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将军行》 第1章 逃亡 山卑,古老的森林民族,群山之子,谦卑之人,胡汉混血,风情万种;其佼佼者是慕华山卑,最早建立自己的政权—宴国;其后拓巴山卑崛起,他们走出森林,越过草原,最终于平城建国,国号朔,朔者,初始之意也。(wap..com) 其时,中原之地五胡争霸,汉人政权偏安江南一隅,史称五胡乱华、中原陆沉;其幸,五胡皆尊崇华夏政治文明,纷纷以正统自居。 拓巴山卑登上舞台之时,众多璀璨的明星已经陨落,而他们却在舞台中央一直站到了最后,最终成就大业,统一华夏北地,抚绥中原胡汉百姓,开创南北对峙的局面。 朔国的皇室当然是拓巴氏,而朝中*掌大权的,却有拓巴、宇文、乞伏等各大部族,慕华山卑,也在朔国有自己的遗存。 …… …… …… 寒夜悬孤星,月明山无影,霜染林更静,野旷孤坟新。 寂静的极峰岭,沉默的少年,单薄的衣衫,捧最后一抔黄土,掩在父母坟前;力尽,泪干,家仆尽散,荒野寂然,他疲累至极,酣然卧在了坟前。 梦里殷殷慈母泪,旦夕阴阳两相隔,他一个惊悸,眼前迷漫一片红色的血雨,如一道瑰丽的彩虹。 白日之事,梦中再现。 天色未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将他惊醒,马疾如狂,刀锋如霜! 数月之前,父亲戴罪归家,家中便如恐怖末世,窒息之气如冬日浓云,越压越密;他虽年少,父母守口如瓶,也知惨祸将至。 疾步行至正厅,便见手持长戈、红缨黑盔的羽翎甲士分列两行,钉子般立于庭外,鲜衣怒马,陈兵列甲! 父亲跪于兵阵之中,羽翎卫尉正面无表情宣读圣旨。 他双耳似有雷鸣,未能全部听清,只依稀听见:“奋威将军慕华彦……,里通外族,图谋不轨,……,虽无显迹,其心可诛,……,念其辅朕有年,着有微劳,着其自尽,罪不及家人……。“ 父亲被带至密室,少顷,一名刑官匆匆而出,疾步趋至卫尉面前,双手打躬禀到:“慕华彦已自缢身死,此乃验尸之格,请大人过目。“ 卫尉一语不发,转身便欲离去,却扭头看见了母亲,母亲双眸如水,沉静凄婉,格外美丽。 卫尉挥手,令羽翎校尉带队先回,而后一努嘴,数名恶奴便直扑过来,将他推开,卫尉狞笑着走向母亲。 心中烈焰升腾,他狂怒至极,冲了过去,却被恶奴按翻在地。 母亲将门之妻,从容镇定,从袖中抽出霜豪短刃,横刃于胸,凛然逼视卫尉。 卫尉不屑,伸手便欲夺刀,母亲手腕翻转,向他右腕斜斩下去,恶贼躲之不及,当即皮开肉绽,恶血汩涌,露出森森白骨。 恶贼气急败坏,抽出腰间长刀,举刀一挥,一道血雨闪过,母亲慢慢倒下。 卫尉恨恨出门,抬脚一踢,他眼前白光闪过,脑中只剩下鲜艳的血雨,还有恶贼手腕上森森的刀痕,便昏死过去。 天地尽黑,光明永去,怨毒缠身,杀戾陡起,心底至深至暗之处传来幽渺的声音: 爹娘不在,我何须在? 我若不在,天地何须在? 天地不在,这世间何须在! “啪!” 一声轻响,将他惊醒。 枯枝断裂的声音! 有人靠近! 声音所示之处,是自己按父亲所教,以八卦之型,布于四周的枯枝阵。 少年倏然坐起,运耳默听,辨认前方情形——两人、中等身材、带刀!从左侧道路靠近。 来人也被声音所惊,止步僵立!片刻之后才意识到声音来自于自己脚下,方横刀于后,闪至小径两侧,轻轻靠近,却不防又连连踩断枯枝,将自己行踪、方位明白示于四周。 少年迅速起身,脱下外袍,穿在坟前树干做的墓碑上,然后隐身于树丛之中。 黑衣人快速出现在坟前,见前面跪着少年,似乎毫无防备,相视一点头,右侧黑衣人毫不犹豫,挥刀便斩。 墓碑应声倒下,随即触发机关,两个黑衣人毫无防备,便被从天而降的一张大网裹住,两人连扑带打,又怕被人偷袭,惊慌失措,挥刀互劈。 少年从树丛后闪出,悄悄绕过二人,向远处灯光之处拔腿逃去。 灯光趋近,却隐隐飘来恶犬咆哮之声,少年惊悸止步,寒冷刺骨,饥饿恐怖! 犬吠越来越近,竟直奔自己而来,他浑身紧绷,寒毛倒竖,血液凝住。未及多想,一头恶狼般的猎犬,泼风般现于眼前,獠牙森森,红舌猩猩! 犬中恶棍,西域名品,名曰狼驱!狼驱毫不停留,五步开外便急跃而起,扑向少年,森森白牙直奔他咽喉而去。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少年抬起右腿,从靴子里拔出母亲的霜毫短刃,在犬牙抵住咽喉的瞬间,刺穿了恶犬的脖子。 脑袋被人重重一击,他又晕了过去。 朦胧之间,他又回到温暖的家中,父亲帮他查看伤势,自己在母亲怀里,他委屈大哭,责怪父母为何不要自己,父母不语,只看着他笑,笑容却越来越远,越来越幻,缓缓离他而去。 “你喝水!”好似母亲的声音,他以为还在梦境,嘴唇却尝到了甘甜的清水,他贪婪喝下一大口,然后睁开沉重的眼皮;便看见了世上最美的眼睛,如母亲那样的眼睛,似一池春水,清澈明净,却装着日月星辰。 少年眼中的愤怒和怨毒逐渐消融,仿佛烈日暖阳,融进了冰山最深的裂隙,他心中重新浮现光明,但有这双眼睛,便再不会失去光明! 双手反剪,他被绑于立木之上,立木四周,是一个宽大的校场;一个小姑娘,个头比他还低,正踮着脚,双手举碗喂自己喝水,他一饮而尽。 一名管家小心护着小姑娘,嘴里劝道:“小姐,这人杀了公子的狼驱,不用理会他。” 小姑娘不为所动,待少年喝完水,便微笑着看他;一名年纪稍大的少年公子,便走过来拉她。 “住手!”公子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一名中年人骑着高头骏马,现于他们身后,眉眼方正,气宇轩昂。一队黑衣护卫环伺在侧,警觉地看着少年和四周,沉默肃立,训练有素。 “我已看多时,分明是恶犬伤人于前,少年自卫于后,何故欺人?须知懦者欺弱,而后自欺,强者欺敌,方可欺天下!” “但有一剑在手,未知谁为弱小。”少年虽被捆绑,却毫不示弱。 中年人颇感意外,却并不多言,只是厉声吩咐:“松绑,带他进帐,与他肉糜粥。” 说完,他便下马,径自走向校场边巨大的帐篷,小姑娘一路蹦跳赶上中年人,牵着他的手说:“阿爹,他真好看!” 此刻天已透亮,阳光抚慰之下,苍翠的极峰岭,清新如洗,湛蓝的天空,纤云不染,树梢的残雪,丝丝融化,滴答落下。 大帐内,巨烛未熄,火塘中,火焰正炽,少年喝完一碗粥,徐徐问道:“可续否?” 见中年人点头,管家便端碗准备退出再盛,少年又道:“若有肉饼,也请赐一二。” 不是命令,不是恳求,而是吩咐! 中年人愈觉惊奇,便打量了一下少年,果如女儿所言,修眉深目,挺鼻薄唇,只是清秀的脸庞,没有一丝红晕。 他心中一动,似曾相识。 慕华彦!此必慕华彦之子,因何现身于此呢? 见对方打量自己,少年略一颔首,说道:“谢大人赏粥。” 恰管家进来,一边布食物于他面前,一边呵斥:“这是宇文大人,当朝司徒。” 此人正是当朝司徒宇文化成,位列三公,那位公子,便是他的长子宇文豹,小姑娘便是爱女宇文燕。 此番郊猎,不意遇上此事。 少年见又是一碗粥,还有一块烤羊腿,也不说话,开始喝粥,宇文燕闻见肉香,从中年人怀里跑出,坐到少年身边,说:“我也要吃。” 少年抽出靴中短刀,刀刃向内,割下一块好肉,递给她,再割下一块,矜持却毫不迟疑地吃起来。 待他吃饱,宇文化成便问:“你是何人?因何来此?” 少年犹豫了一下,才徐徐说到:“我叫段文锦,来自南边,父母死于恶病,文锦无奈,将他们葬于荒野,不意错杀公子爱犬。” 校场外突然嘈杂一片,似乎有人要硬闯进来,护卫入帐禀报:“有人搜寻逃奴至此,要进帐搜查。” 宇文化成看了看少年,少年心中咚咚直跳,脸上略显恐慌;他沉吟了一下,便转身吩咐:“告诉他们,这里没有逃奴。” 护卫喏喏退出,少顷复又返回,嗫嚅道:“他们有执金吾随行,要硬闯大帐。” 宇文化成怒极,却沉声说道:“擂鼓,摆仪仗!” 卫尉府管家带着执金吾,正洋洋得意硬往里闯,嘴里骂道:“死畜牲!明明有人看见这死畜牲逃了进来,为何不让我们搜查?咱们有执金吾衙门牌票,休说一顶帐篷,就是王爷府,直进直出。” 护卫双臂抱胸,结成一排,将他挤在院外,管家一挥手,执金吾便要硬闯。 忽然三声鼓响,声震荒野,林鸟惊飞,困兽群奔,众人惊惧不已,便见两行黑衣护卫墨线般从帐内激射而出,趋步至院门前,挺胸肃立,手按腰刀,怒目而视。 宇文化成踱着方步,带领众人从帐内徐徐走出,逃跑的少年,赫然在列,来到管家面前。 “你抓逃奴?” “是,司徒大人,这死畜牲昨夜杀了府中两名护卫。”管家被他气势震慑,小心答道。 “逃奴何名?因何逃走?” “这!”管家语塞。 “我帐中之人均在于此,你若能叫出逃奴之名,便可带走。” 管家无语,犹豫地看着少年,少年也仇恨地看着他,认出了他便是昨日在自己家,率众行凶的恶奴。 管家踌躇不已,若说出少年名字,他却不是逃奴,若随便说出一奴隶之名,又不是眼前少年。思忖片刻,只好悻悻说道:“下人误报,打扰司徒大人,在下告辞。” 宇文化成冷笑:“如此无礼,就想一走了之,何其便宜,来人,给我掌嘴。” 两名黑衣护卫不由分说,抓住管家,左右开弓便是几记暴雷般的耳光,管家顿时脑袋嗡嗡作响,双颊红肿,嘴角血出,本已硕大的头颅,又大了一号。 宇文化成挥手止住,回头对自己管家道:”回城!“ 他虽是文官,驭下极严,向来言不二语,不移时,众人便行进于回城的驿道之上。 行至一处山腰,隐隐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震得大地轻轻颤动,众人心下骇然,胯下坐骑也骚动不安,宇文燕和宇文豹共骑,脸色煞白,只紧紧抱住阿哥。 宇文化成面色平静,催马急行几步,转过山腰,立于道旁开阔之处,众人也都催马快行,立于他身后。 少年抬眼望去,便见山腰之阳,一队羽翎甲士泼风般疾驰而来,黑盔黑甲,红缨红袍,手执长戈,长戈上飘的却不是红缨,而是红色的缎带。 山路蜿蜒,军不成阵,长戈却笔直向上,矛尖阳光齐映,灿烂如雪。 寒气森森,萧萧如林,高马重甲,滚滚而行。 马蹄落地之声,有如鼓声指引。 领军校尉已认出宇文化成,驭马闪至路边,左手成掌,向前平伸,示意队伍继续前行。继而面向宇文化成,右手平胸,低头施礼:“司徒大人,在下重甲在身,恕不能全礼。” 少年细看,正是昨日扈从卫尉宣旨的羽翎校尉,不禁抽了一口凉气。 宇文化成右手虚扶:“是乞伏如之,你军务在身,何须客气,这就要去边关吗?” “是,太子殿下虎符调兵,皇上命在下率两千羽翎护卫太子中军,在下不敢停留。” “大人此番必定助太子殿下旗开得胜!” “谢司徒大人吉言,在下告辞。”话未说完,已掉转马头,鲜衣似锦,怒马如龙,扬长而去。 少年钦羡不已,脱口说道:“大丈夫当如是!” 宇文化成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催马前行,却对宇文豹说道:“太子聪慧仁孝,英明果决,乃国之基业;此番征讨宴国,已三月有余,今春暖雪化,草木复生,利于我骑兵奔袭,此次调兵,必获全胜。” 众人无语,只催马紧跟。 中午时分,便到了平城,昔日的黄土小镇,已变成氤氲的帝国都城,天圆地方,源远流长,方正巍峨的皇宫,矗立在城市中央,庄重、威严、凛然不可侵犯;依形傍势,以皇宫为中心,辐射一层一层的砖房瓦舍、庭园府院,星罗棋布的街衢,勾勒其间。 越往外,房屋越稀,缀满郁郁葱葱的农田,目力所及之处,远至天边,能看见大片的草原,星星点点的毡房,如白云一般。 转过繁华街巷,来到司徒府邸,宇文燕跳下马背,便招呼少年一同进去,他却踌躇了,虽已无家可归,可此一进去,却福祸未知! 未及多想,宇文化成已经踱步至他身边,厉声喝问:“你究竟何人,如实说来!” 几名护卫不言声将他围在了中间。 第2章 心机 少年怔住,他天分虽高,毕竟年少,宇文化成如此相问,便知已被识破,脸上青红不定。 噗通一声,他忽然跪于地上,哽咽说道:“我确非姓段,不敢辱没先祖,我是慕华彦之子——慕华文锦。”便将昨日情形,和盘讲出,最后悲愤地恳求道:“请司徒大人为文锦做主,严惩奸贼。” 拓巴升! 宇文化成倒吸一口凉气,羽翎卫尉,二皇子表兄,掌管京师防务,品级虽低于自己,地位却举足轻重! 想不到行径如此卑污,竟做禽兽之事。 权衡再三,他幽幽说道:“听我之言,暂且忘了此事也罢。” 慕华文锦年纪虽小,却甚是倔强:“杀人可恕,情理难容,恶贼欺母不成,杀母泄愤,今生今世,我必手刃此贼!”双眸之中,怨毒浸润,杀意升腾。 不待对方回应,他又说道:“何况,我父亲必是被jian人陷害!” 宇文化成忙止住:“噤声,你父亲之罪,是皇上钦定!此话不可再提,我且问你,可否愿意留在我府?我以子侄之礼待你。” “小侄愿意!”慕华文锦即刻答到,似乎怕对方反悔。 宇文化成莞尔一笑,宇文燕却欣喜万分,拉着文锦的手便去。 宇文化成吩咐管家:“元庚,以公子之礼安置。” 他转身踱进大门,走过两进宅院,穿过一道长廊,便来至内宅,走进夫人冯氏房中。 此时朔国建都平城已几十年,山卑虽是胡人,却推崇中原政治文明,习汉字,说汉语,读四书要典,设五经博士。 朝中大姓巨族与汉人通婚更是平常,冯氏端庄美丽,知书达理,虽然作了母亲,依旧风韵独领,正是宇文豹及宇文燕生母。 冯氏听完讲述,却有所忧虑:“你带他回城便是了,何故收于府中,岂不招祸?那拓巴升虽不是皇室,毕竟跟皇族同姓,宇文家岂可比之,不记慕华彦前车之鉴吗?” “有何可怕,皇上已赦其无罪,我何惧之?这文锦品貌不凡,豹儿或许能近朱者赤。”说完,甚觉意犹未尽,他又叹道:“不意慕华彦有子如此!” 冯氏不以为然:“我远远观之,这孩子眼含怨毒,身带杀戾之气,日后必闯大祸。” 宇文化成捻须笑道:“必闯大祸,也或者必成大器,丈夫立世,或为治世之能臣,或为乱世之奸雄。” 还待再说,丫鬟突然进来禀道:“老爷,管家在外面说有要紧事回禀。” 宇文化成虽心中诧异,还是起身走出内宅。 刚到月洞门,元庚劈头便说:“老爷,府中内贼之事,有眉目了。” “住嘴!此地岂能回禀此事!”宇文化成喝止。 元庚低头:“老奴该死,请大人责罚。“ 宇文化成一语不发,径至书房坐了,才问:“说吧,何事?” “照老爷吩咐,我派人跟踪了二管家刘印标,今天刚回来,小兴儿就报告说,看见刘印标跟太尉府管家一处吃酒,吃完后还拿了一大包银子才走。” 宇文化成汗毛倒竖,乞伏仕!果然是这老儿! 他嚯的一下站起身:“密室架炉,带刘印标。” 宇文府内宅向北,穿过之字型回廊,便是精洁的后园,幽闭的密室,却孤立于后园院墙之外,四边无靠,独门无窗,阴冷潮湿,黑暗荒寂,便是白日,也需点上巨烛,房中陈设简陋,只一架人形的炉子,墓碑似的矗立于正中。 刘印标进门还有点微醉,听见“咚”的一声,元庚关上重重的木门,才陡然惊醒,扑通一声跪下。 宇文化成面目狰狞:“刘印标,中午吃酒甚是得意吧,他们有何好处与你?” “禀老爷,小人实实不知老爷说的啥?”刘印标小心翼翼答道。 宇文化成突然青筋暴起,大喝一声:“来人,给我烤熟这狗奴才。” 刘印标跪于地上,头已压得很低,听见这话,咕咚一声便栽倒在地,元庚端起一杯凉茶,泼在他脸上,这才悠悠醒过来。 他脸色苍白,浑身簌簌发抖,眼中死灰一片,颤声说到:“求老爷超生,赏个全尸,我说,我都说。” 自知今日难逃一死,他已经完全清醒,冷汗层出,嗫嚅而语:“两个月前,偶遇太尉府管家,一叙之下,竟然是河间同乡,便常在一处吃酒,后来有一次,他叹息说太尉待其甚厚,却无以为报,甚是羞愧,我一时酒迷了心,刚好看见老爷写的一封密折,就把密折上所说之事跟他讲了,他给了我五百两银子。” “仅此一事?” “仅此一事。” 宇文化成岂肯信之,诈到:“仅此一事,就可灭你老小,若如实招来,尚可留你活命。” 刘印标本已心如死灰,万念俱灭,听他这话,眼中微光重启,又有了求生之欲,嗫嚅了一下,便又说到:“后来他们又以此相威胁,小人无奈,又将老爷跟太子密函往来之事告诉他们了。” 宇文化成心里咯噔一声,仿佛一口砒霜吞进肚里,休说太子,就是私交皇子,也是重罪!居然被这奴才五百两银子便卖了! 思忖片刻,他突然问:“今日收留慕华彦之子,想必也告诉他了。” “还未来得及。” “嗯!” “啊不,小人不敢。” “你去,你今晚便去,告诉他此事。” “老爷饶命,小人不敢。” “不,你去,此事若办好,我饶你一命。” “是是是,奴才今晚就去,谢老爷超生。” 待他走远,宇文化成招手示意元庚进来,吩咐到:“府中必定还有其同伙,你密切关注!” 待元庚走远,他轻轻一拍手,一名黑衣护卫无声飘了进来。 宇文化成阴着脸,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吩咐道:“跟着刘印标,待他事情办完,碎剁了这奴才,抛到野外喂狼。” 护卫不言声打一躬,飘了出去。 稳了一下神,又叹了一口气,宇文化成走出密室,穿过后墙角门,徐徐踱至后园,斜阳余晖之下,后园春日正盛,花开满庭,阳光暖暖地照着,万物懒懒地长着,与世无争,春色自行。 三个少年却生机勃勃地扭打在一起,慕华文锦以一敌二,很快落入下风,脸上、身上已经有了淤青,他却不示弱,不求饶,撇开宇文豹的随从顺儿,只追着宇文豹厮打,很快,宇文豹脸上也见了伤。 从窒闷的密室来至这烟火人间,他心绪渐渐阔朗,便饶有兴致静观,冯氏却施施然赶到,喝止了扭打的少年。 宇文化成颇觉扫兴,见文锦伤处甚多,便斥宇文豹:“因何如此?你说!“ 宇文豹未及开口,文锦却抢先答道:“我三人相约爬树,不慎摔倒,因此有伤。“ 宇文化成挥手斥道:“往后不可如此,仔细了,明日考较你二人兵法。“ 看父亲走远,宇文豹手指文锦:“明日再战!“ 文锦毫不示弱:“我必雪之日之耻。“ 宇文豹又扶他的肩:“今晚且同去吃饭。“ 文锦也左手扶其肩,右手挽着顺儿,一同往饭堂去。 “慕华小儿无礼,伤我豹儿,且当面说谎,何不责之。“冯氏边往回走边嗔怪丈夫。 宇文化成却笑了:“妇人之见!“ “我本妇人,当然妇人之见,愿听大人高见。“冯氏莞尔。 “马无伴不驰,人无敌不立,豹儿顽皮,若与文锦为伴,或能成器。“ 冯氏心里默然,却见丈夫不回内宅,又往书房而去,嗔怪道:“还不回房歇息?“ “明日初一,皇上朝会,必咨之以太子用兵方略,及粮草筹措之事,我当预先谋划。“ 天色未明,繁星尚冷,一弯新月如舫,印在前阶之上,如水银般流淌,宇文化成走出大门,翻身上马,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便打马上朝。 拓巴山卑自森林发源,草原起事,最终定都平城,黄土小镇,变成了际会风云的帝国中心。 群山尽兀,皇宫横出 巍峨宫阙,天安其名 章台肇基,重阁叠云 白玉雕栏,青砖铺地 金龙盘柱,狮蛮飞壁 甲兵陈于天阶,执金戈而耀威仪 披轻铠曰光明,傲天下而决生死 天周皇帝升天安殿,统御群臣。 “众卿!” 众臣三跪九叩之礼毕,皇帝缓缓开口,虽年近半百,却声音清朗,元气充沛:“燕王慕华孤犯我边界,太子率大军征伐,至今胜负未分。今日召尔等朝会,商议前方用兵方略,众卿务必知无不言。” 大殿一片沉寂,众臣不敢轻言,皇帝轻咳一下,缓缓嗯了一声,众臣本已躬下的身子,又纷纷往下矮了半寸。 “慕华博!”皇帝点名道:“你身为参议中郎将,职司用兵方略,因何一言不发,朕前日诛你胞兄,你是否心生怨恨?” “臣岂敢!”慕华博快步走出班列,至大殿中央跪下:“臣一家虽与燕王慕华孤同姓,然臣祖上与慕华孤先祖反目为仇,随后弃暗投明,追随先帝至平城,已几十年。” 他膝行向前,以头抢地:“此次家兄伏诛,吾皇罪不及家人,我慕华一家深感皇上厚德,岂敢心怀不满。臣素来与慕华彦分家另居,疏于劝诫,此乃臣之罪也,臣罪臣知,臣心君知,岂敢自外于皇上。” 战战栗栗,叩头涕泣,又道:“家兄获罪之日,臣便居家自省,于近日边关战事一无所知,因此,臣不敢妄言。” 皇帝盯视许久,方缓缓说道:“倒是朕失了计较,来啊,将近日战报,悉数交给慕华博参详,稍后朕再听你良谋。” 他缓缓扫视大殿,目光带着重重的威压。 “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臣愿亲率大军,至边关征讨,克期荡平燕王,凯旋回朝。”说话者,正是拓巴升! 宇文化成一声叹息:自大轻浮,行为卑污。 果不其然,天周皇帝突然厉声呵斥:“太子无能,非得劳你亲征,是吗?“声音虽轻,却透着窒息的威压。 “臣不敢!“拓巴升噗通跪下,重重磕头:”臣只想为国分忧,不料说错了话,请皇上重重治罪。“ “你住口!“天周帝越发愤怒:”你这是含沙射影,污蔑太子劳师糜饷、拥兵自重,用心何其歹毒;朕与太子父子连心,家国一体,若再离间朕与太子之情,朕即诛之。“ 拓巴升几乎瘫软,唯唯诺诺说道:“臣有罪,请皇上治罪。“ 天周帝鄙视地看了一眼:“起来吧,好好替朕看好京师,便是你的本分。“ 说完,便目视太尉,乞伏仕早已深思熟虑:“太子英明睿智,克期荡平燕王,应不在话下,然慕华孤老奸巨猾,一生征战,麾下兵盛将勇,不可轻敌。吾皇英明天纵,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当每日指示详明,令缇骑飞马传谕太子,可期速胜,如此,何愁边患不靖。“ “万万不可!“宇文化成朗声反对,自己都吓了一跳:”皇上,边关距京师千里之遥,战场情势瞬息万变,切不可遥控指示,应授太子临机决断之权。“ “哦,宇文爱卿有何妙策?“皇帝若有所思。 “一则保障粮草供应,军中有粮,军心不慌;二则皇上可密谕太子,令其鼓三军之气,周密曲划,宁可缓图,不可冒进。” “司徒大人所言当然是万全之策,然而保障粮草供应何其难也!我军粮道千里之遥,运军粮一担,途中损耗十担,且民夫徭役之艰,实已不堪重负。”言罢,乞伏仕长叹一声。 皇帝站起身,在殿中缓缓踱了几步,却突然走向慕华博:“你思之良久,可有良策?” 第3章 大捷 听皇帝问话,慕华博忙放下厚厚一摞战报,朗声回道:“回皇上,臣以为司徒大人与太尉大人均言之有理。” “废话!”皇帝喝斥。 “臣岂敢敷衍皇上,臣当下所虑者,乃我军屯粮之所。“慕华博思虑甚深,未听出皇帝不满之意,蹙眉说到。 “嗯!“天周帝陡起警觉:“你且细细说来。” “是,皇上且看,我军屯粮之地距敌近,而距我远,且守军不足五千,敌若遣一上将,一昼夜可至,则我军粮库危也,如此,则官渡之战重现也。” “你确定?”皇帝急切问到,殿中诸臣也大吃一惊。 “臣确定,臣少时曾随家兄游历,去过此地,太子与荡寇将军拓巴忍选中此地,大概是相中此地干燥,粮食不易霉变,故设粮库于此。” “霉变也强过被敌掠去,昏聩!”皇帝大怒。 “臣不敢!”慕华博赶紧将头一低。 “朕不是说你,拓巴忍?朕没记错的话,他是你胞兄?”天周帝看向拓巴升。 “是,是臣胞兄。”拓巴升边说边阴冷地看了一眼慕华博。 “庸臣误国!”天周帝勃然大怒:“乞伏仕!” “臣在!” “速遣缇骑,前往军中,将拓巴忍就地免职!令太子火速移屯粮库,迫不得已,放火烧掉!” “臣领旨。”乞伏仕喏喏连声。 “皇上息怒!”慕华博情知得罪拓巴升一家,祸不可测,赶紧弥补:“拓巴忍也是一番好意,若此时搬动粮库,非同小可。” “为何?”天周帝语带威压。 “慕华孤用兵极重粮道,且疑心甚重,他之所以发现我军破绽却引而不发,必是疑心我以粮库为饵,诱而歼之;若我军移粮,正去其疑,他必击我粮库,夺我粮草。” 皇帝脸色越来越凝重,缓缓问到:“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移军就粮!“ 慕华博毫不迟疑:“我暗中将大军移至粮库左近设伏,却于现有屯兵之所,示敌以按兵不动之象,日夜操习,更鼓不断,炊灶不减。慕华孤虽然老谋深算,却见利必取!臣料不出旬日,他必按捺不住,遣军劫粮,我正以设伏之兵破之。” “此计大妙,臣愿前往军中,助太子以慕华博之计。”乞伏仕率先赞许。 皇帝脸色霁和,却问宇文化成:“宇文司徒以为如何?” 宇文化成微笑道:“陛下,臣以为,慕华博应是最佳人选。” 天周帝呵呵大笑:“朕也以为非他莫属!慕华博,你可愿往?” “臣愿往,自古王命刻不容缓,臣今晚便动身,会同拓巴忍,共助太子。” “如此甚好,众卿,散朝吧。” “皇上,臣尚有秘事相奏。”乞伏仕赶忙说。 “哦”天周帝看了他一眼:“随朕去御花园走走吧。” 皇宫之中,甲士如林,天周放眼瞧之,但见任何方位,目力之内,必有十名甲士紧随,满意地点了点头,缓缓向御花园走去。 乞伏仕弯腰跟于皇帝身侧,边走边感慨:“慕华博真是奇才,若非慕华一族,必为我大朔社稷之栋梁!” 天周帝止步,回头,警觉道:“诛杀慕华彦,朕之本意,是为震慑慕华氏一家,不要以为我与宴国开战,便心生幻想,妄图异动。慕华彦被杀,朕有迫不得已之情,其妻为夫殉节,想不到我胡人,也有如此节烈之女!“ 乞伏仕心中一寒,连忙道:“臣遵旨。“稍作停顿,又说:“然宇文司徒不请圣意,私藏慕华彦之子,实有欺君之嫌。“ 天周帝哈哈大笑:“卿之耳目好快,宇文司徒昨夜已将此事奏朕,何来欺君之说。“ 乞伏仕暗咽一口唾沫:“老臣孟浪。“ “何来孟浪,心中所想,明白示君,此忠臣也。“ 乞伏仕私见皇帝,本意欲奏宇文化成私交太子之事,见此情景,只好作罢,便道:皇上若无他事,老臣告退。“ 乞伏仕出宫,拓巴升已等候多时,便一起踱步徐行。 拓巴升叹了一口气,问道:“太尉何不举发太子私交宇文化成之事?“ “宇文司徒谋略深厚,事事先行一步,若他已禀知皇上,我等岂不自讨没趣。“乞伏仕叹了一口气,又道:“可惜,我之喉舌刘印标,昨晚惨死于宇文化成之手。“ 拓巴升双手微颤:“太尉何以知之?“ “刘印标,浅喉耳!“乞伏仕微笑到。 拓巴升眉心一挑:“想必太尉尚有深喉藏于宇文府中?“ “有何怪哉,你我府中,皇宫大内,无处不喉舌,至亲如枕边人,未必非他人之喉舌。“ 拓巴升陡然汗毛倒竖,心跳不已。 转过皇宫拐角,宇文化成偶遇慕华博,慕华博在马上双手一拱:“谢大人收留侄儿文锦。” 宇文化成大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与慕华彦同朝为臣多年,虽有政见不同之时,却有惺惺相惜之意。慕华大人不怨老夫推荐你前去边关吧?” “博谢之不及,我此时留在京师,便有累卵之危,边关虽险,却是容身之地,何来怨恨?” “慕华大人见识不凡,此去边关,辅佐太子,自有出头之日,好自为之吧!” “司徒厚恩,博没齿不忘,就此告辞。”言罢,打马扬鞭而去。 宇文化成不再言语,打马回府,却见宇文豹与慕华文锦,一人持刀,一人舞剑,正在后园搏杀,宇文燕傻乎乎坐在地上静观,顺儿手持一杆长枪,站在一旁掠阵。 园中繁花似锦,初叶如新,一阵轻风拂过,一片落英缤纷。 宇文化成心绪颇好,颔首微笑,对二人说道:“来我书房,考较你等兵法。” 宇文豹吐了吐舌头,便带着文锦老老实实来到书房。 “《孙子兵法》你已读几遍,可否说出其中精妙之处。“宇文化成劈头问道。 见宇文豹嗫嚅不能语,他又转问文锦:“你呢?“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作何解?“ “用兵之法,切忌拘泥兵书,而应因时、因地、因人、因事而异,方可百战百胜。“文锦朗声说到。 宇文化成深叹一口气,对文锦道:“愿你以后能多与豹儿讲解心得。“ “此何须大人吩咐,文锦与豹兄此后朝夕共处,自当同进同退,豹兄虽不喜文,却酷爱弄武,且心地仁厚,有兄长之风,此皆文锦所短,自当以豹兄为榜样。“ 宇文化成心下甚悦:“你与豹儿同岁,他痴长月份而已,你们兄弟相称,甚慰我心。“言罢,径自去了。 待他走远,宇文豹手指文锦:“今日尚未分出胜负,走,出去再战。“ 宇文化成来到内宅,坐于冯氏身旁,长叹一声;冯氏奉上新茶,诧异问道:“大人为何心事如此之重!“ “皇上明知乞伏仕及拓巴升与二皇子一党,常与太子对立,却听之任之,岂不可疑。“ “有何可疑,二皇子也是皇子,皇上爱之有何不可?“ “我朝祖宗家法,为防后宫干政,向来是‘子贵母死’,太子册封之日,便是其母赐死之时,太子虽受皇上信用,却已无母,二皇子之母鄢氏,正得皇上宠信,岂不令人忧心。” 冯氏默然良久,突然开怀一笑:“豹儿有顺儿为伴,你为何又要弄一个文锦相陪?且处处护着文锦,难不成你不再喜爱豹儿?“ 宇文化成症住,突然醍醐灌顶,竟起身向冯氏一躬:“夫人高见!马无伴不驰,人无敌不立;皇上此举,于太子,设一助跑之敌,于朝廷,维持平衡之力;圣心高远,臣不及万一。“ 寒夜孤星,霜露结阵,虽已初夏,北国的清晨,依旧丝丝寒冷,一支彪彪铁军,无声疾行,人不言声,马不嘶鸣,像一条墨线,疾速前进。 燕王慕华孤屡次打探,朔军粮库防守薄弱;十日之前,更是派出两千轻骑,试探佯攻,朔军并无异动,只是坚守不出,并向中军求援,两日之后,援军方到,宴军顺势撤回。 由此断之,粮库防守之兵,不过五千。 慕华孤下定决心,率兵五千,奇袭劫粮。为保万无一失,二十里之外,其女慕华若颜率兵一万遥相接应。 长途奔袭,贵在出其不意,天色稍明,便到了松峰岭,朔军粮库已触手可及。 慕华孤挥手命停,带领护卫跃马来至高处,仔细打量四周情形,便见极目之处,万壑林海,如洪荒之川,群峰兀立,如孤帆远影。 松峰岭上,祥和宁静,轻风过岚,掠过松涛阵阵,惊起倦鸟偶鸣;山岗有薄雾氤氲,轻纱笼罩之下,一轮红日如常升起,漫天朝霞轻抚大地。 平静如昔。 详虑而决,临机不疑,慕华孤率军快速通过,集结成阵,便命向粮库冲击。 一声鼓响,如爆雷突起,而后鼓阵齐鸣,惊天撼地。 鼓声骤停,岭上突现朔军战阵,遮天蔽日,草木皆兵,旗甲如云,矛戈辉映,旌旗猎猎,寒气森森。 慕华孤心知中计,魂飞魄散,忙下令撤军。 鼓声又起,岭上万箭齐发,鼓响一次,箭雨骤至,鼓声不停响起,箭雨无边无际,无休无止,宴军无处躲藏,成片倒毙。 两支万人重甲骠骑,从岭后闪击而出,兵分两路,一路向内,堵住宴军退路,一路向外,阻截援军来路。 慕华孤心胆俱裂:朔军之势,已不是击溃,而是要斩杀自己,他迅速下令,收缩阵型,苦守待援。 两万步卒,坚矛重盾,从四面林中汩汩涌出,将宴军团团困住,盾牌平胸,长矛外刺,不疾不徐,前仆后继,向宴军滚滚压来。 压至一箭之地,阵型突变,演成八卦方阵,卦阵之间,留出通道,可容两骑重甲通行。 岭上鼓声再起,慕华孤抬眼望去,高高的纛旗之下,赫然站着朔国太子,太子下首,赤膊擂鼓者,竟是慕华博。 慕华孤目眦尽裂,双目红赤,却无可奈何,虽近在咫尺,却无能为力。 鼓声骤停,战马奔腾,卦阵之后,烟尘冲天而起,数列重甲铁骑,从方阵之间,旋风般卷入宴军阵列。 狂浪击沙,风摧叶下。 重甲突袭之下,宴军纷纷坠马,朔军步卒随即挥戈直入,斩杀落马宴军。 朔军轮番冲锋,无休无止,宴军阵型如刀削果皮,被层层剥之,难以为继。 重鼓之声冲天而起,朔军重骑层层集结,蓄势待发,便欲直透核心,斩杀慕华孤。 形势危如累卵。 援军早已杀到,但被堵于外围,无有寸进,宴军性命不顾,交替冲锋,不惜以人肉马尸,铺路来援;无奈朔军好似杀之不绝,宴军冲透一阵,立时便有后阵补之,从晨至昏,未有尺寸之进。 慕华孤被宴军护于核心,与援军已能鼓声呼应,但殷殷期盼之下,援军毫无进展。 他心如死灰,长叹一声,如此下去,不到天黑,自己便将作阶下之囚,为了帝皇的尊严,他只能选择自尽。 悲愤之间,一彪宴军铁骑旋风般冲杀而来,像一支楔子,死死顶入朔军战阵,为首英姿小将,手执长枪,上下翻飞,所过之处,如风压麦苗,朔军纷纷伏倒。 慕华若离率三千铁翎甲士,斩阵而来! 慕华孤心中稍安,透出一口长气:但有铁翎甲士,天下无有不破之阵! 楔子越顶越细,却毫不犹豫,向前挺进,被围宴军立即兵分两路,一路断后,一路护着慕华孤,死命向援军靠拢。 慕华博见状,于山上摇动旗帜,指挥变阵,合围慕华若离。 铁翎甲士却有如异世恶灵,无思无虑,无物无己,拍马便冲,遇敌即斩;士卒坠马之后,便杀马叠尸,结尸为阵,绕阵搏杀,死战不退。 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誓死护卫陛下! 全军效死,透阵会师,又扭头向外,从朔军缝隙之中,硬挤了出去。 慕华孤回首,身后全军覆没! 自己身被重创,几乎不能独骑,他悲愤泣血,指天起誓:“朔国太子!慕华博!异日我必以今日之道,灭你二人!” 边关战事,牵动大朔朝局,前线兵法战阵,生死一瞬,朝堂暗流涌动,心机如针。 一骑绝尘,边关报捷,暗流汹涌,戛然而止。 天周帝龙颜大悦,命大赦天下。 太子凯旋,百官郊迎十里。 太子入城,用皇帝仪仗。 慕华博劳苦功高,封安东侯。 拓巴忍辅助得力,将功补过,免于治罪。 宇文化成看着皇帝诏书,满心疑惑,太子用皇帝仪仗,地位稳固;慕华博居功甚伟,却只赏爵位,不升官职,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乞伏仕至嘱拓巴升,务必蛰伏,一年之内,不得联络二皇子。 第4章 煮酒 栀子花又开,青梅煮酒来,精洁的后园,仿佛一幅淡墨山水画。(wap..com) 依墙傍势,错落有致,栽种一圈松、竹、梅,偶有仙鹤翩起翩落,起则直上松枝,落则闲庭信步。 园子正中,一支香炉正焚起袅袅青烟,淡淡香气如深山隐士,虽无盛名,却一见忘俗。 园中偏北,是一株硕大的香樟树,婷婷如杆,修修如盖,枝叶繁密,遮天蔽日。 未及午时,冯氏带着宇文燕,于府中后园指挥仆妇,在香樟树下洗青梅,摆碳炉,搬窖酒,专等宇文化成下朝,便可煮酒品茗。 自慕华文锦来宇文府,府中已是第六年青梅煮酒。 宇文燕却意兴阑珊:死锦郎!跟着哥哥游历寻猎,已有月余,归期无期,娘煮青梅有爹饮,我却煮给谁? 往年今日此园中,锦郎必与哥哥饮酒击剑,英姿勃发,何等欢乐,她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不禁痴了。 “夫人,公子他们回来了!“一个小厮快步跑来禀到:”此时已到营柳巷,片刻即回。“ 冯氏未及回话,宇文燕丢下手中青梅,已是疾步向外跑去,冯氏一声断喝:“站住,姑娘家家,不会好好走路吗?“ 宇文燕无奈放慢脚步,待转过回廊,复又趋步疾走。 大门之外,三名英姿少年,高头骏马,迎风背阳,徐徐而来。 中间一人,长巾束发、羽带飘飞、却眉目传情看着自己,正是晨思暮念的慕华文锦,比之儿时,已是宽肩秀背、束腰长腿,唯修眉深目、挺鼻薄唇,依稀尚有儿时模样。 待三人下马,她快步上前,抬腿一脚,轻踢文锦:“死锦郎,为何今日才归。“ 文锦双眸含笑,温语言道:“今日煮酒,今日赶回,未为晚也。“ “阿爹不在,拽什么文,哎呀,肩上如何有抓痕?”宇文燕仿佛发现了惊天秘密。 文锦低头看肩:“猎虎时,不慎被虎爪所伤。” “休得胡言,必是在外调戏女子,被人抓伤罢?”宇文燕满脸狐疑,却俏笑问道。 文锦哭笑不得:“野山孤岭,何来女子?我与兄长朝夕共处,他可为证。” “我不管,必告知阿爹。”宇文燕将头一扭。 宇文豹边走边听,极不耐烦,训斥道:“燕子,不可生事,父亲下朝了吗?“随手将马缰扔给顺儿。 “自己看去。”宇文燕不屑一顾,转身跑进大门。 宇文豹也不理会,带着文锦径往后园而去。 冯氏端坐桌前,二人躬身施礼,也在桌前坐下,顺儿拴马回来,便在一旁侍立。 宇文燕却从房中拿出药酒,用绢帕沾酒给文锦擦拭伤处,冯氏才发现他肩上有伤,惊问道:“因何负伤?” “大英雄,打老虎,被虎抓伤的。”宇文燕满脸揶揄。 “啊!你三人合力,为何只你受伤?”冯氏不解。 “娘,我三人相约,既已年满十八,便一人猎一猛兽,不可借他人之力,我杀一熊,顺儿擒一巨蟒,锦郎别处心裁,非得猎一猛虎。”宇文豹微笑说到。 “壮志可嘉!” 回廊传来宇文化成的声音:“你三人立此异志,不愧山卑豪男,锦郎为何非虎不猎?” “大人。”文锦起身施礼:“我知夫人素有天凉寒腿之恙,便欲杀虎谋皮,与夫人暖腿,天幸果得之。”说罢,他从囊中取出一只斑斓虎皮:“待稍作鞣制,夫人今秋便可用也。” 冯氏眼眶微红,眼中湿润:“锦儿有心了,却害你肩上受伤,我于心何忍?” “区区小伤,何足挂齿,夫人何须不安。”文锦含笑说道。 宇文化成也甚是感动,却不说话,只拿过虎皮细看,良久,惊叹道:“难得,这虎皮浑然一体,从下颌至腹部,竟是一剑剖开,你剑法竟如此了得!” 宇文豹哈哈大笑:“阿爹说笑了,锦郎为取完整虎皮,竟不用剑,而使随身短刃,贴身近搏,只从老虎咽喉下刀,一刀毙命,不如此,何来完整虎皮?不如此,何来锦郎肩伤?” 宇文化成心下骇异,惊叹文锦胆大心细,有谋有勇。 恰宇文燕擦拭完毕,用手将文锦一推:“逞能!若葬身于虎口,真成死锦郎也。” 宇文化成呵斥道:“休得胡言!” 宇文燕丝毫不惧:“我本胡人,自然胡言。“ 宇文化成竟被噎住,无可奈何。 此时壶中青梅微红,恰到品用之时,元庚便盛出五杯,置于众人面前,又布上菜肴,宇文化成便命开席。 “一走旬日,必有感慨,说来听听。”宇文化成先问宇文豹。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宇文豹知他必有此问,早有准备。 宇文化成捻须而笑:“此我山卑民谣,用于此处,倒也合适,文锦必有佳句。” “天地辽阔,碧草清波,林海茫茫,清风荡漾,我大朔江山,竟如此多娇。”文锦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说完,直视宇文燕。 宇文燕素来蛮横,竟被他看得绯红了脸,却仰头与他对视。 “甚好!”宇文化成叹道:“我等共饮一杯。” 宇文豹却突然说道:“顺儿过来,我们同饮。” 宇文化成也道:“也好,你们同满十八,汉人习俗,行弱冠之礼,我山卑无此礼仪,不意尔等做出如此豪壮之举,甚慰我心。” 顺儿便行至桌旁,举杯与众人共饮。 宇文化成却问:“你如何擒一巨蟒,不嫌腌臜吗?” “我没想那许多,巨蟒出没,我想蛇胆明目,正好取之泡酒,给老爷夫人饮用。” 宇文化成哈哈大笑:“我成酒囊饭袋了,再赏他一杯酒。” 文锦也开怀一笑:“此番外出,顺儿荒野寻踪之术非同小可,识粪*而知野物品种、体型、远近、方位,若非他相助,我岂能得此猛虎。” 宇文燕眼波含笑,嘴角带俏,笑骂文锦:“死锦郎,我们吃饭呐,你说什么粪*。” 众人哈哈大笑,冯氏也不住莞尔。 文锦见她巧笑如倩,美目如盼,虽在骂自己,却似嗔非嗔,欲笑未笑,不禁也是痴了。 酒过三巡,宇文化成问:“今日尚能舞剑否?” 宇文豹早已按捺不住,起身除去袍服:“有何不能。“ 言罢,拿出一把镔铁长刀,就于园中舞将起来,但见挥舞之间,风声萧萧,刀锋吟吟,便似劲风虽疾,却也追之不及。 忽然,他挺刀疾步向前,冲向一棵长竹,待至竹前,却收刀向后,刀柄向前,刀刃掠过长竹的一瞬,拧身一拉,人既转身,长竹落地,刀口平整如切。 “好一式泼风刀法!”文锦忘神,脱口赞道。 “赏酒!”宇文化成开怀大笑。 宇文燕从庭中捧出文锦的长剑,双手扔给他:“锦郎,接剑!” 文锦单手接过,徐徐拔剑,宝剑出鞘之势,如囚龙脱困,他却是缓缓起舞,如胸中吟诗,以剑和之,恰似公瑾当年。 剑却越来越快,如吟诗至高亢之处,瞬间人已不见,只剩白茫茫一片剑雪,剑尖划过之处,隐隐有雾气氤氲,便似剑过云开,水化雾解。 “越影剑!”宇文化成脱口赞道。 忽然,宇文豹兴起,大喝一声:“看刀!” 便挥刀向他斩去,宇文燕一声惊呼,冯氏也陡然坐直了身子。 文锦看得真切,却不躲那刀,竟向宇文豹左侧纵身跃起,待刀劈近,左手反抓刀背,顺势荡至他身后,右手运剑如托泰山,对准宇文豹后颈直刺下去,剑气裹着雾气,瞬间便要透颈而出。 却剑走偏锋,从颈旁划过,人即落地,右脚前蹬,靴子刮地,戛然而止。 随后昂然而起,长身玉立。 俯仰之间,朗星灿目,渊停岳峙。 冯氏一声惊呼,此时方才出口,宇文燕捂眼之手,恰才抬起。 宇文豹哈哈大笑:“锦郎这招‘旋风斩’,可谓炉火纯青。“ 文锦双手一拱:“豹兄配合,恰到好处。“ 宇文化成大喜:“少年英雄,不负今日青梅煮酒,再同饮一杯。“ 饮罢,宇文化成问道:“文锦贤侄,你叔父慕华博多次邀你回府共居,你因何不愿?“ “此间乐,不思归。“文锦笑答。 宇文化成哈哈大笑:“既如此,我意欲收你为义子,你意下如何?“ 文锦大喜,起身拜道:“此文锦之福,但不知夫人可否愿意?“ 冯氏答道:“我早已视你如子。“ 文锦翻身便拜。 冯氏已是泪眼盈盈。 只宇文燕心中一惊,脸色陡变。 文锦吃过晚饭,便将虎皮拿至城中最富盛名的皮匠店鞣制,回来之时,从后门入府,便欲回房读书,刚穿过回廊,突然一声娇斥:“死锦郎,站住!“ 心中一暖,他回头笑道:“此时,你我应以兄妹相称?“ “啪”的一声,脸上*辣,已是着了她一记耳光,随即听到一声喝骂:“一个破义子,有何可喜?” 文锦不解:“这岂不是好事?以后就是一家人。” “谁稀罕跟你一家人,你听说过有兄娶妹的吗?”宇文燕恨恨不已,怒声呵斥。 文锦突然愣住:“这倒未曾想过。” 宇文燕突然抱住他:“锦郎,我怕,怕有一天你离开我。” 文锦轻抚她的头发:“我为何离开,你在,故我在,你在,故我爱;你若不在,我何须在?”眼中满是怜爱之意。 宇文燕仰头看他,眸中如水般浸润,柔声说道:“勿忘今日之誓!” 文锦缓缓点头,轻轻说道:“此生铭记!” 园中婆娑老树,悄悄抚弄月影,夜风掠过,惊起无数杨花,无声无形。 良久,文锦双手扶住她的肩:“放心,我们山卑人没有汉人那许多虚伪礼教,我们毕竟不是亲兄妹,待你年满十八,我必找义父提亲。” “傻瓜,让你叔父上门吧,我也跟娘说一下,我娘疼我,必会答应。” 忽然,她鼻子一翕:“好臭,你这身衣服,怕是有月余未洗了吧,快快回房换衣,我明日给你洗。” 文锦将信将疑,低头举袖,吸气自闻,嘴里辩解:“我们在外之时,日日山泉沐浴,即便衣服不洗,如何便有了异味?”忽然连打几个喷嚏,被一股酸腐之味,震退几步。 宇文燕忍俊不禁,笑得弯了腰:“你三人臭味相投,乐在其中,反而以臭为美。” 文锦已是明白,又补充道:“回府之后,你身上蜜花之香,又掩住了我等异味。”说罢便上前,鼻子前伸,作势要嗅她幽香之气。 宇文燕咯咯直笑,跌足大呼:“还不回房换衣,我帮你洗。” 文锦这才止步,问道:“有丫鬟在,何须你洗?” “外面的袍服当然丫鬟洗,贴身小衣,我帮你洗罢。”宇文燕满不在乎,却微红了脸。 文锦也脸色微红,心中一荡。 第5章 仇人 天色刚明,文锦正于房中早课,宇文化成早朝下值,径自来到他房间,问道:“豹儿何在?” “义父,兄长早饭罢便出去了,必是于外边会朋友。” 宇文化成不悦:“狐朋狗友,鸡鸣狗盗之辈。” 文锦笑道:“义父不可小瞧鸡鸣狗盗之辈,孟尝君便用其成就大事,我看此为豹兄之长,街巷井台、酒楼歌肆、贩夫走卒、商贾军士,皆有其朋友,若带兵于行伍之中,此乃优势。” 宇文化成深叹一口:“若论器宇,他差你远也,你速速寻他回来,我有要事相告。“ 文锦出门,正要翻身上马,宇文燕忽然从门内弹跳而出,却是一身男妆,英姿俊美,刁顽俏媚,嘴里嚷道:“锦郎,我与你同去。“ 仿佛沐浴温暖的阳光,他展颜一笑:“本想放你鸽子,你却是只燕子!今日所去之处,你却不便。“ 宇文燕娇嗔道:“你去得,我便去得,难不成是勾栏之所。“ 文锦左右看了看,知道若不带她去,她必纠缠,引人围观,无奈只得带她同往。 二人上马,右转便是营柳巷,出巷便汇入京师中轴御前大街,向北骑至皇宫正门,再右转便是丁香街,过两个十字街衢,来至一所三层木楼, 文锦跳下马背,转身扶宇文燕下马,说道:“此地你的确不便。“ 宇文燕抬眼看时,“销香府“三个字赫然入目,不禁怒极,双目如有火光喷出,嚷道:”你果然知道阿哥在此,你素日是否也常来?“ 文锦偷偷笑道:“豹兄喜爱来此,已不是一日两日,我常规劝,他却不听,我带你来,已是不该,你到时少说话,一切听我的。“ 宇文燕已是信了,便默默跟随。 上到二楼,听见琴瑟调和之音,循声转过拐角,见房门外站着一人,竟是顺儿,宇文豹果然在此。 顺儿见是他二人,躬身请进,文锦挑帘先入,挡宇文燕于身后。 一阵温香扑鼻,便似骨头也被化去,销香府三个字,真无一字为虚。 正中一方香几,一位温香女子正抚琴而歌,房中陈设甚是雅致,均以罗帐为屏,左右一榻,各有一人半卧,左边之人,正是宇文豹,手握酒杯,正在豪饮。 右边之人看见宇文燕,眼中一亮,起身便似要打招呼,手摇羽扇,信步前来,伸手竟要捏宇文燕脸蛋。 文锦出手如电,格其右手,顺势抓住,向后一弯,那人负痛,告饶道:“好汉留情,原乡玩笑耳。“ 宇文豹哈哈大笑,一跃而起:“当着我的面还敢欺负我妹,不需我出手吧,此乃我素常提到的慕华文锦。锦郎,这位便是羽翎卫尉拓巴升之子,拓巴原乡,我朋友。“ “原乡便是原乡,说我父亲作甚,你就直接说,真名士,臭流氓,拓巴原乡是也,我却更爱听。“ 宇文豹哈哈大笑,那抚琴女子也是破颜一笑。 文锦倒觉得此人性情豪放,毫不造作,颇有好感,宇文燕也一个莞尔,不再计较。 拓巴原乡却甚是怜香惜玉,又介绍道:“我等皆是客,此间主人却是柳姑娘,柳依依。“ 柳依依便起身见礼,文锦也双手打拱,长袖及地,弯腰一揖。 宇文豹又笑道:“你素日不是吹嘘:‘父为高官,只手遮天,家有千金,行止由心’吗?“ “那却是吓唬街头混混,免得与我争风吃醋罢了,在宇文公子面前,何敢托大。“拓巴原乡豪不掩饰。 而后,却对文锦和宇文燕道:“你二位却不像兄妹,倒似情侣。“ 宇文燕脸一红,文锦却问:“何以见得?“ “我方才之举,豹兄安卧饮酒,唯你如有灵犀,出手如电,以此知之,你已视此女子为房中之私。” 宇文燕娇羞之下,脱口问道:“谁是他房中之私?你何以知我是女子?“ 原乡哈哈大笑:“我文中名士,花中蟊贼也,闻香识女人,雕虫小计耳。“ 文锦不愿停留,对宇文豹道:“豹兄,义父急召你回府,有要事相告。“ 宇文豹这才懒懒起身,随同他二人下楼,临行却叮嘱柳依依:“若此贼期你,可告我得知,我去去便回。“ 原乡哈哈大笑:“去吧,我虽风流,从不欺女子。“ 宇文燕于马上一言不发,待走出良久,方大怒道:“想不到阿哥是如此之人?“ 宇文豹纵声大笑:“燕子以为哥应当为何许人?哥有自知之明,若论气宇不凡,雅量高致,哥不如文锦;但豪放不羁、爱恨由心、广交朋友,文锦不如哥也。若要功名事业,文锦长之,哥虽不才,愿为辅助。“ 文锦打断他:“豹兄休得胡说,义父对你,期之以厚望。“ 宇文豹却不理会,又对宇文燕道:“哥知你瞧不上柳依依,但若生在富贵之家,她一般也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温文婉约,不输于你。“ 文锦听他将宇文燕与柳依依相比,甚是不悦,驳斥道:“兄此言差也,燕子便是燕子,依依便是依依,怎可胡乱相比。“ 宇文豹轻轻一笑:“锦郎眼中,燕子当然天下第一;宇文豹心里,却只有柳依依。“ 宇文燕心中这才掠过一丝甜蜜,便偷看文锦,恰文锦正好看过来,二人目光一闪,又相互避开。 文锦又问道:“那拓巴原乡又是怎么回事?” 宇文豹笑道:“他自诩花中蟊贼,我却视他为风流名士,专一为勾栏女子填诗赋辞,且从不轻贱她们,他知我喜欢柳依依,特来助兴,绝无他意。” 宇文燕讥讽道:“一个填诗赋辞,一个怜香惜玉,好一对风月行侠。” 宇文豹大喜:“风月行侠,我倒喜欢。” 回到府中,宇文化成已等得焦躁,斥责道:“不在家读书,何故四处乱跑。“ 宇文豹回道:“离家多日,几位朋友那里,还得走走。“ 宇文化成方正色说道:“太子几日后便要率军出征,我已禀明皇上,督运第一批粮草至军中,此间,你二人不可外出,在家中读书习武。“ 文锦大惊:“宴国再犯我边界乎?“ “却也不是,太子欲报慕华孤犯边之仇,故此征讨,再者,太子久离军中,也需笼络军心,掌控将卒。“ “师出无名,恐于军不利。“文锦蹙眉说道。 “你住口,小儿之见!太子年过而立,深通兵法,岂不知用兵之危,必会精心曲划,巧设良谋。“宇文化成斥道。 文锦忙躬身说道:“文锦不敢,随心而发而已,若知而不言,是为不诚,请义父劝谏太子,稳扎稳打,步步推进,如无稳固后方,不可轻入敌境,若粮道不畅,宁可退军接应。“ 宇文化成惊异地看着他,此番言论,与慕华博所言竟不谋而合,便微微颔首道:“将你之所虑,细细写来,我与太子参酌。“ 文锦连声称是,宇文豹心中窃喜,却道:“如此,父亲出征之日,我与锦郎送父亲三十里。“ 宇文化成甚悦:“如此甚好。“ 二人告退,行至回廊,忽小厮来禀:“顺儿被卫尉府的人抓住了!“ 宇文豹大惊:“为何?“ “顺儿以为拓巴原乡与公子争柳依依,待公子走后,便掌掴原乡,原乡不敌,仓皇而逃,顺儿追至楼下,恰碰上卫尉府护卫,便被抓了,此刻还在丁香街。“ 宇文豹哭笑不得,忙翻身上马,疾驰而去,文锦怕出乱子,也上马跟去。 待至销香府楼下,拓巴原乡正与顺儿理论,他已知原委,虽已放过顺儿,却在大声呵斥。 宇文豹翻身下马,笑着与原乡告罪。 文锦赶到之时,拓巴升也至。 二人同时翻身下马,拓巴升以为文锦乃对方后援,劈胸便欲抓他,文锦侧身闪过,顺势抓住拓巴升右手,便欲反手拧过,那拓巴升却甚是力大,一拧之下,居然纹丝不动,形成僵持之势。 交手之间,文锦看见了拓巴升手腕,脑中轰然一炸,便气血翻涌,丹田激荡,几欲昏死过去。 六年过去,恶贼或许容貌已变,也无人告诉自己他的名字,但他手腕上那道森然的刀痕,瞬间激起他全部的记忆! 文锦脑中血雨闪过,眼前浮现母亲哀怨的眼神,杀戾之心陡起,身上便似附了一股魔力,力气大涨,陡然使劲,拓巴升一声惨叫,右手被反拧过去,忙单膝跪地,才卸了文锦的力道。 宇文豹大吃一惊,忙拉开文锦,原乡也拉开父亲,说道:“误会,都是误会。“ “误会个屁,你没看老子手腕差点被拧断,这个疯子是谁?“ 文锦缓步上前,双眸寒若铁冰,双手一拱,冷冷说道:“禀卫尉大人,我便是慕华彦之子,慕华文锦!” 拓巴升倒抽一口凉气,心中突突狂跳,深悔当日未能斩草除根,今日却已动他不得,他之叔父慕华博,已封安东侯,义父宇文化成,更是当朝司徒,官位远在自己之上,且甚得皇上与太子信任。 只能缓缓图之,拓巴升无奈,只得上马,恨恨看了文锦一眼,便欲离去。 文锦也随众人上马,与拓巴升错身而过之时,向他轻语一句:“我必灭你满门!” 声音虽轻,却清晰可辨,杀气森森。 拓巴升汗毛倒竖,气得浑身发抖,耳边似有呼呼风啸,待回过神来,文锦已然去远。 宇文豹与文锦并辔而行,问他:“你似乎很厌拓巴升。” “他是我杀母仇人。”文锦双眸如水,脸色平静。 宇文豹愣在原地,片刻方催马赶上:“此事我曾问过父亲,他说你父亲的案子早已封档,你母亲是为夫殉节,自刎身死,皇上还夸你母亲节烈之女!父亲严令我不得向你提及此事。” 文锦冷哼一声:“此事我亲眼所见,容不得老贼胡言,他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他手腕上的刀痕!此事我从未求人,就是要亲手灭此老贼。”他双眸凛然,神情傲岸。 宇文豹默然不语,片刻后又问道:“你在马上与他所言何事?” “我发誓灭他满门。”文锦脸如霜刻,眸中寒意袭人。 宇文豹一个寒颤,不认识似的看了他一眼,说道:“原乡无罪。” “拓巴升之子,便是罪!” “你不可伤害原乡。” “我若杀之,兄长未必能挡。” “除非你踏着我尸首过去。”宇文豹毫不容让。 文锦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不屑,却不语,只催马前行。 拓巴升一路阴郁无语,原乡快马赶上,问:“慕华文锦与你所言何事?阿爹为何不喜?” 拓巴升甚是宠溺原乡,不愿其卷入此番仇杀之中,只是训斥道:“好好读书习武,是你之本分,何故混迹于勾栏之所?” 原乡笑道:“此间乐,非书房可比。” 拓巴升怒道:“我生你,养你,是为让你耍乐吗?” 原乡哈哈大笑:“你与我娘生我,岂不是因为耍乐?何故生下我来,却不让我耍乐。” 拓巴升愣住,随即也大笑:“人生如朝露,去日无多,我儿所言不差,随性一生,也甚欢乐。” 又道:“你且归家,你娘炖了野鸡崽子鱼头汤,与你补身子。”言罢,他拨转马头,率护卫径往太尉府而去。 太尉听说拓巴升来访,命仆人将其带至书房,拓巴升高谈阔论,说古论今,不知所云,太尉微微皱了一下眉。 拓巴升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六年前宣旨赐?***澹泳拱盐业背鹑耍诔隹裱酝参遥蚁荣魈疽簧粼僬套庞钗乃就街疲晕椅蘩瘢莨治也豢推 ?br /> 太尉听他拿宇文司徒说事,想激怒自己,不禁阴郁地看了他一眼,警告到:“我不管你那些腌臜之事,你虽是我下属,若胡作非为,让我拿住把柄,一样国法从事。” 拓巴升心里冷哼一声:要的就是你不管,嘴里却说道:“我是国家大臣,自有分寸。”说罢,起身告辞。 待他走远,乞伏如之才从后堂来到书房,问道:“此人自大轻浮,行为卑污,那日宣旨,他让我先行离去,其后慕华彦之妻便自刎殉情,其中必有蹊跷,父亲如何还与这种人为伍。” 乞伏仕温和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总得看二皇子情面吧,再说,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天生其人,必有其用。” 如之不屑地说道:“这种人有何用处?” 乞伏仕眼中幽光一闪,如古庙鬼火一般,悠悠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大事者,必先预备垫背之人。” 他又自失地一笑:“拓巴升出身贵重,地位不低,却头脑简单,行为莽撞,关键之时,这种人便是最好的垫脚之石。” 第6章 劫持 天周十五年,七月初三,钦定太子出征之日,皇帝宫门阅兵,亲赐太子调兵虎符,赏三军出征壮行酒。 太子金盔金甲,红缨红缎,腰悬极铁重剑,身披百花之袍,沉稳坚定;坐下骝龙驹,仰头顾盼,喷鼻踢腿,趾高气扬。 人中龙凤,马中赤兔。 太子身后,一杆高高的龙旗不怒自威,上书“替天征讨”四个泥金大字。 护卫太子的,是乞伏如之率领的两千重甲羽翎,红缨红袍,黑盔黑甲,人不言声,马不嘶鸣,在皇宫门前布成整齐的方阵,金戈如林,矛尖如映,寒气森森。 方阵如冰,寂静无声,萧萧杀气,直逼敌境。 陛辞之礼成,太子拨转马头,率领中军,迎着朝阳,带着帝王的嘱托、帝国的希望、臣民的荣耀,前往东部边境,与大军会合。 安东侯慕华博,得太子亲点,已提前至东方边关整军,以待太子。 宇文化成督运第一批粮草,随军启程。 宇文豹欢天喜地,文锦却一路惆怅,慨叹不已,目光追随太子仪仗,久久不忍离去,直到宇文豹催促,才拨转马头,犹自叹息,恨自己不能随军出征,一展身手,报效朝廷。 二人随后前往宇文化成所部,送他至三十里之处,返回时,已午后多时。 回城时,宇文豹见天色向晚,笑对文锦道:“我已约拓巴原乡至销香府一聚,锦郎先回府,禀知娘,我稍后便回。” 文锦笑笑:“义父尚未走远,兄便野马脱缰,不怕我告知义父?” 宇文豹哈哈大笑:“锦郎若是此等人,兄活于世,也无意趣。” 文锦正色道:“兄对柳依依,若情真意切,可赎其身,若逢场作戏,需适可而止。” 宇文豹叹气道:“可惜阿爹不似拓巴升,原乡所爱,从不干预。” 文锦怒道:“休在我面前提此奸贼。” 宇文豹并不退让,叹气道:“你我虽非一母同胞,却情同手足,若你报母仇,我可相助,可远乡天真纯粹,何其无辜,若是伤害原乡,须从我尸身跨过。” 文锦恨极,默然不语,拨马离去。 刚至宇文府大门,管家元庚远远看见,踉跄而出:“公子为何归来如此之晚?” 文锦惊问:“何事如此慌张?” 元庚惊惧地说道:“小姐被人劫掠而去,至今已有半日。” 文锦大惊失色,几乎站立不稳:“为何?” 元庚方道:“今晨,小姐男妆出门,往观太子出征盛况,盛典结束,小姐正欲归家,忽一男子扯掉小姐头巾,致头发披露,女身毕现;小姐盛怒之下,追其至偏僻小巷,被数人劫持,抬轿而去。” 文锦不解,问道:“你何以知之?” “丫鬟墨霜逃脱,回府报我和夫人得知。” “对方几人?” “十余人。” “往何方向而去?” “出西门。” “你何以得知?” “问遍四门守卫,唯西门守卫见过此轿。” 文锦凝眸沉思片刻,对元庚说道:“你速去销香府,告知豹兄此事,嘱其先报官,而后与官军向西追击,与我汇合,切记让其带上顺儿,他有追踪之术。” 又对丫鬟说道:“你回府禀知夫人,让其放心,贼人不似要伤害燕子,我即刻追击,不带回小姐,誓不独回。” 又拉过府中小兴儿,命令道:“你召集府中男丁,守好各处府门,府中派人日夜巡逻,不可懈怠!” 说罢,他翻身上马,泼风般向西疾驰而去。 片刻出城,人烟逐渐稀少,他忧心如焚,更纵马狂奔。 笔直的驿道,一路向西,却在回马坡一分为二,以坡为隔,一路向西,通向胡夏,一路向北,去往柔然。 山势耸峙,林木茂密,文锦勒马急止,稍停片刻,便催马上坡,立于最高之处,向两边张望。 此处还是平城近郊,连阡接陌均是绿油油的农田,傍晚时分,牵着耕牛的农人正懒懒地归家去,村舍之间,炊烟袅袅,鸡鸣狗叫,一片祥和,毫无异兆。 他看向远方,便见西边方向,三十里开外,目力所及之处,朦胧的暮光之中,隐隐有飞鸟惊起之象;而北方则平静如夕,牛马归圈,炊烟如线。 他纵马下坡,向西追去,本欲留一标记给宇文豹,细思他有顺儿在,何须自己耽误时间,便不再停留,向前急追。 又追数十里,天便黑透,人虽尚可支,马已不堪驰,文锦暗想,若对方乘黑设一埋伏,无声无息便可结果了自己,死不足惜,只是误了燕子。 况且天黑,对方也必不能赶路,此地距边境尚有几日路程,只需在出境之前截住这帮强贼,对峙半日,豹兄必能率人赶到。 思虑及此,便在一山泉之处驻马歇脚,先饮马,又放马食草,自己手提长剑捕获一只野兔,烤熟吃了半只,剩下半只却留作明日口粮。 囫囵一晚,天色未明,便打马疾奔,又追半日,还是了无踪迹,他心中焦躁,若宇文燕乘轿,必不能快行,应该追上了呀!难不成追错了方向? 随即大悟,必是对方弃轿于荒野,迫宇文燕骑马而行,如此,事危也,若到了边境,敌有人接应,事更不可为。 思索片刻,他便打定主意,再寻一匹马,交替骑行,必在边关之前截住他们,即便豹兄不在,独自动手,也要救出燕子,便是死,也死在一起。 不久到一集市,内有贩马之所,他摸身上,却无银钱,无奈之下,只得以母亲所留之短刃质押,换了一匹上乘之马,说好回头以银钱赎回。 又向马贩打听,得知确有一行十数人,于早间通过。 他精神大振,催马便行。 随后他不再停留,换马骑行,只在两马都疲累至极时,停马歇息片刻。 平原渐退,浅丘日多,村落越见稀疏,精耕细作的农田变成了连天接地的草原,马嘶羊叫取代了鸡鸣犬吠、牧童短笛。 终于在这日日暮之时,望见一支马队骑行的烟尘;他却不敢靠近,万一被对方发现,定又成追击之势,只能迫对方速速离去,遥遥尾随,尚可给豹兄留下追击时间。 天又黑,已不见五指,对方终于停下打尖,远远看不见对方人数情势。 他思虑片刻,望了望黑黢黢的夜色,便纵马走下大路,顺着荒野,迂回向前赶去。 宇文燕自被挟持之后,起初甚是惊恐,极力反抗,无奈对方人多,她被反绑于轿中,嘴里被塞了一块臭手巾,无法呼救。 后见对方并无加害之意,逐渐放下心来,心中还颇有几分得意,阿哥与锦郎,必来救我。待锦郎至,必叫你们吃一记“旋风斩”。 离城既远,对方便弃轿于荒野,迫其上马疾驰,她复又开始担忧,待过回马坡三岔路口,她忧虑益甚,不知锦郎与阿哥能否准确追踪而来。 几次过集市,都欲呼救,奈何看管之人甚是警觉,稍待人多,便有意无意,以剑抵其腰,她只得作罢。 这日清晨,曙色稍明,这帮人便催促起身赶路,她开始恐惧,虽然不甚出城,她也知前方日落,便是西行,这许多日,怕是距边关不远了,若逃出国境,锦郎与阿哥便回天无术了。 她开始磨蹭,奈何押送之人甚是粗鲁,不停呵斥,甚至出手拖拽,倒是领头的青年公子不时喝止。 凭女人直觉,她料定那公子必是女子所扮。 转过一个土坡,一条小路汇入直道,路上传来马蹄之声,宇文燕扭头看去,便见朝阳之下,一人一骑,长巾飘逸,一名翩翩公子双眸含笑,正看着自己,她心中惊喜,差点昏厥过去。 来人正是文锦!从右侧与马队平排骑行,正要高呼,文锦却朝她挤眼,便假装打哈欠,把一声欢呼憋了回去,憋得太急,又开始打嗝不止。 身侧大汉忙呼喝:“你是何人,要走便快走,因何与我等并辔。” 文锦施礼道:“我是草原人,此番前往胡夏,贩些皮货,道路遥远,前方不测,可否与尊驾结伴同行。” 只这一瞬,他已看清马队情势:前方青年公子,凭他看宇文燕男妆的经验,一看便知是位女子;旁边身形遒劲者,必是其贴身护卫;中间五人,将宇文燕护于核心,便装武士无疑;后队五人,马背所驮器具甚多,必是随队杂役。 人数众多,又交相成阵,如何破之? 正在沉思,身旁大汉突然喝到:“我等自行赶路,不惯与他人共行,你快去吧。” 文锦无奈,催马疾行几步,赶上青年公子,颔首问道:“公子所押之女子,是否逃奴,可否卖于我?我愿出高价。” 那公子细看文锦,也是一个俊朗青年,心中不厌,略有好感,便咯咯一笑:“她的确是我家逃奴,你买之何用?” 文锦爽朗一笑:”我观此女,蜂腰长腿,修长紧致,若娶之为妻,必能多多生子。“ 那公子美目流转,咯咯笑道:“此女子我却不卖,若真如你所说,为何不能为我生子“ 宇文燕在后面听得真切,不禁勃然大怒,死锦郎!竟敢说我修长紧致,你又不曾看过,为何胡言乱语? 文锦无奈,将手一拱,说道:“如此甚是遗憾,就此别过,胡夏美女众多,趣味十足,我随便找一个,也胜过此女子。” 宇文燕气愤难平,胸脯起伏不定,又打嗝不已,无可奈何,只得随马队继续前行。 又行几里,一道矮坡横亘在侧,坡上杂树丛生,山花烂漫,丛中几只蝴蝶,翩起翩落,如山花一般。 马队毫不迟疑,迤逦而过,坡上密林之中,一个黑影忽然俯冲而下,如鲲鹏搏食,旋落如电。 宇文燕左后侧武士,未及反应,便被剑柄重击,落马晕了过去。黑影落地之前,空中将身一拧,借拧身之力,在右后侧大汉的马屁股上,轻划一剑,马吃痛,狂奔而去,却将前面两匹马冲散开来。 黑影这才落地,正是文锦,他毫不停留,却绕过左前侧的大汉,直奔前方公子而去。 公子身旁护卫,岂容他靠近,催马便向他袭来,文锦却是虚招,他奔到宇文燕前侧武士身旁之时,纵身一跳,看似要刺向护卫,却一脚将那武士踹下马背,顺势骑在他马上,立即催马前行。 此时护卫的刀已劈过来,文锦用长剑一挡,却不理会护卫,而是纵马直取那公子。 那公子看似也颇通格斗,毫无畏惧,待他马近,挥剑便斩,文锦却纵身一跃,竟直奔她剑而去,待剑至眼前,左手便去抓,剑却不似刀,双锋皆刃,只得负痛抓住,随后借着剑势,已是荡至公子身后。 旋风斩! 身形飘过她脸庞的一瞬,已见她男妆之下,却是沉静温婉,风姿飒然,看自己的眼神,与燕子倒有几分相似,已是心中一凛。 随即,他右手运剑如托泰山,从后面向她刺去,却不刺后颈,而是挑落了她的头巾,一头乌黑的秀发随即瀑布般一泄而下,却带一些微卷,果然是位女子。 一步一行,步步斩阵! 电光石火之间,他兔起狐落,几个起纵,已飘然坐在领头女子的马背后面,将剑一送,横在那女子颈前。 那女子长发飘扬,不时拂在脸上,令他身心皆痒,身上幽幽暗香,更是让他心神荡漾,他赶忙收摄心神,往后坐了半尺,哈哈大笑道:“我重金求购此女,你们不与,在下无奈,只好出手相抢了,我不欲伤人,只想一女换一女。” 那女子从未与青年男子如此贴身而坐,本恼他轻薄,见他自己往后移动身子,也倾服他是谦谦君子,便命手下道:“不可妄动。” 此时那贴身护卫与五名武士已重新整队,一人制住宇文燕,另外五人便要冲过来厮杀,听那女子所言,犹豫不决,文锦又警告到:“你等使命是护此女子周全,不是与我性命相杀,你们放了她,我便放了你们主子。” 那护卫颇觉丢脸,强嘴道:“偷袭算什么本事,若捉对儿单挑,你必不能敌。” 文锦哈哈大笑:“兵法云:出其不意,攻敌必救,你们十余人,我为何要单挑?” 领头女子颇感意外,沉吟一下,随即一声断喝:“还不放人!” 制住宇文燕那人无奈,只得慢慢放了她。 文锦又大声对其他人喝道:“不要使诈,快快去吧,我们的人即刻便到。” 那领头女子脸色一沉,矜持地说道:“我向来言出必行,何须使诈。” 文锦这才慢慢收剑,脚在马背上一点,几个起纵,已是站在宇文燕旁边,一颗心方才放下。 对面几人便也上马,集结几个杂役,一起离去,未行几步,那女子突然回头,嫣然一笑,双眸灿若极星,大声说道:“有缘必能再会。” 言罢,右手一扬,一枚柳叶小刀激射而出,直奔文锦,文锦已经懈怠,毫无防备,右肩被划破,却也无妨,他伸手抓住小刀,见刀口血色鲜红,知道无毒,便将小刀收了起来。 宇文燕怒极,眸中如有火喷:“贼婆娘,竟敢暗器伤我锦郎!”便欲冲上去拼命。 文锦情急之下,将她拉住,问道:“即便追上,你能敌否?嗯,为何不打嗝了?” 宇文燕气愤难平,双手叉腰喝到:“吓本姑娘一跳,嗝都吓死了!哎呀,你为何抓我这里?” 原来文锦左臂环抱她后背,左手却正扣其左胸,便道:“情急之下,未曾细看。” 宇文燕忽然满面娇羞:“为何还不松手?” 文锦如触电般僵立,微微喘气说道:“抚之甚美,不忍松开。” 宇文燕也收住笑意,声音微颤:“如此这般,我也喜欢。” 文锦看她双颊潮红,双眸迷离如水般沁润,已是醉了,将其搂入怀中,轻吻其唇,宇文燕紧闭双眼,微启双唇,便与其唇齿相印。 良久,宇文燕喘着粗气,将他推开,嗔道:“你为何用短刃抵我腹部。” 文锦一惊,低头查看,随即脸涨得通红,忙扶她上马,说道:“快走,若敌人折返,逃之不及。” 宇文燕却说:“我与你共骑,你且收好短刃。” 文锦正色道:“不可,二人共骑一马,奔之不疾,恐被追上。” 宇文燕这才作罢,二人方各自上马,往平城方向奔去。 第7章 截杀 回程路上,二人纵马扬鞭,渐渐陶醉于灿烂春色之中,宇文燕驭马慢行,一脸恬静,出神地看着远方,文锦追随她的眼神,便见目力所及之处,远至远方之外,是无边无际绿色的草原,风轻草阔,碧海青波;毡房散落之处,便有悠悠的羊群,悠悠而过。 微风拂面,湛蓝的天空,有白云几朵;驿道两侧,冈峦之上,成片的山花连阡结陌,如毡如绒,孤傲于天地之间,自开自放,自芳自赏。 文锦纵马轻驰,身心皆醉,忽听宇文燕一声呵斥:“死锦郎,为何说我修长紧致?” “我摸过。“文锦片刻之后方回神过来,肃然答道。 宇文燕大惊失色,又满是好奇:“何时?“ “梦里。“文锦忍俊不禁,嘻嘻笑道。 宇文燕怒极,随即忍俊不禁,笑了起来,最后却斥道:“死锦郎,你敢!为何又说胡夏女人都胜过我?” “迷惑对方罢了。”文锦释然,哈哈大笑。 宇文燕这才作罢,咯咯笑着与他并辔而行,文锦听她莺莺燕语,婉转娇啼,又闻她幽幽体香,如兰如蜜,不禁心旷神怡,恰似春风轻起,一面春风,满面是你。 忽听身后传来马蹄疾速之声,回头一看,一人一骑飞奔而来。 二人大惊,打马疾驰,狂奔十余里,见前面一队人马烟尘,也向自己奔来,宇文燕一脸苦相,可怜兮兮地说道:“刚出虎口,又入狼群,不意今日与锦郎葬身于此。“ 文锦仔细看去,忽然大喜道:“是豹子带人来了。“ 宇文豹率人赶到,双方汇合,文锦便调转马头,面向追敌,严阵以待。 那人却在五丈之外翻身下马,疾行几步,翻身拜倒:“可风愿追随英雄。“ 文锦细看,却是刚才那位被自己踹落下马的武士,看年龄,似乎比自己还小,恰才还奇怪他为何不作抵抗,便问道:“你为何如此?“ 那人这才起身说道:“我乃羯人,无乡无国,四海为家,与人为奴,适才见公子英雄救美,如天神下凡,可风倾羡不已,便借故逃脱,愿追随公子。“ 文锦一声叹息,汉人无礼,唤北方各部族,皆为胡人,胡者,兽类下巴之赘肉也,却不知自东汉灭亡以来,华夏文明之正统,皆归于北方。 羯人最惨,乃是西域混种,皮肤白皙,高鼻深目,却被唤作羯胡,羯者,被阉割之公羊也,羯胡,乃胡人中之胡人,污蔑之状,可见一斑,休说汉人视其为牲口,随意买卖,就是胡人,也常视其为奴隶。 文锦便双手将其扶起:“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文锦也有身无所栖,魂无所依之时,你若不弃,我们兄弟相称便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丈夫立志图强,经年之后,功业可期。” 可风大喜,起身上马,与他们同归。 宇文豹便问可风:“劫掠我妹者,究竟何人?” 文锦止之道:“兄长莫慌,待回府细问。”宇文豹便知,此地人多耳杂,的确不宜细问。 文锦这才惊问宇文豹:“兄所带之人,不似官军,他们何人?” 宇文豹这才怒道:“我们前往卫尉府报官,他们却推三阻四,拒不发兵,我无奈之下,集结一帮朋友前来相助,拓巴原乡文弱书生,也跟随而来。” 文锦惊异不已:“怪哉!司徒之女被掠,卫尉府责任重大,他们为何不管。” 原乡在旁道:“我也问过执金吾祖震岳,他们说那日所有羽翎兵力,均护卫太子出征仪仗去了,的确无兵可派。” 文锦方释然,对原乡憎恨之意稍减。 路过马市,文锦借钱将短刃赎回,宇文燕见之,惊异无比:“你之短刃在此,恰才抵我腹者,却是何物?” 宇文豹在一旁听得真切,已是明白,不禁勃然大怒,劈胸抓住文锦:“你非礼燕子!” 文锦理亏,面红耳赤,不能言语,宇文燕却一掌将他推开:“我与锦郎之事,何需你管?” 宇文豹哭笑不得,骂道:“女大十八变,越变越讨厌!” 第二日午后,回马坡已依稀可见,文锦与宇文豹并辔而行,问到:“豹兄姗姗来迟,必是在此地走错道了吧。” 宇文豹笑道:“正是,顺儿这奴才,追踪至此,却被误导,我们一路向西北追出甚远,才发现是便装羽翎在郊练,恰好训练完毕,绕北门入城。” 文锦也一笑,说道:“快回吧,夫人想必已是等急了。” 回马坡越来越近,文锦却疑窦突起,卫尉府无兵可发?却有人郊练?何如此之巧? 两坡之间的峪口越来越近,似一张血盆大口,等着他们一头闯进去。 还有一箭之地,文锦突然勒马,挥手示意众人立即停下。 与此同时,顺儿也翕动鼻子,道:“坡上有人马驻扎的气味。” “嗖” 一支长箭带着哨音,从坡上的密林之中,破空直奔文锦而来,飞至马前,已是强弩之末,一头扎进泥地,箭尾兀自颤动不已。 文锦若再往前几个马身,必被透胸穿过。 随后,坡上箭矢齐发,均奔文锦而来,却纷纷掉落在马前几步开外,恰似一片秃树林。 “有埋伏!”宇文豹大喝一声:“大家散开,燕子躲到我身后。” 宇文燕心中突突乱跳,却不顾自己安危,催马要挡在文锦前面,却被文锦一把扯回,大声说道:“大家休慌,我等在射程之外。” 他已推知林中所伏者,定是那批伪装羽翎,便到:“原乡,你父是羽翎卫尉,无人敢伤你,你只管立于此地,率领众人大声呼喝。” 随后,他回头对宇文豹道:“兄挑几个有武功,会厮杀的好汉,我们从坡后迂回,斩杀他们。” 宇文豹朗声笑道:“今日与锦郎锐意杀敌,何其痛快。”便回头挑人。 文锦又大声高呼:“哪位勇士可以远射,扰他们一下。” 话音未落,便见一人飞马出列,疾驰至坡下,随即从马背跃起,抓住一根树枝,借势一荡,已跃到第二棵树上,如此反复,顷刻之间,如长猿攀壁,已上至坡顶。藏身于茂密树丛之间,弯弓搭箭,疾速射之,箭哨响处,便有惨呼声起。 正是可风!文锦不禁大声喝彩:“好身手!” 随即对宇文豹道:“快走,掩护可风。” 拨转马头,便向坡后驰去,边走边大声说:“燕子,你只管藏于原乡身后。” 转至坡后,文锦毫不停留,下马便向坡顶疾奔,众人见他英勇,也热血激愤,何敢示弱,纷纷争勇。 对方正围攻可风,见身后有人冲突上来,便派出二十几人迎面截击。 文锦双手握剑,如地狱恶魔,闻见了修罗场的血腥,对面这帮人,是拓巴升的手下,是他的爪牙,他们竟欲致自己于死地,必须铲除他们。 迎面碰上第一个来敌,他双手运剑,斜劈而出,那人挥刀便挡,文锦激愤之下,势大力沉,一剑将刀劈断,剑势不减,竟砍进脖子一个剑身,剑卡其骨,拔之不出,文锦劈胸一脚,将尸首踢翻,顺势拔出利剑。 宇文豹所挑之人,皆贴心死士,一时刀劈剑刺,便连杀七八人。 文锦回头喝了一声彩,却不防后面一人偷袭,待听到刀锋啸叫,已回头不及,只好就势倒地,往前翻滚,后面那人一刀斩空,往前疾奔,文锦拔出靴中短刃,顺势一划,已割断那人后腿筋脉,那人一声惨嚎,倒地不起,文锦奋力跃起,从后面透胸一剑,将其钉之于地。 文锦怕可风有失,回身又向坡顶疾奔,却见一个彪形大汉,盔甲鲜明,仿佛都尉模样,手执一把宽边厚背刀,怒气冲冲直奔自己而来。 文锦脚下不停,反而加快步伐冲突过去,那都尉见他跑近,挥刀便斩,文锦极其熟练,抓住刀背便荡至他身后,随即右手运剑,直刺其颈,剑没其半,透颈而出。 坡顶羽翎,瞬间被杀者,已去一半,剩下之人心胆俱裂,发一声喊,便狼狈逃窜,文锦也不追击。 宇文豹问道:“锦郎何不追之?“ 文锦道:“逃者皆是人证。“看着渐渐逃远的敌人,他心中惊疑不已,羽翎战力如此羸弱,如何护得了太子中军? 宇文豹见他沉思,也深服其心思缜密。 可风从树上下来,与他们汇合。 文锦检点众人,无一阵亡,只几人轻伤,心中欢喜,忙说道:“快快下坡,当心燕子有失。” 宇文豹大笑:“锦郎只恐燕子有失,不记得我这帮兄弟?” 文锦竟有点羞怯,不好意思笑道:“兄弟之情,自当铭记。” 可风也笑道:“锦郎杀伐决断,何其快意!” 下坡与众人汇合,宇文燕见众人浑身滚血,已是脸色苍白,待细细检视文锦,并未受伤,才放下心来。 拓巴原乡在马上抚掌笑道:“今番声东击西,出其不意,文锦可谓深通兵法。“而后又蹙眉说道:”真是怪煞,我听坡顶呼喝之声,像极了我府中管家。“ 文锦便心中雪亮。 回到平城,天已透黑,宇文豹便道:“锦郎带燕子回府,以安母亲之心,我带兄弟们喝酒,吃完宵夜便回。“ 文锦便谢过众人,双手打拱,在马上深深一揖,自带了宇文燕、可风回府。 宇文府的大门,已站满肃立的家丁,小兴儿临危受命,亲自带着一队男丁,在府里四处巡逻,文锦满意地点点头,下马走进府门。 月白风清,庭花无影,堂前台阶上,已经染了一层露水的湿痕。 冯氏在正堂望眼欲穿,宇文燕远远看见母亲,喜极而泣,便觉全身力气都被耗尽,扑进了母亲怀里,哭泣道:“若不是锦郎,此番见不到娘了。“ 冯氏温暖地抱着她,轻声抚慰,又惊异地问道:“豹儿呢?“ 文锦安慰道:“夫人休慌,豹兄与朋友小聚便回。“ 冯氏不悦:“什么时候,还会狐朋狗友?“ 忽然看见文锦身旁之人,惊异地坐回椅中,问道:“他是谁?你们因何浑身是血?“ 待文锦细细说明,冯氏脸色异常苍白,喃喃说道:“扑朔迷离,何等深仇大恨,竟然锲而不舍,连番追杀。” 文锦便看向可风:“劫掠燕子者,究竟何人?” 可风手抚剑柄,悠悠说道:“领头女子,便是慕华若颜,燕王慕华孤之女,燕王多子,却仅此一女,因此极得燕王宠爱,这慕华若颜也甚是任性,想做何事,燕王也管束不了。” 文锦惊异地问道:“宴国在东,且正与太子交战,何故往西边而去。” “正是因为东边交战,不易出境,因此从西而出,经胡夏,越柔然,再回宴国,他们此次让我同行,正是因我熟悉周边各国地理环境。” 文锦惊喜地问道:“可风熟知各国地理?” “岂止地理而已,天候变化,风土人情,山川关隘,河流走向,我悉数知之。”可风轻言轻语,一脸恬静。 文锦惊喜不已:“愿可风教我。” “那有何难,我四处流浪,无处不往,可尽告知你。”可风温暖地说道。 宇文燕不屑,嘟嘴说道:“锦郎难道要离家出走?” 冯氏斥道:“别打岔,说正事。” 文锦这才又问:“慕华若颜入我国土上千里,带大队人马,如何过得重重关卡?” “他们有通关牌照,一路畅行。”可风甚是肯定。 文锦沉思片刻,缓缓说道:“敌人有内应,想必也是宴国暗谍,明暗之敌,各有目的;明处之敌,意在燕子,暗处之敌,却为了钓鱼。” 冯氏不解:“你何以知之?” “若只想劫掠燕子而去,何须放回丫鬟,通风报信。” “他们劫燕子何用?” “这个我也不确定,许是为了扰义父之心吧。” 宇文燕在旁补充:“慕华若颜之意,本想劫掠太子之子,因太子府守卫严密,才退而求其次,劫掠本姑娘。” 冯氏惊问:“你何以得知?” “那晚我假寐,偷听他们说的。”宇文燕洋洋得意。 “原来如此!”文锦起身,恍然大悟,便在房中踱了几步:“若颜首要目的是要挟太子,劫持燕子只是迫不得已,退而求其次。”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说道:“可恨的是,螳螂捕蝉,黄雀之后,还有黄雀,若颜之内应,居然又利用若颜,诱杀我等; 宇文燕对燕子,可能并无杀意,这神秘的内应对我们,可是抱着必杀之心。” “这又是为何?”冯氏虽惊异,却也不解。 文锦默然不语,双眸如冰,他当然知道,有人受了威胁,当然要拼死抗争。 却淡淡说道:“夫人,此事还需细细查问。” “他们何不乘你单独出城之时,掩而杀之!如此各个击破,岂不更加容易?”身后传来宇文豹的声音,原来他也惦记此事,便早早赶回。 “我出城之时,他们尚未集结完毕。”文锦边想边答。 宇文豹怒气冲冲,咬牙说道:“我必查出此贼,碎尸万段!他们又何以知道燕子行踪。” 文锦心中雪亮,府中必有他人耳目喉舌,但没有实据,如何敢乱说?便道:“这有何难,只需遣一人于府门盯梢便可。” 冯氏忧心不已,蹙眉说道:“老爷不在,如之奈何?” 文锦沉吟片刻,而后胸有成竹说道:“夫人休慌,不如将府中男丁尽行组织起来,白日操习,晚间巡守;府中女眷若要外出,皆遣人护从,如此可保万无一失。夫人以为如何?” 宇文豹一拍桌子,附和道:“如此甚好,我与锦郎,顺儿,可风,可各带一队,轮流值哨。” 冯氏被他吓了一跳,斜眼看了一下,说道:“如此也好,府中之事,你兄弟二人多操心罢,天已不早,早点歇着吧。” 见她走远,文锦对可风说道:“我房中宽大,你可与我同居一室。” 可风笑道:“已与顺儿说好,与他共居。”说罢,便与顺儿相约去了。 文锦便对宇文豹兄妹二人道:“明日早起,有大事要做。” 宇文豹点头会意,宇文燕却双手一拱,调皮地说道:“愿听将军调遣。” 三人相视一笑。 第8章 夜刺 天色微明,文锦在后园练武完毕,便至房中早课,却见可风手捧一部兵书,正蹙眉苦读,问道:“可风也喜欢读兵书?” 可风轻轻一笑,双眸清凉如水,却羞涩地说道:“字皆能识,其意不明。” 文锦也笑了笑:“我讲与你听。” 可风大喜,起身长揖一礼。 “锦郎,今日去哪里?” 一声莺莺燕语,恰如黄鹂娇啼,随即幽香扑鼻,如芝兰入室,宇文燕一袭红裙,袅袅婷婷,已进至屋里;裙裾轻摆,姿彩俏丽;美丽从容,风情万种。 巧颜温润,如新月之初晕;美目流转,如星河之灿烂。 文锦眼中放光,心神荡漾,由衷赞道:“燕子女装之身,更有典雅气质,不过如此装束,却不宜出行。” 宇文燕心中不悦,便斥道:“死锦郎,人家穿一回女装,好容易的?你又说不宜出行,为何?” “若路上男子,皆来看你,如何出行?且燕子如此美丽,谁还有心思办事?”文锦笑答。 宇文燕这才满心欢悦,咯咯一笑:“依你又当如何?” “燕子还是换上男妆,才方便办事。” 宇文燕便欢天喜地,雀跃而去。 文锦转身吩咐可风:“你且熟读第一章,待我回来考较你。” 须臾,宇文燕一身男妆,翩翩而来,却是英俊潇洒,气质如华,便是可风也眼前一亮,赞道:“小姐美貌,不输慕华若颜。” 文锦心中一动,恍然大悟:“可风必是爱慕若颜,奈何地位有如云泥之别,故而离去,我可说错?” 可风寂然,沉默不语。 文锦叹道:“情之一字,可致人生死。” 恰宇文豹前来,三人便一起出门而去。 文锦并未带他们逛街,而是来到拓巴升府前,寻了一处酒肆坐下。 宇文燕诧异地问道:“因何来此?” 文锦正色说道:“燕子仔细了,若看见那日揭你头巾者,告知我与豹兄。” 二人这才恍然大悟,宇文豹便要了一壶茶,品茗静观。 待到中午,无所收获,宇文燕百无聊奈,又肚中饥饿,忽闻有异香扑鼻,便问店家何物? 店家答道:“青梅鳜鱼,小店招牌。” 宇文燕迫不及待便点了一份,又要了几样配菜,宇文豹加了一壶酒。片刻,酒菜上齐,果然色香俱全、美味诱人。 宇文燕久居深府大院,从未吃过这等市井之菜,便大快朵颐,顷刻之间,已吃下半盘,宇文豹在旁揶揄道:“当心,多吃易胖。“ 宇文燕不屑:“那又怎样?“ 宇文豹故作担忧:“娇躯日沉,欲嫁无人。” “我有锦郎,但吃无妨。”宇文燕一心吃菜,囫囵答道。 文锦听她答得有趣,也嘻嘻调侃:“我若不娶,以头抢地。” 宇文燕便咯咯笑起来,如春山花开,突然举手一挥,轻拍文锦:“死锦郎,你敢!” 宇文豹又哈哈大笑:“女大十八变,越变越难看!” 宇文燕岂肯吃亏,抢白道:“反正比柳依依好看!” 宇文燕忽然僵直不动,嘴里含着鱼肉,直直盯着对面府门,颤声说道:“就是他,这个恶贼掀我头巾,把我引入小巷。” 二人忙看对面,果见一管家模样的人,拉着一匹马正好出门,文锦双眸如冰,直直看着对面,已经记起当日拓巴升到家里宣旨,管家便是恶奴之首。 宇文豹怒道:“慕华若颜之内应,果然藏于拓巴升府中。” 文锦冷冷说道:“或许就是拓巴升本人,管家无权调度羽翎军” 宇文燕气愤难平,双手叉腰怒道:“本姑娘被人劫持一回,总不能不了了之罢!” 文锦沉吟道:“先回家,从长计议。” “兄等要计议何事?”原乡羽扇拍手,脚步轻柔,从店外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啊,原乡公子,还没谢过昨日相助之情。”文锦笑答:“我等计议要找到昨日逃脱之匪徒,待义父归来,禀知皇上。” “甚好!”原乡答道:“如需我为证,只需招呼一声,便是天王老子,作恶如此,也饶他不得。” 宇文豹却调侃道:“天又不热,摇什么羽扇,学孔明吗?” 原乡正色说道:“气质,知否?旁人见我摇扇,知我必是文士,岂不敬我三分。” 文锦觉得甚有意思,也调侃道:“为何又随我等打打杀杀?” 原乡不屑地撇撇嘴,端起文锦酒杯自饮一口,说道:“羽扇纶巾,四海纵横,蓑衣斗笠,江湖书生,古今美谈。” 文锦心中一动,觉得原乡书生意气之下,颇有侠义心肠,嘴里却说到:“今日不能相陪,改日再与公子相聚,我等告辞。”说完躬身一礼。 原乡拱手还礼,又漏出风流本色:“也好,改日销香府一聚,同享男人之乐。” 宇文燕在旁听之,勃然大怒,喝骂原乡:“无耻!” 原乡方发现身旁男妆者是宇文燕,不禁大惊失色:“青梅鳜鱼,浓香扑鼻,误我闻香识女子。”忙落荒而逃。 宇文豹与文锦抿嘴扑扑直笑,宇文燕也哭笑不得。 宇文燕一路闷闷不乐,突然恨恨问道:“男人之爱,是否尽在勾栏?” 宇文豹抬头看天,幽幽而叹:“燕子,你生在富贵之家,与锦郎青梅竹马,却不知天下之事,有多少身不由己,风月女子,未必不值呵护一世。” 宇文燕虽不能全懂,听他深沉无比,怅然若失,也是默然,便怯生生问文锦:“你呢?锦郎?” 文锦不假思索:“我有你,宇文府便是全部天地,为何去那里?” 宇文燕这才兴致勃勃,又去街边寻小吃。 宇文豹便问文锦:“何须等父亲归来,我们现在告发拓巴升如何?” “若他反诬一口,说发兵是为了剿贼,我们与慕华若颜联手,反杀羽翎军,如何辩解?” 宇文豹语塞,文锦又道:“即便义父知道此事,未必向皇上禀报。” “为何?”宇文豹大惑不解。 “太子如今地位稳固,义父只需等太子登基,便可清算旧账,若此时告发,勾结宴国是灭族之罪,拓巴升必抵死不认,二皇子与太尉再从旁相助,立时便会掀起朝中党争,反而于太子不利。” 宇文豹缓缓点头:“如今朝局稳定,利于太子,朝中有变,二皇子方有机可乘。” 文锦幽幽说道:“别忘了还有三皇子,如今也年满十八。” 宇文豹由衷赞道:“锦郎虑事深邃!但就此放过老贼,我心有不甘。” “我更不甘!”文锦眼中如萤火般闪烁,幽幽说道:“他恶贯满盈,却妻妾暖被,高卧安睡,我岂能容他!” 他驻足不前,待宇文燕走远,徐徐又道:“原乡心地善良,有情有义,大异其父,我答应你,不伤及于他,你助我斩杀拓巴升如何?” 宇文豹呼吸急促,心如撞鹿,不伤原乡,遂其所愿,但斩杀拓巴升,实在非同小可,休说他府中守卫森严,拓巴升武艺不凡,单凭他是羽翎卫尉,位列九卿,朝廷岂能死一高官却置之不理!更何况,他还是二皇子表兄。 思忖半晌,终究是少年意气,他突然走到文锦身侧,与其对面而立,两人右肩一抖,互碰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宇文豹便道:“回府,从长计议。” 初秋之夜,新月如钩,霜染露寒,菊肥人瘦。 卫尉府门前,灯火通明,两行护卫严整肃立,领头都尉机警地注视着街面情形。 两名醉汉,跌跌撞撞从远处走来,路过大门,实在憋不住,对着大门便哇哇呕吐,立时秽物遍地,臭气熏天。 都尉大怒,又不屑近前,隔着秽物呵斥:“哪里来的醉猫,此地乃卫尉府?岂是你等撒野之处。” 一名醉汉迷迷糊糊说道:“奇哉怪也,我明明记得这是一个茅厕,每次醉酒,皆是在此地呕吐。” 挠了挠头,另一名醉汉也附和道:“然也,我偶尔尿急,也在此地方便。” 都尉不怒反笑:“这是活够了,找不到坟头,卫尉府立此处十余年,你岂能不知。” 醉汉也笑道:“老子这嘴长了几十年,焉能吐错。” 另一名醉汉也笑道:“老子尿尿之物也长了几十年,岂能尿错。” 说罢,二人疯狂大笑。 都尉不屑跟他们斗嘴,徐徐靠近,一个追风巴掌,便结结实实扇向一个醉汉。 眼看已经得手,却莫名其妙打空了,随即感觉胸口被人推了一下,站立不稳,便要向后退,脚却被勾住,仰面朝天摔在了那堆秽物之上。 门口护卫见都尉吃亏,立即围上前来,吵吵嚷嚷跟两个醉汉扭打在一起。 “住手!”管家出门喝骂道:“死畜牲,如此吵闹,若非老爷醉卧,此刻已经被你等吵醒,不想活命了!” 护卫赶紧禀报,管家阴冷一笑:“去,调府里家丁出来,打死算了,只是不要吵闹。“ 片刻之后,二十多名武装家丁墨线一般激射而出,在门口集结成阵,向两名醉汉压过来,与此同时,街边暗影里,突然钻出三三两两野生武士,无声无语,向卫尉府大门围了上来。 后墙之上,两个蒙面黑影如落叶一般飘下,穿过花园,绕过回廊,徐徐向内宅逼近,遇有矮墙,便一翻而过,如有门锁,便用短刃轻轻撬开。 二人正是慕华文锦和宇文豹,近日常宴请原乡,酒酣耳热之际,有意无意询问府中情形,文锦更是据他所述,绘制了一幅地形图。 月色清明,有丝丝残云悠悠飘过,二人借着月色,摸至内宅,却院墙甚高,宇文豹微蹲而下,双手交叉,平于两腿,文锦单脚蹬其手,宇文豹顺势一送,文锦便飞身上墙,又趴于墙头,伸手拉宇文豹上来。 二人于墙头仔细查看院内情形,认准正房之处,便一跃而下,顺着墙角,来到正房门外,对视一眼,文锦便用短刃撬开房门。 房中漆黑一片,死寂无声,只彼此心跳,清晰可闻。 小心逼近床榻,迫而察之,毫无动静,文锦运足气,猛然掀开纱帐,便要一剑封喉。 床上空无一人! 伸手摸被,森凉如冰! 心知不妙,二人疾速退出,还好,没有埋伏,院中万籁俱寂,月光印影!便顺原路返回,行至回廊,隐隐有人走近之声,二人忙躲于墙后。 随即,一人提着灯笼巡哨至此,边走边骂:“死畜牲,这么多门都未关,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 文锦一看,正是那日燕子指认的管家,当年在自己家中撒野的恶奴,便不再迟疑,幽灵般闪击而出,左手捂其嘴,将其摁至墙上,嘴里怒骂:“恶贼,认得我否?“ 管家惊恐不已,颤抖着声音说道:“好汉饶命,好汉蒙了脸,小人不认得,啊!不蒙脸也不认得。“ 文锦冷笑一声:“让你死个明白,我便是当年慕华彦之子,慕华文锦。“ 管家惊恐万状,眼珠鼓出框外,似乎是恐惧,又似乎拼命想认清二人。 文锦并不急于割喉,那太便宜了,而是让恐惧在他心中逐渐弥漫,控制他的意念,让他五脏六腑如浸沸水,慢慢紧缩,随之万念俱灭。 再稍给他一点时间,他便求生之欲重起,心生种种幻想。 最后再将其希望丝丝毁灭。 他便死死瞪着管家,看着他瞳仁蒙上一层死灰,又慢慢放大,似乎已接受死亡。 见文锦并未动手,管家眼仁又有了些许生气,眼中微光重启,满是哀求之意。 文锦知道火候已到,便抽出短刃,抵住其咽喉,轻轻前推。 管家的瞳仁从乞求变为恐惧,慢慢又蒙上一层死灰,最后闪了一下。 恰似灯灭烟起,终归灰飞烟灭! 宇文豹在旁催促:“快点!锦郎,咦,这家伙已然断气,你还刺他作甚。“ 文锦这才惊觉,短刃尚未刺入,管家已被吓死。 赶紧溜到后园墙边,顺着来路,翻墙逃出,又绕到正门,宇文豹在暗影里一声呼哨,府前闹事的人群,立刻四散奔逃。 倏然现身,又骤然消失,好似从未来过一般,门口护卫家丁,茫然摸不着头脑。 几个月以来,拓巴升心绪不宁,双眼弹跳不已。 慕华文锦与宇文豹联手,毫发无伤救回宇文燕,而自己派出截杀之羽翎军,却死伤惨重,领军都尉竟被当场斩杀。 那一刻,他感觉死的不是都尉,而是自己,甚至荒唐地设想,要真是自己倒好了。 死了这许多军士,如何向朝廷交待?故事好编,群口难封!太尉那里,又如何交代? 自己只想宰了慕华文锦,管家却暗助慕华若颜,要劫掠宇文燕,甚至想打太子府的主意!分明是宴国间谍,自己并不知情,却处处被要挟,该如何是好? 好似破布燃了一个洞,越是扑打,燃洞越大。 万一宇文府报复,又如何是好?从此他再也不睡正房,而是轮流睡到小妾或仆人房中。 心中烦闷,也为了壮胆,他邀约几个朋友到府中痛饮一醉,便倒下睡了,护卫的叫声将他惊醒,一身冷汗坐了起来,自己都能听见咚咚的心跳。 他踱出房门,一声大喝,为了立威,更为了壮胆:“何事惊慌?” “管家死了。”一旁都尉说道。 忽然之间,他竟然感到无比轻松,却冷冷问道:“仔细查看,如何死的,以便侦缉凶手。” 都尉检视半天,没发现伤口,又翻了翻管家眼皮,气馁地说道:“没种,吓死的。” 拓巴升吸了一口凉气,随即便是绝处逢生的惊喜,一挥手:“管家并非吓死,定是死于恶疾,拉出去埋了,不得声张。” 他想了想,将都尉叫到书房,见左右无人,突然问:“你上次所说,那个叫独孤不归的杀手,人称‘江湖暗影’的,能否找到?” 第9章 出征 秋夜已深,秋风渐凉,冯氏蹙眉房中,坐卧不宁,隐约感觉有大事发生,几番问丫鬟,都说两位公子外出未归,她心中更加疑惑,文锦与燕子,豹儿与顺儿,以往都是形影不离,今晚为何独自出去?又如此晚归! 忧思之间,丫鬟进内禀报,两位公子回府,已至正堂,冯氏一语不发,抿着嘴,直奔前院。 进门便见宇文燕双手抓住文锦左手,正在为其戴一护手之套,嘴里莺莺燕语说道:“你使旋风斩,若对手使剑,你如何抓?戴上手套,方可尽展身手。” 文锦低头细看,却是一牛皮护套,关节之处,嵌之以薄铁片,果然以手抓剑,可毫无顾忌,心下温暖不已。 “深更半夜,你们去了哪里,为何穿着夜行之服?”冯氏满腹狐疑,厉声喝问。 “娘!”宇文豹听冯氏问话,不慌不忙说道:“有几个外地来的朋友,我带锦郎认识认识,夜行服嘛,当然是夜间出门穿的!” 宇文豹欺冯氏夜间不出门,便蒙混过关,冯氏也不深究,呵斥道:“还不回房歇息!” “是啊,蒙面巾嘛,当然是蒙面用的。”宇文燕恼恨二人晚间出门不叫自己,便在旁悠悠说道。 冯氏这才发现二人手上拿着蒙面巾,恼恨至极,呵斥道:“你二人出去,去院子里给我跪下!” 看着他们出去,宇文燕洋洋得意,不防冯氏又沉声叫道:“燕子,你跟娘来一趟。” 宇文豹恨恨看了一眼妹子,与文锦联袂出门,在院中跪了,文锦却一直看着宇文燕跟冯氏进了内宅,才收回眼神,又抬头看着天上丝丝飘过的黑云,忧心忡忡说道:“豹子,今日莽撞了,若拓巴升于房中设伏,你我今日何以脱身?” 宇文豹不言声,也抬头看天,却什么也没发现,便说道:“今日无事就好!” 文锦诚挚地看着他,说道:“我不能再如此自私,若你有所闪失,我如何向夫人交代,从今而后,若无万全之策,你我不可再冒险!” 宇文豹心中感慨,说道:“也好,锦郎若有妙策,我一如既往!”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往空中一抛,得意地说道:“从老贼房中顺的,正宗杏花村老酒。” 文锦一把夺过,笑着说道:“当心夫人闻着味道,何不去厨下,搞几个菜,叫上顺儿、可风,一醉方休。” 宇文豹看左右无人,拉着文锦起身便走。 宇文燕随冯氏来至上房,冯氏沉默片刻,徐徐说道:“你已年满十七,按汉人习俗,已不能擅出家门,更休说与男子唧唧我我,耳鬓厮磨;你虽不是汉人,男女有别也是需要的,往后与文锦,你须把握分寸。” 宇文燕笑了:“娘多虑了,我与锦郎绝无越礼之事,越礼之行。”想起那日与锦郎相吻,又不觉红了脸,便道:“再者,我迟早是锦郎之妻。” 冯氏呵斥道:“越是如此,越需遵礼而行,再则,此事尚需你父亲归来方能决定。” 宇文燕心中惊喜,长长的睫毛掩映之下,眸中亮光闪闪,灿若极星:“如此说来,娘已答应。” 冯氏道:“锦郎当然是好孩子,娘为何不应,倒是你父亲,娘说不准。” 宇文燕双眸含笑,脱口说道:“阿爹疼我,必会答应。”她突然又拉着母亲的胳膊,撒娇道:“娘,我今晚想跟你睡。” 冯氏一脸愠怒,喝到:“十七了,好意思的?不是有墨霜相陪吗?” 宇文燕可怜巴巴恳求道:“娘,我怕黑,墨霜睡得又死,你就答应吧。” 冯氏无可奈何,疼爱地看着她,却吩咐道:“去,叫他二人起来,回房睡觉,你早点来娘房中。“ 宇文燕从冯氏房中出来,兴冲冲来到前院,正想狐假虎威一次,却惊奇地发现院中了无人影,她一脸狐疑,便向偏院宇文豹房中走去。 还没靠近,就听到里面高谈阔论、低声偷笑、闷声饮酒、手撕口咬的动静,不禁勃然大怒,偷偷跑了倒还罢了,竟然偷吃夜宵! 她怒极,双手使劲一推,房门洞然而开,里面的人惊住,竟僵立不动,待看清是她,才恢复了活力。 宇文豹便把脸一沉,喝到:“无礼,长兄如父,为何一点规矩也没有?” 文锦也沉声说道:“长兄如父,我便是你叔叔,为何不敲门就进来了?” 宇文豹接着说:“休说是你,便是娘,夫在从夫,夫去从子,也要听我的。” 听他二人胡说,顺儿与可风在一旁偷偷直笑。 宇文燕伶牙俐齿,何曾吃过如此大亏,听宇文豹之言,总算抓到把柄,篾笑一声,说道:“好啊!夫去从子,那是说丈夫不在了,你居然敢咒阿爹?我必告诉娘!” 宇文豹一听,大事不好,自己学识不精,若她真的告诉娘,少不得又是一顿训斥,想告饶,又抹不下脸。 文锦却不慌不忙,说道:“去吧,去吧,这么好的下酒菜,你不走,如何够吃?”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之后,一阵卤菜的香味扑鼻而来。 宇文燕已经跨步向外,闻见香味,立即转身,两眼放光,咽着口水问道:“高晋腌卤,何不早说?”扑上桌子便开吃。 宇文豹哈哈大笑:“锦郎不够意思,我心里装着兄弟,你却只装着燕子。” 文锦正色纠正道:“呃,豹子休要如此说,刚才忘了,看见燕子,便想起卤菜。” 宇文燕正在嚼一根鸡腿,听见此话,呆了一下,忽然出手,轻拍文锦脑袋:“你敢说我是卤菜。” 可风饮了一口酒,也微笑着说道:“我看锦郎倒是小姐的菜。” 一夜醉卧,晨起风云突变! 宴军犯境,北境告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刺穿秋日宁静,马蹄卷地而过,秋叶扬天而起。 一名羽翎都尉带着两名缇骑,飞马至宇文府,滚鞍下马,面南而立,朗声说道:“有圣旨,宇文豹,慕华文锦跪接。” 文锦与可风练武完毕,正在房中早课,听见有圣旨,心中突突直跳,忙拉了宇文豹,快步走出,面北而跪。 “宴军犯我北境,皇三子为君分忧,前往征讨,想我山卑先祖,武功立业,不可荒废,故在京王公官员,家有年满十八之青年子弟,需随军出征,许各带亲兵一名。 三日之后,三皇子于北校场阅军,阅军完毕,即行出征,各子弟自带武器战甲,于午时报到,初刻不至,军棍五十,三刻不至,军前正法。“ 文锦听完,热血激荡,仿佛长夜孤狼,听见远山的呼唤,心中喃喃而语:男儿立志,征讨四方,一腔热血,泼洒疆场。 宇文豹却愁容满面,与文锦领旨,谢恩。 三日后,宇文燕大早即起,泪眼婆娑至正堂等待文锦一行。 曙色微明,文锦身披明光之铠,腰悬吞云之剑,大步来至正堂,双眸如水,直视宇文燕,眼中满是不舍,可风一身黑甲,腰悬利剑,紧随其后。 宇文豹银盔银甲,腰悬宝刀,带着顺儿,也一并出来,顺儿却手执一杆长枪。 天色尚暗,巨烛未熄,正堂立时弥漫肃杀之气,房中丫鬟首次见如此阵仗,像被惊吓的小鹿,不敢高声语。 宇文燕无声来至文锦面前,将护套戴于他左手,文锦也无话,轻轻理了理她鬓角。 少时,冯氏便至,坐于正堂之上,宇文豹率领众人,一起跪拜。 冯氏眼眶微红,轻轻说道:“你兄弟四人,初经战阵,互相照应,不可逞能,待战事结束,早日归家。” 宇文豹哽咽道:“母亲在家,善自保重,家中之事,我已安排好,请母亲放心。” 文锦也道:“我们外出之日,燕子不可任性,不可外出,在家安心陪侍夫人。” 四人起身,昂然出门,右肩互碰,随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街衢之中,已遍是出征子弟,战马嘶鸣,甲胄如冰,父母送子,女送良人,嘤嘤叮嘱,泪眼凄凄,素来祥和的大朔京师,蒙上了战争阴云。 文锦在马上问道:“豹兄为何愁绪满怀?” 宇文豹叹一口气:“此番出征,原乡也在征召之列,归期不可期,柳依依无以为依,若遇歹人,何人可保?” 文锦问道:“何不托与友人?” 宇文豹无奈叹道:“此种事情,除原乡之外,无人可托。” 文锦也无奈叹道:“若非儿女情长,何来英雄气短。” 四人进北校场之时,午时未至,便下马歇脚,寻找相识之人,宇文豹遍寻拓巴原乡不得,心中担忧不已,若误了时辰,何人敢保? 初刻至,大门关闭!迟到之人,尚有五十之多,悉数被押至点将台前,待刑! 三刻至,刑斩队鱼贯出大门,迟到者,人数过百,尽擒至大柳树之下,待斩!原乡赫然在列,他不善骑马,数次坠落,因而迟误。 宇文豹脸色苍白,文锦心中咚咚直跳,可风与顺儿也是一脸惊慌。 一声鼓响,众军列阵,三皇子登台,身后八名校尉,环侍两侧。 三皇子肃然而立,朗声训示:“众位子弟,太子替天讨伐宴国,已入其境,宴军为缓其正面之压,而作困兽之斗,出兵六千,假道柔然之境,犯我北疆,欲令我腹背受敌,此乃痴人之梦。 吾皇英明,不欲使太子分兵,而令我前往玉霞关,该处尚有我天朝驻军一万,调兵拒敌。 尔等或为功臣之后,或为官宦之子,皆我大朔栋梁之才,我已禀明皇上,今日奉召者,均封轻骑都尉,异日立功,本皇子不吝功名之赐,望诸位共勉。“ 台下欢呼之声未熄,三皇子突然沉脸,语带杀气:“然校军之日,仍有十数人敢不奉召,我已严令卫尉拓巴升,按名册索人,就于家门前正法,以儆效尤。” 欢呼之声突然沉寂,众人被萧瑟杀气所镇,三皇子面无表情,颁布军令:“我不做不教而诛之事,圣旨明训,午时初刻不至,军棍五十,行刑!有呼嚎哭泣者,加打五十!” 而后下台,上马,骑行至柳树下,面对待斩之人,缓缓说道:“尔等皆是午时三刻而至,有何话说?” 秋风簌簌而起,秋叶卷地而去,天地昏黄,一片肃杀之气,柳树下被绑之人,均已面如土色,浑身筛抖,已知今日难逃活命,有神志尚清者,便苦苦求情,述说迟到之由,三皇子不为所动,便欲下令行刑, 文锦骑马立于三皇子身侧,见原乡脸色惨白,像被抽光了血一般,似乎还在簌簌发抖,他双唇微颤,心中凄然,突然把心一横,朗声说道:“殿下,在下有话说。” 三皇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扈从校尉便大声呵斥,三皇子挥手止之:“有话当讲。” 文锦便道:“军法无情,也当罚之有别,有奉召不至者,有至而迟误者,不至者既已伏诛,迟误者之罚,应较之为轻,可让其戴罪立功。” 三皇子默然,已心领神会,上百人被斩,固然军前立威,可得罪之人何其多也,且用人之际,也实在不宜杀伐太广,便问:“你是何人?” “在下慕华文锦。” “是否慕华彦之子,慕华博之侄?” “正是!” 三皇子默然,双眸如冰,逼视文锦,文锦一脸平静,与他对视,三皇子心中一叹:不愧名将之后! 他忽然轻轻一笑,疾速说道:“今日始,你升前军校尉。” 然后急速转身,说道:“国家用人之际,且寄下你等人头,若再犯军法,定斩不饶。今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每人一百军棍,呼嚎者,加打五十。” 文锦神晕目眩,对三皇子宾服之至。 兵法战阵,生死一瞬! 此番真要上战场了! 校军完毕,大军即行出征,受刑众人异常悲惨,虽然三皇子事前关照,只伤皮肉,不伤筋骨,却也无法骑行,只能趴于马背之上,一路哀嚎前进。 可风见原乡可怜,便下马将其负于背上,一路步行行军,原乡感念,对宇文豹说道:“豹兄放心,柳依依之处,我已妥为安置,无人敢欺!” 文锦见他如此惨状之下,还不忘朋友之念,虽然哭笑不得,却也倍加感动。 第五日暮时,至边境尚有两日路程,三皇子命大军扎营,设立中军营帐。 忽然飞马来报,宴军已攻克边境留佳县城! 三皇子大惊,大军未至而县城已失,后方已无屏障,若宴军长驱直入,则京师震动,太子分心,伐燕大计,功败垂成,罪责大也! 文锦正与可风讨教北境山川关隘,道路远近,可风叙述极详,口说手比,并于沙地画图示之,文锦便逐渐了然于胸。 忽见中军氛围骤然紧张,几名带军校尉匆匆而入,便知有紧急军情,慢慢踱至帐外,凝神细听。 三皇子已与众人计议许久,无有良谋,逐渐焦躁,忽然拍案怒起:“这一千纨绔子弟,未经战阵,行军缓慢,若带至玉霞关,与大军汇合,再往奔留佳县,必迁延时日,敌已整军良久,稳固防守,夺之不易。我意已决,带十名护卫,轻装速发,先至玉霞关,率五千劲旅,奔袭留佳,乘敌未稳,掩而杀之,敌势可退。” 将军拓巴睿心中忧虑,劝道:“若敌军中途设伏,殿下危也,此非万全之策。” 三皇子耻笑道:“兵贵神速,若有万全之策,妇人皆可作战,我意已决,众将分头准备,拓巴睿,你带这一千子弟,径往留佳与我会战。” 拓巴睿无奈,只得拱手禀道:“末将遵令。” “殿下万万不可!”门外有人高呼。 众人大惊,三皇子拔剑出鞘,怒穴于地,喝道:“何人偷听?” 第10章 杀戮 呼喊之人,正是文锦,护卫带其入账,他拱手说道:“文锦并非故意偷听,路过而已,听殿下之策,有所不妥,情急之下,故而高呼,请殿下见谅。” 三皇子见是文锦,并不追究偷听之罪,只冷冷问道:“有何不妥?” 文锦并不畏惧,反而问道:“玉霞关在东,从此地出发,即便人不下鞍,马不歇脚,请问殿下,几日可到?“ 三皇子不屑,冷冷回到:“三日便可,有何不妥?“ 文锦又问:“留佳县在西,待殿下集结玉霞关之兵,不吃不喝再奔袭留佳,又几日可到?“ 三皇子已经有所醒悟,微微叹了一口气:“最少也需五日。“ 文锦方说道:“即便如此,八日已过,即便中途无埋伏,殿下到留佳之时,必已人困马乏,势成强弩之末,如何掩杀?兵法云:千里奔袭,必阙上将军,正是此意。” 三皇子颓然坐回椅中,忽然欠身问道:“你何以知之?” “我之随从可风,熟知道路地形,必不误我。” 三皇子已知他所说不谬,竟爽然一笑:“你已是前军校尉,当然有权会议军事,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宴军千里奔袭,其退路极其重要,留佳与柔然之间,有一饮马裕,是其必经之地,敌必分兵驻守,我若攻下此地,留佳之敌必回军扑救。殿下再遣一可靠之人,前往玉霞关,命一上将提兵五千前来会战,便可对敌形成夹攻之势,如此,留佳之危可解,犯境之敌可破。” 文锦侃侃而谈,俯仰之间,英姿勃发。 三皇子抚掌叹道:“出其不意,攻敌必救,何人可去玉霞关调兵?” 拓巴睿也大声赞道:“此计甚妙,敌以留佳为诱,守之以坚城,我若野战攻之,必损兵折将;我取饮马峪,则逼敌野战,再以玉霞关之军合围,可操胜算,末将愿往玉霞关调兵。“ 文锦也抚掌叹道:“将军亲往,乃万全之策,让可风带路,我兄宇文豹之随从顺儿,精通荒野追踪之术,若有埋伏,他能提前判知,将军可一并带上。“ 拓巴睿大喜,三皇子也爽朗笑道:“宇文府中,多异能之士也,拓巴将军,事不容缓,你即刻出发。“ 文锦也叫来可风与顺儿,嘱咐道:“你们随拓巴将军前往玉霞关,回军之时,待大军至饮马峪尚有一日路程之时,前来报我得知。“ 三皇子当晚便要开拔,前往饮马峪,文锦却劝休慌,且整顿士卒,待机而动,三皇不解,蹙眉问道:“为何?“ 文锦笑了笑,答道:“临兵斗阵,蓄势待机,我算拓巴睿带兵至饮马峪,至少需九日,而我距饮马峪,两日可至,若太早取之,留佳之敌一日便至,以五千对一千,一日便可攻下。我等且在此休整六日,再用两日赶至饮马峪,悄然隐伏,侦探敌情,稍作准备,待可风回报,骤然击之,半日可下,敌必急救,我抵抗半日,援军便至,则我前后击敌,敌便自溃。“ 三皇子深以为然,笑道:“如此,便听你的。“ 次六日,三皇子授权之下,文锦便整训行伍,操练队列,演练阵法,整肃军纪。 又构建上下指挥体系,规定行伍打乱之后,如何彼此呼应;他规定极详,鼓响几声,攻至何处,鸣金几次,退至哪里,主官战死,何人接替,都有明确要求。 又派人至周边市集采买肉食、军资,犒劳士卒,对受刑军士,嘱咐军医细心调治,甚至对脚上起泡者,教其用发丝挑破水泡。 又为士卒配备行军三样必备之物:清水、陈醋、烈酒,清水饮用,陈醋解渴,烈酒严禁饮用,用于清洗伤口。 宇文豹与原乡混迹于士卒中间,与士卒称兄道弟,如鱼得水,几日之间,便多了无数生死兄弟。 一千乌合之众,总算有了一点行伍的样子,三皇子看在眼里,颇为疑惑,便问文锦:“我看你也是首次出征,为何知之甚多?” 文锦竟有点羞怯,温厚地说道:“幼时,父亲曾告诉我,佛曰四大皆空,为将者,须知天地万物,皆有其用,不能用者,万物皆敌,会用者,万物皆友,善用者,万物皆仆,文锦还实在差得远。“ 三皇子默然,心中甚是嘉许,便授文锦临机决断之权。 第七日,文锦一改温文尔雅之态,严令士卒一刻之内整顿完备,列队待发,随即请三皇子训话,三皇子却命他宣示军纪。 文锦便双眼如冰,沉声宣道:“奉三皇子令,宣示军纪: 令下拖延着,斩;任务逾期者,斩 劫掠百姓者,斩;欺凌妇女者,斩 闻鼓不进者,斩;鸣金不退者,斩 贪功冒进者,斩。“ 七斩连出,三军肃然,三皇子甚是满意,下令出发。 第八日日暮之时,大军悄然行至饮马峪十里之处,文锦下令扎营。当晚,月色如水,青光如映,文锦带着宇文豹前往饮马峪查看地形。 边关锁钥,何其险要!月色之下,一峰高山横亘,山势耸峙,断崖牵云;一条小道系山腰而过,迤逦通向柔然,道路右侧,深涧之中,湍急的河流咆哮而下,左侧之上,即是山顶,宽不过里许,三面崖石,浑然一体,只一侧是个缓坡,郁郁葱葱长满了杂树。 从山顶火光、人声断之,有一千宴军防守。 回营路上,文锦心下默然,问道:“兄长以为如何攻之?“ 宇文豹仰头看了看明亮的月色,说道:“缓坡之处,敌必守卫甚严,若仰面攻击,必死伤惨重,如有几百善攀军士,从断崖处爬上,隐伏于僻静之处,正面进攻之时,从后杀出,必收奇效。“ 文锦笑笑:“能攀上此等高峰者,有一二已是不易,何来几百?“ 宇文豹忽然大悟:“能有一二足够,可将马缰连接,拧成一股,令善攀军士负之上山顶,再垂而下,后续军士再负缰而上,垂而下,如此可得数十条绳梯,一夜便可攀几百士卒上山潜伏,大事可成。“ 文锦细细思之,切实可行,大喜,忙归营向三皇子禀报,三皇子甚是嘉许,当夜便命士卒严禁烟火,饱睡一晚,第二日作攻击之准备。 第九日午后,可风与顺儿至营禀报,拓巴睿率大军尚有一日行程便可至饮马峪。 文锦见二人满脸倦色,几乎不能直立,于心不忍,但还是严令:“你二人尚需即刻返回,令拓巴睿率军至饮马峪五里之处隐伏,若留佳之敌不攻饮马峪,则按兵不动,若其攻之,则全军压上,可记否?” 二人均道:“遵令。”却不移动。 文锦奇怪,以为二人初经战阵,栗栗不能行,便轻推可风道:“去吧!” 一推之下,可风竟颓然倒地,顺儿受此感染,也轰然坐于地下,却是二人疲累至极,双腿僵直,已无法站立。 三皇子悚然动容,便命传饭,又另寻哨探前去传令。 可风慨然道:“不用,我二人熟知道路,稍休整一下,即刻上路,必不辱使命。” 是晚,月白风清,秋虫偶鸣,文锦与宇文豹挑选三百敢死之士,许之以厚赏,饱餐一食,便连夜出发,由宇文豹亲率前往攀崖。 第二日天色未明,三皇子于驻地坐镇指挥,文锦率余下七百余人,弃马轻装,悄然行至饮马峪半坡之处,以树丛为掩护,集结隐伏。 随即派哨探向宇文豹联络,少顷,哨探回报,宇文豹摇绳示意,已潜伏待命。 此时天已透亮,红日东升,朝霞满天,日光之下,无所隐藏,文锦传令,山势狭窄,大军不展,以百人为队冲锋;鼓响一声,起!鼓响两声,疾!鼓响三声,斩! 依次而行。 不鸣金,不退兵。 令下,文锦率先起身,手挥重剑,高呼一声:“擂鼓,首队,上!“ 鼓响一声,文锦率队从树丛跃出。 鼓响两声,文锦双手握剑,疾步奔向寨门。 忽闻一声呼哨,寨墙之上,出现宴军弓箭手,一声“搭箭!“,箭上弦,再声:”拉弓!“,弓满月,三声:“放箭!”,箭如雨。 箭虽不密,却骤而齐至,落地之时,敌人无所遁形,冲于最前面的朔军,便纷纷有人倒地。 文锦双手舞剑,拨打射向自己的箭矢,脚下不停,向寨门飞奔。 鼓响三声,文锦已至寨门,他却不推寨门,而是左脚在寨墙横木上一点,随即高高跃起,空中将重剑一挥,立时便有三四名弓箭手被扫下寨墙,他左手撑着寨墙,纵身一跃,已是翻了过去。 几名宴军便过来围攻,文锦一边抵挡,一边退至寨门,突然回身,一剑斩断寨门门闩,恰外面朔军已至,众人合力,便将寨门推倒,第一个百人队蜂拥而入。 山顶中央,宴军行伍齐整,十个百人队,盾牌横胸,长矛外刺,见朔军攻入,宴军并不惊慌,也派出一个百人队,接敌厮杀。 狭小的山顶,立时变身巨大的磨盘,将双方的血肉之躯放入磨道之中碾压。 不到一刻钟,双方第一个百人队俱都损杀一半。 朔军再次鼓响,第二个百人队随即冲上,文锦回头看时,擂鼓之人竟是三皇子,心中一振,高呼:“兄弟们,三皇子亲自擂鼓,与我杀呀!” 宴军也派出第二个百人队。 朔军第四个百人队杀上来之时,地上已是死尸横陈,不堪腾挪,双方均已如满弦之弓,绷之已久,力怯者,弓即断之。 宴军久经战阵,不疾不徐,数个百人队缓缓压上,有如人墙,慢慢挤压,竟似要将朔军挤出山寨,压至缓坡,再乘高而下,顺势掩杀。 朔军贵胄之后,养尊处优,虽有军令震慑,已渐显溃败之兆,更有士卒心胆俱裂,神思崩溃,抛剑出手,踞地嚎哭。 形势危如累卵,一卵但破,堆卵即崩。 千钧一发之际,宴军阵后突然杀声暴起,三支百人队风一般卷入宴军后阵,如巨浪淘沙,将宴军后阵蚕食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宴军前压之势,立时稍泄。 三皇子在坡下见状,严令剩余三支百人队,全速冲上,即便用人墙推,也务必在一刻之内,将宴军这枚鸡蛋,碾为齑粉。 文锦浑身滚血,双目尽染,睁眼之时,眼前一片血色河山。 他心知,宴军已存必死之志,如此耗下去,两败俱伤,即便最后惨胜,兵力损伤大半,待留佳之敌至,顷刻瓦解。 擒贼擒王,此时双方缠杀在一起,已无战阵可言,而是刀剑互刺!他看准敌方一名黑盔黑甲的武士,手挥重剑,所过之处,朔军人头落地。 认准对方即是头领,他便冲开人篱,向对方猛冲过去,待距离稍近,已认出便是慕华若颜的护卫,不由心里一动,她必定在此! 那头领也看见了他,心有灵犀,向他奔来。 双方靠近,对方挥剑即斩,文锦左手带着宇文燕所织护套,毫无顾忌,伸手抓剑,顺势一荡,便欲荡至对方身后。 对方却见过这一招,已经识破,文锦后荡,他也顺势旋转,却将文锦又旋至身前,抬腿一脚,便将文锦踢了出去,随即挥剑即斩。 文锦滚地,挥剑格挡,对方势大力沉,剑法精妙,文锦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恰宇文豹率队杀透宴军战阵,见文锦危急,便赶来增援,从身后使出一式泼风刀法,护卫正全神贯注与文锦缠斗,毫无防备,瞬间被割断头颈,一声未发,扑面倒地。 文锦便跃上高台之处,大声高呼:“头领已死,还不速降。” 宴军无动于衷,自行整队,又编出两个百人队,继续搏杀,文锦无奈,指挥朔军撤出战阵,只将敌军困在核心,继续劝降,宴军无人理会,竟似要同归于尽。 坡后一丛火光爆燃,随即大火熄灭,一柱狼烟滚滚升起,文锦便知,这是向留佳之敌传信。 他无心等待,便命朔军,不作无谓牺牲,对所围之宴军,以箭阵射杀。 三皇子在八名校尉的扈从下,来到坡顶之时,朔军正清理战场,收集箭矢,救治伤者,掩埋死尸,其状之惨,不忍卒睹。 秋阳西沉,天空明净如洗,坡后一缕残烟升腾,在坡顶缓缓弥漫,仿佛夕阳下的炊烟,脚下碧血凝沙,断肢遍地,残尸蔽野,兵戈四弃,时有嚎哭之声,如丧考妣。 他搜寻了一下,便见文锦蹲在一具敌将尸体旁边,默然不语,便轻轻踱了过去。 文锦已将那人翻转过来,轻轻抚摸他颈上鱼唇般的刀痕,似乎要将其抚平,奈何伤口甚阔,抚之不平;他便捧起一把泥土,双手搓细,轻轻撒在伤口之上,再慢慢盖住尸体苍白的脸。 然后单膝跪地,以手撑剑,低头致哀。 “文锦这是为何?”三皇子惊问。 “他是何人?何人严父?何人孝子?何人与他共枕?何人是他知己?今日是他,明日是谁?何日是我?”文锦喃喃而语。 三皇子见他迷失甚深,慨然叹道:“愿息天下纷争,愿赐苍生太平。” “怨怨相报何时休?”文锦抬头看着远方,双眸迷离,怅然若失。 三皇子沉默不语,良久方凛然说道:“欲赐福天下,必荡平修罗,慕华校尉应胸怀天下,而不是区区饮马峪。” 文锦眸中波光一闪,眼神深邃地看着三皇子,随即起身,长叹道:“他立于文锦面前,便是敌军首领。” 三皇子静如止水,二人相视一笑,文锦道:“留佳之敌,一日便至,明日午后,尚有一场恶战。” 第11章 若颜 三皇子便示意文锦一同踱步,缓缓至寨门前,说道:“无妨,拓巴睿见敌攻山,旋踵而至,前后夹击,敌自溃也。” 文锦便道:“殿下还应作最坏之打算。” “何为最坏之打算?” “坚守半日。” “如此,你临机措置便是。” 文锦便召宇文豹与几名校尉同至缓坡之处,说道:“宴军之勇,实出预料之外,若其措置得当,我必不能下,今日之胜,侥幸而已。” 宇文豹问:“宴军有何失当之处?” “一则未料我从断崖攀爬而上,抄其后路;二则死守寨门,容我军从容冲杀。”文锦徐徐又道:“故从今晚开始,我军必严守后山崖,以防宴军故伎重演。” 他突然问道:“豹兄,我军能战者,尚有多少?” 宇文豹叹道:“加之轻伤者,不足七百。” 文锦叹了一口气:“坚守,非死守,应以攻为守,敌至半坡,即可乘高而下,乱其阵型,让其前队碾后队。” 众人均以为然,文锦又道:“明日早上,我率两百人隐于坡下密林之中,敌军半溃,我于后击之,可收今日之效;殿下于坡顶坐镇,督军冲杀。” 三皇子笑道:“两百人冲杀五千人,如勺盐入汤锅,能有何滋味?” 文锦也笑道:“总好过没有滋味。” 众人俱都大笑。 三皇子一挥手,慷慨说道:“再与你一百人,我留四百人足够。” 文锦大笑:“我等一贫如洗,岂敢在此斗富?” 众人又复大笑。 三皇子豪情陡起,慨然道:“此非斗富,乃豪气干云,我虽为皇子,誓与尔等共赴生死。” 当晚严守一夜,次日天色未明,文锦便起身查看军情,督促造饭,务使众军饱餐。 日出,文锦即令全军整队,三皇子示意他宣示将令,文锦先挑出三百死士,随后宣示将令,他却先安抚众人:“诸军休慌,敌人虽众,然山势狭窄,军不能尽展,拓巴将军已前至五里之处,顷刻可至。“ 而后手指缓坡道:“坡上有三株刀脂之木,其花正艳,极其好认,敌至第一木,鼓响一声,首队冲锋,首队不支,次队继之,依此类推;敌至第二木,鼓响两声,我率队杀出,于后策应;敌至第三木,全军杀出,殊死相搏,校尉带三殿下从后崖垂绳而下,投奔拓巴睿,不必顾及战场情势。“ 三皇子热血贲张,拔剑穴于地:“大丈夫建功立业,在此一举,本皇子誓与诸位同生共死,绝不独逃。“ 众军眼神坚如铁冰,心中暖流奔腾,却听文锦肃然说道:“众军听令!“三军不语,静听其言:“接战之时,士卒后退者,军官斩之;军官后退者,后队斩之;前队溃逃者,后队尽斩之。“ 随后,率领三百敢死之士,下坡隐伏。 拓巴原乡坐于崖边石头之上,眺望脚下滚滚江水,恍若隔世;旬日之前,自己尚是爹娘爱子,出入有轿,风流歌肆,一纸诏书,便将自己唤至这血腥杀戮之地,虽有文锦关照,将自己编入后队,可一场血战,还是让人心胆俱裂。 今朝何朝?此地何地?眼看又一场血战在即,自己还能再见爹娘吗? 宇文豹来至他身旁,轻轻问:“怕否?” “何人不怕,一场大战,三百多人便再也回不去了。” “厮杀之时,你尽管跟紧了我。” “文锦倒是一战成名,将军可期,可我们呢?还能活着回去吗?” “你只管安心,只要我活着,你便能回去。” 原乡惨然一笑:“但愿吧!” “呜!”了望台上传来号角长音,敌军已在视野之内,气氛骤然紧张,众军迅速起身,排布战队,严阵以待。 三皇子来至寨门边了望,便见从留佳方向,敌军两列骑兵向饮马峪泼风般疾驰而来,领头之人,身穿亮银铠甲,一袭大红披风,腰悬双剑,英姿飒爽,却纤纤身姿,一看便知是位女子。 第一波宴军约五百人,于路来至坡边,却不急于进攻,原地下马,就于坡前集结,等待后队。 第一阵集结完毕,又有两千五百人的大队成两行疾驰而来,三皇子在坡上观之,心中大为疑惑,前阵五百人,人马分离,已将道旁空场塞得满满当当,再至两千五百人,休说排兵布阵,便是原地锥立,也无可能。 这两千五百人却毫不停留,越过道路与山顶之间的分岔,扬长而去,竟是直奔边境。 三皇子瞬时明白,前阵五百人是为堵住朔军下山通道,其意在掩护后队撤退。 文锦匿于密林之中,也看得真切,他却比三皇子想得更多,宴军必是已经看清自己意图,因而放弃留佳,而分兵两千挡住拓巴睿增援之兵,再分兵五百挡住山顶朔军,拼着这两千五百人不要,也需撤回一半之军力,以免全军覆没。 不及细思,他大吼一声:“全军出击!”便从密林之中率全部三百士卒冲向空场之宴军。 三皇子在坡上观之,已知其用意,便严令山顶朔军也悉数出击,务在宴军全数通过之前堵住道路。 朔军两头齐推,空场立时便拥挤不堪,已不是两军交战,血腥厮杀,却是人肉相挤,刀剑互刺,随意一剑,便能刺杀一人。 宴军环状列阵,堵住隘口,朔军冲之不透,虽只七百兵力,却展之不开,好似刀削果皮,只能层层剥之。 文锦尽自焦躁,却无可奈何,心中佩服慕华若颜是女中豪杰,杀伐果断,关键之时,敢于壮士断腕;深悔自己虑事不周,有负三皇子所托。 慕华若颜立于宴军核心,见大队骑兵已接近全数通过,心中稍安,却愤慨此番奔袭,功败垂成,见山顶有一青年贵胄擂鼓助威,身旁八名护卫,衣甲鲜明,岿然不动,料定必是朔军统帅,便冲破战阵,直奔那人而去。 坡道上朔军见她向上仰攻,知其必是取三皇子,便拼死堵之。 慕华若颜手使双剑,见有人来攻,先是右剑与之缠斗,随即左剑出手,双剑交挥,齐斩敌颈,便是其成名绝技“平剑错” 若颜迤逦而上,人到剑到,剑到敌倒,很快便杀至第三株刀脂木。 三皇子身旁校尉便欲挟之而逃,三皇子大怒,奋手一记耳光:“八名大内护卫,不敌一弱女子耶,速速与我擒之。” 校尉无奈,其中一人便直扑若颜,五步开外,挥刀便斩,若颜忙举左剑挡之。 她虽不是弱女子,却难挡大内护卫神力,随之便被震退五步开外,自知无法取胜,只好扭头便走。 护卫也不追赶,迅即撤回三皇子身边。 若颜回身,空场上五百宴军几乎已被斩杀殆尽,尚有不足一百人拼死搏杀,为自己堆出一道人墙,见她回身,便有人高呼:“公主速走,我等断后。” 若颜无奈,寻过一匹战马,纵身跃上,凄婉地回望一眼,便决绝一鞭,打马去了。 疾驰几步,突然勒马站住,前方路上,森然穴着一柄宝剑,剑锋辉映阳光,晃人双眼;宝剑旁边,一人半蹲于地,正手捧泥土,细细搓之,泥土从双掌之间,丝丝缕缕,流淌大地。 见她前来,那人起身,双眸如冰,默然肃立,而后拔剑于手,等着自己。 正是那日搭救宇文燕的青年公子! 两人注目对视,片刻,若颜双腿夹马,战马轻盈起步。 马过半程,右剑轻拍,战马长嘶一声,骤然加速。 文锦提剑,双手紧握,立于道路之右。 十丈,马刺轻踢,战马奔至全速,若颜右剑长出,直逼文锦,左手轻叩左剑剑柄。 五丈,左手拔剑,手腕翻转,左剑旋转掷出,直击文锦。 文锦右腿蹬地,一跃而至道路左侧。 若颜飞剑击空,文锦顺势一剑,斩断战马左腿,战马一声悲鸣,前腿跪地,若颜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直坠涧底。 文锦纵身跃出,右手抓住若颜左手,左手便欲抓崖间树木,危崖高耸,却无树可抓,两人疾速坠向涧底。 文锦无奈,只好紧抱若颜,空中拧身,将其置于自身之上,随即后背一阵剧痛,便昏死过去。 阳光照在脸上,眼皮沉重无比,潮湿的河风吹过,刺骨的寒冷将他惊醒,文锦睁开沉重的眼睛,便见落日的霞光照在脸上,却没有丝毫暖意。 他裹了裹衣服,只剩内衣还在,还有些微潮润,转头便看见周边树枝之上,晾晒着一堆男女袍服,旁边草地上,凌乱地扔着两副盔甲。 若颜只穿贴身锦衣,坐在身边呆呆地看着地下,微卷的长发瀑布般披在肩上,微微泛着潮气,湿润的衣服紧紧裹着身体,风月无边,依稀可辨。 若颜见他直直盯视自己,忙低头,随即双手护胸,脸颊绯红,斥道:“无礼,若在宴国,剜你双眼!” 文锦知她误会,冷冷说道:“此处却是我大朔,我只是忧你受冻罢了。” 随即起身,还有些微头昏,却也无妨,只是肚中饥饿,奇寒难挡,便问:“为何不生火?” 若颜不屑,嘲笑道:“若有火媒,何须你说。” 文锦不解,笑问道:“难道你只会用火媒生火?”随即醒悟,她堂堂公主,会用火媒生火,已属巧妇之列,便问道:“有剑否?“ “仅此一把。“若颜不解,便把仅剩之剑递给他。 文锦以剑劈坚石,果有火星四溅,又寻干草为燃屑,几番试探,果然生出一堆篝火,若颜大喜,抚掌而笑,火光掩映之下,桃花盛开一般,文锦不禁看痴了,半晌方笑道:“如此,今晚无须受冻了。“ 天未黑透,文锦提剑去寻野物,若颜乘他外出,方敢起身,将晾晒之外衣穿上,坐于火堆旁取暖。 不一刻,文锦手提一野兔而归,洗剥干净,烤熟之后,与若颜分而食之。 肚中有食,身旁有火,一时之间,却无话可说,良久,文锦方问:“激流之中,何不杀我?” 若颜以问作答:“断崖之上,为何救我?” 文锦无语,若颜又问:“既然救我,又何必阻我。” 文锦怔住,竟不知如何作答,内心深处也是不明所以,想了片刻,似是而非答道:“阻你之时,你是宴军将首,救你之时,你是慕华若颜。” 若颜惊问:“你如何知道我名字?你是谁?宇文燕是你何人?” 文锦不愿提及可风之事,便笑道:“慕华若颜之名,天下皆知,我即是慕华文锦。“又问道:“宇文燕一介弱女子,当日为何挟持?“ 若颜冷笑道:“朔军无故犯我疆域,小小惩戒,有何不可?“ “宇文燕无辜女子,与此何干?“ “宇文化成勾连太子,助纣为虐,女代父过,天经地义?“ 文锦长叹一声:“怨怨相报何时休?入境千里,不怕葬身于朔国吗?” 若颜一声冷笑:“我视朔国,如无人之境,我视朔军,如卖首之徒。” 文锦因她女流之辈,一直容让,至此不由勃然大怒,昂然说道:“此番犯我边境,不也狼狈而逃,损兵过半乎?” 若颜大怒,一声娇斥:“住口,异日我必报此仇?” 文锦毫不相让:“何须异日,此番出其不意,声东击西,围魏救赵,计皆我出,若要报仇,今日便可。” 若颜浑身颤抖,挺剑起身,直逼文锦:“此话当真?” “为何骗你!” “你不怕死?” “就怕你没有这个本事!” “哐当”一声,若颜掷剑于地,颓然说道:“你手中无剑,我不欺你。” 火光之下,她眼神闪烁,又道:“你本姓慕华,若来宴国,我招你驸马。” 文锦大为诧异,她是山卑女子,又贵为公主,深得宴王宠爱,性情豪放,不难理解,可也不至于如此直截了当罢,便试探着问道:“婚姻之事,你能自己做主?” 若颜双眸如冰,不屑地冷笑道:“有何不可?去年南朝豫章王向父皇提亲,欲纳我为妃,父皇征询于我,我一口便拒了,可笑,豫章王老迈之身,竟敢异想天开,本公主瞧得上你,你须好好把握。” 文锦心中偷笑,嘴上却说道:“谢公主美意,公主虽有垂爱之心,文锦却已心有所属。” 若颜脸色一沉,冷冷问道:“可是那宇文燕?她与我相比,如何?” 文锦笑道:“她嫣然俏丽,你英姿艳冷,不可相比。” 若颜不忿,脱口问道:“难道她冠绝天下女子?” 文锦昂首挺胸,慨然而语:“文锦眼中,天下女子,两类而已。” “哪两类?” “宇文燕,及其他。” 若颜大怒,扭头侧卧,假装睡去,文锦将外袍脱下,轻轻盖在她身上,自己于篝火外侧,也倒头睡去。 第二日天色稍明,二人相互牵引,慢慢从涧底爬至山脊,却见莽莽苍苍,山脊相连,原来顺流而下,已至下游几十里。 二人寻日辨向,艰难攀爬一日,回到边境道路之时,又是日薄西山。 刚上大路,便见一支朔军马队疾速巡逻而来,文锦便对若颜道:“是我朔军,你速速北去,越过边境,即是柔然,便是安全之地。” 若颜不屑,美目一沉,怒道:“我何惧朔军,便再杀一场又如何?” 第12章 不归 文锦哭笑不得:“你单枪匹马,休说大军,我便手中无剑,也能胜你,快去吧。”若颜这才莞尔一笑,转身去了。 朔军寻到文锦,大喜,让马与之骑,并将他遗留在断崖上的宝剑送还于他。 文锦却再索一马,让朔军原地等侯,自己驱马追上慕华若颜,以手递缰,说道:“路途尚远,此马送你。” 若颜上马,回眸一笑,便欲离去,群山苍翠,暮霭沉沉,斜阳余晖之下,几朵孤霞,掩在云下,文锦见她纵马扬鞭,红缨微扬,戎装银甲,俏丽无比,脱口吟到:“日luo红缨西风卷,雄关漫道美人眼。” 若颜身子一颤,迅速转身,却扬手飞出一枚柳叶刀,竟是直奔文锦咽喉。 文锦不料她此刻出手,将身一拧,躲过了咽喉,颈边却被划破一道血口,他出手抓住柳叶刀,怒道:“这是为何?” 若颜回首,眸中怅然若失,却嫣然一笑:“我若不得,她也休得。” 言罢,拨马便行,边走边道:“柳叶之刀,便是信物,但有所求,持刀至宴国找我,无所不应。” 文锦回马返回朔军阵中,领军都尉说道:“若再寻不见你,三皇子便要对我等行军法。” 文锦心中感念,从都尉处得知,昨日拓巴睿之兵被挡在五里之外,数次冲杀,宴军不透。可风与顺儿心急如焚,肝胆俱裂,领一千死士亡命冲杀,终率五百人杀透敌阵,奔向饮马峪,欲解三皇子、宇文豹与文锦之危。 孰知饮马峪之危已解,三皇子又亲率饮马峪之兵,往援拓巴睿,前后夹击,全歼宴军。 顺儿与可风疲累过度,此时尚在营中昏睡。 文锦方笑道:“若顺儿出手,昨日便已寻到我。” 至中军营帐,三皇子竟出帐相迎,执文锦之手,几至凝噎,文锦心中酸热,喉咙哽咽,却单膝下跪,说道:“文锦谋划不周,未能全歼宴军,请殿下治文锦之罪。” 三皇子将其扶起,微笑道:“文锦何罪之有,宴军弃守留佳,亡命而逃,正说明抢占饮马峪之计大获成功;现留佳之危已解,北境之敌已退,且歼敌三千,杀敌锐气;至此,北境已经无虞,皇上无须忧心,文锦之功大也。” 文锦谦逊地说道:“全仗殿下坐镇指挥,方有今日之功。” 次日,三皇子留玉霞关之兵一千,固守饮马峪,为留佳屏障,便命班师。军中伤重者甚多,不能疾行,至第十二日日暮,方遥遥看见平城高大的城廓。 三皇子见归途已近,于马上向文锦说道:“我不学二皇兄,又想培植亲信,又怕人说结党营私,我坦坦荡荡,为国举贤,我打算举荐你为将军。” 文锦心中一凛,大吃一惊,随即心领神会,说道:“愿为殿下前驱。” 三皇子甚是满意,又说道:“我朝制度,初为单字将军,裨、后、右、中、左、前;再为双字将军,鹰扬、荡寇、征虏、奋威、骠骑;若功业有成,通良将之道,便可官拜大将军!以我之权限,只能荐你单字将军。” 文锦片刻之间,已深思熟虑,便说道:“文锦但能掌八千精兵,殿下缓急可用。” 三皇子含笑问道:“何事为缓?何事为急?” 文锦笑道:“殿下自裁之。” 二人便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三皇子沉吟一下,又缓缓说道:“此次北境驱敌,二皇兄也有意前往,皇上以我年满十八,需军前历练为由,方派我出兵,天幸得你相助,方大获全胜,你好自为之。” 一别月余,凯旋而归,文锦更是一战成名,前途可期,众人俱都心旷神怡,归心似箭。 途经一片竹林,竹枝相连,枝叶繁密,中间一条小道,仅容一马骑行,四人便单骑排列,鱼贯而入。 夕阳黄昏,斜照竹林,晚风摇曳,光影迷幻,如五彩的瑶池一般,四人陶醉不已,乐在其间。 骑行渐深,众人渐感胸中窒闷,浑身绷紧,气息难以为继,空中似有异物阻滞,马也渐行渐慢,嘶嘶喘气。 顺儿耳顺,已隐隐听见林中有竹叶互擦之声,似乎有人于竹叶踏行,阴窥马队。 文锦也已感知异样,马匹前驰,衣袂后飘,浑身纤毛,却微颤外倾,似有一股无形之气,紧逼而至,压迫之感,如风吹麦苗。 鞘中宝剑微颤,隐隐有龙啸之吟。 杀气! 他刚要大声示警,顺儿已快马追至他后侧,纵身一跃,将他扑翻马下。 与此同时,一柄短剑又快又狠,已刺穿顺儿右臂,剑势不减,竟从肋间又扎进寸许,顺儿闷哼一声,倒地不起。 短剑飞出竹林的一瞬,可风已从马背跃起,与短剑擦身而过,随即拔剑出手,人剑合一,刺向竹林,瞬间,可风胸口一片血红,被扔了出来。 可风马上跃起之时,文锦便已起步,可风身躯飘出竹林之际,文锦已挺剑刺了进去,随即看见一袭黑影,正挺剑刺向自己,剑势又快又沉,功力远高于自己。他不敢抓剑,却顺手抓住一枝竹竿,在敌剑抵住自己胸口一瞬,顺势荡至刺客身后,随后右手运剑,集平生之力,向刺客后颈猛刺出去。 刺客眼见已经得手,突然不见了敌人,后颈却寒气森森,便将脖子一偏,随即左颈一麻,便有热流涌出。 旋即一个黑影越过自己,疾速向林外飘去,他借竹竿一蹬,从后挺剑紧追上去。 文锦一击得手,便向林外疾驰,随即感知后面劲风逼迫,想加速脱离,却已无处借力,出竹林的一刹那,感觉右股剧痛,右腿一软,便扑在了地上,温湿的血液慢慢渗出,染红了脚下土地。 刺客认准文锦,挺剑便刺。 宇文豹已静待多时,突然暴起,疾冲两步,一式泼风刀,切向刺客。 刺客见状,反握右手之剑,抵住宇文豹之刀,宇文豹推刀划剑,刀剑相交,错刃不进,右腿却暴露于刺客剑刃之下。 刺客狞笑,平转剑身,剑背划过刀刃,剑尖下刺,将宇文豹右腿钉在地上,随即往后一纵,便站在三丈之外,身形遒劲飘忽,步态冲虚容若,如魈如魅。 顷刻之间,人人重伤,尚有战力者,仅刺客与文锦而已。 文锦万没想到,凯旋路上,尚有此一劫,他喘气若牛,挣扎起身,拖着右腿,缓缓行了几步,身后拖一条长长的血痕,却护三人于身后。 他冷冷地看着刺客,双眸如冰,沉声问道:“你是何人?因何刺杀我等?” 刺客阴阴笑道:“我何其有幸,你何其有种,今日让我见到自己之血。” 宇文豹大声喊道:“锦郎快走,好生待燕子。” 文锦心知今日凶多吉少,反而慨然笑道:“燕子,心肝也,兄弟,手足也,无心肝不能独活,若无兄弟,我虽苟活,何立足于天地?” 说完,他手持宝剑,于身后划一线,朗声说道:“我今日但活着退过此线,非山卑之种。”言罢,双手握剑,以冲击战阵之势,便要往前冲。 突然,他感觉身心轻快了,呼吸顺畅了,窒息的压迫溶解了。 杀气消失了! 便见那刺客身子一软,身形后挫,宝剑哐啷落地,随即仰天长啸:“兄弟如手足,女人如心肝,人无心肝不活,无手足不立于天地之间,我解之也,我解之也,恶贼,我要杀了你们这帮恶贼。” 竟转身狂奔而去。 四人面面相觑,随即割袍互扎伤口,交相指点对方奇特的伤势,竟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回到宇文府,天已黑透,冯氏与燕子早已知道今日大军凯旋,已备好酒菜等他们。 看着四人交相搀扶,身带重伤而归,俱都大惊不已,冯氏更是责怪:“如此重伤,何不让军医包扎之后再回来?” 宇文豹却道:“这不是战阵所伤,乃是归家路上遇到刺客所致。” 宇文燕大惊失色:“京师重地,天子撵下,能伤你四人至如此重伤者,怕不是天神?”见文锦伤重,心疼不已,待看到受伤之处,又忍俊不禁,咯咯笑了起来,连一向端庄的冯氏,也不禁莞尔不已。 文锦见她不住翻检自己伤处,甚觉不好意思,便瘸着腿躲闪,嘴里兀自辩解:“那贼真是可恶,竟伤我不雅之处,不过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差点穿透他脖子。” 宇文豹却在一旁大声说道:“快摆酒,今日我兄弟四人一醉方休。” 文锦也附和:“今日确有痛饮之意。” 仆人为四人筛酒,宇文豹便说:“我四人同生共死,饮马峪两番厮杀,我不曾怕过,今日这刺客,却让我汗毛倒竖,世上竟真有如此高手。” 文锦也道:“原以为,我等兄弟联手,便天下无敌,不意今日差点被尽数斩杀,来,我四人满饮一杯。” 四人便举杯一饮而尽。 冯氏与燕子便催问究竟何事,宇文豹便把遇刺之事一一告诉她们,宇文燕听说文锦之言,早已泪眼盈盈,便自筛一杯酒,对四人说道:“我若是男子,也与你们同赴生死。“ 四人便陪她同饮一杯。 冯氏问道:“刺客何人?为何刺杀你们?“ 文锦摇头,茫然不知。 可风却道:“江湖有所耳闻,有一异世高手,唤作独孤不归,乃柔然贵族,生性豪放,对朋友至情至义;早年爱一女子,女子却为朋友所欺,他心如刀刺,但囿于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茫然不知所措,便隐于异世,专一作行刺之事,所刺之人,或对朋友背信弃义,或对女子始乱终弃;今日刺客,我看便是独孤不归。“ 冯氏惊问:“那他为何行刺你四人?你等皆非此种人啊?“ 宇文豹猜测道:“必是有人造谣生事,搬弄是非,再贿之以厚赏,诱使他来行刺我等。“ 宇文燕勃然大怒,双手叉腰骂道:“何人如此之坏?那刺客为何又无功而返?“ 可风轻轻笑道:“必是锦郎那句兄弟如手足,燕子如心肝解开他多年心结,他转而杀他仇人去了。“ 宇文豹与顺儿想起当时情形,确乎如此,便举杯邀文锦共饮,宇文燕更是洋洋得意,举杯自饮一口。 冯氏也说道:“你兄弟四人义结同心,今日我也忍不住想喝一杯。“便命元庚筛酒。 六人便一同举杯共饮。 冯氏平日甚少饮酒,一杯下肚,便有点微醺,对文锦说道:“你初到宇文府之时,我并不喜欢,你可知道?“ 文锦惊问:“夫人何出此言?“ 冯氏笑道:“那时你眼中满是怨毒,身带杀戾之气,为娘的确不喜;这些年你开朗许多,为人善良实诚,颇有义气,更懂得孝顺,许是燕子融化了你心中的寒气。“ 文锦听冯氏之言,忽然下桌,对冯氏叩头道:“何止燕子,宇文府给了我一方天地,给了我爹娘,给了我燕子,给了我兄弟;给我烟火人间,抚我凡人心安。“ 冯氏也不扶他,待他磕完,方道:“你或为我义子,或为我佳婿,总之要善待燕子。“ 文锦心中大喜,便偷看宇文燕,宇文燕也娇羞地看他,却突然又将脸一别,看向别处。 宇文豹也笑对文锦说道:“锦郎此番一展身手,深得三殿下信赖,异日功名不可限量,苟富贵,勿相忘。“ 可风与顺儿也举杯同贺,文锦却道:“此皆我兄弟同生共死之功,文锦何敢独居之。“ 冯氏与燕子方知文锦之功,冯氏想起当初宇文化成之言,不禁感慨不已;宇文燕更是满心欢喜,双眼放光,不住询问作战情形,时时发出惊叹之声。 房中青灯长明,谈笑风生,冯氏谆谆叮嘱,燕子笑语盈盈,众人均感无比温馨,文锦更是满心欢悦,恰似登临泰山,放眼望之,众山皆小。 第13章 夺婚 宇文化成督粮返回,即将宇文府欢乐之气,封印至末日幽冥。 府中之人知他今日归家,均在家等候,宇文豹也按捺性子,于房中读书。 宇文化成甚是满意,只是对可风之事略感诧异,待文锦道明原委,便也释然;及至听说可风熟知各国地理,更是大喜,夸赞文锦胸有大志。 文锦一腔热血,跃跃欲试,几番欲提与燕子之事,最终作罢。心想,燕子说得对,此事还是等叔父慕华博军前返回,托他来提吧。 宇文化成离家数月,当晚家中盛陈酒席,为其洗尘,他心绪颇好,高谈阔论,频频举杯,祝太子早日荡平宴国,建功立业,凯旋班师。 宇文燕却无心于此,只是不时给文锦递菜,宇文化成看在眼里,神情渐渐不悦,待宇文燕再次递菜,他突然呵斥:“成何体统,你已年满十八,要懂得规矩!” 宇文燕诧异:“不是一向如此吗?再说,我早晚是锦郎之人,娘已经答应了。” “你住口,我已将你许配太子,再说此等昏话,便有灭族之祸。” 众人立时僵住,如夜半遇鬼!便是冬日雷暴、盛夏飘雪、山川崩裂、日月逆行,也不胜如此。 宇文燕双眼发黑,惊恐地看着父亲,气息不继,难以呼吸。 心有不甘,怕是误听!继而宽慰,必是误听!终究明白,绝非误听! 她面色死白,僵立于地,耳中如有狂风呼啸,魂魄飘至幽冥荒地。 “还可转圜吗?”冯氏颤声问道。 “胡言乱语,为何要转圜?此事已禀知皇上,皇上甚是嘉许,数日之后,便有羽翎军士驻跸府中,待太子凯旋便可大婚。燕子,你日后将是宇文家几代人之依靠,不可再任性。”宇文化成柔声说道。 “父亲,你可知这一纸婚约,便是两条人命。”宇文燕一口气接上,魂魄悠悠归体,突然平静地说道。 “这是何意?”宇文化成不解。 “我已有了锦郎骨血,便是死,我也是锦郎的人。“宇文燕毫无畏惧。 “混账,便是死,尸首也须送至太子府,以太子侧妃之名下葬,果真如此,我现在便让你殉节!“宇文化成突然暴怒。 “燕子休要胡说!”冯氏也呵斥道。 宇文豹突然怒道:“太子已有正妃,妾室满堂,为何还要夺民之女!“ “蠢话,皇家子胤绵长,乃我大朔之福,我宇文家之幸。“宇文化成厉声喝斥。 宇文豹抗声说道:“若两厢情愿,便无可厚非,似此强相抢夺,与匪盗何异?” 宇文化成浑身发颤,便欲击打宇文豹,宇文豹见势不妙,早夺门而逃。 宇文燕突然起身,眸中如水般平静,沉声说道:“父亲,母亲请慢用,宇文燕告辞!“说完,转身决然离去。 宇文化成说话之时,文锦正弯腰拾筷子,俯仰之间,已是两世。 万蚁啮骨,毒箭蚀心;怨毒之心复归,杀戾之气陡起。 他愤怒至极,却无计可施;仿佛猛兽断脊,爪牙虽利,却无处攻击。 宇文燕决绝辞出,他便心知有异,起身说道:“文锦与燕子,绝无非礼之心,绝无越礼之行,文锦告辞。“ 宇文化成慨然说道:“文锦正人君子,义父深信,大丈夫当以功名事业为重,何患无妻?“ 文锦脸色苍白,双眸如冰,平静地说道:“谢宇文大人勉励。“说完一躬身,转身离去,他主意已定! 见他走远,冯氏忽然愤怒地质问:“你明知锦儿与燕子两情相悦,为何如此行事?“ 宇文化成脸色倏然暗下,叹道:“哪里是我主动相许,太子得知燕子美貌,主动提出,我如何敢驳?“ 冯氏斥道:“如何不敢驳?便是告到皇上那里,也没这个理!” 宇文化成眼神幽暗,如古庙般死沉:“若放在以前,太子宽厚仁义,我如婉拒,他或许就一笑置之,这几年他性情大变,变得刚愎猜疑,一意孤行,松峰岭大获全胜之后,又深得皇上倚重,我刚现犹豫之色,他便脸色一沉,我如何敢再违拗。” 冯氏如何肯信,问道:“他脸色一沉,你如何就不敢抗争?这可是燕子跟锦儿一世的幸福!” 她忽然心中一惊,惊疑地看着宇文化成,颤声说道:“难道,难道你根本就不想抗争,如此是否正合你意?” 宇文化成叹了一口气,垂头说道:“哎!如此也好,燕子作了太子侧妃,也是我宇文一家之依靠。” 冯氏痴了,幽幽地看着他,这个如此熟悉,却总也看不透的枕边人。 文锦追至回廊,宇文燕正在等他,已是泪眼婆娑:“锦郎,如何是好?“她浑身颤抖,便欲扑向他怀里。 文锦退后一步,躲开了。 她惊恐地看着他,像被遗弃的孩子:“锦郎,你不要燕子吗?“ 文锦左右看了看,方拱手道:“月暗风寒,霜露满天,小姐善自珍重,多加厚衣。“ 宇文燕恐怖地看着他,随即凄凉地笑了:“你们都畏惧太子,渴望前程,燕子却别无所恋,就此别过,锦郎好自为之。“ 说完,她郑重福了一福,凄婉一笑,转身便走,错身之时,文锦清晰地嗫嚅了一句:“夜半三更时,角门带你逃。“ 她心如撞鹿,魂魄归体,这才是我的锦郎!顶天立地,永不相弃! 是夜,月黑风紧,万籁寂静,秋风卷起之处,一地落叶飘零。宇文燕手提衣袋,身穿厚衣,悄悄行至角门,守门仆人被宇文豹邀至房中饮酒,顺儿代其值更,他熟练打开角门,放宇文燕出去。 门外,文锦等候多时,接过宇文燕手中小袋,拉她顺着墙角,向郊外方向奔去。 五里之外,已是城郊之地,可风手牵双马,已等候多时,途中所用物品,均已备齐。 文锦牵马,对可风道:“你且速回,告知豹兄、顺儿,义父但有责难,尽可推于文锦。“ 可风道:“一路向西,便是胡夏,一望无际皆是大漠草原,我若无事,便来寻你们。“ 文锦不敢久留,扶宇文燕上马,与可风拱手一别,打马便走。 二人满心欢悦,文锦笑道:“燕子冰雪聪明,听出我话外之意,知道多带厚衣。” 宇文燕咯咯笑道:“我与锦郎,心有灵犀,我们且去哪里?” 文锦便说:”先去爹娘坟前道别,然后一路向南,过江,下江南,去汉人之地玩玩。“ 宇文燕惊到:“不是去胡夏吗?“ 文锦笑道:“兵不厌诈。“ 宇文燕开心地笑道:“只要跟着锦郎,四海之内,皆是天堂。“ 黑沉沉的极峰岭下,天地一片沉寂,寒鸦落满枯枝。 文锦与宇文燕并膝跪在父母坟前,文锦涕泪拜道:“爹娘在上,文锦不孝,至今未报你们大仇;文锦无奈,事情紧急,只得先带燕子出走,爹娘放心,文锦必手刃仇人,为母亲报仇。“ 宇文燕也叩头道:“宇文燕今日起誓,此生便是锦郎之妻。” 言罢,回头对文锦说:“锦郎,今日于你父母面前,我们就结拜夫妻了吧。” 文锦点头,与她共行三跪之礼。 礼毕,文锦郑重说道:“异日我必还你一场风光婚礼。” 宇文燕含笑道:“我等你。” 树丛中,几双眼睛鬼火似的盯视着他们,宇文化成一挥手,几名黑衣人便飘了出去。 文锦心知不能久留,短暂拜别之后,便起身拉宇文燕快走。 脑后突然风起,他推开宇文燕,拔剑出手,不及细看,回身便斩,双剑相交,一名黑衣人被震退五步开外。 文锦拧身便扑向另一名黑衣人,却是宇文化成空手立于面前,他剑悬半空,僵立不动,只能无奈收起。 身侧宇文燕已被两名黑衣人围在中间。 文锦垂剑于地,无奈放弃。 宇文化成揶揄道:“几日不见,文锦剑术果然精进。” 文锦木然道:“暗夜刺杀,血溅五步,黑衣人所长;临兵杀敌,阵前斩将,文锦所长。” 宇文化成轻叹一口气:“今夜之事,我不追究,但绝无下次。”言罢又道:“你天赋异禀,深通兵法,甚得三皇子器重,若为我良辅,朝中无人能及。” 身旁,宇文燕已经跪下,嚎啕涕泣道:“阿爹,你至小疼我,就成全了我们吧!” 宇文化成也老泪纵横:“燕子,爹若成全你们,宇文家祸灭三族!” 宇文燕心知无望,反而神定,她款款起身,笑慰文锦:“锦郎,自今日始,我便是你妻子。”她美目泪转,却笑颜如倩,沉静温婉。 文锦看着她,由衷笑道:“燕子,我何其有幸,能得你为妻。“ 宇文化成深叹一口气,摆了摆手,黑衣人就护着他们往回走。 文锦突然大声呼喊:“燕子,你在,故我在,你在,故我爱;此生便入阿鼻地狱,千万活着,我必救你!” 宇文燕悲酸交加,泪流满面,却温语笑道:“便到奈何桥边,我也等你!” 第三日,一哨羽翎开至宇文府,关防府门,内宅,至此,宇文燕之行,便被拘于内宅之内,单等太子归来,行迎娶大婚,以太子侧妃之名,住进太子府。 宇文府自此了无生气,冯氏开始吃斋念佛,每日无语,饭罢便去佛前打坐;宇文豹待父亲上朝后,便带着顺儿,去销香府会柳依依;慕华文锦不再读书练剑,可风偶尔请教,也只敷衍几句。 每日无事,文锦便到内宅门口,无奈凝望,待羽翎侧目,方默默离去。 没有燕子,再无嘤嘤燕语,婉转娇蹄。 没有燕子,再无幽香,如兰如蜜! 这日,宇文化成下值归来,见文锦从庭前走过,便叫住了他,不到十日,文锦已形销骨立,无精打采,毫无往日之神采飞扬。 宇文化成也不禁悚然动容,却斥责道:“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功名事业为先,若不能抛却儿女情长,与飞禽爬兽何异。” 文锦先是不屑,继而震惊,最后清醒过来:是啊!我若沉沦,燕子何依? 佛主不渡人,众生自渡之。 三皇子说得对:欲赐福苍生,必荡平修罗。 他心中惭愧,幡然悔悟,脸上便有了血色,拱手道:“义父训诲得当,文锦当洗心革面。” 宇文化成心中大悦:若无过庭之训,何来醍醐灌顶!便示意他进书房。 待文锦坐下,宇文化成便道:“今日御前所议,便有你晋升将军之事。” 文锦忙起身道:“此必三殿下厚爱,向皇上举荐,皇上必是驳了吧!” “那倒没有,太尉乞伏仕和卫尉拓巴升都委婉劝谏,拓巴升听闻此言,面如土色。我是你义父,朝野皆知,为避嫌疑,只能替你婉拒。” “义父谋略深厚,以退为进,该当如此,文锦资历尚浅,还可再待来日。” 宇文化成忽然哈哈大笑:“皇上英明神武,求才若渴,暂未表明圣意,以我看之,当无问题,皇上之意,让你去京郊练兵。” 他叹了一口气,又道:“皇上于当年诛杀你父亲,终究是有些悔意。“ 文锦脸色苍白,头昏目眩:“谢皇上高天厚地之恩,谢三殿下破格举荐。” 宇文化成得意地说道:“义父没有看错你,文锦,你我一文一武,你有三殿下赏识,我有太子为靠,你如升前将军,便是单字将军,待升至双字将军,便可参与朝政,我二人联手,试看谁人能敌。” 言罢,他又蹙眉道:“眼下尚有一事,你我谋划一下。” 文锦无语,静待他讲。 果然,宇文化成说道:“太子已深入宴国之境,粮道颇为艰难,乞伏仕今日谏议皇上,令太子速下宴国重镇原州,屯兵筹粮,以解粮道之压,皇上不语,似是默许。” 文锦听闻“太子”二字,便觉周身不适,胸闷有呕吐之意,只是敷衍道:“原州乃交通要道,宴国必守之以重兵,急切之间,如何能下。” 宇文化成便道:“正是,若操之过急,反有兵败之虞,你可有良谋。” 文锦推脱道:“急切之间,哪有良谋,待我思考几日。” 宇文化成颇觉失望。 第14章 怒火 文锦从书房辞出,些微兴奋的情绪被“太子”二字又打入万丈渊底,走出府门,拉过一匹马,便纵马向城外狂奔。 他不停鞭笞马匹,仿佛鞭笞太子,心里狂暴地想道:你贵为太子,富有四海,却与我争燕子,我不要江山,只要燕子,为何你们竟不答应! 你等轻易谋划,便毁我二人一世前程,世事何如此不公! 你粮道艰难关我何事?为何不再艰难一些? 你原州难下关我何事?最好至死不下,你也休回京师。 直至人狂马躁,双方都视对方如疯子,他想纵马狂奔,马欲掀他于地,最终一起摔倒在路边草丛。 他泪眼模糊,起身看去,竟又来到极峰岭下,父母坟前。 荒草枯寂,落叶如毡,无边秋日之下,几只孤雁无声南迁。一腔愤懑,满腹委屈,也只有在父母面前痛哭一场。 回城路上,他轻抚马匹,都是弱者,何必互欺,行至宇文府后街,他看到一座木楼,上书“连升酒家”三个大字,似是一处酒肆。 二楼正对,当是宇文燕闺房,他心中一动,驻马而下,信步往二楼走去。 他心中黯然,一别旬日,她可安好?食可甘味?寝可安眠?心有烦忧,可有人诉?若是委屈,可敢痛哭? 孤雁难飞,她独身一人,仅丫鬟相陪,如何过这秋冬之日?一路上楼,已是喉咙哽咽,胸中酸热。 楼上却甚是喧嚣,临街靠窗之位,已经坐满,文锦甚是诧异,已经过了饭时,为何还有这许多客人?却见食客并不在于用餐,而是对着宇文府指指点点。 他心中一惊,快步走至窗边查看,随即脑袋轰然一响,却见窗户对面,正是宇文府内宅,一群浮浪子弟,语带狎亵,议论纷纷。 “哎,今日闺房又是门窗紧闭,不得见太子侧妃美颜。” “嗨,你等未见那日侧妃梳妆,真是美艳不可方物。” “你等日日窥视,人家当然关门闭户。” “哎,快看!老的出来了,看不见小的,老的也不错,可惜成天板着脸,不见一笑。” “你懂个屁,板脸有板脸的味道,没听说美人蹙眉吗?” 文锦心中怒起,堂堂宇文府,竟成市井之徒猴戏之所,情急之下,抓住身侧一名浪荡之徒,劈胸将其拎起,怒骂道:“你等少在此放屁。” 那人却颇有些功夫,双手外格,打落文锦右手,随即当胸一掌,便欲击倒文锦,却不料下盘不稳,自己被震得后退几步。 他一愣,随即双脚跃起,右腿前蹬,左腿策应,踢向文锦,他跳跃甚高,空中滑行,姿态舒展,观之甚美,一看便知是羽翎教头手笔,众人轰然叫好。 却不知文锦经历战阵,视这等花哨架子,如女人舞姿,那人起跳,他也起脚,并不高跃,只等对方滑行,无处借力之时,左脚下劈,正中其胸。 左脚贴胸下压,将其踩至桌面,桌腿不支,支离散架,那人便跌坐于地上。 一群恶少紧围上来,怒目盯视文锦,被打之人一跃而起,抽刀怒道:“我等大庭广众之下鸟瞰风景,关你屁事。” 说完,挥刀便要扑上。 文锦也徐徐拔剑,审时度势,算计击杀次序。 “慕华校尉说不能看,那就不能看!”却是拓巴原乡手摇羽扇,缓缓升楼而来,对众人冷笑道。 众少眼见是他,纷纷避让,领头之人打躬道:“不知公子在此,在下告退。”说完,带领众人恭敬地退了下去。 见文锦愕然,原乡笑道:“此乃执金吾之子,名叫祖宽,我父亲是其父顶头上司,在我面前,他何敢放肆。” 说罢,他长叹一口气,又说:“我有一言,肺腑相告,宇文燕太子侧妃之名已定,若皇家知你二人有私,宇文阖府死罪。” 文锦眸中烈焰升腾,却冷冷问道:“宇文府就该当受如此之辱?” 原乡笑道:“此事容易,临街店面,二楼尽数封堵即可。” 文锦惊呼一声:“此非易事。” 原乡哈哈大笑:“父为高官,只手遮天,此事于我,易如反掌。” 文锦拱手谢过,又道:“‘连升酒家’二楼,我欲买下,原乡能否借我些许银钱?” 原乡笑问:“兄买之何用,你高坐于此,她门窗紧闭,又看不见你。“ 文锦黯然说道:“燕子惧黑,我夜间守护于此,她若感知,其心必安。“ 原乡悚然动容,双手打躬,长揖至地:“兄英雄盖世,情深如斯,原乡愿尽绵薄之力帮你,此间店铺,本是我家产业,你只管住便是,何言借字。” “如此,文锦盛感原乡美意。” “兄言重了,你视我为友,已是原乡之幸,兄饮马峪一战,已负盛名,京师已遍传兄深通兵法,战功盖世,英姿勃发,前途无际,若锦郎此刻招亲,应聘之人,可排至丁香街。”原乡哈哈大笑。 又进言道:“只是务必当心,切莫让人看出端倪。” 文锦当下回府,却不见宇文豹,便找可风打听,方知顺儿也几日不曾回府,他已寻遍京师,不曾见到。 文锦大惊,便来至书房,询问宇文化成,宇文豹是否有事外出。 宇文化成盛怒:“这个孽子,寻花问柳,我正欲寻之打死,你若见他,让其速死。” 文锦心中发急,扭头便走,却被宇文化成叫住:“你们素来交好,你帮我好好劝劝豹儿,若改邪归正,还是我的儿子。”宇文化成竟声音哽咽。 文锦便带上可风,以御前大街为界,分头寻找,寻至晚间,一无所获,文锦正在焦躁,可风快马而至,带文锦飞马至城西一处酒肆。 宇文豹与顺儿果然坐在里面,桌上摆满酒瓶,宇文豹神情黯淡,已有醉意。 文锦叹了一口气:当日我失燕子,今日他必失依依。 二人相见,无语凝噎,文锦坚忍数日,已忍无可忍,天涯断肠,泪眼相望,他拿起酒壶,痛饮一口,涕泣道:“不想我兄弟二人竟是同命相怜。” 宇文豹含泪而笑:“还以为锦郎不会流泪!” 文锦噎了一口气:“豹兄面前,不想忍泪。” 宇文豹含泪大笑,与他共饮一杯,叹道:“兄今日方知你当日之痛,如无身受,绝难感同!” 良久,文锦方问:“何人所为?” 宇文豹恨恨道:“老贼!宇文化成!我亲爹!“ “恨他吗?”文锦轻轻问。 “恨之入骨!你难道不恨?”宇文豹奇怪地问道 文锦自肺腑深叹一口,仿佛不胜其寒:“欲恨无力!” 宇文豹苦笑道:“为何?“ “毕竟是他带我进宇文府。“ 文锦想起宇文化成之言,又徐徐说道:”内心深处,义父还是爱你的。“ “他爱个屁!他爱过谁?他只爱他自己,满嘴皆是忠义,内心全是算计,他只爱他的前程,爱他的名声。当日认你为义子,便为今日之棋局。“ 文锦心中默然,时至今日,他有何不知。 酒意深沉,宇文豹粗重叹了一口气:“夜已深,锦郎且回府,母亲就靠你多照顾了!“ 文锦大惊:“你要去哪里?” “浪迹天涯!”宇文豹平静地说道:”荒野乡村,繁华都市,天涯海角,幽冥荒地,若此生有幸,能再见她一面,我愿足也。” 文锦惊问:“何以谋生?“ 宇文豹涕泣道:“何须谋生,于路流浪罢了,我误了她,我害了她,她所受之苦,我身受之,她所受之辱,我心受之,如此,方可稍减我心痛于万一” 文锦不禁慨然叹道:为何山卑男儿,皆是痴情之种? 正要说话,宇文豹又道:“锦郎何须劝我,你与燕子私奔,兄佩服之至,又何必阻我。” 文锦肃然道:“我非是劝你,如此行事,方是豹兄本色,方是丈夫意气,文锦他日若有能为,必助豹兄一臂之力。” 言罢,带可风告辞而出,路上叮嘱可风:“若府中有人相问,便说不曾见过他二人。” 可风笑答:“何须锦郎吩咐。” 第二日早餐,文锦便向宇文夫妇辞行。 宇文化成大惊:“你去哪里?“ “朋友赠陋室一处,我搬去那里。“ 冯氏心中凄楚,泪流满面:“一定要走吗?豹儿走了,你也要离开吗?“ 文锦哽咽道:“留在此处,与燕子近在咫尺,却相隔天涯,文锦心痛如割;冬日快到,夫人所用之虎皮,已经老旧,文锦明春进山,再与夫人谋一虎皮。“ 冯氏一把将他抱住,嚎啕哭泣:“你若委屈,便回来找我,娘陪你痛哭一场。“ 文锦泣道:“娘也不必忧心豹兄,他朋友遍天下,必定无事,文锦若有他消息,必定尽快告知。“ 宇文化成长叹一口气:“若有难处,便回来找义父。“ 文锦也叹了一口气:“文锦今生今世记得你们养育之恩。“说罢,转身离去。 看他走远,冯氏失神说道:“这宇文府,已是荒野孤坟,你我二人,便是冢中枯骨,这下你高兴了!“ 宇文化成哽咽道:“我女儿是太子侧妃,我义子很快就是将军,我为何不高兴。“ 文锦出府,可风已收好行李,牵马等他,文锦苦笑道:“你我兄弟二人,怕是要学豹兄,沿街乞讨了。“ 可风却甚是高兴:“能朝夕追随锦郎,我之福也。“ 来至宇文府后街,文锦见一夜之间,所有店铺临街二楼,均已被木板封堵,独留连升酒家一间,不禁佩服原乡行动神速,心思细密。 上至二楼,房中已布置妥当,二人寝居,毫无问题,店家上楼相告:“原乡公子吩咐,你二人一日三餐,均由小店供应,公子想吃什么,尽管吩咐。“ 文锦不由感慨,若非拓巴升之子,原乡当是至交知己! 一连十数日,宇文燕闺房依然门窗紧闭,文锦心有灵犀,已知其意:不为躲避窥视,而要自闭于世! 他不见其容颜,不知其情形,忧愤交加,肝肠寸断。 当晚,店家奉上酒菜,文锦心中烦闷,便与可风痛饮。 可风忽然掷杯怒道:“依我们草原人脾性,若是喜欢,便牵手钻树林,偏要学汉人虚伪礼教,守那么多规矩,你二人若生米成饭,原木成舟,哪里会有今日?” 文锦仰头豪饮一口,无奈叹道:“汉人至坏,阴柔狡诈,却治世有道,文明开化;胡人祖祖辈辈,孜孜以求之事,便是汉化。” 可风默然,良久又道:“锦郎英雄盖世,何不杀进宇文府,夺了燕子,远走高飞。可风情愿追随,即便泼血一瓢,身败惨死,终究出了这口鸟气。” 文锦斥道:“噤声,此事至易,然天下之大,何处容身?果真如此,义父一家祸灭九族。” 夜半天凉,孤月寒霜,可风醉卧帐中,文锦静*窗前,眸中怨毒弥漫,恨意滔天,一股暴戾之气直欲冲天而起,却无处可去。 “她所受之苦,我身受之,她所受之辱,我心受之。”宇文豹之言,如钧天之音,震耳欲裂。 豹兄赳赳武夫,却是丈夫意气! 我在此安卧!燕子却日夜哭泣! 她是我之妻,我如何护她一世? 我是何人?为何来此世上? 太子何人?却要改我命运? 为何我之所爱,总是被人夺去? 忠义? 孝道? 礼教? 狗屁! 我之命,岂能天定! 我之运,岂能他定! 我本高山之子,谦卑之人,你若冒犯,我便不是人! 第15章 恶意 黄昏时分,黑云压顶,昏黄的天空死气沉沉,文锦骑马来到宇文府,雪拥兰关马不前,拔剑四顾心茫然,府门依旧,物是人非。 他翻身下马,直奔书房,宇文化成下朝归来,正于书房枯坐,见他前来,欣喜之下,竟至哽咽。 文锦也哽咽不已,打躬问安后,方道:“义父日前所说,原州城下,太子久攻不克,文锦与可风计议良久,有些许想头,想当面禀知义父。” 宇文化成大喜,两眼放光:“快讲!” “我方与宴军,焦灼于原州城下,其实益处不大,原州虽是名城大邑,却地处平原开阔之处,难守难功,攻守双方均需重兵绞杀;即便夺下,对方势必死命夺回。且原州至宴国都城,于路皆是军事重镇,难以挥军直扑。” 宇文化成疑惑不解:“依你所见呢?” 文锦方展开随身所带图志,缓缓说道:“这是我与可风,详解边境地理形势,手绘而成的地形图,义父请向北看,百里之外,有一云栖关,地处丛山关隘,易守难攻,防守甚薄,若派轻骑突袭,一夜可至,一日而下。若此关在手,进可从侧翼直取宴国腹地,再回击原州,则原州两面受敌,退则旋踵而至我国境内,可谓进退有据,攻防有序。” 宇文化成狐疑地看着图志盯视良久,最后不屑地说道:“果真如此,燕王慕华孤岂能不知?宴国谋臣如云,良将如雨,岂能不知?拓巴忍久居边关,与宴军对峙多年,岂能不知?你叔父慕华博随军多年,熟知兵法,岂能不知?” 文锦谦逊一笑:“义父所言极是,我之所以时至今日方向义父建言,所虑者,正在于此,昨日方恍然大悟。” 宇文化成惊问:“为何?” “粮道!云栖关地处高山峻岭,行军不易,运粮更不易,因此攻守双方从未着眼于此。” “那你说之何益?”宇文化成不解。 文锦这才笑道:“文锦已有解决之道!云栖关岭下,有一条河,唤作灵水,可通舟楫,灵水上游,却在我国境内,因此,粮草、士卒皆可经灵水而至云栖关岭下;灵水与云栖关之间,危崖耸峙,高不可攀,此正是叔父与太子从未着眼于此的原因! 殊不知,危崖之上却有古人所凿栈道,年深月久,隐于野林枯木之下,世人并不知晓,若有善工之兵,十日可复,则士卒可攀,粮草可运。” 宇文化成大惊失色:“有这等事?” 文锦点头:“确有其事,可风亲自攀过,他必不欺我,为保万无一失,义父可进谏皇上,派可靠之人亲自踏勘,而后定夺。” 宇文化成倏然起身,以手加额:“如此,我得云栖关之地利,宴军失之也,我明日便禀知皇上。” 文锦也道:“事不宜迟。” 宇文化成便叮嘱:“你明日此时,来府中听我消息,现在且去佛堂,给夫人问安,今晚陪义父共进晚餐。” 文锦到后堂之时,冯氏正于佛前打坐,文锦见面,纳头便拜,冯氏揽其入怀,哽咽不能成声:“锦儿向来可好?” 文锦胸中酸热:“文锦尚好,只是惦记义父与夫人。” 冯氏抚摸其背,惊问道:“为何穿着甚少,没有棉衣吗?” 文锦方笑道:“文锦体魄强健,不觉其冷。”又抚慰冯氏:“豹兄并未远离,就在京师附近,他一切安好,我们常通音讯,夫人不必忧心。” 冯氏垂泪不语,良久方问:“可风何不一起前来?” 文锦笑道:“可风与人看家护院,挣些许酬劳。” 冯氏大惊:“何须如此,若短缺银钱,娘尚有积蓄。” 文锦便道:“我为督军校尉,自有薪俸之资,只是月底,稍有不继。” 冯氏便要掏钱与他,文锦婉拒:“娘,如此甚好,若衣食无忧,怕消磨意气。”他长叹一声,又道:“燕子日夜不喜,我何忍锦衣玉食。” 冯氏心中酸楚,掩面而泣。 默然良久,文锦又问:“她可安好?” 冯氏叹道:“尚好,每月逢一,便率女官,向父母问安!” 第二日暮时,文锦依约来至书房,却见宇文化成一脸不快之色,惊问道:“义父为何如此,皇上不纳义父所言吗?” 宇文化成这才悻悻说道:“皇上倒是大加赞许,只是不知何故,拓巴升却于我之前,先行谏言,所说之方略,与你如出一辙。” 文锦眼中波光一闪,瞬间湮灭,看左右无人,便拿过一张纸,疾书一行字,轻推至他面前。 宇文化成一看:府中有他人喉舌! 大惊,刚想说话,急忙止住,也手书于纸上,递与文锦。 文锦一看:如之奈何? 便又写道:谨防之,利用之。 宇文化成方缓缓点头。 文锦于烛上点燃纸张,故意大声说道:“朝中良臣甚多,此必拓巴升与人计议之后,所得之计。” 宇文化成便心中雪亮,拓巴升粗鄙之人,安穴喉舌这等精细之事,必是太尉乞伏仕所为,定是他告诉拓巴升,借他之口,贪自己之功。 想不到刘印标之后,尚有其深喉! 正沉吟间,文锦又问:“皇上将派何人踏勘地形。” “拓巴升倒是自告奋勇,皇上圣明,说实地查勘者,不与出谋划策者为同一人,方是万全之上,再加万全,因此派将军拓巴睿前往,若你所言不谬,明春直取云栖关。” 文锦赞道:“皇上英明,如此确是万全之上,再加万全。” 宇文化成捻须笑道:“太子英武决断,擅长奔袭,必亲率劲旅,立此不朽之功。除此之外,尚有一喜,锦郎可愿细听。” 文锦也笑:“义父之喜,便是文锦之喜,愿闻其详。” 宇文化成哈哈大笑:“此却是文锦之喜,你前将军之事已定,皇上五日后于天安殿亲自召见,你随我觐见。“ 次日午时,文锦于房中盛陈酒席,与可风饮宴,可风笑问:“锦郎是发了横财,还是以后餐风饮露?“ 文锦不语,只是殷殷劝酒,与他饱餐一食,饭毕,文锦笑问:“可风可愿与我城外一游。“ 可风欣然道:“早有此意,我本是草原之人,城里污浊不堪,早想出去透气。“ 二人便策马直奔极峰岭下,父母坟前。 北风呼嚎,野寂林萧,文锦默然不语。 可风叹道:“锦郎必是心中委屈,想找爹娘诉说。“ 文锦肃然:“若非燕子还在,我宁可躺于父母身边。” 可风感慨,无语相劝。 良久,文锦徐徐叹出一口气,温语说道:“你我相处半年,名虽主仆,实则兄弟;文锦无能,未能好好待你。” 可风大惊:“锦郎何出此言,仅此半年,可风已脱胎换骨,往日只是甘愿为奴,而今方始为己之主。锦郎无须犹豫,若有事相托,便请直言。” 文锦方道:“有一泼天大事,成无所获,败则有磔剐之祸,可风敢为否?” 可风哈哈大笑:“锦郎决意要做,必有其理!锦郎敢决之,可风便敢为之!即便千刀万剐,誓不皱眉!” 说完,可风双目直视文锦,目光清澈明净,如万里草原,广阔深邃。 文锦便知,这双眼睛,可托付生死,便缓缓问道:“从平城至宴国都城,何时可至。” “一个月。”可风非常肯定。 “若不从东边出境,而是北上柔然,再转至宴国,何时可至?” 可风思谋良久,方缓缓说道:“至少三个月。” “若是少眠不休,日夜兼程,餐风露宿,何时可至?” “那也至少两个月。” “好,你去宴国,找慕华若颜,带一口信与她。” 可风面露难色:“我乃逃奴,她见我必杀。” 文锦从内袋掏出一枚柳叶刀,轻轻递给可风:“你持此物见她,她必信你。” 可风欣喜,手抚小刀,恋恋不已:“此乃慕华若颜贴身暗器,若有此物,见她易也,不知带何口信?” “春暖hua开,云中栖宝!” “可风谨记。” 文锦忽感恐怖至极,漫天浓云仿佛直压其身,让他气不能继,便双手扶住可风:“此事至重、至要、至危,万不可对他人语。” 可风庄重点头:“此八字,你说一次,我说一次,便了无痕迹,可风何时出发?” “即刻出发!”文锦不容置疑。 “即刻出发?”可风不可思议。 文锦缓缓点头。 可风便笑道:“如此,我听你的,半年之内,我必回来。” “不,你不可回来!”文锦再次不容置疑。 “为何?”可风大惊失色。 “平城虽好,却是权贵者的温柔乡,草原人的修罗场,此信一出,必掀腥风血浪。你办完此事,去寻一处牧场,爱一个姑娘,梦你的故乡。” 文锦眼波柔和,一脸憧憬:“牧场炊烟,方是烟火人间。“ 可风心中酸热,泣道:“锦郎何不与我同去?” 文锦倏然变色,双眸如冰,面露狰狞:“我有燕子在此,我必为修罗至尊,方能救她再世为人!即下阿鼻地狱,即为人间至魔,即与天下为敌,我往也。” 可风心中骇然,浑身起栗。 文锦复又微笑,掏出一包散碎银子,递与可风:“我积蓄甚少,你权且做路上盘资,慕华若颜之处,想必还有赏赉。财物不必太多,那是致祸之源,耕牧自足,方是长久之道。“他絮絮叨叨,温言而语,若对兄弟子侄。 可风涕泣哽咽,单膝下跪:“可风此生万幸,得以追随锦郎,可风余生不幸,不得再追随锦郎,山高水远,来日方长,锦郎万千保重。“ 言罢,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文锦看他走远,忽觉魂魄尽散,身子一软,跪在父母坟前。嘴里喃喃说道:“爹娘,文锦无可奈何,出此下下之策,事若泄败,慕华家万劫不复。可平生两件事,文锦万不能负,杀母之仇,燕子之情!爹娘在天有灵,万望佑我!” 第16章 将军 宇文化成携慕华文锦疾步进宫,行于天街之上,青砖铺地,白玉雕栏,穿行其间,仿佛置身天宫广寒。 两行鲜衣甲士,昂首挺胸,顾盼自雄,钉子般站立两旁,如蛟龙跃天,从宫门一直延申到丹墀;宫墙内外,殿宇之间,甲兵密布,矛戈如林;时有巡哨卫队,无声穿行。 人行天街之上,顿生渺小之感,仰望巍巍宫阙,陡生栗栗之心。 宇文化成不住叮嘱:“谨言,慎行,多磕头,勿失仪。” 文锦笑道:“义父已叮嘱数遍,文锦都记下了。” 宇文化成倒觉奇怪:“你首次面君,为何不惧,倒似归家一般。“ 文锦低声调侃:“义父非荆轲,皇上非秦王,我非秦舞阳。“ 宇文化成立即训斥:“休得胡言!“ 顺着玉阶,升上丹墀,平台之上,两阵轻车都尉,腰悬御赐宝剑,手执缎带长戈,黑盔黑甲,红缨红缎,肃立金殿门前。 宦官早已守候于此,小声说道:“低头,随我来。”领他们至大殿中央。 二人俯身,三跪九叩,高呼万岁。 沉寂无声,没有回应,二人均感重压于身。 良久,文锦轻轻抬头,却见团龙宝座之上,竟空无一人,不禁心中诧异。 “皇上驾到!” 殿外响起宦官尖利的声音,文锦方知,刚才竟对着空座,俯首称臣。 天周皇帝戴冕旒之冠,穿九龙之袍,靴声橐橐,缓缓升座。 文锦偷瞄一眼,竟与皇帝目光对视,忙收回目光,将身子俯得更低,心中暗想,皇上年过半百,赫赫威仪之下,竟有几分慈祥。 “你是慕华文锦?慕华彦之子?慕华博之侄?”皇帝终于开口,二人方轻轻出了一口气。 “回陛下,臣正是。” “你父当年伏诛,你作何想?” 宇文化成心中暗惊,这诛心之语,毫无余地,文锦初次面君,如何应对? “回陛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父辈自有其应得之命。”文锦缓缓答道。 宇文化成稍觉心安,不议父亲之罪,不生怨恨之心,不自轻自贱,不向隅而泣,此回答可谓恰当。 却听他又说道:“文锦生于大朔之土,便沐浴皇恩,长于义父之家,知三纲人伦。若入朝为臣,必肝脑涂地,报效皇上之恩。” 宇文化成大感诧异,这并非自己所教奏对之词,却更加贴切得体。 果然,皇帝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你撮尔小吏,本不需朕亲自召见,然皇三子对你举荐有加,朕倒想考较一番,你此番以前将军之名,前去练兵,有何打算?” “回陛下,首要之务,让士卒仰体皇恩,臣所练之军,当如皇上五指,刚劲灵动,运用自如,攻如利矛,守则坚盾,一腔热血,唯皇上一人之令而行。” 天周帝哈哈大笑,声振殿宇:“朕要的就是这句灵动如五指,朕将八千子弟交与你,那便是朕的狼贲铁骑,朕之鹰犬爪牙,自然唯朕一人之令而行,你将如何练之?“ “训之如严父,爱之如慈母。“文锦胸有成竹。 “甚好,你此一去,便是将军加身,慕华彦有子如此,也当含笑九泉,你年纪尚轻,望好自为之,宇文爱卿!“ “臣在!” “卿收留慕华彦之子,为朕献一良将,甚慰朕心,你回府代朕赐酒一杯与他,卿等退下吧。“ 二人谢恩,起身,退出大殿。 文锦道:“义父先回,文锦还有些许小事,去去便回。“ 宇文化成叮嘱:“早早来府,皇命不可违,义父今晚设水酒一杯,为你作贺。“ 文锦出宫,打马至三皇子府,于府门之外,单膝下跪,左手扶剑,右手平胸,望门而拜,门吏不明所以,见其执礼甚恭,忙上前询问。 文锦这才起身,对门吏道:“请转告三殿下,就说慕华文锦望门叩拜。“ 言罢,打马而去。 路过“三晋老店”,闻见青梅鳜鱼的霸王香气,想起那日与豹兄、燕子一起享用美食,不禁心中酸楚。 虽已将军加身,无她在侧,了无意气。 晚上在宇文府吃完酒,回到连升酒家,已是夜深,房中竟有人相候,却是拓巴睿,文锦心中疑惑,便问:“将军去边关查勘地形,尚未出发吗?” 拓巴睿笑道:“在下要先为将军贺、为将军喜,我明日出发。” 文锦叮嘱道:“将军宜仔细查勘,流向、水深、流速、涧落,栈道宽窄、木质朽实、负重几许、等等,若能绘制成图,编撰成册,便最好不过。” 拓巴睿正容道:“何须将军点拨,在下自有曲处,此何等大事,我岂敢大意,太尉府也派出大批匠人、参军随我前往,确保万无一失。” 言罢,方正色道:“我此行乃代三殿下祝贺将军,你金殿奏对、王府叩拜,三殿下均已知晓,甚是满意。” 文锦道:“谢三殿下心意。” “饮马峪一战,我已知将军之能,愿与将军同辅三殿下。”拓巴睿说道。 文锦也道:“请转告三殿下,文锦心中有数。“ 拓巴睿笑笑:“三殿下并无异志,唯愿辅佐太子,为一代贤王而已。“ 文锦徐徐道:“人无打虎之心,虎有伤人之意,朝中局势,错综复杂,虽无非分之想,当有非分之备。“ 拓巴睿肃然说道:“将军思谋周详,非睿可比,我朝制度,皇子不可交通大臣,我为三殿下家臣,一定转告,敢问将军,何为非分之备。“ “你我便是。“文锦轻轻说道。 拓巴睿愣住,许久方道:“睿知之也。“ 干冷的早晨,文锦独自骑马前去西大营,以前将军之名练兵。 北风割脸,雪不成片,粗盐似的打在脸上,如铁砂磨皮一般,天寒地冻,稍减心中痛楚,只是于路感慨:若豹兄、顺儿、可风皆在,上阵亲兄弟,何其快哉! 身后马蹄声响,一人一骑快马追上,竟是拓巴原乡,文锦心中一暖,他虽是拓巴升之子,也算半个兄弟,便笑道:“你骑马之术,倒是长进不少。“ 原乡笑答:“饮马裕回来之后,我便苦练骑马,终可与兄并辔。“ 文锦便问:“你有何事?“ “与你同去练兵。“ 文锦惊问:“为何?你不在平城享福,为何吃这番苦。“ 原乡笑道:“夜夜笙歌,想唱便唱,厌倦至极,原乡也想学学锦郎,将军加身,丈夫意气,异日与兄同往边关,醇酒美妇,醉卧沙场,何其雄也。“ 文锦哈哈大笑:“你读古人之书,中毒深也,军营之中,何来美妇,再则,我练军,首要之事便是禁酒,如何醉卧。“ 原乡也笑道:“无论如何,我跟定你就是了。“ 文锦叹了口气:“也罢,你就做我中军主簿,校尉之衔,如何?“ 原乡大喜:“谢将军提携。“ 文锦又问:“我有一事相托,原乡可肯相助?“ 原乡笑道:“必是宇文燕之事,但说无妨。“ “原乡聪慧,一点便透,燕子喜吃鳜鱼,我欲传递进去,执勤之羽翎,皆你父亲部属,可否通融。“ 原乡呲牙:“此事不易,若被拿住,罪过大了,容我徐徐图之。“ 午时,西大营便至,营门早有四名校尉躬身迎候,为首一人,身形魁梧,相貌遒劲,大声说道:“我等四人,皆领军校尉,我叫伍国定,将军有事,传呼便是。” 文锦却指着营门之外一群喧嚣之人问道:“门外百姓,群情激愤,悲愤莫名,所为何事?” 伍国定长叹一口气:“此皆附近乡民,盖因校尉拓巴述横行乡里,**民妇,致其含恨自缢,故此,乡民于此*愿。” 文锦勃然大怒:“何不军法从事?” 伍国定愤愤难平:“拓巴述乃二皇子奶兄,其母即二皇子乳母,因此横行不法,无人能管。” 文锦质问道:“此恶贼现在何处?” “营中醉卧。” “擂鼓,全甲批挂,三军列阵,带百姓进校场,指认凶徒。” 伍国定稍一犹豫,随即大步进去传令。 三通鼓响,八千狼贲铁军,列阵完毕,八个千人队,左右各四,沉默肃立。 滴水成冰,肃杀无声。 文锦大声问伍国定:“拓巴述何在?” “帐中醉卧。” “速速擒来。” 伍国定答应一声,带着四名校尉扑向拓巴述军帐。 少顷,五名醉汉被拖至将台之下,打头一人,正是拓巴述,其余四人,为其恶奴。此刻皆已酒醒,拓巴述一脸怒色:“谁他妈无事,搅老子睡觉。” 文锦不理他,却问乡民:“将作恶之人指认出来,本将军为你们做主。” 乡民异口同声指认拓巴述。 文锦一声狞笑,转向拓巴述:“你问得好,本将军即是皇上亲封之前将军,掌练兵之事,慕华文锦是也,今日列阵,专为宰你这等不法之徒。” 一名恶奴篾笑一声,突然挣脱束缚,冲向文锦,嘴里骂道:“你他妈什么玩意儿,敢动咱们爷们儿。” 没等他将话说完,文锦抬腿一脚,正中其大腿,那恶奴负痛,双腿下跪,上身前倾,文锦拔剑,怒斩其颈,剑起之处,头已落地,嘴里兀自咕噜不已。 文锦方走到拓巴述面前,柔声说道:“本将军不以杀人为乐,但杀你等猪狗不如之徒,本将军乐意为之,我与你无仇,你死之后,自当向二皇子负荆请罪。” 拓巴述早已面如土色,浑身筛糠,末日的恐惧使其头脑一片空白,死至临头,忽然开窍,竟然言语通顺地说道:“将,将,将军饶命,实在是喝醉了酒,受人唆使,犯下大罪,再也不敢了,求将军给一次改过机会。” 文锦轻蔑地说道:“欺弱者,懦夫也,我若恕你,天不恕我。“说完,面向众军,怒喝一声:“伍国定!宰他,还有这干恶奴。” 伍国定答应一声,一脚踹其膝窝,拓巴述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发辫随即散开。一名士卒熟练上前,双手牵其发辫,用力一拉,拓巴述负痛,头颈前伸,伍国定顺势一刀,怒斩其颈,士卒迅即松手,拓巴述人头落于三尺之外,颈项之血,如箭雨般喷射而出。 其余三名校尉如法炮制,瞬间,将台前便滚落五颗人头,鲜血泼地,凝沙成冰,北风卷过,纤尘不起,仿佛世上从无此人。 三军肃然,尽皆股栗。 文锦满意地看了看台下,大声问道:“冷吗?” 众人无语,文锦忽然除去棉袍,将其掼于地上,只穿贴身内衣,凛然道:“本将军却不觉其冷,反而热血沸腾。” 言罢,他指着乡民又道:“他们地位虽轻,也是我大朔百姓、皇上子民,我杀此五贼,乡民见之而泣,皇上闻之必喜,文锦故此热血沸腾,不觉其冷。” 原乡立于台下,忽然大嚎一声:“将军不冷,我等也不冷!”说罢,连内衣一起脱掉,掼于地上,露出一身精瘦排骨,众人心中暗笑。 伍国定也开怀大笑:“跟随将军,何其痛快,我等何尝怕冷。”于是领着几名校尉也尽脱上衣,赤身**立于风雪之中。 八千铁军热血沸腾,纷纷去衣,一脸狰容站于萧瑟北风之中。 文锦笑对原乡道:“甚好,你传令庖厨,今晚所有军士均需喝上胡辣汤,吃上烧牛肉,否则,提头来见;传令军需官,筑营房,盘火炕,今冬但有士卒冻伤之事,必取他人头。“ 伍国定心中暖热,依旧是寒风呼啸,却甚感春风浩渺。 第17章 叠计 宇文燕坐于镜前,正在梳妆,初春天气,乍暖还寒,天凉如水,露华如霜,她心如止水。 纤纤玉指,轻梳云鬓,三千青丝三千瀑,三千心结何人诉。 镜中互望,柳叶之眉如春如黛,美目流转如倩如盼;还是那个风情万种,青春动人的山卑女子;肤如凝脂,滑如软玉,浅红雪白,吹弹可破。 只是顾盼之间,已然冷若冰霜。 后窗紧闭,她将自己,幽闭于此! 阳光推不开窗棂,便硬往里挤,透过雪白的窗纸,在房中洒下金色的微芒,氤氲的光辉,在空气中流淌,粒粒烟尘,在光影里飘荡。 她不觉寂寞,他是房中的烟尘气息,他是自己的骨肉身体,他就是自己。 没有彼此,就没有分离! 午饭时分,丫鬟墨霜兴冲冲拎着食盒进来:“侧妃,却是奇怪,今日竟有青梅鳜鱼。” 她斥了一句:“叫我小姐。” 墨霜为难道:“可是宫人吩咐,须得叫太子侧妃。” “进了闺房,你听我的。” “是,小姐。” 她这才奇怪地问道:“如何会有鳜鱼,必是你看错了。”随即打开食盒,一股青梅鳜鱼的香味扑面而来,还是那么醇香浓烈,直透肺腑。 她心中一动,除了锦郎与阿哥,无人知晓我有此爱啊!便让墨霜一起吃,墨霜先是不敢,见她坚持,便一起吃了起来。 吃到最后,碗底赫然出现一行小字,那笔工整的蝇头小楷,便是做梦,她也能认出:开窗见喜! 她嘴唇哆嗦,呼吸难继,一动不动,僵立于地,墨霜是贴身丫鬟,贴身贴心,有何不知,便帮她推开窗户,支上窗帘。 她抬眼望去,惊奇不已,眼前已不是喧嚣的街市,而是木板封成的一面城墙,只城墙正中,留有一孔,仿佛了望之口。 孔中一人,身影是那么熟悉,迎风而立,羽带飞扬,阳光下的脸庞,如刀刻一样,明光之铠熠熠生光,双肩兽头环抱,已是将军品秩。 那是她的锦郎,她能闻到他身上烟火的气息。 他右手抱盔,左手按剑,迎着太阳,温暖地笑,深情地看;他双目炯炯,清澈明净,装着他们的天地,他们的生死,那是他们一世的信仰,一生的执念。 宇文燕快乐地微笑,快乐地哭泣。 两人静静地凝望。 天涯咫尺,一帘相思。 宫人进门收拾食盒,甚是高兴:“侧妃早应如此,开窗透气,出门走走,待太子归来,春华正茂,好行大婚之礼。” 宇文燕见她进来,说道:“你且稍待,稍后墨霜送食盒出去。“ 她从窗前来至桌前,文锦也从孔中消失。 墨霜送食盒至厨房,却见拓巴原乡也在,原乡拿过食盒,老练地说道:“我先查看。“ 他拿出盛鳜鱼的碗,并无异样,翻过碗底,见有小字,便塞入袖中,扭头对监食宫人道:“往后初一,十一,二十一,由我亲自安排侧妃饮食,你等不可怠慢,可听着了?“ 众人忙躬身答道:“是。“ 原乡出门,打马飞奔至连升酒家,把碗交给文锦:“与你收藏。“ 文锦接过碗,尚有她的温香,不禁喜极而泣,数月以来,终又见她容颜,抚她气息,他翻过碗,却是宇文燕一笔清秀的楷书:“喜不自禁,重见天日。“ 文锦心中宽慰,对原乡躬身一拜:“谢公子鼎力相助。“ 原乡不屑地说道:“小事一桩,不过事须机密,别出岔子。“ 原乡打马回府,拓巴升正要出门,见他晃荡而至,厉声训斥:“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你为何借我之名,封堵营柳巷沿街店铺?” 原乡不屑一顾,懒懒地问道:“阿爹这是要去哪里?” 拓巴升无可奈何,只好温语说道:“阿爹去太尉府,贺太尉生辰之喜,你可要同往,二皇子也要去,正好介绍你相识。” 原乡撇撇嘴:“不稀罕。”径直进了大门。 拓巴升大怒,无奈打马而去。 不是整寿,乞伏仕没有大摆筵席,只是邀了几个至亲好友,坐了几桌。 首席首座,却是二皇子代天子前来庆贺,宇文化成,拓巴升等人均同桌相陪。 乞伏仕先谢皇帝之恩,再谢二皇子之情,便命开席。 众人向乞伏仕贺寿毕,宇文化成起身来至二皇子面前,说道:“老臣问二殿下安,并代义子慕华文锦向二殿下请罪。” 二皇子颇为诧异:“他何罪之有?” “文锦少不更事,误杀殿下奶兄。“ 二皇子纵声大笑:“此何罪之有,如此残民恶贼,死有余辜,若是被我拿住,岂止斩首,我必用炭火烤熟了他!文锦杀伐决断,令行禁止,有大将之风,我已禀明皇上,为其再请两万军饷,用作练军。“ 宇文化成躬身谢道:“殿下深明大义,老臣钦佩不已,如此,老臣代文锦谢过二殿下。“ 二皇子又阴狠地说道:“我已周知家臣清客,亲戚朋友,但有作奸犯科,一经拿住,除了死字,没有其他选择。“ 拓巴升听完,身子一颤,额头渗出汗来。 乞伏仕却道:“殿下至公无私,视天下以器,老臣口服心服。“ 二皇子哈哈一笑:“众位均是军国重臣,我要请教之处甚多,我不扰太尉之席,祖宗家法,皇子不得交通大臣,今日代父皇贺太尉之寿,多饮几杯,已是不该,这就告辞。“ 说罢往外便走,乞伏仕起身相送,二皇子对拓巴升道:“表兄,你随我来,我有几句话交代。“ 花园小路,曲径通幽,二皇子边走边说:“恭贺表兄,此番为太子献计,皇上甚是嘉许,私底说,想不到拓巴升也会潜心钻研军事。“ 拓巴升兴奋不已,呵呵笑道:“全凭太尉维持,二殿下是我等主心骨,我们当然全力为殿下争光。” 二皇子却突然正色说道:“我要慕华文锦所有密档,何地出生,何地长大,何人为师,何时进宇文府,与何人交好,每日行踪,有何喜好,诸如此类。” 乞伏仕默默点头:“二殿下所需,老臣皆有,待老臣整理成册,便送与殿下。” 拓巴升却不解:“殿下要这些作甚?” 二皇子叹了一口气:“此人非同小可,饮马峪一战成名,本以为他是老三之人,却又为太子献如此妙计;此番大营整军,足见其风骨,又似乎只效忠皇上;深不可测,是我等劲敌啊!“ 乞伏仕笑道:“骨子里,他是三皇子之人,忠于皇上,乃臣子本分,献计太子,帮宇文化成而已。老臣以为,殿下还应视太子为首敌。“ 二皇子叹道:“这个何需提醒,然而太子之位虽尊,却是众矢之的,古往今来,多少太子不得善终!” 他停下踱了几步,又道:“太子英明聪慧,颇有文韬武略,宇文化成老谋深算,早已算透此局,加之我朝子贵母死,太子无母,在内必危,因此常年带兵征战,既讨父皇之喜,又避是非之事,还能掌控军心。“ 乞伏仕却笑道:“明枪暗箭,他们总有松懈之时。” 拓巴升便道:“既如此,一刀杀却哪个慕华文锦,岂不便当,殿下如有此意,臣愿亲力为之。” 二皇子笑道:“此乃愚蠢之举,若老三对太子出手,此人必是利刃,我等何必自折宝剑。” 拓巴升甚觉无趣,便自行往前走去。 二皇子见他走远,又对乞伏仕说道:“你派那许多匠人、参军随拓巴睿踏勘地形、修复栈道,大张旗鼓,不也是别有深意吗?” 乞伏仕面色微红:“殿下英明,老臣为太子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二皇子笑道:“彼此彼此,老三明知你用意,却并不阻止,不也正是此意?”说完,他与太尉相视而笑。 抬头又看了看已经走远的拓巴升,二皇子忽然快速说道:“仅此远远不够,此次机会千载难逢,若不从内部破之,难道让太子立此不朽之功?你遍布天下的喉舌,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送二皇子回来,拓巴升问乞伏仕:“二殿下为何要慕华文锦那许多档案?” 乞伏仕轻蔑地一笑:“查其言,观其行,觅其踪,寻其迹。” 拓巴升不解:“那又如何?” 乞伏仕转身对他阴森一笑:“寻其破绽,待机而动,一击毙之,以去三殿下臂膀。” 拓巴升浑身起栗,暗叹这权力的棋局,自己或是待死的棋子,他打定主意,即便违二皇子之命,也要尽快除掉慕华文锦,他若在朝中坐大,自己便死无葬身之地。 文锦于连升酒家,不时与燕子隔窗凝望,呆至天黑才极不情愿收拾行装,下楼离去,他独来独往,不带随从,出门便纵马疾驰,直奔西大营。 不到一个时辰,便来到一处险要关隘——鬼剃头!笔直的驿道在此处向右拐了一个急弯,驿道右侧,是密密丛丛的灌木,左侧却是光滑的绝壁,仿佛被鬼剃过的头颅一般,壁下一涧深水,咆哮而去。 半夜时分,天已黑透,月黑风轻,倦鸟偶鸣;文锦轻骑熟路,全速而过,毫不在意。 一根绳索突然跃地而起,高至马膝,奔马之势被生生勒住,战马一声长嘶,前腿跪倒,翻滚于地。 文锦前驱之势不减,从马上直飞出去,越过驿道,直坠涧底。 他迅速拔剑,于空中强刺,剑没至柄,穴入绝壁,又被他下滑之势,向下拉了尺许。 文锦悬在半空,无处借力,便抬头向上看,峭壁之上,出现三个黑衣刺客,蒙面箭袖,手挽硬弓,蓄势待射。 他紧闭双目,仰天叹息:“此番命休也!还好与燕子见了最后一面” 耳边却传来兵刃撞击之声,他睁开眼,三个黑衣人已经不见,却多了一个伟岸的身躯。 那人将绊马索垂下绝壁,缓缓放至文锦身侧,文锦左手抓住绳子,右手拔出宝剑,那人手腕翻转,扬臂上挥,文锦借力一纵,向崖顶飞跃上去。 待至抵近,却大吃一惊,竟是独孤不归。 不及细思,他挺剑便向其咽喉刺去。 变起肘腋之间,不归毫无防备,只是双腿蹬地,身形后飘,文锦挺剑紧追,剑却离他咽喉,始终差着分毫。 文锦势竭,停了下来,嘴里叹道:“好身手,如此突袭,竟毫发无伤。” 不归怒道:“好匹夫,如此助你,竟恩将仇报。” 文锦惊问:“你不是刺客?” “蠢,若是刺客,为何救你?” “为何救我?” “想救便救,想刺便刺,哪有那许多道理。”说罢,转身便走。 每月逢一之数,文锦便令全军放假休整,军士可便装入城,不得骚扰百姓,第二日不按时归营者,每人四十军棍。 原乡则与他回城,助其跟宇文燕凭窗凝望,笔墨传情。 这日又是十一,文锦回营,路过鬼剃头,他加了小心,放慢马速,仔细查看,方才通过;转过弯道,果见一人,手持宝剑,挡住去路,正是独孤不归。 文锦大怒,非敌非友,不即不离,屡次三番,是何用意? 他双腿一夹,战马轻盈起步,十丈开外,拔剑轻拍马背,战马加至全速,五丈开外,身子前倾,挺剑刺向独孤不归。 不归纹丝不动,剑至一丈开外,身形乃暴起,文锦只觉眼前一花,随即右手宝剑便被沉重一击,脱手落地,重击余势不减,将他震落马下。 文锦倒地一滚,顺势捡起宝剑,起身便欲冲击。 独孤不归却扛剑于肩,转身离去。 文锦呆立原地,嗟呀不已。 二十一日,鬼剃头,不出所料,独孤不归横剑立于路中。 文锦早有预备,这次却是手持长矛,纵马挥戈,全速冲击不归。 昨日重现,不归直等到长戈挺至一丈开外,方身形暴起,却是宝剑贴戈而旋,身体随剑而转,其形如鬼似魅,瞬间逼近文锦。 文锦便觉胸口被剑柄重重一击,摔下马来。 独孤不归扛剑转身,潇洒离去。 文锦若有所思,这厮不似刺客,倒好似专为卖弄功夫而来。 文锦不再理会,心无旁骛做好自己之事,内心至深至暗之处,等待那个惊天消息。 第18章 陨落 东线兵败,太子战死!帝国之苍天,塌陷一半。 朝廷秘而不宣,可消息还是像瘟疫一样迅速传开,人心惶惶! 没人公开议论,可人们见面眼神迅速一闪,就匆匆低头走开,没有心思议论,只想尽快回家,仿佛末日来临,只想跟家人呆在一起。 更有传言如暗流汹涌:宴国大军已经突破边关,向京城快速挺进,已经有大户巨贾收拾家当,去往南朝避祸。 天周皇帝坐在御榻之上,身形坚定,目光如炬,越过雄伟的殿门,越过丹墀,越过天街,越过城市,抚慰帝国空灵的天空;天空碧蓝,万里澄净,初夏的阳光倾泄而下,照不透宫墙碧瓦;墙角阴森之处,却有小花,独自开放。 他必须坚定,他是撑起帝国天空最后的柱石。 他坚定,便能抚慰帝国的子民! 他倒下,帝国便万劫灭顶! 可谁又能看到,那如炬的目光之后,是风中的摇曳。 太子,是自己身后之帝国! 太子,是自己未竟之事业! 太子,是自己半生之心血! 他是皇帝,有高贵的血统,有帝王的荣耀,他不惧生死。 他之恐惧,乃是帝国之国祚,在自己手里,出现裂痕。 天周皇帝的目光缓缓收回,看着昔日空旷的天街,已经缟素一片,两千重甲羽翎,持戈肃立,身带重孝,分列两旁。 十八面巨鼓,两行排列,从宫门一直延申到丹墀。 丹墀之上,矛戈如林,皇家乐队整装待命。 目光回到金殿,大殿之中,诸臣皇子,王公贵族,身披重孝,寂静默立。 端午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大地,所有人的心中,却寒若冰池。 沉重的鼓声缓缓响起,八匹高头骏马拉着太子灵柩稳稳停在宫门之外。 八名羽翎校尉正步上前,从马车上抬下灵柩,缓步走向天安殿。 慕华博,拓巴睿,一左一右,扶柩前行。 五百带刀羽翎,护卫于后,为太子荣行。 一曲《英雄归》,轻轻响起,抚慰太子之灵,荣归故里。 丹墀之下,羽翎止步。 校尉抬着灵柩,缓缓升上丹墀,越过平台,走进大殿,将灵柩停在早已搭建好的木台之上,而后躬身却步,退出大殿。 慕华博,拓巴睿面向御座,三跪九叩,殿中诸臣,如风吹麦苗,一起跪倒。 天周皇帝目光冷峻,神思恍惚,仿佛身在异世,奋力挣扎之后,方回到现实。 “慕华博,太子战死,你为何活着回来?”声音透着末世的压力。 慕华博已经无惧,心中了无生死。 “回皇上,”他重重磕下三个响头,起身已是满目尽赤:“太子战死之时,臣已心存死志,未当场自戕,只为护从太子英灵回朝,向皇上禀明实情,便求速死。” 皇帝一语不发,慕华博悲从中来,涕泣滂沱,开启幽深的回忆: “皇上密谕太子取云栖关之时,臣便心生疑惑,为查明实情,臣独自一人,只身前往云栖关,亲自查勘,所见之情,与密谕所说,并无二致,臣心稍安。 今春,拓巴睿将军至太子营中,禀报河道已清,栈道已复,太子便欲亲率精锐,奔袭云栖关。 臣与拓巴忍苦劝,让太子坐镇中军,由臣率五千精锐奇袭云栖关。太子不允,必亲立此功,为三军表率。 臣便退而求其次,谏议太子猛攻原州城,以诱云栖关之敌回救原州,并派十路哨探,打探云栖关虚实。 三月初十,我军攻原州甚烈,指日可下,云栖关之敌几乎全军出动,前来救援。十路哨探,八路来报,云栖关几乎空城。 太子见时机已到,亲点五千精骑,往奔云栖关,校尉乞伏如之率一千羽翎护卫太子中军。 太子一身而系天下之安危,臣实在放心不下,便随太子出征,命拓巴忍率军两万,随后接应,命拓巴睿代行指挥,猛攻原州,不给敌军喘息之机。 临行,臣向两位将军下达死令,若太子有危,我举火为号,二人须不顾一切前来接应,即便原州不取,即便全军覆灭,也须护卫太子。 太子不以为然,斥臣妇人之见,臣抗命不遵,严令两位将军,以臣之令为令。 如此措置,臣心方安。 我军日暮开拔,一夜奔袭,途中偶有零星骚扰,与哨探所报一致,天明,我军至云栖关下。 太子英明,鼓舞士气,严令三军一鼓作气,乘朝阳之威,一鼓而下云栖关,奏捷皇上。 列阵完毕,便擂鼓进击。 我军鼓声刚止,关上却鼓声暴起,有如天崩地裂,鼓声骤停,关上升起皇帝纛旗,烈烈仪仗之下,众军拥戴,旗甲如林,一人缓缓升上城楼,竟是燕王慕华孤,一员英姿女将,护卫其右。 臣心知中计,魂飞魄散,肝胆俱裂,一面命军士举火报信,一面传令撤退。 敌军第二通鼓响,好似惊醒修罗恶灵,便见漫山遍野,密林之中,突然竖起无数旗帜,乍现无数敌军,矛戈层密,辉映阳光,灿烂有如重阳。 其人数不下十万计。 敌军第三次鼓响,四面方阵,不疾不徐,便向我军压来,领头将军,正是慕华孤长子—慕华若离,宴军重围之势,岂止十面埋伏。 臣心知突围不及,便将五千精锐,以八卦之型列阵,将太子护于核心。 敌军压至一箭之地,便原地待命,集结成阵。 城头第四次鼓响,敌阵万箭齐发。 皇上! 万箭齐发!箭矢如蝗啊! 敌军箭阵既开,便遮蔽天日,无休无止,箭阵覆盖之下,我军几乎没有立足之地!“ 慕华博哀嚎痛哭,涕泪不止:“我军轻装奔袭,盾牌不足,敌每一波箭雨,均死伤惨重,臣便命乞伏如之率一千重骑冲击敌阵,以阻滞其箭雨。 此招果然见效,敌军阵型开始动摇,然而宴军训练有素,很快也组织骑兵反冲我阵。 皇上,敌军人数远超我军,我区区五千人,兀立于十万敌阵之中,有如沙堡立于海滩,敌军每冲击一次,便如大浪淘沙,我军必被扫去一片缺口。 慕华孤坐镇城头,擂鼓为号,指挥冲击。 鼓响一次,宴军便如狂蜂蜇头,性命不顾,殊死冲锋。 臣心急如焚,目眦尽裂,如此这般,不到一个时辰,我军必溃。 此时拓巴忍两万援军,已看见我军烽火,也性命不顾,拼死来援。 宴军却如地狱鬼魅,杀之不绝,拓巴忍冲破一阵,立时便有后阵补之,敌围我之势,丝毫未减。 从晨时杀至午时,拓巴忍损兵五千,竟被堵于外围,寸步未进。 而被困于核心之我军,所剩已不足两千,臣情急之下,与太子互换衣甲,命乞伏如之率一百精壮死士护卫太子,寻隙突围。 然而宴军围困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毫无破绽。 乞伏如之左冲右突,死命冲杀,所受刀伤、箭伤,无计其数,左臂被敌悍将,几乎砍断。 敌阵丝毫不透,反而越逼越紧。 我军疲累至极,人无完肤,马无完皮,战甲寸裂,兵戈四弃;士卒不能直立,战马不堪驱驰。 值此关键之时,护卫太子中军之羽翎突然崩溃,羽翎久居京城,从未见过如此惨烈之战况,有人神思癫狂,仰天大笑,有人心胆破裂,踞地嚎哭,更有甚者,纵马乱奔,冲散我军阵型。 乞伏如之满面被血,已近虚脱,愤而斩杀数十名士卒,方稳住阵脚。 宴军趁机逼至我军前沿,两军马首相交,血汗互浸。 我军仅存之士,早已神思麻木,面目狰狞,只知杀敌,不知有己;全军已存必死之志,不求幸生,只求速死;听令便冲,挥刀便斩,恍若来自异世。 两军交相对峙,战马驻足不前,俱都惊骇不已,双方勒马相望,惊惧对视。 此刻,我所剩之军,已不足一千,我军之势,千钧一线;敌再鼓响一通,冲锋一次,我军便不复存在! 至此,太子已知突围无望,便整肃衣甲,向西而拜,继而笑谓我等:“我自幼便是太子,戎马一世,征战一生,此生虽短,我无愧苍天!” 说完,太子横剑于颈,自刎身死。 此时天色突变,云垂风起,大雨倾盆,目不能视,雨水冲涮血汗,顺着人脸,顺着马鬃,滴溅于地,汇成淙淙血河,流向两侧绝壁,飞流直下,有如血色虹霓。 瑰丽至极! 恐怖至极! 云为太子悲! 雨为太子泣! 天地为太子祭啊! 皇上!“ 慕华博悲痛欲绝,以头爆地,嚎啕不能自已:“是时,黑云笼罩,残阳西垂,天地晦暗,日月无辉,臣神思渺渺,浑然无己,不知今夕何夕,今世何世,仿佛置身末世幽冥,护卫太子之灵飘然而去。 宴军也为这悲壮之情所震慑,竟无人攻击。 乞伏如之双目尽赤,哀哀呼唤臣的名字,臣方清明回躬,幡然而醒。 值此最后时刻,臣集结全军,整肃衣冠,平复心境,为太子,为大朔之荣誉,做最后冲锋。 宴军铁桶似的阵型,忽然从中间裂开,便似巨浪回旋,让出一条通道。 城楼女将骑马来至前线,朗声说道:“朔国太子殉国,他既身为太子,自有其应得之礼,宴国礼仪之邦,我皇有如天之仁,不再围剿朔军,你等护送太子遗体回国去吧。” 说完,便命宴军让出通道。 我等方护着太子,透出重围。 途经原州城,拓巴忍与拓巴睿已知太子遇难,已经撤了围城之军。 为防宴军尾随攻击,拓巴忍撤兵至边关,稳固防守,逼迫宴军止步原州,不得进我国土半步。 臣与拓巴睿护送太子灵柩回朝。“ 慕华博撕心裂肺讲述至此,神情已经趋于平复,他最后缓缓说道:“臣之所以活到现在,除护卫太子灵柩,尚有一言进谏皇上,说完臣便领死。“ 天周皇帝一语不发,慕华博缓缓说道:“朝中必有奸细,慕华孤此次诱杀我军,必是精心策划,早有预备,其意竟是直指太子!而雪松峰岭之耻!若无奸细暗通款曲,他何以布置如此精细?“ 说完,他挺直上身,殿中众人以为他要磕头,他却将头重重砸向地面,随着一声清晰的巨响,慕华博前额向里塌陷一大块,鲜血如泉水般涌出,人便倒了下去。 殿中诸臣先被他讲述的惨烈战况所惊悸,又听他说有奸细,俱都大吃一惊,心跳不已,待见他如此刚烈,竟以头爆地,又被吓得心胆俱裂,仿佛置身于恐怖的故事。 天周皇帝见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大声怒斥:“混账,传御医!快传御医!“ 御医包扎完毕,宦官将慕华博抬了下去。 天周皇帝眼神冷酷,一字一顿问道:“拓巴升,奔袭云栖关,计出自于你,你有何话说?” 第19章 奸细 自从得知太子死讯,拓巴升便陷入末日恐怖之中,耳中山风呼啸,无休无止;眼前时有金星闪耀,恍恍惚惚,神思不定。 他隐约破解了这次阴谋的全部秘密: 乞伏仕从宇文府得知慕华文锦之妙计; 他与二皇子发现了其中的破绽; 他们将妙计告知自己,由自己献计皇上; 再利用其中破绽谋害太子; 最后将所有罪责推给自己。 何其精妙!何其阴毒! 若是宇文化成献计,无人相信他会谋害太子,因为宇文化成是太子死党,皇上必会严厉追查幕后主使。 推给自己,合情合理,因为自己跟二皇子一党,与太子不和,人人皆知。 三皇子明知二皇子之计,却听之任之,甚或推波助澜,共同谋害太子。 自己百口莫辩,只能坐以待毙! 世间如此污浊,自己却横行无忌,生死关头,只能做死局棋子。 可原乡何辜,他比自己,更加随性,若自己被害,何人护他周全? 听皇帝问自己,他把心一横,朗声说道:“此计并非出自于臣,乃是太尉乞伏仕告知于臣,臣禀知皇上而已。” 乞伏仕早有预料,抗声说道:“我只是与你商议,未曾想你如此性急,竟自行禀知皇上,轻浮邀功于前,推卸责任于后,何其卑污!” 拓巴升气得嘴唇哆嗦,可看着二皇子阴冷的目光,他只能住嘴。 太子战死,宇文化成便像被打断脊梁的狗,只能伏地呜咽。 太子身上,他赌上了自己的半世,赌上了燕子的一生,也赌上了文锦的信任。 一夜之间,他输光所有! 他心有不服!他心有不甘! 听殿中争吵,他突然爆发,满腔怒火,终于找到目标。 宇文化成踉跄而出,直指拓巴升:“是你,必定是你,你这个奸贼,勾结宴国,谋害太子。” 他转身面对御座,噗通跪倒,涕泪俱下禀奏道:“皇上,臣有下情相告。” 天周皇帝冷冷看着他,一语不发,宇文化成呜呜咽咽哭诉道:“太子出征之时,臣押运粮草随太子东征,拓巴升趁臣等不在,勾结宴国,劫掠小女宇文燕,幸得犬子宇文豹及义子慕华文锦死命救出,据小女所知,宴国当时之行,其意便在太子府,只是皇上护卫甚严,方转而劫掠小女。拓巴升这个恶贼,当时就想谋害太子!” 天周皇帝勃然大怒:“混账,为何不早奏朕!” “臣当时并无实据,只是听小女及犬子等人所述,不敢捕风捉影,妄奏皇上,现太子遇害,臣方确信,必是拓巴升作恶,谋害太子,请皇上明查。” “咕咚”一声,拓巴升瘫倒在地上,吓晕了过去。 天道轮回,苍天饶过谁! 天周皇帝表面平静,内心早已惊涛骇浪,天雷滚滚。 谋害太子,便如弑君,是祸灭十族的滔天罪行! 首恶之人,即便身受磔剐之刑,也难消其心头之恨! 可他无可奈何! 他敢断定,太子之死,元凶逃不出老二,老三两个孽子,甚或是两人联手所为! 拓巴升,甚或还有其他人,只不过是此二人的棋子。 可又能如何呢?未来之皇帝,总归得出自此二人! 拓巴升勾结宴国,触犯国家底线,他勃然大怒,杀心陡起;可众人异口同声,直指拓巴升,他又疑云陡起,难道又是一次阴谋? 沉默移时,他缓缓问道:“慕华文锦,是否朕曾经召见的前将军?” “回陛下,正是!” “召!” 文锦进殿之时,立即感到了沉重的威压,听皇帝垂问,他一一道明当时情形。 最后说道:“臣能确定者,他府中必定有人通敌,拓巴升是否涉入其中,臣不敢妄断。至于说他谋害太子,臣敢断言,拓巴升即有其心,也无其胆,即有其志,也无其能,请皇上明查。” 天周皇帝沉重地吁出一口寒气:“依你所见,该当如何?” 文锦叩头道:“臣以为,太子之死,死于宴国之奸计,而非我朝中之阴谋,我大朔首要之务,当是励精图治,早伐宴国,而非朝中清算,快意敌人。” 天周帝轻蔑地一笑:“依你所言,我堂堂大朔,死一太子,竟不了了之?” 文锦重重磕头:“臣并非此意,臣以为,朝廷应明示天下臣民,表彰太子丰功伟绩,以国礼厚葬太子,言明太子乃宴国所害,激发臣民同仇敌忾之气。暗中则徐徐查明事件真相,还太子以光明正义。便如拓巴升,即便与太子之死无直接关联,其心、其行实已卑污不堪,辱没拓巴姓氏,应将其置之战场,用鲜血与性命洗刷其耻辱。” 天周帝默然不语,若有所思:家丑不可外扬,国家何尝不是如此! 却听文锦突然又道:“臣当下所虑者,尚有一要紧之事!” 殿中众人听他侃侃而谈,俱都心中宾服,宇文化成更是心中惊喜,本已死透之心,又泛起丝丝活力。 听他如此说,又都甚感诧异,皇帝也皱眉问道:“尚有何事?” 文锦叩头又道:“宴国获此大胜,岂有不扩大战果之理,拓巴忍将军于乱军如潮之中,指挥若定,稳如泰山,布防于东方战线,令宴军不得妄进半步,实有大将之风。臣所虑者,宴军故伎重演,假道柔然,趁我国殇之时,侵我北部边境。” 天周帝陡然惊觉,急问道:“依你之见,如之奈何?” 文锦缓缓道:“陛下勿忧,臣愿率狼贲铁骑,往北部边境,若宴军胆敢来犯,臣誓将其驱逐出境。” 天周皇帝长长透出一口气:“如此甚好,拓巴升就交与你,如你所说,让其用鲜血和战功洗刷耻辱吧!” 文锦叩头谢恩,起身之时,抬头看向皇帝,老皇上形容憔悴,一夜之间,好似老了十岁,心中甚是愧疚不已,自己所作之恶,终于见到后果,心中却毫无快意! 没有快意,也没有悔意! 为了燕子,我只能如此! 从大殿退出,拓巴升踉踉跄跄,快步追上文锦,竟涕泪纵横,对文锦一躬到底:“将军光明磊落,仗义执言,在下感念不已。” 文锦双目如冰,阴冷地说道:“你不必在意,我之所为,只为亲手杀你而已!” 拓巴升眼中蒙上一层死灰,却又释然到:“即便如此,我也感你厚恩。” 文锦脸若冰霜,问道:“为何?” “我若是谋害太子之元凶,必满门抄斩,原乡也不得幸免,如死我一人,而换全家无恙,我死而无憾!” 说完,又是一躬。 文锦无语,扭头便走,牵出战马,便欲翻身离去,宇文化成几步赶上,喘气说道:“文锦且慢,义父身子大不如前,已不能骑马,能否与你同行几步。” 文锦便道:“义父且乘轿,文锦骑马护送义父回府。” 宇文化成感慨道:“不急,我看皇上对你,已经留意,往后朝中之事,锦儿要多多提携义父。” 文锦大惊:“义父何出此言,皇上对你,并无疑忌,义父还是当朝司徒啊!” 宇文化成苦笑:“我失太子依靠,如瓜失曼蒂,二皇子与太尉,必置我于死地。”他长叹一声,怅然若失:“燕子之事,义父有愧于你,你且放心,我必奏请皇上,解除燕子太子侧妃之名,将她许配与你。” 文锦胸中酸热,喉头哽咽,纳头拜道:“如此,文锦深感义父厚意。” 辞别宇文化成,文锦快马回到连升酒家,却见拓巴睿带一从人,已在房中静候。 文锦忙施礼让座,拓巴睿急止之道:“文锦休慌,这位才是今日之座上宾。“ 文锦细看之下,大吃一惊,只叫了一声:“三“,”殿下“二字未出口,便止住了。 拓巴睿所带之从人,正是便装三皇子,三皇子挥手示意二人坐下,方缓缓道:“文锦说得对,人无打虎意,虎有伤人心。我视你二人为心腹,故此特来商议。“ 拓巴睿笑道:“文锦住处虽陋,保密甚佳,可保万无一失。“ 文锦虽觉此时此地,商讨如此大事,颇欠庄重,可仔细想之,此地的确机密,万无一失,心里佩服三皇子心思缜密。 他便说道:“请三殿下留意,我以为皇上必不会再立太子,殿下应当从长计议。“ 拓巴睿眼睛一跳:“为何?“ 三皇子却笑道:“你我所见,如出一辙!若再立太子,新太子必将又是众矢之的,重蹈太子之覆辙,再者,我与二皇兄生母均健在,若再立太子,以子贵母死之祖宗家法,其母必被赐死,这也是皇上不愿之事。“ 拓巴睿恍然大悟,又道:“那三殿下该当如何行事?“ 文锦方又道:“内尽人子之孝,外尽皇子之责。“ 三皇子缓缓点头:“这个我也想到了,还有吗?“ 文锦沉吟了一下,方缓缓说道:“皇上常说,万全之上,再加万全,方是万全之道,此至理名言,殿下为今之计,应虑到如皇上不传位于殿下,当如何处之。“ 三皇子眼睛嚯地一跳:“如何处之?“ “京师附近,有四支军队,宫内熊扑卫,京郊鹰扬卫,为皇上自己掌握,牢不可破;西大营狼贲卫,在文锦手中,万无一失,京师羽翎卫,原为拓巴升掌控,为二皇子效力,现拓巴升被废,三殿下应尽快举荐拓巴睿为羽翎卫尉;如此则京师四大兵力,三殿下掌控其二,即便皇上弥留之际,传位二皇子,也有办法将其夺回。“ 拓巴睿问道:“我朝最大兵力,却在东部边关,与宴国对峙,原为太子效命,现被拓巴忍掌控,如之奈何?“ 文锦颔首道:“若论战力强悍,当然非其莫属,但远水不解近渴,如变起肘腋之间,还是京师部队缓急可用,拓巴忍乃拓巴升胞兄,太子之后,其立场不明,三殿下可徐徐图之。“ 三皇子仰身说道:“文锦言之有理,我即刻进宫,文锦住处太过简陋,我当禀明皇上,赏赐住宅与你!“ 文锦急止之道:“三殿下不可,你当与文锦保持距离。“ 三皇子笑道:“无妨,我为国举士,正大光明,若刻意保持距离,反而示人心中有鬼。“ 文锦愕然,也甚觉三皇子言之有理。 第20章 刃仇 宇文燕立于后窗之前,凝望对面,她与文锦心有灵犀,若无宫人在场,她便开窗外望,文锦如房中无人,也伫立窗前。 墨霜在前门把风,突然回头低唤:“小姐,快关窗,有大队宫人前来。” 她刚放下窗户,一队宫人已快步走进房中,为首一人趋前跪下,手中高举素锦之盒,大声道:“请侧妃换装。” 宇文燕心中大骇,脸色苍白,必是太子回京,要行迎娶之礼,她心中不甘,便僵立不动。 宫人忽然垂泪涕泣道:“太子殿下殁了,请侧妃为太子举哀。” 宇文燕身子一软,瘫坐于椅中,随即心花怒放,竟至浑身颤抖。 太子殁了! 噩梦终于醒了! 这数月的苦熬,总算到头了! 被压抑许久之心绪,终获释放,她满心喜悦,绕室徘徊,不知所措,最后打定主意,下次问安父母之时,即便以死相逼,也须让父亲奏请皇上,解除自己与太子之婚约。 自己与锦郎,总算可以夫妻相聚! 待宫人走远,她又来至窗前,推窗凝望,锦郎一身银甲,身带缟素,也伫立窗前,嘴角微笑,静静看着她。 她喜极而泣,向他轻轻挥手。 他也向她挥手,指着手中宝剑,示意自己即将出征。 她以手指心,向他示意:万千保重,待你归来,共话西窗。 文锦伫立良久,直到原乡催促,方万般不舍下楼离去,原乡递过马缰,二人翻身上马,前往西大营调兵出征。 原乡一路欢快,笑对文锦道:“文锦此番意气风发,连我父亲,都要听你调遣了。“ 文锦知他对其父之事,一无所知,实在不愿坏他兴致,只是说道:“你父随军出征,你就不必去了,我此番带兵六千出征,营中尚有两千士卒,须得日夜操练,你留在营中,不可荒废营务。“ 原乡顽皮地笑道:“谨遵将令!“ 文锦又笑道:“燕子送餐之事,还得有劳于你,我虽不在,所留之言,我已尽写碗底,存于连升酒家,你依次拿用即可!“ 原乡叹了一口气:“锦郎真至人也,原乡能为你之友,三生有幸。“好似不经意之间,他又说了一句:“太子之事,必是锦郎所为!“ 石破天惊,平地焦雷! 文锦脸色惨白,低声呵斥:“原乡休得胡说,此灭族之罪!“ 原乡笑笑:“你们相爱如斯,可风又不辞而去,岂不昭然若揭,锦郎无须惴惴不安,此乃烈烈丈夫,豪情男儿!我辈生于天地之间,当快意人生,何须忍气!“ 见文锦脸色煞白,原乡又道:“我生性放荡不羁,却佩服至情之人,我山卑先祖,图腾狼性,合之则群,不合则孤;你夺我所爱,我与你性命相搏。汉人虽坏,其言至明,君待我如子侄,我视君如父兄,君待我如草芥,我视君如仇敌。“ 他举头望天,悠悠叹道:“文锦至情,至性,至勇,至信,原乡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言罢,哈哈大笑,纵马疾驰。 文锦僵立原地,呆若木鸡。 行至鬼剃头,却空无一人,文锦心中怅然若失,便纵马上岗,举目远望,远方云栖之处,桃林之中,掩映一檐青砖瓦房。 烟树寒鸦,落日孤霞;琴声悠扬,离人天涯。 二人神往,不由纵马溯音而去。 行至房前,琴声越发激烈清越,一曲《野渡横舟》,再曲《庭花月影》,婉转高亢,荡气凄怆,情深处呢喃耳语,分离时决绝而别。 房中弹琴之人,是一女子,容貌并非绝色,却气质高雅,非人间之品,旁坐一人,忘情入定,正是独孤不归。 琴声稍滞,不归便知有知音之人前来,却并不相邀,只于琴声之中,以神相交。 曲罢,神伤!辱妻之贼已杀,心中之贼难破! 文锦以心相和,心往神驰;继而情不自禁,潸然泪涕。 原乡更进一层,听出琴中愤懑之意,便知二人心中有恙,悠悠叹道:“花还是花,树亦是树;明镜非台,何尘可附。“ 吟罢,原乡朗声说道:“兄非凡品,为何也作庸人之困?“ 不归倏然睁眼,二人已拨马离去。 桃林之中,桃花正艳,二人穿行其间,如行彩云之端。 文锦问原乡:“你二人可曾相识?” 原乡叹道:“虽未谋面,江湖传说已久,听琴而知音,听音而知情。” 至西大营,伍国定已集结士卒,整训完毕,随时开拔,原乡见拓巴升已至营报道,欢天喜地,对拓巴升说道:“我已关照前将军,阿爹年岁已高,请他多加关照。” 拓巴升已知此去必不能生还,对原乡温语道:“阿爹身体强健,无需关照,你与前将军交好,爹甚是欣慰,我不在之时,你要好好照顾你娘,照顾自己。” 原乡万分奇怪:“我又不出征,何须照顾,我娘那里,何须吩咐。” 文锦在远处冷眼瞧他父子,原乡无邪的笑容,在他心中激起阵阵暖流涌动,随即脑中闪过一片红色血雨,他眸中温馨的光芒倏然熄灭,转身走进了营房。 文锦并不急于出征,而是休整三日,士卒白日放假,当日必归;晚餐可饮酒,不得醉卧,违令者,营前正法! 第四日早上,天色未明,营中突然鼓声暴起,野兽狼奔,林鸟惊飞。 一通鼓起,三军列阵; 两通鼓起,战马出营; 鼓声未息,尘埃落定。 大营回归沉寂。 狂飙突进,生死战阵。 拓巴升打马紧跟,神情恍惚,惊愕不已,自己往日所训之羽翎,皇家仪仗而已,若对阵如此骠骑铁军,一击之下,即为齑粉。 六千铁军,轻装轻骑,马不卸鞍,人不歇脚,一路狂奔,每两个时辰,休息一刻,士卒饮水,马喂草料。 天黑扎营,早有提前赶到的伙夫埋锅造饭,众军饱餐一顿,即命严禁灯火,倒头早睡。第二日天色未明,便擂鼓起身,吃饭开拔。 大军整肃,无一人掉队,泼风般向边境奔去。 伍国定大惑不解,问文锦:“为何行军如此之急,若有紧急军情,为何又耽误三日?” 文锦策马扬鞭,笑道:“我若早出,宴军知之,必龟缩退返,何以诱敌前来;现宴军距我边关,已不足十日里程,故此疾行,一则拒宴军于国境之外,二则不给宴军间谍报信之机。” 伍国定听完,脑子有点乱,提前到达,吓跑敌人不更好吗?如此这般,好似专为与人偶遇一般! 七日之后,大军到达饮马峪。 文锦下令,于路结寨,坡顶扎营,并派出哨探,一面打听宴军行程,一面查勘边境地形。 拓巴升坐于营帐之中,浑身疲累至极,他已是待罪之身,没有护卫,没有从人,一切饮食起居,均需自己打理。 面前摆着粗鄙的食物,难以下咽,军士皆已看出他与慕华将军有隙,虽不刻意相欺,却也面露鄙视。 他武人出身,身体强健,但一来年岁已大,二来养尊处优,酒色财气,又疏于操练,早已体虚,这一路急行军,让其筋软骨酥,力不能支。 他回想自己这一生,简直荒唐至极,莫名其妙作了死局之子,终将被格杀出局。 他苦笑一声,已无惧生死,只是每每想到儿子,就心如刀刺,原乡何辜!自己死后,他还将被人唾弃。 他泪如雨下,悲愤不已。 “拓巴升,前将军有请!” 他心中一颤,陡然惊醒,两腮肌肉暴抽。 当初,自己是卫尉大人,对方是慕华文锦; 如今,对方是前军将军,自己成了拓巴升。 虽然心中早有预备,可真的直面死亡,还是恐怖惊惧。 慷慨悲歌易,从容赴死难! 一路浑浑噩噩,来到将军营帐,营帐四周,空无一人,寂静无声。 他心中明白,死期至也,竟突然神定。 军士推他进帐,便远远退去。 帐中灯火通明,文锦孤身傲立,双手按剑,垂剑于地,冷冷看着他,眼中并无愤怒,也没有怨恨,只是要了结一件早该了结之事。 见他进帐,文锦沉静似水,语气如冰:“拔刀!你若胜我,我便饶你!” 拓巴升惨然一笑:“擅杀皇室近亲,你不怕获罪?” 文锦轻蔑一笑:“军中杀人,如割草芥,我一声令下,何人敢泄露实情。” 拓巴升反而镇定:“我不与你搏杀,你若善待原乡,我不恨你。” 文锦恨恨说道:“看原乡情面,我留你全尸。” 拓巴升双手一拱:“如此,谢过了。”言罢,他突然拔出腰间长刀,横刀于颈,便要挥刀自刎。 文锦眼疾手快,身形前移,重剑出手,击落其手中长刀,嘴里阴冷笑道:“你落入我手,还想自刎了之?哪有这等便宜之事?” 他挺剑直指拓巴升咽喉,喝问道:“当年暗通宴国,劫掠宇文燕,截杀我等,是否你之所为?” 拓巴升脸色死白,双眼死灰,颤声说道:“截杀于你,是我之命令,暗通宴国,却是管家所为,他是宴国暗谍,我并不知情。” 说完,他突然纵身前扑,咽喉对准文锦剑尖,迎了上去,用力甚猛,身形迅疾。 剑刃锋利,穿过喉间软骨,夺喉疾进,文锦错愕之间,剑刃好似划过柔软的丝绵,剑走帛裂,音如和弦。 拓巴升以喉夺剑,透剑而行,竟逼至文锦面前,他咽喉被封,气不能继,口中喷血,含混不清说道:“宇文府中管家,乃太尉深喉。” 文锦汗毛倒竖,脱口问道:“为何告诉我?难道你还想害人?” 拓巴升眼中竟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我不恨你,愿你善待原乡,愿你杀尽恶贼。” 耗尽最后一丝生命,他眼中亮光一闪,便缓缓闭上,身体顺着剑刃,软软滑了下去,倒地之时,剑已出颈,颈中之血激射而出,洗涤脚下土地。 他终究用鲜血,洗刷了自己的罪孽。 文锦身体发虚,意识模糊,眼前又闪过那道红色的血雨,脑中浮现母亲欣慰的笑意。 沉默良久,他方对帐外大喝一声:“伍国定!” 伍国定已于帐外守候多时,应声入账,却听文锦交待:“派人将拓巴升尸首送回平城,交给拓巴原乡,就说是我杀的,待我回师,自有交待。” 伍国定大吃一惊:“军中杀人,再平常不过,一声暴病而亡,便死无对证,何苦自揽其罪?” 文锦眼神幽幽发光,叹了一口气:“原乡是我兄弟,不忍相欺。” 伍国定这才应声道:“如此,将军放心,三军皆是死士,若有一人走漏消息,我屠他一门。” 文锦紧绷之心,至此方始松弛,笑对伍国定道:“今晚三军饱餐一食,明日准备接敌厮杀。” 伍国定浑身振奋:“是否宴军已到?“ 文锦缓缓点头:“哨探已报,宴军明日入我边境。“ 第21章 夺城 月落星升,霜露下沉,初夏虽至,北方边境的凌晨,依旧丝丝寒冷,朔军人不言声,马不嘶鸣,像一条墨线,寂静地向边境疾行。(wap..com) 朝阳未升,大军已至边境,柔然国的边境重镇—冰州,赫然出现,高大坚固的城墙,怪兽似的矗立在眼前,单等自投罗网的猎物,一头闯进它的血盆大口。 朔军悄无声息隐进两边的密林,偃旗息鼓,静待猎物。 初阳破晓,朝霞满天,沉睡一夜的大地,悠悠醒转,牛羊出圈,炊烟如线,远处村落之间,有学童朗朗读书之声,惊起犬吠一片。 冰州城的南大门,突然洞开,一支彪彪铁骑,如箭一般疾驰而出。 马疾如狂,刀锋如霜;战鼓不响,军旗不扬。 沉默无声,直扑两国边境,不一刻,便来至两国界河,宴军毫不犹豫,跨过刚没马膝的河水,踏入朔国国境。 文锦在林中看见,宴军领军将领,果然是慕华若颜,银盔银甲,红缨红袍,腰悬双剑,英姿飘飘,朝阳映照之下,美丽如花,沉静如画。 若颜率军半渡之时,前方密林之中突然鼓声大噪,鸟兽四散奔逃。 若颜大吃一惊,挥手令全军止步,随即便见一支重甲骑兵从林中缓缓闪出,不疾不徐,于开阔之处集结列阵。 为首一人,正是慕华文锦,重甲批挂,重剑悬腰,晨风吹过,红缨微扬,阳光洒在脸上,如刀刻一般。 四名骠骑校尉,环列左右;身后猎猎军旗,迎风飘扬。 文锦打马上前,来至两军中间地带,朗声说道:“宴军为何犯我边境。” 若颜心中一惊,随即平复心境,驱马缓缓来到两军阵前,冷冷说道:“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 文锦不与她斗口,反问道:“如今被我截住,我若半渡击之,你如之奈何?” 若颜恨恨说道:“算你略懂兵法。” 文锦笑道:“我非知兵,知你而已。” 若颜心中一动,纵马前行几步,缓缓说道:“总有一日,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她突然嫣然一笑,又说道:“云栖关之事,你不必太过自责。” 文锦心如鞭笞,凛然说道:“文锦不知公主所说何事?” 若颜见他如此,不屑地说道:“你休要太过自负,若只凭一面之词,我们便相信这泼天大事,岂非愚蠢透顶!“ 文锦眼中寒芒微闪,如被雷劈,惊问道:“公主是何意思?“ 若颜双眸如水,出神地看着远方,淡淡说道:“毫无意思,宇文燕之事,我已尽知,你所作所为,其行可耻,其心可悯,世人看你无耻至极,本公主倒敬你顶天立地!” 文锦无语,呆呆地看着她,恍惚之间,竟想时光永驻,让此刻,幻为一世;若颜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双眼深邃忧郁,竟有不舍之意,心中也丝丝悸动,不忍就此离去。 万千之语,默然而已,非是无话可说,而是一言难尽! 许久,文锦方自失地一笑:“公主可速速回军,我不追击。” 若颜便巧笑如花,双眸明媚如春,爽朗说道:“此番被你识破,当然回军。” 说罢,她拨转马头,便令众军回撤,几步之后,突然回眸一笑,扬手一挥。 文锦早有防备,伸手便要接她柳叶之刀,她却只冲他摆了摆手,眸中柔意弥漫,俏皮地说道:“可否再为我吟诗送行?” 文锦笑了笑,也冲她挥手道:“公主如诗,一路珍重。” 若颜咯咯大笑,打马而去。 文锦也率军返回。 十日之后,霜露满天,薄雾弥漫,冰州城外,一片轻纱笼罩。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一群蠕动的黑点从密林中悄然潜出,疾步越过界河,迅速靠近城墙。 城墙之下,集结成阵: 前军一千,二十一列,五十一行; 中军两千,犬牙交错,结成盾墙; 后军一千,手挽硬弓,搭箭凝望。 结阵完毕,前军一千,迅速靠近城墙,第一行士卒,身背刀剑,手执抓钩,用力抛向城头,五十名士卒开始奋力向上攀爬。 城头敌兵已经发现,纷纷上前,一面刀斩抓钩,一面向攀爬的朔军放箭。 朔军一声令下,盾墙后一千手便箭如雨下,城头敌军纷纷中箭,不敢露头,朔军箭阵开启,便不再停歇,督军校尉令旗一挥,便箭阵排出,宛若阵雨不歇。 瓢泼箭雨,覆盖城楼,密不透气,守军无奈,只能躲于城墙之后,与朔军对射,朔军手躲在盾墙之后,毫发无伤,只管弯弓搭箭,以最快射速,射向城楼。 箭阵掩护之下,文锦第一个爬上垛口,他手搭墙砖,纵身一跃,就上了城墙,守军已在城墙集结完毕,严阵以待,见文锦上墙,便五人一队,截住厮杀。 文锦手执重剑,格挡守军,奋力斩杀,向前力突,为后续士卒开辟蹬城空间。 守军调来长矛手,又于远处施放冷箭,文锦虽勇,也左支右拙,险象环生,甲胄之上满布箭矢。 伍国定与文锦并肩蹬城,距城楼一丈开外之时,忽然一支长枪直扎头顶,他熟练偏头,绕枪躲过,那枪突然翻转,贴身上拉,枪头却有倒钩,生生扎进国定肩胛,死死勾住骨头。 城楼士卒大喜,便拼力上扯,欲将国定硬拉上楼。 国定暴怒,左手握住长枪,借力上纵,一跃而上城楼,挥刀便斩,将守军士卒劈为两半。随即斩断枪杆,拔出倒钩,挥刀加入战团。 一名守将手执大刀,趁国定立足未稳,从后向他劈来,待他听到刀声啸叫,回头看时,已经不及躲避,只能心下一横,挺身硬受。 敌将却身子一软,扑身倒地,口吐鲜血,死在自己面前,原来文锦看情势危急,性命不顾,从远处飞剑,将敌将击杀。 伍国定咧嘴一笑,一声“谢”字还未出口,左肩便中一箭,箭入甚深,箭羽兀自铮铮作响。 文锦见状,大吃一惊,便欲冲过来救援,却听国定大吼一声,挥刀斩断箭镞,随即撕去战甲,拧身又扑向敌人。 他浑身滚血,暴怒如虎,双目红赤,宛如地狱恶魔。 守军心胆俱裂,手握长枪,竟趔趄不敢上前。 文锦大喝一声:“好汉子!“便双手挥剑,扑向敌人。 此时,城楼上聚集的朔军已过五百,文锦整队成阵,平排向守军冲击,朔军蹬城之势,越来越快,一刻不到,一千前军,便尽数蹬城。 文锦见时机已到,便率领朔军,向城门压去。 柔然和平日久,士卒未经战阵,竟未见过如此亡命战法,眼见伤亡剧增,无法抵挡,便纷纷后撤,甚至拔腿逃跑,朔军乘势掩杀,从城楼一路杀到城门,逐渐将城门四周控住。 文锦一面稳固阵型,抵挡敌军,一面命人迅速打开城门。 片刻之后,城门洞开,城外两千盾军,一千弓箭手迅速收阵,鱼贯冲击入城,城内朔军兵力,增至四千。 守军眼见无法抵挡,便徐徐撤退,向城中收缩。 文锦心中狐疑,严令不得贸然追击,分一千人严守城门,而后左路一千,右路一千,中路一千,交相掩护,齐头并进,向城中压去。 待至城中央,豁然开朗,五千守军,五个千人阵,行伍齐整,严阵以待。见朔军前来,守军并不冲锋,而是平排成阵,横盾于胸,长矛外刺,向朔军滚滚压来。 誓将朔军,挤出城外。 文锦见状,竟长出一口气,敌之主力终于现身! 