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毅坚卓的他们》 第一章 西山军训 万里长征, 辞却了五朝宫阙, 暂驻足衡山湘水, 又成离别。() 绝徼移栽桢干质, 九州遍洒黎元血。 尽笳吹, 弦诵在山城, 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 中兴业,须人杰。 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 多难殷忧新国运, 动心忍性希前哲。 待驱除仇寇, 复神京,还燕碣。 ——西南联大校歌《满江红》 1937年6月,北平西苑妙峰山。 暑期伊始,“北平大中学生暑假军事集训队”第二期就展开了紧锣密鼓的军事集训。北平的全体高中和大学一至三年级的男生们都聚集在北平西郊的西苑营房,每天同吃同住同上课同训练,学习军事知识,培养军事技能,北京大学历史系二年级的贺础安和清华大学哲学系二年级的陈确铮都是军训队伍中的一员。 两人此前完全不相识,他们都没有想到,经历了这次军训,开启了他们延续整个一生的缘分,本来两人被分到不同的小队,虽然每天训练内容相同,但并没有什么交集,让两人真正认识的,是一次十公里负重拉练。 十公里拉练是集训队所有的同学都望而生畏的一个科目,所有学生都要身着军装,背着沉重的军用背包在崎岖的山路上跑十公里。天气炎热,体力吃不消,即便是可以跑到终点的同学们,也都是汗流浃背,苦不堪言。许多人都因为坚持不住中途放弃,但如果被教官发现就会受到不吃晚饭和操场加跑的惩罚。 第一次参加十公里拉练的时候,贺础安出发没多久就开始狂喘了,他明明长大了嘴巴拼命呼吸,听到自己拉风箱一般的喘气声,却觉得肺里都是棉絮,完全没有吸进氧气,他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贺础安眼睁睁地看着身后的人一个个超过自己却无能为力,他觉得自己的双腿有千钧重,口干得好像吃了一嘴沙子,巨大的疲惫感从每一个细胞中压榨出来,全部涌向他的大脑。 坚持!再坚持一下! 贺础安拖着灌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地捱着,直到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重重摔在了地上。 醒来的时候,贺础安发现自己被人背着走,因为看不到脸,所以并不知道背他的人是谁,只是觉得这个人个子很高,肩膀很有力。反应过来之后,他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让人背着实在不像话,就挣扎着想要下来。 “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贺础安被放了下来,稳稳站在地上。背他的人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微笑,同时伸出了自己的手。 “你?好,我叫陈确铮,清华哲学系二年级,你呢” 贺础安一眼就认出了陈确铮,因为他在第二期军训队里绝对是出类拔萃的明星学员。他身材魁伟,相貌堂堂,在人群中你第一个看到的人肯定是他。陈确铮不仅是理论知识还是体能训练,陈确铮都胜过所有人,是教官心目中的模范学生。陈确铮为人十分谦虚,从不以此为傲,全队上上下下都十分佩服他。然而贺础安注意到,每当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陈确铮时常若有所思,似乎有很重的心事,或是在思考很严肃的问题。但当他和大家在一起相处的时候,他能迅速跟大家打成一片,十分具有亲和力。贺础安也一直很欣赏他,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跟他相识。 “你好,我叫贺础安,北大历史系二年级。”贺础安握住了陈确铮的手,感觉他的手掌又厚实又火热,跟自己纤长冰冷的手指完全不同。 因为担心贺础安的身体状况,那天野营拉练剩下的路程,陈确铮一直坚持跟贺础安一起走完。因为耗时过长,结果两人的成绩都不合格,被教官点名批评,晚上不能吃晚饭,还被罚跑五公里,陈确铮一听这个决定,马上就张口反驳教官: “报告教官,你的处罚不合理,每个同学的身体素质不一样,贺础安同学已经尽力了,之前还在路上晕倒过,现在迫切需要休息,实在不宜继续跑了。再说,晚饭也不让吃,怎么有体力再跑?” 那个身材矮壮,长着红彤彤的蒜头鼻的教官听到这话恼羞成怒,命令两人罚跑十公里,不跑完不准睡觉,还说如果他继续反抗的话,他所属的小分队都要集体陪跑。陈确铮还要继续申辩,但一看身边面露难色的同学,最终还是忍下了这口气。 当天所有的人都结束训练回去了,只剩下陈确铮和贺础安站在了营地的操场上。天空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陈确铮颇为担忧地看着贺础安。 “你真的行吗?要不要我再去跟教官说说?”陈确铮担忧地看着贺础安。 “我也不知道我行不行,但我会尽力的,我总不能一直当队伍里的最后一名,拖大家后腿吧?” “那好,你跟着我跑。耐力是可以慢慢锻炼出来的,对了,你等我一下。” 说完陈确铮向远处跑去。 贺础安站在操场上,扬起脸感受雨丝飘落在脸上,白天的暑气在雨中消散,收获片刻清凉。回过神来,贺础安看见陈确铮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朝自己跑过来。 “吃吧,我在食堂偷拿的。”陈确铮递给贺础安一个白馒头。 贺础安迟疑地接过来,却不动口。 “吃啊,一会儿不是还要跑步吗?饿着肚子跑怎么行?快吃吧,不够还有!我拿了好几个呢!” “这……不好吧,不会被发现吗?” “发现了又怎么样?我们晚上本来就没吃饭,这就是我们的那份儿。” “那是我没有跑完十公里的惩罚啊!” “你是没跑完,那是你不想跑吗?你之所以会晕倒,是因为你目前的身体负担不了!军事训练需要苦练是没错,但是要循序渐进,也不能一刀切啊!那个教官不但不给我们饭吃,还让我们跑十公里,哪有这种道理?听我的,吃!” 贺础安看着眼前的陈确铮,他的眼睛在暗夜的微光中显得特别的亮。 “咕噜噜咕噜噜……” 贺础安听到自己肚子咕噜噜的声响,不由得窘迫地脸红了。陈确铮微微一笑,把馒头塞进贺础安手里。 “都饿成这样了,赶紧吃吧!” 贺础安不再犹豫,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白馒头,顿时觉得全身都有了力气。 蒙蒙细雨中,两个人在空荡荡的操场上跑了起来,陈确铮控制着自己的速度,比贺础安稍微快一点,又让他恰好能跟上。贺础安已经忘记计算自己跑了多少圈,只是看着前面那个背影,一心只想跟上他的脚步,有无数次他觉得他不行了、筋疲力尽了,似乎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了,但他一直盯着陈确铮不停迈步的双脚,竟奇迹般地坚持了下来,到后来他的双脚已然失去了知觉,只是机械地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着。不知什么时候,陈确铮停下脚步,转身向他慢慢走过来。 “已经十公里了,你做到了。”陈确铮拍拍贺础安的肩膀。 贺础安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就卸掉了身上所有的力气,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仰面朝天躺下了。陈确铮也躺在了他的身边。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两个人看着暧昧不明的天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层叠的乌云交织成或深或浅的黑。 “谢谢你,要不是你帮我,我根本做不到。” “没有我你也可以做得到,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陈确铮站起身来,伸出手,贺础安握住了,被陈确铮从地上拽了起来。 可能真正投缘的人不需要太久的时间就能拉近彼此的距离,贺础安和陈确铮很快就成了好朋友,随着时间的流逝,贺础安对陈确铮越是了解,对他就越是钦佩和欣赏。他以前真的没有见过世上有哪一个人,既有卓越的见识和深厚的学养,还有如此出众的身手,真的就像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中文武双全的大侠一般。 第二章 山雨欲来 1936年12月,北平、天津、保定城里贴出“二十九军招生布告“,布告上说:“为培养初级军官,特招收有志从军的青年人,要求18岁以上,初中毕业学历,一经考试录取,学制至少2年。”课程的设置也很全面,除国文、数学、物理、化学、外语之外,待遇也很优厚,每月津贴3元,毕业后还可以马上成为准尉军官,这次招募平津地区的青年学生报名十分踊跃,最终招收了1700人,成立了军事训练团简称“军训团”,在北平南苑进行集训。 北平沦陷,华北告急,无数胸中涌动着爱国热情的平津在校大学生也纷纷倡议利用暑假期间参加军训,争取为国效力。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对此颇为赞同:“学生救国心切,其志可嘉。当前国难深重,应加紧学些军事技术,必要时放下笔杆拿起枪杆,以应急变。”因此,宋哲元特命三十七师师长冯治安授意,命一一〇旅旅长何基沣成立了“北平大中学生暑假军事集训队”,何基沣担任集训总队的总队长,军训的场地在北平西郊的西苑营房,这里原是一一〇旅二一九吉星文团驻防的地方,由于大学生集训队要在此军训,吉星文的团就调到宛平县驻扎。 虽然暑期集训队并非是正规的军训团,然而军训的科目种类繁多,十分齐全。军训课程主要分为学、术两科,学科科目是传授军事知识和各门类常识,如国民军事教育之意义,步兵操典、野外勤务、射击教范、国防浅说、陆军礼节、防空常识、战车常识、各步兵种之识别及性能、瓦斯常识、筑城教范、卫生、急救法等,这些理论的知识对于自幼博闻强识的贺础安来说完全不是问题,他轻而易举地就将各科知识牢记于心,在课堂上总是能回答出别人都不知道的问题。当然,还有一个人也能轻松做到,那就是陈确铮。 集训队的术科科目十分齐全,有野营拉练、阵中勤务、筑城作业、测图实施、弹药射击、夜间演习、防空常识等十一种。跟学科科目的游刃有余不同,术科科目是完全是贺础安的噩梦。 从外表观察贺础安,贺础安肤色白皙、面容清癯,身材瘦高,高高的鼻梁被近视眼镜压出了两个小小的凹坑,手里总是拿着一本书,是一个典型的江南书生的样子。贺础安自幼不爱出门,常常在书房捧着一本书废寝忘食,从夜晚看到天明,缺乏体育锻炼的他体能十分薄弱,所以每每到了术科的训练,贺础安都生不如死、叫苦不迭,而这些科目对于陈确铮来说却是游刃有余,毫不费力。 一天,全体队员一起去北平西郊红山口进行打靶练习,使用三八式步枪,每人有五发子弹,轮流进行打靶实弹射击训练。训练刚开始没多久,负责的教官因急事被叫走,因射击训练进行过多次,教官就暂时让队员们自行练习。因为贺础安是近视,弹药射击这一科也是他的软肋,他能打到靶上已经是巨大的成功了。贺础安排在陈确铮的前面,马上就要轮到他了,他因为紧张手心里全是汗。前面的人打完了,贺础安走向射击位,连握枪的手都是抖的。陈确铮在身后拍拍贺础安的肩膀,让他放轻松。 贺础安举起枪对着远处的枪靶瞄准,枪靶是稻草绳盘在一起做成的,中间用红色油漆涂了一个碗口大的圆。贺础安对着红色靶心一连开了三枪,全部脱靶,旁观的一些人开始冷嘲热讽起来,其中属燕京大学的钱胜权说得最为难听。 “理论学得再好有什么用?上了战场上还不是一个敌人也打不着!” 贺础安背后的嗤笑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潦草地打了最后两枪,依旧全部脱靶。 “贺础安,我看你以后就不要参加射击训练了,我看你再练一百次也没用,还浪费子弹,你们说是不是啊?” 钱胜权的讽刺变本加厉,还有一些围观的同学跟着他发出嘲笑声,让贺础安如芒在背,但他无力还击,准备默默下场,这时候陈确铮走过来,扶住了贺础安的肩膀。 “你是燕京大学的钱胜权吧?你射击技术很好吗?” “不自夸的说,在你们这些人里,应该是最好的吧?” “要不要和我比一下?” “比就比,你说吧,怎么比?” “我们的枪都还没有打过,里面各有五发子弹,我放一块石头在头顶,你=你要是五枪之内可以把这块石头打飞,我就算输,如果你五枪都没有打中,就换我来打,怎么样?要不要比?” “不行!你不要命了,会死人的!”贺础安着急地劝阻他。 “钱胜权不是枪法神准吗?之前每次打靶他的成绩都很好,肯定没问题的。” 陈确铮从地上捡起来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放在头顶,摆好姿势,看着钱胜权。 “来吧,开始吧!” 钱胜权端着步枪,脸上写满了犹豫。 “我先说明啊,要是打伤了你,我可不负责任啊!” “这么没有自信啊?你不是整个军训队射击技术最好的吗?如果没有把握,你也可以放弃,但如果放弃的话,你就要当着大家的面向贺础安道歉!” 说完,陈确铮大踏步向远处走去,站定,转过身来。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钱胜权,钱胜权环顾着四周,他很后悔为什么会多嘴讽刺贺础安,造成了如今这种骑虎难下的局面,如今没有退路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钱胜权端起步枪,生平第一次,他发抖了。 钱胜权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但巨大的恐惧抓住了他,让他无法瞄准,他双手出了太多汗,只好放下枪,在裤子上使劲擦干,再重新端起来。 在这么多目光的注视下,自尊心不允许他放弃。 “砰!”这一枪没有打到石子,也没有打到陈确铮。 不知道为什么,钱胜权居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砰!砰!砰”这三枪依然没有打中,只有一发子弹了。 钱胜权用准星对准陈确铮的眉心,他真的想把这个人杀掉,为什么他要让我丢脸?为什么他要做到这种地步? “砰!”回过神来,钱胜权已经扣动了扳机,子弹擦着陈确铮脖颈飞过,留下一道血痕,陈确铮用手摸了摸脖子,看看手掌上的血,笑着朝钱胜权走了过来。 “看来我还真是命大,你这算不算五枪都脱靶啊?现在轮到我了吧?” 钱胜权已经呆若木鸡,陈确铮把头上的石头递给了钱胜权,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钱胜权如芒在背,他脑海中全是自己头部中弹满脸开花的惨状,心中的恐惧比刚才多了成千上万倍,真的要让陈确铮对着自己的头射击吗?万一死了怎么办? 钱胜权一边想着,一边龟速向前走去,没走几步,钱胜权突然转回身走到贺础安身边,弯腰九十度鞠躬,大喊一声: “贺础安同学,对不起,我不应该嘲笑你枪法不准,我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 现在轮到围观的同学对钱胜权嗤之以鼻了,曾经眼高于顶的射击高手此时彻底威严扫地,钱胜权感受到周围的人对自己的不屑与蔑视,他一直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不敢抬头。 “我原谅你了,钱胜权同学。”贺础安说完,就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站直了身体。 “看来钱胜权同学不是很信任我的枪法啊!”陈确铮走过去从钱胜权手中把那块石头拿过来,向空中一抛,举枪就射。 “砰!”只射了一枪,那块石头应声碎裂,在空中向四面八方炸开,纷纷落地。 钱胜权看得目瞪口呆,围观的所有同学都热烈地鼓起掌来。 陈确铮走到钱胜权面前,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钱同学,我知道你射击技术很好,但你的技术再好,也没有资格嘲笑别人。你看不起不如你的人,只会让别人看不起你。我还想告诉你,在战场上,你面对的是活生生的敌人,而不是稻草做的靶子,我很好奇,真的上了战场,你能射中几个敌人。” 陈确铮刚说完,教官就拨开人群走了进来。 “你们不好好训练在这里干什么呢?我看你们都皮痒了是不是?”教官一脸横肉,整个人散发出焦躁的气息,双手抓着腰间的皮带,穿着皮靴的脚不停踢着地下的土。 “都是他,非要和我比赛射击,浪费国家的子弹!”钱胜权指着陈确铮说。 “陈确铮?又是你,上次没罚够对吧,今天午饭和晚饭都别吃了,罚站一夜!” “老师,不是这样的!陈确铮是为了我……” “再说一句,我就连你一块儿罚!你们还在这儿杵着干什么?练完了就原地解散!”说完就扬长而去。 陈确铮对着贺础安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陈确铮看着钱胜权,钱胜权因为心虚地低下了头,他偷瞄其他同学,发现他们眼神中的崇拜和钦佩全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鄙视和不屑。 接下来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每日枯燥的操练毫无变化,唯一变化的就是再也没有人敢嘲笑贺础安的枪法差了,而陈确铮在军训队中更是被口耳相传成一个传奇。 军训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到了7月7日晚上,陈确铮和贺础安夜里去上厕所路过了教官宿舍,从窗外看到许久未曾路面的一一〇旅旅长何基沣和二一九团团长吉星文在房间里商议着什么,何基沣的眉间皱成了一个“川”字,吉星文更是激动地在房间里来回地踱步。吉星文拨通了房间里的电话: “你这个宛平县的旅长给我听着,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给我把阵地守住,一步也不准退。如果阵地失守,提着你的人头来见我!” 吉星文砰地把电话挂断,一屁股坐在行军床上。陈确铮和贺础安对视了一天,默默溜着墙根儿离开。 “看来前方战事吃紧啊!”回去的路上,贺础安低声说。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很快要出大事。” 回到宿舍在床上躺下,陈确铮和贺础安都迟迟无法入睡。到了子夜时分,酣睡中的同学们被一阵猛烈的枪炮声惊醒,但他们没有人想要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咕哝着发出阵阵牢骚。 “真是吵死了,宋哲元的部队为什么在这个时间进行作战演习啊?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同学们纷纷翻了个身,用毯子蒙住了脑袋,又睡过去了。 贺础安和陈确铮下床站在窗前,陈确铮面露忧色,低声说到: “这恐怕不是演习,真的要打仗了。”陈确铮回头看了一眼对这一切浑然不觉的同学们,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经历中国历史的巨大转折,从此刻开始,他们的命运将要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 果然,第二天一早,一一〇旅旅长何基沣召集所有同学发表讲话,当场宣布卢沟桥事变爆发,集训队解散。青年学生们群情激愤、义愤填膺,纷纷要求上前线跟二十九路军官兵一起并肩战斗,何基沣被同学们的抗日热情所感动,但拒绝了同学们上前线的要求,表示所有的教官都要上前线跟日军作战,让同学们马上返校,一切以安全为要。 陈确铮、贺础安和其他军训团的同学们只能离开西苑营地。虽然不能跟随二十九路军一起上前线跟日军作战,但陈确铮和贺础安不甘于待在学校里,他们总想为保卫北平城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于是他们加入了老百姓自发组织的“劳军团”,团里不仅有大中学生,还有普通市民、贩夫走卒,大家为了保卫北平,挨家挨户征集麻袋,顶着七月的大日头,一锹一锹挖沙运土,在北平市内构筑了一个又一个防御工事。 之后的日子里中日军队战战停停,老百姓谣言四起,有的说日本军队马上就要打进北平城了,有的说日本人并不想打仗,只是虚张声势吓唬人而已,但不时响起的枪声是真的,从十点提早到七点的宵禁是真的,不断上涨的物价也是真的,所以老百姓内心的游移不定、人心惶惶也是真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中日双方对战的状况日趋激烈,7月26日,廊坊之战打响,日军有27架飞机前来助战轰炸,二十九路军奋起反击后最终不敌,撤出廊坊。 7月27日,二十九路军拼尽全力短暂收复廊坊,后与日军激战无力抵挡,廊坊最终失守。 与此同时,暗中部署、蛰伏已久的日本军队,终于也在这一天展开了对北平守军的大规模进攻。从早晨打到中午,片刻都没有停息。日军地上有坦克大炮,天上有飞机轰炸,而二十九路军因为宋哲元一心想要求和的战略思想,一直没能构筑坚固的防御工事,只有简陋的营围作为掩体。 在日军飞机的疯狂扫射下,7000余名二十九陆军将士仅凭血肉之躯勉力抵抗,一直奋战至28日拂晓,南苑最终失守,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及3000余名官兵阵亡。 第三章 婚礼前夜 窗外的蝉鸣实在是太聒噪了,平日里都不觉得,今天尤其觉得响。 墙上的挂钟发出轻微的滴答声,白莳芳瞥了一眼,已经过了十点,却毫无困意。她索性翻身坐起,开窗看向窗外,甜蜜地烦恼着。 白莳芳正值26岁的青春年华,水蓝色的旗袍在月光的映照下微微泛着银色。乌黑的头发梳成了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圆润的鹅蛋脸配上一双杏眼,明眸善睐,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急迫,一丝欣喜,还有一丝羞怯。 明天,她就要成为心爱的人的新娘了。 她托腮倚在床边,看着窗外月朗星稀,预示着明天是个好天气,心中的喜悦又多了一层,只是不知道今天她的曦沐有没有顺利地把学校的书运走,心里略有些担忧,但这担忧也是甜蜜的。 白莳芳知道自己应该好好睡觉,为明天养足精神,可亢奋的神经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如愿。她环顾四周,把墙上的日历撕去了一张。 1937年7月28日,农历六月廿一。 这个日子是母亲的生日,也是她大婚的日子,这个日子是父亲去世之前定下的,足可见父母的伉俪情深。想到这里,忍不住把早就好好地挂在衣架上的大红色旗袍再一次放在身上比量,这件红色旗袍也是母亲年轻时的衣服,白莳芳长大后穿来居然十分妥帖合身,对于白莳芳来说,这是最为合适且最有纪念意义的婚礼礼服了。 想象中明日婚礼的甜蜜让白莳芳忍不住咬住了嘴唇,随即把头埋进了衣服里。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起,打断了莳芳的遐思,她立刻就意识到了来电的人是谁,慌忙跑去接起了电话。 “喂?”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对面人不答,反而用一把淳厚又不失清亮的嗓音吟诵起诗句来。 白莳芳莞尔一笑,这是两人一直乐此不疲的游戏,她于是顽皮地接下去: “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这位罗敷女士,你倒是说说看,你的夫君,姓甚名谁呀?” 白莳芳听到这里,忍不住扶额,她这位郎君就是有这种泰山崩于前仍旧不慌不忙的本事,忍不住把话引到正题上。 “不跟你贫了,快说说,你们今天在火车站顺利吗?” 电话这头的周曦沐一时间哑了,他手里搓着一圈圈的电话线,不知道怎么向心爱的人开口,因为他知道,即便识大体如他的莳芳,也难免不会生气,可是没办法,他早已在心中发誓,万事对她坦诚,最终还是开了口。 “娘子,相公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听你这么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口上略有娇嗔地调侃,白莳芳的心还是不自觉地提了起来。 “莳芳,今天那批书没有运出去。” 果然。 也许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本就不值得一提,她的曦沐能平安回到她身边就已经是万幸了。 莳芳在这边暗自庆幸,周曦沐感受到她沉默中的情绪,赶紧解释起来。 “莳芳,你也知道,现在兵荒马乱的,卢沟桥事变爆发之后,虽然一直在跟日本人和谈,但那些官老爷官太太们早就人心浮动,一心想要溜之大吉了,现在一车皮一车皮往外运的都是他们家里值钱的宝贝,我们的货箱根本挤不上去!” 白莳芳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心爱的人为运送图书付出了多少艰辛的努力呢?清华大学图书、设备南迁的工作已经开始了两年多,1935年以来,局势逐渐恶化,日本策划“华北五省自治”,企图把华北变成第二个“满洲国”,清华大学预感到事态的严峻,从1935年11月开始,就已经开始了图书、设备南迁的准备工作。虽然这是一个苦差事,却是一个十分有意义的工作,当年周曦沐才刚从牛津毕业、到校任教不久,风华正茂、古道热肠,自然当仁不让地报名了。自那时开始,老师们便在清华大学图书馆主任朱自清的带领下,开始了人文学院图书迁移的整理和运输工作。周曦沐和曾涧峡一起负责文学院书籍的挑选、装箱工作,趁夜从清华园火车站秘密南运。不到两年的时间?陆续运出所有中西文善本,全部地方志,及各系需用书籍400余箱,存放在汉口上海银行第一仓库。 周曦沐在打包那些价值连城的善本古籍时,就好像送自己心爱的孩子去远行,不知道他们从北平到汉口这一路上会经历怎样的风雨,他唯一所能做的只是在打包的时候多加一层油纸,多放些卫生球而已。周曦沐生怕日后再见到他们时,已经被虫子蛀了,被水泡了,被人污损撕毁了,更怕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七七事变”刚过去不过半个多月,北平表面平静,百姓内心却在暗自揣测,人心惶惶。虽说一直在跟日军和谈,而且7月11日日军就已经跟二十九路军达成停战协定,但大家都不知道眼下的“和”,究竟能持续到几时,哲学系的曾涧峡教授跟周曦沐一起负责了多次书籍的运输工作,早已经是肝胆相照的好友。曾教授建议这段时间再争取多运出几批书籍,真不知道哪天情况就变了,这些书就都保不住了。于是清华大学放假未回家的老师们集he到图书馆一起整理图书,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整理出图书仪器50余箱,躲过了敌军严密检查,分几次经京汉铁路运出,可谓是历尽艰险。 眼看手上只剩下最后一批货物了,周曦沐曾在心中暗自庆幸终于要完成任务了,还没等心中这块大石落地,就出了纰漏,恐怕要委屈他的新娘了。 “那你和曾教授没遇到什么危险吧?”当周曦沐的内心被内疚填满时,他的莳芳心心念念的只有他的安危。 “放心吧,你还不知道我的身手吗?我可是牛津剑道社的王牌!” “那这批书籍和设备怎么办?” “我们给站长塞了点儿钱,他终于答应我们明天帮我们运走。” 周曦沐避重就轻,只说给了些钱,没有告诉白莳芳,他给了站长一根金条他才答应帮他们把货物运上车。而周曦沐身上一共也只有两根金条。周曦沐知道即便他实话实说,他的莳芳也一定会理解他,正是因为这样,他就更觉得对不起她。 “明天?” 最难的关终于来了,是啊,明天,怎么偏偏是明天!他真的太最对不起莳芳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劝了。 “我知道,莳芳,我知道明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你放心,我们今天就住在火车站边上,明天一大早就把货运走,然后马上赶回来,一定不会耽误婚礼的!” 周曦沐说这句话的时候,握着电话线的手上全是汗,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又轻又快,似乎他自己对这句话都不是完全笃定,却想让他的爱人相信。 “你人现在还在火车站?” “嗯,我和曾教授得守着那批书和设备,等明天一早装车,今晚就在火车站旁的小旅馆将就一宿得了。” 中国人喜欢发明各种关于时令、婚丧嫁娶的礼俗,为讨好彩头,给自己设置了很多忌讳和禁忌,比如婚礼前一天,新人不能见面。之前莳芳一直觉得这个禁忌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浪漫,相爱的两人,在情最浓时,在即将走向婚姻的殿堂时,经历短暂的分离,两人各自尽情品味这份思念和焦灼,以往恋爱时的甜蜜时刻于脑海中浮现,任由自己对未来生活的种种浮想联翩。 所以白莳芳一直以为此刻的周曦沐就在隔壁的男教师宿舍楼给自己打电话,倾吐明明身处一地却不能见面的甜蜜的烦恼,没想到此刻的他却身在火车站旁肮脏逼仄的小旅馆里,仰望着低矮且布满水渍的天花板,耳边而不是清华园聒噪的蝉鸣,而是惶惶然不知所措的人群发出的叫喊声、喧嚣声。白莳芳心中的思念化作泪水迅速膨胀,冲向她的双眼,酸涩地让她禁不住闭上了眼睛。 “你住的地方安全吗?” “安全,放心吧。” “晚上吃过饭了吗?” “吃了烤鸭,曾教授请客,特别香!” “那你明天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 白莳芳轻描淡写的态度让周曦沐有些失了方寸,只能选择问一句答一句,他自从跟莳芳在一起后,两人都说好了无论如何,不会对对方说谎,永远以诚相待,所以他明知她会担心,还是告诉了她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 “莳芳,你放心,我……” 周曦沐想要像往常一样说几句打趣的话来缓和气氛,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你最好回来,要不然,明天我就随便在喜宴现场挑一个长相帅气的男人便跟他走了! “娘子你放心,你这辈子肯定找不到比我更英俊潇洒的男人了!你就乖乖等着我吧!” “别瞎叫!谁是你娘子?” “莳芳,对不起,新婚的当天,我还要忙自己的事,不能守在你身边。”周曦沐收起调侃,释放出深情。 “曦沐,我们都是读书人,我明白的。你运送书籍并不是你自己的事,往小了说,是为清华保存书籍免受日本人的破坏和抢占,往大了说是为我们的国家培养人才积蓄力量和保留传承的根本,我怎么能不支持呢? ”莳芳,以前我一直认为,新郎新娘结婚前一天不能见面的习俗实在没有道理,纯属老祖宗无聊弄的劳什子!属于应该革除的陈规陋习,五四新风吹了这么久,这些封建迷信居然还在,现在我却特别庆幸有这个规矩,这让我心里的内疚能够少一点。” “你要是真的觉得特别对不起我的话,就唱歌给我听吧,唱那首我最喜欢的。” “总唱这一首,你就听不腻吗?” “不腻,永远听不腻。” “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 周曦沐有一把好嗓音,清凉如水,沁人心脾,每次都能让白莳芳沉浸在他的歌声里。还记得初见时周曦沐就是用这一首《教我如何不想他》俘获了白莳芳的心。 白莳芳还记得,两人在月下相对,周曦沐唱完还给白莳芳讲这首歌的由来: “这首诗是刘半农写的,之后被赵元任谱成了曲,你知道吗?刘半农还在这首歌中造了一个汉字呢!你知道是哪个字吗?” 白莳芳摇摇头。 “女字旁的她字。之前的汉字中‘他’并无男女之分,是刘半农在这首诗中首创了“她”字的使用,马上被大家接纳。我觉得刘半农做的太棒了,就冲着这一点就值得我崇拜!就是嘛!中国女性多么伟大,当然要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她’啦!” 白莳芳还记得周曦沐当时的表情,他或许是为了哄自己开心说得这番话,但也能看出他狡黠表情下的真诚,接着她便沦陷了。 歌曲唱完,周曦沐道了晚安,白莳芳挂掉电话,发现自己的手微微发抖,她麻利地上床躺下,用被子盖住了脸。按理说,她的曦沐明天自然是没有危险的,但现在这个世道,根本没有道理可言,明明今天可以运走的货物,非要等到明天。明天是她此生唯一的婚礼啊!白莳芳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带着喜悦、担忧、不安、委屈等种种复杂的情绪,双手合十在胸前,她现在甚至不敢求老天让她的曦沐准时出现在婚礼现场,只求他平安、平安、平安。在这样无声的祈祷中,白莳芳终于进入了沉沉的梦境之中。 第四章 命中注定的相逢 周曦沐挂掉了旅馆前台的电话,回到房间里,曾涧峡一人坐在窗边,借着昏黄的灯光看着当天的报纸,南苑的战事并不乐观,但让他忧心的事情远远不止这一件。 曾涧峡眉头紧皱,眉间的“川”字看来又深了些。周曦沐想起清华的同学们背地里都戏称“曾涧峡”为“鲁迅先生”,因为曾涧峡面庞生得刀削斧凿、颇具棱角,加上平日里不苟言笑,“横眉冷对”的样子与鲁迅先生真的有几分相像,加之唇上也有浓黑的胡子,就更加神似了。 曾涧峡教授在清华是颇有名气的,有三个原因,一是课讲得好,身为哲学系的教授,他对各种哲学流派如数家珍,不仅如此,他还对宗教有颇为精深的研究,所以听他讲课往往旁征博引、舌灿莲花,特别享受。二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曾教授上课的时候几乎不笑,十分严肃。你想给他讲个笑话逗他,他不仅不笑,反而要给你挑出笑话中的逻辑漏洞,这使得学生都有些怕他,其实你如果大胆请教他,他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三是对妻子出了名的宠爱,曾涧峡的妻子阮媛在恋爱时便身患肺病,因身体太弱不能生育,曾涧峡不顾家人反对义无反顾地跟她结了婚,婚后对妻子的照顾体贴入微,白莳芳也经常对周曦沐说羡慕阮媛,周曦沐直言自愧不如。 因为曾教授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格,且两人虽都是人文学科,但毕竟专业不同,而周曦沐初来乍到,对曾涧峡虽然多有尊敬和欣赏,但并无交集,可谁知有一天曾教授主动找他一起吃饭,说了图书南迁的事情,希望周曦沐一起参与。因为这是一桩对学校、对国家都非常有意义的工作,周曦沐自然欣然应允。深入交往之后,周曦沐才了解到曾涧峡看似冰冷的外表下有一颗敏感、纤细又善良的心。 周曦沐把外衣脱下来,准备洗漱,看到曾涧峡的目光追随者自己,欲言又止,不禁哑然失笑,他肯定是担心耽误了他的婚姻大事,觉得对不起自己。 周曦沐猜得一点也没错,此刻的曾涧峡颇为后悔。 虽然东北三省沦陷了,可是华北的局势一直还算稳定,谁知道“七七事变”突然就爆发了,学校里还有几批重要图书和设备没有运出,各学院的老师都加紧清点,能运出一批算一批。今天本应该把最后一批运完了,谁知道却出了岔子,只能明天再运,而明天,正是周曦沐大婚的日子。 看着曾涧峡为难的样子,周曦沐敛去笑容,率先开口。 “我已经跟莳芳说了。” “她怪你啦?” “可不是吗?劈头盖脸一通骂。” 曾涧峡吃惊地看着周曦沐那个委屈的样子,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实在抱歉,要不是我拉你跟我一起……” 周曦沐一把拉过椅子,坐在了曾涧峡的对面。 “曾兄,我跟你开玩笑呢!” “这么说,她没怪你?”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莳芳,就算她真的生我气,又怎么舍得骂我呢?” “那她到底生没生气啊?” “曾兄,我们认识虽然才不到两年,但你是看着我和莳芳相识相爱的,莳芳跟我一样,都觉得我们现在做的是一个十分可贵的事情。尤其是七七事变爆发之后,我更是觉得学校几年前就将图书设备南迁的决定是多么的英明,我很庆幸你能介绍我参与这个工作。国破何以家为?现在局势乱成这样,我们这些当老师的,怎么能不有所筹谋?我们运走的那些书,将来是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为了图书南迁我们一起奔波忙碌了好几年,我特别庆幸自己可以一开始就参与其中,为保存清华的学术资料出一份力。我做事喜欢有始有终,我们一起把这件事圆满完成吧!” 周曦沐平日里跟曾涧峡嘻嘻哈哈惯了,突然这么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曾涧峡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周曦沐装作没看见似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从暖壶里倒出热水,把毛巾按在热水里。 “再说了,我们都已经把站长打点好了,明天肯定会顺顺利利的,我一点也不担心,曾兄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早点睡觉,明天婚礼上我还等着你这个证婚人上台发言呢!”” “莳芳好眼光啊,觅得一个好郎君啊!” “嗯嗯,曾教授这句话说的十分客观嘛!” “我这个无神论者学了一辈子哲学,可是在这种时候我还是只想说一句,求老天爷保佑明天一切顺利吧。” 大暑刚过去没几天,蝉鸣聒噪,火车站旁的小旅馆三教九流什么人都住,夜深了隔壁喧哗声仍旧不断,还不时传来婴儿啼哭和父母不耐的咒骂,房间里时时散发出一股异味,加之两人心里都压着事儿,周曦沐和曾涧峡顾不得讲究,着外衣而卧,却迟迟难以睡去。 周曦沐躺在一动都会吱嘎作响的床上,因为他身材颀长,在短小的床上双腿不能伸直,只能蜷着睡,实在不是很舒服。月光从窗口照进来,照亮了他硬挺俊秀的面容。 周曦沐难以入眠,不是因为这不舒适的床榻,而是因为这过于沉重的心事。 从眼下局势看来,北平肯定留不得了,他只是不知道何时离开,他实在觉得对不起他的莳芳,之前他在牛津留学三年,她就等了三年。刚刚回国一年多,本以为终于可以过和和美美的小日子,眼下看来又要奔波流离了。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农历六月廿一,这个日子是两人的双亲一早就定下来的,明天这个日子终于要到来了,他终于要娶到他心爱的莳芳了,周曦沐带着甜蜜、慌张又略带酸涩的心情,回忆起他们的过往来。 白莳芳出生在江苏苏州的一户书香门第之家,父亲白淳衷在前清中过举人,精通医道,在当地开一家医馆为生,是远近闻名的名医。白淳衷育有三子一女,妻子在生莳芳之时难产,最终不治身亡,白淳衷思念亡妻,终身未娶,把四个孩子抚养长大。除小女莳芳之外,均娶妻生子。因为白莳芳生下来就没有母亲的温暖,加之莳芳容貌与妻子酷似,又是白淳衷唯一的女儿,所以白淳衷对她尤其宠爱。白淳衷从小就让小莳芳接受教育,从私塾上到女子学堂,从不曾训斥打骂她,把自己的千般柔情都给了她,所以莳芳长大之后形成了天真烂漫、活泼开朗且颇有主见的个性。白淳衷自认为开明,他跟女儿约定,彼此之间是朋友,不应该有秘密,然而当他从面容绯红的女儿口中得知她爱上了一个人时,还是不由得产生了震惊、不甘、不愿的复杂情绪,随即他只能苦笑,好像自己辛苦打磨多年的宝石被别人偷走了,但一想到女儿居然对自己坦诚相告,心里总算感到有点安慰。 周曦沐和白莳芳是在清华校园里相识的,白莳芳读外文系,周曦沐读的是文学系,两人在清华的诗社相识,因为他们都喜欢里尔克的诗歌,渐渐对彼此产生了爱慕。这爱慕与日俱增,几乎要撑爆了周曦沐的身体,他终于忍不住借里尔克之诗向白莳芳表白了。他读给白莳芳的诗是里尔克的《致寝前人语》: 我愿陪坐在你身边唱歌催着你入眠我愿哼唱着摇你入睡睡前醒来都在你眼前我愿做屋内唯一了解寒夜的人我愿梦里梦外都谛听你谛听世界谛听森林。 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之事,白莳芳当下也选择了里尔克的诗《挖去我的眼睛》作答: 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没有脚,我能够走到你身旁没有嘴,我还是能祈求你折断我的双臂,我仍将拥抱你—— 用我的心,像用手一样箝住我的心,我的脑子不会停息你放火烧我的脑子我仍将托负你,用我的血液。 白莳芳的奔放自由的个性深深打动了周曦沐,在他孤独寂寞的前半生中从未想到,会有一个这样的女子出现,她的存在,如同一缕甘泉滋润了他心灵的每一道裂缝。 周曦沐是一个典型的北京公子哥,满族正白旗出身,家室优越,周曦沐自幼天资聪颖,无奈他是父亲养在外宅的妾室所生,儿时的周曦沐看惯了母亲倚在窗前盼着父亲来的样子,而周曦沐最盼望的就是父亲来看他,所以他特别刻苦地跟私塾的先生学习,希望能得到父亲的夸奖。 母亲告诉小曦沐,父亲很喜欢下围棋,就找了师傅教他下,小曦沐进步很快,一直被师傅表扬有天分。父亲很久才来一次,这时候母亲就会精心打扮,她的眼睛也会恢复平日里不见的神采,而小曦沐在父亲仅有的几分钟关注他的时候,恨不得背诵一百首唐诗给他听,父亲只是微微笑笑,摸摸他的头。小曦沐也会缠着父亲下围棋,可是父亲每次都是匆匆来去,没有一局棋下完过。父亲每次离开,只会给母子两人留下许多钱,还有许多寂寞。 兴许是为了打发空虚寂寞的生活,母亲迷上了抽大烟,周曦沐眼看着母亲的双颊凹陷了下去,肤色变得灰黑,她不再热心于打扮,而父亲看她的眼神也变得嫌弃,终于再也不来了。 兴许是无尽的失望和身体的摧残耗干了母亲的生命,她最终悄无声息地死去了,大烟枪歪在一边,手里攥着当年父亲送给母亲的定情信物——一枚玉佩。 母亲被悄然下葬了,并没有葬在周家的祖坟,母亲平日里的衣物和物件统统被烧掉了,父亲的妻子火速将外宅转卖他人。周曦沐偷偷拿走了那一枚本应随母亲陪葬的玉佩,这是他仅有的母亲的遗物了。 周曦沐时常把玩这枚玉佩,据说它是从宫中流出的,相传是某位格格的陪嫁之物,上好的质地手感温润,精细雕刻了一只蝙蝠捧着一个寿桃,取“福寿绵长”的寓意,讽刺的是,母亲福薄而早逝,这枚玉佩无异于给母亲的死下了一个颇为讽刺的注脚。 13岁的周曦沐平生第一次搬进了父亲的家,家中除了父亲之外他一个人也不认识。父亲自然是怜惜他的,但他的怜惜有限,而他关心儿子的方式也仅仅是不断的给钱给钱给钱。 周曦沐跟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们也处不好,在几个儿子中,他是外貌最为出众的,几个人一起去学堂念书,周曦沐的成绩也是最好的,难免会引发兄弟们的妒忌,所以他经常被他们合起来按在地上打。周曦沐暗下决心,越是这样,自己就越是要比他们强。从此他更加努力,一路从私塾到西式学堂,都是班级里出类拔萃的学生,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清华大学。 对于这个面貌酷似母亲的儿子,父亲最初是颇为冷淡的,似乎他的存在就让他觉得不自在,所以父亲只是把他养在家里,跟养一只小猫小狗没有什么区别。但随着年岁的长大,眼看着周曦沐渐渐长成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追求上进,谈吐不俗,反观自己的四个儿子,终日不思进取、招猫逗狗,养成了人见人嫌的性格。渐渐的,在聚会上,父亲渐渐更加乐于将其引荐给宾客们,大家似乎也渐渐忘却了周曦沐的出身,对其百般称赞,青眼有加。眼看着父亲越来越倚重自己,周曦沐并未觉得如何欣喜,更没有做什么继承家业的春秋大梦。在他眼中,自己永远是一个多余的人,在情感上,周曦沐早已吧自己跟这个家之间的关系彻底割裂了。 自从考上清华的那一天起,周曦沐就离开了周府,再也没有回去过。 因为成绩优异,周曦沐有丰厚的奖学金,因此他再也没有拿过父亲一分钱,他长住在宿舍里,放假也不回家,父亲多次派人送钱给他,都被他原数退回。在他读大学二年级的那一年,父亲突然暴毙,周曦沐偶然得到消息后赶回家中,丧事已经办完,他们甚至没有通知他,父亲的妻子甚至卖掉了家中的祖宅,等周曦沐回到家中,宅院已经易主,开门的变成了完全不相干的人,周曦沐坐在宅院大门前的台阶上,不禁苦笑。 从那时开始,在这个世上周曦沐真成了全无挂碍的沧海一漂萍了。 周曦沐自小到大没有得到过什么温暖,虽有父母,也从未感受过亲情,可以说从里到外冻透了,正因为看尽了世态炎凉,周曦沐自认为锻造了一颗钢铁之心,从未惧怕过什么,然而当他遇到白莳芳之后,他的胆子变小了。所以当白莳芳告诉周曦沐父亲想见他的时候,周曦沐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慌张和害怕,生怕自己不能给白莳芳的岳父留下好印象。然而当他看到白淳衷面前早已摆好黑白两子的棋盘时,脸上露出了笑容,看来他的莳芳跑不掉了,连老天爷都在帮他。 白淳衷酷爱下围棋,经常跟小女莳芳对弈,莳芳自然不是对手,经常要让子耍赖,之前听女儿说周曦沐会下棋,顿时来了精神。而周曦沐儿时为了想让父亲看到自己的长进,时常研究棋谱,加上有几分天资,因此棋艺十分精湛。周曦沐下了几子,自然知道了自己的水平在白淳衷之上,周曦沐小心应对,力求不着痕迹地让白淳衷下的尽兴,但最终以微弱优势战胜了白淳衷。 之后白淳衷又问了周曦沐的家室,探讨了学问,周曦沐都据实以告。翁婿俩相谈甚欢,周曦沐走后,白淳衷告诉白莳芳此人是可以托付终身之人,白莳芳问父亲为什么,白淳衷捻着胡子说: “莳芳,你听过‘棋如其人’这个说法吗?为父我下棋多年,虽才疏学浅,但又怎会不知他的棋艺远胜于我?但他的棋风稳健,毫无一丝咄咄逼人之感。你或许会说他也许是为了讨好我,故意让着我,可他最终仍胜了我三子。可见他不是一个油滑虚假之人,所以我才会说他是你值得托付的人。” 大学临近毕业时,周曦沐因成绩优异考取了英国庚子赔款公费留学生,去英国牛津大学留学,白莳芳则进入了一所中学,成为了一名国文老师。临走前,周曦沐和白淳衷约定了归国后的婚期,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农历六月廿一,黄历上说,这一天宜结婚、嫁娶、订婚、开工、出行、动土、上梁、搬家、入宅、纳采、开张,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日子,而这一天也是白莳芳母亲的生辰,白淳衷特地把这一天定做女儿大婚之日,可见他和妻子之间的深情厚谊。可谁知他刚刚去英国求学快满三年,即将学成归来时,白淳衷却患上了肺结核。俗话说,医不自医,其时肺结核还是让人束手无策的不治之症,疾病来势汹汹,苦苦支撑了不到半年,白淳衷还是撒手人寰。 为了让周曦沐安心念书,白淳衷病重时叮嘱女儿,不要将自己的死讯告诉周曦沐,白莳芳遵循了父亲的遗言,和兄嫂一起操持了父亲的葬礼。周曦沐恰巧有一个同学回国,得知了白淳衷的死讯写信安慰他,周曦沐这才知道。周曦沐又悲痛又愧疚,在内心之中他早已把白淳衷当做自己的父亲,然而不仅未能承欢膝下,更没能在白莳芳最伤心的时刻陪在他的身边。周曦沐在信中提出回国,被白莳芳拒绝了,她告诉周曦沐,当下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学有所成,回国报效国家。之后周曦沐终日刻苦学习,可只要有时间就会写信给白莳芳,用文字书写心中的惦念。 一九三七年初,周曦沐获得了牛津大学的文学博士学位,学成归国后,被清华聘任为文学系教授,周曦沐和白莳芳终于团聚,距离他们分别已经三年有余了。他们本打算按照父亲的遗愿在白母的生日这天举行婚礼,可是眼看着东北、华北的局势一天天恶劣,等到卢沟桥事变爆发,两人也考虑过是否取消婚礼,可是两个人商议下来,一来这是白淳衷生前的遗愿,不忍忤逆,二来北平的局势眼下还稳定,三来两人心中都有愤懑和不甘,日本人在自己的家园作威作福,凭什么他们要取消婚礼,取消就是怕了他们了!如此商议下来,最终决定婚礼按照原定计划举行。 至于婚礼的形式,因为双方高堂均已不在,且两人都认为婚礼只是一个形式,不喜欢陈旧的繁文缛节,就选择了民国当下最时新的文明婚礼,把双方朋友叫到一起,在北京饭店简单办一个仪式就算礼成了。请柬是两人亲自用毛笔书写,上书两人在《诗经》中最喜欢的诗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五章 炎黄子孙的黄 带着种种思绪辗转反侧的周曦沐不知是何时睡去的,猛然间惊醒时,发现天刚蒙蒙亮,曾涧峡已经在床上打坐了,周曦沐看了一眼手表,不到六点,翻身坐了起来。 “昨晚上就听见你在床上摊煎饼,应该没睡好吧?想让你多睡会儿就没叫你。”曾涧峡听到了响动,睁开了眼睛。 “不睡了,今日这关不好过啊,早点做准备为好。” 两人快速收拾停当,连饭都顾不上吃,就雇人带货赶往火车站,把装满书的箱子都运到了月台,但是要排队等候装车。就这样,早早来到火车站的周曦沐眼看着一批批高档家具、一摞摞行李箱被抬进了火车车厢,心急如焚,他的心被愤懑和焦虑所填满,在他的心目中,他运的货物比这些东西不知道珍贵了多少倍,可眼下他除了等待,没有别的办法。等了好久,站长终于给手下人使了眼色,周曦沐松了一口气,正要指挥伙计装车,被站内一颇为蛮横的军警拦住,那军警长得獐头鼠目,得意洋洋的嘴脸实在令周曦沐作呕,在这动荡的年代,谁的生命不宛如草芥和蝼蚁?就有人仗着自己手中那一点点权力把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并以此为乐。 军警拿着警棍敲打着装着书籍的木箱。 “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些书。” “不值钱你费这么大劲运它?” 面对军警不紧不慢的盘问,周曦沐心急火燎,昨日的预感成了真,怎么办?莳芳还在等她,周曦沐看了一眼手上的欧米茄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婚宴下午两点开始,再晚就来不及了。 周曦沐此刻正陷入无限焦灼,而白莳芳的心情也并不轻松。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北京饭店的宾馆房间里,白莳芳穿上妈妈的大红色旗袍,站在镜前看着自己,之前她特意去找北京饭店的“做女活儿”十分有名的王殿奎做了个头发,可她此刻的眼中除了新娘的娇羞和期待之外,还有浓浓的担忧。平日里她最欣赏周曦沐的责任感与担当,也是发自内心地理解他的。可此时此刻明知不该,却还是有一点点怨他。 当白莳芳沉浸在如麻的思绪中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不用说,自然是她婚礼的伴娘阮媛。白莳芳打开门,阮媛就一把将她抱住,然后上下打量她。 “我们莳芳今天简直是太美了,说你是‘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也不为过呀!曦沐兄真是好福气呀!” “你就别拿我取笑了,拿我跟西施作比,真不知道是夸我还是取笑我了。” “自然是夸你,在曦沐的心中,你比那西施不知道要美多少倍呢!等他来的时候你问问他,他肯定是这样答你!” “他什么时候来啊!” 阮媛看了一眼墙上钟摆滴答的挂钟,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十一点十六分。距离喜宴不到三个小时了,虽然眼下看来时间还宽裕,但她特别能理解白莳芳这个新娘子焦灼的心情,人在这个时刻,难免胡思乱想。 “放心吧,还有我们家老曾在呢,一定没问题的,你们的大喜日子,老天爷都会帮你们的!别胡思乱想啦!我再去帮你看看宴席准备得怎么样了!一会儿就要准备去迎宾了!” 北京饭店最初是由法国人开的,位于王府井,历经几次扩建,与六国饭店和东方饭店被称为“北京三大饭店”。其中北京饭店既没有六国饭店那种排华的气氛,也也没有东方饭店那种置身南城平民中的尴尬。以地点最佳,景观最佳,服务最佳,排名三家饭店之首。 周曦沐把婚宴场所选在北京饭店,白莳芳最初觉得有些奢侈,一来两人举办的是文明婚礼,二来二人高堂均已不在,实在不必在这么豪华的地方办婚宴。周曦沐却认为婚礼是一生一世的大事,一定要留下最美好的回忆,正是因为白莳芳的父母都去世了,但她还有三个兄长,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亏待了这个宝贝妹妹。 “净会说些好听的,现在不是委屈我还是什么?” 白莳芳起了小女儿的性子,她在心中暗想,万一他不来,自己岂不是当众成了弃妇?到时候宾客都来了要如何收场?自己要怎么面对众人?这都不是最重要的,万一他不来,定是他遭遇了什么危险,她不敢想下去了。 周曦沐自然不敢得罪那些在车站巡逻的警察,只好用求助的眼神看向站长,站长看了他一眼,走过去殷勤地给警察递了根烟,小声说了几句话,周曦沐听不清楚,警察点点头,示意搬货工人可以动手了,周曦沐一眨不眨地看着装着书籍的木箱一箱箱地被抬上了火车,就在周曦沐要放下心来的时候,没想到最后一个箱子被搬运工不小心摔在了地上,因为书籍重量很大,直接把木箱摔散了架,里面的书散落在地上,站长刚好走到旁边,拿起一本什么书直接揣进了兜里,周曦沐见状赶紧跑了过去,站长拿走的那本书他是不指望了,他只想赶紧把掉在地上的书重新装箱送上火车。就在周曦沐蹲在地上检查书籍有没有破损的当口,一个身影走过来挡住了他的阳光,周曦沐一抬头,只见那个警察好奇地打量着那散落一地的书,随手拿起了一本《唐诗三百首》翻开一页。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bian三声)舟。还真的都是书啊!你们这些人也是怪,人家现在都是什么值钱运什么,这书能值几个钱?” “明朝散发弄扁(pian一声)舟,读扁(pian一声)” “你说什么?” 曾涧峡偷偷扯了扯周曦沐的袖子。 “我是说,那个字应该读扁(pian)” 那警察明显露出不悦的神色,接着收敛了怒气,反而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从兜里掏出火柴开始点烟,然后就从地上拿起一本书,作势就要点着。 “我这个人没有别的毛病,就是心眼小,我倒是想听听,这到底是念“扁bian”还是“扁pian”啊?” “军爷,他……”曾涧峡急着解围。 “我让他说!” 周曦沐不是不知道“权宜之计”这四个字,但他看着那警察小人得志的神色,实在觉得愤懑,一想到那些书的生杀大权居然掌握在这么个末流之辈的手里,就觉得真是天大的讽刺。 正在这时,周曦沐的头被狠狠敲了一记,周曦沐回头,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站长,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辞典,见他回头,立马破口大骂。 “瞧您那德行,读点破书你就不知天高地厚啦,军爷说念pian它就念pian,看什么看?你小子不服是不是?” 说完拿着辞典又照着周曦沐的头比划了好几下,周曦沐忙不迭地躲开,但周曦沐感觉他留着劲儿,打在头上并不怎么疼。 那军警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出戏,远处有人叫他,他刚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见到那人便马上堆上了谄媚的笑容,那人想必是他的上司了。 “你在那儿磨蹭什么呢?我有事儿问你!”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那警察忙不迭地点头哈腰。 临走之前,警察拿着警棍在书堆上巴拉巴拉,看到一套《西厢记》,里面图文并茂,画工精致,警察的眼睛立马亮了,马上拿过来揣在怀里要走。 “小爷我今天心情好,今天就不跟你们计较。” 曾涧峡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正要去找站长多要一只木箱,就看见周曦沐向军警跑过去,曾涧峡用最快速度跑过去拦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今天是你的婚礼!莳芳还在等着你!你别胡来!” “那是明代弘治年间金台岳氏刻本,是珍本!” “什么本也不能要了!你这叫因小失大!这兵荒马乱的,损失一本书,运走一批书,划算!君子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把那人给惹了,到时候书运不走了不说,恐怕连人都得交代在这儿,你让莳芳怎么办?我这个证婚人可不能让你胡来!咱们从大早上等到现在都耽搁了四五个钟头了,来不及了,快走!” 周曦沐犹豫了一下,把手上的欧米伽手表摘了下来,被曾涧峡拦住。 “你还不明白吗?这样只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曾涧峡认识周曦沐这位出身世家子弟留洋归来小老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于他想用一块名牌手表换一本书的行为,曾涧峡早已见怪不怪。虽然周曦沐在学问上就特别地较真,教学十分严谨,平日里修改学生的作业,不能容许一点小小的错误,可平日里却十分不拘小节、随性豪迈,完全是一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做派。虽然在清华教书每月四百块的工资十分优裕,但架不住周曦沐平日里经常请学生吃饭,遇到有困难的同学和同事经常借钱给他们,却从来也想不起来还,所以周曦沐在清华工作几年下来,并没有存下多少积蓄。日久天长,曾涧峡对周曦沐这位仗义疏财、嗜书如命的小友十分欣赏,他知道此刻在周曦沐的心中“书比天大”,但他绝对不能让他去涉陷。 在曾涧峡的拉扯下,周曦沐只能眼看着那警察越走越远。顾不得心痛,两人手脚麻利地重新打包了最后一箱书,他们手忙脚乱地把木箱装上车没多久,火车就开了。听着汽笛轰鸣,看着列车缓缓驶出车站,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虽然完成了最后的任务,但失去的那套《西厢记》仍旧让周曦沐有些耿耿于怀,曾涧峡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了,新郎官,新娘子还等着你呢!” 两人向车站外走去,没走一会儿,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 “等一等!” 周曦沐回过头来,看到站长向他们跑来,因为身材矮胖,颇有些气喘。 站长走到他们面前,把胳肢窝下夹着的蓝布包打开,露出了里面的《西厢记》。 周曦沐看到刚刚还让他失魂落魄的书,一瞬间愣住了。 “这是?!” “还不快接着!” 站长将书放在了周曦沐的手上。 “您真是费心了,不知您是怎么……” 站长摆了摆手,笑了笑。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这回把书看好了,再丢了我可管不着喽!” 说完,站长转身要走,突然好像想起什么来,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书。 那是一本《**党宣言》。 “你看看我这脑子,还拉了一本儿。” 周曦沐这才想起之前书箱散落的时候站长弯腰捡书的举动,当时他还在心底暗暗埋怨,没想到他竟是为了保护他们。 站长把这本小书放在周曦沐手中的《西厢记》上,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曦沐和曾涧峡一眼。 “我只能帮你们一点儿小忙,你们做的事情才是真的了不起,也许现在大家还不知道,但将来终有一天,所有的中国人都会知道你们有多了不起。” 站长转身离开了,曦沐的眼眶红了,他看着站长矮胖的背影渐渐走远,突然快步向前跑去。 周曦沐抱着书跑到了站长身边,微微喘着气。 “站长,你叫什么?我想记住你的名字!” “我姓黄,炎黄子孙的黄,名字就不必提了吧,你们一路平安。” 周曦沐麻利地摘下手表,塞进黄站长的手中。 “黄站长,谢谢你,我身上别无长物,只有这块表跟了我很久,留给你做个纪念,等我回到北平,一定再来找你,我们一起喝酒!” “好,我等你!到时候我一定把你喝倒!” 周曦沐伸出手,跟黄站长的手紧紧握了握,最后道了别。 周曦沐把那本《**党宣言》跟《西厢记》放在一起,用蓝布悉心包好。 “今天的故事我以后一定要跟学生们讲。” “宝剑赠英雄,金表酬知己,好故事!”看到周曦沐手腕上手表留下的晒痕,曾涧峡笑了,他这位小友,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走出火车站,周曦沐和曾涧峡会心一笑,长叹了一口气,肩上的担子终于卸下了。来不及过多感慨,当下最要紧的便是赶往婚礼现场。往常火车站前等客的黄包车非常多,但这日的黄包车却出奇的少,好不容易叫到了两辆,黄包车夫全力奔驰,赶往北京饭店。 周曦沐和曾涧峡坐在黄包车上,经过正阳门、前门,路过东交民巷,一路上两人深切感受到北平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街边许多店铺都关闭了,也有一些依然开着,但不似平时热闹,反而显得冷冷清清。明明是盛夏,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偶然听到报童手中挥舞着报纸,口中大声地吆喝着:“二十九路军与日军南苑激战中,佟麟阁、赵登禹率兵顽强抗敌!”清亮高亢的声音在安静的街道上显得有些突兀,整个城市都弥漫着一种欲盖弥彰的紧张气息。虽然什么都尚未发生,但似乎随时可能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第六章 新娘的演讲 此刻北京饭店的喜宴大厅已经陆续来了很多客人,他们大多是周曦沐在清华的同事和亲眷,此刻正热络地攀谈着。白莳芳早已在门口迎宾了,虽然周曦沐还没有赶到,她敛起不安,对每一位来宾露出最端庄甜美的笑容,所有的人在对她说恭喜的同时,都在问她新郎哪去了,她只说他在忙公事,很快就会赶到。 距离“七七事变”爆发后不到一个月,北平城人心浮动,所有的人都在谈论新人的同时,悄声议论北平未来的局势,婚礼现场呈现出一种又喜悦又紧张的微妙氛围。 “张兄,我听这炮声一天比一天响,感觉这是打得越来越厉害了啊!” “咱北平城的老百姓还怕枪炮声吗?从1901年《辛丑条约》签订以来,日本就在这儿驻军了,半年前日本人不还在北平城的大街上组织过一次大阅兵吗?坦克就在大街上直挺挺地开过去,那画着膏药旗的日本战机就在老百姓头顶上飞,咱北平的老百姓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早就见怪不怪了。” “这可不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前几天我已经把老婆孩子送到她武汉乡下的娘家去了,要不实在是不放心。日军要是真的攻进了北平城,我们恐怕真的要另寻出路了。” “也罢也罢,今天是我们清华最英俊潇洒、年轻有为的周曦沐教授大喜的日子,谈什么国事?煞风景!” “哈哈哈哈,说的没错!曦沐的那些女学生们知道恐怕该哭鼻子咯!” “不会不会,等他们看到莳芳就会知难而退了,两人本就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 “没错没错,来,喝酒喝酒!今天我们一醉方休!” 白莳芳的三个哥哥和他们的妻子儿女都早已落座,白莳芳看到他们在座位上跟她挥手,也对着他们笑着挥挥手。之后她盯着酒店大堂门口,那个心中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阮媛抚摸着白莳芳的后背。 “你说他不会逃婚了吧?你也知道他每次在校园里走有多少个小女孩会脸红的!” “说什么哪!你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该收一收了。” “阮姐,我的心好慌,你说,他一直不回来,他是不是被抓了,还是被车撞了,还是……” “莳芳,你这是关心则乱。放心吧,有我家老曾跟他在一起呢,他们把书运上火车就回来了,你还怕他不娶你呀?” “我才不怕呢,追我的人可多呢!” “都有谁?快跟我说说,等曦沐回来我告诉他!” “阮姐,你太坏了!” 两人笑着闹着,白莳芳心中的不安减轻了不少,白莳芳定了定心,有了主意。 一点钟到了,所有的嘉宾都到场了。 这是原定的婚礼时间,因为新郎迟迟不到,大家都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这时间都快过去一个钟头了,典礼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啊?” “不知道,刚才听他们说,新郎还没到哪!” “啊?曦沐还没来,就把新娘子撂这儿啦?婚礼可是人生头等大事儿,这像什么话?” “是啊,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众人和白莳芳都不知道的是,此刻有两辆黄包车已经停在了北京饭店的门口,周曦沐和曾涧峡飞跑进饭店,曾涧峡边跑边从包里掏出了“新郎”的胸花。 “阮媛提前帮我准备的。” 周曦沐接过胸花,别在自己胸前,曾涧峡给自己别上了“证婚人”的胸花,两人相视一笑。 白莳芳听到大家的议论,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台去。 白莳芳站在台上环视众人,扶了扶面前的麦克风,所有的人突然鸦雀无声,白莳芳清澈恬静的声音在宴会厅响起。 “首先感谢大家来百忙之中参加我和曦沐的婚礼,我曾经无数次憧憬过我的婚礼,我想过我穿着大红喜服,盖着红盖头和周曦沐夫妻对拜,我也想过我穿着洁白的婚纱,我们为彼此带上戒指,告诉对方,我愿意。曦沐对我说,现在国家有难,不宜铺张,我们就一切从简,举办一个现在最时新的文明婚礼吧,把亲朋好友聚在一起,我们在大家的见证下,在结婚证书上签字盖章,就成为夫妻了。我向来都听他的,就欣然同意了。可是我没想到的是,到了婚礼这一天,最时新的是,新郎却没出现。” 白莳芳说到这里,在座的宾客都不禁莞尔。 “你们是不是在猜想,新郎逃婚了?放心,想当年他追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呢!一直以来,我都习惯于躲在曦沐的背后,他会把我保护得好好的,今天就轮到我为他承担一回。” “大家都知道,现在整个国家的局势是多么的动荡,七七事变过去二十几天了,看来平津都很安定,但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曦沐今天出门,是为了运送清华的最后一批图书和资料。我们当然都希望和平,但现在的局势是,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战争。为了给学校保存一部分教学资源,为了让战时的孩子也有书念,朱自清教授带领着曦沐和曾涧峡教授,还有其他学院的老师们为这个事情奔波了大半年,一次又一次地往汉口运送教学物资,局势越来越紧张,今天是最后一批了。曦沐昨天给我打电话,他觉得特别对不起我,可是我要说,作为曦沐的妻子,我不仅不怪他,还深深地为他感到骄傲!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不等他了,我要一个人进行婚礼仪式,我现在宣布:周曦沐和白莳芳的婚礼现在开始!” “等一下!” 所有宾客都回头,看到了站在宴会厅门口的周曦沐和曾涧峡,周曦沐风尘仆仆的样子丝毫不像新郎,只有胸前鲜红的“新郎”胸花昭示着他的身份。他在众人的注目中跑上了台,来到了白莳芳的面前,台下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 白莳芳的眼睛早就红了,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刚才还特别勇敢的她瞬间又变回了小女人。 “你这个新娘子!谁让你先开始了?婚礼怎么能没有新郎呢?”看着妻子泫然欲泣的样子,周曦沐故意逗她。 “都怪你来的这么晚!” “冤枉啊,因为心系娘子,我可是快马加鞭飞奔过来的!” “书呢?” “都顺利运出去了。” “你什么时候到的啊?” “刚到不久,刚好全程听了你那动人的演讲。” “你怎么这样!到了不告诉我!害我一个人在这儿胡说八道。” “怎么会?我觉得你讲的特别好,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经历这短暂地有惊无险的风波之后,周曦沐环顾众人,开始他的发言: “今天对于我和莳芳来说,是喜庆的日子,但对于我们的国家来说,却是风雨飘摇、前途未卜的一天,此刻我们的将士们正在和日本侵略者激战。莳芳曾跟我说过,国家有难,我们却要办喜事,是不是不大妥当?可这个日子是泰山生前于三年前便定下来的良辰吉日,而且这一天是我岳母的诞辰,足见他二人的伉俪情深。在我出国求学期间泰山病故,我已经未能承欢膝下,难道就因为日本人在我们的土地上作威作福,我们就要取消婚礼吗?所以我们坚持在这一天举办了婚礼,却因为我的原因,险些让莳芳唱了独角戏,看来老天爷都在帮我,让我及时赶来了。莳芳,我向你保证,以后任何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会在你身边。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在座的各位都为我做个见证!” 热烈的掌声之后,曾涧峡教授开始证婚人的发言,只见他一板一眼地从怀中拿出一张已经写好的发言稿,周曦沐和白莳芳掩嘴偷笑,再看一眼阮媛,一边笑一边无奈摇头。 “大家好,我是清华大学哲学系教师曾涧峡,是周曦沐先生和白莳芳女士的证婚人。清华大学历来有一个传统,清华的学生结婚,老师要致辞,清华的老师结婚,梅校长要致辞的。但梅校长七月初就去庐山参加谈话会了,还没有回北平,就只好由我这个证婚人来啰嗦几句了。这个苏格拉底曾经说过一句话:“无论如何都应该结婚,因为如果你娶到一个好妻子,你会很幸福;如果娶到一个糟糕的悍妇,你会成为哲学家。而叔本华说:只有哲学家的婚姻才可能幸福,而真正的哲学家是不需要结婚的。” 在场的所有宾客都忍不住笑了,而曾涧峡教授依然绷着一张脸,阮媛始终面带笑容看着丈夫发言,满眼都是浓浓的爱意。 “作为一个学了一辈子哲学的人,我可以告诉大家,没有错的婚姻,只有错的人,只要找到你命定中的那个人,你就绝对不会后悔结婚。我是一路看着曦沐和莳芳走到今天的,在我的心目中,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莳芳,我在这里要向你道歉,要不是我拉曦沐跟我一起做图书南迁的工作,他不会在大喜的日子还抛下新娘不管,对不起!” 曾涧峡对白莳芳鞠了一躬,白莳芳赶忙把他扶起来,泪盈于睫。曾涧峡接着说道: “婚姻的真谛不是同享福,而是共患难。现在我们的国家都处在一个非常时期,前方二十九路军正在拼杀,让我十分感慨,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在座的这些人究竟能做些什么呢?清朝诗人黄景仁只活了35岁,他没有想到他留下的最脍炙人口的诗句竟然是“百无一用是书生”。的确,我们这些教书育人的人,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虽然不能扛枪上战场杀敌,但我们可以教育下一代,用文化传承建造中华民族的精神堡垒!中华民族的苦难是暂时的!只要年轻的一代能延续华夏千年的文脉,中华民族就永远都不会亡!而培养出新一代年轻人的重任,就在在座的各位肩上!我知道许多人已经准备离开北平了,国家战局未定、风雨飘摇,这样的时代会无端造就许多离散,在座的许多人,以后有可能都再也见不到了,希望大家好好珍惜相聚的时刻,日后多多保重。 曾涧峡这篇证婚词语重心长,把许多人说得热泪盈眶,台下所有人都热烈鼓掌。到了宣读结婚证书并签字的环节,阮媛拿出精美的婚书,四周画着一龙一凤,旁边点缀婚姻美满和爱情忠贞的蝴蝶和梅花。周曦沐和白莳芳高举婚书,两人齐声念到: “今周、白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遂缔,匹配同称,敦百年之静好。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喜今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桂馥兰馨。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欣燕尔之。将泳海枯石烂,情敦鹣鲽,愿相敬之如宾,祥叶螽麟,定克昌于厥后。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此证。” 在所有人的见证下,两人郑重在婚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接着两人和曾涧峡先后在婚书上盖章,最后周曦沐和白莳芳相对一鞠躬,并向曾涧峡及来宾深深鞠躬,两人在众人的见证下正式结为了夫妻。 第七章 洞房花烛夜 婚礼之后自然就是宾主尽欢的喜宴,周曦沐和白莳芳给每一桌敬酒,还特意跟白莳芳的三个哥哥郑重地握了手,父母均已不在,他们把唯一的小妹托付给了周曦沐,周曦沐郑重向他们保证自己一定会跟白莳芳福祸同享,患难与共,白莳芳忍不住落泪哽咽,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 喜宴结束后,周曦沐和白莳芳在门口恭敬地送走每个客人之后,他们回到空荡荡的喜宴大厅,却发现曾涧峡和阮媛正坐在离门口最近的圆桌旁笑着看他们。 “你们怎么还没走啊?” “当然是在等你们啊!这个人今天差点把你这个新郎给拐跑,晚上再不送你们回新房,我是不会放过他的。” “莳芳,真是对不起了。”曾涧峡再次郑重道歉。 “曾教授你快别这么说,你们是为学校、为国家做事,我理解的。” “你们两个怎么还叫名字啊!还不改口?!” “……曾大哥。”白莳芳有些害羞。 “弟妹。”曾涧峡叫的好不习惯。 “哎,这就对了。不过今天幸亏你们是文明婚礼,不兴闹洞房这一套了,要不啊,大家肯定会去你清华园的新房闹上一闹!” 曾涧峡一路往城外的清华园开,那里有周曦沐和白莳芳在清华的新房。 沿途四人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街上静得怕人,几乎看不见行人,只有汽车偶尔在街上快速穿行而过,好似躲着身后的追赶似的,似乎即将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 “这才几点钟啊!街上怎么这样静,简直是空无一人啊!” 当他们开到德胜门的时候却发现前面有汽车排起了长队,仔细一看,原来是城门关闭了,紧闭的大门前并无士兵守卫,这城门也不知何时能开启,前面的车开始缓缓移动,掉头向反方向开回去了。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啊!”曾涧峡蹙着眉头。 “曦沐,这下不仅闹不了洞房,连你们在清华园的洞房花烛夜也泡汤了。”白莳芳看着一辆辆往回返的车辆。 “现在解决实际情况要紧,我有一个提议,你和莳芳在我家里凑活一宿如何?特殊情况,你们小两口只能将就将就了。”曾涧峡从倒后镜看着小两口。 周曦沐和白莳芳对视了一眼,手握在了一起。 “曾大哥、嫂子,多谢你们解决了我俩的燃眉之急,多有打扰了。” “说什么打扰,我最爱跟莳芳妹妹说话了,别说一晚上,我还巴不得多住几日呢!” 曾涧峡紧跟着前车,调转车头,向自家方向开去。 这一夜是周曦沐和白莳芳的新婚之夜,阮媛把自家的主卧室让给了小两口,她手脚利落,很快就拿出压箱底的一套自己和曾涧峡曾经用过的龙凤鸳鸯被给他们铺上了,房间里立刻就充满了新房的气氛。阮媛把两个年轻人按在床上,根本不容许他们推辞,就拽着曾涧峡退出了卧室,顺便把门关上了。 白莳芳和周曦沐坐在床边,一时间有些局促。 “我们占了人家的卧房,还睡了人家的喜被,真是太不好意思了。”白莳芳抚摸着缎面上绣着的凤凰,被子上散发出淡淡的樟脑丸的味道。 “这也是曾大哥和大嫂的一片心意,你就不要推辞了。” 周曦沐握住了白莳芳的手,两人看着对方的眼睛。周曦沐轻柔地抚摸白莳芳的额前的发丝,抚摸着她的脸,白莳芳脸颊绯红。 “真不敢想象,你已经是我的妻了。今天真是委屈你了。” “还好你回来了,我下一秒就要逃跑了,站在台上我的手都是冰凉冰凉的。” “那你现在想逃跑吗?” “不逃了,一辈子都不逃了。” 周曦沐和白莳芳的脸越靠越近,门口传来轻柔的敲门声。 “我可以进来吗?”阮媛清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小两口相视一笑,周曦沐快步走过去开门,只见阮媛双手拿着两盏点着红烛的烛台走了进来,把烛台放在了床前的桌上。红烛给房间更添暖意,火苗温柔地跳动着,好似两只灵活的小兽。 “洞房花烛夜,怎能没有红烛呢?”阮媛促狭一笑。 “嫂子真是费心了。” “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了莳芳,女儿家总是爱浪漫的,新婚之夜是最不能将就的。” 白莳芳又感动又害羞地抱住了阮媛,把头埋在了阮媛的颈肩。 “阮姐!” 阮媛双手捧住白莳芳的脸,看着她双颊绯红、泪意盈盈,这是一张典型的新娘的脸。 “*宵一刻值千金,我再多呆一刻,就真是罪过了!”阮媛笑着快步离开。 阮媛依靠在周曦沐的怀里,两人凝视着眼前闪烁的红烛,烛泪不断从烛身滑下,掉落到烛台上。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经历了这心境大起大落的一天,阮媛觉得自己无法做一个一门心思开心和憧憬未来的新娘了,她胸中涌动着太多情绪,无法诉诸语言。 “蜡烛成对,人影成双,吟这首离别的诗做什么啊?”周曦沐亲吻着阮媛的头发。 “没什么,只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我倒是不想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为什么?” “我还想让你给我生儿育女呢!就生两个吧,先生一个哥哥,再生一个妹妹,一儿一女,刚好凑成一个好字!” 白莳芳娇羞地把脸埋在周曦沐的颈窝中,面颊绯红。 “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 周曦沐说完从怀中掏出了母亲生前最珍爱的那块玉佩,郑重地放在了白莳芳的手中。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是我最珍贵的。而你也是我最珍贵的,所以,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 “你母亲肯定很美,我要是能见到她就好了。” “是啊,她若是见到你,一定会喜欢你的。我母亲的一生很不幸,很凄凉。她在爱情里溺水了,我父亲不肯救她,她一直无法靠岸,活活淹死了。” “曦沐,我要是溺水了,你会救我吗?” “我会一直紧紧抱着你,不会让你溺水的。” “你说,我们以后会变成怎样啊?” “恐怕以后是不会太平了,我们是教书匠,虽然不能上战场杀敌,但我知道文化是一个国家的命脉,而教书育人这件事,在任何时候都是不能停的,所以只要我们活着,就只管教下去。只是……如今兵荒马乱,世事难料,将来我们不知道要流落到何处,你跟着我,恐怕要受苦了。” 白莳芳看着自己新婚的丈夫眼中坚定的光芒,把他搂得更紧了些。 “我不怕,一点儿也不怕。” 这一对新人,被裹挟在时代的洪流里,度过了他们难忘的新婚之夜,他们感应着彼此殷切的目光、甜蜜的触碰和温热的体温,小小的房间隔绝了外面动荡的一切,也隔绝了注定滚滚向前的时代洪流和即将到来的离乱漂泊。 周曦沐预见到了离别,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夜深了,整个北平城都进入了安眠,北平城里的老百姓们没有听到宋哲元的部队悄悄撤退的脚步声。 日军一直再跟一心求和的宋哲元虚与委蛇,一方面暗中积极备战,终于在1937年7月28日——也就是周曦沐和白莳芳的大婚之日,撕毁了跟中方和谈后签订的《卢沟桥事件现地协定》,日军中国驻屯军在香月清司指挥下,对中国第二十九军驻南苑部队发起总攻,二十九军措手不及,经五个多小时激战,官兵伤亡五千余人,在南苑军营集训的近千名北平的学生也大多殉国,却终不敌日军,南苑失陷。 北平城的百姓隐隐能听到遥远的枪炮声,担忧是有些担忧的,但他们一直对宋哲元的二十九路军心存相信,毕竟他们在1933年的长城抗战中,凭借大刀、手榴弹就歼灭了日军3000多人,却没有想到,在无法避免的溃败之后,宋哲元求和梦想彻底破灭,奉蒋介石命放弃北平,第二十九军退守保定。29日凌晨,在北平百姓沉沉入睡之时,宋哲元军长率领29军主力部队悄悄撤离了北平,留下了北平城中120万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从这一刻起,北平了失去了保护他们的军队,日本的铁蹄即将践踏这座积淀深厚的一国之都。 那一夜过去,北平俨然变了一个天地。 第二天,周曦沐和白莳芳上街,发现警察和宪兵都不见了,街上再也不见军用汽车的身影,西单大街的沙袋已经撤了,玄武门、和平门、西直门……北平所有的城门都打开了,任何时间都可以自由来去。二十九路军已经离开,日本人还没有打来,北平城里所有的百姓全都失去了依傍,成了无主之民。 表面上日常吃喝依然照旧,但老百姓的内心终究是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有一些家里支出一根竹竿,挂上了一条白色的被单,中心用不知哪里弄来的红色颜料涂抹了一团并不十分圆的红色。 第八章 立秋,北平沦陷 从1937年7月29日到8月8日这短短的十天,北平已经无人守卫,日本人尚未进城,北平处在权力的真空状态,犹如一把利剑悬在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为了安抚民心,张自忠署名的安民告示四处张贴,可是这样反而给人一种欲盖弥彰的感觉,老百姓的心慌一点也没有减少,虽然表面上照旧生活起居,只是不复从前的欢快轻松,夏日里时时敞开的门窗此时宣布紧闭了。北平人对于即将到来的命运怕是怕的,但心里嘀咕着只要自己躲着日本人也就完了,日本人来无非是想抢点东西,吃饱了拿足了,也就太平了。往长了说半年,往短了说一个月,北平城还是那个北平城。 暑假仍未结束,周曦沐和白莳芳这对新婚夫妇也无特别的事可做,也没有心思做,有时候他们上街,白莳芳并未穿着彰显其新娘身份的红色旗袍,还是选了藏蓝色的棉布旗袍,周曦沐穿灰色西装,似乎这样的装扮才更能衬托他们的心境,而那鲜艳的红色看起来实在有些扎眼,白莳芳把旗袍叠起来放在了衣箱的深处,她并不知道,之后她再也没有穿上过这件旗袍。 8月8日这一天到来了,从早上起来就阴沉沉的,这一天是立秋。北平的老百姓日子过得一向是讲究的,不论穷富,都应时应晌地度过每一个节日、节气,立秋是“贴秋膘”的日子,家家户户都提了一块猪牛羊肉回家,或爆炒、或涮烤,喝点小酒,在微凉的秋风中迎接秋天的到来,这本该是惬意而自在的,但前提是在太平日子里。 这天上午周曦沐和白莳芳出门买菜,结婚典礼到现在,两人一直住在曾涧峡和阮媛的家里,阮媛说现在局势不稳,大家在一起也有些照应。这十日大家心绪不宁,都有些食不知味,白莳芳想趁着立秋这天好好做顿饭,表达一下对曾教授夫妇的感激之情。上午两人就出门了,去市场买做午饭的材料,两人买好东西往回走,却发现大街上贴满了“大日本军入城司令”的布告,宣称日本军队来此是为了给北平“维持治安”,十二点整开始入城。 周曦沐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然而还是抑制不住心中那份愤慨,在中国的土地上,何须他日本人来维持治安?简直是笑话!白莳芳看着周曦沐攥紧的拳头,牵住了他的手。周曦沐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半了。 “日本人就要入城了,我们得赶快回去了。” 街上的黄包车消失无影踪,周曦沐和白莳芳只得步行回家,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天色阴沉得很,快走到永定门的时候就听到隆隆的响声,这响声令人胆战心惊,好似许多炸弹一起爆炸的声音,整个北平城都在震动,街上还有一些来不及归家的游民,脸上全部写着惊恐。仓皇中白莳芳被路面绊到险些摔倒,被周曦沐一把扶住,周曦沐紧紧搂住白莳芳的肩膀,安抚着她的惊惧。 “别怕,有我呢。” 8月8日进入的日军是河边旅团,约三千人,他们神采飞扬地排着队伍浩浩荡荡从广安门、永定门、朝阳门进入了北平城,最终在**前集he,日军的这次进城命令北平全城戒严四小时,进城后分别驻扎在天坛、旃檀寺、铁狮子胡同的绥靖公署等处。日本军队以征服者的姿态走在北平的土地上,他们的身后跟着滚动起来地动山摇的重型坦克,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周曦沐和白莳芳没想到他们能亲眼目睹这一切,他们眼睁睁看着这些趾高气昂、志得意满的日本人,看着他们肩上扛着的枪,看着他们身后似乎可以摧毁一切的坦克接连从城门洞进来,一个接一个,这么多人,这么多枪,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头一样。 北平的城墙自然早已失去了防御工事的效用,但在老百姓心目中,城墙作为北平城边界线的文化符号一直根深蒂固地扎根在心中,看着全副武装的日本人一列列穿过城门洞,所有的北平人的侥幸心理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北平所有的人不论高低贵贱,此刻都只剩下一个身份——亡国奴。 周曦沐和白莳芳火速回到曾教授家中,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夫妻俩,却看到了曾教授在给阮媛喂汤药。 “阮姐,你这是怎么了?” “莳芳,我肺病是老毛病了,前几天有点加重了,就让老曾给我抓了几副药。你们两个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啊?” “日本人刚刚进了城,北平沦陷了。”周曦沐把手中提着的猪肉放在了桌上。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以后的日子恐怕是不好过了。”曾涧峡把一勺汤药喂到阮媛的嘴边,却没想到阮媛突然剧烈地咳嗽,震洒了勺中的汤药。 曾涧峡温柔地拍着阮媛的背,眼中满满都是疼惜和担忧。 “从现在开始,要是没有别的事情,就尽量不要到外面去了。”周曦沐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这秋雨似乎是为这愁惨的一天下了一个最为贴切的注脚。 日本人进城以后,北平俨然变成了人间炼狱。惊惶不安的老百姓看到横冲直撞的日伪坦克和日伪汽车要赶紧避让,撞死了人只能认倒霉。茶馆酒肆也再不是畅所欲言的场所,到处都是日本人的眼线,一不留神就被安上“反日分子”的头衔而关进大牢。即便是在家中也没有绝对的安全,日本宪兵任何时候都有可能闯入搜查洗劫一番。中国人一直信奉着“与世无争、莫问国是”的信条,如今灾祸已经找上门来,再想用这个信条保全自己,已是痴心妄想了。 对中国人来说,北平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可是对于日本人来说,北平却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功绩,是臣服在他们脚下的土地。 之后的几日周曦沐夫妇和曾涧峡夫妇都尽量闭门不出,坊间传出许多可怕的传闻,说日本人如何欺凌百姓的,弄得人人自危,可是曾涧峡却不得不出门了,因为阮媛的药喝完了,必须马上再去配,而且要去离家较远的同仁堂。 曾涧峡临走之前拜托周曦沐帮她照顾妻子,说自己去去就回。周曦沐拉住了他。 “曾兄,这跑腿的事儿就交给我吧,你来照顾嫂子。” 曾涧峡感激的话哽在喉咙里,只是把药单塞进周曦沐的手中,紧紧地握了握周曦沐的手。 病榻上的阮媛支起了身子,边说边轻微地咳着: “老曾,还是你去吧,外面这么危险……” 一旁的白莳芳赶快扶她躺下。 “放心吧,阮姐,你这个病耽搁不得,就交给曦沐,他腿脚快,一会儿就回来了,姐夫就留下来照顾你。” “你们就放心吧,我可是牛津剑道社的高手哦,身手很厉害的!时间紧迫,我快去快回!” 白莳芳嘴上说着放心,周曦沐走后,她虽然明知道他不会那么快回来,还是时不时就盯着门口看。 周曦沐走到大街上,一下子就能感觉到街上的肃杀气氛。 这一天是1937年8月8日。 北平的老百姓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十几天,北平在权力的真空地带里苟延残喘了十几天,日本人终于正式占领了这片土地。周曦沐看着日本兵列着队伍走进北平城的时候,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小兵扛着枪走在后面,还有一些士兵或推着自行车走在队伍中,或者慢慢的骑着自行车,皆是颇为得意的神色。北平城的老百姓束手站立,默默看着他们从自己的眼前经过,之后的每一天都变得不可预见,皇城根儿下的平静日子至此一去不复返了。 七月流火,正是北京最热的时候,日本士兵也热的够呛,周曦沐只见他们聚众坐在一个瓜摊前,直接用手砸开一个个水灵的大西瓜,用手掏处鲜红的瓜肉吃,鲜红的汁水顺着脖颈流到了前襟,所有的人都喜笑颜开,沉醉在吃瓜的满足中,是不是发出“呦西呦西”的感叹声。周曦沐再看一旁的瓜摊老板,只见他瑟缩在一旁,惊惧地看着这些人扛枪佩刀的日本人,一边吃着他的瓜,一边大叫大嚷着他根本不懂的日本话,日本人自然是不会给他钱的,他伤心的也许不只是眼前被吃的这些瓜,而是之后卖瓜的每一天,也许都会面临这样的境遇。这以后,究竟该怎么活下去?周曦沐看着瓜摊老板愁惨的面容,不忍再看,他想去给瓜摊老板一些钱,但他不能去,他有要事在身,实在不能节外生枝。 周曦沐经过朝阳门,远远地就听到一群日本人在大唱庆祝歌曲,周曦沐通晓日语,因此可以听出他们在唱日本家喻户晓的《欢呼胜利之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兴奋和喜悦,他们的脸让人想起了周曦沐想起了一个人。 因为周曦沐在牛津大学留学时,认识了一个日本同学,名叫木村健一,那时“九一八事变”已经爆发,周曦沐的个性虽不至于见到日本人就恶言相向,但他只能选择敬而远之。然而两人因为成绩优异每每被老师拿来比较,且木村健一屡次向周曦沐示好,周曦沐实在无法,只能答应他的要求,深谈一次。 一日下课后,两人约在叹息桥下,周曦沐远远就看见木村健一早早地等在那里。 “我事先说明,日本现在正在侵略中国,所以我们没有办法做朋友。” 周曦沐本想要速战速决,所以就用英文直接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谁想到木村健一向周曦沐深深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并且维持着这个姿势说话。 “对不起!”木村健一大声喊道,这声音是如此诚挚,让周曦沐震惊。 “我知道我的祖国正在侵略你的祖国,但日本军队并不能代表日本人民,日本大和民族是勤劳善良、友好谦和的民族。我不想替日本所做的这一切辩驳,但我只想为我自己说几句,因为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我之所以留学,就是因为我一直在努力思考国家未来的出路,我觉得日本目前的做法是不对的!日本的发展不能以伤害其他国家为条件,但我的力量太薄弱了,现在的我什么也改变不了,所以我只能说一句:对不起!” 木村健一的诚恳和坦白让他完全没有想到,他尚未想到怎么回应时,木村健一继续说道: “周桑,我欣赏你的才学,也钦佩你的为人,十分想跟你成为朋友,不知道你是否能接受我的友谊呢?当然,你如果拒绝我也完全可以理解,以后也不会再打扰你了。” 周曦沐看着眼前这个青年,他跟自己同龄,在课堂上发表的见解时常跟自己不谋而合,从小在孤单的环境长大,此时又身处异国他乡,周曦沐十分渴望友情,他也并不想当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于是开始了和木村健人的交往。 从此之后两人时常在一起上课、学习、讨论问题,因为周曦沐出色的语言天分,跟着木村健一学了一口流利的日语,他回国之后,因为战事的原因,两人失去了音信,然而周曦沐的日语却留下来了。周曦沐没想到回国后再听到日语,而且听到的竟然是侵略者庆祝胜利的歌声和喊声,心中不免觉得十分讽刺和悲凉,木村健一在日本看到日本报纸上的所谓的“捷报频传”,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呢? 第九章 永定门外的白衣青年 周曦沐快步向药店走去,街上行人都行色匆匆,他们埋头走路,不敢跟日军对视,脸上写满了恐惧。快走到永定门时,周曦沐看到日本人都爬上了永定门的城楼,站在城楼上摇旗呐喊,城楼下的日本兵给路过城门洞的老百姓发放日本国旗,有人不接就硬是把旗子塞进他们的手里,还狠狠推搡他们。旁边跟着精通日文的中国人做翻译,一脸谄媚,命令路过的老百姓对日本士兵鞠躬行礼,还逼着他们跟着自己一起摇旗高呼“大日本帝国万岁”。如果不做就是一顿暴打。路过的老百姓不敢不接,只好弯腰鞠躬,然后拿着小旗子,哆哆嗦嗦地晃两下,日本兵看着他们害怕的样子,哈哈大笑,那嘴脸,真心是让人作呕。 这时,周曦沐的注意力却被不远处一个年轻人吸引,只见他身穿白色衬衫,藏蓝色西裤,袖口挽起来到了手肘上,手里拿着一张《大公报》,北平沦陷的大标题远远就可以看到。那青年身材高瘦挺拔,面容清秀周正,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紧锁的眉头下一双闪亮的双眼,此刻他沉默地排在一个提篮子的农妇后面等待过城门。他的眉头紧锁,双眼正在盯着城门下一边强摁着中国人的头给自己行礼一边嘻嘻哈哈大笑的日本士兵,拳头紧紧地攥着。当下虽然夏日炎炎,但周曦沐觉得,那青年所站之处必如身处冰窟般寒冷。 这个青年就是陈确铮。 自从北平沦陷以后,陈确铮深深感受到了亡国的屈辱。 北平沦陷当天,他亲眼看着之前他和北平的百姓们辛辛苦苦用麻袋建立起来的防御工事被全部拆除。傍晚,陈确铮看到了伤痕遍布、神色仓皇的一一〇旅士兵们排成纵队,沿着北平城的大街一路向南走。陈确铮亲眼看着曾经对他们慷慨激昂的说着“誓与北平共存亡”的何基沣走在一一〇旅的前面,一一〇旅在护送各部队撤退完毕之后,他们自己也要南撤了。 陈确铮看到了骑在枣红马上的何基沣,他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身上的尘土和暗黑的血迹以及脸上的伤痕都在昭示这那场战役的惨烈。路边的老百姓看着他们的眼神是冷漠且责怪的,但陈确铮知道他们尽力了。突然,一些北平高校的大学生们跑到了队伍跟前,他们一边跟着队伍一起行进,一边举起自己用鲜*书写的标语,一边喊着: “何基沣将军与一一〇旅将士不要走!” “抗战到底!” “我们要从军,与日寇决一死战!” “北平不能丢!” 何基沣看着眼前这群学生们,其中有许多在西苑军训队中的同学,他看着他们一张张稚嫩的脸,终于忍不住泪凝于睫,他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抬手向学生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抖动缰绳,绝尘而去…… 军队全数溃退,北平城失去了防护,任人宰割,日军进城以后,老百姓终日惴惴不安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日军把北平这座城市连同城里的百姓,都当做自己的囊中之物,极近羞辱之能事。 而这羞辱此刻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陈确铮的面前。 北平沦陷以后,北平城所有的城门都由日本兵把守,进出城除了城门没有别的办法,日本兵对过路的老百姓便能为所欲为,将他们的财物占为己有已是常事。陈确铮前面的村妇提着篮子,准备接受检查,守城门的一个矮胖日本兵强行抢走了篮子,嬉笑着拿出里面的包子张口就咬,还分发给其他人。村妇想要去抢篮子,矮胖日本兵发怒了,把篮子里的鸡蛋一个一个丢在地上摔碎,还用脚去碾。村妇下跪求饶,被矮胖日本兵一脚踹倒在地上。这时候身旁的高个日本兵却笑嘻嘻地扶起哀嚎的村妇,谁知道紧接着却把她抱在怀中轻薄,还去解村妇的扣子,村妇更加惊恐,拼死挣扎,高瘦日本兵怒了,将村妇的衣服扯得七零八落,举手扇了她好几个耳光,然后把手伸向村妇的裤带,旁边的日本兵就像看热闹一样嘻嘻哈哈地围观着,仿佛在看一出好戏。 周曦沐怒不可遏,他知道自己不应该管,但他看不下去了。就在此时,村妇身后的青年突然出手,将轻薄村妇的高瘦日本兵一拳打翻在地,刚才还在嬉笑的七八个日本兵一时间瞠目结舌。 “八嘎呀路!”所有的日本兵都端着枪,向他聚拢来。 电光火石间,陈确铮拽起被他打翻的士兵,瞬间抽出其腰间匕首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周围的日本兵见状不敢再靠近。正在对峙期间,陈确铮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突然他的眼睛一亮,一把将被他胁迫的日本兵推开,跑向不远处墙角停靠的一辆没上锁的自行车,用尽全身的力气登着脚蹬子,一头扎进了四通八达的北平胡同里。 “我的车!”刚才还一脸谄媚的汉奸翻译痛心疾首地大叫。 陈确铮听到耳边子弹呼啸而过的声音,有几颗子弹打在车轮盖的铁皮上,发出巨大的金属碰撞声,子弹非常密集,他听到日本兵边跑边骂边开枪,陈确铮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向前蹬。此刻,所有的子弹都同时射向他,突然他的左肩一阵锐痛,子弹击中了他。 周曦沐看着村妇在混乱中逃脱了,转头看到远处奋力蹬车的青年,他肩头的鲜血涌出,染红了白衬衫,他骑车的身影消失在巷弄里,七八个日本兵自是穷追不舍,跟了进去。 陈确铮在胡同里七拐八拐,肩痛逐渐加重,鲜血汩汩流出,白衬衫的衣袖和左肩全部被鲜血浸透,陈确铮却顾不得这些,他的命就快保不住了,他必须想办法活下来。 陈确铮好似无头苍蝇似的在巷子里乱转,这片民宅他不是很熟,七拐八拐,他选择了一条狭长曲折的胡同,满以为可以走出去,走到劲头的拐弯处却发现是一条死胡同,而日本兵的叫骂声和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 终于,两个身穿土黄色军服的日本兵来到了陈确铮的面前,陈确铮认出他们正是刚才轻薄村妇的那两个人。高瘦的日本兵一看见陈确铮,马上露出令人作呕的笑容,跟矮胖日本兵大声调笑着,陈确铮索性把车放倒,直面两名日本兵。 今天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但陈确铮并不想坐以待毙。 那两个日本兵似乎并不急于杀了他,就好像玩弄老鼠的猫儿一样,一边举着三八式步枪向他瞄准,狞笑着慢慢向他逼近,黑洞洞的枪管里时刻准备射出子弹终结陈确铮的生命。 两个日本兵笑着商议着什么,语气中充满了不屑与嘲弄,陈确铮右肩的鲜血顺着手指滴答不断流到地面,积成了一小摊。此刻的陈确铮似乎忘却了疼痛,只觉得悲凉和不甘,枉他七岁开始习武,这一身的武艺在日本人的枪炮前却毫无反击之力,他很想把眼前这两人打翻在地,施以乱拳,尽情在他们身上宣泄亡国的悲痛。 陈确铮环顾四周,这是北平典型的平民区的老胡同,胡同略显逼仄,陈确铮恐怕不能伸直双臂,家家户户门上贴着已经褪色残破的春联,泥墙的表面剥落了,露出了里面的砖瓦。门旁七零八落地歪倒这几个空的泡菜坛子。 陈确铮眼疾手快地一手拎起一个泡菜坛子,迎头向前面的矮胖日本兵砸去,坛子在他的头上四分五裂,发出一声闷响,矮胖日本兵头部流血,应声倒地,昏了过去。 后面的高瘦日本兵见状赶忙举起步枪,慌乱中扣动扳机向陈确铮开枪,陈确铮再次砸坛子过去,子弹打中坛子,碎片飞溅。 没等高瘦日本兵回过神来,陈确铮揉身抢上,扑到日本兵身上抢夺他手里的枪。 陈确铮自幼研习咏春拳,咏春拳最适合近距离缠斗,然而对方也强壮有力,完全不占下风。混乱之中,高瘦日本兵开了五枪,都被堪堪被陈确铮掰转枪头没有射中,他再开枪却已经没有子弹了。高瘦日本兵气急败坏,把步枪扔在地上。从腰间抽出日本军刀,军刀锋利无比,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陈确铮瞥到不远处墙角有一捆废弃的麻绳,马上将它捡起拿在手里。高瘦日本兵不断挥刀向陈确铮砍来,陈确铮的胳膊上被锋利的刀锋划开了多道血口,血肉狰狞,左脸的腮边也被军刀划伤,鲜血直流。 陈确铮凭借灵活的身手用麻绳缠住军刀奋力拽出,军刀脱手后陈确铮顺势将日本兵扑倒在地,骑在他身上对着头部连发数拳,高瘦日本兵骨感分明的脸瞬间变成了一个猪头,鼻子流血不止,脸上鲜血淋漓。 正在两人打得难解难分的当下,刚刚被泡菜坛子砸头的矮胖日本兵醒转过来,一看眼前的局势,举起枪瞄准了陈确铮的后背。 突然从巷道中窜出一人,手中执一木棍,在矮胖日本兵开枪的瞬间,照着他的手腕猛打下去,他手中的枪瞬间脱手,摔在地上弹出老远,子弹打偏了。 枪声让高瘦日本兵发现矮胖日本兵醒了,陈确铮发现自己有了一个帮手,瞬间形成了二对二的局面。 高瘦日本兵明明被陈确铮压在地上,却异常顽强,对着他连踢带咬,陈确铮的胳膊被他狠狠地咬了好几口,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吼叫,希望能引来同伴。 而矮胖日本兵也红了眼,看到掉在地上的步枪赶忙去捡,周曦沐早已抢先一步把枪拿在手里,扣着扳机对着矮胖日本兵瞄准,矮胖日本兵吓到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陈确铮知道眼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再这样喊下去肯定会引来更多的日本兵,情急中使出咏春拳中的狠辣“锁喉”,高瘦日本兵死命挣扎,最终缺氧脱力,像面口袋一样瘫软在地。 这时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同时伴随着越来越清晰的日语交谈声,矮胖日本兵听到同伴的声音立马来了精神,使出全身力气大喊大叫起来。 周曦沐虽然拿枪在手中,但他从来没有拿枪杀过人,一时间犹豫不决。陈确铮快步走过来抢过步枪,对着矮胖日本兵的心脏扣动扳机,他应声倒下,抽搐了两下,再无气息。 随后陈确铮马上举枪,枪口对准巷口的拐弯处。 一个日本兵刚刚露面,就被陈确铮直接击中头部,精准的枪法让周曦沐惊讶地看了陈确铮一眼,第二个日本兵眼看同伴没命,压根不敢露头,只把枪管对着胡同里胡乱打了五枪,正在他慌乱地换弹夹的时候,陈确铮迅速走到胡同拐角处,一枪毙命。 这时,陈确铮才有余裕转过头仔细看一眼站在远处的恩人,他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笑容,他笑的时候一双大眼睛会眯起来,颇有暖意,仿佛跟刚才杀伐决断、坚毅果敢的人判若两人。 “刚才多谢了,如果不是遇见你,我恐怕就一命呜呼了。” “感谢的话以后再说,日本兵听到枪声了,这里很危险,他们随时可能会追来,我们赶快走!” 第十章 礼仁西医诊所 他们刚刚拐出那个胡同,远远地就听到日本兵赶到的脚步声,接着就听到一阵骂声,他们显然是发现了日本兵的尸体。 正不知无处躲避的时候,两人看到身边有两个竹筐,他们把筐底倒扣过来,藏在其中,还好没被日本兵发现。 听到脚步声渐远,两人小心从筐中钻出来,周曦沐发现胡同对面的窗户中有人从窗帘里往外偷看,视线交汇之后,窗帘猛地被拉上了。 周曦沐回过神来,发现陈确铮的胳膊早已鲜血淋漓,血一滴滴地沿着手臂流到指尖,最后躺在地上,已经积成小小的一滩。 “你还好吗?有没有头晕?” 陈确铮摇了摇头:“我没事。” 周曦沐看着眼前这个颇有胆识和身手的年轻人,眼里充满了钦佩和欣赏,他的眼中不是没有失措和惊惶,这本是人之常情,然而周曦沐在他的眼中看到更多的是坚定和倔强。 周曦沐脱下西装外套,披在他身上,遮住了他鲜血淋漓的胳膊。 “现在情况紧急,你中了枪,必须马上把子弹取出来。但你现在抛头露面十分危险,我有一个朋友是开私人诊所的医生,离这里不远,你还能走吗?” 陈确铮点了点头,他全然相信着周曦沐,因为他完全不认识自己,却救了他的命,还要治他的伤。而周曦沐也似乎也全然地信任着他,没有丝毫地怀疑。 周曦沐带着陈确铮在小胡同里七拐八拐,尽量不走大路,他们时不时向后看,幸好一路上没有再遇上过日本兵,陈确铮看着周曦沐轻车熟路的样子,觉得眼前的这些路,他从前定是走过了很多次。最终陈确铮在一栋三层小楼前停下了。楼身刷成了浅黄色,黑色的木门旁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礼仁西医诊所”,门把手上挂着的小牌子,上书“营业中”字样。 二人推门进入,听到里面传来了资字正腔圆的京戏声,唱的是老生唱段“四郎探母”,唱得字正腔圆,一听就是谭鑫培的《四郎探母》,正唱到: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浅水龙被困沙滩; 我好比弹打雁失群飞散; 我好比离山虎落在平川! 思老母不由儿肝肠痛断; 想老娘不由人…… 刚唱到“珠泪不干”,周曦沐和陈确铮就进了门。 林礼仁,他带着戴金框眼镜,身穿一尘不染的白大褂,看起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他正在清点柜中的药品,看到周曦沐,嘴角一咧,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周曦沐,你这么久不来看我,现在怎么舍得跑来了?这小子是谁啊?”想是旧相识,看到周曦沐,林礼仁的态度十分随便。 “林礼仁,别废话了,这小子血都快流干了。” 周曦沐把陈确铮身上披着的西装脱下,露出了被鲜血染红的手臂,林礼仁一看,赶紧停下了清点药物的手,快步过来,拿起手术见二话不说把一条袖子剪了下来。 “老周,帮我把留声机关了。” 周曦沐走到留声机旁边把唱针移开,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 “这位是林礼仁医生,是我的中学同学,你别看他这样,医术可是十分了得。” “你就别吹捧我了,赶紧止血要紧!” 林礼仁仔细查看了陈确铮的伤口,顿了一下,别有意味地看了周曦沐和陈确铮一眼,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枪伤?” 陈确铮点了点头。 “我现在有一件幸运的事儿和一件不幸的事儿要告诉你,你想先听哪一件?”林礼仁口中说着,手上却干脆利落地进行着消毒工作。 “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林礼仁一边给陈确铮清创一边说: “好消息是,你小子真算是走大运了,一是你能碰到老周,二是你这个子弹要是再偏一点儿,这整条胳膊就废了。当然,你最幸运的是,老周认识我,我可以保证把你治好,几个月后又是一条好胳膊。” “那坏消息呢?”周曦沐焦急地问道。 林礼仁一个猝不及防,突然用镊子剜进肉里,陈确铮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强忍住没叫,疼得冷汗都冒了出来,身体一直在微微地颤动。 “当啷!”染血的子弹掉在手术专用的腰子盘中,金属碰撞,在寂静的空间中听起来特别响。 周曦沐被林礼仁的一气呵成的操作惊得目瞪口呆。 “坏消息是……现在药品严重短缺,医院里的麻药用完了。” 周曦沐气不打一出来。 “你怎么不提前说,让他也有个准备!” 林礼仁一直没有停下缝针的手,他的针脚细密,手法很快,缝针、打结、剪线,如行云流水般熟练。 “这有什么好准备的?这一刀怎么都要挨,说了反而麻烦,你看,现在不时好好的?再给你打个漂亮的蝴蝶结,结束了!” 林礼仁话音结束,手上也停了,陈确铮看着自己被包扎完好的手臂,站起来给林礼仁行了个大礼。 “谢谢林医生,给您添麻烦了。” “举手之劳,再说所有的账我一并记在他的头上!” 周曦沐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多谢了,老林,我欠你一个人情。 林礼仁洗干净双手,给陈确铮脱下没了袖子的白衬衣,接着从衣架上拿下来一件白衬衫,悉心给他穿好。 “我还担心会小呢,没想到还正好!你这个伤口需要每天换药,而且还要口服消炎药,否则感染了可就麻烦了。你明天下午四点过来吧,那时候病人少。” “他在北平很危险,我得带他离开。” 周曦沐在说出这句话之前并没有跟陈确铮商量,他眼中露出惊讶的神情。林礼仁看了看两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们俩聊,我先出去抽根烟啊,有事叫我。” 林医生出门的时候随手把门关上了,整个手术室重归寂静。 周曦沐和陈确铮惊魂未定刚刚经历一场生死逃亡,,都有些心有余悸。两个完全陌生的人萍水相逢,在短暂的时间里就建立了似乎牢不可破的羁绊。 “放心,林医生会帮我们保守秘密的——” “我相信!林医生他是个非常好的人。” 听他这么说,周曦沐微微一笑。 “刚才事出匆忙,我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是——” “周曦沐老师,我上过你的课,我是清华36级哲学系的学生陈确铮。” “陈确铮?原来你就是陈确铮啊!” “周老师认识我吗?” “我对你的大名早有耳闻了,曾教授总跟我说哲学系有一个叫陈确铮的学生成绩出色,最爱上课的时候跟他叫板,原来就是你啊!” 陈确铮笑着点了点头。 “但周老师给文学系开的课我都一节不拉的去旁听了,周老师讲得太好了,我都想转系了!” 周曦沐感觉特别庆幸,没想到他的无心之举居然救了一个清华的同学,他作为清华的老师,也算尽到职责了,然而庆幸的心情很快就烟消云散,周曦沐对眼前这个勇敢的青年深深地担忧起来。 “陈确铮,你现在的处境实在是太危险了,为保险起见,你必须马上离开北平,而且现在这个情况,学肯定是上不了了,你不如到外头躲一阵子。” 陈确铮没说话,脸上闪过一丝不甘和懊恼。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一切来日方长。明白吗?” 陈确铮重重点了点头。 “我马上送你去火车站,坐最早一班火车离开。” “你是哪里人?” “广东佛山人。” “怪不得功夫那么好,你的枪法在哪里学的?” “前一阵刚刚参加过西山军训,但因为七七事变爆发中止了。” 周曦沐点了点头。 “事不宜迟,我们得马上走了,先送你回老家暂避吧。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拿点东西。” 陈确铮环顾四周,仍惊魂未定,回想之前的一切,自己真的是九死一生。 为了掩人耳目,陈确铮必须乔装改扮一番。周曦沐和林医生带陈确铮和周曦沐来到洋楼的三层,这是林医生自己的住所。他打开衣柜,挑了一套藏蓝色条纹的西装给陈确铮换上,还好两人身形差不多,西装较为合身,再配上一顶黑色礼帽,看起来像家境优渥的富家少爷,与之前的形象有天壤之别了。 为了抢时间,林礼仁医生主动请缨开自己的轿车送他们去火车站,一路上的确看到很多日本人在街边盘查行人,好在一路上有惊无险,顺利到了火车站。 到了林礼仁离开的时候了,临走之前,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放到周曦沐的手中,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周曦沐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之后林礼仁递给陈确铮一个小药箱。 “你手里的子弹虽然取出来了,但还是要定期换药,外用药和口服的消炎药我都放在这个药箱里了,估计够你用两个礼拜的,千万注意,伤口不要感染!” 说完,林礼仁伸出了自己的手,陈确铮紧紧握住了林医生的手,满眼都是感激。 “林医生,谢谢你,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林礼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放到陈确铮手中。 陈确铮打开,里面是五百块钱。 “林医生,我已经拿了你的药,不能再要你的钱。” “拿着吧,国家有难,我除了治病救人,也没有别的能耐,你做了什么我不会问,但我知道国我们的国家不能没有你们这些后生。” 陈确铮点点头,把钱揣进胸口的口袋。 林礼仁突然想起来似的,摘下自己的手表,给陈确铮戴上。 “林医生……” “小子,一个男人怎么能不戴手表呢?须知一寸光阴一寸金啊!” 陈确铮还记得眼前这个林医生初见时漫不经心的模样,可眼前的他眼中写满了殷切的关怀,陈确铮的眼眶微微泛红。 “快走吧,小伙子,多保重。希望下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日本人已经被赶跑了。” 跟林礼仁分别后,周曦沐让陈确铮在角落里等,自己去售票处买票。 周曦沐在售票窗口排队时四下张望,火车站所有的出入口都有日本兵把守,不仅要盘问,还逼着旅客开包检查。旅客人人自危,为了平安过关,只能隐忍。回想起来,十几天前,周曦沐才为了运送书籍来过火车站,可此刻的火车站已经变了一番天地。 周曦沐买好票,艰难地从拥挤的人潮中挤过来,身边经过了日本人一家,丈夫在向妻子抱怨: “山田君怎么还没到?说好了准时来接我们的,已经晚了半个小时了!下午两点就是欢迎酒会,再晚就来不及了。” “再耐心等等看吧。”夫人一边照应着身边的两个孩子,一边柔声劝解着。 周曦沐赶时间,来不及多听,快速从他们身边经过。 周曦沐回到陈确铮身边,挡在了陈确铮的身前,低声说: “现在往外逃的人实在太多了,到广东的票已经卖完了,我只买到了一张去汉口的票,一个半小时以后开车,按照现在的局势来看,往南跑还是比较安全的。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要平安把你送上火车,可你肩膀有枪伤,而且日本兵还盘查得特别严,万一发现了肯定没命。” 周曦沐沉吟了一下。 “事到如今,也只能见机行事了,我这人运气很好的,跟我一起,你一定能逢凶化吉!” 陈确铮笑着点了点头,眼中是全然的信任,肩伤发作,陈确铮咧了咧嘴。 “别笑了,你笑得比哭还难看。” 周曦沐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布包袱,塞在陈确铮手里。 “一定要收好,当然我希望你永远没有机会用上它。” 陈确铮没有打开布包袱看,但从形状和触感来看,他知道,这是一把。 第十一章 致命的伪装 周曦沐跟陈确铮一起向检票口走去,北平刚刚沦陷,火车站人满为患,外出逃难的百姓摩肩接踵,周曦沐突然看到前方一个身穿和服的日本小女孩在争抢一个中国小女孩的洋娃娃,一对中年夫妇抱着身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站在一遍,身旁放着四五个箱子,他们身着华丽的和服,不可一世,旁边有两个举着步枪的日本兵,毕恭毕敬地跟在身边,见两个小女孩争抢,日本兵上前一步,那日本男人摆了摆手,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因为中国小女孩比日本有小女孩小了好几岁,根本争不过她,女孩的妈妈一脸惊恐,她完全知道自己现在身处怎样的险境,试图哄劝女儿。(wap..com) “乖,妈妈再给你买一个新的!” “呜呜呜呜——我不要——我就要这一个!” 女孩儿不依不饶,妈妈只好掰开女儿的手,终于洋娃娃脱手,女孩整个人却因为惯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小女孩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 “娃娃,我要娃娃,我要娃娃……你是坏人!” 小女孩因为太过生气,挣脱母亲的怀抱,跑道日本小女孩跟前照着她的头打了一下。 日本小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了一跳,紧接着便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放声大哭。 中年男子马上露出不悦的神色,两个日本兵便立马将枪口对准了小女孩儿的脑袋,女孩的母亲快步跑到女儿身边,将女儿紧紧揽在怀中,她面容惊惶,满面泪痕。 “求求你们行行好,饶了我们吧,她只是个孩子,她不懂事的。” 因为事关日本人,百姓根本不敢围观,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那日本女孩儿站在一旁,手中抱着一个洋娃娃,她小小年纪便知道自己在权力的顶端,脸上有一种残忍的天真和不加矫饰的得意。 “松井大佐,需要我们现在杀了他们吗”日本士兵请示道。 那个叫松井的男人笑着摇了摇头,好像一只不着急吃掉爪下老鼠的猫一样。 “那我要先问问百合子的意见。” 走到女儿跟前,弯腰柔声说对她说: “百合子,你喜欢她吗?” 百合子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 千钧一发之时,周曦沐跑过去,挡住了那两个士兵的枪口,抱起了小女孩,对那妈妈说道: “你们跑哪儿去了,让我好找!” 接着周曦沐满脸堆笑,用标准的日语对松井说道: “实在抱歉,我妻女刚到北平来,没见过世面。” 松井眉毛一挑: “你会说日语?” “我在早稻田大学念过四年书,所以会说日语。请问你是哪里人?” 松井神情略有松动,说道: “我是东京人。” 周曦沐露出欣喜万分的表情,赶紧说道: “当年我在早稻田大学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叫木村健一,他也是***呢,不知你是否认识,我那时候经常去他家里玩,我们还约好以后有机会他要来中国看我呢!” “她们真是你的妻女?” “没办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好忤逆,我妻子不认字,没见过世面,您别见怪。” 女人茫然地看着他们,对他们说的话完全听不懂,但还是紧紧捂住女儿的口鼻,不让她发出声音,捂得太紧,小姑娘竟然昏了过去。 周曦沐见状赶紧弯腰把小姑娘抱起。 “先生,我女儿昏过去了,我能送她去医院吗?” 正在此时几个穿着日本和服的人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地给松井行礼,其中一人鞠躬说道: “松井大佐,实在抱歉让您久等了,我是山田君的中文翻译兼秘书黑田长秀。山田君派我来接您和您的家人到宾馆小憩,他们正在做欢迎酒会的筹备,到时我会派专车送您去就会现场。” 松井不耐烦地朝周曦沐扬了扬手,这一劫算是过了。 周曦沐低声朝地上吓瘫了的女人说道:“快起来!跟我走!” 周曦沐抱着孩子一路奔跑,女人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跟着跑,路上周曦沐问那女人: “你们到火车站来做什么?” “北平待不住了,想带着孩子回老家。” “你丈夫呢?” “一年前没了。” “我们一同进站吧,我们在一起会比较顺利。” 那女人惊魂未定,对周曦沐自是百般信任,亦步亦趋。 周曦沐低声对陈确铮说: “跟紧一点,一会儿你不要说话,一会儿我就说你是我弟弟,相信我,没事的。” 陈确铮点了点头,紧紧跟在周曦沐的身后。 检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扛枪的日本兵,旁边还有一个翻译,对进站的每一个旅客都严加盘查。周曦沐抱着小女孩走在前面,让女人和陈确铮走在身后。 周曦沐一边在心里想着被盘问的说辞,一边慢慢向前走,陈确铮在他身后默默随行,他不知道周曦沐内心有什么想法,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正当两人快走到检票口时,有人在身后拍了拍陈确铮的肩膀,刚好触到陈确铮的伤处。 陈确铮强忍疼痛,没有叫出声来,回头一看,心中大惊,眼前的人是六七月在西苑军训时曾跟他比过射击的燕山大学学生钱胜权。 真是个麻烦角色。这人是有名的大嘴巴,咋咋呼呼还话多,陈确铮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遇上他。 “陈确铮,好巧!你怎么在这儿?你这是要去哪儿啊?那位……是谁呀?”钱胜权看看陈确铮,又小心地打量不远处站在那里的周曦沐。 他们已经暴露在日本人的视线范围之内,陈确铮装作不认识钱胜权继续往前走,谁知道钱胜权跟着他不放。 “哎,你怎么不理人啊?你这是要去哪里啊?你们学校的人都走了吗?” 眼看着走到了检票口跟前儿,陈确铮发现两个日本兵和那个中国翻译都在狐疑地向这边张望,周曦沐也回头用眼神示意他,陈确铮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陈确铮一把抱住钱胜权,一手掏出抵住他的肚子。 “你要是想活着离开这儿,最好现在装作不认识我。” 这把正是林礼仁跟他在车站分别时送给陈确铮防身用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感受到冰冷的枪口,钱胜权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我错了,我错了,你先把枪拿开,我马上走!” 陈确铮把枪塞回腰间,在钱胜权的后背拍了拍,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是友人在分别时的寒暄。 开往汉口的火车鸣响了汽笛,屡屡白烟团团从火车头处冒出,火车要开车了。 周曦沐故作放松,一边逗弄怀中的小女孩,一边不紧不慢地进了检票口,还不忘回头喊了一嗓子: “弟弟,你在哪儿磨蹭什么呢?车都要开了!” 陈确铮赶紧跟上,他用余光看到钱胜权伺机连滚带爬地跑走,大腿根部湿了一片。 这是一招险棋,但他们赌赢了。 月台上人头攒动,挤满了话别的人群,火车的汽笛持续地轰鸣着,车头喷出缕缕白烟,周曦沐给了母女俩五十块钱,那女人千恩万谢地走了。周曦沐把剩下仅有的三百块钱,放在了陈确铮的手上。 “这钱你拿着应急,只要出了北平城,你应该就安全了。” “你把钱都给我了,你怎么办?” 周曦沐一愣,随即把下巴一抬。 “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有的是钱!穷家富路,这钱你一定要收好,小心别被偷了。” 陈确铮点了点头。 周曦沐持续在包里搜寻着,掏出了一方印章。 “这枚印章也留给你吧,上面刻着文天祥曾说过一句话:存心时时可死,行事步步求生。我只想让你记住,生命是珍贵的,因为一时意气逞匹夫之勇而伤害到自身,并不是智者的作为,知道吗?” 陈确铮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枚印章是我的心爱之物,好好保管,等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再还给我吧。” 陈确铮眼眶微红,他刚想要说什么,火车已经缓缓开动了,陈确铮只能一跃上了火车,周曦沐一边跟着火车奔跑,一边对陈确铮挥手。 “保重!”这是周曦沐对陈确铮最后说的话。 “老师你也保重!”说完这句话,陈确铮的眼眶红了。 他眼看着火车越开越快,周曦沐奔跑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然后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对他笑着挥手,最终淹没在送站的人群之中。 火车开离了北平城,带着陈确铮远离了一切不可预期的危险、珍重道别的话语、紧紧攥在一起不舍得分开的双手、惶惶然不知前路的双眼和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眼泪。 “周老师,谢谢你。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听你上课。”陈确铮抚摸着那枚印章,在心中默默地说。 “会有机会的,只要日本人没有把我们这些教书匠杀光,你们就一定会有课上,有书念的!”周曦沐看着列车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在心中这样回答。 周曦沐目送列车开远,心下松了一口气,无论未来如何,陈确铮的命算保住了。周曦沐赶忙去火车站的厕所里把自己的衣服换上,这身衣服他真的再也不想多穿一秒了。出站时他倒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想必那个叫松井的现在应该还困在旅馆的杂物间里吧。 脱险之后,周曦沐才想起阮媛的药还没有买,他匆匆挤过推撞的人群,急急忙忙往药房奔。到了药房,他拿出药方让伙计抓药,结账的时候发现钱包里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来他已经把全部的钱给了陈确铮,周曦沐不禁苦笑。 药是必须买回去的,可是他不想回去拿钱。倒不是因为担心妻子数落,只是因为这一段奇遇他并不想说给任何人听,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和朋友,只是他在这个故事里难得地当了一个路见不平、仗义疏财的侠士,他只想独享这段回忆。他也替那个少年担心,不知道他此行到底能走到多远,他能顺利地回到老家吗?一路奔波他的肩上的伤能得到及时救治吗?这份隐秘的担心和焦虑还是他独自一人承受来得好。 可眼前的困境必须得解决,正着急的时候,周曦沐突然发现对面刚好有一个当铺,大大的“当”字让周曦沐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翻遍浑身上下,刚好有一个领带夹和一对袖扣,都是当年在欧洲留学去法国游历的时候买的,领带夹和袖扣是成套的,都是纯银打造,上面镶嵌了上好的琥珀。周曦沐毫不犹豫地从衬衫和领带上将它们卸下来,直奔当铺。乱世的东西都不值钱,但当出的钱给阮媛抓药是绰绰有余了,周曦沐长出了一口气,给药店伙计付了钱。 药店伙计手脚麻利地给周曦沐抓着药,周曦沐却盯着那放中药的一排排的小格子出神。眼下的世道,能平平安安的活着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可他总还有一点奢望,希望把这书能再教下去。北平的氛围越来越紧张了,他和莳芳是不是也应该走呢?可是学校在这儿,他们走去哪儿呢?暑假结束了学生们还要回来读书啊!周曦沐越想越想不明白,心中一团乱麻,伙计一连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发现药早已配好,忙不迭付了账,提了药走了。 此时的周曦沐想不到,这次宿命的相遇早已埋下了悠长的伏笔。在不久的将来,他将和这个青年重逢,两人的命运会产生更深的羁绊,命运是一双无形的手,制造所有的相逢和离别,而人所能做的,就是珍惜所有的缘分,把每一次的相遇,都当做最后一次。 第十二章 天津小爷胡承荫 胡承荫从小到大就没有过愁事儿,胡承荫的父亲胡喜全和大伯胡喜才都是从小跟着胡承荫的祖父胡文达说相声的,父子三人在天津小有名气,祖父去世之后,胡喜才和胡文达一起搭档继续说相声。这两兄弟虽然是同父同母所生,可是外貌却完全不像,胡喜全身材高瘦,容貌酷似父亲,胡文达比胡喜才略矮,身材却十分肥胖,长相遗传了母亲。胡喜全做捧哏,胡喜才做逗哏,两人往舞台上一站,不像是两兄弟,到是十分默契的搭档,胡喜才说相声热情奔放、恣意挥洒,胡喜全则给人冷幽默之感,冷眼旁观胡喜才撒泼耍赖,适时地给予讽刺和打击,言语不多,却一针见血,时常让观众笑得前仰后合。两人就这么又说了五六年,攒了一些家底,各自娶了老婆。 胡承荫的大伯胡喜才娶的老婆颇会生养,连着给他生了五个女儿,胡喜才对这五个女儿颇为疼爱,但心中总是觉得很遗憾,没有儿子,就没有人能跟着他学相声了。可每当胡喜才想想他大哥,就觉得知足了,胡喜全结婚多年,老婆的肚子就是没有动静,膝下一儿半女都没有,胡喜才不是没有劝过哥哥再养一个偏房,可他的念头刚一说出口就被哥哥骂得狗血淋头,胡喜全深爱妻子,他断不会为了孩子再纳小妾,更不会休妻再娶。 可能是老天爷感念胡喜全夫妻恩爱,在胡喜全四十岁的时候,妻子怀孕了,胡喜全跟胡喜才去给爹妈扫墓,在坟前,胡喜全告诉了父母和弟弟这个喜讯,兄弟两人都留下了激动的泪水。可是胡喜才没有想到的是,胡喜全接着对着父亲说自己想放弃相声这一行,准备开一家饭馆。 胡喜才自是不愿意哥哥谢师脱行,想方设法劝说他回心转意,胡喜全说以前他可以说一辈子相声,可是有了孩子,他就不想再吃开口饭了,因为吃这一行的饭,实在太苦了。吃开口饭的苦,胡喜才自然是清楚的,当初他们哥俩遭受过多少冷遇和白眼,如今依然历历在目,也就没有硬劝,自己另寻了搭档继续说相声。 1918年,胡喜全用自己多年攒下的全部积蓄在鼓楼旁开了一家酒楼,取名全喜楼。酒楼开业了,胡喜全的孩子也出生了,是个儿子。胡喜全老来得子,对儿子全无成龙成凤的期待,只希望他一生顺遂,故取名为“承荫”。 胡承荫从小聪明伶俐,不到一岁就会讲话,记性特别好,两三岁就会背唐诗,胡喜才对这个大侄子喜欢的不得了,时常去胡喜全家里把孩子掳了去,抱回家中养几天,还带着他去茶馆听自己说相声,长此以往,胡承荫学会了许多相声段子,回到家中就给爸爸妈妈表演,后来还给酒楼的宾客们表演,胡承荫善于模仿,把大伯胡喜才的表情和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时常博得满堂彩,后来全喜楼的公子会说相声传遍了整个天津卫,时常有很多客人是专门到全喜楼来听胡家小少爷说相声的。 胡喜全开酒楼秉承着物美价廉、童叟无欺,座上客基本都是回头客,他为人活络,却不圆滑,给人感觉十分妥帖,再加上胡承荫这个活招牌,全喜楼的生意一直很红火。胡喜全看着儿子给客人讲段子时神气活现的样子,心里不得不承认,儿子确实是一个说相声的好苗子,但他依然不想让儿子走这条路。他觉得说相声这一行,说白了,终归是上不了台面的行当,是伺候人的活计。台下的都是爷,都得捧着,你要把他们哄高兴了,才有钱拿。胡喜全伺候了一辈子,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受这种委屈。 所以胡喜全早早地把儿子送去天津最早的官办小学天津官立模范两等小学读书,胡承荫天资聪颖,门门功课都是优秀,让胡喜全十分欣慰,因为儿时家中贫困,胡喜全和胡喜才两兄弟都没有念过多少书,这是胡喜全心中永远的遗憾。虽然科举早已废除,但他坚信要想成才必须要多读书,不论胡承荫以后做什么,他想让自己的儿子读小学、读中学、读大学,成为一个学问渊博的人。 而胡承荫自幼玩耍在全喜楼宾客的桌下和腿间,被大伯的搭档和同行们轮流抱在怀中逗弄,所以他小小年纪就对着光怪陆离的世界有了最直接的认识,因为天资聪颖,他不用费力就能取得班级的第一名,门门功课都是全优,剩下的时间他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寻找有趣好玩儿的事情上。 1928年,胡承荫十岁了,这一年的岁末,天津发生了一件大事儿,12月12日,劝业场开业了。 劝业场对于十岁的胡承荫来说,无异于一个装着无数新奇事物的万花筒。开业当天,轰动了整个天津城,天津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人人趋之若鹜,胡承荫还记得爸爸和妈妈带着他去凑热闹,他们紧紧牵着他的手,唯恐他走丢了。 劝业场的三层楼里,进驻卖货的店铺多达300多家。一至三楼分别租给各个店铺、货摊。它主体经营日用百货、布匹绸缎、各种器皿、钟表、首饰、文房四宝、旧书古玩等,每家的店铺老板都喜欢胡承荫,买糖果饼干的老板每次等胡承荫经过的时候都会给他几块糖果饼干,顺便摸摸他的头,掐掐他的脸,逼着他脆生生地说几句吉祥话儿才放走。 胡承荫之所以在劝业场里这么轻车熟路,是因为他大伯胡喜才就在劝业场天露茶社说相声,而且是天露茶社的台柱子,胡喜才极其宠爱这个孩子,成天带着他台前台后的转悠,胡承荫嘴特别甜,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脆生生地叫着,招人喜欢的不得了。 在天津卫的老百姓心目中,劝业场里的“八大天”是吃喝玩乐的首选,即天宫影院、天华景戏院、天乐戏院、天升戏院、大观园、天纬球社,天露茶社以及屋顶花园、天外天。天华景戏院时常有京剧名角的演出,日夜爆满,天宫影院总是放映当下最时新的影片,天露茶社则是天津卫相声名角儿的地盘儿。天津卫的茶馆众多,在茶馆说相声的人更多,能在天露茶馆说相声,才算是天津卫一流的名角儿。 跟胡喜全拆伙后,胡喜才另找的搭档叫崔恩明,生的瘦高个儿眯缝眼儿,天生自带喜感,两人搭档之后很快就获得了天津老百姓的认可,可胡喜才还是逢人便说,要说相声说的好,我比不过我大哥。胡喜全眼看着大哥饭馆开得越来越红火,心想让大哥重新出山是不可能了,就把目光放在大侄子胡承荫身上,虽然大哥早已明令禁止不允许胡承荫说相声,但胡喜才觉得耳濡目染的力量是无穷的,他早就看出来他这个大侄子从小就主意正,看着笑眯眯乐呵呵的,只要认准的事儿,就没有人能说得动他,于是告诉胡承荫没事儿就到他那儿玩,因为他的身份,劝业场成为了胡承荫的游乐场,没事儿他就会坐在天露茶馆离戏台最近的座位上听相声,如痴如醉,听得多了,那些相声都倒背如流了。因为胡承荫课业成绩优异,每天把爸妈哄得开开心心的,家里生意忙的时候还会帮忙跑堂招呼客人,虽然胡承荫去劝业场听相声的次数多了些,但胡喜全也就不好再教训他了。 胡承荫在父亲的全喜楼里初识人间,劝业场则在他眼前展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中,胡承荫认识了各式各样的人,他知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足为外人道的苦处,所以他从来都是笑脸迎人,最喜欢说吉利话和笑话逗人开心,全喜楼里的酒客和劝业场的老板们都知道他是老胡家的开心果,他的所到之处,都能给人带来快乐。 胡承荫就这样乐呵呵地长大了。他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顺利考上了南开大学。胡喜全一直感慨于国家工业的落后,希望胡承荫能学习理工科,毕业后成为工程师。于是1936年9月,胡承荫成为了南开大学机械系的大一新生。 因为是天津本地人,胡承荫并不住校,反而经常利用课余时间帮爸妈在店里打杂。大伯胡喜才在搭档头疼脑热的时候还会硬把他拉上台救场,没想到胡承荫一点不露怯,第一次跟大伯搭档相声段子《八扇屏》,台风落落大方,把观众们逗得前仰后合。 胡喜全得知这个事情之后还没来得及教训他,他就把期末考试的全优考卷拿给他看,胡喜全到了嘴边的数落,也就咽下去了。他知道自己是怎样的热爱相声的,所以理解儿子,自然就不好责怪了。 第十三章 相声奇才 就这么一直到了1937年的7月7日,长成了19岁的大小伙子的胡承荫迎来了生活中的第一个巨大变故,而这个变故是所有中国人都必须面对的。七七事变之后,天津也陷入了跟北平一样人人自危的境地,天津卫的人向来都是乐天派,前几年总觉得打不起来,茶馆照泡,相声照听,馆子照下,可随着战事的发展,老百姓越来越觉得可能会有大事发生,安生的日子可能真过不了多久了。 适逢暑假,胡承荫白天忙着在全喜楼李帮忙跑堂,店里的食客仍旧很多,可嘴巴里谈的早就不是谁家的八哥儿最乖巧、哪家的大褂做得好这种日常闲话,开始争论起眼下的战局应该怎样发展。胡喜全倒也不会劝大家“莫谈国是”,因为眼下大家最关心、最担心的正是“国是”,若是闲话都不能聊上几句,那岂不是要被憋死了吗? 1937年7月29日这天,暑假中的胡承荫正在全喜楼帮忙跑堂儿,他麻利地跑前跑后,每个客人他都叫得出名字,每个人的喜好他都如数家珍。他两手各端一盘菜,灵活地在桌子间穿梭,把菜放在了一张大桌上。 “李老板,您的黑蒜子牛肉粒、炒韭黄来啦!” 胡承荫刚把菜放下,就看见胡喜才和一个富态贵气的客人一左一右簇拥着一位留着白胡子的老者走进店内,赶紧迎上前去,定睛一看来人,大吃一惊。 “叔儿,张叔儿,这位……这位不就是……” 富态贵气的客人和胡喜才相视一笑,胡喜才在胡承荫头上拍了一下。 “臭小子,还不赶快叫莫爷爷!” 胡承荫称作“张叔儿”的富态中年人是劝业场“天顺”钟表行的老板,名字就叫张天顺,50多岁,从小看着胡承荫长大的,经常给胡承荫买糖吃,是全喜楼的常客,也特别喜欢听相声,常常给胡喜才捧场,两人后来成了很铁的哥们儿,经常来全喜楼喝酒。他来全喜楼的时候时常带不同的朋友,这次带的朋友给胡承荫一照面就着实吓了一跳,赶紧鞠了个躬。眼前的人正是北平相声界泰斗级的人物,莫连江。 莫连江年纪七十有余,至今腰背挺直,不见佝偻,身穿藏蓝色绸缎长衫,端坐在桌前,身上散发出强大的气场,让人不能忽视。他自幼学习京剧,后转行说相声,因为风格独特自成一派,很快就在京城名声大噪。成名后莫连江收了很多徒弟,在全国各地开枝散叶,那里都有他的学生,许多人是慕名而来,可是他收徒有自己的标准,凡是他看上的他求贤若渴倾囊相授,他看不上的上赶着奉上千金他瞧也不瞧。 莫连江的老母是天津人,1937年是他母亲的百岁冥寿,莫连江带着家人一起七月初就来到了天津,准备母亲的法事,也顺便跟自己母系在天津的亲戚走动走动。刚到天津不久,七七事变就爆发了,他和妻儿就一起留在了天津逗留了近一月。 张天顺作为最忠实的相声票友,胡喜全自不用说,对莫连江佩服得五体投地。往日莫连江大师来到天津,他都要好好尽了地主之谊,吃喝玩乐一条龙,每次把莫老爷子招待得乐乐呵呵,但这次莫老爷子来天津是为母亲做冥寿的法事,加上平津正处在风雨飘摇的当口,自知老爷子心情沉重,莫连江便没有相扰,原以为他老人家不会过来了,没想到莫老爷子在临走的前一天到了全喜楼。 胡承荫最初的惊讶渐渐消退了,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麻溜劲儿就回来了。 “莫爷爷!您怎么来我们小店了?您快坐快坐!我给您沏壶茶去,龙井您喝得惯吗?” 说完胡承荫一阵风似的就向后厨走去,边走边喊: “爸,你快出来,快看谁来了?!” 店内的食客都纷纷抻头看向缓缓落座的莫连江,认出他的人纷纷窃窃私语,面露惊讶。 胡喜全系着围裙从后厨走了出来,一看到莫连江,又惊又喜,态度恭敬地迎上前去。 “我原想着这次您不会过来了,还是那几样您最爱的?我这就给您预备去!” 莫连江微微点了点头,胡承荫端着沏好的茶水走出来,给莫连江和张天顺倒茶。 “喜全,许久不见,你家这小子又长高了,真真是个一表人才的男子汉了。”莫连江欣慰地看着胡承荫,端起茶杯。 胡喜全听到莫连江夸赞胡成瘾,用围裙擦了擦手,憨厚地笑了。 “傻小子,我之前提的要收徒的事儿,现在还作数,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胡承荫笑了,他还记得一年前他刚刚考上南开的时候,莫连江来店里的情形。 那是高中毕业放暑假的时候,胡承荫来店里帮忙,第一次见到莫连江,莫连江就萌生了收徒的心思。 那一日说来也巧,胡喜全不在店里,外面下着大雨,店里人不多,胡承荫就一个人支应着。 门开了,一位老者缓缓走入,在角落的桌前坐下。 店里有几个看着胡承荫长大的老食客闲着没事儿,就逗胡承荫玩儿。 “承荫,给背段贯口儿听听!” “曹叔,您这不是让我现眼呢吗?我都多少年没背过了!” “那不会,童子功肯定还在呢!快点儿的,别跟个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的。” 这句话说完,店里的客人都笑了。 “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就献丑了!您来我们店,想吃点儿什么?我们有嘎嘎汤、果子汤、炸马口鱼、独面筋虾酱饽饽素什锦八珍豆腐清炒虾仁卫河银鱼炸铁雀韭黄辣豆什锦火锅黑蒜子牛肉粒坛子肉溜鱼片儿锅塌里脊罗汉肚老爆三独流焖鱼软溜黄玉扇烩虾仁全家福桂花鱼骨烩滑鱼独面筋川肉丝川大丸子烧肉松肉炒青虾仁烩鸡全炖蛋羹蟹黄海参丸子元宝肉清汤鸡拆烩鸡家常烧鲤鱼扒整鸡扒整扒肘子扒方肉扒海参扒面筋扒鱼应有尽有!” 胡承荫说贯口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莫连江老爷子的眼睛长在他身上了,将他从头到脚好好地打量了一番,这小子身材骨架都随了他爹,像是长疯了的豆芽菜,手长脚长,比他爹还要高出半个头来,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两肥肉,唯独这张脸却十足十地随了母亲,整张脸就属一双精光四射的大眼最引人注目,那双眼比一般人大出许多,加上他又瘦,整张脸就看他那双眼了,偏偏那眼神狡黠而灵动,保不准心里头憋着什么坏呢。莫老爷子捋着胡子,心想这小子是吃开口饭的料。 胡承荫一口气说完一整段儿,所有的顾客都拍手叫好,莫爷也点头赞许。许是因为内心的紧张,胡承荫的胸膛上下起伏着,脸色微微涨红了。 莫连江默默放下筷子,站起身来,走到胡承荫跟前,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伙子,我看你是吃开口饭的好材料,要不要跟着我说相声啊?” “您是……” 曹叔看了莫连江几眼,突然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这不是莫爷嘛!我真是眼拙,竟一时间没认出来!傻小子,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北平相声界的头把交椅,莫连江莫爷啊!” 莫连江笑着摆摆手,未及答话,店门被推开,来人正是胡喜全和胡喜才兄弟俩,两人一身风雨,有些狼狈,他正忙着收伞,没注意到店里的情形。 “爹、叔,你们回来啦!” 胡喜全和胡喜才一抬眼,看到了站在屋当中的莫连江。 胡喜才赶紧上前张罗: “莫老爷子!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您看我还不在店里,我侄子没怠慢您吧?饭菜可还合口?” “饭菜的事儿晚些再说,我现在正忙着收徒呢!” “收徒?”胡喜全看看莫连江,在看看自己的儿子,一脸的不解。 “干我们这一行是祖师爷赏饭吃,有的人想干也干不成,我看你儿子是块材料,要不要让他当我的关门弟子啊?”莫连江说完,吹了吹微烫的茶水,抿了一口放在桌上。 胡喜才眼睛都凉了,一把将胡承荫扯过来: “好啊好啊,傻小子,还不赶快磕头拜师!” 胡喜才自己都巴不得能当莫连江的关门弟子,可惜人家不收,谁知道人家看上了自己的亲侄子,自己老早就惦记着把他拐到这条道上,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事儿! 胡承荫一愣,看了旁边的胡喜全一眼,他深知父亲对他的期望,看到父亲脸上两难的神色,殷勤的笑意马上浮在脸上。 “莫爷爷,看您说的,就我这半瓶子水瞎咣当,别再辱没了师门。我还是乖乖地念书吧!” “我哥哥可厉害了!他可是南开大学的高材生呢!”还未等莫连江回答,14岁的胡瑞娟一边脆生生地接话,一边端着相机从外面跑了进来,宛如一只叽叽喳喳的小喜鹊,胡喜全看到女儿之后,眼神都变得柔和许多。 胡瑞娟小胡承荫5岁,胡母42岁的时候生下的她,生她的时候颇不顺利,好在转危为安,儿女双全终于凑成了一个“好”字。父母对她自是比对胡承荫还要宠爱,胡瑞娟便自幼生得古灵精怪,跟哥哥是一对活宝,还好她的功课并不让爸妈操心,顺利考进了圣功女中。胡承荫对这个妹妹简直是没脾气,用每年攒的压岁钱和帮胡喜才救场得的辛苦费给胡瑞娟买了一台最高档的德国进口莱卡相机。这是莱卡首次将快门速度提高到千分之一秒,价格自然是相当傲人,只是从小到大胡瑞娟要月亮胡承荫不会摘星星,把这个妹妹简直宠上了天,自然掏空了小金库,给妹妹买了这个宝贝,胡瑞娟每天端着这个相机东拍戏拍,喜欢得不得了。 “别胡说,什么高材生?!一身的雨,赶紧擦擦干,免得感冒!”胡承荫摸了摸妹妹的头,眼里满是疼爱。 “青年才俊,青年才俊啊!”莫爷笑着点点头。 “犬子不才,承蒙莫爷看得上,可小儿福薄,无缘摆在莫爷门下,我先干三杯,给莫爷赔礼了!” 胡喜全倒了一杯白酒,向莫爷双手举起,一饮而尽,一连三次。 莫连江在天桥儿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对人情世故是再通透不过了,他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虽然胡承荫有天赋,但人家父子俩都志不在此,活到他这个岁数,不得不相信这世间的事儿,都讲求个“缘分”二字。 “你脱行开饭馆的事儿,还有你不想让你儿子吃开口饭的事儿,老张都跟我说了。但我看他实在是一块材料,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事已至此,我就不强人所难了!我们干了这一杯!” “今天机会难得,我给你们拍张照吧!”胡瑞娟举起相机,提议道。 “你提醒得好!是得拍一张!承荫,站我边儿上来!” 莫连江亲热地把胡承荫拉到自己身边,示意他附身,胡承荫把耳朵凑他的嘴边,只听他老人家小声说: “以后后悔了随时去北平找我,你什么时候拜师我都收。” 胡承荫跟莫连江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胡瑞娟按下了快门,照片中的莫连江在正中端坐,左边站着胡承荫,右边站着胡喜全,胡喜才站在哥哥身边,张天顺站在胡承荫的旁边,每个人都一脸笑容。 此刻,这张照片被放大后镶在镜框里,方方正正地挂在全喜楼的墙上。 在店里吃饭的食客,一抬眼便能看到,言谈间说起此事,也是一段佳话。 第十四章 废墟旁的成年礼 胡喜全让后厨准备了丰盛的酒菜,大家正在把酒言欢,席间酒喝完了,胡承荫起身去拿,刚刚在酒柜拿到酒,只听见一声巨响,全喜楼的天花板砸了下来,店内瞬间兵荒马乱,惊叫声四起,酒客们一片哀嚎,混乱中,只听见有人大喊: “日本飞机扔炸弹啦,快躲起来!” 此刻店里的客人都纷纷躲到桌子下面,只听见炸弹好似下雨一般,在四周落下,炸弹的爆炸声此起彼伏,似乎要穿透鼓膜,所有人都紧缩成一团,捂住耳朵,保佑自己可以从这场灾难中幸存。 爆炸带来的冲击波震碎了酒柜里所有的酒,胡承荫的身上多处被玻璃碎片划伤,他完全顾不得了,只想赶快跑向父亲、跑向妹妹,确认他们的安危。 胡承荫跑回父亲身边,父亲、妹妹和叔父都安然无恙,所有人都簇拥着莫连江老人,关切地看着他,口中不停呼唤着: “莫老,莫老,快醒醒!” 父亲将他搂在怀里,莫连江双眼微合,前额血流如注,被掉落的大块瓦砾不偏不倚刚好砸到了他的头,血沿着额头流到了老人的脸颊上,看起来十分触目惊心。 胡喜全看着莫连江老人红润的脸色渐渐变得灰白,将手指放到他的鼻下,已然全无气息,胡喜全抬头环视众人: “莫老去了。” 店里的客人大气都不敢喘地躲了好久,直到再也听不到飞机和轰炸的声音了,众人壮着胆子从桌下钻了出来,胡喜全告知大家账可以不用结了,让大家赶快回家和亲人团圆,好在他们除了轻微的皮外伤之外,均无大碍。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家顾不上悲伤,父亲让胡承荫跟妹妹马上回家去找母亲,自己则跟叔父胡喜才一起去通知莫老爷子的家眷。走到街上的胡承荫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发现全喜楼外的街道上一片狼藉、满目疮痍,有些房子着了火,冒着滚滚黑烟,炮弹七扭八歪地栽在房屋残骸上,街上到处都是女人和孩子的哭声。 这一天,胡承荫的母亲郑兰枝正好留在家中,不敢想母亲有可能遭遇到轰炸,胡承荫和妹妹火急火燎地往家里赶。来到家门口,胡承荫和胡瑞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胡家气派的宅院已经被夷为平地,兄妹两人顿时红了眼睛,胡瑞娟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别哭,快点找,妈妈有可能还活着!” 胡瑞娟立马止住抽噎,跟哥哥一起在砖头瓦砾中翻找,他们的双手被残破的瓦砾划得鲜血淋漓,却完全忘记了疼痛。胡承荫又想找到,却又害怕找到。 “哥,妈要是死了,我们怎么办啊!” “别胡说,妈吉人自有天相,福大命大,别哭了,有哥呢!” 胡承荫手上不停,嘴里忙不迭地安抚妹妹,其实自己心里早就乱作一团。 胡瑞娟看了一眼哥哥,他的双手一直在流血,他却像无头苍蝇似的在不停地翻找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不断落下,但她没办法张口劝他不要找,虽然胡承荫嘴上不说,但胡瑞娟知道,他有多爱他的母亲,他跟自己一样,害怕母亲从此离开他们,于是她强忍住哭泣,也在瓦砾堆里继续翻找。 “儿子!闺女!” 胡家兄妹听到了无比熟悉的声音,马上转过身去,看到了安然无恙的郑兰枝,她毫发无伤,只是身上都是灰土,脚上还少了一只鞋,可能是走路的时候太匆忙,摔倒了,鞋丢了一只。 胡承荫兄妹俩用完了所有的坚强,一起跑过去扑进郑兰枝的怀里,胡瑞娟大哭不止,胡承荫的眼眶也红了,紧紧抱住了妈妈。 “妈,你去哪儿了?我们还以为……还以为……”胡瑞娟哽咽着说话的样子更像小孩子了。 “我没事儿,轰炸的时候我正好出门了,去前趟街的李罗圈儿他们家做针线活来着,接着日本飞机就来轰炸了,我们赶紧躲进他家地窖里,出来一看,炸弹正正好好掉在他家屋顶上,整个房子都塌了,回来一看,咱家房子也塌了。这房子还是你祖父当年传下来的,就这么没了,不过房子塌了还可以重盖,你们人没事儿就谢天谢地了。对了,全喜楼怎么样,被炸了吗?” 兄妹两人看了看彼此,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爸呢,有没有受伤?” “爸没受伤,但是北平的相声大师莫连江刚好到店里吃饭,房顶被炸弹炸塌了,莫爷爷被砸到了头,已经过世了,爸爸去他们家报信了,让我和妹妹回来找你。” 郑兰枝摸摸一双儿女的头。 “真是作孽啊,莫老爷子本来应该安享晚年的,谁能想到……所幸我们一家四口都安然无恙,这已经是老天爷保佑了。” 虽然家中大事儿都是丈夫拿主意,可是郑兰枝遇事儿不慌,而且非常乐天派,整天笑呵呵的,好像什么事儿都难不倒她,不像胡喜全,平日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胡承荫这一点就跟她妈妈一模一样,经常被胡喜全说成是没心没肺。 “可是咱家和饭馆都被日本人给炸没了,往后可怎么过啊?”胡瑞娟的泪痕还没来得及擦干。 “房子没了可以再盖,钱没了可以再赚。但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保命!照这样炸下去,留在天津我们随时可能丢了性命,不能再待下去了!我二姐嫁到了湖北乡下,我们去投奔他们。” “好是好,可要不要提前写信告诉他们一声啊?” “等不及了,下一次轰炸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再待下去,恐怕命都保不住了。现在家里炸成这样,正好也断了我们的后顾之忧,我们准备一下,等你爸回来,我们就赶快走!李罗圈儿他们一家人都在土里翻东西呢,看看还有什么能用的,我们也找找吧!” 正在一家三口在卖力翻找的时候,胡喜全回来了,他踩着瓦砾三步两步走到妻子身边,一把抱住了她,虽然寡言木讷的他一句话说不出来,但流出的泪水沾湿了妻子的脖颈。 一家四口一直挖到天黑,才把自家埋在废墟里的一些银钱挖了出来,还翻出了一床脏污的被褥。好在是夏天,晚上就直接没有被炸的邻居家中打地铺就能对付过去。 胡喜全从挖出的钱来拿出五百块钱,跟胡承荫一起去给莫连江吊唁,这突如其来的悲剧让整个天津城遍地焦土,所有人都自顾不暇、人心惶惶,莫老爷子家连葬礼都没办,只能匆匆发丧。胡喜全、胡喜才两兄弟带着胡承荫为莫连江送行,到场的只有知情的几个天津的相声同行和票友,一代相声大师莫连江就这样寂寂无声地离开了。他本来是来天津为母亲办百年冥寿,没想到自己也埋骨于此处,好在能够跟母亲葬在一起,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送走了莫连江,就到了离开的时候,胡承荫经历了这一切,只觉得这是一场梦,明明几天前他还是南开大学刚读完大一的机械系学生,跃跃欲试地准备在新学期的新生面前好好刷一下二年级长辈的威风。如今一夕之间,饭店没了,家没了,学校呢?胡承荫早已听说南开大学是日军的首要轰炸目标,被炸得面目全非,只是他一直不敢面对,终于要走了。胡承荫知道自己再不去看,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看到了。 “瑞娟,把你的相机借哥吧。”胡承荫从邻居家的地铺上坐了起来,胡瑞娟在一旁读着从土里扒出来的课本,胡承荫刚说完,胡瑞娟就把相机塞进哥哥的手中。 “你拿去用吧,我正好新上的卷儿,给你和莫连江爷爷拍的是第一张。” 胡承荫接过相机,先跑去被炸成废墟的家和全喜楼拍了几张照片,虽然知道以后看这些照片只有心痛,但他还是想强迫自己记住,永远都不要忘记。 1937年7月29日下午2时半,日军派出了数十架飞机,集中对天津市政府、铁路总站、东车站、电话局、邮务总局及南开大学共六个目标进行狂轰滥炸,伤亡者无数,无家可归的难民达10万人以上,乐天达观的天津人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日军的飞机走了,整个巷子弥漫着呛人的灰土味儿,久久不曾散去。胡承荫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由远及近,到处都是一片惨状,有人受伤了浑身是血地倒在街边,还有一些来不及处理的尸体被蒙住头放在路边,因为天气炎热,蚊蝇被腐臭吸引,在尸体上盘旋不去。巷弄里的哭声和咒骂声一直都没有停,许多人的家从此不复存在,可是即便再伤心难过,哭过之后要赶紧收拾好情绪,把家中值钱的细软赶紧从废墟中拨拉出来,人还得继续活下去。胡承荫看着眼前这一切,他儿时的记忆全部被夷为平地。他的心中还没来得及涌上悲伤的情绪,只是被一阵惊骇和不可思议攥住了心脏,虽然他知道甲午战争以来,积贫积弱的祖国一直战事不断,但从来没有想过战争会打到自己的家门口,炸弹会炸到自家的房顶上,胡承荫天性乐天、随遇而安,总是秉持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生活信条,在他的心中从来没有飘过乌云,如今天津的沦陷给了他当头一棒,彻底结束了他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从家到南开大学的路,胡承荫走了无数回,没有一次像现在一样紧张。在他的心目中,早已把南开大学当成第二个家,正是因为如此,当他走进校园,看到眼前遍地的焦土和瓦砾时,心中支撑他的那根脆弱的心弦彻底绷断了。 秀山堂整个垮塌了,只剩一个门廊的里面残破孤独地挺立着,思源堂的棚顶塌了,但四面建筑还依然挺立着,玻璃全部震碎了,残留下来的窗框就好像一个个空洞的眼睛,望进去只有无尽的黑暗。还有教授宿舍、学生宿舍……无一不被炸弹蹂躏得体无完肤。 然而,最让胡承荫心碎的,是他心爱的木斋图书馆,这是南开大学的标志性建筑物。1923年南开大学虽然迁往八里台新址,但**短缺,尚无条件修建像样的图书馆。1927年,古稀之年的前清着名藏书家、数学家卢靖先生捐资10万银元在南开大学马蹄湖北面兴建南开大学图书馆,除捐款外,卢靖还将数十年来节衣缩食所购藏的十余万卷图书捐出。。1928年10月17日,在南开大学九周年校庆之际,举行图书馆落成仪式。因卢靖先生字勉之、号木斋,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就将该馆命名为“木斋图书馆”。在所有清华师生心中,木斋图书馆是世界上最美的图书馆。他采用欧式建筑风格,高两层,建筑以中部塔楼为中轴左右对称,造型简洁雅致,最为突出的就是建筑中部的大圆顶,造型典雅流畅,成为木斋图书馆的标志,柳亚子先生曾有诗赞曰:“百城南西足论功,堂构巍峨缔造雄。十两黄金书万轴,教人长忆木斋翁。” 作为南开大学的一名学生,胡承荫对这些典故耳熟能详,正是因为如此,看到眼前的断壁残垣,他才尤为感到心痛。眼前木斋图书馆正面的外立面依然坚强的挺立着,然而大圆顶已然垮塌在地,碎裂成千万片。胡承荫绕到背面一看,整个场景触目惊心,所有的书籍早已被日本人劫掠一空,中部的塔楼全部坍塌了,图书馆后部的立面全部坍塌了,显然炸弹是从教堂圆顶上掉下来的,直接削平了建筑的后墙,只剩下一些梁柱支撑着图书馆的正面,看着更加让人心酸。整个建筑呈现出被燃烧过后的焦黑,地上仍散落一些焦黑的书籍,更多地是纸张烧完变成的灰烬。木斋图书馆的30万卷的藏书,其中有卢靖先生知止楼里的6万卷藏书;有延古堂李氏旧藏数百种,尤以元明刊本居多;西文书5万余册,中外文报刊550多种……悉数毁于一旦。 胡承荫弯腰拾起地上的一块瓦片,上面的弧度说明它曾是大圆顶的一部分,胡承荫紧紧握住它,站了很久很久,他看着眼前被毁掉的一切,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曾在湖光掩映、翠柳婆娑中木斋图书馆、思源堂、秀山堂隔湖相望的美景,他整日穿梭期间,身边穿梭着三三两两或捧书阅读,或高谈阔论的南开学子们。胡承荫怔怔地站了许久,像突然惊醒一样回过神来,举起脖子上挂着的那台莱卡相机,按下手中的快门,虽然痛心,虽然不忍,但他觉得眼前一切必须被记录下来,这鲜血淋漓的历史,需要时刻警醒后来的人,我们的国家,必须变得强大起来。 在南开大学的废墟上,胡承荫一个人举办了自己的成年礼,在这之前,他的人生中只有爸爸、妈妈、妹妹是最重要的人,毕业之后他会当一个认真负责的工程师,兢兢业业一辈子,至于他的祖国,他自然是爱的,但他并未如此深切地将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他是一个中国人,他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胡承荫在废墟上奔走拍照,浑然忘我,被碎石绊倒摔倒在地上碰伤了额头他也浑然不觉,直到如血的残阳告诉他,黑夜即将降临。 离开天津的过程足可以用兵荒马乱、手忙脚乱来形容。在赶往火车站的路上,胡承荫亲眼目睹日本飞机出现在天津上空,又一轮轰炸开始了,飞机飞的很低,胡承荫甚至可以看清日本飞行员的长相,飞机准备投弹前确定好方位,随即旋转后向下倾斜,翅膀上悬挂的炸弹顺势落下,随即而来的就是声声巨响和刺眼的火光。胡承荫不忍再看。 幸运的是,一家人平安到达火车站,胡喜全托火车站里的熟人好不容易才买到津浦线从天津开往南京的车票,准备到南京再转船到武汉。直到火车开动的那一刻,一家人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放下来的同时,原本不顾上体味的失去家园的悲伤就在心中的每一个缝隙中弥漫开来,长久的旅途中,人人无话,只是茫然地望着窗外。窗外每一处闪过的风景都在告诉人们现在是炎热的盛夏,可胡家一家人的心中,却是不知何时才会春暖的寒冬。 第十五章 克镭 离开北平,周曦沐不是没有想过,但相对于天津的遍地焦土,北平虽人人自危,但日常生活暂且能一天天地过下去。在这种肃杀的气氛之下,周曦沐和曾涧峡常常在一起商议对策。 七七事变时,学校正值暑假,清华大学一、二、三年级的学生在西苑接受集中军事训练,土木系大部分学生正在山东济宁实习,四年级已毕业学生为谋业及准备考研等留校的约有200余人。事变爆发后,部分学生回到老家,但仍有大量学生滞留在北平观望。教职员除少数南下参加庐山谈话会与短期旅行者外,大部分仍留在校内。最初几天,只有少数日本兵进入校园,学校尚平静,校事也能维持。 7月29日北平失陷之后的当天下午,日军就进入清华园滋扰,以参观为名,窃取了大批珍贵图书和仪器设备,用卡车装运出校园。后来又有人传言说,日军将逮捕抗日救亡学生,人心惶惶。至此清华学生大批离校,老师也携家带口纷纷离开清华园,学校遣散校工,整个清华园顿时变得空空荡荡,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劫难。此时部分清华教职员工决定成立“清华大学保管委员会”,承担了巡校护校的任务。保管委员会主席是毕正宣,委员有:傅任敢、汪健君、施廷镛、陈传绪。保管员有毕树棠、阎裕昌、温德、曾涧峡、周曦沐等40人。 这一年是北大和清华联合招生,试卷在北大刚刚印好,新一届的招生工作尚未展开,国家就遭遇这种变故。周曦沐不知道之后的教学工作到底能不能顺利开展,当他在报上看到南开大学遭遇轰炸的惨状,更加为清华的未来担忧,一想到刚刚新婚的妻子莳芳,周曦沐更觉得北平不宜久留。但就让他们这么离开,总觉得舍不得清华,加之学校并未发布下一步举措的通知和公告,周曦沐就想再等等看。而曾涧峡因为阮媛的身体原因,暂时也不方便离开,两人商量以后,决定一起担任护校委员会的保管员,留在北平一天,就为保护清华大学尽一份力量。 入夜,作为保管员的周曦沐和曾涧峡在清华园内巡逻,他们从未觉得眼前的清华园如此得寂静,寂静得让人害怕。沉重的心情和无措的思绪让周曦沐和曾涧峡没有了往日高谈阔论的兴致,两人的脚步声应和着秋蝉的鸣叫,更给人平添一份愁思。 不知不觉之间,两人一同走到了“水木清华”荷花池畔,是清华园内最引人入胜的一处美景,荷花池南侧之畔垂杨掩映着“水木清华“正廊,正中挂一匾额,上书“水木清华“四字,庄严俊秀,有记载说是康熙皇帝的御笔,借着月色,字迹尚能辨认,只黯淡了许多。环湖错落着嶙峋的山石,柔弱的垂柳将枝条垂入湖中,颇有些顾影自怜的意味。时值盛夏,荷花开满了池塘,柔和的月光映照下,一朵朵荷花好似睡着了一般,眼前的一切看来如此平静安详,盛放的荷花们完全不知道清华园外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荷塘西侧有一瀑布,一年四季流水不断,远远可闻水淙淙流水声,衬托得这夜更加安静。 周曦沐在池畔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口中诵出晋人谢混的诗,也正是“水木清华”的由来: “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 曾涧峡不用回头,就随口诵出他背后回廊正中朱柱上悬挂的清道光进士,咸、同、光三代礼部侍郎殷兆镛撰书的名联: “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只是这‘仙居’一旦落入日本人手里,恐怕就变成了‘魑魅魍魉之地’了。“ 周曦沐无言,只是拾起脚边一颗石子,丢进荷花池,石子敲击湖面,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心中虽然彷徨无措,但对校园的巡视,却日日都没有松懈。 一日深夜,周曦沐拿着从英国带回的手杖,在空寂的校园里来回查看着。突然他发现不远处理学院的教学楼里透出微微的亮光,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发现两个黑影在物理实验室里翻找着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 借着月光,周曦沐看到那两个人的身体被吓得一抖,他们慢慢转过身来。 周曦沐看到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圆柱形的东西,两人早已恢复镇定,不慌不乱。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这是清华的校产,你们不能拿!” 那两人对视一眼,露出微笑,其中戴眼镜的一人身材中等、西装革履,看起来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他开口说道: “现在还有人在保护清华,真是太好了。我是清华物理系教授赵忠尧,我手里的是装镭的铅筒,里面装着50克放射性元素镭。这位是梁思成先生,这次是我拜托他帮忙把这50克镭运出去。你是哪位?” “我是清华大学保管委员会的成员,中文系周曦沐。” 赵忠尧和梁思成跟周曦沐握了握手,随后梁思成快步走到门口: “这50克镭是忠尧千辛万苦从剑桥大学带回来的,十分珍贵,绝对不能落入日本人的手中。事态紧急,我们得赶快走了。” “好,我护送你们出去。” 铅筒并不好存放,赵忠尧担心挤压和磕碰,在清华园里偶然寻了一个咸菜坛子抱在怀里。 清华园的门口有日军盘查,梁思成开来的雪佛兰轿车太过扎眼,只能把它停在校门口旁边的小巷里,夜深了,三人走出校园的时候有惊无险,并未碰到日本兵,正当他们马上就要拐进小巷的手,跟两个日本兵偶遇了。 夜晚巡逻的他们早就已经百无聊赖,他们身材不高,也颇干瘦,但他们手里拿着的三八式步枪足以要了他们三个人的性命。梁思成和赵忠尧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日本兵看到他们三人和赵忠尧手中的泡菜坛子,好奇地朝他们走过去。 梁思成和赵忠尧一时间有些迟疑。 “继续走,别停,交给我。”周曦沐双手搂住一个往前走,脚步摇摇晃晃,做出喝醉的样子,一边走一边用日语大声唱起歌来。 “追过小野兔的那座青山,钓过小鲫鱼的那条大江,常常在梦里面,回到故乡,难忘啊,难忘啊,我的故乡。父亲和母亲啊是否安康,朋友们是否也别来无恙。想念啊想念啊,我的故乡……” 这首名叫《故乡》的歌是以前在剑桥留学时,木村健人十分爱唱的一首歌,周曦沐听多了也就会唱了。他在此时唱起来,只想让那两个日本兵以为他们也是日本人,不要为难他们。没想到日本兵听到这首思乡的歌曲,竟跟着哼唱了起来, 日本兵以为是碰到同乡,自然就没有为难的必要,就在他们马上就要上车的时候,因巷口的灯光暗,手里拿着坛子的赵忠尧没能看清脚下的路,被绊了一跤,险些摔倒,梁思成脱口而出: “小心!” 这一声立刻被那两个日本人听到了,他们意识到刚才看到的三个人并不是他们的同胞,而是中国人,马上激动地大喊: “支那人!快抓住他们!” “你们快上车,快走!这边交给我!” “周曦沐,谢谢你,后会有期!”赵忠尧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事不宜迟,把镭运走才是正经事,周曦沐还没来得及回应,他们已经跑远。 日本兵向这边飞快地跑过来,梁思成和赵忠尧也快步向汽车跑去,两人开门上车。 周曦沐早早地埋伏在墙角,听到了那辆雪佛兰的引擎声,周曦沐无暇估计其他,全神贯注地应对越来越近的实强核弹的日本兵。 一个日本兵一露头就被他一手杖击昏,周曦沐一把夺过他的步枪,慌乱之中另一个日本兵对着周曦沐扣动了扳机。 “砰!”这枪声如此之响,感觉真个北平城都能听到,周曦沐的耳朵嗡嗡作响,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快凝固了,但他的身体没有感受到随之而来的疼痛,显然这一枪没有打中。跟上次和陈确铮的境遇不同,这次两个日本兵的步枪上是安装了刺刀,在这你死我活的关头,周曦沐没有给日本兵第二次的机会,在他给子弹上膛的时候直接用刺刀刺进他的胸膛,那个日本兵临死之前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正在周曦沐准备走的时候,另一个日本兵从昏迷中醒来,看到同伴被杀,气愤地用日语大喊大叫起来。 “八嘎呀路,我要杀了你!” 周曦沐别无选择,端起步枪上膛,一击毙命。 “你们这些侵略别人国家的败类才真该杀!” 这两枪注定会将附近的日本兵引过来,周曦沐一路上专拣小巷走,等回到家里,他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部都湿透了。 周曦沐在曾涧峡家院中的井中打了满满一桶井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 他放下木桶,整个人都微微颤抖着,他没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之前他虽然为了救陈确铮跟日本士兵遭遇过,他也曾用枪指着日本人,但他从来没有开过枪,此刻的他却为了活命刚刚杀了两个日本人。 这是一个什么时代?何以将他这样一个读书人逼到这种地步? 周曦沐心里明白,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因为他一点微薄之力,赵忠尧得以将那宝贵的五十克镭运出学校,免于落入日本人的手里,他觉得与有荣焉,万分庆幸。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停止去回想两条鲜活的年轻生命终结在他手上的震撼。周曦沐本想用温和的方式实现他的目的,他甚至不惜忍住厌恶说日语、唱日文歌,用乔装成日本人的方式去应对危险,但还是不行,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周曦沐心中的坚持一样一样地被打破了,那些碎片如此锋利,扎进了他的心。那两个日本兵年纪都在二十岁左右,跟他教的学生差不多大,周曦沐心中对战争的厌恶,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强烈。强烈的心理冲击带来巨大的生理不适,周曦沐跪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冷静下来之后,周曦沐默默清洗干净地上和身上的污秽,他在院中坐了很久,抬头看向夜空,满天的繁星如此绚烂,预示着明天是一个大晴天。无论人间世事如何变幻,星星还是一样的闪亮。周曦沐站起身来,走进房间,躺在了白莳芳的身边,他看着她的睡颜,如此温柔,如此静谧,这带给他无限的安慰。可他有觉得在这样一个晚上,他无法面对这张温柔静谧的脸,于是他背过身去,想要独自消化这段记忆。 就在他转过身去的瞬间,背后被紧紧地抱住了。 周曦沐一惊,以为她要说些什么,他担心她问的问题自己答不上来。 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这样抱着他。 周曦沐没有转过身来,他的后背感受着她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 他猜他刚才上床把她吵醒了,又觉得她其实一直都醒着。 第十六章 隐忍与不甘 那天之后,周曦沐再也没有回到清华园,而日军在清华园的肆虐也日益严重,变偷偷窃取为公开搜查,还强占了部分校舍,最终将“校产保管委员会”人员强行逐出学校,将清华园据为己有。周曦沐自认为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每天仍旧在提心吊胆中度过,这件事他谁也没有告诉他几次从噩梦中惊醒,梦中他成了日军全城通缉的对象,他的照片贴满整个北平城。好在日子就这么有惊无险地一天天过了下去,不知不觉就捱到了九月初。 一日周曦沐上街采买,背后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周曦沐时刻紧绷着神经,着实激灵了一下,猛回头一看,马上由惊转喜。此人正是周曦沐在牛津留学时的同学、数学系的黄大器。 周曦沐对这个黄大器印象不可谓不深刻,他们在同一间宿舍住过一年时间,虽然一文一理,但气味十分相投,黄大器是江苏常州人,眼眸深邃,鼻梁高挺,生的一头天生的**浪,周曦沐总是嘲笑他有胡人血统。黄大器生活颇为讲究,整日西装革履,酷爱喝咖啡,颇讲究情调,虽然是理科生,个性却天真烂漫,经常对周曦沐讲,数学是最高级别的艺术。周曦沐十分喜欢这个同学,可是他比自己晚一年毕业,周曦沐自回国之后就再没见过他,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 “曦沐兄!刚才吓了你一跳吧?没想到是我吧?” “大器!你什么时候回国的?你博士学位已经拿到了吗?” “早就拿到了,我导师特别欣赏我的论文,给了我一个a!我一年前就回国了,刚回国就接到了北京大学数学系的聘书。可我父亲突然病重,北大便特批我回江苏老家照顾,两个月前我父亲去世了,我办好他老人家的丧事,就一个人先回到天津,趁着暑假先安顿下来,我夫人马上就要生老三了,我想等她身体恢复好了再把她和孩子接来,可谁曾想到平津竟相继沦陷了!我看了中央日报在南开被炸当天的报道,真是太惨了!” “南开的报道我也看了,张伯苓校长说:‘敌人所能毁者,南开之物质;敌人所不能毁者,南开之精神。’他虽这样来鼓舞大家的士气,但整个南开大学是他一手建起,耗费了他无数心血,他的痛心肯定是旁人无法体会的。北大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北大虽然没有被炸,但早就是日本人的地盘了。8月25号日本人搜查北大办公室,发现抗日宣传品,以此为借口进驻了北大灰楼,维持会查封了北大二院,北大的师生早就走的走,逃得逃,我已经好久没有回学校了,因为搞不好就会被日本人抓住,有可能命都保不住了。” “这么严重啊?” “我还听到另一个北大的老师说,日本人逮捕了许多北大进步学生,全部关押在北大一院文学院的沙滩红楼地下室,把那里变成了一个地牢,日本兵在那里对被捕学生施加酷刑,只要进去,恐怕就很难活着出来了。现在北大师生早就人人自危,没人敢再回学校了。”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倒是很庆幸把妻儿留在老家,免得他们跟着我担惊受怕。现在这课肯定是上不了了,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就想着先回江苏老家跟我妻子和孩子汇合,等学校下一步通知吧,新学期很快就要开始了,还有那么多学生等着上课,庐山会议平津的几位高校的校长不是都参加了吗?我想应该教育部很快就会有新的举措吧。” 道别之后,周曦沐目送黄大器的背影走远。在如此危急的时刻,黄大器还能积极地往好处想,周曦沐由衷羡慕黄大器的乐观,而他目前要学习的,也正是这份积极和乐观,只有胸中怀揣着火焰,才能在漆黑的暗夜中坚持走下去,直到能看见晨曦的微光。 酷暑之下,周曦沐和曾涧峡整日都在惶惑中度过,却不知道平津高校教学史上的巨大转折已经在暗自酝酿和筹备了。 8月14日,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和工学院院长顾毓琇双双接到教育部密电:“政府拟在长沙设临时大学一所,特组织筹备委员会,敦聘先生为委员,定于八月十九日下午四时在本部召开预备会,届时务希出席为盼。”与此同时,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等也接到了同样内容的电报。 8月19日,教育部在南京举行会议讨论华北高校内迁事宜。联合大学合组之动议,当是在教育部的指导下,结合庐山谈话会期间有关教育问题的讨论意见,由平津各校负责人参与构想而形成的,得到了相关各校人士的积极参与。 国民政府及时出台了《教育部设立临时大学计划纲要草案》,由于战前清华大学已经在长沙动工建立分校,因此决定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和中央研究院的师资设备为基干,在长沙成立临时大学;又由于战前北平大学、北洋工学院已经与陕西省政府共同做好迁陕准备,而且北平研究院部分机构已经迁到陕西,所以计划将北平大学、北洋工学院、北平研究院迁至西安成立西安临时大学。 8月28日,教育部高等教育司致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一封公函说:“奉部长密谕,指定张委员伯苓、梅委员贻琦、蒋委员梦麟为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常务委员。杨委员振声为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秘书主任。”梅贻琦接信后,立即赴长沙进行筹备工作。 9月8日,中英庚款委员会应教育部之请,决定拨款50万元作为两所临时大学开办费。 9月10日,国民政府教育部正式发出第号令,正式宣布:“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和中央研究院的师资设备为基干,成立长沙临时大学;以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北洋工学院和北平研究院等院校为基干,设立西安临时大学。”此后,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在各大报纸刊登消息,通知全校师生去长沙临时大学报道。 随着平津局势的不断恶劣,平津高校的师生心态日渐焦灼,连日来的迷茫和恐惧让他们心力交瘁。9月10日教育部号令正式下发之后,还没等三校正式的通知发出,成立长沙临大的命令就已经在平津高校的师生中用书信和电报的方式秘密传开了。茫然不知所措的平津师生们得到了这个为之翘首以盼的消息之后纷纷火速想各种办法离开平津,奔赴湖南长沙。 随后各校在各大报纸上纷纷刊出迁校通知,让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学校的所有师生汇聚长沙,十一月正式开课。本来准备四人一同启程南下,奈何阮媛身体一直欠佳,曾涧峡担心舟车劳顿妻子身体难以承受,深思熟虑之后决定让周曦沐夫妇先走,让阮媛再修养一阵子,等她身体恢复一些再出发。临行之前,白莳芳和周曦沐去曾涧峡和阮媛家里做客,阮媛说要跟白莳芳说私房话,把曾涧峡和周曦沐赶出了门。周曦沐和曾涧峡去了家附近的一间小店,点了卤煮火烧和豆汁儿,坐在道边儿看着来往的行人。 “我虽然在北平土生土长,但从小就特别不爱喝豆汁儿,总觉得它的味儿很怪,但一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喝到了,还觉得怪想念的。”周曦沐说完,喝了一口豆汁儿,却不急着咽下去,在嘴里慢慢品味着。 曾涧峡没有答话,端起碗来也喝了一口豆汁儿,两个男人默默品味着,一时相对无言。这时候有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狗慢慢地走到他们的桌边,坐了下来,使劲儿地摇着尾巴,眼中都是乞求的神色。 “你也想吃卤煮吗?来,给你一块!” 周曦沐从碗里挑出一块猪大肠扔到地上,黄狗狼吞虎咽地吃进肚里,周曦沐和曾涧峡默默把碗里的肉都挑出来给它吃了, “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不可终日。”周曦沐想起了《楚辞》里的这句话,一阵心酸涌上心头。 “我们现在又何尝不是丧家之犬呢?” 那天阮媛执意要留白莳芳在家里住下,两人边说边哭,哭了又笑,说了好多女儿间的闺房话。 “我觉得我很对不起我们家曾先生。我的肺病是自小就有的,他跟我在一起所有人都是反对的,但他依然坚持,我也就自私地把他抓住了。这次要不是因为我的身体,我们四人就可以一道走了。现在看来,是我拖累了他,以后只会更加拖累他。” 阮媛平时总是眉眼弯弯地笑着,虽然脸上时常苍白带有病容,但一双大眼睛十分有神,白莳芳从没看过她对自己的病情自怨自艾过,原来她的心中一直埋藏着很深的伤痛。 “阮姐,你不要这么想,医学在进步,也许很快你的肺病就能完全治好了。而且南方气候温暖湿润,兴许你到了那边,病情能大大缓解也说不定。别多想啦!” 那一夜,阮媛和白莳芳不知道说了多久,也不知道是谁先进入了梦乡,只是两人入睡之时,眼角都带着泪痕。 临走的前一天,白莳芳回到白府看了一眼,她坐了父亲平日里最爱坐的太师椅,还在自己的床上坐了坐,她时常躺在上面做着少女的绮梦。白莳芳抚摸院中每一棵树木的躯干,抬头仰望那一方似乎永不改变的天空,忍不住泪凝于睫,周曦沐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我们还会回来的,现在的离开,正是为了以后的回来。”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等你给我生下的一双儿女都会背诵《唐诗三百首》时,我们就回来了。” “你就会胡说!” “莳芳,说实话,这段时间真的很难熬,不知道自己该干嘛。现在知道要去长沙了,我心里反倒觉得特别踏实。我是说真的,离开北平我自然舍不得,但留在这儿我们什么都干不了,可是只要学校还在,我就可以继续教书,学校在那儿根本就没所谓,哪里有老师和学生,哪里就是学校。到了长沙临时大学,我就可以继续教书了!莳芳,我只是觉得很对不起你,我从没去过长沙,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可能你跟着我过去就要吃苦了,你不会怪我吧?”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个人的婚礼我都敢办,跟你去长沙有什么难的?” 两人相视一笑,周曦沐觉得白莳芳的眼睛特别亮,亮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吻上了她的唇。 周曦沐和白莳芳虽然一直没有动身,但因为时时存着要走的心,所以要带的行李早就整理好了,因为路途遥远,所以行李一律从简。只有一样东西,白莳芳一直犹豫要不要带,就是父亲留给她的那副围棋。 这幅围棋十分名贵,白子用水晶制作,黑子用墨晶制作,围棋墩是由香榧木雕刻而成,造型古朴厚重,历久弥香。当年白淳衷医术高明,治好了知县的老母,知县听闻他酷爱下棋,特命人送他这副围棋表示谢意。儿时父亲就是用这幅围棋教白莳芳下棋的。白莳芳不知何时才能重返北平,想把父亲的遗物留在身边,却也唯恐迁徙流离的过程中有个闪失,不免十分纠结,在周曦沐的劝说下,因围棋墩重量和体积太大,暂时留在北平家中,把棋子带在身上,来寄托对父亲的思念之情。白莳芳不肯把棋子放在皮箱之中,而是用布把两只梧桐木的棋盒紧紧包裹起来,放在贴身的皮包中随身携带。 临行之前,曾涧峡和阮媛一起去火车站为周曦沐夫妇送行,火车站的人流之中,四人没多说什么,但眼眶都红红的,能说的话最后只剩下一句:长沙再见。 告别曾涧峡夫妇之后,周曦沐和白莳芳就这样离开了清华,离开了北平。在学校频遭焚毁、国土连片沦陷的紧急形势下,为了从这场浩劫中抢救和保存中国文化教育的命脉,周曦沐和许许多多北大、清华、南开的师生们一样,从祖国的各个角落向长沙汇聚。这些手无寸铁的老师和学生们并不知道,他们书写了中国教育史上伟大又崭新的一页,这些知识分子们为了保我华夏弦诵不绝、文脉不断,开始了历史上罕见的流亡迁移,而这次教育史上的伟大长征,为中国文化留下了薪火相传的火种,为 中国培养出无数各个行业和领域的大师,这当然已经是后话了。 周曦沐夫妇先从北平坐火车去天津,准备在天津坐圣经号轮船南下。周曦沐和白莳芳好不容易挤上了火车,刚上火车没多久,就发现车厢里有十几个端着步枪的日本士兵来回巡查。火车上十分拥挤,但因为许多日本兵来回巡逻盘问,又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静,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眼睛盯着自己的脚,不敢多言,不敢多动。 周曦沐看到日本人带着翻译在盘问隔壁车厢的一个人,之后显然对他的回答不太满意,打开车门直接把他从高速行驶的火车上推了下去。 车厢里的乘客都被吓傻了,眼睛不知道往何处看,嘴巴张着,却不敢发出声音。那个日本兵拍了拍自己的手,露出了得意的表情,之后开始在车厢里的乘客脸上搜索,然后把目光定在了白莳芳的脸上。感受到白莳芳的惊慌,周曦沐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那个日本兵一边用色眯眯的眼神看着白莳芳,一边朝两人走了过来,走到白莳芳身边,直接拉着白莳芳的手就要拽起来,白莳芳吓得惊叫起来,拼命挣脱自己的手。 “曦沐!” 周曦沐见状马上站了起来,态度不卑不亢,用日语开腔: “长官您这是要干什么?” 日本军官眉毛一挑,上下打量他,然后用日语回答: “你是中国人,为什么会说日语?” “我在日本留学过,我的同窗木村健一现在军衔已至少佐,我倒是不介意给他写封信给他,讲讲我今天的经历” 日本军官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周曦沐竟有日本军方的人脉,虽然不甘不愿,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放手,他啧了一声,转身离开。 白莳芳看看日本兵远去的背影,看着一场风波就此平息,惊讶地看着周曦沐。 “他就这么走了?你跟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放心吧,以后他再也不会为难咱们了,睡会儿吧,我守着你。” 白莳芳靠在了周曦沐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周曦沐看着窗外,心中却难以平静。 祖国遭受如此欺凌,周曦沐早已在心里给他和木村健一的友谊画上了句号,没想到今日为了活命,竟然要“狐假虎威”地把他搬出来。 想到这里,周曦沐紧紧攥起拳头,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甘。 第十七章 儿子有学上啦! 从北平到汉口这一路上,胡承荫把父母和妹妹照顾得妥妥帖帖,上车上船的时候小心搀扶,郑兰枝的腿有关节炎,因为长途奔波旧病复发,胡承荫有机会就蹲在地上,把母亲的一条腿放在自己的腿上,轻轻地揉捏母亲的肌肉,还用热毛巾给母亲热敷。 胡瑞娟小小年纪就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离开了家和学校。第一次出远门,旅途舟车劳顿十分辛苦,她难免会哭鼻子,胡承荫也是想方设法逗妹妹开心,一路上不知道给妹妹讲了多少笑话,还在去汉口的船上跟人高价买了一块巧克力给妹妹,只为了哄她开心。就这样,坐完火车坐轮船,坐完轮船又坐汽车,坐完汽车又坐牛车,前前后后走了快半个月,终于到了胡承荫在乡下的二家。 二姑是胡承荫父亲的亲妹妹,名叫胡喜兰,十七岁就嫁到了湖北,如今已经快五十岁了,她一辈子生了七个孩子,最小的儿子三岁夭折了,剩下的四儿两女平安长大,最大的儿子比胡承荫还要大五岁,因为经济条件有限,六个孩子都没有读什么书,长大之后都依靠务农为生。胡喜全一共兄弟姊妹五人,就属二姑嫁得最远,日子过得也是紧紧巴巴,胡喜全时常接济她。胡家十分注重亲缘的羁绊,胡承荫摆满月酒的时候,二姑一家千里迢迢赶到北平看他,还给了他一个纯金打造的长命锁。 这次胡喜全不告而至,二姑全家不仅不怪罪,反而特别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饮食住宿都安排得十分妥帖,虽然是粗茶淡饭,但乡下没有日军,没有轰炸,没有危险,因此日子过得还算舒坦。这样悠闲的日子,一过就是一个多月,眼瞅着就快到中秋节了。 胡承荫整日无事,就教二姑的孙子孙女和其他村里的孩子读书认字,孩子们的天真烂漫,能把他的愁绪和对未来的迷茫冲淡一点。其余的时间胡承荫喜欢在庄稼地里帮忙干农活,正赶上秋收时节,他跟着二姑家的亲戚们忙前忙后,把农活学了一个遍,忙完之后就跳进池塘里洗澡,畅游几回合之后浮出水面,把手放进嘴里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惊起远处几只飞鸟,相机的胶卷早就已经用完了,他在胸前伸直双臂,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比成了一个长方形,用眼中的镜头拍下了这个天高云淡瞬间,很难想象,一千多公里以外的故乡正遭受日军的烧杀劫掠,生灵涂炭。想到这里,胡承荫就把头潜入水中,长久不愿出来,一直到氧气耗尽,实在难以承受,才一跃浮出水面。 一日胡承荫回到家中,在饭桌前坐下,看到桌上有一个用报纸和麻绳捆扎的一个长条形包裹,母亲郑兰枝坐在厅里择菜。 “这是什么啊?” “在你二姑奶家也住了一个多月了,成天就知道在外乱跑,也不读读书!” “学校都给炸平了,还读什么书啊!”不想勾起胡承荫的伤心事,胡母赶忙岔开话题。 “行行行,不读不读了,快看这是啥好吃的?” 郑兰枝赶忙打开报纸包裹,露出了里面的腊肠和腊肉。 “这腊肠和腊肉是恩施最有名的特产,你二姑夫听说咱们家过来,特意托人给咱们带了些,你不是老嚷嚷着着要吃肉吗?恩施的土家族做腊肠是一绝!咱今天晚上就吃,让你吃个够!” “哎呀,知子莫若母也!”胡承荫看到母亲煞费苦心哄自己开心的样子,脸上马上由阴转晴,又恢复到没皮没脸的样子,说完就拿起一根咬了一大口。 “啊,好麻!好辣!” 郑兰枝看着儿子被辣得手舞足蹈、坐立难安,苦笑着摇了摇头。只见他拿起桌上包腊肠报纸对着舌头扇风,接着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报纸,整个人好像被点了穴,一动不动了。 “承荫?承荫?儿子?这孩子不是辣傻了吧?” 正在郑兰枝有些慌神的时候,胡承荫就好像突然醒过来一样,激动地跳了起来,把报纸送到郑兰枝的眼前,郑兰枝看到了上面用大标题写着“长沙临时大学成立”的消息,内文上说,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在长沙成立临时大学,拟十一月一日开学,望全校师生去长沙报道,而报上的日期显示是九月十一日,而这已经是六天前的报纸了。 “妈!你看!儿子有学上啦!北大、清华、南开在长沙成立了临时大学!我要去长沙上学啦!” 胡承荫激动地抱住了妈妈,郑兰枝摸了摸儿子的头,心里又高兴又不舍,儿子终于可以继续读书求学了,但儿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身边,这一去长沙,估计就要好些日子见不到面了。 “再过两天就是中秋节了,过了中秋再走吧!” “不行,妈,我等不及了,我今天就走!” 胡承荫没有什么行李要收拾,连衣服都没有几件,只随身带了一个小包裹,里面有一些干粮,母亲拿了一个红色的布包,递给胡承荫。 “什么啊,这么沉!” 胡承荫打开布包,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的两摞袁大头,数了数刚好二十枚。 “俗话说的好,穷家富路,你从小到大都在我们身边儿,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儿,这二十块钱你拿着,咱家遭遇这么大的变故,来这儿的路费花了不少,也没有更多了,给你应个急用。” “妈,我用不着,到了学校跟大家在一起,总会有办法的,再说我有手有脚的,饿不着我的。” “那怎么能行!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没办法,胡承荫只好收下,为了防止被偷,郑兰枝还在胡承荫的胸前衣服里缝了一个小口袋,把钱放在里面,再用针线收口这才放心。 在胡承荫好劝歹劝之后,才说服家人不去火车站送他,临行前,胡瑞娟把相机放在哥哥的手里,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哥,这相机送你!”胡瑞娟已经露出了哭腔。 “这相机我可不敢要,这是你的宝贝疙瘩,看你哭成这个样子,舍不得了吧?”胡承荫心里难过,但还是尽量逗妹妹开心。 “谁说我是舍不得相机了?我是舍不得你!”胡瑞娟憋着嘴。 胡承荫抬起双手擦去妹妹不断涌出的眼泪。 “真难得,从小到大没跟哥说过这么好听的话。” “还有,哥,相机只是暂时借你,你一定要多拍点你的照片,然后每天给我写信,把照片寄给我!” “遵命,我一定办到!”看到哥哥一本正经表决心的样子,胡瑞娟终于破涕为笑。 带着全家的嘱托,带着烫着胸口的二十枚袁大头,带着妹妹的莱卡相机,胡承荫走了,他从汉口坐渡轮到武昌,随后踏上了粤汉线从武昌到长沙的火车,走向一个完全未知的天地。他不曾想到,他将裹挟进时代的洪流之中,开始他波澜壮阔的人生篇章,他的人生,将和西南联大紧紧缠绕在一起,在那里,他将找到自己沉睡已久的理想,还有他为之守护终生的爱情…… 第十八章 散落江中的棋子 周曦沐和白莳芳没有想过,从北平到长沙的路会走得如此艰难,国家的土地大片大片的沦陷,人们争相逃难。在天津上圣经号轮船时,码头上人满为患,孩子的哭喊声,妇女的尖叫声,男人的咒骂声混在一起,让人心绪不宁,焦躁不堪。周曦沐一直紧紧握着白莳芳的手,生怕跟她走散。 因为白莳芳分外珍惜那副围棋,所以执意要放在随身的皮包里,上船的梯子又窄又陡,时人们互相推搡拥挤,白莳芳走在前面,紧紧护住手里的皮包,周曦沐一手拿着皮箱,一手扶着梯子,还要留心保护前面的莳芳。周曦沐身后的一个妇人一脚踏空,她发出一声惊叫,原来慌乱中脚上一只高跟鞋从脚上落下,妇人眼睁睁看着她在空中直线下坠,落入水面,激起一个几乎看不出的水花。白莳芳回头看到妇人脸上惊惧的神色,但没有人因此停留,所有人都想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个即将变成炼狱的城市。 周曦沐和白莳芳终于上了船,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都是一脸惊魂未定的神色。周曦沐觉得,这次登船的玄梯应该是自己此生走过最长的梯子了,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似的。 他们站在甲板上向下望,有人因为没买到船票上不了轮船,争先恐后地上小渔船,感觉所有人就算拼了命也想离开这座城市。圣经号轮船起航了,这艘轮船开得很沉重,因为船上载满了不安、忧愁和对未来的彷徨。 因为白莳芳难以忍受轮船颠簸,在船舷上呕吐不止。周曦沐心疼地掏出手帕帮她擦拭,还帮妻子捋顺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回过神来,码头早已消失无踪,他们已经身处茫茫大海,太阳照射在海面上,粼粼波光十分耀眼,这景色本应令人心旷神怡,但他们都已无心欣赏。 1937年9月13日,周曦沐和白莳芳离开北平,先乘火车到天津,在转乘津浦线到南京浦口火车站。到了浦口之后,两人继续乘船横渡长江,到了南京再走水路到汉口。从南京上船时,周曦沐和白莳芳只买到了统舱的票,一个大舱有许多铺位,因为船票便宜,舱内早已爆满,只得和陌生人挤在一处,床位窄小,靠墙的床位已经被人占据,周曦沐和白莳芳的床位都在房间的中部,时常有小孩奔跑嬉闹,还不时大声哭叫,整个船舱乌烟瘴气,周曦沐和白莳芳都宁可去甲板上透气。 周曦沐和白莳芳之前并不知道,圣经号上是有小偷的,直到在统舱的第一夜过去之后,白莳芳发现自己的皮包不见了,同时不见了的,是船舱里一个小孩的一罐进口饼干。 白莳芳一觉醒来,天色刚蒙蒙亮,统舱里的人都还在睡梦中,她就发现自己枕边的皮包不见了,她四下里翻找一通,连床下都看了好几遍,哪里还找得到?白莳芳知道皮包是被人偷了,她一想到父亲留给自己唯一的遗物就这么没了,忍不住坐在床上暗自垂泪。 白莳芳的啜泣声惊醒了旁边的周曦沐,周曦沐得知皮包被偷,知道妻子的难过和心疼,只能默默抱住她,别无他法。第二天一早,船舱里所有的人都被一个小男孩的哭声惊醒了,他边哭边大声叫嚷着: “饼干!我的饼干没了!饼干!我的饼干!” 原来他的饼干罐也被偷了,周曦沐前一天看过他的饼干罐,上面都是洋文,小男孩吃得津津有味,这下饼干罐丢了,小男孩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孩子的父母无计可施。船舱内所有人都忙着检查自己的随身物品,这一检查不得了,有人丢了钢笔,有人帽子,还有人丢了呢子大衣,周曦沐估计是一个人偷的,这一夜,他显然收获颇丰。 入夜,白莳芳心里难过,难以入眠,就跑去船舷上散心,周曦沐把手搭在妻子的肩头,人间哀愁遍地,这晚的天色却月朗星稀,十分动人。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逃难时的心境,我到现在才能真切地体会。‘文穷而后工’,说的没错了。” “那副围棋是你父亲留给你最重要的遗物,对你意义重大,我知道你一定很难过,可是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一定要朝前看,凡事要想得开些。” “你不用替我担心,在这个乱世之中,只要我们能护得彼此周全就已经是奢侈了,哪能再奢求其他呢。” 白莳芳说完这句话,握住了周曦沐放在她肩头的手。 “看月亮吧,至少我们跟李清照看的是同一个月亮,是不是?” 船上人多手杂,有人偷东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周曦沐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只是丢钱倒也罢了,白莳芳宝贝的那两盒棋子丢了却非同小可,那是白莳芳唯一的念想,一定要把它找回来。 周曦沐计算着,离轮船靠岸还有些许时日,船上乘客众多,想必是携带了不少金银细软。小偷一次得手后,肯定还会再次作案的。周曦沐心中暗自盘算着,一定要把这个贼抓出来。不出所料,第二天晚上,又有许多乘客丢了东西,这个贼什么都偷,不仅偷钱偷皮包,鞋、衣服、帽子、雨伞,逮着什么偷什么。周曦沐觉得这个人应该是个惯犯,不大可能是乘客,因为如果乘客偷了服饰鞋帽这些东西,放在人多眼杂的统舱里很容易被发现,所以更有可能是船上的工作人员。 白天周曦沐用心观察船上的工作人员,他发现因为在船上无聊,船上的工作人员很喜欢聚众赌博,他们经常在晚饭后聚在一起玩21点,玩法简单又比较刺激,其中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每天都参与,他是轮船上的厨师,身材高大魁梧,右脚是跛脚,走路一瘸一拐,总是一身酒气,手上拿着一个酒瓶,时不时灌上一口。他有时候会赢,但常常输得很惨,每次把钱输光了,他就骂骂咧咧地离开,第二天还照样来。 白天周曦沐用心观察船上的工作人员,他发现因为在船上无聊,船上的工作人员很喜欢聚众赌博,他们经常在晚饭后聚在一起玩21点,玩法简单又比较刺激,其中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每天都参与,他是轮船上的厨师,身材高大魁梧,右脚是跛脚,走路一瘸一拐,总是一身酒气,手上拿着一个酒瓶,时不时灌上一口。他有时候会赢,但常常输得很惨,每次把钱输光了,他就骂骂咧咧地离开,第二天还照样来。 周曦沐看他落魄潦倒的模样,猜测他的赌资势必来路不明。此后每晚周曦沐都会悄悄去轮船厨房附近蹲守,到第三天果然看到一个黑影背着一个大包裹,一瘸一拐走进厨房,从身形体态判断,正是船上的厨师。周曦沐跟了过去,看到那人蹲在灶台下面,正在把偷来的东西往里面藏。 从身材上来看,周曦沐比厨师单薄许多,虽然他深谙搏击技术,但他并不愿意硬碰硬,只想等厨师离开后再去偷偷检查他偷来的赃物,看是否有白莳芳的皮包,没想到黑暗中踢到了一只铁桶,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宛如一声巨响。 “谁?”那人马上转过身来,声音里充满恐慌。 周曦沐索性在门边的墙上摸了一下,顺利摸到开关,把厨房的灯打开,看到了眼前人。 “你不是轮船的厨师吗?没想到还干这种偷窃的勾当。” 那厨师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介书生,脸上的恐惧立马消失不见,一步步向周曦沐走了过来。 “偷了又怎么样,用得着你管闲事吗?” “把我妻子的皮包还给我。” “什么皮包?我根本没见过什么皮包!” “没见过?你敢让我翻吗?” “兄弟,咱们好说好商量,皮包我还给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说出去?” “可以,只要你把这些赃物都交给我退还,我绝对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 那厨师埋在横肉里的小眼睛转了转,马上堆出了满脸的笑。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周曦沐三步并作两步到灶下翻找皮包,才知道这厨师到底偷了多少东西,大大小小的皮包、怀表、衣帽,可见是个惯犯了。他想第一时间找到白莳芳的皮包,并没有留意那厨师走到门口锁了门,又从墙上取下一口铁锅,绕到周曦沐的背后。 周曦沐翻了半天,在底层翻到了妻子的皮包,一时欣喜不已,却看到身后的阴影,敏感的他一转头,还没等他把皮包抓在手里,就看到那厨师举起铁锅就向他的头砸下来,练过多年剑道的他反应灵敏地闪开。 周曦沐本来只想帮妻子找回棋子,并为船上人索回失物,却没想到厨师竟用铁锅砸他。此时门已经被他锁住,处境万分凶险,周曦沐环顾四周,自己竟没有防御的,突然看到墙角戳着一整根甘蔗,赶紧抄在手里,当棍子使。 “我不想动手,我跟你保证,只要你肯把东西都交给我,让我帮你物归原主,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我凭什么相信你?还不如我杀了你来的更方便!” “我之前已经跟妻子说要到厨房来找吃的了,我如果真的出了事儿,排查起来,你会很麻烦的。你不想要这个工作了吗?你的妻儿你也不管了吗?” 听到这句话, “你尽管叫,这里离客舱很远,而且这个船隔音很好,他们听不见的。” 17 周曦沐是大富之家出身,从小虽很少得到父亲关爱,物质上却从来都是充裕的,这使得他养成了对身外之物毫不在意的疏狂性格,以前在读书的时候他也经常请经济条件不是很好的同学们吃饭,借出去的钱也从来不要别人还,有时候别人来还钱,他自己反到忘记了。就是皮包中所有事物都被小偷偷了去,他也没什么心疼的,反正钱没了以后还可以再赚,他只想拿回妻子的棋子。 “我们做个交易,那个皮包里有我妻子的钱包,里面的钱可以全部都给你,只要你把那两盒棋子给我就行。” “你当我傻啊?你这包里最值钱的就是这棋子,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水晶的吧?你要棋子可以,再给我三百块法币!” “你抢了我的东西,还要跟我要钱?有这样的道理吗?” “道理?这是什么鬼年月?你跟我讲道理?我看你这身上的行头都是值钱货,区区三百块拿不出来?” 周曦沐不是没有这三百块,只是看他这个要钱不要命的样子,担心他又要生出什么新的花头来,来软的恐怕不行,必须来硬的了。 厨师一手拿着皮包,一手拿着刀,时刻提防着他。周曦沐拿起厨房架子上的盘盘碗碗轮番向厨师扔去,厨师躲闪中,周曦沐一脚踹飞了厨师手里的刀,厨师见事情不妙,眼疾手快地打开舱门拿着皮包逃到甲板上,周曦沐紧跟着追了上去,两人在深夜空无一人的甲板上追逐,厨师眼看周曦沐把自己逼到船头,意识到自己绝对不是眼前这个人的对手,而手中的皮包就是自己唯一的筹码。他把皮包伸到船舷外,作势就要扔下去。 “你是读书人,肯定知道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给我300块,我们财货两清,我要是没拿到钱,这手一撒,之后你就是打死我,东西也找不回来了。” “我答应你。” 周曦沐一心想要保住莳芳心爱的围棋,一口答应了。 周曦沐从钱包中掏出三百块法币,一步步向厨师走过去,正当厨师接过周曦沐的钱揣进怀里,周曦沐也抓住皮包包带的时候,厨师突然将他的身体推出船舷,显然是要将他推下船淹死,神不知鬼不觉地财物双收。 多年剑术练习锻造了周曦沐出色的反应能力,他一把抓住了船舷上的栏杆,厨师一边去抢他的包,一边痛打他的头脸和手,逼他松手,巨大的拉力扯烂了皮包,一盒棋子从包中掉出,周曦沐眼睁睁地看着盒盖掉落,墨晶制作的黑棋棋子在空中散开来,纷纷坠入河面,溅起微小的水花,再也消失不见。 还有一盒水晶棋子仍在包中,周曦沐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来,一定要保住这仅剩的棋子了,他的双手紧紧抓住栏杆,不仅要负担全身的重量,还要分出心神来护住妻子的皮包。正在拉扯中,只听得一声闷响,周曦沐感觉厨师拉扯的手劲顿时松了下来,整个人像面袋子一样瘫倒在船上,紧接着,周曦沐看到了面色苍白如纸、双手却紧紧握着铁锅的锅把的白莳芳。 周曦沐努力翻过船舷,一把抱住白莳芳,感受到她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地颤抖。 “对不起,刚才黑棋的棋子掉进水里了。” “别提棋的事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 “那棋子是你身边父亲唯一的遗物了,可惜黑子没了……” “你别再说了,我都后悔把这副棋带出来了,你为了保护剩下的白子,差点连命都丢了!棋子再珍贵,也不过是身外之物,你答应我,以后万万不能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 两人惊魂未定地在甲板上说了会儿话,昏倒在地的厨师已经醒转过来想偷偷离开,被周曦沐发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你要钱我不怪你,可你言而无信,不仅谋财,还要害命!” 厨师一改之前的跋扈,苦着一张脸,嘴巴瘪了起来。 “都是我的错,是我一时糊涂,我不是人!可现在这个世道,我家里的三个孩子都快养不活了,老婆马上又就要生第四个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你要养育妻子和四个孩子,还把钱拿去赌博?” “不然怎么办?我在船上赚的钱根本不够花!谁让我没本事呢?” 厨师一边抹眼泪一边说着自己的遭遇,声音里透出哭腔,东北沦陷之时,炸弹击中了他们家的房子,一家人流离失所,只好举家逃难,现在眼看着一家人快活不下去了。 厨师的听到这里,周曦沐颇感意外,心中暗自感叹,这又是一个乱世中的苦命人,之前对他的憎恶顿时轻了很多,一时间默然无语。这时白莳芳扯了扯周曦沐的袖子,周曦沐回头看她,发现她也在默默垂泪。 “算了吧,他也真的很可怜。” 一个对你拔刀相向过的人,是做不成朋友的。 周曦沐不是不想把厨师移送法办,只是白莳芳让他得饶人处且饶人,她说没有人愿意干这种不义的勾当,都是被逼无奈。 厨师把偷盗的赃物都交了出来,周曦沐帮他悉数物归原主。虽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船长,但周曦沐逼着他写了一封认罪书,还按了手印,以防日后他再生事端。当风波过后,周曦沐只是觉得唏嘘,当最基本的生存都不能保障,人是真的会变成野兽的。 后续的旅途,平淡而顺遂,只是白莳芳时常晕船,周曦沐时常带她到甲板上吹风,抚着她的背,希望能让她觉得好受一点。经过多日的煎熬,轮船终于到达了汉口,夫妻二人在这里再乘汽车到长沙,汽车整日的颠簸和熏人的汽油味道让两人苦不堪言,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在10月28日这天踏上了长沙的土地。 第十九章 巧克力味的初遇 从武昌到长沙的火车上,胡承荫的位置在车厢的最前面,车厢挤满了人,彼此却几乎不交谈,每个人都因为内心的惶恐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车厢内只不时地响起孩子的哭闹声、大人不耐烦的咒骂声和沉睡的人发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即便是有这些声响,车厢内的气氛还是让人感觉非常压抑,车上的每个人都是逃难的人,他们都看不到自己的明天。 家园被炸的景象刺激着胡承荫,前途未卜的求学之路也让他心事重重,他看着满车逃难的人群,个个面有菜色,狼狈不堪,只能把目光转向窗外的风景,内心却宛如一团乱麻,他知道,安稳快乐的日子至此一去不复返了。 一天夜里,一个孩子哭闹不止,怎么哄都哄不好,一个中年男人不耐烦,破口大骂起来,孩子的妈妈实在没有办法,忍不住低声啜泣,胡承荫这时听到一个温柔清亮的声音响起。 “小弟弟不要哭啦,姐姐把这块巧克力给你吃好不好啊?” 这温柔清亮的声音十分动听,一下子钻进了胡承荫的耳中,他忍不住站起身来,循声望去,看到他正前方第三排靠窗的座位上的一个女孩,此刻她正在剥着一块高档巧克力的锡箔纸,把巧克力掰下来送进哭闹孩子的口中,那孩子立马就止住了哭声。 胡承荫之后每一次想起他和楚青恬的初遇,都觉得她太美好太耀眼,在车厢昏暗闪烁的灯光下,在满车倦怠和仓皇的面孔中,楚青恬的脸似乎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这光芒直直地照进了胡承荫的心,让他甘愿一生沉溺其中,不愿醒来。似乎是感应到了胡承荫炽烈的眼神,楚青恬向他这边看了一眼,胡承荫赶忙把眼睛垂下来,生怕被她发现。 楚青恬把一整块巧克力都给了孩子的妈妈,她受宠若惊地推迟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接受了。楚青恬看到孩子吃着巧克力满足的样子,难得地露出了笑容,自从她离开上海,她已经好久没有笑过了。 楚青恬出身上海的外交官家庭,父亲常驻比利时,楚青恬继承了父亲的语言天分,英文和法文都说得极好,楚青恬自幼就是洋娃娃一般的美女,且是家中独女。楚青恬自幼丧母,父亲在她八岁时续弦,继母在她十岁时生下一个弟弟。但父亲不仅没有重男轻女,反而是格外地宠爱楚青恬。在中学时期楚青恬还曾跟随父亲游历了欧洲各国。随着年岁渐长,出落得日渐出众的外貌和不凡的见识让沪上都知道了楚家有一个如此美丽动人的大小姐,最让人称羡的,是楚青恬有一个造物主恩赐的好歌喉,你听过她歌唱的人无不为之沉醉。楚青恬还自幼研习芭蕾,跟着严苛的俄罗斯流亡舞蹈家学习了十几年,举手投足都似白天鹅一般优雅。 楚青恬自幼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因为父亲长期旅居国外,即便时常与爱女书信来往,仍旧让她觉得自己有孤苦无依之感,养成了敏感纤细的个性。楚青恬一直盼着自己能到父亲身边去,所以特别希望能出国留学,父亲楚秉常觉得女儿中学毕业就出国太早,应该先在国内打下扎实的国学根基,就让她报考自己的母校北京大学外文系,等大学毕业再出国读硕士也来得及。 谁知道楚青恬在北大刚念了一年,七七事变就爆发了,紧跟着北平就沦陷了,其时楚青恬正在上海过暑假,父亲因为突来的战事无法归国,发电报来嘱咐他们务必珍重,他会想尽办法跟他们团圆。弟弟未满十岁尚且顽皮,继母又整日哭哭啼啼,家里整日愁云惨雾,所以当楚青恬在报上看到长沙临时大学成立的消息,着实松了一口气,赶紧打点行装上路了。 楚青恬先从上海坐船经过南通,之后沿长江一路到汉口,再渡江到武昌坐火车去长沙。因为战争的爆发,家中的佣人老早就逃回老家了,继母有几个留在身边的佣人,自己支应着已经是困难,自然不可能匀出来一个送她。一路上孤身一人,楚青恬百般戒备,千般小心,生怕有人对自己图谋不轨,所以当她发觉前排有个小伙子总是回头看自己,还朝她笑,她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只好刻意回避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胡承荫心里却琢磨着怎么能跟这个善良美丽的女孩说上一句话,可是车厢里太过拥挤,连过道上都站满了逃难的人,这实在不是一个结识新朋友的好时机,而且他这样贸然去跟她一个女孩子说话,可能她会觉得被冒犯。想来想去,胡承荫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火车一路向西,太阳也渐渐西沉,黑夜来到了。 胡承荫揣着各式各样的念头睡去了,沉入了一个美丽的梦境。睡梦中他依然在火车上,只是这火车车厢跟现实中陈旧破烂满是流民的火车不同,十分高档,每个车窗都用蓝色丝绒的窗帘装饰,窗前还摆着美丽的花卉,但最让胡承荫欣喜的是,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正是楚青恬,正在微笑地看着他。 第二十章 火车顶上的搏斗 胡承荫环顾四周,发现整个车厢里只有他和楚青恬两个人,不知哪里传来了悦耳的古典音乐,胡承荫不觉脸红了,赶紧看向窗外,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楚青恬羞怯地向他搭话了: “公子,小女孤身一人,前路想与公子结伴而行,不知可否?” 楚青恬以地道的京剧念白的方式问出了这句话,胡承荫惊地还来不及回话,就被车厢内的吵闹声惊醒了。 因为怕露富,楚青恬出门只敢穿几年前的旧衣服,却没想到因为一块巧克力暴露了自己富家小姐的身份,成为了车上惯偷的目标。到了后半夜,舟车劳顿,人难免疲乏,加之正值夏天,车厢窗户狭小,乘客过多,车厢内就好像一个蒸笼,每个人都汗流浃背,在逼仄的空间里昏昏沉沉地苦熬着。一个矮小的男人趁着她打盹的时候经过楚青恬身边,之前楚青恬一直把皮包抱在怀里,因为包里面装着楚青恬所有的财物,分量很重,压得两腿酸麻,楚青恬就把皮包放在了座椅上,用一只手扶着。那个男人试图偷偷把皮包偷偷拎走,楚青恬睡觉很轻,男人刚拉住包的提手就被她发现了,但事发突然她根本抢不过,仅拉扯了一下,那矮个子男人抓着包就跑,楚青恬立马大喊着追了上去: “抓小偷啊!抓小偷啊!我的包被偷了!” 胡承荫睡觉也很轻,听到楚青恬的叫声他就立马起身跟着楚青恬追了过去。楚青恬跑了一会儿就跑不动了,胡承荫跑到她身边,对她说: “你在这儿等着,我帮你把包找回来。” 楚青恬喘着气闪到一边,胡承荫飞快地追了上去。 那小偷这一节节车厢跑下来,吵醒了许多乘客,大家都不知所措的样子,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胡承荫一边跑一边大喊: “那个人是小偷,快帮我抓住他!” 胡承荫喊破了喉咙,依旧没有人肯帮他,在这个离乱的世道,每个人都怕惹祸上身,所以都选择明哲保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胡承荫就这么一直追到了最后一节车厢,发现车门居然被打开了,凉风呼呼地灌了进来,胡承荫鼓起勇气,沿着车厢上的铁栏杆一路爬到车顶,果然看到了那个贼。此刻他正翻捡着包里的东西,瞬间大喜过望,他从包里拿出一根金条,还放在嘴里咬了咬,忍不住自言自语道: “我就说那小妮子有钱,这下可发了!” 刚说完,金条还来不及放回包里,就看到胡承荫爬上了车顶。 这夜天气很好,满天繁星,银色的月光洒满大地,胡承荫借着月光打量眼前这个身材虽然比自己矮很多,但明显比自己壮硕很多的中年男子,估算着如果打起来自己有几成胜算,形势不容乐观。 胡承荫从小到大耍的都是嘴皮子功夫,再加上他天生为人活泛,很少跟人起冲突。因为爸爸是开饭馆的,胡承荫自幼跟三教九流都接触过,其中颇有一些会拳脚功夫的,但他就是个好说话的和善人儿,自打生下来就没跟什么人打过架,说不心虚那是假的,也只好硬着头皮喊道: “快把包给我!” “有本事你就过来拿啊!” “那个包是人家姑娘的,被你给偷了,你赶快还回来!” “我要是不给呢!” 胡承荫脑子里转了八千两百个主意,全都行不通,自己再巧舌如簧,在那一兜子金条面前,也变得苍白得没有一点说服力。 只能硬抢了吗? 胡承荫猛地朝那贼飞扑过去,用手死死拽住皮包的把手,那人腾出一只手对着胡承荫的脸揍了一拳,胡承荫顿时觉得脑瓜子嗡嗡响,嘴里有了血腥味,他怀疑自己的牙齿是不是被打掉了。但他顾不得这些,还是坚持没有撒手。 让那个胡承荫没料到的是,那贼亮出了刀子,朝他刺了过来,他本能地松开了手,加上火车车身正在转弯,那贼失去重心向后倒去,险些从车顶掉下去,刀子掉落在离胡承荫不远的地方,胡承荫把刀捡了起来,牢牢抓在手里。形势突然发生逆转,那贼瘫坐在地,一动也不敢动。 “大哥,我看你也不像坏人,肯定是家里头老婆孩子等你找钱回去呢,对吧?这年头要不是吃不上饭谁想干这事儿,是不是?” 那贼的表情有些松动,仍是死死抓住皮包不撒手。 “大哥,你手里那包也是人家姑娘的全部家当了,你这一下子都给人拿走了,让她以后可怎么办哪?要不咱们打个商量,这包里面的钱咱们对半分行吗?” “你是谁啊,我凭什么听你的?” “我是谁不重要,你把钱还给那姑娘,咱们都好说,咱们都还得坐这趟车不是吗?” 那贼转了转眼珠子,从包里抽出一根金条,递给胡承荫,胡承荫伸手去拿,刚揣到怀里,没想到被那贼一把攥住了手腕子,胡承荫手一麻,刀子瞬间脱了手,那贼借力直接一搡,就要把他推下车去。 胡承荫失去了重心,一头向车下栽了下去,手里的刀子也掉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还好胡承荫眼疾手快抓住了车厢上的扶手,捡回了一条命。胡承荫麻杆儿似的两只胳膊吊着全身的重量,因为身高腿长,只能拼命蜷起双腿,否则双脚占了地,用不了多久就被磨没了。胡承荫意识到自己真的到了命悬一线的境地,心里叫苦不迭,自己怎么就这么嫩呢?还想着跟贼打商量,可要是真让他对着那贼的心窝子攮上一刀,他还真下不去手。 那贼本来可以跑掉了,胡承荫一点办法都没有,可他偏偏舍不得胡承荫口袋里那根金条,从车顶下来去翻胡承荫的口袋,胡承荫支撑太久,双手马上就要支持不住了,没想到那贼也下来了,还身手往他怀里探去。胡承荫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瞅准机会抓住他的胳膊,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跃攀在了那贼的身上,那贼意识到要掉下车的危险,手忙脚乱地往上爬,胡承荫趁势重新翻回车顶。 胡承荫小时候在劝业场是人见人爱的小孩,下到贩夫走卒,上到达官显贵,都十分喜欢他。胡承荫凭借一张巧嘴,哄得那些耍把式的叔叔大爷教了他一些一招制敌的功夫,本来多年都没有使了,他都以为自己忘了,谁知道眼前的危急时刻竟然瞬间唤醒了他的肌肉记忆。 之前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胡承荫这回可没一点客气,几招下来形势就发生了大逆转,等胡承荫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在车顶牢牢抓着包带,那贼双脚悬空,双手也牢牢抓着包带,胡承荫只要松手,一人一包就会直接坠落山涧,胡承荫看到那贼仰望自己的双眼,他从中看到了许多东西,有哀求,有不甘,还有悔恨。 胡承荫知道,从火车上掉下去即便不死,也会摔成残疾,他想把那贼拉上来,即便他曾经对自己拔刀相向,想要至自己于死地,他也不想让他死,因为他做的这一切,也只是为了活下去。僵持中,胡承荫的双臂已经耗尽了力气,实在无法把他拉上来,正在犹豫之时,只觉得手上一阵剧痛,发现那贼在恶狠狠地咬他的手,双手已被他咬得鲜血淋漓,生理本能让胡承荫不由得松开了手。 月光下映衬着那人的脸色如雪般惨白,胡承荫看着他不断向下坠落,重重地跌落在地,如面袋子一样在地上翻滚了几下,终于停了下来。目之所及的时候,胡承荫死死地盯着他,可是一直到他消失在胡承荫的视线之时,始终一动不动。 好像死了一样。 胡承荫仰面朝天躺在车顶上,仰望满天繁星和一轮圆月。 看来明天是个好天气啊! 胡承荫自幼的教育是要学会笑脸迎人,与人为善,没想到刚刚踏出家门,这个流离乱世就给他上了一课,把他以往的生活和信念撕开了一道血口子,再也缝不起来。 胡承荫的胸膛起伏着,他想着那贼最后看着他的眼神,他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拿到钱,他只有这一个选择,他掉下车去,也许会摔死,也许不会。但如果拿不到钱,他肯定会饿死吧。想到这里,胡承荫觉得很意外,他竟然发自内心地希望那个贼活下来。 胡承荫又想起那个美丽女孩的脸,她一定会失望吧?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他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不忍心看她皱眉,舍不得她哭。胡承荫哑然失笑,自言自语道: “你可真是没救了。” 楚青恬很想哭。 她忍了又忍还是红了眼眶,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楚青恬赶忙拿出手帕擦掉泪水,环顾四周,却发现根本没有人注意她,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车厢里的风波,或者说努力让自己忘掉。他们形容憔悴,神情惶然,每个人都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睡去,实在无心去管别人的闲事。 楚青恬这一辈子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离家奔波的这几日,因为她没能买到二等车厢的车票,只能在拥挤逼仄的三等车厢忍受着火车窗口飘进的煤灰,忍受着地上乱窜的蟑螂和老鼠,忍受着乘客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异味,忍受着污秽遍地的卫生间。这一切让楚青恬特别想念她馨香的房间,想念干净的床单,想念丰富的早餐,想念那架她每日都会弹奏的钢琴,然而这一切都已经离她远去了,她能随身携带的关于往昔生活的证明,只有一双芭蕾舞鞋,也被偷走了。 那个瘦高的男孩能帮她把包找回来吗?看他的样子,应该跟自己年龄相仿,可能也是学生吧?不管找不找得回来,自己都应该谢谢他。 楚青恬胡思乱想了许久,回过神来,发现胡承荫站在不远处的过道上看着她,一脸为难的样子,楚青恬明白了。 “对不起,没帮你把包找回来。” 楚青恬刚想回答,突然发现胡承荫的手上都是血。 “你的手受伤了!快给我看看!” 楚青恬顾不得男女之间的避讳,双手抓起了胡承荫的手,胡承荫的脸腾地红了,他可以感受到楚青恬的手冰凉柔滑的触感,不自在地把手抽了回来。 “小伤,没事儿。” “这么大的口子,怎么能说是小伤?” “没事儿,我刚才自己不小心刮的。” “这伤口应该马上消毒包扎,不然有可能会感染,搞不好会得破伤风的。” “没事儿,我皮糙肉厚,死不了。”胡承荫想,这兵荒马乱的,上哪儿去包扎啊? 只见楚青恬从座位底下拖出一个大皮箱,皮箱没有上锁,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尽是些衣物等日常用品,还有一个小小的医药箱。 楚青恬打开医药箱,熟练地取出酒精、纱布,让胡承荫举起受伤的手,认真消毒包扎起来。楚青恬的动作很轻,虽然有酒精的刺激,胡承荫竟然不觉得很疼。他忍不住偷看楚青恬小心翼翼地给自己包扎的样子,她的脸凑得很近,他的手可以清晰地感应到楚青恬温热的呼吸,突然觉得脸颊发热,心跳加快,赶忙把眼光移开。 楚青恬包扎好胡承荫的伤口,抬起眼睛认真的看着胡承荫。 “还没有好好跟你道谢,整个车厢的人,只有你肯帮我,谢谢你。” “你可别谢我了,忙活了半天,什么忙也没帮上。” 楚青恬突然正式地道谢让那个胡承荫不知所措起来。 “你身体没事吧,还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没事儿,一点儿事儿没有,你看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 胡承荫说完还在地上蹦跶了两下,楚青恬看他那笑嘻嘻的样子,也就没继续追问,看着他那一身脏污的狼狈,衬衫的肩部都裂开了,手上的伤口上有很深的牙印儿,她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你去长沙干什么,是去读书吗?” “哎呀,我一直都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胡承荫,南开大学机械系二年级的,之前看到报上通知,说北大、清华和南开在长沙成立了临时大学,就赶过来了。你呢,也是去长沙读书的吗?” “嗯,我叫楚青恬,北京大学外文系二年级的,我也是去临时大学读书的。” “那真太巧了,我们以后就是同学了!你放心,我会一路护送你安全到学校的。” 胡承荫信誓旦旦地保证过后,恋恋不舍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火车一直微微地摇晃着,胡承荫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没想到那个美丽的女孩以后就是自己的同学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以后自己可以经常看到她了?一想到这里,胡承荫就忘却了之前所受的所有苦处,未来似乎也变得让人期待起来。 天不知不觉亮了,乘客们开始活动了起来,有洗漱的,有吃饭的,车厢里热闹了许多。胡承荫走到楚青恬身边,发现她的眼睛红肿得特别明显,显然昨天夜里她又偷偷哭过了。 “走吧,我们去餐车吃饭去。” “没事,我不饿。” 楚青恬不是不饿,而是饿得很,可是现在的她已经身无分文了。 然而刚说完,她的肚子就不受控制地咕噜咕噜响了起来。 胡承荫看了看楚青恬的肚子,又看了看楚青恬的脸,她的脸像苹果一样红,胡承荫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胡承荫之前在车上的几顿饭都是啃着自带的干粮度过的,他本来的钱就不多,花钱特别节省,所以到现在,他连餐车什么样都没见过,更不知道餐车的相关规定,所以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大出血带楚青恬大吃一顿的时候,却得知三等车厢的乘客无权进入餐车,站在餐车门口的胡承荫气不过,直接跟乘务员理论起来: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通情理?凭什么三等车厢的顾客就不能进餐车?三等车厢的客人就不是人吗?” “不好意思,这是我们的规定,餐车只对一等和二等车厢的乘客开放。” “你是不是担心我们吃不起啊,放心,我钱多着呢,我今天就要在这里请这位姑娘吃饭!” “不好意思,这是我们的规定,而且餐车里已经坐满了。” 胡承荫探头向餐车内看去,的确所有的座位上都坐满了人,看着楚青恬失望的样子,胡承荫从包里掏出一个馒头,这是他仅剩的一个馒头了,一直没舍得吃,他把馒头放在了楚青恬的手中。 “没事儿,先吃个馒头顶一顶啊。” “那你怎么办?” “我不饿,昨天晚上我吃了六个馒头,吃撑了。” 两人失望地离开了餐车,楚青恬把馒头掰开一人一半,两人三口两口就吃了,捱到中午的时候,两人已经饿到前胸贴后背了,火车停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小车站,胡承荫往窗外一看,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跟我来,我们有吃的了!” 胡承荫和楚青恬下了车,发现月台不是一般地热闹,火车的每一个窗口都围着一些兜售食物的老百姓,每个人都提着竹篮向车内的乘客推销自己的东西,乘客和小贩乐此不疲、热火朝天地讨价还后,许多三等车厢的乘客趁此机会买了许多食物。 因为火车的速度很慢,很多时候不知为何在每一站停靠的时间都不固定,有时可长达半小时以上,加之车内环境逼仄,空气滞闷,许多人都走出车厢来放风,抻抻懒腰,活动活动筋骨。 胡承荫和楚青恬正饿着,两人一起走过去,还没等胡承荫张口,被小贩们团团围住,胡承荫和楚青恬被各种水果、馒头包子、烟酒卤肉围攻了,两人匆匆忙忙买了一兜子鸭梨、一串葡萄,一只烧鸡、一袋干粮,那些小贩太过热情,一副要把胡承荫口袋里的钱掏空的架势。 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发现远处隐隐传来机器的轰鸣声,他抬眼一看,远处几架飞机正朝着列车飞来,飞机机翼上各画着一个血红的红点,那是太阳旗的标志。 “日本飞机来了,大家赶紧躲起来!” 刚刚还兜售生意的小贩一拥而散,手忙脚乱地跑到附近的民房墙壁后躲避,车内的乘客都缩回头去,躲在座位下面、蹲在列车的过道里。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只听得一阵子弹打在铁皮上的声音,听来让人寒毛直竖。车厢内一片寂静,大家都在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危险过去,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远,一直到听不见,大家才直起腰来,胡承荫这才意识到自己把楚青恬紧紧搂在怀里,他慌张地把楚青恬松开,不敢看他,只将头伸向窗外,看到月台上一片狼藉,散落着各种吃食和水果,有几个西瓜不知被谁踩得七零八落,汁液满地。惊魂未定的摊贩小心翼翼地回到月台上,挑拣着自己遗落的东西。 胡承荫从窗口缩回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胳膊有些疼,他的袖子被血洇红了一片,脱下衣服才发现一道血痕,再看车厢内的座椅上有一个清晰的弹孔,子弹是擦着胡承荫的胳膊打进去的。楚青恬看着那伤口,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掏出手帕想要为胡承荫擦拭,被胡承荫挡住了。 “没有大碍,就擦破点儿皮儿。” “谢谢你,是不是很疼啊?” 胡承荫使劲儿摇摇头。 “一点儿也不疼。” 第二十一章 劫后余生 胡承荫回到楚青恬身边,她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火车什么时候开?” 轰炸之后的火车迟迟没有开动,大家一直在等,一直在问,有一些人等的不耐烦,就直接下车离开了,也有一些人担心还会有日机来轰炸,也跟着下了车。(wap..com) “看来我们得自己想办法去长沙了。”胡承荫对楚青恬说。 楚青恬点了点头,两人一起下了车。 胡承荫刚才在车站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一张地图,发现前面不远就是岳阳站,距离长沙大概还有二百多里地,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路走过去了,胡承荫把眼下的困境跟楚青恬说了,楚青恬也支持她的决定。 两个人完全不认路,只能沿着铁轨的方向走,远离了车站,举目四望一片荒凉,只有树林和农田,看不到一户人家,甚至连耕牛都看不到一只。 荒凉的周遭和惊魂未定的心境让两人一路都沉默无语,胡承荫缓缓迈步,他感受着耳后温热的呼吸,心里涌起强烈的责任感。他在心里默默发誓,无论如何,自己一定要保护好他身边的人。 自幼楚青恬就拥有超出常人的纤细和敏感,孤寂的成长经历让她注定比同龄人早熟,她又怎么会不知道胡承荫的心意呢?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她的炽热眼神,他为了帮她找回财物受的伤,她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知道有人如此地关爱着自己,她并未觉得理所当然,反而觉得不知所措。优渥的家境和羞涩内敛的个性让楚青恬一直和男性都缺少深入的接触,她没有爱上过什么人,并不知道真正爱上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她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受胡承荫的好到底对不对…… 算了,不要再想了。 楚青恬使劲儿摇了摇头,她现在只盼望着两人能顺利到长沙。 两人沿着铁轨并肩前行,不知不觉,太阳快要落山了,胡承荫踩着楚青恬在地上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心中百感交集,这几日涌动于心的情愫他又怎能忽略,但夹杂在这充斥着血色的旅途中着实让他无力招架。 他喜欢这个女孩,一见钟情那种喜欢。他忍不住对她好,不忍心看她流眼泪,更不能让她受伤,这种感情强烈到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无法梳理,无法沉淀,起码现在不能。 惊魂未定、各怀心事的两人沉默地走着,从黄昏走到夜晚,终于看到远处了远处的炊烟和昏黄的灯光,胡承荫指着远处夜幕中房屋依稀的轮廓,特别激动地看向楚青恬: “你看,前面有人家,我们有救啦!” 胡承荫兴奋地向前跑去,转头才发现楚青恬在一瘸一拐地忍痛向前挪动着双脚,赶忙又跑了回来,蹲在楚青恬的脚前。 “你怎么了?脚受伤了?” “没事儿,被鞋子磨破了一点儿,不碍事的。” “要不我背着你走吧?”胡承荫说完蹲在楚青恬身前。 楚青恬连连摇头。 “那,那你扶着我吧,这样会好走一点儿。”胡承荫伸出了手。 “不用了,也不是很疼。”楚青恬没有接那只手,一个人向前走去,胡承荫低头笑了一下,抬起那只被冷落的手,挠了挠头。 许是老天爷不忍再让他们再经历更多的坎坷和磨难,他们上门的那户人家十分善良淳朴,不仅让他们吃了一顿热乎乎的饭(虽然只有红薯),晚上还能在牲口棚的干草堆里睡上一晚,他们已经心满意足了。 吃完饭胡承荫向那家的农妇借了一根缝衣针,在灶坑的火焰里烧了烧,却看到楚青恬已经坐在干草堆上脱下了鞋,袜子刚刚脱了一半,可以看出脚跟上方被磨出了一个豌豆大的血泡,楚青恬看到胡承荫盯着自己的脚,不好意思地赶紧把袜子穿上了。 胡承荫蹲在楚青恬的脚前,楚青恬的脚十分小巧,黑色的皮鞋里面穿着白色的短袜,袜子的边沿还绣着蕾丝花边,十分精致,胡承荫的脸涨红了。 “我刚刚跟房东借了针,帮你把血泡挑了吧。” 楚青恬赶忙羞涩地缩回了脚。 “不用了,不用了,我休息一下就行了,明天就好了。” “那么大的血泡,如果你今天不处理的话,明天肯定走不了路了。” 楚青恬只能红着脸,脱了袜子,把脚伸了出去。 “放心,不疼的!” 胡承荫轻轻扶住楚青恬的脚,这么大的血泡,这一路上的疼痛可想而知了。 只见胡承荫拿出刚才跟农妇借的针,给楚青恬两只脚挑了水泡。 “明天估计就会好了。” 第二天早上,胡承荫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两团棉花,让楚青恬塞进袜子里。楚青恬穿好鞋试着走了几步,脚和坚硬的皮鞋之间有柔软的棉花做缓冲,虽然水泡仍旧有些疼痛,但比以前要舒服许多。 虽然胡承荫跟楚青恬说要走到长沙去,但时间已到深秋,湖南的天气阴晴不定,渐渐转凉,步行去长沙实在是下下之选。沿途胡承荫四处跟人打听,终于遇上了一个跑船的本地人,那人认识红船局的管事。所谓红船就是专门营救失事船只的救生船,船内用许多大石头压舱,行船极稳,速度极慢,那管事在船上塞两个人就是捎带脚的事儿,可这年头所有人都是“无利不起早”,胡承荫给了十块钱做路费,那管事的还嫌少,胡承荫好说歹说,那人终于让他们上了船。 红船形似古代的帆船,船上有四个水手,一路沿着湘江逆流向上游的长沙进发。本以为又是一段艰苦的旅途,没想到胡承荫和楚青恬却陶醉在湘江两岸的美景之中。“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虽然没有“猿声”,也离“轻舟”差了十万八千里,旅途中曾经所有艰辛和沉痛的经历都随着这移步换景、连绵不绝的画卷徐徐展开被抛诸脑后。 楚青恬被江景深深感动了,她双手扶在船舷上,眼睛都舍不得眨,多日流离迁徙的不易和国破家亡的惨痛似乎在这一瞬间得到了些许的慰藉,不知何时,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嘴角却是上扬的。楚青恬出神地看着眼前雾蒙蒙的山、清澈翠绿的水,而有人却站在远处,视山水于无物,只是出神地看着她。胡承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拿出一路细心收藏的相机,偷偷对着楚青恬按下了快门。可是没拍几张就没有胶卷了,胡承荫十分遗憾,只好默默把相机收了起来。 因为是逆水行舟,加上船体笨重,红船晓行夜宿,一直在江上行驶了五天,1937年10月20日,胡承荫和楚青恬终于踏上了长沙的土地。下了船胡承荫和楚青恬一下子就被长沙城热闹的市井民情所感染,走到哪里都新鲜。 晌午时分,两人去一个街边小摊吃饭,一个三十几岁的女掌柜肩上搭着个毛巾,手脚利落地拿走桌上的空碗,帮他们抹干净桌上的污秽,用浓郁爽利的湖南话大声问他们要吃什么,胡承荫初来乍到,也听不懂他说的话,更不知道吃什么,于是指了指邻桌的湖南老百姓吃的米粉。女掌柜也不问他们吃不吃辣,不一会儿就端上来两碗米粉,上面红彤彤地盖满了辣椒。胡承荫和楚青恬一个天津人,一个上海人,之前都没有经过如此辛辣的洗礼,吃得苦不堪言,楚青恬吃了一半就放下了筷子,大口喝水。胡承荫也吃得大汗淋漓,他实在是饿得很了,很快一碗米粉就见了底,倒是于痛苦中吃出了些许快意来。 胡承荫一路走来,见过太多意见没有见过的风土人情,不得不感慨世界之大。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很少有女人抛头露面出来工作的,商店或饭馆的服务员大多是男性,胡承荫自己家开饭馆,他妈也很少到店里帮忙,即便是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只是在后厨帮忙,很少在店里跑堂。胡承荫仔细留心观察,发现这里许多饭馆儿和小店都有女人在工作,胡承荫看着十分稀奇。 吃饱喝足之后胡承荫付了账,现在他的兜里真是比脸还干净了,好在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了。胡承荫拿着登载招生启事的报纸沿路打听,两人终于来到了长沙临时大学所在地——位于韭菜园一号的圣经学校。 圣经学校是由美丽国教会创办的,有三层正楼一座,宿舍三座。这里是由教育部和湖南省教育厅事先租定的,正楼作为教室、实验室、理学院、法商学院、工学院土木系上课的教室。三座宿舍一部分用作办公室,一部分供单身教职员住宿。校舍空间相对宽敞,而且大礼堂下面有一个面积很大的地下室,可以作为防空洞让临大师生躲避敌机投下的炸弹。此外,长沙临大还租用了陆军四十九标营房三座,作为男生宿舍,租用了涵德女校楼房一座,作为女生宿舍。 胡承荫和楚青恬先去了学生登记处,两人拿出了各自的学生证,在登记处进行了登记,楚青恬正式登记为长沙临大外国语文系二年级新生,而胡承荫则登记为工学院机械工程学系的二年级新生。 即便是租借了这许多校舍还远远不够容纳长沙临大的所有院系。让胡承荫和楚青恬没想到的,两人千里迢迢赶到的圣经学校竟也不是自己上课的地方,而两人学院的所在地,甚至不在长沙市区。早在10月15日,长沙临大常委会第十一次会议就决定了文学院设在衡山半山腰的圣经学校南岳分校,距离南岳有三四十里。南岳分校定在11月15号开学,19号正式开课。楚青恬看了一下登记簿,自己是在文学院登记的第83个学生。 而胡承荫所在的工学院则全部寄宿在位于岳麓山的湖南大学,因为清华大学各院系虽然从1935年就陆续运出了许多仪器设备和书籍,悉数存放在汉口,但是因为事出匆忙,尚未来得及将设备从汉口运到长沙,因此只能借用湖南大学的设备和教室上课。这就意味着,胡承荫和楚青恬马上就要分开了。胡承荫之前还幻想着和楚青恬成为可以日日相见的同学,而现实却完全不如他心中所想。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长沙临大刚刚成立贷金委员会,从本学期的日常费用下节省出五千元作为贷金,用来帮助困苦学生。已经身无分文的胡承荫和楚青恬都在登记处领到了贷金,因为天津属于沦陷区,胡承荫领到了二十五元,而上海来的楚青恬则领到了十五元的贷金。说是贷金,其实就是无偿补助,不需要偿还的,这笔钱对于胡承荫和楚青恬来说,真的是雪中送炭了。 因为抗战刚刚开始,物价还没有大涨,胡承荫和楚青恬还不至于饿肚子,但他们也丝毫不敢乱花钱。虽然临大还没有正式开课,但学校的大食堂已经开放了,提前到校报到的师生都可以在此处解决一日三餐的温饱,但也只是温饱而已。每日早餐是一毛钱一顿的冷稀饭,午饭是两毛钱,美其名曰两菜一汤,也只是放了点盐的白菜萝卜,有时加几片肉已经算谢天谢地了。胡承荫家是开饭馆的,什么好吃的没吃过?楚青恬更不用说,锦衣玉食的生活从小过到大,整日里吃这些东西难免有些食不下咽,好在从老家到长沙的路上已经吃够了苦,每天能按时按点吃到饭,不饿肚子,他们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第二十二章 社会学的旁听生 长沙临时大学报到日期截止到1937年11月24日,11月25日开学。10月26日,赶到长沙的第一批长沙临时大学的师生们一起参加了在圣经学校的校本部举办的1937-1938年度第一学期开学典礼。 因为11月1日才正式上课,而文学院还有近一个月才开课,工学院的开课时间也较之本部更晚,所以两人得以在开学之前一起把整个长沙城好好地逛了一遍。胡承荫在长沙的照相馆买到了胶卷,给楚青恬拍了好多照片,连同之前在天津拍的照片一起冲洗了两份。 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楚青恬乘客车前往南岳分校,胡承荫为她送行。上车后,楚青恬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胡承荫在车下把装有照片的纸袋从窗口递给她,只见她抽出照片,许多照片都是胡承荫在她不经意之间*拍的,不论是身处绿水青山的明媚之中还是市井巷弄的喧嚣之地,她青春逼人的脸上都有一种不知前路的迷惘和忧伤,那是她从没有看过的自己。 “拍的真好,谢谢你。”楚青恬觉得心里涌起一股暖意,但是除了“谢谢”,她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咱们也算患难之交了吧,你跟我客气什么呀?” 胡承荫目送满载的客车开远,楚青恬微笑着向他挥手告别,胡承荫看着她越来越小的身影,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冲动,对着汽车大喊起来: “楚青恬!我可以去看你吗?!” 楚青恬先是愣了一下,笑着点了点头。 终于,那辆载着心上人的客车再也看不见,胡承荫渐渐收敛了笑容,怅然若失之后,心里涌起一阵酸涩。这一路上,楚青恬对她说的最多的就是“谢谢”,这是十分有礼貌的两个字,也是“见外”的两个字。虽然这几日两人可以说得上是朝夕相处,但胡承荫并不觉得两人的距离较之初识有更进一步,他可以感受到楚青恬的对他的信赖,但相处时她仍固守着两人之间的距离,颇为生疏和客气。胡承荫很想要再拉近彼此的距离,然而已经没时间了。刚才一时冲动问出的那句话,也是因为不舍。他不想让她困扰,无奈管不住自己的心。 “路漫漫其修远兮……”他搔了搔少年头,自言自语道。 长沙临时大学文学院设在衡山半山腰的圣经学校分校,楚青恬到校后很快就被安排住进了女生宿舍,女生一共不到二十人,四人一个房间。她的室友另外三人全部来自清华,且之前就彼此熟识,只有她一人是北大的,虽然另外三人对她也十分友好,但楚青恬仍不时地感觉到孤单。 楚青恬之前有预料到教学条件会很差,没想到会这么差。11月15日第一天上课,没有教材、没有资料,甚至连上课的黑板都做不到一间教室一块,但所有的老师都是一流的老师,他们大多有丰富的学养和游学的经历,东西方文化融会贯通,他们头脑中的东西随便掏出一点,就够学生们消化好久了。 平静的生活环境让人产生了身处太平世道的错觉,可是刚刚开始上课,这错觉就被打破了。一个去长沙办事的同学带回了一张《长沙日报》,课间的时候拿出来跟同学们讨论,楚青恬一下就听到了“上海沦陷了”五个字,她顾不得别的,马上把报纸抢过来拿在手里,只见上面确确实实用大字刊载着“上海沦陷”四个大字,报道的内文详细介绍了11月12日中*军队撤出上海之后,上海沦陷的经过。在楚青恬看来,字字锥心。 这是真的,白纸黑字写着,不由得她不信。 这是一张11月12日当天的报纸,然而楚青恬看到这则报道,已经是五天后的事了。没有广播,没有报纸,这里与外界隔断了一切消息的来源,似乎成了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风景秀美,环境安逸,是求学的好地方,可是楚青恬却时刻担心着自己的父亲,他曾在信中说一定要回国与家人团聚,他现在在哪里呢?是否到了上海呢?如果他到了上海,那不是时刻处在危险之中吗? 南岳分校生活条件十分艰苦,住的地方有床无桌,学生们只能去教室自修,加之湖南秋冬阴雨连绵,天色整日阴沉沉的,房屋顶棚上长满了霉斑,更惨的是宿舍屋顶漏雨,时常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简直不胜其烦。 食堂的伙食也让人食不下咽,米饭里满是沙子,肉是时常臭的,蔬菜净是些楚青恬从来没有见过的草根树叶。唯一改善伙食的荷包蛋的供应,一桌八个人,分吃四个荷包蛋,这也是不是每天都有的。一段日子下来,楚青恬本来就心事重重,加上食不下咽,胃部时常隐隐作痛,本来纤细的身体更加清瘦了。 虽然生活条件艰苦,但衡山风景十分宜人,附近有白龙潭、水帘洞、祝融峰等名胜,课余时间楚青恬的舍友们时常拉着她去周遭的风景胜地徒步漫游,起初楚青恬拒绝了她们几次,但知道她们都是好意,想要帮她纾解烦闷的心情,也就跟着她们去了。深处群山环抱之中,满目皆苍翠,楚青恬顿觉自己宛如沧海一粟,心胸不由得开阔了,胸中的伤感也就排解了不少。 送走楚青恬的第二天,胡承荫也踏上了前往湖南大学的客车,开始了他长沙临大的学生生涯。机械系一共有十位教师,多是海外留学归来的学术精英,胡承荫的课业也十分繁重,一头扎在材料力学、静动力学、机械原理、热工学、测量学、水力学等专业学科里无法自拔,无暇他顾。 让胡承荫没有想到的是,即便学习生活如此充实,他还是时常会想到楚青恬,而且一个多月过去,随着时间的流逝,想她的次数反而越来越多了,甚至晚上做梦都时常梦见她。所以不需要花费多少力气,不需要无谓的挣扎,胡承荫就确认了一个事实: 胡承荫爱上了楚青恬。 同时胡承荫也确认了另一个事实: 楚青恬并不爱胡承荫。 认清现实之后,胡承荫没有犹豫多久,他本就是洒脱的人,反复思量之后,自知这份情感难以压抑,也就顺从自己的心了。他并不期望从楚青恬哪里得到什么,只是想看她笑,听她说话,对她好,他自认绝不会让她困扰。考虑清楚之后,他决定把自己从相思之苦中解脱出来。 机会来了。 12月上旬的时候,湖南大学的实验设备出现了故障,机械系的学生只能暂时停课,胡承荫片刻都没耽搁,马不停蹄地来到了衡山脚下。胡承荫绝对没有想到,此次衡山之旅,他本想追逐心中炽热难抑的爱情,结果却重新塑造了他的理想,完全改变了他之后的人生轨迹。 初到衡山的南岳分校,胡承荫暗自感叹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竟然还有如此清幽的治学之地。他向校舍走去,远远就听到一个教室时不时传出笑声,气氛颇为热烈,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站在窗外偷看。 胡承荫看到整个教室里挤满了人,一个温文尔雅的老师站在讲台前,他身材中等,一身灰色条纹西装,带着一副黑色框架眼镜。他的相貌让胡承荫不由得想起评书里常说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张国字脸,额头很高,偏分的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鼻宽嘴阔,黑框眼镜里的眼睛射出认真严谨又宽和温雅的光芒。他站在讲台上,颇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度,手势不多,声音柔和,旁征博引,妙语连珠,却没有任何卖弄的感觉,整个人散发出谦逊低调的气场。教室里没有大学里那种正规的大黑板,只有一个比棋盘略大的小黑板拴着麻绳孤零零地挂在教室前方正中的钉子上,颇显寒酸。但那老师却不以为然,时不时停下来在黑板上书写着教学重点,上面中英文夹杂,只见他笔力虬劲,字形洒脱,真是一手好字,尤其是华丽的花体英文更是让胡承荫过目难忘!他不由得站在窗外听得醉了,看得痴了。 “窗外那位同学,你进来吧。” 胡承荫回过神来,看到那老师在向自己招手,他指了指自己,老师点了点头,胡承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走进了教室。 “迟到了也别站在外面啊,现在没有座位了,你就站到后面听吧。” 胡承荫往后走去,眼睛不经意往班级里一扫,脸腾地红了。 他看到了楚青恬。 他本以为自己要费劲地打听一番呢,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了,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感觉自己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楚青恬显然早就看到了她,脸上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微笑。只是这一个微笑,就让胡承荫觉得自己来得值了。 胡承荫刚刚坐定,那老师就继续在讲台上讲开了: “《荀子?王制篇》中说:人力不如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谁能为我翻译这句话的意思吗?” 也许是想在心爱的人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胡承荫高高地举起了手。 那老师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胡承荫站起身来: “人,力气不如牛大,走路不如马快,而牛马却为人所用。这是为什么呢?就是人可以团结在一起,而动物不能。” “说的不错。人是自然界最为复杂的动物,人与人之间的关联充满奥秘,这也是社会学最有魅力的地方。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胡承荫。” 那老师弯腰看了一下学生名单。 “我的学生名单里没有你啊!” “老师,我是工学院机械工程学系的二年级新生,今天我只是来……旁听的。” “孔子曰:有教无类,既然你对社会学感兴趣,随时欢迎你来旁听。我叫陈达,之前一直在清华大学社会学系任教,现在是战时,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合并,社会学系和历史学系合并为历史社会学系。我现在是临大的老师,你们现在是临大的学生。大家能聚在一个教室里,实属难得。外面炮火连天,我们能有一个地方来研究学问,这中间凝聚了太多人的努力。虽然我们师生加在一起才百来号人,已是十分不易了。正因为如此,大家一定要珍惜这难得的学习机会,对知识严肃、认真的态度不能丢。” 陈达老师的话,让同学们心中涌起强烈的责任感,大家不由得沉默了,这让教室里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重,陈达扫视了一圈,看着胡承荫说: “胡承荫同学,以后上课可不要迟到了啊!在我们这儿上课也是遵循着“达尔文主义”的,课桌椅的资源就这么多,同学们上课之前都是要抢位子的,你要是来晚了,就只能罚站一节课了。”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胡承荫跟着同学们一起笑了起来。 “接下来我们继续上课,我们这门课叫‘人口问题’,今天是第一堂课,我们先不讲具体的内容,而是要给大家端正一下我们做学问的态度。社会学这门课,最讲求的就是实事求是,你所有的观点,都要有充分的数据和材料做支撑,最忌讳的就是主观臆断想当然。你有一分材料,便说一分话。有两分材料,便说两分话;有十一分材料,可以说九分话,但不可说十一分话。大家一定要记住。” 胡承荫虽然已经被陈老师的学养所折服,但他并不知道他就是现代中国人口学的开拓者,在三十年代初,陈达先生就已经开始研究人口问题,并明确主张节制生育,控制人口增长,一对夫妇最好只生一对子女,即实行“对等更替”,求得生存竞争的胜利,提高人民生活水平。 虽然之前在南开也念过一年书,但胡承荫从来没有去旁听过文科的课程,一门心思扎进专业课的学习中去,因为他不想让父亲失望。但这次的旁听在胡承荫的心中种下了一粒“社会学”的种子,这粒种子迅速膨胀并生根发芽,长成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 胡承荫自幼就喜欢与人打交道,对这个世界上各种各样的人以及这些人在一起组成的社会也抱有强烈的好奇心,但他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有一个学科竟然会如此对他的胃口。胡承荫沉醉在自己的遐想之中,连窗外校工敲响下课的撞钟声都没有听到。 楚青恬这时走到他身边,在他眼前挥了挥手,胡承荫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同学们都走的差不多了。 “下……下课了吗?我都没注意,对了,你不是外文系的吗?怎么来听社会学的课啊?” “现在整个文学院老师和学生加起来不过百余人,老师们都主张“通才”教育,希望我们对文科的各个学科都有所了解,所以有课都是大家一起上的。” “真好,社会学这门课真是太有意思了。” “你喜欢听的话可以在这里多呆几天啊!” “那敢情好啊!”胡承荫眼睛瞬间亮了。 楚青恬环顾四周,发现有一个身材瘦高的男铜学没有走,正在座位上专心看书,便走了过去。 “贺础安同学……” 那男铜学抬起头来,一身偏肥的大褂,厚重的眼镜遮掩了清秀的五官,看了看楚青恬。 “楚青恬同学,有什么事吗?” “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他叫胡承荫,是机械系的,也是我们临大的同学,想在这里住几天,旁听一下我们的课,你们男生宿舍还有空位吗?” “有啊,我们宿舍还有两个空床位,你就住在我们宿舍吧。” 胡承荫没想到住宿问题这么容易就得到解决了,马上伸出了手。 “贺础安同学你好,我叫胡承荫,天津人,叫我说什么好,真是太感谢你了!” “你别客气,大家虽不是一个系的,但都是临大的同学,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应该互相帮助的。” 胡承荫看着贺础安扶着眼镜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但马上把笑容敛去,还好贺础安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书上面,没有看见。 第二十三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1937年10月28日,周曦沐夫妇俩刚到长沙就去圣经学校报到了,办好必要的手续之后,两人马不停蹄地坐车赶往南岳分校,10月29日终于结束了一个多月的旅程,在教师宿舍里安顿下来。 因为距离正式上课还有半个月时间,奔波疲累的夫妇二人得以好好地休息了一下。虽然是休息,周曦沐依然尽心尽力地为即将到来的教学生活做准备。虽然手头并没有教材,但周曦沐还是凭借多年的功底,认真做了一学期的教学规划,精心准备了教案。 在周曦沐伏案工作的时间,白莳芳一点一滴地把他们简陋的住处装点得十分温馨。在她的巧手下,小小的房间里窗明几净,物什被摆放得井井有条,窗前的木桌上铺了一块白莳芳特意从北平带过来的红白格子花布,花布下摆垂坠着丝滑的流苏。桌上摆放了一个白莳芳从外面拾回的粗陶陶罐,精心洗净之后,在里面穴满烂漫山野间采摘的花枝,曾经满布蛛网的简陋的房间充满了清新而温柔的气息。战事一天一个变,而且学校的名字也叫长沙“临时”大学,临时临时,也许用不了几日战火就会蔓延过来,但他的妻子却把每一天都当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过,不肯敷衍,不会马虎。周曦沐真的没有办法不爱他的妻子,在她这里,浪漫和情调都是不需要花钱的,只要她愿意,即便在困窘又恶劣的生存环境下,她还是可以想出各种办法呈现出生活的诗意和美好,在这样的时代,实在是太难得了。 周曦沐感受到妻子的用心,也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刚到十一月,山中虽有些凉,但气候还算宜人。于是他偷偷买了写生簿和画笔,天晴的日子带妻子去山中野游。当周曦沐将眼前的美景一笔一笔地呈现在画纸上时,白莳芳大为讶异。 “你从没告诉过我,你还会画画!” “之前一直忙着学校里的事儿,很难有闲心拾起画笔,现在背井离乡的,反而有闲工夫好好画画了,也算是大不幸中的一个小安慰了。” 周曦沐没有告诉白莳芳,自从13岁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画过画了。 画画曾是他孤寂童年的良伴,他没有同龄的朋友,妈妈也长时间陷入自己的愁绪中,没心思理他。父亲不来的时候,他并无别的消遣,除了看书、下棋就是画画。精进学问和棋艺是他取悦父亲的功课,而画画则是他取悦自己的游戏。 父亲有一次偶然看到了他的画稿,觉得儿子颇有美术天分,还专门高薪聘请了一个留过洋的年轻画家来家中教他西方油画,他的画功因此突飞猛进。他最喜欢画的就是妈妈。开始时,妈妈是美的,也乐于当他的模特,他画了妈妈各种各样的姿态和神情,有凭栏凝望的落寞,有午睡时的慵懒,也有难得的欢欣。后来妈妈染上了毒瘾,面容逐渐枯槁,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就再也不愿当他的模特了。 在妈妈临死之前,逼着周曦沐在她面前把所有画她的画全部都烧了。周曦沐至今都还记得,因妈妈身体虚弱,只能在空寂的院落中央放上一张藤椅,她斜靠在椅背上,看着周曦沐小小的身躯因为伤心的抽噎微微地颤动,他把画堆在一处,像一座小山。之后在上面撒了一桶煤油,周曦沐攥着一盒火柴,迟迟不忍动作。这时候母亲突然从藤椅上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周曦沐身边,从他的掌心里抠出了那盒火柴,飞快地抽出一根火柴,在火柴盒上划着,扔到画作上,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地停顿。 周曦沐记得,那是深秋的一天,晴空万里,无云无风,寒冷却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心里,让他无力招架,只能眼睁睁第看着。 画作瞬间就被点燃了,火苗直冲向天,烧过的画发出阵阵刺鼻的味道,屡屡黑烟随着热空气向上漂浮,四散开来。周曦沐永远不会忘记妈妈盯着那火焰时的眼神,那眼神空无一物,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周曦沐觉得,当时的他虽然年幼,但他能读懂那个眼神。也许他望向火堆的,也是一样的眼神。 妈妈死后,周曦沐就搬到父亲家中,他的画笔画纸一样也没有带走,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画过画,回想起来,已经快二十年了。如今重新拿起画笔才发现,童子功居然还在。周曦沐画衡山的一草一木,画山间的溪流,画天上的流云,但他最为精雕细琢的,还是他画中的爱人。 每次写生归来,白莳芳都会把周曦沐的画作小心地展开压平,没有画框,她就把画作四周嵌上纸板,再贴在墙上,很快整个房间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画作,宛如画家的画室一般。房间最中央贴了一张白莳芳的半身像,画中人左手拿一束野花,右手撑在山石上,低头嗅花,十分动人。白莳芳开始觉得害羞,不让他贴,周曦沐却十分坚持,便只好随他去了。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周曦沐和白莳芳一转眼已经在长沙呆了半月有余。周曦沐已上过几日课了,对临大的教学节奏和生活氛围也已逐渐适应。到校的学生虽不足百人,老师也仅十几人,但大家学习的兴致却十分高昂,因为人少且校舍集中,师生之间的距离大大拉近了,每天师生都会在一起讨论学术问题,颇有古代书院的风范。 南岳分校的教室位于衡山脚下,而教职员宿舍却在半山腰,这就意味着每次上下山都要爬300多级台阶,开始时双腿难免酸痛,晚上的时候白莳芳会帮周曦沐轻轻地按摩腿部,然而时间一长,酸痛消失,周曦沐逐渐练就了在台阶上健步如飞的本事。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清晨,周曦沐在婉转的鸟鸣声中醒来,他把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狠狠地伸了个懒腰,看到窗前妻子娴静的背影,只见白莳芳身着一件比较显腰身的旗袍,后背的线条十分美好,她低着头,双手伏案,专心地做着什么。虽然眼前这静谧的光景已见过多日,但他每每看到还是会觉得心头一暖,周曦沐不舍得起床,趴在枕头上看了半天。 周曦沐上午没课,因此难得可以任性地消磨晨光。时值深秋,山中寒意颇浓,还好被褥还算厚实,而且白莳芳在他的床前放了一个小小的炭火炉子,倒不觉得多冷。周曦沐起身走到妻子身后,默默从背后环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肩上。 “早安,周太太。” “周先生,你冷不防这样叫我,我还真的有些不习惯呢!”嘴上这样说着,白莳芳还是难掩笑意。 周曦沐仅穿一件单睡衣在地上站着,没一会儿就打了一大喷嚏。 “赶快把衣服穿上吧,当心着凉。” 周曦沐一边穿衣,一边看着妻子手上的活计,原来她不是在缝衣服,而是在仔仔细细地拆旗袍的硬领,她十分专注,用剪刀把细密的针脚一点一点挑开,生怕划破了衣服本身。 “莳芳,好好的旗袍,你拆它做什么啊?” “这是秘密,不告诉你!”白莳芳露出狡黠的笑容,故意背过身去,不给周曦沐看。 周曦沐抚摸着妻子的肩膀,两人一路奔波,白莳芳清瘦了不少,在衡山住这么些日子虽然伙食依旧不好,但好在安全了,人的心定了,不用整天担惊受怕了,白莳芳的面色比之前红润了些,也长了一点肉,但仍旧十分单薄。 周曦沐正出神,白莳芳变魔术般地从旗袍的硬领里面取出五张折的整整齐齐的一百块法币,然后把钱摊开献宝似的放在周曦沐的眼前晃了晃。 “莳芳,你为何把钱缝进衣领里啊?” “这是我出发前缝的,这方法是一个教授夫人告诉阮媛姐姐的,她又告诉了我。我当时就想着,现在兵荒马乱的,我们这一路上说不定会碰上什么事儿,虽然是一点小钱,万一途中落了难,也能拿来救个急。我缝进去的时候,自然是希望它永远都用不到,你看我们多走运,最后真的没有用到这个钱。我们搬到这儿以后我整天忙着忙那,就了这回事儿了,今天冷不丁想起来,就好像白捡了别人的钱似的。” 白莳芳一边说,一边认真把钱展平,放进了钱包里,脸上始终洋溢着周曦沐怎么看也看不够的笑意。 周曦沐看着妻子,觉得她极其可爱,又让人十分心疼。她曾是多么单纯的人啊,现实却逼着她未雨绸缪,逼着她仔细谨慎,逼着她思虑深沉,可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她就把一切磨难抛诸脑后,感恩知足。但周曦沐知道,作为一个丈夫,他没能尽到一个丈夫保护妻子的责任,他知道她这样说是不想让他伤心,但她越是这样,他就越不忍。 周曦沐紧紧抱住了白莳芳。 “莳芳,相信我,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担惊受怕了。” “我知道,我知道。”白莳芳轻柔地摩挲着周曦沐的后背,一下,一下。 这天上课,周曦沐穿了从北平带过来的最好的一套西装,因为舟车劳顿,行李要一切从简,周曦沐只带了两套西装过来。喜欢穿西装是清华人不成文的传统,跟北大人喜欢穿长衫、南开人喜欢穿飞行员夹克一样,都颇能代表一个学校的气质。 穿好衬衫和西裤后,白莳芳走到周曦沐面前,亲手为他系上领带。周曦沐的身材颇为高大,白莳芳低头打领带的间隙,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自己的丈夫,她的内心也一直都在仰望着他。 “在我看来,曦沐兄旅途舟车劳顿,身材清瘦了些许,但仍不失为一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美男子!” “周太太你从来都不会这么**裸地夸我的,虽然这是事实,可我都要脸红了!要不以后你每天都夸我几次,让我习惯习惯?” 谈笑间白莳芳已经熟练地把周曦沐的领带打好,之后用手正了正衣领下面的领带结,顺手把旁边的皮包塞进周曦沐的手里,把他推向门口。 “再夸你上课就快迟到了。” 周曦沐却扒着门框,偏偏不肯走。 “那……你亲我一下我就走。” 白莳芳摇摇头,在周曦沐的脸上亲了一下,他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周曦沐走石阶下山的时候兴之所至开始数起石阶的节数上,可是数着数着,就被山间的鸟鸣和溪流的声响转移了注意,就随意地作罢了。上课这几日,他深深被同学们渴求文化知识的热情所打动,有位置的没位置的,大家都挤在一起,本来深秋的长沙已经很冷,教室里因为人多,偏偏时常呈现出热气腾腾、其乐融融的景象。 这么想着,周曦沐就加快脚步,快速向山下奔去,他已经等不及见他的学生们了。 第二十四章 大师,先生 胡承荫这个旁听生才在南岳分校呆了没几天,就感觉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这个彻头彻尾的理科生第一次真正领略文科学科的魅力。他听闻一多先生的“诗经”和“楚辞”,先生慷慨激昂的气度和渊博的学识让胡承荫深深折服;他听吴宓先生的“欧洲文学史”,吴先生认真的板书和浪漫的天性也让他印象深刻;还有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和钱穆先生的“中国通史”,先生们学富五车的深厚学养让胡承荫大开眼界。 但最让胡承荫印象深刻的是罗庸先生讲的“杜诗”和英籍教师燕卜荪讲的“英国诗歌”和“莎士比亚”这两门课。 杜甫生逢离乱,一生动荡,留下许多感怀身世之作,因此罗庸在讲杜诗时时常以诗歌借鉴当下。一次罗先生教《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他一开始先读原诗: 高标跨苍天,烈风无时休。 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 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 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 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 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罗先生吟完诗,沉吟了片刻,接着说: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黄鹄哀鸣不止,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我们此刻又身处何种境地呢?敌骑深入,平津沦陷,我们流落到这深山之中,却不知能在此处安身到几时呢?” 说完,罗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课堂里鸦雀无声,只有窗外的秋风不停地拍打着窗棂,发出粗噶的响声。家国离乱,不需要更多解释,这些在少不经事的年纪却早已经历了颠沛流离的学生们亲身理解了千年之前的诗圣杜甫于乱世之中发出的沉痛哀鸣。 胡承荫第一次听燕卜荪课程的时候,完全被他深厚的学养惊住了。因为南岳的图书资源十分贫乏,虽然要开莎士比亚的课,可是因为燕卜荪刚来南岳分校,许多书都放在长沙没有带过来,他手头连一本《莎士比亚全集》都没有,可他照上不误。第一天上课他要给大家讲《奥瑟罗》,正在同学们困惑的时候,只见他走到黑板前,把奥瑟罗的原文整段整段地默写在黑板上,给大家念,再一一详细讲解。这惊人的记忆力真是让胡承荫真是让胡承荫目瞪口呆。 但胡承荫最喜欢的还是教写作的周曦沐老师,他也是古往今来的文学着作信手拈来,写的一手好板书,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在女生里面特别受欢迎,但男生们也实在嫉妒不起来,因为他时不时就会把爱妻挂在嘴边,说起她时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再加上周曦沐言语幽默、作风洒脱,从来不因为自己是老师而故作姿态,而是跟同学们打成一片,实在是让人发自内心地憧憬和欣赏。 在南岳,胡承荫不仅遇到了许多好老师,还交了许多好朋友。因为他有一种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迅速和别人打成一片的本事,这本事是在劝业场说相声的时候砸现挂和在饭店里面跑堂练就的。几天的功夫,他就已经跟同学们混的很熟了,大家都喜欢上了这个机械系的旁听生,他总是知道各种稀奇古怪的奇闻异事,随便说个故事都能逗得人前仰后合,简直成了大家的开心果。 课间休息的时候,教学楼前的台阶成了胡承荫表演的舞台。他坐在台阶上,一群同学围在身边,他手里拿着一撮毛,煞有介事地讲着: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大家纷纷摇头。 “这是老虎的毛!” 他刚说完,同学们纷纷表示不信。 “你别胡说了,你哪里能弄来老虎的毛?莫非你是景阳冈的武松吗?” “你还别不信啊?我还半夜还听过老虎叫呢!” “不可能,我在这儿住了这么多日子都没听到老虎叫,你才住几天就听到了?” “那是你睡觉太死!这真是在松枝上摘的虎毛!不信你问贺础安!他看见我摘的!” “他说的是真的,衡山的确有华南虎出没,松枝锐利,刮下一些毛也是很正常的。他手上这撮毛,从颜色和质地来判断,确实是华南虎的毛没错。” 相处一段日子下来,贺础安成了大家眼中公认的最认真、最优秀的学生,深得各科老师的喜爱,但他谦虚严谨、不骄不躁,在同学们中间也颇有威望,听他这么一说,同学们纷纷点头,刚才质疑胡承荫的同学也说: “贺础安这么说,那应该是真的了。” 胡承荫见状大感不平: “什么什么……等会儿,你们什么意思啊?我说你们就不信,贺础安说你们就相信,不带这么厚此薄彼的啊!” “就厚此薄彼怎么了?你一个工科生,老跟我们文科生混在一起干什么?回你的工学院去!还是说,你赖在这里不走是别有用心,另有企图?”同寝室的男生继续拿他打趣。 “你可别胡说,我能有什么企图?再说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都是临大的,你们为什么老针对我啊!不跟你说了,我要去上课了!” 大家也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于是大笑着一哄而散。 胡承荫又怎么会生气呢?他看到因为自己受窘时楚青恬抿嘴偷笑的样子,巴不得自己被多取笑几次呢! 第二十五章 笨拙的安慰 上课铃响了,周曦沐抱着厚厚一叠作文本走进教室,站在讲台前。 周曦沐开设的课程叫“各文体写作”,这节课,他要点评学生们的作文。 “人常说,文如其人,这话想来是没错的。上节课我让同学们不拘题目、自由发散,就是想看看大家作文的行文风格,把大家的文章全部看完之后,我掩卷沉思良久。不得不说,你们真的给了我很大的惊喜。大家写得都很好,而且文风迥异,各有千秋。” “这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有以下这几篇:胡承荫,你写你们家的饭馆真的是太生动了,几次让我喷饭,好像是在天津看了一回相声,实在幽默。我特别想结识一下你的父母,还有,你把你家饭店的菜写得那么好吃,把我的馋虫都勾出来了,真的很想品尝一下呢!” “周老师,您要是想来我们店里吃,来多少次我们都不收钱,您想吃什么吃什么,管够!” “那怎么行呢,那我不成了吃白食的嘛?” 同学们哄笑一阵之后,周曦沐拿起了另一篇。 “贺础安,你是历史系的对吧?文章果然写得旁征博引,有理有据,让人信服,许多观点一针见血。小小年纪却颇有见地,实在令周某钦佩。最难得的是,在你的理性中还包裹着希望和乐观的火种。你在文章中说,中国历史上四次大规模南迁,其中晋人、宋人、明人三次南迁,均是直到朝代灭亡仍无法北返。现在我们虽处在同样的境遇,仍然要怀抱着‘抗战必定胜利,定会重返家园’的信心和决心。的确,老师和同学们不远万里、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为的是什么?因为战争终究会有结束的一天,到时候我们的国家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需要人才,只有我们现在日日苦读,到那时我们才能拿出我们的真才实学来建设我们的国家。国家面临战乱,但我们的心不能乱,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在如此艰难的学习环境中坚持下去。” 周曦沐的这一席话说完后,大家都在沉思,教室里陷入了沉默,周曦沐看着眼前这群孩子,他们都是认真向学的好孩子,他感到十分欣慰,他点了点头,又拿起了另一篇作文。 “但要说这些文章中我最喜欢的,还是要数外文系楚青恬的作文。她的文章本是思念父亲,却以小见大,以芭蕾舞鞋这个很小的切入点描写父女之间的感情,情感真挚,格调清新,毫不矫揉造作,写得如此动人,让我中间几度想要落泪。说了这么多,不如就让楚青恬同学把你的作文给大家读一下吧。” 楚青恬略有犹豫,但看到周曦沐鼓励的眼神,还是鼓起勇气,站起来走到讲台前,从他手中接过自己的作文本,轻声读了起来: “记得我小时候,第一次在上海的剧院里看到芭蕾舞剧《天鹅湖》,那些芭蕾舞演员踮起脚尖跳舞的样子非常优雅,我一看就喜欢上了。回家的时候,我也试着踮起脚尖走路,可是坚持不了几秒就痛得要命。我问爸爸,为什么他们要踮起脚尖跳舞,真的很疼,好像安徒生童话中的美人鱼在鱼尾变成人腿之后,好似行走在刀尖上的疼。爸爸告诉我,这是优雅和美丽的代价。从此以后,我深深地迷上芭蕾舞,求着爸爸送我去学芭蕾,爸爸特意找了一个来自白俄的舞蹈老师,她非常严厉,我每次练舞都会哭鼻子。爸爸实在心疼我,就让我不要去学了,可我怎么也不肯放弃,一边哭一边坚持了下来。因为在我内心之中,我太想早点跳好,站上舞台,跳给爸爸看了。可是当我终于有机会在舞台上跳舞的时候,身为外交官的爸爸却因为常驻欧洲,没办法回到上海看我的演出。他写信给我,说他答应我,很快就会回到上海跟我团聚,到时候他一定会去看我的演出。可是没想到……” 读到这里,楚青恬实在读不下去了,她的声音早已哽咽,把作文本放在讲台上,捂住了脸,默默抽泣着,整个人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周曦沐深深理解楚青恬的伤心,他马上从怀中掏出手帕递给楚青恬。伤心人最怕的就是突如其来的温柔和关心,楚青恬再也控制不住感情,哭着跑出了教室。 胡承荫紧跟着追了出去,还有同学要跟出去,被周曦沐阻止了。 “让楚青恬同学好好哭一场吧,许是压抑得太久了。这里我有几句话想和大家说,11月12日,上海沦陷了。楚青恬同学为什么哭,大家都肯定都可以理解吧?你们都是背井离乡,在异地求学的学子,因为通讯的阻断,可能跟家里人早已中断了联系,心里面每天都在惦记着他们。但我想告诉你们,既来之,则安之,你们越是思念家乡的亲人,就越要把眼前的功课学好,如果惶惶不可终日,以至于荒废了学业,这才是大大的不应该。” 胡承荫在教室外的一片树林里找到了楚青恬,只见她蹲在地上,双手抱膝,把头埋在膝盖里。 胡承荫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楚青恬,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她,觉得什么语言都很苍白。但他又实在想安慰他,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没过多久,林间就传出了京剧小生铿锵有力的唱腔: “忧国家只觉得神魂飘荡, 细想起又添了无限愁肠。 高皇帝三尺剑起义芒砀, 泗上亭斩白蛇威名显扬。 用张臣与韩信登台拜将, 炎汉兴秦楚灭羽刎乌江。 锦山河归一统不能安享, 只落得星月冷空照未央。” 胡承荫自幼长泡戏园子,加之相声里的“说学逗唱”中专门有一门“学”,他叔叔胡喜才也唱得一嗓子好京剧,胡承荫耳濡目染,自幼就把那些京剧名段学了个遍,尤擅小生,他唱的这一段是京剧《监酒令》中的经典唱段,是典型的小生重头戏,也是胡喜才平日里十分爱唱的选段。多年下来,胡承荫耳朵都听得起了腻子,如今唱来,却觉得这一段格外能直抒胸臆,排解胸中愤懑。因此他的唱腔并非毫无瑕疵,反而有嘶吼发泄之感。 楚青恬并不喜欢京剧,更不知道胡承荫在唱着什么,只是觉得他的声音在林间高亢激越,因为过于用力,楚青恬可以看到他鼓起的脖筋和微微泛红的双眼。他的安慰虽笨拙,却真的让她收了眼泪,认真地听着他的每一句,一颗心莫名地平静了下来。 第二十六章 长沙大轰炸 胡承荫在南苑分校呆了一个礼拜,虽然恋恋不舍,但他必须回湖南大学了,临行前,他撺掇楚青恬跟他一起走,就是想带她去长沙散散心。()楚青恬考虑了一下,同意了,之后跟老师告了假。胡承荫为了感谢这些日子贺础安对他的照顾,也邀他一同前往,此外还有两个考量,一个就是自己跟楚青恬单独在一起,难免让她不自在,再者就是回去的时候贺础安可以跟楚青恬一同返校,路上照应一下他也放心。 出发的那一天,是1937年11月24日,周三,天气晴朗,蓝天白云,是个出游的好日子。 因为从衡山到长沙的路颇为周折,三人凌晨天还没亮就上了路,他们先走四里多路下山,就到了南岳的镇上,从小镇步行到湘江码头,再坐渡船过湘江,到了对岸就是湘潭,再搭乘从湘潭到长沙的客车,一路上虽颇感疲惫,但三人情绪都颇为兴奋欢愉。客车停在小吴门火车站时,时间已经快到晌午了。胡承荫早已饥肠辘辘,便提议就近找个小饭馆吃饭,在交通旅馆旁边,胡承荫看到了一家饭店上面写着“李和盛牛肉”的饭馆食客很多,他盘算着手里的贷金还没花完,正好请贺础安和楚青恬好好吃一顿,于是就定了这一家。 胡承荫照着菜单点了招牌牛肉,还点了青椒豆腐、肥猪肉、炒青菜和大角鱼。菜上了满满一桌子,贺础安和楚青恬看着,迟迟不下筷子。 “你花钱也太大手大脚了,点这么多菜,还有钱吗?你回去可怎么办啊?”贺础安忍不住开了口。 “没事儿,我们学校在岳麓山上,平时我也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再说我早就想好好请你吃一顿了,谢谢你这几天这么照顾我。这菜点都点了,也退不回去了。别跟我客气了,快吃吧!” 嘴上说是说,三人在南岳几天也吃不上一片儿肉,着实大快朵颐了一番,贺础安一点也不能吃辣,大冷天吃得满头冒汗,上颚发麻,只好跟店家要一碗水,涮掉菜上的辣椒再吃。 胡承荫吃着吃着,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就先去店家那里付了账,让他们两个继续吃,自己有点事要办,先走一步。因为圣经学校就在火车站附近,三人约定先分头逛逛,三个小时后在圣经学校汇合。 胡承荫之所以要单独行动,是因为他想给楚青恬一个惊喜。 他想为她买一双新的芭蕾舞鞋。 自从楚青恬在火车上丢了包,胡承荫就惦记着这档子事儿了,之后在课堂上听了楚青恬的作文,想买一双芭蕾舞鞋送她的心就更加迫切。之前趁着楚青恬不注意的时候,胡承荫偷量了她的鞋码,这次到长沙来,心里面想着一定要帮她买到鞋,让她不再伤心。 离开饭店之后,胡承荫在街上四处搜寻,先是跑了几家鞋店,全都没得卖。 后来看到一间杂货铺,抱着试一试的心情,胡承荫走了进去,一推门,四十多岁、一脸精明的老板就殷勤地迎上来: “伢子,要买么子咯?我这里么子都有啊。” 胡承荫在店里扫了一圈,店里以日用杂货、服装鞋帽居多,实在不像是会卖芭蕾舞鞋的样子。 “老板,你这里有卖……芭蕾舞鞋吗?” “有嘞!” 老板的回答让胡承荫眼前一亮,瞬间心中充满了希望,老板说完就去柜台里面翻了好久。老板一边翻还一边跟胡承荫解释,这双鞋并不是新的,而是从一个富家小姐那儿收来的,他们家是从北平跟随军官父亲迁过来的,后来举家离开了长沙,许多东西就都留在这里了,其中也包括这双芭蕾舞鞋。说着老板从角落里翻出来一个一角压得有点扁的鞋盒。放在胡承荫面前。 胡承荫从怀里掏出一条细绳,放在鞋底上比了比,刚才的希望瞬间破灭了。 “那个军官小姐多大啊?” “不记得了,走的时候大概十一二岁吧。” 那就对了,胡承荫拿在手上的这双鞋比楚青恬的尺码小了太多,这明明就是一双童鞋。 胡承荫默默把鞋放进鞋盒里,在老板诧异的眼神中,离开了那家店。正在胡承荫灰心丧气的时候,远处有一高大建筑物映入眼帘。那是一幢仿欧洲古典列柱式建筑,前面并列16根大圆柱,共有三层,三层顶部正中再加建四层,上建一八角楼,再上为一圆锥体尖顶石塔,顶端为钢管旗杆。整个建筑宏大雄伟,气势恢宏,十分壮观。八角楼正下方的立柱上有并排的五个大字牌匾,“国”——“货”——“陈”——“列”——“馆”。 这地方让胡承荫想起了天津卫的劝业场,而且热闹程度完全不输给劝业场,进进出出人流如织。胡承荫大喜过望,这么大的商场一定有芭蕾舞鞋卖的! 进了商场之后,胡承荫立刻被一股暖流包围,从寒冬来到了暖春。原来这商场安装有暖气,确保客人能在宜人的温度下购物,胡承荫从一层开始逛起,第一层是商场,一律限售国货,胡承荫没有找到芭蕾舞鞋。胡承荫又接着逛了二三层。二、三层主要买全国各大城市的名产国货和本省各地区的特产,以供参观及为客商服务。胡承荫找了半天,终于在三层的一个展示架上看到了一双芭蕾舞鞋,胡承荫拿出尺码一比,尺寸正合适。他问店员买那双鞋,却被告知这双鞋仅供参观和展示用,并不出卖,胡承荫软磨硬泡,营业员没有办法只能找来经理,胡承荫又发挥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终于说服经理把芭蕾舞鞋卖给了他。 当胡承荫捧着那个红粉相间的漂亮鞋盒走出店门的时候,一阵寒风直冲他的脸,但他丝毫不觉得冷,他的脑海里只有楚青恬看到鞋子欣喜的表情,想到这里,他拔腿向圣经学校跑去。 胡承荫走后没多久,贺础安被辣的受不了,也撂筷子不吃了,掏出手帕擦干净额上的汗,贺础安就跟楚青恬道了别,离开了饭店。 在街上信步闲逛时,贺础安意外发现了一间小书店,欣喜之余,赶紧走了进去。 一进店门,小店的安静就把门外的喧嚣隔绝开来,店主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者,须发皆白,身着大褂,一脸清癯。他看到贺础安走进来并未露出笑容,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整个书店不大,却并排摆了三排书架,从地面到天花板,密密麻麻摆满了书,书店的书新旧都有,还有许多绝版的古籍,年岁估计比那位老者还要大,整个书店都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陈旧气味,贺础安深深吸了吸鼻子。 老者并不向贺础安殷勤介绍,他不但不觉得他招待不周,反而觉得十分自在。他十分喜欢一个人躲在书架后面翻自己喜欢的书,并不喜欢被人打扰。他随手翻开一册《资治通鉴》,看到兴起,完全没注意店里又来了一个客人。 贺础安把《资治通鉴》放回书架上,继续浏览书架上的书,当他看到一本《史记》时,想要取下来翻阅,却没想到触碰到了另一只手。 两人的手指碰在了一起。两人同时缩回了手,贺础安向旁边看去,发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用一双目光锐利、充满探究意味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贺础安的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眼前的女孩比他矮了一个头还多,她的小脸估计还没有贺础安的手掌大,鼻子小巧,嘴巴小巧,还梳着一头齐下巴的短发,在两侧头发的遮挡下,小脸显得更加小了,她整个人唯一可以称得上大的就是那双比例极不相称的“大眼睛”了,几乎占了她脸部一半的“版面”。 “增光贤文中说,贤者不炫己之长,君子不夺人所好。”贺础安没想到她小小的嘴巴里第一句吐出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贺础安把书从书架上取下来,放在女孩的手里。 “这本给你吧,我已经看过好几遍了,而且这也不是什么难找的书。” 那女孩愣了一下,接着嘴角绽开了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她的贝齿又白又整齐,说出的话却充满了调侃的意味: “你不说后面这一句,我可能会更加感动。” 那女孩穿了一件鹅黄色旗袍,上面是细碎的棕色格子,明亮且秀雅,人群中想必十分出挑,但贺础安一眼看见的是她胸前戴着的“长沙临时大学”的校徽,那蓝底金字的倒三角形实在是太好辨认了。 “你是临大历史系的?” “怎么?不是历史系的学生就不能看史记了吗?太史公听了可要生气的!” “你倒是很好学,法律系的学生是应该多看看《史记》,其中对各朝各代的法律制度都有一些阐释,对你理解历代律法的演变很有帮助。” 贺础安这一席话瞬间激起了女孩的好奇心,大大的眼睛闪烁着探究的光芒。 “咦?神了,你怎么知道我是法律系的?” “你言辞犀利,颇有机锋,说话讲究有理有据,我就猜测你是法律系的,没想到还让我给猜中了。” “你没猜错,我是临da法律系二年级梁绪衡,很高兴认识你!” 说完,梁绪衡伸出了她小小的手掌,贺础安伸出自己清瘦颀长的手掌轻轻握住,好似全然包裹住一样。 “你好,临大历史系二年级贺础安。” “不过……‘言辞犀利、颇有机锋’……这也不全然是夸我的意思嘛!” “这……”梁绪衡仰起小脸,大眼睛颇有探究意味地看着他,这眼神中有好奇、有欣赏,贺础安一时间搞不清楚这眼神中暧昧的含义,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不好意思,我得走了,我的同学还在等我。” 贺础安刚刚转身准备出门,只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有什么在房顶上炸开了,顿时远远近近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紧接着,整栋房子就好像豆腐*一样,瞬间分崩离析。书架顷刻间倒塌,贺础安第一反应就是将梁绪衡护在身下,一排书架狠狠砸在了贺础安的背上,房上掉落的瓦砾击中了他的头。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梁绪衡回过神来的时候,贺础安整个人趴在她身上,脸上全是细碎的瓦砾和尘土,贺础安头上的血滴滴答答地流到梁绪衡的脸上,他双眼紧闭,呼吸微弱。 “贺础安,你没事吧?你快醒醒!你别吓我,贺础安!快醒醒!老板,老板,快来能帮忙啊,这里有人受伤了!” 在刚才的轰炸中,书店老板十分幸运地躲过一劫,柜台离门口近,离书架远,他既没有被书架砸到,也没有被炸弹炸到,尚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的他听到梁绪衡的求助颤巍巍地从柜台钻出来帮忙,可是他已老迈且饱受惊吓,根本没有办法救出两个人,只能赶紧出门找人帮忙。 贺础安失去意识,重重压在梁绪衡身上,梁绪衡什么也做不了,她胆战心惊地确认着他胸膛的起伏和耳边温热的呼吸。真好,他还活着。梁绪衡听着街上远远近近的人群四处奔逃的惊叫和痛失亲人的哭喊,明明是劫后余生,却依旧泪流不止。 第二十七章 未送出的芭蕾舞鞋 楚青恬在店里刚刚吃完,就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响,还有人群的嬉笑和喧闹声。出于好奇,楚青恬赶紧跑出门去凑热闹,出门前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饭馆墙上的老式挂钟,快下午一点半了。 饭馆对面的交通旅社里有一户人家正在举行婚礼,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大堆亲友,一大串鞭炮在旅社门前噼里啪啦地响着,场面十分热闹。这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旅社门口,新郎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搀着新娘的手走了下来。