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神在》 第一章 村子里死了一个神官” 引言: 月潭村死了一个神官,来自人间界的神官。 这一句话的内容,横竖撇捺字字带血,段段句句也是惊心动魄,总结之后,横看竖读,都应该是一件大事。后来江湖旁书中记载的时候也确实表明了是一件大事。 但是现实中料理这位神官后事的场景,却是荒凉的很,低调的很。 一座孤坟,一个墓碑,上面刻了三个字:“周至柔。” 这是故去的那位神官的名字。 墓碑下,三杯茶水,两叠米果,加上一碗压的很平实的米饭,一双新筷子要如上香那样竖在米饭上。 而这,也就是这位神官的葬礼。 负责打理神官后事的乔老三拿着周至柔亲手写的名字,寻了好几处村镇,才去寻得一个石匠给刻了一方墓碑。借了一只老驴套上班车把墓碑给拉了回来。 乔老三当时心里还有些忐忑,不知道要不要给神官看一眼:他心里犯忌讳,总觉得活人看死人的东西,不吉利。 但是神官似乎并没有这些俗世中人的忌讳,淡淡看了一眼,说:“很好,烦劳你。” 一句轻轻柔柔的话,惹得乔老三臊的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死活也不敢接神官给的银子。 *** 原本神官在人间是不需要用到自己的名字的,毕竟神官只有一位,她就是神官,神官就是她。人间不会同时出现两位神官,也不会有任何重名或者弄混的机会,被人冒名顶替的机会想必也不会有——毕竟神官也不是什么特别讨好的身份。 神官唯一用到自己的名字的地方,大概就是在要刻到墓碑上的时候。 神官死了,就自然而然会有下一任神官继续出世。那么她死后,就只会是周至柔,而不是神官。别人提及的时候,只会说她是上一任,或者上上一任的神官,总要前面加个前缀的。而等到日子过得再久一点,偶尔有路过的人看到这方孤坟,看着上面周至柔三个字,大概也不会想到这个名字和人间界有什么联系。 按照神官生前的嘱托,乔老三烧掉了神官生前居住的小小屋舍,连同神官所有的生前所用的东西,包括书卷,包括那件绣着竹叶暗纹的上好的大氅,甚至包括用过的碗筷,坐过的椅子,都在一场大火之后,化成了轻薄的灰。 那些灰白色的灰烬被热气袅袅的带上了半空,随即又落下,有些落到了乔老三的头上,有些落在围观的村民眼中,形成了一副‘晚景凄凉’的惨淡画面。 已经有信佛的村妇开始低头抹泪:也不知道这眼泪到底是为了神官还是眼前这幅煽情的画面。 在一片唏嘘和抽泣中,埋头收拾,填土,烧纸钱,磕头的乔老三,冷静流畅的像个真正的局外人。 于是这一片唏嘘中,又夹杂了一句轻声的感慨:“要不说乔老三是江湖人呢.......那神官大人,点名了叫乔老三料理后事.......” “可不,到底是江湖人,面不改色的......” 老三没名字,家里排行第三,年轻的时候别人都叫他乔三,到老了,就加了个老字,叫他乔老三。 乔老三的样子跟大部分人老下去的时候没太多区别,他和寻常那些老汉差不多,唯一的一点差别就是眉眼之中多了那么一点‘凌厉’之色,这种凌厉让他变成了一个在村子孩童中脾气不好的老头。倒也说不上来哪里脾气不好,反正从他的孙子到村头的小孩,看到他都绕着走——谁让乔老三是个江湖人呢,乔老三还是乔三的时候,少年时候就入了江湖,到老了都没有退出江湖过。 月潭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江湖人,但是也都没有因为他是个江湖人而觉得他有什么不同。一个鼻子两只眼,用腿走路用手端碗用嘴吃饭。就连乔老三的老婆生孩子的时候,火急火燎的乔三也是用两条腿跑回家的,也没见飞天遁地。除了看起来生的有点凶,村子里的人猜测说,许是杀过人的缘故吧。 江湖人不都杀过人吗?村民们理直气壮的这样想。 虽然这样想,不过平时,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农忙的时候也没因为乔老三是江湖人或者‘杀过人’而少让他拉一车的稻谷或者少舂一石的米。 *** 而如今村民才真正觉察出来乔老三与他们的不同了:神官得知自己大限到来之前,点名让乔老三为她处理后事。而且在一片哗然和无措中,风波中心一脸平静的,除了神官大人自己,也就只剩下乔老三了。 神官看着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依然是和和气气,柔柔弱弱,温温柔柔的样子。她忽然语气平静的忽然说出自己大限将至的事,就好像再说诸如‘今天天气不错适合晒草药’或者是‘今天的粥煮的很好’之类。 而乔老三,表现得要比别的村民镇定多了。至少他一言不发,也没有倒抽一口凉气,更没有瞠目结舌一脸惊恐失措。 惊恐,失措,吃惊.......整个村子当时并没有因为神官大人语气的平静而停止陷入片刻的恐慌。 要知道,月潭村当时陷入一场疫病导致的恐慌中,一个路过的客商夹带的瘟症差点让这个人口不足一千的村镇全灭,若非这个时候神官大人来此......月潭村恐怕真的就只剩下一轮明月映寒潭了。 而在这个时候,村民恐慌的心刚刚稍安,神官大人却说,她要死了? 神官大人要死了,人间界来的神官大人要死了,人间界的神官,居然也会死吗? 神官大人似乎听出了周围村民的心声,依然和风细雨的回应他们:“不必担心,人间界,永不缺神官。” 一言既出,算是点到为止,也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安抚:不必担心疫病无人控制,人间界永远都不缺济世救人的医者,自然也不会缺少下一任的神官。 刚刚被点名的乔老三从片刻的呆愣中最先缓过神来,立刻倒头下拜:“神官之托,必诺!” 不愧是江湖人啊......怪不得人家是江湖人呢......遇事就是冷静....... 七天之后,神官离世。 第二章 现在又不是太平盛世” 在村民明显开始有点崇拜目光之下,乔老三领着自己那个不到十岁的孙子开始置办后事。后事很简单,不过就是入土为安四个字罢了。 神官要求的也简单,三个字而已:全烧了。 神官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全烧了,什么都不留。 乔老三不敢多问,于是就应了。 于是就全烧了。 把草芦中的所有一切,包括神官留下的桌椅板凳衣物草药,等等,全部归拢到了那个棺木中,当然还有神官的骨灰。然后,盖棺,入土,立碑。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大火起时,天气晴朗,无雪无风,大火燃尽,无风无雨。 到了天边日头渐渐准备开始往下扯明光的时候,乔老三往火堆里丢下最后一沓纸钱,他忽然有点记不清一件事情:他隐约记得,神官初来这个村镇的时候,是带着一把长剑的。可是草芦大火之后,没有长剑的踪影,难道长剑也被大火给烧没了? 乔老三还没来得及想出来到底当时神官有没有带那一把长剑,思绪就又被自己的孙子给弄乱了。 小孩子不懂得生死,但是一天下来,跟着爷爷一会儿放个大火,一会儿点个小火,头一回不会因为玩火被揍,闹的兴奋的不行。直到被扯着回去了村子,还雀跃的管不住嘴,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挂啦出来,也不怕问的问题会不会挨揍。 “爷爷,神官大人是神仙吗?现在是不是回去天上去了?” “禁言,神官是神官,能是你这个小毛孩随便议论的?” “神官是什么?” “神官是人间界的神医。” “神医是什么?” “就是医术特别好的大夫。” “所以是神仙的太夫?所以还是回去天生了?” “闭嘴。” 再不闭嘴,就要挨揍了。 *** 乔老三对一个孩子,说不清楚。但是对着大人,确实能说得清楚的,也不管对面的人到底是不是江湖人。 神官来到月潭村,神官又死在月潭村,对于这个村子来说,可以算是近百年,不对,近千年来说头等大事了。不议论个十几二十年的,怎么可能停得下来? 所以就在乔老三扯着小孙子给神官办后事的时候,以神官草芦为中心的数丈开外,都黑压压的站着前来送行的村民。 这些村民中,很难保证其中多少是真心,多少是伤心,多少是好奇心,还有多少,是对未来的茫然担心。 丧事之后,那些送行的村民连同乔老三都聚集在了村口唯一的那一间茶楼里。茶馆里生着火盆,火盆旁边还搁着几个红薯,茶馆中飘荡着红薯的味道,栗子的味道,倒是有了那么点过年的意思。当然还有零星的几个路过歇脚的客商,一早就从店小二的嘴里听说了今天村中空荡的原因。这个时候,月潭村已经可以坦然的接待那些正常路过的客商了。不再见到外人就肝胆俱裂掉头就跑,想想实在是要感谢那位神官,若不是那位神官,这个月潭村如今还有没有人烟都是未知数。 “人间界?神官?倒是听说过人间界,不过具体是个什么,还是真没细细打听过的。听起来好像是神仙之地,玄玄乎乎的。莫非那个周姑娘真的是个神仙?” “这倒不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哪有什么神仙?若是真有,那也该先解了这乱世的苦。哪有神官下凡,不渡苍生不渡亡灵,偏偏要来亲历这乱世愁苦的?” “那既然不是神仙,为何偏偏叫什么神官?难不成是圣上所赐?” “神官之名,倒还真和天子圣上有什么关系,而是民间百姓的叫法。一代一代这样许下去,神官就成了定称了。倒是也不知道,谁是第一个称呼人间界的出关弟子为神官的人了。” “这倒是真的不懂了。” “人间界,说的明白,就是人间。既在人间,何来神仙呢?但是人间界的出关弟子,为了天下黎民百姓,为了解那天下顽疾,大多都舍了小爱,全了大爱。人间界的出关弟子,每一个都是绝情无欲之人。——他们爱这苍生,爱这天下,爱这人间,爱这万物,懂怜悯,知感恩,明善恶,了世情,唯独,不解情爱。” “这倒像是出家人.......” “像是像啊,不过出家人不问红尘,神官呢,偏入红尘。——如此,虽在人间界,虽为凡人胎,却已是神官。” ....... 说这话的是村子里的老秀才,据说一辈子都在考取功名中度过,到老都是秀才。这个老秀才老觉得自己郁郁不得志,和乔老三到老心都在江湖是一个样子,于是自发和乔老三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没事就扯着乔老三喝酒,从乔老三那里知道了不少江湖中人人皆知而百姓认知没那么普遍的事情。 其中就包括了人间界的神官的传闻。 这上面的那一套传闻,就连乔老三都保证不了是准的,但是经过老秀才的舌头打个转,居然说的这么理直气壮加高深莫测。 听得那客商啧啧称奇,听得乔老三装聋作哑。 那个老秀才成了茶楼的中心,不光是那几个客商,就连其他的村民都围着那个老秀才听得津津有味,跟着老秀才的内容一会儿发出惊叹,一会儿发出抽泣,中间还听到了几声念佛声。 乔老三把头偏到了窗外,就是这么一偏头的功夫,他看到窗外开始下雪。 下雪,这是入冬的第一场雪。 雪花伴着夜色纷纷而落,有一些飘到了乔老三的脸上,冻得乔老三打了个激灵。就在这一阵战栗中,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的不安的源头:他觉得,这位神官的死亡不会是结束。甚至有可能是另外一件事情的开始。 老百姓觉得人死灯灭,万事皆无。但是江湖不是这样的,江湖讲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还讲究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看,这就是江湖,这辈子没完的事情都能扯上下辈子,所以生死又算什么? 对于江湖来说,只要有人在,江湖就在,那么恩怨和故事也会一直存在和继续,任何人都无法结束,包括死亡。 人间界死了一个神官,人间界无动于衷,可以解释说是人间界超脱世俗把生死置之度外,可是为什么朝廷也无动于衷,江湖也同样不闻不问? 这可不是人间界的寻常弟子,而是神官不是吗? 更何况......现在,又不是什么太平盛世。 第三章 武林盟主的第一把火” 乔老三很迷惑,且这一团迷惑就如天上的乌云一样,越积越厚,越发明显。但是他又不敢问,一来这里又不是什么悦来客栈,寻不到谁能解答,二来么.......一辈子没有接近过江湖中心的乔老三好容易因为这事脸上有了点光,他是一点儿怯都不想要露的。 雪粒子还在不紧不慢的下,能够想见明日天明之后,神官大人的坟墓一定是一片莹白。那刚撒上去的草籽,纸钱,供果等都会被白雪掩埋。 到时候等到回暖天一来,雪化草生,不管是谁路过那片,都会以为是个荒坟,里头住了个孤魂。 一想到这里,乔老三心里克制不住的涌上一股子酸楚,喉头哽的厉害,不知道是情绪到位了还是那粒花生碎的缘故。他想到了周至柔那张美丽端庄的脸。 人间界的神官赫赫有名,在百姓的心中宛如神灵一般的存在。可是神是不会死的,也不会咽气,更加不会被那些身外之物一起被烧成一堆分辨不出来的灰。 神官福寿绵长不可仰望,但是周至柔,才二十出头。 *** 【第一卷:武林盟主的第一把火】 江湖最近无风也无雨。 沉闷无趣的就像这每年如期而来的热夏。 如果非要说道挑拣出来一番新鲜事,那勉强就是月前刚刚结束的武林大会。 武林大会,顾名思义,当然就是用来选出武林盟主的。 武林大会结束,新一任的武林盟主自然而然脱颖而出:乃是出身于武林世家音乐庄的少公子,年仅二十二岁的顾悦行。 其实二十二这个年纪,在江湖上也不算是很小了,很多江湖新秀大多都是十五六岁甚至更早就开始闯荡江湖了。只能说,如果顾悦行不是当了武林盟主,那么以他二十二岁这个年纪,是断断不好意思接下这句‘少年英雄’的表扬的。 可是谁让人家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武林盟主呢? 谁让人家,不仅年轻,武功还好,长得还俊呢? 很年轻,很俊俏的武林盟主,在江湖上的谈资也就仅限于此了。在此之前,他的过往乏味的很,别的江湖世家子弟是怎么过的,他就是怎么过的。 一点新意都没有。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顾悦行拔得头筹的消息传来之后,台下一片掩饰不住的倦怠掌声和喝彩的由来。 ——又是一个武林世家出身的盟主。 江湖上有多少年没有出过一个白丁领袖了?上一任的武林盟主,是江湖赫赫有名的老牌世家的继承人,没干几年,就因为迫不得已要回去继承家业而放弃了武林盟主的位置;上上一任,是武林至尊太斗九天的关门弟子,后来因为苦心于精进其师父留下的武功秘籍而无心行使武林盟主的义务而被‘弹劾’下岗;上上上一任....... 总而言之,上下这几任板着指头能数过来的盟主们,每一位都是出身不凡,武功决绝,年轻俊俏,且不务正业。这位年轻俊俏的新任武林盟主的身上,到处都是前几任的影子。 而顾悦行前方的路,简直毫无任何的悬念和留白。 乏味的很。无趣的很。 而比较之前那几人,顾悦行就显得要‘敬业’一些,他当天拿下了武林盟主的头衔,接过了武林盟主的宝剑‘形影’,连庆功宴武林大会的庆功宴都没有参加,便飘然离去。 去执行盟主的义务去了。 这个消息还是在庆功宴上,由知情的长老所透漏出来的,消息一出,那些宴会上本来还在把酒言欢的武林人士纷纷忙着竖起大拇指夸赞这个年轻有为的新任盟主。更有些眼界深远的,已经开始以交流‘如何从小培养一个未来的武林盟主’为内容来和音乐庄的顾庄主套近乎了。 而在几天之后,英雄宴话题的中心,江湖新任武林盟主顾悦行,现在在一个空城的一个屋顶上,思考人生。 *** 顾悦行这几天一直在思考:如果当初就知道武林盟主其实就等于是武林打工人的话,那他半年之前还会不会兴致勃勃的去参加武林大会? 顾悦行参加武林大会,真没想拔头筹,毕竟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的参赛,以往都是宾客看官。这一回忽然从看客席到了主场,当时还有点不习惯。 顾悦行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心态:他站在台上,还抽空看了一眼之前常年订下的那个坐席的方位,那个雅间中如今已经换了一张新鲜的,陌生的,却带着令他感觉熟悉的雀跃和兴奋的年轻的脸。 原来他也开始到了感慨他人年少的时光了啊....... 在台上的顾悦行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他居然,也成了江湖中,一定意义上的‘前辈’了吗?不得不说这个念头让他大当时十分的兴奋已经热血沸腾, 当时,就是这样一个新鲜的念头让他血脉喷张,奔腾的血液如浪涛一般,把一开始密密麻麻散布在四肢轻微战栗和慌张拍死了大半。褪去了不少紧张之后。面对对手,顾悦行拔剑的动作都从容了几分。 直到手中长剑出鞘,顾悦行都没有想过自己和武林盟主这四个字有什么牵扯。 一个江湖前辈的名头已经让他有些飘飘然了,如果当了武林盟主,他还不直接双脚离地了? 而事实上,他来到连城的这几天,双脚确实没有接触过地面——他嫌脏。 那地上,全是前几天暴雨之后未干的泥,就算是之前未曾落雨的时候,那地上也不干净,黄泥中渗透了血,又伴随着日头的炙烤,行成了一种令人无法形容的颜色和气味。 顾悦行多少有点洁癖,虽然这个毛病在习惯于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人中算是十分罕见甚至多少带着点矫情的,可是顾悦行依然有洁癖。之前他是江湖不知名的小辈,他有洁癖,无人在意;如今,他是武林盟主,他有洁癖,谁人敢说? 所以顾悦行理直气壮的有洁癖。 不过顾悦行迟迟不肯对那个睡在一滩烂泥里的人动手,倒也不是因为那个人脏兮兮到不修边幅。何况习武之人,真的要处理掉一个人,也不必真的亲自动手。弓箭,暗器,飞镖,甚至下毒,挖个陷阱,或者在他每日路过的地方使绊子绊死他.......都是不需要亲自上手拳头刀肉的举动。 顾悦行在等。 等这个人,活活饿死。 第四章 无功而返的武林盟主” 在没有任何外力加持催化的情况下,饿死一个人要多久呢? 一个人如果只喝水不吃饭,大概极限是能够坚持到一个月甚至更多的时候;但是如果不吃不喝,那么最多七天,那个人就会死——无论胖瘦。 屋檐下那个叫孟百川的家伙,原本今天就应该死了,如果不是三天前那一场暴雨的话。 那场暴雨来的突然,本来晴空万里,忽然聚拢一堆密布乌云,紧接着豆大般的雨水就砸了下来,直接把屋顶上的顾悦行和地上呼呼大睡的孟百川给砸了个愣神。 幸亏当时顾悦行怕晒,打了一把伞遮阳,免除了淋成落汤鸡的命运。而孟百川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他毫无准备,在睡梦中口鼻皆被雨水给灌入,差点成了史上第一个被雨水给呛死的人。 (顾悦行:他若是呛死,也算是我交差。) 孟百川本能翻身躲避,却没有察觉旁边的土坑中也早已迅速积满了雨水,他就那么一头冷不丁地主动扎进了泥水坑里,再次被迫喝了好几大口水。 就因为这几口泥巴水,孟百川在第七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还能气定神闲的抬起眼皮,对着屋顶上那个生无可恋的顾悦行展开一个带着抱歉含义的笑。 这个对于孟百川来说诚意十足的道歉的笑,落到顾悦行的眼里,怎么看都能挑出两分挑衅的意味来。这挑衅险些让新任武林盟主抓狂,想着干脆想着踢下去一块瓦片把孟百川砸死算了,谁让你抱歉?我想让你死啊! 偏偏地上的孟百川不知道是福至心灵感应到了还是他目力极佳瞥到了,总之,他是知道了顾悦行的抓狂。不光面带歉意,就连出声的口气和内容都十分的抱歉:“对不住了顾盟主,劳驾您再辛苦几日.......” 顾悦行:“.......” 听孟百川这一句话,停顿得体,言辞诚恳,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到让屋顶上脑子气的发昏的顾悦行的耳朵里。 看这精气神,顾悦行真的要考虑要不要现在踢下去一片碎瓦了。 而浑然不知自己距离当场暴毙只差一脚的孟百川,再一次窥探到顾悦行的心声:“顾盟主莫要被我现在的精气神给弄得丧气——往好处想想,许孟某人如今,是回光返照也不一定。” 顾悦行:“......” *** 而这一回光返照,就又返了四天。 顾悦行干脆就习惯了。 他每日用轻功飘荡出这城外去点餐。起初还是吃饱了再回来,后来干脆拎着食盒带着酒菜回来,他每日来去一趟隔壁县城的酒楼,换一身衣服洗个澡,然后施施然下楼去拎上酒楼刚刚做好的酒菜回去这个空城。 每日日头下来去,汗都不淌一滴。他在屋顶上吹风看月自斟自饮。由于这座空城和隔壁有人烟的镇子相隔差不多足足二十里地,顾悦行每日来回一趟,轻功都提升了一番。 *** 这是孟百川回光返照的第四日。 顾悦行的食盒中多了一壶新酒,一盏新杯。顺便还路过白事店随手抓了一叠纸钱。 孟百川已经奄奄一息,昨日月光皎洁,清清楚楚照出孟百川被日头晒得发黑干瘦的脸和曝皮的嘴唇。甚至孟百川已经感觉到了顾悦行走到他身边的动静,都没有力气抬一抬眼皮——这还是顾悦行来到这个空城之后,第二次下地。 孟百川什么动静都没有发出来,他已经说不出话了,每一次的试图开口,嗓子都如胶合干裂的棉絮。 但是这一次,福至心灵的是顾悦行。 顾悦行听出了孟百川未出口的心声:“到时间了。” *** 顾悦行行走江湖,手上不是没沾过血。 但是杀人之后,还要给人置办白事,这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顾悦行勉强想到了白事的几个流程:置办寿材,做法事,送葬,入土,建碑,安葬。 简单整合,便就是入土为安四个字。 而前面第一条就遇到了难题:这是空城,临县的人一听要到这里办丧事直接拒绝都没提就掉头跑了个精光;做法事吗?孟百川罪行累累,就算是入了地府,只怕也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了吧,他不愿下手杀孟百川,不代表孟百川就不该死——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天眼睁睁看着,一时半刻都不曾动过恻隐之心。 大概顾悦行能够做的,就是把他给埋了。然后再撒上一壶酒,烧上一捧纸钱,至于能起到什么作用,顾悦行也不知道。 这一趟的相同路程的来回,顾悦行走的还挺轻松的。毕竟,他马上就要离开这个空城了。 他确实要离开这个空城了,不过离开的情形,和自己想的并不一样。 来时一人,去时四人。 顾悦行很不满,不过他心中的不满待出口之时,却在舌头上打了个转,绕成了粘着点嗔意的怪罪:“没想到我顾悦行,堂堂新任武林盟主,居然首次出征,就来了一个无功而返.......” 他这句言语仅仅只是抱怨而已,抱怨出声,要么是发泄情绪,要么就是需要有人接着,给他怼回去。无论是什么情况,终究都是个纾解的渠道。更别说还是带着一点嗔意的抱怨了,那更多的,是想要一点点哄的一种回应。 抱怨确实解决不了问题,但是抱怨可以发泄情绪,缓解因为问题得不到解决而引发的焦虑。而正重要的是,抱怨还能引来对方的注意。 顾悦行得到的,既不是前者,也只是沾了一点点后者。他确实得到注意了,可是给予回应的,不是他想引来的人。 “怎么能够算是什么无功而返呢?好歹你不是多了我们几个同伴吗?” 这个叫木呦呦的小姑娘,个子生的又小又瘦又黑,是属于那种饥饿的瘦弱。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偏偏一张嘴伶俐的不得了,一路上嘴巴就没停下来过,配着她那一身老气横秋的灰布衣裳,像个叽叽喳喳的灰雀。 “再说了,又不是不让你杀他,只是延后嘛,你都延后了那么久了,感觉你的兴趣就是拖延。” 顾悦行并不是伶牙俐齿口才极佳那一挂的。但是也不木讷,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舌头就跟打了结或者被喂了麻药一样,横竖都秃噜不出来一句漂亮话。 这个问题的原因,顾悦行还是知道的——他偷偷看了看木呦呦旁边那个白衣女子,决定既然说不出来漂亮话,还是闭嘴的好。毕竟他现在的形象并不是太好,实在是不合适做一点点不合时宜的事情了。 他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赶着牛车说好听话的模样有多英俊潇洒。 第五章 一千只算美人数” 顾悦行认命的抖了抖手里的竹枝,催了一下那慢吞吞的老牛,让它快快拉车前进。然而这老牛实在是懒惰无比,明明寻到的时候都在郊外吃草吃到肚皮滚圆,做起事来却慢慢悠悠宛如一个懒汉。板车上又不是负重千余斤,就只一个饿的皮包骨轻飘飘的孟百川。 顾悦行第一百次决定:等到了那个城镇,首先就是买一匹骡子来拉车。这个老牛,实在是太慢,他原本轻功可一炷香就到的地方,如今相隔遥远的仿佛天边极乐。 木板车上的孟百川奄奄一息,躺在厚厚的都斗篷下一动不动,就连呼吸都不明显。 木呦呦好几次想要把手伸到斗篷下试试鼻息,最后还是选择去问身边那个叫络央的白衣女子:“姐姐,他不会死吗?我看他都要死了。” 络央并没有看板车的方向,只是摇了摇头,回答木呦呦:“死不了。” 络央说死不了,那就一定是死不了。木呦呦放心,继续一边赶路一边随手扯路边的狗尾巴草编小兔子玩。 而且络央,目光依然没有往他们这边看。 顾悦行顺着络央的目光的方向看了好几次,不得要领,终于忍不住开口:“洛姑娘.......” 络央这才回头。 这一正面对视,就令顾悦行想到了刚刚那一场叫他心惊肉跳的相遇。 *** 顾悦行是在给孟百川‘收尸’的路上,遇到络央和木呦呦的这对主仆的。 严格来说,顾悦行是先听到了铃声,才顿住了脚步。 这是个空城,有任何人为的声音,都是不对劲的。 这个地方,可以有风声,可以有雨声,可以有一切自然界有的声音,唯独不能够有人声。毕竟孟百川已经奄奄一息,就连呻吟声都已经发不出来。而刚刚那一下随着微风传到他耳朵里的声音,分明是一串铃音。 细微,轻巧,活泼。像*童脚上的银铃。 这个音量,这个距离,这个方位.......是孟百川的位置! 顾悦行顾不上放下手里的东西,提气拔足,就朝着孟百川的位置奔去。 他走屋顶,双足落于瓦片,不发一丝声响。等到了距离孟百川所在的巷子一个拐角的地方,顾悦行停了下来,寻了一个缓和的屋顶放下了东西,然后轻飘飘落了地。 仅仅一墙之隔,孟百川那边传来的人声再是清楚不过:“........他快死了吧........是快要活活饿死的.......真可怜啊.......那么大的一个大个子。” 声音很细,脆,大约是个十几岁的少女的声线。而另外一声音,就是个温柔的姑娘的声音了:“.......那呦呦想不想他死?” 声音很轻,不知道是为了哄身边少女还是怕惊扰到那个快要咽气的孟百川。 大约那个少女给予了否认的动作。 那个声音又像是安慰一般的接着说:“那就不会死。” 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顾悦行凭着这三言两语的对话,吃不准来者的身份,但是绝对不会是什么路过的旅人或者过路的商客之类。 这个空城并不是什么行商往来的必经之路,除非刻意绕行,否则绝对没有路过此地的必要。 更何况.......他在这个空城多日了,就没有见过除他和孟百川之外的第三个活人。 结果怎么就这么巧?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孟百川距离黄泉临门一脚了给半路杀出来给孟百川使绊子。 这个‘程咬金’虽然貌似是两个小女子,可是本质上不变,程咬金,等于,麻烦。等于,难缠。 顾悦行并不想打草惊蛇,倘若真的是路过,那就最好路过;若是不是,也最好当做是路过。........顾悦行虽然不喜欢多管闲事到处惹事的滥好人,但是也不到讨厌到下狠手的地步。 顾悦行于是想了想,并没有立刻露面,而是慢慢的以大拇指缓缓把手中的形影推开一寸,他人不动,依然掩藏在墙后,放缓呼吸,只把手中形影往外伸出,不动声色地往声音方位偏了一偏。 今日多云,甚至有点落雨的征兆,但是并不闷,徐徐凉风拂面,很是惬意,而他此时此刻,在那一寸剑锋中,反射出了一张女子的脸,准确来说,是一张隔着如雾般轻纱的影像。 *** 这张女子的脸如今近距离的出现在顾悦行的面前,虽然隔着长帷帽一圈薄而轻的面纱,但是依然难掩那惊艳姿容。 络央肤色白皙,眉目细致,嘴角总是含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她的音调和她的长相有点不匹配,她其实应该生得很惊艳,五官眉眼都属于令人挑不出毛病的美人相。 她着绣着暗纹牡丹的白衣罗裙,长发及腰,一支白玉簪束发,其余并没有在多加任何多余的首饰。但是那根玉簪一看便是价值不菲,顾悦行不知道是要感慨这个姑娘品味极佳还是要敬佩这个姑娘胆大包天。在如今世道,居然敢明晃晃的带着这样的名贵首饰走在天光之下。 不得不承认,这一袭罗衫,再配着那一支玉簪,确实衬的这个姑娘“容色清贵,气度端华,不似俗人”。 而在此后顾悦行知道她就是人间界的新任神官之后,顾悦行对于自己的眼光毒辣的钦佩差不多算是五体投地了。 *** 所以在一开始,络央语气温和的说她要下了孟百川的命的时候,顾悦行嬉皮笑脸的立刻就答应了。 还由于答应的太过于爽快,让络央和那个木呦呦给愣了一下。 而对于这个痛快,顾悦行给予的解释是:“美人之言,谁能说得出不字呢?别说这个美人姐姐是要这位孟大人的命了,就算是要我的,我也舍不得直接回绝呀。” 木呦呦嗤笑道:“你都没有见过我姐姐的脸,你就知道我姐姐是个美人了?” 顾悦行先是冲着面前的美人露出了一个英气绝伦的笑来,然后才不要脸的解释:“小姑娘,我可是江湖人,虽然不至于到阅万卷书,但是也自信走遍了万里路......这万里路上,好歹,满打满算,我也能阅过一千个美人吧?” 小姑娘先是呲牙:“什么小姑娘大姑娘的,我叫木呦呦!” 自报家门之后,木呦呦显然是没听懂顾悦行的话中的逻辑,正在抠他话中的字样:“吹牛,你就能保证,你看到的一千个姑娘,都是美人吗?” “非也非也,”顾悦行故作高深,冲木呦呦摇了摇食指,“顾某阅历过的人何止一千?这一千,单单只算美人数。” 第六章 络央” 一般的人听顾悦行这般的言语,都能知道他这是胡言乱语,就好像络央那样,听他半真半假的,又带着笑意的语气,便只是轻笑一下,并不给与回应。 反而是年纪小的木呦呦,听着听着一双眼睛越发睁大,令顾悦行发现,这个眼前黑黑瘦瘦的矮小姑娘,原来生了一双圆溜溜,如同小鹿一般的圆眼。 怪不得她叫木呦呦。 大概名字的出处便是为诗经中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有着一双圆眼的木呦呦睁着因为吃惊而变地更大的眼睛,短暂思考了一会,面上的表情才逐渐由困惑转变到了吃惊:“原来你竟然是个人贩子吗?” 顾悦行:“???” 在顾悦行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木呦呦又极其迅速的换上了一副警戒的表情。 不过她接下来的动作,倒是让顾悦行有了一点想要刮目的反应:她并没有躲在络央的身后,而是一脸警戒的,挡在了络央的前面。 这个画面,饶是现在让顾悦行回想,他都想要发笑。 能不发笑吗?那么好笑的画面。 她那样小的,那样瘦弱的个子,如同一只病弱的小猫,却生生把自己端肃成了一只虎。 小老虎姿态的木呦呦脆着一副嗓子冲他:“你这个人贩子!拐了一千个美人还不够,现在还要拐男人!” 顾悦行顿时结舌。 而木呦呦却把顾悦行的无言以为理解为了心虚的默认,继续用一副脆生生的童音控诉他的‘罪行’:“你要抓他做什么?是因为他也是个美人吗?” 顾悦行这下不光是结舌了,他甚至连鸡皮疙瘩都要结出来了。 孟百川? 美人? 顾悦行用一脸‘你逗我吗’的表情去一会看看木呦呦,一会儿看看孟百川,然后又把求助的目光落到了从刚刚开始就没出声的络央身上,似乎想要用这种无声的动作来表达出自己对于木呦呦‘眼瞎’的一种荒唐和可笑。 而络央终于出声,也倒是真的算是解了顾悦行的‘冤屈’:“莫要胡说......顾盟主不是这样的人,更何况,若是顾盟主当真想要美人,凭着顾盟主的身份,又何必用这样费事的手段呢?” 木呦呦算是被说服一半,但是又嘀咕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 而顾悦行这边却已经不再费心到木呦呦的言语中了,他眯了眯眼睛,对着络央道:“姑娘......知道顾某?” 他见络央的长帷帽微微动作,有了个点头的幅度,这才晃了晃手中的形影剑,道:“姑娘是认出了我手中的宝剑?姑娘也是江湖人?” 帷帽这回是摇头的幅度,声音依旧不紧不慢温柔清雅:“并非。不过我确实认得那象征武林盟主身份的宝剑。而江湖上新任盟诞生的消息,远比顾盟主想的要传地快且广——江湖传言,新一任武林盟主顾悦行,出身世家,年少英武,气度不凡。如今有幸一见,名不虚传。” *** 人人都喜欢高帽子,更何况这送帽子的还是个大美人。 顾悦行听的心里舒畅极了。 心想道果然美人就是美人,说起话来,都要比那小丫头听的要舒心得多,果然这美人一定要内外兼修,才叫不枉费这天工造化。 顾悦行抱拳施礼,用的是江湖人的礼节,毕竟好话归好话,即便是这好话在当事人看来是真的一个字的水分都没有掺假,可是该客套的还是谦虚:“哪里哪里,全是前辈抬爱,同辈承让而已。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木呦呦一旁穴嘴:“若是真的有愧,那就还回去呗。” 顾悦行已经懂得如何去应对木呦呦了,从善如流的回应了过去:“我就是不还......气死你。” 木呦呦果然给气的哽了一下,还没等她想到反击的内容,那边络央已经开口。 “我知以顾盟主的身份,想要要这位大人的性命定然是有原因的。不过,既然顾盟主当时并没有立刻击杀,想必顾盟主还是可以再延缓延缓。” “延缓倒是不难,”顾悦行抱剑于胸,面上摆出思考状,“只不过我还未曾知道姑娘的来历,虽然我答应了暂时放过他的性命,但是这暂时到底是一时半刻还是两天半月,还没敲定呢。” 其实顾悦行问出口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不会得到真名的准备。 毕竟这萍水相逢的,今日相见,明日分别。江湖之大,谁知道那后会有期是在遥遥何日,说不定就是老死不相往来了。所以江湖中,互相通报姓名,半真半假的多了去。 更何况,她刚刚还否认了自己是江湖人。不是江湖人,却敢行走在这凶险之地,又认得出江湖的兵器,实在是奇怪的很。 顾悦行是武林盟主,又手持那么显眼的形影剑,就算是他想要隐姓埋名都不容易。 所以说,成名早,真是吃亏。 他听对面轻轻声音,自报家门:“我叫络央。人间界神官。” 九个字,一字一字,如珍珠落玉盘那般砸在了顾悦行的心里。 顾悦行心中激颤,却也没漏掉络央下一句内容:“顾盟主,你我早晚有此一见。” 这一句话落地,顾悦行抬头,看到了面前络央掀起了面前帷帽上的轻纱。 *** 她果然是个美人。 这是顾悦行第一个反应。 一双杏眼如含秋水,水波盈盈欲动,衬得上是非常标准的明眸皓齿,脸蛋是标准的瓜子脸,小巧的下巴圆润柔和,面容白皙透亮,眉目细致,唇色带着健康的殷红。她帷幔上的白纱轻薄如雾,但是她的手要比那白纱还要白。 她的面容只露片刻,很快面纱又如雾一般飘散到了面前。 顾悦行听到自己的心中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可惜的喟叹。 却又听到自己舌头在冷静的回复:“原来是人间界神官,若是姑娘早报上家门,那别说一个孟百川,就算是一千个顾悦行,顾某也能抓来一路同行。” 络央的声音依然不急不缓道:“顾盟主确实要与我同行一路的。” 顾悦行当然问:“同行何处?” 络央道:“先寻个人烟之地,解了他的饥饿。” 他指代的是孟百川。 而孟百川,已经连谢字都说不出来,饿的昏死过去。 第七章 当讲不当讲当然要讲的” 之前就已经答应了络央暂缓孟百川的“归期”。 所以顾悦行十分痛快,道:“往西二十里,便是一座小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酒楼茶馆澡堂医馆样样都有。” 络央说:“那便就往西。” 那就往西。 别说往西,顾悦行觉得,现下只要络央冲他微微一笑,叫他往东就往东,让他往北,他连一件狐裘都可以不用准备,拔腿就跑。 她真是人间界神官吗? 人间界的神官,都生的如......仙女下凡这般吗?不对,仙女下凡,也不会是如此,这简直,如那画上美人,此画只该宫城有,坊间哪的几回见的那种美人图中走出来的惊艳美人。 反倒是她的声音是偏向清冷的那种。不紧不慢,不急不缓,才像个,世外高人。 才像.......人间界的神官大人。 *** 在顾悦行的固有感官中,人间界的神官大人,就应该是清冷挂的长相。气质出尘,眼高于顶,神情冷漠,傲视群雄到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理应如此。 毕竟,那可是人间界出来的,还是神官大人呢。 人间界,顾悦行怎么可能不知道人间界,或者说,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人间界? 人间界其实是民间的叫法。百姓一直管那个地方叫做人间界。说那里出神仙。这话听着矛盾,但是又顺理成章:人间界,就是老百姓心中存在于凡间的蓬莱。 众所周知,蓬莱是神仙岛,而神仙是普度众生的,而人间界的弟子们,各个都普度众生,济世救人。所以他们是人间的神仙,而他们在那个地方,自然就是凡间的蓬莱。 凡间没有蓬莱,唯有人间界。 凡间也没有神仙,唯有神官大人。 人间界的弟子,虽然是凡人,但是在百姓心中,却是人间的神仙。 所以人间界这个叫法,其实最开始是从民间开始的,然后传到了朝廷的耳朵里。 而当时两国朝廷,其实都称呼其为药神谷或者神医村。 ——朝廷对于人间界也不陌生,毕竟那是最大的神医培训机构。 但凡能够从人间界学成出师的,不是被聘为朝廷太医院王牌御医,就是日后可有传颂千古令后代脸上发光的圣手。 而那里地理位置优越,背靠雪山,前有圣湖,有深谷幽幽,有高山耸立。足不出谷,稀世药材唾手可得。不光是医药世家会把家族的孩子往那里送,就连很多皇室权贵的弟子都位列其中。 原因无他,不过是因为家族子弟众多,而继承人只有一个,那总该给其他的子弟寻个别的出路,好过在家要么混吃等死挥霍祖产,要么为了眼前利益兄弟反目血亲成仇。 所以,这不是药神谷,不是什么神医村,还能是什么? 真是简单粗暴又易懂。 所以,简单概括,人间界,其实就是培养神医的地方,而眼前这位络央姑娘,就是一位新出谷的神医。 但是老百姓却不肯朝廷这样简单的定论他们心中的圣地。 这一次,庸俗的反而是朝廷那方,不管朝廷如何称呼,他们都只唤那里为人间界,称呼出谷济世救人的神医为神仙大人。后来时间久了,人间界的名称,也就定了下来。 *** 人间界的神官大人,一般二十年只出一位。不管这位神官大人年纪几何,本事如何,出世的人间界弟子,不论在凡间何等职位,何等身份,一呼,必百应。 而这百应之一,还包括了与人间界本该毫无关系的武林。 武林既然掺合了进来,首当其冲的就是武林盟主。 对此,新任的年轻的武林盟主提出了不解,或者是质疑:“为何江湖要去听从人间界的调度?难道是江湖的谁曾经欠过人间界的钱?” 白发白须一尘不染的长老对顾悦行这样显得有些无礼的发问表现出了约三成的不满,这三成的不满一开始并没有体现在脸上,而是一声极其克制得当的轻咳:“盟主慎言。” 顾悦行有很多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讲:“那万一人间界的那位神官大人徇私呢?万一让我去胖揍自己的仇人呢?万一.......难道我也要.......呼应?” 长老这回的不满正色到了脸上:“人间界的神官大人,永不会偏私。” 顾悦行:“.......” 顾悦行还有一句话没说:“老话说得好,话不能说的太满,当心老天爷打脸。” 不过顾悦行没再出声,毕竟他知道这句话十分的不当讲。 不过他心里难免吐槽长老:真当人间界的神官大人是神仙了?神仙不偏不倚,那是因为神仙没有私情,没有私情的是神,不是人。若是人间界的神官也能做到这个地步,早一步登天位列仙班了。 *** 从前事中抽离,回神到眼前。 顾悦行再看络央:眼前的这位神官大人,确实是生了一副神仙骨。 生就一副神仙骨的神官大人明媚动人,仙人之姿,纵然此时脚踏大地,身沐夕阳,却依然给了顾悦行此人不染红尘的飘忽破碎的印象。 他要极力克制,才能让自己说话流畅起来:“洛,姑娘在看什么?” 有人发问,络央回答之前,给予了礼貌性的微微一笑,然后才出声回答:“看那落日。” 落日? 顾悦行看过去,却只将将看到日头正好落下至远处密密的丛林,而络央的视线,依然挂在那里。 络央虽然没有生的像木呦呦那么瘦小的个子,但是也比他矮了一个头,他如今都看不到的落日,难道络央就能看到了? 不过也不一定。毕竟是人间界的神官大人。一切皆有可能。 凡人对于一切未知的传闻和人物都抱有一种本能且盲目的崇拜,就连武林盟主顾悦行也不例外。 顾悦行问道:“洛姑娘,莫非真的可以透过那密林看到眼下正在下坠的日头?” 络央摇头:“并不会,我也是人,所见的内容,和顾盟主见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络央的视线又回到了那片密林的位置,这一次,顾悦行细细的再一次看去,只看到那落日的余晖正在透过密林的缝隙,如一缕缕光芒织就的耀眼纱幔般将远处的密林笼罩。 就在顾悦行想要感慨果然人间界的神官总能发现世间美好事物的时候,络央的声音又温柔响起:“这落日,十年八年,原来都是一成不变的。还是像个鸭蛋黄。” 顾悦行:“.......” 第八章 她引我来” 顾悦行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毕竟不管是‘是啊没错,这落日看起来就像个腌的流油的鸭蛋黄哈哈哈哈哈哈哈’,还是说‘我觉得不对,明明像个橘子’都其实别扭的很。 络央自顾自的继续讲,并不理会顾悦行在一边愁苦如何漂亮回应,她说:“我十岁那年被家中选中,要送到人间界当学徒。那个时候年纪很小,不懂其他,只觉得自己被家人抛弃成为孤儿,又恐慌又委屈。于是在家中的日子,整日都在哭闹。” “现在想想当时也是真的不懂事,眼看着就要离开家了,和家人相聚的日子过一日少一日,却只顾着把时间用在了吵闹上。果然是不懂事的。” 络央的语速掌握的很好,不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慢悠悠,也不是卖关子的那种慢吞吞,而是不管在任何时候都让人觉得此人会成竹在胸的一种淡定。 络央很淡定的注视着那一颗在顾悦行眼中越看越像鸭蛋黄的日头渐渐的下沉,直到落到密林之下,开始如同一个收网的渔夫那样,开始慢吞吞地,不紧不慢地开始收拢余晖。 络央才像是恋恋不舍一般的把目光收了回去:“我大姐姐是当时唯一来安慰我的人,不过她安慰的方法,在当时也不算是管用的。” 顾悦行听的津津有味,毕竟络央生的美,美人不管说什么,听到耳朵里都会自觉多出三分趣味来:“那,你大姐姐是怎么安慰你的?” 络央回答他:“我大姐姐说,等到我出了家门,在去往人间界的路上,别光顾着在马车里哭和生闷气,记得打开帘子看看外面的景象,看看日出看看日落,看看草长莺飞看看人间百态——大姐姐说,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机会看到外面的样子,就在我从一座围城到另外一座围城的路上。” 顾悦行对此倒是有许多想要说的。 比如说你大姐姐其实不算说对,因为你如今依然在看山看水看草长莺飞,今日看了日落,明日早起些就能看到日出,是一点也不费事的事情。而且不论络央之前的家规如何,或许重楼深深深如许,但是人间界,从来也不该被称作为围城。 人间界的弟子,若不出世,如何救世呢?从未听说纸上谈兵终成将的,闭目造车也往往功败垂成。 不过既然络央当时都才是个十岁的*童,那么络央的大姐姐也不好老成多少,一个从小生活在困顿如围城一般府邸中的少女,若是不曾见过城外的自在天地,她又如何能够想象到除了她的家宅之外,还有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所在呢? 就像鱼缸中的鱼,自然会认为那大海是另外一个形式的鱼缸。而在大海的鱼,却不会觉得那鱼缸是另外一个意义上的大海。 所以啊,鱼的志向应该是大海,而人呢,当然是江湖啦。 *** 江湖山高路远,不如先投宿前方的小镇。 虽然现在是热夏,但是顾悦行很清楚,一旦日落,这里就会立刻泛起寒潮。想必络央也知道,否则也不会在这热夏时候随身还带着那一袭厚厚的斗篷。 那斗篷做工极好,外层是玄色打底绣着暗纹单瓣牡丹,内里衬了一层薄而细密的狐狸毛,又轻软又暖和,还不漏风。顾悦行在看到络央解下身上的斗篷盖在孟百川身上的那一瞬间,闻到了不知道是斗篷身上还是络央发间的一股异香。 并非脂粉,也非单一的花香。是一种仿佛置身于百花中的味道,又带着一丝无法忽略的凉意,就好像,雪山下的花海。 香味永远都会让人愉悦的一种感官,不分场合,更何况,这香气的主人还是一个大美人。 顾悦行在这种愉悦的气氛中一边催促那只老牛进城,一般作漫不经心问络央:“倒是忘了问洛姑娘一句话了,洛姑娘是怎么来到那座空城的?” 顾悦行一边走一般回头倒退走了两步,接着往下说去:“这个空城,可不是什么吉利的地方。再说了,也没有人间界的弟子特意前来的理由。” 不是似乎,也不是也许。顾悦行非常肯定明确,人间界的弟子是没有理由到此一游的。 若是空城中是众多深受疫病困苦的受灾百姓,那发现人间界弟子的足迹倒确实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但是若是如此,空城可就不叫空城了。 顾悦行先说:“我是特意来的......特意来,看他死。” 这个他当然就是现在依然躺在板车上一动不动的孟百川。 顾悦行交代了个明白又坦诚,他也要络央也明白坦诚的交换信息。 这叫什么?大约可以成为‘推心置腹’。 洛央是这样回答他的:“走着走着便来了。” *** 对此顾悦行默然不语。 顾悦行的默认在自己的认知中,属于那种猝不及防的噎到的那种,以至于他顿了一顿才继续往下说:“洛姑娘,你若是这样对我隐瞒,其实不光对我没好处,对你,也只会是麻烦多多。除非洛姑娘你对我的需要可有可无。不过我相信,我大有用处。” 这时候一个清脆的童音的声音忽然穴了进来:“你有什么用处?杀人还要用饿的........” 这下顾悦行是真的感觉有被噎到。 从开始顾悦行和络央谈话,这个叫木呦呦的黑黑瘦瘦的小姑娘就一直沉默不语。 自顾自的低头用沿途扯的一大把狗尾巴草编制各种小动物,她的腰间挂着一个宽口的口袋,里面塞满了编好的小动物,顾悦行途中还粗略的扫了一眼。发现里面有蚂蚱小狗蝴蝶等等各种,手艺算不上精巧,倒也称得上憨态可掬。 她一直没有穴嘴说话,表现的像个夹杂在大人之间的小孩,一来是对大人的话题不感兴趣,二来是听不懂,若是还有第三,那就是说了大人也不理她,索性闭嘴。 不过木呦呦的情况现在看来应该和第二种没关系。她应该是不感兴趣,现在有了感兴趣的话题,木呦呦还是会穴嘴的。 虽然这个兴趣的内容,顾悦行不感兴趣。 就连络央似乎都被转移了话题,一双眼睛即便是隔着轻薄的长帷帽都能看出来好奇的光。一大一小两双眼睛看着顾悦行不知道怎么摆正自己的大侠姿态。 不过还好络央的好奇只是片刻,这片刻很短,短到不足以让顾悦行尴尬,也不足以让天色擦黑。 洛央说:“我确实是走着走着就来了,没骗你。不过,是有人引导我来。” 顾悦行立刻问她:“谁?” 难道是这个丫头? 顾悦行把目光往下移到了木呦呦身上,木呦呦已经比络央更快的失去了研究顾悦行的兴趣,又在低头手指翻飞的编制一只狗头。 他们的目光没有交汇。 而络央这个时候回答了他:“上任神官周至柔。” 第九章 人间烟火的名字是月潭镇” 顾悦行得到了两个消息。() 第一,上一任的神官也是个姑娘;第二,上一任的神官应该死的蹊跷。 为了验证顾悦行的第二个猜测,他紧跟着问络央:“周至柔是怎么死的?” 而络央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却是反问他:“你怎么知道周至柔死了?” 顾悦行暗中叹了一口气。 络央的语气听着还算是平和,不过也不算是太友好,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若是不赶快浇上去一壶开水把种子烫死在萌芽里,只会麻烦多多,后患无穷。 回头疑虑越发壮大,在络央和顾悦行之间竖起一道高墙,进而使得麻烦衍生到人间界和武林,这后患就真的无穷尽了。 顾悦行适时的端上了那一壶开水:“我是猜出来的.......洛姑娘既然是现任的神官,那么也就表示上任的神官卸任了。若是上一任神官正常卸任,那么洛姑娘就会说‘是有人叫我来’,而不是所谓的‘引领我而来’——这引领两个字,横竖听起来,都像是藏着线索在里面。” “......所以我猜,洛姑娘是循着上一任神官,也就是那位周至柔周姑娘留下的线索,才一路走到这的。” 络央不语。 眼神却没变。 *** 打破沉默的是刚刚把一只编号的小蝴蝶塞到口袋中的木呦呦,木呦呦用正常的音量,却做嘀咕状道:“那你怎么就那么懂,人家周姐姐是死了呢?人家可以跑了溜了躲了。” 木呦呦的嘀咕基本已经被顾悦行理解为咄咄逼他了。 顾悦行苦笑,端出一副诚恳:“也是猜的。” 不等木呦呦再说点什么,顾悦行立刻补充了后续说明:“我能够猜到,是因为我聪明,我江湖经验多,我头脑灵活,我,是武林盟主。” 木呦呦:“.......” 木呦呦语塞了一阵子,抬头看了看络央,见络央并没有打算帮她反击的意思,瞥了瞥嘴,又低头开始继续编东西。 只是这下,顾悦行并没有从一开始就辨认出来她手中的物件的走向。 络央开始轻轻的笑了起来,她笑的声音很低,原本顾悦行应该是察觉不到的,但是偏偏她笑起来的时候身后起了一阵风,那由络央而至顾悦行处的微风恰到好处的把那一声轻微的笑意送到了他耳朵里。 于此同时而来的,还有那一袭花海。 顾悦行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眼下来说,络央对他的戒备是暂时放下了。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三个人就成了朋友。 这种建立在一条岌岌可危的人命头上的友谊,可是悬的很,就像阳光下的水泡,随时啪嗒一下,就玩完了。 而这条人命,眼下正躺在牛车上蒙头大睡。一副浑然不知天地万物为何的超凡模样。 顾悦行心中吐槽:若是如此超凡,就不该留在人间,上天入地才好唯吾独尊。 而眼下,他们却要融到人间烟火中去。 *** 那人间烟火的名字,叫做月潭镇。 月潭镇的前身,是月潭村。 后来经历过一场疫病,隔壁的几个村子的人都死了大半,活下来的健康的人都陆续搬到了月潭村附近,渐渐扩大到了镇的范围,之后,月潭村就顺理成章的变成了月潭镇,再之后,月潭镇所属的县城变成了空城。月潭镇,很快就要变成新的连月城了。 是的,之前孟百川等死的那个空城,络央和顾悦行初遇的那个空城,之前就叫连月城。 对于月潭镇的事情,顾悦行原本不知道。不过也不难。他很快就可以打听到。 顾悦行带着络央问了月潭村中最老旧的一个酒楼,踩着已经能够盘出包浆的扶梯上到了二楼,选了一个临街的座位坐了下来。 这是月潭镇,这里是月潭酒楼。 果然不愧是镇上的第一家。 坐下之后,顾悦行并不忙着打探消息,也没有如络央想见的那样招手叫掌柜过来聊天之类,而是先了一壶茶,两碟点心。 一系列举动,落到那茶馆中的散客中看来,随意的很,正常的很。就像两个赶路的路人,路过,然后来喝口水,填个肚子。 顾悦行两口吞下了一块米糕,招呼络央:“快吃啊,这种米糕凉了就不好吃了。” 于是络央也跟着取了一块糕点送到嘴边小口的咀嚼。糕点是寻常的白米糕,胜在刚刚出炉,热气腾腾,又糯又甜。 络央并未摘取帷帽,取食糕点的时候也是将遮纱浅撩,动作优雅,并不突兀,似乎她天然就该如此。 吃完半块糕点,再喝一口茶,茶水正好温,正好解了米糕带来的甜。 顾悦行慢吞吞喝了两杯茶之后,就把手上的茶杯倒扣在了桌面上,然后点了一点残茶,在茶杯的外围,画了一个圈。 而从络央那个角度看过去,能清楚地看到顾悦行把一块碎银子提前扣在了茶杯里。 不多时,茶馆的小二前来收拾桌子,一边手脚麻利的收走了顾悦行面前的杯子,一边笑容可掬的问:“二位还要用点什么?” 顾悦行扭脸朝络央问:“洛姑娘来拿个主意?” 忽然别点名的洛姑娘短暂的楞了片刻,于是也就开口:“小二,麻烦你,做一份米汤,要熬的很浓,再包一包碎糖片,要放在食盒中带走。” 小二飞快的就应了。 等到小二离去之后,络央才发现顾悦行的面前又多了一个茶杯,杯中还沏了七分满的新茶。 对此,络央觉得十分的新鲜和有趣,她微微睁大眼睛,对顾悦行道:“你给了那个小二一块银子。” 顾悦行回答道:“不多,一钱银子而已。既然他收了,那就表示他身上就只有值得一钱银子的信息可以给我。” 络央好奇,追问道:“那那个小二要如何把信息告诉你?你又没有告诉他你要问的是什么?” 顾悦行耐心回答她:“无非就是这个镇子之前发生过什么,为何从村变成镇?还有最近有什么新鲜事。——一个陌生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无外乎就是为这两点。若是还要问别的,那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一边络央继续问:“这是悦来客栈的传统吗?” 顾悦行低声道:“这是每个酒楼中的传统,算是店小二的副业。这个钱,是不用交到柜上的。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所有很多店小二都会自觉的长出来一双长耳朵。” 络央听到长耳朵三个字,想着刚刚的店小二生了一双长耳朵的样子,差点没憋住笑意。 眼看着就要嗤笑出声来,她为了转移自己海阔天空一般的想象力,不得不生硬的转换了话题:“我听说,江湖人打听事情,都是去悦来客栈,我以为悦来客栈无处不在的?原来不光是悦来客栈的店小二无所不知,别的酒楼的店小二也可以算是百晓生吗?” 顾悦行解释道:“悦来客栈虽然是江湖人的首选客栈,不过人家既然是客栈,也是要营生谋利的。若是安在这个地方,一年中能有几个江湖人入住呢?这里既非官道,又不是什么商旅的必经要塞的,也没有什么武林世家的地基在这里.......而至于酒楼小二的信息量,其实不过是因为听到入耳的多了,零零碎碎的积存到一起,也就能成串出来换钱了。” 顾悦行已经有四五分的把握相信络央确实之前并未接触过江湖。因为就连这一个江湖菜鸟中都是常识性的东西,络央都能听得津津有味,一双眼睛闪闪发亮,隔着帷帽的纱幔都都看得到。 顾悦行忍不住问络央:“洛姑娘此前,从未离开过人间界吗?” 络央似乎是想要摇头,但是稍微动了一下就反应过来自己现在依然带着帷帽,于是就开口说道:“人间界的弟子都要勤学医术,这可是个苦功夫,非多年不足以成就。而人间界外,丰富多彩,难保出了人间界不会被乱花眯眼,荒废学业。” 络央说的认真,听的人却开了小差。 顾悦行心想,也不知道这所谓乱花,到底是何方才是。这眼前美人,难道不比花娇? 顾悦行却道:“可是医者不应该四处游历,才能见到各种疑难杂症吗?我听说很多名医都是如此,这样才能丰富见识,还要尝百草,著书誊写脉案。” “脉案医术,疑难杂症之类,光我们人间界中就收录了整整一栋楼。何况人间界虽然说得玄乎,可是也是扎根在红尘的,又不是真的什么人间界一天,人间一年的不等。那些常年进出人间界的师叔师伯都说,即便是走出去,也大多都是困顿在一个地方不动的。就比如说我其中的一个师伯,之前在一个小城中遇到疑难杂症,于是就留在那里苦苦专研了将近一年,终于把那一家得了怪病的人家给治愈了,结果等到他们从那个封闭的义庄中出来,外面已经天翻地覆,故乡成了他乡。” 络央最后是叹了一口气,说:“众生皆苦。” 顾悦行听到最后一句,大致已经明白了络央那位师叔当时遇到了什么。 应该是颂雁之战。 第十章 入局” 大宋国和燕国的颂雁之战打了将近一年。(wap..com) 一年后,燕国兵败,燕国的玉成皇后悬梁殉国。雍安帝见皇后自尽,当下就疯了,在宫中放了一把火,把所有的妃嫔子女以及宫人都关在一起刀剑相向,一时之间,原本富丽堂皇的皇城成了人间炼狱。皇子皇女和宫人四处奔跑逃命,不停的哭嚎,有些年幼的皇子和宫人甚至当场被活活踩死。 据逃出来的宫女叙述,当时雍安帝宛如恶魔,龙袍披身,散发血面,拿着一把长剑在宫中四处游走,见人就杀,见花就砍,到了后来,神志不清,开始产生幻觉,将宫中的佛像当成了真人,对着佛像破口大骂,嚎啕大哭,最后打翻了上供的香油,在佛堂的火海中一头撞上了泥塑的佛像。 帝后殉国,皇子帝女皆葬身火海,燕国皇室一脉最后凋零残破。 最后是雍安帝的亲弟弟,当时的玉明亲王鹤丘出面,领着幸存的皇室亲贵以及遗臣手捧玉玺,投降宋国。这才中止了两国建国以来多年的征战。 这件事情,史称颂雁之战,又名颂雁之盟。 *** 一场战争,有两个名字。 基本上可以从这称呼中分辨出来现在的百姓到底是原本的宋人,还是之前的燕人。 燕国的人会称这一场亡国为战役。战败而已,并非是什么狗屁盟约。 他们的君王到最后,宁愿放了一把大火带着皇子公主以身殉国,都不愿意对敌国屈膝投降。 所以,这份所谓的盟约,并没有在燕国人心中算数。 而在宋国百姓中,那这就是盟约,若非没有顺平王鹤丘所出示的盟约,宋国不会这么轻而易举的就止步于此。不光让燕国百姓可以留居原地,就连有的官员都可以保留原职,尽可能的表现出一位明君的态度。 已经足够了不是吗?自从宋燕两国建国开始,两国之间就从来没有一日安宁过,仿佛是两个脾气暴躁互相看不顺眼的邻居,你绊我一跤我打你一下,有的时候还会下大力气,非要把一方打的头破血流才行。 虽然这个比喻听起来很荒唐,但是确实如此。自两国建国,宋燕就战事不断,以颂雁江为分界点,甚至会闹到每年的春天水暖时候的鸭子和鱼开战。 中间不是没有试图和解过,甚至出过和亲的办法。但是最终,颂雁之战还是开始了。 *** 哦对了,颂雁之盟,并非是两国第一份合约。 两国大大小小,签署过无数次的颂雁之盟。 上一次,还是燕国的小公主出嫁到宋国那次。若非当时燕国人已经无力再举起刀枪,他们还会为了小公主而在此开一场战役。 他们没有,而小公主的生死,也再也没人过问过。在燕国百姓的心中,小公主理所当然的死了,那小公主的死,理所当然要归罪给宋国。 宋国人不懂燕国人的恨意。 就好像燕国人也不懂为什么宋国人觉得燕国百姓就应该知道感恩一样。这些矛盾,并不是一份盟约就能够解决的。也并非是一纸盟约就能够化解的。 对于顾悦行,这些事情皆是往事了。 当年颂雁之盟的时候,他还是个少年,江湖风大,战场的喧嚣吹不到少年的耳朵里。 江湖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最神奇的,就是永远如真正的大江大湖那样,永远波涛漫漫暗流涌动,又永远能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保持水面上的风平浪静。 即便是当时两国刚刚结束一场战事不久,民间百姓尚且还在战乱的恐慌中包围,但是江湖却依然如期的召开了武林大会。 九年前的武林大会上,顾悦行还是个跟着父母坐在看台雅席上看热闹的少年,而九年后,他却成了局中人。 *** 他为此感慨道:“那你师叔也算是阴差阳错的躲开了战事。既免了战事之苦,还救人一命。算是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吗?”络央喃喃道,“国破家亡万古枯,那个时候,人间如炼狱,哪来的什么两全其美?” 顾悦行听她所言似乎另有他意,正想再询问一二,却见楼梯处有脚步咚咚响起,不多时,那个小二就上来,弯腰躬身,道:“二位客官,食盒已经装好,不知要代为送到何处?” 顾悦行道:“不必劳烦,我们带走就是。食盒之后自当送回。” 离开酒楼之时,顾悦行又打包了一些即便是凉了也能入口的食物,统统用荷叶包好放在了食盒中。这才慢慢的拎着食盒往住处走。 出了酒楼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顾悦行提着一提灯笼在前方替未络央照亮,络央此刻也将帷幔取下,顺着顾悦行的脚步,慢慢地走。 只能慢慢走,这月潭镇是个小镇,路面也是泥路,到处都是坑洼之处,虽然前几日的雨水此刻早已经被晒干,但是依然免不了有几处水坑做了路上的埋伏。 小镇的人都入睡的早,街面上并无太多的窗户透亮,今日又无月,唯有漫天的星斗如碎银般洒了一片。 月潭酒楼距离他们回去的目的地还有些许的距离,顾悦行选择在此刻重提旧话:“刚才说到人间界的那位医者,也就是洛姑娘的师叔,为何洛姑娘却似有隐情一般?难道真的有什么隐情?” 顾悦行目力极佳,即便是在这夜色笼罩下,也能看到络央面上的淡然。他以为是触及到了什么人间界的伤心事,生怕自己因为一时的好奇心冒失了美人,又补充了一句:“洛姑娘若是不想说,那边不说。” “没什么不能够说的,”络央道,声音轻柔的宛如一声叹息,“这都是陈年往事,再说起来,也不过就如同旧闻一般,与己无关,与我无关。” *** 络央的师叔当时游历到一处村子,照样的寻到了当地的医馆开始义诊。人间界的医官并没有什么门槛,也不是只收疑难杂症的清高之人,所以沉疴痢疾也看,风寒湿热也瞧,一开始,村中都赞颂人间界不愧是活神仙的所在,降世救人。 络央的师叔在那个村子里原本预计要待一个月,一边义诊一边讲医道传授给村中的太夫。这也是人间界弟子的传统,治病救人当然重要,可是授业解惑也同样重要。而一个月的时间,大多数时候,络央的那位师叔都是起了一个老师的作用。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络央师叔要离开的日子。村中的人一边依依不舍,一边尽量的拿了家里最好的东西堆到了医馆的门口。 而在那些极其暖心的日子中,谁能知道,一日过后,络央的师叔就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可怕存在呢? *** “到底发生了什么?” 夜凉如水,随着顾悦行和络央的前进方向的冷僻,街道两边的灯火渐渐的随之稀少,络央清冷的声音在夜色中越发的飘忽,像个暗夜的妖,以声音为魔力,把顾悦行扯到了那一片黑暗的往事中去。 “我师叔敲开了一扇门,义庄的门。” 义庄,几乎是每个地方都会有的。但是也是每一个地方都视为不吉的所在,因为那是用来暂时停放棺椁的。 人视死为大忌,在生者的时候,自然不愿意去过多的去接触亡者的地方。如果说人间界是凡人心中的神仙所,那么义庄,就是老百姓心里的鬼门关。 而刚刚,络央说什么来着? “敲开了义庄的门?” 络央点头,很自然的继续往下说:“我师叔也没想到义庄之中也会有动静。一开始以为是来义庄中停棺椁的伙计之类,可是那段时间村中并没有办过丧事的动静。所以在好奇之下,就敲了那义庄的门。而那开门的人.......生了一张,鬼面。” 如今再提,这张鬼面,或许就是之后瘟疫的开始。 鬼面症,是一种令人惊恐的杂症。因为寻不到来由,又莫名其妙。这个病一开始没有十分明显的症状,就是容易疲劳,嗜睡,渐渐之后,会发现头发失去了光泽,指甲开始泛灰,整个人会慢慢的开始变得死气沉沉,之后脸上会开始长出皱纹,哪怕是一个少年的了这个怪病,也会在短短两个月之内变成一个老人脸。 一个人,在短时间内变成了老人,那之后呢?当然就是在短时间内死去。 那被关在义庄中的一家人,并不是是鬼面症的第一批受害人。 但是这家人确实活得最久。而从一开始,是家里的小儿子的了这个怪病,这家人却没有按照惯例把小儿子单独打发到义庄中去自生自灭,而是不停地为其求医问诊,尝遍了各种偏方,甚至想过要去寻找人间界的神医。 皆无果,而很快,这户人家中的其他人,相继被鬼面上身。 原来鬼面症是会传人的。 这个消息无异于一个惊天暴雷,把这个小小的村子惊的人仰马翻,若非尚存一丝的人性,或许这一家人都等不到络央的师叔前来就会被钉死门窗活活烧死在家中。 最后,这一点点残存的人性,令这一家人被村子赶去了义庄。 他们在义庄中,没有粮食,没有水,于是他们靠着自己带进去的一点点种子和接的雨水,硬生生的在义庄中撑过了大半年。 直到那扇漆黑的大门被一只手敲响。 第十一章 鬼面症” “给我师叔开门的,就是那家中最早得鬼面症的孩子。”络央喃喃,“我师叔说,他一副少年音,却生了一张老面,但是手和脚站姿都还是年轻的骨相,行走之间也是少年的动态。” 鬼面症这个名字,其实不是络央的师叔取的,而是那些村民,甚至包括被关在义庄的一家,也是自称,得了“鬼上身”。 他们甚至不认为那是一种病症,因为病症是可以治愈的,也是可以寻到根源的。这个却令所有医师束手无策,束手之下,人心的恐惧就会自动把根源交托给鬼神。 而这个病症,确实就像被一个恶鬼附身那样,贪婪的吸取一个健康的身体的精神,令饱满的皮肤衰老,令年轻的脸染上岁月的痕迹,把十年缩短成一月,且确实,多年来没有寻到特定发作的人群,也没有明白到底是如何传染到另外一个人身上。 就好像......是天罚。 “一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老天就来送惩戒了.......” 自己自然浑然不知,可是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知道,人如何与天斗呢?所有苦难,只能承受,只能忏悔。 “我师叔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奇怪病症,一来人间界的医者不允许忽视任何的病症,二来,人间界也不会对疑难杂症低头。我师叔查找了很多医术典籍,甚至往人间界中传递了消息,我师叔才知道,原来这个鬼面症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有了先例。且那个时候是整个村子都得了这个病,一整个村子,放眼看去,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 顾悦行听到这里,忙道:“那会不会是当初先例的那个村子的人传染的?” 络央摇头:“那个二十多年前,不对,现在应该是三十多年前了,那个村子距离我师叔发现鬼面症的村子几乎算是十万八千里。别说两村了,差不多算是两国了,两国之间的两个不起眼的村子,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信息交汇,自然都以为自己是特例。但是当年那个村子的人,寿命要长一些,发病起来也没有那样来势汹汹的,一个村子,所有人都老的很快,但是死的也很慢,就仿佛,是被恶魔困在了一个衰老的时间里。” “但是你知道更加离奇的是什么事情吗?那个村子的地方官,害怕负担责任,居然灵机一动,把这个村子成为了长寿村,说这个村子里都是百岁老人,虽百岁,却精神健硕,健步如飞——那是当然的,本来就是年轻壮丁,怎么会不健硕?——小心。” 顾悦行听地入神,差点就一脚踩空到了个泥坑里,幸亏络央提醒了一句。 顾悦行回过神来,一脚避开了那个泥坑,催促她:“然后呢?那个县令后来怎么样?” 络央摇头:“这如何知道?人间界的医术脉案只记叙杂症,不管是非。” 顾悦行顿时无语。 他想到了那些酒楼里的说书先生,最喜欢在讲到关键的时候来一个下回分解。但是人家说书先生的下回,是真的有下回——只要你第二天还去酒楼吃茶就成。虽然下回还有下回吧。顾悦行少年的时候曾经为了听完一席书而直接错过了一次论剑大会。不过他好歹是听了个圆满。 至于论剑大会么.......反正结果他早晚会知道。去了只是早一刻,不去只是晚一刻。不甚要紧。可是若是坑了说书的内容,那可是真的叫抓耳挠腮彻夜难眠了。 这下,顾悦行终于要体会到这个痛苦了。 顾悦行不死心,又问了一句:“那当年,三十年前的那个村子,在哪里?” 络央回答道:“在雁归岭。当年雁归岭名噪一时,就是因为那个长寿村。似乎当年还因此受到了陛下的御笔题字,若非雁归岭距离皇城实在是遥遥,否则,雁归岭处的山泉水会成为御泉也不一定。” 顾悦行不吱声了。 若是只是为了名声或者面子,把一个得了疑难杂症的村子蒙了个长寿村的遮羞布,或许及早上报,那个地方官最多就就是丢个乌纱帽,但是鬼面症这个病症却可以得到重视。毕竟这事丑事,家丑都不会外扬。可是如果欺上瞒下.......别管什么山高路远了,这都叫欺君,且越是隔得远,这位地方官的下场就会越惨烈。 至于具体怎么个惨烈法。顾悦行又不是官府的人。 *** 顾悦行二人都到了拐角,眼看就到了他们下榻的院落。他们所住的地方,距离那个月潭酒楼一个南一个北,中间几乎横穿了这个镇子。 顾悦行挑灯为络央示意了一番脚下的路,又好奇道:“这是不是就可以解释为,那个病症在二十年后汹汹而来,且症状越发的凶险?” 络央点头。 顾悦行又说:“这样一来,是不是也表示,这个症状在二十年后,也就是从现在开始往后推的十年后,还会卷土重来?” 虽然顾悦行会有这个猜测一点也不奇怪,甚至还可以算是有理有据。但是在络央看来,这样的证据一点都靠不住。 “这个病症最早的出现就两次,作为病症的只有一次。并不足以确定是同一种病灶,也不能把二十年作为复发的定数。” 络央还给了顾悦行一个定心丸:“而且在当年,我师叔就已经治好了那一家人。” “这也奇怪,”顾悦行一边说一边伸手推开了作为院门的围栏,“之前那家人还试图寻找过人间界的医官,结果你的师叔真的到了那个村子,确实要你师叔主动去叩门。” 络央反问他:“那你猜,是为何如此的?” 顾悦行笑起来:“还能是如何?那村中的人贪生怕死,根本就把那一家人封死在义庄中,那一家人在义庄中不知外面天地日月变化,别说人间界神医来此,就算是外头变了天龙椅换人坐,估计也是浑然不知的。” 确实是这样。 所以就在络央的师叔不顾村民的反对要救治那一家人的时候,那村中原本对人间界的医官感恩戴德的百姓居然提出,若是要医治,也可以,那医官必须一起被封在义庄中。 “这也是因此,你的师叔和那一家人都躲过了战乱。也算是老天开眼。” 那边木呦呦已经听到了篱笆门被推开的声音,立刻出门来迎,络央一边远远对着木呦呦露出一个笑来,一边微微的叹息自笑中传出:“这世上多愁苦,哪来的那么多老天开眼啊.......” 等到顾悦行想要细问一番这言语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木呦呦那边已经拉着络央打开了话匣子。他失去了言语主动权的机会。 顾悦行被木呦呦无视,只能露出苦笑。 他听到木呦呦把络央拉到了卧房中去,连带着那一份食盒,没错,小姑娘一句话没和他说,正眼都没来得及分他一个,先忙不迭的左手扯络央,右手去抢过了他手里的食盒,然后立刻让络央去看看那个‘睡得像一只饿的皮包骨头却还在睡的猪’的孟百川。 木呦呦脆生生的声音里夹杂着无法忽视的担忧:“姐姐,他一直睡一直睡,我叫他喝水他也不喝水的.......他会不会死掉?” 这已经是木呦呦问的不知道第几遍了。虽然每一次的发问都会得到络央耐心的回应和保证,但是孟百川就在眼前,气若游丝的躺着,形象之差,极大的破坏了络央言语的可信度。 木呦呦忧愁的情绪都快要跨过卧房的门槛铺面到顾悦行头上去了,根本不用看木呦呦的表情,光听声音都能足够想到木呦呦此刻一定是忧心极了,也焦虑极了:“姐姐,他这样算是不吃不喝吧?我想着他是不是吃不进去,我还把糕点泡了水喂他,可是他就是不吃,就是睡。” 络央说:“那就让他睡,他饿的受不了,自然会醒过来的。” 木呦呦的声音听起来更着急:“可是我就怕他饿的没力气醒过来。” 屋里的络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索,然后声音才响起来:“那这样,食盒里有一包糖,你拿出一块,塞到嘴里让他含着。” 木呦呦应了一声,哒哒哒的过去,然后就响起了食盒被掀开的动静。这下声音才小了。络央出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人,木呦呦留在了孟百川身边,大约是真的怕孟百川给饿死了。 顾悦行有些无可奈何的笑,在络央走过他身边的时候说:“你那小丫头,怪我呢。” 络央道:“她知道饿肚子的痛苦,所以对孟百川感同身受,你若是当时一剑杀了他,呦呦不一定会这样仇视你。” 顾悦行耸肩:“我不想脏了我的手啊。而且,这个麻烦是孟百川自己找的,谁让他自己选了这样一条麻烦的死路?——他当时大可一头撞死,或者狠心一点,咬断舌根让自己被血活活呛死......这样怎么样都快,等你们来了,他估计都成了干了......那丫头也不至于成天用眼白对我。” 络央道:“可惜当时你不肯杀他,他也不肯就那么直接了断的死,你们各自有各自的小九九,所以当时日后和现在的麻烦,都怪不得别人。” 第十二章 艾子书” 络央一边说一边走到了院落中,似乎是打量这个刚刚租下的农家院,她先是绕着前院的竹篱笆慢慢走了一圈,顾悦行并未跟随,而是倚靠着门口抱剑看着。 她从路上开始就卸下了白纱的帷帽,完全露出了那一张美人面。即便是现在夜色沉沉,并不能够完全看清络央的姿容,然而眼前的白衣美人图,依然让顾悦行止不住的心**跃,如揣了一只格外活泼的兔子。 也是奇怪,顾悦行并非是个没见识的,他这些年来行走江湖,世家的姑娘,江湖的侠女见了不少,也不乏姿色貌美且性格飒爽的美人儿。 他还见过江湖第一美人,和美人把酒言欢。 也见过江湖第一剑客,那第一剑客倒是桀骜的很,请他在门口喝了一杯水酒,就谢客了。 还不说什么闭门谢客,那个第一剑客从一开始,家门就是闭的。谁让人家在闭关呢,也是顾悦行自己不懂事,想着路过剑客地盘,不去招呼一声不礼貌。现在想一想,都是汗颜。 顾悦行不自觉地就想和络央说些江湖的事,他的江湖事:“我少年时候,行走江湖,路过了当时武林第一剑客的桃花居。不管不顾的就去自报家门,说要讨一碗酒喝。结果人家隔着门,送来了一个酒杯,我饮下了才知道那装的是清水,还没来得及诧异,剑客就说,我还小,不合适饮酒,让我回。” 络央回头看他,顾悦行对视,然后补充说:“其实我并非是什么心血来潮,是特意去的,饶了个大远路,谁让江湖传言,第一剑客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我心向往之倾慕不已,便就去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之常情,”络央体贴道,“何况你当年还是个少年,即便是一时意气,也没有什么。” 顾悦行笑出声:“可是那个时候剑客在闭关,我却贸然去打扰,以她当时的功夫,其实可以一巴掌把我拍走,结果却还是给了我一杯水,全了我的面子。” 络央道:“那岂不是很好?这证明你年少的倾心并非错付,不管日后你是否还坚定你年少时候的心仪,好歹当年的向往是值得的。” 顾悦行活动了一下脖子,又把头靠回来位置去,说:“值得就够了吗?我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虽然不求生生世世,但是今生今世,我是一定不会放手的。至少要努力到我死心,不对,即便是死心了,我也要护着她爱着她,看着她好好的。” 络央已经在院子里走完了一个半圆,此刻抬头看他,她嘴角依然是一抹淡然的笑,又美又凉,像是今晚失约的月亮。 络央道:“那若是那个姑娘并不爱你,你这般的付出,对于她来说,岂不是包袱?” “我自然不会这样的,”顾悦行道,“我连武林盟主的位置都能拿到手上,其他的事情也不会太费事。” “你还知道你是武林盟主,既然是武林盟主,你就应该想想,应该爱的更广更远一些。” 顾悦行问她:“那我要爱谁?是要我爱的更多的意思吗?” 络央忍俊不禁:“是要让你,多爱一番这个江湖和武林。你不是江湖武林盟主么?” 顾悦行点头,说:“江湖好得很。” 络央道:“江湖盟主如顾少侠这般如此年少有为,看得出来江湖很好。” 顾悦行道:“洛姑娘知道我是谁,那,是否知道孟百川是谁?” 络央道:“你之前叫他孟大人,大概是个朝廷命官罢。” 顾悦行说:“我一个江湖盟主,要杀朝廷命官,洛姑娘作为神官,并不吃惊吗?” 络央是这样回答他的:“想必江湖是请出了艾子书。” 顾悦行就不再追问下去了。 答案一目了然差不多也可以到此为止了。 倒是络央,感慨了一句:“还是江湖好啊,恩怨分明,清清楚楚,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一人做事一人当。比官场那些肠子弯弯绕的,说话总是习惯留白的要好得很。” *** 江湖当然好得很。 这个信念,不管是在顾悦行还是在江湖人的心中,都是这样想的。 江湖永远都是一方净土,就连战乱都没有被波及出来太大的涟漪。 怎么会有涟漪呢?两国征战,又不是敌寇入侵,何必在意?争来夺去的,江山都还是那个江山。除非那龙椅之上的是个无能昏君,亦或者那权势高位者是个滥杀无辜者,否则江湖永远不会穴手朝廷的事情,也永远不会出现艾子书。 艾子,又名茱萸。有诗云‘遍穴茱萸少一人’。 故而艾子书一出。必然要‘少一人’。 江湖上出艾子书的机会不多。毕竟江湖和庙堂两不相干各自为界才好。胳膊拧不动大腿,官场的人觉得江湖鲁莽也好,悍匪纵横也罢,只要不穴手江湖之事,江湖就承这个好意。而反过来也同样,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就算是贪官污吏在陛下的手中都有制衡作用,如实说江湖潺潺大河,那么官场就是滔滔汪洋,看着大同小异都是水,但是各种区别,掉进去才知道。 既非局中人,谁又乐意进去沉沦其中的?多半都是被人背地里踹一脚,这临门一脚,在庙堂如何称呼不知道,但是在江湖,这叫艾子书。 艾子书,有的武林盟主直到退位都不一定会见到一份。 而有的盟主,刚刚继位,便就手接了一份。 顾悦行就是那个‘运气好’的那一位,他接到了艾子书,上面写满了名字。白纸黑字,皆是受害者的名字,密密麻麻,汇总一卷。其中之上,孟百川的名字,是唯一的红字。 红字就是艾子书要杀的人。 而那墨笔书写的名字,就是孟百川的罪证。 艾子书上清清楚楚写:“孟百川,宋三品邕武将军,领邕武师,七月初七日,率军入连月城,同日,封门,屠城。连月城百姓四千九百七十六人丧命于此次屠城中。” 之后,尸首就地掩埋,因为血流成河,皆浸透土壤,即便是刨坑三尺,依然只见红土。日久,兵士恍惚,以为连月城为红土之壤。 *** 事实也是如此,顾悦行进到已经名为空城的连月城的时候,那里确实是一片红土。所以他不愿意双脚踩到那片土地上。对于他来说,那座空城就是个巨大的坟,城门就是墓碑,红土之下,无数的冤魂,不管黑夜白天,都似乎会随时随地从红土中伸出无数双带着血肉的手,将那个躺在红土上奄奄一息的孟百川给拖进地狱。 顾悦行虽信鬼神之说,但是不代表他怕鬼,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但是他忌讳,他忌讳去踩人家坟头。整座空城于他来说已经是一片坟冢亦或者乱葬岗,他自然做不到无视这个想法而去落脚在那片红土上。 而后来络央和木呦呦毫不知情的做法,他也不打算把实情告之给她们两个姑娘家知道。 顾悦行只问她:“洛姑娘想必不知道我入城的时候,孟百川在做什么。” 络央当然摇头。 顾悦行道:“洛姑娘要不要猜上一猜?” 络央说:“你既然叫我猜,那必然就不是等死这个答案了。” 顾悦行笑道:“也算是对,也算不对,对了一半吧。他确实是在等死,不过,等死之前,他去给别人磕头。” 络央这下真正好奇起来:“当时空城中还有别人吗?” “活人自然是都没了,”顾悦行顿了顿,才继续往下说,“他在挨家挨户磕头,给每一所空荡的房屋磕头。每一个屋子磕一个头,那空城中,有一千多户人家,他一间一间磕过去,大约是从我来之前就在磕头,等到我到了,他还在磕头。” 络央从他开始讲孟百川的时候就一直在看他,此刻视线依然未曾变化过。 顾悦行知道络央在看他,若是往常,顾悦行只怕心中已经开始雀跃,但是现在说起那座空城,顾悦行却仿佛看到了现在脚下泥又变成了红色。 顾悦行垂下眼帘:“洛姑娘,我可以把艾子书给你看,它现在就在我的身上,不过看也不看倒也不那么重要,毕竟孟百川还没死,不至于留一个死无对证,你现在去问孟百川,他也没这个脸去否认自己的罪行。我想说的是,洛姑娘作为神官,既然知道江湖有艾子书,也该知道,能够让江湖出面艾子书的,会是什么人。” 络央点头:“我知道。想必那艾子书上,定然是孟百川的累累罪行,再让我猜,这连月城忽然变成了一座空城,一个县城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成空,这百姓的眼睛捂不住,嘴巴也堵不住,所以什么猜测都有。有的说是连月城的百姓都染了时疫,一城都空了;也有的说,是因为今年大荒,城中灾民遍地,都出去讨生活了,留下的老弱病残没有撑住,都死了,至于为何那城外的乱葬岗的孤坟树数目对不上,也就剩荒年枯骨四个字来解释了。” 说到这里,络央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朝着院落之外那片黑暗看了一眼:“这乱世啊......真真是命如草芥。也是个.......叫人无声无息的消失的好世道。” 第十三章 行凶” 顾悦行听了这句话,眨眨眼,收起了刚刚斜靠在门框上的身子。 下一刻,忽然伸手,拉过了快要入门的络央,顺手关上了门。 络央并没有被惊吓到,十分顺从的被顾悦行给拖到了屋子里,进了门之后拍了拍身上的寒气和夜露水,才抬头看他:“看到了?” 顾悦行点头:“看到了,在对面的暗处,有冷光一闪而过。” 络央道:“许是镰刀吧。还有火油的味道。想要杀了我们之后在这里放火,烧个干净,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顾悦行皱眉:“是冲着谁来?如此深仇大恨,难道是他?” 顾悦行说他的当然是卧室中那个毫无动静的孟百川。 而络央却觉得不一定,给了个接近于不以为然的表情。 虽然美人做任何表情都很好看,但是眼下明显不是一个赏花赏月赏美人的好时候。 那还能有谁? 顾悦行道:“你难道是你那个小丫头白天去偷了谁家的鸡烤来吃?” 络央忍俊不禁,也不再理他,只问一墙之隔的木呦呦:“人醒了吗?” 木呦呦的声音透响起,着一点点十分明显的快活:“醒啦!能睁眼啦!我问他说话的时候他还眨巴了两下!姐姐,糖果然是有用的!” 络央道:“把他扶起来,灌他一点米汤,我们要走的。” 木呦呦一听现在要走,立刻从卧房中跳出来,一脸的吃惊,道:“这大半夜的,我们要走哪里去?姐姐,我们不休息吗?他刚刚睁开眼,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怎么能够走呢?米汤又怎么能填饱肚子呢?” 木呦呦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巴拉巴拉的蹦出来,蹦的顾悦行头疼,仿佛面前有无数的爆炒豆子在眼前跳来跳去。 顾悦行连忙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阻止了木呦呦继续的发问:“他能走,能走也的走,不能走也的走。当然了,如果真的不想走,就在这里好了,他本来就要死,是饿死还是别人砍死还是被烧死,横竖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不在乎。可是你姐姐还是想他暂时活着,所以.......” 话没说完,木呦呦又问:“为什么他会被砍死还是烧死?” 总算是问到了点上,顾悦行打了个响指,止住了木呦呦还想要往外蹦跶的问题,说:“好问题,那位大约是冤家满地跑,所以现在外面埋伏着一堆人要砍他杀他烧他,连累了你我她,你说他要不要动身要不要走?” 木呦呦听了这话,愣了片刻,似乎不太相信顾悦行的话,又看了看络央,想要从络央的表情中辨认出顾悦行到底是讲真话还是在胡说八道。 结果当然收到了络央肯定的回应。 木呦呦表情从不可置信不自觉过渡到了茫然,她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忽然掉头就往卧房里跑去,不多一会,卧房中就传来了叮当叮当的响动,还夹杂着一声轻微的咳嗽,像孟百川被呛到。 顾悦行心中暗想,孟百川最好此刻呛死才好。 *** 事与愿违,孟百川还没有被米汤给呛死,他们倒是要被外面涌入的烟给呛死了。 就在顾悦行把络央拉到屋内关门之后不久,门口就传来了一阵非常轻微,却又十分刻意的......猫叫。 叫声明显,就是在门外的角落处,而且模仿的十分的惨不忍睹,一听就知道是那种故意捏着嗓子所发出来的声音。 顾悦行很是在所难免的联想到了说书中听过的那些书生和小姐幽会的场景:书生跑到小姐绣楼之下,捏着嗓子学猫叫来打信号。而绣楼中的小姐听到猫叫,就开门迎情郎,一场荒唐。 说书说的时候还尚且没有这个意识,现在置身其中的听到了这猫叫,简直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果然说书的内容,十个有八个都在鬼扯。这么拙劣的演技,能骗过守门护院和奶娘就奇了。 门外不是书生,门内顾悦行也不是什么怀春的小姐,外面那猫叫的多么凄厉,门都纹丝不动。 纹丝不动,似乎才合了门外人的心意。 果然,那猫叫声之后不久,就又听到了一声压低的‘上!’,之后开始了一阵杂碎的窸窣声音。 顾悦行横剑于胸,挡在了络央面前,以防门外随时破门而入。 然而之后,门外动静居然就弱了下去。 顾悦行听见那些脚步声渐渐走远,甚至还能听出来是垫脚走的,其中一个不小心踢到了院落中的石子,最后,还有人把院门给带上了。 “什么情况?”顾悦行脑洞大开,“难道我预料错了?这并非是什么过来杀人灭口,反而是过来道谢的?” 就在顾悦行猜测门外动静是放蔬果还是放鱼肉的时候,一声虚弱却没影响情绪表达的笑意在身后响起:“如果有这种猜测,也要想想为何和凭什么.......” 顾悦行不悦回头,果然是孟百川。 他如今被木呦呦吃力的扶着勉强站直,虽然现在面色苍白虚弱,但是高高大大一长条立在那里,依然震慑力不弱。 孟百川名声不弱,为宋国中年轻战将中的佼佼者,传闻中生的‘眼如铜铃,面颊方正,虎虎生威’。而真人在此才发现,孟百川和传闻中的描述唯一配的上的,大概只有中间那一句话。 孟百川确实脸有点方,他的样貌生的危险——他只要眼睛稍微小那么一点,眉毛稍微再浓一些,基本画匠就可以比着他的样子描摹门神画镇宅了。偏偏他运气好,一双眼睛生的大而有神,眼尾走势平顺流畅,末尾还勾勒出一丝俏皮的上扬痕迹,眉毛也是一幅恰到好处的剑眉,配合那双眼睛,极好的缓冲了他下巴的方正的冲击。 故而他虽生的高大,在木呦呦面前仿佛是个参天大树,但是木呦呦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因为他此刻的虚弱生出了一些同情来。 所以说,这就是典型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生的人模人样,不干人事,也就只能骗骗这种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孟百川似乎是感应到了顾悦行的眼刀,在低头安抚木呦呦的空隙中,抬了半个幅度的头对顾悦行露出了一个虚弱无奈的笑来。 是的,抬半个幅度的头,因为站直了身体的孟百川,比顾悦行还要高大半个头来。 实在不是顾悦行个子不争气,而是孟百川的个子实在是‘出类拔萃’。他这般的个头,在交战中都是太过于明显的靶子,居然能够次次取胜凯旋。顾悦行心知,若非当时顾悦行一心想要赴死赎罪,他要拿下孟百川的性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今更是如此,不光是因为孟百川的‘高度’,还因为多了俩绊脚石。 那其中一枚小小的绊脚石一边费力的扶着孟百川,一边一脸茫然看着络央。 络央气定神闲,仿佛这眼前的局面,在她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一个大概是尚且不解红尘凶险,一个大概没力气去着急。 顾悦行朝着孟百川一抬下巴示意:“那你说,若是杀人灭口,他们又是为何?凭什么?” 孟百川摇摇头,就在顾悦行以为他要说不知道的时候,舌头像是打了个回转,眼看那个不字都要溜到舌尖了,突出来的字句却翻了个身一样大变:“不……过想来,是冲着顾盟主来的吧。” 顾悦行:“.......” 顾悦行肯定孟百川是故意的。 故意针对于他,这个原因当场就找的到,毕竟两人有仇,且是生杀之仇,在这样的仇恨基础上,别说孟百川嘴他两句,就算是当场栽赃陷害顾悦行都能理解。 顾悦行此刻背对着房门,但是他也根本不必转身,就已经能够从木呦呦和孟百川的神情变化中看出端倪。 “看来确实是寻仇了......还是大仇。”顾悦行慢慢说道,“别人都说一言不合大开杀戒,这下倒好,一句话未曾交流,就要堵门放火。孟大人,可能猜到原因?” 孟百川道:“还能有何原因?要么是这个村子曾经有人丧命于江湖人之手,要么,就是曾经有江湖人丧命于这个村中的人之手。” 这种先封死门窗,再从门外夹火堆吹烟的方法,孟百川实在是见的太多了。 不管是得了瘟疫的一家人,还是坏了门风的寡妇,亦或者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被关在屋子里的人困于浓烟之中,若是想要开门求生,那么必然迎门就是熊熊烈火,即便是侥幸逃出,也会被守在门外的人举着武器威逼,逼人退回屋内。 横竖一死,皆为意外。 不是所有失火都会被报官的,地方越小,越是不喜欢发生大事。 孟百川率军征战多年,走过无数乱区,深知一些地方的村民的愚钝和蛮荒:有男人一言不发就把端菜怠慢了一步的老妻一锄头砍死,然后随手蹭了蹭锄头上的血就去锄地,而村中的人皆知道这家老妻的死因为何,却没有一个人去报案,日子久了,甚至不会当做一回事,有的还会用这件事情当做谈资,教训家里的婆娘。 “伺候爷们要手脚快些,不然一锄头就给你当了鬼。” 第十四章 困局” 你看,杀人多简单? 就算是发妻也只不过是伺候饭菜太慢这一个理由。这算是什么深仇大恨吗?那个村民又算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悍匪吗? 都不算。 只是他们觉得,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子女都属于自己,丢弃,摧毁,皆由自己。人命,和一个瓦罐没什么两样,只要买回家了,就可以砸可以埋,人也是一样。 孟百川不觉得这边月潭镇的村民会和江湖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也想不出来会有什么仇恨,但是眼前村民就是要这个江湖人的命。 而眼前这个江湖人还在震惊中:“若是此处村民丧命于江湖人之手,那便定然是村中恶霸,官府无能,故而出手;而若是江湖人丧命于这些村民,那岂不是全村皆凶手?” 孟百川一顿,再开口时候的语气依旧飘忽:“........果然人心都是偏的。怎么就不能够是江湖人为非作歹欺压村民,村民奋起反抗,灭之?” 顾悦行转头,脸上明显有了怒意:“江湖人以武......咳咳咳咳咳咳,若是以强.......咳咳咳咳咳......岂有此理!” 烟雾已经开始明显漫进屋中。 也不知道是顾悦行和孟百川觉得这是小事一桩不以为意,还是忙着吵架瞻前不顾后,木呦呦一会儿看看抬头看看顾悦行一会儿仰头看看孟百川,最后视线落在了络央身上,见络央也是一脸淡定,瞬间也跟着淡定下来。 不得不说,这种盲目信任可实在是要不得。 顾悦行一边屏住呼吸,一边快步走到了卧房中,不多时出来,手里多了几条手帕大小且浸湿的碎布,顾悦行塞给木呦呦一条,示意她用手巾捂住口鼻,说:“小姑娘,怕高吗?” 木呦呦没理解顾悦行为何有此一问,下意识先摇了摇头,她还没来得及张嘴说点什么,就听到头顶房梁哄的一声被破开了一个大洞,木呦呦吓得刚一缩脖子,就觉得肩膀一沉,听到顾悦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怕!” 什么别怕?别怕什么? 木呦呦还没有问清楚要怕什么,她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冲上了上去,她忘了反应,只感觉那股上举的力量很快消失,她很快随着下坠,重重掉到了屋顶的草芦上,木呦呦呆愣了片刻才开始失声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木呦呦尖叫的助兴中,孟百川是第二个被丢上去的。 孟百川虽然体型有木呦呦两个多那么大,但是他饿的皮包骨头,往下落的时候距离屋顶也不远,屋顶也倒是堪堪承受住了他的重量。 孟百川甚至觉得,如果他此刻砸穿了屋顶复又掉进屋里,顾悦行是不会来救他第二次的。相反,他没有掉进去,估计顾悦行百忙之中还会失落。 顾悦行确实很忙,一个人要救三个人,还要想着对付外围的村民,说不定还想讨要一个说法。 不过即便是百忙,他都没有忘记怜香惜玉。顾悦行送上去两个之后,十分君子的走到了络央的身边,把络央的斗篷系好,甚至还把斗篷的帽子严严实实罩在了络央的脸上。 顾悦行很满意这样的严丝合缝的防护,然后他温声一句:“洛姑娘,得罪了。” 他等络央点头,才一手搂住络央的腰,一入手,只觉得络央的腰盈盈一握,柔如春柳,那股如置身花海中异香又将他包围,顾悦行凝神,脚下一个借力,腾空而起。 而络央只觉得腰间一紧,眼前一暗,双脚腾空之下,毫无任何察觉就已经到了屋顶。 顾悦行不顾院中那些纵火行凶的村民的惊呼,顺手踢飞了一个抛上来的火把,他先扶着络央在屋脊坐下,这才回身去面对那些下方的村民。 木呦呦原本靠着孟百川,把高大瘦弱的孟百川当成了一个支撑的柱子。她被毫无预兆的丢上来之后,到现在还没有控制住剧烈的心跳,她眼见孟百川被如一个麻袋那样丢上来,还担心络央也被如此效仿,结果人家顾悦行怜香惜玉的很,抱着络央如一尊瓷菩萨那样小心翼翼,一点头发丝都没有被刮到。 她这才放心,想要移动到络央身边,奈何脚下稻草软绵,眼前又是一片眼花缭乱的火光和浓烟,根本就不好找着力点,她只要委委屈屈的缩在了孟百川身边。 顾悦行当然是故意的,把络央远远安置在了远离浓烟和火光的顺风口,当然是距离孟百川很远。 孟百川听到了身边木呦呦一声很小声的‘哼’,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 对于顾悦行来说,若是他独自一人遇到这个状况,那简直太简单了。直接破门而出,然后一通拳脚,打的那门外几个家伙抱头鼠窜慌忙求饶,之后,再一一的质问原因,严查清楚。之后,该放过放过,该报官报官。 根本不用一句废话的。 而现在,他其实也可以这么做。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 顾悦行站在屋顶上,有烈烈夜风吹动衣摆和长发,浓烟飘到屋顶之时,早就被夜风吹地淡薄,轻烟缭绕于面,越发显得顾悦行眉目舒朗,英气勃勃。 而这样的一个江湖英杰,落在村民眼中,其实只会看到他手上那一把长剑。 顾悦行开口,他以内里传音,不必高声语,也可以保证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传到下方每一个村民的耳中。 他问道:“各位乡亲,顾某人一介江湖人士,路过此处实在是生平头一遭,我看诸位几人面目,也都是脸生的很,不知会受到当下这番‘招待’?可否有人解惑?” 当然是没有的。 地上几人手持火把,镰刀,还有一个人脚下咕噜噜滚着一个空罐,大概之前装了火油或者烈酒,那些人见他们上了房顶,其中一个人还扬声道:“别跟他废话,他现在也是穴翅难逃,他能上房,难道还能上天不曾?” 顾悦行挑眉。 这个时候,那个挑衅的朝他一抬下巴,问他:“怎么,你难道真能上天?” 不等顾悦行回答,那人就往地上唾了一口,神气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我们又不是没见过江湖人!不过就是顶多能上房上树,有什么了不起!那,那猴也会!猫也能!” 顾悦行登时给怼的噎住了。 偏偏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大笑,不必回头,如此无礼,除了孟百川还有谁? 他此前就被木呦呦塞了一些糖块和小半碗的米汤,顾悦行当时到卧房去寻手巾的时候还看到桌上丢着半碗已经凉透的米汤和打开放在一边的糖包,这么一点鸟食都不够的东西,居然能支撑孟百川拍手大笑。 顾悦行气的暗地里咬牙,恨不得变出个分身回头咬下他一块肉来。 孟百川的笑声,不光是冒犯到了顾悦行,同时还激怒到了下面的村民。他们刚刚被打足了勇气,准备对顾悦行群起而攻之,而下一刻,却被孟百川的笑声给击地粉碎。 那个刚刚叫唤顾悦行是猫是猴的村民似乎是个带头的,举着手里的火把指着顾悦行示意:“大家别怕,他定然是中了毒没法施展武功!就算是他武功高强不畏毒,那他身边那两个女的和那个病秧子,他也带不走!大家伙上,杀了一个是一个!” 一时之间,底下火把挥舞,喊杀声附和声汇到一起,虽然人数不算是多,但是凭着三人为众的原则来讲,这也能算是好几个众了......居然还真的形成了一小股的气势。 *** 顾悦行虽然武功甚高,闯荡江湖的时间也不算是短,何况还有个武林盟主的身份在其中。但是通常情况下,他都属于气势的那一边,忽然来这么一出,自己成了被喊打喊杀的一面。对面若当真是满口狡辩的江湖恶势倒还好,可是眼前都是一帮......手有寸铁的老百姓,反而叫顾悦行一时之间给束手了。 这些人似乎根本不打算去回应自己的问题。 个中原因的猜测,如孟百川说的,还是只有两种。 一,就是之前这个村子的百姓被江湖人害死,由此此地村民得出江湖人皆蛮横的认知,所以这些老百姓根本不相信江湖人会好好说话,既然如此,干脆就来个先下手为强,把他给团团包围了。 二来,就是有过江湖人死于这些村民之手,村民害怕别的江湖人再来是为了此事秋后算账,故而干脆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宰一双。无论怎么样,先机先占用了,总是不会错的。 至于孟百川说这些村民是冲着他来的,他气愤之余冷静下来在想,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是冲着自己,难道会冲着孟百川或者络央吗? 他们两个人,一个之前气息奄奄如病鬼,根本看不出来之前还是个武将;另外一个头面都见不到,除了能看出是个娇滴滴的姑娘之外,还能看出什么?也就只有自己,一身江湖人打扮,大咧咧的带着剑,然后到人家镇上的酒楼中去找小二买消息。 对于老百姓来说,江湖人就是江湖人,就好像官老爷就是官老爷,没什么区别,不对,官老爷那里,还有青天大老爷和贪官的区分。 江湖就没有这个待遇。 忽然被‘千刀所指’的顾悦行心中一片荒芜,面对眼看就要火烧房子的“困境”,当下先来的反应却是一声嘲笑。 第十五章 破局” 这声嘲笑若是被那下首的村民听到,说不定那些村民一气之下,直接把手里的火把就往那堆积的柴草上一丢,到时候可就是真的热闹了。(wap..com) 然而即便是到了此时此刻,顾悦行依然尽量平缓自己的语调道:“我并无恶意,你们如此冲动,只会加剧罪行.......” 火烧烟气中,那些情绪上头的村民没有听到顾悦行的徒劳‘劝说’,反而是身后的孟百川听到,笑得险些被嘴里的糖块给噎到。 孟百川似乎有一个笑的时候就要拍掌助兴的习惯,这习惯到了什么时候都改不了。 孟百川一边拍手一边笑着对顾悦行道:“顾少侠真是宅心仁厚,即便是遇到了一群蛮横不讲理的刁民,第一反应不是穷山恶水多刁民,反而是为民着想,怕他们罪上加罪?” 孟百川长叹:“顾少侠可惜啊......” 顾悦行一听到孟百川说话太阳穴就突突的跳,听到孟百川此刻故意拖上音调的留白,明知道是孟百川在卖关子,依然忍不住侧目道:“可惜什么?” 孟百川坦荡道:“可惜顾少侠是个江湖人,否则以顾少侠的一身本事,加上这样一颗慈悲心,若是入了官场,才是百姓之福啊......” “这倒是,”顾悦行冷笑,接了孟百川这顶高帽子,“我若是为官,定然不屑于与尔这般残暴无情的奸臣莽将为伍,若是律法无能惩处,我就挂印辞官,手刃与你,之后认罪伏法,以命换命。” 孟百川闻之大笑。 他一口咬碎口中碎糖,将那化作沙状的满口甜腻吞下,道:“顾少侠未置其中,当然想的清白。若我敢说,顾少侠倘若当真为官,就会于我虚与委蛇,即便是见我一面都觉得汗毛直竖如见毒物,那笑脸还是会端的出来的。” 顾悦行这下头都懒得回了:“不必了,看孟大人如此言语,就知道那朝廷中定然毒蛇无数,宛如万毒坑一般,我既然都看到了一条从毒坑中爬出来的毒蛇,自然是一刀砍了为民除害,难道还要搬去那毒坑里安家不成?” 孟百川微微一笑:“为民除害吗?可惜顾少侠还没来得及为民除害,那民众就先要除掉你了。” 孟百川原本以为会得到顾悦行的一声呵斥或者怒目相视,结果什么都没有。 顾悦行没有回头,迎着夜风,迎着火光和烟雾,孟百川只模糊看到,顾悦行的身形似乎微不可察的晃了一下。 *** 另外那边,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络央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孟百川忽然产生了一种自己都解释不清的情绪。他不了解江湖,再此之前,他也从未产生过去了解江湖的心思。 至于自己居然‘有幸’上了江湖艾子书这件事情,也是哀莫大于心死,当时给了面前一条一条读出他的罪行的顾悦行一个淡淡的笑,顾悦行说一句他笑一下,当时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他平时为将领,多做端肃之态,甚少露出笑意,他临了要死,想着这一生活到尽头,苦面的时候居然比笑面多,岂不是到了地狱都是一个哭丧鬼? 于是他就笑,明明顾悦行说的不是笑话,也不好笑,他还是在笑。 他对于自己存活时候的一点一滴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笑了一百八十五下,就是顾悦行读了他一百八十五条罪状。 其实他的罪状远不止于此,只不过是顾悦行念得累的,懒得再读。 当时顾悦行也说了一句什么话来着?对了,为民除害。 顾悦行要杀他,是因为他‘残骸百姓’‘鱼肉乡里’,他为弱者发声,为了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铲除奸邪。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为了百姓。对比与他,那形象真真是云泥之别。 结果呢,真是有趣极了。 *** 顾悦行年纪轻轻成为武林盟主,称得上是少年得意,一派风流。 大概从小到大都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打击,可能要比什么江湖上的比武切磋输了还要委屈。都已经够委屈了,结果孟百川还在那里嘲笑他。 孟百川在心道,怪不得人家叫你毒蛇,你果然是一条“毒舌”。 不过孟百川的所谓‘忏悔’很快就烟消云散了,速度之快,大概只有络央的叹息一较长短了。 孟百川用手扇了扇眼前的烟气,连同一起扇走的还有自己刚刚那一点没来由冒出来的内疚。 孟百川心道:凭他娘的,那小毛头死命的要杀了我为民除害,我还去给他设身处地,我又不是饿的灵魂出窍,跑上神仙那边去听了一回菩萨经超度自我,忽然变得这番善解人意。 孟百川没什么好去设身处地和善解人意的。虽然他十分明白顾悦行这样身手的人被困的原因:因为对方是老百姓,是于他而言的弱者。即便是这群弱者手持凶器,面露凶光,一边胆怯万分一边却举着火把要致他人性命。可是对于顾悦行来说,依然成了一个困局将他困住。 但是顾悦行又能主动的困住多久呢?火势已经起来,这一间柴房周围并无人家,明摆着就是村子里留给他们的墓穴,何况已经动了手,所谓箭在弦上,有的时候搭弓射箭容易,拉满了弓之后再放下,反而是高手才可为的事情。 孟百川心道:顾悦行,你可是个高手啊,武林盟主呢。 高手的武林盟主立于高处,烈烈夜风吹杨衣摆,持剑,低眉垂手面对脚下喧嚣烈火。之后,长叹一口气,这一次开口,并没有再用传音,听得到他说话的,也只有他身手的孟百川:“看来不会再来所谓援兵了。倒是睡得安稳,也是,越安稳越是能毫无关联。” 他话音的末尾,是一句淡如夜风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之后,脚下的喧嚣忽然就停了。 孟百川正在奇怪之际,就听到身边木呦呦一声底底地惊叹:“好甜的味道......” 她皱起鼻子嗅了嗅:“好奇怪,我刚刚明明闻到了好甜的味道。” 孟百川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伸手拍了拍木呦呦的头,他感觉到木呦呦被自己的冰凉的手掌激地从天灵盖开始打了个寒颤,马上不动声色的把手收了回去,改成了拍手:“这个你就要问是不是有人偷了你的糖。” 他朝着顾悦行的方向对木呦呦使了个眼色。 还没等木呦呦反应过来,顾悦行已经飘然离开了屋顶。 木呦呦顿时大叫:“喂!你自己下去了!我们怎么办?坏人!坏人!” 木呦呦小心翼翼爬到屋顶边缘使劲伸长脖子看去,她有点不自觉的抖,但是那一点来自本能的害怕挡不住她更多的好奇,她太想知道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到底怎么回事?底下一下子就没有声音了,那些刚刚还在喊打喊杀气势汹汹的村民是怎么了?被顾悦行这个坏人吓到了吗?还是别的? 木呦呦的脑袋瓜实在是想不出来更多别的可能性,她索性伸长脖子往下看去。 院子中,依然火光绰绰,奇怪的是那些村民一个个呆如木鸡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保持着举着火把张着嘴的动作,样子看着傻极了。 大坏蛋顾悦行此刻就怀胸抱剑,好像是学着对方动作那样,也杵着不动。和为首的一个村民大眼瞪小眼。 木呦呦像是在等一场木偶剧,可惜唱戏人迟迟不肯开嗓,这个“看台”又极其不舒服,她不得不看一会就把脖子缩回来活动活动筋骨。 她回头问刚刚说话的孟百川:“孟大叔,刚刚,他做了什么?” 这是木呦呦第一次正式称呼孟百川,升级为大叔的孟百川哭笑不得,却只懒洋洋的承了这个辈分:“他啊......偷偷了你的糖,把那些人的穴位给点啦。” 木呦呦“哦”了一声,又问道:“那既然他早就想到了对付那些村民的办法,为什么现在才用?” 现在想来,顾悦行刚刚的所有举动都可以算是多此一举了,他明明可以在刚刚发现端倪的时候就破开大门把这些村民给制服,然后五花大绑起来送官,或者教训一番让那些人不敢再来冒犯。偏偏捷径不走绕远路,把屋顶破了一个大洞不说,还把他们三个人丢了上来,还啰啰嗦嗦一大堆,到最后,不还是要把那些人给制服么? 这些话,木呦呦心里想着也嘀嘀咕咕说了出来。 而孟百川却不觉得顾悦行这些是多此一举的,他懒洋洋斜靠在屋顶上,仰面看了看今夜星空,周围寂静,此处燃了这么久的火光,别说人了,一声犬吠都不闻呢。 民就是民,虽然有那么一句话叫穷山恶水多刁民,但是欺软怕硬是一贯的人性。这些村民若是在真的受到贫困之苦,那也只会把盘削的手伸向更弱的人或者是财露白者。 像顾悦行这样身份明显的江湖人,根本不在这些人的下手范围内。官府的人也不愿意招惹江湖人,比家务事更难断的就是江湖纷争。而一向以地方官为首的村民,怎么可能违逆地方官府去主动招惹江湖人呢? 他们敢下手,一定不是为了财,或者说,不是为了顾悦行的财。 而顾悦行呢,磨了那么久,只是想看看,这些村民是不是第一批。 看来,只有这一批啊。 第十六章 行医问情” 四周皆静,除了木呦呦时不时弄出来的一点杂音,只剩下村民手中的火把时不时爆出一个火花的声响来。 木呦呦趴在屋顶上往下探头,两只手紧紧的抓着屋顶上的一束稻草,她看到顾悦行抱着剑,慢慢的走到了为首的那个村民眼前站住,停了一会,然后又慢慢离开,走到了最后一个村民面前,又停了一会,又离开。 木呦呦紧张的心砰砰跳,不忘了回头问孟百川:“大叔大叔,那个坏蛋要杀了那些坏蛋吗?” 孟百川轻笑,道:“放心吧,坏蛋是不会杀了那些坏蛋的,尽管那些真的是坏蛋,可是又不全是坏蛋.......” 坏蛋坏蛋的,木呦呦说了两个坏蛋,孟百川就讲四个。 说的木呦呦听了糊涂,她回头一脸狐疑的看了孟百川一眼。还想问地明白些,一张口还没来及蹦出一言半语,失声的尖叫反而先冲破了喉咙。 “啊——” 原来,刚刚木呦呦手里用来稳住自己的稻草大概是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忽然松动,从中间断成两截。屋顶上用来盖房子的稻草本来就是一束一束排列在屋顶上层层叠起的,时不时就要更换一批,这个房子大概是早就无人居住,更不会有人来例行更换,稻草早就腐朽不堪,哪里禁地住拉扯? 木呦呦猝不及防之下,一下子上半身受力成空,大头朝下就往下坠。 这情况突然,等到距离她最近的孟百川察觉,探身想去捞,早迟了,木呦呦的鞋子在他眼前一闪而过,连带另外半截稻草一起掉了下去。 木呦呦耳边刮过急速的风,她闭上眼睛,做好准备摔个人仰马翻,身子触到实物之后,却没有想象中的硬碰硬的感觉,她瘦的一把骨头,身上连一点起到缓冲的肉都没多少的小小身体,被一个怀抱轻轻松松接住了。不但没有疼痛感,身子鼻尖在散去了刚刚稻草的拂袖之后,还嗅到了一丝松木的暖味。 是干燥的松木,在阳光下晒过的味道。很香,是她小时候最爱闻的味道。 木呦呦在这片她最喜欢的香味中睁开眼睛,立刻被眼前放大的顾悦行的脸吓了一跳。 然后就又是一声尖叫。 不光尖叫,还蹬腿,挣扎着想要下来。 顾悦行顺从的把她放了下来,木呦呦双脚触地之后,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目眩。刚刚从高处掉落,虽然被顾悦行接住,但是那一下子的震荡也不小,木呦呦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脚下打飘。连络央在上头的关切都没有立刻听到。 还是顾悦行慢吞吞的替她回了:“洛姑娘放心,她没事。” *** 木呦呦刚刚都是在上方看,像是看戏那样的置身事外。如今正面对上那个为首的村民,这才在火光的映衬下看出来那个村民的脸。 木呦呦被他满头大汗面目狰狞的样子吓到,一溜烟的躲到了顾悦行身后去,似乎那个村民的火光都是会咬人的妖物,木呦呦左挪右闪,非要把自己完整躲进顾悦行的影子里才有安全感。 顾悦行感觉到木呦呦的手扯着自己的衣服,扯得很紧,想开口叫她松些,却又在察觉到了她在抖,最终没说什么。他听到木呦呦颤声问他:“大坏蛋.......他们,他们为什么这么可怕?” 顾悦行的个子整整比木呦呦高一个头都不止,自然看不到少女的仰视角度。他扭头看了一眼那面前的村民,正好看到那个村民的一侧的脸被手上的火把烤的冒油,确实难看。 顾悦行心想:“原来在小姑娘眼中,生的难看便是可怕。那可万万别叫落姑娘给瞧见。” 顾悦行却说:“他们要做坏事,被发现了,还捉了个现行,所以会可怕,这叫凶相毕露。” 人若是做了坏事未曾被发现,许还能装出一副人的样子来装模作样。像是志怪故事中吃人的妖怪混迹人间的时候都知道披一张人皮,更何况是人呢。妖怪被发现真面目就会原形毕露,而做了坏事的人被当场捉包,可不就是凶相毕露了么? 木呦呦在背后又扯了扯顾悦行的衣服,在他扭头之后对他说:“孟大叔说你点了他们的穴道,所以他们变成木头人了么?不能说话不能动的木头人?” 顾悦行道:“木头人可以说话,只是他们不想说。” 木呦呦奇怪道:“为什么不想说?” 顾悦行道:“我也想知道。” 他说完,转身又看向为首的村民,那村民嘴唇和腿都哆嗦的厉害,若不是被点了穴道,只怕早就瘫成了一摊泥。 *** 在孟百川这个视角,只能看到最后几位被定住的村民。一开始还有个木呦呦在旁边伸着脖子半看热闹半给他解说,结果解说正热闹,解说人就掉了下去。孟百川腹内空空,唯有甜味一丝米汤几口果腹,不足以支撑他像一个长脖鹅那样去瞧别人的热闹。 毕竟,如是他一头往下栽下去,顾悦行是绝对不会接住他的。 孟百川索性一副爱咋地咋地的态度,头枕着手臂仰面对着夜空,长腿一伸,做观天状。此刻他眼前没有那些灼灼火光,身旁也没有那个叽叽喳喳扰神的小孩,他眼前是一片浩瀚无尽的天空,无月,星斗密布。看得久了,一颗颗的星斗就像是棋子,淡色银河如棋盘山的楚河汉界。他想起来之前那一日一日漫长的等死的日子,他饿的眼前发晕肚痛如绞,为了转移注意力,强迫自己去注意眼前的天。 他一生上过无数次的战场,去过雪山,走过沙漠,在黄沙中见过黑云压城,也在雪山看到当地的向导对着日出叩拜。 而他这一生第一次静下心来去看头上的天空,居然是在一片等同于坟冢的空城中。 孟百川本来想在心里暗自叹一口气,结果没控制好,真的把这一声叹息给感叹了出来。这一声叹息在无声的夜空下还挺明显,搞得孟百川有些郁闷。 他有点不好意思,就在这时,他听到络央轻声开口和他说话:“顾盟主是个恩怨分明的性子。这一点在江湖上并不能算不好的。” 一提顾悦行,孟百川却显得更加郁闷了,还有点头疼,他不自觉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顾悦行是武林盟主,少年英雄,恩怨分明才能明断是非。” 还没等络央回答,他立刻又说:“但是那也只是适用于江湖,江湖才讲恩怨分明才认非黑既白。” 那边的络央温声细语道:“可惜这些村民并不是江湖人。” 孟大人于是就说:“其实那些村民恐怕自己都被搞不清楚为什么要来杀人,他们不一定全然蒙在鼓里,但是也不一定真的明白这一场谋杀是不是必须的。而顾悦行呢,他却一定要知道为什么这帮村民要杀人,一定要揪出幕后黑手。” 络央道:“顾盟主觉得,这帮村民只是替他人行事,并非主谋。但我却认为,这些村民一定不是全然不知。” 孟百川道:“普通的村民敢来杀身份明确的江湖人,这一定不是第一次。但或许只是第二次。” 络央罩着脸的帷帽做了个轻微的点头的幅度,然后道:“他们敢来,一定是因为此前做过并且成功了。这才撬开了胆子。只是他们运气不好,第二次如法炮制,却遇到了一个武林盟主。” 孟百川摇头,道:“运气差不仅仅只是遇到武林盟主这么简单,还因为遇到了人间界的神官,否则,这位武林盟主现在就要倒霉在寻常百姓都能弄到的毒药上了。下的什么毒?” 络央淡淡回答:“砒霜而已。” 她补充:“连那糖块中也撒了不少充当糖粉,米汤中也有,怎么孟大人吃不出来么?” 孟大人已然是一副看破红尘的骷髅像了:“别说我事先不知,即便是知晓,那也是个痛快!......先是下毒,然后再放火,真是招招死手啊......” 孟百川反问:“关于这一切,洛姑娘是如何看的?” 络央先是谦虚一番,说:“我初入俗世,并不太懂这些。” 孟百川却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可笑的笑话那样大笑起来,笑声毫不掩饰,引得院子里的顾悦行两次抬头望去。络央才发现,原来孟百川真正因为好笑而发笑的时候,是不会拍手的。 孟百川笑的虽然足够响亮,但是时间不长,很快就收住了。他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还带着刚刚留下的笑意:“堂堂神官大人告诉我,不懂凡尘......有趣极了。” 孟百川支起上半身,凑向络央方向,低声道:“人间界神官,济世救人,救人救心,若是人间界的弟子只顾行医不懂问情,那可算是庸医啊......神官大人,这不是人间界的家规么?” 他又说:“当年人间界的大弟子陌白衣,本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神官,不就是因为天性凉薄,纵然医术超群,却依然被逐出师门了么?” 络央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将面前的帷帽掀开,让孟百川见到她嘴边的笑意:“我一直听说比较民间,朝廷才是与人间界交往甚密的存在,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孟大人,我救你,果然救对了。” 第十七章 江湖人庙堂事” 孟百川一向习惯两不相欠,在战场上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如今面对美人,对方既然给予嫣然一笑,他当然也要还一个,哪怕是皮笑肉不笑。 孟百川左手握拳,锤了自己右手手掌,做了个像是拍手的动作,说道:“神官大人今日救下孟某,孟某在此谢过。” 他又说:“等到明天太阳升起,我还活着,我要再谢一次神官大人。到后天,我还能呼吸,我还会再再谢一次.......” 孟百川的目光缓缓往上移动,从络央帷帽的白纱,到她帷帽缝隙中露出的那一双眼睛。络央是个无可争议的美人,尤其一双眼睛,目含秋水,波光粼粼,令人不敢久视。 孟百川之前也是个自诩英雄难过美人关的。许是这一回连鬼门关都跑去门口试探了一番,整个人都超脱起来,面对这样一个脱俗的美人,也觉得定力强大了几分。 他注视着络央,不放过络央眼中任何一点的情绪波动。 继续说道:“神官大人,我可以谢你一天两天,可是总是有一天,我不需要再谢谢你。” 络央的眼神中的笑意原本随着孟百川的言语一点点消散,笑意消散的如此的自然,令孟百川觉得,她似乎只是懒得去笑,而不是因为受到自己的影响。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络央放下了眼前的帷幔,孟百川来不及看到她的眼神随着最后一丝笑意的消散而沾上肃杀之气。 “那孟大人就有一天是一天,只要活着的时候,谢字就别停,时刻提醒着自己还活着,以及是谁让你活着。” 络央的声音温温柔柔不紧不慢,语气也是平和的语气,只是这内容,怎么听起来怎么怪。 孟百川一副消极的样子,又躺了回去,目光呆滞而空洞的望着头顶夜空,星子都散了光芒,落不到他眼里。 “何必呢?我本就一心存着死念,死则不惧,活也不喜,一个谢字说出来容易,可是要是未曾发自肺腑,总觉得损了神官大人的耳朵。” 孟百川原本的消沉其实是装出来的,但是他原本就有,所以只要泄了一点缝隙,就再也堵不住了,一句话未曾说完,孟百川脸上又浮出了死灰一般的黯然。 夜色深沉,络央更是隔着白纱,自然看不到他神情如何。 只听他消沉无比,竟然是死意坚决。 络央对他的死意看来是不以为然,轻松松道:“这我倒是不担心,孟大人当时求死究竟为何,在下未曾知晓全貌,不予评价。