他手握长剑,笔直指天,城楼传令兵见状,飞奔至城墙外侧,面向城外树林,将手中旗帜交相挥舞。 此时天已大亮,薄雾尽散,红日耀眼。 少顷,城外响起闷雷般的马蹄声,两千匹战马狂奔,仿佛八千只鼓槌重击大地,两千骠骑旋风般冲进城门,冲向守军阵地,所过之处,烟尘冲天而起,守军步卒在骑兵冲击之下,成片毙倒。 朔军骑兵成两列纵队,如抽刀劈水,透阵而过,而后兵分两路,左右回旋,将守军分割包围,又纵马向中央突袭。 守军阵型崩乱,士卒纷纷逃窜。 文锦下令,步卒加入战团,伍国定大吼一声,身先士卒杀了进去。 守军开始溃散。 文锦知道大局已定,严令放开北门,让溃军自行逃走,不得追击。一面便开始收编降卒,清理战场,救治伤号,维护街面,抚绥百姓。 待一切平静,独不见伍国定,忙问身边之人,方知国定追逐败军,已经杀出北门。 文锦大惊,拉过一匹马,带上一百人便向城外追去。 伍国定与一名守将缠斗,杀得兴起,那敌将武功深厚,连伤多人,且战且走。 国定勃然大怒,却始终伤他不得,心中焦躁,左臂又被敌将扎透,他心中暴怒,一路追杀,定要将他斩于刀下。 敌将从北门逃出,国定紧跟于后,行至一片树林,敌将突然转身,挺剑直逼国定。 伍国定一惊,才发现已被团团包围,他毫不畏惧,怒吼一声,挥刀直斩敌将,敌将挥剑将刀格开,反手便刺,伍国定急忙躲闪,背后一杆长枪却直刺过来,他躲闪不及,被刺中小腿,身子一软,便倒在地上。 随后便是一片枪林向他乱刺,他左右翻滚,挥刀格挡,情势万分危急,大腿之上又被扎了几枪。 伍国定心中一声叹息:“不想今番命毙于此!“ 忽然眼前一暗,一片黑影遮蔽了太阳,那黑影空中挥剑,立时便有敌军倒下,刺向自己的长枪纷纷抬起,刺向黑影。 黑影空中转身,飘然落下,正是文锦。 身后朔军骑兵赶到,风卷残云,横扫敌军,敌将见势不妙,早已逃之夭夭。 文锦一面命人给伍国定包扎伤口,一面严厉训斥:“你勇猛杀敌,原是好事,却不尊军令,擅自追击,差点丢了性命,围师必阙不懂吗?“ 伍国定喏喏连声:“谢将军两次救命之恩,下次再也不敢了。“ 文锦这才笑道:“军阵之中,皆是兄弟,何必言谢。“ 言罢,便查看伍国定伤势,重伤之处,竟有五处之多,其余轻伤,无计其数,不由大声感慨:“你这厮,真不愧冰州屠夫,若懂些兵法,便是将军材料。” 伍国定哈哈大笑:“随将军厮杀,何其痛快,今日方过足了瘾。”说罢,他闷哼一声,竟晕了过去。 回城路上,伍国定惴惴不安问道:“将军擅自攻取柔然重镇,若朝廷得知,获罪不小。” 文锦大笑:“我已密奏皇上,皇上甚是嘉许。” 见国定不解,他又说道:“柔然暗助宴国,屡次扰我北境,此番小小惩戒,让其知道教训。且冰州位置冲要,恰似一根毒刺,突入我国腹地,此次拿下冰州,我国防御纵深,便向北推进一百余里,可一举解除北境之困。皇上已密谕玉霞关之军,前来防御冰州,待他们前来,我军便可回师。” 第22章 牢狱 一人一骑,穿行在平城繁华的街衢之中,马上之人,神情萧瑟,看似漫无目的,信马由缰,却不由自主,去向那个熟悉的地方。 一街两市,零次栉比,布满风格各异的民居,街面胡汉混杂,穆穆熙熙,偶有来自西域、甚至波斯的商客悠游其间。 宴军东线止步,北境退兵;朔军夺取冰州,拓疆百里,北部防线,从此无虞,朝廷连发谕旨,厚葬太子,安定民心,声讨宴国,图强励志。 东线兵败之后,摇摇欲坠的帝国大厦,终于稳固。 民心安定,繁荣如昔。 骑过漫长的丁香街,左转进入水井巷,巷子中间,便是拓巴升的府邸,文锦在门前下马,单膝下跪,遥望府中。 门可罗雀,拓巴升受黜身死,拓巴府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只有几名贴身忠仆,还在府中照料,落寞寂寥! 文锦对门口仆人说道:“请禀告原乡公子,慕华文锦在此等他。” 片刻之后,拓巴原乡身带重孝,从门内踉跄抢出,来至文锦面前,猛挥右手,重重打在文锦面颊。 文锦纹丝不动,原乡又抬起右腿,当胸一脚,嘴里哭泣道:“为何杀我阿爹?” 文锦眼中平静如水,淡淡说道:“他是我杀母仇人,我必取他性命;你是我生死兄弟,若要报仇,杀我便是,文锦绝无怨言。” 说罢,他抽出宝剑,手握剑刃,剑柄向前,递与原乡。 原乡激愤之下,手握剑柄,奋力抽出,文锦右手血红一片。 原乡挥剑,劈头便斩,剑至文锦右颈,却心痛如绞,他剑尖一滑,从文锦胸前划过,便见皮肉外翻,血染襟袍。 原乡掷剑于地,恨恨说道:“你不是我兄弟。”说罢,快步返回府中。 文锦默默起身,正欲离开,一队衙役突然将他团团围住,领队之人正是平城执金吾祖震岳,职司平城治安。 执金吾径直来至文锦面前,阴森一笑,而后大声说道:“慕华文锦,你擅杀皇室近支,罪不可恕,奉太尉钧旨,将你收监待勘。” 说完,将手一挥,两名衙役便走上前来,却知他身手了得,不敢贸然动手。 文锦打定主意,此事三皇子必亲自过问,待自己讲明原委,三皇子必向皇上求情。因此,他毫不反抗,伸出双手,让衙役为自己戴上锁链。 执金吾将文锦带至大牢,交与牢头,在牢头耳边轻语几句,二人便放肆大笑。 牢头将文锦安置到一处单间,执金吾便慢慢踱步至牢房门前,阴阴笑道:“慕华文锦,嗯,深通兵法,身手了得,你不是挺能打吗?你不是连我儿子也敢打吗?今番在牢里,让兄弟们好好陪你玩玩。” 文锦不屑,傲然问道:“听说你是南人祖逖之后?” 祖震岳得意洋洋,仰头答道:“祖逖正是先祖!” 文锦轻蔑地笑了:“前人何其英豪,后人鼠辈昭昭!” 执金吾噎住,气愤难当,喘着粗气便疾步往外走,出门前,对牢头挤眼示意,牢头点头回应。 中午无人送饭,文锦也不相问,只于床上假寐,牢头带着四名狱卒突然闯进来,将文锦按在床上,文锦欲反抗,几名狱卒甚是力大,加之午饭未吃,气力不继,便被按定在床。 牢头挥动皮鞭,另一名狱卒手执藤条,雨点般便打在文锦身上,顷刻之间,文锦后背衣开肉绽,皮肉模糊,血红一片。 文锦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晚饭前,牢头如法炮制,再来一遍,见文锦毫不讨饶,牢头低声嘲笑:“算你是条硬汉,下午只是开开胃口,晚上请你吃大餐。” 文锦扭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阴森森说道:“我今生必杀你这恶贼!” 牢头吓了一跳,挥手示意狱卒加大力道,文锦咬牙硬挺,渐渐意识模糊,不一会儿就晕了过去。 旁边牢房的犯人起初不以为然,黑狱私刑,每日皆有,但似文锦这般,受如此重刑而一声不吭,从未有过。 便有人轻轻叹了一声:“好汉子!” 旁边就有人附和:“好汉子!” 很快,所有犯人齐呼:“好汉子!好汉子!” 牢头吃了一惊,回头喝骂:“闭嘴!你等也想吃开胃菜吗?” 呼叫声却越来越大:“好汉子!好汉子!” 牢头无奈,怕激发监狱暴乱,只能挥手命停。 文锦迷糊一觉,睡到半夜,突感后背似有重物压身,摩挲皮肉外伤,疼痛不已,他以为梦魇,随即感觉呼吸不畅,喘气不继,胸口如压大石。 黑布袋! 他心中一惊,以前只是耳闻,不曾想这等狱中酷刑,竟被施于自己之身——黑狱之中,狱卒将犯人手脚捆绑,反绑于床,而后将填满黄土之布袋,压于犯人背上。 犯人又困又累,若就此睡去,便不复见第二日之黎明。 而死者身上,毫发无损! 文锦知道厉害,便运足精神,抵御潮水般袭来的睡意。 朦胧之间,他来到宇文府的大门,一路前行,穿过滕花满架的回廊,来到精洁的后园,小径两侧,是夫人亲手栽种的鲜花,他穿行其间,双手拂过花瓣,轻风迎面,心中怡然。 婷婷的香樟树下,浮现燕子如倩的笑脸,似嗔非嗔,欲笑未笑,步态施施,身形款款,幽香萦绕,如蜜如兰。 “真他妈能抗,今晚给他上两袋。”心中一颤,他倏然睁眼,却是牢头骂骂咧咧,正在移去身上的土袋。 他却心里一沉,何人必欲置自己于死地! 是二皇子?还是太尉?抑或二人联手所为? 他打定主意,白日养精蓄锐,晚间拼死硬抗。 牢头好似看透他心思,水米不给,早饭之后便带人将其痛打一顿,文锦旧痕未愈,又添新伤,后背有如火燎,无法入睡。 他心中悲凉,不想一次疏忽,竟引来杀身之祸;昨日若有一随从,给三皇子报信,今日便不会被小人所害。 又悲又累,他终于沉沉睡去。 原乡得知文锦被执金吾带走,便知大事不妙,京城监狱之黑,他早有耳闻,文锦打过执金吾之子,他必定私仇公报。 且执金吾奉太尉钧旨,他更加知道,文锦凶多吉少。 他是杀父仇人,若能借他们之手,将其除掉,岂不甚好!可他又是兄弟,生死至交,若见死不救,于心何安? 犹豫一夜,毫无头绪,且父亲被文锦所杀,自己彻底失势,即便想救,也无能为力,晕晕噩噩,昏昏沉沉,不知不觉,竟来到监狱门前,他有校尉腰牌,径直走了进去。 却见文锦正自沉沉昏睡,背上皮开肉绽,模糊一片,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原乡突然心痛如绞,悲愤莫名,竟至哽咽不已。 他痛斥狱卒:“他是皇上御封将军,国家大臣,即便获罪,也当按法典处置,为何如此羞辱?” “哦,是原乡公子,他擅杀你父亲,你为何帮他说话?”身后传来执金吾的声音。 原乡怒斥:“他只是待勘,并未定罪,为何私刑处置?” 祖震岳哈哈大笑:“在这三尺之地,老子便是法典,若你父还是卫尉,我当然让你三分,可今日已不同当日。” 说完,竟抬手打了原乡一耳光。 原乡大怒,以头拱之,祖震岳左手抱住原乡之头,右手便挥拳重击。原乡力弱,拼全身之力,将他拱至文锦牢房隔墙。 祖震岳边打边骂:“你父欺我,你欺我儿,今日打你这丧家之犬。” 他甚是起劲,却不防发辫突然被人牢牢抓住,狱中牢房,却是用木栅栏隔开,随即脸被扭转过来,紧紧贴在立木之上,动弹不得。 然后脸上便落下重重一拳,眼前便有无数金星闪耀,接着又是一拳,脑袋嗡的一下,意识开始模糊,第三拳下去,鼻血眼泪一起流出,眼中闪过文锦嘲笑的脸庞,便昏了过去。 文锦用尽全身之力,击倒祖震岳,而后虚弱地对原乡吼道:“还不快走!” 原乡跌跌撞撞离开,这边牢头才反应过来,暴怒,一面救治执金吾,一面命人将文锦绑住,又是一顿毒打。 中午,牢头喝醉了酒,摇晃着身子又来到文锦牢中,指挥人将文锦绑住,拿起皮鞭,狞笑着说:“给将军大人醒醒神!” 高高挥鞭,便欲打下,手举至半空,却挥之不下,回头一看,一名校尉轻蔑地笑着,牢牢抓住了他手腕;身后,三名校尉扈从一名年轻人,冷冷地看着他。 见他不知所措,一名校尉抬手一耳光,喝到:“此乃三皇子殿下,还不跪下!” 牢头当即酒醒,冷汗层出,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上。 三皇子指着文锦,冷冷问道:“何人所为?” 牢头不敢搭话。 三皇子又问:“何人指使?” 牢头咽了一口唾沫,无奈说道:“无人指使。” 三皇子语气平静:“既然如此,拖出去,门前正法!” 牢头此时方知大祸临头,忙以头抢地,哀求道:“三,三殿下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三皇子不为所动:“监狱乃国家法典重地,不想覆盆之下,竟皇恩不照,拖出去,正法!” 他第二次下令,校尉再不敢怠慢,拖着瘫软如泥的牢头便往外走。 “三殿下稍慢。” 文锦挣扎起身,缓缓说道:“他是腌臜杀才,受人指使,杀他无益。” 三皇子不解:“留他何益?” 文锦笑笑:“这厮头脑简单,却力气甚大,若调至军中,可骁勇厮杀。” 三皇子爽朗笑道:“文锦器宇宏亮,见识不凡,可辱身胜过杀身,他辱你如此,有仇不报非君子!” 文锦也笑道:“我确曾发誓,誓杀此贼,一刀劈他两段,何其痛快,可人死不能复生,他也是人之夫,人之父,人之子,杀一人而伤众人之心,文锦不忍。” 三皇子一声叹息:“文锦真乃大丈夫!” 牢头早已泣不成声,哭晕在地,嘴里喃喃说道:“我是卑鄙小人,猪狗不如,蒙将军不弃,段义愿生死追随,水火不辞。” 文锦正容问道:“家中还有何人?” “小人段义,家中尚有老母,一妻一子。” “给你五日,安顿妻儿老小,五日之后,至西大营报到。” 三皇子命人将文锦抬出,狱外早有轿子等候,文锦上轿,三皇子边走边说道:“你驱逐宴军,夺取冰州,功劳卓着,父皇甚是嘉许,稍解痛失太子之愁绪,可你擅杀拓巴升,皇上又龙颜震怒。若非原乡告我以实情,我转奏皇上,你今晚命休也!” 文锦细思之下,后脊森凉,却并无悔意:“文锦深谢三殿下救命之恩,但杀母之仇,如鲠在喉,日日痛彻文锦心扉,若不亲手杀此恶贼,文锦旦夕不得为人。” 三皇子爽朗一笑:“父皇知你之事,也甚是感慨,说文锦丈夫意气,拔剑而起,为母报仇,感天泣地!慕华家可谓有后!我看父皇对你甚是期许。” 文锦见所去之向并非连升酒家,惊问道:“这是去往何处?” 第23章 兄弟 三皇子叹了一口气:“我本欲举荐拓巴睿为羽翎卫尉,二皇兄却先行一步,举荐太尉之子乞伏如之,皇上感念他拼死护卫太子,已经准奏。 乞伏如之上任伊始,便奏请皇上,藉没拓巴升家产,连升酒家也在查抄之列,仅留现有府邸供家人栖居,现在所去之地,是皇上新赐你的宅子。” 文锦心中一沉,对手布局,步步先机,令人恐惧! 他心中遗憾,再不能与燕子隔窗相望,但愿义父能说服皇上,解除燕子太子侧妃之名。 此刻,他也只能安慰三皇子道:“殿下不必太过忧心,且看皇上如何施为吧。” 三皇子也笑了笑:“当然如此,父皇心中雪亮,京师四卫主力,父皇掌握其二,我与二皇兄各掌其一,目前是一个平衡的局面,你且回府,安心养伤,我只能送你到此。” 文锦也拱手道:“我皮肉外伤,殿下无需记挂,文锦深谢殿下厚意,就此别过。” 五日不到,文锦伤势尽好,便欲去宇文府中问安,打探燕子近况。 行至销香府,隐隐听闻里面有吵闹打斗之声,不由心中暗笑,豹兄若在,必定也在此处逍遥。 喧闹中,传来熟悉的哭嚎之声,声嘶力竭,似乎与人争吵,又似乎与人打闹。 拓巴原乡! 他心中一惊,下马快步上楼。 一连数日,原乡均身处醉梦之中,日日纵酒,夜夜笙歌,不知今夕何夕,今世何世。父亲被杀,仇人却是兄弟,他彷徨无措,便醉生梦死,唯愿梦中之世,方是今生之己。 今日于销香府中,他又点了巧官姑娘—头牌歌妓,却囊中羞涩,衣袋如洗。 他素日阔绰,出手豪放,巧官也甚喜他放荡不羁、又怜香惜玉,便毫不计较,陪他饮酒,解他烦恼。 原乡心中郁结,只求速醉,很快便忧思尽忘,神情高亢。 执金吾之子祖宽带一群阔少也来到销香府,指名要巧官作陪。 巧官婉拒,正色说道:“原乡公子先到。” 老鸨跌足拍手,劝道:“他虽先来,却一贫如洗,我不收酒钱,已仁至义尽,你快快去陪祖公子。” 巧官不屑:“原乡公子今日花销,我可代出,祖公子请另寻他人。” 祖宽哈哈嘲笑:“想不到勾栏之所,也有痴情女子,本公子今晚要定了你。” 却不防原乡突然出手,一掌扇在他脸上,又以痰唾其面,嘴里喝骂:“腌臜杀才,竟如此无礼。” 祖宽大怒,掌击原乡,原乡力弱,加之醉酒,便跌翻在地。 巧官不忿,横身挡在原乡身前,怒道:“他落难之人,何苦欺之。” 祖宽见状,更加愤怒,抬手狠击巧官面颊。 巧官柔弱女子,便被打翻在地,云鬓尽开,珠钗落地,衣衫凌乱,酥胸半现。 楚楚可怜,香色可餐。 祖宽春心突起,蹲身便去抚摸巧官。 原乡暴怒,抓起酒壶便向祖宽头上击去,祖宽侧身躲过,随即揉身而上,痛击原乡。 老鸨已经呆住,僵立原地,战栗不已。 原乡本已醉酒,毫无还手之力。 巧官哀泣不已,便去拉祖宽,祖宽反手一掌,将她击晕过去,嘴里狞笑:“待我收拾完这王八蛋,再好好伺候你。” 旁边恶少狂笑不已,有人按住原乡,有人便去拉扯巧官。 原乡悲愤泣血,神思渐渐模糊,嘴里喃喃说道:“我有兄弟,英雄盖世,便是太子,他也不惧,待他前来,必救我出去。”说完,就晕了过去。 祖宽听原乡之言,心中惊骇不已,听他言外之意,竟有人谋害太子?便吩咐手下之人,将原乡带回府中,细细审问。 原乡醒转,便拼死抗拒;祖宽心中焦躁,便欲拳击原乡之头,让其昏死过去。 拳至空中,却挥之不去,祖宽转身,便见背后一人,抓住自己手腕,一脸篾笑地看着自己。 正是那日暴打自己的慕华文锦,当日是慕华校尉,今日已是前军将军。 祖宽知他身手了得,且品级已高过父亲,早已不是当日可比,便警惕地说道:“你我互不相犯,你且饮酒高乐,我们回去。” 文锦这才放手,冷冷说道:“你伤我兄弟,先磕头赔罪,我就放你回去。” 祖宽大怒,急退几步,眼神一扫,几名恶少不言声围了上来,更有人飞身出去报信。 文锦拧身后撤一步,迅即算计眼前形势。 对方四人,掩映成阵! 左首一人,手按剑柄,至危至近,首击之;祖宽稍远,一旦发动,必以原乡为质,次击之;其身旁稍胖者,半蹲于地,擒制原乡,击倒祖宽,顺势脚踢;外围一人,身形遒劲,不疾不徐,当是掠阵之人,此乃劲敌,最后击之。 一步一人,四步斩阵。 谋定,暴起! 左脚前踏一步,左首之人拔剑半出,文锦起脚,踢剑入鞘,右腿前冲,膝顶其胸,那人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借势收力,右脚踩椅,身形翩起,如鲲鹏搏食,空中拔剑,直逼祖宽,祖宽以手护头,文锦倒转剑柄,以柄扣头,祖宽倒地,不省人事。 文锦落地,顺势一脚,旁边之人,应声而倒。 手擒酒壶,奋力掷出,力道如狂,出手如光,掠阵之人轻轻一笑,拧身半侧,伸手便抓。却突然鬓角刺痛无比,已是晕了过去,五指抽搐之下,竟然牢牢抓住酒壶。 原来文锦掷壶之时,已腾身而起,跃至那人左侧,随即挥拳猛击,壶未至而拳已到,那人应声而倒。 四步伤四人,一招一留痕。 文锦翩然落地,穴剑归鞘。 众人目眩神迷。 文锦俯身将原乡扶起,原乡不屑一顾,自己向前走去,却俯身拉起巧官,关切地问道:“你可安好?” 巧官缓缓站起,眼中噙泪,涕泣说道:“我无事,公子却受伤甚重。” 原乡早已酒醒,也伤心落泪:“我愿身痛十倍,以减心痛一分;早知今日,我应该早日赎你。“ 老鸨在旁撇嘴道:“原乡公子,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今日还说什么赎身,你先混口饱饭吃吧。“ 文锦在旁冷冷说道:“原乡公子说要赎身,那就赎便是了。“ “这位官人好大口气,赎身,可以,拿银子来啊。“老鸨嘲笑道。 文锦大怒,青筋暴起:“我是皇上御封前军将军,西大营领军统帅,休说一个巧官姑娘,便是你这销香府,我说拿下便拿下。“ 说罢,他抽出宝剑,一剑劈断桌子,怒吼道:“今天我就带走他二人,看哪个直娘贼敢拦?明日我派五百铁骑,专程送你银子!“ 老鸨脸色如土,差点吓晕过去,连连摆手:“不敢劳将军大驾,不敢劳将军大驾,巧官姑娘,你们带走就是。“ 文锦知道不能久留,不再客气,喝命原乡:“扶着姑娘,跟我走。“ 原乡知道此地凶险,不是负气之时,拉着巧官说道:“可愿跟我走?“ 巧官点点头,拉着原乡跟在了文锦身后。 祖宽等人已经醒转,便遥遥尾随他们。 众人下楼,祖震岳已带人将销香府团团围住,祖宽见状,兴奋不已,高声呼叫:“阿爹,休要放走原乡!“ 文锦从容不迫,来到执金吾面前,冷冷问道:“你来拿我?“ 祖震岳尴尬地笑道:“你有皇上特旨,已被三殿下赦出,在下便有熊心豹胆,也不敢擅拿将军,我是来维护治安,捉拿寻衅滋事之人。“ 文锦又道:“寻衅滋事,乃双方所为,理应将他们一体擒拿。“ “这个自然,所有在场之人,一个也不会放下,请将军放心。“祖震岳答道,心里暗笑文锦幼稚,待到狱中,何事不可为? “拓巴原乡是我中军主簿,即便犯事,当由我带回营中,军法处置。“文锦说完,昂首便走。 祖震岳将手一拦,也强硬地说道:“将军且慢,他在平城犯事,自当由我处置。“说完一挥手,一队衙役便团团围了上来。 文锦心中暗惊,一时也失了计较,不知如何是好。 他回头看原乡二人,原乡强自镇定,却也脸色苍白,面带惊慌;巧官更是花容失色,双股战栗,她也知若被拿至大牢,必定凶多吉少。 文锦心中踌躇,只能与执金吾怒目对峙。 远处传来阵阵马蹄之声,有如锣鼓喧鸣。 文锦心中一动,凭马匹奔跑之势,必是战马无疑;凭数量断之,当是半个百人战队。 马队疾驰而来,距销香府五丈开外,骤然停下,领队之人早已看见文锦,当即翻身下马,疾步趋至文锦面前,倒头便拜。 伍国定! 国定单膝跪拜,仰头看着文锦,胸中酸热,竟双眼噙泪,哽咽说道:“数日没有将军音讯,国定惊惧不已,又听说将军被关进大牢,兄弟们群情激恼,便要前来探望,国定都劝住了,今日进城采买军资,我便多带了几个兄弟,倒要看看哪个狗娘养的陷害将军,兄弟们将他灭了满门。“ 文锦见他如此挂念,也是感动不已,只是淡淡说道:“小小误会罢了。“ 国定不信,便看四周,见四周衙役环立,原乡又负伤甚重,已是明了,立即暴跳如雷。 他挺身而起,回身命令:“兄弟们,整队,一次冲锋,屠了这帮狗日的。“ 喧嚣的马队,荒夜般静了下来,人束甲,马站位,瞬间排出两列战队,无形的杀气,升腾升起。 伍国定右手缓缓上挥,阵中响起整齐的拔剑之声。 寒光铁衣,平剑蓄势。 单等伍国定右手前伸,便狂飙突进,冲锋斩阵! 祖震岳面色如土,哀求文锦:“将军息怒,节制队伍,不可孟浪。“ 文锦不为所动,伍国定轻轻催马,战马踏着碎步启动,后阵波峰相接,开始涌动,一旦冲锋,便是波涛汹涌! 祖震岳脸如死灰,开始向后退,四周衙役也推推搡搡,准备夺路而逃。 伍国定挥剑向前,便要大吼一声:“斩!” 文锦这才抬手,向后一挥,战阵前进之势戛然而止,随即无声无息,文锦方大声命令:“剑入鞘,人下马!“ 伍国定跳下马,骂骂咧咧来到执金吾面前:“人球不像人球,树根不像树根,在我们将军面前,还敢直挺挺站着,还不行礼!“ 祖震岳这才惊醒,眼前这人,品级高出自己许多,脸上青红不定,期期艾艾,装模做样要行庭参之礼。 文锦恍然大悟,原来以势压人,也是一招。 “且慢,他执行公务,不必行礼。“一人骑马赶到,身后八名护卫,排着整齐的依仗。 伍国定大怒,喝骂道:“这又是哪个驴日的,多管闲事。“ 文锦急忙喝止,拱手施礼道:“见过太尉大人。“ 祖震岳立刻得意洋洋,挑衅地看着伍国定。 乞伏仕叹了一口气:“我等皆是皇上臣民,执金吾履行职务,慕华将军还该配合。“ 文锦心中万分诧异,祖震岳出面,还可说是替祖宽出头,太尉亲自出马,只为一个小小的拓巴原乡,却是为何? 无论如何,原乡落入他们之手,绝非好事! 他心下一横,说道:“我正欲带中军主簿回营,军法从事。“ 乞伏仕笑道:“这位姑娘,难道也要带回营中?“ 文锦语塞,乞伏仕又道:“慕华将军也应该随执金吾回衙,接受讯问。“ 文锦踌躇不已,看来今番只能硬闯! 又是一阵马蹄声响,一名校尉带着四名从人,飞马赶到,下马后疾步来至文锦面前,朗声宣道:“奉皇上谕,慕华文锦入宫觐见。“ 众人呆若木鸡,乞伏仕也面露尴尬,僵立原地。 校尉见衙役兀自围住文锦,便一脸愠色喝到:“怎么,执金吾敢不奉诏?“ 祖震岳大吃一惊,噗通跪倒:“臣岂敢!“说完,挥手命衙役退下。 文锦长出一口气,紧绷之心方始松弛,咬牙命伍国定:“你派人送原乡和这位姑娘回府,待我见过皇上,自有计较,若有人阻拦,便执行军令,格杀勿论!“ 伍国定咧嘴大笑:“格老子,这才痛快!” 乞伏仕无可奈何,只能看着他们扬长而去。 第24章 幽闭 文锦从宫中辞出,已是红日西垂,紫霞满天,清风徐徐掠过,柳枝摇曳,柳絮扬天。 他心中欢悦,神清气爽,便纵马直奔宇文府,自出征北疆,已有月余未见燕子,未向义父义母问安。 迫不及待,策马疾鞭,不一刻便看见了宇文府熟悉的宅门。 夕阳余晖,斜照府门,斑驳如一幅巨大的剪纸,宇文府门前,却人声喧嚣,甚是吵闹,间有女眷嘤嘤哭泣之声。 文锦大吃一惊,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却见宇文化成鹄立于门前空场,神情萧瑟,眼如空洞,仿佛被鬼神摄去了魂魄,呆呆看着远方,像一个无助的孩童。 冯氏坐于旁边蒲团之上,双眼紧闭,打坐入定。 元庚前后忙碌,指挥仆妇收拾行囊,几十名仆人,有的骂骂咧咧,有的嘤嘤哭泣,有的默默清点私物。 府门内外,一队队羽翎往来穿梭,驱赶仆人,查点财物,不时喝骂。 一片狼藉。 文锦知道大事不妙,颤声问道:“义父,这是为何?” 宇文化成身子一颤,仿佛从梦中惊醒,却不看他,只是喃喃说道:“完了,此番全完了,没有宇文司徒,也没有宇文府了。” 他长叹一口气,心中郁结不已,又说道:“我今日入宫,面陈皇上,请释燕子;哪知二皇子却提前奏请皇上,将太子正妃侧妃,一体殉葬,未婚侧妃,一律为太子守陵,皇上已经准奏;听我之言,皇上龙颜震怒,说我当初将燕子许配太子,实乃投机取巧,当即夺我官职,抄家没产。” 说罢,宇文化成老泪纵横,哀哀哭泣:“明日乞伏如之将亲率羽翎,护送燕子去太子陵寝,我害了燕子,也害了你。” 平地焦雷,盛夏飘雪,炎炎烈日,他却如坠冰池,文锦站立不稳,疾退几步;忙单膝跪下,以剑撑地,方稳住了身体;脑中响起阵阵风啸,一团一团的黑云,沉沉压顶,云中不时亮闪,便有炸雷滚起,每一记响雷,都直扣心底。 万物皆空,无思无虑,他径直往前走去,眼神穿过府门,越过回廊,直直盯着燕子闺房的方向,全然听不见冯氏在后面哀哀呼唤,心中喃喃而语:今世无缘,我带你去下一世相遇! “请将军止步!”门口羽翎长矛交叉,警惕地劝道。 文锦脑中赤光闪过,杀心陡起,不觉今夕何夕,今地何地,恍惚之间,便欲拔剑怒斩。 “锦儿不可!”冯氏早已看出异样,紧跟他身后,此时忙双手抱住他胳膊,奋力阻止。“燕子只是守陵,已非燃眉之急,锦儿尚可缓缓图之。”冯氏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声音虽弱,却如一道明亮的闪电,击穿他心中厚厚的黑云:是啊!已非燃眉之急!我若莽撞,正中别人之计。 突然之间,他愤而醒转,热血激荡,斗志复起: 你越欺我,越让你难以如意! 你越欺我,我偏要称心快意! 我若哭哭啼啼,燕子何所依! 我必披荆斩刺,方可护她一世! 清明回躬,他脑子方始清醒,看了一眼深邃的府门,回身对冯氏说道:“娘,我们走。” 一边扶着冯氏往回走,眼神又寻找宇文化成,却见天地黄昏,一缕长长的背影,义父茕茕而立,像无助的孩子。 文锦心中悲酸,想起义父当日带自己回府的情形,他便知道,从今而后,这一门老小,自己就是依靠! 他扶着冯氏,走到宇文化成身边,平静地说道:“义父,夫人,皇上赐我一处宅子,虽不宽大,可容一门老小,你们随我去府中安置。” 宇文化成长叹一声:“今日要投靠锦郎了。” 文锦感慨道:“义父休如此说,文锦宅中,你们照旧是一家之主。” 安顿妥当,文锦将宇文夫妇请至正堂,叩头问安:“此处虽比不上宇文府,也算安身之处,以后府中之事,有劳义父及夫人费心。” 冯氏垂泪,长叹一口气:“燕子恐怕再无出头之日,锦儿若有合适之人,忘了她吧!” 文锦正容说道:“娘为我好,我有何不知,可我无燕子,此生了无意趣;若当真如此,燕子便坠入阿鼻地狱,我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人世。” 冯氏感慨不已:“燕子有你,此生也不枉活。” 文锦已经释然,朗声笑道:“燕子如人间仙子,我若轻易得之,必遭天嫉,故有种种磨难,我何惧之;明日我便去宇文府,目送燕子,她若能见我,必感知我心意,如此,她便身在黑暗之中,也有光明可期。” 宇文化成惊骇不已,劝道:“万万不可,太子之事,是皇上不可逆批之龙鳞,若皇上知道你二人有私,你必死无疑。” 冯氏却大为赞赏:“锦儿不惧,你何惧之,不如此,难道让燕子孤苦一世。” 宇文化成叹道:“为今之计,文锦与三殿下交好,若他登基,便是你们出头之日。” 文锦心中默许,却不以为意,他已打定主意,必送燕子。 文锦叫过元庚,吩咐道:“我以军法治府,正堂三丈之内,非经许可,不得靠近,若有违反,我必当场斩杀,至于府中杂务,请示义父及夫人即可。” 元庚诺诺连声,躬身退出。 宇文化成叹道:“文锦律己极严,必成大器,义父没有看错你。” 文锦待元庚走远,方小声道:“元庚乃太尉深喉,义父可知?” 冯氏大吃一惊,如白日遇鬼,脸色雪白,颤声问道:“你何以得知?自我嫁入宇文府,他便是管家,忠心耿耿,勤勤谨谨,怎么会是他?” 文锦方小声道:“拓巴升死前,亲口告我得知。” 冯氏惊吓过度,端庄美丽的脸庞竟有些扭曲:“不会是拓巴升死前离间之计吧?” 文锦轻轻摇头:“不像,他被太尉陷害,已恨死他们,不会如此。” 宇文化成镇定自若,捻须而笑:“我早已知晓,若无这点本事,何以立朝二十年不倒?” 这次却是文锦错愕不已:“义父何以得知,为何又引而不发?” “上次为太子献计,却提前泄密,我便有所怀疑,细察之下,果然是他。天幸此人并未丧尽天良,你与燕子之事,他并未告知乞伏仕,否则你我安能活至今日。” 冯氏追问到:“他为何如此?” 宇文化成叹了一口气:“他儿子不成器,赌博欠债,误杀一人,被关进牢里,是个可死可活的罪,太尉以此要挟,他方堕落。” 文锦不解:“为何不见义父处置他?” 宇文化成得意一笑:“若非今日落难,我也不会告诉你,他世代跟随我宇文一家,忠心不可置疑,我已收服于他,他现在是我之反谍。” 见文锦沉思,他又说道:“义父今生已不作非分之想,唯愿辅助锦儿,成就大业,方是义父出头之日。” 文锦忙摆手摇头说道:“义父休如此说,文锦并无大志,愿为国征战,青史留名,辅佐三殿下登基,与燕子重聚,义父东山再起。” 宇文化成哈哈大笑,竟至涕泪齐出:“其志何其壮阔,锦儿竟说并无大志,只是万万小心,此话不可对外人语。” 冯氏也莞尔一笑,心中抑郁尽扫。 青灯孤影,一夜无眠,宇文燕枯坐房中,静待起行,她心如死水,涟漪不起。 太子战死,本以为噩梦将醒,终于等到出头之日,阿爹也允诺,陈情皇上,解除婚约。 等来的却是天威震怒,阿爹罢官,抄家没产,自己终身守陵,做荒野孤人,结青灯愁肠,看月落星升,伴长夜无际。 她自知解脱无望,太子陵墓不同宇文之府,守卫森严,不可轻入。 再无锦郎,隔窗相望! 她看了看房梁,一条白练,便可了结万千愁肠!可锦郎何辜,自己一了百了,此生何人陪他终老? “你在,故我在,你在,故我爱,此生便入阿鼻地狱,千万活着,我必救你。”她想起锦郎之言,倏然醒转,我必活着,锦郎顶天立地,永不相弃,他必救我! “墨霜,为我梳妆。”她吩咐道。 红日初升,紫霞满天,万里晴空之上,是万里之遥的孤寂,她缓缓走出闺房,在内宅徐徐踱步,昨日还阖府齐聚,今日已沉沉死寂。 越过回廊,步出内宅,便是后园,她轻轻止步,眼神穿过回廊,望着精洁的后园,眼中噙泪,已是痴了。 香樟兀立,孤影清晨,百年香炉,吐纳黄昏,多少往事尘烟,从此轻轻略去。 再回首,或许鬓如霜雪。 她转身走向府门之外,羽翎阵中,驮轿之上,乞伏如之挥手下令,车麟马啸,盛陈仪仗,向城外驶去。 一路并无锦郎踪迹,期望之外,情理之中,她闭上眼睛,无思无虑,无物无己。 不知不觉,已出城十里。 一阵马匹疾驰之声,从远处迫来,她倏然睁眼,心慌气短,必是锦郎无疑,便拉开轿帘,向外张望。 身旁羽翎拱手施礼道:“请侧妃放下轿帘。” 乞伏如之挥手制止:“炎炎夏日,气闷不已,开帘透透气,有何不可。” 她便向后望去,朝阳之下,一匹骏马,马蹄扬起长长的烟尘,仿佛驾着七彩的祥云, 骏马之上,还是从前那个少年!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锦颜! 英武未变,锐气不减!只是脱了稚气,染了霜寒。 文锦策马赶到,经过轿窗之时,调皮地眨了眨眼睛,阳光咫尺,一脸笑意。 宇文燕双眼噙泪,柔情似水,我是他妻子,他终将护我一世! 文锦纵马上前,口中呼唤:“如之大人,可否并辔。” 乞伏如之回头大笑:“能与慕华将军并辔而行,如之之幸。” “皇上昨日召见,言及羽翎不善野战,甚是忧虑,特命我与如之大人共商整顿之道。” 乞伏如之叹了一口气:“羽翎战力羸弱,我深受其害,怎比将军狼贲铁骑,愿闻将军高见。” “如之大人过谦了,此非一蹴而就之事,因此要与大人细细商议。” 如之笑道:“如此,你我边走边议。” 中午时分,便到太子陵寝,乞伏如之一面命人安置,一面对文锦道:“我知宇文侧妃是将军义父之女,此一进去,难再相聚,将军若有所交待,如之还可担待。” 文锦万分感激,拱手谢道:“谢大人成全,文锦确有几句话,要代义父义母转达。” 如之道:“将军不必多礼,我虽出身豪门,并非纨绔子弟,天理人情,有何不知,她青春女子,却要幽闭一世,岂不令人怜惜,将军且宽心,日后若有难处,尽管找我。” 说罢,他一挥手,下令道:“五丈之外,护卫侧妃。” 文锦不再多言,快步走向宇文燕。 宇文燕下轿,锦郎赫然立于眼前,她一声轻呼,差点晕过去,墨霜赶紧扶住,然后快速离去。 文锦笑着看她,像初春的太阳,融化她内心残存的寒雪。 她也笑看文锦,像盛开的花儿,灿烂他心底无边的孤寂。 他又闻见她幽幽体香,如兰如蜜。 她仰头看他深邃的双目,一往如昔。 众目睽睽之下,万千之语,不能明示,良久,宇文燕方问道:“父母可安好?” 文锦笑答:“你无需挂心,他们于我府中安置,我待之如父母。” 宇文燕小声笑道:“死锦郎,那是你岳父岳母。” 文锦也小声笑道:“燕子还是这般伶牙俐齿,若不是我,何人敢娶。” 宇文燕巧笑如倩,打趣道:“我已嫁你,何惧之。” 文锦又听她莺莺燕语,婉转娇蹄,不禁心旷神怡;便轻轻眨眼,示意她小声话语。 宇文燕方又正容说道:“阿爹罢官,我已得知,锦郎要好好待他,勿使受人之欺。” 文锦凛然说道:“此何须吩咐,文锦但在,何人敢欺,我必生剥其皮,便是豹兄,我们也有联络,他若有难,我片刻可至,你这娘家姑奶奶,不必操碎了心。” 宇文燕调皮地笑道:“你是我娘佳婿,该当如此。” 文锦也憧憬道:“若再生一堆儿子,环绕其膝,夫人必定更加欢喜。” 宇文燕轻啐一口:“人丑想美事,猪丑拱美食。”内心却甚是甜蜜。 文锦笑道:“燕子哪里学来这些俚语。” 宇文燕笑答:“墨霜所教,对了,墨霜尚有老母在家,也需你多加关照。” 文锦便正容说道:“墨霜服侍你,甚是劳苦,我必让其母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待你出头之日,再为她寻一个好夫婿,府中军中,但有青年俊杰,任她挑选。” 宇文燕却笑道:“她若相中你,又当如何?” 文锦看着她,嘴角含笑:“那你们便姐妹相称。” 宇文燕想踢他一脚,却把脚边一块石头踢飞了出去,嘴里斥道:“死锦郎,你敢!” 文锦看看时辰不短,不愿乞伏如之太过为难,便轻轻说道:“燕子,谨记我们当日之誓,你若安好,我此生光明,你放宽心怀,我必千方百计,与你相聚。” 宇文燕便知时辰已到,眼中含泪,却笑道:“今日见你一面,我心满意足,便到奈何桥边,我等你。” 怕文锦看自己流泪,她绝决地转身,向大门走去。 文锦谢过乞伏如之,便向其辞行,如之笑道:“将军休慌,今日带你去个好地方。” 第25章 危机 乞伏如之带文锦径至销香府,文锦笑道:“我道是什么好地方,此地我却是来过几次。” 如之也笑道:“一样的地方,不一样情趣。”说罢,执文锦之手,不走正门,而是从侧门,联袂而入。 迎接出来的,却不是老鸨,而是销香府的馆主,一位风韵少妇。 如之手指文锦,对馆主说道:“这位是前军将军,西大营领军统帅,慕华文锦。” 馆主敛身施礼,微微笑道:“昨日下人多有得罪,妾身给将军赔罪了,安东侯府已经来人,说慕华将军就是侯府少公子,所有花销,均由侯府买账,从今往后,慕华将军就是我们的尊雅客人。“ 文锦心中诧异,一夜之间,自己如何成了纨绔子弟?随即心中明白,叔父无子,必是将自己视如己出,不由心中发烫。 嘴里却斥馆主道:“休得胡说,我到这等地方作甚?” 如之却劝道:“文锦休如此说,将军意气,也需美人怀抱,醇酒美妇,方能血染疆场,人生苦短,何不逍遥。” 说罢,问老鸨:“可有新鲜节目?“ 老鸨忙点头:“新来一位西域姑娘,名唤如歌,风月妖娆,舞姿曼妙,力压群芳,独领风骚,大人可愿领教?“ 如之一挥手:“请!“ 文锦浑身拘谨,本欲拒绝,却身不由己跟了进去,馆主便领二人上了三楼欲仙阁。 文锦随如之走进包房,立时便觉骨头都被融化了:香罗曼帐,仙炉熏香,柔风轻起,温香扑鼻,便觉一身浊气,被丝丝抽去。 两名曼妙女子,身披白纱,黑色抹胸,黑色罗裙,正在布置酒菜,穿梭之间,轻步柔风,温声燕语,低头之时,颈白如霜,酥胸半赏。 如之落落大方,熟视无睹,招手请文锦落座,随后举起酒杯,拱手请文锦共饮。 两名少女布菜已毕,一边一个坐于二人身侧,斟酒递菜。 胡笳之乐声声起,大漠长河孤烟直,一名女子,如幻如影,如猫如蛇,滑入房中,翩翩舞起。 身材高挑,丰腴白皙,大异中原女子;珠帘遮脸,秋波送眼,令人手摇心颤;黑纱如丝,掩映肤如凝脂; 高高的云鬓,随着曼妙的舞姿,颤颤栗栗;身体轻盈舞动,浑圆紧实,充满野性的活力; 活色生香,温柔锦帐,铁马冰河,美人梦乡。 曲终,舞毕。 如之哈哈大笑,挥手命众人退出,而后对文锦笑道:“文锦洁身自好,却凭自律之功,非上乘格调。” 文锦不屑,心里暗道,我有燕子,此皆狗屁,嘴上却问:”何为上乘格调?“ 如之答道:“气质!文锦杀伐果决,勇敢坚韧,矢志不渝,必成大器,却终究少了些明兰容若,雅量高致。“ 见文锦并不生气,如之又说道:“我经历过云栖关之战,尸山纵横,血海洗尘,无常随行,生死一瞬;早已看破红尘,人生苦短,白驹过隙而已。文锦至情至性,至坚至刚之人,若琴棋书画,声色犬马,偶一为之,便是将军之气质。“ 文锦不禁动容,这与原乡所言,如出一辙,却比原乡之见地,更深更透,若他二人为友,必是知音知己。 良久,文锦方躬身谢道:“受教了,谢大人指点。“ 如之笑笑:“我虽痴长十岁,愿真心与你为友。“ 文锦也笑道:“此文锦之幸。“ 辞别如之,文锦打马回府。 已到掌灯时分,门旁石阶之上,却坐着一位瑟缩女子,神情慌张,且衣衫不整,有撕扯之痕。 巧官! 文锦大惑,忙下马趋前询问:“姑娘为何在此?又因何不进去?“ 巧官见是文锦,竟至嚎哭不能自已,良久方噎气咳嗽道:“将军救救原乡公子!“ 文锦大惊:“原乡出了何事?“ 巧官方抽泣道:“今日下午,我与原乡公子出门,去医馆换药,行至丁香街一僻巷之时,于拐角处被人蒙面兜住,将我与公子分头掳掠而去。“ 文锦大惑不解,若仅为争风吃醋,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忙问道:“原乡被掳去何处?“ “我实在不知。“巧官大哭道:”我们被分头掳走,我被蒙面塞入轿中,带至一处宅院,关于密室之中,然后祖宽便走了进来,我方知道被带到了祖家。祖宽这恶贼便欲非礼我,我拼死反抗,却渐渐失了力气。“ 巧官泣不成声:“我毫无办法,衣衫被扯得凌乱不堪,眼看要被**,房外有人呼唤祖宽饮酒,那恶贼方淫笑出去。我求救无门,只能在房中嘤嘤哭泣。“ 歇了一口气,她接着说:“晚饭过后,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悄悄打开房门,把我从角门带了出来,我一路惊慌,又怕他们追来,只能来寻找将军,得知将军外出,我便于门口守候,天幸将军此时回府。“ 文锦倒抽一口凉气,心口突突直跳,隐隐感觉事态不妙! 祖家父子身后,必定是太尉与二皇子,他们紧盯原乡,其意或在自己。 他突然一个激灵,若明若暗猜到了原因,必是原乡酒醉朦胧之时,胡言乱语,让人听出了话外之意。 事不宜迟,十万火急!若原乡稍有泄露,二人命在须臾! 他镇定下来,便询问巧官:“老婆婆你可认识,她为何救你?“ 巧官摇头:“我并不认识,她只是说,她女儿也是丫鬟,在宇文府服侍小姐,宇文府都是善心人,哪里像祖家那么缺德,成天的欺男霸女。“ 文锦心里咯噔一声,此必墨霜之母!自己正在找她,她却深陷险境!今番凶多吉少,必须尽快搭救。 来不及多想,他又问:“你来我府上,是否有人跟踪?“ 巧官语气肯定:“没有,我是偷逃出来,出门之时,他们并未觉晓,因此无人盯梢。“ 文锦长出一口气,忙拉出府中仆人小兴儿,快速吩咐道:“你即刻出发,前往西大营,命令伍国定,带一百便装军士,分批进城,听我命令!“ 他已彻底平复,竟对巧官轻轻一笑,温语说道:“姑娘无须担忧,我必能救出公子,此地不宜久留,我带你去一处安身之所。“ 第二日清晨,慕华博家,安东侯府,府门突然洞开,二十名王府护卫策马疾驰而出,直奔祖震岳之家。 慕华博护卫太子灵柩回朝,金殿面君,以头爆地,受伤甚重,每每凝神思考之时,便头痛不已。皇上念其对太子忠心耿耿,甚是体恤,令其在家荣养,时时奖赏,呵护有加。 他军法治府,有功厚赏,有过严罚,令出必行,府中甚是整肃。 护卫旋风般来到祖家,朗声宣道:“侯府走失逃奴一名,有人亲见该奴在祖家出没,奉安东侯令,前来索拿。” 祖宽大怒,便欲硬抗,祖震岳深知,此刻万不能开罪安东侯府,便谦恭笑道:“军爷只需说出逃奴姓名,在下亲自绑缚其至侯府领罪。” 领头护卫拱手道:“该奴必定改名换姓,在下无礼,要进宅搜查。” 祖震岳笑道:“军爷自便,但宅中有女眷,人多不便,只能军爷一人进宅。” 领头护卫便随祖震岳进宅,祖震岳将府中仆人一并集结,问道:“可有军爷所查之人?” 护卫一一验看,并无巧官描述之人,心中疑惑,问道:“仆人均在此处?” 祖震岳笑道:“均在此处。” 护卫不信,眼睛便在院中四处搜寻,忽闻柴房之中隐隐有哀嚎之声,便厉声问道:“房中何人?” 祖震岳笑答:“是府中老妇,昨日意外负伤,暂于柴房歇息。” 护卫不语,径至柴房,开门一看,果然是巧官所说之老妇,只是形貌萎顿,身上伤痕累累,血痂密布,已是奄奄一息,偶尔发出哀嚎之声。 护卫微微一笑:“正是她。” 祖宽大怒:“她至我家已近十年,如何就成了你家逃奴。” 护卫哈哈大笑:“正是府中十年前的逃奴,近日有人见她于你府中出没,因此前来寻人。”说罢,向门外招手示意,指挥两名护卫将老妇搀起,便要带出府去。 祖宽挥手拦住,护卫轻蔑地一笑,却转向祖震岳说道:“执金吾大人,追寻逃奴,乃我山卑祖制,胡人无不如此,你要阻拦吗?” 祖震岳将手一挥,令祖宽退下,笑道:“只要是安东侯府要人,休管是不是逃奴,带走便是。” 护卫出门,扶老妇升轿,打马扬长而去。 祖宽不忿,埋怨祖震岳:“阿爹为何如此胆小怕事?“ 祖震岳突然歇斯底里,勃然大怒:“忘了拓巴升吗?你想作原乡第二吗?你我并非棋手,而是局中之子,看似洋洋得意,其实欲罢不能、身不由己!“ 他心中发冷,后脊森凉,阴阴说道:“不惜手段,让原乡尽快招供,结束这该死的游戏!” 祖宽狂怒,在家中绕室徘徊,终究按捺不住,出门径往销香府而去。 行至御前大街,远远看见一名女子,手里拎着药包匆匆前行,背影甚是熟稔,他仔细一看,竟是巧官。 他心中狐疑,便悄悄跟了上去,看巧官行走的方向,应该是去慕华文锦的将军府,便心中一动,文锦?巧官?抓药?老妇?侯府? 忽然恍然大悟,必是巧官找文锦报信,文锦借侯府之力,救出老妇,现在巧官是为老妇抓药来的。 如此大动干戈,竟为一垂死老妇,却又为何? 不管那么多,先抓住巧官再说,他脑中浮现出巧官那诱人的美颜,不禁心神荡漾。 巧官脚步匆匆,右转上了丁香结,又钻入一条小巷,祖宽心中暗喜,你抄近路,却是予我方便。 巧官却步伐犹豫,东张西望,好似迷路了,最后跨步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祖宽快步跟上,此处人迹罕至,是动手的最佳地点。 巧官发现有人跟踪,吓得容颜失色,便一路小跑,想快速逃离。 祖宽狞笑一声,前跨几步,纵身一跃,便要将她扑到。 突然眼前一黑,一条麻袋从天而降,死死套住了脑袋,随即头上被重重一击,便人事不醒。 第26章 毙贼 一乘青衣小轿,缓缓落在祖家门前。 一身粗衣便服,宇文化成哈腰钻出小轿,舒展地吸了一口气,笑对门吏道:“请禀告祖大人,就说故人宇文化成来访。“ 门吏狐疑地看了看曾经叱诧风云的司徒大人,如今竟是如此寒酸,转身便入内禀报。 祖震岳大笑出迎,将宇文化成让进客堂,朗声说道:“宇文大人从未登过我祖家陋室,今日为何有如此雅兴?“ 宇文化成感慨道:“以往是我有失照顾,今日却要请祖大人多多关照。“ 祖震岳甚是豪爽:“有何难事,但说无妨。“ 宇文化成捻须而笑:“我欲回乡祭祖,却不知原乡何在?” 听闻“原乡”二字,祖震岳大吃一惊,手中茶杯几乎脱手,狐疑地看了看宇文化成,方缓缓说道:“宇文大人说笑了,大人故乡何在,为何问我?” “故乡易回,原乡难寻,我不得原乡,大人恐怕也难得心宽。”宇文化成将宽字拖得很长。 祖震岳心中咯噔一下,随即大笑:“大人怕是打错了主意,我宽坐家中,稳如泰山。” 门吏突然来报,说有人送一锦盒与老爷,请老爷亲自验看,祖震岳狐疑不已,边开锦盒边问:“人呢?” “已经走了。” 祖震岳打开锦盒,突然浑身一颤,惊恐之下,差点将锦盒脱手抛出。 锦盒之内,竟然是巴掌大一块人皮,切割甚是工整,做工非常精细,一块青色胎记,隐然其上。 正是祖宽左股上的胎记! 祖震岳一把扯住门吏,厉声问道:“那人还有何话?” “没,没有,只是说,如果老爷不信,他们每个时辰便送一样信物过来。”门吏结结巴巴说道。 “公子何在?” “上午出门,至今未归。” 祖震岳颓然坐回椅中,不知所措,突然厉声喝问宇文化成:“你今日为何而来,你们究竟要怎样?” 宇文化成不疾不徐笑道:“老夫回乡,你且宽坐,如此简单,祖大人早作决断。” 说罢,他起身告辞:“大人且细细思之,老夫告辞,若不想令郎陆续归家,今晚子时,鬼剃头相会。” 原乡被劫之时,便知必死无疑,他虽恐惧,却也能坦然受之。只是巧官生死未卜,让他牵挂不已。 但接下来的遭遇,让他痛恨爹娘为何把自己带到人世?一夜之间,以前只听父亲说起过的酷刑,自己居然全部尝了一遍。 先是苏秦背剑,把他反绑吊在房梁之上,他文弱书生,手臂当即脱臼,一阵剧痛刺骨,便晕了过去。 若能一直昏迷,倒是一件幸事,他却被一阵篾条抽击的剧痛刺醒,篾条并不光滑,还有倒刺,每一篾下去,起来就是皮肉分离。 祖宽一边挥打,一边狠狠地咒骂:“你爹不是卫尉吗?你不是挺能装吗?今日让你尝尝竹笋烧肉的滋味。” 他起先还数着鞭打的次数,不久便又晕了过去。 一瓢凉水将他激醒,祖震岳假惺惺过来解围,问他:“公子在销香府所说:‘我有兄弟,英雄盖世,便是太子,他也不惧’,是何意思,你只要告诉我,我绝不难为你。“ 原乡心里苦笑:这一场泼天大祸,必是因此而起!便惨笑道:“没有意思,说说而已。” 祖震岳大怒,将手一挥,说道:“好生伺候原乡公子。” 几名衙役便狞笑着给他上了一套“游龙惊鸿“,用烧红的烙铁,烫遍他全身,随着一阵青烟冒起,房中立即弥漫皮肉烧焦的气息。 本已脱离身体的皮肉,又被生生烤熟。 他咬紧牙关,汗水一遍一遍湿透衣衫,凄厉的惨嚎连自己都觉得恐怖。 烙铁尚未烫遍半身,他又晕了过去。 接下来的刑罚,他已经叫不出名字,疼痛他已不惧,全身已经麻痹。 最难受的是,这帮恶贼竟用猪鬃捅他下面,那种憋屈难受,让他浑身抽搐,状如牵机,喉舌僵直,口不能语。 这邪恶的毒刑,却有一个香艳的名字:“柔牙之吻!” 他痛恨自己,为什么一次一次昏过去,又要一次一次醒过来,就这么死去,岂不更加痛快。 自始至终,他除了惨呼,不发一语。 折腾到天明,这帮恶贼好似累了,又好似有所顾忌,终于把他放到地上,便出去了。 他精疲力竭躺在地上,虽然能短暂歇息,心里却更加恐惧,今日晚间,如何熬得过去,他心里盘算,如何自行了断。 挨到傍晚,更加恐惧不安,祖震岳带着一行人匆匆走进来,他瑟缩发抖,挣扎爬到墙角,稍微寻找一点依靠。 一帮人将他架起,拖到门外,塞进一顶小轿,便向城外抬去。 凭着对平城的熟悉,他很快断出,所去之向是鬼剃头,不禁心中一宽,此处是黑道搏杀、私刑处决之所——若被处决,倒胜过黑狱酷刑。 祖震岳下午又分别收到祖宽两根手指,已经不敢迟疑,傍晚提了拓巴原乡,带了二十名衙役,便乘黑向鬼剃头赶去。 他万分小心,此处通向西大营,自己并不熟悉,既然对方选了此地,一定受他们控制,而最熟悉此地者,非慕华文锦莫属! 未至急弯处,他便挥手命停,不再前进。 道旁密林之中,突然火光齐明,一群人手举火把,慢慢走了出来,行伍齐整,严阵以待,黑衣束身,黑巾蒙面。 前排正中,跪着一人,旁边之人将火把放在此人面前,火光映照之下,正是祖宽。 祖震岳深通此道,命拖出原乡,也用火把照亮。 对面突然传来一名女子的惊呼,然后是嚎啕哭泣,原乡心里一松,那是巧官!紧绷的心突然松懈,竟软软倒了下去。 文锦在远处见原乡受伤如此之重,不禁愤怒不已,命道:“割他双耳。” 看管祖宽的却是段义,他黑狱老吏,心狠手辣,毫不废话,手起刀落,祖宽便双耳落地,手法迅即,祖宽竟毫无知觉,片刻之后,才觉疼痛不已,抽搐之下,竟倒了下去。 祖震岳心痛不已,忙连声高呼:“休得如此,我等同时放人,不得使诈。” 原乡已不能直立,文锦命两名军士过去搀扶,巧官便一起跟了过去。祖震岳也命两名衙役前去接应祖宽。 两边错身之时,祖宽突然拔出衙役腰刀,向原乡劈去。 巧官跟在身后,最先看见,便纵身一扑,护住原乡,自己却被祖宽一刀从腮边劈到脖子,便软软倒了下去。 原乡挣脱搀扶,跌倒在巧官身边,虚弱地抱着她,肝肠寸断,哀嚎不已。 文锦目眦尽裂,暴怒不已,已经忘了身份,忘了保密,大喝一声:“伍国定!” “在!”伍国定早已暴跳如雷。 “立毙此贼!” 伍国定还未回答,段义早已抢出阵列,身后拖一条水火长棍,疾步奔向祖宽,待至其身后,突然左脚小垫一步,双手拖棍,从头顶掠过,抡出一个浑圆的圈,右脚迅速向前跨出一大步,挥棍向祖宽脑袋砸去。 棍子带着呼呼风啸,直击祖宽天灵顶盖。 祖震岳与祖宽对面而立,便见祖宽脑袋突然一个奇怪的变型,脑门下搓,面颊变宽,嘴角怪异地抽搐了一下,似乎在对自己微笑。 他不明所以,也本能地微笑,突然之间,眼前爆开一个熟透的瓜,瓜瓤、瓜子儿、瓜皮儿,红的、白的一起炸开,四处飞散。 一根棍子从脑袋顶一直砸到脖子根,重压之势不减,祖宽的身子迅速下挫,两根腿骨竟从膝盖刺出,直扎地面,竟钉入地面寸许,支撑身子,兀立不倒。 祖震岳脑袋一阵迷糊,一口痰“波”的一声卡在嗓子眼,竟痴痴笑了:“瓜熟了,架倒了,嘿嘿,瓜熟了,架倒了。” 随行的衙役哪里见过如此惨烈的阵仗,吓得魂飞魄散,有人发一声喊,众人便四下逃窜。 伍国定勃然大怒,劈胸抓住段义:“将军给我下令,你他娘的显什么能耐?” 段义嘿嘿一笑,不急不恼:“杖毙罪囚,无人比我拿手。” 文锦突然一声断喝:“闭嘴!国定带人抬原乡回营,好生安置,段义随我带巧官姑娘寻医。” 二人方罢手,分头处置。 文锦俯身,从原乡怀里轻轻接过巧官,段义牵过战马,驭马半跪,文锦上马,直奔独孤不归之家,段义纵马紧随。 至不归家门,天已微明。 不归不解:“你何以知我懂医?” “武功至高者,必通医道。” 不归又问:“我为何帮你?” “无处可去,只能寻你。” 段义在一旁焦躁,骂道:“让你治,你便治,哪那么多废话?”说罢便上前推搡不归。 不归挥手,段义风筝般飞了出去。 文锦忙道:“手下留情,他一介莽夫,不必一般见识。” 不归叹了一口气,躬身让他们进去,段义知道厉害,便在门前站岗。 文锦将巧官放于榻上,早已血透襟袍,巧官脸色苍白,眼神左右寻找,似乎已到弥留之际。 湘柳,不归之妻,慢慢走出内房,蹙眉说道:“即便救活,容貌尽毁!” 文锦忙说道:“若能救活,便感激不尽,容貌之事,先瞒着原乡。” 不归问道:“她是原乡何人?” 文锦嗫嚅,倒不知该如何介绍。 “她是我妻子。”身后突然传来原乡虚弱的声音,原来他终究放心不下,便让伍国定自行回营,自己带了几个弟兄前来探望。 文锦心中疑惑:伍国定怎敢撇下原乡自行回营? 原乡来到巧官塌前,哽咽问道:“你可愿作我之妻?“ 巧官聚全身之力,轻声答道:“我是不洁之身,又容貌尽毁,我不配公子。“ 原乡涕泣:“原乡心中,姑娘最干净,你即便貌似无盐,也美若西施。“ 他爬跪至不归面前,哀哀恳求:“请务必救她,原乡感激一世。“ 湘柳却笑道:“为何求他?救你之妻,当然是我这女子。“ 说罢,她突然对原乡施礼:“公子通透练达,解我夫妻芥蒂,妾身谢过。“然后将一粒银色药丸送入巧官口中,以水送服,口中说道:“此乃极命之丹,可保她性命无虞,再精心包扎,让其伤口痊愈。” 原乡感激涕零,想起那日与文锦驻足门外,听他夫妻二人弹琴,自己有感而发,随口吟诗,竟解她夫妻生死芥蒂,不禁心中稍喜。 不归也道:“你们且回吧,原乡虽是皮肉之伤,也须精心调养,十日之后,来接这位姑娘。“ 文锦闻见后堂饭香,笑道:“我等尚未早餐,原乡想必也几日未饭,待吃了再走。” 湘柳暗笑,不归却怒道:“军士甚众,须吃我多少米粮!” 文锦不理会,扶起原乡,带上众军士径至后堂开饭。 第27章 聚义 秋高气爽,孤霞微扬,太阳爬上山岗,溽热未起,轻风荡漾。 文锦率领众军士骑行在冈峦之间,缓缓向鬼剃头行去,原乡伤重,无法疾行,红日高照之时,方到急弯之处。 却见祖宽残尸,兀自站立,旁边小轿,残骸遍地,文锦长叹一声,命人掩埋尸体,将小轿推入崖下激流,顺水而去。 而后扶原乡上马,继续往军营赶路。 转过急弯,文锦隐隐感觉胸口窒闷,浑身纤毫根根竖起,一股无形之气层层紧逼,如疾风迫草,其形其状,与第一次遇见独孤不归毫无二样! 他浑身微颤,凝神聚力,蓄势待发,却隐而不动。 一个黑影从高处倏然飘下,身形如魅,直击原乡。 文锦暴起,不击黑影,也直扑原乡。 黑影抵近原乡之时,文锦恰也杀到,空中挺剑,直刺黑影。 黑影声东击西,其意却在文锦,见文锦抵近,左手拔出隐藏之剑,空中一挥,文锦左臂立时汩汩冒血。 黑影势竭,右脚在原乡马背上一蹬,空中转身,便飘落在三丈开外。 文锦落地,右手捂住左臂,弯腰躬身,疾退几步,方稳住身形。鲜血顺着左臂,顺着手掌,一路滴落。 原乡一声惊呼,脱口喊道:“锦郎当心!” 文锦展眉一笑,温暖无比,口中说道:“今日遂你所愿,并肩血泼沙场。” 段义勃然大怒,疾步上前,抡圆水火棍,对着黑影兜头便砸,黑影轻轻一笑,挥剑格挡,段义天生神力,黑影竟被震退几步开外。 段义待要前冲,旁边一人抬腿一脚,段义便飘回文锦身旁,口中鲜血狂喷,痛苦不已。 文锦心中骇然,抬眼看去,对方已是三人一排,黑巾蒙面,无声无形。 大内护卫! 这等骇人功夫,他只于三皇子护卫之处,有所领教。 此必二皇子所派,看来今日凶多吉少! 他缓缓上前,护众人于身后,对段义说道:“我挡住他们,你不得犹豫,带众人跳入崖下激流,顺水而下二十里,便是西大营,我若至晚不归,你带原乡去寻三皇子。” 段义惨笑道:“我曾对天起誓,追随将军,水火不辞,今日与他们拼了。” 文锦正待喝斥,忽听战马雷鸣般奔腾之声,心中一动,他便回头凝望。 一队战马狂飙而至,转过一处弯道,便浮现出伍国定那张桀骜不驯的脸,身后一百全甲骠骑,疾奔如狂。 文锦大喜,待伍国定靠近,迅即整队。 临兵斗阵,重甲在前。 文锦命长矛前置,四人一排,五排一阵,交相掩映,依次而行;其后三丈之外,排列剑阵,矛阵冲散敌人,剑阵随后掩杀。 列阵完毕,伍国定催马上前,大呼一声:“斩!” 战马暴起,如滚滚闷雷,席卷而行。 黑影相视而笑,如此乌合之众,也敢与我争锋! 战马狂飙至五丈开外,甲士怒目圆睁,如无常之眼,三人方心中骇异,忙拖剑于后,迎面冲击。 人马相交,黑影方知大事不妙,战马奔腾,已是千钧之力,战阵冲击之势,竟如山川崩裂,洪荒击石,滚滚原力,无边无际。 前阵平排疾推,矛戈如林,交相挥刺,三人如风摧枯叶,被抛入空中,忙挥剑斩矛,左支右拙,待前阵冲过,方浑身带伤,堪堪落地。 矛阵既过,剑阵即卷地而至,将三人层层围困,旋转冲击,马踏剑劈。 血肉横飞之际,三人化作尘泥。 文锦忙上前查看,军士竟无一人带伤,只损失三匹战马,不禁大喜,对伍国定笑道:“你这屠夫,今日也知用计。” 伍国定咧嘴大笑:“若不长进,如何对得起将军栽培。” 原乡突然一声惊呼:“巧官!” 文锦也惊醒,大叫一声:“独孤不归!” 众人忙上马,向独孤不归家中狂奔而去。 不归正与两名黑衣人于院外苦斗,三人均已带伤,血染襟袍。湘柳手握短剑,站在房内塌前,护卫巧官。 文锦不及多言,指挥军士,集结成阵,便率队冲锋。 黑衣人早已力竭,重阵冲击之下,如狂浪击沙,一掩而过,尽数斩杀。 文锦开怀大笑:“今日方知,重阵冲击之下,任你武功盖世,也是狗屁!” “待我伤好如初,你再带你狗屁重阵,领教我武功的情趣。”不归不忿,冷冷说道。 湘柳心中石头落地,在一旁嫣然笑道:“此时何时,此地何地,你二人还有心思小儿斗口。” 文锦怒道:“我无心之言,他竟恶语相向!” “你先出口伤人。”不归不依不饶。 湘柳眼神便扫向不归,不归心中畏惧,不再言语。 众人大笑不已,文锦更是乐不可支,不归愈加愤怒,待要发作,看了看湘柳,只能偃旗息鼓。 文锦抬头看看天色,笑谓湘柳:“又到午饭之时,烦劳夫人为我等整治午餐。” 不归勃然大怒:“我为你救人,你混我两餐饭食,如此行径,与奸佞小人何异?” 湘柳再也忍俊不禁,咯咯笑道:“我倒有心相助,奈何你军士过百,我实在难为无米之炊。” 文锦笑答:“是我考虑不周。“转身命伍国定:“你带人采买酒水熟食,今日在这桃林之中,跟兄弟们痛饮一醉。” 军士欢呼雀跃,不归却愤而阻止:“十里桃林,落英缤纷,湘柳之最爱,你竟敢作酒肉之地。” 湘柳却笑道:“你等兄弟在此聚义,我却甚是欢喜。” 国定早已带人飞马而去。 秋阳当空,暑热蒸腾而起,桃林之下,清风阵阵吹来,浑身燥汗,一落而尽。 独孤不归表面阻止,内心却向往不已,见湘柳首肯,便大摆筵席,将家中仅有的桌子,放到桃林正中安席。 文锦尊不归夫妇坐了首位,原乡次之,巧官经湘柳巧手包扎之后,已无大碍,勉强躺坐于原乡身旁,自己下首相陪,命伍国定与段义坐原乡二人对席。 其余军士,八人一阵,皆席地而坐。 伍国定与段义不敢与文锦同桌共坐,双双背手侍立在其身后。 不归不屑:“上下尊卑,皆是狗屁,在我家里,尽管端杯便饮,举箸便吃。” 文锦也笑:“今日桃林之下,要的就是兄弟情义,你二人战战兢兢,有何意趣。” 二人方肃然坐下。 安席已毕,文锦便命开席,不归不忿:“在我家中,便是我之家宴,当由我来开席。” 文锦笑而不语,举手相让,不归方朗声说道:“众位兄弟,酒菜虽陋,不归情义却浓,请尽情吃好,喝好。” 说完,他举起酒碗,团团作揖,自己先干为敬。 四周军士却岿然不动,齐齐望着文锦,文锦心中暗笑,将手一挥:“主人如此盛情,我等不可相负。”说罢,举碗一饮而尽。 伍国定方带领众军士举碗至眉,齐声高呼:“谢主人盛情!”一片豪饮之后,便是手撕口咬、狼吞虎咽之声。 不归气馁:“想不到军阵之中,也是马屁成风。” 众人哈哈大笑,巧官也忍俊不禁,不住莞尔。 文锦与众人吃喝片刻,举碗对不归与湘柳说道:“谢公子盛情款待,谢夫人救治巧官。” 湘柳以唇沾酒,小抿一口,不归却与文锦一饮而尽,嘴里讥讽道:“几次授你功夫,却毫无长进。” 文锦大笑:“一人敌何如万人敌。” 不归不服,又要拍案而起,湘柳一把扯住,嘴里含笑:“你二人今日为何如此怪异,竟似斗鸡一般。” 文锦方正色说道:“公子武艺超群,独步天下,文锦却更喜兵法战阵,斩将夺敌。” 不归默然,邀文锦共饮,叹道:“我平生睥睨天下,敢斜眼瞧我者,唯湘柳与你小子而已。” 众人复又大笑,巧官忍俊不禁,却拉动伤口,不禁轻呼一声,原乡便关切地看她。湘柳见状,含笑宽慰:“原乡公子不必忧心,经我之手,她必伤势无碍,容貌如初。” 原乡起身,躬身称谢。 文锦也关切地说道:“你伤势甚重,也须好生调养。” 原乡神色淡然:“皮肉之伤,未伤筋动骨,并无大碍。” 文锦举杯邀其共饮,原乡长叹一口气,举碗轻碰,说道:“锦郎今日戏谑调侃,意在解我心怀,我有何不知,只是原乡之心,再难回到从前。” 他举手一揖,昂首一干而尽,仿佛不甚其寒,又轻声说道:“他们紧逼于我,其意在……” 文锦忙摆手摇头,示意他不要轻言,嘴里说道:“对手之意,我已尽知,只是连累你受此无妄之灾。” 言罢,他仰头一干而尽。 原乡心中悲酸,不知如何是好,便哽咽说道:“为兄弟两肋穴刀,原本人生幸事,只是经此波折,原乡再也提不起当日之力。” 巧官静听多时,温语相劝:“若非将军相助,你我二人已是荒草白骨,我若是男儿之身,也与你们结拜兄弟。” 文锦也叹了一口气,无奈自语道:“人生多少事,不得已而为之,世间多少人,身不由自己,江湖之事,全力而为,随遇而安罢了,公子如今有何打算?” 原乡苦笑:“能有何打算,若巧官不弃,我便带她与母亲远走高飞,四海为家,若今生有幸,或能偶遇豹兄。” 文锦叹道:“如此也好,一代皇权更迭,多少宗室飘零,皇上年事渐高,平城又将变血腥之地,她若是自由之身,我也带她扬长而去。” 原乡方问:“你们有何打算?” 文锦不语,抬头看向远方,片刻方轻轻笑道:“她在,我便在,她今日在,我便是今日,她明日在,我便是明日,纵使荡平这修罗之地,我必光明正大,与她相聚。” 原乡突然感慨,泪眼凝噎,继而嚎啕涕泣,痛哭不已,竟至声嘶力竭,喘气不继;平复之后,便双手举碗,邀文锦共饮,唏嘘说道:“原乡就此别过,锦郎万千保重。” 文锦见他如此动情,也甚是伤感不已,忍泪说道:“原乡不必担忧我,倒是你羸弱书生,要照顾两人,更须多加小心,若有任何难处,托人来找我。” 他缓缓起身,又来至军士中间,举碗朗声说道:“众位兄弟,你我本是芸芸众生,桃林不过平凡之地,却能当日豪取冰州坚城,今日斩杀高强之士,因何如此?皆因我们情如兄弟,同生共死,文锦在此起誓,今日生死相依,异日功名同取!” 说罢,他昂首举碗,一饮而尽。 伍国定与段义脸色血红,与众军士起身肃立,举碗齐眉,同声高呼:“追随将军,至死不辞!”俱都豪饮而尽。 文锦又微笑说道:“如有一日,你发现自己身在云端,魂无所依,那也不必惊慌,说明你已死去,到达极乐之世,你且逍遥快活,终有一日,你我将在那里相聚。” 众军哈哈大笑,如醉如痴。 桃园之中,桃花早已凋谢,累累果实悬挂树枝,晚风徐徐吹过,便有几只桃子,跌落尘泥。 湘柳冷眼观看,沉默不语,片刻方道:“当日翩翩少年,而今境况殊异,宇文豹扬长而去,原乡看透生死,唯文锦意气风发,扶摇而起。” 不归冷笑:“终归镜花水月,畸零飘摇。” 第28章 灭门 文锦直到巧官与原乡恢复如初,将他们送出平城之后,方松了一口气。湘柳医技高超,不仅治好巧官之伤,更将其容貌修复如初。 原乡起初尊母亲之意,欲去东部边关投靠伯父拓巴忍,却被文锦劝住,他以为二皇子与太尉必不会放过他们,如投靠拓巴忍,不仅他们三人难逃劫难,还将连累拓巴忍。 原乡纳其言,径往西边,远赴胡夏。 文锦悄悄送他们出城,嘱其日夜兼程,尽早离境,方打马直奔西大营。至当月十一,便按照惯例,歇假回城,一路惆怅,已无原乡作陪。 他径至正堂,问安之后,便向宇文化成提及学习琴棋书画之事。 “为何突然之间,有此雅兴?”宇文化成大惑不解。 文锦笑答:“此乃乞伏如之所建议,可以锻造气质。” “乞伏如之虽是武将,却翩然容若,雅量高致,的确大异其父。”宇文化成捻须而答。 冯氏也道:“锦儿能文能武,若再通琴棋书画,更有绝佳气质。” 宇文化成起身,双手背后,侃侃而言:“棋书之道,义父所长;琴与画嘛,夫人若说第二,平城无人敢说第一。” “如此,有劳义父与夫人。”文锦忙起身对二人一揖。 宇文化成颔首笑道:“这有何难?” 冯氏突然脸色晕红,一改往日苍白之色,迟疑地说道:“我也行吗?多年不练,怕是生疏不少,哎呀,搬家之后,不知东西还在否?”她突然起身,精神抖擞,便要去寻古琴宣纸。 “也不是急事,娘明日再做准备也不迟。”文锦会心一笑。 冯氏却甚是庄重:“锦儿要学,娘倾力相授,必让你为平城第一雅人。” 宇文化成哈哈大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哪有什么第一雅人,不过也好,你心情舒畅,也不负锦儿一片苦心。” 酣然睡梦之中,文锦被悠扬的琴声惊醒,便睁眼看向窗外,却见万籁俱静,天色微明,青光映在窗纸上,朦胧如月晕一般。 他心中暗笑,起身来至正堂,冯氏正于堂中调琴,虽有生疏之感,却清越空灵,如天籁之音;宇文化成于桌旁写字,旁边咬牙磨墨者,是哈欠连连的书童。 他心中一惊,若二人以课业相逼,自己岂非自讨苦吃。 “锦儿,你往后每日早起一个时辰,练习琴韵,晚间晚睡一个时辰,习学书法。”宇文化成吩咐道。 文锦忙分辨:“似乎不必如此匆忙,待我有空,缓缓练习也不迟。” “男儿立志,便无难事,你闻鸡起舞,娘将这一身本事,全部传授与你。”冯氏也正色说道。 无可奈何,他只好嗫嚅一声:“文锦遵命。” 冯氏一脸严肃,毫无往日慈祥之色,指着桌旁凳子,示意文锦坐下,说道:“琴棋书画,仗剑天涯,是多少男儿梦想,娘本是名门大族之后,见过多少青年,少年立志,意气风发,却难以矢志不渝,历难而不弃,终归一事无成;我观你多年,你用心纯粹,纤毫不染,必能登堂入室,而后登峰造极,你既有此志气,娘必竭尽全力助你。” 文锦不觉诧异,想不到冯氏竟有如此这般非凡见识,见她脸色沉静,端庄肃仪,不禁心中感叹,她四十不到,依旧风韵无比,年轻时必然也是风情万种的美丽女子。 冯氏见他神往,以为他有所触动,便继续说道:“琴韵画风,世人皆以为娱乐之技,稍雅一点,也不过陶冶性情而已,却不知融会贯通之后,便如大道之行,江河之流,日月之明,包含洪荒宇宙,胸怀百万甲兵。” 文锦深受启发,肃然起敬。 宇文化成却在房中四处翻找,最后怒道:“这帮奴才,必是搬家之时,将我裁纸利刃,随手丢弃。” 文锦不解:“一把裁纸之刀,再买一把便是,义父何必发怒。” 冯氏也蹙眉说道:“上好之纸,的确需上好之刀裁之,方可平整如切。” 文锦笑笑,从靴中抽出霜毫短刃,递与冯氏:“娘用这把便是。” 冯氏接过,细细观之,初看平平无奇,一尺见长,刀柄微曲向外,刀尖稍稍向里;细看之下,便觉刀锋森寒,泛着微微青气,真如霜毫一般。 “这是你娘留给你的念想,我用怕不合适。”冯氏有点迟疑。 文锦却开心大笑:“你不就是我娘!” 冯氏眼眶湿润,笑着收起短刃,说道:“如此,娘便先用。” 宇文化成翻找半日,一身灰头土脸,又说道:“上好之纸已经不多,还需再买一些。” 冯氏讲得起劲,文锦聚精会神,如敬大宾,宇文化成却不住打岔,冯氏大为不满,便白了他一眼:“些微小事,也值你大惊小怪。” 宇文化成却不以为然:“此皆不是小事,你我需细细挑选,还有其他用具,也需一并采买。” 此时天已大亮,阳光投进窗纸,房中已是光辉灿烂,文锦扭头见元庚站在二门之外,焦急徘徊,不时向正堂张望,便知有事,挥手命他进来。 元庚进门便说:“太尉已向皇上密奏,拓巴升府中原管家乃宴国间谍,拓巴升必有暗通宴国之嫌疑,太子之死,拓巴升难辞其咎;皇上天威震怒,要将其满门抄斩,这两日便会有旨意。” 冯氏大惊,问道:“你何以得知?” 元庚嗫嚅不语,宇文化成却笑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待元庚走远,宇文化成方笑道:“有何奇怪,元庚自被我收服之后,我便让他在太尉府中也安穴了自己喉舌,他在我授意之下,传递一些无关紧要的情报给太尉,以保全他儿子的性命;也不时从太尉府中获取情报。” 冯氏毕竟胆小,颤声问道:“你不怕元庚暗助太尉?” 宇文化成却恶狠狠说道:“太尉只是以其儿子相威胁,他却世代都是我宇文府家奴,我即便是一介庶民,也可灭他一门老小。” 文锦却心中平静,原乡已远走高飞,此时与其母早已身在胡夏,连番被动之后,终于占了一次先机,只是尚有一事,他心中不明,便问宇文化成:“义父,依你看,皇上将如何处置拓巴忍?” 宇文化成沉吟了一下:“拓巴忍早已跟拓巴升分家另居,且长期驻守边关,劳苦功高,皇上虽爱太子,也不是滥杀之主,必不会牵连。” 文锦又追问道:“以义父之见,拓巴忍是何许人?” 谈到朝中政治人物,宇文化成忽然兴致勃勃:“我跟他交到不多,但以我观之,他虽是将军,非统帅之才,兢兢业业,小心谨慎而已;无恢弘气度,无吞吐之志,无锐意之气,参谋赞襄,拾遗补缺而已。” 文锦笑道:“暮气!” 宇文化成眼睛一亮:“正是这两个字,恰如其分,拓巴忍在外,似乎有避祸之意。”他叹了一口气,又说道:”如我还在朝中,必会劝谏皇上,拓巴升不过棋子,定要将其背后黑手,一查到底。“ 文锦却不以为然:“皇上或许心如明镜,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皇上年事渐高,国事繁巨,且无太子可倚,若不尽快了断此事,朝中必然纷争不断,何以抵御外患?拓巴升本是有罪之人,若能以其之人头,而换朝局平静,便是真正的高手弈棋。“ 宇文化成大为诧异,不认识似的看着文锦:“文锦见识不凡,已非义父可比,你说得对,皇上虽心疼太子,眼下更须严防两个皇子,如措置不当,便想善始善终,也不可得。“ 冯氏见他二人夸夸其谈,无休无止,文锦更是将自己传授的高雅之意,丢到九霄云外,不禁哭笑不得,便懒懒地说道:“你爷俩好好聊,我出去走走。“ 元庚情报准确,第三日便有圣旨颁布,拓巴升勾结宴国,泄露军情,谋害太子,着令满门抄斩,但拓巴升已死,其妻子外逃,已传令全国捕拿,其家中尚有小妾四人,及小妾所生子女九名,连同家生奴仆十七名,一体问斩,在京文武官员,尽数观斩。 文锦听完旨意,惊骇不已,以往抄斩,只杀成年男丁,女眷及奴仆,只是发卖为奴而已,皇上此举之意,已不仅是祭祀太子,更为震慑天下,平定朝局。 及至观斩之日,更是心跳不已,虽是初秋,正午的阳光却艳丽无比;炎炎烈日之下,却有森森寒意。 刑场就设在拓巴府正门之外,宇文化成已是庶民,无须观斩,文锦便只身前往,只见三十名刀斧手,一字排开,身穿红袍,半边膀子裸露在外,手提宽边厚背鬼头刀,面色狰狞,严阵以待。 府门两边,黑盔黑甲的羽翎依墙站立,更显肃杀之气;空场外围,除了前来观斩的百官,还有密密层层的百姓,里外拥挤,混乱不堪,新上任的平城执金吾乞伏桑平,带着衙役,满头大汗维持秩序。 午时刚到,人犯被带至刑场,均已吓得瘫软如泥,只有几名尚未成年的孩童,凄惨地嚎啕大哭,其状惨不忍睹,令人不忍直视。 午时三刻,随着三声鼓响,三十名刀斧手整齐划一,手起刀落,三十颗人头便滚落于地。 血流成河,凝满大地,正午阳光照耀之下,恐怖瑰丽;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隐隐有哀哀哭泣之声,压抑无比。 文锦随着人群慢慢走上大街,心中抑郁不已,原乡虽然逃脱,已是无家可归,不知他身在何处?食可果腹?衣可蔽体? 拓巴升虽然该死,这一门老小何其无辜,即便与人为奴,也不可得!当初虽然发誓灭他满门,但惨剧真的发生,却如此于心不忍。 乞伏仕喉舌遍布,对拓巴升一门老小,斩尽杀绝,手段何其歹毒!自己府中,除了元庚,是否还有其他喉舌?便是元庚,他儿子在太尉手上,果真能被义父收服吗? 皇权更迭,如此残酷,如何才能助三皇子一击而中,高居九重,自己与燕子再聚? 他一路沉吟,心中喃喃而语,却不防有人叫自己:“文锦,可否愿意到叔父家中坐坐?” 文锦猛然惊醒,抬头一看,却是叔父慕华博,心中暖流划过,从阴森之气中摆脱出来,便笑道:“今日正好打算去叔父家中拜访。“ 慕华博调侃道:“不是去看我,为看墨霜之母吧,你放心,我拿她当姐姐对待。“ 文锦忙笑答:“既看霜母,也看叔父。“ 二人便上马,径往安东侯府而去。 侯门一入,幽深似海,二人径直穿过高大的侯府门楼,便淹没于一片幽深的密林之中,毒辣的阳光,被阻隔在外,轻风入怀,带着树叶哗哗起舞,浑身燥热,便随风而去。 穿过杨树围成的林荫道,迎面就是侯府宏大的正殿,慕华博带着文锦穿过正殿,站在殿后高高的台基之上,望着氤氲树木掩映之下,一进又一进的飞檐房舍,笑问文锦:“可有兴致观赏叔父的蜗居。“ 文锦惊叹:“侯府若是蜗居,文锦之家,岂不是狗窝?“ 慕华博哈哈大笑,对文锦说道:“你若愿意,随时可以从狗窝搬来蜗居。“ 说罢,他转头对身旁管家说道:“以后文锦来家,便是侯府少公子,你等以主子之礼待之。“ 文锦忙回礼道:“谢叔父慈爱之意,改日再观看叔父豪门风范、陪叔父小酌几杯,今日且先去看看墨霜之母吧。“ 一处偏僻幽静的两进院落,虽不奢华,却干净整洁,前院住着伺候丫鬟,后院便是霜母的寝居之所。 老妇人正在午休,文锦便说道:“深谢叔父照顾之情,她既午休,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问安吧。“ 慕华博说道:“也好,去书房坐坐吧。“ 第29章 鄢妃 慕华博边走边吩咐身旁仆人:“我与少公子均未吃午饭,告诉厨房,做两碗刀削面送过来,再整治几个精致的小菜。“ 书房落座之后,书童献上清茶,便自行退出,慕华博待他走远,才说道:“我府中仆人,或受我生死大恩,或是随我沙场斩血的伤残兄弟,忠心耿耿,绝无内贼;书房三丈之内,更是侯府禁区,非经许可擅入者,当场斩杀。“ 文锦叹道:“叔父治府有方,文锦佩服。“ 慕华博淡淡一笑:“你也不错,治府严谨,有条有理,你我虽然甚少走动,你之言行,叔父时时关注。“ 文锦心中一惊,试探道:“谢叔父关爱。“ 慕华博于肺腑之中深深叹出一口气:“你是我亲侄,我当然关注,我慕华家子嗣艰难,我与你父亲弟兄两人,你父亲只你一个儿子,我更加惭愧,竟然无子,愧对祖先啊!“ 他忽然压低声音,森森说道:“你暗助三皇子夺位,若一击不中,我慕华氏一门便香火尽绝。“ 文锦寒毛倒竖,如此机密之事,他竟洞若观火!忙分辨到:“叔父不可玩笑。“ 慕华博淡淡笑道:“文锦休要欲盖弥彰,两位皇子争宠,已成党争之势,朝中大臣稍有头脑者,早已看清,甚至已经站队,皇上更是心知肚明。“ 文锦心跳不已,忙问道:“皇上为何不阻止?“ 慕华博沉吟不语,半晌方道:“我山卑起源于茫茫林海之中,周旋在豪强部族之间,休说汉人,就是先前崛起的胡人,均强我十倍;因此崇尚弃弱留强,择优而用,皇族有子贵母死之风,民间有抛弃弱婴之俗; 现太子已去,无可挽回,皇上虽然心疼一时,却不会颓然一世,还得选强者传位,抉择之道,便是让其互搏而已。“ 文锦恍然大悟,佩服他见识在自己之上,便问道:“叔父如何抉择?“ 慕华博淡淡一笑:“我垂死之人,伤残之身,眼中只有皇上一人而已。“ 文锦身子一震,随即醍醐灌顶,叔父自残身体,原来是韬晦之计,如此一来,既得皇上信任,又不得罪两位皇子,真是万全之策。 慕华博却突然问道:“你为何辅助三皇子?“ 文锦心中犹豫,不知是否应该如实回答,片刻方缓缓说道:“两位皇子都自诩仁义,二皇子之仁,仁在嘴上;三皇子之仁,仁在心中。“ 慕华博颔首笑道:“孺子可教,但你须知,仁者之师往往斗不过阴谋诡计。“ 文锦呆住,休说自己,便是三皇子,恐怕也从未如此考虑,却被叔父一语便道破了天机。思忖片刻方问道:“以叔父之见,该当如何?“ “仁字之上,再加霸字。“慕华博毫不犹豫。 “如何为之?“文锦追问。 “掌控行伍,培植实力!“慕华博一口说道:”内托良臣,外结良将,勤勤恳恳,侍奉皇上。“ 文锦觉得这都不过是老生常谈,便小心翼翼问道:“叔父以为文锦是否为良将?“ 慕华博忽然噗呲笑了,似乎震动了伤口,忙以手扶额:“你于良将之道,尚在门外徘徊,我看你此前战例,不过市井之徒,街头打闹而已,凭些微伎俩,投机取巧罢了。“ 文锦陡然脸色通红,恼羞成怒,拍案而起:“叔父再如此说,休怪文锦不再理你。“ 慕华博笑声不停,竟至乐不可支:“你如此模样,与儿时如出一辙,我当时常逗你顽笑,你情急之下,便常说不再理你,若再逗你,你便说身上有糖,却不给你。“ 文锦也笑,感觉亲情滋润,温馨无比,便如宇文燕在身边一样,他慢慢坐下,也打趣道:“如有两颗,还是可以给叔父一粒。“ 慕华博又复大笑:“锦儿还真是爽气,若是燕子要糖,是否两粒皆给。“ 文锦又大吃一惊,从椅子上跳起来:“叔父为何如此说?“ 慕华博方止住笑声:“你与燕子之事,叔父有何不知?只是千万小心,勿做越礼之事,白白授人以柄;待新皇登基,自然有出头之日。“ 文锦这才放下心来,问道:“叔父既说文锦乃市井打斗之徒,那举朝之上,何人可称为良将?拓巴忍如何?“便转述了宇文化成对拓巴忍的评语。 慕华博一下脸色暗淡,眼中欢喜的神色倏然退去,缓缓说道:“宇文大人对拓巴忍的评价当然中肯,但叔父心中,始终隐隐不安。“ 文锦奇怪地问道:“有何不安?“ 慕华博长出一口气:“若非今日你我二人言及于此,我至死也不会说这番话。“他停顿良久,方又说道:”当日太子在云栖关被困,他率两万精锐前来救援,从晨至昏,未有尺寸之进,他虽然身先士卒,几乎战死,我却疑他并未拼尽全力。“ 听他如此说,文锦汗毛倒竖,双臂爬满寒栗,颤声说道:“宴军十万大军,十面埋伏,岂能容他轻易靠近。“ 慕华博又叹了一口气:“是啊!可是当年我与太子围困慕华孤,五万大军也似铁桶一般,慕华若离初生之辈,率三千铁翎甲士,半日便杀透我军战阵,救慕华孤扬长而去,又作何解释?“ 他停了一下,又幽幽说道:“我当日留给拓巴忍的,可是两万精锐之师,战力并不弱于铁翎甲士!我当日其实已做最坏之打算,即便慕华孤以二十万大军围困太子,拓巴忍两万精锐在前,拓巴睿八万大军于后,无论如何也能救出太子。“ “细细思之,何其恐惧!”他喃喃说道,仿佛自言自语。 文锦不禁痴了,呆了,看房外老树婆娑之影,也甚觉鬼气森森,半天方吃力地说道:“叔父何不奏明皇上?“ 慕华博轻轻笑了一下:“这些都是揣摩、猜测,懂吗文锦?毫无实据,我若说出来,早已死无葬身之地。叔父告诉你这些,是让你知道,皇权争夺之路,非但荆棘丛生,而且人骨铺路,人肉为泥,一路腥风,满天血雨。“ 他忽然慈祥地看着文锦,温语说道:“你年满二十,正是青春之时,现在抽身而出,还来得及,去找一个好姑娘,成婚生子,延续我慕华家的血脉,这些叔父都可替你做主。“ 文锦痴痴盯着窗外,双眸如浸铁冰,沉默片刻,方缓缓说道:“叔父厚意,文锦有何不知,文锦也不瞒叔父,我与燕子已结为夫妻,此生此世,文锦为她拼杀,至死而已。“ 慕华博粗重叹了一口气,叹道:“跟你父亲一个德性。“ 文锦听他如此说,大感好奇,正要追问,房中隐秘角落里,一个小铃忽然叮当作响,慕华博便对外大呼一声:“进!“ 他又觉得甚是好玩,心想这个办法倒可借鉴,少顷便见一个仆人带着府中小兴儿匆匆进至书房,小兴儿一见文锦,喘着粗气,慌里慌张说道:“将军,老爷和夫人在街上被人扣下了。“ 宇文化成午休之后,暗思行刑之事结束,街面已经恢复平静,便叫上冯氏,带着小兴儿,去丁香结采买纸笔,冯氏久未出门,心绪颇好,便欣然同往。 文锦的将军府邸距丁香街颇近,二人便弃轿步行,一路悠游,见有文房书店,便进去挑选一番,冯氏兴致极高,一路把玩文锦的霜豪短刃,遇有卖纸的,便用短刃裁剪试验。 有人认出短刃非是凡品,她便得意地说:“我儿子给我的。” 行至丁香街繁华之处,忽然听到鸣锣喧哗之声,二人回头看时,却是执金吾乞伏桑平带着衙役在鸣锣净街,后面两行羽翎步伐齐整,手执长戈,引导一行车队正穿街而行。 宇文化成见是一辆双马凤辇,前面宦官手执拂尘引导开路,一队宫女手拿各色器皿紧随,辇车后面,十六名熊扑卫校尉骑着高头骏马随后护卫。 他认出是皇帝爱妃鄢氏,便拉了冯氏,跟百姓一起跪拜让行。 鄢妃祝贺二皇子生辰,正返回宫里,天周皇帝驭子极严,皇子生日,不摆宴席,不请大臣,只生母可归宁半日,代皇帝以家宴贺之。 鄢妃虽已四十,但天生丽质,保养得体,依旧姿容艳丽,风韵无比,又因其来自柔然皇族,身份贵重,因此深得皇帝宠爱。 她难得出宫,便命打开四面轿帘,惬意地看着外面,俯视这俗世的人间烟火。 一名妇人吸引了她的目光,虽是跪着,却仪态端方,仰头微望,神情不卑不亢;手中一柄短刃,虽半隐于袖中,却青莹闪闪,森寒茫茫。 轻轻顿脚,凤辇缓缓停下,她吩咐身旁宦官:“带那妇人过来。” 宇文化成见冯氏被唤,便跟着一起过来,站在辇车之旁听宣。 鄢妃丹唇轻启,皓齿柔香,温语问道:“那位妇人,你手中是何宝物?” 冯氏不及搭话,宇文化成抢先说道:“小民叩见鄢妃娘娘,娘娘风华纯静,娴慧殊仪,雍和端方,柔嘉悦雅;居深宫之中而慧眼识器,小民佩服不已。”宇文化成学识渊博,官场老吏,一篇逢迎之词,说得华丽无比。 鄢妃咯咯巧笑,明眸生春:“天地灵宝,熠熠其华!我自然一眼便知,听你谈吐,不似愚昧小民,你是何人?” 宇文化成忙躬身又答:“鄢妃文采斐然,见识不凡,小民宇文化成,曾在朝中为臣,官居司徒之位,不慎获罪于天,被削职为民,身旁这位,便是小人之妻冯氏。” 鄢妃心中一沉,宇文司徒,虽未谋面,曾经也大名鼎鼎,不想罢官之后,竟落魄如此,见他这般,知其有攀附之意,便顺水推舟,说道:“她手中短刃,可否与我观之。” 宇文化成窃喜,从冯氏手中拿过短刃,便欲递于旁边宦官,嘴里说道:“这把霜豪之刃,鄢妃若是喜欢,便是小民之福,鄢妃拿去便是,何言借字。” 冯氏突然醒转,劈手夺回短刃,嘴里斥道:“这是锦儿私物,怎可随意便给了别人!” 鄢妃心中愠怒,虽有帝妃之涵养,不觉也加重了语气:“你这妇人,我只是借来观之,又不是强相抢夺,竟如此小气,再则你家男人已经应允,你如何敢违背夫意?” 冯氏却甚是执拗,虽然语气平和,却毫不容让:“这是我儿送给我的私物,他做不得主,娘娘若是喜欢,我拿在手上,娘娘细看便是。”说罢,她果真举起短刃,示意鄢妃细看。 执金吾乞伏桑平早已按捺不住,出口呵斥道:“你半老糟妇,怎会有如此宝物,必是偷窃而来,我要带你去衙门,仔细审问。” 宇文化成忙分辨到:“执金吾休得胡说,污人清白,这的确是我义子所赠。”又转身劝冯氏:“你不要固执,回头我好好跟锦儿解释,他必不会追究。” 冯氏忽然大怒:“锦儿不追究,我心里过不去。”说完,便收起短刃,紧紧护于怀中。 霜豪之刃,仅听名字,鄢妃便欢喜不已,想将其送给二皇子,以为防身之器,见宇文化成答应,已是满心喜悦,没想到冯氏却如此执拗;她也怕事态扩大,失了皇家身份,若闹到皇帝御前,未必能讨好,可就此罢手,实在难咽这口气。 又见冯氏一脸凛然,端庄肃仪,毫不畏惧,其气质风雅,竟是不输自己,又心生妒忌之意,便把脸一沉,目视乞伏桑平。 桑平会意,不怀好意地看着冯氏,嘎嘎笑着说道:“你双手护怀,我疑你怀中还有赃物,给我搜。” 旁边一个衙役一脸坏笑走上前来,便要搜冯氏之身,冯氏又惊又吓,浑身簌簌发抖,情急之下,拔出怀中短刃,横刃于胸,颤声怒斥道:“谁敢!” 宇文化成忙上前拦住衙役,嘴里呵斥:“大胆!” 衙役一把将其推翻在地,嘲笑道:“你当你还是宇文司徒?”便要伸手夺冯氏手中短刃。 突然一声爆响,脸上便如着了火一样,已是重重挨了一记耳光,来人出手迅猛,力道如狂,衙役竟至双脚腾空,以头爆地,砸在地上。 冯氏回头一看,竟是文锦站在身旁,安东侯慕华博紧随其后,心中强撑之气突然泄去,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便倒在文锦肩上,委屈痛哭不已。 文锦一手扶着冯氏,一手拉起宇文化成,说道:“义父,娘,我们回家。” 第30章 斗剑 乞伏桑平勃然大怒,便要阻止文锦,却见文锦手按剑柄,一脸凛然,眼中寒光闪闪,身带杀戾之气,便有点气馁,只远远看着他。(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 鄢妃生在皇家,嫁于皇室,除皇上之外,从来是颐指气使,见文锦当面打*,说走就走,当着满街百姓,毫不给自己留颜面,便把脸一沉,喝到:“说走就走,视我为何人?” 辇车后面,四名护卫纵马上前,将文锦三人围住。 文锦从安东侯府赶到丁香街之时,正好看到冯氏横刃于胸,凛然斥敌,像极了母亲遇害那日的样子,那一刻,他觉得冯氏如此美丽,又如此无依,像风中的孩子。 心中抽丝般疼痛,脑袋便轰然一响,他脑中又闪过那片红色的血雨,心中喃喃说道:娘,锦儿今日带你回家! 听鄢妃如此相问,他便扶着冯氏走到辇车之前,躬身一揖,说道:“慕华文锦见过鄢妃娘娘,敢问娘娘,我娘可曾失礼?” 鄢妃不言。 文锦又问:“可曾失仪?” 鄢妃不语。 文锦再问:“可曾顶撞鄢妃?” 鄢妃侧头不理。 文锦语气平缓,双眸寒若铁冰:“辱身胜过杀身,你是鄢妃娘娘,文锦不敢无礼,可他们虽是一介平民,也是大朔百姓,皇上子民,为何受此无妄之辱,鄢妃此举,岂不令天下寒心?文锦今日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带他们回去!” 鄢妃语塞,被他双眸寒气所逼,不禁心中发噤,遍天之下,未见如此男子,敢对自己用如此眼神! 双方僵持无语,凝重之气,影射街衢,大街上逐渐一片死寂,偶有小儿惊悸呜咽,立刻便被母亲捂住了嘴。 百姓目瞪口呆,小小前将军,竟敢顶撞皇妃娘娘! 慕华博轻轻叹了一口气,缓步上前,躬身施礼道:“慕华博见过鄢妃。” 鄢妃却认得他,竟欠身回礼道:“是安东侯,免礼。” 慕华博便说道:“娘娘贤淑贞静,玉彩华章,德被四海,母仪天下,实乃臣民之福。”他老谋深算,一顶米汤糊的高帽子,先堵住鄢妃之嘴,而后又说道:“今日抄斩拓巴升满门,又恰逢二殿下生辰,娘娘似乎不宜在宫外久留。” 他温言而语,鄢妃却心里咯噔一声:对啊!皇上为何在皇儿生辰之日,抄斩拓巴升满门,其中必有深意,如此昭然之事,我却毫无知觉,岂不给皇儿招祸? 思虑及此,她不禁香肩微颤,斜眼看了文锦一眼,便吩咐道:“回宫!” 宦官忙高呼一声:“起驾!” 文锦突然快步走到乞伏桑平面前,以迅雷之势,左右开工,便是暴雷似的两记耳光,嘴里喝骂:“娘娘起驾,还不快快开道!” 桑平眼冒金星,火冒三丈,却无法辩驳,回身便怒打身旁衙役一记耳光,骂道:“还不鸣锣!” 鄢妃见文锦毫无顾忌,当面行凶,竟似向自己*威一般,不禁勃然大怒,胸脯起伏不已,待要发作,想想慕华博之言,只好忍了又忍,回眸幽怨地盯着文锦,渐渐远去。 鄢妃车驾走远,冯氏满腹委屈,又扶着文锦哭泣不已。慕华博赶紧过来,见过宇文化成,又温声抚慰冯氏。 却大声训斥文锦:“你为何节外生枝,殴打执金吾。“ 文锦却奇怪地说道:“叔父不是教诲文锦,仁字之外,再加霸字。“ 慕华博哭笑不得,呵斥道:“巧言令色,我之本意,是让你仁字于外,霸气隐含,你却霸气外泄,四面树敌。“ 文锦方笑着回答:“无妨,世人皆欺软怕硬,咄咄逼人一点,反而能震慑这帮王八鳖孙,乞伏桑平以后见着我娘,当会绕道而行。“ 冯氏这才破涕而笑,楚楚可怜,却扬眉吐气:“我倒喜欢锦儿这一身豪气,顶天立地活一回,总胜过委曲求全过一世。“说完,她厌恶地看了宇文化成一眼。 文锦便觅了一乘轿子,让宇文化成与冯氏共乘回府,冯氏却厌恶地说道:“我自己乘轿回去。“ 文锦无奈,只得再觅一轿给宇文化成,方翻身上马,对慕华博拱手道:“改日再聆听叔父教诲。” 慕华博摆摆手,示意他快走,嘴里说道:“好好抚慰你义父义母,改日来我府中,挑两名护卫与你。”然后回头上马,率领护卫扬长而去。 回到文锦府邸,天已黑定,冯氏下轿,惊异地问道:“我从不晚上出门,为何门前多了这许多拴马之桩?‘ 待走近观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两行护卫,钉子一样沿墙站立,便觉踏实无比,径直走进府门。 府中仆妇各司其位,步履匆匆却井然有序,见他三人,肃立问安却绝无嘈杂之声,一队男丁手执灯笼,按划定路线默默巡更。 星火点点,蛙声一片,祥和宁静,如静谧的山村;虽无宇文府富贵之气,却是尘世烟火之情。 她觉得温馨无比,回房梳洗完毕,便去后堂吃饭,却见宇文化成手捧一碗米粥,喝得正香,她突然怒起,一掌拍翻粥碗,喝到:“你这老东西,还有脸吃饭!“ 宇文化成一惊之下,弹跳而起,怒道:“你岂不是疯了?我疲累半天,当然要吃饭。“ “鄢妃脚香,你捧着吃去,鄢妃屁响,你去拍去,这是锦儿之家,可高攀不起你!“冯氏脸若冰霜,毫不容让。 “你妇道人家,有何见识?”宇文化成怜她下午受辱甚重,也就不再计较。 冯氏听他此话,忽然歇斯底里,怒声喝到:“我妇道人家,可我没拿自己儿子的宝物去捧臭脚,我妇人之见,你倒是像男人一样行事啊!“ 宇文化成今日主动献宝,文锦也甚觉不快,因此在府中磨蹭,不愿见他,听后堂吵闹,方快步过来。 却见悠悠孤灯,长长背影,义父向隅而立,如遭雷劈。 见文锦进来,宇文化成潸然泪下,哽咽不能成声,良久方嘶哑着说道:“锦儿,义父何尝不知道霜豪之刃是你生母宝物,我何尝不想保护一门老小,你义母关陇名门之后,十八岁便跟了我,想不到一把年纪,若非你庇护,几乎没有立足之地。“ 他痛苦不已,颓然坐回椅中,竟至哀哀痛哭:“义父也是七尺男儿,曾经的一品司徒,今日竟被一个小小的衙役,当街推倒,义父真是羞愧死了。“ 冯氏见他凄楚如此,想起这么多年的恩爱夫妻,心中不忍,走过来抱着他肩膀,涕泣说道:“我们就在锦儿府中,安生过日子不好吗?“ 文锦心中悲酸,早已没有不快之意,哽咽着说:“文锦该死,没有保护好爹娘,有负燕子之托。“ 夫妇二人便一起转身看他,惊异地问:“你见过燕子?“ 文锦缓缓点头,便把那日见燕子的情形简约说了一下。 宇文化成老泪纵横,喃喃说道:“燕子当真如此说?想不到她一直记挂着我,锦儿敢说敢做,想不到你竟真的去见了燕子!“ 冯氏双手掩面,哭泣不已,忽然破涕为笑,双手敲打宇文化成:“老东西,若非当年你带我锦儿回家,我今日岂能饶你。“ 文锦心中开怀,温馨无比,也笑道:“锦儿劝娘一句,以后若是再遇此种情形,务必舍刀保命。“ 冯氏将头一扬,文锦觉得她像极了燕子的模样,却听她骄傲地说:“若再遇此种情形,我还是保刀也保命,有我锦儿在,我何惧之。“ 宇文化成心绪平复,捻须笑道:“你真是贪心,当心别给锦儿惹祸!“ 文锦也想笑着调侃几句,忽然门吏入内禀报:“卫尉乞伏如之前来拜会。“ 文锦思索了一下,对宇文化成说道:“如之大人此行,必为下午之事,义父可有兴趣与我一同见他。“ 宇文化成大喜:“义父官场老吏,定能为你转圜。“ 乞伏如之见宇文化成一同前来,稍微沉吟了一下,便起身与他二人见礼。 文锦开门见山,直接相问:“如之大人寅夜前来,必是为下午之事。“ 宇文化成心中叹了一口气,锦儿少不更事,未作铺垫,如何便开启话题,若话不投缘,便毫无转圜之机。 乞伏如之并不理会,却对着宇文化成欠身颔首道:“今日之事,我已尽知,如之代桑平向前辈致歉。“ 宇文化成稳几而坐,弹了弹袍服下摆,心想:待你诚意足够,我再表态。 如之又向文锦说道:“桑平是我下属,如再犯错,将军可告我得知,我必严惩,当街殴打,似乎不必。“辞虽客气,其意甚严。 文锦笑问:“桑平可是你家亲戚?“ 如之以为他服软,便放松语气,说道:“虽然同姓,并非亲戚。“ 文锦便道:“可惜!“ 如之不解:“有何可惜?“ 文锦开怀一笑:“若是你家亲戚,我揍他之后,更有震慑之力。“ 宇文化成大惊,乞伏如之大怒,冷冷笑道:“论年龄,我大你十岁,若按品级,我在你之上,请将军自重!“ 文锦不屑,哈哈大笑:“如之到我家里称斤掰两来了,未知大人斤两几何?“ 如之脸若冰霜,手按剑柄,沉声说道:“如之云栖关滚尸而还,我之斤两,你叔父尽知,未知将军斤两几许?“ 文锦双目如电,逼视如之:“文锦饮马峪退兵,冰州夺城,我之斤两,皇上尽知。“ 如之忽然爽朗一笑:“在下今日倒想称称将军斤两。“ 文锦微微一笑,将手一挥:“请!“ 宇文化成大惊失色,忙起身阻止:“如之大人息怒,看在下薄面,且用茶,听在下细细说来。“ 二人却已走出房门。 庭院之中,月华如水,二人手按剑柄,怒目对视,冯氏早已从房中抢出,手握霜豪之刃,作掠阵之势,又怕人群拥挤,误伤自己,便背刃于后,想想又觉不妥,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庭中寂静无声,纤尘不起,月色清明,青光映影,如水银流泄,如之静静地看着文锦,心中波澜不起。 一阵轻风拂过,文锦迎风而立,眼睛一觑,如之暴起,骤然拔剑,直刺其眼。 众人惊呼声中,响起金铁相交之音,文锦拔剑格挡,双剑交锋,错刃不进,二人抵剑互视,随即旋剑而下,交相后纵,稍一停顿便又揉身而上。 庭中瞬时雪毫一片,毫风掠过之处,一片落英缤纷,二人久历战阵,毫无花哨之势,招招直逼要害,竟是性命相杀。 一片孤霞,掩了月华,庭中倏然暗下,如之忽然滑步,手腕斜刺,从一处绝无仅有的方位,刺向文锦肩胛,剑尖抵住肌肤的一瞬,悠悠止住。 文锦脚步冲虚容若,身子飘忽一拧,剑刃便扣在了如之右肩之上。 二人大喜,均以为自己获胜,又顿感颈项凉意森森,低头看时,才发现都已命在须臾之间,便同时哈哈大笑,穴剑归鞘。 庭中众人,方始换过第一口气。 文锦笑谓如之:“大人功夫飘忽灵动,沉稳厚重,必有大内高手指点。” 如之也笑道:“将军剑法灵动魅惑,步态冲虚容若,似乎出自‘隐剑流’门下,将军可曾师从独孤不归?” 文锦诧异地问道:“如之大人也知道独孤不归?我也是偶然有幸,偷学过几招。” 如之惊骇不已:“独孤不归乃一代大侠,我当然听说过,将军偷学几招,便有如此神力,他真不愧当今数一数二高手。” 文锦咋舌道:“独孤不归若数二,谁人敢数第一?“ 如之大笑:“当今顶尖高手,当然是皇上身边两位贴身护卫,熊扑卫领军首领,一位是左兵卫秃发玄,人称“锦夜玉狮”,另一位便是人称“照臂麒麟”的右兵卫,宇文疆,我之功夫,这两位曾经指点一二。“ 文锦不禁神往,说道:“若有缘跟两位过招,必定受益匪浅。“ 如之颔首微笑道:“你我功夫,顶多算三流之辈,大内护卫便在你我之上,独孤不归与两位兵卫,方可算是顶尖高手,有机会你我二人互相引见。今日不再打扰,明日午后,老地方相见。“ 文锦也开怀笑道:“我必准时赴约。“ 如之便对宇文化成及冯氏一拱手,径自去了。 冯氏脸色煞白,走上前来问道:“为何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娘差一点便要冲上来助阵。“ 宇文化成斜眼看她,讥笑道:“你手无缚鸡之力,倒地装死便是最好的招式,男人之事,妇人如何知之?我看如之今后,定是文锦生死至交。“ 冯氏反唇相讥:“你要能抓一只鸡,我便服你。” 宇文化成不再理会,却问文锦:“你们明日去哪里?可否带义父同去。” 文锦忍俊不禁,笑得弯了腰:“义父,明日之地,你却去不得。” 第31章 庙会 第二日大早,冯氏便督促文锦起床,他青年之身,睡意正沉,一番挣扎之下,无奈懒懒起床,宇文化成先督导他读经典,而后冯氏便教他听弦音而辨琴质。() 天色微明,厨下禀告早餐已好,冯氏见院中秋意正浓,枫丹林染,白露阵阵,如国手之画一般,忽然兴致极高,便说道:“今日城北庙会,我们去淘一些稀罕之物,便在那里寻点小吃如何?” 文锦无所谓:“娘若喜欢,锦儿相陪便是。” 宇文化成喝到:“多事!”却已背手向门外走去。 冯氏小声咕噜一句:“伪君子!” 天色尚早,街衢之中只有依稀人烟,越往城北,人群越密,不一刻三人便至庙会,这里却已经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文锦叹道:“我顾盼自怜,以为自己是勤劳之人,不曾想百姓为生计,比我辛苦十倍。” 宇文化成自顾搜寻图书秘籍,不一时,便淘到几本珍版古书,大为开心,小心翼翼包好,交与书童。 冯氏却驻足于一架古琴之前,前后观赏,左右审量,又以手拨弦,果然有上古之音。 老板见她有意,便使劲吹嘘:“夫人好眼力,必是知音之人,此乃上古之琴,雷焦之木为身,王母发丝作弦,名贵无比,是小人从南朝偶然得之,专卖知音之人。” 文锦听他吹得有趣,调侃道:“可否作虚屁之声?” 冯氏低声呵斥:“锦儿不可亵渎古琴。”便问老板价格。 老板又开如簧之舌:“若非知音之人,万金不卖,夫人有缘,小人便不说卖,两千贯赠与夫人。” 宇文化成听老板报价,便远远走了开去,冯氏轻轻叹了一口气,对文锦说:“锦儿,我们走。” 文锦不解,问道:“为何?琴有瑕疵?” 冯氏脸色微红,小声说道:“若你义父还是司徒,当然不在话下,可如今,我们如何能拿出两千贯?” 文锦不以为意,只是问道:“娘可喜欢?” 冯氏看着古琴,眼中满是不舍,还是轻轻摇了摇头:“走吧,锦儿。” 文锦便知其意,爽朗一笑,对老板说:“你将琴送到慕华将军府,我手书一条,你去安东侯府会钞。” 老板大喜:“夫人好眼力,公子真孝顺。” 冯氏眼中露出欣喜的光,忙吩咐老板:“仔细着,若是碰破一点皮,我不依你。” 宇文化成又悄悄踱步回来,手扶琴身,赞道:“好琴!” 冯氏见他眼神落寞,心中不忍,便轻轻对他说:“花儿子的钱,无需难为情。” 宇文化成叹了一口气:“文锦花的毕竟还是慕华博的钱,唉,我为司徒之时,只一个眼神,别人就会送到府上,想不到今日竟要依靠文锦。” 冯氏却一脸骄傲,悄悄说道:“他又是儿子,又是女婿,孝顺我们,天经地义。” 宇文化成忙止住她:“噤声!当心别人听见。” 冯氏却不理会,转身叫道:“锦儿,娘饿了,带娘去吃饭。” 文锦笑着答道:“娘,我早看好了,那边大榆树之下,有一家卖馄饨的小店,干净整洁,四面凉爽透气,我们去那里。” 此时日上三杆,秋暑渐渐上来,榆树之下,果然凉爽通透,三人一人一碗馄饨,又叫了点心果子,果然比府中的早餐,又多了一些滋味。 冯氏便道:“锦儿,外面这么多好吃的,以前竟不得知,以后每个月,娘都想出来吃一次。” 文锦开怀笑道:“你们喜欢,每天出来吃都可以。”他却转头对宇文化成说:“义父不必太过忧虑,待文锦慢慢帮你运营,说不定重新起复也未可知。” 宇文化成叹道:“谈何容易?我是朝廷重臣,又被皇上亲自褫夺官位,何人敢保?” 文锦当然知道,只能宽慰他:“看天命,尽人事吧,义父之后,司徒之位一直空缺,皇上看来并未忘记你。” 冯氏却跟小店老板娘相谈甚欢,边喝馄饨边问:“老板娘,你生意能养家糊口吗?” 老板娘甚是健谈:“托皇上的福,赋税不重,勉强能够糊口,头些年太子四处打仗,捐赋稍重,这两年消停多了,若不是街面豪强收保护钱,那就更美了。” 文锦也听进去了,便问道:“交了赋税还收什么保护钱?你们有什么需要保护的?” 老板娘却抱怨开了:“这不是官府收的,都是地面上的豪强,你要不给,他就捣乱,让你生意也做不了,哎呀妈呀,每天挣点辛苦钱,一多半都得给他们!” 宇文化成便奇怪了:“乞伏桑平是平城执金吾,你们的父母官,他不管吗?” 老板娘老老实实说:“桑平大人还不错,常替我们做主,不似以前的祖震岳,官*一家。可谁敢告去,桑平老爷总不能天天钉在这儿吧?“ 文锦便问她:“豪强都是何人?” 老板娘撇撇嘴:“平城地面上,最厉害的是三兄弟,老大申张,老二申正,老三申义,你看别人的娘多会生,三个儿子!哪像我,生两个闺女,只能受人欺负。” 文锦哑然失笑:“三个恶贼,居然叫申张正义。” 冯氏见她可怜,竟对文锦说:“锦儿,你帮帮她。”又对老板娘说:“大妹子别怕,我儿子必定帮你。” 宇文化成盯了她一眼,斥道:“如何帮?锦儿又不能无故杀人,若只教训一顿,待我们走后,老板娘不是更难受?” 文锦笑笑,也不说话,掏出十贯铜钱,放在桌上,说:“老板娘,不用找了。” 老板娘吓了一跳,刚要致谢,却不防旁边闪出一个人来,一把夺了铜钱,对老板娘说:“正好,今日保护钱就不用交了。” 老板娘忙低眉顺眼说道:“申二兄弟,你拿去便是,拿去便是。” 文锦哪里肯依,劈手抓住申正手腕,用力一拧,申正吃痛,铜钱便掉了出来,文锦伸手接住,放在饭桌上,对老板娘说道:“我娘说帮你,就一定帮你。”这才松手,申正一溜烟赶紧跑了。 冯氏两眼放光,对老板娘说道:“别怕,有我儿子在,他们奈何不了你。” 老板娘却一脸苦笑:“谢过这位公子,你们快走吧,这下惹麻烦了。” 文锦端坐不动,笑道:“那就解了麻烦再走,十贯铜钱,正是钓他们出来。” 果然,片刻之后,申正便带着两人快步赶来,老板娘忙捧过铜钱,双手递给为首之人,嘴里说道:“申家大兄弟,这钱给你,这钱给你。” 老大申张却推开她的手,说道:“这位兄弟说给你,你便拿着,我倒要会会这位朋友,看是何方神圣,敢打我兄弟。” 文锦略觉诧异,便抬头看他,申张却不似一般地痞流氓之貌,反倒身形高大,威武端正,一身铮劲不似练的野猫功夫,倒像是出自名家宗师。 宇文化成见三人一堵墙似的站在面前,申张更是脸带杀气,便悄悄起身,站到文锦身后,见冯氏也悄悄走过来,便斥责道:“你惹的祸,你去抚平吧。” 冯氏也心中害怕,却颤声说:“有锦儿在,何须我出手?” 宇文化成哭笑不得:“你若出手,已被打死。” 冯氏大怒:“我是妇道人家,有种你冲出去。“ 却听文锦冷冷问道:“你是申张?” 申张斜眼睥睨,不屑答道:“是又怎样?” 文锦并不计较,又说道:“听你三人名字,父母必是正义之人,我瞧你身手,也像是出自正经门道,何故欺负小民百姓?“ 申张不说话,却仔细打量文锦,突然试探问道:“你是慕华将军?“ 文锦迷惑不解:“正是,你是何人?“ 申张突然纳头拜倒:“将军不认识我,我却认得将军,我也是官宦之后,自小习武练艺,当年曾跟随将军饮马峪作战,何其痛快,回来后家道中落,无以谋生,便做起了这下作勾当,真是羞愧欲死。“ 冯氏在旁边不满地说:“咦,怎么不打架,倒认起亲戚来了,真是奇怪。“ 宇文化成鄙视地看了她一眼:“你真是鬼迷了心窍,胡说八道。“ 却听文锦叹了一口气,说道:“此事不可再做,便是织席贩履,也是谋生之计,强过欺压百姓。“ 沉吟了一下,文锦又问:“你家中还有何人?” 申张这才起身,说道:“我兄弟三人,还有老母在世,若非老母牵挂,早已前去投军,也不必做这丢脸之事。” 文锦便说道:“我与羽翎卫尉交好,你等可去他那里投军,离家不远,也可照顾母亲,你意下如何?” 申张大喜过望,谢过文锦,便说:“如此,也可护这一方百姓,不再受地痞骚扰。” 老板娘听说这话,忙双手合十,对冯氏喃喃说道:“今日怕不是遇见了菩萨娘娘?” 冯氏两眼放光,一脸得意:“我儿子在此,你无须害怕。” 文锦打趣冯氏道:“日颂十卷经,不如拳头硬!” 冯氏正色斥道:“锦儿休要胡说,求佛是为修来世。” 文锦分辨道:“娘有求于佛,便有了杂念,佛如何肯应,求之于我,文锦有求必应,因为你是我娘,娘就是我的佛。” 宇文化成哈哈大笑:“你成天念佛,竟没有锦儿参详通透。” 冯氏不禁怔住,惊喜地看着文锦,心中叹道:年轻人不懂事,不知道做事留一半,说话含蓄点。 申张三兄弟便拜别文锦,回家去了,文锦三人见天色不早,已经渐渐热上来了,也步行回府。 宇文化成背着双手,气恼地训斥冯氏:“你简直胆大包天,四处生事,当心异日闯祸。” 冯氏也笑道:“不知何故,我见锦儿暴打衙役,掌掴桑平,又跟如之比武击剑,忽然豪气顿生,也想做一回女侠,如此看来,江湖的恩怨人心,的确不适合我!” 文锦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对冯氏说道:“娘不是说过吗?琴棋书画,仗剑天涯,这岂不是女侠风范?只要胸怀天下,即便手无缚鸡之力,也是江湖大侠!” 冯氏眼光柔和,欣喜地看着文锦:“锦儿有这般见识,便已入了大道之门。” 文锦却一脸坏笑对冯氏说道:“娘若想行走江湖,第一步及其重要!” 冯氏肃然而立,认真问道:“第一步如何行走。” 文锦哈哈大笑:“征服你身旁之人!”说完,他回身面向二人,却快步向后退去,边退边大声说:“锦儿不陪你们回府,赴如之之约去了。” 宇文化成便要大声训斥,文锦已扭头跑得不见了踪影。 冯氏咯咯直笑,笑得弯了腰,起身之时,已是泪流盈面:“若不是有锦儿,我早已灯干油尽,心如死灰;若是豹儿也在,也似这般伶俐知心吗?” 宇文化成一颤,枯瘦的脸颊抽动不已,片刻方说道:“锦儿不是跟他常通音讯吗?让豹儿回来,即便是带着柳依依,我也认了。” 冯氏满心欢悦,便跟他一起觅轿回家,此时日上三竿,天空蔚蓝;深邃的天空,那是白云的远方,脚下的小路,才是回家的方向。 第32章 绝密 文锦早上出门并未骑马,他不惯乘轿,便步行至销香府,到达之时,已是汗流浃背,门口有人专候,将他径直带到三楼欲仙阁,进门之时,便觉浑身燥汗,一落而尽。() 厚厚的房顶,又间出一层阁楼,便是正午的阳光,也照射不透;窗户对开,轻纱为幔,轻风拂过,纱幔扬天;窗外老树婆娑,万籁俱寂,秋蝉偶鸣。 房中陈设雅致,简约爽净,一炉熏香渺渺,房中弥漫出暧昧的柔香之气。 乞伏如之已在一侧榻上落座,见文锦进来,便示意他在对面榻上坐了,说道:“先吃午饭,喝酒聊天。” 文锦落座,便有妙龄女子斟酒布菜,暑热炎炎,女子一身薄纱,香汗微沁,如柔夷一般,他会心一笑,翩然落座,举杯一揖,笑道:“请!” 酒过三巡,文锦又捡着爽口的小菜吃了几口,便对如之说道:“请大人代文锦向桑平致歉。” 如之大为诧异:“将军为何转变如此之快。” 文锦方坐直身子,正容说道:“今日去庙会闲逛,桑平在百姓之中口碑尚好,不负执金吾职责,至于攀附鄢妃,也是人之常情。” 如之大为敬佩,由衷叹道:“将军通达人情,参透天理,如之佩服之至,汉人常说存天理,去人欲,那都是狗屁!何为天理,天理即是人欲,若无人欲,天理何存?” 文锦谦逊地说道:“大人见识透彻,可为文锦之师,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桑平心地不坏,至于说钻营攀附,谁又能免俗。” 如之哈哈大笑:“文锦有这般见识,已不是一般格律,今日上午,我便谏议皇上,为太子守陵者,尚有三位未婚侧妃,均是青春女子,何忍幽闭一世,待守陵满三年,应将其遣返回家,自由婚配。” 平地焦雷一般,文锦脑袋轰然炸响,心中突突狂跳,竟直身问道:“皇上圣意如何?” 桑平微微一笑:“皇上问我为何?我便是这般对答,家人团聚,结婚生子,是人欲,便是天理,是天理,便是大道,我皇仁德如天,必能替天行道。” 文锦声音微颤,急切问道:“皇上是否准奏?” 如之叹了一口气,气馁地说:“皇上龙颜大怒,说我巧舌如簧,厚颜无耻,太子下葬不到半年,竟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主意,让我以后休要再提。” 文锦强压心中的失望,佩服地说道:“大人为民*命,文锦佩服不已,上午朝廷挨训,中午便能心境平复,纵酒欢乐,心胸何其广阔!文锦更是佩服之至。” 如之扑哧一笑:“将军拍什么马屁,皇上虽然痛斥,却并未处罚我,还问我与你练军一事进展如何?将军虽然品级尚低,不能参与朝政,皇上对你却有所期许。” 文锦心中感动,问道:“大人训练羽翎,还有何难处?” 如之一叹:“羽翎卫虽然装备精良,却几乎都是官宦子弟,军中纨绔成风,我正设法招募亡命之徒充实其中,或许能带来彪悍之气,将军若有人才,请不吝举荐。” 文锦笑笑:“军无杀气,何以为军?在下正想推荐几人,都是曾经随我出兵放马,杀头斩血的亡命之徒。”便把申张几人的情形约略说了一下。 如之忙谢道:“将军荐的,必然不错,我定当重用,你让他们直接找我。” 文锦又说道:“日常训练之时,也应让兵士常闻血腥之气,你我定一个日子,各统兵一千,来一次野战如何?” 如之大喜过望,拍腿叹道:“一千兵士成什么气候,各统兵五千,方才过瘾,待我先禀明皇上,否则会以为你我造反。” 酒足饭饱之后,身旁女子便捧上香茶,二人品茗后又小憩片刻,醒来时便精神饱满,如满弓之弦。 如之拍手,音乐响起,如歌与另外一名女子袅袅而进,房中立时香气弥漫。 二人白巾蒙面,黑纱塑身,头上顶一个盘子,便以头脚为轴,开始舞动身体。 初时只是抖动双肩,双手和之,随即双肩前后游移,又带着腹部开始颤抖,双腿随之也悠悠起舞。 二人高挑紧致,动作舒展飘逸,舞姿越来越快,上身波涛汹涌,下腹风吹麦浪,翩翩若异域仙子。 头上盘子,却纹丝不动。 妖娆的舞姿带着魅惑的气息,淹没了文锦与如之,二人目不转睛,如痴如醉。 如之突然笑问文锦:“将军以为如何?” 文锦便笑答:“美人在畔,朋友相伴,心驰神往,波澜不惊。” 如之大笑:“如此,将军已修得上乘格律。” 两名女子对视一眼,便停止舞蹈,如妖蛇一般,游到左右榻上,与二人贴身而动。 如歌贴身之时,文锦便觉如沐香风,如浴蜜河;他却面不改色,与如之举茶自饮,谈笑如常。 如歌突然低语:“可风有口信与你。”气息香软,如舌舔耳朵一般,字字清晰可辨。 文锦心中动荡,如山川崩裂一般,却身形不动,稳几而坐,如歌便游至另一侧,以同样的声音轻轻说道:“请单独留下。” 说完起身,与同行女子如猫一般无声离去。 红日西垂,倦鸟归林,如之心满意足,起身说道:“今日何其痛快!在下晚饭后还要去皇宫四门巡哨,你我一起告辞如何?” 文锦也起身,伸了个懒腰,笑笑说道:“如此也好。” 如之回到府中,便被仆人领到书房,见他进来,乞伏仕问道:“你昨日是否去教训慕华文锦?“ 如之万分奇怪:“父亲何以得知?谈不上教训,切磋而已。“ 乞伏仕笑笑:“昨日观刑之后,你就不见了踪影,下午文锦当街教训鄢妃,又怒打桑平,晚间你又迟迟不归,我想桑平是你下属,你必为其出头,原本担心你年轻气盛,与那文锦殊死相搏,此事若闹到皇上御前,鄢妃跟二皇子必被牵连。“ 如之也笑了笑,端起父亲的茶杯喝了一口,说道:“我为何与他殊死相搏?若有人欺负你和我娘,我大约不会输给文锦。“ 乞伏仕心中温馨,却对外吼了一声:“给少公子上茶,如何这等没有眼色。“又斥如之:”为何这般口渴?怎么喝爹杯里的残茶?慕华文锦此举,老夫也佩服,不过身为人臣,上下尊卑还是要有的,再说,朝中为臣,谋略为上,勇武次之。“ 如之轻轻一笑:“文锦可不是有勇无谋之人。“ 乞伏仕便把脸一沉,喝到:“看来你倒服他,别忘了,咱们的依靠是谁?“ 如之也正色说道:“如之眼里,只有天地,皇上,爹娘。“ 乞伏仕长叹一口气,随即眼中露出柔和的光,说道:“儿子,世间要真是这么简单岂不甚好,可皇上之后呢?总得有新皇吧,昨日二皇子生辰,皇上抄斩拓巴升满门,可见世事残酷。“ 如之冷哼一声:“他犯下如此恶行,罪有应得。“ 乞伏仕不屑地笑了笑:“你也不小了,如之,该当懂得韬略之计,记得我曾告诉你,拓巴升就是一块垫脚之石。“ 如之瞬间愣住,如冰雪裹身,不认识似的看着父亲:“拓巴升与皇族同姓,位列九卿,你竟然栽赃于他。“ 乞伏仕笑了笑:“他要不与皇族同姓,不位列九卿,如何背得起如此大一口黑锅?儿子,话不能说透,只能点到为止,你好好琢磨一下,天下岂有轻易可得之荣华富贵?“ 如之呆住,忽然觉得浑身无力,便要瘫软下去,惊骇之下,喉中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是气若游丝,喃喃说道:“你们,原来是你们,你们竟谋害太,太……。” 乞伏仕起身走到他身边,轻抚他的背,柔声说道:“这些惊天大事,爹过去不让你参与,往后也不允许你参与,你的事,爹也不干预。爹只是要你知道,这并非一个无贼的天下,做事要多动脑子,要头脑清醒,时时刻刻,保护好自己。”话未说完,他眼中竟有泪花迸出。 如之突然之间感觉恐怖至极,不可思议地看着父亲,颤声问道:“那日我也在军中,一起被困,你们,你们难道想连我一起害死?” 乞伏仕抿了抿嘴,眼神干涩幽深,如一口枯井,徐徐说道:“你是我儿子,慕华博是我朝名将,我当然要保你们无虞” 如之被彻底击溃,脚底如踩浮云,瘫软无力,勉强从椅子上起身,指着乞伏仕说道:“你们私通宴国,与宴王交易,你们才是卖国贼!” 乞伏仕忽然大怒,呵斥道:“住嘴,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休要胡乱猜疑,党争之势,你死我活,残酷无比,可无论如何,我乞伏仕对大朔、对皇上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此事休要再提,吃晚饭吧!” 如之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走出房门,乞伏仕心痛如绞,心中悲叹:“不如此,你如何知道人心险恶,世事难料! 文锦与如之分别后,在街上胡乱转了一圈,又返回销香府,径直上到欲仙阁,又在房中小憩片刻,才吩咐服侍女子:“做两碗面条,弄几个小菜,请如歌姑娘进来,你们出去。” 片刻之后,如歌走进房中,已换成日常装束,随手便要关闭房门,文锦摆手制止,笑道:“不必欲盖弥彰。” 如歌便问:“什么意思?” 文锦答道:“本来心中无鬼,门一关上,别人就以为心中有鬼。” 如歌便说:“可是我们的确心中有鬼啊!” 文锦扑哧一笑,知道如歌不懂中原人情世故,便说道:“那就假装心中无鬼,别人就以为真的无鬼了。” 如歌也笑,总算是懂了。 文锦运耳默听,外面已经无人,他突然起身,快步来至如歌身边,抓住她双手,急切地问道:“你见过可风?他还好吗?“ 如歌使劲抽回双手:“请将军自重,我是如歌,不是可风。“ 文锦方察觉自己失态,忙致歉,而后坐回榻上,如歌便说:“我跳舞给将军看,我还会跳很多舞,汉人的舞,我也会的。“ 文锦哭笑不得,说:“那倒不必,你且歇息一会儿。“ 如歌却认真地说:“不跳舞,他们会以为我们有鬼的。“ 文锦笑了,起身扶她至对面榻上坐了,朗声说道:“不怕,若有人问,你就说慕华将军请你吃饭,聊聊西域山川地理。“ 恰好侍女进房布菜,见如歌坐在榻上,先是一惊,然后偷嘴乐了,如歌便有点似懂非懂,问道:“这不是欲盖弥彰罢?“ 文锦开怀大笑:“当然不是,这叫装模做样。“ 见侍女出去,文锦便笑道:“可以说了吗?“ 如歌点点头,沉思片刻,这才说道:“我本柔然之人,自小父母双亡,四海为家,卖艺为生,半年之前,辗转到宴国都城,街头卖艺之时,被地痞所欺,是可风救了我,从此我们兄妹相称。“ 听可风无事,文锦甚是宽心,便直言相问:“可风青年英俊,用情深沉,你喜欢他吗?“ 如歌眼神便暗淡了下去,幽怨地说:“怎么会不喜欢?还有人比我更喜欢他吗?他的眼睛,像草原一样深沉,他要我的心,我便剜给他,他要我的命,拿去就是。“ 她叹了一口气,像委屈的孩子:“可是他的心中,只能给我一个妹子的位置。“ 文锦也叹了一口气,无法安慰。 如歌突然又高兴起来:“能帮他做事,我好高兴,你不让他回来,他就让我带个口信,我来到平城,他们说销香府达官贵人多,我想必定能碰到你,便在此卖艺,果然碰到你,我是不是很聪明?“ 文锦笑了笑,想不到她叽叽喳喳,竟如此啰嗦,便示意她吃饭,然后缓缓说道:“你是可风之妹,便是我之妹,你是自由之身,并非此间歌妓,我带你回府中安置。“ 如歌却认真地说道:“可风之意,让我全力帮你,销香府香艳之所,却是男人袒露本性之地,他们在此饮酒快乐,毫无防备,我能听到很多秘密。“ 文锦哑然失笑:“我堂堂男子,若靠一个弱女子获取情报,岂不遭天下耻笑,你无须多说,我明日告诉馆主,你跟我回家。“ 如歌却甚是倔强:“你若强迫,我今晚就远走高飞,让你再也寻不见我,口信我也不告诉你。” 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又安慰文锦:“你尽管放心,如之大人也是正人君子,有你二人关照,无人敢欺负我。“ 文锦无可奈何,只好问道:“既如此,可风带什么口信与我?“ 如歌便止住笑,肃然而坐,静静地看着文锦,文锦却惊异地发现,如歌安静之时,也沉静如水,有凛然的气质,细细的眉毛又浓又黑,葡萄般的眼睛一往情深,又直又挺的鼻梁下,抿着雕弓一般的嘴唇,让人觉得冷峻,掩住了少女之心。 妖艳如魅,沉静如水,谁是真正的她呢? “偶阅宴国绝密文档,害你生父者,义父也!“沉吟之间,如歌已一字一顿,背诵完毕。 文锦霍然跳起,如被蛇咬一般,即便可风告诉他,慕华孤此刻带兵攻打朔国,也不会如此震惊。 第33章 真相 文锦回府之时,家里刚吃过晚饭,冯氏饭罢便来至府门外,站在街上,一边踱步,一边等着他回来。(wap..com) 太阳刚入西山,四周朦胧一片,暑热消退,凉意渐起,初秋的夜风,不忍吹落树叶,只一丝一丝,把他们染成秋天的颜色,几片黄叶自己落下,便随风而起,飘零于地。 天色黑定,漫天霜露冉冉升起,街边青草,被染了一地,印湿了她的鞋子,她紧了紧披肩,优雅地往前慢慢踱步,两名护卫从黑影中走出,轻轻跟在她身后。 黑暗中,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冯氏心中开怀,已听出是文锦,叫了一声:“锦儿!”便迎了上去。 文锦一袭风寒,脸如霜刻一般,从她身边匆匆闪过,只叫了一声:“夫人!”便向府门大步走去。 她心中诧异,如何娘也不叫,却叫夫人,便疾步跟了回去。 文锦径至正堂,宇文化成正于灯下看书,见他进来,示意他在对面坐下。 文锦却一动不动,宇文化成颇感意外,便抬头看他,见他站在灯影之中,山一样俯瞰自己,仿佛一言不合,就要直扑而下,眼睛直直地逼视,仿佛要吞了自己。 他心中已经明白,只是淡淡问道:“锦郎为何如此看着义父?” “你为何害我父亲?”文锦直言相逼,不留余地。 宇文化成轻轻合上手中的书,却不看他,只盯着闪烁的油灯,片刻方深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去问你叔父吧,都是他安排的。” 文锦却不信:“怎么可能?他如何会害自己的亲兄弟?” 宇文化成却笑了:“是与不是,一问便知,何必在此斗口,你且去吧,义父今夜不眠,等你回来。” 文锦将信将疑,犹豫片刻,方拔脚退出正堂,向府门走去。 冯氏正好进来,颤声问道:“锦儿,你去哪里?多久回家?”她泪眼婆娑,怔怔地看着文锦,眼神满是担忧、牵挂之中隐含无尽的疼爱。 文锦心中酸痛,也满是不忍,又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铁青着脸,冷冷说道:“夫人,文锦身世不清不楚,若不能清白一世,何以为人?何以为家?”说完,匆匆走了。 冯氏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气,便觉脚下站立不稳,忙扶住身边椅子,软软坐了下去。 文锦大步跨出府门,拉过自己的坐骑,扬马一鞭,疾驰而去。 到安东侯府之时,护卫正在关闭正门,文锦双腿一夹,纵马直冲过去,两行护卫忙排列成阵,挥矛阻止,却认出是文锦,忙又让出通道。 文锦纵马冲进府门,又猛加一鞭,快速穿过林荫道,逼至正殿门前,殿中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文锦大声怒喝:“慕华博何在?” 家中仆人已认出他是少公子,见他气势汹汹,怒气冲冲,无人敢上前阻拦,只能如实相告:“侯爷在书房。” 文锦便拨马向右,绕过正殿台基,向后疾驰,穿过几进房舍,在一排老树前面,拨马左转,便见一池清凉的湖水,湖边一个小院,亮着柔和的灯光,窗户的剪纸上,印着慕华博埋头读书的身影。 文锦翻身下马,走进院子,跨上书房台阶,猛力推开房门。 慕华博波澜不惊,头也不抬,只冷冷说道:“你犯两条死罪,纵马闯侯府,擅入我书房三丈之内。” “当年害我父亲,今日再杀亲侄,对你来说,不在话下。”文锦阴森森地说道。 慕华博这才抬头,见文锦面色狰狞,双目红赤,恶狠狠地看着自己,已是全然明白,淡然问道:“你如何得知?” “这你休管,只需告诉我是与不是?”文锦虽然激愤,并未失去理智。 慕华博并不回答,反而厉声喝问:“是否对你义父无礼?” 文锦无话,只与他对峙。 慕华博将手一挥,示意他在对面坐下,便不再言语,眼睛幽幽地盯着窗纸上的人影,又慢慢转回来,看着闪烁的青灯,眼神空灵,像一座荒庙,又像一口枯井。 文锦不知道将会听到何种恐怖的故事,心中忐忑不安,既盼他讲,又怕他讲。不知过了多久,慕华博方发自肺腑长叹一口气,突然自失地一笑,问道:“还记得上次我说,你跟你父亲一个德行吗?“ 不等回答,他自己又说道:“山卑人都是情种,用情专一,汉化之前,很少三妻四妾,你父亲与你便是其中之大种马和小种马。“他突然笑了,眼睛望着前方,仿佛在回忆愉快的往事。 “你父亲自小就酷爱军事,长大后更是杰出的军事奇才,官拜奋威将军,深得皇上与太子信任,太子在外征战,我与你父亲必随其左右,更有人保媒,要许配一位公主给你父亲,你父亲竟然婉拒,娶了青梅竹马的你母亲,那把霜豪短刃,便是你父亲送你母亲的信物。“ 慕华博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道:“若与皇室联姻,或许可在关键之时救你父亲一命。“ 他眼中露出柔和的光,继续说道:“那些年,是我慕华一族最荣耀的时光,皇上仁慈,太子友善,你父亲命世名将,与慕华孤齐名,辅佐太子,每战必胜,太子虽自小无母,一样皇上宠爱,地位牢不可破。“ 他停了一下,仿佛要让时光永驻,片刻后方继续说道:“直到那一年,一切都改变了,那一年,你年满十二,二皇子年满十五。“ 文锦听他阴森的口气,也不禁打了个寒噤,颤声问道:“那一年有何不同?” 慕华博看了他一眼,又运耳默听四周动静,确定无人之后,才又说道:“皇子十五岁之前,是皇上的儿子,年满十五,便是皇上的臣子,太子身为储君,是皇上之臣,却是众位皇子之君;皇子年满十五,觐见皇上,行三跪九叩之礼,参见太子,便是一跪三叩之礼。 二皇子之母鄢妃,生于皇族,嫁于皇室,岂能看着自己的儿子对太子俯首称臣,便在这一年,开始为子夺位。 她知道皇上对太子宠信不疑,不会听信谗言,就让人在民间造谣,说太子图谋不轨,皇上要废了太子,谣言并未传入皇宫,却传到了太子耳中,太子起初不以为意。 鄢妃之美,艳绝天下,鄢妃之毒,入骨三分,她见太子不为所动,便派人在平城造谣,又将造谣之人杀死,抛尸荒野,却暗示拓巴升找到这些尸体,将矛头指向太子,影射太子杀人灭口。 众口铄金,言之灼灼,鄢妃妇道人家,并无高深谋略,但爱子心切之下,便把最平凡的招数,用到极致,于是乎,无边无际,无休无止的谣言便在平城铺天盖地。 文锦你要知道,有时数量就是质量,太子开始心烦意乱,意识到鄢妃不会善罢甘休,以皇上对鄢妃之宠,若长此以往,难保皇上不起疑心,加之手下谋士怂恿,太子最终下定决心,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便准备以练兵为名,从边关带兵回京,陈兵逼宫,迫皇上让位,处死鄢妃。 京师外围,能阻挡太子的,唯京郊鹰扬卫而已,太子便在起事之前,派你父亲,以演练为名,前去接管鹰扬卫,太子怕你父亲反对,并未告知实情,太子以为,只要自己进城之时,你父亲看往日情面,按兵不动,他便能大功告成。 你父亲毫不知情,真的以为只是演练而已,便手持太子印信,前往大营。 太子哪里知道,皇上之精明远在自己之上,当日之时,京城防卫三大主力,京郊鹰扬卫,京城羽翎卫,皇宫熊扑卫,三卫之统领,均有皇上密旨,非皇上亲书手谕,三卫统领不得易人。 鹰扬卫统领见你父亲并无皇上手谕,当即扣留你父亲,并飞马奏明皇上,皇上震怒之下,将你父亲锁拿。 你父亲此时方知上当,为保护太子,他只能沉默不语,我当时极傻极天真,以为太子必然搭救你父亲,我哥哥出狱,指日可待。 太子冒险失败,便知自己绝非皇上对手,立即偃旗息鼓,鱼沉渊底,对你父亲之事更是置身事外,不闻不问。 皇上何其英明,如何肯信,以你父亲之能,以你父亲之智,岂能做如此荒唐愚蠢之事,便将你父亲囚于家中,待罪听勘,其意在逼迫幕后之人现身。 你父亲爽朗耿直,对朋友用情至深,他岂能不知皇上之意,为保护太子,他将我秘密召至府中,愿意自己顶下所有罪名,拜托我照顾你母子二人。“ 说至此,慕华博已是潸然泪下,哽咽不已,文锦脸色血红,双手死死紧握茶杯,竟至关节丝丝发白。 慕华博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父亲之意,让我找一个可靠之人,向皇上举发他勾结宴国,蓄意谋反。“ 文锦吓了一跳:“这岂不是灭九族之罪?“ 慕华博擦了一下眼睛:“这正是你父亲高明之处,将罪名无限放大,又查无实据,皇上反而不信,说不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便找了你义父宇文化成向皇上秘密参奏,文锦,你不仅不能恨你义父,还要感谢他,他将你父亲之罪说得含含糊糊,闪烁其词,好似诬告一般,皇上果然不信,便搁置再查。 关键之时,燕王慕华孤率兵来犯,救了太子,却害死你父亲,其时其势,其情其景,与里应外合何其相似!太子当即请兵出战,为自保清白,居然落井下石,主动参劾你父亲图谋不轨,皇上虽然将信将疑,也怜惜你父亲,却不得已只能赐他自尽。“ 慕华博再也控制不住,掩面嚎哭:“文锦,我对不起你父亲,没有保护好你母亲和你,你父亲赐死之日,你母亲也惨死,拓巴升老贼说你母亲是为夫殉节,自刎身死,我想他二人素日感情极好,也深信不疑,直至你杀死拓巴升,叔父方才得知真相。” 文锦阴阴地说道:“叔父不必自责,此事只宇文化成一人知道真相,他不也一样袖手旁观,好在我并未寄望于人,终究手刃仇人,为母亲报了血海之仇。” 慕华博却斥责他道:“你休如此说,他是举发你父亲之人,的确不好再为你母亲出面,再则,这也是为了保护你。” 文锦不解:“保护我?” 慕华博点点头:“此事之后,太子疑心皇上对他有所怀疑,忽然性情大变,变得敏感多疑,刚愎猜忌,为怕你得知真相,替父报仇,竟想将你斩草除根,是我苦求太子,承诺绝不让你知道真相,待你成年之后再将你遣出朔国,太子方稍微放手,又要我起誓,此生效忠于他,不得替兄报仇,我为护你长大,只能答应,并助他于松峰岭一战,大获全胜,差点生擒慕华孤,太子地位方重新稳固, 你义父与太子交好,你在宇文府中长大,终归好过在叔父家成长。“ 讲完最悲惨的一段,慕华博稍微平复了一点,继续说道:“太子始终惴惴不安,就拼命立功,取悦皇上,更怕鄢妃魅惑皇上,谗言杀人,于是常年在外带兵,四处征战,且变得刚愎自用,无端猜忌,遇有立功机会,从不让人,终于在云栖关之战,兵败生死。 你父亲死后,皇上终究还是有些悔意,便在我立功之后,封我安东侯,你立功之后,升你前将军。“ 慕华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胜其寒:“皇上真是英明之主,此事之后,又新设西郊狼贲卫,与鹰扬卫互为犄角,又互相钳制,并派你前去统领。“ 文锦不忿,问道:“叔父为何辅助太子?“ 慕华博突然大怒,愤声训斥:“我辅助太子,并非仅为太子,而是为皇上,为天下,为苍生,为社稷,你要记住,绝不可将个人恩怨置于家国利益之上,否则,即便战功卓着,也不过一介武夫而已,永远成不了你父亲那样的良将。“ 文锦心神激荡,惊骇不已,仿佛一道极其明亮的闪电,在心中鞭出一条清晰的印记,他缓缓点头,庄重地说道:“叔父之言,文锦记下了。“ “这不是我所说,是你父亲临终之言,让你忠于皇上,忠于朔国,胸怀天下,悲悯苍生,你可记下了?“ “文锦记下了。“ “你起誓!“ “文锦对天起誓,不忘父亲与叔父教诲。“ 第34章 回家 文锦辞出之时,已是霜露满天,浩雾弥漫;天地朦朦胧胧,万物影影憧憧,人行其间,如在幻世一般。 朝阳喷薄,未能破晓而出,只在浓雾之上,染出一片亮光,绚丽迷幻,如佛光一般。 他走出侯府大门,翻身上马,便觉潮润阔朗,神清气爽,心底至深至暗之处那根刺,他从不愿提及,今日终被连根拔去。 眼睛追随天边的亮光,他慢慢仰望,思绪从宇文府升起,越过平城,越过朔国,俯瞰北方的华夏大地,又飞过浩瀚的大江大河,飞向遥远之外的南方王朝。 他收回思绪,纵马轻驰,向丁香街的方向奔去,纵使浓雾蔽天,人世迷幻,脚下之路,能带我回家。 冯氏站在府门之外,立于霜雾之中,痴痴地等着文锦,雾气印湿衣衫,染白了她的鬓角,如霜如雪一般。 一夜未眠,略显憔悴,却掩不住端庄娴静,风姿肃仪,她上身微倾,仔细辨认前方的情形。 浓雾中响起细碎的马蹄之声,她心中一暖,便快步上前,一匹骏马的身影渐行渐现,马背之上,浮出那张英俊的脸。 文锦五步开外纵身下马,已是泪染双颊,疾步行至冯氏面前,叫了一声:“娘!“冯氏便泪如雨下。 文锦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扶着她往里走,边走边说:“娘,我饿了,我想吃面条。“ 冯氏精神抖擞,不容置疑地说道:“娘这就下厨,亲自给你擀面条。“ 文锦行至正堂,宇文化成果然在等他,见他进来,便对外吩咐:“元庚,收拾几个精致的小菜,烫一壶酒,今日跟文锦畅饮几杯。“ 文锦便笑:“叔父也让我陪他喝酒,我辞了,特意回府,便是想陪义父饮几杯。“ 宇文化成心中得意,嘴里却说:“你还是应该陪陪你叔父,改日吧,请他过来,我们同饮。“ 一时无话,二人枯坐良久,宇文化成方又说道:“你父亲之事,你不要怨恨太子,他也是迫不得已,以鄢妃之毒,他若稍露破绽,定会被咬死!“ 文锦答道:“从安东侯府辞出之时,我已经放下。“ 二人又无话可说,直到冯氏做好面条进来,便陪着他们一起坐下,嘴里说道:“真是奇了,你爷俩竟学会了打坐!“便把面条推到文锦面前,吩咐道:”趁热吃,你叔父也是,也不让孩子吃点东西再回来。“ 文锦便打趣道:“娘,我已年满二十,怎么还是孩子,叔父倒是留我饮酒,是我急着回府。“ 冯氏看着他,温语笑道:“你便是一百岁,也是娘的孩子,慕华博真是可以,大清早,又空着肚子,喝什么酒?“ 文锦心中暗笑,不再说话,几口吃完了面条,便要吩咐上酒,冯氏突然一声断喝:“锦儿,你给娘跪下!“ 文锦不敢执拗,忙离座跪在冯氏面前,正色说道:“请娘训示!“ 冯氏方怒气冲冲说道:“你高兴之时,便叫我娘,昨日不高兴了,冷脸叫一声夫人,扭头就走,你视我为何人?跟我讨价还价吗?“ 文锦忙低头认错:“娘,锦儿错了,此生此世,你们永远是我义父和娘。“ 冯氏不依不饶:“下次再不高兴,你是否便叫我冯氏?“ 文锦正色说道:“这如何敢?顶多叫丫头片子。“ 冯氏愣了一下,宇文化成已是呵呵大笑,冯氏随即也扑哧一声,咯咯笑了,嘴里喝骂:“你如何知道我小名。“ 文锦笑着说:“早上叔父留我吃饭之时,我说要回来陪义父和娘,叔父便说:‘也好,回去好好孝顺丫头片子’,我想,丫头片子应该不是指义父吧。” 冯氏便捂着脸,笑颜如倩,宇文化成却不甘心,问道:“你叔父难道未曾提到我?” 文锦苦着脸,叹了一口气:“说倒是说了,文锦不敢转述。” 宇文化成一挥手,大度地说:“但说无妨。” 文锦便笑着说:“叔父说,宇文化成这老东西,上次弈棋,竟然悔子,下次必杀他片甲不留。” 冯氏再也忍不住,笑得弯了腰,宇文化成气愤难平,吹得胡子直往两边翘。 见文锦跪于地上,竟比自己坐着还高,冯氏不禁心中得意,眼前这个英武的青年,雍睦仁厚,达敏好学,年仅二十便官封将军,报母仇而手刃朝廷命官,护自己敢当街训斥皇妃,一往无前,锐意无惧。 可我让他跪下,他就得跪下,因为我是他娘! 想到这里,她骄傲地说道:“跪这许久了,起来吧,一会儿仆人上菜,该笑话你了,陪你义父饮两杯。” 文锦这才起身,瞪眼说道:“儿子跪娘,有何好笑?” 恰好元庚领着厨下进来布菜,冯氏挥手命他们退下,自己执壶给他二人斟满酒,便在一旁看着他们。 文锦一边饮酒,一边便把昨晚见慕华博的情形,大致给他们说了。宇文化成听完,许久无话,片刻后方举杯一饮而尽,说道:“你叔父对鄢妃之评语,可谓入木三分。” 冯氏却对鄢妃之美,颇为计较,便问道:“鄢妃之美,果真艳绝天下?” 宇文化成接口一叹:“那是自然,传说天下男人,没有她魅惑不了的。” 冯氏酸溜溜讽刺道:“怪不得,有人甘愿拿着锦儿的宝贝,巴巴地献殷勤。” 宇文化成立即脸色通红,愤愤说道:“妇人见识。” 文锦赶忙斡旋,说道:“鄢妃之美,的确摄人心魄,若依我看来,她比燕子,还有慕华若颜,还差点颜色。” 冯氏冷冷说道:“锦儿之意,她比娘美。” 文锦吓了一跳,赶忙解释:“文锦并非此意,刚才比较之时,并未想到娘。” 冯氏脸若挂霜:“娘就坐你身边,你却视而不见。” 文锦忙中出错,又说道:“娘误会了,文锦只是没想到,娘老了之后,还喜欢争奇斗艳。” 冯氏勃然大怒:“你说谁老了,你是何居心?是何用意?” 话刚出口,文锦便懊悔不已,为何今日一错再错?赶忙又说道:“娘端庄贤淑,风姿肃仪,她妖娆绰约,美艳华丽,怎可同日而语。” 冯氏这才破颜而笑,温语说道:“慕华博与你义父之言,皆是胡说八道,锦儿之言,甚慰我心。” 宇文化成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回头对文锦说:“且不管是否艳绝天下,鄢妃之毒,入骨三分,却是千真万确,且不说她手段是否高明,但说无所不用其极,便无人能及,无人能敌;一旦发动,犹如毒蛇缠绕猎物,绝不松口,不惜代价,不计后果,不计生死。” 冯氏听他说得阴森,不禁打了个寒噤,文锦忙安慰道:“娘不用忧心,她伤不了你。” 冯氏却劝道:“锦儿不可掉以轻心,太子与你父亲之死,鄢妃是祸乱之源,太子一去,她志得意满了吧。” 宇文化成却悠悠说道:“太子与锦儿父亲之死,是朝中翻天覆地之事,其最大获益者,看似是二皇子,其实是三皇子。” 文锦心中一惊,忙问道:“义父何出此言?” 宇文化成举杯邀他共饮,而后捻须说道:“太子之死,太尉虽将罪责推于拓巴升,但拓巴升素日于二皇子一党,皇上岂能不知?岂能不疑?二皇子生辰之日,皇上抄斩拓巴升满门,便是警示,锦儿当街顶撞鄢妃,鄢妃盛怒之下,慕华博一言即退之,更是明证;而三皇子纤尘不染,一身洁净,垂手而得逐鹿之机,岂不是最大获益者?” 文锦深以为然,便敬他一杯酒,说道:“义父高见,文锦佩服,鄢妃之困,还在于不敢说服皇上立二皇子为太子,否则自己将被赐死,因此,只能等到皇上大行之日,方能揭晓谜底。” 宇文化成呵呵笑道:“赐死鄢妃,皇上怕也不舍。” 冯氏在一旁讽刺道:“你怕是也不舍吧。”她看了宇文化成一眼,又幽幽地对文锦说道:“不管她是否艳绝天下,凭女人直觉,娘敢断定,异日祸乱天下者,必是此人!” 文锦便看着她,双眸深幽,默然不语。 宇文化成一夜未眠,感觉困顿不堪,便回上房歇息,冯氏却毫无睡意,陪着文锦慢慢在庭中散步。 后院突然传来一阵惨呼,隐隐还有女子哀哀哭泣之声,文锦紧抿双唇,快步向后院走去,冯氏一路小跑,紧紧跟随。 穿过后院门,便见两棵柳树下,绑着一男一女,男的上身**,满是鞭打之痕,嘴里发出惨呼之声,女的虽未带伤,却吓得簌簌发抖,又心疼身旁男子,正在哀哀哭泣。院中晨雾尚未散尽,朦胧之中,竟有一丝阴森之意。 正是府里的仆人小兴儿与丫鬟墨菊。 见文锦进来,元庚忙丢了鞭子,上前禀告:“他二人私下相通,被我发现之后,昨夜竟逃亡私奔,天幸并未走远,被我抓了回来,按祖宗家法,逃奴本应杀头示众,老爷仁慈,命鞭笞五十,而后分头发卖出去。” 文锦便走到小兴儿面前,问道:“元庚所说,是否属实?” 小兴儿点了一下头,突然倔强地说:“是我逼迫她的,要杀要卖,只管冲我来,求少公子不要为难墨菊。” 墨菊却在旁边大声说:“他没有逼迫我,我是情愿的,求少公子将我们一处发卖,墨菊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少公子。”说罢,墨菊嚎啕大哭。 冯氏心中不忍,在一旁悄悄抹泪,对文锦说道:“锦儿,墨菊在府中多年,勤谨老实,就随了她的愿,将他们一处发卖吧。” 文锦却冷笑一声:“天理人情,没有人情,何来天理?他二人青年男女,两厢情愿,这是人情,更是天理,为何要发卖他们?”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元庚,又连连吩咐:“给他们松绑,让小兴儿穿上衣裳,夫人在此,这成何体统,给他们腾一间房,让他们成亲后住在一起,他二人有了孩子,不还是我府中奴仆?他岂能不对我忠心耿耿。” 说罢,他转向冯氏,问道:“娘,这样处置可好?” 冯氏早已笑容满面,上前把墨菊搂在怀里,轻声抚慰她,又对文锦说道:“锦儿这样处置,比娘想的还要好,你义父哪里你放心,娘会说服他。” 小兴儿与墨菊早已哭得匍匐在地,小兴儿语不成声地说道:“奴才此生此世跟随少公子,水里火里,万死不辞。” 文锦温馨地看着他二人,又大声对元庚说:“以后这便是府中规矩,奴才丫鬟年满二十,两情相悦的,可在府中成亲,丫鬟年过二十五没有意中人的,可在府里未婚男子中任意挑选,当然,本将军除外。” 府中男仆一片欢呼,丫鬟们又喜又臊,羞红了脸暗自高兴,文锦却又说道:“男的也别觉得委屈,有出息的,有胆有识的,本将军带你从军,凭自己本事搏一个锦绣前程。” 说完,他扭头便往前院走去,冯氏忙快步跟了出来,文锦笑着问道:“娘为何一直跟着我?“ 冯氏也笑着说:“也不知怎么了?娘就是觉得跟你在一起平静舒坦,温馨踏实,就是天塌地陷,娘也不惧,好比今日之事,休说你义父,就是娘,也没想到你会如此处置,真是比娘想到最好的方式,还要更好,锦儿真是体天格物,通达人情。“ 文锦笑了笑:“乞伏如之总在我面前讲大道理,我总不能连他的见识也不如吧?” 冯氏想了一下,又问道:“你对仆人尚且如此之好,你跟燕子的事,你如何打算?” 文锦停下脚步想了一下,便看着冯氏说道:“娘且放心,今日之情势,已不是当日之情势,今日之文锦,更不是昨日之文锦,我不会让燕子和娘,受一丁点委屈。” 冯氏宽慰地笑了:“娘深信不疑。” 文锦又愉快地笑了一下,仿佛想起了幸福的往事,悄悄说道:“就是豹兄,我也很快把他找回来。” 冯氏眼中露出欣喜的目光,紧紧抓住文锦的胳膊,说道:“让他回来,告诉他,他爹不再计较过去之事。” 第35章 重聚 宇文豹带着顺儿,纵马疾驰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风疾秋凉,天地苍茫,强劲的西风,压得荒草如倒伏的麦浪,天地之间已听不见悠扬的牧歌,看不见洁白的羊群,偶有被马蹄惊起的野兔黄羊,四处奔窜,便引出狐狸野狼,围猎捕杀;天空盘旋几只鲲鹏般的鹞鹰,看见猎物,便俯冲而下,一击而杀。() 天空碧蓝,纤云不见,远方几处毡房,有晨起的炊烟,如丝如线。 天地雄浑,令人豪气顿生,宇文豹却无心欣赏美景,这里已经深入柔然腹地,他必须小心翼翼。 自离开宇文府之后,他带着顺儿,一路追踪柳依依行踪,凭顺儿荒野寻踪之术,几次已经隐约抓到线索,可当他们小心翼翼收紧线索之时,总有一双无形之手,先行一步,将线索掐断,即便后来追出国境,这双手也一直扼着他们的命运。 他知道,此必父亲所为,以司徒官位之高,以父亲手段之狠,即便出国,也能控制他们。 数月之前,他们追踪至柔然,无形之手突然消失了,起初他以为是脱离了父亲的势力范围,后来才知道是父亲被罢了官。 他们便顺着这条线索,一直追踪到今天,据最新的消息,柳依依将在今日那达慕*会上,以奴隶之名发卖,他殷殷盼着见面,又忐忑不安,赎买柳依依要一大笔钱,自己衣袋如洗,拿什么赎人呢? 即便以死相拼,今日也必须带着她走,他打定了主意。 距柳京越来越近,人烟开始稠密,柳京本是柔然王庭所在之地,今日又逢那达慕盛会,休说百里之内的柔然牧民,便是远至宴国、朔国、胡夏的巨贾货郎,胡汉百姓,也纷纷汇聚于此,各取所需。 二人纵马小心往前驰去,警惕地看着身边不时相遇,又逐渐远去的人群,顺儿更是小心,不时手搭凉棚,觑眼看向目力之外的远方。 日已三杆,秋风渐止,华丽的阳光照着无边的草原,如明镜一般,顺儿目力极好,看着地平线外一匹飞驰的骏马,疑惑地说道:“奇了,那岂不是文锦公子。” 宇文豹笑道:“必是你久看日头,眼睛花了。”却也驭马停下,仔细看那马。 马上之人,见他二人停下,也催马快速向他们靠拢,他越来越近,宇文豹的心开始沸腾,艳阳之下,那张光影交辉的脸,线条挺直,轮廓清晰,不是锦郎是谁?他瞬间欢悦无比,便纵马向文锦奔去,顺儿赶紧策马紧随。 文锦也大声欢呼,打马向他们奔来,三人马首相交,在马上用右肩交相互碰,便一纵而过,又勒马转身,绕圈互转,策马追逐,嘴里哈哈大笑,像三个无忧的少年。 身旁不时有牧民经过,便微笑看着他们,然后纵马远去。 许久,宇文豹才勒马站住,笑对文锦道:“锦郎,我们快走吧。” 文锦也调侃道:“那是,再玩,嫂子让别人买走了。” 三人便随着草原上星星点点的人群,向前赶去,宇文豹边走边问:“锦郎如何有空,千里走单骑,来寻我们。” 文锦调皮地说道:“我若不来,豹兄拿什么赎回柳姑娘?”说完,炫耀似的拍了拍马背上的行囊。 宇文豹大喜,双眼放光:“锦郎闷声不响,原来腰缠万贯。“ 文锦哈哈大笑:“腰缠万贯,我如何赶路,我到安东侯府,支了五十两银子,路上盘资开销一点,赎买柳姑娘,应该没有问题。“ 宇文豹突然声音哽咽,红眼问道:“家中可好?” 文锦便把最近一年,家中情形细细向他说了,待说道冯氏想做女侠,宇文豹不禁会心一笑,笑着笑着,却潸然泪下,文锦见他伤感,便劝道:“豹兄若是想念,何不回家探望,义父已不再计较,盼你带着柳姑娘回去。“ 宇文豹缓缓点头,说道:“待赎回依依,我们一同回去。“ 文锦欣喜万分,又打趣顺儿:“顺儿可有中意的姑娘,回府之后,本将军为你主婚。“ 顺儿脸色通红,憨厚地笑了笑,却不说话,宇文豹却说道:“这个闷葫芦,喜欢墨霜,已不是一天两天,就是不敢说出来。“ 文锦哈哈大笑:“如今的慕华府,规矩已不同往日,我已答应燕子,只要墨霜喜欢,府中男人,任她挑选,墨霜之母我安置在安东侯府,顺儿回去之后,时时过去孝顺,只要霜母认可,此事大有可为。“ 顺儿便抬头看着文锦,使劲点了点头。 宇文豹抬头看了看四周,柳京已在前方,身旁已是人潮涌动,广袤的草原上,牧民像天上的雨滴,星星点点洒落于地,汇成淙淙小溪,又汇聚成河,滚滚流去,逐渐波涛汹涌,沿着条条大道涌向柳京,把这里变成了人群的汪洋大海。 柳京是柔然中部草原腹地,却并非城市,只是一个大致的范围,柔然本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很难形成城市规模,柳京只是王庭所在,有一片固定的毡房和帐篷而已。 为凝聚部族之力,笼络部民之心,也为互通有无,增进贸易,王庭每年在此举办那达慕盛会,便如中原的集市一般,只不过集市旬日便有一次,那达慕却是一年一次,因此规模更其宏大,品种更加繁杂。 宇文豹忧郁地看着顺儿,说道:“这里平日就是一个小村镇,今日涌入不下数十万牧民,到处都是临时搭起的帐篷,就如身在平城一般,如何寻找依依姑娘?若是晚了,依依被别人买走,如何是好?“ 文锦也蹙眉说道:“是啊,片刻之后,王爷要主持赛马,然后是摔跤大赛,大赛之后便要开马市,开茶市,还有粮食,布匹,牲口,器皿等等,更有餐馆,茶馆,书店,理发的,洗澡的,说书的,遍布几里之宽,奴隶买卖穿穴其间,数不胜数,我们如何找到柳姑娘?“ 顺儿却不说话,只使劲翕动鼻子,不停呼气吸气,又策马走向高处,四面张望,忽然,他纵马向前,低声说:“跟我来!“ 二人便知他已有线索,赶紧打马跟上,顺儿带着他们在帐篷之间不停穿梭,二人很快就晕头转向。 走了大概七八里地,文锦依稀觉得直线也就三四里,顺儿停在了一顶大帐篷前面,果然是一个奴隶大卖场。 宇文豹的心蹦蹦直跳,看了顺儿一眼,顺儿肯定地点了点头,宇文豹便问老板:“你这里奴隶如何卖法?“ 老板见宇文豹与顺儿衣衫褴褛,如乞丐一般,奇怪这等下人,如何还有马骑,若将这二人抓住,就能得两个上好的奴隶,还能牵两匹好马。 却见文锦鲜衣怒马,气宇轩昂站在二人身旁,料想必是主人,便对他说道:“我这里却是盲卖。“ 文锦不解,问道:“何为盲卖?“ 老板指了指沿帐篷根儿一溜麻袋,说:“那里装的都是奴隶,一个十辆银子,不得开袋查看,是男是女,是马是驴,是美是丑,全凭运气,是不是很有趣。“老板大概自己觉得很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 文锦这才明白原来墙根儿一溜麻袋,竟然全部装的是奴隶,不禁勃然大怒,斥道:“他们虽是奴隶,也是人,不是牲口,便是买卖牲口,也没有这等卖法!“ 老板见他三人不识趣,也觉得没趣,便说道:“要是不喜欢,你们去别处,我这里就是这等卖法。“ 文锦无奈,只能看着顺儿,问道:“能辨出柳姑娘吗?“ 顺儿摇了摇头,无奈说道:“人太密,气息纠缠,无法分辨。“ 宇文豹想着柳依依被人贩卖为奴,像牲口似的转来转去,早已心如刀绞,气愤难平,此时更是全然不顾,大声喊道:“柳姑娘,我是宇文豹,你在哪里?“ 老板勃然大怒,正要阻止,文锦一把将其扯住,手捂其嘴,侧耳细听,果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宇文公子,我在这里。“声音虚弱,仿佛昏迷之中,挣扎发出一般。 宇文豹便冲向一个麻袋,小心打开,里面果然是半睡半迷的柳依依,他心疼不已,双手将她抱出,便向外边走去。 门口却被几个壮汉堵住了,文锦松手放开老板,掏出十辆银子丢在地上,嘴里咋呼道:“这位姑娘是良家之女,你们贩良人为奴,已经触犯柔然法律,今日小爷不跟你们计较,快快让路。“ 老板被文锦勒住嘴巴,差点闭过气去,听他如此说,更是气急败坏:“你们几个外地蛮子,居然作弊,给老子……。“ 他“打”字还未出口,却突然闭嘴,眼睛盯着前面一个白花花的东西,直咽口水,原来文锦又掏出十辆银子,在他前面左右晃动,老板的头便顺着银子左右摆动,他只盯着银子,也不转身,也不回头,只冲外面摆了摆手,说道:“给大爷们让路!“ 宇文豹抱着柳依依走出帐篷,她虚弱地睁开眼睛,勉强笑道:“这不是梦里吧?“ 宇文豹含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是,以往是梦,现在梦醒了,我带你回家。“又对文锦说:”先找饭馆,让她先吃点东西,再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文锦正要点头,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雷鸣般的欢呼,然后便是万马奔腾的声音,赛马开始了!他也不理会,只牵马在前面找饭馆。 平日葱郁的草地,被一片片临时搭起的帐篷分割成别致的街道,人们都跑去看赛马,街面上人很少。 转过几条街道,却看见一幕人间惨剧。 一对母女奴隶,母亲三十不到,女儿还是个总角丫头,却被主人分开发卖,母亲被一个青年公子买走,女儿却落入一个三角眼的汉人之手。 女儿惊恐地看着母亲,嘶声嚎哭,求母亲不要丢下自己,她伸出双手一次又一次奔向母亲,又被三角眼一次一次拉回去。 母亲跪在地上,不住哀求那名青年公子:“求公子发发慈悲,把我女儿一起买走吧,我女儿年纪虽小,但什么都会做,我们做牛做马报答公子,求求你了,你发发慈悲吧!” 公子却不为所动,眼看那三角眼抱着小女孩就要离去,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声直击众人天灵:“娘,鹂儿不偷懒,鹂儿不吃肉,你带鹂儿走吧,娘!” 文锦心中酸痛,仿佛自己失去母亲一般,他冲上去对那公子大吼一声:“你买了母亲,为何不买下孩子。” 那公子便回头看他,文锦却一下愣住了。 第36章 救奴 艳阳照耀之下,是一张熟悉的脸,虽是公子装束,却英姿俏丽,暗香扑鼻。 文锦惊喜不已,脱口叫道:“若颜……公子。”见若颜瞪了自己一眼,生生把公主二字换成了公子。 文锦心中宽慰,便殷切地劝道:“你买下这小姑娘,让她们母女团聚罢。” 若颜却不似文锦那般惊喜,只是冷冷说道:“买与不买,与你有何相干?” 听她如此说话,文锦心中抽丝般疼痛,往日美好的形象轰然倒塌。他楞了许久,才淡淡地说道:“你若不买,我买下送你便是,光天化日之下,总不能看她们母女分离。” 那位母亲如在透黑的荒野,看到一丝黎明的曙光,她欣喜地看着文锦,不住为他歌功颂德。 文锦不忍看她的目光,直直走向那位三角眼,三角眼也警惕地看着他,旁边几个壮汉,也慢慢围了过来。 文锦走近,问道:“这小姑娘,我买下了,我不欺你,你开个价。”小姑娘也看出他是好人,便不再惊恐,崇拜地看着他。 三角眼阴恻恻地笑了:“我买此女,非是获利,家中小姐需要一个陪伴丫头而已,你既然执意想要,我成人之美,不为己甚,你给五十两银子,人便带走。” 文锦勃然大怒,怒声喝到:“我刚才看得分明,你买这孩子,不过十两银子,转手就要五倍的利,你这恶贼!”他情急之下,劈手便抓住了三角眼的前襟,他身形修长,便拎得三角眼离了地。 几名壮汉一下将他围住,其中两人,一左一右,用短刀抵住了他的腰,宇文豹在旁边扶着柳依依,无法抽身,顺儿便手按剑柄,无声欺了过来。 文锦知道不能硬拼,挥手止住了顺儿,突然朗声一笑,对三角眼说道:“生意嘛,谈出来的,何必发怒。”就用手掂了掂腰间银袋,说道:“我不让你吃亏,你也不要太黑心,二十两银子如何?” 三角眼见他服软,更加不屑:“五十两,有便拿来,没有就两不相欠。” 文锦想了一下,说道:“你等一下。” 他走到若颜面前,双手一躬,恳求道:“若颜公子,借三十两银子与在下,文锦日后还你一百两。” 若颜却不屑地瞟了她一眼,揶揄道:“如何还?你我各在敌对之国,隔着千山万水,百万甲兵,你如何还?本公子稀罕你这一百两银子吗?” 文锦呆呆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失望和不解,无边的惆怅如潮水般袭上心间,他知道若颜并不在乎区区三十两银子,只是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如何能体会尘泥之中的百姓,那撕心裂肺的别离之痛。 小姑娘和母亲已经看出文锦无能为力,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破灭,便如跌入万丈深谷,小姑娘惊恐不已,又撕心裂肺的哭泣哀求,却被三角眼无情地抱走了。 文锦僵立原地,恍若隔世,想不到美丽的容颜之下,她的心竟如此之冰,如此之忍。愣了许久,他才慢慢走到那母亲面前,轻轻说道:“这位大姐不要太过伤心,我必救出你女儿,让你母女团聚!“ 然后又面对若颜,略一颔首,淡淡说道:“今日方见到姑娘真颜色。“转身便走。 若颜嘲笑道:“那又如何?你要吃了我?“ 文锦不屑:“就你这样,即便烹熟了,文锦也没胃口。“ 若颜大怒,就要拔剑,看了看四周,忍住了,转身命人带走了那母亲。 文锦回身走到宇文豹面前,掏出腰中银两,递与宇文豹,嘴里说道:“你们先去吃饭,再找个郎中给她瞧瞧身子,我出去转转。“ 宇文豹知他用意,朗声笑道:“锦郎之意,兄如何不知,你先踩点,若要动手,当然是我们兄弟一起!“ 文锦心中酸热,对宇文豹略一点头,见三角眼一行正要拐入一条小街,忙匆匆跟了上去。 拐了三四个弯,走了一二里地,见他们走进一个硕大的帐篷,门口有人放哨,文锦便躲进身边帐篷的阴影里,在远处细细观看,先看周围环境地形,又数着进出帐篷的人数,辨认他们带什么兵刃,还通过送进帐篷的饭食,计算里面奴隶的数量。 聚精会神观看了许久,他成竹在胸,又想绕着帐篷再看一圈,遂抽身往回走,却猛然跟人撞了满怀,怀中便似抱了熏香的锦被,温香扑鼻,柔软无比,耳边传来慕华若颜的低声娇斥:“要死吗?走路不长眼睛。“ 文锦此时对她毫无好感,便反唇相讥:“也不知是谁有眼无珠,恶犬挡道,嘤嘤吠叫。“ 若颜听他出口成章,说得有趣,竟扑哧笑了,也就不再计较,她将双手反背于后,仰头在文锦前面来回踱步,边走边说:“也不知是哪个呆子,差点坏我大事。“ 文锦听她话里有话,便知上午之事必有蹊跷,他心中狂跳,急问道:“你有何大事?“ 若颜这才冷峻地指了指前方那顶帐篷,说道:“这是一伙奴隶贩子,专一到北方搜寻漂亮女子和俊秀的小姑娘,贩卖到南方王朝,供一众争奇猎艳的王公贵人玩乐,我跟踪他们已非一日,近日便要铲除这帮恶贼,就是你这呆子,差一点打草惊蛇,坏我大事!” 文锦心中豁然开朗,顿觉春回大地,沧海桑田又变成了美好的人世,忙双手一拱,诚挚地说道:“姑娘女中豪杰,有勇有谋,文锦误会姑娘了,姑娘什么时候动手,算文锦一个,不,算三个。” 若颜便凑近他耳朵悄悄说:“今晚!” 她吹气如兰,柔香如蜜,文锦心中发颤,脑中一片空白,竟忘了呼吸,忘了自己,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满脸通红说道:“文锦助你一臂之力。” 若颜见他如此窘迫,不禁心中得意,便邀请他一起去观看摔跤,文锦却惦记宇文豹,就带着若颜去找他们,出巷口的时候,几名护卫无声无息尾随了上来,文锦心中感叹,不愧是大国公主,除了这几名贴身护卫,柳京城中,必定还有大量护卫随时策应。 宇文豹三人正在吃饭,他早已看出若颜女扮男装,便询问文锦,文锦并不隐瞒,便如实相告,宇文豹疑虑陡起,当着若颜之面,不好直言相问,便邀他二人一起吃饭。 饭后,若颜让护卫带柳依依去自己帐中安置,宇文豹放心不下,就跟了过去,顺儿拿着行李,也要一起过去。 文锦大笑不止,一手扯了顺儿,说道:“他二人一年未见,你现在跟去,豹兄不一定欢喜,你跟我们看摔跤去吧。“ 宇文豹也笑着对顺儿挤了挤眼,又向若颜努了努嘴,说道:“顺儿,你跟着锦郎。“ 三人便往摔跤的地方走去,若颜却站住脚,对身后护卫说道:“我跟朋友一起,你们不必跟着我!“ 看着护卫不再跟来,若颜才又跟他们往前走,边走边说:“父皇派的这几帖膏药,还真是烦人,我敢肯定,几步之后,他们必定又会跟上来。“ 文锦笑道:“他们职责所在,也无可厚非。“ 赛马、摔跤是那达慕盛会最热闹的节目,此时赛马已经结束,赛马场便被人群围成一个一个的小圈子,每个圈子之中,都有一名擂主坐镇,围观的人群可随意挑战,击败擂主,就可取而代之,循环往复,直到日头偏西,最后的擂主,可参与第二日的决赛,到时王爷亲自主持,更加热闹。 三人随意选了一个圈子,就站在外面观看,文锦自然而然让若颜站了中间,顺儿却硬往他二人中间挤,文锦并不在意,若颜却奇怪不已,便挪身又站到文锦另一侧;顺儿使命所在,又不好再挤,就悄悄拉文锦,把他拉到自己另一侧。 若颜便知道了他的用意,玩心陡起,就快步向文锦身侧跑去,顺儿已知其意,也快步跑去,若颜却已经预判了他的用意,跑到文锦身后突然停住,心中暗想,我站他身后,看你如何挤? 顺儿无奈,只好故伎重演,又偷偷拉文锦,若颜憋着坏笑,突然伸出双臂,把文锦推进了圈子。 圈中的擂主,是一个高大朔武的草原汉子,已经好长时间无人挑战,甚是无趣,见突然冲进来一人,身材修长,却不甚强壮,脚步还有点踉跄,觉得奇怪,便招手让文锦往圈子中间走。 文锦毫无防备被人推进圈子,愤怒之下,扭头便往回走,不防腰带突然被人从后面抓住,随即身子一轻,便腾空向圈子正中飞去,赶紧空中拧身,双脚朝下,双腿分开,便要落地。 擂主抓住文锦,将他抛出之后,又疾步跑到圈子中间,正好赶上文锦落地,便伸出双臂,把他稳稳抱在了怀里。 人群哄堂大笑,高声喝彩,若颜更是笑得弯了腰,艳阳之下,俏丽无比。 擂主放下文锦,说道:“既然来了,不妨走两步。“ 文锦本不想参与,被他一抛之下,反而来了兴致,就双手一拱,说了一声:“献丑。“突然弯腰,肩膀抵住擂主胸口,双手从后面抓住擂主腰带,双脚蹬地,便往前推。 擂主也如法炮制,弯腰抓住文锦腰带,与其肩胛相抵,用力前推。围观人群立即高声欢呼,为他二人鼓劲,若颜与顺儿更是欢呼雀跃,双手拍得通红。 文锦一推之下,如撼山一般,对方竟纹丝不动,待擂主一使劲,自己便靴子刮地,不停往后移,他默默转着心思,主动往后退了几步,突然右腿往后一探,稳住身体,就猛然把对方往前一拉,想借对方前推之力,把他摔个马趴。 却不知绝对力量面前,使诈毫无用处,对手脚下极稳,不为所动,却借着文锦后拉之力,轻轻一推,文锦就坐在了地上。 擂主伸手拉他,文锦顺势将他右手高高举起,示意擂主获胜,并带领观众向他致敬,场外便响起欢呼喝彩之声,擂主也甚是高兴,说道:“我叫多多其力,晚上一起过来,我们燃篝火,吃烤羊,喝烈酒。“ 文锦也说:“我叫慕华文锦,还有几个朋友,可否一起过来?“ 多多其力大为高兴:“朋友越多,篝火越旺,草原的羊腿那么肥,草原的姑娘那么美,远方的朋友,一起来吧。“ 文锦走回若颜身边,奇怪地问道:“我刚才如何进去的?“ 若颜一脸俏笑,歪头说道:“顺儿在旁边拉你,恐怕是他推你进去的。“ 顺儿又挤进他二人中间,说道:“明明是若颜姑娘推你进去的,如何赖上我了?“ 文锦笑了笑,也不计较,便抬头看天,却见红日西垂,天边的晚霞像七色的烈焰,又好似锦缎一般挂在天边,追着天际之线,越来越远。 他知道天色不早,就吩咐顺儿:“外人面前,还是称呼她公子,你去叫上豹兄和柳姑娘,还有若颜公子新买的那位大姐,晚上一起参加篝火舞会,让他们也散散心。“ 顺儿答应一声,却看着若颜,并不移动,若颜知他之意,便笑了:“我不回去,他如何能带出那位大姐,本姑娘也想回去换换装,做一回姑娘。“就跟着顺儿一道回去了。 文锦细看,果然有几名壮汉悄悄尾随若颜往回走,不禁会心一笑。 第37章 牧民 若颜领着众人返回之时,已是俏丽的女装打扮,一袭淡紫色的裙装,晚风轻抚之下,裙裾微微飘起,映着朦胧的夜色,翩翩宛若仙子;一颦一笑,如紫花开放一般,恬淡芬芳,优雅华章。 文锦心中一颤,赶紧看向其他人,那位母亲看见他,走过来向他道谢:“若颜姑娘已经跟我说了,桑朵此生此世感谢两位大恩大德。” 文锦安慰道:“桑朵大姐不必在意,奴隶买卖,是我胡人奇耻大辱,我们学汉人,不是读几本四书五经,说几句子曰诗云,而是要学他们政治文明,宽厚仁德,这逼良为奴,买卖奴隶之事必须禁止。” 宇文豹却在旁边说道:“这是祖宗家法,沿袭上百年,风气蔓延至大漠草原,荒蛮之地,轻易之间如何禁止得了?” 文锦便说道:“即便不能全部禁绝,也应主奴同命,不得私相买卖,更不能私刑处置。” 若颜在一旁听了,若有所思。 天色渐黑,草原上已燃起一堆一堆的篝火,远观之下,如繁星点点,延至天边,火堆旁边,人们载歌载舞。 文锦觑着眼,四处寻找多多其力,多多其力已经来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便往一堆篝火走去,另一只手却抓着一位女子,多多其力介绍道:“这是乌兰其其格,我妻子。“ 文锦便抓起宇文豹的手,宇文豹又抓住顺儿,另一边,乌兰其其格便牵着若颜,若颜牵着柳依依和桑朵,一起欢笑着往前跑去。 火堆旁边,大家又唱又跳,欢快不已,篝火炽热,又烤着油香的羊腿,晚风习习,清凉无比,众人如醉如痴。 累极,乐极,就在火堆旁席地而坐,多多其力带着族人为众人分割羊肉,乌兰其其格在后面倒着醇香的烈酒。 多多其力分完肉,便一手拎壶,一手捧碗,围着篝火一一劝酒,转到文锦面前时,已经脚步踉跄,有点身不由己了。 他哈哈笑着,跟文锦碰了一下碗,一口干了碗中酒,笑道:“草原的男人,只要坐下有骏马,碗中有烈酒,身旁有朋友,便天地不惧。” 文锦也笑着说道:“还有心爱的女人。”多多其力哈哈大笑,跟他再饮一碗,就拎着酒壶去了。 文锦咬下一大块羊肉,又大口喝下烈酒,便觉秋夜如诗,月华如酒,草原的汉子,像烈酒一样醇厚,草原的女人,像牛奶一样绵柔。 他抬头看向四周,见柳依依和桑朵,都温馨地笑着,大口地吃着,全然没有了白日的愁苦之态。 正自陶醉不已,屁股后面忽然被人踢了一脚,扭头看时,却是若颜一脸怒容站在身后,他站起身,怒喝道:“喝多了吗?如何又咬人?“ 若颜大怒:“你敢骂我是狗!忘了晚上我们要做什么吗?“ 文锦听完就笑了,把她拉到一个小山包,示意她看,若颜便环视四周,但见一堆一堆的篝火,星罗棋布,绵延至几里开外,火堆旁都是快乐的牧民,明亮的火光,映着他们欢笑的脸庞。 若颜不解,问道:”这又如何?“ 文锦陶醉地看着四周,缓缓说道:“月白风清,篝火如萤,如此祥和的夜晚,我们若在此杀人放火,不太相宜吧。那几个恶贼,无须着急,明日那达慕结束,他们总要起行,我们跟踪他们至荒野,截而攻之,救下那群姑娘,不在话下,何必污了此地。” 若颜心中赞许,便佩服地看着他,突然双手一拱,低头说道:“末将遵命!”抬头已是灿烂的笑容,如夜花盛开,熠熠华彩。 文锦心中发颤,仿佛看见了宇文燕一般。 回到火堆旁边,已经秋夜森凉,若颜见柳依依在夜风中瑟缩,便把随身带的锦貂披风,披在她身上,宇文豹大为感动。 文锦心中高兴,便带着宇文豹和顺儿,回敬主人,又依次向其他客人敬酒,一遭下来,三人熏灼亢奋,又疲累不已,纷纷倒在草地之上,拂着凉爽的秋风,听着秋虫的唧哝,望着繁星满天,星汉灿烂,渐渐沉沉睡去。 颜弱见天色渐凉,霜露又起,带着柳依依和桑朵回自己大帐去了。 睡梦之中被一阵猛烈的摇晃惊醒,文锦倏然睁眼,却发现身在帐篷,旁边坐着一脸愕然的宇文豹和顺儿,身后站着三名焦急的女子,正是若颜、柳依依和桑朵。 见他三人醒来,若颜斥道:“快,那帮恶人一早就起行了,我已派人追踪而去,我们也须得赶紧出发!” 桑朵脸色煞白,满脸惶恐焦急,也恳求道:“求公子快点,再晚就赶不上了。“ 文锦听完,沉着地一笑,说道:“不妨,他们买了十数名女子,其中还有孩子,走不快,我们若追得急了,反而逼他们狗急跳墙,我昨日数过,他们只有十数名护卫,等到了野外,只需前后夹击,便可一举而破。” 若颜蹙眉说道:“你观看不细,旁边几个蒙古包里的人,都是他们一伙的,护卫总共也有三十多人,我身边有三十名护卫,加我们四个会功夫的,既要救人,还要保护桑朵和柳姑娘,人数并不占优!” 文锦笑了笑:“昨日本来要再观看一圈的,被你打断后居然忘了,真是该死。” 若颜也说:“真是该死!” 文锦并不生气,笑道:“你的皇家护卫,想必不是等闲之辈,你我四人,不说以一敌十,以一挡五当不是问题,困难之处是既要挡住他们,还要毫发无伤救出女子,当然要讲策略。” 宇文豹便问道:“什么策略?” 文锦笑答:“不急,先跟主人告别。” 乌兰其其格此时正好进来,给他们送来早餐,便笑道:“昨晚你三人醉酒,睡在野地里,若不把你们抬进帐篷,已是冻坏了,招待简陋,怠慢客人了。” 文锦从腰袋掏出十两银子,乘她不备,无声放在桌子上,说道:“帐篷虽小,盛情难忘,此时此地,除柳姑娘之外,都是各族胡人,汉人说五胡乱华,中原陆沉,我等胡人更要立起志气,一统寰宇,看看谁才是华夏正统。“ 宇文豹奇怪地问道:“无缘无故,为何如此感慨?” 文锦自己也觉得好笑,便说道:“帐篷内胡汉混杂,便有感而发!” 说完,他便走出帐篷,找地方洗漱,帐篷之外,已是天地素白,山丹霜染,薄薄的晨雾,如烟雨般朦胧,北风刮过,已有切肤之痛。 一驾马车,驮着各色用品,丝绸、茶叶、药材、盐巴、针线、瓷器,甚至锅碗瓢盆,慕华若颜的护卫,正在卸车往帐篷里运送,文锦不由感慨若颜心思细密,这才是草原牧民最需要的东西。 若颜也缓缓走出帐篷,站他旁边说道:“你昨晚和今晨说的,颇有些道理,我回国之后,与父皇谈谈,或许他也有此意。“ 文锦正色说道:“无论如何,胡人之间必须结束混战的格局,当日饮马峪杀你贴身护卫,文锦也有剜心之痛,苍生无辜,为何受此倒悬之苦?“ 若颜也叹了一口气,问道:“如何解天下百姓之苦?“ 文锦凛然说道:“欲赐福天下,先荡平修罗!“ 若颜嫣然一笑:“收起你的宏图大志,先救出这一众落难尘世的女子吧。“ 说完,她掏出一锭灿然的金子,悄悄裹进一件锦衣之中,让护卫送了进去,扭头挑衅地看了文锦一眼,文锦不由笑了,说道:“在下如何敢与公主斗富,只是顷刻之间,多多其力已是草原首富。” 柳京往南三十里,一座仿汉制的歇马亭,一条泥泞大道从亭子旁边蜿蜒远去,再向南骑行三日,就是九凌渡口,渡过大河便进入南朝境内。 秋日干燥,地面板结,崎岖不已,道路两旁是一片繁密的白桦林,树干上密密的结节,仿佛判官之眼,审判路上的芸芸众生。 三角眼率队骑行至此,下马走到亭子上,招手命一名络腮胡子走上前来,问道:“罗贵,奴隶都处置好了吗?” 罗贵笑着答道:“王总管只管放心,六辆驮轿,每个轿子两名女奴,都用了三分之一的药量,微微昏睡,一唤便醒,误不了事。” 王总管叹了一口气:“我如何能放心?上批奴隶,为了稳妥起见,我多用了一点药量,不曾想损伤女奴神智,回去之后,个个无精打采,毫无灵气,豫章王大发雷霆,搞得我们琅琊王家毫无面子。” 罗贵得意地眨了一下眼睛:“这次在下先找人试验过几次,万无一失之后方才使用。” 王总管满意地点了点头:“若安全返回,我禀报老爷,给你记功,前面还有三日路程,你我更要小心,过了这个亭子,就是人烟稀少的草原荒地,让众人整队,警惕前行,豫章王派遣十名王府护卫前来,让他们前面开道,六辆驮轿居中,王家家丁殿后。” 道路崎岖,又有驮轿拖累,马队行进缓慢,王总管心中焦躁,又无可奈何,直到日上三竿,薄雾尽散,阳光温暖地照着湿润的草原,天地辽阔,离柳京渐远,心中才慢慢疏散开来。 胡人之间奴隶买卖原本是平常之事,但贩卖女奴至南朝供汉人玩乐,还是颇犯忌讳,稍有良知的胡人都会阻止,甚至性命相搏,自诩华夏正统的政权如宴国,朔国,更是明令禁止,一旦抓住便是死罪。 王总管一边走,一边沉吟:安全到达固然重要,豫章王名声更是要紧,若有不虞,先杀掉这帮女子,再徐徐处置这一众护卫。 前方一道明净的山岗,阳光斜照,大路绕山腰而上,岗前一条小溪,溪水刚没马蹄,从岗前一弯而过,天空洗练,澄澈明净,如镜子一般。 三名青年女子,婀娜多姿,容光俏丽,缓缓行进在前方路上,听后面马蹄之声,便驭马闪到路旁。 罗贵远远看见,纵马上前,在王总管耳边轻轻说:“这三名女子容貌美丽,尤其中间那人,冷若冰霜,艳若桃李,气质高贵华丽,豫章王必定喜欢,何不顺手拿下。” 王总管早已看见,他比罗贵见多识广,早已识出那女子绝非凡品,正是王爷最喜欢的类型,但他已看出蹊跷,隐约觉得这名女子,就是昨日买奴的那名青年公子,随后他认出了桑朵,便心中一凛,顿觉不安,低声呵斥道:“少惹是非,快速通过。” 第38章 一世 马队迅速涉过溪水,沿大路迤逦升上坡顶,王总管骑马来到队伍后面察看,那三名女子正不疾不徐涉水而来,并无异样,方略觉安心,心中暗笑自己风声鹤唳,忙打马又回到队伍前面警卫。 上到坡顶,道路直直向前,延申里许,又蜿蜒向下,去到坡底;道路两侧都是陡峭的土坡,长满茂密的树丛,秋阳耀眼,秋叶斑斓,安静得令人不安。 王总管左手轻轻搭在剑柄上,目不斜视,只全神贯注,运耳默听两边情形。 “嗖” 一阵呼啸,两边密林中射下一排羽箭,箭疾势沉,直奔前后护卫。 护卫训练有素,从容拨打飞向自己的箭羽,箭阵过后,居然无人负伤,王总管冷笑一声,大声命令:“行伍不变,各司其职,分头迎敌。” 箭阵射出之时,两片乌云同时从两边土坡上飘出,直扑前后护卫,前阵十人,文锦带队,后阵二十人,宇文豹为首,众人在土坡上已认准目标,一扑而下,一击便杀。 若颜带着依依和桑朵,打马全速冲突而来,却绕过战阵,直奔中间驮轿救人。 文锦与王总管交手第一招便心知不妙,今日大意了! 第一步对方并未上当,他还觉得有所庆幸,毕竟让三名女子潜入对方阵列,虽然进攻之时可收奇效,但毕竟柳依依和桑朵并无武艺,风险太大。 第二步箭阵突袭,事前算计至少可杀死三分之一护卫,毕竟若颜带领的皇家护卫,功力不输朔国大内护卫,箭法精准,势大力沉;不曾想突袭之下,对方竟无一人负伤,他已知不妙,可势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一跃而下,全力劈斩之时,对方并未躲避,反而挥剑格挡,他心中一喜,觉得即便是独孤不归,也会被震退几步,对方硬挡,必会被一剑击溃。 可对手稳坐马上,只是轻微一颤,便纵身而起,鲲鹏一般向自己直扑而下,文锦便知上当了,昨日将对方轻易拎起,还以为他没有武艺,此时方知,对方武功已至最高境界,举重若轻,似有若无,如独孤不归一般,今日自己恐怕要做猎物了! 他只好全神贯注,使出越影剑法,与对方周旋,遇有机会便尝试旋风斩,可几次之后,不仅未能成功,反而被对方识破,左手手臂还被对方划了几剑,已经血流不止。 不知不觉,他使出了隐剑流,几招之后,王总管忽然厉声喝问:“你是独孤不归何人?” 文锦已经看出对方也是隐剑流门下,要扰乱对方心神,就说到:“独孤不归是我儿子,你是他兄弟,就是我侄子,你竟敢贩卖奴隶,老子今天清理门户。” 王总管知他胡说,便不理会,只是手上越来越快。 文锦边招架边打量周围形势,却见两边几乎势均力敌,都在苦斗,若颜三人虽已救出几名女子,但要一一叫醒,还是颇费功夫,看来还得有一阵子。 他知道,眼前这人是在场最顶尖的高手,若放他冲突过去,形势立即翻转,被贩卖的女子,还有这三十几名护卫,包括若颜、自己、宇文豹、柳依依、顺儿、桑朵,会被全部灭口,一个不留。 情急之下,他突然大喝一声:“不归,放箭!“ 王总管心中一惊,文锦趁机左手抓住其剑,随即高高跃起,却并不后荡,挺剑直刺他前胸,剑抵前胸,便要透胸而过,文锦大喜。 却陡然心中一沉,直坠渊底,今日命休矣! 王总管诱敌成功,右手使劲一拧,文锦左手护套便如碎屑般飞了出去,随即左手抬手一掌,直击文锦前胸,文锦口喷鲜血,像断线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王总管轻蔑地笑了笑,伸手掏出怀中护心镜,也不禁大吃一惊,后怕不已,精铜护心镜已被击碎,正中被剑尖扎透一个小孔,细细的裂纹如蛛丝般向四周散去。 他看了看四周,便直直向那群女子奔去,事已败漏,先杀人灭口! 经过文锦尸体之时,见他双目圆睁,嘴角兀自喷血不止,不由会心一笑,知他心已被震碎,便双手反握剑柄,向他心脏直刺下去。 突然之间,尸体竟然动了,向他脚下疾滚一圈,将他绊倒在地,他心中大骇,急忙翻身,便见耀眼的阳光之下,一个黑影山一般砸了下来,黑影前面,森寒的剑刃,刺人双眼,他不及多想,本能之下,挥剑上刺。 ...... ...... 文锦醒来之时,意识停留在青梅煮酒那日,宇文府的回廊上,花开满园,花香四溢,清风拂过脸庞,燕子在他怀里。 腹中潮水般的疼痛,将他拉回现实,疼痛犹如星火燎原,丝丝侵袭,不留余地,只有疼痛袭来,才有活着的意识。 感觉不到心痛,也感觉不到心跳,心已经不在了,这就是死吗?风萧萧兮易水寒,今日小命要玩儿完,他脑中调侃了一句,这一世,就这么完了吗? 这一世,还有遗憾,我欠义父一个前程,欠娘一堂子孙。 这一世,我亏欠燕子,我还没有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没有陪她慢慢变老、跟她养育儿女;没跟她过完今日,又盼着明日;没跟她生而同衾、死后相依。 这一世,为何又遇见若颜?或许老天犯错,把下一世的缘分,错放至今世,若有来世,再与她行走天下,仗剑天涯! 他轻咳了一声,嘴角涌出一口血来,扯动了腹部的伤口,疼痛让他终于睁开了眼,便见身处一个硕大的帐篷之内,帐篷四周,点了几只巨大的火把,天已经黑了。 听见他有了动静,周围的人全围了过来,鹂儿扑到他身上哇哇大哭,触动腹部伤口,疼得他嘶嘶抽气,若颜便抱着郦儿,不停安抚,文锦也爱抚地伸出左手,轻轻抚摸郦儿的头发,又咳嗽着问若颜:“人都救下了吗?” 若颜噙着泪,使劲点了点头,他便又问道:“我们的人呢,都好吧?” 宇文豹在旁切齿说道:“这帮恶贼,还真有高手,我听他们互相联络,竟是南朝豫章王府的护卫,还有琅琊王家的家丁,我们死了三名护卫,顺儿手指被切断两根,还让他们跑了五人,领头的护卫也让他们救走了。” 朦胧之中,文锦看着自己的左手,哭泣着说:“燕子做的护套,没了。”又看着宇文豹,眼角淌着泪,却含笑说道:“今番真成死锦郎了!回去之后,去找乞伏如之,让他带你见燕子,告诉她,锦郎失约了。” 宇文豹含泪阻止道:“锦郎不要胡说,你走了,燕子怎么办?娘怎么活?早知如此,应该我打头阵的。” 顺儿再也忍不住,抽泣着大步走了出去,柳依依早已哭成了泪人。 文锦又笑着看向若颜,呓语般自嘲道:“首次并肩杀敌,却把自己送走了,公主可别嘲笑文锦。” 若颜眸中眼泪玉珠般滚落,见他伸手要拉自己,手却抬不起来,便双手捧住他左手,贴在自己脸上,双肩抖动,哭泣不已。 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文锦脑袋如被重重一击,手掌从若颜手中滑落,顺着脖子,划过胸前,软软搭在她腿上,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若颜坐在溪边青石上,双手托腮,一脸凝思,溪水淙淙流过,泛着氤氲的雾气,溪边长满繁密的蒹葭,枝叶已经变黄,顶尖缀满白絮,晨风吹过,白絮扬天而起。 朝阳未出,朝霞已起,金色的霞光平平照耀,无垠的草原如麦田万里,她缓缓起身,轻轻吐出一口气,看着呼出的热气慢慢消失在晨风里。 已经过了五日,今日清晨,军医报告,文锦呼吸平稳,脉搏已恢复强健,她悬了三日的心才稍微放下,仿佛重新活了一世,这才走出军帐,批了一件白狐披风,来这溪边散步。 “朝阳唤人醒,何人知我心?公主早起,不知所思何事?”身后传来文锦的声音,伴着几声轻咳,她转过身,便见文锦在军医的陪伴下正缓步走来,虽然脚步发虚,脸色苍白,但神清气朗,身体已无大碍。 文锦边走边说:“一大早没有了公主行踪,大家吓坏了,便分头寻找,我猜你肯定来这溪边散步,你果然在此。” 若颜大为惊异,便征询地看着军医,军医也颇为疑惑,解释道:“他腹部剑伤倒是好治,可胸口被掌锋震碎,原以为无药可医,他却自行恢复,在下也百思不得其解。”说完,他摸了摸脖子,心中暗想,这颗项上人头,总算是莫名其妙保住了。 若颜便微笑不语,直直看着文锦,草原深沉,不及她的微笑沉静,文锦心中丝丝颤动,却听她轻轻说道:“那晚,你可是吓死我们了。” 却忽然心中一沉,惊骇地想到:他那晚若是演戏,岂不是占尽本姑娘便宜?见他转身往回走,便想抬腿踢他一脚,又恐他身体初愈,怕是吃不消,忍了又忍,眸中竟浮起一丝柔意,也紧紧跟了上去。 护卫首领这时匆匆跑过来,直至若颜面前单膝下跪,涕泣恳求道:“求公主看在我一家老小的面上,不要再涉险了,公主若有差池,我可怎么向皇上交代。”说完,伏地嘤嘤痛哭。 若颜心中感动,双手将其扶起,说道:“起来吧,都听你的。” 回到坡顶驻地,众人正在帐前团团乱转,见他们回来,才长出一口气,郦儿欢笑着跑过来,围着若颜不停撒欢儿,若颜便蹲身问她:“愿意跟姐姐去宴国吗?” 郦儿欣喜不已,忙点头答应:“愿意,我跟娘都愿意。” 若颜便站起身说道:“愿意跟我们走的,都可去宴国,我为你们脱去奴籍,此后你们便都是自由之身。” 又转身吩咐护卫首领,语气不容置疑:“即刻启程回国,知会边关官员,我入境之后,用公主仪仗送我回京,不再停留。” 文锦在旁说道:“此去宴国边境,还有几日路程,你带着这一行女子,我们送你到边关。” 若颜冷冷说道:“不必,你们一行四人,你是一介病夫,顺儿也已伤残,照顾好自己吧!笑话,我堂堂公主,岂能让病夫保护!” 文锦哑口无言,怒对宇文豹说道:“豹兄,我们也今日启程。” 回程路上,宇文豹颇为心事重重,过了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打马带着文锦,与顺儿与依依拉开了距离。 宇文豹直言相问:“锦郎与慕华若颜,究竟怎么回事?” 文锦转头看了看他,许久才说道:“不瞒豹兄,她算文锦知己。” 宇文豹大怒,厉声喝问:“你心中究竟装着谁?” 文锦冷冷说道:“文锦之心,可对天地日月,此后余生,文锦心中只有两件事。” 想不到他竟毫不顾忌,宇文豹心中不齿,咬牙问道:“哪两件事?“ “燕子,还有天下!“文锦说完,轻轻纵马,向前奔去。 第39章 操练 暴雨如注,风卷如帘,如丝般的雨滴抽打在身上,如刀割一般,一阵哨风刮过,便有一道道雨帘,直扑人脸;雨水洗涮战甲,顺着人脸,顺着马鬃,滴落地面。 战甲透湿,身无干衣,秋风掠过,有切肤之感,战马不堪其寒,不停甩动鬃毛,水花四溅。 天周十九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冷得更早,平城郊外的草原,风大雨狂,天地茫茫,连天接地的雨幕,在天际之间扭曲舞动,无边无际,无休无止,天地一片朦胧,恍若鸿蒙世界。 两支铁甲骠骑,各有五千人,相隔不到两里,如山一般对峙。 方阵如冰,寂静无声,只有无边的风雨,不停在耳边嘶鸣;方阵后面,各立一杆高高的纛旗,一红一蓝,虽被雨水湿透,依旧在狂风中孤傲地飞扬。 一里之外的草坡上,矗立一个高高的观战台,台上站满文武官员,台子正中,是一张宽大的明黄伞盖,一张雕金盘龙的座椅,威严的盘踞在伞盖下的木塌上。 天周皇帝坐在龙椅之上,品着热茶,吃着点心,惬意地看着台前无边的风雨。 皇帝身后,站着两名贴身护卫,身形修长、渊停深沉者,便是熊扑卫左兵卫,锦夜玉狮秃发玄。 旁边粗壮精悍、斜眼睥睨之人,便是右兵卫,照臂麒麟宇文疆。 台下一箭之地,鲜衣亮甲的羽翎军士手执长戈,钉子般立于风雨之中。 天周帝忽然回头,看着伺立在侧的两位皇子,问道:“冷吗?” 二皇子忙躬身答道:“回皇上,父皇不冷,儿臣不冷。” 三皇子也接口道:“回陛下,将士们不冷,儿臣何敢言冷。” 天周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身旁宦官:“传旨,台上武将,去伞。” 宦官转头去了,片刻之后,台上便传来一片收伞的声音。 三声鼓响冲天而起,虽然裹着风雨,却一样清晰,一位黑盔黑甲的将军,趟着没过马蹄的雨水,纵马来至台前,并不下马,只右手平胸,向台上施礼:“禀皇上,时辰已到,请皇上圣训!” 皇帝声音清朗,元气充沛,说道:“乞伏如之,你是羽翎卫统领,慕华文锦呢,叫他也前来见朕。” 慕华文锦银盔银甲,早已浑身透湿,雨水不住往脚下淌去,他却是站在台上,听皇帝宣召,便疾步走到御座之前,单膝下跪拜道:“慕华文锦参见皇上。” 天周帝奇怪地问道:“你是狼贲卫统领,如何不与士卒一起。” 文锦不慌不忙答到:“回皇上,今日演练,臣模拟了最极端的情况,如主将战死,行伍如何依事前布置,由次一级的主官统领。” 天周帝大为惊异,便扭头问道:“慕华博,他说的可有道理?“ 慕华博也已浑身湿透,却不敢去抹脸上雨水,叩头答道:“回皇上,文锦小儿投机取巧,不过实战之中,这种情况倒是常见。“ 天周帝斥道:“既然战场常见,就不是投机取巧,不过主将战死太不吉利,就算主将走失罢。“ 文锦忙叩头谢道:“谢陛下救命之恩。“ 天周帝一愣,此人胆子不小,竟敢御前玩笑,不由开怀笑了,台上众官也不住莞尔,天周帝便又说道:“你们如何选择秋日操练,天气竟如此糟糕。“ 如之见文锦不经商量,又搞新花样,生怕他占尽风头,忙抢答道:“回皇上,敌军可不管是否风雨,是否秋凉,臣等所虑者,就是要贴近真实。“ 文锦也朗声说:“臣当初与乞伏如之商议之时,如之将军正是如此说,还说秋日操练,秋草枯黄,不伤草地,不扰牧民。“ 天周帝大声赞叹:“甚好,不仅虑及军事,还虑及政治民生,不愧良将,乞伏如之!” 乞伏如之听文锦所言,正暗自羞愧,听皇帝宣,忙朗声答道:“臣在!” “操练开始!” “臣领旨,不过,既然慕华将军不下场,我羽翎卫也不欺他们,臣也不下场。”说完,便纵马来到巨鼓前,跳下马背,走上鼓架,亲自擂鼓。 鼓响两声,停顿,再响两声。 操练开始! 两边士兵听见开始的信号,却都不见主帅下场,俱都小小的骚动起来,很快,便各自找出了新的统领。 狼贲卫当然伍国定为首,段义为副;羽翎卫统领却是左兵卫秃发玄之侄,校尉秃发乌弘,副将却是申张。 新统领各自纵马出列,开始排兵布阵,商议策略。 天周帝远远观之,虽有雨幕遮挡,却也看出端倪,不禁大加赞赏:“处变不惊,训练有素,甚好,太尉有子乞伏如之,安东侯有侄慕华文锦,皆年少有为,大有志气!甚好!慕华文锦!”他突然喊道。 “臣在!”文锦一惊,忙躬身答道。 “胜负如何决之?“ “先破敌阵,斩纛夺旗者胜!“文锦朗声答道。 天周不再说话,伸手摸向桌上茶杯,却见杯中的水,竟无声荡漾起来,随即传来惊天裂地的喊杀之声,有如音爆突起,风雨皆惧! 伍国定率先轻轻纵马,小步向前,身后士卒便一排一排轻盈起步,一箭地之后,战阵全数启动,伍国定平剑向前,大喝一声“斩!” 便纵马奔至全速,身后五千狼贲便齐吼一声“斩!”。 声音低沉,一波音爆激荡而去,战阵随即狂飙突进。 五千骠骑,阵型紧致,平排向前突击,马匹踏过没蹄的雨水,激起漫天水幕,如蛟龙出海。 两里地之外,秃发乌弘轻蔑地一笑,拔剑上挥,五千羽翎迅速变阵,申张带着申正、申义催马向后,率领两千军士围定纛旗,以八卦之形结阵。 狼贲军已冲过半程,乌弘便催马轻启,领三千羽翎开始起步,半箭地之后,也平剑向前,大喊一声:“杀!”,三千羽翎也同声怒吼:“杀!”迎着狼贲军对冲过去。 见羽翎军冲阵而来,双方相距已不足半里,伍国定挥剑向天,大吼一声:“变!” 狼贲卫阵中,忽然一左一右伸出两只犄角,快速向两侧迂回包抄,犄角快速越过主阵,急速向前延申,像两只钢钳,合击羽翎卫的纛旗。 伍国定左右看了看,便见左侧钳夹在段义率领之下,正快速接近对方纛旗,甚是满意,赶紧回身,迎头便撞上了羽翎卫的前阵。 两军接战之处,正好在观礼台前方,皇帝饶有兴致问道:“安东侯,这是个什么阵型?两军交战,为何没有兵刃撞击之声?” 慕华博在一旁躬身答道:“回皇上,羽翎卫攻防兼备,是个八卦冲击阵型,狼贲卫全数出击,看似有攻无防,却变之以蟹行阵法,以蟹钳攻敌,蟹身防守,也颇有章法。 至于皇上所说没有兵刃撞击之声,是因为长矛去了矛尖,刀剑皆裹皮革,以免无端损伤兵员,军士坠马之后,自行退出战场,有收容队整编,负伤军士,自有军医医治。” 皇帝不由惊异地感叹一声:“这两个小将军,不简单呐!组织如此周详严密,此后太平时节,全*军队皆用此法整训。” 太尉在一旁也深感宽慰,便陪笑道:“犬子乞伏如之已年过而立,皇上竟呼他小将军,臣何等荣幸。” 皇帝感叹一声:“你我都已垂垂老矣,他们岂不是小将军,江山代有人才出,岂非我大朔之福?” 慕华博在旁宽慰道:“陛下刚过半百,正是春秋鼎盛之时,皇上龙体康泰,才是天下臣民之福。” 皇帝不再理会,专心看台下两军对垒。 两军接战之后,便胶着在一起,伍国定挥舞被皮革包裹的宝剑,来回冲突,不停将对方士卒撞下马背。 只要将对方这三千人死死顶住,他们就无法接近自己纛旗,段义就有时间突破对方的八卦阵,斩纛夺旗! 因此,他虽然勇猛,却不敢深入敌阵太深,始终留在己方阵型后翼,时刻防备,对方若有人冲突出去,便即刻回身反击。 对方蟹钳伸向自己之时,申张冷笑了一声,左右夹击,雕虫小计,这八卦阵型是本朝名将慕华彦首创,对付的就是四面攻击,慕华博又在此之上改编,让其攻防兼备。 见段义率领左路蟹钳还有一箭之地,申张不疾不徐,举剑上挥,大喝一声:“旋!” 八卦便缓缓启动,内侧向左,外侧向右,开始旋转起来,像两只反旋的磨盘,八个卦相如八只锋利的叶片,越旋越快,内外对冲,令人眼花缭乱。 蟹钳抵近,毫不犹豫便伸向磨盘,却像两根枯枝,单挑飞旋的石盘,军士刚触阵型,就被飞速的叶片砍伤,甩了出去,蟹钳前伸,便被叶片节节砍断。 有身手高强、马速飞快的军士,勉强冲过外层叶片,立即便被内侧磨盘反旋之势,搞得晕头转向,很快也被斩于马下。 台上众官看得目瞪口呆,皇帝在龙椅上也直身前探,惊问道:“慕华博,这又是何阵法?” 慕华博见多识广,从容答道:“回皇上,也还是八卦阵法,骑兵比之步卒,优势在于冲击之势,锐不可当,但防守之时,骑兵往往以静态接敌,反而失去优势。 因此,臣稍作变动,加了旋转之计,以动态防守,不失优势,乞伏如之更上一层楼,以内外反旋之,更是出其不意!”慕华博由衷叹道。 天周帝欣喜之下,竟至乐不可支,回身对乞伏仕说道:“太尉有子如此,回去代朕重重赏赐。” 乞伏如之已经站在台上,听皇帝如此说,不待父亲回话,赶紧走出班列,至御座前跪下,叩首道:“禀皇上,如之不敢贪功,此乃如之与文锦共创之阵。” 皇帝大喜,赞道:“光明磊落,谦恭有礼,甚好,文锦何在?” 文锦就在身旁,忙叩头道:“臣在!” “既是你二人所创,可有破解之法?” “回皇上,自然有。” “前方军士知道吗?” “回皇上,臣并未告知,若有人能破,朝廷便又得一人才。” “好,甚好,非常好,你且休说,一起观之。” 段义被卦阵甩出之时,差一点坠地,死命拉着战马踉踉跄跄趔趄了几步,方重新站稳,不禁心中惊异,这是何等阵法,竟如此厉害! 看着不停旋转的阵型,他头晕目眩,脑袋发懵,为缓解头晕之痛,便纵马跟着外侧卦阵同向旋转,边转边想:慕华将军常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段义啊段义,将军每隔十日便开堂讲武,给我等讲解兵法,你学了这么久,都他妈学到狗肚子里了吗? 骑行渐快,已经跟上外侧磨盘的速度,便觉得头不那么晕了,敌阵也不可怕了,突然之间,他恍然大悟,便大喊一声:“都给老子转起来!” 第40章 得失 随着段义一声大喊,无休无止的大雨突然停住,好似被人关了水闸一般,满天乌云消失不见,灿烂的阳光倾满大地,极目之外的天边,挂出绚丽的虹彩。(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 听段义大叫,众军士赶紧纵马紧随,段义转到右侧蟹钳之时,对发懵的领队大喝一声:“率队与我反向旋转!”领队虽不明其意,却无计可施,便听命率队反旋。 段义率队越来越快,几圈之后,旋转之速已经超过卦阵外侧磨盘,他见时机已到,忽然大吼一声“斩!”,便率队冲进磨盘,狼贲军已有速度优势,一冲之下,便如骑兵冲击步阵,将外侧羽翎军纷纷扫落马下。 另一队狼贲军随即大悟,立即如法炮制,很快便将内测磨盘也冲得零落不堪。 申张无可奈何,无计可施,只得率领残兵向纛旗靠拢,死死围定,作最后抵抗。 段义率队旋转之时,文锦便知胜算在握,他心中惊喜,段义粗鄙之人,想不到心思如此灵动,见突发乌弘兀自拼死想突破伍国定军阵,却毫无进展,便展颜笑了,见伍国定从远方看着自己,会心一笑,随即向右平伸胳膊,以手肘为轴,来回挥动小臂。 伍国定会意,虽然愤愤不平,却不敢违令,便催马让出了通道,秃发乌弘趁机率队如洪水般冲了过去。 段义却不慌不忙,他组织骑兵,将申张团团包围,仗着人多的优势,向羽翎军一浪一浪发动冲击,几次冲锋之后,羽翎纷纷坠马,段义趁机冲到旗杆之下,挥剑砍断纛旗,执旗在手。 他心中大喜,忙举头回望,便见明媚的秋阳之下,己方的纛旗正缓缓倒下,不由心中懊恼,叹息一声:“他娘的,还是打了个平手,未给将军争光。” 便翻身上马,骑马找到伍国定,将旗帜递给他,伍国定惊异地问道:“何不将旗帜送到台前?” 段义不屑地说:“算球了罢,你是主将,还是你去,再说了,打个平手,也没什么好炫耀的。”说完,回身催马结合队伍。 伍国定喜滋滋拿过旗帜,纵马直奔观礼台。 到台下之时,突发乌弘已勒马立在正中,伍国定故意纵马冲撞一下,将乌弘挤至一侧,自己却立于正中。 乌弘大怒,便要冲突,乞伏如之忙示意止住,却听伍国定大声禀到:“禀皇上,臣伍国定斩纛夺旗,献于皇上。” 乞伏仕忙喝道:“你小小校尉,何敢自称为臣。” 伍国定咧嘴一笑:“臣等素日难见皇上,此时不称臣,更待何时,太尉不称臣,难道自称为君?” 乞伏仕吓了一跳,脸色发白,对方浑人一个,皇上定不计较,自己何必跟他斗口,正不知如何回答,文锦已一声断喝:“伍国定你混账,还不退下!” 天周帝并不计较,反而哈哈大笑:“有趣,竟是个平分秋色,去,去把两面旗帜都给朕拿上来。” 待宦官拿上旗帜,他却对二位皇子说道:“你兄弟二人,一人收藏一面,好好记着今日操练之事,兵凶战危,不是读几本书就可以所向披靡,乞伏仕!”他突然转了话题。 “臣在!” “羽翎战力,朕看提升不少,今日在场军士,每人赏银五两!” “臣领旨!” “秃发玄!” “臣在!” “回宫!” 说罢,天周缓缓起身,虽然有点疲累,想伸个懒腰,但看了看满台的臣子,忍住了,慢慢走下御座,向台下走去。 秃发玄和宇文疆一左一右护卫,慕华博与乞伏仕紧随其后,两位皇子谦逊地礼让两位老臣之后,方在后跟随,台上众官打躬礼让,待皇帝走下台阶之后,方慢慢依次往下走。 天周帝下台上马,边走边对慕华博与乞伏仕说道:“今日操练,甚慰朕心,你二位回去之后,代朕抚慰两位将军。” 乞伏仕忙在马上躬身称是,慕华博却说:“回皇上,文锦小儿虽小有薄才,然今日疏漏之处尚多,臣回去之后还要家法处置。” 天周大为诧异,勒转马头,呵呵笑道:“你慕华博家法不小啊!朕命抚慰,你敢责罚,不过你侯门之内,便是家事,只要不犯王法,朕的确管不了,那慕华文锦住你府上吗?” 慕华博忙答道:“这倒没有,皇上赏赐他一处宅子,他跟其义父宇文化成共居,只是不时到我府中,我教授他一点兵法。” 天周帝今日情绪颇高,竟跟慕华博聊开了,便问道:“哦,他兵法如何?” 慕华博老老实实回答:“不敢隐瞒皇上,这小儿博闻强记,读书不少,他跟我学兵法,宇文化成教其汉学,又跟他义母学音韵,融会贯通之后,有时倒来教训我。” 天周扑哧一声竟然笑了,仰头沉思了一下,突然说道:“宇文化成,嗯!倒是有几年未见了,这样,先把宇文府赏还给他!” 说完,便纵马驰向正在整队训话的两阵军士。 文锦与如之早已看见,忙滚鞍下马,带领众军士一起跪倒,叩头三呼万岁。皇帝身边众臣哪敢受如此之礼,纷纷滚鞍下马,一起跪倒叩拜。 天周骑在马上,仿佛兀立群峰之巅,俯瞰风光无限,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都起来说话!两位将军,跟将士们说什么呢?” 众人谢恩起身,乞伏如之品级稍高,率先答道:“臣正在总结今日得失。” 天周又目视文锦,文锦躬身禀到:“臣命伍国定率队回营,回去之后,众军立即换上干衣,好生安置受伤军士,今日晚间,所有军士需喝上姜汤糖水,以去体寒。” 天周大有兴趣,便说道:“爱兵如子,治军有方!何不学学如之,总结得失。” 文锦答道:“臣在营中设有武训堂,每月三次由臣讲解兵法,营中都尉以上者均需到堂听讲,今日操练,臣让所有军官详虑几日,讲武之时一体讨论,有好建议者,臣有重赏。” 天周大为惊异,却不发一语,对众军士勉励抚慰之后,便命回宫。 二皇子与乞伏仕一路阴郁无语,慕华博竟也是脸色发青。 慕华博主动相邀,文锦便跟他来到侯府书房,进门之后,慕华博劈头便喝到:“跪下!” 文锦不解,还是顺从地跪了,慕华博怒气冲冲问道:“你今日为何处处压着如之?显你能耐吗?” 文锦想了一下就笑了,慕华博大怒:“有何可笑?” 文锦正色说道:“我所作所为,皆听之于心,并未有任何压制他人的想法,皇上直言相问,我岂敢不真心对之。” 慕华博一愣,随即呵斥道:“难道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不如此想,如之难道也不如此想?” 文锦断然说道:“如之是我知己至交,光明磊落如我一般,他必不如此想我,至于叔父作何想,文锦不敢妄议。” 慕华博一时语塞,又问道:“那伍国定胡言乱语,你素日为何不管教?” 文锦听他没事找事,只好解释到:“他赳赳武人,口无遮拦,更显胸无城府,天真烂漫,皇上英明天纵,他要那么多心机如针的臣子做什么?” 慕华博怔了一下,随即愣住,脑中觉得有一个道理隐约闪现,却清晰不起来,文锦见他双手扶额,似乎头疼欲裂,忙起身扶他坐下,又倒水给他喝,嘴里不停劝慰。 慕华博喝了几口茶水,感觉好了许多,示意文锦坐下,沉吟着说道:“你刚才几句话,有几分道理,我自你父亲出事之后,一直谨小慎微,明哲保身;而你长于宇文之府,却没有这些拖累,因此敢说敢做,锐意进取。“ 他思虑甚深,嘴角竟浮起一丝笑意,又说道:“惟其如此,更显胸无城府,皇上反而喜爱信任,你和如之,都是如此。” 文锦给他续了水,却幽幽说道:“叔父并不全对,文锦之城府,也有深不见底之时,只是看对何人、对何事罢了,文锦做事,用谋略不用诡计而已,我也谦让,但绝不忍气。” 慕华博心绪渐好,便调侃道:“你所作所为,就是为了你那个燕子?” “还有皇上、大朔和天下,文锦不敢忘了父亲和叔父的教诲。” 慕华博甚感欣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吩咐道:“走,去正殿陪叔父饮几杯。” 从安东侯府辞出,已是月明星稀之时,暴雨后的夜晚,夜空清新如洗,天地一片沉寂,街面繁华如昔,他有些微亢奋,谢绝了慕华博的护卫,自行打马回到将军府邸。 自宇文豹回府之后,文锦的将军府便稍显拥挤,他让宇文豹夫妇住了自己的居室,自己搬去后面一进院子。 一进府门,便听见宇文豹儿子的哭声,一向肃穆的将军府邸,竟有了些别样的生气。 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径至正堂,宇文化成手拿一本《史记》,正在阅读,冯氏抱着宇文豹的儿子,正哄着睡觉,屋里弥漫一股奶香之气,文锦问候完毕,便在一旁坐了,冯氏闻他身有酒味,斥责道:“又在外面饮酒,家里饭菜不香吗?” 文锦笑了笑:“今日在叔父家陪他饮了几杯,叔父今日气性不好,罚我跪了一次,不好再违拗他。” 冯氏却忿忿不平:“他凭什么责罚我的儿子?” 宇文化成不屑地说道:“锦儿是慕华博之侄,更是朝廷大臣,并非你私人物品。” 文锦这才对宇文化成说道:“义父今日也有一喜,皇上今日提及义父了。” 宇文化成身子一震,《史记》差点脱手,颤声问道:“皇上如何说?” 文锦便把今日情形大致说了一下,宇文化成听完老泪纵横,哽咽不能成声,其凄苦委屈之状,冯氏见了也不觉潸然泪下。 良久,他才止住哭声,突然跪倒,面向皇宫的方向,声音嘶哑,叩头涕泣道:“皇上,你总算想起老臣了。“ 文锦忽然想到,若归还宇文府,义父必然带着娘和豹兄一家回府安置,自己已有府邸,没有理由再跟随回去,不禁怅然若失。 突然门帘一响,柳依依端着一盆洗脚水走了进来,放到宇文化成脚下,一名丫鬟端着另一盆放在了冯氏脚下,柳依依便接过冯氏怀中的孩子,说道:“娘,你先洗脚。” 丫鬟对文锦说道:“不知将军回府,这就给将军打水去。“ 文锦却大感诧异,挥手命丫鬟退下,便问柳依依:“嫂子为何自己打水,这岂不是丫鬟所干之事,为何不见豹兄,他哪里去了?“ 柳依依窘迫地说道:“无碍的,也不甚累,相公一早便出去了,至今未回。“ 文锦便征询地看着冯氏,冯氏撇了撇嘴,说道:“锦儿疲累一天,回去歇息吧,不用理会这些琐事。“ 文锦狐疑地看她一眼,便起身走了出去。 第41章 尊卑 幽静的书房,文锦刚坐下看了一会儿书,冯氏就走了进来,一脸疼爱地问道:“疲累一天,还未歇息吗?“ 文锦笑答:“娘必定有话要单独跟我讲,我正在等候。“ 冯氏慈爱地笑了:“锦儿跟娘真是心有灵犀,娘来找你,一是豹儿之事,豹儿回家已经几年,当爹的人了,却没有正经事做,成天饮酒结交,连个人影也看不到,这可如何是好?“ 文锦见她端庄的脸上挂满了愁绪,不由笑了:“娘不用忧心,豹兄回来之时,我便想带他到我军中安置,但他是兄长,岂能屈居我之下,因此一直踌躇,今日已跟叔父说好,他虽不带兵,却跟鹰扬卫统领交好,荐去做一名校尉,当不是问题,如无过错,几年之后便有机会升将军,岂不甚好。“ 冯氏大喜,脸上放光,温语说道:“锦儿办事,总能办到娘心里去。“ 文锦笑道:“你是我娘,豹兄是我兄长,燕子也几番叮嘱,让我照顾好家里,我岂能食言。“ 冯氏惊诧地问道:“你能常见燕子?“ 文锦见左右无人,便放松了警惕,小声说道:“明晚便可以。“ 冯氏大喜过望,抚掌叹道:“还是我锦儿有本事!“ 文锦却问道:“娘是否还要说嫂子之事?“ 冯氏莞尔一笑:“差点忘了,柳依依虽然已跟豹儿成亲,你义父并不待见她,常拿她当佣人使唤,仆人们见风使舵,也经常作践她,娘实在心中不忍。“ 文锦惊问道:“元庚不管吗?“ 冯氏叹了一口气:“自你提拔小兴儿做了二管家,他哪里把元庚放在眼里,除了拿你的话当圣旨,其他人都是狗屁,连你义父,他有时候都敢顶撞。“ 文锦沉默了一下,忽然自失地一笑:“是我这两年疏于治府了,怪不得豹兄不愿呆在家里,嗯,娘放心,我明日便有处置。“ 冯氏笑着看了他一眼:“娘当然放心,锦儿办事,娘有什么不放心的。“ 冯氏心中欢喜,第二日黎明就来到正堂,调琴等待文锦,心里想着如何把宇文豹也*教成器,柳依依忽然掀帘闯了进来,脸色苍白地说道:“娘,文锦公子在后园要责打二管家。“ 冯氏丢下古琴,抿着嘴,一言不发便往后园走,只见院落房舍之中,已经了无人影,料是都被召至后园了。 后圆之中,果然站满了府中仆妇,在园子正中排成整齐的队形,小兴儿跪在队伍前方地上,垂头丧气,不明所以,旁边站着扬眉吐气的元庚。 文锦正在训话:“我以仁待下,并非不讲尊卑秩序,若有人以下犯上,不服上下秩序,该如何处置?“他突然大声喝问。 “揍狗日的!“队伍里有人大叫一声,众男仆便压着声音吃吃笑起来。 文锦也笑了:“说得好!你有功,本将军赏你,你犯过,本将军不能不教训你,郑小兴!“他忽然大吼一声。 “奴才在!“小兴儿跪在地上,却并不服气,便大声回到。 “我问你,这府中何人为尊?“ 小兴儿犹豫了一下,然后大声说道:“当然是将军为尊!“ 文锦脸色一沉,喝到:“看来还未开窍,元庚,赏他五鞭!“ 元庚挥鞭,重重抽了五下,小兴儿背上立时起了五道血痕,他却甚是倔强,竟一声不吭,倒是墨菊在丫鬟队伍里嘤嘤哭泣起来。 文锦不为所动,冷脸喝到:”再说一次!“ 小兴儿这次开窍了,说道:“府中最尊者,是老爷和夫人。” 文锦又正容问道:“其次呢?” 小兴儿这次利索了:“其次便是将军与豹公子!” 文锦面无表情,吩咐元庚道:“看来还未全部开窍,再赏他五鞭子!” 五鞭之后,小兴儿终于醍醐灌顶,知道今日挨揍的原因了,忙低头认错:“将军,奴才知错了,府中尊者,老爷夫人之外,便是将军与豹公子夫妇。” 柳依依在远处观之,便知今日责罚小兴儿,竟是为自己正名,不禁泪如雨下,浑身抽泣不已,这么多年的伤心委屈,今日方稍微松弛,冯氏忙将她揽入怀中,不停抚慰。 小兴儿以为事情结束,正待起身,文锦却突然又问:“仆人之中,何人为上?” 他才知道事情还没完,这次却乖巧了,赶紧答道:“管家元庚为上,” 文锦并不饶他,说道:“你既然知道,便是明知故犯,再赏他五鞭。” 小兴儿心里大呼冤枉,原来说对说错都要挨打,原来今日就是寻我晦气来的,挺身又挨过五鞭,心里盘算着还有那些过失,算计还要挨多少鞭子。 元庚却向文锦求情:“小兴儿已经知过了,今日便饶了他吧。” 文锦本来想罚他二十鞭,却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了,听元庚求情,便顺水推舟说道:“既然元庚求情,今日饶了你,起来吧。” 小兴儿这才摇摇晃晃从地上起来,文锦却从怀里掏出五两银子扔给他,嘴里说道:“有过责罚,有功赏赐,你对我忠心耿耿,本将军并不埋没你的忠心,赏你五两银子,跟墨菊好好过日子。” 说完转身便走,留下呆若木鸡的小兴儿,僵立原地。 后园门口,宇文豹也已经走了过来,跟冯氏与柳依依站着等他,见文锦过来,柳依依先行个万福,展眉说道:“谢文锦公子厚意。“ 文锦却大为奇怪:“真是奇了,嫂子为何如此客气,还叫我公子,叫一声文锦、或者锦郎,岂不更亲切?以后有人敢对你不恭,只管打了回去,你也不用着急,等燕子回来,就有人陪你了。“ 冯氏听他如此说,大为诧异,颤声问道:“你如何知道燕子要回来。“ 宇文豹也不太相信,说道:“我虽不在朝里,但也知道皇上对太子是何等情分,岂能轻易放回燕子?“ 文锦淡淡地笑了笑:“我们家人聊天嘛,也不是朝会议论,太子离去已经三年,皇上思念之情必定有所缓解,两年之前乞伏如之曾经谏议,释放三位未婚侧妃,皇上虽然震怒,骂他厚颜无耻,毕竟没有处置他,依旧信任重用,今太子下葬已满三年,我料以皇上之仁,必会有所处置。“ 宇文豹想想,觉得甚有道理,便怅怅地说道:“锦郎傲岸深沉,思虑渊深,你之手段见识,已非为兄可比。“ 文锦扶着冯氏往回走,却对宇文豹说道:“豹兄休要如此说,此番去鹰扬卫,好好做起来,你我兄弟联手的机会多的是。“ 冯氏也说:“你兄弟联手,最好不过。“ 文锦却笑着又对冯氏说:“我几次处置家务,义父未必心中欢喜,但天理人情,我不得不如此,娘可要替我多多担待。“ 冯氏便笑了:“锦儿处置的,娘看都好,不必担心你义父。“忽然之间,她又垂泪说道:“豹儿回家了,要是燕子也回到娘身边,那该有多好!” 天空忽然传来大雁的鸣叫,众人抬头看去,便见秋高气爽,纤云微扬,不时有大雁飞向南方,群雁成行,孤雁成双。 文锦看着成双的孤雁,想到晚上与燕子相聚,不由痴痴一笑,嘴里喃喃说道:“娘,快了,快了!” 想想白日无事,他便邀请宇文豹:“豹兄何不与我去寻独孤不归,切磋武艺。“ 宇文豹也心绪渐好,说道:“改日吧,今日还约了朋友,晚间我们一同回家吃饭如何?“ 文锦便道:“也好!“ 太阳当空之时,文锦到了鬼剃头,他下了主道,纵马上岗,举目四望,不由心中一爽,碧云天,黄叶地,山丹枫染,秋色斑斓,桃林掩映之下,一檐青砖瓦房,瓦房之中,琴声悠扬。 他纵马轻驰,欢快地往前奔去,独孤不归远远便看见了,眼中竟露出温暖的笑意,见他在门前下马,却调侃道:“无赖小儿,又来混饭吃吗?” 文锦叹了口气:“自我第一次见你,你之功夫毫无长进,我忧心不已,今日特来指点。” 湘柳抿嘴偷笑,乐不可支,给他奉上热茶,文锦并不进屋,笑道:“嫂子不急,看我今日温茶斩不归。“ 不归原地不动,却直身而起,身形飘魅,豪气如云,大笑说道:“甚好,今日倒要看看谁被斩之后,热茶尚温。“ 文锦眼前一花,不归已飘至他面前,二人竟是贴面而立,便欲拔剑,剑柄却被不归握在手里,文锦大惊,手扣剑柄,便疾步后退,不归身形不动,却始终紧紧贴着他,不给他拔剑的余地。 几番起纵之后,文锦无奈认输,笑道:“你今日功夫,还稍稍看得过眼。“ 不归无奈笑道:“你在柔然之时,差点被我师弟一掌毙之,在我面前何敢如此放肆!“ 文锦便惆怅地问道:“你们师兄弟,究竟谁的功夫最好?“ 不归将手一让,示意他进屋饮茶,边走边说道:“当年我们师兄弟三人,在终南山学艺之时,师弟谢长安长于剑法,你当日若不使诈,如何伤得了他,不过他做如此卑污不堪之事,也算罪有应得,我与师兄早就想清理门户,你重重教训他一下也好。而我则长于身形变换,今日也不瞒你,师傅独创之冲虚步法,只有我练至化境,能走出冲虚容若的境界。“ 这一点文锦毫不怀疑,却不理他,喝了一口茶,对湘柳赞道:“好茶,一冲有霸王之气,再冲有隐者之香。“ 不归见他打岔,也不理会,继续说道:“功夫最强的当然是大师兄,心法,剑法,步法均练到上乘,说他是当世第一高手,不为过也。“ 文锦惊骇地问道:“竟真有如此厉害之人,我若遇见,岂不是连三招都过不了。“ 不归不屑地调侃道:“你跟我能过上三招吗?他要是不厉害,如何能做上朔国天子第一贴身护卫。“ 文锦大惊失色:“锦夜玉狮秃发玄?他是你师兄?“ 不归点了点头,嘴角浮出一丝微笑:“当年师傅调侃,说想不到我最厉害的两个弟子,竟然是胡人!” 文锦不禁神往,问道:“你师傅是汉人?” 不归轻轻说道:“最好的汉人!不,最好的人!” 文锦便问:“何不让你师兄向皇上举荐,你也可以为朝廷效力。” 不归不屑地笑了:“你觉得当走狗很有意思吗?再说,我柔然贵族,怎可作朔国之臣?” 文锦勃然大怒,待要发作,却听不归又幽幽说道:“师傅临去世前,叮嘱我们,不得依附朝廷,不得依附权贵,否则不得好死,以前我并不全信,师弟依附琅琊王家,果然被你重伤,我方信之。” 文锦却奇怪地问道:“那秃发玄为何违背师命?” 不归叹了一口气:“若不是皇上有大恩于他,他岂敢违背师傅之命,不过我隐隐觉得,其中还有隐情。” 忽然之间,他觉得今日话说得太多,便柔和地看着文锦,劝道:“你功夫始终在三流徘徊,乃是因为你所练之功,始终至坚至刚,上乘之功夫,必然是阴阳相协,柔刚互克,往后你跟着师娘,多练习柔嘉之术,功力必然大为长进。” 文锦诧异不解,问道:“师娘?我师傅都没有,何来师娘?” 不归便慈爱地笑道:“湘柳岂不是你师娘?” 文锦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我尊你为兄,你老想着占我便宜,本来兄弟相称,你为何非要高我一辈?” 湘柳做好午饭,正往桌上布菜,听他二人对话,已是笑得花枝乱颤,弯腰跌脚,一盘子菜撒了一地。 不归怒极,挥手斥道:“滚,滚回去找你娘要饭吃,我们家不喂狗。” 第42章 泄密*当机立断 文锦愤愤起身,走出房门,却不解马缰,从马背上取出一个酒瓶,嘴里叹道:“这一瓶正宗杏花村老酒,便宜了宇文豹子。” 说完,他用力将酒瓶往空中抛去,酒瓶快落地之时,方潇洒接住,眼睛瞟着不归,见他不为所动,便再次用力上抛,抛出之后,扭头就走,任由酒瓶坠向地面。 眼前一花,不归已飘出房外,稳稳接住酒瓶,双脚轻轻蹬地,又飘了回去,步态冲虚容若,无声无痕,嘴里兀自说道:“酒至我家,只能空瓶出去。” 湘柳也双手叉腰,喝骂道:“慕华将军,进屋吃饭吧,难道要我三催四请?” 文锦这才极不情愿地回房,坐在桌旁,夹了一块鸡肉吃了,说道:“若不瞧着嫂子这一手厨艺,谁愿意跟你坐一起?” 湘柳给他二人倒上酒,文锦举杯向不归示意,不归便跟他一碰,二人相视大笑,仰头一饮而尽。 酒程过半,文锦便已微醺,忽然惆怅不已,低头叹道:“不归说我功夫乃三流角色,叔父说我于兵法一知半解,如无赖打架一般,我娘说我于音韵之道,实属五音不全,义父又说我在儒学大家面前,直如文盲一般,我为何如此失败,真是猪狗不如之辈,唉!” 不归也已亢奋,笑道:“你尚有自知之明,孺子可教。” 湘柳却沉思不语,良久方说道:“锦郎为何如此意兴阑珊,你于黑暗之中,已入大道之门,只是无人为你掌灯,你不自知而已。” 文锦不解,眼神迷离地看着她,淡淡说道:“嫂子不必宽慰,文锦有自知之明。” 湘柳正色说道:“批判你者,俱都是顶尖角色,说你三流,表明你已登堂入室,能将四门学问练到登堂入室者,已非凡人;锦郎用心纯粹,纤尘不染,我与不归有何不知,假以时日,必能登峰造极,若再融会贯通,集成整合,形成自己之风格,无须样样顶尖,一样是天下第一人。” 文锦呆若木鸡,酒已全醒,心中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仿佛开启大道之门,迎来第一缕曙光,他忽然下桌,起身对湘柳躬身一揖:“嫂子就是文锦掌灯之人!这岂不是如之所说之气质。” 湘柳微笑道:“正是!” 不归也笑道:“不是无须样样顶尖,而是不能样样顶尖。” 文锦惊问:“为何?” “一是精力不支,若强求某样顶尖,必然无力钻研其他学问,二来精通一样,便易固步自封,睥睨天下。“ 湘柳白了他一眼:“便如你一样。“ 文锦使劲憋着,还是吃吃笑了。 酒饭之后,湘柳要沏茶为他二人醒酒,文锦挥手止住,说道:“嫂子不用,要说醒酒,此物最好。“说完,熟练地弯腰,打开身旁柜子,从里面拿出两根带须的白萝卜,递与不归一根,自己大大咬下一口嚼了。 见湘柳笑得满脸通红,不归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文锦颇为奇怪,劝道:“不归为何不吃?这白萝卜已然放干,失了脆性,不过醒酒尚好。“ 不归忙起身来到柜旁,打开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里面的白萝卜,只剩一半,他颤声问道:“你说这是何物?“ “白萝卜啊!“ “你每次酒后都吃?“ “是啊,每次在你家饮酒之后,我便吃上一两根醒酒,就是口感不好,根须也多。“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白萝卜啊!“ 不归勃然大怒,青筋暴起,喝骂道:“此乃人参!辽东高山老参!我当年特意去辽东采的,一来给湘柳补身子,二来万一世道有何变故,这便是一大笔财富,你,你居然当醒酒之物吃了一半。“ 文锦呆住,便觉窘迫不已,只好点头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湘柳却突然大悟,笑语盈盈说道:“锦郎受谢长安一掌而自行恢复,岂不是因为他补了这许多人参之故,果真如此,倒也物有所值。“ 不归兀自怒气难消,胸膛起伏不已,想了一下,还当真如此,便说道:“又救你小子一命,看湘柳之面,罚你往后每月给我好酒一瓶。“ 文锦忙点头道:“这个容易,这个容易。“ 文锦回府直奔正堂,家人正等着他开饭,冯氏见他进房,劈头便抱怨:“说好回家吃饭,就不能早点回来吗?” 文锦笑道:“我去了一趟安东侯府,墨霜母亲也有些东西给她,我一并带回来了。” 宇文化成捻须笑道:“锦儿宅心仁厚,如此措置甚好!” 冯氏这才招呼他吃饭,又指着旁边一个大包袱说道:“今晚辛苦锦儿,这些都是娘给燕子预备的东西,她在里面必定受苦不少!”说完便垂泪,宇文化成也默然不语。 宇文豹劝解道:“爹娘也不用太过伤情,果如锦郎所说,燕子很快也就回来了。” 文锦哈哈大笑:“娘,你这么大一个包袱,我如何能带进去,守陵之羽翎军士,又不是瞎子。” 冯氏神色暗淡,无奈说道:“锦儿若是为难,那就算了。” 文锦忽然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问道:“你们真以为燕子在里面受苦受难,如在牢狱一般?” 众人即刻怔住:为太子守陵,可不是如在牢狱一般! 文锦便得意地说道:“我与如之交好,早已将燕子在里面居所,布置如同在家一般,日常所需,随时传递,就是燕子爱吃的青梅鳜鱼,也隔三岔五找人送进去,如之安排之下,我每月也能进去探望,燕子在里面心绪颇好,只是时时惦记你们,听说自己当了小姑,她高兴得直跳呢!” 众人听他所说,都高兴得脸上放光,冯氏与柳依依更是垂泪不已,却听文锦又说道:“我以燕子兄长之名,时常赏赐羽翎军士,军士颇为照顾。” 说到此处,他嘴角泛起一丝笑意,随即轻叹一声,又说道:“我升将军之后,俸禄不少,一多半都花在燕子身上了,虽然不时找叔父打打秋风,毕竟还是亏了义父和娘,文锦心中甚是不忍!” 冯氏早已忍不住,起身抱着文锦,涕泣道:“你是娘的好儿子,好女婿,娘这一辈子有你,真是上一世修来的福。” 宇文化成一向老成,也不禁潸然泪下。 “哗啦”一声,元庚挑帘闯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急切阻止道:”文锦公子,你今晚不能去!“ 变起突然,众人大吃一惊,房中一片死寂,文锦忽然大声喝到:“大胆,正堂乃府中禁地,你敢偷听!“ 元庚跪在地上,痛哭不能自已:“老奴该死,公子今晚前去探望小姐,太尉已经得知,早已布好陷阱等着你!“ 宇文化成寒毛倒竖,喝问道:“你敢私自向太尉传递消息?“ 元庚点了点头,痛苦不堪之下,脸颊竟至扭曲,已经哽咽不能成声:“我此前所送之情报,皆不痛不痒,太尉便威胁要害我儿子,老奴迫不得已,昨晚路过书房,听公子说要去探望小姐,我就告诉他们了,太尉让我配合拿你,承诺事成之后就放我儿子,给我银钱,让我全家远走高飞。” 文锦大惊失色,后怕不已,忽然暴怒地问道:“你为何又示警于我?” 元庚痛哭之后,已经恢复平静,惨然说道:“公子宽仁待下,依理治府,老奴都看在眼里,我背叛宇文家一次,公子虽然防备,并未作践于我,还周全我的体面,老奴实在不忍再陷害公子!至于我儿子,就让他认命也罢!” 房中一片沉默,众人惊骇不已,连彼此心跳,都清晰可闻,良久,宇文化成方叹道:“锦儿,难得元庚迷途知返,今晚只好先不去了,我们好好商议一下,如何善后。” 冯氏也垂泪说道:“也只能如此,总不能把锦儿也搭了进去。” 宇文豹无话,起身将元庚扶了起来,便扭头看着文锦。 文锦凝眸沉思片刻,忽然爽朗一笑,说道:“向死而生,绝处求命,我若不去,元庚的儿子性命不保,所以,我必须去。” 见众人惊诧,他继续说道:“只是要换一个去法,这样,娘跟我一起去。” 宇文豹若有所思,突然笑了:“锦郎单独去,是男女私会,乃灭族之罪!娘一起去,便是儿子带着娘,去看望女儿,当然情有可原。” 文锦接口笑道:“豹兄才思敏捷,不但是情有可原,而且天理人情,不得不如此,即便闹到御前,也未必是坏事!“ 见众人怔住,他突然脸色一沉,快速说道:“娘,你去换男装出来,嫂子你帮娘一下。“ 然后扭头对宇文豹说:“豹兄饭罢,带上元庚,去他儿子误杀那人家里,尽力赔偿他们,不必心疼银钱,若银子不够,尽管去安东侯府支取,务必说服他们撤诉,我明日一早,带上乞伏如之去执金吾衙门,他是桑平上司,没有苦主控告,便可让桑平放了元庚的儿子,如此,太尉尚未反应,元庚之子已被我们救走。” 宇文豹疑惑地问道:“如之若跟他父亲一伙,又如何会为你出头。” 文锦自信地笑了笑:“以我与如之交情,必然不会,若果真如此,我也利用他一次,元庚之子再不救出,就没有机会了。” 元庚听罢,重新匍匐在地,痛哭不已,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如狼嚎一般,吓得冯氏和柳依依浑身起栗,却听他哽声说道:“老奴才来世今生,做牛做马报答公子!” 文锦也甚是感动,劝道:“你不必太过伤情,此后,你堂堂正正做人!” 宇文化成也甚是嗟呀,思谋良久,忽然双手一拍,叹道:“锦儿临机善变,思虑渊深,间不容发之间能做出如此精细安排,义父不得不服,此番棋局,看似凶险无比,实则看得极准,一击之下,稳操胜券!文锦有统帅之才!” 恰好冯氏一身男装走了进来,听宇文化成如此说,便双眼放光,兴奋不已,急促地问道:“锦儿,娘今晚算不算行走江湖?” 文锦笑道:“极其凶险那种!” 冯氏听完一脸得意,冲宇文化成吩咐道:“你今晚帮依依带孩子!” 众人便压低声音吃吃偷笑,文锦悄悄对宇文豹说:“让你媳妇儿跟义父好好聊聊,增进情感。” 宇文豹会意地一笑,便带着顺儿,与元庚匆匆出了门,文锦看天色向晚,也带着冯氏出了府门。 大门之外,猎猎秋风,落落晚霞,是一个及其美丽的秋日傍晚,文锦无心欣赏,见小兴儿已牵出两匹马,便拉过一匹,纵身跃上马背。 却听冯氏在身后愁苦地说道:“锦儿,娘不会骑马!” 第43章 探陵*迫不及待 文锦一愣,想起叔父之言:世间无万全之计策,唯破绽不可避免!不由心中笑了,便对冯氏说道:“娘,剑已出鞘,无法回头,行走江湖,勇往直前就是了,来,擒我右手,左脚套这个马镫。” 冯氏依言擒住文锦右手,文锦在马上轻轻一带,冯氏便骑上了另一匹马,顿觉视线开阔不少,不由兴奋大笑:“哈,比坐轿爽朗多了,嗯,这畜生怎么不走?” 文锦微微一笑,轻拍马背一掌,那马便迈着碎步往前跑,文锦在旁边慢慢带着,让冯氏逐渐适应节奏。 为舒缓她心情,文锦便笑道:“我们山卑人发明了马镫,凡人方可任性骑马!” 冯氏不服,抢白道:“汉人有笔墨纸砚,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政治文明,谁人可比?” 文锦笑道:“这倒不假,所以胡汉一家嘛。” 冯氏也笑道:“这话娘爱听。” 片刻之后,二人出了城,往太子陵寝的方向奔去,文锦带着两匹马,慢慢开始疾驰,冯氏适应之后,兴奋无比,从文锦手中夺过马缰,竟自己催马奔至全速,她从未如此身心轻快,放纵自己,一路竟是开怀不已。 天空澄净,古道黄昏,坡上枯藤老树,远处流水人家,炊烟袅袅,短笛悠扬,一派田园风光。 冯氏看着文锦,笑着说道:“锦儿,娘读了那么多书,今日方知何为风驰电掣,何为白驹过隙,娘是不是失态了?”她忽然不好意思地说道。 文锦大笑着说:“娘,这是人之天性,也是天理人情,这里又没有外人,无妨的,只要娘高兴,等燕子出来,我带全家去西大营、去独孤不归家中游玩,那里景致更美。” 冯氏笑道:“那当然好!” 到太子陵寝之时,天已黑透,月色之下,是一圈方形的城墙,城墙并不甚高,朦胧之中,仿佛盘踞的卧龙,四个墙角之上均有了望台,上面挂着如斗一般的灯笼,每个灯笼下面,站着四名挺枪肃立的羽翎军士。 文锦带着冯氏至正门下马,朗声报到:“第一哨军士慕华桂、冯英归营。” 守门军士点头放他们进去,文锦带着冯氏先去马厩拴马,然后来到武械库换装,他找了一副黑盔黑甲自己穿了,又比着冯氏身量给她找了一套,冯氏却嫌弃:“太难看了,可有红色的?” 文锦便吓唬她:“如穿红色,出门就让人抓起来!”冯氏这才作罢,文锦又叮嘱道:“记住,你现在是男人,你的名字叫冯英;出去之后,少说话,一切听我安排,若要叫我,唤我慕华桂,不要叫锦儿,可记住啦?冯英!” 冯氏连连点头,文锦拿了一支长矛握在手里,顺手递给她一支,冯氏没接住,差点砸在脚上,忙惊呼道:“锦儿,太沉了,娘拿不住!” 文锦瞪她一眼:“错了,重说!” 冯氏这才知错,忙改口道:“慕华桂,娘拿不住!” 文锦又喝到:“好好说,若再说错,军法从事!” 冯氏便有点愠怒,赌气说道:“慕华桂,老娘拿不住!” 文锦哭笑不得,只好不去理她,找寻片刻,从矛架后面翻出一面锣,递给冯氏,说道:“冯英,你今晚职责便是更夫,好好打,不得有误。” 冯氏接过,伸手就要鸣锣,文锦忙按住她手,喝道:“我让你敲,你再敲。” 便带她出门,一路往后殿走去,陵园之中,不时有巡逻卫队经过,文锦便带着冯氏行礼避让,巡逻军士颇为奇怪,更夫还配护卫?妖精巡山似的! 冯氏小声问道:“慕华桂和冯英是谁?为何门口守卫就放进来了?” 文锦答道:“都是如之安排的,前任拓巴升吃空额,如之还未清理,这两人便是空额之一,名册上都有,却谁都不认识,使点银钱,我便是慕华桂,来过几次之后,门卫就熟识了,又知道我跟如之交好,谁愿仔细盘问?