男士身穿一身黑色西装,高大英俊。女士身穿一件红色旗袍,面容姣好,头发在脑后绾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纤细的双腿被一双si袜包裹住,脚蹬一双红色的中跟皮鞋,样式颇为时新。夫妻两人相视一笑,在围观众人和亲友的簇拥之下一起走进旅店。 自从1934年政府倡导“新生活运动”以来,文明婚礼已经逐渐成为了潮流,但楚青恬之前一直以为文明婚礼仅仅局限在北平、上海等大城市,没想到在地处内陆的长沙也开始流行起来了。 有人点燃了挂在旅店门口的鞭炮,鞭炮声震耳欲聋,长长的一串噼噼啪啪响了好久也没有完。楚青恬禁不住捂住了耳朵,但她不愿意走,她被现场喜庆的气氛感染着,想要沉浸其中。因为她实在太久没有经历过让人开心的事了,她眷恋这种感觉。但她也不想被簇拥裹挟在旅馆门口拥挤的人群中继续观礼,于是依旧留在了街对面。 楚青恬看着旅馆门口的看客们一再地起哄嬉笑,突然间听到天上传来机器马达的轰鸣声,接着几个移动的黑影投射在地面,楚青恬猛然抬头,几架机身上画着太阳旗的银色庞然大物飞到交通旅社头顶,楚青恬赶紧躲进了饭店内,这几架轰炸机瞬间投下了数枚炸弹。 多枚炸弹齐齐落在交通旅社的房顶,房顶瞬间化为乌有,刚才还欢呼着的亲朋好友瞬间丢了性命,血肉横飞、尸横遍地。楚青恬回转身才发现,刚才还给自己端上热腾腾饭菜的老板还有饭店里就餐的时刻,此刻都静静地趴在桌子上、倒在地上,他们的血沿着桌子滴滴答答地流到地面上。 强烈的呕吐感瞬间攫住了她,她跪在墙角把中午吃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接着感受到一股从头到脚的冰冷,仿佛整个人浸在冰水里一样,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顾不得外面的轰炸依然还在持续,只想第一时间逃离这个地方,强撑着身体哆哆嗦嗦地走到了街上,刚走没两步,她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她的头顶,她伸手一摸,是血。 楚青恬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似的,缓缓抬起头。 在她头顶上方的树上赫然挂着一条女人的大腿,因为树枝略微不堪重负而微微晃动着。鲜血从无比惨烈的断肢处不断滴落下来。这条腿上还挂着一截鲜红的旗袍,si袜已经千疮百孔,纤细的脚上穿着的红色中跟皮鞋刚刚才让楚青恬羡慕过,就在刚刚,这条腿踩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幸福的希冀才迈入新婚的殿堂,可如今…… 仓皇和绝望间,楚青恬却不小心踩在一块碎砖上,狠狠地扭到了脚,她整个人摔在了地上。没想到又一阵轰炸袭来,炸弹像雨点一样在楚青恬的四周落下、爆开。这一切来的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又或者是打击接二连三,她已经不知如何反应。正在这时,一个炸弹就在落在她的身旁,同时有一个人瞬间将她扑在身下,紧接着炸弹爆炸,尘土和碎石溅了她一头一脸,接着楚青恬就听到有一个温厚健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没事吧?赶快站起来!” 阳光光线很足,那人的脸反而隐没在阴影里,楚青恬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只能看清他方正坚毅的楚青恬从刚才的慌乱中回过神来,接着就意识到了小腿的剧痛,刚才爆炸时飞溅的炸弹碎片划伤了楚青恬的左腿,筒袜直接翻开,露出的伤口不深却很长。 “我站不起来,腿很疼。” 下一秒那青年就轻柔地将其抱了起来,飞跑进一个叫做“湖南药商局”的建筑物里,将其轻轻放在角落,自己也在她身旁靠墙坐下,他们环顾四周,这里已经躲了许多神色惊慌的路人。突然,一个炸弹就在窗外爆炸,窗户的玻璃碎裂了,飞溅到屋内,楚青恬下意识地把头埋进那青年的怀中,青年伸出手将其抱在怀中,两人静静地听着窗外的爆炸声,默默无言,一直到爆炸声逐渐稀落,渐行渐远,男青年才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确认安全之后,青年在她的对面蹲下了。 “我们先在这儿躲一下,这栋建筑物应该比较结实,等确定彻底安全之后我们再出去。你这个伤不重,但伤口必须马上消毒包扎,否则感染了就麻烦了。这里刚好是药房,我去找一些外用药来。” 他的声音格外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楚青恬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劫后余生的楚青恬在屋内相对较弱的光线下恢复了视力,她忍不住偷偷打量她的救命恩人。 之前她被抱着的时候就可以感受到他双臂结实的肌肉,他比她高很多,很可能已经超过一百八十五公分。这人长了一张十分让人难忘的脸,一双浓眉下面是一双狭长的双眼,眼神透露出果敢和坚毅,窄而高的鼻梁下是一双细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他面容的英俊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和面容不相匹配的是他一身落拓的打扮,一件破洞百出的白衬衫外面套了一件两个袖口都已经脱线了的灰色线衫,下面穿了一条黑色的裤子,但因为裤腿又肥又短显得十分不合身,楚青恬看得出来,他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都另有主人。 那人走到柜台,探头到柜台后面,看到了蹲在那里瑟瑟发抖的店员。 “我要买消毒酒精、医用棉花、胶布,能快一点吗?有人受伤了。” 那店员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取药,中间还因为手抖打翻了一瓶酒精。陈确铮付了钱,还跟店家借了剪刀,回到楚青恬身边, “我要把你的袜子剪开才行。待会儿上药应该挺疼的,你稍微忍忍,一会儿就好了。” 楚青恬微微点了点头,陈确铮轻轻剪开袜子,然后悉心消毒、上药、包扎,楚青恬发现他的双手都有细碎的伤痕,右手有一道十分明显的伤痕从手背延伸到衣袖里,似乎是刀伤,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楚青恬忍着酒精带来的刺痛,看着认真替自己上药的人,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彻底改变了。之前如果不是因为陈确铮,也许自己已经不会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想到这里,她的胸中涌起一股暖流,那是一种无须怀疑的安全感。 那青年干脆利落地包扎好伤口,一边收拾药品一边说: “外面已经没有动静了,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我要去圣经学校,我的同学在那里等我。” “你是临大的学生吗?” 楚青恬点了点头。 “我叫陈确铮,我也是临大的学生,今天刚刚到长沙。” 说完,陈确铮对楚青恬伸出右手。 楚青恬看着他伤痕累累的右手,一时间有些迟疑。 陈确铮看看楚青恬,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难以察觉地笑了一下,就在他要缩回手去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楚青恬握住了。 “我叫楚青恬,是临大外文系的。” “你不是要去圣经学校找同学吗?圣经学校离这不远,我背你过去好吗?” 陈确铮说着就背对着楚青恬弯下腰来。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就不耽误你了。” “你要在长沙待几天啊?” “今天就回去。” “那刚刚好,我也是南岳分校的学生,我是大二哲学系的,我们同路。你的腿现在不能用力,伤口会裂开的,快上来。” 楚青恬红着脸,轻轻地搂住陈确铮的脖子,俯在了他的背上。 跑到小吴门火车站的时候,胡承荫听到一声巨响,接着街对面的房子就塌了,接着火苗就在残垣断壁上窜了出来,街上的人纷纷哀嚎着四处奔逃,炸弹如雨点般坠落,石板路上多得是来不及逃跑被炸死的人,有的人已然身首异处,形状极惨。 他突然被眼前的变故弄蒙了,眼前的这一切都让他不敢相信,他脑海里有许多可怖的念头,但他拼命控制自己不要去想。 不会的,他们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胡承荫一边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一边向圣经学院狂跑。 路过饭店的时候,轰炸已经结束,灰头土脸的人们从四处冒了出来。胡承荫途径的民房大多中了弹,路上还被炸出一个直径两丈,深一丈的大坑。胡承荫看到旁边的交通旅社房顶被炸了一个大洞,冒着缕缕黑烟,旅社前面的空地上摆着十几个人的尸体,全用白布盖住了,鲜血从被单里渗透出来,触目惊心。还有人从旅馆里陆陆续续抬人出来,胡承荫隐隐听到有人议论“新郎和新娘子婚礼当天被炸死了,真是作孽啊!” 胡承荫顾不得其他,一头撞进对面的“李和盛牛肉”饭庄里,店里的客人早就跑了个精光,哪里还有楚青恬和贺础安的影子? 胡承荫他胸中的恐惧快把他的胸膛涨破了。他只想知道楚青恬和贺础安在哪里,他不敢往坏处想,只能像无头苍蝇似的漫无目的地在街头瞎撞。 他突然想起来他们约好在圣经学校汇合,也许他们都毫发无伤,在圣经学校着急地等他呢! 胡承荫撒丫子向圣经学校跑去,刚到学校,他就开始大喊楚青恬和贺础安的名字,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胡承荫猛地回头,他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一个高大帅气的青年正背着楚青恬,她的左腿绑着白晃晃的纱布,纱布上还隐隐透出血红。 胡承荫不顾上品味突然滋生心里的别扭滋味,赶忙跑过去。 “你的腿受伤了?不要紧吧?” 楚青恬摇了摇头,胡承荫发现,她的脸看起来比平时红得多。 “没事的,已经包扎好了。” “你好,她是我的同学,谢谢你的照顾,现在你可以把她交给我了。” 胡承荫的口气有一些不自知的僵硬,他发现那男生嘴角明显地上扬了一下,让他心里更加不舒服。 陈确铮把楚青恬放在地上,胡承荫弯下腰要背楚青恬。 “不用了,那边有长椅,我过去坐一下就好。” 陈确铮背着楚青恬走到长椅旁边,扶着她坐下,胡承荫看着这一幕,他捏了捏包里刚刚千辛万苦才买回来芭蕾舞鞋。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胡承荫,是临大机械系的学生,这位是陈确铮,是临大哲学系的学生。以后大家就都是同学了。” “你好。”陈确铮先向胡承荫伸出了手。 胡承荫迟疑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握住了陈确铮的手,陈确铮的手宽大温暖而干燥,手劲儿很足,向下顿了两下才松开他的手。 “你们没看见贺础安吗?”胡承荫四处看了看。 “没有,你走后没多久他就走了,也没说去哪儿。” “我现在就去找他,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一定把他平安带回来!” “我也一起吧,多个人好办事。” 楚青恬目送着胡承荫和陈确铮一起离开了圣经学校。 第二十八章 不速之客 胡承荫和陈确铮刚走到校门口,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贺础安和一个娇小的女孩,高瘦的贺础安迈着大步,他头上的白色纱布有一团鲜红的血迹,看上去格外刺眼。他身旁那女孩为了跟上他的步伐,努力地加快脚步,看上去十分可爱。 两人赶快迎上前去,胡承荫一把抱住贺础安。 “我们刚想去找你呢,你这头是怎么了?没事吧?” “被砸了一下,没有大碍。看到你太好了,我还担心你会受伤,楚青恬呢?” “她的腿划伤了,没有大碍,正在前面长椅上等我们呢。” 听到这里贺础安如释重负,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才把注意力转移到陈确铮身上,却发现陈确铮正满脸笑意地看着他,贺础安先是楞了一下,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向陈确铮,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陈确铮!你也在这儿!太好了!我好担心你啊,军训团解散了之后我就失去你的消息了,你怎么这么瘦了?” “我挺好的,你头上的伤不要紧吧?” 贺础安摇摇头: “没事儿,一点皮外伤,真没想到我们竟然有机会当同学!你去圣经学校报到了吗?” “刚报完到就碰上大轰炸了。” “那正好,你念哲学系,也在南岳上课,我们刚好一起回去,我宿舍还有空床,我们以后就一起住了!” “我正有此意!” 这时候一直站在一旁的梁绪衡咳嗽了一下,贺础安才想起她来。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临da法律系的梁绪衡同学,刚才我头受伤了,是她照顾我的。” 陈确铮和胡承荫都跟梁绪衡自我介绍并握了握手。 “那我们就先走了,还得在天黑前赶回学校。” “你要给我写信!”梁绪衡脱口而出。 “写信?” “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吧?写封信不可以吗?”说完这句话,梁绪衡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 “好,我答应你。” 听到这句话,梁绪衡朝他挥了挥手,心满意足地转身向女生宿舍走去。 贺础安目送梁绪衡的背影消失在转角,陈确铮玩味地看了他一眼,用胳膊撞了贺础安一下,贺础安转回目光,却没领会陈确铮的意思,这时他才发现身旁一直沉默的胡承荫。 “承荫,你也赶紧回湖大吧,再耽误天就黑了,我们就在这儿分别吧。你放心,现在陈确铮也跟我们一起走,一定可以把楚青恬平安送到学校的。” 刚才胡承荫有些心猿意马,面对突如其来的分别,嘴皮子功夫全都丢了,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很想找个借口再回去跟楚青恬道个别,但怎么说都显得刻意,终究还是没有张口,只干巴巴地说了声好。 看着贺础安和陈确铮一起说笑着走远的背影,胡承荫颇不是滋味,他没有想到,这次南岳之行,最终竟是这样的结束。 胡承荫一直嘻嘻哈哈的,看起来心里不装事儿,但他自幼在人堆儿里打滚儿,察言观色那一套早就已经驾轻就熟,他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楚青恬看陈确铮的眼神。 虽然胡承荫不想承认,但那确实是喜欢一个人才会有的眼神。 而楚青恬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日军轰炸长沙的消息传到了衡山,着实给文学院的师生们吓了一大跳,好在只有楚青恬、贺础安受了点轻伤,其余同学或是没去长沙,或是侥幸脱险。周曦沐听闻消息第一时间去女生宿舍探望了楚青恬,得知她并无大碍方才放心,让她惊讶的是,小丫头经历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没哭,也算是长大了。 紧接着周曦沐去男生宿舍探望贺础安,让周曦沐没想到的是,竟然会在贺础安的寝室遇见一位故人。 周曦沐敲贺础安的宿舍门,开门的人剑眉星目,眼神灼灼,虽然清瘦了不少,不是陈确铮又是谁。 “是你?”周曦沐脱口而出。 周曦沐没想到陈确铮先是一愣,接着做出困惑的表情。 “请问您是……” 周曦沐看到陈确铮的第一眼就认出他来了,显然他这几个月吃了很多苦,身上的衣服也是东拼西凑出来的,颇不合身,但两人一起经历了生死一线的危急关头,周曦沐早已把这个人深深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所以他压根没想到陈确铮竟然会把他忘了。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周老师啊!你叫陈确铮对吧?你的伤……” 话没说完,陈确铮却不着痕迹地打断了他: “周老师,贺础安的床在里面,贺础安,周老师来看你了。” 周曦沐只得压下心头的疑惑,进了宿舍,看到了头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的贺础安。 贺础安看到周曦沐到访,刚要起身迎接,就被周曦沐按了回去,随后周曦沐坐在了贺础安床边的椅子上。 “你这伤不要紧吧?” “皮外伤,已经不碍事了。” “我听同学们说是英雄救美留下的纪念?”周曦沐忍不住打趣。 “他们瞎说的,没这回事。”贺础安的脸腾地红了。 “你一周内就不要去上课了,安心休养几天,头受伤了可不是小事。” “没事儿,一点外伤而已,我明天就可以上课了。” “那你先给我背一下中国朝代纪年表听听。” “夏朝,约前2070~前1600;商朝,约公元前1600年—约公元前1046年……” “停停停停,你还真背啊!你受过伤,现在不能过度用脑,这样吧,你先静养几天,三天后再上课,不许讨价还价。” 贺础安虽不情愿,但也只能点了点头,接着,他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周老师,我刚刚听你叫他陈确铮,你们之前认识吗?” 周曦沐看了陈确铮一眼,正在琢磨怎么开口,陈确铮就抢先说了: “我以前在清华旁听过周老师的课,有过一面之缘。” 周曦沐看了陈确铮一眼。 “周老师,之前在北平西郊军训的时候我和陈确铮就认识了,没想到竟然能在临大成为同学,真是太巧了。”贺础安显然没有从“他乡遇故知”的兴奋中走出来,并未注意到陈确铮和周曦沐之间微妙的气氛。 “这真是难得的缘分,你们要好好珍惜啊!”周曦沐说完,站起身来。 从进门开始,陈确铮对周曦沐的态度就让他十分讶异,如果他最初的穴话还不足以让他明了的话,那他后来的表现,就让周曦沐确信了一件事:陈确铮不希望被人知道两人曾经相识的那段过往。既然明了了陈确铮的心思,周曦沐也就配合他演出了一幕“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的戏码,好在贺础安完全不疑有他。 周曦沐把白莳芳特意给他准备的糕点放到贺础安的手里,随后就起身告辞了。 从长沙回衡山的途中,楚青恬得到了陈确铮和贺础安无微不至的照顾,回学校之后,楚青恬每日消毒上药,不足半月,伤口就完全复原了,仅仅留下了一道不仔细几乎看不出的微微印记。夜深人静之时,楚青恬时不时会抚摸那道几乎不可见的伤疤,心中巴不得它再深些才好,因为这是她和在她心中扎根的那个人第一次相遇的凭证。 喜欢一个人,或者不喜欢一个人,是完全没道理可讲的。 胡承荫在来临大的途中对楚青恬诸多照顾,两人朝夕相处,危急之时,胡承荫也曾拼命保护过她,但她内心对他却只有感激。而大轰炸那一日跟陈确铮的相遇,却让她的心房猛烈跳动,一时间胆怯、害羞、期待和欣喜一时间涌上心头,让她来不及分辨,如今细细想来,除了“情窦初开”,应该没有别的解释了。 然而现实却似乎想要浇灭她心头的小火苗,自从回到学校以后,虽然有时她会和陈确铮在一个教室上课,但彼此座位往往离得很远,偶尔在上学路上遇见,陈确铮也只是微笑点头示意,仅此而已。 上课的时候,楚青恬的目光时时忍不住向陈确铮看去,发现他时常看着窗外。外面的景致纵使是美,总是大家看惯了的,并无新奇之处,陈确铮却似乎看不够似的,仿佛在想着什么十分遥远的事。可让人惊奇的是,明明前一秒他还在发呆,后一秒被老师叫起提问时,总能从容不迫地答出老师提出的问题,还能做到有理有据、滴水不漏,让老师们频频点头。课间时分同学们十分喜欢高谈阔论,有时候甚至会争得面红耳赤,他只在一旁笑而不言,有时被同学们逼着做仲裁,才惜字如金地说上几句,却总是能让人心服口服,还时常说出几句幽默的调侃,让争端消弭于无形。 陈确铮谦虚低调的为人让同学们十分喜欢他,他的才华绝对毋庸置疑,他绽放光芒的方式却十分柔和,毫无卖弄之感,他待人接物给人一种暖意,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楚青恬觉得,他的能力和才华远不止于此,只是他选择不露锋芒,有意掩藏了起来。 回到学校之后,贺础安便安顿陈确铮在自己的宿舍住下了。男生宿舍每室住五人,有床无桌,无法写字,只能在教室自修,即便住宿条件很差,贺础安和陈确铮都毫不在意。贺础安和陈确铮每天一起上课,一起下课,几乎整日黏在一起,陈确铮还承包了贺础安每日早晚的换药工作,因为他的悉心照料,贺础安头上的伤也渐渐结痂痊愈了,有一处小伤疤在头发里,表面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 冬日的天黑得分外早,教材也匮乏。学生们最大的娱乐就是聊天,这是成本最低的快乐了。于是大家整日里天南海北地聊个不停,白天在路上遇到老师,也能就某一个问题讨论半天,晚上在宿舍里,摸着黑聊天也能争得面红耳赤,贺础安时常感叹,眼下这种日子颇有古时书院之遗风。正所谓,理不辨不明,同学们也都觉得,在这里一个月学到的东西比以前一学期学到的东西都多。 第二十九章 他乡遇故知 周曦沐本就是随遇而安的个性,虽然前方的战事并不乐观,但周曦沐本着当一天和尚就要把这口钟敲好的心,每天还是兢兢业业地上着他的课,唯一让他惦记的就是不知道曾涧峡和阮媛不知道现在在何方,日子就这么走到了十二月初。 有一日周曦沐正在上课,突然看见教室窗外一个人在看着他,刀削斧凿的脸上有一丝难得的笑意,他不是别人,正式周曦沐朝思暮想、日夜担心的曾涧峡。周曦沐顾不上其他,扔下书本,连忙跑下讲台,将曾涧峡一把抱住,甚至用力将其抱离了地面,曾涧峡又气又笑,但也理解他的激动,也就随他去了。 “曦沐,赶快把我放下,学生们都看着呢,成何体统!” 曾涧峡说的没错,所有的学生都拥到窗户边看这一幕“他乡遇故知”,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教室里整个乱成一团。周曦沐有太多问题想要问他的老朋友,直接给同学们放了课,同学们欢呼雀跃,很快做鸟兽散了。 “阮媛呢,她怎么没和你一起?” “她在办公室休息呢,这一路她累坏了。我听说咱们的宿舍在山上,就想先来学校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你,结果还真碰上你了!” “太好了,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带你们上山!……不过你可不要期待太高,这边的伙食……” “我们这一路上挨饿都饿出经验来了,有的吃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我现在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周曦沐看着曾涧峡确实比往日清瘦了许多,可当他再见阮媛的时候,却觉得她瘦得格外有些触目惊心了。阮媛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整个人薄得好像一张纸,脸色摆的透明,嘴唇也全无血色,越发显得一双眼睛漆黑如墨、晶亮有神,而她脸上的笑容依然十分灿烂,跟她的病弱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曦沐实在想请他们夫妻二人吃点好的,可是衡山不比长沙,学校在远离衡山县城的山上,有钱都没处花,三人只能在校食堂将就一顿。南岳分校的食堂八人一桌,人倒是做得满满当当,翻到显着桌上的菜十分寡淡。一个炒素菜里面有几根可怜的肉丝,还有几个菜是曾涧峡和阮媛见都没见过的奇奇怪怪的草叶子和草根,唯一让人想下筷子的就是摆在桌子正中央的四个荷包蛋。周曦沐夹了一个荷包蛋放在阮媛的碗里,又用筷子把另一个荷包蛋分成两半,把自己的那一半也放到了阮媛的碗里。 “今天真是运气,竟然有荷包蛋吃!按规矩是二人分食一个,你们舟车劳顿,多吃一点,尤其是嫂子,要多补充点营养才行。” “这怎么行?你也要吃啊,你和老曾还要教课呢!这些日子不见,你也瘦了许多了,你不知道,我特别喜欢吃蔬菜,而且这还有米饭,我们吃得饱的。” 一桌子的人都客客气气的,大家默契地吃着属于自己的份额,谁也不会对桌上的肉和蛋多伸一筷子,周曦沐给曾涧峡和阮媛碗里夹了几根肉丝,曾涧峡吃了一口,阮媛也刚想放进嘴里,就被曾涧峡按住了筷子。 “别吃,这肉是臭的。” 阮媛放下了肉丝,舀起一勺米饭放进口中,刚嚼了没几下,就突然停住了,并没有做声,而是反复仔细嚼了嚼,然后咽了下去。 周曦沐知道阮媛必定是吃到沙子了,这对南岳的师生来说是每日吃饭的“必修课”,早已见怪不怪。他们早已不奢求“吃好”,因为有时候“吃饱”已经是奢望了。 “哎,这要是在长沙,我还可以请你们下馆子打打牙祭,在这里就只能委屈你们吃这个了。” “委屈什么呀,这个青菜很好吃啊,比北平的菜吃着还嫩些呢!”阮媛笑道。 周曦沐看到曾涧峡看着妻子心疼怜惜的眼神,他轻轻地拍了拍妻子的背。 “嫂子,你跟我曾大哥这一路走过来,吃了不少苦吧?” “没有没有,我们这一路游山玩水,去了好多地方,十分惊险刺激,比amp;汤姆索亚历险记amp;;还精彩呢!” 吃完饭,三人谈笑着走到了上山的石梯跟前,准备一起回宿舍安顿。 “山上石梯陡峭,我背你上去吧。”曾涧峡弯下腰去。 “不用啦,我自己可以,我实在走不动,你再背我。”说完,阮媛第一个踏上石阶。 走到半程,阮媛走不动了,站在原地轻轻喘着,额头冒出一层薄汗。曾涧峡默默将她背了起来,可能是因为旅途劳累,没过多久阮媛就在曾涧峡的背上睡着了。曾涧峡和周曦沐都不再说话,两人默默地踏着陡峭的石阶,走到了半山腰的教室宿舍。 “一共是384级台阶。”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曾涧峡对周曦沐说。 “这台阶我天天上下不知道多少趟了,从来未曾数过,倒是你,第一次就数个清楚,果然是你的作风啊!” 因为文学院此时仅有教师不足三十人,所以教职员宿舍并不十分拥挤,周曦沐在自己住的西北隅19室隔壁的18室安顿了曾涧峡和阮媛。因为事出突然,周曦沐什么都来不及准备,房间久未住人,落满灰尘,周曦沐赶紧跟白莳芳匆忙打扫了房间,还跟宿舍其他老师匀出两套被褥,才终于让两人住了进去。 许是旅途太过辛劳,阮媛很快就睡下了。曾涧峡就过来找周曦沐说话,白莳芳知道两人太久见面,肯定有说不完的话,便拿出攒了好久的古丈毛尖,用长沙特有的小火缸煮好茶水端到跟前,就去窗前缝补衣裳了。 从曾涧峡的不疾不徐的低沉话语中,周曦沐才得知曾涧峡一路从北平到长沙经历了如此多的曲折坎坷。 因为阮媛的病,曾涧峡十分担心她受不了旅途的颠簸,于是把上路的日子一拖再拖,到最后被迫启程时,已经到了十一月中旬了,而这时候局势已经跟周曦沐走时完全不同了。所有从北平到长沙的北平师生要经历的第一道坎儿就是从北平到天津的137公里铁路,这可以说是通往自由的生命线,却面临日本兵的严密盘查。这短短的路程所经历的惊心动魄周曦沐和白莳芳是亲身经历过的,那种深切的战栗和恐怖至今仍让人难忘。 为应对盘查,曾涧峡扮做回乡祭祖的商人,因阮媛身子虚弱,不时咳嗽,期间还被日本兵盘问她是不是得了传染病,硬是要把阮媛赶下车。曾涧峡赶忙辩解,却毫无用处,日本兵拉着阮媛的手就要往下拽,却摸到了阮媛手上的玉镯。看到日本兵的眼神,阮媛丝毫没有犹豫,摘下手镯就递给了日本兵,日本兵开心地笑了,这才避免了被赶下车的命运。 “那玉镯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虽然她只字未提,却黯然神伤了好几天。我忍不住说,早知道把玉镯取下就好了。她还笑着开解我,她说还好有玉镯,我们才能顺利到天津。你看,明明最难过的是她,还反过来安慰我。” 到了天津之后才是真正考验的开始,曾涧峡意识到战火已经蔓延到铁路沿线,之后的旅程肯定越发凶险,不仅火车随时都有可能停在路上,即便火车不停,万一因为阮媛的病再被赶下车,就真的无计可施了,就算一路上都没有被赶下车,万一赶上日军轰炸,后果也是不堪设想。曾涧峡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乘船,虽然船票又少又贵,且旅途更加艰苦,但沿途相对风险比较少。最终曾涧峡几乎掏空了腰包,花了六七百块终于买到了两张二等舱的票去上海,准备从那里取道香港,再乘火车去长沙。 船上的日子苦不堪言,阮媛严重晕船,吃下去的东西很快就吐了出来,后来就索性不吃了,曾涧峡逼着才肯勉强吃一点。好不容易到了上海,却发现取道香港已不可行,又几经周折到了南通。曾涧峡经码头的人介绍找到一位船长,他跑的船船主是英国人,这位船长愿意把他们安置在一艘驳船里,但他们绝对不能露面,而且每人要付10块旅费。 曾涧峡和阮媛只能呆在甲板下面,每日的饭食船长会派人送来,甲板下面空气污浊,但阮媛的身体却十分需要新鲜空气,曾涧峡只能在晚上偷偷摸摸带着阮媛到甲板上透口气,凛冽的寒风中两人紧紧依偎着,各自温暖的鼻息在空中凝结成白气,交融在一处。天上繁星点点,照耀着这两个在江上飘荡的渺小人儿。 曾涧峡一直担心阮媛在旅途中的身体会吃不消,没想到先出问题的竟然是自己,他们本就算是“偷渡客”,伙食自然不会好到那里去,饭菜时常会有一股馊味,阮媛本就呕吐得厉害,吃得不多,曾涧峡因为吃的多,患上了严重的痢疾,整个人拉得脱了相。那几日阮媛哭得眼睛肿得好像桃子,日日守在曾涧峡的床边祈祷,希望他恢复健康,她还把自己的一对耳环给了船长,托他找来了半瓶肠胃药,最终总算止住了病情。 两人在驳船里忍耐了五六天才到达汉口。在汉口码头踏上陆地时,曾涧峡的心放下不少,可接下来的旅途更是诸多不顺。曾涧峡本想在汉口坐火车去长沙,却没想到所有的火车都被警方征用了。没着没落地等了两天,他们才找到一列公务员专车,却没有座位,两人只好站着颠簸了21个小时,最终抵达长沙。平日里从北平到长沙坐火车只需要二十四小时,他们却花了十九天。 到长沙后,曾涧峡想着终于能安顿下来了,他们几经周折到了圣经学院报到,却没想到文学院在地处衡山的南岳分校,相距长沙好几个小时的路程,仍需坐火车。 多日舟车劳顿两人已经十分疲惫,曾涧峡决定先在圣经学院教师宿舍暂住,短暂休整一下。初到长沙,曾涧峡一路上紧张的心终于放松些许,他带阮媛去学校附近的一个小餐馆吃饭,本想大快朵颐一下,犒劳一下旅途疲惫的自己,却没想到一顿饭吃得苦不堪言。 对于曾涧峡这个北方人来说,湖南的饮食让他饱受折磨。饭店的碗都是特大号的,筷子也特别长,简直可以用这个筷子喂对面的人吃饭,用起来特别不顺手。曾涧峡是特别不能吃辣的人,可是饭桌上摆着的菜个个都是辣的,每个菜上面都铺满一层红红的辣椒,活活辣得曾涧峡上颚发麻,只吃了一筷子就辣得满眼泪花,只得拼命喝水解辣。 再看阮媛,却好似本地人一样吃得不亦乐乎,曾涧峡吃惊地看着她毫不在乎地吃着菜,惊讶得合不拢嘴。 “你什么时候这么能吃辣了?” “我也不知道我这么能吃辣,可能我上辈子是长沙人吧!这菜真是太好吃了,你怎么不吃啦?” 肚子还是要填饱的,于是曾涧峡连吃了三大碗米饭,看着妻子这么喜欢吃湖南菜,他觉得很开心,这一路阮媛吃了太多苦,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如果再吃不惯湖南菜该如何是好?还好还好。 就在两人刚刚吃完准备走的时候,突然传来刺耳的防空警报声,几天前刚刚经历了一次伤亡惨重的大轰炸的长沙人抱头鼠窜,曾涧峡护着阮媛躲在饭桌下面,隔壁桌一位衣着讲究的太太在胸前画着十字,泪流满面地祷告着。 在桌子下等了好久,最终日军并未投弹,一个多钟头过去,警报解除,街上行人渐渐恢复如常,从各个建筑物中钻出来,还时不时战战兢兢地看着天空,脸上并无放松的表情。曾涧峡揽着阮媛的肩头,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两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长沙的街道十分狭窄,鹅卵石铺就的路虽硌脚,却已经算很好的路了,石板路次之,可长沙大部分的道路都是烂泥路,下雨天走一趟一双鞋就没眼看了。 曾涧峡心疼阮媛体弱,街上叫了一辆黄包车,那车夫不仅要价贵,脚程慢,还骂骂咧咧的,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身在异地的曾涧峡不想招惹是非,只能给钱了事。看着那车夫吊儿郎当的身影渐行渐远,曾涧峡开始怀念起北平和气有礼、脚下生风的黄包车夫来,可北平让人怀念的又岂止是黄包车夫呢? 第二日曾涧峡和阮媛收拾停当准备离开圣经学院动身去衡山,空袭*报又响了,两人只得跟随大家一起躲进了办公楼的地下室,临大师生都在此处躲避,一时间这里挤满了人。因暂时远离了危险,地下室内的气氛较为轻松,新朋旧友彼此寒暄,反倒有那么点其乐融融的气氛。 曾涧峡和阮媛人生地不熟,静静听着周围的人聊天,只听旁边有个人说最近圣经学院附近频繁被轰炸,有人说是学院内部有间谍给日本飞机指引的缘故,因此学院专门组织了巡逻队。巡逻队的差事相当危险,大家都躲起来的时候巡逻队员要在地面巡查,看是否有间谍和汉奸躲在某个角落,给敌机发信号。 警报解除之时,所有人都从地下室上来,却看到了一个年轻男人在前面跑,几个带着袖箍的临大学生在后面追,那年轻人惊慌失措,不知被什么绊倒了,他刚想爬起来,就被几个巡逻队员摁倒在地上。 “他肯定是日方间谍,你们看,发报机就在他手里!” 几个巡逻队员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男青年手里攥着的紫红色狭长物体抢了过来,曾涧峡远远望过去,只见其中一个人将那狭长物体检查一番,随即撑开。 只是一把普通的油纸伞而已。 几个人对这油纸伞里外检查了个遍,也没有发现发报机。 虚惊一场,巡逻队员跟那个男青年草草道了歉,围观众人也作鸟兽散。 虽然曾涧峡和阮媛没有赶上大轰炸,但他们耳闻了大轰炸的惨状,也看到了街上被炸的房屋残骸。他们刚到长沙没几天就经历了多次空袭*报,曾涧峡决定即刻启程去南岳分校。 启程的那天,天空飘起小雨,随后越下越大,曾涧峡和阮媛冒雨赶到长沙火车站,本想搭乘过路火车去南岳分校。他们没想到的是,本应在当晚11点到长沙的列车,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五点仍未到站。 曾涧峡和阮媛冒雨在严寒中苦熬了一夜,还要提防期间到站兵车里伤兵的滋扰,阮媛体力近乎透支,最后两人被迫依旧返回了圣经学院。在圣经学院又耽搁了一日,等阮媛恢复了一些体力,他们再次去火车站,终于挤上了去衡山的火车,在傍晚六点多到了衡山县城。天色已完,当日没法进山,只能在县城里找旅店,没想到县城里的旅店全部住满,最后幸运地在当地的一个宗祠旁的小学校里找到了一个房间勉强落脚。第二日,曾涧峡在县城雇了一个脚夫帮忙挑行李,三人步行上山,大约走了四里多路,穿过一片苍翠的竹林,终于看到了南岳分校的校舍。 听曾涧峡讲完这一路的曲折,周曦沐拍了拍他的肩。 “真是辛苦你们了,嫂子的身体还吃得消吗?” “这一路这么折腾,我真担心她病情加重,没想到她竟然坚持了下来,真是上天庇佑。” “你这个学哲学的居然也能说出‘上天庇佑’这种话,真是稀罕。” “其实学问这个东西,你了解得越深,你就越难斩钉截铁地说出非黑即白的论断,这世间许多事情的分野本就是暧昧不明,何苦分得那么清?再说当今这个世道,若心中真的有神佛,神佛便能庇佑我,那何乐而不为呢?” “你这是**裸的功利主义!” “咱们俩之间,你倒是更像那个学哲学的了。” 说完,两人会心一笑,各自将茶盏饮光。 茶壶坐在小火缸上,壶嘴喷着屡屡白汽。 不知何时,白莳芳已经和衣睡下了,天边也有一擦擦泛白。 他们并不知道,还有更多更美的故事还远远尚未发生。 第三十章 绪衡兄:别来无恙? 自从分别之日起,梁绪衡就在等贺础安的信,没想到半个月后,真让她等到了。当她看到信封上刀削斧凿、周正端方的字迹时就知道,准是贺础安的信没错了。 梁绪衡专门等到宿舍里没人的时候才把信从书包里拿出来。她把信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好闻的纸张和略带苦腥气的墨水的味道。接着她又在掌心里掂掂信封的重量,很轻。她把信举起来,迎着阳光看去,里面好像只有一张信纸,最后才整整齐齐撕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果真只有一张,整整齐齐折成三折。 还真是他的作风呢! 梁绪衡暗忖道,接着打开信纸,读了起来: 绪衡兄: 别来无恙? 上次分别时你说我们是“生死之交”,让我一定要给你写信。我们之前素昧平生,“生死之交”的名头实在太重了,我救了你只是刚好机缘巧合而已,我的伤已经好多了,不必挂怀。不过我文笔欠佳,你看过此信恐贻笑大方,但既然答应了你,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写下去了。 在衡山读书这一个多月我真是大开眼界,以前只知道北大的先生学识渊博,到临大我才发现,清华和南开的先生们也是人才济济,大师云集。最近我在上雷海宗先生的课,他原来任教于清华,他不光教我们“秦汉史”,还教我们“西洋文化史”,真可以说是博古通今、横贯中西的大家了,他上课一本书都不带,全凭记忆,可大到历史事件,小到人名地名、年份日期,他从来没有错过,真是太让人好生佩服。清华的郑天挺先生教我们隋唐史和明清史,他特别擅长将中国历史和当下西南的地方现实结合起来,深入浅出,生动有趣。 在衡山的这些日子,先生们和同学们的距离大大拉近了,我们眼界也大大地打开了,到长沙之后,发现原来北大的许多同学没来,许是被战火阻隔在路上了。古人云,书,行万里路。之前我只觉得从北平到衡山一路奔波得十分辛苦,都来衡山之后才知道这次学习的机会多么珍贵,我离“书”实在差得很远,为了能亲身聆听先生们的教诲就算真的“行万里路”也是十分值得的。我们以后还需更加努力,倍加珍惜才行! 就写到这里吧,祝你一切都好。 又及: 《尚书》中云:人而不学,其犹正墙面而立。 与君共勉。 贺础安 写于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风雪初霁 看着这封信,梁绪衡的嘴角就一直忍不住上扬,这一字一句都十足是贺础安的作风了,她甚至能想象他伏案一板一眼写信的样子。给女孩子写信只聊学习的人,也就只有他了,还自顾自只说自己的事,让她连个回信的由头都没有。 但梁绪衡心里非但没有抱怨,反而觉得他的木讷之中自有一种君子风范,虽然看似刻板,可梁绪衡硬是在贺础安身上看出大大的可爱来。梁绪衡把信放在胸口,向窗外看去,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迷蒙的细雪。梁绪衡眼前浮现出身材瘦高的贺础安身穿长衫走路步步生风的样子;看书的时候微微佝偻的脊背;炸弹爆炸他毅然挡在他身前时坚定的眼神…… 他叫我“绪衡兄”? 梁绪衡反复咂摸着这个称呼,她还记得自己读《两地书》时对爱情的憧憬,鲁迅先生和许广平之间来往的书信是梁绪衡少女心事中最向往的那部分。而梁绪衡深深记得,鲁迅先生第一次给许广平的回信中对许广平的称呼就是“广平兄”。梁绪衡憧憬着,幻想着,无数次勾勒过自己未来爱人的样子,却全然想象不出。直到贺础安的出现,似乎让这个虚空的形象有了实在的凭借,不由自主地,梁绪衡任由自己心中的爱恋如蔓草般自在地滋长了。 没有由头就不能回信了吗?梁绪衡把信折好,小心地塞回信封里,夹在自己的日记本中,随后拿出雪白的信纸和自己最爱用的关勒铭牌12k金笔,这是她考上西南联大后父亲送给她的礼物,黑色的笔身,金色的笔尖,笔尖正中刻着大大的“勒铭”两字,下方有“五成足金”四个小字,整个笔身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梁绪衡分外珍惜这只钢笔,平日里都舍不得拿出来用。 梁绪衡自幼最为得意的就是自己的文笔,连身为前清秀才的父亲都忍不住夸赞自己女儿写文章的功夫了得,无论什么文题都难不倒她。行文时她向来是挥洒自如,下笔如有神,从未像此时一样字斟句酌过。 这一封信写了好久好久,终于写完了,梁绪衡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把笔帽盖在了金笔上。 梁绪衡抚摸着顺滑的笔身,她知道这金笔价值不菲,它承载了父亲对远赴异地求学的女儿最深切的爱,梁绪衡想起了出身清末秀才的父亲手把手教自己习字的样子。父亲继承了祖父的中药铺,因为时常抓药的缘故,他的身上总是有一种淡淡的药草香,父亲从未打骂过她,任由她恣意生长,这才让她养成了坚定执着、烂漫洒脱的性子。 梁绪衡自幼在湖北武昌喝着长江水长大,自幼聪明伶俐,考入了武昌善道女中,各门功课都出类拔萃,父亲梁崇尧思想开明,不顾周遭“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陈旧思想,决意让女儿接受最好的教育。梁绪衡没有让父亲失望,从小到大,她都是班里的第一名,小小年纪就坚定了去北大求学的志向。可就在梁绪衡准备去北平参加考试的时候,平津相继沦陷,北平是去不成了。梁绪衡急得哭了三天,却又执拗地不肯更改其他志向,正在她全无着落之时,报上登出了北大和清华在武昌联合招收新生的消息。终于可以去北大了!而且自己朝思暮想的北大居然在家门口招生了!梁绪衡觉得这简直是老天爷给自己的恩赐,她坚定自己一定可以考上。 果不其然,梁绪衡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北da法律系,可在哪里上学又成了问题,又在家苦等了两个多月,终于等来了长沙临时大学成立的消息。梁绪衡以湖北湖南相隔不远为由,坚持自己一人上路。老天庇佑,沿途还算顺利,她平安到校,住在涵德女校的女生宿舍里,开始了她的大学生活。 梁绪衡自幼喜欢在山野烂漫之间疯玩,是左邻右舍口中的“疯丫头”,她喜欢在树下读书,但也会被落在花草上的蜂蝶分了心神。梁绪衡还有三个哥哥,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她自幼被呵护宠爱着长大,但她的周遭发生了太多人间悲剧,她看到了许多跟她同龄的女孩从来都没有念过书,有的女孩只有几岁便会卖给别人做童养媳,即便被丈夫百般欺凌也无力反抗,从来只有男人休妻,没有女人休夫。虽然中山先生早早就废除了缠足,可是还有很多愚昧的人家还是把女儿的脚掌折断,美其名曰为了女儿嫁得好。 梁绪衡想改变这一切,所以就选择了法律系,到了临大之后才发现,一九三七年的法律系新生一共九人,其中只有两个女生,另一个女生来自江苏吴县,名叫曹美麟,两人住在一个宿舍,一起上课,一起吃饭,很快就成了彼此的闺中密友。曹美麟学习称不上用功,考上临大实在是超水平发挥,但打听小道消息的能力堪称一流,她知道学校食堂哪一天会有肉,她知道学校门口的小饭馆哪家最好吃,知道所有老师的家庭情况,就连贺础安的那封信也是曹美霖拿来给她的。作为跑腿费,她追根究底锲而不舍地追问“贺础安是何许人也”,梁绪衡自认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可是跟以往开诚布公的态度不同,梁绪衡把贺础安瞒得严严实实,此刻的她只想把贺础安偷偷地放在心里,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于是梁绪衡拣了一天下午没课的日子,独自去了小吴门邮局。这是圣经学校附近最大的邮局,而且里学校很近,建筑位于中山路和车站路(因小吴门火车站而得名)交汇处的街角,走路十几分钟就能走到。这栋洋楼于1935年由来自浙江定海、出身草根的传奇建筑师卢镛标设计完成,1937年建成,梁绪衡到长沙时,小吴门邮局才刚刚开业没多久。建筑整体为混凝土结构,呈u形布局,正面主楼四层,两侧裙楼三层,西式门窗简洁大气。梁绪衡十分喜欢这个建筑,每次经过都多看两眼,刚到长沙梁绪衡就连着给家里寄去了三封家信,向父母报平安,前几日终于收到了父亲给她寄来的第一封信,信中还附上了一张临行前拍的全家福,照片中父母端坐在前,她站在父母的正后方,三个哥哥将她簇拥在中间,每个人都微笑着。梁绪衡视若珍宝,时不时就会拿出来看看。 这次梁绪衡又来到了邮筒前,她郑重地把自己的信投进绿色邮筒里,还轻轻地拍了拍它,心里已经开始期待收到回信的日子了。之前的小吴门邮局一直承载着梁绪衡对家人的惦念,之后的小吴门邮局又承载了一份她心中隐秘而热烈的少女情愫。 第三十一章 你想去参军吗? 曾涧峡短短修整了两日就投入到日常的教学中了,因为师资的缺乏,他的课程排得很满,因此整日呆在学校里,只有下午的课上完了才会上山,阮媛时常调侃,她的丈夫跟周曦沐呆在一起的时间都快比自己长了,白莳芳也深以为然。之前周曦沐整日上课,白莳芳要一个人度过漫漫长日,难免觉得寂寞。阮媛来跟她作伴之后,两人天天玩闹在一处,时常在浑然不觉的时刻天光就变暗了。 虽说她们都已嫁做人妇,被颠沛斑驳压抑许久的那点女孩子的心性在山野烂漫之间又复苏了。之前白莳芳和阮媛都没有在山里住过,看什么都新鲜,摘一朵野花野草都能高兴半天,手巧的莳芳还给两人编织了花环戴在头上,阮媛把花环拿回家挂在墙上,直到所有的花朵枝叶都变得发黄干枯也不舍得丢弃。 山里自然是什么都新奇的,但让阮媛终身难忘的还是第一次在衡山上厕所的经历。 当时路途奔波好不容易到了衡山,阮媛刚到校舍就想去上厕所,只是曾涧峡让她留在教室等他,自己迫不及待地先去找周曦沐了,她人生地不熟,又担心自己离开后曾涧峡找不到她,只得暗自忍耐。曾涧峡和周曦沐回来后,周曦沐指引了厕所的位置。在食堂草草吃了饭,食堂的伙食不好,阮媛吃得颇不舒服,半路上就已经闹肚子了,勉强上山到了宿舍,阮媛再也坚持不住了,就小声问白莳芳厕所在哪里。 白莳芳马上牵着她的手站了起来,在她耳边悄悄说道: “走,我带你去,那可真是一个妙处。” 白莳芳带着阮媛走上一条崎岖狭窄的山路,远远就听到了溪水的淙淙声,绕过一片青翠的竹林之后,看到了山涧处一个用竹子和木头搭建的简易厕所,阮媛快步跑了过去,掀起布帘,双脚站在木板上,低头从中空的地方看去,发现厕所造在溪流的正上方。虽然山势颇有些陡,阮媛上厕所的整个过程颇有一点胆战心惊,但也深深体会到了白莳芳口中所说的“妙处”所在。因为厕所建在溪流之上、山林之间,秽物随时被流水冲走,因此厕所空间虽然狭小,但没有任何异味,当真是比抽水马桶还要高级了。 阮媛从厕所出来,兴奋地走到白莳芳的身边,竖起了大拇指。 “这厕所真是绝了,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啊?真真是浑然天成、清雅绝伦的妙处了!” “是啊,有了这样的厕所,出恭都仿佛变成了一件雅事了。不过这厕所建在山涧上,位置有点吓人,我第一次来还是有点胆颤心惊的,曦沐还笑话我来着,不过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因衡山的伙食实在不好,她们每周都跑到衡山县城赶集购物,没过多久就学会了许多地道的湖南话,还学会了跟小贩讨价还价,安定下来之后,阮媛的身体也好转了不少,面色都变得红润了许多。 贺础安收到梁绪衡信的那一天,是十二月上旬一个晴冷的午后。 吃完午饭,贺础安提前来到教室,做着上课前的准备工作,陈确铮来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封信,他自己手里也拿着一封。 “我去收发室取信,顺便也帮你拿来了。” 陈确铮看着信封上的名字,回忆了一下,他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了。 “梁绪衡……这是……大轰炸那天你遇到的那个女生吧?没想到她柔柔弱弱的样子,字迹竟是这样刚劲有力。这封信好沉啊,看来写了很多话给你啊!” 贺础安不由自主地脸红了,没有说话,赶紧把信夹在了书里。陈确铮看他局促的样子,笑了笑,没有继续调侃他,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因为马上就要上课了,贺础安并没有急着把信拆开,当天晚上回到宿舍后,同学们正在天南海北的聊天,贺础安把信放在枕头下面,依然没拆。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他就洗漱完毕,带着信出门了。 贺础安有一个习惯,他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洗漱之后就去爬山,衡山的半山腰上有一条溪流,旁边有一块大石头,上部十分平坦,贺础安很喜欢坐在上面读书。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一起去过那里,他喜欢享受早上一个人读书和思考的时光,他把那里当作只属于他的“秘密花园”。 和往常不同,这次爬山,贺础安并没有带书,在石头上坐下后,贺础安从怀里掏出那封收到许久的信,小心撕开信封,把信抽了出来。信纸折了三折,还被悉心地在正下方标上了页码,一共四张。冬日的山林有一种很强的空寂感,林间时不时传出鸟鸣啁啾声,前几日下的残雪在树干背后的阴影处还依稀可见星星点点的白,溪流边缘有几许薄冰,但整体并未上冻,依旧缓缓地流着。 贺础安轻轻展开信纸读了起来。 础安兄: 我是梁绪衡,没错,就是当日被你在书店“英雄救美”的梁绪衡,我自不是那个“美”,但叫你“英雄”总是没错的。大英雄,你还好吗?头上的伤口愈合了嘛?有长出头发来吗? 看到这里,贺础安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头,接着读了下去: 因为学校校舍的不足,你们文学院被迁到了南岳,条件想必十分艰苦吧,但长沙这边的学习条件也好不了多少,学校租借了涵德女校的一栋楼房做为女生宿舍,条件还稍微好一点,男生只能住在学校临时从中央警官学校租借的陆军的三座第四十九标营房里,营房里的条件十分艰苦,我听班里的男铜学们说,营房是两层木结构建筑,早已破败不堪。二楼因为光线较为明亮,同学们可以打地铺,睡在草席上,但一到下雨天就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被子上如果不盖上一块油布,第二天保证湿得透透的,还有的同学直接在枕头上支起雨伞,才能一夜“高枕无忧”,睡到天亮。一楼虽然漏雨的问题不明显,但光线十分暗淡,房间特别潮湿,同学们只能睡在逼仄的双层木床上,在宿舍里学习是不可能的。 在穿衣上,大部分的同学都是几经周折才到的学校,甚至有一些同学是逃难过来的,许多人根本没有冬衣,还好学校发了夹克、帽子和大衣,在夜里还能御寒。在吃饭上,同学们经历了从“皇帝”到“乞丐”的变化,刚到长沙的时候,许多同学的路费都没花光,三不五时地下馆子,一日三餐自不必说,连九如斋的果脯和酒酿蛋宵夜这些零嘴也都不在话下。可时间长了,兜里的钱花光了,就只能整日啃红薯充饥了。 大轰炸之后,长沙市民伤亡甚众,临大校舍幸而没有受损,除了少数当时在小吴门车站附近的师生受伤,大家都平安无事。但谁又能对轰炸的惨状熟视无睹呢?每个人都愤慨不已,同学们每天都在报纸上看前线战报,可看到的却都是令人泄气的坏消息:我们眼看着上海沦陷之后,吴县、常熟以及沿海各县市相继沦陷,再加上不少教授交通受阻,来不及南下,导致学校的师资力量严重匮乏,一些课程因为没有老师无法开课,整个学校都人心浮动,许多人都忧心忡忡,无心学习了。 老师们为了满足大家的求知欲,纾解大家对时局的焦虑,不时邀请社会上各界名流来校演讲,每次演讲大家都特别踊跃参加,早早地就去占前排的位置。之前的每次演讲我都去听了,收获很大。湖南省政府主席张治中给我们讲抗战的形势,《大公报》总编辑张季鸾讲了战后形势的发展预测,国民党将领陈诚和白崇禧也来讲过战略和士气的问题。但同学们最欢迎的还是徐特立先生,他是八路军驻长沙办事处负责人。他先后到圣经学校来过三次,给大家介绍延安的八路军情况,动员同学们一起参加抗战,他的演讲慷慨激昂,笑容也特别有感染力,许多同学们在他的号召下都蠢蠢欲动了,想去延安参加抗战。相信如果你在现场,也一定会被同学们的抗战热情感染的! 你上次信中的写的“人而不学,其犹正墙面而立”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在心里,我知道学生的第一天职就是学习,这些日子我虽然关心国事,学业却也从来不敢荒废,相信你也一样。 想着给你介绍一些学校现在的情况,赘言至此。 天气日渐寒冷,请保重身体,盼复! 最后,如果来长沙,一定要来学校找我,我请你吃饭,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绪衡 十二月四日 贺础安笑了一下,把信小心折好,塞回了信封。 回到宿舍后,贺础安就把信中关于圣经学校现状的消息告诉了陈确铮。跟圣经分校的同学相比,南岳分校的消息滞后了许多,大家都被迫“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平日里还好,此刻是战时,这种日子过久了,大家难免有一些心慌。 “学校请人演讲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我们这边去长沙实在不太方便,有时候演讲消息的通知又十分滞后,许多时候我们是来不及去的,就算梁绪衡给你寄信过来,等你收到信也晚了。” “确铮,梁绪衡说学校里有许多同学都想去延安参加**党,你怎么看?” 贺础安看到陈确铮的眼神一刹那间出现了许多内容,似乎里面有神往、有憧憬、有遥远的回忆,但也只是一瞬间,他马上把思绪拉了回来,认真地看着贺础安。 “我从心底里佩服他们。” “那你想去参军吗?” 贺础安回想起西山军训时陈确铮百发百中的骁勇之姿,他觉得陈确铮这样的人就是天生属于战场的。 陈确铮摇了摇头,随即看到了贺础安略带诧异的表情,淡淡说道: “上战场为国捐躯是为国家,在学校用功读书也是一样是为国家,战争总是要结束的,而国与国之间的比拼和较量绝对不局限在枪炮之间,你说对吧?” 贺础安看着陈确铮的脸,他说的话自然无可辩驳,但贺础安却隐隐觉得,陈确铮内心真实的想法,却远不止说出的话那么简单。 第三十二章 噩耗从南京传来 1937年12月14日是农历十一月十二,星期二。(wap..com)这天正是阮媛三十二岁的生日,这天曾涧峡和周曦沐刚好上午都没课,他们俩相约一早去衡山县城买些好吃的,晚上四人一起庆祝阮媛的生日。 到了衡山县城,两人刚刚赶到集市上准备大肆采购一番,报童清澈稚嫩的喊声清清楚楚传入两人的耳中: “卖报卖报,南京沦陷!南京沦陷!卖报卖报!日本兵四处烧杀抢掠,卖报卖报,南京沦陷!……” 周曦沐和曾涧峡面色凝重地对视了一眼,周曦沐赶紧追上跑远的报童,掏出零钱,买了一张《大公报》。 周曦沐和曾涧峡看到报纸的头版斗大的标题写着“南京沦陷”,细读内文,上面详细记载了南京在12月13日沦陷的经过。南京沦陷的事实让两人震惊和悲伤,但当他们看到《大公报》刊登的蒋介石昨晚在前线发表的“为我军退出南京宣言”时,难以遏制心中的愤慨之情。宣言中说“*军退出南京,绝不影响我政府始终一贯抵抗日本侵略原定之国策……政府所在地既已他迁,南京在政治上、军事上皆无重要性可言。予作战计划,本定于敌军炮火过烈,使我军做无谓牺牲过甚之时,将阵线向后转移。余今本此计划,令南京驻军退守其他阵地,继续抗战”。 “六朝古都就这样被舍弃了,怎么能说在政治上、军事上皆无重要性呢?南京城里的老百姓怎么办?”曾涧峡喃喃道,长叹一口气。 周曦沐默默合上报纸,两人对望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下午去学校上课,南京沦陷的新闻已经传遍了全校,同学们愤慨地高声议论,都吵着要去前线杀敌,参军的情绪空前高涨。老师们上课的时候都忙着安抚同学们的情绪,尽力维持课堂的秩序,看着同学们群情激愤的样子,周曦沐怎么可能不理解?他跟他们一样心痛,一样愤怒,却无能为力。 那一晚四人依旧在一起吃了晚饭,可是每个人都没有胃口,只得草草散场,各自睡去了。之前上海沦陷时师生们虽然愤慨,而南京的沦陷让他们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危机感,他们担忧着南京城里的百姓,也担忧着不远千里躲避战火、只求一张安静书桌的自己。战火越烧越近,也许明天就会烧到长沙,到时他们该怎么办呢? 大家的担心成了真,而且这真实比想象中要残酷千万倍——惨绝人寰、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发生了。临大同学们在学校组织了多次演讲呼吁救亡。许多老师也在演讲中发言,斥责日军的暴行。 长沙临时大学本就是在山河破碎、国破家亡的情况下成立的,同学们的拳拳报国心时刻准备着为国效力。长沙临时大学刚刚成立之时,同学们就主动提出开设军事教育课,许多学生陆续申请“参军去”、“到前线去”。校方也为适应战时需要,早在11月15日就成立了大学军训总队,并宣布:“凡服务国防有关机关者,得请求保留学籍。”同学服役结束,可继续回校学习。 这之后陆续有同学办理了休学手续,离开学校投奔前线,但大部分的同学仍旧留在学校继续学习。南京沦陷之后,在两个星期之内日军将进攻长沙的传言越传越盛。同学们参军的热情空前高涨,而且在校内掀起了“是救亡还是读书”的大讨论。两派的争议十分激烈,不仅是同学之间有争论,就连老师们的态度也不尽相同。 南岳分校并不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跟校本部一样,这里的同学们也几乎每天都在举行各种讨论和*会,探讨究竟是应该参军报国还是继续读书,大家可以随意站到台上,直抒胸臆,各抒己见。同学们还邀请教授们发表看法,周曦沐和曾涧峡也经常去旁听。一次两人正赶上了临大哲学系教授冯友兰上台发言,四十出头的冯友兰身穿深色长衫,梳着平整的偏分头,鼻宽嘴阔,不大却有神的眼睛被遮挡在圆形镜框的后面。他一开口就鼓励大家去参军,他说日军还在中国耀武扬威,这是国家的耻辱,年轻人在国家危难之时就应报效祖国、不怕牺牲。冯友兰的每句话都引发了学生热烈的响应,他讲完后台下一片掌声雷动。学生们热血澎湃、激动万分,涨红着脸振臂高呼“我要去参军!” 在这激昂热血的氛围中,历史学教授钱穆慢慢走上了台,他身材不高,额头宽阔且方正,嘴唇颇厚,嘴角下垂,气质严肃且疏离。掌声刚落,他用浓重的无锡口音徐徐开腔。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说一句冯友兰鼓动同学们的热血言辞,反而一再强调学生的天职就是学习,首先要把专业知识学好,建设国家需要各式各样的专业人才。中国不缺可以参军的人,却缺少各行各业的专业人才,如果有望成为专业人才的学生都去参军,中国专业人才的缺失将更为严重。跟冯友兰教授演讲时的群情高昂不同,钱穆演讲时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陷入了思考。 钱穆说完下台后,同学们陷入了热烈的讨论,两名教授截然相反的观点各有一派支持者,大家各抒己见,争执不休。主张参军的同学斥责不参军的同学“不爱国,是懦夫”,主张留校学习的同学们说“学习知识也是爱国,成为长材也是爱国”,攻击对方是“一介莽夫”,最终文斗变成武斗,一个主张参军救亡的同学一拳打在主张留校读书的学生脸上,两人扭打在一起,难分难解。 周曦沐看着眼前这一幕微微皱了眉头,他能理解部分同学想要为国而战的急切心情,但同学之间闹得如此不快实无必要,正在他要过去制止的时候,一个人在他之前站了出来,而这个人还是他认识的人。 陈确铮把争执的双方拉开,混乱中脸上挨了一拳,顿时红肿了起来,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站在当事人的中间,他似乎天然有一种气场,让气氛安静下来。因为误伤了他人,曾经打成一团的两个同学也暂时休战了。陈确铮环视着大家,不疾不徐、语气坚定地开了口: “现在南京沦陷了,很可能下一步就轮到武汉,轮到长沙,我知道大家心急如焚,迫不及待地想为我们的国家做点什么,休学参军,在战场上拼杀,固然是报效祖国最直接的方式,但我们每个人都要了解自己,是否上战场是你最能发挥自我价值的方式?你是否真的适合成为一名军人上阵杀敌?如果连这一点都不了解,盲目地走向战场,之后令人惋惜地死去,是否得不偿失? 刚才两位先生虽然各执一词,但他们讲得都有道理,我希望大家慎重考虑自己的选择,此刻我们无数的将士都在奋勇拼杀,今后还将有无数勇猛的战士前赴后继奔向战场。我相信通过这些人的努力,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我们总有一天会把日本人赶出我们的国家。到那个时候,祖国百废待兴,为了让我们的国家尽快从战争留下的创伤中恢复和苏醒,到那时就是需要在座的各位在各行各业贡献自己的长材的时候了!而要做到这一点,不经过日积月累的努力学习岂非是空谈?爱国并非只是一句口号,而是行动,但大家首先要找到适合自己的道路!人云亦云是盲目,是冲动,不是爱国!” 陈确铮说完,周围所有的同学都冷静了下来,之前的冲突也偃旗息鼓了,大家带着各自心中的困惑和思考默默散去了。一直在人群中看着陈确铮的贺础安指了指他的嘴角,陈确铮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渍。贺础安关切地拍了拍陈确铮的背。 “你没事吧?” “没事儿,我结实着呢,吃饭去吧!我饿死了!” 周曦沐和曾涧峡看着人潮三三两两散去,操场变得十分寂静。周曦沐发现曾涧峡的脸上露出了十分欣慰的神情。 “刚才这个学生叫陈确铮,是哲学系二年级的,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学科,学不好就很容易成为书呆子。他不一样,分析问题很有自己的想法,讲问题深入浅出,从来不掉书袋,也懂得理论联系实际,同学都很愿意听他说话。” 周曦沐回忆起他跟陈确铮之间惊心动魄的回忆和再见时陈确铮故作若无其事的反应。陈确铮也来上文学系的课,但他在周曦沐的课堂上并不活跃,只是静静地听着,有时候会露出微笑,却不多话,仿佛有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似的。正因为如此,他今天看到陈确铮愿意站出来解决纷争,而且他说的那番话展现了他不会被外界所裹挟的独立思考的能力。周曦沐觉得陈确铮这个青年实在是很耐人寻味,他有着不顾一切、奋不顾身的热血,也有冷静克制的思辨和超乎年龄的成熟,但考虑到两人有些微妙的关系,周曦沐并没有把这些话告诉曾涧峡。 两人一起上山回宿舍的途中,曾涧峡告诉周曦沐,他听说别的院系有老师也去参了军,问周曦沐对这件事怎么看,周曦沐就坦诚地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 对于要不要放弃教职去参军,周曦沐颇深思熟虑过一番,他虽然对自己的身体素质和格斗技巧有些自信,但学校当下的状况让他不得不慎重考虑。文学院的师资本就处在十分匮乏的状态,周曦沐如果参军,势必导致他教授的科目停课。而他跟白莳芳新婚燕尔,两人几经辗转、吃尽苦头才平安到了长沙,难道自己又要将她一个人抛下吗?思来想去,权衡利弊,周曦沐觉得自己眼下的要务还是留在学校,把教师的本职工作做好,这么一番考量也是几经纠结之后才下定的决心。周曦沐的话曾涧峡深以为然,眼下阮媛的身体状况虽然略有好转,但她身上的顽疾却随时都有可能恶化,曾涧峡实在是放心不下,只好老老实实当一个教书匠了。 虽然自己无法上阵杀敌,周曦沐对于那些抛开一切报名参军的同学还是十分钦佩和羡慕的。因为学校对于有志为国效力的师生提供了各种便利,从学校开放参军申请伊始,不到两个月,提出申请保留学籍、领取肄业证明和参加工作的就有295人之多,而根据11月20日登记在册的报到人数来看,全校共有教师148人,学生1120人,加上一年级新生和借读生,一共1452人。全校五分之一的人报名参军,可以说是一个惊人的比例了,足可见大家爱国救亡的热情之高涨。 周曦沐在登记处看了报名参军的名单,他发现在报名参军的人里面,并没有陈确铮。 北平惊魂一遇,周曦沐难以忘记陈确铮看向日军犀利冷冽的眼神,宛如刀锋一般锐利。巷口的遭遇战中,陈确铮坚忍果敢,出手毫不留情。周曦沐充分见识到了他一流的身手,可陈确铮在长沙入学之后,似乎有意收敛自己的锋芒,他时常笑意盈盈,周曦沐时常看到他和同学们在课间玩笑打闹的样子,周曦沐很难把眼前这个目光温煦柔和、幽默风趣的陈确铮和北平那个巷口里伤口狰狞、命悬一线的倔强青年联系在一起,所以当他得知上阵搏杀势必歼敌无数的陈确铮并未报名参军的时候,真心觉得这个学生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到了参军的师生出发的日子,南岳分校的全体师生在操场上集体为他们送行,留下的同学们用钦佩、不舍、羡慕和担忧的眼神望着他们。三五好友拥抱在一起,不迭地说着保重,急切地相约再见的日子。寒风瑟瑟之中,几许悲壮的氛围之下,许多同学都留下了眼泪。 送别会举办之后,之前校园里那种焦虑浮躁的氛围不见了,大家对读书的热情更加高涨了,似乎都想对得起上前线的同学,于是在自己的那一块园地努力耕耘。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不知不觉,1937年过去了,1938年来了。 湖南虽地处南方,一月份的天气仍旧十分阴冷,时常下雨是最恼人的,绵绵密密,一下几天,晨昏时路面常有薄冰,一不留神就会摔一跤。阴郁潮湿的天气让人的心情也很难放晴,前方战局仍不容乐观,就这么一日一日熬过去,眼看着快到农历的腊八节了。 在中国人的心中,腊八节照例就要吃腊八粥。北平老百姓吃的腊八粥十分讲究,而且搀在白米中的东西远远不止八样,如红枣、莲子、核桃、栗子、杏仁、松仁、桂圆、榛子、葡萄、白果、菱角、青丝、玫瑰、红豆、花生等等,都可以放在粥里面。阮媛和白莳芳想着最近大家的日子过得实在潦草,好久没有聚在一起好好吃顿饭了,就琢磨借着节日的由头打打牙祭。 为了买齐腊八粥需要的材料,阮媛和白莳芳一大早就去县城赶集了,可是衡山县城不比北平,逛遍了集市好不容易才买到了红枣、红豆、花生、核桃、栗子、杏仁几样,在腊月初七的晚上,两人就忙着清洗、淘米,剥壳儿,去核儿,在半夜时分开始煮粥,再用文火炖上,白莳芳不放心,中途起来看了几次火,第二天的清晨,粥煮好了。白莳芳掀开锅盖,清甜的蒸汽扑面而来,白莳芳舀起一勺尝了尝,露出了幸福满溢的笑容。 那一晚不仅他们四人喝上了腊八粥,白莳芳和阮媛把教师宿舍里的其他老师都叫了过来,每个人都喝了一碗热乎乎的腊八粥。因为椅子不够,每个人都端着碗站着喝,边喝边聊天,聊在北平昔日的美好,聊当下时局的纷乱,言谈间,周曦沐从同事口中听说了一个十分震撼的传闻: 长沙临时大学的领导一直在审慎考虑,准备将学校迁离长沙! 第三十三章 有惊无险的体检 学校一直在计划将学校迁往别处的事宜,但具体迁到哪里,有说云南的,有说广西的,没有定论。(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周曦沐和曾涧峡都觉得这个传言很有可能是真的,如今的局面,继续留在长沙的确很危险,为了长沙临大的一千五百名师生着想,还是在后方寻找一个更加安全的办校地点才行。 正式的通知来得很快,1938年1月20日,长沙临大第43次常委会作出了学校迁往昆明的决定,并于1月21日正式公布,南岳分校宣布即日起开始放寒假,正式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期末考试结束后,分校师生分批返回长沙,在那里跟圣经学校的同学一起准备迁校事宜。 圣经学校布告栏上很快贴出学校决定迁往昆明的布告,课余时间师生们都聚集在布告栏前讨论,布告栏上详细的写明了全体师生从长沙到昆明的两种施行办法:走海路和参加步行团。 走水路的师生分批经粤汉铁路至广州,坐船取道香港,再坐船到安南海防,由滇越公路经河口进入昆明。参加步行团的同学由湘西经贵州直赴昆明,统一实行军事化管理,沿途可采集标本,了解当地风土民情,做社会调查。 选择走海路的师生需要支付相应路费,而选择步行团的师生旅费全部由学校负责。校方给全体教师路费津贴每人65元,学生每人20元,并在沿途设招待处,指定专人负责接待。规定所有师生在1938年3月15日之前去昆明校址报到。教职员工可两种方式任选其一,女生不可参加步行团,男铜学需要通过校方体检方可参加步行团,不参加步行团的男铜学可走海路,须有医生开具不宜步行的证明。 周曦沐和曾涧峡两夫妇到长沙安顿好之后,就开始考虑去昆明的方式。考虑到阮媛的身体,曾涧峡立刻决定了跟阮媛一起走海路去昆明,因为阮媛体弱,他在身边方便照顾。但摆在曾涧峡夫妇眼前的难题是,从北平到长沙的旅途已经耗尽了曾涧峡和阮媛的积蓄,走海路的路费耗资不菲,曾涧峡捉衿见肘,却难以启齿。周曦沐把他们的难处看在眼里,很想帮他们解燃眉之急,可自己的手头也不宽裕。 临大给每个老师都发放了路费津贴,虽然不多,却也不无小补。但临大的一些教授为了帮助没有路费的贫困学生,将学校发给自己的65元津贴悉数捐出,周曦沐也响应号召,将津贴捐出了。周曦沐算了算,自己和白莳芳剩下的钱刚好够两人走海路的旅费,再无多余。 可是周曦沐实在是想帮一帮曾涧峡,因为步行团的一切费用均由学校负担,最终他想出的办法是:自己参加步行团去昆明,节省出一人旅费,白莳芳跟曾涧峡夫妇二人结伴走海路去昆明。 实话实说,虽然经济上的确捉襟见肘,但周曦沐参加步行团并不仅仅是经济上的考量。周曦沐生于京城,还留过洋,眼界可以算是开阔。但他在国内打过交道的尽是些达官显贵,在国外整日接触的也大多是学术精英,生活圈子其实很狭小。 正因为如此,对于中国广袤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周曦沐有着浓烈的好奇,因此他很想参加步行团,近距离地了解那些他从未见过的人们。想归想,可是参加步行团就要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白莳芳,也不能在她身旁照顾,心里还是有一些犹豫,所以一直没能把这个想法告诉过白莳芳。 周曦沐没想到,白莳芳早早看出了他的心思,而且是她把这个提议先说出了口。 “我们把旅费借给曾大哥吧,你去参加步行团,我跟阮姐和曾大哥一起走海路去昆明。” 周曦沐看着白莳芳青春洋溢的笑脸,一时间眼眶有一些湿润,紧紧把她抱在了怀中,许久才说道: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说的就是你我了。” “在这世界上,我是最了解你的人啊,你的所思所想,我全部都知道。” “可是我们真的要很长很长时间见不到面了,我想你了怎么办?” “你可以给我写信呀!讲讲沿途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等我们在昆明重逢的时候当作礼物送给我,好不好!” “好,我会每天写一封信给你,对了,我还要把我的速写本带上,把路上的美景都画下来,等我们重逢的时候给你看!” 周曦沐上下摩挲着白莳芳的背,他觉得自己的妻子实在是太瘦了,她还有晕船的毛病,这次旅行一趟下来,肯定还要消瘦不少。 “这次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保重你自己,晕船药千万别忘了带。” “放心吧,我跟曾哥和阮姐一起,彼此之间总会有个照应,倒是你,步行团条件肯定会很艰苦,你在路上一定要小心。” 周曦沐用力点了点头,把头埋在妻子的颈窝里,抱着她的双臂又紧了紧。 两人静默着,紧紧拥抱着,好久好久。 南岳分校刚结束,陈确铮和贺础安就渡江到了长沙。到圣经学校报到后,他们填写了入滇志愿书。因为报名了步行团,所以他们要参加学校组织的体检。陈确铮和贺础安早早赶到了组织体检的大礼堂,检查了常规项目,两人都顺利通过了体检,拿到了“甲种赴滇就学许可证”。正当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听到不远处有喧闹声,许多同学都聚在一起,黑压压一片,两人凑了过去,就听到一个男铜学带着哭腔喊道: “凭什么体重不合格就不让去啊,不就是瘦了点吗?我身体很好啊,其他项目都达标,凭什么不让我参加步行团?!” 原来是一个身体单薄的男铜学体重过轻没有达标,而学校担心身体单薄的同学难以承受长途跋涉的考验,所以在体检时特意安排了称体重的项目,体重不达标的同学就会失去参加步行团的资格,只能走海路去昆明。学校会给体检不合格及其他体弱且有医生证明的男铜学和全体女同学发放“乙种赴滇就学许可证”。 规定就是规定,在老师和同学的百般劝解下,最后那个同学只能擦干眼泪,颇不甘心地领了一张“乙种证”,离开了大礼堂。 刚发走到门口,陈确铮和贺础安就跟急匆匆进来的胡承荫撞了个满怀。 贺础安遇到旧识,开心都写在脸上: “胡承荫!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了,太巧了!” 胡承荫看了看贺础安,又看了看陈确铮,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贺础安一点儿也没有看出眼前这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拍了拍胡承荫的肩膀。 “我是来参加步行团的体检的。” “这么巧?我们也报名了步行团,那以后我们就天天在一起了,真是太好了!对了,我们已经体检通过了,你赶快进去吧,我们陪你!” “等一下。”陈确铮拦住了要进去的两人,把他们带到僻静无人的角落里。 陈确铮双手扶住了胡承荫的肩膀,这让他有点不自在。 “胡承荫,你真的想参加步行团吗?我听说步行团条件很艰苦。” “我真的想参加,你们都不怕苦,我为什么会怕?”胡承荫有些不悦,他觉得陈确铮有些看不起他。 “好,那你就按我说的做。”说着,陈确铮从随身的包裹中拿出了一本厚厚的英汉辞典。 “贺础安,你身边有书吗?赶紧拿出来。” 贺础安在包里翻了翻,拿出了一摞书。陈确铮把书拿在手里掂了掂,选了其中比较有分量的两本。 “这几本应该可以了,再多就会被发现了。” 陈确铮把这几本书放在了胡承荫的手上。 “快把书塞进裤腰里,用毛衣盖上,再把棉袄扣子系上,现在衣服多,应该看不出来。” “这是要干嘛啊?”胡承荫把书拿在手里,并不动作。 “给你增点重量。我看你很瘦,学校对参加步行团的同学体重有规定,我担心你会因为体重过轻被淘汰。” 胡承荫愣住了,他看着眼前的陈确铮,瞬间觉得自己心里暗藏的那些念头实在是太龌龊不堪了。人家是好心好意帮自己,亏他还这么小家子气! 胡承荫涨红了脸,赶紧把眼睛垂了下来,用忙活的双手掩盖自己当下的感动和窘迫。 全副武装之后,在所有检测项目里,胡承荫第一个测了体重。检查的女医生一边做着记录一边说: “真没想到,我看你这么瘦,还以为你体重会不达标呢!没想到刚好过了标准线!” 胡承荫感激地看了旁边的陈确铮一眼,对方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胡承荫之后的体检项目全部都达标,跟陈确铮和贺础安一样,他也顺利拿到了“甲种证”,三人接下去就是等待学校下一步通知步行团出发的具体时间和操作办法了。 因为三人之前都不在长沙临大本校读书,所以下一步最紧要的,就是要在长沙找到临时的住处。三人从大礼堂出来,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商量办法。租房?三人就是没钱才加入步行团的。住宿舍?本校的男铜学他们一个也不认识。正在三人一筹莫展的时候,贺础安的后背被轻轻拍了一下。 “贺础安!”这声音清甜无比,是曾在贺础安梦中出现的声音。 第三十四章 诗人?怪人? 贺础安一回头,就看到了笑意盈盈的梁绪衡,大而圆的眼睛弯成可爱的弧度,眼睫毛扑闪扑闪的,给眼白投下青色的阴影。()她脸庞白皙,却因为寒冷冻得两颊和鼻尖微微发红,身穿深浅蓝格子的棉袍,大红色的围巾厚实地围了几圈,遮住了小巧的下巴。 “梁绪衡?你怎么在这儿?”贺础安没有按捺住自己兴奋的心情,他一时间笨嘴拙舌了起来。 “看你这话说的,这是我的学校,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了?”梁绪衡眼睛弯弯的,明明看出了贺础安的紧张,依然忍不住打趣他。 贺础安红了脸,窘得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确铮把双手笼在棉袍袖子里,用胳膊撞了一下不知所措的贺础安。 “梁同学,你这样就不对了,大家都认识,只跟贺础安打招呼不是太厚此薄彼了吗?还是说……你只记得他一个人的名字?” “陈确铮!胡承荫!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想难倒我?没那么容易!” “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什么时候出发?”贺础安恢复了镇定。 “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二月中旬走,你们呢?怎么去昆明啊?” “我们参加步行团,都已经通过体检,拿到甲种证了。” “真羡慕你们,凭什么就不让我们女生参加步行团?真不公平!” “你想来没问题啊,把头发剪了,我帮你混进来,不过到时候十天半个月洗不上澡,还得跟我们这些男的挤在一处睡觉,你可别哭鼻子啊!” “哼,我不去步行团是遵守校规,你以为我是真的怕你们啊!” 贺础安笑着看梁绪衡和陈确铮两人斗嘴,当他目光扫向身旁的胡承荫时,却发现他有些魂不守舍,他好像一直在找着什么人。 胡承荫一直在校园里来往的人流中寻找楚青恬的身影,却一直找不到她。到二月中旬,走海路和步行团的同学就要各自出发了,到昆明之后才能再见。胡承荫很想在临走前跟楚青恬见一面,跟她道个别。 “你们有看到楚青恬吗?”胡承荫忍不住问道。 “没有,我们是最早一批从衡山出发的,不过她应该跟外文系的同学在一起吧?不知道现在到没到长沙。”贺础安回道。 胡承荫不死心,又问梁绪衡: “你这几天有没有见过一个叫楚青恬的女同学?她也是南岳分校的,外文系二年级的。”梁绪衡问道。 “楚青恬?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你别着急,回头我帮你打听打听啊,没准我同学有认识的,有消息我马上告诉你!” “那真是多谢你了。” “客气什么?” 布告上通知,步行团的出发时间初步定在二月中旬,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三人的住宿问题亟待解决,陈确铮开门见山地跟梁绪衡说了现在面临的困难。 “梁绪衡同学,我们三个现在是无家可归啊,可怜极了,能不能帮帮忙,给我们找个住的地方?” “好说好说,迁校通知发出后,许多同学都放弃了去云南的打算,放寒假之后,他们有的退学,有的转学,还有的回老家了。现在宿舍里有很多床位都空了,你们去了肯定有地方住!不过男生宿舍我进不去,我得找个同学帮忙。只是我这个同学有点儿怪,你们别介意才好。” “怎么个怪法?”贺础安问。 “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陈确铮、胡承荫、贺础安三人凭借“甲种证”去学生服务处领取了步行团成员的quan套装备:黄色军装、绑腿、干粮袋、水壶、黑色棉大衣,还有一柄雨伞,发放物资的同学说,这些行军装备都是湖南省政府赠予的。随后三人跟着梁绪衡一起去了四十九标营房的男生宿舍,两层的木建筑外观看来十分破败,他们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了抑扬顿挫的朗诵声: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听到这个声音,梁绪衡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候刚好有一个男生出来。 “梁绪衡?你怎么过来了?” “这又开始了?” “别提了,这几天一直这样儿,不分白天黑夜,从唐诗到宋词再到元曲,从拜伦到雪莱再到济慈,我都几天没睡好觉了,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怎么有这么多诗!” “算了算了,非常时期,你就忍忍吧。” “我当然知道啊,要不然我非揍他一顿不可。” “求你帮个忙儿,叫他出来一下,我找他有事儿。” 男生进去一会儿,就听见朗诵声停了下来,接着从楼里出来一个男生,他身材偏矮,却十分壮实,皮肤黝黑,浓眉大眼、宽鼻阔嘴,眼神本应是是十分锐利有神的,如今看来却十分颓丧。一双招风耳十分引人注目,真真是一张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脸。他头发很长,任意支棱着,显然没有好好梳理过,身上胡乱穿着一件偏大的棉袍,下摆都快拖到地面上了,斜襟上的扣子也系串了。 “梁绪衡?你找我?” “牟光坦,我想请你帮个忙。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被人打扰,但这几个同学跟你一样,也准备参加步行团。你也知道,步行团一个月后才启程,南岳分校已经结束了,他们没地方住,在这儿也没有认识的人,我听说男生宿舍许多床位都空了,你能不能帮他们安排一下,找三个床位?” 牟光坦似乎什么都没听进去,他的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大家面面相觑,不免有些尴尬,梁绪衡马上说: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牟光坦,是我法律系一年级的同班同学。这位叫陈确铮,哲学系二年级的,这位叫贺础安,历史系二年级的,他俩都是南岳分校的同学。这位叫胡承荫,他是机械学院二年级的,之前在湖南大学借读。以后大家都是步行团的同伴了,你们好好认识一下吧!” 牟光坦把头朝里面歪了歪,接着就趿拉着一双露棉花的破棉鞋往回走。 “这几天就拜托你啦!”梁绪衡对着牟光坦的背影喊道。 看着几个人还有些不知所措,梁绪衡说道: “他看着有点儿怪是吧,但是个很有才华、很好的人,是大家公认的大诗人。他最近刚分手,心情不太好。他女朋友本来也是临大的学生,不愿意跟大家一起南迁去昆明,就退学回老家了。他怎么劝都没用,心里难过得很,你们就多担待些。你们赶快进去吧,估计他在里面等你们呢!” “哪儿说得上担待,是咱们求人家帮忙。”胡承荫赶紧说。 “那我就先走啦,有事你们去女生宿舍找我吧!” 三人刚进宿舍门,就听到一声痛苦的嚎叫,往右一看,只见走廊里有个人一边用头撞墙一边痛苦地大喊大叫,听来很是伤心。 “那不是牟光坦吗?” 胡承荫赶紧跑过去,用手护住牟光坦的头,把他抱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再怎么样也别伤害自己啊!”贺础安说道。 “就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你说——” “狐狸你瞎说什么呢?牟同学,我们的床位在哪里呀?”陈确铮打断了胡承荫的话。 陈确铮的话让牟光坦回过神来: “我宿舍的同学都走光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就住我们宿舍吧。”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陈确铮忙道。 牟光坦的宿舍真的如他所说,好几张床已经空了出来。三人各自把东西安顿好之后,眼看着就到了午饭时间,大家决定请牟光坦吃一顿饭,以表谢意。谁知牟光坦一直在床上头不抬眼不挣地旁若无人地写着什么,根本就不理他们,他们只好自己去吃了。可到了晚上,三人要去吃饭的时候,牟光坦还趴在如豆的菜油灯前奋笔疾书,陈确铮直接把他从床上拽了起来。 “你再不吃饭会把身体搞坏的,走,一起吃饭去!我们请客!” 第三十五章 无情对有意 说起长沙城最好的馆子,要属鱼塘街的“天然台”和青石桥的“玉楼东”了,可这种大店他们几个穷学生自然是吃不起。但既然是请客,又想吃一点好的,跟周围的人打听下来,大家都说“甘长顺”的面特别好吃,牟光坦正好没吃过,他们就选择了这一家。来到店门脸儿跟前,年轻的店伙计十分殷勤,一路迎他们到店里。店里人很多,热气蒸腾,十分热闹,店里已然没了空位置,店伙计带他们走到角落的一个方桌前,桌上只坐了一个人,只见他身穿西装,带一副圆形框架眼镜、三四十岁左右,颇为富态。他面前摆着两个大碗,其中一碗已经空了,另一碗也只剩下一个底儿。他吃得满头大汗,不迭地掏出手帕来擦。他吃得旁若无人,伙计问他可不可以拼桌,他才回过神来,忙笑着摆手招呼道: “来来来,快坐快坐!” 店伙计起初一听陈确铮一行四人的口音,就知道他们都是外地人,他们屁股刚粘椅子,就马上热情地介绍起来: 他们刚一落座,老板就腿脚麻利地跟了过来,店伙计就识相地站在了他身侧。 “几位想吃点什么啊?” “你们店里的招牌是什么啊?”陈确铮一边环顾四周一边问道。 “几位看着面生,应该是第一次来吃我们家的面吧?那就一定要尝尝店里的‘鸡丝火’的码子,其实就是“鸡丝火腿”,把肥鸡脯肉和金华火腿的中段还有香菇丝切成细丝,用筒子骨温火慢慢熬制出汤汁,然后把煮好的面条浇上熬好的汤汁,最后面上铺上一层鸡肉丝和火腿丝,那是相当好恰!连早先的湖南督军谭延闿吃了都说好!” 老板五十多岁,身材矮胖,透着福相,光头圆脸小眼睛,一张嘴十分了得,他接着说道: “除了‘鸡丝火’,我们家的寒菌面也不错,寒菌是我们湖南独有的,多长在山丘之地,味道十分鲜美,吃的人也很多,我们店里属这两个面点的人最多,这位客人点的就是这两碗面。” 几个人一起看向那位富态的眼镜先生的面碗,里面已经空空如也,这位先生正优哉游哉地喝着茶水。 “你们想吃什么面啊?”陈确铮边说边端起茶壶,给每个人倒上茶水。 “老板,您这口条儿这么利索,都能说相声了!就听老板的,来一碗‘鸡丝火’吧!”胡承荫说道。 “湖南督军都说好,那我倒要尝一尝了,我也要‘鸡丝火’。”贺础安边说边掏出手帕擦眼镜。 “光坦,你吃‘鸡丝火’还是寒菌面啊?”陈确铮看着埋头研究菜单的牟光坦。 “我要三鲜面。”牟光坦大声说完,把手中的菜单合上了,抬起头来,发现大家都在看着他。 “怎么了?”牟光坦不解地问道。 中国人素来喜欢从众,不喜特立独行。即便特立独行,也多是为了刻意标新立异,鲜少发自内心。陈确铮看了看牟光坦,笑了,他欣赏这个人。 “没什么,我们要三碗鸡丝火,一碗三鲜面。” 老板和伙计走后,那位富态的先生把茶杯放下,又擦了擦额头的汗,缓缓说道: “你们来这个地方真是来对了!甘长顺的‘鸡丝火’名气可是大得很啊,你们刚到长沙可能不知道,长沙有一个着名的美食家,名叫萧石朋,他说哪个馆子的哪道菜好,所有人都会抢着去吃,他有一个有名的菜单,美其名曰《萧单评鉴》,只要是上了这个菜单,饭馆的生意肯定是红红火火的!这个‘萧单’上就有‘甘长顺’的‘鸡丝火’,上面写到:此面色、香、味俱全,端上桌即见碗中鸡丝白、火腿丝红、香菇丝黑、葱绿面黄,五色斑斓,相映成趣,使人首饱眼福;热气腾腾,肉香扑鼻,使人食欲顿开;入口鲜美异常,使人有‘此味只应长顺有,一生难遇几回尝’之感。小伙子,你真的不想尝一尝吗?” 那先生特意朝着牟光坦问了一句。 牟光坦摇了摇头,显然不为所动。那先生笑了笑,又倒了一杯茶。 “你们知道这个‘鸡丝火’是怎么火起来的吗?刚才伙计说的那个谭督军生平有一个爱好,就是对‘无情对’。你们几个年轻人看着像是读书人,一定知道这‘无情对’是什么吧?” 牟光坦拄着腮垂着眼,慢慢说道: “这位先生是要考我们吗?不过就是晚清士大夫的文字游戏而已,仅追求上下句单字的对仗,含义却风马牛不相及。什么‘公门桃李争荣日,法国荷兰比利时’;‘美人苹果脸,瑞士葡萄牙’等;诸如此类,没什么稀奇的。” “你说的对,但这个‘无情对’要对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当时有人出‘*片烟’让谭督军对,他就百思不得其解。一次他来我们这儿吃面,吃着吃着突然兴奋地拍了桌子,原来是他恍然大悟,发现我们店里的‘鸡丝火’跟‘*片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你们觉得呢?” 诗歌领域本来就是牟光坦所擅长,三人没有发声,静听牟光坦继续发挥: “古人作诗,多讲究直抒胸臆,歌颂世间美好事物。为‘*片烟’这腌臜之物想无情对想破头,即便是对上了也没什么好兴奋的。别人把你家店的招牌和*片烟联系在一起,更没什么可夸耀的。” “说的也是。” 牟光坦显然话里带刺,那先生也不生气,依旧面露笑容,从容自得地喝了几口茶水,坐在他左边的陈确铮在他耳边解释道: “不好意思,我这位朋友心情不大好,如有冒犯您千万别介意。” 那先生笑着摇摇头: “他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很有学识。才高者傲,很正常。” “您懂得才多呢!一看就是见多识广的人,您是做哪一行的?” “你猜呢?”那先生的眼睛突然兴奋了起来,好像一个孩子。 胡承荫看着对方西装革履、侃侃而谈的样子。 “您是……生意人?” 谁知这句话刚一落地,对方就哈哈大笑起来: “猜得好,猜得妙!哈哈哈哈……” “那我到底猜没猜对啊?”胡承荫一头雾水。 “你们是长沙临大的学生吧?” “你怎么知道?” “准备去昆明?” 他一说一个准儿,让胡承荫颇为诧异,还没来得及细问,只见对方从身后的地上拿起了一根拐杖,双手拄着撑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了,他右腿膝盖下方的裤管有些不自然,里面假肢的形状随着走动凸显出来。他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叨着:“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胡承荫知道这首诗,是高适的《别董大》,他还想跟那个先生说点儿什么,刚站起身来,两个伙计走了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每人端了两碗面放到桌上,胡承荫被热腾腾的蒸汽糊了一脸,转头一看,那个先生依然不知所踪。胡承荫心中涌出一丝遗憾和怅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自己也没来得及问出他的职业,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猜错了。此时的胡承荫并不知道,他的确是猜错了,他也不知道,这次的相遇会牵引出一段天长日久的师生缘分。 早已饥肠辘辘的三人风卷残云般地吃了起来,只有牟光坦坐在饭馆的木凳上,也不拿筷子,就直愣愣地坐着,陈确铮把筷子塞进他的手里,胡承荫拍了拍牟光坦的后背,劝解道: “老兄,跟什么结仇,咱也不能跟饭结仇,你闻闻,这三鲜面多香啊!来吧,吃一口!” 牟光坦虽然面无表情,但他的肚子却适时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陈确铮赶紧说: “你听,你的肚子都kang议了!” 牟光坦好像突然像开悟了一般,大叫一声: “老板,拿酒来!” 老板拿来一瓶汾酒和四个酒杯,陈确铮给每个人倒上。 “来,今天我们都陪你喝!” 牟光坦喝得又猛又快,一杯接一杯,汾酒的度数很高,很快就醉了,醉了以后就开始一首接一首背拜伦的诗。说实在话,牟光坦声线低沉,富有磁性,从他口中念出的诗句十分动人: “只要再克制一下,我就会解脱, 这割裂我内心的阵阵绞痛; 最后一次对你和爱情长叹过, 我就要再回到忙碌的人生。 我如今随遇而安,善于混日子, 尽管这种种从未使我喜欢; 纵然世上的乐趣都已飞逝, 有什么悲哀能再使我心酸? 给我拿酒来吧,给我摆上筵席, 人本来不适于孤独的生存; 我将做一个无心的浪荡子弟, 随大家欢笑,不要和人共悲恸。 在美好的日子里我不是如此, 我原不会这样,如果不是你 逝去了,把我孤独地留下度日, 你化为虚无——一切也逝去了意义……” 牟光坦的朗诵十分具有感染力,连不远处收拾杯盘的老板都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计,在大家都沉醉在诗歌带来的忧伤氛围中时,牟光坦一头栽在桌子上,脸险些埋进面碗里,陈确铮赶紧扶住他,但牟光坦已然双眼紧闭,昏睡不醒。 胡承荫和陈确铮这时候才意识到,贺础安已经好久没有说话了,刚才牟光坦读诗的时候,他是一边喝酒,一边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陶醉的微笑。此刻的贺础安坐得笔直,脸上依然带着笑意,目光看着某处,不说话,不哭闹,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地微笑。胡承荫看着酒品超群的贺础安,他这个憨态可掬的醉相把胡承荫逗乐了,他很想寻求共鸣,下意识回头看陈确铮: “你看他喝醉了多有意——” 说完这句话胡承荫好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闭了口。这突然的刹车让气氛有点尴尬,陈确铮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是到了把话说开的时候了。 第三十六章 酒后吐真言 陈确铮早就注意到,胡承荫今晚喝了好多,他并不与别人碰杯,只是自斟自饮,而他也发现,胡承荫对待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这样奇怪的态度从大轰炸初识那日就是如此了,陈确铮也隐约猜到了原因。跟贺础安同住的这些日子,没少从他口中听到关于胡承荫的溢美之词,诸如他的风趣幽默、坦率热忱等等。陈确铮并非不想跟胡承荫成为好友,只是他觉得,男人之间有些东西应当心照不宣,即便要捅破这层窗户纸,那个捅破的人也不应该是他。 但此刻的陈确铮改变了主意,他想马上结束眼下两人之间这种尴尬的状态,正当他准备开口的时候,一直趴在桌上的牟光坦突然挺起身子,大喊一声: “天涯何处无芳草!” 不知不觉,整个饭店只剩下他们一桌客人,老板和伙计在整理桌椅、打扫店面,准备打烊,听到牟光坦的喊声,几个人低头忍笑。 这的确不是畅谈心事的地方,陈确铮改变了主意,把饭钱放在了桌上。 “老板,结账!” “几位慢走,欢迎以后常来!” “我们走吧,你来扶础安,我背着光坦。” 高大的陈确铮一下子就把瘦小的牟光坦背了起来,缓步走去,陈确铮扶起贺础安,一路搀扶着他,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牟光坦身体壮实,虽然个头不高,却很有些分量,陈确铮看向天上,月光皎洁,长沙时常阴雨,难得看到这皎洁的月色。 “你酒量很好啊!”陈确铮没想到胡承荫率先打破了沉默,转头看他,而他却没有看自己,只是盯着自己脚下的石板路。 “你酒量也很好啊!我看你刚才喝了这么多,一点儿也没醉。” “咳,这算什么,我家开酒楼的,我就是被店里的食客抱大的,我才一岁他们偷偷用筷子头沾白酒放我嘴里了,辣得我哇哇大哭,他们却哈哈大笑,我爸也跟着笑。” 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胡承荫稍微有点不好意思,正想说什么,突然贺础安脚下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胡承荫赶紧把他扶住,两人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胡承荫好像鼓起勇气似的,说到了正题: “我自打生下来就没羡慕过什么人,你是头一个。贺础安跟我说了很多你的事儿,他说你相貌好、头脑好、学问好、身手好,真是样样精,样样行。今天一顿酒喝下来,我发现我连酒量都比不过你。可是你这些优点我真的一点也不羡慕,我羡慕你的只有一样,真的,特别羡慕。” 陈确铮没说话,等着他的后话,夜色朦胧,他没有发现胡承荫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我胡承荫从来都是‘君子坦荡荡’,从小到大没这么拧巴过,我都快不认识我自己了。这么藏着掖着的真不是我,今天就明白告诉你!输给你,我心服口服!” “你输给我什么了?” “你这就没意思了吧?我就不信你没看出来!我到现在都记得,大轰炸那天楚青恬看你的眼神,她从来没有那么看过我,那时候我就明白我输给你了,只是我自己不想承认而已。” 陈确铮想说什么,被胡承荫一摆手,阻止了。 “你别说话,先听我说完。没事儿,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我胡承荫决定放下了,从今往后楚青恬就托付给你了,你要是敢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我可饶不了你!” “别别别,你这个托付我可受不起。” “怎么受不起?楚青恬多喜欢你呀!” “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楚青恬啊!” 胡承荫本来就又圆又大的眼睛此刻瞪得更大更圆了。 “什么???你不喜欢楚青恬?” “不喜欢。” “一点儿也不喜欢?” “一点儿也不喜欢。” “楚青恬那么好,你怎么可能不喜欢她?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楚青恬?” “看来我不喜欢楚青恬让你很失望啊?那为了满足你的愿望,我就勉为其难,喜欢一下她喽!” “那……你倒也不必如此费心。” “怎么样?是不是有一种柳暗花明、枯木逢春的感觉?”陈确铮忍不住笑着调侃胡承荫。 “那我这些日子岂不是白……哎!” “你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的楚青恬纵然是千好万好,可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好姑娘啊!就如同这世界上有千万种花,你爱牡丹,可我独爱梅花也是可能的啊!贺础安还说你热忱坦率呢,别扭了这么些日子,害我白白蒙受了这么久的不白之冤。” “全是我的不是!您消消气!是我小家子气,小肚鸡肠,磨磨唧唧,别别扭扭……” “行了行了,再说下去就真变单口相声了。说点正经的,你有没有告诉楚青恬你喜欢她?” 胡承荫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窘迫,他轻轻摇了摇头。 “刚才你还说你放下了,你都没拿起来过,何谈放下?” “我那什么……还不是因为她喜欢你——” “迷雾散去,一切豁然开朗,以后就看你的了。” “可现在楚青恬的心里全都是你啊!” “这世间万物,永恒不变的就是变化二字。” “我懂了!水滴石穿、铁杵成针、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我一定不会轻言放弃的!” “且慢!这世上万物,唯有爱情是投入和汇报不成正比的,我让你表明心意、积极争取,可没让你当一个不知进退的磨人精啊!” “我知道,我只要可以继续喜欢她就足够了。只要我努力争取过,不管是什么结果,我都可以接受,不会后悔。”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下次见到楚青恬,只管往前冲吧!” “冲啊!”陈确铮背上的牟光坦大喊一声,吓了两人一跳,回过神来,两人哈哈大笑。 “我也为你加油,祝你马到成功!向前冲吧!” 靠在胡承荫身上的醉鬼贺础安突然张口说话,把胡承荫吓了一跳。再看贺础安,发现他刚才的醉态全然不见,稳稳地站在地面上,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微笑,他抬手拍了拍胡承荫的肩膀,不知所措的胡承荫甩开了贺础安的手。 “你什么时候醒的?” “从你说你羡慕他开始。” “你从一开始就醒了?那你在这儿给我装死!还偷听我们说话!” “我不装死怎么能听到这么精彩的爱情故事啊!” “贺础安!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寂静的小巷里,贺础安和胡承荫跑笑打闹着,陈确铮背着沉沉入睡的牟光坦,在后面慢慢地走着。月华如水,石板路上的脚步声被夜色放大,朦胧的酒意中,年少的心事坦诚相见,青春的底色恣意流淌,温柔了一切。 第三十七章 狐狸和星星 一月底的天气一直阴雨连绵,一天也没有放晴过,让临大的学生们吃尽了苦头。牟光坦的宿舍在二楼,光线虽然较之一楼明亮,但每逢阴雨天,必然是外面下大雨,屋内下小雨。所以住在二楼的男生每天入睡前务必先在被褥上支起雨伞,铺上油布,才能防止被褥被雨水浇透。 在这湿哒哒的日子里,牟光坦的三个室友充分领略了牟光坦的“怪”,他会毫无来由地大喊一声,前一秒还在床上睡得好好的,下一秒就“梦中惊坐起”,从枕头下面掏出本子和笔,疯狂地奋笔疾书一番,然后又像突然用完全身力气一样瘫倒在床上。他似乎完全不知道饥渴,从来没看到他主动吃饭或是喝水,后来他们才知道,牟光坦虽然跟女朋友分手了,在她临走的时候还是送她去了车站,担心她路上钱不够用,分别时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留给了她,自己整天忍饥挨饿。 眼看着牟光坦的身体一天天地消瘦下去,陈确铮提议每次出门都给牟光坦带吃的回来,逼着他吃下去。他们三人一共加起来也没剩下多少钱,虽然每人都发了20块津贴,可也不敢乱花,请客吃了一次“鸡丝火”已经是天大的奢侈了,之后时常一天三顿都吃烤番薯,勉强填饱肚子。 牟光坦一时难以从失恋的萎靡中走出来,整日闷在宿舍里吟诗弄文。陈确铮、贺础安、胡承荫三人却一天到晚在外晃荡,陈贺二人之前一直在南岳,胡承荫也一直在湖大借读,三人每次都来去匆匆,没能好好熟悉一下长沙这座历史悠久的三千年古城。这次要走了,他们就想着在临走之前抓紧时间看个够,因为他们都是初来乍到,迫切需要一个向导。陈确铮听说走海路去昆明的同学也初步定在二月中旬,就一个劲儿撺掇贺础安邀请梁绪衡当他们的向导,贺础安起初不好意思,但架不住陈确铮软磨硬泡,红着一张脸支支吾吾跟梁绪衡提了这事儿,没想到梁绪衡一口答应下来,从此以后就整天跟他们玩在一起。 一行四人不但渡过湘江游览了岳麓山,参观了闻名遐迩的岳麓书院,凭吊了了蔡锷的墓,去了爱晚亭。长沙城里的好去处也被他们玩了个遍,登了天心阁,逛了开福寺,喝了白沙古井的水……当梁绪衡离开武汉去长沙求学时,父亲担心女儿受苦,给她带了充足的旅费。武汉距长沙不远,加之梁绪衡平日颇为节省,跟囊中羞涩的贫穷三人组不同,梁绪衡的手头颇为宽裕。梁绪衡实在看不下去他们几个整天啃地瓜,硬拉着他们品尝了长沙各式各样的小吃,比如清溪阁和奇珍阁的面、远东加非馆的点心、柳德兴的汤团……那三个口袋比脸都干净的人也只能厚着脸皮享受美食了。 胡承荫忍不住每天都跟梁绪衡打听楚青恬的事,每天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没听说过。好不容易有一个南岳分校来的同学,说她自己走得晚,楚青恬在她走的前一天离开了衡山。胡承荫一听,更加着急了,比她晚走的同学早就到校报到了,楚青恬为什么还没来?是不是她在路上生病了?还是遇到危险了?梁绪衡安慰胡承荫楚青恬可能是被自己的事情耽搁了,也许过几天就来了,让他不要担心。胡承荫怎么可能不担心呢?眼看着快过年了,年后过不了多久就要出发去云南了,胡承荫等不了了,他必须得去南岳一趟,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出发之前找到楚青恬。 胡承荫知道,如果他说要去南岳,贺础安和陈确铮肯定会反对的,于是他默默收拾好背包,早早上床睡觉了,准备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就偷偷地走。不知道睡了多久,胡承荫被人大力拍醒了,他睁眼一看,是贺础安和陈确铮。 “快起来,外面有两个女同学找你。” “两个女同学?” 胡承荫被贺础安和陈确铮连拖带拽地下了床,迷迷瞪瞪地披了棉袄,趿拉着一双破棉鞋,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下楼梯,来到宿舍楼门口,门前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少女。娇小的梁绪衡脸上露出了莫测高深的微笑,把另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推到自己前面。 胡承荫揉着眼睛,看清了眼前人,亦是他的梦中人。 月华流泻,映照着楚青恬月牙白的脸,如此羞涩、恬静。 这面容在胡承荫的睡梦中勾勒了无数次,当她真的出现在眼前,却远远比梦中人更加美好,美好得让人舍不得闭上眼睛。 “狐狸,你愣着干嘛,说话呀!”跟他们一起混久了,梁绪衡也跟着一起叫胡承荫“狐狸”了。 而这只“狐狸”却呆愣在原地,只知道傻笑,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傻了吗?这不就是你朝思暮想的楚青恬吗?楚青恬,你知道吗?这家伙每天都跟我打听你,问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你再不来,我估计他都要游过湘江去南岳找你了!” “你别说了。”胡承荫不敢跟楚青恬对视,感受到她的眼光,胡承荫把头垂下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狐狸,她今天才到校报到,我一打听到就过来找你了!我够意思吧!” 陈确铮和贺础安靠在宿舍门口看热闹,双手抱胸的陈确铮看着眼前这只“狐狸”的呆样,实在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狐狸,你傻了吗?说话呀?” “你……这一路上还顺利吗?你来的这么晚,我还担心……” “嗯,挺顺利的,有点事情耽搁了一下,今天我已经顺利报到了,” “你……什么时候走?” “我今天刚填的入滇志愿书,走海路,跟梁绪衡一批出发。” “我报名了步行团。” “嗯,我听梁绪衡说了,你们……都还好吧?” “挺好的,我们都挺好的。” “步行团条件艰苦,你们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言语间,楚青恬的眼光不着痕迹地从胡承荫身上转向了陈确铮,又很快滑开,垂下了眼睛。 因为梁绪衡跟学生处的人已经打好了招呼,如果楚青恬报到马上联系她。两人见面后,梁绪衡就跟楚青恬讲了胡承荫对她念念不忘的始末,但在这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的话语中间,楚青恬听到了陈确铮的名字。 所以梁绪衡提出要跟她一起去男生宿舍的时候,楚青恬马上答应了。 但楚青恬每一次装作不经意地看向陈确铮,他的眼神都只停留在胡承荫身上,从来没有向她看过一眼。 楚青恬晚了一个礼拜才到校报到,不是因为她来长沙来得晚,相反地,她早早就到了长沙,但一直借住在爸爸一位故交黄伯伯的住处。战事日渐蔓延,长沙即将不保的消息甚嚣尘上,黄伯伯准备举家取道香港、迁往国外躲避战事,楚父拜托黄伯伯带楚青恬一同离开。 “我建议还是跟我们一同走,实在不必留在国内担惊受怕,眼前是去了云南,以后不知道还要逃到哪里去,万一到时候日本人……” “黄伯伯,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眼下我还不想出国,我想留在国内完成学业。以后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会如何,眼下新学校要建在昆明,以前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在那儿,我还是想跟着学校走,我相信学校一定会想尽办法保护我们的安全。麻烦黄伯伯跟我爸爸说一声,叫他不要担心我。” 黄伯伯见楚青恬心意已决,自然就不再劝说,举家离开了长沙,踏上了粤汉铁路的列车,至此与祖国诀别。在站台上看着载着黄伯伯一家的列车越开越远,楚青恬的心情是复杂的。如果再早几个月,她一定会跟黄伯伯一家一起出国,可是在衡山的几个月的学习生涯改变了楚青恬的想法。她看到了同学们发奋读书、共度时艰的热情,感受到了老师们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仍要将知识和学问“薪火相传”的决心,她想呆在这群人中间,不想离开。 当她来到圣经学校学生处,认真地在入滇志愿书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时,一种强烈的踏实感和归属感从心中滋生,她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终于见到了楚青恬,得知她安然无恙,胡承荫踏实了,可是一想到未来他们会在昆明再相见,胡承荫又兴奋了起来。 跟楚青恬分别的这些日子,胡承荫想了很多,关于国家、关于前途,关于爱情。他从小就见过形形**的人,但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天津,他很想看看更广阔的世界。青少年时代安宁喜乐的生活养成了他乐天达观的个性,他没有什么野心,对未来他也没有什么长远的规划,因为一直以来,他想要的东西似乎都触手可及。平津沦陷就在旦夕之间,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曾经他觉得似乎永远也不会变的东西一瞬间被砸了个稀巴烂,包括那个曾经懵懂茫然的自己。 他为了求学第一次离乡背井,他没想到在这样疲于奔命的时光中竟能邂逅爱情。小时候胡承荫就看过太多才子佳人的话本,听过太多神仙眷侣的故事,父母几十年如一日的相濡以沫,让他觉得人与人之间相爱本是寻常,多的是风云莫测的命运,造就了一对对爱而不得的痴男怨女。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一见钟情爱上的姑娘,会不爱他。 胡承荫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认死理儿的人,偏偏这一次真的伤心了,他天生阳光开朗,他天然地、顺理成章地喜欢自己,他对着世界上一切比自己优越的人、事、物都怀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爱和憧憬,可他从没想过变成别人。 可自从胡承荫看到了楚青恬看陈确铮的眼神,他第一次品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人一旦开始嫉妒,就会丧失掉幽默感,也失去了自嘲的本领,因为过度敏感就会让自己变得过分在意,一旦怀有这样的心情,人就会变得容易自卑,在嫉妒和自卑的内耗后,魅力就会消失殆尽。 这是胡承荫所切身体会到的事实。 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那一夜跟陈确铮“酒后吐真言”,胡承荫豁然开朗了。 原来是他自己,在别扭地执着一个结果,而世间万物之中,爱情是最难捉摸,可遇而不可求的,不是努力就会有结果的。就好像哭闹的小孩子一样,一心一意要摘天上的星星,可就是因为一直哭闹,泪水糊住了眼睛,星星在眼中反而看不清楚了。胡承荫知道,也许他和楚青恬之间的距离真的就好像地上的人和天上的星星那么遥远。但他不再胆怯了,不再顾忌了,他想大胆地去爱、去表达、去争取。即便他用尽全力踮起脚尖,也摘不到心中那颗星,这份喜欢带来的欢愉本身也是弥足珍贵的。 暗恋这种事胡承荫是不会做的,喜欢就要大胆说出来,即便在表白前已经知道了结果,但还是想告诉楚青恬,也算是给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心意一个交代。胡承荫打定主意之后,心便踏实了下来,很快便沉沉睡去。 第三十八章 除夕之夜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1938年1月30日,农历腊月二十九,除夕。对于许多临大的师生来说,这是他们在长沙过的第一个除夕,也是最后一个除夕。而1937年对于他们来说,也注定是终生难忘的一年。战事频仍,日本人的铁蹄仍在中华大地上肆虐,许多同学的家乡早已沦陷,交通和通讯的阻隔让异乡的学子们既不能回家跟家人团圆,也不能跟他们取得联系,心中万分焦急,却也无法可想。 不知不觉间,身边的许多同学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们或是退了学,或是参了军,剩下的同学,也茫茫然不知前路在何方。他们知道他们要去云南继续读书,但对于他们大多数的人来说,云南只是一个抽象的地理方位,位于祖国版图的西南角。在那片广袤的土地上,有什么样的风景,什么样的人,他们全无概念,这种庞大的未知让人兴奋,让人茫然,也让人担忧。 没有钱,离家远,同学们可供庆祝新年的方式实在有限,但年轻人嘛,总想折腾出一点儿花样来。除夕前两天,陈确铮想出一个主意,决定举办一个篝火晚会。说干就干,他跟贺础安、胡承荫、牟光坦四人一起四处搜寻干枯树枝,一传十,十传百,宿舍里的其他男铜学知道了,都加入了搜罗树枝和木柴的活动中。梁绪衡知道之后,也召集全体女同学一起行动起来,甚至还想办法弄到了一点点木炭。 除夕那天终于来了,本来一整天都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大家都担心筹备多日的篝火晚会就要办不成了,没想到到了夜晚,雨停了。天黑之后,留校的同学们全部聚集在空旷的操场上,天空被厚厚的云层包裹着,月亮隐没其中,一颗星星也不见。陈确铮也没想到,本来只有三五个人的小聚会,变成了几百人参加的大型篝火晚会,大家把捡拾来的木材堆积成一个小山,点燃木炭,小山燃烧了起来,大家围坐在篝火四周,笑着闹着,感受着这久违的暖意。 远处有同学唱起了激昂的革命歌曲: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 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我们今天弦歌在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巨浪,巨浪,不断地增长! 同学们!同学们! 快拿出力量,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之后同学们还唱了《松花江上》、《大刀进行曲》等革命歌曲,气氛越来越高昂,本来坐在地上的同学们唱着唱着都站了起来,一边唱一边挥舞着拳头,幻想自己变成了上阵杀敌的勇士。不知何时,大家无限高涨的爱国热情逐渐冷了下来,大家想起自己终究是离乡背井、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巨大的无力感和思乡之情抓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有人唱起了弘一法师填词的《送别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馀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草碧色,水绿波,南浦伤如何?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一人的独唱渐渐地变成了大家的合唱,胡承荫看到不远处楚青恬和梁绪衡抱膝坐在一起,楚青恬一边跟着小声哼唱,一边忍不住流泪,梁绪衡拿出手帕,帮她擦拭着腮边的泪水,火光摇曳,大家的心也跟着摇曳。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句: “这一走,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因为没有人知道答案,于是这句话就忽忽悠悠、飘飘荡荡,随着升腾的烟火消散得无影无踪。 就在大家被离愁别绪包围的时候,陈确铮突然站了起来: “喂,马上就要去云南了,大家别这么消极好吗?云南可是个好地方啊,你们不知道吧?我听说云南的天特别蓝,土特别红,水特别清,花特别美,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云南的姑娘特别漂亮,还人人都有好嗓子!怎么样?你们不兴奋吗?不期待吗?不开心吗?” “开心个鬼,云南姑娘要是看到你,那还有我们什么事儿?我看就应该把你这张脸放到火堆上,烤它个外焦里嫩!大家说好不好啊?” 胡承荫带头起哄,没想到一呼百应,好几个男生一起把陈确铮扛了起来,作势要扔到火堆里,男生闹作一团,女生笑作一团,胡承荫看向楚青恬,她也破涕为笑了,笑容很甜。 “停停停!你们别光顾着欺负我,耽误正事儿!马上就要过十二点了!大家跟我一起倒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大家都声嘶力竭地跟着陈确铮一起倒数,声音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大到似乎要掀翻学校的屋顶,所有人都互道“新年快乐”,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都热情地、用力地拥抱着,感伤被冲淡了,希望进驻到大家的心中,每个人都对新的一年充满了希望和憧憬。 倒数新年的声浪也传入了不远处的圣经学校第三宿舍第二号房里,此时周曦沐、白莳芳、曾涧峡、阮媛四人也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庆祝着新年。房间虽然简陋,却充满了浓浓的年味儿,窗户上贴满了用红纸剪出的窗花,这是阮媛和白莳芳的杰作。房间里摆了两个湖南本地人用来取暖的小火缸,两个小火缸上面都有一个用粗铁丝做成的铁架子,一个上面是一把乌漆嘛黑的水壶,一个上面是一口带盖的铁锅。水壶嘴往外噗噗地冒着白汽,窗外阴冷潮湿,窗内却暖意融融。 白莳芳和阮媛坐在桌前包着饺子,因为长沙没有北方包饺子时专门盛放生饺子用的秸秆编的篦帘,她们就用湖南人晒茶叶和养蚕用的竹匾来代替,也算相得益彰。周曦沐和曾涧峡坐在火缸旁边烤火,水壶中的水发出了滚沸的咕嘟声。 “闻到了吗?闻到了吗?就是这个味儿!” “这不是你平常喝的古丈毛尖啊,这是……高茉儿!你从哪儿弄的啊?一闻这个味道我就想到北平了。” “这是我从陈梦家那里要来的,当时从北平走得匆忙,哪儿还顾得上带茶叶啊!他也只带了一罐儿,省着省着喝,就剩了一个底儿,都给我了,我一直没舍得喝,就等着今天呢!” 曾涧峡端起茶壶,拿起一个粗陶杯子倒了一杯茶递给周曦沐,说道: “火缸配铁壶,高茉儿配陶杯,也是别有风致啊!” 周曦沐喝了一口,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嗯,好茶!我把眼睛一闭,都能听到鸽哨声了。” “我们越走离家越远了,以后这高茉儿,估计是很难再喝到了。” 眼看着包好的饺子摆满了竹匾,白莳芳掀开了锅盖,里面滚水沸腾,阮媛把饺子轻轻地拨进了水中,元宝一样的饺子在水中沉了底。过一阵子,白莳芳掀开锅盖,用笊篱在水里翻动了几次,再盖上锅盖煮一会儿,最后掀开锅盖,饺子全部浮到了水面上。 饺子熟了。 白莳芳把饺子捞出,装了满满四个盘子。阮媛拿来了酱油和醋,给每人面前放了样式各异的粗陶碗筷,显然是临时拼凑出来的。 周曦沐等不及了,夹起一个饺子吹了吹就放进了自己嘴里,结果烫得不亦乐乎。 “你慢点吃,又没有人跟你抢。”白莳芳笑着责怪道。 “自从离开北平,我就再没吃过饺子了。” “怎么样?好吃吗?”白莳芳期待地问道。 “总觉得跟在四合院儿里头吃,差那么点儿意思。”周曦沐咂摸着饺子的味道。 “不是饺子不好吃,我看你就是想家了。你听听刚才学生们在外头笑啊闹啊的多开心,十**岁的孩子都不张罗回家,你倒是年纪大了越活越回去了。”曾涧峡一边给饺子蘸醋,一边笑着说道。 “年轻人还不是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你看他们现在疯得很,指不定明儿早上谁的枕头就湿了!再说了,思乡又不是年轻人的特权,历朝历代文人墨客写思乡的诗句数不胜数,照你这么说,李白、杜甫、杜牧、柳宗元那些大诗人是不是都没出息?” 周曦沐一盘饺子已经见了底,白莳芳又拨了半盘给他,说道: “我吃不了,你多吃点儿。” 阮媛也把自己盘子里的饺子拨给了曾涧峡,说道: “如果想家就是没出息,我宁愿一辈子没出息,又有哪个背井离乡的人敢说自己不想家呢?”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不知道我们重回北平的时候,青春几何啊?” 四人沉默地喝着饺子汤,每个人心中都有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说起。饺子汤的热气向空中袅袅飘去,四散开来。 不知何时,篝火晚会散了,喧闹止了。 小火缸里的火炭由红变灰,燃尽了。 夜笼罩了一切。 第三十九章 宝剑赠英雄 转眼就到了二月份,阴雨的天气一直持续着,行李收拾得差不多,课业也暂时搁置了,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要打发,大家都各找各的事儿做。(wap..com)陈确铮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胡承荫则把自己仅剩的一点钱全花在了长沙新舞台、远东湘剧场、民生大戏院、长沙大戏院、万国大剧院、民乐戏院这些剧院的戏台上了,每天泡在台下一边啃红薯一边看湘剧、京剧,偶尔幸运的时候,还能看到欧美艺术团的演出。胡承荫常常邀请楚青恬一起看演出,有时候她也会答应,两个人一起坐在台下,楚青恬看着台上,胡承荫看着她。 台上演的剧目常常是不熟悉的,演员的念白常常是听不懂的,台下喧闹的湖南乡音也是陌生的,时常看了一整出戏,故事也只能模模糊糊猜一个大概,可是每一次看戏楚青恬都会落泪,于是每一次和楚青恬去看戏之前,胡承荫都不会忘记带上手帕。 每每看到楚青恬泪凝于睫,胡承荫都会失神片刻,他常常幻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眼泪能为他流一次,更不知道,她为他落泪的时候,他会怎么样。 也许会幸福地眩晕过去吧,他禁不住想。 更多的时候,胡承荫一个人去看晚场,一头扎进这欢喜场中,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要到哪里去,忘记今夕是何年。这喧喧嚷嚷的热闹劲儿胡承荫是熟悉的,这种片刻沉浸在他人悲喜之中,暂时忘掉自己身在他乡茫茫然的离愁别绪,在这些人声鼎沸的场所里,胡承荫恍然有一种回到天津、回到劝业场的感觉,父母妹妹都在身边,台上的角儿都抱过他,台下的客也都热闹欢喜,时常看着看着,胡承荫就湿了眼眶。 贺础安则一头扎进了玉泉街的书肆,明明手头拮据,还是忍不住每天都来,把钱全都花在了这里。每当寻到一本好书,他就如获至宝,说什么也要买下来,梁绪衡知道他喜欢逛玉泉街,就提议跟他一起来。虽然贺础安时常一头扎进这些旧书之中,完全忘记她的存在,梁绪衡也毫不介意,只是呆在一旁,看看他再看看书,天光一点点变暗,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多来几次,梁绪衡又多了一个新的身份:贺础安的大债主。因为贺础安每次到玉泉街都不会空手而归,他成了书店老板们最喜欢的客人,可这样“一掷千金”的做派没过多久就维持不下去了。 一次贺础安又抱着一摞书给店老板结账,最后掏光了身上所有的口袋,还差六块八毛钱,贺础安把那几本书看来看去,哪本都舍不得割舍,梁绪衡突然走过来,把十块钱拍在老板的桌子上。 “老板,我们都买了!” “不行不行,你已经请我们吃饭了,不能再让你花钱了。” “客气什么?你以后有钱的时候还给我就行了!” “我们马上就要分头去昆明了,这一走再相见要好久以后,这钱我可能一时半会儿还不上了。” “没有钱,用别的还也可以啊!” 贺础安并不知道,他面前的女孩儿说出这句话时,胸口砰通砰通地跳着。 贺础安双手摸了摸口袋,从长衫胸口的内袋里掏出一只黑色的钢笔。 “我身无长物,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算得上是个物件的,只有这支用了好些年的犀飞利了,这是我父亲送我的钢笔,我一直随身带着。本不值几个钱,送给你,就当做个纪念。” 梁绪衡接过钢笔,上面还残留着贺础安的体温,她忍不住脸红了,赶紧把钢笔揣进口袋里。 “这么珍贵的钢笔,你舍得送我啊?” “宝剑赠英雄,钢笔酬知己,相得益彰。” “可我解了你的燃眉之急,一支钢笔似乎不够呢!”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以。” “只要你能做到的……都可以吗?” 贺础安郑重地点了点头,梁绪衡的善睐明眸转了转,笑着说: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以后再告诉你!到时候你可不许反悔!” “放心吧,答应你的事我绝不反悔。” 2月13日早上,学校在布告栏上贴出了步行团成员最终确认的正式名单出发的日期定在2月19日,步行团正式定名为“湘黔滇旅行团”。大家一起涌向布告栏,看到自己名字的同学就好像取得了重大胜利一样开心得大呼小叫。一切尘埃落定,终于要走了。 为了保证步行团成员顺利到达昆明,湖南省主席张治中特委任黄师岳中将担任步行团团长,黄师岳曾跟随冯玉祥一起打过仗,身材魁梧、平易近人;另委任不苟言笑的毛鸿中校为副团长。旅行团的校方负责人是原南开大学教育学教授兼学校秘书长黄钰生。为了便于管理,将全团学生分成两个大队,由少校邹镇华和卓超各带一队。每个大队分成三个中队,每中队又分三小队,中队长和小队长由学生们投票选举产生。陈确铮在同学中人缘儿特别好,大家都一致选他当中队长,他却说自己平时自由散漫惯了,不适合当中队长,把中队长职位让了出来,这样,原来排名第三的贺础安就成为一中队的中队长。 纵使周曦沐千般的不舍,曾涧峡夫妇和白莳芳出发的日子也到了,他们的出发颇经历了一些周折,本来三人也是要走海路去昆明,但因学校另组织了一支乘坐汽车、途经广西去云南的队伍,考虑到阮媛和白莳芳都有晕船的问题,三人最终决定坐汽车去云南,就临时加入了进来。 早在一九三八年一月上旬,长沙临大的迁移就已经得到了教育部的批准,广西省政府听说了临大要搬迁,积极建议学校迁移到桂林或者广西省其他城市,常委会讨论商议过后,依然决定迁往云南。仔细思量之下,校方觉得,广西省当局盛情邀请长沙临大迁校过去,实乃一番美意,虽然盛情已却,仍要郑重表示谢意。 因此学校专门安排了一批教职员,由长沙乘火车到广西桂林,再由桂林乘汽车途经柳州、南宁、镇南关进入越南,转乘火车进入云南。之所以采取这条路线,就是为了特地向广西省当局解释学校未能迁校至广西的原因,并表示真诚的谢意。 除了曾涧峡,这一路随行的教师有陈岱孙、朱自清、冯友兰、郑昕、钱穆等人,余下的就是白莳芳、阮媛等教师家属和经济条件比较好的男女同学,一行人1938年2月15日也就是正月十六这一天,从长沙启程。 周曦沐去火车站送行,车眼看就要开了,周曦沐总觉得还有什么重要的话还没有对白莳芳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离别是早早就定下来的事情,这段时间他们夫妻两人一直忙于巨细无遗地嘱咐对方各种分开后要注意的事宜,似乎是排练着即将到来的分离,可到了要分开的时候,依旧觉得没有准备好。 白莳芳理了理周曦沐头顶翘起的一绺头发,柔声说道: “我答应你,一定会每天写日记,我会照顾好自己,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中,放心吧。” “我也答应你,不吃奇怪的东西,不去奇怪的地方,不和奇怪的人打交道,把好奇心压抑到最低限度,我保证!” 周曦沐刚说完,包括他自己,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你这个保证恐怕你自己都不相信吧?”曾涧峡向来知道周曦沐的孩子心性,他是永远不惮于尝试新鲜事物的。 阮媛搂住白莳芳,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放心吧,我们一定会照顾好她的,不会让你最爱最爱的莳芳受半点委屈的!” 鸣笛声响起,周曦沐紧紧拥抱了三人,看着他们上了车,一直等到火车开走再也不见,才转身离开。 临走前的一个礼拜,步行团的团员们分外忙碌。因为步行团实行军事化管理,因此团员们从打背包到裹绑腿全部得到了教官细致的教导,在17日步行团的早间*会上,毛鸿中校还讲解了行军过程中行走坐卧的细节,每个同学还得到了一枚肩章。为了保证旅行团学生沿途不生病,学校在18日,也就是出发前一天,安排随团医生许医官给大家吃了加倍剂量的破伤风的药,还把大家集中在校园大礼堂,集体注射伤寒疫苗。 学校专门开辟了一间大教室作为注射室,教室内用四张桌子围城了一个口字,每个桌子后面都有一个戴口罩穿白大褂的女护士,同学们依次走上去撸起袖子挨上一针。陈确铮、贺础安和胡承荫到的时候时间还早,教室里还没有几个人,陈确铮和贺础安每人随便选了一个护士打好了疫苗。等他们拉好袖子,穿好上衣,发现胡承荫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最后两人在教室外面找到了蹲在墙角的胡承荫。原来胡承荫从小特别怕*针,但春寒料峭,步行团要经历千里长途跋涉,伤寒疫苗是必须要打的。陈确铮和贺础安两人蹲在那儿劝了他好久,最后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两人一边一个把胡承荫架了起来,拖到了教室里。 这么一会儿功夫,教室里已经聚集了很多学生,大家经过了一段时间观察,结合*针同学的表情和*针体验的口耳相传,在积累了较多样本量之后,同学们已经判断出四个护士手法轻重的排名,这就形成了手法温柔的护士前面大排长龙,较为“暴力”的护士前面空无一人的奇特景象。 之前给陈确铮跟贺础安两人*针的护士恰巧都“手艺不错”,两人前面排队的人特别多,另外两个护士的前面却“门前冷落车马稀”。胡承荫站在人群里紧张地四处观望了一番,最后选择了一个最长的队尾排了起来,陈确铮和贺础安也不敢掉以轻心,站在一旁“看守”,以防他临阵逃脱。 这时候一个身材不高、体格健壮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的着装非常有特点,白色衬衣外面套着卡其色的鸡心领马甲,下面穿着一条黑色的灯笼裤,腿肚子下方突然收紧,凸显出他粗壮有力的小腿。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眼神十分犀利,有很强的震慑力。他的出现,让现场许多男生停止了嬉闹,偌大的教室里变得十分安静。 “马约翰怎么来了?现在又不是体育课! “他上体育课真的好严格!每次上他的课我都累到筋疲力尽!上学期我因为体育差点不及格险些留级!我现在看到他都紧张得不行。” 陈确铮、贺础安和胡承荫面面相觑,马约翰是何许人也?三人没在圣经学校读过一天书,所以根本不知道马约翰的这一传奇人物。马约翰从1914年秋天就已经开始在清华大学任教了,他一步步从助教逐步升为教授,最后成为清华大学体育部主任。清华大学曾经实行“强迫运动”政策,即每星期一到星期五下午四时到五时,图书馆、宿舍、教室一律关门,全校每一个学生必须穿短衣到操场锻炼。一到锻炼时间,马约翰就拿着小本子到处寻找不参加锻炼的同学,督促他们参加锻炼。清华有一套“体力测验及格标准”,如要求学生达到爬绳15英尺、100码13秒、跳远14英尺、游泳20码等等,有一项不及格便不能升学和毕业。他严格照章办事,丝毫不留情面,把同学们“折磨得”苦不堪言,也正因为如此,清华大学学生的身体素质也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 胡承荫认真地听身边的人说小话,丝毫没有留意到马约翰已经盯上了站在队尾的他。 “都排在这里干什么,那边两队人那么少,怎么不过去打?男子汉这点痛都忍不了?这点苦都吃不了?从你开始数十个人,去那边!” 胡承荫发现马约翰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他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没错,就是你!到那边去!” 第四十章 打疫苗丢脸记 胡承荫和他前面的同学万分不情愿地走到公认为“手最狠”的护士跟前,胡承荫倒吸一口凉气,壮士断腕般地把左胳膊从毛衣里抽出来,把毛衣下摆直接拉到了肩膀上,只见那肤色黝黑的女护士伸出粗壮的“魔爪”,一手把毛衣又往上扯了扯,一手抓住胡承荫的胳膊,把干巴儿瘦的胡承荫险些拽了一个趔趄,接着用一截黄色的胶皮管子勒紧胡承荫的上臂,拿起又粗又长的针头,朝着上臂用力一扎! “啊——疼疼疼疼疼……” 胡承荫杀猪一般的叫声瞬时传遍了整个礼堂,已经打完针的人捂嘴窃笑,可就在大家嘻嘻哈哈之时,胡承荫眼一闭,直接晕了过去,还好陈确铮和贺础安在背后扶住了他。胡承荫身后的同学作鸟兽散,也不怕马约翰发怒,死活不让那个“铁手”护士打了。 马约翰发现同学们都围了过去,挤作一团,大声喊道: “大家都散开,不要围观,保持空气畅通,你们两个,赶紧把他抬到教室外面去!” 胡承荫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满脸是汗。马约翰用力掐胡承荫的人中,胡承荫慢慢醒转过来,睁开眼睛看到马约翰的脸,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快把我扶起来!我坚持不住了,好想吐!” 陈确铮从墙角找来一个破桶,胡承荫把头埋在里面吐得七荤八素,把苦胆都快吐出来了,才脱力倒在地上,仍维持着刚刚*针时的样子,空着一边袖管,露出了里面白色背心,他委屈巴巴地看着胳膊上因为没有及时按住而飙血的针孔,耷拉着脑袋,一脸苦相,这时候有一只雪白的手递过来一方雪白的手帕。 胡承荫顾不上许多,接过手帕擦嘴。 “现在好一点了吗?”胡承荫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胡承荫猛地一抬眼,用手臂擦了擦因为呕吐飙泪而变得模糊的眼睛,刚看清眼前人,胡承荫恨不得立马晕死过去。只见楚青恬身穿蓝色旗袍,外面罩着一件灰色的大衣,蹲在他的旁边一脸关切地看着他。胡承荫的周围围着许多热心的同学,但在他的眼中此时早已装不下任何人,只有她。 “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啊?刚才……你都看见了?” 楚青恬点了点头。 “哎,真是太丢脸了。” “身体不舒服怎么会丢脸呢?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很难受吗?要不要去医院?” 还去什么医院哪?胡承荫只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为什么自己最倒霉、最狼狈的样子会让楚青恬看见?胡承荫真是懊恼得不行。 正在胡承荫心如死灰的时候,马约翰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杯热水,递给胡承荫: “同学,你晕针怎么不说啊?” “我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马老师你去忙吧。” “不行,你得留在医务室观察一会儿,我把许医官叫过来给你看看再说。” “不用不用,真不用,我已经好了!真的!” 谁知道马约翰不由分说,一下子把胡承荫背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轻,你真的通过体检了吗?” 胡承荫吓得一激灵,赶忙心虚地为自己解释: “过了,过了,我真过了!我体重刚过标准线!” 还好马约翰没再说什么,在楚青恬的目送下,因为接连经历恐惧、羞耻、心虚、绝望等多种情绪,心力交瘁、无力挣扎的胡承荫就这么老老实实被马约翰背到了医务室的病床上,乖乖躺平。 “你们俩在这儿照顾一下他,我还要去维持秩序,一会儿再和许医官一起过来。” 马约翰说完,快步出了门,对守在门口的同学摆摆手: “都别守在这儿了,里面的同学需要休息,都回去吧!” 一直守在医务室门口的楚青恬只得跟同学们一起离开。 等门外的人走光了,胡承荫一咕噜从床上坐起来,下床开门就要跑。 “快走!!” “你不等许医官了?”贺础安一边问,一边跟着跑了出去。 “还等什么许医官?万一许医官给我检查,说我身体素质不合格,马约翰抓我去测体重就惨了!幸亏他不知道我的名字!” 把胃里的东西吐空了之后,被马约翰这么一吓,又狂跑了一阵儿,到宿舍之后,惊魂未定的胡承荫躺在床上,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太惊险了,我差一点儿就走不了了!” “你早说你晕针就没这事儿了!”贺础安嘴上说着这话,脸上却写满了担心。 “多丢脸啊,我以为我能扛过去呢!再说,晕针不也得*针吗?” “起码能给你换一个温柔的护士啊!还被楚青恬撞了个正着,现在不是更丢脸吗?”陈确铮逮着机会,扎了他一刀。 胡承荫没再说话,默默把胳膊套进了袖子里,拉了拉毛衣的下摆,吸了吸鼻子。 “我出去给你打点热水吧!”贺础安拿着暖水瓶出了门。 看着胡承荫蔫头耷脑的样子,陈确铮坐在他的床上,悠悠说道: “狐狸,我觉得你这个外号真是白起了,你体重不达标不刚好可以走海路吗?这样你不就有机会跟楚青恬一起去昆明了吗?你说你是不是有点傻?” 胡承荫腾地坐了起来,然后又一脸懊悔地砸回了床上。 “算了吧,走海路的同学都是分批出发的,即便我真的去了,也不一定跟她分在一个团。就算分在了一个团,她现在满心都是你,我也还什么都做不了,朝夕相处只会觉得尴尬。而且最现实的问题是,我没有多余的钱负担走海路的路费了。” “听你这话,是准备放弃了?” “谁说我放弃了?她走的时候我一定要去送行,到时候我一定会跟她表白!就算她拒绝了,我们也马上分开了,我在步行团每天有山有水有兄弟,到了昆明,就又是一条好汉了!而且那时候和楚青恬再相逢,时过境迁,大家都不尴尬。” “这倒是个好办法,没想到你想得还挺周全,不过你也不要太消极了,人都是会变的,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别这么早就放弃了。” “谁消极了?谁放弃了?” “放弃什么啊?” 随着话音,宿舍门被推开了,牟光坦从外面走了进来,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你一大早去哪儿了,我们刚刚去*针都没看到你。” “我去健身浴室洗澡了啊,去晚了人太多!你们也赶紧去吧,我们出发之后可能就没有什么机会好好洗澡了。我洗完澡才去打了针,你们都打过了吗?” 听他这么说,陈确铮又露出使坏的表情: “那你有没有……” 胡承荫瞪着陈确铮,露出威胁的表情。 “有没有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害怕啊?” “*针有什么可怕的?我倒是听说早上有一个男铜学*针的时候晕倒了,还是马约翰把他背到医务室的,引发了不小的轰动呢!我去晚了,没赶上,你们看到了吗?” 牟光坦边说边整理洗浴用品,把毛巾挂起来晾干。 这时候贺础安也回来了,他倒了一杯热水递给胡承荫,却发现胡承荫对着陈确铮挤眉弄眼,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意思是如果说出去他就不活了。陈确铮看着他绝望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说: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来着……”听陈确铮这么说,胡承荫直接倒在床上,把床单盖在头上装死。 “你看见了吗?叫什么?是哪个班的啊?”牟光坦好奇地追问。 贺础安意识到他们在说什么,用眼神示意陈确铮不要说,陈确铮好像没看到一样,接着说道: “我们只看见马约翰把他背走,离得太远了,又一堆人围着,没看到脸。” “哦,那太可惜了。”说完牟光坦往床上一躺,看他的诗集去了。 胡承荫从被子里露出一张气鼓鼓的脸,咬牙切齿地无声说了一句: “陈确铮,我恨你!” 胡承荫说完,头朝里屁股朝外,面壁赌气去了。 陈确铮完整接收到了胡承荫的讯息,朗声说了一句: “荣幸之至。” 贺础安也忍不住莞尔一笑。 陈确铮没头没尾地一句话让牟光坦回过头来,看着反应各异的三人,丢下一句: “莫名其妙。” 可能是因为上午本就身体不适,又受了惊吓,在加上伤寒疫苗的副作用,胡承荫很快就沉沉睡去,可是他没睡多久,就被陈确铮摇醒了。 “狐狸,快起来!快起来!” “你别烦我,我想睡觉!” “我有件事儿告诉你。” “不听不听!” “不听?那你见不着楚青恬可别后悔啊!” 胡承荫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 “楚青恬要走了?什么时候?” “刚刚梁绪衡急急忙忙来找我,她说今天走海路的第一批同学就要出发了,本来楚青恬跟梁绪衡都是第二批走的,但第一批名单里有一个女同学突然拉了痢疾,没能成行,楚青恬就跟她换了去广州的火车票,改成了今天走。梁绪衡猜想你一定很想给他送行,就特意赶过来告诉你。火车三点半出发,你如果现在赶到火车站,应该还来得及!” 第四十一章 表了一半的白 胡承荫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上衣服和鞋子出门的,但他记得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旅行包里取出那双保存完好、却迟迟没能送出的芭蕾舞鞋,刚出门又赶紧返回来,从皮箱里拿出他的宝贝照相机挂在脖子上,飞奔而去。往火车站赶的路上,他一直把那双鞋紧紧抱在怀里,心里默默后悔,就为了那一文不值的自尊心,自己没有早点儿把这双鞋送给她,不知道还赶不赶得上。 跑到火车站,胡承荫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喉咙干得好像冒烟了一样,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好像要炸开了一样。他焦急地在人群中四处搜索着,生怕自己错过了楚青恬纤瘦的身影。胡承荫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一眼就把楚青恬从进站口那群兴奋得叽叽喳喳的临大女生中挑了出来,他努力平复呼吸,双手捋了捋头发,把一角抻开,手伸进怀中,摸到了硬邦邦的芭蕾舞鞋,他定了定神,向楚青恬走了过去。 火车头不断喷出白气,乘客和送站的人群拥抱着、嘱咐着,在作最后的告别。站在车厢门旁的检票员大喊着: “还有十分钟开车,请站台上的旅客抓紧时间上车!” 这时还有许多人没检票,许多旅客都急着往前挤,检票员一脸不耐烦地大声训斥着。临大的师生在带队老师的指导下,开始依次有序检票,楚青恬并不着急,提着皮箱跟在在队伍的末尾。 “楚青恬!”胡承荫大叫一声。 楚青恬循声回头,看见了胡承荫,绽放出了一个令胡承荫终生难忘的笑容,那笑容中有惊奇,有喜悦,也有感动。 因为出远门的关系,楚青恬穿得十分保暖,里面穿着一件灰蓝格子的棉旗袍,旗袍外面罩着一件藏蓝色斗篷,头戴藏蓝色呢帽,颈上围着一条看来十分厚实的灰色围巾,即便如此,她的两颊依然冻得红扑扑的。 “你怎么来啦?” “这个给你!”胡承荫从怀中把芭蕾舞鞋塞进楚青恬的手里,楚青恬打开带着胡承荫体温的包布,看到了里面的芭蕾舞鞋。 “舞鞋?你送给我的?”楚青恬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眼中闪着胡承荫从未见过的光芒。 “嗯,你原来的鞋不是丢了吗?快试试看合不合适!”胡承荫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楚青恬把一只脚抬起来,跟鞋子比了比,笑着点了点头。 胡承荫开心地傻笑起来,正在此时,一个女同学过来拉楚青恬: “楚青恬,快走啊,就差你一个没检票了!”同行的同学在叫她。 “不好意思,我要走了,谢谢你的礼物!” 楚青恬匆匆忙忙向空荡荡的检票口跑去,走到半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快速打开皮包,翻找着什么,然后转身向胡承荫跑来,她微微喘着气站在胡承荫面前,她伸出手,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药瓶。 “这个是我爸爸的一个朋友黄伯伯给我的,说是国外治疗疟疾的特效药,你在步行团条件艰苦,路上带着,以备不时之需,但我还是希望你永远用不上这个药。” “你放心,这不是药,这是我的护身符。有它在,我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楚青恬又把脖子上的灰色围巾解下来,围到了胡承荫的脖子上。 “你多保重,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我们昆明见!” “好的!昆明见!”胡承荫大声回道。 胡承荫心满意足地目送楚青恬纤瘦的背影跑远,他知道自己还有最重要的一句话没说,看着楚青恬马上就要检票进入站台,他突然鼓起勇气,双手在左边做成喇叭,大喊起来: “楚青恬!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周围经过的人看着不停呼喊的胡承荫,有人惊讶,有人窃笑,可远处的楚青恬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纤瘦的身影消失在检票口的那头,列车员关上了检票口的铁门。胡承荫的目光突然想起来似的,举起挂在胸前地相机向月台跑去,透过铁栏杆向里面张望,月台上已经空无一人,列车员关上了车门。 耳畔是汽笛的轰鸣声,眼前是火车车头喷出的滚滚白汽,胡承荫举起相机,拍下了这辆载着他心上人儿的火车,刚刚按下快门,车轮就缓缓滚动,随即呼啸着开远了。 胡承荫不知道楚青恬有没有听到自己的告白,但在这一刻他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无论这段爱情最终的结果如何,他从中领悟到了爱情的幽微玄妙之处,第一次体会到了爱情的柔肠寸断、百转千回。 这便够了。 胡承荫知道一直以来,他的爱情是如此昭然若揭,他的心情都写在他的脸上,他的眼中,也许他一直没有说出口的话,楚青恬都知道。即便如此,在火车站大声表白之后许久,胡承荫的手脚都是冰凉的,身体仍然忍不住微微抖动。他心里希望她听到,这样她在茫茫海面上航行的时候,也许会时不时想起自己。可她却没回头,于是他又希望她没听到,他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等到了昆明一切再从长计议。胡承荫暗暗佩服自己,他觉得自己成熟了,他明白了爱情不是冲锋陷阵,不是横冲直撞、奋不顾身了,对方就一定会感动,有时候你只是感动了自己而已。当对方并不喜欢你的喜欢,你的喜欢就变成了别人的负担。 楚青恬的围巾不知是用什么毛线织的,围在脖子上特别柔软温暖,他站在原地,被围巾上残存的心爱之人的气息包裹得严严实实。他把脸颊贴上去,触感如此的柔软。他迎着阳光看着手中这小小的药瓶,上面尽是些不认识的外国字,但在他看来,那文字就是世上最甜蜜的情诗。 寒风渐起,街上的行人瑟缩着前行,胡承荫看着天空,阴云被后面的阳光镶上一道金边。胡承荫回忆着楚青恬的样子,她眼中的担忧是无比真实的,一想到自己喜欢的女生也实实在在地关心着自己,胡承荫心里也有一种“拨云见日”般的豁然开朗。 这“表了一半的白”虽然不能算是十分成功,但一路狂奔的体力消耗和乍惊乍喜、天人交战的心理活动也耗尽了胡承荫所有的力气。放松下来之后,胡承荫突然间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发热,双腿发软,他赶紧在路边蹲了下来。他不知道,这是注射伤寒疫苗后的正常反应,之前全靠一股劲头支撑,让胡承荫忽略了身体的不适。胡承荫索性靠墙坐在路边,想起什么就露出傻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后来他索性用围巾把头整个包住,就那么坐了好久,一直坐到日头西沉,月星初现的时分,才慢悠悠地向学校走去。 第四十二章 书在人在,书亡人亡! 临近出行,大家开始打点行装,因为步行团成员要集体步行,临大会安排两辆卡车统一运送他们的行李。因为卡车空间有限,所以每人的随身行李必须限制在八公斤以内,除了学校给每人发的黑色棉大衣一件、黄军装一套,绑腿、草鞋各一双,油布伞一把,也只够带一些生活必需品,其余的物品要在出发前托学校邮寄,到昆明后再返还给个人。因此参加步行团的同学都必须将自己的随身物品进行取舍。 陈确铮和胡承荫的行李很少,他们都是匆匆逃难到了长沙,本就身无长物,而且从南岳分校走的时候已经留下了许多东西,到长沙所带之物都是些生活必需品,即便加上学校发的行军装备,也都没有超重的烦恼。最头疼的人就要数贺础安了。他每逛玉泉街书肆必不会空手而归,临出发这几日愈发去得勤,买下的书总有三四十种之多,有一些还是十分厚重的大部头。贺础安无奈只好选择托运,他一边叹气一边无限纠结地千挑万选,拿起这本放下那本,简直肝肠寸断。费了半天功夫,才把留校托运的书选好了,然后用油纸悉心包好,放进木条箱里,用钉子扎扎实实地钉牢,才跟陈确铮一起抬着送到学生处托运。贺础安精挑细选了十几种最爱的书随身携带,悉数装进包中,陈确铮拎起行李掂量了一番,摇摇头说: “不行,超重太多,就算三人均摊,我和狐狸帮你分担重量,肯定还得精简。” 谁知道,一向理智冷静的贺础安此刻却牢牢抱住他的旅行包不撒手,放下狠话: “书在人在,书丢人亡!” 陈确铮笑着摇了摇头:“那就只好碰碰运气了!” 本来贺础安想让牟光坦也帮自己分担一点重量,但他跟牟光坦也仅认识几日,而且他自己也有许多藏书,多是古今中外的诗集,估计自己行李也要超重了,就不好意思再麻烦他。谁知道牟光坦主动提出帮贺础安分担,他只带了最低程度的必需品,把他所有的书全部装箱委托学校邮寄了,把剩下的行李额度都留给了贺础安。贺础安十分过意不去: “你真的舍得把这么多书都留给学校邮寄吗?万一在路上一不小心……” “舍得啊,我那些书都快被我翻烂了,里面的诗我基本上都能倒背如流。既然那些诗都在我脑子里,我也就不必随身带着占地方啦!” 贺础安看着牟光坦洒脱坦荡的态度,觉得他实在是有古代的侠士风范,虽不拘小节,却也浪漫不羁。贺础安以前觉得自己“嗜书如命”的作风虽不足向外人炫耀,总是有些风雅的,然而跟牟光坦一比,反而好似“守财奴”一般,为外物奴役,不似牟光坦般风流潇洒了。 四人背着收拾好的行李去统一称重。一过秤才发现,这么一番折腾下来,陈确铮、胡承荫、牟光坦三人的行李险些超重,贺础安的行李依然超重五公斤。贺础安还想求别的同学帮忙,发现大家的行李不是超重,就是在超重的边缘。胡承荫劝贺础安把超重的书留下,委托学校一起托运。贺础安沉思了一回儿,打开行李,把学校发的黑色棉大衣和其他衣物掏了出来,把书塞回行李。这时候毛鸿少将走了过来,他紧紧皱着眉头,脸色很黑。 “衣服都不带,你是想在路上冻死吗?做事轻重缓急都不分吗?这是书呆子的行径!这么多年的学是不是都白上了!书留下,或者你留下!你自己考虑!” 同学们陆陆续续带着称好重的行李回去了,陈确铮和胡承荫把称重后的行李放在一旁,陪着贺础安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宝贝发愁,有人在背后蒙住了贺础安的眼睛,贺础安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梁绪衡,因为她身上一直有一股雪花膏的香味,淡淡的,很好闻。 “梁绪衡?你怎么在这儿啊?” 这几日忙于准备出发事宜,贺础安都没有机会见到梁绪衡,走海路的第一批同学已经上路了,贺础安知道梁绪衡就在第二批,却一直没有抽出空来跟她道别,没想到她自己过来找他了。 “剩下的书,我帮你带吧,等到昆明的时候我再完璧归赵,怎么样?” 没想到刚才教官的训斥梁绪衡都听到了,贺础安的脸窘得发红,看着少女脸上的笑靥,一时间忘了回答。 “怎么?信不过我?”梁绪衡促狭地看着贺础安。 陈确铮看到贺础安愣在原地的样子,赶紧接话: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求之不得,十分感激。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谢谢人家?” “那到了昆明,你准备怎么谢我啊?” “全凭吩咐,只要我能做到的,梁同学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夸下这样的海口,可不要后悔啊!”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还等什么呀?还不把书给我?” “哦,好。”贺础安转身就要去拿书,陈确铮早就提着用绳子捆好的书过来了。 “人家帮你千里运书已经很够意思了?这么重的书你就准备让人家自己拎回去啊?知不知道怜香惜玉啊?你负责把人家送回去,你的行李交给我们带回去好了!”陈确铮把那捆书塞进了贺础安的怀中,推了他一把。 “那我先把她送回去,行李就拜托你们啦!” 陈确铮手背朝上朝外摆了摆手,懒得跟他再说,梁绪衡忍不住捂嘴笑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冬日斜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人中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些步履匆匆的学生从他们身边经过,手里提着大包小裹,周遭的匆忙和两人的缓慢形成鲜明的对比。 即便两人走得很慢,可女生宿舍并不远,很快便走到了,贺础安停下了脚步,两人相对而站。 “你——什么时候走啊?” “我们明天出发。“ “这么快啊!” ”所以这几天我也很忙,除了收拾行李之外,还注射了霍乱防疫针,种了牛痘。明天我不能码头送你了,所以我今天是特意来跟你道别的。” 贺础安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梁绪衡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 “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祝你一路平安,我们昆明再见。” 梁绪衡一笑,眼中有一丝嗔怪之意。 “真不知道你那些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贺础安不知她是何意,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我也祝你一路平安,我们昆明见!” “那我就先走了,你今天好好休息,路上肯定会很辛苦。” 话刚说完,贺础安转身就走。 “等一下!” 贺础安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梁绪衡。 “书不给我吗?” 贺础安挠了挠头,笑了,把书递给了梁绪衡。 “那我走啦?” “绪衡,等到了昆明,我有一些话要对你说。” 贺础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句话来。 “什么话?”梁绪衡侧着身子,双手扣着捆书的麻绳,抬眼看他。 “等我们重逢的时候再告诉你。” “你现在告诉我吧,晚了我便不听了。” “我喜欢你。” 梁绪衡隐约猜到了贺础安要说的话,便想要逗逗他,没想到他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说出口了,倒是让她不好意思了起来,不觉脸红心跳的。 “哎呀,你怎么就这么说了呀?” “不是你让我说的吗?那梁同学你是怎么想的呢?”被反将了一军。 “我……你要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路上你要写信给我。” “写信?可我要走的大都是荒山野岭的路,也不知道新学校的地址,该怎么寄给你呢?” “你不用寄给我,等到了昆明你一起给我便行了!是不是?” “我答应你。”贺础安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我进去了?” 说着,梁绪衡倒退着一步一步上了台阶,倒退着进了女生宿舍的门,最后身子进去了,还把头留在外面: “我真进去啦?” 贺础安点了点头,梁绪衡终于把头缩了进去,梁绪衡飞快跑进了自己的宿舍,凑到窗子前偷偷往外看,只见贺础安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轻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转身慢慢离开了。 耍赖是女孩子的特权呀! 忙忙活活一整天,很快到了晚上,贺础安躺在宿舍的床上,前几日大家就已经被要走的兴奋感所包围,晚上时常窜到彼此的房间里对即将到来的长达数日的步行生活展开热烈的讨论,摆在眼前的是全新未知的旅程,困苦也显得浪漫,在他们的脑海中充斥着对未来旅程天马行空的想象,似乎他们将亲身体验一次“爱丽丝漫游仙境”,有的同学还自比玄奘法师,发誓要把文明的火种传播到大中华蒙昧辽阔的西南大地,引来大家的一番嘲笑。 而到了临行前的当晚,兴奋退去,大家却都意外地沉默了。贺础安把头枕在胳膊上,借着菜油灯微弱的光亮,看着宿舍上因漏雨而形成的水渍痕迹。和旁人不同,此时的他独自咀嚼着秘而不宣的甜蜜,梁绪衡的一颦一笑从他的脑海中闪过,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翘起来的鼻子,因为白皙而散布在两颊上的雀斑,还有她如风铃般清脆悦耳的嗓音。 她是喜欢着我的吧? 跟梁绪衡表白是他自己也没有想过的事情,绝对是一时冲动下的产物,但细细想来,贺础安并不觉得后悔。自幼贺础安就是比较审慎冷静的性格,但一旦下定决心的事,他就不会改变。在来长沙之前,贺础安从来都没有谈过恋爱,读了大学之后,看到班级里成双成对的同学开始多了起来,他也不羡慕,只不紧不慢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一头扎进史书堆里,每一天都过得十分充实。 自从在大轰炸那天见到梁绪衡,有一些东西就在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在贺础安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之前,梁绪衡已经一点一点在他的心上留下了自己的足印。梁绪衡促狭的追问让贺础安后知后觉地明了了自己的心意,于是当下就表明了心意。这对于贺础安来说,算是当机立断,而非仓促而为。 不好,她会不会觉得我太过轻浮啊?我回答的是不是太草率了?万一到了昆明他拒绝我怎么办?贺础安东想西想,在床上辗转反侧,忍不住坐了起来,这时候他才发现,陈确铮的床是空着的,他一直都没有回来。 贺础安并不知道,此时的陈确铮就在离他不远的另一间宿舍里。 第四十三章 无声的鼓掌 他们几个刚到圣经学校的时候,男生宿舍还是人满为患的境况,但随着迁校举措的正式落实,同学们有了不同的选择,或是退学回了老家,或是转校去别处就学,还有一些同学参军上了战场,大家陆续离开了学校。此时的男生宿舍反而空了许多,陈确铮隔壁宿舍的人都走光了,他和其他十几个男生就把这间宿舍作为会议室,召开他们在离开长沙之前的最后一次会议。 参会的同学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长沙临时大学中国**党地下党支部成员。党支部书记丁务淳笑着拍了拍坐在他旁边的陈确铮。 “陈同学,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丁务淳,是临大党支部书记,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陈确铮同学。之前他一直在南岳分校读书,因此没有参加过我们的会议。陈确铮同学,在座的都是我们的同志,你来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 他的表情是兴奋的,声音是刻意放低了的。 陈确铮站起来,笑着环顾四周,也压低声音说道: “大家好,我叫陈确铮,广东佛山人,我是清华哲学系二年级的,平津沦陷之后,我南下去了延安,组织上知道我的情况,后来有得知三校合并成立长沙临大的消息,觉得我为党组织发展进步同学比留在延安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就安排我到长沙临大继续求学,我才能有缘见到大家。” 在座的所有人都轻轻地双手合十,轻轻拍了两下,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声的鼓掌。接着丁务淳给陈确铮一一介绍了在座的十几人,他们都是临大地下党组织部的成员,北大党支部的有吴磊伯和关世聪,清华党支部的有徐贤议、吴继周、郭见恩,还有一些面孔特别稚嫩的是刚刚考上临大的大一新生,也是党组织的新鲜血液,有宋平、池际尚、赵石等人,这些人都参加了步行团,准备一路走到昆明去。他们中的有些人陈确铮早已经见过,有些是第一次见面。介绍完毕,丁务淳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陈确铮同学,你有所不知,‘七七事变’之前,北大有**党员46人,清华有42人。平津沦陷以后,中*北平市委根据中*中央北方局指示,北平中*地下党员除了自己有社会关系可以隐蔽的以外,立即组织火速离开北平。党组织的同志们走后,有的投亲靠友隐藏了起来,也有好多都陆陆续续直接去了前线参加抗战参加抗日了。 咱们长沙临大11月才正式上课,可是党支部10月份就成立了,可直到现在在校的只有北大党员6人,清华党员12人,虽然我们在想尽办法吸收新鲜血液,新加入党员的也只有9人,这还是党中央考虑到三校要南下复学,为了保证学校的抗日救亡工作能顺利开展,特意抽调和保留了一些党员骨干随校南下的结果,而你就是这其中的一员。我本以为咱们学校可以在长沙留久一点,可以跟大家一起多做一点工作。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学校这么快又要迁到昆明了。” 为了尽快融入党组织,陈确铮刚刚抵达长沙就已经积极跟党组织成员接触了,从他们口中,陈确铮了解了党组织在长沙做了许多抗日宣传工作,听到这里,他马上开了腔: “丁书记,大家都是组织里的同志,你可不要欺负我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啊,我已经跟大家打听过了,咱们临大党支部带领临大的同学们组织了很多抗日宣传活动,不仅有读书会、时事研究会、戏剧社、歌咏队,多次走上街道演出街头话剧,还组织了“晨呼队”,凌晨在主街上高唱救亡歌曲,呼吁抗日……南京沦陷后,党支部还组建了40多人参加“湖南青年战地服务团”,去陕西参加抗日宣传,你们做了这么多事,我来得晚,而且一来就去了南岳分校,什么忙也没帮上,说来实在是惭愧。” “来日方长,等你们到了昆明,就是新天地新环境,可做的事儿就更多了!说到这儿,陈确铮同学,我们两个也是清华的校友啊,可惜我们刚刚才认识,就马上要分开了。刚才我已经把临大党组织的情况都跟你介绍了,接下来我要正式宣布一件事情,我刚刚接到组织上的通知,我要留在长沙接任长沙市委临时工作委员会书记,不能跟大家一起去昆明了。我留在长沙的调动事出突然,我们大家开会集体商议过后,已经确定了新任党支部书记的人选,我正式宣布,党支部书记的职务就由徐贤议同学暂时dai理。徐贤议同学在这段时间给党组织做的工作大家有目共睹,已经是一个十分有经验的老党员了,希望大家今后一定要积极配合他的工作。徐贤议,怎么样?有信心把工作做好吗?” “既然组织上这么信任我,愿意把这么重要的指责交给我,我愿意尽我最大努力,也希望大家都能多帮帮我,度过这段艰难的时期。” 丁务淳看着徐贤议,笑着点了点头: “据我所知,在座的每一位都是湘黔滇旅行团的成员,现在摆在党支部面前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如何跟步行团的二百多名同学们一起平安到达昆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从长沙到昆明有一千多公里的路,这一路上你们会遭遇什么谁也无法预料,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们这趟旅程不是轻轻松松的游山玩水,绝对不会是一帆风顺的,而学校的教官和老师们人数有限,力有不逮,所以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你们一定要发挥党员的带头作用,帮助同学们坚定信心、一起克服困难,顺利到达昆明。这才是我们党支部存在的意义。” 说完,丁务淳把视线转向了陈确铮: “陈确铮同学,我从延安那边的同志口中听说了许多你的事迹了,听说你在北平就多次参与抗日救国运动了,而且接受过专业的军事训练。延安的同志都夸你枪法神准,拳脚功夫一流,脑子还特别好使,在陕甘宁边区剿匪斗争中屡立战功!觉得在我们之中,只有你有足够的战斗经验,而且也具备较强的业务水平。因为你军事技能和个人素质都十分出众,我们一致讨论通过,任命你为党支部委员会委员,今后你和支委吴磊伯、吴继周、郭见恩他们一起,协助徐贤议一起开展工作。” “既然组织上需要我,大家愿意信任我,那我坚决服从组织安排!” “最后我想补充一点,也是最重要和最困难的一点,就是务必不要暴露你们的党员身份,一定要保护好自身的安全。鉴于当下比较动荡的局势,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党组织希望我们在隐瞒身份的前提下,尽可能多地开展抗日救亡工作,在眼下的阶段多以考察和引导为主,要跟所有的同学打成一片,为后面发展壮大党组织的规模打地基。你们大家都是临大的第一批党员,你们要多多发挥骨干的带头作用,到昆明之后,你们一定要多帮助党组织吸收一些新鲜血液,让我们的党支部人丁兴旺起来!” “丁书记,你放心,我们大家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待!等到了昆明,我就马上写信告诉你我们顺利抵达的好消息!”徐贤议热切的话语激荡着大家的心。 “好,那我就等着你们的好消息!”丁务淳伸出了手,所有人都把手伸出来,大家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久久不放。 会议结束后,陈确铮摸黑回到了寝室,胡承荫的鼾声是唯一的交响曲,正当他轻手轻脚掀开被子准备上床的时候,听到了黑暗中贺础安的声音: “这么晚,干嘛去了?” 贺础安跟陈确铮是头对头睡的,贺础安这句话是气声,声带根本没有震动,但因为两人的脸离的很近,而且宿舍里十分安静,声音显得特别大,陈确铮吓了一跳。 “吓我一跳,你怎么还不睡?” “失眠了,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明天就要出发了,今晚应该很多人失眠吧?” “得了吧,你看狐狸睡得多香!赶紧睡吧,明天之后估计就没有好觉睡了,养足精神要紧。” 两人躺倒,都没有闭上眼睛。他们之所以草草结束了交谈,是因为都有满腹心事需要独自品味与化解,都不愿意把自己的秘密轻易示人,贺础安怀揣着绮丽的爱情幻梦,而在陈确铮脑海中盘旋的,是延安的那段无限美好的日子。 第四十四章 陈确铮,你在战场上会害怕吗? 自从在周曦沐的帮助下负伤离开北平之后,陈确铮几经辗转,终于来到了红色革命圣地延安。自清华大学入党后,陈确铮就对延安产生了强烈的向往,党支部的老党员们在开会时会给他们讲述红军经过了艰苦卓绝的两万五千里长征到达延安,在那里建立了革命根据地。所有一心报国、满怀理想的有志青年们都把延安当做心向往之的天堂,无数知识分子、进步青年都趋之若鹜,纷纷投向她的怀抱,陈确铮也不例外。 但陈确铮谨记父母的期盼,决定还是认真在完成学业的同时为党组织完成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然而日军的铁蹄打碎了这一切。北平沦陷,学校被占,陈确铮的一时激愤之举更是逼得他不得不离开北平,陈确铮觉得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路已然被堵得死死的,眼下只剩下一条路,也是他早就想走的路:奔赴延安,投身抗日。 所以陈确铮逃离了北平之后,想方设法、几经辗转,终于到了延安。在延安,陈确铮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延安如此令人向往,因为在这里他遇到了最可爱的同志们,大家在阳光下坦诚地交流,所有人的目标都是一致的,陈确铮觉得自己被包裹在一股热情和激昂的暖流之中,从来没有如此地有希望、有干劲儿。 在延安,陈确铮跟许多投奔延安的抗日进步青年一起,进入了刚成立不久的延安抗日军政大学,成为了抗大第二期15队学员,学习政治、军事、历史、民运、统战等课程。因为在北平西山的军训掌握了一定的军事技能,陈确铮积极请战,并参加了陕甘宁边区的多次对辖区内土匪展开的军事围剿行动,在剿匪战役中,陈确铮展现出一流的射击、格斗等军事技能和过硬的心理素质,多次得到上级的表扬。 陈确铮觉得每天都过得无比的充实,他觉得自己每时每刻都在成长和进步,就在他延安的抗日生涯才刚刚开始,浑身充满干劲儿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个命令打破了陈确铮的计划,也改变了陈确铮的一生。 党组织找陈确铮谈话,给他安排了一个新的任务:去长沙临时大学,继续读书,发挥**党员的先进带头作用,为今后党组织吸纳更多的优秀青年做准备,同时作为随校南下的长沙临大党组织的骨干成员,领导全校学生开展抗日救亡工作。在抗大的学员中,陈确铮的确是少见的能文能武的类型,而且他本来就是清华大学的学生,因为平津沦陷才中断了学业,进入长沙临大继续学业顺理成章,所以陈确铮成为了完成这项任务的不二人选。 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流血杀敌的机会固然珍贵,但从长远的眼光看,为党组织吸纳新鲜血液,团结更多进步青年,意义更加重大,陈确铮没有纠结,当即决定接受了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之后即刻动身,在党组织的护送下,穿越重重封锁线,来到了长沙,登记注册成为一名长沙临时大学哲学系二年级的学生。 然而陈确铮没想到的是,因为他是哲学系的学生,因此不能在校本部圣经学校上课,因此迟迟没能和党组织建立联系,但他平易近人、开朗幽默、踏实公允的个性让他在同学中赢得了较高的威望。如今,他刚刚和党组织取得了联系,就接受了一个如此重要的任务和使命。他知道,未来他面临的困难还有很多很多,他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直向前走下去。 就这么想着想着,不知何时,陈确铮进入了梦乡,窗外透出蒙蒙亮光,新的一天来到了,出发的时刻到了。 1938年2月19日是长沙临时大学湘黔滇旅行团正式出发。 大清早胡承荫、贺础安和陈确铮特意跑到集市上买东西,胡承荫买了三十几只橘子和一大包花生,才花了不到一块钱。陈确铮买了几双草鞋,胡承荫十分不解。 “这东西能穿吗?多扎得慌啊!” “那是你没有经验,到时候一天走几十里路,你就知道它的好了,我劝你也买几双。” 胡承荫摇头撇嘴,十分不以为然,贺础安倒是从善如流,也跟着买了两双,没过一会儿功夫,胡承荫的空布袋就被装满了,胡承荫打开布袋,到贺础安和陈确铮面前献宝。 “你买这么多橘子和花生,能吃的完吗?贺础安皱眉说道。 “万一路上饿了没东西吃怎么办?” “那你应该买干粮才对!”贺础安忍不住质疑。 “干粮不好吃啊!” “狐狸,我怎么感觉你这趟不是去吃苦,倒像是去享福去了!” “可不是吗?路上我们轻装上阵,行李学校还帮我们用卡车运送,这么看下来,好像也并不辛苦嘛,真的跟游山玩水一样了。” “狐狸,我很欣赏你这种乐天派的态度,但也不要想得太简单,一路上会经历什么我们什么还不知道呢,希望遇到土匪的时候可别哭爹喊娘才好。” 胡承荫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什么?你说路上有土匪吗?” “你没听说过湘西的土匪很厉害吗?他们杀人越货、强抢民女,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我们这些学生,在他们眼中不正是一块大大的肥肉吗?” “你别唬人了,我们团里有二百多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还有黄师岳中将、毛鸿少将,还有邹振华和卓超大队长,还怕那些土匪吗?” “那可难说,土匪都跟狼一样,是集体行动的,他们不但有武器,还有很丰富的战斗经验,真的碰上了,能不能活命还真不好说。” 胡承荫显然是相信了,但还是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 “不可能,那些土匪又不傻,我们这些穷学生能有什么钱?抢劫我们能有什么油水?” “那可不一定,我们这个队伍有二三百人,每个人都把自己最值钱的东西带在身上,一个人搜刮出一点钱,加起来可能也有不少了,就算没钱,没有手表吗?实在不行,把两辆运货的卡车抢了也能大赚一笔啊!” 这下不由得胡承荫不相信了,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陈确铮对着身旁的贺础安眨了眨眼,贺础安这才明白,这些话都是陈确铮胡诌的,忍不住偷笑。 “没事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小算命先生就说我命特别好,肯定能逢凶化吉!” 旅行团早就在布告栏上发出公告,通知大家下午五点出发前在圣经学校门口举办誓师会的事宜,湘黔滇旅行团的全体师生务必参加,所有同学都要穿上步行团所发黄色军装,并携带好全部随身装备。因为誓师会结束后,旅行团就将即刻启程。 胡承荫、贺础安、陈确铮、牟光坦在宿舍里穿戴整齐,然而除了陈确铮之外,其他几个人都打不好绑腿,没走几步就松松垮垮地掉落下来。陈确铮穿戴整齐,先穿上黑色高筒的袜子,接着在袜筒外面一层层打好绑腿,最后穿上草鞋,干脆利落,一气呵成,然后坐在椅子上优哉游哉地看着笨拙的其他三个人。 “你这打得相当像样啊!你这绝对不是第一次打绑腿!”胡承荫大声质疑,贺础安没说话,看了陈确铮一眼,若有所思。 陈确铮留意到贺础安的眼神,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对着胡承荫指了指椅子。 胡承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美滋滋地看着蹲在他面前的陈确铮。 “小铮子,给大爷我绑得好点儿啊,有赏钱!” 话刚落地,就嗷嗷叫了起来。 “你这绑腿也打得太紧了吧,你这是伺机报复!” “你是不习惯,绑腿必须要打得紧一点,你之前就是打得太松,才会不一会儿就散开了。” “我就不明白了,打这绑腿干嘛!没必要啊!” “我们以后每天都要长时间行军,打绑腿可以减轻下肢的血液沉积和血管的压力,减少小腿的肌肉酸痛。” “可疑,太可疑了!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少废话,赶紧起来,我给咱们的诗人打!” 陈确铮蹲在原地,回头看到牟光坦正翘着二郎腿,斜靠在床边看着他们。 陈确铮歪了歪头,示意牟光坦坐到椅子上来。 “我们还没开始行军呢,不用搞这种**主义的东西吧,等真正上路了我再打也不迟吧。” “你不要小看这小小的布条,它不但能在长途行军中让士兵走得更快更远,能让士兵在山野密林中冲锋陷阵之时不被树枝和碎石划伤,还能最大限度地躲避蚊虫叮咬,受伤流血的危急时刻,还能绑腿还能变成应急止血的绷带。在战场上,绑腿就是士兵的铠甲。” 牟光坦听了这段话愣住了,他站起身来,坐在了陈确铮的面前。 “绑腿是士兵的铠甲,说得太好了!我要把这个写成一首诗!” 说完就从枕头底下掏出笔记本,坐到椅子上奋笔疾书,任由陈确铮忙活他的两条腿。 “诗人真是随时随地都可以诗兴大发啊!”陈确铮一边打绑腿,一边笑着摇了摇头。 给牟光坦打完,贺础安在椅子上坐下来,把绷带递给了陈确铮,陈确铮感受到贺础安的沉默,抬眼一看,发现他正用玩味的眼神看着自己。 陈确铮帮胡承荫打好绑腿之后,他忍不住在地上走来走去,适应着自己的quan套新装备,他一直低头欣赏着自己被绷带紧紧绑住的两条又细又长的小腿。 “别说,陈确铮,你这手艺真不错,你得好好教教我。” “放心,你以后天天都要打,熟能生巧,很快就学会了。” 胡承荫看着一身军装的陈确铮,因为蹲着的姿势,双腿和背脊肌肉的形状透过军装显现得分外分明,一头栽倒在床上,闭着眼睛发出一句感慨: “陈确铮,还真别说,你穿这身军装还真像样,像个真正的军人似的。” “那是因为我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自然穿什么像什么,你小子羡慕不来!”陈确铮笑着说。 胡承荫刚想反驳,只听见贺础安突然问了一句: “陈确铮,你在战场上会害怕吗?” 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胡承荫睁开了眼睛。 “你问他干嘛?他又没参过军,他哪知道?不过我天生胆儿小,肯定吓得要死。” 陈确铮没有抬头看贺础安,只是低头继续摆弄着贺础安腿上的绑带。 “我虽然没上过战场,但我觉得,应该没有人是不怕死的,但是前方将士们搏命拼杀,可能是有了保护中国千千万万的百姓,把日本赶出中国的信念,会让人忘记害怕。人只要是有了自己要守护的东西,就会变得勇敢起来吧。” 西山一别一直到长沙重逢小半年的时间里,陈确铮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从未告诉过贺础安。陈确铮说他从未上过战场,可是他对军旅之事又有诸多了解。本来贺础安以为陈确铮一定会报名参军,结果他留在了学校里,安安心心做了一名学生。贺础安总觉得跟西山军训的时候相比,他哪里不一样了。贺础安记得,在西山的时候,陈确铮优秀得锋芒毕露,而重逢之后的陈确铮却变了,现在的他把这些锋芒都收敛了起来,给人一种韬光养晦的感觉,他不知道这变化的原因是什么,陈确铮显然也不愿多言,这让他实在是有点在意。 陈确铮又怎能不了解贺础安的疑虑?两人虽不是校友,但西山军训时已经建立起了友谊,长沙重逢,两人从朋友变成同学,关系又更近了一层。据陈确铮的观察和两人平日里的交流,贺础安是真正的谦谦君子,但在个人信仰上,他是典型的无党派人士,他不会轻易让自己狂热地投身于任何一种信仰或宗教,为人十分审慎和理智。陈确铮未尝不想把他发展成自己的同志,但两人认识至今交往也不到半年时间,陈确铮觉得眼下还不是最好的时机。他未尝没有听出贺础安的试探和弦外之音,但他觉得眼下除了顾左右而言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第四十五章 出发前的宣誓 到了五点,行李已经提前装好车,一个宿舍的四人已经打好绑腿,带上军帽,腰间斜挎着水壶,背着学校发的黑色棉大衣和自己的行李卷儿,油布伞也卷在里面,他们走出宿舍,向圣经学院的校门走去,沿途遇上还没走的同学们,大家都用钦佩和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胡承荫不由得把胸脯挺得高高的,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二百多个同学一起,最后一次聚集在圣经学校的操场上,大家看着彼此身上清一色的土黄军装,都觉得又新鲜,又有点不好意思。三三两两地聊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兴奋,大家对彼此的形象品头论足,是不是爆发出开心的笑声。 贺础安上下打量着陈确铮,他也觉得这身军装跟他分外地合适,其他人都有一种不自在的生涩感,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兵”,即使是个“兵”,也只是个出入军营的新兵蛋子。而陈确铮却不一样,的确如胡承荫所说,这身土黄色的军装跟他相得益彰,他的举手投足都如此自然,这身军装就好像是天天穿在身上一样,那样地妥帖自在。 这时候胡承荫从远处跑了过来,让他们一起去看布告栏,原来学生处已经把从长沙到昆明的行军路线进行了详细的规划,全程1671公里,其中学校只安排学生690公里,其余的路程采取乘船和乘坐汽车的方式。然而凡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当步行团全体到达昆明的时候,共步行了1300公里,超出原计划近一倍。 正在此时,梅贻琦校长和其他教授们、参谋长毛鸿少将、教官邹振华、卓超、湘黔滇旅行团指导委员会主席黄钰生的到来让同学们纷纷安静下来,大家自觉聚集在一起,排成了整齐的队列。 梅贻琦校长首先讲话: “同学们,你们马上就要启程出发了,我想要跟同学们说的是,这此旅行,将是你们一生难得的经历和宝贵的财富,!你们有机会深入中国腹地,亲眼看看我们国家的山水和人民。我希望你们在路上能深入了解当地民情,多考查风土,希望步行团的旅程可疑锻炼大家的体魄,大家可以在路上增长见闻,同时你们都要思考一个问题:你们今后想走怎样的一条路?你们凭借自己的力量能为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做些什么?大家不要忘记,我们从长沙迁到昆明是为了继续办教育,可你们步行团这次旅程本身就是教育!在这次旅行中,你们能用双脚丈量的祖国的每一寸土地,从你们生下来到现在,都还没有好好看过我们的国家吧,现在机会来了,你们和通使西域的张骞和远渡天竺的玄奘和西洋通商的郑和一样,都是历史的见证人,你们参与的将是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长征!” 梅校长的话虽然简短,可他的殷殷嘱托让许多同学眼中闪了泪光。接着驻湘中将参议黄师岳团长站到了大家的面前。 “各位同学们,你们好,我是湘黔滇旅行团的团长黄师岳。今天我们就要出发了,离开我们已经呆了几个月的长沙,去往地处大西南的云南昆明。我知道,你们有的人肯定内心十分不情愿,觉得长沙明明呆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昆明去?还有的人觉得在步行团要吃很多苦,心里很担心。在我们出发之前,我想告诉大家,在战乱年代,更要保证民族的文化薪火相传,而你们就是一粒粒火种,你们每个人肩上都有很重的责任,你们每个人都是中国未来的希望,学校一定要保护你们的安全,所以迁到云南昆明势在必行!你们这些后生仔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你们这次行军的意义有多重大,完全可以跟张骞通使西域、玄奘游天竺、郑和下西洋相提并论! 下面我说一下大家普遍关心的几个问题,首先是安全问题。我、毛鸿少将、邹镇华教官、卓超教官随队出发,就是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所以大家尽可以放心!以前我跟冯玉祥将军一起在战场上打仗的时候,我会拿出百分之百的劲头来,跟敌人拼,跟敌人干!现在我受张主席的委托,护送大家到昆明去,我会拿出百分之二百的劲头来!因为你们每一位同学,以后都有可能成为未来建设国家的栋梁之才!所以,希望大家无论遇到任何问题,都要告诉我们,我们已经竭尽所能帮助你们解决困难! 说完安全问题,我就要给大家泼一瓢冷水了。我发现有的同学已经跃跃欲试了,巴不得早点出发,我现在告诉你们,如果你们抱着游山玩水看风景的心态参加我们的旅行团,那要不了几天你们就肯定会哭爹喊娘!这一路上我们可能会风餐露宿,可能会饿着肚子赶路,还有许多未知的意外情况!步行的路线你们没有走过,我也没有走过,所以我们都不知道一路上大家会遇上什么困难,大家一定要做好吃苦的准备!但大家放心,只要我们有信心,所有的困难,我们都会跟大家一起克服!” 黄团长演讲刚刚结束,就淹没在同学们热烈的掌声之中。同学们都觉得心潮澎湃,曾经的顾虑和担心也减轻了不少。周曦沐和湘黔滇旅行团的其他几名教师坐在台侧,除了教育系教授黄钰生团长以外,还有文学系教授闻一多、生物系教授李继侗、化学系教授曾昭抡、地学系教授袁复礼、生物系助教吴征镒等教师共11人,大多他此前并不熟悉,但他相信,经过几十天的步行生涯,大家肯定会快速熟悉起来。 黄团长讲完之后,从黄钰生手中接过名册,低头翻开: “这是长沙临时大学湘黔滇步行团的学生名册,上面有你们每个同学的名字!路上我们每到一地,都要点一次名,我黄师岳在这儿跟梅常委和大家保证,今天有多少个长沙临大的老师和学生离开长沙,两个月后,都会一个不少地到达昆明!下面,在我第一次点名之前,我想说一点,既然你们都穿上了这身黄军装,就要服从旅行团你的军事化管理,我把大家分为2个大队,每个大队下设3个中队,每个中队下设3个小队,共18小队,两个大队长由邹镇华、卓超教官担任,中队长和小队长全由你们这些学生担任,具体人选就由大家民主选举产生,学校和我都不会干涉!下面我开始点名!同学都要大声喊到,喊出你们的精气神来!” “任继愈!” “到!” “季镇淮!” “到!” “丁则良” “到!” “陈确铮!” “到!” “唐敖庆!” “到!” “贺础安!” “到!” “屠守锷!” “到!” “胡承荫!” “到!” “刘兆吉!” “到!” “牟光坦!” “到!” …… 周曦沐是11名老师中的一员,他站在黄团长身后,看着他笔挺坚实的背影,听他用军人粗粝的嗓音念出每一个名字,仿佛经他这么一念,曾经只知道跟书本打交道的文弱书生们,瞬间变得坚强,拥有了可以克服一切困难的无穷力量。他看着每个被叫到的同学都声嘶力竭地大喊出声,他们眼眶微红,声音微微颤抖,时常看看旁边自己相熟的人并会心一笑,那份感动荡漾心中,久久不散。 黄团长点完名之后,毛鸿中校走上前来,他严肃地从左往右扫视了大家之后,操着低沉的声线开了口: “下面我给大家讲一下行军途中的注意事项,现在我就派人给大家发放干粮袋和行军地图,还会给大家统一发放杯子和碗筷,学校发放给大家的行军装备都是湖南省政府赠送给大家的,途中大家一定要把自己的物品保管好,以免丢失后带来不便。这一路我们实行军事化管理,所有的同学都必须服从指挥,行军路上不得擅自离队,有任何困难都要及时跟我、黄团长或者其他老师讲,我们随队配备有医疗队,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的随队医生徐行敏医官,以后大家如果有任何身体不适,都可以让徐医生帮忙诊治。” 这时候,站在黄钰生旁边的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向前迈了一小步,跟大家鞠了一个躬,大家热烈鼓掌对他表示欢迎。徐行敏医官身着一身西装,戴着礼帽,小小的眼睛隐藏在圆形的眼镜后面,高高的颧骨,两腮凹陷得厉害,但整个人仍有一种浓浓的书卷气,看着他鞠躬,他身旁的两个年轻的男护士也跟着鞠了一躬。同学们热烈的掌声让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脸上露出的笑容带有一丝害羞。 接着毛鸿神色庄严地说: “在出发之前,请湘黔滇步行团的全体师生跟我一起宣誓!我,毛鸿,作为长沙临时大学湘黔滇步行团的一员,在此郑重宣誓!遵守步行团的纪律,服从规定,听从指挥。不怕困难,勇于坚持。互帮互助,团结友爱。不离队,不掉队。排除万难,誓要平安到达昆明!宣誓人:毛鸿,1938年2月19日。” 步行团全体师生跟着毛鸿中校一字一句,郑重地念出了自己的名字,每个人都喊得声嘶力竭,不留余力。胡承荫从这郑重地誓言之中觉出了一丝壮烈的味道,忍不住湿了眼眶。大家排队领到了干粮袋、地图和碗筷之后,准备整队出发启程,黄团长却紧急通知大家,步行团原计划从长沙步行到常德,却突然改为乘船。 一听说要乘船,大家更加兴奋了,运送行李的卡车先行出发,步行团的师生们则步行前往码头,去码头的途中,胡承荫追上了走在前面的周曦沐。 “周老师,你也加入我们步行团啦?” “你是……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机械系的旁听生对吧?” “对对,就是我!周老师,我有个事儿想跟您打听一下。” “什么事儿啊?这么郑重其事的。” “我听说湘西那边有很多土匪,是真的吗?步行团正好经过那边,我们不会有危险吧?” 胡承荫刚问出口,陈确铮就跟贺础安相视一笑。 “你倒是知道的挺多嘛!没错,湘西确实是有名的土匪猖獗。这个问题,学校已经考虑到了,湘西出身的沈从文教授按照张治中的布置,已经事先写信给湘西的各方土匪势力,跟他们打过招呼了,放心吧!” 胡承荫听完这句话后,放下心来,却突然腿一软,倒在地上昏了过去。许医官检查之后确认是伤寒疫苗引发的身体不适,许多同学打完疫苗之后都会有眩晕和身体不适的症状,有的同学这种症状会持续较长时间,胡承荫可能是因为精神紧张,症状比较严重。 胡承荫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陈确铮的背上,陈确铮的步子很稳,有着独特的韵律,不知道他背了多久,却丝毫不显吃力。 “哎,哎,我好了,赶紧放我下来。”胡承荫有些丢脸,挣扎着从陈确铮背上下来,整了整衣服,从贺础安手中拿回自己的行李背上。 “你说你,这才刚出发呢,又是呕吐,又是晕倒的,你这身子骨到底行不行啊?要不然你回去跟老师申请走海路得了,还有好几批同学没出发呢,反正你体重也不够——” “嘘!!” 胡承荫捂住了陈确铮的嘴,前后看了看,确认没人听到之后,才放下心来。 “我只是对*针这件事儿比较敏感而已。”胡承荫嘟囔一句。 “你对土匪更敏感!”贺础安补上一句,跟陈确铮相视而笑。 第四十六章 夜宿湘江 步行团从韭菜园1号出来,经过中山路一路走到江边,傍晚到达了码头,然而步行团租用的船只却没能安排妥当。因具体出发时间不确定,步行团全体在码头的船上过夜。码头是临大的学生不常来的地方,也有很多从未见过的新鲜景象。 夜深了,一个宿舍的四人和其他同学待在一条船上,江风阵阵,似乎吹进人的骨头里。夜雾很重,船头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艄公,胖胖的身材,但骨架很大,可以看出个子很高,他稳稳地坐着,身体没有一点瑟缩之意,看到冻得哆哆嗦嗦的大伙,用手一指岸上。 “你们去岸上活动活动吧,这船估计今天晚上开不了了,你们放心去吧,我帮你们看着东西!” 胡承荫七手八脚地爬上岸边的陡坡,飞快地冲向码头上的馄饨摊,他早就饿得眼冒金星了,吃了两个橘子,吃得肚子里又酸又凉,更难受了,船上的其他人也都没有别的选择,向馄饨摊一拥而去。这么多人,老板两张那窄窄的条凳根本就坐不下,后到的人就捧着碗蹲在一旁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下肚,胡承荫终于活了过来,对馄饨摊的老人的老人赞不绝口,老人说那就以后常来吃。胡承荫本想说以后恐怕来不了了,想了想,最终没有开口,只是把碗递过去说: “老伯,麻烦再来一碗!” 老人没想到今晚能有真么好的生意,完全不用敲招揽生意的鞀鼓或铜锣,光是包馄饨下馄饨都有点儿忙不过来,码头上除了学生,显然有很多熟客,是否多放辣、少放盐,老人熟记每个人的喜好,最后所有的馄饨都卖完了,老人沧桑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脸上的沟壑看起来更深了些。 吃完馄饨,大家都跑到码头上面大喊大叫,有人喊“长沙,我们要走啦!”也有人什么都不喊,只是一味地大叫,吃了三碗馄饨的胡承荫很想喊出楚青恬的名字,可最终喊出的却是“馄饨太好吃啦!” 老人走了,夜更加深了,天空变得似墨般漆黑,码头上风太猛,同学们又爬下土坡,乖乖回到船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把头探出窗外看月亮在河面上照射出粼粼波光,卖唱歌女的船划了过来,幽怨地唱着“想郎歌”和“招亲调”。 周曦沐跟闻一多、曾昭抡等几人在一个船上,小船微微晃动,大家都默不作声,听着歌女的歌声: 一想我的爹娘, 爹娘无主张, 奴家长得这样打, 还不办嫁妆呀, 哎嗨哎呦,还不办嫁妆呀! 二想我的哥哥, 哥哥去进学, 男大女大各顾各, 哪里想到我呀, 哎嗨哎呦,哪里想到我呀? 三想我的嫂嫂, 嫂嫂也还好, 怀抱姣儿对我笑, 越想越烦恼呀, 哎嗨哎呦,越想越烦恼呀! …… 因为江风太冷,周曦沐和中年艄公一起缩在船尾,艄公点了一盏菜油灯,光线很暗,看书很费眼睛,同船的一个男生却凑在灯前,在笔记本上用钢笔写着什么,写一句又侧耳倾听一阵。 周曦沐不愿打扰,也只是静静听着,等到小船划开,歌声渐远,那学生放下了笔,却听见旁边穿着棉袍叼着烟斗的闻一多开了口: “你是在记录那歌女唱的歌吗?” “是啊,可惜后面有几句她离得太远,我听不清了!”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系的学生?” “老师,我是哲学心理教育学系的刘兆吉。” “刘兆吉,你做的这个事儿很有意义,坚持下去,这路上你肯定还听到很多很多比这个还要好听的歌儿,你把他们都记录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文学财富呢!” “嗯,我也这么想,中国不知道有多少民歌来不及记录,就慢慢失传了,我记录下来,这首歌就可以留下来,给以后的人看!” “只要你坚持下来,等到了昆明,我来帮你联系出版!” “谢谢老师!” 周曦沐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涌起一阵暖意,中华民族此刻虽然处在危难之中,但有这样的老师和同学,中华文化的火种将永远不会熄灭。 贺础安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只听船舱外有隐隐的谈笑声,出去一看,发现陈确铮正在跟老艄公交谈,贺础安也加入其中,一聊才发现,老艄公居然有这如此波澜壮阔的过去。 老艄公是七兄弟的老大,为养活弟妹,年纪轻轻就在外国人的船上当过水手,在太平洋上见过更大的世界,后来在洞庭湖上混江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老艄公撩起额上花白的头发,一条长长的伤疤堪堪避过眼睛。后来年纪大了,娶了媳妇,有了一双儿女,胆子变小了,就用搏命换来的继续买了一艘大船,送人,也载货,可谁知道一场风暴,不仅让所有的货物翻覆江中,更是夺去了妻子和两个孩子的生命,最后只能在这艘小船上了此残生。 “我年轻的时候总是自称浪里白条,可到头来谁都救不了,我巴不得跟他们一块儿走才好。” 陈确铮和贺础安都沉默了,他们觉得任何的安慰都是十分苍白和多余的。 “老伯,吃个橘子吧!” 胡承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还没耽误听故事,他把一个橘子放在老艄公的手中。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贺础安才注意到他。 “天这么冷怎么睡得实!”胡承荫揉揉眼睛,给他们也扔了两个橘子。 天上满天星斗,江风吹得小船微微摇曳,四个人默默吃着橘子。 夜深了,不知不觉,所有的人都睡着了。 朝阳照亮了古城长沙,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水汽氤氲的湘江美景映入眼帘,第二天本来预计早上六点钟就开船,后来改成八点,后改为午一时,又改为晚七点,到晚七点还不开船。 到后来大家都不再问什么时候开船了,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结果一直等到了半夜船才开。开船之前,码头工人在做船只之间最后的固定,小汽轮缓缓开动,拖带着后面两条大木船,缓缓驶离码头,从湘江直下洞庭。开船的时候大家都很兴奋,在码头逗留了一天一夜,终于要离开长沙了。为了加快速度,一艘小汽轮拖着两条木船,大家都站到甲板上,看湘江岸边长沙城稀稀落落的灯火渐行渐远。周曦沐也离开船舱,来到甲板上,远远看到闻一多先生站在船舷边眺望江景,坚定的眼神中带有一丝忧虑,口中的烟斗飘出袅袅烟雾,跟江上的水汽混在一处,更显朦胧。陈确铮、贺础安、胡承荫和牟光坦四人也来到了甲板上,他们低头看了看奔流的湘江水,回望与他们渐行渐远的长沙城,他们虽然和这个拥有悠久历史的千年古城只有短暂的缘分,但这里依然留下了他们难忘的记忆。 可让大家没想到的是,小汽轮的烟囱里不断冒出的煤灰全被江风吹到了他们的脸上身上,借着升起的下弦月的光大家彼此嘲笑,离愁别绪别瞬间吹散了。四个人笑着打闹着回到船舱,随后把全身藏进被窝里,再也不想出去了。 临行前许多同学都在议论,也许这一去昆明,学校三年内恐无法北返,他们无从知晓,1938年11月13日凌晨,因为国民党的焦土政策,一场文夕大火烧毁了长沙古城百分之九十的建筑,三万多人在大火中丧生。他们无从知晓,他们中的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未能再次踏上这片土地。他们无从知晓,长沙临时大学在昆明被更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正是这所颠沛流离中建造的大学,即将创造中国教育史上无数的奇迹。 截止到1938年2月10日,长沙临时大学常委会第五十一次会议决议通过“准予赴滇就学学生”名单,共计821人,2月12日临大常委会第五十三次会议决议通过“补准赴滇就学学生”名单,共计55人,后又增加两人,故临大准予赴滇就学学生共计878人,其中参加“湘黔滇旅行团”的步行学生共计284人,还有几位学生后来加入,故有人考证实际加入者为288人。长沙临大第一学期报到学生1452人,共有574人没有选择赴滇就学,其中295人参加抗战,其余转校、或回乡。 至此,长沙临时大学光荣地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她的878名学生开启了远赴云南的征程,他们即将成为成为开启西南联大筚路蓝缕的辉煌伟业的最早的见证者和亲历者,他们的青春也即将在西南联大留下一段永远值得珍藏的宝贵记忆。 第四十七章 你们是哪儿来的?大喊大叫什么? 尽管这一夜的住宿条件十分简陋,当朝阳泼洒在大地上,眼前看到从未见过的秀美风光,船上的每个人,瞬间又变得精神百倍了,木船船舱的上层可以站人,而且两边有长长的桅杆,许多同学跑到船舱上欣赏朝阳美景,推测这里是到了哪里,也有的人把被露水沾湿的被子摊开晒太阳。 小汽艇拖拽着木船沿着湘江一路北上,湘江上水雾弥漫,其时正是春寒料峭,两旁的柳树林皆为枯枝,并无新绿,林中时常能听到乌鸦叫,许多同学都是第一次听到,不觉得凄凉,反而觉得新鲜。船过了临泚口(今作临资口)就离洞庭湖不远了,迎面而来的同一条江里,一边水清,一边水黄,同学们都看着江水啧啧称奇,老艄公告诉同学们当地的农民用黄水肥田,用清水饮牛,各得其所。 正在大家欣赏美景的时候,远处歌声悠悠传来,刘兆吉又赶紧掏出了他的小本子,歌声越来越近,就看到江边的三五个浣衣女一边用木棒捶打衣服,一边放声高歌: 哥呀放牛西山巅, 妹呀浣衣西水边, 西山倒影西水里, 哥恋妹来在心里。 捣衣声伴着歌声, 妹浣衣来妹浣衣, 西边落日笑嘻嘻, 日落西边嘻嘻笑, 妹等哥来等三更。 清早起来放早牛, 妹在后园早梳头, 郎在高山招招手, 妹在后园点点头。 …… 她们的歌声一听就是没有技巧的天然的高亢,跟眼前的风景一样淳朴,船上的学生都忍不住鼓起掌来,她们显然被掌声惊到了,害羞地闭了嘴,低头忙着捣衣,再也不抬头了,却忍不住抬眼偷瞄。 船行到白马寺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后一时,小汽轮带着船只在白马寺靠岸,大家的肚子都饿得叽里咕噜叫了。正在此时,缠着白头巾的当地的女子划着小船过来了,她们穿着蓝色碎花的罩衫,小鬟髻分两边垂挂耳根,脸上带着热情而又腼腆的笑容,皮肤白皙细腻,两颊却粉若桃花,面容少见的清丽,好多同学都一时挪不开眼睛。 小船靠岸,许多同学都围上前去。 女子掀开竹篮上的盖布,露出里面煮熟的香喷喷的鸡肉,胡承荫当下就激动了。 “好香啊!你这个鸡怎么卖?” 女子举起三个指头。 “三毛?”胡承荫问道。 女子似乎羞于开口,只是摇摇头。 “三块?”贺础安问道。 女子还是摇摇头,最后似乎迫不得已地说了一句: “三分。” “这也太便宜了吧!今天我请客!” 胡承荫买了四份,女子用荷叶包着鸡肉递到他们的手中,竹篮里的鸡都被步行团的师生包圆儿了,还有好多人没有抢到,好在最后大家都分着吃,没买到的同学也尝到了。 几个女子把空空的竹篮用布盖好,准备划船离开,她们个个眉清目秀,与周遭秀美的风景组成了一副美丽的画面。 “你们的家住在这附近吗?” 她们似乎听不太懂这句话,同行的湖南同学帮忙翻译后,她们回答到: “她们是湖南桃花江人,嫁人嫁到了这边。” 众人难掩惊讶神色,她们看来还是少女的样子,没想到已经嫁做人妇了。 那湖南同学还介绍到,桃花江自古出美女,有“美人窝”之称,果然是名不虚传。胡承荫趁她们没有走远,举起相机,喊了一嗓子,那几个女子闻声回望,清丽容颜被胡承荫逮个正着。她们看到胡承荫用相机拍她们,好像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赶紧扭过头去。 “你小子倒是很博爱吗?你不怕我到了昆明告诉楚青恬?” 胡承荫一撇嘴,头一仰。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用你告诉,等到了昆明我把照片洗出来第一个就先给她看!” 吃过午饭,小汽艇又拖拽着木船再次启程,晚上六点半到了南湖洲,向南拐一道河,便是资水了。夜色降临,船停泊在了八字哨,星河璀璨,大家都在甲板上仰望星空,喜欢天文的同学还试图识别天空中的星座,不觉又是一夜过去。 第二日船驶到了门板洲,距离洞庭湖只有六十里了,中午时分船开到甘溪港却出了意外。本来步行团计划的路线是从沅水去常德,但是甘溪港上行途中有一段水太浅,船开不过去,只好临时改变路线,转向东南驶入资水,向益阳驶去。 资水比湘江更加秀美,水是莹莹的绿色,却似乎清澈见底,水中的水草和游鱼清晰可见,胡承荫看着资水,发出感叹: “真想跳下去游一圈儿,就是天太冷了,这要是夏天,我肯定就一猛子扎下去了!” 傍晚时分,船开到了清水潭,益阳的山色已经遥遥在望了,黄团长告知大家至此上岸,清水潭距离益阳只有十里路,大家在清水潭投宿一晚,第二天一早步行去益阳。 暮色中,汽艇和木船都靠岸了,老艄公搭好上岸的梯子,很多同学已经背着行李陆陆续续上了岸,陈确铮他们却不急着下船,他们想好好地跟老艄公告别,因为经此一别,很可能终生都不会再见了。 胡承荫先红了眼眶,他走过去一把抱住了老艄公,还把一直没舍得吃完的一包花生留给了他。 “老伯,你一定要保重身体,长命百岁!” “不了不了,活那么久就成了老妖精了,再说我还想早点过去一家团聚呢!倒是你们这些伢子,路上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我就送你们到这儿了,快下去吧,再晚了该跟大家走散了!走吧走吧!”老艄公可能一生见惯了离别,一直笑眯眯的,脸上并无离愁别绪。 他们几个最后下了船,码头上还有一艘大船要靠岸,因船只沉重靠岸艰难,一群水手喘着单薄的褂子,将纤绳拽过肩膀,埋头弓步,喊着口号艰难地把船拉向岸边。明明天气很冷,呼吸都隐隐透着白汽,豆大的汗珠却不断从他们脸上滴落。 黄钰生是湘黔滇步行团指导委员会主席,步行团的大小事务工作都由他负责。下船之后,他站在江边的浅滩上给步行团的全员训话,宣布至此开始,步行团开始分中队、小队行动,同学们自己选出的中队长和小队长不要辜负大家的信任,要负起责任,照顾好自己中队和小队的同学。黄钰生还告诉大家在运送行李的卡车已经提前到了这里,步行团的事务官也已经提前找好了客栈,因为清水潭地方小,根本没有哪个客栈能住下近三百人,最终分了好几家客栈才住下步行团的所有成员,但因为时间紧张,没办法提前安排饭食,晚饭由团员自行解决。 坐了太久的船,双脚踩上陆地分外有一种踏实感,大家沿着斜坡向上走,天气虽然阴沉,却没有风,夕阳西下,天空竟然呈现出迷人的紫红色。所以并不很冷。斜坡上有二三十家小店铺,射出昏黄的光,有零食摊、理发店、小茶馆,还有卖船上用具的杂货店,短暂靠岸的水手进进出出,忙着采购所需的物品。 大家走到茶馆跟前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一个人到中年、风韵犹存的女人坐在门槛上看来往的路人,显然此刻店里的生意并不好,老板娘才有空坐在门口抽水烟。大家从没见过如此庞大的物件,眼中充满了惊奇的神色,茶馆的老板娘倒是见多识广,赶紧堆出笑容,不失时机地招揽客人。 可眼下每个人都饥肠辘辘,喝个水饱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大家都想着赶紧去旅馆安顿一下就出来觅食。贺础安作作为同学们选出来的一中队中队长,跟一中队的47个同学一起,住进了“安顺客栈”,胡承荫、贺础安、陈确铮、牟光坦又住在一起,两人睡一张床。 清水潭就是个小镇,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的,每个人在旅馆旁边草草吃了一碗米粉就回到了旅馆。很快牟光坦震天响的呼噜声就响了起来,同床的胡承荫辗转反侧,陈确铮和贺础安也睡不着。 胡承荫突然灵机一动,说道: “不如我们去益阳吧!我刚才出去上厕所的时候顺便问过老板了,他说益阳的饭馆儿比较多!” 三人一拍即合,想着来回也不过二十里,穿了衣服就出门去了。 虽说比清水潭大点儿,但益阳自己也是个小城。一条东西向的十里长街就是小城的主干道了,南北向的街道可以短到忽略不计。十里长街划分为头堡、二堡、三堡,木轮的人力车从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碾过,旁边店面的木门都跟着咯吱作响。街边的店面都是上下两层楼,下面是店铺,上面住人,可能因为他们来晚了,店家都关了门,有一家叫“益丰”的小饭馆门板早已安好,可是楼上的窗却开着的,里面透出温暖的灯光,一个年轻的妇人对着灯光缝补着什么。 “这老板也真是的,跑了这么远的路,一口热乎的没吃上,还得饿着肚子走十里路回去!”胡承荫嘟囔道。 “天无绝人之路,我有办法!” 胡承荫刚想问什么办法,陈确铮就用双手在嘴边收拢成喇叭喊道: “老板娘,我们是从清水潭过来的学生,走了十几里路了,肚子太饿了,能给我们做点吃的吗?我们有钱!” 那女子显然受了惊,看了看楼下的几人,她有些迟疑,没有回答,没过多久,就听见楼上传来一个男声,被吵醒了显然十分不快,嘟囔了几句。 这时候一队巡夜的士兵二人一排排成纵队走了过来,手里的大刀寒光闪闪,为首的一人看到身穿军装的几人。 “你们哪儿来的?大喊大叫什么?” 第四十八章 土匪猪肝 这伙人一看就是来者不善,胡承荫和贺础安一时间惊住,不知如何应对。 “我们都是学生,路过这里,肚子饿了,想跟店家讨点饭吃。”陈确铮不卑不亢地答道。 那军人满腹狐疑:“学生?学生怎么穿着军装?” “我们是长沙临时大学的湘黔滇步行团,准备步行去昆明的,这身军装也是湖南省政府资助给我们的。” 那军人将信将疑,跟身后的士兵用方言私下嘀咕着,身后的士兵纷纷摇头。 正在此时,一个精瘦的男人从饭店楼上的窗口探出头来,跟那军人说了几句听不懂的湖南话,那军人摆摆手,带队走了。 男人看到那些人走远了些,冲着下面喊了一声。 “等哈!” 很快,安好的门板重新卸了两块下来,几个人鱼贯而入,小饭馆的陈设十分破败,每张桌子上都有重叠的碗底的旧渍,桌椅摸起来都油腻腻的,他们早已顾不得这许多了。 “莫怕,前几天城里闹病变来着。店里东西不多,不能点菜,做什么你们吃什么吧!” 老板的国语不好,但他们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所有人都一起点头。 因为天气很冷,等菜的时候大家都缩成一团,老板看了一眼,特意搬过来一个炭火盆儿放在桌下,顿时就觉得暖烘烘的了。 “这老板看着挺胸的,心地还是很好的嘛!”胡承荫把双手摊开,靠近火盆儿烤手。 “人不可貌相,以后见的人越多,体会也就越深。”陈确铮一边倒水一边说道。 只听得伙房里一阵翻炒,很快老板就端着两道菜上了桌。 “这个是土匪猪肝,这个是肉沫酸豆角,一会儿我再给你们搞点臭豆腐,来得太晚了,店里就这么点儿东西了,但是米饭随便吃,吃饱了算。” 老板咣当一声把两个盘子放在桌上,贺础安留意到,这两个盘子都掉了茬。 过一会儿,又把装着几块腐乳的瓷碗放到桌上。 “饭在灶里,你们自己盛!” “老板,一共多少钱啊?” “先吃,吃完再算!” 胡承荫夹起来一块豆腐乳端详,“我第一次看见上面撒了辣椒面的豆腐乳!这湖南真是什么菜都往里面放辣椒啊!不过这菜为什么叫土匪猪肝啊?这老板太凶了,我都没敢问!” “这不光有土匪猪肝,还有土匪鸡、土匪鸭呢!益阳虽然在湘北,但跟湘西的怀化挨着,湘西是土匪聚集的大本营啊!不过我猜想,取这个名字倒也不一定是土匪爱吃这个菜,可能是因为有一种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率性感觉吧!” 听完陈确铮一番话,胡承荫眼珠一钻,压低嗓子说道: “要是你这么说,我倒是很怀疑这个老板是个退隐江湖的土匪头子!” “你不说我没想到,你这么一说,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虽然菜不够吃,但他们仨每个都吃了好几碗米饭,吃完之后陈确铮喊老板下来收钱。 “困觉了,不要了,走喽!” 三个人相视一笑,胡承荫说: “怎么样?是不是更像了?” 三个人还是从兜里掏出钱放在了桌上,出门之后,他们把门板给老板安好之后刚准备走,发现老板正在窗口看着他们,他们朝老板摆摆手,没想到老板也冲着他们摆了摆手,然后把头缩进去了。 更深露重,四处都是鸦雀无声,回程的路上,房屋逐渐稀落,后来就沿着江边走,满天繁星,月色正浓。江边停泊着很多渔船,近岸处却少有人家,胡承荫突然诗兴大发起来,他扬起双臂,挺起胸膛: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贺础安缓缓吟道: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倒是挺应景的,可为什么都这么悲壮啊!” “咱们学校是在长沙待不下去了才到昆明区的,本来就是无可奈何之举啊,眼下我还冻得要命,实在想不出什么开心的诗来。要不你来一首!” 陈确铮沉吟一会儿,说出了他心中的诗句: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王昌龄的从军行,还真的是气势十足呢啊!可是我们没办法穿金甲,破楼兰,只能这么狼狈地一路向南,而且我们没有人知道能不能‘还’,什么时候能‘还’?”胡承荫忍不住叹了口气。 “中国历史上有三次南迁,第一次是东晋的五胡乱华,第二次是宋朝靖康之耻第三次是满清入侵,明人南渡,这三次南渡,最终没有一次能够重返故地。而眼下的这一次,谁又敢说结果会不同呢?”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就吹了起床号,同学们迅速穿戴整齐,列队出发,沿着资水行军,这也是昨天陈确铮他们走过的路线,一个小时就走到了益阳城下,城楼的风车台上有公鸡形状的测风仪,鸡嘴指着偏西的方向。晚上来的时候还不觉得,益阳的古城墙已经倾颓得不成样子,没有半点往日的荣光威仪。 白天的十里长街看起来比晚上更加宽绰了,也比晚上明显热闹了不少,昨夜关闭的店铺统统开了门,卖猪肉的,卖米的,卖菜的,一应俱全,吆喝声此起彼伏,胡承荫看着那白白胖胖的萝卜,买了几个吃,没想到又水又甜。 明明前一天夜里还是繁星满天呢,淅淅沥沥的雨却说下就下了起来,大家都打起了学校发的油布伞。石板路十分湿滑,每一步路都溅起泥水,挑夫却把步子迈得十分稳健,丝毫看不出慌张。因为步行团是列队行军,所以路过的老百姓都以为他们是军队开拔,沿街楼上的窗子都掀开了,老百姓都探出头看热闹。街道上的人也都用敬畏的眼神看着他们。 湖南产竹子,因此湖南人擅长编竹器,益阳的竹器更是从明代开始就远近闻名,昨日没开的店铺里很多都是卖竹子的,看到步行团从街上经过,很多店家都举起自家的竹器兜售,可是大家都行色匆匆,没法停下来照顾他们的生意。 一个胆大爱说话的老妇挎着竹篮踩着小碎步紧跟着陈确铮的身边,竹篮里都是些用竹子编的小玩意儿,她用生涩的国语问他: “你们是哪一军的老总啊?” 胡承荫听到这句话哈哈大笑: “快告诉人家,你是哪一军的老总?” “我们是学生,要走去云南上学。”陈确铮不理他。 “走到云南?那可得有几百里地吧!那得走到猴年马月去啊!” “不是几百里,是三千多里!” “三千多里!那可不得了了,那脚底板都要磨穿喽!你们这趟走了还回来么?” “不回来了。” “那买点小东西留个念想,以后送同学也好啊!” 陈确铮想了一下,觉得应该留个纪念,看看老妇竹篮中有一个竹笔筒十分精致,上面精细地雕刻着完整的“三十六计”,就掏钱买下了,老妇笑颜开,终于停住脚步,转身快步走了。 出了益阳城,视野瞬间开阔了起来,眼前就是笔直的公路,公路两边是开阔的田野,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昆明。 几经辗转,这里似乎才是湘黔滇步行团旅程真正的起点。 从此,步行团的每一个人都要用双脚去丈量华夏大地。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第四十九章 挑水泡 细雨之中行路,在年轻人看来往往不以为苦,反而觉得是在郊游一般,公路上不时看到长途汽车往来,连续走了四个多小时,到达军山铺,因为是第一次长途行军,不宜太过劳累,需要让大家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因此第一天全程只走了四十里。(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 军山铺是建在半山腰上的乡村,沿着公路有几家杂货铺,和几家客栈。 因山势蜿蜒坡度较大,高处田里的水不断流入低处的田地里,潺潺水声不绝于耳。最美的还是那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嫩黄跟翠绿交相辉映,星星点点,随风摇曳,同学们有许多江南来的孩子,对油菜花比较熟悉,然而远处一片片颜色深绿、高度却并不高的树木,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了。 “那是山茶树,结的山茶籽可以榨山茶油,是非常好的油。湖南的土地肥沃,雨量又多,土壤的营养成分很足,所以很适合农作物的生长。”一个清越的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引得大家都向他看来。 他中等身材,气质沉静,整个人看来有些单薄,皮肤十分白皙,额头很高,偏分的短发有些自来卷,发色微黄,高高的鼻梁上夹着一副黑色的眼镜,给他的脸平添了几岁的年纪,薄薄的嘴唇总是习惯性地抿着,透出一丝倔强的神情。 陈确铮已经观察他好久了,之前在船上他们不是一艘船,从益阳开始步行之后,他时长会在路边采集野花野草,小心地夹在本子里,一路上他也并不和什么人说话,总是默默地想着自己的事情,早就想好好认识他一下,可让人总觉得跟他说话好像打扰他似的,可眼下他自己开了口,就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了。 “你这么了解植物,是生物系的吗?” 那男生点了点头,依旧抿着嘴。 “几年级?” “一年级。” “你是大一新生?可是平津七月份就沦陷了,还能正常招生吗?” “我去年本来想报考北京大学生物系,所以当时我看到平津沦陷的消息,满以为自己肯定读不了了,可是以后来我看到新闻,北大和清华联合招生,地点就在武昌,因为我老家在杭州,离武昌不远,就赶紧去投考了。”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让陈确铮颇为惊讶。 “怎么了?”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我这个人不善言辞,但对别人的疑问,我一向是知无不言的。” “池撷清同学,既然你是37级的,那我就要叫你一声学弟了,我是北京大学36级哲学系的陈确铮,很高兴认识你!” 池撷清微笑着握住了的陈确铮伸出的手。 “学长好。” 步行团一直走大路,石子粘土的路面,坚实平整,并不难走,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油桐,虽还未到三月,已经零零星星开出了白色的话多,秀秀气气的,很好看。下午三点到了太子庙镇,全程走了五十里,许多同学都感觉到了疲惫,黄团长决定当晚留宿在太子庙,此地相传是汉刘氏宗族为祭祀汉先祖刘备之子刘禅,于此建庙,称太子庙,故后人称此地为太子庙。 修整一夜之后,步行团离开太子庙继续赶路,天色阴沉,中午过牛路滩,河水十分湍急,运送行李的卡车由大船装载过河。步行团过河后又走了二十里到了薛家铺,此时步行团的大家已经“怨声载道”了。 不少同学嫌弃草鞋样子丑、穿上不舒服,就坚持穿自己的鞋子上了路,有的同学甚至还穿了皮鞋,然而几日赶路下来,脚上全被磨出了血泡,开始的时候还能勉力支持,后来血泡越磨越大,让人疼痛难耐,加之连日来的行军,大家早已双腿酸痛难忍,所以步行团临时决定,在薛家铺休息一个小时。下午两点多,稀稀拉拉、一瘸一拐的大部队终于到了石门桥,不知不觉间,步行团已经进入了常德县境内,这一日又走了五十里。 晚饭之后,徐行敏医官让两个男护士轮流通知大家,脚上的水泡不要自己处理,医疗队晚上统一给大家挑水泡。 吃饭的时候陈确铮坐在医疗队旁边,徐行敏跟男护士似乎因为什么事情犯了难,只听那男护士摸了摸泛着清茬的头皮说道: “咱们步行团都是大男人,头发也不够长啊!” “想想办法吧,老板娘的头发挺长的吧!可人家能借给我们吗?” 客栈的老板娘很年轻,刚嫁做人妇没几年,儿子才几个月,是个夜哭郎,整天抱在怀里不撒手,店里的大事小情都是老板张罗,他们也没跟老板娘打过几次照面,偶然碰见,她都避之唯恐不及,赶紧逃开。 “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就在他们吃完饭,把碗筷洗好的时候,陈确铮走到他们面前,递给他们一绺长发。 “拿着,应该够用了。” “你这是哪儿来的?”医疗队几人面面相觑,不可思议。 “你们刚刚吃饭说的话我听到了,就跑去跟客栈老板说了我们的困难,他二话不说就上楼没一会儿就下来了,把头发给了我。” “湖南的老百姓真是太善良了,女儿家都特别爱惜头发的,真是要谢谢他们!” 徐行敏医官和两个男护士把三张条凳摆在房檐下,在条凳前面点起火堆,从针线包里拿出缝衣针,在火上来回烧了几次,拿出用酒精清洗好的头发,拈出一根穿进针眼,然后让同学们挨个坐在长凳上,胡承荫首当其冲,被陈确铮按在凳子上,一条腿架起来,脱掉袜子。 “不会很疼吧?”胡承荫有点紧张。 “放心,一点也不疼,放轻松,不要动。” 脚踩在凳面上,徐行敏医官单膝跪在地上,脸距离胡承荫的脚非常近。胡承荫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整日行军,脚上出汗,味道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可是徐医官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他小心地把针尖穿入水泡,又在另一头穿出去,然后把头发从针孔中抽出,庄重的神色宛如在做一台高精尖的外科手术,他的手这样一进一出,一根长发就留在了水泡之中,神奇的是,水泡里的微黄的水顺着发丝流了出来,很快鼓溜溜的水泡就变得扁平了。 “这根头发不要抽出,以后你走路再磨到这个地方,新生的组织液就会继续顺着这个孔流出,就不会再生新的血泡了,用这种方法就避免破坏水泡上的皮肤组织,引发感染。” “这招真是绝了!徐医官我真是太佩服你了!” “没办法,都是给逼出来的,这种办法教材上肯定是不会写的!” 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之后就成了流水线作业,三人一起操作,很快就处理了大家的水泡问题。 到底是年轻,说是死也不出去了,要在客栈里躺到地老天荒,可脚被治好之后,都跃跃欲试想出去逛逛,于是晚饭之后都跑出去瞎逛,郊外田间的油菜花开得正好,大家在田埂之间散步,体验难得的乡间快乐。 贺础安、陈确铮、胡承荫三人却没有出去。 贺础安抓紧时间给楚青恬写信,贺础安身材高瘦,平素缺少运动,每日的几十里赶路就耗尽了他的精力,答应梁绪衡的事情一直都没有兑现,这日他终于摊开本子开始给梁绪衡写信,那本子是他出发前在长沙早早买下的,想着记满正正一本送给梁绪衡,就郑重在本子的扉页上写了“送给青恬础安赠”。说是写信其实就像是日记,贺础安忠实记下每日见闻,事无巨细,不曾遗漏,他想把他的所见所闻所感都告诉梁绪衡。 胡承荫知道自己不能再坚持穿自己那双皮鞋了,就因为嫌草鞋难看没有听陈确铮的劝买几双,偏偏想买的时候没有了,胡承荫看着陈确铮,此刻他正在打坐,整个人在床上闭目坐定,一动不动,胡承荫不敢打扰,只好一会儿望天,一会儿抠脚,谁知道陈确铮此时睁开了眼睛。 “鞋我可以送你一双。” “不用我,我买就行,多少钱?不是……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你的草鞋啊!” “十分简单的推理,你脚上的血泡比谁的都大。” “嘁,大丈夫不穿嗟来之鞋!” “众所周知,商品的价值都是由供求关系决定的,草鞋店老板的家里有好几百双草鞋,但顾客不买他家的草鞋,也可以买别人家的草鞋,但是现在你找不到卖草鞋的店,整个步行团也只有我可以卖给你草鞋,贺础安倒是有多的一双,但他自己也要穿。我现在把草鞋卖给你,是舍弃了我自己的利益解了你的燃眉之急,你倒是说说,我这双草鞋要卖你多少钱?” “你咋那么多歪理?我还不掏钱了呢!草鞋拿来!” 第五十章 路过“桃花源” 石门桥距离常德县城只有三十里,第二日八时出发,正午时分步行团就来到了沅水畔,对面就是常德县城,大家乘着小筏子过江,沅水太美了,江面十分开阔,江水碧绿清澈,好多同学都想跳进去游一圈,纷纷感叹为什么现在不是夏天。 弃舟上岸之后,终于到了常德县城,在小说《江湖奇侠传》中,常德一地就英雄豪杰辈出之地,常德县城濒临沅水北岸,东西长约四五里,是往来商贾经常停留的中转站,除了公路外,和长沙、岳阳、汉口都有船舶通行,无数琳琅满目的贵重货物都汇集在此。常德县城最繁华的就属和沅水平行的中山路,街道铺着规整的石板路,市内有洋车通行,步行团途中时常看农夫挑着白米到县城里兜售。 步行团决定在常德留宿,一路走来,常德是难得的比较大的县城,大家在客栈安顿好之后,就出来四处闲逛,街市上十分热闹,甚至能听到很多外地的口音,那是因为自打抗战以来,前方沦陷区来常德避居的人也非常多。好多家都卖金黄个大的橙子和粗壮的甘蔗,想来是这里的特产。胡承荫买了几个橙子,一尝果然酸甜可口,汁水丰厚。 但最让胡承荫感兴趣的是街上随处可见的槟榔摊,穿着黑布衣服,抱着头巾的年轻女子一边笑,一边包着新鲜的槟榔,她们用红纸和绿纸把槟榔包成一个个小小的尖角包,里面包着半个槟郎壳和一片薄薄的槟郎肉。 胡承荫早在长沙就看到有人卖槟榔,但听长沙的同学说这东西味道十分强烈,不是人人都能接受得了,胡承荫就没卖,此刻看到如此好的卖相,十分好奇是什么味道,忍不住买了一个尝尝,结果刚到嘴里嚼了几下,味道又冲又辣又涩,胡承荫的眼泪都快下来了,赶紧吐了出来。 “这东西也太难吃了,怎么这么多人爱吃?” “湖南这块地方气候湿冷,所以湖南人嗜辣,什么菜都放辣椒,其实嚼槟榔跟吃辣椒是一个道理,槟榔嚼多了就会脸上发红,周身发热,可以祛湿驱寒,就自然不觉得冷了。我刚到长沙的时候就尝过槟榔了,问了店老板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儿。”贺础安慢条斯理地说。 “原来你自己早就偷偷摸摸吃过啦,那你不早点儿告诉我!” “那只是我自己的主观感受,也许你喜欢呢!” 医疗队安排步行团全员在常德注射了第二针伤寒预防针,很多团员起了反应,发烧头晕,身体软绵绵的,无法继续赶路了,步行团又在常德休整了一天,不得不放弃步行。待到同学们身体恢复,乘坐提前雇好民船去桃源。 早晨九点步行团乘船在空袭*报中驶离常德,下午一点船行至浅滩,大家集体弃船上岸。虽然还未到三月,田野里已然是春意盎然,前几日连绵阴雨,今日却阳光明媚,春风和煦,大家真如乡野郊游一般,踩过山坡下的田埂,走过溪上的小桥,不时看到早春的红梅半开的羞涩花朵,还有吐露黄绿色新芽的垂柳,田野里金黄色的油菜花和黑白相近的蚕豆花交错怒放,生机勃勃,可爱极了。 步行团走了一个小时,到了桃源县城外,桃源县城就在沅水对岸。大家丝毫不觉疲累,步行团到达之前,步行团事务官、厨师等人就已经提前坐行李卡车到了桃源县,并提前借好了几家农舍房屋给同学们过夜。 这一路大家最大的体会就是,劳动人民对于知识分子的钦佩和尊敬,一听说他们是大学生,要去云南读书,所有的老百姓都十分友善热情,尽己所能给他们提供帮助和便利,让步行团的同学们身在异乡仍能感受到人情的温暖。农舍的农妇们围着黑布做成的围裙,上面绣着白色的桃花,古朴美丽,热情大胆的给大家将桃花源的故事,羞怯怕生的躲在远处一边干活一边窃窃私语。 傍晚时分,步行团渡过沅水,大家乘着小划子,晃晃悠悠地在沅水上飘荡,飘向桃源县城,适逢落日,余晖泼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碎金闪耀。桃源县城不大,只有两条主干道,与沅水平行而设。黄昏时分,在电灯光下,人们来来往往,跟常德一样,这里的街道也有全国各地的异乡口音,真真是名副其实的“避世桃源”了。 常德街上是满街的槟榔,桃源县城是满街的玉石店铺。桃源石是当地的名产,大街上有许许多多专卖桃源石器店铺,石鼎、石瓶、石杯、石章应有尽有。 同学们好奇地进店四处看,陈确铮他们几人看到地学系(今地质系)教授袁复礼进了一个店,赶紧跟了进去,袁复礼教授额头很高、眉毛很淡,下颌方正,年近五十,气质沉稳,向来眼光毒辣的店老板一看来客气度不凡,赶忙殷勤招揽生意,舌灿莲花地介绍了半天,袁复礼教授笑而不答,空手出了店。 店老板见自己口干舌燥地说了半天,对方就是不掏钱,气得在袁复礼身后骂骂咧咧: “穷鬼一个!没钱就别进来啊,白费口水!” 那声音不大不小,大家都听见了,胡承荫转身就要跟他理论,被袁复礼扯住袖子。 大家跟着袁复礼走到大街上,看着胡承荫气不忿的样子,袁教授一直微笑着,丝毫不生气。 “袁教授,他那么说你,你为什么不生气啊!” “那店老板说了半天我什么也没买,他生气情有可原。再说我不买的原因并非是我买不起,没有必要他为不符合事实的污蔑动气。” “那教授为什么没买呀?我看店里的很多物件都挺漂亮的啊!”胡承荫追问。 “因为店里的桃源石多半都是假冒的。” 听到这句话,大家都十分惊讶。 “袁教授,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跟我们说说呗!让我们也长长见识!” “桃源石产于桃源县东南的文溪山上,色彩五颜六色,色泽光润,但有一点,桃源石大多直径3~4厘米,跟南京的雨花石类似,小的仅有黄豆大小,最大的直径才7~8厘米,大的做个杯子顶天了,小的也就做个戒指、刻个印章之类的,那石瓶和石鼎纯粹是欺负外行人的,我看那纹路,多半是河南石吧。” “过分!袁教授为何不在店里戳穿那店老板?” “现在这个年景,大家讨生活都不容易,他也没赚到我的钱,何必不依不饶呢!” “桃源石**曲”并没有影响大家的心情,然而让大家对袁复礼教授更加钦佩了,因为陈确铮他们都没有上过袁复礼教授的课,沿途也并没有太多交谈,但他们经常能见到年近半百的袁教授手持地质锤,腰间系着罗盘,不时敲打着岩石露头,大家都累得腰酸背痛,袁教授还精力充沛地小本上记录和画图,步行团中地质系的同学跟着袁教授可以随时随地开始地质小课堂,无论谁问他问题,都能得到耐心的解答,不仅如此,他还主动帮助地学系的王鸿桢修好了损坏的罗盘,所以大家都觉得他特别亲切,一点儿也没有距离。 步行团在桃源女中过了一夜,终于要离开桃源县,向真正的“桃花源”进发了。 自幼熟读《桃花源记》的同学们都对桃花源充满了向往,个个都精神百倍,兴奋不已,自从开始进山,天空便阴云密布,很快就飘起了雨,风雨兼程走了三十里路终于到了从公路走进了桃花夹道,进了桃花林,至此大道变曲径,山势渐渐陡峭。 时近三月,虽然并无“落英缤纷”的奇景,但早开的桃花已经在枝头绽放。山间流水潺潺,走到半山腰,便到了鼎鼎大名的桃花洞,洞口刻着“秦人古洞”四个字,旁边还立一个石碑,石碑上刻有诗句:一谿春水彻云根,流出桃花片片新,若道长生是虚语,洞中争得有秦人。桃花洞前有一口池,上面刻着“古桃花潭”,山间流水由竹管承接,注入古潭,潭前造一“水源亭”,正对着桃花洞。 洞口稍显逼仄,仅供一人同行,大家陆续进入洞中,进洞之前,贺础安忍不住背诵《桃花源记》中的字句: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是这里了吧?” 然而进到洞中大家却发现,洞深很浅,仅有一丈有余,两边透亮,洞中有石碑,上刻着王阳明的诗句:桃源在何许,西峰崖源处,不用问渔人,沿溪踢花去。 贺础安四下看了看,摇了摇头。 “‘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这洞这么浅,八成是后人附会假托的,而且仔细想来,这个洞在山腰,离水道那么远,哪个问津的渔人会爬上山去找人?不能当真。” 陈确铮一笑:“你现在照着《桃花源记》细细比对,这还叫不当真?这世上本就不存在‘桃花源’这么个地方,只不过是陶渊明的美好愿景罢了,典型的‘乌托邦’而已,当真肯定会大失所望的!别再较真了,你听这鸟叫的多好听!” 大家纷纷出了洞,大家在半山腰看到远处的山坡上有散落的房舍,炊烟缭绕,不时听到鸡鸣犬吠,只是一条公路从山麓穿过,汽油味四处弥漫,陈确铮看了一眼贺础安。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是不是还挺像的?” “就是这汽油味太煞风景了。” 离开了桃花源,大家一路步行三十里,在郑家驿留宿,又步行二十五里到杨溪桥,过将军山,路过一处戏台,台前挤满了人,两个胡琴一面鼓互相应和出苍凉的伴奏,台上的一男一女操着不知名的唱腔,脸上粗糙地描画着红白的油彩,身上的戏服也陈旧污秽,然而台下的观众依然乐此不疲,沉醉在台上二人营造的暧昧情事之中。大家没有驻足太久,便继续赶路了。 到了毛家溪,步行团在半山腰的农家留宿,照例是五点半开饭,大家把自己的饭碗在地上整整齐齐地排好,随团的厨子把做好的饭菜一勺一勺舀进碗里,大家或站或坐或蹲,火速填饱肚子,吃饭的时候,房东大伯特意过来叮嘱大家“前面就是沅陵、芷江地界,绿林好汉神出鬼没,大家千万要当心!”同学们马上说学校已经提前打好招呼了。房东大伯告诉他们,这群土匪中有个大头目,传说是某军官学校的学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在毕业前三天被开除了学籍,这学生心怀怨愤,投身草莽,据说看到军队经过就上去干一仗。 这消息听得大家心惊肉跳,都在犹豫要不要脱了这身军装。第二天天气阴雨连绵,路也越发难走,两旁峭壁矗立,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你说这要突然冲出来一窝土匪,我们都没处躲没处逃!”胡承荫边走便四下张望,心慌不已。 “你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呢!再说,黄团长、卓大队长他们都有枪。” “土匪也有枪啊!” 大家就这么胆战心惊地走过太平铺、三渡水,一直走到了黄土铺,离沅陵越来越近了。黄土铺有百十来户人家,街上有屠杀猪的店铺,半扇猪挂在钩子上,十分扎人眼目。 “话说我们从离开长沙之后,是不是就没吃过肉了?”胡承荫舔了舔嘴唇。 胡承荫吃肉的梦想只能落空,步行团没有在黄土铺停留,大家继续赶往夜里投宿的目的地——官庄。 计划不如变化快,到了官庄才得知官庄的客栈爆满,一问才知道,这里驻扎了某军校学生一千多人,不光是客栈,连老百姓家都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了。 步行团只好赶往距离官庄四里的张山冲,准备夜宿张山冲。 张山冲是地处在山谷底部,只有七八户人家,举目四望,十分荒凉。 放饭之前又是点名的例行公事,没想到这一点名,点出大事了。有一个学生没有应到,这个学生是之前跟陈确铮聊过天的生物系学生池撷清。 第五十一章 压寨驸马 陈确铮知道池撷清颇有些独来独往的癖性,总是一个人采集标本,一个人蹲在地上鼓捣半天,每天常常是最后一个赶到宿营地的,没想到他这次竟然没有跟上大部队。 黄师岳团长和黄钰生商议一番之后,决定派出卓超和邹镇华少校返程沿路去搜寻,陈确铮主动请缨跟着一起去,贺础安和胡承荫也报名了搜索小分队,为了扩大搜索面积,陈确铮提议分头行动,为防止迷路,提前还跟地学系的同学借了罗盘带在身上。 陈确铮三人一路,陈确铮不想沿着大路找,他猜测池撷清肯定是为了采集什么植物拐到了小路上,有可能在密林深处摔断了腿,现在动弹不得。 “你说,他有没有可能遇上了土匪?” 陈确铮沉默,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但他凡是不愿意往坏处想,土匪为难他一个穷学生干什么呢? 一行三人在林子里摸索着,天黑得透透的,好在月亮很大很圆,给他们提供珍贵的照明。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呼救声,吓得胡承荫紧紧拽住陈确铮的袖子。 “有鬼!” 陈确铮扯开胡承荫的手,仔细辨别声音的方向,走近一看,是一个颇为年轻的女子,穿着少数民族的服装,面容清丽,眼神却桀骜不驯,只见她的脚被猎人设下的捕兽夹夹住,鲜血淋漓,不能动弹。陈确铮上前一步,那女子掏出,直接对准陈确铮的头。 “你是谁?你再过来我开枪了!” “你开枪吧!这深山老林的,看除了我们还有谁来救你!” “你说你这个小丫头,怎么不识好歹呢!那我们可走了啊!不对啊,你一个小丫头,哪儿来的枪?看你这身打扮,不会是土匪吧?”胡承荫嘴上不吃亏,跟上一句。 “土匪怎么了?老娘就是女土匪,怎么?怕了吧?” “怕了怕了,我们走还不行么?”胡承荫作势就要走。 “狐狸,别贫了,这个捕兽夹很厉害,我需要你们的帮忙,狐狸你拿着手电筒帮我们照亮,础安你跟我一起从两边掰开,我把她的腿取出来!” 三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把那女子的腿从捕兽夹里取了出来。 陈确铮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医药箱,干脆利落地消毒、上药、包扎一气呵成,最后拆开自己一边的绑腿,在外部紧紧裹了一层,手法漂亮。 女孩子呆呆地看着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脸上乖张的神情消失不见了。 “你伤口太深了,不宜走动,你家住在哪里,我背你回去。” “什么?背她回去?去土匪的老巢吗?我们很可能又去误会啊兄弟!” “土匪也要讲道理,再说学校已经打好招呼了,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我们不能见死不救,等我们把她送回去了再去找池撷清。” 陈确铮蹲下身体,女子毫不客气地跳上了他的背。 “你们是当兵的?” “你看我们像吗?” “你挺像的,他们两个不像。” “哎哎哎,你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就不像了?”胡承荫在他们身后气不忿地回嘴。 “我们都不是当兵的,我们是学生,要去昆明念书。” “去昆明?那怎么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了?你们不会是走着去的吧?” “我们就是走着去的,怎么样?厉害吧?”胡承荫逮着机会就要显配显配。 “我又没跟你说话!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谷阿满,你叫什么啊?” “陈确铮。” “陈确铮,真好听!” 走了半个多钟头,来到了一片林间的开阔地,开阔地上用竹子和木头造的高低错落的房屋,这显然就是传说中湘西的土匪山寨了。旁边的树上拴着十几匹马,开阔地的中间燃气一堆篝火,一群人聚集在哪里,似乎在争吵着什么,阿满远远地就大喊了起来。 “大哥,我回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那伙人赶忙转回头,看到了他们一行四人,为首的是长得一表人才,身材高大,跟陈确铮相当,虽说是一身少数民族的打扮,头上还包了厚厚的头巾,但他整个人看起来气度不凡。 他二话不说把阿满从陈确铮背上抱下来,不动声色地听阿满眉飞色舞地讲了自己被救的整个过程,然后伸出一只手,陈确铮伸手握住他的手。 “谢谢你救了我小妹,我叫彭子初,幸会,你是我小妹的救命恩人,我必须得好好报答你,我们昨天刚刚打了一头鹿回来,刚好可以款待你。” “不必了,我有个同学失踪了,我们是出来找他的,既然我已经平安把阿满送到家,我们就不便就留了。” 阿满一听这话,马上不乐意了,彭子初赶紧蹲下来安抚小妹,只见阿满趴在他耳朵上说了些什么,然后害羞地捂住了脸,彭子初摸了摸她的头,点了点头。 “你们两人都可以回去,但我的救命恩人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我小妹心仪你。” “据我所知,恋爱要两情相悦,不能强买强卖。” “别人不行,我就可以。” 说话间,三人就被土匪们紧紧绑在树上。 “这是干什么呀,有话好好说不成吗?” “我已经做到了先礼后兵,是我的大恩人不领我的情。” “你既知道我是你的大恩人,你就是这么恩将仇报的吗?” “我小妹如此好的姑娘,要以身相许来报答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跟阿满只有一面之缘,草草定下婚约,未免太过草率了吧!” “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否则把我惹急了,你们中央军校的我见一个杀一个!” 胡承荫听他这么说,就知道误会大了,眼珠一转,赶紧说道: “我们不是中央军校的,我们都是长沙临时大学的学生,准备去昆明读书的!途径贵宝地,还请大爷您放我们一马。您让我做什么全凭您一句吩咐!只要留我一条小命儿就行,我逢年过节一定给您烧香!” 贺础安一听他这说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彭子初一笑,翻了翻胡承荫挂在胸前的挎包,拿出了那台他最宝贝的相机。 胡承荫一反常态,马上讨饶。 “大爷,这个相机不能给您,这个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刚才你不是还说只要留你一条小命儿就行吗?” 彭子初作势举起相机就要往地上砸。 步行团一路匆忙赶路,胡承荫一路都没有机会把相机里的胶卷洗出来,一想到自己的相机要被摔坏,胶卷要曝光,胡承荫也顾不得害怕了,大吼一声: “你要是把我的相机砸坏,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别急,这里面我看就你算个明白人,让我不砸相机也简单,说服你的同学留下来就行。” “陈确铮!你就从了吧!当个压寨驸马有什么不好!我和贺础安的小命儿都攥在你的手里了!” 陈确铮面无表情,丝毫没有动摇。 “彭子初,莫非你就是那个临近毕业被开除的军校学生吧?” 彭子初的脸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你就是因为自己被逐出校门,当不成军人,才会对所有军校的学生心怀敌意吧?虽然世人都说湘西匪患,但在我看来,湘西土匪皆是劫富济贫的侠盗,你这种末流货色加入其中,倒是辱没了他们。你的兄弟们都看着,你这么恃强凌弱、巧取豪夺,就不怕他们看扁你吗?” 彭子初一笑。 “激将法?既然是中央军校学生,枪法应该不错吧?” “都跟你说不是了!我们是在官庄倒霉碰上**军校的学生了,害得我们多走了好几里地跑到张山冲那么个荒村过夜,还有个同学走丢了……”胡承荫急得不行,一个劲儿的解释。 “说吧,怎么比?”陈确铮直来直去。 “爽快!我们比一比枪法,若是你赢了,我就放你走,若是你输了,今天就要跟阿满拜堂成亲!” 众土匪瞬间欢呼雀跃,显然对他们老大的枪法十分有信心。 陈确铮还没说话,只听见一左一右的两个人,肚子发出叽里咕噜的叫声。 “要比枪法,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我们三个已经好久没吃东西了,握枪的手都会抖,若是你这样赢了我,恐怕会胜之不武,要先吃点鹿肉填饱肚子才行。” “可以,给他松绑!” 胡承荫见只给他一人松绑,一个劲儿地给陈确铮使眼色。 “还有我的两个同学,你们人多势众,他们是我的后援团,为了公平起见,所以他们也要吃饱肚子才行。” 被松绑了的胡承荫狼吞虎咽地啃着一条鹿腿。 “不吃白不吃,要死也得做个撑死鬼!,太好吃了!” 最后一整只鹿,被吃得只剩下骨头,不知从哪儿窜出几条野狗,他们的大餐开始了。 彭子初腰间别了两把驳壳枪,把其中一把扔给了陈确铮。 陈确铮利落接过,用熟练姿势检查弹夹子弹,弹夹里满满地装着二十发子弹,扣动扳机,对着天空就开了一枪。 砰!惊起林间许多飞鸟。 “好枪!”陈确铮不是没有想过设法用手中的枪逃出生天,但这是个土匪窝,他们个个都有枪,即便他弹无虚发,肯定也会互有死伤,而且他觉得彭子初并非是什么坏人,他是想脱身,却一点儿也不想伤人。 “这次我们玩儿点新鲜的,我们各出一个人,把鹿角放在他头上,我们两个站在十米开外,对着鹿角各开一枪,谁先打中算谁赢,如果你赢了,我就放你们走。” 第五十二章 狐狸,我要开枪了 陈确铮举起,对准彭子初,所有的土匪都急了,一群人举起枪集体对准陈确铮。 彭子初一摆手,眼睛一眨不眨。 “把枪放下!” 陈确铮笑了,把枪放下。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至于那根骨头要塞进谁嘴里,彭子初那边是为了表忠心,争得险些打起来,陈确铮这边,胡承荫吓得腿都软了,但又觉得自己退缩太不仗义了,只是看陈确铮的眼睛都红了,楚楚可怜。 “我来吧。”贺础安走过来,拍了拍陈确铮的肩。 “没事儿,西山军训的时候我就见识过你的枪法,我相信你。” 贺础安要小土匪手里已经拴好了肉的鹿骨头,被彭子初拦下。 “陈确铮,你这样就不好玩了,我不喜欢这个人,阴沉沉的,我就喜欢他!” 胡承荫看到彭子初指着自己,险些没晕过去。 “我?不行,我真的不行!陈确铮!你也知道我晕血,快帮我说说情啊!” 陈确铮从小土匪手里拿过骨头,塞进胡承荫的手中。 “放心,我不会让你流血的。” “陈确铮,你要是打死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被两个土匪压着站到指定地点,身边的土匪嘴里早就咬好了鹿骨,看他的眼神充满鄙夷。 “谁先来?” “你先请。” “好,我先就我先。” 彭子初举起他那把擦得锃亮的驳壳枪,大家还未来得及反应,就扣动了扳机。 “砰!” 子弹正中那块生鹿肉,肉瞬间四分五裂,肉渣和血水就喷溅到那年轻土匪的脸上,他一动不动,表情都没变,旁边看着的胡承荫吓得说不出话来,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陈确铮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 “狐狸,我要开枪了,你要相信我,千万别动。” “老陈,我这条小命就交到你手上了!我还没活够呢!你给我打得准一点儿!” 陈确铮拍了拍胡承荫的肩。 “把眼睛闭上,别看。” 陈确铮刚想走,被胡承荫一把拽住。 “等一下等一下!我还没说完呢!我妈从小就特别嫌弃我的长相,说我跟我那个死爹一个样,她说我也就牙长得还不错,兄弟,你可千万别打我牙上啊!” 陈确铮不耐烦地把骨头塞回胡承荫的嘴里。 “放心,绝对打不中你的大板牙。” 陈确铮走回站定,举枪射击,枪响了,胡承荫没有等到脸上飞溅的暴击,他睁开眼睛,发现拴肉的绳子被陈确铮打断了,那块鹿肉已经掉在地上,不知哪里来的野狗跑过来,叼着肉跑了。 土匪们看着自己的大当家输了,一时之间慌了神,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偷偷瞟一眼彭子初,他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脸上不仅看不到怒意,反而有些喜色。他就这么看着陈确铮把枪还给彭子初,给胡承荫和贺础安松了绑。 “再见,后会无期。” 阿满的嘴马上就撅了起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哥哥。 “哥~!” “我还没说你们可以走吧?” “做人要言而有信。” “我刚刚是说过比枪法,但没说过只比枪法,对不对啊?” 众土匪赶忙点头称是。 陈确铮懒得跟他多废话, “说吧,还要比什么?” “比完枪法自然是比拳脚了。咱们也不必讲什么规矩,把对方打趴下算完事儿。” “好,这次如果我赢了,你就放我们走。” “好,这次我一定说话算话!” 结局没有悬念,虽然彭子初身手不差,但他不知道广东佛山长大的陈确铮自幼习武,打得一手擅长咏春拳,还凭着这身功夫跟日本鬼子肉搏巷战,所以虽然不甘心,却每一次都被陈确铮打倒在地。 众土匪看到自己的大当家从头到尾都被陈确铮欺负得死死的,身上每个部位几乎都被揍了一遍,他们还看到了很多大当家比武时候的耍赖行径,简直可以说是威严扫地,有几个土匪想笑又不敢笑,只好紧紧用手捂住嘴。 最后彭子初索性把陈确铮拽倒在地,死死抱住,借机又胡搅蛮缠起来。 “兄弟,我服了,服了还不成么!我不逼你娶阿满了,我把大当家的位子让给你,我当二当家如何?以后我们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岂不自由快活?” “你的提议很有吸引力,但我真的没办法答应,我倒想问你,你一个军校学生为什么不去前线杀日本人,而是跟这群土匪为伍?” 彭子初眼中的疼痛一闪而过,紧咬住嘴唇。 “还有,阿满不是你的亲生妹妹吧?” 彭子初跟阿满对视一下,两人都十分惊讶。 “你怎么知道?” “若是亲兄妹,为何你姓彭,阿满姓谷?阿满和你的兄弟们都是典型的湘西口音,而你却讲的一口东北话?” 彭子初的傲慢全部消失不见,整个人垮塌下来,低声说道: “备马,我送他们回去。” “哥~”阿满还是不甘心。 “别闹了,强扭的瓜不甜。” 彭子初没有让阿满跟着,找了三个得力的属下,牵出四匹马来,飞身上马之后伸出手,示意陈确铮坐在他前面。 “我会骑马。” 陈确铮从小土匪手中牵过一批黑马,一跃而上,动作帅气又飘逸。 “兄弟们没有不喜欢阿满的,可她一个也看不上,现在看来,是她的眼光高。” “我就当你是夸我了。” “刚才真是对不住了,吓着你那两个同学了。” 陈确铮笑着摇了摇头:“以后回过头看看,都是很好的故事。” 贺础安和胡承荫都不会骑马,只好跟两个小土匪共骑一匹马,虽然别扭,却也没办法。 回去的路上,彭子初告诉了陈确铮自己的身世。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彭子初的老家在辽宁抚顺平顶山村,家境还算殷实,他是家中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1932年9月16日,日军在辽宁省抚顺市平顶山村屠杀近了4000平民,那日他正好替父亲进城办事,逃过一劫,回来的时候,已然变成了孤儿。 他大伯在抚顺开了一个小饭馆,心疼自己的侄子,对他视如己出,供他念书,一直读完了初中,为报答大伯的养育之恩,在他的店里帮忙,没过几年,他大伯竟然在大街上被日本人毫无理由地开枪打死了。 安葬了大伯,彭子初离开了东北这块伤心地,一路流浪到河南开封,正好赶上**军校在那里招生,彭子初的身体和学历都符合要求,就被录取了。然而在南京就读期间,他因为个性耿直,对学校里的一些事情颇为看不惯,甚至写信公开揭露校内的选举黑幕,直接被学校开除了。 离开军校的他又开始了四处游荡的生活,后来他到了湖南,因为水土不服生了一场大病,在路上体力不支晕倒,被阿满的父亲所救,来到了寨子里。彭子初起初对土匪心无好感,但他们对自己都很照顾,彭子初意识到,他们也是因为走投无路、被逼无奈,不想被国民党抓壮丁才逃到山里当了土匪。彭子初本想等身体恢复之后就离开,没想到阿满的父亲在一次土匪之间抢地盘的械斗之中被杀,临死之前,把寨子中的兄弟和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了他。 彭子初就这样,成为寨中新的大当家。 听完他说的话,陈确铮觉得又难过又感动,惊讶于他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把自己的经历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我也想去抗日。” “想抗日,还有一条路,你带着兄弟们,一起去延安。” “延安?你说的是……” 陈确铮点了点头。 “在那里你会发现,所有的人都是你的同志,都心怀跟你一样的梦想,把日本侵略者赶出我们的国家!” “还有阿满……她一个小姑娘,整天跟你们这些男的混在一起也不是办法,她年纪这么小,你应该让她读书,女孩子一定要读书!” 彭子初的眼眶湿润了。 “我觉得你是老天爷派来的,在我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老天爷让我遇见你,给我指了条明路。” “那你要感谢阿满,是她先遇到了我。” “阿满是太任性了,都是平常我把她惯坏了,你别忘心里去。” “要不是你非要强买强卖,我倒是可以认阿满做个妹妹。对了,之前跟你说的你都不相信,我们真的不是军校的学生,我本来是清华大学哲学系二年级的学生,平津沦陷之后,辗转到长沙,现在跟大家一起步行去昆明读书,跟我一起那两位也都是我的同学。我们这次出来就是为了找一个跟我们失散的同学的。” 正说到这里,一个土匪一人骑着一匹马飞奔而来,跑到两人面前紧拽缰绳,停在了他们面前。 “大当家,我们在前面找到了一个人,那两个学生说就是他们失散的同学!他在林子里迷了路,现在很虚弱。” 陈确铮两脚一夹,骏马飞驰而出,风中飘来一句话。 “我先去找我同学,他坐我的马回去!” 彭子初看着一骑绝尘的陈确铮,摇头叹气。 “连马都骑得这么好,真是不给人活路了。” 池撷清还有些精神,只是因为长时间没吃饭,饿得有些虚弱,他们拿了随身带干粮就着水让他吃下,才让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他在山里发现了许多自己未曾见过的植物,一时兴起就走进了林子里,回过神来已经走得太远,找不到来时的路了,后来天就一点点黑了下来,他终于摸到了一条路,其实也不知道方向,只知道沿着路走容易遇上人,谁知道他这么好命,真让他给碰上了。 他们回到营地的时候,远远看到许多火把,原来大家都十分担心池撷清的安危,谁也不肯回去睡觉。周曦沐看到彭子初和几个兄弟们的打扮,对他们的身份已经猜到一二,但依然感激地迎上前去。 “各位能护送我们的学生平安回来,实在是太感激了。” “太客气了,我们能帮上忙那都是缘分。” 陈确铮看了彭子初一眼,两人心照不宣。 彭子初给手下弟兄一个颜色,只见那人从马屁股后头的袋子里掏出五只野鸡,放在师生们面前。 “这是我们大当家的给各位的见面礼。” 过分生猛的礼物和过分江湖的说辞让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我这个兄弟不会说话,这东西不值钱,我们也就是尽一点地主之谊。太晚了,你们赶快回去休息吧,我这就回了。” 说完彭子初翻身上马,要离开。 “彭子初!”这是陈确铮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彭子初拉马回头:“陈确铮,我不会忘记你的,我们山水有相逢!” 说完,他紧勒缰绳,骏马双蹄在空中腾跃,随即飞奔而去,给陈确铮留下一个十分帅气的背影。 第五十三章 叫花鸡和三剑客 陈确铮默默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回过神来,发现贺础安和胡承荫都在他身边看着他。 “我们回去吧。” 话音刚落肩膀就挨了胡承荫狠狠的一拳头。 “我看你有当唐僧的潜质啊,跑到土匪窝里都有人惦记!你就从了那阿满多好!人家都让你当大当家了,你到时候天天吆三喝四,前呼后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岂不快哉!” “你这是翻脸不认账啊,当时我那颗子弹要是稍微偏一点儿你就得直接埋在那林子里了!” “你可得了吧,要不是你这个红颜祸水,被那个阿满看上,我能在鬼门关转一圈儿吗?” “狐狸,你这话就有失公允了,这个情况纯属意外,他怎么可能提前预知?当时那个情况,如果不救人就会死!”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贺础安这几句话把胡承荫怼得哑口无言,而且他也曾经主动提出要当靶子,但贺础安这明显是替陈确铮说话,莫名让胡承荫有点委屈。 “我算看出来了,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一个鼻孔出气,我承认,我天生胆儿小,可子弹就从我耳朵旁边飞过去,我害怕怎么了?万一打偏了呢?打着我脸怎么办? “放心,离你那宝贝大板牙远着呢!再说了,这怪谁,还不是看你那么害怕,那个彭子初才故意捉弄你! 眼看着在陈确铮这里讨不回公道了,更别提占什么便宜了,胡承荫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你也是,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这次他真的吓得够呛。”贺础安的口气里有一点责备和埋怨,眼睛里却是笑着的,他跟陈确铮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 “狐狸,不过你今天还是让我刮目相看的!”陈确铮在胡承荫的身后喊道。 不出所料,胡承荫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土匪头子要你的相机,你明明那么害怕,却抗住了没给,是这个!” 胡承荫回头,看到了陈确铮举起的大拇指,委屈烟消云散,举起了相机晃了晃。 “那当然了,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是相机珍贵还是相机里面的照片珍贵啊!” 陈确铮的陶侃让胡承荫猝不及防。 “那……那当然是……都珍贵了!你们的照片也都在里面啊!” 陈确铮早就知道胡承荫的心意,贺础安虽然不喜八卦,却也并不迟钝,后来也知道了,两人故意咳嗽了几声。 “狐狸,自从认识你到今天,你在我心中的形象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高大过,要是为了楚青恬的照片跟土匪头子叫板,最终牺牲了生命,你也可以说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到时候我跟楚青恬一说,她保准为你留下感动的泪水。真可惜,没死成。” 贺础安也摇着头:“可惜啊,可惜啊。” 两人勾肩搭背地进了屋,留下胡承荫一个人红着脸留在原地,反应了一会儿,狠狠说道: 你们……你们这些人……太没良心了,是我交友不慎!” 深夜,胡承荫敲着大家的门窗,一边敲一边喊。 “起来吃叫花鸡了!” 大家爬起来,跑到外面一看,地上点了一堆篝火,陈确铮用木棍拨出了五个泥疙瘩,陈确铮用两根木棍把滚烫的泥疙瘩挑到半空中,然后重重摔落在地,在大家的惊呼声中,干透的泥巴外壳全都裂开了,鸡毛随之脱落,露出里面油滋滋的鸡肉,扑鼻的香味四散开来。 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吃过鸡肉了。 原来随团的厨子厨艺称不上好,做素菜还行,荤菜实在是不得要领,更没做过野鸡,只是能吃而已,野鸡刚刚杀好,正是最新鲜的时候。陈确铮是广东人,母亲厨艺十分精湛,他自己对吃也颇有研究,主动提出做叫花鸡。 之后就是陈确铮一个人的表演了。 离宿营地不远有一个水潭,他利落地过去把鸡掏空内脏清洗干净,虽是冬季,水潭里枯荷很多,陈确铮先用采来的荷叶包裹住五只野鸡,再用水潭边的淤泥在五只野鸡的外面涂上厚厚一层泥巴,胡承荫和陈确铮负责砍柴,他们砍了一大堆柴火堆在一起,点燃熊熊篝火,陈确铮再将五只“泥巴鸡”放进火里。 担心鸡肉烤不熟有细菌让大家吃坏了肚子,陈确铮足足烤了两个小时。 彭子初给的野鸡个头很大,每只都有大概四斤多的样子,可是步行团有近三百个人,每个分一口也就没了。在陈确铮摔鸡的时候大家纷纷拍手,个顶个的兴奋,真正要吃鸡的时候,却个个都害羞起来,陈确铮见状在案板上把鸡肉切成小块,想让每个人都能尝一口。学生们因为尊敬老师,都跑去请他们出来吃鸡,可是11名老师和4名教官担心鸡肉太少不够吃,都谦让不吃。大家这才放开拘束,品尝了陈确铮的杰作,每个人都夸赞鸡肉好吃,胡承荫和贺础安吃过也觉得非常好吃,虽然条件简陋,佐料只有盐,陈确铮却完美掌握了火候,把鸡肉烤得又香又嫩。 就在鸡肉统统变成鸡骨头之后大家才意识到,陈确铮作为精心准备了这次“晚宴”的“大厨”,连一口也没吃。 吃完鸡的同学们都回去了,陈确铮留下来整理场地,为了防止引发山火,他打水浇灭了篝火,胡承荫和贺础安也一起帮忙收拾。 夜真的深了,同学们纷纷进入梦乡,贺础安、胡承荫、陈确铮却站在屋外的空地上,看着天上绚烂的星空。 “经过了今天,咱们仨也算是患难之交了吧?”胡承荫把手搭在身边的两人身上。 “那当然,算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了。”陈确铮回应。 “那以后我们三人应该有一个称号,一说起这个称号,大家都知道是我们三个!”贺础安提议。 “叫什么呢?要不就叫三桃园吧!” “还五魁首、六六六呢!你是跟人划拳划多了吧!取的名字都这么江湖气!”陈确铮摇摇头。 “你怎么知道这是划拳的行酒令呢?说明你也很江湖嘛,陈确铮同学,别老说别人,你也来取一个啊!” 在陈确铮琢磨的时候贺础安有了新提议。 “要不就叫三叉戟吧,听起来威风。” “不行,三叉戟是波塞冬的武器,我们是人,又不是冷冰冰的武器,不好。”胡承荫很不服气。 “我们就叫三剑客吧!像大仲马的书中描写的一样,三个胸怀正义的侠客,游历江湖,仗剑天涯!”陈确铮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举起来伸向天空。 “好,就叫三剑客!”贺础安和胡承荫异口同声说道,他们俩也各自捡起一根木棍,跟陈确铮手中的木棍搭在一起。 “对了,我们三人凭什么只有我有外号,你们都没有,不行,我也要给你们俩取一个!” “贺础安你的外号最好取了,又瘦又高,还老是一个人沉思,颇有点鹤立鸡群的样子,就叫仙鹤吧!” “陈确铮,既然你什么都会,那你就叫万金油儿吧!” 还没等陈确铮回答,贺础安就提了反对意见。 “不行,这意思虽然到了,却不好听。要我看,就叫‘通才’吧!你们清华的教育方针不就是不拘文理,培养出‘通才吗?’” “这名字,你们敢叫,我是有多厚的脸皮才敢应啊!你们也别瞎琢磨了,你们俩的外号都是动物,想来我的名字也占了一个‘雀’字,就叫麻雀得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嘛!” “好,那你以后就叫麻雀了!”胡承荫表示赞同。 “对啊,说到这儿,既然是三剑客,我们也要跟刘关张一样排个序吧,就按照年龄排吧,怎么样?”胡承荫说道。 “好啊,我是一九一九年生人,你们呢?”贺础安看着两人。 “我是一八年生人,陈老呢?” “我也是一八年,我是一月生的,你是几月生的?” “我是三月生的,麻雀最大,我老二,仙鹤是老三!” “三剑客”就在这个月圆之夜成军了,对他们来说,这是十分漫长的一天。三剑客终于躺在稻草铺成的床上,把双手叠在脑后当枕头,看着从缝隙中能看到星星的天花板,任由脑海中的回忆东奔西突,毫无睡意, “”麻雀,说实在的,我从未遇见一个人,每天都在刷新对他的认知,你是第一个。” “就是就是,我真是太崇拜你了,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身手那么好,我真以为会死在你手里了呢!我还记得临大有几次号召参军上前线,你有这个枪法怎么不报名呢?” 贺础安没有接话,陈确铮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漫不经心地答道: “我本就胸无大志,只想偏安一隅、不问世事地好好读几年书,你要想理解为没出息也行。困了,回去睡了。” “谁说你没出息了?没听黄团长说嘛!中国的强大不光需要前线拼杀的军人,也需要我们嘛!要不然我们大老远护送我们去昆明读书干嘛?” “有觉悟,值得表扬!” 第五十四章 长命锁和招魂符 前一天步行团在张山冲找人折腾到半夜,又是担忧又是兴奋,大家都没有太睡好,但好在大家都年轻,第二天启程又生龙活虎、精神百倍了。早上八点钟从张山冲启程之后,走了五里地就到了官庄,这里本是临大师生定下的宿营地,但因中央军校先行驻扎,只能作罢。 过了官庄之后,就有一条叫梅子潭的小河沿着公路蜿蜒而行,贪玩的同学索性沿着河边走,有的同学还脱掉鞋袜在湖边戏水,也不顾河水的春寒。胡承荫见状也跃跃欲试,在他的提议下,大家都向河边走去,谁知道刚到河边,就听到步行团的同学在喊:“快来人啊,救命啊,有人溺水了!” 只见一个老妇正在河水中央,她全身都没入水中,只有头在水面浮浮沉沉,然而此时水流湍急,步行团的人谁也不敢贸然下河救人。正在此时,一个消瘦的身影冲到岸边,纵身跃入河中,游到老妇身边,在湍急的水流中把她救起,用一只胳膊放在老妇的下巴下面,保持她脸部在水面上,用一只手奋力游到岸边。 救人的是池撷清。 可以看出他的水性十分好,在水中游刃有余,即便是拖着一个人,动作也丝毫不乱。 池撷清带老妇游到岸边,众人连拖带拽,把两人拉到岸上,陈确铮拿来一张毛毯裹住了他的身体,老妇年近六十,头发花白,嘴唇青紫,昏迷不醒。 贺础安跪在原地,将手放在老妇的鼻子下面。 “还有呼吸!” 胡承荫救人心切,他脑海中拼命搜寻救人的办法。 “对了!倒立,大家快帮帮我的忙,握住她的脚,把她头朝下提起来,这样就能把水控出来了!” 就在胡承荫激动地指挥大家实施他的办法时,贺础安赶忙大喊一声: “不行!” 众人赶紧放下了那老妇的双脚。 “溺水的人不能倒立,大家每个人脱一件衣服下来,摞在一起,快!” 同学们身上是学校统一发的黑棉衣,大家把棉衣脱下来,摞成了一个高高的衣服堆。贺础安在地上找到一个树枝,折成筷子的长度,塞进老妇的嘴里,然后把她头朝下趴在衣服堆上,慢慢开始前后摇晃。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老妇的嘴里源源不断流出水来。 紧接着,那老妇恢复了神志,剧烈地咳嗽,活了过来,大家都欢呼雀跃。 可她四下看了看,却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孙儿啊,奶奶想下去陪你,奶奶也不想死啊!奶奶对不住你啊!”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待到老妇情绪稳定,三剑客提出送老妇回家,陈确铮背着老妇,一路上说话安抚她的情绪,老妇住得离河边不远,等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她已经平静了下来。 三剑客来到老妇的门前就驻足不前,那房子没有人气儿,房门口还贴着一张黄色的符,那符不知何人所化,走向张牙舞爪,看来十分阴森,无奈老妇盛情难却,他们还是进了门。房间里处处积满灰尘,包括小儿的木马还有少妇的化妆镜,感觉像是许久无人住过的样子。 “我们走吧!有点吓人!”胡承荫低声说道。 “等一下,不礼貌。”陈确铮摇摇头。 老人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一个小小的长命锁,通体是银子造的,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有点发黑了。老妇把长命锁塞进了陈确铮的手中。 “这个是我儿子从小戴的长命锁,后来他长大了,就给我孙子戴了,恩公,我家里也没什么其他值钱的东西了,就这个长命锁还值点钱,你别嫌弃。” “我不是你的恩公,救你的人叫池撷清,他没来。”陈确铮赶紧解释。 “那你一定要帮我把它交给我的恩公!” “你把这长命锁给了他,那你孙子怎么办?” “我孙子已经死了!长命锁有什么用!我儿子三年前出去做生意,再也没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留下我和我媳妇、孙子一家三口相依为命,后来我孙子生病没地方治,活生生地烧了三天咽了气,我媳妇受不了,就在那屋上了吊,就剩下我一个孤老婆子,你说我这把老骨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老妇好久没跟人说过这么多的话了,好像打开闸门一般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老人家,你还是要好好活着,没准哪天你儿子就回来了呢!” “回不来喽,回不来喽,我在门前贴了一张符,就指望着他们的魂儿能回来看我一眼。” 三剑客看了看门框上那张黄纸符,刚好一阵风吹过,三个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们互相使了使眼色,陈确铮把那长命锁偷偷放在桌上,转身离开。 为了赶上大部队,三人连走带跑,三人一路沉默,咀嚼着刚刚经历的人间悲剧,他们不知道自作主张地把老妇给池撷清的礼物留下对不对,但他们并不后悔,那长命锁实在不像是吉祥之物。 池撷清因为巨大的体力消耗,而且要把全身的湿衣服换下来,黄团长特意让他坐卡车走,还给他额外准备了军装。 三剑客一路紧赶慢赶追赶步行团,没想到走了一会儿,竟能碰上**军校的学生。 他们头戴钢盔,军容整饬,跟临大雇车辆帮学生运送行李不同,他们武器、被包等数十斤的东西都要背在身上,依然步伐整齐,毫不懈怠。胡承荫看着他们,嘴一撇: “那个彭子初现在怎么不出现啊!我们真可怜,不仅营地给人抢了,还代人受过,土匪窝里走了一遭,真是太倒霉了!” 牢骚归牢骚,胡承荫为人热络,居然跟军校的学生搭上了话,他们说全身负重超过二十五公斤,从汉口出发,一路步行到重庆去,随身背着枪、铁铲、刺刀,胡承荫感慨道: “要是一路能跟着他们走,那咱们可太安全了。” 紧赶慢赶,三剑客在步行团午休十分赶上了大家。因为不知不觉之间,步行团的每个人都已经锻炼出过人的脚力,之前的腰酸背痛早已不复存在,脚底板也都磨出了老茧。但沿途的公路都随着山势蜿蜒,道路崎岖曲折,滚滚溪流自山间迅疾而下,四面都是高山,地势颇为险要,虽然沿途美景尽收眼底,但山路坡度很大,大家一口气走了四十里,腿脚仍觉十分疲累。 沿途经过了界亭驿、梅子潭、荔枝溪、马鞍铺、狮子铺、楠木铺,过了楠木铺就开始无休止的爬坡,沿途同学们在路边看到无数金黄色的卵石,地学系的学生们仔细看后说这是黄铁矿石,说明附近有大量可供开采的黄铁矿,如此珍贵的矿藏却无人开采,实属可惜,胡承荫挑了一块鸡蛋大小、色泽最美、形状最圆的石头放进包裹里,留作纪念。 步行团走到芙蓉关才开始走下坡路,山间的溪水也顺着山坡向西南流淌,步行团走到五里山的时候天色已晚,前方的道路被森林覆盖,不易前行,大家就临时决定在这里投宿,一天下来竟走了八十里。 傍晚时分,三剑客想去小溪水散步,溪水在林中穿过,仰起头看,新月被树木的枝丫遮挡的影影绰绰,月光却毫无挂碍地披洒下来。 白天的经历可以说是集he了探险片和恐怖片于一身,正好可以当做谈资。 “仙鹤,你是怎么想起来用那个摇啊摇的方法救人的?”胡承荫早就想问了。 “我以前在图书馆看过一本《急救广生集》,就随便翻了翻,正好看到里面有讲如何救治溺水的人,关键是四个字“牵引徐行”,把人俯卧放在牛背上,嘴里塞一根筷子,牵着牛慢慢地走,人就会把体内的水吐出来,慢慢苏醒。” “那为什么不用马或者驴呢?” “第一,牛背最宽、最软,人趴在上面比较稳当,不容易掉下来。第二,你听说过脱缰的野马吧,听过倔驴吧?相对来说,牛的个性是最温顺的。用马和驴速度太快,而且不好控制,容易发生意外,让人受伤。但是现场什么都没有,我只能用衣服做个较软的支点,用手来摇晃,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还好老陈命大。 胡承荫:说实话,贺老师,以前我也跟梁绪衡一样觉得你好为人师,成天引经据典,感觉都没什么用,就是掉书袋,没想到今天这关键时候能救命!知识就是力量啊!” “仙鹤,你也太厉害了,以前我总觉得你是个书呆子,没想到还真能学以致用啊!” “狐狸,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 三剑客正在闲聊,突然身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哎,你们也来这儿了?” 正是池撷清,他穿着簇新的军装,看起来有点儿大,手里拿着一株野花。 三剑客把今天在老妇家中的经历告诉了池撷清,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多亏你们没有把那个长命锁拿回来,那是老人家最后的念想了。人非草木,可是这个年头,做草木未尝不必做人幸福啊!” “真没想到,你还是个游泳健将!”陈确铮看他有些情绪低落,伸出大拇指夸赞道。 池撷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是浙江杭州人,杭州人水性都好,经常在西湖上办游泳比赛,我在杭州人里面不算厉害的。” “谦虚了谦虚了!你那浪里白条的功夫我们都见识过了!我叫胡承荫,南开机械系的,跟着学校从长沙一路过来的。”胡承荫伸出手。 “我叫池撷清,我比你们小一届,是刚刚考上临大的生物系新生。之前我在林子里迷路还麻烦大家辛辛苦苦找了我一天,这次我能帮点儿忙,实在是太好了。” “别这么说,大家本来就是一个集体,相互帮忙是应该的,我叫贺础安,北大历史系的,很高兴认识你!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跟我们说,大家一起想办法!”贺础安拍了拍池撷清的肩膀。 “嗯!”池撷清笑着点了点头。 第五十五章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已经在张山冲跟土匪亲密接触过一回的“三剑客”没想到到了五里山还能上演一次“午夜惊魂”。 夜半时分,有工友来通知,命所有的中队长和小队长去开会,陈确铮和贺础安都参加了会议,在会上,黄师岳团长告知大家,从中央军校处得知,有二三百个匪徒过江前来,虽然之前学校有提前打好招呼,但总是不够牢靠,虽然“三剑客”算是有惊无险地去土匪窝里走了一遭,但谁也不能保证下次还有这么好的运气。开会的目的就是要征求大家的意见,是全体连夜开拔投奔中央军校,寻求他们的庇护,还是留在原地待命,静观其变。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无论走还是留,都各有各的道理,最后黄团长做出决定:原地待命。 各中队长小队长会后将消息传达给同学们,大家颇有些心慌,所有的人都和衣而卧,有的人甚至连铺盖都没有打开,就是为了土匪来的时候可以爬起来就走。 胡承荫没敢脱衣服,铺盖卷倒是摊开披在身上,算是取了一个中间,陈确铮却老神在在,一切都如平常一样,刷牙洗脚脱衣盖被,一点儿都没委屈自己,贺础安一看陈确铮,也便放下心来,照常歇下了。 “贺老师,你别跟陈老学啊!到时候要是土匪真来了,你裤子都提不上。” 三人自命为“三剑客”之后,很快这个名号就在步行团的同学们中间流传开来,胡承荫还跟大家普及“狐狸”、“仙鹤”、“麻雀”外号,然而即便得知原委,同学们都觉得这三个绰号只有“狐狸”合适,而陈确铮总是行事特别沉稳,同学们一致同意叫他“陈老”,而贺础安总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而且说话时常引经据典,大家就给他取了“贺老师”的外号。胡承荫觉得他们俩人的外号都比自己的好听,但他也觉得“陈老”和“贺老师”的外号十分恰如其分,搞得他十分郁闷,他最后的挣扎就是“三剑客”内部按照年龄大小排序 “放心吧,狐狸,如果真来了土匪,有黄团长和卓大队长他们呢!慌什么!” “他们再厉害也才四个人,怎么敌得过二三百人的土匪?” “所以啊,二三百人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面对二三百人全副武装的土匪,到时候大家都跑不了,有的是时间给我提裤子。”陈确铮把被子盖到脖子,慢条斯理地说。 结果是,不见土匪踪影,一夜平安无事。 第二天出发的时候天阴沉沉的,跟胡承荫的脸色一样,路也更加难走,一路上山爬坡爬到快要崩溃,而且公路一直在山腰反复迂回,感觉要走好多冤枉路,有个同学发现了一条小路可以抄近道,但是未经开辟,沿路荆棘丛生,一部分想走捷径的同学就跟着走了,胡承荫实在不想继续走“之”字了,就建议“三剑客”一起走这条小路。 这世间的事往往就是如此,走捷径往往要付出代价。胡承荫走得两腿发软,一不小心脚绊在横出的树根上,坐了个屁股蹲儿,瞬间发出哀嚎。 “摔了一下,不至于吧,赶紧起来!”陈确铮伸出一只手。 “不行了不行了,我的屁股!我的屁股好像坐在仙人球上了!” 陈确铮和贺础安赶紧蹲下去查看,胡承荫并没有坐在仙人球上,而是某种不知名的荆棘上,那荆棘全身布满荆刺,看来分外坚硬,竟然能穿透裤子扎进肉里。 因为后面陆陆续续有同学经过,大家看到此情此景一边强忍笑意,一边过来询问,胡承荫的脸涨得通红,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狐狸,我们得把你拽起来,可能会有点儿疼,你忍一忍。”陈确铮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在憋笑,贺础安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合力把胡承荫从地上拽了起来,胡承荫惨叫一声,屁股终于脱离了那丛荆棘,然而有很多刺留在了胡承荫的屁股上。 “不行,我们得帮你把刺挑出来。” “别在这儿弄!帮我找个没人的地方!” 陈确铮和贺础安两人架着胡承荫磕磕绊绊在林子里走了一段距离,确保路过的同学肯定看不到他们了,让胡承荫趴在了一棵长势倾斜的树上面。 “我们得帮你把裤子脱掉。” “不要脱!我求你们了,就这么拔吧!”胡承荫快哭了。 “可许多刺都已经钻到裤子里面了,外面根本就看不到,你这个刺不及时ba出来会感染的!”贺础安紧皱着眉头。 “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等到了澡堂子,也让你看我们的!” 虽然之前“三剑客”在长沙的时候就认识,而且一起上过课,但从来没有真正“坦诚相见”过,听到这里,胡承荫稍微释怀了一点儿。 “你们一定要说道做到!” “答应你了!说到做到!不骗你!”陈确铮跟哄小孩儿一样。 扒了裤子一切就容易得很了,木针细密,扎得有深,只用手拔不干净。陈确铮跟贺础安把臂章摘下来,这个也是出发的时候跟水壶、干粮袋一起发给学生们的统一物品,臂章里面有一个小小的针线包,他们从针线包里抽出一根针,也顾不上消毒了,开始剔扎进皮肉的木刺,扎得最深的竟然有一厘米。 好不容易把所有的木刺挑干净了,胡承荫的屁股上仍残留了许多鼓起的小红点,好像一个个喷发过后的火山口。他赶紧把裤子提上,一脸别扭相,脸涨得通红,一声“谢谢”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你们说这个植物不会有毒吧?” “放心吧,死不了!” “记住你们答应我的事!” “好啦,答应你了就不会反悔。不过刚才看你……你好像是该洗澡了。” 陈确铮这话一说出口,贺础安都忍不住笑了。 “陈确铮!我跟你没完!啊!疼疼疼……” 追人的胡承荫跑了没几步就捂着屁股停下了。 陈确铮还忍不住火上浇油,胡承荫再也无力追赶了。 “我劝你还是把裤子脱了吧,伤口和布料摩擦会加重伤势,光着绝对好得更快!” 玩笑归玩笑,陈确铮一路搀着胡承荫,从青山岗走到白屋坪,好不容易走到松溪铺,步行团得以在这里短暂修整一下,陈确铮在路上农家买了点粘饼子给大家分着吃了。过了松溪铺有一条比公路近五公里的石子路,一路硌得胡承荫脚疼,颠得屁股更疼。 路过一个叫南岳庙的小村,远远就听到一个老先生带领学生读《大学》中段落,老先生沧桑的范读声和孩童朗朗的跟读生交错而起: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着,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大家急着赶路,没能上前去看,贺础安也随着童稚的朗朗读书声默念着他烂熟于心的段落。 “真没想到这边还有教孩子《四书》的私塾啊,他们好像跟我们生活在不同的时空里一般。”贺础安感叹道。 从小路走到大路,突然听到隆隆炮声,大家都吓了一跳,胆小的同学甚至趴在了地上,袁复礼教授解释说,这个声音应该是用开山的声音,又走了一会儿,看到路旁山体上果然有安放的痕迹。袁复礼教授解释道,工人会先用钻头在山体钻一个空,然后把倒进孔里,点燃引线,爆炸引发岩石崩裂。 好不容易走到了预定的宿营地凉水井,又传来了接二连三的“噩耗”。 为了解决步行团全体成员的吃饭问题,学校在长沙雇佣了二十名炊事工,随团自带行军锅灶,为了安顿他们,在购买了两辆卡车装在学生行李之外,额外买了一辆卡车运送炊事工和炊具。然而在路上卡车发生故障,司机为了减轻车重,让炊事工下车步行,导致往常五点半开饭的团员们一直到八点多才吃上饭。 步行团住的地方是一个老旧的宅院,距离公路有二里地,房主姓周,虽然宅院很大,却也有些破落,吃过饭之后因为运送行李的卡车还没到,大家只能在宅子里干等,无法睡觉。 后来行李好不容易到了,黄团长却派事务官来通知大家,因为没路运送行李的卡车过不来,大家只能走二里地到卡车处取行李,因为胡承荫“光荣负伤”,陈确铮主动提出帮他取行李。因为四处都是一片漆黑,大家排成队伍,后面的人搭着前面的人的肩膀,在湿滑的田埂间穿行,此时有手电的人宛如成了国王,享受着方寸间的光明。但是大部分的人只能在田垄上摸索着前进,不断听到“噗通”声紧跟着“哎呦”声,大家就知道又有人从田垄滑到水田里去了。去的路上还好,回来的时候肩上背着行李,就更加难捱,双肩背压得酸痛,还要小心不要摔倒,否则把被褥摔到水田里,后面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等好不容易走到周家老宅,每个人都是满身的大汗,感觉之前吃的那点儿东西,全部都消化干净了。陈确铮一个人背着两个人的行李,到了院子里直接把行李扔在地上,人也跟着躺在地上,再也动不了了。 从凉水井到沅陵县城不过二十里的路程了,老天爷一点也不想让步行团好过,又是风雨交加的一天。好在这天事物官来通知,这次轮到陈确铮和贺础安作第一大队第一中队经理委员会的庶务。 步行团参加步行老师的十一人共同组成步行团的辅导团,但管理步行团的日常事宜的却是步行团的指导委员会,成员有黄钰生、袁复礼、曾昭抡、李继侗组成,主席是黄钰生。每逢有重大决策是由黄师岳团长和黄钰生主席商量决定,但步行团的许多日常事务是由步行团各中队长和小队长轮流负责的,每两人轮一周,值周的两人除了负责步行团日常用品和食品的采买之外,还负责“押车”,就是跟着运送行李的卡车走,看管大家的行李,以防被daoqie,可以说是“责任重大”。因为胡承荫的突发情况,陈确铮跟指导委员会商量,因为胡承荫需要照顾,能不能跟他们一起跟车,顺利得到了批准。 早上步行团的大部队出发了,陈确铮跟贺础安一同去上了运送行李的大卡车。因为摔得满屁股刺就可以跟着坐行李卡车,不用背着行李苦哈哈地走路,一路上胡承荫心情特别好,美滋滋地哼着歌。 “我现在充分领悟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个成语的意思了,我觉得我这裤子脱得特别值得。” “你再不把嘴闭上我就把你踹下车了。”贺础安忍无可忍。 “我十分后悔带他一起过来,就应该让他带伤行军,把他屁股磨开花才好!”陈确铮补上一句。 不过胡承荫也没美多久,很快雨势从毛毛雨变为淅沥小雨转为瓢泼大雨,行李车没有顶棚,而且车上的行李十分拥挤,没有办法撑伞,雨点砸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可以说十分狼狈了。 很快卡车就到了沅陵县城,他们的房间在跟沅陵县城一江之隔的大中华旅馆的楼上。这个住处可以说是十分极品了,说是“旅馆”,其实还没有建好,就只有一些木架子,连四面的墙壁都没有,四处透风。 陈确铮和贺础安让胡承荫在房间里休息,他们过沅江对面去采买步行团需要的食物和日用品。他们在江边雇了一个小划子,船夫手法熟练,可是江风颇寒,浪也不小,小划子不停地左摇右荡,他们总担心自己下一秒就栽进江里去。 第五十六章 雪阻沅陵 在大风大雨中采买绝对是个苦差事,好不容易到了沅陵城内,雨势却越来越大了,沅陵城在沅水北岸,城不大,因为下雨的缘故,街道更是冷清,沿江一条长街有各色店铺,食物不算很贵,猪肉一元四斤,米一斗五角六分,牛肉一斤二角,鱼肉二角一斤,他们除了采买必备的食物之外,还买了很多油布,卡车上的油布早已破损,买来好更换。鉴于他们之前住过四壁皆无的旅馆,他们给自己也买了一些,因为要每日采买,他们还买了几双胶鞋。 因为行动不便,胡承荫一人上卡车等候他们。当胡承荫看着手里提着满满当当的东西、身上却摔得满身黄泥的两人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头却被两人各敲了一下。三人回到旅馆时已接近中午,步行团成员已经抵达了沅陵汽车站,大家分散到各个旅社入住。本来想午后全体渡江进沅陵城,可是午后江上的风浪较之上午大了许多,强行渡船恐有风险,最后还是在旅社中歇下了。 傍晚,贺础安点了蜡烛,认真记录白天花销的所有账目。雨越下越大,屋里下起小雨来,他们拿出白天买好的油布扑在被子上,窗外雷电交加,屋内的雨很快在油布上积了一滩。大家本以为这恼人的雨雪天气很快就会结束,谁也没想到,不只是狂风暴雨,棉花大的雪片漫天飞舞,后面老天爷还下起冰雹来,雷声隆隆,窗户残破,雪片从板壁的缝隙中钻进来,冰雹敲打着窗玻璃,劈啪作响。 因为天气如此恶劣,步行团足足在沅陵逗留了一个多礼拜。 贺础安和陈确铮照例是每日的采买,胡承荫屁股也好得差不多了,就被两人拽着一起去,也出点力气,一次在沅陵城里吃饭竟然碰上了黄团长,便跟着一起吃了饭,饭钱也由黄团长请了。 每日的采买工作让“三剑客”碰到不少新鲜事儿,虽然尚未到贵州境内,但沅陵的乡音已经跟桃源县跟湖南相近的口音有很大区别了,但最让他们长见识的是沅陵的妇女搬运工。 一日他们去粮店里买了一大袋面粉,还买了六斗米,三人一想到要背着这么沉的东西回去都有点发愁,谁知道店里的伙计直接领了一个年轻少女过来,看来年纪很轻,可能比“三剑客”他们还要小。她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用黑布掺着头,打赤脚穿草鞋,背上背着一个空的大竹筐,脸庞红润,身体健壮,脸上带着朴实且讨好的微笑,二话不说,把大米和面粉都放进竹筐,背起来就走。 “这么重,她……她能行吗?我们可是要背过河去的!” “放心吧,他们一趟最多能背一担米,有一百八十斤呢!” 三人迟疑着跟上了那少女的步伐。 “我们三个大男人,却让一个小姑娘帮忙背东西,真是太没有绅士风度了!” 胡承荫脸上的表情颇为不落忍,迟疑了一下,他走上去拦住少女,要把大米从少女的竹筐里拿出来。 “这些太重了,这个大米我帮你背!” 无奈少女听不懂他的话,死活不肯把大米给他,急得眼圈发红,差点哭了起来。 胡承荫见状赶紧松了手。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总感觉好像我欺负她似的!” “你本来就欺负她了,你这样她会以为你不要她背了,那她就拿不到钱了,当然就急哭了!”陈确铮摇了摇头。 “就是,你这真是好心办坏事儿了。”贺础安补上一句。 小小的误会之后,那少女顺利把东西送到了旅店,胡承荫给了她说好的一角钱劳力费,觉得过意不去又额外给了她五分,少女眼睛都亮了,连连鞠躬道谢,然后踩着轻快的步子离去。 “我以后再也不让她们背了,心里真不是滋味!” 结果第二天,胡承荫就食言了。 这次去买米面,是跟二厨役一起,二厨役说每次过江买东西太不方便,就索性一次买一点儿,买了比上次两三倍的量,不光买了米面,还买了腊肉、冬笋和鸡,鸡十分昂贵,要一元钱一只。 胡承荫盯着一袋一百斤的大米看了半天,撸胳膊挽袖子,抓起米口袋一努劲儿,清脆的“嘎嘣儿”一声,胡承荫的腰闪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陈确铮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二厨役嘿嘿嘿地笑了好一阵,手里的烟都顾不得抽了,一边笑还一边问: “你没事吧?腰还好吧?” 后面的故事跟之前有些许相同,又有些许不同。 相同的是,店家又找了个女子来,不同的是这个女子是个老人。 “三剑客”看着老人脸上的沟壑,她比他们的母亲还要大上好些,就跟老人表示再找个年轻的过来,老妇显然听懂了,她急着证明自己,使劲儿地拍自己的胳膊,用不流畅的国语说她虽然六十一了,但还很有力气,还可以再干十年。老人盛情难却,他们还是选了她,可是东西太多,她一人实在抬不过来,正在大家为难的时候,那老妇招呼不远处一个不到三十的健壮男子过来,那人竟然是她的儿子。 母子两人简单说了几句,儿子干脆利落地连背带抗,根本不让妈妈穴手,大步流星地往河岸走去。老妇回过头来跟大家夸了儿子几句,接过了胡承荫的两角钱,脸上是欣慰的笑容,大家紧揪着的心也都放松了,放松了就开心了,心里都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 其实外乡人大可不必用所谓“怜香惜玉”的态度对待湘西女子,这里的劳动妇女绝非是深居简出、幽居深闺的小家碧玉,她们跟男子一样生龙活虎、吃苦耐劳,都是承担着养家重任的劳动力,她们自幼都不缠足,跟男子一样能干,都善于负重,时常背着一二百斤的货物步行几十公里,不论是田间地头,还是街头巷尾,都能看到她们忙碌的身影,丝毫不逊色于男子。 “真是女中豪杰啊,自愧不如自愧不如!”胡承荫感叹道。 因为不用赶路,步行团的生活散漫了不少,步行团每天供应早晚两餐,分别是出发前和到达后,中饭自行解决,因为大家都被困在沅陵,便没必要那么早起吃饭了,于是早饭变成了中饭,改在了中午十二点,也有不做饭的时候,就每日每人发两角钱,大家自行解决。 日子久了,就显出各自的不同来了。池撷清没事儿就爱一个人跑到沅陵城周边的山上乱晃,采集植物,牟光坦还是一样的不合群,一路上就爱自己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吟诗,到了沅陵城之后,没事儿就跑去江边,听拉纤的船夫喊号子。“三剑客”一起游览了沅陵城附近的很多名胜古迹,他们爬了沅水东岸的银壶山,还专门去了山上的伏波宫和山顶的文昌阁,因山上温度低,近日落下的积雪未化,山上银装素裹,耀人眼目。站在伏波山顶俯瞰沅江和沅陵城,白雪纷纷落下,洒落江中,覆盖了沅陵城的树木和房屋上,美不胜收。 “三剑客”逛完了城外又逛城里,沅陵本来是辰州府治,县城坐落在虎谿山的山坡坡上,虽然不觉得,但整个县城的的确确是倾斜的,城东濒临沅水北岸,城区很小,城中有一条南北长约二里的街道,商店也不多,但让“三剑客”惊讶的是,即便是如此的小县城,却有两间职业学校,一间女子师范学校,有三个初中,其中两所男校一女校,还有小学十余所,打听下来,全城在学儿童有一千五百人,市民大都识字,实在是让人惊异又钦佩。 风雪实在太大了,犹如扯烂的棉絮般的暴雪直扑面门,三剑客纷纷感叹,就连北平也很少下这么大的雪,把人整个都冻透了,此时在街上闲逛就不是一桩乐事了,让他们惊讶的是,偌大的沅陵城只有一间公共澡堂,刚一进去,迎上来的店员居然讲常德话! 