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小说 > 都市言情 > 香楼 > 七、 黑衣女人
    “……有个女人追你?”云珂话说了一半,又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而一把抓住了镇生的胳膊,“你在洞口外面还遇到什么了?你看到有人把纸人放下去了是吗?”

    还没等镇生开口,白班主走过来,用十分担心的语气说道:“咱们别在这儿说了,先回关帝庙,挡挡晦气!再想办法,这四下黑里咕咚的,万一遇上小日本在河上放冷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晓春闻言,立刻朝班主鞠了一躬:“对不住!班主,这么晚了还让您担着险从城里出来找我们。”

    白班主连忙摆手,抚着晓春往前走:“咳——,晓春兄弟,可不敢这么说,万一因为戏班的事,让你出了什么闪失,我怎么跟你师父罗老先生交代啊!”

    “班主说得对,是我莽撞了。”晓春说完,转头看向身后的云珂,只见云珂还在对镇生不停地盘问着什么。镇生却开始吞吞吐吐,对刚才自己的语出惊人,又像是在避讳着什么。

    “云珂,一会儿进了城,我从老北门送你回家。”

    云珂没搭晓春的话,依旧在后面满脸疑惑地想着什么。就在晓春再想开口,不要再让她胡思乱想时,云珂突然抢走几步来到晓春身边,抬头盯着晓春,神情还有些兴奋:“晓春哥,我怀疑这事另有蹊跷。”

    顾晓春轻抚着云珂的肩膀,用安抚的语气说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回家,明天好好上学!”

    “明天端午假期啊——”云珂故意把声音拉长,像是在故意气晓春。

    “这事你就别管了,明天我们就去报警。”

    “警察局?就县城那群个个像抽了大烟似的警察还会办案?前些天,浦东码头那边两个商会火并,这群警察愣是躲在岸上的仓库里不敢出来,有一个还因为没地方可藏,被混战的人群给踢进了水里!”

    晓春闻言,十分诧异地上下打量着云珂:“你在学校怎么知道这些的?”

    “这有什么?隔壁男校的邵俊杰告诉我的啊,我和你说过这个人的,就是家里祖上做过漕运总督的那个,他爸现在在招商局做秘书嘛。”

    “好了好了……”晓春摆了摆手,眉宇间隐隐闪过一丝忧郁,转头笃定地对云珂说道,“我答应你一定会把小汤圆找回来的。”

    还没等云珂回答,镇生忽然凑了上来,用颤抖着声音低声说道:“晓春哥,可,可不能再找了!小汤圆肯定是让河妖给,给带走了。”

    “你话别总是说一半,接着刚才跟我说的说完,你到底遇见什么了?别支支吾吾的!”

    听到云珂这么一说,晓春也不自觉地回想起了地洞里那个诡异的纸人,于是也开始好奇镇生在洞外的经历。

    这时候走在最前面的班主回头长叹一声:“唉——云姑娘,不是不想告诉你,知道了真的对你们没好处的啊,今晚这个事邪性得很!一定是妖魔邪祟在作怪,也难怪了,这几天租界里的洋人们怕也是快撑不下去了,天天日本人都往租界边上派兵,现在每天早晨河里都有死人漂着,怨气太大啦——”

    “五叔说得对!我看还是明天请王神婆批一卦,找个水边喊喊魂儿吧。”镇生连忙附和道。

    晓春看着镇生,心里一阵唏嘘,他想不到眼前这个二十来岁的后生,竟然张口也全是如此麻木迷信的话,全然没有了年轻人该有的意气和头脑。晓春本想出口告诫几句,可是又一转念,当下世道正如戏文所讲的子不能庇父,君不可保臣,更何况眼下遭难的人,只是戏班里萍水相逢、一起讨生活的一个罢了。尽管戏班里天天唱着《桃园结义》、《满江红》这些戏,可是伦理道义终归对于罹难百姓,显然是不比能填饱肚子来得实在。

    晓春这么一想,又觉得不能对他人太过鄙夷苛责,但是他自己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查清今晚这一切背后的诡异。

    “这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实在不能不管!”一脸愤然的晓春说着攥紧了衣兜里的那几粒蚌珠。

    就在气氛显得有些尴尬之际,云珂忽然压低声音凑到镇生耳畔说道:“你,喜欢白娟娟吧?”