娘只需小心,不要弄出动静,哎,当心!” “哐当”一声,冯氏已经摔在地上,手中的锣扔出好远,发出一连串巨响,原来她头盔稍大,悬在头上,扭头说话之时,头盔并不完全同步,便遮住了视线,没看见脚下台阶,一个趔趄就摔了下去。 文锦忙拉她起来,冯氏兀自抱怨:“什么破头盔,一点不合身!” 两队夜巡羽翎听见动静,已经围了上来,却是训练有素,并不靠前,而是四面围定,用矛尖指着他们,哨长大声喝问:“何人喧哗?” 冯氏看着灯笼下影影憧憧的人脸,又看见月光下青莹闪闪的矛尖,唬得脸色雪白,气不敢喘,悄悄躲到了文锦身后。 文锦并不答话,仔细看了看对面,忽然笑了:“这岂不是申义!我是慕华桂,今晚跟冯英一起巡更,你知道的,冯英有点笨,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事的。” 申义也认出文锦,笑道:“小心点,兄弟,有事招呼一声。”领着人走了。 冯氏这才放下心来,听文锦调侃之语,她紧张的心绪缓解不少,便不好意思笑了笑:“娘年纪大了,是有点笨。”忽然醒悟,又自失地一笑:“娘的确够笨的,总也改不了!” 文锦听她夹缠不清,不由笑了:“算了,娘爱做谁就是谁罢,只是小心看着脚下。” 不一刻,二人便来到后殿门前,文锦径至两名守殿羽翎面前,右臂平直前伸,右掌切向胸前,大声说道:“慕华桂、冯英接哨!” “口令!”左侧羽翎低声喝问。 “朔风!”文锦朗声答道。 羽翎便还以军礼,而后齐身右转,步调一致,退出哨位,文锦待二人走远,示意冯氏站了右侧哨位,自己站了左侧。 文锦小声说道:“娘表现不错,我们正好赶上换岗时间,娘还要辛苦一下,再站半个时辰,殿中宫人歇息之后,你再进去。” 冯氏说道:“只要能见着燕子,娘再累也不怕!” 还待再说,文锦低声喝到:“噤声!” 远处,一支灯笼引导之下,一哨巡逻卫队迤逦走了过来,申义率队巡逻至此,忽然狐疑地看着冯氏,冯氏便心如撞鹿,紧张得手心冒汗,却听申义问道:“冯英如何手拿铜锣站哨?” 不待冯氏开口,文锦在旁答道:“仓促之间,还未来得及更换长矛,你手下兄弟长矛,借一支来使。” 申义已认出冯氏,便扭头喊道:“刁三,你的矛轻,借给他用,你拿他的锣去武械库换长矛,而后跑步追上。” 看巡逻队走远,文锦便教冯氏将长矛立于地上,单手扶住即好,又说道:“娘,你坐门槛上歇会儿也无妨,他们一刻巡逻一遭。” 冯氏慢慢坐在门槛上,笑道:“娘还真有点累了,你为何如此熟悉里面情形?“ 文锦小声说道:“都来了十几次了,每次都是如此,当然便如归家一般。“ 夜色渐沉,四周一片寂静,月光印在台阶之上,如水般清凉,秋风轻起,带来阵阵寒意,丝丝侵袭身体,冯氏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身后殿中传来片片关门熄灯之声,文锦见巡哨卫队走远,立即小声说道:“娘,你快进去,里面住了三位侧妃,燕子在西配殿,你到西配殿正门,敲三次,啪,啪啪,啪啪啪,墨霜就会开门,告诉燕子,我今晚不能见她,记住,娘,你只有一刻时间,快去快回!“ 冯氏不待他话说完,将长矛往墙上一靠,转身便走,长矛并未放稳,顺着殿墙便滑向地面,文锦一个虚步冲上去,落地之前将长矛抄在手里,心中暗笑:还好跟不归学了冲虚步伐,否则长矛落地,要惊动多少人! 想不到娘清音雅训,端庄肃仪,行走江湖竟是如此毛毛躁躁! 夜风渐凉,他想象母女二人相见的情形,不由笑了,心中一片暖热,森凉的秋风吹在身上,感觉舒适无比。 远处一盏灯笼在树丛掩映之下,倏明倏暗,慢慢向自己走来,他不禁心中诧异,巡哨卫队一向精准,为何此次不到一刻,便折了回来。 看着旁边空着的哨位,他心中踌躇,无故脱哨虽不是死罪,二十军棍跑不掉的,如何想个理由为冯英开脱呢? 倏然之间,他感到大事不妙,来人并非巡哨阵型,而是五六个人脚步杂沓、直扑自己而来。 事情还未想透,来人已至面前,领头之人全身批挂,明光之铠在黑暗中隐隐生辉,黑着脸,沉声问道:“慕华桂,你身旁军士去了何处?” 文锦心中稍为安慰,已认出他是陵尉,此地长官,听他叫自己慕华桂,便知有意周全,他却不答话,只沉声喝问:“口令?” 陵尉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朔风!” 文锦这才答道:“陵尉休怪,职责如此,冯英今天闹肚子,上茅厕去了,片刻即回。” 陵尉训了一句:“擅自脱哨,胆子不小,回头你好生训斥。”然后跟旁边一人说道:“ 兵曹大人,我们再去其他哨位转转?“ 旁边那人却嘎嘎笑了:“我乃太尉府兵曹,今日奉太尉令,特来太子陵巡查,他若身子不爽,当然情有可原,若他擅自进殿,又该当何罪?”他突然厉声喝问。 陵尉语塞,文锦却不屑地说道:“兵曹休要开此等顽笑,我等守陵之时,陵尉便明白训示,男子擅入侧妃后殿者,当场斩杀,我等岂敢掉以轻心!“ 兵曹咄咄逼人,手按剑柄,逼视文锦:“你不要狡辩,若他当真进殿,又如何处置。“ 文锦毫不犹豫:“若男子进殿,我当场斩杀,然后横剑自刎!“ “吱呀”一声,殿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纤细的身子顶着硕大的头盔,蘑菇似的拱了出来,冯氏手扶头盔,嘴里急切说道:“慕华桂,娘出来了!“ 仿佛冰雪突袭,凝结了空气,众人一时僵住,冯氏抬眼看见面前山墙似的人群,当即痴呆了。 片刻之后,兵曹忽然仰天大笑,却倏然而止,眼神阴冷地看着文锦,右手使劲一挥,身后几名军士便要上前擒拿冯氏。 冯氏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站立不稳,忙用手扶住大门,还是软软坐在了门槛上。 文锦右手使力,横矛阻住几名军士,嘴里喝到:“谁敢无礼!“ 第44章 告密*天理人情 兵曹见他如此蛮横,讥笑道:“他擅入后殿,被当场拿获,你何不兑现自己诺言。()“ 文锦也笑了,转头对冯氏说道:“娘,不用怕,你起来,去掉头盔,摘下头巾。“ 冯氏见他豪爽镇定,也不由胆气横生,忽然之间,身子变得硬朗起来,便起身从容去掉头盔,又抽了头巾,一头乌发便瀑布般倾泻而下。 文锦对兵曹笑道:“你看仔细了,这哪里是男子?她是我娘,也是侧妃宇文燕的娘,娘看女儿,合情合理!“ 陵尉迷迷糊糊,被绕得有点晕,兵曹却很快反应过来:“即便如此,你们冒充守陵军士,也是死罪,给我拿下!“ 几名军士便往前扑,文锦抖动矛杆,轻轻一甩,将几名军士弹开几步之外,嘴里喝到:“休要放肆,我乃前将军,狼贲卫统领慕华文锦,这是我娘冯氏,也是宇文侧妃之娘,今日冒充守陵军士,只因我娘思女心切,冒死探望而已。“ 兵曹脑中一片懵懂,这岂不是今日想要的口供?没有厮杀,没有捉拿,没有拷问,却轻易到手了,正一片朦胧,文锦又说道:“我自报身份,自认罪行,你们还敢无礼,休怪我不客气!“ 陵尉见他豪爽,也朗声一笑:“将军真是直人,以在下品秩,无权处置此事,在下即刻飞马报如之将军,请他前来主持,将军和夫人请先到在下中军宽坐。“ 文锦这才笑了:“你晓事,如在外面,你们见我应行庭参之礼,今日非常之时,非常之事,就免了吧,你即刻恢复正常巡哨秩序!娘,我们走,今日带你品品军茶的滋味。“ 兵曹见事已至此,已达到目的,也佩服文锦干脆利落,豪气如云,便跟着一起往前殿走去。 如之到达之时,已是第二日黎明,文锦正在给陵尉和兵曹讲解兵法,二人听得炯炯有神,冯氏却在里间,陵尉的行军床上假寐。 见如之进来,文锦沉吟着说道:“今日之事,事实清晰,人证物证均在此,这一点各位没有疑义,我说一个处置办法,看看是否可行?” 如之示意众人落座,看天色微明,又吩咐陵尉安排早饭,然后示意文锦继续。 文锦便接着说道:“事情在太子陵发生,当由陵尉写明原委,我与兵曹签字画押,具结为凭;陵尉算检举揭发、首告之人,如之可适当奖励,而后兵曹将公文呈报太尉,太尉必定嘉奖,众人以为如何?” 陵尉与兵曹虽心中欢喜,却迷惑不解,唯如之狡黠地笑了,见他二人并不反对,便对文锦说道:“天已黎明,想来你也不想睡觉,何不陪我出去走走。” 文锦会心一笑,便往外走,如之回头吩咐二人:“夫人一晚惊吓,你二人不可惊扰,门口轮流站哨。” 出门之后,文锦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迷恋地看了一眼斑斓的秋色,叹道:“无限风光,秋意独好!” 如之也和道:“春色生情,秋意知心!” 二人便慢慢踱步往外走,如之边走边笑说:“你个罪囚,竟然大摇大摆跟老子散步。” 文锦也笑,伸出双手,举到如之面前,说道:“你给老子拷上。” 如之没理他,说道:“兵曹报太尉府后,我父亲必定禀报皇上,你之生死,由皇上决之,何须老子操心。” 文锦叹道:“还不错,想事通透!” 如之忽然站住,眼睛看着文锦,诚挚地说道:“你小我十岁,心思灵动却远超于我,天地万物,均是棋子,挥洒之间,随手布之,曾经以为是你之对手,现在看来,如之不配!” 文锦没理他,径直往前走,边走边说:“别在这儿装模做样,你当然不是我对手,你是我至交知己,是我之老师。” 见如之不解,文锦便站着等他,解释道:“是你,让我知道何为天理人情,何为大道之理,否则,老子如何敢光明正大,行昨晚之事?” 如之正要说话,营中一名军士快步跑出,在远处大声禀报:“二位将军,早饭已备好。” 文锦便随着如之往回走,边走边说:“还有一事,需如之相帮。”便把元庚之子的事说了。 如之沉吟了一下,说道:“这并无不可,但需两条,其一,须是误杀,而非故意所为;其二,原告不再追究,若让我发现你逼迫原告,休怪老子不客气。” 文锦哈哈大笑:“痛快,我若是此等人,天打五雷轰!” 如之也笑了:“回营,饭后我手书敕令,你去找桑平即可。” 到伙房之后,文锦见冯氏正在喝粥,一夜惊吓,她脸色还有些许苍白,见文锦进来,关切地问道:“锦儿你没事吧?” 文锦宽慰道:“娘安心吃饭,我能有何事?” 陵尉将写好的文卷交给文锦,文锦快速浏览一遍,甚觉满意,见兵曹已签字画押,也署上自己名字,然后咬破食指,按了手印,又交给兵曹。 饭后,如之写好敕令交给文锦,文锦说道:“我留在此处等候皇上处置,如之可否派两名军士送我娘回家。” 如之奇怪地看着他:“你留在此地何用?白白消耗军粮,回府等候吧,难道跑了不成?” 文锦双手一拱,谢道:“如此也好!” 冯氏出营后便自顾打马疾驰,文锦知她心绪不好,心中暗笑,只紧紧跟随,直至一处高岗,眼前豁然一亮,晨起的太阳半悬东方,霞光万丈;秋阳耀眼,秋色斑斓,极目之处,是收获的田园,劳作的农人点缀其间,远方村落,有晨起的炊烟,随风而散。 冯氏吁出心中郁结之气,默默欣赏迷人的风景,太阳照在她脸上,印出柔和的微茫,虽无山卑人雕刻般的脸庞,却是中原女子极致的柔美,文锦心中暗叹,怪不得燕子如此美丽,原来是胡汉精华的极致。 看着眼前这个妇人,他有点迷茫,这是那个在书房端庄沉静,抚琴时挥洒飘逸,偶尔豪情万丈,便要跟自己闯荡江湖的娘吗?自己赤诚相待,娘跟自己的心越走越近,为何义父的心,却琢磨不定呢? 冯氏眼中怅然若失,见文锦呆呆地看着自己,不好意思地说道:“锦儿怕是没想到娘如此之笨吧?” 文锦笑着问道:“娘为何如此说,难不成昨晚未见着燕子?” 冯氏叹了一口气:“燕子当然见着了,可是我们漏了行踪,被人抓住把柄,祸不可测啊!” 文锦正容说道:“那又如何?三年过去了,若不提醒一下,皇上也许就忘了此事!” 冯氏一下怔住,片刻醒悟过来,忽然结结巴巴问道:“锦儿,你,你昨晚故意的?” 文锦开怀大笑:“所以,娘昨晚所为,万分得体,是一个思女心切,慌慌张张想见女儿的娘!” 冯氏郁结之气,豁然解开,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文锦,使劲喘了一口气,忽然展颜一笑,说道:“娘初次行走江湖,看来还行!” 文锦哈哈大笑:“何止还行,简直有纵横四海的气质,走吧,娘,赶紧回去,把元庚儿子救出来。”说罢,纵马向前。 冯氏心中欢喜,赶紧打马紧随。 兵曹饭后便带着从人,打马飞奔太尉府,至府门下马,小心护着怀里的文卷,像抱着婴孩一般直至正堂。 太尉已经等候在此,拿到文卷仔细看了一遍,随即起身,大声吩咐:“备马,进宫!” 天周皇帝在偏殿接见,拿过宦官递过来的文卷,仔细看了几遍,默默沉思不语,良久方缓缓说道:“此事太过要紧,太尉你且回府,容朕仔细思量。” 不待太尉起身,他又吩咐身旁宦官:“传旨,命两位皇子进宫,与朕一起商议此事。” 两位皇子进宫之时,天周正惬意地半躺在卧榻之上,殿中门窗大开,御园秋色尽览,温暖的秋阳照进大殿,金碧辉煌,光影灿烂。 天周将手一挥,命宦官退下,吩咐道:“让殿外军士远离,秋日无限好,休要煞了风景。”便示意两位皇子看文卷。 两位皇子看完,垂手等候训示,天周慈祥地看着他们,缓缓说道:“太子离去,已经三年有余,太子之事,既是国事,更是咱爷们儿家事,天下之大,亿万人民,至亲不过你我三人,他既是太子,更是你们兄弟,你们说说看,如何处置此事?“ 三皇子见事涉文锦,便率先开口:“这二人所为,的确胆大包天,太尉查拿此事,实属尽忠职守,冯氏思女心切,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尚情有可原,慕华文锦身为国家大臣,知法犯法,应当重重治罪!” 三皇子心思细密,先为其开脱,再站稳立场,见父皇听得仔细,便继续说道:“然而慕华文锦这也是一片孝顺之心,必是见冯氏日思夜想,昼夜哭泣,心中不忍,方做出如此荒唐之事,这是儿臣一点小小见识,请父皇训示。” 天周并不说话,只微笑着看二皇子,二皇子忙低头说道:“三弟所言极是,据儿臣所知,宇文化成罢官之后,无处可去,文锦将其夫妇二人接至府中,悉心照料,颇为孝顺,父皇以仁德治天下,必然不治文锦之罪!然而此事事涉太子,不仅关乎国家法度,更关乎太子荣誉,如何处置,儿臣唯父皇之命从之。”二皇子深知父皇疼爱太子,便于此处撩拨。 天周听他二人讲完,从塌上坐直身子,微笑道:“说得都好,不过朕却从这张文卷上,看到了更多东西。” 二位皇子便起身,垂手说道:“请父皇训示。” 天周虚按一下,示意他二人坐下,然后缓缓下榻,在殿中来回踱步,说道:“汉人说仁德治天下,真是至理名言,秦始皇暴虐,秦朝两世而斩,汉高祖仁德,两汉绵延四百年之久;胡人自刘渊父子永嘉之乱,将汉人政权逐出中原,历经后汉、前赵、后赵、前秦,天下纷争,朝代更迭,宫闱之中更是刀光剑影,国祚鲜有超过两世者,你二人可知为何?” 两位皇子哪里敢接如此大的话题,二皇子便说道:“父皇英明天纵,岂是儿臣能及,请父皇明训!” 天周便接着说道:“胡人自知文明开化远不及汉人,都在武力建国之后,追随华夏正统,纷纷汉化,其实不过是邀买中原汉人之心罢了,其目的也不过是以汉人治汉人而已,却忘了根本之处。” 见二人不解,他又缓缓说道:“其根本之处,在于以仁德之心,教化胡人,尤其是教化皇帝自己!”说完,他抬头冷冷地看着窗外无边的秋色,郑重说道:“朕贵为天子,代天行道,当以严法治国家,以仁德驭万民,你二人牢记!” 两位皇子心中**直跳,至此都松了一口气,三皇子便笑着说道:“父皇真是深得儒家精髓,同为山卑,那燕王慕华孤穷兵黩武,而父皇修养爱民,看似慕华孤暂得一时之利,哪里及得上父皇长治久安。” 天周慈祥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皇儿言之有理,不过仁德治天下,并非不要爪牙之利,慕华孤杀我太子,朕必报此仇!” 二皇子忽然脸色血红,趋前一步跪下,朗声说道:“慕华孤害我兄长,儿臣愿率军亲往边关,征讨此贼。” 天周颇为高兴,笑道:“时机不到,知道吗?儿子!无米山面山不盖房,无金山银山不打仗,兵凶战危,无仓廪之实,无甲兵之盛,不可轻启战端,再则,他慕华孤亲手杀我儿子,朕必亲手灭此老贼!” 第45章 破局*高山仰止 见两位皇子无话,天周又坐回榻上,徐徐说道:“你二人顺着朕的思路,说说如何处置文卷上之事?”他用手指了指案上文卷。 二皇子便率先说道:“父皇仁德通天,儿臣受教了,禀着父皇的意思,儿臣以为,那冯氏思女心切,乃是天理人情,无须追究,慕华文锦是首恶,犯了杀头之罪,然而里面既有母子之情,也有兄妹之情,儿臣觉得让其罢官回家也就是了。” 三皇子也接着说道:“儿子顺着父皇的意思多想了一点,本朝颇多制度仍然沿袭部落法则,如子贵母死,铸铜人立皇后便是,在汉人看来,实属笑谈,然而这是祖宗家法,又不得不尊,说到慕华文锦,他胆大包天,虽然情有可原,儿臣认为还是应将其交付有司,从重议罪!” 天周看着三皇子,问道:“老三恐怕还想说,迫使未婚侧妃守陵,也是陋习之一吧!” 三皇子忙低头谢罪:“儿臣不敢!” 天周轻轻敲着榻上的小几,怅然一叹:“好啊!老二给他定性杀头之罪,却建议从轻发落,老三说他情有可原,是陋习之受害者,却要重重治罪,你们都长大了,敢跟你们父亲玩心眼了!是吗?”他突然大声喝问。 二人忙伏地叩头谢罪,天周看也不看他们,突然大喝一声:“来人,传旨!” 殿外宦官疾步上前,恭聆圣谕,天周快速说道:“传旨宇文化成,朕赏还他司徒府邸,让其在家好好思过。” 沉思一下,他又说道:“传旨慕华文锦,尔身为国家大臣,为何无法无天,竟敢冒充羽翎军士,私闯太子陵寝,何其丧心病狂,厚颜无耻!罚你在家思过三日,而后好生为朕带兵,如若再犯,朕必取你项上之头!” 说罢,他转身对两位皇子说道:“起来吧,你二人是朕的儿子,更是朕的臣子,如此说话,也无可厚非,到午膳时辰了,都去后宫,陪你们娘吃顿午饭吧!” 两位皇子躬身却步退至殿门,而后转身,三皇子谦逊地说道:“皇兄先请!”二皇子哈哈一笑,拉他的手联袂而出。 天周在榻上观之,满意地笑了。 二皇子到鄢妃寝宫之时,鄢妃已在门外望眼等候,二皇子心中一暖,快步上前,跪下施礼道:“儿子问母妃安!何敢劳母妃远迎!” 鄢妃慈爱地说道:“起来吧,深秋天气,穿这么点,太单了吧!” 二皇子鼻子发酸,起身扶她往殿里走去,心中诧异,娘已年过四十,依然身形款款,有形有致,倾世美颜,有嫣然之姿,隔袖扶她手臂,如抚过丝滑的温玉,身居其侧,如沐浣花之溪。 他边走边小声说道:“儿子年青体健,些许风寒,不要紧的,倒是娘,时时让儿子挂念。” 鄢妃温语说道:“娘居深宫,何须挂念,皇上召你,所谈何事?” 见二皇子犹豫,她便在桌旁落座,挥手命令宫人:“都出去吧,我们娘俩吃饭,要那么多人陪着做什么?” 见宫人出去,二皇子便在她身旁坐下,就把天周召见的情形说了,鄢妃凝眸沉思,良久方问道:”你如何看?“ 二皇子叹道:“父皇帝王心术,深不可测,对宇文化成看似赏还府邸,但让其思过,而且居家,其实处罚更甚,对慕华文锦倒颇有回护之意,圣旨虽然骂得狗血淋头,其实就是个下不为例,不过毕竟没有赦了宇文燕,算是维持现状吧!“ 鄢妃眸中波光微闪,轻轻笑道:“皇儿能虑到这一层,已属不易,你父亲口称仁德,其实精明不输秦皇汉武,你跟着他,虑事要比常人更深一层才是。” 二皇子不解,问道:“难道儿子还未摸透父皇心思?” 鄢妃忧虑地说道:“还记得你二十二岁生辰之时,皇上抄斩拓巴升满门,你我都懵懂不知,若非慕华博点我,我至今蒙在鼓里,今日之事,虽未明说赦了宇文燕,其实是想让你们兄弟先提罢了。” 二皇子心中一惊,问道:“母亲何出此言?” 鄢妃正容说道:“你和老三,此刻母子团聚,享天伦之乐,那宇文燕幽闭三年,又该不该母女团聚?皇上训诲半日,又是天理人情,又是仁义道德,难道是对牛弹琴?” 二皇子怔住,随即醒悟,却不解地问:“父皇何不直接下诏?” 鄢妃斜他一眼,百媚丛生:“当初即是皇上亲自下诏,迫未婚侧妃为太子守陵,他贵为天子,难道出尔反尔?” 二皇子醍醐灌顶,随即忿忿不平:“孩儿明白了,只是如此一来,少了制约文锦之利器!” 鄢妃正容说道:“皇儿不可任性,当初幽闭宇文燕,即是你之谏议,今日赦免她,最好你来先提,待你做了皇帝,再意气用事吧!” 二皇子何其聪明,有何不知,便说道:“娘我知道,不过说说而已,儿子今日便去见父皇,谏议赦免宇文燕。” 鄢妃慈爱地笑了:“蠢孩子,如此岂不是告诉皇上,是娘教你的,你父皇虽然疼我,若知道我干政,一样不饶,岂不累及于你?” 二皇子也自失地一笑:“儿子着急了,儿子过几日再劝谏父皇!时移而事异,当初囚她,有囚她之情,今日赦她,有赦她之理,哎!不仅宇文燕,其余两位侧妃,也一并赦了吧!” 鄢妃双眸生春,喜悦不已,随即展颜一笑,如东山花开:“我儿真是仁德之人,如此,你父皇必定欢喜!” 她左右看了看,又低声说道:“皇上看来不会再立太子,你要心中有数,多多讨你父皇欢心,若皇上有意于你,万事皆好,若有意老三,不妨除了他!”她语气舒缓,双眸平静,波澜不惊。 二皇子心中一凛,如冰雪浸润,颤声说道:“那是我弟弟,娘休要如此说!” 鄢妃不屑地揶揄道:“太子不是你兄长?你如何就敢了?” 二皇子惶惑地说道:“娘,不一样的,那是用谋略,借敌国之刀,格杀于千里之外,这是在京城之内,父皇眼皮底下,变起肘腋之间,胜负难料,而且极易漏出破绽。” 鄢妃听他说得有理,也不禁笑了:“我们娘俩说话,怕什么,也不是让你明天就动手,可大朔将来的皇帝,只能是你!只是要当心,别让人害你。” 说罢,她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件贴身软甲,递与二皇子,说道:“这件金丝软甲,是当年你父皇迎娶我之时,我父皇给的陪嫁之物,柔软如丝,坚韧无比,我当年送你父皇,你父皇笑说,若有人迫至身边刺杀,他这皇帝当起来也没什么意趣,竟拒了,娘把它送给你,你贴身穿着。” 二皇子心中酸热,竟淌下泪来,却调侃道:“父皇有锦夜玉狮和照臂麒麟两名护卫,怕不顶百十来件软甲?” 鄢妃也心中温暖,却惋惜地说道:“那日见冯氏有一把霜豪之刃,娘想讨来为你防身,竟被她拒了,否则皇儿利刃在手,软甲护身,有何可惧?” 二皇子笑了:“那岂不是个强盗模样?娘放心吧,父皇派了熊扑护卫在我和老三府中,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又有羽翎军士日夜巡守,我们的安危,父皇也是极上心的。” 他把玩着软甲,忽然笑问:“倒不知如用霜豪之刃刺这软甲,可能破之?” 鄢妃也温言笑道:“那只能自相矛盾了,皇儿不要顽皮,陪娘吃饭吧。” 二皇子心中有事,未吃几口便怅然若失,鄢妃便斥道:“大丈夫能拿能放,皇儿为何如此拖泥带水?“ 二皇子叹了一口气,说道:“慕华文锦暗助老三,早晚是儿子心中之患,宇文燕本来可以稍作牵制,又被其一招破了,哎!“ 鄢妃沉默不语,心中闪过文锦如冰的眼神,片刻之后,方冷冷说道:“宇文燕难道是慕华文锦唯一破绽?“ 二皇子不解,直直盯视着她,问道:“娘有何良策?“ “宇文化成!“鄢妃断然说道。 二皇子怔住,呆呆地看着她,鄢妃双眸如冰,沉声说道:“他热衷官场,被罢官之后必定不甘寂寞,那日在丁香街,便拼命趋奉于我,娘敢断定,他比宇文燕更管用。” 二皇子恍然大悟,佩服地看着鄢妃,由衷说道:“儿子知道了!” 二皇子出宫之时,日头已经偏西,太尉竟还在宫外等他,见他出来,忙迎上前来拜道:”老臣见过二殿下。“ 二皇子挥手斥退从人,嘲笑道:“太尉劳苦一夜,还不回府歇息?“ 太尉听他口气有异,情知事情不妙,忙颤声问道:“皇上如何处置此事?“ 二皇子语气淡淡地说道:“赏还宇文化成府邸,让其居家思过,痛骂慕华文锦,警告下不为例,我过几日再谏议皇上,赦了三位守陵侧妃。“ 太尉便觉得脑袋有点发晕,天地瞧着也不是太稳,忙稳了稳心神,勉强站定身子,问道:“何以如此?“ 二皇子叹了一口气,说道:“慕华文锦必是知道你设计害他,便将计就计,演了一出悲情戏;假扮羽翎,私闯太子陵寝,母女相聚,天理人情,上半场演给我们看,下半场演给皇上看,何其精彩!何其精妙!看似豪赌,却算计精准,一注下去,满盘通赢!“ 太尉便觉得眼前起雾,雾中一座高山缓缓耸起,山势渐高,已不见其顶,朦胧之中又听二皇子说道:“可叹的是,你竟帮他演了一半,若不是你将此事禀奏皇上,皇上或许已经忘了侧妃之事!“ 他停了一下,忽然小声问道:“你可知道,此局我们输在何处?“ 雾中一道闪电划过,乞伏仕瞬间心思清明,咬牙切齿地说道:“元庚!“ 他倏然转身,厉声吩咐身旁随从:”你速去执金吾衙门,命令乞伏桑成,将杀人犯元彪,就在狱中正法,你看着他们行刑,然后回来复命,我在此地立等!“ 随从回来复命之时,二皇子已经离去,太尉心中疑惑,为何如此之快!随从打躬禀到:“禀太尉,乞伏桑成说,今日一早,有人带着少公子手书敕令,已将元彪带走了。“ 太尉当即哽住,便觉一口气接不上来,从人忙上前轻拍其背,太尉方喘过气来,急速咳嗽几声之后,慢慢平静下来,却再也没有来时的风采,他长叹一口气,吩咐随从道:“不骑马了,给我备轿。“ 第46章 浓情*雪夜之你 宇文燕回府之时,便迎来天周十九年的第一场雪,往年的头场雪,往往如碎屑一般,朔风乘夜突袭,呼啸一晚,第二日便是稀稀拉拉半日雪片,好似冬天试探一下脚步,扭头又走了回去,但平城的百姓却知道,隆冬开始了! 今年的雪却一反常态,从早上开始,鹅毛大的雪片就无边无际、无休无止的倾泻下来,雪花掩盖了皇宫、掩盖了民宅、掩盖了农田、掩盖了草原,午饭时分,已经分不清哪是皇宫、哪是民宅、哪是农田、哪是草原,天地只剩下琼花的世界,平城变成了冰雪之下的世外桃源,天空朦朦胧胧,世界馄饨一片,没有清晨,没有黄昏,只有雪落的声音。 她走下驮轿,便置身一片鸿蒙世界,不知今夕何夕?今地何地?今生是何生?今世是何世?宇文府的大门,依稀还是走时的模样,但三年时间,沧桑巨变,府门内外,便是三年的沧海桑田! 冯氏安排之下,文锦赶到之时,已近黄昏,天空晦暗一片,世间只剩琼楼玉宇,越近宇文府,越是忐忑不安。 两月之前,皇上已赏还宇文府邸,宇文化成迫不及待便搬了回去,文锦心中明白,自己日益崛起,对府中诸多事情的处置,未必合他心意,甚至扫了他面子,义父口中虽未明说,心中肯定压抑,也就释然。 府中奴仆的态度却让人诧异,宇文化成本想挑选合用的仆人带回府,小兴儿却直言相告:“老爷不用选了,我们都愿意留在将军府中。“ 文锦当即呵斥,小兴儿并不退让,并说:“在我等眼中,你已不是文锦公子,而是慕华将军,小兴儿誓死追随将军。“ 文锦无奈,商议之下,让元庚率一半仆人跟随宇文化成返回,元庚之子元彪,已被文锦招至军中,当然不敢违拗文锦意愿,且是宇文府中老仆,便跟了回去。 最让他无奈的是宇文豹婉拒他一片好意,并未去鹰扬卫就职,而是跟朋友做起了皮货生意,他却安慰文锦:“锦郎放心,宇文豹能够养活一家老小。“ 搬家之时,冯氏哭成了泪人,文锦也伤心落泪,不住安慰她:“娘放心,都在平城,锦儿每日都过来看你。“ 话虽如此,自搬家之后,他却甚少再去宇文府。 宇文燕回府之后,先至后园走了一圈,又在府中各处巡视,心中感慨不已,最后来至正堂,拜了父母,拜了兄嫂,一家人垂泪私语,许久之后,心绪渐渐好起来,只是心中丝丝发烫,为何不见他来? 正在逗弄宇文豹的儿子宇文睿,眼中一下模糊起来,门外一个身影疾步走近,不用细看,一身风雪,一身英气,一脸期盼,一脸霜寒,不是锦郎是谁? 文锦走进正堂,与她对视一眼,便各自闪开,宇文燕脸颊发烫,又抬眼看他,二人对视一下又闪开,几番闪烁,竟不敢凝望。 宇文豹哈哈大笑,调侃道:“一别相思,再见情怯,你二人这是怎么啦?” 文锦红了脸,这才拜见宇文化成与冯氏,又跟宇文豹夫妇见礼,冯氏便斥道:“自我搬离之后,你来过几次?这就把娘忘啦?” 文锦赶紧认错,说道:“娘不要生气,文锦就是忘了天下之人,怎敢忘了义父和娘。” 宇文燕又恢复刁蛮之性,眼波含笑,嘴角带俏,娇斥道:“死锦郎,我不是天下之人?你敢忘了我!” 文锦忙说:“燕子休要断章取义,我只是打个比方。“ 宇文燕不依不饶:“你竟敢拿我打比方!“ 文锦一时语塞,柳依依抿嘴笑道:“锦郎向来在府中说一不二,这下有人管你了。“ 文锦忽然醒悟,问道:“墨霜呢?她去了何处?“ 宇文豹笑道:“顺儿陪她去安东侯府,看她娘去了,顺儿这奴才总算开窍,回来之后常去孝顺墨霜母亲,她母亲挺欢喜的。“ 文锦见天色不早,起身对宇文化成和冯氏拱手施礼道:“义父,娘,我今日要接燕子回府,请义父和娘恩允。“ 宇文化成当即不悦:“燕子回家,我们一家人相聚不到半日,如何便要带走?“ 冯氏当即喝到:“有何不可?都是我安排下的,锦儿与燕子已是夫妻,并未行合房之礼,如何能在娘家过夜。“ 宇文豹诚挚地邀请道:“就在府中吃了晚饭再回不迟。“ 柳依依便说道:“燕子远游归家,必得在夫家吃第一顿饭。“宇文豹无语,宇文化成却斥道:”那是汉人规矩,我山卑何来这些陋习?“ 房中一时沉寂,文锦心中不快,却不愿当众拂他面子,便目视燕子,宇文燕缓缓起身,对爹娘款款施了一礼,沉静地说道:“爹,娘,此后今生,宇文府便是我娘家,燕子会时时回来看你们的。“说罢掩面哭泣,来到文锦身旁。 宇文化成脸色青灰,一语不发,冯氏也潸然泪下,对宇文豹说道:“豹儿,送你妹子出去。“ 文锦带着宇文燕走出府门,宇文豹拱手与他们相别,说道:“锦郎休要生父亲的气,此番回去,跟燕子好好过日子,不要操心宇文府,为兄还能够维持。“ 又对宇文燕说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们不容易,回去之后,不可任性,可记住啦?” 宇文燕垂泪不语,文锦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何敢生义父之气,只是豹兄,我们为何要长大?若永在十五六岁,那该多好!” 宇文豹笑了:“十五六岁,你如何能够娶燕子?”说罢回身进府。 文锦见他走远,从马上包裹之中取出一件玄狐裘衣,轻轻给宇文燕披上,柔声说道:“天寒地冻,别凉着了。” 宇文燕笑道:“何不在府中拿出,让娘也瞧瞧。” 文锦说道:“不要小看,这花了我一月俸银呐!若柳依依也喜欢,豹兄如何能买下如此名贵的裘衣,待wo日后富有了,再给娘也买一件,眼下嘛,只能先让你穿。” 宇文燕咯咯笑道:“你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她仰脸看着文锦,雪中俏颜,如温玉一般。 文锦心中发烫,却正色说道:“即便忘了天下之人,如何敢忘了娘?” 宇文燕假装生气,便敲他脑袋,斥道:“你又忘我一次。” 文锦顺势将她轻轻抱起,宇文燕便如触电一般,文锦却将她放上马背,而后纵身一跃,也骑了上去,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今日与你共乘回家。” 宇文燕心中柔软,融化在天地之间。 那马通身雪白,竟无一点杂色,文锦驭马轻驰,马便融入雪花的世界,二人迎风而行,如飘在仙界一般。 宇文燕一脸沉静,默然无语,许久才感慨道:“春天离开,回来却是冬日。” 文锦柔声说道:“只要你回来,便是花开的日子。” 到慕华府之时,已是黄昏,天空昏黑一片,地面雪光印影,竟比天空还亮,宇文府大门紧闭,空无一人,只两排护卫钉子般沿墙而立。 文锦歉意地说道:“叔父交代,不得张扬,不事铺张,把你接回府就是了,只是委屈燕子了。” 宇文燕眸中波光微闪,温语而言:“跟你在一起,便是全部天地,又何必虚张声势。” 文锦忽然将两根食指放入口中,打了个呼哨,府门立即洞然而开,一片红色的光芒迎面而来,印红了二人脸庞。 他纵马跃入府门,大门在身后关闭,宇文燕惊喜地看着眼前,那是一片红色的鲜艳,树枝之上,屋檐之下,是一片灯笼的海洋,大树的枝干,回廊的柱子,包裹红色的锦缎,从府门一直延伸到后园,穿行其间,如在霞中一般。 府中空无一人,寂静无声,二人骑着白马,如行在彩云之间,越过一进又一进宅院,走进后园,地上铺满白雪,树干裹着锦缎,树枝之上,缀满花朵般的小灯笼,如桃花盛开一般,红色的光芒映照雪花,便如桃林之中,桃花飞扬。 文锦骑马走入园中,慢慢驭马快行,穿过一点一点,一片一片的桃林,宇文燕双颊便染上桃色的红晕,已是痴痴不已,许久才喃喃说道:“原来冬日真的可以变为春天!“ 文锦也喃喃说道:“府门之外,那是世人的冬日,府门之内,是我们的春天。“ 骏马奔驰,宇文燕的心便要飞上天去,文锦轻搂她的腰,她微微仰起脸,轻风拂面,心中怡然,雪花落在发烫的脸上,清凉了心,化作了水,温柔了情,淌作了泪。 文锦见她双眸有泪,心中怜惜,又不禁诧异,以为她累了,便慢慢驻马停歇,抱她下马,扶着她慢慢往前院走去。 走进上房院中,宇文燕才心中平复,含笑问道:“如何府中不见一人?” 文锦展颜一笑,宇文燕便觉满院生春,听他说道:“仆人都在房中静静吃酒,你就当府中只有你我二人,为了今晚之安排,我每人赏银二两呢!” 宇文燕打趣道:“如此小气,为何不赏银十两?” 文锦惊诧地说道:“十两?在柔然可以买一个奴隶,每人赏银二两,已经花了为夫所有积蓄。” 正说话之间,小兴儿忽然从上房走出,双手打躬禀到:“照将军吩咐,热水已备好,请小姐沐浴。” 宇文燕惊喜地看着他,说道:“小兴儿,许久未见,原来是你!” 小兴儿正色说道:“奴才现在是府中管家,请小姐叫奴才官名郑小兴!” 宇文燕便大气地一挥手:“郑小兴,你回房吧。” 小兴儿高兴地一打千儿:“奴才告退。”便带着两名老妪退了出去。 文锦奇怪地问道:“墨霜不在,何不让他安排一名丫鬟服侍你沐浴。” 宇文燕便痴痴地看着他,眸中晶莹闪烁,如水般沁润,身子一软倚在他怀里,喃喃说道:“我要你为我沐浴。” 文锦双眸柔意迷漫,拨起丝丝心弦,俯身将她抱起,便走向房中,仿佛走进宇文府的后园,来到青梅煮酒的那个春天。 文锦第二日醒来之时,眼中是宇文燕欢愉的笑意,见他睁眼,柔声说道:“今日与往日不一样了,往日你是锦郎,今日你是我枕边之人。” 文锦微笑,眼中闪烁男人的柔情:“往日那么多宏图大志,现在只想跟你数日子,昨日刚去,便盼着今日,今日还未开始,又盼着明日,我是不是太贪了?” 侧身看见窗纸明亮,耀人眼目,吓了一跳,忙坐起身说道:“糟了,糟了,这么晚了,娘见我还不去练琴,该生气了!” 宇文燕咯咯笑道:“你睡糊涂了,那是雪光印白了窗纸,其实还早呢!再说,娘在宇文府,怎知你何时起床?往后你起床之事就交给本姑娘了,如若晚起,家法侍候!” 二人起身,穿衣走出房门,果见天色还早,雪已经停了,空气清冷无比,令人陶醉,小兴儿上前禀到:“安东侯府一早便送来贺礼,请将军小姐过目。” 文锦接过,用手掂了掂,笑道:“侯爷出手,果然是极重的,我估着有二百两银子。”说罢,把袋子递给宇文燕。 宇文燕欢喜不已:“这下又有积蓄了。” 文锦却笑道:“燕子,我们先去侯府谢过叔父,然后去宇文府,把这些银子给娘送去。” 宇文燕却不解,嘟着嘴问道:“留一半不行吗?” 文锦见她可怜巴巴,甚是可爱,心中柔意一片,温暖地笑道:“义父虽说有了府邸,并未恢复官职,宇文府一大家子,豹兄生意还未见利,颇为拮据,还是先给他们吧,我底子虽薄,俸禄不低,往后你当家,别忘了时时照应他们。” 宇文燕这才咯咯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就你是好女婿!我爹真是英明,捡了个儿子,得了个女婿,该当有双份儿的孝顺。” 文锦嗔怒:“你才是捡的!” 红日东升,霞光万丈,雪后的清晨,无比清爽,文锦带着燕子到府拜望,慕华博竟高兴得手足无措,直看着二人呵呵傻乐,当即又给五十两贺礼,文锦见他出去取钱,便悄悄对宇文燕说:“瞧见没,这就是谋略,我就知道这一趟不会白跑,这下总算有点积蓄了。” 宇文燕啐他一口,眉开眼笑:“叔父说了,这是给我的,关你何事?”见慕华博回来,便噤了口。 一番寒暄热闹之后,宇文燕便去看墨霜母亲,文锦陪着慕华博,二人竟一时无话,许久,慕华博方说道:“此次设计救燕子,你走了一步险棋,换做是我,或许敢想,未必敢为,你何以敢赌皇上不生气?” 文锦双眸沉静,片刻方说道:“我几番看过皇上的眼睛,清凉明净,纤尘不生,皇上之外,我只见过两人有如此眼神。” 慕华博问道:“哪二人?” “我娘,还有可风!” 慕华博叹道:“皇上圣学渊深,通达古今,英明睿智,有包容宇宙之器,虽说包容了你,不过此事还是太过冒险!” 文锦双眸如水,冷冷说道:“我也无奈,大不了与燕子同赴生死!” 慕华博默然,许久又说道:“二皇子派人赏赐宇文化成和我,你可知道?” 文锦眸中疑云突起,沉声说道:“我并不知情。” 慕华博自嘲地一笑:“说是抚慰赋闲老臣,我有侯爵,有俸禄,但没有官职,算是半赋闲,赏了一柄宝剑,说我是劳苦功高,国之瑰宝;宇文化成算彻底赋闲,且居家思过,赏了一把如意,说他辛劳半世,养气自居,用语何其精妙。” 文锦疑惑不解,问道:“对义父之言,叔父何以得知?” 慕华博淡淡笑道:“此皆来人公然告之,如此更显襟怀坦荡,去了拉拢之嫌。” 文锦凝眸不语,片刻方轻叹一声:“好手段!” 第47章 皇帝*天地孤人 天周皇帝睁开眼睛,意识还未全醒,一时之间竟不知身在何地?身为何人?看着殿顶雕梁画栋的藻井,才慢慢想起自己是大朔皇帝,至高无上的天地第一人。 一丝愁绪在脸上弥漫,四面无靠的惆怅潮水般袭上心间,孤单,深刻入骨,便是孤独。他是皇帝,兀立群峰之巅,俯瞰风光无限,天命所归,尊崇无比。 可群峰之上,风光虽无限,风雨也无边,尊崇无比,便也孤独无比,没有朋友、没有至交、没有知己。 至爱如夫妻,至亲如骨肉,至恨如仇敌,都是自己的臣子,匍匐在自己脚下,用一声“吾皇万岁”为各自披上一张画皮,便把所思、所想、所爱、所恨深深压在了心底。 累、真累、累极了、累到骨头里,他心里叹息一声,天下大事,唯朕一人决之,何其雄也!可总理河山,万几辰寰,不也是唯朕一人担之吗? 已经五十好几了,有的事,再不做恐怕就来不及了吧? 他忧郁地想着,自己祖上少有活过六十的,今日之事,阻力必定不小,又得乾纲独断了! 转过头,便看见躺在身侧的璧妃,虽无鄢妃之美,却一样有倾世之姿,他不由轻笑一声,皇帝,不就这么点好处吗? 璧妃早已醒来,怕惊着皇帝睡觉,便躺着假寐,见皇帝已醒,忙起身跪在床上,服侍他起床。 天周挥手命其止住,吩咐道:“你退下吧,早膳后让宦官进来为朕更衣,今日大朝会,朕用quan套仪仗。“ 璧妃下榻,又服侍皇帝下来之后,福了一福,说道:“谢皇上赏臣妃侍寝,臣妃告退。“ 天周温厚地笑了:“何谢之有?你我虽是君臣,更是夫妻,你是三皇子之母,朕当然要雨露均撒。“说完,便陪着她一同往殿外走出。 出殿之后,璧妃再施一礼,便在宫人簇拥之下回自己寝殿了。 天周舒适地打了一套五禽戏,回头吩咐值守的左兵卫秃发玄:“今日大朝会,你给朕调一哨军士,殿里殿外盛陈仪仗,记住,调一些高大威猛的军士摆进殿里。“ 秃发玄忙躬身回答:“臣领旨,请皇上示下,调羽翎卫军士还是就用臣的熊扑卫军士?“ 天周郑重说道:“羽翎卫职责在宫门之外,不奉特旨不得进宫,特例不可轻启,就用熊扑卫军士。“ 秃发玄躬身便去了。 天周二十二年,三月初一,大朝会,奉皇帝特旨,皇子、王侯公卿、在京将军、九卿以上官员、落州刺史,均入朝列席。 天色微明,空气清冷,地面打着严霜,嘴里呼出热气,夜空尚有几只孤星闪烁,皇宫门前已经聚满了蚂蚁一般的大臣。 仿佛战车碾过古道的声音,宫门吱呀一声开启,一名宦官尖利的声音从天安殿高高的丹墀之上破空而下:“皇上临朝,百官觐见!” 纷乱的蚂蚁自动排成两列,文官在左,武官居右,以两位皇子为首,按品级大小鱼贯走入宫门,天街两侧,甲兵如林,晨起的霞光掠过矛尖,映出金色的光芒。 众臣进殿,不禁大吃一惊,面君不佩剑,束甲不进殿,这是由来已久的规矩,可今日殿中,却旗甲鲜明站着四列甲士,本已庄严肃穆的大殿,更显寒气森森,天周皇帝全副卤簙仪仗,端坐于御座之上。 众臣小心翼翼,如受惊的兔子,两位皇子带领之下,便如风吹麦浪似的一起跪了下去,口呼万岁,行三跪九叩之礼。 “众卿!” 天周非常满意,朗声说道:“平身吧,有日子没有大朝会了,今日召集卿等,只为一件事,太子遇害,已六年有余,如今国库充盈,粮草丰盛,朕意御驾亲征,讨伐宴国,为太子报仇,众卿集思广益,筹划扩军、备饷、备粮之事。” 殿中一片死寂,众臣这才明白,殿中摆下仪仗,竟是为了逼众人就范。 乞伏如之首先打破沉默:“陛下英明,臣何其欢欣鼓舞,当年云栖关一战,臣刻骨铭心,削发起誓,必为太子、为死难将士报此血海深仇!皇上亲征,臣愿为先锋!” 二皇子见如之抢先,也跪下奏道:“何劳父皇亲征,儿臣愿替父皇分忧,亲率大军至边关征讨!” 天周甚是满意,让其平身,便目视三皇子,三皇子赶紧跪倒,奏道:“禀皇上,皇上一人而系天下之危,御驾亲征,何等大事,儿臣年纪尚轻,愿多听朝中大臣的意见。“ 天周慈祥地笑了一下:“起来说话,你年满二十五,也不算年轻,不过你如此讲话,也算得体,乞伏仕!你身为太尉,为何一语不发?“ 乞伏仕一惊,忙走出班列,趋前一步跪下禀到:“回皇上,此何等大事,臣岂敢轻言,皇上有问,臣不敢不据实回奏,臣以为,此时亲征,时机并未成熟。“ “嗯?”天周冷冷哼了一声。 乞伏仕头压得更低:“皇上!这几年我大朔国力蒸蒸日上,这都是皇上昼夜勤政,励精图治的结果,但皇上时时告诫臣等,兵凶战危,战争从来不是一厢情愿之事。 我国力增长,宴国也并未衰退,且宴王慕华孤乃当今一等一名将,天下罕有能与其匹敌者,宴军兵精将勇,谋士如云,此时,的确不宜征讨。” “大胆!”天周极其愤怒:“尔言下之意,朕不是慕华孤对手,是吗?” “臣岂敢,皇上有问,臣岂能不据实相奏。” “混账!”天周勃然大怒:“秃发玄!” “臣在!” “叉出去!” “臣领旨,请皇上示下,如何处置?” 天周突然犹豫了:“叉出去,交给,交给,让他到殿门外罚站!” 众臣心中松了一口气,皇上毕竟是仁慈之君!一片难耐的沉寂声中,一名官员从班列中缓缓走出,至殿中央跪下,叩首道:“请陛下不要行桀纣之事!” 落州刺史王炳忠! 众臣心中一紧,慕华博更是一声断喝:“王炳忠,你患失心疯了吗?敢如此跟皇上说话!” 王炳忠冷眼瞧了一眼慕华博:“安东侯倒是清醒,可如此重大国策,为何一言不发?” 慕华博还要训斥,天周挥手止住了他,语气如冰,冷冷问道:“王炳忠,你说,朕如何行了桀纣之事?” 王炳忠重重叩头,禀到:“陛下息怒,臣有失言之处,请皇上治罪,但太尉所言,句句是实。 臣所管辖之落州,便是与宴国对峙最前线,拓巴忍将军之所以不能回京朝会,非是不愿,而是不敢,落州前线岂敢一日无主将!宴军重兵陈于原州,与我对垒,我军休说进攻,便是自守,也倍感压力,又何来征伐?” 天周气得脑袋发晕,怒声喝问:“我太子被宴国害死,难道就应该忍气吞声?那后世子孙,又该如何看朕这个皇帝,看朕这个父亲,又如何看尔等这班臣子?” 王炳忠毫不畏惧:“一代江山观气数,宴国之国运,正在熏灼之时,而我朝失太子,也是气数所致,皇上应避宴国之锋芒,不宜轻言征讨。” 至此,王炳忠简直就如直言训斥皇帝,暗示太子该死! 天周气得手脚冰凉,断喝一声:“秃发玄,叉出去!” 秃发玄手一挥,两名甲士走步上前,一左一右夹了王炳忠,将其架到殿门外,站在乞伏仕身边,天周却愤怒地吼道:“把他拖到天街罚跪,让他晒晒太阳,清醒清醒。” 至此,殿中诸臣已不敢轻言,天周知道大部分臣子不会同意,这也在意料之中,便注视慕华博,慕华博自知责任重大,只能缓缓说道:“皇上,臣所思者,除太尉所言之外,还有其他顾虑!” 见皇帝静听,他接着说道:“我大朔东临宴国,北背柔然,西向胡夏,并不和平,而宴国两面临海,南方是大河,只东面与我为敌。 一旦开战,柔然与宴国交好,若其暗助、甚至明助宴国,则我两面受敌,而宴国却无后顾之忧,可全力攻我,我势必危。” 他戛然而止,虽未有定论,其意已明。 天周眼中的烈焰越来越炽,已经到达爆发的临界,却冷冷问道:“依你之言,竟也是不了了之,朕年过五十之人,如不能为爱子复仇,你让朕带着遗憾去见列祖列宗?带着遗憾去见太子?” 慕华博噗通跪倒,泣声说道:“太子离去,臣也心痛如死,但皇上亲征是何等大事,臣愿代皇上讨伐宴国,皇上坐镇朝中,居中调度,方是万全之策。” “哐当”一声,天周将一柄玉如意摔在了殿中,一声巨响,碎片四溅,众臣不敢躲避。 殿中响起天周咆哮的声音:“尔等话里话外,皆意指朕并非慕华孤对手,何其丧心病狂,何其,何其……,朕意已决,亲征宴国,尔等如不奉诏,有的是奉诏的臣子,慕华文锦!” 他忽然看见站在后排的文锦,便大声喝到。 “臣在!”文锦心中一惊,忙从班列中走出,疾步来至殿中央,跪下答道。 “你为何一语不发?” “回皇上,臣微末小员,岂敢轻语,臣跟宴*军队与柔然军队都交过手,宴军战力强悍,远非柔然可比,臣之本心,与众位大臣一样,并不愿皇上轻涉险地。” 天周瞳孔紧缩,双手紧握,心中狞笑一声:你微末小臣,朕今日便拿你开刀! 未及开口,却听文锦又说道:“然而,若人人都静等气数变化,无所作为,又何来逆天改命,何来重书历史!既然皇上圣意已决,我等臣子本分,便是周密曲划,早做筹备。 皇上说御驾亲征,并非明日就出征,按皇上旨意,扩军、备粮、备饷,臣粗算一下,最快也需两年之后。” 文锦使出缓兵之计。 天周脸色逐渐舒缓,嘴角竟浮起一丝笑意,这才发现坐了一早上,身子已经乏了,便慢慢起身,在御案前来回踱步,却并不理会文锦,转身对秃发玄道:“去,宣乞伏仕和王炳忠进殿。” 而后面向大殿,缓缓说道:“慕华文锦!” “臣在!” “今日始,你不再是微末小臣,朕把你父亲的将军名号赐还给你,你从今日,升奋威将军,参与朝政。” 文锦大骇,忙叩头道:“臣不敢,臣未有尺寸之功,如何敢贪天之赐?“ 天周沉重地嗯了一声,语带威压说道:“慕华文锦,你敢抗旨?“ 文锦咽了一口唾沫,叩头道:“臣领旨,谢皇上恩。“ 见乞伏仕与王炳忠已进殿跪下,天周扫视一圈大殿,缓慢却不容置疑地说道:“众卿,朕意已决,尔等听令,慕华博!“ “臣在!” “卿十日后出发,前往落州,与拓巴忍共商伐宴之计,而后回京禀朕。乞伏仕!” “臣在!” “卿统筹扩军之事,三月之内,招募十万新军,营房宿卫,军械武备,由你统筹。慕华文锦!乞伏如之!” “臣等在!” “太尉新募之军,由你二人训之,半年之内,给朕训出十万铁军。王炳忠!” “臣在!” “你即刻回落州,传朕的旨意,荡寇将军拓巴忍封武安侯,边关将士,每人赏银五两,让拓巴忍等待安东侯到达,听他指令,嗯,你发什么愣,难道还心有不服?” “臣岂敢!”王炳忠答道:“臣并不赞成皇上亲征,但皇上圣意已决,臣岂敢不殚精竭虑辅佐皇上,臣所思者,如何能拾遗补缺,助皇上完成大计!” 天周眼中精光闪烁,异常兴奋,亢声说道:“好,甚好,非常好,既是忠臣,也是能臣,你但有所虑,即密折奏朕,天下臣工,都应以王炳忠为楷模,慕华文锦!” “臣在!”文锦一惊。 “你传旨宇文化成,明日随你进宫,朕当面训诲。” 连番旨意下达之后,天周满意地笑了,眼睛越过殿中大臣,望向殿外的春日暖阳,又徐徐说道:“慕华文锦所言非虚,朕御驾亲征,并非明日出发,更非两年之后,而是明年春日,众卿尽心竭力,周密曲划,一年之后,朕御驾亲征,讨伐宴贼!” 第48章 家事*义子半子 慕华博随众臣退出大殿,远远看见文锦,疾步来至他身边,见左右无人,便低声呵斥:“你为何不力谏皇上打消主意。” 文锦奇怪地看着他,像看一个幼稚的小童:“总得先保住小命吧,叔父,你没见这殿里殿外、全是武装的甲士,若众人再苦苦力劝,皇上一怒之下,将我等尽数斩杀,或尽数罢官,再启用一批庸臣懦将,带着两个皇子御驾亲征,我们眼睁睁看着,那就算忠臣?” 慕华博脑袋有点发懵,竟停下脚步,呆呆看着他,想理清一个道理,却总也抓不着,文锦见他发呆,笑着说道:“走吧,安东侯,你们那个不叫忠臣,看似拼死力谏,其实不过以死卸责而已,看似尽忠,实则不智,与我父亲当年何其相似。” 慕华博紧走几步追上,不解地问道:“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文锦叹了一口气,沉声说道:“王炳忠有大智慧,事前拼死力谏,不惜以死明志,皇上若主意已定,不可挽回,又竭尽全力助之,我等何尝不应如此,求死何其容易,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尽忠职守,才是至难之事!” 慕华博惊喜地看着他,心中暗赞,嘴上却淡淡说道:“倒还罢了,今日你先回府宣旨,明日带你儿子来我府中,我有事交代。” 文锦便笑道:“我带儿子他娘,不带儿子。” 慕华博便笑着斥他:“如此,你二人也不必来了,没那么多粮食。” 文锦大笑与他作别,打马径往宇文府,刚至府门,便见宇文燕怒气冲冲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墨霜,手里抱着自己的儿子慕华尚。 文锦下马,先从墨霜手中接过儿子,痴痴地看着,深邃的眼睛眯成了豆角,抿着双唇,嘴角高高翘起,直奔耳根而去,满脸疼爱,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抱着日月天地。 宇文燕看着他父子,眸中满是柔情蜜意,却假装生气地拍打文锦结实的屁股,嘴里骂道:“死锦郎,你眼里还有我吗?那么喜欢,何不含在嘴里?” 文锦这才把儿子交还墨霜,笑嘻嘻说道:“好好疼两年吧,待他三岁,我便要装严父,板起脸训斥他了,呃,你刚才为何怒气冲冲?再说,这马上午饭时间,你们不在府中吃饭,去哪里?” 宇文燕这才气冲冲说道:“还不是我爹,你的好岳父,尚儿才一岁半,睿儿快三岁了,两个孩子抢竹蜻蜓,我爹竟一把夺过,交给睿儿,尚儿哭闹,他还吓唬尚儿,我说他几句,他连我也训斥。” 宇文燕边说边吹气,胸脯起伏不已,文锦看得发痴,宇文燕忽然发觉,羞红了脸,打了他一巴掌,斥道:“人家跟你说正事,你正经一点。” 文锦忙分辨道:“我正经听,正经看,你正经说。” 宇文燕忽然双手叉腰,对着府里怒道:“睿儿是你孙子,尚儿难道不是外孙!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我家锦郎时时照应,你焉能有今日?成天就知道呵斥我娘,什么妇道人家,又是妇人之见,你倒是老爷,挣钱去啊!” 文锦见她声情并茂,娇斥喝骂、嗔笑自如,分明一个护子的美貌少妇,忽然万分迷恋这人间烟火,久久不愿离去,眼中柔意弥漫,痴痴地看着她。 宇文燕见他发呆,便拉他的手,说道:“走,我们回家吃饭,谁稀罕?” 文锦突然怒极,大声喝道:“大胆!宇文老儿如此无礼,竟敢训斥将军夫人,我忍他不是一日两日,今日夫君为你出气,我非让他跪下不可!”说罢,拉起宇文燕便往府里走去。 宇文燕大惊失色,双手抱住他胳膊,拧着身子想拖住他,嘴里喝骂:“死锦郎,我说说而已,那是你岳父,也是你爹,你让他跪下,天打雷劈!” 文锦心中暗笑,也不理她,直走到正堂门口,才松开她的手,见宇文化成在正堂逗弄宇文睿,知道燕子所言非虚。 他轻咳一声,润了润嗓子,便南面而立,大声说道:“皇上口谕,宇文化成跪听。” 宇文化成身子一颤,不相信地看着文锦,看他不似顽笑,便如触电一般,从椅子上弹跳而起,疾步来至文锦面前,面北而跪,颤声说道:“罪臣宇文化成躬聆圣谕。” “皇上口谕,宇文化成明日随慕华文锦入宫觐见。” “臣领旨,谢恩!”宇文化成几乎瘫软。 文锦忙俯身扶他起来,嘴里贺道:“恭喜义父,此次进宫面圣,必是喜事,我看官复原职也未可知。“便把今日朝会情形大致说了。 宇文化成心绪开始舒朗,压抑心中几年的黑暗,终于被黎明的曙光一点一点驱散,直至心花灿烂,但他一向深沉,强压了喜悦之色,说道:“义父要先贺文锦晋升奋威将军,走,先去吃饭,陪义父小酌几杯。“ 他扭头抢过宇文睿手中竹蜻蜓,递给慕华尚,又安慰宇文睿:“弟弟还小,你要让着弟弟。“ 宇文睿咧嘴就哭了。 宇文燕见他们走远,把文锦悄悄拉到一边,便用手掐他,嘴里骂道:“死锦郎,你唬得我好苦。“ 文锦却笑着问:“豹兄出去贩货,娘和柳依依去了何处?“ 宇文燕这才说道:“今日初一,她们赶庙会去了,也该回来了吧。” 文锦便拉她去饭堂,伸手之时,在她胸部触了一下,宇文燕吓一跳,便啐了他一口。 冯氏见他二人进来,忙招呼文锦坐自己身边,眼中露出惊喜的光芒,一脸崇拜地看着他:“锦儿这么年轻就升奋威将军,往后怕是你义父都要听命于你吧?” 文锦笑道:“娘,义父要是官复原职,品级还是高我许多。” 冯氏却忽然神色黯淡,沉脸说道:“豹儿跟你差距倒是越来越远了。” 柳依依在一旁听了,也是心中黯然,宇文燕便在旁边说道:“锦郎,你给阿哥谋个差使吧,他老这么在外边跑,也不是长久之计啊!”话虽诚挚,却难掩嘴角得意之色。 文锦叹了一口气:“哎!豹兄如何肯屈就我谋的差使,这下好了,义父如官复原职,他为豹兄谋一个差使,豹兄必不推辞。” 宇文化成不屑地说道:“他与你同岁,还是一介平民,怕是追不上你了,唉!当年义父带你首次面君,明日却是你领义父入宫觐见,事异时移,沧桑巨变,义父没有看错你,文锦,以今日之事观之,皇上已经对你另眼相看。” 他转身吩咐管家:“元庚,把我窖藏最好的酒拿出来,今日燕子带姑爷回家,老爷我心中高兴,还有,把燕子以前的闺房收拾出来,以后他们回府,可以稍事歇息。” 冯氏撇了撇嘴,嘲笑道:“今日想起来理家了,燕子的闺房,锦儿以前的卧室,搬回来之后我就让人整理出来了。” 宇文化成自失地一笑:“原来如此。” 文锦便凑近宇文燕耳朵,轻轻说:“瞧见没,只要姑爷有本事,外孙就比亲孙子亲。” 宇文燕便埋头咯咯笑了。 饭罢,宇文化成已是司徒的做派,去书房查阅典籍,冥思苦想明日奏对之策,文锦跟宇文燕,柳依依,陪着冯氏去后园踱步。 园中春意正盛,柳枝吐新,一丛一丛的鲜花,竟开在小径两侧,香樟生机勃勃,铜炉颔首不语,宇文燕脚步轻柔,双手轻轻抚过花瓣,春风满面,柔情嫣然,嘴里喃喃说道:“娘,又到青梅煮酒时节了,今年我亲自为锦郎煮酒。” 冯氏想起她这些年的遭遇,也不禁泪眼婆娑:“今年府中人丁旺盛,你父亲厄运看来也要过去,也轮到你和依依煮酒了,锦儿,把你叔父也唤过来!” 文锦也兴奋无比,双眸闪过喜悦的光辉:“叔父怕不高兴死了!” 踱步几圈之后,阳光便晒得人受不了,四人走进树荫里面,文锦边走边问柳依依:“嫂子,这边没人欺负你吧?” 柳依依温柔地一笑:“搬到这边之后,父亲态度改观许多,加之你豹兄时时呵护,已经无人敢欺负。” 文锦便笑了:“那就好。” 冯氏听了,也笑道:“锦儿你还操这些闲心,娘是吃素的?好歹娘也跟你行走了一回江湖,连依依都保护不了,还做什么女侠?” 文锦吃吃笑个不停,连声说道:“对对对,我忘了娘也是江湖中人,你们是没见过,那晚,娘陪我去见燕子,那身手,那份稳重老练,简直有纵横四海的气质。”便绘声绘色把那晚情形说了。 宇文燕跟柳依依听完都乐不可支,宇文燕笑着,却眸中含泪,抱着冯氏撒娇道:“娘,往后不可如此,再有此种事情,我陪锦郎去。” 冯氏自己也笑了,又对文锦说道:“锦儿不要嗔怪你义父,他有时对尚儿不太好,那是心中憋的,见你扶摇直上,他自己赋闲在家,心中不爽,便偶尔失态,他其实很疼两个孙子的。” 文锦也笑道:“我如何敢生怨恨之心,若非义父带我进这宇文府,我如何有缘叫你一声娘?” 冯氏便看着他,眼中满是温馨疼爱,柔声说道:“锦儿真是有情有义之人。” 说完,他便往回走,嘴里说道:“娘有点累了,你们也回去歇会儿吧。” 文锦便看着宇文燕,眨眼说道:“也好,我们陪娘回去,我还真有点累了。” 宇文燕会意,便微红了脸,心中荡漾,柔情似水,却扭头斜他一眼,如回眸的花朵一般,那一刻,文锦觉得她美极了。 晚饭后,文锦带着宇文燕,墨霜抱着尚儿走出宇文府,坐上府中的双人小轿便辞了出来,元庚还要派人相送,文锦拒了。 文锦骑马护卫在侧,边走边笑道:“奋威将军护驾,平城何曾见过如此耀武扬威的小轿?” 红日偏西,夜风轻起,春寒料峭,还有刺骨的寒意,文锦让她二人放下轿帘,宇文燕却不舍,非得挽起轿帘,说要欣赏春夜黄昏,文锦知她想看自己骑马,不禁心中发烫。 见墨霜比以往沉默了许多,文锦不禁诧异,便问道:“墨霜如何不高兴?顺儿陪豹公子出去贩货,很快就回来,有何可担心的?” 墨霜脸如其名,略显寒冷,正色说道:“将军休要顽笑,墨霜此生只愿服侍将军,小姐和少公子,将军若觉得墨霜不合适,只管打发了出去,为何开这等顽笑。” 文锦心中一惊,便知顺儿不合她意,心中倒踌躇不已,沉默片刻方说道:“也罢,你服侍小姐多年,我答应过燕子,府中军中,但有中意者,只管告诉我,本将军替你做主。” 墨霜只沉默不语,宇文燕暗自叹气,心中骂文锦傻子。 营柳巷深处,两侧各有深宅大院,又高又厚的围墙绵延半里,围墙里面,都栽种了高大繁密的树木,更显幽深沉寂。 太阳坠入西山,天空昏黑一片,小巷另一端,一人一骑缓缓走了进来,来人头戴斗笠,斗沿压得很低,一袭黑色披风,紧紧裹着身体,马鞍上挂着一柄宝剑,随着马背的起伏若隐若现。 莫名的不适排山倒海般袭来,文锦浑身紧绷,脖子上的纤毛根根竖立,惊疑不已:繁华街市,此人为何一身刺客装束?便纵马骑到前面,护住后面轿子。 来人越逼越近,文锦只觉他骑马的姿势有几分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人在十丈外停住,宇文燕与墨霜便觉寒意逼人,忙放下轿帘。 文锦一动不动,双眸如冰,死死盯着来人,忽然之间,他浑身一颤,已经认了出来。 谢长安! 第49章 搏杀*生死不弃 文锦浑身如坠冰池,却很快定住心神,便偏转脸,沉声对两名轿夫喝到:“速速退回宇文府!” 轿夫已知来着不善,忙起轿,就要转身回去,宇文燕忽然掀开轿帘,沉声喝到:“放下,锦郎在此,我母子便在此,要回你们回去!” 文锦心中发烫,已来不及多想,谢长安身形暴起,从马背上直直起身,挺剑刺向自己,他毫不犹豫,也从马背跃起,拔剑迎敌。() 双剑相交瞬间,文锦却偏身向斜刺飘去,随即手中一件白色的暗器激射而出,直奔谢长安双眼。 谢长安冷笑一声,挥剑格挡,却听“蓬”的一声,一团白雾在眼前炸开,茫茫一片,眼中便渗进细细的粉末,他心知中计,却并不慌乱,身形不停,随着格挡的方向旋转,在身边划出一道剑影,随即脖子一热,便有鲜血涌出。 文锦抛出暗器之后,右脚在旁边墙上一蹬,顺势荡至谢长安身后,便运足全身之力,对准脖子猛刺下去,恰谢长安身形旋转,躲过了夺命一剑,只在颈边划出一条血口。 谢长安旋转的剑势,也划破了他右边手臂,落地之时,他左手扶住右胳膊,躬身疾退几步,方稳住身形,鲜血顺着右手墨线般滴落而下。 宇文燕一声惊呼,脸色雪白,死死挡在轿门前面,墨霜紧紧抱着尚儿,毫不畏惧,两名轿夫却跑得不见了踪影。 双方落地,却互换了位置,谢长安睁开双眼,并无异样,便阴阴说道:“好匹夫,使这种下流暗器!” 文锦无所谓地笑道:“还好吧,一袋面粉而已,我若用生石灰,你双目已废,你不在南朝当鹰犬,为何跑来此地送死。” 谢长安眨了眨眼,果然已经没有不适之感,回头看了看宇文燕,森森笑道:“宴国慕华若颜,朔国宇文燕,豫章王果然好眼力,你既阻我运奴,我便带了宇文燕回去,也是头功一件。”说罢,便慢慢向轿子迫去。 文锦哈哈大笑:“豫章王老迈腐朽之身,也敢异想天开,异日我亲手阉割此人,必定大有情趣,不归,放箭!” 他突然大喝一声,随即身形暴起,向谢长安疾冲过去。 谢长安意指宇文燕,却是虚张声势,其意不过引文锦进攻,以便乘虚击杀,见他故伎重施,不由冷笑一声,不妨林中一只倦鸟受惊,腾飞而去,他心中一凛,便抬头斜看一眼,回头之时,眼前已是森寒的剑尖。 文锦知他有护心镜,便直刺其眼,眼看已经得手,却突然收剑向后,剑柄向前,对着谢长安右颈斜切下去,正是宇文豹的泼风刀法。 谢长安诱敌成功,文锦却中途变招,他又被惊鸟所扰,竟手足无措,仓促之间,脚下冲虚一拧,堪堪躲了过去,右边颈项又是一热,便知也被划破,随即左掌挥出,掌锋正好扫到文锦右肩。 文锦本想冲到谢长安与轿子中间,护住轿中之人,被其掌锋一带,竟直直摔了出去,起身之时,已在轿后一丈开外,剑伤之上,又被掌击,右手握剑不住,宝剑哐啷落地。 谢长安两侧颈项血流不止,仿佛被斩首一般,看似恐怖至极,伤势却并不重,他身子飘忽一纵,便来到文锦面前,阴森森说道:“你功夫差得尚远,下辈子好好练练。” 说罢,挥剑便要刺。 文锦心中悲愤,却无可无奈,双手已经无剑,且谢长安已逼至面前,已经没了拾剑的空间,他心里盘算,如何与其同归于尽,护轿中三人平安离去。 宇文燕却悄悄从轿中走出,手里握一把剪刀,慢慢靠近谢长安身后,扬手便要猛刺下去。谢长安轻蔑地一笑,却不敢将后背漏给文锦,右手运剑指着文锦,左手挥掌,便要回击。 文锦乘他分神的一刹那,突然将他右手按下,随即迎面将他抱住,双手使出平生之力,将谢长安双臂死死捆住,嘴里大喝一声:“燕子,快跑!” 宇文燕哪里肯听,挥手直刺下去,谢长安身子被困住,脚却能移动,左脚一蹬,微微移动身子,宇文燕剪刀扎空,差点误伤文锦。 谢长安胳膊不能动,便将手中宝剑旋转一甩,倒握剑柄,剑刃向后,向宇文燕刺去。 宇文燕不知躲闪,眼看要被刺中,文锦突然大喝一声,将谢长安向身后抛了出去,谢长安飞出的一瞬,拖剑使劲一划,又从文锦左肩斜切出去。 文锦肩上立即血流不止,已是站立不稳,身子晃了几下方勉强站住,宇文燕忙将他靠在自己身上,帮他捂住伤口,又用剪刀剪他衣服包扎。 谢长安落地,便觉眼前一花,身边竟多了一个人,忙双腿蹬地,向后飘了一步,随即听到文锦的惊呼:“桑平,此事你管不了,快去找如之,多多带人来!” 谢长安这才轻松笑了:“一条巡街之犬,也敢多管闲事。” 话音未落,便听一声爆响,谢长安脸上多了五根清晰的指痕,他暴怒,挥剑便刺,右手却被擒住,忙起左手护脸,哪里来得及,左边脸上又是一阵剧痛,如火燎一般。 桑平右手挥到左边,反手又是一记耳光,随即左手右挥,一记反手耳光又扇在谢长安脸上。 谢长安骇异至极,惊恐不已,明明已经看见他出手,却完全挡不住,自己刚要出剑,手便被擒住。 来人招式平平无奇,袭击方位也显而易见,可他出手如电,就是快你一步,你步伐冲虚,他就容若,你如鬼,他便似魅,始终粘在你一尺之内。 眼看头已经肉眼可见大了一圈,桑平的耳光还疾风暴雨般袭来,谢长安心知,若再不走,这颗脑袋不用剁,便可作饺子之馅。 瞅准一个空档,谢长安虚晃一招,身子一躬,竟从桑平腋下钻出,随即一纵,跳上墙头,又纵身跃下,便消失了。 桑平也纵身一跃,跳上墙头张望,只见院中灌木如波涛一般,荡漾出一条航迹,谢长安已不见了踪影,无奈只能跃下墙头。 文锦在宇文燕搀扶之下,慢慢来到桑平面前,双手一躬,不好意思地说道:“文锦惭愧,不识高人,今日多亏桑平搭救。” 桑平上前,竟要行庭参之礼,文锦忙双手托住,桑平便说道:“将军何愧之有,那日你教训桑平,我回去之后又自扇耳光,桑平那日做得的确不地道。” 文锦便笑道:“桑平扇耳光的功夫,天下第一,想必自扇耳光,也是风采照人吧,可惜文锦无缘欣赏。” 桑平吃吃暗笑,终究没能忍住,开怀大笑起来,宇文燕也咯咯直笑,忽然想起尚儿,便跑回轿子去照顾。 见她走远,桑平忽然正色说道:“今日之事,望将军替桑平保密。” 文锦眼中惆怅,无奈说道:“本来还想请教功夫,桑平既然想隐身于朝廷,文锦也只能依你。” 桑平见巷口有人赶来,匆匆对文锦说道:“将军放心,此贼来一次,我便记住他了,往后他但踏入平城半步,我就能知晓,将军可高枕无忧。” 说完,匆匆上马,从巷子另一侧快速去了。 见他走远,文锦心中如滚雷般翻腾不已,想不到桑平才是平城第一高人,谢长安在其手下居然毫无还手之力。 这样的高人,扇耳光的功夫天下第一,竟然也挨过自己一耳光,他看了看右手,竟得意地笑了。 “你为何傻笑?”宇文燕抱着尚儿,站他身边问道,墨霜脸色雪白跟在身后,一脸关切、一脸崇拜地看着文锦。 文锦温馨地看着她们,说道:“我心中高兴,你终归是我媳妇儿,不含糊!几次行走江湖,竟丝毫不惧!”又附在她耳边告诫,休提桑平之事。 他又看着墨霜,笑道:“墨霜也不错,死死护着尚儿,否则我如何专心杀敌。” 宇文燕翘着嘴,一脸得意,还想说话,巷口那群人已经来到面前,竟是宇文府一大家子。 元庚手提宝剑,带着十余名府中男仆,气势赳赳地跑在前面,其中就有两名轿夫,冯氏手握霜豪之刃紧随其后,宇文化成手中也拎着宝剑,气喘吁吁跟在最后。 见他几人已经无事,众人松了一口气,冯氏见文锦伤势不轻,又心疼不已,便催促他们返回宇文府,重新包扎伤口。 宇文化成也说:“你们今晚就住府上,明日大早文锦也好陪我入宫。” 文锦心中温暖,又觉好笑,便安慰他们:“娘,义父,都是皮外伤,看似血流不止,其实无碍的。” 又拍着元庚肩膀,夸道:“不错,要是群殴,宇文府也算平城一霸。” 元庚温厚地笑了笑:“公子现在是奋威将军,我们作仆人,岂能毫无长进,至不济,也不能给将军丢脸。” 文锦又说道:“回头赏赐两名轿夫,还以为他们跑了,原来是回去报信,忠心可嘉!” 冯氏却一脸遗憾:“月黑不留痕,五步杀一人,多好的机会,我竟错过了!” 宇文燕便得意地说道:“娘,我用一把剪刀,跟恶贼走了三招,那贼竟拿我毫无办法,若不是我参战,锦郎如何有机会一招致胜。” 文锦不让她说桑平之事,她便把功劳记在自己头上。 冯氏一脸神往,羡慕地说道:“燕子比娘有福,已经两次行走江湖,娘竟比你少一次。” 宇文化成听她二人胡说八道,如痴人说梦一般,便呵斥道:“胡言乱语!文锦,刺客何人?为何刺杀于你?” 文锦听她二人对话,早已笑弯了腰,他却说道:“燕子今日的确英勇,有仗剑天涯的气质,娘也不白来,寒山孤影,江湖夜灯,你们今晚江湖救急,也算行走了一次江湖。” 他这才回答宇文化成:“刺客叫谢长安,南朝人,依附琅琊王家,为豫章王效力,那年我与豹兄解救柳依依,恰好碰上他贩胡人之女去南朝,我跟豹兄便汇同江湖朋友将其截住,他重伤我,我也差点要他的命,他此次是专为报仇来的。” 说完,他阴郁地看了看右边院墙,见前面人已走远,又说道:“这贼从诚英王府逃脱,看来他对府中情形甚是熟悉。” 宇文化成脸颊抽动了一下,便警告文锦道:“你不可胡来!诚英王府可不是你能动的!或许凑巧而已吧!”说完便径直往前走去。 文锦却突然心中一惊,对啊!为何如此之巧?桑平恰好在此处遇见我们,他究竟在查谁?诚英王?谢长安?或者,他在跟踪我? 第50章 复职*取悦皇帝 宇文化成早上敲门之时,宇文燕正与文锦缠绵。 她刚经历了极致的震颤,先是脑中闪过一道极亮的光,光中群星闪耀,仿佛站在彩云之端,浑身颤栗,妙到毫颠。 随即从云端跌落,坠入无边的黑暗,意识一片空白,仿佛窒息一般,直到脑中一颗流星划过,才又幽幽醒转。 情思绵绵,回味无穷之间,却传来咚咚的敲门之声,宇文化成在门外大喊:“文锦,起床上朝!” 宇文燕气急败坏,小声嘀咕道:“这老头岂不是疯了,这老早上什么朝?人家还想再绵一会儿呐。” 文锦便笑道:“他几年没上朝,换做是你,你急不急?”说完,便起身找衣服,口里大声应道:“义父,起来了。” 门外传来远去的脚步之声,二人相视一笑,宇文燕便在他耳边悄悄说道:“今日方知,霜豪之刃竟如此厉害!” 文锦淡淡一笑:“再生他十个八个不是问题。” 宇文燕想啐他一口,他已开门出去了,便躺下又睡了。 文锦开门,差点被一股潮湿的冷风逼退回去,平城下雨了!潮润的春风,携着如丝的细雨,一夜便突袭了平城,虽不绵密,却丝丝滴滴、淅淅沥沥、无边无际的滋润大地。 燕子衔泥,春回大地,天周二十二年的春天,又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开局。 他贪婪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便觉神清气爽,浑身的血液仿佛被洗了一样,身上的伤痛荡然无存,昨夜的刺杀也模模糊糊,仿佛发生在前世。 顺着两侧的回廊,他向正堂走去,天空一片昏黑,廊前雨帘一片,回廊的柱子上,挂着一排灯笼,仆人们已被折腾起来,哈欠连连。 文锦不由暗笑:自己还算有面子,是最后一个被叫起的。 走进正堂,宇文化成正在等他,冯氏却在调琴,见他进来,宇文化成不好意思地笑了:“今日的确偏早。” 冯氏却怒道:“老东西,这是偏早啊?这分明是三更半夜!锦儿,也正好,老长时间没练琴了,过来!” 宇文化成便说道:“还是先读书。” 见冯氏瞪自己一眼,不出声了。 吃过早饭,二人结束停当,便准备上朝,宇文化成怕淋湿衣服,就坐了轿子,文锦却甚是清爽,蓑衣斗笠,白马一匹。 冯氏见文锦一跃上马,不由神往,一脸倾羡吟道:“斜风细雨,蓑衣斗笠,身骑白马,仗剑天涯,锦儿已是大侠风范。” 文锦笑嘻嘻说道:“这都是娘*教的,我行走江湖,不也是娘行走江湖?” 冯氏便慈祥地笑了,宇文化成极不耐烦,吩咐轿夫起轿前行,文锦忙打马紧随。 天周皇帝在偏殿接见,宇文化成进殿后便躬身疾行,趋步至皇帝塌前,噗通跪倒,口呼一声:“皇上!“便伏在地上,哽咽不能成声。 文锦心中诧异,义父出门之时,情绪甚是高涨,并未如此感伤,他这情绪酝酿的功夫可谓炉火纯青,心中暗笑,忙也至御前跪了,行三跪九叩之礼。 天周也甚是感慨,沉声说道:“起来吧,你年纪也不小了,做到凳子上说话,文锦年轻,站着回话。“ 见宇文化成坐下,天周打量了一下又说道:“几年不见,气色不错,看来还能为朕出力。“ 宇文化成忙低头答道:“臣见皇上龙体康泰,也是喜不自禁,臣自觉身体、精力并无大碍,能再为皇上效力,是臣莫大的荣幸。“ 天周见他说得动情,便直言相问:“昨日朝会情形,想必文锦已告诉你了,你作何想?“ 宇文化成早已深思熟虑:“回皇上,昨日臣若在朝中,必能驳得众臣哑口无语。“ 听他口出狂言,天周大为惊讶,文锦也惊奇不已。 他却继续说道:“众臣管中窥豹,并未全局审量皇上亲征之事,我大朔在皇上精心治理之下,国库充盈乃开国以来仅见,加之风调雨顺,百姓手中余粮汗牛充栋,所虑者是谷贱伤农。 征讨宴国,所需军粮无计其数,正好用库中之钱,购百姓之粮,则财货互通,百姓手握余财,更可滋繁生业,富了天下,则万民归心,兵法云‘上下同欲者胜’,其意正是如此!“ 见皇帝双目炯炯有神,听得极为专注,宇文化成深受鼓舞,便又说道:“况且我大朔和平日久,机枢开始庸杂,官员日益守旧,颓靡之风已渐渐蔓延,盛世之中,包含隐忧! 皇上亲征,乃天下第一大事,三公九卿敢不身体力行?各州刺史敢不废寝忘食?全国上下,颓风立振!实乃善莫大焉!皇上,我大朔如一辆战车,动则风起,静则腐生。“ 天周沉默了,宇文化成的话深深打动了他,他极其欣赏地看了一眼,却转头对文锦说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你可听见?这才是老成谋国,这才是一语中的,宇文爱卿!“ “臣在!“ “即日起,你官复原职,为朕筹粮,筹饷。“ “臣谢皇上隆恩,臣还有三计,献于皇上。“ 天周大感兴奋,急促地说道:“快讲!“ 宇文化成缓缓说道:“外交,谍报,军马。“ 他话未说完,文锦已经醍醐灌顶,心中暗自佩服义父老谋深算,却也倍感失落,自己对他知无不言,他却对自己守口如瓶。 宇文化成继续说道:“若要全力伐宴,必与柔然及胡夏交好,可派两位皇子分别出使,以示交好之意。 柔然虽与我国不睦,然其当今皇帝,正是鄢妃之兄、二皇子亲舅,皇上若封二皇子王爵,以示荣宠,再派其出使,温语抚慰、赐以厚礼,当可消除误会,与其和平共处。“ 文锦心中长叹一声,波涛翻滚,如打翻五味之瓶,义父,已经不是昨日之义父了!二皇子赏他如意,他便报之以王爵,不声不响,已经上了同一辆战车,可他的确堂皇正大,无懈可击。 心中一动,他突然禀到:“皇上,二殿下出使柔然,三殿下必出使胡夏,若二殿下封王,胡夏便会有轻慢之感,臣谏议,两位皇子均封王爵。“ 天周哪里知道,他二人顷刻之间,动了这么多心思,竟哈哈大笑,说道:“集思广益,越辩越明,你二人说得都好,不过,两位皇子均封王爵,也就显不出对柔然的怀柔之意,何不如此,两位皇子均封王,鄢妃升贵妃!岂不两全其美!宇文爱卿,说说谍报之事。“ 宇文化成没想到被文锦横摆一道,不过鄢妃升贵妃,也算帮二皇子扳回一局,便说道:“皇上仁德治国,从不依赖密探行事,然大战在即,敌我双方情形,皇上必须了然于胸,且宴国于我国之中,必有谍报系统,也需尽快摧毁。“ 他这一说,天周深以为然,却不再深谈,反而又问:“军马之事,宇文爱卿还有何不放心的?“ 宇文化成颇感失望,他以为皇帝必定将谍报之事,交与自己统筹,听皇帝问,不敢多想,接着说道:“回皇上,以往我*军马,大都采之于柔然、胡夏,不仅虚糜货币,而且受制于人。 既如此,何不颁旨天下,我大朔人民,每户养马两匹,国家以市价买之,如此,不仅节省库银,老百姓也得实利,岂不两全其美?“ 天周双手一合,抚掌笑道:“好,甚好,这军马之事,朕一并交你统筹。“ 宇文化成心中一凉,这可是极其繁杂的差事,没成想直接砸自己头上了,但皇帝说话,不可不应,忙低头禀到:“臣领旨!” 天周见他陈奏完毕,万分满意,便勉励道:“爱卿这三年养气自居,看来读书不少,回去之后,将你今日所言,细细写一份折子,递与朕看,你们退下吧!” 见他二人退出殿外,天周轻轻对身旁宦官吩咐道:“传乞伏桑平!” 文锦二人默然不语走出宫门,粘人的春雨兀自下个不停,宇文化成一脸严肃,对文锦说道:“今日有些话,没有事前跟你商量,你还年轻,有些道理需要慢慢细品,且先随义父回府,我讲给你听。” 文锦淡淡地笑了笑:“义父休如此说,你现在是司徒大人,品级在文锦之上,何须与我商量,今日不去府中了,我早上已告诉燕子,让她带尚儿去安东侯府等我。” 宇文化成也不看他,直直盯着天空,仿佛从未见过下雨似的,嘴里喃喃说道:“也好,他虽赋闲,毕竟封着侯爵,你多多走动也好。” 文锦淡然一笑:“我去那里走动,仅仅因为他是叔父而已。”说罢,对宇文化成一揖,便打马走了。 宇文化成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抽动一下,转身吩咐仆人:“去,给我觅一顶四人轿子。” 文锦纵马扬鞭,任凭雨丝抽打在脸上,无比清爽,无边的惆怅却潮水般袭上心间。 他一心一意,助义父重拾前程,可愿望实现,却如此打脸,他心中黯然,漫天的春雨化作了漫天的愁绪,让他心胸不展。 直到走进侯府大门,远远听见尚儿咯咯的笑声,他才心中开怀,愁肠尽展,便疾行几步,来至正殿。 慕华博、宇文燕带着一群丫头婆子,正在逗着尚儿玩耍,墨霜母亲也在里面,乐开了怀,墨霜俨然变成了统领,指挥丫头婆子围着尚儿转。 见他进殿,除慕华博、宇文燕,众人纷纷见礼,文锦忙扶起墨霜母亲,对她说道:“老娘亲,你身子不好,不必行礼。” 又对墨霜说道:“老娘亲如此喜欢孩子,你何不找个心上人赶紧成亲?” 墨霜脸色一沉:“将军休要顽笑。” 文锦这才跟慕华博见礼,慕华博调侃道:“奋威将军,威风凛凛,已经不把叔父放在眼里了!” 文锦还未搭话,宇文燕抢白道:“叔父还挑礼?一大早锦郎便吩咐,让我早早带尚儿过来,他说话,我岂敢不听,叔父如此说,还让不让他活?” 慕华博哈哈大笑:“燕子伶牙俐齿,叔父说不过你,你这么护着他,他有何好处与你?” 听他这么说,文锦便与她相视一笑,宇文燕脸色微红,眼中带出一缕娇羞,已是少妇的风韵,不说话了。 文锦忙岔开话题:“我如何敢比肩安东侯?没有实实在在野战功劳,没有斩首万级的野战功勋,即便官高如司徒、太尉,也不得封侯,我小小奋威将军,何足挂齿?” 慕华博将手一挥:“罢了,罢了,我说一句,你夫妻二人回一车,走,书房叙话。” 文锦便随他往书房走去,边走边对宇文燕说:“不要都围着他,一个小孩子,惯坏了,也别都跟丫鬟玩耍,找几个小厮陪陪。” “义父变了!”刚一落座,文锦便幽幽说道。 第51章 江湖*岂可轻易涉足 听他说完,慕华博沉默不语,片刻方淡淡一笑,说道:“你认为他很高明,是吗?” 文锦反问:“难道不是?” 慕华博这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文锦呐,你毕竟涉世不深,若今日我在皇上身边,必驳得他哑口无言。(wap..com)” 文锦不禁笑了起来:“你这话,跟他所说一摸一样,你们究竟谁在虚张声势?” “他这叫奉君之恶,懂吗?皇上虽然英明,却一样好大喜功,急于证明自己,急于为太子报仇,宇文化成就是顺着皇上这个心思,替皇上找借口而已。 什么叫御驾亲征拉动经济?什么叫讨伐宴国一振颓气?秦始皇修长城,难道不是秦朝最大之事,难道不能拉动经济,为何反而葬送了秦国?” 见文锦一脸茫然,他哼了一声,继续说道:“看起来用国库之钱买百姓之粮,两全其美,实则讨伐宴国,岂是一年两年之事,一旦开战,四处花钱,国库能支撑几年? 一旦跟宴国形成对峙之势,必定旷日持久,国库很快耗光,到时只能横征暴敛,百姓怨声载道,说不定揭竿而起也未可知,所以,宇文化成看似堂皇之言,实则是亡国之举。” 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脑中,文锦醍醐灌顶,真正见识了什么叫老成谋国,什么叫深谋远虑,竟起身一揖,诚挚地说道:“文锦受教了。” 慕华博深深叹了一口气,眼中又显出古庙似的神情,幽幽说道:“皇上亲征,或许有他的道理,但最大的危险,不在宴国,而在京城之内。” 文锦眼中冷焰微闪,问道:“叔父可是说的诚英王,有免死铁卷那位?” 慕华博急忙呵斥:“休要胡言,不要命了吗?这是皇上家事,皇上自会处置,由不得你我多言。” 文锦凝眸不语,片刻后才沉声说道:“我并非多管闲事,只是那晚刺客从他府中逃脱,若只是刺杀于我,我尚且容了他,但事涉燕子,我必一查到底。” 慕华博不想纠缠此事,便岔开了话题:“你义父年轻时颇有仗义之气,越老反而越贪图权势,将燕子许给太子,当街趋奉鄢妃,今日又逢迎皇上,令人不齿,以此观之,他甚至不如太尉乞伏仕。” 文锦默然,父辈之事,他不敢妄言,只能听慕华博接着说:“他这个人,一生在良知与权势之间徘徊,早晚必吃大亏,关键之时,他一定不及你娘有定心、有定力!” 文锦不禁吃吃发笑,问道:“叔父跟我娘,还有义父,好像很熟?” 慕华博已经觉得今日说太多,有点不好意思,见文锦问,只好说道:“我们几个,还有你父亲,从小一起玩大的,不说了,不说了,你义父与二皇子走近,你怎么办?” 文锦沉思一下,正色说道:“没有什么二皇子,三皇子,文锦眼里心里,只有皇上而已。” 慕华博大为诧异,不认识似的看着他,随即捻须笑道:“孺子可教,文锦成熟了,你昨日说得对,我们不能学你义父,明知皇上有误却故意逢迎,但皇上既然决心已下,无可挽回,我们尽最大之力辅佐吧。” 文锦忽然开心一笑,说道:“我娘一直有个念想,想闯荡一次江湖,上次带她私闯太子陵寝,与燕子相会,还觉得不过瘾,总想着经历一次刀光剑影,成天拿着我的霜豪之刃比划,叔父可有办法圆她一个梦想。” 慕华博听完,不禁纵声大笑,乐不可支:“你娘打小就善良,有侠义之心,喜欢锄强扶弱,打抱不平,嫁给你义父之后,便相夫教子,压抑了天性。 想必是你有些英雄气概,又激起你娘女侠心性,你不觉得,燕子跟她娘,简直一摸一样。” 文锦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便问道:“叔父可否派几个王府护卫,我们帮她们圆一个江湖梦想,我军中士卒,都是粗鄙之人,杀人放火不在话下,演戏却差一点。” 慕华博忽然兴致勃勃,大有兴趣,便说道:“这有何难,你来安排,我出钱、出人、出力。” 他竟像孩童一般,兴奋不已,又突然说道:“能不能给叔父也安排一个角色。” 文锦忍俊不禁,笑着说道:“你等我安排。” 吃过午饭,文锦带着一家人返回将军府,文锦骑马,宇文燕母子二人和墨霜乘轿。 宇文燕见他斗笠蓑衣,长剑傲立,也是倾羡不已,几番想与他共骑,见墨霜在旁边,实在不好意思。 文锦却一脸忧郁,几番踌躇之后,小心翼翼问道:“燕子,若我跟义父分道扬镳,你跟谁?你别恼,我打比方而已。” 宇文燕一脸惊讶,随即身子一抖,生气地说道:“傻了吗?无缘无故说这等无聊的话,真要那样,我谁也不跟,我跟尚儿过日子。” 她眼角竟噙了泪,许久才低头又小声说道:“我既是你妻子,还有什么好说的,水里火里,我跟你就是,我可一直记得你跟我发的誓。” 文锦心中酸热,眸中润湿,他忽然驻马,让轿夫停下,对墨霜说道:“你先带尚儿回府,小心别淋湿了,我跟小姐散散步。” 墨霜听令走了,宇文燕疑惑地看着他,嘴里喝到:“搞什么鬼?” 文锦回了一句:“虚伪!我早看出来,你想与我共骑。” 说罢,下马脱了蓑衣,给她穿上,自己戴了斗笠,然后抱她上马,也一跃骑了上去。 宇文燕咯咯直笑,骂道:“街上这么多人,好意思的?” 文锦纵马轻驰,哈哈大笑:“你仔细看看,如此大雨,街上有几个人。”说完,双手环她的腰,轻轻抱住。 宇文燕浑身便如触电一般,感觉骨头都化进了肉里,身子一软,就依在了他怀里。 文锦便凑近她耳边,轻轻说道:“我说,你听,不要出动静,平城出了一件大案子,桑平说凶手已经连杀数人,若要破案,须得一个美貌女子和一个美貌妇人相助,我看你和娘很合适,但还没答应他,你回去问问娘,问她愿不愿意走这一趟江湖,记住,千万不要告诉你爹。” 宇文燕眸中闪出惊讶的光,抬头问道:“什么案子?危险吗?” 文锦把嘴凑得更近,几乎咬着她耳朵说道:“危险嘛,肯定是很危险的,桑平说,这是他见过最凶残的杀手,不过你们要是愿意,我陪你们一起,你想,桑平是什么功夫,有我们二人在,看似凶险,实则稳如泰山。” 宇文燕惊喜万分,不住点头:“不用问,娘肯定愿意,只要你一起,我们都不怕,我嘛,我当然愿意。” 文锦慎重地说道:“还是问一下娘,没有问题的话,我明天就告诉桑平,免得他找别人。” 宇文燕偎在他怀里,双手搭在他手上,像在母亲肚子里一般温馨踏实,嘴里喃喃说道:“你知道吗,锦郎,那日你到太子陵送我,我好似重活了一世,否则我如何活得下去。” 文锦信马由缰,默然不语,只用下巴和脸颊,摩梭她的头发,闻她身上如花如蜜的香味,陶醉不已。 许久才悠悠说道:“我已作最坏的打算,这次若救不出你,便同赴生死,反正我母亲大仇已报,除了你,我了无牵挂。” 宇文燕双眸噙泪,痴痴地靠着他,许久又微笑着说道:“你这个傻瓜,墨霜喜欢你,你难道没看出来?” 文锦双手稍稍用力,把她抱得更紧,淡淡地笑了笑:“我就是木头人,也看出来了,我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硬逼着她和顺儿成亲。” 宇文燕也幽幽说道:“随缘吧,呃,你为何如此有女人缘分?我娘也说,要不是你,她早就灯干油尽了,我看你把娘宠的,都快变成小姑娘了。” 文锦笑嘻嘻说道:“我跟娘有母子缘分,我就是要把你们都宠成小姑娘,不仅是我,尚儿长大了,让他和我一起宠你们,让你和娘,一生一世都是小姑娘。” 宇文燕脸色温婉,心中怡然,丝丝柔意雨丝般飘落心里,清凉无比,柔情无比,良久又缓缓问道:“无缘无故,为何又说要跟阿爹分道扬镳?” 文锦叹了一口气:“本以为我和义父,加上豹兄,我们三人合力,任凭风雨再大,也让你们活在世外桃源,可义父毕竟跟我渐行渐远,对我守口如瓶,以往都说共助三皇子,现在又跟二皇子过从甚密。这些本不想告诉你,可心中实在憋闷,总想找人舒缓一下。” 宇文燕也叹了一口气,劝解道:“两位皇子有何不同?值得你和阿爹jiu纷?我们何不离开这是非之地,哪怕粗茶淡饭,只要我们三人一起,我也愿意。” 文锦见她如此担忧,笑着安慰道:“二皇子只为夺权,三皇子胸怀天下,且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何忍弃之?算了,不说这些了,皇上身体康泰,我估着十年之内,还用不着纠结传位之事,回家吧,将军府虽不阔气,却是我们的狗窝。” 三月初十,皇帝颁布圣旨:二皇子封河间王,择日出使柔然,三皇子封河朔王,择日出使胡夏,鄢妃晋封鄢贵妃。 三公九卿,各州刺史,务须勤劳王事,收军粮、筹军饷、募新军、缮武备、扩道路、养军马,如有怠慢,国法不饶。 严旨一下,颓风立振,朔国战车,如战马受惊,立即滚滚前行。 安东侯慕容博亲往东部边关,汇同拓巴忍,整训行伍,演练战阵,密谋伐宴详策。 太尉乞伏仕,司徒宇文化成,也各自离京,前往各州、各郡筹粮筹饷,招募新军。 一个春日下午,暖阳晒得人昏昏欲睡,万物复苏,也乏了后劲,只有辛劳的农人,抢着时令,在田间播种季节,播洒希望。 平城郊外,三顶青衣小轿,抬着三名美妇,往乡下走去。 前面中年妇人,虽年过四十,却风韵独领,气质典雅的脸上,有初涉江湖的稚气;后面两名美貌少妇,年纪不过二十四、五,一个美目顾盼,一个蹙眉凝思,却都风姿绰约,如鲜艳的果子,饱满欲滴。 三顶轿子均轿帘大开,轿中之人惬意地享受着春风拂面、春意灿然。 轿子前后,各有两名骑马家丁,前后护卫,一看便知,是乡下信佛的缙绅家人,在城里过完庙会,正往家去。 这一行人实在打眼,路过之人无不驻足侧目,若非骑着高头骏马的家丁护卫,早有浮浪子弟上前调戏。 文锦骑马尾随在一里之后,看着前面两里之处宇文豹的身影,不由微微一笑,见轿子旁边,不停有人侧目。 有几名骑马之人,超出好远之后又纵马返回,似乎在反复确认,他不由心里暗笑:叔父虽然去了落州,他安排下的这几名护卫,办事倒精细,知道反复确认。 春日虽暖,白昼却短,太阳很快西垂,光线逐渐暗淡,离平城越来越远,人烟越来越稀,三名妇人开始忐忑不安。 冯氏紧紧握着霜豪短刃,柳依依手中一柄短剑,却是宇文豹从柔然淘的一把利器,宇文燕把手中的剪刀越捏越紧,心里暗骂:死锦郎,娘和嫂子都有兵刃,偏偏给我弄一把剪刀。 来到一片树林,前后无村,左右无人,太阳已快没到西山之顶,夕阳透过繁密的树枝,在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声呼哨之后,两边林中分别闪出五名蒙面骑士,一前一后,堵住了道路。 第52章 阴谋*必然败露 小兴儿骑在马上,惊疑地看着前后的蒙面人,又看了看身旁的顺儿,顺儿也一脸懵,便一起看向后面的元庚和九福,那两人也一脸茫然。 两位公子只是交待送三人去乡下走亲戚,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天子近郊,怎么还有劫道的? 小兴儿身为将军府管家,自知责任重大,便打马上前,呵斥道:“来者何人?敢拦司徒夫人和将军夫人的轿子,不要命了吗?” 领头蒙面人不屑地笑了:“留下宇文燕,放你们过去。” 他突然断喝一声:“动手!留下宇文燕,其余尽数斩杀!不留活口!” 文锦和宇文豹赶到之时,已是险象环生,好在文锦军法治府,府中男仆均有不俗的格斗功夫,四名家丁,加上六名轿夫,立即将三顶轿子团团围住。 黑衣人虽有十名,要抵挡十名男丁,还要抢轿子,轿中时不时还有兵器剪刀刺出,竟显得有点狼狈。 蒙面头领迅速调整策略,只留一人守住轿子,其余九人便围攻家丁,家丁虽勇,却只有顺儿武功超群,很快便左支右绌,人人带伤,却死战不退。 幸亏文锦与宇文豹相距不远,一前一后很快杀到,形势稍微逆转,文锦已深知不妙,说好的点到为止,这帮人为何如此拼命? 他心知有异,便大叫:“豹兄,这帮人不是侯府护卫,千万当心!” 宇文豹知道真相,即刻会意,便沉住气,一招一式使出泼风刀法,与蒙面人周旋。 蒙面人短暂慌乱之后,立刻调整阵型,派出最强之人,拖住文锦、宇文豹和顺儿,剩下之人围剿家丁。 形势便危急万分,若家丁被尽数斩杀,十人再合围他三人,便绰绰有余。 冯氏也看出事情不妙,跟燕子和柳依依钻出轿子,便要前来助阵,文锦忙大叫:“别过来,快回轿中!” 说着话,便慢慢往轿子靠拢,以防她们被拿住当人质。 宇文豹也看出他用意,也慢慢向轿子靠近。 三名妇人犹疑不定,不知如何是好,宇文燕两番行走江湖,稍显老道,知道此刻千万不能被人拿住,便带了冯氏和柳依依往旁边树丛跑去。 领头蒙面人见状,虚晃一招,脱离战团,便向三名妇人追去,他却直奔宇文燕,追到身后,伸手便抓。 冯氏护女心切,手挥短刃,劈向那蒙面人,蒙面人见短刃寒光闪闪,不敢硬接,便挥剑格挡。 哐当一声,长剑竟被当中劈断,巨力冲击之下,冯氏也短刃脱手,飞了出去。 蒙面人愣神之间,宇文燕手挥剪刀,当胸便扎,他狞笑一声,便要擒她手腕。 旁边柳依依挺着短剑,向他肋间直刺过来。 蒙面人手足无措,只能后退一步闪开,不妨脚后绊了一根青藤,竟仰面摔了下去,急忙就地打滚,几翻之后方起身,不屑地狞笑道:“想不到竟是三只雌虎,有趣!” 他捡起地上半截残剑,却见三名妇人已逃进密林,便起身追击。 忽然听到路上传来一阵急速的马蹄声,似乎有人正快速靠近,忙往后看,便见前方路上,一行二十几人正策马疾速赶来,瞬间加入战团。 蒙面头领心知不妙,可能中了圈套!忙一声呼哨,大叫一声:“走!” 便疾步跑向坐骑,翻身上马,纵马便跑,路过一名伤重的同伙,竟手起一剑,劈剑将其头颅砍掉。 其余蒙面人也纷纷上马,片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文锦舒了一口气,忙查看众人伤势,居然人人带伤,好在三名女子均完好无恙,只是发髻被树枝刮散,胡乱披在肩上,却有凌乱之美,尽显娇柔妩媚。 他疾步来到那队人马面前,急切地问道:“李都尉,怎么回事?” 李都尉也莫名其妙:“在下也不知道,我们在前面山岗设伏,想着你们到达之时,正好天黑,便于掩护,不想人没等到,却听到交战之声,就快马赶了过来,天幸未出大事。” 文锦惊疑不已,忙命道:“快,你带人追上去,即便抓不到人,看看他们去了哪里,然后去宇文府向我报到!” 李都尉带人泼风般追了上去,文锦这才走向三名妇人,三人脸白如雪,兀自愣怔不已,宇文豹正在轻声抚慰。 宇文燕看着手上的剪刀,委屈不已,便扑在文锦怀里放声大哭:“死锦郎,别人都有兵刃,你就给我弄一把剪刀,你是何居心?” 众人不禁微笑,紧张的气氛松弛不少,文锦便抚着她的头,柔声安慰,宇文豹也搂着柳依依肩膀,细语抚慰。 冯氏心有余悸,脸色苍白,蹙眉问道:“不是说万无一失吗?如何又不见桑平?” 文锦见她微微颤抖,便拉着燕子一起过来,扶着她肩膀,笑着说道:“娘,桑平有事绊住了,不敢隐瞒娘,本想演一出戏,让你们过一次行走江湖的瘾,不想节外生枝,弄假成真了,倒真让你们经历一次江湖险恶。” 冯氏心绪稍微平复,才展颜笑道:“也好,此番真正走了一次江湖,有这一次足也,咱们娘仨,再也不冒险了。” 说完,她掏出袖中短刃,递于文锦,说道:“这把短刃,娘也用不着了。” 文锦却笑了:“娘,这本就不是让你杀敌的,你留着裁纸吧。” 宇文燕也恢复了平静,便得意地说道:“娘,女婿给的,你就收着吧,死锦郎,给我也弄一把趁手的兵刃。” 文锦在她耳边悄悄说道:“有兵刃未必安全,没兵刃未必危险,看拿在谁手里而已,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我只要你活着,没有你,我和尚儿怎么活?“ 宇文燕听他语气深沉滞重,竟带了哽咽之意,不禁诧异地抬头看他,却见他双眸潮湿,如孩童一般看着自己,才知道他对自己竟如此眷念,心中滚烫,便说道:“锦郎,我与你共骑。” 宇文豹在远处大声吩咐:“娘和燕子,骑小兴儿的马,依依与我共骑,小兴儿与轿夫,步行回府,今日出来的家丁,每人赏银二两。锦郎,如此可好?” 文锦翻身上马,大声说道:“如此正好。” 宇文燕却大声反对:“我与锦郎,娘与嫂子,豹子与小兴儿,我们都共骑,可多带一人回去。” 文锦偷笑,不等宇文豹反对,在马上弯腰伸手,抱住宇文燕,将她轻轻掠上马背,便纵马扬鞭而去。 宇文豹怒极,恼恨他二人合伙算计自己,小兴儿却甚是识趣,说道:“小兴儿如何敢与公子合骑,公子尽管与柳姑娘同去,夫人独自骑马,也宽松不少,我与顺儿共骑岂不甚好。” 宇文豹这才心情舒畅,扶了冯氏上马,又把柳依依抱上马背,自己骑上之后,向前追去。 回府之后,文锦仔细询问了事发经过,心中便大概有了一点眉目。 不久,李都尉返回宇文府,丧气地说道:“在下跟丢了,这帮人去得好快,在下一路打听,只知道他们回城了。” 文锦抚慰一番,便让其返回安东侯府。 房中只剩下文锦和宇文豹,文锦忧郁地说道:“此事看来跟诚英王府有所关联。” 宇文豹不解:“为何?” 文锦叹了一口气:“那日谢长安刺杀我,也说燕子是绝色女子,南朝豫章王颇为有意,最后谢长安就是从诚英王府逃走,今日蒙面人劫道,其意又是直指燕子,必定与王府相关。这诚英王府,看来我们要闯一闯了,难道是一个贩奴之所?” 宇文豹倒抽一口冷气,森然说道:“锦郎不可莽撞,诚英王不比拓巴升,养着精锐府兵,有先斩后奏之权,说他是国中之国也不过分,我们可得罪不起!” 文锦便郁闷了:“叔父也如此说,不就一张免死铁卷吗?也不能为所欲为罢?他究竟什么来头?” 宇文豹吸了一口气,才悠悠说道:“我听父亲说过,诚英王祖上,追随先帝从草原开疆拓土,一直杀到平城,立下不世之功,以当时情势,就是他做皇帝也不为过,但他最终助先帝登基,成了开国皇帝,先帝为表其丰功伟绩,便赐与王爵,赏免死铁卷,世袭罔替,也严令其世代不再参与朝政。” 这些文锦倒有所耳闻,但宇文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震惊不已:“第一世王爷,倒也谦逊知礼,但后人却越来越放肆,总想着自己祖上有大功于朝廷,这皇帝原来自己也做得,便渐渐开始骄横,到了本朝这一世,就更加轻狂无礼。 有一次皇上邀其田猎,他竟与皇上马首相交,并辔而行,皇上护卫宇文疆当场就要将其斩杀,王府护卫竟然与熊扑卫对峙,要不是皇上喝退宇文疆,当时可能就要火并。 天周十二年中秋之夜,皇上家宴,王爷吃醉了酒,竟言语挑逗鄢妃,当时秃发玄值守,盛怒之下,便要斩了他,但他有免死铁卷,又杀之不得。 后秃发玄在宫外碰见他,怒气难消,便上前教训,几名王府护卫联手,竟跟秃发玄打成平手,秃发玄怒极,使出平生所学,打败护卫,扇了王爷一耳光,皇上竟将秃发玄罚跪一个时辰。 自那以后,王爷倒是收敛不少,基本不再出府,如今十年过去,也不知他所忙何事?“ 文锦听完,良久不语,片刻之后叹了一口气,却笑道:“看来皇上对他也是恨之入骨,殴打王爷其实是死罪,皇上只罚跪一个时辰,以秃发玄武功,不过疏散筋骨而已。“ 他思虑一下,突然正色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以这两次事件观之,诚英王绝不是安分之人,他两次威胁燕子,我必一查到底!豹兄且在府中守着,我明日闯一闯这龙潭虎穴。“ 宇文豹突然爽朗地一笑:“锦郎哪里话?你我此生此世,生死兄弟,你闯龙潭虎穴,如何能少了我宇文豹子,何况,燕子也是我妹子。“ 文锦心中温暖,便站起身,宇文豹也起身,二人便同时跳起,空中右肩一碰,落地后便哈哈大笑。 文锦心中喜悦,说道:“义父有珍藏好酒,此时不喝,更待何时?你去叫顺儿,我去拿酒,顺便弄点菜。” 宇文豹不信,诧异地问道:“你如何知道?为何我却不知道?” 文锦便得意地一笑:“娘告诉我的,还特意嘱咐,不能告诉你,怕你贪杯。” 诚英王府之大,超乎想象,文锦三人趁着黄昏,顺着王府围墙走了一圈,竟用了一个时辰,天已黑定,三人还未找到合适的越墙位置。 顺儿见天色不早,便说道:“不用再找了,要说翻墙入室,暗夜追踪,还是我最拿手,若三人一起进去,反而目标太大,不如我先进去查看,再出来告你们得知。” 宇文豹想了一下,觉得有理,吩咐道:“也好,你进去,我们在外接应,千万记得进去的方位,我们在此等你。” 文锦也叮嘱:“若有危险,立即退出,如不能退回此地,便在墙头学一声鸟叫,我们过去接你。” 顺儿不屑地笑了:“两位公子原来如此饶舌!”便纵身跃上了墙头。 文锦听里面动静,顺儿已逐渐远离围墙,心便一下提起来,跟宇文豹来到一处黑影躲了起来,嘴里不安地说道:“也不知谢长安是否在里面?” 宇文豹也说道:“诚英王蛰伏十年,肯定不会闲着,如果有事,必定是大事,且不管他了,看顺儿能带回什么情报吧?“ 文锦抬头看了看天,月色正明,青光印影,高大的围墙后面,茂密的树叶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声音,暗影重重,鬼气森森,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却悠悠说道:“墨霜不喜欢顺儿,你知道吧?“ 宇文豹愣了一下,奇怪地看着他:“亏你心情真好,此时还有心思说这个,我当然知道,顺儿倒无所谓,还一劲儿跑去伺候霜母。“ 文锦叹了一口气:“这也不是办法啊!能否给顺儿指定一个丫鬟?“ 宇文豹也叹了一口气:“没办法,顺儿就是喜欢墨霜,墨霜就是不喜欢顺儿,天地日月,无可奈何。“ 文锦听他说得气吞山河,也不禁笑了笑,二人一时也无话。 月亮偏出好远,墙里毫无动静,二人慢慢开始焦躁,宇文豹几番想进去打探,都被文锦拦下,劝他道:“里面没有动静,说明一切如常,你此刻进去,如果暴露,反而害了顺儿。“ 宇文豹还要坚持,墙头人影一闪,仿佛一把细沙撒在地面,顺儿已飘然落下,二人欣喜,从暗影里迎了出去,顺儿便要说话,文锦忙止住,带着二人走出营柳巷,才停住问道:“如何?” 顺儿平复一下心境,才慢慢说道:“诚英王府简直就是一个大兵营,空地上扎满帐篷,里面驻满军士,正殿前后,仆人房中,全改了营房,往来穿梭都是全甲的军士。” 文锦心中一惊,忙问道:“以你所见,大约有多少人?” 顺儿斩钉截铁说道:”五千不止!“ 宇文豹也问:“是否有贩奴的迹象?“ 顺儿肯定地点点头:“一定有,我虽未亲见,但是好几个大房间都传来女奴的哭泣和守卫的呵斥声,不是奴隶仓库是何物?“ 文锦便问出最关切的话题:“是否看见昨日劫道的武士?“ 顺儿笑了笑:“当然看见了,不就是去找他们的吗?不过再也看不到他了!“ 宇文豹奇怪地问:“为何?“ 顺儿咧嘴笑了:“我进去之时,里面正在行军法,杀的就是昨日那领头之人,说他擅自行动,差点误了王爷大事,这厮辩解说机会难得,若能抓住宇文燕,王爷将其送给豫章王,不也是大功一件?诚英王却骂他不知轻重,随即斩了他。“ 文锦听完,默思片刻,突然寒毛倒竖,浑身血液奔流脑中,脑子便轰然一炸,感觉从未有如此恐怖:深夜!全甲!军士!大事! 诚英王要谋反! 就在今夜! 第53章 叛乱*片甲不留 天周二十二年,四月初三,平城爆发开国以来最大一次叛乱。 人间四月天,升仙也不换,静谧的平城,一片祥和之气,暮春之夜,月华如霜,清凉如水,空中飘着如烟的柳絮,街上弥漫石榴花的幽香,撩人的夜莺,婉转地歌唱。 街上巡逻的羽翎,手提灯笼,火龙般流淌,间有打更的老者,梆梆的敲打时光。 皇宫后殿,密室之中,点着通明的巨烛,天周皇帝金盔金甲,腰悬龙泉宝剑,身披九龙之袍,英姿勃然,仿佛年轻了十岁。 乞伏桑平跪在皇帝面前,低头禀到:“叛贼贩卖奴隶,聚敛钱财,私募亡命之徒,又从南朝请人训之,定于明日黎明,出兵四千,攻打皇宫正门,叛军口令:‘无暇’。” 天周狞笑一声:“现在说叛贼为时尚早,他若不谋反,还是朕的诚英王,他若自绝于朕,朕虽不能杀他,必幽禁他一世!他们是否还有其他目标?” 桑平忙答道:“目前所知,他们的目的是突袭皇宫,控制皇上,再以皇上之名,控制京师,若外地有刺史勤王,南朝豫章王再出兵剿灭,待天下平定,再废皇上,杀皇子,自立称帝。” 天周篾笑一声:“豫章王就是反叛之贼,傀儡南朝皇室,如今自顾不暇,哪有心思他顾,可叹有人下作至极,甘愿做奴才的儿皇帝。” 他突然又爽朗一笑:“如此正好,朕明年亲征宴国,所虑者并非众臣争议之事,而在这京师后院、王府之中,今日就算出征前一次演练,何其痛快!” 他突然看着桑平,快速问道:“京城之中是否有人与其勾结?” 桑平万分谨慎,沉着答道:“臣敢确定,没有!” 天周长出了一口气,又问道:“宴国布于我国之谍报**,是否尽数摧毁?” 桑平如实禀到:“回皇上,大部被臣摧毁,少部自行消失,目前来看,各州各郡臣不敢力保,但京师之中,绝没有宴国间谍,请皇上放心。臣的谍报体系,也已启动。” 天周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不负朕之所托,从今日始,你五日一次,向朕禀报,如有异动,随时来报。” 桑平忙将头一低:“臣领旨。” 天周一挥手:“你是朕最隐秘的棋子,是我大朔的暗夜弯刀,不到万不得已,朕不轻易启用,非朕当面口谕,不得暴露,你去吧。” 桑平叩头谢恩,起身缓缓退出。 天周见他走远,也缓缓踱出密室,往前殿走去,门口值守的宇文疆,忙紧跟于后,嘴里笑道:“皇上何必亲自坐镇,你且回后宫安睡,臣与左兵卫还料理不了这帮乌合之众!” 天周淡淡一笑,见偏殿、后殿巡逻卫队明显多于往日,一队队军士提着灯笼,往来穿梭,仿佛火龙游过,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朕这一身战甲,许久未闻血腥的味道,今日便用鲜血,唤醒它们。” 穿过永巷,来到前殿,眼前豁然一亮,是一片军阵的海洋,殿旁台基,丹墀之上,站满束甲的军士,又从丹墀一路向下,布满天街,延申至宫门五丈之前。 甲胄如铁,军阵如冰,月色清明,矛尖如映,寒气森森,杀意腾腾。 秃发玄立在丹墀之上,见皇帝前来,忙趋前几步跪下迎接,天周便命:“平身,今晚朕赐你们全力杀敌,不必拘礼,秃发玄,这里有多少军士?” 秃发玄起身答道:“回皇上,八千!天街之上四千,殿宇之中,秘藏两千,宫墙上面,隐伏两千弓箭手;若以臣本意,一对一厮杀更加痛快,可皇上何等贵重身份,臣丝毫不敢大意,除留两千军士后备之外,其余熊扑卫军士,臣尽数调来此地。” 天周和蔼地笑了笑,赞许地点了点头,忽然心中一动,快速传令:“宇文疆,你派人速去传旨乞伏如之,不要告知实情,只让他多派羽翎,即刻至街面巡逻。”他突然止住,又吩咐道:“算了,先如此吧。” 宇文疆莫名其妙,只好紧紧跟随。 黎明时分,月色半隐,诚英王府突然府门洞开,一队一队全甲骑兵,从府中踏着碎步汩汩涌出。 十人一排,十排一阵,首排骑兵,手执长长的黑旗,黑夜掩映,如黑色的幽灵,朝阳之下挥舞,便如来自异世的恶灵,让敌军心惊胆裂; 次排重矛在手,负责冲散敌阵; 三排长剑悬腰,盾牌横扣,斩杀落单的敌兵; 其后矛兵、盾兵依次循环,直至阵尾。 每阵军士前面,皆有一名校尉带队,黑甲束身,长盔护脸,腰悬宝剑,随时准备率队冲锋。 完全是南朝军队风格! 军阵出门之后,依次在街上左右转向,兵分两路,各自前行,前队校尉压着马步,慢慢等待后队启动。片刻之后,四十个方队全数出府,左右各二十,在大街上列阵完毕。 三声鼓响冲天而起,刺破黎明前最后的静谧,两阵骑兵骤然而起,分进合击,直奔皇宫而去。 叛乱开始! 平城百姓陷入恐怖末世,马队集结之时,细碎的马蹄声轻轻震荡大地,仿佛一把细沙,洒向窗纸,眠浅之人被倏然惊醒,以为家中进贼,惊疑不已,细细观之,却门窗紧闭、完好无损。正自疑惧,三声鼓响冲天而起,惊天动地,随即便是滚滚的马蹄闷雷一般疾驰而去。 平城被彻底惊醒! 天周二十二年,四月初四的黎明,不请自来,平城的上空,却没有袅袅的炊烟。 两阵叛军,在皇宫门前汇合,平时宽阔如广场一般的御前大街与丁香街,被四十个百人方队塞得满满当当。 第一个百人队到达之时,领军校尉率队一次冲锋,便将宫门前守卫如垃圾一般扫净。 领队将军却是南朝雇佣军,名叫桓成,纵马至皇宫门前,大声命令:“所有人退出弓箭射程之外,宫门前留出空场,准备厮杀;众军休慌,我等突然袭击,掩而杀之,宫里毫无防备,可谓稳操胜券,事成之后,你我便是开国重臣。“ 他抬头看天,天色微明,曙光印影,正是阴阳分际,人鬼相交之时,便举手指天,双目紧闭,口中默默祷告不已,随即倏然睁眼,伸手向前,大喝一声:“神明佑我,祖先随之,破甲队,上!” 八个骑兵小队从阵列中间闪出,每队八匹马,左右各四,左右之马以皮带相连,前后成串,皮带上,拖着一根巨大的原木。 见将军挥手,八名骑手调好方位,便纵马向前,以原木撞击宫门,宫门颤了一下,依然紧闭,八名骑手便纵马闪开;第二小队随即冲上,如法炮制。 第五个小队撞击之后,宫门哗然破开,第六个小队又顺势撞之,宫门便轰然倒下。 桓成大喜,拔剑指天,大声命令:“变阵!冲进去!记住,只杀军士,不伤皇帝,不扰后宫,鄢妃留给主子。”率先冲了进去。 第一个百人队随即变阵,五人一排,二十排一阵,随着桓成冲了进去。 进宫之后,印入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军阵河山,从天街一直延申到丹墀,丹墀之上,天周皇帝一脸篾笑,端坐于龙椅之上,一层一层的甲士,如铠甲一般将其护于核心。 见叛军冲进来,秃发玄在丹墀之上鸣鼓一声。 如刀劈静水,熊扑卫军士便向两侧和后方急速收缩,给冲进来的叛军留出足够的空间。 桓成心知不妙,想挥手命停,撤退回去,但他久居军中,知道此刻回撤,阵型必然大乱,互相踩踏之下,必成溃败之势,心中暗自佩服对手设计巧妙。 他冷静下来,仔细观之,见对方士卒也不过四千,皆是步卒,而且均是皇宫守卫,临兵斗阵,绝非自己对手,若指挥得当,率骑兵强势冲击,颇有取胜机会,只要制住皇帝,便江山在手,天下我有! 想到此,他立即下令先行入宫的军士,尽量四面冲突,以骑兵优势,给后续部队扩出足够的冲锋余地。 见敌人二十个百人队冲进宫里,秃发玄擂鼓两声。 宫门顶上,突然坠下一块千斤巨闸,正从下面经过的五名叛军,马被劈为两段,人即变成肉泥。 叛军阵型被拦腰截断,宫里宫外,各分两千。 秃发玄不疾不徐,再鸣鼓一次,宫墙之上,突然冒出两千弓箭兵,一千向内,一千向外,弯弓搭箭,蓄势待射! 闸门落下之时,桓成便知大势已去,敌人非但早有准备,更是精心设局,要将自己斩杀殆尽! 他狞笑一声,大喝道:“兄弟们,生死并不可惧,我等死后,家里自会收到大笔银子,今日桓某何其有幸,能与兄弟们共赴生死,都不要怂,听我命令,冲!”便欲率队向丹墀冲击。 两声鼓响暴起。 众多叛军迎来此生最后的黎明,不是曙光,而是眼前一暗,明媚的曙光被箭雨遮蔽,随即身上一麻,便坠马而亡。 鼓响之时,熊扑卫军士也迅速变阵,三人一组,盾牌交错而叠,迅速推进至叛军阵前一丈之地,锁闭叛军纵马冲击的余地,叛军以长矛刺之,则用盾墙掩护,叛军失去战马奔腾之势,长矛毫无冲击之力。 第四名士兵躲在盾墙之后,见机行事,用长矛刺击叛军,先刺战马,士卒坠地之后,便用盾墙剁之。 太阳喷薄而出,拂晓已至,春日的清晨,依然清爽宜人,皇宫的天街,已是人间地狱,秃发玄精心布置之下,熊扑卫对叛军,几乎就是一场屠杀。 满街的死尸,只桓成还茫然无措地站着,一脸污垢,浑身滚血,双手微微颤抖,像惊吓的孩子。 秃发玄拱手问道:“陛下,是否要活口?” 天周轻笑不语,秃发玄便示意宇文疆:片甲不留!宇文疆会意,带着军士,自丹墀而下,百人一排,平排推进,一路检查过去,有熊扑卫军士,便抬到一旁救治,若是叛军,不管死活,均透胸一剑。 最后来到桓成面前,宇文疆怜悯地说道:“下一世,换个营生!” 说完,伸手盖住其脸,手掌下滑,帮他闭上双目,然后稍一使劲,便传来喉骨断裂的声音,桓成喉中一声轻响,就向后倒了下去。 宇文疆回到天周面前,躬身禀到:“皇上,叛军将领臣认识,是南朝名将桓温一族,不知何故作了雇佣军。” 天周无所谓地笑了笑:“既是出身名门,好好葬了罢,升闸门!” 宇文疆回身,疾步走到宫门前,大呼一声:“升闸门!” 身后军士迅速结成三一之阵,严阵以待。 闸门嘎嘎升起,外面却一片死寂,天周心中一颤,忽然脸色苍白,大吼一声:“快,飞马护卫两位皇子!” 第54章 平叛*众志成城 两名兵卫片刻之间也恍然大悟,秃发玄急速命道:“右兵卫,你带殿中隐伏之兵前往两位皇子府中。” 天周忽然惊慌失措,急切命道:“不,你二人都去!” 秃发玄抗声说道:“不行,皇上恕臣不能遵旨,皇上身边不能无人,陛下无须太过惊慌,即便宫外两千叛军合围一个皇子,皇子府中护卫也可抵挡一时,宫外羽翎卫听见动静,必定早已出动,陛下放心,皇子应该无虞。” 宇文疆已经回到丹墀之上,也躬身说道:“左兵卫说得对,臣即刻出发,救不出两位皇子,臣便请死。” 说完一挥手,正殿大门哗然洞开,两千熊扑卫士兵从里面激流一般涌出。 宇文疆回身走下丹墀,士卒绕过天周的龙椅,像激流绕过礁石,顺着丹墀,瀑布一般倾泻而下,跟在宇文疆身后,向宫门外飞奔而去。 天周看着冰凌一样的激流,胸中豪情勃发,感慨不已:慕华孤老儿!兵法战阵,朕岂输于你! 宇文疆在宫门前忽然停住,随即向后一挥手,兵阵的铁流戛然停住,宇文疆回身,面向丹墀,双手交叉于头顶,又做了一个分开的手势。 仿佛抽刀劈水,军阵快速向两边收缩,让出一条森然的小径,宇文疆穿过小径,大步跑向丹墀,至天周御前跪倒,喜形于色,朗声禀到:“启禀皇上,两位皇子率一众臣等,在宫门外候旨。“ 天周高悬之心落地,颓然坐回龙椅,随即身子前探,急切命道:“宣!“ 宇文疆抿嘴偷笑,转身对宫门的方向宣道:“奉皇上谕,宣两位皇子,宣众位大臣!“ 他内力深厚,声音直透宫外,随即便听见一阵脚步杂沓之声从宫门处传来,两位皇子带领之下,众人俱都一路小跑,绕过天街上人马死尸,一路上到丹墀,跪拜在天周脚下,两位皇子嚎啕大哭,二皇子泣不成声说道:“父皇,吓死儿臣了!“ 天周也泪眼盈盈,却斥道:“小小叛乱,有何可怕?“ 三皇子也泣不成声,哽咽说道:“皇兄与儿臣之意,不是担忧自己,而是担忧父皇之安危!“ 天周心绪慢慢平复,便命众人:“都起来,朕有训示!“ 见众人起身,天周朗声说道:“此次平叛,朕乾纲独断,为免走漏消息、打草惊蛇,朕只用了熊扑卫军士,并未惊动尔等,让卿等受惊了。“ 众臣忙口呼万岁,称颂天周英明神武,鼠辈叛贼,岂是对手?天周微笑摆了摆手,便问两位皇子:“奇怪,叛军没有攻打你们?那他们去了何处?” 二皇子忙答道:“父皇,我与三弟府中都被叛军攻打,我们府中各有五百护卫,叛军各分兵一千来攻,情势也是极危险的。 正在苦斗之时,奋威将军及其兄长宇文豹各率府中二百仆人前来救援,人数虽不多,却骤然而至,腰击叛军,缓解我们府中正面之压,而后,卫尉乞伏如之率领羽翎军士杀到,叛军便溃散逃跑!” 天周不可置信地看着下面,惊异地说道:“嘿呀,难得难得,奋威将军!羽翎卫尉!变起肘腋之间,不拘泥请旨,不坐等观望,拔剑而起,率仆杀敌,好,甚好,慕华文锦!你何以比羽翎军士更早发动?” 文锦忙一躬身,答道:“回皇上,臣昨夜宿于义父府中,挨着营柳巷,距诚英王府颇近,臣带兵之人,对马蹄之声极为敏感,王府部队集结,臣便知是大军移动,心中惊疑不已,便火速集结司徒府、将军府、安东侯府所有男仆,共得四百人,由臣与兄长宇文豹率队,从僻巷前往皇宫勤王。 到皇宫之时,正好闸门落下,宫外叛军被箭雨突袭,又与主将失去联络,商议之后,便决定攻打两位皇子府邸,想擒皇子以为人质,臣此时已知皇上必定周密部署,宫中正是关门打狗之时,不想扰了皇上雅兴,便与豹兄分兵前往两位皇子府邸。 情况大抵如此,请皇上训示。“ 天周紧缩之心倏然放开,听文锦关门打狗之言,甚是有趣,不禁纵声大笑,说道:“甚好,朕今日在宫中关门打狗,尔等在宫外痛打落水狗,不过狗王却还在窝里,如何是好?”他笑眯眯地问文锦。 文锦便答道:“臣正要请皇上旨意,叛乱发生之时,臣已派人去西大营调兵两千,进城平叛,现军士已至城边,臣请旨,是让他们回营?还是进城擒拿狗王?” 天周仰头看天,默思片刻,而后断然说道:“你调兵一千进城,余下军士在城外候旨,乞伏如之!” “臣在!” “城内叛军是否已经肃清?” “回皇上,已经肃清,诚英王府已被团团围住,臣请旨,尚有一千被俘叛军,如何处置?” 天周沉默不语,文锦突然朗声禀到:“皇上,臣谏议,将被俘叛军统统押至诚英王府看管,等待朝廷处置。” 天周默默一笑,对如之说道:“暂且按奋威将军之意处置,你要当心,好生看管王府,不得放纵,不得惊扰,不能出一丝一毫之差错。” 如之一躬身,回道:“臣这就亲自回去处置,如有任何差错,皇上只管砍了臣的脑袋。” 回身便要走,却被天周叫住:“城中百姓可有死伤?” 如之神色暗淡:“回皇上,百姓死伤者,也近千人。” 天周阴郁不语,沉痛地说道:“一人之过,百姓遭殃,却又杀之不得,唉,乞伏如之!” “臣在!” “死伤的百姓,朝廷出钱,尽力抚恤救治,从厚从优,你去吧!慕华文锦,你率军一千,与如之共同看管诚英王府!” “臣等领旨!“ 如之与文锦躬身却步退去,三皇子见天周神色凄然,忽然笑着说道:“皇上,儿臣也有一喜,要禀知皇上。” 天周慈祥地看着他:“兵连祸接,何喜之有?” 三皇子朗声禀到:“父皇,儿臣仔细观之,此次叛乱,我朝中大臣无一人骑墙观望,更无一人屈辱投降,叛乱一起,众臣均率家仆向皇宫靠拢,在宫外大声呼喝,其势汹汹,宫外两千叛军,正是见此情形方转而围攻儿臣等住处。 更有甚者,城中百姓无人投靠叛军,胆小者闭门不出,胆大者手操扁担菜刀,甚至手执剪刀,助羽翎捉拿叛军,百姓死伤之人,大部出自于此,此皆皇上登基以来,以仁德治天下,万民向化的结果!吾皇万岁!“ 丹墀上众臣听他口呼万岁,均一起拜倒,三呼万岁。 天周兴奋不已,鼻翼一张一翕,双目炯炯有神,竟有点陶醉迷离,喃喃说道:“真有此事?真有此事?我大朔臣民,真是良善子民!” 他突然大声说道:“传朕旨意,平城百姓,每户赏酒两斤,赏肉五斤,朕今夜在这天街之上,赐宴群臣,与万民共享清平之乐!卿等退下吧!” 众臣缓缓退出,天街之上,秃发玄指挥熊扑卫兵士,已将战场打扫干净,又命宦官用水冲洗血迹,已经焕然一新。 宇文疆上前禀到:“皇上,叛军尸首之中,有两名宫里的宦官。” 天周心中一震,脸色苍白,比叛军攻打皇宫更显恐惧,好啊!连进宫之后带路的人都准备好了,他面色恐怖,狞笑问道:“出自何宫?” 宇文疆正要回话,便看见了秃发玄严厉的眼神,心中一动,便回到:“臣也不知,让宦官头领安公公一认便知。” 天周便原地立等,片刻之后,安公公连滚带爬跑过来回到:“皇上,两名宦官,鄢贵妃和璧妃宫里各有一名,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没有管好后宫,请皇上治罪。”边说边自扇耳光。 天周淡淡说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别在这儿出丑了,去传两位皇妃,陪朕共进午膳,而后前往诚英王府,传旨慕华文锦与乞伏如之,封锁王府,朕要将其高墙幽闭!” 他已经心绪平静。 见他往后宫走去,宇文疆便要跟上,秃发玄一把扯住,说道:“今日我陪皇上。”然后在他耳边轻语道:“皇上家事,你我如何能掺进去?” 宇文疆诚挚地谢道:“谢左兵卫提醒!” 见天周已经走远,秃发玄赶紧快步跟了上去。 天周缓缓踱步来至膳房,两位皇妃已等候在此,见皇帝进来,便施施然跪下叩首道:“臣妃问皇上安。”天周轻轻挥手,和悦地说道:“起来吧,坐下说话。” 两位皇妃起身,鄢妃便走过来,轻舒皓腕,扶着皇帝在桌边坐下,而后丹唇轻启,皓齿柔香,温语说道:“皇上今日奋起天威,殄灭叛贼,臣妃恭贺皇上。” 她吹气如兰,温软如玉,身子若有若无挤擦着皇帝,天周一身刚劲消融,杀戾之气化作一腔柔意,便命二人坐下,不经意地打量二人。 都是美人坯子,容颜绝世!璧妃年纪更轻,却更显迟暮之意,风韵犹存,姿容已去;他又不可思议地看着鄢妃,这是怎样一个美丽女子?年过四十,既有少女之姿,更有美妇情趣,中年之体,却如少女一般紧致。 两位皇妃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正等着开膳,耳边却响起晴天霹雳:“叛军阵中,有两名宦官,分别来自你二人宫里,如何解释?” 璧妃一声惊呼,忙用手绢捂嘴,惊慌之下,竟将筷子碰落地上,慌乱地说道:“皇上恕臣妃君前失礼,臣妃当真不知道这是为何?” 天周便看向鄢妃,鄢妃却一脸沉静,眸中波澜不惊,:“回皇上,臣妃也不知道,宦官下值之后,有时会出宫胡闹,不但臣妃,安公公也管束不了,臣妃敢担保,不仅臣妃自己,就是璧妃,都是毫不知情,请皇上明察。” 天周淡淡一笑,忽然觉得疲累至极,意兴阑珊,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朕不明察,朕若真要明察,将那诚英王掷之大牢,朕虽不能杀他,但酷刑之下,什么口供得不到,若真是如此,不知多少人头将要落地,所以,朕不明察。” 秃发玄在门外听皇帝说得伤感,也不甚凄楚,向里面望了一眼,竟发现天周也带了龙钟之态!恰好鄢妃目光也扫了过来,他便看向了别处。 天周便命开膳,安公公忽然跌跌撞撞闯了进来,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好像受了极大的惊吓,行尸走肉般跪下,语无伦次说道:“皇上,奋威将军,啊,不,慕华文锦和乞伏如之胆大包天,竟然,竟然。” 天周一声怒喝:“混账,好好说。” “是是是,奴才该死,那慕华文锦与乞伏如之将诚英王府一门老小,连同被俘军士,还有留守的叛军总共两千多人,斩杀殆尽,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啊!皇上!那慕华文锦竟连宝剑都劈断了,诚英王府,此时已是人间地狱。” 第55章 拒降*屠干杀尽 “哐当!”一声,鄢妃的筷子,璧妃的调羹,纷纷脱手落地,天周惊讶地看到:素来高傲的鄢贵妃,柔然皇帝的妹妹,二皇子的母亲,除自己之外,任谁不服的天下第一美人,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他转过脸,已是一脸凝重,缓缓说道:“你休要惊慌,细细说来。” 安公公已经转过颜色,慢慢说道:“奴才几次见过慕华文锦,觉得他气度从容不迫,甚是文质彬彬,今日方知,他竟是个畜牲!” “混账,他是朕的奋威将军,即便有罪,轮不到你作践!”天周一声怒喝。 安公公忙叩头,结结巴巴说道:“是是是,奋威将军英雄盖世,奴才到王爷府的时候,正要宣旨,奋威将军却将手一挥,命道,府门前有军事行动,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竟命人将奴才赶到一边。 随后,奋威将军对卫尉说道:‘我要攻入王府,大人是否同行。’ 卫尉大人吃了一惊,阻止道:‘皇上命我等看守,如何敢违旨?’ 奋威将军轻轻笑了一下,又说:‘皇上之意,你我臣子不仅听其言,更要察其心,大人若不敢,文锦要单独行动了。’ 卫尉大人还有点犹豫,问道:‘王爷有免死铁卷,何人敢上前。’ 奋威将军便回头问狼贲卫军士:‘你等敢吗?’那群狼贲卫丘八,竟然异口同声回道:‘将军敢,我等就敢!’ 奋威将军满意地笑了笑,就命人撞门,卫尉大人此刻还想阻止,又说道:‘里面还有两千军士,恐有伤亡!’ 奋威将军回到:‘两千惊弓之鸟,怎敌我狼贲军雷霆一击。’ 卫尉大人此时仿佛悟到了什么,笑了一下说道:‘你现在品级比我高,老子听你的!’便也命人上前撞门。 大门厚实,久撞不动,狼贲卫阵中一个叫伍国定的,带着一帮人就从墙上翻了进去,羽翎卫这边,有申家三兄弟,也带人翻墙进去了。 片刻之后,里面就传来厮杀之声,奋威将军命令士卒源源不断,翻墙进去增援,一刻不到,门闩从里面被砍断,大门哗然洞开。 狼贲军早已退到一箭之外,列阵完毕,见府门洞开,奋威将军举剑一挥,率领军阵纵马狂奔,排山倒海似的冲进了府门,羽翎卫没抢过,只能跟在后面。 皇上,叛军新败,毫无斗志,正如奋威将军所说,完全是一群惊弓之鸟,重阵冲击之下,如狂浪击沙,风吹叶下,狼贲军平排齐推,毫无阻滞,如战车碾过尘泥,首次冲锋,就穿透叛军阵列,一直冲到王府正殿。 奴才直到喊杀之声蔓延到王府深处,才跟着看热闹的人群往里走去。 皇上!何其悲惨!进门的大道上,一路都是残破的尸体,狼贲军这帮丘八,先用重矛冲击阵型,把人冲得七零八落,千疮百孔,后面的剑阵又马踏剑劈,许多尸首都被踏成了肉泥。 空中血腥迷漫,路旁血迹斑斑,树枝上、草丛里,到处是残破的尸体,残破的断肢。恍惚之间,奴才觉得这不是王府,简直是修罗地狱!“ “你小心讲话,那是朕的狼贲铁军,你若再叫丘八,当心朕掌你的嘴。”天周冷冷说道。 安公公一惊,忙回到:“是是是,狼贲卫铁军,奴才进去之时,奋威将军与卫尉大人已杀到王府正殿,却都止步不前,奴才心中奇怪,便挤步上前,却见正殿前的平台上,摆着一张供桌,供桌上请来了先帝所赐的”免死铁卷“,铁卷四周,还供着香火。 诚英王坐在铁卷后面,脸色死白,似乎还在簌簌发抖,后面立着大约三百名护卫,都是一脸青灰,狼贲军士和羽翎军士已经将他们层层围住。 奴才当时心想,这诚英王真是无赖,自己谋反,却拿先帝挡箭。 众人便都看着奋威将军,看他如何解了这个难题?“ 房中一片沉寂,空气仿佛凝结,鄢妃一脸凝重,美丽的脸庞苍白如霜,竟有点扭曲;璧妃心中咚咚直跳,惊恐的脸上反倒显出一丝娇媚,慢慢把身子靠近了皇帝,天周见状,豪迈之心陡起,便轻拍她的手以示抚慰。 安公公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奋威将军英雄盖世,一点不含糊,他先领着卫尉大人跪下,对着铁卷行三跪之礼,然后命人找来一块红布,轻轻将铁卷覆了,让军士抬走。 此时,王爷似乎已经有所预感,便对将军说道:‘我愿受死,恳请放过一众军士和一门老小。’ 奋威将军又变成了谦谦君子,竟双手打拱,向王爷深深施了一礼,却冷冷说道:‘文锦此礼,敬你祖辈功绩,并非敬你! 你犯谋逆大罪,祸灭九族,皇上仁德通天,饶了你,但你贩卖女奴到南朝,供人玩乐,天理不容,我岂能恕你,我杀你,非是国法,而是天理,杀你之后,我自当向皇上请罪。’ 说完,奋威将军转身,命人挨房搜救女奴,又命羽翎卫驱赶百姓出门。 而后,才语气如冰,缓缓下令:‘府中之人,屠干杀净,鸡犬不留,就是地底下的蚯蚓,也给我翻出来斩首!’ 四月的暖阳,照在身上,那一刻,奴才却觉得刺骨般寒冷。 奋威将军说完,便拔出宝剑,回身猛劈王爷,从左肩斜劈进去,从右肋透剑而出,出剑之时,剑刃已断! 随后,狼贲卫那帮丘八,啊,不,那帮军士,如魔鬼附体般兴奋不已,一起冲上平台,围着后面的护卫刀砍剑劈,长矛扎刺,不到一刻,便如快镰割麦,将三百名护卫,屠干杀尽。 卫尉大人此时若有所思,好像明白了什么道理,大声命令羽翎卫加入进去,羽翎军士看得目眩神迷,起先还甚是畏惧,那申家三兄弟却不服气,大呼一声便去斩杀王府家人,羽翎军士才跟着冲了进去,竟无人想起来驱赶百姓。 皇上,王府几百名家人,从房中被一个个赶出,押至府中广场,聚齐十人,便齐排砍去,真的是鸡犬不留啊!有几个年纪较小的羽翎军士,杀人太多,竟然神思崩溃,歇斯底里,坐在地上嚎哭不已。 奴才此刻已经麻木不仁,感觉天地已去,不知谁是自己! 如此,不到半个时辰,诺大的王府,再也找不到可杀之人,突然之间,天地一片死寂,快意杀人的军士,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一个个沉默不语,发着癔症,怕是也不敢看这人间惨剧。 只有被解救的女奴嘤嘤哭泣之声,才让人想起这还是阳间人世。 奋威将军一身如浴血河,来到奴才面前,问奴才:‘你刚才所说何事?’ 奴才当时已经吓傻,磕磕巴巴说道:‘奴才,奴才,有皇上旨意,要向你和如之大人宣旨。’ 奋威将军竟笑了,骂奴才说:‘你这狗奴才,皇上有旨,何不早说?’ 皇上,正是这一声狗奴才,奴才身上才有了丝丝热气,便说道:‘现在说已经晚了,你们所作所为,已经完全违旨,在这等着,我回去禀知皇上,等皇上旨意吧。’ 如此,奴才就回来了。“ 他述说完毕,房中随即也陷入死寂,所有人还沉浸在恐怖的故事里。 许久之后,鄢妃才慢慢说道:“皇上,按理,这不是我们女人该过问的,不过既然凑巧听到了,臣妃想说两句,不知可否?” 见天周默许,她便说道:“安公公所说,实在太过恐怖,慕华文锦凶狠残暴,违抗圣旨,擅杀免死重臣,皇上应该重重治罪!” 璧妃却急切说道:“臣妃倒听说,慕华文锦平时倒是个谦谦君子,那宇文化成与冯氏虽说不是其亲生父母,他却至孝至顺,并非残暴之人。” 天周没说话,却宣秃发玄进来,问道:“左兵卫,你如何看此事?” 秃发玄先对皇帝施礼,又向两位皇妃见礼,而后才说道:“皇上有问,臣不敢不据实回答,此事,臣想到三层意思。” 天周饶有兴致,示意他继续,秃发玄便接着说道:“其一,安公公并未宣旨,奋威将军便不算抗旨; 其二,奋威将军诛杀诚英王,不以谋反之名,而以贩奴之罪,因此,诚英王之死,与皇上无关,是奋威将军个人所为,皇上并未违先帝之意; 其三,奋威将军所作所为,均当着百姓之面,虽口头命令驱赶百姓,实际并未执行,臣料不出十日,此事必传遍天下,百姓便会知道,叛乱谋反,即便有免死铁卷,一样祸灭满门! 总而言之,奋威将军作了臣想做之事,今日上午,若诚英王亲自率队来攻,臣即便抗旨,也必将其斩杀。 此乃臣愚昧之见,请皇上训示。“ 天周并未看他,只淡淡一笑,轻轻说了句:“强词夺理!” 便缓缓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嘴里喃喃说道:“胆大妄为至极!三百名女奴,若当真贩卖到南朝,我大朔岂不成天下笑柄,那慕华孤老儿还不从心底耻笑朕无能!“ 片刻之后,天周下定决心,快速说道:“安德庸!” “奴才在!” “传旨平城执金吾乞伏桑平,让其妥善安置三百名女奴,措置情况,随时奏朕得知。” “臣领旨,皇上还有何训示?” “传旨乞伏桑平,将慕华文锦与乞伏如之收监,待朕后诏,去吧。” 他突然转身,又对秃发玄命道:“你去诚英王府,训示慕华文锦和乞伏如之,你二人为何不请圣旨,擅杀皇亲国戚,何其丧心病狂,厚颜无耻!朕要将你二人掷之牢狱,国法重处!” 秃发玄不解,问道:“何不让安公公一并训示?” 天周正色说道:“他二人国家重臣,如何能让宦官训示?你亲自代朕教诲,是他二人应得之礼,你传旨之后,再去司徒府和太尉府宣旨,司徒夫人和太尉夫人,封三品诰命。” 秃发玄偷嘴一笑,转身去了。 天周这才转身对两名目瞪口呆的皇妃笑道:“进膳吧,这一番好折腾,咦,膳都凉了。” 璧妃便笑着说:“皇上,都到晚膳时间了,他们倒要热,我说不用了,直接上晚膳吧,这不,已经备好了!” 天周自失地笑了,正要说话,宇文疆入内禀到:“皇上,左兵卫出宫传旨,臣替他值守,请皇上示下,天街御宴已备好,百官已就位,皇上是否现在起驾?” 天周心情瞬间阔朗,感觉无比舒适,今日之事,每一件都恰到好处,妙到毫厘!若不是皇帝,他真想原地蹦上几下,竟对两名皇妃说道:“今晚,两个皇儿都来赴宴,你们随朕一起罢,当着百官之面,你们也享受一番母慈子孝。” 两位皇妃不敢相信,眼中露出喜悦的光芒,异口同声问道:“皇上当真?” 天周心中泛起丈夫的自豪和父亲的骄傲,对她们笑着说道:“君无戏言。” 夜色凉如水,月华浓如霜,天街之上,巨烛如林,红灯高张,空中传来夜莺的歌唱,空气迷漫夜花的幽香;丹墀两旁,宫廷乐队轻奏华章,黄钟大吕,管弦流光。 天周携皇妃出席夜宴,两位皇子激动不已,率群臣伏地叩头,三呼万岁,群臣如醉如痴,既艳羡皇妃倾世美颜,风姿肃仪,也感动皇帝敦睦慈爱,仁德天下。 群臣叩头施礼,皇妃如何敢受,便要避让,天周将他们拉住,站在原地一起受了百官之礼,方说道:“在朕面前,你们是臣,百官面前,你们是君,皇儿面前,你们是母,此礼,可受之。” 两位皇妃站在巍峨的丹墀之上,骄傲无比,荣耀无比!天街夜色凉如水,大红灯笼照如映,她们心中滚烫,充满了无限的向往:皇上之后,这至高无上的荣耀,便是我皇儿了吧! 天周心情阔爽,豪情万丈,哪里想到,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两位皇妃却是这样的心思,他平抑了兴奋的心情,对宇文疆道:“右兵卫办事,倒是越来越有章法。” 宇文疆得此考语,心中激动万分,却听天周又说道:“传旨御膳房,按这里的规制,给慕华文锦和乞伏如之送一桌过去。” 天周说完,不再看他,转身面对天街上的百官,豪情天纵,朗声说道:“众卿平身,你等皆是我大朔栋梁,朝廷柱石,今日剿灭叛乱,朝中已无后顾之忧,众卿全力筹划,明年开春,随朕东征,讨伐宴国!” 众臣起身,举杯共贺。 皇宫之外,平城的百姓,也是香花澧酒,享受叛乱之后的盛世太平! 第56章 反讨*义正词严 慕华若颜纵马踏着碎步,骑行在广固宽阔的街道上,八名护卫,紧随其后。(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 春雨如丝,春燕衔泥,杏花美酒,春回大地,若颜仰脸,俏皮地摘下毡帽,让清凉的雨丝滴落脸上,无比清爽,随即展颜一笑,对身旁的孔镶说道:“书呆子,把帽子摘了,淋点雨有何不好?” 孔镶看着她梨花般娇嫩的脸庞,心中丝丝颤动,温厚地一笑,温声说道:“公主雨天骑马,已是不该,再摘了雨帽,若是生病,如何是好?”话虽如此,还是学她的样把帽子摘了。 若颜这才满意地笑了:“这就对了,你我夫妻之间,说话何须如此客气,你文质彬彬,一脸书卷之气,我就喜欢你一本正经讲理的样子,可你也太过文弱,若再有点英武之气,岂不甚好?” 孔镶笑了笑:“你我虽是夫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行。” 若颜笑着调侃道:“你虽是圣人之后,也不用把圣人语录成天挂在嘴边,我说英武之气,就是不让你讲那许多规矩!” 孔镶被她抢白,竟无言以对,她喜欢自己讲理的样子,自己又何尝不喜欢她不讲理的样子。 片刻之后,便至皇宫,孔镶终于有机会扳回一局,便说道:“公主且看,皇上将这皇宫,命名双圣宫,还不是为了弘扬孔孟之道。” 若颜一脸柔情看着他,眼中满是疼爱:“知道啦,知道啦,你说的都对,我的大才子。”便翻身下马,走进候见厅,与等候的众位皇子见礼。 她熟不拘礼,只略一点头,叫了几声:“大哥、二哥、三哥。”便站一旁,让位置给孔镶。 孔镶圣人之后,如何敢苟且,便恭恭敬敬,双手打拱,长袖及地,一揖到底,从慕华若离、慕华若曦、慕华若谦身前一一走过,口中问候不停:“问大千岁安、问二殿下安、问三殿下安。” 若颜见他一丝不苟,长袖几乎拖到地上,不禁咯咯直笑,帮他把袖子挽起,对几位兄长说道:“三位哥哥慢等,我先进去。“ 孔镶见她要独自进宫,稍显局促,他实在不知如何与三位皇子相处,见若颜并未体会自己心思,自顾走了进去,便无奈站了几位皇子几步之外。 慕华若离是长子,战功卓着,已封了王爵,甚是疼爱这个独生妹子,便对孔镶说道:“孔郎不必在意,颜儿一向如此,你与我们一起等候便是。“ 慕华若曦是次子,却跟若颜一母所生,自然十分亲近,便拉了孔镶过来。 慕华若谦是玉妃独子,玉妃虽然极受宠爱,他倒也十分和蔼,见孔镶直直盯着若颜的背影,便调侃道:“孔郎何不随颜妹一起进去。” 孔镶稍微红了脸,正色说道:“君王不召,何敢擅进?” 若离便训斥道:“若谦休要调侃,父皇此刻在后宫,我等不奉诏尚不可入,他一个外臣如何能进?” 若颜走进宫门,眼前豁然一亮,广阔的天街,水色茫茫,镜子一样,两行禁军钉子一般肃立,从宫门一直延伸到丹墀之上。 她整了整毡帽油衣,便快步向前走去,越过天街,上到丹墀,绕过正殿,向殿后走去。 宫里来往穿梭的宫人护卫,眼见是她,都会心一笑,避让施礼,宦官统领远远看见,便大声禀到:“公主,皇上在玉妃宫里。” 若颜心中一沉,不再多想,大步向前走去,从殿后台基迤逦而下,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眼前便阔然一爽,极目之处,水天潋滟,竟是一个浩淼的湖面。 双圣宫的后宫,却隐在湖心的岛屿之上,此刻春风拂面,春雨绵绵,风抛柳絮,水送浮萍,极目观之,烟波浩渺,水色长天,非人间之气象。 若颜虚着眼睛,痴痴地看着这迷人的风光,心中一叹:可惜孔郎无缘见这风光。 她踏上逍遥渡,顺着长长的廊桥,往后宫走去。 慕华孤在玉妃的陪伴下,正踱着步往前殿走去,远远看见若颜快步走来,便面含微笑等着她。 若颜远远看见,疾趋几步,上前双手打拱,就要跪下行礼,慕华孤一脸疼爱,笑着说道:“免了,见过玉妃。” 若颜极不情愿,敷衍地打了一千儿,快速说了句:“问玉妃安!”便走到另一侧,扶着慕华孤的手臂往前走。 慕华孤便笑了:“朕还没有老到要人扶罢?” 玉妃轻轻一笑:“陛下龙马精神,宝刀未老。” 若颜听她言语肉麻,心中不屑,却说道:“孩儿想请父皇一个恩典,不知父皇可否答应?” 慕华孤慈爱地看着她:“说来听听。” 若颜俏皮地笑了笑:“孩儿想请旨,让孔镶进后宫观瞻景致,他是父皇女婿,可是却连老丈人家后院都没来过,实在说不过去。” 玉妃撇了撇嘴,说道:“放在寻常人家,这是极平常的要求,可咱们是天家,休说一个外臣,就是几位皇子,不奉诏也不得擅入后宫,他一个外姓男子入后宫,我们是否还需避让?” 若颜怒极,双眸如冰,冷冷说道:“我与父皇说话,请玉妃自重!” 玉妃气极,喝了一声:“你!”却无话可说,皇家规矩,君王不问,不得擅自穴嘴,她的确违规在先。 慕华孤轻轻笑了一下:“那个书呆子,呆头呆脑,若非圣人之后,且是当今衍圣公世子,我如何会答应把你嫁给他,你却偏偏喜欢!但玉妃所说颇有道理,颜儿所请不允!” 玉妃轻蔑地笑了一下,若颜却不依不饶,摇着慕华孤的手臂,撒娇道:“父皇,你就答应嘛,回去之后,让他写一篇美文歌颂父皇。” 慕华孤被摇得臂膀发酸,无奈地说道:“好啦好啦,告诉他,只能在廊桥上观景,不得进入后宫,否则,让侍卫拿住,当场斩首!” 若颜心中惊喜:“谢谢父皇,我一定带到,父皇且逍遥,我去看我娘。”说完,一溜烟跑了。 慕华孤无奈地摇了摇头,玉妃轻轻说道:“若颜公主已经成婚,还这么轻佻,皇上何不训诫?” 慕华孤脸色一沉,喝到:“玉妃当心,你只需管教谦儿,其他皇子无须操心,朕给你儿子取名若谦,你难道不明其意?” 玉妃吓了一跳,忙蹲身一礼,告饶道:“臣妃有感而发,请皇上恕罪。” 慕华孤微微一笑:“起来吧,你也没有恶意。” 皇宫正殿,忽然乐声轻启,编钟磬缶,悠扬穿透。 一名宦官便疾步走到丹墀前沿,顺着空旷的天街,对着宫门的方向,扯着尖利的嗓子大喊:“皇上升殿,百官入宫。” 宫门外乱蓬蓬的官员,忙整顿衣袍,跟在三位皇子身后,迤逦穿过天街,顺着玉阶两侧,升上丹墀,穿过如林的甲士方阵,走进庄严高大、巍峨堂皇的正殿。 慕华若离居首,率领群臣,行三跪九叩之礼。 “众卿平身!” 慕华孤缓缓说道:“今日早朝,商议朔国讨伐之事,众卿务必知无不言。” “父皇!”二皇子若曦率先说道:“兵来将挡,无须多说,但朔国如此重大举措,我国事前毫无知觉,直至上月天周皇帝发布讨宴檄文,天下皆知,我们方才知晓,因此,儿臣以为,军事之外,我国的谍报**,应尽早恢复。” 三皇子若谦也说道:“二皇兄言之有理,我朝布于朔国的谍报网,一夜之间被尽数摧毁,儿臣以为应先查明缘由,而后尽快恢复。” 慕华孤微微颔首,笑道:“两位皇儿言之有理,谍报之事,一向是颜儿负责,嗯,若颜呢?为何不在殿里?”他突然提高了声音。 话音未落,若颜从殿外疾步进来,至殿中央跪下,叩首道:“若颜拜见父皇。“然后起身,看见孔镶,便走到他身旁站好。 慕华孤勃然大怒:“你站在这殿中,便是国家大臣,朕特许你以公主身份参与朝政,如何不讲规矩,这正殿后宫,难道是你公主府邸?为何四处乱串?“ 说到后面,他已经有点气馁,面对这个独生女儿,他实在发不了脾气。 孔镶见皇帝发怒,心中担忧不已,若颜却满不在乎拱了拱手,回到:“回父皇,孩儿与母亲说了会子话,不想耽搁太久,下次不敢了。“ 慕华孤无可奈何,问道:“刚才你两位哥哥谏议,尽快恢复谍报**,此事一向是你经手,你有何话说?“ 若颜沉思一下,朗声笑道:“回父皇,天周必定启用了一位奇人,竟一举摧毁我的**,不过父皇放心,我还有秘密棋子,待我查明原委,再行恢复。“ 众臣心中好奇,三皇子若谦便问:“颜妹还有何棋子?“ 若颜淡淡一笑:“既是秘密棋子,当然不能当众谈论,我会私下禀知父皇。“ 若谦自觉没趣,却无可奈何,便闭了嘴。 慕华孤心中烦躁,议了一圈,如同放了一个屁,便看向丞相温明凯。 温明凯听几位皇子斗嘴,正觉得有趣,见皇上问自己,忙轻咳了一声,朗声说道:“皇上,两位皇子与若颜公主都言之有理,老臣甚是敬佩,两国交战,首要之务是堂皇正大,师出有名,天周皇帝兵马未动,檄文先出,正是此意!“ 慕华孤颔首不已,训斥几位皇子道:“可听见啦?这才是老成谋国,这才是堂堂之言,丞相请继续。“ 温明凯便继续说道:“我堂堂宴国,当然要写一篇反讨檄文,驳斥朔国荒谬之言,声明我宴国占据燕赵形胜之地,抚有齐鲁孔孟之乡,扬华夏正统,绥中原百姓,胡汉一体,深入人心,朔国虽与我同宗同族,但粗鄙野蛮,茹毛饮血,以无道伐有道,天必谴之!天必责之!天必灭之!“ 慕华孤以手扶额,惊叹道:“丞相一言既出,天下归心,朕若是天周,必惊出一身冷汗,此檄文谁人可写?“ 众人便一起看向孔镶,孔镶正一脸崇拜看着温丞相,此时忙对慕华孤躬身施礼道:“臣义不容辞,臣荣幸之至!“ 慕华孤圣心甚悦,便徐徐说道:“既已师出有名,下面议一议如何出师?“ 慕华若离当仁不让,走出班列禀到:“父皇,天周出兵,不过为其太子报仇而已,父皇不必忧心,儿臣愿亲往原州,拒敌于国门。“ 慕华孤满意地笑了笑:“朕与天周,看似一世为敌,却更像未见面的知己,朕倒想亲往边关,会一会这位老友。“ 若离也笑了:“父皇太过抬举他,父皇一生征战,英勇无敌,他却很少出兵放马,是一位皇宫里的天子,父皇亲征,太过给他面子。“ 温明凯沉思了一下,蹙眉说道:“臣赞同大殿下所言,陛下无须亲征,但大殿下也不能小瞧了天周,去年他宫廷平叛,其杀伐决断,不可小觑。“ 若离心中不服,但温明凯是其老师,虽不姓孔,汉学造诣其实在孔家诸人之上,他让孔镶写檄文,不过给若颜面子而已。 思虑及此,他躬身向温明凯一揖,诚恳地说道:“老师之言,学生谨记。“ 慕华孤慈爱地看着若离,虽无太子之名,他其实已经视其为太子,见众人意见一致,他便说道:“众卿既说不宜亲征,朕也不为己甚,若离代朕出征!你须谨记,不可轻敌,天周所长虽非军事,但雄才大略,也算当世豪杰,此次亲征,他西和胡夏,北抚柔然,已没有后顾之忧,且朔国良将甚多,拓巴忍,慕华博都是当世名将,你万万当心!“ 慕华若颜悠悠说道:“还有一个慕华文锦,去年拜了奋威将军,他日必是我国劲敌。“ 慕华孤不屑地一笑:“你说那慕华彦的儿子?慕华彦虽说命世名将,他儿子不过黄口小儿,乳臭未干而已,能有多大作为,若离,你好好谋划,三日后进宫禀奏方略,而后出征。众卿,散朝罢,颜儿,你留下。“ 众臣缓缓退出,慕华孤笑眯眯地看着若颜,捻须笑道:“颜儿朝堂所说,还有秘密棋子要奏朕,还不快快说来。“ 若颜躬身施礼,蹙眉说道:“回父皇,秘密棋子就是,其实没有棋子。“ 慕华孤以为听错,随即勃然大怒,喝到:“你敢欺君,不要命了。“ 若颜竟比他还气急败坏,抱怨道:“三皇兄朝堂追问,我若说被尽数摧毁,太没面子了嘛,父皇放心,孩儿必定尽快恢复,父皇保重,孩儿告退,孔郎必定在宫外等我。“ 不待慕华孤准许,她竟转身,大摇大摆走了出去,慕华孤气得目瞪口呆,无可奈何起身走了出去。 若颜出宫,孔镶果然在等她,见她上马,赶紧骑马追了上去,见她骑行的方向,却不是公主府邸,便问:“公主不归家,这是去哪里?“ 若颜回头看了看他,笑道:“去织锦坊,看看桑朵和郦儿。“ 孔镶爽朗地一笑:“甚好,我也好久没见她母女,公主下次行走江湖,可否带上我,我们一起闯荡。“ 若颜满心喜悦,柔情说道:“你终于讲人话,不说语录了。“她仰头想了一下,随即狡黠地一笑,说道:”我去央告父皇,随大哥一起征讨朔国,到时带你一起。“ 孔镶大喜,却听若颜又说:“父皇已答应,让你去逍遥渡观瞻风景,只不能进到后宫,你何时想去?我陪你。“ 孔镶却沉默了,只纵马紧随,片刻之后,才颤声说道:“那逍遥渡是天下名胜,仿洛阳逍遥津而建,却更有情趣,天下文人,无不向往,但深宫之中,何人敢往?想不到公主竟帮孔镶安排好了。公主一片深情,孔镶何以为报。“ 若颜见他感动如此,不由好笑,也不说话,只驭马前驰。 第57章 出征*极限行军 阳光和熙,是一个晴朗得不能再晴朗的春日,天空湛蓝,纤云不染,空气清澈明净,带着丝丝香甜的气息,阳光透亮,空明洗练,如幻世一般。 平城中心,皇宫南门,御前大街之北,丁香街上,旌旗猎猎,矛戈如林,甲士如山,红缨如云;四个羽翎千人方队,默然肃立在皇宫正门。 方阵如铁,眼眸如冰,矛尖映雪,杀气无声。 吉时到,三声鼓响破云而去,编钟雄浑之音响起,磬缶低沉之声和之,管弦高亢,丝竹悠扬。 两列宦官,手执皇帝龙旗,踏着整齐的碎步,从宫里走了出来,一百零八名熊扑卫护卫,高头骏马,银盔银甲,腰悬重剑,紧随其后。 宦官上到御前大街,便左右分开,导引护卫在两旁警戒。 护卫站定,宫门里缓缓走出一顶明皇伞盖,伞盖下面,天周皇帝红缎白马,金盔金甲,腰悬龙泉宝剑,身披九龙之袍,映着初升的朝阳,迎着拂面的春风,昂首阔步走了出来。 白马踏着音乐的节拍,纵步昂扬,来到群臣面前,众臣在两位皇子带领之下,风吹麦苗般跪伏下去,行三跪九叩之礼。 天周一挥手,音乐之声止住,他微微仰头,目光深邃,如水般清凉,看着这个城市,看向远方,看着这个比他生命更宝贵的帝国,最后回到群臣的身上,润了润嗓子,朗声说道:“众卿平身。” 群臣如雨后竹笋般立了起来,他满意地笑了,训示道:“众卿齐心协力,精心曲划,统筹一年,朕言出必行,今日东征,讨伐宴国,朕出征之日,皇三子留京监国,就在,就在天安殿御座之上。” 三皇子听说御座之上理政,眼中闪出狂喜的光,天周却口风一转:“就在御座下面安一张案几,在此理政。” 三皇子眼中的光倏然熄灭,天周并不理会,继续说道:“太尉乞伏仕,司徒宇文化成留京协助皇三子,乞伏仕负责筹措粮草兵源,待朕有诏,由宇文化成押解到前线。” “皇次子,慕华博,慕华文锦,随朕出征,乞伏如之率五千羽翎护卫中军,京师防务,暂由乞伏仕统领,秃发玄随朕出征,护卫朕行营宿卫,宇文疆留守皇宫大内,有事向三皇子请示。” 这都是早已拟定好的事情,皇帝宣示完毕,众人又一起叩头,齐声回到:“臣等遵旨。” 天周满意地抿了抿嘴唇,用不容置疑的口气下令:“出征!” 皇帝亲征,倾国之力,朔国的战车如风一般卷地而起,兵马、粮秣、器械、民夫,从各州、各郡、各县潮水般涌动起来,潮头直指东方前线、东部重阵—落州。 慕华文锦率部到达落州之时,便直至落州最高统帅—荡寇将军、武安侯拓巴忍处报到。 拓巴忍正与落州刺史王炳忠会议,商讨接驾之事,见文锦前来,俱都大吃一惊,骇异不已。 拓巴忍首次见文锦,嘴角竟浮出一丝温暖的笑意,他却不问军队情形,反而温馨如聊家常:“嗯,长这么大了,你父亲的将军名号也用上了,跟你父亲这么像的?你如今品级跟我一样了。“ 文锦听他絮絮叨叨,竟有慕华博的味道,虽然奇怪,心中也是亲切不已,忙谦逊地说道:“品级虽跟大帅一致,官职相差甚远,将军统兵二十万,全国各地部队还源源不断开来,文锦率两万骑兵,也归大帅节制,请大帅令,狼贲军驻扎何处?“ 王炳忠却诧异地问道:“奋威将军为何七日便到了,皇上御驾还有十三日才到啊!“ 文锦便笑了笑:“我请了皇上旨意,自行前往落州,我想考验士卒极限奔袭之力,因此只带了三天给养,用七天时间便到了落州,如此算来,一天一百五十里,是我骑兵之极限。“ 王炳忠觉得匪夷所思,咋舌问道:“一天一百五十里,而且只带三天给养,如何做到?“ 文锦微笑说道:“当然不容易,我两万士卒,只有八千老兵,因此老兵带新兵,新兵掉队,老兵受罚,给养不够,就饮泉水,采野果,食野物,总之是荒野拉练,极限生存。“ 拓巴忍心中赞许,却淡淡说道:“听起来倒也罢了,七天尚可支撑,经年累月士卒如何受得了,且是在国境之内,未有敌军袭扰,奋威将军此举,锐气勃发,壮志可嘉罢了,两军交战,坚城固守,野战列阵才是正理。“ 文锦并不服气,却也不想争论,便再次请示:“大帅,狼贲军还在城外待命,请示下,我们驻扎何处?“ 拓巴忍微微沉吟了一下:“既然你来得最早,就驻扎东门外营房,那里条件较好,王刺史,你跟奋威将军去安置一下,有情况随时禀知我。“ 王刺史回来时,拓巴忍正在房中看着木图,苦苦思索。见他进来,也不抬头,只淡淡问道:“如此快?他们住甲级营房,其他行伍没意见吧?“ 王炳忠答道:“禀大帅,狼贲军号令严明,令行禁止,因此安置很快,老奋威将军在边关何等威名,无人敢有意见。“ 拓巴忍这才抬头,轻轻说道:“咱们这么多年老伙计,说过多次了,私底下不要叫大帅,慕华彦只这一支骨血,咱们要好好体恤!文锦呢?为何不一同前来?“ 王炳忠吸了一口气:“他安置士卒之后,带着十名亲随出去了,说要去查看边关地形,待皇上驾到,他回来迎驾。“ 拓巴忍大吃一惊,埋怨道:“你为何不拦着他?他初来乍到,便意气用事,极易出事的,据探子来报,慕华孤长子,慕华若离前两天刚刚抵达原州,对面一定加强戒备,他别闯入敌军的网里!“ 王炳忠笑了笑:“我倒拦他,也得他听啊!将军不用担心,我看文锦不是冒失之人。“ 拓巴忍想了一下,对房外吩咐一声:“来人!“ 一名亲兵闪入房中:“听令!“ “传令值守将军,从今日始,边境巡逻队伍增加一倍,昼夜不停!如有异动,即刻禀报!“ “得令!“ 王炳忠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笑道:“将军别号老妇,真非浪得虚名!“ 拓巴忍忽然纵声大笑:“老妇有何不好?啰啰嗦嗦,絮絮叨叨,步步为营,面面俱到,一将不慎,万千人头落地,若没有慕华彦那般雄才大略,纵横捭阖之能力,便好好做一老妇也甚好。“ 三月二十,天周御驾抵达落州,拓巴忍率落州文武官员出城十里迎接。 行三跪九叩之礼后,拓巴忍仰头看着天周,眼泪顺着双颊,无声淌下,声音哽咽说道:“算起来,臣已有六年未见皇上,未给皇上问安,臣心中凄苦,日日思主,今日得见皇上,臣心中不甚欢喜,但臣愚昧无能,不能替皇上分忧,有劳皇上亲征,臣又惶恐不安,请皇上治臣之罪。“说罢,竟伏地哭泣不已。 天周见他如此恋主,也是泪眼盈盈,却淡淡说道:“平身吧,这些年有劳你了,也有劳边关诸臣、诸将。大帅,就把朕晾在这荒郊野岭吗?“ 拓巴忍这才展颜一笑,随行二皇子、慕华博、乞伏如之也温馨地笑了,拓巴忍便说道:“请皇上上马,再有十里便进落州,驻跸关防更有保证,臣今晚略备水酒,为皇上、为众位大臣接风洗尘。“ 天周笑笑,回身上马,吩咐道:“今晚你尽地主之谊,明日始,朕之饮食起居,均由大内统筹供张,你专心敌情军务,明日午后,朕召集第一次御前会议! 嗯,慕华文锦何在?他为何不来接驾?“ 拓巴忍陪笑道:“臣领旨!奋威将军十三日前已经到达,未作休息便带人去边境查勘地形,他做事胆大心细,并不鲁莽,每日派人与臣联络,据昨日消息,今日应该回营,许是被何事绊住了。“ 随行众人大吃一惊,不太相信,提前十三日到达,如何做到?天周却呵呵一笑:“起驾吧,奋威将军做事,要是不吓人一跳,他就不是慕华文锦!“ 皇帝御驾已到,各路增援士卒均已到齐,三十万大军将落州方圆五十里,变成了军阵的天地。 拓巴忍用兵老道,调度有方,早已垒好营房,筑起大帐,除护卫皇帝中军的四千羽翎之外,其余士卒一律不准进城,包括落州原驻军,一律城外驻扎。 严令各营主官,约束队伍,不得生事,明日御前会议之时,统一予以编练。 落州刺史王炳忠便忙得陀螺般转了起来,大军粮秣,军马草料,日常所需,伤员照料,无不亲历亲为,面面俱到。 文锦赶回之时,天周正夜宴群臣,拓巴忍传令,落州原驻军担任值守,一律不得饮酒,其余新到诸军,今晚可痛饮一醉,明日始,全军禁酒。 行宫正殿,巨烛通明,天周率领群臣,先祭奠战死将卒,又抚慰边关各路军马,随后便命夜宴开始。 酒未过三巡,便见文锦脚步匆匆,从行宫正殿外大步走来,疾步趋至皇帝座前,纳头叩拜,嘴里说道:“臣慕华文锦迎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天周和蔼地笑了笑:“起来,坐你叔父边上,卿风尘仆仆,便至边境查勘地形,何罪之有?” 文锦起身,又双手一拱,却不就做,随即石破天惊一句话,殿里瞬间便安静了下来:“皇上,我军三十万军马,营寨相连,太过紧密,需尽快调整。” 众人惊愕不已,沉默之中,慕华博突然起身喝到:“你住嘴,初来乍到,一无所知,竟敢胡言乱语,还不退下!” 天周不屑地呵斥道:“安东侯,你住嘴,奋威将军,你说说,如何调整?” 文锦毫不迟疑:“敌边境重镇原州,距我仅一百五十里,敌若遣五千轻骑,一日奔袭,便可至落州,再乘夜冲杀,四处纵火,休说交战,我军混乱之中,自相踩踏,便会死伤惨重。” 天周惊疑不定,便看向拓巴忍,拓巴忍不慌不忙,举杯自饮一口,说道:“落州虽是边关,并非前线,我三十万大军,并非龟缩一团,而是梯次展开; 最前线五万大军部署至边境岭河荡,距落州八十里,其后五万,前伸至落州二十里,落州往后十里又驻扎十万,余下十万,左右展开于落州两侧。 请问将军,敌五千轻骑,如何奔袭至落州?“ 文锦听完并不惊慌,又反驳道:“大帅,标下用了十三天时间,在边境地区往来纵横几个来回,山岭上下,密林之中,甚至河道深处,有不少隐秘小径,若敌军翻山越岭,绕过我前线守军,突袭劫营,又如何是好?“ 拓巴忍听完,与慕华博相视一笑,慕华博便说道:“大帅若连这个也未考虑到,何以稳守边关近十年?我无数次陪大帅视察边境,有何不知?我军于边境沿线,密布暗哨,又于峰岭之上,筑烽火高台。 任何异动,至少五个方位的暗哨立时便可感知,随即锣声齐鸣,岭上烽火立举,白昼举烟,黑夜示火,落州城中,顷刻而知,敌若奔袭,岂不是送死! 我军多次演习,休说敌军,就是野狼,晨入境,夜至落州厨房,第二日便是将士盘中之餐。“ 众臣听罢,俱都会心一笑,文锦也释然,对拓巴忍双手打拱,长身一揖,诚挚地说道:“大帅周密部署,措置得当,文锦纵横边境几个来回,竟未发现密哨踪迹,文锦受教了,文锦多虑了,文锦今晚可安卧了。“ 一席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王炳忠也笑着说:“若非大帅传令边境守军网开一面,你今日已作了皇上下酒之菜。“ 众人又复大笑,天周龙颜大悦,挥手说道:“理越辩越明,小心无过逾,此番就算奋威将军代朕巡视一回,慕华文锦,你因何迎驾来迟?说来朕听。” 文锦脸上容光之色倏然黯下,对天周拱手一礼,徐徐说道:“回陛下,臣如何敢怠慢迎驾之事,臣今日晚归,是因为回营途中,迎头撞上了慕华若离!” 第58章 对峙*惺惺相惜 仿佛一声炸雷落在殿顶,众人心中一震,纷纷放下手中的酒杯,连一向沉稳的拓巴忍,也不相信地看着文锦。 片刻之后,天周突然一声怒喝:“大胆贼子,胆敢犯我边界!”? 言罢,怒愤地看着拓巴忍,眼神带着恨恨的质疑和重重的威压。 文锦见皇帝发怒,忙趋前一步跪了,赶紧禀到:“皇上息怒,非是宴军犯我边界,而是臣闯入了宴国境内。” 听他之言,众人才放下心来,殿里响起一片啧啧称奇的声音,天周脸色豁然而爽,微笑说道:“你先回去坐了,然后慢慢说来,朕听你之言、佐杯中之酒。” 文锦便回到慕华博身边,踞席而坐,又向天周一拱手,而后沉声说道:“皇上,臣十三日前到达落州,随后带了十名亲随,前往岭河荡我军前哨查勘,用了四天时间,将境内山川河流,密林小径,悉数记录下来,准备回营之后绘制成册。 第五日,臣率领部下,换了便装,沿灵水向北,用四天时间,绕行天堑不羁山,一路往东深入宴国腹地; 当臣等从不羁山一头闯出之时,迎面便扎进一陇无边无际的大平原,平原之上,村庄稠密,人口滋繁。 快马行走一天,便来到一座巍峨的大城,其市井繁华,规模之大,竟是不输平城,宴国繁荣昌盛,名下不虚,臣起初以为这便是原州,找人打听之下,才知道臣等已经越过原州,来到并州,那慕华若离的中军营帐,便设于此处。“ 他讲述至此,众臣渐渐听入了神,天周也忘了吃菜,听得若有所思,文锦继续说道:“臣怕耽误迎驾时间,不敢停留,仔细查看了并州城墙防守、军士守备、便一路往西,直奔原州。 皇上,并州与原州之间,均是平原直道,那宴国道路修筑极好,或两乘战车,或八匹战马,可平排并行,齐鲁圣人之乡,果然名不虚传。 臣等用了两日,赶到原州,又验看了原州地形地貌、城防部署,知道从关卡过不了境,又一头扎进荒野,于今日早上绕过宴军最后一道岗哨,来到两军之间十里宽的无人地带; 臣怕一身便装,引起我军误会,便在距界河一里之处,与军士换上明光铠甲,然后一路快马向边境疾驰。 骑上最后一道山岗,下岗便是两国界河,臣已经心中懈怠,却迎面撞上一支宴军队伍,对方百余人,我方十余人,同时纵马上岗,同时发现对方,同时勒住战马,同时对眼凝望。“ 听到此处,众臣目瞪口呆,有人酒杯举了一半,竟忘了是要喝一口,还是要放下,天周也惊问道:“慕华若离?“ 文锦对皇帝一颔首,答道:“正是!对方阵中有人大吼一声:‘护住大千岁!’臣便知道,那是慕华若离。 慕华若离倒十分沉着,低声呵斥了一句:‘敌十余人,我上百人,敌人犯我边界,我守土作战,有何可怕,退下!’ 双方相隔仅一箭之地,慕华若离冷冷地看着臣,却是一语不发,臣也静静地看着他,手按剑柄,悄悄吩咐随从,若对方开战,所有人不顾一切,直扑慕华若离,不惜一切代价斩杀! 慕华若离是个角色,他大概也看出了臣之意图,严厉约束部下不得妄动,就这么一直对峙,从曙色朦胧直到霞光万丈,皇上,这真比率队冲锋难受多了,谁意志不坚,瞬时崩溃,随即便会被对方追杀碾压。“ 大殿一片沉寂,众臣身临其境,都感到窒息般的压迫之气,天周更是急切问道:“你何以脱身?“ 文锦举杯自饮一口,长吁一口气,说道:“回陛下,臣此时所虑,非是脱身而已,而是寻其破绽,待其懈怠之时,一鼓而起,斩阵荡之,乘此千载难逢之机会,斩首慕华若离! 对方阵型严密,慕华若离虽立于阵前,左右护卫密不透风,竟是无隙可乘,对方阵型丝毫不乱,人不言声,马不嘶鸣,人人目光凶狠,如死神的眼睛。 慕华若离大概跟臣一样的心思,想利用人数的优势,压迫我方崩溃,臣所带亲军,皆是随我多年征战的死士,如何会被对方吓住?若非臣严厉约束,早就飞马冲击敌方阵型。 日上三竿之时,双方均已疲惫,便心照不宣,保持克制,各自顺着右侧道路缓缓通过,错身之时,由于人数众多,双方几乎是贴身而行,人人手按剑柄,眼眸如冰,逼视对方,若有一人按捺不住,瞬间便会同归于尽。 皇上,臣一直看着慕华若离的眼睛,有惊疑,有好奇,有愤怒,但臣没有看到一丝慌乱恐惧,真是豪杰之士。 错身之后,臣又回望一眼,那慕华若离正好也回头看臣,不敢隐瞒皇上,双方眼眸之中,竟有惺惺相惜之意。 春色景明,清风徐徐,天气清爽无比,臣却冷汗层出,湿透重衣。 随行亲军憋着一口气,下岗之后才敢长长透出,臣不敢停留,率领士卒快速涉过界河,就直奔落州迎驾,不想还是迟了,请皇上恕罪。“ 天周并未立即搭话,仿佛还在回味,片刻后笑道:“春秋故事,佐酒传奇,慕华爱卿,你大涨我军志气,朕赐酒三杯与你,你干了它!” 君有赐,臣不辞,文锦连饮三杯,众臣倾羡不已,二皇子心中不服,便调侃道:“慕华文锦,慕华若离,惺惺相惜,有趣!” 他口气轻松,语气调侃,殿中诸臣心里却咯噔一声,拓巴忍更是心中一颤,二皇子含沙射影,用心何其歹毒! “信口开河!” 天周不屑地斥道:“朕与那慕华孤,也甚有惺惺相惜之感,你难道也要调侃,听你之言,便知你非英雄,如何知道豪杰意气?老二,你说错话,罚酒三杯!” 二皇子忙拱手谢罪,又向文锦躬身赔礼,也饮酒三杯,心中却甚是得意,在父皇心中种下一颗种子,足矣! 文锦何敢受皇子之礼,忙起身一揖,回拜道:“二皇子言出无心,意出随性,请不必在意。”举杯回敬二皇子。 慕华博听他之言,惊异不已,其言看似宽宏大量,其实骨肉带刺,毒辣无比,意在告诉众人,二皇子用心险恶,又没什么脑子,说话跟放屁一样,不必在意。 这文锦,绵里藏针,伶牙俐齿,有仇立报,毫不忍气,不愧是宇文化成和冯氏*教出来的,跟燕子倒越来越像,燕子家里横,他是天下横,真不愧是两口子!奇怪的是,宇文豹倒是越来越忠厚。 乞伏如之与秃发玄并排而坐,听二皇子如此说文锦,心中甚是不平,与秃发玄对视一眼,便笑着说道:“二殿下当然是顽笑之语,有人倒姓拓巴,却蓄意谋反,倒是慕华文锦将其灭了满门!” 天周当然听出三人话里话外之意,他却并不在意,将手一挥,命道:“今日朕甚是心满意足,众卿退下吧!明日午后,我们君臣御前会议,共商军务。” …… …… 慕华若离与文锦一面相交,一闪而过,心中也是惊疑不已,一路默然,率众直奔原州,到达之时,已是暮时。 他刚过而立,便已封了王爵,威高权重,进城后便直奔原州太守府邸,却见若颜带着孔镶已经守候在此。 心中温馨,他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却蹙眉说道:“父皇庭谕,说你要来边关,我想你必定在并州中军等我,你却跑来前线作甚?” 若颜一脸俏笑:“我带孔郎行走江湖,不到前线,在后方享清福有何意趣?” 若离斥道:“胡闹!兵法战阵,生死一瞬,尸山纵横,血海洗尘,岂是江湖可比?吃过晚饭了吗?住处安排好了吗?” 若颜不屑地撇撇嘴:“你堂堂统兵大帅,这么啰里啰唆,这些事还用你操心?” 若离脸色一沉,快速说道:“你二人不能在此久留,我今晚手书密函一封,你二人在原州游玩一天,后日启程回京,将我密函递于父皇。” 若颜如何肯依,孔镶却劝道:“公主,呆一天足够了,我们一路回程,还可一路观赏风景。” 若离见孔镶说话,不得不给点面子,便说道:“非是大哥撵你们,朔国皇帝亲征,已驻跸落州,我担心朔军在我国境内布有杀手,专一作斩首之事。” 便把上午与朔军对峙之事说了,最后竟喃喃而语:“他竟回头与我对视,眼中毫无畏惧,我二人竟有惺惺相惜之感,此人真是英杰!“ 若颜听完,脸色忽然变得苍白,眼中已是痴痴不已,凝眸看着夕阳照影,默然不语,片刻后才轻声说道:“大哥不必细说,此人必是慕华文锦!“ 若离与孔镶均吃了一惊,同声问道:“你何以知之?“ 若颜方回过颜色,说道:“我几番与他交手,这必定是他的做派,万幸大哥未与之冲突,否则他必如鬼魅一般,率人跟定了你,不惜代价斩杀你。” 她想了想,又断然说道:“大哥放心,他行事光明磊落,从不作刺杀之事,大哥当心,他在边境出现,并非只到了边境,以我来看,他甚至已到过并州也未可知。“ 若离轻笑一声,调侃了一句:“你倒是懂他。“ 随即意识到说漏嘴,便看孔镶,孔镶却毫无知觉,只沉吟不语。 若颜断然说道:“事情紧急,我们不在原州停留,大哥你今晚写好密函,我与孔郎明日一早出发,先到并州,查看是否有慕华文锦踪迹,随后我二人直接回京,递交密函,听父皇指示。“ 她突然歉意地对孔镶笑笑:“孔郎不必遗憾,战事一起,此种机会多得是。“ 孔镶温厚地一笑:“本就是游历,公主不必如此郑重其事。“ 若颜忽然脸色一沉,正色说道:“战事已起,不同往日,朔国皇帝亲征,倾全国之力,非同小可,若慕华文锦已经到过并州,朔军意图必将直指并州,请大千岁留意。“ 孔镶从未见她如此郑重其事,竟是心中一颤,被吓得噤了声,若离却轻轻一笑:“父皇英明天纵,乃当世名将,我虽不才,若连这一层也想不到,岂不白跟父皇这许多年?“ 若颜冷笑一声:“若你我都已看出朔国意在并州,慕华文锦之意图,肯定已跳出并州之外!“ 若离并不看他,也冷哼一声:“我之意图,又岂在并州而已?“ 第59章 意图*开疆拓土 “皇上亲征,不知战略意图为何?”天周之意图,不仅慕华若离兄妹关注,朔军将领当然更加关心,御前会议上,拓巴忍率先提出此问。 御前会议召开之地,不在皇帝行宫,而在拓巴忍中军大帐。 大帐正中,放着一盘巨大的沙图,以粘土为材料,刻制两国山川关隘、大河走向、城市重镇、军力部署。 为保密起见,除二皇子、拓巴忍、慕华博、王炳忠之外,军中双字将军以上,方有资格参与,乞伏如之虽有资格,但奉命率中军城内戒严、城外维护军纪,因此并未参与,秃发玄率护卫于帐外值守,也未参与。 天周站在沙图前,一语不发,目光死死盯着宴国疆域,满是贪婪的神色,许久才徐徐说道:“开疆拓土,帝王荣耀,若说此番斩杀宴王,灭了宴国,朕虽有此意,并未昏聩到如此程度,且宴王龟缩广固,朕也鞭长莫及,因此,朕此次亲征,两个意图。” 他手拍木图边缘,嘴角轻轻抽动一下,似乎稍显犹豫,而后双唇紧抿,双目如冰,徐徐说道:“其一,攻州夺县,开疆拓土,其二,斩杀慕华若离,为太子报仇!朕要让那慕华孤,也尝尝丧子之痛!” 慕华博随即问道:“皇上,攻州夺县,多少合适?” 天周轻轻一笑:“多多益善!” 拓巴忍心中一凛:宴国并非弱国,宴军并非弱军,这些年与宴军对峙,已深感不易,皇上这两个意图,均非易事,但皇帝决心已下,人已至落州,怎能当面逆批龙鳞。 正在沉吟之间,皇帝已问道:“拓巴大帅,你与安东侯计议良久,有何良谋?说来朕听。” 拓巴忍不敢沉默,向慕华博一颔首:“请安东侯陈奏皇上。” 慕华博轻语笑道:“大帅现在是武安侯,品级不低于我,且是掌兵大帅,还是你来陈奏。” 拓巴忍不再推辞,轻咳一声,说道:“皇上,臣要先谢过奋威将军。” 众人略感诧异,天周也微笑问道:“为何?” “奋威将军是我军中第一个以将军品级,而深入敌后几百里,行踪直达并州之人,敌我两军,虽派哨探无数,但其心胸眼界,所观所思,怎可与将军同日而语。 奋威将军所获之情报,不仅是山川关隘,敌军多少,更有国力对比、军威士气、道路交通、指挥体系。 尤其难得之处,他偶遇慕华若离,便挫其锐气,更是知晓敌方主将气质,一言蔽之,奋威将军所获之情报,是臣与安东侯,最后决策之依据!“ 天周呵呵大笑:“正是,奋威将军做事,处处出人意料,说说你们的决策。” 拓巴忍略一点头,便来至沙图边,口中述说,以手指之:“皇上请看,宴国一路往东,分布原州、并州、青县、云州,夏县,均是军事重镇,其后便是都城广固。 慕华若离中军大帐,便设于并州,臣与安东侯体察圣意,制定了‘越城之策’。“ 天周兴致勃勃:“何为越城之策?“ “回皇上,原州乃宴国门户,我军必先下之,否则没有退路,下原州之后,便是一望无际之大平原,宴军必重兵防守并州,我军却绕过并州,轻骑突袭青县,骤然而至,掩而杀之,青县必然比并州易下。 下青县之后,再回军合围并州,慕华若离便成了瓮中之鳖,待下了并州,擒了慕华若离,再绕过云州,直逼夏县,如此往复,广固也并非不可图。“ 天周双目炯炯有神,鼻翼一张一翕,显然极度兴奋,呵呵大笑说道:“下了并州,便已拿下三座城市,再擒了慕华若离,朕已达到目的,此时回军,也算不愧对太子,不愧对列祖列宗。“ 文锦凝眸看着沙图,心中沉吟不已,犹豫良久,终于心中一横,朗声说道:“皇上,臣有话说。“ 天周微笑看着他:“有话当讲。“ 文锦却面向拓巴忍,沉声说道:“大帅,越城之策若要成功,必须先有一个条件。“ 拓巴忍甚有兴趣,问道:“什么条件?“ “宴军稳坐不动,任我殴打!“ 众臣心中一震,确也觉得不无道理,拓巴忍所说,均是一面之词,并未考虑宴军如何反应。 慕华博忙上前呵斥:“你住嘴,大帅所说,只是我军总体方略,至于行动之后,当然要看宴军所为,而后临兵斗阵,临机处置,自然还有详细部署,岂容你小儿之见,胡言乱语。“ 天周此时已经冷静下来,静静地看着文锦,徐徐吐出一口气,说道:“安东侯不要浮躁,兵凶战危,岂能不周密布置,文锦所言,不无道理,兵法云:庙算多者胜,算少者败!御前会议,正是集思广益嘛,奋威将军,说说你的见识。“ 文锦也冷静下来,缓缓说道:“皇上,臣当初也豪情万丈,认为宴国虽非弱国,宴军虽非弱军,只要我君臣同心,将士效命,讨一点便宜当不是问题。 但臣亲历宴国之境,又与宴军主帅对峙,所见所闻,所感所历,已今非昔比,皇上请恕臣直言,宴国国力在我国之上,宴军战力不在我军之下。 此时两军对垒,国力相拼,精锐互杀,终究两败俱伤,如坚石相撞,互为齑粉而已,获利者,却是南方汉人朝廷。“ 他侃侃而言,众人却惊疑不已,帐中一片死寂,众人其实心中认同,只是不敢直言而已,拓巴忍心中佩服文锦大胆,感念他说出了自己肺腑之言,却也担心皇帝盛怒之下,治他之罪,又为他捏一把汗。 沉默声中,二皇子突然怒喝:“当日金殿辩论之时,你为何不据实陈奏?今日皇上亲征,倾全国之力,已成排山倒海之势,难道戛然而止。“ 天周徐徐踱着步,挥手止住二皇子,他不说话,众人只能沉默不语,许久,许久,天周才长长叹了一口气,眼中空乏迷离,怅怅不已,缓缓说道:“老二你不要犯浑,若是忠贞之言,该听还是得听,唉,文锦,朕之心愿,难道真要戛然而止吗?“ 他定定地看着文锦,眼神迟暮,竟是哀伤不已。 见他已是龙钟之态,又如此伤感,文锦心中感伤,满是不忍,忽然跪下,竟至喉中哽咽,涕泣说道:“皇上有此心愿,臣敢不效死命助之,臣还有一策,可助皇上完成大计。“ 众人心中一震,天周眼中闪现惊喜之光,双手将文锦扶起,命道:“卿细细说来。“ 文锦便来至沙图之前,以手指之,说道:“大帅与安东侯之策,其实妙不可言,若我军之意图是原州、并州、青县,并非遥不可及,但须得有两个前提。“ 慕华博怕他胡言乱语,赶紧问道:“何种前提?“ 文锦笑了笑:“当然不是宴军原地不动,任我殴打,其一必须掩盖我之意图,以期出其不意,骤而掩之; 其二,须得扯动宴军前线之兵,往后方移动,不求调动多少兵力,但求其阵型崩乱,前后游移,我军才有机可乘。“ 拓巴忍已隐约猜到文锦之意,眼中流露惊恐的神色,天周却兴致勃勃,问道:“如何为之?“ 文锦稳了一下神,最后下定决心,沉声说道:“宴国虽强,但有两个核心目标,不容丝毫有失,其一是京师广固,其二是曲阜孔府,臣愿提本部两万骑兵,轻装疾进,隐蔽前行,奔袭这两处战略要地。“ 天周恍然大悟,抚掌一叹:“出其不意,攻敌必救!京师自不必说,宴国自称华夏正统,文明圣地,孔府是其金字招牌,衍圣公更是天下文人精神支柱,若被我攻陷,甚至掳掠衍圣公至我朔国,宴国必为行尸走肉。 奔袭此两地,其意却不在此两地,意在掩护我之意图,牵扯宴国之兵,此计大妙!“ 拓巴忍首先表示了反对:“此计好则是好,太过凶险,此地距宴国京师与孔府均有千里之遥,一路皆有重兵把守,一旦被宴军发现,必然重兵围剿,文锦何以脱身?“ 文锦笑道:“大帅,要的就是让他重兵围剿,才能扯动宴国天下之兵,此计之妙,在于让宴军东西两头作战,我在东线攻之越猛,大帅在西线便能斩关夺隘,大帅在西线高歌猛进,文锦在东线便稳如泰山。“ 天周听拓巴忍之言,也渐渐冷静,沉声问道:“卿深入敌境,敌重兵围剿,没有援军,没有粮草,没有依靠,何以行军?何以生存?“ 文锦沉默片刻,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说道:“皇上,这当然不是容易之事,九死一生,甚至万死一生罢了; 成功之道,唯有如野人一般活着,猎人一般奔跑,勇士一般冲锋,烈士一般赴死,全军效命,必能助皇上达成心愿!“ 此言一出,大帐悚然,众人被他决然之志震慑,都脸色铁青,二皇子本来跃跃欲试,想随他一起立此不朽之功,听他此话,也就闭口不提。 天周眼中湿润,凝眼注视文锦:“朕又于心何忍!“ 文锦心中感概,忙跪地说道:“皇上不必忧心,臣报效皇上,肝脑涂地,岂是说说而已!皇上且放心,幸生不生!必死不死!臣此生还要追随皇上,怎么舍得死在异国他乡。“ 话虽调侃,却无人发笑,天周双手将其扶起,一边涕泣,一边笑道:“朕信得及你,你出征之时,朕亲送你,赏你全军壮行酒。“ 会议结束,拓巴忍陪着文锦往外走,边走边说:“我朝名将,你父亲算全能之才,纵横捭阖,雄才大略;我不自谦,善于坚城固守,攻山拔寨,你叔父之长却是临兵斗阵,野战杀敌。 终究少了一名如冠军侯霍去病一般,轻装疾进、千里奔袭、敌后斩首、封狼居胥的青年英杰,文锦今日算是补上了。“ 文锦觉得奇怪,跟他在一起始终温馨如同家人,觉得轻松惬意无比,便也慢慢说道:“文锦何敢比肩冠军侯,只是形势如此,不得已而为之罢了,皇上亲征,条件并不成熟,若不出奇,何以制胜。“ 拓巴忍叹了一口气:“文锦你要知道,霍去病虽勇,其纵横穿穴之地却是大漠草原,利于骑兵运动,你此一去,却是深入敌后,宴军必以城镇为锁,以道路为链,将你死死锁住,而后重兵剿杀于你。 老夫佩服你的,不是你的谋略,而是你敢于直言的勇气,唉!“ 他一声叹息,直叹到文锦心里,正要相问,拓巴忍已自顾离开,正自嗟呀不已,慕华博却将他叫到一边,见左右无人,抬手就给他一巴掌。 文锦莫名其妙,惊问:“叔父这是为何?“ 慕华博怒极,仿佛一巴掌耗尽其平生之力,颤声说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叔父,你知不知道你还有老娘,还有燕子,燕子又有了身孕?“ 他双眼已有泪花迸出,低声啜泣道:“你此一去,必是宴军眼中之尘,肉中之刺,我若是宴王,即便舍弃西部几镇,也必重兵合围,将你剿杀,你如何回头啊?文锦!“ 文锦见他忧虑如此,也是感动不已,却笑着说道:“他若舍弃西部重镇,不是正合我军之意?至于文锦,叔父不必担忧,我自有脱身之计。“ 慕华博满脸狐疑,不信地问道:“你何以脱身?“ 文锦笑笑:“宴国最东边濒临大海,我若实在不能回头,便一路东征,冲到海边,扮为渔民,乘舟下海,向南航行到南朝海边上岸,再一路往西,到风陵渡口,过了大河,便回到我大朔之境,只是耗费时日而已,我算过,有一两年足矣。 慕华博将信将疑,担忧之心倒也减轻不少,文锦却忽然问道:“战局之关键,在于攻下原州,叔父可曾想好,如何下原州?“ 第60章 战争*从破关开始 一个仲夏的夜晚,月色朦胧一片,天空不时有残云飘过,月影之下,万物倏明倏暗,如憧憧的鬼火一般。 平静的灵水河面,一支轻舟编成的长阵,树叶一般轻盈灵动,向云栖关游移而去。 每支舟中,载士卒三十名,配齐足够八日消耗的清水、烈酒,陈醋、瓜果、干粮。 舟阵顺水而下,不到午夜便来至云栖关岭下,早有先遣士卒布好接应阵地,第一艘小舟靠岸之后,有人轻声学了一下夜鸟的鸣叫,岸上密林之中便垂下一块长绳拉住的木板。 舟中军士有条不紊,先有两名士卒搭上木板被拉了上去,随即更多的木板垂下来,其余军士先将舟中给养放上木板送了上去,随即士卒登上木板,片刻便全部登岸。 乞伏如之命驾舟军士返回,随即跳上第二支舟,继续指挥登岸。 文锦在第一支舟中,却是最后一个上岸,仔细观看了四周动静,确定安全,便寻找可风所说的隐秘栈道。 天周十五年,太子攻云栖关之时,曾经派人恢复古栈道,战后宴军又派人将其彻底摧毁,已经了无踪迹。 先行登岸的,均是善工之兵,颇有章法,第一批登岸的三十名士卒,一字排开,仔细搜索地面泥土有异之处,很快便找到了栈道的大致路径。 士卒拿出早已用厚厚的棉布裹好的铁锤、錾子,沿栈道展开,分工合作,很快凿开第一批栈孔。 后续小舟运来栈道木板和更多士卒,工程加速,栈道缓慢而又倔强地向高耸入云的云栖关延伸。 文锦站在最前面,仰头上望,遮天蔽日的密林将夜空遮蔽,月色斑驳洒下,像一个破败的渔网,除了裹着布的铁锤敲打錾子的闷哼之声,万籁俱寂。 黎明,灵水又恢复了平静,一弯静水,向南缓缓流去,却在半里之处,急弯向东,向宴国腹地延伸,悬崖密林中,一夜聚集的七百士卒静静隐伏。 文锦下令,午前可饮酒,牛肉干粮,尽情管饱,午后禁酒,一律休息,晚间再饱餐一食,继续工程。 有饮醉喧哗者,就地正法! 第三日午夜,朔军两千人,全部攀至云栖关下密林之中集结,耳中已能听到关前大道上马队巡逻之声。 宴军马队巡逻之时,不时停下,对着坡下密林之中射出一排冷箭,朔军隐伏之兵,时有中箭者,只能闷声不吭,咬牙硬挺。 文锦与如之慢慢爬到路边,隐身于树丛之中,遥遥观看云栖关地形,便见一条蜿蜒小道,从崇山峻岭之中迤逦而来,渐行渐阔,至隐身之处时,已是一条可四马并行的大道。 大道在眼前左转,豁然开阔,便扎入一片巨大的空场,空场之上,可展开五万军马,空场右侧是万丈绝壁,绝壁下的深涧,正是弯弯的灵水,空场左边,却是高耸的危崖,危崖所牵,是千嶂万壑的崇山峻岭。 空场延伸里许,便像楔子一般死死扎入一处关隘,关隘两侧是光秃秃的绝壁,高耸入云,猿不可攀,绝壁中间,紧紧嵌入一道关门,正是云栖关。 文锦默默惊叹,真是pan古之斧,鬼神之功,攻则万军齐出,守则阎王锁门。 他与如之对视一眼,如之示意向下退缩,二人慢慢退回距道路十丈之外,如之方轻声说道:“宴军巡逻有半刻间隙,我军可通过一百人,隐伏于对面密林之中,如此,我军需两夜方可尽行通过,你率队还是我率队?” 文锦轻轻摇了摇头:“大人,不能这么过,我们在悬崖下工程三夜,再用两夜通过道路封锁,宴军难免会有所察觉,如果让他们猜到我军意图,则前功尽弃!” 如之不解,便用目光征询文锦,文锦笑了笑,黑夜中露出洁白的牙齿,双眸如极星一般闪耀。 他小声说道:“明夜你率队先过,后夜大部过完之后,你便率队至远处隐伏,我却率一百军士殿后,装作一伙山贼,故意弄点动静,等宴军发现之后,我们再冲入对面密林。 如此,即便我们行军之中发出一点动静,宴军便会以为不过是一群山贼,照例,不会为了小小山贼,大费周章,上山清剿。” 黑暗之中,如之笑了,平生第一次,与文锦互碰右肩,敬以生死相托之情。 朔军进展极其顺利,第六日黎明,文锦与如之已率队来至云栖关左侧悬崖之顶。 虽是仲夏时节,山顶却地气高寒,雾气氤氲之间,如腾云驾雾一般,站在鹰嘴一般的崖畔,望着深不见底的悬崖,令人头晕目眩,手摇腿颤。 文锦毫不犹豫,即刻命令寻找大树,结绳五十股,沿崖边坠下,段义、元彪、申家三兄弟,便要率队第一批往下坠。 文锦吩咐段义,若崖下无人,则摇绳一次,然后率众至四边警戒,为后续队伍登陆清出安全地带,如有重兵埋伏,则摇绳三次,崖顶之人,只能迅速回撤,第一批勇士,会被追认烈士! 如之拦住申正和申义,命令道:“你兄弟三人,不可同时下崖,申正和申义留在崖顶,如见关上起烟,便在崖顶点燃烽火,向远方部队报信。” 申正、申义便看向文锦,文锦略一点头,说道:“如之大人之意,就是我的意思!” 段义率人下崖,文锦开始计时,漫长的等待之中,众人之心,如浸沸水,曙色微明,仿佛过了一生一世。 数到一百二十下,绳子终于如挽花般摇了一下,众人心中狂喜,如之便率领第二批五十人迅速下崖。 文锦等到最后一批,给申正和申义留下一百人,告诉他们赶紧搜寻引火之物,如见关下信号,先点火至升腾之时,再用湿柴覆之,便可狼烟大起。 下崖之时,崖下两千士卒已整装待命,此时天已透亮,天空明净如洗,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崖底却隐在日光阴影之中,还有丝丝雾气,文锦与如之乘着天明前最后的黑暗,率队向云栖关疾速前进。 文锦下令,尽量隐蔽,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暴露。 很快来到一处峪口,冲出峪口一里,便是云栖关关后,阳关照耀之下,关门上巨大的铜锁,发出耀眼的光芒。 文锦心中大喜,对如之说道:“天幸,宴军还未将关门用石头封死,我们一鼓作气冲上去。” 如之笑了笑,回身对军士说道:“兄弟们,为攻下云栖关,皇上不惜巨资,在落州打造了一摸一样的关门,供我等演练一月有余,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前面已经没有掩护,我们冲上去。” 话音未落,段义,申张已经率先冲出峪口,向前飞奔而去。 宴军隐蔽在两侧悬崖上的暗哨即刻便发现了朔军,山谷之中立即响起此起彼伏的号角! 朔军如天兵下凡,关上宴军刚刚起床,只有少数巡逻队伍,立即被冲得七零八落。 朔军有条不紊,一百军士护住五名工匠冲到关门前,工匠掏出随身工具便尝试开锁。 乞伏如之率一千军士于关门后列阵,准备迎接宴军骑兵冲击。 文锦率八百军士从两侧阶梯登上关楼,迅速扫清关上守军,一面命人放火给崖顶报信,一面派人挨房寻找关门钥匙,同时命军士在关楼张工搭箭,待宴军骑兵前来,便用弓箭掩护关下士兵。 刚刚列阵完毕,山谷中便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山谷狭隘,声音反复激荡,越来越响,仿佛千万乘战车从耳边碾过一样。 乞伏如之站在队伍前面,见军士个个脸色如土,镇定地回身一笑:“兄弟们,我们的情报不会错,宴军只有五百骑兵护关,十里之外有五千步卒,等步卒赶到时,我五万铁骑的先锋也到了。 宴军此时冲过来的,不过五百骑兵而已,大家听得地动山摇,是因为山谷放大了了骑兵动静。 兄弟们休慌,准备接敌,有惊慌逃跑的,后队即刻斩之!“ 说话之间,骑兵已冲至一箭之地,领兵校尉毫不犹豫,率队便发起第一次冲锋。 文锦在关上大喝一声:“放箭!不许停手,我数十下,把所有羽箭全部射出去!” 一阵箭雨突袭,宴军骑兵倒下数十骑,冲锋的阵型毫不迟疑,狂风一般冲进朔军步卒阵中,狂浪冲击之下,浪头直扑到朔军战阵中间才停下。 宴军冲阵不透,便想从朔军两侧旋转而出,返回远处重新组织冲锋,朔军却已一拥而上,将宴军纷纷刺落下马,只三百余骑冲突而出,退回到冲锋起点。 文锦在关楼看见,大吼一声:“冲下去!”率领八百士卒冲下关楼,直冲到宴军骑兵十丈开外结阵,将骑兵冲锋优势压缩到极致。 宴军校尉却不急于冲锋,而是率队后退,留出足够的冲击距离,又慢慢聚拢先前被冲散的步卒,大概七百人,将之列阵于骑兵之后,协同骑兵冲锋。 文锦见对方马队退后,自己也率队退后,向如之靠拢,命人将被斩杀的宴军人马尸体,抛到阵前,稍作屏障。 如之在敌人第一次冲锋之时,左臂便被划了一剑,此刻稍有闲暇,方觉剧痛无比,左手湿腻,温热的鲜血不停往下滴。 文锦便命人护住他撤到关门前,如之不肯,文锦大喝道:“钥匙不在关上,你去督促开锁,那是最要紧的。” 如之这才转身,独自向关门跑出,宴军的骑兵已经冲击过来,朔军扔过去的人马尸体,毫无阻滞,宴军战马一跃而过,更显奔腾之势。 文锦迎着领军校尉,双手握剑,站于左侧,校尉手执长矛,纵马狂奔,五丈开外,挥戈向前,直逼文锦。 一丈开外,文锦突然向右边翻滚,起身之时,一式跪地泼风刀,左手握剑,切断战马左腿,校尉如离弦之箭,向前飞了出去,正好落在申张面前,申张毫不犹豫,手起刀落,斩下校尉人头。 宴军不为所动,骑兵继续冲锋,用战马冲击之势,冲乱朔军阵型,战马势竭之后,便下马加入步战。 其后七百步卒也已杀到,一起杀入朔军阵中。 日已三竿,关前死尸一片,如之心如汤煮,五内俱沸,呵斥工匠:“落州演练时,都是片刻即开,为何今日反倒出了意外?” 工匠一脸苦相,满头大汗回到:“大人,铜锁外貌虽一致,里面机簧完全不一样,一时之间,怎么也弄不开。” 关外隐隐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如之脸色陡变,目眦尽裂,那是朔军骑兵的前锋,正在迅速靠近关门,若骑兵到,关门未开,后面再有宴军尾随,这一万先锋便会在关外被压为肉饼。 如之咬着牙,一字一顿说道:“我开始数数,每数十下,锁未开,我杀一名工匠,一!” 五名工匠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成串滚落,手上却更加哆嗦。 如之不为所动,自顾数了下去:“五,六……” 文锦也陷入了苦撑的局势,本来局面稍稍占优,宴军的增援队伍却不断开来,虽然都是步卒,但加入进来的,都是生力军。 朔军开始向关门后撤,文锦已经隐隐听到关外前锋的马蹄声,心中极是欢喜,但扭头看时,几名工匠忙得手忙脚乱,关门却纹丝不动,心中也是焦躁不已。 如之数到十,朔军已快支撑不住,保护工匠的士卒都挺剑冲了出去,如之正要挥剑斩人,只听咔一声响,锁头往上跳了一下,领头工匠狂叫一声:“开了!“便口吐白沫,向后倒了过去。 如之大喜,指挥军士下锁,然后一边十名军士,将关门缓缓拉开,同时大喊一声:“将军闪开!“ 随即一股黑影,仿佛来自地狱一般,冲了进来。 文锦听如之叫喊,指挥士卒迅速闪至关门两边,便见四列骑兵,狂风暴雨般从关门外卷了进来,冲进宴军战阵。 宴军只抵挡了一瞬,便被滚滚而来的骑兵卷入马蹄,一万骑兵如春潮般卷进了云栖关,潮头直扑到两里之外才停下来,潮尾还在关外五里之外。 率队之人却是伍国定,已经升了裨将,从两里之外回马过来,向文锦与如之报到行礼。 文锦与如之牵过自己的战马,文锦命道:“今日夺关之人,尽数留下守关,由申正,申义率领,救治伤残士卒,记住,宴军士卒一体救治,如之,你看如何?“ 如之略一点头,说道:“奋威将军之命,便是我的命令,五名匠人,可自行返回,待我回师之后,自有重赏。“ 文锦待如之说完,突然脸色一沉,双眸如冰,徐徐下令:“所有军士听令,随我冲出峪口,控制通道,待集结后队,一起杀向原州。“ 天周二十三年,七月初一,朔国伐宴战争,由此开始! 第61章 排兵*谁在摆疑阵 文锦与如之率队快速穿过山谷,从另一侧马岭峪口冲出之时,便被眼前的景象陶醉了: 目力所及,远至天边云外,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平原之上,缀满郁郁葱葱的农田,齐腰的青纱帐,在晨风中轻轻摇荡,阳光照耀之下,如碧波荡漾的海洋。 七色的霞光交相辉映,空中薄雾飘渺,轻纱一般笼罩,远处村舍之中,炊烟袅袅,鸡鸣狗叫,田里耕作的农人,不时大声吆喝耕牛,全然不知战争已至。 文锦勒马停住,忧郁地说道:“好一幅诗情画意,烟火人间,可战事一起,生灵涂炭,百姓何其无辜!真是怪了,我们讨宴檄文,传之天下,他们反讨檄文,也是天下昭昭,宴国竟未作战争动员,百姓完全是没事一般。” 如之在一旁说道:“太子征战多年,从未攻克原州,宴国百姓已经习惯了。” 文锦一想,确实如此,便迅速下令:“部队往前突出十里,控住峪口,等候主力到达,传令三军,不得擅自骚扰百姓,尽量不要踩踏庄稼。” 如之笑了笑:“不踩踏庄稼何其难也,也只能尽量了,将军请留意,不出午时,我军行踪必会暴露,五万大军看似不少,撒在这千里平原之中,也是狂浪孤舟,请将军早拿主意。” 文锦奇怪地看着他:“如之这是犯了什么毛病,你我均是主将,你还向我请示,你臂上伤势如何?“ 说完,纵马起身,向平原腹地奔去,如之率队紧跟而上,笑着说道:“军马虽众,主事一人,臂上小伤,何劳将军挂怀。那日御前会议,如之若在帐中,必*愿皇上,随将军千里跃进,敌后纵横,此生有此一战,死而无憾!“ 文锦温暖地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只催马前行。 十里之外,一片荒草山岗兀立于平原之上,文锦令全军下马歇息,以草岗为凭,结阵防御,等待后军。 午时刚过,后续四万大军便如黑云一般席卷而来,领头将军又矮又黑,却是一身敦实,纵马直至文锦三丈开外,滚鞍下马,疾步至文锦面前,便如黑塔倒地般单膝跪下,右臂平胸,敬了一个军礼,干脆利落禀到:“随州刺史普六茹.烈,向奋威将军报到!“ 文锦奇怪地问道:“普六茹,这个山卑姓氏已经很少有人用了,想不到还真碰上一个。“ 普六茹.烈笑了:“在下汉姓杨,将军就叫我杨烈吧。“ 文锦也笑了,随即将其扶起,说道:“你是随州刺史,品级不比我低,为何执礼如此恭敬?“ 杨烈这才说道:“皇上有旨。“ 文锦与如之大吃一惊,便要跪下,杨烈忙拦住,说道:“皇上特意吩咐,不必行礼。“ 随即朗声宣示:“慕华文锦、乞伏如之、杨烈,三人各带本部之军,合兵一处,由慕华文锦统领,此谕!“ 如之随即对文锦双手一拱:“末将唯将军马首是瞻!“ 文锦随即下令:“乞伏如之!杨烈!“ “末将在!“ “卑职在!” “你二人若以下属居之,当心本将军瞧不起你们!“ 如之哈哈一笑,也喝到:“慕华文锦!“ 文锦一愣,答道:“何事?” “你若以上级自居,本将也瞧不起你!” 三人纵声大笑,互碰右肩,结以兄弟,托之生死。 文锦忽然正色说道:“杨刺史,令军马就地歇息,我们三人在此小小会议一下。”随即招呼三人爬上山岗最高之处。 见二人聚拢,文锦问道:“两位大人,一路行军过来,有何感想?” 杨烈率先说道:“在下一路行军,并未作战,依在下看来,二位飞夺云栖关,骤然而至,掩耳杀之,颇有功效,一路并未见太多死尸。” 如之却说道:“在下与杨刺史所见,略有不同,我反而觉得太顺了,顺得有点假,当年我随安东侯,护卫太子攻取云栖关,那是何等惨烈战况!” 文锦徐徐吐出一口气,仿佛不甚其寒:“我与如之所见相同,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担心宴王在下一盘大棋,而我们正按他布好的棋局走子。” 杨烈不屑地说道:“二位将军多虑了吧,安东侯与大帅布置的方略并不冒进,而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不下原州,绝不冒进,宴王谋略再高,有何能为?” 文锦笑笑:“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无论如何,详虑而决,临机不疑,目前来看,我军破了云栖关,处于千载难逢之绝佳位置,万不能因为小心猜疑,而错失良机,因此,我有三条措置,你二位听听。” 见二人凝神看自己,文锦便说道:“其一,分兵五千,控住云栖关通道峪口,我军便进退自如; 其二,派人回落州,向皇上、大帅和安东侯禀报我们的进展,以及我们的担忧; 其三,我军目前位置,正好处于原州与并州之间,其实极其凶险,我猜宴军可能意图之一,便是放我军进来,而后聚而歼之,因此,我军应尽快与大帅里应外合,拿下原州,只要原州在手,宴王再高的棋局,也无能为力。“ 杨烈一拍大腿:“这三条都没什么说的,我军只带了七日军粮,若不尽快下原州,断粮之后,只能纵兵抢粮了。” 如之断然说道:“派人回落州联络,东西合围,直取原州,末将愿为先锋。” 文锦轻轻摇了摇头:“原州是宴国门户,坚城重兵,即使东西合围,也极其难下的。” 如之不解,问道:“那如何下?” 文锦便笑了:“当然要好好计议一下!“ 吃过午饭,稍事休息,文锦派人率军五千返回马岭峪,统由申正、申义统领,务必控制云栖关通道, 而后率四万五千铁骑,狂风一般卷地而起,向平原腹地席卷而去。 苍穹之下,战事突起! 宴国百姓听着闷雷一般的马蹄,看着路上冲天而起的烟尘,惊惧不已,又不明所以。 一路宴军兵站哨卡,被一掩而过,一击而杀。 日落黄昏之时,大军冲上一条笔直宽阔的大道,正是文锦曾经走过,连结原州与并州的直道。 文锦命大军就地扎营,在此歇息过夜,并派士卒至附近村庄征粮食、征草料,并征集村夫民妇,为大军做晚饭,做军粮。 朔军军纪极严,绝不骚扰百姓,不偷鸡摸狗,不擅入民房,与村民交涉者,都是初通文墨的士卒,言明朔军东征,待拿下原州后,加倍赔偿村民损失。 村民虽然仓皇,并不恐惧。 第二日晨起,太阳未出,曙色微茫,轻纱笼罩之下,朔军营地悄无声响。 突然之间,鼓声暴起,马蹄声疾,随即滚滚乌云飘过,朔军数万铁骑,便像风一般消失在远方天际,只剩冲天烟尘,缓缓跌落尘泥。 骤然而至,卷地而起,却不是前往原州,而是直扑并州而去。 文锦率军疾驰,五十里之后便放慢了速度,见村落开始稀疏,知道已是原州与并州中间地带。 路过一片密林,足可潜伏十万大军,文锦与如之、杨烈相视一笑,挥手命大军停下,人可下马歇息,马不可卸鞍,原地待命,随时开拔。 杨烈不待文锦吩咐,便放出四面哨探,搜索方圆二十里之内人烟情形。 文锦便问伍国定:“昨日筹得几日军粮?” 伍国定答道:“加上已有军粮,足可支撑十日。” 文锦双手一拍,笑道:“甚好,十日之内,必下原州!” 又叫过段义,命其检查军马、士卒情形,如有受伤者,悉心照料,并大声命令:“父子不同军,兄弟不同阵,你再仔细筛查一遍,有无父子同在军中的?然后,叫元彪过来。” 如之不解,笑着问道:“将军为何嚼老妇之舌,父子不同军,兄弟不同阵,都是老生常谈,我为何将申正、申义留在云栖关,其意就是不让他们三人同军。” 申张在远处听见,眼眶微红,面露微笑,只沉默不语。 文锦笑着对如之和杨烈说道:“大战之时,拉拉家常,说点老妇之言,比之豪言壮语,更能抚慰士卒之心,他们远离父母,此时,你我就是他们父母,稍安其心,他们便能直面生死。” 伍国定笑道:“算了吧,将军,你比我还小着一点,还想给我当父母,你还不如像从前一样,打仗前在地上搓一把泥土,看着更带劲。” 众人莞尔一笑,文锦也笑着斥道:“匹夫!这是宴国之土,岂会护佑朔国之军?” 此时元彪已奉命来到,文锦见他脸色苍白,嘴唇似乎微微发颤,笑着问道:“第一次作战?” 元彪点点头,段义随他一起过来,奇怪地问道:“昨日取云栖关之时,你何其勇猛!为何今日怕了?” 伍国定笑着说:“算了吧,都像你,黑狱里讨罪囚便宜吃,你不是连将军都敢揍吗?他这叫晕阵,昨日取云栖关,凭着无知无畏的勇气,硬撑的,今日想起来,后怕了。” 段义见他揭自己老底,大怒,便要呵斥,文锦挥手止住了,转身对元彪说:“回去告诉你爹,就说我说的,你没给他丢人。” 一番抚慰之后,士卒情绪渐渐活跃,阵中逐渐响起嘤嘤嗡嗡聊天的声音,如之见状,徐步向申张走去,杨烈也缓步踱至士卒中间。 日头开始偏西,四面哨探逐渐回报,方圆二十里,几乎没有人烟,只东北十五里之处,有一个不大的村庄,夏日午后,都在家中歇晌,无人出来。 众人大喜,文锦将手一挥,大军立即向密林之中隐去,不到一刻,大道上已了无人影。 随即,几十名身手敏捷的士卒又从密林中跑出,从直道开始,将人马痕迹,一一清理干净,又将被压伏的杂草,一一扶直。 文锦在林中下令,从十里之外,开始放置暗哨,若有人来,如不进树林,则放任不管,若有人进树林,即行控制,待战后放归。 …… …… 云栖关狼烟一起,坐镇并州的慕华若离便知云栖关已失,无论狼烟是何人所放,云栖关肯定是丢了。 他来到木图前,久久注视,陷入深深的沉思,朔军从云栖关入,必从马岭峪出,马岭峪在原州与并州中间地带,朔军意图为何呢? 蹙眉思索良久,他突然展颜一笑,沉声叫道:“传令兵!” “在,请大千岁下令!” “传令原州太守,若朔军攻打原州,坚守不出,援军两昼夜便到,若朔军奔袭并州,让他亲率两万军马来援,记住,朔军若不进攻,我军也不进攻,只遥遥尾随,若朔军进攻并州,则一鼓作气扑上来,与并州守军合围,半日之内,务必剿灭朔军!” “得令!” “慢,你如何传令?” “禀大千岁,城中已盛传,朔军攻陷云栖关,在下思之,朔军之意,不在原州,便在并州,我若从直道传令,或许迎头碰上朔军,因此,在下将从小路前往,虽然路途稍远,在下不敢耽误军令,日夜兼程,两日之内必定传到。” “好!晓事,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在下牛孔。” “甚好,战事一起,行伍联络极其重要,从今日始,你升中军校尉,给你一百人,好好操练,专一负责军前传令之事,去吧。” 看着牛孔走远,他又对身旁亲兵令道:“命并州文武官员,来我帐中会议。” …… …… 原州太守慕华询得报云栖关丢失,惊疑不已,随即有村民来报,有一支大约五万人的朔军队伍,已经奔袭并州而去。 他虽然狐疑,并不恐慌,这么多年与朔军对峙,虽是文职,他已历练出武将的脾性,便有条不紊,一面派人向落州前哨打探朔军动静,一面派人向并州中军禀报。 落州前哨回报,朔军并无异动,他反而心中不安,这偷袭云栖关的五万朔军,其意在何处?五万大军暴露于广袤的平原上,宴军只要两头齐出,一日便可剿杀。 若我是朔军统领,必定回身直扑原州,内外夹击,在并州援军到达之前,拿下原州才是正理,可他们却直扑并州而去,反而陷入我军两头截杀的处境,真是怪煞! 正迟疑不决,并州传令兵到了,慕华询一听命令,当即吓了一跳,按照命令要求,自己需马上提兵两万,解并州之危,可原州总共才四万兵马,自己亲自提走两万,若朔军此时来攻,原州能坚守待援吗? 可大千岁命令极其清晰,没有任何模糊的余地,他想了一下,大千岁之意图,必定是想尽早扑灭入境的朔军,再收复云栖关,堵住漏洞,才是万全之策。 想了又想,军令不敢耽误,宁可丢城,不可抗命,他叫来守将,仔细吩咐一番,便亲自带兵两万,出城直扑并州而去。 第62章 夹击*原州必下 慕华询带兵出城之后,突然开始恐惧,两万骑兵,放在原州城里,可以叫重兵把守,可一旦进入广袤的平原,立时便成了狂浪中的孤舟,没有坚城依靠,两万大军立即成了荒野中的孤狼。 他突然意识到,朔军的意图,恐怕就是引自己出城,于野战之中剿灭自己,再回身直扑原州! 心中一颤,他便命搜索前进,同时派人向并州禀报自己的担忧,第一日只走了五十里便下令宿营,即便朔军来攻,片刻即可退回原州。 第二日行军更缓,三十里之后便下令宿营,晚间,大千岁的第二道命令便传了过来,令他尽快向并州靠拢,他心中狐疑,问传令兵:“大千岁是否接到我禀报的情报?” 传令兵回到:“在下不知,大千岁只是令太守疾速赶到并州会战!” 犹豫一夜,他判断必是朔军正在猛攻并州,可这并不符合常理!无奈之下,军令不可违,大千岁不容有失。 第三日天色微明,他便果断下令,分兵三路,前军五千,中军一万,后军五千,相距五里,交相掩护,前后接应,自己居中压阵,向并州全速开进。 部队不再犹豫,向并州滚滚压去,午时刚过,已经到了三马里,太阳当空照耀,地面暑热升腾,两万士卒全甲批挂,又带着五日的干粮,焦热难耐,人困马乏。 正行之间,却看见前军五千人马原地不动,正在休息,他正要发怒,前军将领已纵马来到自己身前,在马上一拱手,禀到:“太守大人,正午时分,暑热难挡,可否让兄弟们在那片密林中歇歇凉,吃了午饭再走。” 说完,便手指路旁一里之外一片茂密的树林。 太守早已看见,心中已是隐隐不安,凭他多年带兵经验,已经有了强烈的预感,朔军必定藏身于那片树林。 突然之间,他已经完全明白过来,随即脸色苍白,如被抽干了血一般,大声下令:“全体上马,向并州全速前进,违令者,斩!” 前将军见他脸色突变,瞬间也明白过来,颤声问道:“何不返回原州?” 慕华询厉声喝到:“愚蠢至极,此地离并州颇近,距原州已远,我若回原州,敌于后掩杀,我必损失惨重,敌再尾随败军冲入原州,原州顷刻可下;我向并州靠拢,与大千岁合兵一处,再回师原州,两头夹击,剿灭这伙朔军,快,快走!” 领军将领一语不发,拨转马头,边纵马前行,边高声命令:“全军上马,快,快,向并州靠拢。” 宴军后队通过之后,密林之中,朔军立即闪击而出,于直道正中列阵。 文锦与如之、杨烈对视一眼,沉声说道:“我军后路,就靠二位了。” 如之与杨烈默然不语,只对他点头一笑,三人拔出宝剑,空中互击。 文锦随即拨转马头,大吼一声:“狼贲卫,出发!” 纵马向原州泼风般疾驰而去。 慕华询已无心后顾,只纵马向前,期盼尽快见到若离,一问究竟。 从三马里奔出二十里不到,迎头便撞见慕华若离带兵两千,出城接应,慕华询心中悲酸,竟哽咽不已。 若离看见慕华询,竟一脸轻松,笑道:“探子来报,说你已到三马里,我出城接应,果然在此地接上你。” 慕华询哽咽说道:“云栖关丢失,殿下情形晦暗不明,臣心中惶遽不已,天幸殿下无恙,老臣心中稍安。” 若离也甚是感动,安慰道:“太守保存两万实力,便是大功一件,走,去三马里看看。” 慕华询惊疑不已,阻止道:“殿下,快回城集结兵马,回救原州!” 若离沉重地说道:“云栖关丢失,原州迟早不保,所以才命你率兵两万向并州靠拢。” 慕华询大惊失色:“殿下要舍弃原州?那原州还有两万兵马,如何是好?” 若离便道:“你出城之后,我已向原州守将下令,坚守一日,然后向不羁山退却,我自会派兵接应。” 慕华询惊疑地看着若离,见他脸上并无忧伤,突然醒悟,迟疑问道:“殿下之意,是否想引诱朔军至并州决战?” 若离轻轻一笑,平静地看着他:“正是,此次朔国犯我边界,并州才是他们葬身之地!” 慕华询并不相信,两国交战多年,双方并未攻入对方腹地,此次放朔军长驱直入,边关五百里之内,必定糜烂一片,生灵倒悬。 他直直地看着若离,关切地说道:“殿下,战事至此,也无可奈何,若皇上问罪,可一并推与老臣,就说老臣不尊将令,一意孤行,先丢云栖关,再丢原州城,殿下甚至可以先斩老臣,向皇上谢罪。” 若离心中好笑,却感动不已,竟至鼻中酸楚,嘴里却说道:“我身为主将,当然我负全责,走,三马里还有客人,我们还得照料照料。” 宴军返回三马里,远远便看见直道上严阵以待的朔军,若离便下令:“前将军,你率五百人冲阵,记住,冲入阵中二十马步便停,随即退回阵中,换人再冲,总之,别让客人闲着便是。” 前将军大惑不解:“殿下,这如何过瘾,若对方尾随反冲,我军阵型即乱,殿下安危不保,末将如何担得了如此干系?” 若离笑笑:“你听我的,敌人不会反冲,他们不想惹事,我若判断不错,他们后日午时必定撤退,陪他们把戏演足便是。” 慕华询已知他意思,大喝一声:“不要纠缠,遵令冲锋!” …… …… 第三日早上,拓巴忍按文锦约定,率军五万奔袭原州,天周命二皇子随军出征,学习观阵,自己与慕华博坐镇落州,居中调度。 日出东方,霞光万丈,朝阳照耀之下,原州巍峨雄壮,城头旌旗猎猎,战甲熠熠生辉,一队队军士,有条不紊,来回穿梭。 宴国西部第一重镇,名下无虚,城墙高大宽阔,砌之以坚石,城墙上面,可四马并行,兵员器械,便可在四城之中灵动转运。 日出之时,朔军已在西门一里之外列阵完毕,五万大军,五个方阵,盾阵、箭手、云梯、步卒、骑兵,依次排列。 二皇子胯下白马,身披银甲,与拓巴忍并排立于阵列中间,雄心万丈,豪气如云,脸色苍白,又泛着丝丝血色。 见众军列阵完毕,便凛然下令:“大帅,晨风激荡热血,朝阳赐予力量,本王率队冲第一阵!” 拓巴忍大惊,忙伸手将其拉住:“殿下勇气可嘉,朝阳赐予力量,可朝阳也耀人眼目,殿下稍安勿躁!” 二皇子勇气受挫,便问道:“那何时冲锋?” 拓巴忍觑眼盯着城墙,平静地说道:“待城上宴军异动,便是奋威将军调敌成功,已经返回原州东城,开始佯攻,我便全军压上。” 二皇子不屑地说:“若城上一直无异动,又如何?” 拓巴忍不为所动:“全军回师,明日再来!” 二皇子大为诧异,口中便带出了赌气的味道:“若是明日也无异动,又该如何?” 拓巴忍收回目光,定定地看着二皇子,语气如冰,沉声说道:“若果真如此,奋威将军或已全军覆灭,我军痛失两位青年将军,还搭上一名随州刺史,你我就该劝皇上全军返回了。” 二皇子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颤,一时之间无话可说,拓巴忍轻拍他肩膀,安慰道:“殿下,兵凶战危,生死一瞬,绝不能有一丝一毫意气用事。” 一名了望兵突然大喊一声:“大帅,宴军乱了!” 拓巴忍与二皇子均是浑身一震,忙看向城头,便见城头一名主将模样的将领突然跨上战马,率领亲兵向城东的方向纵马狂奔而去。 拓巴忍拔剑出手,向前一挥,大声命令:“全军压上!” …… …… 不到一日功夫,原州便落入朔军之手。 文锦用两夜一天的时间,率军赶到原州城东之时,正是黎明时分,便直接将佯攻变成了强攻。 他与伍国定商量,用夺取冰州的方式直接蹬城,原州城墙更高,又加长了绳子,当绳子抛上城墙之时,才感觉调动敌人真是妙不可言! 城头并无列阵的守军,只有固定的哨位和巡哨的军士,此时拓巴忍的大军已开到原州城西,于曙色微明之中正在展开行伍,排列战阵。 宴军一半兵力被调往并州,人手完全不足,无奈之下,便将主力尽数调往西城。 文锦只用少量的箭雨便压制了城东的守军,然后开始快速蹬城,城西守军增援之时,朔军已经攀上成千的士卒,在城墙开辟了稳固的阵地。 援军排列战阵,便要进攻,西城朔军又全师压上,狂潮一般直扑城墙,潮头已经卷上了碟楼,城西瞬间陷入惨烈的白刃战,宴军无奈之下,又将城东的守军调拨一半增援城西。 文锦趁机巩固阵地,掩护后续部队快速蹬城,午时不到,两万狼贲军便全数登上城墙。 文锦立即分兵,自己带一半军士,经城南杀向城西,命伍国定、段义率一半部队绕城北增援城西。 宴军立即陷入三面作战的困局,很快放弃城墙,往城中撤退,一边抵挡,一边往城北退却。 文锦尾随而下,命士卒砸开西城门。 拓巴忍野战攻坚,十分老道,他却让步卒靠后,命骑兵先行冲击入城,冲散宴军阵型,步卒随后挥戈收拾残局。 宴军抵抗到日暮之时,便主动放弃,在城北骑上战马,打开城门,出城直奔平原北边、不羁山的崇山峻岭而去。 拓巴忍已看出蹊跷,严令不得追剿。 二皇子随步卒进城,见拓巴升之面,便大声命道:“大帅,宴军往北面逃跑,为何不追杀?” 拓巴忍解释到:“殿下,敌人是有序撤退,前方必有部队接应,不能上当!” 二皇子立功心切,呵斥道:“你这是纵敌!你不追,我带队追击。” 拓巴忍愤怒不已,却冷冷回到:“殿下执意要追,臣不阻拦,你要多少兵力,我派给你,胜了功劳算你的,败了殿下自行向皇上禀报。” 恰文锦打扫战场赶过来,已听见二人争执,便诚挚地说道:“二殿下,宴军虽丢失原州,主力却尽数撤退,士卒伤亡不足两千,我们得了一座空城,还有几十万嗷嗷待哺的百姓,此役有太多蹊跷,我军之胜,太过容易。” 拓巴忍冷冷说道:“没有什么蹊跷,宴军之意,诱我军至并州决战而已!” 二皇子脸色苍白,颤声说道:“那,如何是好?” 拓巴忍将手一挥:“等皇上前来,再行定夺。” 第63章 远征*依依惜别 战事结束,二皇子迫不及待返回落州迎接皇帝,拓巴忍知他急于邀功,并不理会,只迅速下令: 前将军拓巴乌率军两万前出原州五十里下寨,为原州前哨; 城中只留五千士卒维持秩序,其余队伍一律出城驻扎; 派人前往三马里方向接应乞伏如之、杨烈回军; 查封原州钱粮之库; 清理战场,安抚百姓,救治双方受伤士卒; 文锦一日偷闲,便至大街闲逛,宴国汉化比之朔国更甚,原州又地处边境之地,多年经营之下,商贾贸易、货物往来、人员繁杂都是首屈一指。 战事一起,市面凋敝。 百姓第二日起来,见朔军并不骚扰百姓,街上军士极少,朔国与宴国,同属山卑之族,同宗同源、同俗同言,百姓并不十分害怕,便有店铺试探开业,相互传染之下,街面渐渐熙熙攘攘起来。 文锦兴致极高,见有新鲜货物,免不了一番试探观赏,不到中午,已经林林总总买了一大堆:两个府中,成年女子每人一袋柔然香囊;冯氏、燕子、柳依依一人一套来自南朝的头簪首饰;宇文睿、慕华尚一人一套四书全版;燕子又有身孕,给她买了一堆产自汉地的补气活血之物。 打包放在马背上,便牵着马在城中闲逛,心中却隐隐不安,始终有丝丝挂念萦绕心间,却不明所以,只是大街小巷观赏景致。 到午饭时分,倏然惊醒,原来内心深处,不由自主在寻找可风的痕迹,他身在宴国,又不在广固,极有可能便在这两国相交的原州。 思绪清晰,他便直接在街上找人询问,搜寻一下午,却毫无所获。 晚间,拓巴忍下令全城宵禁,文锦无奈之下,只能打马出城回营。 第二日黄昏时分,天周在众臣簇拥之下,轻装简从,来到原州,宇文化成督运粮草到落州,便跟随皇帝一起到了前线,乞伏如之、杨烈按照约定时间脱离战斗,在拓巴乌接应之下,也回到原州。 天周满面春风,兴奋不已,简单晚餐之后,便召集众将,第二次御前会议。 御帐中,天周按捺兴奋的情绪,沉声说道:“众卿戮力同心,一下云栖关,再下原州城,甚慰朕心,快何如之,拓巴忍!” “臣在!” “力克原州,何人可居首功?” “回陛下,首功当属慕华文锦、乞伏如之、杨烈,若非三人先下云栖关,又纵横于原州与并州之间,来回牵扯,料敌机先,隐伏打援,危城攻坚,原州不可一日而下。” 天周甚是高兴:“朕下原州,又得三员青年虎将,真乃大朔之福,三位将军,说说看,想要什么赏赐?” 文锦品级稍高,率先禀到:“我三人不敢居功,都是皇上洪福齐天,大帅指挥得当,不过皇上,我军虽然下了原州,臣三人其实心中隐隐不安。” 天周颇感诧异,惊问道:“有何不安?” 文锦便回道:“我军之胜,太过容易,宴军虽败,实力并未受损,以臣观之,宴军似乎是主动退却。” 如之听文锦之言,便补充道:“臣所见所思,与奋威将军一致,便是下云栖关,臣也觉得太过轻易。” 天周脸色渐渐凝重,便看向杨烈:“杨刺史,你之所见如何?” 杨烈黑红脸膛,年纪与如之相仿,听皇帝问,老老实实答道:“回皇上,下云栖关之时,臣不在战场,并无此想法,臣与如之三马里阻击宴军之时,也甚觉蹊跷,宴军虽然全力冲锋,但臣瞧着,不太地道。” 天周默然不语,沉思良久,突然问拓巴忍:“你是主帅,你如何看?” 拓巴忍拱手一揖:“陛下,三位将军之忧,臣岂能不知,臣以为,宴军意图并不难猜,不过诱使我军至并州,而后调大军合围,所谓‘中心开花,四面围剿’而已。 若我军还在落州,战事并未开启,我还是劝皇上三思而后行,但既然已经下了原州,臣之意,详虑而决,临机不疑,既然事前已有部署,就应一鼓作气,执行到底,宴军诱我至并州决战,我岂惧之。 目前局势,奋威将军千里奔袭之计,其实对宴军更有杀伤力,但有两件事,臣请皇上恩允。“ 天周饶有兴致,示意其继续,拓巴忍便说道:“其一,皇上与二皇子明日返回落州坐镇,其二,安东侯坐镇原州,为臣屏障后路,臣亲率大军前往并州与宴军会战。” 天周便看向慕华博:“安东侯,你意下如何?” 慕华博朗声答道:“臣毫无异议。” 天周又问二皇子:“河间王,你如何看?” 二皇子恭恭敬敬答道:“儿臣唯父皇马首是瞻。” 天周并不满意,又问宇文化成:“宇文司徒,你意下如何?” 宇文化成忙答道:“拓巴忍所言,臣深以为然,老臣愿跟随拓巴忍,前往并州杀敌。” 天周兴致极高,又徐徐踱步至文锦面前,问道:“奋威将军,你还有何疑虑?” 文锦忙拱手一揖,爽然笑道:“大帅一把年纪,还豪情壮志,臣岂惧宴军!” 天周哈哈大笑,快步走至御座前,忽然收敛笑容,沉声说道:“朕意已决,众臣听令!” 众人应声跪倒,天周徐徐令道:“第一次御前会议所议不变,众将依计而行,至于军前部署,是尔等份内之责,尔等自行处置。 二皇子明日随王炳忠返回落州,经营后方大本营; 杨烈暂署原州刺史,管理一方民政; 宇文化成所请不允,明日返回平城,继续督运粮草; 至于朕嘛,朕哪也不去,与安东侯坐镇原州,卿等开疆拓土,朕便抚慰百姓; 钦此。“ 文锦退出御帐,快步追上宇文化成,热切地叫了一声:“义父,多日不见,可想死文锦了。” 宇文化成见他,也心中暖热,温馨地看着他,久久打量,许久才说道:“锦儿,你明日出征,前途不测,可千万保重自己。“说罢,眼角竟然湿润。 文锦心中不忍,含泪笑道:“义父如何也做儿女之态?我给家里人备了一些礼勿,烦劳义父帮我带回平城。“ 便带宇文化成出城,至自己营中,将礼物悉数交给他,宇文化成一一检点打包之后,便慢慢往回走,嘴里调侃道:“如何没有义父的?“ 文锦笑着送他出来,说道:“都是给女人和小孩子的,我若能全身而返,必定给义父备一份厚礼。“说话之间,他直直地看着宇文化成,竟至声音发颤。 见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眼中满是依恋之意,宇文化成突然思绪万千,感慨不已,竟至涕泪哽咽,许久才平复情绪,慈祥地看着文锦,笑着说道:“义父等你回来,家中一切不要挂念,燕子我已接回府中,有你娘和柳依依照顾,等你回来之后,就是两个孩子的爹了。“ 文锦再也忍不住,眼泪齐眶而出,也哽咽说道:“明日一早开拔,文锦就不送义父了,义父也一路保重。“ 说罢转身,大步走回营中。 文锦回到帐中,慕华博正在等他,手里翻看文锦绘制的边境图志,头也不抬问道:“走啦?“ 文锦默然不语,慕华博这才抬头,慢慢说道:“无论如何,他有恩于你,即使偶有私心,你不可生了怨恨之意。“ 文锦这才说道:“若非他当年带我回府,我或许已弃尸荒野,更休说遇见燕子,若说私心,谁能免俗,文锦从未生怨恨之意。“ 慕华博将手中图志放下,这才说道:“走吧,皇上要见你。“ 文锦吃了一惊,急问道:“何事?“ 慕华博淡淡一笑:“去了便知。“ 二人便上马往城里走去,刚到西城大门,黑暗中传来一声断喝:“口令?“ 文锦心中一惊,出城时竟忘了询问口令,慕华博已经沉声应道:“无畏!“ 军士这才放行。 进城后才发现,城中驻军已经回营,街面已被羽翎卫接管,刚穿过阴森高大的城门,一名熊扑卫军士已经守候在此,对二人躬身禀道:“请二位大人随我来。“ 竟带着二人从右侧阶梯上了城墙,城墙之上,又有五百熊扑卫军士关防,城楼前的平台上,燃着一堆熊熊的篝火。 篝火正面,天周稳几而坐,两旁摆着长条的桌凳,分别坐着二皇子,乞伏如之,王炳忠,杨烈,宇文化成,与天周对面而坐的,却是拓巴忍,秃发玄手按剑柄,站在天周身后。 慕华博与文锦行礼毕,慕华博坐了拓巴忍旁边,文锦自与宇文化成一起。 文锦落座后,便对秃发玄笑道:“左兵卫何必如临大敌,原州已是兵山将海,就是玉皇大帝,也休想伤了皇上分毫,何不与我等共坐。“ 如之也笑道:“休说城中甲兵如林,但有在座几位将军,哪个刺客近得了皇上之身。” 天周爽然大笑:“说得好,鹰扬、狼贲、羽翎、熊扑,虎啸,朕之鹰犬爪牙,皆在于此,朕何惧之?左兵卫,坐下说话。” 秃发玄这才坐了如之旁边。 众人肃然,静等皇帝旨意,天周沉默片刻,突然自失一笑,徐徐道:“众卿不必如此,今日朕心中高兴,难以成眠,想与众卿秉烛夜谈,没有搅了卿等美梦吧?” 众人心中暖流涌动,都微笑不语,二皇子忙答道:“臣等能够日夕领教父皇教诲,荣幸之至。” 天周微微一笑,又道:“再则,第一次御前会议之时,朕有言在先,卿等出征之时,朕亲赐壮行之酒,朕不失言,第一杯酒,敬所有捐躯将士,众卿,满饮此杯。” 说罢,他率先干了杯中酒,众人也都一饮而尽。 天周继续说道:“明日始,卿等又要出征,有人深入敌后,有人率兵推进,有人督运粮草,有人绥靖地方,都是为国出力,为朕尽忠,第二杯酒,朕敬卿等。” 拓巴忍忙起身跪倒,哽咽道:“皇上,臣等如何敢受,臣等所作所为,尽臣子本分而已,这杯酒,应是臣等敬皇上,祝吾皇龙体康泰,圣寿无疆,开疆拓土,一统天下!” 众人纷纷跪下,举杯过顶,齐身高呼:“祝吾皇龙体康泰,圣寿无疆,开疆拓土,一统天下。” 天周大悦,呵呵笑着说道:“起来吧,朕读遍汉人之书,古往今来,何人能够长寿无疆?生老病死,自然之理,若能有几件载入史册之事,便无憾此生,如此甚好,我们君臣同饮此杯。” 众人心中酸热,都一饮而尽,天周却径直起身,来到文锦身边,文锦赶紧离席,后退几步跪了,天周便说道:“奋威将军明日远征,千里跃进,于宴国,如利刃穴心,于我军,一举而活全盘之局,此一去,山高路远,餐风露饮,朕实在于心不忍。” 他竟眼眶湿润,突然又爽朗一笑:“河间王,朕不胜酒力,你代朕陪文锦满饮三杯!” 二皇子已经热血涌荡,脸色通红,径直来到文锦面前,双手将其扶起,又从桌上端起两杯酒,递于文锦一杯,慷慨说道:“奋威将军千里杀将,必定威名远扬,待你凯旋之时,本王亲迎你十里。” 文锦已是热泪盈眶,声音哽咽,颤声说道:“文锦何德何能,受皇上如此大恩,受二殿下如此大礼,文锦必肝脑涂地,报皇上之恩。” 言罢,与二皇子举杯一碰,连饮三杯。 天周心情舒畅,连声赞道:“好,甚好,在座之人,都是国家栋梁之臣,老二,你代朕一一敬酒,执礼要恭,不得勉强,朕要回去歇息了。” 二皇子心中惊喜,代皇帝抚慰大臣,是皇子最高礼遇,忙率领众人一起跪拜,口中说道:“儿臣等恭送皇上。” 皇帝走远,二皇子便热情抚慰众臣,一一敬酒,众人诧异之下,又认识了一个温文尔雅,谦恭有礼的二皇子。 第64章 并州*决战之地 雾锁树梢月,露染马蹄疾,天色未明,夏夜沉沉,一片黑云绕过原州南门,顺着城墙来到城东,而后沿着直道滚滚而行,闷雷般的马蹄声,一直响到天色微明,才渐渐消失在远方天际。 天周二十三年,八月初一,朔国伐宴战争,第二次战役开启。 文锦与如之领兵五万,顺直道一路往东,到马岭峪岔路口便折转向南,一路疾驰,到马岭峪时,正好日暮,便在马岭峪朔军营中留宿。 第二日不再行动,二人严令士卒偃旗息鼓,不得外出,不得暴露,只在营中歇息,吃饱、喝好、睡足。 起更之时,天色黑定,五万轻骑列队完毕,如之便催文锦上马,文锦沉眼向西,默默凝视片刻,方万般不舍,翻身上马。 二人重金聘用了五名宴国人作向导,大军在向导带领之下,沿着起伏的群山,时而顺着山谷、时而隐入密林、时而又从山中跳出,延着山脉的边沿疾速前进。 唯一不变的,是前进的方向—东方! 至第四日黎明时分,大军从群山之中一头闯了出来,群山已至尽头,弯弯的灵水从山后奔腾而出,已成滔滔之势,却一头扎进波澜壮阔的大河,汇流之后,便一路向东,向着大海的方向一泄而去。 天地无比壮阔,平原更加广袤,大河之滨,是成林成片,铺地连天的蒹葭荡,黎明时分,霞光万丈,河面波光粼粼,河岸蒹葭荡荡,晨雾轻绕,令人心驰神往。 文锦与如之骑马站在山边峪口,陶醉地看着眼前的景色,文锦轻轻问道:“如之可曾来过宴国?” 如之笑道:“随父亲去过一次广固,自己单独游历过几次。” 文锦笑道:“跟如之比,我却是个乡巴佬,除了打仗,竟没出过平城。” 如之调侃道:“此次公款旅行,将军好生逍遥。” 文锦哈哈大笑,片刻之后,正色说道:“此地向北,当是并州,明日便是大帅率兵出征之日,你我还有四晚到达青县,但愿不要暴露,不要节外生枝。” 如之也正色说道:“你没来过宴国,不明所以,大河一路向东,绵延千里,河岸两边十里之内,都是沙碱之地,除蒹葭之外,万物不生,而宴国腹地平原,却是膏腴之地,百姓不会来这河边开垦荒地,只每年秋末,来收割蒹葭做柴草、饲料。” 文锦方心中坦然,跳下马,抓了一把沙子在手中揉搓,果然一把散沙,毫无粘性。 文锦与如之沿大河岸边,昼伏夜行四个晚上,到青县之东后,如之分兵三万,突然向北转向,不再潜行,却是昼夜兼程,直扑青县而去。 文锦率兵两万,如乌鱼一般,继续向东,无声滑向宴国腹地,更加广袤深邃的平原。 …… …… 拓巴忍的越城作战之策,一旦实施,便威力无比。 如之率三万轻骑,日夜不息,狂风般袭向青县之时,拓巴忍已于四日前,率领五万大军向并州挺进。 宴国之内,几乎全境轰动,谣言四起:朔军举国来犯,原州已失,大军正向并州挺进,并州朝夕不保。 青县守将宗原听到消息之时,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大千岁坐镇并州,不容有失,当即点齐两万五千精锐驰援并州,只留五千步卒留守。 如之日夜不停,狂飙突进,竟比宴军哨探提前半日到达青县,青县守军措手不及,连城门还未来得及关闭,便被一掩而至的朔军突进了城里。 宴军五千步卒怎敌三万铁骑,便弃城而出,朔军从南门突进,宴军便从北门退出,然后向东,往云州方向撤退而去。 如之也不追击,下令休整一日,第二日一早,留下一万守军固守青县,便亲率两万铁骑向西突进,直奔并州。 …… …… 拓巴忍亲率三军:步军、马军、车军,加上云梯、弓箭、粮草、辎重,共计五万有余,大张旗鼓,浩浩荡荡沿直道向并州开进。 原州到并州,二百里路程,骑兵两日便到,拓巴忍却走了四日,距并州还有三十里,便下令扎营,而后率两千亲兵,与拓巴乌一起至并州城外十里之处,远远眺望。 二人骑马纵上一处高岗,十里之外的并州,尽收眼底,拓巴忍便问:“你作何想?” 拓巴乌答道:“大帅,并州似乎比原州略小,原州可屯兵四万,并州顶多屯兵三万。” 拓巴忍满意地笑了笑:“还算有点见识,说说看,慕华若离中心开花,四面围剿,我如何破之?” 拓巴乌不屑地笑了笑:“大帅,此计不值一提,我只需在其外围之外,再布之以重兵,便可反而围之,剿而杀之。” 拓巴忍听罢,纵声大笑不已:“好匹夫,好计策,若宴军再于我外围之外,布之以重兵,又如何破之?” 拓巴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愿听大帅高见。” 拓巴忍倏然之间,变得凶狠无比,咬牙说道:“夺其中心,凭坚固守,再依托坚城,野战杀敌;前两句,我之所长,后两句,安东侯所长,这,才是我与宴军决战之底气。” 拓巴乌一脸惶惑,崇拜地看着他,却听他又说道:“明日攻城必下,是此役胜负之关键,拓巴乌,你可敢打第一阵?” 拓巴乌突然之间,热血激荡,脸色竟有些苍白,沉声说道:“末将有何不敢?有大帅坐阵,末将天地不惧!” …… …… 朝霞,薄云; 微风,轻尘。 并州,西门。 朔军,列阵。 拓巴忍之虎啸军,朔国编制最全、战力最悍之队伍,首阵盾军,前将军拓巴乌率领;次阵弓箭手,左将军路长令压阵;三阵云梯,右将军纪灵指挥;四阵步卒,中将军秃发石打头;五阵骑军,后将军关同领阵。 拓巴忍在城边最高山岗放置了一组岗哨,严令密切关注并州东城情形,如宴军异动,即以旗语示之,直到阵中以旗语回应。 五万大军,沉默无声,杀气凛凛,天地寂静。 朔军阵中,只拓巴忍偶尔纵马穿穴,来回掠阵,眼睛却盯着山上的岗哨。 日上三竿,艳阳当空,拓巴忍又扭头看向山上,随即眼中掠过一道红色的亮光——一面鲜红的旗帜在山上左右摇晃。 拓巴忍心中一震,随即大呼一声:“前将军拓巴乌!” “末将在!”拓巴乌打马快速来到他面前。 “全军压上!我不要伤亡数字,不要任何理由,我只要并州!” “后将军关同!” “末将在!” “率本部骑兵,绕过南门,限一刻之内,驰援东门乞伏如之!” …… …… 并州丢失,比原州更快,宗原率青县之兵赶到并州之时,慕华若离差点当场将其斩杀,青县是此次会战战略支点之一,宗原未经*命,擅离职守,若青县有失,战略即出现破口。 