不管是走投无路,亦或者是看不清前路,或者,当真如顾盟主所想,你是杀了无辜,心存愧疚无颜活着,以死谢罪.......我统统不管的。” 孟百川低声道:“那神官大人,要管什么呢?” 神官络央道:“什么都不管。孟大人如今心如死灰不知活着为何,这不必担心,只要孟大人活下去,别管是自己真心想活还是他人强迫你活,总之,只要活着,孟大人就会遇到,撞见,找到,想要活下去的理由。” 天地万物皆有牵绊牵扯牵挂。不管是绊,扯还是挂,皆要首先有一个牵字。牵是主动,就算是别人递过来一只手,你也要主动伸手,握住他。这才能组合成一个牵。 花花草草也有根系去牵住泥土,牢牢的生根在土里才能茁壮成长。人也是如此,人要和人,和万物,和天地行程牵绊,这天地才能与你共生。 这句话并没有燃起孟百川的斗志,反而听得他浑身骨头疼,就好像之前在战场枕着“警枕”席地而卧醒来时那样,累的要命。 一想到活着,就累的要命。 大概是因为累到极致,孟百川纵然胸腹中有千言万语,最后也只是化作了心中的一声短叹。 *** “哎—!” 孟百川短叹出声。 说道:“还是年轻人好啊,什么都要纠个水落石出。” 他用下巴朝着屋顶下方火光出示意一下,道:“神官大人您说,若是顾盟主知道这一番刨根问底最后会牵扯那一串人命,顾盟主还会有今日的纠结么?” 这真是个难题,但是络央并不想接这个难题。 她轻飘飘的又把这个难题丢了回去:“我听说官府中有罚不责众的坏习惯。若是让孟大人来选,或许真的就这样放过了。但是罚不责众这事,放在江湖上,不成立。实在不成立。” 络央一连说了两遍“不成立”,她道:“即便是顾盟主明知道今日这番纠结会引出来什么,带来些什么,他还是会查下去。否则要放任这样?一次又一次?来一个江湖人就杀一个江湖人,最后让江湖人知道,这个月潭镇是江湖人的禁地,最好绕着走,因为如果死在这镇上村民的手里,是白死的?” 若真是如此,岂不是应了一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纵然有江湖人以刁民不化为理由真的容下了这事,那也等同于在间接纵了那些村民。这一次是一个镇,下一次呢,是不是就是一座城?这一次是一个江湖人,下一回,是不是一个无辜百姓?一个清廉官员? 恶意是不可以放任生长的,哪怕是一点点的种子,都不可以给予一丝的水分。官场或许对于肆意生长的弱小杂草不会看在眼里,因为提倡中庸水德。而江湖却是个非黑即白的地方,容不下恃强凌弱,也见不得以多欺少。这当然没有是没错的。 但是这个“没错”,要建立在专门的地点上。如今,江湖的顾悦行,要用整治江湖的方法,去处理官场才该穴手的事情。 令孟百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斟酌了片刻,依然还是没有想清楚该下怎么样子的断语。就在这时,却看到原本对着顾悦行方向的络央忽然一下子扭转了方向,撇过了头去。 什么情况? 孟百川一下子好奇心起,忙挺起身子探头去看,猛地一下子起的急,血冲了大脑,眼前眼冒金星,仿佛刚刚散了光芒的星子如今都迫不及待的跑来彰显存在感,在他眼前闪了好久才渐渐让他看清眼前画面。 原来是其中有个村民吓得尿了裤子,脚下淅淅沥沥滩了一大片。木呦呦还在顾悦行身后看得乐不可支,十分不害臊。 孟百川看了一眼院子,又看了一眼络央,视线来回过了两轮,脸上终于现出来一个真的笑来。 *** 他未抚掌,笑的响亮,将院中的视线一下子都引了上去。不光是顾悦行和木呦呦,就连那些被点了穴一动不动的村民,都不由自主的抬起眼皮往房顶上瞅。 这一抬眼过去不要紧,下一刻那火把中便传来了一声惨叫,夹杂着一句顾悦行熟悉的内容:“是.......是神官大人!神官大人来了!” 这一声惨叫率先影响到的就是周围的其他村民,那些村民都不能动,也无法第一时间观察身边同伴的反应,只听到身边一声哀嚎落下,又一声哀嚎又起:“真的是周姑娘!周姑娘来报仇来了!” “还有,还有乔老三!乔老三索命来了!鬼啊,真的是鬼啊!” 顾悦行也是第一时间看到屋顶上络央站起身来,同时跟着站起来的还有颤颤巍巍缩手缩脚的孟百川。 络央一袭白衫,头戴帷帽,轻纱遮面。罩着火光,其实根本看不清楚络央的长相,只能看清楚是个女子的窈窕身形而已,但是那些村民却一口一个神官大人一口一个周姑娘。 周姑娘,难道是周至柔? 顾悦行还没有来得及理清头绪,一阵风出来,令顾悦行立刻仿佛察觉毒气一般后退了好几步。原来是那帮村民受惊之下没法做出逃跑或者瑟瑟发抖的举动,身体为了寻求惊吓之下的发泄,竟然直接泄了出来。这下可好,原本只有一个吓得尿了裤子,这下直接全部尿了裤子,空气一下子变得难以描述。 顾悦行屏气凝神,看着一边捏住了鼻子的木呦呦。忽然之间想起来什么,一下子抬头看向络央。络央依然一动不动,隔着距离和白纱,顾悦行却觉得,络央知道自己再看她,而她,也在看自己。 他才恍然过来,神官大人,周姑娘,周至柔。 络央一开始来到变成了空城的连月城,并不是专门为了救孟百川的。她是因为周至柔的死才来的,而周至柔,正是上一任人间界神官。这里是月潭镇,村民都是之前一场疫病之后存活下来的人,而顾悦行只知道这些人是在那一场疫病中活下来的,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而如今,他好像明白了一些。 神官,人间界的神官大人,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有说服力的原因了。 人间界的神官周至柔,就是这些村民能够活下来的原因。 夜色之中,顾悦行耳边的那些惨叫声,渐渐的弱了下去。他不知不觉已经恢复了呼吸,等到他察觉鼻尖又嗅到了那带着凉意的花香气息的时候,那旁边的村民已经一个一个倒了下去。手里原本就要燃尽的火把掉在地上,很快熄灭。 等到最后一个火把熄灭,周围陷入了一片彻底的暗。 第十八章 反间计” 孟百川睡不着。 原因并不单一,一来是因为肚子里那颗十全大补丹的功效在缓缓起着作用,为了支撑他继续赶路,络央好心地给了他一颗大补丹,一口吞下去,五脏六腑都仿佛年轻了几岁;二来么,他这些日子等死,熬不住顾悦行白天黑夜的盼顾,只好闭眼装睡,睡的未免太够。 现在是真正的三更半夜,周围连虫鸣的声音都弱了下去,正是渴睡最深的时候,他却瞪着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发光。 他清醒的理直气壮,反正现在睡不着的又不止他一个人。 孟百川在那张门板搭成的床上滚了两圈——床板虽然依然硬的膈人,但是对比之前的泥水尘地简直要好到不能再好,若是能够再换掉这一身脏衣服就更好了。一身湿了又干的衣裳怎么看怎么别扭,摸一把脖子,都觉得能抓出半斤土来,指甲缝里全是灰,实在是不体面。 但是现在也确实不是什么顾及着体面的时候。 孟百川只能认命的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还没有完全散在夜色中,他就愣住了。 果然如络央所言,人若是存了死念,那真是什么都不在乎了。穿破衣不在乎,躺泥坑也不在乎,反正要死,那就是一副臭皮囊。如今还活着,果然开始对这幅皮囊左右挑剔,他这一声叹息,居然是这数日以来,第一次,因为自己的衣冠问题而给出的抱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想要把刚刚那个叹息给收回。但是并没有任何作用,鼻腔中只闻到了夜晚冷冽的凉气。这边一旦落日,夜里便如浸水一般的寒凉。等到太阳升起,又像被扯回到了火炉边。 幸亏白日一番烈日,他现在的衣裳虽然皱巴巴的,好歹拍拍土还能避寒。孟百川就穿着这样一身衣裳,小心翼翼推门走了出去。关门的时候,他很满意自己没有惊动睡在佛祖掌心的木呦呦,那丫头睡觉不老实,到现在为止已经换了好几个睡姿了,如今把自己裹在络央的那件大氅里卷着,像个毛虫。 那毛虫直到孟百川掩上门也没有再变换动作,看来是睡熟了。 至于络央,从始至终都隐没在黑暗中,不见面容,也不闻声响。 *** 孟百川走出门去,一眼就看到院子莲花座上,盘腿而坐的顾悦行。 他们现在在距离月潭镇不远的佛心寺。 佛祖的佛,手心的心。这间寺庙宏大,能看得出来建造起初的耗材宏伟,但是等到顾悦行一行人来此的时候,这里早沦为了一间破庙。入门的门口都没有了,估计是被附近村民给拆卸了当柴给烧了。进门便是孟百川入眼的院子,院中心用一块巨石雕成莲花模样,中心花蕊可稳落一人,花蒂自土里伸出,像是天生地养那般。 再往前走便是供奉佛像的殿堂,门板也被拆走了若干,还有一个小门半坠半吊在门框上,后来还是被顾悦行强力掰下,丢给了孟百川当床板。殿中观音呈闭目姿态,福面厚耳,眉眼狭长慈悲,对眼前庙宇落败以及顾悦行等人行径,皆不闻不问。 孟百川自动理解为佛祖慈悲,睡觉的时候却是背对着佛躺下。 躺下之后,辗转难眠,总觉得他背后佛祖在偷看他,目光灼灼,如白日的烈日,专门盯着他身下的床板烤,似乎要趁着他一旦入睡,就把那个床板给起火,把他烧了。 孟百川实在是受不了背后的煎熬,爬起来溜出去,投奔了外室那一院的寒凉。 夜凉如水,孟百川缓缓走向院中,像一个慢慢投湖的无心人,一步一步,直到满身浸了露水。 顾悦行在络央迷倒那些村民之后就开始一言不发,跟着络央越过那些村民,一路悄无声的离开了月潭镇,寻了这件破庙借宿。 “一切明日再说。”络央当时这样说。 顾悦行继续一言不发,看着麻利给络央整理角落的木呦呦,主动给孟百川拆了一个门板。 他抬头望顾悦行,顾悦行同样如殿中佛祖那样闭目,不慈悲,嘴紧紧抿着,根本就是早就察觉了孟百川的到来。孟百川觉得,顾悦行在忍耐,忍着不想着拔剑,把他捅个对穿。 若是在佛堂里死了,能不能赎一点罪呢? 他还没有想到一点答案,就听到顾悦行慢慢开口,问他:“怎么,方才低头看久了,如今想换个角度?别崴了脖子。” 这一听就是没话找话硬凑出来的语句。想也知道是顾悦行受不了孟百川的打量,坐等右等,孟百川又不肯开口,就失了耐信,却又不愿意好好说话,就弄出来这么别扭的一句。 孟百川差点噗呲一声笑出来,好歹算是忍住了。 他一本正经:“内侍两位女眷安睡,我一个粗鲁的臭男人,多坐一刻都觉得是脏了佛殿。” 莲花座上的顾悦行发出一声冷哼,道:“多一刻?那你早该滚出来。” 孟百川不生气,道:“这不是也怕脏了顾盟主的眼睛么?不然顾盟主也不会到现在都不肯睁眼......” 一句话还没说完,孟百川就看到顾悦行搜一下把眼睛给睁开,并且立刻狠狠给了孟百川一个眼刀。孟百川立刻收到,做惊吓装,合上了嘴。 他见顾悦行不愿意从石莲花上下来,也不勉强,这样说话实在是太累,怪不得方才顾悦行不愿意一直仰着脖子看。 他索性一屁股直接坐在了那根石莲蒂旁边,莲帝差不多有桶粗,看起来十分的牢固,足够孟百川斜斜倚靠上去舒展筋骨。 三更半夜,夜风凉地他打哆嗦,屁股下面仿佛像是垫了一块冰,但是孟百川强行觉得这是一个推心置腹的好时候。上半夜和络央在房顶推心,下半夜和顾悦行在地上置腹。 用一个贬义的带着奸臣味道的成语来形容他,那就叫左右逢源,下一句就是自找苦吃。 孟百川也可以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在当下的心境,就是心知肚明。 他不必去细细想原因,心里明白就成。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用那个方法去死,但是心里明白。这种明白带着一丝叫他留有希望的清醒。就像他每一次征战之后脚下的土地,他知道土地下埋着他的将士,但是具体是谁,他并没有马上知道。那一刻,他愿称之为属于自己的希望的清醒。 *** 如今也是。 孟百川觉得,顾悦行如今堵着一口气,冲着络央。 这可大大不妥。 对于人间界神官,江湖可以置之不理,可以置身之外,可以充耳不闻,可以高高挂起,但是绝对不能赌气,尤其是代表了武林态度的盟主。 这一切要说开,才能继续走下去。起码,现在要合作。 孟百川想从今夜那一团乱麻一般的混乱中扯出一根线头开始讲起,一张嘴先叹了一口气。他今天叹的气实在是太多了。 “真没想到,这里的百姓居然还能和神官扯上关系......你说这算不算缘分?” 上头没动静,孟百川自己掰着手指数那缘分:“又是仇恨江湖人,又扯上了神官,又这么巧,江湖盟主和新任神官大人都来了,你说这算不算老天开眼菩萨显灵?” 孟百川越说越觉得这真是缘分,巧的他都想立刻跑去佛殿给那神佛磕两个头。 顾悦行没搭话,他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为什么?” 顾悦行喃喃道,声音很轻,一出口就被凉风破碎在了夜空。 “武林中人一向不会伤及百姓,也没必要去伤及百姓,这些人都是从那场疫病中侥幸存活的可怜人,有什么理由下手?想不通。人间界的神官也好,医官也好,不该是百姓的救命恩人,神祗一般的存在?为何今日那些村民见了洛姑娘一副恐惧之色?想不通。” 孟百川也想不通,关于在周至柔的言论暂且不提,但是“乔老三索命来了”......实在是一句太过明显的认罪之语。根据这个“认罪”目前可以确认两点:这个乔老三和周至柔认识,同时,这些村民见过周至柔。 周至柔,应该会成为这些村民能够全须全尾从那场疫病中活下来的最大原因。 为何要杀乔老三原因不明,但是孟百川是了解顾悦行的眼下想不通的原因的。 颂雁之战结束之后,宋国统一了颂雁江南北之地,将战败的燕国划归到了宋国国土内。但是战事的平息并不意味着乱世的停止,这九年来,接连的水患,粮荒,大灾之后伴随的大疫令两国百姓苦不堪言。幸亏人间界的医官出世一路行医治病宽慰苍生,民心才稍稍定了一些。 如今民间不理殿上君主,只信人间医官,甚至还有人写打油诗:京城粮仓满,江面浮枯骨,君王坐龙殿,墨笔书太平。 连同赵姓天子的名字都一起骂了。 这事身为朝廷命官的孟百川实在是太知道了。这打油诗传播之广令他震惊,但是民怨这事吧,他一个武将都知道,堵不如疏。可是怎么疏,他怎么知道?他是个武将。 在人间界的名声比天子体面的如今,谁能相信这一出?跟被人唱了一出反间计似的。反间计,反谁啊?挑拨谁啊? 挑拨百姓和人间界?那谁能得利? 还不是...... 孟百川不敢往那片猜,光是想想都吓得一个哆嗦。 这夜,也太冷了。 第十九章 大家都不了解对方” 孟百川抬头,一脸关切状:“那个......顾盟主,您不冷吗?” 顾悦行没理他。 孟百川继续仰着头,继续不肯停嘴:“虽然顾盟主年少英雄武功了得内力深厚器宇不凡.......但是顾盟主,明日咱们能不能寻个像样的地方修整?” 莲花上的顾悦行终于睁开了一只眼睛,然后冷冷瞄了他一眼。 孟百川好容易见到回应,连忙解释道:“倒也不全是为了我自己.....你看,这络央姑娘,不说身份如何,好歹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总不能一路风尘仆仆吧?” 孟百川见顾悦行复又闭上眼睛,一副不愿意搭理他的样子,孟百川“去”了一声,故意音量正常的做嘀咕态度:“哎,可怜这络央姑娘,若不是受了某人连累,何至于今夜要露宿破庙受这委屈?” “那可是人间界的神官,寻到一处,那一处皆有静舍落脚。看神官大人一路而来白衣不染尘就能看出,今日一趟怕是人家出人间界之后头一遭难。” 顾悦行明明知道这一番是孟百川故意,也知道自己其实不应该理会他,却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的嘴巴:“今日之事你也看到,并非我一人的原因。更何况,是那些村民不分缘由要开杀戒,怎么我还成了罪人?” 顾悦行越说越郁结,胸中那一团从之前就闷结在心的一团气渐渐成行,憋得他快要难以呼吸。他想到眼前之人身份,语调中途一变,冲着他过了去:“不过也对,孟大人么,朝廷命官,最会做的事情自己心知肚明,这种欲加之罪又算什么。” 顾悦行话音出口,便把头扭了过去不再看孟百川。 他恨不得立刻吞下后悔药。他平日里不擅长做这种嘴上逞强的事情,也最不屑于和江湖他人做一些口舌之争。他今日这番言论,过嘴比过脑子快。一是生气,二是有些说不上来的委屈。 他用后脑勺对着孟百川,耳朵里听到孟百川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慢慢说道:“我知你愤慨,莫名的很——若是对方是恶徒,亦或者败类,甚至是如我之流,恐怕顾盟主以一对百也毫无波动。偏偏对方是一群老百姓呢,手持凶器都算不上寸铁。” “在顾盟主心中,善恶分明,良善者么,老百姓自然是算在里面的,恶人么,就譬如我。”孟百川指了指自己,虽然这个动作是独角戏,因为顾悦行依然没有转过头来,“我嘛,虽然不是什么鱼肉乡里的贪官污吏,可是在顾盟主心中,我可比贪官污吏要严重多了,当然,我官做的也比那些什么县令知府大多了,他们见了我都要贿赂的。” 顾悦行这下更不会转过头了。 孟百川笑,笑声中带着明显的自嘲:“但是顾盟主要听我一句,庙堂,江湖,人间界,这三者和百姓之间的关系,最为疏远的就是江湖。关系都是对立的,老百姓不想了解江湖人,官府的人最头疼遇到江湖人参与的案子,同时呢,江湖人觉得当官的大部分都贪,觉得老百姓大部分都苦,其实大家都不了解对方。” 顾悦行声音响起,也带了一丝的嘲笑,当然是冲着他的:“孟大人的意思是,我作为江湖人其实是不了解民间的老百姓的,老百姓也会作恶。即便是弱者,也会以众欺寡。” “不对,”孟百川飞快道,“不是也会,而是相当擅长。唯独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做不到恃强凌弱也做不到鱼肉何人,所以最会你一刀他一拳,把一个人送上死路。为什么官府才有罚不责众的坏习惯而在江湖却偏偏不成立?顾盟主怎么不想想呢?” 顾悦行根本不必想也能知道。因为江湖极少以众欺寡的事情,一旦发生就会被整个江湖不齿,不仅参与者入罪,甚至会牵连整个师门或者家族。 民间都觉得江湖人自由自在独来独往,看起来像一只天上翱翔的大雁,殊不知大雁才是必须扎堆的。落单的大雁看着逍遥,其实振动翅膀努力飞翔,都只是为了赶上南飞的队伍。 而老百姓......算了。 顾悦行懒得和他扯这些,只道:“无凭无据,揣测他人,小人行径。” 说罢便自顾自闭目养神,调息吐纳,准备打坐到天亮。孟百川原本还想等他还有没有下一句亏损他的话,结果久等无言,奇怪一看才发现顾悦行已经一副入定状态。他摸了摸鼻子,知道自己又又又一次被嫌弃,也不再说什么,嘴里嘀嘀咕咕回了去。 也奇怪,他明明清醒的很,却在刚刚沾上那个门板的瞬间陷入睡眠。 *** 一夜醒来,太阳已经升的老高,佛堂没有门,外面明晃晃的日头刺地他一时半会睁不开眼。好容易缓过来时候才发现络央和木呦呦早就醒了,佛堂里一股新鲜的面香,木呦呦回头,一手握着一个大馒头,嘴角还沾着一点食物的残渣,问他:“大叔你醒啦?大叔你睡的好沉,像个猪!” 像个猪的孟百川呆呆的坐在门板上发愣,似乎还没有完全的清醒,分不清眼前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又听到木呦呦脆生生的招呼:“大叔你好脏!” 她表情生动,嫌弃之情几乎要从脸上溢出来,盯着孟百川,脸上逐渐从嫌弃变成了纠结,她觉得自己应该礼貌的招呼孟百川过来吃早饭,但是又嫌弃脏兮兮的人坐在自己旁边影响胃口。在保持礼貌和保护胃口之间左右为难,差点腹痛。 正在纠结之际,只听还是一脸睡不醒的孟百川说道:“我想洗一把脸。” 这句话听在木呦呦耳朵里犹如天籁,她连忙指了一个方向:“后面!那里有一个水潭!” 孟百川点点头,如梦游一般起身,朝着木呦呦指的方向要走,经过络央时候,络央拦住他,递了过去一件东西,孟百川接到手上触手冰凉,一握就知是一把匕首。 络央也没多看他一眼,只淡淡道:“待着吧,用得上。” 孟百川呆滞的愣了一会,点点头又继续往后走。 络央淡定的撕了一块馒头送进嘴里,小口咀嚼,还没来得及吃完,就听到后院传来孟百川的一声惊呼。 络央没忍住,呲一声笑出来。 木呦呦眼珠转了转,很快明白过来,她也跟着笑:“那个大叔终于知道自己的丑样了,像个叫花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路都被捂着脸吗?” 木呦呦自问自答:“也对,乌鸦落在猪身上,自己都不在知道自己黑——猪不会照镜子嘛。” 木呦呦洋洋得意,下一刻就听到门口声音传来:“既然知道这个俗话,就该先擦擦嘴。” 顾悦行自门外进来,他刚刚从烈日下一路而来,身上一滴汗都没有,发丝都没有乱。他将一包荷叶包的东西丢给木呦呦,又指了指自己的嘴角,朝木呦呦示意。 木呦呦下意识抹嘴,果然蹭下来一块馒头渣,她顿时脸红,为了掩饰尴尬,故意用力打开那个荷叶包,打开之后,却是一包新鲜的莲蓬和茭白。 木呦呦欢呼一声,立刻捧到了络央面前。她自己也咬下一口茭白,茭白清新带着一丝甜味的口感在她嘴里蔓延,她两三口就把一根茭白吃了个干净,还没忘记仔细抹了抹嘴。 正想伸手再取一个莲蓬,眼角余光瞄到了一袭湿漉漉的衣摆。衣摆有意被搓洗了一部分,一半被搓洗出来布料原本的玄色,其他依然还是灰扑扑皱巴巴像个腌菜叶子。 木呦呦知道那是洗过脸的孟百川,刚刚拿到手的莲蓬转了个方向递了过去:“洗好脸啦,吃饭吧大.......” 一抬头,冷不丁撞上了一张英俊的脸。 孟百川仔细刮了胡子,仔仔细细洗干净了脸,就连滚了泥土的头发都仔细拆开,五指做梳梳理了一遍。他常年在外行军,习惯自己料理自己的起居,和那些普通离了仆从侍女就不能自理的贵公子不同,他不仅会自己刮胡子,还会梳头。 清洗过后的孟百川,好像给了木呦呦一种极大的震撼,她一时没办法把一直到刚刚还脏兮兮像个泥巴地滚过的猪和眼前这个英俊男人混为一谈。 她甚至有点怕他,洗干净了脸的孟百川,不光是把自己的英俊给洗了出来,连自己的眼神和气势都跟着一起跑出来亮相。木呦呦小鹿一样的眼睛,从好奇,渐渐染上了一些惧意。 而门边自他过来之后就闭嘴不语的顾悦行连正眼都没有给他一个,孟百川只好去逗木呦呦打破这个尴尬:“大什么?没错,我就是大猪。” 木呦呦说话快的时候有些口音,偏偏她最喜欢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把字句往外跳。大叔在她嘴里说出去听起来就像大猪。她从昨天开始,就一口一个大猪大猪的叫个没完。 而现在面对一个洗干净的大猪,木呦呦却低下头,慢慢地叫了一声:“大叔。” 气氛又冷了下来。 孟百川心情五味杂陈,在考虑要不要再摸一把泥在脸上算了。却又看到顾悦行的脸色比还没有洗脸的自己还差还黑。 要知道,他刚刚在后院那个深的差不多都算是湖的水潭看到自己倒影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见了鬼。结果现在顾悦行的脸色比他刚刚还差。他好歹是脏的,但是顾悦行不是。 络央也察觉到顾悦行的不对,忽然问他:“顾盟主,月潭镇发生了什么?” 顾悦行先摇头:“月潭镇没发生什么,只是原先的连月城里,多了几具尸体,新鲜的。” 第二十章 佳酿一口好汉落泪” 顾悦行的眼神有意无意的朝着孟百川的方向划了一道,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道:“洛姑娘不必担心,我已经查验过,并无外伤,像是自己寻了短见,虽然有些离谱。” 寻了短见就是寻了短见,还非要在前面加上像是。离谱也就离谱吧,前面非得带上虽然两个字。话音传到孟百川的耳朵里,怎么听怎么都是在引他往下追问。 孟百川理当上当:“像是寻短见,难道顾盟主察觉出来有蹊跷?” 顾悦行笑笑,很勉强,就是嘴角往上勾了一下,道:“前连月城现在是空城,屋舍俱在但是空无一人,而那些新鲜的尸体是分别挂在其中几个空屋的堂梁上的。普通的老百姓,怎么做的呢?” 顾悦行眉头锁紧,接着回忆道:“横梁上悬着尸体,吊着的绳子还能看出来是用新鲜的稻草搓成的,可是脚下空空如也不说,就连痕迹都没有。屋外还可以解释,比如说是野狗或者野兽破坏,但是屋内如何讲呢?” 屋内陷入沉思。 木呦呦这个时候开口,道:“会不会有可能......”她话刚刚起了个头,就感受到三双眼睛的视线刷一下都定位到了她身上,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差点忘了自己原本要说是的是什么,“会不会有可能,是回来上吊的?” 孟百川没听明白,追问一句:“什么?” 木呦呦只要不看孟百川,听他的声音还是可以很自在对话的:“就是,那个城不是之前出事了么?定然有些人就跑了,跑出去逃命,原本想着等着事情过了再回来,哪知道回来之后,家也空了,人也没了,就想不开,寻了自己的家,然后吊死在家里。” 木呦呦越说声音越小,低下头去,不叫谁看到她泛起的泪花:“我见过的,那个时候逃难,遇到好多人,逆着人流走,说要回家,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不当孤魂野鬼。” 顾悦行很快否定:“不是的。应该不是。那些人衣着干净,没有风尘仆仆之感,如果硬要说是换了一身衣服体面的走也不像,跋涉之人面上也该有疲倦之色,风沙磨砺皮肤也是不同的。” 顾悦行放缓了音调和木呦呦说:“不是的。这该是一场凶案。” 顾悦行是带着笑意宽慰木呦呦的,然后又很凉的瞥了一眼孟百川。 没有了胡子的孟百川非常直接的感受到了那柄眼刀,很凉,甚至超过了络央给他的那把匕首。 *** 空城空门里吊了死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孟百川想。 我整日活在你的白眼之下,如果眼神能做刀,凌迟的滋味我都受了千百回了。 孟百川理直气壮坐下,伸手拿过一个茭白,咔嚓一口。 他其实不饿,昨天的络央给他的药丸补充了他的元起,令他昨夜虽然没有睡多久却依然精神很好,不吃不喝的,也不觉得肚子饿。孟百川甚至抽空想,那人间界的医官是不是因为这个药丸的缘故,才维持了不食烟火的人设不倒的? 孟百川想要通过想一些有的没的去避免自己去想那个事情。他觉得,过了就过了,他现在还有什么身份什么权利去穴手那些事情呢?可是一座空城,很快新的连月城会出现,新的城门会建好。那个城池会关闭上锁,之后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座荒村,周围长出杂草,城墙爬满藤蔓,无人居住的地方总是坏的很快。非常快。 木呦呦也默不作声的嚼了两口茭白,她诡异的觉得这个事情不对劲。 顾悦行发现了有人上吊死了,结果呢,若无其事的回来,还带回来了莲蓬和茭白。而孟百川呢,看着好像感兴趣,结果却只是为了迎合顾悦行话里内容那样回了一句,之后就不再提了。而络央,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她的耳朵又没有聋,她可是清清楚楚的听到,顾悦行说,这可能是一场凶杀案啊! 对于凶杀案,就,就这样了? 木呦呦左看看顾悦行,右边看看孟百川,又看了一下对面的络央,她终于忍不住问出声来:“不用,不用报官吗?” 这一句话,没人立刻回她。 隔了一会,大概是孟百川实在是觉得气氛有点尴尬,于是才温下了声音对木呦呦解释:“你也看到了,昨日我们的待遇,如果去报官,万一是自投罗网呢?”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反应过来,觉得自投罗网不是什么好词,但是既然说都说了,那就继续说下去:“我们任何一个人去报案,然后怎么办呢?官府问说,为什么我们要去那座空城呢?什么目的呢?对于官府来说,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就是最先被怀疑的对象。非要查的那个人祖宗十八代都清白才算完事。” 孟百川看了一眼门口倚着的顾悦行,故意把音量拔高一些,说:“我们几个,都不是嫩禁得住祖宗十八代去翻的人呐。所以啊小姑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被那些说书的给诓骗了,觉得江湖人都那么爱管闲事。” 孟百川说是解释,其实更像是哄,一半哄木呦呦,一半带着点故意去激怒顾悦行。 顾悦行年轻,这一回却反而没气了。 静静的看着孟百川叨叨,一动不动,气定如山。 孟百川忽悠完木呦呦,也学着刚刚被眼刀的样子刮了一眼顾悦行,心想,我看你能忍多久。 *** 心里想着看顾悦行能忍多久,其实孟百川自己却没法忍。还没到晚上,晌午时分,孟百川借口自己要去寻个茅厕,运功提气,一路奔回到了空荡的连月城。 从顾悦行采摘回来茭白和莲蓬来看,他应该是从原先的那个月潭村路过的。月潭村大多数人都搬到了月潭镇去,而现在的月潭镇其实原来不叫月潭镇,纯粹是因为镇上一大半都是原先月潭村的人,这才改了名字。而之前镇上原来的人,都没的差不多了。 月潭村里还有一些人在过日子,不愿意搬离故土,哪怕搬离的地方也不远。他们也舍不得破败的小院,长满虫眼的蔬菜,杂草拔都拔不过来的农田以及几天不走就能把摸过膝盖的疯草。 月潭村里,只有一个地方好。就是那满湖的莲花。村子里的老人会摘莲花莲蓬和茭白去镇上换点钱过日子,而湖没有主人,谁都能摘,顾悦行也能。 孟百川大概也能摘,不过他没有动手,足尖轻轻一点那摇曳的莲蓬,就飞过了偌大的荷塘。 重新回到连月城,孟百川百感交集。心中升起了一种诡异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灵魂,还不到头七呢,急火火的回来自己的坟冢来看看,也不知道能看到什么。 除了顾悦行原本要烧给自己的纸钱元宝...... 孟百川十分无语。 他蹲下来,扒拉了一下篮子,东西还很新,能不新么?不就是昨天的?顾悦行还挺够义气,给自己买了不少的纸钱元宝,还有纸扎的衣裳,甚至有一小壶的酒。孟百川也不客气,蹲在那里就打开了封口,仰着脖子灌了一口。 随着酒液顺着喉下肚,一股微醺慢慢的开始扩散,从四肢到每一根毛孔再慢慢浸入血液,涌上了头。他呼出一口带着酒气的叹息,可算是活了过来。 他终于明白自己缺了什么,以为自己到了人死万事空,其实骨子里,还在馋酒。馋的万事不惧,百事不侵,唯独佳酿一口,好汉落泪。 正在感慨重生,身后就传来了那幽冷如勾魂鬼差的声音:“我还以为你来查案,结果你过来喝自己的身后酒。” 被抓了个正着的孟百川干脆松懈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恋恋不舍的三两口把剩下的酒都装进了肚里,他回道:“我怕万一日后再死,顾盟主就不给我再破费了。所以惦记着,别徒劳了顾盟主的好意。” 他脑子发晕,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饮酒,酒量减弱,区区一坛,就让他浑身发热软绵上头。回头看顾悦行,奇道:“呦呵,盟主大人,顶天立地!” 顾悦行皱眉,对孟百川目前的言行十分不满:“起来!” 孟百川不满违背顶天地里的顾盟主的命令,尽管浑身无力,也还是一边嘀咕一边试图“起来”,可是很是徒劳:“这墙壁好生狡猾!横竖不让我捉!顾盟主快帮我把这厮牢牢按住!” 顾悦行看着孟百川在地上扭得像是一条脱了水的蚯蚓,拼命的想要伸手试图按住地面往前走,觉得他在借酒发疯。 “长得一副千杯不醉的样子,结果竟然酒品如此差!” 顾悦行眉头皱的更紧,但是依然忍着怒气要来拉他。手还没有碰到孟百川,就听到身后络央声音:“他是中毒了。” 顾悦行猛地回头,看到身后络央,正想问她何时跟来,却看到络央走近前,没有靠近细嗅,就说:“是君子醉。雨后才生,日出即死,很难得到。一颗入口就可以要人命,但是偏偏煮出来的汤鲜美无比,酿的酒也甘醇浓厚。” 顾悦行吓一跳:“那他怎么还没死?” 不但没死,还活泼的很,在地上扭的像个欢腾的蚯蚓。 络央淡淡道:“大概是酿酒的时候没弄好,半生不熟,所以毒性减半。减半的毒性毒不死人,不过会令人产生幻觉。看东西可大可小,死物长腿,蚂蚁如牛,等等。” 果然,地上的孟百川扭了一会,就笑嘻嘻的看着络央道:“洛姑娘?果然是神仙下凡,原来神仙都如此小么?燕子都可成为坐骑了!” 第二十一章 空城月” 络央哭笑不得,只好说:“他饮了不少下去,想要恢复清醒怕要等到半夜去。” 顾悦行道:“难道这种毒,就连人间界神官都不能解吗?” 络央回答:“若是中毒,倒确实能解的,但是这又不是中毒。这就有点难办了。也不是不能解......但是我们真的要把时间浪费在给他解毒上吗?” 络央忽视顾悦行的眼光在她身上的变化,继续道:“连月城的事情,终究不该和官府扯上太多关系。官府的事情,已经了了。” 顾悦行不语。 确实,官府的事情看起来确实是了了。否则,这个空城杀戮过去了那么久,等到等个城的血腥味消失,等到血迹浸染红土,等到艾子书书成,等到武林盟主选出,这座空城居然还是只有一个孤单单的孟百川。 再不熟悉朝堂汹涌也该明白了,很明显,朝廷那边,想要孟百川这条命作为整件事情的句点。 明白过来这个道理的顾悦行再度把视线聚焦到络央身上之后,也似乎明白过来络央保下孟百川的原因。他张了张嘴,却又把差点脱口的疑问咽了下去。 片刻后又开口,点了头:“说的也是,他是个累赘,只会添乱。” 顾悦行往孟百川的方向看了一眼,手下弹过一道指风,点了孟百川的睡穴,刚刚还在空气中乱抓的孟百川一下子安静下来,半张脸贴着地睡了过去。 刚刚洗干净的一张脸,猛然瞧去,好像初见之时。 不过这一次孟百川要幸运一些,他倒下的地方正好在墙角的阴影中,不至于被现在的日头晒死。 他现在死不了呢,顾悦行心想,已经死的不在这里。 *** 已经死的人,在城北。 连月城是个很大的城池,若是慢慢的走过去,其实是要花去一些时间的,唯有的好处就是连月城的街道很正,中间主道从北门直通南门,瞎子都不会走错。而当时孟百川率领的军队也是从这个顺序入城,也是从这个顺序出的城。不同的是,孟百川率军入了城,之后,南出,就没有了将军。 连月城的城池朝向颇为有意思,其实以连月城的规格,应该有四道城门,东西南北,但是连月城却只有南北两道城门。顾悦行听说过一个说法,宋国武将有一种惯例,兵士不走弯路,直来直去。据说这是武将在战场上养成的习惯:为了保证战场厮杀的时候战马勇往直前,在每次交战的时候为首冲锋者都会把座下战马的眼睛蒙住,战马看不到眼前乱刀景象,只一味随着号令往前冲,骁勇战士,冲破对方人墙之后,手上的刀刃都起了卷。 而之后,兵士不走弯的规矩也就留下了。同时,还有一个规矩,进城的将士,不走东门,因为如果东门,势必要从西门出。西的方位,不吉利,令人想到西天。 所以,除非屠城,否则不会有将军带领兵士从东门入城。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连月城居然一开始就没有建东西门。可是有什么用呢,即便是不让将士走西门,城里的百姓还是上了西天。 艾子书中只写了孟百川的罪行,其实并没有写到原因。艾子书惩罪有的时候也不需要原因,因为这世间本就有太多无法让人想通的事情,也有太多披着人皮的恶魔,杀人不需要理由,同样,惩罪也不需要因果。非要找到因果,人命是因,伏法是果。 这是江湖上的规矩,也是作为武林一员的顾悦行坚持的道理。 而络央并非是江湖中人,她似乎,想要带着孟百川去寻找真正的因果。 朝廷为什么要下令屠城呢?这个命令,到底是以什么样子的顺序到达孟百川的手里呢?为上者并不可能亲眼来到连月城见证什么,他们只能通过层层上报的信息来做出判断,所以,倒是是什么顺序?是为上者通过层层传递的消息做出了屠城的判断?还是屠城的请令一层层传递到为上者的面前,被盖上了同意的印章? 孟百川这个人,到底在这件事情上起到了什么作用?他是个只听命令的傀儡,还是一开始上报的始作俑者呢?这个疑问在顾悦行接到艾子书之后他从未想过,在一天一天的等待孟百川咽气的时候他也没想过。 而在眼下,他带着络央从南门往北走的路上,心口忽然堵得慌,好像刚刚中毒的不是孟百川而是自己一样,那口气横冲直闯闷地他要透不过气来。 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顾悦行依然秉承着君子风度,提醒络央一声:“洛姑娘,收紧些,要起风了。” 他示意了一番络央的帷帽。 话音刚刚落地,眼前清晰景象立刻漫上了一层尘,确实是尘,连月城每日到了正午时分就会起风,城中不常落雨,又多细小尘土,每次起风都会将连月城笼罩在扬尘中。时间也不长,大概一刻钟左右,但也足够消除路上左右的痕迹。 顾悦行也是因为如此,才奇怪那几具尸体的出现的。 “我们昨日离开连月城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尸体,而且离开的时间接近日落。我发现之时是日升,连月城一天的天气变故我再熟悉不过,每日可以掩盖足迹的时间便就是正午这一场风尘,但是那尸体出现应该是日落之后日出之前。却无任何踪迹。实在是奇怪。” 顾悦行一连说了好几个奇怪。他也在面上蒙上了一层面巾,说话的时候语气闷闷的,像是发自内心的困惑。 “如果是个江湖高手,那就更奇怪了——吊死的那些人明显就是普通的百姓,一点武功基础都没有,需要出动江湖高手吗?” 络央顺着他说道:“如果你推断的东西成立,那我们还是不要过去为好。” 她虽然话里说“我们不要过去”,但是脚下没停。 停下的反而是顾悦行,顾悦行停了下来发问:“为何?为什么这么说?” 络央也停了下来,转身,她和顾悦行保持了三步的距离,因为顾悦行问出这一句话是三步的时间。古有曹植七步成诗,如今顾悦行迟了三步,解不开一个在眼前的困惑。 络央道:“一个很寻常的凶案现场,加上一些不寻常的线索和疑点,这种种迹象难道不表明这是一个陷阱吗?而是是针对你,或者是我的陷阱。” 络央进一步解释道:“能够探查出来这些古怪,要么是心思细腻可洞察细节之人,要么就是武功出类拔萃,至少轻功可以和那个布置凶案现场的人比肩的存在。否则要么像呦呦那样联想,要么,即便是看出古怪也没有能力继续往下查。” 络央看他,隔着帷帽歪了一下头,问他:“所以,明知道陷阱,顾盟主,还去不去?” 顾悦行往前走了三步,追上了落后络央的距离,道:“既然陷阱都挖了,辛苦对方连夜动手,我若是不去,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 他迎上眼前迷乱的风沙,走进了尘埃里。 顾悦行心中明白,这一场尘埃,是他自己主动等到的。 那一天他来到连月城的时候正好日落,他懒洋洋的在月潭镇借宿了一宿,第二天一早才懒洋洋的赶到已经变成了空城的连月城里冲着在对着空屋磕头的孟百川读了半本的艾子书。其实他当时即便是照本读完再下手,也赶得及回去月潭镇吃晌午饭。 但是他偏偏没有。 偏偏在屋顶发呆的时候一个扭头,被忽如其来的风沙扑了个满面。 *** 景象没有变。人依然吊着。一路走来,地面上依然干干净净,风沙已经落去,一刻钟,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即便是刚刚真的有人接近过存在尸体的房间,此刻也看不到痕迹。 其实早上的时候顾悦行已经觉得眼前景象十分的渗人了,如今正午十分,日头顶天,地上看不见自己的影子,老话说,这个时候正好阴气最重,影子最脆弱,一不留神就会丢了影子(魂)。所以才会有小孩被大人按着在家里午歇,睡不着也不准出去,哪怕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发呆;也有人说正午是阳气最盛的时候,这个时候如果斩首犯人,必然魂飞魄散不得超生。两个说法都有,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但是两边说法都是绝对,以顾悦行的江湖经验,绝对往往象征绝路,做人凡事应该留余地,倘若对方拍胸脯和你保证这事一定成一定妥当,那这事多半要砸。 而正午时分出门,打一把伞,既可以保护影子,又能防止中暑,算是中庸之道了吧。 这一招真是聪明。 顾悦行看到那个门口打着伞的人的时候,差点要一拍脑门懊悔自己怎么不带一把伞。 而事实上他在看到来人的一瞬间,脚下一动身形已经移动到了来人三步之外,这个距离很客气,既不冒犯,也能表明来意施加压力。 “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顾悦行实在是想要客气一点,但是现实情况却不容许,在此情此境之下,总不能是观客过来游山玩水的吧? 听到顾悦行的质问,来人好像才察觉他们的存在一般,将手里的伞微微偏移了几分,随着那面素色伞面的移动,来人露出自己一身星蓝色交领长衫,锦带束腰,打扮的江湖不江湖,纨绔不纨绔的。 话虽如此,顾悦行也承认此人高俊挺拔,面目英秀,一双露出的眼睛朝他投来淡淡一撇,冷的就像之前空城上的月。 第二十二章 招魂” 莫名其妙的,顾悦行心里冒出一句话:“这个人,我好像见过。” 又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实在是奇怪,眉眼身形都很陌生,偏偏那清冷又疏离的感觉令他产生一种熟悉的不适感。 没错,就是不适。不适算是一种最初的感觉,再往深了酝酿一下,大概就是那种“看着太不顺眼了情不自禁想要揍他一顿”的冲动。 索性那人并没有继续看他,很快的扭过头去,顾悦行顺着那人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房里的尸体。尸体依然挂着,从表象来看,人都是死了之后吊上去的,奇怪的是没有挣扎也没吐舌头,到底是怎么死的还要进一步查验。死因很迷惑,然而眼前这个来人更迷惑。 “你是官府的人么?为何会发现这个地方?你总不能是凶手?若是凶手,你为什么要杀害无辜?” 那人长着一副温雅的模样,但是刚刚的眼神透着目空一切的凉。顾悦行吃不准这个人什么来头什么脾气,会是惜字如金还是侃侃而谈,相比较这两者,是敌是友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那人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说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就是无辜?” 趁着顾悦行一愣,他第二句话紧跟着开口:“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凶手?” 顾悦行两次愣住,眉头比脑子先反应过来,皱起了眉。 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两个反问句。对方反问,他问回去就行了,但是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像是死脑筋一般,非要自己像个明白,脑子想是钝住了一样,忽然抽一样了疼,不知道是没有打伞晒得太厉害还是想的过度,短暂的眼前晕眩了一下。 他感觉只有片刻功夫,那人就不见了。 顾悦行瞠目结舌,当即就低头看去,地面干干净净,根本没有脚印。 他又幡然醒悟一般立刻回头去找络央,却见几步之外的络央愣愣站在远处,似乎也如他刚刚那般恍住了。顾悦行大惊,立刻奔回去一把拽住络央一只手腕,口里急唤:“洛姑娘!” 虽然隔着衣袖,却依然能够察觉到络央的手臂微弱的颤抖了一瞬,隔着帷帽的白纱,他看不到络央此刻的神情,他心里着急,等不得一刻的迟疑,又再次唤了一遍:“洛姑娘!” 这下洛姑娘有了反应,是吓一跳:“啊?怎么了?” 她反问,借着又问:“你刚刚,在门口自言自语什么?” 顾悦行猝不及防听到这句反问,一愣。 络央见他不答,以为是没听清楚,又问一遍:“是不是找到了什么线索?” 她见顾悦行不答,只愣愣的瞧着她,隔着白纱,她都能感觉到此刻顾悦行的眼神十分可怕,更可怕的是,顾悦行试试的攥着她的手腕——顾悦行并没有失神,因为她的手腕并不痛,挣脱不得,却施力得当,只能表示,顾悦行扣住了她的手腕。 扣住手腕,叫她无法挣脱逃脱。 她只能不动,困惑看他:“顾盟主何意?” 顾悦行很快平静下来:“刚刚,落姑娘说,我在自言自语?” 络央不语。 顾悦行又道:“我刚刚与你走到此处,见一个人在前,长衫,执伞,蒙面。” 他伸手指着那一处空地,说:“我问他,是何人,来此作甚。他不语不答,只看我一眼。” “我又问他,你可是官府中人?可是凶手?若是凶手,为何残害无辜?他却反问我,怎知他们是无辜?怎又知他是凶手......” 络央却在此刻说:“你漏了一句,你还问,为何寻到此处?” 络央道:“我听到你在说话,看向一边,若有所思,我以为那是你断案方法,便没有打扰。你如今告诉我,你却觉得自己见了一个人?若是有人,那武功在你之上?” 顾悦行无语。 络央看了看那属于顾悦行的脚印,清清楚楚,印在一层刚刚落下的薄尘之上,她若有所思道:“起码轻功十分了得,不对,应该是相当了得。轻尘不沾.......江湖上有几个人有这样的轻功?” 这下顾悦行有话讲:“我。” 顾悦行顿了顿,补充一句:“还有我师父,我师兄。以及上一任的武林盟主。但是他们都不可能来到这里。” 络央沉默。 *** 顾悦行大名鼎鼎,他的师父在江湖上算是声名赫赫,是江湖上第一个弃武从文的马上书生吴宏图。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无宏图”,很不吉利。但是他的名号却大名鼎鼎,他在江湖素有凌波神指的美称,十九岁就名扬江湖,曾经在东海击退东瀛神将松木秀岗,令松木家族退回东瀛,三代不入东土。之后颂雁之战开始之后,作为燕国贵族的吴宏图披挂上阵,他生的清秀,身量单薄,经常被军中将士误以为是书生,却每次开战皆冲在前锋,久而久之,便有了马上书生的美誉。但是马上书生也改变不了燕国灭国的事实,燕国灭国之后,吴宏图失踪,就在天下都以为他早已经殉国的时候,他却悄无声息的教出了一个武林盟主。 武林盟主顾悦行道:“我师父一直都隐居,我能够和我师父有一段师徒情谊也要多亏了父辈的交情,这都算是勉强来的缘分。但是江湖人只知道我师父名师出高徒,却不知道我师父早在战场上就丢了一双腿,寸步难行,纵然依然武功盖世卓绝,却又怎么可能做到无声无息来此自如?” “还有我师兄,他倒是确实可以来去自如,不过.......他若是见了洛姑娘,那轻功,只怕连我都察觉不了。” 顾悦行终于松开了洛阳的手腕,他之前一直虚虚的空握,并没有真实触及到络央的皮肤,所以也没有对络央造成什么,但是他依然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神情,继续道:“我师兄怕女人,怕极了女人,他的轻功......有一般是为了躲避女人练出来的。” 络央注意到,顾悦行没有说出他师兄的名字。而在江湖上,好像也没有关于顾悦行师兄的传闻。 难道因为怕女人,连江湖名声都不敢声张了? 络央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好奇,正考虑多问一句是不是会显得神官太过于八卦,忽然,他们身后的巷子里传来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顾悦行也注意到了,随后,顾悦行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如同昨日那般,提携着络央悄无声息的上了对面的一处屋舍的房顶。同时,顾悦行左手微微法力,一阵细微的掌风自衣袖而下,地面浮尘如略过了一阵微风一般,瞬间就抹去了刚刚的痕迹。 来人是一个中年妇人,生的粗手大脚,俨然一副村妇打扮。胳膊上还挎着一个老大的篮子,篮子上盖着白色的粗布,看着和平时给农忙的丈夫送饭的妇人没什么两样,却踮着一双脚做若无其事的走在这个空城。一边走一边若无其事的四下打量,这些举动若是在平时大概没什么,但是在空无一人的空城里,就显得十分的诡异。 这样若无其事的表情,就连顾悦行都要自我怀疑一瞬间这里是不是埋葬了几近半城百姓的血城了。 农妇一路如此这般的走到了吊着尸体的屋顶门口,放下手里挎着的篮子,然后从篮子里取了一根香点上。 所以,确实是在祭拜的? 虽然但是......这画面未免也太惊悚了吧?若是自己的亲人丈夫死在这里,好歹,入个土吧? 顾悦行想起来那个孟百川,就连罪恶昭彰如孟百川,他都不忍心让他死后曝尸荒野。 那妇人丝毫没有进入房间的意思,等到那一支香烟燃到一半的时候,开始朝着屋里招呼:“当家的,大哥,二叔,先吃饭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叫魂,女人就没打算控制自己的嗓门,顾悦行甚至不需要去刻意听。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惊悚,一个妇人对着一屋子的尸体自说自话,令顾悦行觉得像是那些家破人亡后疯掉的女人一般。那个女人神色自如的把原本包在篮子外面的粗布取下来,小心翼翼的铺在门口,然后把篮子里的饭菜一一摆了出来。腌菜,粗面馒头,还有一壶不知道是酒还是水的东西,然后好像就没了。 顾悦行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午饭可不咋地。” 络央没说话,而是轻轻捏了他手背一下,示意他往屋里看。 她指尖温凉,指甲圆润光泽,轻轻捏他手背皮肉的时候,他还感觉到了指甲在他的手背上轻微的划挠了一下,像小时候抱着那只小白猫把玩的时候,不光有点痒,还吓了他一跳,心蹦了一下。 等到他去看屋内情况,他的心可就不止蹦一下这么简单了:屋内,那几个尸体,居然自己动了起来!而屋外那个妇人自顾自的在摆盘,对于屋内那仿佛吊死鬼诈尸的惊悚画面毫无任何波动。 他们仿佛“活”过来,且对自己被钓了一天的情况一无所知,自己伸手把自己从绳圈里缩了出来,之后,跳了下来,走到了门口,开始蹲下捡起来馒头和腌菜开始大口嚼。 屋顶上的顾悦行已经快要晕厥了,他倒是还记得控制自己的音量:“难道,难道这是苗疆的招魂术?还是湘西的喜神?还是崂山的道术?还是旁的我不知道的?” 第二十三章 笨蛋才守株待兔” 络央不语。 这景象确实算是惊悚的。 香还在燃着,然后那些人蹲在门口大口吞着食物,背后的小房间里还能看到横梁上挂着的绳子。顾悦行闯荡江湖以来,见过不少离奇画面,也不是没见过邪教教主每日搂着亡妻明棺酣睡的画面。但是因为事先知道了对方的身份,所以内心中除了震惊之外,也只剩下一些当时能表达的情绪,比如“无可救药”“五味杂陈”“无话可说”等等。 鲜少有现在这样,吓得差点五体投地。 “不知道是不是我以前小瞧了平民百姓,以至于现在他们做点什么出格的事情我都觉得大开眼界不可思议,”顾悦行喃喃道,“他们好像是在做什么陷阱,以自己为诱饵......如果是活人,倒也不是不能办到,江湖上龟息da法就可以让人短时间脉搏气息全无,那个时候别说吊在房梁上,哪怕是丢到水坑或者埋进土里都无碍......但是这些人,明显身上是没有武功的。” 没有武功的老百姓,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要去引什么人上钩,反而更让顾悦行好奇的是他们到底怎么办到短时间做了死人还瞒过了他。 旁边的络央看了看他,并没有说话,倒是顾悦行觉得那一眼就是在交流,他于是继续交流:“洛姑娘你说,如果等到他们再吊起来,我上前去查看,他们会不会察觉到我?” 络央这次终于说话,反问他:“用龟息da法装死的人能不能在你靠近的时候察觉?” 难得洛阳发问,顾悦行立刻回答道:“要看第几层境界了。如果是第一层就保持了无感的灵通,那是潜息,脉搏和呼吸调至最弱,普通人或者江湖上的一般身手的人是会被诓过去探不出来,但是潜息最多只能够坚持一炷香的时间;二叫真定,哪怕是高手都谈不出来,无感减至最弱,只有最为在意的讯息才能叫其察觉,真定可以坚持十二时辰;最高的境界是春眠。” “春眠?” 顾悦行解释道:“春眠不觉晓——无境无界,无知无觉,大梦一场万事空。” 络央听他一路说来,对于春眠的解释要慎重很多,脸上也是一脸正色,可见春眠大概是江湖上龟息da法中的最高境界。 络央想了想,说道:“听起来......倒像是做了神仙。” 顾悦行发出了一声很短的笑声,依旧压低声音说道:“江湖无事,才盼春眠。”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嘴唇刚刚上下一碰,正要吐出些字句,忽然耳朵一动,原本要说的瞬间吞下,警惕一句:“又来?!” 那三人又返回去,把自己吊了起来,刚刚吊上,脚还在空中晃荡,他们再去看那门口的香,正好燃尽。 妇人慢条斯理的收拾好了碗筷,捡起了原本铺在门口的粗布,用力地在门口一抖,随着一股风起,地上的细尘被扬起,屋内的痕迹立刻被覆盖住。 原来这就是屋内毫无痕迹的原因。在这之前,顾悦行想了一堆,想着江湖上到底有谁有这样的轻功,谁会下这样的狠手,又是为了什么目的......他甚至连那一圈黑道帮派都想了一圈,甚至就连只是存在在传说中的“小燕国”都算了上去。 结果没想到居然是一个这么简单的法子。 顾悦行觉得有点好笑,这好笑的对象竟然一时间不知道是自己还是旁的。 一边络央在旁边观察他精彩纷呈的脸色变化,看了一会,等到那个妇人走的快要离开视线才问他:“现在如何?是要追上她?还是就近看看他们?” 络央扭头看他,她带着帷帽,看顾悦行的脸上被晒得流汗,奇了怪了,顾悦行轻功了得,烈日之下来回二十里都不费事,如今在屋顶上趴了一会,鬓角反而落了一滴汗。 络央心想,这正午烈日的,闹鬼这事大概率不大......吧? 其实对比那屋里几个“吊死鬼”,她反而对那个妇人更有兴趣:那几个吊死鬼,横竖就是吊在那里,肯下来吃饭,说白了就是笃定了大白天的没人来,非要吊着等到不知道谁晚上来上钩。那就先吊着呗。 *** 顾悦行那边好像读出了络央的心思,朝着那妇人方向示意:“跟着她,线索或许更多。” 两句话之间,那妇人已经消失,她穿了一件极其厚重的摆裙,裙角重重的拖在地上,一路走去,脚印痕迹全部被扫个干净。想要静等一刻等到走远再追踪的想法不太实际,顾悦行决定眼下就追上去。 他一人当然轻松,偏偏带着一个十分醒目的络央。只能委屈落后了一丈远的距离。不过倒也不妨碍跟踪,这连月城说大不大,妇人笔直出城,并没有走到孟百川所在的地方。她接着继续走,入了林子,穿了小道,直接进了一个小菜园。 眼见那个妇人开始麻利的扎起裙子蹲下收拾菜园子,收拾了一会,就去角落寻了扁担和桶,顾悦行让络央原地等候,跟了上去。 结果立刻就回来了。 络央诧异:“怎么了?” 顾悦行的脸色有点尴尬:“那妇人去施肥的.....” 络央差点笑出声。 所以跟过来之后,只是去看着一个寻常的农妇去做一些寻常的农活。这倒是十分有趣的现象:这些百姓,确实是百姓,一边设一个陷阱不知道在抓什么,一边呢照样不耽误自己的生计。 这让顾悦行想到了那些在深山中设置陷阱的猎人,挖了坑,设了捕兽夹,然后就下了山,该穴秧就穴秧,该除草就除草,找媳妇打孩子,一样没耽误,然后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去瞅一眼。有了猎物就抓,没有就修补一下陷阱继续等。 反正不会守着,笨蛋才守株待兔呢。 这联想让顾悦行自己开始咬牙切齿:我才不是笨蛋兔子....... 他现在的样子落到络央眼里,别络央误会,以为他是因为选错了跟踪对象才生气。 络央叹息:她也想不到这农妇真是农妇,菜园里的活比自己掉在半空中的男人重要。还没来得及说一声抱歉,鼻子就闻到了一股难以描述的味道。 显然是那个妇人挑着肥料到了菜园子。 顾悦行立刻带着络央到了树林中顺风的位置。他们这个位置挺好,一处小坡,周围又有林子遮挡,又是菜园方向的死角。燥热的风吹过树林野花野草,夹带着一股属于草叶的苦气。 经过这一番折腾,那一声抱歉早就丢了时机。她索性不说了,只问:“这里是哪里?” 顾悦行环绕一番,道:“这是月潭村,眼下大部分的村民都搬到了月潭镇去,估计不久,就不再是月潭村了。月潭这个名字就异主了。” “月潭村,月潭村,”络央饶有兴致的念了两句,“为何叫这个名字?我之前就奇怪,那个月潭镇并没有什么地方符合这个名字的。月潭,好歹,该有一潭水留着映月。” 顾悦行听到水潭两字,自然联想到了月潭镇的那个大湖,他指了指一个方向,讲:“倒真的有,不过不是潭水,是湖,莲湖。” 络央就更加奇怪了:“为何是莲湖?若是村子里莲湖出名,那应该叫莲花村莲叶村莲湖村,或者再怎么样,也可以叫月湖村。” 顾悦行把这些名字排了个顺,想了想,还是觉得月潭村好听点。俗中带雅,雅中又不失俗。是个正儿八经又叫人过耳不忘的村名。 顾悦行心中这样说,骨子里却没有反驳和顶撞美人的爱好,他从善如流道:“许是本来想要叫月湖村的,但是洛姑娘想想看,那边上的城池是连月城,既然主城是连月,那么周边村子也为了迎合,多半要带个月,若是月湖村,湖就显得大气,和村子不配,那就干脆改了个小气些得潭,显得低眉顺眼,像个村子的姿态。” 络央怎么可能听不出来顾悦行是在哄她顺她。她笑一笑,就在顾悦行本以为这事就这样过了的时候,络央却又说:“是吗?湖能改为潭?我要去看看,是不是这个理。” 随后络央就要绕过他往树林外走去,顾悦行起初觉得络央是小女儿心态非要较真,正想要露出宠溺一笑,笑意到一半忽然硬生生给扯了下来,他不光扯下了笑意,连带络央都给扯住:“洛姑娘可别走!” 他补充:“这可是月潭村,万一有人,认识洛姑娘怎么办?” 他说的糊涂,说出口才觉得不全面,于是补全:“昨日月潭镇有人讲洛姑娘认成了周姑娘,可见神官大人应该都是如此打扮。” 轻纱罗裙,帷帽遮面,美貌天仙,清冷出尘。 这样的美人,或许宫中常有,或许江湖世家多见,或许人间界中一抓一大把,但是在这个月潭镇月潭村,哪怕是没有屠城之前的连月城,这都是十分罕见的。 罕见,表示着引人注目。 顾悦行这两日眼见种种,虽然吃不准这些村民到底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神官来的,但是他们两人同时出现过,只怕如今割席都晚了。 而这样瞩目的络央毫无目的的跑去村子里找什么莲湖,难道村民真的会相信,她就是心血来潮想要去看看那湖水? 可算了吧,一开始他还不相信这个妇人会给吊死鬼丈夫送完饭后就去给菜园施肥呢。 第二十四章 医者和将军” 顾悦行觉得自己的口气有点像那些油滑的江湖人在哄骗初出茅庐的少女:“我不是说奉承话,洛姑娘容色无双,想必那位前任神官周姑娘也美貌出众,君子虽不度小人之心,可是洛姑娘,是在是太显眼了。” 他实在是没想到,才短短一日功夫,在他心中,平民百姓的印象就变了味,在他之前看来,平民百姓一直都是受苦受难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苦日子占据人生的大多时光的百姓,拥护人间界几乎成了一种本能和支柱。天下往来,唯利是从,唯独人间界,一直济世救人。 这也是人间界的医官可以放心的独自往来民间的最大原因。络央甚至身为神官,可以不需要刻意乔装,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导致络央出现的时候,有了昨夜那个场景? 总不会......前任神官的死,是百姓所为吧? 顾悦行觉得,当下去猜测这些有的没的,作用其实真的不大。他的任务是过来惩治孟百川,谁能预料到中途会杀出来一个神官....... 等一下? 顾悦行脑子哄的一下,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水里胡乱摸索的渔人,手下在水里一通乱撞,忽然就感觉到了手心里接触到了一尾滑溜溜的鱼。他一下子本能的抓住了。 他缓了缓心神,慢慢问道:“洛姑娘,我有事要先问你。” 大概是他的脸色实在是凝重,络央连问一句为什么都没有,直接点了头,好说话的很。 顾悦行问她:“我想知道,洛姑娘是如何确定,周姑娘就在这里?人间界的医者和神官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方法一直和人间界保持联系?” 他又立刻觉得这样直白的问出来十分的无礼,这若是人间界的秘密,他又凭着什么身份去想要探知呢?仔细想想,人间界似乎真的从未听说过外出的医官有何联络点之类的。民间自认为人间界就如杏林学堂,学徒修满,自然出世修行,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既然是“在个人”,那自然也就没有别的牵绊了。 “就连那些老虎长大成了大虎,都是会自动离开自寻新天地的,难道人还不如虎?” 一开始顾悦行确实也是这样以为的。 如今细细想来却又发现诸多解释不通的事情。 若是真的出师即为缘终,那络央又是如何知晓周至柔的亡故呢?又是怎么寻到这里来的?人间界诞生不足百年,眼前神官却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任。可见神官似乎不是一个可以终老的身份。 越是细想,这些疑虑就越放越大。 而眼前是可以直接解开他目前疑虑的人,但是顾悦自觉告诉他,他不会得到全部的答案。 果然,络央沉默了一会,告诉他:“我并不知道周至柔是如何死的,我们也没有直接联系,甚至可说,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周师姐,她是我的大师姐,人间界在之前收到了神官魂散的消息,之后我便顺着线索一路而来,在这里丢失了大师姐的踪迹。” 顾悦行问:“如何寻踪?” 络央就没回他了。 一双眼睛就那样看他,不光是看,她还撩起帷帽遮纱看,看得顾悦行悻悻,道:“我不问了。” 他不再追着这个问题问,又换了一个问题:“那,人间界的上一任神官亡故,只有下一任神官才究查原因吗?” 络央摇头:“并不,人间界医官皆有权探查。不过,好像现在只有我有这个时间。如今疫病未解,医官,忙得很。” 她看了看那远处农妇菜园的方向,喟叹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欣慰:“这些人,都该是当时周师姐保下的。” 顾悦行也看那边,目光中却若有所思:“是吗?” 络央对这句话不解,她困惑道:“难道不是?这场疫病祸及众多,传染性也很强,若非得到救治,哪怕是侥幸活的,都会或多或少身体不足,可是这些人能够在连月城全灭的前提下活下来......除了我周师姐有这个能力,我想不出别的。” 没错,其实顾悦行也想不出,月潭村的村民能够全须全尾活下来,除了神官和人间界的医者之外,还有别的办法自救。 *** 而连月城为何被屠城,顾悦行不是不知道。 连月城,是这场疫病爆发的源头。爆发的情况莫名其妙,起先这些病症并没有令当地的医官和府衙重视,而是以为是一种伤寒,故而把最初得病的人带到了医官中,以熏浴,艾灸,和四逆汤来救治。 最初确实缓解,之后当地医官看病人症状转轻之后便让其返家慢慢疗养,结果不日病人便在家中开始呼吸不畅,便血,冬日时节依然大汗不止,滴水不入,最后活生生脱水而亡。 更可怕的是,这些病人死后,随即,接触过这些病患的人就开始以同样的方法得了疫病。 等到当地医官终于发现这个病症会致死且传染性极强的时候,疫病已经染遍了大半个连月城。城中知府果断下令封城,在封城之前,还不忘了把家中的妻儿老小给偷偷带了出去。之后,连夜往上报,但是此时已经迟了,城中民怨四起,到处都是尸体,棺材铺从一开始大发横财到后面纸钱都不够用,每日死的人数赶不上棺材铺进货的速度,封城之后,棺材铺的掌柜也染上了病症,绝望之际,他将妻女藏进了一口棺材中,自己躺进了另外一口里咽气,借着出殡,把妻女带去了月潭村。 殊不知,棺材铺的小女儿当时已经染上了疫病。 然而幸运的是在月潭村还没来得及爆发的时候,这场疫病忽然终结在了月潭村。 如今想来,应该是那个时候周至柔正好到了月潭村。 顾悦行说:“我那个时候就觉得奇怪,连月城疫病爆发,作为济世救人的人间界为何毫无动静?确实是奇怪的很......虽然说当时知府隐瞒怕影响政绩是一回事,可是民怨沸腾,岂是轻易就能捂得住的?想必当时周姑娘应该是听闻了此时,才赶来的。” 结果周至柔的踪迹却止步在了距离连月城不到二十里地的地方......很难不让人细思极恐。 他取出了之前从酒楼中换来的消息,那一枚蜡丸如今仍然在他手上未曾打开。 顾悦行对络央说:“洛姑娘要不要和我打赌?” 洛阳问道:“赌什么?” 顾悦行微笑:“赌这昨日一钱银子买的消息中,会不会有人间界神官的消息。” 络央也想起来这个差点被她遗忘的一钱银子换来的消息,她不解:“那个月潭镇既然一早就对江湖人有戒心,你觉得那个小二还会给你什么有用的消息?” 再说了,堂堂名震天下的人间界,消息居然只值一钱银子? 络央心中五味杂陈,既觉得一钱银子的消息里不应该有人间界的相关,可是又觉得,还是想要报一丝希望,多一点线索,就能更快的寻到周至柔的消息。 顾悦行把那一枚蜡丸在络央面前捏碎,慢慢摊开纸条,说:“有没有用,这要取决于看消息的人。我相信人都要赚钱,即便是那个小二对我再有敌意,我也没用烧他的家放他的火,该赚钱的时候不会有人缩手的。” “赚钱是没错,可是你怎么能保证对方不会因为仇视江湖人而故意卖假消息?” 顾悦行道:“假消息也是消息。” 他笑:“洛姑娘不会以为江湖上的人都会说实话吧?虽然官场上多得是马屁精和巧舌头,其实江湖上那些扯谎连篇的也不少,都是人,在大是大非或者名利面前,都会原形毕露的。” 他慢慢打开纸条,纸条上还真的有两行字,字写得很乱,且潦草,大概是匆匆而就。 “月潭镇,疫病之后空半,之后月潭村住民涌入,村长护村护民有功,不日将为县令。全村有空,行赏。” 果然没有神官的一丝讯息。 功劳本上都是月潭村村长和村民的功劳。虽然这消息就两句话,但是可以想象出来那份县志上估计会洋洋洒洒写上月潭村村民由村长带领下全身而退的大功。 顾悦行一笑:“呦呵,真厉害。竟敢私吞神官之功。” 他说:“我不信区区村落,可以抵抗几乎毁灭连月城的疫病。” 为何不说那对棺材铺母女的消息,因为就如同周至柔那样,行踪断在了月潭村。之后两口棺材都没有找到。 “江湖有个艾子阁,艾子阁中,有九重童子,都是为了收集罪证,孟百川有幸,登上了九重榜。但是为何登榜,也是九重童子收集到的证据。证据中把连月城从事发到空城的时间线都整理了一遍,就连棺材铺的两口棺材都没放过。他不冤。” 整理出来这番消息之后,顾悦行再看那农妇方向,眼中就多了和络央刚刚截然不同的冷意,道:“孟百川不冤,连月城那个知府也不冤枉,当然,他已经死于民怨,尸骨都成了渣。” 连月城的消息一开始一直被瞒报,知府不敢隐瞒,但是也不敢如实相报,明明疫病已经染及大半城池,知府却只把人数克制在了不过二十数,这个数目根本过不了官府界定的关于疫病紧张的等级,于是就这样层层上去,淡了下来。 之后是连月城百姓暴动,火烧了府衙手撕了知府,这才惊动了上官,钉死的城门被破,城中翘首以盼的百姓等来的却不是医官,而是将军。 第二十五章 药到病除的面相” 连月城百姓当初因为城中疫情迟迟得不到解决,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趋势而越发的惊惧,百姓惊恐的最初会选择求助医官,在医官被染病亡故大半之后,又把希望转移到了官府头上,希望官府上报,以求朝廷派来医术更好的太夫前来。(wap..com) 他们并没有一开始就寄望于人间界,因为人间界一旦大批出现就意味着此地有瘟疫或者大疫,在那个时候,连月城的百姓依然不愿意承认自己为大疫区域。同时,连月城的官府也不愿意,大疫区域意味着伏病汹汹,意味着将要缓缓休养生息,意味着往后将近十年都不会被朝廷考虑纳入兴邦之选.......这对于不管是城中的百姓亦或者在此上任的官员来说,都影响巨大。 而被列为大疫区域中的一个条件,就是惊动人间界。 实际上这个条件很矛盾,人间界的医官桃李遍天下,不光是民间医者大半都受过人间界医官的指点,就连朝中太医院的御医,也将近大半师出人间界中。 大概也是因为察觉到了这个条件的矛盾,之后这条件又细化一条:惊动十人以上云游医官,亦或者神官。 如今直接惊动了两位神官,不知道连月城算不算是头一份先例。 *** 在顾悦行看来,反正屠城不是。 连月城并非是第一个因为暴乱而被屠杀的城池。颂雁之战之后,南北一统,可以算是百废待兴。可是现在已经九年过去,宋国却依然停留在了“待”的关卡上,迟迟不破。 百姓的耐心一直被研磨,民怨就没有压住过,连月城的事情,最后还是那个被百姓生吞活剥的知府给背下来的。 “不过那个知府也是活该,一怕影响政绩迟迟不肯如实上报,二来又不愿意求助人间界的医官,他到底在等什么?等菩萨下凡,一杯甘露解了城中病苦不成?”听到这里,络央忽然问他:“若是知府这两项所为都不曾为,那我周师姐是如何得知连月城有疫病而来的?” 这句话猝不及防,顾悦行呆了一下,才说:“周姑娘是人间界神官,那个知府倘若求助,也不会去直接找神官大人的,因为只要神官来此,这城中疾病情况就会不必过审其他,会直接定为大疫。那他此前辛苦欺上瞒下的所谓不是白做了吗?” 络央沉默了一会,又想到:“那会不会,是连月城的知府并不知道周师姐的身份,而是只以为她是人间界的一个普通医官呢?” 见顾悦行并没有立刻反驳,她又补充:“毕竟人间界神官这个称呼,从外人看来,就很老气横秋了。呦呦之前知道我的身份十分惊讶,还和我说,她此前以为人间界的神官都长得土地公那样,鹤发童颜,和蔼可亲。” 她越发觉得这个猜测在理的很:“连月城的知府是个父母官,欺上瞒下是为了自己仕途着想,那么若是城中疫病无法克制,他必然逃不了责任,总不能等到一城百姓全部病死吧?空城知府又算什么知府呢?所以,他就想了两个办法,一来呢,他隐瞒实际情况,尽量的把城里的疫病往轻了说,同时偷偷派人去寻民间的人间界医者。——不是说惊动十人云游医官才算标准么?那他就找九个医官不就好了?” 顾悦行反问她:“那若是如此,周姑娘会隐瞒自己神官的身份吗?周姑娘是洛姑娘的大师姐,想必年纪必然不是什么土地公土地婆那般,也不是什么鹤发童颜的年长者容貌吧?” 顾悦行笑眯眯的:“说一句实话,在此之前,见到洛姑娘得知洛姑娘身份之前,我若是听到神官周至柔,我也不会第一时间反应是个年轻的姑娘,一切都是因为洛姑娘在我眼前为实,我才想当然觉得,上一任神官也该是个年轻美貌的姑娘。” 他的句子里,把年轻美貌四个字放在了重点下了音。见络央并没有提出异议,这才确定,原来周至柔当真也是个年轻美貌的姑娘。 此刻情形并不适宜,否则他真想问一问络央,是不是人间界选择神官的标准之一就是年轻貌美。 “周姑娘年轻貌美,这是美人的标准。可是对于医官来说,年轻貌美就不是什么优势了。一般人求医问药,只怕更新那些皱皮白发,颤颤巍巍的老人,而且越是重病确实如此。对于太夫来说,就像人参,越老越值钱,越老越补。” 顾悦行讲的挺实诚,说出了一般人的心里话。人间界的出师的医官确有很多年轻有为的,那是因为人间界会选很多天赋奇高或者本身就是医学世家的孩子从小培养。有的人就是天之骄子,十年就可以达到普通人一辈子到不了的层次,再加上人间界的培养,更上一层楼。由此才让世人产生一种人间界中多新秀的印象。 但是如果让周至柔或者络央不以人间界神官的身份在人间行医救人,首先就难过刻板印象那关。哪怕是面对一个平平无奇的老大夫和人间界神官,从外表上,人家都会觉得那个老大夫看着可靠,一看就是个药到病除的面相。 至于络央么.......顾悦行心说,嗯,是个美人儿,愿意牡丹花下死的那种。可是要是在不知道对方身份的前提下,倒也愿意让她小试身手,给他扎个针把个脉什么的。毕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 倒也不知道是哪里惹到了络央。是他当下的表情还是刚刚的言语,反正络央就是被惹到,特意掀开了帷帽的面纱瞪了他一眼。 吓得顾悦行立刻正色:“当然了,这为人医者么,最重要的还是仁心仁术,作为病人,怎么可以以貌取人!难道这世上就不能有美若天仙的姑娘当神医么!” 络央懒得理他贫嘴。 把帷帽又挡了回去。 顾悦行讨了个没趣,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正要说些什么,又听到络央坚定道:“既然如此,那我更加要去一趟月潭村了。不是说那对棺材铺的母女失踪了吗?我师姐也失踪在那里。既然如此,我更要去。” 顾悦行见络央坚决,想着若是他再不肯,只怕络央也会偷着去,到那时候万一出个什么,神官在他手里给着了道,他这个刚刚上任的武林盟主也不用当了。 他可不要当个武林任期最短盟主。顾悦行无奈同意,但是说:“即便是要去,也不能白天大摇大摆的过去吧?那也要寻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过去,可是若是如此,那今天可是有的忙了。” “那边呢,有个陷阱要等咱们上个钩买个账,”他指了指连月城的方向,“这边呢,可能有个暗道要我们去发现,怎么办呢?” 顾悦行耸肩,一脸为难:“两边都没法拖延。若是先去连月城,那就算是打草惊蛇了。在想无声无息的潜入月潭村先下手为强就不可能了;若是先去连月城,万一对方真的吊死了......那好歹是一二三四五六七条人命啊。” 络央想当然说:“那自然就晌午的时候去月潭村,到了晚上,再去主动上钩呗。” 顾悦行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晌午?大白天?” 络央道:“怎么,你们江湖人探查情报,一般都选晚上啊?晚上所见的东西,哪有白天看得清楚?” 顾悦行也吃惊:“你们人间界探查情报,都喜欢大白天光明正大的看啊?” “是啊。”络央回答的十分的干脆,她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瓶子递给顾悦行,“你寻个机会,把这瓶子里的东西丢到村民每次饮用取水的井里。我想这对于顾盟主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哪怕是青天白日光明正大的?” 顾悦行接过那个瓶子,瓶子只有鸡心大小,瓶身并无任何装饰,也没有味道,只是在刚刚触手之时能够感觉到瓶身带着一丝温度,想必是之前一直被络央带在身上的缘故。 “这算什么?投毒吗?” 这一回络央并没有生气,只是轻轻笑笑:“这就是寻常的安睡散,有人失眠多梦,随意服下或者浸浴都可以令其一夜好眠。这么一小瓶给全村用,也就只够半个时辰的睡眠而已。也就是说,我们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可以在村子里随意勘察走动。” 原来如此。 顾悦行把瓶子攥在手里,不忘提醒络央:“村子里不单单有人,还有狗呢。” 络央反问:“难道狗就不喝水么?” 顾悦行彻底没话讲。 *** 这算是顾悦行行走江湖以来做的头一件被他列为“非君子所为”的事情。虽然这东西并不算是毒药,可是这行为怎么看怎么丢脸。 顾悦行在一丛树冠的隐藏下,懒洋洋的打着哈欠:快到了晌午,他也开始有些犯困。 街上陆续有村民担着水桶往这边走,村子里这口水井果然是村中人取水的地方。在确定了如此之后,顾悦行手下一个指风,将那瓶中的粉末弹到了第一个村民的水桶里。 那个胖胖的大婶利索的把水桶放了下去,大力地在水井中晃荡出伶俐的水声,然后很快就打上来了满满一桶晃荡个不停的井水。 第二十六章 陌白衣” 顾悦行万万没想到,村子里不光有狗,还有鹅,大白鹅。就是曲项向天歌的那个大白鹅,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那个鹅。 他之前没加过活的鹅,诗句中看到过,但是大户人家基本不在庭院中养大白鹅,人家养仙鹤,养孔雀。他在一些描画农家的画卷中也只见过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画面,大户人家和江湖世家也不养鹅看门,他哪里知道农家居然还养大白鹅来看门的? 顾悦行,堂堂武林盟主,被两只大白鹅赶的一路逃窜——倒不是他慌地忘了一身武功,而是他觉得丢脸。用武功对付两只鹅,实在是太丢脸了。 殊不知,他被两只鹅追的四下逃窜,这面子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 他还没有被追的慌乱成一团,不忘了避开络央在的方位反着跑,只是那两只鹅一路扑腾翅膀拔腿狂追,一边扯着脖子不停地高声撕叫,短短一路招呼,已经集he了五只白鹅,不下十数只鸭子和鸡,以及两只估计没来得及喝下水的奶狗。 不过一路上,他十分欣慰:人间界就是人间界,下毒的能力真不会令人失望。短短一路下去,一群鸡鸭鹅狗的一路喧闹,居然都没有惊动任何一户人家。看来果然起了作用。 这络央说的“随意勘察走动”看来是一点没掺假。这哪里仅仅只是随意勘察,就算是敲锣打鼓都毫无问题。 顾悦行一路被追赶,竟然直接追赶到了那个月潭村的莲湖方向。 莲湖中,种满了莲花和莲叶,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莲叶硕大,倒是衬的莲花和莲蓬十分不醒目。被晌午的烈日晒了一路,眼前忽然撞进一片水色碧绿,神清气爽。 碧绿摇曳中,露出一角素白,颇有莲花田田出水的味道。不过......顾悦行又走近一些,等到看清那素白为何物之后,他耳边的喧嚣和吵闹都远去了。 那是一把素伞,撑伞之人身形高挑修长,穿一袭星蓝色长衫,锦带束腰,顾悦行走近时候,那人也察觉身后喧闹,回头,是一双冷寂如天上月的眼睛。 他此刻未曾蒙面,坦露出一张脸,果然是眉目俊秀,姿容出众。 顾悦行眼前有之前出现过得如幻画面,身后有红尘喧闹,他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加相信,自己之前在连月城的一瞬不是失神。 他走近,道:“我见过你,在连月城,我们对过话。” 他音调略略提高,为了压过身边白鹅的叫嚣。那为首鹅好像和他有仇一般,领着一群鸭子把他围住吵个不停,见顾悦行迟迟不理会,嚣张越盛,两次张开翅膀扑棱,很有来一场挑战的气势。 那人先是看了看顾悦行,又把视线转移到了顾悦行脚下的“战场”,视线来回两次,终于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他很快憋住,但是那双那刚刚开始被顾悦行定为冷月一般的眸子,已经染上了暖意。 冷意似乎转移到了顾悦行这边,顾悦行凉凉一撇:“再吵,我就炖了你们。听说全禽宴相当不错。” 这句话十分有震慑力,也不知道是那鹅听懂了人话,还是被顾悦行的语气吓到,居然真的保持鼓起翅膀的动作带愣住,非常直接的表演了一个呆头鹅的状态。它身后的鸡鸭见老大发了怂,也跟着闭上了嘴。 一下子,凡尘喧闹远去,荷叶田田,又成了如画境界。 顾悦行用闯荡江湖多年的直觉感觉对方对他并没有恶意,也无敌意。他升出了想要结交的心思,毕竟能够在连月城中不动声色耍了他一道的,一定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他想要走近一些,脚下又被团团困住,他冲着那只头领白鹅瞪了一眼,白鹅吓得立刻从呆愣中抽离,忙不迭的带着那些鸡鸭群让了路,甚至有些胆小的鸡已经做若无其事与我无关的态度在一边啄地,假意觅食,同时不动声色躲远。 顾悦行将脚边两只还在撒谎的奶狗挪远,走前一步,若无其事道:“这回,阁下总不能再让我以为是一场幻觉吧?” 对方这一次看来温和的很,其实两次见面相隔时间很短,却情绪极端变化的像是个两面人,连月城里的是清冷孤傲,月潭村的却显得春风和煦平易近人。 他嘴角挂着微笑,先自报了家门:“顾盟主,我是陌白衣。” 很奇怪的回答。 不是什么客套却又不容易出错的“久仰大名”或者“在下是某某某”之类,而是直接直呼对方称谓,且干脆一句“我是陌白衣。” 不知道对方是不曾来过江湖还是实在是对于礼仪之事生疏,这个“我是某某某”可不是谁都能讲的。能够说出,必然该人需要如雷贯耳大名鼎鼎,对应的回答必然是震惊面色以及惊呼“原来是某某某!久仰大名!”等等...... 而顾悦行呢,十分尴尬。他不知道陌白衣到底是谁,反应了半天都没有从回忆里搜刮出来对应的名字,自然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久仰大名这样的客套。 而他只能干巴巴,显得十分无礼的回应道:“哦,那我是顾悦行。” 顾悦行大名鼎鼎,至少在江湖来说。江湖最大的武林大会诞生的信任武林盟主,虽然武林盟主本尊什么模样还没有传开,但是他手上的那把“形影”剑又谁人不认识呢?就算不认识,那剑鞘上那么大的“形影”两字,还看不懂? 形影形影,形影不离。没错,铸造这把剑的铸剑师,字不离。所以铸剑成功之日,取名形影。因为实在是太过于草率,反而让这把剑在一众别具一格的剑名中脱颖而出。 之后甚至成为了盟主之剑。 盟主十分无语,偏偏江湖人认剑不认人。只知盟主名叫顾悦行,随身形影剑,至于高矮胖瘦是俊是丑,倒也无所谓。反正日后相见,总有的点可夸。相貌拿不出手,那年轻有为总能说得过去站得住脚的。 陌白衣对比起来十分有礼:“顾盟主年轻有为,是江湖新秀楷模,陌某人久仰多时。” 听听,这话显得多虚啊,还久仰多时呢,他之前在江湖上可没多出名,虽然也出名,但是出名的前提是他的家世本来就优越,江湖大名鼎鼎的音乐世家,这个音乐世家可不是什么令人悦耳的音律,而是以音律乐器为武,取人性命的存在。 一个立足不到半百的家族,不光很快在江湖上站稳脚跟声名鹊起,传人居然还成为了武林盟主。这一功劳下去,出名的更加是顾家而不是顾悦行本人。 但是陌白衣接下去的话就让顾悦行吃惊了:“当日顾盟主一朝百鸟朝凤,击落当时夺魁呼声最高的雨郎君,人人都以为百鸟朝凤是顾家剑法的顶峰,实际上,顾盟主,还没有用到八成功力吧?顾盟主真乃是不露相的真人也。” 顾悦行这下目瞪口呆:这马屁拍的......也太令人身心愉悦了吧! 怪不得老人家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果然,高帽子谁都爱戴,就看这高帽子舒服不舒服,平日里说什么“你别给我戴高帽子”,真扣你头上,谁都舍不得摘。 顾悦行拱手还礼:“哪里哪里,陌兄高看了。难道陌兄当日也在现场?” 陌白衣颔首:“雅间方位可谓是一座难求。” 这下顾悦行是真的不好意思了:“那真是我眼拙了,陌兄如此出众之人,我居然毫无印象。” 陌白衣嘴角还带着笑意,一分都没有增减面上的客气:“这是应该的,顾盟主当日是去比武,不是看热闹的,所有热闹在对手面前,应该成为浮云。我该是当时浮云一朵,不该入眼。” “如今入眼了,也不晚。”顾悦行道,他实在是越发对眼前的陌白衣好奇极了,同时在心中搜刮各路江湖世家的子弟名单,试图寻找个姓陌的或者名字里带白或者带衣字的来,但是无论怎么搜寻怎么回忆,他都对不上,他之前若是见过,哪怕一面之缘,都不会也不该漏过这张脸。 此时容后再议。 顾悦行如今想知道,他接连两次与他和络央的缘分是为了什么? “不知陌兄为何来此?之前在连月城也相见,当时似乎陌兄有意回避,如今又相遇,陌兄反而坦荡。不由得令我奇怪,难道陌兄是在回避我身边的那位姑娘?” 陌白衣身后是一片碧色莲叶,脚下后退两步便是生着塘泥的水,陌白衣毫无退路,就如同面对顾悦行这句话一般。 “顾盟主是问了两个问题,”陌白衣举着伞,非但不退,反而上前一步,将顾悦行纳入了那片伞下的阴凉中,“我可以一个一个回答。” 阴凉和铺面的夹带清新气味的风让顾悦行舒服很多,警戒心似乎都跟着不那么悬着:“好,我洗耳恭听。” “第一,我来此处是来寻人,wo日前丢了我一个朋友的踪迹,担忧之下一路寻来,断在这里。第二,我确实在回避新任的神官大人。不过并没有什么矛盾,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顾悦行不懂。 陌白衣苦笑:“我的朋友就是上一任神官周至柔,与你们一样,寻的同一人的,所以缘分二字谈不上;至于我,如今的神官若是见了,礼数之下该喊我一声大师兄。” 第二十七章 荷叶为什么这么大” 顾悦行大吃一惊:“你也是人间界的医官?” 对方颔首。(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 顾悦行好容易遇到另外一个人间界的,看着还是出师很久的那种,连忙问道:“在你们人间界的医官那里,到底有没有人收到过来自连月城的求助?应该接到了吧?否则为何人间界的神官会被惊动到此?” 陌白衣摇了摇头,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据我所知,周至柔并非是惊动到此,而是藏身于此。” 顾悦行不解:“难道周姑娘未死?” 陌白衣还是摇头:“她死了。” 顾悦行不解:“她藏身于此,同样死于此,是什么道理?难道她躲藏失败被仇人寻来,暗杀于此?” 顾悦行想起那日村民态度,倒吸一口凉气:“难道行凶者是江湖人?” 此地疫病时候,周至柔逃于此处,克制住了疫病的蔓延,此地百姓感激,互相开始为隐瞒神官的行踪,结果却还是被追杀者找到,平头百姓哪里懂江湖人或者杀手的区分?见持刀带剑,面露凶煞,就自然往江湖人身上去想,杀掉他们心中尊为神的存在,自然是顶天的一件仇恨。 这也可以解释为何月潭镇的村民对身为江湖人的顾悦行如此激愤。 而那个江湖人口中的乔老三,有可能就是当时刺杀的杀手之一,至于那句“周姑娘来报仇”,可能是他当时理解错了,周姑娘确实要来报仇,但是报仇的对象不是村民,而是旁边的“乔老三”和自己。 而这一次,一直给他含糊回答的陌白衣却摇头,说:“周至柔没有什么仇恨未了的。” 顾悦行又是愣住。 等到他反应过来想问清楚,没有仇恨未了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周至柔本身豁达,觉得人死万事空,还是真的,并没有什么仇恨。 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还没来得及梳理清楚头绪,就听到那些刚刚还闭嘴的白鹅忽然震翅扇风,扇地漫天都是绒毛,如下雪一般,而陌白衣,又一次无影无踪的消失了。 顾悦行再低头看看脚下,果然还是毫无印记。这一次他都已经不再存疑了。 闯了祸的大白鹅普通一下下水,除了那一群鸡和两只小狗之外,其他的鸭子也纷纷跟着下了水,在一片荷叶和莲蓬中穿来穿去,嘎嘎乱叫。 *** 络央一路而来,到湖边,看到的就是眼前这样一副场景。 顾悦行持剑站在湖边,发带飘飘,长衫飘然,一副遗世独立的少年英雄。当然如果这个少年英雄的头顶上没有顶着那一撮鹅毛就更好了。 周围草绿碧荷,绿水浮白毛,看着....... 络央皱眉:“你和鹅打了一架?” 顾悦行十分尴尬,含糊了一句给混了过去。 他打哈哈:“洛姑娘的安眠散确实是灵验,除了这些闹得欢腾的畜生,别的真是一点没惊动——说来惭愧,我真是闹了好大的动静来试探。” 他又问:“洛姑娘刚刚一路而来,可见了什么不寻常的?” 络央道:“若说不寻常.......倒也有,这村中之人沉睡,感觉和我的安眠散的药量不太符,重了些。仿佛我是下了双倍的量。” 络央表情十分困惑。 对比顾悦行脸上一瞬间的恍然。 顾悦行一下子就明白如何解开这个困惑了:当然应该是双倍。他可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他立刻下了药,村民立刻吃了,他立刻闹了大动静,结果村民居然如此捧场的全体中招一个遗漏的都没有。 原来如此。 那个陌白衣在此不知道多久,只怕已经在这村中转了一圈都不一定,陌白衣已经下了一次药了。等到他出手,这个村子的仅有的村民算是二次中招。 顾悦行简直有点无奈,怎么这人间界的医者,出手的手法都一样。怪不得师出同门。 再看络央如今神态举止,确实和那个陌白衣很像。 不约而同的自带清冷气质。这种气质,是后天养成的,而并非天生。 络央生的明艳动人,即便是比喻成花,那也是牡丹,是芍药,但是她的气质却令人想起雪中的红梅。而陌白衣也是如此,陌白衣生的面向出众别说,还特别的“贵”,一种天生的富贵面,贵胄相。而同时,他也令人想起凉夜的月。 有一种不合时宜的美感。 就好像现在,络央一身白衣再次偏远村落,就很不合时宜。 顾悦行觉得,络央应该满头珠翠,穿锦衣,着玉鞋,眉间贴花钿,唇上擦胭脂,背后华楼万丈,脚下熠熠生辉。 而不是脚踩着生着杂草的地面过来,伸手给他取下头顶上的那根鹅毛。 顾悦行十分尴尬,再度打了一个哈哈,抢过了那根鹅毛:“许是这个村子里大多都是老弱妇孺,所以不太禁得住药量,故而沉睡。” 也有道理。 络央道:“除此之外,这个村中,到没有太多的古怪。” 她把目光投向了眼前的湖。 说是湖,其实严格来说更加像是池,说是荷花池一点也不为过。 络央顺着荷花池绕了两圈,评价道:“这个池水很小,甚至比不上人间界的莲湖的十分之一。但是很奇怪。” 顾悦行问:“奇怪什么?” 络央比划了一下近在咫尺的莲叶:“你不觉得这个莲叶和莲花很不对么?这么大的莲叶,却生这么小的莲花.......是这个道理吗?” 好像说得过去,又好像说不过去。 顾悦行伸手拨开面前莲叶,伸手摘了一颗莲蓬,莲蓬比较正常莲蓬似乎要小一些,他当时路过,摘的时候也没有注意,清晨时分人少,他胡乱采摘了一些就走,现在想想,确实当时吸引他的是硕大的莲叶,几乎不见莲蓬。而且这莲蓬中的莲子,也的确很小。 顾悦行想到一个猜测:“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莲叶太大了,挡住了莲蓬的光,所以才让莲蓬生的很瘦小?” 这是他的猜测,他没种过荷花,可是太阳晒得够果子才甜这回事,他也或多或少的听家中的仆人说过。 但是络央是种过草药的,她不太赞成这个道理,但是络央没有明确不赞成:“说的有道理,但是问题还是那一个并没有解决啊。” 顾悦行好奇:“什么问题?” “荷叶为什么那么大?” 顾悦行被问住了。 是啊,荷叶为什么这么大? 他脑子里忽然卡住,舌头倒还伶俐:“或许......或许是这里的荷叶本来就很大?” 络央听了后笑笑,似乎本来就没有指望从顾悦行这里得到想要的答案,这个笑莫名让顾悦行有些挫败和失落。 他失落中听到络央说:“这个莲叶,是沙金莲的品类,莲花和莲叶都极其硕大,区别不同的是,沙金莲的莲叶触感如缎,绒毛几乎不可察,而且花瓣和莲叶的边缘皆有一圈淡色的光斑,太阳照射之下就好像撒了一圈金色滚边一般。所以叫做沙金莲。” 络央一边介绍,一边把近处一朵莲叶压弯花蒂,正面呈现在顾悦行眼前,在烈日下,果然见到莲叶上淡淡金色斑点。还未等他惊叹出声,络央又身手,从重重莲叶中扯出来一朵莲花,那朵莲花半开,被络央素白手指轻轻掰开偏偏花瓣,花瓣粉白,美人素手如玉,实在是一副名画。 但是名画中的美人把花瓣片片呈现时候,顾悦行并没有看到沙金的画面。 顾悦行很快从名画中抽离,他意识到了络央想要表达的意思:“这荷叶和莲花并非是同一品类?” 络央点头。 “沙金莲很吉利,很多大户人家或者商贾都会栽种,图个大吉大利。而且......沙金莲的莲子,有的也会生出类似金子颜色一样的斑点,虽然很稀少,但是正是物以稀为贵,一旦一批莲子中出了那么几个,就会卖出高价,很多人会随身带一些,比如商贾,清贵公子,或者是旁的,随身会带着,还是那句话,图个吉利。还有人做信物象相赠,也是有的。” 顾悦行受教。 他点头:“我懂了,这莲花池下面,埋着一个曾经随身携带莲子的人。不是商贾,就是清贵公子,或者是个小郎君。” 第二十八章 故乡的花”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顾悦行道,“一个不知年代不知岁月,但是无论何时听来,都不算是过时的故事。” 络央稍微歪了一下头,这是一个表达在倾听的动作。 “故事说的是,有个人家里的丈夫要出远门去做生意,半年才会回来。临走之前他带走了一个家里的花种,叮嘱妻子,如果半年之后他没有回来,就一定是被害死了,就让妻子去寻找,找到谁家的后院开了家乡的花,那一定就是就是他的埋骨之地。” “后来那个妻子等了半年之后果然没有等到丈夫,她悲痛之下就明白丈夫一定是在路途上被见财起意的人给杀了,她于是顺着丈夫的路程一路寻找,终于在一户人家的后院看到了家乡的花,妻子于是去报官,说那户人家谋害自己的丈夫,证据就是那后院那朵只有家乡才有的花。官府不信挖开了那户人家的后院,果然挖出了一具变成白骨的尸体和来不及花光的财帛。” 顾悦行拨开身边莲花,看了看硕大的莲叶,心中自觉他这个揣测并不算是随心一测。 “这个故事,包括故事里的妻子,想要达到找到丈夫,并且为丈夫伸冤,除了坚定的决心之外,还有一个前提,就是那朵故乡才有的花,若是别处随意可见,那妻子也只会在看到从丈夫尸骨上长出来的花朵而凄然路过浑然不觉。丈夫无法归家,冤情无法诉说,有情人从此错失,怨怼一生。” 络央听后,想了想问他:“这个故事,人间界是没有听说过的,你从哪里听说?听起来不像是个江湖的故事。” 顾悦行谦虚回答:“是我奶娘小时候于我说的故事,睡前哄我入睡,讲了一出。” 睡前故事讲花丛之下埋白骨?果然是江湖人家的孩子。别具一格的很。 络央说道:“若是顾盟主的乳娘说的,想必那就是个普通的故事,百姓皆听闻,其实在人间界的认知中,哪怕是大奸大恶之徒,也不是天生与人为恶,很多时候行凶作恶只是一念之差的事情,所以才会有有些凶徒罪行累累,却生一张与人为善的脸的缘故。” 这最后一句话好生熟悉,仿佛意有所指,即便不是意有所指,那也有人完美契合的跳入。 顾悦行想要大笑,克制住了:“这不就是孟百川么?” 络央的脸在帷帽之后,只要不说话,顾悦行就看不到络央此刻的反应。 络央听着也不像是要替孟百川说话的意思,她反而顺着顾悦行的话往下讲:“那顾盟主试想一下,你若是本地村民,杀了一个外客,并且将其尸身掩埋入此处湖中,若是你,会每日坦荡走过此处?可以做到不会日日盯梢日日忐忑?而且,若是有朝一日发现此处湖中生出往日不常见的东西,譬如,就连顾盟主见了,都称奇不已的巨大莲叶,结果,就这么留着了?若是不知情倒还罢了,若是知情者见了,心中本就有鬼,再看那长出的巨大莲叶,岂能不觉得那片片莲叶如冤死亡魂的脸呢?” 络央分析时候,顾悦行原本在绕着这个不大的莲湖转圈,倒也不是他不礼貌,而且络央也在转圈,在络央讲话的时候,顾悦行中途开了个小差,心想刚刚是不是陌白衣也在这里转了一圈观察无果,这才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就离开了? 同样是人间界的医官,而且还是络央的大师兄,上任神官周至柔的好友,他会来此,想必是因为周至柔死前联系了他,或者向他求助,但是奈何还是晚了一步,周至柔香消玉殒。陌白衣未曾离开,也是想要查明缘由,为同门报仇,偏偏新任神官到来飞快,陌白衣不得不一边查案一边避而不见,偏偏线索类似,连月城周遭也就这么大,陌生的脸也就这几张,只怕这一出行动比较行走江湖还要难。 都是来自人间界,只怕断案方法和思维都是一家,陌白衣在这里,也会如此判断。而他一言不发就离开,大概意思也是此湖没有什么疑点意思吧? 顾悦行若有所思,觉得是在和陌白衣说话:“所以你觉得,这湖没有什么疑点所以才不发表什么看法?” 络央道:“我说了这许多,叫不发表看法?” 顾悦行晃了晃头,冷静眼前是络央,道:“你觉得这个湖中并无藏匿什么尸体?” 络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顾盟主想想昨日阵仗,那差不多是小半个月潭镇,也就是大半个月潭村都要来取走我们的命,这不就是直接说了,月潭村确实做过些什么,但是不是一两个人作为,起码这个村子的所有人都是知情者,利益相关相连,若是如此,把罪证丢入这湖里,一个湖而已,填了就是了。虽然这个村子叫月潭村,怕填了湖名不副实,那就举全村之力再挖一个.......” 络央顿住。 但是顾悦行却已经飞快领悟了。他示意络央后退,出手如飞,在络央尚未看清顾悦行是如何动作的时候,一道寒光已经自顾悦行出一闪,飞入了湖心中,顷刻,返回,顾悦行却不打算迎接,而是后退一步,像是堪堪避开来物一般露出嫌弃神色。 络央一看,是一柄飞镖,叶片形状,叶片大小,上坠红缨。而如今红缨处满是湖底淤泥,怪不得顾悦行嫌弃。 顾悦行面露十分的嫌弃,半蹲下打量红缨上的淤泥。 他看了两眼,又忍着嫌弃的神色,点了一点放在鼻下嗅嗅,肯定道:“是新泥。” 顾悦行解释:“我见过我家园丁入冬之前收拾荷塘,从荷塘中捞出很多水草和烂根,园丁告诉我,原本荷塘不必年年清理,但是家中多女眷和淘气幼儿,这园林中荷塘为了呈现天然之景又不做围栏,恐家中小儿入内陷入淤泥中,所以每年入冬之前都要淘净湖中累积的淤泥以及潮虫。” 他回忆这事,面上都控制不住嫌弃,说着更是离开湖边远了两步:“我当时才知道,原来这表面荷叶婷婷的湖中如此多污秽,怪不得要说是出淤泥而不染。重点不是不染,合该是淤泥才对。实在是可怕。那之后,我是再也不去家中荷塘中戏水,幼时不明,之后明了,及时止损。” 他示意脚下红缨上的淤泥:“这泥中,几乎没有水草的烂根,也不见两只潮虫,可见是新湖。” 既然此处是新湖,那旧潭在何处呢? 这是月潭村,此处是莲花湖,所以,其实还有个真正的月潭? 至于为何这个莲湖会生长两个不同的莲花和莲叶,怕不是什么蒙混视听的办法? 那个故事里,杀了人谋了财的人家,之后看到尸体上长出一朵花来,先是惊慌,继而冷静下来,死者的妻子还尚未找来,故乡的花朵却先发了芽,算是一种预警,也算是打草惊蛇。留的下时间好好的谋划。既然生了花,那就长着,只是别长在尸体上面。换个院子生长。等着那个妻子寻来,寻来后,见到故乡的花朵,嚎啕大哭,引来官兵,带来锄铲,却掘地三尺都是一场空。 对于死者的妻子来说,那真是一场空。 可是对于凶手,确实高枕无忧的开始。 如果这次顾悦行和络央因为刚刚的猜测而上报官府,为了寻找失踪的神官而倒干湖水,铲出淤泥,发现湖下是一片空,只剩小鱼小虾,那之后,月潭村才是真正的高枕无忧了。 顾悦行心想,说不定从此,月潭镇的百姓再遇到江湖人,就不会再生昨日那般的警惕了吧? 正恍惚间,他耳朵动了一下,听到不远处有动静传来,吱呀一声,仿佛是竹门被推开的动作。湖边的两只小奶狗听到,立刻丢掉他们两人朝着动静跑去。顾悦行道:“不好,忘了时间,快走!” 顾悦行脚下一个动作,就把那红缨给踢飞到了湖底。随即立刻带着络央落脚莲叶上,足尖一点朝着村外树林而去。 推开竹篱笆的农人睡了一个深沉的午觉,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抬头一看,只看到天边一抹蓝白,如白鹤在蓝天的一道掠影。 *** 此处没有白鹤,倒是有鹭鸶。 此刻稻田中绿色喜人,风吹绿浪如水波,层层蔓蔓,中间雪白鹭鸶不紧不慢行走,场面十分的好看。 陌白衣最喜欢此刻景致。他爱一切人间烟火。不管是眼前稻田草人鹭鸶,还是远处炊烟屋舍耕牛,再是市井嘈杂买卖讨价还价,小孩乱跑,大人追骂,落于他耳中,都是一片安居乐业之图。 赵京墨对此十分无语。 直言他只是置身事外,若是叫他置身其中,亲自去和那些嘴快妇人为了一文钱去争一争辩一辩,亲自去捉那刚刚换好衣服新鞋就去踩泥坑的小娃,就知道头疼在哪里。 赵京墨说他,这辈子连自己的手都不曾亲自洗,怎么还能亲自去洗孩子。 此刻陌白衣觉得赵京墨说得对,说得有理。 虽然他面前没有孩子躺在泥坑里,但是有个大活人在地上睡得风尘仆仆,滚得一身的土,他确实是一点也没有想过要去动个手。 只晾在那里,看他什么时候醒。 索性孟百川悠悠转醒的速度还挺快,睁开眼,尚且迷糊的脑子立刻分辨出来此刻映入眼帘的背景是何人。他刚起身,立刻扑通一身匍匐跪了回去,头伏得极其低,鼻息之间可煽动地上微尘。 他十分惶恐,浑身颤抖,一开口,就觉得嗓子眼中卡地满是几乎令他窒息的土尘。 “君侯。” 第二十九章 热血不凉晒太阳” 陌白衣的声音不紧不慢,透着一副慢性子的态度。 此刻已经过了正午,但是日头依然很烈,原本孟百川被人移动到了一处阴凉地,但是随着日头的偏移,那块阴凉地也慢慢变了位置,他昏迷不动,直直的暴晒,一张脸又黑又瘦,几乎要脱相。 幸亏他天生骨相极好,哪怕是真的变成了皮包骨的骷髅,也是一具赏心悦目的骷髅。 陌白衣嘴角还挂着笑意,看着也是愉悦的很,他撑着一把伞遮阳,连手指都晒不到太阳,即便如此,孟百川依然觉得惶恐,脑中清明过来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苍了个天,君侯居然亲自打伞。 君侯不光亲自打伞,君侯还亲自走路亲自动嘴皮子说话呢。 陌白衣走到了孟百川面前,居高临下看去,只看到孟百川一个后脑勺,后脑勺上沾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带着微微发红的黄色,那头发也乱的如秋后的稻草,乱蓬蓬的入不得眼。 陌白衣皱眉,也不知道是在嫌弃什么,他看了看脏兮兮的孟百川,道:“你,抬起头来。” 孟百川不敢违背,立刻扬起头来。 不得不夸一句陌白衣的面相天资,就算是直接仰视,也不丑。依然震慑的孟百川流下泪来。 这一番热泪叫陌白衣一阵无语,刚刚要说的话都给无语没了,顿了一会才开口问他:“我又不是死了,一见我就哭,你怎么不嚎啕一番?” 孟百川也无语,在他印象中的陌白衣,干净清雅,说话都是极其斯文的,骂人都是字字珠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能够从陌白衣嘴里听到“死了”“嚎啕”这两个匹配不上陌白衣的字词来。 由此可见,这些时日,陌白衣没去别的去处,定然是和赵京墨混一块了。没把赵京墨带雅气两分,反而跟着赵京墨学了三分痞气。 想想赵京墨那一手和人吵架不带歇气的“天赋”,和娴熟婉如天生的叉腰骂街的技能,孟百川痛心疾首。 痛心疾首的孟百川抬头盯着陌白衣完美的下颌骨道:“君侯大人教习天子读书是好事,别被天子给反将了才好。” 话说完,不等陌白衣作势要踹他,就非常伶俐地后退伏地磕头,一气呵成。 陌白衣看他动作一番,又煽起了一阵灰尘,嫌弃衣裳吃灰,也跟着后退了两步,退出了灰尘的扬起范围。 这才冷冷道:“几日不见,倒是把自己给整的人不人鬼不鬼,只怕你这番模样,若是到了战场上,不必费劲就可以吓退敌军三千了。” 孟百川知道这是陌白衣在讽刺他难看,陌白衣讨厌一切丑陋的东西,若是之前孟百川还能算是个威武堂堂的将军,如今倒是真的像个饿死鬼了。 变丑的孟百川十分抱歉,甚至还有点懊悔。 “就不该让您看到,若无今日见面,来日君侯念及臣下,还能想起臣下好看的时候,”孟百川说着说着就闷闷不乐起来,“如今就算是死了,估计君侯也懒得再忌日那天念叨两句了。” 他这样说着,越说越苦闷,眼前指甲长长,缝隙里都是灰,懊恼的心就重了一分。若是之前还想着当场撞墙死了拉倒,如今想想,本就灰头土脸的丑,再披一身的血,那给陌白衣的印象岂不是更差? 孟百川心说,要死也要先洗个澡梳个头剪个指甲,再吃胖点,好看点,再干干净净死了。图什么?还不是图一个将来陌白衣回顾故人的时候能好歹唏嘘些,而不是满面嫌弃之色。 否则将来魂归故里,魂都要羞的没脸见人。 主要是没脸见陌白衣,且还会受到赵京墨的大声嘲笑。 正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到陌白衣打量他,且声音越来越近,听着就是个细细打量中带着品鉴的过程发生:“你这骨相,很美。” 这句听起来像是由衷夸奖的话落到孟百川的耳朵里,自动转换成了屠夫在对一头牛说这牛骨骼惊奇一看就很想要小露一手。 不管是牛还是孟百川,都冷不丁的一个哆嗦。 陌白衣再说:“你这骨相......要不要考虑考虑,真的死了,我就把你的尸体做成干尸,送给我大师父,将来教授新徒的时候不必在用泥人木人练习针灸和点穴。” 他越想越是觉得这个方法可行:“说不定我师父见我立功,就收回将我逐出师门的命令了?” “惭愧惭愧,如此丑陋皮囊,怎可有资格立足人间界此等圣地?简直是玷wu!玷wu!” 孟百川这头老牛瑟瑟发抖,加上许久未曾饮水,开口的声音都沙哑的难听,这下他更加嫌弃自己,丑不说,声音也难听,真是一无是处,无颜活着。 孟百川以为自己发抖抖地十分低调,却不知道在陌白衣的视角看来,他任何动作都是一览无遗。陌白衣这下才知道,为何自己年少时候在书院,任何动作都逃不过太傅的眼睛,稍微动作,哪怕是从袖中偷一块橘子糖,都叫太傅厉声指出。 原来如此。 陌白衣大悟。 他决定不做那严厉太傅的规格,只冷笑一句:“怕了?怕死了?之前那雄赳赳气昂昂一心赴死的决心呢?” 孟百川羞愧,虚心接受批评:“兵书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这一腔赴死热血哪怕是日日暴晒在这白日骄阳下,也无可避免的转凉,然后生了令我发抖的怯意。实在是......枉为沙场将军。” 孟百川言语凉薄,说话说得凉飕飕的,若非如今是白日天光,真像是个见鬼的场面。至于那一番怕自己热血变凉于是就日日晒太阳的言论,也是怎么听怎么扯。 “如今战事平定,无处可用将军,倒是有幸的了人间界青睐,留成枯骨一副,名垂芳古.......” “打住打住,得了得了,”陌白衣受不了他一个大男人在那里做伤怀垂泪装,何况他满身都是尘土,又是黑瘦模样,打眼看去,像个泥猴在顾盼自恋就差手里拈花,画面怎么看怎么惊悚,吓得陌白衣连忙打断,“还名垂芳古的,想得美,我都没分,你还想凭借一副皮囊,做你的梦去吧。” 孟百川抬头,没有遗憾不能名垂芳古,只是嫌弃之情挡也挡不住:“君侯,雅。” 陌白衣毫不留情斥了回去:“哑什么哑。我看你伶牙俐齿的很,在京都怎么不见你如此侃侃而谈,反而演成了个闷葫芦?” 孟百川咧嘴一笑:“京都贵子,哪有江湖少年有意思?” 话题扯回眼前。 陌白衣脸上的笑淡了下去。 孟百川的白牙也隐没在了沉下的嘴角后,他匍匐下拜。 听到陌白衣说:“你上了艾子书,好本事。” 此刻才是问罪之时,但是孟百川反而平静无波。 他听陌白衣继续:“武林盟主要杀你,按照道理,你是不能躲的,但是也躲不过。不过有意思,百年来,前朝现今上过艾子书的朝廷命官总共四十八人,除你之外,五一不是贪官污吏中饱私囊之辈,唯独有你,不但寻不到罪恶滔天的证据,还可以轻而易举为你洗刷冤屈,什么时候洗刷最好呢?自然是你肉身化白骨之后。到时候抓你一个为我背锅的罪名,再来挑拨三方不和。真是漂亮。” “......” 陌白衣若有所思,像是在问孟百川,也像是自言自语:“不过如此拙劣手段,到底是冲着谁来的呢?或者说,是觉得谁会笨到,上这个圈套呢?” 孟百川心中嘀咕:这也不一定是笨吧,保不齐人家就是故意借这个坡下那头驴,然后在鼓动那头驴给你尥一蹶子,不踢的你吐血,也给你一个跟头。 不过孟百川没敢提那人家是谁家。他闭嘴装死。 “孟百川,你要想尽办法,不许顾悦行前往京都。” 孟百川给听愣了,一下抬头:“君侯大人不是来捉我回去?” 陌白衣斜眼看他:“捉你回去,还需我亲自来?” 孟百川快要闹了:“我前日发现谛听踪影,便猜到是君侯驾到,感动不已,还以为是君侯念我往日功劳,亲自捉我回去问罪,结果君侯亲临,竟然不是为我?” 陌白衣忍不住笑,一笑倾城,再笑伤心:“所以你才如此多话?多嘴多舌的不像是你一般,原来如此。” 孟百川委屈:“不然为何,我平日也不是个多嘴多舌的,这几日话痨,痨得感觉要把一生的言辞都说了个遍,幸亏不管是顾悦行还是神官,皆不知道我原本如何,否则定然觉得我是不是被长舌鬼附体。” 陌白衣点头赞同,同时吐槽他:“你话确实也太多了,谛听回来复述时候都抱怨连连。” 孟百川委屈:“臣下尽忠职守。” 陌白衣:“......” 可见孟百川因为发现陌白衣此次亲自离开京都并非专程为捉他归案闹了脾气,还不小,敢顶撞他了。刚刚那个见了他之后还瑟瑟发抖的老牛仿佛不曾存在。 如今眼前是个倔驴。 若是平日堂堂将军形象倔上一下,陌白衣或许还买账。如今一头瘦驴发倔,谁还真的给个眼神看? 陌白衣两三句就打发:“你好好的盯着顾悦行吧。他这几日杀你不成,必然看你牙痒痒,你也是,别为了让顾悦行下不了嘴就把自己倒腾如此,洗洗干净去。” 他屈尊伸手亲自指一方向:“那处有一水潭,周边皆是杂草,我叫谛听放好了寻常衣物在那,你好好洗洗去,回头见了顾悦行,就说是你的偷的衣服。” 第三十章 一个周字” 等到顾悦行带着络央从月潭村跑出来,再到想起来连月城里还有个孟百川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了。用顾悦行的话就是说:“他要是人还没醒,估计就成干了。” 如果是成干了那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顾悦行心中如此安慰自己,并且这番安慰让自己宽心不少。 结果现场不见人,唯独一件旧衣落于尘中,就好像孟百川是一滴水或者是个冰雕,被太阳晒得蒸腾了最后一丝水汽,然后只剩下一件衣服证明这人曾经来过人间。 顾悦行着实为此受惊不小:即便是人间蒸发,那也该留下靴子发带里衣外衣裤子绑腿鞋袜什么的吧?怎么着,这件外衣是什么金刚不坏的圣物,别的都给蒸发了,也就这件纹丝不动? 骗鬼呢? 顾悦行咬牙切齿,一心认定孟百川是逃跑了。 “懦夫!”顾悦行从牙缝里蹦出两字,然后是更多的字,“当时信誓旦旦要一心求死,我真是良善,居然是许了,结果呢,磨磨蹭蹭不肯死的痛快,非要偷生等来救星。如今反悔了,来个金蝉脱壳?上天入地,我也要让他变成艾子书上的一抹朱砂字!” 对此,络央气定神闲,她实在是一点也不着急,人自己不要杀,至于留不留的,好像也不是很重要,他是个敲门砖,不过如果用敲门砖来敲门,其实想想也挺粗鲁。 还不如优雅叩门呢,好歹是个优雅开场。 络央对这块敲门砖的印象不好不坏,不至于好到替他说清,也不至于坏到添油加醋,有一说一罢了:“他如今这个状态,能跑哪里去?他如果想要走出连月城的地界,起码要养精蓄锐吃顿饱饭,我给的那个丹药虽然让他提起精神,但是人是铁饭是钢,还是缺不了水粮。” 顾悦行把衣裳丢在了地上,好像还嫌不解气,又踢了一脚:“他去不了月潭镇,说不定会想办法躲在月潭村,那里空屋很多,以他的身手,不必生火做饭,东家一个馒头西家一碗稀饭也够他吃饱喝足。” 听听,一个大将军,沦落成了个市井无赖,赵京墨听了都要流泪。 顾悦行决定去顺着寻一番。 管他死不死,抓过来先一顿毒打,既理直气壮,也解气非常。 *** 连月城只有两道门。 他之前从南门进,也是从南门出的。因为他们在南门口发现了一只靴子。那靴子明显,是个官靴,什么情况?这下连顾悦行都迷糊了。他踢了一脚官靴,问络央:“他什么情况?一边走一边脱衣服?” 络央也无语。 顾悦行猜不出个根本。只能顺着路继续走。 再走一段,在路上的杂草中发现了第二只靴子。 接着是被风吹了挂在树枝上的发带,再是腰带,腰带精美,绣着金丝绣纹,洗洗干净还可以卖个好价钱,也这样被弃。顾悦行现在已经没了多余想想法,唯一只盼望孟百川顾及点,别在下一刻让他们发现里衣或者更无法入眼的东西。 否则他都要没脸面对络央了。 这一路的衣服做了顾悦行追杀的路引,他们一路来到了一处小树林里,说是小树林,其实严格来说应该算是一片荒地。长满了齐人高的杂草。中间有一条新路,空气中浮着植物汁水新鲜的气味,抚过一些枝干,横切面湿润,带着粘腻。明显是刚刚砍下不久的。 难道是孟百川? 顾悦行转头对络央道:“洛姑娘对于京都孟家有无了解?” 络央奇怪顾悦行的忽然发问,但是还是回答:“将门世家,听说孟百川还有个妹妹,也是宋国鼎鼎大名的女将。而且这位女将军有天恩——传说当今皇帝为皇子时候十分不得宠,更是在多年前战乱中失散,后来还是这位女将军将当今皇帝从市井中捞了出来,孟家更加是助力皇帝登上龙座。孟家对于皇家的恩情如此盖天灭地,实在是想不通陛下会如此公义。” 顾悦行道:“官府弯道我不懂,我是江湖人,直来直去。在这之前我就知道孟家,因为孟家有一部兵书,名为天兵遗书。据说是一位天将下凡留在人间的圣物。多年来保佑孟家的所有战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是对于江湖来说,孟家出名,是因为他们那一手无因剑。” 络央好奇:“无影?” 顾悦行纠正:“因,因果的因。无因剑,这是孟家尤其是孟百川最后的一手,他哪怕是在战场上战到最后,手无寸铁,他也可以以内力化剑力战八方。所有别看他现萎靡不振一派凋零如丑鬼,但是依然不可小视。” 络央听得称奇,目光再转到眼前那被拦腰切断的植物的时候,心里就多了一份感慨。 顾悦行却开始生了警惕,他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络央开眼界什么的,也是为了警惕。 他严肃道:“洛姑娘,孟百川从来为何和我们是友人。或者说,从未和我是友,虽然洛姑娘保了他一命,可是朝廷之人,两面三刀,昨日谢可能到了今日就成了仇,所以洛姑娘,前方到底是什么,还不一定,要小心,在我身后。” 络央看了看顾悦行,见他一脸严肃戒备,于是也跟着严肃点了头。 两人警戒,尚未踏入那荒地第一步,一道尖叫声就先下手为强的传了过来! 是孟百川! 顾悦行一惊,尚未明白过来是如何,脚下已经急动,朝着声音位置掠去。 眼看还差一道藤蔓就到时候,他忽然停了。 因为他发现,那道尖叫,只响了一瞬。 如果一声尖叫就止,再没有下文,一般只有两个情况,第一,孟百川死了,只来得及惊呼一下;第二,这是圈套。 顾悦行没有被真的调虎离山,而是带着络央一道。 他十分不信任孟百川,万一是调虎离山,万一此处还留着孟百川的部下,万一他只是想想要引来顾悦行带走络央,万一....... 他实在是太不信任孟百川了。 他停下,面前是一颗大树,被砍了一半,另外一半的树枝歪斜,几乎要和地面平行生长,树干上挂满了藤蔓,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屏障后,就是那尖叫声的发生地。 此刻无声无息,仔细听来,还有一些水声。 似乎背后不是陷阱,而是一汪净水。 顾悦行示意络央后退,出剑飞快,将眼前如屏障一般的垂帘尽数除去,藤蔓落地,露出眼前遮挡画面。 居然是一处小潭,潭水面积不大,但是胜在水面清澈,周围无人,但是面前水波为荡,似风非风。 就在顾悦行不解的时候,面前水波开始大振,顾悦行险些拔剑的当口,一颗头颅破水而出。他手上还拽着什么东西,出水时候先抹了一把脸,露出一张干净又黝黑的面庞。果然是孟百川。 孟百川出水立刻感觉周围视线亮堂了许多,转头一看,原本作为遮蔽的藤蔓居然被人给砍了,正要骂人,这才看见眼前一脸复杂盯着他的顾悦行。身后还有背过了身去的络央。 孟百川顺着顾悦行视线一看,发现顾悦行的眼睛落在了自己的上半身上,立刻遮挡下蹲,大骂:“顾盟主!什好歹是顾盟主!” 顾盟主冷冷将剑身回鞘:“我还没说你险些瞎了我的眼睛呢。” 孟百川翻了一个白眼,他瞄到了络央背影,立刻恍惚,不顾自己还在水潭里,兴奋招手:“洛姑娘洛姑娘!我寻到了周姑娘的墓碑!我知道周姑娘被埋在了哪里!” 络央闻听,等到反应过来孟百川话中的内容,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大喜,转了一半又扭回去,问:“哪里?在哪里?” 孟百川兴奋:“我脚下!我踩着呢!” 顾悦行:“......” 络央:“.......” *** 要说起来,孟百川也是冤枉的要死。 这个地方是谛听为他选好的沐浴的地方,他以为就是个寻常小水潭,深度大小都刚刚好,又有荒草藤蔓遮挡,简直是个幕天席地的澡堂。 他原本对于清洁这事渴望度不大,若非陌白衣要求不敢违背,他也懒得主动去把自己给收拾了。结果陌白衣说,远处有水潭可洁面,有新鲜干净的衣服可以换洗,这个念头不生则以,一生就克制不住,他要沐浴,要洗发,要清清洁洁,迫切到还没到澡堂就开始衣服靴子都不要了。 正洗到高兴忘我,他忽然觉得脚下从一开始就觉得无论大小还是脚感都十分合适的垫脚石有些不对。 这个垫脚石,若是寻常的青石板,常年泡在水里,不该有这样的粗糙,而且不光是粗糙,他用脚顺着石板的周围试探一番,发现这个石板长长方方,无论是厚度还是面积,都十分的规整。不光是规整,甚至连那刚刚被他觉得十分合适用来做按摩的痕迹都透着古怪。 他又把那个凹下去的痕迹沿着位置划拉了一遍。 感觉到了什么。 他不信,又用大拇指划拉了一遍。 这下,他觉得自己凉到了这个澡堂子都能结成冰。 这哪里是什么凹痕啊,这明明就是一个周字! 第三十一章 吃了几个武林盟主” 等到孟百川察觉那个字,再从那个周字联想到周至柔,反应太过于快速,以至于没有没有给他足够的反应时间,令他当场失态尖叫。 他发誓,这一次尖叫不是叫给谛听的! 他也敢发誓肯定,谛听绝对没有窥探他洗澡的爱好! 他也实在是绝对没有想到,顾悦行居然能够来的那么快,光天化日,他惊慌失措中脚踩上任神官的牌位,又在现任神官面前失态,简直可以立刻求顾悦行刨坑把他给埋了。 或者干脆点,顾悦行现在就袖子一撸,把他头按下去,使个千斤顶,如果怕他反抗,这好办,络央那边再下点什么人间界居家旅行必备良药让他动弹不得,这样没几下,他就只能咕噜噜冒泡,然后光不溜溜,惨死水中。 那惨状,谛听若是打眼看去,还以为顾悦行和络央联手搞死了一只蜀地的花熊。 只是这只“花熊”瘦骨嶙峋,长手长脚,生的在花熊中都算是丑的惨绝人寰的。喝水都要选好看杯具的陌白衣估计连听都不肯仔细听。 可惜顾悦行和络央此刻都不打算把他放在心里,只是盯在眼中。他现下十分不雅,络央不好发问,只由顾悦行代劳:“你说,你现在脚下,踩着周至柔的尸骨?” 孟百川一愣,马上摇头:“不是不是,我摸了一番,应该是个墓碑,里面并没有周姑娘的尸骨!我发誓!” 他举起手发誓的时候下意识觉得手上有东西碍事,一时没反应过来,顺手就给抛到了一边。 顾悦行眼见,五指一抓,将那个东西直接以内力吸附到了手上。顾悦行就蹲在水潭孟百川面前,这个高度,令那顾悦行手上的东西直直摆在了面前。他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下水确认墓碑字的时候确实有个东西顺着被他波动的水流冲到了自己手边。 潭水深处阴暗,他只好拿出来水面端详,定睛一看竟然是个新鲜的骷髅,这才在双重惊怒夹击下尖叫出来的。 他有一大半,其实是被陌白衣给气的。 好家伙这个陌白衣,表面上看好心好意的让他过来洗洗干净,结果就算是在这个时候都要算计他,简直是奸诈无比。但是面对顾悦行不善的眼神,他的怒气就算是到了嘴边,也被他给硬生生吞了下去。 他把怒意吞下,再吐出来的就只剩下半是刻意的心虚:“这,这应该不是周姑娘的遗骸,这一看就是小儿头骨嘛。” 顾悦行也抓在手里认真看了一下,这个时候,他倒是没有了洁癖。 他也承认孟百川说的话,没错,这是个小儿的头骨,而且还是个*童。 头骨还很白,很新鲜,死亡的时间应该接近于周至柔出事的时间,怎么又出现了一个小孩子?总不会说,那个村民口中的乔老三是个小儿吧? 顾悦行皱眉,觉得这个猜测实在是过于荒谬了。 当时更加荒谬的还在眼前,他瞪了一眼试图想要和他一本正经讨论眼前骷髅的孟百川,咬牙切齿说了一句:“把衣服穿上!” *** 孟百川委委屈屈的在系靴子,他连擦干都来不及,直接把衣服给套上了。那靴子虽然不是官靴,但是也是上好的小牛皮缝的,上面还有暗色花纹做的镶边,孟百川简直无语可吐槽。