原来沅陵本就是偏远小城,文化和商业发展相对滞后,理发店、澡堂、人力车都属于新兴行业,就连这家澡堂也是刚刚开业不久。澡堂里人声鼎沸,且设备简陋,卫生条件很差,当地人却毫不在意。三人还幻想着悠然自得地好好泡个澡,却只在里面草草冲了冲就出来了,根本没能享受沐浴的乐趣。 “我好怀念北平的澡堂啊!什么时候能好好洗个澡啊!”胡承荫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每天风雪交加,屋内不比屋外暖和多少,最开始忍了几天,后来大家都动起了改造的心思。既然旅馆四处漏风,就用木板钉在破露处挡风,房顶漏雨,就用木板充当瓦片,在房顶上一块一块地码起来。陈确铮动手能力强,把大家的房间都改造了一番,又跟贺础安出去给大家买了火盆和木炭回来,在屋里生了火,房间暖和了,日子就舒服了。 晚上房间里的节目也不少,刚住进来的时候晚上就能听到对面房间传出铿锵有力的歌声,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旗正飘飘》: “旗正飘飘,马正啸啸,枪在肩,刀在腰,热血热血似狂潮;旗正飘飘,马正啸啸,好男儿,好男儿,好男儿包裹在今朝……” 这歌声十分有感染力,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隔壁的朋友们听到歌声纷纷过来聊天,原来他们是北平艺专和杭州艺专的学生,他们也一路南下,没想到“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竟然在沅陵城的一个小旅馆里面相遇了,也是难得的缘分。 第五十七章 雪夜饮酒 三剑客在沅陵经常下馆子,好在沅陵物价不高,加上步行团每日发的两角钱餐补,还算负担得起。开始的时候大家常吃鱼,后来随着连日大雪,鱼价上涨,要两角四分一斤,比前几天上涨了六分,也就点个两角钱的炒鸡丁和一角钱的炒香干,但无论如何酒都是要喝的,他们常喝的一种酒叫冬酒,粮食酿造的,类似米酒,口感甘甜,度数不高,刚刚好达到微醺的效果,好让仨人一边和一边侃大山。 “鲁迅先生的在酒楼上里喝的是绍兴酒,吃的是油豆腐,可我们这儿没有,但滋味也不错!”贺础安说完又喝了一杯。 “虽然吃的东西不一样,但我们有一样的大雪啊,还有啊,我们跟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一样的迷茫、消沉、彷徨……”胡承荫也干了一杯。 “下了几天雪你就迷茫了?就彷徨了?那说明你的意志力很薄弱啊!”陈确铮调侃道。 “每天睡这四面透风的房子里,这雪总也下不停,下得人心烦,我就不能迷茫一下啊!”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是我最喜欢的跟喝酒有关的诗了,每次读完心里都暖洋洋的,来,再喝一杯!”贺础安难得这么感性。 “白居易在红泥小火炉旁边烤着火,喝着酒,还有朋友刘十九,多么惬意自在!”陈确铮跟他碰了碰杯。 “我们带半斤酒回旅馆,围着炭火盆喝,还不是一样呼朋引伴、高谈阔论!”胡承荫也举杯凑了过去,三人的酒杯挨在一起。 “白居易是在自家的炉子旁喝酒,哪像我们,一路颠沛流离,今天不知明天的去处!不说了,喝酒!喝酒!” 暴风雪让人感伤、冬夜让人感伤、酒也让人感伤。 天亮了,就个个又都支棱起来,重新变成一条好汉了。 雪终于停了,步行团加紧雇了几辆汽车,趁着晴天赶紧上路,一大早上五点就动身了,山路蜿蜒,坡度倾斜得骇人,路上积雪未化,十分湿滑,汽车开足马力前行,依然让人心惊胆战;下坡的时候急速下冲,强烈的失重感让大家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同学们坐在卡车的后面,卡车全部没有雨蓬,风过着雪粒子拍打在脸上,又湿又冷,还有浓重的汽油味一直伴随,但大家的精神都很振奋,终于踏上新的旅程了。 因为不用步行,一路坐车,之后的旅途相对轻松,两小时后到达辰溪县,第一中队第一小队坐的汽车却偏偏坏了,大部队仅略事休息之后渡沅水继续前进,下午三点到达芷江,午饭后继续前行,下午五点即到晃县,“三剑客”所在的一中队三十人只好在辰溪县停留一天。 晚上“三剑客”去饭馆吃饭,仅仅吃了面和包子,就要每人三角钱,物价比沅陵贵了许多,吃得人肉疼,这也就罢了,连晚上睡觉都不得消停。第一小队在中华旅馆住下,“三剑客”刚刚在房间里安顿下来,茶房就过来敲门,一脸谄媚地问: “学生哥,晚上要不要姑娘陪啊?” 第一时间三人都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之后,贺础安伸手指着茶房,大喝一声: “出去!” 茶房吓了一跳,碰了一鼻子灰之后讪讪地退出门去。 贺础安的脸红红的,看着他激动的样子,胡承荫和陈确铮忍不住笑,胡承荫还学者贺础安的样子,伸手大喝: “出去!” 胡承荫自己被自己逗得躺在床上直乐,连贺础安自己都被都笑了。 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去了芷江县,芷江县城不大,房舍比沅陵齐整,胡承荫见缝穴针地买了当地特产的枣子、橙子路上吃。路上卡车的水箱又多灾多难地漏了水,大家还被迫下车推了几次车,中午终于到达晃县了,入住大同旅馆,他们是最晚到的,其他同学早就安顿下来四处游玩了。 晃县县城横跨辰河两岸,东为旧城,西为新城,两城之间有浮桥连接,过船的时候可以临时断开。刚巧步行团赶上了赶集日,货物琳琅满目,老百姓摩肩接踵,热闹非凡。“三剑客”没想到在集市上竟然碰到了黄师岳团长和几个其他分队的步行团的同学,一打听才知道,黄团长竟打算探访苗家,还专门找了一个向导,可没想到满大街很少看到身着传统服装的苗民。跟本地人打听下来才知道,湖南的苗民分布于湘西和四川贵州交界一带,其人数占湘西人口的一半还多,然而他们大都深居山间,此种苗民称为“生苗”,生苗与汉人老死不相往来。但也有一些苗民为了生计,积极融入已经受汉人教化,他们从打扮到语言再到生活习惯大多与汉人相同,则老死不与外人往来,外人也不容易到他们的寨子里去。追根究底,是一直以来苗民经济和文化落后,深受汉族的排挤和奴役,这才被迫躲到深山里去。了解到这些渊源之后,许多同学都忍不住一声叹息。 在集市上胡承荫买了一根甘蔗,逛完了集市,“三剑客”去水上划船,在船上啃甘蔗,直接把渣子吐进河里,啃得腮帮子疼。许多同学在岸边洗衣服,他们居然在船上看到了游泳的池撷清,他如浪里白条一般,跟他们打个招呼又游远了。返回旅馆的途中大家看到了水上磨坊,利用水力带动石磨,同学们纷纷感叹其先进,晚餐后“三剑客”一起去逛了附近山顶的松林寺,俗称祖师庙,体验“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古意。 有胆子大的同学步行四里地去逛新城,还略带兴奋地说新城有很多烟花女子,好奇地可以结伴一睹她们的风采,但三剑客刚刚在芷江的旅馆里受到“惊吓”,对这种事情还是敬谢不敏了。 下山回到旅社才知道,行李车居然没到,大家没办法,只能跟旅馆租被子,旅馆老板喜笑颜开,又小赚了一笔意外之财,同学们唉声叹气,可因为旅馆被褥数量有限,晚到的同学已经没有被子可租了,比如他们“三剑客”,三个人只租到了一条,好在旅馆的床大,三个人的挤在一起也够睡。因被子偏小,三人都想睡在中间,最后陈确铮通过“石头剪刀布”挣得了睡在中间的权力,不过三人挤在一处倒也暖和。 黄团长本意仍想找车让大家坐汽车去贵阳,为此步行团特意在晃县停留了两天,无奈接洽并不顺利,最后黄团长决定,全体成员步行入黔,目的地是距离晃县三十四公里的玉屏。 早上七点出发,许久未步行了,大家之前练出来的步行功底后退了不少,这一路还都是山地,大家走得筋疲力尽,连东西都不想吃。沿途种满了油茶树,走了不到二十公里,走到了鲇鱼铺。一路上走着走着,胡承荫就看出差别了。 “这路怎么越来越不平了?这路上怎么到处都是煤啊!” 胡承荫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煤块,乌黑的煤块在太阳底下闪着光泽,这样的煤块满地都是,路边山上都是裸露的煤矿层。 “贵州产煤,我们可能快走到贵州了。”陈确铮说道。 话音刚落,就听见前面的步行团同学大喊: “看,界碑!我们到贵州了!” 同学们发出一片欢呼声,胡承荫走过去一看,说是“界碑”其实就是村民在村口立了块一人多高的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湘黔交界处”。 为了留住旅途的美好回忆,胡承荫举起相机,给步行团的同学们拍下集体的纪念合影。 第五十八章 若你带我走,我便嫁你,可好? 到贵州没多久,“三剑客”就看到有的同学陆陆续续用毛巾、手帕等把口鼻遮起来,有一些同学还带了专业的医用外科口罩,一问才知道,有传闻说贵州的苗民擅长放蛊,传得神乎其神,据说苗民可以在任何东西中下蛊,动物、植物、甚至空中的飞虫,只要吃进肚里都立马就会变成下蛊人的傀儡,失去意识,变成僵尸。胡承荫把毛巾在脑后系上,看着另外淡定的两人。 “你们不怕自己中了蛊吗?” “病从口入,我们只要不乱吃、乱喝东西就没事儿。”陈确铮把草鞋绑得紧了些。 “那空中飞虫呢?” “苗民就算下蛊也肯定是只给仇人下蛊,不至于波及无辜,虫子空中乱飞,误伤率也太高了吧?不大可能。”贺础安也不以为然。 “行吧,看在我们是‘三剑客’的份儿上,我舍命陪君子吧!”胡承荫也把脸上的白毛巾解开了。 “不过狐狸你也别掉以轻心,没准儿那个苗民看上你了,想把你掳回家当女婿呢,你还是小心点儿吧!”调侃胡承荫是陈确铮的每日消遣之一。 “不跟你们说了,哎,前面好热闹,好像在赶集啊!” 胡承荫说的没错,这是一个热闹的集市,道路两边各式摊贩兜售着他们面前的土特产,老百姓背着竹篓左顾右盼,往来人群摩肩接踵,全体步行团成员肚子都饿了,便一拥而入裹进了人群中找吃的。 “三剑客”被不远处打糍粑的摊贩吸引,两人轮流拿着木杵敲打糍粑,另有一人把打好的糍粑揉成面饼状,放到火上烘烤,糍粑的香气和打糍粑的声势引来很多人围观,贺础安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盯着小贩烘烤糍粑的手,不自觉地咽着唾沫。 胡承荫买了六个糍粑,还没付钱,只听见老板大叫一声: “抓住她!她偷拿我的糍粑!” 事情的经过都被贺础安看在眼里,原来那女孩趁着老板不注意偷拿了两个糍粑跑了,贺础安也不知是自己是怎么想的,赶紧追了上去。 陈确铮问老板那女孩拿了几个糍粑,老板说两个,陈确铮便付了八个糍粑的钱,劝老板别跟小女孩计较。 等陈确铮跟胡承荫买好糍粑,拨开人群,贺础安早就不知去向了。 贺础安一路追,一路对女孩喊话: “你别害怕,我不是抓你回去的,我想帮你!” 那女孩见贺础安紧追不舍,对他说的话充耳不闻,只顾着一路狂跑,却不小心脚下,被石板路上一块凸起的石头绊倒,整个人狠狠摔了出去,撞到头部,昏倒在路边。 等女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安放在一个谷仓里,躺在厚厚的稻草上,对面蹲着一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个人就是之前一直追他的人。 贺础安手里拿着女孩子之前偷拿的糍粑,见她醒了,伸出手递给她。 “你的糍粑,吃吧!” 女孩的肚子适时叽里咕噜地响了起来。 “你之前是饿得低血糖了,所以才会昏倒,赶紧吃吧!” 谁知道那女孩接过那糍粑后一把拽住贺础安的胳膊,结结实实咬了一口。 贺础安失痛叫了一声,却没怎么生气,看着那女孩狼吞虎咽地把两个糍粑吃干抹净。 “够吃吗?不够的话我再给你买几个?” 女孩一听这话,惊讶地看着贺础安。 “你不是那老板派来追我的吗?” “我只是路过,跟你过来也只是想帮你,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谁知道那女孩听到这句话之后眼眶顿时红了,恨恨说道; “我再也不会回去了,我就算饿死在外头也不回去了!” 倾诉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再也收不住了。 女孩子似乎认定了贺础安是个好人,便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了。 原来她是晃县一个农家之女,名叫贺灵秀。父亲本来是村里的教书先生,颇有些文才,只是命太短,在她8岁那年便因病去世了,她的母亲相思成疾,没过多久也追随父亲离开了。父母死后,舅父收养了她和两个弟弟,两个弟弟因为都不满三岁,很快便找到了人家,只有她因为年纪太大,再加上是个女孩,只能在舅舅家寄人篱下。舅母看她十分不顺眼,一直想方设法把她嫁出去,一直好不到机会,后来终于有一家人家上门提亲,还给了一大笔聘礼,是个殷实人家,贺灵秀新婚之夜才发现,那“男子”只有十二岁,而且双腿不能动,是个瘫子。贺灵秀连夜从那个家里逃了出来,之后她不知方向,一路狂奔,身上带的一点钱很快就花光了,正在最绝望的时候遇到了他。 “我父亲自幼叫我读书,他告诉我女孩子家也要跟男孩子一样读书,读书才能明理,我是因为太饿了,没办法才偷拿了两个糍粑。” 灵秀抽噎着哭了起来,刚才她这一番话,哭得贺础安心里一阵难受。 “你除了舅舅家还有其他的亲戚吗?” 灵秀摇了摇头。 “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我能跟你走吗?”灵秀的眼中燃起了希望,突然变得特别明亮。 见贺础安愣住了,灵秀赶紧接着说: “我吃的很少,一点也不费钱,我还会洗衣烧饭、缝缝补补,我什么都会干。” “不行,这绝对不行,我只是路过这里,我是要去昆明上学的,怎么能带着你呢?” “怎么不行?你今年几岁?” “19岁,怎么了?” “我们村里这个年纪的男子孩子都生了,若你带我走,我便嫁你,可好?” “越说越离谱了!我们这才第一次见面,你知道我是好人坏人你就要嫁我?” “别人我不知道,但你一定是好人!” 贺础安叹了一口气,眼下这个情形必须理性地去处理,带着她走是绝对不可能的,就只能留给她一些钱了。 贺础安把手伸进胸口的暗袋,掏出十块钱,这是步行团津贴的一半。 贺础安把钱放在灵秀手里。 “我真的不能带你走,我也没有很多钱,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灵秀没有接钱,反而直盯盯地看着贺础安一眼,转过头笑了。 “钱我不要,你不带我走,我跟着你便是了。” 当陈确铮和胡承荫在街上终于找到了贺础安的时候,发现他屁股后面有了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了解缘由之后,胡承荫拍了拍他的肩,说了句风凉话。 “看来这桃花运是会传染的,之前是陈老,现在轮到咱们贺老师了,我可真羡慕,什么时候能轮到我呢?” 灵秀很机灵,她远远地缀着大部队走,她用贺础安给她的钱买了好多烤白薯随身带着,饿了就默默掏出来吃。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们,她只是觉得,这茫茫天地间,唯一肯对她好的人在这群人之中,让她不想放过,不想撒手。 步行团为了保存大家的体力,每日都要在中途安排一次休息,团员美其名曰“大休息”,这日午后到了南宁堡,步行团在这里大休息40分钟,在这里休息没一会儿,贺础安就发现灵秀不见了。 “那个小尾巴呢?” “之前还一直嫌人家跟着你,现在不跟着了,又开始担心了!”胡承荫在嘴上一定要占点便宜。 正在贺础安准备起身寻找的时候,只见“小尾巴”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 “安哥,快点跟我去救人!我没力气,救不了!” 原来灵秀远远地缀着步行团走,突然尿急,就跑到离公路比较远的林子里解了个手,刚准备走,就听到林子后面有微弱的呼救声,走过去才发现,林子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陡坡,陡坡下面有一个女孩子,虽然离得远,但可以看出她面容姣好,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富家小姐出身。 “我从这山坡上摔下来了,脚扭了,动不了,你能帮我一把吗?” 灵秀拼尽全力也没有办法背着富家小姐爬坡,一次次努力,又一次次滑下来。 “你等等,我去找人来,你放心,我一定回来救你!” 灵秀搬来了救兵,因为在“三剑客”中体格最强壮,陈确铮就让那富家小姐趴在自己背上,七手八脚爬上了陡坡,正好附近有个中医诊所,那老中医正骨还是一把好手,捏了几下就把那小姐的骨头复了位。 治好了腿脚,陈确铮提出送那富家小姐回家,毫无意外遭到拒绝。 “得,又是一个不回家的!”胡承荫拍着满身的灰土,拍得啪啪作响。 “我看你的穿着打扮,想必你家境殷实,自幼深得父母宠爱,我不管你因何原因离家出走,但让父母担心总归不是子女应做之事。” 那富家小姐深深低着头,双手不自在地把玩着左手腕上戴着的玉镯,只是一声不吭。 “那你也跟着他们走吧,我也是跟着他们一路走过来的,我们正好在路上做个伴!”贺灵秀显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也跟着添乱。, 最终的结果就是,步行团后面跟了两条“小尾巴”。 第五十九章 不肯缠足的玉书小姐 湘黔滇旅行团全体成员走过酒店塘和七里塘,在下午四点到达了玉屏县,从东门进入县城的时候,出乎意料所有人的预料,一群身着军装的小童子军列队站在道路两旁迎接,他们是县立中心小学的学生。他们举起可爱的小手,大喊着口号,还有一些老百姓拉起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湘黔滇旅行团!”,还有一些标语写着“国之柱石”、“民族希望”等等,让大家都觉得十分振奋。 突如其来的欢迎让步行团受宠若惊,当大家看到街上布告栏贴着的布告就更加振奋了。原来玉屏县得到贵州省政府的关照,由玉屏县县长刘开彝具名贴出了布告: 查临时大学由长沙迁昆明,各大学生徒步前往。今日可抵本县住宿,本县无宽大旅店,兹指定城厢内外商民住宅,概为各大学生住宿之所。凡县内商民际此国难眼中,成对此振兴民族领导者——各大学生,务须爱护借重,将房屋腾让,打扫清洁,欢迎入内暂住,并予以种种之便利。特此布告,仰望商民遗体遵照为要。此布。 读完布告,大家叽叽喳喳地热烈讨论着,正在此时,不远处的同学突然聚集在一起,把什么人团团围住的样子。三剑客挤过去才发现,原来是县长刘开彝和玉屏县的乡绅代表特意过来迎接,他们热情邀请黄团长和步行团其他老师一起出席他们准备的酒宴,盛情难却,黄团长只得答应了。 县长和乡绅早已给黄团长安排好了住处,他们一走,人群也就渐渐散开,正在此时,那乡绅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什么人,大叫一声: “玉书!” 那乡绅撩开长跑疾走了几步,攥住了富家小姐的手。 刚刚贺灵秀拉着那富家小姐也跟着凑热闹,那富家小姐好像看到鬼一样,拉着她转头就要走,大街上人挤人,她一时间跑不远,紧接着那乡绅就过来抓住了她。 后来“三剑客”和贺灵秀知道了那富家小姐叫陈玉书,是那乡绅的独女。 再后来他们都被乡绅陈老爷请到家里做客,感谢他们救了她的女儿。 那真是尴尬的一餐饭,满桌子山珍海味,大家却都食不知味,被迫成了陈家父女战争的旁观者。 陈玉书沉默地坐在桌前,一口菜也不吃,依然不说话。 “玉书,你不说话就跑出去为父多担心啊!还好你遇上好人给你救回来了,以后可不能这么不懂事了。” “你担心我?你才不担心我呢!你巴不得我疼死算了!” “玉书,你怎么这么不了解我的苦心?缠足还不是为了你能嫁到好人家?这世间的大家闺秀哪有不缠足的?” 大家这才知道问题的所在,原来陈玉书是因为不想裹小脚才离家出走的。 贺灵秀看了看自己的大脚片儿,又看了看陈玉书的脚,其实就算是天足,陈玉书的脚也已经很小了。 “你还说爹不疼你,你知道有多少女子四五岁就缠足了,爹就是念在你年纪小,一拖再拖,才拖到现在,爹也心疼你,但有了这“三寸金莲”,你才能嫁到好人家啊!” “我不想嫁到好人家去,我一辈子也不想嫁人!我进尼姑庵里当姑子也不嫁人!” 陈老爷气得还想说什么,突然意识到在座的还有外人,突然讪笑着闭了口,倒了一杯酒举起杯。 “小女骄纵,都让我给惯坏了,让大家看笑话了,我敬大家一杯,算是赔罪!” 陈老爷举杯一饮而尽。 “我陈海富从小就特别尊敬读书人,可我自己却不是读书的料,本来想把我的孩子培养成读书人,谁能想到内人给我连生了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活过十岁,夫人伤心过度也在两年前病故了,最后就剩下玉书一个独女,唉,我现在没有别的指望了,她嫁到一个好人家,我死也瞑目了!” 陈海富讲完家族的悲惨往事,大家都沉默了,这时候陈确铮站了起来。 “您与我父亲年龄相仿,我就叫您一声陈伯父了,今日之事本是陈伯父的家事,可正好让我们碰上了,不知道陈伯父愿不愿意听我说几句呢?” “我最喜欢听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了!请讲请讲,我洗耳恭听!” “伯父你要给女儿缠足,是想让她嫁个好人家,后半辈子有依靠,我说的对吗?” 陈老爷连连点头。 “那如果你女儿以后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是否就可以不用缠足了呢?” “自己养活自己?这怎么可能,女人家怎么自己养活自己啊?” “伯父,您今天跟县长一起去迎接我们,我们十分感动,您还在家中盛情款待我们,我可以体会到你对读书人的尊重,那你为什么不让你女儿去读书呢?” “女人家读什么书?俗话说的好,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家读那么多书全无用处。” “伯父,我们这个步行团是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南迁组成的长沙临时大学,在我们这个步行团中没有一个女同学,那不是因为我们学校没有女孩子,而是因为女孩子大都走海路去昆明了,我们学校有很多优秀的同学,她们的成绩不必男铜学差,大学毕业之后,她们完全可以找到工作,自食其力!伯父,时代变了,女人依附于男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你们学校里,真的有那么多女学生?” 贺础安也看不下去了,跟着说道: “那还骗您不成?我们许多女同学,真的比我们男人还要优秀呢!伯父我也说两句,女子不读书的时代过去了,‘包办婚姻’的时代也过去了,现在流行‘自由恋爱,女子自己挑选心意的对象组成家庭,盲婚哑嫁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 胡承荫更是迫不及待想要解救眼前这个不惜离家出走也要反抗命运的女孩子。 “伯父,你知道男子为什么这么喜欢所谓的‘三寸金莲’吗?难道是因为好看吗?我见过裹脚布拆下来的三寸金莲,所有脚趾都被压在脚掌下面,脚部的骨骼都变了形,走一点路都疼,更别提走远路了。被裹了脚的女子,从此就变成一个残废,只能每日守在家中,外面的世界自然就是男人的天下了!你女儿的脚一旦被裹成了三寸金莲,往后的日子就全依赖他的夫家了,他对她好与不好,他娶几房姨太太,她都只能听之任之,因为她只能听他的,再没有别的出路了。” “可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的啊!” “我们祖祖辈辈也没有被日本人欺负过啊!”胡承荫忍不住提高了嗓门。 胡承荫的这句话有千钧重,陈老爷顿时语塞。 “时代真的不同了,以前没有发生过的事儿,以后不一定不会发生,民国元年孙中山就已经废除缠足了,现在都二十多年过去了,怎么还能总守着过去的那一套!如果伯父真爱你的女儿,就应该让她读书,让她读完中学,甚至上大学,成为一个独立的新女性!” 陈老爷听完这句话之后长叹一口气,仰头喝干了杯中酒。 “玉书,你想去念书吗?” 陈玉书眼睛一亮,使劲儿点了点头。 “那爹也不是顽固不化之人,你只要答应爹一个条件,爹就再不逼你缠足,也不逼你家人,还可以送你去上学。” “爹,你说,什么条件?” “玉书,爹只有你一个女儿,爹这辈子挣下这么大的家业,总也不能后继无人,既然你不愿意让爹帮你安排婚事,那你就自己找个意中人入赘到咱们家,给我生个孙子,让我们老陈家后继有人,之后你要做什么就都随你的便了。” 陈玉书低头想了想,脸颊上泛起红晕,羞涩地看了一眼陈确铮,陈确铮对上她的眼神,赶紧把目光一开,胡承荫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捂嘴窃笑。 “爹,我答应你。” 这会轮到陈老爷惊讶了,没想到女儿答应得这么痛快。 “爹,我心里已经有人了。”陈玉书定定地看着陈确铮。 陈玉书站起来走到陈确铮的身边,陈确铮赶紧站了起来。 “爹,他叫陈确铮,他就是救了女儿一命的人。” “你要跟他成亲?” 陈玉书郑重点了点头。 面对眼前火烧眉毛的态势,胡承荫一点儿不替自己的好兄弟着急,反而一门心思就等着看好戏了,贺础安焦急地看着陈确铮,不知道他怎么处理眼前的局面,女孩子当着父亲的面说要嫁给她,女孩子脸皮薄,直接拒绝恐怕会伤心好一阵子。 “可以,但请岳父容许我写信回家跟我的夫人说一声。” 在场所有人听到这句话,下巴都掉了。 “你已经成亲了?”陈玉书难以置信的样子。 “我也是家中独子,我母亲跟陈伯父想的一样,担心我在外读书无法收心,我出门读书之前早已为我安排了一门婚事,我成亲之后才让我出门求学的,前日我刚收到我夫人书信,说我儿平安降生,让我勿要担心。” “你已经有孩子了?”陈玉书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 “不过玉书姑娘不要生气,我夫人最为宽宏温厚了,你嫁过来,你们一定会相处得很好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过去做小吗?” 第六十章 同姓兄妹 “姑娘诚意,上天可鉴,然而我与姑娘相见恨晚,但我也不是那无情无义之人,虽心仪姑娘,却也不能对不起在家乡苦苦等我的妻子。玉书姑娘看这样可好,既然以后我就入赘陈家,玉屏就是我的加了,我回到老家把我的妻儿接来,也方便照应。姑娘放心,我会另外给他们寻找住处——” “不必说了!” 陈玉书声音里早已带了哭腔,她站起身来,扭身跑了出去,留下一桌人面面相觑。 “陈伯伯,造成此种状况,晚辈实在是过意不去。” “罢了罢了,你与玉书缘分太浅,我陈家的独女是断不会给人做小的。” “晚辈绝没有那个意思,方才那样说,只不过是想断了她的念想罢了。晚辈倒是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跟伯父说。” “你说吧。” “伯父您的想法我觉得十分在理,只是顺序颠倒了,如今玉书小姐养在深闺,她去哪里结识与她情投意合的伴侣呢?倒不如让她去学校里读书,现在的学校都是男女混淆,她的同学中肯定有大把的青年才俊,到时候你找一个入赘的女婿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听你这么说,好像是很有道理。小时候玉书很我十分亲昵的,后来因为她的婚事,我们两父女日渐疏远了,我觉得她不能体谅为人父母的苦心,现在想来真的是得不偿失啊!” 后来的事就皆大欢喜了。 那陈海富当着众人的面告诉女儿玉书自己再不逼她裹脚了,也不逼她嫁人了,会把她送进学堂读书,玉书自是欢天喜地。言谈之间,陈海富得知了贺础安救助孤女贺灵秀的事,突然发现贺础安与贺灵秀、陈确铮与陈玉书皆为同姓。为了纪念这难得的缘分,陈海富特意差人买了两对竹箫作为信物,分送给他们四人。 “我们这个玉屏县是个小地方,但这竹箫可以说是远近闻名,我们这儿的竹子特别好,粗细均匀、竹节长,非常适合做箫。这竹箫分雌雄,雌箫声调高些,雄箫声调低些。你们四人的缘分实属难得,不如由我做主,就结为同姓兄妹吧!这两对箫刚好当个信物。” 这四只箫放在四个精致的竹匣中,箫上匣上都刻着古雅的诗句,竹箫通体光亮,与街边箫铺所卖竹箫有天壤之别,四人从陈乡绅手中接过竹箫,并未搞“歃血为盟”那一套,只是各喝了一碗玉屏甜酒,行了礼就结束了。 到了告辞的时候了,玉书和父亲出门送别,玉书眼睛红红的,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陈确铮晃了晃手中的箫。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妹妹了,等我到昆明以后会给你写信的,你要好好读书,等到学会写字就可以给我回信了,好不好?” 玉书点了点头。 “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的,我也要和你一样,上大学!” “我相信将来有一天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女大学生的!” 离开玉屏县,步行团又继续上路了,现在两条“小尾巴”又变回一条。 陈乡绅虽然说可以把贺灵秀留下,但贺灵秀执意不肯,只能让她继续跟着步行团走。 行军的时候无聊,加上玉屏刚发生那么有趣的故事,胡承荫又忍不住调侃陈确铮: “你说你也真是的,好好的上门女婿你不做,非得跟我们一起受这个苦,正好两人还是一个姓,以后孩子跟老婆姓你也不亏啊!” “狐狸,你就承认吧,是不是看着我跟贺老师都认了同姓兄妹特别眼馋呀?要不要我也给你买只箫?” “谢谢,不必了,我自己已经买了,而且是一对儿!” “跟楚青恬一人一只?” 胡承荫美滋滋地笑着,不出声了。 贵州的景色跟湖南的景色截然不同,到处都是贫瘠的天地和裸露的山丘,而且几乎每天都在下雨。虽然玉屏县政府对步行团颇为欢迎,但贵州的老百姓对步行团是避之唯恐不及,步行团每到一地,虽然当地官员都告诉老百姓不必害怕,可许多村民都提前躲进了山里。贵州的老百姓似乎都起得很晚,早上十点钟以后还有好些铺子没开,可到了晚上贵州的店铺也早早就上了门板,并不比外省关得迟。 在贵州让步行团最为触目惊心的风景就是大片大片的罂粟花。 初入贵州境内,大家看到路边开放着白的、红的、淡紫的、粉红的花朵在风中摇曳绽放,花朵大且张扬,一簇簇得十分绚丽夺目。同学们纷纷感叹这花朵的美丽。后来才知道,这就是用来制作*片的罂粟,大家都大吃一惊,怎么也想不到这么美丽的花朵怎么会制作出祸国殃民的*片来。贵州之所以罂粟花遍地,不是老百姓自愿的,而是贵州当地的军阀逼着老百姓种*片,如果老百姓不种,就要被征收高额的“懒税”,如果老百姓种一年*片,只要交一年的税,然而种一年粮食却要交三年的税,如果第二年还种粮食,则要交七年的税,逼得老百姓不种也得种了。有了土地上大片的罂粟花,*片自然也可以在市场里公开售卖,虽然打大街上四处贴满了禁止抽*片的标语,可是在贵州不仅大人吸*片,就连小孩子也都“上行下效”跟着上了瘾,当地人甚至还流传着一句俏皮话:只有娘胎里的人才不会抽*片。步行团在贵州路遇的百姓普遍较为孱弱瘦削,恐怕是跟长年累月的抽*片有关。 步行团甚至还流传出了一个故事,有一次几个步行团的同学在路边小饭馆打尖儿,一个十六岁的小孩笑嘻嘻地过来讨钱,他身材如豆芽菜一般,面孔灰黑,一看就是惯抽*片的,他竟然身手跟那几个同学讨钱,同学们问他要钱是不是为了抽*片,他毫不避讳,嘻嘻地笑着露出黑黄的牙齿,说自己一天要吃两钱的烟膏。步行团的同学都说抽*片不好,劝他戒了,他摆摆手说他也知道抽*片不好,可是解不掉了,后来见讨不到钱,少年满不在乎地又去寻找别的路人了。 步行团一路沿着?水经过到镇远沿着公路走要140里,但走小路只要90里,因此步行团继续延续走小路抄近道的作风踏上了旅程,实打实地体验了贵州的“天无三日晴,地无三日平”。 小路在?水的山谷里,出青溪县城之后踩着半山腰的羊肠小径到了鸡鸣关,细雨连绵不绝,道路泥泞湿滑,十分难走,步行团成员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次,不断地上坡下坡走得人筋疲力尽,步行团翻过荔枝坳、小溪坳,走到草鞋坳想休息一下,顺便打尖儿。步行团在草鞋坳的一个街边小摊买米粥喝,米粥滋味寡淡,也填补饱肚子,但大家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吃完饭大家只能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赶路,贺础安不知怎么有些闹肚子,胡承荫和陈确铮陪他多休息了一下,山间山雾弥漫,转眼就跟大部队失散了。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一户人家跟前,这家的房屋十分破败,木梁从泥土中裸露出来,但从门内隐隐透着光,他们便想进去问问路,进屋之后,三人都问道一股类似腐肉的刺鼻气味,一个男人在角落靠着墙壁躺着,他面容掩盖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但应该不会超过四十岁,他看到他们三人也跟没看到一样,只是嘴里一直喃喃着: “水,水,水……” 胡承荫去桌上看,发现桌上的水壶里滴水全无,准备把自己随身带的水壶递给他,被陈确铮拦住。 陈确铮仔细打量哪人,发现他面容枯黄,且脸部有肉瘤状突起,十分恐怖,最可怕的是他的手和脚,有一些指头已经残缺了。 “快走!他是麻风病人!” 三人夺门而逃,一下子好远才停下。 “完了,我们不会被传染上吧?” “放心吧,麻风病是接触传染,我们进去没多久,而且我们也没有跟病人直接接触,应该不会被传染的。” “那个人……他不会死吧?”胡承荫缓过神来,想起了那个麻风病人。 “看他那个样子,应该活不了多久了,现在我们国家没有治疗麻风病的特效药。”陈确铮叹了一口气。 就在三人惊魂未定之时,竟然发现大部队就在前面,三人一路狂奔,竟然歪打正着赶上了大家,步行团继续上山下山、登高爬坡,经蕉溪镇到两路口,随后到达镇远县城。 镇远县城是黔东重镇,且有公路通过,且有?水之便可以通民船,水路货物都要经过此地,因此商业较为发达,但此地自清代以来一直有苗民作乱,清政府将镇远定为平苗大本营,数十里之外的山里就是散落的苗寨,但近年来苗汉互不滋扰,相安无事。 贺础安在贵州最大的感受就是这里的教育条件跟湖南有天壤之别,湖南一个小县城都可以有十几所小学和几所中学,但他们经过的贵州县城一所学校也没有,有小学的已经算最好的了,因此贵州老百姓的文化程度都很低。 “教育是民族的希望,地方教育办不好是肯定发展不好的。”贺础安每到一地都要了解一下该地的办学状况,贵州教育之落后让他时常叹息。 “贺老师,你以后要是以教书育人为业,定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好老师。” 贺础安没有回答,他是一个默默做事的人,不喜欢夸口自己的宏伟志向,他以前并没有深思熟虑自己未来究竟该走哪条路,但不知不觉之间,一颗小小的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了。 第六十一章 绪衡兄,展信佳 绪衡兄: 展信佳。 出发近半个月了,不知你现在到了哪里了?是否适应你船上生活?有没有晕船?希望你一切都好。 我想告诉你的最大的好消息就是,一直跟着我们的“小尾巴”终于离开步行团,因为她找到属于自己的家了。 这一切还得从头说起。 步行团一大早就到了镇远,因为之前的行军特别疲累,大家得以在镇远修整一天,足足两天时间,大家可以自行安排。我们先是跑去镇远城外的抚水旁沐浴,顺便身上沾满了黄泥的衣服,抚水的水质似乎含有碱性,大家没有肥皂也可以将脏衣洗濯得十分干净。再加上天公作美,碰上了难得的大晴天,大家洗完澡把衣服晾晒在铺满了细沙和石子的河岸上,仰面一躺,看着天上白云流动,真是此次旅程中最悠闲的时刻了。 晚上大家一起去逛了夜市,夜市是一条长街,背靠崖壁,面朝公路,长二三里地,商店百十来间,但听当地人说,因为背靠崖壁,山上时常会有石头滚落,轻则把房顶砸个窟窿,重则砸死人,即便如此,当地人也似乎见惯不怪了,因为整条街全部搬迁又费钱又费力,即便时刻都有生命危险,老百姓每天也都安之若素的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总觉得被砸到得不会是自己,我总觉得,有些时候,老百姓并不是那么看重自己的生命,你说是也不是? 听闻镇远城外的山上有许多溶洞,景致很美,溶洞旁还有许多寺庙依山而建,隔天许多同学都去游览,还记得我之前我跟你说过的镇远城内的省立师范学校吗?这是黔东最高学府,我们没有想到,学校的校长竟然是我北大毕业的学长,得知步行团来到镇远,他还特意设宴招待,步行团的许多同学都参加了,去的同学回来说,那学校虽然地方不大,学生也不多,仅有二百来人,还没有我们步行团的人多,可是校舍干净,秩序井然,让人心生敬意。 这两地我都没去,因为我们“三剑客”去了心中一直想去的地方,我们去了苗寨。 步行团十二人作为代表团由专员公署副官和区公所主任的引导去苗寨参观,即是可以参观,此苗寨定然不是生人勿进,避之唯恐不及的“生苗”,而是会说国语、熟谙汉族习惯的“熟苗”,但区公所主任还是告诫我们要谨言慎行,不要引发不必要的矛盾,所以大家都十分小心。 你可能想不到,代表团里除了我们“三剑客”,还有“小尾巴”!她执意要跟着,我们不同意,可她竟然说她会讲苗语,可以给我们当翻译。我们自然不会相信,谁知道她竟然唱起苗家山歌来。我们都十分好奇,问她既是苗家人为何会流落在外?灵秀跟我们也熟了,就把她的身世告诉了我们。 原来灵秀的母亲是熟苗出身,他的父亲早年在山间赶路突发急病,被路过的灵秀母亲所救。贺母用苗族土法治好了贺父的病,当时正赶上寨中人过苗年,便留他在寨中过年。“苗年”是苗族人最大的节日,其地位相当于我们的过年,在苗年期间,苗寨会盛情招待所有远道而来的客人,还会彻夜地载歌载舞,庆祝新年。留宿寨中的贺父早就对贺母心怀感恩,又在晒谷场看到了她曼妙的舞姿,对贺母的爱意一发不可收拾。他当机立断地对贺母告白,然而苗汉两族世代不通婚,两人的婚事遭到了贺母娘家人的反对,贺母便决定深夜跟贺父私奔,至此贺母就跟家里断了联系,贺母去世的时候灵秀也还小,妈妈也从来没跟她讲过自己的祖父母,只不过自幼贺母就跟她讲苗语,还经常唱苗歌哄她睡觉,所以灵秀会说一口流利的苗语。 我们要去的苗寨名叫大土寨,地处塘山坳,在镇远城的西南,经过涌坡坳,再走十五里到糖坊坳,一路坡度极大,大家走得都苦不堪言,倒是那灵秀一路如履平地,十分轻松。 到了大土寨门前,只见寨门上挂了一块木板,上书: “现当时局不靖,本寨公议于寨周围栽有竹签,并放有弩箭,凡我乡人,以及外处人等,请勿黑夜入寨,免遭误伤,倘有强横不信或被签伤或被弩死,不与本寨相干,恐人不知,特此悬牌通告 二十四保大土寨公悬 托了保甲制度的福,大土寨加入了保甲组织,那村公所的主任就是他们的上司,若无他的引荐,我们绝不可能进入寨中参观,恐怕一靠近就被弩箭射死了。 我们一进寨门,只见本来在各家门前劳作的苗家女子转头躲进了自家的茅屋内,我们理解她们的羞怯。苗寨的男子胆子大些,他们都头缠青布,小腿上都裹了布,跟我们的绑腿一样,他们身材健硕,虽然大都短身,身高普遍在一六零厘米左右,但他们眼神猛烈,腰间大都佩刀,气势迫人,足以想见其个性强悍。 后来村公所主任安排我们去苗家吃苗饭。因为他们的桌子高不过一尺,所以大家都盘腿坐在地上吃。说实在的,真的是寡淡无味,他们的米饭很白,而且比我们平时吃的颗粒要大,可是青菜却淡极了,可能是食盐于他们真的是很珍贵吧,平日里都不舍得放。后来村公所主任跟我们介绍,苗民一向喜欢自给自足,凡是生活上的一切必需品都可以自己制造,唯独食盐他们造不出来,非得向汉人购买,所以他们十分珍惜,苗族流传着一句谚语:“米不难,苞谷红薯也可餐;菜不难,萝卜白菜也送饭;酒不难,谷酒也把盏;柴不难,荆棘枝桠也烧饭,只有官盐实为难,没有白银买不来。” 我们吃饭的时候,就觉得颇有些不自在,因为那家的老伯一直盯着灵秀看,狐狸问灵秀那老伯为什么老是盯着她看,灵秀说她也不知道。 吃过苗饭从苗家出来,我们兴之所至,跑到草地上唱起歌来,我们唱得都是些平日里经常唱得《松花江上》、《大刀进行曲》等一些抗日爱国歌曲,却没有想到,我们这一唱,竟然把那些羞涩的苗家女子都吸引出来,她们围在我们旁边,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我们便不唱了,起哄式地喊着让她们也来一个,她们就真的唱了起来,她们的声音很清脆,调子却拖得很长,听起来十分哀伤,我们听不懂歌词的含义,便叫灵秀帮我们翻译,歌词的大意是: 你们离别了家乡,老母亲思念你们; 屋中暖,野外凉; 可是你们做了官,老母亲在家也欢心。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知道歌词都跟着感伤了起来。正在此时,刚才吃苗饭的那家大伯走到灵秀面前,他直瞪瞪地盯着灵秀的眼睛,两人用苗语交谈起来,只听得那苗族大叔十分激动,灵秀瞪大了眼睛,捂住了嘴,连连摇头,难以置信的样子,接着那苗族大叔竟然将灵秀搂在怀里,两个人又哭又笑,把我们旁边的人都看傻了眼! 要这各种缘由,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这天底下哪有这样巧的事儿? 却真真切切地在我们眼前发生了。 那个苗家大伯是灵秀真正的伯父,是灵秀妈妈的亲哥哥! 当年灵秀母亲跟父亲私奔之后,一家人都十分伤心,也没有断了找他们的念头,可是始终也找不到,当灵秀告诉她伯父父母都去世的消息之后,那个坚强的汉子留下了眼泪。 如今无依无靠的灵秀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家,想必她的父母在天上看到一定会欣慰了吧? 灵秀的大伯把找到灵秀的消息告诉了全寨子里的人,他把我们视作大恩人,设宴款待我们。狐狸总算做了件好事儿,他提议给这难得的时刻一次纪念的留影,许多苗民这辈子都没有照过相,还有些害怕,说服之后却又无比重视,回家把自己最隆重的服饰都穿了出来。 遗憾的是,灵秀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已经过世了,临终之前二老都想再见女儿一面,却没能实现,好在有哥哥替他们完成了这个心愿。哥哥已经娶妻,并育有一儿一女,妻子面容清秀,神色腼腆,她牵着灵秀的手走进屋内,等两人再次走出门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们吸引了,尤其是灵秀。 想是嫂嫂把自己最隆重的衣服给自己素未谋面的妹妹穿上了,灵秀的头发整整齐齐梳了漂亮的发髻,发髻向前突出,在发结上簪了一束红缨,而嫂嫂却没有,据说这是未婚女子的象征她身穿宽大的黑衣,袖口和挂襟上都有宽宽的花边,上面绣满了精致的红色花纹,百褶长裙微微晃动,灵秀的脖颈上带了银项圈,耳朵上戴了银耳环,手上戴着银戒指,脸上还涂了粉,整个人顾盼生辉地站着,我们大家都看呆了,她此刻再也不是那个无家可归的“小尾巴”,而变成了一个美丽动人的大姑娘了。 后来灵秀的伯父盛情邀请我们留在寨中吃晚饭,但我们商量下来,都不愿再让他们破费,就执意告辞了,临行前灵秀告诉我,大伯给她取了苗族的名字,叫阿惹朵,她说她再也不用跟着我们了,因为她找到自己的家了,分别的时候,灵秀(我还是习惯叫她灵秀,毕竟她是我的同姓妹妹)把手上的银戒指摘下来送给了我,说是让我以后让我把这戒指送给心上人。 我还能送给谁呢?等我到了昆明,便送给你吧! 结尾附上一则趣事:从苗寨回来,“三剑客”相约去“新生活澡堂”洗澡,无奈澡堂仍旧脏污不堪,我已习惯容忍,然听闻临大一化学系同学去过之后一人跑去河边,用随身携带的高锰酸钾溶液从头洗到脚,仔细消毒方才作罢,纪录在此,博君一笑。 础安 写于镇远钻风漏雨之旅店菜油灯下 第六十二章 莳芳吾妻,甚是想念 莳芳吾妻: 甚是想念。(wap..com) 步行团的行程已然过半,不知你现在身在何处?希望你一切都好,只是不要忘记想念我。 这次旅程的每一天都太难忘了,每天都能经历从未经历过的事情,见到从未曾见过的人,可以说是大开了眼界。 步行团共有十一名老师,许多别系的老师大多仅为点头之交,这次旅行,大家彼此增进了不少的了解。 北大化学系主任曾昭抡教授为人与他人殊异,十分富有个性,是大家眼中的“怪人”。他平日习惯穿长衫,但因为天气时常连绵阴郁,地上往往泥泞不堪,曾昭抡教授的半截泥巴大褂在人群中分外惹眼,他却丝毫不在乎。路上每每遇到其他老师和同学跟他打招呼,他也面部表情、熟视无睹地擦肩而过,初识他的人会觉得他不近人情,时间长了大家就都见怪不怪了,知道他只是时常一个人陷入沉思,默默地思考着什么,所以才会心不在焉,并不是存心不理人。下雨的时候大家都会撑开油布伞行军,曾教授却依旧手里提着雨伞冒雨走,直到有人提醒他,他才把伞打开。每日到达目的地后,大家往往累得筋疲力尽,倒头就睡,曾先生一定要坚持在油灯下把当天的日记写完才肯就寝。因为不习惯走长路,大家的脚都磨出了血泡,有些疼痛严重的同学会申请坐卡车,但曾先生从来没有一次要求上卡车,不仅如此,大家往往习惯抄小路,走捷径,可曾先生永远沿着公路走,哪怕多走很多路也不计较,实在是让人钦佩的一位先生。 要按我说,全团最幸运的要属地学系的学生了,因为他们有袁复礼这位地学专家随行指导,每一处的地形地貌都是生动的教学案例,我们在桃源县游览桃花源的时候,袁教授就给地学系的同学讲解山体的地形地貌,这是其他专业的学生无论如何也羡慕不来的。袁教授四十有五了,每天跟我们一样步行三十多公里,吃咸菜睡稻草,他的精力却好像比年轻人还要充沛。地学系的学生说他每天能画出一条路线地质图,步行团路过辰溪时,袁复礼教授带领地学系的同学们参观了那里的煤矿,他回来时心情沉重地跟我们讲了那里十一二岁打着赤膊的童工在灯光昏暗的坑道里运送大筐的煤块,工钱还会被克扣。途径贵州的酒店塘时,那附近有一个汞侗乡还参观了一个汞矿,了解矿工们如何用土法炼出朱砂。在贵州镇远袁复礼教授组织地质系同矿,他特意带同学们去参观。步行团到了镇远多修整了一天,袁教授利用闲暇时间,组织地学系的同学把各自在途中采集到的矿石收集起来,集中办了一个展览,我闲来无事也去凑热闹看了,实在是大开眼界。袁复礼教授有一台产自国外的高级相机,他除了用来拍沿途的矿脉和标本,最多的就是用来拍人,他的镜头里出现过写生的闻一多先生,采集民歌的学生刘兆吉,每到一地,他还会给闻一多、李继侗、黄子坚等十一名教师辅导团拍合影,每次当大家要给他也拍一张的时候,他常常笑着摆摆手说不用了。 然而最让我感动的还是闻一多先生,之前虽然我一直与闻先生都在清华任教,但并无很深的私交,这次旅行我们时常同船同路、同食同寝,深刻地感受到闻先生的人格魅力,此乃真名士也。 旅途条件恶劣,闻先生却丝毫不以为苦,闻先生如果途中有名胜古迹必去参观,每每兴致高昂之时都会脱口而出美妙的诗句,《诗经》、《楚辞》里的诗歌信手拈来,兴之所至还会纵情高歌,记得路过贵州火牛硐的时候,大家在洞中就听到有人唱歌,唱的是美丽国民歌《胡安妮塔》和意大利民歌《桑塔露琪娅》,他的声音浑厚动人,声声入耳。闻先生还随身带着写生簿,每次看到动人风景,都会停下记录下来,我知道你定会责怪我为什么也不拾起画笔,只是旅途中时常要忍饥挨饿、长途跋涉,为夫实无闲情雅致去作画了,我也知道这是借口,你就姑且原谅我吧! 我们团里有一个学生叫刘兆吉的,出发那天在船上他就闻先生说了自己想采集民歌的事情,闻先生大大鼓励了他,他说有价值的诗歌,不一定在书本上,好多是在人民的口里,要到民间去找。他并不是说说而已,在刘兆吉采集民歌的过程中经常给与指导,据我所知,现在已经采集了一千多首了,此后他们在行军路上常常交谈,闻先生对刘兆吉很喜欢,时常很亲切地叫他“mr.刘”,两人的相处俨然朋友一般。步行团到安顺的时候,好几个安顺中学的中学生问讯前来拜访闻先生,刘兆吉提议他们读闻先生的《红烛》和《死水》,闻先生却反对,说自己的诗写得不好,没有活力,不该介绍给年轻人,足以想见他的自谦和进取心。我们在沅陵的时候被风雪阻隔了好几天,我跟闻先生还有刘兆吉、向长清、牟光坦等几个学生坐在四面透风的旅馆里用稻草铺成的地铺上,畅谈着诗歌,向长清提议由闻先生领导他们组织诗社,闻先生说他如今写诗都要向年轻人学习,但答应帮助同学们创办诗社,在大家的盛情邀请下,我也成为了未来诗社的指导老师。莳芳,闻先生真的是不能多得的好旅伴,每处风景都感叹,所有事物都新奇,不时引吭高歌或是提笔作画,真乃风流名士也,在晃县的沅江滩头我们举行了一个小型的营火晚会,闻先生在沅江边大声朗诵《离骚》,铿锵有力地昂首地说出“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那一刻沅江似乎变成了汨罗江,屈原的英魂似乎附着在了闻先生的身上,大家看着滚滚江水,久久不能平静。 虽说黄师岳倡导军事化管理,但步行团的学生们毕竟没有经历过长时间行军,开始的时候个个的脚上都磨出了血泡,后来渐渐地也都磨练出一副铁脚掌,虽然每天的队伍稀稀拉拉地拉得很长,不成个样子,但每天五点半厨工放饭的时候,每个人盛菜的镔铁小盆都已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了。开始的时候伤病号可以申请搭行李车走,渐渐地大家脚力渐增,就没有人搭车了。步行团的几个学生也甚是了得,在湘西居然跟土匪遭遇上了,他们还做了朋友,托那几个学生的福,我们还吃上了土匪送的野鸡做的“叫花鸡”。 莳芳,我知道你肯定最担心我的状况,你真的不用担心,我已经锻造出一副钢筋铁骨出来,草鞋穿得惯,绑腿也打得好。我敢说,这一路的经历,这一生也只有一次。我们被风雪阻隔在沅陵时,恰巧临大的中文系教授沈从文也在沅陵,他哥哥的新房已经建好,只是尚未油漆,美其名曰“芸庐”,我们所有老师就在芸庐里住了五天,风雪夜里,我们聚在一起,用毯子裹住双腿,饮酒暖身,席间大家海阔天空,纵情长谈,他们个个都是自身领域内的翘楚,我默默聆听,有“久旱逢甘雨”、“胜读十年书”之感。 莳芳,我很想你,但我一点也不后悔成为步行团的一员。这一路饮食和居住条件的贫乏早已不值一提,精神上的丰盈和自足让我每天都活在新奇和兴奋之中,如诗如画的风景让所有人都变得浪漫起来,嚼着烤白薯的嘴里可以吟咏出“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步行团的每一个同学,都是未来复兴中华不可或缺的力量,我们大家都是为了我们的祖国走向昆明。 莳芳,这桐油灯的油快燃尽了,我也该搁笔了,期待你今夜入梦。 你的曦沐 第六十三章 喝吧,管它醉不醉呢 告别镇远之后,步行团继续沿着绵延的山路爬坡行军,有段公路十分曲折,为向左倾倒的“m”形,公路旁有石碑,上书“鹅翅膀”,闻一多先生还兴之所至在这里画了一幅铅笔画的写生。爬到高处登高望远,深深领悟到“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道理,曾经走过的蜿蜒曲折的羊肠小路全都匍匐在脚下,俯视公路上的汽车好像昆虫一般大小,瞬间觉得胸襟十分开阔,所有烦恼都抛诸脑后了。一路大家走过文德关、独木坪、白杨坪、刘家庄、甘溪,目的地是依山而建的小县城——施秉。 在快到施秉的时候,大家终于下了山,告别了折磨腿脚的山路,走入了抚水的闪付,在这里看到了成群结队的苗族百姓,男子穿着已经与汉人没有差异,女子头梳椎髻,耳朵上大多戴着大大的圆形耳坠,有如镍币大小,有的甚至垂到肩膀上,可能是因为过于沉重,才会把每个人的耳朵都拉扯出豆大的耳洞来。穿着紫色的圆领短衫,领口很低,下穿百褶裙,袖口领口和裙边都有精致的绣花,赤脚穿草鞋,有的打绑腿,有的不打,皮肤红润,体格健壮,他们带着他们背着空空的竹篓,胡承荫试着向前搭腔,他们的汉语说的很好。他们说施秉还有多远,一个三十几岁的苗族女子伸手指着西边,表情夸张地连连说还有很远,他们正是去施秉赶集回来的。 步行团一共走了八十里地,下午六点左右才到了宿营地施秉县城。长时间山路行军让大家苦不堪言,在老百姓的借住的民房安顿好之后,许多同学都一动也不想动了。胡承荫却动了别的心思。 “走啊,去赶集啊,多有意思啊?” “这一路你又不是没赶过,休息休息不好吗?”陈确铮眼睛都没睁开。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特色嘛,走啦走啦!”胡承荫往起拎他。 “你没听他们说吗?今天大家走的苦死了,有的同学跟团部请求休息一天,团部没批准,明天大清早我们就要开拔,你现在到处溜达小心明天吃不消!”贺础安晓之以理。 “你们两个跟我过去,我晚上请你们吃好的!” 两个人一骨碌从稻草上爬起来,异口同声地说: “走吧!” 到了集市上,“三剑客”可以说大开眼界,街上的集市十分热闹,步行团看惯了贵州店铺市场关门闭户的景象,一时间十分惊喜,问过当地人才知道,许多店铺不到赶集日是不开店的。集市上的摊贩大多是熟苗,各色货物应有尽有,有日用百货,也有当地土产,诸如太子参、何首乌之类,摊贩和顾客以苗民居多,所卖东西跟湖南大有不同。胡承荫看到一个表皮粗糙,颜色像土豆,形状似纺锤形、两头多须的蔬菜,不知是何物,看着稀奇,就问摊贩什么味道,摊贩一个劲儿说“甜”、“好吃”,胡承荫买了三个,也不顾的洗了,粗粗擦了擦,啃了一口,没想到粗糙的表皮的“土疙瘩”里面的肉是略带透明的白色,口感有些像马蹄,水分很多,脆甜无比。胡承荫还看到了一家人买长毛的豆腐,那摊贩介绍这叫“毛豆腐”,虽然人家也跟他一个劲儿地说好吃,他还是皱鼻撇嘴地走开了。 街上有一些饭馆,有一个馆子里面人很多,刚进去一问才知道是吃狗肉汤的,三人赶紧退出来,他们都喜欢狗,都不想把狗当食物,只在旁边一家小店点了盐酸菜烧鱼,三人又一人吃了一碗绿豆粉,胡承荫在菜单上看到了“炸毛豆腐”,猎奇心理瞬间爆发,也点了一盘,菜一上来,豆腐上炸炸呼呼的毛经过油炸已经服服帖帖地粘在豆腐身上,上面洒了贵州本地红红的剁椒酱,一口咬下去,口感绵软独特,胡承荫赞不绝口,又要了一份。 就在三人吃得不亦乐乎的时候,隔壁桌一个小男孩一边吃绿豆粉一边观察他们,每次对上他们的视线就赶紧把头低下去。 “过来吧,我们一起吃啊!”胡承荫发出邀请。 小男孩抵不过对三人的好奇坐到了他们那一桌,胡承荫自我介绍说他们是路过此地的大学生,小孩说自己叫杨宝中,读小学三年级,他有一个苗家同学就住在施秉城外不远的地方。 “你们要不要去看?我可以带你们去!” “三剑客”互相看看,又是一次意外的收获。 春天的云南日落很晚,要七点半左右太阳才会下山,三剑客”身披落日的余晖走过草地,路过水田,经过森林,跟着杨宝中出城两里地左右,下了凉水井山坡,杨宝中笑着指着前方,说:“快到啦!” 不远处有一片树林,在树林间隐约出现无数的茅屋,四人一同走入林中,远远地就看到三五对男女坐在树下互相依偎,“三剑客”互相看了一下,彼此心照不宣,杨宝中看了他们的表情也嘻嘻笑了。 “他们在‘摇马郎’!” “‘摇马郎’?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是说谈爱吗?”贺础安问道。 杨宝中笑着点了点头,说道:“罗汉爱蓝兔,蓝兔爱罗汉。” “再让我猜一下,罗汉就是未婚男子,蓝兔就是未婚女子,我说的对么?”贺础安似乎很有自信的样子。 杨宝中更加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们就在这边坐坐好了,别去打扰他们。”陈确铮说道。 在草地上坐着的时候,杨宝中给“三剑客”讲了很多苗族的风俗。这个村落是青苗的村落,他们的婚姻十分自由,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父母便任其自由恋爱,所有的罗汉都可以随意进到“蓝兔”的闺房里谈情说爱,房中时常能传出两人唱和的甜美歌声,如果“罗汉”想要邀请“蓝兔”出来幽会,只要吹响芦笛便可,若“蓝兔”决定嫁给“罗汉”,只需在“罗汉”家里住上三天,然后媒人就会带着“罗汉”上门提亲,“罗汉”不需要多么丰厚的嫁妆,只要要带上两只鸭子作为聘礼就行了。 “真是又简单又浪漫,我们汉族真的要好好学习一下,什么三媒六聘,繁琐至极!”胡承荫说道。 “那……若是夫妻不想在一处生活了,可以……分开吗?”贺础安问道。 “你说你,真是煞风景。”胡承荫揪断一丛野草。 “行啊,什么都不用管,各过个的便好了,我同学的阿爹和阿妈就是分开了的。” “真是来则和,去则散啊,如此洒脱。”陈确铮感叹道。 “我们是没有机会参加苗族的婚礼了,真想凑凑热闹,一定很好玩!” 虽然四人跟那几对情侣保持了距离,但他们显然已经注意到了外来的客人,虽然没有刻意躲避,但所有“蓝兔”都流露出害羞的神情,“三剑客”还是决定离开了。 杨宝中提议带着他们三人去找苗族的同学,三人想着天色已晚就拒绝了,他们刚准备往回走,没想到竟然遇到了杨宝中的苗民同学。 “杨宝中?你怎么来了?” “这几个阿哥路过这里,我带他们到你们村庄看一看,天色晚了,已经准备回去了!” “别回去啊,今天刚好是我阿哥娶亲!请你们一起去吃酒!” “三位阿哥,去嘛去嘛,去吃酒嘛!” “三剑客”面面相觑,参加苗民婚礼的冲动跟按时归队的念头产生强烈的冲突,最后三人还是半推半就地往苗寨走去。 还没走到婚礼现场,只听见喧闹声不绝于耳、笑声、歌声、喊声、芦萧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婚礼显然已经进行了打扮,新娘和新郎正在给宾客们敬酒,他们手里拿的碗都有巴掌大,见来了新客,不由分说就先倒了四碗,连还是孩子的杨宝中也不放过。因为“三剑客”是稀客,大家把他们团团围住,他们勉为其难地举起酒碗,咕咚咕咚喝下去,学着当地人的样子把碗底扣过来,引起大家一阵欢呼。 米酒十分香醇,甜滋滋的,却十分有后劲儿。胡承荫开始还很羞涩,后面不知不觉就喝了很多,酒劲儿上头后就彻底醉了,他属于喝醉以后特别开心的人,毫不犹豫地加入载歌载舞的人群之中,学着他们的样子恣意欢跳,兴之所至还牵起新郎的妹妹阿欧转圈,陈确铮跟贺础安一直在拒绝,无奈劝酒的宾客太过热情,每个人都被灌了许多酒,还有一些是“蓝兔”,其中阿欧敬酒敬得最欢,更是不好拒绝,只好从善如流了。 喝吧,管它醉不醉呢!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陈确铮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房前的台阶上,一抬眼就可以看到蒙蒙亮的天空,再看他的四周,几十号人在院中横躺竖卧,可这些人中并没有贺础安和胡承荫。 陈确铮小心翼翼地在人堆里走来走去,终于在厨房的灶头边发现蜷成一团的贺础安,陈确铮叫醒贺础安,两人开始一起找胡承荫,可是找来找去都找不到。 “狐狸他,不会是睡到人家主人房里了吧?” “只能唐突了,不能再晚了,我们还得赶回城里,再晚大家该出发了!” 好在这个寨子里没有一个清醒的人,陈确铮和贺础安每个房间都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搜寻一遍,走到一个房间,还没进去,就听见了胡承荫的鼾声,两人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那房间不大,地上两张藤椅,里面摆了一张竹床。 陈确铮和贺础安快步走去,向合力把人拽起来拖走,可当两人撩开帐幔,完全傻了眼。 那竹篾上躺着两个人,胡承荫的怀中抱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新郎的妹妹阿欧! 第六十四章 我认你当妹妹,成吗? 陈确铮和胡承荫站在那儿看着睡得四仰八叉、浑然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胡承荫,阿欧好像八爪鱼一样四肢紧抱着他,两人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他。 可眼看着天越来越亮了,不能再犹豫了,陈确铮轻声叫道: “狐狸,快醒醒,该走了!狐狸!” 可是不管怎么叫,胡承荫也不醒,搂着他的阿欧妹子也睡得很死,这么大动静也没有醒的迹象。 陈确铮看到胡承荫手边上的照相机,经过一晚上折腾,这人居然没把照相机丢掉。陈确铮突然灵机一动,轻手轻脚去拿过相机,嘿嘿一笑,举起来想拍下眼前“珍贵”的一幕,却被贺础安按下。贺础安看着陈确铮,表情诚恳地摇了摇头,陈确铮叹了口气,只能作罢。 “太可惜了,把这照片洗出来给狐狸看,他的表情一定十分精彩,太可惜了。” 既然照片拍不了,恶作剧还是要搞一搞的,陈确铮在屋外舀了一瓢水,直接倒在了胡承荫的脸上,胡承荫一个激灵,醒了,可他身边的人还没醒。 胡承荫迷糊了一阵,他先是看到了站在他旁边的陈确铮和贺础安,还没等说话就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有个人,他头一歪,看见了阿欧。 空气静止了。 “啊!~~~~~” 胡承荫大吼一声,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一骨碌滚到了地上,他折腾的动静太大,阿欧醒了。 阿欧站了起来,她先是看到站着的两人,她并不慌张,揉了揉眼睛,看到了瘫坐在地上的胡承荫,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胡阿哥!” 这一声“胡阿哥”叫得胡承荫浑身一哆嗦。 “阿……阿欧,那什么,我昨天晚上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天快亮了,我得赶紧走了!” 没等阿欧说话,胡承荫转身就想跑。 “等等!” 胡承荫回头,阿欧已经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把牛角梳。 “这个给你。” 胡承荫不甚了解苗族的风俗,十分担心此物是所谓“定情信物”,迟迟不肯拿。 阿欧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皱着眉头,似是十分委屈。 “你放心,我们苗家的定情信物是刺绣的手帕,我们苗人认为牛是这世间最为吉祥之物,牛角可消灾辟邪,趋除煞气,你此次一去千山万水,我只希望这牛角梳可保佑你平平安安。” 阿欧这一番话让胡承荫更加说不出话来,心里觉得十分对她不起,双手接过精致的牛角梳揣进怀中。 阿欧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 “我认你当妹妹,成吗?” 胡承荫这句话让旁边的两个人互相对视,险些忍不住笑出声。 谁知道阿欧没有回答,转身离开,三人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阿欧拿着两个碗和一壶酒回来了,把两个碗放在桌上,倒满了酒,胡承荫刚想端碗,被阿欧按住,阿欧从腰间拔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在自己的左手食指上飞快的划了一道。 阿欧的血滴进两个碗里,然后阿欧把刀递给胡承荫。 胡承荫傻了。 “人家姑娘都割了,你赶紧的吧。”陈确铮看热闹不怕事儿大,催促道。 “狐狸,就在指头上割个小口子,放心,我们回去就去找徐医官,肯定不会感染。”贺础安看眼前这局势,知道胡承荫已经是赶鸭子上架,下不来了。 胡承荫没别的办法,勉强抑制住哆嗦的手,眼睛一闭,对着自己的食指来了一刀,血顿时涌了出来。陈确铮赶紧举着胡承荫的胳膊,把酒滴进两个碗里。 一瞬间,胡承荫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他端起酒,立马面朝门外跪下,阿欧被他的气势所感染,也跟着跪下。 “苍天在上,厚土为证,我胡承荫今日与阿欧义结金兰,从此以后白首同归,深情厚谊,生死不渝,情同手足,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诛!纳投名状,结兄弟谊;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外人乱我兄弟者,视投名状,必诛之!” 这杀气腾腾的誓词念完,胡承荫仰头把碗中酒一饮而尽,阿欧也把酒一饮而尽,刚准备站起来,胡承荫把碗用力往地上一摔,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阿欧也跟着一一照做了,她一直忍不住偷瞄胡承荫,钦佩爱慕之情溢于言表。 胡承荫扶着阿欧站了起来。 “阿欧,你以后就是我妹妹了,我到了昆明就给你写信,你还是要读书,学文化,那样就可以看我的信了,好么?” 阿欧用力点了点头。 胡承荫看到陈确铮手里端着他的相机,便让他给两人拍了照片做纪念。 “照片我一定会寄给你的!” 就在陈确铮跟贺础安以为大功告成准备离开的时候,谁知道胡承荫说道: “接下来轮到我们“三剑客”了,趁我的血还没干,我们也来个‘桃园三结义’!阿妹,把那把刀给阿哥!再去拿三个碗,你们俩水先来?” 陈确铮和贺础安对视一眼,手疾眼快把胡承荫给按住,拖出屋去。 “欧妹,再见啦!”胡承荫挣扎着喊道。 欧妹跟出去,站在屋子前头,笑着跟他们挥手。 闹够了,胡承荫回过头,看到屋子前面那个小小的身影依然站在那里,挥着手。 陈确铮的包似乎是百宝箱,居然有应急的绷带和酒精,手法利落地给胡承荫包扎好了,胡承荫喝了一大碗酒,还流了不少血,一时之间有点发懵,看来十分好笑。 “这是怎么了?不高兴?之前不总是羡慕我们都有干妹妹,就你没有么?你这不也有了么?而且说实在的,我跟贺老师的干妹妹都没有你的干妹妹长得好看,你说是不是,贺老师?” “英雄所见略同。不过狐狸你那结拜的誓词从哪儿学的啊?怎么一套一套的,特别流畅!”贺础安好奇。 “我从小在戏园子里长大,什么评书、相声,听得多了,这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儿?”胡承荫听到自己被夸,暗暗得意。 “那你得选一个好点儿的词儿啊!连‘投名状’都出来了,还‘天人共诛’,吓死个人!幸好你那欧妹听不懂。”陈确铮又忍不住嘲笑他。 见胡承荫不理他,陈确铮把手搭上胡承荫的肩膀: “狐狸,我头发乱了,把你那牛角梳借我梳两下呗” “不借!给你梳过就不辟邪了!” 陈确铮冷不丁把手伸进他怀里,顺势摸出了梳子,大长腿一溜烟跑出了老远,边跑还边梳头。 “这梳子就给我保管吧,等到昆明我直接把这梳子给楚青恬,再给她讲讲你跟欧妹的故事,怎么样?” “陈确铮,你这个混蛋!” 胡承荫赶紧追上去,留下贺础安一个人慢悠悠地走,笑着看着前面闹在一块儿的俩活宝,回城的路上也不那么闷了。 第六十五章 同心蛊 “三剑客”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大部队出发。(wap..com)步行团八点离开施秉,走了二十里到干地坪,沿着环绕山腰的公路一路下坡到了云飞崖,上有飞云洞,洞口有提字“黔南第一洞天”,里面供奉着一座千手观音,洞内的钟乳石任意翻卷,姿态宛若“飞云”,应是“飞云洞”的由来。短暂游赏之后,步行团继续前进,走到小东坡,沿途又见一个个散落的苗寨,下午四点步行团抵达黄平县城,县城周遭地势低缓,田野开阔。步行团此次较为幸运,得以住在黄平县立中学,虽然是在教室里打地铺,但整洁程度要比许多农家要好很多,县立中学还专门安排了学校的一名教员照顾同学们的饮食起居。那教员身穿长衫,带着眼镜,皮肤黧黑,面容清癯,他自我介绍说他姓罗,告诉大家他会跟步行团一起住在学校里,有任何事都可以找他,黄平县城不大,也没有什么好逛,“三剑客”和十几个同学吃过晚饭便去找罗教员聊天。 虽是县立中学,教室里连汽灯都没有,四人只好点着“桐油灯”秉烛夜谈。罗教员给他们讲了黄平县的许多趣闻。 黄教员告诉大家,这里虽然苗汉杂居,然而苗族占全县总人口的十之六七,而且苗族的分类较之施秉更为复杂,有青苗、猺(今瑶族)、倮?(今彝族)、仡兜(今亻革家人)、木老(今仫佬族)、侗家(今侗族)等。他虽为汉族,但因为经常与青苗、仡兜等民族打交道,对他们有许多了解。虽然都是少数民族,但彼此仍有许多相异的地方,比如青苗和仡兜,与青苗相比,仡兜男子样貌与之颇为相似,但性格更为强悍,举止更为粗莽,仡兜男子往往嗜酒,腰间永远佩刀,仡兜男子的看家本领是射箭,他们时常去山中打猎,箭镞上都会抹上特制的毒药,不用射中要害,猎物只要出血便会瞬间暴毙。仡兜女子的衣着也遍布刺绣,只是上衣较之青苗更加紧身,百褶裙也比青苗女子的短,只到膝盖上方,露出小腿。她们将头发绾起,上覆兜形的花布,外环银圈固定。跟青苗女子一样,仡兜女子也体格健壮,擅农活,也擅刺绣 但青苗与仡兜最不同的不是装扮,俄式他们的婚俗。青苗冲上自由恋爱,可是仡兜的年轻男女却必须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童出世仅仅百日,父母便将其嫁作童养媳,若是*童到了七八岁还未曾许人家,别人定要怀疑她有疾病或者是不祥之身,她和她的父母将饱受非议之苦。 “很好奇那个箭镞上的毒是用什么造的,竟然这么毒。”贺础安问道。 “这个我也不了解,这是他们族内的秘密,不会外传的。”罗教员摇摇头。 “都说苗人最善蛊毒,他们真的会给人下蛊吗?”下蛊是胡承荫最感兴趣的话题。 “我不是苗族人,但我倒是恰好对苗民的蛊术很感兴趣,也查阅了很多典籍,算是略知一二,你们想听吗?” “想听想听!”胡承荫已经迫不及待了。 “最早出现蛊术的记载是在明朝弘治年间的《贵州图经新志》,里面说道有人“性奸狡,好争斗,与人不合,辄蛊毒之。”这里是说当时有人会下蛊给仇人,但没有介绍下蛊的方法,之后药圣李时珍所着的《本草纲目》中对蛊虫又有了更为详细的记载: 造蛊者,以百虫置皿中,俾相啖食,取其存者为蛊。故字从虫,从皿。皿,器也。意思就是把多种毒物放在一起,让他们互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个就叫做蛊,有蜥蜴蛊、蜣螂蛊、马蝗蛊、草蛊、挑生蛊等。” “那中了蛊要怎么解呢?”胡承荫的求知欲旺盛。 “本草纲目中记载:凡蛊虫疗蛊,是知蛊名即可治之,如蛇蛊用蜈蚣蛊虫,蜈蚣蛊用蛤蟆蛊虫,蛤蟆蛊用蛇蛊虫之类,是相伏者,乃可治之。意思是蛊毒也是相生相克,每种蛊都有专门克它的另一种蛊。 真正详细记载蛊毒之法的是清代康熙年间担任贵州巡抚的田雯所着的黔书,里面有专门的一篇叫蛊毒,里面详细记载了想要致富却心术不正的苗人把毒蛇、蜈蚣、蛤蟆等做成蛊,把蛊虫的涎涂抹在饮食之中,酒可以害人,北海的人往往上吐下泻,十指连心,失去了味觉,嚼豆子不腥,含明矾不苦,蛊毒无色无味,非常不易被人察觉,而且发作时间还可以被控制,可以马上发作,也可以十年之后再发作,真是神乎其神。 黔书还专门写到一种金钱蛊的,可以说是至毒之物,传说养金钱蛊的人会日进斗金,大富大贵,此蛊必须喂养三年才能成功,养成之后这人家定能盘满钵满,但要维持金钱蛊的法力,必须每个月让金蚕蛊害死一人才行,据说被金蚕蛊害死之人死后变成鬼魂依旧是蛊主的奴隶,为其所驱使。本草纲目中也有对金蚕蛊的记载,上面说金蚕蛊‘使人暴富,然遣之极难,水火冰刃所不能害’,要送走金蚕蛊就要清算你因为它所得了多少财物,必须加倍奉还,把金蚕蛊放在财物之中,连同财物一起丢在路旁,若有人路过捡走财物,金蚕蛊才算真正被送走,美其名曰‘嫁金蚕’,若蛊主不能定期害死人喂养金蚕蛊,财物未能被及时捡走,金蚕蛊就会反噬蛊主,啃食蛊主的内脏,让蛊主肠穿肚烂,待蛊主死后从它的体内钻出。” 罗教员讲完这一段,大家都被这惊悚又神秘的蛊术震慑住了,谁都不说话。 “太可怕了,不义之财还是不要贪的好。”胡承荫怕了拍自己的胸口。 “大家不要这么害怕嘛,这些虽然都有史书为证,但毕竟几百年过去了,现在这些阴狠的蛊术失传了也未可知,毕竟谁也没有真正见过。刚刚讲的都是我书上看来,现在我给大家讲点我道听途说的,苗族有一种蛊,叫情蛊,也叫情花蛊、同心蛊,这种蛊为母子双蛊,十分不易得,苗族女子每日以心血喂养,十年方可一情蛊,且一生只得一对。所以下此蛊是一场豪赌,不能轻易使用,一旦下蛊,必是情根深中,无法回头。 苗家女子在有了心上人之后,便会把子蛊放到他的身上,此情蛊可下在饭菜中,也可下在服饰上,被下蛊之人难以察觉。子母双蛊可时刻感应到彼此,因此男女两人可以对对方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因此即便相隔千山万水,一人有危险之时,另一人也能瞬间知晓;但若两人其中有人移情别恋,同心蛊便会啃食背叛之人的心脏,让人心痛难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旦被施上同心蛊,那么两人便要一生一世永不分离。传说同心蛊有一个更加神乎其神的功效,当其中一人病重将死,另一人可用自己性命为代价来挽救爱人,通过同心蛊将自己的寿数添到爱人的身上,代替爱人去死。你们这些年轻人,有谁想娶苗疆女子为妻吗?” 大家都好像吓怕了一样,纷纷摇头。 “好险好险。”胡承荫小声喃喃道。 “什么好险?你别忘了,你可是喝了阿欧给你倒的酒了。” 胡承荫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喝酒有什么?你们不也喝了!” “阿欧又不喜欢我们,她喜欢的是你啊!你就做好打一辈子光棍儿的准备吧,回到昆明离楚青恬远点儿,要不然……” 陈确铮做心绞痛状,直接被胡承荫怼了一拳。 “不可能!我跟阿欧清清白白,我已经跟她义结金兰了,你不要挑拨我们兄妹关系!” “好啦好啦,都是我的错,是我胡说八道!” “你就别逗狐狸了,你看他吓得,脸都白了。”贺础安劝阻道。 “谁让他这么不禁逗?”陈确铮还是贼兮兮地笑着。 罗教员见自己的故事把眼前这些大小伙子唬得一愣一愣的,哈哈大笑起来。 “我讲得不过是一些苗疆的传说罢了,传说嘛!向来是三分真,七分家,传着传着就越来越神乎其神了,你们要记住,苗家的百姓跟我们汉族的百姓一样,都是善良淳朴的人,至于那些诅咒、蛊术,大都是心虚之人自己吓自己的关系,你若与人为善,言行无愧于天地,这些东西永远都找不到你的头上!” 那天晚上,“三剑客”都失眠了,躺在教室的桌子拼成的床上胡思乱想。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雨水拍打在铁皮屋顶上,宛如混沌的鼓点。 “听了罗教员的话,你们有什么感想吗?” “狐狸,你还在琢磨下蛊的事儿呢?放心吧,你身上除了泥什么都没有!” “陈老,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说这时间万事万物,真的有不变的吗?我们的国家几千年来,都改朝换代多少次了?更何况爱情呢?要两个人永远相爱是一件多难的事儿啊!我在戏台子上长大,看过无数唱得都是痴情女子负心汉啊!王宝钏和薛平贵,秦香莲和陈世美,杜十娘和李甲……可能就是因为难吧,才宁可下蛊都要把两个人绑在一块儿啊!用致命的蛊虫绑住了所爱之人,也绑住了自己,纠缠一辈子。” “狐狸,第一次听你说这么有哲理的话。”贺础安的声音有些低沉,似乎也陷入了思考。 “狐狸,你会一辈子喜欢楚青恬吗?”陈确铮的语气里没有一丝调侃,语气很郑重。 胡承荫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 “我曾经以为我会一辈子喜欢她,但现在我不确定了,一辈子太长了,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儿?但我知道我现在喜欢她,特别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得要命,只要她能开心,让我做什么都行,我现在就是这么喜欢她。未来的事儿谁知道,但只要我喜欢她一天,我就要对她好一天。” “狐狸,我发自内心的希望你们俩能在一起。”陈确铮的语气充满了真诚。 “我知道。” 第六十六章 有味道的“不速之客” 因为连日的赶路,步行团的大家都筋疲力尽,于是团部决定就近扎营,就选择了距离黄平仅30里地的重安,虽然路途不长,可是崎岖曲折,并不好走,黄平县里为保证学生安全,派出十个保安队员一路护送学生们,在公路旁又看到小路,大家果断发扬“抄近道”的传统走小路了,沿途又看到许多苗家村落,苗家的房屋特征十分鲜明,房屋悬空,离地面数尺,有一个形象的称呼叫“吊脚楼”。保安队中有一人是熟苗,汉语讲得很好,他告诉同学们,这种房屋既可以保持房屋的通风干燥,也可以防止野兽和毒虫的攻击,还能下面做猪圈、鸡窝,或者堆放柴火,可谓一举多得。 步行时间长了,大家跟苗族保安队员就混熟了,得知他叫阿宁,苗语是“水牛”的意思。大家吵着阿宁让他教苗语,他笑着教他们“早饭”、“午饭”、“晚饭”等词语,大家就跟着说,每每说完都是一阵哄笑,笑过便忘记了,大家还缠着阿宁唱山歌,阿宁虽有些害羞腼腆,但还是唱起苗族民歌来,他的声音清越嘹亮,十分动听,刘兆吉照例拿出他的本本,追问他歌词的含义,这才得知着并抄录下来: 侬与郎君结成亲,两个应该一条心。 郎心对侬自要真,侬心对郎也要真, 两个若是心不真,一世苦恼一世贫。 既然苦恼既然贫,勉强夫妇难做人。 不如送你金和银,两个都好另找人。 大家听了歌词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好一个‘两个都好另找人’,如此洒脱自由,这首歌想必是青苗的民歌吧?” 阿宁笑着点了点头。 一路唱着山歌,一路欢声笑语,不知不觉久走到了重安,重安地属黄平县第三区,面对重安江,四面环山,地势险要,古代为军事重地。重安江地势南高北低,沿江的百姓边利用江水的落差在河边修了三十座水磨,也算是物尽其用因为交通便利,街道比较繁荣,又见背负重物的苗家妇女,步行团到事先安排好的农家安顿下来,将学生完好护送到宿营地,那十名保安队员就跟步行团师生们道别返回黄平了。对于这个宿营地,大家可以说是颇有怨言,此地不似教室的整洁,步行团被迫睡在牲畜旁边,“三剑客”被安排在猪圈里,好在尚有些距离,但味道实在难闻,只能勉强忍耐了。 往常“三剑客”中起床最晚的是胡承荫,每次都要被人拽起来才行,没想到他竟成了最早起床的一个,原因是一个“不速之客”扰了他的清梦。凌晨天刚蒙蒙亮,胡承荫睡得正香,突然觉得有什么在舔他的脸,一睁眼硕大的猪舌头舔了过来。 一声万分惊恐的大叫代替了起床号,步行团所有的师生都醒了。 胡承荫鲤鱼打挺一样跳了起来,没想到那头猪竟然咬住了他的头发,胡承荫更加绝望地哀嚎不止。惊醒的陈确铮跟贺础安使劲地从猪嘴里拽出胡承荫的头发。惊魂未定的胡承荫连滚带爬地跑出房间,在房屋后的水井里舀了一桶水,一头扎进了水里,使劲儿洗头搓脸洗了好半天。 “恶心,太恶心了!” 等胡承荫洗干净自己的头发,发现所有人都用带着同情的笑意看着他,他就知道他被猪舔的事儿全团的人都知道了。 “陈确铮!我要跟你绝交!” “咱屋里那么多人,你怎么就断定是我说的!” “以我这一路上对你的了解!那你说,是不是你散布的消息?” “是我说的没错啦!但你那几声叫得太响啦,我不说,别人也会说,是不是?” 生气归生气,路还得继续赶。 下一目的地是贵州炉山县,跟胡承荫的心情一样,天上始终下着蒙蒙细雨,途中要过重安江,但重安江流水十分湍急,船只没法通行,只能通过一座铁索桥过江,铁索桥桥长十余米,在两岸连接数条铁索,上面铺着木板,黄团长通知大家需要过桥,许多不会游泳的人心生畏惧,黄团长、卓大队长、邹大队长带头先过,他们告诉同学们这个桥很稳,一些胆大的同学也跟着过了桥,这铁索桥果然比看起来牢固许多,后来看到当地人牵着骡马过桥,可见其结实程度。 过江之后又开始沿着公路爬山,大家爬到了观音山的山顶,这里是湘黔路线的最高点,海拔一千五百公尺以上,从山顶向下望,四周被云海缭绕,远山掩映其中,风景十分迷人。下山之后路途转为平坦。步行团走到距离炉山县城十五里左右,路过一个山洞,当地人说他是黔东名胜,当地人都叫它“大风洞”,然而它的洞口提名却叫“云溪洞”,洞口直径三米多,洞中又许多被冲刷得十分光滑的鹅卵石,原来此处是地下河道的出口。许多同学在洞口处往里望了望便不肯往里走了,因为从洞口望去,里面乌漆嘛黑有些吓人,根据当地人说洞深莫测,入洞数里阴河依旧没有断流,流水声在洞内形成回声,听来宛如狂风怒号,所以俗称“大风洞”。这略显惊悚的传说激起了“三剑客”探险的yu望,三人跟当地人借了火把朝里走,越走洞内越宽阔,然而随着离洞口越来越远,眼前越来越黑,最终全靠火把照明,贺础安一不小心一脚踏进阴河之中,水深没过膝盖。陈确铮跟胡承荫都担心他受伤,他却表示自己并无大碍,只是测量了一下水深而已。 走到洞深处,就会发现里面延伸出很多小洞,不知通到什么地方,若要选择小洞前行,恐怕三人都要匍匐前进才行。商量之后,三人只管沿着最宽大的洞口走去,谁知才走了大概二百多米就走到了洞口,水声不绝于耳,却跟“狂风怒号”差得很远,想是老百姓越传越神的缘故。洞内的阴河流到洞外变成一个水潭,水潭有人造的石沟倒流,旁边立一石碑,才知道这是两年前(1936)县长开凿的石潭和石沟,就是为了用此水浇灌附近的田地。三人完成了探险的壮举,又绕着山路走了一会儿跟大家汇合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放翁兄说的没错!”胡承荫觉得自己完成了一次探险,十分有成就感,跟没有入洞的同学绘声绘色地描述洞内奇景,言语间不无夸张的成分,早上被猪宠幸之事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步行团又走了十里地,在下午两点多到了炉山,炉山又是一个建在半山腰的小城,以县城东边的香炉山而得名,全县人口约九万,苗民占百分之七十以上,县城经过重安江和洪江,两江交汇使炉山县成为湘黔交通的枢纽。 步行团到达炉山后被安排在炉山县城最高处的孔庙里过夜,大家纷纷整理从卡车上搬下来的行李,胡承荫头顶就是一尊孔子的塑像,他苦笑一声,感慨道: “睡在孔老夫子眼皮子底下总比睡在猪的舌头底下好啊!” 正在此时,团部派人通知炉山县政府为步行团师生举办了一个汉苗联欢会,这让大家颇为并不多,因为一路上愿意主动亲近步行团的苗民并不多,因而十分感谢县政府的良苦用心。联欢会三点在炉山县立小学的操场上举行,大家都觉得十分新鲜,觉得终于可以一饱眼福,看到真真正正的苗族歌舞了。 第六十七章 苗汉联欢会 “三剑客”早早就到了联欢会的现场,发现许多人比他们还早,除了同学们还有县政府人员,还有当地的民众带了许多小孩子来看热闹,大家早已把整个的操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 虽然大家都对这个联欢会十分期待,然而现场苗民到的不多,一个年长的老者带着七个年轻男子和四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男子身穿蓝布长衫,头上裹着黑布头巾,脚穿黑袜黑鞋,老者与他们打扮相同,仅在蓝布长衫外面加了一件黑布坎肩。少女们显然特意为了这次联欢会盛装而来。她们脸上涂了白白的粉,别人和她们对视便马上把目光移开,害羞得很。少女们的长发都梳成了在前额处高高隆起的发髻,上面包裹着一块帽子形状的头巾,头巾是蓝底白花的印花布缝制而成,白色的印花呈现出花卉、虫鱼、飞龙、兔子等动物图案,头巾边缘有波纹或雷纹,图案形状朴拙可爱。 接待步行团并组织这次联欢会的吴姓保长跟同学们介绍,这蓝底白花布是苗民独有的蜡染工艺,古时成为蜡缬,做法是用蜡刀蘸着融化的蜡在白色的布上画图案,然后把布放入蓝靛中浸染,布匹上色之后去掉已经凝固的蜡,因为蜡可防水,被蜡覆盖的部分依然呈现出白色,其余的部分则染成了深蓝色,布面就呈现出蓝底白花或白底蓝花的多种图案。大家纷纷感叹如此精美的染布工艺却不为外人所知,实在可惜,胡承荫说,若是楚青恬在这里肯定会很喜欢她们的服饰,他端起相机给苗家男女拍了好多照片,准备到了昆明给楚青恬看。 少女们的头顶上都有一根银质的银条,直直的立着。她们的头巾上都有一束红缨,用银簪穴在隆起的发髻上。一路上大家看过多次,早已知晓红缨是代表“未婚”的含义。大家过往看过很多次苗族女子的大耳环,这次少女们的耳环尤其大,直径如手镯般大小,底端甚至垂在少女的肩膀上。她们的头饰不多,胸前却“环佩叮当”,十分华丽。每人各带二三个项圈,不仅如此,胸前还挂着银制的小刀小剑,还有各种小动物,简直是琳琅满目,在深蓝上衣的衬托下分外地扎眼。 少女们都穿着一式对襟圆领的上衣,上面也是跟头巾一样的蜡染图案,下身穿黑色短裙,长度仅仅到膝盖,腰间系着一条绣花腰带,更显出少女腰肢的纤细,跟平日里劳作赤足的苗族女子不同,四个少女都脚踩绣花鞋,鞋上都系有银铃。或许是少女衣着颜色的庄重和配饰的华丽,再加上她们都以青布裹腿,神色庄重,身上衣着莫名有一些像盔甲,少女们都好似巾帼戎装的女战士,颇有英姿飒爽之感。 苗汉联欢会由黄钰生团长主持,他先请当地的苗民代表吴保长致辞,吴保长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虽然有些口音,但是汉语讲得很好,他说欢迎湘黔滇旅行团师生不远千里来到炉山县,炉山县是一个非常贫困的县城,县城里仅有二百余户人,全县也只有十万多人,其中苗民占百分之七十五,汉人只占百分之二十五。苗民的生活十分艰苦,多年来一直受到汉民的压迫和欺辱,导致苗民的教育水平底下,只能从事最为艰苦的体力劳动,这也导致了多年来苗民对汉民的仇恨和躲避的态度。 不过近年来他们一直再改变苗汉之间关系紧张的问题,现在苗民和汉民的地位已经平等,他们也在想方设法向苗民普及基础教育,教他们说汉话,因为我们国家的苗民可以分为七大种类,若是细分种类更多。不仅苗汉之间语言不通,甚至不同种族的苗民之间语言也不通,这就使炉山当地百姓消息十分鼻塞,各行各业的人才都极其缺乏,到现在农耕技术仍旧十分落后,政府也向改良当地的农田水利设施,但苦于没有人才。就连召集苗民参加大联欢这件小事儿也十分艰难,因为他们对外界的事物全然不知,因此十分怕见外人,费了很大劲才找来了十几个人。他也希望能借此苗汉联欢大会促进苗民和汉民之间的交流,给大家留下美好的回忆。 吴保长刚讲完,步行团的大家都热烈鼓掌,操场中央的苗民男女大都不懂汉语,也跟着生涩地拍起手来。 接着是黄团长致辞,黄团长说一路走来,深刻感受到苗民老百姓是非常勤劳淳朴的,他十分赞同苗汉之间理应相亲相爱,互帮互助。同时他也深刻体会到苗民生活条件的艰苦和物质的匮乏,希望地方当局提高他们的生活条件,尤其是要普及他们的教育,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从根源上解决苗民生活落后的问题。 黄团长的演讲也得到了大家十分热烈的掌声。 步行团在操场上放了两张桌子,桌子上摆放着步行团事先准备好的两坛酒和一大盘包子。黄团长得知这些苗民都是一大早走了四十里路特意赶来的,便赶紧安排他们吃饭,苗民们十分喜欢吃包子,个个脸上露出了笑容,吃好饭之后,黄团长和吴保长用陶碗给大家倒酒,步行团的老师们纷纷给苗族同胞敬酒,期初他们还有些拘谨,后来便逐渐放开对饮起来,苗民都酒量奇好,没一会儿功夫大家就把两坛酒都喝光了。 联欢会正式开始,先由步行团的代表开始表演。 黄团长扫视着大家。 “谁愿意自告奋勇打个头阵啊?” 步行团的大家都有些不好意思,便开始互相怂恿起来,陈确铮在背后使劲儿推了胡承荫一把,大家便开始热烈鼓掌,还有人起哄,这下赶鸭子上架不上也不行了,好在胡承荫是戏台子上长大的,天生不怯场,咳嗽了两声,便镇定自若地起了范儿。 第六十八章 嘹亮芦笙舞不休 胡承荫双手抱拳,面带笑容向观众示意,陈确铮跟贺础安在旁边看得笑得不亦乐乎。(wap..com) “你看他那架势,像不像在天桥卖艺的?” 贺础安点头道: “我就担心他下一句会说,我胡承荫初到贵宝地,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了。” 胡承荫在原地抱拳转了一圈。 “炉山县的相亲们,今天的联欢会就由我第一个表演,今天我们苗汉联欢的盛会,我就给大家唱一段京戏群英会中周瑜的唱段,献丑啦!” 虽然没有传统京戏三大件的伴奏,仍旧一丝不苟地按照原来的节奏开了腔,这段唱腔高亢洪亮,一开嗓就获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唱词虽然只有四句,却悠扬婉转、极尽变幻之能事: 人生聚散实难料, 今日相逢遇旧交。 群英会上当醉饱。 畅饮高歌在今宵。 虽然在场的苗民听不懂胡承荫的唱词,却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胡承荫唱完之后他们也跟着拍起手来,胡承荫看到大家的反响如此之好,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再次抱拳,在原地旋转一周,向大家致意,然后才功架十足的下场。 “狐狸,可以啊,露脸了啊!”陈确铮一边鼓掌一边说。 “少给我灌*魂汤了,下去吧你!”胡承荫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把陈确铮推下了场。 陈确铮下场之后落落大方地给大家鞠了一躬,身上自带着一种不凡的气度。 “刚刚我的同学给大家表演了京剧,我们的苗家朋友很爱看,我是广东人,就唱一段粤剧《三气周瑜》中诸葛亮的唱段。” 陈确铮从来没有在大家面前唱过歌,更别提唱戏了,等他有板有眼、腔调十足地开了腔,大家都惊呆了,只有胡承荫双手抱胸,气得够呛。 “我唱周瑜,他就唱三气周瑜!贺老师,你说这家伙是不是存心气我?” 贺础安见惯了两人打嘴仗,会心一笑,不做评论。 妙算神机只胜败, 运筹帷幄定兴亡。 吴蜀两争强, 一时生瑜亮。 彼此水火不相容, 各出奇谋不相让, 昨夜营前观星象, 将星暗淡示不祥。 可叹周郎无气量, 难堪受辱在沙场, 周郎不久便归天, 命在须臾亡大将。 陈确铮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把旧蒲扇,边缘全部都是参差不齐的毛茬儿,他却一边徐徐唱着一边将蒲扇在身前缓缓扇动,看他那个架势,就好像拿在手里的真是诸葛亮的那把羽毛扇。 陈确铮自带风采卓然、风流倜傥的气度,那苗家的四个少女一动不动地看着陈确铮,目光羞涩,脸颊上飞起酡红。 等陈确铮在大家的掌声中下场,胡承荫却闹别扭不肯跟他说话了。 “怎么了?生我气了?别这么小气嘛!再说了,又不是我自己要唱的,是你推我上去的啊!” “那你为什么非要唱三气周瑜?你是存心气我是不是?” “那倒不是,这段我最熟啊,难得给苗家朋友表演个节目,也不能丢了咱们步行团的脸哪!” “狐狸,我问你,我是哪里人?” “广东佛山人,怎么了?” “那你知道粤剧的发源地是哪里吗?” “不会是佛山吧?” 陈确铮点了点头。 “你是戏台子上长大的,我们那儿人人都会开口唱上几句。” 胡承荫越发觉得陈确铮深不可测,你根本探不到他的底,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会更新你的认知,这样的人,不是随随便便能够遇到的,胡承荫也是第一次遇到。但偏偏陈确铮身上有时常有一种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十分轻易地跟大家打成一片,所有的人都觉得他是可亲可近的,但胡承荫偏偏从这可亲可近之中品味出一丝超然的傲慢,这不是他刻意表现出来的,或者说是本想刻意收敛却不经意显露出来的,这就更增加了他的魅力。 步行团的最后一个节目出乎了“三剑客”的意料,只见池撷清走到了操场中央,他手里拿着一支,他身上自带的沉静气质让大家自然而然都安静了下来,池撷清举起口琴开始吹奏,这是大家无比熟悉的旋律,正是那首传唱于大街小巷的《渔光曲》,1934年电影上映的时候,“三剑客”都去影院看了这部电影,王人美扮演的“小猫”那健康自然的美丽深深印在他们的脑海里,更有印象的是那首歌曲,池撷清的口琴声悠扬又忧伤,大家都静静地听着,吹完第一段,池撷清放下口琴,唱了起来: 云儿飘在海空, 鱼儿藏在水中。 早晨太阳里撒渔网, 迎面吹过来大海风。 潮水升,浪花涌, 渔船儿飘飘各西东。 轻撒网,紧拉绳, 烟雾里辛苦等鱼踪。 鱼儿难捕船租重, 捕鱼人儿世世穷, 爷爷留下的破渔网, 小心再靠它过一冬。 东方现出微明, 星儿藏入天空, 早晨渔船儿返回程, 迎面吹过来送潮风。 天已明,力已尽, 眼望着预存路万重, 腰已酸,手也肿, 捕的了鱼儿腹内空。 鱼儿捕得不满筐, 又是东方太阳红, 爷爷留下的破渔网, 小心再靠它过一冬。 池撷清的歌声清澈纯粹,忧伤的氛围感染了大家,直到他唱完鞠躬,大家才好像醒过来一样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池撷清却好像终于找到可以躲避的珊瑚的小鱼儿,钻入人群之中看不见了。 终于迎来了同学们翘首以盼的苗民表演。 四位男子先出场,他们两两一对,每人都手捧着一种大家从未见过的的乐器,吴保长介绍这种乐器叫芦笙。芦笙看来个头很大,普通的二尺长,大的有四五尺。芦笙是由六根长短的芦管竖着错落排列在一起,穴在一个中空的木筒上制造而成,木筒一头宽一头窄的,男子的嘴对着窄的一头吹奏,竹管和木筒的结合处安有铜簧片,一吹一吸,便可发出音阶。不知是他们吹奏技艺不高,还是芦笙的音调不准,吹奏出的音阶十分简单,且每每有不和谐之音,但大家都看得新鲜,丝毫不以为意。 他们一边吹奏芦笙,一边挑着整齐划一的舞蹈。,舞蹈的动作十分简单,他们弯着腰,一边走一边用脚左右交替踩踏,缓缓踏步前进,绕场一周。随后四个少女加入进来,男女前后组成两两一对,女子跟随在男子的身后,男子吹笙,女子跳舞,走在男子身后的少女牵着同一排的少女的手,一边踢腿一边走,舞步比男子富于变化,她们往往是往前走三步,退一小步,或者是原地转圈,百褶裙的裙摆随着舞动而高低起伏。 八位少男少女就以单一的舞步和曲调在操场上跳了几圈,起初还十分新奇,但看久了难免觉得单调,吴保长介绍说,为了表示对步行团的尊重,他们特意选择了苗家祭祖时跳的舞蹈,这个舞蹈苗民在每年春秋两季祭祀祖先时才跳,贺础安点了点头,评论说,难免会让人觉得庄重有余,潇洒不足。 集体舞蹈之后的下一个节目是唱歌,苗民唱歌的时候身体并无多余的动作,只是直直地站立,他们唱的歌曲虽然大家听不懂是什么内容,音调高亢,旋律重复缺少变化,苗民歌唱时喜欢把尾音拖得很长,莫名给人一种很忧伤的感觉,虽不及平日里大家听得那么悦耳,也别有一种独特的感染力。 步行团的师生们都十分捧场,每次表演完都热烈鼓掌,联欢会的气氛逐渐高涨起来,而让这次晚会达到**的不是步行团的学生,也不是苗民,而是步行团的老师李继侗先生和徐行敏医官。 两人在大家惊讶的目光中站在了操场的中央,接着做了让大家大跌眼镜的动作。 两人面对面,摆出了十分标准的华尔兹的动作,虽然没有配乐,但两人在操场上互相拥抱着翩翩起舞起来,李继侗教授曾考取了清华的公费留美资格,在耶鲁大学学习生物学四年,徐行敏医官想必也是有留洋背景,两人的姿势都十分标准,动作流畅,姿态洒脱,神情忘我沉醉,引来同学们连连的叫好和掌声。 联欢会到达了**,大家的兴致逐渐高昂,许多同学也纷纷成对下场起舞,模仿着两位老师的样子,男铜学也并不介意跳女步。虽然大家的姿势不甚标准,但欢快的情绪是真实生动的,也是可以互相传染的,黄师岳团长也兴之所至,挥舞着他的手杖,给大家表演了一段舞剑,军人的气度和作风在他的表演中展现的淋漓尽致,也得到了大家的交口称赞。 最后一个节目是集体大合唱,全体步行团成员一起演唱电影《桃李劫》中的经典穴曲《毕业歌》,歌词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选择站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 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我们今天弦歌在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巨浪,巨浪,不断地增长! 同学们,同学们! 快拿出力量,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因为平津的沦陷同学们历尽艰苦到了长沙,如今随着战争形势日趋严峻,又被迫迁往昆明,大家这一路上感触颇深,有的同学一边唱一边红了眼眶。苗民们听不懂汉语,但他们似乎也被现场凝重的氛围所感染,静静地看着大家。 黄团长还让事务官在操场上安装了无线电收音机,事务官进行了一番调试,开始的时候竟然收到了日语的频道,原来是平津沦陷后,取缔了当地的广播电台,用来转播日本电台的节目,见大家心情激愤,事务官马上调了台,最后调到了一个上海的私人音乐频道,连着放了两首歌:当红歌星周璇演唱的《四季歌》和《天涯歌女》,这两首歌是前一年(1937)年刚刚上映的电影《马路天使》中红遍大江南北的穴曲,都能跟着广播中曲调哼唱。 不知不觉到了五点多,夕阳斜照,为了方便苗民们趁着天亮早日回家,黄团长宣布联欢会结束。分别前他请事务官帮忙把送给苗民的谢礼拿了出来,送给少女的是用来化妆的香粉,送给男子的是写字的铅笔,他们都开心地收下了,十分珍惜地拿在手里,深深地对大家鞠了一躬才踏上回家的路。 从县立小学回住处的路上,大家都思绪万千,天空繁星满天,预示着第二天是将会是一个好天气,胡承荫迫不及待地想跟陈确铮和贺础安分享了自己的心情了。 “黄团长把手杖舞得虎虎生风,实在是太威风了,我真的觉得他就是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里面的侠客!” “我决定参加步行团之后就看了很多相关的书,我读了一本清代流传下来却作者不明的黔苗诗说,里面有一首诗就是形容苗民庆祝丰收的盛况的。晓妆斜穴木梳新,班驳花衣紧裹身。吹动芦笙铃响处,陌头踏月唱怀春。早筑霜场合牡牛,争言善祝赛丰收。童*童女齐施彩,嘹亮芦笙舞不休。今天算是领略了诗中的盛况。” 二人都发表了感慨,只有陈确铮一人默默走着。 “陈老,你怎么不说话啊?” “今天在播放电台的时候,大家都听到了日语,大家都露出了愤怒的表情,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那个时候那些苗民相亲的表情跟我们一样。他们终日生活在大山之中,跟外界语言不通,信息闭塞,但他们从大家的反应中本能地意识到广播里的声音是侵略者的声音,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跟我们是一样的,那一刻我深切地体会到,大家都是血浓于水的同胞。” 第六十九章 南瓜马车我不要 像是应和前一夜的满天繁星,步行团天亮出发之后,天气虽然云层很厚,但阳光却执拗地从云层中透出来,大家纷纷感叹晴天的难得,天气一晴,赶路的时候身体就暖了起来,甚至有人热得直冒汗。步行团一路向西,经过五里桥、洛邦、兴隆街,一直走到羊老村,道路两旁遍栽桃树,跟桃花源粉白相间的花朵不同,贵州的桃花多呈现很深的桃红色,一眼望过去,夺目的红艳,十分热烈,胡承荫忍不住掏出相机拍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美景。 “按理说我们在二月底三月初那会儿在桃源县看到桃花开,这都眼看四月份了,按理说桃花早谢了才对啊!”胡承荫有些纳闷。 “香山居士的那首大林寺桃花知道吗?”贺础安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背诗你可难不倒我,我小时候被我爹逼着把唐诗三百首背得滚瓜烂熟!”胡承荫信手拈来,倒背如流,不觉十分得意。 “那你就应该明白啊!因为是一个道理。”陈确铮笑着提醒他。 胡承荫寻思了一下,豁然开朗。 “香山居士这首诗讲的意思就是随着高度的增加,温度是逐渐递减,海拔越高,温度越低,我们国家的地势本就是西高东低,所以我们一路向西南方向走,海拔越来越高,自然而然温度就越来越低了。” “孺子可教也。”陈确铮点了点头。 “你还漏了一点。”胡承荫刚要反唇相讥,就听见贺础安提醒道。 胡承荫转了转眼珠子,立马明白了。 “我知道了,都说贵州‘天无三日晴’,整日阴雨连绵不见太阳,温度自然高不了了!” “确实是孺子可教。”贺础安也来了一句,彻底把胡承荫搞得没脾气了。 “你们俩真是……怎么合起伙来了?” 步行团不知不觉走到了羊老村,团部通知在此大休息四十分钟,羊老村已地处平越县境内,大家在路上找到一个面馆,面馆老板一见步行团这么多人,知道来了大生意,赶忙殷勤招待,他在招呼大家的时候听到步行团里江西籍的同学说话立马凑上前来,说自己也是江西人,并用江西话跟他聊天,虽然她的江西口音不是很纯正,但两人依然聊得不亦乐乎。据他介绍,羊老村有二十几户人家,一大半都是江西人。据说清朝时贵州经历了旷日持久的苗乱,清廷派兵镇压,双方连年争斗,血流成河,民不聊生。因黔境百姓死伤过多,清廷在苗乱平定之后积极鼓励外省人移居到贵州,当时就有许多江西人移居到此,世代以经商为业,而面馆老板就是这些人的子孙。 有一条河流过羊老村旁,名叫鱼梁河,离开羊老村之后,大家沿着河水行进,经过鸡场镇到甘粑哨新街,据当地人介绍,鸡场镇的命名来历很有趣,贵州许多地方仍旧保留着老百姓定期以物换物的赶集活动,鸡场的命名并非是此地以活鸡交易为主,而是表示了赶场的时间。人们按照天干地支的排列组合来轮值,如甲酉、乙戍等,共一百二十种变化,四个月一个轮回,根据地支设定十二个地点,每天更换不同的赶集地点,方便不同地方的人们就近赶集,十二天之后又回到最初的地点开始新的轮回,因为地支代表着十二生肖,因此从酉的地点就被命名为鸡场,同类的还有狗场、马场等。时间久了,老百姓叫得顺了,就约定俗成地把这个名称当做当地的地名了。 步行团一天下来共走了七十里,算是走得很多的了一天了。到达马场坪的时候,正巧赶上老百姓赶集,大家不得不跟赶集的老百姓摩肩接踵,想走也走不快,好在眼前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人是新鲜的,卖的东西也是新鲜的。马场坪地方不大,居民二百来户,比炉山县人数略多一些。事物官提前安排步行团住在当地老百姓的家里,因大家人数众多,又采取分散居住的方式。 “三剑客”被安排住在一个阁楼里,这并不是一个富于浪漫气息的阁楼,反而是一个让人时时刻刻都想逃出去的阁楼。严格说来,他们住的阁楼只是被屋主随意丢放杂物的储藏间,屋内污秽不堪,四处摆放着一些破桌烂椅,墙壁发黑,墙角居然肆意高悬着蜘蛛网,因为下面是厨房,屋主烧煤取暖做饭,煤烟味直冲上来,味道简直令人窒息。“三剑客”很想开窗透气,于是想打开那扇显然许久未开的窗,没想到竟然被屋主封死了,最后的努力功亏一篑,只能忍耐了。 当晚照例是五点半放饭,吃完饭天色已晚,“三剑客”回到住处已然十分疲累了,胡承荫和衣而卧,连洗漱的心思都没有,陈确铮在每日例行的打坐,贺础安十分爱整洁,他每日的功课就是洗脸、洗脚、洗袜子,抓住一切机会洗衣服,虽然步行团一路周折奔波,贺础安始终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跟他一丝不苟的作风一脉相承。 “我觉得那个被继母虐待的灰姑娘住的阁楼都比我们住的这个好。”胡承荫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赶紧睡吧,不睡就把你胡子拉碴的脸刮一刮,别胡思乱想了。”贺础安一边在油灯下缝补被树枝刮坏的长衫,一边说。 “狐狸,你看那边正好有一堆南瓜,你要不要试着念个咒,看看会不会变成南瓜马车,直接把你送到昆明去?”陈确铮结束了打坐,挣开眼睛。 “要是真有南瓜马车我也不想用,这一路上真是涨了见识了,很多事情是我以前根本想象不到的,我一定要用我的双脚走到昆明去,我觉得前面肯定还有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 六点起床号响起的时候,“三剑客”都是十分痛苦的,因为刺鼻的煤烟味,他们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离开马场坪之后步行团继续西行,又是无尽的山路,经过大关、小河口、猫猫营,一路上桃花烂漫,连绵不绝。“三剑客”远远地坠在队伍的后面悠闲地走着,突然不远处传来女子的歌声,那是毫不矫饰,忘我娱己的歌声,因此听来十分动人。 三人忍不住离开大路,往桃林伸出搜寻,总觉得歌声很近,却怎么也找不到,担心掉队,最后只好返回到公路上来。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其实仔细想想,找不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要找不到,就有无限遐想的空间。”胡承荫把手里的草叶放到嘴边吹了吹,一声脆响。 步行团走了三十里地到了黄丝镇,继续走到沙坪大休息,在那儿的包子店吃包子、喝茶水。打尖儿之后步行团继续上山爬坡,到了山顶就是谷蒙关了,这之后大家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步行团经过一条狭长的峡谷,继续西行,沿途桃花满目,农舍俨然,小溪潺潺。 步行团晚上五点到达宿营地贵定县,贵定县又是一个建在山坡上的县城,算是贵州比较大的县城了,全县有十万人口,苗民占十分之四,苗民的比例比炉山少,汉化程度较高,较为富庶,跟镇远不相上下,公路穿城而过,较之其他小县城都更为繁华。贵定县可以说是背山面水,边儿上有清水江,南边有云雾山,这座山是乌江、沅江、盘江三江的分水脊,县城附近有较大的平原,所以有大面积的水田,大家看到了一种往日没看过的农作物,植株有半人高,叶片很大,有成年男子四五个巴掌大,姿态舒展,叶片表层摸来很黏,似有一层油脂。池撷清仔细辨认后告诉大家,这是就是烟草,因为平日里大家见的都是烤干之后的烟丝,所以很难跟眼前这鲜嫩的绿叶联系起来,近山处多种*片。 到贵定的时候天色已晚,步行团集体住在贵定县立中小学里,这个中小学在贵定县城的西南角,虽说叫中小学,中学是刚刚新开的的,只有初中部的一个班级,大概五六十人,是男女混校,因为校舍很大,大家住在一起仍旧不觉拥挤,一路走来,学校教室的地板较之民宅和寺庙已经堪称豪华待遇了,这一天步行团走了将近八十里地,大家双脚酸痛,再加上一晚上都是雷电交加,瓢泼大雨,能睡在一个不漏雨、不逼仄、空气清新的空间里,大家都是十分满足。 下了一晚上雨,老天爷发够了脾气,步行团上路的时候天晴了,虽然云层依旧很厚,可太阳从云缝中透出的热量就已经威力十足,接近四月的天气赶起路来已经十分热了。 爬坡爬坡又是爬坡,继续向西南走四十里地,步行团走到了一处名胜——牟珠洞。 “又要开始洞中探险了!”胡承荫早已跃跃欲试。 七十章 “三剑客”牟珠洞遇险 牟珠洞的位置并不是很显眼,它深藏在一个小山坳里,洞前竟有一个寺院,没走几步,有一个小沙弥双手合十,鞠躬迎接,得知步行团的来意之后,他主动提出带领大家游览牟珠洞。寺院虽然不大,但十分清幽,大家进入寺院之后都起了恭敬肃穆之心,大家都不说话,小沙弥一人低声讲解,他说牟珠洞又名凭虚洞,老百姓原来都叫它为母猪洞,后来清朝镇远县知府陈受涟认为其名不雅,将其改为牟珠洞。 小沙弥相貌清秀,气质沉静,但看来年纪颇轻,胡承荫好奇问了他多大年龄,没想到两人竟然同龄,都是一八年生人。胡承荫心中感慨,虽然小沙弥跟步行团的同学们都是同龄人,可大家过得却是完全不同的人生,虽然年龄相同,那小沙弥却有着同龄人没有的沉稳,得知大家是大学生,准备去昆明上学,他并未表现出过多的好奇,仿佛那样的生活全然与他无关。胡承荫问他有没有想过去读书,下山看更大的世界,小沙弥却说自己是被扔在寺庙门口的孤儿,被庙里的住持抚养长大,现在他每日跟着师傅念经礼佛,过得很好。“三剑客”没有想到小沙弥还有这样的遭遇,怪不得如此少年老成,不由得感叹这个世界上的人真的是各有各的遭遇和缘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遭际。 大家沿着石阶向上,走出寺庙的后院,映入眼帘的便是前方位于半山腰的洞口。牟珠洞的洞口并不大,偏偏入口处的中央还有一根顶天立地的石柱,它将本就狭窄的洞口分为两半,成年人入洞需要侧着身子才能过去。这石柱也长得特别,高约两丈,粗有两尺,令人惊奇的是,这石柱的柱身呈现出规整的正圆形,上下一般粗,如同人工雕琢一般,十分难得。小沙弥介绍,传说吴三桂当年游览此洞,对洞口的石柱啧啧称奇,即刻命令属下将石柱锯下带往昆明,没想到刚锯了几寸,天空瞬间阴云密布、电闪雷鸣,顷刻间狂风暴雨倾盆而下,吴三桂大惊,唯恐此举触怒神明,只好作罢。介绍过后,小沙弥让大家看石柱的顶端,说那里还留有被锯子锯过的痕迹。 贺础安绕着柱身仔细转了几圈,踮起脚仔细观察了那柱子顶端的痕迹。 “与其说是人工锯过的痕迹,更像是天然的裂痕,不过风景要有这些传说才更美啊,倒也不必过分认真。” 听了贺础安的话,陈确铮一挑眉: “贺老师,这番话真不像是你会说的。” “我读过蔡元培先生在十几年前的一篇演讲稿,他说在‘真善美’三者之中,以善为主,真与美为辅,我深以为然。善是根本的,真与美却不必同时,民间有许多美丽的传说,虽然故事是假的,其中朴素纯真的情感却是能感天动地的,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精卫填海的传说流传了千百年,有哪一个是真的呢?” “贺老师,你这话说的太对了,要是凡事都必须是真的,那我们还读什么小说?看什么戏?听什么相声?这都是编出来娱乐大家伙儿的嘛!” 言谈之间,小沙弥将几只火把点燃分发给几个同学,手持火把引领大家入洞,同学们陆续走进洞中,适应了洞中的光线之后,大家看到石洞的两侧立了很多石碑,上面有历代文人墨客赞美牟珠洞的诗句,可见此地从古至今被多次探访过。洞内都是迷人的钟乳石,姿态各异,有的如流线一样整条下垂,有的人山间冒出的嫩笋一样鲜嫩剔透,大家纷纷议论那形状像什么,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洞内形成奇妙的回声。走到一处,看到洞顶一个小孔,外面的光线从小孔直直照射进来,竟然明亮洁白得好像牛乳一般,十分美丽,有的同学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那光线,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圣洁静谧之感。石洞内部蜿蜒曲折,大家走得小心翼翼,只听见前面的同学在喊: “你们快过来,这里有观音像!” 原来石壁的高处被凿出了一间石室,里面供奉了一尊观音像,观音像雕刻细致,观音慈眉善目,姿态端方,大家纷纷感叹工匠的技艺。潺潺流水声拂过耳畔,往里走才发现原来是地上阴河流淌发出的声音,大家都怕湿了鞋子,就拣高处干的地方走,越往里走水越深,大家只好踩着水上的石头走,有的同学一不留神没踩稳,整个人掉进水里,裤腿湿了大半,大家一看,许多人便萌生退意了,步行团大多数人商议之后便选择原路返回。 “三剑客”的冒险精神有一次占了上风,决定继续前行,小沙弥带着大家返回,又多给他们留了一只火把。 “‘三剑客’!又开始你们的探险了?一定要注意安全啊!”周曦沐返回之前嘱咐了他们一句。 “谢谢周老师,我们一定会小心的!”陈确铮笑着回答。 “看来我们这‘三剑客’的名号已经在步行团里打响了嘛!”胡承荫颇为得意。 “我们还是小心点为好,我感觉前面的坡越来越陡了!” 如贺础安所说,水声越来越响了,洞内的坡度不断增加,路面更加湿滑,洞口逐渐变窄,尽可一人匍匐前进,手脚并用之下,双手和鞋子都湿了,衣服也湿了大半。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里面的钟乳石比外面的要美得多。再往前走,洞内空间又逐渐鞭打,坡度开始趋于平缓了。 “你们看,这个想不想一只猴子?那个像不像一匹马?” “你再凑三个人,凑一支西天取经的队伍得了!” 胡承荫走到一处钟乳石前面,出神地盯着看了很久,贺础安和陈确铮凑近看看才知道缘由,那钟乳石呈现出一个女子的侧颜,那五官眉眼有些像楚青恬。 留意到身旁一左一右两人玩味的目光,胡承荫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赶紧离开。前方水声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变得震耳欲聋,几人之间说话都要靠喊才行。约莫走了二百米,拐了一个弯,一个洞中瀑布就出现在眼前,水流从空中奔腾而下,犹如白练,倾泻到洞底的深潭之中。至此到对面出口只有一条紧紧贴着石壁的小路,下面就是潭水,周遭只有光滑的钟乳石壁,三人走的小心翼翼,没想到胡承荫不小心一脚踩空,竟然整个人向水潭跌去,陈确铮眼疾手快地拽住胡承荫的相机带子,胡承荫荡在空中,陈确铮和贺础安合力将其拖拽上来,胡承荫脚上的草鞋却因为带子扯断掉入深潭,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入水声,可见潭水之深,令人不寒而栗。三人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恐惧和力竭让人周身瘫软,却不敢停留太久,连滚带爬地逃出洞去。 再次看到外面的蓝天,“三剑客”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胡承荫攥住陈确铮跟贺础安的手,眼中满是感激。 “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千恩万谢不足言说,今生今世,如有任何用的着我的地方,愿效犬马之劳!” “你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整天脖子上挂个相机,要没有你那相机带子,我也抓不住你。” “我回去就把这相机供起来,每天给它点炷香!” “不过要说用得着你的地方,倒是真有一个。” “快说快说!” “以后我们俩无论说你什么你都不能回嘴。” “这可不行,那你得活活憋死我!” “三剑客”轻易追赶上了大部队,抄小路走到瓮城桥,这里山势开始变得平坦,大片的平原上种满了黄灿灿的油菜花,可这种平坦的大路没走多久,又开始爬山之路。步行团沿着山堡公路来到了青山洞,有一部分同学对探洞不感兴趣便没进去,三剑客明明方才还惊魂未定,没一会儿功夫就又进了洞。青山洞洞深二里多,跟牟珠洞的钟乳石不同,青山洞的特色的岩壁上的结晶,折射出珠宝般璀璨的光芒。出洞之后听闻本地老人说,青山洞里有龙藏匿,又说乙丑年间(同治四年1865年)苗人作乱的时候,附近的汉人为了活命,纷纷进洞躲避,竟有人有五年不敢出来的,真“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 步行团从青山洞出来没多久便走到了安家牌坊,团部通知在此地大休息,“三剑客”在“山洞惊魂”之后耗尽了力气,饿得不行,在一个小饭店一人吃了一碗糯米饭填饱了肚子。步行团继续出发,经过狗场市、沿山堡、龙从堂村,步行团继续前行,在公路旁发现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石路冲”,这里是贵定和龙里的交界处,距离贵阳47公里,胡承荫照例在这里为许多师生合影留念。之后步行团途径麻芝铺,终于在晚上六点到达了宿营地龙里县城,一天走七十五里,对于步行团来说已然是家常便饭了。 第七十一章 最慌张的就是你 龙里县城的城门口写着十分醒目的两条标语:“剿匪与禁烟并重”、“万事不如防空急”,由此可见此地*片害人之深。龙里县城人口只有两千多人,城内十分萧条,田地多岩山,百姓以玉米作为主食,以青靛作为副业,有织布机的人家门前多有一两只染桶,价格低廉,但这个地方不产棉花,都用洋纱。 步行团在龙里的住处让“三剑客”又重温了马场坪的噩梦,甚至更加可怕。 “三剑客”被安排住在一个民居之内,他们被一个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的男子迎进门,他眼神空洞涣散、面无表情,并不说话,随意指了指楼上便回房去了。龙里虽然产煤,不过煤矿的质量不佳,且当地并无先进技术,仅用土法开采,开采设备简陋,所以产出的煤炭质量低劣,燃烧时产生大量的煤烟。这家的灶台烧的就是这种没,味道呛人,不仅如此,整个房间还隐约弥漫着一种从未闻过的难闻味道,好像陈年的屎尿一般,臭气熏人。白天赶路过于辛苦,“三剑客”来到楼上的房间收拾停当准备就寝,很快便觉得臭气更加明显了,便下楼寻找气味的源头。夜已深了,只有楼下的卧房还透出些光亮,只见之前开门的屋主和他的老婆斜躺在榻上,一人手里拿着一杆大烟枪,贪婪地吸着,一边吸还一边说着什么,两人咯咯直笑。 “三剑客”第一次见此情景,只想赶紧离开,胡承荫受到巨大冲击,不小心碰翻了一个洋铁罐子,发出格朗朗的相声,惊动了屋主下地查看,三人赶紧躲到暗处,看到屋主手里抓着烟枪四下查看了一番,挠了挠后背,跟他妻子说了句什么,应该是说有老鼠之类。他回屋之后三人赶紧上楼、回房、关门。 “其实我们也真是的,躲什么呢?”胡承荫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有点怂。 “谁知道你呢?最慌张的就是你。”贺础安说道。 “我那是第一次看抽大烟,心慌一点儿那不是很正常吗?不过我们是不是应该阻止他们抽大烟啊!” “当然可以啊,房主一生气把我们赶出去,我们就可以露宿街头啦,太棒啦!” “老陈你不要在那边给我引言怪气的,那城头上的标语都写着‘禁烟’呢!” “就是因为屡禁不止才会贴标语啊,无人抽大烟自然就不会有标语了。*片这个东西只要沾上了就戒不掉的,我们说了也白说。”陈确铮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林则徐虎门销烟都过去快一百年了,到现在*片还是屡禁不止,不止毁了老百姓的身体,更毁了他们的精神。”贺础安因为这浑浊的空气颇感不舒服,刚说完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又注定是疲惫而失眠的一夜。 隔日步行团在大雾中出发,离开了龙里,沿着盘山公路继续爬山,大家在公路上看到很多马群,都觉得十分新鲜。马群的背上都驮着重重的货物,黧黑精瘦的马夫手拿鞭子,骑在最后的一批马上,随时观察整个马队的动向。经过观察大家发现,马队中就属头马最为高大健壮,每匹头马的背上都穴着两个红缨,彰显着自己地位的与众不同。沿途马队众多,挑担子的送货的人也不少,可见交通运输有多么不便,山顶有个村子,名叫观音山村,举目四望,远山在云雾之中,步行团一路下坡,经过凉水井走到谷脚街一带,距离谷脚街不远有一个很深的山谷,因此而得名。 公路两旁的人家看多了,大家都注意到,许多居民的房子都是用片状的大石头铺在房顶上当瓦,甚至有许多人家的墙壁也是用这种石片垒成的。袁复礼教授告诉大家,页岩不透水,当做瓦片遮雨倒是可以,虽然页岩抵抗风化的能力不强,容易被侵蚀,但作为民宅的建筑材料绰绰有余了。袁复礼带领大大家去看沿途的山体,发现裸露出的山体就呈现明显的不规则片状结构,袁教授告诉大家,因为页岩很薄,很像一本书的书页,因此名为页岩。因为页岩的特殊结构,附近的村民可以很容易地将其凿下来,不花一分钱就能为自己的房舍添砖加瓦。这附近田地不多,土壤贫瘠,只有野草肆意张扬地生长。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从古至今,老百姓再苦再难都会想方设法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儿,劳动人民的智慧一点一滴地汇聚起来,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了整个时代缓慢而坚定地向前发展着,进步着。 天上开始飘起蒙蒙细雨,步行团冒雨来到了倪儿关,关前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贵阳县和龙里的交界处,胡承荫照例合影留念。步行团继续出发来到黄泥哨,团部通知在此大休息,步行团集体在小面馆打尖儿,吃了一碗面。休息过后步行团走到龙洞堡,这是一个坐落在山谷里的一个小村,村西有一条河,走到此处,雨势忽然转大,步行团走在泥巴路上,泥水飞溅,腿上裹满了泥浆,鞋袜早已湿透,没走一步都要费比平时多几倍的力从泥中拔出,让人十分疲累。过了龙洞堡又开始让人苦不堪言的山路,大家爬到山顶,来到了云图关。云图关距离贵阳仅仅十五里,是贵阳东南的门户。 团部通知大家,因为所有经过这里到贵阳的车马必须登记,所以让先到的同学在云图关原地休整,等待后面的同学赶到,整队后再集体登记过关入城。体力不支的同学早就在附近寻一处干爽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去,“三剑客”向来都是不安分,三人四处探索,竟被他们发现了一个小公园,名曰“中山公园”,想来是全国各地都有一个“中山公园”。 公园占地面积并不大,花木掩映于假山怪石之间,与其说是公园,倒不如跟江南的私家园林有一点类似,后面陆续有一些步行团的同学也发现了此处,大家不经意间碰上,都觉得很有意趣。 “我小时候跟父亲一起游览过苏州的狮子林,颜料大王贝润生在我出生前一年买下了狮子林,进行了一番整修。修缮结束之后贝老本想将狮子林对外开放的,没想到日军侵华没能如愿。但当时各界人士都可以凭借名片入园参观,因此我父亲也带着我去了,我那时候**岁左右,正是顽皮的时候,特别喜欢在怪石之间攀爬,还跟我父亲捉迷藏来着。在此处竟也能看到这样的景致,真是有点没有想到。” 胡承荫从贺础安对面的一块假山石的孔洞之中探出头来: “贺老师,我还真想象不出你登高爬低的顽皮模样,在我的想象之中,你小时候也是一副皱着眉头在灯下读书的小学究样子,王羲之看书出神吃墨汁的传说更适合你!” 等“三剑客”和其他游园的同学从中山公园里出来,团部已经完成了登记的工作,大家也已经集he完毕,准备过关入城了,虽然说步行团过了倪儿关就已经来到了贵阳市的地界,但一直走到晚上五点多才真正来到了贵阳市的城区,又走了十几里地才到了贵阳市的东门,贵阳市的城垣完整,围墙高耸,护城河颇深。步行团不乏来自繁华都市的学生,但出发一个多月以来,大家见多了乡野的落后景象,被眼前布满电线网的都市景象震惊了。 一路走来,大多数地方老百姓都是用菜油灯和蜡烛照明,连汽灯都是稀奇的物件儿,更别提电灯了,那根本是连见都没见过,贵阳城的马路上亮闪闪的电灯照得大家啧啧称奇,好奇地四下张望,再加上大家的黄军装满是泥点子,“军容军纪”毁于一旦,简直有土包子进城之感。贵阳市的马路十分宽敞,中间是汽车路,两边走行人,往来人流如织,十分热闹。街道两旁有高大气派的骑楼,还有许多西式建筑,不足之处是街道仍为黄泥石子路面,泥泞不堪。 贵阳市最热闹的街道叫大十字,街道两旁有许多三层的气派房屋,一层有许多店面,洋货、杂货、日用百货一应俱全,有的同学想进店买些日用品,被价格吓退出来,这里的物价出奇得高,比其他地方要贵上三四倍。贺础安分析,沿途看到运货的马队和挑工,正是因为交通不便,货物的运送成本抬高了商品的物价,但也有可能是商人囤积居奇、恶意抬高物价。街市上照例听到很多外地的口音,可见许多外乡人从战区和沦陷区避居到此,也促进了贵阳的繁荣。 因为步行团当晚的住处在城外的大夏大学,所以大家没有在城中停留,从西门出城走了两三里路到了大夏大学。大夏大学是贵州人王伯群在上海创办,跟长沙临大一样,也是因为抗战而内迁贵阳,大夏大学的校园很大,此处以前是讲武堂,全是平房,房屋很多,间间窗明几净,院中造有凉亭和假山,还有许多树木和花草点缀其间,还有一方不大的鱼池,游鱼跃动其间,身心疲惫的大家都为能在此处住宿赶到十分高兴。在解散之前,团部通知大家,因为大家数日奔波劳累十分辛苦,步行团在贵阳休整三天再出发,大家更加欢呼雀跃。 第七十二章 诗酒趁年华 “三剑客”到大夏大学的宿舍放下行李之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洗澡,又是“新生活澡堂”,虽然同是“新生活澡堂”,但贵阳城就是贵阳城,澡堂十分干净卫生,但价格十分昂贵,好在里面不仅有盆塘,也有新造的淋浴浴室,三人尚且还能负担。洗得身心舒畅之后,大家被累积多日的疲惫包裹了全身,全无游逛的兴致,只想回到学校就寝。 夜里大家都铺着棉大衣睡在教室的木地板上,身上干干净净,房间里也没有难闻的味道,一觉醒来,大家觉得精神百倍。早饭过后,黄团长通知同学们,本来贵州省政府打算派车把同学们直接送到云南平彝,但现在因被紧急调用运送军需物资,而且即便是现在有车可派,途中的铁索桥已断,汽车也不能过河。黄团长很怕大家泄了气,没想到大家都已经下决心步行到底了。 “黄团长,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捶打,我们早已经是钢筋铁骨了,剩下的路对我们来说就是apieceofcake,小菜一碟!”胡承荫拍了拍胸脯,大家都笑了,胡承荫看到大家兴致高昂,振臂高呼: “下定决心,步行到底!” 大家被这种激昂的情绪所感染,也都跟着喊了起来。 “下定决心,步行到底!下定决心,步行到底!……” 难得到了贵州的省府,大家都有了游逛的兴致,出门之前,“三剑客”把一路上摸爬滚打早已脏污不堪的衣服拿到大夏大学的洗衣站送洗,因为服务于学生,因此价格也比较公道。 虽然是贵阳是全国最小省会,城周不到十公里,却是贵州最繁华的城市,“三剑客”在贵阳城的第一个体验就是“理发”。虽然一路上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但将近一个半月没有理发,大家的头发都像野草一样疯长,十分茂盛,想着在到昆明的时候有一个好的面貌和形象,就想着赶紧把这一头乱毛给收拾了。 “三剑客”很快就找到了一间“昌隆理发厅”,因为这家店门前装了大家之前见惯、这一路上却难得一见的“红蓝白”三色相间的旋转灯柱,美中不足的就是店门口上方挂的牌匾写得差强人意。店面内部干净整洁,墙壁上贴着妙龄女郎的发型招贴画,还有“携来什物,贵客自理”的告示,店老板梳着干脆利落的“立式板寸”,白衣黑裤,殷勤地迎上前来,张嘴却是一口江西话。 “江西老表真是名不虚传啊!”陈确铮感叹。 “哪儿的话,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军爷,这边坐!” “我们是学生,不是军爷。我们路过贵阳,要去昆明读书的。” “这样啊,看你们个个都一身军装,还长得这么精神,我还以为……你们哪位先来?” 胡承荫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店老板给他在脖颈上围上白布,只露出一颗头来。 “这位客人,您想理什么发式?” “我现在头发也长了,你给我剪个分头吧。” “我想问一下,理个发多少钱?”贺础安翻了翻钱包。 “两角五。” “这么贵啊,我们仨都在你这儿理发,一人两角得了!” “那不行啊,我也是一家老小,就靠我这把剪子活命呢!” 正在此时,有人推门而入,“三剑客”抬眼一看,来人却是周曦沐。 “周老师!”三人异口同声。 “你们都在这儿啊,我也正想着拾掇拾掇我这头冲冠怒发,还是要给昆明的人民留下点好印象对吧?这里理发怎么收费啊?” “两角五一人。” “不便宜啊!” “我刚刚跟老板说了,让他便宜点,可他不肯啊!” 老板没有停下手上的活计,为难地笑了笑。 周曦沐把拇指和食指放在下巴上摩挲了一会儿,开了口。 “这样吧,老板,我看你门口那块招牌也很久了,我给你重写一块,你就免了我们三个的理发钱,怎么样?” “这倒是巧了,我早就想换了,连木板都准备好了,就还没找人来写,你会写吗?” “放心吧,老板,写不好不光给你剪头发的钱,连木板钱也赔给你!” 老板一看稳赚不亏,从后堂取来一块大木板和各色油漆。 “那就拜托先生啦!” 周曦沐跟老板确定了要写哪几个字,然后跟陈确铮、贺础安两人一起把木板和油漆搬到店外面去。周曦沐蹲在地上,粗略地在木板上比划了一下,草稿都不打,就用刷子在木板上写了起来,陈确铮和贺础安一边看一边发出赞叹声。胡承荫听到门外的声音,好想出去看,因为要理发无法回头急得火急火燎,老板也很好奇,时不时地往门外瞟。 老板颇为殷勤胡承荫理好发,老板在他头上抹了锃亮的头油,清理脖颈上的碎发,然后把白布解开,刚想出门,周曦沐就推门而入。 “老板,画好了,请验收!” 老板被眼前的招牌惊呆了,这可以说是整个贵阳最摩登时髦的一块招牌了,周曦沐本就十分擅长美术,他选用了十分摩登的美术字体,还把“理发厅”三个字改成了“美发厅”还在下面配上了英文字母,在招牌的右侧用油漆画了一个妙龄女郎,简单几笔就勾勒出被浓密的黑发遮住的半张脸,红唇夺目,十分显眼。 “这画得太好了!太感谢了!” 老板当下立刻就找人换下了旧招牌,把新招牌挂了上去,路上的行人都觉得新鲜,停下来指指点点。 老板悉心地给剩下的三人理了发,陈确铮是惯常的偏分,贺础安是文气十足的中分,周曦沐额头饱满周正,在老板的建议之下理了一个背头,加蜡之后看来气派十足,四人全部理好之后,老板把他们恭恭敬敬送出门去,还鞠了一躬。 出了理发店,周曦沐本想跟“三剑客”告别,可他们坚持一定要请他吃顿饭,作为理发的谢礼,周曦沐本就愿意与学生们玩闹在一起,也就随他们去了。在街上偶遇一个叫“如意居”的饭馆,招呼的跑堂听来像是河北人,卖的也都是北方菜,四人离开平津已近半年,便一致决定在这家吃,常常许久未能尝过的北方味道。 大家点了京酱肉丝、酱肘子、醋溜白菜等几个常吃的菜,在角落靠窗的一个方桌前落座。 “周老师,一直想与您好好喝一次酒,却没有机会,您能饮酒吧?” 周曦沐和陈确铮在彼此的眼神里都看到了北平那日惊险的逃往,眼神中都透露出重逢的喜悦之光。 “ 没错,一壶浊酒喜相逢,我们是应该好好地喝一次。你们呢,都能饮酒吗?”周曦沐笑着问另外两人。 一提起喝酒,“三剑客”似是都想起了在长沙“甘长顺”面馆酒后吐真言的往事,互相看了看,心照不宣地笑了。 “看来是我多嘴了,看来你们早已‘把酒言欢’过了!” 跑堂小二上了两个菜刚要走,被陈确铮拦住。 “你们店里有茅台吗?” “一看您就是有见识的,贵州的茅台酒最有名了,我们怎么会没有?” “那就来一瓶吧!” “您四位要成义、荣和、衡昌哪家烧房的啊?”小二殷勤问道。 陈确铮没有回跑堂的话,反而看向周曦沐。 “周老师,你来点吧!” “那便选荣和烧房吧。” 跑堂走后,周曦沐解释道: “早在民国四年(1915年),我国的茅台酒在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参展,并获得了国际金奖,那之后茅台酒便蜚声国际了。我早年在国外留学的时候跟我的导师一起喝过一次,打开酒瓶满屋子都是香气,喝下去口感淳厚绵软,我当时记得是荣和烧房的。” 饭菜做得不甚地道,这也是常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菜系,换到了别的地方,总不如原来的正宗,好在有茅台酒。 “三剑客”都是第一次喝茅台,陈确铮喝完面色如常,贺础安双颊微微有些潮红,胡承荫却早已红了满脖子满脸。 “好辣,真的好辣,这酒给我喝糟蹋了,我一点儿也尝不出什么淳厚绵软,只觉得辣!” 周曦沐听了哈哈大笑,品了一口酒。 “距离上次喝茅台也过去好几年了,我倒觉得这酒比我之前喝的要好喝许多!你们俩觉得怎么样?” “的确是好酒,外国人还是挺识货的。”陈确铮的评价又引来一阵笑声。 酒精打开了大家的话匣子,大家谈故乡、谈北平、谈长沙,言谈之间,弥合了师生之间的界限,一路走来,迷茫的心境日渐减少,他们都对昆明的新生活充满了期待。 贺础安唇边笑意渐显,他是喝得越多,人就越开心的类型,他拿起筷子敲着碗,开始吟诵苏东坡的《望江南·超然台作》,其他三人开始的时候也只是默默地听着,后来也跟随着他的吟咏大家也一起吟诵起来: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纯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第七十三章 贵阳应该改名为“贵阴”了! 酒足饭饱之后,周曦沐要掏钱结账,被陈确铮拦住了,周曦沐也就没有再跟他争。(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四人走出饭店,“三剑客”跟周曦沐匆匆作别,三人开始在大街上闲逛,凉风一吹,酒也醒了不少。走了没多久,贺础安不知看到什么,急匆匆地向前跑去,另外两人定睛一看,相视而笑。 贺础安钻进了一家店面,招牌上写着“商务印书馆”。 贺础安生平最大的消遣就是逛书店,有时候一泡就是大半天,他并不找地方坐,只是笔挺地站在那里翻看着,每每看到精彩之处还会默默微笑点头。他是书店老板最欢迎的客人,因为他不但在店里待的时间长,走的时候永远都不会空手而归。 辗转到了临大之后,很快就到了南岳分校,根本没有书店可逛,每次到长沙的时候他都见缝穴针地扎到书店里逛一会儿过过瘾。自从步行团上路以来,沿路上别说是书店,就是小书摊都很难见到,也难怪他此时会如此兴奋了。 贵阳到底是省会,这间商务印书馆地方不小,贺础安先是在店里四下走动,之后便到专卖文史书籍的书架前站定了,酒精的余威仍在,他的手微微颤抖,有许多他未曾见过的新书,他无比兴奋、如获至宝,很快就挑拣了厚厚的一摞,又觉得自己似乎是太贪心了,又自己喃喃自语地取舍: “这本是新出的,昆明应该有,先不买了。这本已经出了好几年了,印数又少,我找了好久,没想到在这儿找到了!必须得买!” 陈确铮和胡承荫在书店里,一边随意翻着书,一边看着他百般纠结的样子,笑得不行。 “守好我们的荷包,否则马上它们都会空了。” 荷包自然是要空的,因为他们俩谁都看不得贺础安求书不得,委屈巴巴的样子。 结账的时候店老板乐开了花,从旁边拿出四本书放在贺础安的手里。 “一看你们就都是文化人,我店里新来了一套好书,郑振铎的《文史大纲》,从古到今,从西洋文学到东方文学全包了,只要13块,店里只剩下这一套了。” 贺础安把书拿在手上翻阅着,不时点头,过了一会儿把头抬起来,有用他颇具杀伤力的眼神看着另外两位。 “你别看我们,都给你掏空了!总要留点钱吃饭吧?”胡承荫用双臂在胸前比划了一个“x”。 谁知道,陈确铮直接掏了胡承荫的口袋,把里面唯一的五块钱掏了出来。 “老陈!这是我最后的五块钱!土匪还给我们送野鸡呢,我看你比土匪还狠!” 陈确铮根本不理他,掏出了自己仅剩的四块五角钱,跟之前的书款合在一起,放到老板面前。 “九块五,我们买了。” “哎呀,这我们要亏本了啊,卖不了卖不了。” “我们买了这么多,你就便宜一点啊!” 见老板还是一味地摇头,陈确铮拉下脸。 “既然如此,我们一本也不买了。” 说完,陈确铮就给胡承荫使了一个眼色,两人直接把贺础安架了起来,往店门口走去。 “别回头!”陈确铮低喊了一声。 就在他们摸上门把手的时候,身后传来了老板的声音。 “算啦,卖给你们啦!”老板投降了。 三人满载而归,老板把贺础安买的书用纸包起来,外面捆上了麻绳,贺础安放在手里提着,时间长了,脸胀得通红。 “贺老师,你可不要指望着我们帮你提哈!” “不用!我自己提得动!” 回到大夏大学已经晚上五点了,贺础安一路提着重物到宿舍,顾不得疲乏,一本本悉心翻看,陈确铮洗了几件单衣,胡承荫躺在床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那是楚青恬送他的疟疾药,那似乎成为了他的护身符,时不时拿在手上把玩一番,在小心地放进怀中。 五点半放饭,大家吃过饭就跑去大夏大学的图书阅览室读书看报,一路上消息闭塞,也不知前线的情形如何,看到日前津浦沿线数战高捷,大家都十分雀跃。贺础安还查阅了很多跟贵州有关的资料,听同学们说,贵阳命名的由来有两个民间传说,一是贵阳终年多雨,阳光分外珍贵,因此命名为贵阳,还有一个说法是此地女多于男,因此命名为“贵阳”。然而贺础安看到报纸上最新统计的数据,全市人口共户,人,其中男子人,女子人。 “好家伙,贵阳的男子比女子多了一万多人,现在贵阳应该改名为‘贵阴’了。”胡承荫对重男轻女的论调向来颇不服气,听了贺础安的介绍,忿忿不平地评论道。 “重男轻女的思想是中国几千年来传承下来的,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全颠覆和改变的,但我们可以做出我们的努力,让我们的后代出生在男女平等的时代,所有的女子都可以拥有一份工作,自食其力,不需要仰赖和依靠男子,因为女子除了家庭和生育,更有实现自我的使命。”陈确铮难得说了这么多,当他说完的时候,胡承荫和贺础安都鼓起掌来。 “说得太好啦!”胡承荫拍了拍陈确铮的肩膀。 陈确铮的眼光中却有不可查觉的忧伤一闪而过,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的悲伤过往,但他很快就将自己抽离出来,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这一切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在贵阳的几日,天天阴雨,时下时停,第一日是“图书馆一日游”,“三剑客”被贺础安拉着逛了西门外的新生活图书馆,虽然馆内的藏书并不多,但贺础安还是一头扎进书堆里,好在新生活图书馆紧挨着南明河,图书馆窗外就是河景,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是不错的。从馆里出来又被贺础安拉去南街,参观了省立图书馆,这个图书馆正在扩建,藏书四五万部,还有许多杂志报刊,胡承荫看到报刊上一篇报道,题目叫做“ourlittlevisitstonanking”(小游南京),里面得意洋洋地记载了1937年8月13日和15日轰炸南京的事情,还污蔑中国空军都是opiumsmoking(抽*片的),所以才会不堪一击,气得胡承荫险些把杂志撕掉,被陈确铮拦住 书越看越气,不看也罢,眼看着天光渐暗,陈确铮提议三人一起去吃晚饭。出了图书馆,外面飘起了雨,说大不大,却十分绵密,三人看到路边有一家饭店取名“华北饭店”,如此直白的店名,直接撞在三人的心上,看来是非进去不可了。陈确铮本来想着大家吃顿好的,缓解一下糟糕的情绪,然而这家店所有的菜品都没有“华北”味儿,价格还很高,每人花了五角钱,吃了一肚子气,悻悻然回到了大夏大学。 第二日“三剑客”直接弃了城区,直奔城外,他们从西门进城,再从东门出城,一路上全是泥水,十分湿滑,稍不留神就要摔倒,所以三人走得非常慢,沿着城外的公路一路走到了扶风山,逛了山顶的扶风寺,这里是宋朝贵州书院的原址,寺内保存有尹道真先生祠和王阳明先生祠。贺础安偶然在王阳明先生祠中王阳明先生的遗像左侧有一个日本人立的石碑,上面刻着一些诗文,表达对阳明之学的崇拜,碑文刻着日本东宫侍讲文学博士三岛毅的一首诗: “忆昔阳明讲学堂,震天动地活机庄。 龙冈山上一轮月,仰见良知千古光。” 碑文的落款处写到此碑立于明治三十七年九月,也就是光绪三十年八月,即是一九零四年,已经有三十余年,上面已然布满了青苔。 因为扶风寺建在山顶,出寺举目四望,贵阳全城一览无余,贺础安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升起无限感慨: “想当年日本只是区区一个蛮夷小国,对我们泱泱中华的文化曾如此虔诚地敬仰和憧憬,如今却侵略我们的国土,屠杀我们的百姓。那日本人的诗中说,王阳明的学说的光辉照耀千古,可是事实呢?不用‘千古’,才过去三十几年,日本就在我们的国土上制造了无数的人间惨剧。立这块碑的人不知道是否还在世,不知道他看到今天自己同胞的野蛮行径会作何感想?” “现在我们的国家没有时间伤春悲秋,不论我们曾经拥有多么灿烂辉煌的过去,那都已经是过去了,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让它变得强大起来,只有强大,才会不再被人欺辱、被人践踏。我们三个要一起努力!” “努力!努力!”三人的手交叠在一起,年轻的誓言激起了回声,久久回荡在山谷间。 第七十四章 老陈,你还有这一手! “三剑客”离开了扶风寺,向南走了二里地便到了东山,东山山顶有东山寺,树木掩映,东山的半山腰有一个“仙人洞”,在半山腰的石壁上。一路上三人大洞小洞看了无数,“仙人洞”平平无奇,更加没有仙人住在其中,但沿途的困难激起了“三剑客”的好胜心,三人沿着曲折陡峭的石阶爬了两百多阶,终于到了洞口,洞不大,有三个,洞内有仙人塑像,三人略略游览一番,便离开了。三人下山后沿着南明河向东南继续走五里地,一路虽然没有什么特别难忘的胜景,好在沿途山清水秀,风景宜人,行走在期间,滞闷的心境渐渐都被治愈了。 到了观音洞,从左侧一入口进入,洞口十分浅,晃了一圈便出来了,没走多远刚好碰到一个老僧人,他介绍说这个洞本来有五百里身,但不知道是什么年代山石突然崩裂,洞内被落石堵住,便无法深入了。出了观音洞之后,天上开始下起大雨,下山的路变得泥泞不堪,本就难走的路变得更加湿滑,沿路得拽着蒿草下行,胡承荫不慎把蒿草拽断,正要下坠的瞬间被陈确铮一把拽住,有惊无险。 回到大夏大学已经快五点了,“三剑客”全部变成了泥猴儿,身上几乎没有干净的地方了,赶紧换衣、擦身、洗衣,一通折腾,刚收拾干净,团部就来通知,说清华同学会贵阳分会六点在贵阳城内的省党部大礼堂召开欢迎会,欢迎所有临大的同学前去参加,陈确铮就拽着胡承荫和贺础安一起去,可他们因为白天太辛苦,都不想动弹。 “既然是欢迎会,那好吃好喝肯定少不了的,既然你们不去,那我只好独自去享受喽!” 陈确铮简简单单一句话,“三剑客”就齐齐整整地出发了。 到了大礼堂,果然如陈确铮所说,每人进门的时候就被发一个小袋子,上面写着“欢迎”二字,里面装着馒头两个、几块煮熟的牛肉,一只橘子,一包糖果,两枚熟鸡蛋,还有果干和松子各一包,席间还有茶水供应。 三人在礼堂的前排坐定,看到食品袋里面丰盛的内容,胡承荫笑嘻嘻地向陈确铮拱手。 “大哥,小弟以后就跟着大哥吃香的喝辣的了!” 陈确铮摆摆手,表情中不以为意和得意洋洋兼而有之,贺础安看了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次欢迎会的节目十分丰富,先是同学会主席讲话,他代表清华大学在贵州的三十多个校友表达了对临大师生的热烈欢迎,黄师岳团长也上台讲了话,感谢清华同学会的盛情款待。之后的余兴节目更加精彩,先是由牟光坦、刘兆吉演了一段街头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的片段,《放下你的鞭子》跟《三江好》、《最后一计》是抗战期间最为广泛的街头剧,合称为“好一记鞭子”,其中属《放下你的鞭子》最为深入人心,“三剑客”以前在长沙街头也看到有人演过,可当两个演员走上台的时候,扮演老父亲的演员“三剑客”并不太熟悉,可看到扮演女儿的演员时,胡承荫惊得叫了起来。 “你看那个扮演卖艺女香姐的是谁?” 可能是因为步行团没有女生,所以香姐的角色只能由男学生反串,但他们都没想到那个一心吟诗的牟光坦居然愿意自我牺牲,牟光坦虽然个头不高,但身体颇为结实,难得他能把壮硕的身体塞进狭小的碎花袄中,头顶的假发看来也十分劣质和廉价,露出剃着青岔的鬓角,因为造型的反差,台下很多同学起初爆笑出声,可牟光坦丝毫未受影响,渐渐地大家都不笑了,反而沉浸在剧情之中,当大家看到牟光坦扮演的香姐被鞭子抽打后发出血泪的控诉时,大家都感动了,随即发出群情激愤的喊声,礼堂的氛围被带到顶点,当他们鞠躬下台的时候,台下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 接下来上台的是贵阳医学院教授朱懋根,他表演的是小提琴独奏,演奏了一曲由李四光作曲的《行路难》,曲调时而哀伤,时而轻快,十分动听。随后卫生人员业余服务团表演了小合唱,胡承荫和贺础安好久没看到文艺表演了,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发现身边的陈确铮不见了,紧接着就听到报幕员走上前来,说道: “下一个节目是,由长沙临时大学哲学系二年级的陈确铮同学给我们带来的口技表演!” 口技大家都听说过,但谁也没有真正看过,听到有人表演口技,大家热情的掌声瞬间淹没了礼堂,只见陈确铮从容走向台中央,站在话筒后面,用双手调整了一下话筒的位置,然后把一只手掩在嘴边,配合口腔发声,紧接着就传出了火车进站的声音,蒸汽火车喷气的轰鸣声惟妙惟肖,台下的许多同学忍不住四下张望,很快,轮船的汽笛声突然响起,之后突然响起婴孩的哭声,还有啧啧的吸乳声,再后来是一系列动物的叫声,小狗打架、小猫捕鼠、屠夫杀猪,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最后还表演了打开汽水瓶盖子之后发出的“嘶嘶声”,然后 他仰头比出想要喝水的形状,让后假装呛到,咳嗽了半天,把手中的“空气水瓶”丢到地上,又用嘴巴发出了瓶子落地的乒乓声,逗得台下哈哈大笑,陈确铮就在一片笑声和掌声中鞠躬下台了。 “可以啊老陈,你还有这一手!怎么从来没跟我们说过啊?”陈确铮刚坐到座位上,就遭到了胡承荫的追问。 “我不但会这一手,还会许多手,你以后再对我好点儿,我会考虑再多露几手的。” “你看你这个欠揍的样子,夸你两句你就不知道姓啥了。” “我姓陈。” 两人正在斗嘴,报幕员上台报幕,说下一个节目就是欢迎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是由以为清华的老校友胡安陶先生的独唱《thelastroseofsummer(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他五十有余,曾在美丽国波士顿研究音乐,他上台的步伐稳健,在舞台中央站定,十分绅士地行礼,当他的嗓音在礼堂里响起,大家都被震慑住了,没想到他的声音极其清越洪亮,完全不似年过半百的人的唱腔,这首歌是一首古老的爱尔兰民歌,它本是女高音歌唱家的保留曲目,胡先生唱来却游刃有余,极富感染力,歌词细腻哀伤,曲调宛转悠扬,作为结束曲再合适不过了。 'tisthelastroseofsummer,leftbloozhuanngallalone 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还在孤独的开放, allherlovelypanionsarefadedandgone. 