慕华询劝住了,宗原虽擅离职守,却是一番好意,且朔军正在攻打并州,无论如何不可能骤然之间便袭击青县,且并州兵力单薄,只有自己从原州带来的两万士卒,的确需要这支援军。 慕华若离这才作罢,命宗原率军出城东十里驻扎,他比慕华询思虑更深,已经隐隐觉得东面必有危险。 宗原安营扎寨还未完毕,乞伏如之两万铁骑骤然而至,宗原虽有两万五千士卒,但毫无防备,如之一掩而至,如鞭劈静水,宴军如水花四溅,瞬间溃散。 宗原无奈之下,带后军五千人往原州城中退却,如之紧紧尾随,死咬不放。 守军慌乱之下,竟将两军都放进了城。 进城之后,宗原才惊觉闯了大祸,便在城门后率军回身,与如之死拼,城中守军也长矛列阵,阻住了如之的冲击之势。 少顷,慕华询带兵赶到,双方对峙。 如之并不着急,将两万骑兵,一万留在城外,自己亲率一万于城内列阵,控住城门,与宴军僵持。 突然之间,城西锣鼓冲天,号角嘶鸣,一浪高过一浪的喊杀之声,震碎了宁静的黎明。 拓巴乌开始攻城! 片刻之后,关同率一万骑兵赶到,如之整军列阵,率队冲锋。 慕华询长矛前置,重盾掩护,又派五千弓箭手藏身民房之上,用密不透风的箭羽死命覆盖。 如之攻势受挫。 …… …… 西门战事更加胶着,除伤亡不断增长之外,局势丝毫未改。 拓巴乌撕去战甲,**上身,率领督战队排成一线,立于城外一箭之地,持剑督阵,士卒但有后撤者,当场斩之。 慕华若离亲上城墙,指挥守军用长杆推翻蹬城的云梯,推不动者,即用滚木雷石杀伤,朔军偶有蹬城,即组织成倍守军围而歼之。 拓巴忍眉头紧锁,死死盯着前面的城墙,如雕塑一样。 “大帅为何发愣?” 拓巴忍吃了一惊,回头看时,猎猎纛旗之下,竟是天周立于身旁,慕华博陪伺在侧,秃发玄率六十四名熊扑卫军士紧随其后,身后还有杨烈率三千铁骑护卫。 “皇上为何亲涉险地?安东侯,你是如何照应的?”拓巴忍大吃一惊,愤怒地看着一脸尴尬的慕华博。 “你不要焦躁,朕要前来,何人敢阻,拓巴忍,不必顾忌朕,指挥战事!”天周喝命道。 拓巴忍临机一动,疾步下马,来到战鼓之前,大声高呼:“将士们,皇上亲临前线,为勇士们助威,给我杀呀!”说罢,竟亲自擂鼓,激荡士气。 拓巴乌回头看时,热血奔涌,大呼一声:“督战队,上!”竟口噙宝剑,疾步奔至云梯边,手攀脚爬,如猿猴一般迅速爬至城墙,而后纵身一跃,上了城墙。 …… …… 慕华若离站在城上,觑眼打量天周的纛旗,确认无误之后,回身命令:“传令!收缩防线,全军退回帅府,命慕华询、宗原到帅府与我汇合。” 身旁牛孔一躬身,便命传令兵分头传令。 宴军收缩防线,在帅府外围布成铁桶阵型,帅府正殿,慕华若离颁布将令。 “慕华询,我军还有多少兵力?” “我军伤亡五千,尚有不足一万五千士卒,殿下为何在战前关键之时,遣军三万出城,否则,我军至少可抵挡至援军靠拢,如此一来,殿下并州会战,岂非功亏一篑?”慕华询垂头丧气。 若离轻轻一笑:“谁说丢了并州,便不能会战?” 他突然脸色一沉,呵斥宗原:“你先丢青县,再丢营盘,损兵折将,问罪当斩,现有一立功机会,你愿不愿意?” 宗原一脸羞愧,慨然说道:“末将犯了死罪,愿以死赎罪!” “好,外面一万五千士卒,由你指挥,你拼死抵挡至午时初刻,即率部向朔军投降。” 宗原忽然之间,脸涨得血红,扑通一声跪下,:“大千岁,在下犯了死罪,愿意领死,我身为宴国之臣,没有投降二字。” 若离双手将其扶起,温言说道:“将军不必如此,投降是真,投诚是假,你可懂我意思?” 宗原恍然大悟:“殿下要臣见机行事,里应外合!” 若离点头,轻笑一声:“不仅如此,一万五千人,要消耗他们多少粮食,宗将军,此役成功,本帅记你首功。” 慕华询却狐疑地问道:“殿下,你何以脱身,你若有失,臣万死不能担其责。” 若离沉声说道:“本王自有脱身之计,宗将军,执行军令!” 宗原浑身一震,起身昂首阔步走了出去。 待他走远,若离方带着慕华询来到帅府后堂,径直走进寝房,早有八名贴身校尉守候于此,见他进来,便搬开房中大床,随即掀开床下一块方砖。 地面赫然出现一条幽深的隧道,黑暗死寂,透出丝丝凉意,四名校尉鱼贯而入,走了进去,若离带着慕华询紧随其后,也跟了进去,随后两名校尉也紧跟而进。 留在地面的校尉待他们走远,将方砖盖回原地,又将大床移了回去,然后出门,上锁,向外面走去。 头顶盖板合拢,隧道中殿后的两名校尉待若离走远,便一一拉动机关,随即向前疾跑,身后传来隧道不断塌陷的声音,片刻之后,隧道又陷入一片黑暗,一片死寂。 黑暗之中,传来若离幽幽的声音:“天周已被我诱至并州,父皇率倾国之兵,也已来到前线,我中心开花、四面围剿之计,其意岂止并州而已,并州会战,刚刚开始。” 第65章 对峙*麦芒刺针 天周骑着高头骏马,带着猎猎仪仗,重重护卫之下,志得意满入了并州。 拓巴忍满心狐疑,进城之后搭起临时中军营帐,安置了皇帝,便接连下令: “全城戒严,命当地里长、甲长将人口户籍,编撰成册,严防奸细! 全城搜捕慕华若离,掘地三尺,活见人,死见尸! 宴军降卒,全部押解出城,严加看管! 逐尺、逐寸搜索大帅府,耗子也不放过,清理干净之后,作皇帝行宫! 查封粮库,所有粮食,统一调配! 清点宴军伤亡及降卒数量。“ 消息逐渐回报,他也逐渐坠入冰窟。 “报,慕华若离没有踪迹,帅府寝房发现秘密暗道,已被毁弃!“ “报,城中水井,已被全部填死!“ “报,城中粮库,没有一粒粮食!“ “报,宴军伤亡清点完毕,伤亡五千,降卒一万五!“ 拓巴忍跌坐椅中,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忽然起身,疾步向帅府走去。 乞伏如之亲自带人,将慕华若离帅府仔细筛查一遍,确认无虞之后,便请天周驻跸进去,随即与秃发玄安排关防之事。 天周在正殿之中,正与众臣闲聊,见拓巴忍进来,竟起身离座,亲自迎接,抚慰道:“大帅劳苦功高,一月不到,连下原州、并州、青县、我军已实现全部战略目标。“ 拓巴忍突然跪倒,快速说道:“臣死罪,臣请皇上立即回驾原州,最好直返落州。“ 天周挥手示意,命他起身说话,问道:“为何?” 拓巴忍起身,心中虽慌,却沉声说道:“宴军摆开中心开花,四面围剿之阵,臣之本意,夺其中心,再凭坚固守,汇同安东侯野战杀敌,但臣没料到出了两个意外。” 天周惊问:“什么意外?” 拓巴忍嗫嚅一下,继续说道:“其一,皇上御驾亲临并州,臣作战之时,不得不有所顾忌,其二,也是最为关键之处,宴军不是溃败,而是主动放弃并州,诱我军进城。” 慕华博在一旁问道:“何以见得?” “宴军战前遣出了三万军队,城中只留两万人坚守,且撤退之时,填埋了所有水井,粮食也只预留至今日,慕华若离更是早有预备,从隧道潜逃。” 天周心中一震,随即轻蔑一笑:“本想擒住慕华若离,不想朕倒成了瓮中之鳖,如此看来,慕华孤老儿必定也到了前线,一定是倾全国之兵,与朕决战!朕岂惧之!拓巴忍,朕哪也不去,就在并州,与慕华孤一决高下!” 慕华博已思之良久,听皇帝之言,沉声说道:“皇上圣见极明,此时回原州,一路更加凶险,慕华孤必定早已布置妥当,臣料平原之上、不羁山中、青纱帐里,已经密布宴军,只是并未现身,隐伏而已,皇上此时出城,反而危机四伏。” 杨烈跨前一步禀道:“安东侯,皇上留在并州,粮草如何保障,此时宴军并未合围,臣愿护住皇上,拼死杀回原州!” “宴军已经合围!” 慕华博大声斥道:“出路都是陷阱而已,你可战死,皇上岂能有丝毫闪失,臣敢断言,宴军此次会战最高目标,必是皇上无疑!因此,皇上绝不能轻涉险地!” 他随即转身,对天周禀道:“皇上勿忧,臣岂是酒囊饭袋而已,大帅出师之日,臣便调落州之军前置,原州与并州之间,直道相连,相距两百里,臣每隔五十里,便驻军三万,保障粮道,当不是问题,臣谏议: 其一,乞伏如之尽快返回青县,死守城池,以为并州东面屏障。 其二,臣与杨烈即刻返回原州,居中联络,协调二殿下从后方调粮,而后亲自押运,转运并州。“ 如之不解:“安东侯所言真是奇了,我军既然能护住粮道,为何不能护皇上返回?“ 拓巴忍听慕华博安排,已是惊喜不已,连连说道:“安东侯心思缜密,臣佩服之至。” 又转身对如之解释:“敌我两军,现在是势均力敌,成僵持之势,谁先妄动,谁便露出破绽,对宴军而言,若截我粮食,便暴露其藏身之所,我便集中兵力歼之,他们终极目标是皇上,一旦皇上现身,便会孤注一掷,即便全军暴露,也在所不惜。“ 天周自失地一笑,爽朗说道:“安东侯布置精当,拓巴忍指挥也并无失当之处,卿等不必自疑,想不到朕误入并州,竟成榫卯之势,我得并州,却陷入重围;我军如榫,宴军如卯,死死咬合,不敢妄动。 但卿等留意,我客军作战,粮道上千里,如何能经年累月对峙?“ 拓巴忍眼中幽光闪烁,狡黠地一笑:“皇上,开启榫卯的钥匙,却在我军手中。“ 众人心中一凛:奋威将军! …… …… 漫长的攀爬之后,慕华若离从暗道钻出,现身于一农户院子,此地距并州北门已经十余里,扮作农户的护卫随即牵出战马,若离带上慕华询,在一众护卫簇拥之下,向不羁山深处疾驰而去。 日已偏西,平原之上,无边无际、密不透风的青纱帐,已经高出人头尺许,笔直的身姿,扛着沉甸甸的果实,艳阳照耀之下,谦逊地低着头,丰收在即。 距并州几十里之后,不羁山便像巍峨的城墙一般扑面而来,越往山里,越像一个巨大的兵营,茂密的青纱帐、山边的密林、山谷的溪边,慢慢变成了军阵的天地。 护卫带着二人往山谷里一座戒备森严的军帐走去,刚靠近寨门,一名校尉便沉声喝问:“口令?” 领头护卫应声答道:“和熙!” 校尉开了寨门,见是慕华若离,忙右臂平胸,行了军礼,却将护卫挡在寨门外,亲自带着二人走进了军帐。 皇帝御帐,慕华孤再次确认:“你确定天周已到并州?” “父皇,儿臣确认了纛旗,确认了天周本人,绝无出错可能,儿臣曾经两次去过平城,绝不会认错。”若离斩钉截铁。 若颜带着孔镶,随慕华孤一同前来,听若离之言,不禁勃然大怒:“好啊,慕华若离,你两次去平城,竟一次也不带我。” 帐中响起众人吃吃笑声,紧张凝重的氛围,稍显松懈,若离假装生气,嗔道:“叫我大帅!我去平城,还不是因为你擅自前往,父皇命我暗中保护。” 若颜这才作罢,却冲他吼道:“若离,若离,就叫你若离!” 若离并不理会,只对慕华孤道:“父皇,我一路看青纱帐里,密林之中,隐伏万千之兵,父皇何不直接合围并州?若天周此刻识破,返回原州,我合围之计岂不是落空。” “朕敢断定,天周已经识破!“ 慕华孤轻轻一笑,眼中亮光闪闪:“但他若此刻返回,正中我计,我十万大军,专为天周而隐,他胆敢逃离并州,我便像当年围他太子一样,于野战之中,一击杀之,慕华博自诩长于野战,我便在野战之中,斩杀其皇帝,看他有何话说? 我大军并未合围,并非不想,乃是兵力不够,十万大军,野战绰绰有余,但合围并州,还要阻拦援军,便捉襟见肘。 朕已调天下之兵,前来并州会战,不过大军移动还有待时日,待集结完毕,我三十万大军便直扑而上,内困天周,外扫援军,即使并州不下,也将天周困死在城里。“ 他语气凶狠,目光冷冽,众人都是心中一凛。 慕华询慨然叹道:“老臣糊涂,竟未看出皇上与大千岁布下如此之大一盘棋局,此一战,可谓搅动天下,不仅朔、宴两国,便是柔然、胡夏、南朝,都会朝野震动,可叹老臣还在担忧大千岁无法向皇上交代。” 慕华孤轻轻一笑,若离却上前一步,向慕华询一揖,慕华询赶紧回礼,若离便道:“事有滔天之大,若离不敢泄露半分,请太守见谅。” 慕华询如何敢受,忙道:“大千岁少年老成,雄才大略,老臣佩服之至。” 慕华孤见他二人雍睦和熙,也是心中欢喜。 若颜突然心中一颤,问道:“攻城之人中,大哥可曾看见慕华文锦?” 若离稍回忆了一下,便肯定地说道:“并未见到此人,颜儿为何此刻想起此人?” 他敏感地看了看孔镶,孔镶竟比他还懵懂,也好奇地看着若颜。 若颜眼中波光一闪,竟露出调皮的神色,缓缓说道:“以我之理解,他不会中规中矩,若未在并州出现,那他去了何处?” 沉思片刻,她突然脸色大变,说道:“不好,我有预感,他必是率军深入我国腹地,说不定偷袭京城也未可知。” 慕华询一脸不信之色,揶揄道:“孤军深入几千里,无后援,无粮草,难道他想自尽?” 若离却脸色苍白:“父皇,若果真如此,还真是一记杀招,直击我要害,京城守军不足三万,若曦、若谦留守,温明凯辅之,三人均是文臣,无作战经验,不可不虑。” 慕华孤一脸凝重,缓缓说道:“想攻我京师,那是妄想,朕虽调了天下之兵来并州会战,如何敢放松京师防御,休说京师三万驻军,皆是铁翎甲士,京师附近各州,至少还能调动五万地方部队,他若真敢以卵击石,正如太守所说,那是自尽! 若果真如此,不过恶心人而已,若京师被困,休说下与不下,本身就是一大丑闻,天下震动,民心崩溃,京师更是一片混乱,那真是奇耻大辱。“ 他忽然愤怒不已,在帐中绕室徘徊,片刻之后,又忽然停下脚步,看着若颜:“你跟他很熟?” 若颜看了看孔镶,答道:“对手嘛!彼此能预判对方而已!” 慕华孤便快速说道:“甚好,颜儿,你速速回京,朕敢断之,他若千里奔袭,带兵不会超过两万,否则无法隐蔽。 你回京之后,若他真敢前来,便至各州调兵三万,遥遥尾随于他,不必作战,像火苗一样舔着他,让他身如炙烤,却不焚之,朕倒要看看,此人何人?此人何意?“ 若颜忙躬身一揖,答道:“孩儿领旨,孩儿与孔郎一起回去。”回首之间,竟有丝丝期待。 说罢,回身拉上孔镶便走了出去。 慕华询见他父女如此郑重其事,笑道:“公主真是雷厉风行!陛下恕老臣直言,老臣看来,应是虚惊一场。” 慕华孤深重叹息一声:“但愿吧!小心无过逾,若果真如此,便如一把匕首扎进朕心里,朕必除之而后快。” 若离轻轻一笑:“他未必扎进一把匕首,儿臣却在天周眼里,揉进一根刺!” 慕华孤不明所以,慕华询却眼睛嚯地一跳,随即醒悟,也笑道:“宗原!” 第66章 护母*杀伐果决 宇文化成前线返回,二十日之后到达平城,先至皇宫谒见三皇子,禀报前线情形及皇帝训示,暮时方返回宇文府。 阖府之人聚在正堂,听他讲述前线情形,宇文化成见元庚也甚是期待,便对他道:“你儿子元彪初经战阵,作战勇猛,文锦已升其校尉,你尽可放心。“ 元庚惊喜不已,眼角竟有泪花迸出,宇文化成也感慨不已,拿出文锦带回的礼勿,吩咐元庚:“两边府中年满十八岁女子,文锦各有一份礼物,你拿下去发了吧。“ 元庚心中温暖,拿了礼物便去分发,每发一份都不忘叮嘱:“这是咱们文锦公子、奋威将军从国外带回,珍贵无比,务必珍惜。“ 宇文燕怀着身孕,已经行走不便,拿着文锦的礼勿,心中暖热不已,口中却道:“死锦郎,平城买不到吗?巴巴的让阿爹这老远带回!“ 冯氏却笑道:“燕子口是心非,心中不定有多欢喜,难得锦儿一片心意,府中之人都想到了。“ 宇文燕看着文锦带回的礼勿,慢慢便痴了,继而鼻尖酸胀,眸中沁润,竟泪珠滚滚,抽泣不已,许久方平复心情,哽咽问道:“爹,他还好吗?必是瘦了吧?有危险吗?“ 宇文豹抚摸着文锦带回的泼风刀,心中感叹,宴国精铁冶炼之术,果然强于朔国。 听燕子哭泣,心中也是酸热不已,便安慰道:“燕子不必难过,三十万大军,锦郎随大军前行,他已是奋威将军,又无须冲锋陷阵,有何危险?“ 冯氏也垂泪不已,心中丝丝挂念,柳依依便上前小声抚慰。 宇文化成轻叹一声,说道:“燕子无须担忧,锦儿一切如常,只是黑须串脸,尽覆其面,若骤至面前,你未必敢相认,豹儿所言非虚,他没什么危险。“ 宇文燕方破涕为笑,嗔道:“我若认他,何须看脸?便隔一条街,我也能闻出他的味道!” 柳依依听完,莞尔一笑,调侃道:“燕子真不害臊!” 冯氏也笑道:“燕子所言非虚,锦儿即便遮了脸,娘也能一眼认出。” 宇文化成听他们说女人见识,便对宇文豹道:“豹儿,你随我来。” 二人从正堂走出,穿过回廊,径至书房坐了,宇文化成才叹道:“文锦此次自愿请缨,孤军深入,敌后扫荡,我看凶多吉少,你是家中长子,要心里有数,好好抚慰你妹子,若文锦有失,我们要把燕子接回府里。“ 宇文豹骤听之下,心中无比震撼,继而愤怒不已,脱口道:“父亲这是何话?锦郎并未出事,为何出语如此丧气?“ 宇文化成并不计较,轻声说道:“他若全身而返,自然是首功一件,可是谈何容易?“ 宇文豹忽然起身,慨然说道:“不行,父亲,我与锦郎虽非一母同胞,早已是生死兄弟,锦郎对你和我娘,从来视如亲生父母一般,他有难,我如何能坐视不管?我明日带上顺儿,便装入宴国,寻找锦郎!“ 宇文化成也垂泪道:“锦儿对我和你娘,何止亲生父母一般,他深入敌后,我也万般不舍,可你去宴国找他,简直是痴人说梦,休说兵凶战危,那宴国纵横几千里,你如何找?“ 宇文豹目视闪烁的青灯,目光坚毅深沉,幽幽说道:“锦郎有难,我若枯坐家中,与行尸走肉何异?“ 宇文化成劝道:“总得谋定而后动吧!豹儿,你与文锦同岁,今年二十六了吧,文锦已官拜奋威将军,是我朝少见的青年将军,你还是一介平民,阿爹也不想你从军,晋升虽快,毕竟太过凶险,乘阿爹朝中有权,暂且给你谋一个文官仕途可好?“ 宇文豹奇怪地看着他,揶揄道:“父亲,你我在说锦郎之事,你扯哪里去了?我明日出发,家中靠父亲多担待了。“ 宇文化成突然暴怒,拍桌而起:“爹说这许多话,难道是对牛弹琴,我说不行,你就不能去,否则,你不是我儿子。“ 宇文豹也怒极,愤而起身,与他对视,许久,又无奈坐下。 宇文化成摔门而出,书房三丈之外,却传来元庚的呼声:“老爷,内廷传来三殿下钧旨,令你速速进宫。” …… …… 宇文化成下午辞出之后,三皇子坐在书案前,惬意地伸展了一下,想打个哈欠,见左右站满宦官,便立即收敛,觑眼看了看殿外烈焰般的夕阳晚霞,轻轻叹了一口气,便从书案前走了出来。 来到殿中,又回身对皇帝御座恭恭敬敬施了一礼,看着御座前自己的书案,心中怅然一笑,亦君亦臣!非君非臣!何时坐上那高高的团龙宝座,才是真的君临天下。 匆匆出宫,打马回府,晚饭之后,天已黑定,又回宫继续处理政务。 他抬头看了一眼随伺在侧的拓巴睿,问道:“皇上亲征,你若愿军前效力,我可荐你前线杀敌,那里立功机会可遍地都是,回来说不定就封了双字将军。” 拓巴睿笑笑,拱手一揖:“殿下哪里话?殿下一身安危,可比前线战事要紧,再则,跟随殿下,还怕没有晋升之机会?” 三皇子笑笑,不再说话,埋头批阅公文。 殿中宦官又掌了几支巨烛,便悄悄垂手伺立在旁。 夜半更深,寒露渐起,殿外不时有风吹进,竟带了丝丝凉意,三皇子批完最后一份公文,便欲起身回府。 殿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一个精悍的人影闪身进殿,身形迅即,殿中烛火竟被闪得摇曳不已。 宇文疆满脸怒意,五官竟至扭曲,至书案前单膝下跪,愤声禀道:“中宫校尉拓巴章要带兵进后宫,可是奉了殿下之令?” 三皇子正在盖笔帽,手竟停在了半空,非皇上特许,带兵进后宫,便是死罪,他心中一凛,忙问道:“本王并未下令,出了何事?右兵卫细细说来。” 宇文疆这才松了一口气:“左兵卫随皇上出征之后,臣便夜夜值守,今晚正在天街巡逻之时,拓巴章突然率五百熊扑卫军士,往后宫走去,臣并不知此事,大吃一惊,忙喝止他。” 仿佛愤怒至极,他粗重喘了一口气,又说道:“他却告诉臣,有人看见可疑男子进了璧妃寝宫,他要进宫搜查。” 仿佛一声炸雷响起,三皇子心中大骇:何人如此歹毒,竟敢中伤自己母妃,其背后之意,必是意在自己! 胸中怒意滔天,他反而神定,便道:“你是他上司,若无真凭实据,自然可以阻止,更要处置造谣之人。” 宇文疆忿忿说道:“臣也如此说,可他说奉了鄢妃懿旨,鄢妃是皇贵妃,主理后宫,有这个权力。” 三皇子勃然大怒:“他放屁,我还是皇上的儿子,钦封河朔王,监国皇子,为何不向本王请示?” 他忽觉失态,立刻平复心态,竟狞笑着问道:“右兵卫,敢不敢在这殿中杀人?” 宇文疆听之,竟然兴奋不已,仿佛孤狼闻见血腥,鼻子一张一翕,大声说道:“殿下奉命监国,在臣眼中,便是皇上,臣有何不敢?臣期待之至!” “好,传拓巴章进来。“二皇子咬牙令道。 拓巴章进殿之时,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给三皇子行礼之后,便等着问话。 三皇子和颜悦色问道:“拓巴章,何人看见可疑男子?“ “回殿下,后宫宦官亲眼所见。“ “何人?“ “赵刑,赵公公!’ “传!“ 片刻,赵刑来到殿中,三皇子一拍桌子,怒声问道:“赵刑,你所见何事?如实说来!“ 拓巴睿在一旁也大声喝到:“你想好了,若胡言乱语,剥你的皮!“ 赵刑被吓得几乎瘫倒,磕磕巴巴说道:“奴才,奴才,看,看,看见有个男子乘着黑夜进了璧妃寝宫,不过,天,天,太黑,奴才看错了,也是有的。“ 三皇子轻蔑地一笑:“你小小宦官,本王要你的命,如踩死一只蚂蚁,若当真污蔑皇妃,本王就有权灭你全家,究竟是不是看错了,老实讲来!“ 赵刑被彻底击溃,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嘴里喃喃说道:“奴才错了,奴才错了。“ 三皇子满意地一笑,问拓巴章:“还要搜宫吗?你可知道搜宫的后果?“ 拓巴章嗫嚅不已:“这,臣……“ “三殿下问案,本宫真是闻所未闻!“ 殿外传来妇人的声音,一腔揶揄之意,却如夜莺般婉转清啼,沉静的夜晚,女人禁足的正殿,听之如古庙妖魅。 众人大吃一惊,竟至浑身起栗,三皇子率先拜倒,叩首道:“儿臣拜见鄢妃。” 众人如风吹麦苗,随三皇子一起拜倒:“臣等叩见鄢妃娘娘。” 起身之时,拓巴章已是得意洋洋。 鄢妃冷哼一声,便要跨步进殿,三皇子突然沉声喝到:“贵妃止步!”语气不容置疑。 鄢妃心中一惊,收住了脚步,美丽的脸庞,如冰花一样,也沉声喝到:“为何?” 三皇子正色说道:“皇宫正殿,乃天子名堂,朝廷机枢之地,庄严堂皇,至高无上,非奉皇上特旨,不得擅入。” 鄢妃轻蔑地一笑:“本宫是皇上钦封贵妃,后宫之主,这皇宫之中,焉有本宫禁地?”说罢,便要硬往里闯。 三皇子勃然大怒,喝道:“拓巴睿!” “臣在!” “铁牌掌灯,为鄢妃明目!” 拓巴睿早已按耐不住,擎了一支巨烛,走到殿门之外,鄢妃身边,在一块镶金铁牌边站定,将巨烛举过头顶,沉声说道:“请鄢妃瞧仔细了!” 鄢妃惊愕不已,一个小小的将军,竟敢呼喝自己,便看向铁牌,随即一行龙飞篆舞的大字印入眼帘:后宫嫔妃,擅入正殿者,立杀无赦! 正是天周一笔苍劲的大字,仿佛天周冷峻的眼神,冷冷地看着自己,鄢妃心中一惊,僵立于地。 三皇子嘴角轻笑一下,沉声说道:“怎么!鄢妃不向铁牌行礼?“ 鄢妃心中一颤,随即娇躯一沉,琼花坠地般拜了下去,抽噎着说道:“皇上恕臣妃无知之过,臣妃再也不敢了!“ 三皇子见她梨花带泪,楚楚可怜,便诚挚地说道:“鄢妃请起,今晚算是误会,儿臣就不记档了。“ 鄢妃缓缓起身,用手绢擦了擦泪,随即眼眸如水,若秋池般平静,说道:“既是宫中有可疑之人,我为后宫之主,当然要为璧妃妹妹洗去嫌疑,三皇子既然不许搜宫,乞伏太尉、宇文司徒都在京里,何不让他们进宫,看是如何说?“ 三皇子沉思片刻,随即爽然一笑,对身旁宦官说道:“鄢妃言之有理,传乞伏仕,传宇文化成,速速进宫。“ 见宦官走远,三皇子大喝一声:“殿外设座,给鄢妃看茶。“ 宇文化成与乞伏仕一身夜露进宫之时,天街已是月华如霜,清凉如水,重楼叠影,华灯如星。 正殿灯火通明,鄢妃独坐殿外,面若冰霜,如月宫仙子一样,二人万分惊诧,忙伏身行礼,又起身疾步进殿,见过三皇子。 听完事情原委,乞伏仕沉吟片刻,随即说道:“小人造作谣言,殊为可恨,鄢妃所虑极是,既是谣言,更应为璧妃洗清嫌疑,便略搜一下,也是为璧妃正名。“ 三皇子心中怒极,杀意陡起,一旦搜宫,便是极大丑闻,母亲除自尽之外,别无他选,他强压怒火,满怀期待看着宇文化成。 宇文化成嗫嚅一下,只说了一句:“太尉所言极是!“ 三皇子失望至极,愤怒至极,宇文化成是奋威将军义父,即使不帮自己,至少也应中立,想不到竟也如此是非不分。 拓巴章见两位朝廷大臣首肯,跃跃欲试,便要起身往外走,宇文疆便惊疑地看着三皇子。 三皇子突然一笑,叫住拓巴章,问道:“你要搜宫?“ 拓巴章傲然答道:“两位大人已经首肯,有何不可?” 三皇子却不理他,转身对宇文疆道:“大臣之言,本王参酌而已,有理便听之,狂悖无礼之言,本王为何要听?宇文疆!” “臣在!” “即刻起,拓巴章不再是中宫校尉,你另委他人担之,熊扑卫军士,即刻退回营中,无本王手令,不得调动一兵一卒。” “臣领殿下钧旨。” 拓巴章一念之间丢了官职,勃然大怒,脑中涌血,竟大呼小叫:“我是皇上御封校尉,你算什么东西,敢夺我官职。” 三皇子篾笑一声,等的就是你撒野!便沉声喝到:“宇文疆,这个奴才污蔑本王,咆哮朝堂,你给本王宰了他!” 拓巴章怒声叫道:“谁敢!’ “敢”字未落,胸口突然冒出一柄利剑,随即腹腔火辣般疼痛,脑中白光一闪,便坠入无边的黑暗。 宇文疆后背一脚,将他踢翻在地,顺手抽出宝剑,在拓巴章衣上蹭了蹭血迹,嘲笑道:“杀一条猪狗,有何不敢,殿下,下一个宰谁?”他恨恨地看了看乞伏仕和宇文化成,二人毛骨悚然。 三皇子朗声一笑:“把这个造谣的奴才给本王割了。” 赵刑早已吓瘫在地,软如烂泥,宇文疆一把将其拎起,却是极认真尊三皇子之意,一剑一剑零割碎劈,仿佛削甘蔗一般,最后才劈颈一剑,砍下其脑袋。 鄢妃怔怔地看着殿里,脑中一片空白,恍若噩梦一般,看着三皇子嘲讽的眼神,仿佛那日在丁香街,看见慕华文锦那透骨的寒意。 她牢牢记住了眼前这一幕,就像记住当日丁香街的情形,眼中纤尘不染,心中恨意滔天。 她缓缓起身,向寝宫走去。 身后传来三皇子的命令:“送鄢妃回宫!” 宇文化成与乞伏仕忽然惊醒,后背冷汗层出,一起跪倒,叩头不已:“老臣有罪!” 三皇子平静地说道:“二位请起,你们无罪,有罪之人已死!” 他突然抬头,对殿中众人大声命道:“今日之事,就让它烂在肚里,有胆敢胡言乱语者,本王绝不客气,安德庸,送太尉大人,送司徒大人,命人清洗大殿!” 待二人走远,他又对宇文疆道:“整队!随本王进后宫,我要看看我娘。” 他声音柔和,眼中竟有泪花迸出。 第67章 使命*誓死完成 宫中刀光剑影,一片血腥,天周在前线也陷入了困境。 朔军占领并州当日,慕华博即领着杨烈返回原州,尽起后方之军粮,沿途驻军掩护之下,悉数运往并州,杨烈留在原州驻守,二皇子在落州居中调运军粮。 慕华博返回并州之时,城中水井已尽数清理干净,得慕华博军粮,勉强可支撑半年,天周心中稍安。 慕华博不敢在并州久留,交割粮草之后,便准备起行,返回原州,将宴军降卒押解回后方,并督促第二批粮草。 却已经来不及了,宴军集结完毕,不仅将慕华博堵在了并州,而且切断了朔军粮道。 慕华孤见天周坚守并州,并无退却之意,便指挥大军,一掩而上,洪水一般,将并州围得水泄不通,兵力之厚,竟绵延五十里之外。 双方这才惊异地发现,本以为自己倾天下之兵,必能将对方一扫而尽,原来对方也是倾国之力,兵力不输于自己,双方一触之下,竟成榫卯之势,丝丝互扣,死死咬合。 两位皇帝精明无比,同时算计:若此刻开战,必是洪峰击狂浪,两败俱伤,顷刻之间,军力、国力便会消耗殆尽,亡国惨祸,指日可期。 二人心有灵犀,严厉约束部下,不得轻易生事,唯恐一次小小的摩擦,引发滔天战事。 天周虽然困守孤城,心中并不慌张,两军虽然对峙,只要奋威将军战略达成,宴军后方必然生变,前后牵扯之下,阵型必乱,宴军崩乱之时,便是剿杀宴王之日。 慕华孤稳坐泰山,两军虽然僵持,并州城中粮草,顶多支撑半年,粮草耗尽,军心必乱,朔军混乱之时,便是生擒天周之日;心中隐隐不安之处,却是后方战事。 一个满怀期待,一个忐忑不安,双方之目光,均指向日出之地,宴国东方。 …… …… 文锦正经历出征后第一次生死决战。 自青县与如之分别,他便率领大军,顺着大河北岸,以蒹葭荡为掩护,无声滑向平原深处,宴国腹地。 大河一路东流,却在云州之南,向南拐了一个大弯,奔流几十里之后才又向东,奔向大海。 大军在此处潜出河岸,沿直线奔袭宴国都城广固,不知不觉之间,却触发了广固外围的第一道防线。 一个暴雨的清晨,雨大风狂,天地茫茫,天空朦朦胧胧,地面泥泞一片,大雨如注,鞭子一般抽打在脸上,令人睁不开眼。 文锦率军从河边潜出,顺着密不透风的青纱帐行军十里,眼前便豁然一阔,蒙蒙雨帘之中,竟是一条平整的直道,文锦急问向导,得知这便是通往广固的大道。 正在感慨宴国直道四通八达,两边青纱帐中突然冒出零星的宴军士兵,探头看了一下又缩回了青纱帐。 朔军正在狐疑,青纱帐忽然开始剧烈摇摆,仿佛一道飓风,从遥远的天边吹来,将田里的庄稼压得东倒西歪。 朔军不明所以,驻马傻傻地看着,文锦心中一震,瞬间明白过来,心胆俱裂,忙大呼一声:“有埋伏,列羽翎阵,快速冲过去。” 朔军从梦中惊醒,立即变阵,全甲居外,轻甲靠里,纵马扬鞭,向前快速冲去。 大雨救了朔军,也救了文锦。 宴军的攻击阵型,是以箭阵开启,但暴雨遮脸,又有青纱帐阻挡,箭阵的威力大打折扣,朔军全甲骑兵护于外围,勉强扛过了箭雨的袭击。 文锦骑马冲在最前面,宴军十几名箭手认准了他,誓要将其狙杀,便与其平排齐跑,随着首领一声令下,十几支硬弓便齐射文锦。 文锦挥剑左右拍打,左肩还是中了一箭,他无心他顾,挥剑砍断箭镞,率队向前拼命冲突。 十里之后,终于摆脱宴军,文锦率队冲上一处山岗,立马高坡之上,举目回望,见宴军已被甩在身后,便整顿队伍,等待后军集结。 军医上前要为其包扎,文锦挥手止住:“还不是时候,待彻底摆脱宴军再说。” 随即召集军官,雨中会议,片刻,众人汇齐,俱都冻得簌簌发抖,却呼呼喘着热气,脸上青红不定,惊疑不已。 文锦左肩流血不止,浓密的髭须之下,脸色丝丝仓白,见人已到齐,竟温暖地一笑,沉声说道:“此次出征,既是生死之门,也是立功大好机会,如能活着回去,我保兄弟们人人晋升,若战死沙场,我保你全家荣华富贵。” 伍国定咧嘴一笑,说道:“将军休如此说,便没有荣华富贵,我们也跟定将军!” 文锦心中暖热,便道:“我军行踪已经暴露,再秘密行军已无可能,我估计宴军正四面合围,我们不能纠缠,必须摆脱后面这股宴军,哪位兄弟在这山岗挡一阵?” 段义一路默默无语,此刻突然说道:“我善步战,我留下吧。” 文锦默默地看着他,片刻后方说道:“留在此地,九死一生,你可想好了?” 段义淡淡一笑,竟有点羞怯:“这条命本就是将军给的,自当还给将军。” 文锦心中悲叹,不敢再耽误,只是扶住他肩膀,静静看着他的眼睛,片刻后说道:“那好,即日起,你升后将军,给你留两千人,你抵抗至日落,然后遁入两边青纱帐,往广固的方向寻我,记住,给我活着回来!” 便不再说话,翻身上马,纵马而去。 伍国定拍拍段义肩膀,笑了一下:“咱当兵的,卖命就是,护好唢呐,到时联络!” 段义轻笑一声:“记住我号谱,别到时不理我。” 伍国定也笑笑,赶紧翻身上马,追赶文锦去了。 见大队走远,段义突然大喝一声:“全军下马,沿路列阵。” 宴军骑兵追到之时,雨势已停,山川大地,清新如洗,阳光从云层裂隙之中,倾泻而下,照耀花草树木,天地平原,一片亮光闪闪。 前方道路上,堆满齐人高的树枝路障,一直延伸到山岗。 岗上,齐排一支朔军,旗甲鲜明,威风凛凛,路中列阵。 为首一人,黑塔一般,右手执矛,左手叉腰,长矛立在地上,眼睛平视前方,神色平静,波澜不惊。 宴军将领上官隼轻轻一笑,命道:“弓箭掩护,清路障。” “呜!哇!” 一支唢呐凄厉的声音,突然从岗上密林中传来,平静的午后,穿透甚远,仿佛黄昏的鸱枭一般,宴军心中发噤,竟僵在原地。 “杀胡贼!呀哈哈!尽起三军!” 唢呐声音刚落,岗上又传来朔军唱戏的声音,声音高亢,字正腔圆,密林中还有军士伴舞,林木掩映之下,倏隐倏现,山妖一般。 午后阳光照耀,阳气正盛,宴军却看得毛骨悚然。 段义已经缩回阵里,旁边军士笑道:“奋威将军用唢呐指挥冲锋,联络队伍,各营、棚、哨、伍都有自己的号谱,一联必应,真是创举;想不到后将军竟派了这个用场。” 段义淡淡一笑:“奋威将军常说,打仗要动脑筋,将军给我的指令是拖延时间,并非杀敌,我们在此地唱一下午戏,也算完成指令。” 上官隼惊疑片刻,很快明白过来,怒吼一声:“敌人这是缓兵之计,不要上当,弓箭掩护,快拆路障,骑兵准备冲锋!” 一千弓箭手前出列阵,五百士卒下马便要直奔路障。 突然之间,岗上密林之中,岗下青纱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唢呐之声,时而齐声合奏,时而前后穿穴,声音高亢激越,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至。 随着岗上一支唢呐嘹亮的尖音,所有唢呐突然沉寂,喧嚣之后的静寂,更让人恐怖不已。 片刻,尖声又起,随即万响齐鸣,所有唢呐同时奏响冲锋的号声,号声之中,万马奔腾! 上官隼心胆俱裂,大呼一声:“有埋伏,快撤!”拨马便向后退却。 宴军训练有素,并不慌乱,纷纷闪向路边,后队变前队,从中间通道鱼贯后撤。 段义在岗上哈哈大笑,抬头看看日已偏西,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道:“让岗下隐伏的兄弟们悉数撤回,列阵!宴军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待他们回头,必有一番厮杀。兄弟们放心,最后一个离开的,必是我段义!” 上官隼撤出五里之后,突然醒悟,心中羞愧欲死,他一语不发,愤而转身,率队往回冲去。 返回岗前,整队,掩护,士卒便上前清理路障,岗上一排密箭射出,士卒纷纷倒地。 上官隼一挥手,弓箭手放箭回击,盾牌兵便上前掩护士卒,将其送到路障边缘,一刻不到,路障便被清理干净。 上官隼拔剑前挥,宴军骑兵立即纵马冲阵。 山道不宽,军不能尽展,宴军重矛前置,四骑一排,向岗上冲锋。 朔军早已列阵完毕,却是一个奇怪的阵型,步卒在前,骑兵在后,宴军骑兵大喜,长矛前挺,纵马疾冲。 冲上山岗之时,两旁草丛中突然冒出朔军步卒,手执长矛,快速击打宴军马腿,战马负痛,纷纷摔倒。 宴军第一阵骑兵,悉数坠马,段义大喝一声,手执长矛,快速奔向前去,接敌之时,长矛左右横扫,他天生神力,竟将第一排宴军直直扫飞了出去。 后面步卒随即赶到,宴军骑兵失去冲击之势,瞬间被朔军步卒斩杀殆尽。 上官隼暴怒,对旁边校尉耳语几句,校尉会意,率领第二阵骑兵快速冲击上去。 到达坡顶之时,前面八骑突然离开大道,向两旁冲击,拼着摔断马腿,也要扫净两边的威胁,朔军击打马腿的士卒,立即被冲杀殆尽。 后面骑兵毫无阻滞,便向朔军步卒冲击。 段义知道厉害,忙大喊一声:“变阵!”率步卒向两边闪开,朔军骑兵随即起步,向宴军骑兵反冲。 双方狂飙突进,互透敌阵,相互击杀,纷纷坠马,段义立即率领步卒,在马下斩杀敌军。 宴军无休无止,不停冲锋,冲锋阵型越来越厚,二十骑,三十骑,五十骑……。 上官隼在岗下狞笑一声,咬牙喝命:“他们人已不多,上一百骑,一透而过。” 段义浑身染血,双目红赤,左臂被重矛冲撞一下,已不能动弹,他抬头看天,红日已入西山,满意地笑了笑,突然大喝一声:“司马兀,给我留三百人,你带剩下一千兄弟去寻奋威将军。” 司马兀愤然拒绝:“自愿留下的兄弟站我身边,将军你带人走。” 一千三百人都站在了司马兀身边,段义喉中哽了一下,命道:“好兄弟!我营中兄弟留下,剩下的,跟随司马校尉,去寻慕华将军,快!执行命令!” 司马兀无奈,眼中含泪,率一千人下岗,牵了战马,慢慢遁入两边青纱帐中。 宴军百人队冲上山岗,朔军三百人只抵挡了一轮便全部溃散,段义挥矛扫断一匹战马马腿,刺死一名宴军,随即被后面的骑兵挺矛刺中胸膛,战马奔腾之势不减,他竟被长矛顶出五丈之远。 上官隼在后队簇拥之下,骑马来到段义身旁,下马之后,感慨地说道:“朔军不到两千,竟挡我半日,最后还跑了一千,这仗怎么打的?此人不简单,有勇有谋,是个忠勇之士,给他疗伤,送到后方去。” 说完,他翻身上马,迅速下令:“整队,乘夜追击。” 段义睁眼,见一丝残阳还露在山边,忽然举矛奋力刺向上官隼战马,战马一声悲鸣,轰然倒地。 上官隼轻轻一纵,从马背跳下来,稳稳站在地上,随即轻笑一声,反手一剑,直透段义胸膛。 段义闭眼,日隐西山。 第68章 守望*回不来的兄弟 文锦甩开追兵,率军疾奔一日,暮时来到一处山岭峪口,便问向导:“这是何处?” 向导答道:“极荒山,一路向东,与直道平行,绵延数百里,从山里出去之后,再一路向北,便是广固。(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 文锦便问:“山中可有捷径?” “有一条小道,却不是捷径,小道贯山而过,山路崎岖,杂草丛生,有的段落已经隐没,若无向导带路,穴翅难过,因此,比之直道,要多走七日路程。” 文锦沉思片刻,与伍国定对视一眼,便沉声说道:“我们在此休整一夜,正好等段义一行,然后进山,山路虽难,更易隐蔽。” 伍国定却说道:“既如此,后面这一队宴军,我看也就一万人左右,距我们一日路程,何不就此设伏,灭了他们!” 文锦思之,颇有道理,便命军士隐进两旁密林,这才召军医过来为自己疗伤。 军医打开文锦伤口,已经血肉一片,箭尖深扎肉里,两翼后钩,拔之不出,且伤口已经化脓,军医无奈,用小刀割开伤口,取出箭尖,又以烈酒清洗,包扎处理。 文锦此时已经脸颊潮红,呼气粗重,觉得困顿不已,便命伍国定安排暗哨警戒,并派人往后方接应段义一行,不及卸甲,便和衣躺下。 第二日晨起,更觉头晕不已,脚下发虚,却叫过伍国定,张嘴便问:“有段义消息吗?” 伍国定默默摇了摇头,安慰道:“他们要躲避宴军尾随,必走青纱帐,要赶上我们,至少两日。“ 文锦粗粗呼出一口气,失望地坐上一块青石,眼睛不时往来路张望。 日上三竿之时,上官隼率兵赶到了极荒山峪口,狐疑地看了看两边的密林,便命前军校尉:“带一百人,去前面看看。” 校尉带上一百人,一路呼喝通过密林,不时向林中放出一排冷箭。 林中毫无动静,只惊起一群慌乱的林鸟,校尉带人穿过密林,又向前纵马三里之地,方率队返回。 回到上官隼马前,校尉躬身一礼,禀道:“将军,林中无异样,有大约两万人的马蹄印,一直往前方直道延伸出去。” 上官隼轻轻一笑:“一群丧家之犬,追!” 文锦在林中平静地一笑,随即翻身上马,拔剑出鞘,挥剑前伸,大喊一声:“斩!” 突然眼前一黑,坠下马来。 …… …… 朦胧之间,文锦仿佛行在孤舟之中,上下起伏,左右摇晃,耳边有呼呼的喘气声,仿佛老牛耕地一般。 头晕、恶心,便慢慢睁开眼,却发现伏在元彪背上,行进于崇山峻岭之间,呼呼的喘气之声,便出自元彪之口。 他轻唤一声:“放我下来。” 元彪回头,惊喜地大叫一声:“将军醒啦!” 随即将他轻轻放在地上,文锦便觉天旋地转,忙坐在了旁边青石上。 伍国定惊喜不已,大步跑了过来,竟声音哽咽,眼中酸涩,说道:“将军昏迷三日,吓死末将了!” 文锦吃了一惊:“三日?我竟昏迷三日!段义有无消息?” 伍国定摇了摇头,文锦便默然,片刻后又问道:“宴军消灭没有?” 伍国定咧嘴笑了:“轻而易举!尊将军之令,没有前后夹击,而是左右齐出,如门框压卵,一挤而碎,只是对方主将拖在后面,见势不妙跑了。” 文锦轻轻一笑:“甚好!你这家伙,颇能领会我意图,短处却也明显,没有段义那般会动脑筋,懂吗?” 提到段义,众人又默然,军医此时已经过来,摸了文锦脉搏,正色说道:“将军鬼门关走了一遭,要是醒不过来,就,就,不过,醒过来就好,现在头晕,是肚中无食所致,快搞点吃的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军中早已断粮,靠野果打猎为生,伏击宴军,也为抢一点粮食,现三日已过,早已粮尽。 伍国定洋洋得意,吩咐道:“元彪,不是留了几个锅盔吗?那是专门给将军留的,赶紧拿出来!“ 元彪一脸苦相,哭着说:“我,我太饿了,都吃了。“ 伍国定大怒,劈手便要扇他耳光,文锦忙止住:“他还是个孩子,又背着我,算他替我走路,我让饭给他吃,我不要紧,弄点水我喝。“ 突然之间,元彪推开众人,侧耳凝听,伍国定见他一脸怪相,正要训斥,自己也怔住,他也听见了,山中有隐约的唢呐之声。 众人大骇,便起身立在山脊上四下张望,元彪忽然兴奋地说道:“我听出来了,在对面山脊,是段将军他们的号谱,必是他们发现标记,追上来了。“ 众人忙看向对面,对面山脊一片密林,自己这一侧却光秃一片,必定是段义他们看见了自己,用唢呐号谱联络,自己却看不见他们。 文锦兴奋不已,捶了元彪一拳,笑道:“好小子,没白吃我锅盔,伍国定,吹号联络,派人去接他们。“ 山脊相望,看似颇近,实则下沟再上够,竟用去半日时辰。 看着队伍靠近,文锦远远望去,至少有一千人,心中大喜,段义不负所望,阻敌半日,还带回一千人。 队伍依次通过,一一向他行礼,文锦始终不见段义,心中开始焦急。 直到司马兀出现,见文锦神情,知他心思,便径直过来,哑着嗓子,沉声说道:“将军不必等了,段将军回不来了。“ 文锦心中一颤,后退一步,坐回了青石上,怔怔看着血红的残阳,烈焰一般悬在天上,心中无思无想,无限迷惘。 良久,方长出一口气,叹道:“想不到第一个,竟然是他!“ 伍国定也叹道:“将军不是说过:若有一日,你发现自己身在半空,魂无所依,不必惊慌,那说明你已身死,去了极乐之世,你且逍遥快活,总有一日,我们会在此处相聚!老段,只是比我们先去一步而已。“ 文锦缓缓起身,拍了拍他肩膀:“难得你都记住了。“ 伍国定抬头,已是泪满双颊,哽咽着说:“桃园之誓,国定如何敢忘?” 司马兀见二人如此伤感,便说道:“知道军中断粮,我们一路走来,顺手摘了许多玉米、高粱,可以暂顶一时。“ 文锦精神振奋,知道此时自己绝不能消极,便笑着宣布:“司马兀,干得漂亮,从今日始,你顶段义的位置,你们带回的军粮,由你统一保管,粮食,只能病号吃。” 又转身对众人说道:“兄弟们从原州出来,至今快一月有余,就在此地休整十五日。司马兀!” “末将在!” “秋日快至,山上野果趋熟,野物必多,你率人采集野果,猎获野物,收集皮毛,腌制干肉,全军做好准备,如野人一般活下去!伍国定!” “末将在!” “多派暗哨,警戒五十里之外!另外……” 他停了一下,沉思片刻,又快速下令:“派二十名伶俐细作出山,去乡村城镇、田间市集,打探边关战事情形,哪怕只言片语,都给我带回来。“ 上官隼率五百残兵返回云州,慕华若颜已经抵达,见他如此狼狈,不由怒极,便命推出问斩! 孔镶书生气质,哪忍看如此血腥之事,便在一旁劝道:“公主息怒,敌人千里奔袭,事起仓促,上官将军勇于担当,率众杀敌,勇气可嘉,何不让其戴罪立功,若有再犯,再杀不迟。” 若颜抬头看他一眼,顿时杀意消融,对上官隼喝到:“你丢盔弃甲,损我一万精兵,论罪当杀,既然孔郎求情,本公主暂且饶你。” 上官隼羞愤欲死,面红耳赤,沉声说道:“谢驸马求情,谢公主不杀之恩,末将愿代罪立功,末将有一计,定能剿杀朔军!” 若颜觑眼瞧着他:“何计?” “朔军伏击末将之后,便率军进了极荒山,此刻必在山中休整,公主可尽调云州、夏县之兵,可得三万,从极荒山西边峪口尾击,再密令温丞相,率京城三万铁翎甲士堵截东部峪口,东西合围,朔军必溃。” 若颜听完,不禁咯咯大笑,竟至娇躯微颤不已,孔镶与上官隼均不明所以,片刻之后,若颜方止住,嘴角兀自莞尔不已。 轻咳一声,她方沉声说道:“你出如此之策,难怪被人伏击,如此浅显的计策,那慕华文锦想必十日前就已想到。” 上官隼惊异地问道:“公主何以得知对方主将是慕华文锦?” 若颜下巴微扬,傲然答道:“遍天之下,只有我能猜到他心思。” 上官隼不解,便问道:“在下计策,有何不妥?请公主训示!” “其一,极荒山山高林密,只一条崎岖小道,即使我有优势兵力,很难对其合围,敌人只需一声呼哨,立即隐入十万大山之中,踪迹难觅。 其二,我尽起云州、夏县之兵,此二地立即兵力空虚,如有异动,如何防御? 其三,铁翎甲士,当然铁一般的纪律,不在京城里面,必在父皇身边,岂是我能调动的?“ 孔镶心中已经隐隐不安,听她说完,便问道:“依公主之见,又当如何?” 若颜方微微一笑:“朔军之意,必在广固,父皇之计,其实妙极,我只需找到其踪迹,然后火苗一般舔着他们,只需到了广固,铁翎甲士城外列阵,本公主背后关门,以铁翎甲士战力,必能一阵斩之!” 她眸中熠熠生辉,却含着隐隐的忧虑,突然心下一横,大声命道:“上官隼听令!” “末将在!” “你速去夏县,调一半军力,前往极荒山东边峪口,与本公主汇合,再有差池,定斩不饶!” 第69章 死局*如何解之 若颜坐在中军营帐,大帐四面帷幔,被悉数卷起,晨风轻抚,薄雾依依,惬意无比。 她满意地品了一口茶,命令护卫道:“今日且如此,露水不必采了。” 护卫陪笑道:“再采一点存上,万一公主下午用茶,岂不便当?” 若颜咯咯一笑:“新露,用的就是一个新字,你存到下午,与溪水何异?” 护卫自己也笑了,问道:“在下吩咐他们为公主准备午餐,请公主示下,午餐吃什么?” 若颜轻轻一笑:“本公主饮茶讲究一点,吃饭倒随意,不过驸马在此,少不了鱼羊之鲜,再备一壶酒,驸马纵酒高歌,说不定就有美文问世。” 孔镶刚好饮完最后一口茶,还含在嘴里品味,听若颜之语,一口吞了进去,噎得差点闭气,笑着说道:“公主眼里,孔镶难道就是一个酒疯子?” 若颜也咯咯直笑:“你跟我纵横江湖,总不能让你吃苦。” 孔镶有点难为情,嗫嚅一下说道:“公主能否不说‘你跟我’,就说‘你我二人’,岂不甚好?” 若颜一愣,随即纵声大笑,双肩抖动不已,随即说道:“好,好,你我二人今日好快活。” 孔镶见她笑颜如倩,若夏花般灿烂,不禁深深陶醉,便跟着一起笑了,闪眼看见上官隼从远处匆匆迫近,便神色一凛,知道有大事发生。 果然,上官隼竟至若颜面前,单膝跪下,禀道:“公主,出来了,他们从峪口出来了,咱们守了七日,终于等到他们了。” 若颜嚯地起身,抓起身边双剑便往外走,走到大帐边上,突然站住,问道:“出来多少人?” “五千。” “去往什么方向?” “广固。” 若颜转身,回到桌边,将双剑收入鞘里,又坐回椅中,随即轻轻一笑:“雕虫小技,也想骗本姑娘。” 孔镶不解,问道:“什么雕虫小技?公主为何自称本姑娘?” 若颜一惊,才发现刚才脑中所想,竟是慕华文锦,便自失地一笑,说道:“没什么,他们总兵力两万,只派出五千,分明是想试探是否有埋伏,我若出击,他背后闪我一道,我军实力岂不全部暴露。” 上官隼由衷赞了一句:“公主与这个慕华文锦,真是旗鼓相当。” 若颜瞪他一眼,喝到:“休要胡说,你去前方继续观察,一刻时间,报我一次。” 看他走远,孔镶不由叹了一句:“这慕华文锦,不愧人杰。” 若颜听他语气古怪,心中暗笑,便说道:“也不过如此而已,上官隼当然要说他厉害,如此一来,他被别人全歼,便情有可原:不是末将无能,而是对手太厉害,对吧?”她笑眯眯地看着孔镶,像逗一个孩子。 孔镶怅然一叹:“大千岁与其惺惺相惜,总不是谎言罢!公主休要小瞧了孔镶,我岂是小气之人,我只是想,此人若果真如此,非我宴国之福。“ 若颜便将他右手捧在自己手心,叹道:“真是文人之手!文人之心!放心罢,有父皇、大哥,还有我,对付一个慕华文锦,绰绰有余。” 午后,日头偏西之时,上官隼又禀报一次:“禀公主,敌人又派兵五千,往同一个方向。” 若颜沉思片刻,回道:“不用理会,这是接应前军回营,我军隐蔽如何?” 上官隼答道:“万无一失,公主,都隐在青纱帐后,离直到十里之远。” 若颜沉声说道:“不可掉以轻心,我军兵力与朔军旗鼓相当,若提前暴露,便是遭遇战,后果便是两败俱伤,去吧!” 落日垂西,清风拂柳,烈焰晚霞,落落群鸦。 若颜带着孔镶在账后溪边散步,上官隼再次禀报:“朔军一万人返回峪口,龟缩回山。” 若颜松了一口气,轻笑一声:“预料之中!传我将令,今晚全军饱餐一食,朔军今日试探一番,明日必全军出动,我军也要跟上。” 便领着孔镶往回返,正行之间,前方五里之外忽然杀声暴起,若颜心中一凛:朔军劫营! 奇怪的是,为何毫无异兆,便迫至如此之近。 她脸色一沉,快步向前走去,孔镶紧紧跟随。 绕过一片杂草丛生的小弯,前方就是中军大帐,几名护卫见前军异动,已经快步向他二人集结过来。 若颜快步向护卫靠拢,却听身后孔镶一声轻呼:“公主!” 她心中一寒,忙回头看时,五名朔军已将孔镶牢牢围定。 孔镶身后,站着一人,手中宝剑平伸,横于孔镶之颈,若颜见他髭须串脸,墨黑如染,眼神深邃平静,有淡淡的忧郁,似曾相识,却不敢相认。 “故人来访,公主如何不敢相认?”那人调侃了一句。 慕华文锦! 若颜一怔,随即大怒:“我敬你是条汉子,你为何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你休让我瞧不起。” 文锦并不理会,只是快速说道:“文锦并不想如此,请公主快快下令,让宴军停止抵抗。” 上官隼此时匆匆跑过来,禀道:“公主休慌,前方局势已在掌控之中,五百朔军已被我团团困住。” 忽然看见被挟持的孔镶,上官隼勃然大怒,怒吼一声,拔剑便要往前冲,若颜忙喝住,冷哼一声,缓缓走向文锦:“你区区五百人,便要我停止抵抗,白日做梦吧。” 文锦沉声说道:“公主,在下今晚前来,并非劫营,而是跟你计议一件泼天大事,否则我为何只带五百人?请公主快快下令,我便放了孔镶。” 上官隼大喝一声:“快快放了孔公子,向公主投降,你区区五百人,竟敢威胁公主!” 文锦身边司马兀冷笑一声:“五百人?我只需唢呐一响,十里之外,两万铁骑旋踵而至,你一万五千地方部队,怎经我狼贲铁骑蹂躏?” 文锦忙喝止司马兀:“休要威胁公主,请公主相信文锦,时间紧迫,请公主快快下令!” 若颜再向前走了两步,咯咯一笑:“五百人吸引我注意,目的却是劫持孔郎,果然阴险狡诈!” 文锦也笑道:“彼此彼此,公主竟提前判知我奔袭广固,且今日两番试探,均被公主识破,公主也深通用兵之道。” 若颜得意地抿抿嘴,脱口道:“我非知兵,知你而已。” 她突然脸色一红,转身命上官隼:“传我将令,若朔军不进攻,我军便停止进攻,严加看管即可。” 文锦便往回收剑,怕误伤孔镶,竟是将剑从前方绕了一圈,方慢慢收回。 若颜心中感动,却见文锦后退一步,双手打躬,对孔镶长揖一礼,诚挚地说道:“文锦万不得已,望孔郎恕罪。” 孔镶见他执礼如此之恭,心中渐生好感,便犯了书生意气,竟右手一让,说道:“将军不必客气,请帐中叙话。” 若颜哭笑不得,一瞬之间,劫匪倒成了座上之宾,无奈之下,只能吩咐道:“上茶!” 文锦便爽快地往大帐走去,到门口之时,司马兀便止步,带了其余三人在帐外守卫。 文锦便对若颜说道:“请公主摈去从人,孔郎例外。” 若颜狐疑地看了看他,挥手命护卫退下,护卫首领知他二人是故交,也就放心在帐外留守。 文锦进账,见桌上尚有残留的晚餐,实在眼馋,便想找借口大吃一顿,若颜却吩咐护卫将其收走,文锦大失所望。 三人落座,文锦先对二人拱手一礼:“文锦还未恭贺二位大婚之喜!” 孔镶对他与若颜之事一直颇有芥蒂,今日观之,见他行止得体,毫无轻薄之意,心中惭愧自己心胸不广,忙起身回礼道:“谢过将军!” 若颜便问道:“你何以知道他叫孔镶?” 文锦却斥道:“我与孔郎叙话,公主勿要轻言!孔郎圣人之后,学问精纯,名满天下,他迎娶宴国公主,当然四海轰动。” 若颜见他呵斥自己,正要发怒,听他后面之言,便抿嘴一笑,起身为二人续茶。 孔镶心中无比舒畅,将他引为知己,便关切地问道:“将军恰才说有一泼天大事,却是何事?” 文锦脸色倏然一沉,便看向幽幽的烛火,眼神如古庙般深沉,片刻后说道:“你我两国,即将有灭国之祸,一触即发!” 孔镶浑身纤毛倏然乍起,随即脸色苍白,心中丝丝发噤,狐疑地说道:“你若想拜访公主,不必寻这么大的题目。” 便回头看若颜,却见她直直地看着账顶,眼神发怔,已是痴了,片刻后才徐徐吐出一口气,如梦呓般轻语道:“最近一月,我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我也不明所以,以为不过天气燥热所致,你今日所言,点亮我心中之灯,原来我之隐忧,正在于此,你且说说原由。” 文锦见她已被触动,心中松了一口气,便说道:“几日之前,我万不敢如此设想,近日以来,有两件事,让我逐渐毛骨悚然!” 见二人不语,他继续说道:“其一,据我所知,云州,夏县已在贵国京师防线之内,布有重兵,但前番上官隼伏击于我,竟只有一万兵力,否则我难以脱身,今番公主亲自出马,也只调集一万五千人马而已,为何?” 若颜脸色微红,却不答话,文锦便继续说道:“盖因贵军主力,被悉数调往西部前线,文锦粗算一下,现在两国已在前线屯兵六十万,且都是皇帝亲征,主力尽出,双方均是兵精将勇,士气高涨,一旦开战,是何后果?” 孔镶心中一颤:“两败俱伤!” 若颜幽幽一叹,纠正道:“不是两败俱伤,而是双方全军覆没,亡国灭种!” 文锦听她说得阴森,也不禁打了个寒噤:“宴、朔两国,都是山卑一族,同根同源,同门同种,如此自相残杀,得意的只能是南朝汉人,他们可从未死了北伐之心,我们全军覆没,休说胡夏、柔然,南朝必如恶狼般直扑而上,撕咬我们!” 孔镶心中发瘆,突然问道:“将军说有两件事,还有一件为何?” 文锦便幽幽说道:“二十日之前,我派了大批细作打探边关战事,却一无所获!” 若颜听他故弄玄虚,正要斥责,忽然心中一动,明白过来,说道:“说明双方主帅已经看出凶险,知道稍有摩擦,便会引发滔天战事,因此,都严厉约束队伍,因此,边关虽然重兵压境,对峙如针,却并无战事!惟其如此,正应了锦郎所虑。” 她一声锦郎,文锦便心中一暖,却不敢看她,反而对孔镶说:“正因如此,战局还能挽回。” 孔镶急问:“如何挽回?” 文锦慨然一笑:“你我三人,同心协力!” 第70章 扰局*配合默契 听完文锦之计,若颜长长吁出一口气,她思虑幽深,竟至双眸隐隐发绿,孔镶觉得她一瞬之间,仿佛成熟了十岁。 片刻之后,她突然冷冷问道:“我为何信你?” 文锦并不解释,也冷冷说道:“公主必须信我!宴、朔两国,并无深仇大恨,若一念之差,酿成灭国之祸,生灵涂炭,百姓倒悬!你我明明可以有所作为,却不为之,即便苟活于世,如何度过余生?” 孔镶恍恍惚惚,如在梦中一般,白日还岁月静好,晚间却身陷不测之祸!思索片刻,他突然问道:“你我所为,不一定为世人所理解,说不定便会背上里通外国的罪名。” 文锦心中发瘆,他想起了父亲的罪名,片刻后方咬牙说道:“管不了那么多了,若能阻止这泼天之祸,即便身败名裂,文锦也只好一身担之!” 说罢,他便定定地看着若颜,若颜决心已下,慨然说道:“我信得及你,父皇英明天纵,必能理解我等所为,倒是锦郎,你要当心!” 文锦心中一暖,忙躬身一揖:“如此,文锦谢过公主,谢过孔郎,你我依计而行便是,事不宜迟,文锦这就回去布置。” 若颜突然叫住他,问道:“你如何知道我在此处?” 文锦笑了笑:“我被上官隼伏击一次,如何不吸取教训?公主屯兵之所,离直道不过十里,我如何不知?为了此次相遇,我已在树丛隐伏三日,知你二人每日暮时,必去溪边散步,此番邂逅,文锦可谓用心良苦。” 若颜与孔镶都脸上发烫,不知被他听去多少私话,若颜便斥了一句:“无聊!” 文锦便回到:“你二人倒是有聊,每日有说有笑。” 说罢大步向帐外走去,若颜嘴上斥责,却跟随至帐外,吩咐护卫首领:“你送他出去,命令上官隼,放了那五百朔军。” 文锦转身再次拜谢,方带人快速离去。 见他走远,若颜便问孔镶:“你好像心事重重,你不相信他?” 孔镶轻轻摇了摇头:“我看他眼睛,便知他不是阴险之人,他或许用计,绝不会陷害他人,更不会陷害公主,我之所虑,此事太过重大,若皇上问罪,公主何以脱身?” 若颜见他如此担忧自己,心中温馨,便宽慰道:“无妨,父皇极明事理,大哥也不是糊涂之人,他们怎会怪罪我?” 孔镶想想也笑了:“也是,皇上就一位公主,大千岁就一个妹子,如何肯轻易降罪,倒是锦郎,令人担忧啊!” 若颜温柔地笑了笑:“孔郎真是悲天悯人,初次见面,便跟他称兄道弟啦?” 上官隼突然进帐,怒气冲冲禀道:“公主,朔军趁我军不备,竟派人偷去好多粮食,请公主示下,是否追击?” 若言一愣,随即扑哧一笑:“这恶贼,每次见本姑娘,总要占点便宜,孔郎,你看如何处置?” 孔镶双手轻拍一下,命道:“上官将军,你派人尾随他们,一路吆喝,待他们进山后便返回。” 上官隼便狐疑看了看若颜,若颜大笑:“如此甚好,上官隼,就这么办,去吧!” 三日之后的清晨,已是初秋天气,晨风轻起,已有丝丝凉意,朝阳未出,朝霞已起,如五彩的锦缎,挂在天边。 朔军两万轻骑,从极荒山峪口一纵而出,直奔广固的方向而去。 不久之后,朝阳便喷薄而出,霞光撒满大地,平原之上,突然鼓声大起,青纱帐后,密林之中,成群的宴军如泉水般汩汩冒出,在直道上集结列阵,便向朔军前进的方向尾随而去。 大军突击,烟尘冲天而起,尘埃落定之后,元彪带着两名从人,从峪口闪出,与两名若颜留下的护卫汇合之后,便向西部边关疾驰而去。 文锦率军疾驰一日,至暮时到一山口扎营,便问向导:“一日疾奔,我看有一百里,此地距广固,还有多少里?” “禀将军,还有两百里,照我军速度,明日早起,奔袭至午夜,便可至广固五十里之处扎营。” 文锦便叫过伍国定与司马兀,吩咐道:“我军军粮不多,派士卒去附近村庄征粮,记住,不得扰民,只能门外交涉,不能擅入民房;与百姓讲好,待我军攻下广固,一定双倍奉还。” 司马兀心有忧虑,问道:“我军两万轻骑,千里奔袭,虽然在山里休整半月,依然达不到鼎盛之战力,广固三万铁翎甲士,以逸待劳,战力滔天,将军难道有偷天之计?” 文锦并不理会,却吩咐伍国定:“今晚派出十名哨探,至广固五十里之处打探消息,若铁翎甲士出城列阵,立即飞马回报。” 然后回头问司马兀:“你可明白我意思?” 见司马兀与伍国定均摇头不解,文锦便道:“铁翎甲士,乃当今一等一骑兵部队,你二人记住了,休说你二人,便是我,若无五倍兵力,务必绕道而走,且必须保持一日以上距离。” 司马兀渐渐开窍,试探问道:“将军之意,并不是进攻广固,那是为何?” 文锦哈哈大笑:“进攻广固,除非我疯了,我只是让天下人知道,广固,被偷袭了!” 伍国定突然开怀大笑:“明日进军之时,让士卒齐声高呼‘拿下广固城,活捉温明凯’!” 文锦眼前一亮,高声赞叹:“如此甚好!” 天色未明,朔军已埋锅造饭,饱餐一食,曙色微明之时,便迎着初升的朝阳,向广固疾速开进。 午后刚过,日头偏西之时,昨夜派出的哨探纷纷回报:铁翎甲士出城三十里列阵,广固周边,已遍传朔军奔袭京城,附近百姓,正扶老携幼,拖家带口往广固城中躲避,铁翎甲士之阵型,被百姓冲得军不成阵。 伍国定听罢,大为兴奋,脸涨得通红,高声嚷道:“将军,何不尾随百姓,趁此机会冲击铁翎甲士。“ 文锦摇了摇头:“不可,温明凯虽是文官,颇有韬略,他不可能没有防备,再则,如此一来,百姓必死伤惨重,你我又于心何忍?“ 他沉思一下,嘴里喃喃算计:“我冲锋一百里,他出城三十里列阵,此刻,两军相距七十里。“ 他突然住口,抿嘴思索片刻,而后大声下令:“我原本打算,对方出城列阵我便立即回军,如此看来,再对峙一夜也无妨,伍国定!“ “末将在!“ “退军三十里下寨,派出哨探,沿路隐蔽,间隔以唢呐之声相闻为距,直至铁翎甲士列阵之处打探,对方如有异动,即以唢呐报信,沿途回传,我军即刻起行,与对方保持百里距离,司马兀!“ “在!“ “我军下寨后,如昨晚一样,派人去附近村庄征粮。” “禀将军,直道两侧村庄,恐已无人。” “那就去更远的村庄,一定言明,我军下广固之后,双倍奉还。” “末将明白!”司马兀会心一笑。 朔军退兵三十里,与尾随的宴军差点撞了满怀:两军最近之时,相距不到五里,几乎就是骑兵一次对冲的距离。 若颜即命退兵二十里,仍旧不疾不徐,火苗般尾随,上官隼几次请战,均被若颜喝退。 夜间,温明凯派人联络,却让她陷入了为难,温明凯与她相约,明日晨时,同时进军,将朔军挤在中间,一碾而碎。 温明凯是宴国丞相,且是几位皇子的老师,她不可能如上官隼一般呵斥,可明日一旦进军,文锦必向己方一侧退却,自己挡还是放? 若拒绝对方,又毫无理由,思虑片刻,她只能爽快答应,并命传令兵火速回报。 明日只能见机行事! 正在帐中辗转徘徊,孔镶忽然走了进来,奇怪地说道:“真是奇怪,外面一位乡民,控诉我们军马啃食他庄稼,还口口声声说,我们军纪还不如朔军严明,非要见你!” 若颜心中烦躁,便有点气恼,怒道:“无非想讹几个银子,给他便是!” 孔镶双手一拍,叹道:“给银子不要,撵还撵不走,就是口口声声说要见公主,讨要一个公道,总不能杀了他吧。” 若颜听完,竟被气笑了,随即心中一动,命道:“带他进来!” 片刻之后,那位乡民便被全力戒备的护卫带了进来,若颜一见,差点笑了出来,来人完全不像淳朴的乡民,说是刁民倒极其贴切。 若颜脸色一沉,喝到:“本公主何其繁忙,你若无理取闹,别以为本公主不敢杀你!” 那乡民长相刁顽,却丝毫不惧,听公主问话,便答道:“回公主,小民慕华若锦,庄稼眼看可以收获,却被军马啃食,小民全家今晚尽数撤走,不需公主费心,请公主为小民做主。” 若颜一听‘慕华若锦’,便彻底明白,心中暗笑不已,文锦这恶贼,从哪里找来这个活宝!竟然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 她憋住笑,呵斥道:“你这副尊容,竟然取这么雅的名字,回去告诉你家人,本公主何须他费心,来人,赏他几两银子。” 那人见若颜读懂自己暗语,也心中高兴,却说道:“谢公主,小民不要银子,小民只要粮食。” 若颜心中一沉,此人容貌虽陋,忠心可敬,竟然时刻不忘为大军筹粮,哪怕只是绵薄之力。 沉思一下,便说道:“来人,带他去粮库,赔偿他粮食,紧着他一人之力,能搬多少搬多少。” 第二日一早,若颜便率军大胆进击,向广固的方向进军七十里之后,便迎面撞上了温明凯率领的铁翎甲士。 若颜故作大惊失色:“丞相,如何不见朔军踪迹?” 温明凯轻轻一笑:“老臣问公主安!朔军乃轻甲骑兵,机动快速,飘忽不定,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也在情理之中。” 若颜见三哥若谦随行,心中佩服丞相心思缜密,便与若谦互相问安。 温明凯待二人问安毕,便说道:“还得辛苦公主,退回极荒山峪口固守,广固向北是大海,朔军骑兵纵横之地,只能在广固与极荒山之间,堵住他们回山峪口,便压缩了他们腾挪的空间。 老臣与二殿下即刻率兵回京,坚守广固,待朔军再次现身,公主只需按皇上训示,火苗般舔着他们,将其压至广固城边,铁翎甲士便可一阵斩之!” 若颜忙拱手回到:“若颜尊臣相之命。“ 若谦却不屑:“臣相太过小心谨慎,朔军区区两万轻甲骑兵,不够我铁翎甲士一次冲锋,本皇子愿亲率两万铁骑,在这平原之上寻歼朔军。” 温明凯怒道:“蠢话,老臣为何出城三十里列阵?就是不想有朔军进攻广固的谣言,休说京师被袭本就是极大丑闻,若真让朔军攻入广固,哪怕只停留一天,他们扰后宫,毁宗庙,杀百姓,你我如何面对皇上?面对天下臣民?因此,广固不容丝毫有失,懂吗?” 若谦毫不在意,几位皇子,除了若颜,谁没有挨过这位老师的训,便诺诺连声答应。 温明凯便要带军撤回,二皇子若曦遣飞马来报:“朔军出现在广固北门,正在列阵!” 第71章 极限*不可无限击穿 听传令兵之言,若谦心中一惊,若颜心中一沉,温明凯却狞笑一声:“甚好,正四处寻你,你倒主动现身!今日我重甲铁翎,与你轻甲骑兵,看看谁更飘忽灵劲。” 他突然大喝一声:“传令兵!” “在!” “速速回城,禀二殿下,无论朔军如何挑衅,坚守城池,不得出战!全体铁翎甲士!” “在!”一阵雷鸣般的呼应。 “去甲,午时之前,赶到广固北门会战,落伍者,提头来见!” 众军去甲,一片冰铁相交之声。 温明凯这才对若谦,若颜道:“请公主依计而行,三殿下,你我各带一军,东西分进,合击朔军。” 话音未落,已纵马狂飙而去。 若谦热血沸腾,大吼一声,撕去身上铁甲,带领亲兵绝尘而去。 一万五千铁翎战士,如乌云一般飘向天际,冲天烟尘,滚滚而起,尘埃落定之时,只剩铁甲遍地。 若颜心中突突直跳,温明凯虽是文臣,出了名的杀伐果决,面善心硬,此番奔袭,文锦能全身而退吗? 孔镶脸色苍白,喉头上下滑动,许久才强咽一口唾沫,见若颜发怔,便叫了一声:“公主!” 若颜却已经冷静下来,沉声喝到:“中军校尉!” “在!” “带一百传令兵,跟上去,我军接敌之后,一刻一次,向我禀报战况!” 温明凯一身铮劲,一脸尘泥赶到北门之时,却与迎面而来的若谦撞到了一起,若谦奇怪地问道:“臣相,如何又不见朔军踪迹?” 温明凯不屑地笑了笑:“朔军跳梁小丑,使的是小丑跳梁之计,其意图不在广固,恶心人而已,他们一路大呼小叫,还叫嚣活捉老臣,不过让天下人知道,他们在进攻广固罢了,其目的,不过让皇上分心,乱我前方阵型而已。” 若曦在城中见二人合围,也带了亲兵出城叙话,听他二人所言,心中暗笑,便问温明凯:“依丞相之计,该当如何?” 温明凯沉吟片刻,便道:“朔军之意,不过想让我等急奏皇上,京师危急,请皇上调前线之兵,回师围剿,我当然不能上当,若连区区两万朔军都剿灭不了,皇上养这三万铁翎甲士何用?” 他看了看两位皇子,迟疑片刻,忽然问道:“老臣有一计,有些微风险,不知哪位皇子愿意担之?” 若谦在马上将身一挺,凛然说道:“我愿为父皇分忧,请丞相授计。” 温明凯颔首一笑,便道:“广固以南,公主已守住极荒山峪口,朔军若现,公主必能将其赶至广固城下,合兵灭之,余下三面,却是空缺。” 若谦已经意会:“我率五千铁翎甲士,在这广大平原之上,游击扫荡,若见朔军踪迹,立即扑上去扭打撕咬,将朔军死死缠住。” 若曦也展颜一笑:“凭铁翎甲士战力,与朔军缠斗几日绝不是问题,广固防御圈之内,烽火遍布,三弟只需举火示警,援军旋踵而至,顷刻间便可将朔军一鼓荡平,此计甚妙。” 温明凯也轻轻一笑:“两位皇子见识不凡,老臣佩服。” 若颜率军退至极荒山峪口十里之地,便下令扎营,上官隼颇为不解,问道:“公主何不退至峪口下寨?” 若颜斥道:“峪口下寨,若朔军全力冲击,我军就会被挤进山里;留出十里空地,便有十里纵深,辗转腾挪,进退自如,如此简单的道理,你却不懂!” 上官隼诺诺退下,若颜便焦急等待前方战报,孔镶无能为力,只能陪她静等。 直到午夜时分,第一份战报送达,报信之人,非是一个,而是中军校尉带回了所有传令兵。 战报极其简单:“温丞相与三殿下分进合击,到达北门之时,朔军已不见踪影,丞相与二殿下率军回城,三殿下率军五千,于野外扫荡,温丞相嘱咐公主,严守峪口,不得妄动。” 若颜方徐徐吁出一口气,孔镶也慢慢恢复平静,命道:“为公主准备晚餐!” 若颜轻轻一笑:“已不是晚餐时间,此时此刻,也不知是宵夜还是早餐?” 文锦在北门列阵,深知若温明凯回援,凭铁翎甲士战力,朔军阵型瞬间便会被击穿,因此午时不到,即率军从广固东西两侧,沿事前探明的小道,向极荒山疾速撤退。 若颜距峪口十里下寨,文锦便从这十里的缝隙之中,无声隐进了山里。 朔军在峪口二十里之后,一个险要的山坳之中,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后方营盘,隐没其中,士卒可休整,伤病可救治,水源有保障,万事俱备,唯粮食时时欠缺,只能打猎采摘为生,真如野人一般。 文锦下令,宁可人挨饿,务必保障马匹草料,军马饿毙,士卒陪葬! 当夜,文锦至山拗口巡哨,却见伍国定正在责打士卒,忙上前查看,所打之人,竟是那夜去若颜营中报信的贾方,文锦颇为奇怪,便问何故。 伍国定怒气冲冲说道:“这厮,还是个伍长,在哨位上睡觉,要是宴军摸上来,岂不害死全军!” 文锦便问贾方:“伍将军可曾冤枉你?” 贾方一脸羞愧,分辨道:“没有,这几日来回奔袭几百里,兄弟们疲累不堪,我便让兄弟们歇息,我值第一哨,不曾想实在太困,便睡着了。” 文锦沉思片刻,笑了笑:“你前番去给若颜公主报信,是有功之人,我还未曾赏你,但你哨位睡觉,又是死罪,虽说情有可原,也不得不罚,因此,你不要怨恨伍将军。” 他转身对伍国定又道:“兄弟们疲累不堪,也不得不虑,这样,以后每次奔袭,留下五千人守营,士卒也可轮换休整。” 伍国定惊愕不已:“我不到两万人,本就兵力显弱,再留五千人,如何作战?” 文锦便笑了,对贾方道:“你看看兄弟们,有没有睡不着的,都围过来,咱们聊聊这个道理。” 伍国定责打贾方,众军士已经惊醒,俱都惴惴不安,为贾方捏一把汗,见奋威将军并未发怒,且是如此温馨和蔼,便都围了过来。 文锦便吩咐:“拢一小堆篝火,咱们围着说话,葫芦里有酒的,可以小抿三口,解解乏,去去寒,秋日了,这山里的风,透凉的!” 众人便笑了,文锦率先喝了一小口,又把酒壶递给一个已经无酒的小兵,调侃道:“你是不是偷偷喝酒?喝光了?” 那小兵年纪不过十七八岁,从未与奋威将军如此之近,有些腼腆,红着脸说道:“禀将军,不敢违抗军令,我腿上中了箭伤,怕伤口化脓,一路用烈酒清洗,酒已经用尽了。” 文锦听他受伤,忽然问道:“怕死吗?“ 小兵脖子一梗,红着脸说道:“跟着奋威将军,不怕!“ 文锦颇有兴致,追问道:“为何?“ 小兵便朗声又说:“不为何,就是不怕!“ 文锦哈哈大笑,贾方却在一旁说道:“我跟兄弟们偶尔聊这个话题,兄弟们之意,能跟奋威将军同赴生死,何其有幸!“ 文锦心中暖热,便鼻子发酸,眼眶湿润,胸有万千之语,终究默然而已,见小兵不喝酒,便转了话题,调侃道:“为何不喝?嫌我不干净?我夫人都不曾嫌弃,你倒嫌弃我?” 伍国定咧嘴一笑:“你小子有福,跟将军共饮一壶,可以吹嘘一辈子。”说完把自己的酒壶也递给了旁边的人。 小兵也红着脸笑了,小心翼翼抿了一口,小声说道:“不敢嫌弃将军,我怕污了将军酒壶。” 文锦笑着拿回酒壶,温声说道:“这么腼腆的,还没娶媳妇儿吧?” 小兵脸色更红,嗫嚅着说:“家里穷,当兵挣点饷银,回家先给爹娘盖房子。” 文锦叹了一口气:“好小子,有孝心!回去我帮你!” 他又抬头看着众人,问道:“有没有当日桃林聚义的兄弟?” 贾方答道:“将军,这里只有我一人,伍将军说,当日桃林聚义之人,都是军中精英,分到不同哨伍,可以充实战力。” 文锦大为赞赏,便道:“好主意!那我问你,咱们此次远征,什么意图?” 贾方沉思片刻,回道:“应当是扰乱敌人后方,让其无法在前线安心用兵。” 文锦赞道:“孺子可教!我区区两万人,撒在这千里平原之上,当然不是为了消灭敌人,而是让他们一日三惊,昼夜难寝,你来说说,如何扰乱敌人?” 贾方便笑了:“正如将军今日所为!” 文锦呵呵笑道:“机灵,怪不得老伍让你去给若颜公主报信,我跟一个高手学功夫,告诉兄弟们一个道理,其实打仗跟打架是一样的。” 众人便笑,他却正色说道:“我一拳出去,可以打四个方向,你们信不信?” 见众人摇头质疑,文锦便得意地说道:“看起来我要打的方向,敌人以为我要打的方向,敌人想让我打的方向,我真正要打的方向,只要眼、手、身、腿,配合得当,就能打出这四个方向,打架虚虚实实,声东击西,打仗出其不意,攻敌必救,就是这个意思; 打拳出拳如风,打仗飘忽灵动,其实是一个意思,千言万语,快字而已,所以兄弟们,为何要善待军马?并非本将军不心疼兄弟们,因为军马是我们的战力,是我们的性命,没有马,何谈快?“ 伍国定补充道:“论战力,我们远不如铁翎甲士,因此,我们此番奔袭,并非要消灭敌人,而是骚扰而已,要骚扰,就必须快,快,就能活命!快,就是胜利!” 文锦称赞道:“精辟!妙语一言,佐酒一杯,兄弟们,再抿一口,早点歇了,记住,睡觉都给我睁一只眼。” 见士卒逐渐远离,伍国定突然问道:“明日何不再唱一出?” 文锦笑道:“明日再演,正是温明凯想让你我所做之事!便如打拳打去了敌人想让我们去的方向,一张一弛,方是用兵之道!不仅迷惑敌人,也要休养士气,突破极限,可以偶一为之,但是极限,不可无限击穿!” 他站起身,抬头看了看宁静的秋夜,深吸一口清冷的秋风,转身徐徐一笑:“我们给养不足,更不能轻言大战,要战,便一击之下,洪荒倒转!” 第72章 奇袭*扰敌成功 十日之后,初秋之夜,温明凯在双圣宫向二皇子奏事完毕,护卫簇拥之下便往家赶去。 夜未深,夜市正繁,一街两市,依旧熙熙攘攘,富者轩车高马,招摇而去,贫者勤勤恳恳,奔波生计。 治安良好,市井井然,广固的百姓,并未受到朔军来袭的骚扰,十日前惊慌入城的乡民,大都已经返回乡下。 温明凯仔细搜寻,街面丐者不多,都能讨到一粥一饭,存活当不是问题,只是冬日快到,要尽快搭建越冬场所。 正沉思之间,忽然浑身一颤,天边传来凄厉的唢呐之声,仿佛就在耳边吹响,脑中似有人拨动琴弦,丝丝颤颤,却五音不全,让人头痛欲裂,胯下战马训练有素,也被惊得前后移步,狂躁不已。 街面百姓张皇四顾,纷纷停下手中活计,不明所以,便互相对视,眼中满是惊惧猜疑。 忽然之间,声音骤然而停,耳中虽已清净,脑中兀自嗡嗡不已,温明凯便要下令护卫打探情形。 随即一支唢呐凄厉的声音再次响起,更多的唢呐便同时吹响了冲锋的号角,上千支唢呐同时吹响,仿佛百万甲兵,滔天狂浪一般从四面冲向围城。 战马听到冲锋的号角,突然兴奋不已,竟要向前冲击,他使劲勒住坐骑,左右护卫即刻便将他护在了核心。 已经来不及了!街面百姓惊慌失措,开始四处奔逃,汹涌的人群掀起滔天巨浪,温明凯一行变成了巨浪中的孤舟,被推得连连后退。 许久,人潮退去,街面忽然空无一人,只剩下一地狼藉,仿佛大军过境,被洗劫一遍似的。 唢呐声骤然而停,天地恢复平静。 护卫首领脸色煞白,惊疑地问道:“丞相,这是何故?” 温明凯一脸凝重,沉声命道:“你派人传令四门守军,严禁擅自出战,其余人随我进宫护驾!” 走近宫门,见铁翎甲士已至宫门列阵,皇宫门前并无异样,温明凯方松了一口气,进宫之后,见宫中一切如常,心中稍安。 走进正殿,若曦已经到达,坐在御座前的书案前,正在等他,温明凯疾步上前,躬身一揖:“老臣问二殿下安。” “丞相不必拘礼,此必朔军疑兵之计,我只是严加巡守,派人安抚后宫,并未调动铁翎甲士,丞相以为如何?” “二殿下处置并无不当,朔军小丑跳梁,此次跳得响一点而已,其目的依旧是骚乱京师,扰动人心,逼我前线撤军而已,我稳坐不动,依计而行,敌人就不会得逞。” 沉思一下,温明凯又说道:“恐怕还得有一点小措置,老臣即刻传令,自今日始,城中白日戒严,晚上宵禁,一则维持秩序,二则严防朔军奸细。” 若曦淡淡一笑:“就依臣相,朔军即便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进攻城池,你我今夜且安睡,明日一早派人出城查看。” 温明凯也拱手道:“殿下沉稳大气,老臣佩服。” 第二日早上,温明凯赶到皇宫之时,见三皇子若谦已在宫门等候,大为惊异,便问道:“三殿下为何率军赶回?” 若谦答道:“我率军游击,并未去远,昨夜听见广固周边,唢呐爆响,知道京师有异,便回师会战。奇怪的是,学生一路回京,并未发现朔军踪迹,回京之后,又特意沿城墙外围扫荡一圈,也并无异像,真是奇了!“ 温明凯心中一动,便觉隐隐不安,见若曦也骑马来至宫门,相互问安之后,便一同入宫进殿。 落座之后,众人俱都心中不安,沉默移时,温明凯忽然爽然一笑:“我等也不必庸人自扰,我料今日之间,必会有些消息传来。“ 果不其然,午时刚过,便传来惊天消息:烽火告急,孔府被困。 温明凯倏然起身,又颓然坐回椅中,嘴里喃喃说道:“昨夜围城的,只是一千唢呐兵而已,竟搅得全城鸡犬不宁。“ 若曦面色如土,也惊到:“孔府深处我国腹地,向来只有两千府兵守卫,消息传回之时,孔府必已失陷!宴国若失孔府,如何收天下汉人之心?“ 若谦却不解:“朔军下孔府何用?难道要荼毒圣人之后?若果真如此,天下之人必群起而攻之,朝夕之间,朔国必被天下唾弃!“ 温明凯叹息一声:“他若以朔国之名,公开祭祀孔子,又礼尊衍圣公,暗中逼迫衍圣公至朔国,我宴国颜面何存?天下人如何看我宴国?皇上又如何看你我臣子? 唉!老臣大意了!如此重要的战略要地,我竟一向忽略,朔军将领,不愧人杰!竟将兵法之道,用到极致!“ 若谦细细思之,竟轻轻笑了:“好手段!跟我们在广固周旋一月有余,其意竟不在广固,而在孔府,倏然现身,又飘然而去,这慕华文锦,千里奔袭,声东击西,朔军虽无铁翎甲士之战力,却将轻甲骑兵之优势,发挥到极致,不愧良将,令人神往!” 若曦眼中寒光一闪,幽幽说道:“他在广固周边纵横一月有余,究竟藏身何处?如谜一般啊!” 若谦又叹道:“兵法云,动于九天之上,藏于九地之下,良将之道,天地为仆,广固平原绵延千里,南边横亘极荒山,夏秋之日,草木葱郁,又有轻纱遮蔽,要藏两万轻骑,并非难事。” 若曦便反问:“粮草呢?况且我宴国百姓,难道人人通敌?两万人的藏身之所,一月有余,竟无一人发现?” 温明凯却没有心思听他二人争辩,便打断二人道:“两位殿下均言之有理,老臣以为,当务之急,应当禀明皇上,请皇上调兵剿灭这股朔军,否则,必成心腹之患!” 若曦忧郁地说道:“如此,岂不正中朔军之计?” 温明凯沉思片刻,说道:“老臣思谋半日,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军虽有三万铁翎甲士,但孔府距广固四百里有余,铁翎甲士如何敢远离?慕华文锦极其狡猾,所击之处,均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若谦也附和道:“丞相言之有理,我军有广固、孔府两处包袱,朔军却无所顾忌,我军自然没有朔军飘忽灵动,学生以为,一面向父皇请援,一面命公主迅速向孔府靠近,颜妹所率地方部队,战力虽不及朔军,阻滞其行动当无问题,待父皇回军,便可一鼓灭之!” 若曦也点头道:“也只能如此。” 慕华孤接到后方战报,勃然大怒,斥责道:“两名皇子,一名公主,还有一个丞相,让朔军两万人搅得天翻地覆,真是一群废物!” 慕华若离劝道:“父皇息怒,慕华文锦并非泛泛之辈,儿臣与其虽只一面之交,便知他绝非平庸之人,后方此时局面,其实在儿臣意料之中。” 慕华孤怒道:“朕如何不急,你费劲心思,好不容易布下此局,此刻双方缠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朔军如一条巨蟒,我咬住其头,他用身子将我缠死,此时此刻,谁先松懈,立刻便会被对方咬死,朕如何能在此关键之时抽兵。” 若离笑了:“父皇且稍待几日,我估着宗原,这几日应当有所行动。” 慕华孤轻轻叹了一口气:“离儿,几个皇子,颜儿不去说她,是个女子,总看起来,还是你沉稳大气!不过朕心中所虑,远超于此!” 若离心中狂喜,得此考语,便是再苦再累也值,他强压心中兴奋,问道:“父皇有何顾虑?” 慕华孤眼神忧郁,静静看着账中巨烛,徐徐说道:“朕若擒斩天周,朔军必定疯狂反扑,两国倾全国之兵,在这方圆五百里之地,血肉相绞,性命相杀,直至全军覆灭,亡国灭种,值吗?目前局势,既是杀局,也是死局啊!” 若离少年高位,正在进取之时,便安慰道:“父皇不用太过忧虑,若逆向思之,既是死局,也是杀局,我若擒斩天周,朔军必定崩溃,只需一鼓,便尽数荡之。” 慕华孤淡淡一笑:“拓巴忍是吃素的?慕华博是泛泛之辈?别忘了,一个慕华文锦,便搅得我后方鸡犬不宁,离儿,切记,战前藐视之,战时重视之。” 若离脸一红,应道:“儿臣谨记父皇之言。” 慕华孤下定决心,朗声说道:“无论如何,此时局面于我有利,就如你所言,暂且关注两日再说!” 若离正待回话,慕华询匆匆闯了进来,言辞急切,竟不太相信似的禀道:“陛下,大千岁,并州城中起火!” 并州大火,给朔军带来灭顶之灾,大火的起因,却起自于朔国君臣的一次决定。 按天周的设想,既然自己出不了并州,手下两名武臣,拓巴忍善披坚执锐、凭坚固守,慕华博长于排兵布阵、野战杀敌,便让拓巴忍留守并州,坚城固守,慕华博坐镇原州,于外围寻机歼敌。 不曾想慕华博督运第一批粮草至并州后,宴军集结已毕,全军掩上,将慕华博一并掩在了并州城里。 朔军虽在落州至青县之间,布下三十万大军,但天周毕竟被困在了并州城里,与外界失去音讯,拓巴忍与慕华博日夜忧虑,想方设法要将慕华博送出并州,带出消息。 二人同时将目光瞄准了宴军降卒,便以城中水源不足为由,驱赶五千降卒于南城开挖水井,宗原便在其内。 宗原很快发现朔军南门巡逻空档,便秘密组织降卒,在一次夜间作业之时,以掘井工具为武器,兵分两路,一路直袭城门,一路闪击关押降卒的兵营。 朔军有意配合之下,两路人马进展颇顺,南门汇合之后,迅速攻下城门,向城外逃去。 慕华博率八名皇帝护卫,一百名熊扑卫军士,早已换上宴军战甲,在城门处不知不觉混入宴军队中,一起出了城。 出城之前,天周授慕华博临机决断之权。 朔军百密一疏,未料到宗原趁乱带五百人冲进了粮库,四面纵火,秋日干燥,月黑风高,火势迅速蔓延。 待拓巴乌率人赶到,将大火扑灭,将宗原剁为肉泥之时,粮库已被烧毁大半,所剩之粮,仅够维持一月。 慕华博并不知道内情,但看见了粮库的冲天大火,不由心胆俱裂,也无心他顾,只能跟着降卒的人潮,没命往原州冲去。 一路颠沛流离,赶到原州之时,身边只剩下二十人。 刚进原州,未及休整,文锦派回的元彪也赶到了原州,慕华博摒弃一切杂念,第一时间接见元彪。 元彪转述文锦原话之后,慕华博严令其即刻返回,联络文锦,传达命令:“皇上被困并州,粮草只够一月,不惜一切代价,拉垮宴军防线。” 元彪不敢停留,当即飞马出城,至并州前线之后,与若颜所派的护卫再次汇合,便向广固的方向匆匆而去。 第73章 祭拜圣人 *以皇帝之名 元彪在宴军护卫掩护之下,赶到若颜军营之时,若颜已移师孔府,堵住了文锦大军西归之路,听护卫前来禀报,当即下令扣留元彪,严加看管。 孔镶大惊,便问道:“公主这是为何?” 若颜怒气冲冲说道:“朔军攻陷孔府,已超出与你我之间的约定,父皇颜面何存?宴国颜面何存?天下汉人如何看待我等?” 孔镶双手一合,叹道:“公主可能误会了文锦一片好心,文锦此举,给孔镶面子而已。” 若颜恼道:“他能有何好心,不过占你我便宜罢了。” 孔镶轻轻摇了摇头:“文锦此举,其目的还是解前线死局,但若明说进攻孔府,让我如何回应?” 见若颜无语,他又徐徐说道:“我听说,朔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奋威将军对家父执礼甚恭,以学生自居,两日之后,更要以天周皇帝名义,祭拜先祖孔圣人。” 若颜甚觉奇怪,惊问道:“以天周名义,那他如何行礼?” 孔镶悠悠说道:“以臣子之名,行三跪九叩之礼,公主,我宴国皇上,祭拜孔庙,也只是行学生之礼,一跪三叩而已。” 若颜心中怅然若失,幽怨地说道:“孔郎心中,当然是圣人第一!” 孔镶两眼直直地看着她,眼中清凉如水,温暖地笑道:“孔镶是圣人之后,也是宴国之臣,最要紧的,孔镶是公主夫君,慕华文锦为宇文燕,敢斩天杀地,我虽是文人,绝不输于他。” 若颜心中滚烫,却调侃道:“孔郎越来越会说话了。” 便回身叫过护卫首领,吩咐道:“你秘送元彪去孔府。” 文锦接到慕华博命令之时,正在精心筹划第二日祭拜孔庙之事,元彪口述完毕,他心中惊骇不已,并州被围,他已经知晓,天周在城里,他却并不知情。 城中粮草只够一月,更是令人匪夷所思,如何会出如此大的纰漏?计算元彪途中时日,并州城中粮草,最多还能支撑十日,即便严加管控,也是岌岌可危。 他五内紧缩,心中狂跳不已,按自己与若颜所定之计,先想方设法,让宴军先退,朔军心照不宣,放弃追击,双方便可缓缓解了死局。 但若城中提前断粮,朔军必乱,宴军知道天周在城里,必会死命攻城,滔天大祸,便不可挽回! 他思虑幽深,眼中如鬼火般闪烁不已,伍国定前来禀报事情,他竟毫无反应。 伍国定从未见他有如此神情,无比惊讶,提高声音问道:“将军这是怎么啦?拜会衍圣公的时间到了!” 文锦方从思虑中醒转,突然平静地一笑:“走吧!” 二人带着亲兵,骑马入城,文锦见城中秩序竟然,朔军秋毫无犯,甚觉满意,便夸道:“伍将军带兵有道,治军有方,越来越长进了。” 伍国定呵呵笑道:“咱是个粗人,跟将军这些年,就是榆木疙瘩,也发芽了,再说,到了这圣人之乡,不知不觉便雅起来了,禀将军得知,我军除了征粮,军士一律不得擅入民宅。” 文锦听他说得有趣,也不禁哈哈大笑,抑郁之情尽扫,心中告诫自己:此次代皇帝祭拜孔庙,万不可失仪。 进入孔府,映入眼帘的是郁郁葱葱、苍翠的柏树林,秋风徐徐拂过,一片哗哗之声,柏林遮蔽之下,前府后庙,香火缭绕,文华蔚然,千古昭昭。 文锦径至孔府正殿,殿门外便躬身执礼,望匾而拜,而后命伍国定在殿外守候,只身入殿。 衍圣公端严肃穆,稳几而坐,见文锦执礼甚恭,命赐座看茶。 文锦执学生之礼,一跪三叩之后,方起身落座,问道:“明日祭拜圣人,请衍圣公示下,是否还有失礼之处?“ 衍圣公微笑道:“将军所定仪程,并无不当之处,天周虽是胡人,愿以臣子之礼祭拜先祖,一心向化,归附华夏文明,其心可嘉。“ 文锦却叹息一声,不安地说道:“学生心中隐隐不安,若宴国皇帝怪罪衍圣公,文锦于心何忍!“ 衍圣公却不以为然:“圣人乃天下之圣人,天下人即可拜之,有何可惧!“ 文锦心中暗笑,我兵临城下,你当然说得嘴响,若慕华孤怪罪,你必定又是另一番说辞,嘴里却诚挚地说道:“衍圣公圣人之后,冰心高洁,学生佩服之至,不过学生读圣人之书,心中有所疑惑,不知当问不当问?“ 衍圣公略感诧异,你刀架脖子,大家做做样子罢了,还请教什么学问,却说道:“将军诚心向学,老朽必知无不言,将军请说。“ 文锦便道:“圣人曰:狄夷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按圣人之意,宴、朔两国,都是山卑之后,当属狄夷之列,不知作何解释?“ 衍圣公心中一沉,此人虽是将军,用心何其刁顽,如此问题,竟如逼宫一般,若说圣人无错,那宴国皇帝,便不应为君,若说圣人有错,又如何可能? 思虑片刻,他方微微一笑,叹道:“想不到胡人之中,还有如此诚心学问之人,圣人之意,心田而已,若无胡人之心,便是华夏之人,若存了胡人之心,汉人也是胡人,我华夏五帝之中,大禹便是羌人,也在胡人之列,圣人一样尊崇无比,将其列为华夏明君。“ 文锦提出此问,倒并非存心刁难,而是真心求教,见他如此回答,真有醍醐灌顶之感,便诚挚地说道:“衍圣公一言,解学生多年之惑,真有云开雾散之感,学生谢过。“ 衍圣公心中感慨不已,便慈祥地笑道:“天下见我之人多也,都以学生自居,可我收弟子不多,几人而已,你既如此好学,出去之后,你可晓谕天下,你是我弟子。“ 文锦错愕,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见衍圣公面含微笑,慈眉善目看着自己,方知他所言非虚,激动之下,便离席至衍圣公面前,再行叩首之礼,嘴里朗声说道:“学生见过老师。“ 衍圣公捻须一笑,端茶一饮,表示认可,文锦便趁热打铁,说道:“学生还有一事,恳请先生成全。“ 衍圣公便微笑问道:“但说无妨!“ 文锦嗫嚅一下,方恳求道:“学生恳请先生到平城传道讲学,弘扬圣人之道。“ 衍圣公一愣,随即纵声大笑,乐不可支,斥道:“休要在老师面前使小聪明,老师不吃这一套。“ 文锦并不生气,只讪讪一笑,便起身告辞。 出殿之后,伍国定奇怪地说道:“将军真是有才,与一个老夫子,居然也能聊得起来。” 文锦轻轻一笑,并不说话,只是牵过战马,一跃而上,回头面向护卫亲兵,得意洋洋说道:“兄弟们,衍圣公已经收我为学生,五日之后,大军启程,衍圣公随我军回平城,如此天大喜讯,兄弟们可奔走相告。” 伍国定愕然,咧嘴笑问:“将军是否当真?衍圣公如何敢随我们去平城?” 文锦诡异地一笑:“你们尽管张扬就是,我跟衍圣公已经禀过了!” 伍国定忽然忧心忡忡问道:“将军擅自以皇上名义祭祀孔子,若皇上怪罪,这是谋逆大罪,将军如何担之?” 文锦沉默片刻,方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我深入敌后千里,我所作所为,虽有僭越嫌疑,但机会千载难逢,我为国家,为皇上,生死名利,顾不了那么多了。” 伍国定沉默不言,心中嗟呀不已。 第二日早起,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天空湛蓝,微风轻起。 朔国奋威将军慕华文锦,以朔国天周皇帝名义,入孔庙,行三跪九叩之礼,拜谒圣人灵位,其后,文锦再行一跪三叩之礼,拜衍圣公为师。 消息轰动孔府,轰动曲阜,轰动宴国,轰动天下。 当晚夜半之时,一队朔军护卫两乘轿子,快速来到孔府,孔府宿卫已全数被朔军接管,见文锦亲自带队,忙敬礼放了进去。 文锦带队径至衍圣公寝房,在房外下跪,朗声说道:“文锦有请衍圣公及夫人至朔国传道。” 衍圣公夫妇被骤然惊醒,衍圣公气恼地坐起身,对外厉声喝问:“大胆,竟敢胁迫于我。” 文锦并不理会,与门外士卒同声高呼:“有请先生!” 衍圣公忽然一笑,也大声说道:“老朽哪也不去,你愿意跪就跪着吧。” 文锦也笑了笑,又说道:“先生若不出来,学生只好派人进房为老师更衣。” 衍圣公恼羞成怒,喝骂道:“无赖之徒!这就是你朔国尊师之道?” 夫人黑暗中白了一眼,已经起身穿衣,嘴里劝道:“快起来吧,他若真闯进来,我还活不活了?” 衍圣公无可奈何,知道文锦说到做到,也起床更衣,走出了房门。 文锦忙起身上前,双手搀扶衍圣公,半扶半拽,将其塞进轿子。 伍国定早已寻出管家,命其带两名仆人,两名丫鬟随行,见衍圣公入轿,伍国定将手一挥,两名丫鬟便上前,搀了夫人上轿。 文锦见事已齐备,便大呼一声:“衍圣公启程,仪仗开道!” 府中立即锣鼓喧鸣,巨烛高照,每一支巨烛下面,站立一名钉子般的朔军护卫,从正殿一直延伸到府门。 文锦翻身上马,率十六名骑兵开道,军士抬着两乘轿子紧随,其后,伍国定率十六名骑兵殿后,骑兵后面,五百名步卒手执长戈,列阵而行。 队伍出府之后,立即偃旗息鼓,向城外快速隐去,府中盛陈仪仗的兵丁,也迅速收阵,尾随出城。 出城之后,与大队汇合,便向着西边,向着边关的方向,疾速撤退。 文锦骑马来到衍圣公轿边,与轿子并排而行,边走边说:“老师受惊了,学生以亲王之礼护卫先生,先生必不会生气!” 衍圣公气恼地说道:“你有何颜面与我谈礼?你知礼吗?你这是待亲王之礼吗?你这是匪盗出行!” 文锦嘻嘻笑道:“先生勿要生气,待回平城,我皇上必盛陈礼仪,以迎老师。” 衍圣公不语,文锦便勒马慢行,与夫人并排而行,在马上打了一躬,方温语安抚道:“师娘无须惊恐,学生一定细心照料师傅师娘。” 夫人却轻轻说道:“大王,能打开轿帘吗?里面太气闷了。” 文锦忍不住咯咯直笑,命丫鬟挽起轿帘,说道:“师娘,文锦不是强人,我是朔国将军,请师父去朔国传道,文锦也是知礼之人,我义母冯氏,也是汉人,读书不少。” 夫人好奇地问道:“冯氏,可是宇文化成夫人。” 文锦眼中亮光一闪:“正是,师娘可曾认识?” 夫人却冷冷说道:“不认识,听说而已。” 文锦觉得无趣,便没话找话,问道:“师娘如何称呼,文锦回去问问我娘认不认识?” 夫人却扑哧一声笑了:“你既叫我师娘,却不知我如何称呼,好意思的?” 文锦辩道:“非礼勿问,文锦虽是胡人,也尊圣人之言。” 夫人咯咯直笑:“圣人说,非礼勿言、非礼勿问、非礼勿听、非礼勿行,你今日所为,四条皆犯,还说知礼?” 文锦大为惊异:“师娘跟我娘一个模样,伶牙俐齿,文锦每与之辩,往往瞠目结舌。” 夫人不再说笑,只温语说道:“你虽是胡人,也算敏而好学,我之称呼,去问你老师便知,哪有直言相问的?” 文锦又纵马来到衍圣公轿旁,衍圣公早已听见他二人对话,便嘿嘿一笑:“你敢与她争辩?便是我,也从来辩不过她,她姓司马,你叫师娘也行,叫司马氏也罢。” 文锦心中惊喜:“先生还认我这个弟子?” 衍圣公脸色一沉:“我圣人之后,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我既已行了师生之礼,为何轻易毁弃?” 第74章 回家*有多快跑多快 两乘轿子随行,尽管文锦极力催促,朔军行进依旧缓慢,到第五日晨起之时,方行军一百五十里,却迎面撞上了前来堵截的宴军。 秋收已过,青纱帐不复存在,广袤的平原之上,朝阳照耀之下,若颜督军一字排开,远远观之,如城墙一般。 司马兀纵马立在文锦身旁,由衷叹道:“宴军人马,果然雄壮!” 文锦却心中忧郁,若无青纱帐掩护,如何在千里平原纵横?这两万子弟,如何能全身带回平城? 他觑眼观看片刻,便下令:“重矛前置,百人一行,百行一阵,衍圣公轿子置于阵前,夫人轿子摆在两阵中间,碎步前进。” 说罢,驭马轻驰,率队前行。 双方距离两箭之地,文锦挥手命停,只带了司马兀纵马上前,对若颜与孔镶打拱一礼,说道:“公主,孔郎,别来无恙?” 若颜未及搭话,身旁一人忽然冷冷斥道:“你率军犯我国境,还不下马受死。” 此人文锦并不认识,便冷笑一声:“你是何人?我与公主叙话,你竟敢穴嘴!” 孔镶忙喝到:“朔军休要无礼,这是二皇子,若曦殿下!” 文锦心中一惊,给若颜惹麻烦了!若说自己认识若颜,倒在情理之中,可认识孔镶,却在情理之外。 若颜见他不语,便说道:“还不下马受降!父皇已经分兵,前来围剿你等,此地距边关千里之遥,你如何能够回去?” 文锦听她暗语,心中长出一口气,自己日夜操劳,千里纵横,宴军终于分兵,叔父稍加配合,前线战局便可缓缓解之。 他便微笑道:“我军此番前来,并未攻城略地,只是迎衍圣公至朔国传道而已,衍圣公乃天下人之衍圣公,并非宴国之私,你等若识相,便快快让道。” 说罢,他向后一挥手,伍国定即率一千军士,护卫衍圣公轿子缓缓向前,至文锦身旁停下,而后命管家掀开轿帘。 “父亲!”孔镶一声惊呼,随后大声喝骂:“慕华文锦!我敬你是条好汉,你竟行如此下作之事,竟敢劫掠我父亲。” 文锦在马上微微颔首,微笑着说道:“原来你便是孔郎,孔郎休慌,我已拜衍圣公为师,学生有请老师,如何能说劫掠?不信,你问你父亲。” 衍圣公在轿中喝骂:“你拜我为师不假,可天下哪有强行请客之理,你干脆杀了我!” 文锦笑道:“先生稍安勿躁,我若对先生无礼,岂不是禽兽不如!” 衍圣公赌气说道:“你如此行为,与禽兽何异?” 文锦正色道:“禽兽也罢,总好过禽兽不如。” 若曦早已焦躁,喝到:“谁耐烦在此与你斗嘴,丞相早已料到,你必会劫持衍圣公,特命我前来堵截,今日无论如何不能让你带了衍圣公西去。” 说罢,他回头命道:“上官隼,带人夺回衍圣公!” 上官隼早已跃跃欲试,点齐兵马,便要冲突而出。 孔镶一声惊呼:“二殿下不可!” 若曦那里肯听,怒目瞪视上官隼:“还不动手!” 若颜突然怒喝一声:“谁敢!谁若害孔郎父亲,我亲手宰了他!退下!” 上官隼惊惶不已,不知所措。 文锦在对面马上冷笑一声,揶揄道:“蠢货,后阵之中,夫人也在,你抢了衍圣公,难道让他二人两地分居?” 若曦咽了一口唾沫,骂道:“无耻!” 若颜心中偷笑,却凛然命道:“听我命令,闪开通道,放他们过去!” 若曦怒道:“颜妹,你这是放虎归山!都不许动,丞相有命,务必堵住宴军,等父皇回师。” 若颜冷冷一笑:“丞相又如何?我是宴国公主!父皇谕旨,除铁翎甲士之外,后方军队,尽数听我调遣,违令者斩!退下!” 说罢,举手一挥。 她常在军中,威信远高于若曦,见她下令,宴军便如铁铧犁地一般,向两边闪出通道。 文锦命伍国定:“收阵,四人一行,沿直道前行,我殿后。” 伍国定命人紧紧护住衍圣公轿子,从宴军阵中穿了出去,文锦驭马闪至孔镶身旁,目送大军蛇一般向前缓缓滑去。 夫人司马氏轿子经过之时,孔镶声音哽咽,叫了一声:“母亲!“ 若颜在马上行了一个万福之礼,也叫了一声:“娘!” 司马氏眼光柔和,却先对若颜温语说道:“公主不必拘礼,你二人不要忧心,你父亲这位弟子,虽是将军,还算知礼,不会为难我们,镶儿跟随公主,要好好保护她,你二人何时给我添一个孙子?“ 文锦在一旁暗笑,天下母亲,都是这般啰里啰唆,絮絮叨叨,两军生死对垒,她心里想的却是抱孙子! 若颜脸颊微红,不知如何回答,孔镶便埋怨道:“娘,你如何又是这般说话,这么多人,颜儿都不好意思了。“ 文锦见这般温馨亲情,心中着实不忍,命司马兀率军继续前行,不必等待,却对司马氏说道:“夫人若是不舍,便留下吧!“ 司马氏却斥道:“衍圣公在前面,我如何能丢下他一人,再说,我自嫁入孔家,从未出过远门,这几日餐风露宿,虽然辛苦,也欣赏了无边景致,这广袤的秋野之原,竟是风光无限,晨起炊烟,落落晚霞,砖房茅屋,离离农家,岂是孔府可比的?你抢我出来,又中途抛下,是何道理?“ 文锦听得目瞪口呆,若颜与孔镶却是心中暗笑,文锦便道:“夫人有此雅兴,文锦岂能不成全?“说罢,挥手命军士起轿。 直到日上三竿之时,朔军方尽数通过,文锦在马上对若颜、孔镶一拱手,又对若曦略一点头,便催马跟在队伍之后,慢慢行去。 若曦见他渐行渐远,实在气愤不过,突然抽出弓箭,对准文锦便射了出去,待若颜发现,想要阻止时,文锦已经中箭。 胡人尚武,敬重勇士,却鄙视背后放箭之人,文锦因此毫无防备,待听到背后弓响,回头看时,箭尖已经透过盔甲缝隙,扎进了肩胛肉里,所幸有盔甲阻滞,入肉不深。 文锦心中恼怒,回手拔出箭羽,从身旁士卒背上取出弓弦,就手中之箭,回身便射。 一声弦响,箭羽带着破风之音,直直射向若曦,若曦不及闪避,头盔被直直射飞了出去,远处传来文锦的怒喝:“无耻之徒!看在若颜面上,饶你一次,下次见你,我必杀之!“ 宴军士卒对若曦所为,颇为不屑,若颜更是斥道:“下作!你枉为山卑之人,不配为我同胞兄长!“ 若曦大怒:“又不是毒箭,有何下作!他劫持衍圣公,我难道还要对他讲理?颜妹,你最好冲上去,抢回衍圣公夫妇,否则,我必禀知父皇!“ 若颜冷笑一声:“何须你告诉父皇,我难道不会?上官隼!” “末将在!“ “传令全军,遥遥尾随,待天黑之后,组织敢死勇士,我亲自带队,乘黑劫营,誓死抢回孔郎父母!“ 孔镶心中暖热,朗声说道:“我与公主同去!“ 文锦带伤赶至前队,三十里之后,命大军停下,然后请衍圣公夫妇下轿,含笑说道:“先生,夫人,此次秋游,至此结束,请恕学生不能送你们回去,十里之外,若颜公主必定率军尾随,你们与她汇合便是。“ 司马氏撇了撇嘴,失望地说道:“我还真以为可以去朔国一游,原来这就要回去。“ 衍圣公见她失望之情,真是哭笑不得,却问文锦:“此去千万里,若无我为人质,你如何回国?“ 文锦大惊失色:“先生休要如此说,弟子从未将你二人当作人质。“ “虚伪!”衍圣公斥道:“我收你为弟子,非是你天资出奇,而是你天性真实而已,回答为师问话!“ 文锦心中神往,真想带他回去,常伴身边,为其弟子,见他等自己回话,忽然一笑,说道:“先生稍等。” 便命人扶着二人登上旁边一处土坎,朗声命道:“众军听令,向衍圣公行礼!” 说罢,率先至衍圣公身前下跪,众军便齐齐下马,风吹麦苗般一起跪倒,与文锦齐声高呼:“见过衍圣公!” 衍圣公心中轰然一响,想不到在这荒郊平原,享受了一次先祖的荣耀,看着下面齐齐下跪的两万军士,心中感慨不已,自己在宴国,虽然地位尊崇,却如囚笼之鸟,何曾受过如此尊崇的礼遇。 他脸色血红,双手将文锦扶起,说道:“将军不必如此。” 文锦便微笑道:“弟子先拜过老师,而后回答老师的问题。” 说罢,他转身面对军士,大声说道:“兄弟们,回家之路,千里之遥,万军围剿,若想随本将军平安到家,就一个字,快!比风更快,快到宴军不及列阵,我们已到了家里。” 众军听说回家,突然脸色通红,俱都跃跃欲试,文锦却又沉声说道:“若你不幸落单,陷入宴军包围,听本将军之令,就地放下武器,向宴军投降!” 下面一片死寂,鸦雀无声,有人便问:“然后呢?将军!” 文锦声音柔和,缓缓说道:“做宴国百姓,好好活下去。” 贾方在下面哽咽问道:“若果真如此,我等何时与将军再聚?” 文锦抬头望向远方天际,平静地说道:“待我平定中原,你我自然再见。” 说罢,他回身对衍圣公夫妇躬身一揖,快速说道:“文锦与先生相处不久,却受益匪浅,先生夫人之恩,来日再报,文锦告辞。” 便转身下坡,纵身上马,打马扬鞭,率军狂飙而去,片刻之后,天地又恢复沉寂。 司马氏眼眶湿润,喃喃而语:“怎么还有点不舍呢?” 衍圣公轻抚其背,徐徐说道:“放心,终有再见之日。” 管家便带着仆人丫鬟上坡,将他二人扶了下来,没有轿夫,只能原地等待。 片刻之后,从后方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若颜、若曦率宴军旋风般赶到,见他二人立在路中,俱都大吃一惊,忙下马见礼。 孔镶便问:“父亲,母亲,公主原说今夜营救你们,朔军为何又放了你们?” 衍圣公淡淡一笑:“朔军并未劫持,宴军何言营救?” 若曦怒道:“若非劫持,朔军此番行径,又作何解释?” 衍圣公呵呵笑道:“秋游而已,何须解释?” 若曦听他帮敌军掩饰,便要反唇相讥,若颜却打断了,说道:“孔郎,我给你留一千军士,你护着父亲、母亲回家,我与二哥继续率军追击。” 孔镶还未回答,司马氏突然说道:“镶儿不必跟着我们,你跟着公主,好好保护她。” 若曦也道:“如此也好,孔郎跟随颜妹,我护送衍圣公夫妇回孔府,然后直接返回京师,既然父皇已经回师,这股朔军已是瓮中之鳖,何须大张旗鼓。” 若颜知他心思,不想让若谦独享镇守京师的功劳而已,便冷笑一声,率军向前追去。 朔军行出五十里之后,伍国定方迟疑地问道:“将军为何放了衍圣公夫妇,一路为人质,可省多少麻烦!” 文锦笑了笑:“留在身边,必然行进缓慢,如何救得了皇上燃眉之急,将其留下,算是送给若颜、孔镶一份人情,再说,他二人年纪不小,便如我爹娘一般,我又何忍一路折腾。” 他停了一下,又悠悠说道:“我若带他们回国,宴军必定死命来救,情急之下,他们宁可杀死衍圣公,再嫁祸于我,如此,我反而被天下唾骂。” 第75章 再次对峙,生死之敌 朔军千里奔袭,已三月有余,粮草不继,疲累不已,操劳竭虑,日夜不息,军中人人精瘦,神情萎靡,乱须覆面,恍惚不已,只凭回家的信念,强撑至今。(wap..com) 虽有军医精心调治,文锦肩上箭伤,依旧难以痊愈,一路时好时坏,化脓不已;浑身时而燥热难耐,时而如坠冰池,看远处之物,时时出现双影。 他心知自己病得不轻,但千里纵横,贵在飘忽不定,时间如此宝贵,他只能咬牙硬撑。 虽然从若颜口中得知,宴军已经分兵,但并不知分兵多寡,为给宴军更大压力,便决定率军直冲夏县,好似要奔袭夏县,然后透县而过,再直奔云州,穿云州之后,与青县乞伏如之汇合,给宴军以尾击其后背之势。 文锦推测,夏县,云州守军必定不多,一击之下,必能透城而过,但此时宴军正在回师,若被夹在两城中间,再被回师的宴军合力围剿,这两万人可就回不去了。 因此,冲到夏县之后,他觉得已经足够给宴军造成心灵冲击,便在此一个左转,向大河岸边奔去,只要到了河边,借蒹葭荡的掩护,部队便可休整几天,然后顺来路,去青县与如之汇合。 两军合兵,便有五万之众,皇上被困并州,计算时日,粮草最多还能支持十日,如宴军已经撤围,自己便与如之一同撤退,如宴军还在围困并州,则与如之奋死冲击,誓死救出皇帝。 人算精妙,天算难欺,他却在河边,迎头撞上在此堵截的慕华若离,便遭遇了此次奔袭最大的败仗,差点命丧于此! …… …… 慕华孤接到后方战报:朔军奔袭孔府,当即暴跳如雷,连茶盏都摔了,他瞬间便猜到了朔军的意图:祭祀孔庙,劫持衍圣公回国。 第一件事已无力阻止,对方必定已经行动完毕,可第二件事绝不能让其发生,必须将朔军堵截在国境,他立即唤来了慕华若离。 若离听完战报,也是大惑不解,蹙眉说道:“一个丞相,两个皇子,还有一名公主,朔军竟如纵横无人之境,真是奇了。” 慕华孤已经冷静下来,宽容地笑了笑:“你我也不要事后诸葛亮,毕竟朕也没看到这一步,这个慕华文锦,果真见识不凡!” 他不再犹豫,快速命道:“离儿,此事不可再耽搁,必须消灭这股朔军,把衍圣公抢回来,你立即分兵十万,前去堵截朔军。” 若离大吃一惊:“父皇,此刻两军生死对垒,正是紧绷之时,儿臣算并州城中粮草,再精打细算,也撑不过十日,我再坚持一下,敌军必乱,但我此刻分兵,朔军必蜂拥而上,我军必溃,请父皇三思。“ 慕华孤笑了笑:“朕已详虑几日,两军对垒,是个死局,总得有人先退一步,才能解局,我分兵十万,并非一夜之间便全部撤走,而是分批、分时慢慢移动,敌若扑上来,你立即回师,将缺口堵上。“ 若离犹豫地说道:“就怕朔国无人体谅父皇的一片苦心!“ 慕华孤叹道:“天周君臣不是笨人,这么长时间,天周被困孤城,朔军并未轻举妄动,便是明证,离儿,等你做了皇帝便会明白,生死并非大事,天下还有亿兆百姓,岂能意气用事?“ 若离听他以皇帝相许,心中狂喜不已,却哽咽着说道:“儿臣思虑不周,枉费父皇焦虑操劳。“ 慕华孤竟慈祥地笑了:“离儿此次布置,大局恢弘磅礴,小节严密细致,并无不当之处,你能有这样一次锻炼,朕便丢掉一两处城池,也千值万值。“ 若离心动感动不已,却突然问道:“若朔军以衍圣公为人质,我如何营救。“ 慕华孤沉默不语,看着帐外的天空,眼中闪着幽幽的绿光,片刻之后方说道:“若果真如此,只能让衍圣公殉国,明白吗?“ 若离心中一寒,慕华孤又说道:“不过,朕估着,朔军此举,只是逼迫我回师而已,我若是慕华文锦,便在半路放了衍圣公。“ 宴军当晚开始撤退,从四门各调走一万军士,朔军并无异动,第二日晚间如法炮制,再调走四万军士,前线来报,朔军非但没有前突,外围部队反而向后移动十里。 慕华孤一口气方松懈下来,知道朔军读懂了自己意思,他却万分奇怪,天周皇帝、拓巴忍、慕华博都被围在并州,城外是谁在下令呢? 能做主的,只能是二皇子,可他断言,二皇子无此见识,无此魄力,更无此调兵之权。 若离却若有所思:“此必慕华博所为,父皇可记得,宗原烧粮库那日,我军降卒也冲出并州城,其中发现一队朔军士卒混在其中,被我军斩杀大半,必是慕华博也混在其中,逃出了并州城!” 慕华孤饶有兴致问道:“你何以知道是慕华博,而不是拓巴忍?” 若离便道:“慕华博善野战,拓巴忍善守城,我若是天周,当然派慕华博出城。” 慕华孤大为赞许,说道:“离儿分析颇有道理,两国老一代名将,我与慕华彦、慕华博、拓巴忍算稍有名气,新一代将领,朔国有慕华文锦,我国也不差,你也成长起来了。” 他停了一下,突然快速命道:“离儿,你不可久留,今晚再撤出两万士卒,集结完毕,你明日便上路堵截慕华文锦。” 慕华孤口中的新一代名将,差一点在大河岸边同归于尽。 慕华若离兵分两路,一路沿直道向东,正面拦截,一路自己亲自带领,沿大河岸边搜索前进。 他估着朔军不敢在直道与宴军硬碰,沿河边原路返回的可能性更大,竟不幸猜中。 惨烈的遭遇,发生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清晨,雾虽不算甚浓,但一箭之外,便目不能视,天地朦朦胧胧,万物影影憧憧,岸边蒹葭已经发黄,在雾中隐隐荡漾。 文锦浑身湿漉,感觉奇寒无比,不时打着寒颤,心中却倍感欣悦,凭着大雾掩护,已经成功甩掉若颜的追军,再顺着河岸疾行一天,便可隐入云栖关大山,便再无大的危险。 伍国定见他一路颤抖不止,关切地建议是否休整一天再走。 文锦笑了,虽然满脸胡须遮蔽,还是能看出温暖的笑意,刚说了一句:“行军如此紧急,连哨探都来不及放,你居然让我休整一天。”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伍国定顺着他惊骇的目光往前看,仿佛看见了地狱之门——排山倒海的宴军士卒,正从幽渺的异界汩汩涌出。 浓雾弥漫之中,双方生生勒住战马,文锦一眼认出慕华若离,便与他死死对视。 若离竟对他微微一笑,轻轻点头致意,而后从容不迫,拔剑出鞘,文锦见他嘴唇动了一下,宴军便如潮水般翻涌起来,潮头直扑自己。 文锦拔剑出手,大吼一声:“斩!”也率军开始冲锋。 双方距离极近,一冲便是全速,伍国定与文锦一左一右,夹击若离,冲到一半之时,伍国定突然加速,与若离两个马身之时,一个蹬里藏身,直砍若离马腿。 若离冲锋在前,见二人同时逼近,无奈之下,只能剑指文锦,拼着同归于尽,逼文锦退身。 却不知这是二人练过多次的战法,伍国定剑砍马腿,战马一声悲鸣,跪地翻转,若离如离弦之箭,从马背飞出,直奔文锦剑尖而去。 文锦挥剑长出,若离碰到宝剑的一刹那,突然收剑向后,若离便贴着剑刃飞了出去,右边手臂被划了一道深深的血口。 惊恐万状的护卫方骑马赶到,拼死将若离护在核心。 文锦与伍国定一冲而过,无暇后看,直直冲入了宴军阵中,冲出一箭之地,便撞上了宴军后阵,文锦惊恐地发现,宴军至少有五万之众。 伍国定大吼一声:“前军兄弟们往两边闪,让后军冲锋,护住奋威将军,冲出去。” 朔军如水流冲滩,前军遇阻,立即左右回旋,绕至后阵,继续纵马冲锋,连番冲击之下,大雾尽散之时,终于冲出一条窄窄的通道,伍国定便命人护着文锦撤退。 文锦在马上回望,天地茫茫,烟尘荡荡,朔军被重重困住,宴军正一浪一浪冲锋,那晚与自己共饮一壶酒的小兵,与一名宴军对冲之时,被透矛而过,身体被挑在矛尖,宴军兀自前冲不止。 文锦心中悲酸,突然情绪崩溃,纵马向那名宴军冲去,他马速甚快,宴军来不及将小兵放下,已被文锦斩落下马。 文锦跳下马背,将小兵扶在怀里,见他肚子被扎透,却并未断气,只是大口大口往外吐血。 小兵紧紧拉住文锦衣袖,嚎啕大哭:“娘啊!真的好痛!” 文锦心中凄楚,却如大哥一般笑道:“走,咱们回家,给爹娘盖房。” 便将他扶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突然眼前一黑,一头从马背栽落下来,小兵身体虚弱,便顺着马背滚落在他身边。 若离坠马之时,宝剑已经折断,便寻了一支长矛,不顾右臂剑伤,四处寻找文锦,见他斩杀宴军,又救出一人,便飞马过来堵截。 见文锦坠马,人事不醒,若离在马上用矛尖指着文锦,却久久刺不下去,小兵惊恐地看着他,双手死死抱住文锦。 仿佛临死之前,心灵感应,文锦忽然睁眼,对若离轻轻一笑,喃喃说道:“衍圣公,我早就放了。” 若离心中惊骇:他竟与父皇一样的心思! 想立即刺死他,却迟迟下不去手,注视良久,突然缓缓抬起长矛,说道:“你放我一次,我还给你,从今日始,你我是生死之敌。” 便纵马去了。 文锦见他渐行渐远,骑马的背影变成长长的一串,倏明倏暗之间,又变成了小兵的脸,他微微笑了一下,天地便一片黑暗。 第76章 犯上*顶撞皇子 宴军第一次撤兵之时,二皇子已擅离职守,从落州前出,来到原州前线,当即便命慕华博全军压上,冲击并州,解救皇上。 慕华博不为所动,只是劝道:“殿下,双方总兵力已达六十余万,且势均力敌,一旦开战,便如洪荒之水,不可逆行,胜负之数极其偶然,且对方只调兵四万,实力并无损伤,随时可以回援,稍有疏忽,便是害了皇上,且观察一日再说。” 二皇子虽心痒难耐,慕华博之言却无可辩驳,只能耐心等待。 第二日晚间,宴军再抽兵四万,慕华博便知文锦之计奏效,立即传令前线朔军,后撤十里。 传令兵刚走,原州刺史杨烈匆匆走了进来,不安地禀道:“安东侯,二殿下正集结中军,要去前线。” 慕华博心中一沉,快步走了出去,杨烈便紧紧跟随。 二人出门,纵马直奔原州北门,果见二皇子已结束停当,正要率两千中军,前往并州前线。 慕华博纵马疾奔几步,挡在了二皇子前面,双手一拱问道:“二殿下这是去往何处?” 二皇子见他挡道,心中不悦,沉声说道:“宴军再次撤军,必是奋威将军扰其后方,本王此去并州前线,调兵冲击宴军,救出父皇。” 慕华博也心中不爽,抗声说道:“并州城外,老臣是主帅,殿下集结队伍,为何不通知我?” 二皇子轻蔑地一笑:“你是前军主帅,本王还是皇上的儿子,你擅自下令前军后撤十里,分明是要谋害皇上!待本王回军,再与你算账!” 杨烈听二皇子如此说,心中不忿,劝道:“殿下休如此说,安东侯忠心耿耿,皇上尽知,他如此措置,必有其理。” 二皇子一声怒喝,打断杨烈:“你住口,宴军撤兵,千载难逢,不乘此机会冲进并州,救出父皇,有何道理?是何道理?” 慕华博心中已是怒极,勉强压住怒火问道:“殿下,若宴军是诱兵之计,又当如何?” 二皇子冷哼一声:“若不是诱兵之计,又当如何?” 慕华博也冷冷说道:“老臣自有办法救出皇上。” 二皇子立刻追问:“什么办法?” 慕华博答道:“殿下见谅,此事重大,老臣只对皇上负责!” 二皇子狞笑一声:“你分明就是在拖延时辰,让开!父皇不在,我是备君,你敢抗我之令,我便有权斩你!” 慕华博再也按耐不住,也一声狞笑,怒道:“殿下若单骑救主,老臣无权阻拦,但休想带走一兵一卒,中军校尉!” “末将在,请安东侯下令!” “掉头,回营!” “末将遵令!”校尉答应一声,便拨转马头,大呼一声:“掉头,回营!” 两千中军,一起拨转马头,校尉带领之下,疾驰回营,二皇子身边,只剩下八名贴身护卫。 慕华博见军士走远,在马上向二皇子一拱手,冷冷说道:“殿下,请自便。” 二皇子脸色铁青,紧抿双唇,双眼寒冷如冰,平静地看着慕华博,突然双手一拱,沉声说道:“安东侯,领教了!” 转身带八名护卫匆匆离去,不在原州停留,径自出城,连夜回了落州。 杨烈看着二皇子的眼神,不禁浑身发冷,关切地问道:“安东侯,为何对殿下如此强硬?” 慕华博沉声说道:“我若不强硬,皇上性命不保!六十万大军同归于尽!朔宴两国亡国灭种!山卑一族不复存在!” 杨烈浑身一颤,听得目瞪口呆,许久才咽下一口唾沫,惊骇地问道:“安、安东侯言重了吧!” 慕华博平静地说道:“我是否言重,皇上回銮之时便知。” 他突然转身,厉声命道:“杨烈!” 杨烈愣住,随即意识到他在下令,浑身一凛,忙答道:“在!” “此时此刻,正是生死存亡之时,你即刻率军两万,沿云栖关东进,接应乞伏如之与奋威将军。” “尊安东侯令!” 慕华博不愧野战良将,凭敏锐的战场判知能力,关键之时,救了文锦一命! 杨烈率军昼夜不息,赶到大河边上之时,文锦与若离的遭遇战,已接近尾声,宴军正对朔军进行最后的屠杀。 文锦昏迷不醒,伍国定没了主意,只是暴怒如虎,率领军士一轮又一轮狂乱冲杀。 此时大雾已散,战场形势一目了然,慕华若离早已脱离战场,立在远处悠闲地指挥屠杀。他令宴军将朔军团团围定,正面用重甲坚矛组成墙阵,朔军每次冲锋,正面坚守不动,却从两翼派轻骑冲击朔军阵型。 朔军无奈,只能回旋后撤,准备下一次冲锋,却在回撤途中,又被宴军尾击掩杀。朔军如掉入囚网的雄鹰,每一次惨烈的出击,便飘落一地的羽翎。 从晨至昏,朔军已变成僵偶之人,随着伍国定每一次嘶哑的吼叫,麻木地纵马冲锋。 若离悲悯地看着这群待宰的羔羊,正是这支疲劳之师,千里奔袭,竟逼得父皇不得不分兵,自己处心积虑布好的战局,功亏一篑。 长时间的疲劳奔袭,粮草不及,朔军已经形如枯槁,却无一人哀嚎、无一人逃跑、无一人投降,慕华文锦,真是劲敌!自己若与他兵力相当,恐怕胜负未知吧? 他叹了一口气,缓缓举起右手,下令出动万人队,合围冲锋,解决残敌,同时下令,若朔军投降,一律准降,与宴军伤兵同等对待。 突然之间,后阵烟尘冲天,一支朔军铁骑,狂飙一般向后阵突击,冲天烟尘掩护,竟看不清对方人数。 若离心中惊异,忙下令后军列阵,与朔军对冲。 伍国定已存必死之心,见宴军后阵异动,知道必是朔军接应,立即精神大振,命人将文锦与小兵绑在马上,然后集he所有残军,向宴军死命冲锋。 朔军闪击,宴军措手不及,很快被透阵,杨烈与伍国定会师,便一起向西,合兵突围。 若离已看出援军不到两万人,如何肯罢手,也派出两万人,尾击掩杀,后阵三万人,徐徐跟进,伺机接应。 朔军形势立即危急万分,宴军如火苗一般,死死舔着朔军屁股,朔军疼痛不已,虽奋力扑打,却摆脱不掉。 杨烈见势不妙,对伍国定大声说道:“你带奋威将军回原州,我先顶一阵。” 伍国定惨笑一声:“奋威将军生死不明,狼贲军损失大半,我还活着作甚?刺史且先走,我掩护。” 杨烈正要训斥,前方又烟尘大起,伍国定悲叹一声:“今番真逃不回去了。” 杨烈却惊喜不已:“一定是乞伏如之从青县回军,前来接应我们。” 两军靠近,果然是如之率兵三万,前来接应,二人喜极而泣,如之沉着命道:“你二人率兵先撤,我挡住他们。” 伍国定浑身染血,双目红赤,见如之前来,便勒马回望,却见红日西垂,残阳如画,碧血凝沙,烟树寒鸦,岸边宽阔的沙地上,残尸蔽野,兵戈四弃,绵延十几里的沙地,饱蘸鲜血,殷红一片,跟随自己冲突出来的军士,不到一万。 他心中悲酸不已,突然掩面痛哭,随即状如癫狂,大吼一声:“兄弟们,杀回去,给奋威将军报仇。”便率先往回冲锋。 如之与杨烈怕他有失,也拍马率队冲击。 若离见朔军增兵,怕是陷阱,忙鸣金令前军后撤,后军列阵,堵截朔军。 如之见宴军行伍齐整,不疾不徐,有据有序,也在两里之外挥手命停,下令道:“目前当务之急,送奋威将军回原州抢救。” 当即命羽翎甲士替换狼贲军,送文锦回原州,伍国定不肯,只是找人换了战马,便与贾方带着十数人,轻装速进,昼夜不停,护送文锦与小兵直奔原州。 如之率兵与若离对峙,直到夜幕降临,双方见势均力敌,旗鼓相当,便借着夜幕掩护,双双撤走。 回撤途中,杨烈于路问道:“将军何以得知我在此接应狼贲军?” 如之答道:“奉安东侯令,让我撤出青县,于路接应你们回原州,我也奇怪,为何此时命我撤出青县?” 杨烈在黑夜中笑了笑:“也没什么奇怪的,宴军主力即将回师,青县在其必经之路,你不先撤,必被拔除,安东侯思虑周密,这是保护于你。“ 如之莫名其妙:“宴军为何回师?我堵住青县,岂不正好前后夹击?“ 杨烈轻笑一声:“将军身在青县,有些事可能还不知道,慕华孤亲临前线,宴国也是倾国之力,与我对峙,将军请想想,六十万大军殊死搏杀,是个什么结局?“ 如之在黑夜中打了一个寒颤,不安地说道:“两败俱伤,亡国灭种!“ 杨烈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说道:“将军见识透彻,一语中的,安东侯谋划精当,似乎与慕华孤达成默契,双方正在缓缓撤兵。“ 如之竟长长出了一口气,黑暗中双眼熠熠生光,羡慕地说道:“老将军用兵,令人神往,安东侯功勋万古。“ 杨烈心中一叹:皇上英明,这是擎天保驾之功,皇上猜疑,这是通敌卖国之罪,他却如何肯说,嘴里附和道:“的确如此!“ 一路急行军,第三日便到了云栖关峪口,申正、申义正带兵在此等候,如之惊问:“你二人为何在此?” 二人见礼之后,申正便答道:“奉安东侯令,我军占领原州,云栖关已失去价值,命我二人撤军,在此处等候两位将军,合兵一处,返回原州。” 说罢,二人便仰头向后望,如之见之,深深叹了一口气,劝道:“你二人不用找了,唉!你们大哥回不来了。” 二人当即愣住,脸色苍白,如被抽光血一般,申义年纪最小,与申张感情极深,听此噩耗,在马上簌簌发抖,如风中的落叶。 申正喉头上下滑动,脚下如踩浮云,片刻之后,才强咽一口唾沫,颤声问道:“将军,他怎么走的?” 如之并未立即回答,而是策马来到申义旁边,右手扶助他肩膀,眼神柔和,温言说道:“敌军攻城,他替我挡了一剑,走的时候,他很安详,没有痛苦,在我怀里去的。” 申义眼泪簌簌流下,却平静地说道:“多谢将军,在他死前陪着他,他走的也不孤单。” 如之默默叹了一口气,纵马前行,杨烈紧随其后,轻轻拍了拍二人肩膀,便跟了上去。 申正见众人走远,轻轻对申义说道:“大哥走了,还有二哥,你不用怕。” 申义默默点头,喃喃说了一句:“我想咱娘。” 第77章 伍国定带人疯狂行军,第四日早上到了原州城,已是深秋天气,寒露突袭,严霜阵阵,秋风刮在脸上,已有切肤的寒意。 众人对秋凉毫无感知,没有饥饿、没有寒冷,无思无虑、无物无己,处于彻底崩溃之前的癫狂状态,之所以还未爆发,只因文锦还未彻底断气。 战马在十里之外已全部累死,一行人轮流背着文锦与小兵,衣衫褴褛、双目红赤、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如行尸走肉般来到原州东门。 守门军士见是奋威将军,不敢怠慢,立即兵分两路,一路带领众人去军医处救治,一路飞马禀报安东侯。 将文锦与小兵交给军医,众人纷纷瘫软在地。 军医看了一眼,开始为小兵包扎,边处理边淡淡地说道:“这位还可抢救,旁边那位伤口化脓已经多日,脓液化毒,剧毒攻心,早已气绝。” 伍国定忘了疲累,弹跳而起,拔剑架在军医脖子上,怒吼道:“老子兄弟们跑了四天四夜,如何到你这儿就断了气?今日救不活将军,你这几个鸟军医,一个也别想活!” 军医见他如此不讲理,无可奈何说道:“在下实在无能为力,不仅才疏学浅,药物也不济,几位实在要救,有个地方倒可以试一下。” 伍国定大喝一声:“休要啰嗦!快说,哪里?” 军医犹豫了一下,伍国定将剑又往他肉里摁了摁,军医便嗫嚅道:“皇上行营!有御医随行,他们医术高超,药物齐备,不过,” 他话未说完,伍国定已经背上文锦冲出了大帐,瘫在地上的军士忙跟了出去。 守军带领之下,伍国定很快来到皇帝行营,背着人便往里闯,却被护卫挡在了门外。 伍国定急切地解释:“这是奋威将军,负了重伤,我带他进去救治。” 守卫冷冷说道:“你等冲撞皇上行营,已是死罪,姑且看奋威将军之面,饶你等不死,快快去吧!” 伍国定勃然大怒:“别处无药可治,我们才到了这里,快让开,否则对你等不客气!” 护卫冷笑一声:“你活够了吗?这是皇上行营,既为御医,当然只给皇上治病!快走,休要打扰行营清净。” 伍国定彻底崩溃,紧绷多日的弦骤然拉断,脑中一片空白,便感觉魂魄飘离了**,浑身空灵,万物尽去,他退下台阶,将文锦交给身后军士,便带了贾方,抽出宝剑,冲上了台阶。 营中护卫听见动静,早已冲出十余人,在门口列阵,伍国定一声呼哨,身后军士也列成阵势,伍国定率领之下,便向前冲了上去。 狼贲军士早已疲累至极,只剩一口气强撑,已经无惧疼痛,无惧生死,带着狰狞的神色与护卫对峙。 护卫只想喝退了事,对方竟性命相拼,无奈之下,只能组成一道盾墙,死死抵住对方,同时举剑过顶,作势欲刺。 护卫首领拓巴刚喝道:“看奋威将军之面,快快退去,今日之事,不再追究。” 伍国定带人顶住盾墙,用剑直指护卫,眼中布满血丝,嘴唇龟裂起皮,暴喝到:“今日必进行营,救治将军,再不闪开,屠了你们这帮狗日的!” 拓巴刚狞笑一声:“没有皇上特旨,我若放你们进去,不用皇上处置,我自己请死,推出去!” 众护卫一齐用力,推着军士慢慢向后退却,伍国定力气不继,杀心暴起,挥剑便要砍。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随即冲上来一群熊扑卫军士,下了伍国定众人武器,伍国定回身看时,却是慕华博、二皇子、宇文化成站在身后。 原来二皇子当日与慕华博冲突之后,带人返回落州,却碰上宇文化成督运粮草来到前线,听了事情原委,便建议二皇子重回原州。 二皇子遵从宇文化成建议,跟他督粮返回了原州,向慕华博表达了歉意,并表示愿意听从调遣。 慕华博心中高兴,便与他二人商量迎接皇上回驾之事,二人虽然满心狐疑,见他说得肯定,便一起认真布置。 便在此时,东门守军禀报,奋威将军身负重伤,生死不明,已返回原州寻医。 慕华博霍然起身,拔脚便向外走,二皇子、宇文化成也紧紧跟了出来,三人骑马先至军医大帐,听军医之言,便知大事不妙,急忙纵马来到皇帝行营,正好阻止了一场火并。 伍国定见有大队人马,知道硬闯无望,忽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随行军士也脸色铁青,恨恨地看着护卫。 宇文化成率先下马,来到文锦身旁,双手颤抖,不停抚摸他的脸颊,嘴里喃喃叫道:“文锦,锦儿,义父在呢,你醒醒。” 见文锦毫无反应,他又踉踉跄跄跑到二皇子身旁,哭着求道:“殿下,请救救文锦!” 二皇子叹了一口气:“奋威将军是国家柱石之臣,我当然要救,但皇上行营,无皇上特旨,擅入者杀,拓巴刚,传御医出来,为奋威将军治病!” 拓巴刚答应一声便要进去传人,慕华博突然一声断喝:“不可!” 二皇子惊问:“安东侯,为何?” 慕华博慨然答道:“文锦为国征战,重伤而回,岂能当街救治,如收容乞丐一般!拓巴刚,派四名护卫,抬奋威将军进营医治,传命御医,用最好的药,全力救治。” 拓巴刚犹豫不决,惶惑地看着二皇子,二皇子愤怒不已,感觉慕华博处处与自己作对,便冷冷问道:“安东侯,擅入皇上行营,若皇上问罪,谁来担责?” 慕华博也冷冷说道:“老臣一身担之!拓巴刚,执行命令!” 拓巴刚不再犹豫,挥手命人抬走了文锦,伍国定最后一口气泄出,突然口吐白沫,倒地抽搐不已,瞬间便人事不省。 慕华博立即大声吩咐身旁军士:“抬几位勇士到军医大帐救治,待其醒后,为他们摆酒、上最好的饭菜。” 二皇子心中恼恨,强压怒火,拨转马头去了,宇文化成见文锦已被御医收治,也打马紧跟了上去。 慕华博见众人料理停当,转身又命拓巴刚:“一日三次,向我禀报奋威将军病情。” 宇文化成追上二皇子,与其并辔向营帐驰去,见二皇子依然脸色阴郁,便问道:“殿下为何如此大的火气?” 二皇子悲愤莫名:“我虽是皇子,可这帮武臣从未将我放在眼里,前次进攻并州,拓巴忍竟敢当面呵斥,此次在原州,慕华博也是两番顶撞,让本王颜面何存?” 宇文化成笑了笑,劝慰道:“殿下若为这个,其实大可不必。” 二皇子惊异地问道:“此事事关颜面,事关威仪,为何大可不必?” 宇文化成叹了一口气,笑道:“老臣倒佩服这帮武臣。” “为何?” “拓巴忍与慕华博,平日都是小心翼翼、唯唯诺诺,拓巴忍甚至有老妇之名,可战事一起,他们便如换了人一般,杀伐果决、号令严明、沉着冷静、天地不惧,连皇上也不能不给面子,殿下可知为何?” “为何?” “因为战场是他们的舞台,他们的天地,他们眼中只有胜负、只有生死,没有皇子、没有权贵,这一点,古往今来的皇帝,都心知肚明,因此才有兵法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一点,殿下千万要留意。” “嗯!”二皇子突然驻马,陷入了沉思。 宇文化成也勒马站住,犹豫片刻说道:“老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二皇子笑了笑,戏谑地说道:“司徒大人但说无妨,这塞外边关,荒野孤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所言所事,一风吹去,有何可虑?” 宇文化成喟然一叹:“与三殿下相比,他更英武锐气,杀伐果断,此次皇宫正殿之中,当众诛杀拓巴章,足见其风骨,因此,他与众位武臣,有天然的亲近之感,虽不刻意结交,武臣自然趋奉。” 二皇子眼皮霍然一跳:“那我呢?” “二殿下长于文事,心思细密,与文臣走得更近,皇上此次留三殿下监国,让殿下随军,便有让二位殿下补短之意。” 他欲言又止,不敢再说,二皇子便直言相问:“司徒大人似有有言外之意,何不明讲?” 宇文化成嗫嚅片刻,见左右无人,方说道:“若有非常之变,文臣皆是狗屁。” 二皇子哈哈大笑,调侃道:“司徒大人一向文质彬彬,今日难得,也说了一句不雅之语,不过大人,能否不要打哑谜?” 宇文化成便咬牙说道:“此次大战之后,有四人必将大放异彩,文锦若能无虞,他虽与三殿下交好,有老臣看着他,出不了大问题,乞伏如之是太尉之子,想必也不是问题,拓巴忍与慕华博,殿下要多费点心思。” 二皇子沉默不语,轻轻用马鞭敲打手心,沉思片刻,忽然解下身上貂皮大氅,吩咐身旁亲兵:“秋日天凉,将这件貂皮大氅,赏与安东侯,不,赠与安东侯。” 宇文化成捻须微笑,继续说道:“慕华博战场判知能力,天下第一,他说皇上不日即将回驾,老臣信他,二皇子务必再做几件事,以慰皇上之心。” 二皇子兴高采烈,忙问道:“哪几件事?” “其一,打扫皇上行营,调兵增强关防;其二,殿下与老臣即刻返回落州,督运物资,犒劳大军;其三,征用方圆百里之内所有名医,汇集原州,将军医大帐,再扩大十倍; 其四,大锅熬制预防瘟疫传播、增强士卒体魄的药物,前线回军之后,士卒人手一碗,并将药汤倒入井水之中,军民人等,便能日日饮用。” 二皇子眼前一亮,又倏然暗淡,气馁地说道:“这些事情,安东侯必然早就想到了。” “他做算他的忠心,殿下做算你的孝心,再说,安东侯见殿下如此,怎敢与你争功?”宇文化成狡黠地一笑. 二皇子心中大悦,轻轻一鞭,纵马前驰,说道:“司徒大人谋略过人,异日必不相负。” 第78章 天周被困并州两月有余,终于脱困。 宴军撤兵十万,包围有所松懈,朔军并未紧逼而上,而是退兵十里,慕华孤便心有灵犀,再缓缓撤兵五万,慕华博随即下令撤回青县与云栖关之兵。 此时,慕华孤接报,衍圣公已经脱困,入境之朔军已被击溃。 慕华博也在后方等到重伤的文锦,双方均已无所牵挂。 两军随即达成了最后的默契,重兵对峙的并州城,宴军从西面撤围,屯兵于东、南、北三面。 朔军迅速控制城西,拓巴忍护着天周皇帝从西门撤出,重兵护卫之下,沿直道撤回原州。 朔军撤出,宴军迅速入城,占领并州,慕华孤随即派慕华询率兵五万,尾随朔军至原州五十里,一旦朔军退出原州,即刻夺城。 朔军却止步原州,不再退却,且布以重兵,似乎已经做好长期对峙的准备。 天周一行行军三日,第四日早上进入原州之时,并未用皇帝仪仗,而是轻车简从,骑马直入,二皇子与慕华博带领众人出城十里相迎,随即与天周一起入城。 天周被困两月,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最后一个月,被人纵火烧了粮库,城中缺粮之下,他坚持与士卒同甘共苦,每日只吃一餐,虽有群臣照应,毕竟没有后方舒适,身体明显清瘦不少,且不时伴有轻轻的痰喘。 见二皇子前来迎驾,天周略感诧异,问道:“你跑来原州,落州何人坐镇?” 二皇子哽咽着说道:“并州被困,儿子焦虑万分,恨不能穴翅飞到父皇身边,朝夕侍奉皇上,为了随时打探父皇消息,儿子便不时来原州打听,此次宇文司徒督运粮草来前方,儿子便跟他一起前来犒劳前线将士,至于落州,现在是刺史王炳忠坐镇。” 天周脸色平静,不置可否,突然转身问慕华博:“可有奋威将军消息?” 慕华博忙答道:“回皇上,文锦重伤而返,已经五日,虽经御医调制,至今还在昏迷之中,生死不明。” 说完,他已是哽咽不已,宇文化成在旁边也是老泪纵横。 二皇子便补充道:“奋威将军被抬回之时,伤势凶险无比,安东侯亲自下令将其抬进皇上行营,命御医医治,伤势稍缓后才返回军医大帐,儿子听御医说,奋威将军性命,还在两可之间,能不能醒来,一看造化,二看体质。” 慕华博在一旁哽咽说道:“皇上,狼贲军两万人出征,只回来一万人,臣前去抚慰,人人面黄肌瘦,形如枯槁,全军个个带伤,体无完皮,伤口化脓,秽臭不已,真如野人一般,不,真如野兽一般。” 他抹了一把泪,又说道:“全军死伤过半,后将军段义殉国,即便如此情况之下,全军只有战死,无人投降,无人逃跑。 皇上!文锦昏迷已快十日,或许再也醒不过来,但他带领全军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如野人一般活着,猎人一般奔跑,勇士一样冲锋,烈士一样赴死。” 随行之人听之,都是潸然泪下。 天周仰头望天,默然不语,眼角慢慢滚落两颗泪珠,随即徐徐说道:“把他抬进朕的行营,命御医精心调治,朕要看着他醒来。“ 慕华博身子一颤,忙劝道:“皇上不可,没有这个规矩,臣擅命御医为其治病,还未向皇上请罪,他如今只是养伤,无须再入行营。“ 天周挥手止住他,淡淡地说道:“什么规矩?请什么罪?朕的话就是规矩,慕华博,你接下来如何部署?“他突然提高声音问道,同时打马慢慢前行。 众臣赶紧跟上,慕华博小心翼翼驭马跟在皇帝身侧,生怕不小心与其并辔而行,答道:“我军止步原州,与宴军对峙!“ 天周又勒马站住,仿佛出乎意料之外,问道:“哦!你要占领原州?“ 慕华博朗声答道:“正是,原州本就是我朔国之土,被慕华孤强占而去,太子几次征战,均未夺回,既然已经夺城,臣为何要拱手相让?“ 天周目无表情,又问拓巴忍:“你意下如何?“ 拓巴忍笑道:“臣坐镇落州时日已久,对原州早已垂涎不已,臣攻陷原州之日,已找好帅府的位置。“ 天周愣了一下,随即纵身大笑,群臣也开怀不已,入城时沉闷的气氛,缓解不少,片刻之后,天周才笑着说道:“好,这是两个月以来,朕听到最好的奏对之词,两位老帅,不愧将军意气,今日暂且歇息,明日再御前会议。“ 说罢,便纵马直奔行营而去,随行众人各司其职,纷纷散去,天周见二皇子也要离去,对他招招手,说道:“老二,你随朕来,咱父子聊聊家里的事。“ 二皇子忙答道:“儿臣正有此意,不过父皇有旨,送奋威将军入行营,儿臣先带人了却此事,就便入行营,侍奉父皇。“ 天周大悦,赞道:“河间王心胸越来越广阔!“ 二皇子心中喜悦,率人抬着文锦来到皇帝行营,行营即设在原太守慕华询的府邸,此时正是拓巴刚在营前值守,亲自将他们带到御医房中,交给御医安置。 秃发玄听见这边动静,便过来传旨:“殿下,皇上在书房,请随我来。“ 二皇子进内,便要下跪行礼,天周挥手止住,命其在凳子上坐着回话,然后便直言相问:“朕在并州这两月,平城有何消息?” 二皇子嗫嚅一下,方慢慢答道:“儿臣并未收到特殊消息,只是听宇文化成说,三弟未经请旨,便在皇宫正殿杀人。” 天周眼皮嚯地一跳,狞笑一声问道:“所杀何人?所为何事?” 二皇子见他面目狰狞,有点恐惧,便说道:“被杀的是中宫校尉拓巴章,至于为何杀他,儿臣并不知道详情,宇文司徒亲历此事,父皇一问便知。” 天周自觉失态,迅速平复了心情,淡淡一笑,说道:“你出去之时,传他来见朕,你我父子说话,不必如此拘谨。” 他和蔼地笑了笑,又说道:“还有何消息,只言片语的,说来朕听。” 二皇子内心狂跳不已,拼命按压紧张的心情,思虑片刻之后,便平静地看着天周,沉声说道:“众位将军奋身杀敌,三军效命,出奇的消息倒是没有,儿臣只是有几件事,想不太明白。” 看了看皇帝鼓励的眼神,他继续说道:“其一,奋威将军在孔府之时,以父皇之名,祭祀圣人,行三跪九叩、臣子之礼。 儿臣想不明白,没有父皇授意,他何以敢借父皇之名,即便有父皇授意,又为何行臣子之礼,那宴王慕华孤祭祀孔圣人,也不过行学生之礼,这岂不是自降父皇身份。” 天周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惊奇地问道:“他果然去了孔府?还祭祀圣人?”却很快恢复平静,问道:“还有吗?” “其二,奋威将军撤退之时,曾经下令,如果士卒落单,就地向宴军投降,做宴国子民,还说待他平定中原,便可与军士重聚,儿臣想不明白,宁死不降,气节如此,奋威将军为何鼓励士卒主动投降,再者,若无父皇之命,他以何名义平定中原?” 天周突然问道:“如此消息,你何以得知?” 二皇子笑道:“回父皇,奋威将军入孔府,祭祀圣人,拜衍圣公为师,已轰动天下,人人皆知,至于下令投降之事,是儿臣跟宇文司徒前去劳军之时,士卒感念皇恩浩荡,与儿臣闲聊之时所说。” 天周质疑道:“士卒之言,或许有夸大之词,岂能全信?” 二皇子谦逊地一笑:“父皇所虑极是,待奋威将军醒来,父皇一问便知真伪。” 天周不再争辩,又问道:“还有吗?” 二皇子蹙眉想了一下,仿佛自己也不太确定,说道:“还有一事,或许是儿臣多虑了,可父皇有问,儿子若知而不言,岂不愧对父皇?” 天周淡淡一笑:“你我父子聊天,家长里短,又不是问案,但说无妨。” “是,儿子觉得安东侯此次撤军,与宴军竟如此默契,竟如事前商量好一般,儿子的确也想不明白。” 天周见他停住,问道:“完啦?” 二皇子双手一拱,在凳子上欠身一揖:“父皇,儿臣说完了。” 天周便从榻上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片刻之后,突然转身,直直地盯着二皇子,语气森然地说道:“你所说之事,可知其分量?” 二皇子被他看得浑身起栗,忙起身跪下禀道:“儿子知道,但父皇有问,儿子如何敢不据实回答。” 天周咬着牙,声音便有点嘶哑,说道:“你提到的每一件事,如果属实,都是灭族之罪,老二!”他突然沉声喊道。 二皇子忙回应:“儿臣在!” “老三的事,朕亲自过问,不用你管,余下三件事,你汇同军法司,给朕好好查!秘密查!细细查!查明真相奏朕!” “儿臣遵旨!” “你退下吧,传宇文化成进来,嗯,午膳时间,你再进来陪朕一起进膳,这几个月,朕看你也廋多了。” 二皇子忙叩头谢恩,起身之时,已是泪流满面,说道:“儿臣谢父皇高天厚地之恩,比起父皇所受之苦,儿臣实在不算什么,父皇这两个月,倒是廋多了,喉中不时还有痰喘之声,儿臣听着心如刀绞,回京之后,让母妃为父皇好好调理调理。” 天周慈祥地笑了笑,轻咳一声,挥手命其退下。 见他走远,天周便吩咐秃发玄:“叫拓巴刚进来。” 拓巴刚听宣,心中惶惑不安,他虽是行营守卫,非奉特旨,也不能靠近皇帝,进书房后,便无声跪倒,听皇帝训示。 果然,天周开口便喝到:“拓巴刚,你虽是御前侍卫,不要总是呆在皇宫行营。” 拓巴刚愣住,没想到是这个差使,忙稀里糊涂说道:“臣遵旨。” 天周自己也觉得好笑,便笑着说道:“朕还未下旨,你尊什么旨?朕命你,带几名侍卫,跟各卫的军士交朋友,他们说什么,想什么,都给朕记下来,每日向朕汇报,去吧。” 拓巴刚这才明白,叩头退了出去。 拓巴刚躬身退出,出门后一转身,便与匆匆而来的御医撞了满怀。 御医不敢擅自入内,在门口向秃发玄低声禀报了几句,秃发玄听完,脸色一凛,匆匆走进书房,低声禀道:“皇上,奋威将军醒了!” 第79章 文锦昏迷之前,印入眼帘的是那张小兵的脸,随即便坠入无边的黑暗。 四野荒寂,奇冷酷寒,黑暗之中,星光黯淡,他缓缓睁眼,一条笔直的大道直通异界天边,直道尽头,是宇文府的后园,冯氏正在浇花,燕子正逗着尚儿一起玩。 天好冷,路好长,他想起身,却无法动弹,随即身子一轻,好像被人扶上了马背,便感觉魂魄离开了身体,他无比眷恋地看了看自己,便向前缓缓飘去。 身在云端,魂无所依,便到了极乐之世,他想起自己曾经的话,突然感到无比幸福,无比舒适。 一路之上,能感知昼夜更替,日月随行,有轻风拂面,秋意凛凛;他听见了战马嘶鸣,人声嘤嘤,他感受到士兵奔跑的起伏,能闻见他们身上汗臭的酸腐。 他听见宇文化成哀求二皇子,也听见慕华博呵斥伍国定,哦!原来如此多的人在意我,他无比高兴,他想说话,想表达谢意,可无人理会。 热,焦热难耐,腹中冒火,灼伤了五脏六腑,他想撕扯胸腔腹部,可身子却一动不动。 迷幻之间,他知道已经过完一世,此生无憾,可此生太短,漫长的等待,家人如此遥远,如何消磨这幽冥的世界? 四面透黑,荒芜死寂,天地之间,只剩魂魄如烟,他加速飘向虚无的黑洞,魂魄被扯得丝丝缕缕,融入那飘渺的无边无际。 一只手将他生生拉了回来,一粒药丸送入口中,仿佛漫天烈焰之中,降下阵阵甘霖,焦热退却,清凉无比,潮水般的困意再次袭来,他又陷入无际的黑暗。 仿佛一世,又仿佛一瞬,刺骨的疼痛让他醒了过来,无边的疼痛,如万蚁啮骨,疼痛刺击之下,手脚蜷缩了一下,随即听到御医一声惊呼:“动了,他动了。” 便听见一串脚步匆匆离去的声音。 他不明所以,想睁眼看个究竟,眼皮却如千斤之鼎,沉重无比,他喘气,摒息,蓄力,然后猛然睁眼。 四周一片昏暗,眼前出现一张人脸,他目光涣散,无法分辨,便眨了眨眼,又使劲看了看。 天周皇帝! 文锦一个惊颤,忙翻身而起,就地跪倒,口中连声呼叫:“陛下,请恕臣无礼。” 天周见他嘴唇嗫嚅了一下,却没有声音,便目视秃发玄,秃发玄把耳朵凑近文锦嘴唇,仔细听了听,说道:“他说,皇上!” 天周笑了笑,大声吩咐道:“我军大获全胜,你且安心养病,万事不要操心,秃发玄!” “臣在!” “吩咐下去,往后朕吃什么,文锦吃什么,朕用何药,文锦用何药,直到他恢复如初。” “臣领旨!” 文锦虚弱无比,目不能视,口不能语,却心中暖热,又清凉无比,眼皮一落,又沉沉睡了过去。 天周便问御医:“是否还有危险?” 御医答道:“回陛下,奋威将军体质极好,且有极强的求生之欲,此番醒过来,不会再有危险,请皇上放心,他服了臣的极命丹,不出十日,必恢复如初。” “甚好,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臣柳生景相,世代为医,祖上曾拜华佗为师。” 天周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赞赏地说道:“好,有此家世,却深藏不露,谦逊有度,从今日始,你升御医医正。” 天周二十三年,十月初一,已是初冬天气,天空零零星星飘下第一场雪,在原州的地面积起薄薄的一层,城内的黄土,有的还裸露在外,黄白相间,如一张斑斓的虎皮。 上午,天周召集第三次御前会议。 “众卿平身!”众臣见礼毕,天周缓缓说道。 “奋威将军已经醒转,身体已无大碍,卿等若想进行营探望,找秃发玄安排便是。” 众臣一片啧啧称奇,慕华博浑身颤抖,差点晕了过去,宇文化成也是浑身轻松,抹泪不止。 天周继续说道:“此次东征,众卿尽心竭力,忠心耿耿,甚慰朕心,此次战事利弊得失,论功行赏之事,待回平城之后,慢慢料理,眼下紧要之务,有两件事。” 见众人无语,他继续说道:“其一,拓巴忍继续镇守边关,移驻原州,杨烈改任原州刺史,协理民政;其二,隆冬将至,我军不可在原州久留,朕打算半月之后,回驾平城,众卿以为如何?” 宇文化成率先表态:“皇上英明,大军过冬,被服、柴炭、粮草都是天大的消耗,趁隆冬未至,大军回师,各州会战的队伍也各回驻地,如此甚好。” 拓巴忍也道:“皇上如此安排甚好,有半月时间,臣可安排人手接应前线落单的士卒回营,还可救治伤号,准备车马骡轿,运送重伤军士回师。” 天周见众臣无异议,也甚觉高兴,突然看见宇文化成,又心中一动,说道:“宇文爱卿,你不必等朕,即刻返回平城,传旨河朔王,隆冬将至,要加意抚慰平城百姓,接济穷民,雪天要开仓赈济百姓,收容乞丐,不得有冻饿之事发生,更不能冻死人。” 宇文化成咽了一口唾沫,勉强答道:“臣遵旨!”心中却想,这半年多的战事,国库早已河干海落,让三皇子拿什么赈济穷人? 十日过后,文锦痊愈,便搬离了皇帝行营,住回自己军帐。 只是身体虚弱,萎靡不已,每日只到东门静*,等待落单之后,自行返回的军士,乞伏如之每日与他相陪。 听说申张战死,文锦也潸然泪下,他们兄弟三人,当年便是自己荐到如之军中,如今再也凑不齐申张正义。 文锦看着坐在对面的如之,沉沉叹了一口气,迷惘地问道:“两国为何交战?一仗下来,死伤无数,我们有何益处?同为山卑之后,为何世代仇杀?” 如之笑了笑:“我们不是夺回原州?” 文锦反问:“可原州本就是我们的啊!当初在饮马峪,我第一次杀宴军,便问自己,他是何人?何人之父?何人之子?何人与他共枕?何人是他知己?今日是他,明日是谁?何日是我?想不到今日差一点就是我!” 如之笑着起身,拍拍他肩膀,说道:“你今日所思,便是我当年困惑,云栖关一战,我忽然悟了。” 文锦苍白的脸上突然有了一丝血色,急切地说道:“愿闻如之高见!” 如之扑哧一笑:“反正想不通,那就不去想他,活便痛快活,死便死就是,想那许多何用?” 他突然收了戏谑的口气,一本正经说道:“喝酒,你就醉他个痛快淋漓!朋友,你就交他个死生不弃!打仗,你就杀他个马革裹尸!吟诗,你就吟他个千古绝句!” 文锦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接口道:“抚琴,你就抚他个上古之音,读书,你就读他个纵贯古今,娶妻,你就娶她个知心女子!生子,你就生他个一儿一女!没病没灾,无思无虑,没心没肺,天地不惧!” 如之眼前一亮,拍手大赞:“没心没肺,天地不惧!好词!” 文锦心绪渐渐开朗,忽然说道:“我夫人快要生产,如之可愿做我孩子干爹?” 如之大喜,眼睛豁然一亮:“就这么定了!无论儿女,我做定了。” 又过去四日,明日便是天周钦命回驾之时,城中今日格外忙碌,到处都是匆匆忙忙的人群。 文锦与如之营中,陆续回来上千落单的兵士,二人心中稍稍安慰。 文锦询问之下,才知道那日杨烈与如之交替接应之后,慕华若离便率军往广固方向撤退。 朔军当日战死六千多人,三千多人负伤,无法撤退,若离命一一收容,接受投降,给予疗治。 撤军途中,轻伤的兄弟们商量之后,便偷偷跑出来一千多人,隐入四面荒野之中潜逃,若离并未派兵追杀。 文锦心中悲酸,也感慨若离不愧真英杰! 吃过午饭,他无心再去东门,便坐在帐中发愣,想起燕子快要生产,最好是个女孩儿,一儿一女,怀抱在膝,用胡子摩梭他们的脸,听他们吱吱尖叫,那有多好。 他痴痴笑着,便感到极其厌战,极其贪生,想想一仗下来,死伤那么多兄弟,自己也在鬼门关走一遭,不由浑身发颤,后怕不已。 门外传来阵阵吵闹声,他轻轻一笑,便放下帐篷帷幔。 最后一天,军中已不禁酒,只要不喝醉,已经无人管束,有的行伍中午已经开禁,便不时有吵闹之声。 一阵极其嘈杂的声音疾速向他帐篷靠近,有杂沓的脚步,有兴奋的寒暄,有惊奇的询问。 文锦有点恼怒,也很奇怪,知道自己体虚,他大帐三丈之内很少有人打扰,今日这是怎么啦?便起身要出外查看。 突然,帐篷帘子一掀,透进一束极亮的光,一个人影闪了进来,至他面前单膝下拜,禀道:“末将段义,奉命阻击宴军至日落,任务完成,特回禀将军!” 强光耀眼,文锦有点目眩,听他自称段义,更有点神迷,仿佛又坠入昏迷的世界,以为又是一次幻觉而已,竟毫无反应。 直到拥进更多的人,围着段义问长问短,他倏然反应过来,面前之人,真是段义! 文锦苍白的脸上立即充满血色,便喝退众人,直身而立,双手背后,大声命道:“任务结束,段义归队!“ 而后双后将段义扶起,颤声说道:“段将军请起,你们任务完成极其出色!” 段义这才起身,与众人一起看着文锦,文锦便问:“如此热闹的时刻,如何不见伍国定?” 元彪笑道:“他知道段将军回营,跑去军需处领酒去了。” 文锦大笑不已,吩咐道:“元彪,你去找宇文司徒,就说我说的,请他给我们最好的酒,最好的菜,今晚我有喜事。” 元彪笑着去了,文锦又吩咐司马兀:“你去找如之,就说:喝酒,就醉他个痛快淋漓,朋友,就交他个生死不弃,让他带上申正、申义,来我帐中饮酒。” 然后,又吩咐帐中之人:“都不要走,今日就在我帐中,大醉一场,为段将军洗尘。” 片刻之后,一切安排就绪,众人都已到齐,元彪带人卷起帷幔,申正、申义在帐中拢起一堆篝火。 文锦便让众人席地而坐,元彪给众人葫芦装满了酒,伍国定便为众人分发食物。 文锦坐了段义旁边,笑着骂伍国定:“真是粗鄙之人,全是肉食,何不搞点蔬菜瓜果?” “将军说得轻巧,这冰天雪地,菜蔬全部冻坏,肉食却能保持良久,你非要吃蔬菜,可不是为难我这原州刺史。”杨烈一边说笑,一边走进了帐篷。 文锦喜不自禁,忙让一起坐下,众人便举壶示意,大口饮之: 第一口,为文锦与段义大难不死,重归人世; 第二口,为所有死难兄弟,魂归故里; 第三口,此生此世,在座之人,生死兄弟,永不相弃。 说笑之间,便酒过三巡,文锦忽然问段义:“你如何脱困?想必也是好精彩的故事,说来给兄弟们下酒。” 段义怔住,仿佛为自己壮胆,便仰头灌下一大口烈酒,才慢慢说道:“我那日被人一枪扎透,顶着飞了五六丈才落地,后又被上官隼透胸一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临死之前,我看了一眼太阳,已经隐入西山,便了无牵挂,放心死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摸我的鼻息,觉得我还未断气,就把我背到远处的一间农舍,为我治伤,又慢慢调理,我伤势虽重,好在有盔甲护心,并未伤到要害,又救治及时,不过十多天便痊愈了。 我问恩人姓名,为何救我这敌国之人,他只是淡淡微笑,说是将军的挚友,将军部下有难,他当然要施以援手。他不愿说,我也不好强问,半月之后,便辞别恩人,一路寻找将军。 到了极荒山峪口,大军突然失去踪迹,我一路寻找,将军行踪飘忽不定,消息时断时续,我没有战马,好不容易赶到广固,又听说将军去了孔府,又一路撵到孔府,将军却已经回师,无奈之下,我一路扮作乞丐,想顺大道回原州。 那宴国人口管控极严,城市乡村都有乞丐收容之所,给予饭食,却要登记在册,送回原籍,我只好说籍贯原州,他们竟将我送至并州,让我就地入籍,我趁人不备偷跑出来,顺着荒野小道,才回了原州。“ 伍国定笑道:“若是让你都追上,还算什么千里奔袭。” 众人大笑不已,文锦突然问:“救你之人,什么模样?” 段义稍加回忆,便说道:“那人武艺极强,背我之时,如履平地,长得却极其清秀,眼睛又清又亮,让人一见忘俗。” 文锦心中一颤:可风! 第80章 慕华询与朔军对峙半月有余,好不容易盼到天周回銮,以为朔军必定撤出原州,随驾西归,自己便可趁势夺城,做回原州刺史。 不料却等来了两万朔军前出,与宴军荒野对峙,自己虽然兵力占优,但原州城里,必定还有重兵接应。 他不敢大意,将兵权交给副将,吩咐结寨坚守,不得轻易出战,便率人飞马前往并州,向慕华孤禀报。 战马飞驰,满目是琼花冰雕的世界,红日高照,却没有一丝暖意,刺骨的北风呼啸而过,在脸上刻下冬日的痕迹,战马呼着热气,卷起雪花飞扬,腾云驾雾一样。 慕华询不禁感慨,同山同水,同雪同晴,同宗同源,同俗同言,为何你死我活、世代仇杀? 回到并州,城中只剩三万大军,慕华孤御驾也准备停当,随时起行。 听慕华询之言,慕华孤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朕预料之中,原州本就是朔国之土,就算还给他们也罢,当年我杀天周太子,此次算是双方扯平。” 慕华询便问:“陛下,老臣本是原州太守,该当何去何从?” 慕华孤笑了:“卿稳重老成,就随朕前往广固,朕有重用,朕明日回驾,你暂且做回驾督军,料理朕回銮之事。” 慕华询忙双手一拱,起身一揖,说道:“臣领旨,谢恩。” 回到广固,慕华孤随即召集大朝会,众臣以为要商讨此次战事功过得失,慕华孤却首先宣布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 “众卿,此次征战,原州太守慕华询稳重老道,忠心职守,现原州已失,慕华询暂且留在京师,为右丞相,辅助丞相温明凯,众卿有何异议?” 温明凯心中骇异,官员升迁,都在情理之中,可如此大的人事变故,自己身为丞相,事前毫不知情,也太匪夷所思。 可皇帝问话,自己身为群臣之首,必须率先表态,只好躬身行礼道:“陛下英明,臣并无异议,臣定当与右丞相齐心协力,协理朝纲,报效皇上。” 皇帝任命,丞相表态,众臣便再无异议,慕华孤满意地笑了笑,又说道:“此次边关战事,众卿尽心竭力,忠心耿耿,甚好,下去之后,两位丞相牵头,好好总结功过得失,汇制成册,呈给朕看。” 若离出班奏道:“皇上,宗原将军尊儿臣之令,诈降朔军,又烧毁朔军粮草,为国捐躯,为表彰忠烈,儿臣谏议追封谢将军为忠勇侯,他大儿子宗广也在儿臣军中,就让他儿子继承他的爵位。” 慕华孤神情肃然,正色说道:“准奏!再赏他家人白银一千两。” 温明凯蹙了蹙眉,突然正色说道:“朔军慕华文锦率兵奔袭我后方腹地,虽未杀人略地,但他骚扰孔府,祭祀圣人,拜衍圣公为师,影响极坏,皇上!此事不可不虑!” 慕华孤笑了笑:“这慕华文锦,算是人中之杰,知道替天周邀买人心,朕当然有应对之策,一个月之后,便是衍圣公生辰,朕亲自前去拜寿,善加抚慰,孔府在我宴国,岂能让朔国占了先去?若离、若颜、孔镶,你三人作陪。” 孔镶心中感动,颤声说道:“皇上万几尘寰之中,还记得家父生辰之日,这番仁德之心,孔镶没齿不忘。” 慕华孤轻轻笑道:“难得你仓促之间,奏对也这般工整,不愧圣人之后,他是你父亲,也是朕的亲家翁,朕当然记得。” 众臣俱都会心一笑,若颜心中更是温情似水。 若曦突然说道:“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父皇。” 慕华孤略感惊异,挥手命道:“但说无妨。” “慕华文锦千里奔袭,如入无人之境,丞相部署如此周密,竟抓不到他一点痕迹,岂不可疑?” 慕华孤脸色慢慢沉下来,如挂了霜一般,厉声喝问:“你究竟何意?明白说来!” 若谦知道若曦心思,忙接口道:“二哥所虑有些道理,不过慕华文锦用兵诡异,飘忽不定,纵于九天,藏于九地,无踪无迹,也在情理之中。” “你少打岔!”慕华孤大喝一声,又转头问温明凯:“丞相,你一直坐镇后方,如何看待此事?” 温明凯毫不犹豫答道:“老臣心思,与若曦殿下一样。” 慕华孤便又看向若曦,若曦轻轻瞟了瞟若颜与孔镶,心中一横说道:“儿臣并无实据,但慕华文锦见孔郎之时,张嘴便直呼其名,显然早就认识,后来看见儿臣也在,那慕华文锦还改口掩饰,岂非欲盖弥彰。他何以认识孔郎?莫非他二人此前曾经见面?” 众人目光一齐看向孔镶,孔镶立即脸色通红,仿佛坐了亏心事一样,他书生意气,生性单纯,脸面极薄,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解释。 若颜愤怒至极,若曦是自己一母同胞哥哥,想不到竟落井下石,见孔镶窘迫,父皇恶狠狠地盯着他,知道他无论如何应付不了如此局面。 思索片刻,她突然咯咯一笑:“孔郎圣人之后,他迎娶本公主,天下皆知,慕华文锦不聋不哑,不痴不傻,他知道孔郎名字,合情合理。” 众人松了一口气,也觉得若曦小题大做,若曦却冷哼一声,抛出了杀手锏:“颜妹与孔郎在不羁山峪口私会慕华文锦,又作何解释?” 殿中空气突然凝固,众臣惊疑地盯着若颜,俱都不敢言声,慕华孤却恶狠狠地问若曦:“你如何知道这些事?” 若曦毫不畏惧:“父皇,儿臣询问上官隼,都是他亲口所说。” 若颜再也忍不住,大骂若曦:“你无耻,竟敢私下调查本公主!” “混账!从即刻起,你不再是公主!”慕华孤盛怒之下,厉声呼喝:“把他二人押出去,关进大牢,仔细审问,若曦所言如果属实,朕绝不轻饶。” 若离见父皇如此盛怒,疾步走至大殿中央,跪下恳求道:“父皇,颜儿一向顽皮,她虽然犯错,罪不至死,若关进大牢,让她颜面何存,不如将其软禁府中,待事情调查清楚再行定夺可好?父皇!”若离已是声音哽咽。 若谦也快步向前,跪在若离旁边,哀求道:“父皇,颜妹与慕华文锦旧曾相识,他们见面,或许叙旧而已,儿臣并不相信颜妹通敌,求父皇不要惩治颜妹。” 天周犹豫不决,气得胸膛起伏不已,温明凯见若曦不为所动,便使劲向他递眼色。 若曦会意,也疾步向前跪倒,哽咽着说道:“父皇,公是公,私是私,即便颜妹犯错,儿臣愿代她受过,求父皇不要惩罚颜妹。” 慕华孤看着下面各自表演的儿子,突然冷哼一声:“不要以为朕是可期之主,你若通敌,朕岂能饶你,来人,将他二人关进天牢。” 若颜也冷笑一声:“父皇最好不要轻饶,孔郎休怕,又没做亏心事,怕他作甚!” 孔镶淡淡一笑,昂首说道:“有何可怕?与公主行走江湖,还没体会过牢狱之灾,今日岂不是机会难得。” 慕华孤见他二人一唱一和,竟似向自己*威一般,也冷笑一声说道:“你二人还想夫唱妇随,想得美!来人,将他二人带下去,分开关押,不许特殊,不许探望,听朕后诏处置。” 突然之间,他心中烦躁不已,大喝一声:“退朝!” 广固的男、女牢狱却分处两地,若颜被带到女牢之时,虽然圣旨不得特殊关照,但公主之名,谁人不知,加之她气质高雅,嘉荣华贵,何人敢怠慢。 虽是女牢,狱典却是中年男子,当即命令收拾上房一间,派人去外面采买各项物品,给公主使用,又命人飞马回自己府中,将夫人所用物品,尽数带来布置房间。 若颜见他思虑周详,甚是满意,却揶揄道:“尊父皇之命,本公主已不是公主,你就不怕白费功夫?” 狱典忙单膝下跪,正色说道:“公主哪里话?休说公主的案子并无定论,就是有些微过错,皇上如何忍心惩罚公主,不出一月,公主必定走出牢笼,小人能伺候公主一个月,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 若颜见他虽然圆滑,表演却情真意切,毫无造作之态,不禁咯咯一笑,骂道:“好你个猴崽子,算你晓事,你起来,去给本公主办一件事。” 狱典兴奋地起身,说道:“小人荣幸之至,请公主吩咐。” “你派人去城西男狱,吩咐他们,好好伺候孔镶,胆敢欺负,本公主随时灭了他。” “这,恐怕有违圣旨,公主这边,小人就担待了,但干涉男狱,小人,小人。”狱典嗫嚅不已。 “嗯!”若颜拧眉沉脸,注视着他。 狱典心中一寒,忙答道:“小人这就去,小人亲自去。” …… …… 孔镶要行走江湖,却被江湖毒打。 他有文人之名,却是江湖白丁,军士将其交给狱典,宣读了皇帝旨意,便转身离去。 狱典倒也客气,恭恭敬敬将其领到一间牢房,抱歉地说道:“孔公子见谅,条件陋了一点,公子担待。”便锁门去了。 孔镶毫不担心,甚至有些微兴奋,见房中还有十余人,有的凶神恶煞,有的形貌猥琐,有的懵懂无知,心想要用圣人之礼,教化此辈愚民。 他便双手相拱,团团一揖,朗声说道:“孔镶见过众位江湖朋友,我后生新进,望不吝赐教。” 众囚不言不语,只阴森森看着他,片刻之后,一名瘦弱的囚犯便看向正中一名大汉,见那大汉点头,便喝到:“谁他妈管你叫什么名字,仔细听着,韦爷要问案!” “问案?”孔镶不解:“我是钦案,除了钦差,何人敢问?” “扑!”一声,后膝弯被人踢了一脚,他不由自主跪了下去,旁边一人喝到:“韦爷不问,不许说话。” 孔镶斯文受辱,愤怒至极,要站起身,却被人死死按住,便大声喝到:“我圣人之后,你们羞辱斯文,该当何罪?” 那瘦弱的囚犯见他毫不服软,竟上前扇他一耳光,喝到:“叫你闭嘴你就闭嘴,什么他妈的圣人之后,在这狱中,韦爷就是圣人。” 孔镶无语,气得呼呼喘气,那韦爷听他不再说话,便哑着嗓子问道:“你所犯何罪?” “我是钦案,你无权问我。”孔镶吼道。 那韦爷轻蔑地笑了:“读几本破书,就在老子面前拽文,钦犯?钦犯会关在这种地方?” 那瘦弱的囚犯便谄笑着对韦爷说道:“看他文质彬彬,肯定不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罪,他不肯说,一定是男女之事,快说,你弄了什么女人?” 韦爷一听,颇有道理,突然兴致勃勃,也大声喝问:“对啊,弄了什么女人,长得标致不标致?是否让人当场按住屁股?” 孔镶气得簌簌发抖,咬牙切齿骂道:“你们这帮恶贼,竟敢侮辱公主。” 那瘦子突然嘎嘎直笑,声音尖利,如夜猫子进宅,孔镶听得毛骨悚然,那瘦子竟笑出泪来,说道:“真他妈逗,他说他弄了个公主。” 房中轰然一声,众囚便狂笑不已,又交头接耳,语中尽是狎亵之意,浮浪狂悖,卑污龌龊。 孔镶虽然文弱,却深爱若颜,见他们如此侮辱公主,突然怒吼一声,起身直扑韦爷,韦爷毫无防备,竟被顶得仰头倒下。 众囚大怒,狱中无聊至极,为打发时间,新人进来,都要模仿问案一番,韦爷是狱中一霸,帮着狱卒约束犯人,狱典对他也就睁眼闭眼。 见孔镶不肯配合,竟然顶翻韦爷,众囚便一拥而上,围着孔镶拳打脚踢,孔镶一介书生,起初还挣扎还手,渐渐便失去意识,最后竟咧嘴一笑,白牙之上,红血殷殷,灿然说道:“公主,孔镶有辱斯文,孔镶不辱使命。“ 混乱之中,韦爷照着孔镶的头死命一脚,孔镶便觉天地尽黑,死了过去。 第81章 狱典回报之时,若离正在教训若颜:“你太胆大包天,通敌之罪,你也敢犯?父皇若问,你务必如实回答,千万不可再耍小聪明!” 他起身在房中踱了几步,对房中环境甚是满意,笑道:“要不是你,我如何会来这种地方,这狱典还算晓事。” 若颜无所谓地笑了笑:“就算在此歇息几天罢,父皇不让探视,大哥你不怕违旨?” 若离也笑笑:“我是父皇臣子,也是你们兄长,我过来看看,父皇最多训斥几句,我估着若曦,若谦今日也必定过来。” 若颜怒道:“若曦敢来,我当面啐他。” 若离赶紧阻止:“颜儿不可意气用事!若曦一心为国,此事他并无过错。” 若颜冷笑一声:“他一心为国?大哥你真以为我通敌?我所做之事,事关两国生死存亡,岂是常人可以理解?” 若离一挥手:“你们是钦案,无父皇之命,我无权过问,有话你对钦差说。” 便在此时,狱典疾步入内,一脸惶惑,见若离也在,身子一软便跪在了地上,脸上带着寒气,结结巴巴说道:“大千岁,公,公,公主。” 若颜心知大事不妙,突然脸色苍白,大声喝到:“混账,好好说!” 狱典咽了一口唾沫,突然冒出一句:“孔公子,孔公子被人打死了。“ 若颜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若离劈胸拎起狱典,喝问道:“人呢?“ 狱典反而神定下来,说道:“还在男狱,狱医检查过,已经没有气息。“ 若离沉稳许多,突然快速下令:“此事与你无关,你安排几个手脚利索的狱婆,好好侍候公主,传令兵!“ 牛孔应声而入:“在!“ “速传御医,前往男狱,为孔镶诊病。“ “遵令!“牛孔转身便要走,若离又叫住他,拔出随身宝剑,递给牛孔,说道:“你直传御医医正,他若不奉命,你用此剑押他过来。“ 见若颜无事,若离也匆匆走了出去,上马之前,突然狞笑一声,转身吩咐侍卫:“你去调一哨铁翎甲士,把男狱给我封了。“ 侍卫面露难色,说道:“殿下,此事有违皇上旨意!“ 若离大怒,咬牙喝到:“你以为我无剑,便不能斩你?快去!“ 侍卫脖子一寒,赶紧去了。 若离不再说话,翻身上马,向男狱疾驰而去。 韦爷一脚踢死孔镶,无所谓地撇了撇嘴,笑骂一句:“迂夫子,装死倒快。“ 孔镶静静地躺在血泊之中,热血早已凝成寒冰,直到两个狱典联袂而入,见此情景,男监狱典脸色死白,一屁股坐在地上,竟不知所措。 事不关己,女监狱典倒沉得住气,忙对外大呼一声:“快叫狱医进来诊脉,来几个狱卒,把这几个杀才严加看管。“ 韦爷不以为意,轻蔑地笑了笑:“用不着如此罢,天寒地冻,狱中哪天不死几个犯人。” 男监狱典突然清醒过来,直跳起身,劈脸一巴掌扇倒韦爷,又左右交替,不停用脚踢打,韦爷倒在地上,不停翻滚躲闪,其他囚犯突然意识到大祸临头,死白着脸,惊恐地看着状如癫狂的男监狱典。 女监狱典见状,一把抱住男监狱典,劝道:“跟这帮人斗什么气?把孔公子治好才是头等大事。” 正好御医进来,见此情景,不言声便跪在孔镶身边,摸了摸脉,又伸出两根手指试探鼻息,最后翻了翻眼皮,便对两位狱典拱了拱手,说道:“已经断气。” 男监狱典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女监狱典也脸色煞白,对狱卒命道:“把孔公子抬进上房,好生侍候,狱医,先救你们狱典。” 随即走出牢房,又命狱卒道:“把这间牢房封死。” 那瘦囚炸着胆子,结结巴巴问道:“狱典,他,他,究竟何人?” 女监狱典回身啐了一口,怒骂道:“你也配!” 回身便急冲冲跑回去报信。 狱卒加了几道锁,又将牢房团团围住。 韦爷苍白着脸,慢慢坐起身,其他囚犯不再靠近,而是蹲在了牢房另一侧,与他保持距离,韦爷轻蔑地一笑:“他大不了是孔家的人,老子怕他?此事一过,老子还是狱中圣人。” 瘦子犹豫片刻,又慢慢走到韦爷身边。 冬日昼短,很快日隐西山,狱外突然一声高呼:“大千岁驾到!“ 两行铁翎甲士墨线般激射而入,在狱中各处关隘布防,而后将狱卒赶出,接管了狱中防务。 护卫首领一声令下,狱中突然灯火齐明,巨烛照耀之下,若离缓缓走进大门。 狱典战战兢兢,浑身颤抖不止,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若离并不理他,转身对御医医正说道:“你尽力救治,无论何种手法,无论用何药物,只管提出来。“ 这才转身,冷冷问狱典:“军士送人进来,是否说明身份?“ 狱典嘴唇哆嗦,颤抖着答道:“说,说过,实在是没有单人牢房,小,小人一时疏忽……。“ 若离一挥手:“今日不问案,今日只杀人!“ 他狞笑一声,喝到:“把那起子目无王法的猪狗提出来。” 护卫首领答应一声,带人饿虎一般扑向牢房,片刻之后,便将面色如土的一干囚犯提至正堂前的空地。 一众囚犯早已瘫软,那韦爷倒还硬气,自知难逃一死,竟自行下跪,向若离求情:“大千岁,千罪万死,在我一人,求大千岁饶了其他人。” 若离绕着他转了一圈,像欣赏猎物的猎人,问道:“你是何人?因何犯罪?” 韦爷并不胆怯,回到:“回大千岁,小人韦忠,在温若君、温爷手下混口饭吃,讨债时失手打死了人,被关进牢里。” “温若君,是否温丞相侄子?” “正是!” “你以为抬出他,便可救你?” “小人不敢!” “你以为假装硬气,我就会饶你一命?” 韦忠淡淡一笑,仰头说道:“小人虽然粗鲁,从不假装。” 若离冷哼一声:“温若君!他恃强凌弱,本王早就想铲除。” 他不再废话,手指韦忠,对护卫下令:“从他开始,把这起子猪狗,在本王面前,一个一个斩首!” 护卫毫不迟疑,正好韦忠跪在地上,便抓住他发辫,向前用力一拉,韦忠负痛,脖子前伸,旁边护卫拔出重剑,劈剑便斩,前方护卫迅速松手,韦忠人头滚落三尺之外,鲜血激射而出,喷出一道血泉。 护卫走入人群,抓鸡一般拎出瘫软如泥的瘦子,扔到若离面前,若离见人已昏迷,咬牙命道:“冷水泼醒他!想稀里糊涂死去,哪有这等便宜之事。“ 月色清明,寒光印影,庭中死寂沉沉,一片刀砍剑劈的声音,血染大地,结成红色的坚冰。 行刑完毕,若离走到恍惚不已的狱典面前,说道:“我从不擅杀朝廷官吏,但你不能再当狱典,你去边关,从小卒从头做起。“ 他不再理会叩头不止的狱典,径直走进孔镶房间,孔镶躺在榻上,房中四角已经摆上炭盆,御医正在行针,孔镶手脚有轻微的颤动,若离心中惊喜,问道:“醒啦?“ 御医摇了摇头,禀道:“只是臣行针之后,抽搐反应而已,臣先行针,以免公子身体僵硬。“ 若离便问:“能救吗?“ 御医肯定地点头:“只要身子不僵,就有救,臣有一方,必能救公子之命,只是,只是。“ 若离心中焦躁,却温言问道:“只是如何?你休怕,但说无妨。“ 御医便道:“只是须得龙须作药引。“ 若离不解:“龙须?“ 御医点点头,说道:“就是皇上的胡须。“ 若离沉吟片刻,便道:“无妨,你只管治,药引之事,只管交给我。“ 说罢,他走出房间,吩咐护卫首领:“你派人回女狱,禀告公主,就说孔郎已经无妨,让她无须忧心。“ 随后又下令:“其余人随我进宫。“ 刚到监狱门口,便撞上了迎头进来的若谦,若谦只带了四名随从,见面就急切地问道:“孔郎如何?我刚从颜妹那里过来,她已经无事。“ 若离见是若谦,甚是欣慰,便说道:“御医说有救,只是需要父皇的胡须作药引,我这就进宫。“ 若谦听说孔镶有救,心中稍慰,却笑问若离:“你进宫又如何?难不成直接上前,挥剑就割父皇胡须。“ 若离也笑,问道:“依你之见,该如何?“ 若谦沉思片刻,突然脸一红,说道:“父皇今晚必是母妃侍寝,我进宫让母妃想想办法。“ 若离想想,父皇宠爱若谦生母玉妃,的确是一捷径,却蹙眉问道:“玉妃与颜儿素来不和,如何肯帮忙?“ 若谦笑道:“我就那么笨?不会说我自己要?“ 若离心中高兴,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好兄弟。“ 若谦却正容说道:“大哥休如此说,慢说孔郎是颜妹夫君,我等该当如此,就说他是衍圣公嫡子,那慕华文锦倒在孔府邀买人心,孔郎却在我宴国狱中被人打死,天下人如何看我们?” 若离点了点头,也正色说道:“谦弟能看到这一层,已实属不易。” 若谦不再停留,对若离拱拱手,便径直打马往皇宫奔去。 若离见他走远,转身吩咐护卫首领:“你留几个人看着,孔郎病情,两刻报我一次。”说罢,打马飞奔回府。 天空又飘下零零星星的雪片,地上铺了薄薄一层,湿滑不已,若离毫不在意,打马飞奔,见一路都有施粥的粥棚,还有收容乞丐的避风之地,也不禁感慨温丞相施政有方。 不一刻便到了府中,若离直奔王府正殿,慕华询正在等他,见他进殿,忙起身趋前,便要单膝下跪行礼,若离忙双手扶了,说道:“你我在边关相处多年,休要如此客气,右丞相深夜前来,不知何事?” 慕华询便说:“皇上口谕。” 若离一惊,便要下跪,慕华询忙也双手扶了,笑道:“皇上特意关照,不必行礼,皇上命殿下审问若颜公主的案子,老臣协理。” 若离抬头看了看天色,沉吟一下,便道:“天虽阴得重,其实不晚,事不宜迟,我估着颜儿也睡不着,走,今晚扰她去。” 二人便联袂出门,带了护卫直奔女狱。 若颜早已醒转,见若离前来,便急切问道:“大哥,孔郎如何?” 若离想了一下,既不愿令其失望,又要防着如话说得太满,万一事有不虞对其打击更大,便说道:“已经醒转,御医讲问题不大,需要一些药引,若谦想办法去了,颜妹放心,狱中恶霸,我已尽数斩杀,也算为孔郎报仇雪恨。” 狱典见若离深夜进来,知他三人要长谈,便整治了一桌精致的酒菜送来,又命狱婆抬进一个火盆,亲自为三人筛满酒,说道:“大千岁、公主、右丞相,冬日夜长,薄酒消寒,你三位慢用,小人在门外值守伺候,有事尽管吩咐。” 若离大为惊奇,笑道:“你倒灵醒,叫何名字?” 狱典恭敬地答道:“小人满禄,谢大千岁夸奖,小人也无出奇之处,喜欢琢磨差事而已。” 慕华询也笑道:“肯琢磨差事,就是好官,京师牢狱,正好在老臣管辖之下,你好好干,国家绝不埋没人才。” 满禄谢恩退下,若离邀二人共饮一杯,便说道:“颜儿,父皇有谕,命我与右丞相审你的案子,你老老实实将你所作所为告诉我们,该周全之处,我们自然周全。” 若颜冷笑一声:“我为国赌运,一片公心,何须周全?倒是孔郎若有何长短,我也不活了。” 第82章 听完若颜讲述,慕华询不太相信,若离已经深信不疑,却并不说话,仰头吞了一口酒,随即起身慢慢踱步至房外,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便在院中踱了几步,回头见满禄一身寒气,还在门外值守,便笑道:“你回房歇息吧,天寒地冻,不必在此苦守。()” 满禄笑道:“小人不冷,大千岁尽管放心,小人在此值卫,无人胆敢打扰。” 若离笑笑,不再理会,径自走回房中,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慕华文锦,他竟与父皇见识一摸一样,父皇撤兵解围,便是担心两国以倾国之力,相互搏杀,以致亡国灭种;他半途放回衍圣公,其见识也与父皇如出一辙。” 若颜便道:“扰乱京师,奔袭孔府,便是逼父皇回军,文锦再暗示慕华博,让其丝丝配合,化解这一场泼天大祸,从他千里奔袭之日起,所有战局,都在其设计之中。” 慕华询心中忧虑,蹙眉说道:“这慕华文锦,当是我宴国死敌。” 若离也道:“这正是我忧虑之处,我本有机会杀他,却放了,他也有机会杀我,也放了,真是奇了。” 慕华询嘘了一口气,忧虑地说道:“这正是老臣所虑,殿下对其惺惺相惜,可谓用心良苦,若他有狼子野心,岂不是我心腹之患。” 若颜不屑地一笑:“右丞相多虑了,文锦也是性情中人。” 若离下定决心,突然说道:“今日先如此,颜儿惊吓半日,也早点歇息,我明日一早进宫,禀明颜儿之事,求父皇赦了你。” 稍停一下,他又咬牙说道:“再请示父皇,我只身入平城,再会慕华文锦。” 若颜忽然心绪高涨,也笑道:“大哥休慌,待孔郎伤势见好,我们一起去,我不仅想见见文锦,还想再会会宇文燕。” 慕华询却蹙眉笑道:“恐怕没那么容易!殿下和公主与皇上父子同心,家国一体,这点误会不值一提,可那慕华文锦身为朔国之臣,擅自做主,与敌国暗通款曲,又以天周之名拜圣人,都犯了人臣之大忌,他这一关,不好过啊!” 若离哈哈大笑:“右丞相真是悲天悯人,就是怕他轻易过关,本王才要再加一把火。” 若颜随即明白,怒道:“大哥,你无耻!” 若离却突然正色说道:“颜妹放心,大哥不是卑鄙小人。” 第二日早上,慕华孤大开正殿,接见若离,若离心中诧异,往日单独召见,不在偏殿,便在御书房,今日父皇为何如此郑重其事。 听完若离陈述,慕华孤沉默不语,一直定定地看着若离,若离心中惶惑,不明所以。 许久之后,慕华孤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山卑一族之精华,尽在我慕华一支,离儿,知道朕为何今日在这正殿之中,单独召见你?” 见若离轻轻摇了摇头,慕华孤便又说道:“论天下豪杰之士,当然要郑重其事!记得朕曾经说过,慕华文锦与你,是当今青年豪杰,朕也不得不庄重其事。” 若离赶紧跪下回到:“儿臣如何敢当?” 慕华孤笑笑,起身走下御座,说道:“起来吧,陪朕去逍遥渡走走。” 若离起身劝道:“父皇,天寒地冻,逍遥渡又临水,北风透骨凉的,当心冻坏身子。” 慕华孤笑笑:“离儿,朕虽不是青年豪杰,身体还是健旺,若无寒风割面,何来万丈豪情。”说罢,已经踱步走了出去。 若离赶紧跟上,从御座旁角门走出正殿,绕过台基,顺着殿后台阶徐徐走下,便是一条长长的林中大道,两边密林之中,树叶早已落尽,树枝挂满残雪。 路上积雪虽然扫得干净,路面依旧湿滑,若离便与宦官一边一个轻轻扶了慕华孤,慕华孤甩掉宦官,命其远远跟着,只让若离扶着自己,边走边说:“比起你的见识,朕倒更喜欢你昨日对颜儿之事的处理。” 若离心中一颤,便问道:“父皇都知道了?” 慕华孤淡淡一笑:“宴国之谍报体系,表面上是颜儿统筹,朕今日给你透个底,其实还有一套**,可谓谍中之谍,精中之精,牢牢握在朕之手中,天周启用一个乞伏桑平,摧毁宴国谍网,便以为高枕无忧,他那是做梦,朕这套深喉**,丝毫无损。” 若离心中发寒,却说道:“难怪父皇耳目如此灵动。” 慕华孤叹了一口气:“朕也是逼不得已,为君之道,不得不如此,唉,朕既是人君,也是人父,军国大事固然重要,你们兄妹和熙也必不可少,若谦昨夜进宫,让玉妃要朕的龙须,说是自己炼药。” 他突然慈祥地一笑:“呵呵,这孩子,他既不说破,朕便成全他这番兄妹之情,几缕胡须,朕有何不舍?” 说话之间,已经来到逍遥渡口,湖面已经结冰,又有零星的雪花飘下,北风略湖而过,果然如刀似割。 天地晦暗一片,通往后宫的木桥,离离索然,慕华孤抬头看了看天空,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若曦这孩子,他与颜儿一母同胞,让朕何其失望。” 若离赶紧劝道:“若曦一心为国,父皇似乎不必求全责备。“ 慕华孤似乎很享受冷冽的北风,又顺着湖边慢慢踱步,嘴里说道:“离儿,你还是太忠厚,朕并未怪他举发若颜,只是若颜被囚,他竟无动于衷,心也太忍了罢。” 他突然又说道:“他也不想想,朕让慕华询作右丞相,仅仅因为他回不了原州吗?“ 若离便道:“儿臣知道,温丞相为相多年,朝中文官,尽在其掌握,父皇是想让右丞相分其权力。“ 慕华孤说道:“算是说对一半,更要紧的是,温明凯与若曦,走得太近了,右丞相与你知心,也利于你掌握朝局。” 若离心中感动,眼眶便有些微湿润。 慕华孤见他如此,拍拍他的手,说道:“你有见识,有心胸,有担当,有孝悌,朕是放心的。” 若离心中激动,虽然寒风割脸,却满面通红,强压了激动的心情,转了话题,笑道:“父皇,儿臣想便装入平城,再会会那慕华文锦。” 慕华孤停住脚步,顿了片刻,开始往回走,说道:“那年颜儿去柔然游历,回来说起文锦,说他有志废除奴隶交易,更是要阻止胡人内战,我便觉得此人胸怀异志;此次战事,他运筹帷幄,解两军死局,入孔府、祭圣人、拜老师,足见其心胸广阔。” 他突然停住,期许地看着若离,问道:“离儿,你知道你与他之间,有何差距?” 若离摇了摇头,慕华孤便又说道:“放眼中原,胸怀天下,吞吐河山之志!离儿,你去平城,与其为友,朕是支持的。” 若离狡黠地一笑:“父皇,儿臣可不是为了与其交友,儿臣是为了在他与天周之间,穴一根刺。” 慕华孤心中嚯地一跳:“你要除了他?” 若离眼中波光一闪:“不,儿臣要收了他!” 慕华孤一愣,随即纵声大笑:“我慕华孤之子,终究不输于人,他有吞吐河山之志,我儿尽收天下豪杰,不过,朕不能准你所奏!” 若离一惊,疑惑地问:“父皇,这是为何?” 慕华孤轻轻一叹:“慕华文锦固然是人杰,可你的安危也是极重要的,父皇如何能让你冒如此大的风险,离儿你要记住,即便有天大之益处,若是要冒天大之风险,那就不值。” 若离轻轻辩解道:“若不冒天大之风险,又何来天大之益处?” 慕华孤又慢慢往回踱步,笑道:“离儿,你不在高位,看不透全局,越是低位之人,越是甘冒风险,越是高位之人,越是寻求安全,贵为人君,便已得到天下至大之益处,为何还要冒险。” 若离醍醐灌顶,才惊异地发现,父皇今日一直在教自己为君之道,心中温馨感动不已,便笑道:“儿臣还有一计。” 慕华孤笑问:“何计?” 若离笑道:“明年那达慕之会,让颜儿提前邀请文锦,他二人旧曾相识,那文锦必然答应,儿臣到时多带护卫,与颜儿、孔镶同去,我国与柔然一向交好,父皇再请柔然皇帝派兵暗中保护我等,可保万无一失。” 慕华孤想了片刻,笑道:“此计倒可以考虑,再用朕之深喉,将消息放给天周,离间他君臣二人。” 若离笑道:“儿臣与其结为良友,待他君臣反目,我再乘虚而入。” 慕华孤甚为嘉许,忽然抬头看了看天,惊问道:“已到午时,孔镶不知有无好转?” 若离便大声招呼远处宦官,宦官快步跑过来,若离问道:“有没有前来报信的护卫?” 宦官笑答:“回大千岁,早就来人了,护卫不敢靠近后宫,奴才见陛下与大千岁父子相谈甚欢,不敢打扰,护卫还在前殿等着讷。” 若离一挥手:“快传!” 片刻之后,护卫匆匆跑了进来,至二人身前跪下禀道:“禀皇上,禀大千岁,孔镶公子今日早上服了汤药,不到午时已经醒了过来,御医说已无大碍,只是还要将养一段时日。” 若离便问:“禀公主了吗?” 护卫答道:“回大千岁,已经派人去了。” 若离一挥手,护卫躬身却步退出,若离便恳求道:“父皇,颜儿的事已经明了,让她与孔镶回府吧。” 慕华孤却断然拒绝:“不行,她性子太野,不趁此机会好好磋磨磋磨,以后惹了事,谁替她兜着。” 若离便试探着说道:“父皇且宽心,儿臣是大哥,会一直呵护颜儿的。” 慕华孤叹了一口气:“离儿,你今日说这话,朕深信不疑,那是因为朕还在,你的子女还在幼年,若朕不在了,你的儿女长大,与他们姑姑起了冲突,你帮着谁?” 若离脸一红,竟嗫嚅不能语,慕华孤便道:“你不要脸红,这是人之常情,万物生灵,无不有舔犊之情,颜儿是朕的公主,她既无缘宝座,朕就得把她*教得知礼守法,不让新君为难。” 他话说得如此之透,若离心中悲酸,哽咽道:“父皇宽心,无论将来如何,儿臣必定珍惜兄妹之情,保全父皇骨血。” 慕华孤笑笑:“朕信得及你,时候不早,进去看看你娘,中午跟你娘一道,陪朕进午膳。” 第83章 飞雪扬天,鹅毛一般的雪片,洋洋洒洒,飘落寰宇之间,不时有北风刮过,搅起阵阵雪幕,在天地之间弥漫。(wap..com) 文锦带着伍国定、段义、司马兀、元彪,行进在平城郊外,冲风冒雪,须发皆白,北风呼啸之时,马竟驻足山间,四顾茫然。 五人兴致极高,一路有说有笑,到了郊野深处,不时看见有被雪压塌的茅舍,路边偶尔还看见几具冻毙的尸体,众人的情绪便渐渐沉落下去。 段义嘬着嘴,奇怪地说道:“城里看着还好,有施舍的粥棚,有避风的茅屋,城外竟这么惨的?奇怪,既是穷得这样,为何不进城讨食?那宴国做得却好,城里城外,都有赈济的粥棚,但凡肚里有一口吃食,何至于冻毙!” 伍国定冷笑一声:“屁,都是三皇子做的表面文章,虚假繁荣,为防止乡下人进城趁食,你没见平城四门都戒严了。” 文锦便喝到:“休要胡说,国库空虚,平城赈济穷民,还是三皇子自掏的腰包。” 元彪吐了吐舌头:“自掏腰包赈济穷人,这得多有钱。” 司马兀笑道:“人家那是皇子,你以为跟你我一样,每月挣几两散碎银子?两个皇子封王,年俸不得上万?听说三皇子也花得荷包干瘪,璧妃娘娘还补贴不少。” 文锦心中一叹,朔国遭遇百年难遇的寒潮,灾民四起,冻殍遍地。 皇上回銮途中又大病一场,至今还在宫中修养,不能理政,二皇子回京之后也邀买人心,仗着鄢妃财力雄厚,自掏腰包讨好平城百姓,与三皇子打擂台,为自己博一个好口碑。 可偏野荒村,穷乡僻壤,百姓说好,皇上却听不到,便依然是皇恩难照,朔国的国力,比之宴国,还是相差不少啊! 午时不到,便到了七龙村,元彪一路打听,才在村尾一处破旧的茅屋房前,找到了东征时被救下的小兵之家,小兵的官名,却叫春甲。 文锦皱了皱眉,知道春甲家里极穷,没想到这么破败,茅屋虽说没被大雪压塌,已经摇摇欲坠,几处开裂的墙面,仅用木棍勉强支撑。 破旧的土墙四处开裂,时时透进呼啸的北风,房中既不保暖,也不采光,凄冷如冰窖一样。 房顶的茅草覆着厚厚的积雪,被压得嘎嘎作响,雪若再下几天,房顶也就塌了。 文锦叹了一口气,走进矮墙围拢的院子,便见春甲正在劈柴,一月不到,他竟形容枯槁,完全没有当日眉清目秀、虎目灵灵的样子,那时即便身受重伤,养伤之时,也是神采奕奕。 春甲见他几人进来,竟愣在原地,局促地搓了搓手,不安地叫道:“将军!你们,你们如何到了这里?” 文锦温暖地笑了笑:“本将军说过,要帮你爹娘盖房,今天特地来看一看。” 春甲羞怯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道:“家里太穷了,将军要是不弃,进屋避避风吧。” 伍国定见房中狭小局促,便笑道:“将军进去避风,我等帮他把柴劈了。” 文锦便随春甲进到房中,里面竟是漆黑一片,只正中一处火塘,燃着微弱的光,地面坑洼不平,靠墙垒着土锅土灶,灶台上放着三只土碗,盛着黑黢黢的粗粮稀粥,还微微冒着热气,想必就是一家人的午饭。 正中的炕上,躺着一对老汉老妪,紧紧裹着被子,见家中来人,惊疑地问道:“甲儿,又有人来讨债吗?“ 春甲红着脸说道:“爹、娘,奋威将军来看我,就是在战场死命救我的慕华将军。“ 两位老人便要起身,看样子是要给文锦磕头,文锦忙止住了,脱下身上的大氅给他们盖上,又端起两碗粥递给他们,说道:“老人家不必拘礼,我跟春甲也算生死之交,你们且先吃饭,我跟春甲出去叙叙话。“ 说罢,他拉春甲出了房门,问道:“你负伤遣散之时,也有二十两抚恤之资,为何让两位老人过得如此贫寒?” 春甲便眼眶红了,半天不能言语,伍国定情急之下,便喝到:“哭什么,众人都在,有何难处,只管说出来,一起想办法便是。” 春甲这才说道:“我当兵三年,回家之时,也有三十两积蓄,我原本打算开春之后,给爹娘盖一进新房,爹死活不肯,让我先娶媳妇儿。 我爹窝囊一辈子,就想扬眉吐气,也想早点抱孙子,便用三十两银子,说了方圆十里最好看的女子,三日前是个吉日,就办了迎亲之礼。 酒席之时,本村豪强赖道也来贺礼,见娘子美丽,硬说是他家逃奴,光天化日,竟强抢而去,我追到赖家,被他们打了出来。 我家花光银钱,却人财两空,爹娘一气之下,也卧病不起,这天寒地冻,也不知能不能挺得过今冬。“ 说罢,他竟掩面痛苦。 文锦沉默片刻,突然狞笑一声:“豪强!逃奴!这恶贼真会钻空子,我问你,你为何不来找我?” 春甲嗫嚅道:“我们七龙村,是璧侯的封地,赖道是璧侯的内弟,替他收税,是其打手,我不想给将军惹麻烦。” 司马兀吸了一口凉气,说道:“封地的百姓最苦,要交皇粮,还要交侯府的赋税,不过这璧侯,是璧妃的兄弟,说起来,三皇子还得叫一声舅舅,咱们可惹不起。” 文锦斥道:“就你话多,你为何什么都知道?” 司马兀搓着下巴,皮里皮气地笑道:“我父亲在官场滚打一辈子,没什么本事,却对官场脉络,了如指掌。” 春甲听司马兀之言,不安地说道:“将军,算了,我家窝囊一世,也不差这一次。” 文锦轻轻一笑,说道:“人活一世,不说逆天改命,总不能万事听天由命!若依我以前脾性,趁黑屠了他一门老小,何其干净,如今既为国家大臣,万事要**度,咱们先礼后兵,你娘子叫什么名字?” “婉娘!” “嗯,如何都没个姓氏。” “穷民百姓,是胡是汉都不知道,有什么姓氏?” “赖道家在何处?” “村中最大的那进宅院便是。” “好,你留下陪爹娘,我们去给你讨回公道,明年开春,本将军给你爹娘盖房。” 路上,文锦嘱咐几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手。” 段义补了一句:“除非实在忍不住。” 众人便笑,一起纵马向村中驰去,来到村子正中,果然见一处崭新的青砖瓦房,白雪覆盖之下,也算巍峨雄壮,远远观之,三进不止,在这乡村野外,真是鹤立鸡群。 来到宅门前,却是大门紧闭,门外竟有一哨家丁站岗,元彪径直上前通禀:“去报你家主人,就说奋威将军来访。” 家丁见来人气宇轩昂,倒也不敢怠慢,只是说道:“家主今日大喜,宅中正在宴客,一律不会外人,请改日再来。” 文锦陡起惊觉,问道:“你家主人有何喜事?为何有喜却不见客?” 家丁便答道:“家主今日纳妾,只宴请至亲朋友,客人请回。” 文锦笑道:“你家娘子可叫婉娘?哪有喜事拒客之礼?快开门,我们进去喝一杯喜酒。” 司马兀也皮笑道:“若是美丽,我们将军正好缺一房妻子,干脆让给我们也罢。” 家丁头目勃然大怒,方才醒悟这帮人哪是什么将军,分明是来捣乱的一帮泼皮,见对方人多,不敢轻举妄动,却讪笑道:“几位稍候,在下进去通禀一声。”便要进去求援。 伍国定见他开门,抬腿一脚便将其踢了进去,段义与司马兀一边一个,也踢开了房门。 文锦带了伍国定、元彪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段义与司马兀久经战阵,随即控住大门。 宅中哪里大摆宴席,不过正堂之中摆了一桌,坐了几个家人,正堂两边,挂了两盏红灯笼,聊作喜事摆设。 正堂桌子上,一个新郎服饰的大汉,已经喝得微醉,旁边一名新娘打扮的女子,竟被红菱捆了双手,被人牵着坐在桌前,脸色苍白,身材瘦弱,双肩似乎还在簌簌发抖,看来必定是婉娘无疑。 正堂前,一排家丁分立两旁,倒让喜事平添了几分煞气。 见三人闯进来,众人都吃了一惊,家丁便迅速向前,在阶前排列成阵,护住正堂,赖道已经酒醒,喝问道:“何人如此大胆,胆敢擅闯民宅!” 文锦嘲笑道:“有人胆敢擅抢民女,我为何不能进你这民宅?” 赖道一听,竟放下心来:“原来是春甲找来的帮手,我捉拿逃奴,关你屁事?” 文锦不屑地一笑:“逃奴?拿出身契、凭证!” 赖道便嘎嘎一笑:“你还懂点门道,我们是两厢情愿。” 婉娘便在后面哭泣道:“你这恶贼,谁跟你情愿,有绑着双手成亲的吗?” 赖道勃然大怒,喝到:“强迫又怎样,老子花三十两银子买的!” 文锦淡淡一笑:“好,我出二百两银子,买你娘,买你妻,买你女儿,买你妹子。” 伍国定也笑道:“老子也出二百两银子,买你奶奶,买你七大姑八大姨,老子不嫌老,来者不拒。” 赖道气得脸如猪肝,喘气骂道:“哪里来的杂种,敢来我这撒野。” 元彪听他骂文锦,愤怒至极,喝骂到:“王八羔子,见奋威将军,还敢出言不逊,还不跪下!” 家丁教头听他们斗嘴,早已极不耐烦,听元彪喝骂,也不搭话,从台阶上一跃而下,挥拳便向文锦砸去。 他刚起身,伍国定便看出不过花架子,侧步一拧,闪到教头旁边,待他飘过身边之时,抬腿一脚,直踹其腰,教头如断线风筝一般便飘了出去,倒地不起。 伍国定刚起身,元彪也已发动,挥拳砸向一名正要拔剑的家丁,家丁闷哼一声,倒地晕了过去。 二人也不拔剑,径直往正堂升阶上去,众家丁素日欺负百姓,哪里见过如此阵势,心胆俱裂,纷纷后退,赖道吓得一屁股坐了回去。 伍国定捉小鸡般拎起赖道,扔在文锦面前,赖道趁文锦不备,竟蹿身而起,要扼文锦脖子,文锦劈脸一掌,将其打翻在地,而后单膝下跪,直压后脊,赖道便趴在地上不动了。 元彪上前解开婉娘双手,将她领到文锦面前。 文锦对正堂家眷说道:“内眷暂且回避,元彪,你送婉娘回家。” 婉娘满脸泪痕,向文锦穴烛般一拜,涕泣道:“谢将军救命之恩,春甲家里虽穷,也算明媒正娶,赖道这恶贼,不知糟蹋多少女子,十里八村,但有美丽女子,他必强抢为妾。 待他厌倦了,又将人mai身为奴,谋取暴利,不知有多少女子被污了清白,自缢身死。 今日要不是将军相救,奴家也只有死路一条,敢问将军大名,奴婢必当感恩一世。” 文锦心中狂怒至极,却轻轻一笑:“听你言语,也算知书识礼,回去吧,不必问我名字,跟春甲好好过日子,从今日始,你们家不穷了。” 说罢,他掏出随身带的十两银子,伍国定与元彪也凑出十两银子,一起交给婉娘,元彪便护送她往回走。 待家眷战战兢兢走回内堂,文锦狞笑一声,喝到:“家丁都到雪地里跪好,今日本将军教教你们,什么叫欺负人。” 说罢,他冲外大吼一声:“段义,司马兀,把外面的家丁带进来。” 二人押着门外三名家丁一起走了进来,命其也在雪地跪了,文锦便招呼几人上桌,喝到:“来人!上菜,上酒,师爷出来,备好纸笔听命,本将军今日料理一回民政。” 府中仆人战战兢兢出来,为他几人斟酒上菜,师爷也拿好纸笔,在一旁听命。 文锦却不理会,自顾与伍国定等人喝酒吃菜,待吃饱喝足,才冷笑一声,对一众家丁说道:“原本打算先礼后兵,你们这帮恶贼却出言不逊,既如此,本将军就不客气了,你们素日欺压乡民,今日也让你们尝尝雪地里下跪的滋味。” 他仰头又喝了一口酒,突然一声断喝:“赖道,你可知罪?” 文锦膝盖下顶,赖道便觉后背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昏死过去,此时幽幽醒转,已经吓懵,知道今日闯了大祸,得罪了不该得罪之人,颤声说道:“小人,小人知罪,小人孤陋寡闻,不识将军,请将军恕罪。” 文锦笑道:“知罪就好,把你这些年欺男霸女之事,一一道来,不得隐瞒,师爷,他说,你写。” 师爷吓了一跳,忙铺开纸笔开写。 赖道冻饿不已,又受了惊吓,已经语不成声,结结巴巴花了一顿饭功夫,才把事情说完整,师爷写完,交给文锦看了,文锦一看大致不差,便让赖道签字画押。 而后便警告赖道:“告你得知,本将军是皇上御封奋威将军,西大营领军统帅,依你所犯之罪,便是零割了你,也不为过。 春甲是本将军部下,你若事后报复,本将军不管你身后是什么璧侯,什么三皇子,必定灭你满门!你最好自行反省,去甄侯府领罪伏法,才是你活命之路。” 赖道脸色青红不定,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冻的,颤颤巍巍说道:“小人,小人不敢!” 文锦轻蔑地一笑,看也不看他一眼,带着众人走出大门,元彪送婉娘回家,回来之后便在门外警戒,文锦甚是满意,与众人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一路飞驰,文锦脸色铁青,伍国定劝道:“将军何不去找找三皇子,当面说明事情原委。” 文锦方脸色松弛,笑了笑:“三皇子当然要找,却不为赖道之事,他一个泼皮豪强,惩治便惩治了,值什么的!这漫天大雪,赈济远乡穷民才是头等大事。” 第84章 宇文燕陪着冯氏、柳依依上街采买,心中惦记文锦是否归家,匆匆与二人分手后,便径直回府,却在府中目睹了一场械斗。 正堂前的空场上,元彪与小兴儿迎面对峙,四周站着一圈围观的仆人,尚儿站在正堂前的台阶上,虎目灵灵瞧着热闹,身后站着一本正经的九福。 小兴儿一动不动,怒目注视元彪,元彪右手握剑,在他前面来回滑步、左右试探,不时翻转剑柄,将宝剑左右劈刺,剑锋发出嗡嗡的啸叫之声。 元彪几番虚刺,小兴儿都不为所动,元彪见无法扰乱其心神,心中也暗自佩服,眼看天色渐黑,夕阳斜映,雪光反射之下,小兴儿稍稍觑眼,元彪突然暴起,挥剑直刺小兴儿双眼。 众人惊呼声中,小兴儿却是诱敌之计,见元彪中计,便挺剑格挡,随即左手挥出,便要直击元彪右脸。 不防元彪剑重势沉,小兴儿单手抵挡不住,只得收回左手,双手握剑与元彪抵剑对视。 宇文燕正好此时进门,便一声怒吼:“住手!没事做了吗,竟敢在府中械斗!” 二人忙收手,率众仆人向宇文燕垂手问候。 尚儿叫了一声:“娘!”便从台阶上飞奔下来,肉滚滚地扑进了宇文燕怀里。 宇文燕抱起尚儿,喝了一声:“还不散了!”便往上房走去。 她以为文锦不在,仆人才敢如此放肆,文锦却在房中,正抱着满月不久的闺女玩耍,墨霜站在一旁,一脸温馨地看着他俩。 宇文燕心中不悦,怒道:“原来你在家,为何不阻止斗殴?墨霜你也是,公子在房中,你为何不去看着尚儿,由着他们胡闹,万一伤着了又该如何?” 墨霜见她回来,红着脸出去了,文锦却笑着说道:“回来就发这么大火,斗殴又如何?我故意挑起的!尚儿快三岁了,看看这些场面有何不好?那么容易就伤着了?” 宇文燕惊讶不已,斥道:“人家都是盼着阖府平安,你倒主动挑起家人斗殴,吃多了吗?” 文锦笑笑:“你不懂!小兴儿成天领着家丁练武,没有机会实战,我让元彪去教教他们,元彪这家伙也不明说,小兴儿如何肯服,就呛起来了,还不错!这帮奴才都有血性,小兴儿有点成色,是块材料。” 宇文燕不满地说道:“元彪是宇文府的奴才,成天到晚往这边跑,是何意思?我看他对墨霜图谋不轨,你也不管管。” 文锦扑哧一笑:“我凭什么管,只要墨霜愿意,便是天理人情,这是人性,我总不能自己吃饱了,便不管奴才死活罢。” 宇文燕脸一红:“死锦郎,尽胡说八道,跟你说一声啊,今日上午,爹到我这儿拿了三千两银子,说过后慢慢还。” 文锦吃了一惊,忙问道:“他拿这么多银子何用?豹子现在也做了官,他们怎么还这么缺钱?” 宇文燕忙狡辩:“他是你义父,这笔钱算你家亲戚借的啊!死锦郎,你家亲戚怎么这么多事儿?” 文锦呵呵大笑:“那是你亲爹,你倒打我一杷,我不管,你明天给我也备三千两。” 宇文燕骂道:“你以为我开钱庄啊?家里已经没钱了,我还想问你何时领俸呢?” 文锦心中一沉,已经明白,便缓缓说道:“老家伙,竟是算准了我们积蓄!必是拿我的钱去向二皇子邀功!我已答应三皇子,捐资三千两赈济远乡穷民,总不能我自己建议,又自己食言罢。” 他突然意识到事态复杂,竟在房中团团转圈,嘴里喃喃说道:“这如何是好?你邀功自己邀去,竟然打我的土豪,我又上哪去打土豪去,叔父不用说了,这么大的灾荒年,肯定所有积蓄都捐赠国库了。” 他一向从容不迫,此刻却窘迫不已,宇文燕也觉得大事不妙,便开始慌乱,说道:“我和娘还有点头面首饰,也能卖点钱,要不先救救急!” 文锦不禁苦笑一声:“杯水车薪。” 宇文燕便试探着问道:“要不卖几个奴隶?” 文锦突然暴怒,呵斥道:“胡言乱语!我赈济灾民,本为替天行道,你让我发卖奴隶,岂不是倒行逆施?你借钱给你爹,为何不与我商量?” 宇文燕从未见他如此暴怒,竟当面呵斥自己,不禁吓呆了,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慢慢涌上泪来。 她回身走到床边,一语不发坐在床沿,任由泪珠大滴大滴滚落脸颊。 文锦心中郁闷,扭头不语,沉默片刻,突然跨步走出房门,径直来到书房,便和衣躺下了。 不到天明,便被冻醒,文锦起身走出房门,舒适地吸了一口干冷的空气,便往厨房走去,小兴儿正督着仆人,一进一进院子清扫积雪。 见他过一路过来,小兴儿忙禀道:“问将军安,少夫人大早出门,带着少公子和小姐去宇文府了。” 文锦愣住,深悔昨日不该与她斗气,忙问道:“何人扈从?” 小兴儿便笑了:“小人护送小姐回府,刚回来,若连这点小事都安排不好,将军要小人何用?将军去厨房吧,墨菊已经备好早饭了。” 文锦满意地笑了笑:“墨菊已经是内房管事的,还亲自下厨?” 小兴儿笑道:“昨晚将军与夫人闹了生分,想必今日心情都不好,小人便让墨菊亲自下厨,照老夫人的手法,为将军和夫人擀的面条。” 听他如此说,文锦突然心情大好,肚子开始咕咕直叫,夸道:“好小子,肯琢磨差事,有前途!” 往前走了两步,文锦忽然回头,又问小兴儿:“元彪回来后,赌钱的毛病没再犯罢?” 小兴儿忙禀道:“没有,府中如有人赌钱,我一定禀知将军。” 文锦咬牙狞笑道:“赌钱的,你给我教训他,往死了教训!有二心的奴才,不必禀我,你直接开销了他,也不必发卖,直接处置了他!” 小兴儿心中一寒,忙应道:“尊将军令!” 吃过热乎乎的面条,文锦便觉精神振奋,出门拉过白马,迎着刺骨的寒风,便出城向西驰去,临行吩咐小兴儿:“傍晚接回夫人一行,我晚间回府吃饭。” 天地苍茫,原驰蜡象,山川空明洗练,雪光明亮耀眼,飞驰其间,如在幻世一般。 文锦在鬼剃头下了主道,顺一条小道往一处矮坡爬去,坡不甚高,坡势却陡,雪天路滑,马竟驻足不前,喷着热气嘶鸣不已。 文锦无奈,只好牵着马上去,上到坡顶,便觉眼前豁然一亮:日出东方,霞光万丈,阳光映照茫茫的雪原,仿佛置身天上人间。 他觑眼寻找独孤不归的砖房瓦舍,却见极目天边,只剩茫茫一片,远方村舍之中,隐隐有缕缕炊烟。 心中一暖,他便纵马向前,直奔云起之处,烟火人间。 不归与湘柳与他久未见面,也说不出的欢喜,三人极其熟悉,没有多余的寒暄,不归落座便调侃:“奋威大将军,此番千里奔袭,孔庙祭祀,孔府拜师,可是名满天下了。” 文锦伸出双手在嘴边哈着热气,而后粗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什么名满天下、功名事业?什么生民倒悬、平定中原?如此遥远,关我何事?文锦但求朝夕与家人相伴,足慰平生!” 湘柳抿嘴偷笑,问道:“你休假装深沉,必是与宇文燕吵架了罢!” 文锦惊问:“夫人何出此言?” 湘柳笑道:“男人若故作深沉、咬牙切齿说要珍惜家人,往往便是与妻子怄气了!” 文锦错愕不已,随即一脸鄙视地看着不归,说道:“不归兄,男人这点秘密,都被你糟蹋干净了罢!” 不归却不理他,只是笑着说道:“你还是不懂,跟女人吵架,即便你大获全胜,甚至揍她一顿,最后却宣布她赢了,向她陪小心,赔不是,她也是高兴的。” 文锦大为诧异,疑惑地看着他二人,问道:“你敢揍湘柳?你喝多了罢?” 湘柳便恨恨地看着不归,不归忙瞪了文锦一眼,怒道:“愚蠢,我是打比方!说罢,你两口子因何吵架? 文锦这才说明来意:“还不是因为钱!我此次前来,便是想看一看能否找你二位周转一下?” 不归一声冷笑,哼声说道:“天周穷兵黩武,花光了国库,回京后便在宫里装病,让两位皇子出面搜刮大臣,赈济百姓。” 文锦愕然,不太相信地问道:“皇上装病?他是皇上,想怎样便怎样,何须装病?” 湘柳嫣然一笑:“老百姓谁不这么想?都说皇上打仗花光了钱,赈不了灾,只好装病。” 文锦吐了吐舌头,咋舌道:“民间都这么说了?唉,二位能否帮文锦解了燃眉之急?” 不归冷笑一声:“休说区区三千两银子,就是再多一点也没问题!” 文锦喜不自禁,眼中生出熠熠的光,说道:“那你们再多给一点,也能多买点粮食。” 不归却冷冷一笑:“我之财货,均来自于柔然,为何要赈济朔国百姓。” 文锦心中不齿,怒道:“百姓何辜,他们生在哪里,自己又做不了主,你为何如此斤斤计较?” 不归不屑地笑了一声,起身来到门口,望着外面冰雕玉琢般的世界,冷笑道:“你说得轻巧,那年我柔然遭遇百年大旱,草木枯黄,牛羊尽亡,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我柔然皇帝向周边各国求援,竟无一人伸出援手。” 文锦不解地说道:“我当时虽未出生,但据我所知,我大朔是唯一施以援手的。” 不归听完,竟发出一声狞笑:“是啊,条件便是天周迎娶鄢妃。” 文锦默然不语,无法对答,片刻后才沉痛地说道:“想不到鄢妃也有如此伤痛的往事,若天下一统,就不会有此事发生!说罢,你们如何才肯出这笔钱?” 湘柳噗呲一声笑了:“锦郎又要平定天下,不跟宇文燕厮守在家啦?” 文锦也笑道:“既然被你识破,只好不装了。” 不归却不肯顽笑,说道:“你缺三千两,我便给你三千两,你拿去陪天周父子玩游戏也罢,其余的,一概没有。” 文锦大怒:“你坐拥巨资,却看着百姓冻死,你算什么大侠?” 不归纵声狂笑:“行走江湖,便是猪狗也自称大侠,我从来不屑以大侠自居!天周号称仁义,出手便夺了柔然的女神,鄢妃出嫁,柔然断肠!今日我倒要看看他在大灾之年,是如何出丑的!” 文锦听他口气怨毒,狐疑地看着湘柳,沉声说道:“你们来朔国,并非行走江湖,必定还有其他意图!” 湘柳嫣然一笑,直直地看着文锦,问道:“你告诉我,有何意图?” 文锦沉思片刻,断然说道:“天知地知,你知,” 他故意停顿一下,眼睛直直盯视湘柳,见湘柳眼神平静,波澜不惊,便气馁地一笑,说道:“你知我不知。” 湘柳咯咯一笑,文锦却起身一揖,对不归揶揄道:“你就守财一世,再带到来世去罢。“ 不归冷笑一声:“你不必激将我,我不吃这一套,要是喝酒,我随时欢迎,若再谈钱,休蹬我的大门。“ 文锦便双手一摊,看着不归,不归怒道:“何意?“ 文锦嚷道:“你答应给老子的三千两,拿来啊!“ 不归也笑道:“亏你也不嫌寒碜,就知道要钱!告诉你一个消息,谢长安为了报仇,又拜师父的仇人为师,功夫长进不少,若不是我与师兄都守在平城,他早就寻你来了,若想活命,便拜我为师,我教你几招保命招式。“ 文锦摇了摇头,说道:“你少骗老子,想让我拜你为师,此生休想。” 湘柳笑得花枝乱颤,不归见他不上道,也不强求,却嘲笑道:“你现在眼里除了钱,怕是六亲不认罢?三千两,那是三百斤,明日你派两个人来驮。” 文锦便向二人拱拱手,说道:“今日我把酒留下,你夫妻二人对饮,我还得早点回去,有要事要办。” 不归嘲笑道:“有何大事?不就是哄宇文燕开心?” 文锦也不害臊,淡然笑道:“哄夫人开心,也是人生大事!” 见文锦走远,湘柳忽然怒到:“你今日为何如此失态,差一点让他看出端倪。” 不归叹了一口气,说道:“伪装了许久,今日提到天周这个伪君子,我就控制不了情绪,其实无妨,稍微发泄一下,他反而不疑。” 湘柳感觉神思有点迷乱,轻语道:“他天性极高,跟他说话,我有点累。” 不归便垂手说道:“待此事完结,我陪公主回柔然好好歇息。” 湘柳正色说道:“不要叫公主,我们花几年时间做好的这个局,休要因为一声称呼,便被人识破。” 见不归有点窘迫,她忽然展眉一笑:“你我共居多年,不是夫妻也是夫妻,此生也只能如此,为何还如此扭捏?” 不归心中欢喜,却正色说道:“不归还是那句话,公主但有一丝勉强,不归绝不越雷池一步!” 湘柳淡然看他一眼,忽然忧郁地问道:“若有朝一日,须得与他为敌,你下得去手?” 不归心中一颤,默然良久方说道:“不敢隐瞒公主,不知道。” 湘柳也轻轻叹了一口气,却突然起身,正色说道:“没时间犹豫了,我们买的第一批粮食即日便到,如何赈济百姓,你是否想好?” 不归也正容说道:“我如何敢轻慢夫人差事?粮食运抵之日,便以广郁堂的名义,在平城四门之外,昼夜施粥! 大灾之后,往往瘟疫随行,明年开春,再以广郁堂的名义,免费舍药。” 第85章 文锦心中好笑,打马离开二人,一路兀自笑个不停。 这两人真会吹牛,说什么三千两,小事一桩,若果真如此,那天安殿还是咱们家的!要不是冲着这点银子,谁耐烦听你两口子吹牛皮?要当真如此有钱,为何城里的房子也买不起一套? 不觉之间,来到鬼剃头坡顶,便举目回望,心中忽然升起一丝迷茫:他二人一向沉稳老道,不像吹牛之人啊!今日一唱一和,又是哪一出呢? 他看着远处袅袅炊烟之下,那丝丝烟火人间,便觉无边迷雾之中,升起无限谜团。 回府之时,已是午后时分,小兴儿见他进门,赶紧禀报:“将军,上午内廷来人传旨,三日之后,皇上大朝会。” 文锦心中一惊,随即一喜,看来皇上病势已经无碍,嘴里却淡然问道:“夫人回府了吗?” “禀将军,已经回府,老夫人也跟着过来了。” 听说冯氏也在,文锦心中欣喜,便大步向内宅走去,一路见院中堆着雪人雪马、雪狗雪象,栩栩如生,像模像样,便笑问道:“府中这些小孩,手这么巧的?” 小兴儿摸了摸脑袋,说道:“都是元彪带着他们堆的,这家伙,跟孩子们倒能玩到一处。” 一路说着,就听见后园传来孩子们兴奋的笑声,偶尔还有大声尖叫,似乎有人打了败仗,正在大声讨饶。 文锦兴致勃勃,便向后园走去,果然看见两队孩子正在打雪仗,一队正是元彪率领,另一队却是墨霜护着慕华尚,正在率队冲锋。 孩子们笨手笨脚,却兴奋极了,个个脸色通红,手指冻的红萝卜似的,却谁都不肯认输,极其认真的反复冲锋。 见文锦进园,所有人便停住了,元彪大步走了过来,躬身一礼,说道:“问将军安!” 文锦见孩子们都不知所措看着自己,知道扰了众人兴致,便笑着说道:“都看着我做什么?继续,继续,大人都不参与,小兴儿,让你儿子与慕华尚一人率一队,继续冲锋!“ 孩子们哇的一声,又开始满园乱跑,文锦这才对元彪说道:“你明日带两个人,去独孤不归那里提三千两银子,限午时三刻前送到三皇子府中。“ 元彪双手一拱:“尊将军令!“ 文锦转身便要走,却突然停住,又说道:“把慕华尚给我带上,让他出去见见世面。“ 元彪不及搭话,墨霜抢前一步大声反对:“不行,尚儿还小,他们几个臭男人,如何能照顾好?“ 文锦笑道:“三岁,不小了,要是放心不下,你跟着去,事情办完后,带他去街上走走,别老在家窝着!元彪,有问题吗?“ 元彪心中咚咚直跳,涨红着脸大声说道:“少公子出一点差错,将军只管剥了我的皮。“ 说完,便紧张地看着墨霜,生怕她不答应,墨霜却脸色微红,说道:“那,我给尚儿多带几件衣服。“ 文锦便笑了,又对小兴儿说道:“明日你派几个家丁,护着墨菊,把府中小孩子,不分男女,都带街上去走走,我府中的奴才,从小就要经见世面。“ 小兴儿心中高兴,大声答应一声:“小人遵命!“ 文锦想了想,又说道:“今年大灾,府中都勒紧腰带过日子,只不要亏了小孩子,两日保证他们吃一餐肉。“ 小兴儿没说话,只喉头一滚,见文锦要走,才说道:“将军放心,亏不了他们!“ 文锦这才放心往内宅走去,刚进上房,见冯氏抱着闺女豆芽正在逗弄,便叫了一声:“娘。“ 冯氏却一声断喝:“跪下!“ 文锦楞了一下,忙回身把房门关了,这才走到冯氏身前跪了,宇文燕却又将房门打开,忿忿地看着文锦。 冯氏毫不犹豫,又喝到:“燕子,你也跪下!“ 宇文燕身子一扭,叫道:“娘!“ 冯氏却不为所动,低吼一声:“跪下!“ 文锦忙陪笑说道:“娘,燕子生下豆芽还不到两个月,身子很虚的,我替她跪罢,跪到娘消气我再起来。“ 冯氏不再坚持,便教训他俩:“看看,锦儿还是疼你的吧,不要动不动就拖家带口往娘家跑。锦儿你也是,知道她身子虚,你还气她,让她拖家带口往娘家跑,家里那点粮食,够她三个人吃的?“ 文锦扑哧一声笑了,说道:“娘要这般计较,走的时候我让人送点粮过去。“ 宇文燕也笑了,走到门口又把门给关了,说道:“爹都不嫌弃,娘倒嫌弃我。“ 便走到文锦身边,要拉他起来,文锦见冯氏无话,顺势站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抿嘴一笑,又闪开眼去。 冯氏却蹙眉说道:“你爹也不知抽什么疯?家里的积蓄都被他搜刮走了,还真有点捉襟见肘,这么大的灾荒年,粮食简直赶上金子的价了,唉!我活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灾荒。“ 文锦见冯氏不觉之间,已经带了迟暮之态,不禁心中发酸,便安慰道:“娘不必如此忧心,两位皇子都在尽力募款,遍天下买粮,粮荒很快过去的。“ 冯氏见天色不早,起身将豆芽递给宇文燕,说道:“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文锦忙劝道:“娘,吃了饭再回去罢,何至于急这一时?“ 宇文燕却劝道:“锦郎休劝,你不知道,爹在家嚣张跋扈,娘要是不回去,阿哥还不让他挤兑死!“ 文锦惊问:“如何是这样?我每次去,义父不是挺和蔼?“ 宇文燕冷笑一声:“你是奋威将军,又立了大功,他敢对你不敬?他为阿哥谋了一个吏部功曹的差使,上面压着一个尚书左丞,天天寻阿哥的晦气,回家还要看父亲的脸色,阿哥太可怜了!“宇文燕说着,眼眶不禁红了。 冯氏笑道:“锦儿外面事也不少,就不要操心了,娘能够维持。“ 文锦怒道:“宇文司徒真是怪了,不欺负人心里不舒服似的,等着瞧罢,有他哭的时候!“ 宇文燕惊问:“锦郎何出此言?“ 文锦冷笑道:“此次皇上亲征,义父是极力怂恿之人,没想到一年不到,便花光了国库,又碰上大灾之年,赈济灾民都捉襟见肘,皇上秋后算账,岂不找他麻烦?“ 冯氏忧心忡忡说道:“锦儿,你还得尽量帮他维持,他若倒台,宇文府一大家子可如何是好?“ 文锦点了点头,说道:“娘放心,我也是说说而已。“ 见冯氏走远,宇文燕斜眼瞟了文锦一眼,讥笑道:“你在后园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想不到你堂堂将军,竟干媒婆的事!“ 文锦也笑着看了她一眼,说道:“千言万语,不抵喜欢二字,顺儿忠厚老实,墨霜却没兴趣,元彪一身臭毛病,却投了她脾气。“ 他双手穴入宇文燕怀中,把豆芽接了过来,又笑道:“如此也好,她喜欢元彪,也免得你成天疑神疑鬼。“ 宇文燕见他双手不老实,红着脸啐了一口:“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二日暮时,雪越发下得大了,元彪抱着慕华尚,领着一行人走回府中,尚儿看见文锦,一头便扑进他怀里,叫道:“爹,城外雪好大,路旁好多冻死的兔子,城外好多人,比城里热闹!“ 文锦便奇怪地问元彪:“为何城外比城里人还多?“ 元彪笑答:“禀将军,两位皇子都在城外设了粥棚,四野八乡的百姓,都来蹭食,人便多了,奇怪的是,有一家广郁堂也在城外施粥,好似跟朝廷打擂台一般,胆子不小!“ 文锦并不在意,说道:“大富人家,庙宇寺观,大灾之年舍粥也是惯例。“ 见文锦回身要走,元彪嗫嚅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说,文锦便将尚儿放下,说道:“跟墨霜姑姑去找妹妹,自己走,不要叫姑姑抱。“ 见众人去远,元彪这才说道:“将军,独孤不归不像江湖中人,倒像贵族世家,巨富大贾。“ 文锦心中一惊,问道:“你才见他几面?何以知道?“ 元彪脸色一红,微笑道:“在下曾是嗜赌之人,赌桌之上,看人下碟是最寻常的本事,我只需抬眼一望,便知来人身价几许?是何身份?“ 文锦大为好奇,问道:“那你说,独孤不归是何身份?身价几许?“ 元彪微微一笑:“看他气质,十万八万不是问题!他二人也不像是夫妻!至于是何身份?在下还不敢妄言,不过假以时日,在下必能查他个水落石出。“ 文锦心中骇异,想不到二人隐藏如此之深!口中却淡然问道:“你如何查之?” 元彪犹豫了一下才说道:“男人都有弱点,比如在下,弱点便是好赌,我敢断定,独孤不归也好这一口,天下如将军这般,没有弱点的,在下没见过第二人。” 他口中恭维,心中却想:你成天守着宇文燕,不是好色,便是好名! 文锦目光一跳,问道:“依你之意,诱不归赌博,再寻机查其身份?” 元彪答道:“在下不敢,将军救出在下之时,在下便指天起誓,此生跟随将军,不再赌博。” 文锦在雪中徐徐踱了几步,问道:“你当初为何杀人?” 元彪跟他走了几步,忽然狞笑一声:“赌场无父子,更不要说朋友,可惜我知道太晚,我赢钱的时候,出手豪爽,众人便跟我夜夜笙歌;我欠钱之时,他们毫不留情,甚至讨债到我家里,羞辱我父亲,我狂怒之下,便怒杀一人。” 文锦突然停步,对他说道:“本将军特许,你去查明独孤不归身份,但有两条,你给我记住了。” 元彪便也站住,正容答道:“请将军吩咐。” “其一,独孤不归武功独步天下,务必小心,宁可不查,不可让其看出端倪;其二,赌技只是手段,你不可借此机会,又开始赌博的陋习。” 元彪心中一凛,正色说道:“元彪明白,这不是奉命赌博,而是执行军令,若有违反,军法从事!” 文锦爽朗地一笑,说道:“正是!你还算晓事。” 见元彪要走,文锦又笑问道:“墨霜一向高傲冷漠,为何偏偏喜欢你?” 元彪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说道:“女人嘛,你得花时间陪着,且都好个头面首饰之类的小巧玩意儿,你得会买,还得会夸,她们自然欢喜。” 文锦听得呵呵直笑,说道:“也算一门学问,墨霜有功于夫人,你若敢欺负,我一样揭你的皮。” 元彪却正容说道:“何须将军吩咐?若有人欺负她,即便是将军本人,我一样不饶。” 第86章 天周二十三年,十二月初七,大朝会。 众臣行礼毕,文锦便定定地看着皇帝,见皇帝形容憔悴,一幅大病初愈的样子,心中不禁诧异,不归为何说皇上装病? 随即心中明白,民间误传而已! “众卿!” 天周的声音明显喑哑,了无往日充沛的元气。 “今年两件大事,其一,朕御驾亲征,虽未能报太子之仇,却收复了原州,朕心甚慰; 其二,今冬虽遭遇百年不遇的寒潮,两位皇子遍天之下采购粮食,已经陆续到齐,京师子民,今冬应当不会再有冻饿之事;朕密谕各州刺史,放军粮赈济灾民,也陆续收到回报,灾情已经缓解不少。” 众人心中都松了一口气,太尉乞伏仕出班奏道:“皇上,臣奉二殿下钧令,前日开始在城外开设粥场,饥民情绪还好,都称赞皇上仁慈。” 天周笑了笑:“二皇子此次表现甚好,从前线回来之后,马不停蹄又赈济灾民,甚慰朕心,众卿勉力捐资,助两位皇子采买粮食,并未将天下看作是朕一人之天下,朕心何其宽慰。” 三皇子却蹙眉说道:“父皇,儿臣也在四门开粥放粮,奇怪的是,有一家叫广郁堂的商号,总是挨着朝廷的粥场放粮,好似专与儿臣打擂台似的,儿臣看着,总觉得他们心怀不轨。” 二皇子忙禀道:“父皇,三弟,那广郁堂是一家贸易商行,生意做得极广,他们主动提出买粮救灾,事前请示过太尉和儿臣的。” 乞伏仕也笑着说道:“的确如此,灾情重大,单靠朝廷之力极难应付,二殿下集思广益,全力救灾,如有思虑不周之处,罪在老臣一人。” 天周淡然一笑:“何罪之有?老三,你之心胸还应更广阔才是。” 三皇子脸一红,说道:“儿臣谢父皇教诲,儿臣只是觉得,这广郁堂太可疑,以前并未听说,一夜之间,势力膨胀如此之大,如不稍加抑制,极有可能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天周冷笑一声:“抑制,如何抑制?像你一样狂悖无礼,金殿杀人,便是抑制?便是英雄?大禹治水没读过吗?天下大势,因势利导而已,岂能如莽夫一样蛮干?昏聩!” 三皇子脑袋轰然一响,忙跪地伏倒,口中说道:“儿臣愚昧,请父皇训示。” 天周冷冷地看着他,默然不语,众臣不料皇帝当堂发作,都噤了声。 压抑的沉默中,文锦缓缓走出班列,至三皇子身边跪倒,奏道:“皇上息怒,臣有话说。” 天周嘴角露出一丝嘲笑:“哦,来了个打抱不平的!你有何话说?” 文锦并不畏惧,朗声说道:“皇上,三殿下所虑,并非没有道理,这广郁堂向来籍籍无名,遇有灾荒,便出来邀买名声,其心可疑!三殿下所说有理,皇上采纳之,所说无理,众臣共议之,似乎不必龙颜大怒,皇上如此这般堵塞言路,又何必开什么朝会?” 众臣听得目瞪口呆,天周也一时语塞,慕华博竟气得手脚冰凉,此时忙一声断喝:“你混帐!让疯狗咬了吗?敢如此对皇上说话。” 天周已经平静下来,竟从御座起身,缓缓走到文锦身旁,绕着他踱了几步,忽然狞笑一声:“果真是个英雄,还是一对难兄难弟,你以为你立了大功,朕便不能罚你?” 文锦答道:“臣不是英雄,也未立大功,更不敢跟皇子称兄道弟,皇上若如此说二殿下,臣也是这般道理。” 听他强词夺理,天周更加怒不可遏,突然冷笑一声,咬牙说道:“好,甚好,你竟是跟朕打擂台来了!朕问你,你在孔府,以朕之名祭拜孔子,行三跪九叩之礼,可是有的?你东征途中,下令军士,如果落单,可就地向宴军投降,可是有的?你口出狂言,说要平定中原,可是有的?” 文锦并不惧怕,朗声答道:“回皇上,都是有的,那都是箭在弦上,情非得已,皇上若以此治臣之罪,臣无话可说。” 天周一口便打断他:“大言不惭,哓哓置辩,丧心病狂,厚颜无耻,你给朕,给朕……” 二皇子见皇帝震怒,已经口不择言,忙疾行几步,跪到天周身前,苦苦劝道:“父皇,奋威将军有大功于朝廷,虽然欺君,并非死罪,请皇上息怒。” 听他之言,天周更是暴怒,便大喝一声:“宇文化成!” “臣在!”宇文化成浑身一颤,忙跪地听命。 “这就是你教训的好儿子?你给朕领去殿外,好生训斥!” “臣领旨。”宇文化成脸色雪白,快步走到文锦身旁,拉着文锦便退了出去。 慕华博早已面如土色,忙跪下叩头道:“皇上,文锦是臣侄子,臣平日教训不周,请皇上一并治罪。” “你住口!朕这就要说到你,此次东征,你毫无建树,竟然让朕陷入宴军重重包围,简直是无能之至,若不是拓巴忍力挽狂澜,朕差点回不了京城!着免去慕华博安东侯爵位。” 他突然停住,一声叹息,仿佛于心不忍:“唉!俸禄暂且保留,你回家养老去吧。” 他一通发作之后,众臣鸦雀无声,殿中一片死寂,乞伏仕却疾步向前,至殿中一摆袍角跪了下去,奏道:“皇上息怒,还请收回成命,慕华博劳苦功高,是我朝名将,并非无能之辈,皇上今日必是倦了,请陛下暂且歇息一晚,明日再议此事如何?” 天周冷冷看了他一眼,嘲笑道:“他不是无能之辈,你如何知道?想必你们是惺惺相惜!朕东征之时,你留守京师,成日所干何事?三皇子正殿行凶,你为何不阻拦?你也给朕退下,闭门思过一个月。” 看着慕华博与乞伏仕颤颤巍巍退下,天周突然趣味索然,无力地一挥手,命道:“今日且如此,散朝!” 众臣惊怔不已,忙抬头往御座看去,天周已经愤然走下御座,从角门向后宫走去,众臣这才起身,缓缓向殿外退去,门外寒风呼啸,人人却都汗湿重衣。 乞伏如之随众人退出殿外,见宇文化成还在训斥文锦,便上前揶揄道:“司徒大人,已经退朝了,回去吧。” 又对文锦说道:“好好一次朝会,让你搅得不成体统,我还揣着东征有功人员名册,准备奏报皇上请赏,现在找谁说理去,你这家伙,早上出门太早,撞鬼了吗?” 文锦淡然一笑:“你爹就是太尉,把名册给他不是一样?” 如之叹了一口气:“他闭门思过一个月,还说什么名册?” 文锦哼了一声:“愚蠢!一个月打什么紧?