这一声的穿戴,怎么解释是从月潭镇或者村中人家偷的?人家哪怕是拿来做寿衣都穿不了这么好的一身衣裳。 但是他已经没得选择,之前的衣裳走走停停被他丢弃在半路,他就算是去找,也不可能就这么光着脚打着赤膊大咧咧出去。他是看淡生死没错,他又不是看淡了神智成了疯子。 孟百川穿好了衣服绕出那棵树后,顺手把用来替代被顾悦行砍断的藤蔓的披风给撩了下来。顾悦行原本在和络央低头打量被孟百川从潭中捞出来的墓碑和人骨,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一身清爽的孟百川散着一头湿发走了过来,他皱眉看了看孟百川一身干净的青色布衫,虽然看着素,但是这种素是素雅,而并非寻常百姓那样的朴素。 他不禁产生疑问:“你这衣裳从哪里弄得?” 孟百川低头看了看这套在陌白衣的理解范围中属于“百姓”的寻常衣物,满不在乎说道:“从连月城知府家里顺走的,他家衣裳多,要不要我也给你那两件?” 他抖了抖衣裳,端出一脸诚恳。 他当然知道顾悦行不会同意,也怕顾悦行真的同意,若是真的同意,他去哪里去寻来和京都织女阁一样料子的衣裳去? 顾悦行果然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瞪得孟百川身心舒畅。 顾悦行在发现自己的怒目居然换来了孟百川的嬉皮笑脸之后,他的火气更是上了一层楼,若非眼前有要事,他现在就想跳起来把孟百川毒打一顿,以应了他刚刚的誓言。 他满身火气的低头,视线正撞上络央缓缓抚摸石碑的动作上。 石碑被浸泡了很久,感觉连石头都被浸透了水气,即便是如今出水,摊到了日光下,触摸的时候也依然无法忽略凉意。顾悦行刚刚跟着络央上手摸了两把,又反应过来这个碑面是刚刚被孟百川脚踩过的,不光是如此,这个整个墓碑都被孟百川的洗澡水给弄脏了。 他刚刚被凉意按下的火气又上来,于是又瞪了孟百川一眼。 刚刚作势要蹲下来一起围观的孟百川被瞪了一愣,蹲下的动作做了一半给禁止了,保持了一个半蹲的动作定了好一会才犹犹豫豫往下蹲。 刚刚蹲下,他就听到顾悦行对络央说道:“洛姑娘节哀,之后我们寻到周姑娘的遗骸,我们再另外起一座新坟,这个墓碑也不要了。” 孟百川刚刚想问为什么不要,这墓碑不是好好的?又想到就在不久之前,他还用脚丫子去描了一遍人家的字,他就没脸问出来这句话。自觉闭上了嘴,并且在顾悦行又一次瞪过来之前垂头如一只被吓晕的鹌鹑。 络央却很温和说道:“人间界的医者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而且我想,这墓碑应该是能够找到的关于我师姐唯一的东西了。” 她再一次抚了抚周至柔那三个字,说道:“我师姐留下自己的名字,其实就是留给同门的,她要让同门知道她的死讯,并且为之接受。人间死了一个周至柔,但是人间界,从来不缺神官。仅此而已。” 她的手慢慢的顺着周至柔三字慢慢拂过,很快墓碑上的字迹和原本还能看出鲜红的漆印就肉眼可见的慢慢消失。坚硬的石头在络央的手下仿佛是一团软泥,被络央轻而易举的就磨平了痕迹。 至此,人间界神官周至柔留在人间最后一块痕迹也消失了。 顾悦行心中大震。 江湖上,确实有这种内功,可以抚平石壁、木刻以及铜鼎上的痕迹。但是这种内力,江湖上也没几个人能够达到,更何况是这种无声无息不动声色的做法,这若是靠的是内功,那络央的内力简直深不可测。 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孟百川待久了,他当下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想要问问络央,到底吃了几个武林盟主? 还是孟百川见过世面,说道:“传闻人间界有一种奇花,不靠土不靠水,生于碎石遍地的戈壁,一生只开一次花,且开花时候会把正片戈壁变成花海。传说中,那叫做天女的嫁衣。” 络央抬头看他,露出的笑容叫孟百川熟悉。 这是她第二次露出这个笑,第一次,是在他提起陌白衣的时候。 他继续说:“听说,那片碎石滩,原本不是碎石滩,而是整块大石矗立的石山,是那奇花漫生漫长,活生生把那些石山给顶碎,天长日久,一座石山就变成了如今的碎石,这才有了天女的嫁衣的盛景。那花朵一年开放一次,日出而开,日落即败。但是如果把花朵在日落之前摘下,用特殊手段做成汁液或者粉末,就可以做成令铁石软如人心的东西。” “江湖人十分忌惮,称之为铁石心肠。不过我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 孟百川也露出一个和络央类似的笑,像是在比赛谁笑得更好看一般:“我原本以为,铁石心肠不过是传闻,如今见到,十分有意思。” 这种可以让铁石都变成软绵的东西,若是用在了行军打仗上面,敌军的刀枪变成了麻花,盾牌成了面饼,铠甲变成纸衣,简直可以不战而胜。 络央只一眼就看出孟百川的心思,不慌不忙地,垂下了眼睛,声调也变得软绵绵地无害,但是说的内容,落到孟百川耳朵里,怎么听怎么透着挑拨离间。 “是江湖人忌惮吗?江湖人一来不用刀枪,二来不穿铠甲,即便是武林大会上,大概也没有人用盾牌的吧?对于江湖人来说,武器固然重要,可是不也说,不用一刀一枪,照样行走江湖么?何况,江湖人,还有用扇子,用竹笛,用箫等等。想必这铁石心肠在江湖上,派不上什么用场.......孟将军,你说对不对?” 第三十二章 战火中的月亮” 孟百川不必扭头,也能感受到旁边顾悦行那如刀子一般恨不得把他给活剐了一样的眼神。所以他打定主意当没看到,一低头,肩侧的一片长发落下,挡住了顾悦行眼神的肃杀。 结果是顾东不顾西,他长发还带着尚且往下不停滴落的水珠,虽然落下一部分挡住了顾悦行的视线,但是也好死不死,发梢的水滴滴到了络央的手背上。 孟百川气息都快没了,梗着脖子跟忘了怎么说话一样,哑口无言,只看着她,满脸挂着求饶的苦笑。 孟百川的表情十分活泼,活泼到令络央觉得好笑,她想来孟百川即便是面对顾悦行的艾子书都没有变过表情,怎么如今怕她怕成那样? 孟百川确实十分害怕,他不知道如今谛听是不是还在附近,若是被他看到听到,然后添油加醋一番传达给陌白衣,这连月城就当真成了他的安眠之坟了。 或许还轮不到连月城来给他做坟冢。直接填了这个水潭,这不是眼前就有个现成的碑吗?现在碑面上干干净净,络央可以抚平碑刻,那陌白衣相对的也可以做到在碑文上重新书写。 真巧了这不是。 周至柔之墓,六个字。 孟百川之墓,也是六个字。 他若是做了鬼,黄泉路上奈何桥边,都要抽空停下来磕个头,感谢君侯亲自书写碑文。毕竟陌白衣懒得要命,洗手都不愿意自己洗。 *** 络央被孟百川这种反应特别大的情绪给愣住了。反而觉得头发的水珠是一件不以为意的事情,就算是现在,他的头发上的水珠还在滴滴答答的不停地滴落,把她师姐的墓碑给弄湿了一大片,那也实在是无所谓。 她顺手给擦干,然后也顺手把最后一个墓字给抚平了。 孟百川立刻起身,忽然关切起了木呦呦:“那个小丫头呢?喂我糖吃,叫什么木头的小丫头呢?” 他一脸关怀备至,结果连人家名字都想不起来个齐整。 “木呦呦,”络央拍拍手,看了一眼脚下已经是一块真正意义上的石头,“我让她在庙宇中等着。不必跟着我们来这里。她一个小丫头,反而安全些。” 孟百川挠挠头:“那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 身后的顾悦行冷笑一声:“要做什么?你倒是还记得你是为何去的连月城?后来又做了什么?” 孟百川这才恍惚开始会想起来,他原本是要回去连月城去看看尸体陷阱之类的。结果刚刚进连月城就看到了顾悦行丢下的篮子。一时没忍住犯了酒瘾,结果就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南北西东了。 后来......他还记得,陌白衣走之前说一句话,他说什么来着? 他当时满脑子都是洗澡,加上陌白衣的语气换成了不是说重要言论的强调,他也就自动跟着开起了小差。 陌白衣说了什么来着? 好像和自己中了毒有关系?对,自己是中毒了...... 孟百川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嘴里喃喃自语:“对,我中了毒.......那个顾悦行实在是运气好,本来是下个他的,叫我嘴馋给中了招数。” 他现在全部想起来,他当时中毒的样子,觉得天地颠倒,墙上爬满了小人,络央变得拇指那么大,而顾悦行,像一座大山,板着脸的那种。他还想过,要不要把那么小的络央,揣进兜里,偷偷送给陌白衣?陌白衣喜欢兔子,京都的府里养了一堆白兔和白雀,白衣的络央,难道不比白兔和白雀可爱?结果他还没有来得及把小小的络央抓住,陌白衣就亲自来了。 然后,变成大山又变小的顾悦行怒气冲冲过来,质问他,就差揪着他的领子:“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运气好?” 孟百川眼睛眨了眨,实话实说:“那酒里的毒是下给你的。月潭镇的那些村民,是准备等你死了之后,原样的给你填到这个水潭里去。看到没?这里不是叫月潭村么?这里就是月潭?你等今夜月色升起,在谭水边看看,一弯月亮就在此处。” 顾悦行根本不信,为官的孟百川,天生一副厉牙:“你当下毒杀人是坊间说书的那边容易吗?你当寻常百姓是黑店的伙计那样无情吗?若是真的下毒,你为何好端端站着这里?” 孟百川笑了笑。没说话。 对面的络央慢吞吞开了口,算是替他回答:“辟。” 顾悦行一愣:“什么?” 辟。一种人间界*供给朝廷的解毒药。虽然服用之后做不到百毒不侵,但是却也可将世上所有奇毒的毒性降低到五成。也就是如此,原本可以毒死一个人的毒酒,被孟百川喝了个干净,结果只落得个呼呼大睡疯癫了一阵子而已。醒后活泼乱跳,就连宿醉的症状都没有。 所以说,顾悦行运气确实很好。 运气很好的孟百川一时之间还没有来得及从“朝廷和人间界的交情已经好到这个程度了吗”“已经天呢我当时确实是想要喝一半的”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他又问道:“我次次都去月潭镇,次次都入同一家酒楼,次次饮酒,若是店家想要害我,早就害了!” “不保险,”孟百川说道,“你当时心中有事,日日挂记要我的命,你自己当然不会容许你畅快喝酒,而且那种毒性,是一定要饮了大半坛才能一次见效的。但凡分开两次,毒性都达不到。而一个江湖人,死在一个客栈里,是会带来麻烦的。但是如果你是死在一个屠杀过的空城或者叫鬼城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顾悦行吃惊地睁大眼睛,他这下真的揪住了孟百川的衣领:“他们是寻常百姓,不是屠夫!” 这下孟百川真的要大笑起来,不过他只是做了个大笑的表情,并没有真的提高音量。这是明明白白的,月潭村地界。周围是虎视眈眈,一脸木然却心怀杀机的村民。 顾悦行心中尚有一丝希望,他没有。 孟百川眼神中带着笑意,说:“他们是普通村民吗?他们可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村民。生平所见的尸体,可比顾盟主要多得多。连月城屠城只是个尾声,在那之前,连月城的大门背后都被城中村民给挠下了一层墙皮,知府被活生生的给杀了,百姓吃光了血肉。连月城,月潭村,一衣带水,请问,城中有多少月潭村的亲属,如今村中,又有多少是当时幸存下来的村民?死里逃生啊......那些日子里,他们看着一条一条人命,都已经不叫命了知道吗?” 孟百川直直看他:“你知道,漠然过生命的人,眼神会是什么样子的吗?” 他指了指自己:“看看我。你看过村中那些村民的眼神了吗?你从未真的见过吧?” 顾悦行觉得孟百川在胡说八道:“我未曾见有什么不同,他们依然在营生,之前,那个大嫂,给丈夫送了饭菜,之后就去菜园里劳作,一直在过日子。” 孟百川只是笑。 但是顾悦行的手却松开了。 是,他和络央亲眼所见,那个农妇给家中的男人送饭,然后回去菜园劳作,但是,她是给自己上吊的丈夫送的饭,然后若无其事的去料理自己种的菜。表现的仿佛是一件寻常的事情。 包括月潭镇的店小二,活泼,机灵,如每一个他见过的店小二那样。月潭镇,就好像如每一个普通的镇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旁边是一座巨大的坟冢。 在巨大的坟冢旁边,那些村民依然在默默过着如常的日子。如一滩死水,直到顾悦行的到来,或者说,反复的到来,打扰到了村民平静的生活。 孟百川说:“那些村民好像很喜欢现在这种麻木的日子,好像一切没有发生过,好像疫病也不曾有过,好像连月城的惨案也没有来过,他们与连月城的亲戚,熟悉的人,只是久不走动了而已。结果呢,非有一个江湖人,来来去去,来来去去,就像一只不停地撞向蜘蛛网的蜜蜂那样,蜘蛛不想捉虫子,因为网子已经快破了,这是蜘蛛最后一张网,结果呢,那只不懂事蜜蜂,非要上去踩一脚。那蜘蛛会怎么办呢?” 顾悦行卡住了。发布出声音。 就在顾悦行要落下风的时候,一边好像刚刚站了一脚孟百川的络央忽然又转了风向,站到了顾悦行这边。 她说道:“我不同意如此想法,百姓还是百姓,即便是见证了疫病又如何?难道天下就曾经太平过?说得好像这些村民从小到大就不曾眼见过战火一般。是在好笑。” 她看了看以南方向:“连月城周边多湖,是因为暗河居多,为何居多?是因为这里属于颂雁江支流的一个属地。” “多年前,颂雁江边大小战乱不断,这里的村民不必等着年长,稍微大些的哪个没有受过战事之苦?有些年长的甚至从小到大都是看着战火多过于炊烟。即便如此,连月城还是建成了,月潭村也因为一个水潭映月有了这个名字,想想看,乱世中,有人建了村子,因为看到了一眼潭水的月亮,就给村子取了这个名字。这样的百姓,怎么会轻而易举被吓到?” 第三十三章 闹鬼” 不会被吓到,不会麻木的生活,依然努力的向阳而生。可是照样对素不相识的顾悦行下毒手。 “......如此说来,”顾悦行沉默片刻,看了看那边月潭村方向,“他们有共同的,想要守护的秘密。而外来的人有可能是会破坏这个秘密,他们不敢冒险,所以干脆全部抹杀。” 这种的案例很多。 就连江湖说书的都有的情节。一个前半生罪恶滔天的人,忽然遇到良配,生了俗世之念,于是金盘洗手退隐山林,想要和良配携手共度余生。他自然想要把前生恩怨一笔勾销,求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偏偏那些之前在他手下吃过亏的人如何忍得?于是要么他享受一时安宁,之后就是无休止的报应,就连心爱之人都受到自己的前半生所为连累,懊悔之下无法挽回,以死谢天下。还有的,就是为了自己的安宁和妻儿,毫不留情,抹除一切可能性的危机。 如此看来,月潭村的村民选的是后者。 可是,到底是什么秘密呢? 这若是在平时,顾悦行何苦在这里冥思苦想?等到入了夜,随意潜入一家农舍,把剑抵在对方颈间,倘若对方撒谎,随意在脖子上划拉一道血口,看还有没有人敢隐瞒? 但是眼下不行。他束手束脚。 一边有个人间界的神官在此,他非当事人,没有做主的权利;二来,旁边还有个朝廷的好狗,原本江湖朝堂就互相看不顺眼,顾悦行是一点半点也不想要在孟百川面前留个江湖一贯草莽的口实出来。 但是即便这样,顾悦行依然觉得,撬开村民的嘴是最快也最有效的办法。 顾悦行持剑抱胸于怀,思索片刻:“我是个江湖人,很多的法子只用来对付江湖人,对付百姓,我觉得还孟将军拿手吧?” 轻而易举就把注意力转移给了孟百川。 “顾盟主,在下确实是朝廷命官不错,但,”孟百川也轻而易举的踢到了一边去,“多谢顾盟主还记得称呼我一声孟将军,我是个武将,朝廷文臣口中的莽将。只知动武,不讲道理。” 顾悦行立刻顺水推舟接了下去:“那岂不是恰好?百姓最怕不讲道理的官老爷。都不需要动枪动刀,稍微抬抬眼皮估计就能吓得小儿啼哭,更别说那些心虚的村民了,是不是?对了,将军在朝中是几品?一品吧?” 真是高看了。 孟百川本能的就要谦虚一下。 即便对方是挖苦。他也不改被抬高等级的本能否定。在此之前,孟百川是正二品征南大将军,战事结束之后,征南将军的头衔被回收,论功行赏之后,先帝原本的意思是封他为大将军,赐大将军府居住。结果被孟百川的老爹长跪请旨给收回了。理由是孟百川当时年纪尚青,二十几岁的年纪,封大将军,那日后呢? 先帝厚爱是不错,但是若是抬得太高,日后新帝登基,再论功行赏,他到时已经是大将军,再往上怎么赏?难道要封为辅国大将军?干脆赐死算了。 中间各种推诿算计都略过不谈,总之,直到现在,孟百川也只是个二品的卫将军。依然住在自己老爹的将军府,老爹吝啬,死活不肯自己开府。 反倒是自己的妹妹,风风光光搬了出去,住在自己崭新的上将军府,可把他眼馋的。 可是眼馋归眼馋,他心中也知道是他那个越老越怕死的爹为他着想。之后他也成家立业,摸着儿子软绵绵的胎发都觉怕自己手心的老茧划伤自己儿子的头皮。旁人都说儿子长的像自己,鼻子眼睛都想,胖嘟嘟的小脸蛋都说将来下巴定然也是方的。有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惊奇,照镜子的时候看着镜子里那个皮糙肉厚的汉子,想着自己居然也是从那样软绵的一团长起来的。 真是奇妙极了。 人生境遇真是奇妙,他怎么能想得到,自己将来有一天,还能和一个江湖盟主面对面说话,自己还是低声下气的那一位呢? 孟百川低声下气解释:“顾盟主实在是抬爱,在下......只是个二品。” “二品也够,”顾悦行不嫌弃,他挑眉冲他一抬下巴,“孟将军这幅尊容,也够吓得那村中村民屁滚尿流什么都说了。” “.......” 顾悦行怂恿他:“孟大人,这是个好主意,要不要试试?反正天高皇帝远,你在此用个身份作威作福横行霸道欺男霸女一番的,也不会传到京都皇帝的耳朵里。” 孟百川无言以对,他心里呵呵一笑,背后冷汗都快出来了,还山高皇帝远呢,皇帝是远在天边,皇帝的叔叔可近在眼前。 他若是真的在此利用二品将军的身份在此搞什么横行霸道作威作福欺男霸女的......都不需要陌白衣回去添油加醋,只许“欺男霸女”四个字,他那位在朝中都赫赫有名的醋娘子就能把他阉了。 想到自己的夫人,孟百川本能胯下一凉。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当下的表情实在是太过于精彩和变幻,也不知道对面的顾悦行是如何解读的,反正顾悦行挑眉问他:“怎么样,我这主意如何?” 他还不等孟百川回答,就示意了一番连月城方向:“可不瞒着你说,在你贪嘴喝了酒中毒之后,我和洛姑娘前往连月城中,那里可已经被下了圈套。村民既然想我们死,下毒不成,放火未遂,如今,当然要心生第三计了。” 孟百川好容易见顾悦行转了话题,此时不接更待何时,他急忙问道:“那你们要如何应对?” 顾悦行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去上当啦!人家辛辛苦苦吊在那里等我们去上钩,我们若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也太说不过去了,多不厚道啊......” “吊?”孟百川皱眉。 这时,旁边的络央终于说话,她简单的把看到的情况和孟百川说了一遍。 当孟百川听到那一截香的时候,眉头已经拧成了川字。 “你是说......那些村民,一直吊在那里,而且症状是死的,就连顾悦行都没有察觉出来有什么异样。结果是那个村妇点燃了那支香烟,对方才活过来,还能进食?” 络央点头。 并且问他:“孟将军是如何看得?” 孟将军说:“我该去上个当。” 顾悦行闻听,一愣,继而挑眉。 *** 入夜。 连月城早已经是个鬼城,这一点,顾悦行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的。若是繁华之地,别管他是夜里起风,还是中午吹沙什么的,都无所谓。因为人气可以将很多事情变得普通。就好像一座山里,每天晚上都会刮风,若是这个山里有个小山村,那晚上刮风,也只会落一句“哦,起风了”,但是若是无人的山谷,那就是闹鬼了。 城池也是,倘若是之前人声鼎沸之时,很多东西都不会放大。人声可以压制很多其他的声音。但是连月城成了空城之后,每日中午吹沙,每日夜里风声鹤唳,不到几日。就成了鬼城。 如今夜半时分,不到三更。 连月城里风声幽幽,仔细听来,还有老旧木门吱呀转动的声音,甚至还有细细的哭声。呜呜咽咽,这个时候别说人了,连野狗都不敢来。 风吹开一间间屋门,门内都是空的,一应家具摆设皆无,地面上落着厚厚的灰,令人惊恐的是,房梁上都吊着打着活扣的绳子,随着夜风灌进,那些绳子开始晃晃悠悠的再房梁上打转。 再往前走,有的屋子里的房梁上的活扣里,不是空的。吊着东西,是人,随着风吹,也跟着晃晃悠悠地转,简直是名副其实的“吊死鬼”。 来人不知道是受惊还是吓住,一动不动站在门口,静止成了一根呆立的黑影。 黑影不动。但是房梁上的吊死鬼却有了动静。吊死鬼伸出僵硬的手,解开了活扣,闷声又直挺挺的掉到了地上,落到了厚厚的尘土中。他们有脚印,一步一步,清清楚楚又拖拖拉拉,一点一点朝着门口的黑影走近。 此刻乌云遮月,彼此都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吊死鬼的脸发白,透着隐约的青,在这鬼城,在这夜色里,很容易联想到青面獠牙的鬼。而门口的那根黑影,则完全隐没在黑暗中,一点都看不见。 等到吊死鬼来到了门口,合影却变成了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飞来的枯木。 好容易挪到门口的吊死鬼们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看到的一个人却在短时间里变成了一根木头。 这个时候,地下传来了一阵哭声。哭声很细,和刚刚空城中的哭成不同,是个明显的小女孩的声音,还没有变身,很脆,很软,哭起来的时候很像*童。这个声音一哭,那旁边那个凄厉的女人的哭声立刻停了。 眼下,成了那个*童的独角戏,在夜风呼啸的空城中,自顾自的,专心的哭。 老一辈说,夜里小儿不可啼哭,尤其是无月之夜。因为小孩阳气不足,若是哭,则会把阴间的一些脏东西给引来。 果然没过一会,那巷子口就传来了一阵声音,缓缓慢慢,拖拖拉拉,仿佛是腿脚不灵,伴随着咯咯的响声,像是老太爷拄拐的拐杖触地。 吊死鬼原本已经被那寻不到来处的哭声吓得胆战心惊,如今闻听脚步,往来处看去,随着渐渐走近,那个高大又诡异的影子渐渐走近,快要近在眼前时候,那群吊死鬼才发现诡异之处到底在哪里。 来者是个男人,穿着官服,只有一只脚穿着靴子,另外一条腿下从脚踝一下都空了,在用骨头走路,那咯咯的声音就是骨头碰触地面的响声,而他的肩膀以上空空如也。 第三十四章 西门” 他很高,非常高。 在缺少了一颗头的情况下,依然能够做到让面前的吊死鬼们仰头才能直视。眼下鬼城之名倒是真的名副其实了,风中有鬼哭,城内有若干吊死鬼,还有一个无头鬼,这城中主道从南到北笔直而过,两边屋舍林立,巷子深深浅浅皆是黑咕隆咚,此刻谁也不能保证那黑黢黢的巷子里会不会再钻出来什么别的鬼。 这个无头鬼显然排场更大,并没有因为孤身一只而落了下风。反而让面前的扎堆的吊死鬼瑟瑟发抖。 就好像真的是身临其境在鬼故事当中一样,等到那个无头鬼走近之后,恰好云开月明。月色的亮度其实不足以造成什么震撼,反而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加重恐惧的作用。那些吊死鬼也正好用这一点点的亮度,看清了那个无头鬼身上的穿着。 无头鬼居然全部认得对方的衣着,认得对方下着的是白绫袜黑皮履,认得对方的朱衣朱裳,认得白色罗中单,对方身上的东西不全,就连富贵的朱色衣裳都破破烂烂,几乎算是挂在身上的,这个无头鬼缺了很多东西,缺认锦绶、玉佩、玉钏......因为这些,加起来,再一定乌纱帽,才是一个知府规整的打扮。 其中有个吊死鬼,发出了一种很像是被人掐着脖子的声音:“朱.......朱大人?” 他很快就真的被掐住了脖子,无头鬼的手僵硬冰凉,吊死鬼几乎没办法呼吸,直接尿了裤子,这时候,他才不敢再装下去,他哇一声哭出来,讨饶的声音不绝:“大人!大人饶了我!饶了我!” 其他的吊死鬼见同伴被抓,立刻嗷一嗓子瘫坐在地,反映过来之后,立刻爬滚起来逃命,鞋子掉了也是顾不得了。 被抓住的吊死鬼见同伴纷纷逃走,只剩他一个,更加慌乱到不行。他双脚离地,同样像是之前吊在房梁上一般,只是绳索变成了铁腕罢了。但是他却没了之前吊死在房梁上那样的无声无息,他不停挣扎,两脚乱蹬,脖子卡的剧痛无比,呼吸不畅到眼球充血,他渐渐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在控制不住的往外吐。 反而像是一个真正在上吊的人。 无头鬼“朱大人”没有头,显然听不到。他也不能张嘴,但是对方显然觉得这个吊死鬼呱噪的很,于是往他的嘴里塞了一把东西。 他没头,自然也看不到,循着本能往前塞,却偏了方向,糊了那个无头鬼一脸。脸上黏糊的不适感还没有消化,扑鼻的血腥味和腐臭的味道就呛地他鼻子连连窒息。 那是肉块!是腐烂的肉块! 他顿时要吓晕,然后也真的白眼一翻,整个人犹如抽掉了筋骨那样,软倒在了无头鬼的手上。 *** 另外几个吊死鬼也似乎没得逃走。 他们慌张之下,根本不辨东南西北,只看脚下有路就跑,遇到拐弯就绕,跌跌撞撞,唯恐自己被落下,眼前是黑影重重,耳边是风声鹤唳,眼前草木,一颗枯树,一墙老藤,皆是鬼影。 一群吊死鬼很快就跑到了城门口。领头带着跑的老大哥此刻才敢喘一口气,扶着城墙,觉得腿肚子哆嗦的厉害,跑的时候尚不知觉,如今停下才发现两条腿根本不受控的抖成了筛糠。 抖就抖吧,横竖是跑的抖,总是强过要死之前吓得抖。 “再不做鬼了.......”领头的喘气,觉得每呼进去一口气都觉得跟着吸进去了一嘴的灰,灰尘黏到嘴里,嘴干裂的都不能顺畅的讲话,“咳咳,咱们赶紧出城,找大人商量......” 后面没人接话,领头困惑扭头一看,其余之人都是一脸见了鬼的样子,脸扭的不像常人。 还有人哆哆嗦嗦举着手,示意城楼上方。 领头还没有扭头,但是已经被同伴给吓得半死。 所谓人吓人吓死人,便是这个道理。领头的硬着头皮转过去,在这之前,他已经做好了看到一个吊死鬼的准备,甚至在想是不是朱大人的人头等等。他扭头的速度很慢,慢到能听到脖子转动时候发出的咔嚓声。 没有人头,没有吊死鬼。 领头的说松了口气。 同时嫌弃起来同伴:“不就是个西门,你们吓成这样.......” 等下,西门? 领头的猝不及防一个激灵,又回头看了一眼,月光之下,西门两个字清清楚楚。他手心已经出汗,一手的冷汗,浸湿了他刚刚扶着借力的城门。 城门是实的,城门上的两个字,看着也是实的...... “西门,怎么会有西门?连月城里没有西门!” 此刻其中一人开始嚎哭道:“西门!我祖奶说当年也出过西门!西门是给鬼走的!西门就是鬼门关!” 顿时一帮人哀嚎起来,四处逃命,立刻分散开来。 顿时城中热闹起来,鬼哭人嚎。 *** 声音也忒大。 虽然不能传二十里路,但是声音能传到月潭村,其实也挺离谱的。毕竟也有好几里路呢。 月潭村的原村长,现任镇长,未来的县令。今日来村里看一直倔强不肯挪祖宅的老娘。结果让丫头给他洗了脚喝了牛乳之后入睡,耳边绕个不停的,都是鬼哭狼嚎。 月潭村夜里凉的很,丫头才暖的被,舍不得起,于是敲响了床板,意图让外头伺候的小厮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如今有暖被的丫头,有随时伺候起夜的小厮,还有看家护院的仆从,日子滋润地人都懒了。还是当官好啊,要当大官,县令算什么,县令畏畏缩缩的,见了知府的师爷都要驼背,但是县令都有丫头洗脚,晚上还有牛乳喝。外头有人吵了安睡,若是以往,他还得起来穿鞋去调停,否则被村民吵到惊动县令,他这个村长首当其冲就要倒霉。 如今就好,外头吵闹,他可以让下人去呵斥,再吵,一顿板子。不是喜欢嚎吗?那就嚎个够。 结果他叩了半天,外头都没有动静。小厮睡得那么死,任凭他敲床板敲的指头都发疼,就是没有动静。他大怒,准备下床一脚踢翻门口瞌睡的小厮,然后再当场叫人把这个懒货拉到前院,一顿板子,看还敢不敢在当值的时候偷懒。 他怒气冲冲打开门,正要抬起一脚瞅准门口踢过去。却发现门口没人。而门口正对着他的地方,多了一把摆放很诡异的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镇长还没看清那个人的脸,但是他已经知道,绝对不是家里的小厮,家里小厮瘦小且矮,而这个端坐在椅子上的人,高大,威严。 他头皮麻了。 还未等他想着要不要点燃蜡烛走近看看还是开口叫人。对方身后的蜡烛忽然不点自亮。 背光,脸看不清,但是对方的朱色衣裳直接跳进了镇长的眼里。 “朱......朱大人?!” 他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他的脑子里顿时想起来当初找到朱知府的情景。一个大活人,一个大官,平日里出行,皆是人山人海前呼后拥,难得来到下属管辖村镇,百姓都不敢直视。跪地时候,只能看到衙役的皂靴。而百姓则是被一列列过去的脚步扑的一头一脸的灰。在上差面前,他一个村长和普通的百姓没什么区别。一样是跪着,一样都不敢抬头。他只觉得,知府真是高大啊,头顶日月,脚踩黄土。 之后便是连月城大疫,再后来,封城。再后来,他们终于敢直视朱知府,而眼前的朱知府却成了一副架子。他们最终都没有知道朱知府究竟是什么模样。 连月城一直“闹鬼”,那个倒霉的江湖人来之前,连月城就闹鬼,但是闹地安静。就连鬼哭都是夹杂在风中慢慢传出。倒霉的江湖人一直不闻不问,也从来不往另外半边城去,任凭那里晃晃悠悠吊着七零八落。 他几乎脚不沾地,只在房顶上来来回回,房顶上能有什么,能有谁能去?除了风声之外,所以吊死鬼悠悠晃晃了几天之后,鬼城里真的在勤恳闹鬼的也就只剩下了那个哭声。 转机发生在这几日。那个江湖人忽然带了个姑娘托着那个半死不活的汉子到了镇上。客栈不住,选了个偏远的小院。真是瞌睡丢了个枕头,酷暑楼了个竹公子。真是一锅端的好时候。 结果叫他们给跑了。负责打头阵的哥几个莫名其妙躺在院子里睡了一天,等到第二天天明被晒醒的时候,若不是屋顶上破开的大洞已经门口堆满的干柴,他们还以为是头一天一起在院子里偷喝酒睡着了。 也就是在这一天之后,很多事情走向了不可控。 第三十五章 倒霉鬼和扫把星” 那个江湖人,是个倒霉鬼,是个扫把星。 不对,是所有的江湖人都是倒霉鬼,都是扫把星。说什么仗剑江湖恩怨情仇的,还有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人自己眼里,这一套做派真是漂亮的很,洒脱的很,见到路边有人欺男霸女的,上去就对着恶霸一阵拳打脚踢,最后自己还要耍个花腔,惺惺作态的接受着围观的捧场叫好和被欺凌的孤女的磕头谢恩。 然后呢? 然后就一走了之。 江湖人走的漂亮,那个地方也只是路过,回头天南海北天大地大,去哪里寻人去?还有命寻人吗?前脚那个路见不平的江湖人一走,后脚那个恶霸就放火烧了那孤女一家,当初被当街羞辱的多么惨,他就要十倍百倍的报复回来。 那孤女临死之前惨叫连连,尚未断气,身上就已经没了好皮肉。 街坊四邻都说,当时那恶霸也不过是调戏一番,不敢做的太过的。那恶霸又不是只调戏那一家,结果那个江湖人非要把小事闹大,让那恶霸丢了脸面,这才横了心。 也难怪,朝廷不爱江湖人呢,嫌弃莽夫。 对于老百姓来说,他们也嫌弃,更怕,在酒楼里见到江湖人,恨不得对方喝个茶就走,走得远远的,别沾上自己家的镇子。 结果呢,吃了喝了,还要瞎打听。 所有的一切变故,都是这个江湖人的错。 江湖人......江湖人,这个江湖人是江湖人,乔老三也是江湖人。 江湖人,怎么就都这么倔呢。 *** 朱大人的面容隐在暗处,看着对方伏声的低姿态,对方的视线,只能看到朱大人的靴子,在他眼里,朱大人不管是坐还是站,都无比高大。 朱大人的声音,也是低沉稳重,沉地像是从地狱里来的一般。 他问他:“朱二,你可知错了?” 这个名字让未来的县长一愣。 他都快忘记自己原来的名字了。 他原本确实叫朱二,后来在连月城这位朱大人上任之后不久,他就不敢叫朱二了,虽然他挺乐意的。因为连月城的朱大人,名朱叄,字飞宇。 他没有读过什么书,但是也听说了什么一生二二生三的句子。于是他赶紧换了个名字,叫朱冒。但是其实不算数,村子里都是庄稼人,也改不了口,还是朱二顺口,朱家的二小子嘛。 这朱冒是什么意思啊,冷不丁的闪了舌头,人家还以为是猪毛呢。 后来知府朱大人也是如此叫他,朱二。人家一点半点,都没有把他的名字往自己名上联。 因为读书人都是称字的,朱大人叫朱飞宇。 也只有他们这些庄稼人,粗糙,按照家里的排行算名字,什么李大,朱二,乔三........ 乔三.......乔三年轻的时候虎的很,一心想要当个大侠,跟着街口给县令当护院的学了两把就觉得自己了不得。觉得会耍招式的自己一条腿都快要摸到江湖的边了。全村都在看笑话,结果没想到他真的去了江湖。据说还混出来了名堂,村子里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嘴上说乔三是不着调,心里酸的很。尤其是知道乔三还接到过江湖大会的帖子。就更那个什么了,他们后来再提起乔三,竟然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对方的脸,想要刻意的想说只记得一起抓兔子赶集的乔三,那个印象居然也淡了。 *** 朱大人见他不答,又问了一句:“朱二,你知错了吗?” 这句话让朱二一愣,因为这句话,他也对乔老三说过。与此不同的是,朱大人问的时候心平气和,端的是问心无愧。但是他不一样,他当时根本无法面对只露出一个头的乔老三,他心虚道:“老三,你知错了吗?” 好像如果当时乔老三说了知错,他们就能把乔老三从土里挖出来一样。 他和乔老三,真是不一样的。 不是长他人志气,也不是灭自己威风。 他心里也明白,乔老三不会像现在自己这样,点头如捣蒜一般,连连惶恐:“朱大人饶命,朱大人开恩,小人知错了!真的错了!” 乔老三不肯认错,是因为知道认错无用。 他认错,疯狂认错,朱大人已经是鬼,鬼是不管人间事的,顶多能把他吓死,他只要不吓死,就能活下来,他有生机,不像乔老三,他没有。一线都没有。 朱大人慢慢说:“你错在何处?” 朱二本能回道:“小人知错!知错!错在不该一言不合处死乔老三,错在不该为了隐人耳目劳民伤财新挖莲池,错在不该贪功妄利......小人.......小人罪该万死!” 一溜溜的成语冒出来,上座的朱大人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这个笑声,明显就是个年轻人的声音,和刚刚低沉稳重的男声判若两人。青春的很,活泼的很。 朱二一下子清醒,猛地抬头往上看时候,还没有来得及从把那一层涕泪从面上扯下来,连带他哀苦的神色都还挂着。 等到朱二看清了眼前的朱大人的时候,顿时勃然大怒,他一把端起烛台逼近眼前大人,却发现这个高大的朱大人竟然是个假人,而且是那种寿材店里扎的纸人,套了一件官服。就连官服都是画上去的,寿材店必然不敢如此大胆,必然是有人临时用颜料给涂抹了一层朱红色。 他也是慌了,居然连这么拙劣的手法都没有察觉。 朱二又急又气,手下一抖,差点引燃了眼前的纸人。朱二慌忙把蜡烛扯远,随着烛火光芒的晃动,他看到了纸人背后站着憋笑的家伙。 “果然是你?” 朱二都不用猜测,就知道眼前这个一脸憋笑怀中抱剑的就是那个江湖人。他看起来十分的洒脱,并且一脸坏笑,是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坦然接受苦主跪拜还会让遇到土匪的小姐一见钟情误终身的那种年轻人。 但是同时也会让人坏事。 朱二很想这年轻人脚下的地面忽然陷下去,然后被土掩埋到只剩一个头。他肯定问都不问对方,立刻填土盖好,还往上剁两脚。 然而对方脚下的泥土坚若磐石,毕竟这是他家里,后来还换了一层新砖。给对方的安全性又多加了一层保障。 保障的朱二恼火不已。 对比起来,对方脸上的笑意可以算得上是十分的快乐,他嘲笑自己,且毫无自觉:“有意思,一口一个成语的,隐人耳目劳民伤财贪功忘利的.......背了挺久的吧?” 朱二恼火,咬牙切齿:“你一个江湖人,看得出来仪表堂堂一本正经,居然也是从门缝里看人吗?” “这个我懂!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来者当然是顾悦行,他不情不愿的同意了孟百川的布局,说哪怕是口供,都要为了严谨考虑一式两份。所以要兵分两路去套证词。顾悦行不情不愿的,同意和纸人联合了。 顾悦行说:“你还是合适讲歇后语。还有,一本正经是骂人的话,你要夸我也夸个彻底嘛,仪表堂堂风度翩翩。” 他还非常得意,拂了拂身上的灰。 “说说吧,你的罪过。先说,你处死乔老三这个事情。其他的,咱们慢慢算。” 顾悦行语气很轻快,但是脸上的笑意已经慢慢的淡了,他眼睛发亮,像寒夜的冰,凉的人心慌。手里端着烛台的朱二此刻才感觉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冷意。他浑身如坠入冰窟一般,凉到烛泪滴在手背上都不知痛楚。 *** 坠入冰窟的不是朱二。 而是络央。 连月城中,算不上鸡飞狗跳,但是也是鬼哭狼嚎的热闹。木呦呦第一次参与这种装鬼吓人的游戏,兴奋的不行,为了表现自己,专心致志的躲在巷尾的筐子里尽职尽责的装哭。按照孟百川的意思,哭累了就跑去别的地方继续哭,但是不可以在同一个地方逗留太久。于是木呦呦跑的勤快,反而衬的自己像个闲人。 孟百川讨要了一把“铁石心肠”,把两边城门都改成了西门,他墨笔极好,模仿原本城门字迹几乎一模一样。 当时在下首仰头观望的时候,看了络央若有所思。听说朝中有为书生将军。文武双全,武功与文采俱佳,上马攻天下,下马治乾坤。可是因为君主妒能,使得这样的一个文武双全的人才只能委屈做个卫将军。 难不成真是这位? 这可不是一般的委屈了,君王也不是一般的嫉妒了。这不就是让他来送死么?从下令让孟百川平定连月城的时候,恐怕就没有想过让孟百川回去。 而这个决定,居然在朝中毫无异议。就更加耐人寻味了。那位出身市井的陛下可没有这么重的威望,反而那位掌政王爷赵某南星说一不二。 络央心中冷笑一声。 觉得那个小皇帝实在是窝囊。 而那个横行无忌的王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栽跟斗才好。 *** 络央的师父曾经教过她很多东西,包括以后入世之后的一些为人处世。她也说过背后休得妄议他人。但是没说,心里嘀咕也算。 络央刚刚心里嘀咕一番,脚下一个没注意,脚下原本好好的泥土忽然松散,底下露出一个大洞,络央连惊呼一声都来不及,就直直坠了下去。 第三十六章 石洞奇遇” 洞不算是深,不至于摔死,只是摔得头晕眼花缓了半天。(wap..com) 缓和之后第一时间就是检查自己有没有摔破脸,当她发现自己居然全身都无碍的时候,直接就是感谢苍天。 感谢完苍天,才来得及去打量周围。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一时之间反应不及,连伸手捞够岩壁都来不及,就直接坠到了底。现在借着洞口下来的微弱光芒才发现,塌陷的洞口范围十分的宽阔,她就算是第一时间反应了,伸手也够不到,不是她手短,这个距离,估计得是猿才行。 至于她为什么没有受伤,只能归结为她正好落在了一堆土里。那土是新土,好像就是塌陷当时掉下来的,土地塌陷,然后她紧跟着掉了下来,然后正好那些土就成了她的垫脚石。 也就是说,这个洞是原来就存在的。 络央抬头看了看洞口的位置。 洞口现在看得出来完全现了出来,借着上方一点点的光线,还能看出来有明显的灰尘在扑梭梭飘落。空气中的灰尘令她无法做到长时间的仰视,不然一会儿就眯到眼睛里了。 她不得不低头,在黑暗中开始沿着坑壁小心翼翼摸了一圈。触手是一手的冰凉,干燥。坚硬,看来是石头,而不是井中见到的青砖。因为摸不到纹路。 难道这里原先并不是一口井?不是一口井,一个洞口就这么大咧咧的出现在一个繁华的城中? 络央一头雾水,满腹疑问。 她又摸索了下周围。 她记得自己掉下去之前,这里是连月城的主街附近。主城附近即便不会跑马走车,也算是人来人往的。人来人往之间,这地面下那么大一个洞,居然坚持住了?反而等到人去城空,才塌陷下来? 索性这洞口虽然大,但是也不算是深,她休息一下,再上去也不成问题。只是她现在一身狼狈,被孟百川和木呦呦见了势必要问东问西,若是如实相告,就会暴露自己会武功的事情,若是编个借口含糊过去,那到底要什么借口才能解释清楚自己一身土的现状? 实在是没办法,不如就在坑底呆着,等到孟百川他们解决好了事情,拿到了供词,再发下她不见,找一找,还是很容易发现地面上多了一个洞的。 打定了注意的络央决定现在底下休息一会,打算先在坑底尽量把自己的狼狈减轻一点。 就在她拍打自己身上的灰尘的时候,她无意中瞄到了旁边的墙壁,似乎有影子。怎么会有影子呢?在这个光线都到不了的坑底,任何一点点的光芒都是不正常的。除非....... 络央想了想,从怀里取出来了一枚夜明珠。 她一开始不敢拿出来,主要怕这洞中忽然光芒万丈的,回头把鬼招来。但是她忽然有了个注意,这夜明珠不同于其他的夜明珠,其他的夜明珠最多不过是强过一些萤火之光,微微照明罢了。就像个小月亮。但是她这颗不一样,是真真正正的,夜“明”珠。哪怕是隔着一层绢帕,依然把坑底的情况都照了个清楚。 她原本还担心会看到什么骷髅尸骸之类,毕竟这里曾经发生过屠城事件,顾悦行一直不肯轻易下来走路,原因之一就是孟百川屠城之后,就地把尸体给掩埋了。对于顾悦行来说,现在的连月城就是一座坟头。他本能的对于踩别人家坟头的事情感觉到不适。 而如果顾悦行对于行走在连月城的地面这件事情算是走在坟头,那如今络央这样岂不是去钻进了人家的棺材缝里? 这个联想,令人毛骨悚然又克制不住。 伴随着这样的前提,络央也算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结果周围干干净净,连根草都不长。她周围都是石壁,光不溜秋,坑底除了跟着自己掉下来的一捧土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任何多余的东西。她还想着回头上去之后找个借口说自己爬上来的,估计这下这个借口也算是黄了,这石壁干净的连个踏脚的地方都没,别说自己了,估计蛇都不容易爬上去。 先忽略如何上去的问题,如今络央更加关心的是她刚刚看到的影子。 乌黑的地方,能够看到所谓的影子,就只能证明,有光。 她小心地把用手帕包裹好的夜明珠攥在手里,手帕不同于特制的锦囊,没法完全阻隔夜明珠的光辉,只能勉强将其削弱。让眼前恢复光明,好在她陷入黑暗的时间不长,重见光明的时候也也没有任何的不适。她刚刚瞥见的位置位于低处,不得不弯腰凑近了看,刚刚把脸凑过去,就看到好像照镜子那样,看到那个石壁上映着一张脸。 同样的震惊表情,然后同样的吓到,同样的一个激灵之下后退。 所以到底是不是镜子? 络央心里扑通扑通的跳,身处的这个石坑格外安静,像个回声桶,可以无形中放大她的任何动静。就比如现在的心跳。 她又问自己一遍,到底是不是镜子? 心里的那个自己回嘴: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另外一个自己唾自己:用你说? 络央再一次鼓足勇气凑了上去。这一回,她还上了手。触手开始是冰凉的,紧跟着就是一阵暖意。那个仿佛是镜子的石壁上,同样有一只手贴在石壁上。同样有一张脸在露出困惑的动静。 络央发现,石壁的那只手比自己的手的轮廓要大上一圈不止,从贴在石壁上露出的骨节看来,是个男人!不是自己! 她当下表情如何不知道,但是估计和对面那石壁的表情差不多。 所以.......对面是有个人吗? 她知道如果石壁很薄,确实可以起到透视作用。这一点虽然在自然中很难形成,但是在人间界中倒不算是什么,人间界中没有多少稀罕的东西,比如什么琉璃珠宝,但是他们有几乎透明的石屏,落雪时候,在屋中温暖如春,屋外白雪纷纷,十分享受。当然这种一般都是供给了花房种植草药,后来时间一久,干脆那花房就越盖越大,成了一片暖域。 所以,对面有可能是个人,一开始没有察觉对方,然后因为络央的夜明珠引来的光线被吸引,做出了同样的探查的动作。 可是,对面怎么可能会有人呢?谁能和她这样倒霉?总不会是孟百川吧?可是轮廓不像,以孟百川那张脸,那套棱角,即便是模糊了一百倍都不会被她以为是自己或者是个姑娘。 对面的人,应该是个眉目清正的男子。 不可能是孟百川。更加不会是顾悦行,以顾悦行的性子,掉下来就直接又飞上去了,或者根本掉不下来,没这个机会和她来个面对面吓唬对方的操作。 若是顾悦行,哪怕是发现了这个石壁,也会直接打破探头进来看个究竟,就好像现在这样? 现在? 嗯? 这可是是在惊悚。那个石壁毫无动静就不见了是一回事,问题是那石壁处伸出来一个头,虽然确实长得是眉目如画,目清如水,可是这也要分是在什么地方吧? *** 如今在这个坑里,忽然多了个头,哪怕是对方长得再如何的赏心悦目,也只会把恐怖的气氛拉满而已。 如果这是个鬼故事的走向,也只是从一个可怕走到另外一个可怕而已。 络央有点结巴,磕磕绊绊的问他:“你,你是人还是鬼?” 那颗头听到声音,朝她的方向转了过来,然后露出了一个笑:“小姑娘,我要是个鬼,你难道还正好有符咒来震我?” 对方的语气也未免太过于平静了。好像自己不是和她一样掉进了底下的坑里,而是随意散步过来看到了一个小姑娘,然后随便调戏了一下。 虽然他生的模样,确实不太像登徒子。 不过她师父说过,这世间之人,大多知人知面不知心。 大概是对方看她实在是严肃,于是也收了一点笑意,显得严肃了些:“咳,那个,你是掉下来的吗?这么不小心?” 络央心道说得好像就不是掉下来的一样,嘴上却回答:“阁下是何人,如何,也在这边?” 来人大概想要拱手,但是这个石壁实在是太小,只好眨了眨眼代替客套:“我是谢明望。坊间游医,听说此间有大疫,还未等我赶来,就听说大疫已除,结果扑了个空。怪我手脚太慢。” 他露出懊恼且又惋惜之色。 虽然一个头在哪里做动作,不管做什么都很诡异。 但是此刻,络央却不再觉得诡异,而是重新握着夜明珠凑近了谢明望的脸。谢明望被靠近的光芒直照,显得有点愣住。 他一呆,年纪就更显得小了。 被络央打量了半天,落了个判语:“不对,你不是谢明望。” 第三十七章 俗世的渴求” *** 谢明望奇道:“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我还会冒充别人?有什么好处?” “冒充谢明望有什么好处我是不知道的,”络央慢慢蹲下,手里如举着蜡烛那样举着压抑光芒的夜明珠,歪头注视眼前这颗花容月貌的脸,“但是谢明望我是认识的,谢明望今年满打满算,也该三十五岁有余了,你看看你。” 谢明望眨巴眼睛,一脸无辜:“我可瞧不见,面前又没有镜子。” 他冲她微微一笑:“小姑娘,你不如直说呗。” 络央看他一脸装傻样子,就很像按着他的头,把他沿着脖子周围固住,他不是爱钻洞么?那就在这里钻个够好了。 “小姑娘?我瞧你和我差不多年纪,你若是谢明望,那我岂不是也该三十出头了?” 对方听完络央的质问,面上思考了一会,忽然乐了:“原来如此,你是在夸我青春永驻!” 络央听完对方这个结论,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她懒得和对方拉扯废话,严肃道:“谢明望是人间界的医官,你随意冒充人间界医官,可承担得起后果?” 谢明望一脸真诚:“原来是同门,看你小小年纪,莫非是我师侄辈?” 眼看着对方不但不认错,反而开始占起自己辈分上的便宜了,络央已经开始手痒,寻思着干脆软的不行来硬的算了。 结果对方的接下去的动作却让她产生来了动摇。 他原本就用了络央不知道的法子把石壁钻了了能够让脑袋探过来的洞,结果眼下在他手下,那原本坚固的石壁软的就像是小孩手里随意捏圆搓扁的泥巴,直接被他揉开了更大的缝隙。大到他可以钻进来,络央也能爬过去。 络央先吃吃惊,继而发现了他手心的粉末,顿时明白了什么。 “铁石心肠?” 她这下可算是明白了为何之前那个石壁薄的可以看到两边的人影了,这不就是和人间界的暖域石屏差不多么? 谢明望在那边对她招手:“来。过来!” 络央:“......” 看到络央没动,对面的谢明望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他说道:“小师侄女,你若是还在那里,那上头的鬼看到了,你可就跑不掉了。” 络央听了这句话,看了看上头,又看了看眼前的谢明望,她在思考到底哪边更恐怖一点。 对方现在在络央眼中,颇有点循循善诱的意思,看着就像那种话本里会给小孩糖吃然后趁着不注意就把小孩套麻袋绑走的坏大叔。 被对方称呼为小姑娘的络央十分谨慎。 她怕鬼,但是眼前这位,生的貌美如花的年轻人,却也不那么让人放心。 谢明望无奈:“小师侄女,这就不该了。怎么同门也不信了?” 谢明望幽幽叹了口气:“现在人心世道的,连生的年轻也算是错了?堂堂人间界医官,还怕我吗?” 络央直言道:“我不怕你,我不信任你,你不是谢明望。” 对方无奈,干脆盘腿坐在对面反问络央:“难道你见过谢明望?” 络央本来想摇头,但是刚刚偏了个角度之后,就停住了。没动。 谢明望也算是是看出来回答了,继续一脸无奈:“我也和你素不相识,却信任你,因为你认得出来铁石心肠,同时也知道谢明望,我就知道你是我同门,而并非他人。” 他说:“我如此信任你,你也该信我——在你没有任何的证据证明我满口谎言之前。” 络央也幽幽道:“谢明望,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表情,特别像个人贩子?” 谢明望面露无奈,却也不再说什么,干脆就那么坐在洞口对面,眼睛看了看上方,似乎在等什么。就在这时候,上面忽然传来脚步声,步伐凌乱,明显不是木呦呦亦或者孟百川,因为与此同时而来的还有连连的尖叫。 什么鬼啊神啊别找我之类的混在一起,越来越近,络央笃定,这个方位,定然是要失足掉进坑里的。按照这个坑的大小,别说是好几个人一起,哪怕是掉进去一个,都有可能会误伤到她。 说时迟那时快,络央在脚步声到达头顶之前,一咬牙,扑到了对面洞内。 谢明望原本在望天,忽然闻得眼前风声袭来,风中还夹杂冷意花香,一回头,就见仙女扑怀。 事后谢明望怪不好意思的:“怎么说呢?就一句话,上天修来的福气。” 络央:“呵呵。” *** 谢明望还算是十分的利落,络央过来的时间也紧张,前脚过来后脚就出来来惊呼,然后就是一连串的普通。 谢明望一手揽住络央,一手将眼前洞口抚平。络央那边也迅速盖住了夜明珠的光辉。对面坑中之前还能听到哎呦的惨叫,之后随着谢明望约抹越厚的石壁,那声音也再听不见了。 谢明望看了看重新厚涂的石壁,无奈对络央道:“小师侄女,我们走吧,这个出口算是浪费了。” 络央看了看,问道:“难道你之前也是在寻出口?” 谢明望坦然道:“那是啊,我又不住在这里。” 络央这时候才想起,她该问一问对方为何在此才是,若非对方主动报出同门,令她吃惊,之后思绪就被牵着走。 她问:“你为何在此?” 她如今姑且只能认定对方确实是谢明望。 但心中依然疑虑重重,毕竟年纪实在是对不上的。 人间界弟子众多,能够出头和不少,但是谢明望能够在络央这边得到姓名和印象,靠的却不是别的,而是他入世不久,就传来了一封家书,书中羞涩表示,自己遇到了良人,想要结缘。 人间界的弟子,若是在凡俗成家立业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同时也就表示放弃了接触更高深医术的可能。对于人间界如今的师父曾寥寥来说,一个人若是想要在某个领域中登峰造极,那必然要舍弃一些别的东西,比如情爱,比如贪念。心无旁骛,才可一门心思付诸学问。 而谢明望,明显不是这一类的人,他没有经受住世俗,爱上了颜如玉,爱上了黄金屋。 当时曾寥寥并没有太多的遗憾,毕竟谢明望天资平平,即便是倾注一生,怕都不一定能够登峰。还不如做个简单救世的医官。 也挺好。 这就是当时的络央对于谢明望仅存的印象。 可是眼前的谢明望身上,却没有那么多的.......俗世的渴求。 第三十八章 圆月到峨眉” 而且眼前的这个谢明望,用一句坊间的话说:“长得就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 说白了,就是一看就没有成家立业。就好像顾悦行那样,站在孟百川身边一对比,孟百川就像个儿孙满堂的。 但是她印象中的谢明望,现在应该已经儿女双全了。 儿女双全的人,还会生的这样,犹如一只孔雀那样,到处招摇?除非谢明望人品不佳,吃着碗里,还要端锅。 不管是哪一个猜测准确,都对她那个谢明望师叔不利。那还不如对方是冒充谢明望的身份呢。 但是这个人为什么要冒充谢明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又了解人间界,这一切她都没有头绪。如果对方也是同门,那大大方方表露即可,何必要冒用他人名讳呢?若是对方不是.......这个可能性太低了。 人间界出生的医者无法冒充,不光是医术,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也不会有人想要冒充,否则....... “.......否则可就糟糕了。” 络央漏了对方的上半句话,只听到了否则后面的内容。 “谢明望”没有回头,借着络央夜明珠的亮度继续走,他把自己走过的地方都做了记号,用铁石心肠,在石壁的转角处用石头捏了一些大大小小的东西。 要的是一朵花,有的是一只小鸭子,有的是丑的很奇怪的兔子,零零碎碎的,就那么好端端地坐在被他按出来的石窝里。 络央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在这里多久?如何进来的?” 说起来就泄气,谢明望很无语:“我看到一处莲湖,里面有很多莲蓬,正好觉得口渴,看左右无人,就去摘了一朵。” “然后呢?”总不会是一时脚下失足,滑到湖里,结果被湖中的暗道给冲进来的吧?不过也不是不可能,这连月城附近大大小小荷花池潭水暗流不少。就连他们现在身处的石洞,看着像是山洞一样,其实更像是干涸的暗河的河道。 结果谢明望很快就否定了:“这倒不是,我没有柔弱至此,既然想到要摘莲蓬,当然是要耳听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了。” 络央只好洗耳恭听。 谢明望回答:“我去摘了莲蓬,还没来得及吃呢,结果就被一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大白鹅给盯上了,好生凶悍,一路追着我要啄咬,我大人不计大鹅过,只好躲着走,结果躲着躲着,没留神,一脚踩空,就进来了。” 络央无语半晌,继续问详情:“你到底在哪里踩空?” 谢明望想了想,说:“在那个村子旁边的小树林,长得荒草挺好,结果底下是空的.......哎呀,又是一条死路。” 他后面这句话不是对络央说的,但是他在那条被他定义为死路的前面停下,自顾自的又去了一块石头,揉搓了一番,成了个圆溜溜的石头,他还把石头放在络央面前,问她:“看,像不像月亮?” 络央简直不知道该对这个谢明望说些什么了。 她很少有无语的时候,遇到的顾悦行,孟百川都不算是话多的,哪怕是叽叽喳喳的木呦呦,她也能从容面对,和顾悦行孟百川也没有气氛尴尬的时候。偏偏遇到这个谢明望,尴尬倒是不算是尴尬,只是拳头会发痒。 络央想了想缘由,暂时把原因归结为谢明望的不着调上。 他好像永远不会和自己站着一个调子上,络央说话,谢明望却要唱歌,等到络央好不容易做好心理顺便顺着他起个调子,他却又自己嘀嘀咕咕起来。 偏偏络央又找不到证据证明这个谢明望在有意回避自己的问题。 络央学不会他这个本事,这一言一行都让十分讨打的行为大概是天生如此,络央这种后来人如何努力都不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不如坚信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络央回答:“现在的月亮是弯月。” 倒是谢明望一挑眉:“是吗?我上一次看月亮的时候,那还是一轮圆月呢。” 上一次?什么意思?他已经在这个底下石洞中很久了吗?月亮从圆到缺。大概要十五天前后,也就是说,这个谢明望从上一次的圆月之后进来,直到今日峨眉月被她遇到。 这个石洞,难道是个出不去的迷宫? 络央大怒:“我刚刚掉落的地方就是出口,你为何还要把我带进来?” 这个谢明望是不是傻?兜兜转转了小半月,好容易寻到了出口,又给自己堵死了。 谢明望那边还理直气壮:“我若是不带你进来,你就被砸死了。” 络央再一次无语:“那我们要怎么出去?” 谢明望说:“我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呗?” 络央几乎要气笑:“你若是知道如何除去,又何至于在这里从圆月困到峨眉?” 谈话间谢明望已经将手上的圆月变成了弯月,然后照样在石壁上压出来一个石窝,把那个小月亮小心翼翼放进了石窝里。 他显然是一直竖起耳朵在听络央说话的,当络央说自己被困的时候,他满脸惊讶:“谁告诉你我满月困到了峨眉?” 络央瞠目结舌,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确实,谢明望就那么一说,她也就这么一理解。但是.......络央还是想打*。 谢明望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即将要挨揍的边缘疯狂试探,依然自顾自说道:“我今早才来的,中午寻了个时间出去吃了午饭,晚上吃的馄饨,谁和你说我困在这里?” 络央这下死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不过她还是试图争辩一下:“那你刚刚说,你上一次见到月亮还是满月?” “是啊!”谢明望理直气壮,“我每日辛苦下来研究此处构造,日出日落,披星戴月,等到我返回上层天地,启明星都出来了,哪里能看到月亮?” 络央已经无力再和他争辩什么了,只是问他:“那么,谢小师叔,您,千里迢迢来此,钻到底下,从圆月钻到峨眉,为了什么?” 谢明望大喜:“小师侄女果然懂事!孺子可教!对了,小侄女,师叔一直没问,你叫什么?” 他恶人先告状:“你看你这孩子,真不懂事,跟着师叔这么久,连名字都不说。” “你之前可没问我。” “......” 络央还是回答了:“我叫朝华。人间界医官。师叔,还没回答我。” 谢明望此刻忽然严肃:“师叔觉得,连月城空城案,似乎不是表面那样简单。” 他指了指这周围石洞:“按这石壁石洞情况看来,连月城不久就会消失于平地上。” 第三十九章 大湖大城” 络央原本想要反驳这个谢明望,可是看着眼前大大小小似乎永无止境的石洞,她又说不出来。() 这个石洞的范围,如果只是片面,譬如就那么一个石坑也就算了,结果居然像个马蜂窝那样错综复杂。他们已经在这片洞中来来去去了不知道多久,络央觉地自己的脚心隐隐发酸。要知道,连月城简单走个大概,也没到脚酸的地步。 倘若连月城的下方当真如蛀虫啃食一般已经开始蛀空,谢明望的断言也也有机会成真。 谢明望说:“你看,地面塌陷已经开始了,否则你我也不会有今日相逢的缘分。这还是城空人稀的情况下。若是像以往那样,连月城中人来人往车过马塌,恐怕现在早就开始出事了。” 络央心想,哪怕是不出事,那城里的人也没有活下来啊。 想到这里,络央忽然道:“那,我们现在就在连月城的底下,不是说,连月城屠城之后,尸体尽数就地掩埋了吗?” 她落下的深度也不算是深埋的程度,加上自己站起,距离地面,最多也就两个人叠加的高度。总不能说,整个连月城的人那么巧合,都正正好好埋在了两个人的深度吧? 谢明望笑,提醒她:“你落下来的时候,跟着掉下的土有多少?你可见到连月城中有什么特别大的树吗?” 络央想了想,还真没有,连月城外的月潭镇和月潭村倒是有一些枝繁叶茂的树木,但是在连月城里,反而只有爬藤之类的,而且,以家门空落,必生杂草的定律来说,连月城也过分的干净了。 这里又不是什么大漠绿洲,无人将近月余,又是雨水充沛的季节,不该如此。若是换个别的城镇,那顾悦行日日飞踏的屋顶都能长成绿色。 谢明望继续带着络央往下一个石洞探寻,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继续和络央分享自己这几日研究的心得:“我与你讲小师侄女,咱们容貌这关呢,天生爹娘给,是改不了,但是好歹也也该入乡随俗。你看这一身,穿的跟仙女似的,简直就是直接把我是仙女四个字帖额头上了。到时候你就算是在想去打听些什么知道些什么的,人百姓也不会和你说的。” 络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又把手里夜明珠举高,一面算是给前面的谢明望照明,一面算是打量谢明望的穿着。 谢明望倒是朴素,一身月白色的衫子,头上也没有什么多余华贵的饰物,腰间用一根素色的锦带束出一截细腰,所以即便是这样宽松的衣裳,也挡不住谢明望一身芝兰玉树的身姿,他个子很高,因为身处石洞,所以总是弯腰以免撞头,他无论是体态还是皮肤,都显出来一种年轻的感觉,包括那双手,也不像是亲手做过重活的。 谢明望的家世有这么好吗?人间界的弟子确实有一大半出身贵胄,可是谢明望,似乎是个无论哪方面都是平平的一位。 络央忍着一肚子的疑问,在后面闷闷的“嗯”了一声,做虚心接受的态度。 “我来之前,这个屠城这件事情我已经听闻了,结果等我来后,屠城之时好像已经发生了。真是......寸草不留,一个活的都没见到,当然你要说还有一个......”谢明望露出一副你杠就是你对的表情耸了个肩,“这么说吧,这个城处理的干净利落,别说人了,蛋都给你摇散黄才罢休。” 不得不说,谢明望这个人长得不太接地气,说话行事风格什么的,倒是十分的通俗。 以至于每次看他的外貌的时候一定要做个心理准备,才能接受他嘴里蹦出来的词。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本事,硬生生能把一句听着十分雅且在特定场合中还能挂点暧昧的句子,硬生生给他讲的十分的流氓。 就比如那句“今日相逢的缘分”,当时跟在身后的络央就很想给他后背一脚。 络央说道:“那位大将孟百川,上了艾子书。” 她说完这句话,就不再言语了。 谢明望倒是知道艾子书的,但是回应的表情中依然带着惊讶:“所以说......那个这几天天天在屋顶上跟个大马猴一样上蹿下跳的,就是这一届的武林盟主?” 人家好好的江湖盟主,轻功卓越,上天入地的,怎么就成了大马猴了呢? 谢明望絮絮叨叨,转过身嘴巴也没停,他丝毫没觉得把顾悦行比喻成大马猴有什么不妥,还在数落那个大马猴,不是,顾悦行。 “那小子,听说艾子书确立十分繁琐,要经过重重批阅,而且要经过什么什么的调查,证据齐全了才会上册。这孟百川不像是证据确凿的吧?” 络央立刻回答:“孟百川并没有否认。” 谢明望笑:“孟百川是个朝廷命官,身家性命都在别人手上攥着呢,他倒是敢伸冤呢?” 这谢明望真是个胆大包天的,连当今权贵也敢诽言。 谢明望说:“这底下可没有什么血气,也没有腐肉,你也是人间界的医者,人血的味道,人骨的气味,有没有,一试就知道。若是这里封了城也就算了,可这城,早晚还要闹出一番惊天动静,这连月城,可低调不了哦。注定流芳百世。” 流芳百世是这么用的么? 这回谢明望似乎找对了路,一路走,就没有停下。 络央不紧不慢跟着,但是心里的疑虑也在不自觉加重。 若是这下方没有尸体,那一城的人命,都去了哪里?那可是染了疫病的尸体啊......一般按照人间界医者的做法,是要挖个大坑,然后坑中洒满了石灰,把尸体白绢包裹,一一放在坑底,再在上面撒上一层厚厚的石灰。这都算是一种权衡的办法了。其实如果按照人间界更严格的做法来说,最好是焚烧掉。但是百姓亲人绝对不愿意,就连平日里诅咒漫骂,都不一定会脱口而出个死无全尸。一群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愿意自己的亲人死无全尸呢? 也只要权衡下来。 络央这下师叔叫的算是诚心了:“师叔,你来此几日,可查到什么?” 谢明望说:“这还不够?不过放心,我查探过月潭镇的地势,倒还好。就是这连月城和月潭村这有点危险,尤其是连月城.......恐怕这片,都要成湖咯。” 到时候连月城陷入地坑,地势降低,引来河水倒灌,倒是真能成为湖景。将来若干年后,只怕都不会有人知道,这片大湖之下,曾有大城。 第四十章 百年” 络央心中一时感慨,以至于没有立刻问出下一句话:“要多久?” 谢明望耸肩,拿指头磕了磕眼前石壁,让络央听石壁上的脆响,问:“你听出什么?” 见络央神情依然困惑,谢明望又磕了一下,这回力气大了几分,居然给他磕下来一块石片,那小小石片落地,摔了个粉碎。 谢明望蹲下来抹了一把,给络央看手上沾染的石头的粉尘:“看看。” 谢明望手上都是白灰,在夜明珠的光辉下看得清楚。络央终于看明白什么:“这石头,好脆?” 谢明望点头,然后顺势就把手上的灰给拍了拍,说道:“这石头里,一点水都没有,脆地就像是一块埋在沙漠里七天七夜的馒头或者面饼。” 懂了,这个谢明望去过的地方很多,对于坊间十分熟悉,同时还去过沙漠。 大宋的沙漠一般都在西北位置,而连月城偏南,从西北偏南而来,实在是辛苦,但得上是风尘仆仆四个字。 “这不对,连月城靠江,这周围更是很多暗河,怎么会如此干燥?” “江?你说的是颂雁江啊?”谢明望扭头看络央一眼,“那颂雁江也分的河段的,这里河段有什么,多暗礁,激流,黄沙沉积,连月城当初建城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个地方容易出现河流中断的情况,所以要有专门的河工在这里定期清理河道。久而久之,这里就变成了一座城。” 谢明望顿了顿,又说道:“这连月城这个名字,由来都是因为那个河道,那个河道,就是个弯月,还是两个弯月连在一起的模样。所以这个本来因为清理河道才有的城镇,就叫了连月城。这一段的江水黄沙太多了根本没法喝,一瓢江水半瓢沙,浇地都行不通。所以才到处挖井,试图找出来暗河。而连月城,如果你们进去每家每户就会发现,他们的水井基本都在内厢房里。因为连月城会有沙暴。” “所以之前连月城中,家家户户都有井?” 谢明望点头,指了指周围:“看得出来吗?这些之前都是暗河水道。这些石壁,若是泡在水里,或许万年不朽,但是一旦脱了水汽,没多久也就这样了。连月城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在短时间内,丢了城下的暗河。又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发生了大疫......” 谢明望叹了一口气,浑身上下的力气似乎也随着这一声叹息给抽去了一半,泄了下去:“能说什么呢,时也,命也。连月城的百姓哪怕是躲过了这场疫病逃过了这场屠城,也会在不久将来一场睡梦中葬身在这干枯暗河之下的。” 络央却不这么悲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要养人,要水要土,既然连月城下暗流干涸,那就换个地方不就好了?师叔不是说月潭镇还好?那就搬去月潭镇,左右不过二十里路,连背井离乡都不算是不是?” 谢明望哈哈哈笑,笑得差点直不起腰,虽然他本来就在这洞里就没有直起腰板过,现在确实越发像个虾米了。 谢明望说:“小师侄女,是不是头回出人间界?天真的真是可爱。想捏一把。” 他倒是没有真的动手。只是隔空对着络央伸出食指和拇指,做个对掐的手势,看着就跟抓蚊子一样。 “你若是连月城的百姓,听到说这个城将来有可能会塌陷,这可是整座城啊.......那月潭村都没有幸免,这月潭镇也是所属城镇,就好像一家秃头,他家七姑八姨都发都不会厚的道理一样。主城危,整城险。哪怕是官府再三保证月潭镇百年之内不会如何如何,百姓也会问,那一百零一年之后呢?百年而已啊,一个孩童长成耄耋老翁不过七十年,等到个百年,自己曾孙子只怕才会扶墙而走。” 谢明望比划了三根手指头:“三代,最多四代,就是百年。” *** 络央失踪,还是在孟百川手里。顾悦行眼下在佛掌上擦剑,低声不语。那架势,身上自带就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孟百川心想,你看那眼神空空,那不是空洞,而是暗藏杀机,既然是暗藏当然是看不到的。所以眼神空空嘛,那是把杀机都很好的掩藏起来。 不过藏的太好,所以落在孟百川眼中的顾悦行,就像个二傻子。 二傻子的顾悦行在等天亮。同时在胡思乱想。 木呦呦哭了小半夜,本来还有力气继续哭,被孟百川一个下手,点了睡穴睡了过去。 孟百川心中也不解:“这么大的一个大姑娘,能跑哪里去呢?” 同时又提络央庆幸:“好歹也是聪明的姑娘,那么大个坑都没掉进去。” 掉进去坑里的就是当时那群吊死鬼。 还以为是什么手段,让几个还不轻的大男人直挺挺吊在房梁上,好家伙,结果竟然是腰上捆着绳子,那绳子又细又结实,贴着脖子的皮肉,被细心的黏了一层类似于皮肤的泥,又在昏暗中,这才瞒过了震惊的顾悦行。 至于探不到脉搏,居然是药。 那些吊死鬼又是见鬼又是掉坑的,出现在坑边的“朱大人”起到了十足的惊吓效果。但是直到吓晕,也没有逼问出来这药到底是不是来自人间界的。 孟百川本来想说见到络央不就水落石出了么? 结果络央失踪了。 最后一个见到她的是木呦呦,只知道哭。最后只能知道,在三个时辰之前,络央是活着的。 孟百川叹气,照样盘腿坐在那个佛掌之下的位置。 “你说这个连月城是不是和人间界八字不合?怎么接二连三就有神官在这里跌跟斗?周至柔周姑娘失踪在这里,找来找去只找到了一个墓碑,尸骨却没有。结果呢,好容易有了那么点乱麻中的线索,络姑娘又不见了。这是什么情况?总不能说,这连月城,这月潭镇是个吃人的怪物,专门抓人间界的神官吞吃吧?” 顾悦行胡诌呢。纯粹没话找话。结果也不知道这一大串中到底那一句惹到惹到了顾悦行,顾悦行忽然起身,神色一凛,口中脱口一句:“糟糕!” 也不说明到底糟糕什么,就直接脚下一点佛手指尖,身体如一只飞鸟朝空中掠去。还没等孟百川惊呼一声,顾悦行就没影了。 孟百川以为连月城总共只出现了两个人间界的医官。 但是实际上,有三位。至少三位。 第四十一章 言之有理” 顾悦行一个激动,奔袭了不知道多久,等到他被耳边掠过的冷风吹得浑身冰凉终于冷静下来之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了一棵大树上。这棵树非常高,搞得有些离谱,而且周围并没有其他的树木可以与之并肩,它就那样孤单单的长在一个很小的小山坡上。顾悦行站在树顶,俯瞰下去,发现他可以很好的将连月城和月潭镇之些收入眼底。 连月城四四方方,街道呈十字状,周围屋舍错落,倒不算是十分整齐。他还能隐约看到哪里是孟百川等死的地方,哪里是他发现吊死鬼的地方。 他若是在赶来第一天的时候站在这个地方看连月城,可能心境会不一样,他当时是抱着对连月城的百姓身上发生的惨烈以及孟百川的恨意而来的,从头到尾,对于连月城,他都觉得那是一座坟冢,而孟百川,就应该是跪在坟冢前磕头到死的罪人。 但是现在却不一样,络央失踪在连月城中,他现在回想他当时的比喻,都觉得自己太没有忌讳了。 呸呸呸,大吉大利,童言无忌。 *** 顾悦行目力极佳,如今半夜,他努力去看眼下城池动静。但是不见什么异常。不知道当时两面之缘的陌白衣,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他是被村民给捉去了?还是去和络央会面了呢? 络央和那个陌白衣都是人间界出身,当然更加有理由去理直气壮调查周至柔的案子。但是络央那边,实在是不像个不告而别的人。 顾悦行坐在树梢上,身边都是冰凉的夜风,心中要比眼前的夜色更加的茫然。 从当时接到艾子书过来连月城,再等着孟百川死,之后遇到络央,到了月潭镇遇到那些事情,再经历这些种种,他好像一直都很忙,一直都没有时间,可是实际上,他其实时间很多,奔来走去,好像发现了很多,但是却一直都是无用功。 如果连月城这个案子是个迷宫,他连闯关的资格都好像是没有的。从头到尾,都在外面看热闹,干着急。 而月潭镇的百姓,好像也没有真的为了他的出现动过什么干戈。 是,那些百姓惊讶过,害怕过,甚至因为讨厌他的出现还想毒死他过。但是呢,没有被他发现的时候那些百姓若无其事,等到已经摊开在面上了,那些百姓依然自顾自的做活。 他当时从那个朱二处出来,迎头撞上了一个走夜路的村民,对视了一眼,那个村民依然牵着羊走了。还真没把他放在眼里。不对,应该是放了,估摸着是回去睡一觉,醒来后再寻思寻思怎么毒死自己。 顾悦行这一趟,大开眼界。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法不责众的胆量?还是就是觉得,江湖人不是人了呗? 听那个村长,现在是镇长以及将来的县令候选人朱二的说法,他们村对于江湖人的恶意,是来自于那个被他们处决的乔三。 乔三是月潭村人,土生土长的那种,后来误打误撞的就跑去了江湖,好像还真的混了点名堂,虽然顾悦行没听说过江湖有乔三这个任务。但是有可能人家是用化名闯荡江湖,再以真名归隐也不一定。 总之,这个乔三去了一趟江湖之后,再回村,就再也不把自己当做是村子里的人了。虽然没有一口一个江湖如何如何,但是平日里也是用鼻孔看人,很是瞧不起那同村长大的兄弟。这一切也就算了,顶多乔三也就落了个不合群的名声。最后惹怒全村人的,是神官周至柔这事。 朱二坦然,周至柔确实来过月潭村,也是她于心不忍,帮助了险些没躲过排查的棺材铺母女,让棺材铺母女一时中断了气息,才出了连月城的城门。当时连月城早已经封城,规矩很死,死人能出,活人不行。所以冒险运送棺材的店伙计就被拦在了城门口。 最终也是周至柔看不下去,同意代替伙计,牵着装着两口棺材的马车,一路走到了月潭村村口。 那是一匹老马,老马识途,即便是周至柔不认识路,她也平安到达了月潭村口。当时的月潭村已经人人自危,派出壮劳力守在村口不肯外人入内,哪怕是棺材。 朱二当时说:“后来周姑娘就坦言,说这就是人间界的神官,她当时也是听闻了连月城的事情而前来的,结果却被拒之门外,无奈之下,只好先出手解决眼前别人的麻烦。” “神官大人驾到,村中的人当然是喜不自胜,于是就迎了来。说实话,我们当时还有疑心的,寻思那可是人间界的神官,如何能够来到我们这样的穷乡僻壤?但是周姑娘是个弱女子,又长了一张善人面,想着也不会怎么样,于是也就先请进了村子。之后,村子里的人又眼睁睁看着她讲那对看着已经断气的母女起死回生,这才信了,高兴的要命,都在烧香拜佛。” 当时顾悦行听着,觉得没有什么不对。 只是问了一句:“当时周姑娘前来的时候,连月城的疫病发生了多久?” 朱二慢吞吞道:“月余了吧.......大侠,壮士,别计较这些,我们当时实在是惊吓过度,每日昏昏沉沉的,只觉得前天晚上闭眼,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还能有气,就是福气了。” 月余。 在艾子书中显示,连月城的瘟疫是初春开始有了显示迹象,之后随着天气渐渐转热,才开始隐瞒不住。不过封城这事,好像挺早。若是周至柔是在连月城疫病爆发一个月后来的,那不是等于还能抢救一番吗?为何还是落了个空城的下场? 人间界的神官,可是代表着人间界医术的最高境界,并且哪怕是自己有心无力,也能调动天下医官前来支援。怎么当时就没有呢? 顾悦行当时也问了这个问题:“当时周姑娘被拒之城外,之后可有再继续试图入城?” 朱二当时,也是点头的。 朱二说:“周姑娘当时身体其实不是很好,整个人柔柔弱弱的,不过医术是真的高,就因为周姑娘在,我们村子里一个都没有死的。周姑娘,真是个菩萨。菩萨降临,看到那个湖了没?那莲花,就是供奉给周姑娘的,周姑娘大恩大德,我们村哪怕是把周围所有的花都摘光供奉都不够,于是就挖了一个池子,种满了莲花,那就是我们供奉的,以前连月城也有个观音庙,观音庙里有很多水缸,都种莲花,都是供佛的。别人供佛,我们供周姑娘。” 顾悦行不是非常想要打断对方对于周至柔的感恩的歌颂,但是他现在又更迫切想要了解的事情。 “那连月城呢?连月城就没收到周姑娘的安抚了吗?” 朱二继续回答,他现在回答的很顺畅,比较刚刚的硬骨头,现在才像个被吓到后往外拼命抖料的胆小百姓做派。 “当时我们派了村子里的秀才去报信,可是南北守城的都去说了,说破了嘴皮子,就差在门口敲锣打鼓......后来也真的敲了......可是,依然不肯周姑娘进去。” “后来呢?” “后来,连月城大疫控制不住,知府被啃咬而死,城中失控,得病的人把健康的人咬死,康健者为了自保,就反杀那些病者......那一天,死的人要比之前那一个月病死的人还要多。” 短短几句,顾悦行脑子里就似乎能够浮现出来当时的惨状,他觉得不可思议:“都已经如此了,那中间的日子中,连月城的知府都没有想过让周姑娘入城?” 朱二很缓慢却坚决的摇了摇头。 朱二当时还解释了一句:“当时疫病刚刚爆发时候,城中的百姓情绪就已经不稳了......那个朱大人朱知府.......其实不是没有作为的,他作为了,当时请了很多大夫来看诊的,可是.......那些太夫,就都没有活着出城过。” 房中烛花跳了一下,顾悦行心里懵了都。 “为何?!” 他不敢自己在想,这能把疑问脱口而出。 朱二这下抬头,这好像是从开始说话到现在,朱二第一次抬头。 朱二抬头看着顾悦行,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知府被啃咬死......他不是第一个被啃咬死掉的。第一批,就是那些太夫。” 顾悦行听到这里,心中已经升出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接下来朱二说出来的话令顾悦行通体都凉了:“当时那些太夫是外来的,身体健康,面色红润,身上还自带药香.......不知道怎么了.......落在那些病者的眼里,那些大夫,好像成了,成了仙丹那样。咬一口百病全消。其实一开始城中百姓并没有想过要吃人的,如果当时把病治好了也就没后面的事情了。可是没有治好啊.......得病的人呢怕死啊,大夫治不好,就要自己寻找法子。” 顾悦行脸都黑了:“那就去求救人间界的医官啊!不是来了么?” 朱二这回就没再说话了。 顾悦行捏了捏眉心,治好换个话题问下去:“后来呢?知府不肯周姑娘入城,周姑娘后来呢?想别的法子了吗?” 一个人间界的神官,手上的权利不光是可以调来天下医官,还有江湖,甚至朝廷。一个小小的城池,难道能狗难道人间界的神官大人? 那可是神官大人,就连在朝廷的孟百川,见了络央,都要恭敬一声神官大人。 朱二这下又把头低了下去:“神官大人,周姑娘身体一直不好的,原先我们见了周姑娘,只觉得她柔弱,就像个弱女子,生的美,可是娇娇气气的,哪里像是远途跋涉而来,还要去拯救苍生的神官呢?后来,朱大人之后没有打开过连月城的大门,之后就传出来城中的那些事情,周姑娘忧思过度,就在村子里去了。” 什么去了?怎么就去了? 顾悦行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 他一下子站起身,几乎算是用了一种质问的语气说:“怎么可能!” 朱二当时一下子扑地:“就是如此!人间界的神官大人在村中崩逝,一边主城又成了人间地狱,我们村中都慌得不行,甚至胆小的当天就要上吊。想来想去,大家聚在村子里商量了好几天,最终就决定瞒住这个消息......” “瞒住什么消息?周至柔来过这里的消息?” 朱二默然不语。只是拼命磕头。 顾悦行已经心中了然。 周至柔在月潭村坐镇,除了封闭下去的连月城之外,月潭村以及旁边月潭镇都受到了周至柔的庇护,看来,周至柔对那个疫病确实是可以控制得住的。月潭村全村幸免,月潭镇也在之后控制了大半。也就等于说,这场看起来足够空掉一座城的疫病,在人间界看来,至少在神官周至柔看来,并不是什么棘手的事情。 然而周至柔的突然过世,对于月潭村的村民来说,却很棘手。 村民百姓见识不多,神官死在自己的村子里,然后主城又没有保住,上面问罪下来,是层层问罪的,连月城上头的州官必然要寻个罪魁祸首来。那么刚刚在疫病逃过一劫的月潭村基本是没有活路了。 所以,隐瞒下周至柔来过月潭村的事情,将功劳给接下,成了月潭村自保的最好也是唯一的一条活路了。 这个理由,实在是不错。 都快要说服顾悦行了。 顾悦行想了想,决定把那句“所以你们就杀了不同意这个策略的乔三,然后又对所有过往的江湖人下死手?”,他只是顿了顿,说道:“言之有理。” 他临走之前最后问了一句朱二:“你当真没有别的事情瞒着我?” 朱二用力摇头,只说“不敢”。 顾悦行离开。 敢不敢的,谁能知道呢。上一刻还在感恩戴德周至柔的恩情,挖了莲湖供奉了荷花。结果莲花还没有来得及凋谢,就已经开始往络央和自己的饭菜里下砒霜,放火,给酒里掺毒素。 这人心啊,比月亮还善变。 顾悦行浑身上下被风吹得僵硬,看着远处空城,叹了一口气。 那口气叹在风里,忽然他又倒吸一口气,差点被冷风给呛死。 他顾不上其他,慌忙定睛看去,他果然没有看错:那个连月城中之前,明明只是塌陷一个坑洞。可是如今看去,怎么变成了五个? 第四十二章 流光” 塌陷这个事情,感觉到最明显的就是置身其中的谢明望和络央。 谢明望和络央在洞中不知道时光轮过,直到路过一个塌陷的洞口,双双探头,才知道依然还在深夜。 “谁知道眼下到底是刚刚那个夜晚,还是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如今是第二日的落日?”谢明望絮絮叨叨继续封洞,一来是防止别人掉下之后看到洞口好奇走近迷了踪迹,二来,“实在是怕什么别的东西”,谢明望说。 络央道:“若是过了一天一夜,就算是我们的眼睛察觉不了,五脏庙也该察觉了。” “那可不一定,人间界的医者,哪个出门不揣十几二十个神仙丹的?” 神仙丹,取名粗暴简单。顾名思义,就是吃了之后可以至少三五天不绝腹中空空,而且神清气爽。如果还能够喝水,那坚持个十天半个月米面不打牙都毫无问题。真正做到百姓眼中“神仙是和露水过活”的印象。 然而神仙是不是真的喝风饮露这不知道,但是人间界的医官倒是确实可以做到。 络央没再接话,只是心中想着,这个谢明望或许,真的只是驻颜有术且心态年轻? “不过我倒来之前没有吃神仙丹,吃了那个确实可以不用吃饭,但是胃口都没了,看什么都觉得嘴里美味。纯粹就是为了做个神仙姿态,然后给自己找罪受。我可不乐意,我还是想要尝尝人间美食的,哪怕是一碗汤面一碟腌菜,我都想吃的开开心心有滋有味的。” 络央这回说话:“神仙丹也不是为为了让弟子们不吃饭才做的,只是为了有的时候研究医术废寝忘食,怕弟子饿坏体肤......” 谢明望几乎要大笑,仿佛络央说了什么可笑的话故意逗他,而他确实也确实有逗的发笑。 “人这一生如此短暂,除非天赋异禀,除非国难当头,除非天下没有了你国就不国了,否则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小师侄女,你还年轻,估计着是个才入世的样子,师叔我教你一番新道理,你觉得我背离师道也可以。” 络央心道:“那你倒是先说来一通我才好断定这一番说辞是不是所谓的背离师道啊。” 谢明望见络央点点头,端出一副严肃的脸来,于是谢明望也严肃讲:“小师侄女,人来活着一世,多为着在想想,在自己过得痛快的前提下,再对别人施加援手。这不叫自私自利。你穿个貂皮斗篷,给快要冻死的百姓一筐普通的炭火,就足够救对方的性命,足够让他熬过这个冬天,等到春暖hua开,谋寻生路。” 络央想了想,觉得这没有问题,于是点点头,寻思这也不是什么背离师道啊。师父也没有教她路上见到要冻死的就把自己的衣裳都给对方然后自己冻死。 谢明望又说:“你过得好,去帮助别人,才知道怎么做别人才会过得好。就好像给有富人家给穷人盖房子做善事,只有住过大房子的富人,才知道怎么样盖房子能够让住这个房子的人更舒服。比如屋檐多延两寸,落雨的时候放在外面的板凳不会淋湿,还能在门口看雨,院子里铺砖或者石板,平时晒点粮食还干净,窗户开大些,夏天也凉快,冬日里也能晒个太阳.......” 络央点头,觉得谢明望说的挺中肯的。心中对于谢明望的印象也改变了许多,师傅曾寥寥曾经说过谢明望这个弟子看着温吞无害,无论是从资历还是从吧天赋来看都是平平,没想到出了人间界后,他居然是第一个“还俗”的。 人间界的弟子,一般把成家立业叫做还俗。除非是本身家族就定下了婚约的,那叫奉命还俗,主动还俗的反倒是不多。 谢明望这样的,也不知道算不算是运气好,老天爷没给他与生俱来的在医术上的天赋,但是却让他年纪轻轻,就遇到一段舒适姻缘。 “孺子可教,”谢明望总结,“少听那些说教,没错,咱们是人间界的弟子,可是行医救人是本分,可是要是遇到了什么良人善缘的,不回人间界就不回呗。” “......” “你都出来了,人间界还管你那么多呢?何况人间界中又不是不许谈婚论嫁,除非神官,说真的我觉得神官不许有情爱这事也是扯的要命,我一直觉得那个什么事情也是荒唐,弟子而已,师父又不是爹娘,何况就算是爹娘也不能左右自己孩子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喝海水长大的么?管的宽。” 络央这次真的吃惊了。 果然传闻都是无风不起浪,这个谢明望,果然是一身的逆鳞。随便遇到个同门弟子就会开始说教,据络央知道,人间界的弟子很多年纪小小就回到世俗,以谢明望这个能从北跑到南的劲头,一路上不知道祸害了多少个小弟子! 言语不过几句来回,心境都翻天覆地,络央再看谢明望,拳头都痒了。 谢明望背对着络央,在一边教初出茅庐的小弟子快快背弃师门的道理,一边专心致志的在补因为地陷坍塌都震动出来的石洞。 络央觉得谢明望封的不是石洞,根本就是俗世回去人间界的门。 络央幽幽道:“师叔封了这个地方,难保别处不会继续塌陷。原本若是多几处洞口,那些地底下的东西还能分散点,若是回头就一个或者都没了,那咱们岂不是就成了碗中餐了?” 谢明望笑:“人间界的弟子,还怕这些?我见那些毒物,只会觉得是上好的药材,看着跟看金山没什么区别。” 金山可是金子,那毒物可没金子好看。 络央心中这样想着,嘴上没说什么。 “一向如此,原本沉睡地下的蛇虫鼠蚁之类因为天灾的缘故纷纷惊醒,然后成群结队的逃窜,咱们要是不把这个坑给填补了,若是什么毒物顺着新鲜空气发现出口入进了城,又发现是个空城,回头顺着味去了月潭村镇.......那可有的热闹看了。” 络央虽然也是赞成谢明望的说法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就是想要顶撞一下对方。 于是说道:“反正这个城早晚要塌陷的,就算是那些毒物能够一时之间逃到地面,也是片刻,回头陷落之后,还是一样回去大地。” 谢明望这个时候已经封闭好了石壁,上手敲了敲,确保那边已经发现不了才满意收手。 络央道:“小师叔,我们,听了几声响声了?” 四声。加上络央掉下来的那个石坑,再加上谢明望踩空的那个,六个。 “不过十二个时辰,连月城城中和周遭,至少有了六个地坑。这是不是表示,连月城很快就要塌陷了?” 谢明望好像才想到这一层一样,无辜对着络央眨眼:“啊.......有道理。” 络央:“.......” 两个人人间界的弟子,如今在地下的洞窟中,眼见着一处一处开始陆续坍塌,结果却等了那么久才想到是不是应该先逃出去而不是在这里补墙....... 络央叹息道:“师叔,我觉得我那个没有见过面的师婶婶应该脾气很好。” 谢明望又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有点楞了片刻。 络央不解其意,但是已经开始觉得有点懊恼。你管人家的妻子是不是脾气好呢?说不定谢明望师叔的妻子是个性子泼辣的大美人也说不定呢,他这样好的脾气,这样絮叨的个性,如果对方也是个温柔恬静的性子,那该多无聊啊,那和人间界有什么不同呢,还不如打打闹闹的有趣。 就像是木呦呦的爹娘。木呦呦一直说她爹娘特别恩爱,但是又说,他爹娘活着的时候总是打架,你给我一个耳光我扯你头发的那种打架。能打到第二天脸中脖子粗,可是尽管这样,她爹当时死的时候,她娘当场就活不下去了。 共死,或者说,会为了另外一个人去死,对于木呦呦来说,这就是恩爱。 人间的恩爱,真是令络央吃惊和长见识。 而在人间许久的谢明望,在发呆片刻之后,也咧嘴应了一句:“我的夫人,当然是个柔情似水爱我入骨的大美人!” 行行行,你的夫人是个大美人也好,爱你入骨也罢,柔情似水什么的,也得有命活着出去了再享不是? 当然。 谢明望这边终于想起来要快快逃命,这会不能够再不紧不慢的去一处一处的乱碰运气了,谢明望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小瓶。小瓶鸡心大小,平平无奇的,等他当着络央的面倒出来瓶子里的东西的时候,络央才看清楚,那瓶子里的,居然是一个蛹! 学医之人,当然知道很多虫子的蛹也能入药,但是依然抵不住那东西是个虫蛹的事实。罗阳只看了一眼,就不再多给第二眼。 就看到那个虫蛹躺在谢明望的手心里,络央心想,若是他夫人知道他的手摸过虫蛹,说不定要让他洗了手再拉手。 谢明望好像怕络央看不清手里的东西一样,非要凑到她面前去,络央扭头了两次之后,终于接受和顿悟,把手里的夜明珠递了出去。 那个虫蛹在感受到了夜明珠的光芒之后,开始蠕动,一开始是轻微的动作,后来渐渐开始挣扎,里头的东西似乎是迫切感受到了外界的光明,一度想要挣扎出来冒头,谢明望朝着络央使了个眼色,络央会意,点了点头。 就在那个虫子破蛹而出的一瞬间,络央立刻把夜明珠收入了囊中。 两人一虫瞬间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寂静中,有一个微光缓缓亮起,居然是那个破茧的虫子。适应了黑暗的络央看清楚那个虫子的模样,是个翅膀带着荧光的蜻蜓。只是比一般刚刚孵化出来的蜻蜓要大,而且长大的速度也很快,几个眨眼的功夫,那个蜻蜓已经从指甲盖大小,长成了半个巴掌那么大。而且它翅膀上的荧光也越发的明显。 此刻那团荧光站在谢明望的手上不动。 络央情不自禁轻声道:“它好像很迷惑......它是什么?不是人间界的东西?” 谢明望也轻声说:“它叫流光,我起的名字。好听吗?它是用蜻蜓,飞蛾以及萤火虫一起养育出来的。它是我用来夜间指路的小东西。无论在多暗的地方,它都会拼尽全力去寻找那出口的微光。” 络央恍然大悟:这才是刚刚谢明望让她把夜明珠收入锦囊的原因。 这个流光有寻找光明的本能,若是白日之类定然不好发挥,如果流光见到了夜明珠,只怕也不会再把其他的光亮放在眼里。就好像见过了太阳,就不会珍惜萤火虫的光芒那样。 对于流光也是这样。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小动物很可怜:“它见过真正的光芒吗?” 谢明望说:“怎么可能呢?它如果见过真正的光,现在也不会一头雾水呢。你看它现在,一定在想,我在蛹你的时候明明感觉到了热啊,怎么出来之后还是黑的?它就会觉得,光一定是在哪里,它就要去找。” 谢明望继续说:“我想着天快亮了,太阳要出来,到时候,出口会热,会凉。它就会往那里寻找。” 络央问他:“师叔怎么知道天要亮了?” 谢明望笑笑,摸了摸肚子:“因为我开始饿了。” 他盘腿坐下,同时把自己长衫的一角铺在了地上借着流光示意给络央:“我们等吧!也没多久了。” 络央不太好意思坐在谢明望的衣服上,倒是谢明望满不在乎:“和你师叔客气什么?不就是一件衣服?” 络央其实也想坐,客气了一下,顺势就坐了。 刚刚坐下,就听到谢明望那边有一声叹息,很轻微,但是,是年轻人的那种声调。非常年轻,调子清,轻,甚至带着一点少年不知愁滋味的那种困惑。不像是谢明望这样的人该有的。 可是谢明望应该有什么样子的叹息,她其实也不知道。 过了不知道多久,谢明望忽然来了精神:“快看!” 似乎是明白络央在黑暗中也看不到他的目光指引,就加了个词:“快看流光!” ,络央看到流光终于有了动静,它雀跃无比,在黑暗中像个上下翻飞的蛾子。谢明望一下子要跳起来:“快跟上!” 第四十三章 磷火天幕” 谢明望跳起来的时候忘了络央,跳起来的势头进行一半,又给栽了回去。头险些撞到石壁,被络央一把扯回来,两人跟上“流光”。 谢明望说:“这个流光蛹,很有意思,一般的蜻蜓是不会像蚕那样吐丝织网的,但是它会,它破蛹成蜻蜓之后,就会开始寻找光明,寻到之后喜悦无比,之后就准备走向死亡,寻到光明就是它这一生的极乐,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快乐可以和这个相比,所以也就从容死亡。就开始吐丝,把自己变成一个蚕蛹,然后.......问题就来了。想要它的后代同样对于光明产生渴望,那就要做一点事情。比如说,在它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的时候,就开始在外面让它见到比之前所见的光芒更加强烈的明亮。” “也就是说,如果之前那个流光见到的是火焰的光芒,那你就会在人家作茧自缚之后给这个流光看看太阳?” 谢明望点头,同时夸她:“小师侄女真是聪明!” 络央不接他的话,只是一边注意脚下紧紧跟着流光一边说道:“那这个流光可是要眼看着是要见到太阳的光芒的?这世上,要有什么比太阳的光芒更加耀眼的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 络央又继续:“想必师叔养育出来这个流光,是为了求生,医者时常会困顿山林险谷或者如此山洞。培养一个流光来寻到生机确实是不错的。可是小师叔,之前的流光,见到的应该都是什么油灯,火堆,亦或者是路人的提灯吧?” 谢明望点头:“不错,因为若是困顿山林的时候有星月,我也不必用到流光,星月自会指点出路。” 络央如此想了一下,觉得谢明望这个人太缺德了,这如果拿人打比方的话,就好比一个人好不容易赚到了一百两银子,结果在人家准备含笑九泉的时候忽然跳出来一个人,举着手里一百零一两银子说:“你看你看,这里有比一百两更多的钱!” 结果那人正想要从棺材板爬出来,就被钉死在棺材里了。棺材板压的死死的。 十足十的死不瞑目。 这一回流光寻找出路,应该可以真正的含笑九泉了吧? “流光”的路线并不好走,而且连月城地下的空洞也并不只是平滑的坑洞,有的地方是裂缝,有的还是深渊,感觉中,就像个埋在平地之下的马蜂窝。 而流光只顾着去向着光明,并不在意后面跟着的两个跟屁虫是不是能够跟上,有的钻这缝隙进去,谢明望和络央还要用“铁石心肠”把石缝破开一个口子。这个时候也就等不及慢悠悠的补墙了。 结果,走到了另外一处石头缝隙的地方,流光开始一改刚刚的淡定从容,开始在空中乱飞,黑暗中看去,就好像一个萤火虫在飞舞。 谢明望一脸困惑:“这就到了吗?” 谢明望解释:“这是流光舞,它只要跳这个舞,就表示自己觉得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光明。” 眼前缝隙中,确实隐隐约约透出光来,可是.......这个光芒度,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日光啊...... 尽管觉得不像,可是谢明望和络央还是决定以防万一,先闭上了眼睛。谢明望将眼前流光钻过去的缝隙破开,隔着眼皮,确实感觉到了眼前从黑变成了一点点的红色。 红色,人的血是红色的。 少女时候的络央经常在午后跑去树下午睡,睡久了不知不觉日头移了方位,一个转身,眼皮就红了。以至于络央以为,太阳是红色的。 后来师父曾寥寥告诉她,红色的颜色实际上是眼皮中血的颜色。闭上眼睛的时候,眼睛依然可以看到东西,那就是阳光让她看到的血的颜色。 她经常会闭着眼睛看太阳,对于太阳让她看到血液颜色这个事情印象很深。所以她有十足的把握相信,这缝隙之后的,不会是太阳光。 果然,她耳边响起了谢明望的惊呼。 “我的老天鹅!” 谢明望抱怨连连:“怎么这么没出息!!!磷火也能放在眼里!!!!” 磷火? 络央睁开眼睛,已经找不到流光在哪里了。她面前全是磷火,绿莹莹的,星星点点,在面前偌大的黑色背景下,宛如天幕下的繁星。 如果见到眼前这个场景的是普通人,或许还会发出一声感慨,觉得这景象又震撼又美丽。但是偏偏置身于此的是络央和谢明望两个医官。 那就可以说是毫无美感可言了。 络央扭头,看到谢明望的脸都绿了,不知道是磷火衬托的还是本身脸色就不好看了。 谢明望知道络央在看他,谢明望说:“这里.......有这么多磷火,到底死了多少人?” 络央也说话:“但是这些人应该不是这次屠城的百姓。屠城的事情发生事件不过数月,发生的时候尚且春寒,而且这边白天极热,晚上却奇冷,所以地质坚硬,即便是尸体,也不会这么快腐化。” 但是眼前这片宛如星河海涵的磷火,粗略推算一番,这其中尸骨也差不多要上百人。上百具尸体埋在这里,然后化成白骨,生磷火,而上头,是一座城池。 想想简直不寒而栗。 更加不寒而栗的还在后头。 谢明望说:“还有一点,这里之前,可是暗河。连月城居民的取水都用的此处水源。” 幸亏络央没有在这里吃过饭,否则当真要呕出来。 络央忍者轻微的不适,问了谢明望一句话:“师叔,你.......吃过此处的东西吗?” 谢明望知道她什么意思,满不在乎道:“吃过又如何?你我来的时候,此处暗河早就干涸了。我滴酒不沾,所以正好避过了。” 得,孟百川完美撞上。 想起孟百川,络央道:“我朋友还在外面,怕不知道过了多久,是不是以为我死了呢。” 谢明望发绿的脸总算是有了点笑意:“人间界的医官哪里那么容易死的.....嗨,不会的。” 谢明望说这句话的时候,络央正扭头注视他,即便是谢明望一脸发绿,络央也注意到了他表情的变化以及他明显的吞下了下半句。 若是以往,或者换了别人,络央就装作不知道了事了。 但是眼前既然是同门,那就没有这个道理。 “师叔,你藏了一些话。” 谢明望嘴硬:“没有。” 络央也咬死不放:“有,刚刚有话过了你的脑子。” 谢明望苦笑,很轻而易举就招了,快的好像他是故意引的络央注意一般:“最近人间界不太平,我的意思是说,出世的人间界不太平。” 络央奇怪:“怎么讲?” 谢明望说:“人间界又出了一位新神官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络央:“......” 谢明望看她那样,以为是不知道的反应,于是解释:“上一任神官是周至柔,和你是同辈,你应该叫周至柔叫师姐吧?” 看络央果然点头。 于是继续说:“周至柔是你的师姐,不过看起来你好像也没有见过你周师姐,你那么小的......周至柔和那位陌白衣是同宗,属于一袭。陌白衣你是知道,你该叫他一声大师兄,虽然他被逐出师门,但是这种逐出师门的理由,听着就很扯。” 这回络央不说话了。 陌白衣是人间界“一袭”的大弟子,和神官周至柔是师兄妹关系,原本陌白衣才是神官候选人。结果不管没了神官的身份,还被曾寥寥逐出了师门。而理由简直令人无语:因为陌白衣天生无情。 陌白衣天资聪慧,对于医术的天赋极高,而且为人公允,又生了一副好相貌。简直是天生的神官。结果因为他不解情爱,不懂人心,于是他就丢失了人间界弟子的身份。 不过陌白衣本就出身富贵,属于宋国的大贵之家,被赶出了人间界也没有损失什么,走的潇洒之极。而且看谢明望的态度,人间界的外在弟子同情陌白衣,觉得曾寥寥不讲道理的居多。 不解情爱这事,如果是规范人间界弟子也就算了。但是神官,不是本来就要断情绝爱么?周至柔成为神官后入世之前,就被曾寥寥绝了情爱,立誓不嫁,此生奉献苍生大义。 那陌白衣天生就绝情,这不是瞌睡丢来个枕头,不是美滋滋? 结果这算是怎么回事。有人天生天赋异禀不要,非要人家后天达成。这断情绝爱的东西,又不是什么绝世武功。一颗药的事。 谢明望后来听说陌白衣被逐出师门,又听说了理由,连同遇到的同门一起无语了挺久。 无语归无语,后来谢明望居然收到了陌白衣的消息。 陌白衣送来的,是人间界的神官发来的求救。 “周师姐?” 谢明望摇头:“不是,当时周至柔还不是神官。” 络央吃惊:“上上一任?” 谢明望点头,继而问她:“你知道上上一任的神官名讳吗?” 络央一愣,继而缓缓摇头。她心中还有些悲凉,是啊,她之所以知道周至柔的名字,还是因为周至柔死因悬疑,她要去查明真相,这才知道了周至柔的名字,但是对于上一任的神官,她连是男是女,是高是瘦,名字是两个字还是三字,她都一无所知。 络央心想:“或许等我死后,也就只有下一任神官知道我的名字叫络央了。也就只剩下络央两个字了。然后等到了下一任,就会连我是丑都忘记了。” 谢明望见络央此刻神情失落,以为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就宽慰她:“师侄女不必内疚,往上数两任,我也不记得。神官就是这样,生来是神官,死后......死后就是个名字了。” 络央抬起头,问谢明望:“上上一任神官叫什么名字?” 谢明望认真道:“许君言。是我的师兄。生的.......芝兰玉树温文尔雅,他也喜欢穿白衣,头上束玉簪,出身布衣,但是为人清冷如谪仙。我们常常说,他若是入世,做个普通的人间界医官,或许会更好,但是他当年幼年时候受人恩惠得以活命,于是他也想为此拯救天下,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络央问道:“那后来呢?” 谢明望现在大概三十多岁,出谷的时间应该是十多年前,而周至柔,是在三年前成为的神官。神官替换交接很快,不许空白。也就是说,那位许君言师叔应该是三年前没的。 谢明望叹气:“不知道,神官没的时候,谁都不知道。是你师父宣布周至柔成为新一任神官,大家才恍然,许君言没了。到底是卸任还是.......也不清楚。后来我收到了早就被逐出师门的陌白衣的书信,才知道周至柔也没了。这也太快了。” 络央虽然不太理解谢明望言语中的“太快了”是什么意思,因为在她看来,上任才三年就出事的只有周至柔,而那位许君言,差不多当了十多年的神官,陌白衣被逐出师门都要快十个年头了,在这之前,许君言就已经是神官,而之后,许君言依然是。 到底哪里快? 络央想要问个究竟。刚刚张口,第一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完整,就被吞没在一个惊天的响动中。 这种震动,就好像是上方地面有个庞然大物踏过,整个萤火天幕震了两下,漂浮在天空的萤火大半都成了流星在空中划过来划过去。 这还不算完,谢明望忽然扯着络央后退,避开了头顶上正在开裂的动静。 那动静动了一半,不动了,头上的天幕开了一个口子,像裂开的小孩的嘴。 谢明望刚说一句:“难道我们要命绝于此?” 络央则顺着这句话心说一句:“下一任神官马上就要知道我的名字了。” 此时,那小孩的嘴巴里飘出来一句荡气回肠的声音:“络姑娘!!!!络姑娘你在吗!!!!神官络央姑娘!!!!在不在里面!!!刚刚是不是你!!!” 是顾悦行?!估计顾悦行是听到了那一声谢明望的尖叫,误以为是自己,这才赶了过来。虽然现在想不通他如何找到这里,但是能够找到,也就表示这一片和地面相隔并不远。 “神官络央?” 谢明望脖子扭动的速度之快,令络央简直怕他扭断脖子。 面对谢明望瞪大的眼睛,络央回了他一个温柔貌美的笑容。 第四十四章 面似观音” 络央回答:“顾盟主!我在这里!” 那片豁口处传来的了顾悦行惊喜万分的声音:“络姑娘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络央退了两步,对着豁口处远远应道:“我无事,放心。” 顾悦行说道:“络姑娘你耐心等些,我这就救你出来。” 络央依旧道:“好的。” 一边的谢明望旁观着一来一回,终于忍不住,凑上前去低声问道:“这位就是新任的武林盟主?” 络央点点头。 “有意思”,谢明望露出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来。“武林盟主是新的,神官也是新的。就连案子,好像也是新的。” 谢明望这句话的玄机未免藏的也太不深了。简直就是明晃晃想要让络央发问。 不过眼下并不是发问这事的好时候,络央道:“师叔,等我们出去之后,可要好好畅谈一番。” 不容谢明望拒绝,络央又道:“我虽然是信任神官,可是初来俗世,对于周至柔师姐和许君言师叔的过往一概不知,师叔在外多年,想必了解一二,我希望师叔不吝赐教,将这些年神官历程讲与我听。” 或许武林盟主是新的,接触的案子也是新的,但是神官,从来没有新的。只要络央还是神官一天,那之前神官的遗留就早晚会找上门来。她要接手要处理要善后,主动去面对,好过被动的处理要从容的多。 不过她想的却是是天真了。络央原本想来的是周至柔入世不过三年,大概留下的事情不会很多,结果是她想的简单,周至柔或许留的东西不多,但是周至柔入世时间短,也就表示,她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处理完之前许君言留下的东西。 这也表示,她要处理的东西会更多。 络央在处理更多的事情和自己赶紧翘辫子之间衡量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劳其筋骨,就当天将降大任好了。 天将降大任可是真辛苦啊......络央看着头顶那扑梭梭往下落灰的豁口,心想。 这回络央在痛定思痛自己未来的道阻且长,谢明望也在苦苦思索出去之后如果交代前因后果,而那边顾悦行久久没有听到络央的动静,急了。 他脑子里闪过很多的可能,桩桩件件都叫他觉得可怕,比如络央吓坏了,或者络央被地陷掉落的石头砸中不得动弹之类,顾悦行简直是越想越害怕,提高嗓门大叫:“络姑娘!你还在吗?!” 这急切的程度听起来很像是在问络央,是不是还活着一样。 络央轻松松回答他:“顾盟主,我还在的。” 旁观的谢明望这个时候再次发言:“这位顾盟主,想必英雄少年?” 络央知道她这个不着调的师叔什么意思,丝毫不上当:“师叔,我是神官。” 虽然只是初相识,不知道为何,这个师叔很有办法把两人之间的陌生气氛消耗殆尽。 就好像现在这样,谢明望说:“神官又不是非死才可卸任,若是遇到了一生渴求,人间界,说不要也就不要了。” 络央一本正经回道:“师叔,有的时候我都觉得奇怪了。” 谢明望道:“奇怪什么?” “这人间界,到底是如何定的标准?师叔这样循循善诱新入世的弟子,屡屡发表叛逆言论,人间界好像也没有什么动作,但是我的那位大师兄,好像名声就不差,可是却被*了出去。实在是奇怪。” 谢明望还以为是什么事,他说:“人间界哪有什么规矩,人间界自诩是人间蓬莱,这蓬莱之上当然是神仙,神仙么,无拘无束的怜爱众生的。所有的规矩啊,都是王母定的。” 他好像生怕络央不明白一般,特意点破:“曾寥寥就是王母!” 络央认真说:“我师父是观音。” 谢明望露出一脸“我还不知道”的表情,说:“我当然知道曾寥寥面相似观音,还有人以她的脸塑观音像呢,她也好意思。” 络央这下就有点不悦了,曾寥寥即便算是谢明望同辈,但是曾寥寥却是络央十分崇拜的师父。曾寥寥今年年近五十,是谢明望的大师姐,保养的很好,看起来不过三十来许的样子,外人见她,大概会猜测是不是一个豪门爵府的当家主母,而她与细致保养的同时又多一丝超凡脱俗的世外清冷。她面相慈悲,眼神温柔,她像个温柔的妻子,像观音。 可是谢明望言语之间都是对曾寥寥的不敬。即便是不喜人间界,可是谢明望好歹也是人间界的弟子,内讧可以,别过度。 而谢明望这番举动,对于络央来说,算是过度了。 在师父面前教训徒弟,算是打师父的脸,在徒弟面前说师父坏话,那难道不算是打络央的脸吗?络央跟着一个不咋地的师父,那岂不是等于络央也不怎么样? 更何况,络央道:“师叔和我大师兄陌白衣关系也好,虽然我师兄被逐出师门,可是好歹一身本领是随着我师父所习,师叔,别过度。” 谢明望冲着络央挤眼:“师侄女,你若是将来有缘分,你就会知道,陌白衣的本事可不止是医术。” 不止是医术?还有什么? 还不等络央主动发问,谢明望就先来问她:“不过话说回来,你之前说你叫朝华,那上头那小子又叫你络央,你到底叫什么?” 这话说的回去的也太回去了。 络央只好也跟着绕回去:“两个都是我的名字,一个是父母给的,一个是师父给的。” 人间界的入门弟子其实没有什么师门名字和俗世名字的分别,许君言和周至柔皆是本家的名字,络央的这种例子其实不多。但是对于谢明望来说,他似乎并不在乎这些,只是说道:“无谓你喜欢哪个,不过总之以后的墓碑上只会刻一个名字,到底留哪个,回头记得写个条子。” 这不算是忌讳。 人间界的医者经常出入疫病,瘴气之地,直面生死,几乎算是在小鬼手上抢人,和阎王门口溜达。所以身上一般都带着遗嘱,写上些要交代的不时之需。一般都是一个金牌,时不时写上新的,时不时抹去些旧的。 还真心算不上是什么忌讳。 于是络央就应了:“小师叔说得对.......” 谢明望见络央态度谦逊,很高兴,还想提点些什么,张嘴之后,响起的声音却不是他的。 而是嗓门奇大的顾悦行,顾悦行的声音很大,但是并不是吼出来的,络央猜测,他应该是用内里传过来,如果是这样,那顾悦行和他们的距离,就有待商榷了。 顾悦行说道:“络姑娘,我待会下来,带你上去,不过,络姑娘要先做好心理准备。这上方,有很多陈年的头骨。密密麻麻,宛如骷髅墙一般。而且眼前还有磷火。实在是恐怖。” 顾悦行也没有打算卖关子,说的很通透,描述的也仔细,估摸着是想要先透漏一下即将看到的东西,让络央有个心理准备。 而谢明望和络央对视一眼,心中却有了另外一层困惑:为什么是头骨? 络央想要进一步确认,于是扬声问道:“只是头骨吗?” 顾悦行的回答来的很快:“是,只是头骨。” “没身体骨架?”提这个问题的是谢明望。 “并未见到。”顾悦行回答之后,才问,“阁下何人?” 络央回答:“顾盟主,这是我师叔谢明望。” 顾悦行沉默了一会,显然他暂时没办法想明白,为什么络央失踪半夜,忽然遇到了个同门。而且还是在这么诡异的地方。 算上陌白衣,这连月城可是一口气来了四个人间界的弟子了。 这是扎堆了么? 顾悦行越想越无语,对于这种好奇也为此淡了许多,只干巴巴回应道:“原来如此,那两位稍等片刻,我带两位出去。” 谢明望又凑过来吐槽:“听听,原本对你,是络姑娘长络姑娘短,等到咱俩,就成二位了。” 络央无奈发笑:“师叔你也没有自报姓名啊,顾盟主以为你高冷无比呢。” 谢明望一挑眉,还没来得说什么,顾悦行已经随着一道劲风,从豁口处跃下。 于是谢明望的挑眉就换了意思:“这已经是这小子第二次打断我了。” 络央不理他。 见顾悦行一身的土,就知道她这一番失踪一定是让顾悦行十分焦急了,可能还要一边抚慰木呦呦一边来寻她,两头乱。 络央心中涌上一股歉意,说:“顾盟主辛苦了。” 而谢明望,又是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上前拍了拍顾悦行的肩膀,老成持重说:“年轻人,有胆量!” 络央:“.......” 虽然谢明望无论是年纪还是辈分,确实可以但得上对顾悦行说一句年轻人,可是,顶着这样的一张脸来别人充前辈,其实很容易招打。 而看谢明望这一番架势,明显是还没有吃过亏的样子。也不知道是谢明望运气太好,还是他运气太好。 显然顾悦行被他这一番拍肩搞得有点愣住了。 反应了一会,才接受眼前这个看着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人是络央师叔的身份。虽然这年头没人规定师叔就一定要是老者,也有不少师门弟子年纪很小投入高门,然后成为其他年长者的师叔的案例的。可是这一句年轻人....... 顾悦行只能自我解释是这位人间界的师叔,保养得宜? 这也太得宜了吧?若是顾悦行的老娘看到了,非要扒着谢明望大腿不放,求问养颜妙方的。 话说回来,顾悦行舌头打转转了好几圈,看着谢明望娇嫩的脸蛋,那一句“前辈”两个字都没法出口。 络央那边也没有想过要引荐一下,这位师叔也没有觉悟。 怎么回事。 顾悦行暗中嘀咕,这人间界的弟子,社交能力是在堪忧。 反而衬的那位陌白衣难能可贵。 顾悦行从孟百川那里知道,那位陌白衣原本是人间界的得意门生,多年前被逐出师门,理由不明。 如今想来,该不会是因为人家陌白衣进退得当,礼仪周全吧? 顾悦行想到这里,直接抱拳道:“在下顾悦行,江湖音乐状少庄主,在此见过医者大人,不知道这位医官如何称呼?” 谢明望一拍脑袋:“哎呀糊涂糊涂,忘了通报姓名了!” 他还数落络央:“你这丫头,也不引荐一番。” 你自己上去自来熟的又是拍肩又是夸赞的,我还以为你要自己自报家门呢,谁知道呢。络央无言以为。 顾悦行也心想:“那你倒是报啊!” 谢明望这才报上来名字:“我叫谢明望,也是医官,是这丫头的师叔,你嘛,也跟着这丫头叫我一声师叔就行!” 他说完,又拍了拍顾悦行的肩膀,同时又夸一句:“年轻人,英雄少年!” 顾悦行露出谦虚一笑,心中暗想道:“幸亏那位陌白衣没这样,否则他也来一句跟着叫大师兄,他辈分可就日渐低沉了。” 一来二去,客套完了,顾悦行这才以手做哨,朝上面吹了个长哨。 上面原来还有人,放下了一截梯绳。 那梯绳说叫梯绳,实际上就是一截藤蔓加上木棍草草捆扎的,藤蔓浸水之后十分结实,倒也不失是一种法子。 但是谢明望死都不肯上这个梯绳:“这绳子一看就不咋地,回头我没有困死在这里,倒是摔死在这里,传出我我也不活了。” 络央安慰他:“师叔你放心,你要是摔死了,确实也不用活了。” 谢明望:“.......” *** 来人之上正是孟百川。 连月城接连地陷终于让二人察觉,络央有可能是掉进了地坑中。虽然之前那个地坑中并无络央,只那几个装吊死鬼的村民。但是络央不见踪影也令人奇怪。 顾悦行只好一个地坑一个地坑的找,孟百川起初不愿,但是后来似乎是为了“赎罪”,只好不情不愿的跟着一同前来。 越是寻找,顾悦行心中越是疑窦丛生。 在寻找到第四个地坑的时候,他指着那地坑之下的石洞,以及那表面一层就连稍大一些的树木都栽种不得的浮土,质问孟百川:“这就是你们所说的,尽数屠城,之后尸身就地掩埋?” 孟百川不敢看他,倒是嘴硬:“我不曾说过,那是你们江湖艾子书的内容,又不是我写的。” 顾悦行:“.......” 第四十五章 引路香” 二人先按下其他不说,先寻找络央。 只有寄望于这些塌陷的地坑。越是一一寻过,顾悦行越是心惊,他心中对于艾子书中的内容第一次感到质疑,他忧心忡忡,以至于心不在焉。 孟百川起初因为愧疚,毕竟络央是和他一同在连月城,结果络央失踪,自己好好的,理亏之下就陪着顾悦行想没头苍蝇那样到处寻找络央。 孟百川几次欲言又止,想和顾悦行说:“江湖人,不太了解人间界的医官,他们命大的很,跳火坑都死不了。” 但是如果叫顾悦行发现朝廷命官居然比江湖人士跟了解人间界的医官,这回头解释起来就更麻烦了。算了,孟百川自暴自弃想,顾悦行想找,那就找吧。 于是找,一个地坑一个地坑的找。但是其实无果,因为那些地坑就是个坑,平滑无比,就感觉,像是如来佛伸出一个手指头往地上那么一按,就按出来的坑。那坑里有没有人,一看不就知道了么? 孟百川跟在顾悦行身后心想:“人家络央好歹是个神官,总不能笨蛋到这个程度,往这坑里掉?” 结果络央还真的在坑里! 不仅如此,还有另外一个人间界的医官也在坑里! 顾悦行一边暗自庆幸自己幸亏没有说出口,一边连忙伸手将络央拉了上来。那绳梯晃晃悠悠,根本不适合人爬,除非搭在一边是墙壁的地方,否则基本都是人站在绳梯上然后由上面的人拉上来,还更加省力。 络央很快上来,接着就是谢明望。 孟百川刚刚在上面听到了对话,知道这人是络央的师叔,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人,那一声师叔是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口。只能客气一番:“谢医官。鄙人孟百川。” 谢明望倒是乐呵呵的:“还是我这姓氏好,不管有的没的,大家都要谢谢我。” 这笑话实在是冷,也就只有孟百川跟着嘿嘿笑了两声捧场。 之后,众人才把目光转移到了这处豁口处。这原来居然也不是地面,而是另外一处的坑洞。与下方坑洞不同的是,此处的石壁十分的令人倒胃口,墙壁上密密麻麻都是小孔,宛如很多连成一片的蜂巢,而之所以看得到,是因为这片豁口中也有很多磷火,那些磷火似乎是从这些宛如蜂巢的小孔中发出来的,密密麻麻的光点将眼前所有照地清晰可见。 他们面前是一堵墙,墙壁并不是别的东西堆砌而成,而是由一个一个的人骨头,那些人骨年看着很是有些年头了,并不是新头骨的颜色,发暗发灰,在磷火的照耀下宛如话本中魔教教派的入口处。 很多人骨组成了眼前的一个骷髅墙,而周围那些蜂窝状的石壁,做成环绕状,点点磷火的光芒好像就是专门为了照亮那一面骷髅墙而设计的一般。 磷火的光芒本身就很诡异了,照亮的目光所及居然还是骷髅墙。怪不得刚刚顾悦行要提前给络央打个底,确实十分诡异。 这边,顾悦行道:“我和孟百川循着踪迹下来,一路都是这种腐墙,根本不能上脚,一碰就散架,刚刚那道豁口就是,一跺脚之下,就成那样了,在这之前,我们就听到了声音,可见这地面连声音都挡不住。” 谢明望听后来回走了两圈,发现最安全的地方居然就是这面骷髅墙的方寸之地。十分惊讶之余,不禁感慨:“好恶毒的招数,要么掉下去摔死,要么在这面骷髅面前吓死,横竖都是要人死。” 络央道:“师叔不觉得奇怪吗?我们适才在地下的时候,石壁虽然也是脆弱可是到没有腐蚀成如此状态,而且高度不光是可以站人,还可以仰头看向上方,但是我们上来之后,依然如此,这面骷髅墙看着也算是壮观,难道我们一路顺着石洞走,看着路面算是平坦,实际上是有坡度,不知不觉一路向下?那岂不是我们现在距离地面越发的深远了?” 顾悦行说:“确实,络姑娘,我要问一句,你和你师叔是如何到这里的?” 络央耸肩:“我是从地坑掉下来的,走在路上忽然地面塌陷,如此。” 谢明望道:“我也是,走在草地上忽然草地塌陷,不给我之前早就发现该城池之下有暗道,所以我常来,掉了就掉了,我就照样顺着这暗道来来回回,这不巧了么?就遇到我小师侄女。” 顾悦行点头,并没有想太多。 但是孟百川去看出两人生疏,慢吞吞道:“这位谢师叔......之前和络央姑娘很熟吗?若是很熟遇到,那还真是缘分啊,不光同时来到空城,还同时一起掉下了地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师叔不放心晚辈,一路贴身保护呢!” “哈哈哈哈怎么可能!”谢明望打哈哈,“我和师侄女之前就没有交集过,人间界的医官没有上万也有八千,哪有都认识的?这出名的也没几个!平时遇到相认,也多半是靠医术切磋或者别的。” 孟百川继续问道:“那地坑之中,好像也没有什么机会切磋医术吧?” 谢明望大受打击:“难道对于这位孟兄弟来说,难道我谢明望就不能名声在外么?” 