所有她可爱的侣伴都已凋谢死亡。 noflowerofherkindred,norosebudisnigh 再也没有一朵鲜花陪伴在她的身旁, toreflectbackherblushesandgivesighforsigh. 映照她绯红的脸庞,和她一同叹息悲伤。 i'llnotle**ethee,thouloneone!topineonthestem 我不愿看你继续痛苦孤独地留在枝头上, sincethelovelyaresleeping,gosleepthouwiththem 愿你能跟随你的同伴一起安然长眠。 'thuskindlyiscatterthyle**eso'erthebed 我把你那芬芳花瓣轻轻散布在花坛, wherethymatesofthegardenliescentlessanddead. 让你和亲爱的同伴在那黄土中埋葬。 sosoonmayifollow,whenfriendshipsdecay 当那爱人金色指环失去宝石的光芒, andfromlove'sshiningcirclethegems*ropaway 当那珍贵友情枯萎我也愿和你同往。 whentrueheartsliewither'dandfondonesareflown 当那忠实的心儿憔悴,当那亲爱的人儿死亡, oh!whowouldinhabitthisbleakworldalone 谁还愿孤独地生存在这凄凉的世界上。 第七十五章 在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出尘之人 欢迎会结束后,大家带着意犹未尽的心情返回学校,刚到宿舍就接到团部通知,明早八时启程,在贵阳住了几日,许多人的个人物品四处散落,大家都手忙脚乱地收拾行装,折腾到很久才睡。 六点起床号吹响时,窗外的雨声预示着一天的行军又将是苦差事。大家稀稀拉拉地撑着样式统一的油布伞,一路蹚水前行,胡承荫脚上的胶鞋刚穿了半个多月,没想到鞋底磨了一个洞,天晴的时候不觉得,雨天的时候泥水从小洞流进鞋里,不到一会儿就灌满了,每次脚踩在地上的时候,都会有水从脚面上被挤出来,双脚又湿又重,难受得很,之前买的草鞋都穿烂了,胡承荫十分后悔没在贵阳多买几双草鞋,陈确铮和贺础安也都刚刚换了新草鞋,并没有多余的。 一路西进,不久便看到位于城西北郊的郁郁苍苍的黔灵山,距离贵阳仅二三里地,“三剑客”没有去黔灵山,可是牟光坦的、刘兆吉一行四五人去了,据他们说,贵州省的山大多树木稀少,然而黔灵山上却树木高大茂盛,山间还有流水淙淙,颇有“山清水秀”之感,“三剑客”大呼可惜,未能去看。 西行的公路是在旧有的驿道上修筑的,途径马王庙的时候看到很多老乡都害了眼病,有的同学说是不注意卫生所导致,贺础安却不以为然。 “你们记不记得,这一路上我们看到过很多农家,家里都有一个一直燃烧的火盆,我们现在都穿单衣了,他们的火盆还不熄灭,因为贵州煤多,他们烧煤不花钱,人整天围着火盆,双眼一直忍受着烟雾的刺激,肯定是会造成视力下降的。” 步行团继续步行十六公里到狗场大休息,之后过高芝塘,距离贵阳不到二十公里,午后雨势减缓,天色转晴,一路走来,大家明显感到贵阳以西地势平缓,公路平直易行,即便有起伏也仅是坡度不大的丘陵,跟丛山峻岭的黔东相比,黔西的视野真是开阔了不少。 步行团沿着公路一路走,在公路的南面有一座山,有当地人介绍此山名叫“东山”,山上树木苍翠,但大家最兴奋的是山下有纵横交错的小溪流淌,溪水十分清澈,经过一路的雨中行路,大家的膝盖以下全是污泥,鞋子更像是从沼泽里面捞出来的一样,灌满了泥浆,大家都各自拣了溪边的石头坐下,干脆把鞋子浸在溪水中清洗。 胡承荫一手抓着一只鞋在水中漂洗,布鞋兜了满满的水,很有分量,拎起来的时候手一滑,一只鞋便落入水中,顺水漂去了,胡承荫正在愣神,只见一个人影在自己的眼前闪过,胡承荫看着身高腿长的陈确铮三步并作两步踏入溪水之中,如同在水中捕鱼的水鸟一般迅速地抓起了鞋子,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陈确铮把鞋子举起来,许多同学都鼓起掌来,胡承荫也竖起了大拇指。 下午四点的时候到了清镇,一进城街道上就有大烟的臭味阵阵袭来,大家纷纷掩住口鼻快步前行,走不了几步就能看到公开经营的*片馆,可再走没几步竟然是一间“戒烟所”,*片馆和戒烟所对门开,实在是不知道让人说什么好。事物官提前联系当地政府,大家住进了县立中心小学,大家在学校里没碰到教员,却在大礼堂上看到一则写在黑板上的告示: “查上课时间表照日课表之规定,俾上下教室只需竟然,而收教育之宏效。乃近日有少数学生,不守规则,闻摇上课铃后尚徘徊在教室外,是此情形,影响各生毕业至大,亟应严禁以宝时光而维血液,切切特牌。” “看来贪玩从古自今都是孩童的天性,上课铃响了不回教室就专门发布一则公告,这学校也是很严格了,我小时候就常常从课堂上溜出去玩儿呢!” “这学校没有把‘少数学生’的名字写在公告栏上示众,已经很温柔了,狐狸,你小时候没少被老师点名批评吧?”陈确铮边说边打地铺,因为没有稻草,地面十分潮湿,只好把油布垫在最下面,上面铺上黑色的棉大衣。 “怎么可能?我嘴这么甜,肯定是所有老师的心头好啊!”胡承荫说完也把自己的棉大衣铺在陈确铮和贺础安中间,在两人不大的缝隙中躺了下去。 “这么大地方你怎么偏往这儿挤啊?”贺础安要把大衣拿起来重新铺,被胡承荫一把扯住。 “这地方又潮又冷,挤着多暖和!别折腾,挤挤,挤挤!” 左右两边的俩人架不住他耍赖,均采用了背对着胡承荫的姿势,他毫不在意,美滋滋地闭上了眼睛。 自1918年以来,中国一直采取五个时区的划分,从东到西分别是:长白时区、中原时区、陇蜀时区、回藏时区和昆仑时区,中原时区称为中原标准时间,长白时区比中原时区早半小时,陇蜀时区比中原时区晚一个小时。虽然湖南和贵州紧邻,然而湖南在时区划分上属于中原时区,而贵州则属于陇蜀时区,但步行团一路走来,一直采用的都是中原标准时间。早上八点十分发出发后,天虽然阴沉着脸,却没有下雨,对步行团的大家来说,已然是谢天谢地了。 一路经过后屋村,公路被一条小河拦腰切断,上修一座12孔的石桥,长大约六十米,水流湍急,但河上只有少数的几家水磨,水流并未被充分利用起来。再走不到十里,又路过一座桥,比之前那座桥要长一些,却只有九孔,名叫西城桥,周边风景很美,远山隐没在雾中,只露出一个个小小的山尖,十分可爱,闻一多先生拿出写生本,站在桥下写生,许多同学都在旁边看,闻一多的笔法看似洒脱随意,然而三下两下就勾勒出了风景的神韵,大家都十分叹服。步行团在鸭笼坝大休息,“三剑客”在一间茅屋顶的农家小店里打尖儿,二百钱一碗白米饭,茶和菜是免费的,豌豆叶苗和煮豆腐,虽然口味清淡,但经济实惠,三个人吃到撑也才花了不到一毛钱。 大休息之后,步行团没走多久,就又进了山地,不过山大都不高,不过二三百米,山上全是散落的石头,沿路有看到油菜、小麦等农作物,也有许多种罂粟的,禁烟之路任重而道远。路上遇到许多苗族少女从城里赶集回来,她们带着尖尖的深蓝色或深紫色的布帽子,有**寸高,衣着跟之前碰到的苗女的着装也不尽相同,想来又是一个苗族的分支。 步行团走了四五公里,下午三点半到了宿营地平坝城,正是赶集拥挤热闹的时候,集市上看到很多苗家摊贩,大家正四下观望看的热闹,有农家商贩在街边卖玉米等农作物,卖玉米倒也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他们装玉米的袋子是用毛皮做成的,浓密的毛朝着外面,显然是从不知是什么动物身上剥下来的,再缝制成一个桶状。胡承荫还在感叹这么漂亮的皮毛为什么要用来装粮食,话说了一半竟然卡住了,赶紧把头低了下去,眼观鼻鼻观心地快步前进,贺础安和陈确铮也很快注意到异样,赶紧把眼光挪开去,原来有许多年长的苗家妇女的衣着十分“大胆”,坦胸露乳,行动之间更是“春光尽现”,然而当地人却完全习以为常、不以为意,想是当地的苗民尚未十分开化导致。当晚集市散去,平坝县城显得十分冷落,步行团住在治平小学,就在县政府旁边,里面相当宽敞,最让大家开心的是里面铺上了干净的稻草,睡前平坝县城的黄县长还专门过来问候大家,他长得十分年轻,一问才知道,他从中央政治学校毕业不久,到任仅仅六个月,刚刚三十岁,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制服,他身上毫无官僚气息,态度太过谦逊,以致于有些谦卑,以致于他过来问候大家的时候,每个人都认为他是学校的值班人员或是杂役,得知他是县长都大为惊讶,一听说他第二天要跟着大家一起上路,心里更是又钦佩又感激。那一夜,除了半夜下雨,几次被雷声惊醒,一夜大家睡得都很好。 离开平坝县城继续向西,又是难得的平地,黄县长竟然带着十个警察一路随行,大家都觉得温暖又安心。经过沙子哨后有走了十几公里,因为黄县长说附近有贵州名胜天台山,大家于是绕路离开公路又向南走了三公里,去游览天台山。山不大,山下峡谷已经被当地百姓辟为农田,种满了*片,经过*片田的时候,黄县长说平坝县已经遵照省府规定逐步禁绝*片山中最高处的山峰直直矗立,形如石柱。山中树木高大茂密、遮天蔽日,使得石阶上都长满了苔藓,走在其中便能感受舒服的凉意,微风吹过,更加惬意,山顶又是一座寺庙,名为五龙寺,寺院门口正上方写有“印宗禅林”四个大字,门两旁有一副对联,上书: 云从天出天然奇峰天生就, 月照台前台中胜景台上观。 寺中一个五十几岁的和尚热情地用开水招待了我们,黄县长介绍说五龙寺有很悠久的历史,而且山下就是原来的官道,相传吴三桂反清之后行军经过此地,曾经入寺休息,留下了自己的朝笏和一把佩剑,现在就在寺里,可以公开参观。大家觉得稀奇,都凑近了仔细地看了又看,物件都很久了,并看不出什么名堂。黄县长还跟大家说,传闻庙里还藏有吴三桂的帽子,胡承荫就真的跑过去问那僧人,僧人连连摇头说没有。 “不会是不让看吧?”胡承荫嘀咕道。 “倒也不至于,佩剑和朝笏都展出来了,不至于单单把帽子藏起来,而且我们也不必太过较真,毕竟已经二百多年了,这些东西很可能并不是真的,只是假托之物。”贺础安低声说。 “就是,我们爬到台顶看看去!”寺庙旁边有三十几级石阶,上面是一个宽阔的露台,陈确铮身手矫健,三步并作两步就跑了上去。到台顶才看到几件朴素的房屋,跟寺庙一个式样,只是简单了许多,这里是方丈和僧人的住所。 看到陈确铮就站在天台的边缘,胡承荫也跑了过去,一下子险些没刹住车,险些栽下去,被陈确铮一把拽住。胡承荫往下一看,忽然脚软得险些跪在地上,只见脚下就是垂直如斧削的峭壁,跌下去就是万丈深渊。好在胡承荫心大得很,后退了几步就一屁股坐下,欣赏起眼前的景色来。 “每天起床出门,举目四望,山下的一切事物都尽收眼底,伸出手似乎都能一把抓住云彩,住在这里,远离一切世间纷争,过得真是神仙般的日子了啊!”品味着一览众山小的愉悦。 “真难得你会说出如此出世的话来,不过你要想过这种日子倒也容易,你就地出家,我跟黄团长说一声,想来他是不会阻拦的。”陈确铮又忍不住逗他。 “算了算了,我心中有佛祖,不论我走到哪儿他老人家都会保佑我的!” “正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是也!” “佛曰,看破不说破,你怎么不听佛祖的话呢?” 陈确铮笑了笑,接着他的笑容收敛了,缓缓开口。 “我们眼下之所以还能看到如此的美景,看到山下的美丽的田野、蜿蜒的公路、田野里劳作的人,耕地的牛,公路上飞驰的车,正是因为我们的将士还在前线拼杀,是因为我们的国还是我们的国,在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出尘之人。” 听了陈确铮的话,胡承荫和贺础安都看向他,前一瞬间他们的心中还觉得自己跟天空中掠过的飞鸟一样自由,然而此刻他们却意识到,他们时刻都不能忘记他们费劲千辛万苦、千里跋涉的真正目的,他们的身上担负着复兴中国的伟大使命,每个人都不能推卸这个责任。 第七十六章 夜游安顺 步行团从天台山上下来,黄县长一路上一直跟大家热烈地交谈。黄县长十分健谈,给大家讲了不少贵州的风土人情,他说因为平坝县城共有十万八千人,苗族和夷族(今彝族)占十分之四。山地少,土地相对平坦,所以田地的面积大,所以贵州的县中,是一等一的富县,但平坝到现在也没有电灯,老百姓大多关门早睡,夜间照明只有一盏桐油灯。整个贵州只有贵阳有一家小规模电厂,而且是直流电,传输的电力仅有150千瓦,只能供给5000盏灯,而且电灯光线昏暗,还时常停电。而黔西大多为山地,土壤贫瘠,地质大多为石灰岩,许多地方寸草不生,耕地本来就少,还要跟*片烟抢地盘,老百姓染上烟瘾体质孱弱、不事生产,本来就地少,种地的人更少,老百姓就更加没饭吃,家里穷的配一点辣椒面和盐巴就是一顿饭了。贵州的水资源也非常匮乏,省内的河流本就不多,大都流经峡谷,滩多水急,易涨易退,不仅老百姓吃水是个问题,更加不利于航运,陆运更是艰难,全贵州没有一条铁路,近年来才修通连接四川、湖南长沙、广西桂林、云南昆明的四条公路,但是车辆短缺,主要的运输工具仍旧依靠驮马和人力,交通的闭塞带来了商品流通的困难,运输成本极高,所以许多地方仍旧保留着以物易物的古老传统,完全谈不上现代商业,即便贵州矿产丰富,因为开采难度大,也只能“捧着金饭碗要饭吃”。 大家纷纷感叹黄县长对贵州的各方面情况如数家珍,黄县长却表示贵州是他的家乡,他走出过贵州,看到过外面的世界,学了一肚子学问,就更想把自己的家乡建设好,好在现在政府下了禁烟的决心,一九三八年已是最后一年,相信明年可彻底禁绝。大家都十分钦佩,一起鼓起掌来,还把黄县长弄了个脸红。 黄县长一路陪伴大家走到天龙镇,送大家上了公路才跟步行团的师生们告别,他最后对同学们说: “你们这些后生仔都是我们国家将来的栋梁,我看着你们,就觉得未来有无限希望,一定要好好读书,等战争胜利了,复兴中国就靠你们了!” 大家走到很远之后回头,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向大家挥手,一直到看不到黄县长的身影了,大家才意识到,只知道他姓黄,全然不知道他的真名,想要问,也已经晚了。 沿着公路一路走来,路边大多是墙壁和房顶皆为灰白色石板垒成的房屋,远远望去,颇有西式洋房的味道,墙上大多留有炮孔,是用来抵御土匪的,同学们纷纷感叹,还好日本军队还没有打过来,要不然,周围树木和田地的衬托下,这灰白的房屋正是空袭和轰炸的好目标。步行团行军的沿途还时常听到鞭炮声,更是看到公路不远的山上有人在上坟,原来当日刚好是清明节,许多人家都来拜祭亲人。 晚上六点的时候,步行团到达了安顺县城。安顺成有八千户人家,东西南北两条大街,以鼓楼为中心,最热闹繁盛的地方就是此处了。初到安顺,同学们就被这里的繁荣景象震惊了,城内的石板路整整齐齐,大小店铺、饭馆酒楼均开张营业,沿街的店面招牌都鲜艳簇新,似乎刚刚用油漆粉刷过,门窗皆为一式的紫色,镶着黑边,虽然贵阳才是贵州的省府,但安顺县城的整洁、喧闹和繁华较之贵阳更甚。大街上人流熙来攘往,绝不是只要非赶集日就关门闭户的凄凉景象,“三剑客”赶紧在杂货店给自己买了几双草鞋,以备不时之需。 “贵州的草鞋真是好,不仅比湖南的草鞋结实,还便宜,在湖南买一双草鞋,够在这儿买三双的了!”胡承荫直接穿一双在脚上,换下了那双鞋底破洞的布鞋,他的手法已经十分熟练,穿鞋、绑鞋带一气呵成。 “是啊,在湖南买的草鞋一下雨走几步就散了架了,贵州的草鞋能穿好几天!”贺础安胡承荫扯了扯草绳,验证结实的程度,挑了三双。 “你们看那边儿有个顶大的茶楼,看那汽灯,通亮!等我们到宿营地把行李放下就出来逛吧!”陈确铮已经跃跃欲试。 眼看着同学们都超过了自己,“三剑客”成了步行团的尾巴,一路跟着走到了当晚的宿营地——孔庙。沿途同学们住过不少寺庙,但如此气派恢弘的庙宇倒是前所未见,此处的孔庙院落十分宽敞,全部用方石铺就,大成殿高大宏伟,正厅门前有四根花岗岩石柱,柱基刻着两个狮子,柱身上雕刻两条盘龙,龙爪脚踏云彩,神情威严,同学们绕着看了很久。据庙内僧人介绍,这石柱是仿照曲阜的孔庙雕刻而成。殿后栽有两棵桂花古树,大家都啧啧称奇,感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大的桂花树,僧人介绍这两株古树已经有四五百年的历史,每年开花的时候香飘数里,只可惜现在不是花期。僧人还给大家介绍说,安顺的孔庙之所以保存如此完好,是因为安顺县政府派专人定期对孔庙进行打扫和修整,在如此战乱年代,实属难得。 在孔庙放下行李之后,“三剑客”就出来逛了,他们来到之前经过的茶楼喝茶听曲儿。八点一过,茶馆里人声鼎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闲人,台上有人唱戏,邻座的本地人见他们是外地来的,热心地介绍,这叫“安顺地戏”,也叫“跳脚戏”,果然“戏如其名”,跟京戏的演员勾脸不同,台上所有的演员都用黑布包头,上面带着木刻的面具,他们背后也大都有四面彩旗,类似京戏的“靠旗”,他们的服装桃红柳绿,较之京戏色彩更加鲜艳,演员在舞台上旋转、跳跃、对打,美其名曰“跳神”,但最特别的是演员是边唱边跳,他们的嗓音粗犷豪迈、苍凉幽远,虽然听不懂所唱的内容,但配合着舞蹈和鼓点,有雄壮悲凉之意,“三剑客”听到入了迷。 “我小时候看了好多学京戏的孩子一边哭一边练功,都是为了将来成名成角儿,扬名立万,可这演员的脸都叫黑布蒙住了,唱得再好,跳得再好,也不知道谁是谁啊!”胡承荫喝了一口茶,感慨道。 “可能他们除了唱戏,本就有别的营生,所以并不在乎成名成角儿。”陈确铮提起茶壶,给三人的茶杯续满。 从茶馆出来,三人在安顺的街头闲晃,不经意逛到一间四壁满是面具的小店门口,这些面具跟他们在茶楼里看到的面具一模一样,地上也堆了一些显然刚刚上好色等待晾干的面具。一位五六十岁的男子坐在店里,手中正在雕刻着一个没有上色的原木面具,看到他们,并不殷勤招待,依旧忙着手里的活计。 “你们看,墙上挂着的那三个是不是刘关张?”胡承荫指着红白黑三个并排的木雕,红脸木雕丹凤眼,双目微眯,剑眉直穴入鬓角,显然是关羽无疑,黑脸木雕红眉怒目,必然是张飞了,白脸木雕跟京戏中老成持重的老生扮相不同,菱形眉搭配圆瞪眼,两颊上还有两坨腮红,看来憨态可掬、十分可爱。 “看着应该是。”贺础安仔细观察了一番,点了点头。 “我们把它买下来吧,一人一个,怎么样?”胡承荫提议道。 陈确铮没有回答,直接跟那店里老者用贵州话说起话来,老者先是摆了摆手,不知道陈确铮说了什么,老者点了点头,把那三个面具从墙上摘下来,陈确铮刚要付钱,贺础安指着墙上另一块面具,说道: “陈老,你能帮我问问老板,这个面具是穆桂英吗?” 那面具头戴凤冠,柳叶弯眉,丹凤眼,眉眼含笑,两颊飞红,陈确铮跟老板说了几句,老板点了点头,把穆桂英的面具也从墙上取下,陈确铮给了老板两块钱,老板喜笑颜开,又跟陈确铮比比划划地说了好多。 “老陈,他说了什么啊?” “他说他这里的脸子之所以可以卖给我们,是因为没有经过“开光”。新雕的脸子被戏班子买走后,在上台之前都要经过“开光”,把脸子摆在神龛上,杀一只大公鸡,以鸡血点在脸子上,同时念动开光的词句,脸子就活了,开光后的脸子必须尽心尽力地妥善保管才行,否则就是对脸子上所雕刻的人的大不敬。” “你什么时候偷学的安顺方言啊?” “我不会安顺方言,我讲的是西南官话,湖南、贵州、云南这边的老百姓大都听得懂。这个面具我们就按照年龄大小分吧,我拿刘备,狐狸拿关羽,贺老师就拿张飞吧!贺老师,这个穆桂英你也保管好了,梁绪衡一定喜欢。” 贺础安的脸马上红了,赶紧把面具放进包里。 “你怎么知道——这不过是我报答她帮我带书的谢礼罢了!” “什么叫此地无银,什么叫欲盖弥彰,什么叫掩耳盗铃,今儿我算是瞧见了。”胡承荫火上浇油,不过看贺础安脸红得跟什么一样,也就转换了话题: “陈老,你真的是跟变色龙一样,到哪儿都能融入得进去啊!跟你你这粘了毛比猴儿还精的主儿一起混,哪天你把我卖了我可能还帮你数钱呢!” “放心吧,到时候一定把你卖个好价钱!” 第七十七章 为死者歌舞 出了茶楼,“三剑客”一路在街上闲晃,居然在街头看到一间电影院,说是电影院,却是由湖广会馆改造成的,用自己的小马达发电,店门口的招牌写着“今日放映国片荒江女侠”,本来三人准备想看一场久违的电影,一见这电影都是快十年前的老片了,还是打消了念头打道回府了。 雨下一夜,清早放晴,团部提早通知大家步行团在安顺休整一日,“三剑客”吃过早饭之后例行洗衣,晾晒好之后就出发游览华严洞,出安顺县城的南门,沿路皆为平原,*片有的一尺高,比其他地方的都更为高大茁壮,有的新苗刚刚出土,很像莴苣。经人介绍,安顺县城是一个很大的*片市场,在整个贵州省,黔西也是目前*片种植最多的地区,虽然安顺的老百姓大多不吸*片,但安顺的收入主要依赖*片,希望能像县政府计划的那样,真的做到一年禁绝。 “三剑客”走了四五里,来到了华严洞的洞口,洞口又高又宽,刻着“天地妙蕴”四个大字,洞内十分宽大,从洞顶有许多钟乳石悬垂下来。洞中原来有一条小河,可是已经干涸了,但因为河水冲刷,洞底十分平坦,洞内竟设有茶座十余张,已又其他早来的步行团的同学在悠然品茗了,大家打过招呼,“三剑客”也拣了位子坐下,不知道是不是更加洞内凉爽的惬意衬托了茶水的清香,他们都觉得此处的茶跟别处不同,端茶的伙计引领他们来到洞中一处,只见洞顶的石缝中有山泉下滴,他们把此水留存起来,用来煮茶,茶水苦中更有回甘。“三剑客”品过茶便往更深处走去,还未走多远,伙计便提醒他们,洞深且曲折很多,很容易迷路,建议他们不要前行,可“三剑客”怎么肯听他的话,自是点起蜡烛,继续前行。 洞内果然十分曲折,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走了一会儿竟然出现了三个岔路,三人一起沿着中间最大的岔路前行,因为洞中黑暗看不清脚下,走在最前面的胡承荫居然一脚踏空,从路面的一个陷孔中坠落下去,他的惊叫在洞中引发无数回声,没过一会儿,胡承荫的叫声停了。 “狐狸,你还好吗?赶紧应一声!” 沉默的每一秒都显得十分漫长,不知等了多久,下面传来胡承荫的声音。 “我没事儿,刚才估计是一下子摔晕了,问题是我不知道怎么上来,这儿就跟个大滑梯似的,太陡了,我试了几次,都爬不上去!” “那我们也跳下来吧!”陈确铮大声喊道。 “不行,太危险了,你们出去搬救兵吧!” “不行,我们进来太远了,再出去很容易迷路,现在我们三人绝对不能分开,你走远一点儿,我们俩下来了!” 陈确铮和贺础安也先后跳了下去,好在落差并不大,而且两人有了心理准备,并没有感受到太大冲击。三人舒展一下筋骨,用蜡烛照亮四周,发现这里别有洞天,而且前方也有一条很宽的道路,便向前走去。 没想到走着走着,前方便亮了起来,未出洞口,三人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歌声,多人齐唱,还有丝竹伴奏,颇有气势,再走一段,豁然开朗,宽大的洞口就在眼前了。三人出洞之后循声而去,只见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群苗民在载歌载舞,似乎在举办什么盛会。三人壮着胆子凑近了看,只见苗民大概有近百人,十几个青年男子有的吹笙,有的吹喇叭,有的击鼓,声音铿锵激昂,另有十四名少女,七人一队,一队伴随着曲声合唱,一队手拉着手应和着鼓点轻轻踏步,少女的装束是“三剑客”此前没有见过的,她们都头缠白布,披散着头发,身穿一身黑衣黑裙,完全不似之前“锦衣华服、环佩叮当”的华丽。 “他们这是在干嘛啊?怎么感觉气氛有点不太对啊?”胡承荫把自己藏在树枝后面小声说。 其他两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一位老者端着一碗酒来到了他们身边,吓了他们一跳。陈确铮先跟老者行了个礼,老者立马回礼,态度恭敬,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老者伸出手,引他们到近前观礼,凑近了“三剑客”才知道,之前他们为什么会觉得氛围会如此不同,因为他们看到了地上挖了一个很大的土坑,里面摆放了一副棺材,他们且歌且舞,正在纪念一位族人的离去,此处正在举行一个苗民的葬礼。 在老者的授意下,三个少女给“三剑客”端来三碗米酒,三人一饮而尽,老者便请三人一起观礼。只见少女一曲终了,便把手中的苞谷向棺材上撒去,苞谷粒洒在木板上发出“笃笃”的敲击声,之前跳舞的少女开始唱歌,唱歌的少女开始跳舞,如此轮替。整个葬礼的氛围十分肃穆却“哀而不伤”,葬礼结束后,“三剑客”跟老者和众人鞠躬告别。 回城的路上,陈确铮告诉三人,老者看到三人穿着黄军装,以为三人是“军爷”,所以分外恭敬,但陈确铮也无意跟老者解释,毕竟这也不重要。他们无意间撞上的是一个苗寨长辈的葬礼,死者在寨中的地位很高。 “我有时候就觉得,我们汉族向来自诩为先进、开化的民族,在生死观上还不如他们眼中的蛮夷先进。婚丧嫁娶极尽繁复之能事,耗尽金银,尽讲一些无用的排场,逝者已逝,又有什么用?我今天看苗民的葬礼,生者不为死者哀哭,而为死者歌舞,真是太洒脱了。”已到下午,太阳的威力逐渐强大起来,胡承荫撸起了军装的袖子。 “这不禁让我想起,陪伴庄子多年的妻子逝去了,庄子没有哭嚎,而是盘坐在地上,‘鼓盆而歌’,惠子前去探望,责怪他发妻为他生儿育女、日夜操劳,不伤心哭泣也就罢了,竟然敲着瓦缶唱起歌来,实在是太过分了。庄子却说人的生死就跟春夏秋冬的更替一样,是自然而然的。国人但凡念过一点书,都知道这个典故,但真的面临至亲离世,又有几人真的能有如此境界呢?”贺础安扯了一根路边的杂草,一边走一边把玩着。 “正是因为如此,庄子才只有一个啊!我们如果今天不在洞中迷路,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参加苗家的葬礼吧?我们做不做得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路走来,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活着,看待事物绝对不止有一种方式,认识这个世界的多样性,从而拓展我们自身的可能性,这可能就是‘行万里路’的意义啊!” 陈确铮说完,指着不远处安顺城的城门说:“我们到了!” 回到孔庙已经下午两点多了,“三剑客”正好赶上了团部安排的活动:去安顺的中小学校参观,贺础安兴致盎然,陈确铮和胡承荫也就跟着一起去了,去的一共有三四十个同学,一路上由安顺县督学引导介绍,据他说,安顺有一间省立图书馆,一所省立初中,一所县立女中,一所私立女中,全县有小学四十所,其中两级小学十余所,短期小学二十余所,城内有男子小学三个,女子小学两所,如此的教育资源,在整个贵州省可看成“佼佼者”了。 大家先是去了县立女子初级中学,房舍不多,一共只有3个班,150人,参观时她们正在上课,身穿蓝色长衫的制服,秩序井然,据校长说,学校十分困难,全校每年的经费只有6200元,校长的工资只有48元,还要打九折,至于教员的工资,差不多是时薪五角钱。接着督学带领大家参观了省立图书馆,贺础安满怀希望,却发现这里的图书和杂志数量很少,报刊也较为过时。一行人来到第二女子小学,学生612人,听校长说第一女子小学的学生也有600人以上,贺础安得知如此多的女子得到受教育的机会,心中觉得十分欣慰。 最后大家来到安顺唯一的省立中学——安顺初中,1914年刚成立的时候只是县立初中,1936年刚刚改为省立,全校有320名学生,一年级三班,二年级二班,三年级一班,学生的年龄跨度极大,从13岁到24岁不等,学校每月的经费只有1540元,而且学生家里都很穷,常常收不上学费,也只是在勉力维持。让大家意外的是,在安顺中学的教员中,居然有一位是北大的校友,他看到步行团的大家来参观觉得十分感动,贺础安给他讲了北大近年来的情况,他也颇感唏嘘,期待着战争早日结束,能早日复校。 结束参观之后回到孔庙,刚好是五点半的放饭时间,大家集中在大成殿的正厅吃饭,徐行敏医官和两个助手在吃饭之前给大家发放金鸡纳霜(学名奎宁)3粒预防疟疾,许多同学都直接就着菜汤把药服下去,贺础安却指了指坐在角落的刘兆吉。 “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徐医官过几天就会发一次奎宁丸,但我从来没看刘兆吉吃过。” “我也注意到了,是不是想留着卖钱?毕竟这药是进口的,价格很昂贵。”胡承荫猜测。 “我看不像,他应该是有别的用途。”陈确铮摇了摇头。 第七十八章 滇黔锁钥 夜雨下了一夜,早上醒来,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阵后停了,天色却仍旧阴沉沉的,照例八点集he出发,安顺县政府派了十名保安队成员沿途护送,沿路大多坦途,即便有山,坡度也不高。虽然只有四月初,但天气已经十分热了,大家都走得直冒汗。沿路看到的罂粟苗已经高达四五尺,快有一人高,花朵十分耀眼夺目,有红蓝紫白多色,交错地开放,每朵罂粟花的中心都有一颗核桃大小的果实,呈灰绿色,胡承荫好奇心强,于是观察得非常仔细。 “你们快来看,这每个绿果子上面都被刀割开过,里面还冒白汁儿呢!” 胡承荫想采一个下来研究研究,池撷清突然冒出来,将他一把拍开,池撷清一脸严肃地解释道: “这就是罂粟汁,这些伤口都是烟农一大清早过来割的,这一步叫‘割浆’,中午的时候就过来把这些白色的汁液采回去,这叫‘收浆’,再把这汁液长期暴露在空气中,因为空气有氧化作用,汁液就会收干凝结,形成褐色或黑色的硬块,这就是生*片,生*片经过烧煮和发酵之后就变成了熟*片,之后被商人收购,或可制成*片丸吞食,或是用烟枪点燃吸食。一旦染上*片烟瘾,终生难以戒断,你看这花生得美,实则可怕得很!” 周曦沐路过听到他们的交谈就一直在点头,他把手放在池撷清的肩膀上按了按。 “这位同学说的没错,就是眼前这五彩斑斓的花害了中国老百姓一百多年,一直以来,滇、黔、蜀三地以产烟着名,这其中最有名的要数云南的云土,而产量则以贵州为最多。你看着漫山遍野的罂粟花,是老百姓想种吗?并不是,政府越是禁烟,烟土的价格就越高,地方军阀为了暴力逼迫农民种*片,收取高额烟税充作军费,这*片只要不禁绝,中国老百姓的苦难就没有头,所以这罂粟再好看也绝对不能碰。” “请老师放心,我绝对不碰!绝对不碰!” 步行团一口气走了十几公里,在大山哨大休息,下午三点到了镇宁县城,宿营在城区女子中学,离镇宁县政府很近。因为到得早,厨工破例提早放饭,“三剑客”吃完晚饭才五点钟,太阳依然在天空高悬,“三剑客”便跟着十几个同学一起带着手电筒、红烛和马灯从东门出城,去看近郊名胜火牛洞。此洞洞口经常有放牛的伙伴在此避雨,因此最初叫“伙牛洞”,后改成“火牛洞”(因1975年在洞内挖出牛骨化石,今改称‘犀牛洞’)。 因为一路上“三剑客”见洞必游,自以为见惯了世面,对“火牛洞”并无太高期待,然而进洞之后才发现这里是一个“钟乳石的宝库”,大家纷纷啧啧称叹。成千上万的钟乳石从上方垂下,与之对应的是地上整整齐齐排列着的竹笋,与此洞相比,牟珠洞完全是“小巫见大巫”了!洞内十分开阔,宛如清华园的大礼堂,地面被冲刷成高低错落的平台,宛如“台阶”,沿着“台阶”向上,大家突然发现在高处有一块巨大的钟乳石,赫然是佛祖的形状,钟乳石多年沉积成如此奇观,不得不说是巧夺天工。因为太过神似,胡承荫甚至忍不住双手合十,鞠躬拜了拜。 在灯光的映照下,石笋和钟乳石的形状影影瞳瞳地反射在岩壁上,产生了奇妙的变形,洞内越走越开口,人显得越发渺小起来。因洞内十分空旷,大家说话都有回响,胡承荫大喊一声,数秒之后仍旧还可听见,胡承荫忍不住唱起歌来,他唱的是那首“气势汹汹”的《大刀进行曲》: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军民团结勇敢前进, 看准那敌人, 把他消灭,把他消灭! 冲啊!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杀!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因为歌曲太有感染力,从开始的胡承荫一人独唱变成了“三剑客”的齐唱,再后来变成所有同学的大合唱,再搭配上洞中此起彼伏的回声,竟然产生出一种百人大合唱的错觉来。大家一边唱还一边配合着歌词挥动着双臂,大声唱完之后都有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 因为洞中十分黑暗,而且洞中有很多岔路,十分容易迷路,走着走着大家就分散了,因为“三剑客”一路见洞就进,再加上火牛洞实在是美轮美奂,他们并不急着出洞,反而在各个岔路之间兴味盎然地探索,三人借着马提灯和电筒的光亮尽情着欣赏大自然巧夺天工的杰作,在洞中流连忘返了一两个钟头,才终于出了洞。 走到洞口一看,天已然黑了,太阳失去了踪影,一轮新月高悬,天上点点繁星,地上阵阵虫鸣,更衬托出夜的静谧。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此情此景,虽没有下雨,也没有稻香,但贺础安莫名觉得辛弃疾的《西江月》跟眼下的风景特别贴合,不自觉便吟诵起来。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头忽见。”再次变成“三剑客”的齐声朗诵,最后一次诵完,三人看了看彼此,哈哈大笑起来。 休整一夜之后,大家都劲头十足地迎接新一天的到来,每个人都十分兴奋,因为他们绕路去游览最有名的黄果树大瀑布。步行团一路沿着公路向瀑布方向行进,越靠近瀑布,公路的坡度越大,走起来越是费力,离开公路开始走旧时的古驿道,好在瀑布的水声越来越响,大家都振作精神,越走越快。 走到坡顶,举目四望,西面是气势雄浑的关索岭,东面就是传说中的世界第三、亚洲第一的黄果树瀑布了。远望黄果树瀑布,其壮观雄伟难以用语言来形容。黄果树瀑布宽约一二百米,高三十四米,响声震耳欲聋,大家都失了言语,专心致志地欣赏眼前的美景。大家一边欣赏一边向瀑布的方向走去,大约走了一公里左右,又发现一道更大的瀑布急冲而下,对面还有一座凉亭,上书“观瀑亭”三字,“三剑客”来到亭中观瀑,急流宛如白练直冲而下,狠狠砸入潭中,因为之前都忙着赶路,“三剑客”早已走得汗流浃背,此时瀑布溅起的水花扑向他们的脸上、身上,顿觉一阵凉爽。胡承荫似是有了新发现,指着柱子道: “你们来看,这柱子上还有很多人提的诗呢!不过尽是些‘到此一游’的字样,倒是有一首‘七绝’可以读读看:珍珠帘箔玉屏风,多少游人赞不同。总为天孙相思苦,故教银汉下瑶空。” “第一句把瀑布比作珠帘和玉屏风,倒不如末一句比作从空中坠落的银河来的好。”贺础安略作点评。 “这么雄壮的瀑布,除了我们却几乎没有什么游客,可见贵州跟外界是多么隔绝和闭塞,我们来得不是时候,若是夏季涨水的时候过来,瀑布应该更加壮观。” 步行团的大家都流连在观瀑亭旁不肯离开,黄团长派人“三催四请”方才继续沿着来时的老路折返,途径一岭名曰“鸡公背”,继续走不了多远便到了公路上,继续走至?陵桥,灞陵桥上有十几个卖甘蔗的苗家女子,正愁午后没有生意,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没想到步行团的大家见到他们宛如饿虎扑食一般,苗女顿时坐地起价,虽然卖的贵,要一角钱一根,仍旧被抢购一空。在桥上仰望关索岭,跟在坡头观望的感受迥然不同,峻拔非常。大家坐在桥边一边啃甘蔗,一边看着高耸入云的关索岭,不时把甘蔗渣吐到桥下顺水流走,有一种怡然自得的快乐。 过桥之后继续爬山,山势很陡,好在半山腰有一间关帝庙可供休息,大家还途遇山涧溪水,纷纷跃进溪中洗脸洗手,头颈汗液的粘腻一扫而空,分外舒爽,之后便一口气攀爬到山顶,山顶竟然设有关卡,上书“滇黔锁钥”四个大字,说明这里是云南和贵州的交界处,到了这里就离云南不远了。过关下坡再走三里便到了关岭场(今关岭),这是一个不大的镇子,有四五十户人家,因为地势险要,镇上旧时驻有军队,并建有营房,步行团当晚便在营房内留宿。 在关岭场留宿一晚之后继续出发,又是连绵不绝的山路,山巅烟雾弥漫,田地荒芜,走好久也看不到村落,更无人烟。停停下下的雨很是恼人,路面极其湿滑,大家的脚上沾满了泥,还一直要走上坡,稍不留神就跪倒在地上。“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天步行团没有发干粮,沿途一个村落都没有,别说打尖儿了,就连喝口水的地方都没有。下午三点,饥肠辘辘的大家终于走在永宁的街头,只听见有报贩一边走一边举着报纸振臂高呼: “卖报卖报!台儿庄大捷,俘虏敌军一万!卖报卖报……” 第七十九章 险渡盘江 大家一听到台儿庄大捷的消息,肚子立马不饿了,周曦沐买了一张报纸,自己都顾不得看,给大家互相传阅,议论纷纷,不胜欢喜。永宁是公路运输的枢纽站,也是入滇的必经之路,因此市面上十分热闹,团部的设营副官告诉大家晚上住在女子小学里,而女子小学却在孔庙之中,一路上大家看了很多建在庙里的学校,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周曦沐到了驻地安顿好之后抓紧时间清洗沾满了泥浆的鞋袜,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曾昭抡教授不顾长衫的下摆都是污泥,在房檐下投入地写着日记,闻一多、袁复礼、李继侗等教授在兴奋地讨论着“台儿庄大捷”的新闻。周曦沐在房檐下的晾衣杆上晾好鞋袜,又打了一盆水洗了把脸。周曦沐已经好久没有好好照过镜子了,正好屋里有一面水印斑驳的镜子,周曦沐难得有机会仔细端详自己的脸。他白皙的皮肤因为日日风吹日晒早已变得黧黑,眼神却比往日更加鲜活有神彩了。周曦沐看着全新的自己,忍不住哑然失笑,他摸了摸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茂盛的胡茬,他刮胡刀的刀片用钝了,本来在贵阳买了新的,还没来得及用,又不知何时把刮胡刀遗失了,这下彻底成了不修边幅的逍遥散民。 “不知道莳芳看了我这尊容会怎么笑话我呢!” 周曦沐虽然身为老师,但一路上跟同学们受了一样的洗礼,在身体上,他从步履维艰到健步如飞。他虽然自认身体素质不错,但最初的那几天,脚上也打了黄豆大的水泡,因为脚力不行,也日日缀在队伍的最末尾,美其名曰“打游击”,过了一段时间,周曦沐觉得自己犹如“神行太保”戴宗附体,不但能轻松跟上大部队,偶尔绕点远路,也总是能在五点半的饭点儿赶到宿营地,不光是他,除了打定主意自己“开小灶”的同学,没有一个人会在吃饭的时候迟到,都不用点名,保准一个都不会少。在心灵上,周曦沐受到的冲击更大,他看到太多乡民的贫困,看到少数民族的落后与隔绝,他都深深感受到震撼,他想做些什么去改变这一切,就更加觉出自己的无力来。 步行团休整一夜,早上八点继续赶路,虽然没有下雨,但天依旧阴沉沉的,而且地上满是淤泥,得有三四寸厚,大家在寸步难行的的泥地上苦捱了几十里,却没想到更凶险的路途等在后面。 好不容易来到了盘江渡口,大家都傻了眼。盘江两岸的石基很高,距离水面大概四十米,桥边的一块岩石上还可有“盘江飞渡”四个大字,另有曾养甫写的“盘江铁索桥”刻在石上,石刻还在,然而桥却断了,铁链的残段没入江中,随着水流抖动着。本来步行团计划从盘江上的铁索桥上过去,别无他法,只能临时雇民船过江。因为事出突然,步行团毫无准备,团部设法临时雇船。团部找船的时候大家议论纷纷,邹大队长为了安抚大家焦急的情绪,告诉大家这铁索桥是明代修建的,距今已经二百余年,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黔、滇两省通车后,车辆就从此桥通过,因为桥梁年岁已久,再加上汽车载重量大,就在上个月,一辆汽车过桥的时候铁索突然断裂,车上四十名旅客全部掉落江中,最后得救的只有二十二人,此后只能乘小舟渡江再换乘其他车辆。邹大队长讲完,大家在脑海中想象四十人坠江的画面,都觉得心有余悸。 “这桥三月份断了是不幸中的万幸,万一这桥在咱们三百来号人过桥的时候断了,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队伍里的一个同学说道,大家听了都面色凝重地看着眼前的断桥和汹涌的江水。 最后团部想方设法只雇到了四艘小船,小船又窄又长,很像端午竞赛的龙舟,长六七米,宽仅两尺,首尾各有一名船夫,一排仅能容纳一人,从前到后可载六人,黄团长告诉大家,小船虽小,可船上的八人都是彝族的老船工,他们都是在这盘江上跑船二十多年的“练家子”,经验十分丰富,让大家不要害怕。大家看着面色黧黑,沟壑横生,头上缠着头巾,裤腿卷到腿肚,赤脚站在船上的船夫,倒是觉得黄团长此言不虚,可大家都怯怯的,谁都不敢第一个上船,总想观望观望。就在陈确铮刚想说服“三剑客”一起上船的时候,只见闻一多教授第一个跳到了船上,只见他站在船舷上,大喊一声: “看,有什么可怕!” 大家看到他慷慨激昂的样子,深受鼓舞,纷纷鼓起掌来,之后周曦沐、曾昭抡、袁复礼、李继侗等老师都纷纷上了船,第一艘小船很快坐满了,只见那正值壮年的船夫双手向下按,做屈膝状,因为船上并没有座位,所以教授们都按照船夫的指示,蹲在船上,彝族船工鼓动小腿的肌肉,稳稳撑住手中的船桡,在江水之中划动,沿江逆流而上,行至中段突然放松力道,小船便随着急流猛冲而下,宛如离弦之箭,水流拍打船身激起的水沫打湿了船上人的头脸,他们顾不得擦,只将双手死死抓住两边船舷。待船经过码头数十米处船夫再次奋力持桡搏水,小船再次逆流而上,抵达码头,形成一个完整的“z”字。之所以采用“z”字的路线,是为了抵抗水流冲击,防止船只倾覆的缘故。几位教授安全上岸,朝对岸挥手,脸上都带着自豪满满的笑容,宛如完成了一次壮举。船夫颇为熟练地重新以“z”字从对岸划回,大家见并无想象中可怕,纷纷踊跃登船,四舟齐发,场面十分热闹。 “咱们这三百来号人得运多少趟啊!”胡承荫看着水深流急的盘江,面露难色。 “看你这脸色,你不会是旱鸭子吧?” “说来惭愧,虽然在海河边儿上长大,但这游泳怎么也学不会,逼急了也就只会狗刨儿两下,掉河里肯定沉底儿。你们看着水流得这么急,别说我不会游泳了,就是会游泳,没一会儿功夫也肯定给冲跑了!我看这小船儿也不怎么结实的样子,万一翻了船可怎么办?”胡承荫大大方方地认了怂。 “那你可以定要把住船帮子,可千万别掉水里去。” “哎,我有主意了!”胡承荫说完就走了,在岸边四处搜寻,在一个角落找到了蹲在河边研究芦苇的池撷清。 等胡承荫把池撷清拉到身边,贺础安和陈确铮都笑了。 “你倒是机灵,全团水性最好的给你拉来了!”陈确铮竖起大拇哥。 “那当然,之前他在梅子潭跳水救人的壮举我还历历在目呢!池撷清同学,我的身家性命就拜托给你了,我要真的掉水里,拜托一定拉兄弟一把!” 池撷清笑着点了点头。 “狐狸,你就放心吧,我也会游泳。佛山虽然看不到海,但我自幼在汾江河边捞鱼捕虾,虽然没有池撷清水性好,倒也还可以。” “我是江西高安人,小时候没事儿也经常在锦江里玩儿水,虽然到北平之后许久游了,但应该还是会的。” “闹了半天,就我一个不会游泳的,身边三个救生员,那我还担心啥?” 轮到“三剑客”上船时,陈确铮和贺础安坐在第一、二位,胡承荫在第三位,池撷清坐在他身后,池撷清见胡承荫面色发白,拍拍他的肩,安慰道: “没事儿的,一点儿不可怕,万一你掉进水里,我也会把你救上来的,放心吧,你若是实在害怕,就把眼睛闭上,一会儿就到了。” 胡承荫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小船划离了岸边,开始的时候因为逆行还没起速度,待到江心沿着急流而下的时候,小船突然好似离弦之箭一样,几秒的功夫冲出去几十米,胡承荫只觉得两岸的峭壁急速从自己眼前掠过,吓得胡承荫哇哇大叫,他紧紧闭着眼睛,水流拍打船舷溅起的水花把他淋成了落汤鸡,他也不敢睁眼,因为精神太过紧张,竟没有听到船上的人和岸上的人欢乐的笑声。 等到小船在码头停靠的时候,胡承荫发现自己几乎站不起来,几个人连拉带扯把他拽到岸上,胡承荫惊魂未定,什么都顾不得,直接跪在地上一阵干呕,仰面躺成一个“大”字。 “真是‘江上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啊!” “随你们怎么笑我吧,我要好好感受一下大地母亲的怀抱。” 如此往返多次,步行团的全体成员全部有惊无险地度过了盘江,大家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言谈中一致同意渡盘江是从长沙出发以来,旅程中最为惊险的一幕。 度过危险之后,众人肾上腺素的作用消退,疲乏和饥饿的感觉逐渐占了上风,大家满以为路上能遇到打尖儿的小饭馆,没想到沿途竟无一户居民,到了原定的目的地哈马庄,谁料只有十几户人家,根本无法容纳全团人员住宿,无奈只好继续赶路,到安南县城宿营。 劫后余生的大家并没有想到,前方更难熬的旅途在等待着他们…… 第八十章 古有“诗三百”,今有“诗两千” 夕阳西下,大家真的是又累又饿,很多人都就地一坐,闹着不想走了,可都知道不能不走,耍一会儿赖之后只得爬起来继续走,等到安南县城的时候天色早已黑透,大家第一次尝到了黑夜在街头徘徊的无助滋味,安南县城街上店面早早关门闭户,好不容易找到一间还营业的店面,一看来了大生意,立马坐地起价,趁机敲诈,即便如此,仍旧供不应求,抢购一空。“三剑客”只能另寻他法,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突然远远地听到一阵沙哑的吆喝声,在空寂的小巷里悠悠传来: “炒——米糖——开水,炒——米糖——开水……” 接着就见一个清瘦的男子佝偻着腰,挑着担子慢悠悠地走过来了,虽然大家听不懂那人吆喝的是什么,但闻到了一阵甜香,赶紧一拥而上。 摊贩见来了生意,笑着放下担子,一个担子是炒米糖,另一个担子是一个炉子,上面坐着一壶开水。炒米糖是一块一块的,形状大小类似萨琪玛,用糯米、花生、白芝麻、葵花籽支撑,但它并不是直接吃的,摊贩给每人一个瓷碗,每个碗里放上一块炒米糖,再倒上开水,就变成了“炒米糖开水”,经开水冲泡之后的炒米糖变得口感绵软,热乎乎、甜丝丝,饥寒交迫的大家吃上一碗,顿时有了饱腹的错觉,身上也有了一丝暖意,因为人数过多,炒米糖开水的数量有限,谁都不好意思再多要一碗,只能舔着嘴唇,看着欣喜的摊贩挑着空担子走远。 最后在团部的努力下,步行团终于找到了宿营的地方,经批准在县政府的大堂过夜,这本没什么,大家连更恶劣的地方都呆过,但是睡前团部通知大家,行李车和炊事车都坏在半路,所以大家只能将就一宿了,没有行李,没有稻草,水泥地过于寒凉,而四月的天气里白日行军十分炎热,大家早就把棉大衣打进了行李包里跟车了,所以身上仅有单薄的黄军装御寒,只好紧紧地依靠着着彼此在大堂坐着,每个人都又冷又饿又疲惫,陈确铮找到县政府的值班人员,想办法买了一些木炭,又发动大家一起拾了许多柴火,点了几个火堆,大家沉默着围坐在一团烤火,一分一秒地捱过去,许多人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声响此起彼伏,大家纷纷苦笑,沿路一直搜集民歌的刘兆吉跟“三剑客”围在一处烤火。刘兆吉本来是南京大学哲学教育系的学生,因为三校合并便随校南下,他十分热爱文学,在长沙的时候就选修了闻一多的《诗经》、《楚辞》和朱自清的《宋诗》、《陶诗》等课,深得二位老师器重。他脸堂方正,一双大眼炯炯有神,鼻梁很高,阔嘴上方有一颗黑痣,是典型的“山东汉子”的长相。他从腰间解下他的大茶缸,他把茶缸盖打开,把茶缸递给旁边同学。 “大家每个人吃一点儿,这是我今天早上从做饭的铁锅里铲下来的。” “刘兆吉,真有你的,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胡承荫撕下一块,塞进嘴里。 “不好吃吧?我每天早上吃完早饭之后,行军锅里都会残留一层焦糊的锅巴,虽然不好吃,但我都会拜托厨工给我一个铲子,使劲儿把锅巴铲起来,塞进茶缸里,我有时候光顾着搜集民歌,经常错过了饭点儿,就想了这么个办法,总不至于饿死。”刘兆吉一边说,一边看着大家费力地咀嚼。 “刘兆吉,你真是有毅力,之前就听说你采集民歌,但我没想到你竟然不是三分钟热血,而是一直坚持了下来,现在眼看就要到昆明了,你采集了多少民歌了?” “快两千首了。” “这么多!怪不得我老师听闻先生叫你‘mr.liu’呢!就冲着你这么天长日久的努力和丰硕的成果,我也要尊敬地叫你一声“mr.liu”了!”陈确铮竖起大拇指。 大家纷纷效仿他的样子,一边竖起大拇指,一边“mr.liu”此起彼伏地喊成了一片。 “闻先生在诗经课上告诉我们,有价值的诗歌不一定在书本里,很多是在人民的口里,希望大家到民间找去!我这么做还是受了闻先生的教诲,而且这一路上他一直作我采集民歌的指导,没有闻先生,也就没有这些诗歌了。” “mr.刘,你采集了这么多首民歌,都有什么民歌啊,说来听听啊!” “我把一路上采集的这些民歌一共分为六类,讲男女情爱的‘情歌’、控诉黑暗社会的‘怨歌’、描绘儿童天真烂漫的‘童谣’、表达老百姓抗日愿望的‘抗日歌谣’、还有百姓劳作的‘采茶歌’,还有反应当地风土人情的‘杂类’,我给你们念几首吧,你们想听什么?” “那还用说嘛?这大晚上的还不赶紧来几首情歌提提神!”胡承荫一句话逗得大家都笑了。 刘兆吉笑着念了起来: “山中无木不成林, 人间无伴不成群; 我的同伴就是你, 无你同伴不欢心。” “太普通啦!差点儿意思,有没有更加情意绵绵的?”胡承荫干脆起哄了。 “好,那我就再选一首,听好啦! 挑水扁担吊钩长, 双手拉住吊钩梁; 家头还有半缸水, 不是挑水是望郎。” “嗯,这首有点意思了,再多来几首!” 同学们也都听得饶有兴味,仿佛忘记了当下挨饿受冻的境遇。 “这首你们肯定喜欢! 挑菜娘来挑菜娘, 家菜不如野菜香; 家菜吃了留半盏, 野菜吃的不留汤。” 不光胡承荫,大家听了都忍不住会心一笑。 “但我自己最喜欢的是这一首: 你唱的歌是我的, 我从云南带来的; 我在河边打瞌睡, 你从我荷包偷去的。 多么质朴!多么生动!多么活泼!这字句只能生长在烂漫山野之间,不可能从那些风雅的文人墨客的口中吟出!我在采集歌谣的时候都会统计数量,在我将近两千首的民间歌谣中,有百分之九十都是情歌,许许多多的‘郎情妾意’,我一路上采集到的民歌,很多时候都是从正在劳动的人那里听来的,我经常跟着挑担的人走,他们一边挑着上百斤的货物,一边在剧烈地喘息声中唱着民歌,歌词中尽是些‘郎’啊‘妹’啊,可能是想着家中的妻子,鼓足了干劲儿,就会忘记疲惫吧?所以我觉得许多民歌虽是情歌,在老百姓的口中俨然成了劳动号子。你们要喜欢听我就多念几首。” 大家连忙点头。 “那我就给你们念两首写相思之情的民歌来听听。 等你等到夜三更, 等你不来我关门; 四两桐油点干了, 含着眼泪去吹灯。 还有这首: 郎想妹来妹想郎, 二人想得脸皮黄; 十字街头宰猪卖, 郎割心肝妹割肠。” 大家都听得入了神,把手放在火堆前搓着,都没有留意到东方的天空隐隐透出了光亮来,旁边的同学听到他们在念民歌,都好奇地凑上来听。 “我还有一个发现,一定要跟你们讲讲,我采集的不少民歌里,对读书人的印象都不好,我给你们念一首: 斯文滔滔惹人厌, 庄家粗汉爱煞人; 郎是庄家老粗汉, 不是白脸假斯文。” “看来我们这些人在老百姓眼中都是卖弄文辞的‘假斯文’啊!可能正是因为老百姓都不识字,没有切身体会到文化带来的好处,才会对读书人有这种偏见吧?”贺础安评论道。 “没错,还有许多劝人向上的民谣,我来念几首: 山歌不唱忘记多, 大陆不走草成棵; 快刀不磨黄锈起, 胸膛不挺背要驼。 还有这首: 马瘦毛长要打鬃, 人不得时要用功; 铜盆烂了斤两在, 那(哪)个男儿世世穷。 当然啦,也有劝人及时行乐的,比如下面这一首: 不要焦来不要焦, 得过一朝且一朝; 天上乌云也会散, 河水潮天也会消。 还有一首: 月光明亮也会阴, 下雨天气也会晴; 三岁小郎也会老, 玩耍一春是以春。” “末尾这两首是真的好,大有一种‘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意味,简直说出了我的心声!不光是这首好,我听着首首都觉得好!”胡承荫忍不住拍起手来。 “怎么可能首首都好呢?毕竟这些民歌都是在老百姓中间流传,有许多淫词浪曲也难免流于低俗,也有许多民歌反映了‘重男轻女’的陈旧观念,但是老百姓在大是大非面前却是十分坚定的,比方说有许多劝诫人们不要吸食大烟的: 洋烟开花像口勺, 劝哥不要把烟学; 吃了洋烟得坏病, 死在床上难伸脚。 还有表达老百姓抗日的坚定信念的,我给你们念一首: 月亮出来月亮黄, 日本鬼子好猖狂; 与其望着来等死, 不如送郎上战场。 再来一首: 日本倭奴你莫作, 来打中国不要活; 有朝一日你懊悔, 自搬石头自打脚。 还有一首: 蚂蚁上树节节高, 有心抗日不怕刀; 有朝一日刀上过, 人头落地两开交。 你们听,这词句虽然没有华丽的辞藻,可是多么大义凛然,丝毫不见惧意。” 似乎是为了迎合这句话一样,远方传来一声昂扬的鸡鸣,大家都笑了。 “你听,大公鸡都被这抗日的ji情感染了!mr.liu,你这些民歌真的是太好了,能不能给我们传阅一下?”陈确铮拍了拍刘兆吉的肩膀。 “只是出版怎么够,闻先生看过这些民歌之后,认为刘兆吉同学的努力很有意义,愿意帮助出版这本书,取名就叫西南采风录,闻(一多)先生已经说好要给这本书写序言了。”牟光坦自豪地看着刘兆吉。 “那是自然,一定要快些出版,等到出版了我一定要买一本留作纪念,我觉得这些民歌对我们的后人来说,是一比宝贵的财富。”“对呀,我也一定买,我们每个人都要买,你这才念了几首啊,你采集了可有快两千首呢,等到了昆明,恐怕得有两千首了!我一定要把每一首都好好拜读一下!”胡承荫不迭点头。 “古有‘诗三百’,今有‘诗两千’,刘兆吉同学采集的这些民歌可以说是现代版的‘诗三百’了!”贺础安言简意赅地给了一个超级高的评价。 “贺础安同学,你把这些诗跟《诗经》作比,实在是太过誉了,我承受不起呀!” “刘兆吉同学,我夸的是这些民歌的作者,又不是夸你,你有什么承受不起的?” 此话一出,同学们哈哈大笑,刘兆吉红着脸挠了挠头。 言谈之间,天光已然打量了,靠着刘兆吉的诗歌,大家度过了旅途中最最难熬的一夜。 第八十一章 脚步合着脚步,肩膀扣着肩膀 好不容易熬到早上,炊事车和行李车还是没到,大家已经饿得脸色发青,好不容易捱到中午,炊事车才感到,厨工赶紧埋灶做饭,大家终于得以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许久没吃饭突然猛吃一顿,大家都颇感腹胀,再加上前一天晚上都没能休息,一个个都靠在墙上坐着闭目养神,没有气力四处闲逛了。等到下午三点半,行李车终于到了,大家赶紧取下自己的行李,就地摊开,盖上棉大衣,倒头就睡,没睡几个小时,就被叫醒吃晚饭,年轻的身体只睡几个钟头就恢复了大半的精力,“三剑客”又安耐不住跑到街上去闲逛了。 安南的地方经济并不发达,街道有些破旧,且并不十分整洁,“三剑客”漫无目的地走大街串小巷,天空渐渐下起雨来,“三剑客”跑到小巷里一户人家门口的雨蓬下面躲雨,没想到远远看到刘兆吉在跟着一个六十几岁的老翁在攀谈。刘兆吉的装束十分奇特,他身材不高,身子骨却十分壮实,用一根竹棍捆在雨伞上,然后用绳子紧紧缠在腰间,腰带上还拴着一个搪瓷茶缸。“三剑客”一路上多少次从他身边经过,这个造型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因为这样可以腾出双手,方便抄录诗歌。他们走过去,发现老翁面黄肌瘦,一脸病容,病病歪歪地蜷在墙角,只见刘兆吉操着浓重的山东腔跟他说: “老乡,你生了什么病啊?” “是啊,打摆子,没有药,好不了了,就等死了……”乡民的声音有气无力。 只见刘兆吉从口袋里掏出奎宁药丸给那人看。 “别担心,我这里有药,吃了就会好的。” “这药太贵了,我没钱买啊!”乡民神色灰败而无望。 “这药我送给你,不要你的钱,只要你给我唱几首山歌就行。” 那人眼中瞬间燃气希望的光,满是沟壑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那太好了,我别的不会,山歌倒是会唱很多首。” 这时候“三剑客”走了过去,刘兆吉看到他们,惊喜地笑了。 “我们能跟你一起吗?” “太欢迎了,往常都是我一个人,你们跟我作伴,当然好啊!” 那男人为了奎宁药丸也克服了羞涩,扯着嗓子唱了起来,一连唱了好多首: “唱首山歌抖一抖, 望妹抬头不抬头; 你心有意抬头看, 无心无意把头勾。 …… 远处唱歌听好音, 近处唱歌隔一身。 愿郎为土妹为水, 和来捏做一个人。 …… 送妹送到大桥头, 立在桥头看水流; 要学泉水常流淌, 莫学洪水不长久。” 刘兆吉早就在手上准备好了纸和笔,那人一开嗓,他便赶紧开始记录,碰到听不懂的,等那人唱完再一一询问,之后刘兆吉便把自己的药丸给了那人,他千恩万谢地吃了。男人的歌声早就引来了街坊四邻,看到唱民歌就能给药,大家都十分踊跃地也想唱,可一听刘兆吉说自己没药了,都闭口不肯唱了,这时候陈确铮从口袋里掏出了九粒药,这是他攒了三天的。 “我这里还有,你们多唱些。”陈确铮把药放在刘兆吉手里。 “我今天的三粒也还没吃呢,给你!”贺础安也把自己的奎宁药丸给了刘兆吉。 “还有我的三粒!”胡承荫在衣服里翻了半天,才把药找到,也给了刘兆吉。 刘兆吉看到手里的药,感动得眼眶湿润了。 “这药我不能要,这是步行团发给大家预防疟疾的。” “你就拿着吧,这药我们几天就发一次,少吃一两顿没关系的,还是你的民歌要紧!” “就是,快别跟我们客气了,没看人家都等着呢吗!” 有了奎宁药丸的激励,来了好些个人唱,陈确铮做主,药丸不能像最初一样三粒都给了一个人,只能一人给一粒,这样可以分的人多些。 人多了,唱的花样也就多了,除了情歌,他们还唱了好些个反映社会世情的民歌。 “山歌不唱半年多, 何曾记得一首歌; 三朋四友来遇到, 先说苦情后唱歌。 …… 天上星多月不明, 地上坑多路不平; 河中鱼多搅浊水, 世上官多路不平。 …… 田里大麦青又青, 庄主提枪敲百姓; 大麦只怕天气旱, 庄主只怕老红军。” 听完这最后一首,陈确铮的心情十分激动,为了在西南联大继续发展党的新鲜血液,他从延安到了长沙,又踏上了前往昆明的路途,一路上他经历了土匪的险情,看到了西南地区老百姓生活的困苦,每天的经历把他的心装得满满当当的,他时刻提醒自己,要做好一个**党员的带头作用,时刻想着为同学们排忧解难,幸运的是,这一路上大家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脚被磨出泡,草鞋不合脚,但一番历练下来,大家都成了行军的高手,从最开始的“怨声载道”,变成每天走个几十里不在话下,大家的身体也都棒棒的,甚至连个感冒都没得,爬山过河的时候虽然也偶遇过一些意外,但最后都有惊无险地度过了。陈确铮觉得这一路上就忙着游山玩水了,没有给大家做更多的工作,眼看着没几天旅程就结束了,一定要确保最后这段旅程大家都安然无恙地到达昆明。 陈确铮思绪翻涌,听得入了神,旁人没说话都没有注意到,贺础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走啦,刘兆吉把他们肚子里那点儿民歌都掏空啦!” 大家告别了欢天喜地的乡民们,转身向住处走去,四个人热烈地边走边聊,说了好多话。 “mr.liu,这一路上你采集诗歌,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啊?” “有很多次呢!因为我身上穿着黄军装,” 为了改善大家的居住条件,当晚团部安排步行团的大家分散借住当地民宅,分别的时候,陈确铮从口袋里又掏出三粒奎宁药丸,放到刘兆吉手中。 “你怎么还有?”胡承荫十分惊讶。 “民歌要采集,自己的身体也要照顾好,你要是得了疟疾倒下了,还怎么采集民歌啊?我们大家可还盼着你出书呢!赶紧回去睡觉吧!明天路上见!” 刘兆吉的一双大眼湿润了,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陈确铮朝他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 安南县城实在不大,城里只有三百户人家,城周有五百户人家,而且老百姓吸*片已经蔚然成风,“三剑客”入住的人家是一家五口,一对老夫妇、儿子儿媳还有一个孙子。除了蹒跚学步的孙子,其他一家四口都有此“喜好”,“三剑客”虽然住在二楼,*片烟的臭味阵阵飘上来,跟在龙里的情形如出一辙,好在没有了龙里民宅劣质煤烟的刺鼻气味,但单单*片烟的味道就足够令人作呕了。“三剑客”也算是见过大阵仗了,进屋目不斜视,上楼之后一夜不下楼,第二天早上出门前“三剑客”本想略作寒暄,可看到榻上那四个人人手一杆烟枪,目光迷离,便只想落荒而逃,绝不回头。 因为担心大家连日疲劳,团部决定在安南再休整一天。刚到安南的时候大家就在报纸上得知了台儿庄大捷的消息,后来还得知济南已被收复,大家欢呼雀跃,于是团部跟安南县政府联络接洽,最终决定七点半在县政府门前的广场上召开庆祝大会。 晚上有三四百人聚集在广场上,除了临大的师生之外,还有安南县的民众和维持秩序的警察,现场一片欢腾。虽然天上一直飘着毛毛细雨,夜色迷蒙,云雾缭绕,但大家丝毫兴致不减。黄师岳团长、黄钰生主席、县长,安南民众代表纷纷发言,整个会场洋溢着热烈欢腾的气氛。 突然广场的外围有人点起了爆竹,此起彼伏,噼啪作响,大家开始还吓了一跳,后来就跟着欢呼鼓掌起来,大家自发地开始*行,雨越下越大,大家却全然无觉,忘我地振臂高呼: “抗战必胜!建国必成” “中国不会亡!中国一定强!” “把日本鬼子打回去!” …… 接着就有人起头唱起了慷慨激昂的《救亡进行曲》: “工农兵学商, 一起来救亡”, 拿起我们的武器刀枪, 走出工厂、田庄、课堂, 到前线去吧! 走上民族解放的战场, 脚步合着脚步, 肩膀扣着肩膀, 我们的队伍是广大强壮, 全世界被压迫兄弟的斗争, 是朝着一个的方向, 千万人的声音高呼着反抗, 千万人的歌声, 为和平斗争而歌唱, 我们要建设大众的国防, 大家起来武装, 打倒汉奸走狗, 枪口朝外响, 要收复失地, 打到日本帝国主义, 把旧世界的强盗杀光…… 应和着铿锵的节奏,大家的的步伐更加坚定有力,浩大的声势振动了安南城的老百姓,他们一路目送着*行的队伍从城内走到城外,也被大家欢乐的气氛所感染,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参加*行的师生们的全身都被雨水打湿了,精神却分外抖擞,一种强烈的希望在大家的体内鼓胀开,仿佛抗战的胜利就在不久的将来。 回到住处,陈确铮跟贺础安忙着脱去湿透的衣服,胡承荫一脸兴奋地跑进门,手里高举着一张报纸。 “咱们现在是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学生啦!” 第八十二章 大肚子菌 “什么意思?” “你自己看!” 胡承荫把报纸递给两人,这已经是一周多以前的报纸了,但上面的消息仍旧足够激动人心,贺础安一边看一边念了起来: “国立临时大学,由长沙迁滇后,文法两学院决定暂设于蒙自……我们不在昆明上课吗?要搬到蒙自去?蒙自在哪儿儿啊?” 虽有些困惑,贺础安仍接着念下去: “经行政院会议,及国防最高会议通过,更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原来四月二日教育部就已经电令临大改名了,咱们都不知道!……常务委员梅贻琦已离桂林取道越南来滇,十日内即可到达其余教职员二百余人已抵滇,一部分图书一起,约八百余箱,亦由香港运来,图书将运至蒙自,……太好了!这下有书看了!……仪器则运来昆明,至于粤港一带而来之男女学生已有数百人之多,此外步行学生,于本月四日已离贵阳,月内即可完全到滇!” “看来咱们步行团算是最晚到的,这离月底也没几天了,没准明后几天就能进云南境内了。”陈确铮把报纸接过来细读。 胡承荫脱掉湿透的衣服,一边用毛巾擦干头脸一边说: “这一路走过来,我无数次想过,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好想在柔软地棉絮上睡个好觉啊,我已经受够了下雨了,就这么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快到地方了,这辈子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回想起来真是挺不可思议的。” 贺础安仰躺在床上,把报纸放在胸前: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啊……这名字听起来真好听,以前的“国立长沙临时大学”这个‘临时’大学总是一种不长久,随时随地要就地解散的感觉。” “现在看看,果然是不长久呢,才半年就结束了。”胡承荫边说边拧开水壶盖子喝水。 “话不能这么说,正是因为有了临大把我们大家从四面八方聚拢来,才有了今天的南迁,他们是一脉相承的,只是名称不同而已,没有长沙临时大学,就没有西南联合大学。” 陈确铮说完,看向窗外的雨丝,雨滴持续不断地敲打窗子,发出细密的啪啪声,更显得夜的安静,然而许多人在这天夜里都失眠了,中*军队终于迎来了久违的胜利,给中国人民打了一剂强心针,战场接连失败的阴霾一扫而空,抗战胜利的火种在每个人的心中越烧越旺。 虽然台儿庄大捷的胜利让很多人因为失眠而睡眠不足,可早上赶路的时候大家的尽头更足了,似乎是为了配合大家的心情一样,天气分外晴朗,沿途照例翻山越岭,沿着公路一路盘旋到山顶,再从山顶迂回下行到山谷,好在大家早就成了赶路的行家,丝毫不以为忤。但面对险要的“二十四个‘之’字弯”,大家都不能保持淡定了,汽车在公路上谨小慎微地“爬行”,速度比步行团的大伙儿快不了多少,这也不能怨司机,一面是陡峭的崖壁,一面是万丈深渊,稍不留神连车带人都将粉身碎骨,每过一个“之”字弯,司机师傅都要吓掉半条命,为了确保不翻车,每次过弯司机都要让助手下车,用三角形的木头垫住后轮,再开足马力继续向上行驶,可这样的弯要过24个,每次看都为司机捏一把汗。步行团的大家虽然走在路上相对安全,却也都将身体贴紧崖壁,丝毫不敢大意。 胡承荫胆大,看后面没有来车,在一个过弯处蹲下,爬到马路边沿探头往下看,只看了一眼就把眼睛紧紧闭住。 “我动不了了,快来救我!” 陈确铮跟贺础安只好一人拖着一条腿把他拽了回来。 “太可怕了,我刚才那一眼足足吓掉了半条命!” “我劝你下次还是算了吧,你的胆量跟你的好奇心根本不匹配。”陈确铮又开始了对胡承荫的“日常打击”。 “你也别说我,你敢到那边儿上看一眼吗?” “我没有必要在这种地方证明我的勇气。” “嘁!”胡承荫不以为然的撇撇嘴,结束了两人的斗嘴。 天真的越来越热,大家都快被晒化了,可沿途没有村庄,也没有村庄,水壶里的水早就涓滴入腹,大家都变成了风干的咸鱼,好在沿途有大片的杜鹃花开,大家看着美景勉力坚持着走到了南龙路,路边有一亭子,许多同学进亭小憩,只见亭中有一石碑,上面刻有碑文,纪念在修建南龙路时因为瘴疠去世的二百四十二名筑路工人,大家离开前都在石碑前鞠躬致敬。快走到江西坡时,前面的同学发现了一缕山泉,兴奋地招呼同学们来喝,却被徐行敏医官大声制止。 “现在山里的气温太高,许多死去的动植物腐烂容易产生瘴气,这山泉水里可能有大量致病的寄生虫,俗称“大肚子菌”,大家千万别喝!” 刚刚还兴奋无比的大家垂头丧气地收回舀水的饭碗,胡承荫不死心地问道: “徐医官,如果真的喝了会怎么样啊?” “很可能会得血吸虫病,不仅肚子大,而且还要忍受腹痛腹泻,浑身皮疹——” “徐医官你不用说了,我不渴了,一点也不渴了!” 大家看他认怂的样子都哈哈大笑,胡承荫眼睛一转,兴奋地大叫: “我知道了!喝了不干净的河水得了血吸虫病,男人也会大肚子,吴承恩在《西游记》中描写师徒四人途径女儿国,唐僧和猪八戒喝了子母河的河水就会立刻怀孕大肚的情节,估计就是以这个血吸虫病为灵感的吧?” 胡承荫的联想引得大家会心一笑。 这时候远处走来成年的乡民,带着他们的子女,可能是天气过热,男子全都**着上身,他们都双眼无神,面黄肌瘦,却腹大如鼓。 眼前的一幕太过震撼,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沉默地看着他们走远,顿时觉得玩笑一点都不好笑了,默默继续前进,陈确铮等到大家走远了,赶紧追上那几个大肚的乡民,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三粒奎宁药丸,放到他们的手里,并张嘴示意他们吃掉,胡承荫和贺础安也把自己的那一份给了他们,那乡民十分感激,露出淳朴的笑容,自己却舍不得吃,而是把药给了自己的孩子服下了。 跟乡民告别之后,“三剑客”缀在队伍的末尾,心情都十分沉重,胡承荫的草鞋散了架,从背囊里拿出一双新的,蹲在地上搀着绑带。 “我真的不该开这样的玩笑,亲眼见了才知道他们多么痛苦。我们那一点点药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所以我们要努力啊,我们每一个人多做一点儿,我们的下一代就会比我们这一代过得好,我们的下一代继续努力,他们的下一代就会比他们更好,不要小看我们自己的力量啊!时代就是这样一点点进步的。” 胡承荫穿好草鞋,站起身来,他已经重新鼓足了干劲儿。 “就跟我们一路走下去,总会走到昆明一样!” 路过江西坡,又经过芭蕉关,终于在晚上六点到了普安县城,经团部提前安排,住在了城区的一所小学里,一路又看到了好几个大肚子的小孩儿,晚上团部给大家又发了一此奎宁药丸,并嘱咐道,这边离江西坡很近,瘴气也很重,一定要做好预防,“三剑客”把药丸服下,又累又饿,一直捱道晚上八点,厨工才把饭做好,大家吃完晚饭身心俱疲,毫无游兴,早早便睡觉了。 前一日走了一百里路,全团迫切需要休息,便在普安县城停留一日,“三剑客”本想好好逛逛普安县城,却没赶上赶集日,商店概不营业,街道虽然干净整洁却十分冷清,普安县城没有城墙,只有一条长街,“三剑客”沿着长街一路往西走,居然幸运地碰到一个挑担卖核桃的小贩,核桃很便宜,一钱可以买四个,看到一条小河,河边是青草油绿的山坡,“三剑客”在地上铺上棉大衣,躺在上面看天,看云,砸核桃吃,贺础安把路上买的书拿出来看,享受难得的悠闲。 阳光洒在黄军装上,闭上眼睛,仍旧能够看到柔暖的橙红,河畔有茂密的野柳随风漂浮,不知名的小鸟在柳枝上蹁跹呢喃,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苦熬了好久,“三剑客”放任自己一直睡到太阳落山,回到小学正赶上吃晚饭,整理好行装便早早就寝了。 早上厨工分外吵嚷,五点半就起床了,吃好饭七点半就早早出发了,又是一路杜鹃花相送,池撷清拿了一个本子,采了许多花夹在里面,“三剑客”见了,也都挑大朵的采来送给他。 “我看你走了一路采了一路,那些标本都保留下来了吗?”胡承荫递给池撷清一朵非常大的杜鹃花。 池撷清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本来就没有福尔马林、氯化汞这些化学试剂,再加上贵州天气太潮湿,天天下雨,那些标本全都烂掉了,但我还是忍不住采啊!” “没事儿,估计到了云南就不会天天下雨了,再说没几天就到昆明了,应该能保留一部分,你继续采,我们都帮你!” 第八十三章 睡在棺材旁 因为经过充分的休息,大家赶路的体力都很好,跟以前一样,沿着旧官道抄近路,只有翻越朝阳岭时略显费力,只是一路荒无人烟,没有人家,没有行人,甚至沿途树木都很少,沿途想找个树荫乘凉休息一下都不行。步行团到了旧普安,在这里大休息,原来之前步行团休整两天的普安县成称为新普安,而旧普安是个仅有二三十户人家的村落。大休息过后,步行团继续出发,天气晴朗,春风和暖,且道路平坦易行走起路来毫不费劲,下午三点,步行团就到了盘县,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在城外有许多几岁到十几岁的学生迎接他们,一问才知道他们都是当地师范学校和中小学的学生,大家十分开心,一直笑着向他们挥手,那些孩子脸上的笑容十分真挚,令人动容。 步行团被安排住在城西边小山上省立师范学校,是黔西最高学府,学校有学生二三百人、设备完好,房舍充足,且景色却极佳,在山上建校,站在校门口就能俯瞰全城。大家安顿好后团部却通知厨工当晚不做饭,发放了餐费让大家自行外出“觅食”。到了县城里,因为时间太晚,许多餐馆都停火了,“三剑客”十分幸运地看到一家卖包子的小店,一人先买了五个填肚子。一口下去,三人都顾不上说话,频频点头,竖起大拇指。据店家说这包子叫“破酥包子”,是典型的“滇味面点”,盘县位于云贵交界,跟云南的平彝县(今富源县)相接,因此能吃到也不奇怪,破酥包子的面皮在擀制的时候会刷上猪油,因此面皮的横截面呈现独特的酥层,吃来甜中带咸,美味可口。 “狐狸,这包子跟‘狗不理’包子比怎么样?”贺础安问胡承荫。 胡承荫的两腮都塞满了包子,含糊着说道: “各有千秋,各有千秋!” 为解大家的疲乏,团部决定在盘县休整一天,然而此地实在乏善可陈。盘县位于山谷中,黔滇公路在县城北郊通过,“三剑客”在街道上闲逛,虽然街道整饬,路面颇宽,商店虽然在非赶场期也照常营业,但当地人都起床特别晚,许多铺面九十点钟都不开门做生意,路边有许多小摊贩,每个摊主都撑起一把用来遮阳挡雨的大伞,在道路的两旁毗邻相连,看来颇有趣味。值得欣喜的是,“三剑客”竟然在街头买到了《云南日报》,三人都十分兴奋,然而当他们在报纸上看到“长沙岳麓山遭敌机轰炸,伤亡惨重,湖南大学部分校舍被毁”的消息后,眉头都拧了起来。 “现在看来,学校迁滇的决定还是正确的。”贺础安沉吟道。 “是啊,若咱们现在还留在长沙,还真的是生死难料啊!”陈确铮附和。 “咱们这一路上很少能有机会看到报纸,偶然看到一次,若是好消息,便欣喜若狂,开庆祝会,若是坏消息,便愁眉不展,叹气连连。要我说,不看也罢!”胡承荫把报纸合上了。 “狐狸,话不能这么说,越是在这样的战乱年代,我们越是不能‘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地活着。我们也许现在还做不到什么,但我们一定要知道,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陈确铮很少一本正经的讲话,他语气里的凝重让贺础安和胡承荫十分陌生。 “陈老,你说的对,我们确实不能像鸵鸟一样一味地逃避现实。因为越是逃避,越是逃不掉。”胡承荫认真地说道,他把陈确铮的话都听了进去。 城里逛完了,“三剑客”跑到城外去游玩,庄稼长得很好,豌豆正开花,油菜结了籽,罂粟也开得很好,红的白的紫的烂漫生长。他们一路向南走了不到二里地,来到了有名的碧云洞,竟有河水从洞口涌入,三人挽起裤脚,进入洞中,突然看到高处有一石钟乳盘成一团,形状酷似蟒蛇,不仅如此,黑色的头部还有白色的眼睛,看来十分骇人,把胡承荫吓得险些坐在水里。出洞之后,“三剑客”看到一个石匾,上面写着此洞徐霞客曾经游览过。“三剑客”出洞之后,一路沿着小路爬到山顶,山顶有一间寺院,寺院内的一个老僧十分热情地招待他们休息还给他们沏了茶水,疲惫之后的一盏清茶,让人瞬间心旷神怡,陶然忘忧。 一夜无雨。 步行团再次出发,本来到达亦资孔有小路,但据说此地匪患严重,大家都有些害怕,最终还是沿着公路走了,不仅如此,黄团长还命令大家,不准继续“打游击”,一定要排队走,所有的人都不许散开或落后,所以大家就好像刚刚从长沙出发时那样,走得十分整齐。天气已经很热了,好在风也很大,渗出的汗液很快被风吹干了。 因为途中没有安排大休息,步行团沿途休息过五次,每次都是十几分钟,这时候大家就会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十分惬意。难过的是没有地方接开水,许多人水壶里的水喝干了,便只能忍着,嘴上都起了皮。 下午五点的时候到达亦资孔县,这个小县城十分落后,民宅门口的妇女神色疑虑地看着步行团,她们的脚大多是三寸金莲,而男人吸*片早就见怪不怪了。团部在亦资孔找到的住处是在一间破庙里,庙堂年久失修,空无一人,廊柱上结满蛛网,庙当中就摆着十几口棺材,覆盖厚厚的一层灰尘,看来十分阴森可怖。 因为天气连日晴朗,气温奇高,步行团在难耐的暑热中赶了一天的路,刘兆吉快走到庙里的时候终于坚持不住,晕倒了,跟他同行的牟光坦赶紧把他背起来,到了庙里,找了一个阴凉处安顿好。大家口渴难耐,长时间涓滴未进,催着厨工赶紧烧水,等不及的同学直接抢煮饭的米汤喝,也顾不得烫了。牟光坦用饭碗盛了一碗米汤小心吹凉,喂进刘兆吉的嘴里,很快他便苏醒了,刚休息没多久,便点起油灯,打开本子整理起他近日收集的诗歌来。 夕阳西坠,荒山古庙,无甚去处,牟光坦便跟“三剑客”聚在一处闲聊。 虽然在长沙的时候“三剑客”跟牟光坦做过室友,但步行团上路之后牟光坦就经常一人独行了,他时常观察沿途遇到的人,沉醉在他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之中,看到无人的路上,他时长一边走,一边沉浸在思考之中,口中念念有词,全然不管周遭事物,每当想到佳句,便异常兴奋,赶紧掏出纸币记下。后来牟光坦体察到刘兆吉搜集民歌的辛苦,便时常与他结伴而行,听到好的民歌,也时常忘情地击节赞赏。“三剑客”以前在宿舍里就经常听牟光坦在宿舍里大声的背诗,他可以对雪莱、济慈,拜伦等诗人的诗歌倒背如流,更是说了一口流利的英文,即便是丝毫不懂诗歌的人,也能体察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浓浓的“诗人气质”。 即便是有胆大的想要阖目入睡,却不想屡屡被臭虫咬醒,苦不堪言。 不大的庙里挤满了人,却都尽可能离得棺材远远的,牟光坦走过来,大喇喇地走过来,背靠着棺材,坐了下来。 “光坦,你不害怕吗?”胡承荫蜷在墙根儿,离得远远的。 “这有什么可怕的?白天不作亏心事,夜里不怕鬼叫门。再说,鬼都是人变得,你不觉得有时候人比鬼还可怖吗?而且这棺材里八成是没人,就算有人,在里面呆的闷得很,我们陪他们说说话,他们且开心呢!是吧?”牟光坦用手指背敲了敲头后的棺材板儿。 贺础安点了点头: “同意,即便是鬼也喜欢胸怀坦荡之人,蒲松龄所撰《聊斋》中不是有一篇陆判吗,朱尔旦生性迟钝豪放,因为跟人打赌,竟然敢去庙里把陆判的塑像背出来,不仅如此,还跟陆判把酒言欢,推杯换盏,陆判还给他换了一副聪明的肚肠,还助他中了举人,不是吗?” 陈确铮敲了敲自己有些酸麻的腿,刚想说话,胡承荫却接下了话头。 “那陆判倒是有些是非不分,就算跟朱尔旦投契,也不能因为朱尔旦嫌弃发妻长得丑,就割了她的头,换了别人的头啊!” 陈确铮一笑。 “狐狸,你看,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吗?这也佐证了刚刚光坦的观点啊,虽说是陆判割了朱尔旦发妻的头,却终究是被那朱尔旦驱使罢了,所以人和鬼相较下来,还是人更可怖吧?” “是啊,蒲松龄先生的笔下,有多少痴情的女鬼被负心汉所伤啊!” “话也不能说得太绝对,我们这眼前不就坐着一个痴情郎吗?狐狸,我最近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很有些疟疾的症状,能不能把你那小药瓶里的疟疾药给我吃点儿?” “你今天不是吃过奎宁丸了吗?还吃?” “别逗他了,陈老,他那小药瓶一天掏出来八百遍,估计就算真得了疟疾,他也舍不得打开吃吧?” “这是我的护身符,有它在我身上,我永远也不会得疟疾!” 第八十四章 云南,我来啦! 陈确铮发自内心地羡慕胡承荫,不管他和楚青恬未来的路途如何,他能在风华正茂之时碰上自己的心仪之人,燃烧所有的热情爱恋着她,想念着她,也许个中会掺杂一些苦涩,但个中的甜蜜滋味是无法向旁人尽言的。() 陈确铮想着那个尚未出现的令他魂牵梦绕之人,随即摇了摇头,转换了话题。 “光坦,跟我们聊聊你这一路上的见闻,我一路上看到你拿着一本英文字典在翻,听说你背完一页就撕掉一页,现在那字典还有多厚啊?” 牟光坦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字典,已经被撕得只剩下薄薄的一沓了。 “估计到昆明的时候我就能撕光了。” “光坦,你天天跟着刘兆吉一起采集诗歌,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儿,给我们讲讲呗?” “刘兆吉能采集这么多诗歌,真是挺难的,我也不是一直都跟他一起,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委实也经历了一些趣事,他比较谦虚,还害羞,我就给你们讲讲吧,反正他现在忙着奋笔疾书,也听不见。” 一听到有趣闻,许多被臭虫咬得睡不着的同学也支棱起了耳朵。 “其实我们这身黄军装,采集诗歌挺不方便的,好几次我们看到一群土匪,被围起来盘问,好在我们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他们见我们是学生便放行了,这也就算了,沿途我们路过一些民宅,妇女们见到我们都赶忙躲进屋内,我也会怂恿他直接上门搭话,他个性羞涩,又不想叨扰人家,便作罢了。我们聊天的时候他也觉得十分可惜,他跟我说,女子会的歌谣往往比男子会的多了许多,他小时候长在山东青州的山区农村,他小时候不少的歌谣都是从祖母、母亲和姐姐的口中听来的。刘兆吉跟我抱怨说,他这一路上少了一半的采风对象。我就会说他:还不是你胆子小!” 牟光坦说完,大家都笑了。 “还能怎么办呢?惊扰了人家不说,万一被人冠以调戏妇女的罪名那可就糟了。”胡承荫也跟着笑。 即便是山中入夜生寒,终究是到了四月中,天气和暖了不少,团部宣布出发的时候,大家的期盼都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因为他们将到达云南省境的第一站——平彝县(今富源县)。即便仍旧需要翻山去胜境关,大家也都走得格外有力。 又是大晴天,春风和暖,十分舒适,“三剑客”照例缀在队伍的后面打游击,却无意中看到刘兆吉跟牟光坦一行二人沿着一条林间小路走去,追上去才知道,他们看到了穿着苗族服装的姑娘经过,那姑娘看到他们就羞涩地沿着这条小路跑远了,便想追上去一探究竟。 穿过一片树林,前面豁然开朗,不远处有一村寨,刘兆吉的眼睛亮了。 “这下肯定能采到不少民歌。” 谁知道此时从寨中闪出几个身材强壮的大汉,他们疾言厉色地大声喊叫着,可他们说的话对于这几个穿着黄军装的异乡人来说是一个字也听不懂,苦于无人翻译,他们只好举起双手,手心朝着对方。 “我们不是军人,我们是学生!” 刘兆吉一边说,一边试着再往上走一段,谁知道这时候其中一位年长的苗人大喝一声,寨中出现了更多的人,他们手拿着石块,直接朝着“侵犯者”投掷了过来,险些砸到牟光坦,却在他脚边砸了一个大坑,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根颇粗的圆木从山顶急速滚下。 “快下山!”陈确铮大喊,所有人拔腿朝山下跑,跑了好远才敢停下来,“我在水浒传和杨家将中都读到过‘滚石檑木’一说,做梦也没想到居然能真的看到这冷兵器时代的‘大招’,真是涨了见识了。”贺础安一边说,一边扶着树喘着粗气。 “这寨里的苗人应该都是‘生苗’了,我们一路上跟苗人多有交往,还跟他们开了联欢会,看了他们的歌舞,却是第一次在深山遇见‘生苗’,这一路也算是圆满了。” “老陈,你还说呢,你会说那么多方言,你要是好好把苗语学一学,我们还用被这么狼狈地赶出来吗?” 一行人一边斗着嘴,一边沿原路返回,一路追赶,竟也很快追上了大部队。虽然说是山,山势并不高,很轻松就翻了过去,沿途开满了山茶花,浅红、粉红、白色、紫色,争奇斗艳,跟看罂粟的复杂心情不同,大家是全然的欣赏。胡承荫采下三朵,一朵掖在自己耳朵上,另外两朵掖在胡承荫和陈确铮的耳朵上,另外两人本想躲开,看他兴致如此高昂,便也没了脾气,索性任他摆弄。 弄完造型之后,胡承荫还摘下照相机,让过路同学给“三剑客”拍下“采花大盗”的经典造型,三人在花丛中笑着,明媚春光中作了一回“簪花的少年郎”。 贺础安把耳边的花朵摘下来,小心地夹进随身携带的《传习录》中。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人总是将自己的感情假托花草,其实这花开在人烟稀少的路边,他们才不再乎是否能被人攀折,只管自己开得尽兴便好了,即便没有人看过便独自萎谢,那也用不着伤心。” “贺老师,你说的没错,做人若能如此,便可以说是真潇洒了。” “是人就有贪嗔痴,所以才有‘人非草木’一说啊!”陈确铮把杜鹃花从头上摘下,放在了一根树杈上。 在杜鹃花的一路“护送”下,步行团一路翻山爬坡,便到了位于黔滇两省交界的胜境关,取“滇南胜境”之意。胜境关位于山顶,举目四望,可以鸟瞰群峰,北临黔境,南往曲靖,连绵不绝的山峦匍匐于脚下,茂密的森林组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 大家站在这里,回想着自己一路跋山涉水,历尽艰险,终于到了云南,胸中便有一种澎湃的ji情需要书法,大家纷纷把嘴笼成喇叭,对着大山纵情大喊起来: “云南,我来啦!” “昆明,我来啦!” 因为是两省的分界处,所以修建了分界牌楼,牌楼的东西两面各有一对石狮子,东面的一对面向贵州,西面的一对面向云南。牌楼上一面题字“黔滇锁钥”,一面为“万里金汤”,这华丽气派的牌楼自然也进入了胡承荫的相机的取景框,留下了永久的纪念。 离分界牌楼不远有一处纪念关二爷的关圣行宫,殿前有古杉两株,高二三十米,树身颇粗,“三剑客”想要合抱而不能,据说树龄有上千年,殿内关公像气势非凡,栩栩如生,大殿两侧有一副黑底金字的对联: 黔疆烟雨,滇界风霜,终古兼圻威一统; 魏国山河,吴宫花草,于今裂土笑三分。 出了关圣行宫,步行团集体往山下走,脚下的土壤都是鲜艳的棕红色,下山上了公路,沿途便看到多户民宅,袅袅炊烟,鸡犬相闻。下山后地势变得平坦十分平坦,云南公路的路况也比贵州好了许多,路面铺着辗得很碎的石子,十分干净整洁,加之天气晴朗,走起路来十分轻松,重新找回了郊游的感觉。“三剑客”看到远处的田野里有干活的农人在攀谈着,贺础安抓了一把路边的泥土,感受泥土绵密潮湿的质地。 “还记得关圣行宫的楹联吗?好一个‘于今裂土笑三分,’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想必三分天下之时,云南的土地也是这么红吧?” “小时候先生总是让我们背诗,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是何意思,只知死记硬背,经历了国破家亡,看到了民间疾苦,才真正理解那些诗句,真真是蘸着泪,滴着血的。”胡承荫边说,边弯腰揩掉鞋帮的红泥。 “走了这一路,我真是看到了太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景象,这趟旅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些老百姓真是太穷、太苦了,他们中的许多人真的是‘不知有汉何论魏晋’,但他们不是‘怡然自乐’而是‘饥寒交迫’,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不知道我们的国家正处在抗日战争中,要改变人民的蒙昧,只有靠我么你了,等到了昆明,我们有太多要做的事。” “陈老,等到了昆明,你想做什么?” “首先,一定要把书读好,这是我们的本分,其他的事慢慢再想,总能找得到。我们先让自己变得更好,然后再让身边的人变得更好,就等于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了。” 下午两点多,步行团到了距离平彝县城四公里的地方集体整队入城,县政府不仅安排了一间小学给步行团住,县长还亲自招待大家在县政府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每桌有六个菜,好好祭了一一下大伙的“五脏庙”。县长并不会说国语,大家吃饭的时候他面带笑容说了许多热情的话,奇怪的是,大家都能听懂个大概,似乎云南话比贵州话更好懂些。 第八十五章 结伴去“施肥” “三剑客”吃饱喝足,便心满意足地相约一起去东门外的山坡上大便。(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人有三急,步行团一路走来,荒郊野岭、破庙农家哪里没有住过,沿途想找到合适的厕所可以说是难上加难。开始的时候大家上厕所往往还因为面皮薄,强忍着找半天茅厕,怎奈实在找不到,只好寻一处隐秘的灌木,求同学为自己望风,接着便徒劳地用手掩住自己花白的臀部,一边紧张地四处观望,一边又羞又急地一泻千里。 一回生二回熟,既然沿途没有茅房,便处处皆为茅房。 时间长了,大家的脸皮就厚了,只要距离大家步行的公路保持一段距离,便随处都是“施肥”的好去处,关系好的伙伴甚至还可以结伴相约一起“施肥”,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见其人,却闻其声,便可一边出恭一边讨论十分高深的哲学问题,若一人吃坏了肚子,虽不见其人,却可闻其味道,对方便会立马中断高雅的讨论,几哇乱叫一番,事后回想起来,也是一桩乐事。 “三剑客”最喜天黑之后结伴去大便,田埂间、小河畔、丛林里处处都有他们的身影,期间三人或高谈阔论,或引吭高歌,真如山野间豪放不羁的狂士,通体舒畅之后再大摇大摆的回去。他们都觉得难得有机会剥掉了文明人的束缚,做一回原始的人类,每天都乐此不彼,一想到到了昆明就要做一回文明人,甚至还觉得有些留恋。 步行团被安排在一所男女合校的小学内,校舍很多,上课的小学生在楼下,步行团住在空置的楼上。寄宿生不少,对于步行团的到来他们十分好奇,却羞涩不敢上前攀谈。全校一共四百多人,全体学生都穿着一样的粗布衣服,男生全部打赤脚,女生全部梳着齐耳短发,个个看来淳朴可爱。令大家没想到的是,这些学生都分外用功,晚九点步行团集体就寝,却还能听到在自习的小学生琅琅的读书声。 一晚好睡之后,团部宣布,还有大概一周就到昆明了,不必赶时间,大家可在平彝休息一天,并通知大家换好单衣,以免中暑。平彝县城虽小,但市容十分整洁,而且有商店数十家,商业十分繁荣,跟贵州的萧条无法相比。早餐之后,“三剑客”一起去了民众阅报室,在报纸上了解当前战况。逛完城内逛城外,漫山遍野的绿色,田野里麦浪滚滚,虽然跟贵州仅仅一线之隔,云南境内罂粟绝迹,如胜境关以来竟看不到一朵,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惊叹。 回校吃午饭,饭后,小学请黄钰生主席和曾昭抡教授给大家讲话,小学生们听得颇为认真,讲完话,校长让全校学生齐唱《童子军进行曲》: 中国童子军、童子军、童子军 我们、我们、我们是中华民族的新生命, 年纪虽小志气真, 献此身,献此心,献此力,为人群, 忠孝,仁爱,信义、和平 充实我们行动的精神, 大家团结向前进, 前进,前进,青天高,白日明。 小学生的歌声感染了大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跟着唱起来,稚嫩的童声和青年铿锵有力的嗓音汇合在一起,似乎预示着国人诗书的传承永不会断绝。 午饭过后,“三剑客”出南门闲逛,他们漫无目的,见到一条小溪,便沿着小溪溯源而上,沿途都是绿油油的农田,走到城东北角距平彝一里的地方终于找到了源头,清澈的泉水从地下涌出,四周用石块垒砌,旁边立有石碑,此潭名为“龙潭”,三十年前重修过,池中水流出在旁边有灌注成一小潭,有孩童在小潭里沐浴玩耍。 胡承荫想要过去搭话,没想到那几个小童见到他们羞涩地跑开了。 “都说‘闯龙潭,入虎穴’,我们虎穴是没碰到,先‘闯了龙潭’了。”胡承荫边说,边用手撩了撩潭里的水,午后的光照下,潭水十分和暖。 “要不我们也从善如流,干脆在这小潭里洗个澡吧!” 说完,陈确铮三下五除二脱光了衣服,纵身一跃,跳入水潭之中,贺础安和胡承荫也紧跟着跳了进来,春光和暖,潭中游鱼无数,大多有三寸长,却并不十分怕人。 “三剑客”酣畅淋漓地洗了个澡,见日头大好,又把身上从头到脚的衣裳洗了,平铺在水潭边的草地上,人躺在一旁晒日光浴。 贺础安心满意足地闭目养神: “你们觉不觉得,云南和贵州简直是天壤之别,贵州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日平,人无三分银’,十天有九天下雨,沿途的山都光秃秃的不说,还崎岖难行,到处都是*片烟,老百姓穷得都吃不上饭,可这刚到云南,便看到大片大片的平原,雨也不下了,整日的大太阳照着,老百姓也都自给自足、安居乐业,罂粟更是一朵也没有了。” “你们的体会没有我深,你们一个是广东人,一个是浙江人,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甚至有一瞬间觉得我回老家了。大片的平原上种着豌豆、蚕豆、小麦和大麦,都是我们北方常见的农作物。我们到云南之后天就没下过雨,空气中干燥的气息和路上时而飞扬的尘土都很像北方,真让人觉得亲切啊!” 阳光热力十足,加上西风吹送,草地上的衣服很快便干了。“三剑客”回去的路上看到此地马车的车轮竟然都是用木头做的,足可见云南的路况是多么好,路上还看到很多缠足的妇女,彻底摒弃这一陋习仍旧任重而道远。 “也不知道玉书现在怎么样了,我还记得你当时还骗人家说你娶妻生子,还让人家给你做小,你就不怕人家真答应了?”胡承荫说。 “她不会答应的,她若是会答应,就不会为了逃避缠足离家出走。我是有十足的把握才肯那样说的。” “现在回想起来,这才过去不过一月,却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陈老,你觉得呢?”贺础安问道。 “凭借一己之力,咱们救得了一个玉书,救不了全中国千千万万的‘玉书’,只有从根源上改变这个国家,提高妇女地位,让她们读书识字,自食其力,才能彻底废除这些陈规陋习,让中国的女性真正得到幸福。” 贺础安看着陈确铮的眼睛,在他的眼中,陈确铮的眼睛有万种姿态,眼睛时常低垂着,看似对什么都无可无不可,明明是浓眉大眼,笑起来却眉眼弯弯,眯成一条线,可被这双眼盯牢的时候,你会觉得它们可以看透这世间的万事万物。 贺础安把眼光移开,关于那双眼睛的秘密,还没到解密的最好时机。 无风无雨,一夜好眠。 步行团发挥着“走小路、抄近道”的优良传统,向下一个目的地——曲靖进发,预计要走两天。没走多久步行团就路过一处名胜——清溪洞,洞内有许多佛像,“三剑客”早已见怪不怪,却看到有人在洞中织布,想必是洞内阴凉,可避燥热的缘故吧。 洞外有一间寺院,佛龛内有大佛一尊,前面有九尊小佛,大佛上端写有四个大字“我佛如来”,两边刻着一副对联: 笑他世上往为何来为何全无个止息, 坐在龛中名不识利不识那有甚愁烦。 胡承荫看了一边点头一边评论道: “一路上看了这么多对联,就这副对子最合我的心意。” 步行团一路走到白水镇宿营,居民很少,市面冷清,路上行人许多都有“大脖子病”,且女性远多于男性,问过徐医官才知道,此病为瘿瘤(今称甲状腺肿瘤),主要是因为体内缺碘,除了补充含碘的食物之外,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徐医官还说这个病在云南省很普遍,但不具传染性,让大家不必过分担心。 即便如此,厨工依然担心大家的饮食安全,辛辛苦苦地从三四里外的河里挑水给大家煮饭烧水,同学们都觉得又感激又安心。 入夜,步行团又住破庙,庙内仍有棺木数口,同学们也都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大家头挨着头挤着睡在大殿上,因为大门早就不知所踪,入夜落雨,雨丝便飘到睡在门口的人身上,透骨的寒冷棉大衣都难以抵挡,睡得再死的人都能给你冻醒。都说云南“四季无寒暑,一雨便成冬。”步行团的大家算是切身体会了。 到了早上,太阳一露头,气温又陡然声高了,好在南风不断吹拂,即便不断赶路,也不至汗流浃背。本来步行团想依旧走小路、抄近道,谁知听闻有乱兵盘踞在曲靖东面的山中,为了避免危险,团部通知大家只能沿着公路走。虽然路远,公路却平坦无比,上下坡很少,大家走得都分外轻松,沿途是望不尽的平原,农人在田地里汗流浃背地辛勤劳作,一派生机勃勃的农忙景象。 中午到了沾益县城,本想在此处大休息,顺便打尖儿,没想到走遍县城竟然找不到吃饭的地方,只能饿着肚子前往曲靖。下午三点,步行团终于走到曲靖,大家没想到的是曲靖的家家户户的窗口都挂满了国旗,许多民众都在街上看热闹,没出门的人也都从自家窗口探出头来,后来大家才得知,是县政府提前通知民众以此方式欢迎步行团的到来。 第八十六章 从乞丐变富翁 团部安排步行团的同学住在曲靖的胜峰小学,到了学校却很少见到学生,一问才知道,因为县政府提前打了招呼,为了迎接步行团的到来,胜峰小学特意放了三天假。大家得知之后,都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好在团部通知,因为曲靖距离昆明只有一百六十公里了,再走个五六天,四月底定然能到昆明,因此决定全团在曲靖休整一天。 曲靖县城不大,站在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可以看到东西南北四个城门,但因云南雕漆工艺十分精湛,所以家家户户都有气派的雕漆门楼,大门用剔黑工艺,通体黑色,隐隐露出飞龙、祥云等红色花纹,有人还在大门上雕刻了门神,华丽无朋,大门两侧用红漆书写对联,大多辞藻华丽,文采斐然,其中不乏佳作。 到了云南还有一点好,而且是大大的好。 因为其时云南当地流通的货币有旧滇币和新滇币两种,而步行团师生随身携带的法币可以跟这两种货币兑换。旧滇币跟法币的兑换比例为十比一,一块钱的法币可以当十块钱的旧滇币花,而新滇币跟法币的兑换比例为五比一,虽然不如旧滇币,比例也很可观了。 所以到了云南,大家仿佛一下子都成了阔佬,再加上云南当地的饮食十分便宜,当地特产的韭菜花面三分钱一碗,同样的面在贵州没有一角钱买不到。火腿包子一盘两个只要三分钱,鸡肉五分钱一碟,真是物美价廉。不仅如此,曲靖当地店面均爱好干净,店内十分整洁卫生,因此大家时常三五成群,吃完东家吃西家,十分过瘾,“三剑客”更是俨然成了“老饕”,口袋里有了钱,便是什么也想往嘴里塞。 “咱们真是从乞丐变成富翁啦!老板,再来一盘火腿包子!” 这几日“再来一盘”成了胡承荫的口头禅,尤其钟爱火腿,云腿的美味全国文明,他之前却从未有机会品尝到,一吃便爱上了。 “贺老师,你是杭州人,肯定吃过金华火腿,跟云腿比如何?” “各有千秋,都十分美味。” “狐狸,你记不记得之前贺老师问你狗不理包子和破酥包子哪个好吃?你也说各有千秋,看来都不肯让自己家乡的特产被比下去呢!” “陈老,那我倒是要问问你,是韭菜花面好吃,还是你们老家的云吞面好吃?” “这个嘛……各有千秋,各有千秋,哈哈哈哈……” 见陈确铮也不能免俗,另外两位刚想“讨伐”,陈确铮却只管埋头吃面,待他抬起头啦,贺础安和胡承荫惊呆了,只见陈确铮鼻下一片血红,鲜血甚至滴到了面碗里。 “你流鼻血了,快把头仰起来!” 贺础安赶紧掏出手帕为陈确铮擦血,怎奈鼻血边擦边流,根本止不住,无奈陈确铮跟店家借来一瓢水,当街冲洗干净了事。 “你这手帕本是用来擦干姑娘家的眼泪的,被我给弄得一塌糊涂。抱歉了。” 贺础安脸色微红。 “你胡说什么呢,我哪儿有什么姑娘?” “之前没有看到报上消息吗,海道走的同学很多都到了昆明了,你那位姑娘恐怕早就到了!” 陈确铮说得没错,当晚回到胜峰小学,牟光坦就来找三剑客了,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贺础安,说是他的同学接到了早已到昆明的同学寄过来、由当地邮局留交的昆明来信,见有贺础安一封,便一道带过来了。 陈确铮瞥了一眼昆明的邮戳。 “是一位姓梁的姑娘寄过来的吧?我说什么来着?” 贺础安双手拿着信,却迟迟不拆开,陈确铮见状突然从他手中把信抽出来,放在手里掂量一番。 “好沉啊!” 贺础安来夺,陈确铮赶紧把信递给胡承荫。 “真的很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我们兄弟三人一同品鉴一番如何?” “别闹了,赶紧把信给我!” 三人争来夺去,很是折腾了一通。 “算了,不欺负你了,狐狸,咱们去看看厨工今天做了什么晚饭,留那个人一人独自品味吧!” 待到房间里只剩贺础安一人,他点起了油灯,对着灯光看了看信封,把里面的信纸抖到一边,然后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从里面拿出折成三折的信纸。 打开信纸,梁绪衡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贺础安觉得自己的心都停跳了一拍。 础安吾兄: 展信佳。 我到昆明已经有几日,听闻有同学把信写给邮局留交,他们双方提前说好的,等步行团走到此处便去邮局取信,我便给你写了这封长长的长长的信,我跟老天祈祷这封信能碰巧被拿到,转交到你的手里,如今看来,我的祈祷果真应验,这不,这封信不是已经好好地躺在你的手里了吗? 首先告诉你几个消息,不过你可能早就知道了吧? 咱们的大学现在叫“西南联合大学”了,我们这几日经常“联大”、“联大”地叫着,早已经叫顺了口,觉得特别好听。联大的筹备工作已经初具规模,昆明各界都对我们的到来十分欢迎,在各界人士的帮助下,我们很快就解决了部分的校舍问题,我们所有经海路到校的同学现在都暂住在拓东路的迤西会馆,学校的办事处也设在这里,联大租了昆华农业学校作为理学院校舍,租了迤西会馆、江西会馆、全蜀会馆作为工学院的校舍。你一定很关心文学院的校舍在哪儿吧?因为校舍不足,联大决定把文学院和法商两学院设在蒙自。蒙自是个云南南部的小城,距离昆明近三百公里,可以跟安南(越南)通航,蒋(梦麟)常委三月就去那里考察过,校舍也已经找好,等你们步行团的同学到昆明之后稍作休整,文法两院的学生就要一起出发去蒙自了。不过你放心,咱们去那里读书只是暂时的,听说联大在昆明城外西北角买了一块一百多亩的荒地,以后用来盖校舍,相信咱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说实在的,我特别羡慕你,我也想用脚丈量我们国家的土地,可惜步行团不许女生参加,实在是太可惜了。不过我这一路也增长了许多见闻,虽然我们很快就要再见了,但我还是很想写信给你,毕竟现在还没开学,我也没什么事做,姑且写着解闷吧。 全校走海路到昆明的师生加起来大概八百人,其中女生大概一百多人,从二月中旬起就陆陆续续有人走了,一路上,全体女生由樊际昌、梅美德、钟书箴三位老师带领,他们还负责照顾所有教职员的家属。走海路的同学分批从长沙坐火车经粤汉铁路到广州,我二月二十七日就到了广州,郑华炽老师负责的广州接待处接待了我们,还帮我们统一安排住在岭南大学,岭南大学本校学生只有300余人,可借住的联大学生就有四五百,反比本校的学生还多了。因为彼时学校的校舍问题还没能解决,我们一行人在广州呆了一月有余,大家没有旁的事情做,书也念不进去,便整日在大街上闲逛,岭南大学的同学们十分热情,不仅专门举办联欢会欢迎我们,许多人还主动当起导游来,介绍当地美食美景,时间长了,大家都变成很好的朋友。 广州实在暑热的很,满街上的人都穿着短衫和裙装,广州不愧为华南的首埠,老百姓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我们初到广州,便遇上了日机飞过,大家慌忙地四处多长,可周遭的广州市民却全然无动于衷,摊贩依然在沿街叫卖,百姓埋首做自己的事,丝毫不受影响,大家看了啧啧称叹。俗话说“入乡随俗”,为了不显得特异,我们见了日机便也不躲了,几次下来,都是有惊无险,时间长了,便心安理得地该干嘛就干嘛了。广州人大多身材精瘦,面部骨骼突出,十分吃苦耐劳,令人感佩。 因为联大事先接洽,大家的一日三餐可都在大学里吃,可除了一日三餐之外,大家都成了“散兵游勇”,全然没了集体生活。岭南大学的学生十分热情,因此我们很快便跟他们交上了朋友,女学生们都穿着十分时髦,她们有各式各样的显腰身的旗袍,手指上都涂抹着鲜艳的蔻丹,从身边经过,香气逼人。她们全然不唱《松花江上》之类的救亡歌曲,却整日把英文歌曲挂在嘴边。在他们的影响下,许多联大的女生也在意起自己的美丽来,她们去裁缝店订制了旗袍,去杂货店买了香水,有的人甚至还烫了时新的鬟燕尾式和手推波纹卷发,走在街上,竟然跟广州的美女全无二致。 你肯定想问,我有没有这样装扮我自己?定然是没有的。 我也并非多么自命清高,只是我觉得再怎么像,我们终究不是在广州招摇过市的摩登女郎,而是即将去昆明读书的女学生,我不需要华服,也不需要香水,我用一个月的时间,深入了解了这座繁华的都会。 起初有课的时候,我就跟岭南大学的学生们一起,在课堂里上课,听得越多,我就越想念联大的老师和同学们。后来我去了珠江边看渔民撒网捕鱼,去了广州七十二烈士墓,游览了广州有名的花市,坐了爬山电车到了太平山顶,从上面俯瞰整个香港,可以看到珠江盘密密匝匝的乌篷船和鸽笼式的高楼大厦。广州美食闻名于世,广州人十分喜爱吃早茶,茶点花样繁多,十分美味。我还喝了广东有名的凉茶,味道苦得很,龟苓膏倒是十分好吃。你一路从长沙走到昆明,一路上有没有吃到什么美食啊?等见面之后一定要告诉我啊! 第八十七章 从香港到海防 后来步行团终于到了香港,跟广州给人的印象大大不同了。香港十分繁华,在大街上可以看到各色人种,有金发碧眼的洋人,也有缠着头巾、拿着警棍的印度阿三,大街上人挤人,更觉暑热逼仄,这里的娱乐场所十分火爆,歌舞厅、电影院,时常能看到锦衣华服的人进进出出,好一个太平繁华的世界。我看着人们呼朋引伴,纵情欢乐,再回想起我们背井离乡、流离颠簸,一路上亲历和眼见的各种惨像,眼前的歌舞升平让我有恍如隔世之感。 我们之所以在香港逗留,主要是为了在这儿等待从汉口寄来的护照,因为要过境海防必须持有护照才行。联大在香港设了招待处,负责人是外文系的叶公超和陈福田两位教授,因为他们都是广东人,所以在香港沟通无碍,办事十分方便。学校给我们每人发了记载行程的卡片,每到一站都会由工作人员盖章并注明日期。我们的住处被安排在当地的青年会,仅仅在香港住了两天,并不觉香港有多么令人神往,只是觉得人满为患,十分嘈杂。 两日后大家便踏上了前往海防的轮船,同学们根据自己的经济实力集体选择购买法国轮广东号三等舱、四等舱的船票,由叶、陈二位教授统一预定。去海防的船二位教授选择了广东号,因为它比太古、怡和二公司的轮船体积要小,优点是快,普通轮船走四天的行程,广东号只要走两天,还有就是便宜,四等仓只需要港币十元,但缺点有两个,第一就是船很小,所以我们一次只能走几十个人,我算走的早的一批,只两日便上了船。另一个却点可以归纳为一个字——“颠”,让船上的人吃足了苦头。 三月八日出发,在轮船即将离港的时候,水上警察登船查验行李,主要是为了查抄*片或武器,但并不严格,只要给些“酒钱”便可免查放行。我们想着自己的既没有什么违禁品,查到便开箱让他看去,那警察可能是看我们都是学生,联大的学生一个都没有被查,有一中年男子给了些酒钱也免查了,最终一人未查,便驶离了香港。 我从小到大坐过很多次船,自诩从不晕船,广州轮体积不大却速度颇高,经过琼州海峡时,又遭遇巨大的风浪,上下颠簸,摇撼不已,许多人也都跟我一样,吐得七荤八素,连船上的茶房都吐得厉害。我只好在逼仄又肮脏的四等统舱里躺了几天几夜。好在海上路途不算长,十一号便到了海防。船只刚靠岸,我们还没下船,就被要求上缴护照给海关人员查验,下船之后,还要再查验一次。 本以为这次行李检查会跟在香港一样顺利,没想到却十分繁琐,我们一行七个女生,大小行李二十余件,每一件都被打开仔细翻拣,等到我们把一地凌乱的行李整理好,足足过了四五个钟头。可奇怪的是,后来我到了昆明,碰上了楚青恬,她说她们那批过关十分顺利,没有人被开箱检查,可见是因人而异,我比较倒霉罢了。 刚到海防,我们大家就收到了当地华侨的热烈欢迎,他们大多是广东人,在当地经商的居多,包揽了我们所有的食宿。华侨安排我们住在“天然客栈”中,天然客栈在安南颇为有名,在河内老街和开远均有连号,居住条件很好,且十分安全。虽然在海防的时间仅仅两日,但大家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华侨们热切地询国内百姓的生活和战事的现况。言谈前我深刻地感受到,海防的华侨十分了不起,他们不仅在当地创办了华人的会馆、中小学,还有自己的报馆,为了帮助同胞们了解祖国的最新战况,他们会每晚把无线电中的战事消息做成壁报分发给其他华侨。海防的华侨时刻心系祖国的救亡,他们每月都会把自己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捐给中国,让我们感到无限感动。 虽然在海防仅仅呆了两日,但我深切的感受到,被殖民者奴役的人民过着怎样毫无尊严的生活,大多数的安南(越南)本地人都在贫困中挣扎,他们外表肮脏,形容粗鄙,毫无尊严。海防扒手遍地,不光是值钱的钱包、怀表,就连不值钱的帽子眼镜也是他们顺手牵羊的对象,许多同学和老师之前因毫无防备,都“损失惨重”。海防温度很高,暑热宛如盛夏,我打阳伞走在街上,经直接被一人抢去了,我又追不上他,也只好捶胸顿足一番了事,若你在身边,定会帮我抓住那坏人,对吗? 说是偷,实际上就是抢,他们手脚极快,趁你不注意抢了便跑,我忿忿不平想要追上,被同学们拦住了,想我一个女孩子家,也就算了,本就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没想到隔日我又看到了那个人,因为我一直记着他狡黠无赖的表情和因为长期嚼槟榔而形成的一口黑牙。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街头被人暴打,打他的人是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身材似乎可以装下三个他,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对那扒手拳打脚踢,起初我没认出他,因为他一直抱着头,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当地人也很少有围观的,似乎早已对此情此景见怪不怪了,最后那人打累了便离开了,临走还不忘在那人头上吐一口浓痰。 他走远了以后,那扒手一咕噜爬起来,因为身上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他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抹去浓痰,脸上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是表情的东西,他们淡漠的神情一下子让我想起驯顺的待宰羔羊,毫无反抗地等待悲剧的命运。那扒手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只费力地用手撑地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这一幕给我太深的震撼。 不仅是这个扒手,在海防的两天里,我看到的每一个安南人脸上都没有一丝笑容,他们皆瘦削、憔悴,面露菜色。一个没有了祖国的民族为了填饱肚子,是丝毫顾不上尊严的,贫穷和压迫会让你对一切的不公麻木,默默地忍受了本不应承受的苦楚。 亡国的后果**裸地展现在眼前,让我不由得想起我们自己的国家,有多少士兵在前线舍身奋战,就是为了不至让我们的国永远是我们的国,让我们的民免受被蹂躏的屈辱。我也坚信,虽然我们的国此刻千疮百孔,但她定然不会重蹈安南亡国的命运,将来必定会迎来她和平、美丽又丰饶的一天。 按照既定的行程,我们乘坐火车走滇越铁路到昆明,当地华侨又赶来送行,还送给我们每人四个面包,防止我们路上饥饿。因为收到了亲人般的对待,分别时很多同学都流了眼泪。 滇越公路的美景很快冲淡了大家的离愁,被强烈地兴奋取而代之,我们都知道,我们开始了旅程的最后一段,很快要重新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而且滇越铁路堪称是世界名胜铁路之一,贯穿中国和安南境内,全场859公里,其中法属部分394公里,1901年开始动工,1903年竣工通车;云南部分465公里,1904年开工,1910年3月30日竣工,4月1日全线通车运营。沿途风景绝美。滇越铁路采用的是特殊的窄轨,铁轨只有一米宽,俗称“米轨”,车厢也十分窄小,车票一共分为四个等级:为“头项”、“贰项”、“叁项”、“四项”,为节省路费,在海防负责统一购票的外文系教授徐锡良给我们集体购买了“四项”车票,全程每人越币十元,越币一元可换国币一元六角,越币大家早已在香港提前换好,接待处的人告诉我们每人换二十几块足够了。 从海防到昆明共途径三大站:河内、老街、开远,期间小站无数。因为沿途盘山修路,火车白天行驶,夜间停驶,如此晓行夜宿,旅客需要下车另寻住处,十分不便。我们一行的女生倒是十分雀跃,想借投宿的机会好好成群结队地夜游一番。 列车停靠河内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暮色苍茫,河内华灯初上,比海防不知繁华了多少,毕竟是安南的首都嘛!我们几个女孩子结伴一起去逛了广东街,酒吧、歌舞厅、影剧院一应俱全,我们看到许多法国的情侣手挽着手走在街上,许多水手打扮的人在街头饮酒歌唱,纵情狂欢。 第二站停在老街过夜,由联大的指挥教官雷树滋负责接待,他是云南元谋人,这次到昆明的两条路线就是由他提出来的。老街与中国边境只有一河之隔,河上有一座桥,名为南溪桥,过桥就是中国的河口,跟大家的希望相反,这里虽是边境,商贸却不繁荣,只有为数不多的商店,而且大多是华侨开的。第二天早上,联大的大部队步行过南溪桥,用自己的双脚走到了自己祖国的境内。 听闻过去赶马帮的人说:“一天上一丈,云南在天上。”可见云南海拔之高,因此滇越公路海拔跨度极大,从91米到2030米,列车从河口一路往北向昆明进发,海拔越来越高,竟然真有一种“上天”的感觉。尤其是从河口到开远一段,一路攀山,沿途风景特别壮观。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一路都在钻山洞,据说滇越铁路一共有山洞一百七十二个,长度一共二十公里以上,光从河口到开远就有一百零九个山洞,占了一多半。最长的山洞长达657米,要走一两分钟,有的时候转瞬间便经过一连串山洞,视线一直在明暗之间转换。 火车在山间爬行,盘旋向上,山中美景实在是太美了,山间瀑布倾泻而下,水雾弥漫,甚至都能感觉到水珠儿打到脸上,我一路一直盯着窗外看,生怕漏掉什么景致,你要是也在就好了。越到高处,便越是寒冷,好像一下子从夏天到了冬天,大家赶紧从包里拿出棉衣裹在身上御寒。过了芷村站之后我们就来到了平原,风景变得十分开阔,看久了却稍显单调,我们在开远投宿,开远跟老街类似,街头都冷清不热闹,但开远比老街要更为整洁干净。 第八十八章 我要转系! 从开远到昆明便只剩下一日的车程了,沿途我们看到绵延不绝的芭蕉林,一串串的芭蕉垂挂在枝头,有的芭蕉树上还长着硕大鲜红的芭蕉花,我们真想下车去摘一串尝尝啊!因为铁路沿线大多地广人稀,途径许多少数民族的住地,从部分车站的命名即可看出:腊哈底、糯珠(今糯租)、獭迷珠、波渡箐、蚂蟥堡、老范寨等,都是些民族风情浓郁的称谓。 窗外风景目不暇接,车内却全然是另一番景象,因为滇越铁路采用米轨,车厢自然十分狭小,不仅乘客坐得满满当当,还有许多来来往往的安南小贩,安南的男子喜欢戴草绿色、带帽沿的圆顶帽,安南妇女戴着用一种热带植物编织的白色尖顶斗笠,安南不论男女都喜欢穿拖鞋,走起路来踢踢踏踏的,虽然为了生计奔波,却格外生出一种悠闲之感来。安南女子喜欢头顶着竹篮,在过道上挤来挤去兜售货物,我见有卖芭蕉的,赶忙问价,那女子略通一点中文,我花了一角钱买了好几串芭蕉,跟车上的大家分着吃了,我因为好奇数了一下,竟然有四十个,实在是太便宜了。 虽然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是新鲜刺激的,可这一趟坐下来我们真是饱受苦楚,虽然时值春季,可车内暑热难耐,宛如酷暑,阵阵热风灌入车厢,大家试图关上车窗隔绝热风,可那样更加滞闷,只好又把车窗打开,偏偏又有不识趣的飞虫从窗口飞进来,在人的头脸处盘旋,十分恼人。每个人都汗流浃背,我的手帕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上面充满了盐渍。为了忍受酷热,每个人都筋疲力尽,都盼望着车能开得快一点,可这车偏偏慢得好似老牛拉磨,每天都要经过二三十个不知名的小站,每个小站都要停上很久,起初还有人不耐烦地出声抱怨,后来所有人都没了力气,任由这自己随着车厢晃晃悠悠,管他何时到了。 老天爷似乎感应到我们的诉求,一天夜里,大家正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着,天上突然电闪雷鸣,紧接着,黄豆大的雨点从车厢宽大的门窗扫射进来,大家瞬间惊醒,女孩子都跑到角落躲避风雨的侵袭,男生们则奋勇地拉窗关门。惊魂初定,大家却笑了起来,因为车厢内滞闷的空气一扫而空,久违的凉意让人神清气爽,实属难得了。 好在再长的旅途也有结束的时候,列车开到宜良县境内有很长一段铁轨的轨迹笔直地自南向北延伸,有很长的一段与南盘江重叠,透过车窗可俯瞰江水犹如一匹白练,江上点点风帆犹如白练上织就的花纹,高爽的天空碧蓝如镜,朵朵白云悠悠飘过,令人心旷神怡,我竟看到老鹰在天空中盘旋,这是我此前从未见过的。最后从宜良到昆明的路程告别崇山峻岭,之后一路坦途。渐渐的,房舍开始多了起来,沿途看到许多在田间劳作的农人,我意识到,昆明快到了,终于要到了。 四月七日我们乘坐的列车终于驶入了昆明火车站,联大早已派专人前去迎接我们,并把我们妥善安置好了,后来后几批的同学路陆陆续续都到了昆明,最后一批到校的是各系负责去香港购买图书和仪器设备的老师们,他们在香港多耽搁了些日子,也已经在前几天到了昆明。 因为师生都未到齐,所以没有办法上课,大家都整日介游玩闲逛,我也拉着楚青恬满世界瞎玩儿。昆明的天也可爱,永远那么晴,那么高,云彩大团大团的,特别白。昆明的人也都慢悠悠的,做什么都是一副永远不着急的样子。昆明的城市建设也稍显落后,当然了,我一路走来,拿广州、香港跟它比,好像也有失公允。 现在除了“湘黔滇旅行团”,联大的所有师生都已经到了昆明,大家都觉得你们是勇敢无畏、吃苦耐劳的榜样,都在热切地策划着欢迎你们的活动,语言学家赵元任一家也到了昆明,他的妻女在赶制迎接你们的花篮,赵元任先生还亲自给你们写了一首歌词,歌词是用英文写的,用的是一战时广为传唱的英*军歌《it’salongwaytotipperary》的调子,我们都学唱了,歌词抄录给你看看: it’salongwaytolianhedaxue, it’salongwaytogo, it’salongwaytolianhedaxue, tothefinestschooliknow; goodbyeshengjingxueyuan, farewelljiucaisquare, it’salonglongwaytokunzhuanngcity, butmyheart’srightthere! 还提前告诉你一声,千万别被大家的热情吓到啊!等你们到昆明的那一天,大家都会去迎接你们的,到时候场面一定十分热闹,不知道你能不能从人群中找到我呢?你一定要找到我呀! 对了,昆明的过桥米线很好吃,只是我第一次不知道,店家在碗里放满了辣椒,我还算是能吃辣的,都有些吃不消,楚青恬被辣得不停流泪,她皮肤又白,鼻子眼睛红成一片,又可怜又好笑。后来她便学会了“保命”的诀窍,到饭馆刚坐下便赶紧说上一句: 一碗米线,免红! 真的不能再写啦,我已经用完所有的信纸啦! 期待早日与你相见。 yours, 信的落款没有署名,贺础安盯着末尾处的这个“yours”看了好久,一股微妙隐秘的暖意涌上了心头,仿佛一阵春雨洗去了他身上的征尘和疲惫,抚平了他心里的褶皱,如此熨帖。贺础安把信悉心装回信封里,放在枕头下,沉沉睡去,等待好事入梦。 听闻曲靖城东南三十里有温泉,团里许多人都想过去游玩,大家便集体集资花十五块雇了一辆汽车,同去的一共二十二人,每人只要七角钱。汽车开出曲靖南城门,看到农民正在打蚕豆,公路还未正式通车,路基虽然修好了,可路面尚未铺石子,行车颇为颠簸。路上遇到的动物似乎都没见过汽车,受惊不小。马群惊得乱跑,狗吓得乱叫。 车开了半个小时便到了温泉,我们下车后沿着山谷向东走,在一片水田旁看到一个圆形水池,面积有十多平米,水中冒着水泡,水上蒸腾着热气,旁边有一间房子,进入房中,发现内部修建了两个水池,将外部的温泉水引入,其时有当地的百姓正在泡温泉,我们等他们走后,店家将池中的水排空换新,只是池中的水不知为何不如外面清澈,有些浑浊。 坦诚相见之后,身体没入水中,数日来的疲惫一丝丝地从身体里抽离出去。 “贺老师,梁绪衡在信里都说了什么啊?”陈确铮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 “她写了很多,把走海路这一路上的见闻都事无巨细地告诉我了。” “有趣吗?说来听听!” “她到得很早,已经到昆明十几天了,跟我们整日经过的都是穷乡僻壤不同,她经过的都是广州、香港这样的大都会,还去了安南,算是开了眼界。” “她这算是开眼界,咱们也是开眼界啊,等到了昆明可有的聊了。” “狐狸,梁绪衡说,她在昆明见到楚青恬了,她们现在很亲热,还一起去吃米线。” 胡承荫的目光穿过缭绕的水雾,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笑着说: “她应该被辣的够呛吧?她不能吃辣的。” “你啊,任重而道远啊,在临大的时候就是如此,楚青恬在衡山南岳分校,你在长沙圣经学院本校,现在变了西南联大,楚青恬要去蒙自,你却在昆明,造物弄人啊!” “我要转系。” “你要转系?” “转到哪里?” 贺础安和陈确铮异口同声。 “我要转去社会学系。” “不会吧,为了追楚青恬,你连专业都改了?你可真是牺牲够大的。” “对啊,你冷静点,现在是校舍不够,我们才会去蒙自暂住,并不是长久之计,早晚是要搬回昆明的。” “我不是头脑发热,也不是为了楚青恬。这个想法在我脑海中已经酝酿很久了,自从我在南岳分校旁听了陈达老师的课,我就对社会学产生了兴趣。跟着旅行团这一路走来,见了太多事,更坚定了我想转系的信念,我想更了解‘人’,想知道这个社会怎样会变得更好。等旅行团到了昆明,我便去跟梅常委申请。” 胡承荫的这番话没有犹豫,没有迟疑,一气呵成地从他口中流淌出来,显然是早已在心中深思熟虑了很久。 “狐狸,真是没有想到,我佩服你的勇气,既然你下定了决心,我支持你!”贺础安不知道接下去说什么好了。 “太棒了,狐狸,那我们三个就可以一起去蒙自,以后“三剑客”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为了纪念这历史性的一刻,胡承荫拿出相机,三人仅着短裤,叉腰并排站在温泉池边,拜托店老板给他们拍了合影,脸上都洋溢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下午四时,“三剑客”回到了胜峰小学的住处,晚饭十分丰盛,每个小队分了2个罐头,饭后大家吃了枇杷,味道颇甜,汁水浓郁。晚饭后“三剑客”去茶馆喝茶,竟碰到许多联大的同学,大家一边喝茶一边闲聊,得知前方战事频频失利,都心中怅然。突然窗外雷电交加,一场大雨即将袭来,茶馆中有人起身离开,有人安然闲坐。联大一行人想着不知雨何时会停,匆匆付了茶钱,起身往回跑。路上黄豆大的雨点落下,砸在年轻人的脊背上,好不容易跑回学校,每个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云南“四季无寒暑,一雨便成冬。”“三剑客”冻得直打颤。 黄团长担心大家感冒,命厨工烧热水给大家引用取暖,一年轻厨工因着急在路上绊倒,手中的开水尽数倾倒在身上,顿时疼得哇哇大叫。陈确铮第一时间赶到,背起那厨工就走,学校后面就有一条小河,陈确铮跑到河边,把厨工直接按进河水中,河水清欠,只有一尺多深,但河水颇冷,那厨工几次挣扎着想起来,都被陈确铮按下去,这暴力的举动在跟随而来的同学们眼里有些可怕,胡承荫正想前去阻止,却被赶来的徐行敏医官拦住了。 “他处理得很对,伤者烫伤后体表马上需要物理降温,烫伤才会好得快。” 为防止厨工溺水,陈确铮一直托着他的头,陈确铮还一直跟厨工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交谈中才知道,厨工只有17岁,比步行团的大多数人年纪都小,他家是武汉乡下的,也是一路逃难到了长沙,后来临大招工,他便报了名。 “你放心,等会儿我会给你患上干净的衣服,再去镇上给你买烫伤药,你只需好好休息便可。” 厨工冻得身体直哆嗦,牙齿一直在打颤,他感激地点了点头。 过了好一会儿,陈确铮把厨工从河里扶起来,搀他回到学校的住处,把自己的一套便服找来给他换上,还给他裹上了自己的棉大衣。黄团长得知此事,特意来探望那个厨工,从徐医官口中得知陈确铮的迅速应对,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叫陈确铮?很不错嘛!处理得很好!” “谢谢黄团长夸奖,我有个请求,不知道团长能不能答应。” “我们没几日就到昆明了,能不能让这小兄弟休息几日,不要干活儿了?” 黄团长看着陈确铮,点了点头,眼中都是欣赏。 “你的提议很好,我批准了!小兄弟,到昆明这几日你便好好休息吧,不必再工作了,工钱照发!徐医官,他身上的伤也拜托你照看一下。” “放心吧,黄团长,我会照顾好他的。” 第八十九章 曦沐吾夫,别来无恙? 牟光坦把梁绪衡的信交给胡承荫之后,马上去找了周曦沐,把口袋里的另一封信交给了他。() 依旧是一封厚厚的信,不知是不是周曦沐的错觉,他觉得信封上有淡淡的香味。到了云南之后,周曦沐做得最多的事儿就是晒太阳,他一路上看到的云南本地人皆为黧黑的肤色,想是太阳晒得过多的缘故,周曦沐自己在云南也晒得越发黝黑了。 收到信后,周曦沐来到城外的一处草地,撕开了信封,展平了信纸,开始一字一句地读信: 曦沐吾夫: 别来无恙?甚是想念。我到昆明已近一月了,想来此刻你虽在奔波的路途中,应也离昆明不远了。这一路走下来虽然辛苦,想来你应该也收获不少吧?我知道等我们再见面时,你一定会把这一切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的,我口才不如你好,就都写在信里吧! 我们二月十五日出发,先到了汽车东站,坐汽车去衡阳,一人车票四元三角五分,到了下摄司码头,我们都下了车,待船工将空车装船,我们再一起上船,渡过湘江,江景甚美,可我们无暇欣赏,继续上车前行。车上汽油味甚重,我有些头晕脑胀,但还可以忍耐,阮姐姐她身体本就弱,一路上一直用手帕掩住口鼻,可一路上脸色都发白,我问她怎么样,她总是摇摇头说没事。可车到衡山,她刚下车便吐了,想是怕给大家添麻烦,便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只是推说不饿。下午三点半好不容易挨到了衡阳,当日行程终于结束了。本来商定大家一起入住广州酒家,可房舍不够,一行人只好分住在乐园旅馆和广州酒家,房舍有限,我跟阮姐住一间,曾大哥跟另一位清华的同事同住。 我本想着留在房间照顾阮姐姐,可谁知道,她眨着晶亮的眼睛跟我说,让我陪她出去逛,我也是爱热闹的,怎能不答应她呢,便说服了曾大哥做我们的保镖,去逛衡阳城了。 我们先是去了“锦华添饺面店”吃了饺面,我们都是第一次吃饺面,颇感新奇,满满一大碗端上来,样子就是饺子和面一起泡在汤里,说是“饺子”,看来就是馄饨,味道很不错,阮姐姐吃了一大碗。之后我们又去泡茶馆,阮姐姐看什么都新鲜,我们在茶馆里看到有人抽一种很长的铜制烟斗,曾大哥说他在抽水烟。最让我们惊讶的是,旁边居然有人伺候,抽烟的人坐着享受吞云吐雾的安逸,伺候的人弯腰弓背站在一旁,适时装烟点火。其实北平修脚、采耳的营生也不是没有,但抽烟一事还要假于人手,我却从未看过,这一幕让我没来由地觉得心酸,不忍多看。 吃晚饭从东门,走不了多久便到湘江江边,沿江有许多店面,皆背江面城,我站在江边,帆影点点,夕阳斜照,风景真的很美,可每一叶小舟上的人,都是在风浪里谋生存的人啊!生活从来都是不易的,在战争的年代,百姓就更不易。我们三人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我想了很多,心里只觉得难过,你可能又要怪我多愁善感了。 因为要在衡阳另寻车辆有些困难,我们在衡阳多停留了一天,我们别无他事,闲逛了半日,便陪阮姐姐在房间里说话儿,曾大哥一人出门理发。晚间大家把行李提前装到中国旅行社安排的车上,二月十七日一早从衡阳出发了,汽车走的是前不久刚刚修好的湘桂公路,期间四次公路为河流所阻,由船只载车渡河,一行人均习以为常。我们计划当日便开到桂林,司机唯恐来不及,车速过快,二十分钟开了三十公里,上午七点半开车,下午一点四十五分就到了广西境内,我们都饿得不行,本想让司机在全州停下填填肚子,谁知他竟不允,坚持让我们捱到桂林再吃。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车速过快导致车上机件损坏,修了两个小时才上路,没想到开了一个小时又坏了,真是欲速则不达。那司机不得不让我们在兴安县停留,把车修好,再吃顿便饭。 我本对司机颇有抱怨,曾大哥却说那司机靠跑车赚钱,对他来说,时间就是生意,尽应该多多理解,而且司机一路也跟我们忍饥挨饿,让我不要责怪他了,我真是羞愧。司机本想先修车,可曾大哥主动叫司机先跟我们一道吃饭,曾大哥还劝司机一切以安全为要,那司机颇为感激,说一定要把车修好,当天把我们送到桂林。 那司机果然说到做到,晚上八点车子修好了,我们在夜色中上了路,虽然开了车灯,夜里却也不辨东西,可司机却轻车熟路,让我不安的心平复了些许。二月十七日深夜汽车终于从北门入桂林城,分别的时候曾大哥跟司机握了手,还多给了他一些车资感谢他当天就把我们送到桂林,那司机像是从未跟人握手一般,一脸又惊讶又感激的神情,却讷讷不知如何说话,竟深深鞠了一躬。 我们依旧投宿在乐园旅馆,等我和阮姐姐躺在床上已经夜里十一点了。阮姐姐说桂林的时间比北平晚一个小时,在北平已经是第二天了,我又想念起北平来了。 十八日一早陈岱孙先生就跟朱自清先生和冯友兰先生一道去了省政府,他们本是受联大常委会的委托,去解释学校何以不能迁去广西的原因,以回应广西省政府的盛情。因为听说省政府所在地在明靖江王府,我跟曾大哥和阮姐姐也一起来凑热闹。承运殿是靖江王府的主殿,现在是广西省政府的办公楼,承运殿的造型跟故宫神似,但规格较小,后面有一笔直矗立的山峰,山峰十分独特,凭空拔地而起,有“平地起高楼”之势,故名曰“独秀峰”,真是名副其实。政府将它周遭改造为公园,身处此地,不得不感慨靖江王府真是一块“风水宝地”,背靠独秀峰,面朝漓江,据当地人讲此地有“龙脉之地”的说法,倒也算是名副其实,只是龙脉之地也无法阻挡王朝的更迭和历史的前行,今人再看,只剩唏嘘二字而已。 早就听闻“桂林山水甲天下”,到桂林怎么能不好好游览一番呢?我们出了桂林城东门,漓江跃然眼前,江边有名为“永济”的浮桥,浮桥样式十分特别,由五十余艘木船用两条长约百余丈的铁缆连接在一起,横亘江中,贯穿木桥的首尾,在木桥上架设木板以供行走。我们过浮桥便逛了七星岩,因为七星岩溶洞甚多,我们便雇当地人导览,每人手执火把,洞中冷风阵阵,真有历险的意味,你若在定会喜欢。洞中历代石刻众多,来不及一一细看。即便是草草一逛便花了一个钟头的时间。 出了七星岩我们估计阮姐姐的体力本想打道回府,可阮姐姐笑着说她的体力好得很!我们便只好由着她,又爬了月牙山,中途登了襟江阁,襟江阁西面有门,门外即是崖壁,立于崖边西望,万千山峰被云雾环绕,影影绰绰,美轮美奂。沿着石阶向下走,没多久便到了龙隐岩,此处摩崖石刻最为着名,唐宋元明清各朝皆有,联大的先生们都在此仔细观摩,久久流连。我无意细看,崖壁上大多题字我都不识出处,仅看到陆游所提“诗境”二字便足够欢喜雀跃了,赶紧指给阮姐姐看,她也如获至宝,还叫曾大哥也一起看,曾大哥笑而不言,我知道他一定是在心里笑话我大惊小怪罢。 第九十章 月牙山的风 逛完了龙隐岩我们开始攀爬月牙山,之所以名叫“月牙山”,是因为山体有一中空缺损,远望酷似一弯新月而得名。(wap..com)沿途沿着石阶攀爬十分疲累,我和曾大哥担心阮姐姐会吃不消,没想到她意志力好强,即便累得喘个不停也不肯放弃。我们越爬越热,身上的外衣尽数脱下,只穿一件单衣仍旧热得满头大汗。后来我们好不容易爬到了月亮山形似新月的中空处,那里是一处面积不大不小的石台,我们坐在上面可以看到整个的桂林城。 跟一路攀爬的暑热不同,因为我们坐在新月形的中空处,来回形成了一股不小的“穿洞风”,吹在人的身上十分凉爽,很快便吹干了我们身上的汗水。我们俯瞰山下小小的房屋和天空肆意漂流的云彩,一种难以言说的惬意和自在在心中膨胀开来,我们在那里坐了好久都舍不得走,一直等到太阳彻底落山,身上感受到寒意,才依依不舍地下了山。曦沐,月牙山虽然不高,但我真的觉得它有一种旁的山无法比拟的浪漫,下次我们两人一定要一起来,我要和你一起感受月牙山的风,好吗? 一路玩心太盛,等我们回到城内,已经晚上六点多了,我们去大中南饭店吃了面,回去的路上路过了一间叫“同乐园”的戏园子,有人在里面唱戏,观众的喝彩声不时地传出来。我们一看戏园子外面贴的节目单,上面写着桂剧“桃花扇”、“木兰从军”,我们买了票进去瞧热闹,台上正在上演的是“桃花扇”,听说早先的桂剧大都是给赌客们助兴的,格调称不上高雅,还有许多低俗的内容。前几年在“国防戏剧”的号召下,戏剧家欧阳予倩对传统桂剧进行了改良,根据孔尚任的传奇剧本新编了桂剧剧目“桃花扇”,台上的“李香君”对着“侯朝宗”唱得哀伤婉转,却又异常刚烈:郎君为国当自勉,你有重任在双肩。从来女子遭人贱,何况我烟花不值钱。种种束缚难舒展,千辛万苦对谁言。今番别后君休念,黎民百姓正倒悬。……唱到**处,底下的观众纷纷叫好,虽说战火并没有烧到广西的边陲,但百姓的爱国之情却依旧高涨,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国难之下,大家的心都是一样的。 后几日我们爬了城东北的伏波山,登到山顶可以看到西边的独秀峰跟它遥相呼应,本来还想去爬叠彩山,可因为防空司令部驻扎在山上,我们不被允许进入,被拦在了山脚下。但这丝毫不能影响我们的游兴。 到了桂林,怎么能不泛舟漓江?我们到了漓江边,看了江边皆是用竹排制成的小舟,渔夫们划着竹排泛舟漓江,竹排是用七八根长竹子捆在一起制成,两段端微微翘起,中间固定了一个竹凳,披着蓑衣的渔夫坐在上面,因为风吹日晒,脸上布满沟壑,他们撑着一只长篙缓缓划动,借水流之势,顺江而下,最可爱的是,每个渔翁都有几只鱼鹰作为他们忠实的伴侣,这些可爱的小家伙们停在竹排上,停在竹篙上,甚至落在渔翁的头上,渔翁也不恼,只笑着,照例划他的船,那鱼鹰似是看到了什么,从空中飞起,直扎入水面,出水的时候便叼起一只大鱼吞入腹中。那渔夫见状,伺机一把抓住鱼鹰,掰开它的嘴,将鱼鹰刚刚吞下的鱼倒入竹篓之中,令人惊讶的是,竟有不止刚刚吞下的那条,总得有三四条!曾大哥给我们解释了个中奥妙:原来鱼鹰的脖子下面都有一个囊,可以装下好几条小鱼,鱼鹰有个特性就是捕到鱼后并不马上吃掉,而是把鱼暂时存放在囊中,渔夫就用绳子或者稻草把囊的下部扎起来,这样就算鱼鹰想把鱼咽下去也不成了,囊中满了,渔夫便将鱼倒出,如此反复,每日如此。我开始的时候还觉得这样做对鱼鹰实在很坏,可这些鱼鹰都已经被驯化了,他们都成了老渔夫的朋友,捕鱼结束之后,老渔夫会在竹篓里挑拣不成气候的小鱼抛向空中,鱼鹰迅速飞起叼住,心满意足地咽下肚去,就好像小狗吃到了主人喂得骨头一样。 我们也想坐着竹排顺水流去,可竹排没有船舷,终究是有些危险,最后雇了一艘木船,终于圆了泛舟漓江的梦。怎么跟你形容哪种美丽呢!我坐在船上,我觉得我的眼睛从来没有那么贪婪过,每一眨眼都是一副新的水墨画,两岸的群山在雾气中时隐时现,山水之间,满眼不同的绿错落交杂,黛绿、墨绿、翠绿、碧绿……我身手掬一捧江水,明明是无比清澈,可为什么在江中却碧绿如翡翠呢? 我独自身处这样的美景之中,竟有些后悔,这样美的风景,第一次看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应该有你在身边的,这么想着,我便生出浓烈的寂寞来。 终于要离了桂林了,但前面有更美的风景。 俗话说“桂林山水甲天下,唯有阳朔峰最奇”,这是千真万确的,汽车一路沿着山道开往阳朔的途中,我们饱览了连绵的群峰,美得让人目不暇接,我们一行人整日没旁的事做,只尽情徜徉在山水之间。二十四日到了柳州,二十五日到南宁,广西省会之前一直是桂林,到了民国后迁到了南宁,两年前又迁回了桂林。虽然南宁现在已不是省会,但省会的风度和派头还是很足的。街道宽阔而整洁。街边店铺林立,商贾繁荣。我们在羡雅酒楼吃了饭,大家都觉得比在桂林的饮食更加精致美味。 之后的旅程便是为穿越国境做准备了,我们先是到了龙州县,在哪里坐汽车去越南,大家提前换好了越南币,国币一百一十元四角五分可以兑换一百元的越南币。汽车开到了镇南关,关外二百里有桥,过桥便到了安南境内。我们在馆内设立了对讯分处,由一名办事委员负责,一行人在此处查验护照才被准许出关。十一点半汽车开到了谅山,十二点在当地的华利旅馆投宿,正赶上当地的庙会,街上热闹非凡。我们一行人都是第一次到安南,放好行李都迫不及待地春门凑热闹。安南人的着装很有特点,男子多穿黑衫白裤,衫长及膝,女子都将头发盘起,也是黑衫白裤,只是衫长较之男子略短。许多安南女子长得都眉清目秀,别有风韵,只是一张最变露出一口黑牙,我一路上看见的女子莫不如是,男子的牙齿更是黑过女子。曾大哥说,这是因为他们喜欢吃槟榔的缘故,吃的年头多了,牙齿就变黑了,不过似乎他们并不以齿白为美,齿黑如此,丝毫不以为意。 安南人十分喜欢赌钱,而且时常聚在大街上席地而坐,他们手里拿着一种长条形的纸牌,上面画着各色图案,好像西方的扑克牌,但图案大为不同,街头的赌局有许多观众,我们也凑上前去看热闹,然而我看了半天,只知道是一边掷骰子一边出牌,却全然没摸清输赢的规律,曾大哥告诉我们这叫“叶子戏”,唐代就有了,因为纸牌只有叶子那么大,故称“叶子戏”,他还特地为我和阮姐姐解释了一番游戏规则,阮姐姐都明白了,我还没明白,想来我在这棋牌技巧上实在是没什么天赋,我想你在的话,应该很快就能看出门道的罢。 后来我们一路乘坐火车从谅山赶往河内,因为安南的火车夜里停驶,我们只能晓行夜宿,于是大家在河内、老街都住了一夜,均投宿在天然旅店。当地的许多店铺都是华人开的,我在老街一间福和安的饭馆吃饭,店老板就是华人,他听到我们在说汉语,特意热情地接待,他一直都没有忘了自己的祖国,甚至还把自己的儿子专门送到河口当地专门接受华裔的学校去读书,让孩子学习中国文化和语言,他告诉我们,等战争结束了,一定要带着自己的儿子到中国看一看,让他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我们听了都非常感动。 终于到了河口,这里是中国和安南两国的交界,我们在对讯督办处验了护照,照例应该检查行李,但因为云南省政府提前致电过来,督办处的办事员没有检查行李便顺利放行,汽车一开入云南,蓝天白云和连绵的群山便一起欢迎我们,大家的心情变得无比畅快,因为我们又重新回到祖国的怀抱了。 汽车沿着蜿蜒的山路一路盘旋,时而上坡,时而下坡,经过芷村到了黑龙潭,家黑龙潭水田油绿,屋舍俨然,真有水上江南之感。晚上快八点,我们终于到了开远县城,拎着行李入住大东旅店,饥肠辘辘的一行十五人跑去当地的和珍楼胡吃海塞了一通,一共花了九十二块滇币,听起来好像挺多的,但滇币的一元钱仅仅相当于国币的一角钱,是不是觉得特别实惠呢? 终于要到昆明了。 第九十一章 生命之树 最后一日的行程我们舍了汽车,改做火车,早上五点便到了开远火车站,开原车站有许多安南的农家女子在兜售香蕉和甘蔗,见到路过车辆就热情地上前兜售。在安南见多了黑齿的女子,再看到这些眉清目秀,牙齿雪白的农家女子,实在是令人赏心悦目,我买了一串香蕉跟曾大哥、阮姐姐一起吃,这香蕉口感甜糯,特别好吃,我们三人分食,没多久就吃完了。 火车一路盘山而行,沿途钻了上百个山洞,路上南盘江一直伴随着我们的路程,或左或右,消失一阵复又出现,江水碧绿,奔流迅疾,跟江中乱石遭遇,激起朵朵雪白的浪花。沿途一路都是水田,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到了江南水乡。我一定要告诉你,过了宜良不久我们一个很大的湖泊,司机介绍这湖叫阳宗海,碧绿的湖水一望无际,竟然一叶小舟也无,要不是白云映照在湖水里,倒真像是一整块翡翠一般。曦沐,我和阮姐姐都好喜欢阳宗海,可等你的这些日子我们一次也没有来过,阮姐姐说,以后我们一定要四个人一起来,好吗? 曦沐,这趟从长沙到昆明的旅程,我最初是忐忑的,尤其是你不在我身边,但越是接近昆明,我的心胸也跟云南的天空一样越加开阔。我总是莫名有一种预感,云南将是我的第二个故乡,这种莫名的熟悉感不知从何而来,可能是因为云南的风景太美了吧? 我们在三月六日下午五点半终于到了昆明,没想到竟然在车站月台见到了联大的历史系教授郑天挺,他已经于前几日到达了昆明,这日他也并非是专到车站取接大伙儿。只是每日到昆明的火车只有一列,他想着近日大家都陆续要到昆明,因此只要他有空便会在五点半赶到火车站接人,只是有时接的到,有时接不到而已。郑先生担心我们肚子饿,把我们送到拓东路的迤西会馆安顿好,就赶紧带大家集体去共和春吃饭,席间几位教授聊起了旅行中的趣事,对了,之前没有告诉你,旅途中还发生了一点意外,我们到广西凭祥县城的时候,城门太窄,司机因为有经验提前告知我们过城门的时候一定要把手臂收回车内,可同行的冯友兰先生因为在专注思考没有听到,左臂在过门洞的时候发生了擦撞,手臂骨折了,可凭祥县城的医疗条件并不好,好在过了凭祥县城不久就到了河内,冯先生被送到医院治疗后,朱佩弦先生和陈岱孙先生二人便留在河内照料他,我们余下的人去医院探望后便继续赶路,朱、陈二位先生一直等到冯先生的弟弟冯景兰从昆明赶来照顾哥哥,他们才继续上路,三月十四日才到昆明,比我们晚了一周还多。 曦沐,这就是我全部旅程的记录了,这一路十分顺遂,也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到昆明的这些日子里我也没旁的事情做,便跟阮姐姐一起逛昆明城。我们去看了金马、碧鸡二坊,逛了大观楼、翠湖公园,爬了西山,昆明真是处处都可爱,待得越久,越让人喜欢。因为老滇币跟国币的兑换率是十比一,我们联大的人一个个都成了阔佬,阮姐姐和曾大哥就天天拉着我下馆子,阮姐姐叫我不要客气,反正是曾大哥掏钱,我便心安理得地吃了许多天的“白食”,昆明的万胜楼、新雅酒楼、再春园、锦春楼、同春园……数不清了,我们都吃了个遍,实在是美味至极!你是不是流口水了?别急,等你到了昆明我请客,给你接风洗尘! 曦沐,分别的这些日子,我又想起了你身在异国留学的那三年的时光,我整日盼着与你早日相见,那时候的每一天似乎都是特别地漫长,好似没有个尽头一样,但这次不同,等你的每时每刻我都满怀喜悦,我知道,等你到了昆明,我们就要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你问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也不知道,只是打心里这样觉得。 所以快来吧,我的爱人,我在昆明等着你。 莳芳 周曦沐读完信,把信纸久久放在胸口,仿佛在汲取着字里行间传达出来的温度。他从未如此迫不及待地想早日到达昆明,因为他心中的那个小人儿早已在那里等待他多时了。 之后的几日均是路途坦荡,人心畅快,从曲靖出发去马龙县,老天爷好像帮忙一样,夜里风雨交加,云南“四季无寒暑,一雨便成冬”,大家翻出毛衣、棉大衣上路,但路面浸润雨水,再无飞扬的尘土,空气中嗅到的皆是田野里的青草香。大休息在大海哨,这边的居民饮水都是沟里的水,水很浊,而且尝来有股臭味,虽然口渴,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继续出发,有的同学竟然在路边捡到了许多海螺的化石,大家便都跟小孩子一样弯腰去搜寻。大家的脚力都被锻炼得一等一地好,午后一点便走到了马龙。虽说借住的是一间小学校,可是校舍破败,教室内遍布蛛网,可大家早就安之若素,加之马上就要到昆明了,更加不以为苦了。 马龙有句谚语:“马龙到易隆,走到鸡上笼。”听起来好像路途十分遥远,可沿路一片坦途,跟贵州的高山深谷比起来,不知道好走了多少,就算是有些坡度,对步行团的大家来说早已是小菜一碟。步行团走到了河边村,团部宣布在这里大休息,这实在是一个英明的决定。午后阳光照在清浅的河面上,两岸树木郁郁葱葱,河岸的青草绿油油的随风摇摆,池撷清已经忍不住脱衣服下河洗澡去了,许多同学也跟着他下了水。胡承荫把手伸进水里,阳光照得河水温暖舒适。 “这水好暖和,你们不下来洗个澡?” 陈确铮摇了摇头:“你去洗吧,我晒会儿太阳。” 贺础安摆了摆手:“我也不洗了,我们就坐这儿看着你洗。” 胡承荫也走上河岸。 “你们都不洗我一个人洗多没意思!” 三人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齐齐躺下,闭起眼睛,石头被太阳晒得滚烫,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浓浓暖意,河里的同学们的嬉闹声此起彼伏,跟河岸两边树林中的鸟鸣彼此呼应,十分惬意。 “虽然我们三个天天在一起,可是我看你们俩也是一日赛过一日的黑了。” “狐狸你就别说我们了,你现在也从白水煮蛋变成了茶叶蛋了。”贺础安给了胡承荫一肘子。 胡承荫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 “等我到了昆明,第一件事儿就是去照相馆把我的照片洗出来!” “光洗出来可不行,必须办个展览,让大家看看我们旅行团的精彩!” “陈老你这个提议太对了,我们一起帮你!” 三剑客晒完“日光浴”,便去林间闲逛,胡承荫在林中发现一簇簇野花,花朵很大,颜色白中带黄,清香扑鼻,胡承荫猜了好几朵,包在手帕里,回到河边给正在擦身的池撷清看。 “这是什么花啊?” “从这个花型来看,应该是蔷薇科。”池撷清仔细辨别后说道。 “野蔷薇?这花真香,这花都送你吧!放在我这里也都揉皱了。” “多谢了。”