年关快到了,即便不闭门思过,又能做什么事?明日我闺女认干爹,你总不至于不来吧?” 如之呵呵一笑:“你今日挨训,明日正好看你笑话,我为何不去?” 闪眼见两位皇子从殿中联袂而出,众人都躬身一揖,二皇子却不理会,径直走到文锦身旁,劝道:“奋威将军不必气馁,皇上今日气性不好,心中其实很欣赏你的,此次救灾,你向本王捐资五千两,我已禀报皇上,皇上甚是欣慰。” 听他此话,三皇子便奇怪地看了文锦一眼,文锦脸一红,忙解释:“二殿下,其实……” 二皇子一口打断:“将军不必解释,本王定当尽力在皇上跟前周旋,你大可放心。“ 说完,便大步向天街走去,众人见他走远,也跟了上去,文锦与三皇子慢慢拉到了最后,文锦见众人走远,小声嗫嚅道:“殿下,我……。“ 三皇子挥手止住:“你我之间,不必解释,倒是有一件事,文锦能否给本王一个面子。“ 文锦奇怪地说道:“殿下何出此言?但有所需,文锦万死不辞。” 三皇子扑哧一笑,温暖地看着文锦,说道:“哪里有如此严重?你前番教训了一个叫赖道的豪强,是璧侯的内弟,璧侯嘛,你知道,是我母妃的兄弟,他们一家想宴请于你,和息此次纷争。” 文锦便笑了:“这不值什么,让他们找我便是了,但文锦请殿下留意,豪强势力日益坐大,待到如广郁堂一般规模之时,便会与朝廷分庭抗礼,务必及早抑制。” 三皇子淡然一笑,眼中沉静如水,说道:“本王监国将近一年,有何不知,父皇虽然训斥我,该做的我一定还会做,绝不曲意逢迎。” 文锦心中一热,也说道:“殿下但有所需,尽管驱驰,殿下保重,文锦告辞!” 天周回到后宫,径直来到璧妃宫里,璧妃忙起身跪迎,天周挥手命其平身,她便扶着天周慢慢坐到榻上,却轻语问道:“皇上今日为何不去鄢妃宫里?” 天周微微叹道:“东征之后,又大病一场,朕觉得身子已不比以往,鄢妃虽美,朕这一把老骨头,已经经不起折腾!” 璧妃端出一碗熬得浓浓的银耳莲子羹,里面还加了几片煮过的梨子,轻轻说道:“皇上偶感风寒,不打紧的,细细调养之下,必能龙体康泰,隆冬时节,这些都是滋补润肺之物,请皇上慢用。” 天周慢慢喝了几口,顿觉神清气爽,脱口赞道:“好,老夫老妻,居家过日子,清淡日常,方是长久之道!告诉你一件事,朕今日朝中教训了你儿子!” 璧妃心中一颤,却陪笑道:“皇上教训他,岂不是琢玉成器?皇儿若是做错什么事,你当父亲的,当然要教训。” 天周笑笑:“你温厚老实,毫无心机,朕只有到你这里,才能说说心事,唉,朕贵为天子,有时想想,真没意思。” 璧妃便紧挨他坐下,温语劝道:“皇儿犯错,皇上如果不解气,便骂臣妃几句也好。” 天周哈哈一笑,抚着她秀肩说道:“朕只说教训,并未说他犯错!告诉你,东征期间,朕最满意三件事:慕华博巧计退兵,文锦代朕祭拜孔子,老三金殿斩杀拓巴章。” 见璧妃惊愕地看着自己,美目中满是不可思议,天周得意地一笑,又倏然收住,凛然说道:“一个儿子,若连自己母亲都护不了,你我夫妻要这等儿子何用?一个皇子,若不能杀伐决断,雷霆一击,朕要这等皇子何用?” 璧妃心中咚咚直跳,颤声问道:“那皇上为何教训皇儿?” 天周微微一笑:“老三之所为,虽然情非得已,只能偶一为之,绝不可成了常例,懂吗?” 见璧妃懵懵懂懂,天周又说道:“这与朕处罚慕华博与慕华文锦,是一个道理。” 璧妃神思迷乱,只好含含糊糊答道:“臣妃似乎懂了。” 天周扑哧一声笑了:“你知其一,不知其二,越是有功之臣,越要时时敲打,这才是为君之道,这句话,你可说给老三听。” 前面的意思,璧妃并不全懂,这句话却懂得醍醐灌顶一般,她痴痴地看着天周,眼中闪出惊喜的光芒,慢慢便沁出泪来。 第87章 烟火缭绕的小酒馆,人声嘤嘤,香气飘飘,一缕缕的雾气,在房中丝丝绕绕,宇文豹举壶倒酒,却只倒了半碗,便把酒壶往桌上一敦,大声叫道:“小二,上酒!” 店小二就在一旁,把一壶酒放在桌上,陪笑道:“豹公子,粮荒稍有缓解,朝廷刚开了禁酒令,即便如此,每人限饮一瓶,请豹公子见谅。(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 宇文豹挥手让其退下,又给顺儿满上,两人举碗一碰,便各自一饮而尽。 宇文豹抹了抹嘴,对顺儿说道:“你不要怪锦郎,墨霜喜欢元彪,他也无可奈何。” 顺儿脸色沉郁,却温厚地说道:“顺儿如何敢怨恨文锦公子,只要墨霜高兴,我都可以的,不说了,公子,饮酒。” 宇文豹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你跟着我,也没什么出息,父亲给我谋个功曹小吏,还天天挨骂,更休说提携你,你要是跟着锦郎,早就不是今天这般模样,墨霜或许对你另眼相看。” 顺儿听他此言,便有点局促不安,忙说道:“公子不要如此说墨霜,她不是这样的人,是我配不上她。” 宇文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话虽如此,你也该成家立业,我考虑好了,把你荐给锦郎,让他为你谋一个差事,小兴儿、元彪,跟着他都出息了,锦郎必定卖我这个面子。” 顺儿大惊失色,不相信地看着宇文豹,忽然哽咽着说道:“公子若瞧我笨拙,顺儿改就是了,何必用这个办法撵我走。” 宇文豹鼻子一酸,也淌下泪来,抽泣了一下,却笑着说道:“唉!咱们两个,一对儿死心眼儿,你跟着我能有什么出息?” 顺儿仰头灌下一大口酒,怔怔地说道:“外面的世界太迷乱,顺儿理不过来,跟着豹公子,我心里踏实。” 宇文豹无语,惊讶地看着他,忽然自失地一笑:“瞧不出你这闷葫芦,看事倒如此通透,我何尝不是如此!外面的世事,为何如此复杂?” 他仰头满饮一大口,又怅然说道:“还是当年快活,锦郎粘着燕子,我寻柳依依,无聊之时,有原乡解闷,成年之后,却有这许多不痛快!顺儿,我心中憋得难受,你知道吗?” 说罢,他双手捂脸,却有滴滴泪水,从指缝间淌了出来。 顺儿忠厚,不知如何安慰,只好拿起酒壶为他斟酒,酒壶却已经空了,便大叫一声:“小二,上酒!” 小二一路小跑过来,陪笑道:“客观,小人有言在先,一人限饮一壶,你二位已经上了两壶,小人实在不能再上了。” 顺儿大怒,便要发火,仰头却看见文锦带着元彪走了进来,顺儿心中不爽,便低头吃菜,假装没看见。 文锦已经看见他们,带着元彪走了过来,对小二说道:“我们加两人,再上两壶酒。” 小二答应一声走了,文锦却对元彪说道:“你的作用就是一壶酒,现在可以去了。” 元彪巴不得这声命令,对宇文豹躬身一揖,又对顺儿点头致意,便出去了。 宇文豹心境已经平复,便看着文锦,笑问道:“你如何知道我们在此?” 文锦也笑道:“当年你不就是从此地出发,去寻找柳依依?” 宇文豹也笑道:“当年你不就是在此地,向我哭诉失去燕子?” 二人哈哈大笑,文锦叹道:“还好,豹子还是当年的豹子,胸中还有豪情,你若想喝酒,何不去我府中?还没有限制。” 宇文豹笑道:“燕子嘴碎,跟娘一样,我不耐烦听。” 文锦双眼一瞪,喝道:“她敢!反了她了。” 宇文豹扑哧一声笑了:“锦郎少吹牛,你自小怕燕子,以为我不知道?” 文锦也笑道:“你有所不知,成亲之后,我揍过她几次,现在好多了。” 宇文豹哈哈大笑,顺儿也吃吃笑个不停,说道:“锦郎说反了吧,我倒亲眼看见小姐骂你几次,都不敢回嘴。” 一番说笑,文锦便邀二人共饮,然后正色说道:“顺儿,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顺儿不解,问道:“锦郎有何事?还要我帮忙。” 文锦便说道:“销香府有位女子,叫如歌,是可风的江湖妹子,我怕有人欺负她,你每日去照应一下可好?” 宇文豹忽然问道:“对啊,我们回来之时,你便说可风回了老家,这么长时间,为何不见回来?” 文锦淡然说道:“他母亲年迈,无人照顾,他须得为母亲养老。” 顺儿便问:“如何照应?是不是不许人靠近。” 文锦说道:“也不是,只要无人欺负,便不用管她,你只需陪着就好,时不时买些小巧玩意儿,让她高兴就好。” 宇文豹已经明白,也高兴地说道:“如此甚好,顺儿不必跟着我,帮锦郎照料好如歌姑娘。” 文锦见天色已晚,说道:“今日且如此吧,明日我闺女满两个月,你们早点过来。” 宇文豹却奇怪地说道:“锦郎真是奇怪,别人都是办满月酒,你偏要办两个月,再说,粮荒并未全部缓解,你还敢大摆筵席?” 文锦笑道:“她满月之时,灾情最重,我如何敢办宴席?放心,今日在朝中,我被皇上骂得狗血淋头,官场人人势利,明日不会有外人来的。” 宇文豹吃了一惊,问道:“皇上为何骂你?” 文锦无所谓地一笑:“皇上嘛,天生就是骂人的,气性不好,不骂臣子骂谁?不光是我,连三皇子都被训斥了,不说了,不说了,且回吧。” 文锦为女儿办的满月酒,却被人搅了场子。 开始一切都好,宇文化成带着府中之人,早早便来了家里,宇文化成兴致勃勃,说为豆芽思量了一个好名字,要说给众人听。 文锦忙笑着说道:“义父,我在孔府之时,请衍圣公分别以男女之名,各写了一个字,义父何不写在纸上,我也拿出女孩儿的名字,让豆芽自己抓取?” 众人轰然叫妙,宇文化成也不介意,脸上竟有欣喜之色,说道:“我还有如此荣幸,能与衍圣公比肩?” 话虽如此,却径直去到书房,提笔蘸墨,凝神聚力,极其苍劲写下一个大字,又仔细将墨汁吹干,折好后走了出来。 回到正堂之时,却见乞伏如之已经到府,正与文锦寒暄,如之将手中礼物递给文锦,笑道:“两份薄礼,一份是家父的,一份是我的,一点心意而已,家父奉旨居家思过,不能亲自前来,听说我跟你搭干亲家,直夸我懂事呢。” 文锦心中感动不已,却笑道:“文锦谢过太尉大人,你还真有种,真敢来看我笑话!既然来了,就帮我主持为闺女选名字。” 如之兴致颇高,便让二人同时将纸放在桌上,宇文化成矜持,让文锦先放,而后才将自己的字小心放了上去。 如之见二人放好,便小心翼翼,一一展开,众人随即同声惊叹。 两张纸上,都是一个端正的“璇”字。 宇文化成满面通红,仿佛醉了,喃喃说道:“璇者,美玉也!想不到我竟与衍圣公心有灵犀。” 文锦心中高兴,也佩服宇文化成汉学造诣渊深,便拉着宇文燕一起施礼道:“谢义父为豆芽赐名!文锦东征之日,曾经许诺义父,如能活着回来,必定送义父一份厚礼,义父请稍等。” 说罢,便往书房走去,冯氏抱着豆芽,心中也无比高兴,亲着豆芽说道:“我们有名字啦,以后我们就叫璇儿啦!” 如之却对宇文豹说道:“你在吏部,尚书左丞是你上司?” 宇文豹答道:“正是,卫尉大人与他相熟?” 如之笑道:“跟他倒不熟,不过这人欺软怕硬,不太好相处,你越软弱,他越欺你,不妨硬气一点。” 宇文豹笑了笑:“他毕竟是上司,不好太强硬。” 如之也轻轻笑道:“我跟他不熟,跟他上司——吏部尚书倒是很熟,改天约在一处坐坐,事情就好做了。” 宇文豹心中一喜,忙谢道:“谢如之大人。” 如之扑哧一笑:“宇文老弟为何如此客气?文锦比你还小,却常在我面前自称老子,岂不更加亲热。” 说话之间,文锦手捧一个锦盒走了出来,恭恭敬敬递给宇文化成,说道:“义父,这是孔府所出,衍圣公亲笔题字、批注的全本《四书》,送给义父。” 众人又是一声惊呼,一起围了过来,宇文燕心中高兴,却嗔怪文锦:“你藏着这么贵重的宝贝,如何连我也不知道?” 文锦便笑道:“你又不识字,告诉你也白搭。” 宇文燕挥手便掌击文锦后脑,文锦假装不在乎,宇文豹与顺儿却吃吃直笑。 众人也大笑,宇文化成却一脸严肃,沉默不语,小心翼翼打开锦盒,一本一本翻看,用手轻轻抚摸书页,仿佛抚摸襁褓中的孩子。 突然,他关上锦盒,将其捧到正堂香案放好,亲自点燃一炷香,恭恭敬敬弯腰一揖,而后把香穴入炉里。 这才转身,命道:“谁都不许碰,回府时,我亲自捧回去。” 冯氏见他装神弄鬼,却是不满,便吩咐道:“锦儿,燕子,让璇儿认干爹,然后开席吧。” 宇文燕于是抱着豆芽,给如之行了认亲之礼,如之便将一把小巧精致的金锁,轻轻挂在豆芽脖子上,一脸宠爱地说道:“闺女,你叫慕华璇,我叫乞伏如之,从今往后,咱们就是爷俩啦,你爹敢欺负你,告诉干爹,干爹收拾他。” 众人又笑,宇文化成捻着胡须说道:“想不到年关岁末,咱们家还能赶上这么多喜事,我宇文化成居然跟孔圣人,还能攀上点亲戚。” 如之便接口道:“如之要先向司徒大人全家道贺,文锦你也不要丧气,按我父亲的说法,皇上若骂你丧心病狂、厚颜无耻,其实心里夸你劳苦功高,甚慰朕心。” 文锦也笑道:“怪不得你这几日闷闷不乐,原来是没人骂你,真是丧心病狂,厚颜无耻。” 众人便又哄堂大笑,小兴儿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禀道:“将军,璧侯府大公子璧怀,还有赖道,要进来贺喜。” 房中立时寂静,文锦心中一沉,缓缓说道:“来的都是客,让他们进来吧。” 小兴儿不安地说道:“他们吃醉了酒,还带了不少人,我看是闹事的。” 文锦沉思片刻,说道:“让他们进来,若在门口闹起来,反而不好。元彪,找几个人备着,他们若闹事,制住即可,不要伤人。” 元彪答应一声,领命去了,如之也悄悄起身,吩咐随从道:“去找乞伏桑平,让他带几个衙役过来。” 然后回身坐下,对众人淡然笑道:“无妨,你我两家,又是司徒、太尉、又是奋威将军、羽翎卫尉,可谓权倾朝野,璧侯府再横,也得掂量掂量吧?” 说完又狞笑一声,咬牙说道:“谁敢搅我闺女喜事,我揭他的皮!” 第88章 璧侯之妾赖香半夜醒来,觉得口渴难耐,嗓中干涩如贴了一片干树皮,便喑着嗓子叫了一声:“梅香,给我端一碗银耳汤。” 无人应答,房中荒庙一般死寂,能听见窗外雪落的声音,她心中奇怪,骂了一句:“死人!明日把你们都卖了!” 便慢慢睁开眼睛,四周漆黑一片,只有雪白的窗纸,印着森森的雪光,眼睛一样看着自己,窗外偶有树枝摇曳,如眨眼一般。 她心中一颤,浑身汗毛倏然炸起,便缓缓起身,摸索前行,颤抖着双手拉开了房门。 冷冽的寒风扑面入怀,院中雪白一片,她跨步出门,便要呼唤仆人,却迎面撞上悬着的一根木桩,木桩便来回晃荡。 身上寒气袭人,脑中空白一片,她不及细想,便用手去扶木桩,凭手上的感觉,那分明是男人的靴子。 随即,一声凄厉的惨叫,刺破了璧侯府雪夜的宁静。 泼天大案!骇人听闻! 曙色微明,雪光印影,天空虽然放晴,但数九的天气,依然滴水成冰。 璧侯府,府门哗然洞开,一群护卫簇拥之下,璧侯打马直奔皇宫,一夜雪落,积雪没了马蹄,马过留痕,踏雪无声。 宫门侍卫见是璧侯,直接放行,至后宫宫门却被拦下,璧侯脸如挂霜,神情怔仲,仿佛还在噩梦之中,向值守宦官耳语几句,宦官便吓得一个哆嗦,转身进内禀报。 天周接报之时,正在御膳房与两位皇妃早膳,宦官入内打千儿,颤声说道:“皇上,璧侯来禀,璧侯府大公子璧怀、璧侯内弟赖道,被人吊死在内宅房梁之上。” 仿佛白日见鬼,众人立即僵住,不太相信地看着宦官,并未立即反应过来,片刻之后,璧妃忽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身旁宫女赶忙将其扶住,轻轻掐其虎口,又用调羹喂了几勺糖水,才轻轻吁出一口气,醒了过来。 鄢妃目光豁然一闪,脑中闪过一幅恐怖的画面,心中突突直跳,不由双肩微颤。 璧妃已经清醒,便缓缓起身,走到天周面前簌簌跪倒,随即泪如雨下,哽咽着说道:“陛下,我就璧侯一个兄弟,璧侯就这一个儿子,年纪轻轻,却死得如此惨烈,求陛下为臣妃做主,为璧侯做主,还怀儿公道。” 天周愤怒至极,瘦削的脸颊显得极其狰狞,右手用力之下,竟将筷子握断,他狞笑一声,问道:“胆大妄为至极!何人所为?” 宦官结结巴巴答道:“凶徒还未抓到,璧,璧侯说,他家公子一向安好,三日前还去奋威将军府中,贺了其女满月之礼,其间可能有些言语冲突,昨晚公子便惨死。” 天周挥手将其止住:“不要说了,朕自己问。” 沉思片刻,他突然下旨:“将璧侯带至璧妃宫中,朕亲自问话,传旨三皇子,命其去璧侯府抚慰,传旨二皇子,命其督促平城执金吾,十日之内,务必结案!” 说罢,起身便走,鄢妃忙禀道:“皇上,臣妃身上无名热又犯了,请旨,召御医医正柳生景相为臣妃诊脉。” 天周不假思索:“准奏!”便扶着璧妃往寝宫走去。 鄢妃回到宫中,心绪已经平静,便坐在桌前静等柳生景相。 御医馆就在宫中,柳生景相不一刻便来到宫里,见鄢妃已伸出右臂,便三指成诀,轻轻扣住鄢妃温玉一般的皓腕,闭目默听。 片刻后收手,说道:“娘娘并无大碍,这几日虽然雪大,其实天气燥性,臣回去后开一温润之方,娘娘调理几日便可。” 见他起身要走,鄢妃突然轻轻语道:“告诉二殿下,保全奋威将军!如有不决之处,请教司徒大人!” 柳生景相一语不发,快步走了出去。 三皇子到璧侯府之时,乞伏桑平已经勘验完毕,正在府中找人一一问话,两具尸体已经入殓,停在府中正堂。 见三皇子前来,桑平忙上前禀报案情:“侯府不远处的树林里,发现六名家丁尸体,是被人打晕之后,丢弃林中,暴雪之夜,冻毙而亡;府中两名死者并无内伤,只脸颊浮肿,皮肉脱落,被人勒死之后,悬于梁上!” 三皇子眼中寒光一闪,却淡然说道:“手段何其残暴!你接下来如何做?” 桑平叹道:“一夜大雪,掩盖了所有痕迹,目前观之,璧怀公子与赖道近日并未与人纷争,只三日前在奋威将军府中与人冲突,他们颇有嫌疑,在下这就去奋威将军府查看。” 三皇子点了点头,吩咐道:“去吧,好好验看,不得惊扰,案情进展向二皇兄禀报。” 桑平打躬一揖,回身去了。 见他走远,三皇子一脸沉郁往上房走去。 璧侯已从宫中返回,正双目垂泪,默然不语,坐在堂中发愣,见三皇子前来,仿佛被人推了一下,从椅中弹跳而起,便要行礼。 三皇子忙将其扶住,安慰道:“舅舅不必如此,节哀保重身体才是。” 璧侯让他坐了正座,口中谢道:“谢皇上隆恩,谢三殿下抚慰。” 三皇子叹了一口气,说道:“母妃其实疼爱表弟,听他遭此大难,情急之下,竟晕了过去,本王心中也是哀痛不已,不过人死不能复生,还望舅舅、舅母节哀。” 赖香心中剧痛,几次晕死过去,又惊吓过度,神思迷乱之间,竟脱口说道:“说得轻巧,感情死的不是你!” 璧侯大吃一惊,忙回身呵斥:“混账,胡言乱语,三殿下在此,还不跪下!” 赖香素来刁顽,听璧侯呵斥自己,突然暴怒,骂道:“你个懦夫!儿子被人杀了,你竟对我耍威风,我要是你,就带人杀到他府中,将他一家碎尸万段。” 璧侯还要呵斥,三皇子却突然问道:“杀到何人府中?将谁碎尸万断?” 赖香冷笑一声:“原来三皇子也会装糊涂,除了慕华文锦,还会有谁?” 三皇子冷冷问道:“你何以断定是他?” 赖香又阴阳怪气,冷笑一声:“老娘亲眼所见!岂能有错?那日我正在府中吃茶,家丁来禀,说怀儿与弟弟被慕华文锦扣留,我当即带着侯府护卫前去要人。 到他府上之时,怀儿与弟弟竟被他们绑在雪地之中,冻的簌簌发抖,乞伏桑平正要带他们回衙门,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将他们强行带回,他们当日就要吃亏。” 拓巴睿见她如此无礼,便要上前教训,三皇子挥手止住,又问道:“表弟为何被绑?” 赖香抢白到:“我又不在跟前,如何知道?“ 三皇子忍了又忍,只好不去理她,转身安慰璧侯:“舅舅,父皇已命二皇兄彻查此事,必会为表弟讨回公道。“ 璧侯忙谢道:“谢皇上,谢两位殿下。“ 赖香见二人如此软弱,心中愿望破灭,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双手捶胸拍腿,指桑骂槐般叫道:“怀儿,弟弟,你们死得好惨,原以为有人替你们做主,想不到他竟假装糊涂,我要是男人,必定为你们报仇!璧侯你个软蛋,竟连女人也不如。“ 三皇子无可奈何,对璧侯说道:“舅舅真有出息,竟让一个女人带护卫出门。“ 赖香突然停了哭声,瞪着三皇子骂道:“女人,你娘不是女人?她要不是嫁给皇上,及得上老娘半分?“ 三皇子脸上突然凝住,丝丝阴云在眸中聚积,死死盯着赖香,沉默不语,拓巴睿知道他要爆发,便紧紧握住了刀背。 璧侯脸色如土,惶惑地看着几人,不知所措,赖香却不知死活,又突然骂道:“看什么?没见过女人?回家看你娘去!“ 三皇子暴怒之下,竟爽朗地一笑,说道:“你今日惊吓过度,本王本不欲难为你,你竟辱骂我母妃!你如此刁顽,看来你儿子、你弟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既不怕死,本王成全你,来人!拖出去,就在雪地里砍了她!“ 拓巴睿早已按耐不住,右手一挥,两名护卫走上前来,拎兔子似的将赖香扔到了雪地里。三皇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仿佛欣赏待宰的小鸡。 赖香神思迷乱,状若癫狂,其实全靠一股怒气顶着神志,此时跪在冰冷的雪地,脖子上架着森寒的刀锋,突然意识到死期将至,一下清醒无比,竟伸手理了理鬓角。 却轻蔑地一笑,对三皇子说道:“你以为老娘怕你!怀儿、弟弟,不要怕!我来陪你们!“ 说罢,竟伸出脖子,便向刀锋迎去,拓巴睿大吃一惊,挥手一掌,将其击晕过去,然后回头,惶惑地看着三皇子。 三皇子心中一颤,也是目瞪口呆,挥手命拓巴睿将她拎了回来,却是无可奈何地一笑,对璧侯说道:“舅舅休怪,侄儿本想吓吓她,帮你立威!想不到她虽刁顽,也是刚烈女子。“ 璧侯忙跪下叩头不已,不停请罪:“三殿下恕罪,她草茅之人,不知天高地厚,不知皇家规矩,回头臣必好好教训!“ 三皇子叹了一口气:“唉,算了吧,舅舅,她有几分姿色,又刁顽刚烈,蛮不讲理,也难怪你惧内,不过侄儿有一句话,舅舅转告她。“ 璧侯将头一低:“请殿下训诲。“ “妻横子骄,亡家之道,休要到家破人亡之时,还要本皇子为你们收尸。“ 璧侯心中紧缩,这哪里是教训赖香,分明是在说给我听! 璧侯府刀光剑影,桑平却在与文锦勾心斗角。 书房之中,两人对面而坐,桑平毫不客气,直言问道:“死者三日前与将军冲突,昨日便死在家里,将军有何解释?” 文锦调侃道:“平城每日死人上百,难道都要我解释?” 桑平并不气馁,又问:“可你们爆发冲突,你有动机。” 文锦讥笑道:“那日在我府中,你前来解围之时,璧怀数次掌掴于你,你毫不还手,要说动机,你恐怕比我强烈,且桑平武功盖世,杀区区几条猪狗,不在话下。” 桑平吓了一跳,随即明白他是顽笑而已,便问道:“在下身为执金吾,职司平城治安,岂能再与人争执,下官到达之前,究竟发生何事?请将军详说明白。” 文锦目光一沉,眸中如浸寒冰,缓缓说道:“两人吃醉了酒,璧怀言语狎亵,举止轻浮,亵渎我夫人,还辱及我父亲;赖道更是威胁要杀春甲全家,抢回婉娘。 往事已去,我不愿提及,请桑平见谅,如之倒要斩杀他们,还是我劝住的。”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双眼看着窗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平城之内,豪强如云,欺男霸女,欺行霸市,何其嚣张!你要带一众恶奴回衙门,赖香就敢领着家丁与你硬顶,若不是你识大体,当众便是一场火并。” 桑平却没有文锦那般忧愤,反而平静地说道:“即便怒火滔天,也要依法行事。” 文锦冷冷地看着他,淡然说道:“或许吧!天下多少大事,文锦不会为了几条猪狗玷wu自己。” 桑平便直直地看着他,文锦平静地与他对视,双目如水,波澜不惊,许久,桑平淡然一笑,说道:“比之以往,将军倒是沉稳多了,桑平信你,你并不想与小人一般计较。” 文锦却冷笑一声:“桑平你错了,我当时已经起了杀心,却不是昨日,也不是他二人。” 桑平惊问:“何日?何人?” “有朝一日,灭他满门!”文锦脸色平静,淡淡地说道。 桑平心中一颤,眼中精光一闪,沉思许久,方缓缓说道:“将军留意了,你杀人动机,已经有迹可循!” 文锦也心中一沉,却不明所以,便问道:“何迹可循?” 桑平淡然一笑,说道:“宇文燕!辱你本人,将军能一笑置之,段义便是如此,但凡辱及宇文燕,将军都是灭其满门,诚英王便是例子!” 文锦心中骤然一惊,他竟一语点醒自己,便如被雷劈一般,僵在了原地。 桑平却起身一揖,说道:“桑平心思与将军一致,虽说忍无可忍,毕竟不愿脏了自己,将军且宽坐,桑平再去他处查看。” 文锦脑中被闪电击穿,坐在房中许久不语,直到仆人进房中打扫,才倏然惊醒,随即命道:“叫元彪过来!” “你与何人所为?”文锦劈头便问。 元彪自知无法隐瞒,便直言说道:“就我自己,又叫了几个道上的兄弟。” “为何如此?” “恶贼举止轻浮,亵渎夫人,还辱及将军父亲,赖道甚至直言威胁春甲,我若咽下这口气,便不是男人,墨霜往后又用哪只眼睛瞧我?” “如何为之?” “恶贼昨夜吃醉了酒,半夜才回家,我们隐在路边树林中,掩而击之,打晕了几名家丁,丢在树林里; 然后将璧怀与赖道拖进林中,用剑鞘抽击其脸,将军你知道,剑鞘中空,打*不留内伤,却能将脸打得骨肉分离; 本来不想下死手,赖道却认出了我,只能将其勒死,想到赖香那日泼妇刁顽的样子,便想给她一个教训; 又将尸首扛到璧侯府中,翻墙越壁,来到内宅,打晕侍候的丫鬟,将二人尸首悬在了梁上; 将军放心,一夜大雪,未留下任何痕迹。“ 文锦冷冷地看着他,沉默不语,许久才说道:“我说两条,你记住了,没有商量余地。” 元彪静静地听着,文锦便说道:“其一,从府上支钱,让你兄弟远走高飞,越远越好,你呆在府中,一切如常,不要漏出任何破绽; 其二,此事之后,你离开我府中,也不许再去军里,一句话,我开销了你。“ 第89章 元彪吓了一跳,片刻后才清醒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哭着求道:“将军息怒,将军救出元彪之日,元彪便发誓至死追随将军,将军要打要罚,元彪绝不皱眉,求将军不要赶我走!” 文锦叹了一口气,起身将他扶起,低语说道:“你忠心耿耿,我绝不怀疑,但你胆子太大,毫无顾忌,迟早必闯大祸,我不能留你!墨霜若愿意跟你走,我不拦着。” 元彪又伏地大哭,久久不愿起身,文锦也心中不忍,却决然说道:“去吧,我也是为你好,暂且不要声张,待此事结案,你再远走高飞。” 说罢,文锦便走出了书房,元彪已经哭瘫在地上。 来到前院,却见郑小兴匆匆忙忙跑过来,禀道:“将军,三皇子来拜。” 文锦吃了一惊,忙大声呼道:“开正堂,女眷回避,随我到大门迎接。” 三皇子却已经笑呵呵走了进来,边走边说:“将军不必如此客气,本王坐坐就去。” 文锦忙上前见礼,随后左手一让,便带着三皇子进正堂落座,仆人早已备好茶水奉了上来。 三皇子笑笑:“难得有这半日之闲,本王有此机会顺道来访,若无这泼天大案,你我雪水煮茶,清音雅谈,岂不是美事。” 文锦也笑道:“果真如此,索性邀约几个朋友,去郊外踏雪赏梅,饮酒品茗,更加痛快。” 三皇子开怀一笑:“将军也是雅人,你孔府拜师,聆听衍圣公清训,本王何其神往,不知将军向衍圣公讨教何事?” “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文锦毫不介意,脱口说道。 三皇子吓了一跳,唬着脸问道:“你何其胆大!宴王慕容孤、本朝父皇,不都是夷狄之君?衍圣公如何回答?” 文锦便微笑道:“衍圣公之意,古人称夷狄,今人叫胡人,都是汉人蔑称而已,夏朝之大禹便是羌人,也算夷狄,不一样是华夏明君?胡人汉人并无分际,用心仁德便是明君。” 三皇子眼中亮光一闪,竟兴奋得站了起来,在堂中来回踱步,许久才说道:“好,甚好,圣人此言,是我胡人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衍圣公此番解释,何其睿智!” 他忽然一挥手,屏退从人,而后坐回椅中,沉声对文锦说道:“你此次杀璧怀、赖道,孟浪了!豪强虽然要抑制,但手段不可太操切。” 文锦心中一惊,忙分辨道:“殿下,此事并非我所为。” 三皇微微一笑,却叹道:“你我之间,不必隐瞒,我本意让你和息纷争,想不到事情越演越烈,无论如何,舅舅很可怜的。” 文锦知他误会甚深,便诚挚地说道:“他二人辱我夫人,还威胁我手下,按我本意,将其碎尸万段也不解恨,但此事确非我所为。” 三皇子心中微微不悦,劝道:“此事太过惨烈,母妃听闻消息,竟晕了过去,你告诉我实情,我还可替你转圜,父皇已命二皇兄彻查此事,若他先查明真相,便再无回旋余地。” 文锦见他咬定是自己所为,也有些微不快,便说道:“殿下,桑平已经来过,询问了府中之人,那日如之也在我府中,他们都可作证。” 三皇子追问道:“即便不是你之所为,敢保不是你府中下人?” 文锦之不悦便挂在了脸上,说道:“殿下,查明真相是桑平的职责!不是我的。” 三皇子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便怅怅地说道:“奋威将军已自成门户,看来是本王多虑了。” 文锦听他揶揄自己,也心中不快,说道:“殿下言重了,文锦是朝廷大臣,并无门户,今日言语若有冒犯,请殿下见谅。” 三皇子叹了一口气,起身命道:“拓巴睿,回府。” 文锦忙起身相送,三皇子却一挥手,淡然说道:“不必!”而后大步向府门走去。 出府之后,三皇子脸色阴沉,只打马快奔,拓巴睿紧跟在侧,劝道:“殿下,今日之不痛快,我看是话赶话激出来的,殿下或许误会文锦了。” 三皇子冷冷一笑:“误会?我只要一个实情而已,他话里话外,却暗示自己是朝中大臣,并非我门户之人,这是要与我撇清,懂吗?” 拓巴睿愣了一下,却摇头道:“殿下,臣相信文锦,他不是势力小人,殿下只是在朝中被皇上小小申斥,他便改换门庭?臣决然不信。” 三皇子心中一动,问道:“那他今日所言何意?” 拓巴睿笑了:“殿下,你是天皇贵胄,万事有皇上兜底,不明白小民百姓的自保之心,你今日所问,是何等大事,换做是我,即便亲爹亲娘,我也不会当面承认。” 三皇子突然勒住坐骑,那马收脚不住,前腿竟高高扬起,生生停了下来,拓巴睿便冲到了前面,赶忙勒马回转,绕到三皇子身边。 三皇子愣在原地,目视前方,沉默不语,许久才轻轻说道:“你们哪里懂得慕华文锦?他生性傲岸,用情至深,用心坚韧,与我何其相似!我敢断定,此次杀人,即便不是他,必是他府中之人所为,我绝不饶他!” 他眼中寒光一闪,又纵马前行,拓巴睿心中一颤,忙打马跟上,却听他又说道:“十日之后,不,七日之后,你去璧侯府,告诉璧侯,让他自己找父皇陈情,就说璧怀二人一向为非作歹,鱼肉百姓,此次被杀,也算为民除害,让他自愿不再追究。” 他突然扑哧一笑,便啐了一口:“呸,今日倒霉,出门未看黄历,竟碰了一公一母两枚钉子,且去太尉府瞧瞧,看能否凑齐三枚?” 拓巴睿吃了一惊,有点迷乱,见他已经走远,忙打马跟了上去。 三皇子来访,乞伏仕带着如之郑重出迎,将他让到府中正堂,与如之一左一右坐了下首,却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 三皇子知他意思,便解释道:“太尉不必生疑,父皇命我抚慰璧侯,我顺道拜望几位老臣,这也是父皇的意思。” 乞伏仕笑道:“殿下莅临老臣府中,家中蓬荜生辉,何敢生疑?璧侯家中出此大事,老臣也甚是痛心,明日犬子亲自去璧侯府,代老臣抚慰。” 如之强压心中不悦,说道:“这帮豪强欺人太甚,竟是不将朝廷放在眼里,我必禀明皇上,痛加整饬!” 乞伏仕便斥道:“你住口,朝廷议亲议贵,自有制度,岂容你胡言乱语?太尉府不是豪门?你不是豪强?” 三皇子听他父子斗口,颇觉好笑,便劝道:“太尉不要意气用事,璧侯虽是我舅舅,我却与如之意见一致,那日在朝中,我已向父皇禀过此事!” 太尉却冷冷笑道:“禀殿下,老臣并未意气用事,殿下虽然禀过皇上,但已被皇上驳斥,此事在老臣面前休再提起。” 三皇子便觉匪夷所思,自己好言相劝,他却直言相顶,好似专与自己作对一样!他却颇为深沉,知道与太尉并非同路中人,绝不可意气用事。 便爽朗地笑了,说道:“太尉何必如此认真,我一往无前,太尉当然也可一如既往,今日有所打扰,本王告辞,拓巴睿,我们走!” 便向两人略一颔首,快步走了出去。 走出府门,已到傍晚时分,天空一片昏黄,又要下雪的样子。 三皇子大步流星来到一株枯树前,突然拔出宝剑,劈剑便斩,枯枝断裂,带落一树静雪。 他转身对拓巴睿怒道:“我今日出门,岂不是一番好意?为何连连碰上三个疯子?” 拓巴睿扑哧一笑,说道:“求仁得仁,这岂不是殿下想要的第三枚钉子?” 三皇子自己也觉得好笑,心中却怅然若失,无助地说道:“唉!我无德无能,只求明月照我心!” 拓巴睿突然双手一拱,正色说道:“臣要恭喜殿下。” 三皇子不解,问道:“何意?” “否极泰来,殿下难道忘了这句成语?赖香不去说她,其余两人,依臣看来,不过在下赌注而已。” “不要打哑谜!”三皇子笑着斥道。 “臣虽不好赌,偶尔也下场玩两手,赌徒下注之前,难道不要看看牌的成色?如今之朝廷,难道不是一个赌局?朝中之大臣,难道不是赌徒?” 三皇子恍然大悟,眼中精光闪烁,却斥道:“胡言乱语,朝廷大事,岂能以赌博之事审量?不过今日倒是倦了,你我找一处小酒馆,咱们今日放风。” 三皇子走远,如之便埋怨:“父亲,你为何直言相顶,白白得罪三殿下?” 乞伏仕幽幽看着窗外,默然不语,眼神如荒庙般诡异,片刻后方自失地一笑,森然说道:“这场夺位的赌局,已快到亮牌之时,你我必须下注了!” 如之被他神态吓得毛骨悚然,竟直直站了起来,探身问道:“父亲不是向来与二皇子交好,难道要改换门庭?” 乞伏仕冷笑一声:“向来?向来太子还在!儿子,宇文化成都投靠了二皇子,你我也得重新审量这盘牌局啊!” 如之一惊:“宇文化成?他有何用处?” 乞伏仕轻笑一声:“皇上已经看透了他!他毫无用处!二皇子拉拢他,意在文锦而已!” 如之轻轻叹道:“那,三皇子危也!以文锦之能,必能让二皇子如虎添翼。” 乞伏仕不屑地笑道:“亏你跟他称兄道弟,文锦岂是朝三暮四之人?” 如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乞伏仕却脸色一沉,正容说道:“此人之能,朝中无人能及,只有他,将皇上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如之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不解地问道:“父亲何出此言?“ 乞伏仕却反问:“上次朝会,皇上将文锦骂得狗血淋头,你可读懂其中奥秘?“ 如之摇了摇头,乞伏仕却断然说道:“满朝文武,唯我读懂而已!“ 见如之不解,他便继续说道:“文锦千里跃进、牵制宴军,又以皇上之名,孔府祭拜圣人,皇上是极欣赏的,但他擅用皇帝名义,又下令士卒战败之后,就地投降,却颇犯忌讳,甚至有欺君之嫌! 皇上若治他之罪,他又立了大功,若不治罪,又怕成了常例,他人效仿,皇上何其难也!“ 如之已经恍然大悟,接口道:“文锦便寻了一个机会,激恼皇上,让皇上列数自己罪状,大骂一顿,以警告他人,不可效仿!看似自己挨骂,其实顺了皇上心意,这家伙,怪不得挨骂之后,毫不在意!“ 乞伏仕笑道:“正是如此,你跟文锦交好,爹甚是高兴,老三这边,我刚才试了试成色,还不错,还是一贯的样子。” 他徐徐吐出一口气,又缓缓说道:“押注老二,就是押注鄢妃,赢面虽大,可鄢妃太美,美丽的花不是有毒,就是有刺,为父担心死无葬身之地啊! 宇文化成这老东西,热衷功名,稍有诱惑便直扑而上,早晚必吃大亏,咱爷们儿这一注,可千万要看准呐!” 说到这里,他突然冷笑一声:“文锦,岂是他掌中之物?“ 如之却懒懒说道:“父亲,孩儿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我跟文锦交好,就是好朋友而已。“ 乞伏仕却脸色一沉,斥道:“愚蠢,箭在弦上,由不得你!皇上东征之后,又大病一场,已经形如枯槁,我朝先皇,没有活过六十的!两年之内,必定图穷匕见,你我再不下注,就只能被赶下赌桌。” 第90章 七日过去,侯府惨案毫无进展,皇帝震怒,连番下旨切责桑平,又严厉督促二皇子,二皇子情急之下,直奔执金吾衙门问案。 桑平倒沉得住气,将二皇子让进公堂,上首坐了,自己在一旁回禀:“二殿下,案情简单之至,凶徒残忍殴打死者之后,才将其杀死,明显是仇杀无疑,可问题是一夜大雪,掩盖了所有痕迹,在下苦苦搜寻七日,却毫无蛛丝马迹!” 二皇子奇怪地问道:“死者曾跟奋威将军有过节,你难道不查?” 桑平禀道:“二殿下,在下不仅查了,而且事发当日不久,在下就带人赶到了将军府,不瞒殿下,那日与死者冲突最大者,不是奋威将军,而是卫尉乞伏如之。” 二皇子却奇怪了:“为何是他?” “当日文锦小女满月,认如之作干爹,不久后死者到府中闹事,言语辱及文锦父亲及夫人,文锦只是约束仆人,并未动手,倒是如之率手下出手,将死者二人制服,捆绑于雪地之中,因此,死者恨如之更甚。” “如此说来,你怀疑如之是凶手?” 桑平吓了一跳,忙否认到:“桑平如何敢?如之是我上司,案情进展我也随时汇报的,如之大人事发当晚一直在府中,家里人都可作证的。” 二皇子忽然焦躁起来:“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如何结案?” 桑平皱了皱眉,叹气道:“无法结案!这只能是个悬案。” 二皇子竟扑哧一声笑了:“桑平,想什么呢?收起你那套官僚作风,此案是钦案,无论如何必须结案!” 桑平便反问道:“殿下以为该如何结案?” 二皇子怒目一瞪,喝到:“这话该我来问你!你是执金吾,你说,如何结案?” 桑平摸了摸下巴,却是极其认真答道:“殿下既问,还是无法结案!” 二皇子气极,竟吸了一口凉气,右手指着桑平,一时竟无话可说,想了片刻,无可奈何问道:“文锦府中仆人,你可曾查过?” 桑平心中咯噔一下,只好含含糊糊答道:“查过,并无太大异像!” 二皇子心中狐疑,问道:“并无太大异像,便是有异像,对吗?有何异像?”他突然厉声喝问。 桑平却不紧不慢说道:“是否算异像,在下并不确认!只是一名叫元彪的仆人,说是要与一名叫墨霜的丫鬟成亲,说等此案调查结束,要回元彪老家一趟。” 二皇子眼前一亮,仿佛嗅到猎物的猎人,探身说道:“这还不是异像?这有畏罪潜逃的嫌疑,你给我细细查!” 桑平却笑了:“殿下,若等你下令我再查,岂不是渎职,在下已经查过,事发当晚,元彪一直在将军府中,仆人均可作证!” 二皇子脸一沉,斥道:“你查案不细,你给我盯着他,不,盯着他府中所有人!” 从衙门出来,二皇子并未回府,而是右转上了丁香街,至皇宫南门,又沿御前大道向南,然后右转进了营柳巷,直奔宇文化成府邸。 宇文化成并未在正堂接待,而是带着二皇子绕过回廊,将他让进了书房。 落座后,宇文化成笑问:“殿下如何有暇到老臣府中?” 二皇子也笑道:“我去执金吾衙门询问案情,顺道拜访各位老臣,这也是父皇的意思。” 宇文化成叹了口气,说道:“臣老了,不中用了,那日三殿下抚慰璧侯,访了文锦,又拜了太尉,偏偏不来看望老臣!” 二皇子见他如此,不禁笑了:“本王今日不是来了?司徒大人何以言老?当日朝会,安东侯被褫夺爵位,太尉闭门思过,文锦狗血淋头,唯司徒大人独善其身,可见大人在皇上心中分量。” 宇文化成目光倏然暗淡,又一笑置之:“臣有何不知?殿下安慰老臣罢了,皇上处罚的,都是有功之臣,没有提及老臣,说明我在皇上心中,已不值一提。” 二皇子心中一颤,也佩服他见事透彻,便微笑道:“大人见识不凡,皇上倒是曾经说过,越是有功之臣,越要时时敲打,方是为君之道!” 宇文化成见他得意,便泼了一瓢冷水:“皇上此话,必定对三殿下也说过,二殿下不必以此为傲。” 见他眼神发呆,宇文化成心中暗笑,又安慰道:“殿下也不必失落,皇上何其英明,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揭晓谜底,殿下只需勉力而为,自然心想事成。” 二皇子眼中回暖,淡然笑道:“为皇上尽忠,你我臣子本分而已,父皇对司徒大人,还是倚重的。” 他突然心中一动,说道:“司徒大人何不将此次东征故事,编成一部史诗,歌颂皇上的丰功伟业,也为以后作战提供战例,此事父皇必定赞许。” 宇文化成心中一动,眼中闪出惊喜的光,竟起身对二皇子一揖,赞道:“好宏伟的想法,二殿下大手笔!” 二皇子轻轻一笑,突然假装不经意说道:“奋威将军倒是悠闲,璧侯府出了大案,他有重大嫌疑,却有时间为一个叫元彪的仆人准备亲事。” 宇文化成愣了一下,疑惑地问道:“元彪,他是我府中仆人,他要成亲?我如何不知道?跟谁?” 二皇子奇怪地看着他,嘲笑道:“司徒大人,他已住进文锦府中,你难道一无所知?” 宇文化成恼怒地说道:“谁在造谣生事?元彪是我仆人,当然日日住在我府中,如何住进了文锦府里?” 二皇子哈哈大笑,调侃道:“大人何必当真,我们闲聊而已,今日且如此,我还要去安东侯府走一遭。” 宇文化成也笑道:“甚好,安东侯那里,殿下要好好抚慰,至于我和文锦,殿下放心,出不了差错!” 宇文化成送二皇子出府,边走边漫不经心说道:“殿下密查安东侯与文锦,想必他们已经知道。” 二皇子倏然停住脚步,脸色变得异常苍白,颤声问道:“你何以得知?不,我从未调查任何人,大人休要胡说。” 宇文化成右手一让,示意他继续往前走,却微笑着说道:“殿下何须如此,你我如今同舟共乘,老臣只是提醒一下,他二人必定已将所作所为,密奏了皇上,否则,不会如此轻易过关!” 二皇子默默点了点头,有点恐惧地看了看宇文化成。 看着二皇子远去的背影,宇文化成也心中隐隐不安,慢慢踱步至正堂,突然心中一沉,扭头看见元庚,便问道:“你儿子元彪呢?” 元庚陪笑道:“大人,元彪这一向都在文锦将军府上,大人要是有事,我唤他回来。” 宇文化成愣了一下,随即大声命令:“不用,给我备轿,去文锦府中。” 宇文化成站在正堂檐下,文锦请他进屋,他却不肯,只问道:“元彪呢?” 文锦笑道:“他陪燕子和墨霜带尚儿出去了,义父何事?非得找他。” 宇文化成扭头瞧着文锦,问道:“他最近一直住你府上?” 文锦脑中轰然一响,“东窗事发”几个字流星般划过,他却不动声色,只含含糊糊答道:“或许有那么一两个晚上吧?许是吃醉了酒,随便在那个下人房中便躺下了。” 宇文化成哼了一声,嘲笑道:“那元庚为何说他每日都回府过夜?” 文锦语塞,只能搪塞道:“这个我也说不准,谁去管他们那些事,许是记错了也是有的。义父今日为何有此雅兴?管起下人的事来了?” 宇文化成冷冷地看着他,突然问道:“璧侯府中惨案,是不是你们干的?” 文锦却哈哈大笑:“义父这是怎么啦?是不是有小人造谣?” “小人?今日二殿下到府中,专门问及此事,他若没有把握,何必巴巴地跑来问我?” 见文锦无语,他又恳切地说道:“锦儿,若真是你所为,最好老实告诉义父,二皇子那里,我是可以斡旋的,将此事大事化小并非不可?否则,后果你是知道的。” 文锦心中感动,也诚挚地说道:“义父吓我一跳,义父请放心,桑平查过,三殿下也问过,府中仆人我也仔细查过,绝无此事,我就那么笨?刚跟他起冲突,三日后就杀人?岂不是掩耳盗铃?” 宇文化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半信半疑地说道:“没有就好!你现在是朝廷大臣,为非作歹之事,千万不能做!” 见他要走,文锦劝道:“义父何不吃过饭再走,燕子一会儿就回。” 宇文化成轻轻一挥手:“今日不了,你们时时回来走动。” 见他出府,文锦急急跑到后院,找到郑小兴,快速问道:“府中有没有小厮,元彪认识,墨霜和夫人却不认识的!” 郑小兴不明所以,想了一下答道:“有啊!新来的小厮都要跟我和元彪练武,却不会去内宅,夫人和墨霜都不认识。” “好,你找个机灵的,让他快去找元彪,悄悄说一句‘家母病重’便回来,最好不要让夫人和墨霜看见,快!,要快!” 午饭时分,宇文燕气急败坏回到府里,进门就四处寻找墨霜和元彪,文锦惊讶地问道:“何事如此毛躁?你为何一个人回家?墨霜和元彪呢?” 宇文燕端起文锦茶盏大饮一口,才怒气冲冲说道:“走得好好的,这两个臭东西突然就不见了,我找遍一条街也寻不见,这大的雪,若不是有轿子,你让我一个人如何把尚儿带回来?” 文锦突然暴怒,起身在房中来回走了两步,突然狞笑一声:“我早就看他不地道,他竟真敢带着墨霜私奔,郑小兴!”他突然大声喝到。 “在!”郑小兴被唬得脸色苍白,一路小跑上了台阶。 “速点十个家丁,与我去追他们回来。” 他突然扭头问宇文燕:“他们在何处失踪?” “西门。”宇文燕也被他吓得花容失色。 “这家伙久在军中,颇懂声东击西之道,给我往东追。”文锦说完,带人快速出了门。 第91章 二皇子坐在鄢妃对面,心中思绪万千:父皇已尽显龙钟之态,母妃还依旧美丽嫣然,真是不可思议。 鄢妃见他直直看着自己,也不觉诧异,便问道:“皇儿为何如此看娘,娘身上有何不妥?” 二皇子轻轻笑了:“母妃风姿娴雅,儿子一时看入了神。” 鄢妃慈爱地一笑,递过一碗银耳汤让他喝了,便问道:“见过你父皇了?” “是,父皇说母妃身上时时发无名之热,让儿子进来问安,母妃可曾看过御医?” “这又没有外人,你叫我娘!娘吃了柳生景相的药,已经好多了。“ 见桌子上有一张药方,二皇子顺手拿起来看了看,随即赞道:“都是温补润燥的药,倒是对症,柳生医正这一手字,何其漂亮!细看之下,与父皇的字真有神似之感。“ 鄢妃和蔼地笑了笑:“御医嘛,还不就是天天写字?皇儿对医道书法也有这般研究?“ 二皇子便笑道:“娘,你以为作皇子那么轻松的!天不明就得起身,琴棋书画、汉学经典、八卦易经、医道兵法都要考较的,每日还要跟护卫练武,寻常人近不了身的!” 鄢妃见他诉苦,咯咯笑道:“你父皇*教你们,倒是极上心的!” 二皇子温馨地说道:“当然,父皇既是严父,也是慈父,*教儿子们,都是因材施教,宇文司徒书法天下第一,父皇还时时让他到我和三弟府中指教呐!” 他沉思了一下,突然说道:“娘,往后别让柳生景相传话了,他能为你传话,就不能替其他皇妃传话?让父皇知道,不得了的!” 鄢妃抿嘴笑了:“好,都听儿子的,不说这些了,璧侯府的案子,如何结案?” 二皇子见左右无人,便呵呵笑道:“桑平这个官僚,打太极天下第一,他竟想了一套说辞——大雪无痕,所查无证,悬案!三日前璧侯进宫禀报皇上,不再追究此事,皇上也就撂开手了。” 鄢妃满脸惊讶,奇怪地问道:“璧侯死了亲儿子,为何不再追究?” 二皇子压低声音说道:“想必是老三指使!说璧怀与赖道为非作歹,鱼肉百姓,民愤极大,或许是侠客所为也未可知,璧侯还自请皇上降罪呢!” 鄢妃叹了一口气:“娘还说保全那文锦,没想到他竟是清白的!” 二皇子扑哧一笑:“娘真会说笑,他若是清白之身,我如何保全?” 鄢妃不禁错愕,美丽的脸上满是惊疑,却无比艳丽,二皇子不禁看痴了,心中暗叹,父皇好福气!便说道:“儿子已有铁证,此事必是文锦府中之人所为!” 鄢妃惊问:“你禀知皇上啦?” 二皇子调侃道:“娘,若如此,又何谈保全?” 鄢妃嗔怒,斜他一眼,却是百媚丛生,斥道:“你要急死娘吗?” 二皇子这才敛了笑容,说道:“儿子分别跟桑平和宇文化成对质,他二人所说并不一致,我便知道文锦必在撒谎;此事宇文化成定然找文锦求证,文锦便知道我手握铁证,我却引而不发,并不告发他,他岂能不心怀感激,娘,这才叫保全!” 鄢妃嫣然一笑,叹道:“先揭露其罪行,再设法保全,儿子好心计!“ 二皇子脸上却庄重起来,竟坐直了身子,正色说道:“娘,这不是心计,是格局!那璧怀、赖道人品极差,死有余辜,桑平、如之、包括老三都在尽力保全文锦,我若一意孤行,必将被众人唾弃! 此次随父皇东征,儿子感触良多,武将们天地豪情,生死不惧,何其壮阔!儿子奉父皇之命暗查文锦,士卒都将他奉若神明,文韬武略,指挥若定,挥洒纵横,如画如诗,与士卒上下同心,生死不弃,是好大一部英雄史诗! 娘,连宴国大皇子与公主,都与他惺惺相惜,儿子若要顶天立地,成就一番大业,他必将是最得力的帮手!“ 鄢妃脸上慢慢舒缓,如花一般灿烂起来,眸中却慢慢浸润,有泪迷漫开来,便如露中的花儿一般。 她忽然明媚地一笑,颤声说道:“我儿子雄才大略,是丈夫意气了!娘等了这许久,终于等到这番让娘心中砰砰直跳的话了!真不枉你父亲带你历练这一遭。” 她边说边拭泪,二皇子心中也唏嘘不已,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帮她拭去泪痕,柔声说道:“娘,父皇老了!往后,儿子会保护你的。” 鄢妃轻轻拍他手背,示意他坐下,轻声说道:“能用最好,如不能为你所用,娘帮你把他,连同老三一起除掉!” 二皇子吓了一跳,忙劝道:“娘,千万不要这样讲,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儿子知道,这些都是雕虫小技,要感化文锦之心,远远不够,好在这段时间,老三跟他也出了问题。” 鄢妃破颜一笑,说道:“皇儿先做,实在不行,娘出手笼络他。“ 二皇子忽然抚掌一叹,鄙夷地说道:“可叹那宇文化成,还以为我向皇上告密,我只是据实陈奏而已,他竟然话里话外威胁我。“ 鄢妃目光一闪,鼻中哼了一声:“若无文锦,他毫无价值!先不去管他,此事须得尽快,儿子,我看你父皇的身子,撑不过两年。” 二皇子身子一颤,唬着脸问道:“娘何出此言?” 鄢妃淡然一笑:“我跟他是夫妻,有何不知?” 鄢妃母子温情叙话,天周却在璧妃宫里大发雷霆。 开始一切都好,在前殿接见两位皇子,汇同乞伏桑平听了案情,天周也唏嘘不已,随即命二皇子进后宫探望母亲,自己带了三皇子前往璧妃宫中,抚慰璧妃。 璧妃见皇帝带自己儿子一同前来,不甚欣喜,随即却犯了愁——不知如何安排座次! 三皇子却是条理清晰,让天周坐了正位,母妃坐在旁边相陪,自己却站在一旁伺候。 天周甚觉满意,便抚慰璧妃道:“璧侯府的案子已经查明,那赖道、璧怀也太过无礼,欺负有功军士,侮辱朝廷大臣,民愤极大,倒是死有余辜; 他二人虽然该死,但凶徒也太过猖狂,本应擒拿问斩,但大雪无痕,所查无证,也实在无可奈何,且你兄弟也不再追究,你也就放宽心思,节哀吧。“ 璧妃虽然心疼璧怀,却更关心儿子的前程,见皇帝如此说,也就接口说道:“皇上日理万机,还亲自过问此案,臣妃何其有幸,不甚感激!皇上既如此说,臣妃当奉劝家兄,严厉管教家人。“ 天周呵呵一笑:“如此甚好!老三说要抑制豪强,朕虽然在朝中训斥了他,心中还是嘉许的,老三,说说你的想法。“ 三皇子忙拱手一揖,禀道:“父皇,儿子想,豪强要抑制,手段不可太操切,因为豪强大都依附朝廷勋贵,甚至本就是勋贵家人,操之过切,可能适得其反!儿子现在想到两条: 其一,璧侯是皇室外戚,正好以此案件给其他豪强立个警示; 其二,首抓豪强之中势力最大、作恶多端、与朝廷为敌者,将其铲除,比如广郁堂,剪除此一,余者皆俱,以达到震慑之势。 这些都是儿子的一些小见识,请父皇训示。“ “好,甚好,看来你已经深思熟虑。“天周欣喜地笑道,又对璧妃说道:”你们母子何其相似,都沉稳不躁,有其母必有其子,不错。“ 他看着三皇子,突然慈祥地对璧妃又说道:“上次你那个银耳汤,朕很受用,再给朕来一碗,给老三也来一碗,让他尝尝亲娘的手艺。“ 璧妃心中喜悦,觉得天地是如此美丽,璧怀之死,已经抛到九霄云外了,忙去小厨房上银耳汤。 三皇子却热泪盈眶,哽咽着说道:“比之父皇,儿子做的这点事,直如萤火比之日月,父皇如此赏赐,儿臣如何敢当?“ 天周也温馨亲热,正要抚慰,一名宫人突然来报:“皇上,璧侯府赖香请见。“ 天周一愣,便问三皇子:“赖香?她是何人?“ 三皇子心中咯噔一声,这婆娘来作甚?听皇帝问话,忙答道:“父皇,她是璧侯之妾,璧怀的母亲,赖道的姐姐。“ 天周一脸疑惑,不解地说道:“她不在家操持儿子后事,跑到宫里作甚?让她进来。“ 璧妃手捧两碗银耳汤正好进来,便笑着说道:“她必是来谢皇恩的罢。“ 说罢,将两碗银耳汤递给了他父子二人。 宫人将赖香带至门口,等天周父子喝完银耳汤,才领她进去。 赖香今日神智清醒,倒颇懂礼数,进门便跪拜:“奴婢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奴婢叩见璧妃娘娘,见过三皇子。“ 三皇子大感惊奇,她若早如此,又何来侯府那场是非? 天周却和颜悦色笑道:“起来吧,坐旁边凳子上,说起来,朕要叫你一声小嫂子,要放在寻常百姓家,说妹夫没见过嫂子,岂不是笑话,你进宫何事?“ 赖香坐上凳子,却是极其干练,毫不畏惧,竟直言相问:“皇上,奴婢想问,杀我儿子的凶徒擒到了吗?“ 三皇子一听此话,心中笑了,说了半天,她毕竟是个棒槌!便在一旁劝道:“舅母,案子的事,你应该去问执金吾衙门,为何跑来皇宫问皇上?“ 她扰了如此温馨的氛围,璧妃也心中气恼,便劝道:“是啊,嫂子,你心中伤痛,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你何必巴巴地跑来问皇上。“ 天周挥手止住他二人,说道:“桑平已经奏朕,大雪无痕,所查无证,这是一个悬案,还有待细细再查!“ 赖香冷笑一声,随即沉了脸,眼泪便簌簌流下,开始小声啜泣,忙双手掩面,却止不住又哀哀痛哭,凄惨悲痛,如北风啸过荒林。 众人心中发颤,正在诧异,她突然扑通一声跪倒,竟然哭瘫在地上,喉中哽咽不能成声,抽着气说道:“皇上,他们瞒得你好苦,他们这是欺君!“ 璧妃唬得脸色苍白,三皇子心中却在快速算计,此事与自己无关,她只要不说出那日被吓唬的事,自己便可见机行事! 天周见她悲戚如此,已知其中必有重大隐情,心中愤怒,脸上逐渐变得血红,突然狞笑一声,说道:“你起来说话,万事朕替你做主!“ 赖香这才止住了哭声,跪在地上抽泣着说道:“皇上,凶徒何其残暴,竟将怀儿和弟弟的尸首悬在奴婢的卧房外,这是想吓死奴婢啊,皇上! 此案一出,奴婢怕有人会包庇凶徒,就没指望衙门,奴婢自己带人,日夜监视奋威将军的府邸,果然让奴婢发现了蹊跷; 先是府中一名叫元彪的仆人频繁外出,然后跟他极其熟悉的十几名地痞便匆匆远去;三日前,元彪自己也忽然不见了踪影; 皇上,奴婢敢断定,元彪必是杀人凶徒,奋威将军必是幕后指使,求皇上为奴婢做主,奴婢为了查案,吃尽了苦头啊,皇上!“ 说罢,她又伏在地上,双肩剧烈抖动,委屈痛哭不已,让人不忍直视。 天周脸上阴云开始聚集,越来越密,只差一道闪电,便要大雨倾盆,他却控制了,反而和蔼地说道:“你不容易,一个妇人,有胆有识有见地,朕即便不为璧怀,不为赖道,就为你拳拳爱子之心,也必还你一个公道,你且回吧,朕随后就有旨意。” 宫人带着赖香出去,天周脸上开始下雨,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突然愤而起身,便要往外走。 璧妃与三皇子忙跪下请罪,天周却说道:“老三,这不关你的事,陪你娘坐会儿再走。”说罢,便疾步向外走去。 见他走远,璧妃唬着脸说道:“这个赖香,哪像个妇人?这么泼辣刚烈的!” 三皇子从地上爬起来,又轻轻扶起璧妃,也笑道:“娘不要怕,儿子早就见识过了,那日心里厌她,今日倒甚是敬她。” 璧妃看着他笑了:“娘不怕,皇儿也不要怕,你父亲还是欣赏你的。” 三皇子淡然笑道:“娘,父亲说儿子的那些话,对二皇兄肯定也说过,作不得准的。” 璧妃突然坐直了身子,一脸正色说道:“有些话,未必对他们说过。” 三皇子心中一颤,问道:“什么话?” 璧妃扬了扬脸,傲然说道:“朕东征之时,最满意三件事,慕华博巧计退兵,文锦孔府祭拜圣人,老三金殿斩杀拓巴章; 一个儿子,若连自己母亲都护不了,你我夫妻要这等儿子何用?一个皇子,若不能杀伐果决,雷霆一击,朕要这等皇子何用?“ 三皇子眼睛霍然一亮,闪出惊喜的光,脱口问道:“父皇果真如此说?” 随即心中平静,又正容说道:“娘,这些话再不能讲了!” 第92章 天周走出璧妃寝宫,大步向鄢妃宫中走去,巍巍宫阙,重阁叠云,大雪覆盖之下,琼楼玉宇,光影相印,一派天家仙气。 外面天寒地冻,心中烈焰升腾,天周快步走在前面,宇文疆护卫在侧,想要扶他手臂,却被甩开了。 宦官统领安德庸在后面苍白着脸,紧紧跟随,嘴里颤颤巍巍劝道:“皇上慢点!地面贼滑的。” 走到鄢妃宫外,天周突然觉得胸中隐隐作痛,心跳疾速加快,如战马奔腾一般,耳中传来呼呼的风啸,仿佛听到东征之时,金戈铁马饮冰河的声音。 他心知不妙,忙靠在宫门外歇脚,长长喘了几口气,安德庸又用力帮他摩梭后背,才慢慢缓过来,突然自失地一笑,自嘲道:“不是当年射虎杀熊的年纪了,不服老不行啊!” 安德庸唬着脸,战战兢兢说道:“皇上吓死奴才了,皇上刚才几步,就是年轻小伙也追不上,真不是皇上老了!” 天周不经意地笑笑,说了句:“是吗?”便抬腿走进了宫里。 鄢妃迎门而坐,最先看见,忙起身轻轻福了一福,嘴里笑道:“陛下!” 二皇子忙也起身,对天周躬身一揖,叫道:“父皇!” “你跪下!”天周突然暴喝一声。 鄢妃心中一颤,宫女个个脸色苍白,重重威压之下,二皇子缓缓跪了下去,却并不恐慌,反而朗声说道:“请父皇训诲!” “你查的好案子!竟与桑平合伙欺君!” “父皇,儿臣岂敢欺君,都是与桑平遍查可疑之人,而后才敢禀报皇上。” “你住口,那赖香一个妇人,都查出元彪畏罪潜逃,你居然不报!” “父皇,元彪并非出逃,而是与丫鬟私奔,儿臣何敢隐瞒皇上!” “混账!时至今日,你还敢狡辩,私奔,你信吗?你,你给朕滚出去,闭门思过一个月。” “儿臣遵旨!” 二皇子缓缓起身,躬身却步退了出去。 看他走远,天周这才回身看着鄢妃,鄢妃脸色苍白,却如冰花一般冷艳,见皇帝看自己,也款款跪下,说道:“臣妃教子无方,请皇上一并治罪。” 天周心中一荡,却笑道:“这么点事,就吓成这样?起来说话。” 鄢妃便起身,先扶天周坐了,才温语说道:“皇上雕琢璞玉,臣妃确实吓坏了,皇儿如有不当之处,皇上教训就是了,可千万别气坏身子。” 天周拍拍她温玉一般的手心,却悠然说道:“老二一向文弱,跟朕东征回来,却长了风骨,朕倒欣赏他这点担待之情。” 鄢妃心中一动,却不解地看着皇帝,天周便说道:“老二必定知道真相,他这是保全文锦而已,知道保全朝廷大臣,已经初通为君之道!” 鄢妃心中惊喜,却假装大悟,柔声说道:“皇上进来之前,皇儿正跟我讲东征的故事,臣妃虽是女子,也听得豪情万丈,皇上天地英雄,盖世豪杰,东征是好大一部传奇故事; 皇儿跟陛下历练这一遭,真是朽木开窍,他好仰慕陛下的!皇儿还告诉臣妃,他正与宇文司徒修一部东征史诗,歌颂皇上的丰功伟业!” 天周眼中精光闪烁,呼吸变得急促,鼻翼快速地一张一翕,竟不相信似的看着鄢妃:“东征史诗?这么好的事?他们为何不奏朕?” 鄢妃脸一红:“臣妃多嘴了!皇儿说想给陛下一个惊喜!” 天周纵声大笑,仿佛突然之间年轻了十岁,朗声说道:“惊喜?这岂不是惊喜?你岂不是一番好意?怕我责怪老二?你休要忧心,朕虽然训他,其实心中欢喜! 嗯,这样!下午你把两位皇子都召进来,尽管以贵妃之名训他们,替朕*教他们。” 鄢妃心中惊喜,不相信地看着皇帝,见皇帝并非说笑,忙压住砰砰直跳的心,笑道:“臣妃何敢教训皇子,替皇上抚慰他们便是。” 她忽然柔情似水,又绯红了脸,羞涩地说道:“臣妃今晚恭迎皇上,不知皇上可肯赏光?” 天周见她香腮云鬓、倩影娇媚,丹唇轻启、眼神迷离,忽觉年轻气盛,有了纵马天地的豪情,也柔声说道:“朕今晚一早过来!” 他却忽然转身,对门外叫道:“安德庸,传旨!” 文锦上午无事,带着慕华尚在后园练习骑马射箭,又回到房中逗弄璇儿。 宇文燕见他一身寒气,一脸髭须,正用下巴摩梭璇儿的小手,璇儿痒痒难耐,却咯咯直笑,小手不住往外推他父亲,便轻拍文锦一巴掌,斥道:“知道点轻重,她才几个月?” 文锦回头瞪了她一眼,不满地说道:“我自己闺女,我不心疼?你不就生了一儿一女?骄纵得跟王母娘娘似的!” 宇文燕不屑,讥笑道:“有种你倒是生一个!” 文锦却是不服,大声反驳道:“我要是女的,一天给你生一个!” 宇文燕听得咯咯直笑,竟笑得弯了腰,正要嘲笑他,郑小兴在门外禀道:“将军,桑平大人来了。” 文锦心中一惊,忙起身出去,桑平已在正堂落座,二人互相见礼,桑平人狠话不多,直接说道:“今日跟皇上与两位皇子会议,璧侯府的案子已经结案,我已禀知璧侯,特来向将军知会一声。” 文锦听他语气平缓,便知必无大事,却关切地问道:“如何结案?” “大雪无痕,所查无证,先悬着,再仔细查。”桑平淡然说道。 文锦心中石头落地,也暗笑自己杯弓蛇影,便调侃着说道:“桑平还算英明,还了我清白之身,只是可惜了!” 桑平见他住口,奇怪地问道:“可惜何事?” “可惜桑平武功盖世,却被一个小泼皮扇了耳光。”文锦笑道。 桑平也笑:“我狱卒出身,平身扇人耳光无数,自己挨几个耳光,就当还债了,只是奇怪!” 文锦见他住口,知他报复自己,忍不住笑,也问道:“奇怪何事?” “将军之清白,将军自己知道,只是二殿下已经看出端倪,也隐而不报,倒是奇了!”桑平皱着眉说道。 文锦知他暗示自己,便诚挚地说道:“文锦心中明白,众人对文锦的好,文锦都记心里了。” 桑平不屑地笑道:“谁要你记?你要记谁?奋威将军东征一役,天下闻名,人人皆知,不过桑平还有一语相告!” 文锦见他郑重起来,颇为奇怪,笑道:“人人皆知?我如何不知道?我夫人也不知道?桑平你是怎么啦?有话直说便是!” “遵纪守法,休要作奸犯科,若犯在桑平手里,桑平绝不留情!” 文锦听他郑重,心中不屑,却不得不卖他面子,便两手一揖,正色说道:“禀执金吾大人,文锦必定约束家人,作遵纪守法的好子民。” 桑平忍俊不禁,扑哧一笑,起身说道:“罢了罢了,今日先如此,桑平告辞!” 文锦笑道:“马上午饭时分,桑平何不与我小酌一杯再去,我府中厨子烧的肉丸子,可是一绝!“ 桑平却正色说道:“此案并未完全了结,你还是嫌犯之一,我若与你一道吃饭,还有何公道可言?“ 说罢,便向外走去。 文锦无奈,起身送他至府门。 二人正拱手作别,却见安公公骑马迫近,至二人身前下马,便南面而立,朗声说道:“有旨意,正好你二人都在,一起跪接。“ 二人心中一惊,忙一起跪倒。 安公公便朗声宣谕:“璧侯府一案,二皇子与乞伏桑平敷衍渎职,辜恩妄行,着二皇子居家,闭门思过一月,乞伏桑平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奋威将军慕华文锦,纵奴行凶,情殊可恨,着免去奋威将军一职,另行任用; 令羽翎卫尉乞伏如之将凶徒元彪捉拿归案,严加惩处; 璧侯之妾赖香,身为女流之辈,乃敢为子伸冤,苦心孤诣,查明真相,其行可嘉,璧侯无妻,着赖香即日起,为璧侯正妻,封五品诰命; 钦此。“ 安公公说罢,回身上马,飞奔而去。 桑平跪在地上,一时未回过神来,片刻后方扭头看向文锦,文锦也扭头看他,忽然嘴角抽动了一下,桑平便板着脸咳了一声,文锦却轻轻笑了,桑平忍俊不禁,也扑哧一声笑了,文锦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桑平也纵声大笑,眼角竟迸出泪来,一把拉了文锦起来,说道:“你现在不是嫌疑,而是有罪之身,桑平倒可正大光明吃你一顿了。“ 文锦叹了一口气,笑着问道:“想不到是这个结局,真是意外!“ 桑平幽幽一叹,感慨地说道:“妇人,是万万不能招惹的!“ 二人正在说笑,如之带着一队羽翎军士纵马骑了过来,至文锦府门下马,朗声对文锦说道:“如之奉命前来捉拿元彪,还不快快将他交出来。“ 见二人面带笑意,如之大惑不解:“你二人为何如此高兴?难道旨意有变?我刚接旨便匆匆赶来,不会如此之快罢!“ 文锦不屑地说道:“想笑便笑就是了,难道还要看你眼色?告诉你啊!元彪几日前带着我府中丫鬟私奔,还卷了我一大笔钱财,你最好快快将他拿住,否则老子也学那个赖香,告你渎职。“ 桑平是如之下属,却拱手一揖,禀道:“如之大人,确乎如此,在下一直跟踪元彪,三日前居然在闹市让其走脱,看来他是早有预谋。“ 如之心中暗笑,却正色说道:“桑平,速下甲等追捕文书,遍天之下,通缉元彪,我这就进宫,向皇上缴旨。“ 文锦不耐烦地说道:“走,桑平,有人回去邀功请赏,我们且去小酌吃肉。“ 如之也笑:“也罢,中午时分,皇上正在午膳,我何必进去搅他,便搅你一下也好。“ 文锦警惕地说道:“少来,没那么多粮食!“ 如之却不管他,径直跟着进去了。 第93章 三皇子回到王府,还未吃午饭便接到宫中来人传谕,命其下午进宫,与二皇子一道听鄢贵妃训示。 他当即满心狐疑,贵妃训话倒是有的,都是皇帝训完之后,简单附和两句,不过是皇恩浩荡、知恩图报之类的。 单独训话,且如此郑重其事,开天辟地头一次,三皇子恼怒地想:要训训自己儿子,哪有训别人儿子的道理? 母妃都不曾教训我,你凭什么训老子?若是让母妃知道自己被贵妃训斥,不知多伤心! 他突然想到,自己那日金殿斩杀拓巴章,隔门教训鄢贵妃,她必是在父皇面前撒娇,要报这一箭之仇了!唉,父皇万般皆好,就是耳根太软,过于宠爱鄢妃!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午后便进了宫,若无父皇首肯,鄢妃绝不敢私自训诲自己,他心中盘算着,如何维持最基本的颜面。 出乎意料,鄢妃竟十分和蔼,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宫点,又让宫人采树巅之雪,煮水泡茶,亲自为两位皇子主持茶道。 她轻舒香腕,一展茶艺,却笑语盈盈说道:“皇上近日严厉训斥两位皇子,怕你们心生疑虑,特命本宫抚慰你们,老三不会多心罢?“ 三皇子见她美颜云袖,轻姿嘉柔,不禁心中暗叹,世人都说鄢妃美绝天下,却难得一见,自己倒时时能看见她,却总也看不顺眼!真是奇了! 见她问自己,忙答道:“儿臣何敢多心?休说儿臣自己做错了事,就是没错,贵妃不和儿臣母妃一样?该训示便训示就是了,再说了,儿臣难得与皇兄一处坐坐,要请教的地方还多呢!“ 二皇子温厚地一笑:“三弟说笑了,跟三弟相比,我还是浮躁一些,还要请三弟多多包容。“ 鄢妃嫣然一笑:“看看,老三多会说话,老二虽然是兄长,其实大不了多少,你们兄弟二人多多帮衬才是,来,饮茶。“ 便分别将两个茶盏推到他们面前,三皇子捏起茶杯,轻轻嗅了一下,鄢妃便扑哧一笑:“老三怕我下毒?“ 三皇子也轻轻笑了:“娘娘茶艺何其曼妙!初闻茶香扑鼻,再闻幽香隐隐,绝非市井之中,粗鄙茶博士可比,儿臣要把这茶香的味道,刻入心里,倒让娘娘见笑了。“ 鄢妃美目一跳,喜悦地说道:“老三岂不是茶道中人?观汤、闻杯、品茶,不含糊!“ 二皇子便挑了一枚果子,放入三皇子碟中,说道:“三弟,饮茶进些点心,更有滋味。“ 三皇子忙谢过,鄢妃高兴地说道:“就该如此!你兄弟二人互相帮衬,老二年纪稍长,多关心你弟弟,万事要多担待,多替你们父皇分忧。“ 三皇子也双手举杯,向他二人示意,说道:“贵妃娘娘请,皇兄请。“ 说完,先品一小口,缓缓啜入口中,极其享受地扬了扬头,又一饮而尽,赞道:“好茶!醇香绵柔,回味悠久。” 又诚挚地对二皇子说道:“皇兄,你我都是父皇的儿子,天下之大,亿万人民,至亲不过你我兄弟二人,无论今后如何,我们都是打不断、拆不散的亲兄弟。“ 鄢妃大感诧异,老三真不简单,这句话等于向老二约定,无论谁以后登基,都要善待对方。 二皇子接口道:“三弟这话透彻,三弟且放宽心,我是兄长,无论怎样,我会护着三弟的。“ 鄢妃手中不停,却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老二这话更见高明,明明透着温馨,却话里话外告诉你:不要和我争! 一次东征,儿子竟变得如此豪情天纵、深沉稳重,完全没有往日文弱浮躁之气。 成就男人,还是要出征! 她心中高兴,又为两人续茶,却满脸笑意说道:“看你二人兄弟温情,本宫何其高兴!总算不辱皇上的使命,来,饮茶不过三,再来第二杯!“ 三皇子从鄢妃宫中辞出之时,已经红日偏西,他慢慢穿行在宫墙之间,看着巍巍宫阙,殿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冷风吹在发烫的脸上,无比惬意。 踱步走进璧妃宫里,却见母亲在不住拭泪,他心中一惊,忙疾步上前问道:“母妃,出了何事?父皇训斥你了吗?“ 璧妃却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泣声说道:“儿子,娘没用,你为了保护娘,得罪鄢妃,皇上竟让鄢妃训斥你,娘心里疼啊!“ 三皇子忙挥手命宫人退下,才笑着说道:“娘,你想左了,你哪里体会父皇的心思?“ 璧妃这才松开手,含泪问道:“是吗?皇上什么心思?“ 三皇子轻轻点了点头,说道:“父皇这是保护儿子,儿子当日金殿杀人,当众训斥鄢妃,她岂能善罢甘休,鄢妃之狠毒,天下闻名,父皇这是让她出出气,也就不恨了,再说,鄢妃今日好客气的,至少面上,这场是非,算是和息了。“ 和息是非!他突然心中一动,仿佛幽冥荒黑的世界,亮起一盏油灯,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好似自己也不相信,他又轻轻摇了摇头,随即另一件事浮上心间,帮他佐证了此事,便如有人将油灯挑了一下灯芯,世界突然变得明亮,最初的想法便像浮雕一般,无比清晰起来。 他心跳加快,脸色苍白,仿佛被抽干了血一般,随即脑中轰然一响,犹如血沸了起来,感觉喘不过气,便大口地呼吸,清冷的空气呛进肺里,激得他咳嗽不已。 璧妃吓坏了,以为他受了极大的委屈,忙过来轻轻抚摸他后背,三皇子却轻轻推开她,喘着气说道:“娘,我明白了!“ 璧妃颤声问道:“儿子,你明白什么啦?“ “冥冥之中,父皇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已在安排身后之事了!“三皇子自己都被惊到,骇异得脸色苍白。 璧妃心中一阵紧缩,忙疾声训斥:“儿子,不要胡说!“ 见左右无人,又小声问道:“你如何知道?“ 三皇子已经理清思路,反而不再害怕,徐徐说道:“起初我也不信,但想到父皇处罚功臣,加上今日之事,我突然明白了。 处罚功臣,当然是为了敲打他们,免得他们居功自傲,又何尝不是为新皇储备人才,这些功臣,新皇很难驾驭的,皇上将他们打入谷底,新皇只需一纸诏书,他们就重见天日,岂能不对新皇感恩戴德,忠心耿耿? 今日让鄢妃训示儿子,表面是为鄢妃出气,其实是和息我们之间的关系,父皇这是下意识之中,暗示儿臣,登基之后,要善待鄢妃母子。 父皇这一内一外的措置,都是在为儿臣铺路,父皇这一片拳拳之心,儿臣如何敢辜负,父皇!“ 他已经伏在地上,哽咽不能自己。 璧妃听得目瞪口呆,仿佛被雷击一般,半天才焦黑着脸,喃喃说道:“你们男人的心思,怕不是比大海里的针,藏得还要深?你父皇如此幽深的心思,他自己都未必意识到,却被你一眼看穿,儿子,你怕不是圣人?“ 三皇子已慢慢恢复平静,忽然觉得恐怖至极——自己看透父皇最幽深飘渺的心思,仿佛孩童看见强盗宝藏的秘密,究竟是福还是祸? 他喉头滑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颤声说道:“娘,今日的话,要叫它永远沉入渊底!“ 璧妃当然知道厉害,她却显得比儿子更平静,竟沉着脸说道:“娘知道,从今往后,娘就是在梦里,也要三思而行,儿子,可要当心自己的安危,你父皇虽说身子不如以往,再有两三年是不差的,你的路,且长着呢!“ 三皇子见她沉着,也平静下来,直直地看着殿外,双目如炬,坚若铁冰,却微笑着说道:“娘见得透!这条路,便是儿子的东征,不,比东征还要壮阔!不过娘且放心,儿子既然看透了,必然会处处小心。“ 璧妃蹙眉想了想,突然笑道:“去找你舅舅,让他找几个江湖侠客保护你,若要花钱,娘来出!“ 三皇子扑哧一声笑了:“娘,结交江湖侠客,首先便要遭父皇申斥,放心吧,若真的需要,我去找文锦,他有知心过命的朋友,现在嘛,还不到时候。“ 他看看天色不早,便告辞道:“娘,不早了,儿子改日再来看你,你也要当心身子。“ 璧妃站起身,自豪地笑了:“儿子放心,娘有这么大盼头,必定长命百岁!可叹鄢妃毕竟是个女人,竟在我面前洋洋得意!“ 三皇子笑了笑,向璧妃躬身一揖,转身便退了出去。 文锦中午与如之、桑平饮了酒,回房倒头便睡,直到天已黑定,被宇文燕一巴掌拍醒,才懒懒地从床上起身。 宇文燕双手叉腰,呵斥道:“就这么点出息?一个破将军,不当就不当了,你就颓废得这样?” 文锦并不理她,端起一杯水,仰头一饮而尽,又慢慢踱至房外,在冰冷的院子里走了一遭,冷冽的寒风吹在身上,混沌的感觉一扫而尽,他无比舒适地伸了个懒腰,才慢慢走回房中。 宇文燕双眼一直追寻着他,见他进房,又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却轻轻说道:“我知道你心中憋屈,锦郎,没什么大不了,我说过,只要我们四个人一起,我什么也不惧!” 文锦没喝水,也没看她,却盯着闪烁的青灯,幽幽说道:“东征途中,我死过两次,已经倦了,将军名声虽然威风,可内心,我只想跟你们在一起。 最要紧的,皇上的身子眼看不中用了,朝廷顷刻之间便会刮起狂风暴雨,风暴之眼在皇宫之内,满朝大臣、天下百姓只能是风雨中的孤舟,风吹雨打、随波逐流。” 宇文燕冰雪聪明,听他说得深沉,心中一惊,随即咯咯笑道:“你个死锦郎,你是故意的?你想退出朝廷?” 文锦见她似嗔非嗔,欲笑未笑,还是当年的燕子,不禁痴醉不已,却笑道:“退出朝廷,谈何容易?别的不说,如何弄银子?” 宇文燕呆了一下,随即蹙眉说道:“不管,这些年,娘和阿爹借我们多少银子,不要还的?哎呀,你还欠着独孤不归三千两银子,如何还?” 文锦愣了一下,随即诧异地说道:“独孤不归?谁借他银子?那是元彪借的,关我何事?有本事找元彪要去!” 宇文燕扑哧一声,想忍住笑,终究是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竟是笑不可遏,弯下了腰去,片刻后才起身,打了文锦一巴掌,说道:“我们真是可以,竟混成了一对儿无赖夫妻。” 文锦趁势将她搂在怀里,却慢慢忧愁了脸,徐徐说道:“万事我都不怕,但独孤不归说谢长安为了报仇,还在拜师学艺,我如果不是将军,桑平未必会尽力保护我们,我一个人倒还罢了,你们娘仨如何让我放心?” 宇文燕不禁怔住,随即从文锦身上站起来,已是目光坚定,灿若极星,傲然说道:“不怕,锦郎,我好歹也几次行走江湖,从明日始,我跟你学功夫,我们夫妻二人,还对付不了一个谢长安?” 文锦扑哧一声笑了,温暖地看着她,却正色说道:“燕子千万不可!我带你和娘行走江湖,那是骗你们玩的,你记住了,不动刀兵、不学功夫,最好的自保,就是没有功夫。” 他目光深沉,又忧郁地说道:“燕子,记住我的话,你在,我便在,此生千难万险,我只要你活着!” 宇文燕看着他烛光下雕刻一般的脸,已经泪眼盈盈,颤声说道:“锦郎,我听你的,你的话,我都刻在心里。” 文锦忽然轻松地笑了:“也不要太过担心,我之所长,虽不是杀人,却是杀阵!” 第94章 文锦想退出朝廷,皇帝却不答应,第二日一早,便命秃发玄至府中传旨:“即日起,慕华文锦陪两位皇子读书击剑,研习兵法;狼贲卫之日常军务,由伍国定署理,段义协理,有事禀报乞伏如之,钦此!” 文锦听完,不由心中一惊:想退出朝廷,却离朝廷更近,想远离风暴,却被推进风暴眼里。 秃发玄哪里体会他的心思,笑着将他扶了起来,他搭上文锦手臂,文锦便心中一惊,此人功力已不是言语所能表达! 秃发玄却笑着说道:“文锦何其有面子!老夫出宫,不是训人,就是杀人,传旨,还是头一次,走吧,皇上命你单日去二皇子府中,双日去三皇子府里,今日单日,我陪你去二皇子那里。” 文锦却笑道:“不忙,请问左兵卫,教皇子读书,便是皇子老师,不知文锦官居几品,俸禄几许?” 秃发玄哈哈大笑:“哪里让你教皇子读书?说好听一点是伴读加陪练,难听一点就是书童加沙袋。” 文锦却正色说道:“左兵卫必是听错了,皇上肯定已为我加俸加级,要不你再回去问问?” 秃发玄扑哧一笑,竟是乐不可支:“头一回听说,接圣旨还有讨价还价的,我虽是粗人,转述的都是皇上原话,岂能出错,你还是快快上路罢!” 文锦这才笑道:“稍慢,待我向夫人交代一声。” 说罢便向府中走去。 内宅之中,宇文燕一脸期待,巴巴地问道:“不会是白干罢?” 文锦双眼一瞪:“白干谁愿意?我估着还是原有俸禄!皇上所虑,比你我周到,他才舍不得让我饿死。” 宇文燕心中喜悦,忽闪着眼睛说道:“那才好,爹寿辰快到了,虽不是整寿,我们送礼,总不能输给嫂子罢。” 文锦不耐烦听,嘀咕了一句:“他还欠我三千两银子!” 便拔脚走了出去。 出门之后,熊扑卫军士已一左一右分列两行,排成整齐的阵型,待他上马,秃发玄突然勒马站定,右臂平伸,随即弯曲向里,平于胸前,竟是极其恭肃向他行了一个军礼。 两行军士如法炮制,整齐划一,向他行礼,口中大呼:“奋威将军!“ 文锦吓了一跳,惊问道:“左兵卫这是唱哪一出?我已不是奋威将军,再说,熊扑卫也不归我统领,为何对我行军礼?” 秃发玄正色说道:“这是你应得的礼遇,此次东征,老夫护卫皇上,未能领略将军千里纵横的风采,可东征的军士,谁不仰慕将军,文锦虽无将军之名,却是我大朔当之无愧的军神。” 文锦听完不禁怔住,随即豪情顿生,东征回京之后,人们看他的眼神已明显不一样,可秃发玄何人?皇帝身边第一侍卫!天下武功第一高人!宫廷卫队最高统领!能得他如此高的评价,还是让他热血沸腾。 他脸色苍白,脑袋有点发晕,有一种酒后微醺的感觉,稍稍定了一下神,方在马上一揖,诚挚地说道:“左兵卫言重了,文锦如何敢当?左兵卫平定诚英王叛乱,也是用兵如神,文锦也常与如之研习左兵卫的阵法。” 秃发玄见他发晕,知道他心中陶醉,便会心一笑,随即右手一挥,军士迅即收阵,护卫他二人向前奔去。 秃发玄纵马轻驰,笑道:“皇上今日问我何人可担此重任,老夫毫不犹豫就荐了你。” 文锦便谢道:“文锦闲着也是闲着,谢左兵卫举荐。” 秃发玄却哈哈一笑,自嘲地说道:“哪里是我举荐!皇上早已钦定是你,问我,不过印证一下而已,皇上心中,你是不二人选!” 文锦叹了一口气,却埋怨道:“唉!左兵卫这是将文锦架在火上烤啊!你想想看,周旋于皇子之间,上面有皇上盯着,左右还有两位皇妃,稍有不慎,便左右不是人,甚至丢了小命也未可知?” 秃发玄却狡黠地一笑:“正因如此,才非你不可,换了别人,或许左右不是人,只有你去,才能游刃有余。” 文锦不说话了,秃发玄却转了话题,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地问道:“你得罪了谢长安?” 文锦心中一惊,如何他也知道此事?便不隐瞒,缓缓点了点头。 秃发玄却轻松地一笑:“这不值什么的!回头我教你两招,对付他绰绰有余。” 文锦大喜过望,这才是迫切要解决的事情,却得意地说道:“那太好了,独孤不归这家伙,老想当我师傅,左兵卫教我两招,我就可收他为徒了。” 秃发玄一愣,随即纵声大笑:“你收他为徒,他却是我师弟,你岂不是也算我师傅,我又要教你功夫,这辈分让你弄得!头都被搞晕了。” 文锦随即反应过来,也哈哈大笑,二人便纵马一起向前奔去。 两位皇子封了王爵,府邸又扩大不少,众人骑马围着王府绕了好大一圈,只见红色的围墙高大厚实,里面掩映着繁密的树木,郁郁葱葱,层层叠叠。 府中幽深静谧,能听见军士巡逻的脚步声,文锦吐了吐舌头,叹道:“王子府邸,果然幽深似海。“ 秃发玄微微一笑:“何须你说?两位皇子府中护卫的,除了羽翎卫精锐,还有老夫亲手*教的熊扑卫高手,饮食起居,层层防备。“ 文锦却问:“墙边为何栽种繁密的树木,不怕有人隐伏?“ 秃发玄矜持地一笑:“你说呢?“ 文锦笑道:“不外乎两个用途,设陷阱,布暗哨,不愧高人!使用不当,是敌人进攻的前哨,使用得当,却是防御的延伸。“ 秃发玄吃了一惊,佩服地说道:“文锦果然心思灵动,这府中防卫,还是安东侯亲自设计的!竟被你一语道破!“ 文锦扑哧一声笑了:“世间无万全之计谋,唯破绽不可避免,这还是慕华博自己说的!有人防,便有人破!攻防之道,只在变化之间。“ 说话之间,已来到王府门前,二皇子已经得到旨意,竟亲自在府门迎接。 二人远远看见,便翻身下马,疾步步行至二皇子面前,双双打躬一揖,文锦便道:“慕华文锦奉旨听候河间王调遣。“ 二皇子却执礼甚恭,左掌在外,右掌内贴,双手打拱,躬身一揖,竟是长袖及地,诚恳地说道:“有劳左兵卫传旨,有劳文锦伴读,二位,请!“ 他右手一让,便请二人入内。 文锦心中诧异,东征之时,他还稍显跋扈,与自己、慕华博、拓巴忍都小有冲突,回京之后,竟似变了个人似的! 二皇子相请,文锦却并不往里走,而是觑眼往府中看了看,又不住打量两边的围墙,二皇子心中诧异,问道:“有何不妥?“ 文锦沉思片刻,说道:“殿下,府中巡逻方式,要有所改变!” 二皇子大惑不解,秃发玄本来要告辞,听他之言,也来了兴趣,笑着问道:“为何?” 文锦笑了笑:“我一路走来,听墙内军士巡逻脚步之声,极有规律可循,这不成!殿下可排列不同巡逻阵型,每日随机排之,便可防止被人寻机潜入。” 秃发玄大笑:“文锦故弄玄虚!两位皇子府中巡逻阵型,都是安东侯所定,按兵书排列而成,如何便有了破绽。” 文锦心中不屑,却笑道:“一部兵书,天下皆读,而天地变化,却数不胜数,安东侯所长者,双方实力尽现,而后排兵布阵,野战攻之,可操九成胜算。 文锦所长者,隐藏实力,骤而击之,每次作战,必寻对方那一成破绽,变为我方十成胜算。“ 秃发玄默默沉思,闭口不语,二皇子已经深信不疑,叹道:“九成胜算,不抵一成破绽,说得好!何必有劳他人,就请文锦为我重排巡逻阵型,岂不便当。” 秃发玄笑着摇了摇头,便向两人告辞:“老臣要回宫缴旨,二殿下,老臣告辞。” 二皇子惋惜地笑道:“父皇有命,皇子不得结交外臣,今日既有此机会,本王已备下薄酒,左兵卫何不饮一杯再去。” 秃发玄也笑着谢道:“老臣谢殿下美意,可皇上旨意,老臣只能送文锦到府门,你二位慢慢聊。” 又对文锦说道:“明日一早,老臣再护送文锦去三皇子府中。” 说罢,率领护卫,牵马走出一箭之地,方翻身上马,泼风而去。 二皇子叹道:“左兵卫之忠心,可照天地。” 便与文锦一同走进府中。 文锦随二皇子进府,心中不住惊叹,皇子府邸,果然巍巍壮观,庭院相间,房舍想连,护卫如虎,仆从如云,安东侯府与之相比,真如狗窝一般。 他不禁失口笑了一声,二皇子便问:“文锦因何发笑?是否府中还有破绽?” 文锦笑道:“殿下多虑了,文锦只是想到,我首次进安东侯府,觉得自己府邸如同狗窝一般,今日进殿下王府,心中甚是安慰,原来那安东侯府,也不过是狗窝而已!” 二皇子哈哈大笑:“有趣!与皇宫相比,王府也不过是狗窝而已。” 见他爽朗明快,文锦也心中高兴,便问道:“殿下,今日先读书还是先击剑。” 二皇子却狡黠地一笑:“今日先饮酒!” 便将他引到王府正殿。 正殿之中,已经盛陈宴席,甲兵护于殿外,侍女穿梭其间,金戈耀眼,珠钗轻言,繁华盛贵,不可细语。 殿中摆放的,却是一张圆桌,而不是常见的一人一方小几,桌旁已经坐了两人,见他二人进来,忙起身打躬迎接。 二皇子便向文锦介绍,左侧老者,羽扇纶巾,长须飘飘,颇有儒者风范,年纪大约五十不到,名叫孔德,是二皇子汉学老师。 文锦忙躬身一揖,那孔德却十分客气,竟双膝跪下,口中说道:“老朽见过老师。” 文锦大惊失色,忙也跪了下去,唬着脸说道:“孔师傅别吓死文锦,你一把年纪,如何能给我下跪。” 孔德见他也跪下,煞白着脸,要将他扶起来,口中连连说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你是衍圣公弟子,辈分不知高我多少?若孔府知道你给我下跪,非把我逐出孔门不可。” 二皇子见他二人对拜,不觉啼笑皆非,忙一手一个将他二人拉起来,嘴里调侃道:“你二人莫不是要在此拜天地?在我这里,大家都是客,以平礼相交便是。” 文锦也说道:“二皇子所说,言之有理,此处不是宴国,不在孔府,你我兄弟相称便是。” 孔德甚是高兴:“那是孔德的福分,若非在二殿下府中,我如何有缘见到衍圣公亲传弟子?” 二皇子便转向右侧一名壮汉,却是一身精悍之气,双目咄咄逼人,二皇子介绍道:“这是府中护卫统领,祖震海,也算名门之后,南朝祖逖一门。” 文锦心中吃了一惊,忙问道:“请问足下,是否祖震岳兄弟?” 祖震海答道:“祖震岳是我家兄,我知道他与文锦有些过节,你我同朝为臣,秃发玄是是我上司,我们都是极仰慕文锦的,今日二殿下家宴,在下替家兄求个情,他儿子已死,求文锦不要再追究过去之事。” 听他如此说,文锦倒觉得不好意思,却也不免狐疑,来不及细想,二皇子已经高兴地拉众人入座,却是他自己坐了首位,文锦对席,孔德、祖震海两侧相陪。 二皇子便命开席,待侍女为众人斟满酒,便举杯说道:“文锦今日首次到我府上,小王水酒一杯,略表心意,孔师傅、祖统领委屈相陪,来,你我满饮此杯。” 文锦心中狐疑,二皇子做派,大异从前,简直换了个人似的,见众人均举杯自饮,也干了杯中酒。 二皇子不待侍女斟酒,挥手让她们退了出去,却亲自将众人杯中斟满,突然举杯看着文锦,却笑问道:“文锦是否认为本王在拉拢你?” 他虽面带微笑,却是咄咄逼人,众人心中一颤,这岂不是昭然若揭!何须相问? 见众人沉默,二皇子也不说话,只仰头一送,竟自干了杯中之酒,而后冷笑一声,缓缓说道:“笑话,我贵为皇子,何须拉拢谁?” 文锦心中暗赞,老二东征归来,不仅变了做派,有了风骨,连气质都提升了起来,知道他还有后话,便不搭言,静待他讲。 二皇子却并不解释,又抛出惊天之语:“东征归途,我奉皇上之命,曾密查于你!” 第95章 众人心中一惊,都愕然看着他,二皇子却慢慢笑了:“正是此次密查,让本王大彻大悟,幡然而醒,决心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 他突然起身,慢慢踱至文锦身旁,缓缓说道:“我已查明真相,据实禀知父皇,文锦之忠心,可照天地日月,文锦之壮志,可吞山川异域,文锦之伟业,可谱英雄传奇,本王今日借此机会,家宴相请,不为其他,只为交你这个朋友!” 说完,他定定地看着文锦,双目深邃,沉静如水。 文锦心中激动、气血翻涌,竟有点鼻子发酸,他如此评语,竟比自己想的,还要贴切,还要公允。 稍稍平缓了心境,他便缓缓起身,双手一揖,诚挚地说道:“文锦何敢与皇子为友,璧侯府一案,殿下受文锦牵累,文锦还未谢罪,殿下既如此说,文锦尽力便是。” 说罢,端起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对二皇子亮了一下杯。 二皇子喜悦不已,又替他斟满,自己也满上,说道:“在座之人,孔德与祖震海久在我府中,算我家臣,今日私宴之事,若泄露出去,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说完,便殷殷劝众人吃菜饮酒。 秃发玄回宫缴旨,天周详细问了一路情形,听文锦讨价还价之事,竟呵呵一笑,说道:“你去告诉他,朕保留他奋威将军俸禄品级,他是衍圣公弟子,朕给他这个面子!” 秃发玄也笑着说道:“臣领旨!文锦何其可笑,竟要改二皇子府中巡逻方式,那是安东侯亲自设计之阵型,连接紧密,错落有致,无懈可击,他竟说巡逻有规律可循,容易让人钻了空子。” 天周哑然,仰头沉思许久,起身来回踱了两步,突然连连说道:“你去找慕华博,让他按文锦的方式,重新布置两位皇子府中,嗯,还有皇宫的巡逻方式,即刻就去,让慕华博拿出方略,与文锦商议之后再施行。” 秃发玄见皇帝郑重其事,知道自己孟浪了,脸一红,朗声说道:“臣愚昧,臣这就去。” 天周笑笑:“连朕与慕华博都不曾想到,你谈何愚昧?去吧。” 见秃发玄起身要走,天周又将他叫住,笑着说道:“明日送他去老三府中,你跟进去,与他呆在一起,记住他一言一行,回来奏朕。” 秃发玄早上到文锦府上之前,却是先去太尉府,对乞伏如之先宣旨。 如之接完旨意,回房中结束停当,就要出门,却在正堂阶下,被乞伏仕叫住了。 乞伏仕站在堂前廊上,问道:“你去哪里?” 如之奇怪地说道:“父亲难道未曾听见,皇上让我接管狼贲卫,我这就去西大营。” 乞伏仕不屑地冷笑一声,说道:“我就是听见了旨意,才觉得你何其愚蠢!皇上明示,伍国定有事向你禀报,也就是说,无事你不可穴手狼贲卫军务。” 如之倏然愣住,不太相信地看着太尉,喃喃说道:“父亲想多了罢,那狼贲卫岂能一日无主将?” 乞伏仕脸色逐渐变得温和,说道:“如之,爹身居太尉之职多年,虽不带兵,却掌管天下军伍营务,对各军日常操练,了如指掌,狼贲卫许久之前就是伍国定掌管日常营务,文锦放手不管,只每月三次开堂讲武,他才亲自前往,狼贲卫营务井井有条,并不需你去操劳。” 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儿子,你自小出身豪门,从不担忧前程,随性豪放,却也懒散放浪,平日倒还罢了,如此关键敏感的时候,做事可不能不动脑子! 文锦虽被罢黜,可皇上爱他之心,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陪皇子读书,我朝何人有过如此待遇?如此敏感的时机,你背着他去接管狼贲卫,他会如何想?“ 如之嗫嚅了,仿佛受到极大的震撼,许久才喃喃说道:“我没想那许多,文锦是我兄弟,昨日我们还在一处吃酒,我想着先去狼贲卫稳定一下军心,回头再知会文锦,能有什么大事?” 乞伏仕慈祥地看着他,笑着说道:“狼贲卫早就是铁板一块,在宴国被打得只剩一半人马,军心也从未动摇,反而越挫越勇,何须你去稳定? 你若贸然前往,万一狼贲卫军士愤慨,不听约束,反而激起动荡,皇上如何瞧你? 你们是兄弟,文锦绝非小气之人,你找个时间,趁他有闲,带着他一起去军中,大家说笑之间就把事办了,既交了皇上的差使,又全了你们兄弟之情,岂不甚好。” 如之深重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看来只能如此!想不到一件小事,也有如此多的道理!我只是想着,皇上不过整顿一下朝廷秩序,昨日,两位皇子都被召进后宫,听鄢妃训示,整训狼贲卫,有何可奇?” 乞伏仕倒愣了一下,贵妃单独训皇子,倒是头次听说,想了片刻,也就明白了,随即笑道:“那不一样的,儿子,三皇子当日金殿杀人,隔门教训鄢妃,何其英武,何其果决!可毕竟得罪了鄢妃。 皇上这是保护三殿下,让鄢妃出出气罢了,我敢断定,鄢妃必然不敢真的训斥皇子,也就抚慰一番,彰显自己的贵妃地位而已,如此一来,也就和息了他们这一点是非。” 和息是非!一道闪电划过脑中,他突然心中一动,随即如被雷击一般,痴了,呆了,脑中电闪雷鸣,被震得一片馄饨,随即便觉浑身发软,站立不稳,疾退几步后方重重坐回椅中。 如之见他脸色焦黑,双眼如枯井一般幽深,坐在椅中一动不动,仿佛被摄去魂魄一般,大吃一惊,忙疾行几步,扑跪在他膝前,哭泣道:“父亲,你不要生气,儿子不去就是了。” 乞伏仕突然醒转,却不管如之的哭声,只厉声问道:“鄢妃训示两位皇子,你如何知道?” 如之满腹疑惑,答道:“昨日中午,我与桑平在文锦府中吃了酒,回府歇息之后,才入宫向皇上缴旨,皇上耐着性子听完,就匆匆说道:且如此吧,你先回去。 儿子正往外走,皇上却扭头问安公公,两位皇子在何处?安公公回答说,贵妃训话之后,二皇子已经告退回府,三皇子去了璧妃宫里,皇上还笑着说了一句:‘老三找亲娘哭委屈去了。’ 儿子才知道,原来下午鄢妃训了两位皇子。“ 乞伏仕听完,已彻底平复,突然诡异地一笑,阴森森说道:“儿子,咱爷们这一注,爹知道该怎么押了!” 如之见他如此神情,不禁毛骨悚然,颤声说道:“爹,儿子不懂。” 乞伏仕却惨然一笑:“儿子,你无须懂,照爹的话去做就是了,爹参透了天道秘密,窥探了皇上最幽深的*私,已经祸不可测,你就不要问了,若上天问罪,爹一人担之。” 文锦在二皇子府中略饮几杯,便告辞了出来,虽然二皇子行事机密,但众人皆知,皇帝耳目遍布天下,皇子府中更无秘密可言,也就尽快散了。 见天色尚早,文锦便打马直奔吏部来找宇文豹,他却有事外出,并不在衙中,尚书左丞见是文锦,却十二分客气,将他让到自己房中,命人奉上热茶。 文锦十分奇怪,问道:“我与贵丞并不认识,何以如此客气?“ 左丞倒也十分爽快,笑道:“相逢何必曾相识?你是文锦将军,在下画入秋,一个小小的左丞,如何敢高攀?既然宇文公子与我是同僚,在下当然想跟将军攀点亲戚。“ 文锦惊讶地一叹:“画入秋,好雅的名字,我娘知道了,必定品评一番!攀亲戚?我们如何攀亲戚?“ 画入秋笑了:“在下眼拙,一向竟不知将军是宇文公子内弟,几日前如之大人约我们尚书大人吃酒,让宇文公子与在下作陪,我才知道如此关系,当即与公子结拜了兄弟,因此,与将军可不就有了一点关系?“ 文锦觉得匪夷所思,此人钻营功夫当真是天下第一,便自嘲地说道:“我已不是将军,现在只能算皇子的书童,你现在认我,可不吃亏了?“ 画入秋朗声大笑,显得十分豪气:“将军爽快!我也不扭捏,实言相告,将军虽被罢黜,天下谁人不知,皇上这是锤炼你,将军被大用,指日可待! 将军熏灼之时,小人如何能靠近,好不容易你炉灶稍冷,此时不靠近烧点柴火,更待何时?“ 文锦倒没想到他如此伶俐,咽了一口唾沫,嘲笑道:“看来你对我寄以厚望,不怕我辜负了你?你们尚书可在?“ 画入秋不以为意,回到:“尚书大人不在,将军有事只管吩咐!“ 文锦见他如此逢迎,却也正中下怀,便说道:“我府中管家郑小兴,颇有些本事,放在府中屈才了,我想放他出去,不拘哪个州县,让他做个县吏,也好效忠朝廷,你看能否帮忙?“ 画入秋扑哧一声笑了:“做官,连狗都会!你让他来一趟部里,只要不聋不哑,不痴不傻,不瘸不残,再认得几个字,就算成了。“ 文锦爽朗地一笑,说道:“就这样吧,宇文豹回来,你告诉他,让他晚间到我府中饮酒,不许空手来,你跟他一起。“ 出乎文锦意料,画入秋并不显得大喜过望,反而平静地说道:“早就想拜访将军,不曾想直接成了兄弟。“ 文锦哑然失笑,这画入秋钻营之功夫,真是登峰造极!擒言赶话、借梯上楼、火中取栗、石中榨油,若官场是江湖,他必是第一高手! 画入秋,滑如鳅,真他娘的好名字! 从吏部出来,文锦又向销香府赶了过去,远远看见顺儿坐在销香府门外石阶旁,一脸肃穆、默然不语,神情端庄,穿的却跟乞丐一样,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他却显得十分落寞。 文锦心中奇怪,纵马来到他面前,然后翻身下马,坐了他身边,问道:“你怎么坐这里?不让你进去吗?” 顺儿扭头看是文锦,轻轻笑了一下,说道:“又没什么事?我何必耽误他们?” 文锦哭笑不得:“没事!你就不能搞点事?” 顺儿疑惑不解,问道:“锦郎不是让我护着如歌?为何又要搞事?” 文锦无奈,知道一时之间说不清楚,便问道:“吃午饭了吗?” 顺儿笑道:“锦郎说一直看着,还没时间吃午饭。” 文锦揶揄道:“看不出来,你光棍一根,竟比皇上还忙!走吧,想吃点啥?” 他知道顺儿的回答永远是随便,也不待他回答,就领他着去旁边酒楼。 刚到门口,小厮便满脸堆笑迎了上来:“将军请!将军老长时间不来小店,小的还以为将军生小店的气了,想不到将军还是惦记小店的。” 文锦不觉奇怪,便问道:“我认识你?我以前来过吗?” 顺儿走在前面,笑着说道:“平城现在不认识锦郎的,没几个咯!” 小厮便把他们往雅间引,嘴里不住说道:“将军常来,就是不点菜,在小店坐着,小店也威风不是?” 文锦却一眼看见了申正申义两兄弟,便手指他们一桌,对小二说道:“你去忙吧!我们坐那一桌。” 小二答应一声,说道:“好嘞!将军有事,随时吆喝小的。” 第96章 申正申义正在枯坐吃酒,见文锦二人,吃了一惊,忙起身见礼,文锦有点不好意思,让众人坐了,才问道:“没搅了你们吧?” 申正忙答道:“将军哪里话?能跟将军一处吃酒,是我兄弟二人荣幸!” 文锦忙摆手止住:“不要弄这些虚礼,我们是草根朋友嘛!再说,我现在已不是将军!你们母亲如何?为何在这里吃寡酒?” 申义眼睛便红了,说道:“母亲还好,回京之后,如之大人送了好大一笔礼金,让我们买了新房,又升我兄弟二人做了校尉!一切都好,只是今日想到老大,我二人心中难过,便来此坐坐。” 文锦叹了一口气,说道:“当初要是不荐你们去如之军中,也许就没有今日之事了,唉!” 申正笑道:“将军说笑话了,若不去军中,或许我兄弟三人都没了!我娘时常念叨你哪!” 文锦便转了话题,说道:“来,加几个菜,顺儿还没吃午饭!我中午在二皇子府中,也没怎么吃,小二,过来!” 见无人反应,顺儿便去找人,文锦趁机对申正兄弟说道:“两位兄弟,能否帮我一个忙?” 二人忙笑道:“将军说便是了,只要不是谋逆!” 文锦便指着顺儿远去的背影说道:“看见了吗,这兄弟是个死心眼子。”又指着斜对面销香府说道:“明日你们找几个地痞,去里面走一趟。” 回到府中,文锦与郑小兴吵了一架,心中却无比欣慰,郑小兴一口拒绝了外出做官的推荐,还埋怨文锦自作主张。 文锦大怒:“如此好的机会,别人求之不得,你倒毫不考虑,一口拒绝!你从宇文府又转到慕华府,年复一年,不见天下之大,只见这四方之天,能有什么出息?” 郑小兴毫不畏惧:“谁愿意去谁去!这四方之天,就是我此生全部的天地,将军若看我不地道,只管打发出去,否则,我哪也不去!” 文锦无奈,只好叫来墨菊劝他,没想到墨菊比郑小兴还固执,直言说道:“墨菊跟他一样的心思,等我儿子长大了,他愿意出去是他的本事,我们两口子出这将军府,一天也活不了,只要公子小姐不嫌弃,我们哪也不去。” 文锦无奈,怒气冲冲说道:“愚昧至极!” 却叹了一口气,又吩咐道:“既如此,墨菊,你明日带几个人,去宇文府帮顺儿捯饬捯饬,别让他出门跟乞丐似的,好歹也有点大宅门的气质。” 墨菊抿嘴偷笑,说道:“墨菊明白!公子眼睛一眨便是一个主意,这会子又起了什么坏心思?” 文锦怒道:“没大没小,都是小姐把你们惯的!” 第二日一早,文锦早早起身,洗漱清爽,便读书击剑,吃过早饭,宇文燕帮他配好衣服官帽,刚结束停当,门吏便入内禀报,秃发玄已在门外等侯。 文锦出门后调侃道:“左兵卫何必亲自前来,派人知会一声,文锦自行前往便是。“ 秃发玄正色说道:“文锦说笑了,这是奉旨的事,岂敢掉以轻心!” 秃发玄办事却是极其仔细,此时街面已经热闹起来,为了不扰民,竟是带队先出城门,绕行半圈之后再入内,遇有繁华路面,便命令军士下马步行。 文锦颇为赞赏,夸道:“左兵卫爱民如子,治军有方!” 秃发玄却笑道:“在京师带兵,这是最起码的本领,先不说爱民如子,就是你说的,平城之内,权贵如林、豪强如云,若放肆,说不定就惹上什么开国王公之后,岂不是自惹是非?” 说笑之间,来到三皇子府邸,三皇子得到通报,也早已在门口迎接,他却没有二皇子那般恭敬,只是诚挚地向二人一拱手,便往府内让去。 文锦颇感奇怪,秃发玄为何不告辞?竟直接往里走去,来不及细想,便随在秃发玄身侧,调侃着说道:“昨日进二殿下府中,文锦大开眼界,原来以往不过井底之蛙而已!左兵卫首次进皇子府中,一定好好瞧瞧。” 三皇子何其聪明,立即问道:“二哥昨日未曾邀请左兵卫?” 秃发玄笑道:“哪里,二殿下倒诚心相邀,老臣不得旨意,如何敢擅进,文锦倒是说笑了,两位皇子府中,老臣倒是陪皇上时时来的。” 三皇子心中一沉,心中暗赞文锦机灵,原来左兵卫今日是奉旨进府,倒要小心了。 拓巴睿早已等在正殿阶下,见众人前来,引领众人一路上了台阶,至正殿落座,便背手侍立在三皇子身后。 侍女献上清茶,秃发玄却笑道:“二位尽管忙你们的,就当老臣不存在一般。” 三皇子淡然一笑,说道:“那,左兵卫请恕我们无礼了!文锦,我想父皇之意,大家互相促进而已,因此,我并未做特殊安排,今日本该读书,但先生却外出游历,你我只好自行阅读,再交流心得如何?” 文锦心中发笑,暗赞三皇子机灵,二人枯坐读书,秃发玄一介武夫,如何坐得住?便笑道:“当然都听殿下安排,不过在下奇怪,游历倒是常见,一般都是春秋之时,先生为何在隆冬时节出游?” 三皇子答道:“先生出游已经好几个月,说今年灾情严重,更能看到民生之艰难,官员之优劣。” 文锦笑道:“看民生艰难固然要去民间,看官员优劣何须出去?平城之中,衙门之内,难道不是最好的地方?在下昨日便见识一位官吏,何其油滑!有何钻营!此等官吏,优劣不是一眼便知!” 三皇子笑问:“文锦以为此等官吏是优是劣?” 文锦愕然答道:“当然是顽劣至极,应当裁汰!” 三皇子淡淡一笑,端茶轻轻啜了一口,方轻轻说道:“文锦你错了!“ 文锦心中一惊,秃发玄也不解地看着三皇子,却听他说道:“本王监国将近一年,见识各色官吏不知其数,有人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却什么事也办不下来,有人面上迷迷糊糊,公务却清清楚楚; 有人油滑钻营,却熟知各部衙务,沟通上下、协理同僚,甚至熟练奔走于各衙门之间,公务处理如同风车斗转,你说,这等官吏是优是劣?“ 如同醍醐灌顶,文锦竟躬身一揖,诚挚地说道:“如此当然算能吏!文锦受教了,请问殿下,这里面总有个什么道理吧?” 三皇子笑笑,心中却忽然一动:今日所言,必会被秃发玄一字不漏转述父皇!便坐直了身子,沉声说道:“心有桃花源,便在彩云间!若存心忠于皇上、忠于朝廷,便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就是好官!即便油滑钻营,也不过是手段而已!” 文锦叹道:“胸中有大海,何处无水滴,千言万语,心田而已!今日一席话,文锦受益良多!还请三殿下赐书,文锦拜读。” 文锦对答优雅,三皇子也心中惊喜,不觉之间,向皇上表了一番志气忠心,且是如此自然,真是功德圆满,见文锦索书,便目视拓巴睿。 拓巴睿拿出早已备好的两本书递给三皇子,三皇子递给文锦一部,说道:“这部《周易》,我看了一遍,颇多不解之处,你我再通读他一遍,而后互相请教如何?” 文锦也心中惊喜,接过书说道:“殿下谈何请教?文锦请教殿下罢了。” 二人便埋头不语,自行苦读。 拓巴睿无趣,便至殿外四处巡哨,秃发玄却是苦不堪言,又不敢打坐入定,只好枯坐,片刻之后,便想打哈欠,只能使劲憋着。 文锦心中暗笑,却也不忍,便说道:“殿下,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何不让文锦带回家研读,后日再来府中请教如何?” 三皇子也看到秃发玄难受,也笑着说道:“如此也好,今日有劳左兵卫了。” 见文锦告辞,秃发玄如释重负,忙也起身告辞。 三皇子送他二人下了正殿台阶便止步,拓巴睿将他们送到正门,才转身返回,却见三皇子还站在正殿阶下,静静地看向府门的方向,右手握书,左手背后,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沉静自如,长巾玉立,一派淡淡的华贵之气。 拓巴睿心中温馨,便疾步上前,笑道:“文锦今日拿捏恰到好处。“ 三皇子轻轻一笑,却不接话,只吩咐道:“我们再击会子剑。“ 秃发玄出了大门便翻身上马,拱手一揖,笑着说道:“老夫谢文锦体恤,知道我不耐烦看你们读书,早早辞了出来。“ 文锦打了个哈欠,也笑道:“左兵卫光是看着都累了,文锦读书岂不是更累?三皇子气质沉稳贵重,谁能像他一般静得下心来。“ 说罢,也躬身一揖,便打马回府。 回府之后,却见顺儿坐在郑小兴房中,竟是浑身带伤,头上还带着包扎,墨菊正在帮他处理身上的伤处。 文锦奇怪地问道:“这是怎么啦?“ 墨菊气恼地答道:“巴巴地一早给他捯饬出来,一上午不到,就弄成这样,头上包得跟米粽似的,还不让动,说是什么如歌给包扎的?真是个怪人。“ 文锦这才反应过来,心中暗喜:想不到申正这家伙,戏演得真不错,却奇怪地问道:“顺儿跑这边作甚?为何不回宇文府里?“ 墨菊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敢吗?“ 文锦倒是奇了:“有何不敢!我们小时候不经常打架?哪天不带伤回家?不都是你们包扎的?小兴儿那时还打我个满脸开花,谁说什么啦?“ 墨菊抢白道:“公子这么记仇的!你骑他背上打仗的事儿就忘啦?公子,你以为还是你们小时候?“ 文锦愈发奇怪,嗔怒道:“墨菊如何阴阳怪气的?有话直说嘛。“ 墨菊竟翻了一个白眼,这才说道:“还不是豹公子,酒后睡了墨香,竟怀孕了,老爷一高兴,直接指给豹公子做了妾,这下可不得了罗!骄纵得跟皇妃似的!柳姑娘可惨了,被欺负的,成天以泪洗面。 顺儿还敢回去?回去干嘛?侍候后娘?给她端屎端尿洗衣服?“ 文锦叹了一口气,郁闷地说道:“这个豹子,还犯这毛病?墨菊你告诉小兴儿,我府里要有人犯这毛病,包括我自己,都不用禀我,直接打出去!这事儿小姐知道吗?“ 墨菊脸上笑出一朵菊花,高兴地说道:“公子,知道我为何不愿出府了吧?有你管着小兴儿,不比我管用?小姐早就知道了,她只是让我别管,她知道怎么做。“ 文锦这才放心地笑了:“小姐既知道那就好了,对付这种人,她有的是办法!“ 秃发玄回到宫里,侍卫却告诉他,皇帝在御花园散步,秃发玄吃了一惊,埋怨值日的侍卫:“这么冷的天,皇上身子刚好,你们这么胆大的?敢让皇上去御花园,那里四周空旷,风跟刀子似的。“ 侍卫笑道:“我们倒劝,也得皇上听啊!” 不待他说完,秃发玄已经往御园走去,远远便看见天周在扫得干干净净的御花园慢慢踱步,安公公手拿锦狐披风,紧紧跟在身后,宇文疆带着几名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 皇帝满头银发,脖子前突,腰身竟有些佝偻,呼啸的北风中蹒跚前行,像极了田间劳作的年迈农人。 秃发玄心中悲酸,疾步向前,跪下奏道:“皇上,外面天寒地冻,何不回宫歇息?” 天周咧嘴笑了:“朕刚出来,你倒劝朕回去,起来,陪朕走走。” 秃发玄便起身,边走边将上午的情形禀报了皇帝。 天周听完并不言语,愣了片刻,方自顾又向前走去,嘴里喃喃说道:“天周二十三年,还算平稳,朕的天周战车,还能征战几年?” 第97章 天周二十三年平稳过去,随即迎来天周二十四年的春季。 春暖hua开,杨柳吐枝,朔国朝中却已经变了格局,皇帝年迈,朝务看似松弛,可平城的官场,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忙碌。 宇文化成的司徒府邸,此刻却传来阵阵压抑的呼唤。 柳依依躺在床上,痛苦使她身体扭曲,像一只蚯蚓似的弓着身子,腹中剧痛已持续一夜,怕扰了府中人睡觉,她一直憋着声音。 此刻府中主人都已经出门,宇文化成去找慕华博对弈,宇文豹去了吏部衙门,冯氏和宇文睿一早就被宇文燕接去了文锦府里。 她再也忍受不住,开始大声呼叫,苍白的脸上,豆大的汗粒掺着泪水,露珠般滚落下来。 “嚎,嚎,嚎他娘的什么丧,让不让人睡觉了!”墨香忽然从门中冲出来,站在院中大声咒骂。 “墨香,大娘子肚疼,已经请郎中去了,我关上房门,如何扰了你睡觉?”柳依依房中丫鬟墨寒气愤不过,也冲出房门骂道。 “你少放屁,肚子疼!女人谁没经历过,有什么了不起?你一个丫鬟,敢这么给我说话,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墨香叉手骂道。 “嘁,两个月前你不跟我一样,勾引一次豹公子,看把你得意的!”墨寒不屑地讥笑道。 墨香被人戳到痛处,气得脸色铁青,一时竟说不出话,只用手指着墨寒,对旁边新买的家丁说道:“摁住她!” 两名家丁挽起袖子,上前擒住墨寒,将她挤在墙上,墨香便上前使劲掐她,边掐边骂:“你个浪蹄子,让你胡说,让你胡说。” 墨寒疼痛难忍,却十分倔强,边哭边大声叫骂:“大娘子昨晚吃了你的银耳汤,便一直肚痛,肯定是你下毒!你如此歹毒,不得好死!” 墨香眼中忽然闪过一丝阴毒,盯着家丁点了点头,家丁便捏着墨寒的脖子,手下越来越重。 墨寒嗓中喊叫之声越来越弱,逐渐只剩下嘶嘶的喘气声。 “住手!”柳依依已经挣扎起身,此刻手扶门框,虚弱地叫了一声,斥道:“墨香,你们曾经那么好的姐妹,你就舍得下死手?我一向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对我?” 柳依依毕竟是宇文豹正妻,家丁见她出来,不得不松了手,墨寒一口气喘出,猛地咳嗽起来。 墨香看着柳依依,冷笑了一声:“她不都说了吗?你是大娘子,我是小娘子,若我也生一个儿子,指不定谁是大娘子?谁是小娘子?” 柳依依虚弱至极,无力争辩,只无声哭泣道:“等公子回来,看他如何收拾你?” 墨香咯咯笑了:“公子?她若疼你,为何一夜都不管你?他若疼你,为何都不进你的房门?” 正在此时,元庚带着郎中匆匆走了进来,见院中围满了人,便斥了一声:“都围着干什么?还不散了!” 众人便四处散了开去,墨香却堵住了元庚,嘲笑道:“小小肚子疼,就要看郎中,也太娇惯了罢?” 元庚大怒,却不敢发作,只好言解释到:“小娘,郎中是小姐让请的,小姐随后就到!” 墨香冷笑一声,不屑地说道:“你少拿小姐吓我,她嫁出去的人,岂能奈何我?老爷不管,公子不管,她一个外人,倒管得宽!” 她突然闭嘴,宇文燕已经从院门走了进来,身后是郑小兴和墨菊领着的一帮家丁。 众人忙上前见礼,宇文燕毫不理会,竟直就要走向柳依依,两名擒住墨寒的家丁却堵住了路,仰头挑衅地看着她。 宇文燕冷笑一声,叫道:“郑小兴,把这两个臭东西扔出去!元庚,开销了这两个王八蛋!” 两个家丁还要抗争,郑小兴带来的家丁都是跟文锦练出来的高手,一左一右便将两人擒住,然后两人一个,将他二人扔了出去, 宇文燕又手指墨香,对墨菊喝道:“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跪下!” 墨菊甚是泼辣,一脚踹在墨香膝窝,墨香普通一声便跪下了,宇文燕却嗔怪道:“轻点!她虽命贱,肚子里有宇文家的骨血!郎中,给病人瞧病!” 她却又指着墨香,骂道:“一向瞧你老实,你却这么不是东西,仗着阿哥软弱,阿爹糊涂,不仅欺负嫂子,还蹬鼻子上脸,奚落我娘。 我娘是谁?锦郎为了她,皇妃都敢顶撞!你算什么东西? 我是外人?要不是我家锦郎顶着,你这宇文府就得关门! 瞧着我娘和嫂子是汉人,你就敢作践她们! 混账东西!” 她停下喘了一口气,又咯咯一笑,脸上竟带了些许狰狞,又骂道:“还是锦郎说得对,隐藏实力,骤而击之,可操全胜,一向让着你,就是要揪你的狐狸尾巴,今日若让我查实你下毒,你去牢里生孩子!” 郎中已经检查完毕,对宇文燕和元庚说道:“这位姑娘中了砒霜,好在量并不大,自己又呕吐不少,毒性尚未深入,吃几剂解毒的药,也就好了,不过身子是虚了,想再怀孕就难了。” 他叹了一口气,又说道:“要是再晚半日,可能人就没了。” 宇文燕倒吸一口凉气,指着墨香骂道:“你好歹毒!都是女人,你也下得去手!若不是墨寒今晨冒死报信,竟然让你得手了!” 墨香跪在地上,吓得簌簌发抖,宇文燕正眼也不瞧她,命道:“元庚,准备轿子,把嫂子抬我府上去,墨寒跟着过去侍候,派人把这小院看好了,别让这个狐狸精跑了!小兴儿,我们走!” 午饭刚过,宇文豹就来到文锦府里,要带柳依依回去,柳依依死活不肯,宇文豹竟在院中对着内宅大声喝骂。 文锦此时已经回府,片刻之后便跟宇文燕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文锦脸色铁青,对宇文豹说道:“你跟我来一趟。” 便将宇文豹带到书房,关门之后,劈手便给了他一耳光,骂道:“你连燕子也不如!” 宇文豹愣住,随即自嘲地一笑:“是啊,我如何及得上燕子?你锦郎多厉害,燕子多乖巧,我,我算个屁!” 他突然就地蹲下,抱头痛哭不已,嘴里委屈地控诉:“你们都有自己的天地,我的世界全是阴影,不,我就没有自己的世界,全是你们的安排,就连跟墨香,都是她主动的!好,我立不起事,我躲着总行了吧!为何还是不放过我!” 他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像独狼垂死的动静,倒把文锦吓了一跳,心便软了,劝道:“她不愿回去休要勉强,回去也是添麻烦,那个墨香,我本来要报桑平,抓她去坐牢,看在她怀了你的骨血,饶她一次; 你此时接回去,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先按住一头再说吧!只是要小心墨香,不要让她进厨房,最好软禁了她!“ 说着,伸手将宇文豹拉了起来,宇文豹不愿看他,只怔怔地出神,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如何懂女人的心思?她只是想争正妻的位子,跟府中其他人又没有怨恨,为何要害他们?” 文锦叹了一口气,又说道:“你回去警告她,她要敢欺负我娘,我不管你是宇文豹,又是什么宇文司徒,我虽不杀女人,必定让她生不如死! 你要觉得憋屈,何不去外地,找个远一点的州郡,做个县吏也好罢。” 宇文豹不屑地笑了一下:“那是我亲娘!真以为我禽兽不如?” 他眼神闪烁不定,沉思片刻,又低头说道:“锦郎如有门道,帮我找个远一点的州郡,我谁也不带,就带顺儿。” 文锦笑了笑,调侃道:“说不定要带上如歌。” 宇文豹这才破涕为笑,说道:“顺儿的事,你还真上心了!” 文锦正要说笑,郑小兴突然在外院大声叫道:“将军,老爷夫人过来了。” 文锦忙拉着宇文豹一起出门,宇文化成带着冯氏已经快走到内宅门口,宇文豹忙叫道:“爹,你如何往人家内宅闯?” 宇文燕听见动静,从柳依依房中走出,快步堵住内宅大门,嘴里嗔道:“爹,懂不懂点规矩?” 冯氏也拉着他,斥道:“有点正经,到正堂说话。” 宇文化成满脸通红,眼看就要暴怒,却冷笑一声:“有人到我府上行凶打*,还劫走我儿媳,我过来寻人,倒成了不懂规矩,这慕华府的规矩,还真是奇了!” 宇文燕也揶揄道:“你还知道那是你儿媳妇儿,她被人害死了,你管不管?” 宇文化成突然爆发,大喝一声:“胡说八道!你让开,我去找她出来!” 就要硬往里闯,宇文豹见冯氏拉不住,忙将他一把抱住,宇文化成暴怒:“你府上的事,随你处置,竟管到了我的府里,豹儿,你松手,混账!你松开!” 文锦见宇文化成状若癫狂,宇文豹有点制不住他,突然大喝一声:“郑小兴!” “奴才在!” “列阵,谁要往里闯,给我绑了他!” 宇文化成一愣,随即狞笑一声:“谁敢?” 郑小兴极其清晰回了一句:“尊将军令!” 宇文化成随即僵住,脸上潮红退去,变得异常苍白,像被抽光了血一般,他停止挣扎,看着文锦,不住地点头说道:“好,你好,你敢绑我?” 柳依依此时却在墨寒搀扶之下,缓缓走到了门口,虚弱地说道:“锦郎,我回去,不要耽误你们,他是宇文豹,是我的豹公子,当年他为了我可以去死,今日他也必会护我周全。” 说罢,已经泪如雨下,文锦却狞笑一声:“我说不回去,就是不回去,墨菊,扶柳姑娘回房,郑小兴,把他们给我赶出去!” 说完,他轻轻拉了一下冯氏,把她拉到自己身边,郑小兴立即指挥家丁,排成阵型,步步紧逼,把宇文化成父子赶出了大门。 宇文化成气得脸如猪肝一样,呼呼喘着粗气,对文锦说道:“好,你好,从今往后,你不是我义子。” 文锦冷笑一声:“你我从来就不是父子!“ 宇文化成瞪着血红的眼睛,对冯氏怒道:“还不快走!难道你也要留在他府里?“ 冯氏看看丈夫,又看看文锦,眼中噙着泪,脚步向外移,却无助地看着文锦,忽然嚎啕大哭,叫道:“锦儿!娘……“ 文锦却冲他轻轻一笑:“娘,去吧,谁若欺负你,我上天入地,让他三生三世入不了轮回!“ 冯氏出门,宇文化成转身怒气冲冲走了,文锦悄悄吩咐小兴儿:“派顶轿子,送我娘回去!“ 转身看见宇文燕坐在台阶上,已经哭成了泪人,见文锦走过来,起身扑进他怀里,哭道:“锦郎,你真要跟我爹断绝关系?” 文锦叹了一口气,却冷笑一声:“有何可奇?这两日,平城夫妻反目,父子成仇的,多了去了,连乞伏仕和乞伏如之,都断绝了父子关系。” 宇文燕不禁呆住,惊讶地问道:“平城人都疯了吗?” 文锦淡然一笑,叹口气说道:“是啊!两位皇子夺位,朝中大臣押宝,可不是都疯了吗?他们不是疯了,而是太精明,各押一宝,互不连累,想得何其美?” 宇文燕美丽的脸上渐渐转过颜色,问道:“你跟我爹,也是演戏?” 文锦笑了笑,帮她拭去泪水,说道:“他和豹子做事太不地道,我实在看不下去;再说,你爹去年力主皇上亲征,现在朝中攻击他的人很多,若不是我在两位皇子府中周旋,他早就罢官了,跟他吵一架,也算给他一点警告,让他清醒清醒!” 宇文燕却扑哧一声笑了:“你怕我爹连累你吧?就你那点花花肠子,逃得过我的眼睛!” 文锦也笑了:“还不至于!你今日不错,打了墨香一个措手不及,有几分我的风采!” 宇文燕刚说了一句:“我何须跟你学?” 就看见墨菊匆匆跑过来,喘着气禀道:“公子,小姐,墨霜回来了!” 第98章 文锦心中一惊,又疑惑不已,来不及多想,跟着墨菊就到了墨霜房中。 日落西山,日影暗淡,墨霜房中点着一盏小灯,照出一个纤弱的身影。 文锦一步跨了进去,却见墨霜一身裹得严严实实,脸上蒙着黑巾,正独自坐在床边发愣,便脱口问道:“你们为何还在平城?你为何独自一人?他呢?” 墨霜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抽泣着说道:“公子、小姐,他说,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遍天之下,平城最保险,我们从来就未曾离开!” 宇文燕揶揄道:“道行够深的!为何又独自回来?” 墨霜答道:“他朋友多,我们一直住他朋友家里,他却死性不改,时不时还出去赌钱,我劝他、骂他,他还振振有词,说是奉了将军之令,我实在拿他没有办法,三日之前,他又出去了,到现在还未回来,我找不到别人,只好回来找你们。” 说完,她又开始嘤嘤哭泣。 宇文燕虽然恼她不辞而别,毕竟她跟自己受了多年的苦,看她实在可怜,也不由抚着她肩膀安慰:“好了,别哭了!锦郎,能不能找找桑平,一定是被他抓住了!” 文锦已经明白,蹙眉沉思了一下,便说道:“若被桑平拿住,不可能毫无动静!墨霜休哭!我今晚把他给你找回来。” 见众人惊讶地看着自己,文锦却笑问两名女子:“燕子,墨霜,骑马赶夜路,你们敢吗?” 墨霜仰着头,一脸惊讶地看着他,燕子却笑道:“跟你在一起,有何不敢?什么事?还要我们两个女人出头。” 文锦笑道:“今晚这个家伙,我惹不起也打不过,只好叫你们去装可怜了。” 墨霜突然坚定地说:“公子小姐都不怕,我怕什么?何况,是为了救他!” 文锦便命墨菊:“给我们弄点饭,吃完出发!” 吃过晚饭,文锦带她二人直奔鬼剃头,向独孤不归家中驰去。 春日的夜晚,虽然春风拂面、花香扑鼻,但荒郊野外,却也磷火偶现、鸱枭哀鸣,两名女子心中紧缩,头皮发麻,后背凉意阵阵。 文锦笑着安慰她们:“不要怕,一路到西大营,都隐藏着伍国定他们布的暗哨,看似只有我们三人,其实一路都有人盯着呢!” 墨霜在马上打了一个寒噤,颤声说道:“公子别说了,怎么越说越瘆得慌!” 宇文燕心中恼恨,若不是墨霜在旁,她早就跟文锦共骑一匹马了,见文锦调侃,也哆嗦着嘴,骂道:“就是,这鬼天儿,白天还暖和,晚上冻的人打哆嗦!” 文锦在马上笑不可遏,调侃道:“心中胆怯,寒气自生,不怕,马上到了。” 到不归家中,已是夜半时分,不归与湘柳并未睡觉,好似正在等人,文锦不禁诧异,便问道:“你二人这么晚不睡觉,感情知道我们要来?” 不归冷笑道:“抓了孩子,自然要等大人,你真好意思,竟然拖家带口跑来了。” 话虽如此,却对两名女子十分客气,摆手将她们让进了房中,湘柳知道春夜天寒、凉露伤身,早备好热茶奉上。 文锦刚要介绍,不归一挥手:“不必,她二人我都认识。” 宇文燕却甚是大方,忽闪着眼问道:“这位大侠倒未曾谋面,如何认识小女子?” 文锦扑哧一声笑了:“他就是首次见面,便割我屁股那位大侠。” 三名女子都扑哧笑了,宇文燕恍然大悟,指着不归,拍手笑道:“你是独孤不归?” 又指着湘柳:“你叫湘柳?他跟我提起几次,想不到你真这么美的!你要去平城,怕不得万人空巷罢!” 文锦暗夸燕子聪明,这么快*魂汤都灌上了,且是出手精准,知道湘柳才是不归命门! 湘柳抿嘴笑了:“东有若颜,西有宇文燕,胡人两大美女!天下皆知,你倒夸我?” 墨霜见她们聊的投机,便倒了一杯茶递给不归,而后福了一福,小声说道:“大侠抓的那人,是小女子夫君,还请大侠看文锦将军面子,放了他罢!” 不归冷笑一声:“放了他?他在赌桌上,旁敲侧击打听我身份,究竟何人?” 文锦不屑地笑了:“赌桌之上,当然是赌徒,不搞清你身份,如何知道下多大赌注?” 不归斥道:“你狗屁不懂,少打岔!就算你说得有道理,有赌徒盯梢的吗?他若不一路跟踪,我如何能将他擒拿?” 文锦心中暗惊,元彪还真忠于职守,却不屑地说道:“这的确过分了,赌输了钱就想偷窃,这赌品是差了点,不归大侠,事儿已经出了,一家老小都来了,你想怎么处置,划个道罢!” 不归冷笑道:“你若不参与,我或许放了他,你在里面搅合,那就另说了!” 文锦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你们这帮赌徒,放着漂亮夫人在家,搂着睡觉不香吗?为何大把大把的时间去赌钱?” 不归也讥笑道:“有人倒守着夫人,成天不出家门,简直是男人的败类!” 宇文燕听他此话却不高兴了,翻了个白眼说道:“不归大侠,我没招你罢,我男人守着我,如何就成了败类?我难道是妲己、褒姒?” 不归虽是大侠,生性不擅长与女人交道,竟一时语塞,湘柳见他吃亏,抿着嘴笑了,说道:“好啦好啦,教训一下得了,放人罢!” 不归冷眼盯了文锦一眼,极不情愿去后院将元彪带了出来,嘴里兀自不依不饶:“若不瞧你媳妇儿情面,我打折你狗腿!“ 元彪走进正堂,还不停地活动手脚,文锦问道:“偷钱偷到不归头上了?大侠没欺负你罢?” 元彪嬉皮笑脸说道:“没有,大侠若跟我一般见识,我哪里还有小命?” 文锦却呵斥道:“少嬉皮笑脸,告诉你,你人命官司还未了,官府遍天之下捉拿你,就你这偷鸡摸狗的勾当,不归兄若将你告到衙门,你一样是个死!” 不归不屑地一笑:“你少拿言语激将我,无赖小子,你欠我三千两银子,何时还我?” 文锦一呆,指了指元彪:“找他要去!他来拿的!” 不归冷笑一声:“他一个赌徒,拿什么还?早就知道你要耍赖,那天他却是带你儿子来的,你总该认罢!” 文锦却已经起身,嘲笑道:“那你找我儿子要去,父债子还我认了,子债父还,天下没这个道理,我们走!” 说罢,带着众人竟扬长而去,不归气得无话可说,湘柳却已经笑得弯下了腰去。 见众人走远,湘柳突然收住笑意,问道:“没让元彪发现什么端倪罢?” 不归沉声说道:“元彪绝非一般赌徒,倒要留意了!你为何轻易放了他?我还想关他两天,好好盘问盘问。” 湘柳却一脸忧郁,说道:“锦郎已看出端倪,你竟没发现?他今晚话里话外套问,说我们不像夫妻,也是,谁让我不招人喜欢呢?” 说罢便拭泪,不归觉得匪夷所思,女人的心思,为何可以东奔西跑?却不走直道! 想帮她拭泪,又有点不敢,犹豫片刻,才轻轻挪到她身边,小心帮她拭去泪痕。 湘柳便倚在了他怀里,轻轻说道:“男人再不是东西,也是女人的倚靠!” 不归吓了一跳,才明白她的心思又绕了一圈,说得却是元彪。 文锦一行出门,宇文燕与墨霜共骑了一匹马,墨霜在马上小心翼翼问道:“他们不会报官罢?” 元彪便安慰道:“放心,他们江湖中人,不会与官府交道,况且将军已经把话挑明,若被官府拿住,必是他们告密,独孤不归在江湖中还混不混了?” 文锦冷冷看他一眼,元彪便不出声了,文锦便说道:“拜你所赐,我已经不是将军了,你为何如此大胆?还敢留在平城!还敢盯梢独孤不归!” 元彪却凛然答道:“将军给我的指令并未撤销,元彪的使命并未结束,军令如山,元彪如何敢违?“ 文锦倒沉了一下,却不说话,只打马前行,元彪紧跟在他身侧,又禀道:“将军,他们绝非一般江湖中人,我看跟广郁堂倒有莫大的关系,他们正在密谋一件事,好像与朝局有极大的关系!“ 文锦在马上顿了一下,面上虽沉住了气,心中却惊疑不已:朝局?现在最大的朝局,不就是皇子夺位? 独孤不归,湘柳,究竟何人? 稍作停顿,他又纵马前行,却说道:“你的任务结束,不要再查了!“ 元彪在马上挺身肃立,答道:“遵令!“ 至鬼剃头崖畔,山路汇入直道,一头往西大营,一路往平城,元彪茫然不知所措,不知往哪边去。 宇文燕见他犹豫,墨霜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便在马上斥道:“愣着干什么?墨霜的房间还留着,你回去不许再出门,若敢欺负墨霜,我让小兴儿剥你的皮!“ 元彪又惶惑地看着文锦,文锦却纵马回身,将宇文燕揽上自己马背,却对元彪说道:“夜半天寒,凉露伤身,你想冻死她吗?“ 元彪心中发烫,喉头哽了一下,却未说话,伸手将墨霜揽了过去,墨霜倚在他温暖的胸前,觉得踏实无比。 文锦却舒适地吸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快快回府,囫囵一觉,明日还要去二皇子府中。“ 第99章 虽然回府甚晚,文锦却不敢贪睡,第二日一早便到了二皇子府中,二皇子却已经去了宫里,祖震海率护卫随侍而去,孔德在府中陪着文锦闲聊。 天周年迈之后,对后宫越来越意味索然,对儿子却越来越舔犊情深,时常召两位皇子进宫陪驾,似乎要弥补欠缺的父子之情。 在上书房考察了两位皇子学问,刚刚曙色微明,蔚蓝的天空模模糊糊,仿佛还未睡醒,密密的白云群山一般绵延,是一个春色景明的大好日子。 天周走出书房,不禁感慨不已:“人间四月天,风光醉无边,去年今日,朕还在宫中平定叛乱,随后便征讨宴国,金戈铁马,何其丈夫意气!回京之后,朕的耳边还时时响起碉楼更鼓、士卒操习的声音,唉!这辈子,朕再没机会霜晨雪夜、饮马冰河了!” 三皇子见他感慨,心中不忍,便劝道:“父皇并不见老,出征的机会还多呐!” 二皇子也说:“三弟说得是,父皇若思念军营,我跟三弟击剑,请父皇点评如何?” 天周突然兴致勃勃,便带着二人前往御花园,黎明时分,宫中宦官正一处一处熄灭宫灯,见两位皇子大早便进宫陪驾,都惊讶地驻足旁观。 三人刚入御花园,两位皇妃也前后赶到,天周哑然失笑:“你们耳目倒灵!” 鄢妃赶忙福了一福,笑道:“皇上*教龙子,是何等大场面,臣妃想请个恩典,陪皇上看两位皇子双龙戏珠,可成?” 说罢,便与璧妃一左一右扶了皇帝走上月台,在御座就坐,天周愉快地笑道:“如此岂不甚好?本就是一家人,倒难得如此温馨亲情。 安德庸!把早膳摆过来,我们一家子今日吃团圆饭。” 三皇子见皇帝兴致颇高,便走到月台下面,立了一个门户,对值守的宇文疆说道:“右兵卫,烦请借两把剑使使!” 宇文疆吓了一跳,赶紧禀道:“可不敢让两位皇子使真的,待臣去找两把木剑。” 天周不屑地阻止:“就是你们平常用的,给他们两柄,笑话,朕年轻时亲临前线,挥剑斩敌,朕的儿子竟连真剑都不敢使?” 宇文疆无奈,递了两柄宝剑给两位皇子,三皇子微微一笑,左手背后,右手挥剑挽了一圈,随即挺身站定,剑刃斜刺向地,对二皇子说道:“皇兄,请!” 二皇子接剑,却先向皇帝、两位皇妃躬身施礼,又向弟弟颔首致意,然后才与其双剑互击,金铁相交之声中,二人各自闪开,凝眸对峙。 两位皇妃分坐皇帝身边,都美目圆睁,屏住了气,紧张地看着两位皇子,天周却一脸从容,惬意地吃茶观战。 天色渐明,晨曦悄悄爬过殿顶,春日的暖阳印在脸上,两位皇子显得分外英俊,二皇子不易觉察向弟弟眨了一下眼,三皇子略微点了点头,两人便揉身而上,斗在了一起,却是招招狠毒,每一剑都直逼对方要害而去。 两位皇妃大吃一惊,美丽的脸上惊恐不已,便一起看向皇帝,天周却是一脸沉着,毫不在意,时不时跟宇文疆闲聊两句,两位皇妃这才心中稍安。 斗到酣处,二皇子突然虚晃一招,却中途变向,刺向三皇子颈项,璧妃惊呼声中,三皇子却拧身一侧,躲过二皇子剑刃,手中宝剑便扣在了二皇子右颈,随即胸口一寒,忙低头看,却是二皇子森寒的剑尖。 平局! 二人相视一笑,随即收剑,向天周施礼道:“儿子们献丑了!” 天周仰天大笑,愉快地说道:“虽是虚张声势,倒也眼花缭乱,过来坐下,忙了一早上,我们一家子吃早饭,右兵卫,点评点评!” 宇文疆哪里敢如实点评,便说道:“两位皇子剑法精妙,堂皇正大,有浩然之气,臣实在是佩服。” 天周许久未有如此开心,边喝粥边笑道:“假的!花架子而已!” 见三人要请罪,他虚扶了一下,又说道:“也没什么不对,你二人贵为皇子,何需提剑杀敌?练剑,不过练气罢了!人之气质从何而来?运筹帷幄,能文能武,懂天道之理,行堂皇之道,包容宇宙,吞吐河山,如此而已!” 两位皇子忙起身谢道:“谢父皇教诲!” 璧妃掩嘴笑道:“除了皇上,天下怕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 天周却沉沉叹了一口气,笑道:“有些气质,不做皇帝,不坐上那四边不靠的龙椅,是体会不到的!” 见两位皇子不敢接如此大的题目,鄢妃便嫣然一笑:“请陛下明示!” 天周却敛了笑容,怅怅地看着喷薄的日出,叹道:“孤独!自己的心思自己想,自己的惆怅自己量,这就是皇帝!儿子们,趁你们还是皇子,好好结交几个知己罢!” 气氛突然变得沉闷,众人谁也不敢轻易接话,天周却自失地笑了:“一家子吃饭,又搞沉闷了,右兵卫,找两个人,给他们看看何为真正的剑术。” 宇文疆忙应道:“臣派人请左兵卫过来!” 天周一摆手:“不必,你二人击剑,还不是事前练好的花架子,去,宣慕华文锦进来!” 文锦接到宣谕之时,正与孔德排各自的辈分,经孔德精心推算,他竟比文锦低了三辈,文锦心中起疑,怀疑孔德作弊,自己恐怕比他不止高三辈! 口中却逊谢:“何必如此客气!我早说过,你我兄弟相称便是。” 孔德捻须笑道:“外面当然可以如此,若有孔府人在场,老朽如何敢放肆。” 文锦灵机一动,劝道:“既如此,你何不拜我为师?如此,则只比我低一辈,你还占两辈的便宜。” 孔德吓得脸色苍白,连连摆手道:“这如何敢?若让我恩师知道,必将我逐出师门,孔德便无处安身立命了。” 文锦嘲笑道:“看来孔门也不过江湖而已,门户之见,比江湖更深,人心之恶,比江湖更险!” 孔德甚有感触,叹道:“何尝不是如此,啊,不,非也!非也!” 听内廷来人宣自己入宫,文锦倒吃了一惊,便问宦官:“就宣我一人?” 宦官微笑道:“奴才只宣你一人,嗨,你没个官职,竟不知如何称呼!” 说完转身匆匆走了,文锦却也不怕,正如宦官所说,已经无官,还能咋的! 也快步出门,随宦官去了。 入宫之后,更是惊疑不已,宦官领着他绕过正殿,竟直奔后宫而去,却穿过高大幽深的宫墙,直接进了御花园。 远远便看见皇帝、两位皇妃、两名皇子坐在御园北面的月台上,正在进早膳,春日的清晨,远处还有薄雾氤氲,阳光斜映之下,竟是十分温馨。 皇帝一脸慈祥,两位皇妃精心梳妆,身形款款、风姿娴静,皇子都熟悉,都微笑着看他。 文锦忙疾步上前,行三跪九叩之礼,口中呼到:“慕华文锦拜见皇上,问两位皇妃安,问两位皇子安。” 天周笑着命道:“起来说话,是否吃过早饭?若未吃过,就在这儿吃点!” 文锦忙逊谢:“文锦不敢,已经吃过早饭。” 天周便说道:“今日两位皇子击剑,朕看着不太满意,你与右兵卫给他们做个示范,让他们知道何为击剑!” 文锦这才明白,原来是这个差使,却笑着说道:“臣不敢,臣怕伤了右兵卫!” 宇文疆一愣,随即纵身大笑:“文锦知兵法,天下皆知,若说击剑,我何需使剑?便是空手,三招过后,你若剑还在手,算你赢!” 见他二人互相挑衅,众人立时来了兴致,天周呵呵一笑,说道:“朕出一个赏物,胜者赏银一百两。” 鄢妃见皇帝高兴,突然取下腕上玉镯,放在面前桌上,说道:“臣妃不敢比肩皇上,也出一个小小的赏物。” 璧妃不甘落后,却是解下头上一支金钗,也放到桌上,笑道:“既是皇上与贵妃都出了赏物,臣妃也小小表示一点,两位大人为皇儿示范剑术,臣妃谢过了。” 宇文疆便把手中宝剑递于文锦,立了一个门户,说道:“文锦小心了!” 文锦接过剑,却不摆姿势,只右手握剑,不停地挥刺,剑刃便发出嗡嗡的破空之声,脚下围着宇文疆前后移动,左右打量。 宇文疆不为所动,只顺着他转动身子,始终与他迎面而立。 文锦转到背对太阳之时,突然大叫一声:“右兵卫,得罪了!” 宇文疆便后跨一步,左手向前摆了一个门户,等他进攻,文锦却纹丝不动,只朗声说了一句:“第一招!“ 宇文疆一愣,随即笑骂:“泼皮!使诈!“ 忽觉眼前一寒,森寒的剑尖已经直逼面前,他微微一笑,右手伸出双指,往剑刃轻轻一弹,剑便转向,文锦却借他一弹之势,往回一纵,又稳稳落回了原地,随即叫道:“第二招!“ 宇文疆愠怒,不再任他周旋,突然双脚蹬地,原地腾空,空中出掌向他左颈切去,文锦却不管他右掌,仗着自己剑长,欺他臂短,便挥剑直刺他胸前。 宇文疆早已料到,空中侧身,以胸贴剑,驭剑滑行,身形舒展,有极致之美,左掌直切文锦右腕,文锦负痛,宝剑脱手,宇文疆这才稳稳落地,轻蔑地说了一声:“第三招!“ 文锦却就势滚地而出,宝剑落地之前,伸出左臂稳稳抄在了手里,随即起身,也朗声说道:“第三招!“ 天周早已起身,在月台来回踱步,至此已忍不住大笑不已,两位皇妃也是面露喜色,不住莞尔。 天周便笑问两位皇子:“你们如何评判?“ 二皇子答道:“论击剑,右兵卫获胜,论规则,文锦获胜!虽说是三招,其实只有一招半,却是极其实用!“ 三皇子附和道:“皇兄所言极是,右兵卫武功已是顶级,文锦智谋更是无出其右,以弱博强,当然出奇制胜,这是儿子的见识。“ 两位皇妃眸中惊喜,都觉得自己儿子真是天下第一。 天周却问道:“三件赏物,总要分个胜负罢,右兵卫,你说,如何分?“ 宇文疆笑道:“文锦虽使诈,规矩却是臣自己定的,当然是文锦获胜。“ 天周便笑看文锦,文锦却道:“臣等击剑,本就为博皇上一笑,何必分胜负,再则,两位皇子都在,臣不忍夺其母之所爱,就请两位皇妃将心爱之物,赠与两位皇子,臣与左兵卫平分皇上赏赐,不知是否允当,请皇上示下!“ 宇文疆心中惭愧,暗叹:有文化惹不起! 天周也是喟然一叹:“说得好!有理有情,当其子,不夺其母之爱,当其母,不议其子之非,这话谁说的?“ 他目视众人,众人面面相觑,二皇子憋了片刻,答道:“这是父皇说的,父皇英明,此话可收入圣人语录。“ 天周扑哧一笑:“朕毕竟老了,记不清事了,今日起个大早,朕心中高兴,两位皇子,送你们母妃回宫,慕华文锦、宇文疆,陪朕在御园走走。“ 第100章 此时日已三竿,御园春色烂漫;杨柳吐新,花舞晨露之畔;微风轻抚,百鸟轻鸣其间。 天周惬意地呼吸着凉爽的空气,不时折一枝花在手里把玩,却突然转身叹道:“嘿,你这个文锦,对朕不够忠心啊!“ 宇文疆与文锦跟在身后,都是大吃一惊,文锦忙疾行几步,至皇帝身前跪倒,声音已经带了哽咽,颤声说道:“文锦死罪!但文锦自问,从未对皇上不敬,更休说对皇上有二心,请皇上明训!“ 说罢,伏地叩头,惶恐不已,天周倒吓了一跳,忙说道:“起来,起来,朕一句顽笑之语,你竟吓得这样,右兵卫,扶他起来!“ 宇文疆忙拉了文锦起身,二人便又随在皇帝身后,天周便笑道:“你有一套衍圣公批注的《四书》全本,你送给宇文化成,却不送给朕!“ 文锦听是这事,心中稍安,便解释到:“去年东征,臣前往宴国之时,义父前来送行,我二人伤感,臣便答应送他一份厚礼,臣想皇宫之内,珍本秘藏不计其数,皇上哪里看得上一套小小的《四书》。“ 天周淡然一笑:“《四书》值什么?可有了衍圣公批注,便是绝世珍宝,朕与你义父,都自称汉学大家,当然更看重!宇文化成比你更懂朕的心思,已将其献给了朕。“ 文锦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回答,天周却轻轻笑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一套书罢了,朕已让两位皇子先誊抄,朕最后收藏!“ 他忽然转身,对文锦笑道:“把你在孔府的所作所为,再给朕讲一遍!“ 两位皇子陪着两位皇妃,在璧妃宫前分了道,三皇子扶着璧妃进了宫,二皇子却扶着鄢妃继续前行。 闻着母亲身上幽幽的暗香,二皇子也不禁心旷神怡,鄢妃见他脸色有异,笑问道:“皇儿想什么?” 二皇子忙答道:“母妃,没什么!” 鄢妃却正色问道:“今日御园击剑,你以为何人最得彩?” 二皇子答道:“母妃不必考较,儿子心中明白,当然是文锦最得体。” 鄢妃笑道:“以娘看来,也不全对,你聪明伶俐,老三深沉稳重,算是各有千秋,若说得体,当然是文锦,你看他几句话说的,什么搏皇上一笑,又是皇子都在,不忍夺其母之所爱!亏他怎么想出来的?” 二皇子笑笑:“他义父是汉学大师,他又是衍圣公弟子,连我府中汉学老师,都低他几辈,不过母亲放心,儿子已经跟他交了朋友,必定好好学学。” 鄢妃听他说宇文化成,不禁蹙眉叹道:“宇文化成一代汉学名师,行事竟如此幼稚!他竟将文锦送给他的《四书》,又转送了你父皇,你父皇口中虽然夸赞,心中却甚是鄙夷。” 二皇子不屑地说道:“这儿子都知道,父皇已经将其交给我和老三,让我们誊抄,儿子现在所虑的,还不是这个。” 鄢妃便停了脚步,奇怪地问道:“皇儿有何可虑?” 二皇子也停了脚步,见左右无人,便沉声说道:“太尉乞伏仕!他已经明显倒向老三,还假装跟如之断绝关系,看来要破釜沉舟。” 鄢妃心中一颤,眸中却沉静如水,波澜不惊,只轻轻说道:“除了他!以儆效尤!” 二皇子心中一惊,轻声问道:“非得如此吗?” 鄢妃坚定地点点头:“儿子,我们可以宽恕敌人,却绝不饶恕叛贼,你可知道为何?” 二皇子吞了一下口水,说道:“叛徒知道秘密太多。” 鄢妃轻轻摇了摇头:“不仅如此,他们是极坏的范例,他若转了风向而不受惩处,那投靠我们的大臣还有何忠心可言!” 见二皇子脸色苍白,鄢妃又缓步向前,却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儿子,你心底还是太过慈悲!这些你都不用管,只管做你父皇的忠臣孝子,这些棘手的事,娘帮你料理。” 三皇子进璧妃宫中,挥手斥退了宫人,璧妃却忧愁地说道:“皇儿,你父皇并未对你格外施恩,却好似很欣赏文锦,这是为何?” 三皇子扑哧一声笑了:“娘,这才哪到哪?父皇如何会泄露谜底,他就是要我兄弟二人互相防范,互相猜忌,才不会有心思对付他老人家。” 璧妃也不禁笑了:“你们男人的心思,太难猜了,那文锦不是跟你一向要好,你让他好好帮帮你!” 三皇子却脸色一沉,郑重地说道:“娘休要如此说,皇兄是皇兄,我是我,文锦是文锦,我堂堂皇子,何需他人相助?无论世事如何变化,我选择信任,信任父皇,信任天下可信之人!” 璧妃见他说得深沉,也不由叹了口气,却问道:“那你父亲今日叫文锦进来,又是何意思?” 三皇子便笑了:“母妃此问,价值千金!父皇之心思,可谓比大海还深,他这是告诉我们,文锦是可以大用之人,他故意压着,是留给儿子们以后使的!” 璧妃不禁怔住,双眼定定地看着儿子,片刻后才叹道:“好幽深的心思,遍天之下,怕是只有你才懂你爹的心思,真不愧是好儿子。” 三皇子却敛了笑容,怔怔地说道:“还有一人,也是心知肚明。” 璧妃便惊问:“何人?老二?” “不,文锦!”三皇子平静地说道。 正搭话之间,忽闻殿外众人一片跪地之声,便知皇帝来了,二人忙迎到宫门施礼,天周随和地一笑,径直进里面坐了,璧妃便陪坐在侧,三皇子在一旁侍立。 见皇帝气色颇好,璧妃便说道:“臣妃有日子没见陛下如此高兴,皇上的龙体看来是康泰了。” 天周笑着说道:“妻贤子孝,和睦一堂,朕当然高兴,不过,老了就是老了,不服不行,走动一早上,毕竟还是累了。” 三皇子便走到他身后,轻轻帮他捶背,嘴里轻轻说道:“父皇休如此说,就是儿子们,一早上折腾,也累了,儿子看父皇身子,硬朗着呢!” 天周轻轻拍拍他手背,示意他在自己对面坐下,和蔼地说道:“朕不怕死!东征的时候,朕就说过,生老病死,自然之理,有东征这件伟业,朕心满意足!老三你要记住,做皇帝,有比性命更宝贵的东西,你可知道?” 三皇子瞬间变得脸色苍白,脑中空灵纯净,有潺潺的溪水,有花开的声音,却无法聚精会神,强迫自己转回了思绪,才勉强答道:“请父皇训诲!” 天周却话题一转,笑道:“你和老二都要明白,社稷为重,君为轻,为君者,功业、荣耀都比性命重要。” 三皇子一口气松下来,心中暗自惭愧,嘲笑自己自作多情,嘴里却说道:“儿子谢父皇教诲。” 天周饮了一口茶,又说道:“去年东征,老二随朕前往,你留守监国,毕竟少了这段历练,你多跟文锦聊聊,他这一路的见识,你在书上是学不到的; 他以朕的名义祭拜圣人,朝中颇多非议,也不乏弹劾之词,朕让老二查过,今日又仔细问了他详情,文锦光明磊落,一片忠贞之心,对朕毫无欺饰,老三你要明白,此次东征,他是首功之臣! 孔府祭拜圣人,是朕多年心愿,文锦以朕之名作之,有胆有识,敢作敢为,一举而收尽天下文人之心,朕心何其宽慰!” 见他如此感慨,三皇子小心翼翼说道:“可他以臣子之礼祭拜,显得父皇比慕华孤低了一辈?若以学生之礼拜之,或许更得体。” 天周无声一笑:“这是你们见识不到的地方,文锦孤军深入,千里跃进,如此机会千载难得,既如此,何不把事情做得更透一点?” 三皇子恍然大悟,附和道:“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惟其如此,反倒显得比慕华孤高明。” 天周徐徐起身,喟然叹道:“正是,老三见识毕竟通透,三跪九叩又如何?朕难道少了一块肉,可惜,若是行礼之人是朕的儿子,那就更圆满了。” 三皇子心中一动,便试探着问道:“父皇何不对他大加褒扬?” 天周便含笑看他,眼中满是期许,问道:“你说呢?” 三皇子眨了一下眼睛,随即笑道:“儿子明白了!” 天周嘉许地拍了拍他肩膀,便要往外走,璧妃赶忙起身相送,却抱怨道:“你父子打什么哑谜?” 三皇子悄悄拉了拉她衣袖,便陪她一起恭送皇帝。 二皇子出宫,见文锦在宫门等自己,心中温暖,便打马上前,竟是甩开了护卫,与他并马飞驰。 文锦在马上笑道:“三殿下早出来了,二殿下倒耽误这么久?今日该去你府中的,殿下看还需要吗?” 二皇子抬头看了看天,已是艳阳高照,到了午饭时分,便说道:“已是正午,何不去我府中吃过午饭再回?” 文锦只好答应,与他并辔而行,二皇子边走边说:“父皇先去璧妃宫中,然后才去的母妃宫里,因此三弟先行退出,文锦今日必是向父皇讲明了在孔府的所作所为吧?” 文锦倒心中一惊,答道:“正是,皇上在御园直言相问,文锦当然合盘托出,二殿下何以得知?” 二皇子淡然一笑:“父皇今日对你东征之事,做了盖棺定论,东征之役,文锦是首功之臣!” 文锦愣住,虽在意料之中,还是让他心中激动,气血翻涌,鼻子一酸,竟淌下泪来,哽咽着说道:“谢皇上厚恩,谢二殿下仗义执言。” 二皇子温暖地笑了笑:“皇上还说,文锦是可以大用之臣,眼下须得再磋磨磋磨。” 文锦吓了一跳,忙劝道:“殿下,这必定是皇上私下之语,殿下不应告诉文锦的。” 二皇子却笑道:“这不值什么的!我信得及你,想必你也不会负我。” 听他如此直言告白,文锦不由心中一沉,在马上沉默片刻,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方轻轻说道:“殿下心思,文锦有何不知?但东征一役,文锦已是两世为人,真的是倦了,此刻只想远离是非,残灯浊酒,伴家人左右,倒让殿下失望了。” 他语气低缓,竟带了沧桑之感,二皇子听得心中悲酸,眼中竟噙了泪,语带不舍地说道:“是吗?文锦真要舍我而去?” 文锦诧异地看着他,他竟是一脸真诚,毫无做作之态,一时之间也感慨不已,只好无奈地说道:“文锦无德无能,帮不了任何人,但文锦立誓,绝不伤害他人!” 二皇子平复了心境,突然轻轻一笑:“无妨,日久见人心,你我相处日子不是还长?” 说完便要快马加鞭,文锦却勒马停住,二皇子心中奇怪,也勒马回旋,停在他身边,问道:“怎么啦?” 文锦却直直地看着远方,眸中清凉如水,似乎无思无虑,又似乎思虑幽深,犹豫许久,突然诚挚地说道:“殿下还应再练一练胆略!” 二皇子心中一惊,随即挥手命护卫远离,却笑道:“文锦也这般扭捏?有话不妨直说!” 文锦却正容说道:“殿下自东征以来,性情变化不少,豪气练达、刚硬直爽,言语之中睿智恳切、机辩藏锋。 可这并非你本身气质,而是强自硬撑,做给别人看的!孩童若如此,别人或许会说孺子可教,大人如此,人们只能说孺子可笑。” 二皇子突然脸色通红,随即又丝丝苍白,忍着气冷冷地问道:“你说我可笑,你说我骗人?” “不,殿下不是骗人,骗自己而已!”文锦淡淡地说道。 第101章 “你为何如此说?”二皇子高贵的自尊被文锦一刀刺出血来,忍了又忍,毕竟忍无可忍,便气势汹汹问道。 随即意识到这是文锦隐藏极深的心思,极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若不是自己今日真情流露,文锦冲动之下,脱口而出,也许再也无缘听见。 便便苍白了脸,屏住呼吸,静待他讲。 “殿下看似性情刚直,主意很正,其实每当与人冲突,却脸色苍白,眼神游移不定,语气之中有丝丝颤音,这是害怕冲突所致,是典型的外强中干!内心深处是恐惧! 话虽然难听,都是为殿下好,殿下学了皇上的干练,未学到皇上的果决,学了娘娘的气势,未学到娘娘的气质,关键之时不能坚韧果决、生死之地不能直面生死,必吃大亏! 文锦今日话多了、言重了,请殿下见谅。“ 二皇子被击中心底最隐秘的忧思,已经痴了,如被雷击一般,话极其难听,却如御医切脉一般精准! 他自己其实已有知觉,千里之外的杀伐,自己能谈笑处之,但迎面对峙、拔剑而起,甚至血溅五步,自己从来都是拍案而起,却落荒而遁!若是宫掖有变,搏杀于肘腋之间,这是最致命的弱点。 文锦自不必说,老三金殿斩杀拓巴章,隔门教训母妃,那是何等坚韧果决,为何自己却总是心怀恐惧? 老百姓的话讲,就是怕死! 他失神地咽下一口唾沫,喃喃说道:“竟有这种事?我竟是这样的人?“ 文锦见他失魂落魄,也心中不忍,便说道:“殿下不必如此,没有人是天生豪杰,慷慨悲歌易,从容赴死难,其实是人之常情。“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二皇子眼前一亮,竟在马上深深一揖,诚挚地说道:“请文锦教我。“ 文锦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恐惧人人皆有,如何掌控而已!不历几次生死之劫,如何能够再世为人!胆略,非是靠学,而要历练!“ 二皇子心中喜悦,便愉快地说道:“都依你!“ 此时已到丁香街繁华地段,众人都放慢了马速,祖震海率卫队将他二人护于核心,在人群中缓缓穿行。 文锦心中奇怪,暮春时节,正午时分,虽说没有炎夏的烈日,也是溽热蒸腾,为何街上却有这么多人?且人群虽众,并不杂乱,却像小溪一般向御前大街缓缓淌去。 见文锦诧异,二皇子笑道:“文锦有所不知,这必定是宴国使臣到了,正在入城,三弟今日早早离开,便是出城去迎接宴使。” 文锦也笑了:“早听说宴国会派人出使我国,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此番总算成行,平城百姓也算见过世面,如何还这么爱看热闹?” 二皇子轻轻一笑:“宴国使团之中,有一位绝色公主,来往平城的使团虽众,公主出使还是第一次,当然倾国倾城了。” 文锦乍闻之下,心中竟格外激动,随即想到她公务繁忙,未必会想到自己,便淡淡地一笑,揶揄道:“绝色不绝色,也不是我娘子,我们且回府吃饭,然后回去看自家娘子!” 二皇子纵声大笑:“走,回府吃饭,看自家娘子!我主持接风晚宴,还得准备准备。” 午饭之后,文锦回到府中,宇文燕却告诉他,宇文豹已经接走了柳依依,文锦稍微愣了一下,倒无所谓地说道:“回去也好,毕竟他二人是夫妻,我看墨香被你教训后,怕是不敢再耍横!” 便向宇文燕说起今日之事,不由唏嘘不已,宇文燕听说若颜也在,不由心中愠怒,瞠目骂道:“这婆娘哪像个女人?当年还劫持本姑娘!嗯,你后来是否又见过她?你是不是还想她来着?” 文锦扑哧一笑:“见倒是见过几次,都是在战场上,人家早已成亲,夫君还是衍圣公世子,哪里还会拿正眼瞧我们!” 宇文燕这才放心,文锦心中却丝丝犯酸。 出乎意料,下午万方馆派人来报,宴国公主照会胪传寺,点名慕华文锦出席晚宴,胪传寺卿禀报二皇子之后,已经照允,请慕华文锦按时出席。 文锦心中发愣,宇文燕先是不悦,却很快起身,吩咐仆人烧水,让文锦沐浴,随即为他配好一套玄色常服,束一条素色腰带,又扑上淡淡的香粉。 看他穿戴整齐,宇文燕退后几步,仔细打量一番,才笑道:“你现在没有官职,就穿常服好看。” 说罢又用剪刀细细地帮他修剪胡须,又打开他头发,用崭新的长巾,将长发高高束起。 文锦静静地让她捯饬,如山一般沉稳,宇文燕见他痴痴地看着自己,忽然轻笑一声,问道:“锦郎,你快三十了吧?” 文锦心中一惊,忙问道:“怎么啦,有白发?” 宇文燕扑哧一声笑了:“那倒没有!我看你眼神柔和,早已没有了少年时那股狠劲,想起来娘也说过,说你成亲之后,眼中已没有怨毒,身上也去掉了戾气,我就想,是否年龄大了,人就稳重了!” 文锦却笑道:“未必,你爹倒是老了,我看他眼中反而带了戾气,时常让我感到惊心!” 见宇文燕发呆,他便笑着转了话题:“哎,不就赴宴而已,又不去相亲,如何捯饬这么香喷喷的?” 宇文燕得意地一笑:“我男人出去,岂能输给他人!” 文锦心中温暖,见她笑颜如倩、双眸灿然,腮染桃色红晕、唇含珠贝之齿,身姿曼妙、幽香袅袅,心中悸然一动,便低头沉思片刻,忽然轻松地笑了,说道:“公主有请,我就非得要去?又不是圣旨!郑小兴!” 他突然对外大喊一声,小兴儿忙疾步跑了过来:“在,公子!” “你派人知会万方馆,就说我晚上要陪夫人,没工夫参加晚宴,请他们自便。” 小兴儿答应一声去了,宇文燕满脸惊讶,不解地问道:“搞什么鬼?好不容易捯饬出来,如何又不去了?” 文锦轻轻一笑:“独孤不归说我是男人的败类,老子就做一回败类中的极品,今日鲜衣锦服,翩翩公子,就陪你了! 你去吩咐墨菊,整治几个精致的小菜,备一壶好酒,摆到后园入画亭去,春日无限好,你我夫妻就不会饮酒赏春?” 宇文燕眼中惊喜,被他激起了兴致,脸上竟起了一抹红晕,忽闪着眼睛,却嗔骂道:“你就没个正经!那我学娘的样子,细细给你擀点面条,你酒后吃点,免得伤身。” 文锦笑道:“你似嗔非嗔、欲笑未笑的样子,岂不是满园春色、良宵万金!给我万里江山,老子也不换!” 宇文燕轻轻啐他一口,转身去了。 日头还未偏西,文锦已拉着宇文燕坐在了入画亭里,后园之中,桃树满园,桃花正艳,一方凉亭隐入其间,真如画中一般。 仆人刚摆上酒菜,文锦便命其退出,与燕子相对坐了,又往杯中斟满酒,正要感慨,门吏忽然来报:“宴国公主慕华若颜、衍圣公世子孔镶来拜。“ 文锦颇觉扫兴,便挥手说道:“就说我陪夫人吃酒赏春,请他们改日再来!“ 宇文燕却叫住门吏,斥道:“无论如何,总算是客,不好拒绝吧?“ 文锦却说道:“好不容易你我夫妻踏春一次,她却来扰,去吧,就照我说的回了他们。“ 门吏转身去了,文锦便举杯邀宇文燕共饮,终于发出了感慨:“平生饮酒千万杯,其实只愿一人陪!今日得偿所愿!” 宇文燕心中欢愉,柔情似水,咯咯笑着陪他共饮一杯。 门吏却又跑了回来,禀道:“门口那二人说了,就说:孔镶、若颜夫妻来访。” 文锦满意地笑了,却问宇文燕:“这二人终于懂礼数了,你说,见还是不见?” 宇文燕未理会,直接对门吏说道:“有请!” 文锦却起身笑道:“既如此,她二人一个是宴国公主,一个是我老师的儿子,我们还是应该迎一迎的。” 便拉了燕子一同往府门走去。 若颜见他夫妻出门迎接,虽然消了一点火气,还是愤愤不平,便讥笑道:“一个削职的将军,竟这么大的架子,若不看你夫人面上,谁耐烦见你?” 文锦却不理他,对孔镶躬身一揖,说道:“孔郎,别来无恙!” 孔镶也躬身施礼,起身后摇着羽扇,轻轻笑道:“此番唐突,没有打扰二位吧?” 文锦却喟然一叹,说道:“我二人后园吟诗,桃林论剑,倒是不在意多来几位朋友。” 燕子听他吹牛,不禁咯咯直笑,见若颜受冷落,便挽了她右手就往府里走,却抢白两个男人:“酸溜溜的,拽什么文?早知道你们要来,酒菜都备好了,愣着干什么?走啊!” 孔镶见她二人走远,便淡淡一笑,用羽扇一让,示意文锦先请,文锦心中诧异,还是那个文弱书生,孔镶的气质,却大不一样了,竟跟三皇子有几分神似:沉稳坚定、不惊不惧、恬淡从容、波澜不惊,有淡淡的清华之气,却正是二皇子所缺,直面生死的勇气! 便也将手一让,与他同进。 四人越过正院,绕过内宅,又穿过几进后堂,便来到春日无限,夕阳斜照的后园。 若颜行在晚霞一般的桃花林中,看着如诗如画的林中小亭,不由大加赞赏:“好啊!宴朔两国对峙,朝中皇子争位,你却在此世外桃源,佳人相伴!” 文锦夫妻将他二人让进亭中坐了,一边斟酒,一边笑问:“对啊!今晚二皇子为使团接风洗尘,你为何逃席?” 若颜不屑地一笑:“谁耐烦那些繁文缛节,若离是使臣,让他去应付,我们只是来游玩的!” 她却对宇文燕举杯说道:“燕子,当年冒犯了,还未赔罪,今日自罚一杯。” 宇文燕也笑道:“不提了,当年你倒是颇为照顾我,燕子还要谢你。” 便与她共饮一杯,文锦见她二人不客气,也举杯邀孔镶共饮,却调侃道:“孔郎好似变了一个人,深沉稳重多了。” 若颜放下酒杯,直直地看着孔镶,叹道:“去年他受我所累,被关进狱中几日,受狱霸所欺,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为此事,若离杀了同牢十余名犯人,孔郎经此历练,真如脱胎换骨一般,已是文侠风范!” 孔镶听她如此说,倒谦逊地笑道:“公主说笑了,文锦面前,不敢自称文人,更不敢自称大侠!” 宇文燕抢白到:“你衍圣公世子,在他面前还不敢自称文人,虚伪了吧!” 孔镶正色说道:“孔镶之学问,来之于书本,锦郎之学问,来之于人心,不可同日而语,家父也说过,他见识的人何其多也,文锦是最出奇的一个。” 文锦却接上了若颜的话题,问道:“你二人身份如此贵重,为何被关进狱里?” 若颜却转了话题,揶揄道:“不说这个,都是小事!奋威将军,天周东征,你是首功之臣,为何被夺了官职?“ 文锦忽然纵声大笑,举杯邀几人共饮,说道:“同是有功之臣,你们却被关进狱中,而我丢了官职,难道不该共饮一杯?“ 众人都觉得有趣,便举杯共饮,待文锦说明事情缘由,孔镶却惊叹不已:“快意恩仇,江湖故事,好一部侠客传奇!不过家人犯罪,你居然被一撸到底,倒也奇怪!“ 文锦轻松地笑了:“皇上宽厚仁慈,懂我之心,让我世外桃源,白云天边,浊酒一壶,燕子相伴,岂不美哉?“ 孔镶大笑,起身迎风而立,看着晚风轻拂,桃花缤纷,直想放歌长吟,却忍住了,只举起酒杯,对文锦说道:“锦郎杰士豪情,侠客意气,孔镶倒是向往,终究缺了长剑一柄、白马一匹,只能与你共饮三杯,沾点英雄之气。“ 文锦已是微醺,也大笑起身,与孔镶举杯一碰,说道:“都无关紧要,但有天地豪情,便可兄弟一生。“ 说罢,便与孔镶连饮三杯,孔镶已经微醉,开始放浪形骸,三杯之后,又连连举杯与文锦对饮。 文锦已在酣然之中,逐渐率性起来,竟抓住孔镶手臂,说道:“孔郎与若颜此番前来,不会就是游山玩水的吧?“ 若颜与燕子见他二人喝醉,好笑不已,若颜便抢白到:“天周忌你功高威重,怕你左右朝局,故意打压你,我们过来瞧瞧而已。“ 文锦心中一沉,也笑道:“你非得如此说,也只能由你。“ 若颜却又冷笑一声,正色说道:“若不是为了你二人,本姑娘又何必巴巴地跑这一趟!“ 宇文燕却奇怪万分,问道:“为我们!何事?“ 若颜脸色一沉,说道:“谢长安,他已经潜入平城。“ 第102集 天际苍苍,曙色微茫,晨曦静静越过山岗,在城市上空撒下薄薄的青光,太阳隐在山后,东方的天空,霞光万丈。 曙色印在宇文府粉刷一新的外墙,泛出莹莹的白光,一阵清脆的开锁声之后,府门哗然洞开,府中彻底醒来。 天周皇帝年迈之后,睡眠极少,时常在极早的清晨对外传旨,平城的王侯公卿,便也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宇文化成迈步往书房走去,院中不时走过忙碌的仆人身影,回廊旁边的偏院里,不时传来柳依依深深的咳嗽,还有墨香压着嗓子、歇斯底里的咒骂,间杂着宇文豹无奈叹息的声音。 恰才走到回廊,门吏匆匆进内禀报:“大人,宫中来人传旨!” 宇文化成精神一振,整整衣帽便向府门走去,传旨的正是安公公,见宇文化成跪好,便极其清脆地宣道: “宴国皇长子慕华若离出使我国,示以交好之意,我大朔本是礼仪之邦,并无穷兵黩武之好,朕甚盼早缔盟誓之约,着令太尉乞伏仕为朝廷钦差正使,司徒宇文化成为钦差副使,代行缔约事宜,望卿等勉力为之,钦此!” 安公公宣完,向宇文化成拱手一揖,便带着从人打马飞奔而去,留下宇文化成独自僵在原地。 万方馆主持接待外国使臣,却隶属胪传寺,胪传寺卿正是司徒下属,对外接待交往,谈判缔约,一向是司徒府责无旁贷的差使,自己对此次谈判,也做足了准备。 可一纸诏书,自己成了副使,褫夺了自己的权力,看来皇上对自己已是厌憎至极,之所以保留官职,只是给自己留了最后一丝面皮。 他无力地起身,脑中一片空白,慢慢向书房走去,却见元庚匆匆地准备出门,宇文化成木然问了一句:“这么早?去哪里?” 元庚小心答道:“少夫人食欲不振,咳嗽不止,今日痰中似乎有血,我去寻郎中。” 宇文化成突然脸色通红,歇斯底里,咒骂道:“都是娇惯的!哪有那么多毛病!食欲不振就不要吃!咳嗽让她憋着,请什么郎中?自己在家养!扫帚星!少公子院中之事,以后让墨香做主!” 元庚目瞪口大,大气不敢喘,见宇文化成逐渐走远,想想觉得不妥,便抽身去寻宇文豹,宇文豹早饭后却已经出去了。 又去佛堂寻冯氏,见冯氏正在打坐,叹了一口气,便抽身往回走,却被冯氏叫住了:“你去哪里?” “回夫人,少夫人病重,老爷不让请郎中,我去寻小姐。”元庚如实答道。 “不要去扰他们,让他们过自己的日子,你去寻郎中,万事有我。”冯氏闭着眼,平静地吩咐道。 宇文化成心中怨恨,毕竟不敢违旨,稍事准备便带着从人,坐轿到了万方馆。 乞伏仕已等候在此,见是宇文化成,忙拱手迎接,嘴里客气道:“圣命难违,想不到皇上是这个旨意。” 宇文化成淡然一笑,诚挚地说道:“都是朝廷的差使,不分你我,老臣唯太尉马首是瞻!” 乞伏仕忙谦让道:“司徒大人休如此说,我虽是正使,司徒大人汉学大儒,还要多多仰仗。” 宇文化成捻须笑道:“你我同朝为臣多年,大人太客气了,此次差使不是大问题,宴国比我们急于缔约。” 乞伏仕笑道:“司徒大人所见极是,宴国最大的敌人,不是同宗同源的朔国,而是南方汉人政权,他们偏安江南,现在急于平定西南叛乱,一旦缓出手来,又要大唱北伐的高调。” 宇文化成会心一笑:“汉人北伐,已是天下笑话,不过宴国占了孔孟之乡,便是揭了汉人遮羞布,哪怕为了堵天下人之口,他们也要尽力收复。” 说完将手一让,示意乞伏仕先请,乞伏仕却不愿占先,便与他同进,嘴里笑道:“因此,老臣与司徒大人所见一致,宴国更着急!” 正如他二人所料,双方首轮谈判便基本达成一致: 两国以实际所控为边界,逐步撤回前线兵力; 宴国承认朔国对原州的占领; 朔国不再追究太子战死之事; 双方交换战俘; 两国缔结盟誓,互不侵犯。 慕华若离带着若颜、孔镶从议事堂缓缓走出,向万方馆后园走去,按外交惯例,使臣驻跸之处,便是他国领地,因此,万方馆后园已是宴国护卫值守。 进入后园,三人显得格外轻松,若颜便感慨道:“朔国如此无礼,如此重大之事,也不派个皇子出席。” 若离轻轻笑道:“颜儿不学无术!一个太尉、一个司徒,及得上我国的左丞相与右丞相,地位极高,不算失礼的。” 孔镶却蹙眉说道:“想不到谈判如此顺利,此间不会有诈吧?” 若离并未立即回答,却是径直走进一片松树林里,万方馆后园是一个极大的所在,虽然没有殿宇楼阁,但因为是朝廷脸面,修建却十分精致,整洁宽敞的砖房瓦舍,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松柏林中,显得格外幽深静谧。 若离在林中一处亭子站定,忧郁地说道:“都是极聪明的人,他们对我们的处境看得清清楚楚,我又何尝不知道天周的难处。” 若颜却显得很愉快,笑问道:“天周有何难处?” “朔国东征,看似讨了便宜,其实天周被困并州三个月,落下一身毛病,他自知命不久矣,急需一个和平的外部环境,以便平稳传位。”若离淡淡地说道。 若颜也是一笑:“看出来了,平城这些大臣,一个个都疯了,还不是皇子夺位闹的!看来此次缔约应当不是难事!不过大千岁,你想收服慕华文锦,怕是没戏!” 若离笑问:“为何?天周如此打压,他难道毫无怨言?” 孔镶接口说道:“我与公主那晚前去拜访,言语之间几次试探,他似乎与天周颇有默契,很是享受目前的日子。” 若离自失地一叹:“父皇也断言,此事不可为!倒也无妨,若能在他与天周之间再打入一枚钉子,也不虚此行。” 若颜心中不忍,忽闪着眼睛问道:“大千岁为何锲而不舍,与他作对?” 若离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回答,许久才说道:“不知为何,我始终认为此人是心腹大患!” 若颜扑哧一声笑了:“他如今一介平民,如何是宴国大皇子的心腹之患?” 若离静静地看着她,慢慢说道:“颜儿,人之分量,不在官职,而在气质,东征之时,他以皇帝名义祭拜圣人,又下令士卒落单之后,可就地投降,并放下豪言,要平定中原! 你们未曾发现,他自己或许也不自知,他所思所虑,竟是把自己当成了皇帝,不,他的志向比皇帝深远,竟是要平定中原、统一华夏!“ 若颜与孔镶已经听呆了,久久不能言语,沉默许久,若颜才说道:“你倒是懂他!我听了一身寒栗呢!还别说,他跟大千岁的气质,倒有几分神似!” 孔镶已是信了,喃喃说道:“我父亲说过类似的话,孔镶已经深信不疑!” 若离却突然一笑,自嘲道:“我们魔怔了,哪有那么容易?有多大的志向,就需付出多大代价!就怕他承受不起!朔国朝中有这么一个人物,对我宴国不是坏事!” 停了一下,他又爽朗地一挥手,说道:“我亲书一封请帖,孔郎、颜儿,你们亲自去下帖子,请他明日下午到馆中一叙,无论如何,先唱他一出群英会!” 谈判如此顺利,乞伏仕也心中高兴,便邀宇文化成同去宫中回禀皇帝,宇文化成却心中索然,向他拱了拱手,便告辞回府了。 乞伏仕带着从人飞马至皇宫请见,被告知皇上正在服药,宦官将其带至御医馆旁边、皇家书办坊侯见。 宫中规矩森严,不奉旨不得随意走动,乞伏仕不敢出门,便往里面打量,却见众多的书办忙忙碌碌,正在编撰宇文化成主持的《东征史诗》。 他不由心中暗笑,宇文老儿倒会拍马匹,搞这些虚套子逢迎皇上,甚觉无趣,又走到房间尽头,隔墙听旁边御医馆动静。 却听见御医医正柳生景相正在训人:“这么没眼色?进进出出也不知道掩住口鼻!皇上年事已高,体气虚弱,经得住你们带进去的病气?” 乞伏仕心中暗叹:柳生医正照顾皇上,真是无微不至! 便见安公公出来传话:“太尉大人,请至东偏殿侯见。” 宦官进来传话之时,两位皇妃正在服侍天周进药,璧妃坐在床边,手拿药碗,一勺一勺喂他吃药;鄢妃跪在榻上,用手绢帮他轻轻穴嘴。 天周心中温馨,便感慨道:“难为你二人了,这都是宫女该干的事,你们也不怕染了朕的病气!” 璧妃笑道:“皇上哪里话,宦官、宫女毛毛躁躁,如何及得上我们姐妹仔细。” 鄢妃也笑道:“哪里就过了病气!民间倒有风俗,有人病了,家人嫌弃,进出都掩住口鼻的!皇上只是体虚,哪里有什么病气?” 天周哈哈大笑:“得贤妻如你二人,朕怕不会长命百岁?好了,更衣吧,安德庸,告诉乞伏仕,朕东偏殿见他。” 秃发玄护着天周从后宫出来,走进东偏殿时,乞伏仕已在殿中跪下,见皇帝前来,又在地上重重碰了三下头。 皇帝便命平身,乞伏仕起身之时,却用袖子掩了口鼻,天周一愣,仿佛不太相信,便直直地看着他,却见他并没有放下来的意思,脸上似乎还带了恐惧。 天周勃然大怒,心中狞笑一声,却克制了,只淡淡地问道:“今日谈判进展如何?慕华若离是何等样人?” 乞伏仕掩着口鼻答道:“回皇上,谈判进展极顺,都是按皇上指示的方略推进,皇上真是料事如神!那慕华若离,依臣看来,也算豪杰,且是极受慕华孤信任,臣看慕华孤已经将其视为太子!” 天周见他手掩口鼻,又提到太子,心中更是不悦,便快速说道:“暂且如此,把盟约细则呈上来朕看,你退下!” 乞伏仕心中诧异,却也不敢多问,对皇帝拱手一揖,便掩着口鼻退了出去。 走到天街,还未出宫门,秃发玄大步追了上来,与他并排而行,却不说话,乞伏仕不禁感慨道:“左兵卫不愧练武之人,脚步这么快的。” 秃发玄笑道:“我刚下值,不是在下脚快,太尉走得太缓了。” 乞伏仕抬头看了看天,已到正午时分,自己也笑了,便试探着问道:“我见皇上不悦,心中惊疑,倒走得慢了。” 秃发玄武人心思,毫无心机,见他落寞,忍了一下,终究还是问道:“太尉为何以手掩住口鼻,难道怕染了皇上的病气?” 乞伏仕吓了一跳,匆匆说道:“这如何敢?如能染走皇上的病气,而使皇上龙体康愈,是臣的福分,我是在御医馆听见柳生景相训斥御医,不要把病气传给皇上,才有此举。” 秃发玄倒是心中一沉,随即奇怪地说道:“御医今日全部在后宫,为皇上会诊,只柳生医正中途出去查方,他训谁?” 乞伏仕当即一惊,呆在了原地。 第103章 乞伏仕满腹心事回到家中,张口便问管家:“公子呢?“ 管家回道:“公子午饭后便出去了,说是陪文锦公子出去办事,文锦公子明日午后去万方馆作客,也邀了如之公子同去。“ 乞伏仕便笑了,颔首说道:“如之平身懒散、随遇而安,唯独交了文锦这个朋友,算做对了一件事,夫人和少夫人呢?“ “在内宅陪少公子读书。“ “甚好,你去吧!“ 便缓步走入内宅,却吩咐丫鬟:“给我找一件夹袍。“ 夫人奇怪了,便抬头问道:“初夏天气,穿什么夹袍,扮老疯子吗?“ 乞伏仕笑了笑,挥手命丫鬟快去,说道:“早上身子便有点不爽,一路骑马,倒觉得有点凉,乾儿读什么书?“ 少夫人听问话,便答道:“这几日读的《山海经》“ 乞伏仕笑笑:“太难了吧,《论语》,《诗经》在读吗?走,乾儿,跟爷爷出去玩会儿!“ 少夫人笑道:“那是父亲大人指定的,岂敢不读?去吧,乾儿,陪爷爷走走。” 恰好丫鬟将夹袍送了过来,乞伏仕也不管天热,便套在了身上,带着孙子四处玩耍,很快便浑身燥热,满头大汗。 他才大声说道:“出一身透汗,身子倒爽了,乾儿,去歇午觉罢!” 便往书房走去,途中却对随身小厮说道:“你悄悄的,去拎一桶井水送到书房,仔细着,休让夫人知道!” 小厮吓了一跳,忙劝道:“大人若是洗脸,小人弄一盆热水进来,可不能用井水。” 乞伏仕不由笑了:“你倒伶俐,热身子用冷水激,我疯了!我刚得了一方好墨,需用井水慢慢化开,夫人若知道,去给公子呱噪,公子不得软磨硬泡讨了去?” 小厮便抿嘴笑了,一路小跑去拎井水。 文锦此刻带着如之,正骑马绕璧侯府转圈,璧侯府虽比不上王府宏伟,也算蔚为壮观。 两圈之后,如之便极不耐烦,问道:“你打什么主意?难道恼恨赖香,还想报仇不成?” 文锦不屑地看着他,嘲笑道:“动动脑子成不成?我此时报复,不是自寻死路?” 如之便问道:“那是为何?” 文锦这才说道:“还是那个谢长安,还是干的老营生,贩卖胡人女奴,为琅琊王家敛财,从宴国一路来到平城,有人看见他隐入了璧侯府中,我已跟踪几日,这璧侯府还真不简单,不仅是贩奴的营地,我怀疑跟广郁堂还有牵连。” 如之不解地问道:“既有此怀疑,何不直接报官,拉我来作甚?” 文锦便奇怪地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似的说道:“你不是羽翎卫尉?你不是官?找你不是报官?” 如之便也自嘲地笑了:“这是治安事件,应先找桑平。” 文锦也笑了:“算了!事涉璧侯,赖香又是泼妇,在皇上跟前也能时常走动的,如无铁证,反而给桑平找麻烦,况且,我相信以桑平之能,不会坐视不管!” 如之便问道:“那你找我管什么用?” 文锦却笑嘻嘻说道:“兄弟嘛,让你分点功劳。” 如之也调侃道:“老子却不信,有好事你能想到我?” 文锦便抿着嘴噗噗笑了,而后正色说道:“这帮家伙都是功夫高手,单打独斗你我都不是对手,动手的时候,你调一哨军士过来,排布成阵,以阵斩之!” 如之这才上下打量文锦,嘲笑道:“怪不得,你现在不敢调动军士,才打老子的主意,说罢,排什么阵?” 文锦想了一下,说道:“五十名长矛兵、五十名重剑兵足够,对付这帮乌合之众,盾兵都不用!先隐而不发,待其有所行动,务必抓其现行!” 如之轻蔑地笑了一下,调侃道:“就这么点兵,小事一桩。” 文锦却说到:“实不相瞒,兄弟,这个消息却是宴国公主告诉我的,我们不出兵,她就带自己的卫队出来,我如何能让宴*军士在我大朔京师行动。” 如之脸色也凝重起来,说道:“那是,即使便装,也绝不允许!宴国公主,必定是绝色女子,何不引见引见?” 文锦呵呵一笑:“明日不就见着了?” 如之惊喜地问道:“明日ta也在?” 文锦点了点头,却正色说道:“如之仔细了,若颜已经大婚,夫君是衍圣公世子,明日拜访,你稳重一点,收起你那色迷迷的样子。” 如之扑哧一声笑了:“如之正人君子,天下皆知,倒是你,男人中的败类,平城谁人不知?” 文锦大惊:“不归顽笑之语,如何连你也知道?” 如之哈哈大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跟你扯了,父亲今日与宴国使臣商谈缔约之事,我回府询问询问,看看宴国皇子公主究竟何等样人?” 如之当晚回到府中,却见大群人围在上房,房中不时传来母亲的抽泣和父亲轻声的呼唤声,好似在说谵语,他心中一惊,便快步跨进了上房。 却见父亲躺在床上,额前搭着一条湿毛巾,丫鬟正在一勺一勺喂药,用手搭了一下额头,滚烫!便问母亲:“早上好好的出门,如何就病成这样,找郎中了吗?” 夫人抹着泪,说道:“可不是?中午回来只说发冷,穿上夹袍出了汗,已经爽了,下午突然便热得吓人,郎中瞧过了,说来的快,去得也快,开了药就走了。” 乞伏仕见如之回府,强撑着身子命道:“都出去,我跟如之有话要讲。” 见众人退出,乞伏仕突然说道:“你明日让管家进宫禀报皇上,就说我昨日偶感风寒,今日病情加重,怕病气传给皇上,就不进宫回事了。” 如之答道:“这何须父亲吩咐,病得这样,如何进宫?父亲为何如此不小心?” 乞伏仕却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如之,我们被人盯上,中了圈套,只好作践自己,让别人出出气了。” 如之吃了一惊,忙问道:“得罪了谁?非得作践自己!哦,父亲说的鄢……,你的病是故意的?” 见他突然住口,乞伏仕疲惫地笑了笑,说道:“你懂就好,儿子,疏不间亲,别人跟皇上终归是一家人,我们毕竟作了背叛之事,让别人出出气,化解了此事最好。“ 他忧郁地看了看房顶,眼神如渊水一般幽深,忽然下定决心说道:“儿子,你我既已断绝关系,往后不可再来往,明日你找人把太尉府一分为二,中间砌上墙,要有个分家的样子。“ 如之双目垂泪,涕泣道:“皇权更替,真要如此残酷血腥吗?“ 乞伏仕疼爱地看着他,笑道:“慕华博说得多好啊!人骨铺路、人肉为泥、一路腥风、满天血雨!哎,每日晚间,你让乾儿过来陪陪你娘。“ 太尉府管家第二日一早便进宫,却在宫门被拦住,只得将太尉患病的消息告诉宦官,宦官径直来到后宫,天周却在璧妃宫中吃银耳汤。 听完宦官禀报,天周一愣,随即扑哧笑了,对璧妃调侃道:“昨日朕以为他嫌弃朕,没曾想他却是自己病了,怕传病气给朕,倒误会了。” 随即又对宦官说道:“既是太尉病了,你传旨柳生医正,让他派御医去太尉府,给太尉瞧病!” 文锦午饭后便径至宇文府,却见府中尘土飞扬,砖瓦匠人往来进出,往府中抬进去一车一车的红砖。 他心中奇怪,待如之出来,便问道:“你府中大兴土木,难道要扩建?非常时期,我倒要劝你们谨慎。” 说罢,便翻身上马,向万方馆的方向驰去,如之紧随其后,却答道:“父亲昨日病重,如何还有心思扩建?也不知他怎么想的,非要跟我分家,府中正在砌墙!你义父跟你,不也闹得满城风雨!” 文锦笑了:“你们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我们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不可同日而语啊!” 如之见他识破,也不以为意,只纵马前驰。 二人来到御前大街,万方馆却位于皇宫南面,御前街西侧,百步之外,便有羽翎值守,见他二人前来,都恭肃行礼。 至馆驿正门,二人便下马入内,绕过宏伟的议事堂,一路向后园走去。 到后园门口,却是宴国护卫接管了防务,二人报了身份,护卫又仔细核实,这才领着他们向后园深处走去。 后园幽深氤氲,苍翠的松柏遮天蔽日,风格迥异的馆舍点缀其间,一派异国风范。 护卫领着二人到了一处宴国风情的庭院,走进院门,便见慕华若离带着若颜、孔镶站在正堂阶下肃立迎接。 见他二人进来,若离便缓步上前,躬身一揖,口中说道:“二位公子赏光,若离不甚之喜!” 若颜与孔镶也上前见礼,若颜却是一身华丽的公主装束,又薄施粉黛,更觉袅袅婷婷、气质缤纷、贤淑温婉、绰绰风情。 如之看得痴痴不已,心中暗想:与之相比,销香府的佳丽,岂不是狗屁! 文锦与如之赶紧回礼,若离将手一让,却带着众人来到院中松树林中,在早已搭好的木塌落座。 初夏的午后,红日当空照耀,暑热蒸腾,林中微风拂面,静谧幽清,众人踞榻而坐,便觉心旷神怡,滴汗不生。 旁边侍候的小童,忙扇火烧炉,待壶中水响,两名侍女便在旁边几上一展茶道,一人治茶,将治好的茶汤一一倾入杯中,另一人便用托盘送至各人面前。 孔镶率先举杯,邀众人共饮,介绍道:“这是公主早上率侍女采摘的露水,我们在宴国,一年也吃不上几回,你二位好口福,这是公主待客的最高礼遇。” 若颜却淡淡地说道:“不值什么的!正好昨日降雨,否则哪来那么多露水?” 文锦与如之闻所未闻,竟起身离席,在榻上躬身一揖,谢过之后才开始品茶,一番品咂之后,同声赞道:“好茶!” 若颜扑哧一笑:“你二人倒不客气,观汤、闻杯、品茶,一样不会!竟是一饮而尽,毫不讲究!” 若离怕他二人难堪,也是一饮而尽,笑道:“哪有那许多规矩?饮茶嘛,不就是饮水?” 如之倒无所谓,也笑道:“我还当跟饮酒一样,大口干便是,喝完作痛苦状,说一声好酒,就是兄弟。” 众人莞尔一笑,文锦便对若离说道:“那日浓雾之中,你若一枪扎下去,文锦如何能在此与众位饮茶。” 若离会心一笑:“你若不先饶我一剑,我能有机会放你一马?” 众人才知道他二人有如此渊源,不由感慨不已,文锦诚挚地举杯,邀若离共饮,若离却笑道:“如要干杯,晚上有的是机会,今晚我三人做东,却是朔国的杏花村酒,雪原羊肉,就在这林中煮酒炙肉,击剑畅饮,岂不快哉!” 如之心中高兴,豪气地说道:“论饮茶,我等不及公主,若说饮酒,我与文锦联手,平城无敌!” 若颜不屑地笑道:“当日在柔然草原,他不一样被牧民喝得烂醉如泥?” 文锦却对若离感慨道:“你我二人两次生死对峙,却惺惺相惜,文锦时常心中慨然,此生不能与若离为友,却要为敌,是好大的憾事!此番好了,两国铸剑为犁,文锦得以与若离煮酒论剑,与孔郎慷慨赋诗,岂非人生美事?” 如之在一旁揶揄道:“说得动听,好似你真会赋诗一般。” 众人大笑,孔镶便说道:“世外桃源,白云天边,浊酒一壶,美人相伴,岂非好诗?“ 若颜也笑道:“锦郎一己之力而撼动天下,还不值薄酒一杯?“ 如之不解,便问道:“此话怎讲?“ 孔镶便说道:“锦郎以天周名义孔府祭圣,轰动海内,文士归心,胡人如此尊孔尊孟,南方汉人朝廷颜面无存,便发誓要收复孔孟之乡。“ 若离见他二人越说越远,忙打断孔镶话题,举杯邀文锦共饮,说道:“能与文锦同桌论道,是若离的荣幸!“ 如之却恍然大悟,怪不得父亲说宴国急于缔约,原来他们想摆脱两面受敌的困境!心中对文锦景仰之情大生,便说道:“你这家伙,把你在孔府的所作所为,说来听听!” 第104章 柳生景相接皇帝谕旨,便亲自到太尉府诊病,望闻问切之后,开了一张发汗的药方,便安慰道:“太尉无须忧心,只是偶感风寒而已,吃几副发汗的药,也就好了。” 乞伏仕虽然病重,却打起精神说道:“倒让柳生医正费心了!请代老臣向皇上请罪,医正照顾皇上何其精心,御医都不让带病气进宫,老臣昨日却以带病之身觐见皇上,真是该死。” 景相却微笑道:“太尉说笑了,也不是大病,过几日康愈了,亲自面陈皇上,何须臣代转?” 说罢便告辞回宫,向皇帝缴旨:“太尉大人操劳国事,身体本就虚弱,昨日午后热身子激了凉水,寒气侵身,以致发病,吃几剂发汗的药也就好了。” 天周不禁狐疑,问道:“昨日见朕的时候,他并未发病?” 景相迟疑地说道:“臣不敢确定,但太尉一向体虚,或许怕自己的病气传给皇上,或许怕皇上的病气传给自己,行事小心一点,也是有的。” 天周仰头沉思片刻,突然自失地一笑:“他嫌弃朕?朕决然不信!太尉追随朕几十年,从来都是忠心耿耿,岂会因为朕偶感风寒就生了厌憎之心,待他病好,朕跟他好好聊聊。” 景相心中一沉,却赞道:“正该如此,皇上英明!” 红日西坠,夕阳斜照松林,光影交替、斑驳迷离,恍若域外仙境,万方馆中,松竹林下,露天炙烤,夜宴开启。 乞伏如之与文锦想饮酒扳回一局,却又败下阵来!若颜、孔镶虽不善饮,若离却是海量。 如之与文锦豪放直爽,轮番举杯,若离沉稳潇洒,来者不拒,待对方稍有不适,想缓解之时,却举杯回敬。 文锦与如之改变策略,又对准孔镶,若离却帮他一一挡住,化解他二人攻势之余,又频频反攻。 天色黑定之时,二人已经微醉,文锦心知不妙,若再喝下去,今日必定出丑,便要拉如之告辞。 如之却正在亢奋之时,万分享受如此豪情的氛围,文锦只好在他耳边低语道:“公主面前出丑,颜面何存?” 如之这才惊醒,便与文锦起身告辞,若离并不强留,只与他二人拱手作别,若颜与孔镶送他二人至后园门口,若颜说道:“谢长安之事,你们等我消息。” 文锦点头致意,说道:“如之是羽翎卫尉,他自会带兵剿贼,公主若想江湖相助,我二人求之不得,护卫就不必带了。” 若颜知道他心思,便嫣然一笑,说道:“都依你!” 见他二人逐渐走远,若颜便挽着孔镶往回走,待到庭中,若离已回到堂前,站在阶上等他们,若颜便嗔道:“饮那么多酒,还不回去歇息?” 若离轻轻笑道:“这点酒,还醉不了我!我是在想这个文锦,思虑之周详敏捷,简直间不容发,我自叹不如啊!” 孔镶奇怪地问道:“晚间一切如常,大千岁又何必如此感慨!” 若颜却叹道:“大哥见的透!孔郎文人之心,毕竟太过迂直,你知道他为何带如之一起赴宴,又为何早早便告辞?” 见孔镶无语,若颜便解释到:“带如之前来,我们离间之语,便说不出口!早早离去,或许怕失态,或许怕失言!他所作所为,或许不是故意为之,却是出自天性,深埋于血液里!” 若离欣赏地看了一眼若颜,也说到:“这样的人,即便活葬了他,他也会变为一粒种子!” 若颜便叹道:“天下之大,恐怕只有父皇和大哥这样的雄杰,才能驾驭这样的人!” 若离却沉了脸,凛然说道:“还有一人,统御人才,比父皇和我更加游刃有余。” 见二人惊奇地看着自己,若离轻叹一声,说道:“天周皇帝!他对臣下的驾驭,可谓炉火纯青!” 若颜不屑地笑了:“天周?他还有几年活头,天周之后呢?” 若离虚着眼,静静地看着沉沉的夜空,突然狞笑一声:“他未必能活到天周之后!若有被迫逃亡那一天,但愿他自投罗网,撞到我的手上!” 夏夜的暖风吹在身上,若颜与孔镶却打了个寒颤,惊讶地看着若离,他却径直走回了房中。 文锦当晚回府,倒头便睡,第二日晨起,还有轻微头晕,墨菊做了酸辣的醒酒汤,喝完之后,便觉精神振奋。 见尚儿和璇儿还在沉睡,跟宇文燕说笑道:“尚儿不小了,往后早点叫起,该教他读书写字了。” 宇文燕笑着训斥道:“你还知道自己是父亲?管过他几次?” 话未说完,便见墨菊一脸铁青,匆匆走到上房门口,却不说话,只呆呆地看着他二人。 宇文燕奇怪地问道:“墨菊这是怎么啦?撞邪啦?” 仿佛从噩梦中被惊醒,墨菊吓了一跳,才毫无表情、怔怔地说道:“柳姑娘去了!” 房中即刻变得一片死寂,宇文燕苍白着脸,颤声问道:“谁?去哪了?大清早,说什么鬼话!” 墨菊僵硬着脸,似乎自己也不太相信,自言自语般说道:“就在刚才,老爷府上来人,说柳姑娘去了,老爷不让禀报公子小姐,是管家偷偷派人过来的。” 文锦已经完全醒悟过来,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仿佛晨光下的窗纸一样,随即双手剧烈颤动,仿佛风中的树叶般簌簌发抖。 宇文燕忙握住他双手,颤声问道:“你冷吗?锦郎,是不是吓着了!” 文锦突然激动不已,忘情地抱住宇文燕,嘴里喃喃说道:“我何尝怕过!何尝怕过!依依何其命苦!从小没有父母,跟哥嫂过日子,嫂子容不下她,把她卖到销香府,好容易遇见宇文豹,以为遇见良人,却在我们眼皮底下,被人迫害致死,天道何存?天理何在?” 他眼中已经噙满泪水,却轻轻松开宇文燕,仿佛耗尽力气一般,轻轻说道:“柳姑娘没有娘家人,我们去帮着料理料理,不要让她走时也一路凄苦。” 宇文燕犹豫了一下:“现在去,我爹不一定高兴。” 文锦突然狞笑一声:“柳姑娘若果真是被人害死,宇文化成就不配为官,宇文豹就不配为人,我还管他高不高兴!再说,娘和睿儿也需要安置。” 说罢,他大步走出房门,对墨菊说道:“告诉你男人,派两个人,一个去三皇子府中告假,就说我改日再去,一个去找桑平,让他带上仵作到宇文府查案。” 墨菊已经平静下来,也义愤填膺,大声说道:“我再让小兴儿带几个人,跟公子小姐一起过去!” 文锦摆手止住,轻蔑地说了一声:“不用,要说打架,就宇文府那帮奴才?他们也配!” 二人赶到宇文府时,天空阴得吓人,重重的黑云层层压顶,却没有风,也没有雨,窒闷的气息让人透不过气。 极目之外的天边,却亮着绚丽的光彩,耳中好似有佛音轻轻咏唱,身边不时飘过丝丝花香。 文锦下马,注目看着天边,心有所感,虔诚地说道:“柳姑娘有福,想必已经去了极乐之世!” 便与燕子升阶往府中走去,守门的家丁换了新人,便伸手拦他二人,文锦手按剑柄,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家丁便如被严霜打过,畏惧地缩回了身子。 门吏却是老人,陪笑道:“公子、小姐,老爷说,今日不会客。” 宇文燕斥道:“混账,我们是客吗?” 便拉着文锦快步走了进去,府中老人见他二人,都垂手避让,二人并不理会,径直去了偏院正房。 刚进院门,便听见墨香大声的咒骂:“死也不挑个地方,你让老娘怎么住正房,宇文豹你给我听着,让你娘把东院腾出来,她一个人,凭什么占那么大的院子?” 见他二人进来,墨香被吓得住了口,宇文燕冷眼瞧着,那日被开销的两名家丁又被请了回来,见只有他两人,都挑衅地看着文锦。 文锦也不理会,抬腿进了正房,便见柳依依脸上盖着蒙脸纸,安静地躺在床上,宇文豹脸色苍白,呆呆地坐在床边发愣。 文锦平静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如何去的?” 宇文豹已经麻木,费力地思考片刻,才木讷地说道:“今日凌晨,自缢的。” 文锦忍着怒火问道:“她生病不是一日两日,为何身边无人,墨寒呢?” 宇文豹沉默不语,墨香却在外边大声嚷道:“几日前就不见了,谁知道跟哪个野汉子跑了?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奴婢!” 宇文豹仿佛突然惊醒,怒吼了一句:“胡说!放肆!” 墨香却不屑地讥笑:“嘁,销香府出来的,能有什么好东西?” 宇文燕大怒,抢出房门斥道:“你再胡说,我让人撕你的嘴!” 便向墨香逼了过去,墨香一边后退,一边叫道:“你以为还是那日?今日老爷和公子都在,由不得你们撒野。” 她退到两名家丁身后,家丁便一起上前,双手抱胸,挡住了宇文燕。 文锦听见外面动静,怕燕子吃亏,也走了出来,护在她身前,只冷冷看着家丁,双眸如冰河一般寒冷,口中轻斥一声:“滚!” 家丁相视一笑,刚说了一句:“还想撒野!” 便听两声爆响,两人一左一右,各吃了一记耳光,文锦身形暴起,出手如光,力道如狂,家丁便左右扑倒,以头爆地,摔在了地上。 文锦这才回身,对宇文燕笑道:“跟桑平学的扇脸功夫,首次施展,却用到这等人身上!” “住手!狂妄至极!”墨香叫了宇文化成过来,恰好看见这一切,气得浑身簌簌发抖,怒声斥道:“当着我的面,还敢殴打我家人,当我死了吗!元庚,去,找桑平过来,抓他们去衙门。” 文锦冷笑一声:“不用你请,我已经通知了桑平,待查明真相,倒不知谁该去衙门?” 墨香躲在宇文化成身后,骂道:“她自己上吊,怨得了别人?” 宇文燕也嘲笑道:“你既怀了身孕,还这么火大的,也不怕动了胎气,别是假的吧?” 文锦却止住了她:“燕子不用跟他们斗口,那不,桑平已经到了!” 第105章 仵作验过之后,向桑平禀道:“死者确系自缢而亡,但生前明显遭受虐待,应是长期食不果腹,又遭受辱骂之后,不堪折磨方被迫自尽。” 宇文燕听完,早已双手掩面,泪下如雨,泣不成声控诉到:“爹,宇文豹,不说她是柳依依,是你们的儿媳和妻子,就说她是睿儿的亲娘,你们就狠心下这样的手,你们究竟为什么呀?” 文锦阴着脸,眼神如地狱一般恐怖,切齿说道:“她是睿儿亲娘,若没有地府一般的冤屈,如何舍得抛下儿子自缢!为什么?找到墨寒就真相大白!” 桑平也沉声说道:“这个倒容易,平城最近并未发现无名女尸,只要她活着,执金吾衙门必定能找到。” 一丝惊恐电波一般从墨香眼中划过,随即被桑平清晰捕获。 仵作勘验完毕,桑平对宇文化成和文锦拱了拱手,告别道:“司徒大人,文锦公子,三日之内,在下必定让二位见到墨寒。” 说罢,看了一眼墨香,转身去了。 待他走远,文锦脸色铁青,陪着宇文燕来到佛堂,便见冯氏抱着宇文睿,眼睛怔怔地看着佛龛,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又仿佛做了噩梦,还未醒来。 二人一左一右在她身旁坐下,一语不发,静静地陪她坐着,许久,文锦才说道:“我们进府的时候,看见了佛光,听见了佛音,闻见了花香,想必是娘的佛心赐福了依依,她一定被渡去了极乐世界。” 冯氏眼中噙泪,喃喃说道:“是吗?那她真是有福!” 她抹了抹眼泪,又叹道:“皇上渐渐不待见你义父,他就把怨气发到依依身上,说她是扫帚星、晦气!刚好豹儿一时糊涂,跟墨香有了孩子,他就扶持墨香,打压依依: 我先还管一管,他却变本加厉,纵容墨香虐待依依,豹儿也不争气,被他父亲管傻了,不敢替依依做主,就看着他们害死了依依。“ 说完,她从袖中抽出霜豪短刃,递给文锦,垂泪说道:“娘不配用这把刀,连依依都护不了。” 文锦并不接刀,只冷笑道:“娘,以往你若还我,我或许接了,现在你且留着,往后谁要敢对你稍有不敬,你只管捅他,不管他是谁,万事有我给你顶着。” 宇文燕在旁边说道:“娘和睿儿,如何还能住在这里?随我们回府吧!” 文锦便也征询地看着冯氏,冯氏却说道:“我要是走了,这府中更是鬼魅横行,鸡飞狗跳,豹儿还怎么活?墨香怀了豹儿的孩子,愈加跋扈,豹儿也是左右为难、灰心丧气!” 文锦想想几次见宇文豹的情形,也觉得里面扑朔迷离,思索片刻之后,冷笑着说道:“有的人不做官,或许还有点人味儿,做了官反而扭曲不已! 豹子不能呆在平城,再这么下去,也会被害死,我已经找了杨烈,在原州给他谋了一个差使,离平城远点,离是非远点,就是辛苦娘了!” 冯氏突然慈爱地对二人一笑,说道:“不要担心娘,他们还不敢拿我怎样,好好过你们的日子!” 宇文燕见她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心中酸楚,噙着泪说道:“娘你多保重,好在元庚还算是有良心的,有事让他跑一趟,我们就都知道了。” 二人告辞回府,一路都是心事重重,默然不语,许久之后,宇文燕才怔怔地问道:“锦郎,为何会是这样?” 文锦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皇权更迭,更惨烈的祸事恐怕还在后面!义父患得患失,又想向皇上表忠心,又想讨好两位皇子,反而四处招人嫌弃,心态便崩了,在外面处处受气,可不得回家撒邪火。” 宇文燕心中一惊,却问道:“那你呢?锦郎,你如何办?” 文锦笑了笑:“皇子夺位,有人孤注一掷,有人两头押宝,我嘛,我学慕华博,只管效忠皇上、两不想帮,就呆在家里,做男人的败类。“ 宇文燕郁闷一天的情绪终于放晴,咯咯笑道:“那倒好!败类就败类吧。“ 文锦却忧郁地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就怕有人不会放过我!不管了,先解决你爹的事情。“ 宇文燕一呆:“如何解决?“ “罢他的官,他就老实了!“文锦咬牙说道。 二人回到府中,却见门厅端正肃穆坐着一人,上身挺得笔直,目视前方,一动不动,一眼便知出自行伍。 文锦颇觉奇怪,上前问道:“这位何人?若是有事,何不进府稍坐?“ 那人见文锦回府,忙起身向文锦一揖,沉声说道:“在下有要是禀告,文锦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文锦心中狐疑,将他带至府中偏僻角落,那人才微笑着说道:“在下若颜公主侍卫,公主有话捎给公子。“ …… …… 初夏的傍晚,天边的晚霞如被烈焰烧透的云彩,太阳隐在云后,悄悄坠入了西山,天空逐渐暗淡,丝丝凉风卷起尘烟,缓缓舞了起来,烈日炙烤之下,奄奄一息的平城慢慢活了过来,一缕一缕的炊烟在空中弥漫。 璧侯府中,赖香带着贴身丫鬟匆匆往后园走去,边走边吩咐管家:“酒菜做好给侯爷送到上房,叫两个丫鬟陪着,侯爷今儿高兴,让他多喝点,喝完让丫鬟侍候沐浴。“ 管家小心答应着:“是,夫人!“ 听他一口一口的夫人叫着,墨香心中愉快,跨步走进偏院,却见璧侯小妾的女儿璧柳,抱着一个砂锅往房中走去,便蹙了蹙眉,却柔声问道:“柳丫头,这么小个人儿,抱这么大的锅,不怕烫着?装的啥呀?“ 璧柳却是一个十岁不到的水灵姑娘,忽闪着眼睛说道:“大娘,我娘身子弱,我去厨房给她装点鸡汤。“ 赖香满脸堆笑,夸道:“真是好闺女,这么小就知道心疼娘啦!去吧去吧,需什么药,只管去大娘房中取。“ 璧柳轻轻蹲了一个福,转身进了房中,赖香盯着她进了房门,才又跨步往前走去。 后园门口,却是两个彪悍的家丁守着,见赖香过来,都低头行礼,赖香毫不理会,径直走进了园中。 园中靠外墙的一侧,有一溜宽大的库房,偶有犯错的奴仆,也时常被关在此处受罚,常有年老体弱之人,受罚之后便死在此处。 此时光影暗淡,暮光笼罩之下,一片影影憧憧,像一座荒弃的古庙,虽是炎热的夏日,两名跟随的丫鬟却后脊森凉。 赖香让丫鬟在门口等候,只身走入正中一间房屋,房屋四面无窗,此时已经点上蜡烛,阴森窒闷的气息,让她又退了出来,便站在门口说道:“谢总管,布堂主,你二位还好?“ 房中两人却毫无不适之感,都端正地坐着,仿佛打坐一般,谢长安略一点头,说道:“还好,谢夫人相助。“ 赖香冷笑一声:“我对你们的生意没兴趣!你们答应帮我对付慕华文锦,最好别失言,否则,我有法子治你们,我府中家丁可不是吃素的!再说,三皇子正在密查广郁堂,我只需派一个仆人出去,就能要你们的命!“ 广郁堂堂主布杰笑了笑,露出森森的白牙,黑暗中双眼精光闪烁,说道:“夫人说笑了,如今我们在一条船上,你敢担保璧侯府就没人盯着?“ 谢长安挥手制止布杰:“布堂主不要说笑,夫人放心,我们绝不失言,即便事有不虞,绝不连累璧侯府。“ 赖香轻蔑地一笑:“谅你们也不敢!再送你们一份厚礼,把璧侯小妾的女儿送给你们!“ 谢长安吸了一口气,不相信似的看着赖香,问道:“你不怕璧侯问罪?再说,那是个汉人,在南方不值钱的!“ 赖香冷笑一声:“他敢!除了喝酒睡丫鬟,他还会弄啥?汉人不汉人,你们不说谁知道?“ 布杰呵呵一笑:“夫人不怕,谢总管倒怕了!夫人有这心,我们带上便是。“ 起更之时,万籁俱寂,晚风已经带了丝丝凉意,璧侯府正院的灯光渐次熄灭,后园的角门却轻轻开启。 数十名黑衣人押着十辆骡车,悄悄滑出了府门,谢长安与布杰牵马跟在最后,谢长安轻声问道:“其他几路都联络好了吧?“ 布杰略一点头,笑着说道:“若不是有璧侯府掩护,谁愿在城中干这杀头的勾当,其他几路已在城外等候。“ 便各自翻身上马,布杰打马来到队伍前面,与璧侯府管家并辔而行,却问道:“东门守军当真可靠?“ 管家却十分小心,紧张地说道:“只有东门可靠!我只送你们到城门,你们出城之后便与璧侯府无关,懂吗?“ 管家跟东门守军果真极熟,顺利送车队出城之后便自行返回;布杰十分谨慎,带着众人向东走了十里之后,突然又折向南方,夜半时分却到了南门十里之外的大道上。 此时月亮高悬,清风徐来,路边的树叶在月色下轻轻舞动,发出哗哗的声音,月光掩映之下,仿佛有无数的怪兽呼之欲出。 布杰挥手命车队停下,而后纵马来到队尾,对谢长安说道:“总算是出城了,我们在此处汇合,再往南行至黎明时分,自会有人接应。“ 说完,便在马上用力打了一个呼哨,路边的密林中有人回应了一声,便见林中灌木仿佛受惊一般,向两边纷纷伏倒,接着,一辆一辆的骡车便从林中驶了出来。 谢长安仔细数着,加上从城里出来的,总共五十辆马车,顷刻之间,便整齐地停在了路上,加上二百多名护卫,空旷的大道瞬间被挤得满满当当。 谢长安嘘了一口寒气,苍白着脸说道:“动静太大了,不要停留,赶紧起行,老布,你辛苦一下,带十个人在前面探路,再留十个人在后面把痕迹清理干净。“ 布杰轻笑一声,答应道:“老谢不含糊,是lao江湖!兄弟们,开拔!“ 行不到十里路,后方清理痕迹的人快马赶上,领队头目神色慌张地对谢长安说道:“谢总管,痕迹清理完毕,但我们似乎被人盯梢了。” 谢长安心中一沉,喝到:“休要杯弓蛇影,何以见得?” 头目毫不犹豫地说道:“在下听见清晰的马蹄声,赶路甚急,不像是夜行人,声音杂沓,也不像是出自行伍,倒像是执金吾衙门的人,谢总管,我们带着这么多人,若是被官府盯上,极难脱身的,倒不如抛下这批奴隶,先脱身才是上策。” 谢长安心中发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若真是羽翎卫追上来,他倒不怕,但执金吾衙门的桑平,他倒真是打怵。 听头目建议逃跑,不禁喝到:“混账,慌什么!没弄清真相就逃跑,如何向王爷交代?你去前面联络布杰,让他回马策应,我们也尽快向他们靠拢。” 谢长安催促之下,车队行进明显加快,月色朦胧之中,转过一个山坡,便与回马策应的布杰汇合,谢长安心中稍定。 布杰催马来到谢长安身边,说道:“老谢,前面有一片树林,我们先把骡车赶过去,再隐伏一半护卫在林中,待他们追过树林,前后夹击灭了这根尾巴再走。” 谢长安嘘了一口气,点头说道:“也只能如此。” 布杰随即调整部署,让人护着骡车先行通过树林,便要带人进树林潜伏。 却听三声鼓响冲天而起,惊起林中一群夜鸟漫天飞去,众人惊疑不定之时,便见一队铁甲骑兵从林中闪击而出,在路上迅速列阵,将车队隔在了外面。 正是乞伏如之率五百羽翎军士,护着三皇子、慕华若离、慕华若颜、孔镶,挡住了去路,先行通过的车队随即被迅速控制。 谢长安与布杰惊慌不已,迅速向后望去,却哪里是执金吾的衙役,而是慕华文锦带着乞伏桑平,率领五百羽翎卫,护着二皇子快速赶到,堵住了众人回撤的道路。 一次完美的伏击! 第106章 溶溶月光之下,一众绑匪的脸色比月光还要惨白,都惊疑地看着两位首领,谢长安心中明白,今日要逃脱,怕是比登天更难。 与布杰对视一眼,谢长安咬牙说道:“你去前面,带着兄弟们能逃多少算多少!” 说罢,便打马上前,竟对着文锦冷笑一声:“算你们走运,钻了我的空子。” 文锦与二皇子、桑平相视一笑,却嘲笑道:“你想简单了,谢长安,这岂是碰运气,这是猎杀!你们伤天害理、坏事做尽,宴国皇子与公主一路追踪你们至此,桑平也盯了你们好些日子,今日你们难逃活命!你也不想想,为何单单放你们出了东门?” 说罢,他转头对二皇子说道:“殿下坐镇指挥,待拿下首恶之徒,你瞧着哪个匪徒不顺眼,杀他几个练练手!” 又对桑平吩咐道:“我刚学了几招,先会会这个谢长安,你帮我掠阵,我要是不敌,你给老子动作快点。” 谢长安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一般,双眼漆黑死寂,只眼底深处透出一丝极亮的光,像荒黑幽冥的天边,闪烁的鬼火一样,心中却在快速算计:要想扳回局面,劫持一位皇子是唯一胜算! 见文锦向自己逼来,已到一丈开外,谢长安忽然身形暴起,挺剑直刺,文锦也从马上纵起,却向右侧飞跃,右手挥剑,左手却紧握马缰,借马缰牵引之力,荡至谢长安身后。 他料知谢长安必有防备,却并未使出旋风斩,而是顺势荡至他另一侧,才将利剑换至左手,左手反握剑柄,一式似有若无的泼风刀法便切向了谢长安右颈。 谢长安并不回身,只轻轻向后挥剑,左脚在文锦马头一点,便直直飘向了二皇子坐骑,文锦心中一惊,忙大呼:“桑平,截住他!” 马缰已被割断,文锦跌落地上。 队伍前面,三皇子对若离拱手谢道:“殿下情报精准,助我破了这泼天大案,胡人每年被贩到南方的奴隶,何止万人?若不将这帮恶徒捉拿归案,天理何在?” 若离淡淡一笑,说道:“你我同属山卑,都是汉人眼中的胡人,若不联手,岂不让人笑话,再说,这广郁堂的目的,可不是贩卖区区几名奴隶。” 若颜也说到:“他们不止在朔国密布党羽,在我宴国也是蠢蠢欲动,其志怕是要推翻我山卑的朝廷。” 说罢,便要催马上前、冲锋陷阵,乞伏如之忙止住,笑道:“几位殿下坐镇,斩阵杀敌,当然是我羽翎卫的职责,你们要是有一点闪失,文锦还不剥我的皮。” 若颜倒笑了:“他一介平民,你位居九卿,还听他的命令?” 如之咬牙说道:“谁说得对,我听谁的。” 说罢,向后大吼一声:“列阵!” 校尉秃发乌宏便大吼一声:“列阵!冲。” 便率领二百长矛阵,狂浪一般卷地而起,向对面冲击而去。 被困匪徒看着月光下青莹闪闪的矛尖,听着马蹄击地沉闷的重音,都呼吸粗重,脸色苍白,布杰眼见众人要溃散,也大吼一声:“给我冲!” 便纵马冲了上去,匪众惊疑不已,只有几名亡命徒跟了上去,两军相接,眼看布杰要被刺成筛子。 月色一暗,众人眼前一闪,一个黑影从路旁树上飘了下来,右脚在布杰马背一点,便掳了布杰飘然而去。 倏然现身,扬长而去,众人竟来不及反应,主将丢失,一众匪徒瞬间崩溃,纷纷抛下手中兵器,就地蹲下,向官军投降。 桑平在文锦呼喝之前,已经看出端倪,从马背飞跃而起,向谢长安对冲过去,空中右手一挥,一记耳光闪电般便扇了过去。 谢长安竟躲过了,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招式,桑平只觉掌心发麻,迅速收手,右掌已被谢长安长剑划破。 谢长安前纵之势不减,径直向二皇子击去,随即心中一颤,便知大势不妙。 申正、申义两兄弟率领长矛重阵,在二皇子身后五丈开外起步,此刻已越过二皇子,全速与他对冲而来。 他知道厉害,空中却无处借力、无法转身,眼看被长矛刺中,竟瞧准一支矛尖,挥剑硬砍,借反弹之力,生生拧身向侧面飘去,左腿却被旁边长矛刺穿。 谢长安负痛斩断矛尖,随即跌入旁边草丛,右腿在地上一点,顺势隐入树丛,随即便无影无踪。 身后两百匪徒,已被全数控制,文锦这才跑到桑平身边,查看他伤势,嘴里兀自抱怨:“今日如何疲软了?一招便败下阵来!” 桑平受伤并不重,只是脸色苍白,冷冷地说道:“谢长安所使,已不是隐剑流功夫,招式里面透着沉沉邪气,我已经不是对手。” 二皇子此时也来到桑平身边,见二人都无事,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苍白着脸,颤声说道:“你二人无事就好,今日好险!” 文锦却轻轻一笑:“殿下无需忧心,天下至高的功夫,不是杀人,而是杀阵,任你武功盖世,重阵之前,都不堪一击。” 二皇子见他挥洒自如,若闲庭信步,心情也渐渐平复,便觉丝丝豪情从丹田之中升起,缓缓弥漫了五脏六腑,脸色开始红润,胸中一股吞吐山河的意气喷薄而出。 他跨下马背,竟轻轻拍了拍文锦,温语说道:“今晚这一遭,比听多少道理都管用。” 文锦却狞笑一声,咬牙说道:“待会儿找几个罪大恶极的,殿下杀人练练胆气!” 二皇子轻轻一笑,双眸在月色下隐隐生光,却平静地说道:“心中有剑气,又何须杀人练胆,走,会会宴国大皇子。” 便迈步向前走去,文锦心中诧异,他竟成长如此之快!见他走远,忙快步跟上,桑平便指挥羽翎卫军士将匪众押送回城,又指挥人解救女奴。 二皇子来到若离身前,拱手一揖,又对若颜、孔镶见礼,笑着说道:“两国缔约之后,便联手破了如此巨案,真是可喜可贺!” 又对三皇子说道:“三弟奉旨查办广郁堂大案,如今立此大功,父皇必定重重嘉奖。” 若离却笑道:“此次伏击,两位皇子布置精妙,又亲临不测之地,不愧豪杰!但愿你我两国再不开战,永结秦晋之好!” 孔镶却一语点破:“文锦公子安排今日之会,其意不是正在于此?” 文锦站在二皇子身后,忙摆手逊谢道:“文锦哪里想那么多?打架嘛!当然人越多越好。” 三皇子对文锦带二皇子前来,颇为讶异,听若离夸奖,来不及细想,也说道:“多亏几位情报准确,文锦居中联络,此次合作,真是天衣无缝。” 文锦听布杰被人救走,便详细询问了如之,沉思片刻后说道:“我估着他活不了,一定会被杀人灭口,倒是那个黑衣人,武功如此高强,身世如此隐秘,何其可怖!” 二皇子却不以为然,笑着说道:“文锦不是说,以阵斩之,无有不破吗?” 如之却蹙眉说道:“若变起仓促之间,哪有时间排兵布阵!” 若颜却是不屑,也笑着说道:“先不管那么多,今晚总算大获全胜,我们几日后也要启程,两位皇子,可有兴致到万方馆一叙,我清茶一杯,招待二位。” 两位皇子欣然答应,若颜却又问:“文锦公子、如之卫尉,你二位作陪如何?” 文锦见她摆公主架子,却是不屑,便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说道:“本公子有娘子相陪,没那闲工夫。” 如之也笑道:“我如何敢与两位殿下同座?如之告罪了。” 若离听他二人答得有趣,不由哈哈大笑,说道:“罢了,罢了,算我相邀两位公子如何?” 文锦这才笑道:“既是若离殿下相邀,在下不敢拿大,算是陪两位皇子吧,如之,同去如何?” 如之这才笑道:“既如此,老子听你的。” 若颜见他二人不识抬举,愠怒不已,恨恨地说道:“给你二人喝洗脚水!” 众人又复大笑,纷纷上马回城,三皇子便命如之将匪众收入羽翎卫营中,由桑平严加盘问,务必查明真相,又命桑平妥善安置女奴,将其送回原主,无主之人,一律赦为平民,抚恤放行。 黑衣人将布杰夹在腋下,纵步如飞、御风而行,一路向西奔去。 他举重若轻,毫无阻滞,布杰却觉得胸口疼痛,气不能喘,耳旁只听到呼呼的风声,直到大约五里之后,方在一处林中空场停下。 黑衣人将布杰扔在地上,却仰头看着夜空,一语不发。 布杰翻身爬起,又半跪于地,口中请罪:“属下谢总使搭救,属下办事不力,请总使责罚。” 黑衣人缓缓摘下面巾,轻笑一声:“你倒好眼力!” 布杰也轻轻一笑:“总使武功盖世,若非总使,何人敢挑战铁甲重阵?” 黑衣人冷冷一笑:“你休拍马屁,若说生意失手,损失几个钱财,我毫不在意,但你为一己私利,勾结谢长安,贩卖胡人女子,广郁堂志在天下,岂容你鼠辈玷wu,你如此行事,我岂能饶你!” 布杰大吃一惊,总使向来说到做到、言不二语,看来此番难逃一死,他瞬间脸色苍白,虚汗如注,却颤声问道:“那总使又何必冒险救我?” 黑衣人冷笑一声,斥道:“蠢,我不救你,难道让你落入官府之手!” 话音未落,却眼前一花,布杰身形暴起,右手一抖,一柄利刃从袖中滑出,直刺黑衣人胸前。 变起肘腋之间,黑衣人却轻蔑地一笑,双脚前后交替滑动,冲虚容若之间,已闪至布杰身后,右掌轻轻拍在他背上,布杰喉中一紧,仿佛打了一个嗝,随即一口鲜血激喷而出,便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如之率领羽翎卫军士,一路护着众人回到城中,进城之后,已是曙色微明,月亮还悬在半空,天边却已是晨光朦胧。 如之脸色却变得越来越凝重,强自忍住了,直到送若离一行回到万方馆,如之再也忍不住,脸色已是极其难看。 他纵马来到两位皇子面前,极其郑重拱手施礼,一脸寒霜问道:“两位殿下,可是你二位钧旨,调鹰扬卫入城?” 众人大吃一惊,二皇子惊问道:“你为何如此说?若无父皇亲书手谕,鹰扬卫何敢擅自入城?” 三皇子也脸色雪白,喃喃说道:“自我记事起,鹰扬卫从未调动,更休说入城!这是何故?难道父皇要调防,可为何不知会你?” 文锦便也反应过来,唬着脸说道:“难怪的,我一路看见有两种服色的军士都在巡逻,还以为羽翎卫换了新装,原来是鹰扬卫入城了,这何其危险,鹰扬卫入城,却不知会羽翎卫,若两军互不想让,便会火并起来,这绝非皇上谕旨!” 两位皇子突然反应过来,脸上如抽干了血一般苍白,齐齐叫了一声:“父皇!” 便打马往皇宫狂奔而去。 第105章 第107章 众人忧心如焚,焦虑万分,担心宫掖生变,祸起肘腋之间,天周却在宫中偏殿,闲庭信步似的,召见鹰扬卫统军将军上官敛。(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 上官敛跪在地上,脸色煞白、惶急无措,不停地请罪:“臣该死,昨夜太尉府兵曹刘青云来到臣营中,向臣转呈皇上亲书手谕,令臣夤夜入城,接管羽翎卫防务,臣不敢耽误,当即点齐一万军士,一夜行军,今日黎明赶到平城。 入城之后,羽翎卫却并未接到换防的命令,臣心中狐疑,又怕违旨,只得严令军士不得生事,与羽翎卫共同值守。 然后赶到太尉府,想问个究竟,不料太尉见到皇上手谕,竟吓得差点晕了过去,说他从未派人去我营中。 臣方知大事不妙,便即刻入宫请见皇上,请皇上治臣无能之罪!“ 说罢,他掏出手谕,恭敬地递给了皇帝。 天周接过,仔细看了片刻,随即轻轻笑了笑,似乎并不特别在意,问道:“刘青云到你营中,是否出示太尉府勘合?” 上官敛将头埋得更低,答道:“臣岂敢不验明身份,核实勘合之后,方接他的谕旨,今晨至太尉府,又向太尉求证,刘青云确系太尉府兵曹,此事,太尉难辞其咎!” 天周却含笑说道:“太尉虽是文官,却职司军务,是你的上司,你虽直接听命于朕,他用朕手谕传命于你,也在情理之中,你处置得当,并无过错,无需忧心!这里面,或许有些误会!” 他蹙眉沉思片刻,突然大声命道:“你听好了,朕说两条,你立即执行!” 上官敛赶紧答道:“臣恭聆圣谕!” “其一,你即刻出宫,命副将率兵回营,记住,悄悄回去,不许滋事、不得扰民、不可乱了军心; 其二,军士出城之后,你去太尉府,找出刘青云,当面对质。 你起来,办差去!不得有误!“ 上官敛缓缓起身,就要躬身退出,天周却示意稍等,又对门外叫道:“右兵卫进来!” 宇文疆正在殿外值守,随即闪身进殿,天周却平静地吩咐道:“你随上官敛去太尉府,带兵将太尉府封了,任何人不得进出,不可惊扰家人,可听清了?” 太尉何等身份!位居三公之一,如今竟要被软禁家中,天威不测!天心难欺!宇文疆脸色苍白,心中噗噗直跳,听皇帝问话,忙答道:“臣遵旨!” 二人躬身退出,天周脸上立即阴云密布,又拿起那张假谕旨,眼含严霜,仔细验看,安公公却入内禀道:“皇上,两位皇子在宫外请见。” 天周粗重地叹了一口气,阴郁地命道:“宣!” 两位皇子入宫,却见宇文疆与上官敛联袂而出,神情严肃,却并无异样,心中长出一口气,果然一切都在父皇掌控之中。 宦官将二人带至偏殿,二人叩头施礼,天周和蔼地笑道:“都起来坐着说话。” 二皇子起身,似乎心有余悸地说道:“儿臣与三弟昨夜联手追凶,今日入城,见鹰扬卫军士在城中巡逻,羽翎卫似乎并不知情,都唬了一跳,原来一切尽在父皇掌控之中,竟是虚惊一场。” 天周并不接话,却饶有兴致问道:“哦!你兄弟二人联手?差使办得如何?” 这是三皇子分内差使,便接口答道:“回父皇,此事太过曲折迷离,却是广郁堂党羽和南朝鹰犬谢长安联手,先在宴国作恶,被宴国公主慕华若颜察觉,若颜便接着出使之机,一路追踪至我国境内; 若颜与文锦是故交,便将此事告诉了文锦,文锦知道这是儿臣的差使,便秘密奏报儿臣,儿臣指派桑平密地追踪,文锦也联手如之一并调查,终于在昨夜将他们一网打尽,解救奴隶两百余名,可惜走脱了两名首恶之徒; 现已查明,谢长安之意在贩奴到南方,广郁堂却志气不小,好似专与我山卑人为敌,因此,宴国大皇子慕华若离,公主慕华若颜,驸马孔镶,昨夜一并参与了行动; 详细案情,桑平正在细察,儿臣已经派人四处搜拿逃脱的恶徒。 儿臣愚昧,颇有粗疏之处,请父皇训诲!“ 天周并未说话,神情却开朗起来,忽然轻拍了一下椅背,慨然一叹,说道:“昨晚朕一夜安睡,你兄弟二人却在城外唱了一出群英会,好,甚好,查,给朕细察,查出来严办!老二,你为何也卷入其中?” 三皇子听此问,也好奇地看着二皇子,二皇子却沉静地一笑,说道:“父皇,是儿臣告诉文锦,想练练胆气,文锦便借昨夜的机会,带儿臣出城冒险。” 天周一愣,随即爽然大笑,说道:“倒也不错,朕就是看你太过文弱,才带你东征,但你毕竟未临兵杀敌,我山卑皇子,若说未见过血溅五步,岂非笑话?昨夜这场群英聚会,朕看价值千金,嗯,慕华若离……” 他停了一下,用手轻轻敲着椅背,又扬脸淡淡地说道:“朕虽未谋面,也知他是一代雄杰,你们与他为友,既利于两国交好,也长了自己见识,如此甚好!” 二皇子见皇帝高兴,又凑趣道:“那宴国公主还邀请儿臣与三弟去万方馆饮茶,要以茶会友!” 天周却沉吟了一下,说道:“这固然是好,可那孔镶是衍圣公世子,如何排位?” 二皇子心中一沉,三皇子却笑道:“无妨的,父皇,慕华若离也邀请文锦与如之同往,文锦是衍圣公弟子,却是儿臣与皇兄的臣子,如此一来,我们与若离兄妹还是平等的。” 二皇子也反应过来,笑道:“文锦与我师傅孔道排辈分,他竟比孔道还高出三辈!“ 天周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说道:“有趣!有趣,这个文锦,总是出其不意。” 见天周高兴,两位皇子便要告辞,天周却突然沉了脸,示意他们坐下,随即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朕老了之后,心中何其孤独,你们兄弟和熙,朕不甚欣慰!想不到有人真敢以卵击石,竟要谋反!” 仿佛一声炸雷爆响,两位皇子还未从温馨的氛围中醒来,便被炸得脸色焦黄,心中突突直跳,都惊疑地看着皇帝。 天周并不说话,只将那份假谕旨递给他们,二皇子率先接住,随即脸色变得雪白,脑中嗡嗡直响,上面那笔漂亮的楷书,粗看是皇帝亲笔,细瞧之下,又决然不是,而是糅合了三种笔迹,笔锋虽刻意隐藏,看起来却是如此熟悉! 他默不作声,便将谕旨递给了三皇子,三皇子细看之下,也是脸色苍白,默默将其放回了皇帝身旁的案几。 天周轻语问道:“你们如何看?不要怕说错话,天下之大,至亲不过我父子三人,今日密室私语,你兄弟直说无妨,朕绝不降罪!” 二人默不言声,窒息的气氛之下,二皇子缓缓开口:“父皇,此事何其重大!是灭九族的罪行,儿臣何敢轻言?但父皇有问,儿臣岂敢不据实陈奏,这份谕旨,是有人假冒父皇笔迹,却伪装成太尉所为,因此,上面有三种笔迹。” 三皇子听二皇子所言,也轻轻说道:“皇兄所言极是,太尉追随父皇多年,一直忠心耿耿,他就那么傻?派自己府中兵曹,又拿着假冒的谕旨调兵?儿臣看来,必是有人陷害太尉。” 天周轻轻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忠心耿耿?恐怕未必!朕若年轻十岁,何人敢不忠心耿耿?唉!朕毕竟行将就木,若说有人谋反,倒是未必,但借机试探一下深浅,不是没有可能!” 两位皇子心中悲酸,都一起跪倒,涕泣道:“父皇身体康泰,休要如此说,儿子们心里好难过的!” 天周默然不语,直直地看着他二人,片刻之后,突然狞笑一声,大声喝到:“你两个混账东西!是否涉入其中?现在说出来,朕饶你不死,若让朕查出来,难逃活命!” 他突然暴怒,两位皇子被吓得心中一震,忙将头伏得更低,一起说道:“儿子们惟愿父皇万寿无疆,如何敢做如此猪狗不如之事!请父皇明察。” 天周冷冷地看着二人,眼神如霜刀一般犀利,许久,才轻轻说道:“起来吧。” 待他二人坐好,他又谆谆教导:“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二人不可胡思乱想,朕百年之后,自有妥善安排,无论为君为臣,都要仁爱孝悌,记住你们是兄弟,是朕的儿子,朕已经失去太子,不愿看你兄弟二人再祸起萧墙。” 他絮絮叨叨,温言而语,两位皇子都是眼含热泪,不住承诺称是。 天周已经许久未处理过这么长时间的政务,一早上折腾,已是疲倦至极,便命道:“此事非同小可,朕只能乾纲独断,你们休要再管,若不清不楚牵入这泼天大案,朕也救不了你们,你二人退下罢!” 如之送两位皇子进宫之后,便独自回府等消息,此时天已大亮,是一个似晴非晴的夏日,红日已出东山之巅,万丈霞光之中,却有黑云若隐若现。 回到府中,便觉气氛诡异,仆人都忙忙碌碌,与平日并无两样,可言谈举止,都显着淡淡的刻意为之。 来到正堂,母亲却在默默垂泪,父亲见他却大声怒喝:“你为何来这里?既已分家另居,还不回自己家去!” 如之大惑不解,忙拉住管家问道:“家中出了何事?为何如此怪异?” 管家脸色苍白,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低头小声说道:“今日晨时,鹰扬卫将军上官敛来到府中,说有人以太尉的名义,假传皇上谕旨,调鹰扬卫入城,见老爷否认,上官敛已入宫禀报皇上去了!” 如之当场呆在原地,假传圣旨、调兵入城,是灭族之罪,何人如此歹毒,竟要致自己全家于死地,他脑中一片空白,竟忘了天地,忘了自己! 许久之后,才恍然醒悟过来,原来今日种种怪像,都是为了陷害父亲!沉思片刻,他疾步走到乞伏仕面前,厉声问道:“何人假传圣谕?将他拿住一问便知真相,父亲为何毫无作为、坐以待毙!” 乞伏仕惨然笑道:“如之,这还用你提醒!上官敛走后,我府里府外、刘青云家中,已经犁地三尺,却毫无踪迹,孩子,别人早就算计好了,隐而不发,骤然击之,岂能让我们轻易反击?你快回去吧,我估着皇上搜查的圣旨即刻便到,别让人包了饺子!” 夫人再也忍不住,在一旁嚎啕大哭,也劝道:“儿子,听你爹的,快去罢,好好照顾乾儿。” 如之从震惊之中慢慢舒缓开来,细细思考片刻,却突然笑了,说道:“父亲不必太过担心,如此拙劣的计谋,皇上岂能相信?你想想,造假的圣谕难道没有破绽?爹就蠢得如此昭然若揭,派自己府上之人,拿着假圣旨去调兵?” 他越想越有道理,最后情不自禁说道:“你二老放宽心,我去两位皇子府上打探消息。” 乞伏仕忙一把扯住他,斥道:“你现在去皇子府中,岂不是给他们招嫌疑?” 如之想了想,觉得颇有道理,忽然灵机一动,说道:“我去找文锦,他胆大心细,极有主意,必有办法!” 乞伏仕笑了笑,也说道:“有道理,快去吧,记住,回来后直接回你自己府中,不要再来这里!” 如之不再耽误,转身就走,还没走出中庭,门吏就匆匆进内禀报:“公子,右兵卫宇文疆、鹰扬卫将军上官敛前来传旨!” 第108章 如之赶忙往正门迎去,却见宇文疆已带人牢牢控住了府门,两行熊扑卫军士正墨线一般,一左一右向两旁激射而出,沿着高大的围墙一一站定,太尉府一瞬之间便如铁桶一般,被牢牢围住。(wap..com) 如之心中一沉,惊问道:“右兵卫,这是为何?” 宇文疆还未搭话,上官敛却在一旁将头一扬,傲慢地说道:“奉皇上谕,令我搜查刘青云,令右兵卫看管太尉府。” 宇文疆见如之惊疑,安慰道:“如之大人不必惊慌,皇上有旨,不得惊扰家人,但太尉府也不许有人进出,大人放心,待找到刘青云,自会还太尉清白。” 乞伏仕也已踱步至门房,听他此言,便自嘲地说道:“这太尉府,前面是衙门,后面是内眷,老夫已经掘地三尺搜了一遍,并派人至刘青云家中捉拿,至今一无所获。” 上官敛武夫脾气,生怕今日莽撞之行激怒皇上,因此对太尉极为不满,便说道:“皇上旨意,让我内外搜寻刘青云,太尉,得罪了。” 乞伏仕笑了笑,将手一让:“将军请,搜出刘青云,正好为老夫洗去嫌疑,老夫求之不得。” 便带着上官敛进内找人,如之见上官敛带兵进府,倒也守规矩,便要往外走,却被宇文疆拦住了,如之不解,问道:“兵卫大人,我出去寻找刘青云,有何不妥?” 宇文疆虽然拦住他,言语却颇为客气,劝道:“如之大人稍安勿躁,皇上旨意,太尉府任何人不得进出,至于刘青云,皇上已指派乞伏桑平全力捕拿。” 如之大怒,冷冷说道:“宇文大人请留意,在下与家父早已分家另居,不再是太尉府之人,并不在皇上旨意约束之内!” 