    镇生一听,立刻低下头,双眼却偷偷上瞄着前面的班主。云珂见状,眼珠一转,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我有办法帮你说说好话,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镇生听了云珂的话,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不过依旧低头不语。

    “唉——我听说班主可要把他这个宝贝侄女儿送去学戏,要是等人家把娟娟真送去了戏班子,人家将来成了角儿,那可就……”

    还没等云珂说完,镇生猛然抬起头,眼神热切地看着云珂。最后,在云珂的威逼利诱之下,镇生只好简单地把自己所经历的事,给云珂和晓春又说了一遍。

    原来,云珂和晓春下去不久,镇生就发现,周围的苇草丛里有人隐约就在喊他的名字。镇生立刻就提起了镰刀,乍着胆子也不敢远走,于是就围着洞口附近转了几圈。而看似风声鹤唳的苇草丛却并无异样,镇生这时就以为刚才不过是水鸟和野猫的叫声而已,随后他便转 身往回走。可是刚一回头,镇生就看到了让自己头皮发麻的一幕!

    只见,一个身穿黑袍,戴着一顶怪异红色毡帽的女人,佝偻着身子就站在不远处的地洞口!正伸着脖子奋力朝地洞里张望着!而就在镇生刚发现那个女人的下一秒!那个女人几乎同时也转过头,死死地盯着镇生。

    虽然那个女人披头散发,看不清脸,但是镇生就是能感受到一双森寒凶狠的目光正盯着自己。顷刻之间就出了一身冷汗的镇生,狠狠咬了自己舌头一下,强迫让自己吃痛动起来!

    接下来他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撒开腿!镇生咬紧牙关掉头就跑了下去!手里的镰刀胡乱地挥舞着为自己壮胆。在拼命跑了约有两分多钟后,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镇生,又向后望了一眼,这一眼看过去,着实又惊了他一身冷汗!但见,那个女人居然正在自己身后不足十步远的地方!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女人的整个身子还保持着那种佝偻的站姿,似乎是非不费力地——一路飘着便追了上来!

    这番情景着实让镇生有些失了智了,转回头时,脚下一个没留神,就被一处沙坑绊倒在地!镇生就地滚了两圈,再一抬头,只见那个黑衣女人已然到了眼前!此刻,脑子里尚留一丝理智的镇生最后想到了乡下老人们所说的阳涎,只是一闪念,他再也来不及思索,仰头带着哭腔冲着那个女人就啐了一口血。

    “啊呸——”

    “后来呢!”云珂双眼放光,追问道。

    “后来……那个女人就不见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怎么能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呢?”云珂满脸怀疑地看着镇生。

    “那东西怎么可能是人?”班主唐五叔一边走,一边用低沉的语气说道。

    镇生看着班主的背影,连忙又低下头,压低声音对云珂说道:“云珂姐,是真的!”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晓春神情严峻地问道。

    镇生挠了挠头,愣了半天,也支吾不出什么:“就是,眼前忽然模糊了……”

    “模糊了?然后呢?”晓春追问道。

    “然后,我晕了一会儿,再醒过来,周围什么都没有了,我就跑回来了。”

    晓春看了一眼表情奇怪的镇生,然后又看了看前面的班主五叔,最后,又冲着云珂深深地使了一个眼色,就再也不做声了。

    当大家回到关帝庙时,只见正堂里关公的塑像下,那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还伏在娃儿的身边痛哭着,虽然声音已经十分沙哑了,但是在神像低眉之下,那哭声倒显得更加悲切而怨愤。

    “大嫂——”

    “好啦,义庄的人明天一大早就赶大车来殓人啦,今晚就让关老爷拘着孩子的魂儿别散,好好陪陪你吧。”还没等晓春开口,班主五叔就紧走几步,来到那妇人身边念叨着,像是有意无意地打断了晓春的话。

    “五……”

    云珂见状,刚要再次上前安慰,却被晓春偷偷拉住了。云珂抬头看着晓春,只见晓春对自己使了一个眼色,随即将视线扫向关帝庙门外。

    “五叔,我就先送云珂回家了。”晓春走到正堂口朝里面说道。

    “唔,好好,路上千万小心。”班主唐五叔答应着从正堂走出来,把一件蓑笠雨披递给晓春,“这天色怕是一会儿还要下雨,让云姑娘穿上点儿。”

    待晓春和云珂出了关帝庙,云珂这才终于忍不住问道:“刚才你怎么了?”

    晓春回头看了一眼关帝庙,然后神色怅然地说道:“你不觉得白班主回来这一路,都有些不对劲儿吗?”