池撷清从手帕里取出几朵,悉心夹在本子里收好。 正在此时,只听见一个人喊道:“快看!有白鹭!” “三剑客”睁开眼睛,看到了一群白鹭呈一线从空中飞过,舒展的翅膀和修长灵动的身姿太过美丽,一时间让人忘了眨眼。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古人诚不欺我。” 胡承荫感叹道。 大休息结束后步行团继续前进,晚上六点到了易隆镇,晚上大家第一次住在了清真寺里,寺内没有一座神像,只有一幅字画挂在正当中,上面全是回文,全然不知其意,因为白天几乎没走小路,大家的脚都很酸,因此也都不求甚解,只想梦会周公,可满地的臭虫却偏偏不如他们的意,爬到身上肆意滋扰,打死再多,仍“后继有虫,前仆后继”。 从易隆出发,沿途无尽的沃野上种着黄澄澄的小麦,农妇们正在田里收割,她们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一边劳作一边还唱着山歌,曲调悠扬,然而跟湖南、贵州的民歌又全然不同了。经过麦田之后便步入一片广大的盆地,盆地内全是绿油油的青草地,许多猪牛羊群散落在期间,宛如一幅田园牧歌式的画卷。这片盆地原来是个大湖,干涸了便成了天然草场,可供放牧。雨季时山地的降雨汇聚于此,便可成一片汪洋。草地中有小径通往杨林,步行团一路穿过草地,下午三时便到了杨林镇。杨林镇十分富庶,街道纵横,商贾繁荣,有“小昆明”之称,大家住在一间由古庙改造成的小学里。学校周围种了许多树,有一种树十分高大,胡承荫问了小学里的工作人员,竟然有了大发现,这种树叫做金鸡纳树,是南洋引进的品种,而他们每天都要吃的预防疟疾的奎宁丸,有名“金鸡纳霜”,正是用金鸡纳树的树皮研磨而成的,因此金鸡纳树便被称为“生命之树”。 胡承荫听闻赶紧回来跟贺础安和陈确铮讲,正讲得眉飞色舞,突然发现陈确铮不紧不慢拿出一个酒瓶,仰头喝了一口。 “你喝的是什么?” “肥酒。” “肥酒?” “本地特产,要不要来一口?” “这里是寺庙,你还在这儿喝酒?” “人生在世,不要不合时宜,杨林肥酒最为有名,怎么能不品尝一下呢?佛祖见了肯定也认为我说得有理!” “老陈,你尽是些歪理!” “狐狸,你也真是的,人家贺老师都会叫我一声‘陈老’,你倒好,有事才尊称一声‘陈老’,没事便“老陈老陈”地呼叫!” “陈老?你能有多老?叫你一句老陈不错了,酒拿来我喝一口!” 胡承荫抢过酒瓶就灌了一口,因为喝得太急,呛到了,不住地咳嗽。 陈确铮不紧不慢地拍着他的背。 “你看,老天都要惩罚你,以后还是乖乖叫我‘陈老’吧!” “叫你个鬼!” 第九十二章 最后一次“大休息” 第九十二章 步行团从杨林出发之前得知还有两日便能到昆明,大家都十分雀跃,出了北门继续抄小路,路过的农田里,农夫们一边在田间行走,一边嘴里哼着欢快的小调儿。不知什么时候,山边飘来朵朵乌云,转瞬间便遮天蔽日,接着一阵狂风便席卷过来,闪电劈开了乌云,接着便是轰隆的雷声,还来不及反应,黄豆大的雨点便倾泻下来,路上毫无遮蔽之处,许多人手忙脚乱地撑起随身带的油布伞,也有一些人索性不撑伞了,任由雨水淋湿全身。 胡承荫不仅不撑伞,还大声唱起歌来: 毛毛雨,下个不停, 微微风,吹个不停, 微风细雨柳青青, 哎呦呦,柳青青,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微风细雨,柳青青, 哎呦呦,柳青青, 毛毛雨,不要尽为难, 微微风,不要尽麻烦, 雨打风吹行路难, 哎呦呦,行路难, 年轻的郎,太阳刚出山, 年轻的姐,荷花刚展瓣, 莫等花残日落山, 哎呦呦,日落山…… 胡承荫唱得这首是黎锦晖在1927年创作的红遍大江南北的歌曲《毛毛雨》,大人小孩都会哼上几句,开始的时候本是胡承荫一人在唱,接着便有很多人跟着哼唱,最后竟然变成了大合唱,这群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暴风骤雨里前行,口中唱着《毛毛雨》,脸上挂着昂然且自豪的微笑,为自己一路走来经过的高山深谷所自豪,为自己脚上的老茧和黧黑的肤色所骄傲。 大家唱得正开心的时候,黄师岳团长骑着自行车过来了,紧紧皱着眉头,大声呵斥道: “不准唱了!什么小亲亲!什么年轻的郎,年轻的姐!有伤风化!” 大家赶紧闭了嘴,见黄团长骑车走远之后,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胡承荫忍不住挤眉弄眼伸舌头,接着板起脸来模仿黄团长: “什么小亲亲,有伤风化!不准唱了!” 因为胡承荫模仿得惟妙惟肖,逗得大家嘻嘻哈哈笑作一团,正在此时,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雨停了!” 再看天空,乌云中透出了耀眼的金边,紧接着一束光直射下来,乌云以飞快的速度散开,露出碧蓝如洗的天空,太阳彻底从云中跳出来,向大地播撒着暖意,让人即便是浑身湿透,仍不觉得寒冷。 下午三点,步行团走到了板桥镇,这是到昆明前的最后一站了,板桥镇是一个不小的甄子丹,四周有土城围绕,步行团在西门外的明应小学,和之前的许多地方一样,明应小学建在明应寺内,教室宽敞整洁,大家都心满意足。板桥镇距离昆明只有二十公里了,步行团到达后,团部就立即致电联大办事处,通知第二日的迎接事宜。 旅行团指导委员会主席黄钰生提前坐卡车回到昆明了解学校筹备的情况后返回板桥迎接大家,还带来了学校送给大家的草鞋和袜子,黄钰生告诉步行团的同学,到昆明后联大常委会和之前已经到校的师生们集体去昆明的东门外迎接。教育部对步行团也十分重视,还会拍摄集体纪念照,相片也会刊登在国内外的报纸上作宣传之用,换上新的鞋袜会齐整一些。这新鞋袜对步行团的同学们来说绝对是“雪中送炭”,因为许多同学的袜子早就磨得没有底儿了。 六十八天的行程,终于到了最后一日了,步行团每个人的情绪都十分复杂,前几日全然的期待和雀跃消退了一些,又掺杂进些许感伤和不舍来。老天似乎都想给大家一个完美的首尾,风和日丽,阳光普照,天空不见一丝阴霾,耳边时常能听到声声蝉鸣,已然有了初夏的气象。板桥到昆明更是一路坦途,大家久违地整队前进,步伐整齐划一,每个人都精气神儿十足,想要走好这最后的二十公里。 走到一半的时候听到天空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抬头一看,十几架飞机从上空掠过,机身黑色,机翼是黄色,看来十分气派,原来是抗战爆发后,中央航空军官学校就从杭州的笕桥迁到了昆明,天空飞过的正是航校的训练机。大家看到自己国家的飞机,心情更是雀跃,胡承荫举起相机拍了好几张训练机翱翔蓝天的照片。 步行团走到距离昆明城四公里的时候,到了一处小型墓园,原是昆明富户彭禄炳的爱女早夭,他便在此处修建了女儿的墓园,山石雅致,花木扶疏,因其爱女名为维贤,此处便被命名为“贤园”。联大为欢迎步行团的大家,特地在此处设立了接待处,由蒋梦麟常委夫人陶曾谷女士领头,准备了开水和点心,跟诸位教授夫人和联大女生们一起守候在此处等待步行团的到来。 步行团的每个人吃着美味的茶点,看着教授夫人和女同学们美丽的笑脸,一瞬间觉得恍如隔世。胡承荫一手拿着一块糕点,嘴里也塞得满满的,含糊地说: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大休息’了,真不敢相信,咱们真的走到昆明了!我觉得我已经爱上昆明了。” 教授夫人们见大家吃饱喝足,便给每人发了一张油印的歌单,上面写着“it’salongwaytolianhedaxue,赵元任先生编。” 贺础安看着上面的歌词,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歌词他早已谙熟于心了。 步行团在贤园休整了一个小时,重新整队出发,开始湘黔滇旅行团的最后一段旅程。已经陆陆续续有同学迎上来了,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甚至骑着马,他们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热情地朝着步行团的大家挥手,不管认不认识,前来迎接的许多同学跟步行团的同学们一边握手,一边大声喊着:欢迎,欢迎! 一路走着,农田逐渐被大家甩在了身后,热闹的街市逐渐映入眼帘,道路两旁围观的百姓也越来越多,步行团从东门入城,沿着宽阔的石板街道前行,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前路变得寸步难行,步行团的大家在众人的簇拥和新奇的目光之中,徐徐迈步,俨然凯旋归来的英雄。步行团步行团四人一列,他们的脸上也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里颇有些为自己骄傲的意味,可面对大家的迎接和欢呼,那笑容里又掺杂些惊讶和羞涩。 因为海路来的师生都暂住在拓东路的迤西会馆,因此步行团刚走到拓东路上,就看到,道路两侧站满了等候在迎接他们的联大师生们,大家打起醒目的白色横幅,横幅上面用毛笔工整地写着两行字,上面一行字稍小,写着“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下面一行字更加醒目,写着“慰劳湘黔滇旅行团”,这些身穿军装、皮肤黧黑的“英雄们”,收获了最热烈的掌声和最真诚的笑脸,蒋梦麟常委的夫人陶曾谷、赵元任的夫人杨步伟、黄钰生的夫人梅美德带着她们可爱的女儿一起向旅行团献花。在大家的簇拥之下,步行团继续前行,踏上了金碧路。 第九十三章 最后一次点名 金碧路上路旁屋舍俨然,大多是三层的水泥建筑,道路两侧种满了郁郁葱葱的槐树,走在路上感觉十分阴凉。街道上的行人都已是夏天的装束,街边的苦力挥汗如雨,摊贩们都带着安南样式的三角顶草帽,头上撑起了白色的遮阳伞,见到步行团的大家困惑又新奇地追随着目光。 金碧路和正义路交叉口有两个高大的牌坊,一个上面写着“金马”,一个上面写着“碧鸡”,字体鎏金,在阳光的照耀下,光彩夺目,华丽无朋,这就是昆明市的标志物——金马碧鸡坊了,过了金马坊右转,便走到了正义路上,前方有一个高大的建筑,形如鼓楼,名叫“近日楼”,走到此处,便到了昆明最热闹鼎沸之所在,虽说步行团一路上走过了一些热闹繁华的地方,但昆明是他们未来将要在此处求学生活的地方,他们的眼睛贪婪地四处张望,兴致勃勃地掠过街边的杂货店、小饭馆、照相馆,正义路上的没有树荫,阳光直直地洒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暖意融融,两边的房屋大多是木板门面,上面都涂着红绿油漆,满眼的热闹,步行团的同学们昂首挺胸地走着,欢迎的人群便一路跟着他们走,有的人找到了步行团里相熟的同学,开心地紧紧拥抱在一起。欢迎的人群中有许多脖子上挂着相机的摄影记者,把这些感动的瞬间一一记录了下来。 正走着,有人拍了拍贺础安的肩膀,贺础安一回头,便看到了满目如花笑靥。 “我本想蒙住你的眼睛,谁让你长那么高的,我踮起脚尖都够不到!” 梁绪衡嘟起嘴,但笑意却从眼中溢出。 “你的信我收到了!一直把它放在这里。” 贺础安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梁绪衡害羞地一笑。 “可不是吗!每天晚上都要拿出来读好几遍,一边看一边嘿嘿笑,看完了还要压在枕头底下,依我看哪,你那封信他都可以倒背如流了,不信你考考他!” 胡承荫看够了两人浓情蜜意的场景,忍不住调侃贺础安。 “你听他胡说,没有的事。”贺础安的脸红到了耳根。 见贺础安窘迫的样子,梁绪衡怎么能放过反将一军的机会? “你还有闲心打趣别人,看来也没怎么想念楚青恬嘛,我刚刚还看到她了,刚想着跟你说来着,现在讲不着啦!” “别别别,我想她,我特别想她,谁说我不想她了?她在哪儿?你快告诉我吧!” “罢了,谁让我心地善良,见不得别人伤心着急呢?欢迎大会在圆通山上的圆通公园召开,她提前赶去帮忙准备了,待会儿你就能见到她了!” 陈确铮见他们闲话说够了,便跟梁绪衡打听学校后面的日程安排。 “对了,文法两学院不是要去蒙自吗?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文法两学院走海路的许多同学已经提前出发去蒙自了,还有一些同学直接坐滇越铁路到碧色寨下车,再换乘碧石路小火车直奔蒙自,都没到昆明来。我是为了等你们一起出发,才留在昆明的。” 陈确铮看了贺础安一眼,别有所指地说道: “好吧,我就当你是为了等‘我们’一起出发吧!” “你吧,哪哪儿都好,却最是油嘴滑舌,不跟你说了!” 贺础安看着斗嘴的两人,笑着摇了摇头。 步行团一路走过正义路、华山南路、华山西路,又经过了青云街、圆通街,一路沿着石阶爬上了圆通山顶。圆通山很像北平的景山,山上的亭台楼阁和水池香榭也让周曦沐恍然间如同来到了北海,周曦沐发现自己十分思念白莳芳,他一路上也在努力地搜寻白莳芳的身影,却迟迟没有看到,周曦沐的心一直悬着,心里有各种各样的猜测,他的莳芳是突然有了什么事无法赶来?还是生病了身体不舒服?越想越觉着担心。神思不属地跟着大部队穿过新生社,来到纪念亭跟前,亭子旁边摆满了开得正盛的鲜花,四周错落着怪石和假山,风尘仆仆的步行团成员们跟这幽静的景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正在周曦沐出神的时候,黄团长让步行团全体老师步上台阶,梅贻琦常委早就面带微笑,等在那里,大家上台后纷纷跟梅常委握手,属黄团长跟梅常委握得久。之后黄团长往前走了几步,环顾四周,刚刚还交头接耳的队伍都安静了下来,黄团长从口袋中掏出了花名册,大声说道: “现在开始点名!向长清!” “到!” “钱能欣!” “到!” “陈确铮!” “到!” “董奋!” “到!” “胡承荫!” “到!” “余道南!” “贺础安!” “到!” “邹鸣鸣!” “到!” …… “我宣布,湘黔滇旅行团于民国三十七年四月二十八日,全员到达昆明,无一掉队!湘黔滇旅行团最后一次点名结束!” 黄师岳团长朝联大师生们行军礼,神色肃穆,之后他把花名册交回到梅贻琦常委的手中。 梅贻琦将花名册郑重揣进口袋,上前几步,把双手背在身后,开始致辞: “诸位从长沙启程六十八天,今天到达目的地了,沿途辛苦。风雨不曾欺凌了你们,土匪也不敢侵犯你们,完全是你们的精诚感召所致。记得你们都是翩翩年少,今日相逢却怎么都‘于思于思’,长出了胡须?风尘的痕迹,已刻画上了你们的面庞。但是,这几十天的晓风残月,正增加你们不少的学识和经验。你们所走的程途,全都是中国的大好山河,所遇的人们,全都是我们的同胞。所谓‘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之矣’。这对你们将来的责任和事业,是有如何伟大的帮助啊!正使我们不曾参加的人,欣羡不置呢!虽然相貌变了,而体格却较前强壮得多,内容较前充实得多。诸位此时的神情不是还要向前走吗?是的!你们是要向前进的!文法学院的同学,三数日后就得往蒙自去,那面都预备齐全,即可开学上课了。你们此次长途跋涉,没有发生意外,与其说是‘洪福’,不如说是‘黄福’,因为团长是‘黄’师岳团长,辅导委员会主席是‘黄’子坚(黄钰生)先生,他们辛劳地率领你们安全地到达此地,真是不容易呢!这应该向此次全团的教职员深深致谢!末,希望你们本着‘忍苦,耐劳,服从,合作’几字,好好地继续做下去,勇往前进!” 第九十四章 要取真经,还要靠你们! 梅常委讲话的时候,蒋梦麟常委站在梅常委下一级台阶上,双手握在身前,笑吟吟地看着大家,而黄团长两腿岔开,威武的站在梅常委的身后。宛如要洗去大家身上的征尘一般,天空开始飘起小雨,梅常委清癯的面庞、坚定的眼神,无一不在鼓舞着大家的心。梅常委言毕,在场的每个人都热烈地鼓掌,大家都深深地被鼓舞了。 梅常委讲完话,接着教育厅代表徐绳祖先生致了简短的欢迎词,之后梅常委便微笑着拍了拍黄团长。 “黄团长也讲几句吧!” 黄团长便走上前来,操着一口安徽话开了腔: “联大的老师们、同学们,今天是民国二十九年四月二十八日,还记得我们是在二月二十日从长沙出发,距离今天,已经过去了六十八天,在这里我想说,我没有辜负梅常委、蒋常委的嘱托,把大家平安地带到了昆明,所以今天我要说,我黄某人为你们感到骄傲,说实在的,作为一名军人,我刚刚踏上旅程的时候对你们这些学生是很担心的,可你们却一路走到昆明来了!虽然你们磨破过脚,饿过肚子,躲过土匪,涉过急流,但你们坚持下来了!你们看看你们自己的脸!两个月前,你们还是白嫩嫩的生瓜蛋子,现在都黑得跟个茶叶蛋似的了!最开始的时候走几步路就哭爹喊娘,在队伍后面啷当着打游击,现在你们都练成了铁脚板,走个几十里山路都不成问题了! 梅常委说你们平安到昆明,是托了我的福,要我说,湘黔滇旅行团的每一位团圆都是要上西天取经的唐僧,我就是孙悟空美猴王,就算是我会七十二变,也取不回真经,要取真经,还要靠你们!同学们,昆明虽好,终究只是暂避之所,而我们祖国沦陷的东北、华北,还有广大的沿海,才是国家的命脉所在,寸土不能相让!同学们,你们不愿千里到昆明来,是为了什么?一定要争气呀!我们国家的未来就靠各位了!” 本来说到取经的典故,大家都被逗乐了,可黄团长最后的语重心长,都说进了大家的心坎里,为了向黄团长表示感谢,大家使劲地拼命地鼓掌,掌声久久不息,黄团长一个七尺硬汉,也少见地红了眼眶。 欢迎仪式结束后,随行的摄影记者支起照相机,召集全员拍摄大合影,大家换上黄钰生主席给大家新发的草鞋和袜子,老天好像特意配合似的,骤雨初歇,天光大亮,湘黔滇旅行团全体成员沐浴在阳光中,留下了无比灿烂的笑脸。 欢迎仪式结束后,大家的肚子都饿瘪了,胡承荫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惹得梁绪衡忍俊不禁。 “你们都饿坏了吧?走,我带你们去新生社吃点心去!狐狸,你不是有个一直想见的人吗?还不走快点儿!” “三剑客”跟着梁绪衡到了新生社领点心,刚走到新生社,胡承荫就看到了他一路上心心念念的人。 楚青恬的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给每个同学的水壶里灌满热水,并给他们发放点心,胡承荫看呆了,一时间竟忘了走上前去。 陈确铮在背后推了胡承荫一把,胡承荫没留神,叫了一声,楚青恬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看到了来人,朝他招了招手。 胡承荫讷讷地走上前去,楚青恬伸出手,胡承荫却不知何意。 “水壶!赶紧的!”陈确铮催促道。 胡承荫如梦方醒,赶紧递过水壶,楚青恬一边灌水,一边说: “这一路还顺利吗?” “顺利顺利!” 胡承荫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楚青恬送给他的疟疾药。 “你看,你送我的药成了我的护身符,我戴在身上,一路都没有生病!” 楚青恬笑了,递过点心。 “我看也是,你没什么变化,就是黑了点儿。” 胡承荫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点心够吗?” 胡承荫红着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楚青恬便又给了他一块儿,胡承荫接过点心,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急急地说道: “我要转系了!” “转系?”楚青恬睁大了眼睛,睫毛忽闪。 “嗯,转到社会学系,以后我也是文学院的学生了,可以跟你一起去蒙自了!” “啧啧啧,还‘我和你’!狐狸,我说你这样会把人吓跑的,敢情整个蒙自就你们俩人儿?我们都要去好不好!” 见胡承荫和楚青恬都有些害羞地不接话,陈确铮一边拧开水壶盖,一边用屁股撞了胡承荫一下。 “一边儿去!磨磨蹭蹭的,我都快饿死了!楚同学,麻烦也给两个点心,谢谢。” 胡承荫慢吞吞地走到了旁边,坐到假山石上默默地吃起点心来。 楚青恬给陈确铮和贺础安的水壶里灌满了水,也都给了两块点心,在大家忙着祭“五脏庙”的时候,许多参加步行团的教授和老师见到了自己的爱人和故旧,大家亲热地拥抱着,寒暄着,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报社记者也循声赶来,化学系的曾昭抡先生口才很好,便由他作为代表接受采访。 大家都凑上前去听,“三剑客”也跟着凑热闹,只见曾昭抡先生脚上还穿着草鞋,身上的长衫下摆还有干裂的污泥,可他整个人却给人一种器宇不凡的风度,他先是热情地跟记者们握手,随后便侃侃而谈起来: “一路上虽然辛苦,却能够领略各地美景和民俗风情,实属幸事,在湖南我们游历了陶渊明笔下的桃源洞,在贵州我们跟苗民一起联欢,这一路上的经历以前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出发之初,大家都是害怕的,担心一路上治安混乱,遭遇不测,谁曾想到各省的治安之好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不仅如此,我们所到之处还受到了当地的热情接待,真是周到之至。我平生最喜记日记,这一路的经历我都记录了下来,这是我的宝贵财富,多年后再读,想必会更有体会。” 第九十五章 一定是女儿 记者们采访完曾昭抡先生,又在圆通公园的新生茶社会见了黄师岳团长。 “我要说的话都在刚才发言的时候说完了,既然你们要我说,那我便再啰嗦几句。我过去在东北军做事,当了半辈子军人,很少和文化人打交道。这次是奉湖南省张治中主席之命护送湘黔滇旅行团从长沙到昆明的旅程,对我来说也是收获甚多。这一路上每天四更吃早饭,五更出发,为了遵循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几何定理,大家经常舍公路而走小路,翻山越岭,练了一双好腿脚。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辛苦固是难免的,但在这种辛苦中所得的快乐,真是一般养尊处优者所梦想不到。因为这次深入民间,各地不同的生活情况,尤其是苗民的特殊生活,我们都见到了。一路上由诸般优美的风景,关于这一类情形,我打算过天详细地写出来。我们一入滇黔交界的胜境关,令人高兴的是气候优良,地形清秀,风景优美,土地肥沃,就中尤以罂粟烟花业已完全绝迹,这真是最令人高兴的事。只是街头仍有缠足妇女,说明此地仍旧尚未开花。后来到达昆明时,又见市街净洁,市面繁荣,和国内各通都大邑不相上下。由此已足证明滇政进步之一斑。我就说这么多了,我已经饿得腹背紧贴,眼冒金星了!” 周围的人听到这里都哈哈大笑,记者赶紧起身,跟黄团长握手作别。至此黄团长顺利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该重新返回到自己的工作中去了,梅常委和蒋常委以及步行团的老师们一起跟黄团长合影留念,之后郑重向黄团长道谢话别,目送黄团长高大之后,黄钰生主席组织大家整队出发去昆华农业学校,文法学院的学生集体出发去蒙自之前,都暂居此处。 昆华农校刚刚成立不久,校舍是新建的,全校师生因为躲避空袭迁到了昆阳,刚好租借给了联大理学院和工学院使用,文、法两院的学生在这里休整三四年便要继续出发去昆明了。 走向昆华农校的途中,周曦沐颇有些心神不宁,新生茶社休息的时候,有个学生说自己曾经上过他的课,是曾涧峡教授拜托他送条子过来,周曦沐谢过,那学生便离开了。周曦沐打开纸条,上书: “仪式结束后速至昆华农校,莳芳在等你。” 周曦沐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很快便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昆华农校崭新的校舍映入眼帘,周曦沐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白莳芳的房间,隔着门他听到门内在低声说话,接着便传来一阵清甜的笑声,周曦沐一听便听出是阮媛的笑声,却听不到白莳芳的声音,周曦沐忍不住了,伸手推门而入。 周曦沐刚进门,就被眼前人儿惊呆了。 白莳芳坐在一把软椅上,身穿一件腰身宽大的素色旗袍,小腹已经有明显的隆起,白莳芳摸着小腹,羞怯又期待地看着周曦沐。 “莳芳,你这,莫非是……” 白莳芳垂下目光,点了点头。 见周曦沐冷在当地,阮媛扑哧一笑,走上前来拉了周曦沐一把。 “岁月催人老啊,曦沐也是要当爸爸的人了!你还愣在那儿干嘛?快过来啊!” 周曦沐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抛出一连串问题。 “几个月了?是男是女?你难不难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为何在信上不告诉我?” “你这嘴,跟连珠炮似的,别着急,问题要一个一个地问!以后你们两个有的是时间!” “我原想着在信上告诉你,但怕你担心,就想还是等你到昆明再当面说吧!” “怪不得你今天没有去街上迎我,我一路都心神不宁的,生怕你出什么事儿!却没想到,是这般天大的好事儿!我要当爸爸了!我要当爸爸了!” “我本想去迎你的,但阮媛和莳芳都需要人照顾,我就找了个学生给你递了个条子,想着就让你多担心一会儿吧,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怎么会?现在天大地大,老婆最大,你是我的孩儿她妈了,这四方天地哪个能大过你去?” “哎呀呀,牙都酸倒了,老曾,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阮媛留下一句打趣的话,拽着曾涧峡离开了。 屋子里只剩下分别了太久太久的两个人。 春夜,昆明的春天仿似北平的初夏,四月底的天气窗外竟然有次第的蝉鸣和聒噪的蛙声,农校宿舍狭窄的单人床上,周曦沐小心翼翼地将妻子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两人都不着急说话,沉默中却丝丝渗出久别重逢的眷恋和浓情蜜意。 “莳芳,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跟你分别之前便知道了。” “那你为何没跟我说呢?” “我知道你有多么想参加旅行团,我若跟你说了这个事情,你必然会放弃步行,跟我一道了,我不想这样,我想让你做所有想做的事情。” 周曦沐沉默了,妻子是那样懂得自己,又是那样体恤自己,他觉得任何感谢的话说来都是苍白,只好抱得更紧了些。 “莳芳,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嗯,我们三个人,再也不分开了。” “谁说只有三个人,以后我们还会有四个人,五个人,六个人,到时候生一一支‘周家军’……” “别胡说了!”白莳芳轻轻一拳打在周曦沐的胸口,把头埋进他的颈窝。 嬉闹之后,周曦沐亲了亲妻子的额头。 “你一路上想必是很难熬吧,真是对不住了,都是我的错,让你这么辛苦。” “好在一路上有阮姐姐和曾大哥照顾我,都平安渡过了。” 周曦沐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一咕噜爬起来,把头贴在白莳芳的肚子上。 “他怎么不动呢?” “亏你还是个博士,它现在三个月,就是个小豆丁,怎么可能会动?” “他是我周曦沐的孩子,必然骨骼清奇,会动也并不稀奇嘛!” 白莳芳早已习惯了周曦沐惯常的“胡说八道”,笑了笑,抚弄着他的头发。 “你头发该剪了。” “莳芳,我已然想好了,以后我们的孩子便都随你的姓氏罢。” “这是为何?” “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家虽然是满足正白旗出身,我却是那个见不得光的,要说传宗接代,我有那么多‘好兄弟’呢,轮不到我费心。” “可我也有三个哥哥呢,他们也都娶妻生子了。” “子随父姓本就是个封建礼教的劳什子,因为约定俗成便似乎牢不可破了,母亲生子劳苦功高,子随母姓有何不可?” 白莳芳笑了,自认识周曦沐的那一天开始,在她的眼中,他就是一个浪漫奔放、自由洒脱的人,这世间万物在他的心中自有一套准绳,从不为外物所左右,这是最让她欣赏的地方。 “我有个主意。” “说来听听?” “子女本是父母二人的血肉铸就,但传承千年的礼俗也不必全盘推翻,我若是生了儿子,便随你的姓,若是生了女儿,便随我的姓,你看如何?” “不可不可,臭小子有什么好的,须倒过来才是,若是生了儿子,便随你姓白,若是生了女儿,便随我姓周,如何?” 白莳芳笑着摇了摇头:“便依了你吧!” “那你猜猜你肚子里头这个是男是女呢?” “一定是女儿。”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一路上她都不大让她的妈妈难过,十分贴心。” 周曦沐摸着白莳芳的肚子,低头煞有介事地说道: “女儿,你之前你表现得甚好,为父十分欣慰,不日为父为母便要启程去蒙自了,你是周家长女,在母亲的腹中定要乖乖的,舟车劳顿之时勿要让她更加难过,你若听话,等你出生之后,为父定会好好宠你!” 周曦沐煞有介事的样子把白莳芳逗笑了,他总是有本事把她逗笑。 “若是不听话呢?你便不宠她了?” “哪儿能呢,听话不听话都得宠着啊!不过我最宠的肯定还是她的母亲大人,若他们以后惹你生气,那可是要家法伺候的!” “你今日说的话我一句句都记下了,且看你日后是否言行一致了。” “我必定说道做到,不过这阵子我可要忙起来了。” “忙什么啊?备课吗?” “取名字啊!男孩儿和女孩儿的名字各取五十个,给你挑选。” “那便要取一百个了,那你真是有的忙了!” 夜色渐深,一路漂泊一双人,敌过了分离的思念,敌过了颠沛流离的苦痛,在昆明农校的一间小小的宿舍里,相拥而眠。 这一夜他们都没有做梦,因为他们梦中的人儿,此刻就在他们身边。 第九十六章 我批准了。 到昆明的第一天晚上,胡承荫失眠了。 他躺在昆华农校的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不停地思考着,等明天去了梅常委的办公室,自己该说些什么。 梅常委会同意他转系吗? 会不会觉得他胡闹? 胡承荫越想心里越觉得没底,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天从漆黑、到墨蓝、再到鱼肚白。 陈确铮跟贺础安相约去昆华农校的食堂吃早饭,叫胡承荫一起去,胡承荫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胃口。 “梅常委最是通情达理了,再说清华历来的教育方针就是培养‘通才’,梅常委以前就总是说,‘理工为实用科学,固宜重视,但同时文法课程,亦不宜过于偏废。’这还不明显吗?你终于找到了你的兴趣所在,学校支持还来不及呢,怎么会阻止呢?加油,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听了这一席话,胡承荫终于鼓足了勇气,换上了穿上了整洁干净的白衬衫和黑裤子,外面套上他最喜欢的夹克衫,从城西北的昆华农校走到了崇仁街46号,这里是西南联大的总办事处,校长办公室也设在这里。 按理说像转系这种大事,应该提前写呈文给梅常委,但胡承荫听说文法两院的学生过不了几日就要出发去蒙自,担心来不及,也担心只有几句话的呈文体现不出自己转系的愿望和决心,便决定亲自到校长办公室拜访。 胡承荫其实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蒋梦麟常委和张伯苓常委很少参与学校事务,全由梅贻琦常委一人操持,绝对是日理万机,很可能会见不到他。没想到胡承荫刚刚来到校长办公室门口,便看见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年近四十,天庭饱满,整个人有一种温和稳健的气度,见到胡承荫,他很亲切地问道: “你是来找梅校长的吗?” 胡承荫点了点头。 “你找梅校长有什么事?” “我来申请转系。” “写过呈文了吗?” “没有,我怕来不及,想直接见面跟梅校长申请。”” “我是校长办公室的秘书章廷谦,梅校长在会客,结束后我会跟他说的,你在此等一下。” 胡承荫点了点头,他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心脏跳得好似擂鼓,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章廷谦打开办公室的门,朝胡承荫招手。 “梅校长在里面等你,进去吧!” 胡承荫轻轻地走进了校长办公室,这里条件并不算好,墙壁上有发霉的痕迹,地板也有些陈旧了,然而整个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房间里只有一套办公桌椅,一个衣架,一张会客的沙发,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胡承荫走进办公室,梅校长正坐在办公桌后面闭目养神,眉头紧皱着,显然是有些疲惫,听到脚步声,他马上睁开眼睛,看到胡承荫,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胡承荫坐到沙发上之后,章廷谦就走出房间,顺便关上了门。 “听说你想转系?”梅贻琦校长开门见山。 胡承荫点了点头。 “为何没写呈文呢?” “校长,是这样的,我之前是南开大学的学生胡承荫,在机械系念了一年,但我现在对社会学产生了兴趣,所以想转到社会学系,我听说文学院和法商学院过几天就要去蒙自了,我担心写呈文会来不及,才特意今天过来跟您口头申请的。” “你最初是为什么报考机械系呢?” “我父亲是说相声的,他觉得说相声苦,不肯让我接他的班,一心一意供我念书,希望我能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他觉得我们工业落后,希望我能学理工科,以后成为一名工程师,我才报了南开大学的机械系。” “那现在为何对社会学感兴趣了呢?” “我到长沙之后,去南岳分校找同学玩,跟着他们上了几节陈达老师的课,他讲课深入浅出,就连我这个外行都听得津津有味。慢慢地我才意识到,跟冷冰冰的机械相比,我更喜欢有血有肉的人,我从小在人堆儿里长大,说相声的、唱京戏的、卖鸭梨的,人人都包裹我,我喜欢人身上的热乎气儿,人聚在一起便成了社会,我想研究这里面儿的学问。” “我批准了。” 胡承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被批准了,正发愣的时候,只见梅校长拿出稿纸,将笔尖在墨水里沾了沾,快速地写了两张批复的条子,交给胡承荫。 “你拿着这张条子去教务处找潘光旦,他会帮你办理转系,以后你就是文学院历史社会学系的学生,可以天天听陈达的课了。” “梅校长,真的太感谢您了,我真的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培养人才就是需要不拘一格,学术自由方能实现学术繁荣,你们年轻人在学术上走点弯路很正常,好好学习,我期待着一位社会学家的诞生!” 离开校长办公室,胡承荫的脚踏在地上的每一步都是轻飘飘,软绵绵的,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如此可爱,美好的明天已经在向他招手了。胡承荫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就直奔教务处。 走到教务处门口,胡承荫轻轻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应到: “进来。” 胡承荫推开门,见到办公室里坐着的人,直接傻了眼。 那人刚见到胡承荫便笑了出来。 “是你啊!还记得吗?咱们在‘甘长顺’碰见的时候,你还问我是不是生意人呢!哈哈哈哈哈……” 不用他提醒,胡承荫便认出他来,在长沙临大的时候“三剑客”跟牟光坦一道去“甘长顺”吃面,碰到了一位身形富态却腿脚不便的先生,胡承荫下意识便看向他的腿,结果一看可不得了。那先生右腿下面的裤管空空荡荡,一根假肢明晃晃地戳在墙角,胡承荫赶紧收回目光,以免失礼。 那富态的先生似乎是感应到胡承荫的视线,毫不避讳地解释道: “不好意思,我这条腿的确是有碍观瞻,新学习开学,我这边的案头工作实在是多,坐着的时候还带着假腿十分不舒服,我便不拘小节了,你第一次见,见多了也便习惯了。” 先生洒脱自然的态度让胡承荫放松了不少,他把梅贻琦校长的条子放到桌上,轻声问道: “请问您是……潘光旦先生吗?” “哈哈哈哈,我以为你又要问我是不是生意人了,不好意思啊,没错,在下正是潘光旦!” 潘光旦拿起梅校长的条子看了一眼,瞪大了眼睛。 “你要转到社会学系?” “是文学院的历史社会学系。” “这只是暂时的称谓,现在学术资源跟不上,历史和社会学便合并招生了,以后肯定是要拆开的。告诉你个秘密吧,我现在虽然暂代教务长一职,但我的本职工作却是社会学系的教授,以后你就是我的学生喽!一定要好好学,我的学分可不好拿哦!” “我知道,这次转系我也是犹豫了好久才下定了决心,我一年级是在南开念的机械系,之前听了陈达先生的课,觉得自己对社会学更有兴趣,可我是理科转文科,跨度实在是有点大,说实在话,我也挺担心的。” “陈达跟我都是清华的毕业生,他是我十分敬重和钦佩的学长!说到转系,你大可不必担心,你知道我是学什么的吗?” 胡承荫摇了摇头。 “我跟陈达都是留美生,陈达可是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系的高材生,他一路读到博士学位,接受了美丽国社会学系统的学术训练,因为成绩优异,不仅得了奖学金,还是社会学系的‘荣誉会员’。可我呢?本科学的是遗传学,研究生学的是优生学,我以前觉得社会学是一门十分浅薄的学科,对社会学十分不屑一顾,后来才知道,真正浅薄的是我自己!所以说啊,你大可不必担心自己晚了一年,我半路出家,晚了这么些年,兜兜转转不还是进了社会学的门?” 办好转系事宜,胡承荫的心彻底放下了,走到大街上,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心里曾经的担忧烟消云散,只觉得豁然开朗。 之前胡承荫只上过陈达先生的课,为他的沉稳严谨、博学谦逊所折服。然而他在潘光旦先生身上看到了另一种人格魅力,究竟是怎样乐天坚强、豁达自在的性格,才会对自己的残缺如此安之若素,甚至还能自我调侃? 胡承荫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听先生们的课了。 第九十七章 最后一次穿军装 “我就说嘛,转系有什么难的,看把你紧张的!” 陈确铮边说边在莲蓬头下冲洗着身上的泡沫。 “不过这下可好了,我们三个人可以一起去蒙自了。” 贺础安两手各拿着毛巾的一头擦着背,发现胡承荫没有回话,跟陈确铮对看了一眼,陈确铮一副了然于心的笑容。 “估计狐狸现在满脑子都是楚青恬,别搭理他,白费。” 胡承荫的脸被热气蒸得通红,嘴角一直微微上扬,从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是这样的表情,三人进城到青年会浴室的路上,他禁不住浮想联翩,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跟楚青恬一起在教室上课、一起在食堂吃饭、一起走在路上的情形,他说笑话逗她,她低着头微笑着。因为想到出神,陈确铮跟贺础安说了什么胡承荫都充耳不闻,陈确铮调侃他他也不回嘴,乖巧得很。 从澡堂出来,三人都穿上了那套黄军装,又结伴去旁边的民生理发店理了发,从理发店出来,太阳毒得要命,明明才四月底,已经热得人汗流浃背,三人都扯开了衣领,还把袖子挽到了手肘上面,“三剑客”没想到,竟然因为这身打扮被一个三四十岁的警察拦住。 “你的军帽呢?绑腿呢?衣领和袖子是怎么回事?身为军人为什么不注重军容军纪?” 突然遭到这样的质问,“三剑客”一时间面面相觑。 “我们不是军人,是西南联大的学生,这次是出来洗澡。”陈确铮客客气气地回到。 “那也不可以,我们这里有规定,若穿军装必须穿着quan套,如果不打绑腿、不带军帽便会处以警告处罚,若再犯就会被拘留教育,念在你们是初犯,仅口头警告一次。” “我们初到昆明,不知道这里的规定,以后一定会注意的。”陈确铮回答得十分客气。 那警察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三剑客”互相看了看彼此,会心一笑。 胡承荫摸了摸自己的衣服,突然心中涌起一阵不舍。 “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穿军装了,这么一想,心里还有点儿空落落的。” “是啊,这样的经历不是谁都能有的。” 陈确铮却没有说话,摸着身上的军装,他会想起了自己在延安的生涯,在那里,他也每天穿着军装,打着绑腿,在那里,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跟他志同道合,在那里,他的每一天都是新的,都充满了希望。如今他肩负着党组织给他的使命,来到了这片陌生的土地,他眼前的一切都是未知,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一切的挑战。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什么,未来的事儿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再穿上军装也说不定。” “可是眼下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啊,咱们为了给行李减重,衣服都交给学校装箱走海运了,咱们现在哪有钱买新衣服啊?难道这几天在昆明还要戴军帽打绑腿不成?” “那也只好再当几天‘学生兵’了,你总不想被拘留吧?” “三剑客”回到农校,正好碰到许多同学往外走,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海路运来的书籍和行李已经运到了迤西会馆,大家正准备去领呢。 “太好了,我们随身都没带衣服,这下终于可以穿自己的行李了。” 从迤西会馆领了行李回来,“三剑客”终于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贺础安依旧是一件藏蓝色长衫,胡承荫穿着夹克衫和西裤,陈确铮穿了一套灰色的中山装。三人在更衣室里看着“焕然一新”的彼此,两个多月没有穿过便服了,实在是有些新奇。 “陈老,你要是把这身上这身中山装换成西装就完美了。” 陈确铮一笑,没有接贺础安的话,胡承荫倒是十分好奇。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换成西装?” “我们三个人刚好就是北大、清华和南开啊,你没有听过吗?北大人注重传统,最喜长衫,清华人则洋派,最爱西装,南开每人一件飞行员夹克,时髦又气派!” 贺础安恍然大悟: “听你这么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陈老,回头你也弄一套西装穿穿,你这身高腿长的衣服架子,穿起来必定好看!” “定制一套西装估计要几十块钱了,有这个钱我请你们吃饭不好吗?” “不愧是广东人,成天惦记着吃!” 胡承荫刚说完,肚子就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哈哈哈哈,还说别人呢,到底是谁的五脏庙闹脾气了?” 学校体恤大家囊中羞涩,联大同学可以继续在联大食堂解决一日三餐,吃完午饭没多久,“三剑客”去云南大学参加云南清华校友的招待会,也就是清华大学建校二十七周年的纪念大会,到会的有教师和同学共五六百人,梅贻琦校长在会上发表了讲话,台下的人都认真聆听,说到清华园已经沦为日军的兵马场,所有的教学场馆均被占领,学校搬到长沙之后,又遭遇日机轰炸,炸弹数十颗落下,有的炸弹有数百磅之重,还好炸弹从未击中临大校舍,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听到此处,大家旅途结束的轻松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梅校长又说了未来联大的研究目标,要开展电讯、农业、社会等多方面的研究,尤其是金属方面的研究,因为云南的矿产资源丰富,正好可以因地制宜。 说到大家最关心的经费方面,梅校长坦陈,因为清华大学在战争前期就已经往南运送了一些书籍和实验设备出来,现在这些图书和设备已经运到了昆明,马上就可以运用到教学工作中去。至于经费,北大走的仓促,什么都没带出来,南开更是校园都被炸得千疮百孔,清华有庚子赔款,“家底儿”的确是稍微厚一点,但既然现在三校合并,便不分你我,清华要拿出十万作为建筑经费,帮助联大修建新校舍,还要拨出专门的款项支持航空、无线电等研究,联大的道路任重而道远。 第九十八章 立德立言,无问西东 梅校长讲完话,赵元任先生指挥一群孩子合唱清华的校歌,赵元任是这首歌的编曲,他担任领唱,歌声情感充沛,颇为动人,孩子们分四个声部合唱,声音清越,台下大多是清华的校友,也都跟着唱了起来: 西山苍苍,东海茫茫, 吾校庄严,岿然中央, 东西文化,荟萃一堂, 大同爰跻,祖国以光, 莘莘学子来远方, 莘莘学子来远方, 春风化雨乐未央, 行健不息须自强, 自强,自强,行健不息须自强, 自强,自强,行健不息须自强。 左图右史,邺架巍巍, 致知穷理,学古探微, 新旧合冶,殊途同归, 肴核仁义,闻道而肥, 服膺守善心无违, 服膺守善心无违, 海能卑下众水归, 学问笃实生光辉。 光辉,光辉,学问笃实生光辉, 光辉,光辉,学问笃实生光辉。 器识为先,文艺其从, 立德立言,无问西东。 孰绍介是,吾校之功, 同仁一视,泱泱大风。 水木清华众秀钟, 水木清华众秀钟。 万悃如一矢以忠, 赫赫吾校名无穷。 无穷,无穷,赫赫吾校名无穷! 无穷,无穷,赫赫吾校名无穷! 自清华建校27周年以来,第一次不在北平办建校纪念会,唱着唱着,很多清华人的心中都百感交集,贺础安跟胡承荫看着身边的陈确铮认真地大声唱着校歌,他的眼眶渐渐红了,声音也微微有些颤抖。合唱结束后,全体合影留念,陈确铮捕捉痕迹地擦了擦眼角,赶紧将情绪调整回来,又变成了嘻嘻哈哈的样子。 最后是茶点时间,茶点十分丰富,有火腿面包、牛油面包、各种糖果和香蕉等水果,因为每个清华人的胸前都贴了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纸条,上面写着自己的姓名和毕业的年份,所以大家在吃茶点的同时开始互相攀谈,“师哥师姐师弟师妹”地叫着,有人是“他乡遇故知”,有人认识了在北平无缘认识的校友,场面十分热络,有人在身后拍了一下陈确铮,他一回头,是周曦沐,只见他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面包,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不错嘛,陈确铮,剪了头发,穿了便装,真是一表人才呀!你们三个还真是干什么都黏在一起啊,文学院和法商学院五月三号出发去蒙自,你们知道了吗?胡承荫,这下‘三剑客’可要拆开了!” “周老师,我已经申请转系到历史社会学系了,梅常委已经同意了。” “是嘛,那可太好了!” 贺础安跟胡承荫吃完点心又去拿,周曦沐看了看陈确铮的肩膀,低声问道: “你的伤怎么样了?” “因为治疗得及时,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 “你……这一路,应该很不容易吧?之前你们三个总是黏在一起,我也没有机会好好跟你谈谈,他们知不知道你……” 陈确铮笑着摇了摇头。 周曦沐了然于心,点了点头。 “有个故事我好像没跟你说过,七七事变之前,清华就感受到局势动荡,向外运输了一批书籍和教学设备,我有幸参与其中,一次在车站运送书箱上车的时候,一个木箱被摔散架了,火车站的站长路过,将一本书直接揣进口袋,后来一个军警路过抢走了书箱里的书,我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却是刚刚那位站长帮助了我拿回了我的书,分别的时候,那站长从口袋里拿出了之前他揣进口袋里的书,你猜,那是一本什么书?” 陈确铮刚要说话,两手拿着点心的胡承荫跟贺础安向他们这边走来。 周曦沐上前一步,对着陈确铮的耳朵低声说了一句: “那本书的第一句是:一个幽灵,一个**,在欧洲徘徊……” 说完这句话,陈确铮还没有来得及回应,胡承荫跟贺础安便回来了。 胡承荫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说: “一会儿你们陪我去照相馆呗,我把这一路上的照片都洗出来。” “那你要洗三份,我们俩也想珍藏一份。” “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独乐了不如众乐乐,有这样的好东西,怎么能只自己私藏呢,应该让大家一起欣赏才好啊!不如你们办一个影展吧!” 胡承荫的眼睛马上亮了,嘴里还嚼着东西,就迫不及待地叫起来: “办影展?那太好了!就办一个影展!让所有联大的同学都来看看,尤其是步行团的同学,现在回头看看这一路的经历,一定很亲切!” 胡承荫还没激动一会儿,贺础安马上就泼了一盆冷水。 “办影展固然是好事,可是在那里办呢?要跟学校申请场地吗?最关键的是要洗大尺寸的相片,钱从哪里来呢?” “就你会煞风景,我们可以找同学凑一凑啊,或者我们可以搞一次募捐啊!” 周曦沐看着他们着急争论的样子,摆摆手打断了他们: “别说等你们募捐到款项就来不及了,现在同学们个个都穷得叮当响,许多同学都要靠学校的贷金资助的,钱用来吃饭都不够用。不用想了,这个事情包在我身上!影展的场地我帮你们联系!洗相片的钱也由我来付!” “周老师,您简直就是及时雨、活菩萨,我可太感激您了!” “别拍马屁了,咱们赶紧去照相馆吧!” 到了照相馆,胡承荫小心翼翼地拿出自己精心保存的胶卷,再三叮嘱老板一定要小心地洗,千万别洗坏了,却在老板报出洗照片的价格时傻了眼,没想到要花这么多钱,周曦沐却干脆利落地掏出钱包,眼睛都不眨地付了钱。 忙了一天,回到农校,贺础安才有时间好好检查他从迤西会馆取回的行李,打开尘封的木箱,贺础安直接傻了眼,有好几本书因为泡了水都发皱发黄了,更离谱的是,有一箱书竟然里面都被换成了砖头。 贺础安坐在地上,盯着那一箱子石头发呆,一脸不肯相信的表情。 “这是谁干的啊,简直是缺了大德了!”胡承荫忍不住骂道。 陈确铮叹了口气,蹲在贺础安身边。 “好在只有一箱被换了,还留住了大部分,事已至此,你就别想了,你还记得丢了什么书吗?以后咱们再重新买回来!” “对,别坐地上了,地上凉,赶紧起来!” 胡承荫拽着贺础安的胳膊往上抻,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 陈确铮走到门口开门,便看到梁绪衡手里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布包,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 “你来的正好,走海运的书被变成石头了,他现在也变成一块石头了,我们说什么都没用,你赶紧劝劝吧!” “贺础安,我特意过来找你,你都不理我的吗?” 贺础安还沉浸在伤心和震惊的情绪里,看到梁绪衡,又觉得开心,他冲着梁绪衡笑了一下,可这笑容里又掺杂着还没释怀的伤心和委屈,一下子就把梁绪衡逗乐了。 “出发之前你不是让我帮你带书吗?我现在‘完璧归赵’来了!” 见贺础安没有第一时间走过来,梁绪衡故意调侃道: “赶紧接着呀,重死了!怎么,不想要了?不想要我带走了啊!” 贺础安站起身来,接过了梁绪衡手中的布包。 “跟我出去走走吧,我带你散散心!” 第九十九章 临时翻译 初夏的风微醺,贺础安跟梁绪衡肩并肩走着,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他们一路从农校走到了城里,贺础安见到梁绪衡固然是开心,可失去的书都是他的宝贝,一时间有些难以释怀。梁绪衡理解他的心情,一路上又是讲旅行见闻,又是讲笑话,安慰了他一路。虽已入夜,昆明街道灯火通明,马路平整洁净,两边商肆林立,尤其是茶楼特别多,门口不时有茶客悠闲地进进出出,遇到熟人热络地寒暄几句,茶楼里面人声鼎沸,台上唱戏,台下海侃,不亦乐乎。路过一间电影院,梁绪衡拉住了贺础安的胳膊。 “咱们看电影吧!” “好啊,你想看什么电影?” 两人走到售票口跟前,电影院正在上映三部影片,都是外国片。 “你现在心情不好,我们便看一部喜剧如何?” 贺础安点了点头:“我看什么都好。” 梁绪衡掏出小巧可爱的印花布钱包,要掏钱买票,贺础安赶紧拦住。 “不行不行,哪有让女士请客的道理,我来!” “你这就不对了,谁规定女子便不能请男子的客了?男子有绅士风度固然是好,可也不必一直拘泥啊,若你真的是过意不去,下次……你回请我不就好了么?” 说到这里,梁绪衡莫名脸红了,可贺础安想着自己的确囊中羞涩,有些发窘,竟也没注意到。 为了掩饰害羞,梁绪衡赶紧把钱塞进售票口。 “两张满城风雨,谢谢。” 进了电影院,发现看电影的人不多,近百人的座位,只坐了十几个人,电影开场后,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站了起来,站到了幕布的边缘。 电影开始播放,是全英文,那幕侧的年轻人便开始翻译剧中的对白,但他翻译得十分不专业,通常演员说三句话他翻译一句,而且图省事只翻译大致的意思,并没有翻译出原文的精髓。《满城风雨》的英文名叫“thewhloetown’stalking”,是美丽国导演约翰福特导演的喜剧电影,电影十分逗趣好笑,梁绪衡跟贺础安的英文水平尚可,大体能领悟其中的笑点,可其他的观众却因为翻译的问题时常看得一头雾水。 “这翻译的水平实在是差强人意。”贺础安忍不住跟梁绪衡低声说道。 正在梁绪衡想开口的时候,前排突然有一个人大吼一声: “这翻得是什么东西?简直是胡说八道!” “牟光坦?”因为影院内部昏暗,贺础安跟梁绪衡一时之间没有认出来,牟光坦一嗓子吼出来,电影放映中断,影院内部的灯大亮,两人一眼便认出他,异口同声地喊出来,然后赶紧把头缩到椅背的后面,生怕被他发现,好在离得远,牟光坦没有听到。 影院经理闻讯赶来,他态度十分客气地说: “这位先生是觉得电影不好看吗?” “不是电影不好看,是你们的翻译水平太差,这种翻译水平,还不如索性不翻!” “听先生的口音,不是昆明本地人罢,莫非你是联大的学生?” 牟光坦十分惊讶。 “你怎么知道?” “联大迁到昆明的事情已经连续多日上了报纸的头版,之前你们的旅行团列队入城我还去欢迎了呢!” 经理客气的态度让牟光坦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失了礼数。 “抱歉,我没有让你们为难的意思,只是——”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这电影后半段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翻译呢?” 牟光坦没想到那经理竟然提出这种要求,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接下去的时光里,牟光坦尽职尽责地当了一回翻译,他十分尽职尽责,不仅翻译精准,而且演技到位,会模仿演员的口音和神气说话,把观众逗得前仰后合。电影散场后,那经理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老滇票”,放到牟光坦的手里。 “这我不能要!”牟光坦没想到自己大闹一场竟然还有钱拿,赶紧推拒。 “这是你应得的,拿着吧。我还有个事情想问你,要不要考虑来这里当翻译员?” “这恐怕不行,我是学生,理应以学业为重,再说,我虽然是联大的学生,但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要在蒙自读书了,谢谢你的好意。” “这样啊,没有关系,来日方长,我姓马,马汉辉。若你以后回到昆明,或者是改变了注意,欢迎随时来找我!” 缩在椅子后面的贺础安跟梁绪衡目睹了这一幕,等牟光坦走到街上,梁绪衡在牟光坦身后大吼一声: “这翻的是什么东西!” 牟光坦一见两人,脸腾地红了。 “你们都听到了?” 梁绪衡点了点头:“从头到尾。” 贺础安点了点头:“从始至终。” “是我唐突了,我不应该在放映期间直接提出来的。” “那有什么?谁不知道你的英文水平是一流的,我们水平不如你,尚且听出了许多问题,估计在你听来就更加忍无可忍了,再说你精彩地翻译了下半场,已经成功补救了你的疏失啊!而且还赚了钱,不是皆大欢喜吗?” “这钱我本就不想要,要不这样吧,我请你们吃饭,咱们下馆子去!” “这么大方?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我在昆明闲晃了这半个多月,最知道那里好吃了,出发,去东月楼!” 东月楼是昆明数一数二的餐馆,落座之后,梁绪衡就轻车熟路地点菜,那张印着“金马碧鸡踏地球”的老滇票尽数化为汽锅鸡、酱烧鸡腿、油**鸽、破酥包子、过桥米线……三人大快朵颐的时候,贺础安还不忘问的牟光坦写诗的事情。 “最近你还在写诗吗?” 牟光坦点了点头。 “步行团的见闻给了我许多灵感,我写了几首,不过现在还在修改。” “念一首来听听?” “现在还不够完美,等我改好了再念给你听。对了,我、刘兆吉、向长清几个人在步行团路上就琢磨着把诗社办起来,闻一多教授也支持我们的决定,估计到蒙自,诗社就要开始活动了,到时候邀请你们过来参加!” 第一百章 得遇知己,三生有幸 “好啊好啊,但我写诗确实不行,我可以作为观众在一旁欣赏吗?” “当然可以,诗歌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牟光坦千金散尽,三人吃得肚皮溜圆,才打道回府。 回到学校的路上,牟光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不时嘴里念念有词,贺础安跟梁绪衡不知不觉就走到他后头去了,两人默默走着,他们的身体挨得很近,昆明的路灯很亮,他们的影子一会儿在身前,一会儿在身后,但不管在身前身后,两个影子都连在一起,融为了一体。 到了农校牟光坦早早地回房睡了,贺础安跟梁绪衡却站在的农校前的尤加利树下,月色正明,微风习习,空气中似乎都有香甜的气息。 “以后我们便能天天见面了。”贺础安胸中的喜悦化作语言满溢出来。 “你高兴吗?” “当然高兴,特别高兴!” 梁绪衡微微一笑,低下了头:“我也高兴。” 到了宿舍,贺础安跟胡承荫和陈确铮说了下馆子的事情,胡承荫气得捶胸顿足。 “你怎么能吃独食!有这好事儿怎么不告诉兄弟们,亏你还是‘三剑客’之一呢!不够意思!” “我也没想到会有这巧遇啊,再说农校是这么远,过来也来不及啊!” “别说了,你是怕我们当了你们俩的电灯泡吧?重色轻友的家伙!不说了,睡觉!” 接下去的几天,新的学期还未开始,洗去征尘的联大学生们还有几天难得的假日。因为难忘两个多月来跟步行团同学的相处,黄师岳团长在回长沙之前特意在光华街的海棠春酒家设宴款待全团师生。本来大家就十分钦佩黄团长的为人,都觉得他虽然年近半百却跟大家同甘共苦,一路走到昆明,因此一呼百应,全体出席。黄团长大手笔,不仅酒席的菜色好,还请大家和贵州的茅台酒,黄团长举杯致辞: “虽然我在路上表现得比较严厉,但我对大家黄某人是十分欣赏的!你们这一路辛苦了!在这一路上,没有一个同学掉队,希望你们能把在步行团的吃苦精神延续到你们的学业中去!我们的国家以后可能还会面临持久的战争,当下的情势可能还会更坏,但我希望你们能想方设法克服困难,学知识、长本领,完成你们的学业,为抗战和国家间和多做贡献!” 话刚说完,席间爆发了热烈的掌声,之后的环节是大家没想到的。黄团长开始挨桌敬酒。虽说大家都已经成年,可大都是没怎么喝过酒的,黄团长挨桌敬酒,大家哪里见过这阵仗?!黄团长酒量非常好,他每每举杯一饮而尽,却依旧神智清明,丝毫不见醉态,许多同学不知深浅,也跟着干杯,没过多久便醉倒在桌子前。胡承荫一如既往地酒量差,还是陈确铮跟贺础安一左一右搀着往农校走去,归途已是黄昏,黄橙橙的太阳高悬天边,把四周的云彩都染上了红色,胡承荫脚下不稳,一不留神摔倒了,带着陈确铮跟贺础安也摔倒了,胡承荫突然躺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陈确铮跟贺础安也跟着笑了,索性也跟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三人就这么坐在一起,静静地看着太阳日渐西沉,直至消失在地平线之下。 “遇到你们真的是三生有幸,之前南开被炸,我心中充满了不甘和愤怒,但此时此刻深刻体会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话的道理,我遇到了你们这两个朋友何其幸运,你们是我最宝贵的知己。” 一群鸟儿从空中飞过,贺础安的目光追随着它们,轻声说道: “现在你转系了,便从工学院归了文学院,咱们三个又可以继续做三年的同学了!” 陈确铮撑起身体,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你们两个还准备躺到什么时候啊,地上不凉吗?” “煞风景!”胡承荫撇嘴嘟囔道。 陈确铮笑了,向胡承荫伸出手。 “遇到我们当然是你的幸运,而且你还会继续幸运下去,咱们的缘分何止三年,是一辈子!” 胡承荫瞬间开心,伸手握住了陈确铮的手,陈确铮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这时候贺础安也伸出了手: “陈老,可别厚此薄彼啊!” “贺少爷,我们两个一起可好?” 胡承荫跟陈确铮一人一只胳膊把胡承荫拉了起来,三人晃晃悠悠地回了农校去。 隔天早饭后,步行团的同学接到学校的通知,因为学校拨给旅行团的经费尚有节余,可以给全体成员每人做衬衫一件、裤子一条,补充在旅途中的磨损,大家十分高兴,在校本部的同学们自然不必着急,文、法两院的同学赶忙进城去裁缝铺量体裁衣,“三剑客”都选择了一式的白衫黑裤。 有来必有往,下午两点半联大在大观楼为黄师岳团长举办游艺会,感谢两个多月以来他对湘黔滇旅行团全体同学的关心和照顾。大观楼在昆明城外西南二三里的滇池池畔,从学校到大观楼可走路也可乘船,走路快,乘船更有意趣。昆华农校在昆明城外西北,从农校出来一路向南走几里地便到了纂塘码头,在这里乘船由大观河一路便可通滇池。大观河是一条人工河,是明朝吴三桂为解决昆明的运粮问题,修建的一条“运粮河”。因为不赶时间,“三剑客”便在纂塘码头雇了一只小船,船夫要价两元,实在便宜。小船在运河中徐行,两边绿树成荫,田地麦子将熟,麦浪滚滚,日暖风和,一派悠闲。 “我觉得我已经爱上云南了。”胡承荫微微眯着眼睛,直面阳光。 小船驶到了滇池北滨的草海,大观楼跃然眼前,建筑典雅持重,为三重檐琉璃戗角木结构建筑,于清朝康熙年间兴建,在道光年间修葺时增建为三层,在咸丰年间毁于兵燹,同治年间再重建,复遭水患冲毁,光绪年间再修。一座大观楼历经朝代兴衰、天灾**,几番毁坏,几番重建,虽然拥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可立在眼前的这一座也不过五十多年。 第一〇一章 恋爱果然让人成长 大观楼最吸引人的便是门两侧的号称“古今天下第一长联”的对联,由清代乾隆年间学者孙髯翁所作,共计一百八十字。光绪十四年(1888)赵藩重以楷书刊刻长联,上下联皆呈三排楷体书写,长联蓝底金字,外镶红边,抬眼望去,十分夺人眼目。 贺础安细细端详,细细吟诵。 上联是: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孤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下联是: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贺础安刚刚吟诵完,只听到身后有人朗朗说道: “好对!上联写景,下联咏史,文辞工巧,意境深远,不愧是‘天下第一长联’!” “三剑客”一齐回头,身后竟然是周曦沐和白莳芳夫妇。 “周老师!”三人异口同声。 “莳芳,给你介绍一下,他们三个都是联大的三个学生了,旅行团他们也参加了,他们刚好一个清华、一个北大、一个南开,合称‘三剑客’!” “周夫人好!”“三剑客”齐声说。 白莳芳腹部已经有些明显,感受到“三剑客”的目光,周曦沐笑道: “看来我的第一个孩子要在蒙自出生了。” “我听说蒙自是个很美的小城呢!”白莳芳笑着说,因为腹中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温柔、平静的母性光辉,看来十分动人。 “既来之则安之吧,我是想着马上就要离开了,就接着游艺会的机会带她来看看滇池、看看草海,看看大观楼。” 周曦沐看了看手表。 “还有两个钟头,莳芳累了,我们找一处休息,你们自去逛吧!” 胡承荫看着周曦沐小心地挽着白莳芳,两人有说有笑地缓缓前行,不觉心生羡慕。 “周老师和他的夫人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羡慕吗?羡慕你倒是加把劲儿啊!” “就是,到昆明这几日了,就在欢迎仪式那天匆匆见了一面,之后也没见你去找她啊?”陈确铮恨铁不成钢。 “不急,马上就要去蒙自了,他们女孩子估计有许多事情要准备,这时候我就不想去打扰她,再说到了蒙自,大家都在一处上课,来日方长。” “贺老师,恋爱果然让人成长哈?” “估计到了蒙自,狐狸自己也会很忙,因为社会学于他是一张白纸,一切都要从头学起,课业必定十分繁重。”贺础安分析道。 “我才想起来一件事,你转到社会学系,是不是就要从大一念起了?这样你不就成了我的学弟了吗?” “做你的美梦去吧,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我会用三年时间修满毕业需要的学分,绝对不会给你机会当我的学长!” “我记住你这句话了,如果你毕不了业要怎么说?” “若我不能按时毕业,到时候随便你提什么条件我都照做!” “贺老师你听见了吗?这是他自己说的啊!这我可得好好想想,坚决不能轻易放过你!” 省府将大观楼周遭修建为公园,亭台楼苑,西面往山,东面望水,因为来得早,“三剑客”便四处闲逛、游玩了一遭。大观楼旁有一个很大的广场,正中立着“护国三杰”之一唐继尧的铜像。到了下午两点半,湘黔滇旅行团的全体师生陆续来到了广场,蒋梦麟常委让大家原地坐下,开始讲话: “同学们,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是给黄师岳团长办欢送会的,感谢黄团长的话我们已经说过很多了,今天我有几句话想跟同学们讲。大家都知道,因为许多同学经济上面较为吃紧,购买车船票有些困难,学校便组织了这个‘湘黔滇旅行团’,在湖南省政府的关照下,旅行团途径各地,备受各界人士欢迎。不仅如此,旅行团沿途的一切费用皆由湖南省政府供给,合计起来,消耗当在两万元以上,这绝对是一比不小的开支,但对于同学们来说,是一个增长见闻、内省自查的好机会。同学们,我们千里迢迢把学校迁到昆明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你们,为了你们一个个同学们! 我知道在长沙的时候,很多同学都参了军,你们大家可能都在参军和求学之中不停地徘徊和犹移,可去前线者就是杀敌的英雄,来后方者就是为了苟全性命?不是!你们每一个人,都应深知自己的重要,更应深知自己肩负着复兴中国文化的重任!今后唯有加倍努力,发奋自励,才能对得起大家对诸君的关怀和期望,进一步对得起各方各界对诸君的厚待! 同学们,理想和现实之间往往存在很多落差,我没来昆明时,以为房舍一定不成问题,因为总可以找到,即便找不到,也可用竹子或用木头建造,不是既经济又方便吗?长沙圣经学校的大食堂便是用木头建的,只用了七百元,决定南迁之后将它拆了,所剩的木料又买了二百元,最终只花了五百元,多么经济实惠? 可到了云南我才发现,实际情况跟我的想象千差万别,这里很难找到合适的校舍,用来建房的大竹子和木材也很少,所以联大眼下的校舍十分困难,临大时期就因为校舍困难把文学院和法商学院的同学迁到南岳分校去了,这次到了昆明,又把文、法两院的师生迁到蒙自去了,十分对不起大家! 可即便现实再不尽如人意,我们也不要气馁,做人就是要时时修改我们的理想去适应现实。当然,并不是说大家就不能有理想,反而,你们应是中国最有理想的一群人,通过你们的努力,改变我们的国家,把你们的理想变成后来人的现实,相信诸君必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第一〇二章 叔伟兄,你真是了不起! 蒋常委发言结束之后,游艺会便开始了。()为了表达对黄团长的感谢,游艺会上的茶点是步行团全体同学集资购买的,虽然比不上黄团长请客的菜色,却也是大家的一片心意,黄团长携夫人和公子一起参加了游艺会,大家一边吃茶点,一边七嘴八舌地回忆步行团的见闻,闻一多先生率先站了起来讲话,他说自己把步行团中的趣事选了七件出来,写成了七绝,其中有倪副官玉体演捉放、许骏斋凝视诸葛洞、曾叔伟白吃五碗酒等,因为诗句生动贴切,大家都会心一笑,热烈鼓掌,闻一多先生讲的最多的还是曾昭抡先生,他们同为步行团的教师,他们同年出生,曾昭抡先生比闻一多先生要大个半年,两人虽然一文一理,朝夕相处之间却日渐熟稔起来,闻一多便笑着调侃道: “要论我这一路上最佩服的人是谁,那绝对是叔伟兄!大家都知道,“打游击”和“抄近道”是我们的‘光荣传统’,能少走一点便少走一点,可叔伟兄则不然,他是完全沿公路行走,黔滇边境的“二十四拐”大家还记得吧?他还是走公路,比我们多走十几倍的路,真是不佩服都不行!更令人佩服的是,叔伟兄脚程极快!他走路的时候时常右手撩起长衫,目视前方,迈着大步,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他走路跟旁人不同,口中念念有词,我经常在路上写生,有一次看到他迎面走来,本想跟他打招呼,他却什么也不说径直走过去了!后来晚上我们在一个房间休息,我还问了他,你们猜他怎么说?我没听见啊!后来我在路上遇到他许多次,没有一次理我的,伤心多次我都习惯了!” 说到这里,大家都哈哈大笑,曾昭抡先生也害羞地笑了,还摆了摆手。 “你就别取笑我了。” “那怎么行?我还没说完呢!每次大休息的时候,叔伟兄都会从干粮袋里取出日记本、墨水瓶和一枝沾水钢笔,没桌椅便席地而坐,缓缓拧开墨水瓶盖,沾着墨水写上一阵,每天晚上到了宿营地他还会在油灯下写上一阵,我真想知道他都写了些什么,我一个搞文学的实在是自愧不如。我最佩服叔伟兄的一点,是每到一处市镇,他经常会走上闹市,把随身携带的防毒面具戴在头上,向当地民众讲解防毒防空常识。叔伟兄,你真是了不起!” 跟闻一多先生不一样,曾昭抡先生沿途不常跟学生交流,在大家的心目中,他绝对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因为他毫不在意修饰外表,一路就穿着那件灰蓝色长衫,时间久了不仅下摆脏污,而且有许多破洞,他也不会补缀,这也就罢了,他连纽攀也很少纽准,衣襟不是前短后长,便是前长后短,鞋袜也破得露出脚趾和脚后跟,却也不买新的,同学们私下时常戏称他的衣服是“破绽百出”,鞋子是“空前绝后”。可今天坐在席间的曾昭抡先生却穿上了一件崭新的蓝布长衫,皮鞋也是新的,头发刚刚理过不久,高高的额头,方正的下颌,加之“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底蕴,书卷之气扑面而来,跟步行团行军之时判若两人。他微微地笑着拱手,眼睛眯着藏在镜片之后。 老师们讲完之后,便轮到学生讲了,刘兆吉被大家请求讲一讲他收集民歌的经历,讲完之后刘兆吉点了牟光坦的名字,大家都知道他一直都在写诗,便请他念一首自己写的诗,牟光坦虽然害羞,还是掏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小本子,站起身来。 “我在步行团的行军途中酝酿了一首小诗,这几天一直在修修改改,还没有最后定稿,就念给大家听听吧!,这首诗的名字叫我看。” “我看一阵向晚的春风, 悄悄揉过丰润的青草; 我看它们低首又低首, 也许远水荡起了一片绿潮; 我看飞鸟平展着翅翼, 静静吸入深远的晴空里, 我看流云慢慢地红晕, 无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 哦,逝去的多少欢乐和忧戚, 我枉然在你的心胸里描画! 哦!多少年来你丰润的生命, 永在寂静的谐奏里勃发。 也许远古的哲人怀着热望, 曾向你舒出咏赞的叹息, 如今却只见他生命的静流, 随着季节的起伏而飘逸。 去吧,去吧,哦生命的飞奔, 叫天风挽你坦荡地漫游, 像鸟的歌唱,云的流盼,树的摇曳; 哦,让我的呼吸与自然合流! 让欢笑和哀愁洒向我心里, 像季节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 牟光坦在念诗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丝丝细雨,可大家都沉浸在诗的意蕴中,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站起来躲雨,仿佛在迷蒙的雨中,诗歌的字字句句更加地深入人心、回味悠长了。牟光坦开始还很羞涩,渐渐地他的声音高亢起来,全情投入到自己创造的诗歌世界之中,读完最后一句,整个世界戛然而止,接着大家如梦方醒一般,用热烈的掌声来奖励这位多才的诗人了。 随后雨势越来越大,许多同学都四处躲雨,闻一多先生不仅不躲,还扬起双臂,大声说道: “这场雨来得太是时候了!看来老天爷也是好诗之人啊!不如我们就索性淋雨回去吧!” 蒋梦麟常委宣布散会,大家纷纷跟黄团长拥抱、握手道别,随后便做鸟兽散,有的同学还是沿着来时的小路返回,陈确铮却说雨中乘船别有风致,“三剑客”便去草海雇了船,途中他们还碰到也选择坐船的周曦沐夫妇,他们远远的挥手,互相致意。 上船没过多久雨意渐收,小船在草海中游荡,月影从阴云中探出头来,为万事万物镀上一层清冷的白光,远处青翠的西山在夜晚变成了黑黢黢的剪影,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只有桨声一下,一下,敲打在异乡学子的心上。 明日,便是出发去蒙自的日子了。 “你们的行李都打包好了吗?”胡承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没生气。 “早就打包好了,我本就没什么东西,一个包足矣,倒是贺老师,你那几箱子书都装好了吗?” “早就装好了,我后来又拆了一箱,书倒是没丢,就是里面虫蛀水泡,简直看不下去,剩下的我都没打开,等到了蒙自再说吧!” “贺老师,外物不可必,你把历代先贤写在书中的道理吃透,化为你精神骨血,那便是最好的保存了。狐狸,你怎么兴致不高啊?要去蒙自了,不开心吗?” “不是,只是这几日一直游山玩水、饮酒庆祝,日子过得太慢太滋润,现在有些空落落的。” “珍惜现在的时光吧,等到了蒙自,你才真的要埋头苦读了,不是要三年修完所有学分吗?到时候有你受的!” “你们说,联大不会再搬了吧?” “搬肯定也只有我们搬,等新校舍建成,文法两院就搬回昆明了,我猜想,那之后若再搬,你便是回天津,我们两个便是回北平了。” 第一〇三章 三块手帕 一九三八年五月三日,启程去蒙自的日子到了。 “三剑客”早上三点便起床,捆好行李之后,陈确铮跟贺础安合力帮贺础安把沉重的书香搬到了宿舍楼下,农校的门口已经停好了几辆联大提前雇好的汽车,许多同学也纷纷下楼,七手八脚地把行李搬到汽车上,行李装好后,汽车便向火车站驶去。 行李运走后,老师为文学院和法商学院的学生清点一遍人数,确定没有遗漏之后,便集体步行去火车站。步行团凯旋收到众人迎接不过几日,便马上要匆匆离开了,来的时候身穿的是黄军装,走的时候穿的是新做好的白衫黑裤,那套黄军装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叠的整整齐齐捆进行李包里。 在农校门口清点人数的时候,“三剑客”就远远地看到楚青恬跟梁绪衡站在远处,两人手拉着手,梁绪衡似乎在说着什么笑话,逗得楚青恬抿嘴笑着。楚青恬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一件湖绿色的短衫、下面是一条深蓝的长裙,脚上是雪白的袜子和黑色的皮鞋,清新雅致,梁绪衡似乎新剪了头发,将初到昆明还将将及肩的头发剪到耳下,十分利落又带一丝俏皮,她身穿一条深蓝和淡蓝交错的格子旗袍,梁绪衡跟楚青恬身高相仿,却较之纤细许多,反观楚青恬的身段则更加富有女子的风韵,两人在一起反而更加衬托了对方的美。 联大的男女比例在一比十,文法两院也大致如此,步行途中,女生们都混在一处,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笑着。 贺础安跟胡承荫各自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出神,被陈确铮一一敲头。 “我怎么认识你们两个这么没出息的家伙?眼睛都快长人家身上了!” “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若是碰上自己心爱的女子也会跟我们一样!” 陈确铮笑着摇了摇头。 “我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 “瞧你这话说的,你又不是铁石心肠,怎么不会爱人?” “也许我真的是铁石心肠,像我这种人,爱人往往就是害人。” 胡承荫还要说话,贺础安咳嗽一声,他虽不解,便也不说话了。 贺础安不着痕迹地看了陈确铮一眼,发现在他的眼中有一丝落寞闪过,而自己,似乎隐隐猜出了这落寞的缘由,却在此时看到他脸上有展现明亮的笑容,转头朝什么人挥着手,贺础安看见周曦沐、白莳芳夫妇坐着洋车过来了,身后跟着曾涧峡、阮媛夫妇,看到陈确铮,周曦沐也微笑地跟他挥手。 到了火车站,同学们得知学校已经为大家提前包好了四节车厢,大家纷纷上车,陈确铮故意拉着贺础安跟胡承荫上了女生所在的车厢,进到车厢之后,陈确铮大喊: “梁绪衡,给我们三个占个座!” 陈确铮的声音很大,许多人都听到了,梁绪衡笑着点了点头,也爽朗道: “好呀,你们过来吧!” “三剑客”坐到了楚青恬跟梁绪衡的后面一排,因为楚青恬跟梁绪衡 早上八点十五分,火车准时开动,因为使用的是仅仅一米的窄轨,车厢很小,每一排空隙都很小,“三剑客”身高腿长,位子难免有些逼仄。梁绪衡转回头给了贺础安一块手帕。 “你给我手帕做什么?” “拿着吧,一会儿过山洞的时候用得上。” 楚青恬也默不作声地给了胡承荫一块儿,胡承荫见只有自己有陈确铮却没有,赶紧道谢,可刚刚开心几秒钟,楚青恬又掏出一块手帕递给陈确铮。 陈确铮看了一眼胡承荫,意思是:我接还是不接? 胡承荫不想落个小气鬼的名声,只能忍痛点头了,陈确铮便把手帕接过来,握在手里。 火车开出昆明不远便进入山区,火车不停上坡下坡、在山间曲折迂回地前行,走海路的同学们就是坐着滇越铁路的小火车到昆明来的,他们早已见怪不怪了,步行团的同学们却看什么都稀奇,一路都扒着窗户看个不停,有一个同学大喊一声: “要进山洞啦!” 这时候梁绪衡大喊一声:“用手帕捂住口鼻!” “三剑客”赶紧照做,很快火车进入了隧道,车内没有照明,眼前顿时一片黑暗,因为火车前进产生的煤烟在狭窄的山洞里没有办法扩散,全部涌进车厢里,同学们猛烈地咳嗽,甚至有的人因为无法忍受煤烟的气味呕吐了起来。火车经过山洞之后,“劫后余生”的同学们看看彼此,突然哈哈大笑,大家的脸上都沾染上一层乌黑的煤灰,而且越擦越黑,大家都开始彼此取笑起来,车内顿时一片欢乐。因为有了手帕的帮助,“三剑客”的脸上还算干净,但额头上还是沾上了一点,梁绪衡自然地用手帕给贺础安擦拭,楚青恬从包里掏出一面精致的小镜子递给胡承荫,胡承荫本想用楚青恬的手帕擦,却有些舍不得,犹豫间镜子便被陈确铮抢了过来,他脸上不是很脏,他看了看便还给了楚青恬,胡承荫狠狠瞪了陈确铮一眼。 陈确铮把嘴凑近胡承荫的耳边说道: “狐狸,你可是‘任重而道远’啊,脸皮不厚一点可不行啊!” 胡承荫“嘁”了一声,把手帕揣进口袋里,不做声了。 之后火车经过连绵的山洞,同学们看饱了沿途的美景,受了无数次煤烟的洗礼,下午五点,火车终于到了开远县城。 文法学院的同学们纷纷下了车,却仍有许多乘客留在了火车上。 “他们怎么不下车啊?”胡承荫有些纳闷。 梁绪衡之前坐过一次,便立马解释道: “你也看见了,这段路白天开都已经十分危险了,所以晚上是停驶的,乘客可以免费住在车上,等第二天一早开车,若是不想受罪,那便下车自己花钱找地方住。” 联大是肯定不会让学生们坐在火车上撑一夜的,早就给同学们找好了旅馆。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是,这旅馆不但包食宿,而且饭菜十分可口。旅馆非常漂亮,整体的建筑是法式风格,小巧雅致,四周花木环绕,清新宜人,院中有许多木棉树,花朵火红,颇有灼灼其华之势。 第一〇四章 恩师郑天挺先生 因为开远海拔比昆明低,因此气候更加炎热,旅馆有不少热带植物,以金鸡纳树为最多,因为第二天早上要准备早早上车,大家早早就睡下了,可所有人都辗转难眠,不堪其扰,蚊子实在是太多了。 因为走的匆忙,许多人都没有带蚊帐,更打不过来,蚊子在耳边嗡嗡盘旋,让人不堪其扰。 “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多的蚊子!” 胡承荫气急败坏地抱怨。 “你把全身裹住就好了。”贺础安给胡承荫支招,他自己就是依此法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在脸上盖上衬衣,不给蚊子留一块裸露的皮肤。 胡承荫有样学样,可天气实在太热,没坚持几分钟就闷了一头一身的汗,实在受不了了,胡承荫把被子掀开,坐了起来,蚊子立马便不客气地开始饱餐。 “我真是太倒霉了,我从小到大就招蚊子,只要我跟别人在一起,蚊子就只叮我一个!” 胡承荫挥舞着双手,正气急败坏的时候,发现陈确铮也没有盖被子,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躺着,夜色昏暗,难以分辨他是否已经入睡。 “老陈!你睡了吗?你怎么不怕咬啊?” “你要静心,就当他们不存在,自然而然就感觉不到他们了。” “得了吧,怎么可能感觉不到?我现在浑身上下都是蚊子包!” “那能怎么办?忍着呗!” “冷血!怪不得蚊子都不咬你!” “等到了蒙自,我陪你去买蚊帐!” “这还差不多!” 半醒半睡之间,一夜又过去了,因为火车到达的时间不固定,同学们三点就起床了,因为天刚蒙蒙亮,大家都在油灯下吃早餐,之后便赶到火车站等去碧色寨的火车,一直等到早上八点才开车,车上照旧是难忍的酷热,火车开得出奇得慢,晃晃悠悠地每一站都要停靠很长的时间,即便车窗全部打开,吹进车厢的也都是温吞吞的热风,让人昏昏欲睡。 上午十点,火车停靠在碧色寨车站。从开远到碧色寨走的是滇越铁路线,之后从碧色寨到蒙自则走的是个碧石铁路线。碧石铁路原是为了运送个旧的锡矿而建的轻便铁路,后来这条铁路被延伸到石屏,至此便称作个碧石铁路了。因为要更换铁路线,因此车站也便不同,大家下车后集体从滇越铁路车站走到了个碧石铁路车站,在车上四肢都伸展不开,难得下车活动,大家都边走边抻懒腰、松筋骨。 下午五点,火车从个碧石铁路车站开出,大家本以为之前做的米轨火车的车厢就已经够小的了,没想到从开远到碧色寨的火车又小上了一圈。因为滇越铁路的轨距为一米,因此被称为“米轨”铁路,然而为了节省成本和防止滇越铁路的机车驶入,个碧石铁路修成了0.6米宽的“寸轨”,车厢尺寸的缩小导致车厢内部的空间窄到只能纵向放两排长条的作为座位,乘客相对而坐,可以碰到对面人的膝盖。梁绪衡有意撮合胡承荫跟楚青恬,刻意拉着她跟“三剑客”坐在一处,胡承荫刚好坐在楚青恬的对面,一路上胡承荫都小心用胳膊搂住自己的两条大长腿,注意不要触碰到楚青恬,自打上车,那姿势就没有变过,陈确铮跟贺础安对视一眼,便各自苦笑了。 虽然火车在寸轨上运行的速度很慢,但好在从碧色寨到开远距离本就不远,火车只开了半个多小时,五点三十五分便到了蒙自。刚下车,大家就看到了一位身着长衫、带着圆眼镜,梳着平头,面庞方正的先生站在月台迎接。 “大家一路辛苦啦!我是联大历史系的郑天挺,现在我就带你们去宿舍,先进城到女生宿舍,再出城到男生宿舍,蒙自很小,很快便走到了,大家跟我来吧!” 贺础安再次见到在北大教过他的郑天挺先生,激动地迎上去,贺础安跟陈确铮也跟了上去。 “郑先生!” 郑天挺先生回头一见贺础安,立马露出了笑容。 “贺础安!好久不见啊!黑了,也瘦了!看起来更精干了!想必你是参加了步行团了吧?” 贺础安点了点头。 “郑先生,我们在蒙自呆了几日都没看见您,我们到昆明那日,学校在圆通公园给我们办了欢迎会,我还一直在找您来着。” “蒋常委三月中便定了在蒙自设立分校,北大、清华、南开各派一人过来筹备建校事宜,我三月十七号便来了,这些天除了接学生就是租房子,忙得分身乏术,自然没法为你们接风洗尘了!哎,这两个人跟你一样黑,想必都是步行团的同学吧?” 贺础安赶紧给郑先生介绍: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在北大读书时的恩师郑天挺先生,先生的‘魏晋南北朝史’讲得鞭辟入里,这两位是我的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位是陈确铮,原是清华哲学系的。” “郑先生好!” 陈确铮恭敬地鞠躬,跟郑先生握了握手。 ”这位是胡承荫,原是南开机械系的,现在转系到社会学了。” “理转文?有魄力,好好学,联大社会学有好多厉害的老师,可有你学的了!” 胡承荫也有样学样,恭恭敬敬地鞠躬,跟郑先生握了手。 “真好,贺础安是我们历史系难得的高材生,我的‘魏晋南北朝史’数他学得最好,他写的学期论文,我给了全班最高分!你们既为好友,想必也十分优秀,你们本不同校,这是难得的缘分,一定要珍惜啊!” 贺础安得到了郑先生的夸奖,脸突然变得通红。 “郑先生过奖了,我还差得远呢!” 郑先生看了他一眼,调侃道: “这怎么还脸红了?哈哈哈哈哈……” 谈笑间,郑先生带着大家从北门“承恩门”进了蒙自县城,沿着北门街一直向南走,路过了蒙自县政府,没走几百米便走到了武庙街,郑先生在一个院墙高高的宅子前停下,敲了敲门,里面很快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来啦!” 门被打开了,走出一个相貌清丽的女生走出来。 郑先生朝她点头示意,接着转头对大家说: “这里是周伯斋先生的宅邸,周先生为解联大住房紧张的燃眉之急,把房舍腾出来一部分给联大的女同学住,以后这就是女生宿舍了。女同学们过来吧,这位是王蕙兰同学,她早几日便到昆明了,生活起居上的事情都可以问她,其实今天是第一天上课,你们都早些消息,尽早调整好状态,投入到学业中去。” 第一〇五章 夜色很美吧 白莳芳有孕,阮媛体弱,所以周曦沐、曾涧峡对住宿的安排十分紧张,没想到对于跟家人一同到蒙自的教授早有安排。 得知西南联大文法两院迁移到蒙自,蒙自政府十分欢迎,李县长竭诚协助,除了安排海关旧址给学生作为办公处、教室、图书馆,安排歌胪士洋行作为单身教授的宿舍之外,为了解决带有眷属的教授们的居住问题,蒙自一些大户人家主把房子腾出几间,只收取低廉费用,租给有眷属的教授居住,在火车站刚下车,郑天挺先生就安排蒙自分校的筹办人之一的王明之教授带周、曾两夫妇到桂林路的王家宅院,主人是蒙自的士绅王维玉。 洋车停在王家宅院门口,院墙高耸,王明之赶紧接过他们的行李。 “这宅子可热闹了,冯友兰先生、罗庸先生、罗常培先生都住在里面,以后大家彼此多多照应。” 进了院门,便看到一个有内外天井的两层云南民宅,院落很大,房间很多,房舍呈回字构造,二层有栏杆,院中草木葳蕤,颇有庭院深深之感。 周、曾两夫妇的房间都在二楼,两家住隔壁,房间很宽敞,一桌一椅可见主人雅致品味。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明天还有课,你们也早点休息吧。”杨石先告辞。 “这宅子很好,唯一不足就是离教室有些远,咱们这儿在走几步就出了西门了,上课的蒙自海关在西门门外,不过蒙自本来就不大,多走两步也就到了。” 曾涧峡拱拱手。 “嗯,今天真实麻烦你了,明之兄辛苦了,我们这儿一团乱,还要好好收拾收拾!” 阮媛特意从里间走出来跟王明之说: “替我跟郑先生说一声,费心了。” “一定一定。” 送走了王明之,四人在门口相视而笑,无需多言,便各自回房了。 周家大宅门口的灯笼闪着柔煦的光,梁绪衡、楚青恬挽着白莳芳的胳膊,跟其他七名女生陆续进了门,进门之前梁绪衡回头朝“三剑客”笑着挥手,贺础安也笑着挥了挥手,楚青恬也回头看了看他们,却并没有挥手,只是微微颔首,便转身轻轻走进门内。 告别周家大宅,郑天挺先生继续带大家一路往东走,从武庙街走到文庙街,刚出东门“仁育门”,便到了歌胪士洋行。 蒙自因为靠近红河,可与安南(越南)通航,因此光绪十三年(1887年)依照中法续议商务条约将蒙自开辟为商埠,此后蒙自陆续设立了海关、法国领事馆,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法、英、日、意、希腊登过相继再此开设了洋行、银行、公司、医院等,一时间小镇十分繁荣,逐渐成为滇越水陆通道的要冲和云南省重要的进出口商品集散地,希腊人歌胪士在蒙自开了洋行、旅馆。然而在清朝末年法国人修建滇越铁路,取道碧色寨,未经过蒙自,宣统二年(1910年)滇越铁路通车,由越南海防三天半可到达昆明,比原来的船运马驮要快近一个月,因此红河水运线路被逐渐冷落,云南的对外贸易中心从蒙自转向昆明。此后许多洋行、银行相继停业,留下了许多空置的建筑,郑天挺、杨石先和王明之先生在为校舍奔走的时候就跟蒙自县政府申请租借部分空置房屋,最终顺利租下在一个大院里的原蒙自海关、法国洋行和法国领事馆,原蒙自海关作为教室,法国洋行、法国领事馆作为图书馆和教职员宿舍,还租借了相隔不远的歌胪士洋行,歌胪士洋行有两进,临街一进的楼上就作为教职员宿舍,楼下与后进作为男生宿舍。 到了歌胪士洋行,蒙自分校筹备委员会的杨石先已经等在门口,郑天挺对杨石先说: “劳烦石先兄先送教授们上楼,各位教授们的宿舍就有劳石先兄安排一下。各位同仁,待我安排好同学们的住宿就上再与诸位一叙!” 杨石先带着教授一行人一起上了楼,还有两位男铜学恭敬地走到郑天挺身边,郑天挺接着对学生们说: “同学们,这两位同学是历史社会学系的喻存粹和哲学心理教育系的徐克清,你们的房间也已经分配好了,一会儿由他们俩带你们去,我的房间就在楼上,如果有任何问题你们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会想办法帮大家解决。今天晚上早点休息,明天早上上课的地点在蒙自海关,离这里很近,到时候大家一起过去就好。早点休息吧,明天上课不要迟到。” “三剑客”的房间在一楼,临街。推开窗便能看见南湖,当晚夜色正好,一弯皎洁新月挂于空中,三人探头窗外,却因为湖边树木的遮挡,看不到湖中的景色,只能看到天空一弯新月,皎洁月如钩。 “夜色很美吧?” 三人抬头,发现是闻一多先生在楼上朝下看着他们。 “闻先生!” “你们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早起呢!” “闻先生也早点休息!”胡承荫喊道。 闻一多把头缩回房间,环顾整个房间,房间不大,摆了三张床位。浦江清和闻一多两人的床位分别位于靠窗的两边。因为浦江清走的海路,便没在昆明停留,径直到了蒙自,已在昆明呆了多日。浦江清将学校把事先排好的课表交给了闻一多。闻一多教授的“古代神话”和“楚辞”在两天后,备课还有充分的时间。闻一多刚刚把行李放下,便拿出笔墨在油灯下开始准备上课的教案了。 “一多,你这也太勤快了,刚到就开始备课,跟你相比,显得我太闲散了。” “不备不行,这两个多月一直耽搁在路上,好久都没有沉下心来好好看书了。” 闻一多紧紧皱着眉头,口中一边轻轻喃喃自语,一边认真地书写着什么,让人不忍打扰,因为第二天一大早就要上“俗文学史”的课,浦江清老师也早早地洗漱过后上床睡觉了。 虽然第二天就要上课,可陈确铮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默默一人走出房间,下楼走出歌胪士洋行的大门,径直走到了南湖边。 南湖湖边种满了茂密的垂杨柳,随着夏夜的晚风微微浮动,湖边空无一人,陈确铮选了一块比较平坦的石头坐下,看着眼前偌大的湖面,弯弯的月牙儿映照在平静的湖面,湖水粼粼微动,月牙儿被湖水扭曲了样子,周遭一片蛙声,更显得夜的寂静,陈确铮深深呼吸着初夏潮湿的空气,脑海中浮想联翩。 此刻,陈确铮思绪翻腾,他一时想起逃离北平的艰难,转而又想起“三剑客”在南岳山中的岁月,思绪接着又滑向难忘的步行团生活,转念又想自己这半年多的时间全然虚度,无所作为,完全没有沉下心来好好读书,联大党支部因为条件受限也未来得及开展活动。 陈确铮自幼在广东长大,此刻他每一个毛孔都感受着夏日的暑热,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仿佛回到了故乡,但又有一些难以言传的微妙不同。人生短短二十年,陈确铮如水上浮萍一般被命运冲刷,带着他来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此刻的他比人生中的任何时光都更充满希望,他愿意与他的国一起经受各种考验,克服各种困难,一直到战争胜利的那一天。 想着想着,陈确铮在地上捡起一个石子,丢进平静的湖面。 “咚!”伴随着清脆的声响,水面泛起涟漪,从小变大,直至消失。 陈确铮看着湖面复归平静,默默地笑了。 第一〇六章 有一瞬间,我真觉得你会开枪 还来不及好好休息一下,“三剑客”便匆匆忙忙开始上课了,好在年轻的身体似乎永远不知疲乏,睡一觉便精神百倍了,下课之后“三剑客”相约去城里逛逛,买一些书本和文具,蒙自小城非常小,他们随便晃晃便走到周家大宅,大家上的课程并不同,因此并没有碰到楚青恬和梁绪衡,到大宅一问才知道他们并不在宿舍。三人便沿着武庙街走到了桂林街,只见前面有一群人围在一起,似乎在看什么热闹,“三剑客”本无意凑热闹,可胡承荫竟然在人群中听到了楚青恬和梁绪衡的声音,贺础安跟陈确铮也听到了,他们赶紧拨开人群走了进去,只听见梁绪衡气得大喊: “你这个小孩子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没家教啊!” 只见三个三四岁的孩童围着楚青恬,蹲在地上仰头往她的旗袍里看,楚青恬的脸羞得通红,急于想躲开他们,可跑到哪里,那几个小孩便嬉笑着追到哪里,旁边看热闹的大人们不仅不管,反而还看得津津有味。梁绪衡身穿白衬衫和藏蓝色背带裤,她用力把梁绪衡护在自己身后,可是实在无法一人照应三个孩子,难免顾此失彼,狼狈不堪。 胡承荫见此情形,冲上去就把一个个子最高的孩子推开,他显然是三个孩子中零头的,那孩子一时间没站稳,在地上摔了一个屁股蹲儿,立马嚎啕大哭,耍赖起来。震天响的哭声招来了一胖一瘦两个当地的警察,他们身穿黑色警服,戴着大檐帽,一人手里拿着一只步枪,把枪把戳在地上,虽然都身量不高,但看来颇为不可一世。 瘦警察看见小孩子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便过去问几个看热闹的当地人怎么回事儿,他们说的云南话,“三剑客”一句也听不懂,说完之后瘦警察马上变得十分愤怒,当下便破口大骂: “光天化日之下恶意伤人,跟我去警局走一趟!” 说完就要过去抓胡承荫,梁绪衡立马反驳: “大家评评理,还有没有法制了?明明是这几个孩子先仗着年纪小在行骚扰之事,我们怎么就变成恶意伤人了?” 那警察上下打量楚青恬,眼神中充满了不屑和鄙夷: “光天化日之下,穿得花枝招展,简直就是伤风败俗!自己穿得露胳膊露腿的,还不让别人看了?” “太过分了!你一个警察,不仅言语粗俗,你还是非不分,就你这样的有什么资格当警察?” 胡承荫忍不住开口反驳,这下直接惹怒了那瘦警察,他立马就端起肩上的步枪,可就在他举枪的瞬间,陈确铮从一旁闪出,对着他的胳膊一格,步枪立马脱手,周曦沐抢过步枪朝胡承荫一扔。 “接着!” 胡承荫双手接过,可能是因为第一次摸枪,他的手微微颤抖。 见瘦警察被夺了枪,那胖警察刚还没反应过来,手臂突然一阵酸麻,手中步枪瞬间脱手,归了别人了。 两个警察正在一脸懵的时候,陈确铮却轻车熟路地摆弄起手里的来。 “汉阳造啊,这枪可够老的!” 陈确铮轻车熟路地拉开机匣,看到弹仓里面满满的五发子弹,他干脆利落地将枪栓转动了九十度,“咔嚓一声”将子弹送入了弹膛,接着举起枪对准那两个警察。 强弱瞬间发生了翻转,两个警察双手高高举起,全然不敢动。 局势剑拔弩张,瞬间周围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那两个警察本想耍耍威风,没想到竟落得如此境地,那瘦警察还想嘴硬地咋呼两下: “你是哪儿来的刁民?竟然敢袭*?你开枪啊!” 陈确铮没有说话,上前几步直接把枪扣抵到瘦警察的脑门上。 胡承荫从来没见过陈确铮的这一面,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瘦警察没想到会碰上一个这么个硬钉子,威风也不耍了,吓得整个人堆在地上,认怂陪笑脸,讨好道: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那刚刚我们俩没搞清情况,都是小孩子不懂事,咱们大人就不要跟着一般见识了,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育教育他们几个!” 胡承荫看两人欺软怕硬的嘴脸越发觉得可恶,当即反唇相讥: “需要好好教育的不是孩子,而是你们这些大人!这位女同学明明穿着非常得体,哪里伤风败俗了?小孩子不懂事,都是你们这些大人教的!” 两个警察早已不在乎被踩在脚下的面子,只想着保命要紧。 “是是是,都是我们的不对,能不能把枪……” 陈确铮不屑一笑。 “算了,我就不浪费子弹了。” 陈确铮嘁哩喀喳把步枪里的子弹卸了下来,又将胡承荫手里的枪如法炮制,接着把两把空枪扔在地上,那吓懵了的两人把枪捡起来转身就跑,在小巷里转个弯没影儿了。 那几个惹祸的小孩子也被吓傻了,也不闹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跑了。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第一次看到敢跟警察叫板的人,表情中都满是惊愕,却也慢慢散开了。 虽然危机解决了,但刚刚那种危险的气味还在空气里弥漫,陈确铮回过神来,发现身边几人都用十分陌生的眼神看着他,他马上咧嘴笑了: “都这么看着我干嘛?咱们赶紧去吃饭吧,我都快饿死了!” 梁绪衡第一个反应过来: “走啊,刚好我们正准备去吃‘雷稀饭’呢!” “雷稀饭?” 梁绪衡又飞快地穴了话: “嗯,同学们说他们家的糖粥特别好喝。” 于是五人便一起朝着西门边儿上的“雷稀饭”走去。 楚青恬、梁绪衡跟贺础安走在最前面,梁绪衡一手挽着一个,陈确铮和胡承荫跟在后面。 胡承荫一直忍不住用眼睛瞟他。 “你老看我干嘛?” “你是陈确铮吗?” “废话,我不是陈确铮,难道是胡承荫吗?” “你知道我说的意思,我觉得你刚才突然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没这么夸张吧?我只是帮你教训教训他而已。” “有一瞬间,我真的觉得你会开枪。” 第一〇七章 “雷稀饭” 见胡承荫用从未有过的探究的眼神看着自己,陈确铮愣了一下,瞬间堆出那张百毒不侵的嬉皮笑脸。 “怎么可能呢!” “你可以清楚地说出那步枪的名字叫‘汉阳造’,你还可以在转瞬之间,轻车熟路地把弹匣里的的子弹卸下来,你怎么做得到呢?老陈,莫非你……” 胡承荫还没说完,贺础安就回过头来穴话了: “老陈跟我一起在西山军训过啊,我以前没告诉过你吗?我们那时候整天练习打靶来着,他的打靶成绩特别好。” 贺础安的这句话显然没有打消胡承荫的疑虑,他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他清楚的感觉到,刚才陈确铮身上分明散发出强烈的杀意,他摆弄步枪的自然和熟稔也非军训所能达到的境界,仿佛是经受过枪林弹雨的洗礼之后形成的一种骨子里下意识的反应。这感觉骗不了人,可陈确铮不想深谈也就罢了,怪就怪在贺础安也在帮他打掩护,胡承荫虽然有好奇心,但自幼形成的温厚性格让他不愿意去刺探别人不想宣之于口的秘密,便不再深究,就此作罢了。 “三剑客”的对话楚青恬跟梁绪衡也一字不落地听了去,却默契地选择闭口不谈,几人就这么各怀心事地沿着桂林街缓步着,刚拐到西正街上,便看见街边“雷稀饭”的小摊。 之所以叫“雷稀饭”,是因为店主姓雷,本名雷少卿,在联大师生心中,雷掌柜绝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本是四川人,讲话一口浓浓的四川口音。雷翁年龄六十开外,须发皆白,虽然终日烟火相伴,身上衣衫却总是一尘不染。雷翁脸上常常挂着微笑,却不是巴结殷勤的模样,反而有一种“过尽千帆”的淡然。雷翁的妻子四十出头,姿态端方娴雅,两人每天一起照顾摊子,还雇了个伙计,摊子不大,放上几张条凳,便可开张迎客了。 五人在条凳上坐下,点了最经典的莲子桂圆糖粥和叫“煎粑粑”的米饼,没等多久,热腾腾的糖粥便被端了上来,可苍蝇也跟着凑了上来,虽然不多,却也令人烦恼,楚青恬和梁绪衡不停驱赶苍蝇,不让苍蝇得逞,却见本地人都听之任之,丝毫不介意跟苍蝇一起“享用”碗中美食,若无其事地把苍蝇爬过的糖粥扫入口中。 楚青恬看了一眼便觉胃部不适,用两只修长的手笼住碗。 “三剑客”显然毫不在乎,陈确铮跟贺础安若无其事地埋头吃着糖粥,胡承荫抓起一个显然是被苍蝇爬过的煎粑粑,送入口中,咔吱咔吱地咬了起来。 “这苍蝇爬过的都往嘴里送,你就不觉得恶心吗?”梁绪衡皱着眉头。 胡承荫呼噜呼噜地把糖粥吃见了底,一边抹嘴一边说: “这算什么啊?我们这一路从长沙走到昆明,在棺材旁边儿睡过,渴了跑到河边捧起水就喝,饿肚子那是常有的事儿,有吃的都风卷残云似的往嘴里送,哪还有工夫讲究这些?能吃饱就不错了!再说了,这叫入乡随俗!你看本地人不也都这么吃吗?扇来扇去的,累不累呀!” “狐狸说得对,咱们要入乡随俗,你别说,这煎粑粑还真挺好吃的!你要不要尝尝看?” 梁绪衡看他们都这般洒脱,似乎被说服了,也跟着抓起一个煎粑粑吃了。 “还真挺好吃的啊!楚青恬,你也赶快吃吧!糖粥凉了就不好吃啦!” 楚青恬终于鼓起勇气,用最快的速度唏哩呼噜地把糖粥扫进嘴里,都不及品味便咽了下去,却因为吃得太急,刚刚放下碗便打了一个嗝儿。 她瞪大了眼睛,脸刷地变红了,然后捂住嘴便跑走了。 桌上的四人看了她的样子,一人一个表情。 陈确铮微微一笑,低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吃。 贺础安看着梁绪衡,朝胡承荫努了努嘴。 胡承荫被楚青恬可爱的羞赧击中,无法动弹,脸红到耳根。 梁绪衡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来,起身说道: “我吃完了,就陪楚青恬一起回去了,今天就让你们破费啦,下次换我们请客!楚青恬!等我一下!” 梁绪衡一边喊着楚青恬的名字一边跑远了。 陈确铮在胡承荫的眼前晃了晃。 “傻了?” 胡承荫用勺子在糖粥里翻搅着,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贺础安刚想说什么,却听那雷掌柜一边给客人乘粥,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胡承荫浑然不觉,陈确铮跟贺础安对视一眼,心中暗暗惊叹雷掌柜的“深不可测”。 “三剑客”付了账离开,路上贺础安忍不住跟陈确铮感叹: “居然会背李白的秋风词,这雷掌柜真是高人啊!”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老祖宗的话说得没错啊!看来这个‘雷稀饭’以后还要常去,多跟他老人家讨教讨教。” 胡承荫沿路一直四下张望,发现大多商店都紧闭门板,街上行人稀少,大多都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们,整座小城空荡荡的,似乎踩在石板路上都能听到回声。 “你们有没有发现,咱们从东门进了城,沿着文庙街和武庙街一路走过来,一路上都没什么人,就跟咱们步行团一路上经过的许多小县城一模一样,行人少,商店也少,也就西门附近比较热闹。” 贺础安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是啊,我在来云南之前读过一些云南风土的书籍,里面都说‘蒙自为云南第一商埠,对法贸易兴盛’,来之前还以为有多么喧嚷繁华,没想到竟是这般冷清。” “三剑客”走到文庙街的时候刚好碰上了周曦沐,他身穿一身西装,风度翩翩,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旅行袋,三人赶紧打招呼。 “周先生好!”陈确铮挥了挥手。 “我回学校办点事,刚走到这儿就遇到你们了,你们是从哪儿回来啊?” “我们刚刚去吃了西门的‘雷稀饭’回来。”贺础安答道。 “那家店我也有耳闻,说是那个雷掌柜很有两把刷子,改天我也去见识一下其风采。” “周先生,我们刚刚一路走来,就觉得蒙自这个小城十分萧条。” “没错,可形成今天这样的局面,其实怪不得别人,是蒙自人自己的选择。”周曦沐说道。 “周先生知道其中缘由?给我们讲讲呗?”胡承荫又好奇起来。 第一〇八章 似是豪门贵公子 “我也是略知一二,郑天挺先生在蒙自已经住了一月有余,我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他说在滇越铁路修建之前,作为中法之间的‘约开商埠’,蒙自一直是沟通滇越水上贸易的交通要道,一时之间繁华无两。法国人在修建滇越铁路的时候,本想将铁路穿过蒙自城,但是遭到了全县士绅的联合**,他们既怕修建铁路惊扰了睡在陵墓中的祖宗,又担心铁路会占用自家田产,更离谱的是,他们还担心滇越铁路会把法国的士兵运过来占领蒙自。最终在他们的反对下,最终滇越铁路没有经过蒙自,而是绕到经过了附近的碧色寨。滇越铁路通车之后,蒙自的水路运输一落千丈,蒙自乡绅悔之晚矣。” “蒙自真是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啊!”胡承荫感叹道。 “是啊,看待事物的眼光要长远,目光短浅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啊!” 周曦沐刚说完,好像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 “我还真是好为人师啊,这又不是在讲台上,我又这么长篇大论的。” “怎么会是好为人师呢?我们都还嫌周先生讲得太少,听不够呢!” “我也有些累了,咱们一起回去吧!” 一行人便沿着文庙街走到东门“仁育门”,出了城门快走到蒙自海关的时候,周曦沐叫住了陈确铮。 “陈确铮,跟我过来,有件事想找你帮个忙!” “那我们俩先回去啦!”胡成瘾跟贺础安跟周曦沐道别便向歌胪士洋行走去。 陈确铮虽不解,却也跟着周曦沐进了蒙自海关,一路上拨开茂盛的花花草草,跟随周曦沐的身影,远远地看见周曦沐跟校工攀谈,走进之后只见校工指了指地上两只沉重的木箱说: “就是这两只。” 周曦沐拍了拍陈确铮的肩膀。 “学校把教职员工的东西从昆明寄到蒙自了,既然碰到你了,就来帮我干体力活儿吧!咱们把箱子抬到街上叫个车——哎,太沉了,我们一起抬啊!” 周曦沐还没说完,陈确铮撸起袖子,抱着木箱就走,因为过于用力,胳膊上爆起了青筋。 周曦沐也只好抱起另一只,刚走到半路,陈确铮就已经折返,跟他合力抱一个箱子往外走。 到了街上,周曦沐笑道: “跟你一比,我倒是成了文弱书生了。” “以后能用得着我的地方,先生一定要跟我说。” “在步行团的时候我看你同学交往都十分幽默诙谐,为何到了我这儿就这么一本正经啊?”、 “先生是我的老师,更是我的救命恩人,怎么能跟旁人相比呢?” 周曦沐一笑,没有说话,扬手叫了两辆黄包车,一人一辆,木箱放在脚边,一前一后地到了王家宅院。周曦沐付了车钱,两人合力把箱子抬到楼上。周曦沐一边叫着白莳芳的名字一边进了屋,却没有关门,陈确铮只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并不进门。 “陈确铮,进来呀!” 陈确铮进了屋,发现屋内陈设虽然十分简单,却收拾得十分干净,白莳芳给陈确铮倒了一杯水。 “渴了吧,喝口水。” 陈确铮接过水来,一饮而尽。 “先生,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着什么急啊!” 周曦沐拉开皮箱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套深灰色西装,放在陈确铮身上比量。 “先生,这是……” “这套西装原是我在北平做的,略微有些做瘦了,我们身高相仿,想来你穿定会合适,一个清华人怎能没有一套西装呢?”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这有什么不能收的,又不是专为你做的,放在我这儿也是积灰,不如送你,也不算浪费。” “先生,我真不能收。” “这样,你先试试,若不合适我便不送你,如何?” 白莳芳将房间角落的折叠屏风拉开,周曦沐连人带衣服将他推到后面。 陈确铮换好衣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时候,白莳芳笑着点头,周曦沐一边吹着口哨一边鼓起掌来。 “转个身看看!” 陈确铮慢慢转了一圈。 “太合适了,这衣服就像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嘛!” 陈确铮摸摸后脑勺:“我先换回来吧。” 没想到却被周曦沐一把扯住:“换什么换,就这么穿着回去吧!你呀,也别跟我太见外了,再怎么说,咱俩也是一起你不是快过生日了吗?” “先生怎么会知道我的生日?” “我既然是‘先生’,总会有一些特权吧,我没课的这几日有帮忙做文法两院的学籍整理,看到了你的入学资料,先说一句:生日快乐哦!” “谢谢周先生。” “你好像自从认识我以来,就一直在跟我说谢谢啊!” “我知道,跟先生给我的帮助比起来,一个‘谢’字太轻了。” “别别别,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别跟我太生分,自认识你那日起,我便欣赏你的胆魄,感佩你的爱国之心,你我师生之间,不必言谢,以后你若有什么困难,也可随时找我帮忙,我都会尽我所能帮你的。等一下!” 周曦沐的目光落在陈确铮穿着帆布鞋的脚上,摇了摇头,在房间里找着什么。 “莳芳,我那双黑皮鞋是不是也装箱打包了?” 白莳芳点了点头。 周曦沐用钳子弄了半天,想要打开木箱,却不得要领,陈确铮接过钳子三下五除二拔出所有的钉子,打开了两个木箱的盖子。 白莳芳从其中一个木箱之中拿出了一个鞋盒,里面是一双崭新的黑色皮鞋,样式十分时髦。 “不‘西装’不配‘革履’怎么行?穿上试试,我看咱俩鞋码差不多大,放心,这鞋我买了没穿过几次,绝不会有味道。” 陈确铮脱下脚上的帆布鞋,换上了黑皮鞋。 “这才搭配嘛!行了,你可以走了,我们要休息了。” “谢——” 周曦沐伸出一根食指摆了摆,截住了陈确铮未出口的话。 “我一定会好好穿的,那我先走了。” 陈确铮穿着一身西装从桂林路一路走到了歌胪士洋行,他走的很慢,一路上想起了许多。对于周曦沐的疑问他了解。他平日里并不是严肃的人,什么玩笑都开得起,他怀揣着不能示人的秘密,但他觉得那日永定门外的相遇撕开了一条口子,让周曦沐洞悉他的内心。他不敢想象,若那日没有遇到开周曦沐,他将如何度过那次劫难,可能他根本就不会有机会离开北平,更何谈延安,何谈长沙,何谈联大? 周曦沐是他的师长,更是救命恩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虽然周曦沐长他的年岁并不多,可他却对他只有尊敬和感激。平日里他用嬉笑和调侃掩饰着真正的自己,可他觉得周曦沐看到了旁人不曾看到的东西,他很想告诉他,在延安发生的种种,他很想告诉他,自己所肩负的使命。 但他知道,他不能说。 起码现在还没到说的时机。 进门的时候贺础安和胡承荫都躺在床上,看到西装革履胡承荫立马从床上起来。 “这西装是周先生给你的?” 陈确铮点了点头。 胡承荫摩挲着西装的毛料。 “我爹因为要上台,每年都要做新大褂,打小我跟很多裁缝师傅都很熟,我一摸这料子就知道,你这身西装绝对价值不菲。太偏心了吧?为什么只送你一个人啊?” “眼馋了吧?周先生是清华的,我也是清华的,他是我的‘亲师长’,谁让你当年没考清华呢?” “现在还分什么清华南开、亲疏远近,都是联大人了!” “其实你要是个子再高些,腿再长些,我也不介意把这套让给你,谁让你才到我这里呢?” 陈确铮比了比自己耳朵的地方。 “胡说,我哪有那么矮?要不咱俩比比个儿!” “你下来呀!” 胡承荫撇了撇嘴。 “算了,这套西装就跟从你身上长出来似的,我就不夺人所爱了!” 贺础安也禁不住夸赞: “从没看你穿过西装,但你身高腿长,我想着会合适,可没想到会这么合适。” 陈确铮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动作自然流畅,全无不自在。 “我七八岁起就穿西装了,穿了十几年,穿厌了。”陈确铮随意说了一句。 “老陈,你不会是什么豪门贵公子吧?”胡承荫起了八卦之心。 陈确铮似是想起了什么,轻轻哼笑一声,脱下了西装上衣,挂在椅背上。 “你想多了,困了,明天早上还要早起上课呢,赶紧睡吧!” 第一〇九章 佳人有约 去上了几次课,大家早已把从歌胪士洋行到海关大楼的路走熟了,文法学院的学生不过四百多名,共有九个大系,仅仅中文系的课程就有二十门,文法两院子所有课程的林林总总加起来纵有近百门,所以即便是学贯中西的大师,课堂上只有三四个学生上课也是常有的事,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十几二十个。各学科开的课即便是外系的学生也可以自由旁听。 联大中文系的必修课有“中国通史”和“西洋通史”两门,“三剑客”上午第一节“三剑客”先是听了邵循正先生讲的“西洋史学名着选读”,接着又上了钱穆先生的《中国通史》。 钱穆先生四十出头,圆圆的镜片后面,一双不算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嘴唇颇厚,嘴角自然下垂,讲课的时候总是笑容满面。这天他站上讲台第一句话先抛出了一个问题: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句话中的“朋”字,是什么意思? 看似十分简单,许多同学在下面说是“朋友。” 钱穆先生笑着说: “非也。” “实际上,经典中有许多流传于民间的典故往往都被理解错了,这个‘朋’字指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而是孔门七十二弟子。整句话的意思是,一个人的学问有人可以切磋,是多么美好。” 大家听到这里颇觉新奇,全然对《论语》有了新的理解。 “古代称学生叫弟子,这个说法颇有些韵味。‘弟子’‘弟子’就是没拿你当外人啊!以前的师徒和师生关系是跟亲情一样紧密的,所以孔子、朱熹和王阳明死后为他们主持丧事的人,都是他们的学生,却不是他们的亲人。当然,随着时代的发展,尊师重道的传统依旧留存,但中华文化中这种师生、师徒的强烈羁绊却早已淡了许多了。” 讲到这里,校工敲响了挂在院中的一块铁轨,权当做是下课铃了。 好久没有好好上过课了,大家的学习热情都空前高涨,除了自己选修的课程,其他的课程也都去旁听,贺础安上完钱穆先生的课便没有别的课了,他收拾好东西,鼓起勇气走到梁绪衡身边。 “我今天没课了,你下午有时间吗?” 早在上课的时候,梁绪衡就感受到身后贺础安的灼热视线,便故意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 “可我下午还有两节课啊!” “这样啊,那我便先回去了。”梁绪衡看到贺础安失落的样子,扑哧笑了出来。 “我下课的时候你来接我吧!” 贺础安眼睛一亮,使劲儿点了点头。 贺础安从未觉得时间过得这样慢过,他从皮箱里取出在安顺买的穆桂英的面具,小心擦拭后,和给梁绪衡写信的笔记本一起装进了书包里。他把自己的长衫都摊在床上,踌躇着晚上该穿哪一件。然而他的长衫都有些旧了,领口都有些泛白,有两件的袖口都已经磨破了,此刻的他十分后悔,为什么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买书了,没有做一件新长衫,最后还是选了其中一件看起来最新的深蓝色长衫。 陈确铮和胡承荫上课回来,看到贺础安已经穿好长衫,正在对着镜子整理头发,都抱着看好戏的态度坐在床上看他。 “贺老师,认识你这么久,也没见你这么上心地捯饬自己,看来晚上定是佳人有约了?” “老陈,这还不是明摆着吗?贺老师,看来今天是要表白啊?” “我已经表过白了。” “什么?你表过白了?什么时候?我们怎么不知道?” “在步行团要出发的时候。” “没想到啊,贺老师,关键时刻,你是一点不拖泥带水啊?咱们三个你可是第一个脱离光棍儿队伍的啊!狐狸,你可得加把劲了!” “可是她还没有答应我。” “不会吧?梁绪衡还没答应你?” 贺础安点了点头。 “放心吧!梁绪衡女士的眼中除了你这个书呆子之外没有别人了,今天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我们等着你凯旋归来!” “我同意陈老的观点!” “那我走了?” “加油!我保证,今晚回来你就告别单身了!” 从歌胪士洋行走到蒙自海关短短的距离,贺础安的心一直猛烈地挑着,虽然初到昆明他就见到了梁绪衡,还一路结伴到了蒙自,但关于两个人是否在一起,贺础安一直都没有从梁绪衡口中得到确定的确定的答案,虽然他很有信心,可还是有些忐忑。 贺础安走进蒙自海关的院子,时间还早,最后一节还没有下课。贺础安寻到梁绪衡上课的教室。只见一位四十出头的教授站在讲台前,他戴着眼镜,身穿一身西装,他不似其他教授一般,在室内便将礼帽摘下,而是一直戴着,还把帽檐压得很低,头微微仰着,自有一种风流气度。此人正是西南联大的逻辑学教授金岳霖。 贺础安看向讲台下面,他第一眼就看见了梁绪衡,她身穿一件鹅黄色的短上衣,一件深蓝色的工装裤,一直在认真听讲。 临近下课,金岳霖面带微笑地看着台下的学生: “还有几分钟下课,到家有什么问题吗?我们百无禁忌,什么都可以聊!” 梁绪衡高高地举起了手。 “这位黄衬衫的女同学,你来说。” “金先生,您开的逻辑学是我们的必修课,您讲的三段论,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周延、不周延、归纳、演绎……这些内容还有些趣味性,我也学的进去,可是您开的选修课‘符号逻辑’我也去旁听了,却听得一头雾水,简直比高等数学还难,金先生,是不是逻辑学学到后面就越来越枯燥了?” 金岳霖听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 “你觉得逻辑学很枯燥吗?我觉得它很好玩啊!任何学科都有它的魅力所在,你觉得枯燥,那是你还没有学进去,或者说这一学科本就不是你的兴趣所在。任何学科了解皮毛都很容易,但只有你耐着性子学进去,才会真正领会它的魅力和奥妙。” 讲到此处,“当——当——当”的声音传来,校工敲响了下课钟。 “今天就讲到这里,下课。” 说完,金先生将书夹在腋下,布下讲台离开了教室。 梁绪衡一转头,就在教室门外看到了陈确铮,甜甜一笑,面颊绯红。 第一一〇章 我在等你的答案 南湖边有很多越南人开的咖啡馆,其中最有名的一家叫“南美咖啡馆”,之所以叫南美咖啡馆,跟南美洲毫无关系,而是因为咖啡馆的主人名字名叫郑南美而得名,郑南美是越南爱国志士,在越南被法国占领之后,不甘愿过被奴役的生活,自民国初年以来便在蒙自侨居多年。他在南湖边盖了一间二层民居,开了一间西餐厅,在一楼外设了咖啡馆,联大师生都愿意来这里消磨时光,梁绪衡跟贺础安拣了靠边的一张桌子相对而坐。 “你吃点什么?这家的咖啡不错,奶油蛋糕也很好吃。” “你点吧,我跟你点一样的。” 梁绪衡见贺础安魂不守舍的样子,微微一笑,叫来侍者点了一样的奶油蛋糕和咖啡。 咖啡很好喝,蛋糕很好吃,梁绪衡吃得很香,贺础安却有些食不知味。 贺础安的手放在书包里好久了,终于鼓起勇气,从书包里拿出了穆桂英的面具,放到桌上。 “送我的?” 贺础安点了点头。 “这面具是我在贵州安顺买的,安顺有一种地方戏曲叫‘安顺地戏’,演员上台都带着面具,我看它实在做得精美,便想着买来送给你。” “真漂亮,这面具画得是谁呀?” “穆桂英。” “哇,在你的心中,我像穆桂英一样吗?” 梁绪衡看贺础安的脸腾地红了,点了点头。她也不好意思起来,便把面具戴上,遮住了自己的脸。 “绪衡……” 贺础安只有在写信的时有叫过梁绪衡“绪衡兄”,当着她的面一直是连名带姓地叫,第一次这样叫,梁绪衡竟一时间愣住了。 “绪衡,在长沙出发的时候,我便跟你说,我喜欢你,我问你的答案,你要我答应你一个条件,让我在路上写信给你,我得空就写,已经快写满一本了。” 贺础安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也放在了桌上。 “现在你该告诉我,你的回答了。” 梁绪衡始终戴着面具,声音从面具后头穿出来,柔柔的,闷闷的。 “谁是你的生死之交?” “是你。” “是谁大老远帮你带书的?” “是你。” “是谁在你到昆明的时候去迎你的?” “是你。” “那你还问?” “不行,你一定要答。”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嗯。”虽然声音很小,但贺础安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把面具摘下来,看着我说。” “我偏不说!” 梁绪衡大喊一声,便捂着面具跑走了。 初夏之夜,露天茶座里坐了许多人,梁绪衡这一声喊让许多好事之人探头探脑,有人还凑热闹吹口哨,贺础安顾不得理会,着急追梁绪衡,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钱放在桌上,也顾不得找零了,拔腿跑去。 梁绪衡一直跑到了南湖边,见身后贺础安追了过来,她继续向前跑,沿着龚堤坝一直跑到了湖中的崧岛上,贺础安也紧随而至,因为跑的太急,呼吸有些急促。 夜色悄然降临,墨蓝的天空星月乍现,周遭鸦雀无声,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人。 “你看这南湖,是不是很美?” 贺础安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我在长沙时的室友曹美霖吗?” “记得。” “她早半个月就到了蒙自了,我们一起游湖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刚到蒙自的时候,发现蒙自海关旁边有一大片洼地,足有二十几亩,当地人却管这片洼地叫南湖,她觉得莫名其妙,这不是个大坑吗?怎么能叫湖?可是有一天夜晚,突然狂风暴雨,大雨不眠不休地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她再来蒙自海关,发现曾经还是大坑的地方,已经变成汪洋一片,她终于理解了‘南湖’的由来。” 贺础安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等你的答案。” “以前,我的女同学们最爱幻想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什么样子,我却从来不参与这个游戏,因为我全然想象不出,自己会爱上什么人,我甚至想象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恋爱,不会嫁人。可能的心就像这片洼地吧,后来你出现了,在我心里下了一场大雨,一夜之间,便把我的心填满了。” 贺础安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梁绪衡就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础安兄,这回答你可满意?” 贺础安望进梁绪衡的眼中,不知是月光,还是湖面反射的水光,梁绪衡的眼睛晶晶亮亮的,直直地看进他的心里,他心中涌起强烈的冲动,伸出双手将梁绪衡轻盈柔软的身体圈进了怀中,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一切都静止了,只剩下唇间的触感被无限地放大。 为了这一刻,他们似乎都等了太久。 耳鬓厮磨之后,两人紧紧相拥,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却可以听到 “我真高兴,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我也高兴。” “我有想过,若学校不能迁回北平,我们就在昆明安家吧。” “说什么呢?” “在步行团的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考虑我们的事,我平生就喜欢做学问,也喜欢教书,毕业之后你若想继续读书,我们就一起念研究所,但若你想先结婚,我便直接去中学教书,虽然不会大富大贵,但一定会保你和孩子衣食无忧。” “越说越离谱了!” “绪衡,我是认真的,我是一个喜欢规划的人,我已经把你规划进我的余生了,现在你既然答应了,便不能再反悔了。” “你这人,看起来像块木头,没想到关键时候说起情话真是让人招架不住呢!” “我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 “我知道,哎,真是败给你了。” “等以后我们打赢了,我就带你回杭州,我带你泛舟西湖,带你吃小笼包子,带你见我的父母,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再这样说,你就不怕把我吓跑了?” “你会吗?” 梁绪衡没有说话,将脸埋进贺础安的胸膛,感受着那里的温热和起伏。 夜色迷人,柔情缱绻。 南湖畔的一双小儿女过于美好,时光便为他们多停留了一会儿。 第一一一章 听风听雨不妨眠 梁绪衡回到周家大宅的时候已经夜深了,她穿过一道道月亮门,仰头一望,一轮圆月高悬,恰如她内心之中的圆满,清辉披洒在她的身上,梁绪衡忍不住在院中轻轻舞动起来,她连转了好几个圆圈,旗袍的下摆在微风中舞动,往日掩藏在工装裤中的曼妙身姿舞成动人的曲线,自知无人欣赏,因此敛去了羞怯,成全了青春应有的恣意飞扬。 听风楼的窗口都熄了灯,梁绪衡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没想到木门发出“吱嘎”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听来特别响。 梁绪衡走到床前,往床上一坐,直接弹了起来,因为她坐在了一个人的身上,紧接着床上发出了一阵爆笑。 梁绪衡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发现曹美霖和楚青恬都在她房里。 “这大晚上的不会来,干什么去了?从实招来!”曹美霖双手环抱,拿出审讯的架势。 “就是,干什么去了?快说!” “你们这些人,大晚上的跑我床上干什么?赶紧回去睡觉!” “不要顾左右而言它!” 梁绪衡坐到了床上,坐在两人的中间。 “约会去了。”那声音坦荡之中暗藏一丝羞怯。 “快讲讲具体的!”曹美霖怂恿道。 梁绪衡刚想说话,转了转眼睛。 “就先去南美咖啡馆吃饭,之后去南湖转了几圈,然后我就回来了。” “完了?” “完了。” “小气鬼,算了,不说我就不问了,你就自己慢慢回味吧,我回去睡我的大头觉喽!” 楚青恬想爬下床回到自己床上睡,被梁绪衡拉住。 “今晚上陪我睡吧?” 楚青恬点了点头,跟梁绪衡并排躺下,虽然床铺不宽,好在两人都很瘦,也不觉得十分局促。 夜风拍打着窗棂,发出呼呼的呜咽声。 “都说北平的风大,这蒙自的风也不小啊!每天晚上都刮得门窗呼呼作响,跟外面有人拍门似的。”曹美霖躺在床上抱怨着。 “还说呢,第一天晚上是谁哭鼻子来着?” “这能怪我吗?那风刮得跟叫魂似的,我能不想家吗?再说了,就好像你没哭似的!可人就是这么奇怪,过了几日也就习惯了,每天都伴着这风声入眠,倒也挺浪漫的。” “‘平生脊骨硬如铁,听风听雨不妨眠。’要不我们索性就把这楼改个名字,就叫‘听风楼’如何?” “好啊!周老先生给这楼取名‘颐楼’,取的是‘颐养天年’之意,虽然意思很吉利,却总有些暮气,‘听风楼’更好。”楚青恬轻轻地说。 “就这么定了,明天跟大家说说,肯定是全票通过!” 曹美霖沾枕头就着,发出微微的鼾声,对面床的两位少女却难以成眠。虽然梁绪衡和楚青恬的个性迥异,然而两人相处起来分外投契,早已彼此交换了少女心事。两人在床上相对躺着,楚青恬轻轻摸了摸梁绪衡的头发。 梁绪衡把被子拉起来,盖住了两人的头。 “你答应他了?” 梁绪衡点了点头。 “真好,我真为你高兴。” “你呢?现在还喜欢陈确铮吗?” “我要告诉你不喜欢,那是骗人,但现在我对他更多的是欣赏,我知道他对我无意,早就不会心怀期待了。” “那狐狸呢?” “绪衡,以前我的天地很小,只能装得下书中伤春悲秋的诗句,满脑子情啊爱的,经历了这许多,我已经看到了更大的世界,我想做的事有很多,爱情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至于胡承荫,我知道他很好,但我相信,随着时间流逝,一切都会变淡的。” “我也相信,随着时间流逝一切都会变的。” 楚青恬听出了梁绪衡口中的弦外之音,双手托住她的两颊,梁绪衡的嘴不由自主地嘟了起来。 “就你是个机灵鬼儿!” 梁绪衡偷偷咯吱了楚青恬一下,楚青恬惊叫一声,立马予以反击,两人在被窝里笑闹了一会儿,只听见曹美霖在对床喊了一声: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楚青恬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两人乖乖躺平,沉沉睡去。 窗外风声呼啸一夜,徒劳地想要惊扰窗内小儿女的清梦。 第二天梁绪衡下午没课,贺础安下课后到位于早街的周家大宅接她,虽然贺础安并不是第一次到周家大宅,但每每都只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敢多流连,恐有唐突,谁知走到门口,刚好碰上从外面回来的曹美霖。 “来找梁绪衡啊?赶紧进去啊!” 贺础安个跟着曹美霖进了门,之前来的时候贺础安都并不往里走,曹美霖见他局促的样子捂嘴一笑,眼神意味深长。 “在这儿站着做什么,跟我进来吧!” 贺础安一边往里走一边四下打量这座典雅幽静的宅院。整个院落是典型的四合院与园林相结合的木结构建筑,整个院落共占地2300多平方米。“颐楼”位于宅中东侧院,为单檐硬山顶三层厅式楼房,坐北朝南面向南湖,3开间2进间,前有走廊,占地142平方米,四周回廊环绕。院中古树成荫,花草葳蕤,山墙上爬满了藤蔓,密密匝匝全然遮住了后面的青砖,院中凡门皆有楹联,含义隽永,更为院中平添浓浓的书卷之气。 走到“颐楼”楼下,曹美霖对着三楼当中的房间大喊一声: “梁绪衡,你的骑士来找你了!” 她这一嗓子可不要紧,二三楼的窗口凭空伸出了许多人头,大家都好奇梁绪衡的“骑士”是何许人也,贺础安觉得有些窘,却也无处可躲,只好在院中低头踱步,脑子里开始思索郑天挺先生上午所讲“隋唐五代史”中的内容。正在此时,楼上突然传来一声惊叫,贺础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他听着喊声不像梁绪衡的,却也不能确定,一直悬着心。 贺础安在楼下等了梁绪衡好一会儿,他很想在楼下叫她一声,又觉得有些唐突,便继续默默等待,等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过了一会儿,只见梁绪衡提着一个木桶就跑下来了,皮鞋在楼梯上“噔噔作响”,比较特别的是她没有穿常穿的工装裤,而是一件水蓝色的旗袍,跟脚上的白袜子黑皮鞋搭配,十分娇俏可人。 第一一二章 有道之隐君子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是眼下这个“娇俏可人”的姑娘根本顾不上理她,跑过他的身边,直冲到花圃边,将盖着盖子的木桶掀翻,贺础安也跟了过去。梁绪衡蹲在花圃边,盯着木桶看,嘴里还喃喃自语。 “出来吧,现在安全啦,这里有很多花花草草,你一定会喜欢的!” “你在跟谁说话啊?” 贺础安话音未落,木桶里竟然钻出来一条大拇指粗的、一米多长的小蛇,滋溜一下钻进了花草之间,不知所踪。贺础安吓得连着后退了好几步,一时间没留神脚下,摔了一个屁股蹲儿。 梁绪衡看贺础安惊魂未定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你怕蛇啊?那么小的蛇你也怕啊?” 贺础安觉得自己刚刚的表现实在是有些丢脸,一时间有些窘,闷闷地不说话。 “怎么啦?生气啦?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这很正常啊!我只是觉得,你刚刚的样子特别可爱,让人忍不住想笑。” 听到“可爱”一词,贺础安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我旗袍都换上准备走了,突然楚青恬的床铺上发现一条蛇,整个房间的人都吓得半死,我是里面最胆大的,只有我来当这个‘捕蛇者’啦!” “你为什么不叫我——” 话说一半,贺础安刹住车,看到梁绪衡促狭的样子,他觉得在自取其辱,赶紧找补。 “我可以出去叫人来啊!” “好好好,下次我若是遇到危险,第一个找你帮忙!” 见贺础安还是有些窘迫,梁绪衡揉了揉他皱起的眉心。 “我今天穿成这样,你还没夸我呢!好看吗?” 梁绪衡在原地转了一个圈,旗袍的下摆微微荡起,贺础安的心也跟着荡漾了。 “好看。” “我其实已经见怪不怪了,小动物特别喜欢到我们这‘听风楼’来,什么蜘蛛啊、壁虎啊,我都看过很多次了,但在房间里看到蛇倒是第一次。” “听风楼?这栋楼不是叫‘颐楼’吗?” “没错,‘颐楼’是房主周伯斋先生取的,取的是‘颐养天年’之意,听风楼是我们新取的。” “为什么叫‘听风楼啊?’” “本身这楼的地势就很高,一楼是饭厅,我们女生都住在二三楼,一到晚上就呼呼地刮风,风声特别大,就索性叫作‘听风楼’了,怎么样?好听吗?” “好听。” “今天是大街子,我们去凑凑热闹吧?” “好!” 联大的很多同学初到云南都十分不适应,昆明的许多店铺中午之前都不开门,蒙自也不例外,只有赶集的时候,街上店面才齐齐开张,云南当地俗称“赶街子”,云南当地每六天一个大街子,每三天一个小街子。小街子一般不是很热闹,来赶街的大都是附近乡镇的小摊小贩,而大街子则不同了。 贺础安和梁绪衡走在摩肩接踵的街上,迎面走来许多外地来的马帮,二三百批马浩浩荡荡在街上招摇过市,有的马背上驮着大米、土纸、篾帽,有的拖着三七、草果、八角等中草药,更有的马背上直接驮着一口口的棺木,两人大感惊奇,身边的人却早已见怪不怪了。 因为赶街的人太多,本来是并排而行的贺础安和梁绪衡每每被人挤到一处,一匹马突然在人群中甩起马尾,堪堪扫过梁绪衡的脸,贺础安赶紧伸手笼住梁绪衡,避免她受到擦撞。 突然贺础安后脑一痛,原来是被人从身后丢了石子。 贺础安痛叫一声,赶紧转身,发现身后是一个挑担的老伯,紧皱眉头,一脸愤怒,看到贺础安回头不但不心虚,反而大声骂道: “搂搂抱抱,伤风败俗,像个什么东西!” 贺础安大感差异,追问道: “老伯,你这是何意啊?我们哪里伤风败俗了?” 那老伯却不肯再说,挑着担子走了。 梁绪衡平白被人骂了,心里更是忿忿不平。 “这人怎么回事儿?怎么这么不讲理?” 这场风波并没引起大的风浪,路过的人大多也只是看他们一眼便匆匆经过。 贺础安牵起梁绪衡的手,微微摇晃着。 “罢了罢了,此地民风并不开化,跟他们生气不值当。” 梁绪衡转嗔为喜,歪着头说道: “那你要请我吃好吃的才行!” “那是自然,我这月的十块津贴刚刚发下来,尽够了!” “说什么呢!既是学校发的津贴,自然要省着点用!你请我去‘雷稀饭’吃一碗糖粥就好啦!” 到了“雷稀饭”的铺头,只见条凳上已经坐了一位穿长衫的先生,两人走近一看,竟是吴宓先生。 吴宓先生是外国语文学系的教授,他的“欧洲文学名着选读”和“欧洲文学史”梁绪衡和贺础安都旁听过,内容既鞭辟入里,又生动活泼。赶紧上前打招呼。 “吴先生好,您也来吃粥啊?” 吴宓看到他们,笑着微微颔首。 “你们没有听说吗?雷翁的这家店我可是发现人呢!” “多谢吴先生给小店介绍生意。”雷翁客气道。 贺础安和梁绪衡发现了一个很大的变化,桌上所有的食材和餐具都用纱布罩子罩了起来,似乎是感应到他们的目光,雷翁笑道: “蒙自春夏之交多蚊蝇,当地人已然习惯了,这罩子是专为你们联大学生而放的。” “雷翁真是有心了。” 雷翁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忙着手下的活计,他的姿势熟练而自如,拇指戴了一只白玉扳指,整个人从容的气度好像他此刻并不是在熬粥,而是在作画一般。 吴宓先生看了一会儿雷翁做菜的情景,欣赏地说道: “雷翁可真乃这世上难得的‘有道之隐君子’啊!” “不敢当不敢当,先生过奖了。” 吴宓先生吃完了糖粥,站起来掏出钱包。 “雷翁,他们两人的账我也一起付了。” “先生,不用了,我们自己有钱!”贺础安急急站了起来。 吴宓摆了摆手,接过雷翁手里的零钱,随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两沓叠得整整齐齐的红纸。 “雷翁,我感佩您的为人,特写了两幅对联给您,请您一定要收下。” 雷翁接过对联打开一看,一副写着: “无名安世隐,有业利群生。” 另一副写着: “年高德茂,物美价廉。” 雷翁拿着这两副对联爱不释手,说道: “玉琢,帮我调一些浆糊来,回头贴在咱家的大门口!先生是西南联大的名教授,名诗人,有先生亲加品题,小店还愁生意不好吗?哈哈哈哈……” 贺础安跟梁绪衡这两个后辈一边喝着糖粥,一边见证了这段高山流水、惺惺相惜的佳话,吴宓先生送字送的真心实意,毫无半点世俗之心,雷翁收字收的洒脱平常,毫无受宠若惊之意。 吴宓先生笑着跟雷翁作别,雷翁拱手。 店里来了新客,雷翁笑着招呼: “这边坐,这边坐!您要吃点什么?小店有莲子桂圆粥和煎粑粑?” 前后的态度,竟几无差别。 吃晚饭二人跟雷翁恭敬作别,回去的路上,贺础安轻声感慨: “吴宓先生说的没错,雷翁真‘有道之隐君子’也。” “‘大隐隐于世’,说的应该就是雷翁这样的人吧?” 贺础安牵起了梁绪衡的手: “我倒是十分雷翁和他的夫人,他们之间无需多言,只需要一个眼神便懂得对方想要什么,这种默契,这种懂得,实在是难能可贵。” “那也不难,你跟我白头偕老便好了。咦,你脸红了?贺础安!你走那么快干嘛!你等等我!” 第一一三章 思考的思,优良的良 回学校的路上,梁绪衡再次牵起贺础安的手,两人的手大小十分悬殊,梁绪衡的小手被完全包裹,十分有安全感。 记得贺础安第一次牵起梁绪衡的手时,因为心里紧张,手心直冒汗,使得指尖冰凉潮湿,梁绪衡还以为贺础安是个天生手冷的人,可时间久了,贺础安的手不冒汗了,牵手的时候就像握着一个小暖炉。 想到这里,梁绪衡不由得笑了。 “笑什么?” “没什么。” 梁绪衡笑着摇了摇头。 “你唱首歌给我听吧?” “唱歌?” “我还没听你唱过歌呢,给我唱一首,好吗?” “我唱歌不好听,走调走得厉害!” “没事,我也是荒腔走板,我们刚好凑一对。” “那好吧!” 梁绪衡想了想,大方开了嗓: 蔷薇处处开,蔷薇处处开, 春风一阵一阵慢慢吹来, 鲜花密密排,鲜花密密排, 瞧这样艳丽决不可以采。 人人爱又爱, 他带刺揪下来。 哎哟,哎哟,哎哟,哎哟, 痛的热泪双双流满腮。 蔷薇处处满,蔷薇处处满, 年年一次一次要过春残, 鲜花笑颜欢,鲜花笑颜欢, 瞧这样艳丽开放满花园。 人人看又看,人看看赞一番。 偷偷摸摸,抓抓拉拉, 偷偷摸摸,抓抓拉拉, 摘下摘下将它揪个完。 蔷薇处处娇,蔷薇处处娇, 年年一度一度闹闹花潮, 鲜花盛意邀,鲜花盛意邀, 瞧这样艳丽个个人人瞧。 人人笑又笑, 将花花看护好, 日日天天,朝朝夜夜, 时时刻刻,红红绿绿, 热热闹闹开个满园娇。 …… 《蔷薇处处开》已经是两年前的老歌了,贺础安不是没有听过,虽然金嗓子周璇的歌声十分动听,但这首歌贺础安并不是特别喜欢,可梁绪衡一唱,贺础安便瞬间被征服了。 梁绪衡的歌喉称不上优美动听,但胜在她神态的生动和俏皮,尤其是中间那四句“哎呦”,实在是可爱得紧,贺础安想伸手捏捏梁绪衡的脸蛋,还是忍住了。 “哎呦!” 梁绪衡又叫了一声,贺础安以为她还在唱着那句逗趣的歌词,梁绪衡却捂着头转过身四下看,发现不远处有几个孩童在玩闹,他们都衣衫破烂,满脸脏污,最大的一个大概十岁左右,一脸怒意地看着他们。 “不要脸!” 个性温和如贺础安,这次也真的生气了,自己被丢石头,被骂“伤风败俗”也就罢了,可这次石头却打在了梁绪衡身上,还被一个孩子骂“不要脸”,贺础安根本忍不了了。 见贺础安走近,那孩子并不躲,反而直直地瞪着他。 “你在说谁?” “我说你和她,不要脸!” “你为何要这么说?” 男孩也不知怎么说,气急败坏地在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向贺础安身上丢,被贺础安一把攥住胳膊。 男孩吃痛却挣脱不开,张嘴就咬,贺础安忍痛却不撒手,其他小孩子见事不妙,便一哄而散。 正在僵持之间,男孩的肚子突然开始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男孩觉得有些窘,不自觉地松了口。 “你肚子饿了?” 梁绪衡从书包里掏出之前在“雷稀饭”买的没吃完的煎粑粑,递给他。 “吃吧!” 男孩迟疑了一秒,可能是因为肚子太饿,还是没能忍住,一把便夺了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不用急,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男孩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煎粑粑,眼中的敌意消失了大半。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没有家了,我爸妈都死了,我大伯巴不得我死在外面呢!” “你叫什么名字?” “唐思良。” “思量?哪两个字?” 男孩摇了摇头。 “你不识字?” 男孩摇了摇头。 “你总有十岁了吧?” 男孩点了点头。 “向你这个年纪,早就应该念书了,怎么,从没念过么?” 男孩摇了摇头。 “念书要花钱。” 贺础安叹了一口气,低头思考了一下,从路边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三个字: “唐思良。” “以后这便是你的名字了,这‘思’是‘思考’的‘思’,‘良’是‘优良’的‘良’,来,我教你写。一个人总要会写自己的名字。” 唐思良难得地羞涩了,不肯过去,被梁绪衡在身后推了一把,推到了贺础安跟前,贺础安站到唐思良身后圈住他,把树枝放到他的手中,握着他的手写了几遍他的名字。 贺础安用脚把地上的痕迹抹平。 “来,你自己写写看。” 唐思良虽然有点紧张,比划的顺序也不是很对,但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地写出了自己的名字,一点也没有出错。 “你看,这不是写得很好吗?” 唐思良难得听到赞扬,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双手不停地摆弄着树枝,看来十分局促。 贺础安叹了一口气,从钱包里拿出1块钱递给唐思良。 “我自己也不富余,只能给你这么多了,我叫贺础安,是西南联大的学生,我们上课的地方在蒙自海关,我的宿舍在歌胪士洋行,若你需要帮忙,可以来找我。” 唐思良没有回答,反而红了眼圈,眼见着泪水就要掉下来。 “这小孩儿怎么了?怎么还哭了?赶紧拿着!” 梁绪衡把一块钱塞进唐思良的手里。 “对不起,我之前向你们丢石头,还骂了你们,你们教我写名字……还给我钱……对不起!我错了!” 唐思良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了下来。 “这不是你的错,我早就看出蒙自的民风鼻塞了,大人们观念陈旧,心怀偏见,你们小孩子自然也就有样学样了,我不怪你!” 梁绪衡掏出手帕给唐思良擦脸。 “赶紧擦干眼泪,一个男孩子,哭什么鼻子?丢不丢人!” 唐思良擦干眼泪,手帕早就糊作一团,他想还给梁绪衡,梁绪衡赶紧摆手: “送你啦,送你啦!今天早点回家,我们也要赶紧回去了。” 唐思良点了点头,却不肯走。 “那我们先走啦!”梁绪衡摸了摸唐思良的头。 