宇文疆心中也动了意气,却笑道:“在下恕难从命,除非皇上有后诏,今日便是一只耗子,也出不了太尉府。” 如之已经冷静下来,宇文疆执行皇命,无话可说,自己若硬闯,一则不是对手,再则肯定给父亲惹祸。 思虑及此,他忽然一笑,竟对宇文疆拱手施了一礼,笑道:“兵卫大人忠于皇命,在下佩服,既如此,我在此陪大人等候便是,只要拿到刘青云,一切真相大白,来啊,给大人上茶,我正好借此机会讨教几招。” 宇文疆紧绷之心方始舒缓,也笑道:“如之大人不愧豪杰。” 上官敛阖府搜查完毕,带兵出来之时,已是日上三竿,太阳极其明亮的悬在当空,远方的天际却黑云滚滚,越压越密,向城中缓缓聚了过来,云中不时有明亮的闪电一跃而起,狂风夹着水汽,裹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过庭。 上官敛的脸色比天气还阴,匆匆走到门房,对宇文疆拱了拱手,说道:“本将军再去刘青云家中搜拿。” 便带着亲兵扬长而去,如之见他如此做派,也不理他,自顾请宇文疆用茶。 他刚去不久,乞伏桑平却带着衙役匆匆来到太尉府门口,先是探头探脑、左右看了看被隔成两半的太尉府,不知该从哪边进去,随即看见了坐在门房、正在饮茶的如之,便抬脚往里走。 却被门口的兵士拦住了,如之也已看见,便在门房中对他叫道:“桑平,是否有刘青云踪迹?” 桑平见宇文疆也在,忙拱手施礼,禀道:“二位大人,在下一上午搜寻,在南门外发现两具尸体,一具是昨夜逃脱的布杰,另一具正是府中兵曹刘青云,身上还带着太尉府勘合,二人死因一致,都是被人用绵掌击中后背,五脏尽裂,吐血而亡。” 如之心中一沉,立即感到大事不妙,一个环环相扣的惊天圈套! 未及说话,身后已传来乞伏仕喃喃的声音:“何人如此阴毒,竟要连番致我于死地,不,皇上英明睿智、深知我心,必会还老臣清白!” 他声音喑哑,迷茫惆怅,已经乱了方寸,核桃般皱纹密布的脸上,苍凉老迈,满是无助之感,如之心如刀绞,突然拔脚便往外走,却被宇文疆伸手拦住。 如之双目红赤,怒声吼道:“我要面见皇上,你为何拦我?” 宇文疆见他二人这样,心中也满是不忍,便温语劝道:“如之大人,在下职责在身,请见谅,既如此,我派人回宫禀奏皇上,若皇上有意见你,自会派人来传。” 乞伏仕与如之听他此言,都躬身深深一揖,谢道:“如此,我父子深谢大人厚意。” 午时刚过,传话之人匆匆赶回,向宇文疆禀道:“大人,宦官回话,皇上刚进完午膳,正在午歇,任人不见!” 一道极其明亮的闪电当空击下,随即一声排空的炸雷在耳边响起,黑云彻底掩住了红日,瓢泼大雨骤然落下,鞭子一般抽打着大地。 如之脸色苍白,双唇发颤,突然径直走到庭中,在狂风暴雨下一撩袍脚,跪了下去,任凭风暴抽打在脸上,泪流满面,泣声求道:“如之一门老小生死,在此一举,请右兵卫转奏皇上,若皇上不接见,如之跪死在雨地里!” 说罢,他伏地叩头出血,嘴里哀哀痛哭不已,乞伏仕见此,也颤颤巍巍走到他身旁,身子一软跪了下去,口中哀求道:“老臣有罪之身,不敢奢求皇上召见,请右兵卫禀告皇上,召见如之。” 宇文疆眼见权倾一时的太尉府,竟落得如此下场,也是身子一颤,脸色变得雪白,忙命军士将乞伏仕扶了起来,诚挚地说道:“二位何必如此,我转奏便是。” 说完,命人扶着乞伏仕进了后堂,回身吩咐带兵校尉:“你回宫去寻左兵卫,告诉他此间情形,请他见机行事,务必帮忙!” 文锦回府之后,吃完早饭便沉沉一觉,醒来已是黑云压顶,天地沉沉,他心中隐隐不安,起身拉开房门便走了出去。 一股腥湿的冷风扑面入怀,精神瞬间清爽,便见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九福已侯在院外,忙撑伞走了出去。 九福见他出来,不顾满头满脸的雨水,急切地禀道:“公子,鹰扬卫军士已经出城,太尉府被熊扑卫看管,已经不能进出。” 文锦心中一惊,忙问道:“如何会是这样?鹰扬卫入城,必是一场误会,撤出城外便是,为何会封了太尉府?如之呢?” 九福嗫嚅一下,说道:“奴才也不知就里,只是只言片语听说,太尉府兵曹刘青云,拿着皇上亲书手谕和太尉府勘合前去调兵,手谕却是假的,刘青云又被人杀死,已死无对证,如之大人也被困在了太尉府里。” 他话未说完,文锦已经呆了,脑中闪过一个又一个谜团:伪造圣旨?何人有此胆?何人有此能?又为了何种滔天的利益?甘冒如此灭族的风险? 空中一道闪电划过,仿佛直击心田,一个念头在心中一闪:宇文化成!他的书法平城第一,若说伪造文书,他是嫌疑之首! 九福见他脸色阴郁不定,双眸青黯幽深,不知他所想何事,正要开口询问,文锦已经大步走了出去,至门房穿了蓑衣斗笠,拉过自己坐骑便向太尉府奔去。 至太尉府五丈之外,即被守门军士拦住,只看见如之跪在前庭雨地里,浑身早已湿透,远远看去,如风雨中的羔羊一般,形销骨立! 文锦心中悲酸,便下马向府门硬闯,军士却不敢硬拦,只围在他身边往里走,宇文疆看见是他,也迎了出来,至文锦面前说道:“公子休要让在下为难!” 文锦双眼喷火,怒吼道:“右兵卫,大家同朝为臣,你凭什么让他跪在雨地里?” 宇文疆苦笑道:“我倒劝他起来,他也得听啊!” 文锦压了压火,咬牙说道:“你进去告诉他,他这样只能激怒皇上,让他回房中听信,我必能救下太尉!” 宇文疆又是一声苦笑:“公子岂不是为难在下?此时我如何敢内外传话?” 文锦沉默不语,片刻后忽然对宇文疆双手一拱,语气之中已经带了哀求:“让军士帮他撑一把伞,拜托右兵卫。” 宇文疆也叹了一口气,诚恳地说道:“何需你来提醒?他一向跟着我和左兵卫习武,我看他也如兄弟一般,他府中遭此大变,我也心中不忍,几次要为他撑伞,如之不让啊!” 文锦心中焦急,如汤沸一般,又抬头看了看如之,随即向宇文疆一拱手,便打马飞奔而去。 径直来到二皇子府上请见,门官进内禀报,片刻即回,语气平淡地转述二皇子原话:“昨夜劳乏一晚,彼此都累了,文锦回府歇息去吧。” 心中一沉,不顾浑身已被雨水浸透,又飞马前往三皇子府中,却被门官直接回拒:“殿下回府之时便吩咐,除非有圣旨,一律不见外客。” 文锦心中悲凉,隐隐觉得此事已无法挽回,心中玄幻迷离,不明所以,何以一夜之间,便生出如此泼天大事? 脑中浮现如之在雨中那簌簌的身影,他心中一横,便拨转马头,向皇宫奔去,今日无论如何,也要为如之讨回公道! 至皇宫正门,向侍卫说明来意,侍卫首领见是文锦公子,倒不敢怠慢,忙命人飞奔去后宫请旨。 片刻之后,侍卫领着宦官出来传旨:“皇上说了,文锦不回府歇息,为何到处瞎跑?显自己能耐吗?着侍卫送其回府,不得四处生事!” 文锦听完,不禁悲从中来,两位皇子拒见,分明是撇清自己,皇上这道口谕,看似训诫,实则一片拳拳爱护之心——怕自己卷入这可怕的漩涡之中! 私自调兵,谁碰谁死! 自古以来,这是皇家底线! 他心中雪亮,若查不出真相,乞伏仕难逃活命! 皇上年迈,极怕有人谋反,必定要杀人立威! 正在暗自神伤,侍卫首领已在一旁催促,文锦无奈,只得翻身上马,随侍卫回家。 天周午后小憩片刻,又吃了几粒冰镇的葡萄,便觉精神爽朗,元气回归,派人打发走文锦,嘴角兀自带着笑意。 他命人将朝中众臣平日奏折各取一份,平平摆在案上,手拿那份假谕旨一一比对,嘴里喃喃说道:“好手段!以假乱真,竟是一人模仿两人的笔迹。” 秃发玄在外面值守,见皇帝似乎心情尚可,便入内禀道:“皇上,乞伏如之请人转奏,说要面见皇上。” 天周愣了一下,随即叹道:“如之?关如之何事?派人告诉他,让他不必惊慌,此事与他无关!” 秃发玄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又禀道:“皇上仁慈通天,如之必然感念,不过事涉其父亲,如之还是想请见皇上,为表明心迹,他一直跪在雨地里,已经一上午时辰。” 天周“哦”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谕旨,突然又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随即“嗯”了一声,咬牙说道:“他这是胁迫朕!既如此,传他进来!” 如之进宫之时,天已放晴,落日余晖暖暖地照在天街,空中彩霞满天,地面积水如映,光影交辉,有一种奇幻的瑰丽。 一夜未睡,又被雨淋透了身子,炎炎夏日,他却如在冰河前行,身上已经冻透,胸中却热浪滚滚。 头重脚轻、晕晕沉沉之间,随着宦官一路来到西偏殿,见皇帝坐在榻上,如之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酸,普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嚎啕不已地哭泣道:“皇上,臣父冤枉!” 见他脸色蜡黄、神情委顿,仿佛大病初愈的样子,天周也是悚然动容,忙吩咐宦官:“如何弄成这样?去,给他换一身干净袍子。” 如之浑身透湿,水珠顺着袍摆不停滴落在地,片刻便汪出一片水渍,却倔强地拒绝了宦官的搀扶,禀道:“皇上,臣不冷,若能换来臣父清白,臣再冷也不怕!” 自古君有赐,臣不辞,天周见他婉拒皇恩,心中不悦,便冷冷问道:“你何以断定你父亲无罪?” 如之此刻神思空明,心中却一片馄饨,一心只想为父亲脱罪,竟脱口说道:“父亲已经知道新皇人选,只需坐等其成,又何必冒着灭族之风险,干这假传圣旨之事!” 仿佛一声炸雷,惊得天周心胆俱裂,再没有任何言语,比这句话更激荡他的心情——想不到案子竟然越问越大! 乞伏仕竟然参透天机,窥探自己心思,窥视帝国最高机密,自己还没死,他就想投靠新主子! 无论他猜得中与不中,只要稍有泄露,两个皇子都会如疯狗一般开始撕咬,甚至称兵造反,逼宫夺权! 他绝无再活之理! 天周努力平静下来,熄灭了脑中嗡嗡的声音,挥手命宦官和侍卫退下,却换了笑容,和悦地问如之:“新皇何人?说来朕听听!” 如之脑袋迷迷糊糊,以为皇帝被说服,便更加虔诚地说道:“父亲并不让臣知道,只说让臣按他的吩咐行事。” 天周更是深信不疑,立即拿定主意,杀心陡起,却平静地安慰如之:“你去吧,让宦官带你去御医馆,好生调理!你的话,朕听到了,你的心,朕也知道了,朕不是滥杀之君,稍后会有恩旨给你。” 见如之退出殿外,渐渐远去,天周突然脸色阴沉,面带杀气,沉声喝到:“左兵卫何在?” 秃发玄应声闪入:“臣在!” “你速去太尉府,将乞伏仕带至天牢看管,记住,单人牢房,优礼相待!不许惊扰,不许探视,无朕旨意,苍蝇也不许飞进去!” 第109章 秃发玄至太尉府宣旨,乞伏仕便知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事到临头,他反而从容平静,只淡淡问道:“兵卫大人,请问如之在何处?” 秃发玄兔死狐悲,心中感伤不已,凄然答道:“如之身有不适,皇上命其去御医馆调理,一时之间恐怕回不来。” 乞伏仕惨然一笑,叹道:“皇上真是一代明君,仓促之间,也能安排如此仔细,他毕竟不愿让如之看我受辱!兵卫大人,可否容我片刻时辰,与老妻一晤而别。” 秃发玄潸然泪下,点头默许,乞伏仕便转身步入后宅,两名军士欲跟随前往,秃发玄摆手止住了。 乞伏仕步入内院,上房灯火通明,他徐徐升阶进房,脸色平静,与平常就寝之时并无二样。 夫人见他进屋,并不说话,只怔怔地看着他,乞伏仕笑道:“你我夫妻几十年,此番要出远门了。” 出乎意料,夫人并未哭泣,只是淡淡地说道:“我知道。” 乞伏仕又说:“如之无事,你大可放心。” 夫人笑了:“他无事就好,你也可安心去了。” 乞伏仕轻轻叹了一口气:“这边家产卖了罢,钱财都赏了下人,你搬去和如之一起住,告诉如之,乾儿长大之后,最好不要入仕,便做农人也挺好。” 夫人叹道:“何须你吩咐,我知道如何做!” 乞伏仕笑了笑,转身去了。 秃发玄将乞伏仕带至天牢,天色早已黑定,狱吏已提前安排妥当,一间清净的单人牢房,崭新的被褥,崭新的家当,担心乞伏仕并未吃晚饭,桌上还准备了丰盛的汤菜,精致的壶中,飘出杏花村酒的浓香。 乞伏仕心情大好,竟安慰秃发玄:“左兵卫不必如此丧气,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来时凄苦,去时坦荡,酒足饭饱,横身一躺,老臣不过回老家一趟。” 秃发玄见他如此,心中更加不忍,陪笑道:“在下陪太尉饮上一杯。” 乞伏仕忙阻止:“左兵卫食量如虎,这点酒菜,如何够你我二人分享?你快快回去缴旨罢!” 饱餐一食,痛饮一醉,乞伏仕居然黑甜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竟感觉从未有过的清爽踏实,只是无缘再见如之一面,心中隐隐不安。 有秃发玄关照,狱中并无不适,除不能出去之外,一切倒好,狱吏见他醒来,让狱卒送了洗漱之物进来,洗漱一毕,立即奉上清爽的早餐。 刚在牢中踱了几步,丰盛的午餐又送了进来,乞伏仕心中笑了笑,有此美食,我笑纳便是! 还未动筷子,门外忽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随即听见哐当一声,狱吏亲自打开牢门,闪身走了进来。 乞伏仕心中一沉, 上路?这么快吗? 狱吏快速说道:“太尉,快,皇上看你来了。” 说罢,自顾退出牢门,在甬道里一撩袍脚,便跪了下去。 乞伏仕一惊,赶紧起身,侧步来到房中间,也跪了下去。 随即便见天周皇帝带着宇文疆,缓缓走了进来,乞伏仕忙将头在地上一碰,口中呼到:“罪臣乞伏仕,叩见皇上!” 天周缓缓进屋,和颜悦色地说道:“起来吧,朕今日陪你进膳。” 说罢,径直坐了主位,乞伏仕也赶紧起身,与他对面坐了,天周便吩咐:“宇文疆,斟酒!” 乞伏仕忙起身,抢先拿过酒壶,笑道:“老臣难得侍候皇上,就让老臣为皇上斟酒如何?” 天周笑了笑:“也好,宇文疆,你带人十丈之外侍候,非朕亲传,不可靠近!” 宇文疆嗫嚅了一下:“皇上,这?” 乞伏仕轻轻一笑,对宇文疆揶揄道:“右兵卫信不过老臣?若论忠心,老臣岂输于你?” 天周也笑着挥手道:“去吧!” 宇文疆无奈,带人去了。 乞伏仕斟满酒,却先自饮一杯,不胜惶惑地说道:“老臣驭下不严,奉职粗疏,有愧皇上所付,老臣自罚一杯!” 天周并未吃酒,也不吃菜,却专注看着精美的酒壶,仿佛比宫里的还要精致,片刻之后才转头看向乞伏仕,幽幽说道:“太尉真以为朕治你的罪,是因为鹰扬卫入城?” 乞伏仕心中一惊,诧异地看着天周,竟说不出话来。 天周轻蔑地一笑:“一个死无对证的兵曹,一张似是而非的谕旨,朕就定当朝太尉的罪行,朕,就那么蠢?” 乞伏仕心中波涛翻滚,骇异不已,还有什么罪行,比矫诏更大? 突然之间,他的心直坠万丈渊底,心中若明若暗,已经知道了原因。 天周见他波诡云谲的神色,便知他猜到了谜底,却自顾说道:“此事最愚蠢的,莫过于上官敛,他若稍懂书法,便知谕旨有诈,当即扣留刘青云,带其见朕,一切岂不昭然若揭!” 乞伏仕心中的防线被击穿,神思已经飘到千里之外,眼中已经没有牢房,没有皇上。 皇帝突然住口,他瞬间清醒过来,多年宦海生涯,知道此刻已经间不容发,不能出丝毫差错,现在唯一要紧的,是尽力保全如之! 仓促之间,他起身离席,郑重地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说道:“皇上,此事如之并不知情,求皇上不要连坐于他,皇上!” 话未说完,已经哀哀痛哭不已。 天周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嘲笑道:“都是聪明人,夫妻反目、父子分居,不就为今日留退路吗?你们心中,把朕看成了何许人?放心,朕不牵连任何人,慕华彦被诛,朕何曾牵连他兄弟和儿子?” 乞伏仕羞愧不已,涕泣说道:“臣是小人,不配皇上这样的圣君!” 天周并不买账,突然石破天惊问了一句:“在你心中,新皇何人?” 乞伏仕心胆破裂,如何敢答,可皇帝有问,又如何敢拒绝,万般无奈之下,只能不住伏地叩头,牢房地面,瞬间被染红一片。 天周见他如此,也知道他心意,不禁长叹一声:“唉!你既不愿说,朕又何尝愿听?起来说话吧!你跟朕几十年,想来猜的不会差,朕再问你一句,你如实回答。” 他停了一下,随即加重语气,一字一顿问道:“你可曾对任何人说起此事?” 乞伏仕刚起身,听他此问,吓得脸色焦黄,如被雷击一样,忙答道:“臣一念之差,窥见天道之秘,已经知道犯了死罪,如何敢再稍有泄露?” 天周默默点了点头:“那就好,否则,你岂不是让朕父子相疑,让朕的儿子兄弟相残?唉!” 说罢,他缓缓起身,便要向牢门走去,却停住了,稍稍犹豫片刻,又说道:“你且放心,假传圣旨之事,朕必一查到底,终究还你清白。” 乞伏仕一听,忙又伏地叩头,诚挚地说道:“今日是臣在世最后一日,此地是臣与皇上最后之缘,臣一生追随皇上,皇上可否容臣再进最后一言?” 天周已经潸然泪下,哽咽着说道:“起来罢,但说无妨!” 乞伏仕并不起身,只是平静地说道:“假谕旨之事,求皇上不要再查了!” “为何?” “如此滔天巨案,作案之人,逃不出皇宫后院、诸位皇子,即便水落石出,皇上如何处置?稍有不慎,便会祸起肘腋之间,善后何其难也!皇上不如以静制动,泰然处之,内紧宫掖之守,外防称兵作乱,待到那一日,只需将继位皇子接入宫中,南面登基,昭告天下,则万无一失!” 天周心中惊涛滚滚,电闪雷鸣,他不可思议地看了乞伏仕一眼,却一语不发,缓步踱出了房门,对远处沉声喝到:“宇文疆,送太尉上路!” 身后传来乞伏仕熟悉的声音:“谢皇上隆恩!” 一名宦官苍白着脸,受惊的兔子一样,低头端着一个条盘,上面盛着一杯晶莹的美酒,快步走进了牢中。 天周步出牢狱大门,已经日影偏西,阳光华丽,他登上八人抬的御辇,宇文疆率队护送之下,径直回到皇宫。 入宫之后,他顿了顿脚,御辇便轻轻停下,他缓缓走下辇车,迈步走上天街,向后宫徐徐踱去。 宇文疆平生杀人无数,早已心如坚冰,今日鸩杀乞伏仕,还是让他震骇无比,他苍白着脸,一语不发,只紧紧跟在皇帝身后,见老皇上须发皆白,腰背佝偻,神情落寞往前走去,心中凄然不已。 至天安殿阶前,秃发玄却一路小跑从宫门追了上来,炎热的午后,他却仿佛不胜其寒,脸色惨白,颤声禀道:“皇上,太尉夫人在家中自尽,乞伏如之,乞伏如之也,也。” 天周一颤,从极深的思虑中醒了过来,似乎被吓了一跳,便怒声问道:“如之,如之又有何事?” 秃发玄定了定神,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喉头滑动不已,凄然说道:“如之也自刎身死!” 天周身子一晃,如风中的荒草一般,宇文疆与秃发玄忙一左一右要扶他,却被他甩开了,自顾升上天安殿白玉一般的台阶。 站在高高的丹墀之上,望着巍巍宫阙,他心中喃喃而语:“朕错了吗?不,朕岂能有错!为了帝国万世基业,死几个人算什么!” 他缓缓转身,看着空旷肃穆的天街,沉声下旨: “传旨,宇文化成不再任司徒之职!专一负责编撰《东征史诗》,务必在今年之内完成; 传旨,二皇子接管狼贲卫军务,三皇子接管羽翎卫军务; 传旨,羽翎卫与狼贲卫校尉以上军官,互相调换,由两名皇子妥善安置! 钦此!“ 如之从西偏殿退出之时,心中稍安,听皇上意思,父亲并无大事,便尊皇上谕,自去御医馆调理,从御医馆出来之后,他已经心思清明,泰然镇定,心中暗夸御医医术高明。 走在空旷的天街,看着满天的繁星,天街已空无一人,他心中忽然隐隐不安,随即浑身一震,醍醐灌顶。 瞬间明白今日闯了大祸,亲手将父亲之罪,从可死可活,变成了必死无疑! 他脸颊扭曲,恐怖不已,彻骨的寒意潮水一般涌遍全身,仿佛全世界都抛弃了自己! 来不及细想,如之疾步向宫门跑去,却身子发软,几乎踉跄倒地,强自镇定跑出宫门,拉过自己的坐骑,便向家里狂奔而去。 回到府中,熊扑卫军士已经撤离,他心中稍安,侥幸又起,便疾步走向后院,刚进院门,就听见了嘤嘤的哭泣之声。 他心中狐疑,跨步来到上房,便见门外站满哭泣的仆人,屋子里面,妻子领着乾儿跪在地上,正在往火盆里添纸,母亲安静地躺在床上,脸上盖着蒙面的纸巾。 如之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以为走错了地方,可房中熟悉的一切,击碎了他所有的幻想,身子一软,便瘫在了地上。 妻子见他回来,正要说话,如之一摆手止住了,平静地说道:“你不必说了,我都知道。” 妻子诧异地看着他,他却命道:“你们都出去,我陪娘坐一会儿,你回去收拾一下,明日回娘家!” 妻子不解,疑惑地看着他,眼中满是疑问,见他沉默不语,只怔怔地看着窗外,知道他心里难受,便带着儿子走了出去。 如之这才起身,坐到父亲平日坐的椅子上,静静地陪着母亲,一语不发,望着门外沉沉的夜色,无思无虑,无物无己! 一只鸱枭的哀鸣将他惊醒,他抬头看向窗外,眼中如婴孩般平静,纤尘不生。 窗外露寒霜深,薄薄的夜雾在树间轻轻飘起,朦朦胧胧,影影憧憧,仿佛通向异界之门。 他拔出宝剑,平静地横刃于颈,随即淡然一笑:“爹、娘,儿子这就过来,希望还能追得上你们!” 运了运气,便使劲一拧。 鲜血疾喷, 宝剑落地, 世间,再无如之! 第110章 一夜之间,权倾一时、稳居朝中几十年的太尉府几乎被灭门,朝野震惊! 平城一下安静了许多,人们像被惊吓的小兽,都变得小心翼翼。 文锦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一连几日都未出门,两位皇子似乎心有灵犀,都不来催促。 几日未束发,头发如荒草一般,胡乱覆盖在野地里,髭须生长甚快,像缠绕的墨线一样虬结在脸上,双颊凹陷,明显憔悴,显得委顿不堪,只红肿的双眼,深渊一般隐在利剑似的浓眉下,闪着幽幽的绿光。 他,还未从震惊之中清醒过来! 乞伏仕被诛,在他意料之中,他也无能为力,一个破绽百出的案子,不可能扳倒当朝太尉,但皇子夺权,平城的官场渐渐失控,皇帝要立威,震慑百官,乞伏仕刚好在恰当的时间,出了这个恰如其分的案子,便成了最好的人选! 此案何人指使?何人所为?虽不知道细节,他大概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可如之之死,完全在意料之外! 如之是兄弟,是自己有任何难处,毫不犹豫便会去寻求帮助的知己,他为何自刎?即便悲痛万分,如何会抛下娇妻幼子,去历这不复之劫! 畏罪?不会!如之一生襟怀坦荡,恺悌君子,绝不会犯可畏之罪! 自责?又是何等弥天大错,一定要以命偿命? 难道乞伏仕之死,与如之有关? 难道乞伏仕之死,另有隐情? 他浑身发颤,心中凄然,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一般,心里空了,元气泄了,吞吐山河的志气随风飘走了。 如之去了,世间再无如之了! 如之不是太阳,却如寒山孤月一样,当你光彩华丽之时,他却隐在云里,当你身处黑暗,惶惑无助,只要你抬头,他便在那里,清亮地照耀你的天地,你走出黑暗,他又隐然不见。 如之何其无辜!自己何其无能!他脑中又闪过那片红色的血雨,多年之后,面对如此惨剧,却一样无能为力! 皇权,何其恐怖! 文锦泪流满面,双手抱头,将头隐入两腿之间,隐入深深的黑暗。 吱呀一声,有人开门,文锦暴怒而起,却是慕华尚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宇文燕怀抱璇儿,跟在后面。 见文锦形如鬼魅,宇文燕吓了一跳,随即心痛不已,眼中噙泪,长长的睫毛一闪,嗔怪道:“都三天了,总得吃饭睡觉罢!” 说罢,走到文锦身前,将璇儿放在他身上。 璇儿一岁不到,像一个粉嘟嘟的肉虫子,趴在文锦身上,双目黑漆漆地看着父亲,稚嫩的眼神露出复杂的心情: 我不认识你! 文锦眼中闪过一丝柔情,把她抱在自己怀里,璇儿咿咿呀呀叫着,屁股一敦一耸地直蹦,又用小手扒拉他的胡子,却总也抓不住,嘴里便咿呀抱怨不已。 文锦心中的冰雪丝丝消融,一身戾气随风而去,突然双手捧起闺女,将她高高举过头顶,听她吱吱的笑声,感受春回大地的美丽。 璇儿突然顿住,眼睛深邃地看着前方,仿佛在思考人生大事,文锦心中惊喜,冲宇文燕喊道:“快看,不愧是我闺女,这么小就会思考了。“ 嗞啦一下,一泡热气腾腾、生鲜无比的热尿浇了文锦一身,璇儿打了一个哈欠,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宇文燕咯咯直笑,笑得弯了腰,美丽的眼眸之中,已经没了少女的刁顽俏媚,而是少妇的风韵无比,已经隐隐有了冯氏当年的气质。 慕华尚在一旁跳脚笑着:“爹洗脸咯,爹洗脸咯!” 文锦重回烟火人间,看着燕子如倩的笑脸,儿子一脸灿烂,心中无比坚定起来: 如之兄弟,一路走好,我必为你讨回公道! 皇权争夺,已经没有置身事外的余地! 悲剧,绝不能在自己身上重演! 他一手怀抱璇儿,一手拉着慕华尚,大声说道:“走,洗澡吃饭,尚儿,帮爹搓澡。“ 慕华尚拧着脖子说道:“我不,我要打水仗!” 文锦与燕子相视一笑,跨步走出了房门,来到前院,让宇文燕带着孩子去了,便张嘴叫道:“郑小兴!“ “奴才在!“ 小兴儿像从地里冒出来的,倒把文锦吓了一跳。 “如之夫人与孩子如何安置的?“ “公子,这两日你未出书房,奴才不敢贸然进去回禀,如之夫人卖了家产,遣散了仆人,带着孩子回随州娘家了,奴才自作主张,随了几百辆银子,此去随州路途遥远,奴才怕不安全,又派了两名家丁一路护送他们母子回去。“ 文锦非常满意,欣赏地看了小兴儿一眼,夸道:“好奴才,有眼力,若跟我打仗,必有一番出息,可惜你不求上进!给我准备热水,你去吧。“ 文锦洗完澡,宇文燕帮他精心束了发,又用剪刀细细帮他修理了胡子,从上房出来,便觉神清气爽,英姿俊朗。 正好午饭时分,便往饭堂走去,小兴儿却入内禀道:“乞伏桑平大人已在正堂等候多时。“ 文锦心中一愣,随即心中暗笑,桑平可真会蹭饭!却吩咐小兴儿:“也不是生人,你送一壶好茶、两份饭食到正堂,我与桑平大人边吃边聊。” 便迈步来至正堂,笑着对桑平说道:“你若早来,我还可让他们整治几个好菜,备一壶老酒,现在可来不及了。” 桑平一脸严肃,正襟危坐,看他进来,并不接话,却正色说道:“休要顽笑,找一个稳妥的地方,有事要问你!” 文锦何曾见过他如此郑重其事,不禁万分奇怪,太尉府的案子一出,人人都显得神神叨叨,桑平怪杰一个,光棍一根,难道也吓破了胆? 手上却一让,揶揄道:“去书房吧,这么郑重其事的,难道皇上拜你为大将军?” 恰好小兴儿带人过来布菜,文锦便接过茶盘,对小兴儿说道:“饭食先放着,我们稍后出来吃。” 书房落座之后,文锦斟满两杯茶,却不说话,只推了一盏至桑平面前,示意他饮茶。 桑平一语不发,默然静观,见茶至面前,径自将茶盏举到唇边,轻轻吹了一下浮沫。 好似要品尝,却停住了,淡淡地问了一句:“可风去了何处?“ 语气平静,如聊家常一般。 文锦举茶的手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自饮了一口,淡然笑道:“多少年的事了,亏你还记着,是否有他的消息?“ 桑平低头饮茶,眼中却如鬼火般闪了一下,淡淡说出四个字:“回答问题!“ 文锦似乎动了意气,语气中便带出不悦, 冷冷道:“若要查案,请至官府大堂,我家中书房,只会朋友。“ “若至官府大堂,你恐怕没有回来的机会,回答问题!“ 桑平如一池深渊,安静沉稳,并不动气。 文锦扑哧一笑,调侃道:“既然你这么喜欢窥探隐私,我便告诉你,可风本是羯人,四年前老母病重,他便回了柔然侍奉母亲,执金吾大人,回答完毕!“ “两个月之后,他却出现在宴国都城,进了公主府中,又三个月,太子被陷云栖关,兵败生死,为何如此之巧?文锦公子,你作何解释?“ 桑平咄咄逼人,连连追问。 哐当一声,文锦正在斟茶,手中一颤,茶壶竟脱手落地。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桑平,神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揶揄道:“桑平,你,你竟然如此异想天开,这么多年还重提旧事,太子兵败之前,大千世界,不知发生多少事情,难道都与此有关?可风本是若颜旧部,他回去找旧主,有何不可?“ 看着一地稀碎的瓷片,他又抱怨道:“你疯言疯语,害我打碎一个上好茶壶,等着,老子再沏一壶去。“ 桑平冷冷一笑:“是否疯言疯语,天知地知,你知我也知,沏茶不必了,我还有几句话说。“ 文锦怒道:“总得叫人打扫一下吧!“ 便起身走了出去,片刻之后,进来一名仆人打扫了房间,随即文锦也沏了一壶新茶,沉稳地走了进来。 文锦泼了二人杯中残茶,又重新斟满茶盏,便邀桑平共饮一杯。 诚挚地说道:“你职责所在,我不怨你,但文锦所说,也句句是实,信不信由你!“ 桑平仰头满饮一杯,仿佛饮入一口烈酒,放下茶盏之后,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语气之中已带了丝丝悲凉:“唉!与其说查案,不如说聊聊心中郁结之气。“ 文锦瞬间警觉,桑平何其狡猾,一招不成,立即改变策略,这是要动之以情了,他打起十二分精神,静待他出招。 桑平双眼阴郁,便想寻找光明,直直地看着明亮的窗外,喃喃道:“皇上命我调查太子死因,四年过去,稍有头绪,可真相何其恐怖! 拓巴升因太子之死,被满门抄斩!可他,只是弃子,幕后之人深不可测! 我如何敢据实禀报皇上?皇上老了,太尉一案刚刚了结,马上又要面临广郁堂的案子,如何能经得起这滔天一劫,唉!清楚不了糊涂了吧。“ 他缓缓起身,竟走到文锦身侧,轻轻拍了拍文锦。 叹道:“你对皇上忠心耿耿,平生只做了这一件亏心之事,而且事出有因,虽然伤天,却不害理,我也不追究了,你好自为之。“ 文锦心中叹息一声,桑平不愧人杰!身居低位,却心在庙堂,格局何其高大! 便轻轻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打开之后,将包中的粉末抖入茶壶,又轻轻晃了晃,便倒出两杯,自举其中一杯,又对桑平一让,说道:“请!“ 桑平以为自己掌控全局,有睥睨天下的格局,文锦不过自己控在掌心的蝼蚁而已。 正气定神闲地往回走,却见他神情古怪,举止可疑,竟僵在了原地,随即煞白着脸,惊问道:“这是何物?“ “解药!“ “茶中有毒?“ “滇蛊!“ 文锦说完,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又命桑平:“还不赶紧,三刻之后,神仙也救不活!“ 桑平跌回椅中,随即学他样子,也一饮而尽,突然双颊红赤,怒声喝问:“这是为何?“ 文锦却起身,左手背后,右手将茶盏放回桌上,傲然道:“你若一意孤行,非要彻查此案,正如你所说,便是搅乱朝局,危害皇上龙体,文锦无奈,也只能为国除害了!“ 桑平恨恨地看着他,竟一时未回过神来,想不到一念疏忽,竟差点被反杀,此人何其恐怖!在他面前,真是不能有丝毫破绽! “没那么光明磊落罢?你是怕我追查到底,自己难脱其罪,想杀人灭口?“ 他冷哼一声,阴狠地笑道。 文锦无所谓地笑了,随口说道:“随你怎么想,只要你愿意!不跟你罗嗦了,愿意吃饭随我去正堂,不想吃饭早早告辞,老子三天没吃饭了。“ 桑平忽地起身,从鼻中哼道:“一文钱的天,聊出了千斤重的感觉,我早已饥肠辘辘,前头带路!“ 文锦右手一让,随他出了书房,门外凉风吹来,才发觉后背早已湿透,见桑平随后跟来,他仿佛漫不经心,突然问道:“你究竟是何身份?“ “平城执金吾!“ 桑平早有准备,毫不迟疑。 第111章 乞伏仕家破人亡,天周也大病一场,御医精心调理之下,病情稍有好转,这日觉得精神尚好,便趁着清晨凉爽,来到御园散步。 他一人安静地走着,默默思考心事,片刻之后又感觉索然无味,心中凄凉,孤独无比,便让人传两位皇子进宫叙话。 安公公一路小跑走了进来,至皇帝身侧禀道:“陛下,两位皇子在宫外请见,说是要回奏案子。” 天周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轻轻一叹:“果然是父子连心,正要去传他们,他们却要请见,去,快传,朕西偏殿见他们,命御茶坊治一壶好茶送来。” 两位皇子入西偏殿,天周已半卧在榻上,二人便要叩头行礼,天周止住了:“就我父子三人,不要闹虚礼,坐着说话。” 两人见天周老态龙钟、神情萎靡,完全不复当年的豪情意气,都是心中凄然、惴惴不安,又恐怖不已。 父皇一去,再没有岁月静好的日子,要么君临天下,要么身败惨死,毫无中间的余地! 见他二人落座,天周示意二人饮茶,却并不问案子,只是平静地问道:“太尉之事,外面有何反应?” 二皇子嗫嚅了一下,端茶饮了一口,才缓缓说道:“群臣反应不大,都说太尉罪有应得,父皇处置得当!” 三皇子趁他说话,也举杯自饮一口,见宫女要斟茶,挥手命其退下,却自己执了茶壶,给皇帝和二皇子杯中续满。 见二皇子说完,三皇子也平静地说道:“皇兄所言不差,百姓并无反应,官场钻营之风收敛不少,大家都在议论,此案毕竟颇有疑点,乞伏如之自刎,倒叫人诧异!” 天周笑了笑:“此案到此为止!你二人记住,休要再提!老三,说说你查的案子!” 三皇子微微倾了倾身子,笑道:“是,父皇,此案皇兄既已参与,便是我兄弟二人联手过问,桑平每日审讯,汇成卷宗之后,禀报儿臣,儿臣都让人抄录一份,请皇兄过目。” “父皇,的确如此!” 二皇子笑到。 天周愉快地笑了笑:“如此甚好。” 三皇子便继续禀道:“此案其实是广郁堂的案子为主线,谢长安贩奴之案倒在其次,那广郁堂何其阴险,他们在官员家里,密布眼线,掌控朝廷动向,甚至想影响朝局。” 二皇子也接口道:“不仅如此,他们在宴国也是如此行事,其最终目的,竟是要推翻两国朝廷,因此,宴国皇子与公主回国之后,也会大肆剿灭!” 天周一震,竟挺直了身子,喝问道:“我们为何不剿灭?” 三皇子笑道:“父皇放心,他们有此志向,毕竟尚在萌芽之中,前次郊外剿杀,已将其在党羽一网打尽,目前只是在官员府中,还有残存的余孽,我与皇兄今日进宫,就是要请示父皇,如何处置?” 天周不屑,鼻中哼了一声,喝到:“这还用问,杀!” 二皇子见弟弟脸色苍白,稍微嗫嚅了一下,倒觉得奇怪,老三也有怕的时候?突然心中惊喜,自己对杀伐之事,已能坦然面对! 便陪笑道:“父皇,按律当然该杀,但里面有两人稍有不同,一个是璧侯夫人赖香,毕竟是皇亲国戚,另一人是宇文府中少夫人墨香,怀着身孕,我兄弟想着,父皇仁慈通天,是否对此二人网开一面?” 天周沉默了一下,突然问三皇子:“按理,你要叫赖香一声舅母,她璧侯夫人之名,还是朕钦封的,倒难怪你犹豫,你说说看,应如何处置?” 三皇子眼中闪了一下,说道:“父皇,按理,她二人真是罪大恶极,不仅是广郁堂党羽,而且私卖良家之女为奴,墨香更是身为小妾,逼死正室夫人;可赖香毕竟有为子报仇之心,墨香也怀着身孕,倒让儿臣踌躇的。” 天周并不说话,只幽幽地看着藻井,片刻之后叹道:“妇人之仁!传朕旨意,杀!就在各自府中行刑,震一震官场妖孽之气!” 二人都是一震,随即异口同声回到:“儿臣遵旨!” 天周面不改色,低头啜了一口茶,又问道:“让你二人接管军务,你二人可曾去过营里?” 二皇子起身给皇帝续了茶,退回凳子上陪笑道:“父皇,已经去过了,这是我与三弟拟的调换军官名单,请父皇过目。” 天周接过一看,有的见过,有的听说过,便无所谓地一笑,随手放在桌上,说道:“你兄弟二人看着办罢,朕没那么大精力了,倒是这个段义,听说死过一回,自己跑回来了,倒有点意思。” 二皇子笑道:“父皇,《东征史诗》里都有收录的,里面还有好多传奇故事,等编撰完成,儿臣读给父皇听。” 天周突然来了精神,竟呵呵笑道:“那岂不甚好,也不知道编撰如何了?朕今日倒有兴趣去看看,去,你们去后宫看你们娘,朕去书办坊瞧瞧宇文化成。” 三皇子心中一叹,父皇年老,越来越在意青史留名,老二倒挺会投其所好。 却与二皇子左右扶了皇帝下榻,对外喊道:“安德庸,给皇上备轿!” 目送皇帝御辇远去,二人相视一笑,联袂往后宫走去。 天周年老之后,时常传两位皇子入宫,宫中侍卫、宫人已经习以为常,一路向二人躬身行礼。 穿过长长的甬道,二人便要分手,二皇子却站住了,诚恳地说道:“三弟,母妃宫中上好的冰拔葡萄,我让宫女送些过来,你和璧妃娘娘尝尝鲜!” 三皇子也笑了,微笑道:“我母妃熬的银耳汤,父皇也夸好,夏日用冰镇过,是解暑的好物件,我也让宫人送两碗过来。” 二皇子忽然有些动情,竟柔和地看着弟弟:“三弟,要是能永远如此,该有多好。” 三皇子也诚挚地看着他,淡然一笑:“皇兄,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以后如何,我永远不变的。” 二皇子缓缓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贵妃宫里,鄢妃却不在,宫女便带着二皇子,一路往殿后走去。 鄢妃趁上午凉爽,正在殿后小花园散步,见儿子进来,轻轻笑了,命宫女在葡萄架下摆上桌子,要为儿子摆茶,笑道:“今日倒这么早?” 二皇子见母妃抹胸之外,只披了素色轻纱,凝脂一样的双臂若隐若现,令人浮想联翩。 已是中年妇人,却面容姣好,气质幽兰,身形有致,不疾不徐,款款向自己走来。 母亲越来越明, 背景越来越暗, 仙女出画一般! 二皇子有些恍惚,听母亲问自己,忙收敛心神,笑道:“儿臣问母妃安,母妃不必忙了,父皇刚赐了茶,哪里就渴了?” 鄢妃展颜一笑,丹唇轻启,皓齿柔香,命宫女:“听河间王的,不摆茶了,上冰拔葡萄。” 二皇子扶她坐下,笑道:“儿臣谢母妃,儿臣答应三弟,给他和璧妃送些冰拔葡萄过去,母妃不会怪罪罢?” 鄢妃抿了抿嘴,爱怜道:“皇儿如此懂事,娘如何会怪罪,彩菊,送一桶冰拔葡萄去璧妃宫里,记着,葡萄和冰分开装!” 二皇子回身,坐了她对面,刚扶了母亲,手中还有幽香尚存,仿佛拂过温玉,掌心兀自滑腻不已。 母子闲语几句,彩菊返回,带着璧妃宫中彩卉,手捧两碗冰镇银耳汤,奉给二人。 施施然道:“璧妃谢贵妃娘娘赏,问娘娘安,问二殿下安。” 鄢妃端然受礼,二皇子起身恭谢。 待彩卉出去,鄢妃挥手命宫人远离。 “你们兄弟温情,怕没有几次了。” 鄢妃剥了一粒葡萄,递给儿子。 二皇子有些微伤感,接过葡萄,并未就吃。 却道:“太尉被诛,如之自刎,父皇自知时日不长,还在尽力和息我兄弟二人,儿子想想,倒不忍的。” “娘就该忍?娘在柔然有相爱之人,却被你父皇强纳为妃,慕华文锦当街顶撞本宫,娘就该忍?老三皇宫正殿,当众羞辱本宫,娘就该忍?” 语气平静,眸中忧愤。 二皇子白皙的脸上闪过一丝血色,徐徐道:“儿子知道,父皇百年之后,儿子保护娘,为娘雪恨!” 他将葡萄放入口中,缓缓嚼着,葡萄尚有母亲的余香,他心中惊悸,一丝异样的情感升起。 却轻语道:“娘让宇文司徒冒充太尉笔迹,炮制父皇手谕,太过冒险,宇文化成,靠不住的!” 鄢妃眸中柔和,儿子淡雅华贵,今非昔比,已是君临天下的气质。 却不屑道:“他?他不配,他与拓巴升一样,最多算替死鬼,宫中你不必管,做好宫外之事!” “宫外?有一人至关重要!” 二皇子脱口道。 “何人?“ “慕华文锦!” “为何?” “京师四卫,父皇亲控熊扑卫与鹰扬卫,谁动谁死!却命我与三弟,分掌狼贲卫与羽翎卫,前几日,我去了军中。” “如何?军士不服调遣!” 鄢妃诧异。 “那倒不敢,反而恭敬讲礼,公事公办。” 二皇子轻叹一声。 “那岂不甚好!” 鄢妃不解。 二皇子轻轻一叹,军中之事,母妃毕竟不懂!便道:“若想私自调兵,那是休想,除非是文锦!” “不是调换了军官?你父皇何其精明!” 鄢妃愕然,连声追问。 “文锦带过之兵,何人能调?文锦带过的将,到哪都能掌兵,父皇此举,本意是分化军队,却意外帮了文锦,我料老三必定也已察觉。” “既如此,本宫会他一会!” 园中微风徐徐,荷花亭亭玉立,鄢妃肃然端坐,眸中波澜不惊。 王者风范,岂止男人而已! 彩菊送冰拔葡萄进璧妃宫中之时,璧妃正暗自垂泪。 三皇子已经告诉她,父皇决意处斩赖香,罢璧侯爵位。 赖香倒也罢了,璧侯,毕竟是她兄弟! 强忍伤心,璧妃谢过鄢妃,又命彩卉送冰镇银耳汤过去。 便忧心道:“你父皇岂不是老糊涂了,杀太尉,杀如之,这又处置一大批,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父皇并不糊涂,糊涂者,天下自以为聪明之人!” 三皇子冷冷道。 见璧妃不解,他摘了一粒葡萄递给母亲,又自己吃了一粒。 “太尉之死,并非假谕旨之事,而是另有原因。” 三皇子咽了葡萄,果然冰镇入心,肺腑浸润,便淡淡道。 “还会有什么原因?” 璧妃不精明,却温厚纯美。 “他跟儿子一样,猜到了父皇最幽深的心思,如之自刎,便是明证,他必是无意之中,泄露了此事!” 三皇子胸有成竹。 璧妃心中惊诧,杏眼圆睁,长长的睫毛微微轻颤,微启的樱唇直达内心: 毛骨悚然! 便惊问道:“那皇上岂不是要一查到底,岂不是连累于你。” “父皇若查,又岂会赐死太尉,父皇不查,便是默认此事。” 三皇子语气淡淡,眸中决然。 璧妃轻轻摇头,已经跟不上儿子的心思,便嘱咐:“儿子,你可要小心,娘不如鄢妃,帮不上忙的。” 三皇子轻笑:“娘安稳本分,就是儿子的福气,娘放心,儿子还是那句话,信任父皇,信任天下可信之人!” 他起身,看着窗外日影华丽、万彩缤纷,凛然道:“儿子下的,才是惊天之局!” 第112章 墨香被斩,就在宇文府正院,阖府悚然。 冯氏及宇文睿,被提前接到文锦府中,文锦却只身前往宇文府,漠然静观。 墨香怀着身孕,肚子已经十分明显,被押到前院之时,已经瘫软,宇文豹站在前院的廊下,一语不发,脸色苍白,面无表情,似乎与自己完全无关。 文锦到达之时,宇文化成已经躲进了书房,他默默走到宇文豹身边,却见他浑身簌簌发颤。 那是他女人,怀着他的孩子! 文锦静静站在他身边,轻语道:“这是圣旨,没办法的事!” “我知道,不怪你!” 宇文豹毕竟是条汉子。 “什么时候去原州?我已经安排妥当。“ “明日,我带娘和睿儿,顺儿带如歌。“ “带上燕子和两个孩子,他们不能呆在平城!“ 宇文豹扭头看了看他:“只要燕子愿意!“ “她会的。“ 文锦平静地说道:”今晚来我府上,给你践行,送把好刀与你。“ 文锦并未去看宇文化成,出府后便直奔安东侯府,却在门口被护卫拦住,文锦颇为奇怪,惊问道:“这是何故,我进府还要通禀?“ 护卫笑了笑:“当然无需通禀,老爷下令,少公子前来,直接撵走,无需通禀。“ 文锦愕然。 抬头看了看安东侯府的匾额,感慨万千,叔父被罢了侯爵,皇上却并未让人摘匾,拳拳爱护之心,一目了然。 慕华博却韬光养晦,向世人表明心迹,自己与世无争、人畜无害,今日更是干净利落,连自己也不见了。 他叹了口气,无奈打马离开。 慕华博今日不见文锦,倒不全是为了撇清关系,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天周皇帝在他府中。 天周一身微服,带着左右兵卫,来到安东侯府之时,护卫并未认出皇帝,但两名兵卫同时前来,却是极其少见的,扭头就要进去禀报。 秃发玄却一把拉住,笑道:“我跟安东侯何等情分,无需通禀。“ 说罢躬身一让,请皇帝先行,天周一语不发,面带微笑,昂首走了进去。 护卫见此人这么大的谱,竟连左兵卫也不放在眼里,不禁呆住,叫了一声:“侯爷在书房。“ 竟不敢阻拦。 龙行天地,自有赫赫威仪! 慕华博那日在金殿被皇帝呵斥,却毫不惊慌,回府之后就闭门谢客,每日只到书房忙碌。 他将文锦带回的边境图志整理拼接,竟绘成一幅硕大的地图,挂在墙上,每日细细研判。 并将东征以来的战例得失,一一总结,编纂了一部《东征战例备考》。 正在埋头思索之时,房门突然推开,慕华博气恼至极,头也不抬,怒吼道:“大胆,出去!“ “安东侯,好大的火气!“ 熟悉的声音。 慕华博抬头一看,吓得一身惊颤,忙离开书案,至房中跪下,叩首道:“慕华博见过皇上,请皇上治臣无礼之罪。“ 天周并不理会,只淡淡道:“不知者无罪,起来说话。“ 随即被墙上巨大的地图吸引,便驻足观看,脸色却逐渐凝重,越看越心潮澎湃,最后竟双手轻抚,喃喃道:“这是朕的帝国,是朕的天周疆域。“ 眼神热切,恋恋不舍。 见皇帝如此动情,慕华博也感慨不已,噙泪说道:“还有些微细处,尚待补全,等大功告成,臣仔细裱糊之后,敬献皇上。“ “宇文化成送朕一套《四书》,衍圣公亲笔批注的,也是至宝,总不及你一片赤诚。“ 天周叹道。 又随手翻阅案上的《东征战例备考》,眼中渐显惊喜之色。 叹道:“宇文化成编著《东征史诗》,虽然辞藻华丽,毕竟言过其实,不及此书实用,待完成后,朕让朝中武将人手一册,仔细研读。“ 皇帝突然到访,慕华博心中惊疑,便试探到:“皇上若有事召臣,派人传旨便是,不应轻出皇宫的。“ 天周并不接话,只坐到书案后,示意慕华博对面坐了,轻笑道:“朕带着两名兵卫,何处不是宫掖?“ 看着书房外巡守的两名兵卫,慕华博也笑了,便在天周对面落座。 “朕观你多年,你忠心耿耿,不急不躁,心中自有定见,有自己牢不可破的底线,朕信得及你。“ 天周徐徐道。 慕华博心中惊颤,这是要托付大事!心中噗噗直跳,不敢轻言,静待皇帝吩咐。 “你明日带上朕的手谕,去接管鹰扬卫!“ 果然,天周正色说道。 慕华博不解,便假意推辞:“上官敛并无过错,臣以为不可轻易换将。“ “上官敛虽然忠心耿耿,毕竟不够精明,沉不住气,担不了重任。“ 天周神色凛然。 知道皇帝决心已下,慕华博不敢再辞:“皇上,臣的任务是?” “没有任务,你给朕看好了鹰扬卫,按兵不动便是任务!” 天周冷冷道。 “臣遵旨。” 这是什么任务?慕华博不解,却不敢问。 天周并不理会,只冷着脸,又徐徐说道:“你在营里设置一处瞭望台,一刻不拉,给朕看着皇宫的方向。” “一刻不拉?皇宫的方向?” 天周静静地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决然道:“从今日起,到朕驾崩之时,朕不再见你,也不再给你谕令,你的任务只一条,看见皇宫狼烟升起,便不顾一切前来救驾。” “你听好了!除此之外,鹰扬卫一兵一卒不能出营!” 天周收起所有温存,厉声喝到。 仿佛不胜留恋,他说出了诀别之语:“待新皇登基,朕的旨意自行作废,你听新皇旨意行事!” 托孤! 慕华博寒毛倒竖,扑通一声跪倒,颤声道:“皇上,臣如何担得起如此惊天重担,臣愿服侍皇上身边,为皇上擎天保驾!” “这不是跟你商量,这是朕的旨意!你可知道此事的分量?鹰扬卫,朕从未用过,不是其无用,因为它是朕的定海神针,朕宁愿永远也用不上!” “臣领旨!” 仿佛觉得太过凝重,天周又温语调侃道:“安东侯,今日你我君臣最后一面,你难道不请朕一道用膳?这么小气的?“ 慕华博不料今日一见,竟是永别,心中酸痛彷徨,听他调侃,更加伤感不已,便伏地痛哭,泣不成声说道:“有那一日,老臣情怨追随皇上去了。“ 天周含着泪,竟亲手将他扶起,也涕泣说道:“慕华博顶天立地的汉子,岂不知断舍离?起来吧,咱们君臣坐着说话。“ 慕华博起身,忽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问道:“若有人作乱,变起肘腋之间,宫中来不及点起狼烟,何人可护皇上周全?“ 天周赞赏地点了点头,看着窗外巡守的两名兵卫,眼神冰冷,咬牙说道:“若出这样的事,朕这个皇帝,也不必做了。“ 神色,平静如霜; 眼中,冷酷无情! 想想两名兵卫的手段,慕华博心中稍安,泣笑道:“臣多虑了,臣这就为皇上准备午膳。“ 慕华博并未准备山珍海味,只让厨子细细地擀了面条,再预备几个精致的小菜,天周却吃得津津有味,从未如此满足。 饭罢,皇帝回驾。 慕华博要恭送回宫,天周摆手止住,警告道:“今日之事,不可对任何人说起。” 走出侯府大门,天周吩咐宇文疆:“派人密传乞伏桑平。” 皇宫,密室。 “太子之死,可有新的眉目?“ 看着跪伏在地的桑平,天周缓缓问道。 桑平不语,只用头轻轻点了点地。 “但说无妨,朕已作了最坏之打算。“ 天周心中隐隐不安。 “回皇上,此案并无新的发现,臣密查三年,所得结论与三年前并无差异,太子之死,的确是拓巴升府中管家所为,不过。“ 桑平停住。 “嗯!不过什么?“ 天周双眼精光暴起,厉声喝问。 “不过,背后有太尉的影子,乞伏仕若明若暗,似乎与宴王慕华孤还有交易。“ 要隐瞒两位皇子之事,还要保护文锦,只能把所有罪行,推给乞伏仕。 “何种交易?交易何物?“ 天周语气平静,寒若铁冰。 “臣无能,刚有一点线索,即被掐断,并未查明全部真相。“ 桑平又重重叩头。 天周无语, 密室死寂, 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 “朕诛杀乞伏仕,毕竟没有冤枉他!“ 过了许久,天周终于缓缓开口。 复归沉默! 窒息!压抑! ”你很好,自你上任之后,帝国再未出现古怪的事情,不愧是朕的月影弯刀。“ 许久,天周才又说话,已经语气缓和。 “臣无能,有负皇上所托!“ 桑平重重叩头。 天周并不理会,静静地盯着他看了许久,又徐徐道:“伴君如伴虎,想必你也累了,从今日起,你的任务结束,朕不再见你,好好做你的平城执金吾。“ 诀别之语! “皇上!“ 桑平惊恐不已:”臣何敢言累,此生能追随皇上,是臣前世修来的福分,若有那一日,臣愿为皇上守陵,余生陪伴皇上。“ 他伏地痛哭,久久不能平静。 天周也是泪眼莹莹,仰头叹道:“痴人!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朕误了你前半生,后半生好好娶妻生子,若有危险,去慕华博营中,他会留你的。“ 两滴泪珠夺眶滚落,天周缓缓起身,踱步至桑平身前,徐徐道:“起来吧!你此生未必好好瞧过朕,今日好好瞧瞧,记住朕的模样,朕盼着百年之后,你能时时为朕进一柱香。“ 桑平如何敢起身,伏地几乎哭晕过去,叩头道:“皇上龙颜,臣已经牢牢刻在心里,请皇上不要如此说话,臣心里好难过的,皇上!“ 仿佛累极,又仿佛叮嘱至亲之人,天周放低了声音,呢喃道:“皇子夺位,你休要卷进去,你若惹了祸,朕百年之后,何人能够保你?” 他缓缓走到门边,用尽浑身之力,猛地拉开房门,门外阳光耀眼,夏日斑斓。 “你去吧。” 天周轻语。 “皇上保重。“ 桑平缓缓退出。 天周关上房门,世界暗了下来。 第113章 天周自知大限将至,有条不紊地安排传位之事,朝局看似平稳,一切按惯性进行。 毕竟皇帝年迈,几乎不再上朝,再也无法细致入微,事事妥帖处置。 平静的气氛下面,暗流汹涌。 许多事,渐渐没了规矩。 秋日,二皇子府中,后园。 文锦正与二皇子击剑,园中秋阳迷幻,秋色斑斓。 自燕子带孩子走后,文锦作息便极有规律,每日除到两位皇子府中当差之外,便在家中闭门谢客。 赖香被斩,元彪的案子销案,郑小兴、墨菊夫妇随燕子去了原州,府中便是元彪与墨霜主持。 元彪自由之身,却时时与军中朋友联络,帮文锦打探消息。 一阵秋风掠过,园中带了些微寒意。 文锦与二皇子对面而立,二人练习多时,已经微微冒汗。 文锦右手握剑,背于身后,左手一让,示意二皇子先请。 二皇子气定神闲,只看着文锦淡淡微笑,双眸从容沉静,有一丝温馨亲切的踏实。 见文锦相请,也不客气,便学文锦的样子,右手挥剑左右劈刺,剑刃发出嗡嗡的嘶鸣,双脚游弋,左右寻找对方的破绽。 阳光已在身后,前面有自己的影子,二皇子倏然出手,挺剑暴起,直刺出去。 文锦不动,剑尖直逼胸前,二皇子大骇,忙收手。 已然不及,手上已有剑尖裂甲的触感。 文锦一个奇怪的转身,脚跟蹬地,收腹含胸,上身往侧后一拧,剑刃贴甲滑过。 “文锦为何不躲,吓煞本王了。” 二皇子收剑,一脸愕然。 “殿下虽是杀招,文锦却看到了殿下的仁慈。” 文锦笑答,眼眸温暖。 二皇子也笑了:“本王又没有疯了,为何无故伤人?刚才却是什么招式?” “冲虚步法!正是文锦今日要献给殿下的。” 二皇子伸手,身旁侍女忙递上汗巾,二人擦汗,二皇子爽朗笑道:“今日且如此,你我改日再练,且去乐室,品茶赏秋。” 便带文锦登上府中一处二层阁楼,正是方圆里许制高之点。 文锦登上阁楼,外围却是一圈步廊,站在廊上远观,心胸豁然开阔。 秋高气爽,长天远望,园中枫丹霜露,层林尽染,府外街衢繁茂,市井熙然。 二皇子背手站在门边,衣袂飘飘,御风浅笑。 见文锦上来,便右手一让,文锦拱手一揖,从容走了进去。 眼前一亮,随即惊在原地,房中榻上,端坐一位妇人。 似牡丹,比牡丹华贵; 似玫瑰,比玫瑰沉静; 似桃李,比桃李艳美! 妇人微笑,静静地看着自己,双眸明亮,灿若星辰,有等待,有娇嗔,还有一丝挑衅! 或许,是挑逗! 精致的鼻翼,小巧挺直;丹唇轻启,皓齿生香,魅幻迷离;嘴角微微翘起,欲说还休,欲笑未笑。 坐在榻上,端庄沉静,一袭紫裙垂垂而下,裙裾覆在榻上,如落英的花瓣铺满大地。 雍容华贵,柔嘉悦雅! 画中仙子,也不过如此! 文锦惊楞片刻,随即双手将衣摆往后一甩,缓缓跪下,叩首道:“文锦不知贵妃在此,文锦死罪!” 二皇子也跪在文锦身旁,叩首道:“儿臣问母妃安!” 鄢妃端坐受礼,浅浅一笑,右手虚扶:“起来吧,到榻上坐着吃茶。” “鄢妃与二殿下且吃茶,文锦去门外值守。” 文锦起身,不敢看鄢妃,只拱手道。 鄢妃抿了抿嘴,笑叹道:“文锦这么小心的,那日在丁香街,可不是如此模样!” “文锦当日心浮气躁,得罪娘娘了,请贵妃恕罪!” 文锦脸色微红。 鄢妃敛了笑意,右手轻舞,广袖云动,房中便有一股淡淡的幽香飘起。 却正色道:“今日皇儿生辰,本宫前来庆贺,你二人园中击剑,本宫略感无聊,见这阁楼风光独好,便独自在此饮茶赏秋,却不想你二人也上来了,既如此有缘,就在一处坐坐又何妨?” 二皇子也右手一让,笑道:“本王也不知母妃在此,既然遇上,再走便是矫情,文锦请坐!” 文锦无奈,礼让二皇子坐了鄢妃左侧,自己在右侧落座。 一股幽幽的暗香,和着莫名的气息,潮水般袭遍全身,文锦便觉意气消融,意乱神迷! 香气来自鄢妃玉体,若与她肌肤相亲,又是何种感觉?他神思迷乱,想入非非,竟不敢抬头看鄢妃。 便看了看二皇子,二皇子略显尴尬,眼中似有受辱的神情,他心中惊颤,恍然惊醒。 那是皇上的贵妃,二皇子母亲! 自己稍有不恭,岂不是禽兽不如? 便缓缓抬头,眼中已经平静如昔。 鄢妃治好茶,分到杯中,轻轻推到他二人面前,文锦泰然举杯,向鄢妃道:“臣谢过鄢妃!” 又向二皇子举杯示意,道:“文锦以茶代酒,贺殿下生辰之喜,殿下,请!” 便学若颜榜样,右手抚杯,左手托着杯底,仔细瞧茶汤的颜色,见茶汤兀自冒着热气,便举杯至唇边,轻轻摇头,闻那杯中的香味。 待茶汤渐渐转凉,方举杯仰头,一饮而尽,嘴里赞道:“好茶!娘娘妙手治茶,天下闻名,文锦今日得以一饱口福,三生有幸。” 鄢妃愕然地看着他,叹道:“不想文锦也深通茶道。” “不敢,母亲冯氏、夫人宇文燕都是茶道中人,文锦耳濡目染,终究从一介莽夫,也粗通雅道。” 提及宇文燕,既暗示对方,也提醒自己。 二皇子见文锦恬淡肃然,从容不迫,毫无轻浮窘态,心中感激,再无尴尬之情,便也举杯向文锦示意。 口中道:“多谢文锦素日相陪,倾力相帮,这半年,本王获益良多,真如脱胎换骨一样。” 鄢妃见文锦些微慌乱之后,又平静如昔,心中暗暗称奇,见二皇子如此说,便试探道:“皇儿得文锦相助,已今非昔比,他一片真心,还望文锦一如既往。” “两位皇子龙日天表、清华毓德,岂是文锦可比,文锦不才,也有自己的宏图大志。” 文锦顾盼之间,颇为轻松。 “哦,且听听文锦有何宏图大志?” 二皇子不解,笑问道。 “是啊,愿闻其详!” 鄢妃一脸俏笑,嫣然说道。 “一本孙子一柄剑,半部论语半世缘;一缕清音半壶酒,一位佳人伴枕边。” 文锦慨然而叹,表明自己心迹。 “好志向!好一个与世无争!” 鄢妃咯咯笑道,拍手称好。 二皇子心中怅然,也淡淡笑道:“这不算志向,是你的日常而已。” 鄢妃却大加赞赏,眸中闪过欣悦的光,对二皇子嗔道:“文锦是你父皇的臣子,他如此志向,岂不是万分得体!老二,你倒要学学文锦这淡雅的志气!” 二皇子听母亲如此说,明白她意思,也笑道:“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母妃说得对,文锦自有深意。” 文锦见他二人步步相逼,知道不能久留。 便诚挚地说道:“贵妃娘娘、殿下,文锦并没有什么深意,陪伴两位殿下,都是尊皇上之命,两位殿下都是有福之人,无论如何,都是天下臣民的福气。 今日谢娘娘赏茶,娘娘还要为二殿下贺生辰之喜,文锦不敢打扰,就此告辞。“ 二皇子还待挽留,鄢妃已经肃容道:“也好,皇儿,送送文锦。” 鄢妃自斟自饮,刚放下茶杯,二皇子送文锦返回,坐回母亲身边,默然不语,目视前方,眼中有些微愤懑。 鄢妃举杯,自饮一口,淡然问道:“皇儿心中委屈?” 二皇子并不看他,只定定地看着窗外发愣。 片刻后方道:“母亲非得如此,儿子自然听命,可是,你是我娘,是皇贵妃,岂能与陌生男子,相坐如此之近!” 鄢妃见他眼中噙了泪,冷冷道:“不如此,何以知道他是什么人?” “可终究并未如意。” “你错了,娘已经达到目的!” 鄢妃淡然说道。 见儿子愕然看着自己,鄢妃徐徐叹一口气,缓缓道:“他看娘的眼神,与别的男人绝不一样,文锦大丈夫、真性情,顶天立地,我们,驾驭不了!“ 二皇子轻轻点头,叹道:“的确如此,但愿他两不相帮。“ “不,他举足轻重,不帮我们,就是敌人,必须铲除!” 鄢妃双眸深邃,似一池秋水。 二皇子回头,惊愕地看着母亲,眸中有些微的不忍。 鄢妃目视前方,双眸沉静如水,波澜不惊:“天下第一宝座,要想坐上去,岂能有丝毫不忍!” 文锦回到府中,仆人都喜气洋洋,笑脸相迎,他心中奇怪,便问何故如此高兴?仆人都笑而不语,只让他进去便知。 心中狐疑,他快步走进院中,站上台阶便僵在了原地。 院子对面,正堂廊下,一名美妇,笑语盈盈地看着自己。 燕子! 文锦心中惊喜,寂寞的心中,又迎来了日月天地,却嗔怪道:“原州呆不住吗?为何独自回来?” “我若不在,何人等你回家。” 燕子笑语答道。 文锦假装不悦,却吩咐仆人:“告诉管家,午餐加几个菜,备一壶好酒。” 鄢妃在二皇子府中用过午餐,正式贺了二皇子生辰之喜。 辞出之时,日已偏西,她登上风辇,一路眼眸如冰,沉默不语,从朱雀门入宫之后,便下了御辇,缓缓向自己寝殿走去。 若在以往,嫔妃出宫、入宫,都有严格的规矩,有固定的路线,如此宫中散步,是有罪的。 皇帝病重,规矩少了许多,她是贵妃,是二皇子生母,无人干预。 贵妃无语,宫女便不敢多言,只缓缓跟在她身后。 路过一处僻巷,两边都是高大的宫墙,长长的甬道,透出一丝森凉。 平日里,宫女宁愿绕路,也不穿巷。 鄢妃毫不停留,越过巷口便要往前走。 闪眼之间,里面竟站着一人,手中把玩一件物品,似曾相识,好像是自己的东西。 左兵卫, 秃发玄! 第114章 鄢妃心中一动,命宫女在巷外等候,便只身一人,款款走进了巷里。 秃发玄掌中之物,正是鄢妃的鞋子! 鄢妃停步,脸若寒霜,沉声喝到:“左兵卫,你手中何物?” 秃发玄天下第一高手,原本不可能让人如此靠近,却毫无知觉。 可此日此时、此刻此地, 他的天地岁月,只剩一双鞋子! 一双玄色绣花鞋,小巧玲珑,绣着精美的九凤,贵妃品制。 九成新,没穿过几次,尚有主人的柔香,主人的温润。 秃发玄将鞋抱在手上,一手托着,一手轻轻的抚摸,眼神陶醉迷离,像依恋母亲的孩子,又轻轻将鞋子靠近唇边,靠近鼻子,仿佛亲近鞋子的主人。 听鄢妃喝问,秃发玄倏然惊醒, 时空崩塌,天地碎裂!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鄢妃,仿佛看见了鬼魅,随即脸色死白,浑身簌簌发抖,身子一软,无声跪了下去。 “贵妃娘娘,臣,臣在宫里捡的,还未来得及归还。” 苍白的辩解,却似乎说服了自己,口齿稍微伶俐。 “捡的?袖中还有何物?掏出来!” 鄢妃嘴角轻撇,冷哼一声。 秃发玄又被打回原形,额上冷汗沁出,嗫嚅道:“没,没什么,都是臣的私物。” “掏!” 鄢妃脸色如冰,凛然呵斥。 秃发玄神思僵直,山一般跪在地上,脑中空白,木然不动。 鄢妃忽然轻轻一笑,柔声道:“本宫只是好奇,并不想难为你,你若不愿掏,我叫侍卫帮你!” 鄢妃之毒,入木三分! 秃发玄无奈,颤着手,从袖中又掏出两样物品。 一双袜子,鄢妃穿过的。 一方汗巾,曾经香汗淋漓。 鄢妃眸中迷幻,不可思议地看着秃发玄,缓缓道:“本宫若禀知皇上,你该当何罪?” 语气平缓,透着窒息的压力! 秃发玄心如死灰,绝望地看着青黯的天空,喃喃道:“臣死罪,听凭娘娘发落!” 鄢妃漠然看着他,眼中不明所以。 沉默! 秋风掠过,有桂花的香气。 不可思议地,她缓缓掏出一方香巾,轻轻走到秃发玄身前,竟将香巾塞到他怀里。 “你爱慕本宫,本宫极欢喜的,你既喜欢,这个也留给你。” 丹唇轻启,温语而言。 随即款款转身,施施然走出巷口,领着宫人去了。 秃发玄看着那一抹倩然的背影,脑中电闪雷鸣,素日的刚强自信被击得粉碎,世界,在眼前变得四分五裂。 腿一软,他瘫坐在地上。 鄢妃茕茕孑行,回到寝宫,站在高高的台基上,迎风而立,注目远凝。 天地遥遥,宫阙昭昭! 淡紫的长裙,离离轻飘。 神情不悲不喜,沉静如昔。 眸中,一抹淡淡的沉醉。 远处,皇帝就寝的寿安宫。 安德庸疾步走出,对外大声宣道:“皇上有旨,宣两位皇子寿安宫觐见。” 鄢妃心中一沉,倏然惊醒。 难道,天周的日子到了? 不会!早上刚问安,皇帝身子如常,不会如此之快。 况且,宣皇子,并未宣御医。 不可轻举妄动! 转身,走进殿里。 …… …… 三皇子听皇帝有召,沉吟片刻,为防万一,即命拓巴睿率五百甲兵,护送自己入宫。 至皇宫正门,已是日薄西山,残阳渐尽之时。 二皇子也正好赶到,身后一片黑压压的甲兵护卫。 二人相视一笑,一起下马,联袂入宫。 进寿安宫,二人叩首行礼,皇帝年迈体虚,精神倒还不错,并没有大限将至的样子。 惊讶的是,皇上竟衣帽整肃,虽未着龙袍,也并非平日随意的样子。 二人暗自庆幸,今日差点冒失,若带甲兵闯宫,父皇只需弹弹指头,便叫自己灰飞烟灭。 越到关键之时,越要平静如昔, 泰山崩于面前,不改其色, 方是丈夫! 天周命二人平身,和蔼地笑问:“今日老二生辰,你母妃想必已为你贺喜?“ 听父亲关心自己生日,二皇子心中感动,忙回到:“回父皇,是的,儿臣要先贺父皇身体康泰!儿子区区小生,何劳父皇挂齿。“ 天周淡然一笑:“朕是皇帝,也是你们父亲,天下父亲爱儿子,道理是一样的。“ 却转头,对三皇子说道:“老三生辰在前,朕还未赐宴,今日老二生辰,借此机会,特意把你们都叫来,父亲,今日为你们过最后一次生日。“ 二人听他说得动情,也心中酸楚,忙伏地叩谢不已。 天周并不理会,回身命安公公将宴席摆了进来,这才命二人平身,一起入席。 待二人坐好,天周又徐徐说道:“今日召你们进宫,除了给老二贺生辰,还有几件事,朕今日心思清明,要一并交待你们。“ 两位皇子忙起身,垂手肃立,禀道:“儿臣恭聆父皇圣谕!“ 天周轻轻一笑,摆手示意二人坐下,随即神情肃然,正色道:“其一,朕虽然年迈,秃发玄、宇文疆正当盛年,杀人从不眨眼,宫中一万熊扑卫军士,都是朕的死士,谁胆敢飞蛾扑火,诚英王便是榜样!“ 话至最后,已经带了杀气。 两位皇子心中噗噗直跳,不敢轻语。 父皇虽然年迈,赫赫威仪还在! “其二,” 天周毫不理会,继续道:“朕大行之前,自有妥善安排,你若是有福之人,朕自会召你入宫,详细叮嘱,你若无此福分,便不要做非分之想,安生做一个王爷,享一世荣华富贵,岂不甚好!” 两位皇子心中悲叹,这不过是父皇一厢情愿罢了。 若真到那一日,赢者岂会不斩草除根?输者又岂会不拼死一搏? “其三,” 天周忽然伤感,垂泪说道:“朕本三个儿子,若太子还在,朕岂会操这份心?唉!朕查过了,你们大哥之死,与你们无关,朕心甚慰!朕盼着你们兄弟二人,雍睦和熙, 朕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不愿再看你们兄弟相残。“ 竟无声淌下泪来。 两位皇子心中惭愧,太子之死,他们都脱不了干系! 见父亲伤心,二人也沉痛无比,至少今日今时,在父亲面前,他们还是兄弟。 最后的兄弟, 最后一次,兄弟! “儿子们,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父亲,要走了!“ 天周拭了泪,凄然一笑,眼中无限留恋。 两位皇子大惊,急问道:“父皇何出此言,父皇要去哪里?” “今日宴后,朕派熊扑卫军士送你们回府,明日起,朕要封了你们的府门,任何人不得进出,你们呆在家中,静待朕的旨意。” 他突然神秘地一笑,又慨然到:“你若是有福之人,自然有缘再见朕一面,若是无福之人,便等着你兄弟赐福与你,你们,去吧!” 二人心中一颤。 父皇,高明! 听皇帝赶自己走,二人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与父亲最后一面,心中忽然恐怖至极。 父亲,是一生荣耀的根基! 父亲,是岁月静好的保证! 父亲,是自己惹了天大的祸事,都会保护自己的男人! 今日一别,便是一生一世,此后余生,要么黄袍加身,要么身败惨死,再无父亲,为自己遮风挡雨! 再大的风雨,只能独自面对! 二人悲痛万分,一起跪倒,真情流露,伏地痛哭,久久不愿离去。 天周热泪纵横,对外挥了挥手,秃发玄、宇文疆入内,将二人扶起,搀扶着走出寿安宫,又安排军士送二人回府。 目送两位皇子远离,二人返回寿安宫复命。 天周看着秃发玄,惊讶地问道:“左兵卫这是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的!” 秃发玄心中一颤,回道:“陛下,没有什么,臣只是看着皇上与两位皇子伤心,心中不忍。” 宇文疆也陪笑道:“陛下,的确如此,自从那日去安东侯府之后,臣看皇上一直郁郁寡欢,臣心中也不好受的。” “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你二人有福,能陪朕到最后一刻,你二人放心,朕为你们选的新君,必定坚韧有志气、又心怀仁慈。” 天周轻轻笑到。 秃发玄心中愧悔交叠,含泪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真有那一日,臣陪皇上去了罢,即便到了天上,臣一样是皇上的护卫。” “都是痴人,若果真如此,朕倒成了什么人?桀纣之君?” 天周叹了一口气。 宇文疆心里暗骂秃发玄荒唐,你表忠心,弄得我骑虎难下,还好皇上英明!听皇帝如此说,也赶紧表态:“臣也愿!” 天周忙挥手止住,吩咐道:“不必说了,你们的心,朕都懂,告诉你二人,宫中的宿卫,要更加严密,两位皇子府中,也要严加防范,不能出丝毫差错!” 秃发玄心情平复,已经从恍惚之中走了出来,便到:“皇上放心,宫中重新立了规矩,从今日起,只认腰牌,不认人! 有几道腰牌,到什么位置,都有明文规定,九道腰牌全齐者,只臣、右兵卫、与安公公,可无需宣召,直至皇上御前。 宫中行动,熊扑卫只认两样东西: 要么,有皇上谕旨; 要么,有腰牌。 无此两样,即行捕拿。 但有一点差错,都是臣的罪过!” 天周仰头思虑片刻,满意地笑了,指着桌上的御膳,对二人道:“甚好,这一桌子菜,浪费了可惜,你二人进了它,进完,朕看你们进。” 君有赐,臣不辞,二人也不客气,上桌就开始饕餮,二人均是练武之人,食量如虎,风卷残云般,不到一刻功夫,便将一桌子菜,吃得干干净净。 天周看着他二人,先是目瞪口呆,继而乐不可支,笑道:“朕看着都饱了!” 二人净了手,便一起谢恩。 一晚上劳神费心,天周竟毫不困倦,突然之间,他敛了笑意,神情如冰河般寒冷,眼中一丝幽光闪过。 咬着牙,切齿说道:“饭吃饱了,该为朕出力了,你二人联手,去办一件差事!” 第115章 第二日晨起,鄢妃便觉心情舒畅,神清气爽。 天生丽质,她只需简单梳洗,便焕发无比的美丽,看着铜镜中乌黑的云鬓,有致的身体,她抿嘴轻笑了一声。 吃过早饭,便踱步走出寝殿,来到后园。 秋意灿烂,秋色满园,令人陶醉的秋天! 江山锦绣,岁月静好,隐忍的日子,该出头了罢!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安公公疾步入内,小声奏道:“贵妃娘娘,皇上有召!” 鄢妃醒过神,有些微奇怪,皇帝垂迈之后,已经极少宣召嫔妃,只三天两头召见两位皇子。 行将就木之时,最亲的还是儿子! 鄢妃心中暗叹,便问道:“璧妃妹妹也一起吗?” 简单的试探! “奴才不知道,或许是其他人宣召罢?” 安公公小心答道。 油滑!鄢妃不屑,迈步向外走去。 寿安宫。 皇帝半卧榻上,宫中空无一人,宫人都被打发了出去。 鄢妃心中隐隐不安,不及细想,便叩首问安,拭泪道:“好些日子未见皇上,臣妃着实惦记,今日见皇上龙体并无大碍,臣妃由衷高兴。” 天周精神稍显委顿,似乎昨夜并未睡好,听鄢妃问安,竟直起身子,肃然坐好。 要谈正事! “卿是朕的爱妃,你我一世恩爱夫妻,朕百年之后,你陪朕一起去了罢!” 殉葬! 猛然一击,鄢妃差点晕了过去,起初并未反应过来,只怔怔地看着皇帝,随即便有一波一波的电闪雷鸣,在脑中无休无止地炸起。 脸色惨白,身子僵直,嘴唇哆嗦,双手簌簌发抖! 普通女子,这是毁天灭地的打击。 可她,是鄢妃。 很快镇定下来,轻轻叩首,缓缓道:“臣妃乍闻之下,惊骇不已,可细细思之,这岂不是臣妃的福气?臣妃愿意陪伴陛下,直至九泉之下!” 语气舒缓平静,心中恨透寰宇! 完美的回应! 天周看她美丽的脸庞,在惊恐之下已经变得扭曲,却很快恢复平静,心中惊讶不已。 鄢妃的心思,令人恐惧! “昨夜,朕赐死了柳生医正,你可知为何?” 沉默! 死一般的寂静! 冰冷的泪滴,滑过鄢妃凄美的脸庞,心中最柔软的堡垒破防,再也不想隐忍,再也无需隐藏! 她缓缓抬头,冷冷道:“他不过一介书生,一个郎中而已,陛下贵为天子,为何跟他过不去?” 天周看她凄美绝伦的神情,知道她被击溃,丝丝心痛之中,证实自己所猜不错,更加怒不可遏。 却嘲笑道:“书生?郎中?他不是你推荐的?他不是你当年的恋人?你们,岂非可歌可泣?你们,真以为朕是可欺之君?” “臣妃来自柔然皇室,血统和陛下一样高贵,并未觉得陛下是可欺之君,臣妃之心,比草原更单纯,臣妃的身子,比任何人都干净。” 鄢妃傲然。 “单纯?干净?若只是有情人,朕或许成全你们。“ 强者的虚伪! 果然,“朕问你,太尉如何死的?” 天周突然喝问。 “臣妃从不过问军国大事!” 鄢妃波澜不惊。 “哼,你倒懂规矩!” 天周冷哼一声:“太尉假传谕旨之事,朕起初怀疑宇文化成,可心中一直狐疑,直到,朕看见柳生景相开的药方。 他的字,原来一直刻意模仿朕的笔迹!朕才恍然大悟,原来背后作恶的,居然是他! 朕这才想起,太尉第一次被人陷害,就是柳生在外设陷阱,你在宫里拉拌绳! 你们,竟是心有灵犀。 你们,瞒得朕好苦! 你们,真的以为朕可欺?“ 愤怒之下,声音微微颤抖。 “太子与慕华彦之死,你也脱不了干系,朕原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朕在,你或许收敛一点,想不到你变本加厉,竟接二连三,谋害国家大臣!你如此狠毒,朕百年之后,新皇帝如何是你的对手? 朕,岂能留你!“ “臣妃无话可说,请陛下治臣妃死罪!” 鄢妃并不辩驳,冷冷道。 “朕不治你的罪,老二是好孩子,若治你的最,必然连累于他,朕于心何忍?朕百年之后,你去陪朕,对彼此都好。” 天周喃喃而语,眼中逐渐柔和起来:“朕大行之后,自有遗诏给你,鄢妃,你不要怨朕!你,去吧,唉!” 鄢妃无语,叩首起身,扭头走了出去。 眸中,漠然, 不谢恩! 不认罪! 不求情! 天周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鄢妃出宫,眼中已无泪。 往后余生,只剩一件事:夺位! 皇帝雷霆一击,何其漂亮! 隐藏实力,骤然击之!这是慕华文锦说的。 都是豪杰! 遗诏处置?若我儿子登基,又岂会执行如此遗诏! 天周,已经有意于三皇子! 好在,我们还有最后一击的机会。 好在,指令已经传了出去。 只是时机,要把握得刚刚好! 回到自己寝宫,摈退所有宫人。 走进卧室, 开锁,拉开柜门, 柜子最隐秘的角落,一个紫檀的盒子, 盒子里面,是他开的,所有药方, 她抱着盒子,来到园中, 香樟树下, 将药方拿出,一一化为灰烬。 注目,凝视, 眸中,有世间最甜的笑意, 那是此生,她全部的柔情。 …… …… 天周二十四年,十一月初七,滴水成冰的冬日。 皇宫,南门。 宇文化成手持一份边关急报,上面插着一根野鸡翎子,向护卫出示第一道腰牌,护卫挥手放行。 至天街,出示第二道腰牌,放行。 至天安殿阶下,出示第三道腰牌,被拦住。 “大人,三道腰牌只能到天街两侧廊下,如何能升天安殿?” “我有重要军情,要面见皇上,你竟敢拦?” “大人休怪,在此处侯着,待一层一层通禀进去,且需要时辰。” 侍卫倒也不敢怠慢,派人飞步进内禀报。 宇文化成无奈,只能原地等候。 天街空旷,寒风如刀一般割在脸上,他心中却丝丝滚烫。 平城风云突变,官场一片喑然,他突然炙手可热。 并非他会发光,而是朝廷需要运转,各部需要协理,他虽然罢了司徒之职,但身在机枢多年,政务、军务了然于胸。 各部、各州官员,遇有不决之事,实在无处可去之时,自然就想到了他。 他很享受这种感觉,已经多日不见皇上,今日正好可以光明正大请见。 足等了一顿饭功夫,才见安公公疾步走出,至宇文化成面前,朗声宣道:“皇上口谕,宣宇文化成觐见!” 安公公带着宇文化成,出示第三道腰牌,升丹墀。 第四道腰牌,过天安殿。 第五道腰牌,穿配殿。 第六道,越后殿。 第七道,进永巷。 第八道,入后宫。 第九道,进寿安殿。 宇文化成骇然,宫中不仅加强了警卫,巡逻的军士多了一倍不止,而且规矩如此森严,即便是安公公——宦官首领,日日服侍皇上的,每过一道门,也必须出示一道腰牌! 至寿安殿,又耗费不少时辰。 宇文化成进殿,下跪,行礼,然后抬头看皇帝。 天寒地冻,殿中虽然烧了暖炕,天周依旧病骨支离! 皇上时日已经不多! 宇文化成暗暗心惊,随即将军报呈了上去。 天周拆开军报,随即便坐直了身子,已经神情严肃,怒道:“柔然犯我边界,冰州危急,如此重要的军报,为何耽误这么久?” “皇上!”宇文化成心中不屑,却正色禀道:”冰州守将发出急报,信使五日前已经到达平城,却不知送往何处? 往常,这类军报应该送到太尉府,由太尉直达皇上,现太尉伏诛,两位皇子又被禁府中,信使无可奈何,将军报送到臣府中。 如此重大军国重务,臣如何敢耽误,便斗胆请见皇上。 请皇上治罪!“ 天周默然, 许久,他轻叹一声,徐徐道:“斗胆?朕看你这个斗胆很好!倒是朕一向疏忽了,传旨!宫中成立军枢处,专一办理军政要务! 宇文化成以司徒之职,署理军枢处,赏九道腰牌,可直接见朕。“ 宇文化成心中惊喜,斗来斗去,还是老臣笑到了最后。 却正色说道:“老臣遵旨,老臣必定殚精竭力,为皇上分忧,请皇上示下,如何解冰州之危?“ 天周倒沉吟了,身体虽差,可脑子还是清醒,自语道:“奇怪,柔然一向战力羸弱,派兵一万,就敢攻打冰州?我在冰州驻军就有一万,凭坚固守,就那么好下?倒不像攻打,这是恶心朕来的。“ 他突然一笑,将战报还给宇文化成,命道:“你将战报传给慕华文锦,命他不必见朕,不必带兵,只身前往冰州,以奋威将军之名,退敌!“ 宇文化成心中一沉。 皇上英明,挥手之间便做出最佳决定! 文锦,当然是最佳人选, 而且,不许带兵! “臣领旨!“ 宇文化成叩头,躬身退了出去。 秃发玄给他补足九道腰牌,宇文化成志得意满往宫外走去。 一个十字路口,前方是永巷,往东去往璧妃宫中,往西便是鄢妃寝宫。 宫中寻常的路口,他毫不停留。 “宇文大人!“一个试探的声音。 宇文化成诧异,抬头一看,不认识,沉声道:“何事?“ 宫女展颜笑了:“果然是大人!奴婢是鄢妃宫中彩菊,鄢妃有一幅图志,是二皇子殿下留在宫里的,请大人带给二皇子!“ 一只卷轴。 违规的! 宇文化成骇然,见左右无人,忙接过,塞进了袖里。 若无其事走了出去。 第116章 北风萧萧,远山渺渺;淡云如烟,天地寂然。 平城,南门,出城十里,古道长亭。 三匹马,三个人,三副甲,沿着笔直的驿道,向长亭迫来。 亭中一人,注目远凝,看着渐渐逼近的三人,露出了温暖的笑意。 回头吩咐道:“摆酒!” 马匹迫近,马上三人也露出暖暖的笑意,便翻身下马,为首之人把马缰抛给从人,从容走了上去。 至亭边,单膝下跪,禀道:“见过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忙双手扶起,微笑道:“文锦不必拘礼,本王料着你会从此处经过,果然不错。” 文锦起身,也笑道:“皇上虽下旨,命两位殿下在府中静养,在下也料到殿下必在此等候,果然如此!” 二人相视一笑,三皇子叹道:“父皇若年轻十岁,何须护卫,便画一条线,何人敢出圈,今日今时,时移事异,即便有护卫值守,本王要外出,何人敢拦?” 便将手一让,示意文锦进亭,拓巴睿早已斟满酒,率众人退出。 三皇子率先举碗,道:“文锦为国远征,本王祝你旗开得胜!” 文锦也举碗,谢道:“文锦谢三殿下,差事极好办的,文锦不会固守,率兵一次反击,便将敌兵赶回腹地,倒是殿下,要多多思谋长远之计!” 三皇子恬淡地笑着,问道:“何为长远之计?”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隅,不谋一世者,不足谋一时,以殿下宏图大志,天安殿那张龙椅,不是终极目标罢。” 文锦含笑道。 “文锦好眼力,我的汉学老师,外出游历已经快一年,你可知为何?” “愿闻其详。” “还记得当年饮马峪,你我之约否?“ “文锦如何敢忘?殿下当年发誓,欲赐福苍生,先荡平修罗!“ “文锦好记性!” 三皇子微笑:“我的老师,哪里是去游历?为本王考察中原地理而已,本王登基之后,必剑指中原,还天下苍生以太平!” 三皇子凛然! “殿下小声!” 文锦看看左右,警惕道。 “无妨,本王所作所为,并未瞒着父皇。” “皇上如何说?” 文锦心中惊疑。 “父皇甚是嘉许,说他平生未尽之心愿,便是未能平定中原。” 眼中,有些微湿润。 文锦心中惊喜,试探道:“如此说来,陛下已经有意于殿下?” “对本王而言,这已经不是秘密!” 三皇子傲然。 又平静地看着文锦,肃然道:“如此棋局,你我已经布了半年有余,文锦千万小心,不可功亏一篑。” 文锦心中凛然,也正色道:“殿下放心,文锦退敌之后,即刻返回,距平城一日之地潜伏,殿下顺利登基,文锦等殿下诏书行事,若事有不虞,只需派可靠之人报信,文锦旦夕便至平城,休管他熊扑卫还是鹰扬卫,文锦一定让乾坤倒转!” 三皇子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文锦。 眼中,是踏实!是信任! 信父皇! 信天下可信之人! 片刻后,才淡淡道:“父皇英明天纵,自有妥善安排!但愿不要到这一步,若果真如此,拜托了!” 竟躬身一揖。 文锦忙还礼,正容道:“如此,殿下的安危是极重要的,我已恳请独孤不归,至殿下府中贴身保护,他已经答应,这几日便会下山。” 独孤不归,江湖大侠! 有他保驾,何人敢靠近半步! 三皇子郑重点了点头,心中感动不已。 文锦忽然双手打拱,郑重地躬身一揖,又道:“文锦还有不情之请!” “放过鄢妃和二皇子,是吗?” 三皇子双后背后,远望寒山遥遥,淡然问道。 “是,殿下,鄢妃虽毒,间接害死我父亲,可她毕竟有可怜之处,二殿下,其实很可怜的。” 三皇子回身,沉静地看着文锦:“你有如此请求,足见是可托付之人,我若不答应,不配与你共事!” 又淡然笑道:“文锦在皇兄身上,也算下足了功夫!” “是,殿下,与殿下相比,二皇子稍显柔弱,我只是想,若有一天,不得不直面生死之时,他能像皇子一样死去!” “是啊!慷慨悲歌易,从容赴死难!从容赴死,古今难事!但愿我有那一天之时,能维护皇子的尊严,不要像孩童一样哭泣。” 三皇子叹道。 忽然大笑:“为何越来越沉闷了!今日是给文锦饯行的,来,你我再满饮一碗,就此别过,文锦凯旋之时,本王还在此地迎接。” “那时,文锦要改口,称陛下了!” 文锦笑道。 转身走出长亭,带着元彪,司马兀,打马去了。 …… …… 文锦打马远去,独孤不归却陷入迷雾里。 堂前阶上,他右手托着茶杯,左手背在身后,把玩着一支玉佩。 “有意思,鄢妃请我们行刺老三,正愁无法混入府中,文锦却劝我们出山,保护三皇子。“ 嘴角微微一斜,一片揶揄之意。 湘柳坐在房中榻上,正在专心治茶,轻叹道:“柳生已被赐死,鄢妃其实挺可怜的,能帮就帮一下罢!“ “她请我出手,我可以考虑,若是命令你我,谁去管她!她的志向不过为子夺位,你我之志,又岂止中原而已!若不是布杰坏我大事,广郁堂又如何会在一夜之间,被宴朔两国,同时剿灭!“ 神情孤傲,眼中懊恼。 他走回房中,将空杯放在几上,又道:“况且,我杀死刘青云,已经帮了她一次。“ “也好,天下大事,谁管得了那么多?我们过自己的岁月,岂不甚好!“ 湘柳为他斟满茶杯,柔声道。 女人成了家,就不要跟她谈志向了! 不归举杯,轻啜一口,淡然笑道:“无论如何,她是我柔然女子,既有求于我,我一定会帮的。“ “不过,“ 他又回到廊下,看着铅云压顶的天空,沉吟道:”行刺老三,让柔然出兵,都是柳生传出来的消息,现柳生已死,与鄢妃断了联系,倒让我踌躇,万一情况生变,我们岂不是帮倒忙?“ “你不是大侠?进皇宫岂不是如履平地?“ 湘柳见他执意,心中不屑,便揶揄。 不归淡淡一笑:“皇宫大内,岂是闹着玩的?况且,秃发玄是我师兄,我如何敢轻易冒险?“ “你就不会先住进老三府中,再联系老二?他们母子,必定有联系的!“ 湘柳虽然不悦,见不归坚持,又替他出主意。 眼中波光一闪,不归叹道:“妙,夫人高见!明日下山,进三皇子府中!“ 湘柳眸中,一丝忧郁。 …… …… 二皇子王府,书房。 案上,一幅展开的卷轴,二皇子陷入沉思。 卷轴长一尺,展开后幅面两尺,最小的尺寸! 一卷白纸。 打开卷轴之时,宇文化成便叹道:“鄢妃好心思,图穷无匕首,画中空无物,这是告诉殿下:图穷匕不现,到了一场空。 臣敢断定,鄢妃已经确信,皇上之意,是传位三皇子,娘娘要殿下早做准备。“ 话未说完,宇文化成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脸色苍白,声音微颤,才把话说完。 虽极力掩饰,二皇子当即脸色苍白,像被抽干了血。 跟父皇相处多年,他自信,父皇是爱自己的,母妃来自柔然皇室,是贵妃,仅次于皇后的地位,父皇宠爱母妃,不是一年两年,自己继承了母妃高贵的血统,自小聪明伶俐,深得父皇欢心。 老三之母璧妃,不过普通世家之女,娘家还是依仗璧妃,地位才有所提升,如何能跟自己比。 他不愿相信,可宇文化成所说,无懈可击,是最好的解释,他不得不信! 内心,直沉渊底! 咚 咚咚 咚咚咚 有人敲门! 祖震海的暗语! “进!”他从沉思中惊醒 祖震海闪身进来,二皇子轻叹:“你走路竟无声的?” “禀殿下,在下习武,主练轻身功夫,走路无声、踏雪无痕,是入门本领。” 祖震海陪笑。 “有何消息?” “奉殿下之命,在下一直盯守三殿下,他今日一早出门,去了南门之外,十里长亭,为文锦将军出征送行。” 二皇子心中一惊。 二次打击! 眸中,闪过一丝惊恐! 自己在文锦身上下如此大的功夫,原以为他即便不帮自己,至少保持中立。 而他,也是这样暗示自己! 可最终,还是如父皇一样,选择了老三。 “他们所聊何事?” 平静心情,二皇子淡淡问道。 “在下不敢靠近!他们在亭中有说有笑,还饮酒壮行,拓巴睿带人在外面巡哨,在下怕暴露。” 二皇子挥手,止住了他的罗嗦。 却叹息道:“唉!父皇果然年迈,老三竟敢违旨,大摇大摆就出了府门。” “不是大摇大摆,三殿下蒙了面,从角门偷偷出去的,在下敢保证,护卫都看见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武人,也这么罗嗦。 二皇子眉头舒展,终于笑了。 图穷匕见,是时候了! “请宇文司徒,请孔师傅!“ 你违旨,难道我不会? 咚 咚咚 咚 又有人敲门,孔道的暗语。 二皇子眼中波光一闪,孔师傅不请自到! 祖震海闪到门前,拉开了房门。 孔道径直走到二皇子案前:“送菜的民夫之中,有人自称独孤不归,要请见殿下。“ 心中一颤,二皇子脸上回过血来。 “请!“ 起身,大声命令! 第117章 一条小河,依山而来,蜿蜒而去,河中荡着氤氲的雾气;小河近岸,水流渐缓,结起薄薄的冰面,顺着小河起伏的走向,一路向东绵延。 河边水岸,对面山边,已经洁白一片,一夜风雪,天地变成了琼花的世界。 晨起,风雪已停,天空并未放晴,压着铅厚的云层,晨曦悄悄越过山脊,在洁白的世界抹上淡淡的光晕。 左岸,单薄的栈桥,从岸边延伸至水面。 倔强,孤单。 岸边的客栈,升起袅袅炊烟。 一声柴门轻响,小村从梦中醒来。 一人缓缓踱出,向河边栈桥走去。 长巾,银甲,重剑悬腰。 缓步来到栈桥尽头,双手紧握栏杆,指节发白。 紧张,恐惧,冷! 一展抱负,还是身败名裂? 到了摊牌的日子! 司马兀从客栈疾步走出,至桥边小声禀道:“将军,早饭已好,请将军用餐。” 文锦转身,望了一眼极目的世界,随司马兀走回了客栈。 司马兀紧跟在侧,自言自语般说道:“元彪三日前回平城,今日无论如何应该有消息的。“ 文锦踏着没脚的积雪,淡淡一笑:“今日何日?” “天周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七。” 早饭未吃完,村中小道响起疾速的马蹄声,司马兀侧耳细听:一骑! 便快步迎了出去。 文锦端坐不动,从容吃粥。 柴门被撞,司马兀领着一人闯了进来。 拓巴睿! “将军,皇上传位三皇子的消息泄露,二皇子定于今晚叛乱,三皇子命将军火速回城,掌控狼贲卫,平叛!“ “你倒打听得清楚!“ 粥碗举到唇边,文锦突然发问。 “祖震海盯梢三皇子,被不归大侠拿住,逼问出来的。“ “元彪为何不一起前来?“ 文锦吃了一口,又缓缓问道。 “他回狼贲卫集结军队,伍国定将军在城外接应我们。“ 合理的解释! 文锦品出三个事实: 皇上已到弥留之际, 宫中情况不明, 三皇子有独孤不归护驾,应该无虞。 “出发!“ 文锦决心已定,大声命令。 一日风雪奔袭,到平城郊外之时,晨曦已经变成暮光之色。 三人已经冻透,远远看见十里长亭之中,伍国定率领一众军士翘首以待。 文锦心中一暖, 回城,果然长亭相见。 伍国定看见三人远远奔来,咧嘴一笑,回身命人准备酒饭。 文锦下马,微笑道:“你这家伙,多日不见,倒越发结实了,元彪呢?” “皇上整顿军队,狼贲卫军官一半被调换,他跟着段义,要先收拾军中不听话的军官,还要联络羽翎卫中我们的人,且得一点时间,将军且在此等候,他二人不回话,将军不能入城。” 周密,合理! 伍国定说罢,请三人入亭,酒饭已经摆好,伍国定又道:“今日不能饮酒,一人一碗醪糟,先去去寒。” 文锦却陷入深深的思索,如此处置,还算周全,可有两件事,令人不安: 其一,二皇子叛乱,熊扑卫什么态度? 其二,鹰扬卫那边,叔父又将如何行动? 皇上英明天纵,必定成竹在胸,应当是在弥留之际,宣三皇子入宫,当面传位,命熊扑卫宣誓效忠,三皇子在宫内登基,鹰扬卫自然臣服。 明日天亮之时,只需一纸诏书,则天下大定。 如此,二皇子叛乱,只能调用极少的兵,垂死挣扎而已! 自己只需调狼贲卫军士,在宫外扫荡即可。 不算复杂的任务! 棘手的是,如何为二皇子开脱,三殿下虽然仁慈,可叛乱,毕竟不可容忍! 思虑幽深,眸中微微发绿。 他端起酒碗,举头一饮而尽。 醪糟尚温! “好酒,想不到醪糟也如此大的劲儿!“ 文锦笑道。 脑中发沉,无边的睡意潮水般袭遍全身。 身子发软。 蒙汗药! “叛贼!“ 文锦拔剑,向伍国定砍去。 星光黯淡,眼中浮现拓巴睿嘲笑的脸。 伍国定羞愧,自惭。 文锦倒下! …… …… 拓巴睿两日未联络,三皇子隐隐不安。 送走文锦之后,他便让拓巴睿驻守府外,只每日通过采买的仆人联络。 一则打探消息,再则,若事有不虞,免得被人包了饺子,他在外,可径直出城寻文锦。 拓巴睿自小在府中长大,是王府家臣,他的忠心,不容置疑。 两日未联络,要么被人盯住,不敢轻易暴露; 要么有大事,抽不了身; 最恐怖的,是被人除掉了! 思虑两日,他反而释然。 皇权争夺,天下最恐怖的事,对手疯狂反扑,只说明一件事: 父皇传位于我,应该确定无疑! 起身,缓步走出书房,黑云沉沉,天地黄昏。 心中默默记下今天的日子:天周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七。 还有三日,便是新年。 我的年号,该如何定呢? 门吏匆匆入内禀报:“殿下,右兵卫前来传旨!” 脸色瞬间苍白,心中惊悸不安。 虽有预判,但变起,往往在仓促之间! 生死一瞬,全在圣旨一念之间。 宇文疆来不及等待,已经跟随门吏走了进来,见三皇子要行礼,朗声宣道:“殿下不必拘礼,皇上有命,接殿下入宫!“ 阳光破云,冬季变春,心中响起潺潺的流水,花开的声音。 “你若有缘,自然还能再见朕一面。“ 他想起父皇之言。 自己,终究是那个有缘之人! 父皇,终究不辜负自己的信任! “父皇!“ 三皇子跪地,痛哭失声。 “殿下!“ 宇文疆眼含热泪,扶起三皇子,大声道:”快,皇上已到弥留之际,迟则生变。“ 三皇子警醒,迈步便向外走。 “殿下且慢,我陪殿下同去!“ 独孤不归! 宇文疆惊异:“你如何在殿下府中?“ 不归淡然一笑:“有缘,自会聚到一起,为何是你传旨?“ “都是有缘之人!“ 三皇子笑道。 三人相视一笑,宇文疆将皇帝金牌令箭,交给三皇子。 联袂出门,如对大宾。 今日之三殿下,明日或许是当今皇帝。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皇宫,南门。 宇文疆亮了腰牌,大声宣谕:“奉皇上谕旨,接三皇子入寿安宫见驾!“ 三皇子将令箭交给守门校尉。 如朕亲临! 四个寒光闪闪的大字。 校尉浑身一凛,将令箭交还三皇子。 挥手放行。 三皇子回身吩咐不归:“大侠是江湖中人,不必守官场规矩,且在此稍候,我们一同回府。“ “拓巴睿失去联络,宫中情况晦暗不明,殿下不可在宫中留宿,不归在此守候。“ 三皇子郑重点头。 回身,昂然越过天街,向后宫走去。 宇文疆紧随在侧。 天街西侧,军枢处房外, 雪夜,廊下。 宇文化成冷冷看着入宫的三皇子,待他走远,便疾步向宫外走去。 寿安宫。 看着病骨支离的皇帝,三皇子悲痛不已,跪在地上嘤嘤哭泣:“父皇,儿臣不孝,儿臣看你来了。“ “是老三啊?“ 天周躺在榻上,已经气若游丝,见三皇子前来,脸上竟泛起一丝红晕,拍了拍床榻,示意他坐到床边。 三皇子起身,躬身看了看父亲,见他要说话,帮他垫了一个枕头,又帮他拭去嘴角的涎水。 轻声道:“父皇,不着急的,待你龙体康泰,儿子还要陪你田猎呐!“ 天周笑了笑,长出一口气,叹道:“唉!怕是不行了,这锦绣江山、亿万人民,朕,就交给你了!“ 三皇子哽咽,痛哭道:“父皇,儿臣如何能担下这千斤重担!“ 禅让,推辞,这是规矩! “你不要辞,朕有话讲。“ “是,父皇!“ “后宫的处置,朕不让你为难,自有遗诏给她们,朕唯一不放心的,是你兄弟,你要善待他,老二有些小心思,并无大的恶意,你答应朕,不要为难他!“ “儿臣答应,儿臣对天起誓,必会善待兄长,请父皇放心!“ “好孩子!朕已让人腾出皇极殿,你今晚就住那里,明日,你在天安殿登基!秃发玄会宣读传位诏书,传你玉玺! 到时,朕若还活着,你奉朕为太上皇,朕若驾崩,唉!驾崩了,就随他去吧!“ 三皇子沉吟,想起了独孤不归的话。 便缓缓道:“父皇,儿臣都听你的,不过,府中还有些事要处置,儿臣明日一早再入宫,侍奉皇上。“ 一念之差,一世之别! 天周虽然弥留,意识却还清醒,忽然命道:“扶朕起来!“ 三皇子不解,还是扶他缓缓起身,端肃地坐在榻上。 天周沉声命道:“两名兵卫进来!“ 秃发玄,宇文疆就守候在门外,听皇帝宣,联袂而入。 “跪下!行礼!“ 天周让三皇子坐了自己身侧,朗声命令二人。 二人无声下跪,行三跪九叩之礼。 三皇子要避让,却被天周紧紧握住了手。 心中诧异,父皇垂死之人,竟有这么大力气? 随即,明白了父皇的意思,忽然脸色血红,脑中一声惊雷响过,心中狂跳不已。 残酷地命令自己:镇定,还没登基,还有多少大事! 便端肃而坐,泰然受之。 “皇三子,就是朕,为你们选的新皇帝,从明日起,你们听他的旨意行事!“ 天周凛然说道,重振赫赫威仪! “臣领旨!“ 二人颤声回应。 “右兵卫,带人送三皇子回府,秃发玄,你陪着朕。“ 天周说完,已经疲累不堪,对三皇子轻笑一声,喃喃道:“老三,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拿着朕的金牌令箭,你,去吧!记着朕的话。 “ 三皇子伏地痛哭,恋恋不舍地看着父亲。 随后,决然起身。 大步走了出去。 第118章 宇文化成出宫,便纵马向二皇子府中狂奔。 至府门,气氛骤然紧张,原本熊扑卫值守的大门,变成了两队人马巡逻,王府护卫,已经接管了防卫,熊扑卫军士,被压缩至更远的墙边站哨。 最后的日子到了, 摊牌的日子。 二皇子不含糊! 跨进府门,眼前一亮,一片军阵的海洋。 殿前空地,两边厢房,前院后园,全是肃立的军士。 沉默无声,杀气腾腾, 狼贲卫! 宇文化成突然激动不已,脸上布满红晕, 血丝密布的眼中,迸发狼的野性! 跨步便向后走,心中暗数,至少有三个千人阵! 书房, 伍国定正在向二皇子禀报:“这三千军士,都是狼贲卫精英,奋威将军死士,末将以奋威将军之名调出来的,至少可搏杀五千熊扑卫军士! 羽翎卫现在是段义统领,他是奋威将军心腹之人,拓巴睿手持殿下钧令镇守,应当出不了问题! 狼贲卫营中,还有一万多军士,现在是元彪统领。 封锁严密,一夜突袭,我们,有九成胜算。” “隐藏实力,骤而击之,甚好,事若成,你便是奋威将军!” 二皇子缓缓点头。 忽然又问:“元彪是否可靠?” “奋威将军藏身之地,还有接头口令,都是他告诉我们的,他,已经说不清了。” 伍国定阴笑, 武人的逻辑,简单粗暴, 但,管用! “殿下好悠闲,还在这纸上谈兵,老三已经入宫,再有半分迟疑,天下尽失!“ 宇文化成入内,厉声疾呼。 二皇子忽地起身,最后的幻想破灭! 脸色惨白,又瞬间涨得通红,咬牙喃喃道:“父皇,你终究还是选了他!“ 突然暴怒,问道:“独孤不归呢?他在干什么?他若得手,我又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独孤不归?” 宇文化成冷哼:“他在三皇子府中呆了一月有余,恐怕早已被收买!殿下,如此性命攸关之时,人性,是靠不住的!” 二皇子无语,抓起桌上宝剑,拧身便往外走。 又突然停住,跨出这间书房,再没有回头之路! 最后的犹豫,最后的恐惧! “三千人,如何入宫?“ “老臣自有办法!“ 宇文化成很坚定! “入宫之后呢?“ “殿下只管往前走,老臣总会有办法,殿下若只是坐在书房之中,老臣便毫无办法!“ 宇文化成很会煽动! 伍国定忽然单膝下跪,泣声说道:“殿下,没有退路了,臣等追随殿下,用余生,赌一生,殿下,行动吧!“ “用余生,赌一生!“ 三皇子惊讶地看了看他。 武人虽粗,往往看透本质! 跨步,出门, 眸中,决然的眼神! 三千铁流,滚滚而出,如滔天洪峰,直击皇宫。 第一道关卡,便被死死拦住。 “腰牌!“ 宫门校尉面带微笑,语气不容置疑! “《东征史诗》编纂完成,这是皇上多年夙愿,皇上有旨,不管何时,只要完稿,即刻进献,二殿下与老臣正是入宫献稿的。“ 这是什么理由?连二皇子都不信。 “可以,腰牌!“ 果然,校尉毫不松口。 “混账,这是皇上口谕,命老臣宣二皇子入宫。“ 宇文化成恼羞成怒。 “可以,令箭!“ 校尉面含微笑,又道:”皇上口谕,以令箭为凭,这是新规矩。“ 宇文化成沉思片刻,忽然一笑,爽然道:“老臣疏忽,老臣这就入宫,请皇上令箭。“ 说完,亮了第一道腰牌,校尉仔细验看,挥手放行。 宇文化成跨步入内,与校尉错身之时,回头向二皇子拱了拱手。 落手之时,顺手抽出校尉腰间宝剑,挺身便刺,校尉毫无防备,中剑倒地。 雪中,血凝! 君子豹变,比武人更狠! 众人惊在原地! 伍国定毫不迟疑,高举手中宝剑,对身后军士厉声呼到:“众位军士,皇上有难,奋威将军远在冰州,他特意将此剑授予我,命我率领你们,跟随二殿下,保护皇上! 跟我上!“ 回身,护着二皇子,向宫中冲去。 夺宫! 熊扑卫军士见大队人马冲入宫中,并不惊慌,也不抵抗,只快速向后宫撤退。 宛若涓涓细流、润物无声,瞬间便在宫殿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伍国定从未入宫,心中惊疑, 这是什么阵法? 不及细思, 只管往前走,总会有办法! 便跟着宇文化成向前冲去! 越过天街, 升上丹墀, 绕过天安殿, 穿过配殿, 从后殿出来之时,便是长长的永巷! 伍国定迟疑。 他虽不及段义知兵,也知道此种地形, 乃是死地。 宇文化成毫不犹豫,率先冲了进去。 无知者无畏! 伍国定率军跟上。 穿过黑暗的永巷,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十字路口,前殿、后宫交界的地方。 寿安宫遥遥在望, 老皇帝、新皇帝,必定都在前方! 却横亘一条过不去的屏障。 熊扑卫来不及全军集结,宫中日常巡守不到一千人,此刻,全退到了此处。 手持巨烛,通明彻亮!雪光印影,耀人眼目! 人不多,却刚好卡住永巷出口。 这并不是关键, 关键是, 前面,站着秃发玄! 秃发玄武功天下第一,世人公认。 这,也不是关键, 关键是, 他与慕华博,早已将宫中的攻防之势,研究得入木三分。 永巷,被选为决战之地,并非因为巷中可伏重兵。 而是因为, 长长的永巷,高高的宫墙,如一条织机,将三千叛军,拉成了长长的丝线。 丝线的宽度,是五名士卒。 凭秃发玄的功夫,一步出一剑,一剑杀五人。 杀到天明,基本不耽误吃早饭。 诚英王,死得并不冤。 一路奔袭,二皇子早已汗湿重衣,巷口冷风一吹,便感到彻骨的寒意。 谋反,并不是纸上谈兵那么容易。 他回首看了看巷中,黑压压的士卒, 队尾,估计还在天街。 眼前,是冷眼相望的秃发玄! 对峙! 二皇子直直看着宇文化成,宇文化成沉思的眼中,他看出两个字: 迂腐! 宇文化成毫无反应,只呼呼喘着粗气,二皇子又看向伍国定,伍国定惊疑的眼中,也写着两个字: 匹夫! 心中悲凉,他潸然泪下, 这一局,还是赌输了, 自己,终究斗不过父皇! 余生,要么被处死, 要么,在高墙之中,慢慢老去。 不,我是皇子,自当像皇子一般死去。 他拔出宝剑,横刃于颈, 便要拧身一拉。 “左兵卫这是要拦我吗?” 清脆的声音,带着丝丝颤抖,丝丝恳求。 通明的巨烛之下,一个款款的身影,从侧巷中缓缓走出。 军士惊疑,不敢轻动。 倩影,来到秃发玄身前,注目凝望。 眸中,铅华褪尽,纤尘不生! 没有岁月的沉积,没有尘世的风情。 有的,只是母亲的慈爱,女人的柔情。 鄢妃! 玄色的锦貂大氅,洁白的领子, 雪中的脸庞,凄美绝伦! “陛下百年之后,让臣妃殉葬,臣妃带儿子,看陛下最后一眼,行吗?” 忧伤,融化了天地! 两滴清亮的泪珠, 从眸中,缓缓落下,顺着美丽的脸庞, 滴落胸前。 世上至高的武功,不是五步杀人, 而是,你美绝天下,我心中有你。 世间最强的阵法,不是斩将夺敌, 而是,你心中有我,而我,若即若离。 秃发玄心中抽丝般疼痛,脑中轰然炸裂,一世的信仰轰然坍塌,天地静止,岁月停滞,眼前的世界,变得支离破碎。 死去,不是最好的解脱, 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才是! 他僵在原地,像刚出生的孩子,茫然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鄢妃眸中沉静,没有岁月,没有天地。 抬脚,缓缓向寿安宫走去。 宇文化成倏然清醒,领着众人,无声跟了上去。 熊扑卫军士惊疑不定,齐齐看向左兵卫。 秃发玄一语不发,一动不动! 僵立! 仿佛被鬼神夺取了魂魄! 轻轻的,他挥了挥手!打开了地狱之门! 熊扑卫军士靠向两边,让出一条通道。 间不容发! 伍国定指挥狼贲卫军士,迅速通过永巷,在后宫集结。 俄顷,集结完毕,狼贲卫控住了后宫!控住了熊扑卫! 后队,一百名重甲骑兵,将秃发玄团团困住。 杀阵! 岁月,静静地流逝, 时光,再不可逆! 寿安宫前, 二皇子悲哀地发现,自己还是心中发颤。 父皇虽在垂死之中,可他,毕竟是二十五年的皇帝,有二十五年赫赫威仪! 况且,三弟,或许也在里面。 鄢妃轻斥一声:“再不进去,你想被赐死?” 三皇子不在宫里! 宇文化成断定,便推着二皇子闯了进去。 殿中空无一人,只有老皇帝在榻上昏睡, 宫人,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谁?” 听见有人进来,天周睁开沉重的眼皮。 “父皇,是儿臣!” 二皇子扑通跪倒,见父亲如此,也不禁心如刀割。 “老二!” 天周已到弥留之际,神思已经不太清醒,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此刻,老二不应该出现在宫里! 却虚弱地笑道:“坐到榻上,朕再看你一眼。” 二皇子起身,走到榻边,静静地凝望父亲。 “你兄弟刚走,他答应朕,会好好待你,你们兄弟千万不能闹生分,可听着啦。” 至死,天周都是一个慈爱的父亲。 “儿臣听见了!” 二皇子心中悲酸,又愤怒不已,看着垂死的父亲,心中五味杂陈,低声啜泣道:“父皇,儿子自小没有弟弟乖巧,不会讨父皇欢心,儿子知道,自己不如弟弟。” 他泣不成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抽噎着,又道:“父皇,儿子想抱抱你。” “傻儿子,你们都是朕的好孩子,父亲知道,你委屈,你要是难受,就抱着父亲哭一场吧!”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支起上身,想抱儿子,二皇子张开双臂,把他搂在怀里。 天周想出语安慰,二皇子却越抱越紧,口中喃喃而语:“父皇,儿子不会让你失望,儿子一定做一个,比你还出色的皇帝。” 双臂渐渐收紧, 血溅五步,他做到了。 而且,对方是父亲,是威灵赫赫的天周皇帝。 天周喘不过气,用尽余生最后的力量,拼命踢腿。 床榻,噼啪作响。 宇文化成心中骇异,却如鬼魅附身,冲上去抱住天周双腿,死死压住。 灯烛摇曳,帷幔魅影,天地悚然,人间惨剧! 夜,深沉,雪,无声; 皇帝,渐渐没了动静。 一代天周王朝,倏然落下帷幕。 第119章 二人见皇帝逐渐安静,缓缓松手,瘫坐地上,互相看着对方,仿佛看见世间最恶毒的魂灵。 宇文化成喘着粗气,拭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嘴角微微抽动,想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却猛然惊醒,弹跳而起,便在房中四处翻找, 二皇子反应过来,也一起寻找, 一无所获! 眼光,定在了最不愿面对的地方, 皇帝的身体。 仿佛有无边的法力,二人都不敢靠近。 快到子时,已不容犹豫! 宇文化成深吸一口气,心中一横,快步走到榻边,便在皇帝身上上下摸索。 终于,他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不可思议地缓缓举起右手。 传国玉玺! 二人相对无语,泪流满面,继而疯子似的纵声狂笑。 稍顷,宇文化成止住笑声,突然拉起二皇子,快步走了出去。 门外,雪落无声,无边的寒冷。 鄢妃,伍国定,还有游魂似的秃发玄,静静地看着他们,恍若看着异界之人。 身后,是黑压压的军士, 狼贲卫警惕, 熊扑卫凄然。 宇文化成高举右手,朗声大喝:“皇上驾崩,已传位二皇子,此乃传国玉玺,众人向新皇下跪。” 说完,将玉玺交到二皇子手中,急退几步,庄重地跪倒,行三跪九叩大礼。 口中高呼:“臣宇文化成,叩见皇上!” 伍国定见他率先跪倒,深恨自己反应迟钝,忙高举宝剑,向身后振臂一呼:“狼贲卫,跪!” 一片黑压压的跪倒之声, 如被砍伐的森林。 宇文化成看着形如木偶的秃发玄,突然怒喝:“左兵卫,你敢不向皇上下跪?” 秃发玄一颤,像被吓醒的孩子,木然跪了下去。 身后,熊扑卫军士插烛一般,跪倒一片。 看着眼前黑压压跪倒的人群,二皇子仿佛站在群山之顶。 有无上的荣耀,也有孤独的飘摇。 无论如何,我现在是皇帝! 争斗, 彷徨, 苦心孤诣, 惊涛骇浪, 杀太子, 杀父亲, 弑皇帝! 最终, 我赢了。 可我,还是当年的我吗? 或许,这就是皇帝! 没有激动不已, 没有喜极而泣, 反而很平静。 仿佛, 这本来就是我的。 低头看了一眼传国玉玺,又抬头看了一眼深邃的夜空,目光落在群臣身上。 “众卿!” 他缓缓开口:“朕无德无能!先皇,却把这千斤重担,交给朕,朕始料未及,惶恐不已,” 停顿,仿佛做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朕的年号,就用征宪罢。” 朕,先皇,年号, 早有准备! 宇文化成率先高呼:“征宪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仿佛一次地震,激起山呼海啸的声音。 征宪皇帝热泪盈眶,缓缓转身。 身后,站着鄢妃, 力挽狂澜的女人! 征宪跪下,虔诚叩头,泣道:“请母妃移步回宫!” 鄢妃早已潸然泪下,款款上前,扶起征宪:“皇帝起来,我说过,大朔的皇帝,只能是你,儿子,你不辱使命!” 却并不离去,笑道:“不,娘看着你们,完成史诗般的壮举!“ 听她之言,伍国定陡然惊醒,竟不顾君前失仪,倏然起身。 双手打拱,躬身施礼道:“皇上,三皇子图谋不轨,企图弑君篡位,臣请将其明正典刑,以慰先皇在天之灵。“ 宇文老贼,我总算抢先一步。 征宪沉吟,除了于心不忍,他更不愿担屠弟的名声。 “胡说!皇上未赐平身,你竟敢擅自起来!” 宇文化成怒声呵斥:“哪里是三皇子图谋不轨,分明是独孤不归受人指使,企图谋害三皇子,请皇上下旨,臣率人前往三殿下府中,平叛,救人。“ 还是读书人会说话!征宪心中嘉许。 仰头沉思片刻,缓缓命道:“宇文大人劳累一夜,朕还有许多事要与你商量,平叛,就由伍将军去吧,传旨,让拓巴睿率羽翎卫军士,汇同伍将军平叛。 众卿,平身罢!“ “臣领旨!“ 伍国定恨恨看了一眼宇文化成,老匹夫,老子早晚撕碎了你。 带人去了。 鄢妃心中惊喜,让拓巴睿参与平叛,是一步极高的妙棋,他本是三皇子家臣,叛贼杀旧主,比谁都积极! 杀慕华文锦,自然就派伍国定! 却翩然走到秃发玄身侧,屈膝施了一礼,柔声道:“左兵卫大人,独孤不归是你师弟,你不去,恐怕无人降伏得了。“ 秃发玄僵尸一般,魂魄早已飘到九天之外,脑中毫无意识。 听鄢妃嫣然之语,起身,扭头向外走去。 永巷路口,却看见了怒目而立的伍国定。 对面,站着脸色铁青的宇文疆。 宇文疆身后,不到一百名熊扑卫军士。 送三皇子回府,宇文疆又加强了府中防卫,便返回皇宫。 却在宫门,发现被杀死的校尉,宫门空无一人。 头皮发麻,浑身一紧。 宫变! 显而易见的结论! 两个选择, 其一,即刻入后宫,护卫皇上; 其二,去宫外,熊扑卫营中,集结行伍,入宫平叛。 第二项被立即否决,因为, 他没有圣旨,也不是左兵卫,无权调兵。 没有犹豫,跨步便向后宫走去。 关键之时,他没想到,其实,还有第三项选择: 去三皇子府中,加强防卫, 或者,保护三皇子逃走, 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一路毫无阻滞,收容了落单的熊扑卫军士,便在永巷出口,碰上了带兵出宫的伍国定。 对峙! 随即,面无表情,如同死人一般的秃发玄出现。 情况不明,但伍国定,绝对不应出现在此地! 宇文疆脚尖轻点,身形疾起,挺剑直刺伍国定。 伍国定知道自己远非对手,只能出奇招,竟不躲,也不格挡,却是挥剑直刺。 以命搏命! 宇文疆侧身,以胸贴剑,御剑侧行。 左掌,直扣伍国定面门。 天地尽黑, 伍国定的世界,仅存一只硕大的五指山。 双眼一闭, 妈的,这么倒霉吗? 背叛,投靠,杀主,谋反。 赌博成功, 死于意外? 伍国定已经踏入鬼门关。 宇文疆忽然后背一凉,随即便是刺痛, 剧痛的感觉星火燎原般,袭遍全身。 力道尽泄,左手垂了下来。 落地,胸前多出一柄剑尖。 回头, 袭击的方位,来自秃发玄——自己从不设防的方向! 宇文疆倒地, 满天星光熄灭, 他缓缓闭上眼睛。 …… …… 府中被围之时,三皇子明白了一切! 自己,赢了九成,输了一成,最后一成! 可是,一成定胜负! 却是游戏规矩! 时光流逝, 不可逆! 命护卫放弃抵抗,退回府中,召集所有人至正殿阶下,举烛! “本王是皇子,自当如皇子一般死去,所有人放弃抵抗,不要做无谓牺牲。” 站在阶上,三皇子发布最后一次王命, 却徐徐步下台阶,来到独孤不归夫妇面前。 眸中,已是泪眼盈盈。 “皇兄夺位,我必须死,本王或许能以死救家人,却救不了大侠夫妇。” “我知道,新皇帝要掩盖真相,只能是我挟持殿下,他派兵平叛,混乱之中,我杀死殿下,他们杀死我,为殿下报仇。” 独孤不归慨然说道。 权力的游戏,大抵如此! 湘柳嫣然一笑,美丽的脸庞在烛光下熠熠生光。 视死如归的女子,有一种格外的美丽。 “殿下可知?” 她从容道:“最初入府,我们是受人之托,来刺杀你的!” “何人所托?“ 三皇子倒吃了一惊:”为何不动手?“ 独孤不归看着妻子,心痛如绞,生死他已看透,可他是男人,毕竟放不下湘柳。 “殿下志在天下,与我二人志同道合,我们是有缘之人,为何要刺杀你?只是,辜负文锦托付!“ 独孤不归笑道:“能与殿下同赴生死,是不归的荣幸!“ 泪,顺着三皇子脸颊,无声淌下。 默然无语,对着不归夫妇,拱手,深深一揖。 回身,大声吩咐:“开门!“ 耀眼的火光之中,三皇子缓缓走出。 “你们,谁是统领?“ 平淡,从容。 不是命令,询问而已。 伍国定看了看秃发玄,秃发玄谁也不看,又扭头看拓巴睿, 拓巴睿漠然,意思很明显,你看着办。 “嗯,说,说罢,何事?“ 伍国定无奈,竟有点口吃。 “三条!“ 三皇子从容道:“其一,我可以死,但必须以我的方式,其二,放过我家人,其三,若不答应,我们抵抗至死。“ 简单,落地有声。 文弱书生,天地豪情! 伍国定惊骇不已,三生三世,自己也修练不到如此气质! 突然想到自己使命,便答道:“其他人可以,你两个儿子、还有独孤不归,不行!这是圣旨!“ 三皇子脸色苍白,眸中渐渐雾气弥漫, 虽早有预料,可一旦来到,还是无法承受, 生在皇家,这是代价。 独孤不归愤怒至极,对三皇子沉声道:“殿下,我护着你们杀出去,我有两成胜算,何不放手一搏?” 三皇子轻轻摇头:“不要再累及无辜。” 回身,牵出两个儿子,在火光之下站定,让对方验明正身。 弯腰,脸贴近儿子,柔声道:“怕吗?” 大的六岁,小的,四岁。 望着父亲,眼中,无邪, “父亲不怕,孩儿也不怕。” 声音,稚嫩! “好儿子,我们去找皇爷爷。” 三皇子拔剑,独孤不归轻轻阻止。 “非得如此吗?” 眼中含泪,平生第一次。 三皇子缓缓点头。 “我来!” 不归轻语,双手分别放在孩子头上,扭头看向深深的夜空,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 喃喃道:“好孩子,我们回家。” 双手使劲,力道轻吐, 孩子们倒在不归怀中,沉沉睡去。 三皇子慈爱地看着儿子, 拔剑,横刃, 心中默念:“父皇,儿臣来了,母妃,儿子先走一步!” 拧身, 鲜血激射,一道绚丽的彩虹! 独孤不归放下孩子,起身看着秃发玄,脸上竟带着笑意,调侃道:“师兄,我们破了师傅遗训,没入红尘,终归不得好死,看师弟面子,留你弟妹一命如何?” 怕秃发玄否定,他宁愿带着悬念,忽然胸口紧缩,自己闭了气, 倒地。 一代大侠,去了, 朝闻道,夕死可以, 他,得道了! 湘柳脸色平静,轻轻坐在不归身边,回家一般。 “我的命,当然跟你一起,何须留给别人?” 与不归并肩躺下,就此睡去。 天地寂静,雪落无声, 一缕清风,抚着积雪,羽化而去, 风中,有孩子的笑声。 伍国定僵直, 军士肃立,眼中愤愤不平,悲愤莫名! 拓巴睿寒彻入骨,突然暴喝一声:“不屠干杀尽,等他们报仇吗?” 便纵马前冲, 眼前一闪,人影飘过,拓巴睿人头落地。 秃发玄出手,第一次。 伍国定心胆俱裂,怔怔地看着秃发玄, 一张白得透明的脸,一双孤坟一样的眼。 没有一丝活力, 死亡的气息! 死人! 秃发玄已经死了! 伍国定怪叫一声, 秃发玄笑了一下。 惨白的脸上,浸出七道血痕, 七窍流血! 坠马,死去。 死于魂飞魄散, 他,去何处轮回? 伍国定闭眼,睁开, 还是那个世界,并非身处梦境。 可为何比梦里,还要诡异。 抬头看天, 还好,天快亮了。 “留一千人,护住现场,本将军回宫请旨。” …… …… 鄢妃,现在是太妃,陪着征宪皇帝,静静地坐在皇极殿里。 听伍国定回报,才款款起身,走了出去。 并未回宫,却去了璧妃宫里,门外,命宫女原地等候,只身走了进去。 一身皇妃装束,璧妃肃然端坐。 “璧妃妹妹,外面闹他们的,我们该怎样,还怎样。” 鄢妃轻语。 “是吗?” 璧妃轻笑,嘴角带着嘲讽:“我丈夫死了,儿子也死了,我当然去找他们。” 说罢,不再言语,却诡异地看着鄢妃。 鄢妃毛骨悚然。 轻轻的,璧妃身子一颤,似乎往下沉了一点,随即脸色苍白,嘴角轻抿,仿佛入定一般。 眼睛,缓缓闭上。 她,服了水银。 鄢妃漠然,扭头走出宫去, 天边,一抹亮丽的晨曦, 雪后,大晴的日子, 征宪王朝, 开始。 第120章 文锦醒来之时,已经身在牢里。 天牢,关押钦犯的地方, 身上有枷锁,脚上有镣铐, 插翅难逃! 不用细想,自己败了, 败得,比输光所有,还惨! 因为三皇子死了。 不愿去想,可狱卒议论的声音, 总是钻到耳朵里。 天牢的条件,一流的,单人牢房,有床,有桌子,有凳子。 犯人,也有级别,而钦犯, 当然是最高等级, 防守,自然也是最高等级。 他躺在床上,假寐,假装睡死过去, 不愿面对! 脑中如蛛丝一般碎裂,想不成事, 蒙汗药,最重的分量, 怕麻不翻他! 可现实,终究要面对的, 就像天,终究要亮的! 牢中突然骚动起来, 看守、狱卒,一层一层、由外向内,纷纷跪了下去,山呼万岁的音波,从外面一浪一浪压了进来。 好大的气势! 文锦起身,肃然端坐, 即便深陷牢狱,即便生死未卜, 他告诫自己,要从容。 俄顷,层层护卫簇拥之下,二皇子,不,征宪皇帝,头戴冕旒之冠,身披九龙之袍,靴声橐橐,缓缓停在了门外, 隔着栅栏, 用栅栏,不用墙, 为了让牢房一目了然。 “二殿下不敢进来?” 文锦亮了亮枷锁,揶揄道。 “混账,这是当今皇上!” 安公公。 很突然,就像那晚,他突然不见一样。 征宪挥手止住安德庸,默默看着文锦, 蓬头垢面,邋遢不已, 未净面,未理须,眼中布满血丝,眼角堆着污垢, 身上,有丝丝酸腐之味! 牢狱的标记! 可眼睛,依旧清亮,纤尘不染, 有一点迷茫,有一点不屑, 却没有恐惧,哪怕一丝丝, 甚至,没有戾气。 “你不承认朕?” 征宪沉声问道。 “我认,你放了我?” 文锦嘲笑。 “随你吧,无伤大雅,明日新年,征宪元年第一天,你,改不了的!” “天周二十五年。” 文锦纠正。 征宪默然。 “死那么多人,你不给天下一个交代!” 文锦挑衅。 “当然要,你,就是交代!” 征宪回应,这是今日的目的,他要击溃文锦。 文锦愕然。 征宪满意地笑了:“先帝传位于我,你唆使独孤不归,胁迫三弟夺位,而你,带兵在外接应,朕派兵平叛,独孤不归杀了三弟,朕杀了独孤不归,挫败了你。 昭告所写,大抵如此,明日将你明正典刑,以谢天下,征宪朝,正式开启!“ “好手段!“ 文锦叹道,并不特别在意。 “你恐怕想不到,这是你义父——宇文司徒的手笔,策反拓巴睿、伍国定,都是他一手促成。“ 征宪满意地看到,文锦眼中闪过一丝哀伤。 “只要你们高兴,我,都行的!” 文锦满不在乎的口气, 征宪知道,那是装的。 便加强攻势:“世人都健忘!当官的,只管升官,百姓,只管有饭,杀你,就是一个仪式,告诉天下,你们,都属于过去!” “或许吧,天理,道义,有时,的确不如狗屁!你今日来,就为跟我说这些?” 文锦木然,仿佛被触动,喟然一叹。 征宪沉默,怜悯地看着文锦,心中有丝丝不忍,片刻,缓缓道:“你教过我很多,朕感激你!” 征宪以皇帝之尊,一片赤诚,希望能有丝毫感动文锦,当然不会因此而饶他不死,至少,可以自我安慰! 却迎来了最恐怖的回应:“不必客气,我会教你更多!” “你的夫人、女儿,朕自会照顾,你的儿子,唉,让他陪你罢!” 征宪最后一击, 心中,已经怯了, 使出最残暴的武器,正说明极度的心虚! 仿佛垂死挣扎的,是自己! 文锦猛然一颤,麻木的心开始滴血,蛛丝愈合,终于聚成了人间烟火。 “你来看我,不必穿这么正式的!” 却淡淡道。 征宪扭头离去。 “严加看管,不许虐待,晚饭,可以丰盛一点。” 渐渐远去的声音,听起来还很仁慈, 告诉世人,也告诉自己, 朕,才是获胜之人! 泪水,无声淌下,文锦闭眼,一动不动。 无思无虑,无物无己,没有岁月,没有天地。 忘记,是最好的解脱! 可终究,要面对人间烟火。 “将军,开饭了!” 元彪! 文锦倏然睁眼,元彪蹲在栅栏外,正从食盒中往外摆碗。 文锦不接,厉声喝问:“司马兀呢?” 元彪手一颤,碗中的菜撒了一点:“他不屈,遇害了!” 潮水般的痛楚袭遍全身, 这一注,输得太惨了! 文锦悲伤过度,却忘记了悲伤,竟嘲笑道:“是啊,他哪有你们聪明?” 元彪心中镇定,已经平静下来,文锦如此疑问,他早有预料,见左右无人,低头把碗一个一个塞进栅栏里。 小声道:“活着,总是好的,元彪报信之时,并不知道有人叛变,待到察觉,他们又以父亲和墨霜要挟,我总不能看着他们被折磨。“ 仰头,已是泪流满面,七尺的汉子,竟抽噎得喘不过气。 “将军,元彪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这壶酒,是墨霜准备的,这碗面,是夫人给你擀的,你吃了,暖暖和和上路吧!“ 他发自肺腑,文锦也泪流满面,嘴里和着泪,叹道:“我不怨你,夫人,如何?“ “还好吧,不说话,不哭泣,也出不了门。“ 元彪喘了一口气。 “告诉夫人,我只要她活着!“ “元彪记下了!“ “还有,“ 文锦见外面无人,竟哀求道:”能否派人去原州,找宇文豹。“ 语气急切,仿佛抓住最后的稻草。 “来不及了,将军,“ 元彪打断他,轻轻摇头,悲伤道:“在下出不了城门,况且。“ 他犹豫,抿了抿嘴,还是下定决心:“况且,皇上派出的人,前日已经出发了!“ 没有希望,总比得而复失要好! 文锦低头,默然不语。 许久,仰头,看着昏暗的灯光,眼睑低垂,叹道:“那也没办法,都是命!“ 廊中传来狱卒呵斥的声音:“快点快点,这么罗嗦的。“ 文锦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你去吧,东西收走。“ “将军,这碗面,夫人亲自擀的,你多少尝一点,将军保重,元彪明日不送你了!“ 起身,决然离去。 文锦看着面碗,泪流满面, 燕子,辜负你了,带着璇儿,好好活着, 尚儿,别怕,爹在那边等你。 端起面碗,大口吃起来。 狼吞虎咽,仿佛,那是要征服的世界。 一点刺痛,从舌尖传来, 凭触感,是一截薄铁片 “将军,元彪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心中狂跳,仿佛身在万丈渊底,却看见了丝丝光明。 元彪曾经是赌棍,进牢房跟回家一样, 他亲自教过自己,用薄铁片打开枷锁。 不动声色,他将铁片卷入口中,压在舌底。 蹲下,吃光所有饭菜! 征宪走出牢狱,登上御辇,御辇轻轻一滑,向皇宫缓缓行去。 皇帝,君临天下, 自己赢了! 刚惬意两天,便迎来排山倒海的问题, 最棘手的,是让自己的皇位,名正言顺! 毕竟,死了那么多人! 先帝的死因可以掩盖,毕竟,他老了, 可亲弟弟死了, 不好解释。 还好,有宇文化成献计, 栽赃文锦! 再杀他,以谢天下, 这一篇,便翻过去了。 自己最后看他一眼,与他谈谈,他若哀求自己,自己不一定饶他, 可或许,放过他儿子, 最重要的,取得一点心理优势, 以慰自己,忐忑不安的心! 可事与愿违,狱中较量,他又压制了自己。 “陛下,入宫了,请示下,去往何处?“ 一声陛下,他心中稍加安慰, 沉声命道:“去太妃宫里!“ 那是心中空虚,他唯一想去的地方。 “母妃,儿皇心中不安!“ 征宪低垂眼睑,轻语道。 “有何不安?“ “死了那么多人,儿皇再也没有父亲,没有弟弟!“ 征宪抬头,眼中盈泪。 鄢妃看着他,眸中平静:“娘就该死?该为天周殉葬?你弟弟登基,你以为你全家可以活?“ “可秃发玄,宇文疆呢?他们可是忠心耿耿!“ “秃发玄!他一介匹夫,草莽之人,竟敢觊觎本宫,就该死!“ 鄢妃眼中闪过愤怒, 一丝阴毒。 “那柳生景相呢?父皇为何赐死他?“ 征宪愤怒地看着鄢妃,脸上毫无血色。 忽然心中恐惧,后悔不该如此问母亲, 怕听到那个,玷污自己血统的回应, 如果是真的,宁愿不知道! 鄢妃脸色苍白,被触到最幽深的心思,眸中闪过世上最愤怒的眼神,却很快平静, 缓缓道:“他虽无皇室血统,却是世上最高贵的人,娘跟他,比草原更纯洁,娘的身子,比任何女子都干净,你身上流的,是大朔与柔然皇族的血液,比谁都高贵!“ 越说越激动,最后竟是大声呵斥。 征宪从未见母亲如此愤怒,心中却从未如此温馨。 “母妃,儿子错了!不该惹母妃生气。“ “儿子,做皇帝,要向你父亲学习!“ 鄢妃彻底平静,不愿再谈柳生的话题,换了母亲的柔情:“大局已定,待杀了文锦,应该准备你的登基大典了!“ “唉!“ 征宪从丹田之中叹出一口气:”儿子始终觉得,会有意外!“ 鄢妃笑了,如花开一样灿烂:“那就杀死意外!“ 征宪抬头,不解地看着母亲。 “让最想杀他之人,亲自行刑!“ 鄢妃徐徐道。 “伍国定!“ 征宪脱口道。 心中平静,他缓缓起身,跪在母亲身边,将头埋在鄢妃怀里,仿佛回到儿时,天大的祸事,只要回到母亲怀里,便可沉沉睡去! 鄢妃轻轻抚摸他的脸,柔声安慰:“不怕,有娘在!“ “陛下,慕华博求见!“ 门外,安公公的声音。 “宣!“ 征宪倏然惊醒,起身命道:”朕西偏殿见他!“ 第121章 慕华博尊天周圣旨,到鹰扬卫上任之后,便在营中最高之处,设立瞭望台,五人一哨,昼夜注视皇宫的方向。 却派府中护卫,昼夜打探京城的消息。 这,并不违旨! 二十七日开始,消息不断传来,个个惊心动魄! 二十七日黄昏,文锦被擒, 二十七日晚上,三皇子遇害, 二十八日凌晨,宇文疆遇害,秃发玄遇害, 二十八日上午,正式消息,皇帝驾崩,二皇子继位,年号征宪, 二十八日下午,征宪昭告天下,文锦谋反,定于正月初一,明正典型! 一个个晴天霹雳,慕华博如被汤煮,坐卧不宁! 夺宫政变! 可按天周谕旨,宫中狼烟未起,征宪便是合法皇帝,自己应听他旨意行事! 文锦为何谋反? 若是谋反之罪,他儿子必定在劫难逃! 如何处置? 慕华博陷入此生最大的困境! 无皇帝谕旨,他不能擅自出营! 可不出营,如何救文锦? 两日,没有圣旨, 明日,便是行刑之日, 慕华博不再等待, 出营,进宫请见皇帝。 皇宫,西偏殿。 “老臣慕华博,叩见征宪皇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慕华博进殿,疾趋几步,躬腰至征宪御前,三跪,九叩,行君臣大礼。 征宪心中激动不已,脸上泛起丝丝血色。 掌兵将军,各州刺史,封疆大吏,臣服于自己的,慕华博是第一个! “平身!“ 征宪缓缓道:“慕华博,先皇在世之时,极为倚重你的,今日,朕把安东侯的爵位,还给你!“ “臣,谢陛下隆恩,先皇在世之时,命臣掌控鹰扬卫,按兵不动,待新皇登基,一切按新皇旨意行事,臣今日斗胆入宫,请皇上谕旨,臣是否继续执掌鹰扬卫?“ 慕华博语带暗示,我若带兵进城,皇位恐怕与你无缘! “卿德高望重,不辱使命,且继续统领鹰扬卫。“ 征宪微笑,也暗示,朕领你这份情! “臣不敢,臣侄儿慕华文锦,身犯谋逆之罪,臣不配再为国家大臣。“ 慕华博老道至极,润物无声,把话题引到文锦身上。 “他是他,你是你,朕绝不连累有功之臣。“ 征宪抚慰。 慕华博忽然重重叩头,地面金砖,血红一片。 “臣愿辞去所有官职、爵位,余生将文锦囚于家中,让其日夜忏悔,叩谢天恩!“ 痛哭失声,哀哀恳求,亮出此行的目的! 沉默, 征宪默然,冷冷看着慕华博。 “你,逼迫朕!“ 刻薄的语气,颇似天周发怒的样子。 “臣岂敢,臣对皇上,一片赤诚。“ 慕华博坚持, 退让,何人可救文锦。 “你去吧,此事不再议!替朕看好鹰扬卫,朕还要重用你!“ 无可挽回!好在, 自己派往原州的护卫,两日前已经出发。 救不下你,但愿能救下你儿子! 慕华博并不知道,征宪派出的缇骑,两日前也已出发, 目标,都是原州, 慕华尚! “陛下,老臣还有一言!“ “哦,安东侯请讲。“ “陛下掌控了中央形势,但各州刺使,尤其掌兵将军,还应好好抚慰,已安其心!“ 慕华博悲天悯人,形势不可逆转,但愿能还天下太平,不再兵祸连接。 征宪心中一沉,是啊,天下不服自己之人多了,如何安定民心,的确是头等大事! “卿所言极好!“ 征宪缓缓道:”即刻起,你任太尉,为朕抚慰天下将士,鹰扬卫,嗯,由祖震海接替!“ “陛下,“ 慕华博稍显犹豫,自己任太尉,位高言重,自然能保护更多人,可祖震海执掌鹰扬卫,是他不愿看到的。 便缓缓道:“祖震海,毕竟资历尚浅!“ “所以,你要多帮他!“ 征宪微笑,挥洒之间,解除慕华博兵权,堂而皇之安插自己人。 太尉,虽在机枢,并不实际掌兵。 润物无声,不过如此! 自己帝王之术,不比先帝差! 征宪元年,正月初一,过年的日子。 平城,却要杀人, 杀的,当然是文锦。 卯初,文锦醒来,端坐床上,吐纳调息,默默想着心事。 卯正,狱吏亲自送来早餐,极其丰盛,还有一壶酒。 “将军,吃饱喝足,上路不痛!” “酒不必了,赏你们,饭是要吃饱的,吃饱好上路!” 文锦笑道,饮酒误事,吃饱有力气, 简单的道理! 狱吏苦笑:“断头酒,谁敢喝?” 按惯例,杀头都在午后,阳气最盛之时,以免冤魂缠身。 可征宪等不及,令日出即问斩! 晨初,文锦被提至行刑台, 他是钦犯,犯的是弥天大罪, 当然是最高待遇,有定制的行刑台, 皇宫南面,御前大街,专门搭建! 又是雪晴的好天气,太阳还隐在山后,朝霞微明,雪光印影。 朗朗乾坤! 台下,围满人群, 有人痛心, 有人惋惜, 更多的,看热闹而已, 毕竟,斩首威名赫赫的奋威将军,算不错的娱乐节目。 文锦站在台上,仔细搜寻人群, 心中,升起暖意, 他看见了宇文豹,还有顺儿, 两人,三匹马, 还有宇文豹鸡鸣狗盗的朋友, 隐没在人群中。 宇文豹轻轻点头,文锦微微颔首。 他看见了桑平,敬业的执金吾, 带着衙役,维持秩序, 不时看着自己, 眼中,有无尽的悲伤。 令人意外,他看见了元彪, 他来干什么? 文锦起了戒心! 周围值哨的军士, 看起来都很陌生。 晨正,日出东方,霞光万丈! 木台轻微颤动,一人缓缓升阶上来, 伍国定! 将军装束,却扛着鬼头大刀。 “将军不要怨我,在下没有办法。” 文锦用眼神制止:“给老子利索点!” 三声鼓响! “行刑!” 监斩官大喝一声, 祖震海! 文锦正面朝南,无声跪下! 伍国定满饮一碗酒,喷在刀背,缓缓举起大刀, 运足力气,便要下劈。 眼前一黑, 一个身影,山一般突然立起, “呯!” 一声轻响,鼻梁断裂的声音,眼前闪过一片星星。 文锦骤然袭击,脑袋顶断伍国定鼻子,双手用力一掰,枷锁裂成两半,随即上下交叠,回身猛击伍国定脑袋。 伍国定仰面倒下。 “就凭你们!” 文锦轻蔑地一笑,蹲身打开脚镣。 宇文豹已冲到台下,身边,是一匹空马。 文锦飞身跃上马背,顺儿递过一柄宝剑,文锦纵马前冲。 关键之时,元彪被吓破了胆,突然狂叫一声:“犯人逃了,快跑啊!” 扭头便向南门跑去! 原来是这个意思! 文锦会意,纵马跟在身后,宇文豹与顺儿紧紧跟随。 祖震海愕然片刻,立即醒悟过来,狞笑一声:“逃?四门紧闭,看你如何逃出天罗地网?羽翎卫,整队! 追!” 伍国定悠悠醒转,无边的恐惧,潮水般袭来! 文锦最痛恨的,必定是自己! 他必须死! 没心思听祖震海废话,无声下台,纵马追了上去。 见文锦骑马向南,他沉思片刻,便拨转马头, 往西, 鬼剃头的方向! 祖震海整队完毕,便率队追击,宇文豹的朋友,却混入人群,将羽翎卫的队伍冲得七零八落。 祖震海咬牙命道:“休管百姓,挡路者,杀!” 听见杀字,人群却又自动闪到两旁,祖震海这才带人追了上去。 文锦已经逃远! 元彪带着文锦,快到南门之时,却折转向东,钻入一条偏僻的巷子,带着三人在陋巷中折转穿行,刚好避开所有巡逻的羽翎。 一个小巷的出口,元彪停下,已累得脱形,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说道:“将军,前面是东门,值守的军官是申正、申义兄弟,元彪就送你们到此,下一站,交给他们。” 文锦在马上拍了拍他肩膀,嘱咐道:“不要顺原路返回!” 又回身对宇文豹道:“出城后,分头跑!” 看着前方紧闭的城门,门口往来巡逻的士兵,文锦咬咬牙,打马冲了出去。 元彪原本选择的是南门,因为路途最短, 关键是,值守军官是段义,但段义,被伍国定果断撤换! 便选择了东门,文锦与申家三兄弟的交情,伍国定并不知道! 元彪的情报并不全准, 因为,东门值守的军官,只有申正一人! 此刻,申正手握利剑,站在城门前,紧张地注视着街面。 他知道此事的后果, 可他, 必须做! 因为,能否出城, 是文锦活命的关键! 不过,他稍稍作了一些调整, 换上了最贴心的兄弟, 并在昨晚,把申义灌得烂醉, 因此,今日值守,申义并不在。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对面巷中冲出三人。 来了! 申正脸色苍白,回身低声命令:“开门!” “校尉!” 军士惊疑不定。 “开门!” 申正挥了挥手中宝剑:“我逼的!与你们无关!” 军士无奈,回身缓缓打开了城门。 三个人影,一闪而过! 城门缓缓闭上。 出城不到半里,一队羽翎堵住了去路,上千人。 两边是农田,盖着厚厚的积雪,积雪下面,是松软的泥土,马入其中,必被陷住。 前面是羽翎,率队的, 秃发乌宏, 秃发玄的侄子! 后方,追兵已经出城,申正, 必定已经遇难! 文锦回头,缓缓道:“我先冲,你们跟着我,看见岔路,立即分头!” 宇文豹一笑:“我先!” 文锦挥手:“乌宏必不害我!” 挥剑冲了上去。 乌宏脸色铁青,回身命道:“让开中路,引他们冲入阵中,生擒!” 如刀劈静水,阵型向两边分开,文锦毫不犹豫,率先冲了进去。 冲入两个马身,便出现一个岔路, 乌宏,用心良苦! 文锦向右,宇文豹向左,冲上了岔路,顺儿毫不犹豫,冲向了左边的岔路。 乌宏大喊一声:“分头追!” 分兵追了上去。 祖震海率军赶到,追向文锦的方向,野道不宽,杂草丛生,乌宏率军又堵在前面。 文锦渐渐消失在荒野。 祖震海狞笑:“他逃不了!” 文锦再次现身,已是半夜子时。 奇寒无比,滴水成冰。 感谢狱吏,早上饱餐一食,肚中还能坚持,渴了,随处的雪,可以解渴。 寒冷,却难以抵挡,上身穿着半甲,森凉的铁片偶尔贴在皮上,仿佛零刀割肉一样,本想脱掉,毕竟可以挡风,就留下了。 不敢停留,雪中清晰的蹄印,是追踪最好的线索。 要想活命,只能赌, 赌自己逃出包围圈之前,对方猜不透自己意图! 快,是关键! 东门脱困,他毫不犹豫,扭头向北,越过北门,又迅速折转向西。 向西,一路向西,迅速向西! 但愿自己到达位置之时,对方还未合围。 无人追赶,无人拦截! 还未暴露, 文锦心中惊喜, 前方,鬼剃头! 越来越近,寂静无声, 无人! 一声鼓响,无数火把突然亮起, 伍国定! 他猜到了自己心思! 前路,被死死堵住! 后方,没有退路! 没有退路之时,冲锋便是退路! 文锦冲锋。 伍国定微笑,打仗要动脑筋,你教我的。 举手,前挥, 长矛列阵! 文锦冲锋, 冲锋!冲锋! 至崖边,并不右转,向着悬崖, 冲! 战马吃惊,顿住, 文锦飞身跌下悬崖, 崖下,是湍急的虎踞河! 这,才是计划的关键! 平城的包围圈, 虎踞河,是唯一的破绽!顺河下漂,是唯一的生路! 文锦直坠! 一个念头冒起,心中冰凉一片, 想起一个致命的破绽, 天寒地冻, 河面,要结冰的! 第122章 皇宫,天安殿。 天街甲士如林,巨烛通明,殿内红灯高张,侍从如云。 征宪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冷冷注视着殿中群臣。 “陛下,宇文豹坠崖逃脱,臣已派人严密搜捕,其随从顺儿被生擒,西门守将申正擅开城门,放慕华文锦一行出城,已被关押,如何处置,请皇上示下!” 祖震海小心禀道,他已经是鹰扬卫将军,一步登天,却越发小心翼翼。 征宪并不理他,却直直地看着伍国定。 “陛下!” 伍国定知道自己责任重大,却有点心虚:“臣已猜透,慕华文锦要去狼贲卫调兵,因此,臣提前布防,堵住了他的必经之路,慕华文锦走投无路,跳下悬崖,坠入崖下虎踞河中。” 冷峻的眼神,终于浮现一丝暖意,征宪缓缓道:“伍将军不愧行伍出身,深知文锦,他坠落悬崖,河面结冰,他必然已经粉身碎骨,传旨,收敛尸骨,厚葬!” “陛下,虎踞河,今年,并未结冰!” 伍国定嗫嚅,心惊胆颤,仿佛河面未结冰,是自己的过错。 征宪僵住。 血液凝在心中,脸色丝丝苍白! 天意! “陛下,臣已派人下到河边,沿河搜索,并且下令,沿河但有峪口,道路,桥梁之处,设卡堵截,他逃不掉的!只是…。” 承诺,是弥补过错,最好的良药。 “只是如何?” 果然,征宪神色缓了过来。 “只是,为保万无一失,便要扩大封锁,甚至要一路封锁至边境,臣所带之兵,已远远不够!” “既如此,朕授你专责,赐你调兵虎符,可调天下之兵,由你统筹调遣捕拿之事! 其他人,各归本职,不再为此事耽误精力,朝廷,必须恢复正常,国家,更要如常运转。 总而言之,外松内紧,文锦,必须要拿住,社稷,必须要祥和!” 征宪,毕竟是皇帝,是天周的儿子,知道天子的分量,他威严地扫视群臣,冷峻目光之下,众人将头埋得更低。 “宇文爱卿!” “臣在!” “朕的登基大典,由你统筹,还有,《东征史诗》必须尽快完稿,先帝下葬之时,此书必须随葬!” “陛下,臣不敢,臣的儿子宇文豹劫持法场,助纣为虐,请陛下治臣之罪!” 宇文化成一直沉默,听宇文豹逃脱,他心中稍安,统筹皇帝登基大典,又是无上的荣耀,说明皇帝并未疏远自己,他更加放心。 但皇帝不治罪,自己不能不请罪。 征宪微微笑了,叹道:“宇文爱卿不要自疑,朕倒欣赏宇文豹的义气,你若见到他,告诉他,让他回来,朕不治他的罪,朕重用他!” 宇文化成噗通跪倒,涕泪交流,叩谢道:“臣领旨,臣一定找到犬子,让他日日拜谢皇上高天厚地之恩,臣,还有一言进谏!” “讲!” “犬子随从顺儿,自幼在臣府中长大,极擅荒野寻踪之术,且熟知文锦习性,既已拿住,让他跟随伍将军,沿路搜捕文锦,必能收奇效!” 杀招! 天周眼前一亮,心中豁然舒爽。 “准奏!甚好!众卿,朕继位,你们都是有功之臣,待登基大典之后,朕自有安排,你们且退下,祖震海,你留下!” 众人躬身却步,缓缓退出。 祖震海跪下,听皇帝旨意。 “几件事!” 征宪看着殿外雪白的天街,天街上如林的甲兵,徐徐下旨: “其一,传旨朕的老师孔道,让他明日入宫,朕让他入仕; 其二,派人严密盯住慕华府,休要走脱宇文燕! 其三,你派人,不,你亲自去原州,将文锦儿子、女儿、义母统统捉拿回京; 其四,你好好为朕物色两名兵卫,统领皇宫宿卫。“ 祖震海跪在地上,心中暖热不已,自己毕竟是陛下家臣出身,如此贴心贴肺的事,皇上还是只相信自己。 便一一复述皇帝旨意,见征宪无语,缓缓退了出去。 …… …… 文锦醒来之时,躺在河边浅水洼里。 冻醒的! 星光黯淡,冷月高悬! 奇寒彻骨,浑身湿透,半截铠甲贴在身上,又冰又沉,像枷锁一样,他想脱掉,身上已经没有丝毫力气。 饿! 寒冷的攻势刚过,饥饿又气势汹汹袭来, 生命被耗光的感觉! 脑中迷迷糊糊,只记得轰然一声,自己跌入冰河,以为必死无疑,却扎进了冰冷的水中。 河面居然没结冰! 只有流淌的冰凌,冰凌刺破了铠甲,划破了衣服,在身上留下几道血口。 水面虽然柔软,但高处跌落,重击之下,还是晕了过去。 无论如何,第一层截杀圈, 算是突了出来! 看了看天边的晨曦,心中陡然惊醒, 第二圈包围,必定已经形成, 而且,包围圈之内,必定有人沿河扫荡! 咬咬牙,命令自己: 站起来! 摇摇晃晃,支撑着站起来,脱掉半甲,抛在地上。 不能顺河走!不能白天走! 看了看河边的高山,高山上的密林,便迈步往山上走去。 一箭之后,是一片草丛,转身,再返回河边,下到浅水中,往上游走了一里,又折步上岸,一头扎进莽莽的高山之中。 声东击西,简单的设计! 天边,晨起的霞光,万丈光芒。 身上冰冷,腹中饥饿,眼前起雾,脚下飘忽,再不补充休整,明日,伍国定就能在路边,发现自己的尸骨! 几次看见野鸡野兔,从面前耀武扬威地跑过,他毫无办法,追不上! 日上三竿,有点天旋地转,饥饿、寒冷、疲劳、失血。 地上一只死兔,冻死的!他大喜,捡起来一摸,冰冷如铁,如何下得去嘴? 扔掉,不舍,又捡起来,揣进湿漉漉的怀里。 挣扎前行,转过一个山坳,眼前豁然一亮, 前方,一处茅屋,炊烟袅袅, 房外,挂着风干的肉! 猎户! 有肉,有火。 极致的诱惑! 懵懂之中,向着茅屋走了几步,倏然惊醒, 有人,便会有告密, 有烟,极易引来追兵, 必须马上远遁! 回身走了几步,实在抵挡不了诱惑,心中一动,便趴下身子寻找。 山中风大林密,积雪不厚,很快便找到一处绿色的苔藓,宝剑已经丢失,便折断树枝,用断枝割下一块,连湿土一起卷好,放入怀中。 蹑手蹑脚,慢慢向茅屋靠拢。 两人,父子!正在准备早饭。 “老三,粥还没好?” 父亲的声音,大概是饿了,有点等不及。 “快了,爹,再捕几只野兽,晒点干肉,就可以下山了吧?” 儿子,大概想媳妇儿了,只想快点下山。 父亲:“差不多罢,吃完早饭,上后山看看,要是夹到野猪,一头就够了。“ 儿子:“今年怪煞,虎踞河竟然不结冰,要不然,凿冰捕鱼,不比上山强?“ 父亲的笑声:“你们哪见过世面,虎踞河不结冰,三十年就有一次,算上今年,我碰上两次!“ 文锦恍然大悟! 儿子盛粥,两人悉悉索索喝粥的声音。 文锦蜷缩在外面,空着肚子,抵挡寒冷,独自咽口水,终于,二人吃完早饭,收拾出门,文锦轻轻来到门边。 推门,还好,山中无人,门并未上锁。 进屋,什么也不敢拿,什么也不敢动,怕暴露! 却趴在火塘边,仔细翻找,找出一块个头稍大,已经烧透的木炭,拿出卷好的苔藓,打开,放上木炭,再卷好,不留缝隙。 揣入怀里, 转移火种,顺儿教的。 偷一块木炭,不会被发现吧! 出门,掩上房门,快速离去,撑着最后的劲儿,向山腰爬去。 终于,半山腰,一处绝壁,发现一个深邃的山洞,洞口藤萝缠绕,里面漆黑一片,远处很难发现。 站在洞外,向山脚远观,便见茫茫林海,从脚下一直延伸到河边,白茫茫一片,山风吹过,枝上积雪簌簌掉落。 所有痕迹,都被抹净! 文锦非常满意。 扒开藤萝,走进洞里,随即,头皮发紧。 轻微的呼吸声,刺鼻的臭味,有野兽! 一只熊瞎子,正在猫冬! 文锦懵了,若手中有剑,一剑便杀死这畜生,还可储备不少肉食,可手中无剑,身子如此虚弱,如何斗得过? 想转身离去,实在是走不动了,身上的湿衣服,再不烤干,就会变为杀人的武器! 无奈,与熊共存吧,只要不吵醒这畜牲! 他轻轻坐下,从怀中掏出苔藓包好的火种,放在干燥的地面,又架上顺路带的干树枝,便趴在地上使劲吹。 一缕青烟过后,一簇小小的火苗飘起。 此时此刻,那是天地最美的精灵! 死里逃生,重回烟火人间! 火不敢太旺,怕暴露行踪! 掏出冻得铁块般的死兔,慢慢烤软,到洞外找了一块尖利的石头,剖开,洗剥干净,回洞中烤熟吃了。 脱下身上的湿衣服,一一烤干,又穿回身上。 吃饱,穿暖,生命的活力丝丝聚拢回来,看了看旁边熟睡的熊瞎子,躺在火堆边,渐渐熟睡了过去。 还好,赢得了一天休整世间, 白日,养精蓄锐, 晚间,穿越第二道截杀线! 文锦并不知道,这一天的休整, 或者说,他的命, 是顺儿,拿命换的! 伍国定深知文锦的能力,不敢耽误,连夜将顺儿提了出来,将他带至文锦坠落的崖下,命其带路,追踪文锦。 顺儿拒绝,伍国定劈脸一巴掌。 顺儿再拒绝,伍国定挥剑劈向他左臂,剑深入骨,血流不止。 顺儿依然不动,伍国定狞笑一声:“去,把宇文豹提出来,就在此处斩首!“ 顺儿仇恨地看着伍国定,慢慢挪动脚步。 伍国定篾笑。 顺儿很快找到文锦的蛛丝马迹,于路追踪上去。 沿虎踞河上溯,一路向上游,道路崎岖,翻山越岭,趟水洼,过密林,伍国定越走越狐疑。 文锦,为何逃向上游? 便拦下顺儿,喝问:“为何向上游追?有悖常理!你若骗我,小心性命!“ 顺儿回头,两眼一翻:“要信不过,你来!“ 伍国定无奈,只好命他继续。 走到日头偏西,来到一处绝壁,高耸入云,寸草不生。 便是猿猴,也爬不上去。 崖下,没有任何人烟的痕迹。 上当了! 伍国定暴怒,猛劈一掌,将顺儿打翻地上。 顺儿嘴角淌血,跪在地上,却回头, 嘲讽地看着伍国定。 伍国定反手一剑,扎透顺儿胸膛, 顺儿倒地,慢慢闭上眼睛,天空白云飘过, 太阳,如此寒冷。 第123章 士卒的议论,吵醒了文锦。 “上面有个洞,刁三,你们几个上去看看!” “我可不敢,里面八成有熊瞎子猫冬,吵醒熊瞎子,闹着玩的?” “看看吧,要是让上头知道,比碰上熊瞎子惨!” “真他妈倒霉,全让咱羽翎卫赶上了,如之大人,多好的人,说死就死了,这苦差事全交给咱们,狼贲卫那帮孙子,倒清闲。” “姓伍的倒想用狼贲卫,他敢吗?咱们羽翎卫,就是不齐心!” “别瞎说,让伍将军听见,不剥你的皮?走吧,嗨,小心!” 说话之间,便听见有人向上爬的动静。 文锦一个激灵,翻身起来,已经逃不出去,无奈之下,只能移到黑熊内测,无声躺在黑熊身边。 黑熊哼叫,翻身,一只爪子搭在文锦身上。 文锦摒住呼吸。 刁三来到洞口,往黑漆漆的山洞瞧了一眼, 黑熊,两头,正在酣睡。 “妈呀!” 一声惊叫,连滚带爬便逃了下去。 有人在下面笑骂一声:“妈的,看见女鬼了,吓成这样!” 一群人笑骂着走远。 文锦蹑手蹑脚,轻轻起身,跨过黑熊,慢慢走到洞口,不由心中一惊。 月色如练,寒星高悬。 两阵火龙,正缓缓向山腰逼近。 前面一阵,十人一排,五排一阵,左右呼应,前后错叠,每行十步,便停下搜索。 后边一阵,与前阵一箭之距离,五排一圈,整齐地押在后面,不疾不徐,缓缓向前推进。 前阵犁庭扫穴,后阵铜墙铁壁。 已经逼近山腰,很快便会有第二轮搜索。 最笨的办法,费人,费时,费力, 但,管用。 伍国定的作风! 文锦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嘴角掠过一丝笑意, 玩儿阵,你还嫩点! 轻轻出洞,捡一块石头,找一个安全的角度,向洞里瞄了瞄。 仰身,挥臂,抛出石块,猛击黑熊。 一声愤怒的嘶吼,黑熊猛然惊醒,大步跨出洞口,双腿人立,红赤着双眼,放眼高山密林,傲然睥睨自己的领地。 文锦惊骇不已,这畜牲竟比自己整整高出一头。 愤怒的黑熊,恐怖的生物! 满山的火把,嘈杂的人声,彻底激怒了黑熊,黑熊一声怒吼,冲向兵阵。 乘高而下,势如破竹!灌木丛,一跃而过,枯树枝,一掌劈断! 黑熊冲入兵阵,掌拍身撞,所过之处,士卒纷纷倒地,有的竟被撞飞起来。 更多军士冲上前,将黑熊团团困住,围捕! 阵型松动! 文锦跟在黑熊身后,看准一个破绽,冲了出去,一头扎进莽莽密林,顺着河流的方向,向下游快速逃离。 一座木桥,连接两岸的直道,桥上火把密布,站满全甲的士卒。 桥下水边,一队队军士,往来巡逻。 第二道截杀线! 文锦站在远处,隐在树丛后面,静静观看。 防守严密,毫无破绽!每过一刻,便有弓箭手,向河中射出一排密箭。 硬闯,便是送死! 文锦看了看冰冷的河水,又摸了摸干爽的衣服,心一横,找了一截芦苇枝,待桥上射过一阵箭雨,悄悄下到河中。 口含芦苇枝,轻轻潜入水下,芦苇枝另一头露出水面,随着水流,向下游顺水而去。 河水安静,波澜不惊,文锦渐渐漂到桥下,感觉水面的火光渐渐变亮,又渐渐暗了下去,知道已经到了桥下。 体温瞬间流失,浑身冻透,血液仿佛凝住,皮肤像针扎一般刺痛,刺痛渐渐消失,又变得麻木,随即一丝暖热涌遍全身,竟有温暖的感觉。 意识开始模糊,无边的睡意潮水般袭来,满天星光黯淡,就要进入极乐的世界。 后背突然剧痛,文锦倏然醒来, 睡去,就是死去! 水面又逐渐变亮,从桥的另一侧穿了出来。 桥的两侧,士卒交替放箭,文锦后背刚好被射中,鲜血染红了水面,黑夜之中,桥上的军士并未发现。 却惊醒逐渐昏迷的文锦,救了他一命,文锦忍着剧痛,轻轻划水向岸边靠去。 虎踞河拐了一个弯,军士隐然不见,文锦迅速游到岸边,手脚并用爬上岸,脱离冰冷的水面。 顺着河边的浅滩,踉踉跄跄向前逃离。 冷,寒冷,冰冷! 头上的发髻,身上的衣服,都结了薄薄的冰凌,随着奔跑的脚步,簌簌掉落。 口中呼出的热气,迅速结成霜雾,仿佛生命的活力,被丝丝抽离。 不敢生火,也没有火种。 跑,迅速跑,天明之后,敌人必定沿河追击。 况且,只有奔跑,才不会被冻死! 黎明时分,曙色微明,文锦已经离开河边,走在山腰的小道上,身上开始出汗,头顶冒着微微的热气。 已经不再寒冷,湿透的衣服被体温渐渐捂干。 饿,极度的饥饿,排山倒海般袭来。 不敢停,凭经验判断,还在极度凶险的截杀圈。 后背的箭镞已被掰断,箭尖却留在了里面。 管不了那么多, 跑,使劲跑,亡命跑! 堵截已经变成追捕,跑赢就是胜利! 跑到日上三竿,霞光万丈, 跑到红日当空,冬阳暖照, 跑到日影偏西,暮霭沉沉。 没有寒冷,没有饥饿,没有天地,没有自己, 跑便是了! 仿佛一缕风,仿佛一片雪,飘荡在密林,穿行在山间。 扑通一声,枯枝绊了一下,文锦倒在地上,沉沉睡去。 一阵喧闹的人声,从远处缓缓飘来, 大队人马!踏雪而来,不时有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文锦慢慢醒来,又是一个黑夜! 浑身发抖,牙齿打颤,身上结满冰凌,没有一丝力气。 额头滚烫,口干舌燥。 挣扎一下,动不了,舔了一口地上的雪,稍微清醒一点。 必须起来,立刻! 否则,只能等人收尸! 身体蜷缩,躬身控背,趴跪在地上,扭头看了看越来越近的火把,听了听坡下水流的声音。 咬牙,侧身一滚,向坡下跌落下去。 身子一颤,冰凉的河水激发身体的本能,瞬间清醒过来。 崖边有一个涵洞,河水刚好淹没一半,文锦毫不犹豫钻了进去。 “有人落水的声音,下去看看。” 一名军官。 “我去!” 有人自告奋勇。 簌簌的声音,有人向河边滑落下来,淌水,下河,向涵洞逼近。 文锦恐惧,后悔,不该躲在洞里,被掩住了! 不及细想,眼前一亮, 一只火把,两双惊恐的眼睛, 文锦,贾方! 对视! 贾方只愣了一瞬,便伸手入怀,掏出两个馒头,递给文锦,文锦接住,贾方又掏出一柄短剑,对文锦点了点头。 文锦接过。 贾方转身,回到下河的地方,突然怪叫一声:“妈的,熊瞎子!” 诈尸一般,扑腾上岸,手脚并用,向山腰拼命逃去。 “就是那只逃跑的熊瞎子,顺水游走了,差点咬死老子。” 贾方骂骂咧咧。 “往下追!” 军官下令。 人马离去。 文锦一口吞掉一个馒头,感觉稍微好一点,张口要吃第二个,随即停住,将馒头揣进怀里,手握短剑,从洞中淌出,按贾方的暗示,向下游继续漂去。 冰水、饥饿、黑夜,全部的记忆, 活下去,唯一的意识。 仿佛过了一世,仿佛全身都已死去,只剩下一丝残存的意识,文锦被水流冲到一处浅滩。 一处山脚,山脚下的洄水湾,两岸绝壁入云,高不可攀,河边林木茂密,覆着厚厚的积雪。 绝佳的藏身地! 文锦慢慢醒转,向岸边的沙地爬去,感觉不到寒冷,腹中如有千万只蚂蚁爬过,那是生命最后的悸动, 那是饥饿! 双手颤抖,他从怀中掏出馒头,已经被水泡得浮肿的馒头, 已经不是馒头,而是还魂的极命丹! 吃了两口,迟钝的大脑重启,眼睛开始转动, 随即一愣。 一块黑色的石头,突然颤了一下,文锦以为眼花,向前挪动两步, 哪里是石头?是带他突围的黑熊! 瘦骨嶙峋的身子,垂死的眼睛,不时舔舐身上的伤口,看文锦靠近,无可奈何地看了一下文锦,又缓缓垂下头去。 它,也突围出来了, 跟自己一样,垂死而已! 文锦咽了咽口水,犹豫了又犹豫,把剩下的馒头喂进了黑熊嘴里。 黑熊恢复了一丝体力,便用力甩动身子,漫天水珠弥漫,洒了文锦一身,黑熊看了看狼狈的文锦,好似露出一点笑意。 呲牙咧嘴的笑意! 文锦心中一丝暖流划过,无论如何,咱们都活着! 抬头看了看两边的绝壁,崖顶传来追捕士兵前进的脚步, 就在此处,休整! 文锦迅速下定决心, 此时此刻,荒野之中,必定布满蛛丝般的陷阱,稍有不慎,触动一根蛛丝,蛛网便会如狂风暴雪般,将自己卷住。 以静制动, 敌人,总有松懈之时! 红日破晓,头顶露出四方的晨曦,空气依旧寒冷,心中掠过丝丝暖意。 文锦寻到一根树枝,用匕首削尖,做了一个简易的鱼叉,到水边开始捕鱼,几番试探,终于叉中一条肥美的黑鱼。 却随手抛给了黑熊, “骠骑将军先请。” 文锦调侃,数日以来,第一次说话。 黑熊抓过鱼,毫不客气。 第二条,文锦留给了自己。 日落西山,又去一日。 崖上再也没有士卒的脚步声,文锦用短剑划过坚石,擦出火星,生了一堆小火,终于有了人间的气息! 吃一条烤鱼,烘干湿衣,沉沉睡去。 一人一熊,在崖下续命! 二十个日出,二十个日落, 三次大雪,八次小雪, 鱼叉,换了五根。 骠骑将军养足了膘,寻了个山窝,又开始猫冬。 崖上士卒的脚步,渐渐稀疏, 一日两次, 一日一次, 两日一次, 三日一次, 终于,没了声息。 该出发了! 第二十一个黎明,文锦带上烤干的鱼肉,插好匕首,亲热地摸了摸骠骑将军熟睡的头,找到绝壁下一根藤曼。 腾身,跃起, 抓住藤条, 向崖顶攀去! 第124章 荒野求生,天涯亡命。 文锦避开乡村市镇,穿高山密林,走河边小径,顺虎踞河一路向南,五十里之后,虎踞河汇入灵水,便扭头向东,义无反顾向大海的方向奔去。 东方,日出的方向, 东方,有原州,原州,有一对儿女,还有老娘; 东方,是宴国的方向,宴国,有若离、若颜与孔镶! 一路并无异常,文锦心中感伤, 国家,毕竟经不住如此高强度的封锁! 朝廷,毕竟还未掌控全部的军队! 征宪,毕竟是天周的儿子,知道祥和的社稷,才是最重要的! 二十日之后,一个冬阳微暖的午时,文锦爬上一处山岗,眼前便豁然一亮。 原州! 雄伟的城墙,昔日的战场! 自己,荣耀的地方! 曾经纵横驰骋,今日天涯亡命! 下一个峡谷,再翻一座矮坡,便是进城的方向, 城中,有无法抵御的诱惑! 可是,不能去! 文锦眼中噙泪,无奈地叹息一声,征宪派出的人,必定早已抵达,尚儿、璇儿、还有娘,必定已被押解,走在返回平城的路上。 原州,必定是最后的陷阱! 征宪最后的机会! 文锦侧身,远望东方,群山之后,便是宴国的边界,越过边界,便彻底摆脱追捕。 宴国,逃亡的终点,唯一安全的地方! 可,不由自主地, 还是缓缓下坡,决然走向原州的方向。 赌一把! 赌什么?不知道! 天意吧! 一条湍急的小溪,从峡谷淙淙流过,河面不宽,两丈而已,溪水不深,水流湍急。 涉水可过! 文锦隐在溪边大树旁,如雪片一样,静静观看对面的情形。 初刻,天地寂静,白雪无痕,太阳,西去半个树影; 两刻,山风吹拂,风卷雪雾,有枯枝断裂的声音; 三刻,寒鸦偶鸣,落地无声,一只小鹿,跃过斑驳的树林; 天地寥廓,岁月静美! 眼波一闪,扫向溪水, 溪边,一块卧石,可以起跳; 溪中,一块滑石,可以借力; 对面,一丈平滩,就地翻滚,可至一株古树; 完美! 文锦暴起,风一般向溪水奔去,右脚踏上溪边卧石,腾身而起。 “嗖!” 一声清晰的啸音,破空而起, 硬弓!长箭!迎面而来! 空中拧身,扭头回望,一支长箭贴着面颊向后飞去,身后,沉寂的树林之下,皑皑白雪之中,突然立起无数的原木,原木迅速移动,排兵列阵! 落地,脚踏溪中滑石,再次跃起,箭雨扑面而来,封死所有方向! 半渡之击! 避无可避! 文锦空中挥剑,拨打迎面而来的箭矢,前跃之势未减,冲向对面。 没有退路之时,冲锋便是退路! 落地,翻滚,隐身古树后。 溪水两岸,原木排成阵型,却并不冲锋,只稳稳向文锦压来,压至一箭之地, 停! 盾牌横胸,长矛外刺, 一层一层,层层密密, 熊扑卫,杀阵! 阵中,一人缓缓走出, 不是伍国定, 乞伏桑平! 文锦心中一沉,最不愿面对之人! 两丈之外,桑平停住,大声命道:“不可放箭!” 回身,微笑,雪光之下,表情怪异。 “执金吾大人!” 文锦拱手,语带调侃。 “熊扑营,左兵卫!” 桑平纠正。 “恭喜!连升四级!” 文锦嘲笑, 脑中迅速算计脱身之计,却恐惧不已, 因为,无计可施! “跟我回去,我向皇上求情,或许饶你一命!” “三皇子呢?秃发玄呢?宇文疆呢?独孤不归呢?谁饶他们一命?” 桑平沉默, 片刻,冷冷道:“你以为能逃走?“ “我想试试!“ 文锦语气如冰。 桑平不屑:“这两千熊扑卫之后,还有五万虎啸军合围,拓巴忍大帅亲自坐镇,你想逃?做梦!” 文锦轻轻一笑:“真他娘罗嗦!” 身形暴起! 桑平一愣,你他娘敢骂我!随即眼前一花,文锦已欺到身前,抬手便是一记耳光。 文锦出手,因为他发现了唯一的机会, 万分之一的机会! 秃发玄传授自己武功,自己功力精进,桑平并不知情,唯一的机会,便是利用桑平轻敌, 擒住他,突出去! 便使出第一招,脚下冲虚一拧,冲到桑平面前,给他一记耳光,用他的招式打击他,打懵他! 天下最悲哀之事,莫过于自以为对方轻敌,轻敌的却是自己! 桑平的功夫,很简单,就一个字, 快! 文锦左手几乎已经贴上桑平脸颊, 几乎,几乎而已! 便被桑平左手抓住,随即右掌挥出,直击文锦前胸。 但,桑平, 毕竟也轻敌了。 文锦左手被抓,惊骇之下,顾不了往日朋友之情,右手短剑本能刺出,划破桑平右臂。 随即胸口一闷,肋骨剧痛,向后飘出三尺。 桑平左手捂着右臂,疾退三步,血,顺着右手滴落,在雪地凝成绚烂的花朵。 军阵缓缓向前压上,对面,已经推至溪水中间。 桑平挥手,军阵停住。 “为何不使全力?” 文锦嘴角浸出血丝,冷冷问道。 “功夫长进不少,跟谁偷学的?” 桑平轻轻一笑,调侃道。 “下一剑,我刺心脏,你别怨我!” “下一掌,我断你经脉,无痛的!” 文锦微笑,直身,右手挥剑,左右劈刺,荒野之中,响起剑吟之声,双脚轻跃,步履冲虚容若,绕着桑平,左右试探,寻找破绽。 桑平纹丝不动,文锦慢慢转到古树旁边。 右转,背着桑平,顺着小溪,向远处狂奔。 再赌一次,就赌桑平, 不会在背后下手。 果然,桑平愣住,如此不要脸的招式,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却是化解困局,最好的选择! 我不愿抗旨, 也不想杀你! 阵中,伍国定大吼一声:“放箭,压上去!” 军士并未放箭,因为太近,会伤着自己人,只是迅速合围,将文锦困在核心。 文锦挥剑,两步出一剑,一剑杀五人!秃发玄教的。 军士挥戈,一步挥一戈,两步换一人!也是秃发玄教的! 专破文锦的招式! 文锦左冲右突,没伤着一人,胸口反而隐隐作痛,焦躁之间,脑后风起,忙侧身一闪。 左颊划过森凉的剑锋,脸被划破,能感到皮肉翻卷的颤动。 偷袭,伍国定! 文锦倒地,翻滚,挥剑斩腿,伍国定右腿筋腱被划断。 伍国定倒地! 文锦挥剑再斩,伍国定翻转滚开,军士挥戈直刺文锦,文锦左右翻滚,挥剑格挡。 万分危急! 一声愤怒的嘶吼,一头黑熊风一般冲入阵中,如铁铧犁地般,犁开人墙,冲到文锦身旁。 骠骑将军! 一掌挥出,两名士卒飞入溪中,横身一撞,一排人墙倒在地上。 绕场一周,砸出一片场子。 骠骑将军后退直立,对着人群愤怒地嘶吼一声,随即纵身一跃,向前方奔去,合围的士卒纷纷躲避。 文锦迅速起身,忍着脸上剧痛,跟随骠骑将军冲了出去。 伍国定起身,瘸腿便要向前追,桑平挥手拦住,冷冷道:“不急,前面有大帅的虎啸军,他逃不掉!” 伍国定不忿,抢过旁边士卒长矛,瞄准文锦的方向,仰身,挥臂,奋力掷了出去。 脑后风起,文锦飘忽回身,伸手抓住长矛,竟被长矛前冲之势,逼退两步。 文锦狞笑! 轻抛长矛,反手握住, 瞄准,仰身,挥臂, 脚步轻垫,甩臂,拧腰, 射出! 长矛破空,锋尖映雪,直逼伍国定面门! 伍国定篾笑一声,侧身躲避,却忘了右腿经脉尽断,没有知觉,竟僵在了原地。 毫厘之间,矛尖已至眼前,伍国定心胆破裂,瞳仁中的矛尖,变成死神之眼! 矛尖, 生生停住,就在双眼之间! 矛尾,兀自颤动,铮铮不已。 桑平伸手,缚住苍龙! “他将死之人,何必跟他拼命,三大高手已死,他武功已是天下第二!你,不是对手!” 桑平语气冷淡。 “何人第一?” 伍国定惊魂未定,胸脯起伏不已。 “我!” 桑平冷冷道,迈步向前,去往文锦远离的方向。 骠骑将军开路,文锦在溪边密林,疾速穿行。 眼前是雪,耳中有风,身后,有追兵, 不能停! 林间有暗哨,不时有冷箭射出,文锦与骠骑将军,都已身中数箭,却并不在乎。 文锦的重伤,在脸上,筋腱被割断、皮肉已经崩开,却无心理会,按桑平的暗示,外围还有拓巴忍大军合围。 这是征宪最后的机会, 但愿能找到破绽,突出去! 五里之后,山间峪口。 拓巴忍大军列阵,身后半里,小溪变成瀑布,直落数十丈,在山下冲出一汪深潭。 拓巴忍骑在马上,手遮双眼,遥望西方, 此处,文锦东逃的必经之路! 远方,林间树木突然剧烈摇摆,枝上积雪簌簌掉落,腾起片片雪雾。 来了! 拓巴忍回身,脸色阴郁,缓缓下令:“不许放箭,不许伤人,生擒!” 有难度! 军士狐疑,但大帅之令, 不懂,也不许问, 只管执行! 一人一熊,一黑一白,从林中突然冲了出来。 奇怪的组合! 拓巴忍之令,救了文锦,却害惨骠骑将军。 军士不敢伤人,黑熊又拼命前冲,便将全部兵力,对准黑熊。 熊胆,熊皮,可都是好东西! 骠骑将军虽然皮糙肉厚,毕竟体虚,枪林剑戟之下,很快伤痕累累。 文锦已经冲出防线,又回身抢救骠骑将军,他虽不知情,也看出军士似乎并不愿伤害自己,便几次冲入阵中,为骠骑将军砸场子! 拓巴忍大怒,纵马挺剑,逼刺文锦,口中呵斥:“有胆你跳下崖去!” 文锦会意,便挥剑格挡,拓巴忍刺空,冲到文锦身后,又兜转战马,绕一个大圈,返身回来。 文锦救出骠骑将军,扭头便向山崖逃去,拓巴忍率部猛追。 半里之路,旋踵而至, 崖边, 文锦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骠骑将军虽然是熊,却并不傻,看着高高的悬崖,扭头向旁边跑去。 拓巴忍站在崖边,看着幽幽的深涧,沉默不语! 桑平与伍国定率部赶到,站在拓巴忍身旁发愣。 “跳啦?” 桑平惊问。 “跳了!” 拓巴忍深叹一声。 “跳下去,就是宴国了!” 伍国定懊恼不已。 “无妨,他中我一掌,活不久的!” 桑平笃定。 伍国定面露微笑, 拓巴忍面无表情! 第125章 征宪皇帝的信心,一日之内,被两次击穿。 皇宫,西偏殿。 伍国定跪在地上,脸色铁青,桑平跪在旁边,面无表情。 征宪静静听完二人奏报,脸色苍白,神情忧愤,右手紧紧握住龙椅,幽幽问道:“桑平,你击他一掌,他当真活不长久?” “陛下,能逃过臣一掌之击者,天下不过四人,文锦,不在其列。” 桑平傲然。 笑容! 在征宪脸上浮现,眼中云翳尽扫,一片灿然:“卿是朕一手简拔起来的,果然不负朕之所望,如此说来,朕很快就能收到文锦死讯?” “回陛下,是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意外! 笑容僵住,眼中云翳重归,双颊染上丝丝阴云:“朕听到的意外,何其多也,是吗?伍将军!” 他突然转向伍国定。 语气,有嘲讽,有刻薄,有愤怒! 伍国定悲愤不已,他虽不甚精明,入朝两个月,也知道朝堂争斗,利益交割,错综复杂,远非狼贲卫军中可比。 有的事,看破,绝不能说破; 有的话,只能烂在心底! 听皇帝问自己,只能伏地叩头,哀哀请罪:“臣无能,臣有罪,请皇上重重治罪!” 仰头,已是泪流不已, 真心的,委屈! 征宪缓缓起身,在殿中踱了几步,傲然道:“你们无罪,都无罪,朕不降罪!都平身吧,朕有几句话,你们听好了!” 二人起身,躬身肃立。 “登基大典,已经礼成,这些日子,众卿受累了,文锦既已逃到宴国,只需时时打听消息即可,从今日起,你二人专心自己的职责,乞伏桑平!“ “臣在!” “宫中宿卫,朕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谋划!” “臣领旨,先皇以腰牌通行宫中,好则是好,太过繁琐,且腰牌易于伪造,臣谏议,以口令代替腰牌,口令每日一换,由皇上亲赐,是否允当?请皇上示下!” “不!” 征宪沉思片刻,缓缓道:“腰牌、口令,两套制度通行!” “臣领旨!” 桑平心中一颤。 “伍国定!” 征宪并不理会,继续下旨。 “你已是奋威将军,朕将狼贲卫交给你,上官敛现在是羽翎卫尉,你二人通力合作,好好整顿行伍!” “臣领旨!” 伍国定躬身,心中稍安。 征宪缓步踱至殿门,看着青黯的天空,嘴角划过一丝冷笑:“朕贵为天子,天下多少大事,岂能与一名逃犯一般见识?” “你们,退下吧!” 不再看二人,跨步出殿,向天街徐徐踱去。 站在天安殿高高的丹墀之上,俯瞰清冷的天街,街上钉子一般的侍卫,心中轻笑一声: 朕,是天子,应有吞吐山河的器宇! 文锦说的。 一人从宫门匆匆而入,疾步奔上天街,向丹墀快速跑来。 祖震海! 丹墀下,出示第三道腰牌,侍卫放行,祖震海升阶,仰头看见皇帝。 皇帝身后,甲士如林! 祖震海大吃一惊,半阶上伏地跪倒,行觐见大礼。 征宪微微一笑:“平身,朕东偏殿见你。” 东偏殿。 征宪微笑道:“人,想必都已拿回,好生安置吧,朕还未想好如何处置。” 祖震海起身、后退,下跪、行礼,请罪:“臣有罪,只拿到文锦母亲冯氏,其一子一女潜逃。” 意外,又是意外! 祖震海所说,并不全对,因为冯氏,也不是拿住的,而是自愿跟随返回。 征宪派的护卫,与慕华博派的护卫,几乎同时到达原州,随即,祖震海也到了。 却,都扑空了。 因为拓巴忍,动作更快! 宇文豹到原州任职,拓巴忍便将冯氏一行安置到自己府中,理由很充分——跟慕华博是朋友! 拓巴忍在原州,几乎是皇帝一样的存在。 因为,镇守边关十几年,他找到了边境安宁的密码, 不是作战,而是和平, 和平,靠的是贸易! 便派人联络宴国并州太守,双方一拍即合,打开了边境,并鼓励边民互市,随即发现,真是妙不可言。 其一,边境和平,朝廷便会表彰,朝廷表彰,便会有赏赐; 其二,边境贸易,可以发大财!因为贸易,可以收关税的,而且税收不低。 拓巴忍并不爱财,而原州刺使杨烈,跟他一样的脾气,两人一商量,便将钱财用于赈济百姓、赏赐军士。 因此,拓巴忍在原州,说话几乎就是圣旨! 人在边关,拓巴忍却时时关心朝廷的消息,天周年迈,他派往京城的信使,几乎每天都会传回消息。 天周弥留,宇文豹执意返回了平城, 他,不放心文锦。 京城宫变,文锦被擒,拓巴忍第一时间便得知消息。 毫不犹豫,便派人送冯氏一行潜出边境,前往并州避祸。 冯氏却拒绝,她要回京,陪燕子! 拓巴忍无奈,让墨菊带着慕华尚、慕华璇去了并州,郑小兴留下,陪冯氏回京。 安排妥当,刚好赢回一日的时间, 至关重要的一日! 第二日,慕华博派遣的护卫秘密赶到,得知实情,即刻无声返回。 同日,征宪特使赶到,却陷入困境! 按指令,他们只需带回慕华尚,可慕华尚失踪,原州只有冯氏,便犹豫不决。 好在第二日,祖震海赶到。 祖震海,并不好对付,因为他手上,有新皇帝的新圣旨,按旨意,他可以搜查原州任何地方。 拓巴忍在原州是一方神圣,可也不敢抗旨,只好下令,开放所有地方,让祖震海自便。 祖震海搜查两日,便不敢再搜了。 因为再搜,可能会挨揍! 拓巴忍不敢抗旨,手下的军士可不管那么多,祖震海每到一处,都会看到怀抱胳膊,怒目而视的军士。 再好的军队,也有兵痞,兵痞不认皇帝,只认主将,谁对他好,他替谁卖命,拓巴忍的虎啸军,两日之间,忽然多了许多兵痞。 见祖震海狐假虎威,就有兵痞远远叫嚣,要揍这帮狗日的贪官污吏,待祖震海靠近,却会有人恰如其分地出来,将兵痞拉走。 祖震海虽然狐疑,却不敢冒险,自己刚当上鹰扬卫将军,正是前程远大之时,在这边关远地,被人砸了黑砖,太不划算! 两日之后,祖震海便明白,自己要找的人,肯定不在原州,极大的可能,去了宴国! 祖震海再蠢,也知道征宪的圣旨,管不到宴国! 何况,他极其聪明! 跟拓巴忍闹僵,没什么好处! 既然如此,还不如送一份人情给拓巴忍。 同朝为官, 多一个朋友,当然是极好的! 于是,便爽朗地拜访了拓巴忍,豪爽地表示,自己是极其敬仰大帅的,决不相信大帅会窝藏钦犯,既然有小人造谣,自己搜一搜,也是为了帮大帅脱去嫌疑! 大帅日后回京,尽管找我祖震海,朋友一场,水酒一杯总是要招待的! 但是,有一条必须坚持,请大帅务必体谅, 冯氏,我是一定要带走的, 兄弟也没办法,因为, 这是圣旨! 拓巴忍忖度,征宪抓人,不外乎逼文锦就范,慕华尚当然是首要目标,而冯氏,是分量最轻的人质,况且,跟祖震海回京,一路有人照应,倒是极安全的! 便爽朗地表示,自己虽然镇守边关,也是朝廷大臣,皇上的臣子,既然皇上有旨,人,你尽管带走,皇上如此仁慈,文锦虽是逃犯,必会善待其母亲, 况且,冯氏,并不是文锦生母! 拓巴忍特意作了一个声明。 至于回平城之后,老夫一定要叨扰祖大人的! 心中暗想,老夫这辈子,怕是再不会回平城了。 祖震海一日不愿久留,当即带着冯氏,便上路了。 祖震海奏报完毕,征宪陷入久久的沉默! 大丈夫,有吞吐天地的器宇! 文锦,你告诉朕的! 他在心中告诫自己, 淡定! 便缓缓问道:“依你看,文锦的子女去了哪里?” “臣敢断定,他们去了宴国,拓巴忍,脱不了嫌疑!” 祖震海斟酌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怀疑! 又是一次意外! 又是去了宴国! 征宪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平身吧,你辛苦了,冯氏如何安置的?” “臣将其送去了文锦府,那里有军士守卫,就是宇文司徒那里,臣还需安抚一番。” “甚好,宇文司徒那里,朕自会抚慰的,你,退下吧!” 祖震海躬身退出,心中惊讶不已, 皇上, 越来越深沉, 越来越琢磨不定! 退出偏殿,征宪缓缓步入后宫,来到自己的寝殿——皇极殿。 鄢妃已经等候多时。 “儿皇问母妃安!” 征宪施礼。 “皇帝起来吧!” 鄢妃虚扶一下:“派出去的人,都回来啦?” “是的,母妃,情况不是太好。” 征宪简约说了一下。 鄢妃微微蹙眉,叹道:“都逃了,他们倒是团聚了!” “倒不一定的,桑平说,文锦受他一掌,活不久的!” “你信吗?皇帝!” 鄢妃不屑,冷笑一声:“这帮臣子,欺上瞒下,一套一套的!” 征宪沉默。 鄢妃起身,在殿中缓缓踱步,身形款款,步态施施。 许久,突然阴冷地一笑,咬牙道:“跑了一个儿子,让她赔你一个便是!” 征宪讶异,不解地看着母亲:“赔?如何赔?” “宇文燕,他们放走文锦的儿子,让她给你生一个,赔你!“ 鄢妃仰头,语气平静,眸中,竟有丝丝笑意,似乎很欣赏自己的创举。 征宪明白了母亲的用意, 母亲,却变得陌生, 或者,母亲一贯如此,是自己,变得陌生。 却摇头,徐徐道:“宇文燕刚烈,如何肯就范?“ “父母都在,不怕她不就范!“ 鄢妃诡谲地一笑:”宇文燕貌美如花,平城一绝,怎么,皇儿看不上她?“ 恶毒的主意,却是调侃的语气! 征宪眉头渐渐舒展,眼中逐渐放出灿然的光芒:“儿子烈烈丈夫,有吞吐山河的器宇,绝不仗势欺人,朕,封她贵妃!朕,不着急,让她好好准备,大婚之礼,放在半年之后。“ “甚好,若是文锦还在,也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准备!“ 鄢妃赞许地看着皇帝,点头道。 征宪起身,会意地看着母亲,也笑道:“宇文司徒对朕忠心耿耿,此事,让他来办。” “宇文化成当然是合适的人选,不过,此人反复无常,不可大用,皇帝要小心。“ 鄢妃嫣然一笑,叮嘱道。 征宪心中不悦,却笑道:“母妃说得是,儿子自有分寸,母妃不必如此操心,安享尊荣富贵便是!“ 鄢妃愕然! 惊讶地看着征宪,仿佛不认识似的。 片刻,方沉脸说道:“你竟然对娘如此说话,这是跟谁学的?“ “文锦!“ 征宪起身,缓缓踱步至殿门,看着彤云密布的天空,许久不语,他并非不认可母亲的话,只是想让母亲明白一个道理。 ”儿皇是征宪皇帝,不再是二皇子!“ 征宪徐徐道。 第126章 文锦从潭中醒来,身边,没有骠骑将军! 冷,彻骨的冷,没有一丝体温;饿,钻心的饿,身体,仿佛在消化自己;疼,蚀骨的疼,一次次跌落,一次次撞击,一处处箭伤,身上,已经没有完好的地方。 脸上的伤,已经用割下的衣服包扎,起初还有火辣的疼感,现在,已经感觉不到脸的存在! 被溪水冲到岸边,凭残存的意识,用仅存的体力,踉跄起身,向前走去。 此地,已是燕国,没有追兵,没有堵截,只要有人,就有活下去的机会! 可是,没人!荒郊野岭,天地寂静! 日已偏西,寒冷的夜晚即将来袭。 前方,一个长长的山口,文锦感到了绝望,第一次,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可绝望,永远在前方! 来到坡底,忽然僵立不动,空中,有丝丝的颤动,文锦惊恐地看着天空,茫然不知所措。 “嗡” 一声哨动,仿佛苍穹之下,荡起一个涟漪,随即,一眼旋风,卷着雪雾,翻过山谷,妖风一样旋转,向坡底席卷而来。 如云如烟,如絮如棉, 白雾弥漫,浩浩滔天! 天昏地暗! 风暴之夜,风暴之眼! 极寒之天! 逃,来不及,便一头迎了上去, 没有退路之时,冲锋,便是退路! 仿佛闯入洪荒之初,千川不见,万古长黑,世界,湮灭在眼前!极度的寒冷,丝丝剥去仅存的体温,生命,逐渐失去体征。 鸿蒙之间,浮现极乐的世界,那是,远方的一颗孤星! 凭着萤火一般的意识,本能地向孤星走去,孤星越来越近,意识,却越来越模糊。 终于,触手可摸, 那是透过窗户,闪烁的一丝光火! 想推门,却倒了下去。 融融的暖意袭来,文锦慢慢睁开眼睛,极度虚弱的身子,受不了这样的舒适! 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身边,是一个火塘,锅里,冒着热气,有米粥的香味, 天地之间,最美的气息。 火塘边,坐着一个女子,奇丑无比! 头发稀疏,遮不住头皮, 没有眉毛, 眼睛,还有一点扭曲, 麻风病! 文锦眼中,她却如母亲一样美丽! 女子见他醒来,忙戴上头巾,眼中,有一丝慌乱。 随即,冲他一笑,笑容,一样嫣然,曾经的她,必定也是一位美丽女子! 文锦心中暗想,便要起身,却又慌乱地躺下,身上,没有一根丝线,床边,一堆烂成布条的衣裳。 自己的! 心中窘迫,文锦点头微笑,向女子致谢,女子不语,盛了一碗粥,递给文锦。 文锦矜持地喝了两口,待粥稍凉,便狼吞虎咽,几口吃完,递出了空碗。女子抿嘴一笑,再盛一碗,文锦也不客气,几口便吃了个精光。 热粥下肚,热汗蒸疼,文锦不好意思再吃, 总得给主人留一口! 女子吃饭,文锦便打量四周。 一间简陋的茅屋,风雪弥漫的夜晚,天地最暖的港湾,窄窄的窗外,有微微的晨曦。 风暴,依旧肆虐! 知觉复苏,无边的疼痛,又无尽的蔓延,躺在温暖的被窝,文锦幸福地轻哼一声。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昨晚,她睡在何处? 疲惫至极,思考,及其奢侈的事情,文锦打了个哈欠,又沉沉睡去。 梦中,遇见燕子,燕子,依在他怀里,抚摸他受伤的脸颊,抚摸他疲惫的躯体。 文锦抚着她温玉一般的肌肤,感觉幸福无比。 触感,如此真实,不像在梦里! 文锦睁眼,眼前,是那张丑陋的脸!怀里,是滑如丝绸的玉体! 文锦惊骇不已,却一动不动。 “昨天,你倒在门外,像冰凌似的,我用雪搓遍你全身,直到身体发红,又搂着你睡了一夜,你才暖和过来!” 女子轻语,梦呓一般,吹气如兰:“我不是坏女人,你身子,真结实!” 文锦无语,双臂轻轻使劲,慢慢抱紧了她。 黎明,文锦被疼痛惊醒,女人正在调治他脸上的伤口,专心致志的样子,仿佛文锦脸上,是她全部的岁月天地! 见文锦醒来,女人抿嘴笑了:“你脸上长了一片叶子,柳叶!” 声音如翠鸟一般甜美。 “怕是蜈蚣吧!” 文锦精神大振,只是饥饿难忍,便调侃道。 女人起身,为他盛粥,文锦发现,除了扭曲的脸,女人其实异常美丽,身材窈窕,有型有致,背后观之,竟有鄢妃的神韵。 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女子,患病之后,被人遗弃在此,自生自灭。 饭后,文锦出门,天,已经放晴,风暴肆虐后的天空,显得格外柔情, 天空湛蓝如洗,山间风和日丽, 最冷的冬天过去, 春天,不远了。 女人的茅屋,在一个山坳里,被密密的树林环抱,极目之处,没有人间烟火,茅屋上袅袅的炊烟,好似荒野中的世外桃园。 恍惚之间,文锦觉得,这里,就是家。 文锦上山,做了一副弓箭,短剑已经丢失,弓箭,是必要的武器! 下山,顺手捡了几只冻死的野兔、野鸡。 午饭后,文锦不顾劝阻,又外出捡拾柴火,回家用斧子劈好,沿墙根码成齐整的柴垛,女人生火,做饭,为他递水,给他擦汗。 晚饭有粥,有肉,有女人腌的咸菜,闪烁的火光,印着两张平静的脸, 恬淡,满足! 女人烧水,为文锦擦拭,细细避开身上的伤痕。 夜深,文锦躺进被窝,女人温顺地躺在他身边,小猫一样。 “晚上,挺怕的!” 女人轻语。 文锦用下巴贴她的脸,将她抱在怀里。 一声狼嚎,打破冬夜的平静! 文锦心中一惊,这么冷的天,还有野狼! 又是一声,心中一颤,倏然起身,伸手抓住了床边的弓箭。 不是狼嚎, 人装的! 女人轻轻将他的手拉进被窝,示意他躺下。 “远处村里的老光棍,二癞子,想占我便宜,别理他!” 女人似乎习以为常。 “那你怎么办?” “第一次闯进房门,我躲在门后打折了他腿,从此以后,不敢进门,只是躲在外面装鬼哭狼嚎,想吓我出去。” 女人自豪地笑。 “每晚都来吗?” “隔三岔五吧!” 文锦沉思片刻,笑了, “睡觉,明日再计较。” 第二日晚间,茅屋外,树林里。 二癞子躲在一株亭亭的大树下,一会儿嘬着嘴,发出凄厉的鬼叫,一会儿双手拢在嘴边,发出瘆人的狼嚎。 夜黑如墨,荒野萧萧, 林中,鬼气森森! 二癞子打了一个寒噤,身上凉汗津津,今夜,怎么这么诡异。 虽然常走夜路,今晚却格外瘆人,他有拔腿逃走的冲动,可是, 茅屋中温暖的火光,火光下俏丽的身影, 对他,有无限的诱惑! 自己这一生,还没碰过女人, 走,他舍不得! 今晚,一定要逼她出来! 稳了稳神,二癞子向前挪了几步,想加大恐吓的力度,却眼前一闪, 一个白影一闪而过。 心中抽搐一下,以为看花了眼,便继续向前, 又是白影一闪,位置,比刚才靠前, 不是眼花,是山妖! 二癞子双腿和着牙齿的节奏,一起打颤,口中狂呼一声:“妈呀!” 扭头便跑! 白影,却出现在眼前, 白色的山妖,没有头,没有脸,没有正面,没有反面。 静静的,站在自己面前。 二癞子身子一软,倒在山妖面前。 山妖轻轻笑了,扯下身上的床单,蹲身,摸了摸二癞子鼻息,还好,没断气!怕他冻死,又轻轻将他拍醒,待他睁眼,又披上床单,静静地看着他。 二癞子兔子一般跳起,向远方逃去。 山妖又扯下床单,走回茅屋,推门,将床单递给女子。 女人笑得弯了腰,双拳不停捶打文锦,文锦忍着伤口的疼痛,把他抱在怀里。 随后十日,茅屋回复平静。 这日晨起,文锦正在房外劈材,林中,突然传来喧嚣的人声,淙淙的小溪一般,向茅屋步步逼近。 俄顷,林中钻出一群人,凭空冒出来一般,便出现在茅屋门前,二癞子,赫然在里面,将文锦围了起来。 女人仿佛受惊的兔子,躲进屋里,不敢出来,那群人倒颇为忌惮,不敢轻易靠近房门。 为首一人,是个乡绅,穿戴周正,却脱不了土佬的形,盯着文锦看了许久,突兀地问道:“你是何人?” “你是何人?” 文锦反问。 “大宴,并州,夏文郡,来恩县,青柳乡,下堰村,里正,朝廷命官,侯明!” 里正傲然,对自己的身份,颇为自豪。 文锦心里扑哧一声,脸上微微一笑:“朝廷命官?敢问几品、几级、俸禄几许?” 朝廷命官,即是朝廷直接任命的官员,最低,是县令。里正,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极有可能,就是乡里的甲长,临时任命的土豪或者乡绅,或许,就是甲长的亲戚。 没有俸禄,无品无级,根本就不在体制之内! 里正被刺中要害,一时语塞,抗辩道:“本里正,是县令直接任命的!关你何事?我问你,你来此地何事?” “你来此地何事?” 文锦第一次与官阶如此之低的官员打交道,简直比寻常百姓还新鲜,见里正对自己的职业颇为自豪,觉得兴致勃勃,索性逗着玩。 “有人说你私会民妇,我特意带人过来查证。” 里正级别虽低,也念过几天私塾。 “民女被抛弃荒山野林,你为何不管?有人夜晚恐吓民女,你为何不管?” 文锦步步逼问。 里正气馁,今日被犯人审问了! 便厉声喝到:“她身患麻风病,按例,应被沉入潭底,是本里正救下她的,你究竟是何人,不要命了吗?敢与麻风病人同居!” 文锦听里正之言,还算一个有良知的人,便不再为难,仰头,傲然道:“我是慕华文锦,大朔奋威将军,官居三品,贵国皇子慕华若离的朋友!我的事,你管不了,赶紧禀报并州刺使!” 转身,走向女人,微笑道:“我要走了。” 女人眼中噙泪,却笑道:“我知道,今日为你沐浴。” “放心,我走后,没人再难为你!” 文锦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第127章 听文锦之言,侯明并不全信,可也不敢不信,他却十分聪明,一面派人飞奔来恩县,禀报县令,自己却亲自带人,一连几日在女人房前看守。 文锦心中钦佩,宴国的官吏制度,果然有独到之处,一个小小的里正,竟如此忠于值守! 却调侃侯明:“里正大人,闲着也是闲着,何不搭把手,把这茅屋整治一番,房顶翻新,墙壁、缝补一下。” 侯明不可思议地看着文锦,仿佛殷实的城里人,打量第一次进城的乡巴佬:“整治?你们见过冬天修房的吗?” 他并不看文锦,仿佛跟他毫无共同语言,却看着周围的乡勇,乡勇十分知趣,异口同声发出嘎嘎的笑声,作为一线乡村的乡民,难得遇到比自己还没见过世面的人,大家笑得都很真诚。 文锦见自己的无知,让大家如此开心,便提了一个更加无知的要求:“既然如此,何不把房屋四周的沟渠疏通一下,以免夏日暴雨,堵塞沟渠。” 侯明见文锦真诚,挥手止住了众人的笑声,也真诚的说道:“倒不是不可以,你让屋里的女人,找一个一丈宽的大锅,烧几锅开水,把冻透的土化开,我们帮你清理。” 他一脸正色,乡勇却笑得开了锅,仿佛女人已经烧开了水,并且浇在了他们身上。 二癞子指着文锦,脸上的癞子光影交辉,幸灾乐祸说道:“这分明就是个傻子,还敢冒充大千岁朋友,里正大人,把这两个狗男女交给我,直接沉潭了事。” 说完,恶狠狠看了一眼屋里,疯婆,你若好好求我,老子说不定放了你!算了,不求,老子也放了你! 脸上虽然丑陋,疯婆那身子,比里正刚纳的小妾,不知好了多少倍!死了,还真可惜!二癞子咽了咽口水!硕大的脑袋,细细的脖子,粗大的喉结上下滚动,像蠕动的虫子! 里正毕竟见过世面,挥手喝到:“宴国乃法制之地,不可草菅人命,等县令大人回话!” 听语气,仿佛二癞子已经将二人押到了潭边, 我侯明,就是他们生死的判官! 文锦倒无所谓,对女人眨了眨眼,却冲着二癞子微笑道:“冬日无聊,你们高兴就好!” 侯明,天下最忠于职守的里正,一连数日,都带人到茅屋报到,这日早上,太阳早早便出来,暖烘烘地照着,竟有一丝春日的气息。 侯明又带人聚拢在茅屋前,吹嘘自己的光辉事迹,文锦远远站着,饶有兴趣看着他们,女人不敢出门,坐在火塘边缝补文锦的衣服, 说是缝补,其实就是把已经烂成布条的衣服,让他们看起来更像衣服,而不是布条而已,听侯明说得有趣,不时微笑一下。 “兄弟不才,苦读诗书十八年,终于在父亲大人资助之下,买了一个功名,里了个正,也算天道酬勤,皇天不负苦心之人!” 侯明感慨,把手伸向二癞子,二癞子双手递上紫砂的茶壶,侯明润了口,继续以德服人,开讲励志故事:“兄弟有幸,跟县令大人去过一次京城,那皇宫,那王府,那街道,那学宫,学宫里朗朗的书声,还有锦绣的青楼,青楼里的花魁,花魁那白莹莹的身子,啧啧。” 嗞了一口茶,陶醉的神情,仿佛身在青楼! 侯明进没进青楼,十分可疑,都是他自己说的!大概觉得自己说漏了嘴,侯明坐直了身子,轻咳一声,仿佛把刚才的话,吞了进去。 即使没进青楼,能进一趟京城,在十里八村,甚至在县里,基本都可以从正月初一,吹嘘到五月初五, 就是费点酒,也费花生米,这点开销,以侯明的家底,略有压力,不算太大! 二癞子听得津津有味,哈喇子流的,仿佛看见寡妇洗澡似的。 里正吹牛,青楼是必谈的话题,这是男人的王者荣耀。可每次,都是点到为止,问急了,他就眼一瞪,喝到:“去问县令大人!” 二癞子倒想问,可衙门,跟青楼一样,没钱进不去! 二癞子没钱,也没胆!却慢慢开窍,里正,八成没去过青楼,县令逛青楼,他多半在外面旁听,随后听县令吹牛,做了点笔记而已。 文锦站在旁边,轻轻笑了一声,侯明天天来此处报到,看来不全是尽忠职守,实在是无聊透顶而已! 二癞子仇恨地看了一眼文锦,若真是奋威将军,还不天天睡在青楼,你都天天睡青楼了,还跟老子抢麻疯婆, 要不要脸呐! 如此说来,他肯定不是将军,说不定是个要饭的,等查明真相,把这小白脸抓起来,看老子不吓死疯婆子,老子白天黑夜装神弄鬼,看吓不疯你! 可是,她已经疯了,还能疯到哪里去? “咔嚓” 一声,树木被砍断的声音,激烈的讨论被打断,会议被迫中止,众人无奈,一起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 山边,林地! 林木像受惊一般,向两边纷纷伏倒,好像巨轮划过水面,一条清晰的航迹慢慢向茅屋迫了过来。 俄顷,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卒从林中穿了出来,身后,一条平整的林中直道,赫然出现。 工兵!逢山开道,遇水搭桥! 乡勇惊讶不已,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事情,这穷乡僻壤,边境之地,难道也要拆迁? 便一起看向见多识广的里正,里正也一脸茫然,不知道是否应该起身,大声呵斥这帮毁坏山林的毛贼。 算了,没种,就别装英雄!只要不尿裤子,就是合格的里正! 脚下,却簌簌抖动起来,手中的茶壶开始暴躁,不停与壶盖互相撞击,发出咳咳咳的声音,像极了自己私藏银子,被娘子发现时的情形。 一阵滚雷似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向山边袭来。 片刻,新开辟的直道上,出现一支烈烈的仪仗队,一名太守服色的官员,锦衣官帽,一身正装,一丝不苟,骑着高头骏马,冬阳之下,简陋的乡野,那是唯一的暖意。 身后,一百名铁骑,旌旗猎猎,斧钺生辉。 皇子的仪仗! 依仗冲上直道,便放慢马速,迈着恭肃的步伐,缓缓向茅屋迫近。 里正虽去过京城,却从未见过如此阵仗,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很明显,再不跪下,脑袋就要搬家!便带着乡勇,退到两边,跪下迎接。 茅屋里的女人,以为文锦摊上大事,躲在房中一动不动,扭曲的眸中,波澜不惊,却闪过一丝寒意,眉宇,隐约有杀气! 只有文锦,肃然而立,心中不屑地冷笑:“小小太守,好大的威风!” 仪仗至茅屋前停下,太守下马,见有人竟然敢站着, 大胆,就是他了! 疾步上前,试探道:“你是,慕华文锦?” “正是!” 果然是接我的,若离这兄弟,还算给面子,可这太守,不太守规矩,竟敢用皇子仪仗! “可有凭证?” 拜佛,别拜错了庙门。 文锦微笑,从怀中掏出一枚柳叶刀,递给太守。 若颜的信物。 太守眼前一亮, 没见过! 但是,刀上有公主的香痕,就凭这一点,肯定是真的。 太守相信自己的鼻子,不太相信眼睛。 因为,他曾经是京城的狱吏,黑暗的牢中,凭犯人身上的气味,可以准确报出犯人的履历,若颜公主蒙冤下狱,他亲自照顾过,那香气,得劲! 自己第一次明白,原来自己的老婆,只是一根烧火棍子;原来狱吏,还是吃香的职业。 柳叶刀的味道,与公主身上的温香,基本吻合! 便后退一步,单膝下跪,拜道:“在下并州太守满禄,参见文锦将军!若离千岁、若颜公主,一个月前便下令,命在下严密注视边境,若将军入境,务必全套依仗,迎接将军!“ 原来如此! 仪仗,竟是接自己的!文锦心中酸热,便要涌上泪来,单手扶起满禄,却是调侃的语气:“满太守请起,太守做官,时日应该不长罢?“ “是的,在下本是若离千岁家臣,蒙千岁赏识,放到并州做了太守,还不到一年,礼数不周之处,请将军见谅。“ 不愧是将军,眼睛太毒了,满禄脸色微红,毕竟还是露怯了。 文锦见满禄窘迫,知道他误会了,便安慰道:“满太守不必多心,你并非我下属,不必行庭参之礼。“ 满禄狱典出身,察言观色、侍候人是拿手本事,文锦虽是外人,但在大千岁和若颜公主面前,极有面子,他若挑理,只需一句话,自己太守的官职,可能就丢了,因此,侍候格外小心。 见文锦并未挑自己的礼,满禄心中高兴,便向后一挥手,一名都尉便牵过一匹马来。 文锦眼前一亮,真是一匹好马!身高八尺,身长一丈,通体雪白,只鼻梁上一道剑型的红斑。 “红颜宝剑,烈马英雄,这匹雪地追风,只有将军相配,送给将军,算在下一点心意。“ 满禄豪爽大气,心中却丝丝隐痛。 这匹马,本来要孝敬大千岁的! “如何敢受?如何敢受?” 文锦围着马,口中不停推辞,眼睛,却再未离开马匹,双手从头到尾,不停抚摸,白马鼻中喷着热气,温顺地依着文锦,仿佛遇到天生的主人。 见文锦虚伪,满禄将马缰递到他手里,随即将手一让:“请将军上路,回并州,为将军接风!“ 文锦接过马缰,再也不肯松手,却道:“不急,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太守。“ “将军请讲!“ “这名女子,“ 文锦指了指茅屋,“是我失散多年的家人,请太守多加照顾。” 太守看了看茅屋中的女人,光线黯淡,看不清容颜,心中会意地一笑, 将军嘛,冲锋歼敌,不在沙场,便在纱帐! 照顾嘛,这个,咱拿手。 扭头,喝到:“夏文郡郡守!“ “属下在!“ “按将军吩咐行事!“ “属下听命,来恩县县令!“ “属下在!“ “按将军吩咐行事!“ “属下听命,下堰村里正!“ “属下在!“ “按将军吩咐行事!“ “属下听命,二癞子!“ “小的在!“ 梦中惊醒,诈尸一般的声音。 “按将军吩咐行事!“ “小的听命!“ 狂喜的声音,将军不愧是将军,自己回去睡青楼,终于把疯婆留给老子。 文锦吸了一口凉气,宴国官吏,竟有这么强的执行力!太守到二癞子,几句话的距离!信息,毫不失真! 可是,让二癞子照顾女人? “引狼入室!” 现成的结论。 便转身,徐徐走到侯明身前,拍拍他肩膀,亲热道:“你忠于职守,本将军极欣赏的,照顾我家人的事情,本将军交给你。” 县官不如现管,托太守不如托里正! 侯明受宠若惊,本以为这几日的行径,不死也得脱成皮,没想到将军不但不计较,还给自己下任务。 下任务,那是看得起你! 便惶恐到:“请将军吩咐,在下一概照办!” 见文锦和蔼,又擅自加了一句:“谁让咱是将军的朋友呢!” “四句话,” 文锦并不理会:“你吃什么,她吃什么;你住什么房子,她住什么房子;不许打搅,不许惊扰,先照顾半年,半年之后,我自有安排!” “二癞……,在下一概照办,明日,啊不,今日,从今日起,月儿妹子,就是我亲妹子!” 月儿,原来你叫月儿! 文锦转身,看着屋里的月儿,温暖地笑了笑, 随即下令:“走!” 第128章 一路狂奔,马队扬起遮天的雪尘,来恩县打尖,夏文郡歇脚,仪仗到达并州之时,已是第二日日头偏西。 文锦酣畅淋漓洗了个澡,洗去一身疲惫,一身伤痕。 满禄知他回京之后,必定是王公贵族座上之宾,皇子府中,必定也能经常看到身影,甚至去公主府中,偶尔溜进公主闺房,也未可知。 小人的心思,总是猴急猴急,让人心旷神怡! 便全功率巴结,洗澡时特意派两名俊俏的丫鬟服侍,随即,房中传来乒乒乓乓,物品落地的声音,好似,洗澡水也被打翻了! 满禄恰如其分从外面路过,微微皱了皱眉,心中暗叹,也不检点检点! 俄顷,两名丫鬟羞红了脸,衣衫凌乱,从房中款款退出,施施然走到太守面前,天地黄昏,万籁俱静,太守假装看天,一脸茫然,好似在破解人生的谜团。 “大人,将军躲进柜子,死活不愿意出来,让派两名小厮进去服侍。” “哦?“ 满禄恍然,仿佛从梦中惊醒,心中一叹,将军,果然异于常人,有吞吐天地的器宇,分桃断袖,抽刀击水,兼收并蓄。 “安排!“ 满禄断喝一声:”选壮一点的。“ 文锦出来之时,束了发,理了须,披了一件酱色外袍,紫色腰带一扎,便精神爽朗,仿佛重生一样。 男要俏,一身皂,修长的身材,分明的五官,显出独特的气质,脸上柳叶似的刀疤,普通人观之,十分狰狞;情趣之人眼里,却有别样的情趣。 嘴角微翘,有一丝笑意,却淡淡的,有华贵之气,让人觉得亲切,却不敢靠近。 满禄看他慢慢走近,咽了一口唾沫,心中暗叹,他要是和公主连体,岂不生下一堆小皇帝! 便将手一让,带文锦走进了书房,淡淡的檀香,幽幽飘荡,夕阳余晖,从雕花窗格中斑斑点点射入,窗下,一架紫檀蟠螭案几,在岁月中默默沉淀,淡淡的檀香,正是出自于此。 几上,各色名人法帖,整齐摞在一起,文锦淡然一笑,随步踱至几前,信手翻看,多数是孔家的!间中,还有一幅宇文化成的楷书,旁边一张白纸,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似乎还有写错的,文锦毫不客气,提笔在错字上打叉,再写上正确的! 满禄紧随在侧,讪笑:“犬子不才,随笔涂鸦,犬子不才,随笔涂鸦!“ 以文锦眼力,不可能是孩童手笔! 书房正中,一张黄花梨大理石书案,案上,摆着琳琅的端砚、条砚、方砚、圆砚,夹杂其间,是满目的笔架、笔筒、笔山,架着如林的笔管,一眼观之,如水陆全席,杯盘碟盏,筷箸汤匙,一应俱全。 案旁,一个雨过天晴官窑青瓷大缸,插着满满一缸名贵画轴,文锦看了看,真不简单,有几幅,是进献御前,却落选的名家大作,赫然盖着大内官印——御前待选。 都是典雅的物件,不要钱似的摆在一起,却摆出了典雅的反义词。 数量就是质量,这是满禄理解的,却不知道,这句话,指的是简约和草根。名贵之物,却是越孤,越雅,一房之内,名贵之物,孤品一件,足矣! “太守并非读书人出身罢?“ 文锦手拿一幅画轴,徐徐展开,不经意问道,却问得满禄泪眼盈盈。 皇室,亲贵,大臣,读书人,士绅,这是帝国的上流社会;武人,道士,和尚,狱吏,府兵,狱卒,库兵,囚徒,百姓,下层社会。 晋升通道残缺,鄙视链却完整。 读书人,是最特殊的群体,地位不高不低,身份不尴不尬,眼睛,却长在天上。 傲王侯,傲公卿,除了皇帝,谁都敢睥睨。 不睥睨皇帝,不是不敢,而是不傻——读书人的脑袋,也是肉长的! 之所以如此,因为, 读书人是正能量,他们,书写历史! 文锦算大臣,也算读书人,模模糊糊,也跟亲贵沾边,因为慕华博,毕竟封着侯爵,他不经意地相问,却问得满禄狼烟四起。 因为满禄,是狱吏出身,作为太守,出身可算相当低贱,妈那个巴子,你是贵宾,老子敬你,你却专往老子心窝捅刀子! 满禄委屈! 文锦合上画轴,便踱步至一架古琴,左手背后,右手调瑟,宫商角子羽,子羽之间,有一丝杂色,便轻抚琴弦调和,见满禄无语,斜眼瞟了一下,随即明白,却淡淡道:“想升官吗?” 春暖花开,春回大地,满禄的心便要飞上天去,将军不愧是将军,昨日下午到现在,整整十二个时辰,老子全心全意服侍你,心中想的,不就是这个话题? 他竟一语道破,且是润物无声,这份功力,得劲! 便拱手,躬身一揖,诚恳道:“请将军指教!” 诚挚的表情,像启蒙的孩子,心中却道,废话! “杂物统统去掉,房中,只留一张书案,案上一砚一笔,一书一纸,足矣!墙上挂宝剑一柄,窗下摆兵器架子,插上刀枪剑戟,靠墙放一小书架,摆几本兵书,做做样子。” 文锦仰头,思谋片刻,又徐徐道:“够了!半年之后,我说服若离公子视察原州,他见你书房如此摆设,必定欢喜。” 满禄心中疑惑,这么一摆,还能叫书房?我读书少,你可别蒙老子,见文锦笃定,又不由不信,犹犹豫豫,终究忍不住,问道:“敢问将军,书房,为何要摆兵器?” “明日起,这里不叫书房。” 文锦说着,徐步至书案,提笔濡墨,写下三个苍劲的大字,递给满禄:“明日,贴在房外。” 明志轩!三个遒劲的大字,满禄读书虽少,这三个字的意思,隐约还能猜出。 满禄不明所以,文锦继续解释:“你本武人,摆弄兵器,是你的天性,读书写字,那叫附庸风雅,若离公子何其高雅,你摆几本破书,糊弄不了的,他见你以武明志,不失本性,反倒欣赏!” 醍醐灌顶!我本傻子,那就把傻劲儿发挥到极致,得劲! 便崇拜地看着文锦,以为自己理解了真谛,要举一反三,便喟然一叹,爽朗道:“既然如此,书架上,那就多摆几本兵书,带兵嘛,总得多读兵书。” “不用。” 文锦爽朗否定。 “为何?” 满禄惊疑追问。 “你的脑子,装不下那么多知识。” 满禄沉默,被深深感动,若不是真心朋友,谁会如此掏心窝子! 见文锦起身要往外走,满禄轻咳一声,假装不经意道:“将军稍等,在下还有一事,不知将军可否赐教?” 文锦回头,微笑鼓励,眸中写着五个字:那都不是事! “右丞相慕华询,是在下顶头上司,他给在下一个任务,羁糜并州文人,收拢读书人之心,在下书房如此陈设,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这个,至易,你可宣谕并州,不,宣谕天下,你是我嫡传弟子!” 文锦单手把玩一个玉佩,傲然道。 满禄勃然大怒,老子尊你上宾,你想占老子便宜,别看你能拽几句文,不就是一个二杆子,你是敌国将军,我拜你为师,岂不贻笑天下! 便起身,背手踱至窗前,看着窗外漆黑的天空,府中灯火阑珊的院落,傲然道:“在下老师,也是孔府中人。” “在下,衍圣公亲传弟子!” 文锦淡然笑道,徐徐向房外走去:“晚饭精致一点,多多上酒!” 身后,传来头颅撞击青砖的声音:“弟子满禄,拜见先生!” 文锦心中一叹,往后余生,借土养命,若想西归复仇,并州,是纵横之地,并州太守,必须拿捏的死死的! 夜半子时,祥和安睡的太守府,被一声凄厉的叫声惊醒。 有贼! 灯火齐明,甲士列阵,齐齐向声音发出的院落推进。 院门洞开,微明的月色下,文锦! 孤身站在院中雪地里,头发凌乱,一幅惊恐的表情,怀中,抱着自己的衣服,萧瑟北风之中,仿佛受辱的女子。 房中,灯烛悠悠亮起,两名侍女,白莹莹的身子,凹凸有致,红色肚兜,葱绿裤子,光着膀子,霸王硬上弓的样子。 情趣女子!情趣游戏! “粗鄙!” 满禄小声喝骂,回身便走,却问管家:“你派的?” “小人不敢,小人以为是大人派的。” 管家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两个贱蹄子,一个月之内,不许碰男人!” 满禄恨恨不已,命道。 管家忙躬身答应,心中愤愤不平,她二人犯贱,为何惩罚老子? 第二日,黎明。 并州城东,十里长亭,北风呼号,野寂林啸。 风萧萧兮尿不远,壮士一去兮,干三碗! 满禄满饮三碗,将碗往地上重重一摔,静等瓷碗碎裂之后,便要发表告别演讲,那碗却触地反弹,弹跳而起,空中转体720度,连续两个后空翻,稳稳落地。 满禄僵住! 一声“啊”字刚出口,手便停在半空,挥不下去了。 摔碗不碎,豪情不生,如何演讲? 文锦便觉有趣,冻如坚冰的地面,这是什么局面?便也将手中碗摔向地面,期待历史重演,那碗却啪叽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天意!天意!” 满禄仿佛被解了咒语,顺势将手挥了下去,大笑道:“弟子真心挽留,老师去意已决,岂非天意!” 文锦肃然而立,默默沉思,随即微微颔首——不经意之间,居然做了一次占卜, 卦象,不错! 身后,一百名鲜衣怒马的甲士,见二人惺惺作态,甲士首领不太耐烦,揶揄道:“我等本是大千岁王府护卫,为等将军,已经在此盘桓半月,大千岁身边,多少大事,我们为何在此耽误时辰?” 满禄心中一惊,忙劝道:“展护卫,请客气一点。” 护卫首领只是校尉,官职远低于太守,可大千岁身边之人,向来跋扈,最擅长的本领,就是把天聊死,满禄虽然不满,也不敢像对下属一般呵斥。 听满禄劝阻,展护卫更加傲然,不屑地一笑:“已经很客气了,若非大千岁钧命,他,值得我送?” 一剑封喉,把天聊死! 满禄大骇,慌乱地看向文锦,文锦却无所谓,左手牵着雪地追风,右手轻轻抚摸马鬃,对满禄笑道:“好马!能听懂人话,知道好歹。” 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打一个大大的哈欠,懒懒道:“去他娘的京城,谁稀罕去?走,回去睡觉!满太守,昨晚两位侍女,我看极好的,是本公子不识抬举了,让她们回来侍候,还有,昨晚的酒,再上两坛,别他娘抠抠搜搜的!把老子服侍妥了,说不定给你闹个右丞相玩玩。” 便牵马往回走。 展护卫姓展,思维却没展开,细思片刻,冷汗便出来了,大千岁派皇子仪仗迎接之人,岂是凡品?自己本事多大,两句话,得罪死死的。 别人不去了,回京如何交差? 大千岁杀人,不怎么眨眼睛,自己这个级别,都轮不到大千岁下令! 想通这个道理,眉头便舒展了,抬腿迈步,五步并作三步,三步并作一步,一步并作…,到了!右手便搭在文锦肩上。 嬉皮笑脸道:“在下展风飞,王八蛋一个,将军何必跟王八蛋生气,且跟我去京里,休说两名侍女,便是把家安在青楼,包在我身上,想喝酒,简单,咱开一家酒坊,来,扶将军上马,怎么他妈这么没眼色。” 便招呼人扶文锦,文锦见他油滑,知道也是官宦子弟,纨绔腻了,便做皇家侍卫,既威风,朋友面前有吹牛的资本,又不用冲锋陷阵! 稳赚不赔! “王八蛋!” 文锦骂道:“轻功倒好,上马,给老子带路!” 第129章 此时的中原,已是胡人的天下,胡人开化虽晚,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尊孔尊孟,重用读书人。汉人朝廷退守南方之后,中原大地,再次成为文人云集、文明荟萃之地。 几十年来,佛道升天,直入庙堂之上的情形不再重演,和尚,又变成了秃驴,道士,又变成了牛鼻子,方士油锅里炸的,不再是倔强的读书人,而是油饼子。 没有和尚腾云驾雾的筋斗云,没有道士驱使黄巾力士,想去诗一般的远方,就得用腿去量,不是人退,就是马腿! 仪仗从并州出发,文锦便拿出当年东征时的二杆子精神,搞了一次极限行军,从并州到广固,一个月的路程,十日便到了。 文锦不过想试一下雪地追风的脚力,展风飞却以为他心中有鬼——想见若颜公主。 那是,若颜公主,想想,都得劲! 后果就是,除了雪地追风,所有战马都拉跨了! 都是青年骏马,头两天,男女之间还有心思耳鬓厮磨,接头交尾,到广固城外之时,几乎只有雪地追风还能五腿直立。 母马们便含情脉脉看着雪地追风,仿佛他是马中的文锦公子,它却只对公马流口水,龇牙咧嘴,围着公马兴致勃勃,跃跃欲试,公马们都很紧张,搞得睡觉都不敢躺卧,坐着睡! 距城十里,内廷尚礼监便出城传令,仪仗在城外休整一夜,明日若离殿下亲自郊迎十里。 明眼人都知道,若离就是太子,只是没给名号而已,按规定,皇帝是万岁,皇子都可叫千岁,但自从若离叫大千岁之后,其他皇子便不再自称千岁。 若离殿下郊迎十里,那是除皇上郊迎之外,最高礼遇!而皇上郊迎,据城外115岁的黄大仙回忆,这辈子只知道皇上娶了无数老婆,没听说皇上郊迎过谁! 即便衍圣公进广固,皇上也不会郊迎。 当然,衍圣公也不会来广固,他也怕皇上不郊迎, 没面子!那就不如不去。 展风飞听说若离殿下郊迎十里,差点没吓晕过去,好悬!差点让自己家属,郊迎自己的头颅! 他再蠢,也知道郊迎的不是自己,而是文锦,便会同尚礼监的官员,把文锦打扮得团团簇新。 此时此刻,文锦若是伸手要他夫人,他也会拱手相送,还好,他还是光棍,还好,文锦对他本人没兴趣。 曙色微明之时,展风飞派出的护卫,便流星快马似的往来奏报, “报,若离殿下已出王府!” “报,若离殿下已经上路!” “报,大千岁已出城门!” 晨曦越过山脊之时,最后一匹探马回报:“大千岁仪仗已至前方峪口,片刻即到!” “列阵,摆仪仗!” 展风飞立在长亭之外,古道正中,大喝一声:“谁他妈拉稀摆带,老子给他立旗杆!” “粗鄙!” 文锦心中暗骂一声,缓缓从亭中走出,来到展风飞身旁,轻轻拍拍他肩膀,展风飞不解,疑惑地看着文锦。 文锦往旁边摆了摆手,展风飞会意地笑了:“将军放心,咱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便闪到路边。 日出破晓,太阳喷薄而出,万丈霞光,如云中烈焰一样。 一阵祥和的音乐,响起在前方雪地里,俄顷,滚滚仪仗,迎着东方的太阳,越过山间峪口,向长亭徐徐迫来。 前阵,十六骑纛旗,十六骑节钺,十六骑斧瓜,十六骑戈缨。 中阵,前后十六名宦官,手执拂尘拱卫, 正中,便是慕华若离,杏黄的袍服,四爪的龙纹,风中飘飞的冠带,都是杏黄的颜色!俊朗的容貌,坚毅的眼神,看着长亭的方向,露出淡淡的笑意。 身后一左一右,跟着慕华若颜,孔镶。 若颜一袭紫裙,雪白的玄狐披风,雪白的领子,映衬雪中的俏颜,千娇万媚,只头上金黄的头巾,显示高贵的公主身份,灿然的杏眼,有桃花的风韵、梅花的高洁,看着离离独立的文锦,眼中有丝丝忧郁。 孔镶一身玄色服饰,脸色如雪地一般苍白,不时看一眼若颜与大千岁,再看一眼前方的文锦,默默想着心事。 后阵,一百名全甲护卫,红缨红甲,白盔白马,长戈如林,矛尖如映! 既是仪仗,也是护卫, 铁翎甲士! 长亭外,一箭之地,仪仗停止,后阵甲士向前,越过前阵,与展风飞带回的护卫汇合,在方圆之地立地警戒! 若离驱马,率若颜与孔镶徐徐向前。 展风飞疾步至若离马前,单膝下跪,上身挺直,右臂平胸,禀道:“标下展风飞,奉命护卫文锦将军回京,缴殿下钧旨!” 文锦迎风而立,肃然不惧,心中鄙视,装什么犊子,老子弄死几个太子,还不跟玩儿似的! 尚礼监司胪轻喝一声:“乐止,入长亭,摆酒!” 若离忽然朗声大笑,从马上一跃而下,马鞭轻轻拍了拍展风飞:“好奴才,起来吧,差使办得不错,一个月路程,十日便赶到,有点霍去病的意思,即日起,你升前将军,专一护卫王府外围。” 展风飞起身,隆冬天气,竟有暖烘烘的感觉,心中春水涌动,春潮排空,文锦这二杆子,还真是福星! 扭头吐了一下舌头,好险!若文锦不来,又是个什么局面?不经意摸了摸脖子,还好,还在!挺结实! 若离径至文锦身前,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便联袂往长亭走去。 “不用理会这些虚套子,今日与文锦相聚,我们行朋友之礼。” 若离笑道,还是那么爽朗。 文锦心中不屑,该装的都装了,又开始表演谦谦君子,好比家财万贯的富豪,手拿一锭金子,对街边乞丐倾诉衷肠:其实,我还是怀念从前,那些贫穷而又纯粹的日子。 虚伪! 却诚挚道:“文锦孑然一身,千里亡命,何敢劳大千岁亲自郊迎。” 终究,老子还是一条好汉,好汉,不吃眼前亏! 若离不语,只笑语盈盈拉着文锦进了长亭,在榻上分宾主而坐,若颜带着孔镶,款款走入,左右相陪。 若离双手举杯,邀四人同饮,爽然道:“今日为文锦接风,你我同饮此杯!” 文锦千里亡命,今日终于再见故人,若离虽然摆谱,毕竟也是隆重欢迎自己,一片赤诚之心,便心中酸热,再也忍不住,鼻子发酸,眼泪便要夺眶而出,多日孤独愁闷、恨意滔天的情绪便要喷薄而出,在故人面前一吐而尽。 终究忍住了,万千之语,化作淡淡一句:“文锦谢过诸位!” 孔镶毕竟善良,见文锦强忍悲痛,也心中不忍,便安慰道:“锦郎不必太难过,暂且安顿下来,治好身上伤痛再说。” 良言一句三冬暖,文锦暖暖地看着孔镶,微笑道:“谢孔郎惦记,我身上的确还有一枚箭尖,尚未取出。” “这倒不算什么,回头我派御医去你府中疗治。” 若离微笑道。 “我府中?” 文锦不解。 “是的,” 若颜轻轻道:“若离说,让你住他王府,或是我公主府中,倒是方便照顾,却会让你有寄人篱下之感,便为你单独准备了府邸。” 若颜眸中湿润,忧郁地看着文锦,眼中有担忧、有怜惜、还有坚定的信任,洁白的牙齿轻轻咬着下唇,犹豫了片刻,忽然下定决心,决然问道:“锦郎往后如何打算?” 孔镶吃了一惊,忙阻止:“公主不必如此着急吧,锦郎刚到,能有何打算?” “不,锦郎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我们不必瞒他!” 若颜冲孔镶摆了摆手,却对文锦断然道:“征宪皇帝晓谕天下,纳宇文燕为贵妃,大婚之日定在八月十五!你有何打算,我们可以帮你!” 沉默,天地空灵,寂静无声。 文锦怔怔地看着若颜,眸中平静,如鸿蒙初生。 “我只要她活着!” 许久,许久,文锦喃喃道。 仰头,满饮一碗烈酒。 看着若颜耸立的双峰,峰下平坦如削的平原,文锦忽然奇怪地问道:“你二人大婚多年,为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公主下腹还是一马平川,衍圣公夫妇,难道不急?” 峰回路转,拐弯太快,若颜来不及反应,脸却率先红了。 “请锦郎指教!” 孔镶为此事困扰多年,饥不择食,慌不择路,便脱口道,临出口,生生将一句锦郎费心,改成了锦郎指教。 若颜刚要呵斥,文锦已经开始传道:“不要只是换姿势,时辰也是极重要的,晨初、午未、卯末,也可尝试,我试过,管用!” “展风飞,滚远一点!” 若离突然暴喝一声。 亭外,是慢慢远离的脚步,亭中,传来展风飞吃吃的笑声。 若离稳重,却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心中却暗惊,此人之心胸,真有吞吐天地的器宇!一眼看破征宪的圈套——日子定的如此靠后,不就是想让文锦飞蛾扑火? 能有什么打算?心字上头一把刀罢了,调侃若颜与孔镶,只是想隐藏,心中那把刀而已! 忍辱方能负重, 豪杰! 孔镶还在计算时辰,若颜已经愤然起身,腮边的红晕,如朝霞一般美丽,一脚踢飞脚边坐榻,怒道:“没心没肺,亏你还有心思调侃。” 便跨步往外走,见孔镶无动于衷,便呵斥:“你还不走,难道想听闺房密术?” 盛怒的美颜,如风中的玫瑰。 文锦却神色阴郁,呆呆看着手中的酒杯,淡淡道:“我悲痛,日子并不会好过,我开心,日子也不会因此而更坏,公主,何不淡然一点?” 随即起身,双手打拱,对若离躬身一揖,诚挚道:“大千岁用心良苦,文锦都记心中了!” 若离不语,只挽了他的手,徐步向亭外走去。 仪仗入城之后,渐渐拉开距离,文锦慢慢走到了最后,展风飞纵马来回穿插,有意无意之间,便靠近了文锦,在马上左摇右晃,见左右无人,便掏出一张纸片递给文锦。 文锦正在感慨广固的市井,比平城确实略好一点,见展风飞递纸条,便不解地看他一眼。 “在下名刺,” 展风飞小声道:“平城所有青楼,五折优惠,五星以上花魁除外。” 文锦奇怪地看着他,嘲笑道:“展护卫逛青楼,竟是要付钱的?“ 展风飞不可思议地看着文锦,眼中充满了五体投地的钦佩,怪不得他连公主都敢调侃,原来是青楼任我行。 高山仰止之下,脱口吟道:“子曰,白嫖者,你是我师焉!“ 文锦更加奇怪地看着他,完全不可理解,大街之上,偶尔尿急,青楼的茅厕比较干净,进去小个便,就要打折,宴国的法律,果然严苛! 仿佛不经意之间,文锦小声问道:“展护卫可否为我打听一个人?” “何人?” “可风!” “十日之内,听我消息!” 展风飞毫不在意,一口答应,见若离越来越远,便叮嘱文锦一句:“广固城中,有任何麻烦,找我便是,只是,不要招惹左丞相府的人。” 便纵马,向若离追去。 第130章 “不知文锦公子,以何身份忝居在宴国呢?” 发问者,慕华孤新任命的大法师——高僧静海。 时间,两个月之后。 地点,双圣宫金殿。 慕华孤高居丹陛之上,夜宴群臣,以招抚文锦的名义。 陛下三阶,是大皇子慕华若离的位置,其下,正殿大堂,左首,二皇子慕华若曦、其次左丞相温明凯、右丞相慕华询、大法师静海、难民慕华文锦。 右首,三皇子慕华若谦、公主慕华若颜、精丹师紫真道士、驸马孔镶。 依次而下,是朝中二品以上官员。 尚礼局排的座次, 坐错,要杀头的! 若颜携孔镶,一贯迟到,见通明的宫灯之下,自己居然位居皇子末座,而孔镶,居然与难民慕华文锦对席,不太满意。 略一思索,便破了此难题,径直走上丹陛,命宦官在御案旁设了一座,旁若无人坐了下去。 慕华孤虽然诧异,却也习以为常,以为她要总该消停一会儿,她却毫不客气,拿起筷子,将慕华孤面前一盘四喜丸子,切下一个头来。 众人目瞪口呆,因为皇帝的四喜丸子,是五头的!寓意皇帝的九五之尊。 若颜却不管,用慕华孤的碟子盛了丸子头,径直走到孔镶面前,放进他碗中,丹唇轻启,云淡风轻说出三个字:“趁热吃!” 殿中寂静无声,仿佛众人都在,等针落地的声音,若颜的行径,是大不敬的罪名,按宴国的法律,该判3-7年的圈禁。 但,她是若颜。 众臣愣了片刻,便假装近视眼,有人忽然嗓子发痒,捂着嘴假装咳嗽,有人仰头看天,仿佛忽然发现,殿顶的藻井,有极高的艺术价值。 慕华孤见大臣不为自己做主,无奈地一叹,命宦官将剩下的丸子,分别赏了几位皇子,却将盘中一根硕大的胡萝卜,赏给了慕华若离。 赏若离萝卜,并非他有特殊的爱好,因为胡萝卜,是黄色的,而且,被雕成了龙的形状。 慕华孤用简单的肢体语言,传达一个清晰的信息,谁,才是帝国的根基! 若离看着眼前的萝卜,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父皇年迈之后,越来越怕死,朔国的宫变,给了他极大的刺激,静海与紫真,都是新召入宫,一个助他摒弃杂念,一个为他炼丹采气,目的很简单——长寿! 你长寿,我怎么办?总不能你活一百岁,我七十岁才继位吧,再则,万一这两个家伙真有些门道,让父皇二次发育,再生一个皇子,自己的地位,恐怕不保。 因此,他对这两个装神弄鬼的家伙,一向是不满的,无奈父皇宠幸,他也没有办法。 听静海忽然对文锦发难,若离便心中一沉,这个问题,父皇是极其关心的,自己也多次暗示过文锦,他若不归顺宴国,父皇是容不下他的,自己能保他一时,保不了一世。 可文锦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从未正面回答,今晚,怕是躲不过去了,话是静海说的,背后,一定有父皇的指使! 心中,暗暗为文锦捏了一把汗。 “关你屁事,你个秃驴!” 若离满腹心事,文锦一招破敌,漂亮! 八个字,极其粗鄙,两个意思。 其一,我的身份,轮不着你放屁,你并非朝廷命官,怎么能擅自议论朝政? 其二,别看你忝居庙堂之上,与满朝文武、以天下为己任的大臣相比,就是一个秃驴,皇家马戏团的成员而已,想干预朝政,你不配! 殿中大臣心中,为文锦响亮地叫了一声好,若不是嘴里塞着食物,早就欢呼喝彩了。 若曦与若谦虽然嫉妒若离的地位,却更怕皇帝生下小皇子,听文锦痛骂静海,心中高兴,却假装忍俊不禁,无可奈何笑了一声。 若颜欣喜地看着文锦,锦郎不愧是锦郎,出口成脏,皇宫大殿出现如此粗俗的语言,还是第一次,有一定的历史意义! 扭头,看见父皇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忙夹了一块炙肉,放进父皇碟中,笑语盈盈劝道:“父皇,请!” 慕华孤有点诧异,她不抢自己食物,已是难得,何时变得如此孝顺? 随即明白,她想堵自己的嘴,便推开她手,沉声喝到:“慕华文锦,你虽是客,庙堂之上,说话注意分寸。” “陛下,庙堂之上,竟然出现和尚道士,文锦不知道,原来宴国的分寸,与朔国是不同的。” 文锦进殿,看见静海与紫真,便得出两个结论,其一,慕华孤怕死,这一点,远不及天周通透;其二,若离之地位,并非看起来那么牢不可破。 便打定主意,要帮若离试试这两个家伙的深浅,静海主动献上人头,已经喜不自禁,慕华孤一念之差,做了一回猪队友,文锦再得一分。 危险,却慢慢逼近。 “请文锦公子自重,你在庙堂之上,面对我大宴皇帝,不下跪,不称臣,又出言不逊,你以为自己是何身份?你以为我宴国无人?” 发问者,温明凯,左丞相,百官之首,展风飞警告文锦,不要招惹之人。 杀气腾腾! “陛下千古一帝,众位皇子清华毓德,朝中众臣忠心耿耿,温丞相为何说宴国无人?” 文锦先做一回好汉——好汉不吃眼前亏,现成的马屁,先拍一轮,而后开始辩论:“文锦之身份,是朔国之臣,宴国之宾,到宴国不借兵,不乞命,为何要称臣、下跪?子曰,忠臣不拜他国之君,岂能有错?” 温明凯语塞,脑中响起哗哗的翻书之声,子,何时曰过这句话? 静海被文锦骂了一回,倒不以为意,埋头专心吃一块炙肉,心中想着如何反驳。 慕华孤听文锦称颂自己是千古一帝,心中稍微舒坦,文锦,毕竟是衍圣公亲传弟子、朔国奋威将军、宴朔征战,史诗一般的英雄,他夸自己,当然比和尚道士、以及满朝文武拍的马屁,更加像马屁。 便和颜悦色道:“征宪皇帝弑君篡位,又夺人之妻,殊为可耻,你若归顺我宴国,朕倒可以考虑借兵与你报仇,你意下如何?” 堂皇正大,气势磅礴,朕一番好意,你好意思拒绝? 仿佛有人按下暂停键,殿中突然寂静无声,殿外雪化之声,隐约可闻,众人直直看着文锦,心中暗道,看你如何破解这道难题? “文锦谢陛下美意,征宪皇帝弑君篡位、夺人之妻,文锦是否报仇、如何报仇,乃是朔国内政,两国去年缔结盟好之约,请陛下遵守盟约,不要干涉朔国内政。” 说罢,文锦双手一揖,举杯向慕华孤致敬,而后先干为敬。凛然之气,仿佛不是难民,而是朔国使臣。 众臣默默点头,折服于文锦浩然之气。 “有人自称大丈夫,却睁眼瞧着故园山河破碎、夫人残花败柳,自己无动于衷、苟且偷生,还有脸在陛下庙堂之上装模做样、高谈阔论,岂不可笑!” 紫真道人! 文锦打击静海,紫真是极高兴的,静海为慕华孤讲经延寿,便处处以脑力劳动者自居,自己为皇帝炼丹,他便视自己为粗人,甚至背地称呼自己为火工道人,殊为可恨。 见文锦舌战群臣,众人哑口无声,知道他们并没有捏住文锦命门,便徐徐道,这一次,总算证明自己是文化人! 紫真捏住文锦命门,文锦当然跟他拼命,便起身向紫真徐徐走去,好似要敬他酒,最后一步却跨大了一些,因为文锦的脚面,距紫真的门牙,半尺的距离。 文锦一脚踹向了紫真面门! 骂我,无所谓,落草将军、二杆子、偷渡者、难民,一笑置之,骂宇文燕,而且这么难听,就不行! 除了拼命,无解! 脚底剧痛,仿佛被刺了一针,针尖,却有指头那么粗,一股巨大的力道弹向文锦,仿佛洪荒击石,文锦树叶一般向后飘了出去。 紫真左手食指将文锦弹开,随即暴起,手中拂尘钢针一般炸起,紧紧迫向文锦面门,眼看要给文锦来一次洗心革面。 妈的,老子给你讲道理,你非要跟老子玩暴力,老子今天废了你。 却突然,生生停住,眼前,出现若离冷峻的脸,将文锦挡在了身后。 若伤了若离,以慕华孤的性格,可能会让天下道人,消失殆尽,自己旦夕之间,便可与老子齐名。 何况,若离身边,站着皇上一等侍卫——云青玄,自己不踩刹车,他会帮自己拉手闸,若果真如此,可能会失去平衡。 脸,就丢大了! “若离殿下,贫道自卫而已!” 紫真徐徐道,云青玄的手段,是他谦虚的动力。 “所以,要点到为止。” 若离淡淡道,转身面向慕华孤,禀道:“父皇,文锦是我朋友,他何处何从,容儿臣与他慢慢商量,请父皇恩允。” 慕华孤默然,既不愿伤若离面子,又不愿就此罢休,便沉声道:“金殿斗殴,成何体统,都退下!离儿,你代朕向群臣敬酒,文锦是客,你与他多饮几杯!” 