    云珂低头想了想,喃喃地说道:“上了点儿年纪的人,倒也没什么。”

    晓春淡然地点点头,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云珂送的怀表看了看,转而便把雨披轻轻围在了云珂的肩头,用温柔的语气说道:“好啦,都快九点了,我得快送你回家。”

    云珂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戳了一下晓春的肩膀,调皮地笑道:“哟哟哟,这表可不是这么用的。”

    “什么?”晓春不明所以地一愣。

    “不告诉你!”云珂说着背起手,轻瞟了晓春一眼,随即迈着娇俏的步子地朝前走去。

    晓春看着云珂的背影,不禁莞尔。

    俄顷,果然又下起了细雨。雨滴落在石板街上,在各条弄堂间,回荡着清脆而细密的泛音。如果说端午在白日里,给租界外人们的感觉还像是乌篷下那一碗翻腾着热气的河鲜粥,喝一口下去,尚且是不再奢求其他的安慰与满足。那么,端午在夜晚却只能化作江上一点远去的渔火,寄托着人们内心的沉郁,漂向儿时回忆的梦乡。

    而对于整个法租界的霓虹不夜之下,最能相应端午氛围的地方,倒恰是庆安街77号的那座小楼了。此时,小楼犹如舞池外包厢里端坐的优雅妇人,一个人隐匿在幽暗的烛光之中,一边静静地喝着红酒,一边面带笑意地看着舞池里互相扭动、若即若离着的躯体。

    四周除了沥沥雨声,再没有任何声响和人迹。在石桥弄堂面摊的棚檐下,还有一扇窗还亮着灯,从这里远远望去,只能看得到被繁木所遮掩的小楼,从枝叶间透泄出的荧荧灯火。

    云珂一手拢着面碗,一手用筷子挑起一口黄鱼面,目光望着自家的小楼,有些出神。此时,在云珂心里,对于眼前的一切,突然又涌起一阵那难以描述的感觉,似乎总有些不真实或者说,有那么一丝陌生感。

    晓春看着已经不在冒着热气的那缕面条,催促着云珂:“发什么愣,吃完快回家。”

    云珂回过神,低头吞了一口面,然后含混不清地说道:“哎哟,顾神医,您快回家吧,这么近我一会儿吃完,牵着二黄回去。”

    “不行!你没看见这阵子,租界内外都不太平吗?”晓春斩钉截铁地说道。

    云珂看着晓春,露出了无奈的表情,随后又挑起一大坨面条,放进了晓春的碗里:“那我就分你一点,早点吃完。”

    晓春见状,略微皱了皱眉,叹道:“你以后,不能总这样了。”

    “哎呀,小时候我吃不了的东西,不都是给你嘛!”

    “那是——”晓春迟疑了一下,随即解释道,“小时候,至少以后在外人前不能这样了……”

    “好了好了,阿宝娘又不是外人,我知道了。”满不在乎的云珂不耐烦地点头说道。

    晓春看着大口吃起面的云珂,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碗里面,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哎哟——你都在我这儿吃了多少年的面了,怎地还突然嫌弃起我们珂儿呢?”

    晓春一转头看到阿宝娘正拎着挡窗的木板走出来,还在对着自己笑。晓春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转回头低头吃起了面。

    “就是——”云珂则朝着阿宝娘一吐舌头,转而嘱咐道:“阿姐,你可要帮我保守秘密,今晚的事可不能跟云姨讲的!”

    “哦哟,晓得啦。”阿宝娘一边为窗户上着木板,一边回头神色紧张地说道,“对了,听你们刚才说,如果城里关帝庙那边真闹鬼了,我可得让阿宝晚上别乱跑了!”

    云珂与顾晓春相互对视了一眼,神色黯然。倏而,云珂又转向阿宝娘扬起笑脸。

    “阿姐你说得对,现在事情还没查清,但是小心一点总是好的。”云珂点头说道。

    “听你们说的那个地洞,都让人打哆嗦啦,难道这城门楼下面还真埋着个大坟不成!”

    “说不好,明天再去看——”云珂的话刚起了个头儿,声音就忽然止住了。

    晓春转头看向云珂,只见云珂正在全神贯注地望向石桥的方向。

    “怎么了?”

    “那边,那个人影好熟悉……”云珂嗫嚅道,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恐之色。

    “什么人影?”

    晓春顺着云珂的目光,也朝着远处黑暗中的石桥方向望去,可是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白色的石桥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

    “纸人?……”

    云珂牙齿发颤吐出的这两个字,虽然声音不大,可是晓春和阿宝娘都听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