孟百川一愣,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谢明望看着不依不饶的,朝着孟百川方向走一步,他的脸上映着磷火的光芒,看着绿油油的,十分不忍直视,不忍直视的谢明望靠近孟百川,似乎一定要讨个说法:“我和我师侄女相遇,就是因为我家侄女儿听说我谢明望的大名,我难道不出名?岂有此理!” 孟百川被逼到了骷髅墙的角落,他觉得不光是谢明望,就连旁边的骷髅都在逼迫他回答这个问题,那骷髅的眼眶现在就宛如一双双大眼睛,瞪得他发毛,孟百川说道:“这我如何清楚?何况络央姑娘刚刚入世不久,人情世故尚未明了,如何听闻坊间江湖传说?要说出名......只怕谢医官也是出名在人间界。” 谢明望大叫:“那人间界都出名了,难道坊间还能不出名?!” “首先,在下并未在坊间闻得阁下大名,其次,在下并未在朝廷闻得阁下大名,再次,看那顾盟主反应,似乎也没闻得阁下大名。”孟百川是个武将,但是嘴皮子功夫在和他那个老爹天长日久的斗嘴之下,别的本事没有,气死人的能耐还算是拿得出手的,“再者说了,人间界人才辈出,杏林高手层出不穷,谢医官出名是出名,但也不一定是在这方面吧?即便是天赋极高的陌白衣,他在坊间朝廷人间界名声赫赫,那也不是他的天赋,而是他明明天赋异禀,却被逐出人间界这事。” 孟百川嘴皮子果然不错。 一番话出来,不光怼了谢明望医术平平在坊间并不出众,还顺带着数落了一番人间界,很是替陌白衣打了个不平。 谢明望也生气:“你数落曾寥寥就算了,数落我,我可就不同意了!” 这话出来,孟百川都无语了。 都说人间界弟子护短,结果来了个例外的。孟百川隐隐约约算是明白过来,这个谢明望到底是怎么出名了。 孟百川也是奇了怪了,这谢明望如此叛逆居然还在人间界待的好好,顶着人间界弟子的身份大摇大摆,陌白衣什么都没做,反倒是逐出师门。 他是不曾见过曾寥寥,可是好歹陌白衣和络央皆是曾寥寥的弟子吧?这弟子一个两个的,都看着挺正常的嘛。 *** 孟百川还没有来得及想个大概出来,谢明望的注意力却从自己的脸上转移到了旁边的骷髅脸上。 不得不说谢明望或者说人间界的弟子胆子很大,谢明望和墙上其中一个骷髅面对面四目相对,谢明望的一双眼睛几乎要看进去那骷髅黑洞洞的眼眶里了。 谢明望看了半晌,朝着络央处招手:“师侄女你来!” 这看来就是人间界自己家的事情了,孟百川和顾悦行对视一眼,各自知趣退一步,准备想个办法要么原路返回,要么寻个别处。 孟百川不解:“为何要寻别处?这眼看天就要亮了,我们不赶紧着从地上爬出去,还要多费周章从别出走?从哪里走不都是从地下往上爬么?连月城还好,不会把人吓死,万一回头是从月潭镇的街面上爬上去,吓死个街坊百姓的,你家管发丧啊?” 顾悦行皱眉:“粗俗。” 孟百川乐了:“有意思,你一个江湖人,什么话语没见过?反而还觉得我话糙了?” 顾悦行一本正经道:“江湖人不拘小节,有口无心,你呢,你是存心。说一句话要在肚子滚三圈的人,难道还存在脱口而出什么呢?” 这若是江湖人脱口说个什么粗话,回头又觉得不妥,当着顾悦行的面说一句“我这人嘴笨,别计较”,孟百川是当真不会计较。 刚刚孟百川那一句话,若是江湖人说的,他也就无动于衷了。可是官府的人,哪里会存在话语不过脑子的事情? 孟百川无语,道:“你这就是偏见,骨子里就是瞧不起官场的人呗,觉得官场的人口是心非,口蜜腹剑,人前一张脸,人后一把刀。” 顾悦行也说:“难道你们官府的人不也是如此?觉得江湖人行事粗鲁,登不上台面,只知道舞刀弄枪?” 孟百川乐了:“这可不光是官府人如此觉得吧?官场中,文官看不起五官,京官瞧不上地方官,科举考上来的看不起世袭的,马上打下功勋的呢瞧不起皇亲......多得很,只不过面子上会挡而已。” 顾悦行也乐:“这不就巧了?我们江湖人有一说一,说看不起就是看不起,不乐意挡。” 这天是眼看聊不下去,还是办正事要紧。 顾悦行之所以能够找到络央,靠的还是陌白衣。 陌白衣出现在连月城中,却不是为了络央而来。他此时没有打伞,身上一样是那件星蓝色的衣袍,提着一盏灯笼,灯笼悠悠晃晃,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顾悦行觉得,他手上这灯笼的灯光,要比寻常的提灯暗一些。 陌白衣知道了顾悦行来意之后,给了他一支引路香。 陌白衣原话如此:“虽然说我那个小师妹无恙,不过顾盟主要是焦急,去寻也无妨。” 顾悦行愣了:“陌兄不去找吗?” 陌白衣脸上并无焦急之色,解释道:“我身份尴尬,如今不是相认的好时机。而且,总要有个人全心去查周至柔的事情。她是我好友,最后一点能够办的事情,我总要尽心尽力的。” 顾悦行只能点头。 接过了那支据说可以探查到生者气息的香。 陌白衣告诉他,这只香叫引路香,通常用在乱世时候,有的时候乱世,整个城池都会成空,到那个时候,聚集在屠杀过的城池中的医者就会点燃引路香,由轻烟引路,寻找尚存生机着。 “一般生机越盛的人,轻烟越明显,”陌白衣说,“你可以借着这个,来判断。不过应该无视,我们人间界对于神官只有一套,所以放心吧。” 顾悦行点点头。 于是放心大胆的扯来了孟百川。 可怜木呦呦,哭哭啼啼满脸都是泪痕,结果才刚刚被吵醒,又是一指点穴下去,又睡了过去。 哈欠连天的孟百川跟着屏气凝神的顾悦行一路顺着轻烟方向寻来,结果在轻烟袅袅,真的顺到了一处地缝中,那地缝一打眼过去,还以为只是寻常裂缝,看着就跟地上泥土晒干之后,裂开的口子一般大小。结果轻烟却直接顺着那地缝下去,毫不犹豫。 反倒是孟百川和顾悦行犹豫起来:自己又不是什么神仙鬼怪,还能自如大小,变出个蚂蚁钻进去。 若是用内里震开这个裂缝,万一此刻络央就在底下,本来没事,结果被顾悦行给弄死了,江湖要怎么去和人间界交代? 多有意思啊,江湖武林盟主,把人间界神官给弄死了。 回头孟百川可能要活活笑死。但是回过头来,顾悦行这一脸愁容盯着裂缝的样子,也快要把孟百川给憋笑的过气去了。 孟百川在顾悦行身后幽幽道:“可以挖开啊,用锄头.......” 第四十六章 大浪淘金” 于是二人真的去寻,连月城中虽然空了,但是空的还挺诡异,堂屋之中东西没有了,任何能够看出来主人身份的东西全部消失,倒是柴房中的镰刀锄头都在。 顾悦行和孟百川顺手捡了两把,入手沉淀,虽然生了锈迹,却没有明显腐烂的迹象,而且柴房门甚至都是锁好的,也从一方面证明这座城空的突然。 顾悦行心中嘀咕越发强烈,连看孟百川的眼神都不对了。 而孟百川那边则是一路回避顾悦行的眼神,到最后干脆当做若无其事,该挖坑挖坑,该填土填土,镇定到最后顾悦行开始自我怀疑:这若是一番作为非他所为,那他何必要在这里等死? 孟百川的名声又不声名狼藉,前途大好,功劳又不曾高到受君主忌惮,实在是奇了怪了。顾悦行把各种可能性想了一圈,都想不通孟百川一心求死故意求死的理由。若非最后挖到拿出状如蜂巢的石头处听到那一声惊叫转移了注意力,顾悦行可能真的会忍不住出口问一句孟百川,是不是被人戴了绿帽子。 *** 石头腐蚀的原因无法一眼看透,但是很明显石头中掺杂了很多的人骨。在场四人都不是胆小鬼,尤其是那个谢明望,摸着那骷髅墙上的头骨一边啧啧出声,一边拉着络央叽咕个没完。 顾悦行竖着耳朵,只听到了诸如“下毒”,“中毒”,“金子”“水银”之类的词。其他的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一个词。 谢明望扭头和络央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直接伸手,准备去取下一块头骨下来,那头骨似乎是硬嵌其中的,谢明望使出了各种方法,都没法子让那个他看中的头骨拿下来。 谢明望很是生气:“这头骨怎么回事!怎么能够卡的如此牢固的!那小子,你过来看看!” 那小子到底是哪个小子,谢明望也没有明确指示,顾悦行只好跟着孟百川一起上前。 上前一看,也难怪谢明望发火。那些头骨周围并没有什么东西阻挡,中间缝隙都在,并没有陌上泥浆或者是填上石头。打眼看去,就像是直接叠放的一样,结果谢明望却取不出来。 络央幽幽说道:“师叔,如果是这样,有没有可能这个骷髅墙是以毒性黏合的?” 谢明望道:“我就是想知道啊,想把那头骨拿下来看看,为何只有头骨不腐。” 他指了指周围散发磷火的孔洞:“这其余四周,全是人骨,都是尸骸,然后把石壁腐蚀成如此,只剩下这一片头骨的墙壁完好无损。所以也就是说这些人肢体中了毒,可是头却没有。我要拿下来看看,到底是慢性毒,还是临时之前被人强制下毒,还是别的缘故。” 顾悦行查看一番道:“不管是什么方法中了毒,这头骨想必都无法取出来的。若是取出来,我们可能都要死在这里。” 谢明望挑眉:“这是为何?” 顾悦行说:“这些头骨被人摆放成为一堵墙。就是去墙。” 谢明望说:“我当然知道是墙,这不就在面前么?” 顾悦行慢吞吞说:“前辈,有的墙,其实也相当于柱子.......若是前辈刚刚真的把其中一块头骨给扯下来,墙壁坍塌,这撑开两面墙壁的地方没有了,只怕.......” 孟百川道:“只怕到时候整个连月城就会跟着这片尸骨一起陷落入地坑中。还连同我们。” 谢明望吓一跳,本能得距离那面骷髅墙退了两步,怀疑道:“这次夸张吗?整个连月城难道就靠着这一面骷髅墙支撑?” 他自然是满脸不信。 其实一开始顾悦行也不信,可是实在是无法解释,这种腐朽成为蜂窝一般的石壁,到底是如何支撑得住连月城的。 虽然他也像谢明望那样并不相信整个城池会靠着一堵墙支撑起来,而且还是骷髅墙。说的直接一点,人骨又不是没见过,尤其是那种近年的人骨,一不小心踏上去还会踩碎,这种恐惧的心理阴影任何人经历一番都会影响深刻,同时也或多或少明白,这人骨到底脆弱多少。 这面前的骷髅墙,一看就是年代许久了,有这么硬? 还真有这么硬。 络央伸手抚了一把,也不知道是她手上准备了什么东西,只看到她出其不意的伸手,在顾悦行的眼里,那动作就好像伸手抚摸情郎一般温柔,结果温柔神情只持续了片刻,立刻转为了疑惑。 她“哎呀”一声,发现手上的铁石心肠居然对头骨丝毫不起作用! 这就有意思多了。 铁石心肠不光是可以化石为泥,也可以化铁,化骨,化尸体......只要她想化的东西,都逃不了。是个听着很不好听,实际上极其可怕的东西。 极其可怕的铁石心肠,居然对面前平平无奇的骷髅墙毫无反应? 络央说不惊讶是假的。 顾悦行听到络央那一声,原本在查看周围此刻扭头,看到美人、磷火、骷髅的画面。只觉得眼前画面不似在人间,不觉得一愣。 他听到络央说话,确实对着谢明望:“小师叔,这头骨,好像也中了毒?” 谢明望一听,又慌忙上前查看,他已经看到铁石心肠对头骨不起作用,寻常头骨肯定是不会如此,除非....... 谢明望说:“对于铁石心肠不起作用的东西倒是有好几种,比如黄金,琉璃,金刚石这些。难道头骨中还有黄金或者琉璃金刚石这些?” 不知道是这几个字中哪一个惹得孟百川注意,孟百川忽然抬头,口中喃喃道:“黄金?” 谢明望扭头,重复道:“是黄金,怎么样?这位晚生有什么见解?” 孟百川暗中翻了个白眼,决定不去计较孟百川占他便宜的事情,只是说道:“这位前辈可知道连月城是如何建城的?” 这不是巧了么? 在他们会面之前,谢明望刚刚还给络央讲了这连月城的来历。不过络央懒得重复,说两个关键词表达自己知道的内容就可以,于是络央替谢明望回答道:“我师叔知道一些,此地居民之前是长期在此清理泥沙的河工。连月这个名字,也是因为此处江水河道形状产生的。” 孟百川点点头,算是肯定了这个知道,又问了一句:“还有吗?” 当然没了,络央想了想,说:“这城中多风沙,地下又有水源,城中居民为了保护水源,多把井打在家中。不过月潭村镇好像就不这样。” 否则那顾悦行也就不好下毒了嘛。不过话说回来,就连顾悦行都不能确定他那个毒到底下进去了没有。 孟百川慢慢说道:“那两位可知道,这些河工为何最后选择留在这里?河工虽然也算是朝廷的差役,吃皇家粮饭,但是说到底,也不是什么肥差。可是居然一片河工能够在这里建城,最终还落了城址。” 谢明望当然想知道,但是顾悦行这套明显就是卖关子的态度令他不爽,他说道:“小晚辈要说就赶紧说,咱们可不是在什么好地方,耗得起时间。” 孟百川也不客气,直言道:“就是金子。” 原来当初这片河段每年雨水干涸的季节都会出现河道淤积的情况,严重的时候会出现行船困顿的情况。颂雁江作为宋国和前燕国最为重要的水利河段,承载着商运,货运,等等各种往来,甚至就连当年宋国都城修建宫殿所用的巨木,也是从林地寻到,直接砍伐丢入颂雁江中,顺水飘入,进入都城领域。省去了许多的人力。以此,颂雁江的正常运作成为了宋国每年作为重要的水利之一。为此不管是宋国还是前燕国,每年都会抽调一大笔银子用来疏通河道。 疏通河道的,就是河工。虽然看着不体面,实际上也属于吃皇家饭的。 那群河工原本每年都在固定的时间前来此刻挖掘河沙疏通河道,原本是每年来去的固定时间。结果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有的河工就留下了,第二年,家眷也带来了。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村落。江水浑浊,就自己打井,自己种菜种粮食等等。附近也有零星村落,集市,那些当地人发现这些河工总是出手阔绰,每次都能卖回去大量的牲畜美酒等等,天长日久,就起了疑心,有百姓家就偷偷向官府告了秘,说那些河工,“怕不是中饱私囊吞了水利银钱。” 顾悦行说道:“若是私吞了公家的钱,想必那些河工也不至于大摇大摆留在原地,天大地大的,两国当时又天天大小战事不断,跑了就是了。可是没有,所以我猜,应该是之前那些河工,有人淘出了金砂。” 谢明望道:“金砂?” 顾悦行道:“有一句话,叫大浪淘沙,还有一句,叫大浪淘金。虽然大浪淘金的意思是在凶险中获得暴利,但是为什么非要在大浪中淘呢?想必也是因为江水黄沙中真的可以淘到金子。” 倒也不是不可能。 虽说金矿大多在深山中,但是颂雁江的一路不就是会经过很多的大山大河么?更何况,百川汇流,很多河流,山泉最后统一汇集到了江中,那就有可能有河流或者山泉会把深山中的金矿的碎屑夹杂着泥土砂石一通带到了颂雁江中。 金砂裹着淤泥黄沙,到了这一段河道淤泥沉积的地方,停了下来,遇到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治理河道的河工。只要其中有一个人无意中在这片泥沙中发现一粒黄金,这件事情的走向就有了一个开端。 孟百川道:“颂雁江当时,每个河段都是有分属的,这段归属宋国,那段归属燕国,虽然当时争论的点在于到底哪一段治理的钱归谁家给,但是如果证明了这些河段中有黄金,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争论还是会有,但是走向就变了。” 顾悦行回忆了一下,说:“这些年好像没有听说有什么纷争。关于此地。” 当然也有可能是有,他没听说,他一个江湖人,除了江湖事之外,别的东西都是关在门外的。这一点来看,江湖人其实和出家人挺像,除非大是大非之下,否则他们只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出家人是把红尘关在门外,而江湖人,是把是非关在门外。 江湖和庙宇,表明上看来,好像还是江湖大些。但是若是比较佛语三千世界,那江湖只能算是沧海一粟。各有各的妙法。 孟百川说:“你当然没听说,这事就没有起过纷争,被那群河工昧了下来。” 还不等问,孟百川就说:“那些河工除了领工钱的时候淘沙,别的时候也淘。领工钱的时候人多眼杂,一旦掏到金砂,河工就会把金沙藏在食物中偷偷吞下肚子。比如馒头,把金砂包裹在馒头里,然后吞到肚子里。” 顾悦行忙道:“吞金?!那岂不是自杀?” 金子有毒,这很多人都知道。 李时珍《本草纲目》中就记载:“毒金即生金,出交广山石内,赤而有大毒,杀人,炼十余次,毒乃已。” 这里的生金,就是指河工刚刚从沙子中淘换出来的金砂。 就连话本中,也会写一些被负心汉伤透绝望的女子吞金自杀的故事。 但是吞金自杀,并不是因为金子的毒性。而是因为金子本身很重,一小块金子从喉咙中进入,就会直直下坠,直接穿破肠子,胃,等等脏器而死,极其痛苦。 “不至于,”说话的是谢明望,“砂砾中淘洗出来的那金砂才多大,吞下去并不会要人命的,而且若是前脚吞下,后脚就去借口去方便然后抠吐,倒也不会马上有什么影响。这若是大到能够吞下去就把人坠到肠穿肚烂,那颂雁之战可能要提早十几年,那两国当时也不必假惺惺的和亲了,白瞎了两个孩子。” 孟百川点头。 河工把偷偷带出来的金砂用手段取出来,再打成一块金子,然后变卖,得到丰厚家底,再去淘沙,如是循环。守着这一块河道等于守着一棵摇钱树。更是哪里都不肯走了。 时间久了,这里人烟繁茂,汇集成镇。再到城。 然后,再空。 第四十七章 千佛灯” 络央沉思:“可是即便如此,就当这些头骨是当年的河工,就当当年河工因为经年累月吞食呕吐金子而染毒,可是李时珍也说过了,生金有毒,那是水银的毒素。()中了水银毒的尸骨,是不会变成生金的程度的。” 谢明望补充:“而且金子发软,否则怎么会有人验证金子真伪的时候都喜欢咬一口?就是为了看看能不能咬的动。金子对铁石心肠不起作用是一回事,但是不代表它一定是坚硬无比的。” 谢明望的语气肯定且干脆,干脆的让孟百川无语:“前辈,您若是一开始就觉得我的推测错误,何必要听我说完刚刚那一串对白?” 谢明望耸肩:“也不算是废话啊?好歹你算是说了一下这个城的由来,还挺有趣的,年轻人,你若是将来不去做官了,以后当个说书的,也算勉强养得活自己!” 孟百川已经不想问谢明望为何能够知道他是朝廷命官这事了。或许这就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平头百姓走在路上看到一个衣裳华贵或者气势嚣张的,也会想一想这人到底是富贵还是当官。 至于人间界的人........谁能猜得透呢? 孟百川想起了某人,认命般叹了一口气。 谢明望这边扭头对络央说:“怎么样小神官,咱们看看,这些尸骨到底中了什么毒吧?” 谢明望此刻说话,才带上了一些长辈的身份和语气。让络央感觉自己在和她的师父或者师兄们说话。随时随地都想要考一考自己。 络央在其中的时候就没有认输过,现在当然也不会。 络央同时也不会直接把问题自己接住自己一个人为难的,络央道:“当然,来都来了,自然是要查出真相的。师叔,我们需要收集一些腐土,同时,还要带走一个头骨。” 谢明望说:“那是。” 他说着就要挽袖子,顾悦行慌忙打住:“前辈,前辈,我来,这点辛劳之事,如何能够劳烦前辈下手?” 顾悦行主要是怕谢明望急火火的跑去撼动骷髅墙,万一真的动了根基,这地坑陷落,一个不好,回头四人就要有去无回了。 顾悦行用眼角余光撇一眼旁边孟百川,如今四人,两人不会武功,只有他和孟百川,只能一人带一人。要带一捧周边腐土,要带一颗骷髅。如果误打误撞,腐土中的尸骨和骷髅非一人,那就等于又多带了两人。 顾悦行心想,实在是可怜,带出来之后,比如无法归全,真真正正,落一个死无全尸。 而络央眉头紧锁,目光若有所思在磷火和面前骷髅墙边来回的过度,忽然看到某一点,心中一动。她拍了拍谢明望,道:“师叔,你好好瞧瞧,这些磷火,像不像一双双眼睛?” 眼睛? 谢明望回头望去,这眼前磷火并不同于刚刚下方天幕中的那些,好像每一片磷火都被关在了一个个状如蜂窝的小洞中。猛地看去,确实像是一只只绿油油的眼睛。 谢明望越看越觉得像,于是点头:“确实,”他还开玩笑,“若是此地讲个什么阴曹地府有关的故事,倒是应景。” 顾悦行却觉得背后都凉了,他此刻正准备采集一些腐土,谢明望刚刚交给他一个布袋,言语要装满,还要最好能够取整块,最好连磷火都给我装了,你放心我这是特殊药袋,水打湿火烧不坏等等,要求一堆,顾悦行恨不得来一句你行你上。 可是他说不出口,毕竟刚刚是自己主动揽的活。磷火蜂巢那里的石壁极其脆弱,有的地方甚至就像是被蛀空的树干,表面上好好的,其实内里不堪一击。顾悦行不得不小心谨慎的寻找到支撑点,去探手捞眼前其中一把蜂巢石块。 正要触及到,冷不丁身后传来对话。 本来也距离不远,这你一句我一句的,没把顾悦行送走,倒是要把他后背都出了冷汗。 他听见络央继续一本正经说道:“师叔,莫要玩笑,你仔细看看,那些孔洞中的磷火,像不像眼球?而那孔洞,像不像眼眶。” 谢明望好像认真打量了,顿了一顿才开口:“确实有一点。师侄女要说什么呢?” 络央说:“若是眼睛,总要有个看处吧?” 谢明望说:“当然有啊,是这片骷髅墙。” 看出?顾悦行眼前就有一团磷火,那团磷火还挺大,看着熊熊活泼,在那个孔小洞大的地方燃烧跳跃。他原本也就是如此的看,结果因为络央的话,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一只眼睛燃烧着熊熊的恨意。 顾悦行咽了咽口水,小声讲道:“不管这位是兄台还是什么的,冤有头债有主的,我可是无辜的呀。” 他说的小声,一边还在争论的络央和谢明望自然应该是听不到,偏偏距离最远的孟百川是个耳力极其厉害的主,差点没忍住给笑出声来。 孟百川不了解江湖人,但是眼前这个年轻后生是个世家出身的江湖盟主,按理来说,是应该处变不惊荣辱有定的。结果居然怕鬼吗?还能够和磷火自言自语?真是有趣。武林盟主到底怎么那个选法?难道只考验武功不论胆识气魄不成? 若是如此.......孟百川摇头,武林怪不得不成大器。 下一刻,他听到顾悦行又道:“你有什么冤屈?有什么仇恨?若是有,也该想个办法告之我们。” 孟百川:“......” 顾悦行说:“你们在这里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人间界,朝廷和江湖的人。下一回再来什么怕是都遇不到这样的运气了。所以,想想,怎么告诉我们呢?” 孟百川忽然之间心就沉了下去,一时之间有些别的感慨,或许对于江湖来说,也就应该让顾悦行这样的人来当武林盟主吧。至于为什么,他心中有了答案,说倒是说不上来。 那边,谢明望还在嘀咕:“那么多眼睛,我都凑不齐一双,怎么知道哪些看得是哪里?” 顾悦行忽然说话:“最下一排,左起,低三颗骷髅。” 谢明望一愣,本能蹲下,眼睛盯着最后一排,往下开始数。却看到那颗骷髅和别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同样也是紧紧锁在其中,孟百川试图撼动,同样纹丝不动。 他不解,但是更加不解的,其实是顾悦行的判断,他问顾悦行:“你为何觉得是这一颗?” 顾悦行没回头,只是声音传来:“络央姑娘说的呀。眼睛,这些眼睛看的位置。何必去看所有的眼睛盯着谁?去看某一个就行。比如我眼前这一孔。” 谢明望说:“你看的那一孔是看着这一颗吗?那你在看看别的?比如你看得那一孔的旁边那一孔?” “不可,”络央知道谢明望的意思,是想要稳妥一些,三人才成虎,好歹要三孔之上,才能定论这一颗人头的嫌疑,但是再看得人却不能是顾悦行,“顾盟主已经看了这一颗,哪怕是重新选择一孔磷火,他也会不由自主的觉得,看得还是这一颗骷髅。没有用的。” 这倒也在预料中。 谢明望迟疑,说:“那我来看?” 孟百川摇头:“我们都已经认定了这一颗骷髅了,思维已经被定,哪怕是强迫,也不会准的。心中已经被种下了疑虑了。” 谢明望说:“那就非的是这一颗?他有什么分别?为何要看这一颗?——啊呀不得了!” 最后那话,是对着骷髅叫起来的。 谢明望刚刚一边念叨一边用手不由自主的摸了一把那个骷髅,说来也奇怪,刚刚在孟百川的手中纹丝不动的骷髅,刚刚沾上谢明望的手,居然立刻开始泛白,原本还是发灰发旧的颜色,忽然就像是被震动起来灰尘一般,浮了一层的灰土,整个骷髅,就像是肿了一圈。 那边顾悦行已经眼疾手快,将那个给他指示的一孔磷火连带腐土一起挖到了袋中。他手边没有什么工具,形影大材小用,只好掏出来一把靴子里的匕首四方划块,像是切了一块蒸煮过头的老豆腐的一孔给收入了布袋中,这才回到骷髅墙之前。 顾悦行轻功了得,在江湖上是排的上名号的,他那么轻轻落地,就跟蜜蜂落在花瓣上差不多。结果就那么一点轻微的震动,居然把那左三的骷髅上的灰尘给震掉了! 顾悦行还一无所知,但是谢明望脸都白了:虽然这最后一震是顾悦行的事,但是如果不是那一爪子,又怎么会又泛灰尘的动作? 可是,这个骷髅,怎么对他的一爪子反应这么大? 谢明望脑子乱炖一通,胡言乱语道:“难不成这个骷髅还是个姑娘家?受不了我这样轻浮调戏?” 孟百川和络央简直无奈。 孟百川虽然不是医者,可是战场尸骨无数,他好歹也能认出来,这个眼前的骷髅**不离十是个男人的。哪里来的什么姑娘。 别说这一个,这一片骷髅墙扫过去,都是成年男人。 所以之前孟百川才会怀疑,这些年月许久的骷髅头,都是当年的那一批河工。但是他又有些是想不通的,比如首当其冲的一个问题就是,杀这些河工做什么? 或者说,犯得着这么累?下毒就算了,还两种不同的毒?而且还费劲巴拉的,搞一出骷髅墙?不光如此,揣着这一个怀疑的点子再看周围一番,他觉得就连眼前那磷火腐土,也不像是随意*败而成的样子。 倒像是.......像是......像是他之前带队路过沙漠途径一处佛窟,那佛窟中有千盏明灯。那处属于边境,外有虎视眈眈的外族,本来那处背靠沙漠,并无什么东西好抢,但是偏偏,那里多了一个高僧圆寂台。所有高僧都以在那千户灯下圆寂为愿,所有每年都有很多高僧在感知自己大限将至时候赶去那里。有的甚至提前几年,时间久了,那里就慢慢形成了一些佛院。多家僧徒在此驻扎,成为千灯千佛院。 拿出临近沙漠,有山,有石壁,有洞窟。山中有佛像,石壁有天女画像,洞窟中有经书万卷。千户灯下,有舍利灵塔。 外族窥窃,于是有将士驻守。每年逢九日,信徒朝拜,供灯油,鲜花,清水。远观,万盏明灯,遥对军营。 当年孟百川曾经见过一次朝圣节,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见到另外一种景观的灯火。 如果说朝圣节的灯盏如一颗颗明星,如圣子的慈悲双目,那眼前磷火,就像是地狱的魅火,像是亡者路上的鬼火。 孟百川心想:“若是我知道死后世界如斯,那可实在是太糟糕了,可就真不愿意死了。” 他思绪到此为止。 因为谢明望又尖叫了。 这下不必去问缘由了,大家都看得到:因为那个很应和谢明望的头骨,变白了。 成了一具新鲜的骷髅。在旁边那些老旧骷髅的对比下,眼前这个,倒是显得讨喜多了。 因为那个骷髅小了一号,就让络央轻而易举的拿了出来。络央将骷髅拿出之后,那原来的地方并没有任何异样,而是立刻有一个骷髅,从后门咕噜噜的滚了过来,完完整整的填补好了空缺。 这一番操作,弄得眼前人皆是目瞪口呆。 顾悦行喃喃道:“这不是一面墙,而是........” 而是什么他没有说出来,但是大家都心领神会了,同时,更加心灰了一番。 所以,就算是这骷髅倒塌之后,他们不会被这些碎石给压死,也可能会被葬身于这根本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的骷髅之下! 谢明望瞠目结舌:“所以说,这并不是一堵墙撑起连月城,而是整个骷髅撑起连月城?” 他再次瞠目结舌:“这些事情,原本连月城百姓可否知道?” 孟百川说:“许是知道吧。” 谢明望听了发愣:“怎么就知道了呢?” 多恶心啊......这知道骷髅埋在脚下,然后走来走去,还喝底下的水......而且这骷髅,可是中了毒的啊...... 谢明望说:“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呢?孟百川也是刚刚想到这一出,偏偏他习惯喜怒不形于色,如今更是懒洋洋的,显得高深莫测的欠揍。 他说:“连月城周边......没有坟的.......” 第四十八章 脚下生金” 连月城旁边没有坟,那就先打个比方,就假设说连月城的人死后风俗是如此,头身分开,然后身体腐朽成渣,头骨坚定如金刚石,下方是暗河涌动....... 顾悦行慢慢道:“也就是说,这个连月城整体如果是分成三层,最下层是水,中间是头骨,最上层就是城池。那是不是这样猜测,连月城衰亡并不是什么疫病或者暴乱,其实起因是天灾?” 谢明望挑眉,示意他继续。 顾悦行于是继续:“络央姑娘和前辈你都是从好好平坦路上掉下来的,而我和孟百川是从地缝中发现你们二人的。二人无恙,我和孟百川也很快就寻到了你们。而暗河和这一层的厚度也就是如此。但是在这之前,应该是毫无相交的。也就是说,这片骷髅墙,和底下的暗河,是没有交集的。所以即便是这些尸骨带着毒性也不影响水质。所以这地下的尸骨就和这些城中百姓赖以生存的水质平安无事的共存了很多年。” “但是忽然有一天,这中间就出现了裂缝,生金毒是没有味道的,何况是掺入流动的水源中,即便是有些居民喝了之后觉得水质有异样,那也会觉得是不是今年雨水的缘故之类,毕竟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慢性中毒这一回事,隔得太远了。” 络央一直在听,她不自觉的把那个雪白的骷髅抱在了怀里,然而这个举动在各自都是沉思的人的眼中居然显得十分的正常。实在是足够诡异。 络央下意识搂住那个骷髅头,说道:“生金的毒性或者说,属金类别这种的毒性,可以算是无色无味,有的甚至服食一些是不会有什么异样的。但是麻烦的在于,它很难出来。” 谢明望点头:“不错,这种毒性虽然威力很弱,但是和寻常的毒不一样,寻常的毒误服之后,身体会产生强烈的不适,有的人会腹泻,有的人恶心呕吐,或者昏睡啊等等,这些都是在你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时候,身体就已经开始逼出毒性了。但是属金累的毒性很难,身体的脏器只会觉得辛苦,可是反应不明显,而那种毒性会常年滞留在人体中。哪怕是十年前吞吃一些,十年后在此一些,只要积累到致命的毒性,那就会死人。” 顾悦行点头:“所以这连月城的疫病或许就是这样,这些埋藏尸骨的地方漏了缝隙,一些毒性渗到了水中,被城中居民饮下,逐渐积累到了一定程度,然后爆发。因为城中的百姓用水基本都是同步的,所以毒性累积也是一样,爆发也是一样。不同的在于或许年幼年老体弱的快些,年轻的强壮的慢些。也仅仅只有这些区别了。” 谢明望说:“中了属金毒的人,极其痛苦,发作的时候会影响到全身骨骼,骨痛是常人很难忍受的,想必这就是传言中的暴乱的起因?” 顾悦行哪里知道,他赶来的时候别说暴乱了,黄花菜都凉了。 他说:“这就不知道了,毕竟在座几位,也就孟将军一个人,知道当时情形不是么?” 孟百川把头给扭开了,明摆着是不想接这话。 在场的也就只有谢明望不知道前因,一头雾水看着顾悦行阴阳怪气的“欺负”孟百川。 不过他倒是模模糊糊从“将军”两个字中猜出了什么。 在座的自己人也就是络央一个,他当然选择和络央咬起了耳朵:“什么情况啊小师侄女?这个孟大人,还是个将军啊?” 络央保持和谢明望相同的音调回答:“这个孟将军,据说就是平定连月城叛乱的将军。” 谢明望恍然大悟,他在俗世当百姓当久了,对于将军这种身份的人多少带点迷之崇拜,大概也是因为被诗中铁马金戈这种词给震撼到的缘故在其中。 再看孟百川,眼中多了点不同的光亮:“天呢,是个将军呢!怪不得威武不凡仪表堂堂的!” 顾悦行一开始故意把话题引向孟百川,并且在谢明望面前点破对方身份,目的可不是这个。看着谢明望崇拜的眼神,差点把顾悦行给气的呛死。 话题转回刚刚。 刚刚的刚刚,孟百川给了一番猜测,顾悦行也给了一番猜测。他们两个人的猜测和推断中,有相同的,比如他们都觉得这些坚固的骷髅头是支撑起这座城的根基。那得需要多少骷髅啊,真是又不可思议又荒唐又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 而对于不同的在,就是对于这些脚下的骷髅,整日行走之上的连月城的百姓,到底是不是知情的。 虽然对于谢明望来说,孟百川身上有一种将军的光环,不过谢明望还是倾向于顾悦行的推断。 “我还是觉得,顾盟主说的是在理的,人都是怕死的,倘若来说他们知道自己先人的头骨有毒,并且会让自己中毒,那一定是十分警惕的,只要有一个人说自己发现饮水有异常,那么整个同饮一江水的百姓都会在心里犯嘀咕,哪怕是以后的水恢复了原先的状态,百姓心里也会因为生了疑虑而觉得那水有问题。” 孟百川似乎专门想要来和顾悦行唱反调一样,说道:“那谢前辈的意思,是说城中的百姓或许不知道尸骨有毒,他们将先人的尸骨埋在城下作为根基,只知道头骨坚硬无比,却不知道有毒。” 一个不知道一个知道,一个知道一个不知道,整的谢明望头晕脑胀。他想要去找络央求助,结果络央只顾着抱着那个雪白头骨若有所思,思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到底思出来了什么。 谢明望干脆也放弃了思考,直接问两个意见不合争锋相对的:“那敢问二位,城中百姓,为何,要把自己先人的尸骨垫在脚下呢?这不离谱吗?” 能不离谱吗? 人都是有敬畏之心的,路上见到无主荒坟都要敬畏的拜一拜,不小心踩到谁家的墓碑都觉得要倒霉三年。谁能够想着,自己居然日日夜夜,踩在别人的头骨上?何况这些头骨还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先人? 简直没有比这个更加离谱的事情了。 可是离谱归离谱啊,离谱又被不代表说不可能是不是? 可是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可能性,才会让寻常百姓接受这一出呢? 饶是出身人间界的谢明望和络央或者是铁马金戈的孟百川,都没见过这种奇闻。于是三个人把目光都投给了顾悦行。 在三人眼中,顾悦行见多识广,看没看玩万卷书另说,好歹万里路应该是走过了。毕竟以他每天轻轻松松二十里路汗都不淌一滴的程度,这简直就是小意思。毕竟,顾悦行可是武林盟主啊。 顾悦行差点气死:“我是武林盟主!不是武林百晓生!” 意思就是不知道呗。 谢明望悻悻的,又和络央咬耳朵:“你说说,这人间界的规矩就是不行,找个什么武林盟主啊,还不如武林百晓生来的有用呢。咱们人间的人,还怕动刀动枪呢?” 谢明望看着是咬耳朵,可是这个地方是山洞,本身随意一点声音都能放大,何况谢明望只是略微的压低了声音,根本就是清清楚楚,何况这骷髅墙前面能够立足的地方就那么大,说是咬耳朵,根本无异于在顾悦行身边嚎叫。 结果谢明望好像根本没有意思道这个,依然自顾自的和络央对话,而络央呢,居然也是如此。大概只能说,这算是人间界的弟子,自带的天赋? 这算是什么天赋?旁若无人? 而且还的是两个人间界弟子在场才能成立的。不然也无法解释在这之前,络央还挺正常的。 谢明望那边的声音继续嘀嘀咕咕的传过来:“小师侄女,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前提,能叫人踩在自己先人的尸骨啊?” 络央似乎摇了摇头,使得回答的时间有了一丝的停顿:“无法想通,除非说超脱世外,生死轮回看淡,觉得眼前骷髅不过就是骷髅,粉身碎骨也就是粉身碎骨,哪怕是成了花肥也可以护花,骷髅么,既然坚硬,就做踏脚石呗?” 谢明望说:“倘若是什么江湖怪人,或者是修仙之人确实会这样,可是这些不过是寻常百姓而已。并不是什么超凡脱俗的,也不看破红尘,在我看来,河工淘沙聚拢成城,人都钻钱眼里了!” 他环顾这座城的下方,自己所在之地:“这座城名字好听,说白了,河工留在这里,不过就是更加方便找钱罢了。这可是陷入红尘啊。” 谢明望感慨。 这一回他没有压低声音,而是喟叹一般叹息出声。 偏偏就是这一声叹息,宛如武林高手的内功,打通了顾悦行的奇经八脉,让他茅塞顿开。 顾悦行忽然叫到:“我知道了!” 他声音忽然拔高,又被山洞中放大数倍,这声音不可谓不响亮,不光是那些孔洞上的腐土,就连那些磷火都跳动的厉害。 谢明望被吓得心脏突突的跳,险些后退一步刮到骷髅墙。他咬牙切齿,连顾盟主都不叫了:“小子,你若是说不出个前因后果,你知道些什么根据,你可要倒霉了。” 谢明望龇牙咧嘴,顾悦行配合着做了个惧怕的表情,然后一闪而过。 顾悦行这回看着孟百川说话,他实在是没把谢明望的威胁记挂在心上:“我知道了一些东西,还要多谢谢前辈。” 身后谢明望道:“那你倒是别把后脑勺对着我呀!” 继续用后脑勺对着谢明望的顾悦行并没有打算转过来,也没有打算放弃和孟百川的对视,哪怕是孟百川眼神中已经带着些不耐烦。 顾悦行道:“谢前辈说得对,这城中的百姓很寻常,所以确实严格按照世俗的定律来走,那就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个普通的人为了钱是可以杀人可以灭口可以行凶可以作恶的。我虽然是江湖人,可是也见过一些人为了善良银子杀人全家,也见过为了万两黄金不惜得罪朝廷官员,也有贪官污吏,圈地成王,朝廷派了钦差探访,结果那当地贪官联合匪徒半路截杀了钦差。他们不怕皇帝吗?怕的呀。不怕举头三尺有神明吗?也怕。可是照样做了,因为钱太多了。” 顾悦行说完这些,不过开场,他神情严肃,没有那种好戏在后头的感觉,也没有看好戏的模样:“这些寻常百姓,一代一代,讲自己的尸骨做成金刚不坏,然后自己的后人,一代一代讲那些尸骨埋在自己脚下。为了什么呢?我相信这些尸骨不止当年河工,这种能够撑得起一座城池的体量,一定是代代百姓积累下来的。为何代代的头骨都是如此坚不可摧?” 谢明望说:“中毒啊。” 络央道:“是服毒。” 谢明望大惊。 顾悦行这个时候看向孟百川,孟百川的脸上平静无比,一片淡然。很不奇怪,他是卫将军,胸有惊雷也可作出面如平湖之状。 谢明望还在大惊:“为何主动服毒?难道是为了让自己的头撑住这座城?” 谢明望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疯了么?这座城有什么重要?重要到全城皆疯啊?自己服毒,把自己的人头做的坚硬,然后去当基石,就是为了让这座城不坍塌?” “为了钱。”顾悦行说,“为了很多很多钱,为了代代挥之不尽的钱。” 谢明望几乎抓狂:“多少钱能够叫全城去疯啊?没一个清醒的吗?!” 顾悦行说:“很多吧,比如,整个脚下都是金砂?不对,金条?” 他每猜测一个可能就盯着孟百川,死死盯着,不放过一点一滴的变化可能,他继续道:“难道是金山?或者......金矿?这里不会是个金矿吧?孟大人?” 孟大人不语。 顾悦行却嘴巴不停:“孟大人,这里,是有一座金矿吗?那些当年的河工发现的金砂,为何只在这一段发现,并不是因为这里积累河沙或者河段奇怪的缘故吧?是因为这一片土地中,有一座金矿,对吧?孟大人?” 孟百川终于抬头,此刻胸中惊雷不再压抑,尽现眼中,化为骇人寒光。 第四十九章 空城之谜” 孟百川是武将,平日里训练将士,最知道如何做到不怒自威。这不怒都可威严,何况是如今他已经震怒。饶是面相不变的顾悦行心中都惊跳了一下。好像在此时此刻,顾悦行才有了一种念头,眼前这个孟百川,才是真正的孟百川。而不是那个在连月城的泥土中,对着一间房一间房磕头的孟百川。 但是这样的反应也足可以告诉顾悦行一些事情。 “我猜对了对吧?”顾悦行刚刚片刻的惊跳已经平复,毫不犹豫的坦然和孟百川对视,“孟大人,身价不菲啊,值得金山银山。恐怕无论是哪一代的哪一位美人,都没有孟大人价值连城。” 孟百川警告他:“顾盟主,慎言。” “为何?”顾悦行故意装作不知,“慎言二字何解?在下并没有说出什么疯言疯语吧?” 孟百川面色沉了下去,他生气的时候,尤其看不惯对方故意问东说西,若非眼前情况特殊,换做军营,他早就一鞭子扬了过去。 眼看这两人之间气氛紧张,火花四溅,谢明望甚至觉得,如果此刻往这两人中间丢一根火折子,是不是就直接燃气大火了? 谢明望从小就爱玩火,小时候被少因为玩火被揍,如今长大,无人再揍他,他还是喜欢玩火。 谢明望拍了拍手,叫回两人注意力,说道:“两位两位,这不合适吵架,先不吵成吗?我知道两位才华横溢才思敏捷,不过,有的话能不能干脆说透?” 谢明望一摊手,直言道:“我知道江湖人很多人话不说透的,说三分呢,留七分,老喜欢让人家品,让人家细品;官场就更加是如此了,老喜欢欲说还休,还什么话里话外,夹枪带棒,话里有话,等等。烦死了。我最不爱你们这一套。” 顾悦行被他这几句话带的,思绪都飘了。 他倒是也不着急,没想着立刻就抓住,而是问谢明望:“我以为医官才擅长说些糊涂话?” 谢明望道:“为何如此说?” 顾悦行说:“你们医者为人侍疾的时候,若是敲出病者无药可救不日就死,难道也是直言而论?把脉之后就叫人准备后事选个好棺木?” 谢明望说:“我知道顾盟主的意思,不过很可惜,确实如此。有病治病,无病赶早,若是真的无药可救,何必再给希望呢?在人间界中有个规矩,作为医者,医人也医心。” 顾悦行说:“病人久病,心中本就脆弱,你若是如实相告对方希望破灭,一个承受不住直接去了,岂不是亏了你的医病医心?” 谢明望认真:“若是当真如此,那也是对方的劫数。干干脆脆的死了,也好过于蒙在鼓里,一直抱着希望,最后化作鬼了,都还以为这一是一场梦。若是一个人一辈子活成一场梦,岂不是太可悲了?” 谢明望自认这是一场辩论,或者讨论,反正横竖都挺平和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了顾悦行的耳朵里,却变了味。 顾悦行扭头,又冲着孟百川去:“听到没有?孟大人?活成一场梦,可悲的很呢!” 谢明望委屈:“孟大人,我可不曾说你。这小子自己歪曲。” 孟百川脸色依然不好。 但是面对谢明望的解释,他好歹勉强让自己的面色平静了一些。 倒是顾悦行,很是不屑地“呵”了一声。 这一声中夹带着非常明显的不平,不惯,不愿等等的情绪。 不管是不是好理解,总而言之那都要上升到江湖和庙堂之间的历来看不顺眼的基础上。 谢明望想起刚刚顾悦行的一系列猜测,他琢磨,或许关于连月城的事情,真的不是听说那么简单。朝廷做事情嘛,就和他们说话一样,不能听表面的意思,一定要反复琢磨,仔细琢磨,想的天昏地暗夜不能寐,最后头发都不剩几根。 连月城表面上,是疫情无法克制,百姓暴乱,情绪放大,导致屠杀知府,最后惊动朝廷,朝廷才派出了军队镇压。而派出的军队,就是孟百川的那一支。最后这支军队呢?难道就这样坦然无事的回去交差了?全部的责任就全部丢给了孟百川?当然这种问题也有解释,比如说孟百川人性尚在,受不了因为屠杀无辜百姓而带来的良心上的煎熬,于是决定以死谢罪等等。 管他离谱不离谱。反正只要孟百川死了,这事也就死无对证了。 这是表面的事情。 顾悦行说的,是他想的掉了头发的内里的事情。 虽然这都是顾悦行的猜测,可是根据孟百川的反应,这猜测是着边了啊! 可是,谢明望还有一些事情没想通:“如果这城池之下是金矿,那这才几年?底下就空了?这也太离谱了吧?我看着城中的人也就是生活富足,这确实可以解释,这城池不靠商旅不靠驿站也没有什么特殊却能够算得上是繁城的原因。可是这连月城的人,就算是用鱼翅漱口,鲍鱼当饭,这短短几十年,也挥霍不到如此地步吧?” 谢明望左右查看:“我和我小师侄女可是在地下来回了几个时辰,这底下,可是空空荡荡。” “空空荡荡啊?”顾悦行阴阳怪气笑了一下,瞥了一眼面前孟百川,“这不就应该问问孟大人,这些金矿去了哪里?” 顾悦行说到这里就不说了,他虽然年轻,但是也懂得把握分寸。这个眼前的孟百川,不过才接触了几天而已,虽然说不是了解,可是他为朝廷能生生死的衷心还是很可怕的。孟百川当时可以为了朝廷担上上了艾子书的罪名,如果这次逼急了,他为了守住秘密,把在场所有人都拉着一起葬身在这里,也不是做不到。 顾悦行当然有把握做到全身而退,这不是旁边还有两个人间界的么! 人间界和江湖牵扯说重不轻的,已经折损了一个神官,如果新一任的神官上任,怀里的骷髅还没有捂热乎就死了,他这个武林盟主也别混了。 说到这里,顾悦行简直无奈:“络姑娘,你能不能别这样抱着那个头骨?” 忽然被点名的络央一下子被扯出来了存在感,她努力一副处变不惊的姿态,眨眼:“不这样,要如何?” 总不能揣袖子里吧? 络央真的比划了一下头骨大小和袖子,想了想作罢。于是继续小心翼翼的搂在了怀里。 远远看去,倒像是搂着一只白兔,或者猫。 顾悦行无奈,正要摇摇头表示拿络央没办法。从刚刚开始就不吱声的络央好似忽然被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把自己不多的话倒了出来:“我好想听明白了顾盟主的意思,顾盟主的意思是说,孟将军当初带军队入城,之后城中人空,但是这还有孟将军一个人留在了城里。城下黄金不翼而飞,是被军队给带走了。这城中,一半是被金矿支撑,一半呢,是被头骨支撑,如今少了一半金矿,另外一半的头骨似乎又不过关,所以才形成了如今城中频繁塌陷之事。” “若是我们几人不来,也没机缘巧合落难于此,那么就有可能,连月城会在有一天跟着孟将军一起陷落底下,到那个时候,解释起来也好简单的额,栽赃给鬼神就可以。要么是鬼魅作祟,要么就是神灵落泪。反正百姓嘛。对于这种无解的事情,总归是很愿意相信这一套的。” 谢明望道:“那城中百姓动乱又是个怎么回事呢?还连累了咱们的一个神官。” 络央道:“我倒是觉得,周师姐的死,其实是另外一回事。她只是凑巧,在死前来到了这里。” 谢明望更加糊涂了:“小至柔死前来这里做什么?人家说落叶归根的,这里和人间界八竿子打不着的。没有理由啊。” 络央道:“所以,是凑巧啊。” “倒也不尽然,”顾悦行说,“万一不是凑巧呢?万一,是周姑娘明知道此地要动乱了,所以才来这里?” 这回连络央都不解了:“为何呢?” 顾悦行道:“这是江湖上的一种法子。想要隐藏踪迹,闹市要比山居容易的多。因为乱。就连小偷都知道要趁乱行窃,周姑入世时间不短,大概也明白了这个道理。就是她如果想要隐藏自己的踪迹的话,那就没有比一个乱哄哄的地方是更好的选择了。” 顾悦行继续分析道:“因为乱,所以她一个美貌的姑娘,可以在最大的程度上减少别人的注意,也是因为乱,别人哪怕是想要议论这个陌生姑娘的是非,也没有这个精力。再加上,她躲在了月潭村,别忘了,那个时候的月潭村,在经历疫病。她可是神官。她自报了身份。” 络央一点就透,何况顾悦行点拨了这么多,再不懂,她就可以不用出人间界来了:“我师姐周至柔因为需要的躲避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所以来到了被疫病困顿的月潭村,当时的月潭村陷入了死亡的恐慌,在这种恐慌之下,来了一个人间界的神官伸出援手,对于当时的村民来说,只要这个神官一日再次,那么这个村子就能够保一日平安。而这个秘密,或许整个村子的人都可能参与了保密。他们在共同怕死的情况下,如我师姐所预料那边,死死地守住了人间界神官在一个村落的事情。” 络央问他:“顾盟主,想必在村长那边有所收获?” 顾悦行说:“我当时讲过,那个村子,贪了神官之功。” 络央明白了。 月潭村当时隐瞒了周至柔在村子里的事情,只让周至柔保住村中感染了疫病的人,或许当时周至柔已经受伤,针对于人间界的医者被他人下毒的可能性极低,那么受伤或者别的原因出现的可能性很大。周至柔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是她需要争取到一些时间做一些事情或者留下一些什么东西。她顾然知道月潭村的村长的私心,却也无力阻止。人心贪婪,又惜命,即便是人性如此,周至柔到底也没有见死不救。 络央说道:“那或许,连月城根本不知道我师姐的到来。” 顾悦行想到了那个朱二的话,心中冷笑一声:“有可能的,那个朱二说,当时那位连月城的知府一直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周姑娘拒之城外,十分离谱,对于人来说,在面临死亡的时候恰恰是最为求生的,那一刻即便是眼前就一根救命稻草,都会牢牢抓住,何况是一根绳索。除非,他根本没有看到那根救命的绳索。” 谢明望说:“听起来十分得令人齿冷。但是也说的过去。” 有人或许会想,为何明明知道眼前神官有治愈疫病的手段,却见一城之死而不救呢?但是也可以想得通,因为人都有侥幸心理,想着万一惹祸上身到如何自处?若是连月城开,城中那些得病的居民外涌,首当其冲的就是最近的月潭村。 本着这样一点点的害怕的可能,整个村子里的人都闭上了嘴。 不对,或许有一个人没有主动闭嘴,那就是那个乔三,但是没关系,他最后被动闭上了嘴。 络央最后道:“这一切都是猜测,总要有证据的,顾盟主,我们要保住证据。” 她如此说着,抱紧了怀里的头骨。然后警惕一般的,看了一眼顾悦行。 顾悦行一个对视,了然。 他明白了络央嘴里的证据是什么意思,她如今,当下,自始至终,都要孟百川活下来。他想起来当时那位长老说,人间界的神官,永不偏私。 行吧,当时还想着,或许这神官天生悲天悯人。如今想想,倒是自己印象片面,或许人家当真是公正无私的。 正在想着,忽然就感觉脸上流淌下一些什么东西,下意识抬手一摸,摸到了一手细细的灰,那灰尘极其细腻,以至于被顾悦行当成了水流一般。 只是这灰尘,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正对面的谢明望的脸上,也好像接触到了灰,谢明望一手在眼前搭着凉棚,然后抬头,借着磷火,他看到那些细细的会,正在从一些看不到的缝隙中淌出。 第五十章 生死路” “不好!这里要塌了!”孟百川首先反应过来,立刻出声示警,“赶紧走,是是非非,容后再议。” “这可是你说的,再议!”也不知道顾悦行是天生反骨还是不想活,选在这个时候还要顶一句嘴。 倒是谢明望,明摆着是一副还想天长地久活下去的想法,立刻道:“差不多得了啊,若不是你们非要在选这里斗嘴辩案,我们何必会沦落到如今仓皇逃命?” 也就一边络央不说话,她趁着这点时间,十分仔细地把怀中头骨仔细用袖子包好,以防之后动乱滑脱出手。正在低头整理的时候,眼睛瞄到了脚下原本这个头骨所在的位置。却意外发现那新替代位置的头骨,从眼眶出在涓涓如水流那般冒出细细的灰。那灰烬实在是太过于细腻,若非仔细看去,恍眼都以为是黑色的土。 不光是那一刻头骨,整个骷髅墙的头骨,都在涌出黑灰,仿佛每一颗头骨都在流泪,趁着绿油油的磷火,好一幅“万鬼同哭图”! 头骨本就有缝隙存在,水流或者是泥沙确实可以穿透,如果是这样,那也就是说现在他们所处的地方还算片刻安全,是因为这个面前的骷髅墙在抵挡。但是明显也抵抗不了多少,因为黑灰已经用到了面前。哪怕是这一排排宛如涌泉一般细小的土流,淹没之处,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这一幕站在他们对面的孟百川也看到了,孟百川说道:“别吵了,我们要赶紧上去,事不宜迟,否则上头也没有落脚之地了。” 他指了指络央和谢明望背后的骷髅墙:“承载骷髅的这片地方本来就承重有限,如今加上了这些细细的灰尘,灰尘越细腻它们的重量就越可怕,不用等到这些细土淹没这个空间,只要黑灰重量压塌此处,我们就逃不掉了......” 他看了看顾悦行:“哪怕是轻功盖世,陷入这种无所依靠的细土中,和沼泽差不了多少。水中还能屏住呼吸,这土中,只能死了。” 顾悦行暗中翻了个白眼,但是他也知道孟百川分析的是对的。现在眼前形式确实十分危险,同时他还有些自责,他本意是来营救,结果到了这里,没想着马上出去,反而在此吵架,白白耽误大好时机。 顾悦行距离络央和谢明望都近,准确来说,谢明望就站在旁边。按理来说,他应该来顺手带上谢明望的,但是他此行,不是来救络央的么? 他略微迟疑片刻,那边谢明望已经被骷髅墙的“万鬼齐哭”给吓到了,天知道这个谢明望的胆子是根据什么来变化的。可以直接上手抠头骨,却觉得现在画面可怕。 谢明望立刻走到了孟百川身边,道:“孟将军,你可好好好保护我们这些百姓啊!” 谢明望说“我们”,包括了络央和她怀中的骷髅。他招手:“小师侄女快来!这里安全!” 把一旁的顾悦行给气的不轻,什么叫这里安全?难道他顾悦行身边就不安全了吗?不等络央反应,顾悦行就大声道:“孟将军好好护着谢前辈吧,我既然是武林盟主,自然对于神官大人责无旁贷。” 他一言一语,咬牙切齿,确实对着孟百川。 而偏偏一边的谢明望不懂,还在旁边浇油:“我不是说不相信顾盟主啊,可是顾盟主,您还要互周全您手里的东西,那已经是一位了,再保两位,保得住么?” 什么两位一位,这不是只有络央一人? 顾悦行一愣,见络央默默指了指顾悦行手中的布袋和自己怀里的头骨,这才明白他们人间界算人头的方法。 简直岂有此理。 顾悦行更是气死,倔强道:“不必担心!三者我皆可保全!” 那行吧。 谢明望耸了耸肩,也不再招呼络央到孟百川旁边来,而是看了顾悦行一眼:“反正保不住神官,到时候就是人间界和江湖的纷争了。” 听这口气,谢明望似乎还挺期待。 *** 整片的骷髅墙,原本有足足两人高度。从刚刚络央发现开始,骷髅墙上“哭泣”的头骨才刚刚只是到了地四排,不过是腰部位置。 这两句争端完毕,骷髅墙哭泣的头骨又增加了两排,而且下方的骷髅已经哭的宛如惊天瀑布,黑色的细灰将最下面的两层头骨都盖住了,又不少的黑灰已经蔓延到了络央脚下。络央一避再避,已经避到了顾悦行旁边,顾悦行本来就站在空洞旁边,石壁边缘,如今只怕很快就没有干净的立足之地。 顾悦行两步来到了他们下来的位置,那一根藤梯还算是结实。 顾悦行简单解释道:“络姑娘,冒犯了,别怕,这滕梯坚固无比,可承载两,四人。” 络央点头。 顾悦行放心一番,准备一手搂住络央腰间,一手抓住藤梯,按照习惯,先试探一番用力往下扯了扯藤梯。结果这一番试探不要紧,随着一下用力拉扯,藤梯上方一个猛然脱力,直接恍然掉落!同时掉落的,还有一块大石! 那大石足足有一头家猪那么大,直挺挺地随着藤梯一起轰然砸下。若非顾悦行反应及时一个回身同时立刻放手,只怕顾悦行都要跟着一起被拽下去。 更加诡异的是,那石头掉下去之后,并没有传来任何响动。 这才令人奇怪,因为下方并不深,而且也不是什么脆弱不堪的地方,明明是络央和谢明望走过的石壁,不至于如此。 但是偏偏,石头掉下去之后,根本没有声音。 难不成出了什么别的岔子?若是顾悦行一人的话,他或许还会有些兴奋或者好奇,但是现在身边有继续保护出去的络央,一而再的出乱子,已经叫他面上微微发烫。 一边的谢明望吃惊的大呼小叫,第一时间就探头去看,可以说,他是唯一一个眼睁睁看着那块大石下落到底的人。 到底了,却没有传来声音。 谢明望说:“天呢。” 顾悦行也想接一句地啊,可是他说不出口,没脸。 顾悦行道:“不对啊,我和孟百川下来时候,那个滕梯,是绑在一块大石上,而且很大,足足有这块大石的四倍。” 谢明望说:“那就是有人切成了四份呗。然后其中一块给掉了下来。” 谢明望说:“这又不是不可能,你们江湖有削铁如泥的宝剑,我们人间界也有化石成泥的法宝,想必在朝廷,也有所谓的什么大砍刀,可以斩金石于面前。” 顾悦行无奈:“那首先,要是江湖人,或者朝廷,或者人间界的。如今这些人都在这里。上头还有谁?” 顾悦行顿了顿,加了一句:“还有要想我们死。” 他说完,瞄了一眼对面孟百川:“或者说,想秘密不出去。” 孟百川慢吞吞道:“顾盟主,若是没本事将人带出此地,就别四处甩锅。” 顾悦行一肚子气,当场说道:“那孟将军有何办法。” 孟将军凉凉道:“我没办法啊,大家一起死在这里,不就等于我给朝廷立功了么?日后朝廷定然不忘我的功劳,给我家中加官进爵,我一条命,换我妻儿一生荣华富贵,我也不亏。反正神官和这位医者之死,也赖不到我头上。回头人间界找江湖要人,还要麻烦朝廷出面做个中间人。” 眼看顾悦行被气得脸都绿了。谢明望在旁边拽孟百川:“好了好了,你们能不能出去吵,别一个两个的都拿我们人间界的来斗嘴行不行?怪不得朝廷和江湖势不两立了,看来是真的.......” 孟百川和顾悦行同时道:“谁要和他势不两立?” 谢明望:“.......” 就在这时,一边一直沉默的络央慢悠悠开口道:“师叔,你来我这。” 谢明望一听,眼前一亮,立刻颠颠的跑了回去。亲昵道:“我倒是差点忘了,我身边还有神官,我怕什么呢?咱们人间界弟子啊,还是要靠自己!” 络央问道:“师叔,你带了引路香了吗?” 谢明望道:“带了带了,这东西哪里能少?” 谢明望在怀里袖中东西翻找了一番,掏出来一个宛如火折子的东西交给了络央。 络央接过,扒开帽盖,吹了一口,果然就如寻常火折子那边燃气了微弱的火苗。一边的顾悦行看了,心想道:“人间界的引路香还有不同的?陌白衣给我的引路香却并非如此。” 他又想:“倒也是,陌白衣给的,燃尽之后也就没有了,而谢明望手上的,明显是可以重复使用的。是这个道理,我并非是人间界弟子,他范不着给我一个可以持续用的东西。” 不过陌白衣当时给了他三支引路香。他身上还有两支刚刚络央那一句,他差点就要说“我有我有”了。幸亏是忍住了。 谢明望手中的引路香果然不同,就连方法都不一样。 络央吹燃明火,然后对着眼前四周照明一般拂过眼前事物,说来也神奇,她手中引路香拂过之后,顾悦行忽然觉得鼻尖问道一丝的香味,那种香味很奇怪,之前从未闻过,不是花香,也不是熏香,而是属于一种很奇异的味道。 那边谢明望似乎也闻到了,揉了揉鼻子,好像那个味道并不让他感到舒服:“哎呀,这尸香的味道居然如此浓郁,看来尸体果然很多啊.......” 顾悦行一听,胃中已经隐隐开始泛出不适。这种香味,居然是尸体的味道? 络央那边道:“说来也奇怪,人老了之后会有臭味,俗称老人味;人死之后呢,会有腐臭味;化为白骨之后呢,味道轻了,随着时间久远,居然能够闻到骨香。” 谢明望说:“听说杨贵妃当年殉死马嵬坡,后来唐明皇不忘恩爱之情,返回开棺,不见尸体,只闻一缕幽香,都说那就是骨香。” 络央那边说:“唐明皇是个君王,生前都护不住心爱的贵妃,死后做那些事情不过就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什么深情厚爱的,家国天下面前,江山美人,早就排好了顺序。” 谢明望想要接着说些什么,忽然他眼神就变了:“这里!” 明火划过一片天幕,唯独其中一块所在,光打不上去。不管络央手中的明火如何停留,那一片都是黑的。 这一幕顾悦行和孟百川也看在了眼中。他们对视一眼,脸上俱是震惊。 顾悦行喃喃道:“这是何意?” 谢明望慌忙解释:“这里有人间界的人来过,留下了这条生路。” 谢明望指了指那一块黑色:“这是生路,”又指了指脚下石头砸下的地方和脚下漫开的灰,“这是死路。” 顾悦行道:“都是人间界的人给的?” 谢明望点头。 顾悦行再度震惊:“哪个?” 谢明望摇头:“这就不知道了,能做成这些事情的弟子也太多了。” 至于为何,谁能知道呢。 那脚下死路,和头顶的生路,都是需要孤注一掷的,就比如脚下那条路,若是一旦跟着死灰陷入,哪怕是叫破嗓子,都发不出一点声音出去,这里就像是一个地狱。而这面前的骷髅墙,就是地狱的大门,入口,和机关。 如今他们几人站在门口,要进去要回去。都要看自己的选择。 反正谢明望是要回去的。 络央指了指那头顶天幕:“要劳烦顾盟主一番,用内力,试着震一番,看看可以不可以,震开一道出口。” 络央道:“还要麻烦孟大人,来我身边。” 虽然不懂,但是依然如此炮制。 孟百川当即蓄力,朝着面前那一片黑洞排出一掌,他不确定到底要多少掌力,片刻时间思索下来,决定用上六成功力。拍出掌风的同时,另外一只手也在暗暗沉积内力,若是一方未达,另外一一掌立刻跟上。 说来也是令人奇怪,他平日里一掌下去,不说石破天开,也可以算是动静不小,可是对面面前黑洞,除了感觉到受到了阻碍和冲击之外,居然一点声响都没有。 顾悦行尚未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头顶的黑洞就将掌风震碎石头的声音吸了进去,同时因为受到了外力的打扰,看似空洞的黑**域忽然掉下和骷髅墙差不多的灰尘! 眼看那些灰尘就要劈头盖脸砸下,就在顾悦行想要以掌风挥开的时候,他们面前忽然被一袭白纱包裹,将灰尘挡在了白纱之外。 他们面前,瞬间转黑。 第五十一章 地狱黄泉” 一开始,顾悦行以为这手法出自孟百川。他心中还暗自嘀咕一句,怎么这孟将军的手法还挺美,一个五大三粗的将军,平时身边带着白纱不是用来绞死自己的,却是用来做武器......顾悦行想想战场上孟百川一袭战甲上挽着白纱的样子,情不自禁就有点寒。 这个黑色的灰尘似乎很有一番玄妙,不管是顾悦行的掌风,亦或者是这白纱阵法,还是铺天盖地的灰尘遮蔽眼前,一切都发生在无声无息之间。 顾悦行在一团黑暗中喃喃道:“这个灰尘,好奇怪.......” 然后更加奇怪的就来了,他明明张口,明明发出了声音,可是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左右环顾一番,几乎算是伸手不见五指,也无法打量旁边的人有否听见自己的声音。 顾悦行在一片死寂中,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十分剧烈,但是依然是无声的。 顾悦行终于肯定:这个灰尘,会吞吐一切的声音。 所以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无声无息。不管是地下河消失也好,地坑塌陷也罢,都没有任何声音。只要是这个黑灰存在的地方,就会成为无声的所在。 就在这个时候,顾悦行感觉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又在下一刻感觉到贴住的掌心温软的时候放了轻松。 来人的手指十分的柔软,骨骼纤细,看起来似乎是络央。 他任由络央牵起,摊开,指尖在掌心中比划。 原来是要在掌心中写字:“此物为炭灰,可窒息,需等其落定之后才可破。” 顾悦行反执其手掌写道:“如何可断落定?” 对方回答:“叩之,有清脆之感即可。” 写完了这一句,对方就放开了自己的手。顾悦行的手心的温度停留很短,仿佛这周围碳灰不光会吸食声音,还能够吸食温度。 如果说一开始周围还能勉强看出来明暗区别,那么如今当下,周围已经全部都抹黑了。就好像一张白纸上被仿反复涂抹了墨水一样,再也不见一点光明。 原来这才是所谓伸手不见五指。那说书中讲什么星月不见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其实都是瞎扯,真改让那些说书的先生过来看看。 在这种暗夜中,顾悦行不知道时间具体流速,他只能根据自己的脉搏跳动来推断,等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伸手叩了叩旁边的黑墙。 声音自然是听不见的,但是比较他之前触摸的时候的柔软绵密,这次明显感觉到了一丝的硬度。 他自然要问问络央,此刻是不是可以打开。 他于是按照刚刚的方向摸索过去,果然摸到了那双柔软的手。对方很顺从,让顾悦行打开手掌,在掌心写下问题:“如今可否破之?” 对方停了一会,就在顾悦行以为回答不出来的时候,对方在他手心中写道:“再等一会,等到呼吸渐苦难时候。” 顾悦行手心一颤,对方似乎明白了他要表达的意思,又写下一句话:“这黑色碳灰,不光阻碍声音,还可以令人窒息而死。时间掌握需关键,否则我们也难逃。”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顾悦行觉得现下就有些呼吸困难。 为了验证这是否是真的,顾悦行深呼吸了一口。结果不知道怎么了,被对方察觉,狠狠的掐了一把掌心。 顾悦行吃痛,抽了回来。 这下顾悦行开始怀疑,这个到底是不是络央。络央可不会这么暴脾气,那就只能是谢明望了,那个小师叔,生的一副好脾气,性格倒是看着软硬不吃。 但是似乎无论是什么脾气,人间界的弟子,都天然一种自己人的熟悉气质。 等到他再一次估摸到下一个半盏茶,确实已经开始有些胸口发闷,他左手拔剑,形影出鞘,宝剑锋芒直切眼前黑暗,同时顾悦行厉声道:“闭眼!” 在一道类似于闪电一般的白光之后,他听见了形影剑撞击到石壁的击石之声。形影剑回旋,落回手中,如今眼前已经恢复光明,但是在极度黑暗转为白光之后,若是骤然迎接光明,轻则眼睛酸涩无比,重则短暂失明,顾悦行闭上眼睛,依然觉察到了面前的强烈光线和耳边的声响。 顾悦行猜测,想必就是刚刚头顶那个黑洞破开了,碳灰落尽,露出了洞口,而那个洞口,是通地面的。 顾悦行缓慢睁开眼睛,努力适应过强的光线,他和孟百川来的时候还是黑夜,尚未过度到黎明,如今在地坑中经过一番争论,不知时日长短,没想到外头居然日头已经极烈,想必不是正午,也该要到正午。而那一袭保护他们的白纱,已经被黑色的碳灰包裹成了一个黑不溜秋的圆溜溜的壳,如今被顾悦行破开,很像一个被打碎的鸡蛋。 若是这么想,顾悦行他们就成了孵化出来的小鸡崽。 络央等人当然也看清了。顾悦行犹豫一番,还未来得及梳理清楚谁先随后的顺序,就听见孟百川在身后开口:“我来垫底,洛姑娘,想必可以自行脱身。” 孟百川话里有话,倒叫顾悦行留心了一番,他发现络央的衣裳产生了变化,络央的衣裳依然还是白衣,但是少了之前的翩然之感,反而显得利落了一番。顾悦行多看了两眼看出了端倪:络央的衣裳原本是广袖,外面罩着一层白纱做成的外衫,就是这一层外衫,微风起时候皆可翩然舞动,行走之间宛如脚落白云间。 而如今,这一袭外衫不见了,身上一袭窄袖罗裙,虽然这一袭衣裳依然衬地络央身姿苗条芊芊,但是这却是导致孟百川阴阳怪气的原因。 顾悦行了然:“多谢络姑娘出手相助。” 看来刚刚那出手之人就不是孟百川了。虽然络央深藏不露的事情叫他惊讶,可是对比起来,孟百川不是身披铠甲的天外飞仙似乎更让他平衡些。 络央很坦然的接受了顾悦行的道谢,说道:“应该的,大家彼此皆是落难者。” 顾悦行说:“既然如此,洛姑娘可以打头阵,或者,谢前辈如何呢?轻功如何?” 谢前辈把头摇地如同拨浪鼓:“你家谢前辈从来不是神官候选,不需要,我只有一身医术!” 此刻络央已经收回了那一袭白纱,原本还以为那碳灰会把白纱弄的不成样子,没想到居然纤尘不染。也不知道是碳灰的奇妙还是人间界的衣裳另有玄机。 络央收回一袭白纱,并不打算穿回去,而是用那一袭白纱包住了那个头骨。 络央这番动作,倒是提醒了顾悦行,也抓紧了那个装着腐土的袋子。络央同意先走,但是她只能带一个人,她的轻功不足以能够同时带动几人。这一点顾悦行十分明白,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带一一点也不会武功的人比带一个稍微懂点皮毛的要难得多。甚至可以说,差不多等于算是绑着一个大山走,顾悦行不懂人间的武功偏向,但是他本能觉得,学业有专攻,人间界强攻医术,那么必然学武的时间就要被压缩,那在武功的造诣上就会很难达到精的地步。 这就好比武林中人,行走江湖难免受伤,各个几乎都会一些简单的止血包扎点穴缝合伤口等等的能力,可是要真的去解毒,去疗伤,去药到病除去开方,那就强人所难了。 所以对于顾悦行来说,络央的武功程度,大概相当于江湖中人的止血包扎的医术。那如今叫络央去带人,就有点为难人家了。 不过络央说道:“我可以上去之后,垂下白绫,再带我师叔上来。” 谢明望却道:“我不,你别垂白绫,听着别扭,我才不要上吊。” 络央失笑,道:“小师叔入世太久,倒是染上了俗世的忌讳。” 谢明望眨眨眼,道:“神官小侄女,我可是在人间成家立业啦!忌讳多着呢!” 络央只好道:“那我上去之后,寻个别的东西来。” 谢明望自然是飞快答应。 这边络央如此好说话,顾悦行那边也就不好说什么别的了。若非不放心这个孟百川,顾悦行实在是也不太放心让络央第一个出去,要知道如今他们已经打草惊蛇,连月城的地坑陷落就算是动静在小,如今也曝光在白日天光之下。月潭村那些装鬼的村民用意如今也算是猜出来了,估摸着不外乎就是听说过连月城下金矿,如今军队离开,一座空城,那先机自然要给自己人。于是装鬼吓唬,想要赶跑他们这些碍事的家伙。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顾悦行不了解寻常百姓,可是他从来不高估人性,尤其是经历过如今这一遭之后。 *** 顾悦行发现,自己其实低估了络央的轻功。 只见她来到了那洞口之下,并未曾将包裹交给谢明望,而是单手抱着那个布团,飞身而上,她体态轻盈,如今变了一身利落打扮,浴光而上,就像一只翩翩起舞而上的白鹤,就连手里的布团都恍惚成了明珠。 不多一会,就消失在了洞口。 又过了一会,从洞口处垂下了一截藤条。 谢明望大喜,十分满意,然后把窸窣一通操作,就把藤条绑在了自己的腰间,就在顾悦行以为谢明望是想要让络央活生生把他拉上去的时候,谢明望一拽藤条,轻轻松松借力,攀了上去。谢明望的动作虽然没有络央优雅,却也十分利落。 看得顾悦行赞叹不已的同时有带了一些困惑。 大概是知晓了顾悦行的困惑,一旁的孟百川这个时候开口:“人间界的医者,不把这些当做是武功。他们以为平常。” 人间界的医者大多需要进入深山悬崖采药,即便是普通人都知道,药材生长的地方越是险峻,药性越好,寻常的采药人都有一身的利落手脚,更何况是人间界的医者。攀岩走壁入山进林几乎算是家常便饭,所以人人都有不错的轻功。大概是因为人人都有,就成了寻常。 导致谢明望觉得,自己不会武功,那是武功吗?武功不应该劈山砍石,挥剑如雨吗? 顾悦行道:“我是不了解人间界的,也不了解你们官场。偏偏都凑过来。什么时候才能解决,走出这个连月城呢?” 当初是懒得走出去,觉得外面喧哗;如今觉得这里宛如死坟,却牵扯不断,坟中伸出无数双手,带着无数件旧事,扯着他不叫他走。 可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孟百川此刻在说道:“走出去?容易啊,你杀了我,完成艾子书,这连月城的事情就和你没有关系。武林盟主确实要听候人间界神官凋零,但是是有一条原则的,不可涉世其中。你完全可以以这条规矩,回绝神官。” 顾悦行又是叹气,这一回是叹在心中。这个孟百川,怎么着都是想死,可是现在,就连顾悦行,都不能让他死了。 顾悦行一笑,说道:“你可现在不能死,艾子书真假存疑,事关江湖,若是我明知道艾子书中记录有误而照样不闻不问执行,不光是我这个武林盟主要遭殃,还给了朝廷把柄趁机参与江湖之事,我是年轻,不是蠢。” 顾悦行说完这句话,出手如电,立时点了孟百川周遭几处大穴,将孟百川带了出去。临出洞口时候,他感觉到,一丝的震动,回头一看,原本才堪堪蔓延到一半的骷髅墙居然已经开始承受不住,从中间开始散架,咕噜噜往下滚落了好几个头骨。 头骨掉下的位置位于下方,所以皆是无声无息的,但是正因为如此,映入眼中的万鬼狂奔的景象才会如此震撼:随着几个最外面的骷髅掉落,加上后面黑色的灰尘推进,那些无数个骷髅夹杂在灰尘中奔涌,宛如一条黑色的长河,滚滚流动,最后于悬崖处倾盆而下,而在这一片的黑色“瀑布”中,夹杂着无数的骷髅,就好像地狱黄泉。 顾悦行从未见过阿鼻地狱,但是再如何想象,也不会想象出如此场景:无声,震撼,心惊。 同时看到这个场景的,还有一动不能动的孟百川,顾悦行问他一句话:“孟大人,你脚下地狱,可还想去趟一趟?” 第五十二章 钥匙” 孟百川心想:“我若是说想去畅游一番,你倒是肯放手?” 揪着孟百川衣领的顾悦行自然是不肯的。这手里的不单单是一条人命,还有无数待解谜题的答案,孟百川是个活生生的撬开秘密的钥匙,偏偏这个钥匙嘴巴严的要命,肯定是不会吐露一个字的,可是即便如此,这把钥匙也丢不得。 虽然想不通为何,可是人性本就是这样。明明知道这把钥匙开不了那个门,可是在寻到另外的方法开门之前,死活都要把这个无用的钥匙锁在身边的。 顾悦行就一路提溜着孟百川,在谢明望和络央的合作下一起把孟百川给提了起来。 被点了穴道的孟百川其重无比,重到谢明望甚至怀疑孟百川是不是偷偷往身上揣了石头,顾悦行心想,谢明望是真不太会武功,否则若是知道有个功夫叫千斤坠,肯定要换这个说辞了。 谢明望刚刚把二人拽上路面,就急忙去翻查顾悦行绑缚在腰间的袋子。幸好幸好,完好无损。谢明望刚刚松了一口气,就感觉脚下震动的动静愈发强烈,顾悦行也觉察出来,立刻道:“不得了,快走,马上离开这里!” 底下骷髅墙已经开始瓦解,这个城池塌陷已经眼看开始了。而且并不知道这个塌陷范围在多少,只能有多远逃多远。 话音刚落,就在他们前脚离开那个洞口的时候,下一刻,洞口出就涌出了黑色的粉尘。 定然是底下的粉尘多过,寻不到出路,于是好不容易撞到一个突破口,就由此开始往外涌出。 四人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原本仅仅只够一人出没的洞口随着黑色粉尘的出没开始逐渐扩大,就好像一团墨点滴入水中,这墨点逐渐扩大,并且迅速蔓延。 所到之处,地面塌陷,顽石做腐。而且因为那个墨点可吸收声音,这一切的天塌地陷,都是无声的。 这一幕,光是回头看看都要觉心惊。 络央却在此时想道:“师叔,月潭村可否会被波及?” 谢明望一边准备逃跑,一边将布袋牢牢绑缚在背上,同时在怀里各种翻找,还要忙着回应道:“我就是在月潭村那外围的树林中掉下去的,你说能不能波及?!不过放心吧,那帮村民聪明着呢,要跑肯定是跑的了!” 络央道:“万一不肯跑呢?” 谢明望说:“那就死呗!我们医者医病医心,医不了贪。” 谢明望爬起来,扯着络央就要走,他冲着后面顾悦行他们来了一句:“跟紧我!” 然后一边走,一边抖落手中的另外一个小布袋,那个小布袋刚刚被谢明望弄破了一点口子,每一次随着谢明望的抖落,都会随着掉下一些粉末,也不知道他的怀里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能够装得下那么多的东西。 顾悦行带着孟百川,跟着谢明望身后走,一踏上沾了粉末的地面,顾悦行就明白了一些:那些粉末大概是和“铁石心肠”截然相反的东西,泥土一旦碰到,就会变得十分的坚硬并且牢固,在不断陷落的地方形成了一个独木桥一般的存在。 顾悦行左右环顾一番,发现地陷的程度远超过他的预估,前一日还十分正常的泥土纷纷塌陷,地上的房子街道宛如纸扎的一样脆弱不堪,有很多房子甚至连个歪斜的幅度都来不及做下,就直接整栋下沉,被滚滚黑色粉尘淹没。 就好像造物者看到了以一副不满意的画作,任性一般将整个砚台倒扣下去,直接抹去了宣纸上的亭台楼阁,小院大道。 孟百川也看到了身后的种种,自嘲一笑,说道:“真该多几人看看这眼前灰飞烟灭的场景。看看,这才是灰飞烟灭。这天下当权者中,有人可以把人挫骨扬灰,有人可以令一城灰飞烟灭,赌的就是谁比谁心眼小。” 揭开了面具的孟百川,一次比一次话里有话。顾悦行有的时候也分不清,这到底是孟百川存心气他,还是恢复了本性。 顾悦行一边跑一边道:“你是知道这始作俑者是谁?” 孟百川的嘴皮子要比腿脚利索:“始作俑者谈不上,这始作俑者,不就是这些百姓的贪念么?至于这今日结局,你问神官大人要更容易明白。” 顾悦行道:“我讨厌的就是你们这种人,明明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白的事情,非要弯弯绕绕模糊不清,你说你,又不是说书的,还做个欲说还休下回分解是怎么滴。” 孟百川道:“我这还不是顾惜年轻人么。” 顾悦行差点气笑:“这么说孟将军还是顾着我了?” 孟百川从善如流道:“那可不,这里,不就是你一个年轻人么!” 顾悦行说道:“这怎么说的,那位谢.......” 话刚到这里,就被前面谢名望打破,谢明望大概是被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烦不胜烦,猛地回头怒甩了一句:“要吵等逃过命去了再吵!怎么滴!是觉得自己活不过这一时半刻了吗!” 顾悦行一下子就卡壳了。 倒不是被谢明望的一番怒吼给震住,而是.......这谢明望,怎么两张脸孔啊!之前在地坑见到的时候还是个年轻鲜亮的斯文公子,怎么刚刚回头看到,却是个......前辈呢? 顾悦行心中的震惊极大,就连面上都挡不住,他一脸震惊回头看了一眼孟百川,问他一个问题:“你觉得那个谢明望谢前辈,生的如何?” 孟百川听着这问题听得莫名其妙,不过他把这一切都理解为江湖人的思维,想一出是一出,懒得计较原因,只是回答道:“谢前辈,自然是比不上顾盟主相貌堂堂,但是也算得上是眉目清秀,君子一枚。” “年纪你觉得有几何?” “三十出头吧,与我年纪相当,当然了,保养得宜,自然显得年轻许多的。小心!” 前方新塌陷一处地坑,速度快到谢明望几乎来不及洒落药粉,顾悦行一路提溜着孟百川掠过地坑,地坑中不再看到光滑石壁,而是皆是滚滚黑烟,从上空低头看去,那坑中往上虚虚冒气的黑烟,就好像一只只地狱中伸出的手。 他们一路沿着不断陷落的坑洞避让,最终脚踩上了坚固的土地的时候,已经到了远离连月城与月潭镇的所在。眼前以连月城中开始扩展的墨点已经放大扩散到了月潭村,还能看到村中有些人开始逃离,那个朱二家是村子里最大的一户,他也跟着逃命,但是朱二逃命的时候,身上与其他村民不同的是他背着一口很大的箱子,身后还带着一位白发的老人。 之所以被顾悦行等人看到,一来是因为几人目力极佳,二来,是因为朱二等人实在是出众。走在队伍最后,基本等于走不动。 谢明望累的要死,几乎整个人都扑倒在大地上,一边看着眼前乱象,一边道:“真是死要钱啊。不用想,那箱中一定是黄金。” 顾悦行已经没心思去接他的话,只是看谢明望,又看一眼,然后再看一眼。 看得最后,连络央都察觉到了顾悦行的视线,好奇问他:“顾盟主,你老是看我师叔做什么?” 顾悦行还没来得及想出来解释,旁边的孟百川就说道:“顾盟主只是好奇,谢前辈看着一身清风,怎么身上仿佛装了乾坤袋一般,源源不断的宝物都在。”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谢明望懒得解释,一头栽下去,躺在地上休息。 络央似乎是怕气氛尴尬,于是好心解释道:“我们人间界,确实有这种东西,不过.....解释起来有点复杂,现在也不是什么好解释的时候。” 孟百川道:“神官大人说的倒是在理的。” 确实在理,因为孟百川话音刚落,就有一片喧嚣传来,这边就是之前顾悦行所栖身的大树,也是他发现连月城地陷的地方。作为月潭村周边唯一算是安全的地方,不多时,月潭村的村民也背着包袱家当气喘吁吁的上了来。 两边打个照面,都十分的尴尬。 顾悦行眼见,瞄到了中间有那么几个就是昨夜的“吊死鬼”。 如今匆匆换了一身衣裳,应该是匆忙从饭桌上下来,胸前还沾着新鲜的米汤。旁边那个女人,照样挎着一个硕大的竹篮,竹篮中放着梳妆盒和一些手帕包好的东西,悻悻地寻了一块结实又隔着他们老远的地方站定。 后面还有人继续赶来。 这处山坡位于高处,算是一个可以不远不近地看着村落被扩大的墨点淹没的地方。 连月城大半已经被墨点淹没,除了南北两道城门之外,已经逐渐的看不见了,包括之前孟百川躺过的泥巴地,包括顾悦行看过星星的屋顶,也包括之前他们进去过的朱大人的府衙内院.......全部都不见了。 这个时候,旁边的村民才发出了一声哀嚎,那身哀嚎,准确来说,是从墨点淹没了月潭村的边缘开始的。他们这才开始接受,自己的村子要被眼睁睁的消失的事实。 一声哀嚎开始,借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一直到此起彼伏,哭的不能自已。 “天啊地啊,我的家啊我的花猪啊,我的鸡啊!” “我愧对祖上,连唯一的祖宅都保不住啊呜呜呜呜呜.......” “村长!那是村长啊!” 随着这一声与众不同在哭声和哀嚎中突出的尖叫,顾悦行顺着那个农妇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那个朱二果然在哪里,他背负着那一口箱子,身后跟着老娘,一步一挪坑。墨点的移动速度并不算是快,朱二就算是用走的,都来得及躲过。偏偏他比走还慢。 孟百川也看到了这个景象,笑道:“看来这个朱二的家当可要比在做的众人的贵重多了。” 他哪怕是背着自己的老娘都不至于如此沉重。 旁边的人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在这些村民心中,他们直觉觉得,这一切翻天覆地的让他们无法接受的变故,几乎都是拜眼前这些江湖人所赐,江湖人意味着麻烦,意味着动乱,意味着无法摆平的所有。 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村子,为何要来这么多江湖人!他们要搅动什么风云,去江湖不行吗?江湖那么大,还不够搅的?非要跑来这个小村子祸害? 可是他们看着顾悦行手上的长剑,谁也不敢去带头先吱一声,做那个痛斥的第一人。 “村长!!!村长!!!!” 村长朱二快要被墨点给淹没了。如果他还不把背上的箱子放下然后一咕噜背起老娘逃跑的话。 然而,明显朱二不打算放下箱子,也不打算背起老娘。 顾悦行奇道:“我真是见识到了,要钱不要命的人。” 这时,一道人影拔地而起,飞快的略过众多村民的头顶,如一只飞鸟,快速略过如同湖面的墨点,同时手下寒光一闪,一把飞镖削掉了村长肩上背负的箱子,正是顾悦行。他同时一手一个,抓起了一身轻松的朱二和他老娘,在空中打了个转,朝着这边而来。 顾悦行很是轻松,中间不需要停歇,方寸之间就把两人一个丢一个放的搁置到了安全所在。 那老妇人爱子深切,见自己四十多岁的大儿子被顾悦行丢下,忙不迭的上前抚慰到:“摔坏了没,磕疼了没?......” 朱二眼中充血,在半道上没回过神来,居然也没挣扎,只顾着眼珠不错的用眼神守着那一箱掉在地上的金子。等到被狠狠一摔,反应了过来,立刻爬起来要往下冲。别看他老娘是个又瘦又小的老妇人,这个时候居然力气巨大无比,死死的拦腰抱住朱二,不许他去送死。 朱二咆哮道:“那可是一箱子黄金啊!黄金!” 老娘痛哭:“可是这是你的命啊!” 一边的村民原本看朱二不顺眼,觉得他当时占大头占的十分不再理,如今黄金一丢,大家又一样变成了穷光蛋,原本被黄金给压到底层的同情心又再度冒出来,纷纷上前一起劝慰。 说什么的都有,总结下来,也无外乎就是一套套说辞,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之类。那个吟诗的大概是个读书人,文绉绉的,就连拉扯劝架的力气也是轻飘飘的。 一点用都没有,朱二还是眼中充血,止不住的劲头要往下冲。 就好像朱二冲下去就能够抱着黄金就跑来得及一样。那一箱黄金并没有被绑缚牢靠,掉落下去的时候盖子被撞开,散落了一地,都是大大小小的金疙瘩。 顾悦行在旁边看热闹,说:“他大概是想现在冲下去,抓起一把就跑。” 孟百川笑道:“你相信他抓了一把,会忍住抓第二次?” 顾悦行说:“那我当然是不信的。” 第五十三章 人间界的妖法” 人性总是贪婪的,永远都不只足。若是一开始朱二就带着能够负担的了的黄金上路,也不至于落得个这样的一干二净的结局。 然而朱二现在依然不明白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错。周围吵吵嚷嚷,朱二成为了那一片喧哗中唯一愤怒的火苗点。甚至无暇分心去看家园的葬送。 直到有个孩童的尖叫压过了大人的吵闹:“爹!咱家的院子!.......爹!停下了!” “墨点”扩大的痕迹,在那个孩子尖叫的声音落下的同时,居然停下了。 偌大的坑洞停止了外扩之后,形成了一个硕大的,几乎要不见边际的黑洞,里面的黑色粉尘还在滚滚涌动,宛如并不平息的,游淌着魔鬼的湖泊。 看来地坑的范围,只到一半的月潭村,以那片新挖出来的,在朱二口中是供奉给周至柔的莲湖为界限,一分为二。莲湖被吞没湖中的水一下子就没有了踪迹,硕大的莲叶,几乎不见影子的莲花,全部不见了。同时不见的,当然还有朱二的那一箱子黄金。 可笑的是,那朱二的家,还好好的在原地。也就是说,如果朱二没有带着黄金出走,而是只带走老娘,他还能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 这样的事实,不管朱二怎么调整心情去想,都只能懊悔的捶胸顿足,嚎啕一片。 周围的人什么心情的都有,甚至有那么几个,面上的得意挡都挡不住,被一边冷眼旁观的看在眼中。 络央叹息一声,道:“都说这世上人要财不外漏,却又说应该炫富隐贫,我实在是不懂。不过现在好像又懂了一点点。” 谢明望扭头,看络央依然是一脸似懂非懂的表情,便笑道:“其实你还是不懂。说的直白些,就是如果要安慰一个倒霉鬼,再没有比让他看到别人比他更倒霉来的安慰了。” 是这个道理。与其劝慰一个家财尽失的人所谓的“千金散尽还复来”,倒不如让他看看这世上还有活活饿死的人,或者路边乞丐,亦或者缺胳膊短腿的,更有效果。 虽然听起来很黑暗,可是这才是人间啊。 络央不是很喜欢这样的人间。 谢明望也不喜欢,可是正是因为有对比,才能衬出人间的美好难能可贵,衬得出君子坦荡,衬出清官磊落,衬地出英雄无畏。 大概也有人说,这世上良善之人,不必那些污垢着衬托。可是真的如此吗?一张白纸当然很白,可是如果要显得白纸非常白,没有比把白纸放在一片黑纸中能能表态的了。 谢明望说:“人间就是好啊,什么人都有,就好像这山林一般,野兽也有,蚊虫也多,悬崖峭壁风光独好的同时一定伴随险峻重重,这样才能够显得药材珍贵。高山不易攀,才知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痛快。即便是武林高手轻松攀上,那武林高手的一身轻功也不是天生娘给的呀。都不容易。真好,很多东西,都不是容易得到的。” 络央道:“人间界的东西也并非如此容易得到啊,学识,本领,医术造诣,都要刻苦修习。” “不一样的,”谢明望躺平,仰面看着天空,他脚下对着的地方正在陷落,耳边一片是对着家园覆灭的哀嚎,而他的眼前却是碧空蓝天,对于旁人的痛苦挣扎,作为人间界理应悲悯的医者,他却只觉得吵闹,“人间界的一切,对比人间俗世,就显得虚伪。——我们又不是神仙,大家都在同一片土地上走,都要吃喝活着,那么端着做什么?我实在是想不明白的。” 络央道:“想明白这些要做什么呢?每一个地方如何活着,用什么姿态活着,大概都是根据对方身处的渴求来决定的。有的百姓渴求吃饱穿暖,有的江湖人渴求扬名立万,有的官员渴求建功立业,他们的渴求不同,自然姿态也不一样。就好像老虎和兔子。” 谢明望稍稍抬起一点头,看她一眼。就在络央以为他要问她是要做兔子还是老虎的时候,谢明望却端出一脸的正式来,说:“朝华,你别当兔子。” 他叫她朝华。 一脸严肃。 络央不解其意,只是看他,她脸上一定是困惑重重,她说:“人间界的神官,怎么可能是兔子呢?” 即便如今是弱肉强食的世界,这人间界也从来没有站在过弱者的角度上。谢明望这话,说的她十分的困惑。 大概是因为她的困惑实在是太明显了,谢明望的表情千变万化,最终化为一声叹息,又躺了回去。 *** 那边吵吵嚷嚷,若不是估计着孟百川的威严和顾悦行手上的宝剑,估计就要动手了。 朱二一改之前在顾悦行面前的维诺形象,大概也是因为钱财失去,落得一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开始叫嚷起来:“都是因为这些江湖人!不知道来这里是什么目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惹得天怒人怨,看看,老天爷怒了!所以打开地府大门,吞没了家园!” 顾悦行和孟百川把络央和谢明望挡在身后位置,络央和谢明望二人仿佛自带结界一般,对那身边热闹就真的是个当做热闹。村民似乎也看不见他们,自顾自的冲着孟百川和顾悦行要“讨个公道”。 谢明望像看热闹一样把朱二的言行和举止都收入眼中,笑道:“这个人好像是村长,倒是屈才了,怎么不去当个神棍?或者去了江湖,凭着这一口胡说八道,也能捞个三流的江湖百晓生当当。” 谢明望没控制自己的音量,被朱二听到,不知道是这句话中哪一句戳了肺管子,直接气的朱二暴跳如雷就弹到了这边,骂道:“什么江湖!你道我是稀罕?我呸!江湖江湖,说得好听,那叫大侠!说的难听,那就是三教九流!土匪!拿刀的都是江湖人!那土匪算不算!恶霸算不算!” 谢明望回答道:“土匪恶霸,大概是不算的吧?” 谢明望也只是据实回答,他其实也分不清楚江湖和绿林好汉的边界,但是这一句平淡的话,不知道怎么的,被朱二听来,却像是在轻视,反驳,总之就是语带嘲讽,也不知道是怎么听出来这个意思的。 朱二嚷道:“怎么区分!为何不算?就因为土匪恶霸生的丑?就因为眼前这个生的整齐?怎么,江湖也看脸?” 谢明望奇道:“为何不能看脸?” 朱二给愣住了,他没料到谢明望能承认江湖是个看脸的这个说法,他自己都是胡诌的。 谢明望一本正经道:“你要知道官场都是看脸的,官府中的官员都要面白体正举止大方得体,稍微有些不那么平整的,即便是才高八斗都会失去面圣资格。为何啊,因为说法就是官员是朝廷的脸面。这既然为官者是朝廷脸面,那江湖上行走的江湖人士,难道就不能算是江湖的脸面吗?” 趁着朱二卡壳,谢明望继续往下说:“至于土匪恶霸的脸面......人家本来目的一就是想让人闻风丧胆的,所以生的丑些,凶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朱二还想要说些什么,一边的孟百川就打断了朱二,说道:“江湖人来这里,只有江湖人的事情,人间界的来此,也是人间界只有安排,这里是宋国的领土,只要是宋国的臣民,皆可自如来往,江湖没有界限,江湖人也是人,平日里行走江湖,日常关起门来过日子,大家都要吃饭喝水。怎么就要另眼相看?” 不知道是因为孟百川生的实在是威严,还是朱二等众人敏锐的感觉到了孟百川身上散发出来的关于朝廷命官的气息,朱二一句话都没说,非常顺从的骂骂咧咧的被他的老娘和其他的村民给拽走了。 月潭村没了大半,索性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那些鸡鸭鹅要比人更早的知晓危险,除了算在棚圈中的若干猪牛之外,其他的家畜逃的比人还快,毕竟那些鸡鸭鹅和猫狗是不需要携带家产的。哪怕是那只钓着幼崽的猫,都有足够的功夫把幼崽咬叼到安全地带去。而至于房子,房子他们大多都已经搬到了月潭镇上去。之前回来村中,是因为难舍故宅,如今天意安排,舍不舍的,也得舍了。 而既然已经公开了身份,索性就懒得回避,顾悦行一怒之下,也去了月潭村,寻了那家酒楼,大大方方包下了一整层的厢房。 顾悦行忙前忙后的。安顿了络央和谢明望,又回去接回了木呦呦,木呦呦到了客栈,见到完好无恙的络央,激动的抱着络央大哭了一场,之后才忙不迭的去厨房烧水做饭,准备给络央梳洗梳洗。顾悦行下楼的时候,络央和谢明望还在对着那一个头骨和一堆骨头渣子研究。 顾悦行又看了一眼谢明望,这个时候的谢明望,又成了初见时候的那个年轻的公子。如今是大白天,他们却关闭了窗户,一丝缝隙都不留,络央举着一盏油灯,缓缓控制手中光线拂过骸骨,雪白骸骨反射出明亮灯火。 大家都很忙。包括孟百川,忙着呼呼大睡。 他也不懂这些,正巧小二上来送热水,他也就找这个借口“功成身退”了。 小二还是那个小二,依然殷勤的很,客气的很,手脚麻利的给他准备洗澡水,麻利的给他送来了采买到了新的换洗衣裳。这家酒楼他不算是陌生。之前等孟百川死的时候时不时就过来梳洗一通,占个一个时辰,付一天的房钱,哪家客栈都爱他这样的客人。 结果他这么好的客人,还有人想要给他两次三番的下毒。 顾悦行让伙计不光是采买了自己的衣裳,连带着孟百川,络央,谢明望和木呦呦的衣裳都一起准备了。他不清楚人间界有没有什么自己的规矩,就好像神仙穿无缝天衣那样,人间界也有自己的专门的衣裳之类,但是木呦呦明显就不是人间界的弟子,顾悦行估计木呦呦就是络央在路上遇到的孤儿之类,见到不忍心相救了,结果遇到了个小粘牙糖。 不管怎么样,十几岁的小小少女,饿的面黄肌肉也就算了,总不能连一件花衣裳都没得穿。于是这次的重点就给了木呦呦头上,叫店里另外一个老成点的伙计特意去买十几岁小姑娘爱的,鲜艳娇嫩的衣裳,当下小姑娘喜欢的绒花,丝线,还有什么胭脂水粉或者甜食,能买的都买。 那个伙计也麻利,于是就光木呦呦的东西,就装了一整个包袱。顾悦行很满意,着实好好搭上了那个老伙计一笔。看得最初那个年轻伙计手下一抖,凉水多倒了半桶。 顾悦行洗的神清气爽,他觉得这一通梳洗下来,是实实在在刮下去了半斤的灰土,整个人都飘忽了起来。他步态轻盈的下楼去点菜,到了之前和络央一起喝茶的二楼,却见之前那个位置上已经有客在。 等到顾悦行看清楚那个客人的脸的时候,差点要拍手:“陌兄!” 那不就是之前帮他用引路香找到络央和谢明望的陌白衣嘛! 陌白衣此时换了一身银鱼白的衣裳,配着白玉的禁步,墨一样黑的发间发带在阳光下银光闪闪,似乎是掺杂着银丝,整个人金尊玉贵的在朴实的客栈中淡定的喝茶。 陌白衣也见到他,朝他大方一笑,邀他落座。 顾悦行也不客气,坐了下来。一边的店小二立刻上来添上了茶具,还殷勤的端来了两叠蜜饯和新鲜的糕点。 顾悦行刚刚在一旁看陌白衣那个画面,觉得实在是违和,他原本不觉得这个酒楼简陋,结果陌白衣一来,立刻衬的这个酒楼破败不堪摇摇欲坠。 可是看看周围在此吃喝的客人,没有一个如他这样,觉得这个画面别扭又违和的。 顾悦行想起了他之前的困惑,觉得既然遇到了陌白衣,不趁机解一下迷惑实在是吃亏,就开门见山道:“陌兄,我有个事情,想请教你。” 陌白衣看他一脸严肃,觉得问题一定挺长,于是给他倒了一杯茶,让他润喉,慢说。 顾悦行等不了,一口烫茶半杯下肚,烫的他吱哇乱叫,连带问题都是冲着出来的:“你们人间界的弟子,是不是会什么妖法?就是男人看男人,和女人看男人,不一样的?” 第五十四章 枇杷果琵琶面” “顾盟主说的,我不是很懂,”陌白衣极为温柔的说着,同时又为他把面前的茶盏添上了茶水,叮嘱他,“当心烫。” 顾悦行于是就停下了继续端起茶盏的手,他有些着急,这种焦急并没有打算在陌白衣面前掩饰,于是他就漏了出来,他的手指在桌上不停地点击节奏,他语速倒是比刚刚慢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烫了舌头的缘故:“谢明望,你知道谢明望?也是之前人间界的医者。” 陌白衣点头,同时补充解释:“不是之前,他一直都是人间界的医者,只有我,我才是之前。” 顾悦行老实说道:“其实这些区别,我们分不清楚。在我看来,精通医术,有仁心仁术的,都是医官。” 陌白衣接受了这个好意,同时以他所知的信息作为感谢:“谢明望算是我师叔,也是如今那位神官的师叔。他倒是入世很多年了。” 顾悦行道:“他也来这里了。” 陌白衣好像一副并不奇怪的样子,而是说:“顾盟主好像并不是因为我的师叔来此而感到惊讶的。” 顾悦行道:“哦对,我是有别的事情惊讶。” 顾悦行简单的把在连月城遇到陌白衣之后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说道:“我发现我见到的谢明望,好像不一样,就是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记得是个年轻漂亮的公子,当时我印象很深,我觉得说这么年轻的一个公子,叫他师叔或者前辈实在是张不开嘴。可是后来在出了地坑之后我又看了他一眼,我发现他变成了一个差不多和孟百川年纪相仿的人,相貌么......虽然说对他人评头论足很失礼,可是真的和我初次的见到的那个年轻公子要逊色一些。只能说是个眉目清秀的人。” 其实在顾悦行话说到一半的时候,陌白衣已经明白了。 陌白衣不忙着直接告诉他原因,而是指了指周遭一切,问他:“顾盟主有没有觉得有些奇怪?我如此坐在这里,却没有招来他人侧目?反而倒是顾盟主,人人瞩目。” 这也是顾悦行第二个不解的地方。若要算是招摇,那陌白衣可比他招摇多了,不说现在,就说之前,他也同样是一身华服,还举着一把伞,那么坦坦荡荡的走在这里,愣是没有引来任何一两句的可疑。就连他去找小二买情报,那两钱银子的消息中,也没有只言片语提到陌白衣的。 顾悦行有一种预感,这两个困惑,今天都能一口气解决了。而且这两个困惑,其实答案是一样的。 答案其实真的是一样的,陌白衣被顾悦行提问,又扯到自己,不是无缘无故。 陌白衣道:“这也是人间界医者的一个本事。我们有本法,用一些手段,变成别人眼中很顺眼的人。” 面对顾悦行眼中比较刚刚还要明显的困惑,陌白衣指了指自己:“你眼中的我,是你看到的样子,而他们眼中,不一定。” 陌白衣微微偏头,示意了一旁不远处邻座之人,道:“他们眼中的我,或许是个赤脚大汉,也或许是个斯文秀才,甚至或许是个朴实的庄稼人......总而言之,他们看什么样子面貌的人顺眼,我就会是什么样子的人。” 顾悦行呆掉了:“那我.......谢明望到底生的什么模样?” 陌白衣告诉他:“你看到的后者。” 顾悦行更呆了:“难道我看着顺眼的面相是那个样子?” 俊秀漂亮,年轻贵气,顾悦行想着一番画面,又觉得那个初见的面相和眼前陌白衣还有点像。他有点感觉,这可能和他当时刚刚邂逅了陌白衣有点关系。 但是陌白衣的下一句话立刻又让他吃惊:“也不对,当时,神官大人是不是在谢明望身边?” 顾悦行点头:“自然的。” “那就对了,”陌白衣说到,他先慢吞吞抿了一口温凉的茶水,才继续道,“你看到的应该不是你顺眼的面相,而是神官络央心中顺眼的面相。只是当时你在神官旁边,所以,被她影响而已。” 顾悦行不懂:“这种人间界的东西,还分男女呢?练迷惑,也要先来个大姑娘优先的?” 陌白衣笑着看他:“谢明望,娶亲了。” 顾悦行想起来,他认识的这几个人间界的医官中,好像就只有络央是个新手,其余不管是谢明望还是陌白衣,都已经入世多年了。陌白衣知道谢明望娶亲,道也不是什么新闻。 可是,“谢明望娶亲和那个有什么关系?” 陌白衣手里握着喝干净茶水的杯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回忆,念了一句:“这世人有一句话,叫做君子有成人之美,落到谢明望那里,就变了味道,成了君子要按照别人认为的美来捏塑。所以在谢明望那边,他就把这个东西,稍微动了写手脚。做到只对女人有作用,男人么,就不在乎了。” “那......” 陌白衣道:“你这种应该是意外,因为在神官身边,所以被影响了而已。之后你再看他,就是真面目了。大概是因为和神官走的远了些,不影响了。你若是想要不被影响,要么别和神官走的太近,要么,就让神官一起走的别太近。” 顾悦行解开了迷惑之后,叹息道:“你们人间界的稀奇古怪东西真多。” 陌白衣笑笑,示意他茶水要凉。 顾悦行急忙端起来,一饮而尽,已经温凉的茶水入喉,很好的抚慰了刚刚被热茶烫到的喉咙。他忽然明白过来:“那你现在还在使用这个法子让自己不引人注目,可是我却能见你真面目,所以,要么就是你的面目让我原本就看着顺眼,要么就是你已经一早对我下了手?” 陌白衣清淡一笑:“说下手就太不好听了。我只是很想结交你这个朋友,而朋友之前,应该坦诚担当,就不用做这些虚虚实实的东西了。其实原本这个东西做出来,是为了安抚病者的。因为人的面相不同,每一个病者心中安心的面相也是不同的,语气让病人遇到一个安心的大夫,不如干脆做出对方安心的面相。之后医者入世也是个掩护低调的办法。谁知道让谢明望拿去哄女孩子。” 顾悦行好奇:“这个东西叫什么?” “这个东西其实并没有什么正式的名字,”顾悦行道,“只是后来谢明望给取了一个,叫枇杷果。大概出处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但是偏偏枇杷果就是枇杷果。” 顾悦行笑了一下。 这个困惑算是解了。 对于陌白衣的知无不言,他倒是十分的受用的。虽然他并不理解陌白衣来此却又避开同门的原因,据他的观察,似乎不管是谢明望还是络央,都并不觉得人间界逐出陌白衣是一件正确的事情,尤其是谢明望,十分的为陌白衣抱不平,同时还对人间界有一种“那破地方有什么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爱谁谁呆”的嫌弃。 如今困惑解除,顾悦行心中的焦虑也散掉了大半,他敲击桌面的动作也开始缓和下来,变成了一种闲情逸致一般的节奏感的敲击,他一边慢慢的敲打着节奏,一边歪着头去打量窗外的风光。 如今窗外,正值盛夏,夏日的人,最是慵懒,就连农人都要在这个时间点睡个午觉,酒楼的人不多,路上的人不多,这种村镇上的路面皆是泥路,下雨的时候泥泞一片,不下雨的时候又是尘土漫天。索性如今没有多少行人踩踏,留了那么两分的清净。是在是清净,就连蝉都有气无力的勉强鸣叫。 顾悦行从第一天来到这个城镇就发觉了,这里的树荫实在是少的可怜。就连镇外的树林中,也大多都是新鲜的树苗。 这座城好像是新的,可是很多东西,又偏偏是旧的。 午后阳光流转,透过挑起的竹帘打在茶桌上,宛如一缕缕金线铺在眼前。顾悦行摊开手掌,看到金线落在了自己的手心,他攥起拳头,那金线又跑到了手指上。 茶壶中的茶已经冷了,店小二并没有送来新的,而是端来了两碗“冷淘”,冷淘原本是京都才有的消暑佳品,最出名的便是槐叶冷淘,采青槐嫩叶捣出汁水和面,做成细面条,煮熟后放入冰水浸漂,然后捞起,以熟油搅拌,最后放入冷水或者冰窖中冷藏,吃的时候再加入作料调味。在夏天十分的开胃。 之后这种方式就在民间流行开来,逐渐发展出很多别的花样,比如菊花冷淘、银丝冷淘、丝鸡淘、乳齑淘、笋齑淘、笋菜淘面等。但是即便都是供应给大户人家或者在一些比较大的酒楼中才有的。倒也不是冷淘价贵,而是冰贵。 寻常的客栈饭馆,也没有条件存冰。也只能勉强用井水镇凉了。所以普通的客栈也能偶尔出一些冷淘,庄稼人吃面食有力气,也好做,加一些腌制的小菜,也下胃。 但是这里的冷淘,居然十分正宗。和他在家中吃到的不相上下,就着实令人吃惊了。 陌白衣还未来得及把惊讶表现出口,一旁的陌白衣道:“我这人挑食,吃不惯旁的食物,所以我自己带了厨子。” 顾悦行这下瞠目结舌。 他情不自禁又发自肺腑的问了陌白衣一句:“你该不会,连下榻之所都另外盖了一座吧?” “那倒不至于,”陌白衣道,“这就太招摇了,我只是盘下了你们对城的一个小饭馆而已。” 顾悦行想说:“哪怕是自带厨师,就已经很招摇了!” 他把这句话连同一口冷淘一起吞进了肚子里。 然后问道:“陌兄来此,到底是为了什么?” 陌白衣对他倒是一直都很坦然,虽然有些东西他说了等同于没说:“寻我的同门周至柔,原本想着查清楚她为何来此,是不是死在这里,是不是在此所害之类......还要想想,有没有办法,寻到尸骨,好好安葬。结果一通下来,我想我的同门自有自己的方式。” 顾悦行起初不明白陌白衣的话中意思,但是他忽然之间想起赖孟百川的那句话,“......有人可以把人挫骨扬灰,有人可以令一城灰飞烟灭,赌的就是谁比谁心眼小”。 他当时现在其实都不明白这句话,可是挫骨扬灰和灰飞烟灭,说的都是眼下的事情。而陌白衣说的“同门自有自己的方式”,虽然听起来好像八竿子打不着,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顾悦行就觉得两件事可以扯在一起,就好像陌白衣自己和他对于谢明望的困惑那样牵扯。以至于顾悦行傻乎乎问出了一句:“那个前任的神官周姑娘,心眼小吗?” 陌白衣正在低头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冷淘,听到这一句,抬头看了顾悦行一眼,嘴角在绽开一个笑来,反问他:“你觉得如今这位神官大人心眼如何?” 顾悦行想了想,勉强说道:“不了解,虽然相处两日,也算是共同患难过,可是要真的说了解一二心性,还真的说不出口。” 络央生的很美,长相明媚,说话清冷,姿态端华。但是其他的事情,顾悦行实在是一点也探究不到,她心性如何?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是心胸宽广还是睚眦必报?对江湖的态度如何?对于官场呢?她是天真还是世故?对于俗世是明白还是纸上谈兵?他都不知道。 而如今陌白衣告诉他:“周至柔与我是同门,一直和我关系非常要好,她出事之前最后一个找的人是我,但是她并没有要我报仇,而是留说一句,让我过来看看她给自己准备的坟冢。” 陌白衣说到这里,话好像没说完,但是他刻意掀开了遮阳的竹帘,往外抬头看了看,之后坐回来,没了胃口。 他放下筷子,轻飘飘说了一句:“周至柔和我说,要我晚些来,我没稳住耐心,来的早了些。” 什么叫来的早了些? 顾悦行起初一头雾水,也跟着伸长了脖子望了望窗外,窗外什么都没有。 他又听到陌白衣说:“不过这眼前一切和之后一切,当地村民倒是比你们要容易接受的多。” 陌白衣笑了笑:“你不觉得奇怪?一个荒城陷落,半个村子跟着沦陷,天地之间出现天坑地陷,可是呢,这个镇子上,生意照做,酒楼照开,就连伶俐的店小二都没忘了来赚点赏钱。” 这一回顾悦行不再像个呆头鹅了,他胃口大开的埋头吃那一碗冷淘,吃的心满意足,中间抬头看了一眼喝茶的陌白衣:“我当然觉得奇怪,这不就来问你了么!” 第五十五章 问案江湖” 陌白衣失笑:“你问我做什么?你这几日,难道心里猜不出个根底?” 顾悦行也笑,同时压低声音道:“猜倒是猜出来一些,不过,一想到我猜的,对比这荒城天塌地陷,总觉得不相符合。” 陌白衣手持茶盏凑在唇边,却不忙着饮下,而是朝他那边偏了偏头:“你可以说说。” 那便就说说,顾悦行单说周至柔这条线:“上任的周姑娘却是来了这里,不过她并不是像传闻中的听到了求救而来的,我认为,那位知府朱大人并没有出去求救过,因为他知道,这种事情,这场疫病只是早晚问题,是他运气不好,偏在他的任上倒了霉。所以不管人间界的医者有没有介入,这连月城基本都保不住——是这座城池命数到了。” 顾悦行说道:“一个人的寿命是有限度的,人若是生病,受伤,医者当然可以做到妙手回春甚至在阎王爷手中抢人,可是如果是寿终呢?再好的医者都无能为力。任何东西都有寿命,一柄宝剑,一把锄头,一棵大树,一座城池,只是连月城的寿命,实在是太短了。作为地方官员,没有比朱大人更明白的,所以他没有求救。” 陌白衣一直没有穴话,那杯茶水也一直端着没有喝,或许是他安静倾听的态度极大的鼓舞了顾悦行,顾悦行一口灌下一杯凉茶,抹了抹嘴继续说了下去:“而关于周姑娘,她是趁乱来的,周姑娘既然是如此身份,比如冰雪聪明,明白最乱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所在,所以,她非常放心的躲在这里,给自己争取了一些时间,交代了一些东西,或许,送出去了一些东西。” 这些猜测,之前顾悦行在地坑中的时候已经和孟百川等人交流过了,而且有一些重点,还从孟百川那里直接得到了作证。不过那属于官场的恩怨,不归江湖也不归人间界。 顾悦行说到这里的时候看了一眼陌白衣,直接了当道:“这个就是私人问题了。不归江湖管,我不在乎,也没有那么多的好奇。只能说连月城发生的事情是一件事情。而周姑娘身上,发生过另外一件事情。只是因为疫病和周姑娘神官的身份,让人产生误解,以为这是一件事情,或者说,让人以为周姑娘是为了连月城的疫病赶来的然后也因为这件事情,死在这里。” 顾悦行道:“但是其实不是,这是误会。非常大的误会。周姑娘的死和连月城的沦陷,是两件截然不同且毫不相关的事情。” 顾悦行说:“这两件事情,一件应该是人间界要管的,另外一件,应该是朝廷要管的,可是偏偏,弄个艾子书,扯了个孟百川,让我好生烦恼。” 这一回陌白衣算是开口:“怎么又扯上了江湖?” 顾悦行也不瞒着,懒洋洋道:“还不是那个艾子书?要我说,我也不明白,这艾子书是什么时候做的,以什么规矩,什么标准立下的,朝廷又怎么会默许,江湖又为何肯淌这个浑水?实在是令我困惑不已。我本想说艾子书上不过就是不平之事的孽主,轻松容易。如今看来,麻烦多多,且长长久久。” 他说完,好像是为了表达这个麻烦的长久,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深呼吸一口,然后长长吐出,看得出来,是个大烦恼了。 一边的陌白衣心生同情,安慰道:“顾兄有麻烦,我也有,算是同病相怜吧。” 顾悦行闻之抬头,嘴角挂了一点笑,脸上那种“你也跟着我一起倒霉”的表情毫不掩饰,说道:“果然周姑娘之前是寻了你?交代了东西?” 陌白衣点头:“麻烦多多呀,长长久久的麻烦。” 两人长长叹了一口气。 叹息之后,还是要顾及眼前,于是顾悦行又说道:“至于这城中百姓态度,其实大多,应该是月潭村村民的态度。疫病之后,这镇上的原本百姓过半都没了,月潭村中的人迁入至此,那个原先的村长又成了镇长,村中的人占了上风,若是上风之人毫无异动,其他的人也会被影响觉得这无关紧要的。但是问题,就是出在月潭村中。” “月潭村为何会占据上风,是因为他们占了功,而这个功,是他们从周至柔手里偷来的。” 陌白衣已经了然。 人间界的医者在民间威望极高,人间界的弟子一直四处济世救人,赠医施药,故而人间界被民间百姓成为神仙岛,而医官也被成为活神仙,尤其是可以调度天下医者的神官,在百姓心中威望就更加了得了,在乱世中甚至超过泥塑的菩萨。 这些村民本来都是信佛的贫苦之辈,胆小,怕事,打个雷都觉得是老天爷震怒,这一回,把周至柔救治百姓的事情当做了自己的功劳,受到了朝廷的表彰。这个举动,和冒犯神灵没什么不同了。 触犯了神灵,自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神灵的惩罚到来,只会迟不会不到。连月城天塌地陷固然轰动,可是对比要了整个月潭村村民的性命来说,那就是小惩大诫了。说不定醒过神的那些村民,还会感激流涕,多谢神官饶过一命。 顾悦行说:“说来很有趣,当年连月城也是如此,把升官发财挥金如土建立在危城之下,明明知道自己就在一座随时可能会塌陷的矿坑上走动,却依然一边心惊胆战,一边挥金如土。以朱二为首的月潭村村民也是这样,明明知道偷了神官的功劳有可能大祸临头,可是还是难以抵抗升官发财的诱惑......” 顾悦行想了想之前朱二那张脸,一看就是睡不安稳的折磨相。也是可怜的很。 但是又能够理解。就好比一个没有任何武学天资的江湖人,忽然有一个机会,让你用一半的寿命换取一个出类拔萃的机会,你愿意不愿意?一个是庸碌一世,一个是叱咤半生,怎么选择,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太平如何偏移不知,但是摇摆不定是每个人的天性。 即便是顾悦行,他一时半会也不知道如何选择。不过到底眼前的一切告诉他,月潭村的村民对于周至柔的睚眦必报,算是接受的。 周至柔预料到了连月城空城的事情。在临死之前做了一系列的安排,让整个城池葬身地下。虽然好像没什么用处,但是出气也算是出了的。 顾悦行不知道孟百川的小心眼和陌白衣口中的自己的方式到底是不是这一点。不过作为外人来看,周至柔的做法并不算是过分。 正想着这个,忽然陌白衣道:“上任神官,心胸宽广。” 还未等顾悦行细问一番,陌白衣就忽然起身离开了。留下了一脸困惑的顾悦行和一碗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冷淘。一边的小二手脚麻利的上前收拾了陌白衣的份额,然后火速离开,速度快的让顾悦行觉得刚刚那一场同桌是他的幻觉。 *** 总而言之,络央下楼时候,就看到那边顾悦行端着一碗快吃完的冷淘在发呆。顾悦行延迟了一会才发现络央的到来,眨巴一下眼睛,问络央:“吃吗?” 络央无语了片刻,那一句“不吃”在舌尖转了两圈,最终还是坳不过五脏庙的kang议,说了一句:“不急。” 若是将来顾悦行多在女孩儿堆里转一转,也或许就会读懂姑娘家的意思,问问题的时候也该懂得委婉些。你这样在客栈中当着那些大吃大喝村民的面大咧咧的举着碗问一个姑娘吃不吃,半数姑娘都回答不出来那句“吃”的,顾悦行再过几年,许也就体贴了。 但是现在,他直地就像村口那个非要皮鞭抽才知道赶路的牛。 既然络央说不急,那就是还不饿,顾悦行自动给络央寻了理由,或许是人间界的弟子有喝风饮露的能力,或许人家天生胃口小,或许看不上这人间俗物...... 总而言之,顾悦行就自己低头开始打扫自己碗里的食物。那冷淘出自陌白衣的私人厨子,手艺精湛,蘸料挑的酸辣适中,油香中还带着植物的清爽,实在是开胃极了。 络央无语的看了他一眼,才想起来下来的目的。留了一句话说:“顾盟主吃好,便可回来一趟了,有事商量。” 顾悦行十分知道分寸,一听有事,当初就要搁碗,被络央温柔阻止:“不急的,顾盟主先吃完吧。” 络央实在是真心实意,于是就应了。 他慢下来来吃,不过一会,木呦呦蹬蹬蹬的也下了来,差点和准备上楼的店小二撞了个正着。同时迎面的还有一托盘上的冷淘。有槐叶的,有鸡丝的,还有螃蟹的,还有青梅的......都是开胃爽口,一闻就叫人口水直流。 木呦呦口水差点下来:“这是什么?好香!” 店小二连忙回到:“回姑娘的话,这就是店里给您几位准备的晌午饭。” 木呦呦果然开心起来:“真的吗?!那我要在这里吃!” 木呦呦端起其中一碗,就蹬蹬蹬的跑来和顾悦行拼桌,络央看着,吩咐道:“慢慢吃,吃好再上来。” 木呦呦狠狠点头,目送络央和店小二一通上去了。 顾悦行咽下一口,问木呦呦:“怎么回事?你姐姐下来一趟是为什么?” 木呦呦各自矮小,座椅凳子坐上就只能晃荡着腿,她如今一边荡悠双脚一边慢悠悠的一口一口吃面条,说道:“姐姐是送我下来,她怕我饿着,其实大家都饿着了,可是姐姐和谢叔叔都很忙。姐姐就让我下来填饱肚子。” 顾悦行明白了,络央和谢明望在楼上估摸着是在看骷髅和人骨,孟百川当然无所畏惧,可是木呦呦是个小孩子,即便是不怕这些,但是让她对着骷髅人骨吃吃喝喝也确实为难。所以络央专程把她送了下来。而且木呦呦还说“大家都饿了”。 顾悦行不做声的打量了周围,二楼的位置挺大,周围也没有几个食客,聊什么的都有,窃窃私语的也有,侃大山的也有,更多的是唉声叹气的。之前他和陌白衣聊天并没有引起多少注意力,估摸着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这个镇子上的人没精力去对他们探头探脑。 不过他还是觉得丢人,刚刚络央下来,他问络央吃不吃饭,络央客气一番说不急,他就真的当她不急,自己吃了起来。 木呦呦的声音不小,又是少女的脆声,隔壁远远听闻动静的一个老头闲闲说了一句:“小伙子,看女人啊,你还嫩。” 那老头回头,和另外一个吃花生米吃个不停的同桌继续对话,也头两句还是关于他这边的:“还是另外那个好......明摆着,人家心疼人。” “可不是,不然哪来的那么巧,一下来厨房饭就准备好了?” ....... 顾悦行脸红。 甚至觉得有些羞耻,嘴里的面都不香了。那两位老人家说的没错,陌白衣把很多事情都暗自料理好了,客栈虽然老旧可是干净,店小二极其懂得看眼色,住的客房也是宽敞明亮没有异味,根本不像是许久未曾住人的房子,按道理来说,这边的村镇不该有那么多的往来商旅。只能是陌白衣暗中安排了,很多细节都考虑到了,自己带了厨子,也来这里做了饭,就连吃食的分寸也掌握的刚刚好,既好吃,又不夸张,求的就是一份干净舒心。 对比下来,顾悦行实在是有充分理由羞耻一下的。 他问木呦呦:“你姐姐他们问出来什么了吗?” 木呦呦奇怪道:“问?问谁啊?问骷髅吗?怎么问?” 顾悦行卡壳,停顿了一会才说:“是查出来什么结果了吗?” 江湖人和朝廷的说法喜欢用问,他们认为,死人也能说话,只是看仵作能力,仵作验尸,或者是官府查案,都是在“问案”,问一问死者,有没有冤屈,是否留下线索,而那些东西,又指向哪里。 这些就是问。判案寻迷,是一个双向的过程,刺激无比,又其乐无穷。不管是朝廷有案子,江湖也有案子。 如今,他身上,也有个案子。他要把孟百川带到京都,问一问这艾子书的内容。 而木呦呦则压低声音凑近他,低声道:“那个骷髅,就是那个白白的头骨,居然也是医官!” 第五十六章 大概是死于话多” 顾悦行吓了一跳,首先的问题就是:“也是人间界的?” 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怎么看出来的?” 一个头骨,不过就是雪白干净了一些,是怎么看出来,那是人间界的骨头的?难道一开始选择人间界弟子的时候,挑的不光是天赋,还有骨相? 这一点明显木呦呦是回答不出来的,不过第一个问题她倒是可以,她用力点头以此表示自己答案的稳妥:“没错!谢叔叔还说,那是个年轻人,姐姐还说,这事特别严重,怎么能够有两个人间界的医官在这里出事?” 木呦呦不光转述,还加上了自己的评判:“如果出一个是偶然,那两个就不对劲了!所以这事情特别大!” 顾悦行不知道要怎么样的去说,告诉络央,实际上周至柔出现在这,其实是借乱藏身......她不是专门去找的连月城,而是因为当时连月城很乱才来的,如果当时乱的是别的地方,她也会去别的地方的。 不对啊,这个猜测,他当时在地坑中就已经说了。除非,络央不信他。 也是,大家萍水相逢的,又没有什么过命的交情,谈地什么肝胆相照,那络央姑娘一个堂堂的神官,又不是江湖人,大家各自为界,各自为首,犯不着谁听谁的。说到底,武林盟主也只是要在适当的时候对人间界的神官给予辅助,没到听命的地步。若是络央当时说些什么判断来,在没有拿出货真价实的证据之前,他也是半信半疑的。 但是即便是如此的自我安慰,顾悦行心里还是有了一丝盖都盖不住的失落。 顾悦行心里说:“我可是个武林盟主呢,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顾悦行你自己看看,这火烧了没烧?” 艾子书没做成,哎。 叹气。 顾悦行心中暗自叹气,木呦呦那边完全不知道,反而偷偷地和顾悦行说:“谢谢你。” 顾悦行听到这句对他来说莫名其妙的感谢,着实是楞了一下,不知道这个谢从何来。 他抬头就看到木呦呦一张小脸发红,伶俐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掩盖不住的羞涩,还是偷偷压低声音说道:“你给我买了好多衣裳和首饰,还有好几大包的糖食,都是我见都没见过,吃都没吃过的,谢谢你。” 顾悦行这才看到木呦呦换了一身新衣裳,把那一身灰扑扑的小猴子一样的衣服给换了下来,穿了一身嫩草一样黄绿色的裙子,上面搭了一件粉白色的衫子,衫子上绣着桃花的纹路,头发扎成了寻常小小少女都喜欢的双丫髻,没有什么首饰,就简单的用一根同衫子同色的发带系上了。她脚丫子在桌下一晃一晃的,是一双极其可爱的绣花鞋。 木呦呦随着顾悦行的打量而僵硬,看她的脸就脸红,看她的鞋子连晃腿都不会了。顾悦行看出了她的不自在,有意逗弄她一番,学着她刚刚压低声音道谢的样子说:“你现在不叫我大坏蛋了?” 木呦呦当然看出来他在逗弄自己,刚刚那点羞涩都被打消了,她噘嘴不理他,继续低头吃饭,一边吃一边还故意对他翻了个白眼。 顾悦行爽朗一笑,还给她倒了一杯茶叫她慢慢吃。 木呦呦脸烫的很,那壶茶也烫,顾悦行把那杯茶搁在木呦呦的手边,叮嘱她一句:“当心烫。等会再喝。” 他这一套哄小孩儿吃饭的口吻叫木呦呦十分不爽,木呦呦嘴里还有吃的,抱怨都是含糊的:“你别跟逗小孩儿一样的!” 顾悦行失笑:“那你多大?你不就是小孩么?” 木呦呦说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十六岁了!” 顾悦行着实吃惊:“十六了?你居然十六?” 也不怪顾悦行吃惊,络央从来没有说过木呦呦的年纪,一切都是从外表判断,顾悦行看木呦呦生的又瘦又小,个子还矮,一张脸那么小,半个巴掌都不到的,他还以为木呦呦最多也就十二三岁的年纪呢。 “居然十六岁了?”顾悦行真心实意的表达着难以置信,“这可是个大姑娘了呀。” 然后顾悦行就先告状将军:“那你看你自己,坐没坐相,站没站像,像个皮猴子。” 顾悦行这句话其实口气温和,带着点逗弄的意思,并没有真的批评她,可是也不知道是这一句话中的哪里一点戳中了木呦呦,木呦呦立刻就伤心了。 