若离遵命,先抚慰静海,静海虽是出家人,却酒肉不拒,与若离饮一大杯,笑道:“文锦公子所言不虚,出家人,修行即是和尚,入尘便是秃驴,老衲嘴里,有酒有肉,心中,无秃无驴,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若离心中诧异,静海,高人! 若谦却起身来到文锦座前,举杯相邀,爽朗笑道:“前番公子千里纵横,若谦无缘相会,今日满饮一杯。” 文锦起身还礼,若谦却小声道:“小心,静海是好人,紫真,你打不过的!” 文锦感动,与他对饮一杯,也道:“谢殿下提醒。” 若谦转身,至慕华孤御前禀道:“父皇,文锦公子若身份不明,儿臣愿聘他为西席幕宾,朝夕讨教,也是不错的。” 若曦却徐徐道:“三弟,按理,他落难之人,千里投奔我国,本应以礼相待,但他毕竟是敌国将军,当年两国征战,他袭扰我京师,劫掠衍圣公夫妇,投奔之后,又不称臣,不向父皇下跪,如何能够一笔带过,总得有个说法吧。” 温明凯附和道:“二殿下言之有理,他若投靠,就得称臣、下跪,否则,就是敌国将军,按律当斩!” 众人心中一惊,温明凯,何其杀气腾腾! “左丞相之言差也!” 右丞相慕华询开口道:“去年,两国缔结条约,已不是敌对之国,文锦公子,已不是敌国将军,不过,二殿下之言,也不无道理,文锦公子,你还是应向陛下称臣、下跪!难道我堂堂宴国,圣明君主,配不上你?” 慕华询颇有斗争艺术,怼温明凯,却撇开若曦,看似好言相劝,却再一次将文锦逼到死角, 退无可退! 文锦沉默,他只想借土养命,可天下,毕竟没有免费的宴席。 众人一起看向文锦,大殿又陷入死寂。 孔镶,缓缓起身,躬身至皇帝御前,徐徐跪下,禀道:“皇上,若朝廷容不下文锦公子,臣带他去孔府,他毕竟是家父亲传弟子,便以游子之名,跟家父学圣人之道,也是可以的,请皇上恩允。” 孔镶一介书生,却将皇帝顶死在墙根,孔府,毕竟是天下人之孔府,学术自由,这是慕华孤标榜的,用以吸引天下文人,这一点,他驳不倒。 可果真如此,文锦便失去控制,这一点,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杀掉文锦,别傻了,那是征宪皇帝最想干的事,若果真如此,征宪还不给自己送一面锦旗——中原好皇帝,天下二傻子! 文锦这个二杆子,正是看中这一点,才大摇大摆投靠自己的,留着他,才是在征宪眼里揉进一根刺! 思虑及此,便徐徐道:“孔镶言重了,颜儿,扶他起来,你也坐回去,你坐朕旁边,朕竟没吃饱。” 若颜抿嘴一笑,随手又吃了一块炙肉,这才起身,下丹陛,扶孔镶坐了回去。 慕华孤待众人坐好,又缓缓道:“我宴国处孔孟之乡,居形胜之地,紫气东来,千川汇聚,有吞吐天下之器宇,文锦公子落难,我岂有不接纳之理,离儿!” “儿臣在!” “他既是你的客人,你就好好待之,可在京师之中,随意游历,众卿,今晚且如此,你们,退下吧!” 言下之意,文锦不能出京!若离当然明白,这也是他的意思,便率领群臣跪倒,高呼万岁,随即,徐徐退出。 第131章 文锦起身,才发现右脚剧痛,几乎站立不稳,脚背肿胀不已,似乎靴子已经装不下,要拍案而起。 忍了又忍,装作若无其事,跟随人群向殿门退去。 出门,转身,旁边,若颜与孔镶肩并肩。 文锦感激孔镶仗义执言,见若颜关切地看自己,却假装不屑,撇嘴道:“四喜丸子,无助于备孕,还是要多在时辰上下功夫。” “无耻!” 若颜喝骂。 “多谢!” 孔镶感激。 若颜拉孔镶胳膊,扭头去了。 文锦在人群中找到静海,装作若无其事挤了过去,不经意说道:“大和尚,今日得罪了,文锦赔罪!” 言语戏谑,似笑非笑,敷衍地拱了拱手。 “贫僧主持京郊静云寺,文锦公子若有兴趣,可前来品茗辩经,公子脚上的伤,不值一提的。” 文锦狐疑地看了看静海,静海眸中空明,纤尘不生,心中暗道,这和尚有些门道,便诚挚道:“这个,倒是可以考虑,就是不知道皇上放不放我出城?” “这个,老衲倒是可以一试。” “如此,文锦谢过法师。” 静海还想与文锦闲聊几句,若谦却挤入二人中间,先向文锦拱手,诚挚道:“在下仰慕公子已久,公子何时有空,在下派人去接你,到我府中一叙。” 文锦倒想不到他如此热情,却自嘲道:“我闲人一个,不在大千岁府中,便在公主府里,三殿下若不嫌弃,明日午后如何?” “在下清茶一壶,水酒一杯,焚香以待。” 若谦喜不自禁,没注意脚下丹墀台阶,差点一个踉跄摔了下去。 静海不经意间甩了甩衣袖,似有若无,将若谦拂了上来,若谦毫无知觉,又转身对静海道:“大和尚,你欠我一本秘藏般若真经,何时给我?” “快了,快了,殿下若是着急,贫僧为殿下手写一部如何?” 静海调侃,其状可爱,貌似老小孩。 若谦哈哈大笑,也不回答,向二人拱拱手,径直去了。 静海拂衣扶若谦,文锦心中无比震撼,就这一手功夫,紫真绝非对手,就是秃发玄再世,也难分伯仲,自己传承秃发玄一半功力,跟他相比,又如何呢? 便欲再试探,见若谦走远,慢慢向静海靠了过去,却见静海笑眯眯看着自己,眸中,隐约有暧昧。 心中一颤,便向后跳开,警惕道:“秃驴,休如此看我,我有一好友,名唤雪地追风,英姿俊美,势如龙马,跟你一样的爱好,改天介绍你们认识。” 静海脸色灿然,菊花盛开,菊花的花瓣,有点凌乱,淡淡的神情变得迷幻起来,一改沉稳的大家之气,急切道:“如此,公子不必去静云寺,老衲登门拜访。” 文锦心中一叹,为静云寺的沙弥默哀。 一路耽搁,出宫之后,已是万家灯火阑珊,大街上,人烟稀少,此时才觉得脚底钻心般疼痛。 心中惊异,一向忽略的脚底,从未如此清晰的存在。 人潮褪去,繁华落幕,文锦缓缓坐在街边青石上,无边的愁绪潮水般弥漫开来,心中,空荡荡的。 仇恨,思念,牵挂,回忆,都变得模糊起来,星河璀璨,天地寥远,无边的黑暗,浩浩滔天。 何处,是自己安身之地?是苟且偷生,还是开启异世的轮回? 何处,能找回曾经的曾经? 魂无所依,这一身皮囊,又岂值得珍惜? 起身,找到雪地追风,便要上马而去。 “将军,这是被紫真弹伤了吧?” 展风飞。 文锦停住,打量了他一眼,冷冷问道:“你在这儿干嘛?为何不护送大千岁回府?” “大千岁还未出宫,在下正在等候。” 展风飞笑道:“得罪牛鼻子不可怕,千万不要得罪左丞相。” 文锦不屑,立地,仰头,傲然道:“有的没的,今晚都得罪了,爱咋咋地!” 展风飞哆嗦了一下,随即崇拜地看着文锦,仿佛受到感染,忽然挺直了身子,也傲然道:“无妨,有大千岁和若颜公主,能咋的!在下虽不才,并非贪生怕死之辈,生死大义,横刀笑天,绝不皱眉,将军请,我派人送将军回府。” 展风飞思想进化,境界升华,文锦却突然猥琐起来,翻身上马,冷冷道:“不必,何处青楼最艳,告诉我。” 展风飞愣住,落差有点大!随即笑了,思维回到舒适区,感觉无比舒适,便熟练道:“这就对了,男人嘛,青楼治百病!广固嘛,当然芳菲馆最艳,在下上次被牛鼻子弹了一指头,没找郎中,芳菲馆泡了三天,好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蹄声清脆,文锦已经纵马前奔,身后传来展风飞殷殷叮嘱:“多带银子,都是五星的,没折扣。” 众臣退去,慕华孤单独留下若离,让宦官上了一席珍馐,指着若颜坐过的位置,示意若离坐下。 自嘲道:“并非朕厚此薄彼,只是若颜这丫头,太能吃了,朕竟没吃饱,你我父子,难得单独一起进膳,不要客气,吃!” 若离心中一沉,若颜能吃,或许是孕了,文锦这家伙,看来不止是个好兽医!可父皇饭量大涨,不是好现象。 头,有点大! 便夹了一块鹿肉,放进父皇盘中,徐徐道:“父皇饭量好,说明身体康泰,儿子不甚之喜,身体康泰,益寿延年,还是得靠五谷滋养,习圣人养生之道,旁门杂术,不可靠的。” 慕华孤何其精明,岂能不知若离言下之意,却不理会,只是问道:“今晚夜宴,你有何感想?” “文锦搅屎棍一根,将一池粪汤,搅得稀碎,却搅出了朝中众人的颜色。” 若离并不直接回答,留出意境,让父皇细细品味。 果然,慕华孤和蔼地笑了:“离儿,为父在进膳呐!” 若离忙赔罪,给父皇舀了一勺黄灿灿的鸡蛋肉糜羹。 慕华孤放下碗筷,慈爱地看着若离,徐徐道:“离儿有这般见识,为父不甚欣喜,休要管什么和尚道士,你是国之根基,这一点,你我父子不可互疑。” 若离心中酸热,文锦这一棍子,搅出父皇如此承诺,千值万值!忙起身退下丹陛,跪在殿中,涕泣道:“父皇休如此说,父皇才是宴国万世之基业,儿子们,都指靠着父皇呢。” 慕华孤也感动不已,起身,背手命宦官:“扶你们大千岁起来。” 在丹陛徐徐踱了几步,方正色说道:“朕留你下来,只一句话,文锦,能用则用,不能用,让他老死在京城,不可纵虎归山!” 文锦悠悠醒来,又是一日黎明,早春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格弥漫进来,房中,脂粉柔香,轻纱幔帐,光影斑驳,纤尘荡荡。 正是万物复苏,情愫泛滥之时,他又宿醉一夜,软成了一滩泥。 房外,有隐隐的争吵: “好生奇怪,不听曲儿、不更衣、不上床、不叫姑娘,一夜消费老酒三壶、咸菜两碟、小面一碗,不曾离座,去了三次茅房,最后睡在榻上。” 姑娘的声音。 “花费不到一钱银子,都这么消费,咱芳菲馆喝西北风去!” 算盘劈里啪啦,王八头儿的做派。 “去,叫三个姑娘,都躺他床上,就说都是他睡下的,一人一百两银子,老规矩,不打折。” 老鸨,老道! 姑娘犹豫的声音:“妈妈,这样不好吧,公子,长得挺可人意儿的。” “哈,看上啦,浪蹄子,执行命令!” 妈妈篾笑,发自肺腑的声音,字正腔圆的老鸨美声。 吱呀一声,门开了,文锦打了个哈欠,手扶门框,摇摇晃晃,懒懒道:“何必那么麻烦,三百两五百两,随便算,你们高兴就好。” 老鸨脸上大放异彩,风尘世俗的脸上,露出少女般的羞怯,眸中,有一丝柔情:“公子,人家不是那个意思,公子今晚来不来嘛,人家会想你的。” “来,当然来!” 文锦爽朗道:“反正,老子也没钱,欠多少不是欠!” 有一说一,广固好青年。 空气,凝固,沉默的氛围,比皇宫朝会还要肃穆。 “啪”,一声爆响,来自文锦脸上。 原来挨耳光,是这个感觉,文锦偏脸,将右脸让给王八头儿:“再来!” “啪”,又一声,王八头儿摸着生疼的右手:“以为老子不敢?” 文锦笑了,身子微蹲,与对方眼睛齐平,鼓励道:“你试着扎个马步,气沉丹田,抡圆胳膊,再来一次!” 崩溃,王八头儿后退一步,喃喃道:“疯了,疯了,这他妈是个疯子,兄弟们,上来,把这个疯子扔出去。” 姑娘眼中惶恐,小声劝道:“妈妈,算了吧,一钱银子的事,何必呢?” 老鸨勃然大怒,五官扭曲,柳眉倒竖,脂粉簌簌掉落,染白了胸前、高高耸立的衣襟:“今日不给他点教训,往后他敢天天白来,给我打,老娘上面有人的。” 文锦忽然来了兴致,想跟老鸨讨论学术问题,便挤了挤眼,嬉皮笑脸道:“倒不知妈妈上面,一次能有几个人?” 扑哧一声,众人都笑了,老鸨不再说话,挥手便是一记耳光。 老娘五星老鸨,没有尊严的? 力道虽弱,腕上,却有暗器, 一支镯子! 文锦的牙,被咯出血来,他毫不在意,双手交叉,抱住后脑勺,双脚轻跳,活动活动腿脚,调侃道:“再来!” 不好!跨下生风,被暗算了! 老鸨红尘纵横,脂粉洗身,成日对付不知多少客人,经验老道,声东击西,见文锦只顾上头,便抬脚向他下头袭击。 软软的小脚,厚重的力道,强烈的触感,伤害了文锦的器官。 文锦双手捂裆,倒在了地上,楼下打手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文锦一顿拳打脚踢,文锦很快不动了。 老鸨拍了拍手,挽起衣袖,双手拢了拢高耸的云鬓,眸中英气逼人,齿缝中吐出一截肉丝,傲然道:“便是王府护卫展风飞,能在老娘手下走三招?瘪犊子!” 众人将文锦拖下楼梯,死猪一般拽到门口,喊了一声:“起!” 便一起使力,扔出了大门。 春日的阳光,暖暖照耀,文锦摇了摇头,从地上蠕动起身,拍拍身上尘土,“呸”,吐了一口唾沫,恨恨道:“可惜,老子就这一身衣服,还弄脏了。” 心中思忖,身上无钱,何处是早餐? 人,可以无脸皮,不可无早餐!早知如此,还不如在芳菲馆吃过早餐,再调戏他们。 失策! 抬眼,左右打量,看哪家饭馆不顺眼,今日让他开一开眼。 抬脚,不疼了,展风飞这王八蛋,挺有经验,男人的病,果然得在青楼治。 眼前,闪过一个身影,向街边一处僻巷匆匆走去。 如此熟悉! 因为这个背影,文锦记住了这个清晨, 荒谬,初春, 还有满街,匆忙的人们。 文锦跟了上去! 第132章 文锦跟着背影,一路穿过小街僻巷,来到城西一处院子。 院子不大,靠着城墙,干净,精洁,院中种满小花,初春的晨曦中,静静地绽放;房顶,有炊烟袅袅,巷中,隐约有粥香。 烟火的气象。 背影熟练开门,走入院中,反手,将门掩上。 片刻之后。 “娘的药抓回来了,我来煎药。” 背影的声音。 “你别沾手,我随手就煎了,你去备课,粥已经好了,先端给娘吧,她今天咳得厉害呢!” 声音清爽利索,一名女子,嗓中,有烟火的气息。 寂静,老妇窸窸簌簌起床的声音,咳嗽,喝粥,唠叨,埋怨自己无用。 俄顷,房中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有朋自远方来,” “虽远必诛!” 文锦大笑,轻推柴门,缓步走了进去:“原乡,果然是你!” 惊愣,书本落地的声音。 吱呀声中,房门大开,一人踉跄抢出:“锦郎,怎么是你?” 堂屋。 三人喝粥,满头大汗,文锦吃完,巧官为难,粥,没有了。 原乡看着巧官的眼神,自嘲道:“锦郎千里做客,原乡以粥待之,还不能管饱,真是惭愧。” 文锦更加惭愧,粥没有了,他当然知道,原乡清贫,一眼便知,并不需要调查;自己出去,到哪都能混一顿饱饭,可原乡与巧官,要饿半天肚子了。 见原乡自嘲,知道这个话题不能深聊,越聊越尬,便拍了拍肚子,笑道:“饱了,你们不是去了胡夏,如何又到了广固?” 岔开话题,便是最好的话题。 “一言难尽!” 原乡叹了一口气,叹出了前世今生的悲凉:“我当年为躲追杀,带着娘和巧官,不敢投靠叔父拓巴忍,一路往西,去了胡夏,胡夏虽然安全,可语言不通,风俗大异,实在无法讨生活; 好在家中有些积蓄,想着宴国虽然与朔国为敌,但同宗同族、同言同俗,便一路辗转来了广固,姓名之中,去掉拓巴两个字,在此地赁了一处院子; 我这个人,前半生有父亲庇护,随心随性,看似风流倜傥,其实毫无用处,竟没有谋生之术,好在读了几本书,便谋了一个先生的差使,勉强糊口而已,日子虽然清贫,还好老母尚在,巧官陪在身边,只是苦了她二人。“ 巧官已经是一个泼辣的妻子,见原乡感慨,便收了碗,斥道:“清贫有何不好?当初跟你,没想着过这么好的日子,这日子还能算苦?虽不大富大贵,总好过有些人三妻四妾,眠花宿柳。” 文锦心中一惊,脸色微红,以为他说自己,便要解释,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才知道她不过泛指而已,并非特指自己,便住口。 此时天已大亮,红日高悬,春风徐徐吹入房中,令人精神清爽,原乡见天已不早,笑道:“我该去学堂教书了,虽说是小小的公塾先生,毕竟是个饭碗,丢了,还真不好找。锦郎,陪我走走如何?” 文锦欣然,进内房问候原乡老母,辞别巧官,便一起出门。 “我们中午回家吃饭,准备点酒菜。” 原乡嘱咐巧官。 巧官局促,要是有酒菜,谁愿意喝粥?有几个积蓄,都给娘抓药了。 “不用,我们带酒菜回来。” 文锦顺口答道,随后反应过来,要是有钱买酒菜,又何必到原乡家里混粥! 车到山前必有路,中午再说吧,便随原乡一起出了门。 “锦郎昨晚宿在青楼吧?” 街上,原乡手中抱着书,并不看文锦,只轻轻问道。 文锦站住,扭头,不解地看着原乡:“你何以知道?” “哼,我是谁,你大概忘了!” 原乡不屑道:“锦衣华服,却衣衫不整,嘴角有血迹,走路夹着裆,身上有酒肉之臭,发间有脂粉之香,想白嫖,却挨了揍,我没说错吧?” 文锦刚走两步,又停住,疑惑地看着原乡,试探道:“你,跟踪我?” “不必,闻香识女人,曾经是我的拿手好戏,虽然久不去青楼,基本素养还是在的,你身上如此浓烈的脂粉之气,有什么好奇怪的?走啊,别耽误我时辰。” 文锦欣慰,这才是原乡,活的,比自己透。 “你是大千岁座上之宾,想白嫖,易如反掌;以你的身手,在青楼挨揍,不可能的,所以,你是伪装的,你,心里苦!” 原乡不管不顾,给文锦做心灵按摩。 文锦愣住,停脚看着原乡,像受尽委屈的孩子。 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淌下。 伪装、调侃、不屑,玩世不恭、自暴自弃,仿佛劣质的堤坝,并不需要风雨,只需一个小小的蚁穴,便轰然倒塌,滔天的洪水,一泻而下。 世人面前的坚强,被原乡轻轻一刺,破防! 文锦再也不管,再也不顾,任凭泪水,如注! 原乡并不说话,站着静静等他。 许久,才轻轻道:“你哭出来,我们还是兄弟,要是还装,以后不要蹬我的门。” 迈步,往前走去。 文锦跟上,仿佛找到心灵的寄托。 有点恋恋不舍! 可原乡,毕竟不是江湖大哥,他的心灵鸡汤,只有文锦愿意喝。 中午下学,原乡两手一摊,怀中的书掉落一地,却顾不得捡:“答应巧官的酒菜,如何弄?” 原乡的本事,主要还是精神层面的,说到生计,基本还是靠两手一摊。 手中无粮,文锦心中也慌,却故作镇定:“无妨,先往回走,自有办法。” 二人一路往回走,不自觉地双手在身上乱摸,希望能找到分毫银两;偶尔摸到一个硬物,便心中一喜,以为是银子,仔细拿捏,又心中一沉,不过是衣服的皱褶。 路人纷纷侧目,见他二人上下其手,自抚其身,神情古怪,表情丰盈,时而陶醉,时而憎恨,以为两个花痴,无钱同上青楼,在大街上自娱自乐。 原乡终于发现路人异样的眼光,局促道:“锦郎,别做怪样了,别人以为我们疯子呐!” 却见文锦神情凝重,将信将疑,从怀中深处,缓缓掏出一张纸片,随即长出一口气,叹道:“酒菜,有着落了。” 展风飞的名刺! 左边,一座轩敞的大酒楼——乐陶居,文锦拍拍身上的尘土,昂首,走了进去。 乐淘居的酒菜,果然不同凡响,连原乡久病的母亲,都硬朗地下了床,扔掉拐杖,独立走到桌旁,夹了一块肥肉,大快朵颐。 肉,才是良药。 巧官略显矜持,翘着兰花指,一手抓一个肘子, 饕了个餮! 文锦与原乡最文明,他们的朋友,是酒。 “锦郎是皇子座上宾,何至于一贫如此?“ 原乡饮一口酒,吃了一块鸡肉,含混不清问道。 “我不向宴国称臣,自然不挣宴国朝廷的俸禄。“ 文锦身上虽无银子,并不缺肉食,倒顶得住。 “那,你来学堂,我给你开个外挂,你讲兵法,挣两个活钱。” “好主意,我是衍圣公亲传弟子,你可晓谕天下,说是我弟子,如此,可以教私塾,报酬高很多,挣的银子对半分。” 文锦开始兜售资质。 “滚犊子,少占我便宜!你我兄弟相称,我为何做你弟子?” 原乡仰脸,白眼滚滚。 二人相视大笑,对饮一口酒,同时看着盘中最后一块炙肉,文锦武功高强,又师从乞伏桑平,下手极快,将炙肉抢入口中。 原乡无奈,只得夹了一粒蚕豆,嘴中嚼着,却徐徐问道:“锦郎有何打算?” 文锦噎住,咳嗽一声,仰头,满饮一碗酒,叹道:“再说吧,寄人篱下,能有何打算?” 原乡举碗,与文锦一碰,便看他的眼睛,文锦眼睑下垂,默然不语。原乡仰头,干了碗中酒,叹道:“好酒!痛快!” “锦郎,你不属于这里,你,该有自己的传奇!” 放下酒碗,原乡淡淡道:“至少,你应记住今天的日子。” “天周二十五年,四月初七。” 文锦仰头,眼中暖阳融融、风和日丽:“因为遇见你,今天,是个好日子!” 吃过午饭,文锦想起与若谦之约,便告辞出门,左右寻找雪地追风,这才想起,雪地追风,还在芳菲馆。 扭头就跑。 芳菲馆门前,文锦惊异地发现,昨夜乱停乱放,占了别人的拴马桩,雪地追风,被人堵了。 一起被堵的,还有芳菲馆,围困的军士,不知是哪家王府的护卫, 排场,挺大的! 文锦靠近拴马桩,雪地追风勃然大怒,龇牙咧嘴、怒吼嘶鸣,咬牙切齿、抬腿便踢,你一夜爽透,扭头就走,把老子撂这儿,差点让人卖了身,给你抵债。 王八蛋! 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老子一匹马,也干不出这事儿! 文锦赶紧赔罪,亲热地摸了摸马鼻子,把马头抱在怀里,轻轻安抚,雪地追风才慢慢消了火气。 护卫头领却一把扯住文锦,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文锦公子,你再不现身,若谦殿下就要对我们行军法,你,跑哪去了?” “为何围了这里?” 文锦万分诧异,指着芳菲馆大门问道。 “要人!” 头领咬牙道:“公子的马在这里,他们必须交人!” “撤了撤了,人家也是正经生意,我们走!” 文锦命道。 头领挥手,军士整齐列队,徐徐撤了包围,护着文锦,趾高气扬, 扬长而去。 马蹄声渐远,尘埃缓缓落地,老鸨带人探头探脑走出大门,看着远去的卫队,脸色苍白,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他竟是若谦皇子的客人,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王八头儿看着自己的右手,忽然坐地痛哭:“为他妈一钱银子,老子恐怕要丢一只手,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姑娘倒沉得住气,拍了拍胸口,压压惊,看着两个废物,不屑道:“嘁!早上不是挺能打吗?劝都劝不住。人家公子不是凡人,会跟我们一般见识?我估着,他今晚必定还会再来,到时候,看本姑娘的!” 骄傲地仰头,回身去了,老鸨一路小跑跟上:“丝丝姑娘,拜托了!拜托了!” 第133章 若谦府门。 守门护卫远远便开始吆喝:“马匹不许靠近大门,都停在院外拴马区,不得乱停乱放,拴在黄线标志内,顺序摆放,马头一律朝内。” 文锦心中暗叹,想不到若谦公子,还有洁癖! 护卫头领翻身跳下马背,把马缰扔给从人,吩咐道:“帮文锦公子拴马。” 扭头陪笑:“公子休要见怪,若谦公子规矩大,我虽是个小小头目,不敢坏了殿下规矩。” 弓腰,一路引着文锦快步向府中走去。 若谦的府邸,就两个字:干净! 皇宫大内,王侯府邸,文锦并不陌生,但若谦府邸之干净整洁,还是让他印象极深。 府内,一粒浮尘、一丝草节儿也不见,所有花草树木,都修剪得整整齐齐,连园中的向日葵,都朝着一个方向。 所有的房屋,整齐排列,错落叠进,极致的对称,左边有个亭,右边必定有个榭,前面一个舫,后边必有一阁,男厕的旁边,必定有个女厕。 连府中的仆人,都是两条腿, 成对! 文锦却看出了门道,如此排列,并非为了有趣儿,而是罡阵。 护卫将文锦带到府中后园,门口,却是展风飞守卫,文锦便知道,若离,也在! 展风飞挥手,命护卫离开,却劈脸抱怨:“将军,在下给你的名刺,只是打折卡,并非记账用的,为何今日乐淘居的人,拿着名刺到我府中要钱?” 文锦停住脚步,仿佛吃了一惊:“是吗?我还以为是免费卡,让乐淘居的人,从今往后,按今日的标准,五日送一次,只要乐淘居不倒闭,便一直送下去。” 展风飞吓了一跳,脸色隐隐发绿,透着丝丝苍白,喘了一口气,咽着唾沫说道:“不用他们倒闭,在下先倒毙了。” 文锦叹了一口气,同情道:“那,那是你的事,关我屁事。” 转身,向园中走去。 背后,传来展风飞的嘀咕:“老子……,后悔认识你!” 园中,不仅若离在,若颜、孔镶也在,融融的春日午后,众人围坐在一株大梨树下,惬意地吃着点心,品着香茗。 枝头,洁白的梨花竞相开放,满树满枝,蝶飞蝶起,微风轻拂,花开一地。 树下,若颜正在抚茶。 素花,红颜,紫衣,柔荑。 桃之夭夭,梨之俏俏, 都,不及。 圆桌,无需重新排座,文锦便坐了若颜右手,闻着她身上幽幽的暗香,想起那日在柔然,左手轻轻划过她胸前的感觉,心中竟微微荡漾。 看着自己身上略显邋遢的衣服,与几位天皇贵胄格格不入,文锦便起身,假装欣赏一树的梨花,在旁边轻轻踱步。 其实,怕若颜闻到自己身上的异味儿! 男人再落魄,女人面前,总是要装一装的, 何况,是女神! “锦郎何时有空,去一趟孔府,家父甚是想念你的,连母亲,也觉得你十分有趣。” 孔镶知道文锦心思,怕他局促,便率先抬出父亲,以衍圣公的名义,给他脸上贴金。 孔镶并未说的是,衍圣公还断言:异日一统中原者,必是此人,作为宴国大臣,他当然不敢如此说。 若离瞟了一眼孔镶,书呆子!父皇如此明显的暗示,文锦不得出京!你还邀他去孔府,想抗旨吗? 若谦是主人,便起身走到文锦旁边,递一杯茶给他,笑道:“文锦天地豪杰,恐怕没时间去孔府,广固城中,想邀你一叙者,多的是,左丞相,右丞相,还有静海法师,都跟我说过。” 文锦接过茶,缓缓饮了,自嘲道:“哪里来的豪杰,丧家之犬罢了,千里逃亡,家破人散,但求有一日,醉生梦死之后,倒毙街头,有人收尸而已。” 放下茶杯,却对孔镶深深一揖,诚挚道:“孔郎转告先生,弟子无颜拜见,请先生善自保重!” 帮孔镶解套,眼圈却红了。 心中,的确想念衍圣公夫妇。 若谦今日相邀文锦,其实另有深意,他自知皇位无望,只想跟随若离,做一个征讨天下的大将军,建功立业,对文锦当年千里跃进,奔袭广固的壮举,极有兴趣。 因此,他军法治府,府中,按阵法排列! 便问道:“文锦公子,当年千里奔袭京师,飘忽迷离,动静自如,我好生羡慕,你两万大军,究竟藏身何处?我在京师附近扫荡一月有余,竟毫无踪迹!” 文锦无语,仰头看天,微风拂过脸上,无比清爽,许久,缓缓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隅,不谋一世者,不足谋一时,站得越高,看得越远,就越能预判,对手的预判,料敌机先。” 若离心中一动,这话,好像不是对若谦说的! “站得越高,不是摔得越惨?有人刚才不是说,醉生梦死,但求有人收尸吗?哼,吹牛皮。” 若颜讥笑。 文锦心中隐隐作痛,连你,也嘲讽我吗? 却傲然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今日之局,并非全局,今日之时,并非一世,文锦或许粉身碎骨,还想,再试一试!” 若颜脸色微红,陶醉了香腮,长长的睫毛下,春水般的杏眼笑语盈盈,徐徐起身,款款至文锦身旁,蹲身向文锦福了一礼,面若桃花,嫣然笑道:“小女子冒昧了,锦郎可不能往心里去。” 文锦心中一颤,却冷冷道:“你跟孔郎,早日给孔府添一个传人,才是正事。” 若颜倏然收了笑脸,桃花变成了梨花,眼角向下,眼白向上,嘴角一撇:“多管闲事!” 若离扑哧一声笑了:“文锦说的,也不是闲事,今日之事,终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都让它烂在心里。” 文锦却冷冷道:“瞒天瞒地,不一定瞒得过和尚道士,圣人之地,庙堂之上,牛鬼高居,恐怕不是在座几位的福气!” 若离心中一沉,随即冷哼一声:“我当然知道,早晚除了这两个祸害。” 若谦脸色苍白,在一旁劝道:“静海法师并非坏人,倒是一心只想为父皇延寿,似乎应该有所区别。” “未必,” 文锦淡淡道:“静海功力深厚,不在云青玄之下,却隐而不露,他在隐藏什么?看不清对方的意图,才是最大的危险,几位殿下的护卫,恐怕要加强了。” “文锦危言耸听了吧!” 若谦不信。 “未必,” 若离冷冷道:“我问过术士,父皇近来饭量大涨,不是好现象,恐怕有人在用邪术,牺牲父皇的阳寿,强行增强体质。” 众人惊呆了,融融的春日阳光之下,竟觉得奇寒无比。 竟有人对皇上下手! “护卫,如何加强?” 许久,孔镶打破沉默。 “让展风飞,向静海学艺,和尚的功夫,远在道士之上,而且,用心深不可测。” 文锦徐徐道。 “没用,一时之间,护卫哪里能学到精髓?” 若谦摇头。 “再让展风飞,教我。” 文锦答道。 “他们都学不会,如何能教给你精髓。” 若颜也不信。 “我不用学会,但,我能找到破绽。” 文锦自信。 “何以见得?” 若离追问。 “我功夫稀松平常,” 文锦笑道:“但,我是集成高手!” 不是自吹,这句话,湘柳说的。 “我相信锦郎。” 孔镶已经信了。 若离沉思片刻,突然对外大吼一声:“展风飞!” “末将在!” 展风飞应声而入。 “明日起,你拜静海为师,一切听文锦安排,还有,文锦公子所有开销,由你实报,可听见了?” 展风飞一愣,随即心花怒放,自己功夫的瓶颈,总算可以突破了! 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 财务,自由了! “末将听令!” 展风飞肃然答道,瞟了一眼文锦,极其崇拜的眼神。 丝丝姑娘猜对了,文锦晚饭前便到了芳菲馆。 若谦本要留饭,若离府中却来人禀报,说右丞相在府中等候,要奏报一件男婴丢失的案子,若离便匆匆告辞。 若颜、孔镶不便打扰,也纷纷起身离去。 文锦还暗叹,广固的治安,不咋的啊!这么小一件案子,竟要禀报当朝太子,这广固的执金吾,怕是干不长了! 出门,拉过雪地追风,径往芳菲馆而来, 不为其他, 只为人多,热闹,吵! 门口有人瞭高,文锦刚下马,一名小厮便迎上前来:“公子里边请,小的帮你停马。” 文锦便将马缰一扔,转身,昂首走入大堂,眼睛一闪,面前多出一个人来, 偷袭! 便闪身后退,脚下冲虚一拧,便要出掌猛击,来人却使出奇怪的招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人有眼不识公子,公子恕罪,千万不要砍了小人的手,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全指着这双手打算盘,养活一家子啊,公子!” 一把鼻涕一把泪, 王八小子! 文锦笑骂:“吓老子一跳,起来吧,我砍你手做什么?” “小人不敢,公子还是打小人一顿,出出气吧!” 王八小子不敢起身,梆梆地磕头。 文锦无奈,劝道:“起来吧,我欠你们银子,你打我是应该的,这样,明天我派人送银子给你们,你打自己一巴掌,算扯平,起来,老子有话说。” 王八小子总算放心,狠狠扇自己一巴掌,脸上,印出清晰的手掌印,这才心满意足起身,满脸堆笑:“爷,您吩咐。” “你叫什么名字?” “他,他叫侯平,公子想怎么叫怎么叫吧,老娘,啊,奴家,奴家叫盈盈,公子就叫我盈盈吧。” 清脆的声音,熟悉的老鸨美声,一浪一浪接近,老鸨的身姿,竟是辣眼的丰盈,身材高挑,有型有致,那傲然耸立的,又岂止乌黑的云鬓而已! 三十不到的年纪,其实还算个美人,只是操劳过度,眼角,有细细的尾纹,厚厚的脂粉,只为遮掩岁月的风尘。 文锦心中诧异,你叫盈盈,我不叫你盈盈,难道叫你盈盈? 罗嗦! 盈盈靠近,胸脯抵在文锦身上, 距离,负两寸。 文锦后退一步,将距离扭亏为盈。 双手一拍,笑道:“盈盈,好名字!可可的这么贴切,我明日派人给你们送银子,三百两就三百两,你派人,去给我做一套衣裳,我的尺码,让侯平来量,再给我上一桌酒菜。” “公子的尺码,奴婢不会量?非得让给一个粗汉子?公子休要提银子,奴家要的,是这份情义,公子各处的尺码,奴家都想量一量呢!” 盈盈仰着头,眼波迷离看着文锦,眼角的脂粉,波纹一般荡漾开去,身子发软,又靠向文锦,胸前的暗器,滚滚袭来。 文锦忙双手扶住她肩膀,盈盈顺势倒向他怀里,文锦脸色通红,左颊的疤痕,像煮熟的蜈蚣,丢火炭似的将盈盈放在旁边椅子上。 吩咐道:“侯平,带路。” 便往旁边闪了一步。 侯平佩服得五体投地,就盈盈这功夫,怪不得,她是五星!一秒入戏,戏如人生,娘的,这楼里的世界,楼外的天,究竟,何处是真的? 见文锦等自己,忙跨步追了上去。 盈盈跌坐在椅子上,擦了擦眼角的泪痕, 这一次, 有一点动心。 侯平带文锦上楼,文锦边走边问:“有什么热门话题?” “嗨,咱这楼里,各色人等都有,各种话题真是五花八门,不过这两天,客人们都在聊小孩失踪的案子。” 文锦愣住,什么案子?上,禀报皇子,下,惊扰百姓。 “说来听听。” 第134章 若离回府,已是暮色沉沉,慕华询已在书房等候多时。 “殿下,现已查明,连续四个月,丢失四名男婴,都是刚出生便被人掳走,有的是偷,有的是抢,男婴的家人,两人遇害,六人重伤, 凶徒入室,先是点家人穴道,点不倒便一剑封喉,功夫犀利,匪夷所思,因此,无人看清凶徒面目。” 慕华询精明干练,奏报条理清晰。 若离脸色微红,额头青筋微微颤动:“执金吾干什么吃的?竟四个月未能破案,传我钧旨,降他一级,本月再不破案,革职!” “臣领钧旨,不过殿下,此案颇为扑朔迷离,否则,臣也不会打扰殿下。” 若离不解,征询地看着慕华询。 “四名婴儿,出生时辰分别是子、丑、寅、卯,极有规律。” 慕华询看着幽幽的宫灯,语气,有丝丝恐惧。 若离心中一寒, 有人炼丹,用婴儿的元气。 “回还丹!” 慕华询见若离眼神,便知道他已经明白,继续道:“我问过术士,此乃极为邪魅的妖术,十二时辰,对应人体十二部位,术士之间传说,以对应时辰出生之男婴元气炼丹,可得最佳效果,按月服用,一粒,强身健体,两粒,延年益寿,连续服用十二粒,长生不死!” “长生不死,做梦!谁在做如此春秋大梦?” 若离不屑地叹道。 皇帝! 二人同时心中一沉,不再出声。 “殿下,若谦公子在外面等候。” 管家牛孔在外面禀道。 “请!” 若谦入内,见右丞相也在,并不诧异,只熟不拘礼向二人拱拱手,忧郁道:“大哥今日在我府中,说父皇近来饭量大涨,我便留了意,但文锦公子与颜妹都在,有的话,不便说。” 若谦红了脸,继续道:“前日进宫给母妃问安,母妃告诉我,父皇近来宠幸颇为频繁,内宫宫女,也多有被宠幸的,母妃极其忧心,父皇年轻时,也并不见这样,看似春秋鼎盛,但父皇毕竟已快六十,极伤身的。” 水落石出, 丹,是给皇帝服用的! 可谁,在为他炼制? 三人心照不宣,却谁也不敢率先说破,若离心中感激,皇帝内宫秘闻,是皇家最高机密,若非生死兄弟,绝不会轻言相告! 许久,若离轻轻叹道:“朝局,看似一潭死水,其实波涛滚滚,皇子,大臣,和尚,道士,谁,敢揭开这王八的盖子。” 沉默! 慕华询心中暗惊,若曦,温明凯,静海,紫真,若离一句话,点出四个人错综复杂的关系,可源头,却在皇帝,这盖子,谁敢揭? 若谦心中忧虑,自己与若颜崇拜若离,真心希望他登基,看起来,若离地位牢不可破,无人敢挑战,可朔国的例子,就摆在眼前,怎能不让人触目惊心。 若曦虽与若颜一母同胞,却与温明凯若即若离,做的,也是皇帝梦,父皇年迈之后,又宠信静海与紫真, 朝局,扑朔迷离! 许久,若谦忽然爽朗一笑:“无论如何,必须尽快破案,凶徒的下一个目标,必定是辰时出世的男婴,抓住凶徒,重刑审问,查出幕后指使,极刑问斩,如此伤天害理的巨案,任谁,也难逃国法!” “若谦殿下,没那么容易,” 慕华询轻轻叹道:“广固每日出生的婴孩,不下百人,更不用说一个月,是男是女、何时出生,却很难预料,若派兵护卫,又打草惊蛇,抓不到元凶,破案,何其难也。” “再难,也要破案!” 若离斩钉截铁:“不用广固的衙役,用我的王府护卫,便装!从现在起,展风飞听你调遣,你亲自指挥,限时破案!” 若离几人忧心忡忡,文锦却在享受自己的晚饭时光。 芳菲馆,敞亮的大堂,人来人往,宽大的楼梯,笔直通往二楼的雅房;高高的房梁上,挂着通明的宫灯,橘红的光影,迷幻的气氛。 洞房的感觉。 文锦坐在二楼一个雅间,四角的落地宫灯,只亮了两盏,舒适,暧昧。 桌上,有酒有菜,桌旁,是唱曲儿的丝丝姑娘,雅致俏媚,楚楚嫣然,轻抚瑶琴,莺莺雅唱。 盈盈,善自脱离岗位,坐在文锦身旁,侍候他吃菜、饮酒。 挨了一顿揍,文锦明白一个道理,消费场所,不消费,是不道德的。 当然,主要是解决了报销渠道。 盈盈不时抱怨文锦坐得太远,便拖着凳子往他身边靠,文锦无奈,只好双腿夹着凳子——远离。 酒未过三巡,二人已经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又回到起点,盈盈,终于追上文锦,胸,靠在他肘边。 丝丝抿嘴偷笑,琴,弹不下去了。 文锦擦擦额头的汗,笑道:“这琴,有些毛病,音色不准,改日,给你调一下。” 丝丝眼前一亮,知音! 盈盈见文锦热,便起身帮他去衣,手上却不老实,嘴里呢喃道:“公子热,外袍脱了罢,丝丝,宫灯再灭一盏,房中,太闷了。” 又起身,支起临街的窗户,回身坐下之时,又将凳子往文锦身边,移了两寸。 丝丝也起身,便要去灭宫灯。 房门,突然被推开。 “谁,在打听婴儿失踪的案子?” 一个汉子,气势,豪横!身形长壮,双手抱在胸前,倒三角的脸上,一双正三角的眼,眼睛斜看,眼白上翻。 不屑,蔑视! 身后,跟着讪笑的侯平,恐慌地看着汉子,惭愧地看着文锦。 丝丝见来人,恐慌不已,躲在门后的暗影里,不敢出声,老练的盈盈,眼中也闪过一丝惊慌,竟忘了回话。 文锦第一反应, 房中,拱入一头猪。 怕人打听案子,必定是案中人,而且,绝不会是受害群众, 因此,不是衙役,便是作案人, 这货,不像衙役! 猪脑子! 文锦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满城都在问,我不能问?” 文锦鼻中哼了一声,比这货,更加豪横。 “于七大人,别,别,别生气,这位是若谦殿下朋友,来的都是客,大家一处坐坐,饮酒,饮酒!” 盈盈见局势有进一步升级的危险,忙结结巴巴打圆场,慌乱之中,并未忘记抬出若谦殿下。 混江湖,靠山第一! “他,也配,” 文锦呵斥一声:“老子刚从若谦殿下府中告辞出来,他,有何资格跟我坐一桌?” 文锦的目的,点燃这个于七,看是何方蟊贼? “哦!既然是若谦殿下朋友,那倒不便打扰。” 于七听文锦报出名号,倒吃了一惊,便收了凶光,缓缓道,极其敷衍拱了拱手。 盈盈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 皇子的分量,谁不掂量掂量? 于七扭头,却看见了暗影中的丝丝,眼前一亮,却扭头喝骂侯平:“活腻了吧,小子,你不是说她今晚不在吗?” 侯平脑袋往后一缩,嗫嚅道:“七爷,小人,小人,的确不知!” “啪!” 于七一掌扇在侯平脸上,下手极重,仿佛在向文锦示威,侯平脸上,现出五根血印,身子一震,倒在了门框上。 于七回身,颇为江湖向对文锦拱拱手,客气道:“公子,按理,我不能抢人,但我一早便点了丝丝姑娘,是这个杀才骗我,因此,丝丝姑娘,算我先预定的,我要带走。” 丝丝躲在角落,脸色苍白,身子簌簌发抖,眼神哀怨,可怜巴巴看着盈盈。 文锦狞笑一声,正愁开战找不到借口,他竟送上门来,便要起身。盈盈一把将他拉住,双手死死抱住他胳膊,身子,丝丝的颤动, 真心的,她不想文锦出事。 却对于七陪笑道:“七爷,她刚出道的雏,懂什么风情,今晚,奴家陪七爷,保准七爷开心。” 语气,甚至有些谄媚。 看着盈盈丰腴的身子,恐慌的表情,于七竟心中一荡,嘎嘎笑了:“那,可不许扭扭捏捏,走吧!” 盈盈起身,慢慢走到门口,回头,望了望, 眸中,凄婉的眼神。 文锦脸色铁青,一动不动,许久,才招呼道:“都过来坐下,陪我饮酒。” 抓过酒壶,仰头饮一大口,问道:“他是何人?为何你们如此怕他?” “嗨,于七,” 侯平捂着脸,小心翼翼饮一口酒,陪笑道:“左丞相府,管家的小舅子,广固城中,谁都不敢惹的人,公子算了吧,他们很难缠的!” 文锦诧异,温明凯名声不错啊,为何下人如此霸道?小舅子,管家的小舅子,奴才的奴才,比他娘国舅还横! 丝丝却已经抽抽噎噎哭了:“今晚,盈盈姐要受苦了!” “为何如此怕他?” 文锦还是不解。 “说起来,” 丝丝擦了擦眼泪:“芳菲馆的姑娘,一多半是只唱曲儿的,客人大多还是守规矩,只这于七,每次都带几个人,想要谁就必须是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遇到不愿意的姑娘,盈盈姐能挡的就挡了,挡不住的,就自己替了,她,她,比我们也就大几岁呀!“ 丝丝泣不成声,道不尽的悲凉。 几杯酒下肚,侯平眼眶通红:“咱们这里,日子也还过得去,若客人都像公子,这还算个好营生,好吃好喝好玩乐;可碰上于七,那就算下了地狱,都是姑娘家家,非得逼你喝酒,灌醉了,还不是他们想怎样就怎样。“ 文锦咬着嘴唇,一字一顿说道:“我还没到广固,就有人劝我,不要惹丞相府的人,原来真这么霸道!“ 侯平叹了一口气:“谁说不是呢?算了吧,公子,你虽说是若谦殿下朋友,毕竟还是外乡人,惹不起的!盈盈,唉,怎么过不是一晚上呢?“ 仰头,又灌下一杯酒, 丝丝,不停地抹眼泪, 文锦却缓缓起身,咬牙笑道:“老子,想试试!“ 盈盈跟着于七,进了另一处房子,桌旁,坐着两个男人,三名女子,正在一处吃酒调笑。 于七进门便吩咐三名女子:“你们,出去!“ 盈盈见他如此,知道他要对付自己,心中惊慌,笑着讨好道:“七爷,不如让他们留下,我唱曲儿,她们陪爷们吃酒,不是更好?“ “要听曲儿,老子不如叫丝丝,你不是护着那小白脸?好啊,你能耐大,今日一赔三,好好玩玩,出去!“ 突然厉声呵斥三名女子。 报复! 三名女子低着头,匆匆走了出去,盈盈心中蹦蹦直跳,加了小心,便往琴边走去,嘴里笑道:“大爷们吃酒,奴家给爷们弹琴。“ “你过来吧。“ 于七一把抓住盈盈,顺手在胸前捏了一下,把她拖到桌旁,按坐在凳子上:”老规矩,先饮酒。“ 拿起自己的酒杯,便往盈盈嘴里灌,盈盈又惊又怕,吓得快要晕过去,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双手挥舞,拼命抵抗。 边上两名恶奴,起身抓住盈盈的胳膊,一边捉住,一边抚摸,调笑道:“好滑嫩的胳膊,灌她!灌醉了才有意思。“ 于七狞笑,往盈盈脸上倒酒,嘲笑道:“你倒是护着他,他却当缩头乌龟,若谦殿下又怎样?我们老爷,还不一样是他老师。“ 杯中酒倒空,又抓起酒壶,猫戏老鼠般,慢慢往盈盈脸上倒去。 酒,倒在脸上,滑进嘴里, 泪,顺着脸颊,滴在心里。 盈盈,渐渐没了力气! “哐!“ 门被踢开,文锦走了进来。 三名恶奴惊住,停了手,盈盈趁机起身,扑进文锦怀里。 这一次, 文锦没躲! 把她搂在怀里,双臂使力,抱起,转身,放在身后:“去我房中!“ 盈盈受惊的小猫一般,迅速跑了出去。 文锦回头,对三人笑道:“想丢脸,就在这儿练,是好汉,跟我去外面,找个河边,咱,玩玩。“ 于七愣住,呆了片刻,豪爽地笑道:“痛快,请!” 有点江湖范儿! 文锦跨步出门,向楼下走去。 路过自己房间,向里看了看,盈盈使劲摆手,摇头,示意不要出去; 丝丝,一脸崇拜,脸色灿然; 侯平,他娘的,居然喝醉了,趴在桌子上! “酒菜不要收,老子还没吃饱,回来,继续!“ 跨步下楼。 二楼的回廊,大堂的地上,已经站满看热闹的人群,于七跟在文锦身后,不停向两边抱拳、挥手。 看来,熟人还不少! 文锦眉头微皱,随即舒展。 明日有人收尸,不过一件争风吃醋、情杀的案子, 挺好! 第135章 芳菲馆一里地,河边。 荒草,野林,月黑,无声。 文锦站定,回头:“单打还是群殴?” 于七缓缓上前两步,死死盯着文锦,眼中竟露出一丝怜悯,这小白脸,今晚回去,估计一个月起不了身。 若谦殿下,这可怨不了我,他主动的! “你究竟是什么人,非要跟丞相府的人过不去。” 最后再确认一次身份。 “天地不仁,猪狗在人间,我,送它们回去而已。” 文锦仰头看天,幽幽叹道。 左边的恶奴按捺不住,深怕抢不到头功,叫了一声:“七爷,何必跟他废话?” 便一头冲了上来。 文锦见他靠近,左腿站定,右腿高高抬起,空中划一道优美的弧线,对着他脑袋,重重砸了下来。 正中头顶! 恶奴直直跪在文锦脚下,文锦后退一步,左脚支撑,右脚对准太阳穴,重重一击,恶奴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双手背后,再起步一脚,尸体,落入河中。 “省事!” 文锦笑道。 寒光一闪,一柄短剑逼到面前,文锦侧身一让,躲过!伸手,将来人抱入怀中,单膝一顶,来人跪在地上,文锦双手抱着他的头,往上轻轻一提,再往右边一拧。 “波!” 一声,喉骨断裂的声音。 后退,起脚, 尸体飞入河中。 远处,传来踉踉跄跄的脚步声,于七已经吓破胆,扭头便往回跑,嘴里喃喃念叨:“鬼,鬼收命来了,饶,饶命,救,救命!” 文锦轻轻一笑,捡起一块石头,在手上掂了掂, 正好,跑不了,也死不了! 垫步,扬臂,石头出手。 仿佛有人在腹中点了一个炮仗,于七后背剧烈疼痛,感觉五脏六腑都爆了,石块重击之下,竟向前飞了一步,才直直摔在地上,喘了一口气,感觉嗓子发甜,吐出一口血来。 奇怪,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不就打个架,难道要丢个命? 文锦缓步上前,单膝跪在他脖子上,笑道:“我这一招,身体最壮的,顶了半炷香,你要觉得自己身子好,能顶到明日天亮,便只管嘴犟。” “你,你他娘究竟是谁,为何非跟老子过不去?” 于七喘着气,像岸边垂死的鱼,恨恨骂道。 “三个问题,你老实回答,老子放你回去。” 文锦并不理他,直接发问:“第一,本月要偷的男婴,何时?何地?“ 于七沉默,心中权衡片刻,便做了选择,先活命,才有其他的可能,吐了一口血,道:“明日,辰时,城西小河村。“ 文锦心中一惊,明日辰时,已不到六个时辰,却狐疑道:“那么多待产孕妇,你们怎么知道哪个是男孩?哪个时辰出生?“ “道长,道长会算计!” 招供如便秘,只要通了,便一泻千里。 “道长是谁?” “这是第四个问题!” 脑子还挺清醒! 文锦嗯了一声,膝盖稍稍使劲,于七杀猪般嚎叫一声:“不知道,真不知道,我只是小角色,跑腿的,好汉,放了我吧!” 不像撒谎! 文锦笑道:“好吧!” 膝下使劲,轻轻往下一顶:“下辈子,别相信男人,别欺负女人!” 起身,抬腿一脚, 河中,噗通一声。 干净! 丞相府的人,其实挺好欺负,展风飞这个王八蛋,还是他娘的软蛋! 迈步,往芳菲馆的方向,竟有回家的感觉。 但愿,酒菜还是热的! 芳菲馆雅房。 盈盈已经洗了脸,洗去酒气,也洗掉脂粉,却坐立不安,在房中来回踱步,手中,一张绢帕,已被绞变了形。 丝丝坐在桌边,看着满桌的酒菜,嘴角轻轻微笑,眸中,若有所思。 听见楼梯响,盈盈迎了上去,文锦进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眼中,盈满泪水,却无语,只是默默走回房中,泪水,簌簌滑落。 丝丝,快速起身,亲热地拉着文锦,走到桌边坐下,给他斟酒、夹菜。 侯平,恰如其分地醒了,醒得,炯炯有神。 文锦落座,直面三双惊疑不定的眼睛,笑了。 “嗨,出去聊了聊,竟是熟人,原来都认识那个谁,大家握手言和,他们,回家了,而且保证,以后再不会来芳菲馆,这片场子,以后我说了算!” 最好的解决方案,解决了麻烦,又不惹麻烦! 若谦殿下碰上左丞相, 平局,一场误会! 江湖争斗,拼的, 还是背后的靠山! 房中即刻欢声笑语,侯平又饮了一杯酒,往嘴里塞了一块猪头肉,叽里咕噜笑道:“公子办事,我放心,放心!” 丝丝给文锦杯中斟满酒,往他身边凑了凑,双手举杯,嫣然笑道:“奴家眼中,公子本不是打架斗殴的凶徒,却是落落郎君,是奴家的知音,奴家愿与公子朝朝暮暮,琴瑟相和,心心相印。” 仰头,饮完杯中酒,眼神迷离地看着文锦,眸中,期待的眼神。 文锦却并不饮酒,只看着对面坐着的盈盈,诧异道:“盈盈好像是吓着了,放心吧,他们不会再来了。” 又对丝丝笑道:“酒,不饮了,早点歇吧,都累了!” 盈盈不说话,只对文锦笑了笑,夹了一丝青菜,慢慢嚼了;丝丝也不在意,拿起文锦的酒杯,一饮而尽,温柔笑道:“公子这杯酒,奴家代饮,明日,记得为奴家调琴。” 夜半子时,左丞相府,管家房中。 “于七还没回来?” 管家桑弘惊讶地问道。 “是,七爷出去玩耍,有时通宵也是有的。” 仆人小心答道。 不对,桑弘心中暗惊,于七脑子不太好使,贪玩也是有的,可从不误事!办事执着,甚至到了荒谬的程度,明日如此重要的事情,按理,他绝不会夜不归宿! “城里有没有什么异样的事发生,打架斗殴什么的?“ 桑弘脸色平静,随意问道。 “没有,老爷,执金吾衙门有咱们的人,一夜巡逻,并无异样。” “很好,不管他们了,明日卯时,你带五个人,随我出城。” “是,老爷。” 黎明,文锦睁开眼睛,脑中,懵懵的,不知眼前的世界,是否是真的,自己,身在宴国,睡在青楼里,何其荒谬! 窗边,落着一只蝴蝶,色彩斑丽,静静的,与文锦对峙。 或许,自己是那只蝴蝶,蝴蝶,在自己梦里。 转头,一张美丽的容颜,趴在床边。 丝丝!睡得正香。 花一般的年纪,怒放的生命,脸上的肌肤,有骨瓷一般的质感,五官,精致!细细的眉梢,长长的睫毛,眼睛闭成一条线,长长的,小巧直挺的鼻子下,胭红的双唇, 嘴角,甜甜的微笑。 小家碧玉,有才,有品,不太像青楼女子,文锦的感觉。 起身,目光向后移,宽大的丝绸衣袖,绣着隐隐的云纹,已经滑落到肘弯,露出白生生的手臂,透着丝丝粉荧。 蓬松的云鬓,半解的衣襟,清晨慵懒的女子,男人致命的毒药, 无解! 文锦进青楼,并不是来喝药的! 他只是奇怪,要说溜进自己房间,应该是盈盈干的事儿,为何却是丝丝? 荒唐,逢场作戏,何必刨根问底? 反正自己睡觉,都是和衣而卧,清白,还是可以保证的。 文锦下床,街上,传来邦邦的打更声, 卯时! 心中一惊,怕来不及,便跨步到窗边,推窗跳了出去。 丝丝被惊醒,以为他寻短见,便从后面拉他,却扑空,窗口,空荡荡的,一只蝴蝶,翩翩飞了出去。 公子,化蝶了! 丝丝惊呼一声。 文锦并未化蝶,却稳稳骑在马背上。 雪地追风! 见文锦坐稳,扭头向他龇牙一笑,似乎,还眨了一下眼睛,回头,便泼风般向前驰去。 好畜牲!文锦心中赞叹,有忠心,业务过硬,懂领导心思, 只是,老子没有隐私的? 黎明的街上,有薄雾氤氲,没有人影;晨曦,刚好印出城市的轮廓,得得的马蹄声,惊醒了宁静的清晨。 远处街边,有店铺开门,木板撞击的声音。 一人一马,快速越过芳菲馆的正门,街边的房顶,一个人影树叶一般快速飘下,森寒的剑锋,直直切向文锦脖颈。 来不及闪避,文锦马上纵身,疾速向后飘去,剑锋咄咄逼人,始终离他脖颈,只差半分。 文锦势竭,停了,听天由命吧! 人影也停下,挺剑逼着文锦, 对峙! “你夜宿青楼,背叛燕子!” 来人怒斥。 可风! 鲜花怒放,流水潺潺,文锦的天空,无比晴朗起来,却不太相信,难道,我在蝴蝶的梦里? 微微伸了伸脖子,皮肤划破一道小口,渗出血丝,痛, 真的! 文锦笑了,阳光一般温暖。 可风见文锦脖子出血,忙收了剑,不安到:“锦郎,可风不是故意的。” “我,故意的!” 文锦拉住可风的手,盯着他的眼睛,可风的眼睛,清澈明净,如草原一般深邃。 可风,还是可风! 可风盯着文锦的眼睛,幽深广袤,纤尘不生,眼中,有苍穹岁月,洪荒万里。 文锦,还是文锦,虽然,他睡在青楼里。 确认过眼神,是生死的兄弟。 “你的马呢?咱们,去干一件大事!” “稍等。” 可风一个呼哨,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响起,街后,跑出一匹通体漆黑的马来。 一声响亮的喷鼻,雪地追风,前蹄高高扬起,落地,已是喜不自禁,围着黑马转了一圈,心中叹道:好一匹雄壮的骏马! 得劲! 城西,小河村。 辰时。 春日的阳光,柔和地照耀着村庄,村中,炊烟袅袅,薄雾荡荡。 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打破了小村宁静的清晨。 “老四,你媳妇儿生了,是个儿子。“ 老婆婆喜不自禁的声音。 门外的老四,顾不得高兴,手执铁叉,稳稳地守在院里。 今年风声紧,连丢四个小孩,都是儿子,衙门人手紧,指望不上,爹又死得早,家里,就自己一个男丁。 可千万,要保住儿子,那可是老胡家的根。 已经守了一晚上,有点犯困,再熬熬!乡亲们听见孩子的哭声,肯定过来帮忙,不到中午,衙门的人也就到了。 问题不大! 一阵簌簌的声音,从墙边传来,仿佛树叶落地的声音,又似乎不是,老四汗毛炸起,慢慢向墙边靠近。 墙头,人影一闪,老四太阳穴一麻,倒了下去。 “老四,怎么啦?” 老婆婆的声音。 “胡老四,你没事吧?” 媳妇儿的声音。 片刻,房中传来凄厉的呼喝:“谁?” 语气中,地狱般的恐怖! 随即,寂静无声, 只有婴孩尖利的啼哭,渐渐远去。 第136章 村外,林中,小径。 潮湿的雾气,朦胧的树林,一行六骑,向城北疾速驰去。 前面两骑,毫不犹豫便纵马驶入树林,中间一骑,抱着婴儿,左右望了望,稍显迟疑,也跟了进去,后面三骑,警惕地向后望了望,便尾随而入。 婴儿的啼哭,已经气若游丝。 六人神经紧绷,各按方位,快速通过树林,前方,迷雾越来越淡,能看见林外明媚的太阳,众人松了一口气。 “嗖!” 一声轻响破空。 “噗通!” 队首之人摔下马来。 道路被堵,马队被迫停下,有埋伏!五人惊疑不定,四处张望。 “簌…” 石头破空的声音。 队尾之人被击中前胸,无声喷一口血,坠下马来。 方位确定,四人对望一眼,两人向左右林中窜了进去。 噗通!飞出两具尸体。 两个人影从林中飞出,一人直扑后面的黑衣人,一人扑向抱婴孩的青衣人,黑衣人瞬间便坠下马来。 青衣人,多活了一招。 不是功夫好,而是,怀中抱着孩子,文锦虚晃了一招,待其注意力分散,方一招致死。 随手,接过了孩子。 一柄拂尘,从树上闪击下来,尘须钢针般炸起,直逼文锦面门, 紫真道人! 果然是你! 文锦挥剑格挡,转身,避了过去。 紫真左手捏指,弹向文锦面门,却眼前寒光一闪,可风已挥剑逼至面前,紫真转向,弹向可风剑尖。 “嗡……!” 剑锋划空的声音,可风剑尖偏向一边。 一招的缝隙,一世的距离! 紫真脖子一寒,面前,伸出一截剑尖! 文锦站在紫真身后,宝剑,穿透了紫真脖子! 旋风斩,川刀流,秃发玄的功夫,岂是浪得虚名! “弹指头,小孩子的游戏!真以为老子怕你?” 文锦调侃一句,抬腿一脚,踢向紫真后背,紫真,倒在地上。 道士,不过如此! “可风,你知道他是谁?紫真道长!皇帝御前精丹师!” 文锦惊喜不已:“你我联手,天下无敌!“ “我管他是谁,你让斩,斩就是了,咦,这孩子怎么没声音了?“ 文锦吃了一惊,忙看向怀里的孩子,刚出生不到半个时辰,皱巴巴的,眯着小眼,吮着文锦的手指,梦中,还在觅食! “好丑!” 可风凑近,叹了一句。 文锦笑道:“咱们小时候,不一定有他好看,走,给他们送回去。“ 抱着小孩,老练地摇了摇,婴儿,被摇醒了。 随即,斗破苍穹的哭声骤然响起,天地之间,环绕一个愤怒的声音:老子饿了! 林中的倦鸟,被一群一群惊飞。 “假老练!“ 可风笑道,随即打了一声响亮的呼哨! 林中深处,跑出一白一黑两匹马,步调一致,动作亲密,碰着头,摇着尾,开开心心跑到二人面前。 它们,钻小树林去了。 二人翻身上马,可风前面带路,向小河村驰去,却邹着眉,不解道:“怪事,两匹都是公马,为何如此亲密?“ 文锦抱着小孩,驭马轻驰,跟在可风身后,笑道:“我这匹雪地追风,性格直爽,爱好,却跟你我不太一样。“ 似乎想到了什么,文锦突然嘴角带笑,愉快地说道:“你知道吗?如歌,跟顺儿成亲了。“ 可风沉默片刻,缓缓道:“顺儿,已经遇害了,伍国定杀的!“ 文锦沉默,片刻,徐徐问道:“豹子呢?“ “下落不明!“ 可风叹了一口气。 “你一直在平城?“ “是的,刚到广固。“ 出树林,前方,一片喧闹之声,大群村民从村中涌出,向树林的方向,循着男婴啼哭的声音,找了过来。 前面几人,身手矫健,训练有素,不似普通的村民。 领头之人,气宇不凡, 正是展风飞! 文锦与可风相视一笑,可风脱掉外袍,将婴儿又裹了一层,放在路中间,便与文锦拨转马头,向后退了回去。 “走,今日带你会一个老朋友!“ 文锦笑道。 城西小巷,原乡家,小院子。 巧官惊讶地看着文锦:“今日早上,原乡便说要出远门,我还道他跟你一起,原来你还在广固?“ 文锦惊愕不已:“出远门?没说去哪里?“ “没有啊,他只是说三个月到半年,必定回来。” 巧官心知不妙,开始惊慌。 文锦愣在原地,醍醐灌顶!昨日,原乡让自己记住日子,原来,他已下定决心,要跟自己诀别。 锦郎,你不属于这里,你应该有自己的传奇!文锦想起原乡的话,泪水盈满眼眶,原乡,必定去了原州,去找他叔父——拓巴忍! 他,要为自己寻一条回归之路, 拓巴忍,或许是路上的第一道门! 至少,原乡这么想的。 “放心,原乡说回来,必定回来,他,没事的!” 文锦安慰巧官。 心中,不太确定! 回头,牵马默默离去。 可风跟在身后,默不言声,冷清的街上,只听见得得的马蹄声。 许久,可风叹道:“锦郎,你不属于广固,更不属于青楼,你,应该有自己的故事!” 文锦扭头看着他,好像看见了自己,笑道:“你见过原乡?” “没有,我昨日刚到广固!” “那为何说同样的话?” “因为都是你朋友!” 朋友! 文锦停步,片刻,又缓缓往前走。 “我从未背叛燕子,青楼,是修行的好地方!” “我相信!” “慕华孤在广固周边,为我设了三道防线,我,出不去的!况且,征宪布好圈套,正等着我闯进去!” “所以,我马上出发,去跟原乡汇合!” 文锦站住,默默看着可风,可风仰头看天,沐着和熙的春风,脸上,轮廓分明,波澜不惊:“有的事,做了就做了,死了就死了,不后悔!” “有几个人的名字,你记在脑中,烂在心里,你们,等着我!” “这,是我回广固的原因!” 可风明媚地笑了。 “大千岁,婴孩已经顺利找回,胡老四夫妻,还有他母亲,只是被点了穴道,已经醒转,他们,对大千岁感恩戴德,磕了不计其数的头。” 右丞相府,大堂,众人聚在一起,听展风飞绘声绘色吹牛皮: “村外林中,死了七个人,紫真牛鼻子也在其中,娘的,不是挺能打吗?事到临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上次弹末将一指头,害得老子在芳菲,啊,在家里养了一个月才好。” 含含糊糊,好像功劳是自己的。 “其他六具尸体的身份,执金吾衙门正在核实。” 吹完,收工,展风飞很满意,舔了舔嘴唇。 “已经核实完毕,是左丞相府的管家桑弘,以及五名家人,还有一件事,展护卫可能并不知情。” 慕华询补充道:“城里小河中,今早打捞出三具尸体,是桑弘的小舅子于七,以及两名仆人。” 一个夺婴大案,死了十个人,其中还有皇上御前的道士,如此骇人听闻,若离却异常兴奋,因为案子,跟温明凯搭上了关系! 王八盖子,让人一把掀开。 漂亮! “说说看,谁干的,我总不能向皇上交一个糊涂账,况且,死了紫真,父皇岂肯善罢甘休!” 众人沉默! 慕华询捻起了胡须,年长之人掩饰尴尬,捻胡须是实用的方法! 若谦摇起了羽扇,虽然春天,其实房中挺凉的!只不过告诉大家,我是文人,破案,那是衙役干的事。 若颜杏眼圆睁,扫视众人,看什么看?你们都搞不定,难道指望我一名女子? 孔镶老实,蹙着没头,苦苦思索,可破案,岂是几句子曰诗云可以解决的? 展风飞低头摆弄桌上的毛笔,好像他真会写字! 见众人无语,慕华询捻须笑了,这风头,还得老夫来出:“其实不难,只需把几件事的脉络理一理,真相,也就差不多了。” 众人见他卖关子,都怒目而视,慕华询见犯了众怒,这才又徐徐道:“据仵作验尸,河中捞上的尸体,死于昨晚戊时,距今早辰时小河村案发,有六个时辰; 两次杀人事件,都有同样的手法——石块,远距离,重击!可见,两次案子,必是一人所为! 因此,我们可以如此假设,这位大侠——姑且称呼他为大侠,昨晚从于七口中得知,盗婴的时间地点之后,便决定出手,为怕于七通风报信,便杀人灭口, 今早辰时,大侠赶到小河村,先伏击桑弘一行,后杀死紫真。“ 推断完毕,众人沉默不语,信息量太大,需要慢慢消化。 许久,若谦点了点头,缓缓道:“两个结论,紫真盗婴炼丹,已是事实;第二,左丞相家人卷入其中,一个疑问,左丞相是否事涉其中?“ 很到位的总结,虽然,都是废话! “不忙!” 展风飞忽然意识到自己不会写字,便要在智力上挽回一局:“为何不是大侠盗婴,紫真救人,大侠杀人逃遁呢?” 好问题,好就好在, 愚蠢! “因为胡老四夫妇已经指认,入室盗婴的,就是桑弘!你有此一问,还算长进!” 慕华询微笑道,像教训小学生。 展风飞并不尴尬,尴尬的,也没有别人。 因为慕华询,就是他老师,若离指定的。 “问题的关键,这位大侠是谁?” 若离缓缓道。 “大千岁英明!” 慕华询赶紧捧了一句:“这个,也简单。” 众人见他又卖关子,都心中不屑,纷纷假装吃茶,并不催他,慕华询终于尴尬,也假装吃了一口茶。 “因为昨晚,送于七他们从芳菲馆出来的,是文锦公子!这泼天大案,恐怕跟这位平城来的朋友,脱不了关系。” 破案,其实很简单, 只要掌握足够的信息! 慕华文锦,一个难民,自身难道,沉迷在青楼中的人,竟然敢做如此泼天大案! 难以置信! “于七等人罪不至死,况且供出了重要信息,文锦杀他,于理不合,于法难容!” 若谦拍着羽扇,轻轻摇头。 “于七不是什么好东西,青楼女子,人人都怕他们,文锦将军杀他,肯定另有原因。” 展风飞熟悉情况,又提供了重要信息。 “展护卫说得对,必是于七仗势欺人,锦郎见义勇为!” 孔镶不熟悉青楼,却熟悉文锦。 “文锦将军假装争风吃醋,掩盖杀人的目的。” 展风飞五体投地,对文锦佩服之至,原来争风吃醋,还可以有正义的目的。 众人七嘴八舌,还原了案情,把文锦,剥了个干干净净! “于七并非罪不至死,就凭前面四个被害的男婴,他就罪该万死!” 若颜看着自己平平的肚子,恨恨道:“锦郎,岂是青楼中人?青楼,只是他舔舐伤口的地方。” “逆风飞扬,花开绽放!” 许久,若颜又徐徐道,对锦郎,他有一种别样的情愫。 众人又沉默。 若离淡然一笑:“无论如何,他帮我们搅这一棍子,是天大的好事,我们,只需把他困在广固,他即便是一粒种子,也只能在宴国开放!” “大千岁,我们如何善后?” 慕华询老谋深算,已在思虑下一步棋局。 “应该说,温丞相如何善后?我们,不可轻举妄动,温丞相,他总该对朝廷有所交代。” 若离不愧是总览全局的大皇子,思谋远虑。 “我若是温丞相,先抄了芳菲馆!” 若谦笃定道。 “那他,得先过我这一关。” 若离含笑而语,饮了一口茶,傲然道:“文锦是我朋友,我总不至于,让他在姑娘们面前,丢了面子。” 文锦公子,你喜欢呆在青楼,我就让你在青楼烂下去! 一座青楼,困死一名天地豪杰,敌国将军, 值! 第137章 紫真被斩,管家被杀,连死了八名家人,得知消息的时候,温明凯正在吃鱼,差点被一根鱼刺卡死。 都说自己面善心狠,居然有人敢跟自己斗狠! 家人功夫平常,可人数众多,被两次击杀,都是悄无声息,对手功夫了得也就罢了,这份细密的心思,尤其令人胆寒。 更令人骇异的,紫真竟然被一击搏杀,凶手的功夫,岂非出神入化。 连环计! 击杀紫真,揭开盗婴案的盖子! 揭露回还丹的残酷真相!紫真必将遗臭万年!他走到皇帝身边,看似机缘巧合,背后的推手,正是自己。 凶手的踪迹,越来越明朗,各方线索,都直指慕华文锦! 可,又能怎么样呢? 做掉他,虽然很难,也并非不可能,但 文锦身后,是慕华若离。 而且,他并不独居,而是住在青楼里,要下手,还没那么容易! 慕华孤虽然倚仗自己,可若离,是他儿子,没有名号的太子!地位,不是没法比,而是不可能放到一起比, 这,是血脉压至! 若离这一次,就是冲自己来的! 因为,他一向不喜欢静海与紫真。 当然,换做我是太子,我岂止不喜欢而已! 自己的优势,在百姓之中,有极好的名声,百官之中,有极高的威信,这些年,宴国国力蒸蒸日上,国富民殷,兵强马壮,都是自己孜孜不倦,日夜操劳的功劳。 可慕华孤一句话,自己变成了左丞相,管军政;慕华询升为了右丞相,管民政。而且,有事,先得奏报若离。 皇权,令人眼馋。 戏,还得慢慢唱。 好在,自己手里还有几张硬牌,包括,那个做着皇帝梦的皇子——慕华若曦。 听完家人的汇报,他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终于,他发现了对手的破绽! 按皇帝的旨意,军政的事,自己要先报若离,可这是民政,自当是慕华询奏报大千岁,而我,正好可以越过若离,向皇帝吹点小风。 小风,当然可以越吹越猛! “备马,入宫!” 温明凯大喝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紫真被斩,慕华孤第一时间得知消息,当即感受到切肤之痛,肉眼可见的,生活质量将断崖式下降。 没有紫真的回还丹,首先,吃饭不会那么香了。 这都能忍,不能忍受的是,从此,晚膳之后,洗洗就得睡了,如花似玉的妃子,花枝招展的宫女,只能参观,无力使用了。 那,跟宦官有何区别? 自己这些年,把朝政交给若离,不就为享受这点乐趣! 朕,绝不接受,此事,必须追查到底! 听温明凯请见,慕华孤一跃而起:“宣,东配殿见他!” “陛下,臣有罪!” 不告状,先请罪,把姿态放低,试探一下皇帝的态度:“臣驭下不严,家人勾结紫真,陛下诛杀他们,何其英明!” “紫真,有何过错?为何该被诛杀?朕,何时下令诛杀紫真?” 我知道不是你下的令,只是要你亲口确认而已。 “不过,紫真一个道士,有些微方士雕虫小技,并非圣人之道,臣其实并不赞成陛下重用他的。” 盗婴之事即将大白于天下,炼丹之事必将成为一个丑闻,跟他撇清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的。 “紫真炼丹,助朕身体康泰,有何不可?朕并未让其参与朝政大事,朕的私事,你也要管?” 慕华孤见温明凯给自己上课,心中不满,加重了语气。 “臣愚昧,正因为如此,臣并未阻止。” 温明凯顺杆爬了上来:“有人不请圣旨,擅自杀害皇上身边之人,何其大胆,这是藐视皇上,犯有欺君之罪!” 刀,慢慢出鞘。 “哦!看来左丞相知道是何人所为?” “这是右丞相分内之事,臣并不敢过问,不过,据家人打听,执金吾衙门的人推断,此事必是慕华文锦所为!” “嗯?” 慕华孤瞳孔放大,缓缓站了起来:“朕没有杀他,并非不敢,而是不愿,他竟如此大胆!” “陛下,紫真行事或有不当之处,但,不应死于慕华文锦之手,难道我宴国没有自己的朝廷?朝廷没有自己的衙门?况且,” 温明凯停住,让皇帝酝酿一下情绪。 果然,“况且何事?为何吞吞吐吐?” 慕华孤看着他,愤怒地问道。 “况且,紫真死于小河村,小河村,在城外,按陛下的旨意,文锦不得出城!若无人相助,他,是如何出城的?” 利剑出鞘,一剑封喉! 文锦出城,比紫真遇害,更让慕华孤不能接受。 把对手一成的破绽,变成自己十成的胜算。 高手过招,比的是,谁不犯错! 慕华孤缓缓坐下, 脸上,布满杀机! 文锦送走可风,心中怅然若失,比雪地追风还要垂头丧气,虽然,他已经实现了第一个家庭梦想——把家安在了青楼里。 回到芳菲馆,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出来时,天已黑尽,侯平给他上了晚餐,简单寒暄几句,便再也没出现。 正是生意最忙的时候,盈盈坚守岗位,在外面热火朝天打理生意,展现老鸨的天赋,丝丝,却没见踪影。 吃过晚饭,正要起身,一个高挑的身影闪入,盈盈款款走了进来,薄薄的脂粉,白白的脸蛋,胸前一如既往,颤巍巍的。 “哟,公子吃好啦?他们把衣服送过来了,奴家侍候公子更衣。” 一样的美声,一样的浪,文锦听着,没那么刺耳了。 盈盈,其实是个女侠,只不过,侠客行侠仗义,靠的是拔剑,盈盈,靠的是牺牲! 文锦,有点怜惜这个女子。 盈盈为他更衣,手上,非常老实,距离,一直是正的,虽然嘴里,一如既往的泼辣,文锦,还是感觉到了异样。 “衙门的人来过吧?” “原说要封了芳菲馆,还要带我们去衙门问话,正好展护卫过来送银子,打了个招呼,便改为就地询问,芳菲馆照常开门,公子,于七是你杀的?” 口气中,带着颤音。 “是,怕吗?” “怕,怕得要死,侯平和丝丝都吓丢了魂。” 怪不得,一直不见丝丝。 “你呢?” “哈呀,刚好一身,还是丝丝会量尺寸,就像长在公子身上似的。” 盈盈转了话题,顺手在文锦屁股上拍了一掌。 二人愣住,对视。 一朵红云,飞上盈盈腮边,薄薄的脂粉,竟没遮住。 “看什么看?老娘拍过的屁股,男的比女的多。” 盈盈啐了一口,斜了文锦一眼,又蹲身帮他扯衣服的下摆。 文锦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顺着二楼的回廊,绕到后院的方向,沐着春日的熏风,看着满天繁星,遥遥星河,喃喃道:“千川霜月明,风是故乡轻,平城的桃花,都谢了吧?” “公子,想家啦?” 轻柔的声音,不再是老鸨美声,文锦回头,盈盈静静站在旁边, 端庄贤淑,温婉沉静。 “我想在这后院,磊一座假山,跟我平城府中一样。” “都听公子的!” “为难吗?” “奴家有芳菲馆小半的股。” “剩下的呢?” “展护卫的。” 文锦扑哧一声笑了,王八蛋,原来你是幕后老板,怪不得不愿给我打折。 转头,又徐徐问道:“为何对我这么好?” “公子闯入于七房中,把我抱起那一刻,奴家的心就化了,这一世的苦,在那一刻,值了。” “可我,终究要走的,我的家,在平城。” “我知道,我并不敢妄想,我们,身子贱,配不上公子。” 盈盈垂着眼睑,看着地面,呢喃而语,脚尖,摩擦一只并不存在的蚂蚁。 文锦回头,轻轻把她搂在怀里:“没有人比你更高贵!” “嗨,我啥也没听见,啥也没看见。” 侯平的声音。 “看见又如何?这里不是青楼?老娘不是青楼女子?滚出去,滚回来,什么事?” 盈盈气恼,劈头盖脸骂道。 “公子,有人来拜。” 温明凯出宫,身后响起宫门下锁的声音,不由笑了,明日起锁之前,无人可以入宫,这是规矩。 玩的,就是时间差,弄死你们,一夜,足够了。 回头,吩咐护卫头领:“左宗若!回府集合护卫,去芳菲馆与我汇合。” 芳菲馆门前。 丞相府护卫将芳菲馆团团围住,便往里闯,门前打手如何敢拦,鸟兽一般往馆里退去,护卫涌潮一般冲进了大门。 芳菲馆中,鸡鸣狗跳,莺声燕语,人人惊慌失措,以为扫黄打非,四处找地方躲藏,没地方的,只好捂住眼睛——只要我看不见,世界就不存在! 突然,护卫如退潮一般,一浪一浪退了回来。 潮头,站着一脸篾笑的展风飞。 “左宗若,谁给你的胆子?” 展风飞步步逼问,左宗若节节后退,丞相府护卫,当然比不过大千岁护卫。 “展护卫,孟浪了吧。” 温明凯打马上前,展风飞节节后退,潮头,开始卷土重来。 左丞相,岂是闹着玩的? 随即,浪潮又被打了回来,不是退潮,而是溃坝,退出大堂,退出大门,完全,彻底! 左宗若最后一个退出,退到台阶之下,缓缓跪了下去,口中高呼:“大千岁!” 军士一起跪倒,随左宗若一起高呼:“大千岁!” 若离徐徐出现在门口,身后,趾高气扬的展风飞。 “温丞相,你来拿我?” 若离缓缓问道。 “臣不敢,” 温明凯徐徐下马,踱步至阶前,突然朗声道:“皇上口谕!” 若离一愣,脸上青红不定,心中暗骂,狗东西,打我措手不及!却无奈,只能跪下听旨。 “慕华文锦擅出城门,杀我国家大臣,其罪当诛,芳菲馆一众人等,包庇嫌犯,助其出城,着将慕华文锦交付有司审讯,查封芳菲馆,不得走漏一众人等。” 温明凯宣旨完毕,伸手将若离扶了起来,随即一拱手:“大千岁请起,皇上有旨,臣实在不得已,此事与大千岁无关,请大千岁暂且回避。” 一挥手,护卫缓缓逼了上去。 “展风飞!” 若离起身,突然大吼一声。 “末将在!” “给我守在门口,两个时辰之内,若有人进了芳菲馆,你提头来见!我入宫,见皇上!” “末将遵令!” 展风飞虎吼一声,娘的,老子私人财产,哪个狗日的敢动? 第138章 宫门落锁,任谁不得入内,温明凯非常笃定,皇子也不行! 可那,不包括若离,若离要入宫,值班侍卫、宦官,谁敢不层层禀报进去。 温明凯精明,却只考虑他今日是臣,未考虑他明日是君,宫内侍卫、宦官,却对这一点,拿捏的死死的。 今日通禀一声,大不了挨一顿训,今日不通禀,等他登基,再拿我们脑袋当萝卜削,不疼吗? 消息传到内宫,高公公入内禀报之时,慕华孤在玉妃宫中,刚刚发挥完第四粒回还丹的功力,正大汗淋漓,半躺在榻上吃茶。 好悬!若早片刻,打扰了慕华孤好事,盛怒之下,杀人也未可知,若离,少不了也要挨一顿训斥。 好在,高公公对皇帝的节奏,把握比自己的呼吸还准,什么时候通禀,皇上最高兴,他拿捏的死死的。 “皇上,大千岁请见!” “嗯?” 慕华孤十分诧异:“有何军国大事,非得这么晚请见?” “奴才不知道,奴才也不敢问,大千岁请见,不敢不通禀,皇上要是累了,奴才就回了大千岁。” 不愧是宦官头子,谁都不得罪。 “儿子见父亲,有什么晚不晚的,让他进来吧,朕去西偏殿见他。” 慕华孤心情不错。 高公公回头,吐了吐舌头,摸了摸胸口,怀中,是若离昨日刚赏的五百两银票。 若离混到今日,不全靠裙带关系! “父皇,搜拿文锦,是您的旨意?” 若离要下跪行礼,慕华孤挥手止住,冷笑一声:“若非朕下旨,温明凯敢矫诏?他活够了?“ “父皇为何要抓文锦?” 时间紧,任务急,若离来不及层层铺垫。 慕华孤脸色阴沉下来:“朕还要问你,他如何出的城?你是如何看管他的?” 若离心中一沉,这么大的破绽,自己竟没考虑到,真是该死! “这个,是儿臣的疏忽,儿臣回去,一定严加整训,严防此事再次发生,其实,儿臣困死文锦的心,跟父皇是一样的。” 承认错误,承认差距,设定目标,规划路径。 做计划,古今一样的,中心思想一个,爹,我是你儿子,亲生的,没有外心! 慕华孤脸色逐渐霁和,若离察言观色,又道:“不知父皇拿到文锦之后,如何处置?” 好吧,你跳过我的问题,我也跳过你的问题,既然不生气了,咱就讲讲道理。 “当然是交付有司,严加问罪!” “可是父皇,文锦并非宴国人,并不适合宴国的法律。” “那他就可以随意杀人?而且是朕身边之人!” “父皇,您知道紫真怎么炼丹的吗?盗取新生婴儿,采元气炼丹,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如此十恶不赦之人,难道不该杀?” 若离断定,温明凯必定不会告诉父皇此事,这,是温明凯的破绽!父皇再喜欢紫真的丹药,也不敢背一个暴君的名声,这一点,若离拿捏的死死的。 混到皇帝这个级别,名声,有时候比性命重要! 这是他今晚,敢来见父亲的底气! “那也轮不到他朔国人来管,我宴国没有朝廷?朝廷没有衙门?”慕华孤理屈,用上了温明凯的理论——玩儿赖! “父皇,理当然是这么个理,可文锦行侠仗义,我们再杀文锦,天下人如何看咱们?儿臣的名声不要紧,可父皇一世英名,唉!” 若离顿住,留下足够的意境,让父皇细品。 许久,又徐徐开导父亲:“父皇,文锦来广固,的确给我们出了一个难题,杀吧,他是落难之人,让天下耻笑,更上了征宪的当,留呢,他毕竟不是池中之物,总有一日一飞冲天,因此,儿臣想了一个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 若离不着急回答,端茶递到父亲手上,晓之以理之前,先动之以情,说服,这是高水平:“将他困在芳菲馆,让他烂在那里。” 慕华孤忘了吃茶,怔怔地看着若离,有这么好的事,朕要是不当皇帝,也想去试试。 许久,才问道:“他非池中之物,芳菲馆又岂能困住?” 慕华孤,并不糊涂。 “儿臣,还是有些把握的,目前来看,至少两名女子,对他颇有情思,他在芳菲馆的花销,儿臣让展风飞实报实销,就是要让他,酥在青楼里。” 奉旨逛青楼,还是公费的,慕华孤有点气恼,饮了一口茶,缓缓起身,在塌前踱了两步,方徐徐道:“朕的名声要紧,你的名声也是极要紧的,文锦毕竟是你朋友,是你大礼接来广固的,朕若关他、杀他,你的名声如何摆?天下,又如何看我们父子两人?只有一条,他再不能出城,否则,朕绝不容他。” 这,等于赦了文锦! 说到底,慕华孤是若离父亲,亲生的! 血脉传承,是排外的。 若离松了一口气,父皇,毕竟是爱我的,声音有点哽咽,涕泣道:“父皇,那,温丞相那里?” “温明凯,你还是要给一点面子,毕竟,治理国家,还是少不了他的!” “儿臣明白,儿臣遵旨!” 若离跪下,叩头, 起身,已是泪流满面。 馆外剑拔弩张,两军对峙,文锦却洗洗,就睡了。 操心无用,无需操心,若离必定全力以赴救自己,原因很简单,自己,是他请来广固的,若在广固被杀,若离必将闻名天下。 这个名声,他是不会要的,他的心气儿,比谁都高,原因也很简单,他的起跑线,比谁都靠前,他不仅想做皇帝,跟三皇子一样,还想做天地豪杰,征讨中原,青史留名! 若留一个父子联手,诱杀落难将军的名声,有点臭! 再说,如果若离都救不了自己,那自己,可能真的该死! 这一晚,睡得很香,醒来的时候,床边无人,四周寂静,晨曦映着窗纸,朦朦胧胧的。文锦吃了一惊,忙翻身坐起,难道,人都被带走啦? 推开房门,不由笑了,芳菲馆虽是青楼,一样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伙房,飘着饭香。 盈盈双手叉腰,站在人字形楼梯的平台上,气势如虹地指挥打扫,只是,声音轻的,像入室盗窃一样。 听见楼梯响,盈盈瞬间扭头回望,脸上,温柔幸福,浅浅的微笑。 旁边,另一扇房门闻声而开,丝丝,款款走出,来到文锦的房前:“公子早,奴家扶公子下楼,吃饭。” 语气如歌,吹气如兰,清晨的女子,如朝露一样清新,男人的一天,邂逅女子,才算正式开始。 丝丝挽着文锦右臂,像娘子挽着郎君,迈着猫一样的步伐,缓缓向楼下走去,胸口,贴着文锦胳膊。 文锦试着加速、减速,急停、急起;丝丝,如系了安全带,始终伴在他身侧,仿佛练过冲虚步伐。 来到平台,盈盈,眼神慌乱、无措、怯! 侧身,要让路给她二人,文锦伸出左臂,轻搂她腰身,慢慢走下楼梯,笑道:“一起吃饭,侯平,过来,一起。” 盈盈慌乱无比,心中如有小鹿撞过,粉黛未施的脸上,红晕阵阵,大堂的小厮万分奇怪,盈盈姐,也会脸红? 侯平擦着桌子,正在感慨,为什么有的人,处处是巅峰,有的人,他娘的,就是一根烧火棍! 听文锦叫,忙把已经透亮的桌子,又擦了一遍,笑道:“我让他们把饭摆出来。” “昨晚,让大家受惊了,文锦在此赔罪。” 饭罢,文锦双手抱拳,团团一揖。 “嗨,女人有什么见识,都躲进房间了,我,还算有点眼水,公子在房中安睡,我就知道肯定没事,跑到门口瞧了一夜热闹。“ 侯平剔着牙,得意洋洋,那是!此乃人生难得的一次壮举,不吹白不吹,平日,别说见左丞相,见大千岁,就是展风飞偶尔来一次,自己都不敢正眼瞧一瞧,这么说来,老子也算开了一次朝会。 文锦看着侯平稀疏的牙齿,宽大的齿缝,不禁诧异,这牙,还用剔? “嗨!” 侯平突然猛拍桌子,桌逢里的芝麻,被震出几粒,顺手,塞嘴里吃了。 芝麻,不会塞牙! “展护卫哪像个朝廷大臣,就是一个泼皮,大千岁走后,左宗若便要硬闯,展护卫狞笑一声,娘的,笑得瘆人!把衣服一脱,光着膀子,大吼一声:‘想进芳菲馆,除非大千岁下令,否则,踩着老子尸体过去!’” 众人不禁神往,想象展风飞光膀子的模样。 “左宗若被震住了,展护卫身上,密密麻麻全是刀伤,他却一扭头,笑着对我说:侯平,他娘的,给老子上一桌酒菜。” 侯平假装咳嗽,顿了一下,轮到自己的戏份,得让众人细品。 “你,不是吓得尿了裤子?” 瑕疵,往往最吸引人,丝丝看着侯平稀疏错落的门牙,觉得恶心,却偏偏挪不开眼,赶紧嘲笑一句,趁机,眼睛回到文锦脸上。 “胡说,那是激动!你不懂!” 侯平高声辩解,唾沫四溅。 盈盈,皱了皱眉, 丝丝,抬起衣袖,擦脸。 “展护卫就着酒菜,对左宗若狞笑道,看见了吗?这道疤,他指着左臂上一道疤痕,炫耀道,当年随大千岁,千里堵截文锦将军,文锦在大千岁胳膊上划了一道口子,大千岁坠马,我,亲自抢回来的,大千岁与文锦将军,惺惺相惜,互相放了对方一马,那是何等峥嵘的岁月,你们,当时在干嘛?” 侯平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展护卫说完,吞下一大碗酒,叹了口气又说,这道疤,算文锦将军送的,还有这道,来,你走近点,仔细瞧。” 侯平自己都笑了:“左宗若真听话,竟真的走到展护卫身旁,坐下仔细瞧,咱,多机灵,赶紧给左护卫也倒了一碗酒,他二人竟对饮起来,左丞相气的,脸色铁青,可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真的杀了展护卫吧?” 文锦也笑了,展风飞,看来并不是软蛋,还算有勇有谋。敢在丞相跟前耍青皮,不是纨绔子弟,还真没这胆,便问道:“后来呢?” “后来,” 侯平扑哧一声,空中,唾沫一片。 盈盈,往文锦身边靠了靠。 丝丝,口中干呕一声。 “等刀疤数完,大千岁就回来了,大千岁,那真是大千岁,那派头,跟皇上一样,左丞相见大千岁回来,什么都明白了,赶紧跪下请罪,说自己孟浪了。 大千岁真是仁慈,竟一把扶起左丞相,还叫他老师,说都是为了朝廷,以后还要多多仰仗老师,大家握手言欢。 展护卫见大千岁回来,也不骄傲了,衣服一穿,老老实实跑到大千岁面前,叩头缴旨,嗨呀,公子你说,咱,算不算也开了一次朝会?“ 侯平用一个反问,结束了自己的演讲。 反问的好处,话题不会就此结束。 “算!当然算,我开的朝会不计其数,没有你威武!” 文锦仰头大笑。 仰头的好处,唾沫,不会乱喷。 第139章 “比不得文锦公子。” 侯平还算谦虚。 “原以为公子是若谦殿下客人,想不到竟是大千岁朋友,大千岁,竟亲自来拜,嗨呀,咱,也算开了一次眼!” 侯平摇了摇头,自豪地感叹:“当年,有个来恩县的县令,那谱摆的,还嫌老子脏,让一个里正进来上茶,想不到我侯平这辈子,还有机会给大千岁上茶!县令,算个屁!” 下堰村里正,并没有说谎。 “有什么骄傲的,大千岁不是一口没喝!” 丝丝翻了个白眼,抢白到。 翻白眼的好处,看不见侯平的牙。 盈盈垂下眼睑,心中凄然,权贵眼中,毕竟是瞧不起咱们的。 “他倒不是嫌弃。” 文锦瞧出盈盈心思,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只要出了家门,他,只喝护卫带出来的水,这是规矩!他要是喝了,让皇上知道,是要挨训的。” 盈盈释然,伸手扶了扶鬓角,顺手把文锦拍手的地方,贴在了脸上。 “奴家早就知道,公子绝不是凡人,奴家,从来就没有怕过。” 丝丝觑着眼,鼻孔朝天,傲然道:“公子,不用理会他们,你答应帮奴家调琴的,走嘛。” 拉着文锦胳膊,起身就要往楼上走,文锦却笑道:“不急,待会儿盈盈跟我们一起上去,我教你们,不就都会了。” “那好吧,公子,既如此,奴家有一事相求,公子能否帮忙?” “说来听听。” “奴家有一位兄长,极有才华的,想谋一个官职,公子能否给若离殿下说说。” 丝丝歪着脑袋,俏皮地看着文锦,楚楚动人的眼神,眸中,有无限的含义——只要你敢想,奴家都愿意的,公子! 这谁顶得住! 厅中有点安静,嘤嘤嗡嗡说话的小厮和姑娘们,都住嘴,看看丝丝,又看看文锦,有点匪夷所思,青楼女子向客人求助,这倒并不为奇,可张嘴,就求到太子那里,手——似乎有点长了。 这是在消费文锦公子! 盈盈微微变了脸,恼怒地看着丝丝,侯平心中暗笑,摇了摇头,突然醒悟过来,她能求公子,凭什么老子不行! “公子,在下也有一个侄子,在并州当兵多年,也想提拔一下,调回京城,公子,你看?” “够了,懂不懂点规矩!” 盈盈猛拍一下桌子,愤然起身,斥道:“都给老娘闭嘴!公子还在落难中,你们就出这么大题目,要点脸不?” 侯平不敢犟嘴,丝丝却涨红了脸,也起身,与盈盈怒目对视,杏眼圆睁,像一只斗鸡:“盈盈姐,说话不要那么难听?我们求公子,求着你了?” “嫌说话难听,就不要做难看的事!” 盈盈勃然大怒,敢顶老娘的嘴,真以为自己有靠山?今儿不镇住你,你不知道谁是领导。 便绕过文锦,挽起袖子,双手叉腰,向丝丝步步迫近,丝丝毫无惧色,迎头而上,两人,胸脯先顶在一起!互不相让,彼此哼了一声。 美人打架,胸脯遭殃,众人看花了眼睛,目瞪口呆! 文锦起身,将二人拉开,感觉青楼的日子,真是丰富多彩!思乡之情,竟缓解不少。 待二人重新坐好,文锦这才笑道:“按理,我跟若离是朋友,我不该让他为难,其实心中,我也不想有求于他,好在你二人的要求并不离谱,展风飞就能办,我试试看吧。” 仰头想了想,又回身,对身后小厮和姑娘们笑道:“你们有什么要求,都提出来,告诉侯平,我一起办了吧,免得一趟一趟的麻烦,想好了啊!一人一次机会。” 厅中,一片欢声雷动! 芳菲馆,今儿过年! 盈盈忽然起身,脸涨的通红,胸脯一起一伏,小声骂了一句:“不识好歹。” 转身上楼,回了自己房间。 人群围住侯平,七嘴八舌提自己的诉求,生怕把自己的记漏了,丝丝大吼一声:“排好队,一个一个来,若不是本姑娘求文锦公子,你们,能有这么好的机会?哎,公子呢?” 文锦已经起身,缓缓向搂上走去。 盈盈坐在自己房中,背对着门,小声抽泣,双肩随着喘气的节奏,轻轻耸动,看不清前面的风景。 文锦轻轻走入房间,还未靠近,盈盈却先开口:“人家还不是为你好?不识好人心,就会逞能。” 文锦诧异,自己脚步这么轻,她也能听见,女人的感觉,太恐怖了吧,却笑道:“都不容易,能帮就帮一下吧,他们,毕竟都是你芳菲馆的人!” 盈盈慢慢转身,眸中,不可思议的眼神,渐渐的,脸上生出一朵红晕,说话,有点结结巴巴:“你是,给我面子?” 文锦微笑,缓缓点了点头,盈盈猛地起身,扑进文锦怀里,哭泣着,笑了:“可是,你知道吗?丝丝哪里是帮他兄长?分明是她相好的。“ 盈盈抱着文锦,文锦浑身僵硬,双臂,僵直地前伸,许久,才轻轻放在她后背:“她有相好,总比与我相好,要好吧!“ 盈盈身子一颤,仿佛吃了兴奋剂,双臂收得更紧,文锦胸口发闷,洪荒之力快要炸裂开来,喘了一口气,缓缓,却不容置疑地将她双手分开。 “走,给他们开会,立几条规矩。” 文锦扶着盈盈双肩,微笑道。 “都听公子的!” 盈盈仰脸,眸中噙泪,却笑语盈盈。 “我说几条,大伙儿记住了。” 文锦站在楼梯的平台上,缓缓道。 身旁,站着盈盈姑娘,双手叉腰,傲慢地看着台下,厅中,站着小厮和姑娘。 “其一,芳菲馆往后只唱曲儿,不留宿,可以吗,盈盈?” 文锦看一下台下,看一眼盈盈。 “都听公子的!” 春暖花开,花香四溢,文锦说什么,盈盈根本不在乎。 “其二,可以上一些歌舞节目,增加创收,大厅、雅房,都可以表演嘛,行吗,盈盈?” “都听公子的!” 老娘今日只管高兴,你说啥都行。 “其三,后院那么大,我跟盈盈商量过了,磊一座假山,客人累了,可以去逛逛,看看园林、风景什么的,岂不是好?侯平,这个工程交给你了,可以吗,盈盈?” “都听公子的!” 盈盈一脸懵懂,侯平的心却已经飞上天空,脑中,响起噼啪的珠算声,脱贫、脱单,就在这一把了。 包工程,古往今来,都是肥差! “谢,谢公子!” 侯平兴奋之余,语无伦次,随即看见众人异样的眼睛,完了,自己的眼睛,背叛了自己的心。 “好了,就这些吧,总之,过日子,要有过日子的样子,大伙儿散了吧。” 文锦伸了个懒腰,许久不开会,开起来真有点累。 “奴家服侍公子歇息。” 盈盈柔声道。 文锦吓了一跳:“还不到中午,何谈歇息?侯平,你不要走,我还有话说。” 三步并作一步,赶紧下楼,脚,差点扭了。 把侯平拉到一边,正色道:“两件事,你给我办好了,其一,假山,你要按平城我府中的模样,保质保量给我建好,不要心疼银子,样式,我告诉你; 其二,你每月去城西,到我朋友家里,送二十两银子过去,有问题吗?” “没问题,嗨,公子,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我侯平还混什么混?” 侯平邦邦地拍着胸脯,文锦眼神忧郁,生怕他拍散了自己。 “去吧!” 文锦吩咐。 侯平转身,雄赳赳往后院走去,说干就干,先实地测量一下尺寸,让公子看看,咱,也是专业的! 后院连廊,却看见了丝丝,正在嗑瓜子儿,地上,一堆瓜子皮儿。 见到侯平,丝丝不屑地一笑,冲他吐了一粒瓜子皮儿:“拽什么拽?半老徐娘,身子都破了,还浪个什么里格浪!” 侯平吓了一跳,以为说自己,破身?老子倒是想,别人不愿意呐!随即明白过来,她说的,是盈盈! 便劝道:“丝丝姑娘,说话有点儿良心,要不是盈盈护着,你还不是早破了身!” “哟,给你个肥差,拍上了,别忘了,那是公子给的,不是她!” “公子要真喜欢盈盈,那是她心善有好报,再说了,你不是有相好,还吃这干醋?” “呸!公子会喜欢她,做梦吧!人家也就是避避难,灾星退了,拍拍屁股就走了,她,就是一老鸨的命,再说了,我有相好的怎么啦?老娘有相好的,也看不惯她那个浪劲儿!走着瞧,看公子到底喜欢谁?” 扭着屁股走了。 哪里是什么小家碧玉? 侯平吸了一口凉气,这都他妈什么人呐?自己看上的,都得划拉到嘴里,照这么说,芳菲馆的姑娘,不全是老子一个人的? 丝丝没安什么好心,得告诉盈盈。 侯平牙齿漏风,好在,良心无缝。 量完尺寸,回到正厅,文锦,正在教训盈盈。 “规矩上墙,执行落地,今天说的,全部写下来,挂在墙上,再组织大伙儿学习,分组讨论,可以吗?盈盈。” 文锦兴致勃勃。 “都听公子的” “盈盈,咱们上午,都讲了些什么呢?” “都听公子的!” 文锦这才醒悟过来,丝丝,一直在开小差, 一上午会,开了个幻觉! 文锦疑窦丛生,便认真打量盈盈,却见她脸色酡红,喝了酒似的,眼神迷离陶醉,沉沉的幸福中,透着淡淡的不明所以。 有点痴了。 文锦哭笑不得,便扶着她肩膀使劲摇晃。 “波” 一声轻响,仿佛一口痰顺了下去,盈盈脸色回复正常,诧异地问道:“咦,怎么啦?老娘这是咋啦?公子,你看着我做什么?” 文锦扑哧一声,几点唾沫飞了出去, 盈盈,没躲。 文锦扭头,看见侯平,仿佛看到救星:“侯平,你给她讲!“ 侯平咽了口唾沫,想说的话,顺着唾沫咽了回去,却笑道:“盈盈,咱们上午,开了一个会……。” 第140章 展风飞骑着骏马,奔驰在广固宽阔的大街上,心中,隐隐不安。早上起来,两个眼皮交相跳跃,搞得他心乱神迷,自从遇见文锦,生活就变得光怪陆离。 官运倒是不错,校尉升了将军,大千岁还特别赏识,那晚拼死保护芳菲馆,大千岁还骂了自己:“展风飞,他娘的,给老子好好干!” 这,是最高荣誉。 可财运,实在是不咋的,芳菲馆的收入,连续几个月断崖式下跌,要不是以文锦的名义,时不时报点假账,就自己那点俸禄,早就入不敷出了。 今日有空,得好好查查帐了。 初夏时节,天气却异常炎热,太阳,憋了一年,总想着挣点表现,还是清晨,身上,已经汗津津的。 钟楼到了,左转,便是南门大街,笔直向前二里地,就是高大的南门城楼。 钟楼与南门之间,矗立着有名的芳菲馆,宽大的院子,高高的楼房,方圆一里之地,那是制高之点。 芳菲馆,并非展风飞创业,而是,祖传的。 展风飞纵马上前,左转,便要进馆,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南门的方向,慢慢向芳菲馆靠近。 步伐,很怪! 仪仗兵似的,每一步,都保持同样的跨度,节奏不紧不慢,却持续、连贯、稳。 展风飞是军人,他当然知道,这,是标准的军事作业, 测距! 心中一惊,便翻身下马,快步向来人走去。 “文锦将军,这是,在干嘛?” 口气,不怀好意。 “哦,展护卫。” 文锦全神贯注,并未注意有人,听见问话,倒吓了一跳,抬眼见是展风飞,松了一口气。 “你看啊,从南门到芳菲馆,我量了两次,一千二百步,你现在是将军,考考你,若换成马步,大概多少?” 文锦挑衅。 “四百到五百步,将军这是要买地盖楼?” 展风飞不屑。 “还不错,那,我如果骑着雪地追风,从此地起步,半程加速,城门一百步之内全速冲击,能冲出去吗?” 展风飞不屑地笑了,怪不得早上眼皮直跳,原来出门碰上疯子。 “雪地追风能冲出去,你,不行!” “确定?” “确定!” “为何?” “城门的防务,我亲自布置的,你要能出去,我就得变成死尸。” “哦!这样会害了兄弟,那,算了。” 文锦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吧,进去吃茶,把你跟静海习武的情形,说来听听!” 展风飞心中不耻!哼,想做贼,被老子抓了现行,倒挺会装! 一进馆门,便看见姑娘、小厮,三五一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隐隐听见:“盈盈,……野汉子,骗……公子。” 文锦心中一沉,正要打听,展风飞已经怒吼一声:“活儿都干完了,比老子还悠闲!” 众人受惊的麻雀一般,迅速散开,一瞬之间,手上都有了活干,演习似的。文锦找人,找了个寂寞,便摇了摇头,展风飞,不懂管理! 听见吼声,盈盈匆匆从门内走出,三步并作两步,两步并作一步,走下楼梯,走到文锦面前,脚下一崴,差点摔一跤,眼睛红红的:“公子,我。” 文锦右手一挥:“不必!” 脸色,凝住,盈盈惊恐地后退两步,忍了一夜的眼泪,终于在文锦冷冷的注视下,簌簌滚落。 转身,向楼上踉跄跑去。 背影,寥落。 “站住,今日咱要对对账目!” 展风飞吼了一声。 “对他娘的什么账目,要对账,冲我来!” 文锦扭头,冲展风飞怒吼一声。 芳菲馆,文锦第一次暴怒,展风飞目瞪口呆。 小厮们干活的速度,明显加快,只是,没什么效率!有的桌子被擦了几十遍,亮的,能当镜子使,有的桌子,连碗筷都没收。 “随我来。” 文锦头也不回,向后院走去。 展风飞迟疑不决,就这么让他压制,老子以后怎么混?几次想回骂,不敢!想拔剑,忍住了。 “等着,老子怕你?” 终于,文锦走出声音打击的范围,展风飞才敢大声打击一次,仰头,不屑地向后院走去。 路过的小厮,更加卖力,都咬牙切齿,发誓要抹去那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后院,侯平干得热火朝天,地上,凌乱的石头砖块,丝丝,在一旁看热闹,嘴里吩咐:“你好好弄,将军要的,是平城的式样。” 见文锦进来,丝丝小鸟般飞了过来,挎着文锦胳膊,眼圈红红的:“盈盈姐,太可怜了,她以前那些事,不知被哪个天杀的,传得满世界都知道了。” 文锦摆摆手,冷冷吩咐:“你们两个,出去一下,我跟展护卫聊点事。” 丝丝还要撒娇,闪眼看见展护卫,慌乱地甩开文锦胳膊,匆匆向外走去,错身之时,展风飞亲热地捏了捏她脸蛋。 丝丝轻轻闪了闪,躲向一边。 展风飞奇了个怪, 今儿这是怎么啦?处处反常! “你他娘要对账,对吧,这里是芳菲馆最大的账目。” 文锦指着满地狼藉,徐徐道。 “怎么,你要盖楼,做大做强?” 展风飞狐疑,他的策略是开分号,而不是原地扩建,这,有点理念的分歧。 “老子想家了,想起一座假山,照平城,我府中的样式,可以吗?” 文锦撇了撇嘴。 “你逍遥快活,让我出银子,恐怕不行。” 说到利益,展风飞是认真的。 “你找大千岁报账,可以略加一点,只要不过分,我,可以作证。” “思乡之情,人皆有之,我若反对,还算人吗?将军,随便整!” 文锦笑了,向展风飞拱了拱手,展风飞也很愉快:“谁让咱们是兄弟!” 嗨,眼皮总算不跳了,展风飞扭头要走。 “不着急,把你跟静海学的功夫,给老子亮几招。” 展风飞辞出之时,已到午饭时间,没人留饭,盈盈没心,丝丝没胆,文锦,不愿!展风飞心中恼怒,娘的,说到底,芳菲馆是老子的,整得好像你是主子似的! 对文锦略一拱手,转身出门,去了。 文锦待他走远,背着手徐徐走上楼梯台阶,却不说话,静静地扫视台下。 这架势,明显是想讲两句。 树活一世,全靠一张皮,人活一生,全靠会来事!青楼的从业者,应该是世上最会来事的人,众人见文锦这副模样,知道他不是要讲话,就是要放屁,便安静下来,慢慢聚拢到台阶下,默默看着他。 沉默的气氛,慢慢传递到搂上,盈盈察觉到异样,也推开房门,站到回廊上,双手紧紧攥着紫色披肩,眼睛红红的,阴沉着脸,漠然注视下方。 “今晚,公主夜宴。” 文锦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展风飞刚送来帖子,我是嘉宾,要带一名女眷。” 顿住,眼睛,缓缓扫视下面。 首先便看见了丝丝,因为她忽闪的双眼,正在放电!直直地看着文锦,那份热辣的表情,仿佛,她就是文锦夫人!又徐徐扫视众人,你们,有何资格跟我争? 眸中,警告的眼神! 侯平站在丝丝旁边,闻着她身上如花的香味儿,看着她春水般娇媚的眼神,心中阵阵发凉:女人,惹不起! 盈盈站在搂上,不屑地看着楼下,转身便要回房去。 文锦缓缓转身,目光,落在盈盈身上,温暖地笑了:“盈盈,当然是你陪我去,时间还早,好好打扮打扮。” 盈盈“嘤咛”一声,软软倒在地上。 丝丝眼中的柔情蜜意,倏然变得阴毒无比,扭曲、愤怒、恨! 侯平张开交错的黄牙,开心地笑了,这一次,没有喷口水。 公子,讲究! “馆中有一辆拉柴的马车,洗洗还能用,我收拾一下,你们晚上坐着去吧。” 说到见机行事,见风使舵,见缝插针,见财……,侯平是极有天赋的。 就是,没怎么见过世面,驾着拉柴的车去公主府,真的会被当做拉柴的。 “不用!” 果然,文锦微笑:”孔镶公子派车来接,轩车,驷马;护卫,八名!“ 侯爵品秩! 那盈盈,岂不是侯爵夫人! 公主夜宴,因为孔镶生日。 孔镶并不想大张旗鼓,可若颜却坚持,三位兄长,肯定是要请一请的,文锦,当然也在必请之列。 请帖还没发出去,几位皇子妃却先传来口信:“妹夫生辰之喜,嫂子一定要亲自上门,贺一贺的!” 其实,都是冲着衍圣公世子的身份,要是自己的儿子能拜孔镶为师,那起跑线,不就靠前了? 为了孩子,咱当娘的,抛头露面,求一求孔郎,也顾不得了。当然,抛头露面,也是极好的,毕竟被关在府中,跟坐牢,区别并不大。 正在惊诧,若谦又传出话来,静海法师,要随他一起前来。 孔镶愁眉苦脸,你紧闭大门,人们说你天性凉薄,你稍微开一个口子,人人便都想往里挤,社交,真是麻烦。 若颜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简直哭笑不得:“不就吃顿饭,多几个人而已,就值得愁成这样?” “公主你想想,都有女眷,文锦怎么办?他一个人单着,不想家、不想燕子吗?” 孔镶文化人,免不了婆婆妈妈。 若颜却感动了,她喜欢孔镶这份善良,骨子里,其实孔镶有一份侠义之心, 虽然,他是个文人。 “那,就通知他,可以带女眷。” 若颜调皮地笑了:锦郎,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解这道难题? 有本事,你带一名青楼女子过来,面对一屋子的皇子妃,还有,本公主! “公主,做人要厚道!” 孔镶皱了皱眉。 第141章 若颜没想到的是,文锦不仅解决了难题——以自己的方式,还差点让她后院破防——以盈盈的方式。 公主府中,夜宴开启。 侯门一入深似海,何况,这是公主府邸——王府的规制! 府中,庭院深深,错落叠进,护卫如林,侍女如织;正殿,四梁八柱,画凤雕龙,宽大轩敞,气势如虹。 殿中,宫灯如云,将大殿照得通明雪亮,众人踞席而坐,侃侃而言;屏风之后,乐师轻奏华章,柔柔的音乐在殿中轻轻地流淌。 坐榻,矮几,两人一席,盈盈,当然坐在文锦身旁,看着桌上精美的菜肴,撇了撇嘴,嘁,中看不中吃,别以为老娘没见过世面! 原本想着,低调吃上一餐,回去,这辈子都有吹牛的资本了。 老娘,跟皇子一起吃过饭! 却不想被皇子妃盯上了,大皇子妃宇文贞,随着若离,坐在台阶之上——首席,身后,站着两名打扇的侍女!一身绫罗绸缎,头上宝玉珠钗,举止优雅,雍容有致;一颦一笑,顾盼之间,如珠玉落盘。 见盈盈一介平民,据说,还是青楼女子,虽然衣饰名贵,却只有隐隐的暗纹,绝非官宦之女,竟然面不改色,毫无羞愧的感觉。 心中稍有不悦,在座女子,自己身份最贵,有义务维护夜宴的档次,便缓缓问道:“未知这位姑娘,是何身份?如何称呼?” 第一个问题,先将你打回原形。 盈盈见她盯着自己上下打量,极其无礼,激发了职业的本性,原想双手叉腰,骂一句:看什么看,老娘是白看的吗? 忽然想起对方的身份,当然不敢,正要拿捏着回答:奴家是盈盈,又觉得这样会暴露自己身份,给文锦丢脸。 一时踌躇,殿中便陷入了沉默,该死的背景音乐,却突然欢快起来。 难怪,孔镶的生日嘛! “花自飘零雨自伤,我自芳菲天地香。” 文锦,徐徐吟到,众人诧异,无缘无故,搞什么才艺展示?他却微微欠身,向众人颔首示意。 “芳菲馆馆主,上官盈盈!” 右手轻挥,隆重推出盈盈。 文艺! 盈盈崇拜地看着文锦,感觉特别有面子,原来自己的名字,并不仅仅是老鸨的代名词,也可以说得这么好听。 只是没想到,老娘,还有一个姓上官的爹。 “芳菲馆馆主,雅致!如此说来,贫僧倒要登门拜访了。” 静海与文锦相邻而坐,其实瞧不上几位皇妃贵族的虚伪,听文锦回答别致,打击了宇文贞,心中高兴,便抚掌叹道。 “和尚逛青楼,老娘头一次见,倒是新鲜。“ 盈盈向静海甩了一个媚眼,嘴角意味深长笑了一下,随即用仕女扇捂了捂嘴,举手之间,丝绸的衣袖滑到肘弯,小臂,白生生的。 “波!”一声轻响,静海丹田失守,多年的修练便要破防,赶紧收摄心神,强自镇住了。 好悬!老衲天下第一弯,岂能让一个小娘子捋直了? 静海忽然之间一脸严肃,盈盈觉得好没意思,职业素养之下,好胜之心陡起,便扫视满殿的男子,孔镶作为主人,第一时间,就成了她的猎物。 孔镶见盈盈第一面,就有特别的感觉,满殿的皇子妃,看似珠光宝气、举止优雅、雍容肃仪,在他眼里,就两个字——油腻! 盈盈,却有一种野性质朴的美,有一种风尘的韵味,那乌黑的云鬓、高耸的前襟,春水般勾人的眼神,无不传递着强烈的信息——公子,不要控制你计己! 见孔镶痴痴地看着自己,盈盈,甩了一个媚眼,便用仕女扇遮了遮脸,随即扇子轻轻移开,脸上,已是戚戚然。 蹙着眉,指了指自己的心,对孔镶摆了摆手,又看了一眼文锦,却用绢帕轻轻拭泪,眼睑,低垂! 我心依旧,所遇非人。 文锦,原来是个畜牲!这是孔镶读到的信息,孔镶耿直,便要打抱不平,找文锦理论。 盈盈却突然直起身,趴在文锦耳边轻轻问道:“老娘,何时姓了上官?“ 动作亲昵,吹气如蜜,文锦耳朵痒酥酥的。 “上官好听,胡乱姓一晚上吧,明日,你愿姓啥,随你,只要你高兴。“ 文锦无所谓,反正也不是我闺女! 孔镶目瞪口呆!心中隐然一痛。 盈盈浅浅一笑,目光,又瞟向了若离。 若颜看着孔镶与盈盈的互动,不屑地撇撇嘴:“有人动了真情,有人游戏人生,孔郎,今晚,咱们分房睡吧。“ “公主,我!“ 孔镶满腹委屈,嗫嚅着就要解释,若颜却摆了摆手,轻呼一声:“听!“ 孔镶抬头,才惊异地发现,满殿之人,都被文锦与静海的辩论吸引了注意力! “大师教展风飞的功夫,看来也稀疏平常。“ 文锦饮了一口酒,调侃道。 “哦,你透过展护卫偷师学艺,倒不避讳。” 静海微微吃惊,便直言警告。 “我做事,从不偷偷摸摸,就你这本事,何须偷师,我倒可以指教一二。” “那,依公子看来,何为上乘功夫?” “天地之法,殊途同归,功夫、兵法、治国、音乐,无不是同一个道理!” “何为上等兵法?”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运用之道,存乎一心。” “何为治国之道?” “仁道、王道、霸道,仁者之霸,可王天下,霸者之仁,天下大成。” “何为天籁之音?” “大音希声,知音无声,音在寰宇,乐在心中。” “好!” 静海与若离同声喝彩,若离脸色微红,躲开了盈盈火辣的眼睛,便提议:“我们共举一杯,为孔郎贺寿,为文锦喝彩!” 殿中,一片觥筹交错,仰头豪饮之声,若谦,正在直面盈盈目光的挑衅,有点手足无措,却假装若无其事,问道:“大师,何为上乘功夫?” 众人一起看向静海。 “预判,预判而已,兵法云,料敌机先,也不过就是预判而已!” 静海举头饮酒,淡淡道。 “何为预判?预判何事?” 若曦见盈盈的目光开始剿杀自己,赶紧提前逃跑。 “预判对手之意图,预判、对手的预判。” 静海云淡风轻,颇有大家之范。 文锦扑哧一声笑了,秃驴,故弄玄虚!便嘲笑道:“那岂不是还要预判、你对我的预判。” “我再预判,你对我预判的预判。”若谦也接口笑道:“那岂不是死循环?” 殿中哄堂大笑,文锦忽然若有所思,便静静地看着静海,无论如何,他功夫深不可测,并不是吹的,想必,他有自己的解释! “预判,也有极限,并非死循环。” 果然,静海毫不尴尬,尴尬的,便是众人。静海却徐徐又道:“文锦公子与展护卫,身体招式,已无精进的余地,与人交手,胜负只在一念之间,那便是预判。” 有点门道! “预判之极限,便是无预判,说到底,便是对手的人性,再乖谬狡诈之人,其变化脱不了人性之根本,便如此次朔国宫变,天周英明,却过于护子,鄢妃怨毒,二皇子多变,三皇子聪慧,却过于忠厚,轻信别人,而你,文锦将军,自以为是,一败涂地, 人性,得之于天,养成于自己;人之举止行为,均脱离不了人性的根基,文锦公子,我可曾说错?“ 沉默,肃静。 连背景音乐,都不再响起,众人都在细细品味。 文锦却如遭雷劈,自己若明若暗,已经想到,却不愿承认的道理,被他一语道破,而他,不像是挖苦自己,好像,在给自己讲道理。 万千疑问,终究要从哲学问题开始:“你究竟是何人?” “老衲,静海!” “大师如此能判,能否断一断在座各位的结局?” 石破天惊,却是若曦有意为之,若离是没有名号的太子,不出意外的话,继位几乎已成定局,可我,偏偏要看一看,有没有意外的可能! 众人摒住了呼吸,等着静海揭开一个恐怖的盒子,既怕看,又盼着看。 宇文贞惶恐地看着若离,却见他呼吸急促,脸色苍白,也怔怔地看着静海。 “在座各位都是龙子凤孙,身份无比高贵,岂是贫僧所能妄断的,各位的功过结局,自有后人评说。” 静海哈哈一笑,举杯一饮,滑了过去。 滑头! 众人大失所望,却都松了口气,只有盈盈毫无所知,眼睛左右搜寻,还要找人对视。 文锦是局外之人,已经悟到静海的用意,预判,其实不难,难的是,执行,所谓知行合一而已。 便举起酒杯,向静海一揖,诚挚道:“法师,文锦受教了,请。” 静海微微一笑,举杯对饮,仰头的刹那,文锦忽然右臂一缩,从袖中滑出一根筷子,身形暴起,闪电般刺向静海眼睛。 众人惊呼声中,静海出手,右掌切向文锦咽喉。 文锦呆住,筷子,距静海眼睛,一寸。 静海停手,指尖,距文锦咽喉,半寸, 后发,先至! 文锦垂眼看了看静海指尖,慢慢收回筷子,调侃道:“大师预判,果然精准,佩服,佩服!” 静海心中惊颤,冷冷道:“幸亏你使筷子,你若使剑,喉骨已经断了。” 偷袭贫僧,你还嫩点,你小子敬酒,我就知道你不怀好意。 这,就是预判! 宇文贞打了个哈欠,觉得无聊极了,两个男人,一个玩筷子,另一个帮他捋胡须,有什么意思? 夜宴,自己开了个头,就没自己事了,男人高谈阔论、放一堆狗屁,女人之中,却是那青楼女子出尽风头。 荒谬! 便向若离款款施了一礼,道:“殿下,妾妃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吧。” “也好,改日再来打搅颜儿与孔郎。” 若离笑道。 若离说走,夜宴便结束了,众人起身,恭让若离夫妇先退,宇文贞路过盈盈身边,不屑地哼了一声,早晚,让你给我下跪! 步出大殿,展风飞早已整队待行,见若离出门,悄悄在他耳边说道:“文锦将军最近并无特别之处,只是说想家了,想照平城老家的样式,建一座假山。” “嗯?” 若离顿了一下,又继续前行:“思乡,不是小事,你要想尽办法,缓解他的思乡之情!” “末将遵令。” 展风飞有点气馁,他一个外人,难道让我搭上芳菲馆? “他若能归顺宴国,我升你骠骑将军。” 若离轻轻一笑,挽了宇文贞的手,登车而去。 展风飞一时竟没反应过来,骠骑将军!真能跟我的名字连在一起?随即心花怒放,便回头低吼一声:“列阵,护大千岁回府!” 暗夜之中,密林深处,庭院角落,忽然冒出无数影影憧憧的暗哨,溪流一般,汇入卫队,簇拥着若离夫妇扬长而去。 盈盈跟在文锦身后,被身边如林的护卫吓了一跳,终于有了怯意,皇家礼仪,岂是闹着玩的?便紧紧挽着文锦胳膊,一路往外走。 文锦,却在跟静海唠嗑。 “大师武功已至化境,想必于医道,也有所研究吧?” 文锦边走边问。 静海回头看看他二人,微微一笑,自信道:“说吧,打胎?还是保胎?” 身后一声轻响,盈盈撞到了文锦身上,文锦后背发痒——与盈盈胸口平齐的地方,便轻轻一叹:“大师这个学问,真是上天入地,七窍流血,让人无可奈何?麻风病,能行吗?” 静海不屑地一笑:“派个弟子就能解决的问题。” “那好,我有一个朋友……。” 文锦娓娓道来。 不觉之间,已经出了府门,文锦向静海拱手一揖,静海双手合十回礼,盈盈,蹲了一福,便挽着文锦,昂首登上马车,马车轻轻一滑,缓缓起步。 盈盈仰着头,吹着凉爽的夜风,衣袂飘飘,却默然无语,文锦扭头看她,见她一脸沉静,风尘褪去的脸上,端庄淑仪,不禁笑了笑:“你今晚大出风头,公主府邸,差点让你变成芳菲馆的分号。” “人家并不想出风头,但求公子侧目而已,谁知公子,竟是柳下惠。” 盈盈并不回头,看着沉沉夜色,茫然道。 眸中,一片阴云飘过,遮住月亮,遮了一片天。 “柳下惠,我,也配?” 文锦仰头,叹道。 第142章 盈盈睁开眼睛,又是一个初秋的清晨,枕边,依旧无人,刺目的秋阳,透过窗扉照射在墙上,光影之中,尘靡浮荡。一样的阳光,一样的床,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吗? 起床,想起文锦说的话:规矩上墙,执行落地,加强管理;便轻轻一笑,跨步出门,准备开晨会,却听吱呀一声,丝丝,一身慵懒,头发蓬乱,从旁边房中走了出来。 “盈盈姐,早,真是奇怪,昨晚好像有人在院中挖洞,扰得人家一夜没睡好。” 丝丝伸了个懒腰,为没有睡好写了个注脚。 吱呀,又一声,对面的房门应声而开,文锦眼睛通红,打着哈欠走了出来:“嗨,昨晚真是奇怪,竟做了一夜的梦,梦见自己在房中练功夫,顿了一夜的脚。“ 为丝丝的疑惑,也写了个注脚。 好巧不巧! “哟,原来是公子,这么勤奋,怪不得的。“ 丝丝见文锦并未从盈盈房中出来,心中无比高兴,暗自嘲笑盈盈业务能力不行,白白浪费机会,便扭腰上前,要扶文锦下楼。 侯平一路小跑从门外进来,见文锦站在楼梯边,便站在楼下大声禀道:“公子,门口有人来拜。” “有人来拜?” 文锦万分奇怪,这么早,谁啊?却快步下楼,往大门走去。 “原乡!” 文锦出门,便诧异不已,比上次偶遇还错愕,却快步上前,抓住原乡手臂,亲热地叫道:“为何不进来?” “算了,若闻见腥味,恐怕停不了嘴,芳菲馆,我可消费不起!” 原乡苦笑一声,看了看自己皱巴巴的衣服,还有已被露水打湿、滑到脚踝的袜子,心中哀叹,这辈子,还有机会再进去听曲儿吗? 随即想起自己的使命,抓住文锦胳膊,扭头就走:“随我回家,有惊喜给你。” 文锦虽然功夫不错,也被他拉得踉跄了几步,心中不禁沉吟,这么大的力道,惊喜肯定不小,便问道:“你何时回来的?” “昨晚。” “可风去找你,你们见面了吗?” “见过。” “他跟你一起回来了吗?” “我们一面而别,他去了平城。” 预料之中的答案,文锦当然知道可风会去平城,可自己,何时归去? 可风,但愿你不要冲动! 一路被原乡拽着连走带跑,很快到了原乡家小院门口。 文锦终于知道原乡为何如此激动,因为他的血液已经开始奔涌,他听见了孩子的笑声,听见了这个秋天,最动听的声音。 璇儿! 文锦飞步上前,反拽着原乡走了进去,房中,巧官抱着璇儿玩得正高兴,璇儿正是有奶便是娘的年纪,吃饱睡足,谁逗给谁笑脸,一试就灵,咯咯的笑声,渲染了烟火的清晨。 墨菊正在吃早饭,旁边,坐着一脸严肃的慕华尚。 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曾经也是平城的豪门公子,可家事惨变,千里逃亡,慕华尚的眼中,已经有了这个年纪孩子绝无仅有的沉稳从容。 “爹,我把妹妹带来了。” 见文锦进门,慕华尚并不格外兴奋,只是停了手中的碗筷,平静地看着文锦,慢慢说道。 有了文锦每月二十两银子的资助,加之要招待客人,早饭,显得意外的丰富,平常只有过节才能限量吃一点的包子、馒头、油饼,小山似的堆在桌子上,还可以挑挑拣拣。 可慕华尚,停了筷子,就是停了筷子,绝不再吃。 或许,看见父亲,只是另一次逃亡的开始,他不能养成贪食的毛病。 文锦反而孩子一般失控了,慕华尚冷静的眼神,刺痛了他的心。从巧官手中夺过璇儿,又把慕华尚拉进怀中,眼泪,如溃堤一般奔涌出来。 墨菊看见文锦,才彻底放下心来,使命达成之后,一口气泄掉,竟软软滑了下去,巧官忙从后面把她拉住。 “将军,尚儿和璇儿,就交给你了,我还得回去,小兴儿在平城,我也放不下的。“ 墨菊坐直身子,稳住神,眼神平静,却不容置疑。 文锦把璇儿交给巧官,却让慕华尚给墨菊磕头:“没有墨菊姑姑,就没有你兄妹二人,你记住了!” 慕华尚跟墨菊朝夕相处几个月,早已把她看成母亲一般,跪地磕头之后,却倔强地说道:“我跟姑姑一起回去,我要救我娘。” 征宪纳宇文燕为妃,消息已经穿得遍天下皆知,慕华尚年纪虽幼,也知道从此之后,母亲就是别人家的了,小小年纪,就有了救母之心。 原乡一脸沉郁,看看慕华尚,又看看文锦,竟不知如何安慰。 墨菊一把将慕华尚抱进怀里,下巴紧紧贴着他头顶,骄傲地说道:“好,尚儿,姑姑带你回去。” 眼神,坚定。 又仰头看着文锦,慷慨道:“将军,府中还有那么多人,小兴儿平日也训练他们的,便杀回去,救小姐逃出平城,也不是难事。” 原乡苦涩地笑了一下,热情是高的,热血是好的,可政治权谋,岂是布上绣针?征宪纳宇文燕为妃,正是为了诱杀文锦! 可这话如何说得出口,夺妻之恨,又有几人能忍?只好呆呆地看着文锦。 “你,如何找到他们的?” 文锦却跳开话题,平静地询问原乡。 “我去原州找叔父,他告诉我墨菊的行踪在并州,我便与可风分手后,又去并州找到他们,一起返回的。” “拓巴忍大帅还有什么话吗?” “也没什么,只是让我转告你,他与你父亲,是生死兄弟。” 原乡淡淡道。 这是拓巴忍的原话,原乡当然知道分量,原本想秘密告诉文锦,可话说到此,轻轻带出,反而不留痕迹。 文锦觑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原乡,尘封的记忆中,冰雪开始融化,露出清晰的脉络,当年东征之时,拓巴忍看自己的眼神、温馨的亲情、始终絮絮叨叨如同家人般的叮嘱,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看着文锦的眼神,原乡欣慰地笑了,文锦,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异常精准! 文锦却缓缓起身,直直走到墨菊身前,忽然单膝下跪,拱手一揖,诚挚道:“大恩不言谢,墨菊,我还有事托付。” 墨菊吓了一跳,手足无措,慌乱之中将文锦扶起,哽咽道:“将军这是干什么?没有将军,又哪来我们的今天,将军有话,吩咐就是了。” “你回去之时,把璇儿帮我带回去,我找人送你们到边境,那边,你只管找拓巴忍,他自会相助的。” 文锦徐徐道,眼睛,直直地看着窗棂:“回去之后,告诉燕子,我只要她活着!” 墨菊与巧官愕然瞪着眼睛,千里迢迢,好容易团聚,为何又苦巴巴送回去?原乡已经明白得醍醐灌顶,璇儿,就是燕子活下去的动力! 文锦,毕竟只有他,最懂燕子! “我,送他们!” 原乡起身,徐徐道,眼睛坚定地看着文锦! “不,原乡,你留下,帮我看着慕华尚,他要是想回去,你给我照死了揍他!” 文锦眼眸如冰,冷冷道:“我,现在分不了身。” 说罢,决然转身,走出了房门,门外,艳阳高照,五彩斑斓,文锦的身影,隐入绚丽的阳光,隐入苍穹之下。 门内,原乡看着目瞪口呆的两个女人,轻语道:“照他说的做!” 文锦出芳菲馆不久之后,展风飞便雄赳赳走了进来,背着手,稳稳踱至楼梯口,见无人搭理自己,知道还没引起众人的注意。 便抬腿上楼梯,一步一顿,升到楼梯中间的平台,轻咳一声,表达了想讲话的意思,下面的小厮们却以为他化身监工,要寻找偷懒的典型,纷纷埋下头,更加卖力地打扫卫生,发誓要扫去那些并不存在的污渍。 展风飞见大家误会如此之深,无奈之下,只好朗声问道:“文锦将军呢?快叫他出来,大千岁有请!“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明白这是一个合法偷懒的机会,便纷纷行动起来,四处寻找文锦,有人飞奔上楼,报告盈盈;机灵点的,抽身便去了后院,后院多大啊!找一圈,不得到午饭时间?有几个实心眼的,却一个一个拉开柜子的门,门里没有,又拉开里面的抽屉,似乎文锦是一件衣服,或是一双袜子。 一名刚起床的歌女,走出房门便遇到如此盛大的节目,听说找文锦,当即坐下,先脱下自己的鞋,看看,好像没有,又脱下袜子,仔细闻了闻,似乎文锦,又变成了一缕脚气。 展风飞也没想到,自己一嗓子,将芳菲馆变成了欢乐的海洋,鼻子都气歪了,正要暴跳如雷,还好,盈盈,款款下楼了。 对盈盈,展风飞不得不给点面子,倒不是因为她是自己的合伙人,主要是因为,她似乎是文锦的女人。 睡没睡不知道,反正,隐约听见他管静海要打胎的药。 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展风飞揶揄道:“你倒越来越端庄贤淑,越来越像良家女子,我来这么长时辰,你竟不露面,丝丝也不见踪影,你让我如何咽下这口气?“ “展护卫何时咽气?奴家为你送行。“ 盈盈微微福了一福,表达最基本的礼仪,口中却并不示弱,揶揄了回去。 沉静的气质,已是大家闺秀的风姿。 “你找公子何事?“ 见展风飞被噎得直翻白眼,盈盈还是给了他面子。 “大千岁有请,十万火急,中午之前,必须见到人!“ 展风飞见她气质升华,肉眼可见,忽然感觉有点自卑,忙抬出大千岁镇住。 “我去找他,中午之前,必定给你带回来。“ “那就好,我等着!“ 盈盈叫了两个小厮跟着自己,就径直出门,展风飞见他走远,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人啊!还得学习,这才跟文锦几天,变良家女子了! 缓缓下楼,找一张桌子,坐下,撸了撸袖子,架势摆够,这才吩咐旁边小厮:“叫丝丝出来,给我唱曲儿,唱雅一点的,咱也长长学问。“ 侯平拎了一壶茶,给他斟满,陪笑道:“大人,丝丝姑娘,一早就出去了。“ “呵,今儿什么日子?怎么他娘这么不顺。“ 呵,拖了一个长音,意思是不信、不屑、不甘心! 盈盈猜得不错,出门一里地,青石铺成的小径走到尽头,便到了小河边,茫茫的蒹葭丛中,文锦,静静地站着,天地一般孤独。一阵秋风掠过,一片白雾飞舞,身影,隐入雾中。 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文锦徐徐回头,看见一双水雾般的眼睛,眸中,是母亲一般的柔情。 “展护卫找你,说十万火急。“ 盈盈轻轻迎了上去。 “哦!“ 文锦淡淡一笑,迈步便往回走。 “有烦心事吧?又来这里。“ 轻轻的询问,似多年的故人。 没有回答,文锦只是加快了脚步,青石小径,响起踏踏的靴声,几步之后,文锦停住,回头,等盈盈跟上,又与他缓缓往前走,微笑道:“再急,也不急这一时。“ 盈盈仰头看了看文锦,露出浅浅的微笑,默默跟着他走,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也,不错! “你也该成家了!“ 文锦打破沉默,如此不合时宜。 “谁瞧得上咱们?“ 盈盈自嘲,心中,掠过一丝悲凉。 “有喜欢的吗?想想办法!“ 文锦轻语,淡淡微笑如兄长般温暖,却如刷子,划过盈盈的心。 盈盈没说话,忽然加快脚步,漠然道:“快些吧,展护卫该着急了!“ 第143章 若离找文锦,的确十万火急! 文锦赶到若离府中,若离正好从皇宫返回,战场上相互厮杀,却惺惺相惜,又在广固相处多日,二人心中,早已视对方为知己,眼眸之中,彼此有温馨的暖意。 略一颔首,便联袂进了若离书房。 “南朝豫章王派兵北上,已经连下我两座城池,我刚从宫中出来,父皇命我出征,我已奏明父皇,带你一起。“ 若离毫不隐瞒,落座便直言相告。 “多长时间了?“ 文锦心中暗叹,隐藏得真好,自己身在广固,却毫不知情,广固的百姓,依旧歌舞升平,宴国国力之强盛,治理水平之严谨,可见一斑。 “有两个月了,边境守将起初以为不过日常骚扰而已,并未上报朝廷,待发现对方是大举入侵,已经来不及了,为保存实力,只好率兵内撤,将两座县城让给了敌人,目前,我军在兖州筑起了第一道防线,与敌方对峙。“ “隐藏实力,骤而击之,有点意思,对方主将是谁?“ “车骑将军,祖孝义,南朝名将!“ “南朝意图为何?为何此时进攻宴国?“ “这,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若离幽幽看了文锦一眼,眸中,似乎有电。 文锦心中一颤,想了半天,才明白那是怒火,不是自己想的那样,便也幽幽叹道:“若离不要开这种玩笑!” “你当年奔袭孔府,以天周之名,以学生之礼拜见衍圣公,在天下读书人心中,引起极大的震动,南朝,以华夏正统自居,如何能容忍孔府悬居海外、衍圣公为宴国之臣,因此,他们的意图,就是孔府!” 若离一气呵成,控诉了文锦的罪行。 文锦心中郁闷,我热爱学习,尊孔尊孟,难道还错了?便问道:“他们是想收复孔府,还是只想劫持衍圣公?” “你去问祖孝义!” 若离有点气恼。 “那,你为何让我同去?” “你在我身边,我心里踏实,当然,也需要你出谋划策。” “所以,他们是想收复孔府,还是只想劫持衍圣公?” 文锦兜了一圈,再次伏击若离。 若离笑了,挺愉快,如此对话,还有点意思,文锦,不愧是文锦,有点小聪明,便道:“不太确定,有何区别?” “区别不大,一个是做梦,一个是白日做梦罢了!我们只需雷霆一击,将祖孝义击溃即可。” 文锦也笑了,低头饮了一口茶,脸上的伤疤,像树叶飘落在桌上。 “若能乘势攻入南朝,占点便宜,岂不更好?” 听文锦说得轻松笃定,若离也慢慢轻松下来,与父皇奏对时紧张的心情,也慢慢舒缓,笑道:“你岂不是放屁!” “这就对了!” 文锦抚掌一叹:“紧张兮兮的,如何带兵?军士都被你吓得浑身发软,还打屁的仗!” “我手下,没有退缩之兵。” “我信,何时出发?” “我调兵集结,需要一个月,一月之后,大军开拔。” 文锦默然,一个月之后,八月十五,燕子入宫的日子,自己,却要为他国卖命! “你明日派一名幕僚,去芳菲馆找我,仔细说说前方情形。” 文锦徐徐道。 从若离府中辞出之时,又到日头偏西,文锦跨上雪地追风,本想信马由缰,却不由自主来到原乡家的小巷。 未到巷口,便听见喧嚣的吵闹声,里面,有慕华尚的声音,文锦有些诧异,便下马,牵着马慢慢走入巷中。 远远的,一群孩子在打架,慕华尚正跟一个比自己壮实的孩子扭在一起,周围,一群小屁孩却在看热闹,起哄架秧子。众人打得如此专心致志,连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得得声,都充耳不闻。 文锦不由笑了,尚儿心态不错,不到一天就跟孩子们打成一片。 慢慢的,他看出些端倪,原来是一群小乞丐,要抢尚儿的糖葫芦,尚儿护着糖,拼死不给。 领头的乞丐本想把尚儿吓跑完事,没想到尚儿年纪虽小,长期的颠沛流离,却养成了要命一条,要糖不给的坚定信念。 见尚儿拼命把糖护在怀中,领头的乞丐越发着急,又想吃糖葫芦,又怕打输了丢面子,镇不住这帮小兄弟,起初还控制着下手的轻重,到后来,下手越来越重。 尚儿已经顾不得护糖,拼命与他对打,糖,早就掉在地上,被两人来回扭动的脚步,踩成了烂葫芦,看热闹的小小乞丐,已经忘了呐喊助威,纷纷趴到二人脚下,见缝插针抢救烂葫芦。 手脚不利索的,糖没捡着,手却被踩肿了。 领头小乞丐比尚儿大了一号,本以为就是个表演赛,没想到打成了搏击,糖没吃着,为他人谋了福利,身上还中了几招,挺疼的。 文锦的儿子,亲生的!当然不是软柿子。 领头乞丐终于怒了,虽是野路子,毕竟个头高,瞅准慕华尚后脑勺,猛劈一掌,尚儿一声不吭,倒在了地上。 丐帮见闹出了人命,呼哨一声就跑散了,丐帮,最擅长的,当然就是撒丫子逃跑。有几个年龄小的,光着屁股,连鞋都跑掉了——当然,你非得说那是鞋的话。 文锦这才牵着马,慢慢来到尚儿身边,把他抱在怀里。 远处巷口,几个跑掉鞋的小屁孩,又折了回来,流着鼻涕,红着眼睛,惊慌地看着文锦,不舍地看着鞋子,眼中,不敢,不舍。 尚儿已经醒了,看着远处的小伙伴,轻轻道:“爹,把鞋扔给他们吧。” 文锦爱抚地摸了摸他小辫,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子,连同鞋子一起扔给了丐帮的小兄弟。 银子落地,引发一场小型战争,领头乞丐现身,几声清脆的耳光响起,战争平息,丐帮兄弟们勾肩搭背,欢天喜地下馆子去了。 “为何死死护着糖?” 文锦心疼地摸着儿子脸上的伤,问道:“心有不舍,便是破绽,懂吗?” “那是原乡叔叔给钱,买给璇儿的,她们明天走啊!爹,你真不要璇儿吗?” 尚儿毕竟不懂,他的不舍,只是一串糖葫芦,文锦心中却收缩一下,嗓子哽得难受,鼻子,像被蚊子叮了一下,却笑道:“尚儿和爹都喜欢璇儿,可是,娘更喜欢啊。” 尚儿幸福地笑了,把头紧紧靠在父亲怀里:“爹,你真有劲。” “刚才那帮乞丐,想打败他们吗?” 文锦把儿子放下,抚着他瘦小的肩,看着他亮闪闪的眼睛,问道。 尚儿点点头。 “那好,明日开始,爹每日上午到原乡叔叔家里,教你读书写字,打拳练功,你下午就去街上找丐帮,以武会友。“ “好啊好啊,爹!太好了!” 慕华尚眼中放出光来,孩子的天性,贪玩而已,给他找点乐趣,或许,就忘他娘了。 “那好,爹陪你去给璇儿买糖,不要让墨菊姑姑知道我来过,好吗?” 文锦在街上调戏小孩子,展风飞却把芳菲馆,闹的不成样子。 他的任务,是护送文锦去若离府中,文锦上午心情不好,拒绝了,骂道:“几步路的事,护送个屁,你有那闲工夫,不如在馆中多饮几杯。” 就这一句,展风飞将文锦引为知己。 中午在馆中用餐,众人都来巴结,生意清淡,姑娘们都争着为他唱曲儿,唱完后还让他点评,展风飞当即找到了大师的感觉。 点评不咋的,酒又多饮了几杯,慢慢的,有点高了,感觉自己是人生赢家,于是,又多饮了几杯。 人一高兴,就想展翅风飞,飞,飞,是飞不起来,于是,又多饮了几杯。 好不容易到了下午营业时间,姑娘们纷纷离去,准备上班了,毕竟,收入是跟业绩关联的,但凡有点正事,谁愿意跟一个酒鬼周旋。 不巧的是,丝丝,此时回来了,上午清闲的时间,丝丝一般都去陪她相好的,吃过午饭再回馆中,趁下午生意好,冲一冲业绩。 展风飞其实酒品不错,喝醉了一般都是躺平,还算安静,可一看见丝丝,想起她最近不爱搭理自己,酒劲儿催化之下,就想找她说道说道。 于是,又多饮了几杯。 展风飞的舌头,已经不是计己的了,却拉着丝丝,非要给他背古诗。 丝丝不堪其扰,就想哄他早点睡觉,便拿出琵琶,陪笑道:“展大人,奴家给你唱曲儿听,如何?” 丝丝对自己曲子的催眠效果,是极自信的。 展风飞想到今天点评一中午,唯独漏了丝丝,如何肯留下这个遗憾,就同意了。 丝丝展示才艺,展风飞不停找岔子,非说她唱曲儿跑了音,要亲自纠正,张着乌黑的舌头,非让丝丝看他如何发音。 丝丝恶心坏了,抬屁股就要走人,展风飞忽然醒悟过来,这,这是瞧不起人!就拉住丝丝,把他放在自己腿上,丝丝有自己的意中人,其实很讨厌展风飞,便扭打挣扎,要起身离去。 几番拉扯,丝丝身上微微沁出香汗,展风飞摸着,滑腻腻的,心中更加荡漾,手上,开始不老实。 丝丝惊恐不已,大声尖叫:“盈盈姐,侯平,快来啊。” 侯平本是王八头儿,兼馆中一品打手,关键的时候,又他娘喝醉了,在自己房中挺尸,虽然事后众人回忆,他中午并未喝酒。 盈盈,还是馆中的大姐大,最开始看大家跟展风飞胡闹,还不算出格,也没怎么约束,见展风飞越闹越不像话,丝丝虽说有点小心机,毕竟是姐妹,便疾步下楼,越过一众看热闹的姑娘小厮,走到展风飞身旁,便使劲拉丝丝。 展风飞见盈盈过来,还以为她想一起玩游戏,嘴里含混不清客气道:“盈盈,你是将军的女人,你不要过来,我,我可惹不起!” 却不防盈盈使劲一拉,丝丝又全力配合,他一个酒鬼,就躺在了地上。 很不幸,丝丝,被他搂在怀里,一起摔了下去。 芳菲馆虽是青楼,可这是大堂,这么搂抱在一起摔在地上,还是不雅,再说,展风飞虽是将军,太过粗鄙,并非自己幻想的对象,要是想来点刺激,文锦公子当然是首选,气质自不必说,就脸上那道疤,那才叫个性!若是被他抱着,摔在大街上也值了。 见自己躺在地上,而且被展风飞搂在怀中,展风飞还一脸陶醉,四周,围着看热闹的人群,指指点点、幸灾乐祸、假装怜惜,就是,没人上来帮忙! 丝丝羞愤交加,手忙脚乱爬了起来,挥手便给展风飞一记耳光。 展风飞恼羞成怒,挨耳光,这辈子头一次,还是被一个女子,便使劲一推,丝丝向后趔趄着倒了下去。 展风飞虽然喝醉,毕竟是练武之人,即使控制了力道,丝丝还是连退七八步,拉翻四五张桌子,才摔在地上。 展风飞双眼赤红,抬手又要打盈盈。 手,却被攥住了,展风飞恼怒,回身,便要喝骂,却愣住了,血,凝固在脸上。 若离! 身后,站着文锦。 展风飞魂飞魄散,伸手便要拔剑,腰间,却是空的,进门的时候,为了安全,佩剑,一律寄存,这是馆中的规矩。 若离眼神冷酷,缓缓拔出自己的佩剑,递给展风飞。 展风飞接过,横剑于颈,便要拧身一拉,文锦劈手夺过,大喝一声:“还不快滚!“ 展风飞身子一躬,一溜烟跑了。 “算了,他对你忠心耿耿,不容置疑的。“ 文锦劝若离,把剑递还给他。 若离不言声,走到丝丝身旁,将她轻轻扶起,盈盈已经率领众人,一起跪了下去,拜道:“奴婢见过大千岁。“ 丝丝二次倒地,原本又惊又怒,见是若离扶自己,“嘤咛“ 一声,就假装晕倒在若离怀里,又不甘心浪费机会,便睁开眼睛,忽闪忽闪的,开始放电。 盈盈落难,有文锦公子,本姑娘落难,竟有幸倒在大千岁怀里。 芳菲馆,果然是修行的好地方! 若离是皇子,当然不会导电,轻轻一笑,将丝丝放在凳子上,回头对文锦笑道:“这帮纨绔子弟,老天爷喂饭到嘴边,他却骂老天是王八蛋!“ “无妨的,战场上生死几次,他自然也就看淡了。” 文锦慨然叹道:“总体而言,展风飞,还算个好青年,盈盈,麻烦送点酒菜去我房间,今晚与大千岁秉烛夜谈。“ 一夜长谈,全是边境用兵的事,二人达成共识,却并无倦意,若离辞出之时,已是朝霞满天,秋阳如焰。 若离下楼,笑道:“文锦天地豪杰,想不到把家安在芳菲馆,馆中女子,你若看上谁,我为你主婚,你娶我宴国女子,我封她一品夫人。” 文锦并不接话,微笑道:“大千岁,请!” 二人徐徐步出大门,却诧异地看见展风飞跪在门口,若离惊问:“你跪了一夜?” 展风飞点点头,红着眼哭道:“末将不是人,吃醉酒,给大千岁丢脸了。” 若离心情舒畅,哈哈笑道:“滚起来,给你个差使,派几个信得过的人,送文锦公子的女儿去并州。” “末将遵命!” 展风飞麻利叩头起身,回头,向文锦眨了眨眼睛。 第144章 墨菊带着璇儿,一路颠沛流离,终于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回了平城。 一路十分顺利,展风飞异常贴心,妥妥地安排了侍卫和仆人,找了最舒适的马车,沿着宴国的直道,一口气便到了并州,交给满禄。 满禄正一片痴心,等着文锦说服若离到并州视察,便也十分巴结,听说赶时间,一刻不停就送到了边境。 此时的边境,并未封锁,正在热火朝天的互市,守军接到通报,第一时间就通知了拓巴忍,拓巴忍将墨菊招至府中,简单询问了文锦的情形,又问了墨菊的用意,心中倒踌躇不已。 文锦逃到宴国,而且颇得宴国礼遇,不仅自己知道,估计京城都传开了,这种消息,往往是传的最快的,何况朝廷,必定在广固有自己的谍报网络。 别说朝廷,自己在平城和广固,何尝没有探子? 令他奇怪的是,征宪,竟没有派人去广固,追杀文锦, 虽然追杀,不一定有效。 文锦的用意,他当然知道,但有的话,他如何敢对墨菊讲,因此,看着略显疲态的墨菊,他只是轻声劝道: “你要想清楚了,你回平城,回文锦府中,我可以堂而皇之送你,朝廷也不会阻拦,但,你要想出来,可就没机会了,你要是现在反悔,我送你回广固,应该不是问题。” 话,当然是善意的,可拓巴忍,岂是婆婆妈妈之人,他,在试探墨菊的决心。 “多谢大帅关心,可奴婢是一定要回去的,公子说了,小姐离不开璇儿,奴婢,也放不下我男人。” 墨菊轻轻摇着怀里的璇儿,神色有一丝凄凉,更多的,是坚定:“何况,我答应了公子,奴婢就是死,也要把璇儿平安送回去。” 拓巴忍笑了,文锦如此安排,说明已经识破征宪的圈套,能忍夺妻之恨的男人,必定是气吞山河的男人! 慕华彦,你的儿子,还不错! 至于墨菊,想小姐,想男人,人之常情;重情义,重承诺,非同常人, 墨菊,值得信任! “好吧,你既如此说,我帮你,放心,一定把你二人平安送到平城。” 拓巴忍缓缓起身,走到门口大声吩咐:“叫拓巴乌。” 又走回墨菊身边,看着她怀里熟睡的璇儿,粉嘟嘟的脸庞,身上飘着阵阵奶香,拓巴忍真想一把夺过,狠狠亲上一口,可从墨菊怀中抢孩子,毕竟,太轻薄了。 那不是人干的事儿! 拓巴忍当然是人,却是老人,便伸出双手,墨菊便把璇儿递到他手上,这一点肌肤的接触,除以拓巴忍的年龄,可以忽略不计。 拓巴忍看着怀里的璇儿,慈祥地笑着,沧桑的脸上,布满岁月的沟壑,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极一个干瘪的老头,只有眼眸深处那道光,仿佛来自鸿蒙之初的第一缕朝阳。 “告诉燕子,好好活着,相信文锦,相信天下人。” 仿佛不经意似的,拓巴忍却传递了最重要的信息。 墨菊撇了撇嘴,话倒是说得漂亮,你手握重兵,还不如带兵杀入平城,救出小姐来得实惠。 “奴婢一定带到!” 墨菊起身,蹲身福了一福。 终于又回到烟火的平城,去冬,今春,过了夏天,又到了秋黄的季节,平城的秋天,依然是最美的,满街飘零的黄叶,又到了赏菊的时节。 墨菊,心中有一丝胆怯。 千里送主回京,当然是第一目的,可心中最想的,还是自己的男人,可是,他还好吗?死了那么多人,他陪老夫人回京,公子又是天下第一逃犯,他,能逃过一劫吗? 过城门,有一点紧张,然而,无人盘问,墨菊坐着马车,身后是虎啸军派出的护卫,耀武扬威就进了城。 墨菊,甚至有点得意,公子的朋友,都是这么有面子的。 马车行驶在繁华的大街上,秋阳静好,车帘都已掀开,两旁是零次栉比的房屋,身后,是快速退去的青石砖,前方,是一方蓝蓝的天,天上,没有一丝云彩。 秋高气爽,人世的沧桑,在苍穹之下,不过是过眼云烟。 靠近慕华府,气氛骤然紧张,巷口,马车便被拦了下来,羽翎卫,早已封了四面的街道。 询问之后,军士卒并未阻拦,却将虎啸军的护卫挡下,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换人驾了马车,把墨菊二人送到府门。 还算客气。 对征宪而言,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人质,当然越多越好! 秋阳暖暖地照着,午饭之后,九福就坐在门口的石墩儿上——打盹儿,阳光照在脸上,涎水,比胡须长。 文锦在的日子,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不仅规矩极严,连仪容,都必须一丝不苟,打盹儿,那是不想混了! 军容,乃士气,军容不整,则士气不振,这是文锦常说的。 可有什么办法?他的职责就是门吏,可门口有羽翎卫把守,说是防贼,可大半年过去,九福,倒有点想念天下有贼的日子。 抓贼,至少是个乐子,可如此森严的防卫,别说贼偷,贼都不敢惦记! 又不能出门,跨下台阶,门口军士便装模做样往里挤,因此,打盹儿,是最好的互动游戏,自己舒坦,军士也放心不是? 管家小兴儿回来之后,起初还训斥一下,几日之后便放弃了,时不时还坐在门口,陪自己一起打盹儿。 九福在梦中笑了,似乎在喝汤,涎水长又长。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一步一步向府中靠近,马后,有车轮碾过过青砖的声音,九福脸上的胡须动了一下,甩落几滴涎水。 羽翎卫换岗,都是骑马,何来马车的声音? 眼睛,睁开一条缝,映入一丝蓝天,蓝天下,驶过一辆马车,马车上,坐着墨菊,怀里,抱着孩子。 “夫人、小姐、管家,墨菊回来啦!璇儿回来啦!“ 声音,比遇见贼兴奋! 身姿,比展风飞轻功妖娆! 涎水,拖得老长,老长,迎风飘扬。 宇文燕坐在书房,静静地想着心事,往常,这是文锦坐的地方,自己时常坐一坐,仿佛,他还在自己身旁。 自己这一生,还真是有福,前面一个太子,这次,是皇帝,都想纳自己为妃,可自己,毕竟只是锦郎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这辈子,不可能再是别人的妻子。 太子想纳自己为妃,毕竟死了,锦郎没明说,但她知道那是他干的;这次,是皇帝,恐怕没那么容易。 何况,锦郎已被逼入绝境,死活不知! 宫廷政变,锦郎逃亡,自己被困在府里,仿佛都是一夜之间的事,可不觉之间,又是大半年过去了,短暂的震荡之后,日子,又达成了新的平衡。 除了不能出门,日子跟往常一样平静,就连征宪派人传旨,要纳她为妃,她心中都波澜不惊,反正,那就是一纸狗屁,自己不能反抗,难道还不能选择去死? 伸手,拿起桌上的霜豪短刃,在手中仔细端详,青莹茫茫,却色泽内敛,刀锋,真如霜豪一样。 锦郎从不让自己玩刀,霜豪刃,是他给母亲裁纸用的,自己要了过来,或许能派上用场。 那一天,或许就在八月十五。 让她肝肠寸断的,是没有任何外面的消息,锦郎、尚儿、璇儿,他们,还好吗?虽然只是心里问问,可每当想起这个话题,心中还是不由紧缩一下。 父亲来过一次,她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劝她想开点,好好服侍皇上,被她赶走了,从此没有再来。 小兴儿送母亲回来之后,母亲也被关在了府里,她倒什么都想说,可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陪她枯坐、流泪。 府中的人是出不去的,墨霜跟元彪,同在一个城市,却搞成了两地分居,元彪倒是聪明,知道进来就出不去,干脆就没回来过。 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倔强地笑了一下,大不了,他们都去了,大不了,自己去跟他们团聚就是了。 她用手指试了试刀锋。 门外,响起九福的尖叫,她听见了墨菊、还有璇儿的名字,手指一抖,在锋尖划了一下,现出一条清晰的血痕。 天空,却变得异常明亮,原来好消息,都是用鲜血换的! 起身,快步向房外走去,短刃扔在桌上,砸碎了青花的瓷杯。 前院,冯氏抱着璇儿,不停摩梭她的小脸蛋,璇儿瞪着黑澄澄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冯氏,这张脸,跟墨菊姑姑,还有原州那个老头子,好像并没有区别。 闪眼,看见了母亲,终于想起来,原来,我是有娘的,忽然笑了,手脚扑腾,就往宇文燕的方向挣扎。 璇儿,并不是天才,这是母子的天性,这是文锦送璇儿回家,要达到的效果。 宇文燕哭着,笑着,把璇儿搂在怀里,天地寰宇,自己终于又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璇儿如此可爱,小兴儿当然也想抱,可他更想抱墨菊,可满院的人围着,其中,还有自己的儿子,他也没那么前卫,想想自己毕竟是管家,当然工作第一,痴痴地看着墨菊,终于做出了领导该有的样子:“你们,吃过饭了吧?” 墨菊扑哧一声笑了,丈夫、儿子都在,她已经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见丈夫痴呆呆地看着自己,眼中,有几个意思,便斜了他一眼,红着脸啐道:“璇儿成天都在吃,我,当然没吃。” 闪眼看见燕子,心中又过意不去,小姐正在落难,自己这样,是不道德的,便撇了小兴儿,慢慢走到宇文燕旁边。 “小姐,公子有话带给你。” “我知道,他要我活着!” 墨菊怔怔地看着小姐,脸上,惊讶的表情,自己与小兴儿,何时才有这份默契? 肚子,咕咕叫了一声,小兴儿正好端饭出来,墨菊的心,温柔地颤了一下,原来心有灵犀,也可以是汤汤水水。 墨霜羡慕地看着他们,他喜欢过文锦,现在,元彪却是她的牵挂,元彪有公子的野心,没有公子那份器宇,有小兴儿的忠心,没有小兴儿踏实。 可他,懂自己,会哄自己开心。 可自己,懂他吗?墨霜不敢确定,此次公子蒙难,元彪扮演了什么角色,她其实挺担心的,万一元彪做了对不起公子的事,自己如何在府中立足? 现在好了,墨菊两口子团聚,公子虽然远逃,毕竟有了消息。 可元彪,近在平城,就是没有一点音讯。 他的心,为何怎么野? 璇儿回家,她是极高兴的,可她更牵挂尚儿,毕竟,尚儿是她从小带大的,便走到墨菊身边,小声问道:“尚儿还好吧?” 墨菊吃着饭,亲热地笑道:“好,他跟公子在一起。” 见人群已经散开,墨菊又悄悄说道:“进城门的时候,我看见元彪了,军士们都叫他校尉。” 第145章 墨菊带璇儿回平城,宇文化成当天晚上就知道了,他当然也知道,自己都知道了,伍国定肯定也知道了,因为他,现在是羽翎卫尉,征宪皇帝对伍国定的要求很简单,别的事都可以先缓缓,宇文燕一定要看住了。 伍国定知道,征宪当然第一时间也就知道了,满朝文武都知道,征宪皇帝现在的头等大事,就是筹备迎娶宇文燕的大婚之礼,对宇文燕的一举一动,征宪是极为关心的——要求伍国定一日三报。 可以理解,皇帝要结婚,彩礼当然是丰厚的,可新娘要是婚前出了状况,那皇家的脸就丢大了。 状况包括但不仅限,新娘逃跑,新娘自尽,新娘传出绯闻,等等等等。 这些,宇文化成都知道,都理解,何况,征宪迎娶燕子,其真正的目的,是诱杀文锦,这一点,跟宇文化成利益是一致的。 对文锦,他是矛盾的,文锦是他义子,从小带大的,彼此都有极深的感情,曾经,他也是这个家的一员,大家一起欢乐地扮演我爱我家。 可不幸的是,文锦长大了,而且成长极快,快到,影响自己进步了,宇文化成隐隐觉得,文锦跟他是相克的,他一路成长,自己却屡经蹉跎,前后几次被罢官。 不仅在朝廷,就是在家里,他几乎处处跟自己作对,搞得人心都散了,仆人都不好带了,连夫人冯氏,都跟自己离心离德,好像文锦是她亲儿子似的。 最不能容忍的是,文锦像一颗参天大树,严重影响了宇文豹的生长空间,豹儿虽然强壮,可智力极其幼稚,还把他当作兄弟,要不是自己在皇帝面前有面子,就凭这次他助文锦逃脱,早就被问斩了,还想当什么狼贲卫统领。 宇文家族的繁荣昌盛,说到底,还是得自己维持。 浑浑噩噩一晚上,吃不好,又睡不着,去书房看了一会书,坐在躺椅上,迷迷糊糊好像睡着了,可府中发生的一切,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元庚进来收拾残茶,丫鬟给自己洗脚,丫鬟出去泼水,仆人一间一间关房门……。 “义父,睡不着吧,我给你念诗。” 文锦走进房间,还是十五六岁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浅浅的,是少年特有的腼腆,眼中,对自己充满崇拜。 “锦郎,陪我荡秋千。” 燕子冲入房间,夺过文锦手上的《诗经》,扔在书桌上,拉起文锦就往外跑,回头,对父亲扮了一个鬼脸。 “小儿无赖,两小无猜。” 宇文化成微笑颔首,无奈叹道。无人搅扰,老夫正好睡觉,宇文化成舒服地躺了下去,惬意地睡着了。 “义父,救我!” 寒冷的冬天,漆黑的夜晚,文锦纵身一跃,跳下悬崖,崖下,咆哮的虎踞河,泛着冰冷的幽光。 宇文化成身子一轻,被文锦拽下崖去,夜空,回荡着文锦凄厉的叫声,身子疾速下坠,冰冷的寒风呼啸而过,却没有凉意,宇文化成挣扎扭曲,拼命求生。 梦,这是梦,醒了就好了,醒了就好了! 可就是醒不过来。 “父亲,我们走了,你,好好的。” 燕子从河面缓缓升起,托住宇文化成,轻轻一推,宇文化成一个激灵,逃命似的,睁开眼睛。 元庚 把他推醒的,当然是元庚:“老爷,你被梦魇住了,回房睡吧,瞧你,满头大汗,鞋都蹬掉了。” 宇文化成坐起身,发现后背湿透了,额头,汗津津的,一缕头发,贴在前额上,两手死死攥着躺椅的扶手,关节,都发白了,松手后,又活动半天,才恢复如常。 这才起身,缓缓向门外走去,元庚惊讶地发现,老爷,竟如此老迈,走路都是虚的,好像没有准星,修正了几次,才正确走到门口,元庚急跨几步,帮他拉开了房门,小心扶着他。 若不扶他,怕他被风吹倒! 走出房间,廊下,点着几只孤零零的灯笼,幽红色的光,照着院中的树丛,影影憧憧的,四周很安静,宇文化成叹了一口气,迈步往卧室走去,晚风掠过,后背泛起阵阵凉意。 “呱!”一声啸叫,树枝剧烈晃动,一只夜枭从林中窜出,宇文化成身子一颤,往后便倒,元庚右手提着灯笼,左手顺势把他扶住。 “老爷,鸱枭,常见的,明天把窝给狗日的掏了。” “哎,不用,何必让它家破人亡,元庚,今晚,你就在我房中睡吧。” “小人不敢,小人在房外给老爷值夜吧。” 宇文化成叹了一口气,看了看元庚,眼中,无比和善:“说起来,你比我还大几岁,年纪大了,不要值夜了,叫两个年轻的奴才吧。” 元庚选了两个二十出头的仆人值守,按说阳气很盛,邪秽近不了身,可宇文化成一闭眼,又看见了天周皇帝。 “宇文爱卿,你辅佐朕的儿子登基,立了大功,你好惬意。” 天周不怒自威,背着手,口气淡淡的,好像,站在云里。 “老臣不敢,老臣都是按皇上旨意行事的。” 虽然在梦里,宇文化成依然不敢有丝毫不敬,心中知道天周不在了,还是恭恭敬敬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 “你呀,你呀,你就敢从朕身上偷玉玺,朕,本是要传给老三的,你看,老三不是在你身后!” 宇文化成惊恐不已,起身,回头,真的看见一张脸, 三皇子的脸,跟他脸对脸,距离,咫尺之间,宇文化成急退一步,双手一揖道:“臣见过三皇子。” 三皇子浅浅地笑着,向他缓缓伸手,掌心向上,意思很明显,玉玺,拿来! 宇文化成疾速后退,三皇子紧紧跟随,双脚离地,衣袂飘飘,竟是御风而行,手,始终伸在他面前。 宇文化成抵在树上,退不动了,三皇子抵近,手掌握住他喉咙,淡淡的笑着,眼中,明媚如春,浅浅的华贵气质。 宇文化成嘴巴张大,瞳孔缩小,脸,僵住了。 三皇子微笑着,手指,轻轻一捏。 “啊!” 宇文化成一声大叫,忽地坐起身子,刚换的内衣,又被打得透湿,呼呼的喘气声,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随即又觉欣慰,能喘气,说明自己还活着,房中,至少有一丝阳气。 下床,蹬上鞋子,摸索着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差点被悠扬的呼噜声震退了回去。 两个小厮,睡得正香,死猪一样,远处,倒是元庚听见叫声,披着衣服,提着灯笼快步跑了过来。 一脚一个踢醒小厮,元庚陪笑对宇文化成说道:“老爷,天也不早了,干脆,吃点早餐,上朝去吧。” 轿子晃晃悠悠,差点把宇文化成哄睡着了,还没出营柳巷,身后传来疾速的马蹄声,一人一骑追上轿子,元庚翻身下马,拉开轿帘:“老爷,你的官帽。” 宇文化成一惊,这怎么行?这个样子上朝,就算君前失仪! 使劲搓了搓脸,强自振作精神。 皇宫门前,清冷的星光下,已经站了不少官员,正中之人,百官之首,太师,孔道! 宇文化成心中五味杂陈,征宪发动宫变,自己是主要推手,目的,就是太师一职。 天周朝时,并未有太师的职位,自己投靠征宪,正是因为征宪答应自己,事成之后,重新设立太师一职,虽未明说封自己为太师,可当时的形势,谈话时的语境,难道还要明说吗? 宇文化成有点懊悔,有的事,还是明说比较好,至少对方反悔的时候,稍微有点压力,不至于像现在,哎! 忙活一晚上,别人进洞房了,自己,就是个伴郎! 宇文化成叹了一口气,缓缓下轿。 “皇上临朝,百官觐见!” 宫中,传来宦官尖利的声音。 自从登基以后,征宪苦恼地发现,睡眠,原来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白天日理万机,夜里,本该好好睡觉,可梦中,总有那么多故人来访,搞得自己比白天还忙。 睡眠不好,便精神不振,精神不振,就食欲不佳,食欲不佳,导致体力不好,体力不好,就……。 自己年纪轻轻,却未能体会到做皇帝最大的乐趣,他恐惧地发现,自己对六宫粉黛,毫无欲望,最依恋,甚至迷恋的,竟然是母亲——鄢妃! 看见母亲,他才有反应,他知道这是不对的,是禽兽的行为,可他,控制不住自己,既想摆脱对母亲的依恋,又抑制不了自己的欲望。 失眠、恋母、无欲、恐惧,轮番地折磨。 宇文燕,拯救了他。 纳她为妃,是母亲的主意,自己也不过拿她做一枚棋子,诱杀文锦而已。 昭告天下之后,自己总得去看一看她,正是这一面之缘,填满了征宪空虚的心灵。 宇文燕落落大方,见面叩头施礼,口呼万岁,声音,如珠玉撞击般冰清,眸中熠熠,如冬夜寒星。 冷的,没有一丝热气。 美貌是不必说的,当年的太子,就想纳她为妃。那少妇的韵味,那决然不屈的气质——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这首诗,完全就是写她的! 可自己,就是喜欢她,无可救药。 或许因为她是文锦的妻子,或许就因为她是宇文燕,总之,征宪回去之后,再也没去过母亲宫里。 昨日伍国定来报,宇文燕女儿被送回家,请示如何处置,征宪当即表示,好生抚慰,不得惊扰。 让宇文燕好好活着,征宪与文锦唯一的共识。 自己,只想要一场盛大的婚礼,文锦落不落网,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杀手,已经在路上了。 看着满殿文武大臣,征宪满意地笑了笑,无论如何,朕的江山,越来越稳了! “众卿!” 他缓缓开口:“三日后,是朕的大婚之礼,宇文燕入宫,便是贵妃,礼仪,不可有丝毫瑕疵,今日朝会,议一议朕典礼之事,稍后,伍国定,乞伏桑平留下,朕再交代几件京师防卫的事。” 第146章 “小二,上酒!” 昏暗的酒馆,天,已经黑透了,墙上,油灯摇曳,地上,黑影憧憧,不大不小的堂中,正好能分清桌子和凳子,嘴巴和鼻子,吃饭而言,这点光线,刚好! 后厨却很明亮,灶火熊熊,霸道的香味沿着烟熏火燎的门窗缝隙,沿着油渍浸润的板凳桌椅,在小店的时空里,悠悠迷离。 这,是岁月的沉积,是味蕾的保证,是老字号的标志,有了这样的沉积,客人进门的时候,小二才有资格骄傲地吆喝一声:“来了客官,欢迎光临白家老号!” 文锦坐在靠墙的桌边,对面,坐着慕华尚,桌上摆着四个菜——肉菜,慕华尚的最爱,文锦几乎没动筷子,面前,三个空酒壶。 “客观慢用!” 小二右手托着盘,顺手往文锦桌上放了一壶酒,瞟了一眼面不改色的文锦,心中惋惜,又喝不醉,干嘛浪费? 文锦抓起酒壶,仰头豪饮一口,慈爱地看着儿子,见他嘴里嚼着一片猪头肉,又伸手夹了一块肘子,眼睛还盯着一只猪蹄,笑着说道:“尚儿,你停一下。” 慕华尚鼓着腮帮子把猪头肉吞了,恋恋不舍地放下肘子,鼓着眼睛,看着父亲,含混不清问道:“爹,什么事?” “你要记住今天的日子,天周二十五年,八月十五。” “哦,爹,今天是中秋,我不吃月饼,还是肉好吃。” “嗯,今天除了是中秋,还有别的事,你给我重复一遍。” “天周二十五年,八月十五,爹,什么事啊?” “记住,就是了,你,吃吧。” 夜,越来越沉,店中,逐渐就剩下一桌客人,后厨已经熄火,小二哈欠连连,几次走到文锦身边试探:“客官,还点菜吗?” “客官,不合口味的话,您早说!” “客官,小的服侍不周,您包含。” 文锦心眼实在,每次都老老实实回答:“都挺好,都挺好。” 小二直翻白眼,讨厌! 最后一片猪头肉滑进肚子,慕华尚心满意足打了个饱嗝:“爹,饱了。” 文锦看着他,也打了个饱嗝——看饱了。 “自己敢回去吗?” “有何不敢?原乡叔叔家这么近,街上都是我朋友,上次打我那乞丐,现在是我大弟子。” 慕华尚很骄傲! 文锦不由笑了,老子教你的功夫,没有一点保留,就凭你的实力,如果进丐帮,起步,应该是五袋弟子。 心情,有些微放松:“那,你先回去,爹再坐坐。” 小二听见结账的号角,已经眉开眼笑,起身往他们桌边走去,听说文锦还要再坐坐,笑容,又僵在脸上。 悻悻退了回去。 “爹,你也早点回去!” 慕华尚快乐起身,蹦蹦跳跳出门去了。 文锦见尚儿走远,仰头喝下最后一口酒,呼到:“小二,结账!” “好勒,客官,总共一两一钱五厘,都是老客,您给一两一钱得勒!” 小二笑容重新灿烂,帐,已经算了很多遍,不会有错。 “都挺好,都挺好,多谢了,记账吧!” 文锦很诚恳,也很自信,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记账?” 小二走了个高音,语气,满是狐疑:“请问贵姓?台甫?哪里高就?” 记账,不是不可以,看你配不配? “无名小辈,孤魂野鬼,张三李四那个谁。” 文锦拱了拱手,名号报得很响亮。 找茬的! “喝!” 小二拖一个长音,往后疾退几步,到了门口,看似要堵住文锦,其实心里,已经规划了七条撤退路径,钱是老板的,命是自己的,遇上这种不要命的,最好跑得远远的。 “老板,有人吃白食!” 小二大吼一声,最好的策略,堵门,放老板! 老板,已经出来了,身形长壮,一身肥膘,不知道的,以为杀猪的,知道的,其实他真是杀猪的,开饭馆,钱多,闹的! 归根到底,店是自己的,吃白食,吃的是自己, 老板,是店里最后的防线。 “你,今日想白吃?” 老板看起来很粗,其实很讲道理,先问清楚再动手,打官司的时候不吃亏,宴国,是法治社会! “如果可以,明天还想吃。” 文锦,真是个实心眼子,一点不客气。 “啪!” 脸上着了一记耳光,一顿饭,其实并不打紧,可伤害性虽不大,侮辱性实在太强,老板也不废话,实力,就是道理。 文锦不动,老板又一拳击在肚子上,文锦弯下了腰,蹲在地上,这一拳,伤害性有点大。 小二见文锦不堪一击,突然化身优秀员工,冲进堂中,加入了老板的战团,几番拳脚之后,手,有点疼,便抓起凳子,往文锦后背一下一下招呼下去。 渐渐的,文锦瘫在了地上。 “算了,别闹出人命,扔出去拉倒!” 老板弓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呼呼喘着粗气,不时甩一把额头的汗水,看起来,比文锦还痛苦,看着躺在地上的文锦,挥挥手,阻止了跃跃欲试的小二。 小二也累得够呛,早就打不动了,听老板下达停火令,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咕嘟咕嘟喝下几口凉水,愤愤不平道:“扔,扔出去,这他妈谁扔得动啊,他倒是吃饱了,小的,小的还没吃饭呐。” 打人,其实是个体力活,碰上文锦这号的滚刀肉,还真是个难题!他动手,弄死你,你是他杀;他不动手,累死你,你是自杀。 坚持,不一定胜利,还可能累死! “不敢有劳二位。” 文锦慢慢起身,活动了一下身子,吐了一口唾沫,便认真拍打身上的尘土,认真,非常认真,看得出来,是个讲究人。 先拢好头发,束紧发带,又从上到下,轻轻拍打,遇上衣服有皱褶,还用手仔细抚平,后背拍不着,便找小二帮忙。 老板和小二都有点懵,明明是他喝了四壶酒,怎么我有点犯迷糊?小二有点茫然,试探地看了看老板。 老板心里发毛,毕竟,这是自己的产业,万一真遇上寻死的,还摊上大事儿了,便对小二努了努嘴,意思是,尽量满足,哄走拉倒。 小二便赔了小心,帮文锦拍打后背,动作,比盈盈还轻。最后一处拍打完毕,习惯性地一挥毛巾:“小的服侍不周,您多包含。” 文锦微笑,对二人拱拱手,一步一趔趄,缓缓走了出去:“您二位慢慢收拾。” 出门,右拐,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块骨头。 “喝!” 老板拖了一个长音:“够他妈职业的!” 小二一躬身:“客官,您再来!” 老板瞪眼,小二吐舌头。 金秋的夜晚,街上飘着淡淡桂花的香气,天空如洗,月色如练,夜,已经很深了,街上,空荡荡的。 文锦走在大街上,心里挺失望的,除了肚子上一拳还隐隐有些感觉,其他地方,只是有点痒痒。 打的,太轻了,都没怎么受伤,他其实希望老板能砍几刀,那样,心里好受点。 要不是怕累着老板二人,他真想再坚持一会儿,算了,老板,也不容易,要真把老板累死了,自己还得吃官司,明日,如何陪若离出征? 哪也不想去,回芳菲馆,他怕看见盈盈火辣幽怨的眼神,去原乡家,难道让尚儿看自己这副德性? 就这么四处转转吧,广固这么大,转几圈,天就亮了。 循着月色,专往黑暗的地方走去,前方,是一片低矮的平房,黑漆漆的,文锦走了过去,转过街角,赫然站着一名女子,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文锦吓了一跳, 女人?女鬼? 那女子显然也吓着了,既怕遇见劫匪,又希望是个客人,最终,对生意的渴望战胜了恐惧,竟拢了拢发髻,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意。 牙,很白,模样,不年轻,眼睛,还算比较亮,文锦这才开始打量女子,个子倒是高挑,皮肤偏黑,可能是晚上的原因吧,可月光下,不是应该更白吗?五官端正,粗了点儿,一身鲜艳的衣服,月色下,艳丽的色彩掩盖了粗糙的质地。 站街女!雅一点,叫流莺,食物链最低端的人,服务对象主要是从事体力劳动的光棍,收费低廉不说,还经常有意外发生,客人跑路,被地皮勒索,甚至,被自己的丈夫 兄弟 父亲盘剥。 命运,大多很悲惨,色衰之后,往往落一身病。 这么晚还站在街上,原因只会有一个——没挣够今日的生活费。 见文锦看她,女子忽闪了几下眼睛,装出俏皮的样子,眼中露出笨拙的挑逗,回头看了看半掩的房门,暗示:要不要进去? 文锦鼻子发酸,同是天涯沦落人,那么多无家可归的,可转过街角,我偏偏遇上你!便缓步上前,把女子紧紧搂在怀里。 今夜,我们都是孤人,不能照顾你生意,给你一个温暖的怀抱吧。 女人很诧异,对方也没有进门的意思,就这样,不知算不算消费?犹豫片刻,还是慢慢抱住了文锦。 “抱紧一点” 文锦轻轻吩咐:“叫锦郎!” “锦,郎!” 女人迟迟疑疑,轻轻叫了一声。 文锦胳膊收紧:“大声点!” 男人的气息,将女子紧紧包围,温暖的怀抱,融化了女人的心,女人身子开始发软,双臂越来越用力,情绪越来越饱满,口齿越来越清晰:“锦郎!锦郎!” 文锦,痛彻心扉! 一晚上没事找事,可笑的皮肉之痛,如何能麻痹刺破苍穹的痛楚! 许久,许久,月亮躲在了树梢后,文锦轻轻松开女子,对她温暖地笑了笑:“回去吧,太晚了,危险。” 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掂了掂,大概有十辆,递给女子:“不要站街了,明日去芳菲馆找我,我让人教你唱曲儿,当心,别让人看见!” 女子惊讶不已,本以为自己做好事,安慰了一颗孤独的心,没想到还能挣银子,而且,这么大一锭! 两个月的生活费! 张大嘴巴,正要酝酿词语,文锦已经转身走了,女子四周看了看,确定无人看见,赶紧将银子藏进怀里,匆匆走进了旁边的小门。 门里,传出孩子的哭声,饿的! 该章节已被锁定 从阴暗潮湿的小巷出来,心情稍稍舒缓,用我彻骨的痛,换你一夜的暖,也算,值吧。抬头看天,刚到子夜时分,芳菲馆改了服务的性质,改不掉京城头牌的名声,此时,喝酒听曲儿,应该是最热闹的时候。 还得再转会儿,前方,城墙,有巡逻的兵丁,文锦扭头,又转入一处陋巷。 不用太专注,便感知后面有人跟踪,文锦在芳菲馆呆了多半年,虽然没干正事儿,其实并未闲着,秃发玄教他的练气法,他天天都在练。 听觉,不仅仅指耳朵,需要你所有的身体,去感知。 青楼,能销魂、能蚀骨,也能使人进步,真想练功,无需思过崖,无需寒冰床,无需轩辕剑,无需乌桓刀,芳菲馆,就是修行的好地方! 鲜花丛中控制计己,比和尚堆里挥刀自宫,更难! 沙沙的声音,像树叶落地,又像细沙撒向窗户纸,一进小巷他就听见了,他停,声音停,他走,声音走。 文锦笑了,要杀自己的,多了,这算老几呢? 头号嫌疑,征宪皇帝,可征宪手下能杀自己的,只有乞伏桑平,他好好的左兵卫不做,千里迢迢当杀手,不可能! 二号嫌犯,左丞相温明凯,有可能,但,不大,自己明日陪若离出征,若此时遇害,他背黑锅的概率极大,所以,他保护自己的心,可能比刺杀要大。 文锦又笑了,最大的可能,征宪手下,有人买凶杀人, 他想起一位老朋友。 转身,拐入另一条小巷。 谢长安知道自己暴露了,他故意的! 他也知道文锦很自信,他当然有理由自信,秃发玄是大师兄,亲自指点过文锦,自己只是小师弟,文锦的功夫,当然会超过自己。 可自己,也并不是活腻了,文锦功力在提升,自己也没闲着,更何况,自己并非一个人在战斗。 即使没人出钱,也必须杀掉文锦,更何况,还能挣一笔银子。 文锦出酒馆,他就梢上了,没动手,等待最佳时机而已,这条僻静的小巷,就是最佳地点,稍稍加重脚步,他暴露了自己,并非想博眼球,他要逼对方先动手。 先动手,意味着先机,可先动手,也意味着先露出破绽。 文锦拐入一条岔巷,明显想伏击自己,他,要动手了! 谢长安轻轻一笑,仰头看了看星空,量了量房顶,轻轻一纵,闪身上了墙,这一次,开了静音模式。 文锦拐入僻巷,躲进墙角的暗影,月亮隐入云层,伸手不见五指,文锦调整呼吸,入定,进入龟息模式。 暗夜搏杀,隐者胜! 谢长安跃上房顶,悄无声息来到岔巷上方,向下一望,一团漆黑,了无动静,凝神,屏息,运耳默听,万籁俱静,没有虫鸣,没有人息, 不见踪迹,了无声息,对方,必定进入了龟息模式! 谢长安轻轻趴在房檐上,也停了呼吸,耐心进入等待模式。 闭气,老子没怕过谁! 秋夜静好,岁月前行,四周一片寂静,远处,有邦邦打更的声音。 巷中,传来踉跄的脚步声,一个醉鬼,边走,便呕吐,嘴里喋喋不休的抱怨:“妈的,都他妈装醉,让老子一个人结账,老子回家,如何跟娘子交代。” “咦,这不是马寡妇家,嘿嘿,马寡妇那腰,真细,呀,有点尿急,这儿黑,没人看见。” 脚步越来越近,竟奔着文锦藏身之地走来,文锦额头开始冒汗。 浇一身尿倒无所谓,万一让这个醉鬼发现,一嗓子吼出来:“呀,有人!” 那就是两条人命,他确信,谢长安,不会浪费机会。 “吱呀”一声,开了一扇门:“你个灌不死的酒鬼,还知道回来。” 悍妇的声音。 男人捂着耳朵求饶的惨叫:“别,别,轻点,轻点。” 男人跪地,嚎叫的声音。 哐当,关门,两声狗吠之后,天地寂静。 轻轻的,起风了,慢慢的,云散了,月光洒在地上,如水银般流淌,对面墙上,现出淡淡房屋的轮廓,房檐上,多了一个趴着的身影。 谢长安,我代表月亮处死你! 文锦无声暴起,空中拧身,如反弦之弓,弓满,右掌如箭,激射谢长安。 谢长安呆呆地看着墙上的影子,不明白为何会多出一个自己,风声响起之时,掌锋已至面门。 原地打滚,向后急退,不幸的是,房顶,斜的,滚了两圈,停住了,胸口,硬受文锦一掌。 一击而退,文锦退回巷中,手掌,钻心般疼痛,谢长安有护心镜,又忘了。 谢长安直逼而下,剑锋直指文锦,文锦侧身避过,胸口,贴着剑锋,御剑滑行,左掌再击谢长安胸口。 谢长安心中狂喜,同样的错,你居然连犯两次,找不到老子破绽,你竟跟护心镜较劲,便让开胸口门户,横剑斜切文锦咽喉。 护心镜,送给你,老子只要你的命! “波!”一声轻响,谢长安感觉胸腔向后缩了一下,一股劲道贯穿身体,从前胸透入,从后背掠出,一股罡风撕破后背的衣服,破空而出,嗓子一甜,一口鲜血疾喷而出。 身子,像断线风筝似的向后飘去,后背,衣服破一个洞,手掌的形状,凉丝丝的。 谢长安,已经感觉不到凉。 御风掌!宇文疆成名绝学,文锦偷学的。 文锦冷冷地看着摔在墙角的谢长安,嘴角浮起一丝篾笑,老子样样都不顶尖,可老子,会集成。 你有护心镜,老子在你手里死过一次,岂能忘了?可你别忘了,老子最拿手的是设计,打仗要设计,打架,同样如此。 第一掌,拼着右手骨折,也要打碎你的护心镜,还让你自以为得意,第二掌,才要你的命。 文锦背着右手,缓缓向谢长安走去,背着右手,并不是为了扮酷,因为右手,在微微发抖。 “你们师兄弟三人,都违背师命,果然死于非命,秃发玄是大师兄,死的莫名其妙,你,小师弟,死的极其卑鄙,只有独孤不归,算是烈烈丈夫,死得其所,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长安嘴角流血,气息越来越微弱,瞳孔正在逐渐失去活力,只有仇恨的目光,越来越炽烈,嘴角抽动着,竟露出一丝篾笑。 “因为只有独孤不归,心怀天下,算一代大侠!” 文锦冷冷道。 “哼!” 虽然气若游丝,谢长安还是冷冷地,哼出一声带血的哼:“我身为汉人,匡扶汉室朝廷,天经地义,豫章王,早晚收复中原,驱逐你们这帮胡人,我身为汉人,自当青史留名。” “哼!” 你的哼,老子不要,老子还给你,文锦回了一声哼:“明日我陪若离殿下南征,击溃祖孝义,然后直捣黄龙,生擒腐败老朽的豫章王,不在话下,不过,你看不见了。” 谢长安眼中生命的火花逐渐消失,文锦静静等待一刻钟,确定他的生命不会重启,才上前两步,本想割下他脑袋,想想他虽然作恶多端,毕竟死者为大,便抽身,往回走去。 路过酒鬼家低矮的房门,里面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文锦觉得奇怪,怎么半夜还有猪拱白菜,随即听见女人咿咿呀呀迎合的呢喃之语,梦呓似的,才醒悟过来,人家在玩创造生命的游戏。 文锦掐指算了算时间,心中暗叹,这醉鬼好体力,醉成这样,还能纵马奔驰!关键,跑得还是长途。 从漆黑的小巷来到宽敞的大街,月色更加明亮,一些昼夜不歇的店铺门中,零星透出一片片光亮,明日若离出征,街上巡逻的卫队明显增加,文锦有重获新生的感慨。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快丑时了,芳菲馆中,再能闹的客人,此时也应该散了,文锦拔腿往回走去。 远远的,便看见芳菲馆虽然大门虚掩、但并未关死的门缝中,隐隐透出一丝光亮,文锦心中苦笑一声,仿佛看见盈盈坐在大堂,一边打盹一边等自己的样子。 推门进入,奇怪,迎接自己的,并不是期待中,盈盈那张美艳的脸,还有脸上,那双幽怨的眼睛,却是侯平,一脸憔悴,胡子拉碴,仿佛清晨开门之前,芳菲馆还未打扫的大堂。 文锦竟有些微的失望。 “公子,回来啦!” 侯平被惊醒,猛然起身,身后,凳子倒地的声音。 “怎么啦?遇见鬼啦?这么晚不睡觉。” 文锦奇怪,盈盈看见我激动,你他娘激动个屁,难道,你跟静海一个德性……。 文锦警惕地看了看侯平。 “不是,公子,我,我,我给你留门。” 侯平结结巴巴,今天下午,丝丝带着展风飞去了后院,专门看了假山,侯平虽然阻止,但他们还是钻进水帘洞瞧了半天,最后嘻嘻哈哈出来,看起来好像在里面调情,侯平其实担心,他们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深夜等文锦,就是想提醒一下,本以为极其自然的事,含含糊糊暗示一下即可,公子何其聪明,自然能够体会,可话到嘴边,却拐了弯。 他想起了展风飞那双凶狠的眼睛,还有他说的话:“他是朔国人,你是宴国人,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得罪展风飞的后果,侯平是很清楚的,得罪文锦公子,好像没什么后果,虽然,他是个好人,大好人。 可好人,不就是用来牺牲的吗? 算了,就当不知道吧,侯平,你、他娘的就是个凡人! 那就别做英雄的事, 因为,你承受不起英雄的牺牲。 “公子回来了,我就去睡了。” 侯平回头扶起了椅子。 “去吧,难道你想跟老子睡。” 文锦亲热地从后面虚踢他一脚,却震动右手,龇牙咧嘴不已。 轻轻上楼,怕惊醒别人,更怕惊醒盈盈,可心里,却隐约希望盈盈已经被惊醒。 慕华文锦,你就是个伪君子! 楼上,觑眼瞧盈盈房间,还亮着灯,好像听见自己上楼,房中有了动静,文锦一惊,快步向自己房间走去,五步并作三步,三步并作一步,一步并作……到了,推门,进去。 屋里亮着灯,文锦,僵在门口,血液,堵住了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盈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眼神,无比庄重,又无比放纵,文锦第一次看见,有人把这两种眼神,统一得如此和谐。 一身靛蓝的家居服,恰如其分地裹着身体,后背紧绷,前襟高耸,随着呼吸一举一动,无限风光,都在险峰;肩上披着轻纱,雪白的双臂若隐若现,衣襟半解,酥怀半现;翘着二郎腿,裙子,滑了一半,浑圆修长的美腿,洁白、瓷实、挑衅。 高耸的云鬓,微微蓬松,仿佛正要入睡,又仿佛刚刚起床,双颊,带着桃花的颜色,眸中,是迷离的眼神。 见文锦进来,从几上端起一杯酒,自己饮一小口,便将酒杯伸向文锦。 文锦脸色苍白,又突然涨得通红,浑身血液紧缩,又开始奔涌,身体僵直、坚硬、挺,大口喘着气,冲动,忍,忍了又忍。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文锦放弃了,娘的,老子也是男人!大步上前,抢过盈盈手中酒杯,使劲扔在地上摔得粉碎,霸气地一把抱住盈盈,紧紧搂在怀里。 盈盈,紧紧抱住文锦,融化在男人的气息里,文锦手臂越收越紧,两人紧紧相拥,竟忘了还有更重要的事。 许久,许久,文锦手臂慢慢放松,在盈盈耳边轻轻说道:“我儿子,在广固。” 盈盈颤了一下,手臂并未放松:“我知道,你的事,我都知道,我不要一世,就要今晚。” “盈盈,你是个好姑娘,应该找个好人家。” 文锦轻轻拉开她的双手,稍一使劲,才感到右手钻心般疼痛,吸了一口气,捏着右手腕蹙眉不已。 “我们这种女人,哪里去找好人家?等着,别乱捏,你怕手不断啊?我给你拿药去。” 盈盈慢慢清醒,毕竟,还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像他那样的公子,如何瞧得上咱们,缓缓转身,哀怨地看了一眼文锦,便向门外走去。 回到自己房间,找到正骨的药水,想了想,又仔细裁剪一块布条,出门,走向文锦的房间,推门,不开,稍微使劲,还是纹丝不动,门,从里面栓死了。 盈盈脸上如霜雪一般苍白,一瞬之间,完全明白,身子,坠入冰窖一样,哆嗦着嘴唇,缓缓蹲身,把药水和布条放在门口。 “出征之后,还回来吗?” 语气平静。 “不知道,或许吧,你,好好的!” 声音,有点发颤。 “回不回来的,关老娘屁事,药,放门口了,要是觉得脏,明早扔了吧。” 绝望的赌气,决绝的告别,起步,慢慢往回走。 人生一世,早晚嗝屁,三生三世,皆是狗屁。 “啪” 一声轻响,落栓的声音。 “我一个人,一只手,怎么敷药?” 文锦微笑的声音。 盈盈回头,晶莹的双眸,闪闪发亮,宛如夜空中最亮的星。 第148章 “锦郎,注意你的用语,这是宴国,不要使用天周的年历。” 若离出征半年有余,终于得胜回师,广固南郊,十里长亭,若离中军大帐,文锦说了一句:“明日,天周二十六年,二月初三。” 便被若颜教训了一句。 若颜,当然也是一片好心,若离得胜还朝,父皇已经下旨,命温明凯、慕华询明日率百官郊迎十里,若离用太子仪仗入城。 慕华孤,照例是不会郊迎的。 这是父皇首次明示,给若离太子的身份,何其重要的场合,百官齐聚,若文锦还是一口一个:“天周二十六年。” 传到父皇耳中,那还得了。 “无妨的,文锦多多注意便是。” 若离挥挥手,大度地笑了笑。 帐外春寒料峭,寒风微微刺骨,遍野的残雪,还未融化;帐中,炭火熊熊,温暖如春,众人拥炉而坐,惬意地喝着热茶。 若离挥挥手,命前来加水的婢女退下,然后亲自举壶,将四人的茶杯斟满,继续道:“我每次出征,都带着庖厨、婢女,有人说我奢靡、骄纵,让他们说去吧,出征,目的是获胜,并不是为了勤俭持家。” 若离心情很好,非常好。 仗,打得意外的顺手,按文锦的策略,不仅击溃祖孝义,疆土向南扩展二百里,文锦更是协助若颜、孔镶,千里奔袭,直驱南朝都城,喊的口号是:“活捉豫章王,阉了狗日的!” 口号虽然粗鄙,但管用,主要是朗朗上口,传得很快,南朝的都城,当然没有拿下,可豫章王,被吓死了! 一仗成名,天下震惊,父皇,更是连下三道谕旨,表彰自己;明日入城,严命百官郊迎,自己的太子身份,终于得到明白确认。 因此,他对文锦非常客气、非常温馨、非常宽容,胜利者,当然是慈悲为怀的,因为心中,他已经下定决心,要除掉文锦。 跟自己一样,文锦是一代豪杰,此次南征,又一次得到证明,自己,当然是爱惜人才的,若文锦能为我所用,那当然是极好的,自己要做一代雄主,人才,当然多多益善。 可文锦,毕竟是不属于宴国的,据展风飞报告,文锦已经在挖掘隧道,准备逃跑,自己一片赤诚,可他,终究非池中之物。 得不到,那就毁掉吧,展风飞这个家伙,焉坏焉坏的,顺着城墙挖了一道壕沟,里面灌满了水,文锦的地道挖到壕沟之日,就是他葬身水下之时! 自己,当然会很惋惜,很痛惜,办一个浓重的葬礼,沉痛哀悼文锦将军。 展风飞,当然要赏几鞭子,甚至抓起来关几天禁闭,然后,再封他骠骑将军,这家伙,虽然搞笑,办正事,还是不含糊的。 “明日入城仪式,也没什么意思,大家不要出差错便是,就是委屈文锦,只能呆在最后,随士卒一起入城,颜儿,孔镶,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若离说完,懒懒地站起身,无比惬意地伸了个懒腰,都是自己人,他也不装孙子。 若颜无语,若离当太子,她当然高兴,于公于私,除了父皇,她只服若离。 孔镶已经有了敬畏之心,毕竟,太子与皇子,一字之差,云泥之别,便起身,恭肃地躬身一揖:“谨遵大千岁钧旨!” 文锦诧异地看着孔镶,权力,真是个怪东西,能扭曲人性,便也起身,对若离笑道:“大千岁,明日你就是太子的身份,文锦想再巴结,可能没那么容易了,不知可肯赏光,陪我出去走走?” 若离哈哈大笑:“你我四人,可惜若谦不在,是何等情分?你们还跟我闹这个虚礼。”心中,其实是极为愉快的。 太子,得劲! 便领头向帐外走去,文锦跟在他身后,不疾不徐也缓缓出账,若颜携了孔镶,也向帐外走去,小声调侃孔镶道:“他还不是太子,你就这么小心翼翼的,以后当了皇上,你还见不见他?” 孔镶笑了笑,文人,当然依附权贵。 若离出账,展风飞肃然立正,右臂平胸,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若离升太子,展风飞便觉得,皇帝,在位时间有点超期。 多少皇帝不立太子,不是没有原因的。 若离并未理会,自顾往前走去,心情愉快,江山就如此多娇,远处的山边,近处的平原,黄土之上,覆着斑驳的白雪,大地,像斑斓的虎皮一样,微风徐徐吹在脸上,无比清爽,从闷热的大帐中出来,若离,正好需要这样的清爽。 文锦陪在他身侧,慢慢向一处缓坡走去,展风飞带着卫队,不远不近跟着,不敢靠近,不敢偷听,可一旦有意外,正好是纵身可至的距离。 做护卫,展风飞是专业的。 “记得出征前,我说过,要送你一份大礼。” 文锦边走边道,拉家常似的。 “全线告捷,还不是大礼?” 若离背着手,享受早春的微风。 “击败腐朽的南朝,不值一提,我要送你的,可比这个,大多了。” 文锦淡淡道。 若离停住,自己已是太子,比大获全胜更大的礼物,还能是什么呢?他死死盯着文锦,眼睛逐渐缩小,瞳孔却慢慢放大,仿佛发现猎物的猛禽,眼神,变得无比专注,眸中,发出淡黄的微光,极其明亮。 文锦见他如此模样,暗自好笑:“我刚说一句天周二十六年,二月初三,公主便打断了,其实,重点在后面。” “后面是什么话?” 若离发现自己失态,便自失地一笑,下意识摸了摸剑柄。 “朔国宫变,一周年的日子。” 文锦静静地看着若离,无需解释,他相信这句话对若离的冲击。 若离,却并未上当:“看来,文锦想家了,芳菲馆后面的假山,完工了吗?若资金不够,尽管让展风飞去我府上取。” “天周先立太子,后想传位三皇子,这两人都死于非命,最后坐上皇位的,却是二皇子,若离殿下,你掂量掂量。” 好吧,既然你装睡,老子兜头泼一桶冰水。 果然,若离的脸色苍白了,这些隐忧,何尝没有困扰自己,可从来不敢找人倾述,更不要说公然讨论,太子固然荣宠,可古往今来,几个太子能顺利登基? 展风飞带人护卫在外围,见文锦与若离谈笑风生,不禁羡慕不已,自己何时能有这水平?能跟大千岁连续聊天半个时辰,那多牛逼! 自己这辈子跟大千岁,不,太子,说的话,加起来,恐怕没他二人一次说得多吧? 随即,展风飞看见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大千岁双手打拱,深深一揖,向文锦请教;文锦这个二杆子,竟然双手背后,坦然受之,像老师接见学生。 文锦,怪不得你该死! “愿文锦公子教我。” 这是若离请教的问题。 “天周弥留之际,安排不可谓不精当,设计不可谓不周全,三皇子接位之前,措施不可谓不周密,行事不可谓不小心,可人算不如天算,君子斗不过小人,总归功亏一篑,天周一代雄主,竟死于非命,三皇子壮志未酬身先死,令人可叹!” 这是文锦的回答。 “哎,世间无万全之计策,唯破绽不可避免,看不见的,都是假的,没到手的,都不是自己的。” 文锦用一句感慨,给若离出了一道思考题。 “看不见的,都是假的,没到手的,都不是自己的。” 若离喃喃而语,不断重复这两句,道理,当然都是对的,可,除了让自己不开心,没什么建设性意义啊! 便疑惑地看着文锦,眼中,发自肺腑的担忧,甚至恐惧,背景的颜色,是无边的迷茫。 时机到了! “明日郊迎,扣押百官,率兵直驱内宫,逼皇上退位,以太子之名登基,昭告天下,则大事可成。” 文锦凛然,一字一顿,公布了答案:“这,才是我送你的大礼,再天衣无缝的计策,抵不过雷霆一击。” 仿佛被闷雷击中,若离疾退一步,脸色苍白如被抽干血一样,沉默片刻,突然暴怒,厉声斥道:“你,你大胆,你让我弑君,弑父,我杀了你!” 声音,却毫无底气! “无人让你弑君弑父,你尊当今皇上为太上皇,如此,可保全皇上,保全百官,保全皇子公主,保社稷稳定,保苍生太平,不要等到祸起萧蔷、血溅五步之时,再后悔不及。” 文锦冷冷道。 “你为何要这样做?对你有何好处?你是不是想搞乱宴国,再乘机逃跑?” 若离的质问,有点苍白,有点歇斯底里,有点为自己的犹豫,找借口。 “我已经对不起一位皇子,不想再对不起另一位,你若不信,尽管绑了我,任你处置。” 文锦很诚挚。 若离浑身无力,软软坐在地上,任凭料峭的寒风,凌乱了头发:“让我想想,你让我好好想想。” 展风飞见若离坐在地上,不知道什么情况,有一点可以肯定,若离要是着凉,自己少不了挨一顿训斥。便疾步赶了过来,随即看见文锦的眼睛,无比犀利地看着自己,心中一凛,便无声退了回去。 若颜带着孔镶,正在欣赏远山近岗,白雪茫茫,商量明日入城,穿什么衣裳,女人嘛,不管什么场合,总是少一件衣裳。 远远地,看见若离坐在地上,文锦站在一旁,不知道什么状况,又怕若离着凉,便匆匆跑了过来。 文锦看见,决然地摆了摆手,示意二人靠后,神情,不容置疑,二人见若离一脸庄重,并未求助,便停住了脚步。 若离心中,如狂涛般翻涌,文锦于万千头绪之中,把握机会的能力,让他感到恐怖,可文锦的提议,实在是太过诱惑。 明日,的确是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任何人都想不到,甚至根本不敢想,自己会在前途一片光明,举朝欢庆的日子,突然袭击,发动宫变! 百官出城,父皇身边没有大臣,而自己带回京城的士兵,足足有两万,原本是护送自己回京之后,便返回驻地的,都是彪悍的野战之师,对自己忠心耿耿,对付皇宫守卫,那是绰绰有余。 而自己,可以堂而皇之带他们入城!放在平日,这便是谋反。 这是整个计划,关键之关键! 千载难逢之机会,指的,正是这一点! 因为自己,是得胜将军, 加太子! 京师虽有三万铁翎甲士,平时归温明凯指挥,但都驻扎城外,只要控制郊迎的百官,消息便传不出去,待自己控制内宫,只需一纸诏书,铁翎甲士便会俯首听命,到时,将百官押至朝廷,谁有三个脑袋,敢不俯首称臣? 皇子之中,若颜、若谦必定拥护自己,若曦即便不服,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文锦说得对,和平登基,这是唯一的机会。 只是,委屈父皇,当然,我尊他为太上皇,也算说得过去。 计划,可行。 隐藏实力,骤而击之。 看似凶险万分,其实万无一失。 若离先是不愿,继而不敢,至此,已经跃跃欲试。 天与不取,反受其累。 干了! 只是文锦,的确不能留了。 若离苍白的脸上,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从太子到皇帝,只用一天,明日,我便是朕了。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便缓缓起身,坚定地看着文锦:“你说吧,如何干?” 若离,毕竟是一代豪杰! 文锦笑了,缓缓道:“当然,要先设计!” 第149章 温明凯的心情很复杂,其实,也不复杂,主要是沉重,并不是他做了什么亏心事,需要自我反省,而是若离南征大获全胜,今日以太子仪仗入城。 今日郊迎若离,他是左丞相,百官之首,作为帝国的实际管理者,他当然并未昏聩到盼望若离打败仗的程度,因为宴国的繁荣昌盛,有他的心血,是他一生荣耀的基石,是他立于朝堂之上、可以睥睨群臣的资本。 温明凯并未奢望当皇帝,他只是想扶持一个好控制的皇子,若曦当然是最好的人选,有野心,够狠毒,关键是,够愚蠢! 可偏偏若离是天选之子,若离虽说也是自己的学生,可他,哎,去他娘的! “大人,到了。” 侍卫统领左宗若轻声提醒到。 温明凯从沉思中惊醒,在马上望了望,微明的晨曦中,果然看见展风飞带着卫队,在前方峪口列队等候,腿上轻轻一夹,坐骑加快了脚步。 身后,若曦,若谦,慕华询依次通过,其次,便是浩浩荡荡的百官队伍,虽然杂乱,但前后品级秩序,却一丝不苟。 做官,就是这个讲究! 展风飞见温明凯靠近,在马上一拱手,恭肃道:“左丞相,在下奉大千岁之令,特意在此等候,请众位大人到帐中稍坐。” 温明凯点点头,却并不说话,表达了对展风飞的蔑视,官场上,讲究的是品级压制——官大一级压死人!只是率领百官,纵马跟随展风飞前行。 片刻之后,百官队伍越过长亭,来到一处军营,军营里面,是一片军帐的海洋。 辕门外,甲士如林,执戈肃立,旗牌校尉一挥旗子,大喝一声:“大千岁行辕重地,百官下马!” 下马威,下马,你就不威了! 众人下马,感觉矮了一头,便随着展风飞往军营深处走去,若曦与若谦暗自心惊,若离回京,竟带了这么多军队,不过,人家即将是太子,带军士回京,肯定有父皇的旨意。 娘的,都是亲生的,为何他如此得意! 温明凯与慕华询却心知肚明,这是慕华孤特意安排的,目的,就是要彰显若离的赫赫战功,为立太子作铺垫。 展风飞并不理会众人的心思,径直带领众人走入军营深处,大约两箭地之后,在军营中心,一片宽阔的空地前停下,场地正中,有三顶硕大的帐篷。 展风飞走到温明凯面前,双手一揖,极其恭肃禀道:“请众位大人在此处歇息片刻,大千岁稍后便到。” 便安排温明凯,慕华询,若曦,若谦走进正中帐篷,其余官员进了左边的帐篷,说是百官,其实是虚指,总共不过三十多人,挤是挤了点,还算舒适。 官员的侍卫手下,有一百多人,条件自然艰苦一点,被统统塞进右边的帐篷,众人自然不满,主官品级高的,便开始骂骂咧咧。 展风飞的手下,非常职业,态度很和蔼,可态度,也很坚决,有人稍有不服,他们就轻轻摸一摸刀柄,效果非常明显,因为这是最有效的沟通方式。 四人例外,左宗若,还有慕华询、若曦、若谦的侍卫统领,他们都跟随各自的主官,进了中间的帐篷,展风飞,也并未阻拦。 此时,太阳已经悄悄越过山尖,微微露出笑脸,温明凯抬头看了看天,虽然有点奇怪,不过,也还正常吧! 再有片刻,若离必须出面,迎接百官的祝贺、朝拜,否则,就是失仪,今天是若离的大日子、好日子,他才不会出一点瑕疵,否则,多不吉利! 没等来若离,却又看见了展风飞,温明凯此时看他,跟看见一只苍蝇没什么区别,展风飞却很客气,向后招了招手,便见一队士卒,抬着十几个火盆,鱼贯走入三顶帐篷里,按方位放下火盆,便垂手退出。 随即,几十名婢女,袅袅婷婷走入帐中,给各位大人献上热茶,肃杀的军营中,突然出现婀娜多姿、温香软玉的婢女,众人都觉得无比诧异,侍卫帐中,有人竟跳了起来,以为梦未醒,自己还睡在昨日的青楼里。 初春天气,清晨还有点寒冷,烤烤火,喝杯热茶,舒坦! 非常贴心! 温明凯却奇了个怪,这哪里是稍等片刻,这是要过日子的架势!便缓缓起身,踱步至帐外,叫过展风飞,问道:“大千岁在何处?带我过去,我先问个安。” 非常合理的要求。 “左丞相稍待,大千岁正在更衣,不方便。” 展风飞拱手一揖,温明凯觉得腻味无比,他觉得展风飞的恭敬之中,有一丝调侃的味道。 “那,我四处走走。” 温明凯说完,便要向前踱步,展风飞却伸手拦住了。 “大人,军营之中,有明哨、有暗哨、有巡逻、有卫队,认口令不认人,若误伤大人,在下担不起责任,大人请稍待片刻,只要时辰到了,大千岁自然会出面的。” 合情合理,却绵里藏针,温明凯虽是文臣,也经常带兵,当然知道这些道理,抬头看了看军帐四周如林的甲兵,一队队穿梭巡逻的卫队,无声咽了一口唾沫,又缓缓退回了帐篷。 这一等,便等到日上三竿,等到山上的花儿,都开了,众人并未等到若离,却听到军营中,一声一声,整队的号角。 主帐之中四人,都是带兵之人,当然听出这是在集结队伍,起先还暗自夸赞若离军容整肃,号令严明。 随即,便传来惊天裂地的擂鼓声,接着,仿佛天边滚过一阵闷雷,成千上万的战马,泼风一般驶出了军营,雷声,消失在远方天际。 五千人的骠骑铁阵,三阵!远方的方向,广固,南门! 温明凯心中狂跳不已,短暂的迷惑之后,随即恍然大悟,便如一道闪电,击穿了脑中层层叠叠的谜团。 若离,要逼宫造反! 时机,妙到毫巅! 自己率领百官郊迎,等于自投罗网,被一网打尽,皇帝身边无人,郊外的三万铁翎甲士,群龙无首。 若离只需控制皇帝,逼其退位,拿到皇帝玉玺,便一纸诏书,就天下归心,到时,百官,只是砧板上的鱼,他想怎么剁,就怎么剁!姿势,都不受自己控制! 怎么办?怎么办? 难道束手就擒?不,不不不,他的机会,难道不是我的机会?只要挫败他的阴谋,若离,便万劫不复! 而慕华孤,将深受打击,自己,可以完全掌控朝局。 何其灿烂的前景! 关键之关键,如何把消息传出去,调铁翎甲士,救出自己,阻止若离,甚至,趁他与慕华孤对峙之时,一举杀之,自己当然不做皇帝,但是可以扶若曦登基。 自己,岂不是摄政! 时间,关键是时间,时间不是金钱, 是人命! 更是国运! “左宗若!” 温明凯不再犹豫,突然大喝一声。 “末将在!” “你速速回宫,向皇上禀报此地情形。” “遵命!” 左宗若当然知道,说是禀报皇上,其实,让我去调铁翎甲士,抬腿,便向帐外走去,没有悬念,被展风飞拦住了。 “大胆,我奉命半个时辰向皇上禀报一次,你敢抗旨?” 温明凯怒斥展风飞。 “在下不敢,在下奉大千岁之令,好好照顾众位大臣,来啊,给大人们续茶。” 温明凯心急如焚,展风飞嬉皮笑脸,一脸痞子像。 旁边帐中,婢女又走了出来,为帐中官员续茶。 明显的,拖延时间! “展护卫,请你自重,别以为我怕你,你奉大千岁之令,我奉左丞相之令,你有何资格拦我?” 左宗若左手,轻轻扣在剑柄上。 这一次,温明凯没有阻止,悄悄使了个眼神,旁边帐中,丞相府的侍卫无声围了上来,在左宗若两边展开。 展风飞身后,也突然多了一群怒目而视的护卫。 对峙! “哎,大家同朝为臣,何必如此剑拔弩张,都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大千岁如此安排,自有他的道理,我们且在此安坐,静待大千岁如何?” 慕华询缓缓起身,笑着劝道。 “右丞相,再等,恐怕要等到人头落地吧。” 若曦嘲笑道,也起身走出帐外,向自己的侍卫统领努了努嘴,统领会意,向旁边帐篷扫了个眼风,几名侍卫便悄悄过来,围在了左宗若旁边。 “嗨,二哥危言耸听了,若离是我等兄长,岂能做骨肉相残的事,大家都坐下,坐下,好好说话吧。” 若谦也起身,尽量缓和气氛,身旁的侍卫,无声走到展风飞身后。 谁都不笨,若离要干什么,大家都醍醐灌顶! 二比二, 平局。 这是文锦与若离设计的第一幕,事前谁都不告诉,该发生的,自然会发生,该站队的,自然会站队。 突发事件,众人的反应,往往出自本能,反而没有阴谋、背叛的时间,当然,也没有空间,因为大家,在同一顶帐篷下。 高明! 对展风飞,反而用足了功夫,因为他,是关键之关键! 若离对展风飞的判断:义气,忠心、投机,文锦对展风飞的判断,痞子,无赖,赌徒,二人共同开出的药方:画饼——骠骑将军,定远侯! 若离,同时下了死命令,走脱一人,弄死你全家! 展风飞热血沸腾! 若离其实想多了,展风飞的大脑,装不下那么多信息,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己不就是大千岁的护卫,好比大千岁养的狗,不听主人的命令,难道听猪的命令? 没这个道理! 背叛,技术活,太难! 听左宗若威胁自己,展风飞笑了,竟拍了拍他肩膀,调侃道:“左兄何必发怒,已经吩咐下去,大千岁的庖厨,正在准备午饭,到时,咱哥俩好好喝一杯,唠唠嗑多好,大千岁的庖厨,那手艺,你必须得尝尝。” 说罢,挽着左宗若肩头,便往帐篷里面走,回头呵斥部下:“干什么?干什么?把兵刃给老子收回去,在外面站好啰,奶奶的!” 大千岁的命令是拖延时间,把他们灌醉了,睡到天黑,不一样完成使命? 温明凯岂是吃素的,时间就是生命,决断关乎国运,哪有时间跟这帮人在此磨牙,见左宗若犹豫,突然大喝一声:“左宗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就这点能耐吗?” 若曦也对自己护卫统领大喝一声:“护着左宗若冲出去,废物!” 展风飞靠近,左宗若便凝神静气,等待发动时机,听若曦放出信号,知道都已准备好,突然勾头,从展风飞腋下钻出,到了他身后,便欲纵身,向包围圈外跳去。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伤人。 展风飞功夫不算上乘,可油滑却是广固第一,左宗若从身旁滑走,他便伸腿一勾,左宗若便向地上摔去。 左手在地上一撑,左宗若皮球一般弹起,空中拔剑,直刺展风飞咽喉。 你来真的,咱就好好玩儿玩。 咫尺之间,刀光剑影,寒气森森,展风飞侧身,脖子被划了一道口子,距颈动脉,半寸,鲜血疾喷,展风飞脖子瞬间被染红,好像被斩首一样。 那模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左宗若身上很干净,没有一丝血迹,只是胸前,多了一样东西, 一柄剑尖,展风飞的剑, 的剑尖。 预判,老子预判了,你的预判, 静海这个老乌龟教的。 文锦这个二杆子让老子向静海这个老乌龟学的。 大千岁让文锦这个二杆子让老子向静海这个老乌龟学的。 事情,很复杂,可在此刻,所有的复杂,都值了! 展风飞抽剑,左宗若倒地,众人惊愕不已,脸,比山上的雪更白,所有的计划、果断、决然,在此之前,都只是心中想象而已,在此之后,见了血,死了人,便都成为了现实。 你死我活,搏杀开始。 展风飞本想和平完成使命,没想到开局就死了人,也是惊骇不已,站在原地发愣,想着如何收拾残局。 眼前一花,一个人影闪了出去。 若曦,仗着自己皇子的身份,护卫并不敢对自己下手,已经冲出了护卫的警戒线,向营中一匹空马跑去。 展风飞脑中呼呼风响,竟不知所措,若曦是皇子,别人不敢动手,他娘的,老子也不敢啊! 大千岁虽说不让走脱一人,可也没说可以杀皇子,你今日杀他兄弟,他明日当了皇帝,要装好儿子,好兄弟,让我背黑锅,老子,如何背得起? 可不杀他,大千岁不管成功与否,自己都难逃一死。 怎么办? 犹豫之间,若曦已经跑到战马旁边,准备认蹬上马,局势,眼看失控,温明凯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若谦,缓缓站了起来,从展风飞手中拿过宝剑,瞄了瞄,对准若曦后背,扬臂,展身,使劲掼了出去。 准,极准,透背而入,透胸而出,若曦跨马一半,便一头栽了下来。 若曦,的确够蠢! 帐中,鸦雀无声,众人脑中,嗡嗡的。 若谦转身,缓缓下令:“慕华询!” “臣在!” “约束百官,不得善自议论,不得轻易出账,违令者,斩!展风飞!” “末将在!” “维持秩序,照顾百官,等待大千岁钧令,有不听号令的,我让你拿谁,你就拿谁,我让你斩谁,你就斩谁,不得犹豫。” “是!” 若谦,不愧是他爹的儿子,他哥的兄弟,出手,总是在关键的时候。 展风飞心中懊恼不已,首功一件,被若谦抢跑了,不过,他出来维持,强过自己一百倍,终于等到有人撑腰,展风飞又开始神采飞扬。 若离与文锦的策略,非常奏效!有时候,就得给别人自由发挥的机会。 局势,已经明朗。 温明凯第一个跪了下去:“臣唯大千岁,三殿下之命是从。” 旁边帐中,百官争先恐后跑了出来,生怕来晚了没有好位置,来到若谦身边,也不排队,也不集结,乱纷纷便跪了下去:“臣唯大千岁,三殿下之命是从。” 身后的帐篷,一片狼藉,桌椅火盆,闹翻一地。 众人都忘了一个基本的事实, 皇帝,还没死呢! 第150章 慕华孤不到卯时就醒了,四周一片寂静,殿中,亮着微明的宫灯,明明睡了一晚上,可睁眼,却头昏脑胀,眼皮沉重不已,好像奋战了一晚上似的,可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做! 闭眼想再眯一会儿,尘封的往事却如走马灯似的,在脑中不停闪现,脑子,无比清醒! 睁眼迷糊,闭眼清醒,慕华孤气恼地起身,便感觉口渴无比,宫里烧了暖暖的地火龙,暖和的副作用,永远是干燥——喉中干涩如贴了一片枯树叶。 “陛下,喝杯温水。” 一声莺莺燕语,一阵柔香扑鼻,一杯温水,喂到嘴边,慕华孤低头饮一大口,眼中,是玉妃纤纤的柔荑。 抬眼,小猫般慵懒的玉妃出现在眼前,云鬓蓬松,脸上带着淡淡的睡意,身上,只穿着里衣,为了御寒,象征性地披了一件薄纱,与其说遮羞,不如说为凝脂一样的肌肤打广告。 眼中有敬畏,有关切,还有并不满足的遗憾。 慵懒的女人最撩人,玉妃,真是可人意儿,永远知道朕要什么,可惜朕,辜负她了,辛苦一晚上,几次翻身上马,可就是进不去福地,不能纵马驰骋。 没有紫真道长的回还丹加持,慕华孤的精神越来越不济,越是猴急猴急,越是无济于事,他知道这是丹药的反噬,可心中,对慕华文锦的恨意,越来越浓! “服侍朕更衣吧,今天若离回京,朕要主持他太子的加冕礼。” 强打精神,慕华孤吩咐道,伸腿,慢慢挪下床。 “臣妃遵旨,离儿真是有福,必定能做一个好太子。” 自己的儿子没福当太子,玉妃也不敢强求,皇上虽然宠爱自己,可在国家大事上,绝不允许后宫干政,玉妃,只能顺着皇帝,顺便拍一下若离的马屁。 “你很懂事,玉妃,谦儿也不错,他跟离儿关系很近,你就放心吧,几个儿子,朕都是疼爱的。” “恐怕最疼爱的,还是公主吧。” 玉妃调笑,帮他梳头,高耸的前襟,摩挲着皇帝的后背,距离,是负的。 慕华孤心中一颤,脑子兴奋起来,可身体,却他娘睡着了,无奈叹了一口气:“颜儿是个女孩子,又是最小的,朕当然为她考虑多一点。” 用过早膳,玉妃陪着皇帝在御花园赏了雪,便扶着他慢慢往正殿的方向走去,慕华孤惊讶地发现,以往玉妃扶自己,自己主要是占便宜,现在,主要是借她的力。 老了,真的老了,天周是朕的老对手,他走了,朕,恐怕也不远了吧,人,没有对手,活着,也少了劲头。 转过一道回廊,眼前一亮,前方,一位美丽的女子缓步走来,一袭紫衣,头上,扎着明黄的带子,腰间,恰如其分束了一根锦带,显出恰如其分的身材,增之一分则高,减之一分则短,雅致匀称,玲珑浮凸,是美丽的少妇,并没有妖娆的感觉。 一头乌黑的青丝如瀑般盘起,晨风中,有几丝凌发飘飞;两侧的鬓角,如刀裁一般整齐;鹅蛋脸,长睫,挺鼻,樱唇,杏眼如水般清润,脸上,有浅浅英武之气,肌肤,如骨瓷一般细润。 身形袅袅如御风而行,淡雅端庄如画中仙子,不是千川之外的河洛女神,不是花间含笑的邻家女子, 而是若颜,我闺女! 慕华孤的心弦被拨动一下,触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朕,不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不是统御万方的主人,我,是父亲! 这,是若离与文锦设计的第二步棋,让若颜与孔镶提前回京,面见慕华孤,淡化皇帝,渲染父亲。 经二人评估,若颜对若离的敬仰之情是认真的,若颜公主这份感情,是可靠的,女人动情如水——永恒,男人动情如狗——畜牲;女人动情便成了白素贞,男人动情便成了西门庆。 所以,对展风飞,要画饼,对若颜,不必! “你为何不随若离一起回京?没有规矩!” 慕华孤虽然高兴,还是端起了架子,训斥! “人家想父皇了嘛。” 若颜撒娇道,开启任务模式,也不叩头施礼,径自跑到玉妃另一侧,扶着慕华孤往前走。 “闺女跟爹亲,这是真的。” 玉妃帮了一句,自己的儿子跟若离、若颜关系不错,她倒是心中欢喜,至少,若谦在外面不会吃亏,因此,玉妃跟若颜的关系,倒缓和不少。 慕华孤笑了,如此融洽的家庭氛围,让他感到很舒适,理论上,皇宫都是皇帝的家,但其实,真正能称得上家的地方,主要还是后宫,后宫安稳,才有家庭和睦的感觉。 来到逍遥渡,玉妃不能再向前了,若颜便独自扶着父亲渡桥,身后的大太监几次要接替若颜,都被她用眼神制止。 这是若离的吩咐,让她一步不离粘着父亲, 若颜,执行任务时,也是个死心眼子。 过了逍遥渡,便出了后宫,侍卫首领云青玄带着一队御林军,早已守候在此,护着慕华孤,穿过层层甲士的守卫,向正殿走去。 日已三竿,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适合办喜事,让若离在郊外等几天,也是为了等这个黄道吉日。 地上的雪,早已扫得干干净净,冻透的青砖泛着莹莹的亮光,慕华孤踩着软软的毡垫,绕过层层殿宇,来到正殿的丹墀。 吸一口清冷的空气,看着白雪皑皑的飞檐瓦顶、巍巍宫阙,慕华孤感慨不已,一代江山如斯,朕,何以青史留名? 天街正殿,太监正在准备册封太子的礼仪,慕华孤无限向往地看了一眼,缓缓走入正殿。 若离立太子,江山,终究是他的了。 慕华孤,有点不舍! 慕华孤进殿,神情落寞,若颜心中十分不忍,父皇立太子,已经心有不甘,若让他做太上皇,毫无实权,父皇,能答应吗? 可文锦的话说服了她,朔国血淋淋的例子摆在眼前,要保全皇家,这是唯一的办法,只能如此了。 送父皇升上御座,她便紧张地盯着殿外,不时跑到殿外眺望,希望有一些若离的消息,慕华孤慈爱地嘲笑她:“出嫁的时候,也没见如此着急,要是有女皇帝,朕说不定立你为太子。” 渐渐的,慕华孤也沉不住气了,几次走下御座,到殿外打探。 照规矩,尚礼局的人半个时辰就应该禀报一次消息,宫中的人根据若离的行程,做相应的准备。 这帮奴才不懂事,温明凯、慕华询也不懂事吗? 如此重大的事情,仅次于新皇登基,若离,难道也如此漫不经心? 不太对劲! 皇帝的天赋,天子的本能,就两个字——多疑。 “云青玄!” 慕华孤突然大喝一声。 “臣在!” “给朕调一万御林军入宫,埋伏在两侧厢房中,听朕号令行事!” 慕华孤咬牙,一字一顿。 若颜,手心开始出汗! 若离的对手,毕竟是父皇,在位三十年的老皇帝,一生从未吃过亏的宴国天子。 事若不成,自己倒无所谓,最多圈禁几年,照样放出来,反正这事儿,自己也瞒着孔镶,不让他牵涉进来。 可若离必将万劫不复,文锦必将身首异处! 若颜有点怀疑,若离与文锦,是不是太冒失了! 御林军一队一队开进宫里,若颜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父皇不愧老谋深算,若一切正常,册封仪式就如常举行,事若有变,无论若离是主动还是被动,这一万御林军可不是吃素的。 若颜开始后悔,今早出门,为了装乖乖女,竟没有带剑! 慕华孤一脸严肃,也不回正殿,站在丹墀上,默然看着脚下的天街,天街尽头,那巍峨的宫门。 无论是谁,敢挑战朕, 没门! 巳时,宫外突然响起闷雷一般的马蹄声,仿佛风卷残云,狂飙一般向皇宫袭来。 来了! 慕华孤脸上闪过一丝狞笑,这哪里是得胜回京,这是攻打皇宫的架势! “落宫门!” 慕华孤大声命令。 晚了! 若离不愧豪杰,一旦发动,就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亲率五千轻骑,一路狂奔进城;让带兵将军宗爱,率一万重甲骑兵随后跟进,控制城门,控制退路。 文锦跟着宗爱,临机处置,但,没有调兵之权。 以若离之身份,加之今日是他册封的日子,南门守将还以为这是仪式的一部分,没怎么反应过来,若离已经闪电般突进了城里。 待宗爱派人接管城门防务的时候,守将还傻呵呵直乐:“应该的,应该的!” 傻人,傻福气, 他若反抗,必定人头落地! 若离进城,毫不犹豫便向皇宫猛突,街上鸡飞狗跳,行人四散奔逃,战马狂飙突进,烟尘冲天而起。 待冲到皇宫,慕华孤下令落宫门的时候,若离率领前锋,已经冲进了宫门,随行的军士,立即控制宫门城楼,将城门卡死。 若离毫不停滞,率兵直直冲过天街,冲到丹墀之下,这才翻身下马,疾步跃上丹墀,至慕华孤身前拜倒,泣声叩首:“父皇,儿皇回来了。”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儿皇! 慕华孤脸色苍白,目瞪口呆,儿皇!这个逆子,居然自称儿皇,他,竟然自封皇帝? 皇帝高贵的血统,骄傲的天性,让慕华孤瞬间冷静下来,便死死地看着若离,一语不发,你,真以为老子吃素的。 若离自称儿皇,也是万不得已,昨晚跟文锦商量一晚上,竟没有找到合适的逼宫理由,总不能见到慕华孤,直接来一句:“父皇,您下岗,儿臣上岗”吧。 无奈之下,干脆决定,见面直接撕破脸皮,自称儿皇,慕华孤何其聪明,当然能听出此话的意思,他要是聪明,最好自己禅让,他要是不聪明,得费点劲,让他放聪明点儿。 设计的第三步,便是若离闪电突袭,直驱慕华孤御前,只要贴身控制,御林军就不得不有所顾忌。 然后,连劝带威逼,迫父皇退位。 可惜,意外总是多于惊喜,慕华孤不仅聪明,而且很英明。 若离冲上丹墀,云青玄早有准备,立即闪身上前,挡在了若离与慕华孤之间,五名近身侍卫,也无声围了过来。 若颜,也被挡在了外面。 若离,失去先机! 与此同时,丹墀上,响起三声冲天鼓响,随即哗啦一声,天街两边,所有房间大门洞开,一万重装御林军,从房中汩汩涌出,与若离的五千骑兵,形成对峙之势。 若离心中一沉,原来父皇,早有准备! 对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因为时间, 在父皇那边。 第151章 文锦随宗爱入城,让宗爱带五千骑兵控制四城城门,不得放入一兵一卒,自己亲自带五千骑兵,往宫里支援若离。 宗爱虽然觉得不妥,可文锦安排合情合理,也就无话可说。 文锦带兵更加犀利,距皇宫一箭之地,便大声命令:“冲,冲起来,全速冲进去。” 骑兵的优势,是冲击,而不是对峙! 全速冲进宫里,正好看见天街上两军对峙,文锦毫不犹豫:“冲,冲散他们,把他们压回去。” 骑兵高速冲击,步卒毫无抵抗之力,第一轮冲锋,御林军便被全数压回房中,文锦又大声命令:“看好了,不要轻易厮杀,他们若出房间,全速压回去。” 说罢,纵马来到丹墀下,抬眼一看,当即傻眼,剧情,完全脱离剧本之外。 按设计,若离应该率一百骑兵冲上丹墀,以杀阵逼退云青玄,以及贴身侍卫,将慕华孤压回大殿,逼其写下退位诏书,禅让皇位。 可现在,若离,跪在慕华孤面前,中间隔着云青玄,若颜,脸色苍白,游移在几人之外,神情恍惚,仿佛梦游一般,这哪里是造反,分明是朝拜! 如此拖延时间,万一百官失控,或者铁翎甲士入城,局面,瞬间反转。 文锦不再迟疑,大喝一声:“列杀阵!” 都是若离忠心耿耿的部下,已经排练许多次,一百骑兵迅速列阵,排成交错杀阵,文锦举剑一挥,便要向丹墀冲击。 “住手,退下!” 若颜一声呵斥!双眼冷冷看着文锦,不再是娇俏的乖乖女,而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女神。 文锦疑惑不已,挥手命军士停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若颜——此刻,唯一能自由活动的人! 若颜,却缓缓上前,走到慕华孤面前,款款跪了下去:“父亲,女儿有话说。” 声音发颤,脸色苍白,冰雪一般冷峻,仿佛能冻透寰宇。 若颜心中,其实无比震撼,不是怕,打仗,她能指挥若定,可如今对峙的,是父亲和若离,都是她最敬爱的人,对她都宠爱无比,她不想任何一方受到伤害。 可局势,并不是相像那样轻而易举,逼宫,是你死我活的游戏,她本想帮助若离,避免朔国的惨剧,在宴国重演,可眼下的局势,可能比朔国,更加惨烈。 她,必须阻止,不是以公主的身份,而是,以女儿的名义。 “你们早有预谋,你,也背叛朕!” 慕华孤死死盯着若颜,咬牙,一字一顿质问,随即长长叹了一口气,仰头看着青黯的苍穹,无比伤感:“朕,何其疼爱你们,你们,竟然弑父、弑君!“ “不,父亲,孩儿与大哥,从未想过要伤害父亲,尊皇上为太上皇,只是为了避免朔国的悲剧重演,如此,可以保全父皇,保全兄弟,保朝廷稳定、天下太平。“ 若颜,已经泣不成声,看着父皇无比伤感的神情,她由衷感到剜心的刺痛:“父亲要是觉得孩儿有弑君弑父之心,孩儿愿以死明志。“ 若颜重重叩下头去,双肩,剧烈抖动,虽然竭力压抑,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是扯痛众人的心扉。 慕华孤一语不发,又死死地盯着若离,此刻,他只需一个眼神,云青玄可以轻而易举擒拿若离。 可他,还是犹豫了,宫内两军对峙,宫外情况不明,若曦、若谦生死未定,稍有不慎,便滔天祸起,国家,有灭顶之灾! 如何解局,他,并没有把握。 “父亲!“ 若离终于开口,说了入宫之后第二句话。 跃上丹墀的一瞬间,他改变了主意,率兵攻击皇帝,当然可以一举成功,可万一,父皇拼死不从,自己,难道杀了他?或者他举剑自刎,自己又如何办? 果真如此,名声,实在太差了,自己终究要当皇帝的,史书如何留名?对皇帝而言,有时候,名声,比性命更重要! 有些事,让文锦去做,比自己更合适,他确信,文锦比自己更怕失败,事后杀掉文锦,还能落一个替父报仇的好名声。 毕竟,杀文锦,本来就在计划之内。 没想到若颜阻止了文锦,更没想到,父亲,开始犹豫,他瞬间明白,父亲为什么犹豫,便缓缓开口,称父亲而不是父皇,跟若颜一样,要展开温情攻势。 “父亲,儿子绝没有一丁点伤害父亲的意思,此心可对天地,可昭日月,儿子只是看到父亲操劳国事,殚精竭虑,身子渐渐不如以前,想让父亲稍微歇歇,作养身子,父亲益寿延年,才是儿子们的福气,是我宴国亿万百姓的福气。“ 说谎不脸红,而且头头是道,成大事者,这是基本素质! 慕华孤面无表情,只是嘴角不易觉擦抽动了一下,若离捕捉到了他内心的微波:有一点动摇!便灵巧地起身,慢慢走到父亲身边,扶着他手臂,缓缓向大殿走去。 若颜何其乖巧,立即起身,从另一侧扶住了父亲,一家三口,至少表面上和和气气地,走向大殿。 疏不间亲,云青玄虽是武人,这个道理是明白的,你今天站在皇帝的立场,把若离打一顿,明天人家父子和好、父慈子孝,说不定联手把你打一顿,便用眼神暗示侍卫,不得轻举妄动,远远跟随即可。 文锦,慢慢后退,去往了旁边的书办局。 “父亲,儿子并不是要夺权,您是太上皇,儿子有事,还是要时时请教父亲的,要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只管教训儿子。“ 若离边走,边娓娓道来,慕华孤心里叹了一口气,你都当了皇帝,我还敢教训你,你别找老子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父皇饮食起居,还是按皇帝的标准供应,每年换一次宫女,选一次妃嫔,规矩,跟往年一样。“ 若离继续画大饼。 这,对慕华孤有一点诱惑,皇帝也是人,并不想六十多岁还玩996,如果能颐养天年,寿终正寝,当太上皇,也不是不可以。 许多皇帝拼死不愿交权,其实,是怕有一天皇帝看自己不顺眼,七老八十还被拉出去砍头。 要是有保障,谁也不愿意干活到死。 可谁,又能保证若离不变心,他今日就敢逼宫,他日杀朕的头,还不是说干就干。 慕华孤,不是三岁小孩。 若颜垂着泪,紧紧抱住父亲手臂,风铃般清脆的嗓音,有点哽咽:“父亲放心,孩儿每日进后宫给父亲问安,陪父亲说话,女儿今日起誓,谁若敢对父亲不敬,女儿决不答应。“ 这句话,提醒了若离,是啊,父亲,要的是一个保证,便松开父亲手臂,缓缓走到大殿正中,单膝下跪,以手之天,庄重道: “儿子今日也指天起誓,若对父亲有异心,天打雷劈!“ 慕华孤不置可否看了一眼若离,轻轻推开若颜,自己,缓步升上丹陛,轻轻走到御座前,无声坐了下去。 只要还在这个位置,老子就是皇帝,逼老子禅让,没那么容易。 若离跪在地上,没了主意,戏演到这份上,总不能再修改剧本,文戏改武戏吧,那,岂不是功亏一篑。 若颜也愣在原地,她能感觉父亲心中,已不像最开始那么抵触,可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始终差着一口气。 殿中,一片寂静,慕华孤高居龙椅之上,还是天子的气势,若离跪在殿中,若颜站在一旁,还是臣子的格局。 事情,又陷入僵局。 谁来喊一声:“actio !“ 殿外,人影一闪,文锦匆匆走了进来,径直走到若离身旁,把他轻轻扶起来,若离惊讶的表情中,文锦递过一张诏书用的纸,平静道:“请太上皇用玺!“ 若离快速闪了一眼,退位诏书!一笔漂亮的楷体,辞藻华丽,两个意思:退位,禅让! 说到底,皇位传承的化学反应,不会自然发生,需要一点催化剂! 若离抬腿,慢慢走上丹陛,心中,对文锦充满感激,更加坚定了除掉他的心。 走到御座旁,若离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解慕华孤的腰带。 他并没有脱父亲的衣服,只是拿下了父亲挂在腰间的玉玺,把诏书放在御案上,庄重地盖上玉玺:奉天承运! 用完,并没有将玉玺还给父亲,而是捏在了自己手里。 慕华孤双手剧烈抖动,嘴唇哆嗦不已,一行清泪,慢慢滑过脸颊,终究,什么也没做,只是缓缓起身,平静道:“送朕回后宫!“ 宴国,改朝换代! 若离噗通一声跪倒,嚎啕大哭:“父皇!“ 若颜泣不成声,疾步走上丹陛,伸手要扶父亲,慕华孤倔强地甩手,独自往下走去,脚下踏空,趔趄一下,眼看要摔下去。 云青玄身子一闪,跨步上丹陛,扶住了太上皇,眼睛凌厉地一扫,两名太监疾步上前,一左一右扶着慕华孤,孤独地,向后宫走去。 云青玄放下太上皇,又走到御座旁边,把跪着的若离扶起来,搀着他坐到了御座上,而后,躬身却步退下丹陛,在殿中恭肃地站好,随即庄重跪下,行三跪九叩之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随行侍卫随即跪倒一片,高声呼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若颜看着父皇孤单的背影,心中无比悲戚,已经哭得泣不成声,此刻,也缓缓跪了下去。 云青玄抢到首功,心中狂喜不已,立即又做了一个更加大胆的决定,要从成功走向更加辉煌的成功,便疾步走上丹陛,从御案上拿下诏书,阔步走出殿外,站在高高的丹墀上,向天街的方向朗声宣读: “太上皇有旨,退位,禅让,若离殿下今日登基,众臣跪拜!“ 片刻,天街,山呼万岁的声音,响彻寰宇。 殿中,御座上。 若离脸色苍白,眼角挂着泪痕,却一点不影响他此刻澎湃的心情,平静了一下,轻轻咳了一声,缓缓道:“众卿!“ 殿中本已跪着的众人,头埋得更低。 “朕的年号,就用承乾。“ 若离继续道,眼睛扫了一下殿中,他想看一看,文锦,是否会向自己下跪?可令人失望,殿中,并没有文锦的身影。 若离心中一沉,可此刻,他没有心思关照文锦,收了收心,继续道:“朕的寝宫,就设在东宫,太上皇在世一日,后宫,就是他老人家颐养之地。颜儿!“ “臣妹在!“ 听若离如此说,若颜心中稍微放心,若离,对父皇毕竟是有感情的,听若离叫自己,忙答应。 “你速去西郊,铁翎甲士驻地,传朕的旨意,铁翎甲士暂时归你指挥,无朕旨意,一兵一卒不得出营。“ 若离说完,从御案上抽出一支金牌令箭,命太监交给若颜。 “臣妹遵旨!” 若颜接过令箭,不舍地看了看后宫的方向,转身离去。 “云清玄!” “臣在!” “你拿朕的金牌令箭,速去南门外,朕的行辕驻地,传朕旨意,命百官入宫。” “臣遵旨!” 云青玄的心,早已飞上天去,若不是在殿中,真想哼两句戏文,再蹦蹦跳跳出去传旨,平日反应没这么快啊!今日怎么这么机灵,皇上接位,我是首功之臣,哈哈哈哈! 接过太监递过来的令箭,躬身便向殿外退去。 “大,大千岁,啊,皇,皇上!” 一上午眼花缭乱,殿中执事太监的意识,还未成功切换,结结巴巴道:“若谦,若谦殿下,率领百官,在天街侯旨!” 云青玄停住,任务自动终止,便又轻轻跪了下去。 承乾皇帝微微一惊,若谦,为何只有若谦,若曦呢? “宣!” 承乾命道,无论如何,大局已定,先看看情况再说。 第152章 “陛下!” 俄顷,一声发自肺腑的高呼,从殿外清晰地传来,若谦闪身入殿,疾奔几步,来到殿中央,迅速跪倒,前冲之势不减,极其漂亮滑到御座下,就势叩下头去,身姿飘逸,一气呵成。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陛下龙日天表,清华毓德,乘南征胜利之余威,秉父皇拳拳之爱心,上顺天意,下慰黎民,承祖宗之基业,开万世之丕绪,一朝登基,天下归心,臣弟率百官,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漂亮! “皇上!“ 温明凯紧随其后,他年纪稍大,没若谦跑得快,也没想到若谦动作如此流畅,好像排练过许多次似的,眼睁睁看着他把好词儿都说完了,心中咯噔一声,赶紧小跑几步,抢占前排所剩不多的好位置,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皇上仁孝通天,德被四海,礼尊先皇,教化百官,扶绥万民,怀柔万方,臣何其有幸,能追随两代圣明千古的皇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温明凯的书,也不是白读的! 身后,一片扑通扑通跪地的声音,山呼万岁的口号,响彻寰宇,余音绕梁,嗡嗡的。 云青玄心中恐怖不已,娘的,读书人,真可怕!同样是拍马屁,自己只能拍个响,可读书人,能拍出如此多的大道理,马屁拍的,跟唱歌似的,惹不起,惹不起。 “众卿平身吧。” 承乾皇帝愉快地看着众臣的表演,非常惬意,皇位和平传承,朕,做到了! “若曦呢?若曦怎么没来,怎么?他不承认朕!” 承乾微微提高了声音,语气,压抑着愤懑。 沉默,若谦,并未发声。 “皇,皇上!” 展风飞跪在地上,一直很老实,他知道,这种场合,轮不到自己发言,拍马屁,做文章,再怎么做,你能做得过读书人? 可在官场混,他有自己的方式:“若,若曦殿下想出营,若谦殿下苦劝,他不听,抢了一匹马要冲出去,臣一时失手,误杀了!” 展风飞很清楚,这种事情,若谦不可能承认,虽然,所有人都看见了,但没有人会说出真相,自己背这个黑锅,有两个好处: 其一,若谦殿下必然感激自己; 其二,皇上嘛,自己帮他除掉一个政敌,他还不赏赐老子? “大胆妄为至极,你竟敢杀朕的亲弟弟,云青玄,给朕拖出去,斩首!” 仿佛一声惊雷,展风飞瘫在地上,娘的,赌输了,还是读书太少,忘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故事。 云青玄毫不犹豫,向侍卫努了努嘴,两名侍卫直扑过来,拖起展风飞便向殿外走去。 展风飞绝望地看向若谦,若谦,仰头看天,一双白眼,展风飞绝望了,皇权争夺,想不到自己成了第一个牺牲品! 