番茄小说 > 都市言情 > 愤怒的铁锤 > 第87章 狗蛋儿
    当我的骚红小五菱驶进南唐村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村头高墙下正扎堆嗑瓜子的大爷大妈大嫂大婶们,他们或坐在低矮的小马扎上,或随意靠在砖墙之上,或蹲在某块凸起的石头上,其中有个大妈特点非常鲜明,他坐在轮椅上,左手七,右手鸡,那也不耽误她竖起耳朵仔细认真地听着。

    他们手里大多抓着一把白皮瓜子儿,耳朵上别着一支本地香烟,有人还抱了一个大茶缸子,在这慵懒的冬日暖阳下眯起眼睛,谈论着谁家儿子挣了十几万但累出了胆结石,谁家姑娘找了个好婆家但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谁家女人趁着男人外出打工而跟隔壁老王挤眉弄眼,谁家儿媳妇和婆婆打架的时候甩掉了两只鞋……整体来讲,有坏事呢,大家就兴高采烈的谈论些坏事,没有坏事呢,就在好事里面扒拉出一点带刺的事情来展开讨论,实在扒拉不到呢,那就可以展开自己丰富的想象力了。

    总之,谁家都不能好。

    当我的车进入村里的时候,他们就齐齐看向了我,针对于这种状况,他们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思维体系:

    第一步,要确认下来人是谁,他年纪多少,辈分大小,有没有钱,好不好惹,将这些因素分析完毕之后,稳步进行第二步,摆出最热情善良的笑脸跟他打招呼,让他感受到作为本村人的骄傲和温暖,在他被铺天盖地的热情冲昏头脑后,展开第三步,趁机摸他的底,探寻他的工作、生活、婚姻或者恋爱状况,通常在第二步进展顺利的情况下,他会毫无防备的将自己的情况给交代出来。好了,三步过后,他们就会以“家里人都等着了赶紧回家看看吧”为由,让他离开现场,随后展开最为精妙,也是画龙点睛、点石为金的第四步,将得到的他家的工作生活婚姻数据进行分析比对,找到这些数据后面的漏洞或者不合理之处,再集思广益,聚众人之口来找到一个可以让人感到惊叹的突破点,由此点发散出去,完成对他的致命打击。

    这种致命打击少则持续三两天,多则持续整个假期,一直到你假期结束离开村子的时候,他们才会闭上嘴,转而去分析处理其他目标。

    针对于他们这种优秀的团队,我想起了《史记》中的那句“以三寸不烂之舌,强于百万之师”,并从这句经典之中引用了几个字,给这个团队取了个名字——“烂舌帮”。

    看到我的车缓缓进村,有人认出了我——这么一个村里当年人人艳羡的政法学院的高材生,现如今开了一辆破面包车回来了。这种高开低走的人生是他们最喜欢的。于是,烂舌帮的帮众们悄悄打了个招呼,统一了思想。他们和颜悦色的站了起来,准备展开他们的战术。

    按照他们的理论,在他们热情洋溢的笑脸之下,我肯定是要停车打个招呼的。然而我没有,我甚至连车窗都没降,一脚油门直接闪过他们的埋伏圈,只留下他们王八对绿豆的错愕眼神。

    对付烂舌帮,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不给他们伸舌头的机会,那样,他们舌头再烂,也熏不到你。

    不过,我还是低估了烂舌帮的实力,他们针对我这种一闪而过的对策,也进行了数据比对与分析,最终,在他们强壮的想象力之下,编出了这么一个版本:哎呀,杜家那小子,就是以前考上重点大学那个,大学浪荡了四年,毕业证都没拿到,然后去给人打工当装修工人了,那个面包车一看就是拉油漆的,通红通红啊。你说,混不好就混不好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家都是农村人嘛,能说你什么呀?结果人家看到咱们这些亲戚里道的,连车都没停,直接跑了,真是没礼教啊,他二婶子,你说是不是?