她伤心的样子不是放声大哭,而是哽着嗓子不说话,低着头,一声不吭,还能照样扒饭,若非顾悦行见她半天不回话低头打量询问,不然都发现不了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落。 “哎呦我的祖宗,怎么了?”顾悦行是着实慌了,他以前遇到姑娘家,可是从来只有把姑娘逗笑,从没有引哭的经验啊。 这不问还好,一问起来,木呦呦的眼泪掉的更大颗了,瘦弱的肩膀也耸的更厉害,一抽一抽的,顾悦行怕她一边哭一边吃给噎住了,强行把她的饭碗给端走。没了碗筷挡脸的木呦呦又把自己的脸埋在了臂弯里,趴在桌上哭。 顾悦行更是慌张了,只能先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怎么让你伤心了呢?” 他一边安慰一边还偷偷的往另外一桌上瞧,幸亏刚刚那两个老头已经离开了,否则看他接二连三的惹恼姑娘家,不知道要怎么个摇头叹息了。 不过他现在恨不得那两个老头点评一番,好叫他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了。 整个二楼已经没人了,也是,眼下已经过了晌午饭的时候,这个点,正是小二打盹伙计休息掌柜算账的时间了。他瞥见旁边店小二探头探脑,做了个手势,叫人快快离开。 他左右为难了一番,凑近还在埋头哭的木呦呦,说道:“左右没人了,你要是想哭,就放声大哭出来。” 木呦呦起初不肯,依然埋着头,顾悦行坐近了一点,强迫木呦呦把头抬起来,然后在木呦呦挣扎低头之前,把一张手帕挡住了木呦呦的脸,她的脸上想必早就布满了泪水,干燥的手帕一蒙到了木呦呦的脸上,就被眼泪给粘住掉不下去了。 这个画面让顾悦行有点想笑,可是若是笑了,估计木呦呦就哭的更狠了。于是他忍住,看着木呦呦捂着那张手帕,不停地哽咽。 顾悦行觉得要刺激一番:“对不起嘛,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哭,为什么哭啊?” 顾悦行想了刚刚说的话:“是因为我说你坐没坐相吗?.......对不起!” 顾悦行道歉的十分的真诚。 结果换来的就是木呦呦放声大哭。她哭的声音很大,仰着头任凭眼泪滚滚而落,哭的一张脸都红了且胀。顾悦行反而放下了心,不停地拍打安慰木呦呦:“好好好,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我错了我错了,难过就哭,高兴就笑,饿了就吃,渴了就要果子,这世上的事情,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顾悦行心里清楚,木呦呦并不会因为他那么的一通“数落”就那样的哭,想必是这一路走来,憋了很久,发泄了一番就是了。人就不能憋着,否则即便是睡得着吃的下,人也胖不了,木呦呦,太瘦了。 木呦呦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顾悦行抱在了怀里,小心翼翼地、合乎情理地被揽在怀里安慰,动作就像是拍打婴儿奶嗝一样,怕木呦呦给哭呛住了。 木呦呦一边大哭,一边说道:“我娘说,让我逃难的时候,说自己十二岁,”她哭的直抽抽,眼泪流个不停,顾悦行擦干净了一行又流下来一行,“我娘说,十二岁不会被坏人看上,万一被抓了,也只是会卖给人家当丫头。” 顾悦行明白了。 木呦呦果然如他猜想的那样,是个逃难了,估计爹娘要么饿死,要么就病死了。自己的亲娘拼尽全力的交代自己的女儿要装成一个孩子,因为哪怕是畜生,也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去当丫头,也好过去卖给青楼。 顾悦行知道青楼或者那些暗洞子的规矩,他们只收十四岁以上的女孩子,若是十一二岁,就先当打扫的丫头,养两年看看成色。木呦呦的娘亲只怕也是因为这个,才叫自己的女儿装成十二岁。 她一路逃难,不知道怎么就遇到了络央,被络央带在身边,只是估摸着这姑娘还是怕的,怕络央是一时兴起,一时兴起就带上她,然后一时兴起再丢下她。所以络央忽然不见,她会哭,一来是担心络央,二来也是害怕。 顾悦行心中升起一股怜爱,温柔说道:“不怕不怕,你现在可以大大方方说自己是十六岁,有我们在呢。哪怕是将来你络姐姐要去别的地方,也还有我,我保证没有人会丢下你。” 木呦呦飞快说一句:“我这样哭,不是为了赖住谁。” 顾悦行认真问他:“那你要不要这个保证呢?” 木呦呦紧紧咬着下唇,不肯吭声,她现在已经停住哭了,从她可以连贯的说出一句话的时候,她其实就可以哭好了。一个姑娘家,也知道大哭起来模样不好看,偏着头不叫他看。 顾悦行执意地捏着木呦呦的下巴要她把头转过来,有点粗暴的下手去把她的脸上的眼泪擦干净。见她还是死死咬着嘴唇,就很自然的下手如揉:“松嘴。” 木呦呦不肯听,顾悦行叹息一声:“跟个小孩一样的倔,叫我怎么把你当成大姑娘?” 顾悦行今年也就二十二岁,比较木呦呦,也不过大个六岁。可是话不能这么说,这可是六岁,他十五岁行走江湖扬名立万的时候,木呦呦还在跟小伙伴在家门口玩泥巴呢。 顾悦行理直气壮把她当做小孩子来哄。擦干净脸蛋,擤干净鼻涕,然后把她咬的快要见血的下嘴唇从牙齿里扯出来,捏了捏被泪水泡的发凉发软的脸蛋:“哭够了?舒服了?” 木呦呦确实哭的够了,心中长久的憋闷都一扫而空,这回不仅是哭的束缚了,还饿了,还困了。这个时候木呦呦十分的遵从本心,也有那么一点破罐子破摔的情绪在,左右哭的丑的样子都被顾悦行看到了,也没有什么害羞讲究了。 于是就闷闷地承认,“嗯”了一声,同时还没控制住,打了个哈欠。 顾悦行这回没忍住笑了起来,扬声叫了一声小二,让送来一碗牛乳茶来。他知道现在这家客栈只要络央和谢明望在一日,陌白衣的厨子就会在下头待命一日。反正木呦呦现在是络央的人,横竖也不算是亏了外人。 不多会,店小二果然带了一杯牛乳茶来,闻着香味,还加了冰糖,甜丝丝的味道是小姑娘喜欢的,木呦呦捧着牛乳茶,一口一口地喝。顾悦行倒是想,这个陌白衣,带着的东西真是多。 如此的周到,怎么人间界还说他无情呢? 令人捉摸不透。 *** 谢明望也捉摸不透。 他和桌上那个骷髅大眼瞪小眼等了一流,到他吃完了冷淘之后,店小二又敲门送来了香喷喷的牛乳茶,他接了过去,还抽空问了头骨一句:“兄弟,来一杯?” 头骨当然不会理他。 谢明望就自顾自的当着头骨的面喝了起来。 一边喝一边继续琢磨:“这到底是谁啊.......” 是个男人,不到中年,牙齿生的很齐整,头骨的骨相也十分漂亮,若是活着的时候,骨肉分部下去,该是个美男子。 可是这一通的说法,对标人间界的弟子,简直等于是废话一通。人间界中,到处都是年轻的,骨相漂亮的美男子。一抓一大把,而入世的弟子那么多,总不能一个一个的抓过来对人头,看到底哪一个死在了连月城这边。甚至有可能,他都不是死在连月城的,而是死了之后,落在隔相江中,被江水一路冲来,又被谁,填了那骷髅墙。 可是这种巧合未免也太多牵强了。 就连孟百川都猜出来,这连月城的覆灭,骷髅墙的出现,甚至包括黑色的灰这些东西,处处都带着人间界的手笔。明摆着就有周至柔的参与,捅刀的是别人,可是周至柔,是那个磨刀的。她把下一任神官和远在别处的谢明望引来,摆出个骷髅墙,用磷火照着,指向明确的头骨又是人间界的弟子,很是有话要说。 不过周至柔,到底和多少人说了话呢? 这周至柔,怎么那么多话? 第五十七章 潮涨潮落” 一边的孟百川半天不做声,这个时候忽然来一句:“有没有可能,这就是你们前任的神官要交给你们的问题?” 一句话出来,谢明望和络央刷刷刷转过去盯他,谢明望若不是两手都有东西,他估摸着要把那个头骨都转过去一通瞧他。(wap..com) 孟百川行军时候习惯了受万人瞩目,一向淡定,这一回大概是多了个头骨的缘故,盯得他发毛,孟百川极力压抑这一种情绪,继续道:“周姑娘前来这里,本来就乱的很,就好像之前顾盟主猜测那般,她若是真的是躲在这里,表明自己本身也是麻烦多多,既然自己有麻烦,又是躲在了麻烦的地方,想必没有那么多时间和心思去调查很多,而这个骷髅在地下估计时间不短,那么怎么样能够让这些藏在地下不见天日的秘密浮出水面呢?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面上的东西给打碎,就好像藏宝箱,要露出里面的宝藏,要么寻到钥匙开启,要么,就粗暴一点,把箱子打碎。” 看得出来,周至柔是后者。 名字温柔至极的一个姑娘,一个神官,做起来事情,倒是十分的果敢,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就连引来下一任的接班者,也不是简单的要对方收拾遗骨。 而且孟百川觉得,他们应该是找不到周至柔的遗骨的,这样刚烈的姑娘,想必早就把自己安顿好了。那硕大的地坑,就是她为自己寻到的墓穴。周至柔把自己安葬在其中,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人误踩其上,一辈子,也成不了荒坟野鬼。 孟百川无端的有点羡慕。 一座城那么大的坟冢啊.......皇帝都享受不了的待遇。 孟百川一边暗自羡慕一边说道:“这个周姑娘无意中得知这空城之下的秘密,同时呢,还发现了一个人间界的头骨,至于她为何会发现,那就只有你们自己人知道,反正她知道了,她也同样和你们一样,不知道这个人的身份,既然如此,她时日不多,反正她死了之后下一任神官就会来善后,那么她就一不做二不休的,直接把这问题丢给后来人就好了。” 自己安心闭眼,含笑九泉。 谢明望却说道:“周姑娘无意中得知的秘密,孟大人说的是哪一个啊?秘密有好多啊,比如,这空城的秘密,或者说,您上了江湖艾子书的秘密?亦或者,这整个城的人消失的秘密?到底是哪个?” 谢明望生的一张看起来十分惜命的脸,但是说出来的话却胆大包天的很,他永远都在笑,然后永远都猜不透他如今是真的心境如何:“孟大人,我觉得前任的周丫头知道的只是这城下成空,不日将陷落,她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这陷落的时间提前了,而至于这连月城真正人去城空的原因,还要问问孟大人。” 孟大人明摆着是不肯说的,他又闭嘴了。把自己隐藏在窗户旁边的黑暗中,闭眼,装睡。宛如一座一动不动的雕像。 不过也不要紧,谢明望他们带出来的骸骨已经证明了原因:那头骨和其他躯干中的毒居然是不一样的。头部所中的毒可以让人死后的头骨变得坚硬无比,而躯干的毒性却让尸骸脆弱无比,轻易就成为碎片。 谢明望和络央之前接触过骷髅墙上的其他头骨,取都取不出来,坚硬程度可媲美金刚石,可是在遇到那黑色的灰烬的时候却一下子就散落了,成千上万的骷髅咕噜噜的滚成了一团,实在是一副人间炼狱。 “这些骷髅头,只怕是用来替代那些被城中的居民挖出的金矿位置的。因为这个城池就是这个金矿最好的障眼法,而那些可以吸收声音的灰尘,也是他们用来掩盖日以继夜开凿的动静的。所以这么多年来,这个金矿居然能够一直完好的隐藏着,铁打的城池流水的知府,都没有察觉出来。这个城池下方本来就有无数的暗河甬道,是中空的,之所以能够支撑城池,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水流,另外一部分就是因为金矿,石头遇到水会十分的坚固,这就好像木材一直完全的浸泡在水中,百年都不腐烂,民间有句俗话,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干要一千年,湿要一万年,不干不湿就半年。说的就是木头。其实石头也差不多。” 谢明望不愧是入世多年的弟子,对于民间俗语和常识都是十分的通晓,他说:“我们当时在地坑中走了一路,遇到的石壁皆是脆弱的,虽然表面上看着人力敲击不一定可以粉碎,可是小师侄女你也看到,那些石头已经几乎没有水分了,可见这地下的河水已经断流很久。” 络央道:“很久是有多久?连月城的事情从开始爆发到结束,也不过是两季的时间,而顾盟主赶到到遇到我,也不长。” 这当然是不能长了,这若是长了,在这空城中表演绝食的孟百川早就饿死了。 谢明望说:“这就有待讨论了,只能说,这一次疫病爆发,和地下的河水下降有关联。我倒是想起来了,今年春天,各大酒楼,鳜鱼都非常贵。因为稀少。” 谢明望说:“我想起这事,虽然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关联,不过,听小二说是因为从去年入秋开始颂雁江水位下降,导致了今年春天鳜鱼不够肥的缘故。那既然颂雁江是从去年秋天就开始水位下降,那有没有可能,这连月城的地下水也是从去年秋天开始出了问题,然后城中居民毫无察觉,继续饮用,导致积累到了今年的春天爆发了问题,才有了疫病的产生?毕竟这寻常疫病,是会传染的,可是结果呢,出问题的,就只有月城和周围村镇。” 络央道:“那若是如此,城中尸体呢?既然不是疫病,为何偏偏要用疫病来做幌子?激发周围百姓慌乱,朝廷难道如此蠢?” “朝廷才不蠢。”顾悦行的声音响起,他上楼,带着昏昏欲睡的木呦呦,一边说一边把木呦呦安顿在内厢房的榻上,“朝廷怎么会蠢呢?疫病算什么,恐慌算什么,让百姓担惊受怕又算什么?” 顾悦行看了一眼默不作声把自己当隐形的孟百川,继续说道:“就连孟大人的性命,又算什么呢?要看和什么比较,是不是?” 谢明望见顾悦行又把话题引到了孟百川的身上,隐隐是明白了什么,想了想,干脆接了话:“愿闻其详。” 顾悦行扫了一眼孟百川,轻飘飘道:“对比朝廷国库充实来说,百姓的恐慌,和孟大人的性命,确实不值得一提,毕竟孟大人效忠朝廷,为了朝廷肝脑涂地义不容辞,乱世时候可以战死沙场,太平年间,也能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他一向瞧不上朝廷虚伪的做派,也瞧不上那些朝廷命官们为了所谓的效忠可以付出所有的心性。说起这些来,语调上也没有十分的客气,别人是棉里藏针,他倒好,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直接用针去扎孟百川一般。 孟百川咬牙切齿,看着要怒了,顾悦行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十分期待。结果下一刻,孟百川长长吞吐了一口气,没了下文。 他就像是个木偶,没有性格,没有脾气,没有生机,被人命令着面无表情的行走吃饭说话。但是想让他说些属于自己的思想,他办不到。 顾悦行觉得是不是找错了方法和孟百川交流,亦或者说,和这些当官的交流,要首先给对方一个任务,对方才会本着出于完成任务的责任来主动梳理思路,建立自己的思维? 可是又很明显的,孟百川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任务了。他现在的一切表现,都是为了完成那个任务而做出的反应。 顾悦行对这些事情原本不在意。可是如今关系到艾子书,他就不能不在意了。 现在,要么他完成艾子书,杀了孟百川;要么,他就去纠出艾子书错误的原因,为孟百川洗刷冤屈,也让自己不要错杀他人。 一边络央若有所思,结合顾悦行的推论,总结了一番,说道:“也就是说,因为水质的缘故,导致了连月城中的居民得病,一开始,不知情的知府确实去求助了医官,当然,作为朝廷命官,求助的第一对象应该是朝廷,比如上一级的杏林堂,甚至是往上的太医院。我大胆猜测一番,朝廷的医官接到求助前来,结果根据种种迹象和推理,推理出来这种病症有可能和金子有关。至于为什么.......有可能查出来当地居民的病症,和一些金矿周围生活过的矿工异曲同工?” 络央道:“我虽然是初次入世,没有走万里路,到底读了一些书。金矿周围,会有矿工得病,症状是剧烈头疼,恶心不止,重则,会急速死亡。” 络央这个猜测,是有道理的。 如果医官治疗过程中检测出全程的病症和金矿矿工的类似,那么就表示这城下有矿产。然后上报朝廷,朝廷勘察之下,发现下方确实有个矿洞,且是金矿,而且已经被开采多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发现矿产自然是要上报的,但是连月城的居民居然没有上报而且是吞下,而且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朝廷震怒之下明察暗访,比如会得出来起源在于当年的河工。如此追根究底之下,比如牵连极大。 谢明望道:“如果朝廷知道了居然敢有百姓私下昧下金矿,比如震怒而且这些百姓也都是死罪难逃了。但是死罪是最后一步要做的事情了,在当时,朝廷会怎么样呢?” 顾悦行道:“朝廷会顺势而为,既然城中百姓不明白自己得了什么病,以为自己得了疫病,那就如此以为好了。甚至来说,朝廷都不需要亲自动手,撤离医官,封闭城门,撤掉大部分的朝廷差役,就可以把全城的百姓活活吓死。至于那位朱大人......只怕也是因为被这件事情牵连,或许他知道金矿的事情,或许他不知道,可是他无论怎么解释,都已经说不清楚了。既然无法自证清白,那就唯有一死,尚且还能保全家族名声。” 人都是有软肋有牵挂的。朝廷也是如此,江湖同样。为何不管是朝廷还是江湖,都喜欢重用世家子弟,这就是个一个原因,孤胆英雄说得好听,可是实则令人头疼,哪怕是布衣状元,金榜题名时候也会立刻加一个洞房花烛夜达成双喜临门。一来是笼络人才,二来么,成家立业就有了软肋。牵一发动全身,就不敢随便动作了。 这一点,适用于朱大人,同样,也适用于孟百川。 孟百川自己想要为了朝廷鞠躬尽瘁,那是自己的事情,想要用自己的性命保得自己全家加官进爵万世富贵那也是自己的事情。可是,他上朝廷的功臣榜也就算了,怎么还扒着艾子书不放呢? 顾悦行一想这个就烦躁,一烦恼就怒目孟百川。要不是孟百川闭目养神躲在阴影中,估计都能被他活活给看穿。 谢明望若有所思:“所以说.......朝廷用疫情封城来掩饰金矿?而这金矿倒塌,也是因为朝廷取走了另外的金矿?” “谁说不是呢,”顾悦行冷冷道,“这就要问问这位孟将军,当初带领军队入城,之后没过多久,士兵就离开了,百姓也不见了,然后呢,地坑出现,整个城市坍塌.......为何之前不塌呢?” 为何之前不塌,原因就要从那些骷髅上找了。城中百姓每次挖走一个金矿石,就会取而代之的填上一个硬如金刚石的骷髅取而代之,这才保证了这个连月城多年不塌。虽然暂时不明白这头骨和尸身分别中毒的原因,可是头骨的作用应该就是这样。而至于后来塌陷,是因为孟百川带的兵士挖走了剩下的金矿,而且没有用头骨填充的原因。再加上地下水的干涸导致了石壁脆弱。 而这一切种种,起因居然还是因为颂雁江的水。若非是江水褪去,百姓也不会中毒发病,然后朱大知府就不会求助,医官也不会发现端倪,朝廷也就发现不了金矿,孟百川也就不会来,然后这里就不会动乱,周至柔也不会选择此地,络央和谢明望也不会寻来这里....... 不来这里,他们几人就不会窝在一个客栈里和一个头骨大眼瞪小眼。而这一切的开始,居然是因为一次江水的涨落。 第五十八章 惊变” 江水的涨落皆是天意,人为不能改变。四时季节如是,天晴下雨也是如是。 当夜,此地突降一场大雨。 说突降,是因为白天天空万里无云晴天碧日,根本看不出来有落雨的征兆,蜻蜓也没有群聚,燕子也没有低飞,到了日落,黑夜笼罩之后,天空忽然电闪雷鸣,紧接着,两三点雨水砸下,还未等百姓缓过神来,瓢泼大雨骤然落下。 连月城周边的晚上并不会闷热,反而有凉意,所以晚上并不会有在院中纳凉的存在。一场忽如其来的暴雨并没有造成多少的惊慌,镇上家家户户都闭合了门窗,在屋中不出来,吹灯拔蜡,整个镇子陷入一片被雨幕遮蔽的黑。 于是这个时候,在街道上过去的那一队黑衣人就显得分外引人注目。 也许是因为雷电交加,也许是因为雨水的声音极为嘈杂,所以那一队人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脚步声,井然有序的声音踏过泥地,踩过水坑,直直的朝着镇中最老的那家酒楼而来。 顾悦行很是大方地“赏”了那个机灵的店小二一些音量,嘱咐他从后门回家去:“你见了谁都不用管,直直的走回去就行,回去之后,倒头就睡,明儿起来,可有的忙有的骂了。” 店小二极力控制自己,依然没忍住打了个哆嗦。他匆忙穿好蓑衣戴上斗笠,紧紧攥着那块被他捂得发烫的银子,打开了后门,一头扎进了雨幕中。 首先发现雨中有人的是他,结果匆匆上楼知会的时候却被顾悦行挡在了楼梯口,顾悦行一副了然的模样,没多说什么,只让他走。 他忙不迭的逃离客栈,结果还没有走两步,就迎面撞上了另外一队黑衣人! 小二一下子吓得差点腿软,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自己手心里的那块银子,别人死死攥着,不会跳,也不会动,呼吸都上不来。 他心脏停止跳动,但是脚还在依靠着本能继续前进,他低着头,捏着帽檐,装作看不到的样子和那群黑衣人在狭小的巷子中擦肩而过。 店小二没有回头,他甚至没有听到后面传来的电闪雷鸣和呼啸风声是不是老天爷给的,他踉跄的扑进了拐角,然后连滚带爬的跑远了。 *** 这客栈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看得出来,确实已经很老了。 顾悦行心想,这京都城里,并不会有这么老破的客栈,百年客栈多得是,可是大多都小心维护,修补,即便是百年时间都屹立不倒且越发的华美。不会像这样的客栈一样,用朽木,尘土,脏污来凸显自己的“老”。 顾悦行端坐在三楼的最后一阶台阶上,听到四周角落被勾爪钉抓的动静。 勾爪,又称飞虎爪,以坚固的青铜或者玄铁打造,很像是手掌,有五个猛爪,每个爪又分为三节,可张缩有度,最前一节末端最为尖锐,犹如捕猎时候的鹰爪,五爪尖端锋利,擅长钉抓,爪内掌中有机关,可控制各爪。尾部有长索,与机关相连。以飞爪击人,只要将长索一抽,钢爪就会猛然内缩,爪尖可深陷入肉,敌人万难摆脱。如今看来,这飞爪不光可以抓人,连带着还可以抓房子。 顾悦行在黑暗中轻轻发笑,轻声说道:“看来,是想连房子一起端了吗?” 继而一想觉得也不是,对方也不会这么蠢,想必是想着做一场意外,弄个什么“武林盟主夜宿破败酒楼,半夜房塌人死。” 这虽然很丢脸,可是江湖还是可以甩锅的,最后甩锅的到他们顾家头上,江湖回头再选个精细点的盟主,以后定个规矩,武林盟主不可以住破店就完事了。 顾悦行横竖猜不透对方的用意,心想就干脆等。 大雨磅礴,掩盖了对方的脚步,可是东南西北皆有动静,来着数量不少,可是却是发出了这么一点的动静,足见对他的重视。 可是为什么,要杀他呢? 对方的路数又是什么?朝廷?江湖?他是个新任盟主,三把火一把都没有烧上,谈不上得罪谁,即便是得罪了,这连月城的范围还未出去,这风声就传到了京都和江湖么? 还未等他再想出个端倪,顾悦行头微微一偏,堪堪避过了一道偷袭,一柄晃亮长刀刺空,在半空中掉了个头,又回刺了过来,此时,外面惊天一道闪电劈下,将房中一切照的亮如白昼,这片刻的光明中,顾悦行瞥见那长刀的刀柄处,系着一根长长的银线,此刻他避过长刀,可是却正好把自己的脖颈卡在了银线和长刀之间!只要他一个没注意,他就会瞬间头骨分离! 顾悦行一惊,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老天保佑,立刻矮身,一个地滑避过了那根银线。在电光火石之间,顾悦行感觉到自己的发梢发出细微的断裂声。那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丝线居然如此锋利! 居然偷袭!看来对方是下了死命,要他的性命,也就是说,眼前这些黑衣人都是死士。不顾自己性命,都要他的命! 顾悦行大怒,在对方还未收回银丝的时候拔出形影剑,蓄力劈下,对方以为顾悦行要劈断丝线,居然不躲不避,而是直接迎上前去,就在形影剑身触到丝线的同时,顾悦行一个巧力脱手,宝剑在半空中飞转,居然卷着银丝直直朝着对面的黑暗处而去! 那黑暗中的刺客原本完美的隐藏,掌握了主动权,却不料顾悦行不顾面前的银丝都要应对自己,眼看剑尖就要刺向自己,情急之下立刻拔高一丈,贴服到了屋顶的横梁上。 此刻闪电早就过去,雷声姗姗来迟,仿佛近在眼前的轰隆隆雷声将这间客栈震的越发无助。顾悦行凭借极佳的耳力,在听到形影和银丝钉在对面墙板的声音的同时,还听到了对面上方横梁上的响动,就在对方以为顾悦行要去捞自己的宝剑的时候,他却一个错步,握住了那柄长刀,一个反身,就把刚刚躲避在横梁上的杀手钉死在了上方。 那个杀手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手脚软绵的垂在了横梁上。 顾悦行抽回宝剑,长身直立,左右环顾一番后,朗声道:“接着呢?是你们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话音刚落,也不知道对对方十分给面子还是不讲武德,四面八方的黑暗处纷纷飞出长刀,同样牵引银丝,同样无声无息,无数根看不见的银丝如同一个蜘蛛网,铺天盖地要把中间唯一的猎物网住,此时此刻,那个被他击杀的第一个刺客方位就成为了唯一的突破口。 顾悦行伸手往空中一捞,那把原本盯着尸体的长刀就飞到了他的手上,手上的长刀上同样悬挂着银丝,与此同时,他瞥见了在他的一些列动作中,那个尸体居然也跟着动了起来! 这下顾悦行算是明白了,这银丝并非是如同飞虎爪那样一人一线一刀,而是这牵连着这房中的所有刺客。顾悦行心下立刻如同明镜一般的了然,就在周围那片蛛网即将把他网住的一瞬间,顾悦行没有想着突围,而是直接以真气讲手上的长刀往屋顶上丢去,随着长刀带着银丝盯牢在了屋顶上,那原本堪堪要笼住他的蛛网立刻被牵制不动,就像一个看不见的帐篷,将顾悦行笼罩在了其中。 其中的顾悦行冷笑一下,提高声音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我区区一个武林新人,居然能够劳动出来大名鼎鼎的鬼蜘蛛.......真不知道,算是倒霉呢?还是荣幸?” ——鬼蜘蛛。是江湖武林中大名鼎鼎,臭名远扬的败类组织。 更加可恶的是,他们以杀人残忍为名,杀掉的人几乎找不到全尸,都是一堆碎肉,而且擅长于把杀掉的人丢弃到豺狼野兽出没的地方,只要是上了他们名单的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算是买通了他们的金主都无法要到一个证明,一般杀手接暗杀名单,会分为两次付钱,先付定金,再凭借人头收尾钱。但是鬼蜘蛛就不一样,不仅费用高的离谱,态度还差,一次就要给全部的银两,而且根本不会上交任何任务完成的凭证。 所以鬼蜘蛛在江湖和朝廷中的恶名还多了个:烂泥坑。 用银子在河里打水漂还听个响呢。鬼蜘蛛那直接没声音了。接了钱之后就走,然后对方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活像是陷入了烂泥坑。 而且鬼蜘蛛还听不得别人说他们的坏话,一旦发现金主嘴碎了他们,鬼蜘蛛必然报复。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没想到十多年后,鬼蜘蛛居然重现人间。 说来当初,鬼蜘蛛扬名到消失匿迹,只不到三年。 十多年前,杭州巨富之家陈三百一家八十九口消失无踪,整个大院沦为一片血海,内院池塘成为血池,树林上挂着肠子,曲径通幽的小道上全是碎肉。当地的官衙的差役一边吐一边在整个家宅中寻找,愣是找不到一片完整的肉。这件案子惊动了天下,包括朝廷,江湖。 之后陈三百的姐姐,洛阳罗氏,悬赏两座金山,要鬼蜘蛛的全部人头。此等高额悬赏同样震惊天下。罗氏是个女诸葛,巾帼丈夫。她甚至下了一个条件:赏金得者,不拘身份,哪怕是鬼蜘蛛。 这一条条件下去,明摆着就是一套挑拨自相残杀的戏码。但是偏偏这挑拨的条件太过于诱人,两座金山。 之后,各种细节已经不太清楚,众说纷纭,但是就在三年之后,罗氏忽然宣布金山已经有人接手,一时之间,天下又是一番震动。接手自然到底是谁至今未解。但是此后十多年的时间,鬼蜘蛛再也没有现身过。 没想到十几年后,鬼蜘蛛居然现身在了这个同样有过金矿的连月城。 *** 顾悦行腹诽:“总不能是说这鬼蜘蛛闻着金子的味来的吧?” 他想着:“若是如此,这鬼蜘蛛的嗅觉也太不灵了,这金矿在此地几十年时间,孩子长大生了孩子,鬼蜘蛛也没闻到。如今城都空了。” 然后他又想:“不对,这鬼蜘蛛如果是闻着金子的味道过来,杀我做什么?难不成是以为我偷走了那些金子?” 他胡思乱想一通,心中却已经明白过来,为何这个杀手组织叫做鬼蜘蛛了,而那些受害人又是怎么样消失的了。 实在是惨烈。 他问话,鬼蜘蛛没有一个人理会他,而是同时一起施力,把他头上的那把长刀下扯,那片蛛网又再次覆盖了上去。这一次盖了个空:顾悦行既然有时间说话,当然也有时间脱身。 顾悦行站在了那个原本钉住第一个杀手的横梁上,迎接了另外一击的袭击。那是一道掌风——别怪为什么鬼蜘蛛这回弃了蛛网,那蛛网就在刚刚顾悦行和第一个杀手的缠斗中已经被顾悦行弄得宛如一滩乱麻,客栈三楼地方狭窄,根本不是打斗的好地方,只能以量取胜。 来人出掌如电,以劈山蹈海之势态朝顾悦行而来,顾悦行侧身一避,脚下一错,同时避开了对方的掌法和背后的偷袭,同时对方传来一声惊呼,竟是被自己人的长刀所伤!顾悦行算是明白,鬼蜘蛛手上的银丝,极其灵活,甚至要比提线木偶还要伶俐,可以在至少一丈远的地方操控长刀进行刺杀,偷袭等等动作,而且丝毫不会减弱杀伤性。 那人原本被同伴的长刀所伤,还未来得及发怒,却意外的猛然睁大了眼睛,他没有时间低头,却已经感觉到了喉咙涓涓涌出热液:他的喉咙被顺势推进的长刀刺进喉咙,又扯出,那一道刺穿脖颈大动脉的伤口若非被顾悦行挡住,此刻只怕会喷射一般血溅三尺。 他的眼前一片黑,看不见周围情况,也不见顾悦行表情。他极力睁大眼睛,想努力看清什么,这个时候好像是老天爷有所感应一般,又是一道闪电,再一次把屋里落下白昼一般的亮,他看到了顾悦行微微一笑的脸,与此同时,还听到了顾悦行丝毫不加压抑的声音:“一个一个来,我不着急。我的时间多的是,没有时间的是你啊,陈三百。” 第五十九章 鬼菩萨” 陈三百已经说不出来话了,他浑身都因为失血而颤抖,喉咙口流出大量的血,与此同时他的脸开始急速的失去原本的面色变得青白,也是因为如此,他左边眼角那一刻指甲盖大的红痣才显得尤其的突出。 而事实上,这个红痣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很令人过目不忘。哪怕是从未谋面过陈三百的顾悦行。 当年陈三百的案子惊动天下,受害者一家的画像都传递到了各处衙门甚至赏金猎人处,其中也包括了江湖各位世家。传递受害者画像纯属无奈,因为鬼蜘蛛根本没人知道到底何种面目。唯有放上受害者的画像,以正此案之惨烈。 当时尚且不过少年的顾悦行对陈三百这张脸印象极深,因为他生的很丑,太丑了,不光是脸生的歪七扭八宛如一头驴,左边眼角处还生了一颗吓人的红痣。据说这是陈家的遗传,男丑女美,无一例外,不管陈家之后为了后人,娶了多少美娇娘,最后只要生下儿子,都丑的令人崩溃。 而陈三百的双生姐姐,洛阳罗氏,却十分的美。水蛇腰,狐狸精一般的脸,她因为美貌,得以嫁到了洛阳的商贾罗家,婚后不久夫婿病故,陈三百的姐姐就以罗氏遗孀的名义开始掌管家业,将亡夫的产业做的更大。但是罗氏却十分命苦,她膝下无儿无女,于是将弟弟陈三百的长女视如己出,没想到天不垂怜,弟弟一家惨遭大祸。 “当年,人人都道洛阳罗氏命苦,腰缠万贯却还是个可怜的女人,”顾悦行点住了陈三百的伤口,让他暂时不至于立刻死掉,同时也拿捏住了陈三百的命门,叫底下的人不敢轻易动弹,“也说虽然陈家的家主生的丑陋如同恶鬼,可是却是个常常施粥放粮的好人,当年杭州还有个名头称呼陈三百,叫什么?鬼菩萨。说的就是陈家家主面如恶鬼,心怀慈悲。” 陈三百一双眼睛不小,很大,确实太大了,随便瞪眼,都是一副“目眦尽裂”之状。若非如今身处暗处,顾悦行也能看出来这双铜铃眼依然充血。 可是顾悦行看不到,依然不紧不慢的说着:“如今看来,仿佛不是这样啊?” 他话音一顿,往下看了一眼,看到下方那一个个蠢蠢欲动的宛如地狱鬼魅的鬼蜘蛛们,继续道:“如果我没猜错,当年陈三百的那些财富,来路不明吧?鬼蜘蛛的出现和消失实在是诡异极了,鬼蜘蛛的出现,覆灭了陈三百一家,带走了陈三百的所有家财,然后消失之后,又带走了洛阳罗氏,也就是你姐姐家中的两座金山。这两座金山只怕有一大半都是洛阳罗家原本的家财吧?借着弟弟一家的惨案,掌管了罗氏的陈家女为此散尽家财为兄弟报仇,别人也不好说什么,更何况......我记得同年的时候,洛阳罗氏因为金山悬赏的义举而受到了地方官员的表彰,由此,那罗家还有谁敢说话?” 顾悦行低声在陈三百的耳边补充道:“我记得,罗氏很美?” 罗氏很美,罗氏受到了地方官的表彰(庇护),陈三百一夜之间被屠,数以万计的家财不知所踪,三年后,鬼蜘蛛失去踪迹,洛阳罗家多年经商积存下的财富被不知名人士接手,同年,洛阳罗氏就消失在了大家的闲言碎语中。 而罗氏,很美,水蛇腰,狐狸面。 *** “我应该没有猜错,”顾悦行低头看向脚下黑影,冷冷道,“这几位,应该都是陈家的人吧?陈家的男人,那鬼蜘蛛不是别人,就是陈家的人,至于那些什么碎肉血块,谁知道是谁的,陈家家财不计其数,所得原因不明,同时,鬼蜘蛛在陈家命案中恶名爆起,牵连出数年前好几桩相似的灭门悬案。同样都是尸体碎成渣,家财洗劫一空,官府头疼不已,结果陈家这个案子,犯案手法相同,但是却忽然有人认领了,这才有了鬼蜘蛛的名头。” 当年因为残忍,无道,且看起来并不像是寻常人可为。于是就自动归纳到了绿林大盗或者土匪一流。之后传来传去,传成了江湖组织、魔教、或者是什么别的。直到现在,还有不少人觉得,鬼蜘蛛就是江湖败类组织。 江湖江湖,好像只要官府解决不了的恶迹只要归类给了江湖,官府的责任就能少一半那样。实在是可笑。 更可笑的是,人心永远贪婪,永远不知足。 “你们当年已然全身而退,为何偏偏又要卷土重来?偏偏还是来送死的?” 顾悦行不解,皱眉询问:“我身上有没有金山,家里也不曾家大业大,鬼蜘蛛怎么垂青我的?” 陈三百已经回答不出来了,他临死之前的最后一个表情凝固在了脸上,依然是恶狠狠的鬼面样。 顾悦行毫不留恋地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陈三百的尸体像一座笨重的山那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重重的砸在了老朽的地板上,听那声响,一定震出了不少的陈年老灰。 底下的其他的“鬼蜘蛛”见到了陈三百已死,怒不可遏,一口气将剩下一柄长刀都抽出,顾悦行一看就笑了:“原来鬼蜘蛛是双刀吗?实在是有趣的很。那若是双刀,谁来控制蛛丝呢?” 当年顾悦行对于鬼蜘蛛十分的感兴趣,特意去收集翻阅了所有有关鬼蜘蛛的卷宗。根据调查,鬼蜘蛛杀人,确实和蜘蛛很像,先在整个大宅的所有出入口包括屋顶都不满了细不可见的银丝,把整个屋宅都像是包裹在了蛛网中,之后闹出动静,在各个地方喊打喊杀制造慌乱,而他们所下手的人一般都是商贾人家,即便是请了看家护院的也没用,越是大胆的护卫,反而还会越早丧命。见刀光血影之后,被惊吓的众人私下逃窜,必然要通过门院,只要撞上,那就是说尸骨分离当初毙命。身后跟着的人见到此种场景,即便没有当场吓晕吓死,只要抑制不住自己逃命,就早晚会撞上别的蛛网。由此一来,不必鬼蜘蛛亲自下手,那对方也死伤了大半。 之后,只要屠杀就可以。 这套手法确实是聪明的,并且当时的顾悦行都觉得一时有些难以破解。可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是又想不明白,无奈那个时候鬼蜘蛛早已经销声匿迹,即便是困惑,也就只能成为困惑。 *** “我当年了解鬼蜘蛛,只是当做开眼界的故事,”顾悦行看着脚下的那些小蜘蛛,幸亏现在没有再打雷,否则若是眼见那一张张丑绝人寰的脸,恐怕现在就不是单纯倒胃口的事情了,“如今有幸再见,倒也不错。” 那其下的其中一人开口,居然是个童声,他唾了一口,骂道:“真是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都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嚣张。” 顾悦行反驳道:“死到临头?我不是还好好的?谁死了啊?” 顾悦行的师父若是知道他今日的动静,必然要打他:对于习武之人来说,穷寇莫追和不打落水狗这两条,是不管战场或者江湖都适用的道理。 师父千叮万嘱,哪怕是那眼前小鬼都进了地狱,也别站在边上看热闹,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到时候会不会忽然抻出来一只手把人拖进去。 光脚不怕穿鞋,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 但是顾悦行心想:“我又不是在河边走,我是坐在河边的树上。就算是我换着腿看热闹,那小鬼也够不着我。” 小鬼够不着他,小鬼却可以把他栖身的树连根拔起。 那底下那个狠狠瞪他的小鬼有一双绿油油如同鬼火的眼睛。他手持双刀,拔刀相对,屋外,又是一阵轰隆的雷声。 *** 雷声低沉,仿佛是从底下出现的,大雨倾盆而下,雷声不停,让木呦呦想起了小时候听到的龙吟出水的故事。 她偷偷道:“我娘说,这个时候,是东海的龙出来戏水,如果被人发现,龙就会一口把人吞吃到肚子里,然后带到东海,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她抽抽鼻子,大概是想起来现在自己的处境,眼泪又止不住:“可是我现在也再也看不到我娘了,我不想再看不见姐姐。” 孟百川有气无力地躺着,好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他费力喘息一口,费力说了一句:“你还想见到我吧?” 木呦呦犹犹豫豫,看了看孟百川,自从孟百川刮了胡子洗干净脸之后,她好像就一直有点怕他,尤其是撞见孟百川冷眼的模样之后,木呦呦就再也没有主动靠近过孟百川。但是现在不一样,她害怕,周围又却只有孟百川一个人。 木呦呦犹豫了一番,小声说道:“我不想要你死的......” 木呦呦眨巴一下湿漉漉的眼睛,挤去了眼眶中的泪水好让自己的视线清楚:“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可是人死总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你还是不要死吧?” 木呦呦那种打个商量的口吻逗笑了孟百川,他果然笑了一下,又仅仅是扯了个嘴角就淡了下去,他现在饿得有气无力,不管是说句话还是做动作,都觉得在消耗生命。 他已经数天没有安生吃一点东西了,之后吃了一颗络央给的丹药,能跑能跳不绝饥饿,还以为恢复了常态,之后就大吃大喝,冷淘也吞干净,牛乳也一口饮下。而作为医者的络央和谢明望却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 果然,他入夜就开始吐,腹痛如绞,吐了干净之后,就剩下了无尽的虚弱。饥饿过度的濒死感觉,如今才姗姗来迟。 两个医者,谢明望和络央,都不看顾他,只派了怕黑怕打雷的木呦呦。孟百川也不知道是不是气急攻心,上半夜就那么给晕死了过去。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了之前的佛心寺,就是庭院中有一个硕大的佛掌的破庙。也不知道是谁给他运过来的,他醒来后浑身软疼仿佛被人一顿毒打,舔舔嘴唇发现甜味,嘴唇上黏着厚厚一层糖浆。这才知道木呦呦怕他饿死,又撬不开他的嘴巴,于是就把融化的糖水涂抹在了他的嘴唇上。 靠着那么一点点的甜味,孟百川还能动点脑子,想清楚这一番情况:“为什么你和我在这里?你姐姐和那个谢叔叔去了哪里?还有顾悦行呢?” 木呦呦不是很会说谎,她乖乖巧巧,有问有答,仿佛这样孟百川就不像是个快要死掉的人,木呦呦说道:“我不知道,姐姐说客栈很危险,不光是我们走了,整个客栈都要走,还说,今天夜里颂雁江会涨水。” 孟百川重复道:“颂雁江?涨水?因为下雨吗?” “没关系对不对?” 木呦呦没回答,而是反问,说道:“没关系对不对?不会发生什么大事吧?这就是一场雨罢了对不对?” 见到孟百川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木呦呦忽然变得很焦急,她走前两步,蹲在了孟百川躺的床板前催促问他:“不会发大水的对不对?不能发大水的!” 孟百川当然知道不能发大水,可是他还是多余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能发大水?” 木呦呦的眼泪掉了下来:“发大水家就灭了,人会生病,生了病就会死掉,就算是没有死掉,也会饿死......我娘说,被大水泡过的东西,吃了都会死掉,要么生病死掉,要么就活活饿死。” 木呦呦说:“我家也是这样,发了大水,官府开了粮仓,可是那些稻米都被泡了水,很多街坊邻居吃了都生病了,死在了家里。我饿的哭,我娘打我,不停地打我,不管我怎么求我娘,娘亲都不肯让我吃那些米。我娘自己吃了,有了力气,爬到山上,去给我掏山上的田鼠窝的黄豆让我吃,之后我娘就死了.......” 孟百川想安慰她,说不会的,如果真的要发大水,现在就不会这么安静了,还想说生死皆是命,真的要人三更死,哪怕是现在磕头拜菩萨,菩萨都不一定会真的显灵,即便是显灵了,也来不及。可是他又觉得木呦呦可怜,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受到了这么多的惊吓,好容易跟着络央不再挨饿,可是却又卷入这些是非来。 他想着,等见到了络央,劝说她遇到一户良善人家,就把木呦呦留下,别再带着了。有的时候一个人的命数和富贵是有定数的,贫苦一生或许能平安,若是及早把那些富贵享了,可能是短命鬼呢。 第六十章 镜湖” 孟百川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陷入的昏迷,在最后一刻,他耳边响起的并不是木呦呦的哭声,而是惊天的暴雷。 雨水越发的大了。 他在心里说:“快点逃,要溃堤了。” 他说出来了,但是木呦呦只看到嘴唇挪动,并未听到任何的声响。 *** 等到孟百川再次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舔干净嘴唇上的糖霜——他饿的肚痛如绞,浑身软绵无力,同时他发现自己置身的地方也产生了变化,从避雨的佛殿,换做了那个院中的佛掌。而佛掌之下,皆是淤泥。周围一片皆空,什么都没了。那昨夜还能给他们避雨的佛堂,闭目不看万般皆苦的佛祖,落了灰的幔帐,都没了。眼前四周空空荡荡,除了稳拖他们的佛掌,什么都没了。 天亮了。 孟百川当即就觉得不好:“难道真的溃堤了?!” 他摇醒蜷缩在一边的木呦呦,问她:“昨夜怎么回事?昨夜怎么回事?” 他触手过去,摸到了是木呦呦干爽的衣裳。也就是说,他们是在至少雨停之后,才转移到这个佛掌上的,那么溃堤呢?溃堤是什么时候?佛堂是什么时候冲毁的?这么强劲的洪水,为何他一无所知?他是饿晕的,又不是迷晕的。 木呦呦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但是她明显迷迷瞪瞪,根本没有听明白刚刚孟百川说了什么。孟百川只好耐着性子说道:“我问你,昨夜,我昏迷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木呦呦懵懂地摇了摇头。 她表现出来一番对于自己的一无所知十分羞愧的态度,极力地想要想起什么,极力的想要给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可是显然她也对于自己忽然转移到佛掌上的一切感觉到不解。 孟百川想:“这城中所在的人中,能够有这个能力的也就是那个江湖盟主顾悦行了,换做别人只怕没这个能力......”又转念一想也不对,“若是武功方面,顾悦行确实可以轻松把他们两个人提溜到别处,可是要让人迷迷瞪瞪毫无察觉,那谢明望络央甚至那个陌白衣谁不行?” 说道这里,他立刻又问:“顾悦行呢?你姐姐呢?还有那个谢明望?回来过没有?” 木呦呦跟着也懵了,想了想,摇了摇头,不过她说:“他们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的......”木呦呦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眼睛里包着一汪泪,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孟百川以为木呦呦说的是络央,体谅她是个小姑娘,自然心不在焉的安慰了一通,说道:“别怕,你姐姐一定不会丢下你,她应该是有了旁的事情,你看,我不是还在这里。” 他想了想,又指了指自己,道:“你姐姐会不会丢下我是一回事对吧?可是顾悦行不一样,顾悦行是一定要杀了我的,他不会就这么让我跑了,别说什么发水之类,就算是山崩地裂,他都要把我揪起来,然后用他的宝剑把我脖子给抹了。再者说,你姐姐是人间界神官,你姐姐要是出了事情,武林盟主难辞其咎,看,我和你姐姐,只要你身边有一个,那个顾悦行就头疼的要命。放心吧。” 孟百川这话说的亏心,毕竟顾悦行也可以以为他淹死了,毕竟络央和谢明望这样人间界的医官性子到底如何他实在不知道,人人都夸人间界出神仙,可是这要是神仙,可是把生死置之度外啊......度外的还不光是自己的生死,还有别人的。 孟百川头疼,这若是真的顾悦行和络央把他们俩给“度外”了,他难道要把这丫头给领回京都去?做什么啊?做丫头吗? 孟百川头疼肚子也疼浑身都疼。实在没办法,总不能躺在佛掌中活活饿死,于是接着那么一点点甜味带来的力气,下去了佛掌,一落地,又是一番眼冒金星。 孟百川惦记着一夜灾情之后的情况,忙着要往镇上赶去。木呦呦坳不过他,只能扶着他一起走,昨夜还存在的寺庙只堪堪留下了那个门都不在的大门,围墙也是冲塌了一大半,但是孟百川还是选择跨过了那道门槛,刚刚走到门口处,木呦呦就定住,孟百川奇怪之下先看了一眼木呦呦,小姑娘吓得浑身哆嗦,直勾勾看着前方。 前方有什么? 孟百川不解,还未等他来得及思索,耳边就想起了一阵整齐的响动,十分熟悉,是铠甲与兵器碰撞的声音。 同时,整齐的口号出来:“将军!” 许久没有听到这一声呼唤,孟百川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凉了下去:那是他的孟家军,去而复返的孟家军。 领头的依然是他的副将孟子程,年轻的一张脸上都是被他以往戏称为“他乡遇故知”的满脸笑,眼睛弯如月亮,在满目疮痍的空地上放光。 孟子程道:“将军!” 后半句尚未来得及出口,就被孟百川喝止:“孟子程!” 孟子程被孟百川的虚弱给惊的一愣,继而立刻反应到:“属下在!” 孟百川道:“你违背军令,私自带将士返回,可知道这是死罪?” “可是......” 孟百川冷淡的扫了他一眼,道:“若是行程顺利,如今你们该到了洛阳外城处,如今呢?为何回来?怎么敢?你怎么敢?” 孟子程急了,扑通一身下跪,身后将士跟着一起齐刷刷的跪下,孟子程道:“将军!将军我等将士从小就随着将军出生入死,断然不可能放任将军一人在此!” “胡说!” 木呦呦感觉孟百川的身体颤抖比她还要厉害,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别的缘故,在自己很害怕的时候,遇到一个比她还需要辅助的人,木呦呦不知不觉就忘记了害怕,一心只有一定要扶住扶稳孟百川,不能叫他就这样摔下去。 孟百川气的浑身发抖,但是依然威严不弱一分:“你们是朝廷的将士!一切都要为了朝廷,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是为了我!你们要效忠的,也是朝廷不是我!我若是个糊涂将军呢?我若是领导无方呢?我若是有了反叛之心呢!” ...... “孟将军不必担心这个,你若是有反叛之心,麻烦的可不是朝廷。” 兵士中忽然传来一句言语,语调轻松,甚至带着一丝的笑意,之后眼前的队伍自动分成了两队,中间让出来一条路来,木呦呦眼见,见到中间那条路上,已经被人踩得平整干爽,如此这般,那人一袭白衫,施然上前,才落得一个不染尘埃的结果。 木呦呦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这个人很年轻,生的面目如画,俊雅出尘。初次之外,她甚至想不到有什么能够完全贴和他的词汇来。木呦呦只觉得,他不该在这里,他应该脚踩玉石铺就的地面,身边围绕着牡丹海棠,四周还要充满了香味。他该高高在上,总之,不应该在这里。 可是偏偏这样的人就来到了这里,再被一群威严的将士的簇拥下,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结果,孟百川一见来人,立刻下跪了,带着木呦呦也慌忙的跪了下去。这人身后的将士见孟百川跪了,也跟着慌忙下跪,一时之间,站着的也就剩下那个年轻人和后来跟上来的少年人。 木呦呦被孟百川的颤抖唬地不敢抬头,就听到孟百川惶恐道:“君侯。” 这一次陌白衣没有自己打伞,而是旁边一个面无表情的少年为他撑起那把素伞。素伞之下的陌白衣面容不是那么的容易看清,尽管他的声音十分的愉悦。 现场也就木呦呦不知道,陌白衣任何时候都是愉悦的,不管他下达任何命令。 陌白衣说道:“是我让他们返回的。你把问题讲的简单,也把江湖人想的简单,你想用自己一条命来达到目的,自然是衷心的,可是顾悦行却不傻,他就是不肯亲手杀你,甚至不惜让自己背上被美色迷晕的名头。你当江湖人选个盟主,是靠着一身蛮力么?若是真如此,武林大会上比的就是掰手腕了。” 此刻的孟百川是木呦呦不曾见过的惶恐,同时也是她所感觉陌生的死板,他面对顾悦行的时候的灵活舌头在此刻仿佛是含着一嘴的冰块一样,懂得僵硬,从头到尾就只会说一句:“罪臣失职,罪臣万死。” 木呦呦急了,好歹为自己争辩一句啊! 她猛地抬头,鼓起勇气直视那个看起来很好说话的陌白衣,不管不顾道:“大人!他不是这样的!他不是的,他没有做坏事过!他.......” 木呦呦话没说完,袖子被孟百川猛地一个下拉,她忽然就醒过神来,打了个激灵,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陌白衣的笑脸。 陌白衣还是笑的,甚至笑容比刚刚更浓了一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木呦呦不由自主的开始抖了起来。她害怕了,这种感觉,就好像当初第一次看到孟百川刮了胡子洗了脸之后的情形一模一样。 她没再说话,慌忙低下了头,跪伏在了地面上。她的动作十分流畅,一点也不生疏,毕竟之前在家乡每逢大官巡视,街头百姓都要跪地相迎的。她忽然之间明白过来,她害怕什么了。 洗了脸的孟百川也好,如今面前这个好看的不像话的“君侯”也罢,即便是他们相遇在这个破落的镇上,这个已经倒塌的庙前,无论在哪里,都无所谓,因为都无法改变她是百姓,而他们是达官显贵的事实。 她的恐惧来源于此。 来源于此。 木呦呦想不通自己刚刚为何会出言,这可是“顶撞”,她的恐惧后知后觉,已经把她颤抖的不成样子。 俯视一切的陌白衣不由得笑起来,觉得这个小姑娘实在是有趣,小姑娘顶撞的认真,他也回以认真的问:“他不是怎样?” 木呦呦不敢再讲话。 一边孟百川不由道:“君侯,她还是个孩子.......” “孩子?”陌白衣本来还尚未不知觉,听了这话反而上前两步,抬起了木呦呦的下巴,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的捏了两下木呦呦的下巴,又轻轻将她的嘴唇从她的牙齿里扯了出来不叫她紧张的咬破出血,“十六岁了,都可以嫁人了。” 木呦呦吃惊,她一路而来,只有络央看出来她的年纪,别的人比如顾悦行都是她亲自说明了才知道的,就连孟百川都不知道,一脸吃惊地看她,木呦呦的吃惊不比孟百川小多少,她一时之间忘记了害怕,忍不住问道:“大人怎么知道?” 谢天谢地,木呦呦没有直接用“你”来称呼陌白衣。 孟百川觉得自己卸下了一块石头,两眼一发黑,又磕回去了地面上。 陌白衣笑道:“我也是人间界的医者,当然能一样看明白你的年纪。” 木呦呦又是一个吃惊,这会把头又抬了起来:“大人也是人间界的吗?那是不是也认识我姐姐?” 陌白衣笑看她:“你姐姐?” 木呦呦道:“我姐姐是人间界的神官络央,她不见了!我很担心她,大人能不能帮我找找她?” 陌白衣没有直接回答她,反而问她:“你叫什么?” 木呦呦呆呆回答:“回禀大人,我叫木呦呦。” 此刻孟百川已经无言以对了。他装死一样跪趴在地上,决定把自己置身事外。 最后还是陌白衣身后的少年谛听凉凉一句:“对大人答话不可以自称我,要称呼草民或者小女子。” 木呦呦愣愣的,直到身边传来孟子程一句惊呼:“将军!” 原来是孟百川扛不住,直接跪趴着晕倒了。 陌白衣身后的将士一动不敢动,可是满眼中已经写着急切。陌白衣看了一眼,终于吩咐了一句:“晕了才好,带走。” 孟子程就等着一句话,急忙带着身后几个兵士七手八脚孟百川给抬了起来。一堆人无声无息来,准备浩浩荡荡走,木呦呦急了,要不是谛听拦着,差点就要上手扯陌白衣的袖子:“我姐姐,我姐姐怎么办!你们,不是,大人要带孟大人去哪里?” 陌白衣笑眯眯回答她,说道:“当然是救人啊,救孟大人,还要去找你姐姐,我们站在这里,怎么救人,又怎么去找你姐姐呢?” 木呦呦说:“大人会去找我姐姐吗?” 陌白衣笑道:“当然啦!那你跟不跟大人我走啊?” 木呦呦用力点头,很乖的跟上了队伍。她跟着队伍走上了一个山坡,山坡上已经有马车等候,而那山坡处,原本可以遥看连月城的方向,却只看到了一片无边的湖泊。 第六十一章 走不出连月城” 木呦呦立刻站直了,借着马车的高度,她可以完全看到昔日整个连月城,说是昔日,因为如今眼前,只剩下一片浑水滔滔。 陌白衣在旁边道:“要多亏了昨日城陷,迟到一日陷落,那就是民不聊生了。” 木呦呦急切道:“那昨日真的溃堤了?” 陌白衣慢悠悠回应道:“是啊,你们夜宿的庙宇都没了,不是溃堤是什么?不过不用担心,昨夜溃堤之后,书上涨的江水都涌入了地坑,没有威胁到月潭镇上的百姓。此刻那些百姓现在跪下,应该感谢你们而不是上天。” 木呦呦不懂。不过她立刻回过神来,忙着眼前的事情:就是帮忙拉扯孟百川上马车。 孟子程很瘦,哪怕是穿着一身盔甲依然看得出来是个高瘦的年轻人。他跟着孟百川的姓氏,却是孟家的家生子,被孟百川的父亲从战场上捡回来,丢给了儿子当书童,又被孟百川从书房捡出来,丢到了自己身边。大约是一起长大的缘故,任何一个人看到孟子程,都会以为他们是亲戚。 包括现在的木呦呦,木呦呦帮着孟子程一起把昏迷的孟百川扛上马车,马车内厢很大,香气扑鼻,还铺了软垫,孟子程怕孟百川现在的衣裳弄脏陌白衣的马车,就接了自己盔甲上的斗篷铺在了孟百川的身下,小心翼翼地把孟百川放了上去。 虽然只是相隔几日不见,孟子程的眼眶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湿了。他怕被陌白衣察觉,急忙的抹掉了。 木呦呦先利落的上了马车,帮着孟子程把人搬了上来,安顿好之后,她好奇的看了一眼孟子程,问说:“小哥哥,你是孟大人的兄弟吗?” 孟子程连忙道:“不敢的姑娘,我是孟大人的副将,我叫孟子程。得幸才令孟大人赐了姓氏。” 木呦呦对于这种“幸”的方式十分的不解,问说:“你没有自己的姓吗?为什么要别人给你姓氏呢?” 孟子程尽管知道这个时候并不是解释的好时机,但是依然还是低声回答道:“我是个孤儿,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孟大人的父亲孟老将军看我可怜,于是让我随了孟姓,还教我读书,育我成人,授我武艺,是我的再生父母。” 木呦呦明白了,并且由衷道:“那你真的好可怜。不过即便如此,你父母一定是挂念你喜欢你的。” 她说道:“我叫木呦呦。” 孟子程点头道:“木姑娘你好,劳烦你了。” 木呦呦知道孟子程的意思是请求自己照顾一番孟百川,她当然点头:“放心,我会照顾好孟大人的。不过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孟子程还未说话,一边同时上来的陌白衣就道:“自然是去安全的地方。” 木呦呦比较孟百川,更怕眼前的陌白衣,尽管陌白衣生的要比孟百川好看多了,仙气飘飘的,就像神仙一样。可是自己是凡人一个,凡人对于神仙有本能的畏惧有什么问题呢? 木呦呦理直气壮的害怕着陌白衣。 于是就造成了马车中的情况:陌白衣端端正正坐在马车中的软塌上,眼睁睁的看着木呦呦放着软塌不坐,非要和躺在垫子上的孟百川挤着。她一会把软塌前的脚踏上点了一块手帕给孟百川当枕头,一会又觉得不妥,把孟百川的头给挪了下去。在陌白衣这个角度看过去,就看到可怜的孟百川以一种十分扭曲的姿势昏迷着。 孟百川本来就高大,勉强曲着腿才能躺下,结果头又抵在脚踏上,等他醒来,脖子都能疼一天。陌白衣实在是看不下去,一脚不轻不重过去,把孟百川给踢醒了。 孟百川醒来后很懵,第一时间感觉到身下的动静,还以为溃堤带来了地震,第一个反应就是大喊逃命。同时带上了陌白衣:“大人!快走!是地动!” 所幸他现在还头晕眼花,没有力气做到一跃而起,否则他就要撞到了车顶了。 陌白衣好笑的看着这一切,听木呦呦欣喜对他说:“大人!孟大人他醒啦!” 陌白衣笑笑:“他本来就是饿晕的,又不是迷晕的,当然很容易醒。” 他见孟百川意识回神,点了点另外一边软塌,道:“醒了就坐,别一副死去活来的样子,我可没精力顾着你。” 孟百川极其听话,连滚带爬的坐到了软榻上,他倒是没有孟子程和木呦呦的什么顾虑,不光大咧咧的坐下,还顺手打开了中间桌子上的暗格,从里面取出来一枚新鲜的果子抛给了木呦呦。木呦呦入手,是一枚红彤彤且香气扑鼻的东西,她见都没有见过,而且果子上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刺,她也不知道如何张嘴。 只能怯怯的看了一眼丢给她果子的孟百川,偏偏孟百川这个时候没有看她,而是自顾自的在捧着一盅汤来喝。倒是陌白衣,朝着她招了招手。木呦呦怯怯过去,就见到陌白衣伸手拿走了她手上的果子,当着她的面,把那颗果子鲜红色的壳给剥开,露出了里面雪白晶莹的果肉。这才放到了木呦呦嘴边,叮嘱道:“里面有核,记得吐了。” 木呦呦张嘴吃下了这个果子,果肉香气浓郁,咬下去汁水饱满甜美,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甜的果子。 陌白衣道:“这叫荔枝。” 木呦呦将果肉吞下,说:“好甜!” 陌白衣笑笑:“小姑娘都爱甜食。” 他不用问木呦呦还要不要再吃,就又从那个暗格中取了一枚递给她,这一回木呦呦接了,却不吃。陌白衣好奇道:“为什么不吃呢?还不会剥开吗?” “不是的!”木呦呦慌忙摇头,一手攥着荔枝的小小果核一手握着那一枚冒着香气的果子,小声说道,“我想留给姐姐吃。” 一边刚刚吃饱喝足积攒了力气的孟百川此刻撇过来说道:“自己吃吧,人间界什么没有?只怕你姐姐都吃腻了。” 他又说:“而且这个东西甜的很,京都的贵女们都不敢多吃。” 不得不说,孟百川实在是个糙汉子,一点也不懂怎么和姑娘打交道。他一点也看不明白木呦呦的心思,也不觉得点破木呦呦那不值一提的好意会对木呦呦造成什么窘迫的境地。他实话实说,然后浑然不觉。对于他来说,不管是木呦呦十二岁,还是十六岁,都是个黄毛丫头。 陌白衣柔声道:“你是个好姑娘,哪怕自己只有两枚果子,也一定要分一枚给你姐姐。你姐姐会承你的情。” 这一番话出来,木呦呦好受多了。 她感激的看了陌白衣一眼,陌白衣回以温柔一笑,又说道:“不过这个果子香味丢失的很快,如果不及时吃掉这个果子就会坏,哪怕是你真的等来了你姐姐,你姐姐也吃不到你此刻感觉到的美味。” 木呦呦听到这个,迟疑了一番,看了看手上的荔枝,问道:“大人......这荔枝,能留多久啊?” 陌白衣说道:“荔枝一日不到香气就散,两日色变,三日就香气颜色尽失去了。” 木呦呦急了:“我们不是去找我姐姐吗?我姐姐就在这个城里!为什么一日都赶不到呢?” 陌白衣万万没想到木呦呦能给他设套,他还中了计,一时没反应过来,给愣住了。一旁反应过来的孟百川大笑,拍腿,他此刻吃饱喝足,一扫刚刚初见陌白衣时候的恐惧战栗的风格,就差指着陌白衣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堂堂的小南王爷也有今天,被一个丫头给设了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木呦呦觉得奇怪,所有的眼前一切都奇怪急了。尤其是孟百川,他一开始见到陌白衣惊惧交加,颤抖的样子根本不像是演的,可是那样的恐惧会消散地这样的快吗?一开始吓得晕倒的人,被一脚踢醒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大吃大喝大笑,感觉就差一步就可以拉着陌白衣拜把子。而这个尊贵的年轻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从头到尾态度都是一样的。 变化多端的只有孟百川,木呦呦不自自主的又颤抖起来,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偷偷的从孟百川那一边,挪到了陌白衣那一边,紧紧靠着侧壁,手里握着那一枚被她暖的温热的荔枝,在孟百川的笑声中一脸惊恐。 陌白衣凉凉道:“你笑的太厉害了。” 事实证明孟百川还是怕他的,就这么一句在木哟有看来都毫无杀伤力的话,就很有效率的让孟百川闭上了嘴。 而此刻,令木呦呦惊惧的时候才正式到来。 陌白衣转过头去,正式回答木呦呦的问题:“你猜的没错,我们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去京都,所以要很久时间,久到这个果子等不到你送给你姐姐。” 木呦呦一下子急了:“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去找我姐姐的!” 陌白衣有点耍赖,却又不想耍赖的那么明显,说道:“我是答应你了啊,我答应你去找你姐姐,可又没说是什么时候去。” 木呦呦瞠目结舌,同时语出惊人:“你无赖!” 一边的孟百川又要哆嗦了,这个木呦呦,不光是初见时候就用“你”来直呼陌白衣,现在还敢直接说他无赖。孟百川产生了一种想丢孩子的冲动。。 倒是陌白衣那边,大概是觉得有趣大过了冒犯,依然是笑眯眯的:“是啊,我就是无赖,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木呦呦当然不能拿他怎么样,她大叫:“我要下去!我不要跟你走,我要去找我姐姐!我.......” 她叫嚷不出来后面的话,陌白衣点了她的哑穴,依然是笑眯眯的说道:“现在我给你两条路走,第一,跟着这位孟大人回去京都,孟大人会给你寻一处良善人家好好生活,将来平安长大好好嫁人过自己的日子;第二,我现在就掐死了你,把你的尸体丢在这里,到时候不管是你的魂魄找到了你姐姐,还是你姐姐找到了你的尸体,我都不管。” 木呦呦被他那种轻而易举说出来“掐死”,“尸体”这种词语的神态给惊呆了,好一会儿才张开嘴准备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忽然觉得喉咙一痛,原来是陌白衣解开了自己的哑穴,她沙哑道:“杀人是要偿命的啊.......” 陌白衣道:“是吗?可是我就是法。我不会的。” 木呦呦急了:“我娘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 陌白衣眯起眼睛,俊美如神祗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淡而不可见的笑来:“你娘说的很好,不过这一句话只是一桩梦。而且对我来说,王子又算什么呢?” 陌白衣低头撇了一样已经开始泛起泪花的木呦呦,道:“你选吧,是要跟着我们走,还是要成为一具尸体留在这?” 木呦呦又开始颤抖,她的眼泪不绝得掉落,她脑子里响起她娘撕心裂肺的声音,明明已经濒死了,握着她手的劲头却那么的大,她娘瞪她,掐她,要她一遍一遍记住:“要活着!要活着!哪怕是做猪做狗,也要活着!” 木呦呦终于开口,在陌白衣要表现出不耐烦的宝表情吓唬她的时候,她声音嘶哑,听起来很像她娘的声音:“我要活着。” *** 谢明望在天明时候赶回来客栈,只来得及看到一片狼藉。整个客栈沦为了废墟,掌柜和伙计站在一片腐朽的木板上痛哭,昨夜大雨太大,甚至冲走了不少板材,以至于谢明望并没有发现血迹和打斗的痕迹。 谢明望站在围观的人群中仰头,意外的看到了断壁上闪过一丝的光亮,他心中一动,退出人群走到那处角落拈起那根东西一看,竟然是一根中间断裂的银丝。江湖上有什么组织,是用银丝做武器的?这就有点太多了,不光是江湖,朝廷的暗影也习惯用这种,因为银丝大抵相同,不过就是勒断脖子,而且还不好查找来源。可是这个银丝却很例外,一般银丝会两边接环扣,用来做手握的姿态,另外一方面也能起到保护自身的作用,可是这一根就不一样,长度格外的长不说,两边也没有任何有过环扣的痕迹。这就令人十分的困惑了。 就在谢明望还没有想出个头绪的时候,一边的店小二忽然指着谢明望大声嚷道:“就是他!他和那个江湖人是一伙的!!!掌柜的!就是他们拆了咱们的酒楼!” 谁谁谁? 谢明望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一帮人包围住,以那个掌柜为首,气势汹汹的把他团团围住,每一双眼睛都透漏出一种信息:“说吧,怎么赔吧,你们这群害人精。” 谢明望心中大呼冤枉,他和那个顾悦行素不相识的,怎么就成一伙的了?这要是这么算起来,那络央岂不是更跑不掉? 他眼见,隔着人群都瞥见了见势不妙准备扭头就走的络央,热情招手,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小侄女!!我在这里!” 第六十二章 人不见了” 络央只能停住,并且硬生生收回后退的脚。 人间界的规矩很多,单单是那一壁悬崖上刻下的规矩就让人仰头到脖子发酸,可是没有一条刻着需要人间界的弟子遵守有难同当的,而且也没有这一条规矩。 当然有福同享也大可不必。 至于为何谢明望这么热情洋溢的拉她下水,络央只能归结为入世太久在尘世中养成的坏毛病。 看来俗世一场,不光是俗不可耐,还果然是个大染缸。好好的一个济世救人的弟子,学的这么一套拉人下水的娴熟本事。 一群包围谢明望的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小路,来了个现场版本的请君入瓮。络央即便是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也只能被“迎”了进去。 重新团成包围圈之后,为首掌柜再次质问二人:“你们这些江湖人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好家伙,现在已经变成了你们了。 还未等二人回答个一二出来,掌柜的就又换了一副哭丧脸来,声音也变调成了嚎啕:“你们这些江湖人,看看你们做的事情!!!” 谢明望小声嘀咕道:“有什么话倒是都叫他说了......我们又没承认自己是江湖人。” 他有意把后半句话声音的音量提高,于是周围就有人接他的话:“你们不承认?那你们说!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来这里做什么?!看看你们做了些什么!!” 谢明望无语,说道:“这又不是我们做的......我们是人间界的医官,你们猜我们来此作甚?” 他环顾一圈:“我们来此做什么,要看看你们之前做了什么......” 络央也小声道:“师叔,我还是想要走出连月城的.....” 络央十分无语,她再怎么样的不知世事,也知道谢明望这句话挑衅的成分有多大。现在敌众我寡,两个人被一群人包围,难道要逃啊? 果不其然,谢明望说:“怕什么?区区百姓,还能困住我们人间界的弟子吗?” 人间界的弟子轻功自然一绝,可是轻功一绝是方便赶路和采药,并不是为了逃跑。可是对于谢明望来说,好像差不离什么。 反正如果采药的时候遇到看守的灵猴或者灵蛇,被发现也是要逃跑的。在谢明望看来,猴子和人长得很像,十有**人就是猴子变的,那被猴子追和被人追,其实也是十有**没有两样。 其实谢明望那句挑衅出来,倒不完全是坏事,若是谢明望像一开始那样做冤枉和无辜,周围人还以为谢明望他们好欺负,结果他主动挑起来,这镇上的人反而一时半会不敢怎么样。 一大半的已经因为想不出来厉害的还击而闭上了嘴,还剩下掌柜的,因为他家当损失,一时之间心痛盖过了心虚,还能振振有词两句:“摸摸良心,天地良心,我们这些老百姓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吧?我们这些百姓,怎么就这么命苦?连月城一场瘟疫死里逃生尚未平复心情,现在眼前又出现地陷,还没有回神,江河溃堤,现在呢,家当也没了,客栈也没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干脆死了算了!” 那掌柜越说越气,干脆一头扎进了谢明望的怀里。 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突如其来,谢明望毫无准备,被撞了个满怀,差点吐血。他有严重怀疑掌柜的根本不是想自己死,是想要把他给撞死。 谢明望痛苦道:“掌柜的,你可真是黑心肠啊......”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想要把掌柜的推远些,没注意到他手恰好摸到了掌柜的心口处,联合刚刚那句话,加上谢明望的身份,掌柜的当即就脑洞大开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嚷嚷开了:“不好啦!人间界的医官要挖人心肝了!” *** 顾悦行踩着屋顶而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一派忙乱的画面。 说是忙乱,其实更像是慌乱了。一群人四下逃命,慌不择路的,嚷嚷什么的都有,最多的两个词就是“心肝”。什么心肝?心肝怎么样?总不能是肉铺的猪肝免费送吧? 顾悦行皱眉,顺着人流的反方向过去,发现重点竟然是那家月潭客栈。街上众人忙忙慌张的跑,看来是那里除了什么可怕的人或者事情。 顾悦行心中感觉不妙,难道鬼蜘蛛并未尽数除去? 他心中一凛,立刻飞身往那处掠去,待到了现场,却看到废墟中只是谢明望和络央。为何只有他们两人?孟百川和木呦呦呢? 谢明望没有察觉到对面屋顶上有人看他,只是还专心扬声冲着那片废墟道:“喂喂喂!顾兄弟!你还活着吗?我家小侄女需要不需要换个盟主啊?” 谢明望喊的热闹,无奈步子是一步不往那废墟深处探一下。 谢明望见废墟中无人应答——当然是无人应答,昨夜趁着大雨,顾悦行将鬼蜘蛛们引到别处杀了个干净之后,还抽了个空回来把其中两具尸体处理了一番。抽空走了一趟远门,直到第二天快到晌午才姗姗来迟,结果来到之后,却发现自己差点“死了”。 顾悦行在屋顶上翻了个白眼,飘然而下,轻飘飘的落在了谢明望身后,脚下满是碎瓦,甚至连一片声音都没有惊动。他默不作声,伸手拍了拍谢明望的肩膀。 谢明望毫无准备下一个回头,然后顾悦行就眼冒金星了。 他眼前什么都看不到,只听见络央责怪谢明望的声音:“师叔,你也看不看就下药啊?” 谢明望大呼冤枉:“我哪知道是他啊?我以为是那个掌柜回来揍我呢.......” 还未等络央回些什么,顾悦行就觉得肩膀被拍了一下,他就跟打了个眩晕一般,眼前又恢复了清明。 顾悦行下意识后退一步,离谢明望远些,他忽然觉得和络央接触那两日一切太平实在是运气好,若是叫他遇到一个神官脾性如同谢明望,他恨不得下一刻就辞去武林盟主。谁爱当谁当,谁乐意天天被下药。 他十分不悦,并且表现在了脸上:“你对我做了什么?” 谢明望道:“我只是自我防备,毕竟刚刚差点水深火热么.......对了顾盟主,这个东西,你见过没有?是不是你们江湖的东西?” 他冲着顾悦行举起双手,拉开距离,对着太阳光比划出角度,让顾悦行看到他手中的银丝。 谢明望还说:“这很像是你们江湖的东西耶!” 顾悦行皱眉,回答:“这是鬼蜘蛛的东西......他.......” 他还想说他不确定鬼蜘蛛是不是江湖的人,因为他发现当年的案子错综复杂,结果这些事情却被他一个江湖人给撞上,本着江湖人回避朝廷的作风来说,他不想参合这些事情。 他也不太想把人间界牵扯进来,他皱眉,换了一句话问:“孟百川呢?我不是把你们都安顿在佛心寺中?怎么只有你们两人?” 谢明望道:“你不知道吗?” 顾悦行说:“知道什么?” 谢明望说:“昨夜暴雨之后,颂雁江江水暴涨,之后溃堤,你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不是说有人追杀,你留在客栈善后?” 他上下打量一通顾悦行,说道:“你跑啦?” 顾悦行无语凝噎,他决定放弃和谢明望的攀谈,转而瞄准络央,他问道:“络姑娘,昨夜我走之后,发生了什么?” 络央很干脆回答他:“也没有什么,就是下了雨,之后雨又不下了,但是要溃堤了,我和我师叔带不走孟百川,于是将他移到了佛掌之上,让呦呦看着他。我们去了别处。” 顾悦行奇怪:“去了何处?” 络央道:“去引江水。” 谢明望说:“我们本来是想将溃堤的江水引到那地坑中防止冲垮民宅村镇的,结果没想到等到我们赶去,引水渠却已经被挖好了。” 谢明望说:“虽然说用的并非是人间界的路数,可是这速度也不像是常人能做到的.....十分奇怪,不过有一点不太厚道,就是把引的水转向了佛心寺,你想想,若非我们两人事先费力一番把孟百川移过去,那孟将军岂不是就如了顾盟主的意了么!” 顾悦行不听那个“不过”还好,一听下去,差点气死。 这时候,那些本来逃窜的掌柜又回来,还带了两个差役,原本要指着谢明望的掌柜忽然听到身边的伙计说道:“掌柜的!就是他!就是他给我银子让我离开店里!” 顾悦行:“......” 伙计补充道:“他还说明日我有的忙!有的收拾!就是他!我认得他手里那把剑!” 顾悦行还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先看到谢明望和络央不约而同地退远了两步。顾悦行血战了一夜,又奔波了一夜,至今谁米都没有打牙,实在是懒得纠缠这些百姓,他说道:“是我弄坏了你的客栈,对不住了掌柜,要赔钱要要赔礼我都可以接受,多少钱都行,即便是掌柜的您以新客栈的价格来算这间旧的。也可以。” 顾悦行这话一出来,周围人先发出了一阵低低的议论,中还夹杂了几声偷笑,似乎是幸灾乐祸眼前掌柜狮子大开口的计谋破灭。顾悦行说“也可以”,可是这个可以是当着众人包括差役的面说的,这个“坡”顾悦行是给了,可是掌柜的无论如何,都不好下这个“驴”。 同时来的差役满脸不耐烦,他们今日已经够忙,忙着清点堤坝损失,还要应付上头百里加急的质问以及县令的跳脚,忙的不可开交,哪里还有心思去管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 同时看顾悦行的眼神中也带了一些怜悯,大概是觉得顾悦行傻,都没证据的事情,本可以赖给昨夜暴雨,非要承下来。不过也好,无形中也算是给他们减少了一件琐事。 带头的那个长着胡子的差役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既然如此,那就各自私了!掌柜的,好好算账,算清楚,别算进去没的东西,也别漏了有的东西,年轻人,若是觉得账目对不上,来寻我们就是。走了。” 顾悦行没漏掉那个大胡子差役临走时候,撇在他形影上的目光。 一般朝廷人都不喜欢江湖人,能避就避,否则真的上公堂,叫跪不好跪,免跪又说不过去,江湖人自带麻烦,沾上就没好事。这不,还没沾上,已经没什么好事了。 *** 差役走后,掌柜的忙不迭的拉住顾悦行要他去算账,顾悦行只好跟着去了,同时他也发挥了刚刚谢明望那一套有难同当的手法,一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簇拥着三人加上掌柜就往旁边的茶馆去了。 茶馆面积不大,平时就足够镇上的人磕个瓜子吹个牛,就连茶水都是一股刷锅水的味,今天尤是,昨夜下过大雨,又溃堤,虽然没有影响到镇上,可是也是也是一片狼藉,街道上不少的烂泥枯叶要清理,还有倒塌的房屋掉落的瓦片,井水浑的发黄,根本没法吃水。所以饥肠辘辘的顾悦行想吃一碗面,都要花比以往多几倍的价格——家家户户的厨房院子里都有水缸,那些水缸中的水只要是在厨房里的,或者加了遮盖的,都算是这些天唯一能够入口的净水了。镇上那么多人,可以不吃可是一定要喝,这水的价格也就跟着上去了。 顾悦行不差这些钱,一边等着掌柜的借了茶馆的算盘算账,一边借着那噼里啪啦的响声把一块银子交给茶馆伙计,托他去买三碗面来。 等面的空隙,顾悦行才大量这两人来。 倒是不怎么狼狈,络央又恢复了之前仙气飘飘的模样,顾悦行也只是知道她把那件罩衫又穿戴了起来,初次之外看不出区别。他想起来刚刚谢明望说他们二人要去引水,怎么个引水?他所知道的引水,都是需要大量河工挖掘水渠引导。顾悦行实在是想不出来这两人去扛着锄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模样。 可是人间界人间界,即便真是神官,那也是人啊。要吃饭要喝水的,难不成真的有仙法? 顾悦行感觉即便是问了也问不出什么,尤其是这个谢明望,从来对他就不诚实。他只关心一点:“络姑娘,孟百川现在在哪里?你放心,我现在已经不想杀他,我昨夜遇到一些事情,发现一些事情,我需要用到他朝廷中的身份。” 谢明望奇怪道:“他就在佛心寺啊,那佛掌又冲不走,放心,死不了,我给那丫头留了一包糖。” 顾悦行幽幽道:“佛掌确实没有被冲走,可是佛心寺已经只剩一壁残垣,而且,那丫头和孟百川都不见了踪影。” 第六十三章 圈套” 一开始谢明望并没有放在心上,他说:“许是避水去了。城里就这么大,他们寻不到我们,总会回去等候的。再退一步,他们总归要吃要喝,这镇上现在有吃有喝的地方就那么几家,那丫头有钱吗?孟百川有钱吗?若是没有,咱们留个口信就行。” 顾悦行早就料到谢明望会这样回答,冷笑一声:“哪里还等他们来寻?只怕是早就跑了。那孟百川怕那丫头来通风报信阻了他逃生的路,连带那丫头都给绑走了。” 顾悦行平静说完,这才抬头,轻轻扫了两眼面前二人,谢明望好像并不吃惊,反而是等到了和顾悦行目光交错之后,那一副吃惊的模样才姗姗来迟的堆了上去。 从这一两天接触下来,顾悦行倒是不至于因为两人的淡定而怀疑这事是二人故意为之,谢明望和络央二人如此,只是单纯的冷淡而已。 谢明望如此,络央更是如此。络央来这里是为了寻找周至柔的死因的,谢明望来到这里是为了查清楚这里的疫病的。除此之外,木呦呦怎么样,孟百川跑不跑,实则和他们没什么关系。谢明望还能够为了不让他失望而摆出一副表情出来捧场,实则也算是经过了人间百态的历练了。 有可能再过个几年,络央遇到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的时候也会面前自己笑一笑来捧个场。 不过顾悦行是好奇的,他说道:“难道络姑娘就不关心你的那个丫头吗?” “你说呦呦吗?”络央道,“她不是我的丫头,是我在路上捡的一个孤女,她当时的了痢疾躺在路边就要死了,旁边有几只野狗和等着她死,我于心不忍于是救了她,她就要跟着我,仅此而已。” 这个经历和顾悦行猜测的差不多,他说道:“那丫头跟着你,一路到了这里?跟了多久?” 络央据实回答:“半月有余。” 顾悦行笑笑,不再问下去了。 木呦呦跟了她大半个月,络央却始终没有想过给那丫头置办一身干净的衣服,倒不能说她本人吝啬或者是神经大条。从医者需要心细如发,见微知着。也只能解释说络央根本不会照顾人,她没有替人考虑的习惯,也没有设身处地替别人想一想的能力。她或许可以学,以后或许也会,但是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教过她。 络央问道:“既然孟大人跑了,顾盟主要如何呢?” 顾悦行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络央问的意思:武林盟主有义务协助人间界神官做事,可是同时他身上还要完成艾子书的人物。原本他手上抓着孟百川跟着络央,倒算是两全其美,如今孟百川寻了个空子跑了,他倒是两难了。 如今络央问他,是要留在这里协助神官,还是趁着孟百川没跑远赶紧去追? 顾悦行淡淡道:“再说吧。” 这个时候面上来了,他挑起一筷子就开吃。而事实上,他已经做好了选择。孟百川固然是跑了,可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急什么。更何况,他即便是追上了,也杀不得他。 当时下过雨,处置完鬼蜘蛛返程的路上他就看到了那车辙,车辙两边还有两队脚印。稍微想一想就知道那人数不少,根据脚印和车轮下陷的程度来看,车的人不轻,就连两边列队的人也不轻。如果不是人均健硕,那就一个可能:车上不止一人,而列队的人,着重装,例如铠甲,例如受持兵器。 这种联想并不是虚空而来的,联想到孟百川的身份,有士兵迎接,马车相送并不奇怪,反而再正常不过。孟百川如此,等于是如鱼得水,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若是他强行追上再次相逢,那么这恩怨就不一样了。 何况,木呦呦还在他手上,很难不想是不是一个人质。这个孟百川,考虑的实在是周到,而且当然要周到。否则他怎么能够成为孟大将军呢? 他心事重重吃完了那一碗素面,实在是素的很,就连点缀的青菜都是老的。也是,新鲜的菜只怕早就被洪水淹了,现在还能有的也就是昨天厨房剩下的东西而已。 聊胜于无,在这个时候,一切也就只能将就了。 顾悦行吃到一半,忽然想到了什么,差点跳起来,正好这个时候掌柜的算完了最后一个数字,故意大声的把最终的账目报了出来。一看顾悦行的反应,还以为对方生气,立刻气焰就灭了一圈,嘴唇哆嗦了一句出来:“还,还能商量商量......想着这位少侠也不是故意.......” 他越说越是心虚,假装没注意自己偷偷把普通的桌椅以老曲柳的材料算账。 顾悦行却根本没有发现掌柜的一切动作,只是忽然问到谢明望和络央旧事:“络姑娘,谢前辈,你们说你们是昨夜就和孟百川分开的?” 络央点头:“不错。” “前后半夜?” “后半夜。” “从何处走?” “往江边走。” “去江边之后,发现引水渠已经有了?” “不错。” ...... 顾悦行一颗心落了肚,喃喃道:“果然如此。” 他不等两人问询,就自己说道:“挖引水渠的应该是孟百川手下的兵士。而这个命令,只怕也是孟百川下令的,至于他为何会提前知道颂雁江水涨溃堤......水涨倒是可以提前知晓,毕竟朝廷中有天文院和司天监,提前得知骤雨来袭,不难。” 谢明望也若有所思,道:“那......既然如此,那观察堤坝情况,得知溃堤,也不难。” “不对,”顾悦行反驳道,“孟百川是朝廷命官,京都大员,他若是知道此地堤坝不牢,必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其溃堤,肯定会想方设法上报朝廷及时修补以防节外生枝再度涂炭生灵——说来也是有趣,他屠满城百姓,对于自己恶贯满盈上了艾子书之事供认不讳,可是我偏偏觉得他会是那种对黎民百姓鞠躬尽瘁的人。” 谢明望道:“那你说不对是什么不对?” 顾悦行道:“我说,那堤坝并不是自己溃堤的。” 这回谢明望脸上的吃惊就不像是故意捧场勉强堆上来的:“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顾悦行给了谢明望一个“你自己想”的眼神,然后低头继续吃面。 一边络央幽幽道:“顾盟主的意思是,那堤坝原本无事,是孟大人给挖开的,同时引水渠也是,孟大人故意要引江水入地坑,如此一来我们必然不可能再探,他不必让我们全陪葬也能做到埋没证据,两全其美。” 谢明望听罢,脸上表情换成了恍然大悟,道:“那倒是辛苦孟大人了,都虚弱成那样,还要辛苦挖坑。” 顾悦行差点笑出声,说道:“哪里用的到他?他恐怕连埋尸都不必亲自动手。他当年带兵打仗,手下不说八十万精兵,也有四十万。随便抽一对心腹来,一人一脚都能把那条通往驿站的路给踏平。” 而且不光是如此,那些兵士到底来了多久,或者一直未曾离开都不一定。说不定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一直藏身在哪里,若是当时他真的一剑杀了孟百川,只怕不愁人证和物证,到那个时候,江湖和朝廷的恩怨就结了下来,他新官上任,一把火直接烧到了朝廷上去。 想想都是一身冷汗。 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当时孟百川迟迟扭捏,装疯卖傻的不肯死,是为了保全他。” 他若是当时把自己饿死,那这笔账怎么也不能非要怪到江湖上去,可是他没成功,还引来了人间界的神官,对于朝廷的孟百川来说,此地已经算是不宜久留了。于是他就走了,把这摊子留给江湖和人间界,顺便还带走了代表坊间的木呦呦。 接下来无论他们三人怎么折腾,这都影响不了民间,也传不到朝廷耳朵里。 这或许才是孟百川的打算。 如此想来,顾悦行又是一阵哆嗦,他额头上也冒汗,落在络央眼中。 得到一句关切:“顾盟主怎么了?一头的汗?” 顾悦行下意识喝一口汤:“面太辣。” 还未等络央开口说下一句,顾悦行就扬声道:“算好了没有?!知道的以为是算一间酒楼,不知道的还以为让我赔个新镇子呢!” ....... 谢明望望着热情跑去和掌柜的算账的顾悦行,低声道:“小侄女,有没有觉得古怪?” 络央道:“古怪肯定是有的,可是也太多了,多到师叔说起古怪,我竟然想不到该从哪里说起。” 甚至来说,因为这里发生的古怪的事情太多了,以至于觉得这些事情都正常了。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就好像身处魔窟久了,觉得人间反而才是混乱的。 谢明望道:“你可知,我来此目的?” 络央笑道:“想必并不是为了此间疫病?” 谢明望道:“也有这个原因,却并不是主要。何况,上一任神官埋没于此,下一任必然要来到这里,那疫病原因也有下一任神官来解决。我何必千里迢迢辛苦一场?” 络央道:“那是为何?总不能是我?” 络央这句是玩笑,谁知道得到了谢明望一句正经话:“是为你。小侄女有没有发现,不过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也左右不过是过了几日,这事情进展似乎也有,可是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节外生枝?周至柔的事情有了眉目不错,可是紧跟着却牵连出来连月城骸骨失踪,还发现这城下金矿,之后,想要再查下去,却发现江水溃堤,地坑成湖,无法顺利进行下一步......” 络央一愣,心中一向,似乎确实如此。不过她从未深思过此种缘由,直到被谢明望一一提及,才觉得这好像入了一个圈套,以连月城为套,迟迟走不出这个圈子。 络央道:“那这.......” 谢明望说:“小侄女有没有再想过,只要留在这连月城再追查下去,这事情永无止境。” 他瞥了一眼顾悦行:“这位顾盟主想必也发现了一些问题——新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需要用到朝廷势力才能解决......偏偏,原本可以解决的孟百川这么恰好就跑了......小侄女不觉得奇怪吗?江湖人面对的问题,需要用到朝廷的事情......怎么会来到这个镇子上?是主动听闻风声来的呢?还是有人引导而来的呢?” 看络央一直陷入沉默,谢明望又抓紧说道:“我相信只要小侄女继续留在这里,那么顾悦行迟早也会被困在此地,要么疲于调查,要么知趣退出......而你,这位人间界信任神官,会因为接踵而来的麻烦迟迟走不出连月城。别说处理不了周至柔惹得麻烦,只怕连人间天地是何种面目都不会知道。” 谢明望说了这许多,又避开了顾悦行,明摆着是一场自己人的谈话。络央听了之后低下头,片刻又对视谢明望的眼睛:“小师叔与我说这些,是想帮助我,脱离这个圈套,走出连月城吗?” “当然不是,”出乎意料的是,谢明望否定了络央的这个猜测,“我是想让你想一想,如果有人故意把你困在这里,有没有可能,对方是好意?” 络央不解:“好意?困住一个,是好意?” 谢明望道:“自然有可能是好意,倘若前方是一片刀山火海,那么有人不忍心见你涉险,自然就在前方道路上设置关卡,让你知难而退,这难道不是好意?” 络央道:“我是人间界神官,人间早已经没有了亲人,谁要对我好?或者说,谁要对神官好?” “也不一定是针对络央,或许是神官。毕竟上一任神官,已经涉险了不是么?” 络央说:“小师叔今日这番谈话,本意是让我知难而退,领受这份好意?” 谢明望笑笑,不置可否:“领受不领受的,要看小侄女自己的选择,年轻人嘛,都有一种冲劲,不撞南墙不回头。作为我们这些过来人,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尽力而为。” “何为尽力而为?” “口头告之,身体力行,告诉一些年轻人,教给一些晚辈:人行于世,有的东西不该错过需紧紧抓住,有些东西,最好还是错过比较好。” 第六十四章 浑水” 络央听罢,却是笑笑,说道:“多谢小师叔,不过小师叔别忘了,我为神官,和普通人间界弟子不同,我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抓住,更没有任何的东西,需要让我刻意去放手。” 顾悦行脸上浮起一个明显属于敷衍的“恍然大悟”,道:“哎呀,我果然是忘了!” 他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大腿,然后十分敷衍的停止了这个话题。 络央却被勾起了好奇心,这个谢明望,千里迢迢来此,看似为了连月城的疫病钻研,这个理由说得过去,人间界的弟子,可以断情绝爱却不能够失去济世救人之心,也不能没了好奇。不管是谢明望是为了一颗救人之心还是好奇来此,都有理有据。 当时今日,现下,络央却觉得,谢明望是为了谁来这里当说客的。而且这个目标,明明就是冲着自己。 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是否现在问出来,却听到茶馆门口一阵喧哗,紧接着人群中传来了一阵高高低低的惊呼,就连看热闹的人群都开始出现骚动,众人纷纷脚步开始混乱,好像出现了什么令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一旁刚刚掏出钱袋的顾悦行也察觉了动静,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一个险些摔倒的茶馆伙计。 他扬声,一边算是安抚众人情绪,一边喝止那带来骚动的对象:“什么人!” 话音刚落,那个裹挟着一阵风跌跌撞撞闯进来的人就停在了顾悦行面前,他来不及说一句话, 围观的众人不能说没见过血腥场面,可是这一种的还算是头一回,一开始经历了长时间的鸦雀无声,之后,才有一个人指着那个血泊中尸体颤巍巍道:“他,他不是许掌柜的那个伙计吗,叫廖七?” 另外一个声音道:“是啊是啊,刚刚他还给许掌柜作证,说是这个江湖人拆了酒楼.......” 许掌柜就是月潭酒楼的掌柜,而众人说的那个伙计,就是昨晚上最后一个离开店的那个店小二。而这么一说,廖七又是这样一个死状,要不是顾悦行从开始被店小二指证到现在都在大家伙眼皮底下,他还真的有嘴说不清。 但是.......顾悦行下意识觉得不对劲,扭头把目光转移到了走上前来的络央和谢明望,络央只看了一眼,就说道:“他早就死了,应该是死了快有一日了,是昨天就死了。”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周围围观的众人基本上脸都吓绿了——因为他们都是亲眼看到那个廖七在街上跑来跑去,安慰哀嚎的许掌柜,还指正顾悦行,就连刚刚一阵风似地冲进来,那风声,都是直接的扑到面上的。 结果这个人间界的神官说,廖七已经死了快有一日了? 茶馆的伙计感觉自己腿都要软了,他颤声道:“......见鬼了?这青天白日,见鬼了?” 他腿要软,为了不让自己坐在地上,直接扯住了旁边的许掌柜,许掌柜脸白的快和账本的留白差不多了,他就跟闪了舌头那样结巴:“廖,廖七,不是在这么......” 许掌柜话没说完,就被面前飞来的一把大刀给怔住了,是那把厨房中用来切肉剁骨的大砍刀,此刻那把大砍刀钉在他面前两寸不到的梁柱上,还在震动,而茶馆掌柜的,一番白眼,直接拽着许掌柜一起晕倒在了柜台后面。 大砍刀直接冲着许掌柜来,中途被飞来的一锭银子给截断了去路,砍刀被迫变了方位,目标从许掌柜的脖子改了途径换到了梁柱。 顾悦行毫不在意,就好像刚刚没有发生什么穴曲一般,竟然没有立刻去处理飞刀的来处,他只问络央:“敢问神官大人,既然这人早已经死去,又是如何完成刚刚的动作?” 络央蹲下身,查看了那廖七的手脚脖颈,又和谢明望一道,拉开了衣襟看了一眼后背,道:“银丝。” 顾悦行心中一跳:“银丝?” 此刻谢明望拿出袖中的那个银丝,举到了顾悦行面前:“应该就是这个,这个银丝,细不可查,比较京都傀儡戏的牵引还要纤细,试想一下,傀儡戏十八一个木头雕成人形模样牵引动作,而这个银丝,若是也做那样,捆绑在尸体上,不管是在黑夜还是在白日,只要不细看,就会以为这个人在做动作,既然做动作,又怎么会联想到他死了呢?” 若非现场有可以当场验尸的仵作或者神官,大家都会以为,廖七是刚刚冲进来之后才死掉的。 周围有胆大的,问:“这又是为什么?杀了人,还把人当做是傀儡?而且我们也没有看到他手脚上有绑着的痕迹啊......” 络央道:“银丝并不是直接绑在手脚上的,而是绑在骨头上,廖七死了之后,有人把银丝穿破皮肉,直接绑在了骨头上和经脉上,所以即便是刻意去看,也看不到手脚和后背有什么东西,只有一个小红点而已。这个傀儡,做的可要比木偶戏的要精巧多了。” 简单来说,就是把提线绑在了骨头上,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络央语调温和,生的也很美,对于尸体毫不避讳的态度也很像一个合格的医者,但是众人一看面前砍刀,舌头,血泊,碎肉,尸体,加上面前这一位宛如观音的美人,这个场面,怎么想怎么都觉得后背发凉,好像下一秒就要集体升天。 而顾悦行那边,一双眉头皱的死紧,一脸“我知道真凶是谁”的表情。 就是因为他实在是太过于苦大仇深,同时也根本不把那个偷袭他的放在眼里,搞得他背后黑气直冒,要不是身手那人忌惮顾悦行的身手不敢再偷袭,只能以眼刀充作暗器齐刷刷的丢过去。 络央正好抬头,和顾悦行的视线相撞,立刻明白了顾悦行难以出口的言语内容。她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听到旁边人群中有个妇人慢慢开口,说道:“神官的意思,是不是这个廖七早就死了,然后被人当成木偶糊弄这一回,就是为了脱罪?” 那个妇人怯生生的,可是居然分析的十分有条理,顾悦行有意抬头看了一眼,却没有从人堆中瞄到那个妇人清楚的脸。妇人生的很矮,躲在人群中说话,也没有引起围观的人的任何注意,就连扭头看一眼都没有一个人做。 直勾勾盯着那个妇人的,只有忽然发出一声冷笑的顾悦行。 顾悦行的这一声冷笑极大的激怒了围观的百姓,其中一个人叫嚷道:“你这个人还能笑得出来!杀人凶手!若非神官明察秋毫,今天就被你给逃过了!” 有一人带头,周围人纷纷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跟着:“可不是!我就说江湖人不光是杀人不眨眼,而且栽赃嫁祸也是一流!简直就不干人事!” “草菅人命!”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没想到会遇到神官大人吧!” “神官大人可不是跟你一伙的!” “替天行道!人间界要替天行道!” ...... 一旁络央检查完廖七的尸体之后起身,事不关己的看了看眼前的一切,好家伙,不过片刻之间,这茶馆门口就已经形成了一小股很是不错的伸张正义的力量了。 柜台之后原本偷摸的伸出一只手想要借力爬起来,听到这一片声势之后,又软绵绵的“倒”了回去。 看来,这一片围观中,只有那两个掌柜还是平常人。 至于其他....... *** 谢明望一直盯着顾悦行身后的“廖七”,那个廖七,依然顶着廖七的脸,却一改之前的懦弱面相,恶狠狠的盯着顾悦行。 看来这些人是来针对顾悦行的,手段明显到已经开始不要命。这么说来,顾悦行应该是欠了他们东西,要么是财,要么是命。 而络央那边就开始了头疼:谢明望刚刚说有人在阻碍她走出连月城,一件事情尚未平定,而另外一件事情就会再来,无休无止,令他们焦头烂额。 络央有理由相信这件事情的原因有可能是想要制止顾悦行去追杀孟百川,可是对方却根本不管顾悦行如果要追,也不会现在还在茶馆里吃面。 如今孟百川已经跑了,不管是主动跑的还是被迫离开的,终究是走出了这个是非之地。对方为了困住她,不惜用江湖黑道来困住顾悦行的手脚。用心良苦。 但是络央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一切肯定是因为昨天的事情连带的后果未尽的缘故,可是为什么冲着顾悦行来?是他江湖上未了的恩怨?还是只是被连累?亦或者只是凑巧狭路相逢? 可是即便是要报昨日之仇,也犯不着用这种几乎等于送死的方法......那个假廖七再无别的动作,事不关己的站在后面一心一意地开始用眼神杀人。 眼神怎么可能杀人,虚假的众怒也伤不了顾悦行一根头发。 实在是古怪。 *** 而就在这个时候,谢明望注意到那些激愤的人群之后,有一个人离开了。 那是个妇人,单看背影都美地很雅地很,姿态婀娜,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令跟在身后的谢明望觉得她不是走在泡过污水的烂泥中,而是撒着黄土铺着地毯的京都大道之上。 妇人一路走,就走到了一处民宅中。她十分自然的推开院门,走进了屋内,谢明望也不避讳,一路跟去,顺手把竹门给摔了一把。 老旧的竹门发出了一声吱呀的响声,那妇人连头也不回。她落座,取出两个茶杯,分别倒了两杯茶。她离开了不短的时间,茶壶里的水竟然还是滚烫的。 谢明望很是没礼貌,不光是摔了院门,就连进大门的时候,都是狠狠踢了一脚,泄愤一般。 他当然是泄愤,他一见来人心情就不爽,哪怕是看到头发丝都要膈应半天。喝一口她倒的水都感觉要呛到,于是他一口不喝。 对比谢明望的难看的脸色,曾寥寥倒是十分的淡定,一双素手保养的十分细致,一丝皱纹都没有,这也是得益于她的手从年轻时候就没有直面过烈日。即便是现在端着热茶,都要带着丝绸做成的手套。 谢明望还知道,曾寥寥会用花汁洗发,用花蜜涂面,用细致的丝绸沾上融化的蜂蜡包裹细长柔白的脖子。她现在五十多岁的年纪,但是保养的很好,看起来不过三十来许的样子。外人若是见了她,十有**会猜测她是不是一个豪门爵府的当家主母,或者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贵妇人。而她与细致保养的同时又多一丝超凡脱俗的世外清冷和矜贵。她面相慈悲,眼神温柔,她像济世救人普度众生的观音,像下凡拯救苍生造福大地的仙女。 但是她偏偏想要当一个妻子。 初次听到曾寥寥这个愿望的时候,谢明望第一个反应是好笑的,再后来他知道曾寥寥是认真的生活,他又觉得这个念头实在是太可怕了。 而如今,他居然在月潭镇见到曾寥寥,他觉得可怕之余,还觉得可怕。 他单刀直入,劈头就问:“这一切都是你干的?顾悦行的麻烦,孟百川半死不死,连月城地下的黄金,我们发现的头骨,周至柔的死因,全是你干的?” 曾寥寥自冉冉热气中抬头,一副受惊的模样,开口说话的时候却依然是一副温柔面:“这是如何说的?我只是来此人间过一过凡俗的日子,我眼下只是个寻常的妇道人家,你说的我好生可怕。” “妇道人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谢明望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玩笑那样大笑起来,然而他并不觉得可笑,所以他的笑声虽然声音很大却十分的冷硬,“你说你是妇道人家?寻来这个小镇上过日子?——这岂非就是这些百姓的不幸?” 谢明望的笑声随着他一脚踢翻椅子的动静而止,他的脸上哪里还看到笑意?他一脸愤怒之色,不亚于那个“廖七”注视顾悦行的凶狠。 “你把这里搅的成了一滩浑水,又把我们拉了进来,怎样?你是疯了吗?为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又不要你!” 第六十五章 鬼蜘蛛黑寡妇” 曾寥寥是络央的师父,人间界现任的主人。虽然看似和谢明望属于同辈,络央也尊称了谢明望一句师叔,可是人间界的人,包括谢明望和陌白衣都知道,那根本是两回事。 谢明望知道这些个中区别。却不解他口出狂言不止一回,曾寥寥都不曾动过要把他逐出人间界的意思。 她对谢明望很客气,哪怕是现在,神态语气都和一个温柔的良家主母没什么区别:“这浑水并非是我搅动......而且你应该也明白,渠中若是没有泥沙,那即便是有心人如何的翻涌,水依然是清的。” 谢明望从来不买曾寥寥的账,尤其是如今的曾寥寥,曾寥寥有两个身份,一个是人间界的主人,清贵,高冷却又心怀苍生;而另外一个身份就不一定了,那要看她喜欢,她可以是个平凡的江湖医女,也可以是个贵家的小姐,甚至是个神秘的隐居闹市的女修,每一个身份的她都叫不同的名字,然后戴上不同的面具,根据曾寥寥想好的身份和地位去想这个面具下的人是何种心性,遇到事情会如何面对如何反应。她可以是阿香阿臭阿飘阿沉,但是绝对不是曾寥寥。 如今也是,谢明望面前的,不是曾寥寥。 谢明望翻了个白眼:“你如今在这里,叫什么?” 对方温柔一笑,坦诚相告:“阿曾嫂。” 她娓娓道来这个“阿曾嫂”的故事:“她现在是个寡妇,可是即便是中年丧夫,心中也比别人要舒坦些,她从小就和她的丈夫云哥儿一起长大,两家一个在东村的村头,一个在西村的村尾,两个村子之间就隔着一条小河,每天到了快要落日和月亮很好的时候村子里的女人就会到河边洗衣服,小孩子们就会跟着来踩水玩,运气好还能抓到小鱼小虾和玩着玩着就会断腿的小螃蟹。云哥儿从小就袒护曾姐儿,每次都把自己抓的鱼虾给她,从小就喜欢她。” “后来曾姐儿长到了十五岁,云哥儿也考上了秀才,家里就做主给两个孩子定了亲。过了几年之后,曾姐儿父母都去了,云哥儿就干脆不再去考科举,而是体面的迎娶了曾姐儿,安安稳稳的开始接过曾姐儿家的家业忙活......倒也不是云哥贪曾家的财产,只是他知道,曾姐儿离不开他。” “后来他们就再也没有分开,哪怕是没有孩子,他们还是恩爱,云哥儿一直到死,都没有离开曾姐儿。” ...... 这回的故事真挺无聊的。 谢明望几乎听到了开头就猜到了结尾。他淡淡道:“既然这么恩爱,怎么就死了呢。” 曾寥寥叹气:“没办法呀......” 谢明望本以为曾寥寥会说没办法,因为总不能真的去找一个云哥儿来陪她演戏,她要做独角戏,那么作为丈夫的一环,只能要么早逝要么经商远走。可是若是经商,那岂不是会落一个“商人重利轻别离”? 曾寥寥别的都能受得了,唯独她受不了自己的身份是一个不被爱着的女人。 “......虽然历代以来,朝廷民间皆是中农轻商,可是自从有了皇商之后,商人的地位也算是提升的不错......云哥儿后来四十岁,离家去邻府采买珍珠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珍珠商人的女儿,生了情愫,离开时候,给那个珍珠商人的女儿送了两匹缎面做衣裳,要知道商人自己都只能穿麻做的衣裳,他却给一个外室都算不上的女人送了两匹绸缎。” 这一回的故事倒是比以前的要不同,谢明望不知不觉落座,当了个听众。在以往曾寥寥给自己的面具写的话本中,一般是没有丈夫负心这个桥段的。无论是家道中落还是婆婆苛刻公公古板,甚至是同胞手足相残,夫妻都是恩恩爱爱,同心断金的。而这回,居然出了新的桥段。 曾寥寥的茶壶中的茶永远都是热的,但是杯子里的会冷,曾寥寥把谢明望的杯中茶泼了,又倒了一杯热茶奉上,若是再端来一盘瓜子,那就十足十是听戏的场景了。可惜曾寥寥从来不磕瓜子:她年轻的时候生的很甜,一张白皙的圆脸配上弯月一样的眼睛,简直是人见人爱,她却不常笑,让长辈以为她性子害羞不爱说话。其实原因说起来哭笑不得——纯粹是因为她觉得自己门牙的牙缝有些宽。 所以她不嗑瓜子,甚至不怎么碰坚果类的东西,即便是选择茶点,也只挑那些软糯新鲜的糕点。这个习惯一直到她长大,她圆脸已经褪去了少女的润泽,线条变得柔和,一张鹅蛋脸上是一对峨眉,她喜欢低垂的眼眸。如果说年轻的时候曾寥寥像是一颗灿烂的明珠,那么现在她就恬淡的像是夏日带着凉意的满月。 也是因为这些东西,谢明望当初还觉得曾寥寥算是个有血有肉的女子。 如今这个有血有肉的女子慢悠悠的讲述那个“阿曾嫂”的故事:“后来云哥真的把那个女人安置成了外室,不光是家里的管家知道,账房先生知道,厨房做饭的婆子,扫地的丫头,就连每日往府里送菜伺候花草的花匠.....都知道了。只有曾姐儿不知道。她还觉得,云哥还是那个当初抓到了小鱼小虾之后惦记着往她竹篓里塞的少年。” 曾寥寥幽幽道,脸上浮出一点点十分寡淡的不解和愤慨:“你说,为什么人都会变呢?” 谢明望觉得这个问题很傻,是“阿曾嫂”才会问出来的问题,于是他懒洋洋的回答“阿曾嫂”:“人当然会变啊,十五岁的和二十五岁模样就不一样了,二十五岁和五十五岁,样子又是翻天覆地......一个年纪能够做主母的人,即便是保养的再好,人家也只会夸她,年轻的好像只有三十岁,却不会再夸她,美貌的像十八。” 谢明望又在讨打,不过曾寥寥已经习惯,不是她脾气好,是她根本不把谢明望放在眼里。 即便是眼前的“阿曾嫂”:“可是即便是成了当家主母,曾姐儿还是曾姐儿啊......那个珍珠商人的女儿爱的只是能够给她买缎面料子的云老板,而不是那个会赤脚在水里抓鱼虾的云哥儿,可是对于曾姐儿来说,不管是买得起缎面和珍珠的云老板,还是一双鞋子都舍不得沾水的云哥儿,都是她爱的。男人怎么就不懂呢?” 谢明望说:“或许男人懂啊,可是对于女人来说,少年的落魄可以解释成为共甘苦的苦中带甜,但是对于男人来说,眼前有珍馐佳肴,脚上穿着皂靴,出门还能坐上骡车,谁还乐意有人说起他年少的时候食不果腹,得了一双新鞋比过年还高兴的窘迫日子?” 对面的“阿曾嫂”一愣:“男人是这样吗?” 谢明望说:“大部分都是吧。男人爱面子,也虚荣,比女子更甚点,女子好歹会懂得涂脂抹粉大大方方的用花啊朵啊的装点自己,而男人呢,就有点藏着掖着了,不大方。总是找诸多借口,说什么偷摸纳妾是为了不让妻房伤心啊,不愿与你私奔是恐惧那俗世啊,或者不肯生生世世恩恩爱爱是怕爱久就衰......其实说白了就是不爱了,不够爱,不想太爱,还是最爱自己.....那些理由男人自己听了都觉得扯,偏偏女人就信了。” 对面的“曾阿嫂”露出了一种迷茫之外的怒意。 这种情绪属于那个“阿曾嫂”,其实如果真的是个被丈夫伤到心肠的妇人,那表情不该只有这么一点,可是“阿曾嫂”却只是曾寥寥的一个面具,对于曾寥寥来说,她五十岁的年纪都还像个美妇的秘诀之一就在于脸上从来不曾出现过大悲大喜的起伏动作,所以即便她现在是阿曾嫂,那个阿曾嫂也只能寡淡的不解,寡淡的愤慨。 谢明望问她:“后来呢?” “后来......后来云记坊的主母就成了寡妇呗。” “曾阿嫂”抿嘴一笑,柔柔地吹去了热气,抿了一口茶,“谁都想不到,那珍珠商人根本不是个正经商人,而是利用自己的女儿的貌美来诱骗来此采买珍珠的客人,用有染之事来太高对方收购珍珠的价格。云老板不是第一个上当的,也不是最后一个......但是他却最傻。” “那珍珠商人父女俩只是爱钱,不停地要钱,不光是云老板,还有别人......云哥儿,曾经那样容易就得到了一个女人全身心的爱意和信任,他受不了被一个他原本还瞧不上的,觉得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一个女人居然如此的轻慢他......他如何受到了?结果呢,他就就被那对父女俩给杀了,尸体被塞到麻袋里,撞上了石头,在一个夜晚,丢到了护城河中。那对父女俩卷了一大笔钱逃之夭夭。” “然后呢?”谢明望说道,“难道之后,还是那个曾姐儿散尽家财寻找失踪的丈夫?最后终于找到了亡夫的骸骨,心灰意冷之下,归隐了田园?” “怎么可能呢?”这是一个属于曾寥寥的笑意,“我可不爱傻女人,那云哥儿已经年老,四十多岁,整日里和钱打交道,财酒不离身的,早就一身的俗气,要知道,那云记坊虽然叫云记坊,但是田产铺面都在曾家手上,那都是曾家留给女儿的嫁妆,他可以用,但是不能动。所以到最后,就连那个给外室的宅子都能顺利拿回来。” “听着好像这个曾姐儿不会为了得不到或者已经失去的东西纠缠不休。” “自然了。云哥终究不配。这世上千般人万种事,多得是可以为之奋不顾身和力挽狂澜的,他一个庸俗之人,又算什么呢?” *** 这个“廖七”揭开面具之后是一张寡淡的脸,甚至寡淡的有点丑了。还是属于那种泯灭于众生中的丑,还不如廖七的面具。他十分寡淡,长相如此,武功也如此,顾悦行轻而易举的制服了他。并对他的行为十分不解。 顾悦行很陌生他,他不在昨日围攻他的人群中。昨夜夜幕深沉大雨磅礴,可是顾悦行都记住了他们的脸,包括第一个死掉的陈三百,包括那个陈三百的侄子,包括当时用铁索直接把整个客栈的屋顶掀翻的黑蜘蛛们。 鬼蜘蛛有好几个等级,最高的叫鬼蜘蛛,以陈三百为首,外围作为呼应的叫黑蜘蛛,如何分部大概是由血缘亲疏来算的——之前顾悦行还以为是能者居之呢。现在眼见为实之后,他选择了血亲这一条。 陈三百生的很丑,简直丑如厉鬼,凶相毕露,而那个陈三百的侄子长得活脱脱就是一个小陈三百。昨夜被他杀掉的那些蜘蛛们,也是各个面目狰狞,死不瞑目是一个原因,生的本来就丑也占了一部分。可是眼前的这个假廖七,虽然丑,可是丑的很平淡,平平无奇,没有新意,旁人一看,也就说一句“这个人生的丑。” 仅此而已。 连丑陋不堪都配不上——若是站在了陈三百的旁边,甚至还能分到一句齐整面貌。 看得出来,陈三百一家,皆以丑陋为傲,越是吓人的丑陋,越是能够在队伍中得到优势,这是自然了,陈三百和他侄子那脸,别说辟邪了,鬼都能吓死一轮。 而这个假廖七,在顾悦行看来,估计就是个小喽啰。 ........ 络央倒是好奇的很,她根本不管谢明望去了哪里:“按理说一个喽啰,在上头的老大没了之后,不应该逃命吗?倒还是送上门来?” 顾悦行说:“许是背后有人指使吧......不管他已经给我惹了麻烦,你看外面那傀儡操纵术,我相信这个本事非要黑蜘蛛或者以上才会,一个喽啰,如何懂得?” 络央继续不解:“鬼蜘蛛不是被你解决了吗?” “确实解决了,不过解决的是男人。”顾悦行说,“蜘蛛这东西,有雌雄的,织网捕食的,都是雌的。你可知道黑寡妇?” 络央自然知道:“一种剧毒的蜘蛛,琼崖之地才有,很难捕捉,一不小心补蛛人就会丧命。不过它虽然有剧毒,可是毒素却也是一味非常难得的药材,所以一只黑寡妇价格十分的高,不管生死,当然活的更贵。所以在琼崖衍生了一种职业,叫捕蛛人。” 顾悦行道:“江湖人也爱,同时呢,鬼蜘蛛中,也有黑寡妇。” 第六十六章 织网人” 其实也不必顾悦行格外注意那个假廖七,他实在是太没用了,听到黑寡妇三个字的时候,很快就浑身抖动了一下。虽然之后他极力地想要克制,可是就好像用蛮力去止住一个不停抖动的弓箭那样,根本没办法止住,反而露了怯意。 顾悦行看了他一眼,忽然朝他笑了一下,说道:“鬼蜘蛛的首领根本不是陈三百对吧?鬼蜘蛛,是女人当家......” 俗世中人大多以貌取人,哪怕是抨击作恶者,看到作恶者生的一副好皮囊,都要痛斥一番什么“看你相貌堂堂却做非人之事”瞪大,就好像生的好看的人天生就良善,生的满脸横肉五大三粗,即便是不是恶贯满盈也该头脑简单粗鲁蛮横。 陈家男丁女子,相貌走向极端。男的极丑,女的极美。可是这却并不代表陈家也有善恶两种极端。更多的可能是大家一起在地狱里搅弄浑水。 顾悦行对于陈家的女眷知道的不多,除了那个嫁到络央的罗氏之外其他的一无所知。但是在坊间中,百姓对于陈家的女眷们都是十分同情的,用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红颜薄命”,毕竟来说,大家对于美人总是不自觉带一丝的怜悯的,而如果那个美人十分的命苦,那这种怜悯就更加上了一层楼。 陈家的女眷们,就是基于这种怜悯之上。 但是走过江湖的顾悦行却觉得评人善恶,可真的千万千万不可以貌取人。否则江湖上也不会有蛇蝎美人和毒郎君这几号人物了。 如今,要多出一样来,那就是黑寡妇。 顾悦行慢条斯理道:“陈三百死了,按理说,领头的死了,余下的就该做鸟兽散,可是你们居然没有,还能在青天白日玩这一套,虽然手段是劣迹了一点,可是好歹是能够糊弄的过这些百姓的.......不是说你们愚钝的意思。” 顾悦行后面的一句话的原因是因为感受到了围观百姓脸上已经浮出了怒意才说的。 周围的人听着一些,起初觉得是这个顾悦行想要脱罪,拉个替死鬼来扣锅,结果看到那个假廖七那样的反应,又看到了被揭下面具之后的丑陋模样,一边是个刚刚要对无辜人下杀手的丑人,一边是救了人同时风度翩翩的年轻少侠,两厢一对比,心中的天平自然开始偏移。 同时心中也放心了一些:看来是江湖恩怨,江湖的黑道陷害江湖白道......只要不是冲着百姓就行。同时在心中嘀咕,江湖黑道,果然是杀人不眨眼,那个廖七,有没有做过什么事情,平时就是贪个嘴偷个酒的,犯得着么! 顾悦行道:“你来陷害我这一出,我很不懂。鬼蜘蛛来这里,我同样也很不懂。你们为什么冲着我来送死,我也更加不懂。” “廖七”的脸上忽然出现一抹很诡异的且扭曲的笑容,他开口,嗓音已经不是那个廖七的声音了,而是沙哑干瘪,仿佛吞了一口烧红的炭:“顾盟主当真不懂么?” 他不必等顾悦行回答懂或者不懂,依然自顾自的动嘴皮发出声音:“顾盟主有没有想过,对于自己当上武林盟主这个事情十分的意外?江湖是没人了么?怎么这么巧合呢,顾盟主当初不过是个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人罢了。结果是怎么回事?凑热闹参加了一回武林大会,忽然就拔得了头筹做了盟主,忽然那艾子书就有人上了榜,忽然人间界的神官就出了事情,忽然......这个城池就要完了。” “廖七”仰头哈哈大笑,笑声极其难听,他大叫:“顾悦行!你也要完了!你们都要完了!” 他大笑,脸上扭曲异常,顾悦行看到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有,有恐惧,有害怕,还有胆怯,血红的眼中疯狂流泪,他惊恐不已,可是嘴巴确实笑的,笑着笑着,他的笑和哭就分成了两半。 是他的头变成了两半,以鼻子为界限,被空中一把看不见的“刀”分开了。 顾悦行的反应几乎是刹那间的,他飞身扑倒络央,一边大喊:“趴下!”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围观的民众一大半已经没了声息,他们静静的站着,仿佛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下一刻,那些围观的脑袋齐刷刷的掉了下来。其中有个子高些的,是脖颈被割下,有的矮的,是头盖骨被削掉,有的更加矮的要幸运些,那堪堪擦过头皮。头上凉了一块,热血迅速的流了下来,那两人顿时尖叫朝外跑去,还没等顾悦行阻止,他们就发现,自己跑了个寂寞:原来那股但不见的刀子不光只有一把,还有一把,是拦腰而来的。他们跑了,可是把上半身留在了原地。腰斩的人并不会立刻死去,腿还在街上奔跑,而那上半身却在不停地哭泣和尖叫! 街上的人看到两条腿带着血四下奔跑,也跟着不由自主的尖叫起来,有的来不及反应的,当时就被那两条腿给撞了个正着,温热的血泼了满脸,跑过客栈门口的时候也跟着身体分了家! 经历了连月城屠城、陷落、溃堤等等事故还能有心思看热闹的百姓们,这次终于学会了惊慌。 见此情景,原本打算试探起身的顾悦行立刻又趴下,他一边以内力传声,希望大家不要再乱跑,速速趴下。然而在惊慌中的人根本听不进去任何的话,外面依然在不停地发出尖叫。 与此同时,顾悦行也发现,这个客栈也没办法成为避风港了:因为那银丝过来的时候不光是削断了人的血肉和骨头,就连客栈中的家具和柱子都没有放过,因为速度太快,横梁一时之间并没有歪斜,可是该死就该死在,刚刚一个跑出去的半截人撞到了门口,且他没有了上半身的眼睛,根本看不到门口在哪,于是一味的撞,一直撞到血流尽没了动作为止。虽然速度很快,可是也已经让客栈内堂中的柱子发生了倾斜。 络央刚刚冷不丁被顾悦行带倒,她以为自己会重重摔倒在地上,但是结果是顾悦行做了软垫,不光如此,顾悦行垫了底之后立刻一个翻身把她护在了身下,一只手还护住了她的头。她从始至终都是神志清醒,安然无恙。 安然无恙的络央瞥见了刚刚醒来就目睹这些事情的两位掌柜,他们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因为那两位掌柜也是趴在地上。络央道:“趴下。” 她说的轻柔,可是掌柜的听了,不光是立刻趴下,还恨不得贴服大地,直接原地刨个坑,深深地钻进去。 顾悦行道:“不行,我们要出去。” 络央没意见,但是两个掌柜的却死活不肯走,他们颤巍巍说道:“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这里安全!万一出去.......出去就死了啊!” 顾悦行道:“不出去的话,就会被压死在这里。” 他干脆直说:“掌柜的,只怕你的茶馆也保不住了,这回可是有证据,不是我的错。就连那个酒楼也不是我的错,是那鬼蜘蛛做的。” 顾悦行在月潭酒楼的事情上没有证据,人证物证都没有,如今好容易人证就在,他可不愿意再当个冤大头。 掌柜的结结巴巴道:“什么?!” 