别了,爹娘!别了,芳菲馆! 展风飞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慢!” 温明凯喝了一声,见侍卫停步,这才转身,叩头禀道:“皇上,展护卫行事或许鲁莽,但若曦殿下的确不听劝阻,要硬闯出营,展护卫如此行事,似乎情有可原。” 展风飞仇恨地看了一眼若谦,对温明凯感恩戴德。 他哪里知道,这是顶尖的读书人、位极人臣的天下精英,玩的一个政治游戏,他们心照不宣,完成了对新一代权力秩序的确认。 道理很简单,若曦是皇子,虽然是承乾皇帝的政敌,毕竟是慕华孤的儿子,他被杀,是了不得的大事,不可能说一句:“查无实据,或许是某某临时工所为。” 就可以轻易过关的。 必须有人对此担责,这个人,当然不可能是若谦,这一点,展风飞看到了,也做到了,自己扛了。 可展风飞是冤枉的,必须有人为他说情,这个人,也不可能是若谦,因为他是当事人,难听一点,是凶手,他站出来说情,心里会很别捏。 而温明凯是最佳人选,在旧的权力秩序中,他跟若曦是盟友,是承乾皇帝的政敌,他站出来替展风飞说情,倒不是心疼展风飞,而是显得光明磊落,大公无私,而且,可以向新皇帝献一个投名状,自己,已经弃暗投明,重新做人了! 精彩、漂亮,皆大欢喜,只有展风飞,蒙在鼓里。 承乾何其聪明,下面的人如此这般一番表演,他就知道谁是凶手、谁是替死鬼了,他的表演,也立即进入高潮。 “好吧,既然左丞相如此说,暂且饶你不死,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立即带人去芳菲馆,找到文锦,不管是死是活,带他回来见朕。” 一句话,两个意思: 其一,温明凯既然表示效忠,那就达成协议,让他继续担任左丞相,权力博弈,越到顶尖,越讲究利益交换,多年身处机枢要地,这一点,承乾是精通的。 其二,文锦,我只要死的!皇帝有几个话术,臣子必须理解清楚:此人为什么还活着?意思是他必须死;此人,朕不管死活,意思是我只要死的;此人竟然还活着,意思是他再不死,你就该死了。 温明凯理解了第一个意思,立即感激涕零,叩头谢恩;若谦理解了第二个意思,便看着展风飞。 展风飞一个都没读懂,只是知道自己可以活命了,当即叩头谢恩,躬身便要退出去,若谦便知道,他必定没有理解皇帝的意思,立即也叩头道:“皇上,我随他一起去。” 承乾心中高兴,想不到今日事事顺心,一日之内,连升两级,从太子直接做到了皇帝,而且大臣个个懂事,连政敌也都顺利解决,不是被杀,便是被收服。 便微笑颔首道:“三弟若亲自前往,朕就放心了,展风飞!” “臣在!” “你以护卫之身份前去办理此事,已经不太合适,今日起,你升骠骑将军、定远侯,好好给朕做事!” 几个意思:其一,若曦被杀之事,朕不追究了;其二,你忠心耿耿,朕也绝不食言;其三,不要给朕丢脸。 皇帝的话,永远需要你品,你细品,内心深处,承乾是信任展风飞的,满朝文武,只有展风飞和若颜,他是百分之一百的信任。 展风飞什么也没品出来,却已经泪流满面,无论如何,皇上是爱咱的,除了死心塌地效忠,自己没有什么可说的。 笼络展风飞这样的人,就得这样式儿的——恩威并施!承乾皇帝多年带兵,并不白给。 叩头,谢恩,躬身却步,展风飞与若谦一起退了出去。 承乾坐在御座上,感到浑身酸痛,疲倦不已,这才意识到,这高高的龙椅,看似庄严威武,其实四面不靠,设计,极其反人类。 首先,龙椅特别宽大,人坐在椅中,两边的扶手都扶不上,其次,椅背是直的,虽然后面有靠枕,但离屁股很远,根本靠不住,最后,椅子很硬,用的是黄花梨材质,虽然下面有软垫,但坐久了,还是感觉屁股,僵得跟木头似的。 四面不靠,孤家寡人!承乾的心开始从澎湃转向悲戚,他终于理解,为何父皇朝会时,喜欢走下龙椅,到群臣中间踱步,为何不是正式场合,父皇喜欢去偏殿接见大臣。 他,有点想父亲了。 “众卿!“ 承乾缓缓起身,慢慢踱了两步,感觉屁股,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今日且如此,大家都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息,明日大朝会,朕与你们好好议几件事。“ 一天的折腾,已经黄昏,众臣确实已经疲累不已,本以为今日太子加冕之礼,必定有夜宴,许多人连早饭都没吃,又赶上若离造反,午饭也没落着,此时都已饥肠辘辘,听皇帝散朝,便纷纷叩头、谢恩,缓步往殿外退去。 承乾却又叫住了云青玄与宗爱,慢慢踱下丹陛,来至二人面前,仰头沉思片刻,正色道:“你二人各自约束队伍,暂且不要回营,云青玄,你负责宫内安全,今晚,尤其要打起精神,宗爱,你负责四城巡防,重点,防止文锦出城,去吧!“ 二人从皇帝凌厉的眼神中,知道了任务的分量,当即又跪倒,叩头道:“请皇上放心,但有半点差错,臣提头来见!“ 承乾点了点头,二人起身退出大殿,承乾转身吩咐随行太监:“去后宫禀知太上皇,朕要进去问安。“ 太监有点奇怪,皇上,不是可以横着走路吗?别说进后宫,就是进女厕所,还不是一句:“皇上驾到!“ 说进就进了。 便张了张嘴,嗫嚅道:“皇上进后宫,无需通禀的。“ “混账!朕说过,太上皇在世一日,后宫便是他老人家的禁地,便是朕要进去问安,也必须通禀!“ 龙颜一怒,杀气腾腾,太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明白了,皇上入后宫,必须通禀太上皇,太上皇出后宫,也必须通禀皇上。“ “该死的奴才,就你聪明,朕说过这话吗?太上皇是朕的父亲,你竟敢离间朕的父子之情!混账东西,即日起,你升六宫都太监,滚起来,干活去!“ 承乾勃然大怒,怒不可遏,高声斥骂,恨不得一脚踢死这该死的狗奴才。 太监一骨碌爬起身,一溜烟跑了出去。 承乾满脸怒意,恨恨向殿外走去,还未跨出殿门,殿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仿佛有人从高处落地的声音。 有刺客! 侍卫瞬间列阵,将皇帝紧紧围在核心,承乾先是一愣,谁如此大胆,敢行刺朕?默思片刻,突然会心一笑,骂道:“狗奴才,必定是这狗奴才摔了一跤。” 众侍卫随即也反应过来,脸上带着笑,簇拥着皇帝,徐步跨出殿门。 太监心花怒放出了大殿,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原来自己,犯了如此美丽的错误,原来皇帝的话,真的要品,要细品。 不小心,便在冻得冰一样的台阶上滑了一下,屁股着地,顺着台阶蹭蹭蹭溜了下去。起身时,先是心中懊恼不已,随即便乐开了花,一定是自己时来运转,遭了鬼神嫉恨,便捉弄一下自己,鬼神解了气,当然就不会再嫉恨自己。 六宫都太监,正四品,那是太监最高的职位,摔一跤,值! 后宫,太上皇寝殿。 承乾皇帝与太上皇对面而坐,都是默默无语,天,已经黑透了,墙上,挂着明亮的宫灯,地下,烧着火龙,殿中,暖意融融。 宫变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嫔妃,已经一律改称太妃,知道皇帝进后宫,都回避在各自的寝殿里;太监宫女,好似受惊的兔子,比平日更加勤谨,低头匆匆忙忙做自己的事,耳朵,却尽可能的捕捉消息。 承乾的礼数非常周到,见面便行一跪一叩首的大礼,可起身之后,父子便一直相对无语。 “父皇,儿皇已经传旨,后宫是你老人家的颐养之地,没有父皇恩允,儿皇也不能进来。“ 承乾站起身,为父亲杯中斟满茶水,沉思许久,他还是决定从亲情入手,便徐徐道。 慕华孤无声苦笑:“放心吧,皇帝,朕绝不再走出后宫。“ 都是人中龙凤,慕华孤有何不懂,继续道:“说起来,朕毕竟比天周有福,还能落个善终,朕问你,慕华文锦,你如何处置?“ 慕华孤突然眼神犀利,紧紧盯着承乾皇帝,这一瞬,承乾又看到了父亲当皇帝的风采。 “除掉他!“ 承乾平静道:”此人决不可留!“ 慕华孤笑了,神情慢慢松弛,轻轻啜了一口茶:“离儿,你这么想,父亲就放心了,说到底,你我是父子,这天下,这江山,迟早是你的,只不过早几年晚几年而已,可慕华文锦,绝不是我宴国池中之物,早晚必是心腹之患。“ 承乾心中松了一口气,父亲如此说,表示已经接受现实,承认了自己这个皇帝,想想父皇对自己的疼爱,想起父亲走下御座时落寞的背影,承乾忽然掩面哭泣,先还压抑着声音,只是双肩剧烈抖动,继而声音越来越响,变成了嚎啕痛哭。 “父亲,你一直最疼儿子,儿子也是万不得已啊!今日之事,都是那慕华文锦,怂恿儿子的。“ 当皇帝,演戏,也是极重要的。 “哎,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太难过,说起来,你有这分杀伐决断的勇气,不愧是我山卑豪男,父亲,还是欣慰的。“ 慕华孤越说越怀疑人生,怎么自己倒拍起儿子的马屁了?赶紧口风一转,正色道:“只是,如此重大的事情,你如何向天下交代?你我父子的名声,也是极要紧的!“ 慕华孤眼神深遂,幽幽盯着殿外漆黑的夜空,儿子逼宫,名声自然不好听,可自己被夺宫,名声,好不到哪里去。 这个瑕疵,必须掩盖好了,否则,史书留一笔:慕华孤被其子夺位! 丢不起那人! “是的,父亲,当然要向天下有所交代,慕华文锦,便是交代。“ 承乾咬着牙,一字一顿说道,口气,越来越像征宪皇帝。 慕华文锦,看来是造反的好道具。 慕华孤会心一笑,低头吃茶,不再言语。 “太,太上皇,皇,皇上。” 新晋六宫都太监跌跌撞撞闯了进来,脸上有淤青,衣服,脏兮兮的,显然摔跤不止一次,看来今日嫉恨他的鬼神,排着队。 顾不上浑身的疼痛,太监麻利跪下,一边梆梆梆磕了三个头,赶紧禀报:“展护卫,啊不,展将军在宫外请见,说慕华文锦,失,失踪了!” 第153章 展风飞随若谦走出皇宫之时,太阳,刚往西山倾斜,金色的夕阳照着皑皑白雪,意外的寒冷。 展风飞出殿后就匆匆走在前面,装作没注意若离,走出宫门,看见在外迎接的副将,立即用夸张的高音吩咐:“你,调一千军马,把芳菲馆给我围了,知会宗爱将军,全城戒严,四门紧闭,走了慕华文锦,老子屠了你们这帮狗日的!” 副将拱手领命,飞马回营集结部队。 “展风飞,你指桑骂槐,这是说给我听的?” 若谦就站在展风飞身后,右手握着马鞭,轻轻拍打左手,下巴翘得老高,用鼻孔看着展风飞,一脸轻蔑的笑意。 “末将不敢!末将就是听人吆喝的,殿下天皇贵胄,又是皇子、又是皇弟,末将岂敢顶撞?” 展风飞脸涨得通红,双手抱拳,向若谦一揖,脖子,梗得像落枕似的。 语气谦恭,却透着十二分的不服气,若谦不由笑了:“你个蠢货,来来,今日心情好,给你讲讲朝会上的玄机,皇上登基,你以后就是国家大臣,不再是大千岁的私臣,脑子里还装一盆浆子,那怎么行?” 展风飞听到一半,便觉得妙不可言,对若谦景仰之情油然而生,正在暗自嗟呀,若谦突然问道:“你去芳菲馆,如何处置文锦?” “没什么好说的,抓他回去,听凭皇上发落。” 展风飞不愧姓展,说话斩钉截铁。 “既然如此,展将军自便,本皇子肚子有点疼,回府歇息一下。” 若谦装作要走的样子。 展风飞狐疑地看了看若谦,肚子疼?我看你精神好得很!他再笨,也看出若谦是装的,便问道:“殿下,有什么不妥吗?” “你说说,你交给皇上,皇上如何处置?” “那是皇上的事,末将不操这心。” “以前可以,现在不行,你再想想。” “嘿嘿,末将想着,皇上今儿办这事,总得找个人顶缸,文锦,当然是最好的人选。” 展风飞傻呵呵笑着,话说得糙,其实心里并不傻。 “算你小子有点脑子,说说看,如何顶缸?” “那还用说,杀他,以谢天下!” “可他当初是皇上请到宴国的,而且礼仪庄重,天下皆知,如果现在杀他,天下人如何看皇上?你作为一个臣子,不主动维护皇上名声,还处处败坏?” 展风飞愣在原地,虽然双手不停挠着脑袋,却依然摸不着头脑,想了片刻,忽然下定决心道:“嗨,罢了,他虽然是我朋友,可替皇上着想,我来下这个手吧,哎,谁让咱是忠臣呢?” 展风飞叹了一口气,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压力,自己感动了自己。 若谦怜悯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幽幽叹道:“如此,皇上正好杀你,以全自己的义气,收买天下人之心,跟文锦相比,你,毕竟无足轻重。” 展风飞身子一颤,忽然感觉无比寒冷,血,仿佛全部僵在脸上,一瞬之间,若明若暗感觉到,皇帝封自己骠骑将军、定远侯,好像别有深意,毕竟更高的级别,才能背更大的黑锅。 若谦见展风飞被摆布得木偶一般,心中暗笑,生怕把这个莽夫吓出毛病,便假装恨铁不成钢,喝到:“意外,懂吗?你得装作文锦死于意外,并且把责任推给下面的人,蠢!” 展风飞顿悟,醍醐灌顶,突然向着若谦深深一揖,诚挚道:“末将谢殿下点拨,从今往后,殿下但有驱使,展风飞绝不皱眉。” 回身,指着一名铁塔般壮实的校尉,命道:“仇知乎,你先去芳菲馆,后院有一座假山,假山中间有个洞,往里给我灌水,灌满为止!我与三殿下先去南门,随后便到!” 若谦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黑透,算算大概耽误了半个时辰的光景,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文锦兄,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些了,祝你好运! “皇命不可违,走!” 若谦命道,翻身上马,扬鞭而去,身后一众侍卫纷纷上马,泼风般卷雪而去。 若谦带着展风飞赶到的时候,芳菲馆已经一片血腥,一片狼藉。 大堂的地上,到处都是水渍,扔着横七竖八的水桶,后院显然已经灌满水,一股一股细细的水流,还在不停往大堂倒灌,初春刺骨的夜风中,显得格外冰冷。 仇知乎不折不扣执行了展风飞的命令——尽管这个命令有点蠢,到达芳菲馆之后,立即将军士排成两列,在水井与假山之间展开,一桶一桶往假山洞中灌水。另一队士兵则将馆中所有客人赶走,把姑娘、小厮统一看管在大堂。 洞中很快灌满,却并没有任何东西浮上来,仇知乎不甘心,直到将后院全部灌满,漂了几只死老鼠起来,才彻底死心。 担心一无所获无法交差,仇知乎出自本能,做出了所有下属都会做的选择——用残暴表达忠心。 他命军士逼着馆中的人跪在大堂正中,自己背着手,傲慢地升上楼梯中间的平台,睥睨脚下这群蝼蚁。 清了清嗓子,开始训话:“从现在起,我一个一个问,说出线索就可以回去歇息,说不出,就地斩首,你,先来!” 他用手指了指前排正中一名女子。 很不幸,他首先点中了丝丝,丝丝惊恐之下,五官扭曲,苍白的脸上杏眼圆睁,颤着声,结结巴巴道:“大人饶,饶,饶命,奴婢只知道文锦公子在后院掘洞,奴婢已经禀报了展护卫,奴婢是自己人啊,大人!其他真,真,真不知道。” 语气中,有祈求,有表白,还有谄媚。 “拖出去,斩!” 主宰他人的命运,仇知乎很快乐,虽然,脚下这名女子,貌似线人,无论如何,应该调查一下再做决定。 两名军士拖起丝丝便往外走。 丝丝拼命挣扎,竟挣脱军士,跑到楼梯下,双手紧紧抱住楼梯柱子,死活不肯往外走,两名军士不怀好意地笑着,一左一右过来便拖,一边拖,一边占便宜,很快把她拉了出来,毫不犹豫便往外走。 眼看快到门口,丝丝惊恐万分,双手被死死拉住,双脚便在地上不停地乱蹬,情急之下,保命要紧,便看着盈盈,脱口嚷道:“她,她,她才是芳菲馆馆主,她跟文锦公子相好,她全知道!” 仇知乎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此时成就感爆棚,内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便慢慢走下楼梯,围着盈盈踱步,仿佛欣赏一只美丽的猎物,片刻之后,竟和蔼地一笑,指了指丝丝,问盈盈:“她说的,可是真的?” 盈盈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脸色异常苍白,眸中,并没有恐惧,心中,有一丝酸楚,原来,他已经回来了! “他去了何处?” “奴家正想请问大人,文锦公子随大千岁出征,不知何日能归?” “大千岁,现在是当今皇上。” 仇知乎恭恭敬敬,向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继续道:“慕华文锦犯上作乱,我等奉命捉拿,再给你一次机会,他去了哪里?” “奴家不知道,奴家也在找他。” 仇知乎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左手轻轻一抖,宝剑出鞘,高高扬了起来。 不见点血,还唬不了你们这帮贱人! 便要下劈。 “大人且慢!” 侯平,缓缓站了起来,平静地注视着仇知乎,平静道:“请大人留意,芳菲馆是展护卫的产业,请手下留情。” 这一次,侯平没有喝醉。 仇知乎愣了一下,这倒是新个情况,心中闪过一丝犹豫,随即笑了,如果真是展将军的产业,他现在恨不得划清界限,毕竟,谁也不愿意担一个窝藏钦犯的罪名。 可笑,这狗东西还拿这个威胁老子,想想展将军下令时咬牙切齿的样子,仇知乎反手便是一记耳光。 “啪!” 一声脆响,侯平腾空而起,又重重摔了下去,脸上,浮起五根清晰的指纹,盈盈吓得一声惊叫,爬到侯平身旁,帮他擦拭嘴角渗出的血丝,时不时抬头,惊恐地看着恶魔般的仇知乎。 旁边跪着的人,像受惊的兔子,迅速向两边退去,仇知乎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便走到侯平身旁,蹲下,傲然问道:“你是谁?” “小人侯平,大人,地道,的确是文锦公子让我挖的,起初我也以为是出城的隧道,但只挖了五丈,文锦公子就让停了,我也不知道为何?” “为什么不禀报?” “他停工了,不就是一个寻常的地窖?小人,小人就没有禀报。“ 仇知乎非常失望,便缓缓起身,轻轻指了指侯平,吩咐身旁军士:“打!” 若谦与展风飞进门,看见一地狼藉,看见一幕人间惨剧,馆中大堂,跪满一地惊恐的人,丝丝吓瘫在进门的通道口,盈盈斜坐在大堂地上,脸色苍白,浑身簌簌发抖,旁边,躺着满脸血污的侯平,身旁站着两名军士,正在卖力地挥舞皮鞭,抽打侯平。 侯平身上厚厚的棉衣,已经被鞭子抽成一缕一缕的棉絮,破碎的棉花,在空中飞舞,棉花的颜色,血红的。 “住手!混账!” 展风飞本能地喝道,看着平日欢乐和谐,温香缠绵的芳菲馆,变成人间地狱,展风飞心中怒火中烧。 军士停手,仇知乎小跑两步至二人面前,行礼禀道:“三殿下、将军,芳菲馆所有人都在此处,并未发现钦犯慕华文锦,后院地道深五丈,并无异样,看来,只是一个寻常的地窖而已,下一步如何行事,请二位大人主持。” 展风飞心中咯噔一声,他陪着若谦,刚从南门巡查回来,南门顺着城墙挖的一道壕沟,毫无异样,并未有人挖地道的迹象,文锦挖地道,看来是个骗局! 他愤怒地看了看坐在地上、惊恐万状的丝丝,丝丝也可怜巴巴望着他,仿佛看着救星。 展风飞心中迅速算计,自己今日刚刚入城,而且帮皇上做了惊天动地一件大事,走脱文锦,自己无需担责,但挖地道的情报,是丝丝传给自己,自己考察之后,禀报皇上的,这误导皇上、走脱钦犯的罪名,自己如何担得起? 为今之计,只能和仇知乎一样,用狠心表忠心,把责任推给芳菲馆,逼他们交出文锦,洗清自己的嫌疑,可如此做,实在是…不是人! 丝丝那楚楚可怜的小模样,竟是意外的撩人,再说,芳菲馆是自己祖传的家业,就这么毁了,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眼睛一骨碌,忽然转身对若谦一拱手,诚挚道:“请三殿下维持!” 展风飞,成熟了。 若谦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用马鞭敲了敲他脑袋,喝到:“我维持个屁!” 见展风飞发愣,便骂道:“你让老子维持,不就想让我担责任,我告诉你,走脱文锦,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还不快滚回宫去,禀报皇上。” 第154章 展风飞匆匆离去,仇知乎忙命人摆座,给三殿下看茶。 “看个屁的茶!” 若谦一改温文尔雅的皇子形象,脱口骂了一句粗话:“好好一座芳菲馆,让你们弄得地狱一样,起来起来,都起来,这位不是上官盈盈?你不是芳菲馆馆主?来,过来说话。” 盈盈怯生生看了看四周的军士,表示不敢。 若谦会意,扭头和蔼地看了一眼仇知乎,问道:“你叫仇知乎?校尉?” “回殿下,是!” 仇知乎赶紧回答,不明白三殿下为何此时要查户口。 “让他们滚出去!” 若谦突然暴怒,指着四周军士喝到,仇知乎吓了一跳,赶紧指挥军士撤出芳菲馆。 盈盈,其实挺坏! “滚回来!” 若谦又大骂一声,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王八蛋,派两个人,把这个人。” 他指了指趴在地上的侯平:“把这个人抬回房间,让军医疗伤。” 这才回身,和蔼地问盈盈:“还没吃饭罢?” 盈盈点了点头,若谦随即大声吩咐:“让他们生火、做饭,给我也弄一份,娘的,老子也没吃饭呐!仇校尉,给盈盈姑娘搬一把椅子,上杯热茶,我要问话,你给老子好好学着点,什么叫审案?” 回身,和蔼地看着盈盈,问道:“你是文锦公子相好的?” 盈盈羞怯地点了点头,有点不好意思,还有一点,傲娇,小声回道:“奴家是文锦公子的女人。” 看着盈盈丰腴的身子,若谦咽了一口唾沫,已经深信不疑,那晚孔郎生日夜宴,文锦不就带着她来的?听展风飞说,还隐约听见文锦,管静海要保胎的药,这王八蛋,挺会生活啊! 哪里有一点亡命天涯的样子? “他今日可曾回来过?” 若谦收了收心,继续问道。 “没有!奴家只知道外面狼烟动地,有人说大千岁造反了!” “休得胡说,大千岁,如今是当今皇上,文锦公子出征前,可曾对你说过什么话?” 文锦出征前,跟盈盈说了一晚上的话,其中最重要的一句:“我儿子在广固。” 狙击了两人的化学反应。 可这些话,盈盈如何敢说,便摇了摇头,道:“他出征前倒是说了很多话,跟每个人都说,也没什么特别出奇的!” 盈盈,其实很聪明! 若谦知道问了也白问,有重要的话,文锦如何会对他们说?可程序还是要走一走的,否则,跟仇知乎有什么区别。 便扭头,询问侍候在身后的仇知乎:“房间都搜查了吗?” “回殿下,所有房间都搜查过,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文锦公子房间的东西,分门别类收好,我估着,皇上今晚要过来,说不定他要看,其他人的,一律还回去。” “是,殿下。” 仇知乎恭敬答道。 “皇,皇上要来?” 盈盈惊得脸色雪白,颤声问道:“殿,殿下,公子犯了大罪吗?” “死罪!” 若谦吓唬到,看着盈盈惊恐的眼神,感觉有几分得意:“他的罪,大到惊天动地,只能皇上亲自来定,你只需记住,他只是芳菲馆一个寻常的客人而已,其他的不要管,能帮的,我自然帮你。” 若谦回头看了看仇知乎,篾笑到:“这些话,有种你去禀报皇上!” 仇知乎吓了一跳,这个三殿下,怎么如此刁蛮,嘴里却陪笑道:“小人全凭殿下维持,什么也没听见。” 若谦又回头看着盈盈,期待听见几句感激涕零的话,作为皇子,决定他人生死,也是一个乐趣。 “公子要是死罪,奴家能送他最后一程吗?” 盈盈,已经冷静下来,平静问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奴家就是想陪他最后一程。” 若谦奇怪地看着盈盈,别人都巴不得撇清关系,她还上赶着确认,心中踌躇了一下,没有立即说话,轻轻啜了一口茶,许久,感慨道:“要是果真如此,想送他最后一程的,恐怕不止你一个人!” 若谦猜得不错,展风飞去后不到一个时辰,承乾皇帝便跟随他一起返回了芳菲馆,却是一身公子装束,并未用皇帝仪仗,单凭这一点,若谦对他由衷佩服。 皇帝自己可以不在乎礼节,臣子却不能装糊涂,若果真如此,皇帝必定将你记在心上,有一天再突然问一句:“此人为何还活着?” 你,冤不冤? 因此,承乾出现在芳菲馆大堂,若谦便率领一众人等,恭恭敬敬行三跪九叩之礼,承乾虽然手上虚扶,还是等众人行礼完毕,才命大家平身,却蹙眉问道:“展风飞,文锦是朕请到宴国的客人,朕让你请他回来,你却如此大动干戈,是何道理?“ 皇帝这话,当然是说给芳菲馆众人听的,展风飞却心中咯噔一声,不知道如何回话,你既要当那啥,又要立牌坊,这如何回答? 灵机一动,便恭恭敬敬跪下,又行了一次三叩首之礼,身子直起来的时候,已经有了主意,便道:“回皇上,文锦公子不仅是皇上的客人,也是我朋友,我们一向是极要好的,今日他不辞而别,遍寻不见,臣担心他的安全,因此让他们四处寻找,他们或许动作大了一点,也是有的。” 这个回答,可以得满分,我担心他安全,便派人寻找,众人寻找的时候,他出了意外,我也万分惋惜、万分痛惜,可人死不能复生,臣也没有办法。 若谦心中暗叹,想不到展风飞成长如此之快! 承乾听懂了展风飞言下之意,却叹了口气,展风飞如此处置,他其实是满意的,只不过,人,毕竟跑了。 缓缓走到桌旁坐下,随行太监忙拿出随身携带的茶具,为他沏茶,承乾却斥道:“给三殿下也上茶,怎么这么没眼色?” 便示意若谦坐自己旁边,若谦赶紧逊让:“臣弟如何敢与皇上同桌吃茶?” 承乾却笑道:“若谦丈夫意气,怎么也如此扭扭捏捏?朕让你坐,你不要推辞。” 若谦这才在旁边坐下,心中松了一口气,皇上,看来还是若离,他确认了我的忠心! 承乾随即问展风飞:“谁是这儿馆主?谁发现的地道?” “回皇上,臣已经禀过皇上,芳菲馆是臣祖上的产业,这儿的馆主是盈盈,发现地道的,是丝丝。” 展风飞说完,便示意盈盈与丝丝跪到皇上身前来。 皇帝亲临,是何等重大之事,二人不知文锦犯了何等死罪,自己会受到何等牵连,都惊得不知所措,展风飞提醒两次,才战战兢兢跪到皇帝面前。 “文锦是朕请来的客人,他宿在芳菲馆,你们是无罪的,只不过,他不辞而别,朕有些意外而已,所以,你们不要害怕,三弟。” 他突然转向若谦。 “臣弟在!” “朕已命温丞相率领五城兵马司在城内巡防,命若颜公主率铁翎甲士在城外布防,你现在带上展风飞去替换颜儿。” “臣弟遵旨!” 承乾宣布芳菲馆无罪,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若谦却心中明白,若颜与文锦关系更近,皇上终究还是不放心的,这杀友的名声,终归要落到自己身上了。 事已至此,若真遇上文锦,展风飞正是立功挣表现最疯狂的时候,自己也不敢冒险放走他。 文锦,看你命硬不硬了! “皇上,不必了!” 一阵清脆的马靴声由远及近,从大门的方向快速迫来,若颜,一身风雪,一袭风寒闯了进来,大门一开一合,寒风扑面而来。 “臣妹拜见皇上。” 进到暖融融的房中,若颜冻得雪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走到承乾面前,便要大礼参拜。 “颜妹这是何必?” 承乾伸手扶住若颜:“颜妹说什么不必了。” 对若颜这个妹妹,承乾是真心宠爱。 若颜从高耸的怀中拿出三封信,抽出其中一封,双手递给承乾,嘘了一口寒气,眸中扑朔迷离,怅然道:“城西发现一个地道出口,出口放着一个包袱,里面放着三封信,一封给皇上,一封给我,一封给盈盈,落款都是文锦,他,已经走了。” 盈盈听说文锦有信给自己,眼中晶莹闪烁,一脸期待地看着若颜,若颜却并未注意她,只全神贯注看着承乾。 承乾对这套类似于递纸条的游戏不太感兴趣,随手把信递给随行太监,却急切地问道:“地道通向何处?” “臣妹让军士顺地道走了一遍,入口在西城门内,一处小巷人家,户主叫原乡,听邻居说,十几日前,户主一家已经搬离此处。” 原来如此,所有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承乾无声叹息了一下,缓缓站了起来,惋惜道:“朕大事已成,他竟不愿分享朕的喜悦。” 虚伪!若谦暗叹一句,见文锦有信给青楼女子,却没信给自己,心中惆怅不已,又暗自为文锦庆幸,感慨若离越来越深沉,越来越捉摸不定! 见皇帝起身,若谦不敢独自坐着,便也慢慢起身,双手把玩着马缰,叹道:“原来芳菲馆中的暗道,就是一个障眼法。” “何止暗道,整个芳菲馆,何尝不是障眼法,锦郎,岂是栖息青楼之人?” 若颜篾笑到,她第一次进芳菲馆,眼睛好奇地扫视四周,毫不掩饰轻蔑的表情。 慕华文锦,因为你,本姑娘生平第一次入青楼,你好大的面子! “公主身份贵重,当然瞧不上青楼,瞧不上咱们这群卑贱女子,可文锦公子,并未瞧不上我们。” 盈盈当然看出了若颜轻蔑的表情,心中悲愤,冲动之下,竟出言顶撞。 “哦,你不是上官盈盈?” 若颜这才注意盈盈,也听出了她口中愤懑的情绪,便冷冷问道。 “回公主,正是奴婢,请公主把文锦公子的信给奴婢。“ 文锦竟然给一个青楼女子递纸条,若颜本已心中不快,又想起那晚她调戏孔镶,倒生了报复之心,便放肆地围着盈盈转了一圈,嘴里啧啧赞叹:“瞧这身条,瞧这模样,怪不得?怪不得?啧啧!“ 惊叹的语气,不知是在感慨孔镶,还是在感慨文锦,又或者,在感慨自己。话虽如此,却不由自主挺直身子,扬起下巴,来回踱着步,仔细欣赏盈盈。 打量一眼对方,扬头想想镜中的自己,仿佛一只围着花儿起舞的蝴蝶,眼中四个字——不过如此。 一个雅,一个艳,一个雅致美丽,一个艳若桃李,一个可以为妻,相夫教子雅量高致,一个可以调味,抚慰寂寞闺房情趣,若谦饶有兴致看着二人,心中拿自己妻妾与二人相比,竟没有一个比得上,不禁懊恼,嘴里却道:“颜妹,别闹!” 若颜却并未为难盈盈,大概比较一番之后,已经判决自己获胜,便大度地把信递给了她,所有人便都看着盈盈,想看一看文锦与一位青楼女子,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是物理的反应,还是化学的反应? 盈盈却并未读信,只是小心翼翼收好,揣进怀里,公子给我的信,当然要在夜深人静、情绪感人的时候细读。 揣信的时候,耸了耸胸口,似乎比若颜的,要高一些,盈盈,于无声处,扳回一局。 承乾看着两名女子斗法,觉得好笑,看看天色已经不早,缓缓道:“谦弟、颜妹,时候不早了,我们一起入宫,向父皇问安吧,至于文锦,朕安排了一位老朋友与他相会,过不了几天,他们会见面的。“ “老朋友,谁?“ 若颜惊讶地问道,若谦却略显平静,他已经猜到是谁了。 “静海!“ 承乾抬了抬下巴,抬腿向门口走去。 第155章 文锦双手用力一撑,从漆黑的坑道跃上地面,眼前,暮霭沉沉,茫茫一片,荒无人烟,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了吧? 挺好,来去都在冬季,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谁也不欠谁,借你一方土,养我一条命,临走,还你一个皇帝,老子,是个讲究人。 看着脚下漆黑幽深的巷道,那是自己和原乡半年的心血,文锦却陷入两难的选择。 承乾容不下自己,他是知道的,按理,应该隐蔽出口,隐藏隧道,给自己争取尽可能多的逃离时间,可如此一来,承乾必定找芳菲馆要人,盈盈他们,可能要受委屈。 决定,是早就做下的,没什么好犹豫,文锦解下身上红色的包袱,红色很显眼,当然是为了让别人容易发现,放在洞口一处干净的土堆上,再压一块石头,防止被风吹走。 蹲在地上,最后摸了摸柔软温暖的布包,嘴角掠过一丝微笑,有点不舍,有点不忍,却缓缓起身,看了看高大巍峨的城墙,又看了看太阳,辨明了方向,转身,向远处一片小树林跑去。 雪地追风,在树林等他! 一人一骑,向着西归的方向,绝尘而去! 夜,已经很深,军士全部从芳菲馆撤离,盈盈安顿好馆中的人,便去侯平房中,查看他的伤势。 房里亮着昏暗的油灯,弥漫着一股老光棍独有的混合味道,有点刺鼻,盈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怕惊着侯平,又赶紧捂住了嘴,黑暗中,动作很柔媚。 侯平躺在床上,呼吸很均匀,外伤很重,好在并未伤至筋骨,军医敷了药,侯平已经沉沉睡去,挨揍,也是个体力活!挺累的。 盈盈帮他掖了掖被脚,嘴角浅浅地一笑,转身便要出去。 “去找他。” 身后,传来侯平的声音,很轻,梦呓似的。 盈盈停步,转身,疑惑地看着侯平,不确定他是否在说梦话,侯平却突然睁开眼睛,眼神,格外坚定。 “去找他,芳菲馆,不是人呆的地方,人人都能欺负一下,展护卫看起来随和,其实拿我们当摇钱树,趁着年轻,早点跳出这个火坑。” 这一次,盈盈确定,侯平既未喝醉,也没有说梦话,而是罕见的,说话走了一次心,却淡淡道:“好好歇息,我让他们给你送饭。” 转身出门,身后,传来侯平长长的叹息声。 拖着疲倦的身子,盈盈神情默然,徐徐穿过大堂,缓步升上楼梯,回到自己房中,转身,关死了房门。 点亮墙角的纱灯,又焚起一支檀香,柔和的灯光之下,淡淡的香味弥漫,房中渐渐温暖起来,一丝一丝舒缓了疲惫的身心。 坐在梳妆台前,仔细理了理稍显凌乱的鬓角,从怀中抽出文锦的信,就着桌前的灯光,仔细读起来: 无论此信能否到你手中,有的话,相信能到你心里,遇见你,是此生的荣幸,不仅因为芳菲馆,是我的栖息之地;不辞而别,或许是最好的分别,却是此生最大之憾事。 遇见,便是有缘,缘在黄昏的灯火,抚慰我离人的孤单,缘在你等我的身影,望眼欲穿,缘在侯平装醉的鼾声中,又充满挂念,缘在丝丝幼稚的心机,还有丝丝善念。 离开芳菲馆,是这个冬天最难的事,好像春风,离开了春日,好像日月,没有了四季,可我,必须归去。 来生有缘,来生再见,今日之恩,来生报还。 忘了我,就像忘了昨日的炊烟。 两行清泪,无声滑落脸颊,盈盈反复抚摸信纸,又轻轻折好,小心放入贴身的衣服里,心中,做了此生最重大的决定。 若颜回到府中,并未去找孔镶,而是径直来到书房,命人又加了几盏宫灯,便坐在椅中闭目养神。 匆匆一日,发生太多事情,比起身体的疲倦,逼宫带来的心灵冲击,让她感觉恍若隔世。 文锦给若离的信,她不敢看,也不想看,给盈盈的信,她想看,却不屑看,她只看了自己该看的。 她想看到一些仰慕甚至爱慕的话语,以此证明自己的魅力,却又怕真的看到。像所有少妇一样,想来一点刺激,可一提到出轨的话题,却又怕得要死。 信中,只有一些感谢和分别的话题,甚至还抄了一个专治不孕不育的药方,说是在南朝找名医开的。 虽然很无聊,却能看出文锦的一片真心,他,在担忧自己的前程。 若离登基,自己的恩宠当然不会降低,只会越来越强势,可自己的处境,也会越来越微妙。 父皇与皇兄,不可能如表面上那般和谐,一旦起了冲突,自己是公主,是太上皇的女儿,又是当今皇上的妹子,维持平衡已经是很难的事了,更不要说,有的事,还需要自己和稀泥。 还有更深一层忧虑,自己是孔镶的妻子,是衍圣公世子夫人,担负着繁衍圣人后代的重任,由于自己公主的身份,孔镶是不能纳妾的。 可自己,别说生,连孕都没孕,难道真让圣人断后?要是因为这个,让自己与孔镶青史留名,那,玩笑开大了! 若颜叹了一口气,想想自己在芳菲馆中,与一名青楼女子斗气,觉得自己十分好笑,十分幼稚,自己是什么身份?又要承担何等的重任?怎么能做如此荒唐的事? 从怀中掏出那张带有自己体温的药方,仔细研究,随即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 这药,是男频,还是女频?该让谁吃? 若颜气恼至极,忽的起身,对房外娇斥一声:“叫孔郎过来!” 承乾率领若谦、若颜向慕华孤问安之后,从皇宫辞出之时,已经是深夜,他却毫无困意,巨大的身份变化,让他觉得一切都不是真的,大脑强烈兴奋,感觉有千头万绪要理,一时之间,却又不知从何做起。 展风飞率领层层护卫,一路护着他回到皇子府邸,皇帝今日登基,宫中尚需重新布置,承乾,暂时只能住到自己府里。 云青玄接管了府中的防卫,此刻的皇子府,戒备比皇宫还森严,围墙之外,又布置了层层巡逻的军士,火把通明彻亮,仿佛游龙巡街似的。 承乾很满意,展风飞却颇为不齿,展风飞始终觉得,云青玄有偷摘果实的嫌疑,不就是第一个磕头叫万岁吗?屁大点事,整得自己跟开国元勋似的。 嘁! 承乾没有心思理会臣子的心情,一路往书房走去,府中之人个个兴高采烈,因为,大家都升级了,王妃变成皇妃,王子变成皇子,府中的奴仆放出去,起码也能县他个令。 因此,承乾进府,一路都是山呼万岁的声音,倒让承乾觉得好像梦游似的,不真实。 进了书房,又开始坐立不稳,老想着出去走走,可走到书房门口,看见廊下、天井、院中,到处站满躬身肃立的人群,人人都是一张巴巴的笑脸,等着自己降下皇恩雨露,可以飞黄腾达。 承乾腻味透了,感叹自己再也不是曾经的大千岁、皇子若离,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孤家寡人,以往有高兴或者悲伤的事,叫上若谦、若颜、孔镶,或者慕华询,或者后来的文锦,都可以聊一聊、笑一笑,跟朋友分享自己的快乐或者悲伤。 实在不行,叫上展风飞,悄悄出门,纵马飞驰,累了,找个不起眼的小酒馆,小酌一杯,即使被父皇发现,大骂一顿,也是说不尽的快乐幸福。 可现在,文锦在逃亡的路上,其他人,叫进来也是跪下磕头,高呼万岁,然后跟自己说假话、玩太极。 父皇,此刻被关在后宫,战战兢兢,生怕惹自己不高兴,一股悲酸涌上心头,承乾,有一种失去父亲的感觉。 可自己,又何尝不是时时防着父亲! 唉,承乾叹了一口气,又退回房中,想起了文锦,若说聊天,他是最好的人选,可朕,为何如此想杀他? 想起文锦,突然想起文锦写给自己的信,便叫过随行太监,把信要了过来,太监赶紧又加了几盏灯,承乾展开信纸读了起来,信很长,洋洋洒洒三页纸,承乾第一页没读完,便愤怒地把信丢在了桌子上。 内容其实很简单,总结起来就是,论,如何做一个好皇帝,论点明确,论据充分,论证严谨,看得出来,写得很用心。 可朕,用得着你教训?你几斤几两,自己不知道? 压了压心中的怒火,承乾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又捡起信纸继续看,越看越惊心,越看越狐疑,一个疑团在心中慢慢滋生,继而弥漫开来,变成一团一团迷雾,随着承乾的思绪飞舞。 慕华文锦,煽动自己逼宫,究竟是为了帮自己夺位,还是为了搅乱宴国朝廷?自己,再趁乱逃脱。 为了自己逃命,布下如此惊天之局,用心何其良苦!可他抛给朕的诱饵,又是如此诱人,朕,如何舍得不吞? 看他写信的语气,从未把自己看作逃犯,好像把自己当成了朔国的皇帝,搞乱宴国,难道是为了有一天对付自己? 承乾惊出一身冷汗,此人,终究还是在自己身边,变成了一粒种子。 他不仅是征宪的敌人,如今,更是朕的生死对手。 此人,决不可留! “来人,叫展风飞!” 承乾忽地起身,大声命道。 第156章 文锦一路向西,与时间抢命,从发现自己出城,到承乾派出追兵,自己,顶多有两个时辰的优势。 第一个日夜,不眠不休,狂奔二百里,文锦确信,已经逃出承乾的核心封锁,凭雪地追风的能力,自己与追兵,距离已经扩大至半日。 令人担忧的是,雪地追风的脚力,必定会越来越弱,但追兵,可以换骑不换人,一路全速追击。 要想尽快脱离追击,除了尽力保持雪地追风的脚力,路线的选择,也是极为关键的,如何尽可能利用宴国的直道,在追兵快要撵上自己的极限距离内,切换到荒野小径,时机的拿捏,必须死死的。 这一点,文锦还是自信的,毕竟,他曾经率领两万大军,在宴国腹地来回驰骋几千里,路线,都在心里。 因此,虽然匆忙,文锦并不慌乱,而是有条不紊,一切按计划进行,第二日黄昏,越过云州之后,便在城西十里之处一家客栈打尖。 长途逃亡,保存体力十分重要,反正,也不缺钱,若离征战南朝,银子花的淌水似的,他也没少捞,捞敌人的钱,也是爱国的表现嘛。 一定要越过云州,否则,万一变起仓促之间,云州封城,就会被拦在城东,或被堵在城里。 文锦跳下马背,前后看了看,客栈位于直道旁边,应该很安全,周边不多不少,散落几户民居,距离,不远不近,一旦有突发事件,落荒而逃,也是极便捷的。酒店的房檐下,有气无力飘着一面酒旗——秦家老店。 牵着雪地追风,慢慢走进客栈的院子,雪地追风还要逞能,扬蹄喷鼻,前腿刨地,意思是,别歇着啊,你看,我还能跑。 文锦看它刨地的前腿,已经有些发颤,便斥道:“你是马,不是牛,不吹要死啊!” 雪地追风咧嘴笑了,露出又宽又扁的牙床,心中暗道:这,你丫都能看出来? 天已经擦黑,客栈里面,缭绕薄薄的雾气,门一开,走出一名伙计,满脸堆笑,高声喊道:“来啦客官,住店还是打尖?” 见文锦鲜衣怒马,知道是位阔主,十分巴结,伸手便要牵马。 文锦侧身一闪,躲开了,随手扔给伙计五两银子,吩咐道:“人,一个单间,马,一个单间,人,好酒好肉侍候,马,鸡蛋拌料喂养,不要小气,鸡蛋先来一筐,侍候好了,明日还有重赏。” 这才伸手,把马缰递给伙计,伙计脸上早已笑成一朵菊花,奉承道:“客官毛光水亮,马儿气宇轩昂,都不同凡响,客官尽管放心,住进小店,出不了差错。” 伸手接过马缰,雪地追风忽然暴躁不安,挣着缰绳使劲后退,又左右错步,似乎表达心中极度的不满,伙计有点尴尬,要用马缰抽打雪地追风,嘴里骂道:“死畜牲,夸你两句,不得了啦?” 文锦当然知道它为何不满,挥手制止了伙计,一脚踢在马屁股上,骂道:“混账,明天还要赶路,也不消停一点,不知廉耻的东西。” 回头又吩咐伙计:“算了,它就不住单间了,拴到马厩去吧。” 雪地追风立即喜笑颜开,原地腾跃,前腿高高扬起,空中连番踢腾,拳击似的,庆祝胜利。 伙计牵着雪地追风往后院去了,文锦信步走进客栈,客栈并不大,一楼餐馆,二楼住宿,倒也干净整洁,餐馆正中生着火炉,炉上坐着水,人声嘈杂,热气氤氲。 客栈位置极佳,距云州十里,赶路的客人如果黄昏时分到达此处,来不及进城,大多会在此处住宿一夜,第二日精神抖擞入云州。 堂中几乎客满,喧闹不已,文锦找了一个靠墙的位置,打量了一下,砖墙,挺厚的,便靠着墙坐下,伙计已经拴马回来,把银子上交老板,耳语几句,老板立即亲自过来侍候。 “客官稍等,热菜马上就得,鸡蛋拌料喂马,一样都少不了,您老放心得勒!” 老板,估计也是跑堂出身,业务极其熟练,随手布下几个凉菜,酒杯斟满热酒,酒瓶放进温酒壶中,随即熟练地退了回去。 只要银子使到位,天下何人不识君? 文锦惬意地喝下满杯热酒,驱散一身寒气,感觉舒适无比,随即陷入沉思,连伙计过来上菜,都充耳不闻。 若离逼宫,各方势力纷纷登场,可唯独,没看见静海,他去了哪里?他究竟是慕华孤的人,还是若离的人? 如果是慕华孤的人,为何皇帝被逼退位,他依然袖手旁观,如此说来,他应该是若离的人,可为何又不见他帮若离? 只有一个解释,静海被若离雪藏了,目的,是为了应付意外,看来,若离逼宫是早有预谋,自己的煽动,只是助推而已。 若离大功告成,静海并未现身,说明他要对付的,不是云青玄,而是另有其人,极有可能,就是自己。 这,才是自己最大的威胁。 可静海这个老乌龟,会在哪里等自己呢? 文锦的思虑,越来越深,渐渐变成深深的忧虑。 “啪!” 一声脆响,把文锦从沉思中惊醒,凭经验,那是瓷器落地的声音,不是自由落体,而是加速冲向地面,坠毁的动静。 有人闹事! 文锦抬头,声音来自餐馆正中一桌客人,桌上杯盘狼藉,已经吃得干干净净,桌边坐着三个彪形大汉,一脸怒容,正在责骂老板,老板陪着小心,不停地解释,地上,一地的碎瓷片。 店中的客人,都停下筷子,好奇地看热闹,冬日夜长,挺无聊的,看一出戏,还是免费的,挺好。 “咱们兄弟本来心情好好的,到你这儿吃一顿饭,吃出一只死苍蝇,你说恶不恶心,要你赔十两银子,不过分吧。” 说话的,是一个满面胡须的大汉,蓬乱的胡须,像秋日的荒草,但凡有点人烟的地方,都长不出这样的荒草,必须离城十里之外的荒坟野地,才遍地丛生的那种荒草,凭这一把荒草,文锦判断,这厮,白吃白喝十里八地,是没有对手的。 “八爷,八爷,您老消消气,小的给您赔不是了,您这一桌,算小人送给几位大爷的成不?可您要十两银子,那小人一个月不就白干了!” 老板站在桌边,弓着腰,陪着笑,知道别人故意找茬,便小心翼翼,尽量大事化小。 “不服气是怎么着?肖老板,你这一只苍蝇,老子一个月吃饭都恶心,管你要十两银子,多吗?” 也是一个彪形大汉,脸上,却白白净净,没有一根胡须,要不是说话嗓音浑厚,文锦真要怀疑,这厮,是宫里逃出来的太监。 太监说完,眼睛挑衅地斜了老板一眼,气焰很嚣张——就是讹诈你,怎么着吧? 拴马的伙计站在旁边,实在气不过,冷笑一声:“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大冬天,哪来的苍蝇?” 太监对面,一名脸色苍白的汉子无声站了起来,比老板和伙计足足高出一头,腿一扫,踢翻身后的凳子,嘴角闪着阴冷的笑,慢慢走到伙计面前,昏暗的灯光下,左手,按着腰间的刀柄。 “你,有脸?” 声音沙哑低沉,仿佛从嗓子里卡出来的,有一点江湖刀客的意思,阴森森逼近伙计。 杀气逼人!伙计立即感到强大的压迫,浑身不舒服,疾退一步,胆怯地看着刀客,嘴里却不服软,倔强道:“不多,比你们多一点。” 老板却已经吓得脸色雪白,嘴里喝骂伙计:“多事,还不快滚,去厨房催菜,没见客人的菜都凉了。” 边说,边往后推伙计,刀客却伸手一扫,把老板扫翻在旁边的凳子上,随即上前一步,紧紧逼着伙计,嘴里狞笑一声:“很好,你很有脸,不过,老子想看看你没脸的样子。” 左手一抖,便要抽刀,嗯?抽不动,加把劲,再抽,还是纹丝不动,手却没握紧,从刀柄滑落,空手向上挥了一下。 抽刀,抽了个风。 刀客见了个鬼,便低头看刀,却看见一只手,把刀,死死封在了刀鞘里,顺着手往上看,看见一张脸,脸上有一道疤,别说,挺好看的。 刀客出场的气势,的确让文锦心中一惊,随即哑然失笑,从刀客走路的姿势,便知这厮多半是个唱戏的,刀挂在腰上,走路都一浪一浪的,刀,对他而言,显然是个负担。 就这样的,真要混江湖,估计活不过三日,别说自己出手,就是放出雪地追风,也能把他们团灭,轻松的。 “银子,我赔给你们,不过,苍蝇,你们也得吃了,一人一只。” 文锦宽厚地笑了,仿佛谈一件很认真的事。 抽风刀客与文锦面对面,文锦说话,他能闻出葱爆羊肉的味道,挺香的,他功夫不行,却有一点见识,知道对方虽然低调,但实力不可小觑。 可就此认怂,以后在这十里八村,就别混了,江湖上,丢命可以,丢人不行,便后退一步,抱拳道:“好汉,贵姓?” 一身的江湖气,都是跟说书先生学的,说完,便目视茅草与太监,意思是,老子已经走了一招,该你们了。 太监看来是智囊,不动声色给文锦出了一道难题:“苍蝇只有一只,我们却有三个人,一人一只,做不到!” 脖子一梗,显得很硬气。 “他怀里还有,我都看见了。” 文锦指了指茅草,哈哈大笑,这三个家伙虽然功夫不行,好在脑子也不怎么好使。 茅草见有人敢用手指自己,脸涨得通红,仿佛茅草着了火似的,霍地站起身,指着文锦骂道:“妈那个巴子,多管闲事,活腻了吧?” 挥拳,便猛击文锦。 人虽然很粗,好在代表了智商的下限,文锦侧身躲过,随即挥手,帮茅草,锄了一把草,甩了甩手,甩掉满手的茅草。 茅草双手捂面,痛得弯下腰,怀中,掉出一个纸包,伙计眼尖,一把捡了起来,打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死苍蝇似的。 没错,就是死苍蝇,晒干的。 伙计兴高采烈,高举纸包,大声揭露三人的恶行:“看看,大家看看,还说我们店里不干净,奶奶的,去年的苍蝇,今年还来祸害咱们。” 到此时,戏才进入高潮,店里的客人见真相大白,恶人又被压制,尘封的正义感被释放出来,纷纷振臂高呼:“揍他们,揍这帮狗日的。” 有几名貌似江湖中人,此时也热血沸腾,挽起袖子,就要亲自动手,变成正义的化身。 文锦却挥手止住了,眼睛盯着抽风刀客,徐徐问道:“吃苍蝇拿银子,还是立即滚蛋。” 刀客与文锦面对面,此时还稳得住,已经听出文锦又多给了一个选项——立即滚蛋,明显想放自己一马,并不想让自己太难看。 便稳住盘子,挺起架势,拱了拱手,豪爽道:“好汉,请留下姓名。” 刀客要面子,文锦便给他这个面子,循循善诱道:“若离大千岁,知道吗?” “知道,知道,若离大千岁,谁不知道,小人虽是江湖中人,心中还是有朝廷的。” 再装叉的大侠,也不敢跟皇权作对,何况这几位,并不是大侠。 “大千岁前日造反,现在,已是当今皇帝,年号承乾。” 文锦淡淡道,沉稳的语气,表示他跟若离,关系很近,知道很多秘密。 说造反,那若离的名声,就不太好听,临走,再给承乾的汤里,撒一把盐,滋味,应该不错! 效果相当明显,所有人的眼睛,都变成了鹅卵,云州城里一切平静,想不到京城已经翻天覆地。 文锦继续添柴:“本将军,是当今承乾皇上御前一等侍卫、骠骑将军展风飞,奉命捉拿逃犯静海和尚,你等如果看见有可疑的和尚,要立刻捉拿、报官。” 文锦放出了重磅炸弹,可众人眼中,有明显的狐疑,一等侍卫,骠骑将军,光杆司令? 不太匹配! 没关系,文锦伸手入怀,掏出一支金牌令箭——如朕亲临! 令箭,当然是偷的!本来用作通关的,没想到雪地追风跑得太快,没用上。 众人立即确信不疑,眼中放出钦羡的光彩,老板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即振臂高呼:“承乾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店中,立即响起山呼万岁的声音,连三位大侠,都不甘落后。 都是好子民!谁管谁是谁的谁,你敢称皇帝,老子就敢拜? 文锦待店中平静,才对三人低声喝道:“还不快滚!” 这三人出去,立刻就会谣言满天飞,谣言传播的速度,往往比声音还快,这一点,文锦很确定。 茅草路过文锦身边,放了一句狠话:“等着!” 随即被刀客劈脸打了一巴掌,拽着领子牵了出去,嘴里小声喝骂:“不要命了,没听见人家是将军,老子还想多活几天呐!” 三人智力的下限,被再次击穿! 三人滚出店门,文锦慢慢向楼梯走去,边走,边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对店里的客人道:“洗洗睡吧,不要吵闹!” 转身,向楼上走去。 第157章 展风飞奉承乾之命,连夜动身,率领十八名一等侍卫,第三日凌晨便赶到云州城东,却在城外,被耽误一个时辰。 承乾的指令,简单、明确、高效,换马不换人,困了,马上睡觉,饿了,马上进食,不惜代价,用最短的时间赶到并州,关闭所有出境通道,然后在并州集结人马,从西往回搜索。 用老百姓的话说,这叫关门打狗。 要想打到狗,必须关门快,时间,决定一切! 承乾很自信,凭静海的预判能力,以静海对文锦的了解,文锦只要动起来,必定会被静海发现踪迹,静海的功夫修为,文锦跟他,当然不在一个量级。 但,如果文锦隐而不动呢?正好,展风飞已经部署完毕,以半国之兵力,搜捕一个文锦,还不是手到擒来。 搂草惊蛇,关门打狗,朕,可不是征宪皇帝——弱鸡! 展风飞执行命令很坚决,文锦在客栈睡觉的时候,他已经赶到云州,却被拦在了城外,因为,云州戒严了! 谣言在午夜时分传到云州太守耳中,太守犹豫片刻,当即做出决定——少一事不如多一事,戒严!全城搜捕和尚。 说大千岁造反,可能性不大,但不是没有,万一是真的呢?还能表个忠心不是?万一是谣言,问题也不大,戒严,本来就在自己职责范围之内,搜捕几个可疑和尚,完全是日常操作。 因此,这是一个稳赚不赔的生意,唯一的代价,今晚要通他个霄,不能搂着小妾睡觉而已! 戒严令被严格执行,展风飞被堵了个结结实实,待军士一层一层通报至太守,太守亲自登上城楼,用吊篮吊起展风飞的金牌令箭,验明正身,开门放人之后,刚好过了一个时辰。 要命的一个时辰! 展风飞进城,劈手便想给太守一记耳光,想一想,还是忍住了,以后同朝为臣,太守的级别,跟自己是一样的,人脉关系,跟实力一样重要。 待太守讲明原委,展风飞大喜,原来文锦距自己的距离,只有十里之遥,当即命令太守换马、备干粮、备饮水,马上出发。 展风飞赶到十里之外的客栈,天边刚亮起第一缕曙光,客栈上空,飘着如线的炊烟,清晨的天空,一片祥和宁静,天气,不错。 文锦,却已经走了,刚好一个时辰之前,用了早饭,精神饱满,雪地追风吃了鸡蛋拌的草料,一夜心满意足,带着文锦,撒着欢,跑了。 王八蛋! 展风飞的鼻子,气歪了,鼻尖,红彤彤的,鼻涕,吸溜吸溜的,清晨的寒风,吹的! 暖融融的客栈,顺风飘来肉包子的香味,展风飞咽了咽口水,突然狞笑一声,回头对身后的侍卫笑道:“兄弟们,从现在开始,咱们谁也别下马背,给我追!” 文锦却像突然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展风飞毫不理会,只管以最快的速度,五日之后,赶到了并州。 展风飞丝毫不停留,入城之后直扑满禄的太守府,来到府门,却面临一个尴尬的问题——下不了马! 五日超极限行军,十九名勇士,变成了十九具僵尸,除了眼睛能骨碌,嘴巴能吆喝,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可以活动的关节,别说下马,能不能下炕都成问题。 展风飞咬了咬牙,使出必杀之技,身子一歪,硬生生从马上摔了下来,其余侍卫如法炮制,咚咚咚从马上砸向地面。 守门军士大惊失色,大白天遇了个鬼,一群人目光呆滞,游魂野鬼似的冲到府门,一语不发,自戕似的栽倒在地,这是有多大的冤屈,要用这种方式喊冤。 哨长一挥手,一哨军士立即展开打狗阵型,手执长戈,矛尖外刺,直直逼向这群僵尸。 展风飞躺在地上,身体僵硬,无法动弹,好在舌头还能转,便急促地大叫:“快,快摸我怀里!” 哨长一愣,尴尬地左右看了看,娘的,你怎么知道老子有这爱好?为了避嫌,更怕是个圈套,万一他突然袭击,老子怎么办? 便用眼睛扫了一眼旁边的军士,军士无奈,伸手进展风飞怀里,随即,掏出一支金牌令箭——如朕亲临! 哨长这才恍然大悟,原地跺脚,炸锅似的大声命道:“快,快禀报太守大人,有皇上特使,快,把特使大人扶起来,娘的,发什么愣,快去啊!” 军士搀扶之下,展风飞走了几步,慢慢能迈开腿了,只是脑中,像蒙了一层油纸似的,看什么都是亮晃晃的,身旁的侍卫兄弟们,都比平日白了不少,看着,顺眼多了。 走进正堂,里面光线较暗,只看见一个亮光闪闪的东西坐在前面,展风飞心中不爽,你他妈一个太守,端什么架子?老子拿着金牌令箭,你不说出门迎接,至少迎出正堂吧,就这么秃驴似的坐着,你是静海和尚啊? 便甩开军士,大步上前,正要呵斥,却惊讶地发现,真他妈是静海,难怪头上亮闪闪的。 静海安静地坐着,左手端杯,右手拿盖,轻轻拨弄杯中的茶叶,也不喝,也不抬头,轻声道:“展护卫一路辛苦。” 展风飞心中不忿,却不敢发怒,静海虽然没有官职,但出发前,皇帝特意命令:“如果遇见静海大师,一切听他的!” 话越少,分量越重,承乾登基之后,展风飞成长很快,已经学会皇帝的话要品,要细品,便艰难地抬起酸胀的双臂,勉强躬身一揖:“有劳大师关心,满太守呢,我要布置军务。” “该布置的,老衲已经布置了,满禄,此刻正在封锁边境。” 静海微微一笑,笑容,很和蔼,展风飞却看出了无边无际的轻蔑——我都布置好了,你还千里迢迢跑一趟,无聊! 展风飞咽了一口唾沫,脾气上来了,二杆子精神大爆发,径直走到静海旁边坐下,大叫一声:“给老子看茶!” 娘的,都是皇上养的狗,你以为自己是波斯猫? 扭头面对静海,正色道:“走脱文锦,你我都是死罪,请大师留意了。” “走不了!大军围剿只是预防万一,老衲知道他要去哪里,三日之后,老衲亲自会会这位小朋友。” 静海并不计较展风飞的嚣张,声音大,并不代表有话语权,老衲四大皆空,你在我眼里,什么也不是。 展风飞无比震撼,眼睛变成了鹅卵,静海敢如此说,必定是有把握的,毕竟,谁也不敢拿脑袋开玩笑。 挣扎了一下,又艰难地站起身,对静海毕恭毕敬一揖,诚挚道:“请大师明示。” “孺子可教!” 静海见展风飞毫无城府,脑子几乎是全新的,倒喜欢他的率性,便爽朗地笑道:“你跟我学了几天,说说看,高手过招,什么最重要?” “预判!” 一道送分题,展风飞毫不迟疑。 “何为预判之根本?” “人性!” “文锦,有没有人性?” “这?” 展风飞语塞,文锦当然有人性,差不多有两斤,可跟抓他,有什么关系呢?展风飞有点茫然,便虔诚地看着静海。 “重情!这是他人性至死的弱点,有一个地方,他是一定要去的,那里,才是他的葬身之地!” 静海,语气笃定,脸色森然,眼中,杀气毕现! 三日之后,来恩县,下堰村。 漆黑的夜空下,一个人影,从树林中缓缓走出,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万籁俱寂,偶有虫鸣,苍穹之下,一片祥和宁静,料峭的寒风中,已经有丝丝泥土的气息,大地,开始解冻了。 前方,一座茅草房子,简陋的窗户中,有温暖的火光闪烁,房中的火塘上,想必煮着滚烫的米粥,火塘边上,必定坐着一名沉思的女子。 脸庞不美丽,可房中,一定是温暖的。 黑影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慢慢向火光走去。 门外,黑影驻足细听,没有动静,只有锅中米粥翻滚的咕嘟声,黑影推开房门,迎面扑来温暖的气息,气息中,黑影却愣住了。 火塘边,坐着两个人,一名女子,脸上依旧丑陋无比,只有弯弯的眼睛,像夜空中最亮的极星。女子旁边,一个光头和尚,垂着眼睛,目不斜视,专心地用勺子,轻轻搅拌锅里的米粥。 如果男的不是和尚,像极了一对温馨的夫妻,妻子,丑了点,配和尚,倒也合适。 “静海,你果然在此!” 黑影叹了一口气。 “文锦,你果然来了!” 静海并不吃惊,用手指了指火塘边的凳子,示意文锦坐下,仿佛好客的男主人。 文锦也很镇定,走到火塘边,拿起凳子,其实说马扎更合适,往后靠了靠,便稳稳坐了下去。随即解下身上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一只烧鸡,放在旁边的凳子上,又掏出一个酒壶,笑道:“老朋友相会,怎么能无菜无酒?” 说完,举壶自饮一口,把酒壶递给静海,再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左边的女子,女子,当然就是月儿,这才撕下一块鸡肉,自己吃起来。 静海毫不客气,豪爽扬头,喝下一大口,把酒壶递给月儿,笑道:“痛快!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火塘,这样的对手,配得上这壶酒。” 便撕下另一只鸡腿,大嚼起来。 月儿接过酒壶,轻轻抿了一口,把酒壶又递给文锦,吃了几口鸡腿,轻轻一笑:“只要想喝酒,理由,还不是处处有,静海大师为我治病,很辛苦的,都是客人,你们慢慢喝,我出去加点柴。” 便起身,开门走了出去,二癞子说的不错,月儿的体态,真是袅袅婷婷,出去抱柴火,走得像赴宴似的。 文锦目送月儿出门,渐渐走远,便再饮一大口,又递给静海,静海喝完,却不回递,双手把玩酒壶,仿佛酒壶是个古董,嘲讽道:“知道我在这里,你还来?” “知道你在这里,我才来。” 文锦看着闪烁的火光,微笑道。 “为何?你不想回国报仇?” “当然想,可我,不能只顾自己。” 静海哈哈大笑,把酒壶递给文锦:“有种,是条汉子!你以为,可以从我手上活着回去?” “总得试试。” 文锦也笑了,笑得很温暖,扬头,喝下一大口酒。 第158章 仿佛被文锦的话激怒,又仿佛心中,被什么东西触了一下,静海不再说话,慢慢站起身,舒服地伸了伸腰,轻松道:“走吧,出去比划比划,别弄脏月儿的房子,你让我为她治病,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我,留你一具全尸!” “不必!” 文锦笑道,“不”字拉得很长:“我,已经比划过了。” “比划过了?” 静海疑惑不已,随即脸色大变,再也没有惬意的表情,一丝恐怖升了起来,指着文锦手中的酒壶,怒声骂道:“酒?你在酒里下毒,卑鄙!” 文锦哈哈大笑,放下酒壶,也惬意地起身,舒服地伸了伸腰,笑道:“你预判了我的弱点,我,当然也预判了你的弱点——好酒!” “你,难道连她,也要一起毒死,你为何如此歹毒?” “当然不会,我撕给她的鸡腿,当然抹了解药,我,当然提前服了解药,你,当然会有一具全尸。” 文锦说完,向后退了一步,堵住门口,防止静海突然发招,也防止月儿突然进门,被静海伤害。 无需着急,自己,只需等待便是。 “你!” 静海低吼一声,毒性开始发作,脸,突然涨得血红,异常的狰狞恐怖,发间冒出屡屡热气,像被煮熟了似的,嘴里发出丝丝的声音,像蛇在吐信,又仿佛在竭力压制某种神秘的力量。 随即,胸腔发出闷雷般的嘶鸣,衣裳如风般鼓起,嘴里吐出喝喝的吼声,呼呼喘着粗气,气息越来越短,吼声却越来越沉、越来越闷,仿佛即将喷发的火山,却被巨大的岩石卡死。 仿佛命悬一线,又仿佛在聚集洪荒之力, 静海,要爆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火山喷涌而出!静海忽然爆出声嘶力竭的大笑,仿佛洪荒之初的冲击波,一浪一浪在房中弥漫,层层激荡、越来越强,身上的衣服如风吹麦浪,狂兽似的向外飘舞,塘中火苗闪灵一般跃起,恶鬼凄厉般向文锦扑来。 强大的气息包裹了文锦,形成一道结界,令他完全不能呼吸,随即,一股炽热的气浪击穿结界,迎面袭来,将他向后推去,文锦本能地抬手抵挡,心中骇异无比,完了!难道是毒药,激发了秃驴回光返照的潜力? “波!” 一声轻响之后,忽然风平浪静,天地岁月静好、依旧山川和熙,静海,一身大汗淋漓,仿佛刚从水中爬出来似的。 “你,真以为几口毒酒,能害死老子?” 静海呼呼喘着粗气,怨毒地看着文锦,身子发软,语气,却轻蔑无比。 完了,完了,秃驴会运气排毒,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办? 文锦的眼睛,骨碌碌地转。 “嗨,大师真以为文锦要害你?不不不,你错了,错得离谱!下毒,不是我的作风,大师请坐,我出去撒个尿先。” 文锦缓了口气,一边周旋,一边飞速算计,没办法,先出去,拉着月儿跑吧。 边说,右腿便悄悄向后移。 “我呸!” 静海啐了一口,恢复了一点元气,忽然向门外大叫一声:“月儿妹子,进来吧。” 人影一闪,月儿走了进来,仿佛早有准备似的,脸上笑着,比哭难看,走到二人中间,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伸手,反扣在下巴上,然后,似乎找到一处肌肤的接口,便慢慢往上撕。 文锦看得胆颤心惊,心中突突直跳,孤山野岭,你玩什么画皮? 月儿的手缓缓升起,画皮揭开,一张美丽的容颜展现了出来——妇人的脸,脸色有些苍白,年纪有点大,看起来比静海小一点。 略显迟暮,却依然风月妖娆,比鄢妃端肃,比冯氏俏媚,像若颜,又像盈盈,比之燕子,有点差距。 想到燕子,文锦的心,针刺一般疼了一下。 月儿把画皮扔进火塘,画皮打了个卷儿,着了,随即轻轻搓了搓脸,活动一下血液,便嫣然一笑,向文锦蹲身一福:“小女子见过公子。” 小女子?大姐,你看起来像大婶,我该叫你大娘吧?文锦脸色苍白,茫然地看着二人,嗫嚅道:“你二人,这是?” 静海扑哧一声笑了,笑得有气无力:“老衲,当然是静海,不过,还有一个身份,三皇子的老师,月儿妹子,当然是我娘子,接应你到宴国,自然是我们的设计。” “啊!” 文锦惊掉了下巴,脱口问月儿:“那,你为何要跟我一起睡?” “啊?” 静海如五雷轰顶,大大的眼睛圆如风铃:“你们?你们!” “嘁,老娘不搂着你,你还不冻死了?真是奇了,搂都搂了,为何没有毫厘之进?” 月儿不屑道,丝毫未将静海放在眼里。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实在是身体太虚,未能雄起,下次一定,下次一定,啊不,没有下次,没有下次,在下,不是无耻之人。” 文锦意乱神迷,语无伦次。 “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还好,还好。” 静海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戴绿帽子,此刻才感到身体极度发虚,运气排毒,耗尽了体力! 便指着凳子,对二人道:“坐,都坐下说,月儿,帮我盛碗粥。” 自己坐下,撕了一块鸡肉,大口补充体力,又拿起酒壶,仰头便要饮,突然之间,醒悟过来,将酒倒入火塘中,塘中的火苗瞬间腾起,发出幽蓝的光芒,像蓝色的妖姬。 剧毒! “嘁,怎么不毒死你?你个老东西!” 月儿轻声呵斥道,把一碗粥塞到静海手里,随即双手拢着裙子后摆,轻轻坐了下去,身姿曼妙,玲珑浮凸。 一个老妇人,却有少女的身姿! 秃驴,啊不,静海,有福气,文锦心中感叹,脑中,嗡嗡的,有点发懵,拉过凳子,一屁股坐了下去,疑惑地问道:“大师,你是秃,啊,和尚,为何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啊娘子?” 静海无所谓,月儿可不干了,斜了文锦一眼,眼神,老俏老俏的,娇斥道:“嫌老娘老,当初搂着老娘的时候,可是搂得死死的,为何不嫌?” “这?” 文锦语塞,这个话题,根本谈不下去,不管怎么聊,不是把天聊死,就是把自己聊死,只能假装天真,诚挚地看着静海,一脸请教的样子。 “哼!” 静海清了清嗓子,开始娓娓道来:“老衲,并非生下来就是秃,啊,和尚,年轻时,也是翩翩公子,风流倜傥,游历四方,拜师学艺。” “说重点!” 月儿呵斥。 “是,学成之后,也是文武全才,出类拔萃,便跟她,月儿妹子,结为夫妻,月儿妹子是我师妹,是师傅的女儿,功夫,也是一流的,打你,拍苍蝇似的。” 静海,嘴有点碎,见月儿瞪自己,赶紧又回到重点:“三皇子知道老衲薄有小才,便三顾茅庐,拜我为师,三皇子雄才大略,立志一统中原,便请老衲游历四方,考察天下山川人情,老衲便带了月儿,周游天下,本以为是个好差事,没想到,发生了如此惨剧,唉!” 静海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睑,神情黯然,月儿看着明灭的塘火,眼中,泪光莹莹,泣声道:“三皇子,多好的孩子!我一直拿他当自己的儿子。” “是啊,我当时要是在国内,必定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 静海叹道:“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在宴国出家,当了和尚,后来又入了朝廷,看似帮若离皇子,其实是为了方便隐蔽,月儿,易容之后,到了边境,假装麻风病人,就是为了接应你。” “为何对我这么好?” 文锦心中滚烫,声音,有些发颤,恍惚之间,仿佛二人就是自己的父母,唉,要真是一家三口,就这么围炉而坐,不也是人生快乐之事? “是啊!” 月儿随手拨着塘中的柴火,眼睛随着火光忽明忽灭,幽幽道:“起初,我们也想为三皇子报仇,可以后呢?这么大个国家,总要有人治理,天周皇帝的基业,总不能就这么废了,想来想去,只有你,才是翻转乾坤之人,你,一定有办法,把一切安排得恰如其分。” 月儿说完,抬起头,殷切地看着文锦,眼中,无限期待。 “嘁,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你们居然想来想去,老糊涂了吧?” 文锦毫不客气,指着静海,挑衅道:“你,行吗?” 静海愣住,这小子,脸皮真厚,居然毫不客气,与文锦对视一下,忽然泄气了:“我,不行。” 文锦随即一叹:“大师不要生气,文锦看你们沉重,开个玩笑而已,说说简单,哪有那么容易啊!” “总得试试!” 静海也叹了一口气:“这话,不是你说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不必计较生死得失,做就是了。” 连喝三碗粥,又吃完了鸡肉,静海的体力恢复如初,嘴里说着正事,眼睛,却随着月儿的身姿上下起伏,心中,一荡一荡的。 月儿有所察觉,脸微微一红,斜了他一眼,看似生气,眸中,却有几个意思。 文锦轻轻咳了一声,心中诧异,原来,大师也是直的!忍着笑,揶揄道:“二位,我是不是出去撒个尿先?” 静海猛然发现失态,“啃啃啃” 咳嗽几声,正色道:“你在宴国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若离,其实是个好孩子,你帮他夺位,我是支持的,承乾,必定是个好皇帝,我看好他,也看好你!” 文锦听他说得郑重其事,也心中一沉,缓缓起身,似乎觉得太热,便向窗边踱去,却淡然一笑:“我,可不想当皇帝,不过……” 文锦走到窗边,顿住了,呆呆地看着窗外满天的繁星,似乎被神秘的力量吸引。 “不过什么,文锦豪爽之人,怎么也吞吞吐吐的?“ 月儿好奇地问道。 “也没什么,只不过三皇子的愿望,我是一定要帮他实现的。” 文锦轻语道,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有人在天上看着自己。 “是的,我发誓!” 又喃喃补了一句,看着天上一颗明亮的星星,好像对自己眨了眨眼睛。 “你,跟谁说话?” 静海看着文锦怪异的表情,后背有森凉的感觉,疑惑地问道,本能地,向火堆靠了靠。 文锦惊颤了一下,仿佛从幻觉中惊醒,呆呆地立在窗前,沉默不语。 月儿已经起身,轻轻走到文锦身后,用手拍拍他后背,慈祥道:“我相信你,走吧,我们该动身了。” 文锦转身,见静海也站了起来,便温暖地问道:“你们,确定不住一晚上?” 静海呵呵笑道:“老衲昨晚便到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再不走,展风飞和满禄该追过来了。” “如此看来,你还是个人,可以相信!” 文锦看着静海,一点也不尴尬,愉快地笑道。 月儿嗔了二人一眼,三人随即相视一笑,相依出门, 随即,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第159章 九月的平城,已经有一丝秋天的感觉,天空,像宝石一般湛蓝,清晨的朝阳,穿透薄薄的轻雾,在城市上空洒下金黄的光晕,晨风,有了淡淡的凉意,平城的大街上,铺满初秋的第一轮黄叶。 皇宫,皇帝寝殿。 征宪皇帝用过早膳,问身边的的大太监:“宇文贵妃用过早饭了吗,吃了多少?吃得香不香?” “回皇上,” 安公公见皇帝停了筷子,忙递上一杯热茶,陪着笑,说道:“贵妃娘娘正在哺育期,饭量很大,早上,已经吃过两次了,吃得很香。” 征宪温馨地笑了笑,喝一口茶,漱了漱口,一旁的小太监赶紧端着痰盂过来,征宪扭头将漱口水吐进痰盂,接过安公公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把毛巾扔在桌子上,起身道:“走,看看他们母子。” 征宪心情不错,去年八月十五迎娶宇文燕,本意是诱杀文锦,可文锦没上当,自己,却喜欢上了宇文燕。 这个女人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有母亲的美丽,没有母亲的阴冷,有母亲的果决,没有母亲的狠毒,她,其实是一个善良的女人。 她,其实救赎了自己,因为她,自己跟母亲渐渐疏远。 母亲,现在是太妃,父亲没有封她皇后,自己当然也不可能封她太后,几乎躲在自己宫中,吃斋念佛,不再过问自己的事。 宇文燕的顺从,当然是被迫的、木然的,因为自己手中,捏着她父亲、她母亲、还有宇文豹的性命,可渐渐,她的冰冷之中,有了一丝热乎气,因为,我们有了孩子。 征宪嘴角带着笑,慢慢向宇文燕的寝宫走去,初秋的阳光,和熙地照在身上,十分惬意,路过永巷路口,前面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隐隐,还能听见有人的哭声。 安公公脸色陡变,就要走上前去呵斥,征宪挥手止住,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三名蓝衣带刀太监,押着一个灰衣小太监从御膳房出来,小太监极不情愿地走在前面,不时扭头争辩几句,却并未换来同情或者聆听,反而会招致凶猛的耳光。 蓝衣太监很得意,走几步便踢上一脚,踢得小太监踉踉跄跄,有时用力稍猛,小太监便会狗吃屎般扑在地上。 小太监脸上,已经开始肿胀,额头遍布乌青,袍子沾满灰尘,下摆,已经摔破了。 一群人刚到永巷,迎面碰上了皇帝,领头太监吓了一跳,照着小太监猛踢一脚,将他踢跪在地上,随即,带领两名同僚也迅速跪了下去。 自登基之后,征宪改了宫中的规矩,侍卫,一律不得入后宫,后宫的警卫,成立蓝衣卫专门负责,首领,依然是安公公,为此,征宪专门选拔资质不错的太监,交给乞伏桑平训练,并且,安排蓝衣太监跟随熊扑卫轮训,以此提高战力。 一句话,后宫的雄性,只能有朕一人!皇子六岁之后,也必须出宫另居。 因此,蓝衣太监便是后宫的侍卫,自以为高人一等,灰衣太监是杂役,当然可以被随意欺凌。 人生三大快乐之事,美色,美食,权力,太监,首先去掉三分之一,加之生活在宫里,吃饭,那是集体伙食,因此,美食,根本谈不上,只能保证不饿肚子。 于是,蓝衣太监这帮自以为是的人上人,只能玩弄手上那点小小的权力,权力的高层是控制,而权力的基层,却是霸凌,霸凌灰衣太监,他们乐此不疲。 这一点,征宪是很清楚的,而且乐于如此,给一部分人权力,让他们感恩,给另一部分人恐惧,让他们战战兢兢、疲于保命,至少,他们就不会老想着对付自己,权术,就是这么玩的。 控制天下苍生,征宪很自信,便沉下脸,问道:“何事如此喧哗?” “回皇上,” 领头太监头一低,回到:“这个狗奴才,偷宫里的瓷器出去卖,已经是第二次了,按规矩,要抽五十鞭子,赶出宫去,这奴才不服,哭哭啼啼的,惊了皇上的驾,奴才该死!” 三言两语,倒也明白,征宪仔细打量着灰衣太监,感觉有点面熟,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偷东西?”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小人叫秦狗儿,实在是家里穷,我娘又病了,没钱抓药,这才一时糊涂,干了蠢事,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秦狗儿跪在地上,头磕得蹦蹦直响,额头的乌青,变成血红一片。 “秦狗儿,是不是会唱曲儿,宇文贵妃挺爱听的那个?” 征宪听他嗓音清脆,忽然想起来了。 “是,正是小人,皇上好记性。“ 秦狗儿绝望的眼中,露出希望的光芒。 征宪回头看着安公公,沉声道:“偷东西,无非就是穷,贵妃娘娘爱听他的曲儿,他功劳就不小,这样,给他长几两俸银,抽几鞭子,放了吧。秦狗儿!“ “奴才在,奴才谢皇上开恩。” 秦狗儿喜笑颜开,连连磕头,太监,是个特殊的工种,如果被赶出宫去,基本就是死路一条,征宪一句话,等于救他一命。 秦狗儿感激涕零。 “好好唱曲儿,只要能逗贵妃娘娘开心,朕还有重赏!要是再偷东西,那是扫朕的脸,朕剥了你的皮!” 说罢,征宪又回头,阴冷地看着安公公,呵斥道:“朕成立蓝衣卫,不是让他们欺负人的,你要小心了。” 时不时敲打一下蓝衣太监,给灰衣太监一丝希望,压榨太狠,再逼出太监起义,一样会殃及自己这条大鱼,征宪很清楚这个道理,治理天下,其实就是维持平衡,宫里宫外,道理是一样的。 说完,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几人,抬腿便向宇文燕寝宫走去,身后,传来秦狗儿嚎啕大哭、感恩戴德的声音。 皇帝眼神阴冷,安公公吓得心中一缩,看了一眼秦狗儿,又看了看几名蓝衣太监,嗫嚅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斥了一句:“还不快滚!你们这帮狗奴才!” 呸!他们是狗奴才,奴才难道是狗王奴才? 起身,追了上去。 寝殿中,宇文燕正埋头逗孩子,旁边,站着乳汁饱满的奶妈。 听到身后一片跪地的声音,知道皇帝来了,忙回身跪下,叩头道:“臣妃不知皇上驾到,请皇上恕罪。” “平身,都平身吧,燕子何必如此,你我难道不是夫妻?私下,不要弄这么多规矩!” 征宪环顾四周,抬手虚扶,命众人平身,随即踱步至床前,一脸笑意看着床上的小皇子,俯下身,就要亲儿子的脸蛋。 小皇子刚刚满月,也不管什么皇帝不皇帝,呲啦啦一泡尿,便浇了征宪一脸,征宪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扮着鬼脸逗小皇子:“你竟敢行刺朕!” 一旁的贴身奶妈洋洋得意,抱着小皇子去更衣去了,宫女见皇帝高兴,也含着笑,递给皇帝热毛巾。 虽是秋天,宫女却眼含春色,俏媚地看着皇帝,嘴里莺莺言语:“皇子虽小,却跟皇上一样龙马精神。” 言下之意,奴婢也想分几滴皇恩。 征宪却毫不理会,伸手接过毛巾,一边擦脸,一边笑道:“好,甚好,你们侍候贵妃娘娘,侍候小皇子非常好,朕要重赏。” 回头,却看见宇文燕一脸庄重,还跪在地上,不禁诧异道:“燕子,怎么还不起来?“ 又扭头斥责旁边的宫女:“还不扶贵妃起身?不知道地上凉吗?” 两名宫女便上前要扶,宇文燕却甩开了,轻轻叩了叩头,却正色道:“皇上是君,臣妃是臣,请皇上叫臣妃的名字。” 征宪擦脸的手停了一下,随即叹了一口气,仿佛从融融的春天,又跌回冰冷的冬季,心中无比郁闷,他当然知道此话的意思,宇文燕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伸手把毛巾递给宫女,征宪抑郁道:“起来吧,宇文贵妃,朕对你一片真心,秦狗儿犯了错,本应赶出宫去,可他能逗你开心,朕便饶了,可你,唉!” 宇文燕眼中闪动一下,这才缓缓起身,平静道:“皇上被他骗了,他哪里是为母亲抓药,他是赌钱输了,才偷东西的。” 安公公惶惑地看了一眼皇帝,又赶紧垂下头,贵妃这句话,等于明白告诉皇帝,我,不领你的情!贵妃这胆子,也太大了! 贵妃这么一闹,秦狗儿,死定了,欺君之罪,闹着玩的? 征宪愣住,眼中闪过一丝愠怒,恼怒地看了安公公一眼,安公公心里咯噔一声,忙噗通一声跪下,磕头请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其实也不知情。” 征宪仰头沉思片刻,压了压心中的怒火,忽然平静地一笑:“骗就骗吧,只要能逗你开心,朕,饶了他了,唉!” 说罢,转身向外走去,本来愉快的心情,被浇了一盆冰水。 征宪,十分扫兴。 安公公一骨碌爬起来,紧紧追了上去,心中一声一声叹息,皇帝不像皇帝,妃子不像妃子,奴才,也不像奴才。 宇文贵妃,有点不识抬举! 宇文燕目送征宪出宫,眸中,有一丝异样的眼神。 征宪茕茕而行,穿行在红墙碧瓦的殿宇之间,竟不知该往哪里去?便停下脚步,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 身后,四名蓝衣带刀侍卫不明所以,以为皇帝发现了什么情况,前面两人迅速越过皇帝,手按刀柄,将皇帝围在核心,眼睛,警惕地四处搜寻。 皇帝身边,有十二名贴身蓝衣侍卫,三班轮替,与皇帝形影不离,都是乞伏桑平优中选优、精中选精挑出来的,不但功夫一流,关键是,个个忠心耿耿。 征宪自己夺宫登基,当然吸取了秃发玄的教训,后宫侍卫用太监,就是这个道理,好处,至少有三个: 其一,保证后宫的纯洁; 其二,避免出现秃发玄的悲剧; 其三,也是最妙的,太监,天然自宫,练功夫的长进,竟是意外的神速,这二十四名贴身侍卫,虽然输在了起跑线,但功夫修为,已经快达到桑平的水平。 普通蓝衣太监,束黑色腰带;再往上,红带;皇帝身边这十二名太监,却是紫色腰带,代表了蓝衣卫武功最高的修为。 征宪收回目光,见侍卫如临大敌,不禁笑了:“朕伸伸脖子,你们就装神弄鬼的?” 几名侍卫也不由一笑。 征宪却缓缓道:“走,去一趟母妃宫里。” 第160章 黄昏,皇宫东门,一派肃杀宁静,初秋的夜风偶尔掠过,卷起零落的黄叶,在镜面一般的青砖上,随风飘零。 宫门校尉常和手按刀柄,在宫门外来回巡视,眼睛,警惕地看着宫外空旷的大街;身旁,十八名军士分列两行,沿着厚厚的门洞整肃排列。 一名站哨的小兵看着主官阴郁的表情,嘴角轻轻笑了笑,随即,小兵笑容敛住,挺了挺腰,站直了身子。 俄顷,一队巡哨军士,手执长戈,旗甲鲜亮,从宫墙拐角长蛇一般游了出来,步伐齐整,向宫门巡弋前进。 “口令?” 远远的,常和立定,手扣腰刀,大喝一声。 “立春,回令!” 巡逻哨长立定,原地大声回应。 “微风!” 常和回令。 二人略一颔首,巡逻侍卫毫不停留,径直向前方走去。 每日如此,一刻一巡,腰牌、口令、人脸识别,一样都不能少,口令每日由皇帝临时决定,再由桑平大人颁发,累是累了点,可俸银,也翻倍了不是? 皇宫四门,南门连着天街、正殿、偏殿,是朝廷机枢重地,巍峨壮观、正大堂皇,是皇帝、王侯、公卿、百官出入之地;北门连着后宫,是妃嫔、宫女、太监出入的通道;东门迎着朝阳,是吞纳的方向,宫里一切物资供应,食物、柴炭、饮水、都从东门而入;西门对着西方极乐世界,因此,宫里被处死的太监、宫女的尸体,都从西门运出。 东门不像南门,并非时时开放,只在每日晨、昏时辰开放两次,放入宫内所需的物资,如此,既能保持皇宫的整肃,又能保证皇帝和妃嫔吃上新鲜食物,喝上当日的泉水。 此时,宫门已经打开,准备迎接今日送入宫的活猪、活羊,都是当夜在宫中现宰,皇上嘛,当然要吃放心肉。 常和的心,渐渐绷了起来。 戌时正刻,远方街上,响起吱吱呀呀、小车碾过地面的声音,一队民夫,大约十人,拉着板车,从低矮昏暗的民房之间走了出来,车上,有猪羊的哀嚎之声。 车队靠近皇宫,却在宫门外的大街上被拦下,那是皇宫的第一道防线——羽翎卫,羽翎卫军士查验了腰牌,清点了人数,便挥手放行。 车队继续前行,常和往前迎了两步,御膳房的太监早已等候在此,便大步上前,嘴里埋怨道:“哎哟,今儿怎么晚了一点?” 说完,也不看民夫,径直上前清点货物,领头的民夫是名清瘦的高个子,下颌的胡须梳成整齐的山羊胡子,虽然低着头,弓着腰,双眼,却射出精悍之气。 听太监埋怨,便陪着笑,解释道:“路上颠,坏了一根车轴,耽误了一点时辰,您老包涵。” 常和不验货,只验人,虽然日日见面,依然一点也不通融,双手一伸,冷脸喝道:“腰牌?” 高个子一边从腰间掏出两面腰牌,一面调侃道:“常校尉,小人送鲜货一年了吧,还这么一本正经?” 话语中,明显想缓和紧张的气氛。 常和并不接话,围着几辆板车转了一圈,脚步,停在一名车夫面前:“这人,以前怎么没见过?” 虽然有腰牌,人脸识别,也是很重要的! “常校尉好眼力,车夫本来是刑良,今日病了,他兄弟暂时替一下。” 高个子赶紧过来解释。 “什么病?” “闹肚子!” “嗯,闹肚子,不会传染吗?不要把病气带进宫里!” 这,有点找茬了,高个子赶紧陪笑:“常校尉,您说笑了,我们一处吃饭,就他一人闹肚子,您放心,我有几个胆子,敢把病气往宫里带。” 常和沉默不语,紧紧盯着车夫的眼睛,一动不动地逼视,眼神,刀子似的,透着隐隐杀气,车夫面含微笑,平静地与他对视,眼中,波澜不惊。 一个心中无鬼的人,襟怀,坦荡! 常和后退几步,挥手让军士放行,却扭头对车夫大声命道:“你,不能进去,其他人,走!” “大人!大人!” 高个子赶紧求情:“少一个人,这车是赶不进去的,您老抬抬手,我们尽快出来,保证出不了差错。”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 常和突然大声喝到,挥手命令验货的太监:“你,过来帮他们赶车。” 门内的军士听主官发怒,排着队跑过来,将车队围在核心,森寒的矛尖,冰冷地对准圈里的人。 气氛,突然凝住,高个子尴尬地看看常和,又无奈地看看车夫,一时也不知所措。 “哈哈哈哈!” 车夫突然大笑起来,伸手做了一个奇怪的举动,反扣右手,在下颌摸索了一下,似乎找到一处皮肤的缝隙,便慢慢往上撕。 “你干什么?” 常和心中发禁,难道是妖孽要现原形?便大喝一声,左手轻轻一抖,“仓啷”,一声清脆金属摩擦的声音,挥刀出鞘,刀尖,直指车夫。 空中,刀锋破空的嗡嗡声。 车夫并不畏惧,慢慢撕开画皮,露出一张崭新的脸——左兵卫、乞伏桑平! “干得不错,常和,检查很仔细!执法很严明,我如此伪装,竟没逃过你的眼睛。” 桑平微笑道。 常和松了一口气,咧嘴笑了笑,左手回送,腰刀精准入鞘,随即拱手一揖:“左兵卫大人,小人孟浪了。” 桑平叹了一口气:“要是人人都如此孟浪,皇上也不用如此大费周张,唉!” 语气中,透着深深的苍凉。 左兵卫,也不容易。 桑平说完,对车队挥了挥手,车队吱呀一声启动,慢慢向宫门靠近,桑平,寂寥地跟在后面。 常和眼睛有点发涩,左兵卫的背影,明显的苍老了。 心中忽然一动,便要抬腿上前,又犹豫了一下,脚步停住,随即心中一横,下定决心,便紧走几步,追上桑平,大喝一声:“左兵卫请留步。” 桑平回身,奇怪地看着常和,并未说话,眼中,带着明显的威压。 “口令!大人,请恕在下无礼,大人既然能化妆成别人,那别人为何不可以化妆成大人?请大人说出今日口令。” 常和双手一揖,十分有礼,语气有一点嗫嚅,却非常坚定。 周围的军士,不解地看着自己的主官,车队和太监,已经被闹糊涂了,常校尉,今儿抽什么风? 口令都是他告诉你的,你居然回头问他口令,这,岂不是疯了? 桑平有点不耐烦,眼中现出明显的恼怒,却忍住了,并不说话,伸手从怀中掏出一面金牌令箭,递给常和,淡淡道:“我不怪你,不过易容之术,易一层可以,易两层,很容易露出破绽的。” 常和双手接过令箭,说是金牌令箭,其实是纯银制作,上面刻了四个金光遒劲的楷书——如朕亲临,常和又翻看背面,也有四个龙飞凤舞的字,却是草书,他并不认得。 的的确确,皇上御赐的金牌令箭!常和后退一步,单膝下跪,双手将令箭高高举过头顶,嘴里恭肃道:“大人,请。” 桑平双手接过令箭,仔细揣进怀里,微笑道:“胆大如虎,心细如丝,甚好,好好干,前途无量!” 转身,随着车队进了宫门。 常和站起身,目送车队进宫,心中感慨不已,桑平大人也老了,今日,话有点多! 周围的军士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赞叹: “大人,左兵卫的易容术,你怎么看出来的?” “校尉这眼睛,真毒,怪不得人家是校尉。” “桑平大人,那气度,啧啧!” 宫内,车队缓缓驶向御膳房的方向,墙角,又一队巡逻的军士徐徐开了过来,常和脖子一梗,扭头骂道:“闭嘴,回去列队,站好!” 随即跑步上前,在宫门内侧立定,大喝一声:“口令!” “立春,回令!” “微风!” 桑平不远不近跟在车队后面,听身后流畅的对答,满意地回头看了看,随即微微一笑,转身离开车队,向后宫的方向一路巡视过去。 车队继续前行,驶进御膳房的屠宰场,按太监的要求卸下猪羊,太监扯着嗓子叫道:“老规矩,牲口宰杀,洗剥干净,赶紧出宫,你们只有两道腰牌,不得四处乱窜,要是被拿住了,可别连累我。” 说完,甩着屁股出去了。 太监走远,车队的人互相看了看,随即会心一笑,纷纷脱去外袍,露出里面黑色的侍卫服,又弯腰,从车板背面取出腰刀、头盔,佩戴停当。 片刻之后,一支巡逻卫队,从屠宰间缓缓走出,向后宫的方向巡弋而去。 一名粗壮的老者走在卫队前面,低声问道:“可风,秦狗儿可靠吗?” 黑暗中,可风轻轻笑了笑,眼神沉着坚定,眸光,隐约有杀气!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回到:“大师,开弓没有回头箭,可不可靠,也只能信他了。” 身后,一名精壮汉子也低声说道:“应该没问题,分别找两名太监核实过。” 可风向汉子点了点头,平静道:“大不了,今日死在一处而已。” 静海咧着嘴笑了笑,牙齿洁白如辉,眼中,幽蓝一缕:“我随口一句,你们一堆大道理,都这个时候了,说什么不都是屁!宇文豹他们,不更是刀已出鞘,噤声!有人。” “口令?” 远处暗影中,一名岗哨忽然大声喝问。 “立春,回令?” 可风原地站定,高声回到。 “微风。” 岗哨放松了警惕。 可风率领众人,顺利越过第一道岗哨。 第161章 顺儿遇害,宇文豹被吓破了胆,宇文化成极力周旋之下,被免除了死罪,征宪皇帝要迎娶宇文燕,格外施恩,升了将军,统领狼贲卫。 但征宪皇帝对狼贲卫极其防备,令宇文豹归伍国定统领,没有圣旨,狼贲卫一兵一卒不得出营。 无形之间,将狼贲卫钉死在西大营。 伍国定已升为奋威将军,统领羽翎、狼贲两卫,伍国定对狼贲卫,戒心比征宪皇帝更重,命段义为狼贲卫副将,同时,任命八名心腹校尉,在狼贲卫带兵,既防着宇文豹,也防着段义。 宇文豹小心翼翼,对谁都是唯唯诺诺,皇帝的圣旨严格执行,任何事情,都向伍国定请示之后再做决定。 狼贲卫,渐渐变成了羊贲卫。 今日中午,宇文豹一改常态,命中军伙房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要宴请八名带兵校尉,命段义作陪。 主将请客,校尉们当然欣然赴宴,八名校尉中,刘春年纪最长,也是伍国定的生死兄弟,居校尉之首,平时,不太瞧得上宇文豹。 看段义,几乎都是用鼻孔,从不用眼睛。 刘春走进宇文豹中军营帐之时,人已全部到齐,一张长桌,宇文豹坐了首位,段义对面相陪,右边四名校尉,左边三名,靠近宇文豹的位子是空的,显然,那是留给自己的,刘春也不客气,向宇文豹拱拱手,又向众人一揖,便坐了下去。 军中饮酒,用碗不用杯,各人面前的碗中,酒已经斟满,刘春便笑道:“不过年不过节,难得宇文将军还赏咱们饮酒。” 语气,有点揶揄,言下之意,自己跟着宇文将军,有点受委屈,说完,笑着看了看几名校尉,又斜了一眼宇文豹,意思是,就是要挑衅一下你,你能咋的? 宇文豹毫不在意,看了看段义,段义轻轻点了点头,宇文豹便笑道:“是啊,本将军来狼贲卫一年,多承各位关照,本将军对各位,倒多有得罪之处,今日秋高气爽,特意摆酒,算本将军赔罪了,各位,请!” 说完,双手举碗,一饮而尽。 果然是个怂包,刘春心中笑了笑,单手举碗,向宇文豹让了让,随口喝了,众人也不客气,纷纷举碗一饮而尽。 “刘校尉,你昨晚进城拜见伍将军,怕是又举报了本将军许多不是之处吧。” 宇文豹见众人落碗,云淡风轻挑了一句。 众人心中一惊,宇文豹懦弱,从未当面挑手下的不是,更不要说众目睽睽之下,与手下正面冲突。 宇文豹,吃错药了吗? 刘春心中一沉,两颊肌肉疾速抽动,正要举碗再饮,手,却僵在了碗上。 倒不是害怕,主要是搞不懂宇文豹此话的意思,片刻,随即醒悟,他这是要排挤我,安插自己人,要是当面认怂,以后在狼贲卫就没法混了,伍将军,又用哪只眼瞧我? “宇文将军,伍将军是狼贲卫主官,我有事向他禀报,虽然越级,似乎也不是什么大罪。” 刘春盯着宇文豹,一丝也不退缩。 “是啊,你们都无错,错的,当然是我。” 宇文豹缓缓起身,慢慢往刘春身后踱去,左手,轻轻扣着腰间长刀。 请客,竟然带刀!刘春轻蔑地笑了,带刀,吓唬谁呢?一柄独刀,想对付我们八个人?想什么呢? 宇文豹站在刘春身后,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淡然一笑:“伍将军想必许诺,让你日后统领狼贲卫,本将军倒要恭喜你了,这就送你上路!“ 寒光一闪,宝刀出鞘,一条笔直的血线激射而出,刘春的脖子,从后断开一半,一声不响栽倒在桌子上。 旋风斩! “伍国定,他算个屁!” 宇文豹在刘春衣服上擦干刀上的血迹,轻蔑道。 七名校尉触电般从凳子上弹起,脸色死白,瞪大眼睛看着宇文豹,同声惊呼:“你!” “都不要动,谁动谁死!” 段义起身,抽出腰间长刀,对准身旁校尉,大喝一声,眼睛,逼视众人。 宇文豹轻蔑地一笑,举起面前酒碗,用力摔向地面。 “啪!” 一声爆响,随即亮光一闪,帐门大开,贾方带领二十名军士从帐外冲了进来,手执长矛,逼近七名校尉。 鸿门宴! 没有太多迟疑,七名校尉便做出了选择,当好汉——不吃眼前亏,闪电般便跪下了,向宇文豹磕头不已,不停请罪:“宇文将军饶命,饶命啊!小的们也是迫不得已,以后,唯将军之命是从!” 宇文豹收起腰刀,轻轻点了点头,笑道:“那就好,本将军也不是屠夫,并不以杀人为乐,只是要委屈各位,到旁边军帐暂住几天。” 说完,目视贾方,贾方大喝一声:“起来,走!” 七名校尉战战兢兢起身,纷纷擦去额头的冷汗,命,算是保住了,其他的,再说吧,便抬腿向帐外走去。 宇文豹看着段义,微微点了点头,段义手起刀落,一条血线,笔直绘在帐篷的墙上,身旁一名校尉扑身倒地。 贾方见段义动手,毫不迟疑,率领军士挺矛直刺,六名校尉,毫无反应之间,胸前突然长出一截矛尖,“咚咚”几声,倒在地上。 碧血,凝住了黄沙。 “今日,何其痛快!” 宇文豹长出一口气,眼睛,竟有一丝湿润,突然一挥手,正色道:“兄弟们,听我一句。” “请将军下令!” 众人纷纷立定。 “都是当年桃园结义的生死兄弟,今日一战,要么赴死,要么取义,家中有父母妻儿牵挂的,现在退出,我绝不怪罪!” 无人应声,众人平静地看着宇文豹,贾方仰头灌下一口酒,抹了抹嘴巴,大声回道:“没什么好说的,宇文将军,下令吧!” 宇文豹大喝一声:“好,都是好兄弟,贾方!” “在!” “你即刻入城,去安东侯府,向文锦禀报狼贲卫情形!” “遵命!” “段义!” “在!” “全军饱餐一顿,酉时出发,入城,接应文锦!” “遵命!” 贾方奉命出营,无心观赏斑斓的秋色,一路纵马,越虎踞河,过鬼剃头,到平城西门时,已快申末时辰,听着钟楼报时的钟声,心中暗自着急,再过半个时辰,狼贲卫就要全军出动。 快速纵马入城,城里却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街上挤满了外出赏秋的人群,贾方虽然着急,却无可奈何,心中暗想,若是此时大喝一声:“狼贲卫造反了!” 街上,恐怕立刻就清净了吧! 心中暗自一笑。 到达安东侯府,贾方照宇文豹的指示,并未走大门,而是绕到西南角门,咚咚,咚咚咚,咚咚,轻轻扣了三下门环。 吱呀一声,门开一条缝,贾方牵马而入,身后,哐当一声,角门迅速关闭。 贾方随着仆人刚走几步,便惊得目瞪口呆,侯门一入深似海,可今日的侯府,却是军阵的海洋,园子里,院中,廊下,房中,或是小方块,或是大方阵,或是坐着,或是站着,全是旗甲鲜明的军士,目光坚毅,沉默无声,见有人走过,都默默凝视。 贾方久在军中,跟随文锦远征宴国腹地,纵横上千里,已经看出府中的军士,都是拓巴忍大帅帐下、虎啸军的精锐,人数,不下五千,不禁暗自惊心,五千虎啸军,是如何从原州来到平城,又如何集结在安东侯府,却无人发现呢? 文锦在侯府书房,听贾方禀报狼贲卫情形,不由会心一笑,对慕华博道:“想不到第一滴血,溅在了狼贲卫,豹兄,终究是豪杰,狼贲卫得手,箭,已经射出,贾方!” 突然回身喝到! “在!” 贾方熟练地回到,好像文锦从未离去,一直就是狼贲卫将军。 “你马上出城,迎接宇文将军,告诉他,狼贲卫先不入城,在城外监视羽翎卫动静,羽翎卫不动,狼贲卫不动,羽翎卫一旦出动,狼贲卫即刻入城,倾尽全力压制他们,不得放一兵一卒进入皇宫。” “得令!” 贾方转身出门。 慕华博看贾方远去,忧郁地问文锦:“你如何处置征宪?如何对待燕子?毕竟,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文锦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窗外已经偏西的秋阳,神情黯然,许久,才轻声道:“不知道,如果我失败,他们又如何处置我?如何处置你?” 慕华博无语,两个人问的,都是无解的问题,其实,答案很简单,失败的一方,注定是自刎的结局。 “拓巴乌!“ 文锦走到门口,对外大吼一声,此刻,不是纠结的侍候。 “末将在!“ 一名铁塔般壮实的将军应声而入,带入一鼓凉凉的秋风。 “今晚宫中烽火一起,你立即率兵,不顾一切冲入宫中,压制熊扑卫,明白吗?“ “末将明白!“ 拓巴乌大声回到,离开原州时,拓巴忍给他的命令很简单:“一切听文锦调遣,文锦在,你在;文锦死,你死!” 用了半年时间,五千军士分批便装混入平城,又散落在平城各处,昨日晚间,才开始陆陆续续在安东侯府集结。 军士,当然都是精挑细选,跟随拓巴忍出生入死的生死兄弟,大部分都是基层的军官,忠心耿耿,且身经百战,手狠心硬,了无牵挂的死士。 赏银,当然给的足足的,拓巴忍,不差钱。 拓巴乌领命出去,远处,传来申时正刻的钟声。 文锦轻轻一颤,起身走到静海与月儿面前,双手郑重一揖,笑了笑:“大师、师娘,该准备了!” 月儿去掉画皮已经半年,脸上的肌肤得以滋养,显出光洁的润泽,如果不开玩笑,便是一名沉静端庄的美妇。 此时,月儿静静地坐着,仿佛不舍这平静的岁月,听文锦说话,恍若梦中惊醒,轻轻叹了一口气,起身拿出两张精心制作的画皮。 见文锦比自己高出一头,便把他按在椅子上,仔细为他盘好头发,从上往下套画皮。专注的眼睛,慈祥的眼神,仿佛母亲为远行的儿子送行。 片刻,文锦消失不见,房中出现乞伏桑平,慕华博不由一笑,叹道:“巧夺天工,桑平,你说说话,我听一下声音如何?” “是,太尉!” 文锦拱手道:“桑平的声音,其实很好模仿,只需在最后一个字,加一个短促音,便惟妙惟肖。” “有点意思!” 静海微微笑道,半年未剃发,他已经是一头银发如霜,高高盘起在头顶,气质渊深恢弘,深不见底,却是一名可爱的老人:“我没见过桑平,不过听起来是那么回事。” “没见过,怎么会听起来是那么回事?老东西!” 月儿骂道,互相拌嘴,是他们表达爱慕的方式。 “听起来,好像没什么破绽,只要不是成心分辨,一般人是听不出来的,大师说的不差。” 慕华博也笑道,顺带为静海站了一次队。 静海见侯爷为自己撑腰,得意地看了看月儿,月儿扭头不理,又给文锦贴上第二层画皮,瞬间,桑平原地消失,一个沧桑的车夫立在众人面前。 静海却蹙眉道:“文锦这气质,扮车夫却不像。” “大师所言不差,扮车夫确实不像,对方或许会有所怀疑,待他心中稍有疑问,我却主动现身,变成桑平,既打消对方的怀疑,又让其无比震惊,自然也不会想到,画皮之下,还有画皮。” 文锦侃侃而谈,众人疑惑不已,不知究竟是文锦的见解,还是车夫的智慧。 日影偏西,窗外,逐渐暗淡下来,文锦叹了一口气,起身,对月儿躬身一揖,嗓音,有点沙哑:“师娘,今晚,文锦借大师一用,你,保重!” 月儿师娘还未说话,静海却起身,呵斥文锦:“胡说,我是三皇子老师,今晚,借你一用。” 说罢,与文锦相视一笑。 月儿走到静海面前,抚摸他一头霜雪般的头发,噙泪问道:“老东西,真的不用易容吗?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静海不屑地笑了,笑声,却有丝丝哽咽:“我跟着可风,送货半年时间了,可怜老衲,天天陪他们杀生,呸!” “呸”字出口,已经带了哽咽,却假装擤了一下鼻涕,仿佛恨自己不争气,便狠狠对文锦道:“走!” 文锦拦住静海,示意他不要着急,自己却走到门口,回身跪下,对面前三人,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随即起身,伴着静海,决然走了出去。 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慕华博喃喃道:“天周皇上没有点燃的烽火,今晚,能冲天而起吗?” 月儿施施然走到窗边,目送二人消失在沉沉暮霭之中,却一脸平静,沉声道:“当然!” 第162章 文锦与静海、可风分开之后,天已经黑透,月亮隐在云层,天地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口令、回令之声,在远处一声一声传递。 宫中,所有哨位都亮起了宫灯,将黑夜撕出一道一道裂痕;巡逻卫队点起了通明的火把,仿佛黑夜中,一支支破浪前行的孤舟,火把从面前经过,能听到松油嗞嗞燃烧的声音,留下一缕呛人的烟尘。 文锦却知道,最危险的,是那些躲在暗处的眼睛,他跟桑平是多年的朋友,当然知道桑平做事的风格,从不夸夸其谈,看起来波澜不惊,最强的力量,一定部署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桑平本身,就是终极力量的存在,自己,并不是他的对手,况且,自己今晚的目标,并不是桑平。 桑平,是留给静海大师的。 此刻,自己以桑平的形象行走,暗影中,不知有多少眼睛看着自己,越接近目标,危险越大,因为目标,桑平也是不能靠近的。 “口令!” 黑暗中一声低喝,把文锦从沉思中惊醒,已经到了内宫第一道岗哨,凭桑平的脸,文锦顺利通过了外围所有的岗哨,进内宫却不行,因为内宫,不奉诏,桑平也是不能进的。 “立春!回令?” 文锦沉声答道,听喝问的声音,有一股公鸭咳嗽的味道,不由心中一笑,知道秦狗儿所言不差,内宫侍卫,果然都换成了蓝衣卫太监。 “没有回令,桑平大人请留步,皇上已经歇了。” 公鸭继续咳嗽,却并不放行。 “混账,我有诏命在身,有急事入内,你敢拦我?” 文锦并不急于出示令箭,他想试探一下,蓝衣太监,到底能不能挺住? “对不住了,桑平大人,您有诏命,请出示令箭,否则,请不要为难咱家。” 公鸭并不胆怯,反而提高了声音,说话虽然客气,语气,却不容置疑。 黑暗中,文锦听见有隐隐的脚步声,至少从三个方向靠近,这是前来增援的暗哨!心中一惊,此刻,绝不是起冲突的时候,便缓缓掏出金牌令箭,递给公鸭,笑道:“不错,我必定向安公公举荐你。” 脚步声停住,慢慢退了回去,公鸭接过令箭,仔细验看无误,双手还给文锦,嘴里谦恭道:“桑平大人,请!” 文锦接过令箭,揣入怀中,向公鸭点了点头,便迈步往后宫走去,心中暗道,太监跟侍卫,看来还是要多认些字,自己的令箭,背面的草书是——大宴御制,而朔国令箭的背后,刻的却是——奉天承运。 唯一的区别! 过第一道岗,便进入后宫,虽然没有正殿一般巍峨的宫殿,却是皇帝真正的家,楼宇众多,错落叠进。 防卫,当然更加严密!文锦小心翼翼,却脚步坚定,一路走,一路辨别宫中道路的走向,观察哨位的设置。 前方便是永巷路口,老皇上最后一次召见,自己曾经来过一次。路口东北方向,矗立一座巍峨的殿宇,灯火明亮,四周开阔,守卫极其森严,文锦判断,这是征宪的寝宫。 燕子,在里面吗? 大师与可风他们,潜伏好了吗?能找到此处吗? 文锦无心多想,加快了脚步,他的第一目标,不是征宪,也不是燕子,自己虽是桑平,可进了后宫,就极其显眼,因为桑平,也不能进后宫的! 必须抓紧时间,时间,是所有人的命! 可风他们,随时有暴露的可能! 来到永巷路口,正北就是寿安殿,天周老皇帝曾经的寝殿,那是他此行真正的目的,文锦毫不迟疑,转身拐了进去。 “站住!” 一声喝令,声音拖得长长的,也是公鸭般的嗓子,奇怪的是,并没有询问口令。 黑暗中,文锦并未看见有人,吃了一惊,定了定神,循着声音的方向仔细辨认,才看清发问的人,靠墙站着,几乎与宫墙融为一体。 不是一人,而是五人,隐在黑暗里。 严格来讲,过第一道蓝衣卫岗哨,并未真正进入后宫,只是进入前宫与后宫之间的通道,过了永巷路口,才算进入真正意义的后宫。 而进入后宫,不认口令,只认令箭。 “桑平大人,深夜入宫,所为何事?” 太监也认出来人是桑平,放缓了戒备,语气中,却更加狐疑,手,轻轻扣住了刀柄。 此刻,万不能迟疑,文锦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令箭,递给太监,笑道:“安公公训练侍卫,果然有过人之处,我,受安公公委托,进宫查哨。” 却暗自心惊,这太监,似乎有点学问。 太监见有令箭,放下心来,双手接过令箭,并不验看,却用手仔细抚摸,摸了正面,又翻过来抚摸背面,慢慢的,动作越来越慢,似乎不敢相信,在反复核实。 文锦,感受到了太监无比的震骇,抬眼,看了看几名太监的位置,心中默算击杀次序,身上,开始运气,眸中,杀气升腾。 “举火!令箭是假的!” 仿佛遇见了鬼,太监惊叫一声,旁边同伴甩手一晃,手中亮起火媒,便要点火把报警。 文锦,没给他们机会,先横切一掌,扫断验牌太监喉骨,随即抽出他腰间长刀,从举火太监喉间拉了过去,凭手感,举火太监气管已被切断。 余下三名太监急忙拔刀,刀未出鞘,便同时感到脖子一凉,喘不过气来,想高声呼救,声带,已被切断。 隐藏实力,骤而击之! 五名太监几乎同时倒地,令箭,从验牌太监手中扔出,摔在坚硬的青砖地面,又弹出好远,暗夜中,发出刺耳的声音。 声音,刺碎秋夜的宁静,打破朔国,最后的平衡。 无数的黑影,从暗夜中冲出,向文锦逼近,文锦抬头看了看寿安殿的位置,拔腿,疾速冲了过去。 可风带着巡逻卫队,在后宫第一道岗试探几次,始终不敢贸然往里走,每次路过,只敢远远观察一下,便快速离去。 几番试探之后,静海已经看出门道,便压低声音道:“外宫的巡逻队,没有进入后宫的,我们不可贸然行动。” 黑暗中,可风浅浅一笑:“老前辈好眼力,我也看出来了,后宫侍卫都是蓝衣卫太监,我们进不去的,秦狗儿的情报,还是很准的。” 前方,一支卫队打着通明的火把游弋过来,可风忙住口,原地立定,大喝一声:“口令!” “立春!回令!” “微风!” 卫队快速通过,哨长却扭头看着他们,错身之时,借着对方火把的亮光,可风看见一副奇怪的表情,慢慢隐入黑夜的暗影里。 可风心中狐疑,哨长的眼神,为何如此奇怪? 随即恍然大悟,忙快步追上自己的队伍,压低声音道:“大师,我们没有火把,不能再巡逻了,刚才那个哨长,我看已经起了疑心。” 静海已经有所警觉,听可风如此说,怀疑被证实,沉思片刻,也低声道:“找一处靠近入口的地方,我们伪装成暗哨,文锦得手,门口岗哨必定入后宫增援,我们再冲进去,不误事的。” 文锦冲到寿安殿台基之下时,已经被射中一箭,腿上,被划了一刀。 令箭落地的声音,触发了方圆百步之内的警戒,皇宫守卫的原则,外宫发现可疑之人,报警擒拿,后宫发现可疑之人,就地消灭,绝不留情。 地面的明哨,立即挥刀增援,高处的暗哨,居高临下放箭射击,都是招招致命,绝不留情,有人扯着嗓子大叫:“有刺客,快,禀报安公公!” 文锦第一时间便做出判断——靠墙冲击,至少,有一面是安全的。 不出二十步,第一名蓝衣太监挥刀杀到,挥刀便劈,文锦侧身躲过,随即左手拖刀向后,脚下不停,飞速越过太监,刀刃,从太监脖子平平切过,太监前冲之势不减,直到撞上宫墙,头颅碎裂,才轰然倒地。 跑得快,不一定是好事,有时,要送命的! 前面,几名蓝衣太监已经围了上来,文锦毫不停留,大步对冲过去,快要撞到之时,忽然身子一纵,高高跃起,又在宫墙上轻轻一点,便从几名太监的头上越了过去。 身姿精妙,却忘了自己身穿黑衣,而宫墙,红色的。 颜色的反差,给高处的弓箭手提供了绝佳的射击目标,空中无处躲避,连中三箭,上身穿着内甲,胸前两箭直接坠地,手臂上一箭,却让文锦感到钻心的疼痛。 下落的时候,腿上又是一麻,一名前冲的太监,冲过之后又疾速转身,趁文锦挥刀挡箭的空隙,在他小腿划了一刀。 一名倔强的太监! 文锦收腿,落地,挥刀猛劈,太监,人头落地! 两名太监趁机冲到面前,却看见地上狰狞恐怖的人头,吓得心胆俱裂,停住脚步,不敢向前,一边高声呼喝,一边向后退却,等待同伴集结。 文锦不再理会,转身,跃上寿安殿比人还高的台基,跨步冲到门前。 天周皇帝在寿安殿惨死,此处便被荒弃,常年宫门紧锁,宫中的人,包括鄢妃、征宪皇帝,从此不再来这里。 虽然有太监看管,但只是每天日常巡视一下,只要宫门不塌,铜锁还在,扭头便走了。两年过去,寿安殿门前的石板逢里,已经荒草丛生,门上,铜锁锈蚀,破败不堪。 文锦毫不停留,挥刀猛劈铜锁,手起刀落,铜锁应声断开,随即抬腿一脚,踢开大门,跨步,走了进去。 殿中漆黑一片,仿佛荒废的古庙一般,潮湿霉变的气息扑面而来,一群受惊的夜鸟,扑棱着翅膀,一声啸叫从里面扑了出来,越过文锦,扑向蓝衣卫的太监。 文锦身后,惊叫一片。 似乎有人,被吓破了胆! 这,是曾经威名赫赫的天周皇帝的寝殿? 文锦鼻子发酸,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老皇上,就是在这里,可如今,竟破败成如此模样。 来不及伤感,文锦闪身进殿,对着天周皇帝曾经的卧榻,颔首致意——皇上,请恕臣无礼! 随即按照慕华博的指示,跑步至大门正对面,一排镶金实木大柜子前,拉开柜门,伸手入里摸索。 片刻,摸到一处微微的凸起,文锦食指往下轻轻一扣,一个拇指粗的铜环往上跳起,文锦拉住铜环,往上轻轻一提。 提起了天周皇帝未曾打开的秘密, 只有三个人知道的秘密, 文锦,是第三人。 没有动静!木柜纹丝不动! 门口,传来蓝衣卫太监吵嚷的嘈杂声,群情汹汹,跃跃欲试,只是迫于天周皇帝的赫赫威仪,没人敢立即冲进来。 快,快,快开啊!皇上,请恕臣无礼,请恕臣无礼! 文锦喃喃念到,额头,沁出了密密的汗水,忽然心中一动,快步走到天周塌前,庄重跪下,恭恭敬敬行三跪九叩之礼,嘴里高声叫道:“臣,慕华文锦,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门口的太监已经点起火把,影影憧憧之中,看着文锦诡异的举动,仿佛在跪拜榻上的皇帝。 难道是天周帝的阴魂,在召见大臣? 太监生性属阴,本就怕鬼,见到如此幻象,人人后背森凉,一声惊呼,往后退了几步,发一声喊,又是害怕,又是好奇,互相壮了壮胆,又向门口聚来。 终究,无人敢踏入殿中半步。 “吱” 一声轻响,沉重的镶金木柜颤了一下,抖落簌簌的灰尘,随即吱呀一声,开始旋转,片刻之后,旋转完毕,露出后面一道黑洞洞的暗门。 “轰” 一声爆响,门后,忽然亮起两排火把,照亮一个笔直的通道,通向殿顶的方向。 文锦心中骇异,为什么火把会自行点燃?来不及多想,抬腿便向通道跑去,一路升上台阶,慢慢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火把自带火媒,平日环境幽闭,火媒处于熄灭状态,木柜打开,暗道通风,火媒自然,火把浸透了桐油,遇上一丁点火星,立即爆燃。 老皇上用心,竟是如此之深,两年之后,机关依旧如新! 天周庇佑! 文锦升上殿顶,推开一道尘封多年的木门,眼前豁然一亮,已经身在寿安殿,高高的殿顶之上,凉爽的秋风扑面而过,巍峨的皇宫,尽收眼底,月亮,已经冲破云层,在皇宫的红墙碧瓦之间,洒下霜雪般的光辉。 中间的平台上,一堆干透的木材,已经浸透桐油,多日的晴天,木头,已经晒透。 选在今日起事,不是没有道理。 右手一甩,燃起一支火媒,文锦眼神平静,看了看皇宫零次栉比的琼楼玉宇,又极目远眺,看着皇宫之外,安宁祥和的平城。 莹莹月色之下,万家灯火如星。 挥手,将火媒扔向木堆。 “轰!“ 一声爆响,烈焰冲天而起,照亮平城的夜空,唤醒杀戮的恶灵。 第163章 文锦点燃烽火之时,可风正与人紧张对峙,微凉的秋风中,额头,沁出细细的汗水。 按时间计算,文锦早该得手,可后宫波澜不惊,毫无动静,文锦,难道遇到了麻烦?可风开始后悔,应该劝文锦带一名帮手,可又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带帮手,又如何在后宫混? 没办法,只能等,不是等来冲天的火光,就是等来文锦的死讯,然后,自己几人再一起赴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可风什么也没等来,却等来了巡逻卫队越来越狐疑的目光,也难怪,一段不长的宫墙,不明不白的,突然多出九名沿墙站立的岗哨,任谁,都会怀疑。 可风心里清楚,被盘问,是迟早的事,巡逻卫队暂时没理会咱们,不是他们不愿意管,而是他们不确定,这样的安排,是否是上官临时的决定? 只要有人禀报主官,主官当然会亲自前来,到时,即使没有烽火传令,自己,也只能提前动手了。 可风侧目,黑暗中,看见静海熠熠生辉的眼睛,互相点了点头,确认了眼神,都是一样的心思。 回头往右边一瞟,便心中一惊,主官,已经来了。 一名熊扑卫百夫长,手扶腰刀,带着两哨卫队,从远处匆匆走来,身后,两行军士举着通明的火把,火光下,是百夫长狐疑的眼睛。 远远的,便上下打量他们,可风隔着两丈,已经感觉到百夫长无边的敌意。 “你们是谁?谁让你们站在这里的?我怎么从未见过你们?” 百夫长并不靠近,而是隔着半丈的距离,命军士上前,举火把照着几人,自己来回踱步,依次审视面前这九个人。 开口,就是灵魂拷问。 一句话,可风听出两个意思,其一,自己站在这里,是不合规矩的,至少以前无人这样干过;其二,百夫长,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合法的。 百夫长一连抛出三个问题,明显是个棒槌,应该是武人出身,从未审过犯人。 但凡有点经验,都知道问题要一个一个问,然后找出对方前后的破绽,三连问,看似气势汹汹,其实犯人可以从容编好三个问题的答案,而且前后连贯,逻辑严密,无懈可击。 “大人好眼力!” 果然,可风开口便吹捧一句,说明已经想好对策。 文锦还未发出信号,能拖延,就尽量拖延吧,可风一边想着,一边继续说道:“你当然没见过咱们,咱们是羽翎卫军士,桑平大人借调过来,让我们混入宫中,就是要考验一下宫中防卫,有没有破绽?没想到任务刚开始,就被大人看出来了,大人好眼力!” 一套闭环马屁,好眼力开始,好眼力结束,而且称呼,是大人。 百夫长心里很舒服,自己被称为大人,还是头一次,他第一次觉得,大人这个称呼,原来这么好听;重要的是,自己的队伍,经受了考验,自己,至少不会挨训了。 心中高兴,便想聊聊,挥手命举火把的军士退后,自己上前两步,向可风抱拳一揖,笑道:“原来如此,我就说嘛,如果不是桑平大人许可,量你们也进不了宫门,不知大人在羽翎卫哪个营?几棚几哨?长官是谁?说不定都是朋友!” 可风踌了个躇,百夫长开启查户口模式,问的却是羽翎卫核心的军事机密,自己,如何知道这些?如果胡诌,百夫长不是小兵,岂能不知? “这!” 可风心中一急,便嗫嚅了一下,额头,沁出细细的汗水,旁边的静海,看可风窘迫,心中暗自发笑,身上,开始暗暗运气,黑色的侍卫服,在夜中微微向外鼓起。 百夫长见可风开始还伶牙俐齿,侃侃而谈,突然之间却又吞吞吐吐,感觉诧异不已,扭头一看,对方脑门上全是汗水,手却按在刀柄上,眼含杀气,冷冷地看着自己。 仿佛自己,欠了他二两银子。 百夫长吓了一跳,手按刀柄,向后疾退一步,便要高声下令:“拿下!” 却被一名小兵,抢了生意。 “火!后宫失火了!” 小兵尖利的声音,如半夜遇见厉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随即,后宫炸锅一般,响起了惊天动地的鼓声,那是召唤卫队,向皇帝寝殿集结的命令。 可风浑身一颤,文锦得手了! 朔国的天空,破了! 所有的阴谋、算计、隐忍、委屈,在这一刻截止! 尘归尘,土归土,爱过的,恨过的,该来的,该去的。 今晚,全部了断! 可风回头,身后,是高高的宫墙,想进后宫,必须过蓝衣卫太监的第一道岗哨。 回身,却看见百夫长脸色青红不定,犹豫不决的样子,知道他被吓懵了,毕竟后宫失火,皇上擂鼓招人,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别说小小的百夫长,就是左兵卫乞伏桑平,也不一定能保持镇定。 可风缓缓抽出腰刀,高高举过头顶,大喝一声:“护驾,所有人随我入宫护驾!” 带头向岗哨跑去。 机灵!静海心中暗自赞许,如此计策,当然是接近征宪最好的方式,便带着身后七人,跟着可风,向前疾速跑去。 征宪皇帝,是他们今晚的首要目标! 百夫长昏头昏脑,见可风率队冲向后宫的方向,清醒过来,便大喝一声:“混账,看什么看?羽翎卫都冲上去了,咱们熊扑卫还他妈傻愣着,还不快冲!” 拔刀在手,也冲向后宫的方向。 后宫第一道岗,所有人都被蓝衣卫太监挡住了。 “回去,都退回去,第一通鼓,只是召集蓝衣卫太监,你们乱什么乱?” 一名蓝衣太监,腰佩红色缎带,手按腰刀,拦在入宫的门口,表情沉着,厉声喝到。 身后,站着五名蓝衣黑带太监,手扶腰刀,轻蔑地看着外面的人,眼中,掩饰不住的优越。 太监+佩刀+侍卫=侍卫太监>杂役太监>一般侍卫。 外面的侍卫受到打击,士气明显不振,便纷纷往后退。 气可鼓,不可泄,可风如何愿意浪费如此机会,便挥刀大吼一声:“兄弟们别退,皇上,是天下的皇上,不是太监的皇上,怎么可以分彼此,太监阻止咱们救驾立功,杀了这帮狗日的。” “你,要杀谁?” 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与可风针锋相对,声音不大,却压制了现场的嘈杂,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众人心中惊颤,纷纷回头。 乞伏桑平! 桑平冷眼看着满面胡须的可风,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声音也有几分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 胡须,必定是胡须,改变了他的容貌,桑平轻轻摇头,无可奈何叹了口气,神情落寞,与文锦装扮的桑平,竟有几分神似,嘴里淡淡道:“你们,都退回去。” 说罢,便往里走,太监挥手放行。 后宫擂鼓,左兵卫是必须进宫护卫皇上的,这是规矩,桑平正在外面巡视,正是听见鼓声,才快速来到此处。 “咦,桑平大人刚刚进去,这位又是谁?难道是冒充的?“ 可风见桑平并未识破自己,稍微放了心,与静海对视一眼,静海点了点头,可风便故意问道。 搅浑河水,再混水摸鱼! 红带太监疑惑不已,刚才他并不在,便扭头看了看几名黑带太监,黑带太监也有点糊涂,相互看了看,确定了一下,便点了点头,是的,这家伙说得不错。 桑平,却已经发动! 可风再次开口,桑平前后印证,瞬间便听出了他的声音,随即明白,宫中放火之人,必是文锦,今晚,天塌了! 桑平暴起,空中抽刀,直击可风,可风双脚蹬地,向后疾退,桑平紧追,身旁却突然闪过一片蓝影,桑平无奈,拧身躲过。 红带太监不知真假,只能权且当他是假的,便直击桑平,好在心存疑惑,并未使全力,桑平才轻松躲过,桑平也不想伤他,并未出刀还击。 桑平落地,一个黑影已经逼至面前,桑平以为可风还击,挥刀便挡。 桑平引以为傲的,便是无与伦比的快,黑影,却比他更快,桑平挡住了刀,黑影挥掌便直击桑平的脸,桑平侧身要躲,黑影旋身一拧,刀锋过处,桑平左臂,被生生切掉。 静海! 一晚上低调潜行,躲在暗影里,就为这致命的一击。 可风的铺垫,恰如其分! 桑平落地,脸色惨白,右手捂着左臂断处,却并不停留,双脚点地纵起,越过人群,便往后宫飞奔。 可风挺刀便追,红带太监已经看出可风不是好东西,便上前拦截,可风却刀锋一转,切向红带太监的脖子。 红带太监功夫远在黑带之上,可风轻易是杀不了的,可从猎人变为猎物,瞬间的角色转换,让他毫无防备,脖子,从右侧被切断一半,无声倒了下去。 可风落地,这才大吼一声:“兄弟们,杀!” 挥刀杀向五名蓝衣太监。 静海一击得手,不等可风下令,已经带领七名黑衣人,杀向外面的侍卫。 百夫长早已明白过来,见桑平身受重伤,不用算计,便知道自己力不能抵,带着卫队,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静海率人回身,瞬间击倒五名蓝衣太监,与可风会师。 刚刚还人声鼎沸的哨位,突然之间,死寂无声,地上,躺满尸体,碧血蜿蜒,浸透冰冷的青砖,清凉的月光,照着惨白的人脸。 远处,烽火还在燃烧,鼓声,已经平息,后宫的蓝衣太监,井然有序地向皇帝寝殿快速集结,仿佛受到召唤的蚂蚁,匆匆赶回巢穴,护卫受伤的蚁王。 可风与静海集结队伍,人人身带血污,好在无人受伤,可风领着众人,悄悄隐入一处宫墙的黑影里,示意大家蹲下。 却对静海说道:“大师,记住我们的约定,我带人去接应文锦,你们找好位置潜伏。” 说完便要起身,静海却一把拦住,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扁扁的酒壶,仰头喝下一大口,随即闭上眼睛,陶醉地享受。 一股辣辣的暖流夺喉而下,激荡五脏六腑,一股温热的气息自丹田冉冉升起,瞬间神清气爽,一夜的疲惫随风而去,静海,仿佛获得重生。 一线喉! 良久,静海睁开眼睛,张嘴,惬意地吐出一口浊气,把酒壶递给可风。 可风摆摆手,含笑拒绝:“大师还有这好东西?” 静海嘿嘿一笑:“当然,这或许是此生最后一口酒,且饮且珍惜!” 便把酒壶递给旁边的黑衣人,有人含笑拒绝,也有人接过,豪爽饮一口,又递给旁人。 静海又伸手入怀,掏出半只烤羊腿,自己先咬一口,便递给可风,嘴里嚼着肉,含混不清说道:“尝尝,侯府的羊腿,你师娘的手艺,地道!” 这一次,可风没有拒绝,肚子,真有点饿了,接过羊腿,咬下一口,便递给旁边的人,却扭头看了看后宫的方向, 静海脖子一缩,吞下嘴里的羊肉,又接过旁边递过来的酒壶,轻轻摇了摇,骂道:“小畜牲,不知道给老衲留一点!” 随即抿嘴一笑,扭头看了看高高的宫墙,对可风笑道:“文锦,此时必定也在啃羊腿。” 第164章 静海说的不错,文锦此刻也在吃烤羊肉,不是整只的羊腿,而是细细切好的肉片,月儿,知道文锦是个讲究人。 烽火冲天而起,他站在寿安殿殿顶,后宫的情况一目了然,蓝衣卫太监拼命向天极殿集结,文锦更加确定,那,一定是征宪的寝殿。 奇怪的是,寿安殿是风暴的核心,却只有少量太监集结过来,安公公似乎并没有过来,只来了一名红带太监,指挥手下进入寿安殿,也学自己,向天周皇帝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却没人敢往殿顶冲,文锦吃了一块羊肉,心中冷笑一声,谁敢往上冲,老子一刀一个宰了他,反正暗道狭窄,一次,只能上来一人。 天周皇帝设计的暗道,闹着玩的? 文锦坐在暗道出口,简单处理完伤处,撕去桑平的画皮,扔进烽火的火堆里,看着火堆里打卷儿的画皮,心中轻轻一笑,桑平,做了一晚上你,还没遇见你,一会儿相遇,我们,是朋友,还是敌人? 长长叹了一口气,文锦便惬意地吃羊肉,师娘的厨艺,真不是吹的! 烽火冲天而起,他反而不急了,自己十个人,蓝衣卫太监几百人,如果情报可靠,天街两边的厢房中,至少还驻扎了两千熊扑卫军士。 不管可不可靠,文锦宁愿相信那是真的。 此时硬拼,那是傻子干的事! 偷袭后宫,只是写个序,真正的比拼,靠的是实力。 而实力,在宫外,京城三卫! 桑平身负重伤,运气封住左臂的血脉,一路飞奔到天极殿,见殿中灯火通明,蓝衣卫太监各按方位,将大殿围得死死的,知道皇帝安好,心中松了一口气。 天极殿,说是一个殿,其实是宫中之宫,四周围着高高的宫墙,宫墙四角设有望楼,此时,望楼上已经站满蓝衣太监,点着通明的火炬。 大殿门前的天井,比皇宫门前的天街,当然小了不少,可也能容纳上千人,此刻,已经布满带刀的侍卫,侍卫各依方位而站,显然是一个阵型。 安公公,不是等闲之辈。 桑平心中暗自吃惊,大步跨上天极殿台基,在门外双膝跪倒,大声禀道:“臣,乞伏桑平,叩见皇上,臣护驾来迟,请皇上治罪。” 片刻,一声轻响,殿门滑开,六名紫带太监护卫之下,征宪皇帝缓缓走出大殿。 征宪背门而立,看着身受重伤的桑平,有一点意外,却并不吃惊,淡然说道:“既然受伤了,安公公,传太医包扎。” 安公公答应一声,向旁边小太监耳语几句,小太监立即飞奔出去传旨。 “臣,谢皇上隆恩!” 桑平鼻子发酸,随即淌下泪来,受伤时心中的愤怒、委屈、不甘、自责,因为皇帝一句淡淡的关怀,都释然了。 身子往下压了压,桑平继续道:“今晚作乱的,是叛臣慕华文锦、可风带人所为,其中有一名白发老者,功夫似乎在臣之上,请皇上留意。” 征宪叹了口气,似乎并不特别意外,只是阴郁道:“这个,朕自然会留意的!要不是你当初妇人之仁,放跑了文锦,朕又何必日日坐卧不宁。” 杀人诛心! 桑平脑袋嗡的一声爆响,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伍国定,毕竟还是向皇帝告密了。 桑平单手撑地,又重重叩下头去,口中,已经泣不成声:“皇上,臣有罪,但臣忠于皇上之心,可鉴天地,可告日月,臣罪臣知,臣心君知,皇上!” “平身吧!都过去了。” 征宪听桑平动情,嘴角轻轻动了动,却不悲不喜,沉声说道。 桑平惶惑地站起身,才惊异地发现,皇帝身边的侍卫,已经增加到六人,抬眼看向大殿,更加惊讶不已,天极殿外,灯火通明;殿内,却门窗紧闭。 大殿的窗户上,还围着厚厚的帷幔,殿中漆黑一团,一片死寂,不见人影,仿佛一个沉默的黑洞,隐藏着惊天的秘密! 身处风暴中心的征宪皇帝,却毫不慌乱,危机处理有条不紊,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大局在握。 恍然之间,桑平隐隐觉得,今晚的危机,似乎是皇上早已布下的局,目的,就是捕杀文锦。 而自己,却被排除在决策圈之外。 皇上,并不信任自己! 自己提到那名白发老者,皇上并不吃惊,似乎早已知道此人的存在,却并未向自己示警,任由自己丢掉一条手臂。 不,皇上对自己,不止是不信任那么简单,似乎在利用自己,拿自己当诱饵。 桑平的心,一下沉到万丈渊底。 无边的惆怅潮水般袭上心间,失落、忧伤、迷茫,丝丝绕绕,无边无际,桑平脸色苍白,神情落寞,垂着眼睑,任由御医为自己包扎伤口。 征宪耐心看着御医包扎,仿佛这是一件极其解压的事情,直到御医打完最后一个结,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转身,便要回殿。 “皇上!” 桑平忽然双手一拱——左臂没有手掌,只能算半拱,深深一揖,沉声禀道:“文锦叛乱,不会只是点一把火,派几个杀手那么简单,臣估着,文锦所长者,是列阵冲锋,他们必然会派兵攻打皇宫,因此,皇宫的防卫,是极为重要的,臣请旨,前往天街,指挥熊扑卫军士,列阵迎敌!” 征宪停下脚步,心中疑惑不已,喃喃道:“派兵?天下之兵,不都听命于朕?他们去何处调兵?” 随即下定决心,仰头大声道:“卿所虑极是,熊扑卫控制外宫极其重要,你即刻出去调兵,防住外宫,便是首功一件,你去吧。” 桑平毫不迟疑,转身便往外走,征宪却突然叫住他,沉吟片刻,双眼直视他的眼睛,嘱咐道:“左兵卫,过去之事,朕既往不咎,你好自为之!” 桑平再拱手,忍着钻心的疼痛,沉声回道:“臣,记住了,臣,谢过皇上!” 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征宪转身进殿,身后一声轻响,殿门徐徐关上。 烽火冲天而起之时,慕华博正站在书房的二楼,望着皇宫的方向,凭窗而立,眼中,一团烈焰熊熊。 却沉默不语,波澜不惊。 月儿站在旁边,也看见了冲天的烈焰,便扭头,惊讶地看着慕华博,世间竟有如此男人,如此儒雅,如此沉静,却,如此无趣! 让人仰慕,让人心疼,却,不想跟他过日子,过日子,还得是咱家老东西! “安东侯为何不下令出击?” 静海在宫里出生入死,月儿当然希望尽早出兵。 “时候未到!” “什么叫时候未到?你个老东西!” 月儿脱口骂道,随即醒悟,眼前这个男人,不是自己枕边的老东西,而是温馨儒雅、渊博沉静的安东侯,便微微红了脸,悄悄把脸别向一边,又斜着眼睛,闪了慕华博一眼,黑暗中,吐了吐舌头。 慕华博并不计较,扭头看她一眼,浅浅一笑,淡淡道:“到了,就是到了,没到,就是没到!” 这不跟放屁一样?月儿心中呸了一声,老东西! “咚咚咚!” 一阵急促楼梯的响动,拓巴乌匆匆跑上楼来,至慕华博面前,双手一拱,高声禀道:“侯爷,末将请求出战!” 脸色苍白,声音,有点发颤,拓巴乌,似乎过于激动,导致用力过猛,身子,冻僵了似的。 “怎么,怕啦?” 慕华博皱了皱眉,揶揄道。 “怕?末将随大帅出生入死,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可今晚,你的所作所为,与谋反无异,你要是不怕,就是乱臣贼子!” 慕华博厉声喝到。 “这!” 拓巴乌吓了一跳,不知如何回答。 “退下,听我命令!” 慕华博轻声喝到,语气,有一点舒缓。 拓巴乌弯了弯腰,向慕华博拱手致意,慢慢退下楼梯,脸上,终于回过血色,浑身的血液,又开始奔涌起来,慕华博一通训斥,他反而定下神来,有一种魂魄归窍的踏实。 慕华博,扮演了拓巴忍的角色! “你为何吓唬孩子?” 拓巴乌这么一打岔,把月儿那点小尴尬掩饰了过去,便奇怪地问道。 “又骂我老东西吧?” 慕华博轻轻一笑,月儿白了他一眼,慕华博却叹道:“他太年轻,担不起这么重的担子,我呵斥他几句,他反而找到靠山,便卸下了心中的负担。” 月儿其实心思很细,听着慕华博的话,越品越有道理,便不住点头微笑。 忽然,笑容在脸上僵住,现出惊疑不定的眼神,便扭头看慕华博,慕华博也一脸凝重,仰脸看着皇宫的方向,凝神细听,一动不动。 皇宫,传来三声惊天动地的鼓声。 “拓巴乌!” 慕华博快步走到窗边,大喝一声。 “末将在!” 拓巴乌站在窗下,仰脸看着楼上,高声应到。 “全军出击。” “末将领命!” 拓巴乌转身,拉过一匹雪白的战马,翻身而上,拔剑前挥,大喝一声:“兄弟们,随我冲!” 府门大开,五千铁骑卷起漫天的烟尘,绝尘而去。 尘埃落定,诺大的安东侯府,又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片狼藉。 月儿脸色苍白,极力压抑着咚咚的心跳,默默看着慕华博,眼中,有十万个为什么。 慕华博静静地站在窗前,目送铁骑绝尘而去,随即走到房子中央,面对天周皇帝陵寝的方向,双膝下跪,重重叩下头去,口中喃喃而语:“皇上,臣并非谋反,而是遵从您的旨意,入宫护驾,这把冲天烽火,臣,等了两年!” 头伏在地上,慕华博久久不愿起来。 许久,慕华博才从极深的思虑中醒来,慢慢起身,却看见旁边的月儿,正雕塑一般看着自己,月光照在她脸上,像大姐一般慈祥。 慕华博轻轻一笑,慢慢走到桌边坐下,示意月儿坐了对面,缓缓道:“烽火点燃的时候,我并未下令,因为宫中,有两千熊扑卫,此刻出兵,熊扑卫只需关闭宫门,拓巴乌如何冲得进去; 宫中擂鼓,是因为征宪认为两千军士,是不够的,便擂鼓调兵,宫外有三千熊扑卫,闻鼓必然进宫,此时拓巴乌只需尾随而入,趁乱,便可一举突入宫中; 拓巴乌入宫,后面,看文锦的了,唉!“ 一声沉重的叹息,慕华博戛然而止,默默举起茶杯,无声一饮;月儿心中也一声轻叹,侯爷这一生,活得有多累啊! 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慕华博忽然放下茶杯,轻轻笑道:“这里面,好大一部传奇故事,想不想听?” 八卦,女人不分年龄,都是喜欢的,月儿露出灿烂的笑容,本想大声说好,却忍住了,只矜持地点了点头。 慕华博却又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缓缓说道:“好,等大师回来,我讲给你们听。” 月儿脸色沉了下去,仿佛月亮隐入云层,心中,呸了一声, 老东西! 第165章 天极殿外,两军对峙! 月色凉如水,宝剑寒如霜,巍峨的天极殿,披着轻纱一般的月光。 月影中,三百名蓝衣卫太监,紧紧收缩在殿前的空地上,手握长刀,沉默不语,不屑地看着前方的敌人,眼中,目光凶狠。 安公公身穿蓝衣,腰束白带,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督阵,月光下的脸,苍白森森。 阵前,躺着虎啸军第一轮冲锋,双方倒下的人马死尸,还有几匹受伤的战马,不时发出长长的悲鸣。 宫门前,文锦率领两百名虎啸军军士,无声列阵,前阵一百骑兵,左手勒缰,右臂举矛,保持随时冲锋的态势。 后阵一百步卒,都是失去战马之后,自动排成步兵阵型的军士,随时准备攻击冲到骑兵马下的敌人。 单打独斗,蓝衣卫太监或许略占上风,但排兵布阵、野战攻坚却是虎啸军之所长,出其不意、骑兵冲击又是文锦的拿手好戏。 因此,第一轮冲锋之后,自以为是的蓝衣卫便损失惨重,被迫退至大殿门前坚守。 天极殿向南,永巷路口,五百虎啸军丝毫不敢懈怠,紧张地与永巷南面、一直延伸到天安殿的一千熊扑卫对峙。 虎啸军不敢有丝毫的疏忽,丢失永巷路口,文锦便会腹背受敌,险象环生。 南门,天街,三千虎啸军铁骑将三千熊扑卫军士,压缩进两侧的厢房,虎啸军有骑兵冲锋的优势,熊扑卫凭借坚固的房屋,凭坚固守。 谁都不愿退缩,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拓巴乌率领五千虎啸军,尾击正在入宫的三千熊扑卫,一路冲锋突击,入宫之后,按文锦事先的布置,利用骑兵突击的优势,一面压制熊扑卫步卒,一面分兵,毫不停留往后宫冲击。 文锦在可风带人接应之下,从寿安殿突围而出之时,正好撞上虎啸军狂浪一般的潮头,还有随军入宫的雪地追风,即刻下令,命拓巴乌返回天街坐镇指挥,自己跨上雪地追风,带领三百人便向天极殿猛冲。 第一轮冲锋之后,蓝衣卫太监倒下两百人,虎啸军损兵一百,损失战马二百匹。 对峙的局面,就此形成。 文锦骑在马上,看着高大雄伟的天极殿,披着一层淡淡的清辉,心中,却惊疑不定。 天极殿里,为何一团漆黑? 征宪,究竟在不在里面? 殿中,还有什么惊天的秘密? “哗!” 一声巨响,天极殿正门,被猛烈地拉开,随即,一波铁流,滚滚涌了出来。 五百名重甲羽翎卫军士,手执长戈,从殿中列队跑出,迅速越过蓝衣卫太监,至双方阵前,排成整齐的阵型。 “杀!” 安公公拖着尖利的声音,厉声喝到。 “杀!” 五百军士齐声回应,随后,迈着整齐的步伐,弓步向前,挥戈前进,步伐很慢,却很坚定。 重装长矛,是轻装骑兵的克星,虎啸军出现了微微的骚动,文锦冷脸左右看了看,骚动即刻停止,阵中,又恢复无声的杀气。 “停!” 五步之后,安公公高呼一声,阶下,全军立定。 片刻之后,六名太监簇拥之下,征宪皇帝缓缓走了出来,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远远凝视文锦。 随即,轻轻一笑:“文锦,果然是你!” “二皇子,你果然在此!” 文锦松了一口气。 “混账,这是当今皇上,还不下马跪拜!” 安公公厉声喝到。 征宪摆摆手,制止安公公,笑道:“文锦,你要认清现实,朕,已经不是当年的二皇子,你以为拓巴忍借你几千虎啸军,就能翻了朕的江山?天真了吧!” 说罢,向前踱了两步,似乎想让文锦看清自己。 一个黑影,从殿顶的檐下无声飘了下来,猛禽扑兔一般,直扑征宪皇帝。 静海! 征宪皇帝,是静海今晚第二个目标,也是最终的目标,控制征宪,便可号令三军,是夺宫关键之关键! 隐藏实力,骤而击之,夺宫,靠的就是出其不意,隐而击之,最怕的,就是对峙,前面所有的铺垫,都为静海这闪电一击! 静海一击而中,便要伸手制住征宪,突然眼前一花,一个黑影比闪电还快,从殿中射出,将他撞下台阶,倒在地上。 黑影空中拔剑,寒光一闪,剑已归鞘,黑影向后疾退五步之外,轻轻落地,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一股血线,顺着剑鞘顶端的小孔,汩汩下滴! “静海,你这个叛贼,若离皇上命我除掉你!” 黑影沉声喝到。 云青玄! 静海倒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极度疲惫,大口大口的呼吸,前胸、后背汩汩冒血,体内的真气,随着一次次呼吸,慢慢泄尽。 “出剑斩!好手段!” 满嘴的血沫,静海喃喃而语,生命的气息,一丝一丝远离。 云青玄脚下一点,轻轻纵到静海身前,剑尖指着静海,却对文锦高声叫道:“文锦公子,为何不辞而别?若离皇上命我带你的脑袋回去,陛下很想念你的!” “大师!” 静海落地,可风惨叫一声,催马就要冲过去,文锦横剑拦住了,忍着心中巨大的愤怒、悲伤,文锦沉声喝道:“云青玄,把大师还给我,我看在若离面上,饶你一命。” 云青玄不屑地一笑,看了看地上垂死的静海,转身返回台阶,向征宪帝拱手一揖:“陛下,请恕在下不能施全礼,承乾皇上命我听陛下旨意行事,请示下,如何处置这帮叛贼。” 征宪非常满意,微微点了点头,笑道:“甚好,你是宴国之臣,自然不必施全礼,静海是宴国叛贼,由你处置,文锦是我朔国叛臣,自然由我朔国处置,安得海!” 征宪忽然高声叫道。 “奴才在!” “收网!” “奴才遵旨!” 安公公略一点头,便回身对阶下大喝一声:“杀!” 五百重甲羽翎,长戈挥刺,矛尖如映,缓缓向前推进,密不透风的阵型,平排逼近虎啸军。 文锦与可风对视一眼,随即举剑大喝一声:“纵队冲锋!” 便双腿猛夹战马,雪地追风箭一般冲了出去。 可风随在文锦身侧,挥刀大喝一声:“斩!” 旋风般卷了出去。 身后一百骑兵,纷纷收缩阵型,随在两人身后,楔子一般插入羽翎卫的阵型。 步兵跟在骑兵阵后,也快速掩了上去。 征宪站在台阶上,满意地看着下面的屠杀,虎啸军的楔子,虽然越顶越深,可楔子却越来越细,冲过羽翎卫的重阵,所剩已不到一百人,且战马都已倒地,即刻又陷入蓝衣卫太监的重重包围。 征宪看了看自己身边,云青玄,安公公,还有六名紫带太监,台下三百名蓝衣侍卫,宫外,伍国定必然带着羽翎卫主力正往宫里赶,城外,祖震海的鹰扬卫看见皇宫的烽火,没有理由不拼命增援。 阶下拼死挣扎的虎啸军,已不到五十人。 游戏即将结束,没有悬念。 云青玄看了看征宪,又看了看阶下,伸手摸摸剑柄,有点跃跃欲试,征宪轻轻摇了摇头,笑道:“云将军,我朔国的家务,我自己处理,就不劳将军了,安得海,收拾残局!” “奴才遵旨!” 安公公眼风一扫,三名紫带太监纵身下场,加入台下的厮杀,安公公随即靠近征宪,补上了三名太监的位置。 三名太监纵身落地,众人看得饶有兴致,谁也没注意,殿顶的房檐下,又飘下五名黑影,一人扑向静海,剩下四人,直扑征宪皇帝。 静海,并非一个人,还带了五名勇士,六人并未同时扑下,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安公公最先惊觉,妖魅一般暴起,一名黑衣人当场倒地,随即护着征宪皇帝退回了殿里,剩下三个黑影,已经与紫带太监缠在一起。 云青玄一直看着静海的动静,看黑影要救走静海,脚下一点,激射下殿,挥剑,疾刺黑影。 凭感觉,剑尖贯穿了黑影的脖颈,云青玄却胸口剧痛,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身子树叶一般向后飘去,模糊的视线中,出现静海诡异的笑脸,云青玄随即双目暗淡,静海的笑脸,渐渐变成一条虚线。 闪灵掌! 静海完成回光返照一击,随即仰面倒下,没了呼吸。 云青玄躺在台阶上,呼呼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便喷出一口鲜血,胸前的衣衫,已经裂成碎片,胸口,一个血红的掌纹。 台阶上,紫带太监全部倒下,只站着两名黑影人,二人对视一眼,抬脚踢开殿门,挺刀走了进去。 “呼!” 一声风响,两名黑影人风筝一般飞了出来,跌下台阶,不动了。 殿里,闪过安公公苍白的脸,随即一声轻响,殿门关上。 阶下,文锦与可风带着不到十名虎啸军,被蓝衣卫太监层层包围在核心,杀戮已经停止,蓝衣卫太监所剩也不到一百人,杀到现在,都从癫狂的状态中清醒,感到了死亡的恐惧。 月明如练,秋凉如水,沉寂的夜空下,死亡如此清晰! 五百羽翎卫军士,所剩也不到三百人,都死死守在宫门口,严防永巷增援过来的虎啸军进入。 双方,又陷入恐怖的死亡对峙! 一声轻响,殿门轻轻滑开,安公公缓缓出殿,月色下,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狞笑,神情无比诡异,声音,瘆人的尖厉:“皇上有旨,拿下慕华文锦人头,升将军,封侯!” 说罢,纵身跳下台阶,公鸭咳嗽一般笑道:“咱也闹个侯爷当当!” 剑起之处,一名虎啸军人头落地。 可风斜刺一剑,直逼安公公左胸,安公公侧身避过,可风低吼一声:“锦郎,入殿!” 人影倏然一闪,文锦已经纵身扑向殿里,随即一声爆响,殿门被撞碎的声音。 安公公心中一惊,皇上! 便要回身护驾,一股剑风已经劈到面前,安公公侧脸躲过,同时挥手掌击,凭感觉,击中了可风手臂。 安公公挺剑向殿里追去。 晚了,文锦押着征宪皇帝,已经缓缓走了殿门。 文锦入殿之时,征宪正站在门后观战,黑衣人偷袭,静海垂死一击,重伤云青玄,算是个意外,却不是太大的意外,征宪相信,只要安公公加入战斗,为文锦收尸,只是片刻之间的事。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身边已经没有一个护卫,文锦冲到身边,征宪刚做了一个拔剑的动作,剑,已经架在脖子上。 文锦站在阶上,阶下,已经没有虎啸军的身影,只有可风站在原地,身后,安公公横剑,剑刃,横在可风颈前。 “放了可风!” “放了皇上!” 二人同时大叫一声,又同时闭嘴。 可风轻蔑地看了安公公一眼,眼中,毫无畏惧,对文锦笑道:“锦郎,我一介平民,换一个皇帝,值了,不要管我!” “让他放下武器!让军士都放下武器!” 文锦轻声喝到,双手轻收,剑刃,向征宪脖子靠了靠。 征宪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森寒的剑锋,又仰脸望着深遂的夜空,一动不动,许久,轻轻叹了一口气:“文锦,我们曾经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文锦颤了一下,也叹道:“可惜,你已经不是二皇子!”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文锦!” 征宪深深吐出一口长气,仿佛在感慨,又仿佛自言自语:“我倾全国之力捕拿你,你还是逃了,我不惜以自己为诱饵,跟宴国皇帝媾和,设了如此大一个局,死了那么多人,没想到还是落在你手里,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文锦!” 语气平静,眼中,恨透寰宇! “轰隆!” 一声巨响,天极殿北院墙轰然倒塌,一支旗甲鲜明的劲旅冲了进来。 第166章 宇文豹率领两万狼贲卫,酉时开拔,过鬼剃头不远,便遇见贾方,传达了文锦的命令,宇文豹便在城西十里驻扎,命贾方带人往来打探。 亥时,贾方带来一个令人窒息的消息,羽翎卫全军出动,城里已经宵禁,平城四门,都已紧紧关闭。 段义随在宇文豹身边,当即惊出一身冷汗,迟疑地看着宇文豹,心中埋怨他做事没有谋略,城门关闭,是预料之中的事,应该派人提前混入城中,即使四门紧闭,大不了里应外合,斩关夺门。 见宇文豹沉吟不语,知道他也没有办法,段义便大声请缨:“宇文将军,给末将五千军马,末将要是两个时辰攻不下西门,愿军法从事!” 宇文豹从极深的思虑中被惊醒,轻轻笑了一下:“两个时辰?你以为结婚生孩子?等你攻下城门,文锦已经被人剁成肉泥!” 叹了一口气,宇文豹起身,原地转了两圈,轻轻笑道:“锦郎回平城已经半年多了,要是这点事都安排不好,敢做这泼天大事?” 听宇文豹如此说,段义神情默然,心中有深深的失落之感,文锦,毕竟没拿自己当过命的兄弟,好多事情,还是瞒着自己的。 想了片刻,也就释然了,出了伍国定的事,文锦当然更加小心,毕竟,这次干的,不是请客送礼随份子,成了,倒转乾坤,败了,万世不得轮回! 我要是文锦将军,可能更加小心! 宇文豹见段义神情落寞,便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老段,不要小家子气,功劳,咱们一起挣!分什么彼此,只有一条,伍国定必须留给我,他杀了顺儿,我让他碎尸万端!走,兄弟,你当先锋!” 段义被看穿心事,脸色微微一红,听宇文豹说得豪气,又热血沸腾,对宇文豹躬身一揖,语气爽朗坚定:“请将军下令!” “你带五千人,贾方为副,即刻出发,到西门之后,擂鼓为号,城门自然会开。” 宇文豹大声命道。 段义不解,便看了看贾方,贾方,也是一脸茫然,二人一起看向宇文豹。 宇文豹微微一笑:“因为守西门的校尉,是元彪,记住,擂鼓的暗号,两长一短!” 宇文豹率主力行进至西门之时,狼贲卫已经牢牢控制了城门,元彪骑马立在城门外,远远看见宇文豹,忙催马急行几步,至宇文豹面前禀道:“宇文将军,羽翎卫全体出动,段义将军跟贾方已经率兵前往皇宫增援。” 宇文豹略一颔首,欣赏地看了看元彪,随即简短问道:“一,伍国定在何处?二,鹰扬卫有何动静?” “回将军,在下并不知道伍国定在何处,鹰扬卫那边,安东侯已经率领虎啸军的援军,前往弹压,绝没有问题,请将军尽快入宫增援文锦将军。” “好,元彪,本将军分你五千兵马,你去皇宫南门增援段义他们,我亲自带兵从北门突破!” 元彪微微一笑,黑暗中看不清脸色,双眼,隐隐生光,沉声道:“宇文将军,请分兵一千与在下,在下要回文锦将军府中,保护老夫人,还有一众家眷。” 一股暖流划过心间,宇文豹十分感动,自己母亲、儿子、文锦的女儿,都还在文锦府中,平城如此大乱,难保不会有人打他们主意,元彪没有大本事,考虑这些事情,比自己周到。 便朗声笑道:“你恐怕最惦记的,还是墨霜吧,就按你说的,分头行动!” 宇文豹进攻皇宫北门十分顺手,熊扑卫主力在天极殿、永巷、天街与虎啸军对峙,羽翎卫主力赶到皇宫南门,立即又被尾随而来的段义缠上,狼贲卫援军赶到之后,兵力增加到一万,与羽翎卫旗鼓相当,双方又陷入对峙。 伍国定,并不在军中。 因此,皇宫北门的兵力,十分薄弱,宇文豹带兵几乎是狂飙突进,一击而入,循着动静,便来到了天极殿北墙。 北墙,却没有门。 宇文豹一面分兵增援虎啸军,一面命军士找圆木撞墙,天极殿深处后宫,宫墙并不坚固,士兵轮番撞击之下,宫墙轰然倒塌。 宇文豹率兵列阵于五丈开外,宫墙坍塌,立即纵马冲进墙里,天极殿北边,只有极少的蓝衣卫太监,狼贲卫骑兵如潮水般卷入,只一个潮头,便扑杀了所有太监。 宇文豹纵马不停,冲锋到前殿天井,正好看见双方对峙的情形,心中惊喜,松了一口气。 文锦,还活着! 便纵马上前,向文锦禀道:“锦郎,皇宫已被控制,鹰扬卫在半路被安东侯率兵击溃,已退回营中。” 文锦当然听出宇文豹夸大其词,皇宫要是真的已被控制,宇文豹又何必破墙而入? 宇文豹,还是有智慧的! 文锦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豹兄,此地哪里需要这么多军士,留一千人足也,你带兄弟们去永巷,去天街,命熊扑卫和羽翎卫放下武器!” 说完,笑着看了看安公公,眼中,是胜利者的宽容,嘲笑道:“安公公,你不和宇文将军一起去?机会稍纵即逝,我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安公公眼神仓皇,脸色惊疑不定,惨白的脸,薄得能看透皮下的血管,忠诚、背叛、投机、下注,巨大的压力,已经快要绷断他的神经。 安公公看了看征宪,征宪脸如死灰,又看了看文锦,文锦一脸轻蔑,又看看宇文豹,宇文豹双眼冷酷,随时准备下令冲锋。 再高深的武功,面对骑兵列阵冲锋,结局,都是一滩烂泥。 这一点,安公公很清楚,剑,慢慢离开可风的脖子,小心翼翼,生怕误伤可风。然后迅速转身,看了看身后不到五十名蓝衣卫太监,突然厉声喝到:“混账,还不放下武器!” 蓝衣卫太监巴不得这声命令,安公公话音未落,人人刀已脱手。 随即,安公公又看着文锦,一脸谄媚的笑,声音小心翼翼:“咱家这就随宇文公子出去,传文锦将军旨意,命他们放下武器!” “不,你奉皇上旨意,命他们放下武器!” 文锦纠正道。 “皇,皇上?哪个皇上?” 安公公疑惑不解。 “休管哪个皇上,让他们放下武器便是!” 文锦突然厉声喝到。 “是,是,是,咱家这就去。” 安公公连滚带爬,跑到宇文豹旁边,宇文豹看了看文锦,文锦笑着点了点头,宇文豹带领五千军士,随安公公出去了。 文锦见他们走远,也缓缓收回宝剑,便向可风走去,突然之间,腹部一阵剧烈的刺痛,来不及捂肚子,便看向征宪皇帝,征宪一脸漠然,眼神,如荒庙一般死寂,空洞地看着前方,右手低垂,手上一柄短剑,已经没入文锦的肚子。 剧痛之下,文锦本能地挥剑,从征宪胸前划过,却听到剑尖划过金属的声音,征宪衣衫如碎布般破裂,露出里面一袭金丝软甲。 “文锦,我们下去,跟父皇、三弟团聚吧!” 征宪抽出短剑,拼尽洪荒之力,刺向文锦胸膛,口中大吼一声:“你不要怨……!” “我”字还未出口,手却僵在空中,嘴里发出:“啊!啊!” 的怪吼,却吐不出一个字。 一柄短刃,穿透金丝软甲,死死钉在征宪背上。 征宪和文锦,一起摔在地上。 霜豪刃! 唯一能穿透金丝软甲的兵刃。 “锦郎!” 征宪身后,一名女子快步跑出,蹲在地上,把文锦抱在怀里,泪如雨下。 还是那个声音,还是那个气息,文锦缓缓睁开眼睛,轻轻笑了笑,嘴唇,已经变得苍白:“燕子!我把尚儿带回来了。” 宇文燕泪如泉涌,抿着嘴,不停地点头:“璇儿也在家里,好好的。” “我知道!” 文锦逐渐缓过一点精神。 电光火石之间,可风惊得目瞪口呆,此时才纵身跃上台阶,查看征宪的伤势,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云青玄和静海。 转身蹲在文锦身旁,简单为他包好伤口,松了一口气,叹道:“还好,没伤着肠胃。” 又指了指征宪:“锦郎,他没事,没伤着心脏,云青玄,还有一口气,大师,去了!” 可风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一阵剧烈的咳嗽,文锦嘴边涌出一口鲜血,燕子忙用绢帕替他擦拭,文锦却转头吩咐可风:“我没事,你去,命太医进来,为所有人包扎,命令宇文豹,让羽翎卫、熊扑卫一律回营,伤兵带回营中救治,狼贲卫留五千军士镇守皇宫,五千军士在街上戒严,让段义带一万军士增援安东侯,控制鹰扬卫。” 可风放心不下文锦,指着一名蓝衣卫太监:“你,带两个人出去,传大将军旨意。” “大将军?” 太监有点摸不着头脑。 “慕华文锦大将军!” 可风骄傲地看了一眼文锦,文锦轻轻一笑,并未否认,心中赞赏可风时机把握恰如其分,可风见文锦默认,随即单膝下跪,右臂平胸,向文锦致意,扭头呵斥太监:“还不快去!” 太监点了两个人,扭头跑了。 宇文燕却脸色微微一变,眸中,闪过一丝恐慌,对可风笑了笑,道:“可风,你扶着锦郎,我进殿去取药!” 可风拱手一揖:“是,小姐!” 从宇文燕手上接过文锦。 宇文燕转身进殿。 文锦疲倦至极,沉沉睡了过去。 一阵沉闷的脚步声传进耳中,仿佛千军万马正在列阵,文锦慢慢清醒,腹中,烈焰炙烤般疼痛。 文锦睁开沉重的眼皮,迎来微明的晨曦,天,已经亮了,东方的天边,霞光万丈,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缓缓起身,文锦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天安殿、高高的丹墀之上,脚下,是广阔的天街,天街上,五千狼贲卫军士排着整齐的方阵,眼神如冰,静静地看着自己。 可风站在文锦身边,上前扶他从榻上站起来,禀道:“大将军,后宫正在清扫,在下斗胆,命人将你抬到了此处,请大将军检阅狼贲卫。” 随即,单膝跪了下去。 文锦突然脸涨得通红,浑身热血奔涌,一股豪气从丹田升起,激荡五脏六腑,激荡宇宙寰宇,大步走到丹墀台阶上,默默注目脚下的军士。 宇文豹站在天街上,率段义、贾方单膝下跪,口中高呼:“大将军!” 身后,五千军士风吹麦浪般,单膝跪倒,同声高呼:“大将军,大将军,大将军!” 声音越过天街,越过皇宫,唤醒平城的黎明。 文锦慢慢恢复平静,回身问可风:“燕子呢?” “回大将军,回寝殿了,在下已派人保护,请大将军放心。” “征宪呢?” “包扎好了,安顿在天极殿,已经无碍!请大将军示下,如何处置?” 文锦并未回答,却继续问道:“云青玄呢,救回来没有?” “救回来了,已经妥善安置,大师的遗体,准备送回安东侯府。” 可风小心翼翼答道。 文锦垂头,默然不语,片刻之后,又高声问道:“宇文豹,鹰扬卫如何了?” “回大将军,鹰扬卫已经彻底控制,祖震海已经投降,愿意归顺大将军。” “伍国定,还有桑平呢?” “不知去向,请大将军放心,已经四门紧闭,正在全城搜捕!” “伍国定,务必全力捕拿,桑平,唉,算了,让他去吧。“ 文锦叹道。 宇文豹嗫嚅了一下,随即大声回到:“遵大将军令!“ 文锦看着脚下黑压压跪倒的军士,突然笑了,笑得很温暖,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伤口,仿佛不那么疼了,随即高声下令:“都起来吧!“ 嗓音浑厚,元气充沛。 “唰!“ 整齐划一的声音,军士齐齐立了起来,文锦非常满意,这才是我带的狼贲卫!便朗声笑道:“可风!“ “在!“ “从现在起,你任熊扑卫左兵卫,你亲自护送静海大师回安东侯府,告诉月儿师娘,我下午回去看她。安公公!“ “奴才在!” 安公公的身影,如同他的忠心一样,飘忽不定,说来便来,说去便去。 “你还是六宫都太监,继续掌管蓝衣卫。” “奴才遵旨,奴才谢大将军!“ 安公公身手了得,下跪速度就是比别人快一倍。 “我不是皇帝,我的话不是旨意。” 文锦冷冷训道。 “奴才尊,啊遵命!奴才该死!” 安公公赶紧叩头。 “去告诉宇文贵妃,本将军今晚与她共进晚餐。” 文锦并不理会,继续命道。 “奴才遵令,不过大将军,征宪已经不是皇上,宇文、啊贵妃不再是贵妃。” 安公公小心翼翼提醒,心中确定,这个马屁,一定拍得响亮! “本将军一日未废他,他便是一日的皇帝,轮得上你多嘴?混账,还不快滚!” 文锦大声喝到。 安公公爬起身,一溜烟跑了。 见安公公跑远,文锦轻轻笑了笑,缓缓走下丹墀,走到宇文豹面前,笑道:“豹兄,陪我回一趟府,看看娘,看看孩子们。” 仿佛春风拂面,一股暖流划过心间,宇文豹感觉十分温馨,随即心中一沉,文锦,一个字未提父亲,他,要如何处置宇文化成呢? 第167章 文锦缓缓踱步,又走到段义面前,微笑着,正要说话,段义右腿后撤,便要下跪,文锦伸手拦住,叹道:“这么多年的生死兄弟,你不必如此多礼。” 段义右臂平胸,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大声回到:“谢大将军!” 文锦温暖地微笑着,招手让贾方靠近,说道:“我把羽翎卫交给你二人,段义为羽翎卫尉,贾方为副尉,你二人立即去军中,好生抚慰军士,告诉他们,乞伏如之当年的死,是被冤枉的,本将军必定还他们一个公道。” 段义与贾方对视一眼,心中热血沸腾,感觉一股浩然正气在天地之间纵横,心中,仿佛藏着千言万语,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双手一拱,微微一揖,道:“尊大将军令!” 文锦这才扭头对宇文豹笑道:“走吧,宇文将军!” 宇文豹狡黠地一笑:“锦郎稍等!” 回头大声喝到:“校尉秃发乌宏,出列!” 一名高大结实,威风凛凛的校尉,雄赳赳跨步出列,随即摆动双臂,极有节奏地小步跑到宇文豹面前,停步,立定,高声叫道:“请将军下令!” “你点五百军士,列仪仗,送大将军回府。” “遵令!” 秃发乌宏右臂平胸,敬一个军礼,随即回头,大声命道:“三营二棚,全体注意,右转,跑步出列,列阵!” 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军士迅速换阵,五百仪仗兵随即就位,宇文豹满意地笑了,对文锦拱手道:“大将军,请!” 文锦惊诧不已,不解地问道:“豹兄,你这是搞什么鬼?” 宇文豹嘴角一抽,哈哈大笑:“让咱爹和娘都瞧瞧,锦郎做大将军了!” 文锦心中稍稍一沉,宇文豹此时提到义父,用意很清楚,想缓解自己和宇文化成之间的关系,可宇文化成之罪孽,又岂是哈哈一笑可以泯恩仇的? “宇文……,也在府上?” 文锦敛住笑,轻轻嗫嚅了一句。 “是的,走吧,锦郎!” 宇文豹见文锦严肃起来,也正色道,随手牵过军士递来的马缰,待文锦上马之后,也翻身上马。 二人纵马出宫,已经红日耀眼,秋阳当空,碧蓝的天空,不时飘过白云几朵,宇文豹不敢与文锦并辔而行,拖后半个马身。 五百狼贲卫铁骑,矛戈辉映,旗甲鲜明,铁蹄踏着坚硬的青砖地面,铿锵向南,两旁的街景,山川一般向后逝去。 狂飙突进,如闷雷一般前行,平城的百姓便知道,朝廷,又要翻天覆地了! 仪仗到文锦府门,却惊讶地发现,府门前的空地上,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元彪远远看见二人,疾跑几步,向二人禀报:“宇文将军、文锦将军,在下昨晚带人到府上的时候,伍国定已经率兵劫持了府中家眷,控制了将军府,在下无奈,只好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他跑不掉的。” 宇文豹心中一沉,嘴角疾速抽动几下,却不忘先告诉元彪:“文锦,现在已是大将军!” 元彪忙单膝下跪,右臂平胸,禀道:“元彪见过大将军!” “起来,府中有多少士兵?都是什么人?他们要干什么?” 文锦来不及寒暄,急切地问道。 “回大将军,伍国定带了一百人,都是羽翎卫军士,伍国定的死党,不知道要干什么,只是说想见大将军。” “哪有一百人都是死党的道理?其中,必定有被蒙蔽的,带我过去!” 文锦沉声命道。 宇文豹挥手拦了拦:“锦郎,你现在不宜轻易出马,我来处理!” 文锦笑了笑,却沉声道:“娘和璇儿都在里面,现在不是摆谱的时候,走,我们一起过去。” 元彪命军士赶开看热闹的百姓,带着二人来到府门前,大声叫道:“文锦大将军在此,叫伍国定出来!” 稍顷,府中便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一行人大步来到门前,为首之人,正是伍国定,身后,跟着十名带刀的羽翎卫校尉。 伍国定见文锦,恭恭敬敬拱手一揖:“伍国定参见大将军!” 态度,极其端正。 仇人相见,宇文豹浑身微微颤抖,左手,轻轻扣住了刀柄,文锦回头,轻轻看了他一眼,宇文豹才镇定下来。 “你敢劫持老夫人?” 文锦转身,徐徐问道,语气带着沉重的威压,无比蔑视。 “末将不敢,末将十分敬重老夫人的。” “你要干什么?” “时至今日,末将并不想乞命,只是手下这一百多弟兄,请大将军赏一条活路。” 伍国定脸色苍白,双目惨然,语气,却很平静:“跟随大将军,荣耀过,背叛大将军,挣扎过,可我,不想活在你的阴影里,伍国定此生,或许做了错事,但是,不后悔!” 文锦惊讶地看着伍国定,想不到他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这些,并不是他伤天害理的借口,便冷冷道:“你能说出这番话,还算条汉子,男人之间的事,自己解决,不要吓着府里的女人和孩子。” 伍国定眼睑低垂,嘴角剧烈抽动,却始终不说话,宇文豹按捺不住,冷冷一笑:“姓伍的,别说我们人多欺负你,我跟你单挑,生死有命,各凭本事。” 说罢,缓缓拔出腰刀,伍国定长叹了一口气,也抽出腰间长剑,宇文豹转身,大步走到门外空地,伍国定脚步缓缓,也慢慢跟了出去。 文锦看了元彪一眼,抬腿便往府里走去,元彪会意,带人跟在文锦身后,护着他往府里走。 门内的羽翎卫面如死灰,举刀对着文锦,却一步一步往后退,文锦带人步步紧逼,很快将羽翎卫压到正堂前的空地上。 府中的羽翎卫,此刻全聚在了一起,看着黑压压围上来的狼贲卫,羽翎卫人人挥刀,却不知所措。 文锦缓步上前,元彪要阻拦,文锦挥手止住,徐徐走到羽翎卫阵前,看着一名校尉,冷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校尉惊疑地看着文锦,又回身看了看身边的同伴,突然祖宗显灵,醍醐灌顶,保命要紧,极其熟练地单膝下跪,以刀撑地,脱口道:“小人尚忠,参见大将军!”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羽翎卫军士见有人带头,捅破了窗户纸,仿佛突然惊醒,一起跪倒在文锦面前,同声高呼:“大将军!” 文锦轻轻笑了笑,命道:“尚忠,你即刻带人回营,向段义报到,今日之事,本将军不再追究你们,去吧。” 尚忠起身,已经泪流满面,后背冷汗淋漓,恭敬地双手打拱,向文锦深深一揖,语气,带着颤音:“谢大将军!” 文锦微微一笑,转身,快速走向后堂。 府门外,宇文豹原地站好,举刀对着伍国定,沉声喝到:“出剑吧!” 伍国定听见府中传来山呼海啸的呼叫,满意地点了点头,深深吐出一口气,叹道:“可惜,最后的对手,不是文锦!” 宇文豹篾笑一声:“你,不配!” 伍国定不屑地看了宇文豹一眼,突然诡异地一笑:“想报仇,不给你这个机会。” 随即横剑于颈,转身一拧,一股血线激射而出,地面的青砖,血红一片,伍国定,风中的枯叶一般,摔在了地上。 宇文豹惊在原地,片刻之后才清醒过来,缓缓走到伍国定身边,叹道:“死得还算个男人,拖出去,埋了吧!” 宇文豹走入后堂上房之中,里面已经热闹一片,冯氏坐在正堂的八仙桌边,一脸慈祥看着旁边的文锦,文锦怀里抱着璇儿,坐在她对面。 房中站满了丫鬟仆人,笑语盈盈看着文锦。 宇文豹进入房中,与文锦对视一眼,轻声道:“伍国定,自尽了!” 文锦眼神暗了暗,叹道:“埋了吧,他当年也是有功之人。” 房中沉默了一下,冯氏叹道:“唉!说起来,他也没怎么骚扰咱们,只是派人围了后院,不让我们出去而已,他们的人,没有进后堂的。” 文锦冷冷一笑:“娘,正是看他们没进后院,我才饶了他们,否则,他们一个也休想活命!” 文锦咬牙,恨恨道,语气中,透着一丝冷酷。 众人听他语气如冰,都吓了一跳,冯氏见众人害怕,笑着岔开了话题:“豹儿,娘刚才听见外面有人叫大将军,朝廷,又封谁做了大将军?” 文锦扑哧一声笑了:“娘,大将军,就是锦郎!” 冯氏吓了一跳,忙起身走到文锦身旁,不相信似的看着文锦,颤声问道:“锦儿,这么有出息的?那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上下面,就是锦儿啦?” 宇文豹却冷冷一笑:“征宪皇帝的生死,现在由锦郎决定!” 冯氏眼睛突然暗淡下来,缓缓走回自己座位,脸色苍白,颤声问道:“锦儿,见到燕子啦?” 文锦点了点头,把璇儿递给冯氏,安慰道:“娘,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墨霜!” 他突然笑着叫到。 墨霜愣了一下,左右看了看,见众人都笑着看自己,才明白大将军叫的,真是自己,忙慌乱地嗯了一声,手足无措地看着文锦。 文锦哈哈大笑:“今天,毕竟是个高兴的日子,元彪就在外面,你们夫妻也好久不见了吧,你出去找他,告诉他,即日起,他任熊扑卫右兵卫,本将军给他三天假期,三日后,让他找可风报到。” 一朵红霞,飞上墨霜双颊,幸福、激动、娇羞、急切、感激,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墨霜竟手足无措,原地转了两圈,才红着脸,飞跑了出去。 文锦看着墨霜远去的背影,又想起了燕子,心中一沉,却转身对冯氏微笑道:“娘,我和豹子要走了,等忙完这一段,再抽时间陪娘吧。” 冯氏也不挽留,微笑道:“你们忙吧,豹儿跟着你,娘也放心了。” 文锦转身,跟宇文豹对视一眼,便要联袂出门,小兴儿却快步走了进来,向文锦禀道:“大将军,宇文司徒在府门外请见,元彪拦着不让进。” 宇文豹心中一沉,心中恼怒元彪无礼,便闪了一眼文锦,又转脸看了看冯氏,冯氏也一脸惊疑地看着文锦,不知道文锦嘴中,会作出怎样的判决。 以文锦现在的身份,完全可以决定宇文化成的生死! 文锦却面无表情,吩咐小兴儿道:“元彪做得对,你出去,告诉宇文先生,有事,明日朝会上再说。” 宇文豹心中发寒,文锦的称呼,竟然变成了宇文先生,这,是要公开声讨宇文化成的罪行,却不敢说话,嗫嚅了一下,又看了看冯氏。 冯氏抱着璇儿,呆呆地看着文锦,嘴里轻轻道:“锦儿,他是你义父。” 文锦轻轻叹了一口气:“娘,我知道。” 第168章 文锦带着宇文豹,辞了冯氏,前后走出府门,元彪早已牵过雪地追风,将马缰递给文锦,文锦接过马缰,笑道:“给你三天假,你不回去陪陪墨霜,陪我干什么?” 文锦轻松,元彪却不敢不严肃,恭恭敬敬拱手回到:“回大将军,不差这三日,元彪现在是熊扑卫右兵卫,护卫将军安全,是职责所在,将军请!” 文锦满意地点了点头,回身对宇文豹道:“也好,豹兄,你不必跟我了,你去原乡家中,把尚儿接回府,告诉原乡,明日朝会,让他参加。” 宇文豹默默点了点头,犹豫道:“有些征宪的旧臣,恐怕未必愿意参加明日的朝会。” 文锦笑了笑,随即沉下脸,冷冷道:“由不得他们!” 宇文豹心中一寒,想了想宇文化成,无奈地叹了口气,拉过自己坐骑,翻身上马,狠狠一夹马肚子,战马嘶鸣声中,扬鞭而去。 元彪护着文锦,来到安东侯府,慕华博已经返回府中,仆人带着二人,径直来到侯府正殿,慕华博与可风,沉默地坐在殿中,相对无语。 见文锦进殿,慕华博一动不动,可风立即起身,迎前几步,向文锦一揖,文锦挥手让其坐下,自己坐了慕华博旁边。 可风并不就坐,跟元彪一起,无声站在了文锦身后,仿佛当年秃发玄和宇文疆,护卫天周皇帝一样。 “还好,文锦,此次夺宫,还算平稳!” 慕华博看着他们,无声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从他嘴里说出还好两个字,已经算最高评价。 “可是静海大师,毕竟去了!” 文锦声音有些微哽咽,又回头看着可风,问道:“师娘怎么样?” “还算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说大师还没去,她要独自陪着大师,把所有人都赶出来了。” 可风眼中,又涌出泪来:“可大师,毕竟已经去了。” 文锦叹了一口气,幽幽看着殿外,沉默不语,恰好府中丫鬟进来布茶,被窒息的气氛吓得发颤,手一抖,茶杯没放稳,摔在地上,众人都是一惊。 “混账东西!要你何用?” 慕华博突然暴怒,脸涨得通红,厉声呵斥。 “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丫鬟吓得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向慕华博讨饶,又可怜巴巴地看着文锦。 “算了,你出去吧。” 文锦挥挥手,奇怪地看着慕华博,叔父性格沉稳,对下人很和蔼,几乎从不发怒,今天,看来也绷不住了。 丫鬟不敢动,又恐惧地看着慕华博,慕华博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轻声道:“大将军发话了,你出去吧,把地上收拾了,当心别扎着手。” 丫鬟获救似的,手忙脚乱收拾好地上的碎片,嘤嘤哭泣着出去了。 慕华博见丫鬟退出,长长叹了一口气,问道:“你做大将军,是拓巴忍提议的,我并不反对,可你,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 这个,恐怕才是慕华博情绪失控最根本的原因,文锦却并不回答,只是轻轻笑道:“叔父何必如此郁闷,竟然向丫鬟撒气,朝局,并不像叔父想的那么难以收拾,我现在忧虑的,是燕子。” 说完,文锦起身,叹道:“伍国定已经自尽,难题,总会一个一个解决,现在嘛,先去看看师娘。” 慕华博也缓缓起身,文锦忽然发现,叔父仿佛一夜之间,又老去许多,满头的苍发,几乎已经看不到黑色。 “唉!你们几个年轻人,都稳重了不少,文锦,我看你嘴角法令纹都出来了。” 文锦还在感慨叔父年迈,慕华博却叹了一口气,嘲笑他们变老。 可风跟在二人身后,慢慢向外走,听慕华博感慨,也浅浅一笑:“侯爷,我们都三十的人了,可不是该老了。” 文锦也调侃道:“跟我们比,叔父还算老当益壮,叔父出马,祖震海不是束手就擒?” 慕华博心情稍微好转,呵呵一笑,傲然道:“老夫带过一年鹰扬卫,祖震海,翻不了天!” 四人出殿,一路往侯府书房走去,心情却越来越沉重,刚刚轻松一点的气氛,逐渐又压抑得令人窒息。 安东侯府的书房,静静矗立在一处池塘岸边,远远的,站着几个仆人,默默垂手肃立,无人敢靠近。 书房里面,寂静无声,安静得令人心中发颤,越靠近,心中越压抑,空中似有一股强大的气场,固执地抗拒外人接近。 越接近书房,气场越强,越难以迈步,文锦强忍心中的悲伤,顽强地向书房靠近,心中震骇无比,仿佛回到那个迷幻的夜晚,静海运功排毒的土房。 书房门外,气场突然消失,传来月儿师娘哽咽的哭泣声:“老东西,你这么狠心,竟敢丢下我先走!” 文锦脸色苍白,脑中迷茫一片,回身看了看三人,竟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推门进去。 四人僵在门外,听天地寂静,任岁月流逝,仿佛过了一世,又仿佛一瞬之时,风中,飘来一句气若游丝的声音:“酒,给老子酒!” 春回大地,花香四溢,流水潺潺,天空碧蓝,四人仿佛听见天籁之音,文锦猛然推开房门,抬腿迈了进去。 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被门坎绊倒,文锦回身喝到:“慕华博,明日把这门槛去掉!” 慕华博脑中一片空白,脱口应道:“遵命!” 随即醒悟过来,挥手便要教训文锦,文锦,却已经跑到静海床前。 月儿含着泪,天地之间,眼中只有静海,仿佛四人根本不存在,声音絮絮如慈母般温存:“喝,就知道喝,喝死你个老东西。” 慕华博哈哈大笑,回身走到书房门口,大叫一声:“来人,给大师上酒,吩咐管家,中午好好做几个菜,送到书房来,我们陪大师好好喝一杯。” “是,侯爷!” 一个仆人快步跑到门外,却嗫嚅道:“可是侯爷,城里已经戒严,羽翎卫军士在街上巡逻,不让出门。” 慕华博无声一笑,走到文锦身前,揶揄道:“大将军,说句话吧!” 静海起死回生,文锦无比愉快,爽朗地一笑,对可风道:“段义还算雷厉风行!可风,你去告诉段义,戒严取消,羽翎卫加强巡逻就是了,不得阻止百姓出门,还有,你派人去各位大臣府上,告诉他们,明日早朝,不得有误,有不愿意的,你看着办。” 可风会意一笑,对文锦拱手道:“尊大将军令!” 又对静海拱手:“大师安心静养,可风中午如果有空,必定回来陪大师略饮几杯。” 转身,退了出去。 文锦这才回身,笑着问静海:“大师,你玩什么把戏?你把师娘吓死了。” 月儿眼皮翻了翻,一双白眼看着天,不屑道:“谁吓死了?他要不在,天底下老东西不多的是?” 静海刚“呵呵”两声,嘴边便涌泉似的喷出血来,月儿赶紧住口,一边给他拭去血迹,一边骂道:“笑,还笑得出来!” 静海运了运气,闭了体内血脉,眼睛盯着文锦,小声骂道:“展风飞这个王八蛋,不总是骂老子是老乌龟吗?乌龟,还不得活一千年,哪那么容易就死了?” 仿佛疲累至极,静海轻轻咳嗽两声,又忧郁地看着文锦:“云青玄如何了?死了吗?” “没有,受了重伤,已经救过来了。” 文锦轻声回到。 “哦,那就好。” 静海舒了一口气,又试探着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他?明正典型?” 语气,有深深的忧虑。 “不,全力救治,礼送回国!” 文锦毫不犹豫。 “为何?” “他不过奉命行事,再说,若离当了皇帝,我当然要给他这个面子,大师不是说,若离是个好孩子!” 文锦调皮地笑了笑,对月儿挤了挤眼,又道:“大师的面子,文锦也不能不给啊!是吧?师娘。” 明媚的秋阳透过窗户,映在静海脸上,静海的眼中,生出熠熠的光,仿佛伤口也不那么疼了,竟侧了侧头,对慕华博笑道:“侯爷,这小子不错,当得起大将军三个字,唉,云青玄,还算有良心。” 慕华博不解地看着静海,静海闭眼歇息片刻,继续道:“云青玄剑出剑,无人生还,我,是唯一的例外,他,避开了我的要害;老夫的闪灵掌,也并未全力一击,否则,他岂能活到今日。”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都惊叹不已。 “你们这是惺惺相惜啊,大师,令人何其神往。” 慕华博叹道,语气,无限神往。 静海看慕华博温文儒雅的样子,心生钦羡,侧头对月儿笑道:“这老东西也不错,我要是走了,你跟他过吧。” 慕华博正在神往,静海忽然拐这么大一个弯,竟不知如何接话,月儿却已经骂开了:“何必等你走呢,你个老东西,我现在就跟他过。” 慕华博彻底无语,文锦与元彪对视一眼,随即哈哈大笑,笑声中,静海忽然轻声喝到:“噤声!有人靠近!” 众人心中惊颤,都疑惑地看着静海,元彪左手,轻轻扣在了刀柄上,静海表情专注,直直看着门外,鼻翼一张一翕,似乎在极力分辨什么东西。 “酒,他们送酒来了。” 静海呵呵一笑,随即轻轻咳嗽几声,眼神喜悦,十分兴奋。 众人松了一口气,元彪慢慢放下刀柄,月儿大声呵斥道:“想酒想迷糊了吧,你个老东西!” “侯爷,酒菜备好了。” 门外,仆人远远禀了一声。 “送进来!” 慕华博惊叹地看了一眼静海,对外高声吩咐。 静海迫不及待,挣扎着想坐起来,却震动伤口,胸前的绷带,又渗出细细的血丝,慕华博赶紧安抚:“大师,酒不是给你喝的,是给你洗伤口用的。” 静海失望地躺了回去,却不甘心,又问道:“有肘子吗?” 月儿轻轻呵斥了一声:“肘子当然有,那是我们吃的,你,只能喝稀粥。” 文锦热情地招呼众人:“来,坐,都坐,元彪,你也不要讲那么多规矩,我们坐下吃肉喝酒,让大师好好歇着。” 静海痛苦地闭上眼睛,喃喃道:“老衲,还不如死了算了。” 众人愉快地笑着,就要落坐,慕华博却拦住了文锦,吩咐道:“你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去看燕子吧。” 见文锦诧异,慕华博又轻轻拍拍他肩膀,叹道:“你处理云青玄的方式,我大概知道你要怎么做了,有我和拓巴忍,你,放心去做吧。” 文锦看了一眼慕华博,心中赞叹,叔父,真是一只老狐狸!口中却道:“真想陪你们饮几杯,可外面,事情太多了,大师,师娘,文锦告辞,你们慢用。” 文锦带着元彪离去,月儿惊讶地问道:“侯爷,你敢这么跟大将军说话?” 慕华博淡淡一笑,不屑道:“别人眼里,他是大将军,在我这,就是慕华文锦,月儿大师,我不是说过吗,等静海大师回来,给你们讲讲文锦的故事。” 月儿兴奋地笑了:“对啊,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慕华博温馨地一笑,对静海眨了眨眼睛,笑道:“那我替大师求个情,让他略饮几杯,故事嘛,饮着酒,听起来才有味道。” 静海精神振奋,随即可怜巴巴地看着月儿,月儿嗔了他一眼,终于松口:“三杯,最多三杯!” 说完,扶着静海慢慢坐在床上,慕华博轻轻一笑,亲自斟满一杯酒递给静海,笑道:“我们边吃、边喝、边听故事,故事,要从当朝一位风云人物说起。” 慕华博说完,便举杯,示意二人共饮。 三人略饮一小口,静海与月儿便静静地看着慕华博,等他继续,心中赞叹,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讲故事,开篇,便如此吸引人。 慕华博却停住,大步走到书房门口,对外大喝一声:“派人去宇文府,请宇文化成。” 第169章 文锦大步走出侯府,狼贲卫的仪仗队已经撤离,换成了熊扑卫的护卫,见文锦出门,领军校尉低喝一声:“列队,行礼!“ “唰” 一声轻响,百名军士整齐立定,右臂平胸,目视文锦,高呼一声:“大将军!” 文锦轻轻一笑,颔首致意,校尉牵过雪地追风,文锦正要翻身上马,远处街边,忽然传来一阵疾速的马蹄声,一队熊扑卫军士,旋风般冲到侯府门前。 战马嘶鸣,可风滚鞍下马,疾行至文锦面前,拱手禀道:“大将军,乞伏桑平劫持征宪皇帝,在天极殿与熊扑卫对峙,请将军示下,如何处置?” “桑平?” 文锦惊讶地重复了一句,大局已定,他劫持征宪何用?再说,自己放他一马的意图十分明显,他又何必主动现身? “他怎么还在宫里?你们难道没有搜宫?” 文锦奇怪地问道。 “回大将军,” 可风微微红了脸:“昨晚仔细搜过三遍,桑平必定是兵败之后,躲在隐秘的角落,又趁乱潜入天极殿,皇宫,他比我们熟。” 可风的声音,不太有底气。 “走!” 文锦翻身上马,雪地追风也感觉事态严重,箭一般射了出去,身后,泼风般战马卷地的声音。 皇宫,天极殿。 殿门虚掩,只留一人宽的缝隙,缝隙中,能看见桑平沉默的身影,孤寂的守在门后,殿中,厚厚的窗帘已经撤去,西斜的秋阳淡淡照耀,广阔的大殿斑驳迷离,征宪离离坐在殿中央,头戴冕旒之冠,身披九龙之袍,庄重肃然,落落寥寂,身后,一群瑟瑟发抖的宫女。 殿门外的台阶上,躺着十几具蓝衣卫太监的尸体。 不用问,桑平杀的。 天极殿外围,熊扑卫军士、蓝衣卫太监整齐列阵,将大殿围得死死的,见文锦匆匆赶来,安公公疾趋几步,至文锦面前单膝下跪,扬起公鸭一般的嗓子:“禀大将军,奴才没有看好后宫,奴才该死!” 文锦挥了挥手,大步向天极殿走去,安公公起身急追几步,拦住文锦,轻声道:“大将军留步,桑平极危险的,奴才倒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文锦停下脚步,奇怪地看了看安公公,又看了看身边,可风和元彪已经一左一右护在两旁,心中无比安稳,便道:“你是太监,也是内臣,后宫之事,你当然可以讲。” “是,大将军,奴才想着,征宪皇帝留着,大将军挺难办的,他又不肯自尽,不如趁此机会,一把火烧掉天极殿,反正,反正,这是桑平干的,跟大将军无关。” 安公公说完,谄媚地看着文锦。 文锦无比震撼,直直地看着安公公,安公公以为他被说动,又加了一句:“他们,逃,是逃不掉的!” 文锦收回目光,又看着可风和元彪,问道:“左兵卫,右兵卫,你们觉得呢?” 可风轻轻一拱手:“大将军,安公公说得对,他们,逃不掉的。” 可风聪明,避开了文锦真正想问的话题。 文锦又看着元彪,元彪拱手,蹙眉到:“在下没想太多,一切听大将军的!不过,当初杀璧侯儿子一案,桑平挺维护咱们的。” 文锦叹了一口气,可风沉稳,元彪义气,安公公,何其歹毒!文锦不说话,抬腿便向台阶迈去。 可风伸手拦住:“大将军,防着桑平作困兽之斗!” 文锦脚下不停,冷冷道:“我不信桑平会害我!” 可风无奈,眼睛向后一扫,带着安公公、元彪紧紧跟上,文锦却回头低声喝到:“止步,原地等我!” 文锦升上台阶,缓步走到殿门外,轻声道:“桑平,久违了。” 桑平不说话,只是慢慢拉开殿门,门后,一张苍白憔悴的脸。 “你想带他走?” 文锦试探道。 “可以吗?” 桑平终于说话。 “恐怕不行!” 文锦冷拒。 “我知道。” 桑平面无表情。 沉默! 许久,文锦轻轻一叹:“知道,你还来?况且,他并不信任你。” 桑平不语。 文锦又轻蔑地问道:“你以为,你能逃出去?” “我没想逃出去。” 文锦沉默,片刻之后,长长叹了一口气:“桑平,你太痴,你的心思,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我,却知道。” 桑平抬头看着文锦,眼中,无边无际的迷茫、忧伤。 “求死!明志!” 文锦看着桑平,喃喃而语:“他并不信任你,你便以死表明自己的心迹,如此而已!” 桑平垂下头,深深叹息一声,又缓缓抬头,脸上,无边的憔悴,眼神无助,像孤苦的孩子,喃喃道:“想不到我桑平,竟成了不忠、不义之人。” “不,桑平,你尽了忠,也全了义,只是你不会想事而已。” 文锦徐徐劝道:“桑平,你心思单纯,性格太直,不宜身居高位,走吧,你有这份心思,他,想必也能明白,你留在这里,反而会害了他,懂吗?” 桑平回头,怔怔看着征宪皇帝,暮日余晖之下,征宪脸色苍白,无比落寞,却轻轻一笑,淡然道:“桑平,你的心思,朕已经知道了,你,去吧!” 桑平无声跪下,重重叩下头去:“皇上,臣,去了,皇上保重!” 起身,泪流满面,征宪面无表情,眼角,泪光莹莹。 文锦回身,缓缓走下台阶,桑平垂着头,无声跟在文锦身后,可风与安公公左右护住文锦,元彪却走到桑平身边,轻声道:“你先回府,等有空了,我带几个朋友去你府上,我们小酌几杯。” 桑平抬头,感激地看着元彪,眼中暖意闪烁,随即抬手,元彪以为他要拱手致意,也躬身一揖。 电光火石之间,桑平挥掌,闪击安公公后背,安公公毫无防备,风中落叶一般飘出五丈开外,口中鲜血狂喷,无声倒在地上。 又挣扎起身,踉跄几步,要回扑桑平,却又重重摔在地上,双眼怨毒地看着桑平,又哀哀地看着文锦。 可风大惊失色,拔剑直指桑平,元彪迅速站位,死死护着文锦,桑平毫不反抗,闭眼等着可风穿透自己的胸膛。 文锦轻轻按下可风手中之剑,淡然道:“走,看看他!” 安公公身边,已经蹲满蓝衣卫太监,见文锦过来,纷纷让出通道,文锦并不靠近,远远看了一眼,命道:“抬回房中,传太医救治。” 蓝衣卫七手八脚将安公公抬了回去。 “救不活的!” 桑平阴冷的声音。 “我知道,总得试试!” 文锦温暖的笑声:“要是能救活,我会让你再补上一掌。” 桑平单膝下跪:“大将军!” 文锦温馨地笑了,抬手扶起桑平,语气平缓,仿佛面对上门做客的朋友:“先回去养伤,待伤好后,本将军还要倚重你。” 桑平拒绝起身,跪在地上隐隐痛哭,仿佛受了多年委屈的孩子,右手死死抠住青砖的砖缝,手背青筋暴起,极力压抑心中的哀伤,左臂的绷带,又渗出隐隐血丝。 元彪伸手要拉,文锦用眼神制止了。 许久,桑平恢复平静,缓缓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泪痕,禀道:“大将军,殿中的宫女,挺可怜的,让她们出来吧。” 文锦醒悟,抬眼看了看天极殿,命令可风:“照桑平说的办,宫女都换成太监,派人送桑平回府。” 看了看渐渐隐入西山的秋阳,文锦徐徐命道:“元彪,你带一队侍卫,送我去宇文贵妃寝殿,今晚,本将军住宫里,你,全程负责本将军的宿卫。” 元彪惊讶地看着可风,这是绝对不合规矩的!可风抬头看着巍峨的宫殿,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元彪不回话,文锦奇怪地看了一眼,元彪忙躬身一揖,大声回到:“末将遵命!” 安东侯府,书房。 四名老人已经饮酒一下午,静海已经坐上桌子,早已不止三杯,伤口的疼痛,不存在的;月儿脸上红扑扑的,听文锦和燕子的故事,已经泪眼盈盈。 宇文化成已经沉醉,双手捂面,痛苦不已,指缝淌出缕缕泪痕,泣声哀叹:“想不到我宇文化成,竟走到这一步!文锦,竟然不让我进门!” 慕华博虽然饮酒不少,依旧神色平静,脸上,隐隐发青,听宇文化成的口气,心中似乎仍然不服,便冷冷道:“宇文大人,酒,已经喝了不少,该讲的故事也讲了,该说的话,我也说了,大人似乎还心有怨气?” 宇文化成移开双手,深深叹了一口气:“安东侯,我岂敢不服,我的罪我知道,文锦是大将军,他要如何处置我这个义父,随他的便。” 月儿见宇文化成惺惺作态、装模做样,说不出的反感,同样是读书人,他跟慕华博,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便假装不理会他们,举杯跟静海一碰:“老东西,我们喝。” 说完,举杯一饮而尽,却假装杯中不干净,狠狠吐了一口:“我呸!” 静海见她表演惟妙惟肖,扑哧一声想笑,却扯东伤口,疼的龇牙咧嘴,赶紧喝杯酒压压惊。 慕华博冷冷看着宇文化成,缓缓吐出四个字:“他,要杀你!” 宇文化成惊颤一下,眼中闪过恐怖,随即恢复平静,仿佛不相信,又仿佛给自己壮胆,冷笑道:“那,随他!” 慕华博精准捕捉到他眼中的恐惧,心中极其鄙视,见他兀自嘴硬,便面无表情,继续说道:“他不杀征宪皇帝,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宇文化成并不在意。 “他不杀云青玄,而且礼送出国,知道为什么吗?” 慕华博继续追问。 “你问他去!” 宇文化成依然嘴硬,声音,开始犹豫。 “安公公反复无常,他依旧赦了,知道为什么吗?” 慕华博步步紧逼。 “这?” 宇文化成突然语塞,心中,隐隐不安。 “为了杀你!” 慕华博见时机已到,骤然一击:“他就是要让世人知道,他并不是滥杀之人,他可以宽恕所有人,就是不宽恕你,他,就是要杀你!” “扑通” 一声闷响,宇文化成栽倒在地上,吓晕了过去,月儿起身要救,静海摆了摆手,示意不必,随即饮一大口酒,稍一运气,闭嘴疾喷,一道酒雾迷漫,精准撒在宇文化成脸上。 “咯” 宇文化成噎一口气,幽幽醒转,茫然地看着众人,不知所措,好像被吓傻了。 慕华博冷笑一声,揶揄道:“当年夺宫时的勇气呢?面对弥留之际的老皇上,不是很神勇吗?” 宇文化成已经清醒,缓缓站起身,慕华博闪电一击,击穿他心底最后的防线,击溃所有的自欺欺人和侥幸心理,让他的世界瞬间崩塌,晕了过去。醒转之后,文人最底层的自尊和孤傲开始反噬,占据他的心灵,维持了最后的尊严。 神思还有些微恍惚,宇文化成却已经平静下来,对慕华博轻轻一拱手,傲然道:“谢安东侯指教,老夫出丑了。” 说罢,转身,茕茕孑立,向门外缓步走去。 “宇文大人,请留步。” 慕华博叹了一口气,轻轻叫了一声:“今日请大人过来,并非为了吓唬大人,我,是来救你的。” 言罢,慕华博起身,向静海和月儿点点头,便走到宇文化成身侧,左手一让,徐徐道:“请吧,宇文大人,我们,边走边聊,我送你出门。” 见二人出门,月儿啧啧赞道:“瞧侯爷那气度,那杀伐决断,简直神了,宇文化成,被他作弄的,像耍猴似的。” 静海趁月儿不注意,赶紧又饮一杯,口中叹道:“你不懂,读书人阴柔狡诈,口是心非,勾心斗角,杀人诛心,是最难相处的,不过侯爷吓晕宇文化成,那骤然一击的功力,不输我的闪灵掌。” 月儿斜眼恨了他一眼,斥道:“还喝,不要命了,赶紧回去躺着,说我不懂,你才懂个屁!侯爷像阴柔狡诈的人?我看没谁有他光明磊落。” 边说,边扶着静海躺回了榻上,静海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是啊,安东侯算赶得上是伟男子,就是,就是太没趣了。” “大师说谁没趣?” 门外,慕华博慢慢踱进房门,笑着问道。 “侯爷,宇文化成这种人,你为何要救他?” 月儿不满地问道。 “唉,我不想文锦留下遗憾呐!” 慕华博叹了一口气:“再说,我其实救不了他,能救他的,只有一个人。” “谁?” 静海与月儿同声问道。 “燕子!” 慕华博轻轻吐出两个字。 第170章 元彪带人,护着文锦从天极殿出来,夕阳已经隐入西山,暮光笼罩之下,宫墙殿宇泛着一层金色的微茫。 宫中很安静,安静之中,有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宫变的痕迹,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但一日一夜的疯狂杀戮,宫中依旧笼罩着压抑的恐怖气息。 宇文燕的寝殿,此刻是宫中的世外桃源,都知道宇文贵妃跟大将军的渊源,宫女、太监都自动聚在殿外,等着贵妃一声召唤,自己可以即刻在贵妃面前露脸。 秦狗儿站在人群中,不停往殿门挤,都知道大将军今晚要过来,如此重要的场合,大将军一高兴,说不定要听曲儿,自己可不能让大将军久等。 “哐当!” 一声脆响,秦狗儿挤得太起劲,一个瓷盘从怀里掉出,摔在青石地砖上,碎片四溅,秦狗儿吓得往后一跳,随即脸色惨白,仓皇地看着四周。 宫女太监见他神情古怪,都捂着嘴偷笑,蓝衣卫太监此刻群龙无首,谁都不愿多管闲事,都同时抬头看天,仿佛那轮并不存在的月亮,今晚意外的圆。 “大将军到!” 元彪高呼一声,众人立即跪倒,秦狗儿原地跪在碎瓷片上,疼得龇牙咧嘴。 “都起来吧!” 文锦心情不错,笑着吩咐众人,随即快步走入殿中。 元彪随即命侍卫将闲人远远赶开,命道:“贵妃殿中宫女太监留下侍候,其余人等,各自回去,蓝衣卫太监各回自己房中,尊大将军令,明日严加整顿。” 熊扑卫军士随即上前,将蓝衣卫太监各自押回房中,其余宫女太监如被惊吓的兔子一般,苍白着脸散去。 文锦走入殿中,却感到无边的寒意。 正殿中央,宇文燕静静地坐在桌旁,桌上,摆着丰盛的酒席,小皇子躺在榻上,已经沉沉睡去,宫女全部退出殿外,殿中,安静得令人心悸。 宇文燕慢慢站起身,二人隔桌互望,却无语凝噎,眼中,都有一丝陌生。 行过万水千山,回首沧海桑田。 “你的伤,无碍的吧?” 许久,宇文燕低声问道,眼睛下垂,看着文锦受伤的腹部。 “还好,没有大碍。” 文锦笑着答道,缓步走到桌旁,在对面坐下。 宇文燕慢慢走到文锦身旁,往杯中斟满酒,文锦举杯便要饮,宇文燕轻轻按住酒杯,柔声道:“锦郎,稍等。” 文锦伸手捂住宇文燕右手,笑着问道:“为何?” 宇文燕很慢,却很坚决把手抽了回来,文锦心中一沉,满脸愕然看着宇文燕,宇文燕慢慢走回自己座位坐下,脸色凄楚,决然说道:“锦郎,忘了我。” “为何?” 文锦不太相信。 “你我此生,缘分已尽!” 宇文燕眸中噙泪,哽咽道。 “你,放不下他?” 文锦瞳孔紧缩,眼中恨意弥漫,浩浩滔天。 宇文燕轻轻摇了摇头,沉默不语,许久,轻声道:“此生如此波折,我们的缘分,或许不在今生。” 眼中恨意消失,文锦温暖地笑了笑,轻声道:“或许吧,缘在今生之外,命比远方还远” 随即缓缓起身,却冷冷道:“那又如何,我一样倒转乾坤之轮,重写三生之石。” 说罢,便迈步向榻边走去,俯身看着小皇子。 “不!” 宇文燕歇斯底里大叫一声,起身冲到文锦身边,恐怖地看着文锦,厉声喝到:“你不要碰我儿子,你自立大将军,难道连孩子也不放过?” 文锦愣住,诧异地看着宇文燕,宇文燕丝毫不惧,与他直面对视,眸中,是母亲坚定的眼神。 “谁告诉你的?” 许久,文锦嘘了一口气,轻声问道。 “宫中早已传遍,无需谁告诉我!” 宇文燕神情凛然。 缓缓的,文锦张开双臂,把宇文燕搂在怀里,沉声道:“我杀一个孩子,我还是人吗?何况,他是你儿子。” 宇文燕浑身轻颤,紧绷的心松弛下来,心中最沉重的巨石移去,胸前剧烈起伏,不相信地看着文锦。 许久,才从惊颤中清醒,确信自己等来了意料之外、却是最好的结局,忽然一头伏在文锦怀里,千言万语,万千委屈,化作一声压抑的抽泣:“锦郎,带我们出宫吧,我快憋死了。” 文锦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叹了一口气:“现在还不行,燕子,小皇子是天周皇帝唯一的血脉,从明日起,他就是大朔的皇帝。” 宇文燕推开文锦,抬头诧异地看着他,颤声问道:“你,难道不自己当皇帝?” 文锦扑哧一声笑了:“我没那个瘾!” 又仰头微微一叹:“若果真如此,必定激起宗族仇杀,引发滔天大祸,朔国,便永无宁日,天周皇帝的心血,岂能毁在我一念之间?” 宇文燕忽然神色暗淡,犹豫片刻,试探道:“那他呢?你会杀他吗?” 文锦叹了一口气:“不知道!” 沉默片刻,又反问:“你呢,你想杀他吗?” 宇文燕垂下眼睑,嗫嚅道:“不知道!” 文锦忽然展颜一笑:“这些,明日朝会,交给大臣们去议吧,燕子,我饿了。” 宇文燕拭去脸上的泪痕,慈爱地看着熟睡的小皇子,破涕一笑:“你当大将军,辅佐他,他必定能做一个好皇帝!” 文锦拉着宇文燕坐回桌边,为她斟一杯酒,又走回自己位置,举起酒杯,轻声说道:“燕子,我说过,我只要你活着。” “锦郎,我知道!” 宇文燕举杯站起身,轻轻走到文锦身旁,凝眸望着她,柔声说到。 “大将军,鄢妃请见。” 一名宫女低头走进来,怯怯地看了一眼文锦,低头小声禀道。 文锦诧异地看着宫女,又看了看宇文燕,有点不知所措,许久,轻声命道:“请!” 宫女慢慢退出,随即,一阵轻轻的脚步从殿外传入,鄢妃,缓缓走了进来,两年不见,依旧身形款款,步态施施,完全没有年过五十的迟暮之态,只是一头乌黑灿然的云鬓,已如霜雪一般耀眼。 鄢妃入殿,文锦起身相迎,宇文燕也缓缓站起身,鄢妃静静地看着二人,忽然蹲身一福,清晰称呼一句:“大将军!” 文锦双手相叠,拱手至胸,深深还了一礼:“文锦问鄢妃安!” “大将军,如何处置本宫?如何处置皇帝?” 鄢妃平静地问道。 “鄢妃当然还是鄢妃,他,明日就不再是皇帝。” 鄢妃惨然一笑:“这个,我自然知道,可否将他交给我,我也不做什么太妃、太太妃,我们母子,或者隐于后宫,或者远走他乡,绝不再干涉你。” “老皇上怎么死的?三皇子怎么死的?鄢妃不会忘记吧?” 文锦冷冷问道。 “柳生景相怎么死的?老皇帝要如何处置本宫?大将军也不会不知道吧?” 鄢妃不屑地冷笑一声,针锋相对。 文锦沉默不语,静静看着鄢妃,鄢妃眸中,是无边无际的冰冷,还有弥漫的恨意。 “恐怕不行!” 许久,文锦冷冷道:“大江东去,日月前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是啊,你要做皇帝,当然要斩草除根!” 鄢妃嘴角浮起一丝嘲笑,轻蔑地看着文锦。 文锦笑了,也轻蔑地看着鄢妃:“你错了,明日,他就是当今皇帝。” 文锦转身,指了指榻上的小皇子。 鄢妃满脸惊愕,不可思议地看着文锦,片刻后低下头,轻声问道:“我能再看看他吗?” 口中,已是乞求的语气。 文锦缓缓点了点头。 鄢妃默默转身,孑然向殿外走去。 身后,传来文锦一声叹息:“告诉他,他此生不能再出宫门。” 鄢妃停下脚步,双肩簌簌发抖,回身,已是满脸泪痕,怔怔地看着文锦,随即缓缓跪了下去:“谢大将军!” 文锦惊异地看着鄢妃,这个美绝天下、毒绝天下的女人,这个一生骄傲、睥睨天下的女子,从不求人的鄢妃,终于在自己面前,跪了下去。 文锦胸中翻涌如巨浪排空,脑中闪过无数的往事,终究,只淡淡说了一句:“燕子,扶鄢妃起来。” 宇文燕上前扶起鄢妃,缓缓向殿外走去,文锦跟在身后,护送二人出殿,殿外,侍卫、太监、宫女见大将军出殿,齐齐跪下一片。 文锦朗声命令管事太监:“找两名宫女,送鄢妃去天极殿。” 又招手叫过元彪,吩咐道:“派侍卫送她们过去,告诉守卫,不得阻挠,不得催促,以皇帝之礼,再送一次晚膳。” “遵命!” 元彪朗声回到。 鄢妃回身,默默注视文锦,眼中冰雪消融,暖意涌动,文锦忽然发现,鄢妃,也现了龙钟之态,脚下竟有些不稳,宫女忙上前扶住,鄢妃茕茕孑行,走向天极殿。 文锦回首,与燕子相视一笑,相依走回殿中,在桌边坐下,仰头喝下一杯酒,随即轻声一叹,笑道:“鄢妃,也老了。” 宇文燕为他杯中斟满酒,又夹菜放在碟中,嫣然一笑:“可不是,我们都老了,你都过了而立之年了。” 文锦笑着看看她,拉她在身边坐下,微笑道:“你倒是越来越风韵。” 宇文燕脸色微红,眸中迷离,更显嫣然之姿,举杯与文锦一碰,浅浅饮了一口,忽然问道:“尚儿、璇儿还好吧?” “都好,都在府里,明日朝会结束,我带你回家。” 文锦举杯一饮而尽,微笑道。 宇文燕眼中闪出惊喜的光,随即又垂下眼睑,看了看熟睡的小皇子,轻声道:“他怎么办?” “带回去!他不是他们的兄弟?” 文锦笑道。 宇文燕心中激动,便垂首拭泪,又仰头试探道:“锦郎,你真不介意?” 文锦停下筷子,怔怔地看着宇文燕,沉声道:“燕子,你忘了我们的誓言?我要是没有这点天地器宇,如何敢自称大将军?” 宇文燕凝眸看着文锦,眼中柔意弥漫,缓缓倒在文锦怀里,文锦起身,横腰抱起宇文燕,昂首向内殿走去。 月亮穿过云层,洒下一片清辉,月光透过雪白的窗纸,印在青石地面上,如水银般流淌,殿外,巡逻的卫队不时游过,“口令、回令” 的呼叫声,一声一声向远方传递。 宇文燕心满意足躺在文锦身旁,轻轻抚摸他脸上的疤痕,黑暗中,双眸熠熠生辉,忽然抬头问道:“锦郎,他都赦了,也恕了我爹吧。” 文锦侧身,把宇文燕搂在怀里,沉默不语,许久,轻声说道:“燕子,不太容易。” “可他,毕竟是你义父。” “他若只是我义父,我已经下抓他了,可他,毕竟还是你父亲。” 文锦叹了一口气。 宇文燕沉默,文锦感觉胸口一凉,便低头看了看,黑暗中,宇文燕双眸噙泪,无声抽泣。 “我知道,” 文锦叹了一口气:“如果议他的罪,他难逃一死,如此处置,不仅伤你的心,娘也会万分难受的,可他,毕竟罪孽深重。” 宇文燕慢慢起身,披衣走到窗前,默默看着黑沉沉的夜空,沉默不语。 文锦也披衣走到窗前,为宇文燕穿上外袍,沉声道:“明日再说吧,我,不得不给他一个教训。” 宇文燕回身,轻轻依在文锦怀里。 第171章 月色如霜,秋凉如水,黎明时的夜空,月亮如玉盘一般悬在天上,秋风卷起零落的黄叶,在宫墙围成的巷中,随风飘荡。 元彪抬头看看天色,估计再有半个时辰,大将军就该起床、准备上朝了,可风也会带人前来换岗,元彪看了看殿门前肃立的侍卫,便迈步踱向永巷的方向,作最后的巡查。 殿外职守一夜,元彪已经有些微倦怠,可脑中却极度兴奋,微凉的秋风吹在脸上,说不出的清爽。 一路并无意外,元彪非常满意,站在永巷路口向四周望了望,便转身要往回走。 微明的晨曦中,一个人影却吸引了他的目光,人影从御膳房走出,便向宫外的方向疾速走去,脚步匆匆,三步并作一步,举动,却是鬼鬼祟祟的,不时左右打量,五步一回头,看向后方的御膳房,似乎防着里面的人追出来。 元彪心中生疑,便躲在墙角后,静静听着前方的动静,片刻之后,脚步越来越近,已经能听见呼呼的喘气声,元彪斜跨一步,从墙后闪出,沉声喝到:“站住!” “呀!” 来人惊叫一声,如白日遇见了鬼,脚下急停,差点摔在地上,闪眼看了一下,认出是元彪,随即脸色苍白,牙齿,发出咯咯打颤的声音。 “右,右兵卫,你不用搜,我什么也没拿。” 来人眼神飘忽,说话结结巴巴,明显中气不足,有喘不上气的感觉,双手交叉,本能地护在胸口。 元彪扑哧一声笑了,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小太监,蛮可爱的,便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秦狗儿!” 秦狗儿咽了一口唾沫。 “拿出来吧。” 元彪伸手,揶揄道。 两旁的侍卫已经围上来,两人摁着秦狗儿,一人便伸手,从他怀里掏出一个御用瓷盘,侍卫们颇觉惭愧,宫中出了贼,居然是右兵卫亲自拿住的,尴尬之余,便啧啧称奇,七嘴八舌赞叹右兵卫好眼力,呵斥小太监真他娘胆大,御用的东西都敢往外偷,肯定不是一次两次了。 秦狗儿好像吓木了,竟忘了求饶,呆呆站在原地,等着元彪发落。 元彪无心纠缠,抬头看了看天,晨曦已经越过高高的宫殿,洒下第一缕秋阳,远处,传来侍卫换岗的口令声。 侍卫换岗,是绝不允许出错的,要是引起误会,让双方起了冲突,可不是闹着玩的。 元彪脸色一沉,忙对秦狗儿低吼一声:“跪下!” 随即命令身旁的侍卫:“把瓷盘送回御膳房,其他人回自己哨位站好。” 转身,匆匆跑回贵妃寝殿,身后,一片军靴踏地的脚步声。 寝殿门前,文锦已经缓步踱了出来,宇文燕送他出殿,元彪惊讶地发现,宇文燕身姿轻柔,爽朗明净,袅袅婷婷,一扫昨日冰冷的身影,眸中,春意盎然;文锦眼中柔意弥漫,笑容温馨,连日的阴翳,荡然无存。 良宵一夜,治愈半世的伤痕! 元彪,有点想墨霜了,便拱手一揖,对文锦嗫嚅道:“大将军,元彪想歇假一日。” 文锦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回头看了看燕子,宇文燕眼中闪过一丝娇羞,却假装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仿佛自己是一朵花,要畅饮芬甘的晨露。 “不急这一时,元彪,你如今是国家大臣,先上早朝,与同僚们见见面,中午再回去,带着墨霜去见你爹,你爹指不定有多高兴,岂不更好!” “元彪,谢大将军!” 元彪胸中酸热,喉头滑动一下,哽咽道:“元彪本是带罪的死囚,蒙大将军不弃,才有今日,元彪誓死追随大将军!” 文锦也颇为感动,正要抚慰,可风已经走到面前,对文锦拱手一揖:“见过大将军。” 又侧身对宇文燕拱手道:“问贵妃娘…,小姐…,夫…,安!” 可风面红耳赤,竟不知道如何称呼宇文燕,文锦轻轻叹了一口气:“是啊,名分这个东西,太神奇了,名不正则言不顺啊!” 宇文燕突然涨红了脸,意识到事情原来并不简单,征宪并未被废,自己还是贵妃,那文锦夜宿后宫,与自己同寝,就是明目张胆的以下犯上、乱臣贼子,可自己和锦郎,明明就是夫妻啊! 便不知所措看着文锦,文锦却淡然一笑:“无妨的,这些难题,交给大臣们去考虑吧,他们,比我们着急。” 可风忙岔开话题,问元彪:“右兵卫,永巷口跪着一个小太监,怎么回事?” 元彪这才醒悟,只顾着想墨霜,把秦狗儿给忘了,便向文锦禀报了秦狗儿的事,文锦略一沉吟,吩咐道:“带他过来!” 两名侍卫立即飞奔过去,将秦狗儿带了过来,命他跪在地上,秦狗儿抬头看了一眼满脸冰霜的大将军,跪在地上簌簌发抖。 文锦正要呵斥,却突然停住,转头看着宇文燕,微笑道:“你现在是后宫主人,你来处置吧。” 宇文燕心中高兴,围着秦狗儿转了一圈,背手冷笑道:“你娘不是病了吗?你不是没钱抓药吗?怎么,钱还不够?要不要我请示大将军,请御医为你娘诊脉?” 可风惊讶地看着宇文燕,想不到燕子说话,也这般刻薄! 秦狗儿吓破了胆,趴在地上只是磕头,宇文燕却不理他,又走到文锦身旁,蹲身福了一福,含笑道:“大将军,我有一个谏议,不知可否?” 秦狗儿惊恐地看看文锦,又看看宇文燕,不知她要如何处置自己?文锦却笑道:“讲!” “这奴才虽然手脚不干净,曲儿却唱得好,又会唱戏,不如成立一个戏班子,可以娱乐后宫,这宫中,太妃、嫔妃一大堆,也没个娱乐的项目,憋闷死了,好多妃嫔不到四十就郁闷而死,大将军,你意下如何?” 文锦默思片刻,随即抚掌叹道:“好,也算功德无量,秦狗儿!” “奴才在!” “可听着了?再敢偷东西,剁了你的手,滚吧!” “谢大将军!谢贵妃娘娘!” 秦狗儿长长出了一口气,趴在地上重重磕一个头,随即起身,退步,扭头往外走,抬头看了看天,天还是那么蓝,阳光依旧温暖,自己,明天还可以偷盘子。 心中奇了个怪,每偷一次盘子,就交一次好运,自己这辈子,为何跟盘子较上劲了? 看着秦狗儿渐渐走远,文锦回身,对宇文燕正色道:“燕子,记住我的吩咐,待会儿,我让太监请你,你不要怕,抱着小皇子径直去天安殿,余下的,听我安排。” 宇文燕庄重地点点头:“我知道!” 文锦不再耽误,回身对可风、元彪点点头,命道:“我们走!” 巍峨的天极殿前,高高的丹墀之上,三个沉默的人,太阳已经升起,阳光照耀之下,红墙碧瓦闪着金色的光辉,天街上的青砖,印出宫墙斑驳的影子。 文锦站在丹墀上,看着广阔的天街,天街上如林的甲兵、矛戈辉映,满意地笑了笑,可风趋前一步,轻声禀道:“大将军,是否调一哨军士入殿,镇一镇。” 文锦轻轻摇头:“带甲不入殿,这是老皇上的规矩,三皇子倒是破了一次例,命宇文疆殿中杀人,可结局……,唉!” 似乎觉得不太吉利,文锦随即住口,扭头命当值太监:“宣!” 太监会意,扭身连摔三次净鞭。 “啪!啪!啪!” 三声尖利的呼啸声中,太监仰头高呼:“文武百官,入殿早朝。” 宇文化成依然是司徒,跟在太师孔道身后,随着文官的队伍,缓步走进宫门,走上清冷的天街,走向天安殿。 天街上,布满熊扑卫军士,一左一右,列成整齐的方阵,矛戈如林,方阵如冰,阳光照在森寒的矛尖,灿然耀眼。 军士肃然而立,沉默不语,目光追随百官的队伍,缓缓移动。 宇文化成想着心事,默默前行。 “行礼!” 领军校尉大喝一声。 “立!” 四千军士齐声呼应。 宇文化成心中紧缩一下,却看见所有军士立定,抬臂,右臂平胸,致以标准的军礼。 随即明白这是向百官行礼,表达尊敬的意思,便左右看了看,却发现百官人人脸色苍白,像受了惊吓似的。 只有少数几名武官,神态自若,闲庭信步似的继续前行。慕华博,便是其中之一,还不时左右打量,向两边的军士点头致意。 宇文化成心中,越来越不安。 升上丹墀,丹墀之上却没有军士的方阵,只有两行垂头默立的太监,从丹墀排到殿门,十几名带刀校尉,眼神犀利,手按刀柄,在殿外巡弋。 宇文化成随着班列,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天安殿,殿中,肃杀一片,只有百官杂沓的脚步声,缓缓向前。 百官全部入殿,身后,传来殿门徐徐关闭的声音,殿中随即暗了下来。 宇文化成惊讶地看了看紧闭的殿门,又抬头看看高高的御座,御座庄重威严,宣示着至高无上的权威,上面,却是空的。 宇文化成暗自心惊,谁,会坐上今日的龙椅? 御座的台阶下,站着沉默的文锦,背对御座,冷眼凝视百官,身后,可风与元彪一左一右护卫。 文锦身前,站着几位王公贵族,璧侯,也在其中,仿佛有点胆怯,都不敢太靠近文锦,王公后面便是百官的行列,左面是文臣,孔道领头,右面是武臣,慕华博居首,宇文豹、段义紧随其后。 宇文豹终于位列百官之中,宇文化成略感欣慰,随即想到慕华博的忠告,又突然脸色苍白。 自己的人头,今日能保得住吗? 第172章 “众位!” 文锦站在御座阶下,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朗声说道:“自诚英王叛乱,宫中甲兵入驻,这,是第三次。” 众臣见文锦开口,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始嘤嘤嗡嗡互相议论,慕华博一语不发,心中揣摩文锦的开场白。 还算不错,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没有寒暄,没有铺垫,一句不提征宪当年的事,却将此次宫变,定性为与征宪当年一样的性质,就是要提醒众人,征宪,也不是合法继承人。 慕华博颔首一笑,抬头看了看文锦,文锦脸色有一丝苍白,神情却很镇定,见众人逐渐安静下来,便继续道:“宫闱屠杀,刀光剑影,并非我的本意,可国事如此,家事如此,我,也不得不如此。” 文锦叹了一口气,转身缓缓走上台阶,站上御座前的丹陛,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嘴角轻轻一笑:“如今木已成舟,尘埃落地,今日召集诸位,就是议一议,接下来的朝局。” 说罢,便目视宇文豹,宇文豹与文锦目光一错而过,随即闪身走出班列,双手打拱,向文锦躬身一揖,大声说道:“请大将军维持!” 段义随即走出班列,也拱手一揖:“请大将军维持!” 可风、元彪随即转身,背对群臣,面向文锦,躬身一揖:“请大将军维持!” 四人行礼毕,又回身,虎视眈眈看着众臣。 慕华博轻轻一笑,心中赞叹文锦说话绵里藏针,似乎什么都没说,其实什么都说了,而且把自己被逼无奈、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表达得恰如其分。 正要说话,宇文化成已经抢出文官队伍,率先禀道:“臣,唯大将军马首是瞻。” 慕华博便改了主意,默默注视文臣的班列,宇文化成说完之后,退回自己位置,殿中,又恢复安静。 沉寂之中,孔道缓缓走出队伍,站在殿中央,也不拱手,也不行礼,却朗声问道:“慕华文锦,你一介平民,朝廷的叛臣,征宪皇帝还在,你有什么资格议论朝政,自称大将军?” 仿佛一块巨石击中平静的湖水,殿中立即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宇文豹、可风、段义、元彪一起看向文锦,眼中透出隐约的杀气。 文锦轻轻摇了摇头,缓步踱下台阶,走到孔道面前,问道:“你是征宪的老师?孔门中人?” “明知故问!” 孔道不屑。 “记得我曾跟你论过辈分,我是衍圣公嫡传弟子,比你高出三辈,如果讲资格,你至少要向我行礼的。” 文锦淡然道。 孔道脸色微红,轻蔑地驳斥:“这是我朔国的朝廷,当然讲朝廷礼数,我身为太师,你一介平民,按理,你应当向我下跪!” “你的太师,谁封的?” “当今征宪皇帝。” “从今日起,他不再是皇帝,所以,你也不再是太师,他的退位诏书,恐怕还得你来写。” “你做梦!” 孔道脸涨得通红,愤怒地骂道。 文锦微微一笑,回头向可风点点头,可风立即大叫一声:“来人!” “吱呀!” 一声轻响,殿门打开,一束光线夺门而入,晃了众人的眼,亮了一片天,两名带刀校尉跨步入殿,向文锦拱手一揖,禀道:“请大将军示下!” “送太师回府,陪着他写退位诏书。” 文锦平静地吩咐。 “遵命!” 校尉再次拱手,随即回头看着孔道,左边校尉伸手一让:“太师,请!” 孔道昂首回头,迈步便向殿外走去。 “站住!” 文锦突然狞笑一声:“退位诏书写不好,征宪,恐怕不能正常退位,或许死于非命也未可知,你掂量着办,一句话,征宪的生死,全看你诏书如何措辞。” 罪己退位诏! 孔道双肩一颤,浑身簌簌发抖,随即迈着沉重苍老的步伐,慢慢走出殿去。 殿门徐徐关上,文锦转身,又走上御座前的丹陛,目光左右扫视群臣,缓缓问道:“还有谁,跟孔道一样的心思?” 声音,透着巨大的压力。 殿中一片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慕华博,太师被撵走,司徒已经臣服,三公之职,就剩太尉了。 “大将军!” 慕华博轻轻称呼一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随即停住,众人期盼的目光中,继续道:“老臣这里有一道奏折,武安侯、虎啸军大帅拓巴忍托臣转奏大将军,他,唯大将军之命是从,请大将军过目。” 便将一份奏折递给元彪,元彪转身,双手呈送文锦,文锦接过,并不打开,却目视众臣,朗声说道:“文锦何德何能,蒙诸位不弃,推为大将军,文锦,只好勉力为之。” 慕华博、拓巴忍在朝中是何等的分量,他二人表态,对群臣有极大的震慑之力,殿中众臣听文锦已经自诩大将军,纷纷拱手,齐声回到:“请大将军维持!” 这一次,没有掉队的。 文锦满意地笑了笑,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御座,又转身面向大殿,朗声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贵妃宇文燕所生小皇子,是天周皇上唯一皇孙,由他继承大统,众位,应当没有异议吧。” 璧侯站在前排,率先回应:“大将军所言极是,臣,没有异议。” “臣等没有异议。” 大将军开始安排新皇事宜,也就是不再追究过往的事,众臣心中松了一口气,有璧侯作榜样,众人便异口同声回应。 文锦笑了笑,侧身吩咐当值太监:“请皇上。” 太监躬身却步,从殿后退了出去。 一刻之后,后殿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八名太监护卫之下,宇文燕怀抱熟睡的小皇子,从后殿款款走了进来,站在御座旁的角落,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宇文燕有一丝胆怯,茫然地看着文锦。 文锦疾步退下台阶,躬身向宇文燕一揖,朗声提示:“请贵妃抱皇上升座。” 宇文燕惊醒,抱着小皇子缓缓走上御座,略微犹豫一下,便庄重地坐了上去。 文锦松了一口气,随即后退一步,双手一撩袍脚,缓缓跪下,身后,一片轻轻跪地的声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锦率领百官,行三跪九叩之礼。 宇文燕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脸色极其苍白,心中却极其平静,紧紧抱着自己的儿子,款款道:“皇上还小,军国大事,有劳大将军维持,有劳众位大臣费心,都平身吧。” 文锦率百官慢慢起身,心中惊叹燕子女中豪杰,端庄肃严,不卑不亢,真有垂帘听政的风范。 “皇上,大将军!” 宇文化成向自己女儿和外孙叩头施礼,心中却无比高兴,女儿是太妃,外孙是皇帝,他当然高兴,高兴归高兴,心中却明白,自己的命,还握在文锦手里,慕华博教的自救之道,不知道能不能救自己的命。 有文锦在殿中,宇文燕慢慢平静,适应了殿中的气氛,听父亲有事要禀,便道:“宇文司徒有事请讲。” “是,回贵妃,贵妃与大将军原本是夫妻,经此变故,当然应当夫妻团聚,可贵妃又要照顾皇上之起居,不便出宫,因此,贵妃与大将军名分之事,便是当务之急。” 可风与元彪早上还与文锦讨论此事,文锦当时说大臣应该更着急,果然,宇文化成急不可耐便跳了出来,便静静地看着宇文化成,看他有何良策。 “臣以为,” 宇文化成见众臣听得专注,心中得意,便提高了声音:“应将太妃的身份合二为一,叫奉圣大将军夫人,如此,大将军入驻后宫,便顺理成章。” 众臣目瞪口呆,如此一来,大将军与皇帝有什么区别?可大将军就站在前殿,外面还有几千带甲军士,皇上不说话,太妃不说话,我们为何要多嘴? 宇文燕脸色微微发红,父亲这番话,好像自己离不开男人似的,可他毕竟说到了自己心里,便默不言声,目视文锦。 殿中寂静,文锦却心中叹息,宇文化成不愧汉学大师,玩文字游戏天下第一,奉圣大将军夫人,亏他怎么想出来的?这番谏议,当然对了自己的心意,否则,九死一生掀起这场滔天大事,还有什么意思? 可自己是局中人,宇文化成的话,自己也没法往下接,便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众人。 “臣,附议!” 宇文豹首先打破沉默,此次宫变,他算是人生赢家,此时不表态,更待何时? “臣,附议!” 可风,段义,元彪纷纷表态。 “臣附议!“ “臣附议!” ……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群臣先是怀疑,心中暗自不屑,嘲笑宇文化成拍马屁,等到有人率先表态,又生怕落在最后,引起大将军不满,便争先恐后附和。 朝廷,其实像一张饭桌,有人上菜,大家先都不好意思动筷子,等到有人先吃一口,其他人便争先恐后开始抢,生怕轮不到自己。 众臣乱纷纷表态完毕,殿中又安静下来,慕华博微微叹息一声,轻轻咳嗽一下,说道:“宇文司徒此建议,皇上小的时候当然可以,等皇上十岁之后,恐怕就不行了。” “是的,太尉大人。” 宇文化成回应道:“皇上十岁之后,当然独立自居,到时,宇文贵妃便可搬出皇宫,住进大将军府里。” 这个建议合情合理,文锦微微颔首,缓缓道:“宇文司徒言之有理,皇上年满十五,本将军便还政于皇上,今日诸君可以作证。” 文锦的话中,宇文化成听出两个隐含的意思,其一,自己还是司徒,文锦不仅赦了自己,还保留了自己的官职,慕华博的自救之计,起作用了;其二,皇上十五之前,文锦要摄政为王,这,不知是好是坏? 还在暗自嗟呀,又听文锦继续说道:“新皇上的年号,就用成穆吧,贵妃,你看呢?” 文锦说完,便目视宇文燕,宇文燕笑着看了看他,眼中秋波一闪,微笑道:“全凭大将军做主。” 文锦心中一暖,便退后,又跪身下去,口中高呼:“成穆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随即跪倒,与文锦共行三跪九叩之礼,礼毕,文锦起身,缓缓走到御座台阶前,转身面对殿门的方向,大声命道:“开殿门!” 天安殿的殿门,哗然洞开,殿外,晴空朗朗,一片崭新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