    当时我开车冲过埋伏圈的时候,沈珺也曾问我:“大叔,你为什么不降下车窗跟他们打个招呼呀?人家都等着跟你说话呢。”

    除了是我的策略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我是宁愿背上没礼教的名声,也不愿让他们看到我的我的手摇式车窗。我那十多年的帕萨特就够念旧的了,却没想到这辆十多年的五菱更是深谙复古之道,连个电动升降窗都没有,落窗全靠摇。

    幸运的是,我把车停在家门口的时候,路上没有人,我松了口气,下车打开车门,抱着那几箱礼品就走进了家里。这个家里虽然没有给我太多常规的呵护,但家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让我感到亲切,我爹的每一个巴掌和我妈的每一根笤帚也都让我无比怀念。

    我刚一进门,家里头不知啥时候养的一条大黑狗就非常狂暴的叫了起来,第一个看到我的是我妈,她端着一个盆子往外走着,看到拎着大包小包的我之后,她大喊道:“是卖鞋油的还是卖肥皂的?不买不买啊,你们这些人总骗人,上回卖给我的防臭鞋垫,穿了两天就起脚气了,那味道跟咸菜缸里一样,赶紧走……”

    在我们村,能认错自己儿子的不会超过三人,我妈算一个,我爸算一个。

    我拎着礼品径直走向我妈,气沉丹田,用充沛的感情喊了一声悠长的“妈”,我妈愣了一下,走到我跟前左看看,又瞅瞅,这才恍然大悟:“哟,是狗蛋儿啊?你咋回来了?”

    “过年了,回来逛逛。”

    “前两年都不回来逛逛,今年怎么就回来逛逛了呢?是不是在外面犯事儿了?”

    “没有,就是想回来了。”

    “哦,你是怎么有这个想法的呢?”

    “妈,听您这意思,就是我不该有这个想法啊。”

    “该不该的,你不都有了吗?”

    “妈,您说的这里好像不是我家一样。”

    “有吗?不管我怎么说,你不都回来了吗?”

    “妈,您看我这手里还大包小包的拎着东西呢,站在屋门口不合适吧?”

    “哟,还拿东西了,那赶紧进屋。”

    这几句话我翻来覆去的分析了很多遍,所有结论都指向一个结果:我妈压根儿就不想让我回来,让我进屋,是看在那几箱快过期的礼品的面子上。

    我妈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像是利用肌肉的力量来展现给我观看一样。这种僵硬的笑容一直到她看见沈珺之后消失了,转而换成了一种我从小到大都没看过的慈爱面容。她指指刚进门的沈珺,灿若莲花:“唉呀,儿子,弄半天你是带着媳妇儿回来的啊?来来来,姑娘快屋里坐。”

    说着,我妈迎着沈珺就跑上去了,那种略显卑微的姿态让我非常嫉妒,当年村长敲锣打鼓地给我送来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也没见他这样过。

    沈珺也没让我失望,冲着我妈就甜甜地喊了声:“岳母好。”

    我妈听到这称呼,微微一愣,扭头看向我,我指指脑袋,示意这姑娘脑子有点问题,不要搭理她。谁知我妈弄明白我的意思后,连忙扶着沈珺就去摸她脑袋:“唉呀,年纪轻轻怎么就脑袋不好使呢,长得还这么俊,真是让人心疼啊。”

    沈珺愣道:“不对吗?大叔……不是,大哥告诉我媳妇要管您叫岳母的啊。”

    我妈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说:“别听他的,他小时候脑袋让老母猪给拱过,有些不正常,男方管女方的爸妈才叫岳父岳母。”

    沈珺若有所思道:“那我是不是该叫您……婆婆?”

    我妈说:“诶,现在还没结婚,可不敢这么叫。”

    沈珺疑惑道:“那我该叫什么?”

    “叫妈就行,觉得太生硬的话,就叫妈妈。”

    “好的妈妈!”沈珺甜甜的嗓音立即跟上了我妈的节奏。

    这时,最后出现的阿月也拖着还没睡醒的身体晃晃悠悠走进来了,那条拴着绳的大黑狗本来还非常凶猛的乱叫着,可阿月只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大黑狗就像小猫似的,夹着尾巴就蹿回了窝里,鼻子里还不住地发出委屈的哼哼声。这令我妈大为惊奇,她嘴里嘟囔道:“诶?狗蛋儿平时不是挺横的么,今天怎么回事?”

    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声问道:“妈,它也叫狗蛋儿?”