顾悦行也不知道那个掌柜的到底是震惊哪一个,是客栈要倒,还是他横竖可能都要死。 顾悦行顾不上理会他,现在外面乱成一片,尖叫此起彼伏,他怒喝一声道:“别过来!!!别过到客栈门口来!!!离远点!” 大概是这一句终于有了作用,原本还近在眼前的尖叫声停滞了一刻之后,立刻又响起,不过这回是渐远的那种。 顾悦行抽空惦记了一下中途消失的谢明望:“你的师叔去了哪里?他是发现了谁?还是你们人间界的吗?” 络央摇头:“我师叔入世多年,我并不知道他交友如何。” 顾悦行道:“我总觉得,是人间界的弟子的可能性居多,这里,江湖人似乎只有我一个,可是人间界的和官府的,却各个都在埋伏。” 顾悦行说:“我心里不安。” 络央道:“难道这城是个圈套?” 顾悦行心中有一层雾,越发浓重,说道:“这城像是个蛛网,可是我觉得不像是给我设的,当然了,也不是鬼蜘蛛布局,我和鬼蜘蛛,充其量就是个工具人。” 这连月城的辖区中,现在已知道的,有朝廷的人,江湖的,黑道上的,还有人间界的。都集中在这个看似普通的地方。实在是诡异的要命。 顾悦行说,这里算个捕猎的蛛网,可是即便织网的是鬼蜘蛛,杀人的也是鬼蜘蛛,且把连月城的命都算在鬼蜘蛛头上,依然够不上鬼蜘蛛是主使者这一条。 而顾悦行自己也不是。 那到底是谁?络央心中疑惑,总不能是人间界?可是她又寻不到给人间界开脱的借口。可是如果是人间界,那周至柔的死,地坑中发现的同门弟子的头颅等等又要如何解释?顾悦行说过,周至柔是要寻个地方藏身这才选了个一处动乱之地,这种情况,很容易是个巧合,周至柔恰好需要藏身,虽然连月城并非恰好动乱,但是却算是恰好被周至柔选中成为了避难点。 也是由此,她才来。 而对于谢明望,今天也证实了,他是冲着自己来的。谢明望是在怎么知道自己会来这里呢?难道他早就知道周至柔最后的行踪消失于此? 神官的踪迹和预留一般都是保密的,除非死,就连死了,都只有下一任的神官才能知道如何追踪行踪。周至柔知道许君言的行踪,她知道周至柔的行踪,她无法越级追踪到许君言的,而周至柔也无法知道许君言上一任的。规矩死板,却不见得是累赘。 所以,谢明望是怎么知道周至柔最后踪迹在这里的?周至柔生前还联系到了谁?地坑中发现的那个头颅是不是周至柔故意要让她发现的?周至柔又想告诉他们什么呢? *** 谢明望不知那边天翻地覆,可是也不影响自己的脑子如今天翻地覆。 他不解曾寥寥来此的目的:“我横竖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地方吸引你来。还是一个如此不起眼的身份。” 曾寥寥曾经说过,红尘麻烦。即便是有郎君相伴,依然无法抹平那红尘的繁琐和麻烦。她当年倾心的那个郎君,喜欢凡尘俗世喜欢人群,很长一段的暂时的时间都没有隐居的想法,就连短暂的生出这个念头都觉得荒唐。他留恋人间和俗世,对于富贵无边人生非常的享受,而且看着似乎到老都不曾腻味掉。曾寥寥曾经试图说服过自己配他一起陷入红尘,却发现红尘原来那么麻烦。于是也怂了。另外一种意义的怂。对于曾经一心钻研医术的医者来说,愿意去研究攻克爱情已经是很有勇气的一步迈进了,其他的,她做不到。她做不到去当一个妻子,做不到去做饭,洗孩子,和引发妯娌,和其他的俗气又美丽的女眷们聊家长里短,她做不到。 爱情这种看不见抓不到的情感曾经叫她困惑极了。 可是这种困惑加深的原因之一今日是她对此没有攻克的想法。她对于倾心的郎君宁愿选择世俗都不愿意最爱她选择接受,并没有为之妥协,因为她知道有一次就有第二次。她也不抽身离开,因为爱情很好,这一切都不是爱情的过错。她只是觉得,那个郎君被俗世迷晕了眼睛,其实也很好不是吗?她排在俗世之外,排在那花花世界第二的位置。只要郎君腻烦了花花世界,郎君就永远属于她。 曾寥寥对这个排名满意极了。同时也接受十分良好。 可是对于谢明望来说,俗世才是最麻烦的。若是把俗世挑挑拣拣,那么俗世就是权力,就是美人,就是江山,就是金钱,就是享乐,就是迷醉,就是美酒佳肴,就是新鲜蔬果,就是十万大山。 若是要这样算来,曾寥寥如何排在第二呢? 她排在了所有的yu望的后面。她输给了权力,输给了很多很多的美人,输给了江山,输给了钱财珠宝,输给了一坛好酒,一盘好菜,甚至,她比不过一座大山中的百灵鸟。 第六十七章 走出连月城” 谢明望想要说什么,内心翻覆几场,平复之后,终回到了一片空白。 谢明望叹气,又觉得实在是无力,他说道:“那么,为何这位阿曾嫂回来这里呢?嫂子也是看到了,这里很快就要翻覆了,周至柔心中还算是有点不忍,留下了大半个月潭村和整个月潭镇,她在地下设了骷髅墙,原本大概是想要在连月城陷入地下之后留下那个骷髅墙的,谁知道还没有来得及等到那飞灰落地,就被别人用滔滔江水再度掩盖。” 谢明望后仰在椅子上,一副泄了气的模样,说道:“只怕有人根本不打算放过这里。” 曾寥寥,现在的“阿曾嫂”说道:“是啊......当初云记坊失火之后,整个府宅化为灰烬,所以阿曾嫂就带着仆人婢女离开了老远,如今没想到这里也要化为灰烬......如此,又要告辞了。” 谢明望听出了她的意思,忽然笑了起来,很是无奈的神情和语气:“看来这位阿曾嫂还是有点良心,不忘来带走误入此处的婢女......行吧。” 他也懒得问说给不给个面子带他一同走,话说回来——曾寥寥就算是想要带他一道走,他还不乐意呢。 谢明望在这里几天,几乎不怎么吃喝这里的东西,也不和这里的人有过交集,也就是刚才,因为一些琐事和那个小伙计和掌柜的你来我往了两句,他想起来那个掌柜的夸张的哭天抢地,人就是如此,别交集,一旦产生了交集,很多事在眼前发生就是一种折磨。 纯粹的陌生人的死亡,和一个曾经打过照面之后又变成尸体的,是不一样的。 谢明望走过很多地方,住过很多客栈,看过很多不同的城池中升起的月亮。如果没有必要,他绝对不去吃喝当地的东西,他吃的东西千篇一律,喝水就要一碗清水,喝酒就选地瓜烧,吃面就点南北都有的阳春面,就连逢年过节,中秋赏月,他也会挑一盏最最普通的灯笼。 他不愿意对任何城池产生感情,陌白衣曾经对他这番行为给了一个原因,大概是因为谢明望入了个不咋地的世:“你出谷入世,当时正逢是个乱世,那空城啊,绝迹啊,人烟变狼烟什么的,太常见了。我听我的乳娘说过,她当年小时候长大的城中对面巷子,有个阿婆做甜水鹅特别好吃,就说那鹅烤到一半就能把左右巷子的人都给引来,香的不行,鸭皮都是甜脆的。可惜了,后来颂雁之盟之后,那个城空了大半,当时那个阿婆家正好,就在空的地方。我乳娘流泪啊,她没家了,我也流泪,那只甜水鹅,我都没要机会吃到。” 陌白衣和他截然不同,陌白衣每到一个地方,都爱巡逻当地的美味,不知道他在这里是否寻到过什么。想必应该是没有,陌白衣不会喝这里的水,只要是人间界的医者,都能察觉到这里的水质有问题,水是生命之源,什么都离不开,煮饭汤羹做甜食.....左右陌白衣绝对不会动这里的东西。 想必陌白衣不会对这里的消失感觉到伤心罢。 谢明望又叹了一口气。 *** 顾悦行终于是明白了一点:鬼蜘蛛的到来,其实不是针对他,也是针对他。 可是这个目的,要完成这个目标,需要花费这么大的代价吗? 顾悦行站在那颗之前用来眺望连月城方向的大树上,看着底下已经陷入火海的村镇,脸上除了震惊之外,还带着一丝的惨白。 顾悦行首先说了一句:“谢明望能不能逃出来?” 旁边络央声音低沉说道:“我师叔不会有事的。” 怎么样不会有事,如何不会有事,这一切顾悦行都不知道,可是既然络央如此说了,那就如此吧。他们两手空空,来时如何,现在如何。 顾悦行把形影背负在后,胸膛中一颗心之跳跃不已:“我中了计——昨天鬼蜘蛛排除了陈三百过来送死,就是为了送死......他是故意让我察觉他就是当年的陈三百,也是鬼蜘蛛。于是让我连夜把他的头颅送到外城府衙中去。这是把我引走......别的鬼蜘蛛才有时间在这里布这个杀局......” 他说的很多,还有更多的想要说,可是脑子里混乱的不行,心脏也跳得他有点疼。那边络央却仿佛没有听到一半沉默。顾悦行好奇扭头,一眼撇去,却呆住了。 络央在哭,无声的流泪。她素面白裳,利于不胜寒的高处,俯瞰脚下苍生涂炭,并没有如同真正的观音那样垂目不视,却在流泪,她将那眼下所有惨状尽收眼底,然后泪流不止。 顾悦行心中大震。 按理来说,女子心软,尤其是美人,更是见到一只小鸟折断羽毛,兔子被捕兽夹所伤都要于心不忍,更何况是眼前百姓受难。 可是,人间界的女子,会和普通姑娘一样吗?竟然和普通姑娘一样吗? 可是络央现在,不就像普通姑娘那样在为了丧命的百姓流泪吗?尽管那些所谓的百姓,似乎并不是纯粹的老百姓。 可是,话又说回来,络央像个普通的姑娘那样落泪了,他能怎么办? 顾悦行担地住是个风流少年,以往也不是没有姑娘哭倒在他怀里的时候,他也懂得如何小心翼翼给姑娘擦泪,懂得在什么时候说些俏皮话逗乐小美人。可是......这能一样么?这可是人间界的神官。 顾悦行本来也就微微心疼,如今头也疼起来,他想了想,伸手到了怀里,结果淘了个空...... 他这才想起来,他的手帕之前给木呦呦去擦了眼泪,木呦呦还没有洗干净还给他。 早知道就多带几块手帕了。 此时络央已经停止了哭泣,她调整好情绪,低声问身边的顾悦行:“是谁......能够让鬼蜘蛛卖命?” 络央微微扭头,没有看顾悦行,她如今眼睛哭的有些酸涩,一定红的厉害,像个兔子,人间界的神官,不能够是个兔子。 她只能垂下眼睑,让长长的睫毛盖住她的眼睛:“是江湖的人吗?还是......朝廷?” “这个暂时不知道。但是,陈三百都能够用来做饵,也可以表示,陈家的男人不足以为其,”顾悦行看了看那脚下惨状,冷静说道,“鬼蜘蛛中令人棘手的应该是那个罗氏,就是陈三百的姐姐,或者是其他的女眷......” “鬼蜘蛛”的案子,对于顾悦行的年纪来说,实在是太老了。所以他对于那个案子也知道的不多,别人知道多少,他就知道多少。对于罗氏,卷宗里着墨的就更少了。而且因为这个案子实在是太过于骇人听闻,所以它的流传度很高很广,而口口相传带来的一个弊端,就是很容易人云亦云。 在官府的卷宗中,这个案子是个悬案,鬼蜘蛛为什么要杀陈家满门,不知道;为什么杀完之后留下线索,同样不知道;罗氏是如何肯定就是鬼蜘蛛动的手,也不知道;就连最后,那两座金山到底是谁接手,也不知道。 从官府的卷宗传到了坊间说书,每一个城镇都有一套新的版本,无外乎就多了很多别的故事。 比如陈三百看上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呢,正好鬼蜘蛛也看上了,虽然陈三百生的丑,可是想得美,钱包也美,于是那姑娘自然就选择了陈三百。那鬼蜘蛛自然不干,于是就是一场屠杀。 再比如,虽然陈三百生的丑,可是姐姐美啊,于是陈三百的姐姐就被鬼蜘蛛给看上了,陈三百是个不缺钱的商人,姐姐又生的美,当然不愁嫁,如何会选择悍匪一般的鬼蜘蛛呢?自然不肯,于是就把姐姐嫁到了洛阳罗家。鬼蜘蛛被拒,如何咽的下这口气?于是又是一场屠杀。 ....... 这些种种传说,都离不开三点:第一,陈三百生的丑;第二,鬼蜘蛛凶残;第三,陈三百的姐姐很美。 最重要的就是第三点。 罗氏,那个很美的罗氏,江湖上美人很多,漂亮的小美人是江湖上的一道亮眼的风景,然而人人都说,最美的美人,那种惊为天人的,只有两个去处,一方在人间界当仙女,一方在皇宫里,做贵人。 一个是天外飞仙,一个呢,是金枝玉叶。 而罗氏,据说,她入了宫。 一个美到可以入宫的女人,她可以不需要武功盖世,也不需要亲自动手,她只需要足够的美,足够的聪明就可以,她抬一抬手,下一盘棋,千里之外,一座城池就灰飞烟灭。 可是,当真如此吗? 顾悦行不懂。只是他觉得,在连月城短短几日,事情已经走向了不可控的开始。而一切,其实并不是络央的到来才开始的。 络央即便不来,连月城的地坑也会塌陷,也一样会有人好奇进来,好奇的冲着裂缝的地坑丢下什么东西,然后触发机关,致使连月城化为灰烬。 顾悦行尚且不明白如今一切到底如何走向,但是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不是没想过动用江湖的势力,可是在发出信号的前一刻,他忽然就缩了回去。 他觉得,这连月城几日来的走向,不管是孟百川也好,还是人间界的络央,只有他,只有他是个外人。 他当然也可以不做这个外人,可是....... 说不清当时的复杂情绪最后归属何处,但是当时,顾悦行并没有放出那一枚烟火。 *** 但是顾悦行知道,这一趟京都之行,他是一定要去的。以武林盟主的身份,而不是顾悦行的身份。他问旁边络央:“如今出了连月城,络姑娘该去何处?” 络央却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勾勾的盯着远方若有所思,顾悦行好奇顺着一看,居然看到了远处的江水,溃堤之后,隔相江和连月城的大湖中,多了一个通道,远远望去犹如河流。不知道将来朝廷要如何规划,是把它再次填回呢,还是干脆做了河水。但是如今,那就真的算是一条浅河。 浅河之上,有一叶小舟。 小舟想要吃水浅,那舟上势必站不上太多人,如今果然就那么一个细瘦的身影。而那个身影面貌看不清楚,可是身上衣服,倒是让顾悦行和络央再熟悉不过了。 那分明就是谢明望! 他披上了一件披风,把一袭青衫隐没在了白色的斗篷之下,浑浊江水,白衣青衫,一叶小舟,画面着实不错。 不过这个谢明望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顾悦行不自觉就开始咬牙切齿:“他要自己跑了吗?那衣裳还是我买的!谢明望!姓谢的!!!” 那么远,哪怕是顾悦行故意以内力传音,那声音足以在谢明望耳边炸开,谢明望也可以厚着脸皮装作听不见的挠挠头,转了回去。 那小舟极为诡异。它是逆流。如今颂雁江的江水还在源源不断的涌入连月城和月潭镇方向,如果无人支撑,谢明望脚下的孤舟一定会顺流到地坑的漩涡中去,或者是月潭镇的边上。但是这两件事情却是一件都没有发生。承载着他的小舟,一路逆行而上,直接朝着颂雁江方向而去。 等到顾悦行要看清楚颂雁江上有什么的时候,视线却恰好被一丛柳树给遮住了。 顾悦行不知道谢明望下一步如何走,可是却明白,谢明望是跑了。他来的突然,走的突然,潇洒起来,比江湖人还要潇洒。 反而是顾悦行,如今也不好对络央来一句:“后会有期。”然后拍拍屁股跑。他寻思片刻,觉得是不是要来两句,引导络央去京都? 毕竟京都什么都有,最主要的是有孟百川和木呦呦。 这不是两全其美么?他要孟百川的命,她要找回木呦呦。可是问题是,络央会愿意去找回木呦呦吗?看着谢明望潇洒如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样子,之前一口一个小师侄女叫的亲热,跑起来的时候招呼都不打一个。说得好听叫潇洒洒脱,不好听就是见死不救漠然生命。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好歹是人间界的弟子,看络央表情也没有为了谢明望的跑路而产生什么波动,可见那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所以......络央会不会觉得,木呦呦走了,就是缘分尽了? 因为这种念头作祟,让顾悦行失去了先开口的机会。 结果是络央来了个一个轻飘飘的“既然如此,那就后会有期了。” 在顾悦行还没来得及想出来回应的时候,她就足尖一点,如一只轻盈的鹤那样朝远方掠去。之后落于那一株柳树之上轻轻一点,再次飘起,直到消失不见。 第六十八章 守山族” 溃堤之后不久,当地又下了一场大雨。 是又,又下了一场大雨。 大雨让原本给了月潭镇正机的连月湖(顾悦行暂时这样称呼)变成了另外的地狱,连月湖湖水暴涨,而且水下漩涡暗礁遍布,如同一个躲在水面之下的迷宫,滔滔水流只要把人卷入连月湖,那必然再也不见冒头。 这就好像颂雁江和连月湖合作,颂雁江送人头,连月湖负责善后。 用来不到三天时间,配合那一场下了三天的大雨,把连月城,月潭镇月潭村洗的干干净净。 这三天时间,顾悦行一直没有走。他以一种自虐的方式眼见这一场“天灾”。眼前是浑水滔滔,耳边却没有传来任何的呼救声——因为在那之前,镇上的人就几乎空了。 两个时间点,一个是在顾悦行离开镇子千里送人头的时候,另外一个,就是在顾悦行困顿于茶馆的片刻时间中。 在顾悦行以为鬼蜘蛛是冲着自己而来的那个夜晚,鬼蜘蛛已经完成了“调虎离山”和“以命抵命”的前后因果行为了。 这从表面上听起来,似乎都有些让人觉得鬼蜘蛛还挺符合江湖道义,做的事情虽然令人不齿也十分下作残忍,倒是玩得起一人做事一人当的作风。 可是对于顾悦行来说,想必并非如此的。 虽然这种肯定顾悦行暂时没有什么证据,非要逼急了问,那顾悦行也不是不可以承认自己以貌取人。更何况,那偷袭的手段,交手的作风,还有那个假廖七笨拙的栽赃陷害和明显的恐惧,无一例外都证明了鬼蜘蛛是在以牺牲局部保全大体。 当年恶名昭彰且又消失多年的鬼蜘蛛重出江湖,却又在一个看似再也普通不过的小镇子上以送死一般的形式殒命......这让顾悦行不想细想,都不敢随意将其处置了。 那场雨下了四天,四天中带来的洪水、漩涡、房屋塌陷等等,几乎把所有的痕迹洗的干干净净。想必过不了多久的日子,这湖边的地方,就会被荒草覆盖,即便有人偶然路过发现瓦片残垣,也只会觉得这里或许曾经有过村庄。至于之后为何荒废,绝大部分的人是不会去细想的。 一个村落从人烟消失到最终沦为荒地,差不多要十年,若是一些沙漠或者缺少雨水的西北之地,那空屋古城或许还可能留的更久。 可是顾悦行却眼见这一系列的转换,仅仅花了四天。 *** 四天之后,顾悦行点燃了手里的另外一支引路香。 他站在月潭酒楼的位置上,如今这片位置已经空了,那个许姓的掌柜最终没有要来他的赔偿,也没有来得及修复他的酒楼。 顾悦行原本担心那片废墟之下会被人发现沾着陈三百的血的木板和横梁无法解释,如今也不用担心了。 点燃的引路香没有任何味道,但是升起的白眼却要比一般庙宇和熏香中看到的要明显一些。或许这也是为了方便人间界在动乱中寻找生者的一个缘由。 引路香升起,细细的白烟无风自动,极为灵活的往前飘动,顾悦行心中一动,立刻跟了上去。那白烟像个灵活又调皮的小孩,忽快忽慢,忽然又在面前团成一团云朵状,仿佛在逗弄顾悦行,每一次白烟把自己聚拢成白云的时候,顾悦行都用手指出手点它一下,仿佛是在催促,最终,他们来了一个尚未塌陷的矮墙前面。 白烟轻巧,越了过去,之后再往下,明显那存活的东西是在矮墙后面。而不光是如此,那白烟越过矮墙之后很快就在上空聚拢成云,之后不动。仿佛是个之前调皮的小孩忽然开始干正事。 顾悦行不敢怠慢,立刻纵身越过矮墙,然后不顾一切开始扒开他入眼的那一片狼藉。狼藉果然是狼藉,什么都有,碎瓦、断掉的青砖,掺着草根的烂泥,还有腐朽的木头和断裂的枝条。 其中,今日还有一个鸟笼!那鸟笼实在是结实,被那么多的东西盖住居然完好无损,而且外面包裹了一层遮光的布罩整个鸟笼几乎没有任何的损害。 顾悦行先不管,决定先把这个鸟笼丢到一边,然而伸手去取,入手却一沉,那鸟笼居然奇重!顾悦行吃惊之下,重新把目光回复到鸟笼上,他这一回用力把鸟笼从废墟中扯出来,入手的重量让他觉得这个鸟笼并不简单。 他一把扯开鸟笼外面的布罩,发现那鸟笼居然是由黄金打造的!那幕布揭开,顾悦行才发现里面有一只吓呆的黄鸟,那黄鸟忽然见光,一下子醒了,在鸟隆中死命扑腾,好一会才安静下来。它似乎是渴急了,不停地啄那空荡荡食槽,顾悦行想了想,不忍心把泥水喂给黄鸟,而是把树叶上的水珠收集之后,喂给了它。 黄鸟解渴之后,安静了许多,示好一般用头蹭了蹭顾悦行的手指。顾悦行心中不由得柔软,无意中抬头,发现头顶上的引路香的白烟已经散了。 顾悦行不由得一愣:他记得陌白衣说过,只要生者体征恢复,白烟就会散去。反之,将会升空,聚拢成云。看来这只黄鸟,应该就是这城里唯一的“生机”了。 顾悦行忽然觉得泄气,他怀着希望而来,希望能够找到一个生者,一半是希望求助于天,发现一个无辜之人,另外一半希望是他的渴望:他渴望寻到一个幸存者,代表这个空城的希望和迷途知返的可能。 这座城罪行累累,罄竹难书,难道就没有一个对此觉得不该的人吗?他不住地,难道苍天也不知道吗? 还是苍天知道,所以一个都没放过? 可是苍天却屡次放过了孟百川。 为什么呢? 到底是什么原因? 顾悦行盯着那眼前笼中黄鸟沉思,不知不觉喃喃自语,又好像在寻黄鸟解惑:“你说,我杀不了孟百川,屡次杀不了,是不是老天爷在阻止我犯错?因为孟百川并非有罪之人?” 黄鸟如何能回答,它仰起头,露出两坨小红脸蛋,看着十分可爱。这个时候顾悦行才发现,它居然是一只玄凤! 顾悦行笑起来,说道:“小家伙,你是怎么来这里的?命可真大,居然没有淹死?” 玄凤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顾悦行的话,用翅膀拍了一下鸟笼,顾悦行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发现了一处横梁,那横梁有一个专门挂鸟笼的挂钩。 “所以你是之前一直被挂在上面,所以没有被淹死,运气真好啊小家伙。” 玄凤做了个骄傲抬头的表情,然后一脚勾住了笼子里的小小秋千架,荡起了秋千。那个小小架子的横杆居然也是金子的颜色,随着一来一回的荡漾,那金子的光芒差点闪瞎顾悦行的眼睛。也是因此,顾悦行发现那横杆上有一个字。 姜。 那个姜的写法很特殊,而且就连那个横杆的包金手艺也是十分的奇特:它的两端都是仿制的木纹的走向。 而且这个技艺相当的眼熟,居然是南燕金行姜金号的手笔! 姜金号是皇商,前身是守山族,世代在山林中生活,之后一个机会,皇家的寻金队找到了这座山,发现这座山中竟然有一座银矿。同时,还发现了时代守护此处的守山族。 对于守山族来说,很多人十分的陌生,有的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守山族是和猎户一类的靠山吃山的行当,或者是占山为王的莽汉等等......其实不是,守山族是名正言顺的那座山的主人。这是十分少见的,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现在,唯有守山族手上,有一份就连皇家都不能够无视的“山契”。山契需要在每一朝盖上新的公章,那是可以证明这个朝代存在过的意义——所以在每一朝的开朝,朝廷都要派出特使,不远千里去寻找守山族,把玉玺印章盖在山契之上。 山契的时间到底有多多久,就要看守山族手上的大山存在了多久。 朝廷或许千变万化,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管如何,江山易主哪怕一百次,守山族的山依然还是守山族的。 姜氏就是位于南燕其中一个守山族。他的手上有一座银山,真真正正的银山银矿。这让南燕朝廷犯了难——千辛万苦寻找到的银矿,结果居然是守山族的。 之后的中间过程到底如何不知道,反正之后发生的事情在顾悦行看来就十分的滑稽了:当时的守山族族长姜氏十分痛快的把那座银矿送给了当时的南燕的皇帝灵丘。灵丘皇帝大悦,表示要好好感谢这个姜氏的大功臣,于是直接把姜氏当时的小女儿小姜氏接到宫里,封为了姜贵妃。 故事发展到这里,如果没有点出来姜贵妃才二十岁,而灵丘已经五十九......那倒还算是个勉强正常的走向。可是五十九岁的灵丘用报恩的名义纳了人家二十岁的女儿当贵妃,这就是十足十的忘恩负义了。 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守山族姜氏的诅咒,还是山神庇佑守山族的女儿,不到一年,灵丘连六十岁大寿都没有来得及过,就猝死于马上——就是马上,灵丘为了给自己的爱妃证明自己宝刀未老,一时兴起在赏花会上表演南燕着名的曲目马蹄飞花——就是骑兵驾驶马匹以轻盈势态奔跑于花丛,既可以令花瓣震落造成落英缤纷之相,又不会伤到娇嫩的花汁。这马蹄飞花的本事,是很多王公贵族都十分喜欢并且热衷的一个项目,南燕招驸马时候,也有考验马蹄飞花的一项。 灵丘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中高手,之后登基为帝很久不曾上马,最后居然为了年轻的宠妃而破例,表演了一场马蹄飞花。前面一切顺利,从入宫之后就鲜少见笑面的贵妃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来,结果就在要踏过牡丹丛的时候,冷不丁窜出来一条小蛇,平常受过训练的御马受惊,高高扬起,将猝不及防的灵丘帝重重掀翻在地。 灵丘连惊呼一声都来不及,就直接在牡丹花下摔断了脖子。 真真正正的“牡丹花下死”,也不知道做了鬼的灵丘到底有没有成为一个风流鬼。 君王驾崩,按照皇室道理,贵妃该作为祸水处决,但是偏偏这位贵妃背后是守山族,朝廷用着人家族人供上来的银子,后脚却要处决人家女儿,换做再不要脸的皇亲都干不出来。 之后,思来想去,干脆就把贵妃送了回去。重新去当守山族的女儿,出宫的时候,小姜氏才二十一岁。卸下了贵妃的头冠和玉簪,姜贵妃又成了小姜氏。她却并没有回去守山族,而是留在了南燕的都城临江。 她创立了姜金号,把她一年来在御前陪伴时候学来的本事一五一十的用到了经商中,她如同一尾鱼,在商海中肆意畅游。很快她就击败了同行,成为了专供御用的金行。当年临江的权贵,无一不以家中有一套姜金号打造的金器为傲。 之后大燕国灭,燕国就真的成为了南燕。姜金号也从此绝迹。据说后来的姜氏后人重新回去了山头。群山绵密,那银矿不过群山一角,给了朝廷之后,他们还剩绵延群山伴身。徒留那些仅存的金器成为绝唱。 *** 顾悦行没想到在这里一个地方,居然能够看到姜金号的东西!而且还是一个那么大的鸟笼!对于姜金号的东西,除非朝廷点名,否则轻易不会打造特别繁琐的金物,在顾悦行的印象中,也就是颂雁之盟的和亲中,为了当时的和亲小公主和亲,姜金号奉命给小公主打造了一整套的金器。什么都有,梳妆台,梳妆盒,镜子,椅子,吃饭用的锅碗瓢盆,甚至是公主把玩的一些小玩意,甚至还有一个拨浪鼓。其中最为瞩目的,是一只黄金打造的玄凤鸟。 那只鸟通体由黄金打造,羽毛是由薄如蝉翼的金羽层层黏贴其上,两只眼睛用了罕见的黑珍珠,就连玄凤脸颊十分可爱的红点用的都是波斯进贡的红宝石。 而如今眼见这个鸟笼,顾悦行才恍然大悟:既然有了玄风,那怎么会少了鸟笼呢!黄金做的玄凤,自然也要到搭配黄金做的鸟笼啊! 第六十九章 雨霖铃” 当年以quan套姜金号金器作为陪嫁的小公主最终没有等到她的大婚,就在她及笄的那一年,宋帝撕毁盟约,挥军南下,渡过颂雁江把战火烧到了南燕。 而那个时候的南燕,正值全民供佛的最高峰。 当时的南燕国力已经开始走向了凋零。最后的一位皇帝皇雍安帝却毫无作为,他的亲生弟弟鹤丘比他更没用,雍安帝战战兢兢坐在帝王之位上,茫然惊恐,不知道从哪里去寻找救国之法。眼见南燕时常遇到荒年灾荒,水寇山匪,甚至大荒。他想不出有用的办法,最后,只好寄托于神灵。 他成了南燕建国以来,最为虔诚修佛的皇帝。偌大且华美的宫城,开始升起冉冉香火,无数的僧侣在宫廷中堂而皇之的进进出出。当时南燕的百姓甚至有了一直说法:看一户人家是不是命好,要看那户人家生的儿子头圆不圆,因为如果头圆,表示这个孩子合适送到庙里当和尚,剃光头,穿袈裟,背经文。 那个时候南燕重视僧侣,几乎到了每个月都会开法华会的程度,高僧诵经的时候,会挑选容貌漂亮伶俐,面相圆满如朗月的小沙弥坐在高僧的前面当小佛童子。而一旦成为高僧的随行童子,不管是在寻常百姓家中还是在高门大户中,都是一件脸上添光的事情。 南燕在亡国的最后几年,贫苦人家已经将当和尚视为了一种比科考参军更为有前途的职业。 如此的一个佛国南燕,在宋军拼杀而来的时候,那些将士拿木鱼的手势都比拔刀娴熟。 存在了将近两百多年的大燕国,最终在小公主十五岁的时候变成了过去式的南燕。之后的事情,民间的百姓就知道的不多了。 但是不代表顾悦行没有耳闻。当年,在宋国皇宫的小公主得知了自己的父皇母后殉国,皇族亲眷葬身火海的真相之后,凭着一股子劲,居然刺伤了她的未婚夫,当时宋国的和亲皇子。之后,就再也没有听闻那位和亲公主的下落了。 或许是死了也不一定。 毕竟她一个亡国公主,不在敌国皇宫中伏小偷生,反而行刺皇子,那么弱小的一个贵女,即便是当时没有死在乱刀之下,只怕也会凭着一腔刚烈自刎殉国的。 顾悦行当年很不理解那个小公主的举动,毕竟小公主当时十五岁,她的未婚夫也才十六,能左右什么事情?做这一番傻事,也可能就是凭着一股对宋国的言而无信和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双重恨意。 在这之前,顾悦行一直没有什么证据觉得那小公主是死了,如今就连她当年的嫁妆都流落到了民间成为了民间收藏和炫富的存在,宋国皇宫居然会让这样的东西流出皇宫,若是没有上头人的默许,底下的人只怕根本不敢做这些事情的。 所以,那小公主不光是死了,只怕还被记恨着。 顾悦行会如此联想的原因,直接原因就在于那位被小公主刺伤的未婚夫。 那位皇子大难不死,现在的后福就是成为真正的控权者,他就是现在的那位朝廷鼎鼎大名的掌政王爷赵某南星,当今的小皇帝赵京墨的亲叔叔。 当今的这位小皇帝,其实也挺算是大名鼎鼎,他是宋国建国以来唯一一个,父在,子上位的一个例子。 赵京墨的父亲并没有什么治国才能,不管是外貌还是性格上也实在是算不得出挑。一个平平无奇的爹,并没有什么幸运出个好笋,他身下的儿子也各个都是一样,一看就是父子一脉的那种。甚至来说,赵京墨有很多担得起大任的叔叔们,而偏偏,他被选中还是因为他爹。 他爹有一个当时在位皇子中其他人都望尘莫及的本事:就是强大的生育能力。 在一众清心寡欲甚至有两个长公主都直接看破红尘出家的众多皇子皇女中,这个性格老实温和,模样不俊不丑的皇子,从大婚之日开始就接二连三的开始生儿子,妃子生完侧妃生,侧妃生完妾室生,就连偶尔雨露沾了一下的王府丫头,肚皮都能争气的鼓起来。 皇家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开枝散叶。 原本宋帝并不太过于的相信神灵之说的,可是对于宋国吞并南燕之后,他的皇子皇女居然接二连三的开始无欲无求甚至看破红尘出家......这连国师都无法详解的事情不由得就令宋帝梦魇。甚至有人说,那位雍安帝之所以一头碰死在神灵面前,是以血下了毒誓,要以另外一种方法,让赵氏亡国。 这就危言耸听了,宋帝第一时间就把这种谣言掐死在襁褓——也确实是赐死了不少人才堵住了这些传闻。 没有什么比延续宗祠把江山代代攥在手里更重要的了。大的已经冥顽不灵为时已晚,那就选小的,坐不稳龙椅也不要紧,他身边那么多有才能的叔叔,一人一手,都足够把这个小皇帝的龙椅扶的稳稳的。 亏了他那几个连夺嫡都还没有来得及夺一下就摇身一变成了亲王的叔叔们,小皇帝的龙椅确实做得安稳极了,动都动不了,小皇帝不光是动不了,就连脚都没法着地。 顾悦行一直觉得,这宋国皇室,早晚要来那么一出。可惜小皇帝虽然年轻,赵某南星更加年轻,小皇帝想要凭借年岁熬死自己的叔叔只怕是不可能了。他如果聪明学着自己的爹那样当个逍遥皇帝,或许这一辈子也是快乐似神仙了。 可是都走到这份上了,谁乐意去当个至高无上的傀儡呢? 这都是朝堂的事情,和他这个武林盟主又有什么相干呢? 距离京都十万八千里的顾悦行,也只能在一个废墟之地对着曾经眼见过帝都繁荣的金鸟笼叹息一声。 *** 如今在他眼里,那金鸟笼还是金鸟笼,即便落于民间都不会有人不识货的。不知道那笼中的金鸟如今下落何处,但是那金鸟即便是再金碧辉煌价值连城,也不如眼前这只玄凤。 “你是活得啊......我对那金子打的鸟说话,它会理我么?” 他把手指从笼子的缝隙伸进去抚摸玄凤的羽毛,那玄凤一点也不怕生,甚至十分的亲人,它极其舒服的任由顾悦行从头到尾巴的顺毛抚下,十分的舒服。若是顾悦行慢了些或者停下,它还要啄他一口手指以示催促的。 这只玄凤看着也是主人家精挑细选出来以配这个金笼的,生的十分好看,每一根羽毛都十分的柔顺,一点瑕疵都没有,就连爪子都粉嫩的比成色最佳的碧玺还要透亮。 顾悦行越看越是喜爱,想着这若是在平日里,绝对是要带回家让仆人精心养着的。可是如今,他并不要归家,自己尚且不知今日下榻何处,还带个鸟雀,就大大的不该了。 不该这个金笼,到底要如何处置,实在是令他头疼。 丢这里吧,暴殄天物,带走吧,又太过于显眼。何况这又不是他的东西,若是孟百川在这里,他还可以甩给孟百川,让他上交朝廷,好歹价值连城,正好查一查这宫中东西,是怎么流到民间成为百姓炫耀的宝器的。 偏偏孟百川跑的太快,挖走了那些黄金倒是一回事,怎么就没过来搜搜这周围村镇呢?这周围村镇,随便一处就能发现姜金记的鸟笼,那么如果是这样,再搜一搜,搞不好金床银碗也不是没可能的。 可是这一切属于孟百川的活,凭什么要交到他手上呢? 他凭什么又要管呢? 就算是要管,也要有个理由给他吧? 顾悦行忽然淘气起来,轻声自言自语一番:“如果我把这只小黄鸟放出来,它非但不跑,还落在我的左肩,我就帮这个东西物归原主去。如果它跑了或者落的不是我的左肩,那我就当没看到......了不起,我就挖个坑把它埋了——反正这金子,想来也是出自守山族,都是土里的,那就还归土里去。” 他说完偷笑一下,然后打开了鸟笼。那鸟笼做工十分的精细,就连鸟笼门的锁扣都是梅花纹路,轻轻一按门就开了。 小玄凤在笼子里歪头,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顾悦行轻轻在笼外勾了勾手,那只玄凤似乎是非常熟悉这个动作一般,飞快的跳跃了出来,煽动翅膀,非常轻巧的落到了顾悦行的手上。 它的小爪子有非常尖利的指甲,像很细很细的刺,轻轻挠着他的手指,很痒,让顾悦行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玄凤鸟不知道顾悦行为何发笑,睁着一双黑豆一般的眼睛看他,顾悦行也打量它。 就这样安静对视了片刻,顾悦行轻声说道:“你自由了,小家伙。” 说完手一举起,再一个巧劲上抛,那只玄凤就顺势飞起,它好像直到飞到了半空中,落到了那个矮墙上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金笼得到了自由。玄凤在矮墙上看了看顾悦行,又看了看天空,迟疑片刻不久,便震翅飞走了,它如同一只轻盈的光,一下子就不见了。 顾悦行看着那消失不见的黄鸟,心中涌起一股情绪,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叹出的这一口气,算不算是如释重负。 ***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手中话本这一页的走向正好写到这一句话,温柔多情的书生初次在长亭之外遇到偷偷溜出家门踏青的小姐,那小姐粉面含羞声音脆甜,偏偏憨憨的书生却还一口一个兄台的待之。他们饮酒,赏花,谈古论今。又看到亭外黄雀,便有了书生大笔一挥写下这两句。 书中的书生和小姐兴致正浓,即便是鸟雀叽喳,也觉得是在鸣唱。 而对于眼下的陌白衣来说,他只觉得吵闹。 窗外鸟雀为了争夺一个枝条在吵闹,似乎是在抱怨对方不肯退让一步让自己躲进阴凉处,那外头艳阳高照眼看着肉香都要出来,明明那么大的树荫,别说两只鸟雀,即便是一窝都能待下,非要独占,这独占的结果,就是一只两只,都得不到那方庇佑。因为不过转眼,晴天就被乌云笼盖,天幕之上沉重地轰隆隆,阵阵惊雷伴随劲风而来,惊得园中花木枝头乱颤,淅淅沥沥的雨一点一点打在屋瓦上,青石板上,从星星点点逐渐变为一场意料之中的急雨。 陌白衣看到,那两只争夺凉荫的鸟雀,还未争夺个高低,就被淋成了两只炸毛的鸟雀,灰溜溜的跑了。 屋内挤进一袭带着雨天泥土的风,风中裹挟着一股明显的泥土的味道,在房中乱窜,吹得书卷乱翻,在房内唰唰作响,几扇窗撞在墙上,哐当作响,这响声不过几下就被止住,听动静,应该是赶来的小厮侍女固定住了窗户。 但是窗前正站着发呆的陌白衣,侍女们一时之间也不敢决定倒是关窗还是不关。 若是不关吧......这风向,眼看就要卷着雨袭到了陌白衣的脸上了。可是这关.......陌白衣还站在窗前呢....... 众人都不敢再动作,默默的站在陌白衣的视线范围之外等候命令。 但是迟迟未曾等到开口。陌白衣似乎还没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屋外狂风乱作,雨水已经打湿了他手上握着的书卷,甚至有一滴已经滴落到了手上,可是依然没有让陌白衣回神。 侍女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硬着头皮开口。 就在这时候,救星驾到,院子里的的黑瓦白墙上忽然翻进来一个人,身手十分的伶俐,动作也潇洒,如果排除他浑身湿透的话。那人骑在矮墙上,面对被当成做包的境遇也毫不在意,伸手抹了一把脸,冲着那几个娇美的侍女眨眨眼,说道:“窗户不用管了,下去吧!” 侍女们偷偷看了看陌白衣,发现这时候陌白衣已经回过神来,同时他也发现了骑在墙头上淋雨的谢明望,微微笑了一下,转过了头,走了开。 侍女见陌白衣没有任何表示,便知道这是默许,急忙福了福后退两步准备离开,忽然又被谢明望叫住,谢明望依然骑在矮墙上淋雨,叫到:“这雨天,合适听曲!去,叫你们府里的伶娘子给我在月门亭下,唱一首雨霖铃。” 第七十章 红花案” 《雨霖铃》也写作“雨淋铃”,是词牌名。相传马嵬坡兵变之后,杨贵妃缢死,在平定叛乱之后,玄宗北还,一路上冷雨凄凄,风雨吹打了皇家銮的金玲发出声音,帝王由此作出此曲《雨淋铃曲》,哀悼杨贵妃。 这曲调本身就十分的哀伤,自古的文人皆喜欢在这曲上填词咏唱。但是陌白衣自诩文采平庸,懒得做画蛇添足举动,于是只让乐人演奏。 倒是谢明望很是喜欢,各种填词,然后叫陌白衣府中的乐坊来唱。 陌白衣实在是不知道谢明望为何偏偏对这一首曲子情有独钟。谢明望相信,刚刚陌白衣转身之前的那个白眼,实际上是针对他的品味而非本人。 谢明望爬墙不登门,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家中悍妻发火;二来则是因为他写到了好词。 这一处宅院,只是陌白衣寻常不过且不常下榻的别馆,谢明望那个平常不发火就是美娇娘的爱妻远在千里之外,他这回登门的目的只有且只会有一个,那就是他又写出了什么绝妙好词。 任何好词,陌白衣都不感兴趣,而且他是从根本上就对雨霖铃这个曲子不感兴趣。 当时的唐玄宗“君王掩面救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宠妃被杀,他的悲伤居然还能被后人理解为深情,实在是可笑。唐玄宗当年都已经年老,之后回宫不久也被迫退位成了太上皇,宁愿看着白头宫女对着玉环雕像落泪,也不在当时与爱妃同生共死。 “若是当时皇帝说,敢动我玉环就连朕一同杀了,难道那些叛军真的敢闯进龙帐不成?” 陌白衣的高傲和对于君王掩面的轻看倒还真不算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当年确实做过一回勇救美人的英雄,虽然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当时年少孤勇的原因,可是勇就是勇,管他什么原因呢,自己那一回英雄做的可是理直气壮至极。 谢明望曾经对比调侃:“你也是个狠心人,以命相拼救了人家姑娘,还因为这件事情丢了继承皇位的可能,人家姑娘呢或许这一辈子都嫁不出了,你倒好,忘了个干净。” 陌白衣当时回道:“我救下那个姑娘,又不是为了让那个姑娘一辈子忘不了我一辈子嫁不出去。我若是还记得她,那反而才是给她如烟波一般的希望,她才会真的嫁不出去呢——趁早对我死心,还能遇个良人,有个好缘分。” 谢明望说:“那姑娘若是嫁不出去,你娶了不就好了?你是个王爷,哪家王爷没有三房六妾的?” “普通人也就罢了,贪我什么都好,美色也行,名望也罢,这些我都可以给我的妻妾,可是偏偏是那个姑娘,不好。” 谢明望奇怪:“那姑娘不好?” 陌白衣说:“不是那姑娘不好,而是太好,那姑娘若是嫁给我,定然要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那我......要我一双人不难,可是要我琴瑟和鸣我却做不到,而要那姑娘和我相敬如宾,我觉得那姑娘也做不到。不必为难人家,也为难我。” “你就偏偏知道那姑娘好?” “我以命相救的姑娘,当然好。——不好也好。” 谢明望乐不可支:“世人皆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你现在看似无情,其实是没有遇到命中注定克你的人。你看我,谁能想到像我这样的人,刚刚入世就陷了情网?从此之后就是打是亲来骂是爱的。” 陌白衣失笑。 谢明望确实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倒霉。刚刚出谷,还没来得及走出人间界的地界,就被一堆路过的绿林好汉给绑走了,那帮山匪还直言“绑的就是人间界的弟子”,他们要人间界的医者给自己的山大王看病。那山大王的了一种疑难杂症,说是原本以为是个蚊子包,结果没想到一生二二生三的,蚊子包越来越多,之后竟然开始起水泡,挑破一个水泡之后,那水泡中的液体居然可以把一个挑破伤口的太夫的手都给烫到流脓。 那大夫也是被绑架来的山上,当时吓得差点晕了过去。山大王又难受又急,一叠声骂他没用,把那后面几个大夫都打了一顿赶下山,扬言要再抓太夫上山。后来也不知道是那个太夫出卖,言语说这疑难杂症,寻常太夫根本没用,打死也没用,只能叫人间界的医者来。可惜人间界的医者,要么云游四方要么就在太医院或者官府供养,轻易根本见不着。 眼看着那个山大王又要打*,那个嘴碎的太夫一不做二不休,坏点子出到低,就出了个让山大王的手下埋伏在人间界入世的必经之处守着,看看能不能真的抓到一个撞上门的兔子来。 结果也是活该这个山大王命不该绝,那帮土匪在入世地守了不到几天,就看到一个傻乎乎的谢明望出现在了视线范围内。 土匪也不知道谢明望有没有功夫,只听说人间界的弟子用药是没办法的,人家吃跟喝水一样,从小砒霜当糖吃,鹤顶红吞着玩,吃断肠草都只会拉肚子。而且人家轻功也厉害,逃跑起来,狗都追不到。 那只能智取,一个绑匪说着就捂胸倒地满脸痛苦——不是装的,被同伴狠狠踹了一脚。谢明望果然上当,刚刚摸探上脉搏,就被一板砖打晕。 人间界的弟子,砒霜当饭吃,迷烟都呛不着,可是到底也是肉做的,被一板砖下去,直接眼冒金星晕了过去。 醒来后,就在那个山大王的房里。 说道这里,陌白衣还是很好奇,不过之前问过无数遍,谢明望都不肯说:“我是奇怪,你当时被袭击在先,之后又如何断定,对方不是劫色呢?” 据谢明望当事人回忆,当时他醒来之后,外裳不见,鞋袜也被脱掉,全身上下只剩下雪白里衣,后来才知道,那是山大王预防他逃跑才这样做的,他要是有脸,就穿着一身寝衣跑下山去好了。看他还要不要名声了,这样跑下去,人间界的弟子被山大王给占便宜这事,可是洗不清了。 当然,之前被抓走的太夫都是同等待遇,只是有一个是白胡子老头,让他撒开腿跑都跑不动,于是到底还是怕老头着凉,给人家还了衣服,还加了被子。 谢明望羞愧:“说来惭愧,那山大王,生的秀色可餐极了。” 绝色的山大王劫了他,他治好了山大王的怪病,还告诉山大王,这怪病的起源是一种山上沉睡多年的虱子,原本这山上多年旱灾,所以虱子皆沉睡地下,结果今年雨水很好,虱子感觉到了外面的湿气,这才破洞而出,只要这山上雨水充沛,那虱子就不会消失。而这种虱子不会致命,平时上山的猎户和砍柴的樵夫甚至包括这那些土匪皆是皮糙肉厚,不会有什么大碍。倒霉的只会是山大王一人。 如此种种一番言语,加上天长日久的朝夕相处,那山大王要治病,又是病在皮肤,难免尴尬,这尴尬久了,就生成了暧昧,暧昧之后,人间界的弟子谢明望就成亲了。 陌白衣:“.......你确实应该羞愧。” 谢明望果然捧场,立刻羞愧地低下了头。 陌白衣道:“你冒雨而来,总不能是专程来听一首雨霖铃的吧?” 他原本真的以为谢明望就是这么无聊,结果看到的确实一脸神秘的谢明望。 他说:“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陌白衣一愣:“你让让我去别处,还来让乐师奏乐.......你........” 谢明望脸上的笑意尽褪,冲他比划出一节小指,那小指第二节的节口,对着唇珠,那是噤声的命令,是命令,人间界中,上一辈弟子对下一辈的命令。 *** 这个地方是距离连月城百余里的槐安。距离当地的州衙还有一定的距离,孟百川作为排头兵已经先去打探路程,陌白衣是中段,后面还有压阵的士兵,皆做了商人打扮。一切以低调形式。别说地方官员,就连一大半的朝臣,都不知道陌白衣离开了京都。 所以陌白衣实在是不明白谢明望在紧张什么,专门大大方方溜进来,然后还布了局的把他带出来。 他举着伞走在街上,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那雨势还在下,街上的人除了拉车送菜的菜农,送信的跑腿,还有忙着收拾铺面门口的伙计之外,也就只有他和办成自己小厮的谢明望。 没错,如今的陌白衣,顶着谢明望的脸。为了迎合谢明望被雨水淋了个湿透的模样,他还十分不情愿的把头发打湿,虽然他特意换了一身衣服,可是刚刚走过第二条街,他的衣裳已经湿了大半。 扮成护送“谢明望”出来的谢明望本人更加狼狈,他为了不引人注意,一直弓着背,如今背后全部湿透,鞋子都浸了水。 陌白衣一直被谢明望引到了一处巷子口,才看到谢明望松了一口气,挺直了腰板,然后手往脸上一抹,虽然没有变会自己的本来面目,可是也换了一张陌生的脸。 谢明望解释说:“待会我们要去的地方有些不便,我若是顶着你的护院的脸,怕会被人家招来麻烦。这张脸是我曾经见过的一个人的脸,他应该是死了,所以无事。” 陌白衣不动声色:“什么叫应该死了?” 谢明望也不瞒着:“这张脸,是月潭镇的一个小伙计的。” *** 谢明望领他去的地方,叫做红花馆。大大咧咧的写在了牌面上,挂着那里。然后周围各色人等进进出出络绎不绝,陌白衣在一旁观察了一会,很快不难就发现了规律:进去的人都是神色匆匆,一脸焦急。和出来的人擦肩而过时候虽然目不斜视,但是依然难掩一脸的灰败,尤其是和出来的那些客人一脸饕足的红光满面对比。 这一番对比,就可以说是十分的尴尬了。 陌白衣看了一眼旁边一脸憋笑的谢明望,感觉自己有点被耍了。 谢明望看到了陌白衣有点恼怒的表情,知道他想歪了,急忙朝他使了个眼色,叫他“稍安勿躁”。 陌白衣只能逼迫自己“稍安勿躁”,他冷静到现在的原因,大概也就是因为现在这个红花馆不愁生意,所以没有那种门口守着的伙计亦或者其他。陌白衣在这里站着,在一堆来去匆匆的人流中虽然显得异类,可是也无人理会。 这个红花馆地理位置其实不算是显眼的,虽然也不算是巷,但是却不影响对方门庭若市。 那红花馆的招牌老旧,门口也狭窄,每一次只能够让一人进一人出。 出去的人出来了,才有空隙让进去的人钻空子进去。然后进去的人呢,不多一会,就一脸饕足的出来。 陌白衣道:“没有同一个人。” 他说的没头没尾,不过谢明望也是明白的:“确实,进来和出来的,没有同一张脸。这就是我好奇的。” 他这句话说完,冷不丁对上了陌白衣再度回头的脸,陌白衣的脸上这回浮现出一种比他更深的好奇:“你难道,叫我过来,就是因为好奇?” 谢明望反问他:“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这个小馆子,很像个......嗯?你懂的。” 陌白衣一脸冷汗:“我不懂!” 不,你懂的,否则刚刚就不会是那样的表情。 不过......谢明望能够带陌白衣来此,肯定是不可能一点准备都没有的,谢明望已经再次观察了好几天了,蹲在这里像个要饭的,还曾经真的接到过几个饕足的客人丢下的铜板,有的给一个,有的给两个,最多,不会超过三个。小气的紧。 谢明望不敢进去,不敢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说来或许你不信,这是一家糕点铺子。你看它叫红花馆,是因为这家的糕点馒头上,都映着一朵小红花。” 谢明望知道陌白衣会问什么,因为陌白衣会想到的疑问,当初他也想到过的。 “这家店,只许堂食,不外带,出多少钱都不外带......而且现吃现做......今天进去,排到最快,要明天早上做早点。” 谢明望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你说说,离谱不离谱?那家的糕点铺子的糕点,有这么好吃?” 第七十一章 半缘” 陌白衣才觉得不可思议:“你冒雨爬我府中的墙,还想那么辛苦的招数把我叫出来,结果就是为了告诉我,这里有个哗众取宠的点心铺子,你不知道味道?” 陌白衣说:“那你进去吃一次不就知道?” 谢明望说:“我若是想要自己进去试试,还用叫你?” 陌白衣故意装傻:“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难道要我替你去尝尝?我对这些东西没有太多念想。” 谢明望示好道:“这门口一看就破破烂烂,连店小二都不愿意雇佣一个,里头必然破破烂烂,你师叔我虽然算不上什么金尊玉贵,可是哪里受得了这个委屈?——不对,是我哪里能让那美味受得了那个委屈?若是那糕点真的滋味美妙,可是我却因为座椅不好,茶不好,眼前没有美人都不好而败坏了兴致,那美味与美人无异,与名马也是无异,我成了什么了?” 陌白衣算是彻底明白了谢明望的意思。 谢明望是用那句“曾因醉酒鞭名马,唯恐情深累美人”这一句套用在自己身上。他一生最引以为傲的便是所谓的“知自己斤两”,所以他从来不做那些挑战自己的事情。 若是遇到名马,他就送给将军,若是遇到美人,他就塞给文人。总而言之,他从来不去沾自己享受不了的福气。 那这就是一份糕点而已,犯得着做的如此复杂? “这份点心若真的是珍馐美味,那即便是周围环境杂乱,你就当时折扣了一点福气,毕竟这普天之下之后区区少数人吃得到这种美味,从概率来说,这也算是一种福气。你常说的,一个人的福气是有定数的,比钱还不容易,不可挥霍,这糕点的福气价,都给你减少些了呢。” 谢明望不允许这种福气有任何的折损:“我一向对于食物不那么的苛刻,什么都能吃,为的就是把这种五脏庙的福气省着花,偏留着用到这个时候。我若是连这种时候都可以勉强,那我平日里的不拘小节是不是也太亏待我自己了?” 这两人在人家铺子门口旁若无人的争执起来,一个要去,一个不去,两个人都都已经断定里面定然环境不堪。其实他们两个人并没有避讳来来往往的客人。可是一则进去的客人疲惫不堪急切万分,二则是出来的客人心满意足魂游天外,根本无暇为了这家店的名声来争辩两句。 直到有个身穿灰布衣裳的伙计十分低调的来到了陌白衣和谢明望的身边,对着陌白衣恭恭敬敬鞠了一躬,道:“见过二位客官。” 陌白衣不领这个请:“别,我可没说我要去你们店中。” 伙计不卑不亢,似乎很是见过大场面,被陌白衣这番不客气,他脸上的表情连变都没有变过,依然恭敬道:“我家主人说,来者便是客,虽然这位公子看着好像不是那么愿意屈尊下榻小店,可是公子的朋友似乎对ben店十分的感兴趣,如此,那公子与小店也算是有一半的缘分——引得公子,知晓ben店。” 陌白衣笑笑:“你倒是很会说话。既然你称呼我们二人皆为客,那他也是客,我懒得去,你若是这话不算是敷衍,就送两份到我朋友家中不就好了?” 伙计道:“既然之前说,来者是客,那前提就是来,要店中,那才是客。至于客人是否要点那份糕点,其实不重要。” 陌白衣挑眉:“哦?那你这店,我倒是觉得有点耳熟。——很像是黑店啊。迎客不是为了卖给客人食物,反而只是让客人进去。这让我想起很多黑店,把人骗进去做猪杀。” 眼看对方软硬不吃。而陌白衣也没有要软化下去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反感这家店,如此下去,别说陌白衣会同意进去,说不定一怒之下把这家店查封了也说不定。 听说这家红花馆确实在别的地方有过分店,谢明望兴冲冲过去,结果根本不是,同意是破败匾额,同意是藏身深巷,可是那是一家真的卖胭脂水粉的! 这一回,谢明望好容易遇到真的,可不能叫陌白衣给毁了。 而那个店小二却脾气好到他是不是吞了什么心怀慈悲大还丹或者每天早上用观音菩萨的圣水洗脸,总而言之,脾气是真的好,依然笑眯眯道:“这位客人想必身份非同一般,见识也是非同一般,为何不愿意去眼见为实呢?” 伙计说道:“我们店不是黑店,店中也没有任何的什么打手护院,客人都是自愿进去,满足出来.....从来没有强买强卖一说,若是有客人进去对我们店有任何不满,掉头就出,也不是不可,可是贵客,来这门口已经看了许久了,包括您这位朋友也是,看得我都觉得面熟了。可见一个心怀不满怒意冲冲的面孔?” 谢明望连忙大力摇头。 陌白衣无语。 索性要在这里停留两日。哪怕是今日入,明日出,也耽误不了什么。 于是也就允了。 伙计依然是那一副恭敬表情,陌白衣也没有说话,但是人家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立刻再度躬身行礼:“二位请。” 倒是谢明望,讲陌白衣今天如此买账,还不怎么费到牛虎之力,吃惊的微微张大了嘴巴。 *** 等到那伙计领着二人入了那个破破烂烂的木门之后,谢明望的嘴巴比刚才张的还要大了。 他长大嘴巴,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道:“这......这不是点心铺子?这是个澡堂吗?” 他们进了那个木门,没想到前面还有一个门,就好像两个围墙中间多了个过道一般,谢明望左右看了一下发现,第二道门有许多。或者换一个说法,第一个围墙就是那个巷子,它只有一个门可以出入。但是第二个围墙,它有很多门,络绎不绝进出的人涌进涌出,然后唯独在第一道门口。涌进的人很快消失在第二道围墙的其他门后。 伙计带他们走了最近的一道门。那个门和第一道门很像,不知道是不是谢明望错觉,只觉得好像稍微大了一点点。 接着就是第三道门,也是第三个围墙。依然有很多的门,但是门和门之间,相隔的就明显远了一些。对比第一道门,这第三道门就很明显大了很多,也华丽了一些,是一道半新的木门了。但是这中间依然没有什么东西。 到了第四道门处,就已经不是一道围墙了。而是一处房门。 伙计推开门,迫不及待的谢明望立刻探头了进去。结果立刻被水汽迷了眼睛。 等到他恢复视线一看,里面水汽蒸腾,好几个冒着热气的大池子,水池里有人在泡着,水汽中还能看到几个人在角落里搓澡,这里的人,有胖有瘦,有白有胖。每个人的脸上都十分的享受。 难道传闻其实是虚的?传说中那天下一绝的红花糕其实是假的?这些什么胭脂水粉铺,包括眼前的澡堂,甚至是什么花楼,都可以叫红花馆! 其他人如他这样,兴冲冲而来,结果居然寻到了一个澡堂? 所以进来的人气色灰败,出去的红光满面,原来是因为搓澡的缘故? 谢明望就差一瞬就要骂出来了,结果那个伙计这一回倒是舌头灵活了很多,及时说了一句:“并非。此地确实是红花馆......并非挂羊头卖狗肉,也并非沽名钓誉,只不过此处规矩多了些。” 谢明望说:“什么点心铺子,吃个糕点还要搓澡?我只在京都遇到过吃宴要沐浴的。” 伙计恭敬道:“那看来客人并不该意外。” 谢明望心里冷笑,心说“我那吃的是御厨做的,王爷待客!你这算什么?就算是皇帝请我吃糕点,也没说要我搓个澡才能吃下嘴的!” 结果反倒是陌白衣沉声道:“非要如此吗?” 伙计道:“若是客人不愿,净面洗手也是可以的。” 谢明望立刻道:“那我就洗脸洗手!” 他可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宽衣解带,何况就是为了个糕。 伙计点点头,把陌白衣和谢明望引到了另外一面去。又是个小门,推开门,水汽确实是少了许多,不过倒是多了一股子扑面而来的香气。 那是一件很宽敞的屋子,屋子里空无一物,铺着华丽的地毯,房梁上挂着华美的灯,角落中还悬着数面一人多高的铜镜,每一面铜镜前面,都垂着珠帘,令人无法看清铜镜中的自己。 屋子没有什么风,可是那珠帘却轻轻摆动,发出悦耳的珠玉声。 伙计拍了拍手,那铜镜居然转动了起来,从铜镜中走出来数名身段苗条的美丽少女。有端着金盆的,捧着水瓶的,有提着花篮的,还有的托着手巾、梳子、花露、甚至刮刀、皂粉等等。 那为首的少女生的最美,皮肤如光洁的珍珠,穿的也甚是清凉,小鹿一样的小腿和藕一样的胳膊大大方方的露着,赤足走在光洁的,甚至有些寒凉的石板上。 那一群少女行走的轻盈,就连路线也如同一朵花一样,很快的在他们面前如同舞蹈一般的完成了倒水,兑花露,撒花瓣,试水温等等一系列的操作。 然后为首那个少女,径直走到了陌白衣面前,款款下跪,双手高举,将装了玫瑰水的金盘端到了陌白衣弯腰就可以洗脸的位置。 而紧跟其后的第二名少女,也如同为首那位一样动作,跪于谢明望面前。 二人惊呆,尤其是谢明望。 他被这一番的操作惊地目瞪口呆,等到脑中空白消失回过神之后,他只有一个小想法:“这糕点,得多贵啊?” 他又庆幸地想:“幸亏这番是拉来了陌白衣,否则就算是把自己皮扒了也付不出这个钱来。” 之后又好奇:“这若是如此一番操作,定然是天价了,那我们适才在门口观望之下,来着有男有女,有老有壮,有穷有富........这富人到好说,穷人难道要散尽家财吃这一口?” 他胡思乱想一通,以为陌白衣定然不愿意接受这种,没想到陌白衣已经洗完脸,正在用第二盆水浸手。谢明望看了一眼,也跟着把水泼到了自己的脸上。 谢明望讲手帕交还给少女们,非常柔顺的被少女们伺候梳头,漱口,往手上和脖子处涂抹香膏。少女的手指柔软温热,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不适。有那么一点点短暂的时间,他忘记了自己家中的“山大王”。 令他短暂忘记山大王的少女对他甜美一笑。然后又消失在了铜镜之后。只剩珠玉啷当不绝。 谢明望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刚刚无风却听闻珠玉之声,原来我们并不是唯一选择只洗脸的邋遢鬼。” 那伙计依然面貌恭顺,对于谢明望的话毫无反应,他在少女上前的时候已经推开,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个美人雕像面前。那美人生的生动,梳飞天髻,细眉凤眼,华服长巾,赤足,踏金莲。 那朵金莲足足半人高,以至于那个美人儿需要令人仰视才能看得清楚,谢明望猜测如此布局这位石像原因应该是这个美人手上的画卷。那画也是石头所刻,十分厚重,而且和美人联系渣一起,仿佛是个尚未完成的石雕。而那个画自然也没有雕上任何画作内容。 伙计一早就站在了这个美人旁边,此刻个恭敬一番,对为首的陌白衣呈上了一个精巧的葫芦瓢。 陌白衣走近,才发现那个画并不是没有刻任何东西,而是刻上了一朵花,因为刻的极浅,所以一时没有看到,以为是一副空画。 陌白衣看了看画卷的花朵,又看了看水瓢,想了想,接过了水瓢把水泼到了画卷上。 画卷的卷面不知道涂抹了什么东西,遇到水之后,那朵花居然似有了生命一般开始生长,长着长着,居然开出了画卷,在他们面前开出了一道花门。 谢明望又一次惊呼出声。 这个时候一旁的伙计躬身唱道:“新客两位!” 花门打开,花瓣落下,眼前之景尽显,花门中无数个少女鱼贯而出,围着他们笑闹,少女们都带着白纱,却依然难掩绝色,那些少女个性不已,有的害羞有的胆大,互相推攘,几个胆大的少女几次想要上前靠近陌白衣,却在还有咫尺的距离停住,羞红了脸,只吃吃的笑。最后是一个青衫的蒙面少女上前,主动将自己的手递到了陌白衣的手心里。 那个少女,手又细又软,很小,温凉。她的身上,有雪山花海的香味。 第七十二章 重逢?” 而在另外一边,从进门之后就捂着脸的谢明望终于犹犹豫豫地准备把手放下,围在他旁边的少女还以为他是害羞,纷纷嘻嘻哈哈的在周围调笑,最终谢明望把手放了下来,放下后第一件事就是看向陌白衣。 那是一张陌白衣完全陌生的脸,陌生的脸上一开始是忐忑和疑问,之后浑身一震,瞳孔放大,仿佛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指着陌白衣结巴:“你你你你你........” “你”了个最后,也没有“你”出来什么。反倒是盯着谢明望脸的陌白衣,对他露出一个不易被被人察觉的笑来,然后下一刻就被那个青衫少女给拉走了。 留下盯着一张陌生的漂亮的脸的谢明望目瞪口呆的摸着自己的脸。旁边的少女嘻嘻哈哈,以为这个漂亮公子是个自恋狂,不停地抚摸自己的脸,于是也跟着纷纷上手抚摸起来。 说来惭愧,一直到刚刚,谢明望都没有意识到那洗脸洗手的水居然可以克化人间界用来易容的“修容粉”,直到他站在了画像面前的时候感觉到脸上有点痒,下意识的抹了一把居然扯下来一张浮起的皮,这才发现自己易容的脸居然一开始浮起来,浮起来之后的脸皮是没办法再贴回去的。眼看下一道门就要打开,谢明望当机立断的就捂住了脸,知道第二张面孔完成,他才犹豫的放下。这一回,他弄了一个陌生的人,但是他有意让自己的眉眼和下颚角变得很像陌白衣。因为陌白衣的骨相很美,是标准的美人骨相,所以只要有三分相似陌白衣,也就能保证是个俊俏的小郎君了。 陌白衣应该会弄回自己的脸去。毕竟他刚刚也洗了脸,结果没想到,陌白衣这一回好像铁了心要顶着自己的脸来这里走完这个过程。 刚刚离开的时候,陌白衣那个眼神,仿佛在说:“这不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嘛。” 谢明望周围人多眼杂,实在是不好说什么,而且陌白衣就算是被拉走,那也是在隔壁桌,这里一屋子大概就是进入正题了。这是一间极大的大殿,烟雾缭绕,但是却不觉得呛人,就连香味都是若隐若现的那种,奇怪的是,这个大殿,让人觉得很是熟悉,似乎在哪里见到过,可是又确定没有来过,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正前方的烟雾十分的浓厚,很像是厚厚的堆积的云朵,那云朵之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遮挡着,可是又看不清,还未等谢明望上前两步看清,围绕在他周围的少女就一拥而上,把他拉到了一个座位坐下,那作为周围围绕着给予私密性的轻纱,既达到了隐隐约约的朦胧美感,又不会让人觉得憋闷,中间偌大的一张矮桌,上面摆满了瓜果蜜饯和美酒,倒是不见那久负盛名的糕点。 谢明望如今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公子,他自然也把声音特意换了一番,故意道:“姐姐们,为何我朋友只有一个伴随,我却有这么多姐姐呢?” 少女们吃吃笑起来:“那是因为小公子你当时并没有选择啊!” 其中一个少女补充道:“要么是小公子中意了我们其中一个,要么是我们中有个爱了公子你......否则,那我们就都来陪着公子吃这一顿酒。” 谢明望“哎呀”一声,然后迅速的做了一个失落的表情:“原来我果然不好,都不能让姐姐爱我的.......” 谢明望一边做这样可爱的表情一边心里大吐特吐,只希望陌白衣不要顶着他的脸故作可爱,他这样的年轻面孔还尚且能够接受,若是自己如此,哪怕是自己家里的山大王,都要把自己大卸八块的。 少女们立刻上前安慰道:“哪里的话,是我们都爱你,所以谁都不肯让,也幸亏弟弟没有爱谁,不然我们肯定要心碎一地了!........小公子,姐姐们都和你在一起,陪你吃糕,不好吗?” 谢明望当然要下这个驴,于是忍着想要毒打自己的冲动来了个“破涕而笑”。 谢明望依然故意捏着嗓子,同时还拍了一下手,愉快道:“我来吃糕,姐姐们,这里难道没有红花糕吗?我可是来此红花糕的!” *** 谢明望做作的声音传到了陌白衣的耳朵里,陌白衣没忍住,让自己脸上那张谢明望的脸翻了个白眼。 引来旁边少女的一声轻笑,那少女落座在靠近帷幔外围的地方,从陌白衣落座之后就开始不停的接着各种食盒,她把食盒打开,一一将东西摆放在座位上,再把空的食盒放在外面,合上幔帐,拍了拍手,外面来了一个人,也是个少女,轻轻地把空的食盒取走。 这种轻纱的帷幔只能够让隔壁看得人影隐约,并不能够阻隔声音,否则也不会叫他们听到隔了两个座位那么远的谢明望的撒娇声了。 不过那少女倒是自有一套方法,她卸下手上的一个臂钏,那臂钏原本是用来固定住她身上的披帛,如今卸下之后,披帛滑落,露出一片仅仅只剩轻纱遮掩的肩膀,陌白衣立刻扭过头去,做非礼勿视状。 那少女却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反而把轻纱一端递给了陌白衣,道:“把它钉在那角落。” 陌白衣愣愣扭头,还真的听话把那轻纱挂在了角落。不过是多了一层轻纱,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他到现在还能听到谢明望在和那几个少女说悄悄话。 谢明望好像喝的大了舌头:“姐姐们,我和你们说,这是个秘密!......” 然后声音就立刻低了下去,变得几乎只剩窃窃私语。而同时,那个少女把最后一角给挂好了。 若说这是巧合,也说不过过去,因为那个谢明望的秘密两个字,都几乎算是尖叫了。陌白衣不信他真能压低声音说他的所谓秘密。 更何况,谢明望没有秘密。 谢明望常说自己意志力薄弱,若是去些险峻之地,做一些危险之事,可能会很容易崩溃发疯,若是再叫他守护什么秘密,那就更加是痛苦万分了。所以由此,谢明望没有秘密。没有秘密,才能保守秘密。 所以即便是谢明望认为他说出来的有可能是秘密,那也不会是真的众人在意的秘密。 故而这眼前少女的举动,才更加让他有点在意。 那少女见他注视自己,落落大方一笑,先行开口说道:“师叔,才几日不见,就不认得我了?” 陌白衣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她是在唤谢明望。他如今顶着的是谢明望的脸,怪不得刚刚那少女如此主动,而又结合刚刚的一系列的做法,陌白衣得出结论:这个少女,也是人间界的弟子。而且也是入世者,和谢明望关系很熟。 要死要死,怎么就这么巧,偏偏遇到了一个认识谢明望的。 刚刚谢明望捂着脸没有看到拉扯他的少女,而他那个时候抬头,那一脸的吃惊和欲言又止,只怕是这个意思,结果他还会错意,当时留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笑。 现在想想,简直丢脸到家门口。 如今面对更加棘手的问题来说,丢脸还在其次。更棘手的在于:他不认识眼前的少女。 而且人间界的弟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对,这句话不对,应该说的是,人间界的弟子,怎么在这里当......伙计? 虽然平时的伙计都是手脚麻利的小二郎,可是也不乏一些地方喜欢寻美丽伶俐的年轻姑娘打下手,譬如宫里宫女就多,或者是招待女客为上的茶所或者胭脂铺也是如此。 可是这红花馆......即便是招待女客用女孩儿做侍女,那也该区分个男宾女客啊。如今却不是这样的情况。 陌白衣不动声色,继续听对方少女说话,那少女摸了摸脸:“我改了些许容颜,按照常理,师叔认不出来也是正常的,毕竟师叔已经入世多年了,并不知道人间界如今的改容有多厉害,即便是日日用这里的洗颜水洗脸都不会影响。” 叫谢明望师叔,应该是他的同辈,且说谢明望入世多年。可是谢明望交友不多,更加不会主动去结识小辈,尤其是姑娘,他家的山大王美艳动人,凌厉非常,且十分善妒。平日里温柔似水是一回事,若是谢明望主动对一个小娘子笑一笑是另外一回事。 由此,谢明望可能认识的小辈就只有....... 陌白衣不动声色道:“朝华?” 朝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冲着“谢明望”道:“好久不见呀,小师叔,我们好有缘分。” 这眼前的青衫少女就是之前在连月城分别的络央,没想到时隔不到一月,兜兜转转,居然又在槐安这里遇到了。若不是这里不合时宜,陌白衣都要替谢明望赞同一句缘分只说了。 陌白衣却皱眉:“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来了多久!” 陌白衣是以谢明望的长辈语气来讲的,不自觉就带了严厉之色,但是朝华却满不在乎,甚至示好道:“我知道是师叔在关心我。不过我此来,并非是因为淘气。而是有正经事才来此的。倒是师叔,来此做什么呀?” 陌白衣沉默。 纵然他只是顶着谢明望的脸,他也真心诚意的替着谢明望羞耻,尤其是面对因为“正经事”而来的朝华,他实在是没办法把那句“是为了吃糕”的事实给说出来。 他咳嗽一声,伸手拈了一个红色的果子把玩,说道:“正事?什么正事?” 朝华道:“师叔可还记得,之前在连月城地坑中,见到的人间界弟子的人头?” 幸亏这事陌白衣知道,而且他知道在地坑中的所有情况,源于知情一定报的孟百川和谢明望,于是他点头:“我以为已经被大水冲走?” 朝华道:“确实被冲走了,现在估计依然在那连月湖之下了。想想明年夏天,那湖上会有满湖的莲花。两任神官的葬身之所,其实倒也安逸。即便是皇陵都没有这么大的,而且还不用担心盗墓。” 陌白衣一听就发了蒙:“什么?什么两任神官?那个头骨是谁?” “师叔是定然不知道的,因为师叔离开人间界太久了,许多医术都没得赶上,”朝华平静道,“师叔,那是许君言。是周师姐上一任的神官。之所以头骨洁白,骨相顺畅,是因为他事后化成白骨之后,被浸泡了一种药物。” 许君言的头骨被浸泡了药物,改变了骨相,目的之一就是不让后来的人认出他。知道他的具体身份,可是即便是能够改变骨相,也拦不住会被人知道是同门。 那么,到底被人知道是许君言,又能有什么作用呢? “你知道了那是许君言,然后也知道了他被人可以改变了骨相,而你却出现在了这里,是不是就表示,那浸泡了许君言头骨的药水是出自这里?” 络央,也是朝华点了点头。 陌白衣于是再猜:“那是不是和我们之前洗脸的那个玫瑰露相似?” 又得到了一个肯定。 陌白衣看了看那可以隔绝声音的白纱,想着他当年入世的时候还尚且没有见过这东西,如今不过寥寥几年,曾寥寥居然又弄出了新的东西,这东西,曾寥寥做出来,又是什么目的? 他尚且搞不懂。于是先着眼于眼前:“我再问你,这里,到底是不是什么点心铺子?” 朝华点头:“是。” 又摇头:“也不是。” 朝华解释:“那糕点其实没什么,糯米还是那个糯米,玫瑰丝也就是普通的玫瑰丝,不过是加了一点......红花的蜂蜜。我在这里待了有半月有余,终于让我看到那个红花之地,那红花种在一个院子里,生的很美,虽然没有香气,可是那出来的蜂蜜和花汁再做成食物或者磨成粉末之后,就会散发出一种奇香......据这里的厨子说,曾经有一个帮厨因为打碎了一个碗被赶了出去,竟然痛苦万分每日哭泣,最后不到半年,就痛苦到上吊寻了短见。” “因为打碎了一个碗?”陌白衣不可思议,一时之间谢明望附体,竟然问道,“那碗到底多值钱?” “不是碗多值钱,就是个普通的鸡公碗,只是被赶了出去之后,那厨子就再也吃不到这里的糕了。” 所以,也是个为了吃糕就要死要活的? 第七十三章 金糕” 谁会为了一口糕要死要活的呢。 陌白衣眼神遛弯了两圈,心中其实已经有了明白。 只怕问题来源于那个红花的花蜜,或者就是那朵红花。他还待要说些什么,却忽然见到朝华扑到他的怀中,那一股熟悉的雪山花海的味道袭面而来,令陌白衣不由得愣神了片刻,却还没等他反应,那帷幔外面就过来了一个人影。 陌白拈起一粒瓜子,轻轻一弹,将那挂在帷幔上的白纱给弹落,方便对方声音进来:“青姑娘,糕点准备好了。” 来人是个身材很瘦小,声音很沉且沙哑的人,听声音或者身形,完全不能判断年纪。 躺在陌白衣怀里不动的朝华开口说道:“送进来吧。” 外面的人影停了一会,才缓缓掀开幔帐,来人从进来之后就没有太过头,好一幅十足的“非礼勿视”,他走到桌案前跪下,一一摆出那些食盒中的糕点。 糕点款式很多,每一个碟子中只有一个,陌白衣注意到,其中一盘印着红花的糕点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而且,居然一个只有围棋的棋子那么大。 若非那糕上有个红花一样的红印,陌白衣还以为是谁把白子给端了上来。 陌白衣不满道:“这是什么意思?这一口,是我自己独享呢?还未喂给我的美人?就算是一只雀儿,也不够吃吧?是不是,青儿?” 怀中的“青儿”咯咯笑,解释道:“公子,这就是红花糕,这一口,是给公子尝味的,若是公子不满意,那么这一桌和这一所有都是免费的,公子尽管吃尽管享乐,都是分文不取,除了这份红花糕。” “哦?这是个什么道理?”陌白衣挑眉,“倘若真的有人来此就是不吃这份糕点,偏偏赖在这里吃别的,那你们店又怎么办呢?” “当然真的有这样的人,他来一次,忍得住,来第二次,忍得了好奇,第三次,可就不见得不会把手抓到这块糕点上去了.......” “青儿”解释当着送食盒的仆人解释的时候如同那些外面的少女差不多,活泼又可爱,而且是那种明明知道自己有多么可爱漂亮,然后丝毫不肯掩饰一分的那种。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神采飞扬,像个喜欢恶作剧的少女。 “公子,不会有人忍得了三次以上的......而且我也说过了,这小小如同围棋棋子那么大的糕点,是不用钱的,只是尝个味道。” 陌白衣故意道:“那也可以有人尝了味道,尽管知道美味,可是也可以因为囊中羞涩而忍着。嘴馋而已,能嘴馋到多严重?” 小孩儿嘴馋还会被大人教训不懂事呢,更何况大人,别说大人了,哪怕是君王,也不愿意流出一个嘴馋皇帝的名声。很多饕客,为了名正言顺的嘴馋,还会想方设法的各种努力,比如为了编撰食谱,比如写本书,再比如为了研究出更好吃的美味等等......总而言之,想要嘴馋是可以,但是嘴馋这事,想要名声好听就不能够和懒穷放一起。 “青儿”凝视他片刻,她依然还在陌白衣怀中,所以即便是凝视,也是仰视,她一颗很小的头枕在陌白衣的臂弯中,柔柔道:“公子难道不知吗?若是寻常俗人能够忍住最为纯粹的yu望,他又怎么可能来此白吃白喝呢?这样的人,又如何会沦落到此呢?” 陌白衣忽然就明白了过来。他大笑,然后顺势把怀中姑娘搂地更严实一些,夸她:“说得对,我竟然糊涂至此!......我要如何赏你呢?我聪明的姑娘?” 眼看着气氛要暧昧起来,“青儿”半推半就之余,还不忘抽空恼怒瞪了一眼那旁边不动的仆人:“还不滚蛋!唔——” 话音才落,就被陌白衣捏着下巴,转过他这面来,然后矮下身来低头吻了上去,那仆人才慌忙抱着食盒跑了。 帷幔尚且晃动,而陌白衣的唇却停在了自己的拇指上,他的嘴唇还挂着笑意的弧度,大拇指温暖而干燥,带着一股淡淡的松木的气味,刚刚朝华的那一身惊呼,就是被陌白衣出其不意的用手指堵住了嘴,然后在她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看着陌白衣含笑的亲上了自己的手指。 他这一番作为就是想要把那个随从逼走。若是用一般的方法让他退下,他或许也会退下,会退到幔帐之后伺候,但是也不方便他们谈话,而且有随从伺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他无故让随从退下才是不平常的事情。除非......设计一些风月之事。那就不需要主人开口,陌生的仆从也该知趣的。 ——毕竟来说,谢明望那边都围着一堆的少女。 从隔音的白纱落下,除了自己和朝华的声音之外,最为醒目的就是谢明望的声音了。他为了装成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少年郎,故意把声音提的又尖又脆,而且他还大呼小叫,让人不由得不听他说话。 倒也是因为谢明望十分醒目的声音,让陌白衣和朝华短暂的尴尬还来不及尴尬就烟消云散了。 “这糕怎么这么小!我是专门来这里吃红花糕,姐姐们莫不是哄我玩?” ......之后没了一会声音,大概是在听那少女们的解释,不多一会,谢明望没克制住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什么?!除了这个丁点儿的不要钱,我后面要吃多大的就要给多大的金块?!你们家糕点是金子打的吗!” 那边传来嘈杂声,好像是谢明望闹将起来,而少女们在手忙脚乱的安抚他。 后面听不见了,因为朝华又把白纱挂了起来。 朝华道:“他似乎是师叔你的朋友?” 陌白衣点了点头:“说来有些话长......” 说来话长这一句话,基本就是不想细说的辩解词。朝华也不勉强,问了个别的问题:“师叔是如何找来这里的?” 陌白衣差点噎住,问来问去,还是问到了说来话长这边来了。 陌白衣不禁揉了揉太阳穴,有点头疼地说道:“就是那个小子拉我来的,你信吗?” 朝华也听了大部分的旁听,自然知道谢明望对于这个糕点的好奇,她抿嘴一笑:“我信的......辛苦师叔了......不管他是谁?也是人间界的弟子吗?” 陌白衣顿了顿,有点犯难这个回答。 “也不算吧......算是半个?那也不算......” 如果现在他是“谢明望”,那么就等于谢明望现在算是半个“陌白衣”,如果陌白衣勉强算是半个人间界的弟子,那么半个陌白衣,就可以算是彻彻底底不属于人间界且毫无瓜葛了......吧? 于是陌白衣干脆道:“不是,他不是人间界的弟子。他懂一些医术,有一些人间界学来的本事,但是和人间界没有什么瓜葛。” 朝华爽快道:“那就是师叔收的门外弟子呗,或者弟子也算不上,顶多不藏私罢了。我看他的修颜术只学了个皮毛,换脸的功夫还需要加紧一番。” 朝华应该是看到了之前谢明望捂脸的情况,所以才笑话他。 倒是轮到了假的谢明望这里,朝华还生出了好奇:“不过我很奇怪,为何你的小徒弟要变脸,师叔却不用?” 陌白衣笑笑:“你师叔入世多年,来吃个糕还要遮遮掩掩,也太瞧得起自己。” 朝华道:“那我不也......” 陌白衣笑道:“小侄女国色天香,自然要掩盖一番容色,如今面前清丽可人之貌已经十分令人心动,可是旁人却不知道,这张面容不及真容十分之一。” *** 不管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听到夸奖,都会心情愉悦的。朝华笑了笑,却觉得这一回的谢明望虽然同样嘴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感觉有明显的距离感。 即便是刚刚,他把自己搂抱在了怀里,隔着松快的衣裳甚至能够感觉到对方皮肤的温度,可是依然感觉对方离自己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难道是好几日不见,疏离了? 对,就是疏离,她明显感觉,谢明望对她又客气又疏离。虽然到底是什么原因她尚且不知道,但是谢明望作为她入世之后结识的第一个人间界的同门,她还是十分珍惜的。 而且两人刚刚经历过一场劫难,再次相逢,不该如此不是吗?坊间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做什么久别什么,或者泪汪汪什么的......即便是谢明望不会对他泪汪汪,好歹也该熟络一些吧? 不过她倒是忘了自己也十分的洒脱,当时对顾悦行来一句后会有期就直接跑了,连个后脑勺都没有留给顾悦行多看两眼。她若是日后相逢顾悦行,只怕也是淡淡的,激不出什么久别什么泪汪汪来。 *** 幔帐之外的声音已经开始此起彼伏了,不少人都纷纷从自己的围坐中站起来探头探脑然后窃窃私语,甚至有的趴着幔帐和隔壁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我刚刚看到过去了一整个食盒?都是红花糕?” “我也看到了!谁啊?好大的手笔,咱们槐安城里,出过这样的阔绰的人吗?” “听说了吗?来了个小公子,生的跟天仙差不多,一开口就要了一整盒的红花糕。” “我的天,这小公子莫不是败家子转世吧?家里有金山吗?容的这样的挥霍?” “.......说不定......拍了个金疙瘩,把那桌子都给震碎了一面,还是现成新抬进去一面崭新的!” “我天,真有金山啊?谁家啊?让我瞅瞅,让我瞅瞅!” ...... 这阵仗一阵比一阵大,即便是隔音纱也挡不住,朝华站起来看了一眼,立刻蹲下:“师叔,你带来的那个小孩子。” 陌白衣头更疼了:“我知道.......” 朝华说:“他要吃红花糕,师叔不担心?” 陌白衣说:“人间界的还不必怕这些,而且我想红花馆要用这个类似五石散的东西控制的也不是人间界的人。” 他神情逐渐严肃:“这东西留不得。否则此地必乱,只要一乱,当地的民众就不可控了。” 朝华也是如此想法。 *** 朝华混在此地已经有了几日,其实原本她是没有机会的,但是偏生算她运气很好,红花馆这段时间使女的流失更替频率非常高,对外的说法是使女美貌,被来店中的富家公子看中,赎身出去了,但是到底是什么缘故,就连红花馆的人也闭口不言。 朝华根据线索寻到了这里之后,把自己易容成了一个清丽的小姑娘,住在了一个大娘的家里。那大娘家里的侄女就在红光馆当使女,生的很漂亮,且活泼,结果去了没几日,侄女就消失了,红花馆的说法是被一个土财主给带去了杭州做姨太太。同时还送了一箱子珠宝来,说是小翠留下的。小翠就是大娘的侄女。 结果就在红花馆的人来送钱财的时候,看到了朝华。讲朝华生的比小翠还要漂亮。就问她,愿意不愿意给自己赚个嫁妆钱。 于是朝华就欣然同意了,同时还露出了一种见钱眼开的天真表情。 陌白衣觉得有点好笑,问她:“见钱眼开的天真是个什么表情?” 朝华听了,做出一种眼睛发亮的样子,说:“我这个脸面,现在本来就天真。所以就叫见钱眼开的天真嘛。” 她表情实在是可爱,陌白衣若非还知道他们在偷摸干好事,只怕要大笑出声了。 这时候入夜了。 “谢明望”连同那位出口阔绰的“金小公子”一起被安置在了贵宾楼中。不出所料的是,金小公子照样有一群姐姐陪伴,而可怜的谢明望因为一毛不拔,要不是沾了金小公子的光,只怕连青儿这个丫头都要被拨去陪着金子,不是,金小公子。 在红花馆的众人眼里,如今真正的谢明望,宛如一个金子打的大活人,人人都想抱着亲一口啃一嘴,揩个金油。 正好,金小公子那里热热闹闹的,只要手里没活的下人都跑去那楼里去瞧热闹,谁也不会注意陌白衣和朝华偷偷溜了出去。 虽然刚刚溜出去的时候还和一批跑来的下人撞了个正着,却十分尴尬的被无视了,然后其中一个人还把陌白衣当成了下人,冲他一边跑一边大叫:“你傻啊!往外跑干嘛!金子在里面!” 第七十四章 神官原来是个路痴” 也是亏了那些人没太过于热心,就只是冲着招呼一声,其实恨不得他不跟去,因为即便那个小金公子真的是金子打的,那也就那么高那么多,少一个人去就多一点花头。也不等陌白衣回答个什么,就急忙忙的跑了。 陌白衣一直等到这些人跑没影了才悄声笑说:“你说我傻,我偏偏是不傻的.......我就是不去。” 朝华在旁边也学:“我也不去,我也不傻。” 他们一路而去,穿巷过门,走了有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陌白衣发现他们居然已经走出了红花馆。这分明已经是另外一个巷子。这是深夜,巷子里空空荡荡,偶尔跑过一个黑影,不知道是野猫还是黄鼠狼。陌白衣有些奇怪,但是朝华并未说什么,一心一意在前方带路,路面不平,她走的很小心,提着裙子一点一点的试探的走,像个涉过溪水的小孩子。 他们二人走路都没有声音,但是明晃晃的就是两个人,无月的夜晚小巷子来这么一出确实有点吓人,不对,吓狗。一只本来睡在角落的狗感觉到有动静抬头,明明看到有人,却没有听到声音,吓得一声汪卡在喉咙楞没开口。 朝华走在前面专心致志的看着路,并没有注意到角落的黑狗,那黑狗眼睁睁看着朝华路过,刚刚想要叫一嗓子,就察觉另外一边的目光,陌白衣对着那只狗微微一笑,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那狗就瞬间一个哆嗦闭上了嘴。 等到他们二人走过,那只狗才夹着尾巴呜咽一声跑远了。 陌白衣微微自嘲,京都曾经有一段时间久传他的恶名,说他冷血无情杀人如麻,名字一出就可以止小二夜啼。他当时还觉得有些夸大,如今发现自己尚未报出大名就可以止恶犬狂吠,这倒是令他不得不自我怀疑一番到底是百姓心中雪亮还是自己低看自己一番了。 陌白衣想想都想笑,曾寥寥和他说过,若是每一次心中千头万绪不知道作何表情的时候就笑,于是他就笑了起来。 他的笑意都是无声的,每一次都在暗处,每一次都不会被人发现。 而这一次,偏偏有人看到了,他听到朝华道:“小师叔,你笑起来很好看。” “我笑了吗?”陌白衣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想起来自己还顶着谢明望的模样,“我都不知道自己笑了。” 这是“修颜”的一个缺点,改了容颜的脸,对于面部的表情大部分可以完好的表露,偏偏就是笑不行。改了容貌的,大笑能够减弱成轻笑,轻笑只会被人看成是微笑,而如果做个微微一笑,那根本就流露不出来任何的笑意了。 陌白衣道:“我有笑?” 朝华不知道为何他这次对于自己的笑意这样执着,回答说:“是啊,虽然面上没看出来,不过笑意这种东西,是从眼睛里看的,不然世间也不会有那句皮笑肉不笑的典故了。” “原来如此。”他抬头,看到朝华在笑,脸面映着一盏柔亮的灯,站在一处小院之外,“到了吗?” 朝华道:“到了。” 她推开小院的竹门:“这里就是红花馆的花房。” 他好奇走近,小院中,一朵花都没有。 而且面前的茅屋看起来也不像是种花的温室,他实在是奇怪极了。 朝华看到他的表情,又笑起来:“一开始我也是这样好奇的,这个红花馆狡诈的很,把厨房,花房,还有待客的客店分在了好几个方位。这里只是花房之一,藏种子的。每个月都会有人过来取种子去种,然后每个月呢,都会有人过来把收集的种子放到这里。” 朝华指了指小屋窗前的小陶罐,然后拿起来摇了摇,发现里面有声音,叮当叮当,倒出来一看,发现居然是一枚龙眼大小的珍珠。 声音惊扰了屋子里的人,屋里没有开灯,但是窗户却吱呀一下推开了一条小缝,半张苍老的脸探出来,对方实在是太老,白发稀疏,脸皮发皱,甚至看不出男女,对方看都不看窗前抱着罐子的朝华,只是朝她颤颤巍巍的伸出了手。 朝华冲着陌白衣挤了挤眼,然后真的给那老人的手里放了一些黑色的东西。 东西刚刚放上去,那只手立刻攥紧了,然后颤颤巍巍的缩了回去,又把门窗关掉了。今天晚上没有月亮,照明的只有院中的一盏挂灯,刚刚走过的时候陌白衣随手取下,提在手里,他刚刚瞧得分明,朝华放在那个老人手上的,分明就是刚刚从地上捡到的几颗石子。 她居然用几个石子,换到了一颗品色十分不错的夜明珠? 陌白衣没作声,甚至在朝华把石子放在老人手上的时候故意把灯笼偏移了几分,十足十把惯犯这两个字用了个通透。 直到走出小院,朝华才说:“师叔放心吧,那个老人,其实又聋又哑而且还是个瞎子。他只是感觉到了有人来,然后才本能的做出伸手接物的动作罢了。” 陌白衣好奇:“找一个这样的人看守这么贵重的种子?” 朝华道:“若不是刻意的人,谁会知道呢?那么破的一个院子,有那么重要的东西,那么小的一个不起眼的瓦罐,居然放着珍珠。” 她把珍珠把玩在手心里,像弹珠那样的滚动。 “接着我们去哪儿呢?找真正的花房吗?” 朝华摇头:“花房太远啦,那个红花的花朵需要非常非常好的阳光,所以是种在城外的那个小山上的,现在过去基本都看不到了,要长出下一批还要等下一个满月。现在有了这个,就可以打开厨房的门了。” 朝华道:“我们现在的身份,就是红花馆的。——不过今天的收成不太好。” 陌白衣说:“那个罐子里原本就只有一颗珍珠,在我们来之前。” 朝华说:“这颗珍珠不是钱,是用来说明这次红花的成色的。珍珠越大,成色越好,这可珍珠不过龙眼般大小,看来这次成色一般。下一回的客人的红花糕可能就是用银锭来算了。——这一回的特别好,所以是金子。” 陌白衣一时之间不知道是什么心绪,不知道算是运气好还是坏,这一趟下去,即便是由地谢明望挥霍也是数额不小,虽然也知道谢明望有分寸,不过......他笑了一下。 朝华有点明白这一次陌白衣露出笑意的原因:“小师叔心中只怕很苦的,你带来的小朋友......好像不是一个能管得住手脚的人。” 既然那是“自己来带的小朋友”,陌白衣就少不得为谢明望说一句:“那个红花馆一进去,哪里还能抓得住钱袋?” 朝华顺势点头:“也对。” 厨房距离红花馆更远一些,走的开阔,居然来到了一个宅院前面。 上面堂而皇之写了“华府”,大门紧闭,两个红灯笼挂着,偏门出开了个小口,透过小口看进去,能门前有个趴着打盹儿的门房,那小四方口旁边挂着一个小牌,旁边还有个同样很小的锤子。朝华走上前去,用那个小锤子锤了两下,结果门房睡得太死,居然没醒,朝华又用力锤了两下,门房才试着动了两下。 他似乎看了一眼朝华,就那一眼,身后的陌白衣看出来对方是个中年男人,生的平常,就是个.......门房脸。 被吵醒之后的门房很是不满的看了一眼朝华,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对朝华伸出来一只手。那手从口子里伸出来,比较刚刚那个老人,渗人程度要轻了许多。 朝华把那颗珍珠丢了上去,对方接了之后却不要,而是揉了几下就还给了朝华,然后又空手缩回去,不多会,丢出来一把钥匙。 朝华拿着那把钥匙,又带着陌白衣走了。 这一回,他们来到了一个酒楼的后厨。深更半夜,酒楼的厨房早就应该熄火,可是没有熄火,按理应该宵禁的地方,却隐隐透着灯火。 陌白衣一愣,这里分明就是他下榻的馆所! 兜兜转转,几乎走遍了槐安小半个城。居然来到了自己的住所去。这馆所是槐安城的驿馆,平日里上级官员来往不多,所以特别允许了不接待官员的日子里可以作为酒楼营业,同时也是槐安城中唯一一个可以不受宵禁的地方,就连槐安的太守晚上处理公文腹中空空,要吃个热食都要特别来这个驿馆。 没想到,不禁宵的结果居然是被红花馆给盯上...... 驿馆中有不少认识谢明望的人,而且也都知道谢明望和他交情不错。他们对于谢明望印象深刻,有个原因就是谢明望每次都是不走正门,非要翻墙而入,被当成盗贼围观了两回,之后整个驿馆见了谢明望翻墙都做视而不见,甚至在他的院中那墙下还放了个梯子,以防谢明望给摔着。 如今他顶着这张谢明望的脸,简直要比顶着自己的脸还要招摇.....陌白衣硬着头皮跟在朝华背后进入厨房,暗自祈祷驿馆那人钱财只是租借厨房,此地厨子最好还是红花馆的自己人。 结果朝华一进去就撞上了另外一个少女,那个少女好像和朝华很熟,见到她就急火火叫嚷:“青儿!青儿过来!” 招呼的时候朝华正准备跨过月亮门,跟在身后的陌白衣停住了脚步。他隐藏于黑暗中,看着朝华走前被那少女带走,他听到朝华说:“芙蓉姐姐这么急忙,寻我是有事?” 那个叫芙蓉的少女说:“当然有事!我缺了帮手!你快来帮我——我都抱不过来!” 朝华惊呼:“哎呀,这么多红花要带去哪里?这不是前日里刚刚带来放在冰窖保存的么?怎么又都取了出来?” 芙蓉的声音已经有点闷了,好像是被花朵压住了脸一样:“还不是那个小金公子?他要看这红花,还说,用一朵红花换一朵金花,所以,大家就都来了呗。” 芙蓉似乎很兴奋,声音一下子高了点,让在墙后的陌白衣听了个分明:“小金公子出手好是阔绰,也不知道她的钱袋子是怎么回事,好像百宝箱一般,要什么都有!原本就是掏出来金豆子,之后,金页子,还有金疙瘩,后来干脆就是金勺子金碗,后来他好像十分的喜欢百灵,给她戴了满头的金花!你是没有看到那个花,华丽非常,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和真的一样!” 朝华也跟着惊呼且兴奋起来:“真的吗?那我一定要去看看!” “当然带你去!......花可抱稳了!” ...... 等到院中两人的声音走远,陌白衣才从暗处走出来。别的暂时还不能确定,不过他现在好歹是确定了一点:他这个小师妹,新任的人间界的神官,基本上是个路痴。否则这么久了她不可能没发现红花馆的厨房和华府,甚至红花馆本馆,其实就在一条街上。简单来说,红花馆在一条巷子的巷子口,华府在它的斜对面一条街的位置,而驿馆的后厨,就在红花馆的旁边。驿馆后厨和红花馆的正门,都在同一条巷子的同一个方向。 只不过朝华跟踪的时候,人家走的是侧门。 她的那条兜兜转转饶了大半个城的路线,明显就是红花馆的几批人为了防止被人知道几条路线所以拆开,结果朝华走了几次居然都按照拆分的路线走下去。最后的结果就是走了大半个城。 这里是驿馆另外一个院子,之前芙蓉说冰窖,也就是说,红花馆用了驿馆的冰窖。驿馆有两个冰窖,一个放鱼肉等荤食,另外一个放蔬菜瓜果。按照这个分类,他们占用的应该是东边的那个。 这个时候,有个提着水桶的厨子走出来,看到门口的陌白衣,忽然吓了一跳,他没认出来陌白衣,只是觉得这样的人怎么来了厨房,于是小心翼翼问道:“这位......大人?怎么来后厨?若是想要吃些什么,吩咐下人吩咐就是了,怎么劳烦大人亲自来呢?” 那大胖厨子唠唠叨叨的,见了他就说个没问,还十分局促的把刚刚提着的木桶藏在了身后,似乎有点呆,连基本的行李都忘了。 不过陌白衣没见过他,而且他提的那个木桶,应该内胆是铁的,他很局促,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也没有行李,是因为没办法曲下手肘作揖——他袖子里,藏着一把刀。 第七十五章 实在喝不下去了” 陌白衣却道:“好大胆的东西,难道这里我来不得?由得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还没等那个厨子跪下,陌白衣又道:“还不赶紧滚?” 跪到一半的厨子连连应是不止,慌忙起身,刚要回身准备拎起那桶,就觉得眼前眼冒金星,还没明白过来是什么回事,就一头栽倒了下去。 他身体颇为庞大,倒下去的声音沉闷,很快吸引来一个路过的小伙计,那个小伙计也拎着一个木桶,看到那个厨子倒地,慌忙上前,他上前之后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查看厨子的情况,而是着急的检查木桶的东西,见完好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始检查倒地的厨子。 他检查的动作却十分的粗暴,直接用脚踢对方的脸,道:“醒过来!怎么回事?能不能干?不能干就滚蛋!” 那个厨子只是被短暂的迷晕,其实意识还是在的,对于那个伙计的踢打也都有感觉,就是纹丝不动,他自己以为是自己眼冒金星情绪起伏所至,躺一会缓过神就好了,但是小伙计却不这么想,他吹个了口哨,喊来院中的另外一群人,指着那个倒地的厨子说:“不行了,拖出去做肥。” 那被口哨叫来的人一言不发,面对地上努力表示自己还尚且有意识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有所意见,只是听命令形式,只要有一个人说,对方“不行了”,那就是真的不行了,哪怕他在拖走的时候还在努力的摇头甚至想要动一下手证明自己其实还活着,那一群人都视而不见。 他们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只是听命行事,很像忠诚的狗。 从刚刚开始就站在暗处冷眼旁观这一切的陌白衣也同样一言不发。 那个下了命令的伙计拍了拍手,好像对自己随意处理了一条人命这事十分不在意,他弄死一个人甚至不比弄死一条鱼来的在意,毕竟后者还能成为晚饭桌上的一道加餐。 那伙计的情绪在看到自己要亲自提两个桶的时候才骂了一句,他左右看了看,似乎想抓个劳力来。 陌白衣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他故意装作无意中路过那样,在阴影中闪了一番。那伙计果然抓住:“哎,那个谁!谁的就是你!过来!” 陌白衣这才慢悠悠的走过来。 在伙计眼里,来的是个不管打扮还是长相都十分顺眼的小子,他的脾气也缓了一些:“今天你小子运气好,该你有赏,拎着,跟我来。” 陌白衣点点头,这个动作落在伙计眼中就是令他舒服的点头哈腰,于是对方心情更爽,也没有让陌白衣一个人提两个桶,招呼着就带路了。 陌白衣拎着那个其实并不算是多沉的桶跟着走,他发现那桶虽然没有加盖子,可是上头漂浮这一片荷叶,看不清桶里到底是什么,只从摇晃的幅度来看,好像是水,类似水,又不像是水的东西。 伙计领着陌白衣一路而行,旁边有并没有中招的人很奇怪的看着那个伙计带着一个明显不像是伙计的人大摇大摆穿行,更诡异的是对方还提着水桶,这就十分令人惊奇了。 这个人不像是个伙计,反而像是个大人物,可是大人物拎着个桶......又说不过去,总不能说是亲民?也不至于亲成这个程度? 解决这一切的是那个伙计,那伙计骂道:“看什么看?活干完了吗?厨房要在鸡叫之前交代回去!锅都给我搬好了!” 围观的众人这才一哄而散了。 那伙计依然骂骂咧咧:“一群不着调的,光吃饭不干活,一个个扒饭的时候倒是不用催!张着嘴跟个蛤蟆一样呱呱叫,等干活了就跟猪一样给一鞭子才来一下!” 这话骂的时候并不顾及,骂的也大声,陌白衣一声不吭,只由着他骂,他也不是骂给陌白衣听的,倒是走到了另外一处里院,明显又回到啦那个四重门的地方,他也是直接,一道门一道门的往里揣,然后继续嘀嘀咕咕地骂:“等这边了了,就一通给填了!干干净净地漂亮!” 他扭头看了一眼陌白衣,现在眼中顺眼的陌白衣,理所应当的表现出来一副战战兢兢发抖的鹌鹑样子。 他得意一笑,说道:“你放心,哥见你顺眼的很,以后跟着哥混,当不成花肥。......对了,你叫什么?” 陌白衣道:“......小谢。” 伙计说:“以后有人问起来,就说你是安哥的人!” 陌白衣忍笑:“......是。多谢安哥。不过安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安哥道:“把这些送到厨房......那群没用的东西,这么点事都办不好,定然是中途掀开荷叶偷看了......你记着,不到厨房别动那荷叶,那是保你命的玩意儿!” 陌白衣道:“是。不过安哥,这里到底是什么啊?” “不懂了吧?”安哥得意洋洋道,“这是能换成黄金的玩意儿!” 他又厉声喝道:“也是能要你小命的玩意!” 陌白衣立刻道了一句:“是。” 当然这番在那个叫安哥的伙计眼中,陌白衣依然是一副恭顺维诺的顺眼样子。 安哥回头,一边掏出钥匙打开最后一道院门一边叮嘱:“跟紧了跟紧了,可万万不能打翻了,这东西一旦碰到土就没用了,什么功效都没了,就是一滩泥水!所以一定要小心!别碰到土......” 安哥领着进了门,然后回身继续反锁住,刚刚落锁,就听到身手传来了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发现两个桶都已经倒地,里面的东西流了个干净,原本碧绿的荷叶在沾到地上的土之后也迅速枯萎,而旁边原本顺眼且维诺的漂亮小伙计,变成了一个衣着华丽,面带冷意的富贵公子。 安哥原本刚刚上涌的怒意如今卡在了喉头,转化成了来不及出口的恐惧。 *** 陌白衣自己倒是没想到,自己和那个“花肥”这么快就见到。 那个说是被拖出去做成花肥的胖厨子,如今被关在红花馆一个大殿的笼子里,身躯十分憋屈的蹲着,只露出一个头,他嘴角淌血,不知道是被割掉了舌头还是被打得吐血。他也发现了从进门之后就盯着他不放的视线,一个对视就慌得浑身发抖,即便如此,陌白衣也没有能够忽略掉那个胖厨子眼中的恨意。 因为现在陌白衣的脸,就是那个下令的“安哥”的。 大殿中为首的似乎是那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他一手举着一把硕大的马勺,一路走过来不停地敲着沿路灶台上的大锅。然后指使着其他人团团转。 之前在陌白衣和厨房那边气势十分足的“安哥”从进门就开始被无视,别说那个拿着马勺的头头,就连那些被使唤的小厨子都没空理他,最后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伙计冲他骂:“站那里干嘛!还不快点过来!你是鹅吗?!前院的都是怎么选的,一群废物!你是想做鹅吗?!还不快过来!” 陌白衣赶快拎着桶过去了。那个小伙计指了指陌白衣旁边的桶,给了他一个核桃大小的金勺子:“去,给这些鹅喂了,一个一个都要喂饱,喂够!喂到肚皮鼓出来听到没有?” 鹅? 陌白衣接过勺子,先是被那个勺子入手的重量给惊到了,之后顺着伙计的手指过去,确实那个胖厨子。 所以.......刚刚这个小伙计骂的鹅.......不是常见的鹅,而是把这笼子里的人,叫做鹅? 喂饱了要做什么?烤了吃吗? 陌白衣知道有一道菜叫做八宝鸭,但是那也是在鸭子死了之后才开膛破肚往肚子里塞一堆别的东西的。这喂人是做什么?而且之前安哥说,别说喝了,闻一口都是要命的.....那灌进去那么多? 陌白衣怕引人怀疑,就接了伙计的面巾提着桶朝着那一排笼子走了过去,角落的笼子的地方出了胖厨子之外还以同样的方式关了不少的活人,也就是鹅。他们看到陌白衣走近,纷纷发出了痛苦的哀嚎和此起彼伏的求饶和漫骂声。求饶的内容基本差不多,不过骂人的方法倒是五花八门。 其他人显然对这一出噪音习以为常,依然在做自己分内的事情,一个眼神都没有分过来。 陌白衣倒是松了一口气:看来那个胖厨子只是被揍了一顿,打出了血,并不是被割了舌头。 陌白衣避开了那片唾沫吐的最勤快的地方,先朝着胖厨子走了过去。 胖厨子本来眼睛很小,在前院的时候遇到他连正眼都不敢看,如今却是瞪着一副恐惧和愤恨交加的神情看他走过来。 陌白衣发现,这个安哥的存在感实在是不行。左右根本无人注意他。 他蒙上脸,弯腰盛出一勺水放在了胖厨子面前:“看清楚了,这是水。不过我随时可以换成原本要喂的东西。” 胖厨子显然是听到了,即便是他满脸都是恐惧,可是他还是听到了,这也是为什么陌白衣选择他的原因。 陌白衣把水勺举到他嘴边:“不想死就喝,我问你话,你就回答,我自然有办法保全你。” 胖厨子连忙想要点头,却没办法做到,因为他的脖子被卡住了:这样方便他一直保持仰着脖的姿势。方便灌食和强迫吞咽。 这实在是,非常非常像填鸭,不对,填鹅。 那只“鹅”拼命眨眼,表示配合。 陌白衣刚刚把勺子放在嘴边,胖厨子就立刻噘嘴要喝,陌白衣小声道:“哪有人这么自觉喝毒药的?!” 胖厨子才把嘴给憋了回去,然后故意装作一副十分痛苦的样子开始吨吨吨喝水,他一开始还有点害怕,怕那个“安哥”骗他,可是转念一想,就算是不骗他,他又能怎么样呢?于是干脆就赌一把。没想到这个“安哥”真的给他的是水。不由得心生感激,眼角都有些湿润。他倒是忘了:要不是眼前这个“安哥”无视他的求生而下令,他现在还是个在前院自由奔驰的厨子,做不成这后院待杀的“鹅”。 但是当这个“安哥”问他:“这些鹅,不是,你们这些人被抓到这里,喂的是什么?有什么作用?” 胖厨子一边灌水一边痛苦又感恩地回答:“咕噜咕噜.......生金水...这东西是生金水...那玩意好像是那个红花泡的泔水一样做的东西,听说喝了之后,筋骨强健如金.......之后人就会......咕噜咕噜,死掉。” 陌白衣没听懂:“让人筋骨强健,再死掉?” 那这灌水还有什么意义? 胖厨子被撑得头晕眼花,狂翻白眼。陌白衣还没有来得及问出来自己要知道的,所以他又盛了一勺。 胖厨子无奈,只好继续仰着脖子狂喝,他觉得自己很想上茅厕,估计一会儿就要当场解决了,他继续支支吾吾道:“那是生金的......可以让人骨在土地中深埋,只要二十年不到的时间.......咕噜咕噜........人骨就可以化作黄金......但是这玩意又极其害怕土,遇到土就失效,可是这生金水只能和人骨相配,和猪牛羊的骨头都不行。” “那也不用一定要活人,可以高价买死囚的骨头,甚至挖坟。”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死人......死人灌不进去生金水...咕噜咕噜....如果泡骨头,也行,可是那个金子就不纯......” “所以活人是最好的器皿?你们都是器皿?” “......没错......咕噜咕噜咕噜.......” “那红花糕呢?那糕点为何如此价贵?是不是类似五石散这种令人上瘾的东西?” “咕噜咕噜.......那糕点没事,花也没事,难吃的要命,寻常买来的.......那黄金换糕的说法,咕噜咕噜,其实是障眼法,这里到了收成的时候了,十多年前,这里也埋了一批,咕噜咕噜,死人。现在就是充公了。” “怎么充公?” “.......给官府啊.......换官银。光是金疙瘩,就是金疙瘩。.......安哥,我实在喝不下去了.......” 陌白衣装没听到:“可是为何伙计还敢让普通人入内?难道就不怕普通不知情的人进去发现不对劲?” “进来的......不就是鹅嘛?咕噜咕噜.......这周围,都是鹅.......安哥,你怎么这些都不知道呢?” 陌白衣说:“你废话太多了。” 他又盛了一碗水。 第七十六章 金花和少女” 厨子苦着脸,正想着憋死也好过丢了命去,正要再次张嘴,却听到那个“安哥”问他:“这个金水喝了之后,多久见效?多久死?” 厨子一愣,连张嘴的最初目的都忘了,结结巴巴道:“这,这个小的怎么知道......小的不知道.......” “安哥”冷笑:“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最初见我的时候,还想要对我动手呢......” 胖厨子大惊:“你.....你不是安哥?” 陌白衣道:“你再大声些,你就真的要死了。” 胖厨子急忙闭嘴,看了看周围,幸亏周围都没有人注意过来。陌白衣为了防止他人怀疑,并没有一直站在胖厨子那里,而是时不时的来回,也不知道陌白衣下了什么手法,他们两人的对话旁边的“鹅”愣是没有人反应,依然在自顾自的漫骂和叫喊。 这一回胖厨子算是有点明白了。 陌白衣说道:“安哥会放过你吗?安哥会问你这些问题吗?你要想活着,也只能配合我。” 胖厨子炸了眨眼,似乎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是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 但是即便想起来,他也想起来另外一重上了:“若是不是你,我也不会晕倒啊......安哥是以为我晕倒了不中用了,才.....” “可是你不是也试图解释过么?他又不是没看到你还活着。” “可是.......” 陌白衣已经有点不耐烦了:“我时间宝贵,可是什么可是,现在你有别的活路吗?就算是你现在叫嚷,我也能让你立刻叫不出来就算是叫出来了,你也活不成,你自己掂量掂量。” 胖厨子还没有来得及“掂量”,就听到陌白衣说:“快点,什么时候见效?” 胖厨子立刻道:“三杯下肚......” 陌白衣第四杯水都要递过来了,又缩了回去:“你怎么不早说?” 你也才问啊......而且我以为你早知道,怎么之大你不是安哥呢.....胖厨子一堆狡辩,都卡在了舌头上,他先是感觉到舌头麻木无法动弹,麻木的舌头令他一个字都说不出话,之后他眼前的“安哥”的脸逐渐模糊,他就像是被拖入了一个黑漆漆的深坑中一样,逐渐陷入了完全的黑。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面前还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他想要尖叫,发现自己能够叫得出来,发出的声音不仅响亮,还听到了回应,旁边也出来了同样的尖叫,惊恐且无助。如果是一个的恐慌那会被无限放大,可是在这种极致的绝望中,发现有和自己同样恐慌的人,那么恐慌就有可能会被分担。 胖厨子就是后者,他和那些同样惊恐的人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寻找到了同胞,然后不多时就听了下你,开始互相传讯,最后得知,自己和那些人一样,都被卷在了一个草席中,买在了地里,不过上层的土很浅,否则那么长的深埋,早就死了,也没有空气叫他们能够深呼吸一口有这个肺活量尖叫。 他们互相帮忙把各自挖了出来,从土里伸出来的手惊飞了在坟地中原本无所顾忌的老鸦。他们从土里爬出来,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尚未感觉出再世为人的喜悦,就流下了眼泪。之后,他们就各自散去,仿佛刚刚那些尖叫和鼓劲以及拉对方一把的手都是虚空。 唯剩下那些惊飞又回落的老鸦在那里面面相觑,似乎不理解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自己本来到嘴的一顿美餐给跑了。 *** 槐安城郊外夜半三更时分,惊飞了一群黑鸦。 而这群黑鸦按照原本的安排,应该要在日出之前飞走才是,因为那些黑鸦要吃完肚肠,应该就是在那个时间点。可是黑鸦却在半夜就离开了。 红花馆派了第一波人去找,结果无人回来,又派了第二批,依然无人回来。 加上那拍去埋坑剖腹的人,已经有三批没了音讯。 那个在鹅房骂人的中年男人脸色比刚刚还差,一双眼睛顺着厨房中的人扫射一番,落在谁的身上谁都要哆嗦一下。鹅房里鸦雀无声,毕竟这一批鹅已经被运送了出去。 男人阴着脸问:“现在,馆里还有几只鹅?” 之前那个跟着骂人的小伙计立刻回答:“七只,加上那个大金鹅,足足七只。” 男人冷笑:“七只怎么够?若是交不够数目,咱们就要用自己人补上......何况这七个,除了那个大金鹅以外,都是计算在里面的,按照这样算,我们还缺十九个。” 小伙计挠头。 男人看了看小伙计,忽然冷笑:“去想办法,今晚上没凑够鹅的数量,就把你喜欢的那几个丫头一并给填了......我记得有个丫头,叫芙蓉的?是个好骨头。” 小伙计脸一下子绿了。 其中的陌白衣记起来,那个叫芙蓉的,不就是之前叫走朝华一起去看金花的那个丫头吗? 他捣鼓这些事情的时间里,朝华到底在干什么?难道真的去看了一通金花? 谢明望打着金花的名义要那些丫头收集红花来,想必是想要查清楚这红花到底是什么玄机,原本他想的是这红花可能是霸道十倍有余的五石散之类令人上头的东西,结果却不是。真相要比五石散更加的麻烦。而且听起来还涉及了官府,难道槐安府也参与其中? 朝华是根据连月城底下的东西寻来的,孟百川说过,连月城之下遍布骸骨,头骨坚硬如铁,余下却成了粉末,原本还觉得这个毒实在是蹊跷,怎么一种毒还能造成两种极端的情况,如今看来居然不是这样:那骸骨不是主动成为渣渣的,而是被人挖掘了黄金之后,留下的碎片而已。 倘若是这样,那连月城的金矿和那城中的病变发生,就更加错综复杂了。 他深思熟虑的时候脸色很差,如今顶着一张安哥的脸,脸就更臭了,幸好现在整个鹅房的人的脸色都没有好到哪里去,他这样也不引人注目。 那为首的中年男人放了话之后就离开了,陌白衣一个眼珠不错,看到那个小伙计偷偷地要离开这个院子。猜都不用猜,他一定是去寻那个芙蓉了。如果为了保全芙蓉,说不定他会抓芙蓉旁边的丫头去填数,若是遇到了朝华......那就凶多吉少了。 他指的是这个小伙计要凶多吉少了。 *** 芙蓉十分高兴,抱着满怀的金花,乐的一张脸也如同盛开的花。 她拉着朝华笑个不停:“这些金子能换好多好多钱!我明天就不干了,不要在做丫头了!我要给自己辞工!然后离开槐安,去别的地方,买大房子,然后给自己绣一套最好看的嫁衣,打一套最好看的首饰,风风光光的嫁给小柳哥!” 朝华觉得有意思:“小柳哥是谁?” 芙蓉说:“你糊涂了呀,小柳哥就是鹅院里的跳水的伙计,他,他和我最好了!” 朝华看芙蓉提起小柳哥时候脸上浮起的红晕,叠上之前因为兴奋而发红的脸蛋,显得整张脸红的像涂了红纸:“你果然十分喜欢他,替他的时候,声音都放轻。” 芙蓉脸红,觉得烫,想要用手降温,可是两手都抱着“金花”,只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把脸贴了贴冰凉的花瓣。 芙蓉说:“我喜欢他,他对我很好。” 在朝华眼中,芙蓉确实真的喜欢那个小柳哥,而且,芙蓉对他更好。即便是有了那多钱,不再做丫头,还买房子,有了足够的嫁妆......最大的愿望,居然还是嫁给他。 也不知道,若是换一个情境,那位小柳哥最大的愿望是不是娶这个芙蓉。 她怀中的红花,其实大半都枯萎了,花瓣软下,冰凉且无力的贴着芙蓉的脸。但是在芙蓉眼中,那就是满眼华丽灿烂的,金子打的花。 这是人间界的幻术,说是幻术,其实是一种药香,可致幻,但是致幻的内容十分的刻板,并且只适用于一定的范围,只要走出这这间小金公子的屋子,那怀中的金花就会变回去蔫掉的红花。 那个在朝华眼中学了皮毛的小金公子,在检查完发现红花和品尝了难吃的红花糕之后,兴趣缺缺,对于编造这个幻象的后果也无所谓,一副随便吧我不在乎你们这群骗子的望天感。 小金公子是个贵客,整个贵宾楼都供给了他,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幻体,其实只要离开他多几步,那幻觉就失了效应,可是谁又肯离开呢?巴不得死死贴着小金公子这个小金山,于是那么久了,一个都没有察觉出来什么异样。 直到贵宾楼的门被砰一声一脚踢开,一个年轻的伙计直直冲了进来,大叫:“芙蓉!” 一屋子的人都闻声抬头,包括芙蓉。 等到芙蓉看清楚来的人,立刻高兴起来,指着说道:“小柳哥!这是小柳哥!” 后面那句话,她是对朝华说的。 芙蓉起来,朝着小柳哥跑去,等到了面前,竟然毫不犹豫的,把从刚刚开始就紧紧搂抱在怀里的“金花”全部塞到了小柳哥的怀里,羞涩又雀跃道:“小柳哥!我们有钱了!” 她一脸红霞,羞涩咬唇,似乎在等小柳哥回应。 而那个小柳哥却蹙着眉,对于芙蓉为何塞给他一怀的枯败的花朵十分不解,他暂时没有回应芙蓉,只是抬头深深看了一眼旁边的朝华,说道:“芙蓉,我寻你有事.........这是你的姐妹?与我一同去吧......” 芙蓉含羞,简直是一个沉醉了爱情中的小姑娘,自然是小柳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当然点头。但是一边冷眼的朝华却看出来这个小柳哥来意不明,目光冷冽,看芙蓉之外的其他人,都带着十足十的不善。他刚刚甚至没有和朝华对视。但是却又要把她一起叫出去。 一定没有好事。 傻子才跟去。 朝华笑笑道:“我就不去了,你和芙蓉姐姐一定有体己话说,我去凑什么热闹?小柳哥客气,我也不能不知趣是不是?” 芙蓉嗔怪道:“死丫头,胡说什么!” 却并没有反驳她的话。 但是小柳哥却明显急了,他说道:“并没有什么体己话,你们都要随我来,我有事情要说......跟我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要伸手去抓朝华,朝华后退一步,躲开了他的抓握,而芙蓉也十分不满:“小柳哥,你这是做什么?” 芙蓉扭头,看了一眼生的清秀的“青儿”,皱眉道:“你为何这样在意青儿?” 是个傻子都看出来芙蓉此刻的不满了,也不怪她,这个时候的少女是最为敏感的,见不得自己的心上人分出一分的眼神给旁人,更何况现在那个小柳哥明摆着就是想要带走青儿和她。带她可以,为什么非要连同青儿一起?这让芙蓉想不通。 可是小柳哥却根本无心去哄劝和安抚芙蓉,只是越发急切:“快点,跟我走。” 芙蓉不干了,眼中的泪水已经快要落下,她努力憋着,却控制不了音量:“你老是要抓她做什么?!她不愿意和你走!你怎么不知足!” 芙蓉的意思是,他已经满怀都是金花,还有了她,却这么快就看上了别的颜色? 而小柳哥却更着急,因为不远处,屋中另外角落,那个小金公子已经从刚刚开始就在探头探脑,大有准备穿鞋过来凑热闹的趋势。而且小金公子旁边的那群人之所以不过来,是因为要围着小金公子,若是小金公子过来看热闹,势必就把那些人一同引来,那他带走青儿就更加难上加难。 他道:“芙蓉,等出去,出去我来和你解释,但是她必须和我们一起走!” 小柳哥嫌弃怀中的红花碍事,一把扯开,丢在了地上,然后一手握着芙蓉,一手就要去够青儿,而他却万万没想到,这一把落个空不算,那刚刚还里三层外三层包围小金公子的人看到他丢下地上的红花,立刻眼睛发红,跟发疯了一般朝他冲了过来。 小柳哥一惊,尚且不明白发生什么,但是他下意识就要拉着芙蓉后退,可是芙蓉却也跟那些狂奔过来的人一样,挣脱了他的手,朝那枯败的红花扑了过去。 小柳哥最后一眼看到芙蓉,她也同样红了眼。 第七十七章 卍夫人” 小柳哥一呆,下意识的想要拦住芙蓉,可是他很快发现事情不再受控,或者说,从他一进来他就应该发现了,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人都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 这些人听不进去他的话,不会听从他的吩咐,甚至有一些眼熟的杂役和侍女,对他的咆哮视而不见,满眼都是丢弃在地上已经萎靡的红花。 那些取了花蜜和花蕊的东西,在从前都是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抱怨太多难以清理的花朵,如今却不知道为何,成了他人眼中的抢手货......好像,就好像那些花不再是花,而是成块成块的金子。 小柳哥不知所措,试图让他们清醒,让他们停下,让他们离开,可是没一个人听。 或者说,没一个人听从他。有人听到,两个人,一个是旁观冷眼的青儿,一个就是那个微微发笑的“小金公子”。他越过匆匆发疯的人群,看到了那个小金公子似笑非笑的脸。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他觉得那个小金公子的笑意中带着明显的挑衅味道。小柳哥顿时气就上来,直接大叫“别抢了!抢什么?有什么好枪!”,一边大叫一边冲进人群,用力的跺踩那些地上枯萎的花朵。 一片嘈杂中,他好像竟然,还听到了人群之外,那个叫青儿的小侍女的一声轻轻的且清晰的“哎呦”。 就是这一声“哎呦”,让原本被小柳哥仿佛疯癫一样动作给吓得短暂呆住的人群回神,在他们眼里,小柳哥踩烂的不是本来就枯萎的红花,而是一朵朵原本做工精美价值连城的金花,都是他们的镯子,他们的的大鱼大肉,他们的房子,他们的田,甚至是他们还未过门的媳妇、小子、老娘身上的绸缎和身后的棺材板....... 芙蓉忽然放声大哭,她为了抢两棵已经烂掉的红花手都不知道被踩了几脚,当然她同时也踩了别人不知道几脚,但是这一切的疼痛都没有被小柳哥踩烂她的“金花”来的心痛。 她所有的金花,那是她的嫁衣,是她的嫁妆,是她的朱钗是她的胭脂,是她未来过门之后一箱箱的底气。全没了,全毁了。 她痛哭流涕,一个姑娘,一个原本很美的少女,在痛苦的时候是不会有多好看的。可是即便如此,小柳哥依然心痛的快要死掉,他跪倒在芙蓉面前,把这个哭的脸胀地通红的少女用力搂抱在怀里,一边用力拍打她的背给她顺气怕她哭晕过去,一边在她的耳边大声说:“芙蓉!芙蓉!我爱你!我喜欢你!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我是想要救你,我不是想要让你伤心!你要活下去啊!要活下去.......” 他在芙蓉耳边大喊,别说芙蓉了,就算是身后的“小金公子”都听得明明白白。 可是芙蓉依然如耳聋一样,放声大哭。 活着没有什么意思,能够凤冠霞帔风光嫁给小柳哥才有意思,能够堂堂正正的当家做主,不再跪着服侍别人才有意思,而这一切,都被她心爱的儿郎毁了。她恨极了,气极了,恨的想杀人,气的想打*,可是她只能大哭,除了大哭,她什么都不做不到。 芙蓉哭了一会,终于哭累了,她断断续续说话,同样在小柳哥耳边:“我,我哭一下,哭一下就好,我会想通的.......” 她大哭,哭到最后,手里依然紧紧握着那一朵花。 可是小柳哥根本听不到芙蓉说些什么。他的后背全是各种的脚印。 众人都被芙蓉的哭声给激怒了,其实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芙蓉的哭声还是别的,反正那些平时唯唯诺诺见了小柳哥还要行礼的侍女和小厮现在一个个你一拳我一脚,都在打他,大有一种“爷有钱了转头爷就不干了现在不打你还等过年登门吗”的底气。 小柳哥已经快要昏迷,他脑子里混乱不堪,只听到芙蓉的哭声,他以为芙蓉是被吓到了,于是不停地喃喃自语:“别怕别怕.....别怕.......” 这片混乱中,小柳哥听到有个人女声在幽幽说话,声音穿透人群,却不是对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人:“玩够了吧?得到想问的回答了吗?” 也有个声音回答她,倒很爽朗,是个活泼的少年音:“能问出什么啊......不过这东西有什么弱点我倒是已经明白了。” 那女子的声音却像是不信,反问:“是吗?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还有这个本事?” 少年音道:“我若没本事,怎么做得出来这番动静?” 女子带笑:“这算什么本事?不过一场幻象,等到他们醒来发现万事居然是空,希望多大,就会失望多大,你以为各个都是芙蓉?恨极痛极气极,只会大哭一场了事?你也太过于顽皮。” 少年大笑,真的像是一个活泼淘气的孩子:“初次他们还能做什么?以为这天下当真有如此好运?遇到个人傻钱多的,真的一掷千金?不知这人人福运多少早已经伤天注定,若是一口气就给吞了,有命去抢那运气,没命走出这个屋子.......醒来!” 这一声“醒来”宛如一声暴击,在场之人无不像被一个看不见的巴掌被抽了一个耳光那样,猛然一震,如梦初醒。 他们呆呆地发现手里原本满怀的“金花”全部变成了枯萎的烂枝软条,经过刚刚的一系的动乱,怀中的花朵已经再也不能看。 芙蓉也同样看到这个场景,尖叫一声直接晕了过去。络央看到,那个小柳哥即便是被打的口吐了鲜血,护不住芙蓉,依然在被少女带倒的时候下意识的用手护住了芙蓉的头,令她不至于磕到坚硬的地板。 有醒过来的众人终于死心,发现被骗,将手上的花朵丢弃,一人这样做之后,后面的人纷纷跟随,有一大半都丢到了小柳哥的身上,软烂的花朵几乎把他们掩埋。 同时还有人担心,窃窃私语:“我们打了小柳哥,等他醒来,我们可要糟糕......这可怎么办?” “.......你为何问我?我又没有动手......” “i怎么就没有动手了?谁不知道你喜欢芙蓉?结果芙蓉看都不看你一样,满眼都是小柳哥,你早恨的牙痒痒了......” “我警告你,你别血口喷人!我那时候早就想好了,我有了那金花,别说什么芙蓉了,荷花芙蕖什么没有?我还要芙蓉?” “哎呦,说的倒是顺溜,那芙蓉一哭,你心肝只怕都颤了,别人都动了手,你还不趁着踩两脚?” “你放屁!” “你才放屁!” “你!” “你!” “分明是你!” ....... 眼看就就又要闹出一场乱来,那个身后的少年音又响起:“变脸真够快的......” 对方像个看热闹的轻快语气很快就激怒了在场的人,他们好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就是这个人,把他们这一群人扯入幻象中,让他们把一堆自己抱过来的烂花看成了金子,然后陷入大喜,之后再大悲。而制造了这些事情的人,却在旁边如同和他毫不相干的一样在看热闹,还笑话他们。 有人叫道:“就是他!他在耍我们!我们什么都没做,花是他让抱过来的,幻象也是他做的,他在耍弄我们!” 眼看怒气就要再次被激发,那个年轻轻快的声音却十分伶俐回应道:“幻象是我做的没错啊......可是幻象这回事,人是左右不来的,我也没这个能耐,说来到底,也是你们,想要天上掉馅饼,想要地上开金花,想要走在路上摔一跤,绊倒你们的都是一块金砖。” 不过他很快说道:“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谁不乐意呢?天底下的美食谁都想要的......就比如我,我当时也想着,我走在路上,就被公主给看上,然后当上驸马,荣华富贵的享着.......可惜了,事与愿违,我没有被公主瞧上,到市北山大王给看中了,天垂帘我,山大王是个美娇娘,我认了。” 他的语气轻快又得意,实在是令**头发痒。 别说陷入自己被耍这个念头的众人,就连暂时“置身事外”的络央,都不禁头疼。她心想,谢明望看起来还算是个明白事情轻重的,怎么带出来一个徒弟如此的轻佻? 轻佻的小金公子还嫌弃热闹不嫌事大,还在那里吃吃地笑。眼看局势就要控制不住,这富贵楼的大门被人直接震碎,是震碎的,不是踢碎的。富贵楼的门皆是实木打造,隔音隔风隔雨,别说是有人在外面踢踏,就算是拿斧头砍,都不见得能一班斧就直接劈透。 而如今,这一道大门四分五裂,明显是用一种看不见的力道或者说是冲击力给震碎的。 屋中的人何尝见过这个场面,不由得一抖,除了昏迷的芙蓉和小柳哥之外,其他的人纷纷都躲到了角落,有人甚至准备偷偷打开窗户,翻窗出逃准备报信。 已经有人开始反应过来了:今天这一波进来的人里面,是有人故意进来闹事的!除了这个小金公子之外,还有至少一个! 众人堆拢在角落,一脸呆滞看着那破碎门外的动静,一直等到了烟雾散去之后,才有脚步声传来,脚步声很轻,走的不疾不徐。之所以能够让人听到,是因为对方想让人听到,仅此而已。 来的人毫无悬念,自然是谢明望。 但是不知道为何,络央再见谢明望的时候,却觉得眼前这个“师叔”生出了一些陌生。而这种陌生十分的奇怪,明明白日见到还亲切的很,可是如今再见,却觉得这个谢明望有哪里不对。 这个谢明望眸色很冷,神情严肃,甚至不需要厉声说些什么,只需简单的眼波流转之下一一扫过众人,就足够让目光所及之处噤若寒蝉。 太奇怪了,谢明望没有这样的威严,而且这种凛然不可冒犯的危险在他的身上十分的违和。 旁人不知,所以就算是觉得违和也大多都被心中的恐惧也压过去了,可是络央之前和谢明望接触过,对于这种违和十分的不舒服,何况她根本不怕他。 果然,在震慑了众人之后,他先是一眼望过去另外一个角落:“过来。” 那个小金公子不等再说什么,立刻乖乖的跑了过去,耳语一阵,谢明望的眉头锁的跟紧。众人开始发抖,纷纷想着之前被幻象包围的时候说了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可是他们都知道,想不起来才是最可怕的。因为这代表他们说的可能太多了。 他们开始发抖,开始恐慌,当恐慌和发抖无处缓和结束的时候,人群中终于有一个人憋不住开始大哭,哭声似乎给了他们控诉的勇气,那个人一边哭一边发着抖说:“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逼迫我们?我们只是一群谋生的,他们给的钱多我们就来,我们只是想讨口饭吃!现在我们破了秘密,一定会死!我们躲过了变成鹅的命运,现在还是要死!我们本来可以不死的!我们本来可以不死的!” 作为人间界的医者,大多都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恐慌比任何的疾病都可怕,甚至强过瘟疫。很多的时候的大灾,甚至疾病还没有夺走人命,恐慌就已经先毁掉了一个人的意志力。那个时候即便是人间界的医者再如何精通医术也毫无作用,因为医人医病不医心。 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要先灭掉恐慌。 络央身为人间界的医官,她时刻都记着这事,此刻此刻,恐慌已起,断不能再由着发展:“你们冷静......没有人要你们死.......” 她尚未说完,就有人打断她,那人躲在人群中说话,没有指着她,却是明白在指她说:“你们?为什么是你们?不是我们?你,你不是青儿吗?你不是和我们一起的吗?原来!原来你和他们是一伙的!这两个人是你带进来的!” 这一句话如一块大石丢到了平静湖面,立刻引起一阵不小的涟漪。 “青儿竟然是叛徒?还有谁?谁和她走的近?” “她,她是小翠死了才进来的!小翠一定是她害死的!她现在还想害了我们!” “她是鹅头!她一定是鹅头!她说不定就是卍夫人!” 第七十八章 人骨化金” 嚷出最后这句话的人刚刚说出口就发现自己失言了,立刻捂住嘴后退,试图把自己隐身。可是就是这样的一番动作,反而让他更加引人注目,那个脱口的“卍夫人”就好像是什么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可怕东西一样,所有人都不愿意扯上什么关系,那个人往哪里躲,哪里的人群都退缩,以至于形成了一个孤立的空间,直接把那人无声的推了出来。 严格来说,他不是被人“推”出来的,而是他原地不动甚至想往后缩,可是别人退的比他还快,形成了这样的一个局面。 也不需要小金公子或者络央真的走到谢明望背后,因为偌大的大殿中,其实已经形成了一种对立的分部,就算是那个口误别推出来孤立的家伙,站位其实也算是在谢明望的对面。 谢明望走前一步,他就后退两步,然后他身后的那些人就后退三步。 谢明望再退下去,那些人就退无可退,准备爬窗逃命了。 人群中有几个胆大的叫嚷:“你,你们也就三个人!不要太嚣张!我们要是叫嚷起来,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谢明望笑笑,一本正经回答他:“难道刚刚的动静还不够大吗?还需要多余你们两声叫嚷?” “.......” 谢明望道:“不过有一点你们说对了,我们确实很嚣张......这个小哥,”他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小柳哥,“好像是鹅房的吧?鹅房的小哥,怎么会急火火地跑来,当着大家的面去拉扯别的姑娘?可别说什么人家郎情妾意,郎情妾意不是这个时候用的。” 谢明望说一句话就微笑一下,随着他的微笑,众人就跟着一抖,络央从来没有发现谢明望的笑意这么的有震慑力,反倒是旁边的小金公子,从一开始就是兴致勃勃的旁观,他甚至都没有离开他的软塌,围观到性质极高的时候,还在那里不停地往嘴里塞蜜饯。 络央看到他的桌前,塞了非常非常多,足足有小山那么高的食物,还有角落里很多的红花糕。他大概是因为红花糕难吃,发了脾气,众人为了哄这个“金主”高兴,拿来了已经超过范围的食物来哄他。 如今这些食物,成了他看热闹的下酒菜。 络央觉得,这个小金公子不知道是谢明望什么时候收的徒弟,虽然看起来别的本事没有学的太多,不过倒是把谢明望的气质学的十分的传神。 他活脱脱一个小谢明望。 小谢明望的小金公子十分流利地和谢明望唱双簧:“还能是为何过来啊?他急火火的来,定然是因为有火烧眉毛的事情。这火烧眉毛的事情怎么又扯别的姑娘呢?我猜啊.......” 小金公子往嘴里丢了一枚花生,笑嘻嘻在两边来回过了一遍:“是不是因为想把这青儿姑娘,抓去填空?” “鹅房能填什么空呢?是人手不足吗?还是......材料不足啊?”小金公子笑眯眯的,和角落里面如土色的众人行程强烈反差:“填空什么?为什么填空?鹅那边,缺了,缺了之后,有人会生气,你们怕谁生气?是不是卍夫人?” 好死不死,又再次提到了卍夫人。 果然众人又是不负众望的浑身颤抖。 小金公子挑眉,带着十足的故意道:“这么可怕吗?........卍夫人!” 他声调忽然拔高,众人颤抖之下,恨不得过去把捣乱的小金公子嘴巴堵上,或者让他立刻活活噎死。 但是没一个人感动,中间那个率先喊出卍夫人的已经瘫软在地上脸色苍白,感觉下一秒就要晕倒,而他一定恨不得立刻晕倒,愤怒自己为什么不能当场不省人事。 小金公子看出来这个人的想法,如果是普通善解人意的,大概就会不说,或者装作听不到。可是小金公子不,他偏偏说,且他的声音年轻,脆,本来音调就高,现在刻意起来,简直万众瞩目:“你可别晕倒,你要是现在晕倒,那你就是下一只填空的!” 那个人原本翻着白眼一副虚弱状,听了这一句话之后立刻精神抖擞,看来“被填空”确实十分的恐惧啊。 不过小金公子说的填空,和众人认为的填空其实是两回事。 小金公子尚且不知道鹅房的差事,还以为是因为劳力辛苦,其实谢明望说的是另外一回事。他们恐惧不是别抓去做工,而是被抓去做鹅。 络央旁观之下,觉得这个谢明望的徒弟实在是厉害,三蒙五混的,也能说到对方的恐惧点上。 只不过,他还是不要再说了,如果说的再多一些,可能就露馅了。 小金公子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心声,真的不再说下去,低下头专心致志的嗑瓜子。 众人中终于有人开始崩溃,其中有一个小丫鬟弱弱道:“青儿,我们和你无冤无仇的......大家都是挣一口饭吃,你们到底是谁啊?想要做什么啊?” 旁边有几个和络央一个房间平日也说得上话的都纷纷开口:“是啊青儿,我们也不是坏人,你也知道,你到底来做什么啊?还带来这几个人.......” 络央实在是委屈,这两个人,实在不是她带进来的。 她本来想要单独解决这件事情,谁知道忽然来了两个程咬金,中间参合一脚,还迅速的把一些事情的进程加快了呢。 不过这也不能算是完全的坏事,被小金公子和谢明望这一番惊吓,好歹,是知道了一个卍夫人。 她来了好几天,除了知道这家红花馆和槐安府有关联之外,尚且也只是知道秋总管呢。 秋总管是个白白胖胖和蔼可亲的中年胖子,他老婆是秋大嫂,同样也是管理这里的人,那个难吃的红花糕就是出自她的手下:她负责把那些糕点上点上红花的红点。除此之外,就是带着丫头们去采花。 采花是个辛苦活,一朵两朵还算是轻松漂亮,可是每一次都是一辆车,那简直和割麦子没什么区别,腰又累又酸。唯一一点好处就是这花见不得阳光,开了花就没用,只能晚上去采摘。不至于晒伤了皮肤。 花用来做花蜜,挤出汁水,拧下花蕊,其他的就都不要了。然后丫头们就要去把花给处理了,要么用石灰填埋了要么直接挖坑埋了。据说小翠当时就是嫌弃麻烦,直接把花和喂了金水的鹅一起埋了,好死不死被秋大嫂发现,转天小翠就没了。 络央顶了小翠的缺,头一件知道的事情,就是花不能和鹅埋在一起。 花她知道,可是鹅是什么?鹅不是用来吃,怎么还埋?若非后面亲眼见到,她实在是想不到,此鹅非彼鹅。 所以她都能眼见的,如今这些和她说“挣一口饭吃”的不是坏人的“人”的说法,她委实是不太懂。这样都不算是坏人,如何才算是呢? 所以他们就听到且看到一脸疑惑的青儿反驳他们说道:“挣一口饭吃当然没错,可是你们明明知道,那些不明所以而来的,最后都会被做成鹅,这还是什么不是坏人呢?” 她指着那个正在嗑瓜子的小金公子:“就连这位小公子,之前也是嘴甜,喊着一口一个姐姐,你们应也应了,他送的金子银子金花也收了,各种哄着喂着,可是在你们眼里,他是个人吗?还是一只马上就要送到鹅房的鹅呢?” 其实也不必明知故问。络央去取水酒的时候,那个刚和她说自己不是坏人的丫头和他擦肩而过,端着热水和手巾,然后朝她嘀咕和抱怨:“这个小公子怎么回事?还没有醉?” 倒不是小金公子难伺候,他们当然喜欢小金公子的大方,小金公子嘴甜,出手阔绰,她们哄的笑眯眯的,可是那小金公子再如何大方,难道可以掏空家底?如果醉了如果死了,那全身的行头金子不都是他们的么?还省得哄省的骗。 所以丫头是这个意思:小金公子怎么还不醉倒?怎么还不快快扒光外衣送去鹅房,怎么还不速速灌了金水埋了等等。 ....... 小金公子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们这几个丫头老问我,醉了吗醉了吗......感情是这个意思!” 他顿悟别人想要他死,可是他最大的反应竟然是惊讶,而不是愤怒。他连看都没有看那些低头不敢和他对视的丫头仆人,扭头对谢明望说道:“不过鹅是什么?” 众人也吃一惊:原来你说来说去,今日还不知道鹅是什么! 谢明望很快回答:“就是把你灌醉关到鹅房的一个只能矮身蹲下的笼子里,然后像个活鹅那样灌下去填料,再把你毒死,埋起来,过个十几二十多年,你的尸骨就会变成黄金。” 小金公子又是一番恍然大悟。 谢明望看了络央那边一眼,似乎有过一番的犹豫,才说道:“如果埋的人足够的多,就会被人误以为是金矿。” 小金公子这回恍然大悟的要拍大腿:“这不就跟连.......连猪狗都不如的畜生杀猪行为差不多么!” 小金公子话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谢明望去了连月城的地坑,那里可没有小金公子,作为非人间界的弟子,如果知道详细,就等于直接说谢明望是个大嘴巴。大大不妥。 于是小金公子硬生生转了个弯,秃噜了一句鬼都不信的鬼话来。 谢明望面不改色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人会为了蝇头小利就杀人放火,更别提这是金山银山了。” 小金公子吃惊:“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真的可以把人骨做金山?” 谢明望微微一笑:“你不是也可以?用残花化金花哄美人一笑?” 小金公子脸红:“我这是幻术.......你又不是不知道,难道那真金白银也是幻术?” 什么幻术能够有如此功力?根本不可能。 要知道那是黄金,这残花化金花的本事是控制心神,让人起了错觉,而且只对一个屋子一定时间的人起作用,比如那种忽然闯入的就不行,比如小柳哥。而且还要人多,大家都兴奋,可是那可是金子,要十年二十年才能化作黄金,黄金又不是摆设,是要流通的,不能流通的黄金和废铁有什么区别呢?这人骨化金术看来并不是第一次,他们之所以会有第二次,只怕是因为之前成功了。 成功案例在眼前,还甚至骗过了连月城的知府和后来的大将孟百川,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定心丸。朝廷都认了那黄金,那之前还在犹豫观望要不要加入这一项伟大事业的他人简直不得疯了?十年二十年而已啊.......用十年二十年的等待,换一座金矿,之后就是十辈子或者二十辈子的荣华富贵。 还用不着自己父母妻儿的命,这些迎来送往的都是毫不相干的人,乞丐,好色的,好奇的,没钱的,什么人都有,查起来都不容易。街头上巷子里,那些躺着睡着是啊太阳的乞丐,别人看来是流浪汉,可是在这些人眼里,就是一个一个,会下金蛋的鹅。 所以连月城的人死了很多,被归类为人间界至今没有确定的“疫病”。如今这是槐安,这连月城不论风土人情还是生活习惯都截然不同的槐安,出了一个红花馆,来来往往熙熙攘攘,进去了多少人,又出去了多少人,有人算过吗? 小金公子道:“看来,这里抬出去的人还挺多啊.......怎么算呢?” 他故意瞄了一边的众人,那个喊出来卍夫人被孤立的家伙已经快要晕倒了,他声音发着抖:“我不知道......我制不知道.......” 络央淡淡说道:“查一查驿馆的单子吧——这几天,驿馆不是来了一个大人物?听说用度奢华,每日所食用的禽类都要用担算,之前还有百姓叫苦,说这京城的官员果然是花钱如流水。我虽然不喜为官者,可是也不能平白让人家一个过路的京官背了骂名吧?” 小金公子又瞄那个一问三不知:“这单子在谁手里啊?” 那个抖的厉害的抱着头蹲下,抖的如同一只鹌鹑,但是一边抖,他却一边叫嚷了起来:“秋!秋大婶!在秋大婶手里!她才是头!这里,所有当家的都是女人!” 第七十九章 乱麻也要抽丝” “当家的是女人”这一句话并不算是什么突兀的句子。不管是江湖世家也好,坊间商铺也算,即便是朝堂府衙,也不是没有女人当家的。 江湖的苗派,就是苗英娥当家;京都大名鼎鼎的皇商,目前当家主事的也是主夫人缪氏;而朝廷卫将军的妹妹如今也当着将军府的家......所以女人当家,不算是什么。 但是有趣的在什么地方呢? 络央想起来当初顾悦行说的话,顾悦行说,鬼蜘蛛中也有黑寡妇。真有意思,她顺着连月城查到了槐安城,躲不过同门的谢明望,居然还没躲过同样算是女人当家的红花馆。 既然如此,那就试试看,也是一样女人当家的人间界较量上黑寡妇和卍夫人,谁能赢呢? 秋大娘算什么,不过就是个听人吩咐的小头目罢了。那小金公子说,抓那个什么秋天大娘没用,他早问了一圈了,那个秋天大娘每天半夜都要去看月亮,似乎是从月亮的亮度来判断哪天合适继续种花之类的。 而现在已经快要到半夜,她应该爬到关月楼去看月亮了。 小金公子说:“去把她抓来不就行了?——你们最好也戴罪立个功,回头这些事情都有当家的扛,就算是挨个问罪,也问不到你们身上,就算是打板子,等大到你们身上,差役都累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真的说动了那些人,还是本来就已经下坡胆子干脆破罐子破摔,也想刺激一把,于是众人真的摩拳擦掌领着谢明望他们去关月楼把秋大娘给抓过来了。 关月楼叫关月楼,但是其实就是一个木楼的最后一层,那还是秋天大娘的卧房,她每天半夜观月,看月亮不错就去种花,看月亮不咋地就睡觉,差事轻松,就是每天半夜醒来瞅一眼的功夫。 她每天保养,睡的很早,小金公子的贵宾楼的动静她一点也不知道,所以等到她半夜醒来,习惯性的瞅一眼的时候,没有看到屋顶开的四方天,却看到了黑压压的头颅聚拢在床边,当场吓得要尖叫。 众人早就料到这一出,立刻七手八脚把她嘴给堵住,手脚给捆了直接带到了谢明望的面前。 秋大娘懵了,堵着嘴巴看着眼前不苟言笑的人,她不认识谢明望,但是对旁边那个嗑着瓜子笑眯眯的年轻人有印象,他生的很好,出手阔绰,加上声音也张扬。白天的时候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还和她对视了一把,年轻人的眉眼勾地她心痒痒,还想过若是这个年轻人到时候嘴甜些,就晚上两天把他当鹅埋了。 结果还没等她一场梦做完,她就被堵上嘴,五花大绑的给绑来了这个漂亮年轻人的面前。看着眼前就像是在看热闹的年轻人,她还没明白过来,怎么睡个半夜,就成了这样?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直到看到角落里同样被捆地如粽子一样的自己的丈夫才明白这不是一场梦。 那个小公子在笑眯眯的抓着一把瓜子磕的正欢,那个发号施令指挥全局的是那个谢公子,谢公子说:“让她说话。” 旁边一个人立刻把秋大娘嘴里的布给扯了下来。 秋大娘嘴里的布团刚刚被拿下来,就听到秋大娘的破口大骂:“天杀的东西,好你个李二苟,要不是我看在你老娘的面上提携你,你还.......” 没人阻止她破口大骂,骂完了骂累了骂怕了才有脑子空出来想想别的东西要交代,这是谢明望之前刚刚说的。所以众人做好了要听一顿痛骂的准备了。结果骂到一半,没动静了。 她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门口,他们现在全部人都在鹅房,鹅房的墙壁做的厚重,门窗都是双重,只要关紧了之后,不管是什么人的哀求,哭喊,怒骂都传不出去。 任何人的,包括秋大娘。 门外的一批人进来,最后一个人关上门,把紧接着响起的惊叫堵在了门里。秋大娘抖成了一个筛子,随着那些人的走近,她的脸色逐渐失去血色,眼看着就要翻白眼晕倒。 就在她虚弱的要窒息的时候,为首的胖厨子三步两步跨来,一把揪起她的衣领,左右开弓给了对方两个响亮的嘴巴,把秋大娘的虚弱和还未酝酿到位的晕厥给抽打的丁点不剩。来人逼近她,把她扯到了角落瑟瑟发抖的秋管家面前,指着两个人道:“怎么这么害怕我?以为我死了是吧?以为我今天成了鹅是吧?” 来人正是被今天被喂了个水饱的胖大厨。 他大难不死,从浮土中爬出来,吓飞了一群等着吃肉的乌鸦,浑浑噩噩走回家中,带着泥土睡了半夜,越想越不服气,越想越生气,于是爬起来拎着锄头就往红花馆走,谁知道就经过了一个半夜,红花馆中局势已变了。门口三道门大开,守着的已经不再是他眼熟的灰袍伙计,而是一个身材高大一颗头颅可以挡住天上月光的男人。他看着胖厨子,又看了看他身手,问了一句:“你们都是来秋后算账的?” 你们? 胖厨子一回头,发现他身手不知不觉聚拢了今天所有被活埋又爬出来的人。原来大家都和他一样心中生愤,于是一起点头。 那个身材高大的人也不再问,偏了偏身体,让开了门。 往日来人不绝的红花馆今天死气沉沉,灶火的灰都冰凉了,唯独鹅房中点灯,人头攒动,所有的人都聚在了鹅房,于是他们就去了鹅房。 胖厨子格外的生气,不过很快谢明望众人就知道胖厨子生气的原因了,胖厨子揪着秋天夫妇的领子道:“我就是和你们俩的宝贝儿子有了那么几日的拌嘴,你们就看我不顺眼,两三句挑拨之下,就要了我的命......就为了哄你们的儿子,你们儿子的高兴,一日的好心情。我的命,比不过这个?就真的凉薄到这样?你可是我的婶母!亲婶母!那个,那个姓安的,还不是你肚子里出来的骨肉!” 众人包括小金公子一起倒吸一口凉气,万万没想到还听到了这样的一则八卦来,小金公子下意识地要去摸瓜子,结果发现刚刚磕的太勤快,瓜子都磕没了。他发现络央从刚刚开始一直看他,十分不自然地挠挠头,结果摸下来头上黏着的一块瓜子皮。 他正想要“脸上一红”,却看到络央等人的目光都已经转移,又去看那一处好戏去了。 胖厨子得意道:“可惜了,你那个便宜儿子死了!一早就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从他进来把金水换做了白水之后我就知道,他死了,那人是假的!你为了讨好你那个便宜儿子,私下让我做鹅,还让你儿子亲自给我灌金水,结果呢?没想到吧?你儿子,死在我前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闻这个消息,那个秋大娘倒是没有太多的悲伤,反而第一时间去看那个秋管家的情绪。果然那个胖厨子说的没错,这个秋大娘之所以要讨好那个便宜儿子,完全是为了她的男人。 可是既然秋大娘才是管事的......何苦要为了一个便宜儿子和便宜丈夫去害自己的亲生外甥呢? 小金公子死活想不通,他想着当事人就在眼前,还不如多余问问:“那个,我想问你哈,这个胖厨子好歹是你亲生外甥,你就为了这么一个男人,去害你外甥?为什么啊?你是真的鬼迷了心窍呢,还是有别的缘故?” 秋大娘脸都白了,她嘴唇抖了很久,都没有都抖出来一个字。 但是这个问题,胖厨子也想知道:“我以为你多喜欢那个便宜儿子,结果你眼睛里一滴泪也没有啊......那是为什么?是为了他?他是喂你他的血,还是让你吃了他的肉?” 胖厨子越想越气,一巴掌给了那个秋管家,打的他鼻子出血牙齿也掉了一颗。可是那个秋大娘,也只是一抖而已。说不清楚是怕的还是心疼的。 众人平日里根本不敢议论上头的人,但是也不是不知道秋管家一家子的糟心事,今天大家都议论纷纷起来,就跟撞运气一样,纷纷丢出个人猜测,想着总有一个是蒙对的。 “这个老秋看着也不是多怎么滴,那个肚子......啧啧啧,那个姓安的也是,你看,老秋跟着秋娘,连姓都换了,明白这家里是女人做主的,这秋娘却溺这个便宜儿子........啧。” “这你就不懂了吧,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人家秋娘就好这一口你有什么办法?” “可拉倒吧,这秋娘喜欢白白净净的谁不知道啊......就拿这个小金公子来说吧,从他进来咱们红花馆,那老秋的眼珠子就黏在上面没下来过。” “呸!什么咱们红花馆,那是老秋的!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对对对对,是老秋的,老秋才是大头。” ...... 小金公子一边十分不舒服,一边吐槽:这回撇的倒是快....... 他才嘀咕,一个不经意,扫到了一个熟脸。人群中都是交头接耳的人,唯独有一个闷声不响的就格外让人瞩目,而那个人,正好认识! 小金公子指着道:“你!你就是那个伙计!” “谢明望”抬头,顺着小金公子的手指过去,正好也看到那个伙计,他就是那个恭顺请他们入内的灰袍小伙计。此刻正准备溜,已经快到了窗户边上,手都要摸到了窗户栓....... 原本这一些列动作还是偷偷摸摸的,结果被小金公子点破,立刻加速了动作,拉开锁栓,推开窗户,立刻翻身而上,挂在了窗户上...... 有个完好的花生,滴溜溜的从他的身上滚落。一边的谢明望道:“把他弄醒。” 刚刚点晕就要再弄醒,实在是遭罪,有两个人上前,一人关窗,一人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狠狠扇了那个伙计一个嘴巴,把那伙计给抽醒过来。 谢明望看着醒来的灰袍伙计怨毒的眼神,不以为意的笑笑,终于正式开口说话:“有意思啊,刚刚不论如何,你都没有流露出来什么悲情,如今他就是挨了一个嘴巴,你眼中就好像痛的要死掉了一样,为什么啊?他是谁?是你的谁?你这样痛?” 一开始灰袍伙计不明所以,众人也觉得糊涂,结果反而是那个秋大娘自己沉不住,捂脸爆哭起来,众人才明白原来刚刚谢明望是对着秋大娘说的话。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老秋还和他有一腿? 围观胖厨子的反应,连胖厨子都不知道!天呢!众人目瞪口呆,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精彩剧情! 灰袍伙计瞠目结舌,嚷道:“我不认识她!” 众人却不买账:“不是吧古二?你好歹编个能听的来,这个红花馆,谁能不认识主事的老秋啊?不认识老秋,你怎么进来当差的?” 灰袍伙计,现在是叫古二,古二大叫:“胡说什么!我根本不认识她!我是驿馆当差的护卫!不过是随手过来当个差的!你们这里烂账一堆,别扯到驿馆去!” 众人根本不吃这一套:“嚷那么大声干嘛?现在这里是谁大声谁有理的吗?都在一条船上,要死一起死,我看着上头坐着的这一位可不是什么好惹的,来头别说老秋了,估计那个什么卍夫人都要急的薅头发......这青儿来了可是日子不短了,要不是证据掌握够够的,那位大人物能来?我劝你,赶紧交代,你和老秋,到底什么关系啊?” “就是,是儿子就是儿子,私生子也是儿子。” “就算是不是儿子......老秋好色,咱们也不是不知道......” 这你一言我一语下去,那个古二的脸一寸一寸的黑了。他恶狠狠盯着痛苦的秋大娘,一言不发,就是盯着。 盯着盯着,络央就感觉不妙了! 络央才脱口而出:“拦住她!她不想活了!” 话还没有落地,才出口“拦住她”三个字,等到“不想活了”说完,秋大娘已经忽然一声尖叫,紧跟着就是暴起,直接一头朝着墙壁撞了过去!她直接磕在了墙壁上,没有立刻死掉,而是磕地头破血流,虽然如此,神智还是清醒的,然后她咬舌,大口嚼自己的舌头,还要冲着已经熄火的灶台扎进去......总而言之,就是想死掉。 第八十章 一场乱梦” 众人一看出了血,怕她死了下一个就轮到自己,急忙七手八脚把秋大娘给制住,她一个女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平日里抱一捧花都要骂半天的,爆发出来了惊天的力气。 众人一边忙着按住她一边止血不让她死了,一边还忙着猜测:“不会吧不会吧,老秋要死要活的......这什么关系?什么关系?” “还能是什么关系,你还敢问,问出来她碰死了,晚上做鬼爬你的床敲你的门!” “哎呦我真是怕死了......老秋要是真的做了鬼,那地府等着和她算账的排队都能排到十八层地狱了,还有空来?笑话!” ...... 眼看着这些人越说越不像话,那古二大怒,喝止道:“够了!” 原本古二一声不吭的时候众人还聊得爽快,他忽然来这么一下子,众人反而一时间给愣住了,还没等人开口反驳他,古二拍了拍身上的灰袍子就说道:“我不认识你......你如今故意见我这样的反应......明摆着就是想扣给我一口锅......锅里还炖着一锅的黄连让我开不了口,真是歹毒的要命。你要是想死,往那灶台角上磕一下子,不必做的如此难堪就死了.......你杀人无数,毫无愧疚,你看到不知道怎么死?这个鹅房,又有多少能要人命的东西,你难道不知道怎么死?” 古二盯着她的血脸,一字一句道:“你就是太想要死了!所以才会一头扎进早就没有火的灶台里!” 他讲完这些的时候,人已经走到了秋大娘的面前,他在众人毫无反应的时候冷不丁伸出手,拼命的掐秋大娘的脖子,一边掐,一边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一遍一遍问她:“想不想死?想不想死?想不想死!” 秋大娘流了满脸的血,咬嚼了舌头,原本气息奄奄了都,结果等到古二死死掐住她的脖子的时候,她居然还能拼命挣扎。等到反应过来的众人上前把灰袍伙计扯开之后,得到了喘息的秋大娘立刻扯着脖子大喊大叫起来。 古二手脚都被人死死按住,脸也被压在了厨房的地上,地上什么都有,鱼刺,菜叶,鸡蛋壳.......他一开口就能闻到一股馊饭的味道,他却依然大叫大笑:“你们看看!看看!她死了吗!断气了吗!有一点想让自己死的意思吗!” 秋大娘感觉又要晕倒,场面乱成了一团。 这下小金公子都要困惑了,他偷偷摸摸溜到了“谢明望”旁边,用手肘怼了怼他:“什么情况?感觉这妇人真的冤枉了他?那个古二,感觉要被气死了。” 谢明望道:“闹成这样,谁还记得一开始是要问什么?” 小金公子自己都楞了,他光顾着看热闹,还真的忘了把这些人召集到鹅房是干嘛的......对啊,一开始,要问什么来着? 他苦苦思索,并不能够一时就有头绪,隐约觉得,好像也和一个女人有关系。难道一开始问的就是这个老秋?不对,秋大娘,不是,秋夫人?秋天夫人? 小金公子一拍掌,想出来了:“卍夫人!” 小金公子一声拍手声音不大,可是还是不负众望的把众人吓了个哆嗦,要晕的也不晕了,要骂人的也忘了骂,死一样又尴尬的寂静里,小金公子嘻嘻一笑,又拍了拍手:“看来我说对了,你们闹出来这样一通闹剧,就是不想让我们问出来卍夫人。不好意思,我们要知道卍夫人。” 老秋一个白眼,登时就软了。 小金公子又凑近了“谢明望”,依然是笑眯眯的说:“还想装晕呢.....我们想要知道的事情,还能有人能闭上嘴?” 小金公子说的我们,还不忘冲着络央挑了个眉。 古二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说了我们会死,不说我们或许还能活着......你说,我们会不会说?” 小金公子道:“你们凭什么觉得,你们会在我们手下活着?” 古二梗着脖子说道:“凭着我们现在都还活着,所有的伤所有的苦,都是自己找的!” 小金公子挑眉。 众人听了之后也愣住,心想,倒是真的,老秋是自己撞的,秋总管脸上的脚印也是胖大厨踩的,除了古二被刚刚那个谢公子用花生打晕过一次,就连叫醒的那两个嘴巴子都是旁边人为了表现卖力打的。从头到尾,那三个人都没有发号施令,下过一句重嘴。 按下古二的两个人心中有愧,手下就不知不觉的轻了些,古二得到了喘息,说的更多了:“公子,小姐,你们是好人,查到这里,一定是因为这里不干净......可是公子小姐,我们真的是最最没用的下人,你也看到了,一言不合,我们就要被去活埋做了鹅.......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要活埋这些人做什么!可能知道的,就只有老秋夫妇......或许公子小姐要问了,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来这里?” 还没等小金公子捧个场问一句,古二就自问自答了:“没办法,公子小姐,他们给的薪水实在是太多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公子小姐。” 众人见这些公子小姐并没有反驳,脸上也没有流露出来什么不悦,立刻七嘴八舌说道:“是啊是啊.....我们就在这里做半年,半年而已,可是拿到的薪水,可以让我们一家七八口子一辈子吃饱喝足的......我八十的老父都不用过年都有大肉吃.......” “我要给我儿娶媳妇......” “我想我孙子拜个好私塾去,那束修不是谁都能咬牙出的,咬碎牙都不够,可是在这半月我就能帮我孙子凑够......我能不来么?” “就算是做了鹅,那小翠.......小翠家拿到了两锭黄金!她嫁给咱们槐安城首富做妾都没有这么值钱......” “给的太多了......为了给我儿娶媳妇,我都想主动当鹅.......狗都行.......” 众人说的热火朝天的,若是他们真的明白到底做鹅是个什么意思,恐怕就不是这个场面了。 *** 小金公子摇摇头,他入世多年,太见过这样的人了。他说:“问不出来的,吃定了我们是好人,没得办法。而且,他们说不定不知道谁是卍夫人。” 谢明望却扭头问络央:“你说呢?小侄女?” 络央想了想,说道:“我对世人不了解,可是我知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他们真的不知道,就会为了挣得表现,拼了命的把一些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他们刚刚又多卖力去打自己人,就会有多卖力去出卖自己人。可是他们并没有,那就是只能有一个可能。” 络央一边说,一边注意到那些七嘴八舌的众人议论声音也跟着小的,她自然知道那些人在偷听,而且还是明目张胆的那种。 络央也不点破,直接道:“那一种可能就是他们都知道,所有人都知道知道的明明白白,谁都逃不过。若是卍夫人在供出来,所有人都有嫌疑.......他们或许不知道做鹅是个什么做法,可是却心知肚明,到底谁给了他们很多很多的钱。毕竟他们也说了,那钱实在是太多了,多到让他们恨不得以身作鹅。” 小金公子也笑眯眯接道:“可不是......若是路上有人丢了一吊钱,那会有很多很多人去捡,然后装作拾金不昧这四个字不存在;而若是丢的是一大块银子,那也会有人捡了不交公,短暂的良心不安一下,照样可以把拾金不昧这四个字给吞了;可是如果是一大包的金子,只怕连碰到,手都要哆嗦了。这人呢,心里有杆秤,自己几斤几两的大家都有数。” 给的钱太多了,多到可以把自己的命交出去等同于一只鹅,那差不多就够卖命的地步了,可是给了那么多钱,结果却是来当一个普普通通的护院下人厨子之类,这实在是没办法令人心安。 以至于后来,发现要干要命的事情,莫名其妙就觉得合理了。拿的薪水都理直气壮了。 真是.......先要感谢卍夫人,然后,要感谢自己。 所以不管这三个公子小姐怎么威逼利诱的,就算是用小鞭子抽打,也断然是不会说的!这都不知道钱不钱的问题了,这是......他们手上都不干净了。而就算是那些胖厨子要做人证,谁会信呢?是吧? 众人心刚刚要吞到肚子里,冷不丁那个“青儿”一句话就吓得差点心从腔子里跳出来,要从嘴里跑出去:“不过我也不怕他们不开口——毕竟人间界要知道的事情,还没有拿不到的消息。” 人间界?! 这个小姑娘是人间界的?!还是这三位全是人间界的? 众人哑口无言,差点尖叫。 其实这两个词是冲突的,但是却在这个时候达到了惊人的和谐:众人在心中疯狂尖叫,然而嘴巴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小金公子笑眯眯的,对着“青儿”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个一直不太说话的小姑娘才是最可怕的! 他们心里疯狂尖叫,然后紧紧闭上嘴。 那个叫青儿的小姑娘温柔柔一笑,问他们:“这个叫古二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不上当!不上当!!绝不开口! 然后他们就听到自己的声音参合别人的声音一起回答道:“男........” 青儿微微一笑,说道:“生效了。问吧。” 什么生效? 众人一头雾水,都听说人间界出神医,没听说别的啊...... 那边小金公子也迷惑,可是迷惑的点明摆着和他们不一样:“这么快吗?我才下的耶.......” 众人心中警铃大作:下?下的什么?好家伙这个小金公子也是人间界的?天哪看着就很不靠谱啊...... 青儿却讲:“一进来,我就下了。” 小金公子忙问:“你下的什么?我下的是九鼎香!” “一样。” 众人都要晕倒了,立刻屏住呼吸,不愿意再多吸一口气! 这个时候小金公子已经满意,直接问他们:“说吧,卍夫人,是女的吗?” 众人:“.......” 小金公子干脆点名:“你说,古二,卍夫人,是女的吗?” 没想到这样的一个问题,古二都回答不出来,人间界的九鼎香的神奇之处在于,只能回答肯定的问题,若是心中无法肯定,那就会结巴。 古二果然结巴起来:“是.......是吧?不然怎么叫,叫,叫夫,夫人呢?” 小金公子又问:“那卍夫人,多大年纪呢?比老秋呢?” 古二这回流利:“当然比老秋美!年轻!” 老秋年纪看起来三十五多到四十有余,现在鼻青脸肿披头散发,看着又老了些,那么卍夫人应该至少三十五一下。 小金公子又指了指络央:“与她呢?” 古二道:“若是这样年轻,那就是卍小姐,不是卍夫人了。” 那就是差不多的,三十岁许的年纪,生的应该很美貌,且温柔,若是个泼妇,那也是轮不到古二在此中了九鼎香都要维护的地步。 三十岁许,美貌,温柔,给的钱很多,真是个一半善心一半恶毒的妇人啊。 “真像啊。” 小金公子喃喃道。 谢明望说:“像谁?” 小金公子下意识道:“黑寡妇,那个鬼蜘蛛真正的首领鬼蜘蛛,据说就是陈三百的姐姐,生的貌美,贤良。为了弟弟的案子倾尽家产,又能够为了别的目的,杀了自己家人还送上鬼蜘蛛人头......总觉得,这事透着古怪。定然是有联系的,否则她怎么来的?” 小金公子这一套话,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了。虽然这谢明望是络央主动认亲的,可是刚刚那么久的时间没排挤,轮到最后马上要见眉目了反而排挤上了? 这九鼎香起作用还是亏了她手脚快呢。 倒是该主持公道的谢明望根本不想参合这一茬,直接问那个老秋去了:“怎么才能见到卍夫人?” 老秋回答的也是实话:“过两天就是槐安月叶节,城中名流都会聚集在最大的酒楼回马阁,白天赛马晚上赏月斗花,卍夫人会出席斗花会的。” 过两天.......等到过两天,卍夫人可能都跑了。 今日这一场,他们得全部大梦一场才行。可是如何一场大梦去解释这些许多的东西?比如老秋脸上的巴掌印和嘴角的血,还有秋总管身上的淤青,古二被打了一顿,还有那些人比如胖厨子身上的土等等。 这当然是小金公子最擅长了,他笑眯眯地说:“大家听着,今天呢,秋总管偷了家里的钱去寻了野花,被你知道了之后你不肯罢休,于是两口子打起来,秋总管窝囊了太久了,被骂急了点破了你喜欢古二那小白脸的事,你们俩就抡对方的嘴巴子,打的你们俩都吐血,至于这个胖厨子么......” 胖厨子一身的土,还捏着秋大娘的衣领子不放。 那就一不做二不休:“那野花呢偏偏是胖厨子的女人,秋总管怕胖厨子告密就偷偷把人按在地里打了一顿,结果人没打死,反而把事情捅出去了。至于那野花......跑了跑了,都跑了!” 这还真是.......一场乱梦。 第八十一章 相见不欢” 剩下的事情自然有人搞定。 小金公子拍着胸脯说:“我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就放心吧!” 既然对方都这样不谦虚的讲了,络央也不好拂他人面子,她这段时间最是学会了就是这个,于是顺着小金公子的话说:“那么敢问这位金公子?如何称呼大名呢?” 小金公子立刻不说话了,按理来说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甚至难不倒三岁的小儿。偏偏这个问题,却让不止三岁的小金公子为难了。他看了一眼旁边不发一言的“谢明望”,脸上浮现出一丝做了坏事的那种恐慌。 如果修颜能够控制住脸上大部分的表情,那么由此判断,这个时候小金公子本尊,应该是做了个大鬼脸。 他们此刻已经离开了红花馆,照例走的时候小门,红花馆中静悄悄的,仿佛进入了渴睡,而事实上,红花馆中确实是进入了沉睡中。而整个槐安城,也都是静悄悄的。 安静的路上,小金公子神采飞扬,一直对着谢明望说着,是不是的,还要拉着络央附和他一句。就在刚才,小金公子也是用这样的一副眉飞色舞的表情来劝说络央离开,因为他自然有办法,处理和善后。 络央对于谢明望入世之后的具体并不了解,不过也多少听说了一些。但是谢明望的身边,好像从没有一个小金公子的存在。他的举止很像个活泼的贵族公子,又像是初入江湖什么都很好奇的少年,倒是有那么一点......孟百川和顾悦行年轻化的结合体。 小金公子的身上有别人的影子,只有两个可能:他认识孟百川和顾悦行,同时,小金公子这个人不存在。 上述情况都符合的话,络央也就明白了:“小师叔?” 她走在两人身后,忽然出声唤人,最先反应的确实正讲的眉飞色舞的小金公子。 小金公子反应过来之后,第一个神情变化就是睁大了眼睛。 他应该吃惊极了,同时,也有了一种惹祸的不安。 络央道:“小师叔,你要扮演到什么时候?” 小金公子还要垂死挣扎一下,胡言乱语道:“什么?什么?她叫你呢.....非要每次都要我来提醒你,哈哈哈哈和谢明望你好迟钝啊哈哈哈哈啊哈哈........” “谢明望”并没有转身,只是很轻微的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他的动作很细微,可是因为在极夜的暗夜里,他所有的举动都暴露无疑。 哪怕是有“小金公子”夸张的掩护也无济于事。 “谢明望”缓缓转身,就在这须臾之间,也不见他有任何的动作,他的脸却一寸寸的发生了变化,先是眉眼,再是鼻梁,再到下颚,就好像日光一寸寸的照亮脸上一样,露出了细致的眉眼,挺拔的鼻梁,分明的下颚角,他背对着月色,微勾的眼角露出的神情,苍凉过今晚的月。 对方对络央露出很淡的一个笑容,鉴于对方脸上已经抹去了修颜,那么这个淡然的笑容就是这样的淡然的。 “神官大人,我是陌白衣。” 而络央却觉得这淡淡的笑容和淡淡的声音宛如惊雷一样,打的她五雷轰顶。她感觉自己头皮都在炸一般,就好像有一股看不见的电流,顺着她的头顶直到脚心,差点站不住。在这样的恍惚中,她听见自己说了一句让她恨不得咬舌头的恶俗的话:“我见过你.......” 陌白衣依然表情很淡,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络央的表情变化有些明显,他也跟着表现出来一丝困惑:“当时连月城之事,我也在场,只是那个时候不便相见。” 络央追问究低:“为何不便相见?” “神官大人未曾听我说话吗?我是陌白衣。” 络央道:“我知道你是陌白衣,我问的是你为什么当时觉得不便相见?” 当时不便相见,难道如今就方便了,这是什么歪理?她想着想着,忽然想到,即便是在槐安城里,陌白衣好像也没有准备和她相见的意思,是谢明望那边举止夸张暴露了行踪,才引发了络央的怀疑漏了馅。而且好死不死,还是在事情的尾端。原本,他是可以伪装谢明望到底的。 一边的真正的谢明望也脱下了小金公子的修颜,垂头丧气的,络央这个时候才发现,除掉性格之外,这个小金公子的面相,很像陌白衣。有一种寡淡的陌白衣的感觉,所以说,谢明望是用了陌白衣的一半面相,然后用了另外他最近认识的顾悦行和孟百川的个性,如同捏泥人那样,塑成了一个小金公子。 而真正有这个面相的陌白衣,性格却和小金公子截然不同。他十分冷淡,疏离中带着礼貌,一边对你客客气气,一边又将对方推拒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或许也就是谢明望这样的一见到她就亲热的叫她小师侄女的自来熟性子,才能和陌白衣走近吧? 陌白衣没有理会旁边的谢明望,而是客客气气和络央解释:“神官大人想必应该知道我的,若是没有当年的风波,陌某还承的起你叫我一声大师兄的情分,不过如今今非昔比,您是人间界的神官大人,而我,与您不该有任何瓜葛。” “......”络央有点不快,极力忍着,“若是不该有任何瓜葛,那么这个案子人间界参与进来了,你也该走了。” 络央说道:“我从连月城一路调查而来,这个案子至少卷进去两位人间界的弟子,或者,你已经知道了,是两位神官。两位神官都因为这个案子折损,从许君言来说,这个案子的时间跨度已经很大了。所以人间界不得不管。” 络央想到之前把他错认为是谢明望,还曾经为了不引人注意而故意与其形态亲密,如今对方却一副冷淡神情,可见是对于人间界的弟子就算不是厌恶至极,也大概是十分不喜的。 谢明望是个例外,仅仅只有他一个例外罢了。 络央说道:“既然陌公子不想与人间界有什么瓜葛,那明日的斗花大会,陌公子就不要再来了。” 她赌气转身就走,刚刚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陌白衣那令人讨厌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讨厌的声音幽幽响起:“神官大人初次入世,只怕对于人间很多规矩并不懂,这斗花大会呢,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能去只有三种人。” 络央硬生生刹住脚步,回头:“哪三种?” 陌白衣道:“第一,就是斗花大会的参赛人,手上有可以进入大会资格的奇花异草者;第二,就是当地的名流,请来为这场盛会增光增色的;这第三么.......” 小金公子抢答:“就是丫头!去干活的丫头!这一点,小师侄女你可以算是熟能生巧了!” 络央气的不轻,转身就走。 身后是小金公子咋咋呼呼又时不时压低的声音:“哎?哎?哎哎哎?她是生气了吗?天哪,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神官发火!我以为能做人间界神官的,都是无欲无求没有脾气呢!” 她硬着脾气没有回头,这个时候如果在扭头过去换个和言语色的脸解释给谢明望说他误会了云云,想必谢明望能活活被吓死。而且,她真的在生气,想不通的生气,同样都是人间界的弟子,当时又不是她把陌白衣给赶出人间界的,怎么就对她不善呢? 等着吧,等着以后,以后别让她撞见陌白衣是对除了她之外的人间界弟子都和颜悦色,那就解释不通了。坐实了陌白衣记恨曾寥寥,然后把这个仇推到了自己头上。 她头也不回的走远了,走完了这条小街,拐个弯走完了视野中能看到的角落,也不见那个陌白衣有一丝一毫的对于谢明望惊讶的回应。 任何回应都没有。 *** 斗花大会最终确定的日期,选在了两日后。据说原本的黄道吉日是七日后的,但是其中一户养花人家的花朵提前打了花苞,等不及到七日后,而且不光是那一户人家,不知道怎么了,这两日天暖,催地城中的花朵都舒展了叶脉。 于是有名流道,这或许是天意,等不及要让夜风明月观花。便提前了。 这一提前,回马阁忙的人仰马翻。不光是请帖要重新来一边,就连之前准备好的鱼肉蔬菜都要改时间。忙的厨子原本的圆溜的光头又亮了一分。 谢明望中间过来串了个门,很快就认出来那个所谓的小翠的表妹其实就是被络央修颜之后的小翠本翠。他大惊小怪挤眉弄眼:“小侄女,你真是胆大包天!真的是胆大包天!” 他一口气说了两遍的胆大包天,然后说完就盯着络央的脸不放,看了半天都没有从络央的脸上看出来一丝的悔改,于是悻悻然的改了方向继续:“你呀你,胆大包天,以为用了修颜就能大摇大摆瞒天过海吗?你也不想想,若是这个案子跨度时间很久,而且还折损了两位神官,那代表什么?代表这里面参合其中的有能够抗衡人间界的力量。” 络央吃惊,但是吃惊程度却并没有太多:“我确实想过这个事情。毕竟不管是能够修改骨相的硬水,还是能够让骨骼产生变化的金水,都离不开药理。骨骼成金要十几二十年的时间,时间,和许君言神官入世的时间是对的上的。许君言入世,发现了人间有这个罪行,于是开始调查,之后被害死,周至柔周师姐紧接着调查许君言之死,也发现了连月城,也被害了......然后就是我.......” 谢明望摇头,一脸凝重接着道:“你有没有想过?在许君言之前的,或许也是这样?——许君言之前,还有两座金山!就是鬼蜘蛛豁出去了命都要的那个。如果用金山或者金矿来划归一条线,那么这条线要延长到多少这可就不一定准了。但是现在能够肯定的是,这个案子死了起码两任神官了。而且现在还牵扯进来了第三位。” 络央说道:“不管殉到几位神官,这个案子都要破,这是害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明望很是没有礼貌地打断了络央的话,“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这么轻而易举就调查出来了?许君言的头骨被改了骨相,你却能认出来他,周至柔躲在那个混乱的连月城外,你也能够寻出来,而连月城已经溃堤陷入地坑所有线索都被掐断,你居然也能找到槐安城来.......为什么?” 络央愣住,这是她不曾想过,但是其实也想过的问题。 她想过的,想过为什么查出来指向槐安城的指向这么明确,还想过怎么混入红花馆这么容易,甚至还想过,她的跟踪她的卧底她的所有,甚至包括和谢明望接头,都这样的顺利,她甚至开始觉得是不是老天保佑了.......可是,她心里其实隐隐明白,不应该那么顺利的。这是事关黄金的交易,怎么会这么顺利呢? 都说金子可以通神,也可以通鬼。这么神通广大的东西,有关的人怎么就这么懈怠呢? 见络央沉默,谢明望继续道:“小侄女,你想过没有?这可能,是针对你们神官的所为。” 络央一下子抬起头,满眼都是不可置信:“什么?有人要对方神官还是对付人间界?” 谢明望说:“在你看来,对付神官和对付人间界差不多对吧?其实不对,神官是神官,人间界是人间界,只要人间界还在,神官会源源不断的出现。” “可是........” 谢明望也不隐瞒,这是他不知道第几次打断络央的话了:“陌白衣告诉我的,你也别问陌白衣是怎么知道,他也入世多年了,聪明肯定是比我们俩都要聪明的,我甚至怀疑,曾寥寥把他赶走是因为他太过于聪明了。陌白衣和我说,人间界选择神官,其实还有一项别的标准,是什么你们心中清楚——也别问我是怎么知道,但是我想有一点你不知道。” 什么知道不知道的,差点把络央搞晕了。 络央问:“我不知道什么?” 谢明望说:“原本下一任神官并不是周至柔,而是陌白衣。你不知道吧?在人间界的神策中,许君言之后的神官,写的是他的名字。” 第八十二章 无情最是催花人” “因为这个的缘故,周至柔和陌白衣一直关系不错,周至柔之后成为神官,入世,出了事情之后也是第一时间通知了陌白衣。你赶过去的时候以为你是唯一一个到连月城的人吗?不对,当时陌白衣已经先去了。他只是避开了你罢了。” 谢明望的语速渐渐变得很快,他十分焦虑,一直不停歇的说,几乎不想要给络央任何思考的余地。 “陌白衣原本是下一任的神官,可是却被没有任何理由的逐出师门,不管是在当年还是在现在,人间界的名声都不容小觑,人间界,几乎就没有驱逐弟子的历史。陌白衣当了头一份。他估计自己都没有想到,是以这个方式出名。” 陌白衣当年还是个少年,就算是心志毅力在如何的坚强,莫名遭遇这种变故也算得上是巨大的打击。即便是他身份贵重无比,无人敢当面议论,可是这样的情况要比当面议论还要糟糕。少年时期的陌白衣,永远不会知道别人到底是怎么看到自己被驱逐人间界这件事情的。 人间界如今的主事曾寥寥为人温和或者说,实在是太软和了,凡事都以和为贵,能用嘴巴讲理就绝对不走一步。她是络央见过的最为和气的人了,可是谁能想到,这样和气的曾寥寥,就是当年驱逐陌白衣的人呢? 曾寥寥为何驱逐陌白衣? 而谢明望作为人间界弟子,却对陌白衣十分的友好,陌白衣对于谢明望的关系看起来也不错。想必他人也是,而陌白衣,只是不喜欢曾寥寥的直系弟子罢了。可是周至柔也是曾寥寥的弟子,同时也是神官,为何他能够为了周至柔的死千里赶来,却避过于她? 难不成,只有她死了,陌白衣才会一改如今冷漠,为她的案子,千里奔袭? 络央思考的模样很像是发呆,发呆有很多的解释,有的可以解释成是因为在反省,有的是在暗中翻白眼。络央是个美人,所以谢明望就自动觉得,络央应该是在前者。 于是谢明望缓和语气,和颜悦色道:“所以,你肯吗?” 络央没反应过来:“肯什么?” 这下轮到谢明望翻了一个白眼:“肯不肯答应我们,不参合这个案子?或者说,答应师叔,不参合这个案子?” 络央这下彻底清醒过来,谢明望来这里,并不是担心她的安慰或者别的,根本是来下逐客令的!他要把她从这个案子里赶出去! 络央沉下脸:“为什么?这里涉及了两位神官的命案,没有人比我更加有资格穴手这个案子,为什么是我要不参合这个案子?而且还是.......” 而且还是一个已经被驱逐出人间界的前弟子。 络央说:“是陌白衣的意思吗?” 谢明望当然否定:“是我的意思。” 络央自然是不相信的。 谢明望急了:“真的不是他的意思,不过他的意思和我差不多。他是觉得,你不会同意不管这个案子,你应该明白这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应该有资格参与结束这个该死的针对神官迫害的这个案子中来。但是。” 又来了,络央入世不久,也知道了大多数人最讨厌但是这两个字的原因了。但是但是但是,没完没了的但是。 谢明望说:“......但是你不该参合这件事情。你太重要了。” 这个理由差点把络央给气笑了,事实上,她也确实笑了起来:“我太重要了?这人间人世,谁不重要啊?” 谢明望有点头疼,他明明知道络央在顾左右而言他,却没办法点破,因为要点破大家都要一起点破。他目前不太想要点破,点破了陌白衣能打死他。 他只能心平气和说道:“世间之人,确实是人人平等的。不过你真的见过这世上之人,有一命系在另外一人身上的事情吗?” 络央一愣,她听到谢明望继续道:“确实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故事,也有有情人今生无缘殉情来世的凄美......有的,都有,甚至还有天鹅交颈而死的现象。可是,如果这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呢?你会如何呢?” 谢明望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事情。他没有点破什么,也说的十分的含糊,扯了一些什么戏本,什么天鹅。可是即便如此,络央的脸色还是一寸一寸的白了。 谢明望不傻,络央也不笨,彼此对视了一眼,也知道对方能明白多少。 半晌,络央才慢慢继续开口:“怎么会这样?” 谢明望也叹了一口气:“人间界的神策是不能改的,下一任的神官也已经开始渐渐浮出水面。周至柔死了之后,陌白衣在上面的名字已经开始变淡,如果你也出了什么事情,那么陌白衣就死了。你明白没有?” 络央不明白。 谢明望干脆直接挑明:“陌白衣是神策上的神官,而你和周至柔,是现任的神官,等于说,你和周至柔做的一切,在神策上,都是以陌白衣的身份做的。也就是说,你功过千秋也好,遗臭万年也罢,哪怕是惹下了天下的祸事坐下了无穷的功勋,最后,留在人间界神策的,也只有陌白衣。” 络央一愣:“这岂不是......” “岂不是与他人作嫁衣裳是吧?”谢明望飞快道,络央发现,只要谢明望一上火说话的语速就会变快,“对于你或者周至柔来说,确实很不公平。可是对于陌白衣也不公平。综其种种,是不是要问问你师父,为何做这些?” 络央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且不说她不知道为何陌白衣当年会被莫名其妙赶出人间界,也不知道为何神策无法修订,更加不明白,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她和周至柔就成了消失在神策上的人了呢? 虽然她并不是在乎为别人做嫁衣的这件事情,可是人活一世,拼命奔忙,最后却发现自己在为了别人操劳,这算什么呢? 她觉得头疼,问谢明望:“周师姐知道吗?” 谢明望说:“大概是知道的吧。所以周至柔千方百计的想活着,让陌白衣救她。第一时间找的就是陌白衣,去向他求助。” 络央说:“所以周师姐当初第一个通知的是陌白衣,是因为她有充分的理由让陌白衣救她?哪怕是不远千里,哪怕是千辛万苦?” 谢明望说:“对。” 络央继续道:“是因为,在下一任神策上的神官长成之前,包括周至柔,包括我,甚至还有的下一任,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陌白衣行事?” 谢明望点头又摇头:“没有了,没有下一任了。” 他见络央抬头,一脸吃惊,谢明望慢慢解释道:“没有下一任了。只有你了。你就是在最后一任。你死了,陌白衣也就要死了。神策上,陌白衣的名字,已经淡了一半了。” 络央问道:“淡了一半是什么意思?” 谢明望苦笑:“就是还剩下一半的命的意思,小师侄女,你就是他的一半的命,不对,是全部的命。你要是除有了什么三长两短,那么在人间界的神策上也就表示了这一届的神官陌白衣死了。既然神策上已经无名,那么陌白衣也要消失在这人间。” 而至于如何“消失”,怎么“消失”,这就不是需要搬上台面细细解释的事情了。 络央心里突突的跳,想起了昨日面对陌白衣时候他那一双苍凉的眼眸和淡到几乎看不到的笑意。忽然心里不知道算是个什么滋味。 她和陌白衣,今生唯一的交集大概也就是人间界的师兄妹关系,可是人间界的排序和弟子众多,师兄弟之间年龄的差距也很大。她看起来和陌白衣年岁其实相仿,但是偏偏一个是大师兄一个是小师妹。可是也最多如此了。 络央喃喃道:“我以为,我和陌白衣的交情,是因为周师姐的死,我要调查周师姐的案子,他也来调查周师姐的案子。” 谢明望叹气:“也是这个原因没错,可是更多的,他是要来保护你。因为你和她的命,系在了一起。他保护你,也算是在保护自己。所以小师侄女,这个案子他会查清楚的,为了你也为了他自己也为了周至柔。可是如果在这其中你受了什么事情,他可承受不住——同时这案子也算是断了。” 络央依然眼神是茫然的,她自言自语,又像是再问谢明望:“为什么两个无缘无故的人会绑在一起呢?” 这个问题,谢明望是回答不上来的。 *** 斗花会如期的举行了。 回马阁忙忙碌碌,一早就命令众人打开窗户通风透气,散味除尘。 掌柜的是个腿脚灵活的胖子,大老远就能听到他的尖叫:“不要熏香!不要熏香!有味道的东西一丝丝都不要进来!今晚是斗花大会!斗花!不懂吗!熏了香还怎么闻花香?一群没用的东西!谁敢点熏香我就让你们当场给我吃了!” “蜡烛!有香片的蜡烛都不许进来!灯下观花!但是不要一点点的别的香味!给我多抬几个烛台来!!没用的东西!” 掌柜的每次生气,都喜欢骂别人没用。仿佛他最有用,最管用最聪明。 旁边抱着一捧香橼的丫头偷偷对络央吐槽,然后故意大声问:“掌柜的!这个要吗?” 掌柜的一回头,看到丫头怀里的香橼,立刻骂:“当然要!怎么才这么点!去去去!再多多搬运一些来!要多多的的!都放在贵客厢房的后头的青花瓷缸里。” 掌柜的恨不得亲自示范,果然就躲过了络央怀里的一篮子香橼,然后一个一个的细细看好了,才放进去那个井口大的缸里。然后告诉络央二人:“等到了晚上,这个缸就不动,打开后头的窗户,就那个,看到没?打开,让夜风啊,幽幽吹进来,可是这风不能吹到了贵人身上,要若有若无的吹。” 丫头嘀咕:“我又不是风,我怎么命令风怎么吹?” 掌柜果然又开始骂人:“笨丫头!叫丫头果然没错,就是个笨丫头!风不会若有若无的吹,你不会搬一个屏风挡住它和贵人?让风吹来,偏偏呢,碰到了屏风挡路,可是风一定要去贵人身边,这怎么办呢?那风就绕过屏风透过屏风,然后若有若无的到达贵人的身边。这可是个贵客!出一点点岔子,我就然你老娘把你卖给我!没用的东西!” 丫头偷偷吐舌,趁着掌柜的去骂别人,偷偷对络央说:“他不敢!我老娘是他的姨妈!” 丫头兴奋道:“听说这次来的真的是个贵人!青儿你知道吗原本这个斗花大会没有这么早开的,是为了那个贵人,花才提早开的!” 这就奇怪了,络央道:“不是说是因为这几日转暖,花提前开了吗?” 丫头笑得要弯腰:“大家都说我是傻丫头笨丫头,原来你才是笨丫头傻丫头,这几天哪里有一天是转暖的呢?现在可是夏天啊!日日都暖,哪里说的什么转暖这个说法呢?还不是咱们槐安城的大官要讨好这位贵人,所以啊,特意寻了个笨蛋的借口,要贵人看这个斗花大会!” 络央道:“原来没有什么暖风催花,而是贵人么?” 丫头道:“听说这个贵人,生的可好看了!他是京都的贵人,可贵可贵了!我有个姐妹就是在驿馆浣衣的,说还洗过这个贵人的衣裳呢。贵人的衣裳啊,都是香喷喷的,那个香味她闻都没闻过!一定是什么京城里才有的香料!” 络央听了都要发笑:“你说的这么多,你见过吗?” “今日不就要见了吗?我老娘说了,会安排我站在贵人的身后!别说我不对你好,你也和我一道站着!不过啊,我一定要站在贵人最旁边,我要看看,贵人到底有多好看多好看!” 陌白衣说过,能来斗花大会的,一般就是三种人,第一,就是斗花大会的参赛人,手上有可以进入大会资格的奇花异草者;第二,就是当地的名流,请来为这场盛会增光增色的。这么看来,这位被掌柜的极其重视,被丫头十分好奇和兴奋的贵人,应该就是第二种的。 至于她么,自然就是第三种。 没错,络央又是偷偷打扮成了丫头糊弄了进来。 到了夜里,她站着,旁边是一脸兴奋到快要晕厥的丫头,丫头一句话不用说,她都能够听出来那无声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好好看天哪他是活人嘛是神仙吧是神仙没错吧是吧是吧是吧”的尖叫。 而她呢,则是一脸气定神闲的站在旁边,对着那贵宾席上的陌白衣目不斜视。 第八十三章 南柯梦” 回马阁是本地最为有名的地方,倒也不是它最为华丽和气派,要算是华丽和气派,谁能和京都比较呢?当地的所在当然要用当地的特色之地来款待贵客。 回马阁有故事。据说此地便就是南柯太守传的虚构之地槐安国的原址。据说当初有神仙下凡点淳于棼,令淳于棼酒后在槐树下入梦,梦到自己经历一场南柯梦。而此地确实也有一颗大槐树......的遗址。确实也有太守,也确实有淳的人家。既然综上如此符合,那这理所当然就成了神仙来过的地方! 至于为何现在没了槐树......当地地方志上也有说法解释:据说之后淳于棼得道成仙,成仙后的淳于棼感念槐树功劳,于是把槐树也带上了天,至于原本的那一窝蚂蚁,就念其有功,来生都投生成人。这就是槐安城最开始的百姓。 而槐树既然被带上了天,那自然也就没有了槐树了。原本槐树的地方,成了回马阁。据说这个地方每次有蚂蚁或者飞鸟经过,都会止不住的盘旋,回转几圈之后才会继续前进。至于为什么不叫回鸟阁而叫回马阁.......大概是因为回马比回鸟要霸气一些吧。 虽然是回马阁,可是却做成了圆桶状,一圈皆是屋舍和看台,中间空地搭起木质高台,将所有的花朵尽数摆放在上面,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然可以让这个可以站十数人的圆台可以自由旋转,令那一圈的看观都可以看到所有的花卉。等到夜幕降临,天生明月高挂,空地之处点燃数百明灯,彻夜照着花朵,真是应了那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燃高烛照红妆”。 红妆在诗文中有两个意思,在这里也有两个意思。 所以此地挑选的丫头也要很美,甚至要比红花馆的还要美。不过大概是要制造出红妆如云的效果,所以络央实在是在人群中看到了不少的熟脸。想必除了本地大户人家的丫头之外,还跑去红花馆也拉来了不少助力的。 一时之间,入席的宾客都要晕了,不知道要看哪一朵花。 看来本地的官员和乡绅都算是牟足了劲要在贵客面前好好的表现一通了。就连这一次斗花会的彩头都叫的比往日还要厉害。 那彩头四四方方扁扁,就在最高处的花台上放着。的胜者除了得到一朵黄金铸造的花朵之外,还会有这样一个神秘大奖。 不过丫头偷偷告诉络央:“这一回啊,就连那位贵客,也参加斗花!” 络央奇怪:“贵客手里,也有奇花吗?” 丫头说:“谁知道呢......估计是乡绅送给贵客一份吧。不过估计也不是凡品,你看那彩头没有?那其实就是借着彩头的意思,要孝敬给贵客的!” 络央吃惊:“啊?” 络央的反应令丫头十分的满意,于是就说的更多了:“这就是送礼的学问!送礼啊,也讲究学问!贵客可是贵客,贵客哪里能随便收礼?那叫行贿!可是如果是得了彩头,那就是贵客运气好,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祥云笼罩!” 丫头一口气说了好几个成语,说的络央忍不住发笑:“你哪里来的那么多的词?” 丫头说道:“这几天那些秀才乡绅的一直在办诗会啊!往年都没有这几天办的多,听来听去,我说话都变得文绉绉的了,一开始,舌头差点闪了。” 她还想拉着络央说两句什么,结果却瞥到了角落里探头探脑气势汹汹的掌柜,立刻拉着络央一溜烟跑了。 回马阁姑且霸气,不过本地的太守实在是一点也不霸气。他面对陌白衣的时候,一张白面笑得像一朵捏的很圆的白面包子。 络央只知道陌白衣在外的身份十分贵重。可是究竟贵在哪里重又重在何处,她是不太清楚的。她只知道当地的知府甚至不敢和平桌吃饭,他位于正中央,旁边矮下一级的位置才是当地的槐安太守,络央这个位置,能够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个太守在对陌白衣举杯之前,缕了好久的头发,清了好久的嗓子,才战战兢兢的对陌白衣举起来酒杯。 好在陌白衣在外的时候把平易近人这几个字做的十足十,十分亲切的就把酒端起来喝了。饮下那杯酒之后,一旁的众位乡绅纷纷跟着举杯,一起敬了上来。 陌白衣又饮下一杯。这一回放下杯子,他身边的那个侍从就没有再斟酒了。 陌白衣身边的随侍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郎,生的端正,仪表堂堂,一看就是个好苗子。他是陌白衣带来的人,很得器重。,陌白衣是京中贵人,身边服侍的是自己人十分符合常理,无人对此有异意。就连一个是因为美貌一个是因为关系能到近前服侍的络央和丫头,都只能站在后头远远的望着谛听的后脑勺和陌白衣头上的玉冠。 丫头曾经和络央说,这个叫谛听的少年之前被不少的侍女和来帮忙的小碧玉们看中,结果却被那太守的师爷给泼了一盆冷水。 “宰相门房四品官,也不擦亮眼睛看看,这是什么人身边的贴身侍卫,还能把你们放在眼里?将来指不定娶的是谁家大户的千金呢。当和咱们府衙的衙役一般养的吗?” 师爷一同数落,冻得在场的小碧玉们心里拔凉拔凉的。 再看谛听的时候,热络都减了大半。倒惹得谛听十分奇怪,难得一张俊脸上生出一丝不解。就那么一点点一闪而过的困惑和皱眉,都让姐姐们心疼的无以复加,恨不得化身熨斗,给他脸烫平了。 *** 听了那好几天的谛听弟弟的传闻,如今看到,却只有一张端正肃穆的小脸。他年纪很小,还是个少年郎,看起来很像一个故作严肃却难掩可爱的小大人。 络央知道,在场有不少小碧玉都是冲着谛听来的。毕竟贵客实在是贵的很,看一眼若是从此一眼万年岂不是害了相思病?还不如多看看一边的小少年,反正年纪小,就算是惹了相思,那相思也是小的。 斗花大会要在月下才能进行,现在不是月亮最好的时候,还要在等半个时辰,于是在这个时候,就会有一些助兴的节目,让大家吃吃喝喝看看戏,消遣消遣,之后等到月亮升起,凉风习习,借着一丝微醺的酒意,才开始赏花吟诗,好不快活。 台下在表演当地的一种特别的戏码,名为傀儡戏。傀儡戏并不罕见,据说京都的贵女也很喜欢傀儡戏,最爱才子佳人的故事,常常有很多以制傀儡为业的人家,力求把傀儡雕的英俊貌美,眼神灵动,手脚灵活,再请了手艺极高的绣娘做成等比大小的罗裙和长袍,端的是潇洒风流貌美如花。这样的傀儡演出的故事,简直要看哭一众多情的贵女们。甚至还有贵女因为入戏太深,爱上了那个俊美的傀儡,于是不惜千金相购,把这个傀儡留在身边日日相见。这事情也不是罕见之事,甚至兴起了一股风潮。京都的贵女无不以拥有美貌傀儡的数目为傲,越是俊美和工艺精湛的傀儡,越是千金那求。 傀儡师一时身价随着傀儡而水涨船高,除了数钱数到手抽筋之外,还要烦恼如何能够做出更多的美貌的傀儡。 之后跟傀儡之风忽然盛起一样,傀儡之风也消亡的很快。原因是因为一个傀儡师疯狂,为了制作最为美貌的傀儡,去到处寻找美貌的活人,甚至猎杀了不少美男子,然后用美男子的脸依着模样做了好几具傀儡。这个案子当时影响极大,傀儡师家中被查抄的时候,那个傀儡师还在如疯魔一般的想要对另外一个美男子下手。 这就是当时惊动整个京都的“猎美人案”。 因为这个案子,使得傀儡戏在京都大受打击,逐渐退出了京都贵族的曲目选择范围。反而是周边的属地和别的地方,傀儡戏发展的热火朝天。原本只供给贵族赏玩的精美的傀儡入了百姓家,也算是另外一番的出路。 京都常见的傀儡,最大也就人的半截手臂那么高,以细线牵引,使得手脚移动眼神灵活。但是槐安城的傀儡,却大小状如足岁小儿,入场时候,每一个傀儡都是由傀儡师抱在怀中,冷不丁一看,还以为怀中的真的是个眉目鲜活的孩子。 而根据周围乡绅看客们的反应,这样傀儡似乎还是第一次亮相,倒是那个太守和掌柜的,流露出了期待和忐忑来。看来这安排应该是出自于他们。 不光是看客,就连陌白衣都十分的好奇。谢明望混迹在看客中,脖子伸长地像一只鹅,显然他也没遇见过。 因为傀儡的体积要比一般的木偶大且重,所以操控傀儡的都是身材高壮的大汉,他们抱着傀儡,走上看台,对陌白衣和太守门磕头的同时,原本怀抱的傀儡居然也像模像样的磕头,它们动作流畅,又因为体态小巧而显得十分的可爱,逗得在场的客人纷纷哄堂大笑。 这也是一项节目,就是逗笑开场,调节气氛。暖了场子,好戏才开始。 第一出戏,演的当然是槐安城的故事,南柯梦。 作为槐安城的先祖,淳于棼的傀儡相貌十分的俊美,华服玉冠,身材修长,举手投足之间尽显贵气。一点也不像是太守传中那个嗜酒成性的人,不过也可以理解,作为后人嘛,当然要对自己的先祖极尽赞美之词,英俊潇洒贵气十足简直不够,在南柯广志中,淳于棼最后的结局是登仙的。 所以傀儡的淳于棼哪怕是醉酒,旁边都有貌美的仙娥从天上下来,带下云朵给他当被子盖。然后下一幕起,原本醉得英俊潇洒的淳于棼就已经器宇轩昂的成了一个大官,他身边簇拥着娇妻美妾,金枝公主生的就和刚刚给他盖被子的仙娥一模一样,戏本上唱,这一切都是淳于棼的劫,神仙的用意是让他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恩爱无边,得到圆满之后,才觉得乏味,才能够无欲无求,挥挥手,登仙而去。 络央隔着远远,发现有风拂面,带来了一阵花香和酒香,同时还有一声轻笑。 很神奇的是,络央居然知道陌白衣在笑些什么:一般的神话故事中理解,无一不是重重磨难天雷五衰,哪有淳于棼这样的美事?享尽人间乐事,然后看破红尘去当个逍遥神仙。 就连原本故事中淳于棼迎敌战败,金枝公主去世,失去君王宠爱也给抹去,只有一生的平顺和富贵。——若是人间如此逍遥,那还做什么无欲无求的神仙呢? 这出戏,怪不得会惹得陌白衣发笑。 *** 而陌白衣展露笑容,却令下席的太守大大松了一口气,他舌头就跟打了结一样,站起来,只顾着给陌白衣敬酒。谛听看都没有看陌白衣,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陌白衣手边的酒杯就是满的。 陌白衣举起酒杯,冲着太守示意一番,轻轻抿了一口。那些眼珠子恨不得黏在陌白衣身上的乡绅,自然也跟着举了杯,跟着太守一起一饮而尽。 傀儡戏还在继续,那操控傀儡的大汉只是操控傀儡,背后唱词的确实身后的女子们。南柯梦中,除了淳于棼和金枝公主之外,还有若干的仙娥,侍女,皇帝,宰相,小兵等等。但是唱词的女子却只有三位。那三位女子明显是擅长口技,一会儿是娇滴滴的女声,一会儿确实宽厚的男音,十分的精彩。唱到淳于棼飞升的时候,还冒出来一股青烟,随着青烟散去,那淳于棼和那个槐树,全部都不见了。 现场又是一片的喝彩。 而在这场戏的最后,大家才知道为什么在戏中要安排淳于棼飞升了:那个飞升后的淳于棼的傀儡在众人还在为了槐树消失这个戏码而惊叹的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花台的顶端。 此刻,明月升起,换了一身白衣的傀儡衣袂飘飘,真的宛如谪仙一般,负手而立,一双眸子低垂,俯视众生。站在高处的傀儡,因为和大部分的看客有了距离,又背对明月,咋一看,简直如同真的神仙下凡。看台之上纷纷发出惊叹。 而唯独陌白衣这个高度,是和“淳于棼”平视的。 身后的络央看到淳于棼伸出手来,“揭”开了这次的彩头的幕布。其实是由一根看不见的银线,拉走了盖在彩头是的幕布。幕布揭开,露出了......一架筝! 第八十四章 ****星” 露出来的古筝,通体呈现银白色,在红布,月光的反衬下银色尤其瞩目,甚至散发出淡淡的银色光晕。确实猛地一看,能够看出来,这是一架十分.......贵的筝。 按理来说,送礼都是投其所好,送黄白之物太俗,送珠宝古董又实在是太过于瞩目,于是很多聪明的行贿者都喜欢投其所好寻些不常见的东西。而这次的彩头居然是一把筝,在斗花大会上,用筝做彩头,不得不说这违和感和针对性也太过于明显了。 络央不由得看向前面的陌白衣:难道这位陌白衣善筝? 陌白衣擅不擅争不明确,可是他确实对这把筝的反应不小,他几乎在红绸揭开的那一瞬间就站了起来,一动不动的看向那个顶台的位置。要么是这把筝他十分感兴趣,要么就是他认识这把筝。 幸亏他动作很快,立刻又坐了下来。 陌白衣的动作落到了旁边太守的眼里,便被解读为这份大礼送对了。 这把筝亮相之后,太守便出来亲自介绍:“各位,此争为北霜,乃是武林音乐世家顾家家主亲手所制.......” 太守故意顿了顿,果然就是一阵哗然响起,太守十分得意,按下喧哗继续言道:“想必各位对于音乐顾家并不陌生,顾家有天下第一琴师的称号,之后虽然退出朝野归隐江湖,但是第一琴师的称号至今仍然在顾家筝言的手上。而这把北霜,便是顾筝言的封笔之作。” 这话落地之后,再起哗然,大家不停地鼓掌,其中还有此地的乡绅名流趁机拍马屁:“太守以如此别出一格的方式亮相彩头,实在是别具一格,别具一格!” 太守谦虚道:“哪里哪里,这可不是本官的脑子能想的——本官只懂得如何断案判法,这些风雅之事,实在是不甚了解啊哈哈哈哈哈哈......” 这太守也不笨,一边撇清了自己带头企图行贿的事情,一边还刻意夸奖了自己的政绩和勤恳。 谢明望没忍住,噗呲笑出了声。幸亏周围一片恭维和喝彩,他的笑声并不突兀。 而络央却一直在想,那个卍夫人,为何还没有出来? 陌白衣和谢明望,一个做主宾一个看热闹,已经浑然不记得此行目的是来寻红花馆的主人卍夫人的。 如今卍夫人没出现,彩头倒是先登场了。 第一琴师的封笔之作,价值基本已经不可估量。 而这种可以堪称为“价值连城”的东西,居然长得也是如此的“价值连城”。做的低调又张扬,浑身上下贴了银箔,若不是金子实在造谣,估计要满身上下都用金子打一番,恨不得告诉天下神偷:“我很值钱!” 络央这个位置看不到陌白衣的神情,但是从他一点点用食指点着桌面的动作来看,他十分不高兴。至于为何不高兴,络央也不知道,是因为这把筝太过于炫目到俗气?还是这太守行贿的手段太过于明显? 看太守的表情也能猜到陌白衣应该没有流露出太过于明显的表情波动。因为至今为止太守还可以顺利的继续主持斗花会。 “本城何其有幸!能令贵人下榻,同赏明月,同观花开......下官斗胆,请君侯大人一同参加斗花大会,与民同乐。这一片鲜花,请君侯大人选一盆作为斗花之用。” 太守鞠躬施礼,并且让人捧出一盆盆开的正美的鲜花来。捧花的是美人,手里的花也是美人,美人名花,实在是美不盛收。 一盆盆的名花和美人从陌白衣面前经过,轮到络央时候,陌白衣说:“就它了。”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陌白衣面前的“花”上,络央低眉垂眼,脸上微微泛粉,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脸上又烫又红,若非是隐藏了大多数神情的修颜,她断然不会呈现这样的镇定。 众人欣赏了一会儿美人,又把目光移到了美人手上的名花上,结果,那居然是一盆平平无奇的兰草。现在并不是兰草的盛放季节,所以只生了一盆绿油油的叶子,开了一点点针尖大小的白花。在这月下,实在是没法看。 太守的汗都要出来了,他万万没想到陌白衣随手一指会指到最差的一盆几乎算是草的东西。这样如何获胜?如何得到彩头? 可是人家已经当面选了,再是换走也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应下。然后指使师爷立刻去问“高人”如何收场。 太守说道:“那你,站在君侯身边。” 美人站在君侯身边,兰草则是送到了花台。 斗花大会正式开始。 *** 络央之前装作漫不经心的问了一下丫头:“听说斗花会还会有个大人物来,叫什么夫人.......有没有这回事?” 没想丫头十分了然的回答:“卍夫人嘛.......有的有的,卍夫人要在选花的时候才来呢。你可想不到卍夫人是怎么来的呢。” 这令络央有些意外,今天的意外也有点太多了。包括陌白衣的身份,卍夫人的名声,甚至包括北霜的出现.......真是无巧不成书啊,顾悦行像是没来,又像是来了。如果再来一个孟百川,那连月城当时的人可算是齐活了。 络央用眼角余光看到,刚刚离开的师爷去而复返,在太守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太守又立刻高兴起来,高声唱道:“斗花大会正式开始!” 这一句落地,那北霜旁边的“淳于棼”长袖一挥,屋顶顿时倾下漫天的花瓣,除了花瓣之外,天生还偏偏落下众多的“仙娥”,轻纱漫漫,彩衣飘飘,俨然就是刚才那些如足岁小儿的傀儡。那些傀儡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在天上迎着花瓣雨飞来飞去,轻歌曼舞,俨然真的有天外飞仙下凡助兴一般。 周围之人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精彩的表演,无不喝彩一片。歌舞到**时候,“淳于棼”也跟着飞升到空中,它表演的是舞剑,不知道用了什么戏法,傀儡身边祥云笼罩,云朵散去之后,傀儡的手上就多了一把小小的宝剑,“淳于棼”在空中挽了个剑花,同时,那个“金枝公主”翩然落到了北霜的旁边,开始“抚筝”。 其实谁都知道,一个小小的傀儡,是没办法真的操控正常大小的筝的,真正弹琴的,是花台幕后的琴女,所以才有了“金枝公主”抚筝,却发出古琴之声的事情。 但是周围无人去挑剔这个瑕疵,而是不停地鼓掌不停地叫好。他们一致觉得这些定然都是京都权贵们才能看到的节目,若非是当初那个傀儡师,这种槐安小城如何能够请得到这样的傀儡班子? 但是其实京都都没有人见过这样的阵容。傀儡可以做的很漂亮,戏耍傀儡的操控师手艺也可以灵活多样,擅口技者也可以将傀儡戏唱的如泣如诉令观者落泪。但是从没有任何一个傀儡班子,可以做到让傀儡在观者面前“脱离”掌控者的手而翩翩起舞宛如复生一般。 络央端端正正站在陌白衣旁边,竖着耳朵听谛听对陌白衣道:“公子小心,那个傀儡手上的剑是真的。” 陌白衣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如今这个距离,络央就可以看到眉毛,而不是看后脑勺了),不动声色道:“有意思......在京都的时候我也把玩过福荣公主的傀儡,手指确实可以抓握,但是也仅仅只能抓握而已,最大的程度也就是傀儡师操控,摘下一朵牡丹花献给公主哄玩.......可是这里的傀儡居然可以握住一把真正的宝剑。有意思。” 以络央这个位置,不光可以听到陌白衣和谛听的对话,甚至还可以看到谛听的白眼。谛听一边翻了个白眼一边说道:“公子,这是有意思的事情吗?在公子面前,携带兵器,这要如何论处?” 陌白衣反问:“你说如何论处?” 谛听道:“按律当斩。” 陌白衣失笑:“你去呗,斩首一个傀儡......你说你有没有意思?携带宝剑的是一个傀儡,若是我当场下令斩首傀儡,我的名声也就更有意思了。” 陌白衣说的不直白,直接名声更臭不就行了,非要说个有意思。或许对他来说,遇到的很多令人无法接受的事情,他都习惯用一句有意思来总结。 似乎很多事情,有意思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所谓的公平、合理、残忍亦或者无情无义,都不重要。 谛听对他漫不经心的态度十分的不满,却也无可奈何。他不动声色的绷紧背脊,手摸到了腰间。如果没猜错,谛听的腰间应该有武器。他是空手来的,可是如果作为陌白衣的侍从,他不该空手。而陌白衣身边只跟了谛听,虽然阵仗不错,可是其他人不在他身边。若是真的有刺客,那么那些人只能为他报仇,做不到替他挡刀。 等一下......络央看了看在陌白衣右边的谛听,又看了看在陌白衣左边的自己。难道关键时刻,要她来挡刀? 这是什么逻辑?简直万万不可,而且,她是人间界的神官,谢明望也说了,若是她死了,陌白衣也会消失。为了自己的小命,如果飞刀剑雨传来,陌白衣应该飞扑过来,以身替她挡刀才对。 台下不知道演到哪里,又是一声喝彩。 其中谢明望的声音最为响亮:“我就说探花是那一盆状元红!有没有意思!状元红得了探花!给钱给钱!” 原来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到了选“花魁”的时候了,那一盆开的如火如荼的山茶,名叫“状元红”的,一整个花株都开满了红花,而且那红花没有一点点瑕疵,就像是状元郎身上的花带一般。这样的一盆上品茶花,得了探花的名头。 茶花旁边,落下了一名“仙娥”,正是第一出南柯梦中淳于棼高中状元的时候,另外一边打马游街的探花郎。原来唱这一出戏,是为了后面选花魁做铺垫。这么说来,那位穿着榜样的傀儡落在哪里,哪一盆就是第二甲了。 只见那名榜眼煞有介事的在花丛间走,一会儿低头“嗅花”,一会儿吟诗作对,一会儿摇头摆脑,故弄玄虚的令周围发笑,最后,它甚至还取出了酒壶,开始仰头饮酒。之后,傀儡开始表演醉态,他最后,“醉卧花丛下”,那被傀儡“醉卧”的花,正是位于花架第二层的一盆粉色芍药。 于是第二名榜样也选出来了。 众人没想到这一次斗花大会筛选是以这种方式,纷纷觉得有趣加新奇,赞不绝口,又加上酒意上头,鼓掌和叫好之声越发的热闹起来。 等到最后花魁的时候,气氛推到了最高点。 淳于棼和金枝公主的傀儡开始双双唱歌,唱的是一首十分新鲜的曲子。 起初众人听的时候还十分的和乐,一边饮酒一边看两个傀儡在那里执手相望,之后,随着那词曲内容越发的明显,不光是那些乡绅,连旁边的太守的脸都绿了。 这两个傀儡,唱的是一出咋然听起来十分俗套的亡国公主和敌国皇子的爱恨离愁的戏码,可是这戏码越是听起来就越耳熟,而这熟悉的程度,令人几乎要吓得把肝胆混合胆汁给吐出来。太守的脸千变万化,那边乡绅那边,有的鸦雀无声,有的喝的太多没法止住,甚至直接吐了出来。谢明望差点要叫出声,最后还是忍住了。 谢明望不出声,这才是最可怕的。连他都跟着神情肃穆起来。——在场之人,无一不听出来,那两个傀儡,唱的就是先帝撕毁颂雁之盟,开战南燕的往事! 先帝撕毁盟约,南燕灭亡,当年与南燕公主和亲的皇子之后并未曾继位,但是长大后却依然手握政权,成为了大宋真正的掌政王爷。 这位掌政王爷,如今正端坐在台下,面无表情的看着那花台上的一对傀儡在做戏。 而那天上的两个傀儡,依然毫无察觉底下的严肃气氛,自顾自的唱着。 “......你父皇背弃盟约开城门,我父皇葬身火海把命送.......今日再谈昔日恩,不觉戏如小儿言?我只恨我懦心肠,做不下挖尔心肝把命偿!......” 金枝公主唱到这句,一把推开搂抱的“淳于棼”,夺过淳于棼的宝剑,直接砍下了淳于棼,不对,是赵某南星的头颅! 第八十五章 新主人” 现在只要是个人都能反应过来,如今傀儡所唱的,早就已经不是什么所谓的南柯梦了。望着滴溜溜滚落到陌白衣案前的“人头”,那边的主持这个斗花会的太守连一声吭声都没来得及吭一下,就直接两眼一翻,晕死了了过去。 太守滚落到了桌下不省人事,首先反应过来的就是师爷,不过那个师爷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去大惊小怪的呼天抢地或者去查看太守的情况,而是掉头就跑! 这一番跑动把众人都惊的目瞪口呆,连那些吓得脸色发白快要晕倒的乡绅都给惊地忘记了晕倒。远处之人还不清楚什么情况,但是那滴溜溜掉到面前的“人头”着实把丫头吓了一跳,她尖叫的声音还没落地,就有另外一个尖叫声响起,比之更甚。只看到那个师爷尖叫一声,还没有来得及跑个两步,就被一个少年飞起一脚踹了回来。那少年的力气巨大无比,一脚下去,那个瘦长的师爷凌空飞起,竟然直接飞到了陌白衣的案前,直接撞上了陌白衣面前的桌案才停下。事实上,由于谛听那一脚的冲击力太大,撞击的桌案差点冲撞到陌白衣身上,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等到络央反应过来时候,她已经不动声色一手抚上了桌案——一个千斤坠,那个寻常的精巧桌案就稳如泰山一般抵挡住了一个成年活人的冲击。 师爷没有了缓冲,差点被那个“泰山”给撞的吐血。而事实上,师爷身上确实也鲜红一片,远远看去,真的会被误以为他被谛听一脚踢吐了血——其实是师爷撞倒了桌上的葡萄酒倾到身上所致。 而且倾倒在他怀里的,还不止是一壶葡萄酒。师爷哎呦哎呦的爬起来,一边睁开眼一边下意识摸索些什么,他觉得怀里多了个圆溜溜毛茸茸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个“血”糊糊的人头!顿时又是一声尖叫,立刻把那个头颅一丢! 结果又是一声尖叫:原来师爷好死不死,又把那个头颅丢到了陌白衣身后丫头的怀里,丫头双重惊吓之下,只来得及发出第二声尖叫,就软绵绵的晕倒了。 一时之间,周围顿时乱套,不知道是谁,在看戏中大叫了一声:“杀人啦!” 然后紧跟着又有一个人大叫着补充:“大人杀人啦!!” 这两声无异于是在平静的水面砸下两块巨石一般,激起千层浪,整个回马阁乱成一团。原本这次看热闹的就不光是乡绅名流,还有官眷和乡绅的妻房等等女眷。槐安城是个小城,对于一些事情上并没有京都洛阳等地那么的分明,城中难得来如此尊贵的人物,自然要携家带口的过来见世面。 陌白衣的排场和面相并没有令这场世面有何失望之处,但是陌白衣所处之地带来的变故的心跳程度,也确实过于的超出了。一时之间,吓晕的吓晕,吓的四下乱跑的也乱跑一气,谁也不知道到底谁杀人,有没有杀人,反正有人嚷有人尖叫有人跑,于是在一片混乱中,大家都如无头苍蝇那样,乱跑一气,甚至有人直接从二楼往下跳,然后不出意料的踹断了腿,立刻发出了如同杀猪一般的哀嚎。又是一抹烘托气氛的伴奏。 在这一片混乱中,唯几不动的,除了陌白衣,倒是还有那手持宝剑,刚刚砍下情郎的“金枝公主”,不对,这个傀儡现在扮演的,应该是那位南燕小公主。金枝公主的傀儡是个少女面貌,即便是打扮的珠光宝气,举止端华有礼,也依然不能改变这个傀儡是个少女面貌的事实。 面对少女面貌的傀儡,陌白衣屏退了谛听,站了起来,他仿佛根本看不到两边的混乱,缓步走到了凭栏处,那高处的金枝公主也如下凡一般,降落到了雕栏上,巧的是,傀儡立身的雕柱,雕的是一朵半开的莲花。 陌白衣轻松一笑,对着傀儡说话,他像是疯了,一个活人,在对着一个傀儡说话,且似乎,还满怀柔情:“她走的时候是十五岁,不过很可惜,我当时以为我一直记住她的脸,不管过了多少年,我都该记得住,一眼认出。可惜世事难料,老天爷最爱打脸,我后来见她,并没有第一眼认出来,我努力过,可惜,我寻不到什么熟悉的影子,甚至那种感觉不如我见到我曾经很心爱的扇子。” 那傀儡没说话,靠近看来,傀儡精致的面容十分的呆板,仔细看来,傀儡的脸雕刻的太过于圆润,嘴角也很死板,眼睛太大了,头发显然很久没有打理,沾上了细细的灰。她身上的衣服抽了线,纱衣之上还有明显的蛛丝。这是个很不错的傀儡,可惜主人并不爱它,令它折损,令它蒙尘,令它沾染上恐惧的意义。 “当年它也要杀我,外界传闻,她要杀我,为了家园为了国家为了父母兄姐报仇.......传闻她重伤我,最后没有忍心,但是恨意太大然后自尽。......真是有意思,”陌白衣嘴角挂着笑,眼神却十分可怕,“天下的亡国故事,都是这个套路。一点都没有意思。” 那傀儡起初一动不动,只是呆板地、安静的听他说话。陌白衣的话音量正常,但是好几句络央都没有听到。因为周围的尖叫声和哭喊声实在是太大了。 同时,还有谢明望传来的一声怒吼:“畜生!呔!” 然后就是陌白衣偏头躲过的一只飞来的靴子。那只靴子卷着一股不小的力气,带着一把小小的斧子卷到地上,随之从对面踏着花架飞来的谢明望用另外一只穿着靴子的脚一脚踩碎了一个傀儡的头。这个傀儡,就在陌白衣专心和金枝公主这个傀儡说话的时候,偷偷溜到陌白衣身后,举起了手里的斧头。 按照这个碎脑壳的衣裳来看,这个傀儡应该是金枝公主出嫁时候的一个轿夫。 “好个畜生!我这一辈子都没有想见过我会吗一个傀儡叫做畜生!居然还会暗中偷袭......呔!好个畜生!” 谢明望骂骂咧咧跑去捡回来自己的那一只靴子,一边单脚蹦着穿上,一边想要怒骂陌白衣,结果他的骂声已经到了嘴边,又在看到络央的时候扭了个弯:“小师侄女!好啊你,你化成灰我都能知道是你!易容有什么用!修容有什么用!不是让你别来!这整个回马阁包围的如同铁桶,谁都别想跑!你家大人差点头都没了!” 谢明望实在是忙得很,他这短短一句话,是对着好几拨人说的。只能说,每一拨人都能听懂。 络央皱眉:“所以你们是故意的?明知道今天的斗花会来者不善,可是也来了?就为了引出来卍夫人?可是卍夫人没来........” 丫头之前还说过,卍夫人要在选花的时候来,还十分得意,说“你们可想象不出来卍夫人是怎么来的”...... 如今选花倒是开始了,但是偏偏就在最后的关头,除了岔子,太守晕了,丫头也晕了,大概唯独两位知道卍夫人下落的人都顺势晕了,她确实想不到,卍夫人要如何来....... 而陌白衣却笑道:“卍夫人么?卍夫人早就来了.......这就是卍夫人。” 哪里?谁?卍夫人在哪里? 络央和谢明望四处查看,哪里有什么新鲜的脸?周围人跑的兵荒马乱哭叫连连,除了一个傀儡...... 谢明望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大叫:“不会吧?她?呸!它是卍夫人?” 谢明望说:“怎么可能!它是个傀儡!做的再好,也不过是个木头!它里面也是木头!它没有脑子,不能说话不能唱歌,如果非要说它是卍夫人,那只有.......” 他嘀嘀咕咕说到这里,立刻脸色大变,飞扑到围栏前,冲着下面大喊:“看住他们!别让他们死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操作傀儡的大汉们一动不动,跪在原地,垂着头,他们身下,是一片血泊,而身后,是那几位擅长口技的女子,充当傀儡的嘴巴,她们手里握着小巧的长刀,听到谢明望的喝止声音,抬头,和谢明望对视,微微一笑,当着谢明望的面前,毫无畏惧的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一个横切! 血溅三尺! 花架上的第一层,皆是一些品相很好但是俗气的花朵,有茉莉,白色蔷薇,千日红,七里香等等,如今这些花朵虽然还在开放,却染上了鲜红热血,那些本来就娇弱的花枝承受不住血液的重量,纷纷垂下了花冠。就好像那地上一个个无声无息的美人。 谢明望心中大震。 虽然如此,他也立刻反应过来:“她们是被*控了......如同连月城那时?” 陌白衣点头:“若是如此,那么顺序应该是一样的......先是操控活人,再来......” 陌白衣看了看旁边的“金枝公主”,嘴角露出一抹冷笑,随即到:“来!” 随着这一声令下,人群中那些其中原本奔跑的“乡绅”和家眷们全部定住,他们一手一人,按住了还在飞跑的众人,让那些人面朝地面,死死趴下,同时几人一起扯下沉重幔帐,把那些人全部盖住! 整个回马阁响起谛听的声音,此刻,谛听的少年音色宛如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私塾先生:“如果不想死,就全部给我趴下!一个都别抬头!明知道要杀人,还在乱跑,是嫌弃鬼门关的大门距离自己太远了吗?!” 谛听的声音倾注了内力,回马阁又是圆形建筑,回音漫漫,不多一会,整个回马阁都鸦雀无声。仿佛刚刚的乱象不存在一般。 周围又恢复了安静,不过这安静看起来很像是风雨欲来的征兆,刚刚风满楼,卷走花香,带来血腥,那花台只有面前风光,往下一看全是尸体鲜血。倒是很应了那说书人的口中,所谓的,“皇权之路顶峰风光,脚下白骨累累,哀声漫漫,不见深渊。” 不过对于陌白衣来说,他不朝下俯视深渊,眼前风光还是可以的。 于是他还有心思开那么一两句玩笑。 “可惜了,这状元,没选出来。选状元的,是你的情郎是不是?” 他问傀儡金枝公主,金枝公主没理会他。 不过,陌白衣道:“谛听话也太多了。你说是不是?” 陌白衣第二句话是对傀儡金枝公主说的,而金枝公主,居然真的点了点头。 这一番动作,搞得谢明望脸都要绿了:“什么情况?傀儡师都没了,它居然......居然还在?” 谢明望的表情落到陌白衣眼中,大概是让陌白衣觉出了真正的有趣,他大笑起来:“刚刚它飞天遁地,砍下淳于棼的人头,来我面前转移我注意,确实是傀儡师的操作。不过如今不是。” 谢明望瞠目:“那是什么?它真的活了?小心些!它手里还拿着剑!” 说来也实在是神奇,谢明望话音还未落地,金枝公主手上的宝剑就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谢明望脸都要抽了:“它!它!!!它它它它一个傀儡!听得懂我说话!” 陌白衣大笑:“当然!它多么有趣,可惜之前那个主人对它不好,用它做一些不好的事情。我来做你的新主人好不好?” 谢明望听了这一句话,立刻掉头去看金枝公主的反应。 络央心道:小师叔聪明一个人,没想到两句三言,还真的相信了一个木头雕的傀儡会反应? 傀儡真的点了头。 络央:“......” 谢明望尖叫:“它!它它它真的点头了!!!” 金枝公主又点了一下头。 谢明望再度尖叫。 而这个时候,金枝公主居然做了个捂住耳朵的动作。与此同时,谢明望的尖叫更加惨烈了。 而旁边,络央却道:“你愿意让他做你的新主人,那么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呢?你是谁?是金枝公主?还是南燕公主?” 傀儡没动作。估计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而陌白衣却觉得光是这样已经很有趣了,朝着傀儡伸出了手:“你愿意不愿意,和我走呢?” 不多时,傀儡真的伸出了手,僵硬,且毫无温度的木头握住了陌白衣的手。陌白衣对这个选择十分的满意,同时又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那么,我这个新主人要你去杀了你原来的主人,你愿意吗?” 第八十六章 云起” 这话一出,谢明望立刻大喜,低头盯着那“金枝公主”不放,看热闹的兴趣溢于言表,根本懒得掩饰。(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不过在场之人谁也没想规劝他两句,毕竟这热闹大家都想看。 “金枝公主”起初一动不动,就连原本一直眨的眼睛都不动了。好像这个时候对方才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当傀儡的本分,然后真的开始做一个木头人。 谢明望起初小心翼翼戳了一下,然后又戳了一下。傀儡的脸做的再精致都是木头的,硬邦邦,冷冰冰。这个傀儡看起来并不是新的,上面刷的清漆颜色也有些斑驳和发黄。 谢明望挑了两下傀儡的眼睫毛,睫毛尚且算是俏皮,不知道是用什么发丝做的。谢明望道:“你们说,这年头真的有物老成精一说吗?只是这个东西还不够老,所以成精也不是那么精......” 众人都知道谢明望的意思,但是谛听直接以一个白眼就回答了谢明望的话。 陌白衣却很执着,他冲着金枝公主伸出了双手:“来,下来。” 这个指令好像要比让她杀掉前主人要容易执行,而金枝公主又一次的展现了自己成精的做法,她也同样伸出手,让陌白衣以一种托举小儿的姿势把金枝公主从雕栏之上抱到了地上。 落地的金枝公主依然保持了华丽的打扮,她的身高不过是个足岁小儿的高度,此刻居然乖顺的站在陌白衣旁边,若不是刚刚络央还亲眼见了它砍下淳于棼的头颅,只怕现在真的会觉得这个只是个美丽可爱的傀儡。 谢明望绕着“金枝公主”又转了两圈,说道:“这个傀儡......应该是体内有东西,装了东西,它并不是真的成精——那是我胡扯的,它体内的东西是能够对一些特定的词起反应。根据这些词,然后体内的东西牵引了它的动作。” 谢明望想要证明自己的猜测,于是对着傀儡说:“来。” 那傀儡却纹丝不动。 谢明望皱眉。 因为他这个严肃的表情,让络央想要发笑的动作及时刹车了。络央想了想,说道:“这个傀儡,会不会只听新主人的命令?” 谢明望一惊:“也对!” 然后毫不客气一指陌白衣:“你说!” 别点名的陌白衣还真的十分近人的跟着“来”了一句。他表情淡然,但是从身后谛听那快要吃人的表情和控制住的身手来看,谢明望这个放肆也不是第一回了。不过好像不管机会,谛听的反应都还是一个样子,似乎谢明望依然如故才是一件令他无法想明白的事情。 不过谢明望倒也不算是做了一件无聊的事情,随着陌白衣的那一身来,那傀儡真的朝前伸出了手,动作就很像是寻常小儿牵引父母的手一般。 谢明望又在陌白衣耳边嘀嘀咕咕一番,陌白衣点头,又跟着说了一句:“走。” 结果傀儡当真顺着陌白衣的牵引方向走了两步。 这个时候,陌白衣没有说话,但是谢明望却发出了陌白衣的声音:“杀了卍夫人。” 络央吃了一惊,扭头看向旁边的谢明望,确定了那确实是谢明望模仿陌白衣的声调说的内容。她又立刻去看傀儡的反应,而傀儡仿佛被定住一般,起初一动不动,之后左右摇晃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如何理解这番话。 谢明望有趣道:“怎么回事?到底是哪个东西不能理解?是杀不行,还是卍夫人不行?” 就在这个时候,陌白衣旁边的谛听忽然闪到了前面,几乎在与此同时,那个“金枝公主”另外一只手往下一捞,好似有一种无形的线一般,把那把刚刚掉落的小小宝剑吸引回来自己的手上,也就是看到了这个动作,谛听才拦在了陌白衣的身前。 陌白衣毫无惧色,面容平静,就跟之前谛听把那个师爷踢飞到他面前的时候一样平静。似乎是知道自己会安然无事一般,以至于络央有点后悔,她实在是想要知道若是当时她没有拦住师爷,那陌白衣会不会自己出手。 直觉告诉络央,今日夜很长,事情很会很长......更何况,卍夫人还没有找到.......这不是要等着这傀儡去杀卍夫人么.....恩? 旁边发出一声惨叫,原来是刚刚晕过去又醒来的太守,他刚刚醒来,不知道谛听的吩咐,唉唉呦呦的站起来,猝不及防的看到一个小孩子身高的人在那里“自刎”,用力一刀下去,那颗小小的头就咕噜噜滚了老远,这一幕落到太守眼中,他根本不会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是傀儡。他只觉得那是一个小儿自己砍掉了自己的头,那头颅一落到地上,滚了两滚,太守就白眼一翻,又倒地昏迷了。 谛听道:“正好,省的把他再打晕。不过它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谢明望道,“刚刚陌白衣下令,杀了卍夫人,它就动手了呗。” 谛听反驳:“是你说的!别栽给我家公子!” 谢明望不想理他,但是暗中翻了个白眼。 络央又发现,谢明望遇到这个谛听,好像很爱翻白眼。 络央迟疑:“所以.......这个傀儡,是卍夫人?怎么可能?” 陌白衣笑道:“你这不是自问自答么?你明知道不可能——只是这个傀儡的名字也叫卍夫人罢了。但是它不过就是个替身,傀儡能明白什么是替身吗?它只是触发了一些东西,杀,和卍夫人。” 络央惊奇道:“所以它杀了它自己?它真的执行了这个命令?” 陌白衣道:“与其说傀儡自杀是执行命令,倒不如解释成它无法理解这个指令的自毁而已。——因为按照它的原本环境来说,是不会有人对它下达一些它根本无法明白的指令的。如果有,那就表示外面出了差错,变了天。” 如果把傀儡算是一种武器,这个武器还可以自己根据一些关键词来进行反应或者动作,这可以算是一种很不错的上品武器了,发明这种武器的人定然也算是一个个中高手,那么这个高手为了不让自己的武器流落到旁人手里,比如会做一些机关在里面。用以武器在脱离自己掌控之后不至于被他人所用反噬。而最简单的做法就是自毁。 所以陌白衣会说,与其说是傀儡执行了“杀掉卍夫人”这个指令,还不如说是傀儡接收到了一个自相矛盾(我杀了我)的一个错误,然后由此,启动了自毁,选择了自尽。 谢明望恍然大悟,但是紧接着就十分的忧愁:“这个傀儡自尽了,那岂不是就找不到真正的卍夫人了?还有一个问题,北霜怎么会在这里?” 谢明望往上努努嘴,示意了那个“彩头”:“你不会是追踪北霜,才一路来此的吧?北霜怎么会脱离你的手里?除非.......” 谈到这个事情,陌白衣解释:“北霜之前断了一根弦,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正好顾家说北霜可以再调度一番,于是在三个月前就送到了顾家,其实原本若是换一根弦一个月倒也够了。” 原来这把筝真的是陌白衣的。这筝到底有什么金贵,就连换一把筝都要特意送回本家?还要一个月都算是常事? 谢明望道:“顾家?真的是那个江湖音乐世家的顾家?” 陌白衣知道他要问什么,笑眯眯道:“就是顾悦行的爷爷。” 谢明望再度恍然大悟:“还有这一层缘分呢?不是说顾家有个铁律,就是不与朝廷有任何往来么?尤其是那位顾老爷子,见了一点点和朝廷沾边的都跟见了土匪一样.......” 陌白衣回答:“顾老爷子欠了我人情,为了补偿这个人情,才给我做的北霜。他上次遇到我还说,恨不得在就就当场成仙而去,落一个人间茫茫恩怨干净。他这手制筝的手艺,一个后人都没传承去。” 谢明望再度感慨又是感慨:“天,那你现在岂不是携一座城池走来走去?——这北霜可是价值连城啊。” 陌白衣笑笑,刚刚想说什么,蓦地,空寂的回马阁忽然响起一阵琴声——确实北霜方向发出的! 谛听反应极快,立刻一个纵身而上,盘旋上了花架查看一番,将无恙,便准备取下北霜,他算是谨慎,扯过那匹原本用来覆盖北霜的红绸就要去包裹筝身,却在红绸快要触及其身的时候如同遇到了什么锋利之物那样,忽然碎裂成了无数!红绸碎片纷然落下,宛如一只只血红的蝴蝶飘落空中。 陌白衣厉声道:“回来!” 谛听一个大惊,立刻原路返回,落到陌白衣身边时候,原本身上的蓝衣已经有了片片的污迹——原来是刚刚一番,红绸碎裂的同时也伤到了谛听,谛听的手臂血流如注,沾到了身上。他立刻给自己止住了血,封住了身上的几处穴位。但是他的脸已经因为失血而发白,嘴唇也有细微的哆嗦。 陌白衣一言不发,将桌案东西尽数朝外拂去,果然,那些蔬果、红烛等物在空中碎裂成了无数小块!这空中已经有了很多的锋利且不见痕迹的银丝! 对方起了杀心,而且是要用在月潭镇相同的方法,杀掉所有的人!想必此刻回马阁的中心所有,都以花架为中心,都布满了银丝,若是此刻有人乱跑,一定会毫无征兆的撞上银丝而被分尸,后面的人会更加惊惧,然后撞上下一片的银丝网而丧命! 陌白衣道:“有意思,又来这一招。” 谢明望却说:“天哪,若是真的是鬼蜘蛛,那咱们可没招。” 他瞥一眼身手:“你的护卫受伤了,你的北霜现在看得到摸不着,我呢?只会逃跑,这位小师侄女,大概比你厉害那么一点点?我也不知道,反正,都没有那位武林盟主厉害。” 武林盟主顾悦行,在连月城一别之后就没有了消息,顾悦行虽然有职责助力神官,但是对于顾悦行来说,艾子书还是要大过于人间界的。 孟百川如今也不在这里,顾悦行就算是想要有个缘分,也这缘分的纽带也得是孟百川才行。而且之前鬼蜘蛛陈三百就是死于顾悦行之手,如今鬼蜘蛛再现,却冲着他们。也就是说,鬼蜘蛛并不是冲着顾悦行来的,反而有可能,是追着络央? 难道鬼蜘蛛和人间界有恩怨?上次是牵扯到了顾悦行,这一次难道要牵扯进来陌白衣和谛听? 想到这里,络央拉着谢明望问道:“师叔,人间界和鬼蜘蛛有什么恩怨吗?” 谢明望一愣,想了想才说道:“恩怨?没有吧?就算是有恩怨我也不知道啊,我入世的时候,鬼蜘蛛就消声灭迹了,而且他重现也和我没什么交集啊.......如果要说得罪,也不是我能得罪吧?我天!难道是追着我来的?我天我天我天!!!!” 谢明望忽然连续爆喝了三声“我天”,谛听顺着谢明望的方向一看,不由得也跟着爆喝了一句:“我天!” 原来那银丝移动,已经开始逼近了看台,看台上的柱子已经被勒出了一一字宽的缝隙,如同锯树一般。众人恍然大悟:“幕后者见大家都不动,空地之处无法自投罗网,就干脆进网里杀人了!” 谢明望尖叫之后,又连忙自我安慰:“没事没事,我们跑就是了......按照这个速度,咱们几个人跑走,让他们溜掉,时间绰绰有余........” 络央道:“这可不一定.......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络央卷起一袭白纱在凭栏之前竖起一道云墙,络央的白纱以人间界的天蚕吐的云丝而成,水火不如,刀枪不惧,有云纱的美名。而在外,这一袭白纱卷起为云,遮天为墙,云起云落,一夕之间。 云纱卷走了第一批破风而来的长箭,那长箭也十分袖珍,想必也是冒充傀儡戏的道具才瞒过了查验,回马阁的斗花会有贵宾,还有一城太守,除了本地府衙的差役和陌白衣的侍卫,其他人是不能够带进来任何锋利可做武器的东西的。就连姑娘的发簪都不许是铜类的。所以这一次女眷多簪鲜花。但是如果是以傀儡的道具做名目,却可以带进来等比大小的真刀真枪.......实在是令人吃惊。 谢明望凌空抓住了一支第二批而来的弓箭:“好家伙!好家伙!这真的是要我们死了!小侄女!你这一手漂亮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谢明望又是一阵尖叫,络央一看差点也尖叫起来:怪不得那弓箭会进来,原来是她的云墙阵被陌白衣给破开了,他竟然是想要去取回那架北霜! 第八十七章 有个高人” 云墙之外,弓箭密集的如同落雨一般,这个时候出去,简直就是争前恐后想要模仿刺猬一般。别说去取北霜,只怕刚刚从云墙探出头,那颗头就成了刺猬了。 谛听阻拦不及,差点吓的晕倒,他本来也就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遇到这个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公子!!公子!别去!” 陌白衣当然没听到,破开的云墙很快合拢,把要跟随出去的谛听拦在了云墙之后。 谛听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还一分为二的云墙白纱在一个瞬间就再次成了无缝天衣一般,他急着直打转,差点要扇自己一个耳光。 络央是个爱美的,同时也怜爱一切美色,她不忍心让陌白衣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变成刺猬,立刻高声道:“陌白衣!给我下来!” 络央鲜少提高声音说话,在座之人也是头一回,谢明望脚下一滑,差点一屁股摔到那一堆小弓箭上,但是陌白衣却浑然不觉,依然如故。她话音尚未落下,陌白衣已经破开了云墙,而那被破开的云墙,并不是被陌白衣蛮横撕裂的,而是那云墙主动分开的! 络央急地汗都要下来了:那北霜,就这么重要?! 她甚至来不及去分神想陌白衣为什么会破开云墙,她现在只希望陌白衣手里还有别的兵器防身,万万不可,就那么一架北霜。 人间界的弟子的防身之物一般都着重于“看不出来是武器”这一个要素上。大多数是笛子、扇子、斗笠、甚至是手腕上的镯子,脖子上的披帛等等。络央的这件“云起”也是严格按照这个前提,它平时是一件正常不过的罩衫,还能看到精细的重绣和轻纱,但是在关键时候,这件“衣服”可以延展出来数丈的长度,可以卷、击、抽、防等等。实在是一件居家旅行必备武器。 人间界的雾气擅长于有型又无形,谢明望的武器暂时不知,但是无论如何,那个招摇的北霜都不会是陌白衣从人间界带出来的东西。想到陌白衣出身十分贵重的前提,那么这个北霜应该是江湖顾家以还人情的理由送给陌白衣的防身之用。对他很重要,而鬼蜘蛛这边带走北霜,只怕也是冲着钳制陌白衣的攻击性而来的。 人间界即便是把陌白衣驱逐,大概也不会小气到把给他量身打造的武器给收走的,络央觉得人间界的武器应该还在陌白衣身上,只希望他能借助人间界的武器,去取回人间的武器。 *** 见到有人出现,弓箭放的就更加勤快了,陌白衣目力极佳,看到对面放箭的,果然还是那一批小小傀儡,那些原本在戏中的轿夫、走卒、宫女、仙娥等等,那南柯梦的戏份唱完,那亡国公主的爱恨也落幕,现在,那些傀儡换了一个舞台换了一个戏本,都变成了刺客杀手,把整个回马阁变成了一个正在上演生杀大戏的戏台! 对方是傀儡,这又两个表示,两个表示一个麻烦一个算是机会。 麻烦在于对方是傀儡,傀儡本身没有任何的思维,不会自行停止,除非找到像金枝公主那样的矛盾点触发对方自毁。 机会在于,傀儡不懂得随机应变,只要他找到机关,或者绕到傀儡身后,就可以有机会停止这一切的杀戮。 刚刚他在云墙之后透过白纱看眼前,云墙云卷云舒,如同白云流淌,若是谢明望知道他在关键生死时候还能做这样一番比喻,必然是要骂他一顿的。不过他也确实看出来对方箭雨之下的漏洞。 这重重长箭,如密雨一般的急下,可是偏偏每一次,都会必过高台。或者说,是避过高台的最顶端。弓箭也不朝着中间空地搭起来的高台的柱体上招呼,但是对于高台上那些奇花异草却一点也不怜惜,就在刚才,那一盆刚刚被选为榜眼的芍药,直接被拦腰砍断,十分的可惜,粉色的芍药从高台落下,直接跌入了尘埃,粉身碎骨。陌白衣觉得那一盆芍药花好像是摔在自己的心里一般。 虽然花朵七零八碎,可是高台却完好无损,为何避开高台?既然不是惜花人,那么就是怜惜高台上其他的东西,那么,就是那架被弄得俗不可耐的北霜! 陌白衣破开云墙,循着箭雨的空隙,循着北霜而去,果然如他所料,避着高台的台柱,十分轻易的就到了高台之上但是一步之遥,若是想要拿到高台上的北霜必须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否则以北霜的重量,有可能会有所损伤。这些傀儡,如此珍惜北霜,一旦发现北霜有个损失,搞不好会暴怒,然后跳出来把陌白衣撕个粉碎。 云墙之后的谢明望也看出来了陌白衣的用意,大叫:“你疯了?!你不要命了!这东西比你的命还重要?!给我回来!” “你觉得我现在能回来吗?”陌白衣偏一偏头,避开了一支小弓箭,“他们比我还要珍惜北霜,我倒要看看,他们往这里塞了什么东西!” 谢明望简直要晕倒:“你的好奇心就是这么厉害吗?非要这个时候看?你等会看能怎么样!” 陌白衣懒得和他说话,翻了个白眼,神情像极了谛听,或者说,谛听翻白眼,其实是跟他学的。 陌白衣翻了白眼,翻回来之后却发现眼前都白茫茫一片,以为自己翻的过度瞎了,定睛一看才发现云墙已经绕到了把花架和自己包围的程度。 络央声音很快传来:“快点!” 他必须快点,因为那些傀儡发现花架被围,竟然一个个都学着飞天的本能要冲过来,尤其是那几个小仙娥扮相的傀儡,头已经过了云墙,正俯视看下来。 这也实在是太过于惊悚了。陌白衣与其一个对视,取走北霜的时候差点一个激灵。 而那个小仙娥的斧头砸过来的时候,几乎和陌白衣跳下高台时间分毫不差!最高处没有了北霜,小仙娥的斧头一下一下的砸到了高台上,那些下面往上爬的傀儡也开始用剑用小刀甚至用牙齿开始咬高台的木头,咬的咯吱咯吱作响,不多一会,高台就摇摇欲坠,居然这么快吗?那样袖珍的斧头? 陌白衣正在疑惑,谢明望很快给了答案:“苍天!这些傀儡的牙齿!是锯子做的!” 怪不得! 那些小傀儡之前都是闭嘴的,根本看不出来牙齿是用什么做的,如今一张大嘴巴,才看到嘴里全是两排锯齿,一咬下去,简直就是个行走的锯齿板,一个个比老鼠还厉害,碗口粗的柱子,没多一会就啃的断掉,花架是以三角方式立住的,本来就只有三根大柱支撑,因为只是用来放花盘,所以也没有费尽心思在地上做奠基,只要啃掉一根柱子,那这花架也就毁了。花架已经断了一条腿,支撑不住那上面的花盆,更何况,现在还有个人。 络央的声音再次响起:“上云墙!” 她意思是让陌白衣翻过云墙回到原地。她才好把云墙继续回收,否则再耽误下去,花架要被那帮小傀儡的锯子鬼啃掉,那天上的小仙娥举着斧头眼看搞不掉陌白衣,就要冲着他们过来了! 陌白衣何尝不知道?可是,他现在有苦说不出:这个北霜,里面肯定有什么东西!重量简直是之前的一倍多!比搂抱住一个妙龄闺女还要费劲,本身他要避过箭羽和空中的小仙娥回去云墙之后就十分费劲了,如今再带着一个重物死物,简直是难如登天! 那些谢明望催地犹如催命一般,陌白衣简直要捂住耳朵:“等一下!” 然后,四周就安静了。 这种安静十分诡异,因为谢明望惊恐的发现,空中的小仙娥,包括那刚刚还在津津有味啃柱子的傀儡,都停住了。一动不动,或者说,并不是真的一动不动,而是疑惑的停下了动作,似乎是被吓到了,又或者是听到了什么另外的指令正在消化要如何反应。 络央先反应过来:“你!你是金枝公主的主人,金枝公主是他们的主人是不是?!” 谢明望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他脚下还踩着一个四脚朝天挣扎要啃他的脚的一个小仙娥。那小仙娥做的十分精致,若是在平时谢明望一定会啧啧称奇的欣赏一番,然后供起来,安顿好,但是如今性命攸关,他毫不留情的把小仙娥精致的脸给踩在了脚下,谢明望的鞋子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任小仙娥如何啃咬,谢明望都毫不在意。 他只在意络央说的话:“什么主人?” 络央道:“刚刚,陌白衣说话了,他们反应了。有了反应!” 谢明望说:“所以呢?.......我天!” 谢明望立刻反应了过来,他说道:“停下!你们这些傀儡!给我停下!” 这一句话落地,嘎吱嘎吱的啃咬声又来了,透过薄薄的白纱,那个飘在空中的小仙娥又举起了斧头。谛听情急之下,弯腰捞起地上的一个小弓箭就朝着小仙娥投掷了过去,那小小弓箭能有多少分量?即便是谛听加注内力在上面,即便是稳准狠的扎到了小仙娥的太阳穴上,那小仙娥也一点事情都没有,只是缓缓扭头,依然还是举着斧子,只是这回,它直接冲着谛听而来了! 