    我妈道:“对啊,这多好记啊,忘不了。”

    连狗都跟我一个名儿了,我……是……真的很痛心。

    沈珺在知道我小名之后,乐的前仰后合,悄悄地喊了我一声狗蛋儿叔。我妈一看儿媳妇这么乐,连忙把她请进屋里,开始给她讲述我小时候那些非常悲催尿性的事,以此来博得儿媳妇倾城一笑。

    阿月晃晃悠悠地走到大黑狗窝门口,一屁股坐了下来,把那大黑狗吓得哆哆嗦嗦的,直接就地小便失禁,尿了出来。我一看,照这形势下去,那大黑狗非得被阿月给吓成老年痴呆不可,赶紧把它抱进了屋里。

    自打我小时候起,家里的布置好像就没变过,我坐在那张椅子上,望着熟悉的家里,思绪也回到了多年以前,心中说不出的温暖与感慨。那边我妈拉着沈珺的小手嘘寒问暖,我妈这几分钟里对沈珺说的话,比这五年里对我说的都多。

    我站起来围着堂屋走了一圈,算是完成了怀旧,“我爹呢,怎么没在家?”我说怎么感觉屋里冷冷清清的,弄半天还没见着我爹。

    我妈脸上突然怔了一下,随后道:“你爹去街上买春联了……估计也快回来了。”

    人都经不起念叨,我妈刚说完不超三分钟,就听到摩托车的动静由远及近地行驶过来。我爸直接将车骑进了家里,叉好车之后,拎着一袋儿东西就往屋里走来。他先是看到了我,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后看到了沈珺,脸上露出了更为惊讶的表情,我将之理解成:我儿子竟然能找到这么水灵的媳妇儿?这天理难容啊。

    还没等他咧嘴大笑,我快步走上前,指着他腿问道:“你腿咋了?摔着了?怎么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我爹笑道:“没事儿,前一阵子给人帮忙盖房的时候摔下来了,小腿给摔断了,现在还没愈合好呢,不过再有俩月就差不多了。”

    我爹一直就很虎,磕磕碰碰的从来不当事儿,年轻时候喝醉了,骑着大梁自行车从桥上一头栽进了高近十米的沟里,脑袋磕破了一个洞,肩膀脱臼了,脚踝都拧成反向的了,结果他愣是扛着散了架的自行车,从沟里爬了上来,又坚韧不拔的爬到了家里。要不是我妈胆儿大,一开门就要被这副满身是血的样子给吓昏过去了。都成这样了,人家也没去医院,从锅底掏了一把灰摸在脑袋上,自己一狠心,把脚给拧了回来,又找村里的先生给他接好了肩膀,开了几付药,躺在家里门头睡了几天,就瘸瘸歪歪的下地了。

    所以,我爹这么说,我一点都不惊讶,这事符合他的性格色彩。

    儿媳妇第一次进家,我爹妈表现出了一反常态的和蔼可亲,尤其是我爹,进门之后就没闲着,收拾一番后,就过来跟沈珺聊天儿,我倒像个外来户,非常尴尬的坐在那,也没人跟我搭腔。

    过了会儿,我妈让我爹去杀鸡,她也去洗洗菜准备炒上几个菜来给沈珺接风。沈珺这傻姑娘没被人间烟火洗礼,听闻要给她接风,她非常欣喜地要去帮忙,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这反而更得我妈欢心,一个劲儿的夸这孩子实心眼儿。

    在农村里,夸谁实心眼儿,基本就是在说缺心眼儿。

    正要炒菜的时候,我妈发现家里没酱油了,让我爹去打酱油,我连忙拦住了走起路来左右扇风的他,出门走向了小卖部。

    我印象里,要管小卖部里的老板叫三婶儿,到了地方,我试探性的叫了一句“三婶儿”,她立刻眉开眼笑地走过来,夸我懂事有礼貌,我那才松了口气,看来这称呼没记错。

    三婶儿给我拿完酱油道:“一晃都这么大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满村里拎着铁锤的情形呢,诶,话说你这大学生回家,你妈怎么还舍得让你出来买东西。”

    我说:“本来安排我爹来,我爹给人家干活时把腿摔着了,走路不方便。”

    三婶儿的眼睛立刻瞪得很大:“啥?你爹妈这么跟你说的?”

    我点点头:“那不然呢?还能是让我妈给打的?”

    三婶儿随后叹了口气,又晃晃脑袋:“算啦,你一个大学生,知道了也没用,反正这年头就是农村人受欺负哟。”

    我觉察到了这里面的玄机,连忙问:“三婶儿,你这话啥意思,我爸那腿,不是摔的?”

    三婶儿脸上立刻露出了紧张神秘又严肃的表情:“我给你说了,你可不要对别人提,装不知道就行了。”

    “好。”

    “你爸那腿啊,是让人给打的,拿铁棍硬给砸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