谛听也毫不畏惧,迎难而上,跑去和举着斧头,长着锯牙的小仙娥缠斗了起来!远远看去,十分幼稚,就好像两个少年少女在打架嬉戏,如果忽略那个少女一嘴锯齿,还时不时想要动嘴朝谛听的脖子上咬的话。 可见,这谢明望的声音没用。那傀儡大概是发现了自己接受信息有误,于是又重新开始继续攻击。该啃咬的啃咬,该进攻的进攻。一点也没耽误进度。 这个时候,有声音自高处而来,是弹剑之声,就好像是有人以指叩长剑,发出清脆的回鸣,一下一下,自上而下,回荡在这个圆形结构的回马阁。 这个声音在一众忙乱中十分的突兀,那个太守又再一次醒来,又哎呦哎呦的爬起来,还没有来得及看清眼前发生什么,又被一巴掌给拍晕。 原来是在太守醒来时候,正好谛听和那个小仙娥滚到了旁边,小仙娥见谛听是个难缠的,又见到旁边太守有了动静,于是就一边和谛听缠斗,一边伸长脖子要咬一口太守,结果太守还没有来得及尖叫,就被谛听一巴掌打晕。小仙娥对于没动静的人没兴趣,于是又缩回去了脖子继续咬谛听。 于是谛听和小仙娥成了唯二两个没有听到这击剑之声的。他们颤抖的如火如荼,而小小的云墙之类,响起了筝鸣。 一剑一筝相和,一柔一刚,十分契合。 原本谢明望还不知道这是为何,忽然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他小声解释:“这些傀儡已经没有了傀儡师操控可是依然可以行动自如,还可以听命,进行攻击,杀人,啃咬的动作,应该是以声音。就像那个金枝公主那样,听到了一些特定的声音,而那个声音,应该不受人声和其他的杂音所扰。但是,会被乐章扰乱。傀儡们不动北霜,想必那个声音就是从北霜发出来的。只不过声音很小,这里发生事情之后又很嘈杂几乎没有一刻是真正安静的,所以听不到。但是这个击剑的声音,提醒了我们。” 络央道:“这人是敌是友?” “当然希望是友人,”谢明望说,“可是,小师侄女,你有什么友人么?我可没有什么友人,至于陌白衣么.......他仇人更多些。” 络央不语。 周围安静,云墙变成了云起,以云朵形式支撑高台不倒,陌白衣席地落于高台,渐渐明白了如何指挥傀儡。那啃咬的傀儡慢慢起身,捡起来地上的小小斧头,冲着一处箱子开始疯狂砸下去!那几口箱子,原本是搬运傀儡说用,根本毫不起眼,也看起来不像是能够装重要东西的存在。可是被那几个小斧子扎下去之后,却传来了一阵鬼哭狼嚎的嗷嗷声音,一个浑身鲜红的男人从箱子的缝隙中跑出来,抱着头,绕着花台大叫,而后面,这紧跟着那些举着斧头龇牙咧嘴的小小傀儡! 谢明望简直惊呆了。 第八十八章 好久不见的武林盟主” 起初众人以为又是一个大写的傀儡,结果发现居然是个人,真是令人吃惊,那人身上着装清凉,瘦瘦的一片,个子也不是很高,不过一个正常十三四岁少年的高度,却生了一张十分老成的脸,那些个傀儡不多快到他的大腿,举着斧子小刀小剑的一通乱砍,好几下命中关键部位,那男人充分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什么叫做“瞻前顾后”,有两回都被小傀儡眼疾手快的刺中屁股,痛的他尖叫连连。() 络央还看到,那看台上有不少脑袋从厚重的帷幕下探出来看热闹,起初瑟瑟发抖的群众们被憋了好久,即便是一开始吓得胆战心惊,等到这阵过了,好奇心难免上头。有不少胆子大的年轻后生们,起初还是小心翼翼扒开帷幔偷偷看,结果越看越起劲,居然一边看一边惊呼出声。后头的人听到前头的动静,也动了好奇,一个个都开始骚动起来。 要不是后来这个男人的尖叫和呼痛让人回神,搞不好那些人能直接坐起来嗑瓜子看热闹。 他身上的鲜红就是被傀儡们劈砍出来的血,一头一脸狼狈不堪。一开始他抑制不住尖叫,只顾着一边杂乱无章的尖叫一边逃命,虽然也有瞅准空子狠狠的踹一脚那些追赶不休的傀儡,可是那可是不知道痛不知道罢休的傀儡,即便是被踹的“人仰马翻”也还是锲而不舍的要砍要杀。 好在饶了几个来回之后,那个男人终于发出了一声在他们看来变了调子的尖叫。然后转机就来了:那些本来追着他不放的傀儡在一个停顿之后,转头就好像看不到他一般,开始互相厮杀,拿着斧头的去狂砍拿着剑的,拿着剑的傀儡即便是被看得脑袋起了豁口,手依然不停地在一下一下看着压制在它身上啃咬个不停的傀儡的脚。 众人发现,只要那个人一直尖叫,傀儡就会互相残杀,但是只要他稍微停下喘口气,那傀儡就会立刻继续追杀他。 于是他只好不停地变着调子尖叫。 一边尖叫一边还要拔高声音打骂:“麻.......麻的不要脸啊,脸呢?脸........呢?!你们一个弹琴的和我一个动嘴的比啊!啊啊啊啊啊啊.......” ——即便是这样一句话,他都是尖叫出来的,好像在拔高声音唱歌一般,可惜嗓子不怎么样,给唱劈了。 大概是这一幕实在是太过于好笑,有几个看热闹的没忍住,“噗呲”笑出了声。然后立刻捂嘴,躲进了帷幕下面。 那人十分恼怒,却又怕停了之后继续被砍,只好继续尖叫。 实在是太难听了。 那位击剑鸣音着冷冷一句:“吵死了!” 之后从容降落。谢明望立刻认出来他,大喜:“这不是顾盟主么!天呢!真是蓬荜生辉可喜可贺我见犹怜!” 众人:“.......” 众人对谢明望乱用成语的行为十分无语,就连一直抗衡傀儡的陌白衣,都弹错了一个音。 “.......”顾悦行也十分无语,不过他好歹算是见过世面,十分的处变不惊,一一问候,“谢兄好,各位好。” 不过不要紧,因为顾悦行很快下来,一个一个,踩碎了人偶的头。咔嚓咔嚓的脆音不单单惊地帷幔底下的人偷偷探头看热闹,连带那个满身失血的汉子都呆住了。不过这也算是救了他一命:他尖叫的过度,已经嘶哑了,除非陌白衣停手,否则为了保命,他只能不停地叫下去。 如今他即便是闭嘴,那傀儡也不会精准的冲着他来:没有了头的傀儡如真正的无头苍蝇,四下砍杀,忙个不停。 有个小仙娥,在半空中就被顾悦行一掌震碎了木头,然后就留一个无头的仙娥手脚忙乱飞舞,看得帷幔下发出嘻嘻哈哈的声音。 眼看着就要成一场闹剧,顾悦行努力面不改色,踩碎了傀儡之后再一把抓起那个细瘦的汉子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杀他们?你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你就敢动手?” 那人哇哇大叫,在顾悦行手下挣扎:“壮士!勇士!好汉!我错啦我错啦!我不知道哇!真的不知道哇,我就是奉命行事,躲在箱子里发出指令的罢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汉子浑身被血弄得黏糊糊的,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挣扎之间露出了一大片瘦如排骨的胸膛,活像个小鸡子。他动作之间差点把自己的血甩到了顾悦行身上,顾悦行立刻洁癖发作,放开了他。 顾悦行这一次穿着一袭青衫,外还罩了一件银灰色的纱制罩衫,往那里一站,端的是青衫磊落,少年风流。 少年风流的武林盟主,怎么可以沾上不干净的血呢? 顾悦行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十分得体的把上头的陌白衣连同北霜都给“请”了下来。他首先对陌白衣到了个歉:“十分抱歉,顾家没有在规定时间把北霜送回,还累积大人亲自来寻,实在是抱歉再抱歉。” 他已经掂量出来北霜重量上的不同,刚刚想要细细查看一番,却听到陌白衣道:“不着急。” 顾悦行伸出来的手定格在北霜的上方,他和陌白衣对视,顺着陌白衣的示意看去,也发现了那个汉子一脸的雀跃和兴奋,心下了然,于是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不动声色道:“也不知道是塞了什么东西,居然这么重!难道是金条不成?” 这个随口的猜测得到了谢明望的大力赞同:“黄金!极有可能!我们这回就......呜呜呜.......” 谢明望说到一半,就被谛听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嘴巴,单方面被迫中止了发言机会。 顾悦行给谛听投去了赞赏的一眼,说:“你这个小侍卫,很不错嘛。” 陌白衣也十分骄傲,但是却又本能的谦逊:“还是孩子呢,虽然孺子可教,不过到底还是孺子。这未来天高海阔的,还没寻到他的立足之地呢。” 顾悦行挑眉:“你这当真是谦逊之词吗?” “当然,”陌白衣道,“我看中的人,即便不算天纵英才,也可以是万里挑一的。” 他们三言两语,转了话题,眼看着就把北霜给忘在了脑后,那后面的汉子抓耳挠腮,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却见顾悦行似乎又终于想起他,问道:“你叫什么?你是谁?什么身份?” “我........我是个傀儡师,叫........叫怀安,言怀安。” 他自动补充:“不是槐安城的槐安。是心怀天下,国泰安邦的怀安。姓是.......言语之言。我是傀儡师。傀儡师就是我。” 那汉子一个哆嗦,他似乎很不习惯称为焦点,对于自己的一切拘束极了,光脚也很拘束,穿着中衣站在中间也拘束,拘束到不敢正视顾悦行的眼睛。 陌白衣和顾悦行对视一眼,陌白衣道:“你的名字可以有如此大气的解释,给你取这个名字的人必然胸襟开阔见识深远,对你的期望与栽培,似乎也不应该让你以这个身份,站在这里。” “大人赞誉了,”言怀安说话说得飞快,他刚刚嗓子因为过度尖叫而嘶哑,现在的声音也低小嘶哑,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但是他的音调却还是个年轻人,咋听之下,很像一个后生故作深沉的学舌,“我们傀儡师的天下,并非大人的天下,傀儡师的傀儡微小,天下也微小。旁人一座城,我们一片台,君王天下事,我们.......刻木头。即便是天下,那也是傀儡的天下,能有多大?” 陌白衣笑:“能有多大,这就看你和你师父的本事了。你们能让普通傀儡给公主献花,能让更大一些的傀儡端茶递水,之后,更是可以让傀儡自行听从指令做事——我在想,你们一开始做出这样的能够闻声起舞的傀儡其实是为了讨好贵人的吧?若是傀儡能够不用傀儡师亲自操作,而是只要有乐曲就可以做飞天仙娥,那么这在京城必然是最为令人青睐的东西。不光是君侯世家,就连皇城中的梨园都会有傀儡师的一席之地。” 顾悦行也知道这事:“可不是,原本傀儡戏在京都可算是地位极高啊,即便是本事最小的傀儡师都不愁没饭吃,可是谁让那个疯子毁了你们呢?那个谁,专门杀美男子的那个......” 陌白衣道:“猎美人魔。” “对,猎美人魔。这个害人精.......” “不许你乱说我师父!我师父不是害人精!” 顾悦行还没说完,哪知道那个言怀安就疯了一般的要冲着顾悦行杀过来,顾悦行一愣,本能一个错身,错开了言怀安的飞扑。谛听这个时候已经飞身而下,一脚踢飞了言怀安。 谛听的力气很大,那个言怀安毫无准备之下,被他一脚飞踢,踢得直接吐血,言怀安一边吐血一边还指着顾悦行骂:“你才是害人精!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根本不知道我师父的天下和胸襟!” 陌白衣目瞪口呆:“好好一个心怀天下,国泰安邦,结果.......是这个意思?” 顾悦行也吃惊,不过他先对谛听道谢:“多谢啊小兄弟,哎,小兄弟你这个一身打扮实在是奇特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谛听无语,他再一次的试图揪下来身后的东西,奈何那个背后的小仙娥牢牢抓着他的衣服不放,大有一副“你有本事把衣服给扒了我才罢休”的架势。谛听无奈,他做不到和言怀安那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脱衣服,只要让这个小仙娥继续趴在自己的背上。他已经打倒了那个小仙娥,把那个小仙娥的一嘴锯牙给拔了,但是那个小仙娥依然抓着他不放,此刻也牢牢的扒着他的肩膀,仿佛是被他背在身后的孩子一般。 陌白衣看得啧啧称奇,十分有趣。 谛听十分想要翻白眼,可是又不敢,只好板着脸,僵硬着身子任陌白衣打量。 那边言怀安还在怒骂:“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什么........呜呜呜呜........” 陌白衣道:“我们确实是不懂.......” 言怀安没想到会有得到这个回答的一天,他猛然抬头,死死盯着陌白衣,听到陌白衣说:“所以,你要告诉我们,我们才会懂。你师父死了,因为他杀了人,而且杀了很多人,而且他杀的,都是一些世家子弟,你师父说,因为世家子弟生的特别漂亮,漂亮的孩子特别多,你师父之前,抓了一个将门的孩子,那个孩子十七岁,他生的很好看英气勃勃,是个好苗子。你师父抓了他,除掉了他的衣裳,以为会看到一副好皮肉,结果却看到那个孩子身上全是刀痕剑伤——他是个上过战场,已经开始保家卫国的孩子。他真的在做一些事情,就是像你的名字那样,怀安,心怀天下,为了国家安邦而战。可是这样的孩子在你师父眼里,却是一副坏掉的骨架。” 陌白衣这句话出来,不光是言怀安哑然,连顾悦行都愣住,他面容微动,眼中有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台上帷幔之下,有窃窃私语传来。 陌白衣不顾那窃窃私语,继续道:“猎美人案子出来,几乎举国哗然,可是我们还是听到一些声音,说你师父做得好,因为他杀了很多贵族子弟的孩子,然后把那些孩子身上的财物和绸缎做的衣裳都丢弃,被一些流浪汉和乞丐捡到,这些动作传来传去,传成了猎美人魔是个劫富济贫的好汉。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言怀安没说话,嘴唇在无声的抖动,顾悦行能看出来,言怀安说的是:“不是。” 言怀安哑着嗓子:“我刺杀你,还让这些人也死,我活不成了。” 陌白衣笑了:“你师父杀了人,算是伏法,他也认罪了,可是动机到底是什么我们至今不知道。或许有人说,我们是众生,不是佛祖,宽恕罪人是佛祖的事情,为上位者要做的事情是审判而不是宽恕,原来罪责是菩萨的事情,我们要做的,就是送他下地狱。可是我依然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你师父要杀人?而且是用如此残忍的手段?而你,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你要成为第二个猎美人魔吗?这一切,我都想知道。我要知道的很多,你要告诉我的想必也很多,我们慢慢来,为了你师父,你也别寻死。” 言怀安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第八十九章 难吃” 话虽然是这样说没错。可是这个地方也不是真的合适审问的所在,谛听耳聪目明,已经看到看台帷幔下面不少探头探脑的围观群众了。那个太守的又醒了,他实在是金刚不坏,被两度吓晕,一度打晕居然还能再接再厉一如往初的醒来。 不过这一次并不需要他再晕倒,而是需要他主持大局。 谛听上前,随手抽了一根绸带,就把言怀安捆扎的严严实实,他的捆扎手法不是简单地用绳子绑缚手脚,而是用绸带的宽布把言怀安整个人严严实实包裹住,像个初生小儿那般的严丝合缝,这样一来,言怀安别说是做什么小动作,就连扭头都十分的费劲。 处理好了言怀安和已经没有攻击力的傀儡之后,顾悦行对陌白衣道:“这些东西,有鬼蜘蛛的参合,我觉得事情并不简单,我上次就把陈三百的人头丢到了连月城以上辖区的知州府衙门口。朝廷可有什么风声出来吗?” 陌白衣神情微动,说:“我之前好像并没有对顾盟主透漏过我的身份?” 顾悦行道:“你也没想过隐瞒啊。” 陌白衣微笑:“除却江湖之外,天下还有无数的可能,怎么就想到我是朝廷的人呢?” 顾悦行大笑:“我闻出来的!——我是个江湖人,还是个武林盟主,我呀,最清楚这两边的味道了。” 顾悦行神秘一笑,换来陌白衣的一个挑眉。 顾悦行已经将鬼蜘蛛布下的“蛛网”都搅合了个干净,除掉了危机,剩下的确实也就不是他们的事情了。 谛听拍了拍手,从外涌入一堆训练有素的官兵,立刻将现场包围的严严实实,见到这一幕,那些原本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立刻缩了回去死活不出来,而太守这下彻底醒了。他十分懵逼,本能的想要问一问师爷是怎么回事,结果却看到师爷被同样五花大绑成一个粽子模样,高高的掉在横梁上,太守一时遭受不住,差点又要晕倒,一叠声道:“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大人!大人!君侯大人!” 眼看着“大人”没听到,“大人”还走远了,太守急了,就要一路小跑追过去,却被一个人拦下,一时之间他竟然没有看到对方的脸,太守一个哆嗦,抬头,看到的是一个高大的,板正的,不苟言笑的一个将军,他身材高大魁梧,冰冷的脸上一丝笑意都无,穿着硬邦邦的铠甲,宛如一座能够天然散发冷气的冰山。 “冰山将军”的整张脸都埋没在头盔之下,只露出一个方正的下巴,他说的话的语气也如他的下巴和铠甲一样,死板,且不容拒绝:“太守大人,这边请,之后的事情,不管是善后还是问责,都是由末将与太守大人沟通。” 这个铁面将军说话还算是客气,不过在太守的耳朵里,自动把这些话解读为:“你完蛋了,过来跟我选一下怎么个死法,得罪君侯还有意图刺杀君侯........是选择砍头还是上吊?” 太守心里大叫:“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他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如同一只被捏住嘴巴的鹦鹉一样被拖走了。 *** 临走要出去之前,谢明望多余问了一句:“这内应,真的是这个师爷啊?” 络央一脸奇怪,反问他:“你不认识这个师爷么?你不觉得他眼熟?” 谢明望道:“我如何会觉得他眼熟?我只对美人感兴趣且记忆犹新........” 络央十分无语,但是还是好心提醒他:“之前,太守大人管那位师爷,叫秋师爷......” “秋师爷?他大概姓秋,所以就要秋师爷咯?.......等下!我的天!” 谢明望差点要跳起来! 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这个秋师爷,和那个红花馆的秋管家是一伙的!应该是同胞兄弟,即便不是兄弟,也算是一伙。 因为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好处当然要一起瓜分。 可是.......“他们的目的呢?”谢明望不解,“目的是什么呢?难道是想要针对陌白衣?谁敢啊?而且这胜算也太弱了。要知道,我们可算是有备而来的,外头包围如同铁桶。” 这个络央就不知道了。 络央只是沮丧:“结果到头来,还是没有找到卍夫人。” 对于卍夫人这三个字,顾悦行听来陌生的很,他少不得穴嘴一句:“什么卍夫人?” 他耳朵听的络央和谢明望的对话,但是问题问的确实陌白衣。 陌白衣少不得来一句:“说来话长。” 然后三言两语把前几日在红花馆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通。当听到陌白衣是因为谢明望嘴馋才误打误撞跑去的前因时候,笑得乐不可支,差点直不起腰。 有些事情,就连络央也是头一次知道。她之前一直以为陌白衣和谢明望是和她一样,观察多日才决定深入敌营,结果人家是误打误撞......要不是这两个人还算有一个靠得住,这事情都要玩完。 络央算是头一次,真心实意的觉得,当时那个谢明望不是真的谢明望,是一件太好的事情了。 顾悦行一直到笑够了才继续把事情扯回正题:“所以呢?你们这一回来是来特意抓捕卍夫人的?” 陌白衣含笑点头:“可惜似乎是无功而返了。” 是否是无功而返的,那要因人而异了。络央的表现确实有无功而返的沮丧。但是对于陌白衣来说,他好像还挺高兴......因为抓到了猎美人案凶手的徒弟,那个当年一直没有了后续的事情似乎有继续追查下去的可能,陌白衣很高兴。 这种高兴,尽管陌白衣并没有表现出来,可是顾悦行依然感觉得出来。 陌白衣还是十分内敛的,别人能感觉出来是一回事,他依然要克制是另外一回事:“可惜卍夫人没有现身......也不能说没有现身,只能说......现身的方法有那么一点点出乎意料。” 顾悦行低头,看了看旁边紧随陌白衣其后的谛听,他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包裹,里面装满了所有的傀儡的残肢,那包裹还在时不时蠕动,宣告这那里还在进行另外一场的小规模“厮杀”,他背上还有个千娇百媚的小仙娥,牢牢的攀附着他。 顾悦行好心提醒:“小心些,虽然没有了锯牙,可是如果用力,也可以勒死人的。” 谛听板着脸,十分冷漠的冲着顾悦行点了点头,谛听生的很可爱,一个小小少年,做什么表情都十分讨喜,即便是板着脸。 陌白衣道:“我不觉得这个傀儡是卍夫人,有可能这个卍夫人事先听闻了风声,然后就没有现身。可是今天闹这么大的一场阵仗的目的呢?难道是冲着我?” 并不是不可能。 在场的人有陌白衣,络央,谢明望三位。两位是人间界的弟子,其中一位还是新任神官,背景都不容小觑。而陌白衣,看起来身份也是十分可怕的。 谢明望不解:“这不可能——我们隐姓埋名到此,就连当地的太守,都只知道来了一个京中贵客,并不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而且若是真的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才派来这些......未免太过于轻敌了吧?” 这倒是,这一场回马阁的布局,场面甚至不如月潭镇鬼蜘蛛对于顾悦行的。好歹当时陈三百可是亲自出动。而这一回,居然派来的是一群没多大用处,甚至可以算是儿戏一般的傀儡。 顾悦行也说:“我也是凑巧——我离开连月城之后,因为有事回去了一趟家中,结果才知道北霜一事,顺着线索追踪到这个槐安城,发现情况不对,想着出面干预一番,毕竟都是人命嘛......本来想着一开始就出面提醒,结果发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陌兄的人马,别说出面动刀动枪了,就算是一人一口唾沫,都可以把这些小小傀儡给淹死了。我就想着陌兄必然有安排,希望没有坏了陌兄的事情。” 陌白衣道:“顾盟主来的恰到好处。” 言谈间,几人走出了回马阁,到了大街上。大街上空无一人,安静的宛如死城。毕竟今夜的热闹都在回马阁,离开了回马阁,热闹都是别人的,和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络央默不作声走在身手,听陌白衣和顾悦行兴致勃勃的继续讨论案子。她看到两边阴暗中,毫不避讳的站着一些人影。她都可以感觉到,更何况是顾悦行。但是顾悦行并没有任何的警觉,也就是说,顾悦行和他一样,没有察觉出任何的杀意。 这些人应该是陌白衣的护卫。保护陌白衣的人,不光是刚刚涌入的那一帮“一人一口唾沫就可以把傀儡淹死”的数目,竟然还有可以铺列街道的地步,从那些人的呼吸吐纳来看,一个个身手都不能轻看。 所以,陌白衣到底是什么身份? 京都的贵人,除了皇城龙椅上那位之外,还有谁,到达这个程度去? 她正在独自思索,冷不丁听到谢明望道:“.......如今打草惊蛇,这卍夫人可能就跑了。” “这可不一定,”顾悦行在前面说,她以为顾悦行的意思是不一定跑得掉,没想到顾悦行说的是另外一个意思“谁说卍夫人就一定是一个人呢?” 络央心中一动:“怎么说?” “你们当时在红花馆到底知道了什么我是不清楚的,可是既然是当局者我是旁观者,我就可以有点别的看法......”顾悦行一边抱剑一边走,一边头也没回的继续说道:“卍夫人,或许就是个职位,和朝廷不一样,是某某大人啊,某某管家啊什么什么宰相啊之类的,所有人都可以是卍夫人,不是因为沾了个夫人,就一定是个女的。卍夫人,或者干脆说,卍夫人这三个字,只是代表一种权威,一个.......靠得住的传话筒?” 络央紧随其后:“继续。” 顾悦行挑眉,耸肩,然后继续:“既然是传话筒,那么它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就不重要了。因为红花馆么,毕竟人来人往的,人多,嘴巴也杂,有的时候万一混进去一些别的声音,不好分辨啊,毕什么命令啊之类的要过很多人的嘴巴,最后接受命令的,怎么断定这些信息哪一些靠得住呢?” 陌白衣心中一动:“就好比军营中的口令?” 顾悦行拍掌:“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军营自成气候以来,就有设口令一说。设置口令是为了防止探子潜伏入内或者偷袭,因为军队人太多,且服装统一,并不能够互相都认识。如果有暗探穿上相同的服装,哨兵就无法分辨。所以每天都要换口令。同时还要设置回令。以相互确认身份,口令和回令每天都要更换以防趁虚而入。 如果真的把“卍夫人”三个字理解成为口令,也不是没有道理。 红花馆毕竟不同于军队,若是天天换口令,很是担心其中之人混乱,反正红花馆的成立并不会长久,所以短暂设个口令,等同于军队的日设方式。 陌白衣道:“红花馆由来很久了。顾兄可听说?” 顾悦行确实听说过:“我知道,是个点心铺子,名声还挺大,就说店主十分任性的,喜欢游山玩水,见到一个地方呢,就住下,把铺子开开,然后具体停留多久,就看店家的心情,玩腻了可能三五七天就走,如果玩的高兴,或许会住个一两季,不一定的。所以十分任性,也因为任性,十分出名。虽然很古怪,不过江湖上古怪的人和事情多了去了,也没人在意。” 这个倒是和谢明望那边得到的情况不谋而和。 “看来红花馆古怪是出了名的......想必那个古怪的店主,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吧?” 顾悦行笑:“自然了。我在江湖上有个朋友,十分的喜欢美食,他曾经为了求证红花馆的红花糕是不是言过其实,追踪红花馆馆主的痕迹足足大半年,结果十分有趣——就在他放话半年之内一定要尝遍红花馆美食这个豪言壮语之后,红花馆那半年,都没有开张过。” 顾悦行至今不解:“也是不知道,到底在怕什么.......我们甚至还想,这个馆长是不是我那位朋友的风流债,故而才避着.......” “什么风流债啊......”说话的是谢明望,十分没好气,“就是难吃!这个红花馆就是挂羊头卖狗肉的,估计是怕被人拆穿面具,无法在用此遮掩,才故意避开的!” 第九十章 愉快的报恩” 谢明望很生气,但是也算是透漏了一个消息,也就是说,其实红花馆的东西,有名无实。不过就是个遮掩。 但是对此,唯一对外界不太熟的络央感觉十分的奇怪:“难道整个江湖或者天下,就没有一个人去砸招牌吗?红花馆的东西可不便宜。” 红花馆的东西不便宜,甚至贵到可以说是对人间物价不是太过于明白通透的络央都觉得很离谱的地步。那么自然能够花得起这个钱的也不是等闲之辈,怎么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去出个声的呢? 这连谢明望都跳脚了呢。 “不管是江湖或者是朝堂,哪怕是读书人中,似乎都有所谓饕客?能够做到饕客尝遍人间珍馐的,要么有钱要么有时间要么有时间又有钱.......红花馆把名声做到这样的地步,难道就不曾引起过这些人的注意?” 这个问题陌白衣没法回答。他对于吃这一块上,从来没有操心过。少年时候也曾经想过是不是美食在民间这事是真的之类,还真的跑去夜市或者灯会上去吃过类似摆摊的桂花糕和野菜馄饨以及胡麻饼之类,结果当天就上吐下泻,闹的整个王府鸡飞狗跳。 他这才知道,虽然同样都是桂花糕胡麻饼以及野菜馄饨,他吃的也比寻常百姓吃的要精细上无数倍。 他醒来后,第一顿饭吃的就是菜粥,这个东西,他在夜市的小摊上也看到过,热气腾腾的,每一碗出锅的时候都会撒上一大把的榨菜丝和酱油。但是他在王府吃的就是清清淡淡,尝在嘴里的只有稻米的清香和青菜的爽脆。他一边吃,王府的厨子一边跪在旁边扇自己耳光,一边扇一边嚎啕大哭。他知道这是厨子在变相对他抱怨,于是就任他撒泼不理,自顾自的吃粥。 他一口一口吃,每吃进去一口胖厨子脸上的哭丧就少一分,一碗粥下肚,胖厨子这才松快一些,絮叨起来,十分的委屈。 他这才知道,坊间有的玩意儿,王府都有,什么零嘴,糖山楂,蜜饯,桃羹......都有,食材一样不说,各个都挑最好的供给王府,就连鸡蛋瘦肉粥,用的也是最新鲜的蛋和最热乎的瘦肉,恨不得母鸡前脚下了,厨子后脚就塞进陌白衣嘴里...... 陌白衣:“.......” 胖厨子话糙,不过意思表达也算是明确了。红花馆那个名声他也听说了,不过既然王府的厨子没放在心上,那就表示不好吃呗。对此陌白衣十分淡然,结果因为这个淡然,反而把谢明望的好奇心给勾起了十成十。 不过现在想想,若非谢明望这样的执着,这还撞不到一起去呢。 但是话又说回来,即便是他们和络央撞不到一起,这顾悦行追踪北霜,也还是会来回马阁的斗花会,而斗花会是槐安城太守为了讨好他才提前准备的,他是一定会出席的,络央还是依然会混进来.......这绕来绕去,不管是怎么样兜转,他们似乎照样还是会在今晚半夜三更,走在同一条街上。 陌白衣想到这里,微微一愣,这一愣也不知道是因为这种缘分的愣神还是旁的,然后他被自己奇怪于为何会觉得是缘分而再度愣住,以至于他们走到了驿馆门外的时候,他还恍然未觉。 谢明望一把把他拉回来:“都到了,要走哪里去?” ......陌白衣回过神来,干脆就邀请他们入住。 “驿馆客房众多,而且并没有别的客人,唯独只有我和谢师叔。”陌白衣想了想如何斟酌,“实际上,大家都是自己人。” 顾悦行十分痛快的答应了:“那是!即便是陌大人不请我,我也是要厚着脸皮留下的。咱们事还没完呢!” 陌白衣明白,含笑点头:“自然的。” 于是便就住下了。 谛听看着年纪小小,一张稚嫩的脸上还有奶膘,生气或者板着脸的时候两颊鼓鼓,十分可爱。但是力气奇大,一手拎着一堆傀儡,一手夹着北霜,要不是背上还背负这一个不肯下去的小仙娥,谛听就可以把北霜背在背上腾出一只手给陌白衣开门。 不过陌白衣也不算是四肢不勤到不能自己叩门的地步。 门房睡眼惺忪的起来,眼睁睁看着原本大张旗鼓去回马阁参观斗花的陌白衣提前回来,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什么,陌白衣神情淡定,而后面紧跟而来的却是除了谢明望之外的生面孔。其中还混了一个江湖人,更加是唬地说不出话来。 陌白衣尽管低调,可是也架不住驿馆只有一套逻辑。只不消一会,整个驿馆都“醒”了过来,引路的引路,整理客房的整理客房,还来了个女眷,更加要布置女客的,厨房更是热火朝天,准备热水,宵夜等等。 满院子的人都睁着眼,手脚不停,忙忙乱乱。 顾悦行眼看这一番,点评时候很不客气:“到底是小地方,实在是不像样。” 陌白衣笑道:“更不像样的,顾盟主不是刚刚见识过了么?” *** “这位槐安太守,你要如何处置呢??” 陌白衣的庭院中,虽然明月高悬,可是梳洗一番的陌白衣依然还是举着蜡烛弯腰打量眼前北霜。原本质朴的北霜被涂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粉,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淡淡的光晕。 这银粉中似乎还加了一些珠光和磷光一类的矿物,随着烛火的移动,那点点磷光宛如夜色星辰。若是屏住呼吸查看,甚至会让人觉得看的并不是乐器的本身和弦,而是浩瀚宇宙无边世界,很容易被吸引进去。 “这是.......尊祖父的......杰作?”起初的时候,忽然看到那北霜忽然一改之前低调古朴,变得流光溢彩华丽非常,陌白衣还觉得是不是别人,例如那位太守做了什么画蛇添足之事,可是如今摆在月光之下静下心来细细查看,又觉得.......这样的手笔,这样........华丽之中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雅致的手臂,应该不是太守能干得出来的。 如果硬要说太守是原本大俗,却意外做成了小雅,他又觉得太守没有这个运气。太守的运气应该在今天回马阁那边都用光了。 陌白衣一边细细观察北霜的变化一边和顾悦行聊天:“这个太守也是倒霉的可以.......他也不算什么清官,倒也不糊涂,槐安城在他的管辖之下不好不坏,我这两日稍微走访,城中倒也没有什么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或者街头恶霸逞凶的事情。就连街头小巷中乞丐的数量都是合乎情理的。” 顾悦行说:“你就不怕这都是这位太守安排的?” 陌白衣听了就要笑:“以这位太守的智慧,我很难相信他能做到这个程度。” 顾悦行又把话题扯回来:“那你这位大人今日遇袭,还是在这位太守的主场,他罪名可不轻.......” 陌白衣道:“遇袭的是我,只要我不追究,这事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更何况,这位太守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他以为,是以为京都的小将军来此。” 顾悦行不信:“小将军,也能被称为君侯?” 陌白衣说:“普通的将军府的小将军自然不行,可是如果护国将军府的小世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顾悦行挑眉:“惊扰护国将军的小君侯.......这罪名若是君上知道,震怒之下,这太守的命也就没了。怎么,你可以用这位小君侯的名头来降低这位太守的恐惧,可见,陌大人的身份要比这位小君侯更恐怖。” 怎么能说恐怖呢?陌白衣纳闷摸了摸脸,他自认为自己生的算是不错,好歹算是良人面,面对他,怎么就能够算是一件恐怖的事情呢? 所以在听到顾悦行那句“所以你到底是谁?”的时候,陌白衣笑笑,十分自然的回答他:“我还有一个名字,叫赵某南星。” 赵某南星? 好名字。 这是顾悦行听到之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赞叹。姓氏就很好,赵为皇姓,南星,也可以解释为南极星,南极星又称为寿星,吉祥如意,古往今来都寓意着光辉照耀和无限风光和惊天动地的人生。 赵某南星的父母为他取这个名字,可谓是给予厚望的...... 等下,赵某南星?十分耳熟,这不是那位南燕小公主的未婚夫的名字么! 赵某南星,当年颂雁之盟与南燕公主和亲的小皇子。现在朝廷鼎鼎大名的掌政王爷赵某南星,当今的小皇帝赵京墨的亲叔叔。 怪不得...... 顾悦行喃喃自语:“怪不得......” 陌白衣,如今该称为赵某南星,赵某南星觉得顾悦行当下的表情十分好笑,于是问道:“怪不得什么?” 顾悦行脱口:“怪不得.......怪不得多了去了,怪不得你会不想让太守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若是太守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只怕会活活吓死,即便没有活活吓死,如今回去之后,也会吓到吊死在自己家大门口......” 赵某南星哭笑不得:“有那么可怕么?我在民间的名声,就这么可怕?” 顾悦行说:“当然可怕,即便是你爱民如子贤良淑德,那你也是高高在上的贵人,这贵人,并肩君王,当然可怕。更何况,赵某南星确实也没有什么贤良淑德的好名声。不过我理解,若是你真的是个软柿子,你早就变成一具白骨,葬身皇陵,哪里来的地位和根基,稳稳当当,站在君王至之侧?” 赵某南星道:“你倒是什么都敢讲。” 他举着烛火,头发微微湿润的披在身后,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华丽的配饰,只是简单的在长衫外皮了一件星蓝色的外衣,但是他此刻的面容却比最好的玉石还要温润,眼睛亮过身后的星辰,他有个美人尖,眼睛生的圆且俏皮,看起来要比实际年纪小很多,他个子比顾悦行要高出一些,和顾悦行站在一起,看起来一切良好。 起码顾悦行觉得,这一切都很良好。 “我初次见你,觉得很熟悉,哪怕那个时候你给了我一个下马威,我也很熟悉。原来渊源长久。”他拨弄了一下北霜,北霜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弦音,“我祖父倾注心血做这把北霜,给一个朝廷的贵人,目的却不是因为那位贵人是什么知音好友,确实为他,做一把护身的兵器。” 顾悦行一边说,一边又拨弄了一根弦,这一次发出的,是一个更为低沉的弦音。这是一把十二弦的筝,除了做这把筝的顾悦行的祖父之外,也只有顾悦行和现在的主人赵某南星才知道,为何每一次北霜的养护,都要不辞辛苦的送到顾家,由顾家的家主或者是顾悦行亲自来。 那是因为,普通的筝一般用的是丝弦,而这把北霜,用的是铜弦。 而且不单单是简单的铜弦,那铜,是另外一处的守山族亲自挖出来的,花了长达五年的时间,在绵延无穷的昆仑寻找,终于找到了一处冻结在冰层之下的铜矿,不辞辛苦的把那个矿石挖出,练就成铜块,再寻了姜金号,打造铜丝,最后,由顾悦行的家族中最为厉害的制琴师,挑选出来十八人,做出十八根铜弦。其中,原本十二根在北霜上,后来断了一根,顾家取出来第十三根铜弦续,现在,整个人间,全部天下,除了北霜上的十二根琴弦,只剩下五根铜弦了。 “这铜弦,是你的护身法宝,我的祖父,耗尽心血都要让你平安。其实也是报恩,多谢你的祖母,当年的贵妃娘娘,现在的先太后,曾经护我祖父一生安宁。这才有了我能够一生无忧,行走天下的自在。” 赵某南星愣了一下,他说:“我并不曾听说过我们两家的.......缘分。” 顾悦行仰头无声大笑:“自然了,对于我们家来说,这是天恩,可是对于当初的贵妃娘娘来说,那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不过多谢啊,纵然你不知道,我还是要多谢一声。多谢你的祖母,她当年,本可以袖手旁观视而不见的,但是她开口了,我的祖父才没有把脖子吊在那根绳上。” 赵某南星脸上已经是满脸的困惑了。 但是反之,顾悦行确实一脸的灿烂:“天啊,缘分使然,这恩,还是要报的。” 顾悦行发自内心的愉快:“真不错。” 第九十一章 前尘和往事” 顾悦行一脸诚意,赵某南星也是确实能看得出来他不是客套,可是正是因为这个才奇怪啊,哪有人忽然发现自己身上背负着自己祖父留下的恩情,还是随着岁月流逝叠加的翻倍的恩情,还十分愉悦的呢? 赵某南星心中喟叹,只觉得.......又是神官,又是利滚利一般的恩情,这顾悦行,真的会很忙很忙啊...... 很忙很忙的,还有一个人,他急火火的冲了进来,然后招呼都来不及打一个,就忙忙的问:“为什么什么?什么恩情,什么报恩,是那种如果救命恩人生的如花似玉就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如果救命恩人差强人意就来世做牛做马的那种报恩吗?” 顾悦行:“......” 赵某南星:“......” 短暂的沉默之后,顾悦行才看清这个白衣黑发,在夜晚忽然出没如同女鬼令他差点拔剑的来者的脸:“谢.......医师?” 这时候,谢明望也梳洗完毕,他还惦记着后续的事情,于是连头发都没有来得及结好就忙不迭的冲来,结果正好听到了一些话尾。(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 对于为何江湖的顾家怎么能欠恩情欠到陌白衣,不对,现在应该称呼一声赵某南星,欠到赵某南星身上,这还得算是利滚利的一笔账。 毕竟当年顾悦行的祖父想要报恩也无能为力,而赵某南星的祖母,又根本什么都不缺。于是只能静下心来,眼睁睁看着这恩情如同利滚利的欠款,滚到顾悦行面前。 谢明望对这一类的当年之事永远都觉得有趣:“你的意思是说,那位顾盟主的祖父,之前是宫廷乐师?” 赵某南星说:“这不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么?顾悦行的祖父顾优青原名叫顾情,顾家当年世代都是梨园的琴师,顾家家风很好,无论男女皆通音律,且不光是在弦乐上有造诣,顾情还有一把好嗓子,文人墨客都以顾情能够为自己的诗文谱曲为傲,毕竟能够听到顾情开嗓的也就是那些人对吧?” “知道啊,不是皇帝就是后妃,要么就是皇亲国戚。” “顾情当年也算是京都红人,走到那里都是上宾,不过这前提都是在刚刚那些人之外。” 谢明望点头,心中明白。顾情当年的身份是宫廷梨园琴师,甚至连梨园管事都算不上。他算是世袭的梨园弟子,但是这种世袭有利有弊,利处就是不愁生计,即便是资历再差,以他家族的世故,也能在梨园站得住脚;弊端呢,就算是他需要“熬”,就和世代在太医院供职的太医差不多,哪怕是天赋异禀出众拔萃,也要从年轻开始熬,熬到岁数上去,然后才能“顺理成章”的坐上高位。否则若是破格升迁,一个年纪轻轻的小辈坐上首位,那让那些平日里叔叔伯父这样叫的世家亲眷和往来长久的熟面孔怎么看呢? 顾情当年看着风光,但是风光在外,总是在外人面前。到了内里,在皇室宗亲和达官显贵面前,他即便是上宾,也有随时被起哄高歌一曲的可能。不管是他情愿亦或者乐意,那滋味都变了调子。 但是,即便是这样,做为音律世家来说,也不会因为这个事情,就甩了这梨园琴师的差事不干,跑去江湖吧? 一个梨园,一个江湖,相隔的也太远了。他还不如相信孟百川有一天会挂印跑路落草为寇呢。 赵某南星道:“坊间也只能这么传闻,顾家也只能这么说。谁敢把真事给说出去。” 谢明望来了兴趣:“真事是什么?” 赵某南星一开始不肯说:“背后不议人长短。” 谢明望无语:“你都说了那么多了,还差这一两句?” 赵某南星说:“我之前不是议论,只是阐述。” 谢明望说:“你讲出来当年的事情,也是阐述啊——阐述当年真相。” 赵某南星毫不上当。 谢明望正想来个撒泼打滚纠缠不休,下一眼就看到顾悦行进来,他手里还提溜着一个傀儡,正是那个一直牢牢黏着谛听的小仙娥。 也不知道顾悦行用了什么法子才把这个小仙娥从谛听身上剥下来,但是能够看出来是废了一番苦功夫的。那小仙娥很像是和身后跟来的谛听打了一架差不多,一大一小的两个小人儿,都狼狈的要命。 更加可怜的应该算是小仙娥,它的牙齿被拔掉,一张嘴里垫了白白的棉花,张大嘴巴要咬人的时候,只能给人看到里面藏着一个白白软软的窝,里面甚至还放进去了一个纸团的小兔子,活灵活现,十分可爱。而且它整个“人”,也好像被弄了一点点的不一样。不知道要如何说,可是就是觉得,不一样了。 赵某南星看了一会才恍然大悟:“哦,现在是嫦娥了。” 小仙娥变成嫦娥,嫦娥也是仙娥,也难怪一时半会的看不太明白。 一个原本凶巴巴的可以杀人的杀手傀儡,被捣鼓成这样可爱,可见是受罪不少。 对此顾悦行十分满意:“这样才漂亮,而且,没有姑娘家不爱兔子,等会儿神官大人来了之后一看,保证也喜欢。” 说到了神官,顾悦行在屋里四下张望一番:“怎么,神官大人还没有来?” 谢明望道:“姑娘家么,总是细致一些,哪像我们这些糙汉子,不拘小节。” 对此顾悦行赞同,他确实没见过谁家的披散着头发就到处跑的,除了稚童小儿。不过趁着络央未到,谢明望还是想要知道:“顾盟主,能否,解惑一番?” 顾悦行看到了赵某南星的苦笑,瞬间明白了谢明望的迷惑出于何处。 其实这对于顾家来说不算是什么难以启齿的,难以启齿的应该是皇室。 顾悦行挑眉:“赵兄,可说?” 赵某南星点头:“没有什么不可说的。” 顾悦行说:“那我就说了?” 谢明望抓狂:“说!” 说就说。 *** 这事说来也巧,依然扯到了人间界。 不过慢慢来,人间界不急着很快出场。 先说当时的皇帝陛下,当时的宋帝,文治武功算是很不错,对百姓也算是仁厚,在位之时天下并没有发生什么灾荒或者战乱,很是得百姓爱戴的。这位宋帝少年继位,之后花甲退位,无论是才情能力功德,都值得在青史上大书特书的。不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位皇帝陛下,堪称完人,别的毛病都没有,对宫人也很好,即便是宫人犯错给他倒了凉水,他都不会责骂,同时也不好色,番邦或者南燕求好送来的美貌女子,他也只是好好放在后宫一碗水端平,敬重皇后,善待嫔妃,他几乎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他只是好人qi而已。 这位宋帝,莫名其妙,年少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悲惨的经历,长大后顺风顺水的坐上了龙椅,大臣矜矜业业,百姓安居乐意,后宫一片祥和,所以当时上到太后下到人臣百姓,再到后妃宫人,都不知道他这个爱好是怎么来的。 皇帝么,如同一个滚烫可口的热肘子,还是撒了金箔的那种。大抵是人人都爱的,当然,也有不爱吃肉的。他后宫有个贵妃,泼辣,刁蛮,醋意横生。偏偏,宋帝喜欢的要命。 说到那位贵妃,赵某南星也很熟:“那位贵妃,不对,我应该称为太妃娘娘。太妃娘娘入宫的时候已经嫁过两次了。太妃娘娘的第一任丈夫是朝中一位武将的儿子,算是指腹为婚,之后,亡故。后来她又嫁给了一位朝中的文臣,据说那位文臣婚后日子过得苦不堪言,从新婚开始,脸上的抓痕就没有断过,同僚但凡问起,就说是被家里猫抓,或者是葡萄架倒了.......最后,那位文臣之妻声名远播,以悍妒。” “之后群臣入宫参加家宴,太祖就留意了一下,想看看到底那位声名远播的悍妇生就何貌.......结果一看........文臣之妻就成了贵妃。” 谢明望虽然觉得这皇帝的行事作风十分彪悍,但是转念想想,对于文臣来说,不可谓不算是好事:“那那位文臣不就应该谢主隆恩么?” 顾悦行笑道:“若是真的如此就好了,谁知道那悍妻是人家文臣家中闺房之乐呢?——皇帝看中了文臣之妻,一道圣旨下去,这事就没有了转换,当时群臣和你一个念想,觉得算是文臣脱离悍妻,君王又得新趣,也算是两件美事。谁知道那文臣接了圣旨之后以泪洗面,直到与妻子奉旨合离入了宫廷半年多,听到那贵妃消息,还忍不住也要去投河.......” 谢明望一愣。 接着赵某南星道:“不止如此,那贵妃入宫之后,依然泼辣凶悍,整日对圣上也没有好脸色,可是偏偏圣上就是喜欢,所以这也算是和乐过了下去。谁知道.......哎。” 谁知道什么啊? 谢明望催下去:“快说快说。” 赵某南星难以启齿,那毕竟是自家之事。顾悦行痛快:“谁知道那位贵妃越想越气,就想报复把她带入宫中的皇帝,这一个女人,能用什么办法,报复皇帝呢?” 不等谢明望苦想一番,顾悦行就立刻揭开谜底:“当然是给皇帝戴绿帽子啊!” 幸亏这个时候谢明望没有做任何例如喝水吃饭的动作,否则定然是要被活活呛死。 绿,绿帽子?给皇帝? 这回谢明望不用去问到底绿帽子对象是谁了,这不明摆着么! 妃子们都生活在后宫,那能够长时间进入后宫的,除了内官不算之外,“健全”的男子,也就无外乎是太医院的太医、御林军的护卫,以及,梨园的乐师。 太医院负责皇室康健保养,极得皇家重视,而且涉及人间界,太医院的太医,有一半出身于人间界,而皇子皇女中也有不少人间界的弟子,排除。 御林军更加不可能,御林军中的护卫,基本没有出身白丁的,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世家贵族,找这一类偷情?这不等于是贵妃自己跑去房顶上大叫:我要给皇帝戴绿帽子! 那就只剩下最好拿捏的梨园了。 后妃的妃子们都喜欢音律,为了消遣也会请梨园的乐师或乐人教授解闷。这样一来,每一次教课的时间,都妥妥够够扒衣传情了。 当然,前提是你情我愿。 你赌气,我乐意。贵妃要出这一口气,梨园要送一条命。简直与狼共舞,彰显英雄本色。 不用问,贵妃挑中的当然是当时年轻俊俏的梨园琴师顾情。 “我祖父知道这事之后,差点晕过去,不过他当时可不敢真的晕,怕一个不慎晕倒,醒来之后衣裳都没了.....” 顾悦行和赵某南星两个后人毫不顾忌的套路自己祖父辈的风流往事,说的脸面不红心也不跳,倒是无关人士谢明望,听得眼睛发亮:“后来呢后来呢?怎么就恩了呢?” 顾悦行说:“这就要多亏了赵兄的祖母,当年也是一位贵妃。我祖父听闻之后,吓得是魂飞魄散,要知道,但当年那位贵妃很得宠爱,宠爱是什么?宠爱在后宫来说,就是权力。她当年宠冠六宫,也等于权倾朝野。可以说,除了不能让她不做贵妃,其他的事情只要她想做,都难不住。” 顾悦行说:“这也是我的祖父当年吓得两度上吊的原因。” 对于权力地位不等的双方来说,贵妃对顾情说商量,其实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商量。就好像当时在群臣家宴上,她作为臣妻伺候被叫去伺候皇帝更衣,皇帝淡淡问她,“可愿意入宫为贵妃?”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摇头的能力。 她当初没有,顾情那个时候也没有。 她很满意地看着一脸苍白的顾情如她当年一般,无言,木讷地磕头。她甚至不会去看那顾情下跪的织金镂花的地毯上有没有新鲜的眼泪。 但是让她没想到和恼怒的是,这个顾情,比她勇敢。 她当年回家,嚎啕大哭,骂的一天一夜停不下来,摔碎了手边一切能够丢到的东西。但是唯独没有勇气把自己的命摔出去。 而顾情可以。 顾情回家之后不久,就把自己吊在了横梁上。第一次没死,第二次,他撕碎帷幔,把自己吊死在了床架上,这回断了气。 据说当年的梨园琴师顾情有一把好嗓子,开口时候能引来黄鹂和百灵鸟。 但是这一切,顾悦行从来不知道。自他记事起,他的祖父每次开口,声音都嘶哑如厨房拉扯的风箱。 第九十二章 意外” 顾情的事情,基本流于皇宫的就到底为止了。 就连很多皇室的人,其实都不知道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其实也不在意。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琴师罢了,顾家的噩耗传到宫中,就止于梨园而已。梨园很快有了新的琴师替补,之后的起码五年时间,顾家原来还在任上的依然还在任上,顾情的父亲,还是到了该告老还乡的时候,才告老还乡的。 半年之后,宫中又有了宴会,君上听着年轻的乐人献歌,听得也是十分美妙。直到看到一只百灵鸟,才想起来,“之前不是有个年轻的琴师?开口可引来百鸟起舞?” 身边的内官轻声答疑,也只是的了君上一句恍然。 君上说:“可惜了。好年轻。” 然后这事就过了。 旁边一左一右的两位贵妃,含笑隔空举杯。 其中一位贵妃的脾气很不好,因为当时,顾优青的名字,已经在江湖上起来了。 “这是我祖母的意思,我祖母说当年那位贵妃娘娘深的宠爱,权利极大,只要顾悦行的祖父没有死,不一定会想到什么报复行为呢,”赵某南星说,“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在江湖上把名头立起来,做大。毕竟灭掉一个叫得上名堂的人物要比杀掉一个隐姓埋名的要难一些。” 谢明望不解,说:“那位贵妃有什么好恨的呢?顾盟主的祖父都算是牺牲自己的大好前途,来助那位贵妃迷途知返——给皇帝戴绿色的帽子耶。一旦知道,任凭宠爱再过,不也是满门的事情么?” 顾悦行笑:“这位贵妃都能想到给皇帝戴绿帽子,你觉得她会想到正常人能想到的?” 赵某南星接:“不仅是想不到,这位贵妃,还迁怒了我的祖母,当时与她平起平坐的另外一位贵妃。因为是我祖母帮助顾情假死,还助了他在江湖上立住了脚。” 谢明望说:“那她要是正常,应该感谢这位贵妃,让她手上少了一条人命。” 赵某南星说:“她恨我祖母,也恨顾悦行的祖父,恨我主母心中无恨,恨顾盟主的祖父......一开始是恨他敢去死,之后,是恨他敢抛弃一切,重新开始。” 赵某南星知道这些事情,还是多亏了自己的祖母当年延年益寿。那位太妃娘娘出身人间界,原本就是京都的贵女,她从小就被定下成为太子的良人,之后似乎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她在人间界的时候,和一位师弟生了情愫,那位师弟也是京都人士,出身贵胄,若是没有当年高祖的钦点,那位太妃娘娘和那位师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一双璧人。 可惜哪有什么如果? 她被送到人间界,本来就是为了将来入宫的时候可以多一重来自人间界的倚靠。否则她那良善的本性,要如何在不亚于朝堂尔虞我诈的后宫存活下来? 若是当时并没有要去后宫,那太妃娘娘的家中也不会舍得送女儿离家千里,也自然不会遇到那个情投意合的师弟。这本身就无解。自然,这缘分也就淡的很。 于是少女入了宫成了太子良人,之后又做了贵妃。她家世尊贵,性子恬静,生的很美,自然是恩宠不缺,太祖皇帝总爱去她宫里坐着喝茶,她也很争气,入宫头一年就诞下了一位皇子,之后又连续生了两位公主。有了三个孩子之后,她依然貌美,皮肤柔嫩长发乌黑,她依然受宠。即便是那位暴脾气贵妃入宫,太祖皇帝最为耳目一新的时候,每个月去她的宫里的习惯依然改不了。金银首饰的也没少过,不光是皇帝喜欢她,就连皇后也喜欢她,后宫中对于子女来说并没有坊间传闻的那样会为了争宠去谋害什么皇子。皇后贵妃的地位,依靠的不是肚子,而是背后的家世。皇后喜欢宫里有孩子跑来跑去,宫中时日无聊,孩子是一股新鲜的风。 其实宫中和庙宇差不多,不同的是,寺庙的门是主动关上的,而后宫的门,是被迫关上的。她们的新鲜岁月在入宫的那一年就停下了,她们印象中的灯会,府邸,上元节的灯会,熟悉的铺子,都停留在了她们入宫的那一年,从来也不会变过,她们一日一日的思念着那一切。她们有的时候会谈,有的时候不会。而贵妃娘娘,从来不说人间界的事情,即便是面对同样来自人间界的小妃子的时候。 但是另外那位贵妃知道这些事情,因为那位师弟之后也入了朝堂,位极人臣,和自己的上一任丈夫文官是好友,至今不娶,念念不忘。她恼怒于同样身为女子的对方的“不争”,又恨自己争不过的气愤。 她还恨那个琴师,生一副懦弱柔和的脸,低眉垂眼的顺从样子,结果却敢一声不吭的丢下自己的大好前途,投身去在宫廷中人印象中如同刀山火海一般的江湖去。 也是因为这样,东恨西恨,这位脾气很差的贵妃娘娘,还没有来得及等到失宠的那一天,就香消玉殒了。 她死的那一年,是那位文臣再娶的第二年。 而那位文臣,是在投河未遂的半年之后,就另娶了。 所以,那位贵妃,死于入宫之后的第二年。 基本上可以算是自己把自己活活气死的。 *** 听了这个暴脾气贵妃的事情,谢明望十分唏嘘,同时说道:“她应该让太医院给她开一剂顺心丸。” 赵某南星失笑。 顾悦行连连摇头:“就因为这位贵妃的暴脾气,我祖父没了一把嗓子,还从京都搬到了曹州——若非曹州牡丹不逊宫中,还可以缓解我祖父相思之苦,我祖父哪里能得这番高寿?” 可不是高寿?活生生熬死了当年的两位贵妃。至今还活蹦乱跳。 顾悦行一点也没有和赵某南星一起议论自己的祖父和别人的祖母的愧疚感,只不过他和赵某南星一样,因为同样属于知晓内情者,所以明白这故事其实十分乏味,尤其是属于宫闱当中的故事更加乏善可陈,还没有坊间话本编撰的有意思。 什么当年京都第一琴师偶然解释了一个江湖奇女,然后为了这个女子,不惜自尽以求自由之身什么的,老百姓当然不知道人间界的医者可以令人假死闭气,所以只能用更加离奇的故事来解释本来就离谱的话本内容:直接就说这个顾情琴师是真的死了!然后灵魂千里追爱来到了姑娘身边,跟随她九九八十一天,终于感动了上苍!上苍就大发善心,把他的尸骨挖了出来让他还魂! 后来经过群众指出来:人死了八十一天早就面目可憎了,这么丑的还魂男人,姑娘家可爱不起来亲不下去,也不能当话本的男主角。 于是只要再改:还是还魂,不过这次不是用自己的身体了,是姑娘路过一户人家!救下了一个活泼灵秀的公子!其实那个公子胆子很小,早就被活活吓死了,姑娘救下的,其实是趁机还魂到这个胆小公子身体里的琴师!于是琴师就以这个公子的身份,一边继承了这个胆小公子的家产,一边和姑娘开开心心相爱啦! 为了群众接受这个设定,话本前面还故意把顾情写的面貌寡淡,性格活泼,然后把那个小公子写的模样漂亮,可惜胆小如鼠。这样一来,才算是查缺补漏,完美的要命。 这些话本或多或少顾悦行都读过,有的十分精彩,写的剧情荡气回肠,看得人潸然泪下,甚至觉得自己祖父当年实在是有点过分无趣了一些。 赵某南星安慰他:“我祖母即便是再如何神通广大,想必能够帮到你祖父的也有限的,要在江湖立足何其困难?你的祖父从梨园琴师走到现在,也是十分十分难得了。” 更加厉害的还在于,他之后居然敢去被宋帝接见——当然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位好夺人qi的那位了,而是新皇帝。新皇帝没认出来他,对他的手制古琴赞不绝口,并且直接给了他天下第一琴师的名头。这名头十分唬人,也因为这个名头,顾优青在江湖上更加吃得开了。 江湖上第一个得到皇帝召见的人耶.......谁没好奇,谁不想看看呢? 但是仅仅凭借这个,顾优青是没办法真的扎根闯出一片天下的。江湖音乐世家,可不是仅仅只是手上音律玩的通透。 就拿这把筝来说,筝,在以前,可不是用来弹奏乐章的,而是兵器。 古话中有:“筝横为乐,立地成兵”的说法。时至今日,也有人以筝为兵器,但是因为筝实在是太过于醒目且携带不便,在江湖上并没有多少人能够真的把筝的兵器价值发挥到极致。 但是眼前的这架北霜可以。 这也是顾优青的得意之作。 没错,江湖的音乐世家顾家,是以擅长将兵器和乐器容和出名的。 再一次偶然的机会中,顾优青见到一位高手舞剑,期间有一人弹剑以歌,那位高手以剑声相和,舞地虎虎生风,十分精彩。 那场酒会办的酣畅淋漓,就连对于剑法并不甚精通的顾优青都十分震撼。之后,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之骄傲并且曾经因为要放弃而痛苦不堪的音律,或许依然会救他一命,替他披荆斩棘,破开一条崭新大路。 言归正传,顾悦行道:“我祖父做这把北霜的时候,我年岁十分小,他当时做的时候也是动了心思,却并不知道要给谁,这北霜的主人,是男是女,并不知道,只晓得,是个年岁将来和我差不多的年轻人。我祖父和我说,若是将来遇到北霜的主人,那么,别疑虑,那就是顾家的恩人的。” 谢明望道:“北霜有这么重?这么重的筝,若是做武器,根本不需要别的什么机关吧?” 确实,这个重量,这个大小,抡起来给人脑袋来一下子,或者直接砸过去,基本也能让对方没掉半条命。 顾悦行看了谢明望一眼:“怎么可能?我祖父当年做这把北霜的时候我全程参与且旁观,这个北霜,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可以背起来,根本没有这么重。而且这根弦,还是我亲自换的。” 他一边说,一边随意的波动了一根那根新弦。 结果就是这样轻微的一个弹播,赵某南星就立刻转身,同时把谢明望往旁边大力推开,谢明望还没有来得及明白怎么回事,就感觉眼前白光闪现,谢明望来不及多想,反手放出袖中“白绝”,白绝在空中长开,宛如一道墙那样,把直击自己面部的白光反弹到了对面。 对面是一道门,原本关的好好的,结果偏偏在这个时候,那道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了门后络央困惑的脸:“你们在.......呜!” 谢明望那句“小心”还没来得及出口,就立刻被自己捂在了喉咙口,他睁大眼睛,仿佛闯祸一般。 再看门口处,赵某南星一个飞扑,把来不及说完话的络央活生生扑到了门外,重重的摔倒了外头的草地上。那一道寒光,穿过门外,击破了挂在屋檐之下的灯笼,扎进了横梁上,没入了木头里。 灯笼熄灭,院外一片漆黑。 谢明望知道闯了祸,急忙爬起来朝着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叫:“小师侄女!小侄女!我不是故意!你怎么样?有没有摔到?!摔痛了没有?让师叔我看.......看?” 谢明望手持蜡烛冲到门外,蜡烛的烛火被他行走的风带的歪倒,等到重新燃起时候,谢明望看到了眼前的一幕,恨不得直接瞎掉:络央完好无缺的被赵某南星整个围在了怀中,脸牢牢埋在了赵某南星臂弯中,赵某南星把她扑倒之后,一个顺势转弯,自己先落地,活生生做了络央的垫背。 谢明望本来很尴尬,可是因为赵某南星半天都没出声,他有点担心,于是他只好一边担心一边尴尬的蹲下来,举着蜡烛问:“那个.......摔到了没有?” 他问出口才觉得是废话,当然摔到了,这地上为了美观,铺设了不少的碎石,平时不小心摔倒还会或多或少擦伤,更何况如今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可是即便是这样......赵某南星未免也太痛苦了一点? 谢明望渐渐觉得不对劲,正要再问,却听到络央道:“别碰他!” 第九十三章 暗器” 事情发生的太过于突然,络央梳洗完毕,又处理好了一些零碎的事情之后,只来得及在门口听到谢明望的大呼小叫,谢明望听声音正在兴头上,若是几个男人在聊写什么痛快话,她过去岂不是扫兴?于是在外面稍微看了一下发白的月亮之后,等到谢明望的呼声小了一些,才推门而入。() 结果就等到了刚刚的一切。她连扑倒她的人都没来得及看清,就被一袭温热的怀抱裹挟着,重重摔倒在了院中。等到她立刻反应过来,对视上她面前的脸的时候,那个对她一向冷淡的大师兄只来得及对她眨了一下眼睛,就陷入了昏迷。 天生的月依然发白,可是月光下的陌白衣的脸色比月亮还要白。她明晃晃的看到,有一根细如毛发的银针,直入他的心窝,可是她明明记得,对方是面朝着她而来,然后一把把她搂在臂弯中,直到落地,都没有松开她。络央一开始以为他是君子之道,现在才明白,是那银针从背后刺入,透胸而出,他把自己搂在臂弯而不是如正常那样护在怀中,怕的就是这个。 络央忽然十分痛恨,他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白衣白衣,他穿白色长衫,外罩的星蓝色衣裳和夜色几乎要相融,给了她一种错觉:好像他如今躺在地上,时刻都会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把他忽然拽入地下一般。 她从未如此慌张过。以至于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发颤的厉害。 谢明望万万没想到前一刻才好好和他们说话的人一瞬间就没了声息,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他奔过去的时候一直心想着“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不会有事”,又拼命想“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可是等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的时候,他的腿脚都是软的,到了面前,几乎是跪下和抓起手腕把脉同时进行。 一脉下去,什么都没把到。谢明望觉得是自己沉不住气的缘故,于是努力深呼吸让自己冷静,然后进行第二次把脉,结果还是无脉。他手上的脉搏平静死板,像一块木头。 谢明望转头,眼泪滚滚而下,泪眼婆娑的对着眼前的影子道:“完了,顾兄,小师侄女,他死了!” “胡说什么?还活着呢。” 看来面前的人影是顾悦行,他走到旁边蹲下,伸手也把脉一番,然后道:“你究竟想要捏着那个傀儡的手多久?””傀儡? 谢明望连忙擦干眼泪,才发现自己一时紧张,抓错了,手里把脉的手腕一直都是那个小仙娥的。那小仙娥一动不动被他握着,张大嘴巴对他做出笑的动作,吓得他忙不迭放开。 那个小仙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这里,对着一动不动的赵某南星开始发笑,众人才发现,这个傀儡居然还会发出声音,一种类似于小女孩一样的声音。这种机械且毫无感情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中,十分渗人。谛听本来就对忽然的变故吓得脸色发白,又听到小仙娥难听的要死的笑声,当即飞起一脚,把小仙娥踢的重重摔在院墙上,头都给撞掉,咕噜噜的滚到了一处草丛中中。即便如此,那头依然在发出如同乌鸦一样的“咯咯咯咯咯咯”的笑声。 顾悦行只是看了一眼,就说:“这应该也是特定的,这种声音是模仿了某个小孩子的真实笑声,但是毕竟不是人,画虎不成,当然听着渗地慌。” 他半跪在赵某南星面前,略微弯腰托起赵某南星,一个用力,就把赵某南星抱了起来。轻轻搁置到了塌上,却并不让他平躺。而是依然以臂弯撑着。从头到尾,赵某南星的呼吸都十分浅,很轻,手指一寸一寸的凉。 谢明望顿悟,立刻查看赵某南星的背后,发现那银针竟然并没有没入后背,而是把赵某南星如同糖葫芦那样,直接穿透了!前后都露出银针来,十分吓人。而且更加令人心惊的是,尽管这个银针看起来好像是没毒的样子,但是赵某南星的身体却开始一点点的发凉。 冷意是从指尖开始的,他的手本来温热柔软,但是现在,很快就成了一块冰,而且这种冷意在一寸寸的蔓延,从指尖,到手掌,到手腕,谢明望原本还在凝神把脉,结果却被冻得一个哆嗦,才发现赵某南星的手已经开始冻住,只要在耽搁下去,他的血液就会被冻住,脉搏再也把不出来。到那个时候,就不再是什么木头了,而是一块实实在在的冰。 与此同时,络央也观察到了这个情况,两人一番对视,都觉得事情走向十分不妙。 谢明望立刻对谛听道:“去取一些东西来,一一记下,这是你家公子的命,记下,艾草,热水,龙葵,新鲜蛇胆,还要一块越大越好的磁石,一块五寸厚的木板,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拿到,哪怕是现成砍一棵树来也行,我还要两根银筷子,一大碗牛乳。快去,快去!” 谛听一抹眼泪,立刻就冲了出去。 身后谢明望大吼:“别打草惊蛇!别声张!” 他这一吼下去,确实也是直接禁止声张了。顾悦行注意到,院外原本犹犹豫豫的灯光,在听到这声之后,立刻熄了。估计是原本听到动静的下人,听到这句话立刻跑了。 络央还算是淡定,她看了看赵某南星胸口处的银针,道:“奇怪了,这是从哪里来的?是冲着谁?他?” “这银针是冲着他来的,一口气出了十二根,”顾悦行道,“这暗器隐藏在北霜中,刚刚谛听一路带着都没事,非到拨弦的时候才出,定然是冲着弹播弦乐的人的。” 谢明望:“十二根?” 顾悦行指了指旁边的板凳:“上面有十一根,加这根,十二根。” 络央快步走过去,还未等顾悦行提醒她小心,就已经扒出来一根细细查看,说:“倒是没毒。” 听到银针无毒,谢明望的心反而更凉了:“既然没有毒,那就表示他身上原本就有什么旧疾,这银针激发了他往日的病症,才会有现在这个情况。所以即便是中了一根也会要了他的命!” 谢明望也说道:“要杀人,不一定要用到毒素,对于人间界的弟子来说,没有毒,反而才是最麻烦的。” 说得对。 毒性对于人间界的弟子来说,根本不值得提起,任凭是什么砒霜孔雀胆还是鹤顶红,人间界的弟子都不放在眼里。但是如果是暗器,例如,这种细如牛毛的银针,活生生的直击心脏,一根就可以令人气息奄奄,若是十二根入体,简直令人难以想象。若是游入血管,顺着血管私下游走,进入肝脏、心脉、乃至大脑,想想都觉得痛苦与可怕。 谢明望颤声道:“可是别人也有可能啊。若是不知情的人,瞻仰这个北霜,忍不住上头弹播一下,不就露馅了么?” “不可能,”顾悦行道,“人家要对他下手,当然是冲着万无一失去的。倘若这事提前败露,那就是轻则满门抄斩,谁会冒这个风险?定然是算准,只有他才会第一个拨弄这个弦试音。——这个弦是新换的,他拿到北霜之后,会先试试这个弦有无变化,这天下,知道北霜换弦的,除了我的祖父,我,只有北霜的主人。” 谢明望道:“用北霜去杀北霜的主人?” 顾悦行没有直接问答,而是反问谢明望道:“谢医师,我问你,北霜,在江湖上,是陌白衣的兵器,对不对?” 谢明望不知道顾悦行为何一问,但是还是如实点头。 “不错。” 顾悦行又说:“而陌白衣这个身份,世人只知道他是人间界原来的大弟子,之后被驱逐,且身份贵重,可是究竟贵重到什么地步,世人是不知道的。对不对?” 谢明望点头。 “他之前说过,他用了一个小君侯的身份来此做事情。可是他的阵仗,规模,以及他身边的侍卫都不是等闲之辈,前有护卫开路,后有兵士护随,这个阵仗,想必不是小君侯能够用得起的。而且他也说了,太守不是蠢人,政绩做的不错,想必也能看出来,这位君侯,非那位小君侯,而是一手遮天的掌政王爷赵某南星。” 不知道为何,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感觉旁边一直握着赵某南星手的络央,忽然抖了一下。但是她很快恢复了镇定,低下头,继续缓慢的揉搓赵某南星的手,不让他的手冰凉下来。 顾悦行说:“众所周知,北霜是陌白衣的武器,可是那位太守居然敢把北霜当成是彩头送给赵某南星,一来是不知道赵某南星和陌白衣是同一个人,二来么.......一定有人告诉那位太守,这北霜,是陌白衣放弃的。我猜,煽动太守以北霜为彩头的,应该就是那位师爷。回头好好审理一番就是,能问出不少东西。” 正说话间,谛听急火火的进来了,他左手拎着一个很大的竹篮,里面装着磁石,牛乳,草药等等,右手夹着一块老大一截树桩,十分新鲜,看来是真的跑去直接看了现成的大树弄来的,他还一路小跑的提来了热水,一桶借着一桶,直到谢明望说够了才停下喘气。 他一头满身都是汗,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泪。进来后,一声不吭的把那些东西一一展示在谢明望身边,然后一眨不眨的看着谢明望。 仿佛谢明望只要不立刻开始救治赵某南星,他就能当场放声大哭起来。 谢明望最怵人哭,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见不得任何人落泪。立刻开始忙活起来。 首先抓了一大把的艾草丢到热水里,干燥的艾草要直接没入热水中,为了让艾草被热水充分混入,直接把自己的手浸入热水,被烫的手皮通红也没有停下。络央见状,也如法炮制,一样把另外的艾草一起浸入另外一个桶中。 谛听这个时候也看到赵某南星浑身发冷,想要抱过来棉被,却被阻止了。顾悦行说:“他的冷不是棉被能够解决问题的。” 谛听一听,眼泪又一下子流了下来。 顾悦行叹息,说道:“你去门口守着,有人问起来,搪塞过去,被叫人起疑。对了,外头那个东西,嚷嚷的难听,去处理掉。” 谛听听了,抹了眼泪就出去了。 他走到院中,看到那个被他踢飞头掉了的小仙娥已经满院子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头,此刻正端端正正把头安好,继续跑过来对着他发出“咯咯咯咯咯咯”的笑。 谛听在廊下蹲下,正好高度就和那个小仙娥持平。那小仙娥见到谛听看它,更加努力的张大嘴巴,试图发出更加大声的咯咯咯的笑声。 笑声依然十分的难听。但是在谛听这个角度,他却能够看到小仙娥长开的嘴巴里那团团的雪白棉花,还有那棉花中心的小兔子,兔子做的十分精巧,眼睛用的是红豆,如果面前有个镜子,谛听一定能看到自己此刻的眼睛也如那小兔子一样,红的可怜。 他红着眼睛看着红眼睛的兔子,到底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一时没有忍住,一把搂过那个小仙娥就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小仙娥还在张大嘴巴努力发笑,冷不丁被谛听搂在怀里,它的嘴巴正好搁在了谛听的肩上,一个本能,张大嘴巴“啊呜”一口下去,继续咬住了谛听的肩膀上的衣料。歪打正着,它不再发笑了,也无法发笑了。 笑声中止,夜风中,唯有呜咽抽泣在风中流传。依然十分恐怖。 墙外下人听墙角,纷纷胆颤:“这一回君侯大人果然大发脾气,当天就迁怒了自己的随行侍卫,不知道明日,要如何整治太守大人?想想就可怕啊可怕。” “所以,那今天回马阁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哪里是什么岔子?简直是惹下了祸事!没听说那师爷当时就被赏了一顿板子,还是在看台上打的!打完了才开始斗花会的!” 听墙角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天,这么可怕吗?” 看来明天太守的日子并不会好过啊。驿馆的墙角众人唏嘘不已,一边觉得那哭哭啼啼的少年侍卫可怜巴巴,然后一边各自回房。 殊不知,第二日,太守的日子过得还可以,因为君侯大人并没有出现。 驿馆的客人,一夜清空了。 第九十四章 小君侯驾到” 太守回到府中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他昏昏沉沉的,一直都没有从自己身边那个师爷竟然是个细作这个事情上反应过来。 那个冷面的将军沉默寡言,偶尔说出来的一两句话就好像一颗颗惊雷,炸的他外焦里嫩浑然不知所措。 那个平日里胆小如鼠纯粹是靠着嘴甜才混成太守师爷的家伙,居然是当年臭名昭彰杀人如麻最后被两座金山悬赏才消声灭迹的鬼蜘蛛的帮凶?!太守当时脑子嗡嗡响个不停,心里想:“完了,这如果要诛九族,师爷可是我大表姑家的姐夫的小姨子的相好的家的亲生弟弟!” 其他的事情太守已经记不太清了。只隐约记得什么“鬼蜘蛛”,什么“红花馆”,什么“合谋”还有什么“放长线钓大鱼”等等。最后那个冷面将军看他实在是没用且没有嫌疑,就领命自己手下的侍卫送他回府,让他“先安心休息,容后再议”,甚至还派了几个自己的亲卫“保护”他。 是保护还是看押,他又不是傻子,清楚的很。 太守进了自己房间,第一件事就是在横梁上悬了个粱。别误会,不是真的悬梁,就是悬挂了个白绫到梁上罢了,那白绫是最好找的,太守在衣箱里闷头一翻,就翻到了好几块白色布料,都是用来做里衣的料子,白色是最容易做出来的,将来若是要该花色或者样子,白色也最好捣鼓。太守此番才顿悟:怪不得呢,人人上吊,用的都是三尺白绫。除非穷的衣不蔽体,只能搓根麻绳。 太守不是穷人,白绫拿得出来,还是缎子的。 缎子的白绫晃晃悠悠的挂在床头,下面还贴心搁着雕花的梨木凳,太守合衣而卧,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结果没想到是闭眼就到了天明。 虽然如此,可是一夜劳累,他梦里不得安宁:冷面将军果然要处死师爷,还是那种要株连九族的那种,冷面将军端坐在上,手里拿着师爷的家谱一通翻看,他在台下一边跪着一边冷汗流成了一片汪洋,结果那个将军果然在看到一页之后大叫:“好啊!我果然没看错!他是你大表姑家的姐夫的小姨子的相好的家的亲生弟弟!来人呐!一起拖下去砍头!” 师爷在梦里长开嘴巴大叫,可是却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他在梦里还在心中怒骂:“怎么回事!我的乐人呢!我的口机师呢!这个时候该大叫饶命救命放小的一条生路!” ...... 衙役哐哐哐砸门的时候,太守还在做梦他被拖到了斩首台,周围是和他一样丢了口机师的张着嘴巴做欢呼状却没办法发出一点儿声音的百姓们。太守呆呆的跪着,低头一看,自己已经换上了白色的囚服,台上的冷面将军穿着厚重的铠甲,大热天带着个笨重的铁帽子,身后站着一排的口机师,所以这位将军一会儿说话的声音厚重深沉,一会儿说话娇羞如同少女,甚至还冒出来那么一两句戏腔。 刽子手上前,和将军耳语两句,将军恋恋不舍——也不知道梦里太守是怎么从厚重的头盔后面看出来将军恋恋不舍的表情的,总之,将军恋恋不舍的借给了刽子手一个口机师,刽子手得以开口出音,问太守:“你是喜欢这个金的铡刀?还是这个银铡刀?还是这个金银合体的铡刀?” 太守目瞪口呆! 旁边的那个师爷,已经处决完毕,一颗头就在桩台上,看着自己无头的躯体在给自己泡茶泡好茶之后,喂给自己的头喝,头咕噜咕噜喝完,然后立刻顺着脖子给漏了出来。 太守继续目瞪口呆,而那边刽子手继续催促,催他快快选个合乎心意的铡刀。 太守茫然无措,一时之间竟然不能分辨这到底是梦中还是其他,刚刚想要选个金子的铡刀,结果,梦醒了。 刚刚醒来睁开眼的太守还在茫然,一时之间不能分辨自己怎么一下子从问斩台回到了被窝里。他安静的躺在床上发呆,门外哐哐哐的拍门声还暂时没办法钻进他的耳朵里。 外头衙役见屋里半天还没有动静,于是拍的更加起劲了:“大人!大人!大人醒醒!小君侯来啦!” 太守翻了个身,顺势屈腿,抱住了被子:小君侯,什么小君侯,君侯不是一直都在驿馆么.......等下!小君侯!太守一下坐了起来,看到了眼前房梁上晃晃悠悠的白绫以及下方的凳子,立刻清醒了! 小君侯都来了?! 太守的冷汗又冒了出来,加上起来的太过于迅速,脑子犯迷糊,一下子脚软没站住,咕噜噜的滚到了地上,连带撞倒了凳子,凳子滚到地上,发出老大一声咋呼的动静。 外头原本属于冷面将军的兵士在一早就撤了,太守府里的差役听说了昨天回马阁太守拍马屁不成还引发了一场刺杀,各个都觉得那府衙中正大光明牌匾下的人要换一张脸了,拍门的差役本来就坍塌,拍了半天没动静,现在又听到屋里叮里哐一片动静,还以为是太守想不开,立刻心生警觉,一边大叫:“大人!大人!大人您怎么了!大人!我进去了!” 那差役一个后退起跑,然后飞起一脚踹开了门,入眼就是那个晃晃悠悠吊在横梁上的白绫,再就是歪倒的凳子,和气虚无力的,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的太守。 差役当时就吓傻了,眼睛都湿润了,三步并作两步的小跑过去扶住太守就哭:“大人!大人!何至于此!何至于此!船到桥头自然直!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大人!呜呜呜呜呜.......好死不如赖活着啊大人啊呜呜呜呜呜呜大人........” 太守:“.........” 这人还没死呢,不过太守很欣慰,如果自己死了,大概哭丧规模应该不小,真情实感的比率应该能占据三成最少。 *** 小君侯是护国将军雁镇宇的小世子。护国将军当年为国征战,虽然最后凯旋而归,但是妻子却难产于战场,留下一个男婴就撒手人寰。小世子的童年几乎就是在战场军营度过的。护国将军和发妻青梅竹马,相识于军营中,妻子也是战功累累的女将军,巾帼须眉双双保家卫国,为当年一段极其感人的佳话。 护国将军深爱亡妻,发誓一生不再续弦,今生只有一子。战事平定之后,便在京都颐养天年,专心养育和爱妻的唯一的爱子。 十几年过去,小世子雁展颜生的芝兰玉树仪表人才,更难得的是他聪明伶俐活泼开朗。先帝在位的时候十分得到先帝和所有太妃的宠爱,时不时就要被叫进宫中领受赏赐。尚未弱冠成人,就已经得封“小君侯”之名,盛宠有目共睹。 而这次,小君侯居然屈尊降贵,来到了小小槐安城? 太守冷汗出的比昨天还要多。 他几乎是被两个衙役搀扶着去见小君侯的。 小君侯雁展颜今年还不到十八岁,十分的有朝气,且活泼。他大概是第一次来到京都洛阳以外的地方,对于京都之外的一切都十分的好奇。 太守气息奄奄的进来的时候,雁展颜还在兴致勃勃的和端茶的丫头聊天:“姐姐,这就是槐安城的地方茶么?谢谢姐姐......” 那丫头激动的满脸通红,差点晕倒。 何其有幸!几天之内看到了好几个美男子!而且还都是京都来的贵人!丫头激动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哆嗦的差点拿不稳托盘,多亏了旁边雁府跟来的婢女搀扶了一把,才不至于当场跪倒。 而雁展颜那边,逗弄完了小丫头之后,一转眼就把小丫头忘在了脑后,笑嘻嘻的看着脸色发白的太守,说道:“太守大人?是太守大人吧?太守大人坐,不知道是所有小地方的太守都长这样,有这样虚弱的气度,还是只有槐安城如是?” 太守听出来小君侯笑眯眯的挖苦,他有心想要挺直腰板给小地方的太守争口气,无奈他手脚发软,实在是直不起腰来。 只能虚弱的被哭哭啼啼的差役搀扶着靠在下首,听雁展颜独自絮叨:“孟将军今日一早已经护送王爷离开,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会交给我来处理,包括昨日的变故,以及所有等等。” 雁展颜笑眯眯的:“放心吧太守大人,这个槐安城真小啊,我只带了自己府衙的兵马就把这个城池团团围住,现在,大概只有苍蝇和老鼠能够出城。” 封城? 太守的脑子里闪过这两个字,眼珠子一下子瞪大,他瞪大眼睛,眼前看到的是雁展颜少年意气风发的脸,这张脸生的十分的乖巧,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金尊玉贵地养大的,没被疾风吹过没走过坎坷的路,就算是做轿子和马车,那路上的石头和水坑都会被人事先铲平。 同样是君侯的身份,他想起来今天之前的那位君侯,他也很年轻,一张一见就能让人移不开眼睛的脸和一双淡然如天上冷月的眸子,他说话行事皆令人生出畏惧,偶尔的一两次的“平易近人”会叫人心生欢喜,但是,那位君侯陌白衣,无论如何,即便是昨天在回马阁因为太守的邀约和审查失误遇到的变故之后,那位君侯大人也没有流露出让人打冷战的惧意。 可是眼前这个少年,他让太守止不住的发抖。 太守再也做不出,一溜烟的跪滑下去,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发抖,听雁展颜的接下去的内容也是抖的:“王爷遇刺,这件事情若是惊动了朝廷,别说你的人头了,你的家眷,你的父母,你的亲戚朋友,甚至街坊邻里,乃至于你的恩师等等,都逃不过。不过王爷的意思,这件事情你大概是最冤枉的,他要我来,洗刷你的冤情,然后,替你扫一扫身边的脏东西。” 太守听完,一下子抬头。 雁展颜对上他的脸,微微俯身,对他道:“大人,都说与善人居,如如芝兰之室,久而不问其香味;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大人,你难道没有闻到,这里,简直臭不可闻,而且不单单是你的府衙,是这个槐安城,都臭气熏天。” 太守张了张嘴,他感觉自己张开了嘴巴,可是此刻的自己,却如同梦里丢了口机师一般,只张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好久,他才听到自己说:“王爷?那位大人.......敢问小君侯,那位大人,是什么身份?” “太守大人不知道吗?”雁展颜挑眉,“王爷就是王爷——当今皇帝的亲叔叔,如今的掌政王爷赵某南星。” 太守再一次成了哑巴。浑身瘫软成了一摊泥,还是一滩抖个不停的软泥巴。 这一切似乎早就在雁展颜的预料之中,他道:“太守大人不用担心,我告诉你这事情也不是想要吓唬你,你都是太守了,胆子要大些——若是这番立了功,将来知州,知府,甚至进京都为京官,将来面圣,总不能都是这样的小家子气。” 太守并不是被赵某南星的身份给吓到的,上官临门,作为一城太守,诚惶诚恐自然是有,但是政绩在手,并不会畏惧到这个程度,反而第一个想法就是应该极力表现自己,以求某得机会更进一层楼。从一开始,赵某南星以小君侯的身份来到槐安城的时候,太守就是这个意思,可是......他抖的在于,作为一城太守,他待客无方,大失分寸,精心准备的回马阁斗花会,险些成了赵某南星的葬身之所,而更为恐怖的是,参与这个刺杀的,竟然还有他的师爷! 无论从什么方面去“狡辩”,太守都觉得,自己难逃一死,而且是应该的。即便是真的要砍头,那一刻,“冤枉”这两个字自己都喊不出口。梦里的师爷断了头还能悠然给自己泡茶,他断了头,无头的尸体都要摸索着蘸上写在台上写认罪书。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心声。雁展颜道:“你现在应该想想,怎么个戴罪立功法。” 小君侯的脸依然年轻,稚嫩,充满了一切令他怀疑和不信任的不踏实感。 可是槐安城太守没有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和明白,眼前这个对于他来说还算是小孩子的小君侯,是他现在可以把握住的唯一生机。 第九十五章 求生” 在赵某南星的意识中,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这样安稳的一觉,他的侄子赵京墨曾经开解过他:“人生最后一死,想要怎么睡就怎么睡,灵魂飘荡,横着睡大街也行,掉在皇城正中央也妥,反正灵魂悠悠荡荡,在哪里都是个安稳。所以生前少睡些,醒着些,权当抓紧时间享福了。” 这套说辞,连赵京墨自己都没有被说服,反倒是说服了赵某南星。 但是这一回,他出乎意料的,一口气睡了三天,且十分的安稳。那根直中他心脉的银针他当然也看到了,眨眼的功夫,不但和络央对视了,同时还来得及轻轻的在心里叹一口气,那口气很小,就好像自己内心憋了很久很久的委屈和心事,都被那个小小的银针一戳,给破功了。 也幸亏,他还没来得及对着这些“陌生人”倾诉吐露一番,他就陷入了昏迷。 他仿佛死了,又仿佛没有。 但是如果没有死,他又怎么会在梦里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完了属于赵某南星的前半生呢? 好奇怪啊,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再见到那个少年的自己。 他梦到自己从小出生的皇城,那个时候父皇和母后都还在,大燕国还不叫南燕,年幼的自己对于隔着颂雁江的两国时不时的小打小闹早就听得不耐烦。他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年岁还很小,长着父皇宠爱,捉迷藏的时候时常偷偷溜到父皇的书案下躲着,有的时候父皇会为他打掩护,有的时候却会偷偷通风报信,让内侍暗示自己躲藏的地方。 更多的时候,是他躲藏实在是太好,藏到小伙伴找不到,他实在是不耐烦,就在桌案下睡着了,醒来之后,他身下垫着柔软的兔毛的软垫,身上还盖着御用的披风。自己睡觉的地点也从书案被抱到了龙椅上,他迷迷糊糊的睡着,有一字没一句的听着,听着大臣给皇帝一字一句的奏报着事情。时不时会听到一些说腻的事情,比如说,今年开春,两国的的军营又为了春江水暖的鸭子和鳜鱼打了小小的一架,又比如说,大燕国这次争抢新鲜肥美的鳜鱼的原因是皇帝要举行跳佛节。 他至今都不知道什么是跳佛节,大燕国的皇帝崇尚礼佛,每年都会想到各种各样的理由去讨好佛祖,甚至有一年,皇帝还趁着所有人不注意,跑到了寺庙要出家,吓得举国上下出钱出力,又是捐赠香油,又是给佛祖塑造金身,这才从佛祖手里,把皇帝给“赎”了出来。 当然也有新鲜的,比如说,他听到,大臣说,大燕国出生了一位小公主,十分美丽,且出生之后,天降祥瑞,百鸟齐飞,大燕国的皇帝自然又是感恩上苍和佛祖,然后又办了一场法会。好不热闹。 之后,他断断续续的听到这位小公主的消息,偶然去母后的宫殿问安,正好赶上其他的嫔妃也在,围着母后聊天,他一一请安了,后妃们免不了要夸他,夸他小小年纪十分的懂得理解,又生的漂亮可爱,实在是舍不得那么快的长大。 大宋的规矩,皇子不必等到大婚,只要满了十五岁就可以出宫建府,有的深受宠爱的皇子例如他,从他孩提时候开始,皇帝就已经令人去为了他的王府选址。 他那个时候还小,粘人的厉害,自然撒娇,说一辈子都不离开父皇母后,即便是出了宫,也会一天三趟来陪伴母后和母妃娘娘们。 他那样嘴甜,自然如常一般得到了许多的果子和香包。 果子和一些寻常的香包一出后宫就被分赐给了身边的小宫人们,唯独一个香包,十分的可爱,他没舍得送人,独独留着。这个香包的主人是紫妃娘娘,紫妃娘娘是燕国人,十分美貌,据说燕国出美人,尤其是皇室,而这个香包上绣的少女的剪影,据说就是燕国的那位小公主。 “谛听谛听!”他扯身边那个总是一言不发惜字如金的护卫,“那个大燕国的小公主,叫什么?” 梦里的谛听还不是现在这个时不时会暗中噘嘴的少年,他是个十分沉稳的青年人,谛听对少年时候的他表现出了无限的包容,几乎做到了有问必答:“回禀小殿下,那位小公主,年纪尚小,还没有名字呢。” 谛听耐心道:“大燕国和咱们宋国不一样,那边的女子的名字除了自己的父母兄弟以外,只有以后的丈夫才知道。而现在,大燕国称她为朝华公主。因为她出生的时候是早上,霞光漫天,是为吉兆。朝华公主要有正式的封号和名字,还要等到及笄和大婚的时候,小殿下,小公主现在才七岁呢。” “朝华,真好听。”九岁的,且已经有了自己正式名字的殿下赵某南星只听了一半就没听下去,脸上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被晚霞照的还是刚刚一路小跑累的。 赵某南星的名字出处于他出生的时间,他出生于晚上,漫天的星斗,内侍报喜之后皇帝前去看完刚刚出生的小皇子,一踏出宫殿的门,就看到漫天的星斗。皇帝出南门,一路向南,来到了宫所,正好看到了哭累了打哈欠的小小婴儿。 *** 出乎当年那个谛听的预料,谁能想到,第二年,那位小公主就有了姓名。大燕国的皇帝本来想要慎重的给自己的小女儿定一个公主的封号,无奈民间百姓已经熟悉了朝华公主,皇帝经由大和尚的点播,决定顺应天意和民意,正式定下小公主的封号为朝华。 大和尚说,让小公主选一个百姓取的名字,她的未来一生,将乘风破浪,勇往直前。那百姓为水,定然会托着自己选择的公主一路平安。 是的,一路平安,八岁的小公主被选为颂雁之盟和亲名单中的一条,跟着无数的金器、药材、绸缎、鲜花一起,踏上前往宋国的路程。 而和这只队伍交错行走的车马上,承载了很多的牛羊、战马、盐巴、棉花等等。还有,大宋国的皇子赵某南星亲手手书的一封给未来岳父的书信。 是的,颂雁之盟中,为了显示两国的诚意,特意在盟约中加了除了交换两国物资之外的一条,就是和亲。并且是皇子皇女和亲,而不是拉来什么随便一个贵女封为公主搪塞过来。大宋国为了表明诚意,选的是大宋国最为受宠的贵妃的独子,宋国没有皇后,那位贵妃,母仪天下。 而大燕国不甘示弱,选了出身意头和容貌都十分漂亮的朝华。 于是一个八岁,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在百姓一叠声的“荒唐”中,像模像样的接过了绑着红绸的大雁。 到底都还是孩子,即便是一场肃穆,他们的小脸也没有板正多久,没多久,就互相对视,然后吃吃的笑起来。之后不管两国使臣如何的严肃,现场如何的庄重,两个孩子之间一直都是快活的空气。身穿华服的贵妃无奈的一笑,而谛听,更加是在心里直摇头——未来,他将从带一个孩子,变成带两个孩子。 *** 在宋国皇宫中,年幼的小公主在热闹之后,逐渐明白了自己要孤身一人留在陌生的异国宫殿的事实,她开始整夜泪眼,不管后宫的嫔妃和宫女如何的安抚,小公主的眼眶都是湿漉漉的。而在这个时候,年仅十岁的赵某南星,尚且不知道丈夫的真正意义,他却已经开始不知不觉的,学会了凡事都站在朝华的面前。 他们尚且懵懂,却明白了彼此对于彼此的重要性。 为了让朝华开心,他带着小小的小公主跑遍了皇宫几乎所有的角落,在开满牡丹的钟美堂午歇,在芍药开的灿烂的丽华堂偷偷吃果子,甚至还怂恿谛听在荷花开满湖塘的时候带他们亲手摘荷叶和莲花,秋天绕着桂花树跑,金桂落满了他们一身,到了晚上入睡,被窝里都是桂花的甜香。朝华体弱,所以冬天的时候,她只能裹在厚厚的斗篷里,隔着琉璃窗户看他在院子里堆雪人。然后故意摔个跟斗,逗小公主哈哈大笑。 在这样的一年四季里,他们从孩童长成了少年。 他们有了第一个青涩的吻,在落满了芍药花瓣的花丛中。芍药花开的轰轰烈烈,花瓣扑梭梭的掉落,只是小小睡了一个午觉的功夫,身上就差点被花瓣掩埋了大半。他们偷偷躲在花丛中看话本,坊间流行的故事,有的十分吓人,第一本还是俊俏的书生躲雨,遇到了美貌的千金小姐的动人故事,结果到了第三本的时候,美丽的小姐却变成了可怕的会挖人心肝的女鬼,书生早就不见了踪影,华丽的大宅成了荒屋,仆人丫头散去,唯独剩下变成了女鬼的小姐,夜夜织就梦魇,哄骗路过的无知人,只要等到那些人被小姐的美色迷晕,说出“愿意”两个字,那女鬼就会变出长指甲,挖出来路人的心肝。 朝华被第三本吓得直哭,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书生的安危到底如何。他也着急,于是催着谛听去坊间把第二本寻来。谛听无功而返,带回了一本全新的故事。 还是女鬼的,是个江湖少侠露宿荒村,结果因为生的实在是英俊,引的周围十八里路的女鬼为了看美男子争先恐后爬墙头,那些女鬼也十分的可爱,为了怕吓到少侠,还一个个涂脂抹粉,把自己脸上的青白和脖子的勒痕和种种死因痕迹都抹去,扮的娇俏动人,扭着腰肢看了一晚上少侠的睡相。 第二天太阳升起,爬墙头的女鬼们消失的干干净净,少侠神清气爽醒来,看到墙头之下湿了一大片——全是女鬼的哈喇子。 少侠十分郁闷——他本来是听说这里闹鬼,专门跑来驱鬼的。结果连续好几天过去,他不但一个鬼没抓到,反而因为美色,引得周围的鬼越来越多,一传十十传百,十里八乡的女鬼都赶来看美男子。 这个故事十分的逗趣,至今他都记得清楚。 也记得他们在芍药丛中忍不住笑出声,又怕宫人听到寻来,急忙噤声,然后对视一番,笑意又从眼睛中漏出。 笑声和芍药花中,他们还有一个吻。 他至今记得那个吻的温度,微凉,柔软,还有轻微的颤抖。睁开眼,他发现他吻在了一片芍药花瓣上。 所以他记得的,其实是那个花瓣的温度。 而那本话本的第二本,谛听始终没有找到。以至于他们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本中还是柔情似水的多情小姐,在第三本中却变成了一个恨意滔天到迁怒所有人的女鬼。而那个多情的书生,曾经对小姐海誓山盟约定来生的书生,又去了哪里? 他们始终不知道。 写这个话本的人据说是个坊间的秀才,郁郁不得志,所以靠写一些闺中女儿喜欢的话本换酒钱。这样的人自然不可能高中得以进宫面圣,自然他们也无法亲自问一问那个秀才,最后走向到底是如何。 而在几年后,朝华用匕首刺中他的胸膛的时候,嘴里说的,居然也是类似于那个话本中女鬼的台词:“我恨你!我恨透了你!我恨不得杀了你!挖了你的心肝看一看,看一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有什么? 还能有什么呢?心肝都是血淋淋的,在腔子里尚且能够跳动,而挖出来,那还是一颗心肝啊,只是不再会跳动了。仅此而已。 他想说话,可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原来这世上,还有尊贵如他们这样的人,无能为力的事情。 *** 朝华,南星。 一个是早上的霞光,一个是夜晚的星星。其实是终其一生都不得见的,这或许就是天意,天意无形中就在告诉他,他若是一生不曾见到朝华,或许朝华就不会有这后半生的苦难。 年仅十五岁的赵某南星,在赶路的时候仰望夜空,吐出这样的一句感想。他面色发白,如空中发白的月,而谛听,少有的红了眼眶,他说:“殿下不该有这样颓丧之想。” 而他却不这样认为,这是颓丧吗?是厌世吗?不是的,他从未如此清楚的觉得,他的这个想法,是在替自己求生。 第九十六章 醉蓬莱月下魂” 普通人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的时候才会开感慨回顾一番自己的前半生。可是赵某南星的前半生,在十五岁那年就结束了。 十五岁之后,他从陌白衣,正式地变成了赵某南星。 原本曾经想过的长大后的肆意的人生,游走天下济世救人的场景,饱览山河的画卷,就在他走出人间界之后,永远的闭合了。 ...... 九年后,二十六岁的赵某南星再一次以陌白衣的身份再见到曾经的姑娘,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了那令他胆寒的恨意,取而代之的是对所有陌路人一视同仁的困惑和小小的戒备。 能够看出,朝华过得很好,曾寥寥对她十分的保护,竟然把云起给了她。不出意外的话,朝华会过上他少年时候梦想的生活,会看他曾经梦想看到的山水,会走遍天下济世救人,她的画卷,正在她的面前缓缓开启。 她对于这个人世间十分的陌生,所以本能的接近同门弟子,她毫无防备的称呼谢明望为小师叔,也曾经想过一视同仁这个被驱逐的大弟子,但是还是算了吧。 月光下,那个似乎已经放弃仇恨的姑娘在他面前碰了一鼻子的灰,赌气的扭头离开,她穿青色的裙裳,面如桃花,眼如秋波,她的长发如暗夜的流水,她渐渐消失在夜的华衣下。 他活生生的看着她离开,感觉自己像是一缕月下的魂。 *** 赵某南星是在第三天的半夜醒过来的。 他中途醒来过一次,与其说醒来,还不如说只是简单的睁开眼睛,然后还来不及等到发现他醒来的顾悦行反应过来,就又合上了。但是就是这样的一睁一闭,预告着他能活下来了。 一天一夜,距离他这次简单的睁开眼睛,过去了一天一夜。 就连谢明望都没有预料到的凶险程度。谢明望一度一边擦拭冷汗一边道:“还不如我们中招,不会有如此凶险,这要么是阴差阳错,要么就是冲着他来的——可是能够是谁?谁能如此熟悉他的隐疾呢?” 谢明望擦汗:“连我都不知道他有心疾。” 这若是人人都知道,又怎么称为隐疾呢? 络央当时原本是一言不发的,那个时候出乎意料的接了话:“我听我师父说起过.......我当时也就含糊听了一耳朵,陌白衣,现在应该称一声王爷,听说这是他自小带的病症,十分罕见,但是有的人一生不会发作,而有的人却会时常发作,发作的时候浑身冰冷,即便是怀抱暖炉都无济于事,而且还会心痛如绞,有的人,无法克制,而活活痛死和冷死。” 顾悦行称奇,然后问道:“那这种发作和不发作,有什么玄机吗?” 络央回答:“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玄机。无情就可以。” 谢明望吃惊:“无情?” 络央点点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的,只知道说大师兄原本是个温柔多情的孩子,之后师父为了抑制他的发病,从而给他喂了一种药,克制他的情绪........” “喂药?喂什么?醉蓬莱?!好个曾寥寥!我就知道她不安好心!” 还未等络央说完,谢明望就拍案而起然后怒骂了起来。 谢明望从在连月城的时候就能看出来十分讨厌曾寥寥,现在也同样,讨厌一个人,自然是觉得那个人从头到尾都不会做什么好事。一听到曾寥寥给还是孩子的赵某南星喂药,立刻觉得那定然是什么慢性毒药要把赵某南星毒死,然后为了到时候赵某南星毒发的时候撇清关系,才急火火的把人逐出师门。 好啊!被我发现了! 狼子野心! 谢明望骂骂咧咧:“他当年可还是个少年郎!毒妇!” 这就有点过了,络央的脸色顿时就有点难看了,但是因为她也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师叔和师父那一辈的恩怨,她也实在是不好对长辈说些什么。 而且,她也实在是不明白,谢明望到底为什么那么讨厌她的师父曾寥寥。 顾悦行根本没管这一番,而是细问:“真是醉逍遥?醉逍遥是什么?” “.......醉蓬莱,”络央纠正,并且回答:“醉逍遥,不对,醉蓬莱是人间界给神官的一种东西,用来.......断情绝爱。” “什么?断情绝爱?这是什么意思?” ...... “还能是什么意思?”谢明望翻着白眼接了话,“说白了,就是人间界的神官,可以偏爱世人,可以怜悯苍生,但是呢,就是没办法动心,明白吗?就算是遇到了天定良缘,月老跳出来把两人的红线怼到眼前,只要一方是神官,不管对方怎么个心脏砰砰跳个没完都没用,神官那方只会觉得那月老是个疯子,对面是个莫名其妙的登徒子——神官不动情。” 人间界居然还能有这样的东西?顾悦行震惊了,嗫嚅道:“这.......这难道是规矩?” 谢明望一边翻着白眼一边点头:“是啊,是铁打的规矩,离谱吧?这么离谱的规矩,你猜原因是为什么?——因为她的师父!现任人间界的主人曾寥寥,没人要!她没人要,被男人甩了,所以她要让自己的徒弟和往后的都别想恩恩爱爱!等着吧,现在下手的是神官,之后,哼!” 其实络央是不曾觉得这个规矩有什么问题。她的师父曾寥寥是个杏林高手,天纵英才,偏偏年少时候入世,遇到了一个郎君,结果芳心错付,还因为如此,迟迟在医学上得不到突破,以此抱憾。人生短暂数十个春秋,黄金岁月也就那么短短二三十年,问东就走不了西,动情之后就没办法专心在药典之上。可怜她师父为了一个负心人,白白糟蹋了最好的岁月,她既然走过了错路,不让自己的徒弟或者人间界的之后再误入歧途有什么问题呢? 人间界的神官基本都是年轻人,初次入世,乱花迷眼,一个不小心就走错。浩瀚书海本就无穷尽,济世救人更加需要一颗慈悲之心,这慈悲可别放错了地方啊....... 谢明望一直絮絮叨叨:“等着吧,曾寥寥现在也就五十来岁,你们俗世听起来是个做祖母的年纪,可是在我们人间界还真就不一定,人家寿数绵长着呢,不都说么,祸害遗千年——你师父,一定会拼劲最后一口气,让人间界变成下一个和尚庙尼姑庵!” 而顾悦行还在震惊中,他冷静了一会儿,道:“这,这不是.......” 他一时半会想不出来什么具体的词汇,半天才说:“荒唐!” 他说道:“这不是灭人欲么!这么......怎么可以这样?!” 络央奇道:“怎么能够是这么大的罪名呢?这和尚道士包括比丘尼不也是断情绝爱么?” 顾悦行道:“不一样,他们是把小爱化作大爱,爱佛祖,爱无边世界,爱天下苍生......”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这好像和人间界的神官一个道理。可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顾悦行梗着脖子,脸色铁青,劈头盖脸说道:“人间界又不是参禅论道之所!”然后就拂袖走了。 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络央:“为何他这么生气?” 谢明望这会儿已经没有了刚刚暴跳如雷的样子,反而吃吃发笑,一脸看好戏:“你要不是神官,没有吃下那什么醉蓬莱,你现在就不会一头雾水了。” 络央愣住,听到谢明望压低声音问她:“你看,一头雾水的感觉很不好吧?这其实并不是很难意会到的事情,可是偏偏呢,你就是意会不到。” 说完,也不等络央问个明白,就叹着气走了。 忽然,隔壁屋子响起谛听的哭叫:“公子!公子!呜呜呜呜.......公子!” 正当络央以为是不是赵某南星断气了的时候,顾悦行的声音又起来了:“谢医师!谢医师您看!” 这回是惊喜的声音,看来没死,反而是稳活了。 络央松了一口气,顺便调整了一下自己心中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情绪,推门走了进去。 *** 络央推开房门,屋内的窗户已经被打开了,新鲜的空气流入房中,并不会令人觉得憋闷。有人间界的医官在就是有这个好处,否则很多家中有病人的屋子总是常年紧闭门窗,搞得整个房间不仅死气沉沉,还一屋子的药味和病气,那样的地方,病人又怎么容易康复呢? 虽然如此,但是人间界的医者还是会尽量让病人的屋中的窗户不要对着床,光线最好也不要直接照到病人,屋中最好空气流通,但是光线暗一些,会显得安心许多。 络央静静合上房门,走到床边,赵某南星安静的躺着,头发散落在枕头上,他穿着素白色的里衣,盛夏,却拥着一床厚厚的棉被,就连床帘都十分的厚重,这令他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他的面色,只道他闭目昏睡,对周围的一切恍若未闻。 谢明望坐在床榻边,沉着脸把脉,谛听在旁边已经止住了哭声,但是依然能够看到他湿漉漉的脸颊和红红的鼻头。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赵某南星的脸上生了浅浅的青色胡茬,脸颊有些瘦,这是因为他自从昏迷之后体温寒凉,又没有进食,身体为了不让脏器被寒气所伤,就动用了根本来暖五脏。等到醒来,一定要慢慢的进补一番。 这是大损,谢明望说过。 能够对赵某南星做到如此精准又巨大的打击,这背后的人必然是熟悉赵某南星的人的。 可是到底是谁?或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方?那一方也得有个什么方向才是。 “熟悉赵某南星的,那比如是皇家的,姓赵的呗......”顾悦行说,“又是一出窝里斗......这官场啊,自己人杀自己人.......”他耸肩。 “不一定,”谢明望又开始了阴阳怪气,“知道他心脉有损,也知道他如今用药压的,还知道要如何能够动到这块上的,可是个暗器加用药高手。” 听内容,其实没什么不对劲,就是分析而已,没错,能够在以巧器闻名的顾家的得意之作“北霜”上动手脚,而且手脚动到连顾悦行都没太察觉:毕竟只是加了重量,顾悦行一开始以为是北霜中塞了诸如什么枪药、炮灰或者别的什么暗器,谁知道竟然开关是在琴弦上! 要知道当初,顾悦行初见成品的北霜的时候,可是得意洋洋发表过一番的“高见”的。 “这位.........武器看来就是这把筝了。” “我确实有听闻过‘筝横为乐,立地成兵’的说法。筝在以前,有成为兵器的历史。但是既然已经退出了兵器谱,不再跻身兵器候选大流,就自有它如此的理由。” “以筝作为兵器,实在是太笨重了。” “所以我可以推断,这位......武功一定不怎么样。” “真正的高手,一身武艺足可以自信,即便是赤手空拳,遇到劲敌,都可以飞花折柳击退八方,而以这种笨拙兵器傍身,只怕更多的,并不是武器,而是偏向暗器了。.......那把筝,能装多少暗器啊?而且,谁能想象出来,这个筝,居然是个集天下暗器于大成的暗器之王吗?而且,更聪明的在于,发射暗器的方法,是以音律为号呢?” “若是我将来做了武林盟主,遇到江湖友人,一定要以盟主的身份告之别人——若是将来在江湖上遇到一个以筝为兵的家伙,远点。否则,可躲不过的,那可是北霜啊,我们顾家的北霜啊。” ....... 想到这一层,当年的少年的得意还能回荡在耳边,而长大的顾悦行脸色已经黑了:奇耻大辱! 顾悦行咬牙切齿,面容平静:“当今的掌政王爷若是翘辫子,结果凶器还是我们顾家的北霜.......啧啧啧,真是六月飞雪了都。自己的兵器,能杀掉正主,北霜不应该是这么个成名的方法.......哎!哎?哎?!” 顾悦行话还没说完,冷不丁就被旁边的谛听劈头盖脸的一顿暴打,他没有察觉到杀气,也根本没有提防谛听那个少年,被打的莫名其妙。 谛听好容易被谢明望给劝住,红着眼睛捏着拳头说道:“我家公子不会死!” 谢明望哄他:“当然当然!好孩子,他是个粗人,你知道,江湖人么........这嘴就跟没门的一样,你别生气......去倒杯水,沾湿帕子放在你家公子唇上,不然就渴死啦!” 第九十七章 一百个胆子” 谢明望考虑的很是全面,其实这三日的诊治来说,顾悦行也是看出来,其实络央的医术在谢明望之上。()虽然络央年轻,可是人间界的医术肯定是日益精进和深入的。谢明望的医术如果没有在入世之后自我提升或者和新出同门交流,那么就会止步于他离开人间界的那一年的造诣。而络央入世晚,可是她经手和学习的医典内容早就把谢明望当年的那套甩得远远。 但是要说周全这一切,包括安抚谛听那个少年,还是得靠着谢明望的。 所以,顾悦行不懂,那什么醉逍遥还是醉蓬莱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处?一个神官,医术高明仁心仁术当然很好,可是何必要断情绝爱呢?那个她的师父没有遇到良缘,怎么就如此极端地让其他人陪着她一起看破红尘? 顾悦行心中不忿:“自己运气不好,连着徒弟连遇到这个运气的机会都给抹杀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和谢明望站在同一个阵营,心中也连着跳骂两句:“老巫婆!老巫婆!” 气归气,一个成熟的武林盟主的标志就在于他气完之后立刻觉得自己幼稚。 然后顾悦行又想到,当时在槐安城中,还化名为陌白衣的赵某南星初见络央,那样的态度,莫非也是因为那个.......的缘故? *** 这个问题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因为赵某南星醒了。 在昏迷第二日的时候赵某南星的体温就已经开始恢复正常了,他的手脚连着三日都被谛听勤勤恳恳的用浸了艾草和龙葵的的热帕子擦拭,终于变得又温又软。 就在谛听发现他终于可以再一次把赵某南星的手脚焐热的时候,谛听又落泪了。那个小仙娥,现在被他取名叫小木头的傀儡,有模有样的用给赵某南星擦过脚的毛巾给他拭泪,顾悦行刚刚进来轮班,就看到谛听正“闹别扭”一般的,把人家小仙娥的好意给拽了下来丢水盆里。 顾悦行看着水盆旁边溅出的水花,不由得摇摇头:“你这孩子,怎么好好的和个小傀儡置气呢?” 说着就要拧干毛巾熟练的往赵某南星脸上朝华,被谛听一把拦下,谛听红着眼睛,但是明显情绪是高兴的,抢过顾悦行手上的毛巾,连同水盆都端走了。 跟着的小仙娥也颠颠地跟了上去。小仙娥还不会说话,长着关着兔子的嘴巴对着谛听,好像要和他说什么,谛听没理会,一人一个小木头,拐个弯就不见了。 顾悦行偏着头,看了一眼门外,此刻夕阳西落,这间屋子有些西晒,其实并不算是上宾的客房,但是络央偏偏就挑的这件。赵某南星的床也特意挪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夕阳最后的余晖正好可以透过敞开的门窗把这张床罩住。但是正午的太阳却一点也不会有。 谛听这个少年听谢明望说,是赵某南星的护卫。他不叫谛听,“谛听”是个职位,任何人,只要成为赵某南星身边的护卫,他或者她,就是谛听。据说上一任的谛听是个年轻人,年岁大概是现在赵某南星这个时候,而当时的赵某南星,才十五岁,正是谛听的年纪。 顾悦行心想:这倒是反过来了,也辛苦这个小小谛听了。 这个谛听明显不是照顾人的料,谛听是个神兽,佛经故事中地藏菩萨脚下趴着的通灵之兽。谛听集群兽之像于一体,有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可听过听来辨认世间万物,善听人心。 而赵某南星身边的谛听,就是起这个作用。据说这个少年不是一般的耳聪目明,别说窃窃私语瞒不过,即便是远远交头接耳,也可以通过读唇语动作来看明白对方沟通的内容。而且记忆力极其可怕,监听东窗之声,可以一字不差的传达,甚至包括中间的咳嗽、清嗓,无用的嘀咕,身边草丛中蟋蟀的低语,都一字不差传达。 知道这些的顾悦行十分的吃惊,道:“怎么传达?难道是以京中擅口技者的本事来?” 谢明望:“.......” 谢明望没再理会他。 今夜轮到他守夜,谢明望说只要赵某南星的身体没有冷下去就不用吵醒他。然后就打着瞌睡睡了,沐浴夕阳的那种。 半夜时分,赵某南星醒了。 他稍微动了动手指就惊醒了顾悦行,顾悦行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一脸疲倦却带着笑意的赵某南星,赵某南星说:“顾盟主好生警觉,真是风吹草动都躲不过顾盟主的耳朵。” 顾悦行揉揉眼睛,笑眯眯道:“那,依照大人所见,是我的耳力好呢?还是你家谛听更胜一筹?” 顾悦行按照络央嘱咐,只要赵某南星醒了,就先别忙着给他吃东西,可以先喂一块糖。那糖是加了桔子的汁水一同熬煮的,又酸又甜,可以刺激病人分泌唾液缓和口渴的症状,甜味又可以补充一些消失的力气。 嘴里含着糖块的赵某南星说话含含糊糊,声音又低,不过顾悦行耳力好呀,所以依旧听得清清楚楚:“谛听从来都是天赋者。” 顾悦行也丢了一粒糖块进嘴里,酸的他忍不住皱眉,他龇牙咧嘴:“你上一任的谛听也是如此吗?” 赵某南星很虚弱,依然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有问必答的赵某南星给了顾悦行无形的鼓励,顾悦行好奇劲上来,问道:“那上一任谛听,不是更加老练一些么?怎么换成了个孩子?这孩子也太小了......你一出事,他就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哭的悠,是个木头,都心软了。” 顾悦行没夸张,自从谛听那一晚上搂着小仙娥的傀儡一通大哭之后,那小仙娥都下不了嘴咬他了。这不就是哭的木头人都心软了? 赵某南星不知道这一段,眼睛略微垂下,偏头,看了看房门方向,问了一个另外的问题:“这里是哪里?似乎不是驿馆?” “你都昏迷了三天了,若是还在驿馆,那太守就应该上吊了......”顾悦行回答他,“我们现在已经离开了槐安了,在槐安大概八十里外的一个大城,叫青果。这名字真有意思。以果实作为城名的,是个大城,以树命名的,偏偏就是个小城。” 赵某南星皱眉:“我忽然不告而别,那太守本来不上吊,现在也要吓得上吊了。” 顾悦行安慰他:“当时谛听出去了一会,然后带了个东西回来,好像是个手令,我是不参合你们朝堂的事情,但是谢明望看了,他就说,槐安城有人接手了,然后有你的护卫,要护送我们离开。” “接手的是谁?” “说来也是巧了,你当时不是用的那个小君侯的名义来这里么?来的就是那个小君侯,叫雁展颜,好像才十八岁。靠谱吗?——嗨,我问这个干嘛?我想来不理会朝廷的事情的。” ——若是当真如此,怎么就揣上那烫手的艾子书呢?顾悦行不提,他也没忘这一出。赵某南星对于江湖、坊间、朝堂三界了如指掌。自然知道顾悦行怀中艾子书上所书为何。 不过既然孟百川跑了,那就.......跑了呗? 顾悦行眨眨眼,还没来得及斟酌一句,就又被塞了一颗糖块,这一回的,是偏甜的。但是鼻子却大事不妙一般的闻到了十分可怕的味道。 顾悦行一弯腰,从脚边提溜上来一个用棉布包的严严实实的篮子,篮子里有两个小罐,其中一罐倒出来一股黑色的可疑液体。顾悦行似乎也有同感一般的屏住了呼吸。 赵某南星刚刚转醒,又要晕过去:“顾盟主......谋害无辜百姓.....可是重罪。” 顾悦行轻笑:“什么谋害百姓,你明明是朝廷命官,皇亲贵胄。我谋害你,那是满门抄斩。” “......”赵某南星沉默,似乎被顾悦行的坦率和视死如归震撼到,“那顾盟主,还不速速手下留情?” 顾悦行笑眯眯的:“我可是盟主,盟主这种存在,上得刀山下了火海,弑君篡位什么的也不是不敢,更何况是谋害个王爷?” 闻听此言,赵某南星脸色又是一瞬苍白,随机,他又道:“那既然要挑战,顾盟主可以试试弑君......我保证,我不会供出来顾盟主,让顾盟主可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顾悦行舀起来一勺汤药,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啧啧,王爷好大的胸襟!怪不得朝中人人都说南临王爷狼子野心,名着说是=辅助幼帝政权,其实是明着稳固自己的势力,不然如今陛下已经长成,南临王却迟迟不肯交权......啧啧啧,果然果然......王爷,心怀天下呀。” 顾悦行的表情十分想要投毒,而且那一碗散发着古怪味道的东西,令人无法下咽。 见赵某南星死活不肯张嘴,顾悦行又换了策略,开始连哄带骗:“这是谢明望,你家谢师叔做的,加了十分之多的蛇胆,说是以形补形,你不是那正好中在了心脉么?就弄了这个。” 赵某南星坚决**,道:“人间界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出过这么可怕的的东西了。何况明明有‘一百个’胆子,为什么要让我喝这么可怕的?” 顾悦行莫名:“什么一百个胆子?” 赵某南星道:“一百个胆子,一味以一百个蛇胆浓缩的药丸,黄豆那么大,可生吞而下,因为每一粒都用了一百个蛇胆,所以叫一百个胆子。” 除此之外,还有十个胆子,二十个胆子,三十个,四十个,五十个...... 不管是哪一个,都不需要喝下去这么可怕的汤药。 还有这种好东西? 顾悦行眼珠子转了转,决定再努力一把:“或许是那药丸的蛇胆老了,不新鲜.......这个是新鲜的,你家小谛听连夜抓的。可厉害了呢。还有那个小木头也帮忙了。” 说到小木头,他又想起了木呦呦,那个被孟百川拐走的小丫头,一想到孟百川,顾悦行就忍不住咬牙切齿。 这幅表情虽然稍纵即逝,但是没有被赵某南星错过。赵某南星坚决不肯喝下这么可怕的东西,如果非要,他愿意现在就咬舌自尽。 顾悦行见他坚决,只好恋恋不舍的把汤药放下了。然后果然掏出了“一百个胆子”。 赵某南星:“.......” 顾悦行起初不知道这个药丸的有趣和神奇,现在知道了,还有点舍不得给赵某南星吃了。他问:“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处?” 蛇胆祛风除湿,清凉明目——他小时候家里的老总管有事没事就给他蒸食蛇胆,说这样眼睛好,长大了亮晶晶,还能解读去痱,他在江湖上讲过很多侠女会喜欢吃蛇胆,毕竟天天风餐露宿,实在是不利于养颜。 但是赵某南星是损伤心脉,用不着吞蛇胆吧?而且如果要吃,也可以如他小时候那样蒸食,犯不着煮成一锅可怕的汤。 赵某南星见逃过一劫,松了一口气,他躺地浑身酸疼,有意要翻个身,却被胸口处传来的刺痛给惊的一个动作做了一半就动不了。 顾悦行帮他垫高了枕头,让他可以半坐起来,说道:“胸口估计还要疼几天.....以形补形真的管用吗?要不然你吃了吧?” 赵某南星见他恋恋不舍的样子,不由得觉得好笑:“聊胜于无罢了。你留着吧。这是好东西,若是以后有谁后天心脉受损,紧急服下,是可以极大的阻止心脉的下一步损伤的。” 赵某南星说:“不是江湖人经常什么比武论剑?我给你一道你来一掌?拍了一巴掌之后就吐血?那个时候吃下去,至少那丹田一口气是撑得住的。” “这东西这么好?”顾悦行的手收回去了一点点。 赵某南星点点头:“这东西对后天心脉受损大有助益,对于我这种,用处不大,我也曾经是人间界弟子,我能不知道么?——这颗最好,是神官给你的吧?” 顾悦行连连点头,然后把那“一百个胆子”塞进了怀里。 同时道:“要我说啊,这人间界的神官和医官就是不同。你看你师叔谢明望,入世多年,是个普通弟子,他只能用蛇胆做出来这么可怕的东西,而神官呢,一出手就是这么个好东西。果然啊,这医术是需要进步的。” 赵某南星忍不住笑:“这一碗,也是神官大人赐的。” 顾悦行一愣:“啊?” 赵某南星又道:“她和我有仇,深仇。” 顾悦行吃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