贺础安跟梁绪衡走了很远,回头一看,他瘦瘦小小的身影还站在原地,直到他们转过下个街角,未曾挪动一步。 第一一四章 我要办夜校 贺础安回到宿舍就把白天的见闻跟陈确铮和贺础安说了。(wap..com) 陈确铮拨弄了一下菜油灯的灯芯,接着拿出针线包,开始缝袖口松掉的扣子: “这也难怪,蒙自地处偏远,信息蔽塞,加之百姓普遍教育程度不高,思想守旧,老百姓的思想观念也不开化。你们没有注意到吗?” 贺础安在桌前胡乱翻着书: “我也发现了,蒙自百姓的受教育程度真的不高,蒙自当地几乎没有女孩小学毕业,中学是专为男孩设立的,也几乎没有人上过大学,许多老百姓都大字不识一个。” 胡承荫一边摆弄着他的相机一边说: “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最喜欢观察街上的人,你看现在蒙自天气这么热,咱们联大的女同学怎么穿呢?旗袍配高跟,五颜六色的短裙配肉色si袜,还有的si袜都不穿,索性光了两条腿图个凉快。你看蒙自女子怎么穿?不论老少都长裙及地、长袖及腕,从上到下都裹得严严实实,除了脸和手不露半点出来!” 贺础安把书一阖: “你说得对!我还注意到,若是男女同行,永远是女子跟在男子后面,从来没有并排走的!我听说,在蒙自如果没有媒婆介绍,男子和女子是不允许相互交谈的,谈恋爱更是大逆不道了!” 陈确铮用牙把线咬断: “眼前这种情况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许多文化观念虽说看来根深蒂固,但终究有一天会改变的。” “三剑客”没想到他们夜晚聊天的话题在全校的早会上被重新谈起了,这次早会上,除了梅贻琦常委之外,大家还看到了蒋梦麟常委,他是特地从昆明到蒙自来探望联大师生的,因此在早会上还专门作了讲话,他的表情有些担忧,口气也十分语重心长: “最近我听闻有一些女同学在街上被掀裙子,还有的男女同学在街上拉手,被丢了石头,从联大到了蒙自以后,这种事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我知道很多女同学在广州和香港买了不少漂亮衣服,刚到蒙自就穿着上街了,这些时装在我们的眼里是美的、时髦的,可是在当地人眼中,那都是从没见过的奇装异服!你们大都生长在文化开明之地,受过高等教育,自幼便觉得露胳膊露腿习以为常,在当地人看来却是伤风败俗,白眼丢石头那都是轻的,我听说有的同学已经跟当地的警察起了冲突,这该有多危险!” 站在人群中的贺础安和胡承荫微微有些心虚,看了看中间的陈确铮,他却一副老神在在、不以为然的样子,目不斜视,一脸波平如镜。 “我最后嘱咐大家几句:咱们初来乍到,要知道入乡随俗,好衣服不一定要现在穿!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你们文法两院只是暂留蒙自,用不了多久就回搬回昆明去的,所以有些衣服可以留到昆明再穿嘛!还有一点,咱们男女同学上街的时候要注意保持一点距离,能前后走便不要并排走,大家都相安无事嘛!” “蒋常委,我有话要说!”贺础安高高地举起了手。 蒋梦麟笑着点了点头。 “这位同学想说什么?尽可畅所欲言!” “我是历史系的,自古以来,历来是落后的文明效仿和学习先进的文明,比如元朝,蒙古游牧民族虽然在军事上击溃了南宋王朝,入住中原,但在文化上却被中原所征服,清军入关之后,更是虚心学习中原文化,放眼国外,虽然罗马在军事上征服了希腊,可希腊却在文化上征服了罗马。由此可知,在人类发展的车轮滚滚向前,落后的追逐先进的。联大到了蒙自,如果事事迁就当地的陈规陋俗,不能给蒙自吹来一股文化的新风,难道不是在开历史的倒车吗?” 蒋梦麟笑着鼓起掌来。 “这位同学,你说的很好,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是文学院历史系二年级的贺础安。” “贺础安!不错,月涵,现在的学生可了不得啊,我这刚到就给我一个下马威!” 梅贻琦微笑着点了点头,上前一步开了口。 “贺础安,你说的很好,可任何不顾现实的激进的改革都会引发剧烈的社会动荡,历史上的先例也是不胜枚举吧?你希望联大的师生能给蒙自吹进一股文化的新风,这种想法很好,可这股风要怎么吹?是‘润物细无声’地吹来桃红柳绿,还是一阵飓风席卷了一切呢?蒙自眼下的民风就是守旧的、蔽塞的,你有什么好的办法来改变这一切呢?” “我要办夜校!” “办夜校?” “好主意,你想怎么办,说来听听?” “到蒙自这些日子里,我发现,蒙自的老百姓文化程度普遍很低,许多老百姓大字不识一个,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了解外界的事物,形成进步的思想的。所以我想办夜校,在报上张贴布告,在街上敲锣打鼓地宣传,不论男女老幼皆可报名,上课的内容就先从识字开始,只要你想来,分文不取!” “看你一下子滔滔不绝讲了这么多,看来有了这个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那我想问你,教学场地在哪里?授课人员是谁?教材和文具的费用是多少?” “这……我还没有想得那么深入。” “那你现在就要想起来了,我先表明一下我的态度,办夜校是件好事,是件天大的好事,可现在文法学院仍处于草创阶段,蒙自海关的校舍已然不敷使用,学校在经费上更加紧张,幸亏哥胪士洋行的房租按照合同可以拖到明年四月再付,周伯斋先生把颐楼让出来给联大的女生住,却只象征性收了一块钱。否则就连定制课桌椅的钱都没有。我说这些不是在哭穷,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想把夜校办起来,一切都要靠你自己的努力。现在你还要做这件事吗?” “我要做!我一定能把夜校办起来!” 梅贻琦先生和蒋梦麟先生带头,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站在后面的梁绪衡看着贺础安挺直的脊背,眼中充满了钦佩和爱慕,胡承荫鼓掌鼓得比谁都凶,陈确铮也笑着点头,跟大家一起鼓起掌来。 第一一五章 派对的前奏 豪言壮语说多少都容易,头脑冷静下来之后,贺础安才意识到自己在众人面前夸下了怎样的海口,好在他身边还有两个好友,晚饭后就跑到“聚贤茶楼”商量对策。 “这一通豪言壮语说的,不像你啊,贺老师!” 贺础安下巴放在桌上,双手不住地挠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本来是说文化的,不知哪根筋不对就说道办夜校上了!” “这还用说吗?你存了这个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今天恰巧把它公之于众了而已。” “夜校我肯定是要办的,可是眼下未免太高调了,我有点犯愁。” “有什么难的?蒙自空房子那么多,多跑跑总能找到校舍啊!难的是要去找钱!” 正说到这儿的时候,梁绪衡、楚青恬、曹美霖一起走了过来。 “刚来就瞧见你们了!在聊什么呢?” 梁绪衡说着就坐到了贺础安身边。 “没什么,在讨论功课,你们怎么也来喝茶?”看到梁绪衡,贺础安露出了笑容。 “对了,法国花园明天有个舞会,你们要不要去参加?” “法国花园?那里面不都是洋人吗?咱们去凑什么热闹啊?”胡承荫一脸不解。 “我的一个外文系女同学的舅舅在滇越铁路衙署做事,要给她在二十岁生日那天在法国花园办生日派对,所以……”楚青恬小声说道。 “所以就来邀请你们‘三剑客’啦!怎么样?去不去?”梁绪衡怂恿着。 “三剑客”互相看了看,贺础安和胡承荫拿不定注意,陈确铮微微一笑,喝干茶碗里的茶水,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 “去!” 贺础安和胡承荫都一脸惊讶地看着他,陈确铮笑了笑,没理他们。 “明天几点?” “晚上七点。” “我们会准时到的!” 回歌胪士洋行的路上,胡承荫终于把憋了一肚子的话说了出来。 “陈老,我们俩还犹豫呢,你怎么就一口答应下来了呢?” “怎么了?我去舞会很奇怪吗?” “陈老,你可是陈老啊!最不爱扎堆、好似逍遥散仙的陈老啊,你不是最讨厌这种假模假式的场合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讨厌了?” “你是没这么说过,但我莫名就是有这种感觉。”像是确认自己内心所想一般,贺础安点了点头。 “我也这么觉得。”胡承荫也点了点头。 陈确铮轻笑一声。 “咱们办夜校的费用不是还没有着落吗?” 胡承荫恍然大悟。 “哦!原来如此!聚会上有钱人肯定很多,到时候我们找机会搞个‘夜校资金募捐’!筹钱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吗?” “应该也没有那么容易,我只是去碰碰运气而已。” “陈老,你才是闷声干大事的人,我就知道高谈阔论,关键的时候一点办法都没有。” “别这么说啊!不是有几个人敢直接反驳蒋常委的话的,就冲这一点,你就比我们都强。” 胡承荫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嘴角露出坏笑。 “不过说真的,周教授送你那套西装,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你别说你不穿啊!对了,一会儿回宿舍跟隔壁的段显荣借他那瓶发油,好好给你捯饬捯饬。” “别折腾了,我是去筹款的,又不是去选美的。” “你可别这么说,搞不好明天陈老你真的要出卖色相了,万一有那个富家小姐看上你,那还愁夜校的款子?” “你就胡扯吧!” 第二天下课后,“三剑客”回到宿舍,胡承荫就把陈确铮按到了椅子上。 “别动,享受一下我胡爷的五星级服务!” 陈确铮也不挣扎,坐在椅子上闭了眼。胡承荫小时候经常在后台看那些唱京戏的哥哥姐姐、叔叔伯伯勾脸儿、卸妆,时间长了都熟了,还能时不时打个下手。虽然自己连镜子都不照,可自幼耳濡目染,很知道时下最流行的潮流是什么。 胡承荫给陈确铮下巴涂满了泡沫,然后悉心地刮去了刚冒出来的青茬儿。 “站起来,洗洗脸!” 陈确铮乖乖站起来洗了脸,擦了擦脸又坐下了。 胡承荫拿出刚借来的发油,狠狠给陈确铮拾掇了一番,那瓶发油恨不能给他抹了一半去,看他那么兴致勃勃的样子,索性任他折腾。 最后胡承荫不知道从哪儿弄到一条藏蓝色波点的手帕放到陈确铮的口袋里。 “齐活儿!睁眼啦,这么一会儿功夫就睡着啦?你可真行!站起来瞧瞧!” 男人就是糙,“三剑客”平日里都没有打扮的心思,房间里竟没有镜子。 陈确铮有些迷糊地站了起来,问了一句: “怎么样?还行么?” 贺础安和胡承荫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意外的欣赏。 “这可太行了!在场的女士都会为你倾倒的!” 他们俩人自打认识陈确铮那日,就没有见他好好打扮过,之前虽然看他穿西装惊讶了一次,却不如这次“全副武装”来的惊艳。 西装不是人人都穿得的,没有一定的气场加持便成了“衣服穿人”,而不是人穿衣服了。陈确铮的头发是半长不长的偏分,发油将所有的散发都固定住,露出饱满的额头,往日被刘海遮住的双眼也没有了逃遁的余地,配合着刀削斧凿的下颌骨和高挺板正的鼻梁,两片薄唇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暧昧不明的微笑,配合上他修长的四肢和从容的气质,那身西装就好像长在他身上一样妥帖。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陈确铮,连我都要爱上你了!” “狐狸胡闹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凑热闹啊?你就不怕我把你这句话告诉梁绪衡?” “放心,她一会儿见了你,一定会理解我的!” “走!去法国花园!” 胡承荫一声令下,三人出了歌胪士洋行,胡承荫换上飞行员夹克,刮了个胡子,也挺精神,贺础安照例一袭长衫,跟在他们身后。三人迎面撞见几个同学,看了好几眼才把陈确铮认出来,惊讶之后,纷纷竖起大拇指。 陈确铮松松脖子上的领带,笑道: “你还别说,我已经有点儿想打退堂鼓了。” 胡承荫在身后推了陈确铮一把: “现在想打退堂鼓?晚啦,赶紧的!” 第一一六章 灿若星辰的她 对于“法国花园”,联大的所有师生都十分熟悉,“法国花园”坐落在在蒙自南湖一隅,正好在从歌胪士洋行到蒙自海关的必经之路上,每天上学放学都会路过,傍晚时分,时常看到法国人在里面开派对。“法国花园”是一栋幢黄色二层小楼,原称法国滇越铁路总局,原是意大利政府的驻蒙领事馆,后来意大利领事馆迁出,滇越铁路开始修建,法国委派的铁路监督衙署入住了这里。衙署入住后,楼里常常歌舞升平,法国人经常伴随着留声机传出的乐声草坪上跳舞。法国人在楼的四周种满了各色美丽的花草,观之颇具异域风情,日子久了,就被当地老百姓称为“法国花园”。 走到法国花园的时候,看到梁绪衡、楚青恬和曹美霖三人就在楼前的草坪上等他们,胡承荫和贺础安虽未出席过这种场合,但胡承荫自幼在人堆儿中长大,见惯了大场面,贺础安则是少年老成、沉稳内敛,两人在派对的表现都落落大方,不见怯场。但胡承荫不是白折腾的,每个见到陈确铮的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在心里暗中猜测他是哪家的公子哥儿。 然而三位淑女的打扮也是不遑多让,梁绪衡和曹美霖两人照例是穿着旗袍,梁绪衡旗袍的纹样是蓝绿条纹的款式,宛如林间小路一样蓬勃有生气,曹美霖则穿了一条紫色缎子旗袍,显然是精心熨烫过,没有一丝褶皱。而最夺人眼目的却是楚青恬,她难得穿了一件洋装,通体白色的纱裙轻轻盖在红色皮鞋的鞋面上,曼妙卓然,遗世独立。三人站在一起,十分明媚夺目。 梁绪衡挽着贺础安的手,却故意上下打量陈确铮: “陈确铮,你今天可以嘛!无数少女都要拜倒在你的西装裤下了!” “贺老师,你听听她说的这是什么话?还不管管她?” 贺础安宠溺地看了梁绪衡一眼,丝毫没有吃醋的意思。 “我可管不了她,再说,我和她英雄所见略同。” 楚青恬也没有想到竟能看到陈确铮翩翩贵公子的一面,虽说在理智上她早已知道她跟陈确铮之间是不可能有未来的,可情感上却未能将残存爱意连根拔出,面上仍有些微微发红,正在此刻,一个身穿鹅黄色洋装的女孩儿看到了楚青恬,一边挥手一边向她跑过来,亲热地揽住楚青恬的胳膊。 “楚青恬!你终于来啦?我到处找你呢!” “潘桂梅!还说呢!你跑哪儿去啦,我也在找你呢!给你介绍一下……” 潘桂梅一边上下打量“三剑客”,一边笑着说: “不用介绍啦,这三位不就是大名鼎鼎的‘三剑客’吗?咱们蒙自分校四百多人,三百多个男生,属他们最出名,你能把他们带过来太好了,让他们见识一下咱们联大才俊的风采!” “今天的寿星呢?” “谁知道跑哪儿去了?估计是去哪儿野去了,我这个表妹最让人头疼了,要说聪明那是绝顶聪明的,就是性子太野,没一点儿女孩儿样,好在生日一过,我姨妈和姨父就会送她出国了。对了,我姨妈给客人准备了茶点,你们过来尝尝啊!” 可能是为了举办生日派对,法国花园被悉心布置了一番。楼前的草坪上摆了几张餐桌,上面铺上了鲜艳的格子桌布,桌上早已摆满了各式甜点,客人们端着酒杯在彼此攀谈,有几只西洋品种的小狗在人们的脚下穿梭。到场的宾客以洋人居多,交杂地说着法语和英语。 “三剑客”中陈确铮的英文最好,陈确铮四处闲逛的时候时常有只言片语进入耳中,尽是是滇越铁路修建进度、职位的升迁、雪茄和葡萄酒的品种,就在他颇感无聊的时候,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个红衫黑裤、脚蹬马靴的姑娘姑娘骑了一辆摩托呼啸而来,停在草坪上,这摩托的外形跟自行车很像,只是中间的三角区域加装了动力系统。这么个新鲜物件儿一时间引起了轰动,所有人都围上去看,只有那一身劲装的姑娘把车支好,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一个洋人青年跟在他身后一边追着她,一边问: “怎么样?灿星,我这辆新买的印第安还不错吧?” 女孩下巴一扬,颇为高傲地回了一句: “一般般!” 这个名叫“灿星”的女孩在人群中一眼看到潘桂梅便蹦跳着跑了过来: “表姐!” 看女孩逐渐靠近,陈确铮有一种被一道强光晃了眼的错觉,她的头发很短,堪堪跟下巴平齐,一边耳朵露了出来,露出饱满的耳垂,下颌尖尖的,眼睛狭长且微微上扬得厉害,唇小且薄,不笑的时候一脸高傲,笑起来眼睛眯起来,又娇媚又纯真。她身穿一身男装,上身是一件宽松的红色衬衫,想来本是长袖,被挽到了手肘上方,变成了短袖,下身是一条修身的黑色马裤,脚蹬一双及膝的马靴,整个人看来英气十足。 只需一眼,陈确铮就确定,眼前这个女孩就是生日会的主角。 女孩走到跟前,她一手扯住了楚青恬,一手扯住了梁绪衡,亲热地说道: “你这么美,跟个洋娃娃似的,一定是我表姐口中的‘楚青恬’吧?你身材娇小,眼睛却特别大,应该就是‘梁绪衡’吧?” “潘桂梅,你都是怎么跟你表妹形容我们的啊?”梁绪衡哈哈大笑。 “怎么?我形容得不对吗?她这不是一猜一个准儿吗?给你们正式介绍一下,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就是我表妹廖灿星,刚刚高中毕业,过了今天才刚满18岁。灿星,给你介绍一下这三位绅士,他们是联大有名的‘三剑客’,这位是贺础安,是梁绪衡的男友。” “你好。”贺础安礼貌伸手。 “原来你们两个是一对啊,才子佳人,果然很配!” 廖灿星微笑地看着贺础安,伸出手跟他握了握,笑意盈盈的目光却不经意间从陈确铮的身上划过,看似无人知晓,了无痕迹。 第一一七章 灼热的视线 廖灿星第一眼就看到了陈确铮。 因为他在人群中如此耀眼。 从小到大,他们家的客厅里不敢说“谈笑有鸿儒”,但绝对是“往来无白丁”,什么样的豪门贵公子她没见过呢?可她从来是看都不肯多看一眼。在她的眼中,他们都是长不大的孩子,好像不炫耀一点什么就活不下去似的,幼稚得很,因为她这种心性,19岁的年纪还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看到身边的同学个个投入爱情,她却丝毫不急,她不喜欢被任何事束缚住,更何况,她马上就要出国了,完全不需要爱情这劳什子的牵绊。爸妈之所以让她到云南,除了舅舅在这边任职,表姐在联大上学,主要是因为在大片国土沦陷的情况下,从云南出国比较容易。 在廖灿星的坚持下,她一个人从老家江苏宿迁到了蒙自,父亲虽然没跟着,却派了两个卫兵全程护送,廖灿星拗不过,一到蒙自就将他们打发回去了。 虽然有亲戚在蒙自,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几面,在法国花园住着的这些日子,也有一些洋人青年来找她玩,可他们的娱乐也十分有限,除了喝酒打牌就是举办派对,时间长了,便觉十分乏味。仔细想想,虽然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对她笑脸相迎,可是廖灿星在蒙自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给廖灿星办生日会也是她舅舅的主意,无非是在电话里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跟她父亲邀功罢了。 她身处在一个热闹华丽的派对之中,这个派对是为她办的,可是这个派对中觥筹交错的人中,却没有一个她认识的人。 真是乏味透了。 廖灿星不喜欢云南,不喜欢蒙自,她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里的一切。 “你这么大了,该懂事了,你舅舅这么认真给你办生日会,一定不要失了礼数!”父亲在电话里严肃的一句话,让廖灿星意识到她还是要周全场面。虽然一点也不喜欢舅舅,可廖灿星不愿让父亲担心,虽然她想骑着摩托车一路开出去,永远不回头,可还是乖乖地回到了派对之中。 然后她便看见了他。 在表姐带来的三个人中,陈确铮从身高和外表都是最出挑的,最最重要的,是其他两人虽然有些生涩紧张,却一直四下观望,眼中充满了好奇,陈确铮却眼神低垂,偶然冷眼一瞥,看似对派对上发生的一切全无兴趣,似乎见惯了这种场合,内心之中早已厌倦了。 最怪的他看她的眼神。 廖灿星自知是美的,她还有两个哥哥,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也是继承了父母长相全部优点的孩子。自幼就有许多人夸她漂亮,夸得她厌了,便瞒着父母自己跑去理发店剪掉了两条麻花辫子,一头齐耳的短发留了好多年,再也没有留过长发。 远远地,廖灿星就感受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射在自己的身上,可靠近了,那视线却敛去了所有的锋芒,变得客套而疏离了。 “这位是胡承荫,外号叫‘狐狸’。” “你好。”胡承荫大方伸手。 “狐狸?第一次听到有人叫这个外号,真有意思!” 许是有些慌张,廖灿星的表情和语气都有些夸张。 “灿星,再给你介绍这一位——” “灿星,快过来!看看舅舅给你的生日礼物!” 廖灿星回头,不远处一个年过半百、一身高档西装却裹不住啤酒肚的男子朝她摆了摆手。 廖灿星暗暗呼了一口气,心中甚至暗自感谢舅舅,让她暂时逃离压迫感十足的心动。 “来了!” 廖灿星走开后,潘桂梅低声介绍:“这就是我舅舅,名叫郑显达,在滇缅铁路衙署任职。” 廖灿星走到郑显达身边,郑显达举起了手中的香槟酒,派对上闲谈的众人见状安静下来。 “欢迎大家百忙之中拨冗参加我外甥女廖灿星的十九岁生日,众所周知,他的父亲廖卓昂整日忙于军务,便将女儿托付给了我,姐夫的话我敢不听吗?哈哈哈哈哈……” 听到廖卓昂三个字,陈确铮的瞳孔微微一震。 因为他怎么也没想到,廖灿星竟然是国民党高官廖卓昂的女儿。 紧接着郑显达献宝似的说道: “灿星啊,难得你过生日,舅舅就想着送你个什么礼物,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就给你妈妈打了个电话,终于寻了个好东西给你,你一定喜欢!” 郑显达朝着身后扬了扬手,一个马夫牵着一匹黑马走了出来。 顿时人群中开始欢呼鼓掌,许多洋人还吹起了口哨。 一见这匹马,廖灿星瞬间就移不开眼睛了。 这匹马太漂亮了,一身漆黑的皮毛油光锃亮,不停地喷着鼻子,用蹄子踏着草皮,一看就是刚刚成年,眼中全无“驯顺”二字,充满生机勃勃的野气。 “舅舅真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给你找到一匹纯黑的,而且他的爹还是赛马冠军,花了我一百块大洋呢!怎么样?舅舅没有让你失望吧?” “谢谢舅舅!” 郑显达在官场上混久了,也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送礼送到了廖灿星的心坎上,廖灿星自幼喜欢马术,八岁的时候父母送给她一匹黑马,廖灿星给她取名为“如墨”,那匹马在她十七岁的时候去世了,她伤心了好久,眼前这匹黑马跟入墨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她忍不住摸了摸黑马的脖颈,黑马抽了抽鼻子。 “可惜我很快就要出国了,带不走它。” “你又不是马上走,不是还要办手续吗?舅舅巴不得你一直都待在我这儿呢!” “我能骑一圈儿吗?” “别啊,舞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以后有的是时间骑!来,陪舅舅跳一曲!” 留声机里传来慵懒浑厚的爵士歌曲,草坪上的男男女女们一对对地舞动起来。 梁绪衡第一时间向贺础安邀舞,贺础安连连摆手。 “别别别,我可不会。” 梁绪衡也不强求,将手伸给了陈确铮。 “这位公子,要不要赏赏脸呀?” “乐意之至。” 第一一八章 各怀心事的一支舞 胡承荫小的时候没事儿就在戏班子玩儿,看他们练功自己也跟着练两下,加上他嘴甜,玩古彩戏法叔叔大伯也愿意教他一两招,不管是京戏的武打,变戏法,还是杂技的小把式,他都能来两下,起码能把外行唬得一愣一愣的,可交谊舞他是从来没有跳过。 刚上大学那会儿,南开不是没有办过误会,那时候胡承荫只是觉得无聊,全然不想参与。 聚会上的人自动在草坪上围成一圈,形成了一个天然的“舞池”,想跳舞的人便成双成对地来到“舞池”中央。 书到用时方恨少,胡承荫局促地站在一旁,眼看着梁绪衡跟陈确铮一起牵手走到草坪中央。草坪上已经“一对对”站了好些人,贺础安用胳膊怼了一下胡承荫,下巴朝楚青恬抬了抬。 “等什么呢?快上啊!” “我不会跳舞!” “这有什么难的,你这么机灵,转两圈儿保准就会了!” 没想到这时候楚青恬主动地走到胡承荫的身边,对他伸出了手。 “胡承荫同学,要跟我跳一支舞吗?” 胡承荫一时间呆掉了,贺础安推了他一下,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跟楚青恬对面站在“舞池”中央了。 “这是我第一次跳这种舞,踩着你怎么办?” “放心吧,没事的。” 廖灿星的眼光不经意地搜寻着,她的目光很快捕捉到了那个高大的身影,只见他笑意盈盈,牵着梁绪衡的手走到草地中央,他看别人的眼神原来可以如此有温度,他的笑容也能如此温煦,她有些走神了。 “灿星啊,要不要陪舅舅共舞一曲啊!” 郑显达朝着廖灿星伸手,廖灿星看着他的啤酒肚,再看看周围,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她的身上。 廖灿星回想起临行前母亲的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不要耍大小姐的脾气压抑了心中的不满,伸手牵住舅舅的手,走到了草地中央,她余光看到陈确铮也牵着梁绪衡走了出来。 留声机里上海滩歌唱新星姚莉的《卖相思》适时响起,曲调欢快活泼,13岁少女的声音声音甜美黏腻: 我这心里一大块, 左推右推推不开, 怕生病,偏偏又把病害。 无奈何,只好请个医生来。 医生与奴看罢脉, 说了一声不碍, 不是病来可也不是灾, 不是病来可也不是灾。 这就是你的多情人, 留给你的相思债, 敞医生庸庸, 无法把方儿开。 且让你只好把那相思害, 从今不把相思害, 猛然害起相思来, 怕相思偏偏入了相思寨, 无奈何只好把这相思卖。 大街过去小巷来, 叫了一声相思卖, 谁肯来买我的相思去害? 谁肯来买我的相思去害? 有《卖相思》这种快四步的曲子伴奏,舞池中的人跳得上下翻飞,陈确铮舞技高超,梁绪衡在他的引导下,从最初的青涩逐渐掌握了节奏和步法,越来越享受跳舞的感觉。兴之所至,陈确铮高举一只手,牵着梁绪衡原地一连转了几个圈,把梁绪衡逗得咯咯直笑,贺础安也开心得鼓起掌来。 一对对地舞者不断回旋着变换位置,廖灿星几次差点与陈确铮擦肩,他仿似浑然不觉一般,然而每次陈确铮从廖灿星的视线里消失,背后却总能感受到若有似无的灼热视线,让她有些不自在,只能归咎于自己的错觉。 同样的快四步,胡承荫和楚青恬跳起来却是另外一种景象。胡承荫四肢不可谓不协调,无奈他一只手握着楚青恬的手,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让他不紧张实在是做不到,脑子支配不了四肢,导致频频踩楚青恬的脚,楚青恬的白袜上清清楚楚地印了好几个他的鞋印。 “对不住,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的!” 楚青恬笑着摇了摇头。 “没事儿,第一次跳都这样,多跳几次就好了。” 跳着跳着,胡承荫突然想开了,光顾着紧张,都没有好好享受与心爱的人共舞的时刻。 此刻,他的眼中,周遭没有看客,没有其他跳舞的人,只有近在咫尺的楚青恬。 放松之后,胡承荫一下子就找到了节奏,后面越跳越好,楚青恬的眼中露出了欣赏的神色。 “你真是越跳越好了!” 一曲舞毕,大家尽兴散场,胡承荫不着痕迹地松开楚青恬的手,梁绪衡笑着扑进贺础安的怀里: “不跳了,好累!” 就在廖灿星以为自己周全了场面,拿了一杯果汁想要坐下的时候,舅舅带着一个青年走了过来,廖灿星抬眼一瞧,那人看来十分单薄,却穿了一套浮夸的燕尾服,两颊瘦的有些嘬腮,偏偏大眼阔嘴,眼神蒙着一层油气。说实话,廖灿星一秒也不想跟她多待。 “灿星啊,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叫程耀祖,他爸爸是蒙自有名的商贾之家,做进出口贸易的,主要做烟草和布匹的生意,家里有四十多间铺子。耀祖呢,十分上进,他父亲也准备送他出国留学,我想着你一个人在外面,你父亲也不放心,便让他跟你一同出去。” 这个程耀祖自打看到廖灿星第一眼,眼睛就长在她身上了,见廖灿星一脸漠然,讨好道: “你放心,你要选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我都依你!” “灿星啊,你父母把你托付给我,我哪敢不忠人之事啊!舅舅一片苦心,你应该知道吧!” 第二曲舞毕,舞曲再次响起,是周璇那曲抒情的慢歌《四季歌》。 “来,两个年轻人跳一曲,彼此认识认识!” 廖灿星还没说话,这个陈耀祖就擅自拉着廖灿星的手,把她带入舞场之中。 廖灿星心生厌恶,她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了。 她第一次觉得《四季歌》这么难听,第一次嫌金嗓子唱得太久。 “说实在的,我其实对留学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反正我以后要继承我爹的生意,不过既然你这么漂亮,陪你出去玩两年倒也不错,可你年纪也不小了,要不要考虑一下,咱们先把婚事定下来,再出去,你看如何?” 廖灿星怒极反笑: “你刚才这番话,是在跟我求婚吗?” “你要是这么理解倒也不是不行。” “我们这才第一次见面吧?” “这有何不可?你们女孩子不就喜欢一见钟情的浪漫吗?” “可我若是不答应呢?” “若是你不答应,等留学回来,你可都二十多了,就成了老姑娘了,那时候我爹娘会不会同意也就两说了,所以我看——” 程耀祖搂着廖灿星的手紧了紧。 “啪!” 廖灿星用尽全力扇了程耀祖一个耳光。 “程耀祖,你真对不起你爹给你取的名字,还耀祖呢,我看你家老祖宗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 第一一九章 他沐浴清辉,纵马而来 廖灿星这一耳光直接震惊了众人,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面露不解。 留声机的长针仍旧自顾自地转着,“金嗓子”柔情百转地唱着: 秋季到来荷花香, 大姑娘夜夜梦家乡, 醒来不见爹娘面, 只见窗前明月光…… “你、你你怎么打*哪!” “打的就是你!” 郑显达眼见着自己弄巧成拙,一瞬间露出了懊恼的心情,本来想着当一回月老,万一两人成了,在姐夫面前便又有了一件功劳,谁知道现在弄巧成拙,竟变成了这样! 郑显达眼见着廖灿星的眼眶红了,赶紧上前安抚。 “怎么啦,怎么啦?你这个臭小子,怎么欺负她了?” 程耀祖耸耸肩,一脸不明所以。 陈确铮只陪梁绪衡跳了一支舞,便没有再跳,他跟梁绪衡、贺础安他们先聊着,视线却三不五时地落在廖灿星身上。他早早地看到她脸上的百无聊赖、无奈,逐渐转为鄙夷和愤怒,紧接着就是那一个震撼全场的巴掌。 周围的人从开始的安静惊讶变成悄声的窃窃私语,那个似乎已经被众人的视线灼伤的女孩突然冲开围观的人群,跑了出去。 陈确铮没有片刻犹豫地跟了上去。 郑显达之前送给廖灿星的那匹黑马就拴在不远的一棵树下,廖灿星跑过去,跃上马背,双腿一夹,黑马一声长嘶,快步跑开。 “快,快快,拦住她!” 陈确铮四下观望,一下子便看到了那辆印第安摩托,直接坐了上去,可是摩托车被锁上了,无法发动。 摩托的主人瞬间急了,赶紧追过来:“这是我的车!” “钥匙呢?快拿来!” 可能是陈确铮的语气太有震慑力,那洋人青年真的掏出钥匙扔给了他。 陈确铮发动摩托,飞驰而去。 廖灿星赌气一般地挥舞马鞭,嘴里不停喊着:“驾!驾!驾!” 黑马本就是良驹,快步如飞,被这样驱使自然是全力奔跑。 此刻,廖灿星只想远远逃离这一切。 她其实是一点也不想出国,她甚至不想离开家,原因全然不是她不敢一人出门在外,或是贪图家中安逸的生活和父母的照拂,相反的,小时候母亲最喜带她出国旅游,从十三四岁一直到十七八岁,她跟着母亲一路游历了欧洲的许多国家,自从参观过剑桥大学的校园,她便萌生了想去剑桥大学读书的想法,跟父母说了,他们都颇有些不舍。可眼看着战争爆发了,他们却急着将她往外赶了,她却反而不想走了,越是这种动荡的时候,她越想守在他们身边,她哭过,也闹过,可最后还是拗不过父亲,最终还是只身一人踏上了背井离乡的路。 在这陌生的舞会上,每个人都是如此开心,享受此时此刻带来的片刻欢愉,廖灿星却只想逃离,她举目四望,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她诉说她此刻有多么孤独,那个一直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小公主,竟然被舅舅安排个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对方却还对她挑三拣四,仿佛娶了她是施了天大的恩泽一般。 不甘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跑到哪里,只有马蹄的踢踏声,身后远远地好像一直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廖灿星,快停下,危险!” 这个声音很陌生,又莫名有些熟悉,廖灿星晃神之间,前方拐过来一辆轿车,车灯的强光直接照射过来,黑马顿时扬起前蹄,发出一阵惊恐的嘶鸣,轿车司机惊恐之下猛按喇叭,黑马彻底惊了,不顾命地疯跑起来。 “救命!救命啊!” 一个姑娘骑着一匹疯马在蒙自的街头狂奔,引得路过的人驻足观看,啧啧称奇,可所有的人都惜命,没有一个人上前拦住惊马。 陈确铮加足马力追赶上来,跟惊马并行。 “别怕,别怕,身子伏低,抓牢了!我来想办法!”陈确铮大声喊着。 廖灿星心中的纷繁思绪消失殆尽,只剩下要活命的念头,便将身体伏低,抱住马脖子,紧紧闭上眼睛。 那辆印第安摩托发挥出最大的潜力,远远拉开黑马好一大截,之后陈确铮突然停住,顾不得好好停车,可怜的摩托车完成了它的使命便被丢在一边。 听到摩托车的引擎声消失了,廖灿星睁开双眼。 之后多年,廖灿星回忆起当年的一幕,心都不由得为之一颤。 皎洁月色下,一个身着西装的挺拔身影沐浴一身清辉,纵马驰骋,朝自己狂奔而来。 惊马的蹄子无论砸到谁,轻者少去半条命,重者直接便见了阎王爷,陈确铮却好似全不在乎一般,越跑越近,跟惊马短兵相接的时候,陈确铮一把扯住马缰绳,不借助马镫,直接跃上马背,坐在廖灿星的身后,因为陈确铮手长脚长,轻易便将廖灿星圈在怀中。 “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我知道。” 廖灿星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心安,虽然黑马依旧癫狂,可她却一点也不害怕了。 许是因为背上又骑了一个人,黑马十分不适,愈加折腾起来,无头苍蝇一样地拔足狂奔起来。 黑马跑的全无方向,不知利害,它背上的人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前面是南湖!它要跑进湖里去吗?” 陈确铮轻轻一笑: “怎么?怕啦?不会游泳?” 廖灿星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她是个旱鸭子的事实。 “别怕,我们就是要让它往湖里冲!” “啊?真的吗?”廖灿星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这马现在太疯了,我控制不住它,如果我们强行跳马,我们两个恐怕都得受伤,到了水里会大大降低摔伤的风险。记住,我让你跳的时候你就跳!记住了吗?。” 廖灿星用力点了点头。 黑马果然直接朝着湖面冲去,马蹄踩踏睡眠溅起无数水花,拍打在两人的脸上,身上。 等水没过马腹的时候,陈确铮大喊一声: “跳!” 廖灿星奋力向水中一跃,可她却没有如预料到的一样跟那匹黑马分开。 廖灿星的脚卡在了马镫里,导致她站不起来,不停地扑腾呼救。 那黑马仿佛不要命了一般,一个劲儿地往湖心走,越走越深。 “我脚卡住了!” “屏住呼吸,我来帮你!” 第一二〇章 温热的手掌 陈确铮深吸一口气,没入水下,湖底一片乌漆嘛黑,他什么也看不到。 陈确铮只能凭感觉抓住廖灿星的马靴,摸索了一会儿,发现廖灿星左脚的马靴上的金属扣跟马镫卡在一处了,他想把卡扣从马镫里掰出来,无奈卡得太死,扯弄了半天也解不开,陈确铮试图把靴子整只脱下来,黑马一直不肯消停,加上靴筒又紧,试了几次都脱不下来。 廖灿星因为缺氧猛烈地扑腾起来,陈确铮赶紧过去把她扶起来,在身后撑着廖灿星,确保她的头部可以露出水面,廖灿星呛了好几口水,使劲咳嗽了半天,陈确铮拍了拍她的背,廖灿星缓过一口气来。 黑马显然是有些累了,加上水中有些举步维艰,折腾的力道小了很多。 “你的脚卡在马镫里了,靴子还脱不下来,我一会儿再试一次,我到水下的时候你的头肯定会浸到水里,到时候你一定要屏住气,我们多试几次,肯定可以的!准备好了吗?” “等等!” 廖灿星的手在水下摸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拿出了一把折叠小刀。 “这个有用吗?” “太有用了!我试试能不能把拴马镫的皮带割断!屏气!” 陈确铮潜入水中,廖灿星失了支撑,整个人又没入水中。 黑马是郑显达专门找来送给廖灿星作生日礼物的,马鞍马镫的工艺自然是十分拿得出手的,皮革用料上乘,结实得很,陈确铮本来以为又是一场持久战,可他没想到廖灿星那把小刀居然意外地锋利,没用多久便割断了拴马镫的皮带,廖灿星感觉左脚一松,接着陈确铮拽着她的胳膊直接将她送到水面上,并用手臂环着她的头,慢慢游到湖边。 得救之后,廖灿星连最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仰面躺在草地上喘着粗气。 陈确铮蹲在她旁边,看着她。 “看着我干嘛?” 陈确铮将那把救命的小刀递给廖灿星。 “我只是在想,哪家的姑娘会随身携带这么利的刀。” 廖灿星一把夺过,细细地把玩着那把刀,那是一把制作精良的折叠刀,黄铜的刀身,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拿起来沉甸甸的。 “这把刀是爸爸临走的时候送给我的,本来是他的随身之物,他说我一个姑娘家在外面,防人之心不可无,带在身边有备无患。” “你父亲真是英明,今天这不就用上了吗?” 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廖灿星一时间有些伤感,没有说话。 “要我送你回去吗?” “回哪儿?” “法国花园啊,不过那儿估计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吧?你舅舅肯定派人满世界找你呢。” “我才不回去呢,我再也不回去了!” “不回去你能去哪儿?” 廖灿星伸出一根手指,直直指着陈确铮。 “你指我干嘛?我可管不了你。”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然救了我的命,就不能不管我。” “好家伙,这还赖上我了是吧?” “怎么,后悔救我了?” “那倒不至于,我陈某人一心向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然是不会后悔的。我可以安排你在女生宿舍挤一挤,梁绪衡和楚青恬她们一定十分乐意帮忙,可你现在和你舅舅闹翻了,你出国的事……” “我不出国了。” 陈确铮挑眉。 “你不出国了?” “我要考西南联大。” 陈确铮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笑容的意味在廖灿星看来却有了不同的理解。 廖灿星手臂一撑,坐了起来。 “你在嘲笑我?怎么?你觉得我考不上吗?” “怎么会?我们联大的确是不太好考,不过以你的聪明才智,想来不是什么难事儿。” “我怎么从这话里听出一丝嘲讽呢!” “冤枉冤枉,你再这样儿,我都不敢说话了!” ““这世上还有你不敢的事儿吗?” “这是什么话,我怕的事儿可多了!” 两人正说话间,陈确铮突然听到远处传来细微声响。 “趴下,别出声!” 两人身体紧紧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陈确铮一直按着廖灿星的后脑勺,长臂不自觉地将廖灿星圈在怀中,廖灿星感受着陈确铮掌心的温度,不觉心跳加速,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滚烫灼热吓了她自己一跳。 自幼廖灿星就不喜他人的触碰,每每被他人碰到都会不着痕迹地避开,然而这次她却全然不讨厌,甚至一点想要避开的想法都没有。 就在廖灿星心猿意马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有人越走越近,还叫着自己的名字。 “廖小姐,廖灿星小姐,你在哪儿啊!廖灿星小姐!” 五六束手电筒的光柱四处扫射着,越来越近,眼看着照到两人前面的草皮上,好在他们没有继续往前走,转而去搜寻别处了。 就在两人放下心来,准备起来的时候,突然湖里传来黑马的一阵嘶鸣。 “在湖里!在湖里!” 本来要走的人赶紧向湖里冲去。 “快跑!” 陈确铮扯着廖灿星的手就跑,夜已深了,百姓关门闭户,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两人的脚步声“笃笃”地在石板路上回想,廖灿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握紧的手,又抬头看了看陈确铮的侧脸,心里突然觉得: 就这么跟这个人一直跑下去也很好。 陈确铮把廖灿星带到了周家大宅,没想到廖灿星、楚青恬、曹美霖、胡承荫、贺础安几人统统在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见他们赶紧迎上来。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廖灿星双手抱臂: “你们俩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我们怎么睡得着觉,索性一起在这里等你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会到这儿来?” 胡承荫搂了搂贺础安的肩膀: “那就要多亏贺老师了,看你们一个跑,一个追,我们都傻了眼,大家都不知所措,贺老师就说,廖灿星大闹生日会,肯定不肯再回法国花园,你要安顿她,也没别的地方,肯定会带她到这儿来找梁绪衡他们。你看,你们果然来了!贺老师,真有你的啊!” 第一二一章 你是否招架得住? 贺础安害羞地摆了摆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你们这是掉湖里了吗?跟两只落汤鸡似的。” “没错,还真掉湖里了,她说她不想回法国花园,今晚只好拜托给你们了,她说她要报考西南联大,以后便是咱们的学妹了,你们这几位师姐多照顾照顾也是应该的!” 梁绪衡撇了撇嘴: “是是是,你这个师哥照顾完,现在轮到我们师姐照顾了!” 陈确铮好像着了凉,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们赶紧回去吧,陈老着凉了可就不好了,把她交给我们你就放心吧!” “交给你们,我自然是一万个放心的,那我们就先走了啊!” 送走了“三剑客”,梁绪衡便亲热地牵起廖灿星的手,将她领进周家大宅。 “快跟师姐说说,你们俩怎么掉进湖里的?” “那马惊了,一路载着我狂跑,师哥骑着摩托车追我们,后来他也上了马,那马冲进湖里,我的脚卡在马镫子里,师兄把马磴子割断了,带我游上了岸。” “这么刺激?你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都够拍一出动作戏了!陈确铮,真有你的啊!” 廖灿星有些害羞,没有说话。 “对了,陈老说你要考西南联大,是真的吗?” 廖灿星顿了一下,便郑重地点了点头。 “可考试没有两个月了,联大还着实挺难考的,你要赶紧准备起来了。” “我知道,我会努力的。” “别紧张,我们都会帮你的,一定让你考上!” 到了听风楼,梁绪衡推门进了房间。 “我说我们房间怎么少一个人呢,原是为了等你呀!” 梁绪衡坐在靠门的那张空床上,拍了拍。 “过来呀,以后这就是你的床了!” 好在院中的水缸还储有大半缸水,梁绪衡在炉子上烧好了水,拿出一条新毛巾搭在铜盆上。 “这么晚了,你先将就将就,等明天我带你去澡堂好好洗洗!知道你怕羞,我们都在门外,等你洗好了叫我们就行。” 曹美霖从箱子里拿出一套牙具。 “这是我前几日新买的,没用过,给你用吧!” 楚青恬拿了一件嫣红色带水波图案的旗袍平铺着放到床上,又拿了一件石榴红的睡裙给她。 “我觉得红色的衣服很衬你,这两件你便留着穿吧,你穿了一定好看。” 廖灿星抚摸着旗袍的布料,心中感动,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讷讷地说: “谢谢你们。” “谢什么呀?跟我们就别客套啦!赶紧洗吧!” 梁绪衡说完,搡着另外两人一起出了门,在外面把门关上了。 月亮从树影中探头,少女皎白的身体印上了摇曳的树影。 她轻轻擦拭着自己的身体,突然间产生了恍如隔世之感。 曾经她还自怜自爱地以为自己是背井离乡、孑然一身的天地一飘萍,一夜之间却突然得到了万千宠爱,这股热流在她的心里流动,让她周身温热,让她冲口而出了那几句话: 我要考西南联大。 如今冷静下来细细思量,廖灿星却全然不觉后悔,仿佛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自己就是注定要遇上这么一些人,走上这么一条路似的。 擦好身体,廖灿星穿上那件石榴红的睡裙,大小正合适,丝绸的质地贴在皮肤上有些微微的凉意,衣服上有微微的香味隐隐传来,沁人心脾。 夜深了,房间的四张床上终于整整齐齐地睡满了人,曹美霖的鼾声如期而至,廖灿星却久久无法入眠,躺在床上频繁地翻身。 “睡不着啊?放心,过几日你就习惯了,以后听不到呼噜声没准还睡不着了呢!” “师姐,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吧,想问什么?师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想问……你们为什么都叫他‘陈老’啊?” “陈老?你说陈确铮啊?还不是他整天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好像什么事儿都不过心,明明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为人处世倒像个老头儿似的,不过他这个外号也没个准儿,偶尔办一两桩好事儿的时候,狐狸他们就叫他‘陈老’,他办缺德事儿的时候就立马变‘老陈’了,你说好不好笑?不过我看你这一口一个‘师哥’倒是叫得很顺口嘛!这还没考上联大呢,就叫上‘师哥’了?” 冰雪聪明如梁绪衡,一早体察到了廖灿星对陈确铮的心意,忍不住逗逗她,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廖灿星十分严肃的回答。 “师姐,我一定要考上西南联大,我一定会考上的!” “没错!师妹,你一定会考上的!” 梁绪衡隐隐感觉到,一身潇洒的陈确铮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缘分,虽然才第一次见面,梁绪衡直觉这个小妮子不简单,不知道他是否招架得住呢? 回到宿舍,陈确铮脱掉那身湿哒哒的西装,脱下来的手才发现,后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刮了一道大口子,叹了口气,照例挂在门上,转头跑到院子里兜头给自己淋了一盆冷水。 “陈确铮,你疯了吗?本来没感冒,被你这么折腾非感冒不可!” “贺老师,你别管他,搞不好人家就想感冒呢,是不是啊?” “此话怎讲?” “贺老师,你之前让我们去听风楼等,不是分析得头头是道吗?怎么到这时候偏偏变成了榆木疙瘩了呢?真是苦了梁绪衡了。咱小师妹看陈老的眼神儿你没注意吗?一说考联大,脸红的跟什么似的,这哪是为了考联大,明明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原来如此,受教受教。” “贺老师,狐狸是一贯胡说八道的,你还跟着他起哄,就是你的不对了啊!” “你还说呢!今天不是去筹款的吗?好家伙,一分钱没筹到,还搭进去一身儿西装,可以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不过话说回来,一身西装换来抱得美人归,陈老你一点儿也不亏!” 陈确铮用毛巾擦干头发,一口气干了半缸子的白开水。 “筹款这事儿原就是我想错了,就算今天不发生后面那些事儿,我也不准备提。那些人只关心股票的涨跌、滇越铁路修建的工程进度、公子小姐的婚事、店面的买卖,哪里在乎穷人的孩子是否念得起书?” “那怎么办?” 第一二二章 大师中的大师 “怎么办?赚钱啊!”胡承荫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我当然知道要赚钱!可赚钱哪有那么容易啊!”贺础安还是有些发愁。 “这有什么难的?只要你有一技之长,还愁赚不到钱?” “那你倒是说说看,咱们怎么赚钱?” “让我想想啊,蒙自很多老百姓都不识字,要不然我们去街头摆摊代写家信好了。” “亏你想得出来,就算我们真的去街头摆摊,也应该分文不取,这个钱你也赚!你好意思吗?” “哎呀贺老师,别这么严厉啊,我也就这么一说啊!那我再想想别的法子!杂耍和魔术我倒是会一些,要不我到街上去卖艺?” “你以为这里是天桥呢?估计到时候是看热闹的多,给钱的少,忙活半天吃顿饭就没了!” “你就知道泼我的冷水,那你倒是想个法子啊!” “要不弄几个捐款箱摆在海关门口,搞一个师生募捐?” “还是别了,很多同学都是沦陷区来的,不少同学还要靠学校发的贷金过日子,即便如此,也只够吃饱饭而已,就别让他们掏钱了。” “陈老,你怎么也泼冷水啊,这夜校还能不能办了?” “办,当然要办,你们别急,我再想想别的法子,当然不能用穷人的钱,我们就要用有钱人的钱!” 过了这晚,陈确铮就变得神出鬼没起来,除了上课,根本见不到他的人影,胡承荫跟贺础安想问个究竟,他总是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 “陈老,你这几天都在忙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忙着赚钱。” “赚钱?你赚到钱了吗?” 陈确铮从书包里掏出一沓钱,都是老滇票,足足有好几千块。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陈确铮把食指放在嘴上:“保密。” “你这个人真的很不够意思,兄弟我什么都跟你说,你却跟我搞神秘,有什么赚钱的好门路,你告诉我,我们一起赚钱啊!” “我这个钱你赚不来。” “嘁!” 之后的好几天里,胡承荫都想偷偷摸摸跟在陈确铮后面一探究竟,看他放学后到底去了哪里,可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都会莫名其妙的跟丢,搞得他十分懊恼。可越是这样,他的好奇心也就越强烈,便叫上了贺础安跟他一起。 “我才不去呢,晚上梁绪衡跟我一起看电影。” “重色轻友的家伙!那明天,我先跟你预约明天好不好?” “好奇心害死猫知不知道?” “就明天一天,不管明天有没有发现,我都答应你,不会再烦你了!” “那说好了啊,就明天一天!” “好好好!” 第二天下午有两节课,上完之后陈确铮照例第一个冲出教室,胡承荫跟贺础安赶紧跟上,可是刚追到大街上,人又不见了。 “他是会隐身吗?怎么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 “你之前跟说你每次都跟丢,我还觉得你笨,现在看来,他真的是厉——” 突然贺础安好像看见了什么,好像雕像一样定住了。 “喂,你在看什么啊?” 贺础安没有回答,目光依旧直直地盯着前方。 胡承荫顺着贺础安的目光向前望去,之间人群之中走过来一个先生,他身穿长衫,带着眼镜,明明手里没有拿书,而是拿着提着一袋面包,仍让观者觉得其一身清隽,气度不凡,只要看向他,便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闹市也不闹了,胡承荫并不认识这个人,但看贺础安的目光,是在追随这位先生没错了。 这位先生走到两人跟前的时候,贺础安突然弯腰来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因为眼前这位就是让他无比崇敬的“大师中的大师”——陈寅恪。 “陈先生好!” 陈寅恪看贺础安行如此大礼,抬手将他扶起来。 “你好啊,你是联大的学生吧?我以前没见过你啊!” “陈先生,我以前是北大的学生,但我去清华旁听过您的课,先生,您什么时候开课啊?我一直等着上您的课呢!” “我也想早点上课,苦于没有教材啊,我从香港到昆明的路上有两箱子书没有随身携带,而是经由滇越铁路托运了,可等到了昆明一开箱,里面的书都变成了石头,里面不仅有我的手稿,还有课程的教案和教材,本来我想给文、史两系学生开‘佛经翻译文学’、‘晋南北朝史’、‘晋南北朝隋唐史研究’这三门课的,可现在实在是两手空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好在我已经给史语所的朋友写信了,请他们给我寄书过来,等书寄到了我就开课。”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听先生的课了!” 贺础安看着陈寅恪手里提着的面包,便一时好奇起来。 “陈先生,您晚餐就吃面包吗?” “是啊,我胃不好,吃面包胃里舒服些。这面包是在天然咖啡馆买的,他家的面包很好吃,你们也可以买来尝尝。对了,联大的同学都很多才多艺嘛!我刚才在天然咖啡馆就看到一个小伙子在店里弹钢琴,弹得很不错呢!” “先生,那个小伙子是不是长得很高,很英俊的?” “没错,是一点儿‘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意思。我还有事,先告辞了,你们自便。” “先生再见!” 贺础安再次鞠躬,胡承荫懵懵懂懂,也跟着鞠了躬。 贺础安一直站在原地目送陈寅恪走远,消失在人流之中。 “贺老师,他是谁呀,你这么毕恭毕敬的。” “你不知道他吗?他就是学贯中西的史学大家、原清华大学的教授,陈寅恪先生啊!” “啊?他就是陈寅恪先生?天哪,我居然没认出来,真是太失礼了!” “你在天津,又没上过先生的课,而且先生为人低调,你没认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说完,两人同时回想起什么,一脸兴奋地异口同声: “天然咖啡馆!” 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贺础安和胡承荫就是莫名觉得陈寅恪口中的那个英俊男子便是陈确铮。南湖旁边有三家咖啡馆,都是越南人开的,分别命名为“天然”、“南美”和“越南”,南美咖啡馆价格便宜,咖啡的味道不错,而且离海关很近,可以说是物美价廉,所以经济上有些捉襟见肘的联大师生都很爱光顾,天然咖啡馆离海关最远,但店内十分有情调,而且价格最高,所以联大师生很少去,倒是在蒙自生活的洋人很爱到那里消磨时光。 第一二三章 撂地儿是我狐狸最拿手了 贺础安和胡承荫向天然咖啡馆跑去,远远便听到悠扬的琴声,走得越近,琴声便越清晰,贺础安和胡承荫来到天然咖啡馆店门口,一眼便看见靠窗的角落里十指翻飞的陈确铮。 仅有的一套西装破了,陈确铮只穿了一件白衬衫,可他坐在钢琴后面弹琴的样子,实在是很像一个王子。 贺础安没有什么音乐天分,但他受过十分良好的音乐教育,他一下子便听出陈确铮此刻正在弹奏的是肖邦的《夜曲》,黄昏时分,残留的日光暧昧朦胧,咖啡馆外面的藤椅上坐了许多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的洋人,还有一些人一边闭目欣赏着钢琴曲一边合着拍子微微摇摆着身体。 胡承荫揉了揉眼睛。 “就这……这还是我们在路上看到的那个胡子拉碴、不干不净的陈确铮吗?” 贺础安摇了摇头。 “我要是女生,这一刻我已经爱上他了。” “我现在已经有点为他动心了!这家伙会做饭、会缝衣服、会打架,还会弹琴!他到底还有什么不会的?” 一曲弹罢,很多洋人一边吹口哨一边鼓起掌来,陈确铮抬眼往窗外一望,便看到贺础安和胡承荫“秋后算账”般的表情,陈确铮脸上露出苦笑,指了指手表,又摆了摆手,表示自己还没下班,胡承荫和贺础安倒是想故作高压地点一杯咖啡,怎奈囊中羞涩,索性往路边一坐,等那个把他们骗得好惨的人下班。 于是两个人就双手托腮,从巴赫听到莫扎特,从莫扎特听到李斯特,陈确铮终于走到他们跟前,在他们俩面前蹲下。 另外两个人早已在他的琴声里如痴如醉,全然没了脾气。 “陈确铮,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胡承荫直接叫了全名。 “我没有瞒着你们啊!认识你们这么久,我也没有什么机会弹钢琴啊!” “那你到这儿弹琴的事情应该告诉我们啊!” “我也才干没几天,不知道能不能长久,便觉得没有什么告诉你们的必要了。” “不够意思,还‘三剑客’呢!”这个理由显然说服不了胡承荫。 “那这样吧,我刚领到今天的薪水,我请你们吃饭如何?把今天赚的钱都花光!我今天不仅领到了工资,还拿了不少小费呢!” “算了吧,这钱你还是留着办夜校吧,我用这个钱吃饭,肯定会消化不良的!贺老师,走了!” 贺础安和胡承荫站起来拍拍屁股,看也不看陈确铮抬腿便走。 “喂,你们两个不要这么小气嘛!” “我们小气?”贺础安和胡承荫异口同声。 “贺老师,我们把他开除出三剑客吧?” “附议!” “喂!你们两个真的是……” “不服气?要不这样吧,我们三个投票,同意把你开除出三剑客的举手!” 贺础安和胡承荫一起举了手。 “两票对一票,怎么样,我们够民主吧?这下服气了吧?” 陈确铮已经完全没了脾气,举起了双手。 “我错了,我投降!以后我干什么都告诉你们,行了吧?” 贺础安和胡承荫对看了一下,点了点头。 “请一碗雷稀饭,这篇儿就揭过去了!” “哪有什么难的!请十碗都行!” “看把他给阔的!”贺础安朝胡承荫撇了撇嘴。 “就是就是,会弹钢琴了不起啊!”胡承荫一个白眼翻到底朝天。 “别光顾着贫嘴了,一边赚钱,我们也应该把招生工作搞起来了?” 贺础安和胡承荫停住了脚步,一起转回身。 “现在就要开始招生了吗?” “对啊,招生也是需要时间的,找到越多的生源,我们的夜校办得就越有成效,越有意义。” “那我们怎么招生呢?登报吗?” 陈确铮笑了。 “你笑什么啊!登报不是传播面最广的方法了吗?” “狐狸,你这句话跟‘何不食肉糜’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贺老师,你别取笑她了,有时候鬼灵精,有时候偏偏脑子转不过弯儿来,这不正是他的可爱之处吗?狐狸,我们这次夜校针对的最主要的学生就是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老百姓,他们因为家庭贫困没有能力接受教育,不会读书,不会看报,只能依靠卖苦力赚钱,因为不识字,日常生活要忍受诸多的不便,我们要找的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是看不懂报上的字的。” “嗐,我怎么没想到呢!既然他们不识字,那我们只能用讲的了!我们找个人流多的地方跟过路的老百姓宣传不就得了!” “不错,狐狸终于走到正确的方向上了!” “这还不简单,这不就是撂地儿吗?我爹最开始说相声的时候就是靠撂地儿磨炼出来的嘴皮子功夫,我虽然没撂过地儿,好歹登过几回台,嘴皮子还算溜,到时候就看我的吧!” “狐狸,你是准备把蒙自的大街当天桥儿,准备卖艺了是吧?” “那可不得卖艺吗?先得把人笼过来,人家才能听你讲什么啊,这都是有门道的!” “可以啊狐狸,招生工作就靠你了,一百个打底,怎么样?” “那有什么难的!” “对了,明天不就是大街子了吗?那整条街上的人乌央乌央的,我们就在大街上撂地儿,保准一天就完成任务!” “你就这么有信心?” “北平相声第一人莫连江老爷子知道吧?” “早有耳闻,可我考到北平读书的时候他老爷子已经封箱了,所以一直没能得缘一见。” “莫老爷子一门心思要收我当关门弟子,说我资质超群,是一块说相声的好材料呢!” 胡承荫说得眉飞色舞,贺础安和陈确铮却对看一眼,笑而不言。 “怎么着?不相信啊!明天就让你们见识一下我的实力!” “好,夜校能不能办起来就看咱们狐狸的了!” “包在我身上!” 胡承荫来了劲头儿,一不做二不休,回到寝室就把被子蒙在脸上一言不发,闷头琢磨第二天要使什么活儿,想好之后从床上一跃而起,开始翻箱倒柜。 “狐狸,你又瞎折腾什么啊?” “找材料做道具啊!” 第一二四章 仙人摘豆 六天一次的赶街子好像蒙自人的节日,街上的人都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街道上熙熙攘攘,老百姓摩肩接踵,云南人不到中午不开店的懒散劲儿消逝得无影无踪,一大早就把接到挤得满满当当的。(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既然要撂地儿,那必然要找个好位置,街头街尾都不行,一定要是中间才好。为了占个好地方,“三剑客”天没亮就早早地过来了,他们以为自己算早的了,结果没想到当地的小摊贩们比他们还早,总算挤了一个不前不后的位置。 胡承荫把自己的一块红白相间的格子床单铺在地上,前面放了一块白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古彩戏法、摸骨看相、笑话杂技,请君观赏! “你这会的可够杂的啊!不会露怯吧?那可就丢大人了!” “贺老师,你怎么都不相信我呢!我可是——” 陈确铮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一面锣,连着锣锤和锣面一起塞进胡承荫手里。 “别耍嘴皮子了,有什么本事,赶紧使出来吧!” “您就瞧好吧!一招不行就两招!一定把场子给你热起来!” 胡承荫接过铜锣,使劲儿敲了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小的胡承荫打天津初到贵宝地,空有一身本事跟各位爷露两招,您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一百不嫌多,一分不嫌少!” 胡承荫这么一折腾,许多老百姓都被他吸引过来,忍不住驻足观看。 胡承荫拿出个瓷碗,一根筷子,的又拿出了三枚尤加利树的果子,青绿色的,像小栗子一般大,“接下来我要玩儿的这个,叫古彩戏法‘仙人摘豆’,我给大家表演一下。这茶碗儿我把它一个碗口朝上,一个碗口朝下,古话儿说这叫阴阳合一,大家看好了啊,我要开始变戏法了!” 胡承荫把两个茶碗都扣过来,碗底朝上,一个里面塞了一个尤加利果,还有一个握在手里,接着用手指着一个碗,说了一声: “进去!” 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一百块的老滇票,放在红布上。 “现在我找个人来猜,我这两个碗里都有几个球,若是猜中了,我就把这一百块老滇票给他,但若是没猜中,可要给我一百块哦!” 许多百姓虽然感兴趣,但依旧在观望,然而有一个一身肌肉、一身古铜色肌肤的年轻汉子在摊子前蹲下,左右看了看两个碗,伸出一根手指。 “你的意思是,这两个碗里面,都是一个果子吗?” 那汉子点了点头。 胡承荫一笑,把两个碗翻过来,里面果然都只有一个球。 胡承荫把一百块放到汉子的手里。 “现在这一百块是你的了!还有谁要来?” 众人一见到甜头,便争先恐后的参与进来。 “一个一个来!这位老伯,你先来吧!” 胡承荫看似采取了之前一样的动作,先在两个碗里分别放一个尤加利果儿,然后手心里握住一个尤加利果儿,用筷子一指,一吹,一送。 “老伯,这个碗里有几个果子啊?” 老伯伸出一个手指。 胡承荫一笑,打开那只碗,里面赫然是两个尤加利果儿。 那老伯一下子傻了眼,众人哄笑起来。 胡承荫伸出手。 “老伯,愿赌服输,给我一百块吧!” 那老伯没想到前面的人赢钱赢得那么容易,到自己这里怎么就不对了。 “不行!我年纪大了没看清楚,我要再玩一次!” “好啊,那我就跟老伯再玩一次!老伯,这次您可看好了啊!” 胡承荫把同样的戏法又演了一遍,用筷子指着一只碗问: “老伯,这个碗里现在有几个球啊?” “两个!” “老伯,你确定吗?不再改了?” “不改了,肯定是两个!” 胡承荫将瓷碗反过来,里面的尤加利果儿却变成了三个,那老伯大惊,自己动手去掀另一个碗,里面空空如也。 “你这是骗人的!我没钱!” 这场争执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凑热闹,密密匝匝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密不透风。 人群中有一长髯老者,义愤填膺地骂了起来: “你们是联大的学生吧?整天不读书,就知道坑我们这些老百姓,你们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胡承荫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走到贺础安和陈确铮的身边。 “怎么样?场子够热了吧?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贺础安点了点头,向前几步,走到大家的面前,贺础安一身长衫,自有一种少年老成的沉稳气度,大家也都安静下来。 “乡亲们,刚刚我这个同学跟大家开个玩笑,我们是不会要大家一分钱的,今天我们之所以出现在这儿,是因为我们也有东西要‘卖’。” 一听说他们要买东西,很多人一边直呼“没钱”一边做事要走。 “各位,请听我说完,我们今天要‘卖’的东西不是用钱买的,而是要用你们的‘时间’来买的!” 贺础安这句话一说完,大家因为好奇都不走了,又听他说了下去。 “再说卖什么东西之前,我想先问问大家,你们各位有几个是读过书的?” 大家举目四望,一张张古铜或黧黑的面孔一时间闪过一丝羞赧,没有人举手。 “那我想再问一句,你们有几个人会写自己的名字?” 有十几个人默默举起了手。 “各位,看到了吗?你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念过书,甚至有许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知道,读书是需要钱的,你们小时候可能是因为家里没钱,错过了读书识字的机会,但念书这件事无论到了任何时候都不会晚。西南联大刚刚成立,因为昆明的校舍不够,联大的文学院和法学院就搬到蒙自来了,我们十分喜欢蒙自这个地方,蒙自的老百姓也都是可爱又热情的,所以我们想为大家做一点事情,我们想办个夜校,大家下工之后可以学习识字,坚持几个月,相信大家不仅会写自己的名字,连看书、读报、写信都不成问题!最后我郑重声明,我们这个夜校是纯公益性质的,无论是教材费、文具费还是授课费通通分文不取,。报名也没有任何条件,不论你多大年纪都可以,大家唯一做的就是坚持每天来上课!如果感兴趣的,请到我这边报名!” 第一二五章 好为人师 贺础安说完,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环视着大家。(wap..com) 一听到要上学,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拿不定注意。 就在贺础安还想鼓动一番大家的时候,人群里钻出来一个人。 “我报名!” “唐思良!” 唐思良跑到贺础安身边,贺础安弯腰一下子把他抱起来。 “你小子得长点肉了,这么高的个子怎么这么轻!快过去签名字吧,那天教给你的,还记得吗?” 唐思良从陈确铮的手中接过签名簿,在上面郑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他的字显然是练过很多次了,虽然字体依旧青涩却十分工整。 “好了,现在我们有了第一个学生了,我想跟大家说的是,我们办夜校是认真的!即便是只有一个人来听,我们也要把夜校搬下去,当然,来得人越多,受益的人越多!我知道大家都活得很辛苦,每天起早贪黑都是为了混口饭吃,但读书识字真的是一件好事!你们可以读书看报,可以给远方的人写信拍电报,日常花销也可以记账,女孩子更要学会识字,只有读书识字,凡是才可以有自己的主见,以后当了母亲,有了见识,可以更好地培养自己的孩子。请相信我们的诚意,给自己一点点信心,在这个签名簿上签上你们的名字,如果不会写名字没关系,你告诉我们你的名字,我们可以帮你登记!” 渐渐的,有人走上前来,在签名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有一些人小声说出自己的名字,陈确铮问清分别是哪几个字,再悉心记到登记簿上,陆陆续续有许多人报名了,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有些羞涩,报名的人多了,后面的人也就积极踊跃起来,就在大家登记的过程中,胡承荫还一边敲着锣一边高喊着: “联大夜校,正在招生,全程免费!” 路过的人也跟人群里的人用云南话攀谈着,有一些人被老乡说动了,也签了名。 登记结束之后,陈确铮数了数签名册上的名字。 “太棒了,竟然有四十八人!乡亲们,你们这些报名的人就是我们夜校的第一期学员,你们这批学员身上还有一个简单的任务,请你们回家之后,跟你们的亲朋好友讲讲我们联大的夜校,今天没有报上名没关系,我们的夜校是随到虽学,今天没有报上名没关系,我们随时欢迎大家来学习!” 贺础安点了点头,跟大家嘱咐道: “办夜校需要资金,买教材、文具都需要钱,所以我们还在积极地筹款中,现在已经有八十名学院,以后肯定还会更多,所以我们也要找到合适的授课场地。我们联大的教室就在蒙自海关,所以等这一切准备工作就绪,我们就会在蒙自海关的外墙上张贴告示,通知大家夜校正式开课的时间和地点,还望大家口耳相传,我们永远不嫌人多,多多益善!” “三剑客”都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当贺础安讲完话觉,许多乡亲们都露出了心动的表情,只是因为内心的羞涩和胆怯,让他们暂时没能跨出那一步。乡亲们渐渐散去,因为一直站在后排被遮挡住的一个人此刻被看到了。 “哎,廖灿星,太巧了,竟然在这儿遇到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用瓷碗变戏法的时候便来了!我以后就在听风楼住了,想着今天有大街子,过来买点日用的东西。” 廖灿星口中回的是胡承荫的话,眼光却不自觉地时不时看向那个一声不响折叠床单的人。 “在听风楼住的还习惯吗?”贺础安看了一眼头也不抬的陈确铮,问道。 廖灿星点点头。 “青恬学姐和绪衡学姐都对我很好,这些日子因为我要忙着备考联大,她们晚上还会给我补课。” “你要考西南联大?你不是要出国留学吗?” “对呀,怎么,你觉得我考不上吗?” “当然不是,不对,贺老师,陈老,你们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啊?” 陈确铮低头看地,贺础安抬头望天。 “行啊,敢情就我一个人不知道!看我这人缘儿混的,啥事儿都是最后一个知道!” 贺础安推了胡承荫一把,对廖灿星说: “你别理他,他这人没个正形儿,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嗯,谢谢师哥,你们要办夜校教人识字,是么?” “对呀,今天来这儿就是为了招生的。”贺础安把签名簿小心地放进书包里。 “那我可以帮忙吗?打杂,上课,我干什么都行!” “好啊,等我们要开课了,我让绪衡通知你!” “那,那我先去买东西了,师哥再见!” 廖灿星转身就走,刚走没几步,刚刚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在背后叫住了她。 “这几天你舅舅找你了吗?” 廖灿星一愣,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硬邦邦地摇了摇头。 “你是个成年人了,行事别太小孩子气,现在你既然下定决心要考联大,那就早点把你的决定告诉你舅舅。那天的不愉快,也不全然是你舅舅的错,你闹了那么大一出,你舅舅肯定是焦头烂额。我已经寄了一封信给你舅舅,告诉她你会暂住周家大宅,让他放心。但我觉得,你还是当面跟他道个歉比较好。你要考联大的决定也最好写封信或者拍个电报告诉你父母,免得他们担心。” 陈确铮这番话,听在廖灿星耳中,没有一句不在理的,她清楚地知道。 可她就是莫名窝了一股火,迫不及待地想发出来。 “谁小孩子气了,你才比我大几岁,就冒充长辈教训人!未免也太好为人师了罢?” “你误会了,我绝无此意。” “我看你就不相信我能考上联大,想着我肯定是任性骄纵、满腹草包的富家小姐,等着看我的笑话吧?我偏考上给你看!” 廖灿星说完,不等陈确铮说话,便气呼呼地转身离开。 陈确铮看着廖灿星纤瘦而倔强的背影,摇摇头无奈地笑了。 第一二六章 代送糖粥 “陈老,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罗里吧嗦的,你这样女孩子可不会喜欢哦!” “你又知道怎么讨女孩子欢心了?那你倒是赶紧收服楚青恬给我瞧瞧啊!” 陈确铮把叠好的桌布往空中一丢,转身便走。 胡承荫紧跑了两步,好险接到了。 “得得,这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闭嘴还不行么?!” 贺础安叹了口气,推了胡承荫一把。 “你说你,平白无故招他干嘛!” 胡承荫好在有一张厚脸皮,直接追到陈确铮身后一跳,便挂在了他身上。 “忙活了这么半天,我饿了,你不是说要请我们雷稀饭吗?我现在就想吃!” “行行行,你赶紧给我下来!” “三剑客”走到桂林路的时候,没想到碰上了“雷稀饭”的老板雷少卿的儿子大劲。 雷老板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十七岁,女儿只有十一二岁,还在读书,一双儿女都生得十分周正讨喜。雷老板的儿子的小名儿叫大劲,下课了经常在店里帮忙打下手,手脚麻利,很有眼色。平日里“三剑客”去摊子上吃饭,经常听雷老板“大劲”、“大劲”地叫着,便也跟着叫他“大劲”。一叫他便马上跑过来,问叫他的人要什么,可许多时候大家只是逗逗他,就跟逗自己的弟弟一样,可每次他也不闹,知道你存心逗他,也只是笑嘻嘻地跑开,下次叫他,还笑嘻嘻地跑来。 大劲身上有一个固定的“差事”,就是三不五时地给联大的吴宓教授送糖粥。在联大师生的心中,吴宓教授跟雷老板早已不是店老板和食客那么简单,而是能够彼此敬重、推心置腹的“忘年之交”。小伙子每次送的时候都用一个竹编的保温桶送过去,联大的同学们看过很多次,“三剑客”也不能例外。 大劲靠在墙上站着,手里提着那个竹编的保温桶,闭着眼睛像是在休息。的 “小雷,又给吴先生送糖粥啊?”胡承荫笑着打招呼。 没想到大劲像是完全没有听到胡承荫的话,永远笑嘻嘻地脸上出现了十分痛苦的表情,沿着墙壁坐了下来。 陈确铮赶紧跑过去,接过了大劲手中的保温桶。 “大劲,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大劲睁开眼,一看是他们三个,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没事儿,昨天晚上贪嘴吃多了,有点儿闹肚子。” “那我们把你送回家吧?” “不用了,绝对不能让我爸妈知道,要是他们发现我贪嘴,肯定会骂我的!确铮哥,你能帮个忙吗?能帮我去歌胪士洋行把这糖粥拿给吴宓先生吗?” “好,我答应你,你现在要赶快吃药休息,糖粥我一定给你送到!” 大劲佝偻着身体,捂着肚子慢慢前行的样子莫名有些好笑,陈确铮提起保温桶,看了看另外两人。 “一起去?” 胡承荫赶紧摆手。 “下课时间我就不去搅扰先生们了,再说了,人家大劲是拜托你的,不是拜托咱们三个的,对吧?” 贺础安点了点头: “我答应了梁绪衡要去找她,你自己去吧,送个保温桶,还要去三个人,太兴师动众了。” 陈确铮点了点头,用手指了指两人,一脸“就知道你们靠不住”的表情。 刚走没多久,就听胡承荫搂着贺础安往西正街走。 “贺老师,咱们今天换个新口味吧?去吃雷稀饭旁边那家过桥米线吧?他家的年糕又香又甜,好吃极了!” 贺础安赶紧捂住胡承荫的嘴,两人回头看了陈确铮一眼,发现他也停在那里看着他们。 “快跑!”俩人一溜烟儿跑没了。 陈确铮笑着叹了口气,提着保温桶向歌胪士洋行走去。 到了歌胪士洋行,陈确铮自行上了二楼,正好撞见了出门的郑天挺。 “郑先生好!” 郑天挺一眼认出了陈确铮手中的保温桶。 “雷家那小子今天没来,反而把你派来送粥了?” “嗯,他有些身体不适,就委托我送来。” “你吃饭了吗?” 陈确铮点了点头,肚子却跟他唱反调一样,突然叽里咕噜地响了起来。 郑天挺一笑,揽着他的后背。 “正好,你跟我过来吧!” 朱自清把陈确铮带到哥胪士洋行二楼的一个比较大的房间,吴宓、陈寅恪、冯友兰、朱自清、陈岱孙等几人已经坐在圆桌旁,随意地闲谈着。 陈确铮给各位先生深深鞠了一躬,接着把保温桶放到了吴宓的桌上。 “先生,这是雷老给您的糖粥。” “今天大劲怎么没来啊?” “他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我就帮他带过来了。先生,那我就先走了。” 陈确铮转身要走,被郑天挺揽住肩头。 “别走啊,就坐这儿跟他们一起吃,现在外面的馆子苍蝇太多,实在是食不下咽,我们这些老师就自己弄了一个伙食团,每天的饭费都是按照人头准备的,我有个急事儿,要赶紧出去,今天你就替我吃了吧!” 见陈确铮还在犹豫,吴宓站起身来招呼他。 “对对对,光顾着给我送糖粥了,还没顾得上吃饭吧?赶紧坐下来吃吧!” 郑天挺突然好像意识到座位上少一个人。 “‘何妨一下楼’楼主呢?” 郑天挺话一出口,大家都笑了,只有陈确铮不明所以地看着众人。 正在此时,门被从外面推开了,周曦沐走了进来。 “真不好意思,打搅了,佩弦兄,你之前说的三星蚊香还有吗?能不能给我一点儿救急?我在这儿买的蚊香完全不好用,蒙自的蚊子太厉害了,盯得人满身是包。” 朱自清笑着摆了摆手,让周曦沐坐下。 “曦沐,蚊香等下我给你拿,你先跟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那多不好意思啊,敢情我借口要蚊香,实则专门来蹭饭似的。” “哈哈哈哈哈哈,这也未尝不可啊!你看,在你之前已经有一个来蹭饭的,多你一个也不多!” “陈确铮!你怎么在这儿?” “他来给我送糖粥。” “你们认识?”郑天挺好奇问道。 第一二七章 君子岂能食言而肥 “他一年级是在清华念的,以前上过我的课。()” “既如此,你们便坐在一起吧!对了,年轻人腿脚麻利,你去把闻先生叫来吃饭,隔两个房间就是了。诸位,那我就先走一步了,你们慢用!” 陈确铮走到闻一多的房间跟前,因为房门虚掩着,可以听到里面低沉的喃喃自语声。陈确铮轻轻敲了敲门。 “先生,吃饭了!” 里面的人似乎是没听到一样,虽然不想打扰先生,但既然自己接下了叫闻先生吃饭的人物,陈确铮只好硬着头皮推开门,走了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这样的景象: 窗前的小桌旁,闻一多在伏案写着什么,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衫,一头乱发直冲天际。作为步行团的一员,陈确铮是眼瞅着闻一多的胡子一天天长长的,如今已然寸余长了,飞扬肆意。闻先生左手拿着烟斗,右手拿着钢笔,写完了又喃喃念出声,似乎觉得不对又划掉,懊恼地抓了几下头发。突然想到什么又去翻翻桌上的一本厚厚的书,想到入神的时候站起身来,打开窗户,陷入长久的思考。 陈确铮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先生全然没有发现自己的意思,还是鼓起勇气叫了一声; “闻先生!” 陈确铮的音量不低,站在窗口沉思的闻一多显然吓了一跳,突然转身,看见了立在屋当中的陈确铮。 “哎?你就是那个步行团的……陈确铮是吧?” 陈确铮点了点头。 “郑天挺先生让我过来叫您吃饭。” “哦,抱歉啊,我刚才太专心了,竟把这事儿给忘了,我这就随你去!” 闻一多跟陈确铮一起坐在了饭桌前,菜已经上齐,雷老板送给吴宓先生的糖粥也都用小碗盛着分给了大家。 闻一多一坐下就埋头苦吃,风卷残云,大家在旁边看着都笑了,闻一多反应过来,看着众人: “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吃啊!” “一多,你这胡子好像该剃剃了吧?” 闻一多一边吃饭一边摇了摇头。 “不剃!我可不能跟李继侗似的,君子岂能食言而肥?” “一多,此话怎讲啊?” 闻一多摸了摸自己下巴硬硬胡茬,放下了筷子。 “我跟李继侗都在步行团里,他也是老清华人嘛,搞生物学的,没事儿喜欢观察植物,搜集标本,我呢,有时候喜欢拿出速写本画上两笔,时间长了便熟了,在步行团每天风餐露宿,大家都渐渐变得不修边幅,我和李继侗从长沙出发之后就一直没刮胡子,眼看着胡子一天天越长越长,我们俩就立下一个约定,不到抗战胜利的那天就不刮胡子!结果呢?这家伙刚到昆明就瞒着我偷偷把胡子刮了!” 闻一多说完,席间的大家都哈哈大笑,朱自清问道: “那你呢?胡子还留吗?” “当然要留!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我闻一多要向季布学习,言出必行,一诺千金!一天打不走日本人,我就一天不剃胡子!” “想来继侗兄现在昆明一定狂打喷嚏吧?不知道他猜不猜得到是你在背后说他呢!” 朱自清边说边夹了一块汽锅鸡到碗里。 “这有什么?我来蒙自之前早就说过他了!这家伙心虚得很!” “好好好,胡子可以不剃,可这楼还是要下的吧?” 一旁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乱的经济系教授陈岱孙教授调侃道,大家都笑了。 周曦沐见陈确铮仍不知大家为何而笑,开口道: “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一桌人在笑什么啊?” 陈确铮点了点头。 “佩弦兄,天挺兄刚好不在,你就像上次讲给我听一样,再给这个小伙子讲一次!” 朱自清用手帕擦了擦嘴,慢悠悠地开了腔。 “这位陈同学,刚刚让你叫闻先生吃饭,你可能已经见识到了,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样子,那真可以用‘废寝忘食’来形容,每天起得比我们早,睡得比我们晚,如果我们不叫他,他总要等到饿得受不了才想起来吃饭。我们这一楼的人,没一个比他用功。他就一天天地扑在研究上,除了讲课之外都不肯下楼。我们这些人晚饭后很喜欢沿着南湖散步,经常结伴一起去,每次大家叫他,他都不去。天挺兄就住他隔壁,每天都目睹他如此刻苦,有一次大家又结伴去南湖散步,天挺兄便忍不住劝他说:“何妨一下楼呢?”当时大家都笑了起来,一多那日难得从善如流,跟我们一起出门了。从那以后,闻一多就得了一个“何妨一下楼主人”的雅号。这便是‘何妨一下楼’这个典故的由来了!” “跟闻先生相比,我们这些学生真是太贪玩了,以后还要再用功一些才行啊!” “一多兄,你看看,学生都让你给教坏了,你这样整日苦读,一头扎进书海里,俨然一个老学究了,哪还有往日那个浪漫诗人的样子?” “浪漫诗人?我二十来岁的时候倒是写了好些首,我最好的诗都是那时候写的。现在我临近不惑,诗人生涯已经结束,我已经完成了我诗人的使命。以后我要一头扎进中国古代文学这世人所谓的‘故纸堆’里,把《诗经》、《楚辞》里面的金子淘出来给年轻人们看。” “有抱负!你本身就是诗人,没有人比你更理解诗人了!” 席间吃饭的时候大家又聊到在蒙自小城生活的感受,有人抱怨蒙自太小了,都没个去处,只能围着南湖兜圈子。朱自清却说小有小的好,刚好心无旁骛地潜心研究学问,大家问到陈岱孙,他掏出他精致的烟斗,一边点烟一边说: “我最近寻到了一个好去处,海关旁边有一个网球场,想来也是之前建的,我没事儿就跟薛凤兄、岳霖兄他们一起打网球,最近球技精进了不少,身体也结实了,只是联大会打网球的真的不多,打来打去就是我们几个,实在是有些腻烦,不如大家都来一起打?” “我以前在英国的时候倒是打过,不过水平实在稀松,若岱孙兄不嫌弃,我倒是可以陪你打打。”周曦沐笑道。 “怎么会嫌弃?你能来参加再好不过了,要不我们干脆举办一次比赛吧!” “好啊!还可以设置奖品,鼓励大家来参赛,参赛人员也不必局限在教师之中,所有联大师生皆可参加,你看如何?”周曦沐积极响应。 “何乐而不为呢?对了,你夫人最近身体可还好?” “还好还好,前一阵没什么胃口,没想到最近突然变好了许多,只是最近整天吵着要吃卤煮,我真是没法子,只能想尽办法试着做了一碗给她,还被她嫌弃做得不好!” 席间众人听到此处都不禁莞尔。 陈寅恪先生喝了一口鸡汤,缓缓说道: “天挺前日跟我说,为了等新校舍盖好,咱们可能要在蒙自呆上一年半,看来你家的娃儿要在蒙自出生了。” “说道这里,我有一事相求,还请先生一定要答应!” “你说说看,能做到的我一定答应你。” “求先生到时候给我的孩子取个名儿!” 陈寅恪先生点了点头:“好。” 周曦沐立刻站起来给陈寅恪鞠了一躬。 “在此我先替小儿谢过陈先生!” 陈寅恪笑着把周曦沐扶起。 “不必言谢,小事一桩。” “曦沐,你真是太聪明了!世人谁不知陈先生是‘教授中的教授’、‘不世出之人杰’?有陈先生取名字,以后你的孩子长大了那必然是聪慧过人,人中龙凤啊!” “雨僧老弟,过了过了!” 众人又一阵哄笑。 第一二八章 打妻风波 大家吃了过了饭各自散去,陈确铮等各位先生离开,跟吴宓先生告辞,却北吴宓先生拦住。 “等我把锅子刷干净,还要麻烦你给雷老带回去。” “先生,还是我来刷吧?” 吴宓先生直接讲陈确铮的手挡开。 “让你来回跑两趟已经很麻烦了,怎么能让你刷碗呢!” 吴宓把碗刷干净之后放在竹篮里交给陈确铮。 接着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数清楚递给陈确铮。 “这是糖粥和煎粑粑的钱,糖粥三分,煎粑粑一分,你一定要帮我如数还给雷老。” 陈确铮有些为难。 “这……我被交托的任务中没有带钱回去这一项啊?而且想来这糖粥是对联的回礼吧?” “一码是一码,我给雷老提字,纯粹是因为敬重雷老为人,如果因为提了字就不付饭钱,未免也太拎不清了。” 站在一旁的周曦沐见陈确铮有些为难,从吴宓先生手中接过钱来塞进陈确铮手里。 “雷老跟吴先生是君子之交,你就不必顾虑这许多了!我正好要回王家宅院,刚好跟你顺路,我们一同走吧!” 两人刚走到南湖边,就听见远处有一农妇发出宛如杀猪般的痛苦嚎叫,走进一看,才发现是一个满身泥巴的农民在暴打一个农妇,农妇躺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 周曦沐和陈确铮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人没有人围观,似乎都对眼前景象习以为常。 “太过分了,这样欺凌女性竟然没人管吗?” 周曦沐刚想去制止,只见一个身穿长衫、身材干瘦的男人走过去一把抓住那农民的手。 “你一个男人怎么打女人?” 那男人不但不认错,反而甩开那男人的手,气势汹汹地回道: “你管不着!” 说完,那汉子继续挥拳暴揍躺在地上的农妇,那农妇疼得在地上打滚,满身尘土,头发散乱,凄惨不堪。 那汉子大怒,走上前去指着那汉子的鼻尖大声骂道: “你作死!打女人,你还长本事了?蒙自这块地盘上还有我刘文典管不着的事!” 因为距离稍远,周曦沐和陈确铮看不太清那人的长相,一听那人自称是“刘文典”,赶忙跑上前去。 刘文典抡圆了胳膊抽了那打*的汉子一耳光。那汉子凭空挨了打,一时间有些懵,不知道作何反应,只是捂着脸呆呆地看着,周曦沐和陈确铮放下心来,想着风波应就此平息,谁知接下来的发展出人意料。 原本被汉子打得倒在地上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的农妇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张牙舞爪地朝着刘文典猛扑过来,伸出手照着刘文典的脸上便挠了一道子,一边挠一边说: “你凭什么打我男人?我挠死你!让你打我男人!” 刘文典对那农妇全然没有防备,脸上挨的那一下顿时显出几条血道子。周曦沐和陈确铮赶紧跑过去,那农妇还想再撒泼,陈确铮两三下便擒住那女人的手。 “他是你男人?他是你男人他还这么打你?” “我乐意!叫你狗拿耗子!你给我松开!松开!” 刚刚那灭火儿的男子一见刘文典在自己老婆那里吃了亏,立马来了精神,过来还想再战一轮,还没挨着刘文典,就被陈确铮一拳打中鼻子,顿时鲜血喷涌。 那汉子一边捂鼻子一边大喊: “打*啦,打*啦!联大的老师打老百姓啦!” “我不是联大的老师,我是联大的学生陈确铮,我打的就是你!以后要是让我在街上看到你大老婆,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你打我男人,我就去告官!” 陈确铮还没说话,周曦沐直接气笑了。 “你倒是去告官啊!赶紧去,到时候你男人第一个被抓,因为是他先打的你!” “我男人打我不犯法!” 刘文典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 “你男人打你不犯法,我打你男人就犯法?活该你男人打你!” 自打联大师生到了蒙自,虽然遭遇了白眼、扔石头种种,但联大的师生很少跟蒙自的老百姓发生真正的冲突,当地老百姓一见到如此剑拔弩张的场面,都好奇地凑过来看热闹。 这时候有一个拄着藤杖的老者走到人群中间,他须发皆白,眉目间自有一种威仪。 “大家都来听听啊,所谓联大教授说话是什么水平!这样的教授能教出什么好学生来?” “我看你年纪一大把了,没想到说出来的话竟狗屁不通,白白地变了一副棺材瓤子,今天算我刘文典多管闲事,多说无益!多说无益!” 刘文典说完,拨开众人,拂袖而去。 那老者听得气结: 今天的事本就是夫妻俩的家事,你们多管闲事不说,还对两夫妻拳脚相加,最后竟说出‘活该被打’这样的话来,这就是你们联大教授的水准吗?你……你……简直枉为人师!” “这位老伯,先消消气,那我请问老人家,若你的妻子上街平白挨了别家男人的打,你该怎么办呢?”周曦沐用彬彬有礼迎接老者咄咄逼人的怒意。 “那自然是报官了!” “若是你的同胞姐妹也被旁的男子打了呢?” “那也要报官哪!” “那你的同胞姐妹若是整天被她们的丈夫打呢?” “那………我自会去规劝。” “为何不报官呢?” “这是家务事了,家丑不可外扬,不便闹到公堂上去。” “这我就不懂了,路人打女人要报官,丈夫打妻子就变成了家务事,旁人就管不得了?敢情女子嫁给男子就是为了合理合法地挨打是吗?” “女子出嫁从夫,这本就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 “老人家,听你谈吐不凡,想必是饱读诗书之士,为何观念如此落后?殊不知外面的世界早就变天了!” “我们到蒙自也有一些日子了,我们的同学只是因为男女生并排走,女生穿了旗袍就要被丢石头,为了不引发你们的不满,校长还特意嘱咐我们的女同学穿着更加保守的衣服,可这样做是对的吗?” 第一二九章 逐渐拉近的距离 “那是自然,女人就是要遵守妇道,我们蒙自的女人决不能露胳膊露腿招摇过市,更别提当街跟男人打情骂俏!” “老伯,我能看出您学养深厚,想必在蒙自颇有威望,但时代已经变了,我们是从北平来的,不光是北平,上海、南京、长沙、广州……就连昆明的女子都可以跟男子一样,可以读书,可以工作,可以追求自己的梦想,男女平等已经成为世界的主流!有朝一日,蒙自的女子也可以跟男子一样,进学堂,学知识,不仅仅是嫁人生子,相夫教子。其实,许多变化现在已经悄然发生了。以前蒙自的女子走在街头都习惯打伞遮住自己的脸庞,现在越来越多的蒙自女子出门已经不打伞了吗?还有,现在已经有很多蒙自的女子已经悄悄把自己的裙摆改短了,您都没有发现吗?” 那老者凝眸四顾,果然看到几个围观的女子的裙子短到露出了小腿,听到周曦沐这话都往人群里缩,有些羞怯害怕的样子。 “你们不用怕,文化就是这样的,落后的效法先进的,封闭的效法开放的,这是大势所趋,任谁都无法扭转的!” “说得好!”周曦沐说完,陈确铮使劲儿鼓起掌来,有一些大胆的年轻人也跟着鼓起掌来,人群中有一些女子明显被这演讲打动了,她们的脸上充满了憧憬的深情,双手轻轻在胸前举起,轻轻地拍着手。 “胡说八道,强词夺理,你们跟着起什么哄!都散了散了!” 在老者的驱赶下,人群各自散去,老者拄着藤杖走了几步,回头看了周曦沐一眼,周曦沐弯腰鞠躬,老者冷哼一声,径自离开。 “先生,你何苦跟他鞠躬呢?” “他已经被我说服了。” “就因为他回头看先生你?” “你这不是知道吗?” 两人相视一笑,不提。 “听说你们在准备办夜校的事儿?” “嗯,现在正在筹集经费。”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跟我说。” “不用不用,我们自己可以想办法,而且钱已经筹得差不多了。” “我知道你向来是心中有数,不用人操心,但作为你的老师,我还是想多说一句,你现在是学生,你的天职就是读书,无论如何,一定不能荒废了学业。” “先生,我知道了,放心吧!” 周曦沐和陈确铮不知不觉走到了王家宅院,两人在门口告别,陈确铮拎着装着碗筷的布包到了雷稀饭的摊子上,雷老和妻子正在摊前忙活。 “雷老,糖粥我给吴宓先生送去了,这是他给你的钱。” 雷老丝毫不意外,也没有推拒,自自然然地收下了,那份“恬淡如水”的友情纯粹且自然,毫不刻意,无需矫饰,让人羡慕。 夜晚陈确铮照例来到“天然咖啡馆”,晚风慵懒,又是一个适意安闲的夜,陈确铮回想着白天的事,心中思绪万千。 曾经的他雄心万丈,想要改变这个世界,想要以血肉之躯奋勇搏击。 结果到头来只落得自己遍体鳞伤、仓皇逃离。 在时代的洪流之中,个人的力量真的是无比渺小的。 然而再小的力量也是力量。 生于石缝之中的杂草不会跟石头较劲,可它会从微小的缝隙之中钻出,汲取阳光。 不要着急,只需默默做自己能做的事即可。 陈确铮闭上眼睛,一边弹奏,一边陷入了沉思,睁开眼睛,看一眼墙上的时钟,一天的工作结束了,该回去了。 跟老板领了工钱,陈确铮开始往回走。走到南湖边上,远远地听到争吵的声音。 “你们快让开!不然我要叫人了!” “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而已,你们联大的女生不是很开放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快让开!我要生气了!” 陈确铮越听越觉得那女孩子的声音十分熟悉,跑过去一看,果然是廖灿星。 就在那流氓混混越靠越近,廖灿星避无可避的时候,陈确铮从背后一把将一个小混混推进水里,另外一个反应过来,举拳向陈确铮打来,陈确铮三下两下,那人就跪在地上,一条胳膊被陈确铮扭曲到诡异的角度,大声叫痛。 “以后要是再让我发现,你们干的这些龌龊事儿,我就把你胳膊卸下来!”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陈确铮手一松,那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湖里那个看到岸上这个架势,压根不敢上来帮忙,灰溜溜地游走了。 陈确铮走到廖灿星跟前,廖灿星的手紧紧攥着书包带,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地颤抖着,月光下,她脸上的泪痕折射出钻石版的光芒。 “大晚上的,你一个人在这儿呆着干嘛?” “不用你管!” “好好好,我不管嫌事儿,我这就走。” 陈确铮没走两步,袖子就被扯住了。 “这么晚了,你送我回去好吗?” “刚才还有个人说不用我管呢!” “算了,我就不应该求你!我自己也可以回去!” 说完,廖灿星拔腿就走,陈确铮轻笑一声,双手**口袋,默默跟上。 街上行人寥寥,廖灿星没走两步就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看一眼,陈确铮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缀着,看到廖灿星回头,就跟她摆摆手,廖灿星赶紧转过头去,可没过多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如此反复了三四次,等再回头看,发现陈确铮已经站在了她身后。 廖灿星吓了一跳。 “谁让你离我这么近的?” “还不是看你一直回头找我太辛苦了!” 陈确铮不着痕迹地多迈几步,直接走在了廖灿星的身边。 “胡说,谁找你了?” “说真的,你刚刚一个人在南湖边儿上干嘛?” 廖灿星吸了吸鼻子,没有说话。 “被家里人说了?” 廖灿星猛地抬头看陈确铮。 “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说吗?你闹了这么凶的一出儿,你舅舅肯定跟你父母讲了啊,他们就算演戏给你舅舅看,也免不了给你一顿数落吧?” 廖灿星点了点头。 “那再让我猜猜,他们肯定是说,既然你要考联大,那便考一年试试,若考不上就马上出国。” “神了,这你都能猜到!” 第一三〇章 护花使者 “这有什么,现在联大已经到了昆明,估计要筹备下一年的招生了,虽然还没有具体的通知,但我猜按照惯例,差不多七八月份吧,你就算出国办手续可能也要等这么久。若是考上了,虽然联大现在只是个初来乍到的草台班子,没钱没设备,甚至连校舍都是跟人家借的,你父母可能会有些担心,但联大是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合办,师资水准一流,况且现在云南还算安定,而且蒙自和昆明离得这么近,有什么事情还能得你舅舅照拂,你父母权衡下来,应该也没什么可担心的,若考不上再让你出国,也能让你死了心,免得你到时候埋怨他们。何乐而不为呢?” 廖灿星停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陈确铮。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你对什么事都看的这么透吗?” “当然不是,我又不是什么神仙,还是有许多事看不透的。” “比如呢?” “比如……都已经走到门口了,你为什么不进去呢?” 廖灿星回过神来,转头一看,果然已经走到了周家大宅的门口。 “太晚了,快进去吧!” 廖灿星还想说什么,但还是向门口走去,廖灿星敲了敲门,周家的门房开了门,她进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陈确铮还站在原地,微笑着朝她挥挥手。 “别胡思乱想,好好备考!” 陈确铮突然的嘱咐让廖灿星胸口一暖,脸上终于绽放出不打折扣的灿烂笑容。 “知道啦!” “以后大晚上的别出来瞎晃荡了,危险!” “知道啦!赶快回去吧!” 陈确铮本以为廖灿星会回怼几句,没想到她全然没有生气,依旧笑着用力挥了挥手,才跨进门去。 陈确铮转身准备离开,那清越的声音再度在身后响起。 “学长?” 陈确铮转过身来,发现廖灿星整个人都在门内,唯独从门缝中露出一个脑袋,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特别清亮。 “这还没考上联大呢,就叫我学长了?” “那我若是考上了,你给我什么奖励?” “考上联大于你的前途才是紧要,怎么跟我讨要奖励?” “小气。” 廖灿星说完就要关门。 “说吧,你想要什么奖励?” “学长这算是答应我了?” “所以,是什么奖励?” “你先答应我!”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答应你。” “学长,我现在就可以跟你保证,我一定能考上!” 不等陈确铮回复,廖灿星就关上了大门,靠在大门上,用手捂住胸口,她胸口跳动如擂鼓,已经有些不堪重负了。 说是要帮廖灿星复习备考,梁绪衡她们却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因为蒙自连个像样的图书馆没有,辅导材料和参考书更是少之又少。廖灿星倒是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开始每天跟着梁绪衡她们一起上课,有时候梁绪衡他们几个上完自己的课便回去了,可廖灿星却整天在蒙自海关泡着,旁听了所有老师的课,听得乐此不疲。梁绪衡发现,每次上课的时候,她不像其他的同学一样,认真地记笔记,只是双手托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晚上睡觉之前每每谈及白天上课的内容,她不但能对答如流,反而很有自己独立的见解,实在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小妮子。 梁绪衡只是专注地关注廖灿星的学习,她却没注意到,每次上课的时候,廖灿星都会不着痕迹地找寻陈确铮的身影。他们有时候碰得上,有时候碰不上,目光交错的时候,他也不过是略略点头,眼神中没有闪躲之意,并没有更多表示,这不免让廖灿星有些困惑,救她的那一夜,明明两人说了那么多话,可再见他好像又重新变得陌生起来。可话虽是如此,每天她下课准备回去的时候,陈确铮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没过几天,大早上一到海关,郑天挺先生便召集大家讲话,他告诉大家,早在三月份的时候,他便跟蒙自的李县长见过两次面,因为听说蒙自地处边境,恐有边匪作乱,因此专门要求李县长保护联大学生,尤其是女学生的治安,李县长倒是派了保安四十名驻扎在三元宫,三元宫离蒙自海关很近,李县长拍着胸脯让郑天挺放心,虽然临县有匪,但数目很少,在治安上他可以负全责。谁知道联大师生到了蒙自之后,不但屡屡和蒙自百姓发生摩擦,甚至有些联大老师在郊外散步的时候几次被当地恶民洗劫一空,还有的女同学在南湖边上都能被登徒子欺辱。本来联大以为有了保安大可不必再设置校警,但校方因为担心女生的安全,决定专门新设四名校警,当女生的安全保卫,专门负责每天放学后护送她们回宿舍。最后,郑天挺先生语重心长地说: “古人云,百密一疏,即便是学校保护得再周全,也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我在这里想奉劝所有的先生们,同学们,晚上尽量不要外出,若一定要外出,请尽量结伴,千万不要一人独行。女同学们下课后尽量返回宿舍,如有事需要外出,可找男铜学一起同行,男铜学们,发扬你们骑士精神的时候到了,在这种时刻一定要当好‘护花使者’,担负起保护女生的职责来!” 自打学校安排了校警之后,联大的女生都安心不少,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往身后看了,可廖灿星却发现至此之后,陈确铮再也没有在身后默默地保护她了。 陈确铮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干,依旧按部就班地上他的课,赚他的钱。 在“天然咖啡馆”的三角钢琴前,他习惯闭上双眼,隔开周遭的烦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最后一曲弹毕,陈确铮睁开眼睛,发现廖灿星两只胳膊架在三角钢琴上,两手托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刚刚好,今天是最后一天上班,刚刚是我弹的最后一首曲子,肖邦的——” “离别曲,我知道。” 第一三一章 我听不懂 陈确铮莞尔一笑,刚想说什么, “你怎么来了?” “怎么?这里我不能来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偶然路过的,不行吗?” “当然可以。” 两人正说到此处,“天然”咖啡馆的越南老板阮文雄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美女一同走了过来。那美女身穿一件红色长裙,身材高挑,摇曳动人,陈确铮对她有一些印象,她时常来喝咖啡,几乎每次都带不同的男伴。她一走过来,廖灿星就撑起了趴在钢琴上的身体,一脸警戒地看着她。 阮文雄已经来华多年,已经讲了一口地道的中文: “确铮,刚刚我跟莫妮卡说,今天是你最后一天在咖啡馆打工了,她便一定要跟你共舞一曲,可她担心被你拒绝,特意让我引荐,怎么样?要不要跳一曲?” 陈确铮的余光看见廖灿星的脸已经像金鱼一样鼓了。 他轻轻一笑,颇具风度地朝莫妮卡伸出一只手: “十分荣幸。” 留声机里的曲子适时响起,是周璇演唱的《何日君再来》,本是去年的电影《三星伴月》中的穴曲,电影不甚出名,这首歌却红遍了大街小巷,此时放来,倒也十分应景。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晓露湿中院,沉香飘户外。 寒鸦遇树栖,明月照高台。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来来来,再敬你一杯。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玉漏频相催,良辰去不回。 一刻千金价,痛饮莫徘徊。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来来来,再敬你一杯!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停唱阳关叠,重擎白玉杯。 殷勤频致语,牢牢抚君怀。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嘿,最后一杯,干了吧!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歌词缱绻,曲调动人,莫妮卡的眼睛有西方人的热烈,她并不惮于长久的直视,陈确铮的视线却时而看天,时而看着桌上的咖啡杯,然而看得最多的,便是回旋之时看向那只气鼓鼓的小金鱼。 “陈,你笑什么?看到什么了这么开心?”莫妮卡的英文有浓浓的法式腔调。 “没事儿,想到了一件好笑的事情。” “我也有一件好笑的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 “因为我爸爸就在滇越铁路总局做事,所以那天我也在法国花园,所以看到了十分精彩的一幕。” 陈确铮立刻就听出莫妮卡在说什么,他微一挑眉,没有说话。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骑马救人的英雄壮举,实在太有骑士风范了。” “你就是因为这个找我跳舞的?” “因为有趣呀!你看她的眼睛,简直就要喷出火来了!” 陈确铮不想回应,只维持着礼帽的微笑。 “很显然,她很喜欢你。” 陈确铮眼眸微动。 “你喜欢她吗?” “很喜欢。” “没想到你这么坦率,实在是有些无趣了。” “我本来就是无趣的人。” 莫妮卡摇摇头。 “你很有趣,甚至很有魅力,只是魅力不会对我散发而已。” 陈确铮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爸爸的任期结束了,我们过几天就要回国了。” “一路平安。” 适逢此时,一曲终了,众人鼓掌欢呼,莫妮卡走到廖灿星身边,用法语说了一句: “你很幸运。” 说完未及廖灿星说话,便又搭上新的舞伴,滑入舞池。 廖灿星愣在当场,咂摸着她这句话的意思,陈确铮走过来,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跟你说什么了?” 廖灿星摇了摇头。 “她讲的是法文,我听不懂。” 莫妮卡不知道廖灿星有留洋游历的经历,因此不知道她轻易听懂了她那句颇有玄机的话,廖灿星不知道陈确铮和莫妮卡在舞池中说了什么,便也执拗地不肯将莫妮卡说的话告诉陈确铮。莫妮卡在舞池中旋转,看着各怀心思的两人,这个夜晚她制造了一个美丽误会,但她知道很快这个误会就将解开。 一首西洋爵士舞曲响起,节奏十分欢快,舞池中又热闹起来,陈确铮向廖灿星伸出手,却被她拒绝了。 “我累了,想先回去了。” 陈确铮正想追上去,阮文雄走了过来,把工钱放在陈确铮手里。 “给,这是你今天的工钱。” “阮哥,多了。” “不多!你在这儿的这些日子里,我们店里的生意好了不少,以后你若是还想回来,我随时欢迎!” “好,谢谢阮哥,那我先回去了。” 离开了咖啡馆,陈确铮很快便发现了抱着双臂、快步疾走的廖灿星。 廖灿星听见了陈确铮的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眼,转过头反而走得更快了。 陈确铮迈开大长腿,三两步便追上了她,却并不靠前,廖灿星走得慢了点,他便也慢下来,廖灿星走得快了点,他便也快起来。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廖灿星直接转身直直朝他走过来,陈确铮站在原地不动了,廖灿星走到他跟前才停下来。 “今天真的是你最后一次弹琴吗?” 陈确铮点点头。 “为什么?” “我去弹琴本就是为了给夜校筹集资金,现在钱筹得差不多了,自然就不需要再去了。” “那……夜校什么时候开学?” “估计要到六月初了吧,我们现在还在找房子,等找到就开学。” “我能去帮忙吗?” “还是算了吧?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复习备考。” 廖灿星有些失望,她想说什么,但说出来口似乎又换了别的话: “祝你们的夜校办校成功!” 廖灿星伸出手,陈确铮看了一眼他白白小小的手掌,握住了它。 冰冰凉凉,凉到了心里。 第一三二章 上上签 陈确铮忙着赚钱的同时,“三剑客”也在为教室的事儿发愁,本来想着干脆就在歌胪士洋行一楼腾出一间房讲课算了,而且这个提议也征求了联大总务长郑天挺先生的同意,可是歌胪士洋行的房间不大,挤三十人一起上课勉勉强强,要容纳五六十人的课堂,终归还是有些太过狭小了。 “三剑客”于是开始在蒙自走街串巷,寻找合适的上课地点,其实在蒙自洋人留下的空房子不少,只是他们希望尽可能容纳多一些人,所以最好空间要大,这就淘汰了所有。“三剑客”只要没事的时候便去街上晃荡,一天下午,跑了一天的三个人快走到东门,即将出城累得不行,突然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诵经声,那声音似乎有一种魔力,引得人前去探寻,没走多久,三人就站在了一座庙的大门口,门上方高悬的黑底金字的牌匾,横向写着“文庙”二字,大门虚掩着,三人不想打扰,便坐在墙角,看着流云肆意流淌,天光逐渐变暗,三人默默听诵,偶尔彼此相视一笑,一种平静、恬淡的氛围包裹住三人,一直等到诵经声停止,门内出来一个背着竹篓的小和尚,见他们有进门之意,作了个揖,便带他们进了门。 一进庙门,迎面而来一间大殿,大殿正中高挂一匾,竖向写着“大成殿”三字,殿宇单檐歇山,面阔五间,红墙灰瓦,雄伟非凡。大殿正中端坐一穿着僧服的长髯老者,对面坐了几十名信众,整个大殿仍显空旷。 “三剑客”对视一眼,立马福至心灵,意识到对方跟自己的想法一样。 “小师傅,我们能不能跟住持谈谈?” “住持此刻正在给信众们答疑解惑,施主可能要稍待片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三剑客”点头称是,在大殿外肃立静候。 香客散尽,住持依旧端坐在蒲团之上,朝小和尚招手,小和尚小步跑到住持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住持点了点头,小和尚出了大殿,来到“三剑客”身边。 “住持请你们进去说话。” “三剑客”进入大殿,三人小心翼翼地各捡了一个蒲团,陈确铮跪坐于蒲团之上,贺础安和胡承荫有样学样,也跟着跪坐下来。 “老衲是文庙的住持,法号未明,听闻几位施主有事相谈,愿闻其详。” “是这样的,我们是西南联合大学的学生,刚到蒙自没多久,我们发现蒙自有很多人不会读书写字,甚至很多人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于是我们决定办一间民众夜校,经费我们已经筹措得差不多了,苦于没有合适的场地,今天偶然跟随贵庙的诵经” 住持沉吟一番,抬眼轮流看了看他们三人,眼神定静深邃。 “你们可知这个‘文庙’是何时所建?” 三人皆摇头。 “这个文庙在元朝的大德年间就有了,中间改朝换代,不断损毁,不断重建,你们所在的这个大成殿是光绪二年重修的,到现在也六十多年了,整日只传出诵经之声,还从未传出读书之声。” 住持说到此处,便没有再说话,他暧昧的态度让“三剑客”面面相觑,顿觉有些不妙。 “若住持您担心我们上课会吵闹,我们可以调整上课时间,授课的时候也会注意,绝对不会打扰庙里的师傅清修。” 住持笑了,捋了捋胡子。 “说到底,这里确是佛门清修之地,在此地授课,从未有过先例——” 未等住持说完,胡承荫便着急说道: “怎会没有先例呢!我们从长沙过来的时候,一路上看到过许多建在庙里的小学——” “狐狸,别打断住持讲话!” “住持,别生气,我就是有些着急,不是有意打断您……” “无妨,只是此时我做不得主,还要问一下佛祖的意思。静思,把签筒拿来。” 那小和尚看了那住持一眼,点了点头,遂出殿门,没一会儿便捧着签筒回来。 “既是要看佛祖的意思,便不能马马虎虎,你们三人各自求签,若三人求的签都是上上签,便足以证明佛祖同意你们在此上课,如何?” 胡承荫的屁股一直坐在两只脚上,此刻他的两只脚酸麻无比,之前一直在勉力支撑,听到住持这句话,整个人直接垮塌。 “住持,这也太难了吧,您不同意便直说好啦,何必如此呢?” “狐狸,哪有这样跟长辈说话的?赶紧跟住持道歉!” 住持连连摆手: “不必,不必,他的真性情十分难得,我的提议也确实有些难为你们,怎么样,要不要求签?” “求!”陈确铮语气坚定。 陈确铮从小和尚手中接过签筒,闭目祈祷一会儿,随即摇晃签筒。 “哐啷!” 一支签从桶中跃出,掉落在地。 陈确铮捡起来一看:上上签。 陈确铮微微一笑,想把那支签递给贺础安,谁知中途被胡承荫一把抢了去。 “上上签!厉害啊,陈老!” 陈确铮将那支签双手交给住持,住持接过看了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贺老师,该你了!” 胡承荫一把将签筒抢了过去。 “我可不最后一个求,压力太大了。我要先来!” “随你随你!”贺础安摇摇头,胡承荫得意地将刚才的上上签**了竹筒里。、 胡承荫闭目默念着什么,一脸虔诚地祈祷了好久才摇晃签筒,随即摇出一签。 胡承荫拾起那支签,转手便递给了陈确铮。 “陈老,你帮我看吧,我不敢看!” 陈确铮接过那支签,看了一眼,笑了,顺手递给了贺础安。 贺础安看完,也笑了,把竹签递给胡承荫。 “狐狸,自己把签给住持吧!” 胡承荫低头一看,竟也是上上签。 “又是上上签!我是手气真是不错!” 胡承荫恭敬地将那支上上签双手交给了住持。 “两支上上签了,还差最后一支。”住持笑道。 贺础安深吸一口气,刚想从竹筒中抽签,被胡承荫拦住。 第一三三章 深深一躬 “不对啊,住持,您应该把手里那两支上上签重新放回竹筒里啊!” 住持笑着摇了摇头。 “我若不允,你便如何?” “无妨,我抽便是。”贺础安拍了拍胡承荫的肩膀,抽出一支签,看了一眼,轻轻一句: “成了。” 又是一支上上签。 胡承荫一把拿过那根上上签,一下子跳了起来。 “咱们三个真不愧是‘三剑客’,手气真是绝了!不对不对,是心诚则灵,是佛祖也被咱们要办夜校的诚信感动了!才让咱们抽出三支‘上上签’的!” 胡承荫把自己手中的竹签双手交给住持,“三剑客”重又跪在蒲团上。 住持一笑,把竹签放在一旁。 “我佛慈悲,感念你们这些年轻人背井离乡却一心一意想为蒙自的老百姓做事,帮助他们读书认字的心意,我又岂有阻拦之理?既然如此,这大成殿以后便可供你们自由使用了。” “太好了!”胡承荫第一个欢呼起来。 贺础安和陈确铮相视而笑。 “你们什么时候开课?” “还要花几日准备教材,遴选教师,想来一周内便可开学。” “辛苦了,我代蒙自的百姓先谢谢你们了。” “我们才要谢谢您的信任。” “三剑客”告别了住持,出了庙门,陈确铮突然停住。 “我刚刚忘记问住持信众的早晚课表,既然他老人家给咱们行方便,咱们也不要耽误人家的事,把上课时间避开才好。” “对啊!” “你们两个先回去吧,我自己去问就好。” 陈确铮返回大成殿,发现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他听到大成殿旁的偏殿传来一阵笑声,便循声而去。 “师父,今天您可要好好夸奖我一番才好。你眉毛往上一抬,我便知道要拿这个全是上上签的竹筒了。” “那是自然,为师一个眼神你便知道了为师的用意,那今日晚课你便多念一个时辰吧!” “哪有这种奖励啊!” “哈哈哈哈哈哈!” “可是我真的想不明白,如果你想让他们在大成殿开夜校,直接同意了便可,为何偏偏还要他们求签呢?” “不好吗?你看到他们的笑脸了吗?少年的欢愉和雀跃最是难得啊!” “我明白了,师父是逗他们玩儿呢!” “他们要做的事情并不容易,肯定会遇到很多困难,有了这三支‘上上签’,也算是给他们鼓鼓劲儿吧!哎?好像下雨了!” 住持掀窗观雨,却看到陈确铮静立雨中,两人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陈确铮深深地鞠了一躬,许久才直起身,看到住持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眨了眨眼。 二人心照不宣,无需多言。 蒙自的雨季到了,从五月底一直下到六月初,整日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三剑客”却一定也没闲着。没有黑板,他们去集市上买回了木板,钉成了一块,又刷上油漆,晒干之后就成了一块像样的黑板。他们反复权衡,最后定下了主讲语文、算数、音乐三门课程,语文课和算数课侧重日常应用,满足老百姓日常阅读、书信所用,数学则方便购物、算账、记账等用途,切实达到学以致用。音乐课则课教授一些抗日歌曲,寓教于乐,也可以传播爱国抗日思想的火种。 为了准备足够的教材,他们跟学校借了油印机,“三剑客”分工合作刻蜡板,陈确铮很快上手,便开始教胡承荫跟贺础安,将蜡纸覆于钢版上,用铁笔在上面刻字,然后再滚上油墨印刷。虽然报名的只有四五十人,但他们还是把所有的内容都油印了一百份,以备不时之需,所有的资料印完,三个人都弄得一手油,却张牙五爪地往对方脸上招呼,笑闹的代价就是三人都用香皂洗了好几遍才勉强把脸洗干净。 入夜的歌胪士洋行,胡承荫坐在床上摆弄相机,贺础安伏案写文章,陈确铮坐在灯下修理贺础安坏掉的油纸伞。 陈确铮把修好的伞撑开阖上几次,将伞递给贺础安: “我们已经把台子搭起来了,贺老师,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语文和数学我倒是行,可音乐我不行啊,我五音不全的!” “那还不简单?找女生啊!你还不是近水楼台?”胡承荫永远不忘记调侃小情侣,贺础安倒是回答得一本正经: “梁绪衡吗?行,我找她,她一定答应!” “对了,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咱们给夜校取个名字吧!” 陈确铮略作思考: “就叫‘’民众夜校吧,我们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老百姓吗?不需要什么精心雕琢的名字,越通俗越好。” “民众,好名字,通俗易懂,朗朗上口!” “那我们定在哪一天开课呢?” 贺础安翻了翻黄历: “就六月六号吧,那天是礼拜一,还是农历的谷雨,最重要的是取‘六六大顺’之意,怎么样?” “贺老师,你什么时候也这么迷信了?” “咱们都去庙里求签了,选个黄道吉日怎么了?这日子选得好!就这么定了!” 商定下来,陈确铮便去,便用毛笔写了数十张海报,布告上写着: 布告 西南联合大学远道而来,蒙自各界多方照顾,今决定举办民众夜校,设语文、算数、音乐三门,教授常用汉字、基本算数,抗战歌曲,授课时间为晚六点,地点为文庙大成殿,六月六日正式开课,凡蒙自市民,不拘老少,无论男女,均可自行前往听讲,一应教材文具均为免费,望见此布告者广而告之。 民国二十七年六月三日 “三剑客”又合力终于到了上课的日子,前一日贺础安专门去沐浴理发,这日贺础安仅上午有两节课,一下午都在宿舍准备晚上上课的内容,明明是晚上六点才开始上课,贺础安四点多就拿着教材到了大成殿等待了,唐思良盼这一天不是一日两日了,早早地就来到大殿里,麻利地跟着贺础安忙前忙后,搬黑板,放蒲团。贺础安跟住持借了庙里的所有蒲团,总共五六十个,总以为满够了,可没想到才过了五点,庙里就陆陆续续来了好些个人,最老的有五六十岁,最小的才五六岁,还有很多苦力打扮的青壮年。 第一三四章 天生的老师 最让贺础安欣喜的,是由许多女孩子也来了,她们都羞涩地垂头笑着,远远地缩在角落里,贺础安朝她们招手,让他们坐到前面来,她们连连摆手却不肯,唯独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大眼睛女孩站起身来,她身材高挑,皮肤分外白净,头发却十分黝黑,编成一条油亮的辫子垂在胸前,同来的女孩子中十分出挑。(wap..com)她虽然怯怯地,却仍红着脸坐到了第一排。 贺础安见她如此勇敢,便问: “你叫什么名字啊?” “石榴。” “石榴?就是吃的那个石榴吗?” “我出生的在七月,刚好是产石榴的季节,家里就给我取这个名字了。” “石榴,这名字真好,多籽多福,好记又吉利!你很有勇气,旁人都不敢坐第一排,你却敢坐,以后要每天都坐第一排啊!” 石榴红着脸,使劲点了点头。 贺础安和陈确铮虽然下午都有课,不能提前里,可是他们在课间的时候一直卖力地帮贺础安宣传,搞得大家都十分好奇,想过来凑凑热闹,结果上完课估摸有十几个同学都跟着两人来到了文庙,其中还有梁绪衡、楚青恬和廖灿星。等他们上完课赶到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整个大殿满满当当地全都是人,估摸总有一百三四十人,蒲团不够了,许多人干脆坐在了地上。看到两人,贺础安赶忙招呼他们过去。 “你们快帮我发教材和文具,我一个人发不过来。” 众人开始七手八脚地忙活,有的发放教材,有的发文具,一人一支铅笔,一个本子,文具跟教材一样,只准备了一百份,有许多人都没有领到,只好先紧着孩子和女性,好在大家都互相礼让,并不十分在意。 终于到了六点,大家都安静下来,贺础安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台下的一百多人,一时间莫名激动,为了保持镇定,他咳嗽了几声。 “大家好,我叫贺础安,是西南联大历史系大二的学生,也是咱们民众夜校的老师,以后的每天晚上,我都会跟大家见面。今天是夜校第一天上课,说实在的,我们完全没有想到今天会来这么多人,我们的书本文具都没有准备够,不过大家放心,夜校的人多多益善,今天大家上完课之后,要是觉得好,欢迎大家推荐给你们的亲朋好友,不够的书本下次上课我们会给大家补齐。现在我们准备上课,先有我给大家上第一节语文课,教材是我给大家油印的小册子,这是清代的马益所着的农庄日用杂字,五言一句,一共四百七十四句,一共两千三百七十个字,学会这两千三百七十个字,这其实是一首长诗,里面的内容都跟咱们百姓的日常生活、饮食起居息息相关,如果将全文中的字全部学会,大家写信读报都不成问题。今天我们先学习其中的前两句。人生天地间,庄农最为先。” 贺础安将这两句用规整的正楷写在黑板上,之后逐字逐句地给大家解释,一遍一遍地教大家念。 “现在我选一个同学考一考他怎么样?” 一听说要考试,许多人都赶紧低头,不敢看贺础安,坐在第一排的石榴却高高举起手。 “石榴,就由你来回答吧!” 贺础安打乱顺序问她十个字分别怎么念,石榴逐一答对,全无错误。 “很好!我们学习识字有‘听说读写’四关,听说你们早就会了,咱们夜校侧重学习‘读’和‘写’,学会了读,我教大家怎么写,大家写的时候一定要注意笔顺,大家先看我示范一下。” 贺础安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人’字。 “一撇一捺即是‘人’,人就是你,我,他,我们每一个人。大家先试着写写看,先写一个撇,再写一个捺!” 坐在地上的‘学生们’把刚刚发的笔和本子拿出来,却因为从来没有写过字,不会握笔,拿笔的姿势五花八门,贺础安又给大家示范如何握笔,之后又到同学们中间,一个人一个人地纠正,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地不耐烦。 “他真是个天生的老师。”陈确铮由衷感慨感慨。 “是啊,真是太有耐心了。”胡承荫附和道。 梁绪衡没有说话,只是用崇拜和欣赏的眼睛看着贺础安,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贺础安的国学学养十分深厚,平日里说话十分喜欢引经据典,可授课的时候却全部采用老百姓最耳熟能详的例子来诠释汉子的意思,一点也没有掉书袋,所有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讲到“生”字的时候,他还双手在腹部比划孕妇的样子,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第二节是数学课,贺础安教大家数字的写法,而且非常详细地教授了阿拉伯数字写法“1”到“10”,普通写法“一”到“十”,还有大写写法“壹”到“拾”,三种写法一一对应写在了黑板上,让大家抄写。 因为这个对日常生活非常有用,所以大家学得都很起劲儿,贺础安抽空看了一眼自己的同学,大家都向他比了大拇指。 最后上的是音乐课,贺础安朝着梁绪衡摆了摆手,她倒是一点不羞涩,直接站到台上,落落大方地开了口。 “大家晚上好,我是西南联da法律系的梁绪衡,是你们的音乐老师。今天就教大家唱一首抗战歌曲大刀进行曲。之所以教唱这首歌,是因为日本人侵犯我们的国土,杀戮我们的人民,咱们每一个中国人都不要忘了我们的国家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前方的将士们将生死置之度外,与日本鬼子奋力搏杀,才换来咱们老百姓的平静安宁。歌词大家就不用记了,大家跟着我唱就行,我会先念一遍歌词,然后唱一句,好吗?” 所有人异口同声说“好”! “第一句,我先念一遍,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下面我唱第一句,大家跟着我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一百多个男女老少逐字逐句地学唱,十分认真,一旁站着的联大同学们受不了了,因为梁绪衡唱的那一句没有一个字在调儿上。 第一三五章 贺老师生气了 胡承荫早已经笑的直不起腰来了,其他的联大同学也都忍不住捂嘴窃笑。(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 “贺础安,你之前听没听过梁绪衡唱歌?” 贺础安摇了摇头。 “没听过你就敢让她教唱歌儿?”陈确铮问身边已经有些慌了的贺础安。 “我就问了她一嘴,她马上答应了,我哪知道她唱歌跑调儿啊!” 胡承荫嘴一撇。 “就这唱法儿,跑调都跑到南天门去了,还不如你自己上去教呢!” “我不行,我唱歌儿也跑调。” 胡承荫摇摇头。 “你比她强多了,你还知道自己跑调儿,她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跑调儿!” 陈确铮把手放在贺础安的肩膀上。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换个人教,我们——” “我来教!” 廖灿星一直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这时候第一时间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这首歌你会唱吗?”陈确铮低声问她。 “会唱,以前学校里学过。” “那现在谁上去跟他说?贺础安?” “我可不去,我觉得他走调也不是很厉害嘛!” “看你那怂样儿!” “我怂,那你去啊!狐狸!” “我可不去,我还想留着我这条小命儿呢!” “那我去吧,说完我就直接教唱,省事儿,而且学姐也不会跟我生气。” 廖灿星往外走的时候被胡承荫拦住了。 “没有别的意思,你唱歌儿不跑调儿吧?” 廖灿星笑着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陈确铮瞪了胡承荫一眼。 “你瞪我干嘛,我这不是担心嘛!” 廖灿星走到梁绪衡身边,她正在教“抗战的一天来到了”这一句,见廖灿星走过来,她停了下来,廖灿星对着她耳语了几句,梁绪衡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接着不好意思地笑了,随即对着学生们说: “这位是我的学妹廖灿星,她的歌儿比我唱得好,下面由她来教大家唱!大家欢迎!” 男女老少都学着梁绪衡的样子鼓起掌来。 “大家好,下面我从第一句开始重新教大家,大家跟着我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唱!” 廖灿星一开口,便惊艳了众人,她的声音高昂清越,声线华丽动人,所有人都为之一振,刚刚已经跟梁绪衡学了好几句的夜校同学有些不确定地交头接耳,左顾右盼,后来都大家都看向梁绪衡,梁绪衡只能苦笑着说: “我学妹唱得对,大家都跟着她学!” 这些昆明的男女老少,听梁绪衡如此说,脸上没有半点嘲讽笑话之意,又乖乖地跟着廖灿星学了,就好像是重新学一首全新的歌曲,足见云南人的淳朴和憨厚。然而联大的同学们就不一样了,同去的一行人早已笑得人仰马翻,胡承荫捂着嘴,却仍忍不住咯咯笑。 “梁绪衡,真有你的,你是这个!”胡承荫对着梁绪衡比大拇指。 “狐狸!你过分了!” 梁绪衡在台上唱的时候,贺础安自然是听得出她唱歌是走调的,可她不但全然不觉得她唱得难听,反而觉得她大大方方,毫不扭捏,特别自信可爱,看狐狸这样说,他便有些生气了,他不许别人这么说他。 而贺础安是很少生气的,一直都是温和的好好先生,这下子身边的人都有些意外,胡承荫更是十分惊讶。 “贺老师,别生气啊,我有口无心,我跟你道歉!梁绪衡同学,我也郑重跟你道歉!” 贺础安的闷闷不乐和胡承荫一本正经的道歉一下子把梁绪衡逗乐了。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我从小就喜欢唱歌儿,而且我一直觉得自己唱歌儿特别好,也有人说我唱歌跑调儿,可我每次问我爸妈,他们都说我没跑调儿。我自己也听不出我跑没跑调儿,我觉得自己唱歌跟金嗓子周璇一样好。不过今天看来,我可能唱歌是有点儿跑调,跑调儿怎么了?音乐是公平地属于每一个人,当然也属于跑调儿的人,不过音乐老师我是当不成了,免得误人子弟,哈哈哈哈。” “咱们梁绪衡是女中豪杰,大人有大量,可有的人就不一样喽!” 说完,胡承荫用眼去斜贺础安。 见贺础安还是有些闷闷不乐,梁绪衡双手扯着贺础安的手臂晃了晃,一脸撒娇的深情,贺础安也不由得阴转晴了,他转头去看站在一旁的陈确铮,却发现刚才这个小小的穴曲他全然视而不见,因为他的注意力全在台上那个唱歌的女孩儿身上。 陈确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他的整个身体一动不动,仿佛调动所有的感官,全部倾注在同一事物身上,便在自己的四周形成了一个结界,任何事物、任何声响,都全然无知无觉。他的周身都在往外涌动着什么,而同时他也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贺础安看着他的侧脸,竟然觉得他眉宇之间透出一丝苦涩。 而台上的廖灿星呢?来自角落的目光过于灼人,让她不敢看,却又忍不住不看,每次目光相对,她都赶紧移开眼睛,觉得自己简直要被烫伤。 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难受呢? 是因我而起么? 廖灿星不由自主地如此想,随后便摇了摇头,将注意力放在这些求知若渴的学生身上,他们的眼神透出的是全然的信任,从他们口中唱出的歌曲听来陌生又熟悉,明明同样的曲调,可能是因为口音的关系,听出一种独特的韵味,分外动人。 廖灿星教完了整首歌,叫大家齐唱,可能是歌词朗朗上口,加上曲调铿锵有力,一百多个学生竟然学的很快学会了,廖灿星用手打着牌子,大家长得分外起劲,俨然要掀翻大成殿的屋顶,陈确铮不经意地回头,发现主持和小师傅在角落默默看着他们,脸上带着笑意。 音乐课上完,贺础安重新站到讲台中央,跟大家约定明日再见,所有的老百姓热烈地鼓起掌来,且掌声经久不息,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毫无保留的欢喜和感激,贺础安忍不住红了眼眶,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忍住没有流下泪来。 第一三六章 你跟着我干嘛 人群散尽,大成殿复又变成了空寂的样貌,他们走的时候,那小师傅特意过来相送。(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 “我师父已经休息,他特意让我过来告诉各位,各位做的是大善事,是佛祖所乐见的,佛祖会保佑大家的。” “三剑客”再次鞠躬,小师傅双手合十,深鞠一躬,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庙门。 梁绪衡看着“三剑客”,又看了看楚青恬、廖灿星和曹美霖。 “本来还寻思着给夜校出一份力,可谁想到我是个走调王呢?明天上课的话,音乐课怎么办?” “我可以每天都来教啊!”廖灿星赶紧说。 梁绪衡皱起眉头,一脸严肃。 “那怎么行?今天是带你过来凑凑热闹,你现在是备考的考生,每天过来太花时间了!” 曹美霖也穴了一嘴: “你可不行,你可不要以为我们联大是好考的,万一考不上又该哭鼻子了!对了,楚青恬可以来教啊,楚青恬唱歌非跟百灵鸟一样,而且她尤其会唱英文歌,唱得好极了!” 曹美霖的话刚一出口,剩下五人就各怀心事面面相觑。 楚青恬装作不经意地看了陈确铮一眼,可这一眼还是被廖灿星发现了,她转过头去看陈确铮,她本以为陈确铮会顾虑她的感受,谁知道陈确铮压根不看他,只转头用询问的眼神去看楚青恬。 路灯昏暗,廖灿星还是看清了,楚青恬红了脸。 “我可以,以后的音乐课就由我来教吧!” 廖灿星一听这话,马上就去看陈确铮,眼神中有委屈,也有期待。 陈确铮没有看她,反而将视线转向楚青恬。 “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你就教松花江上吧!” 楚青恬点了点头。 梁绪衡见难题得到完美解决,笑说道: “好啦,现在轮到你们‘三剑客’送我们四个回宿舍了!” “那是自然!愿效犬马之劳!”胡承荫弯下腰,伸出一只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圈,行了一个洋范儿十足的礼。 “哎,小灿星,你怎么哭了?” 曹美霖声音很大,所有人都去看廖灿星的脸,廖灿星两眼通红,泪眼晶莹,忍了又忍,泪珠仍旧没忍住双双滑落,见众人都注视着她,捂住脸跑走了。 陈确铮叹了一口气。 “狐狸,贺老师,你们俩送女同学回去吧,我去追她。” “你放心,快去吧!” 看着陈确铮跑远的背影,胡承荫挠了挠头。 “这又是哪一出儿,我怎么没看明白啊?” “你这心哪,是七窍通了六窍!走吧!” 梁绪衡说完,挽着贺础安的手走远了,曹美霖亲热地挽着楚青恬的手,楚青恬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 “楚青恬,想什么呢?我还说呢!以前我们只有偷听你唱歌儿的份儿,每次一旦被你发现你就再也不唱了,这次怎么愿意来上音乐课啊?” 见楚青恬没有说话,梁绪衡接过了话头。 “还能为了什么?办夜校这么好的事儿,大家自然都想尽一份力啊!是不是啊,恬恬?” “什么呀?这么肉麻!”楚青恬终于被梁绪衡逗笑了,推了她一把之后逃开,梁绪衡赶紧追了上去,两人笑闹着向前跑去。 廖灿星跑到脱力,口干得向吞了沙子,可还是甩不掉身后追她的人,她停下来,抚住猛烈地起伏着的胸口,转身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陈确铮。 “你跟着我干嘛?” “现在太晚了,你一个人在街上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为什么不让我上音乐课?是我教的不好吗?” “原因你的学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你现在是考生,你的时间很宝贵。” 廖灿星用探究的眼神看着陈确铮,突然直直地向他走去,陈确铮不由得后退,竟撞在街边小店的门板上,哐当一声,在夜晚的街道听来分外响。 廖灿星一眨不眨地盯着陈确铮,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气息,陈确铮不知眼前这小妮子是什么意思,却又不忍将她推开,禁不住皱起眉头。 廖灿星却突然后退一大步,随即转身跑远了,陈确铮赶紧追上去。 廖灿星跑得时快时慢,她的皮鞋她在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声响,有时候廖灿星停下脚步,只是一直没有回头,陈确铮一直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两人就这样一路跑回了周家宅院,廖灿星轻轻敲了敲大门,便转身斜倚在门板上,两颊粉红,胸口微微起伏,两颊的碎发拂至嘴边,微微有些散乱。 陈确铮台阶下站着,看着,移不开眼睛。 “学长,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为何学长对我跟对旁人不同啊?” “哪里不同?” “为什么学长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啊?” 陈确铮一时间没有回答,不料廖灿星突然笑了。 “你就这么想让我考上联大啊?我明白了!” 陈确铮还没回答,年迈的门房从里面打开了大门,廖灿星好像一尾游鱼一样溜进了门缝。 陈确铮在门口伫立良久。 他实在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陈确铮满以为廖灿星还会来缠着她要来夜校上课,校园里、大街上,会不自觉地搜寻她的身影,说不上是戒备还是期待。然而出乎他意料的事,自那以后,廖灿星再也没有在陈确铮的眼前出现过,一日周曦沐上完课后特意将陈确铮留下。 “你还记得之前陈岱孙先生跟你说的网球赛的事吗?” “记得啊!” “这个周末就开赛了,早上九点开始,对手现场抽签决定,参不参加?” “先生参加吗?” “我?参加啊!我以前在剑桥打过网球,只是技术倒是有些稀松平常了,只是人太少,我就被拉了壮丁。” 陈确铮笑着点了点头:“我一定去!” 第一三七章 有杀气! 蒙自小城不大,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一场网球赛足以成为文法两院竞相关注的盛事了,虽然教授们没有刻意宣传,然而大家一传十十传百,早就人尽皆知了,比赛的当天,蒙自海关旁的篮球场外挤满了看热闹的联大师生。这个比赛是联大的网球协会主办的,网球协会一共有十来个人,其中经济系的教授陈岱孙是其中的灵魂人物,这次比赛也是他张罗的。 比赛的场地在蒙自海关隔壁的网球场,这个网球场大有来历,1889年蒙自海关建成的同时,就在隔壁建了网球场,以供海关和法国领事馆的官员打球,网球场地面坚硬,是符合标准的网球场地,平日里陈岱孙教授和另一位经济系的李卓敏经常在这里打网球,比赛也便办在这里。 参赛的选手悉数到场,共有八人,其中六名教授和两名学生,教授有经济学系的教授陈岱孙、政治学系的教授蒲薛凤和崔书琴、社会学系的教授陈达,经济学系教授李卓敏,文学系教授周曦沐,学生有哲学系的陈确铮和外文系大二的孙峦亭。 为参加比赛,其中六人皆穿短袖衬衫和西装短裤,陈岱孙先生一米八十多的高挑身材身穿白衬衫配白西装短裤,身姿挺拔宛如白马王子一般,让多联大女生面红耳赤,交头接耳。只有周曦沐和陈确铮仍旧身着衬衫长裤,周曦沐虽留洋多年,然他于着装本无甚要求,适意便好,陈确铮平日里衣服就很少,也觉得没必要专为参加个比赛置办着装,便也随他去了。 分组采取抽签的方式,陈确铮跟孙栾亭一组,周曦沐跟陈达一组,陈岱孙跟浦薛凤一组,李卓敏跟崔书琴一组,因为是人数较多,为了节省大家的体力,将惯常的三盘两胜,改成一盘定输赢,谁先赢六局便获胜。因为没有雇佣专业的裁判,就由陈岱孙先生来担任裁判。比赛的网球和球拍全部是陈岱孙教授托人从昆明买回来的。 按照抽签顺序,陈岱孙和蒲薛凤第一个上场打,李卓敏dai理裁判,这两人本就是平日里的球友,对对方的路数十分了解,虽然两人在场上有来有往,但陈岱孙先生的球技显然要更胜一筹,因为他身高腿长,在球场上挥洒自如,十分帅气,每赢一个球都引来观众的惊呼,眼看着两人记分牌上的分数交替着从“15”到“30”再到“40”,最后以陈岱孙6比4胜出,两人打得很尽兴,似乎对胜败全无介意,比赛结束,两人还开心地击了掌。 第二局是李卓敏对战崔书琴,崔书琴技高一筹,6比3胜出,第三局是周曦沐和陈达一组,陈达教授的网球水准很高,周曦沐虽说口头上说自己水准一般,两人对打却丝毫不落下风,一度场面十分焦灼,看得人惊心动魄。 比赛之前,胡承荫、贺础安、梁绪衡和楚青恬都已经来了,还特意过来给陈确铮打气,可廖灿星却一直没有出现。陈确铮抽签在第四局出战,就跑到一众熟人身旁观战。 “我听说陈先生的网球水准很高的,周先生可以啊!” 胡承荫摸着下巴发表自己的高见。 陈确铮却无心看比赛,一直在人群中四下望着,站在他旁边的梁绪衡撇了他一眼。 “你这东张西望的,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 “你不是在找什么人呢吧?” 陈确铮没有说话,他突然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身边梁绪衡就大声喊了起来。 “灿星,过来,我们在这儿!” 廖灿星看到梁绪衡,脸上绽开了笑容,走到近前,便跟廖灿星抱在了一处,梁绪衡笑着说 “你可算来了,刚才还有人找你呢!” “谁呀?” 梁绪衡刚想说话,那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孙峦亭便挤了过来。 “廖灿星!你怎么在这儿啊?” “孙峦亭?你怎么在这儿?” 孙峦亭眼中的亮光和话语中的激动很容易被人察觉出他的心思。 “我来参加比赛啊!你来了刚好,一会儿我就上场了,为我加油吧!我若赢了,便把奖品送你!” “好啊!你知道是什么奖品吗?” 孙峦亭刚想回答,便被人叫走了。 廖灿星看两人竟然认识,便好奇地跟廖灿星打听: “你认识他?” “嗯,他是昆明人,他父亲跟我舅舅是同事,之前见过几面。” “我觉得这家伙对你有非分之想。” “学姐,你胡说什么呢!” “行吧行吧,就算我胡说吧!” 两人的对话被陈确铮一字不漏地听了去,他捏紧了手里的球拍。 该轮到他上场了。 陈确铮和孙峦亭是唯一的学生组,便第一个上场,孙峦亭十足的公子哥做派,头上抹了足足的头油,一丝不乱,明明要打网球,居然穿了一双锃亮的皮鞋。陈确铮身穿惯常的白衫黑裤,白衬衫的袖子挽到了手肘上方,脚上穿着昆明买的普通的帆布鞋,却因为身量颀长,自有玉树临风之感。 有杀气! 这是孙峦亭上场之后最直观的感受,站在陈确铮的对面,孙峦亭凭空觉得自己露了怯。俗话说,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几拍打下来,陈确铮便知道孙峦亭的斤两了,他显然是打过网球的,而且在一般人里绝对算得上打得好的,怪不得他会在比赛之前如此洋洋得意。陈确铮本没有什么胜负心,之前答应过来参加比赛也想不过就是充个数,陈确铮莫名有些焦躁难耐,加上六月中的天气暑热难耐,陈确铮频频扣杀,球风分外凶狠,连赢五局,给孙峦亭剃了个光头。 孙峦亭左支右挡,却根本不是陈确铮的对手,看看人群中的廖灿星,一时之间无名火起,觉得这人害得自己丢了大脸,对准陈确铮的脸狠狠打了过去,陈确铮躲闪不及,直接被打到左眼,他瞬间蹲了下去。 孙峦亭一见自己闯了祸,赶紧扔了拍子跑了过去,周遭一片哗然,陈确铮左眼眼眶泛红,眼白充血,眼泪哗哗流个不停,廖灿星瞬间慌了,刚想冲过去,就看见陈确铮摆了摆手。 “我没事,我想继续比赛。” 第一三八章 不行了,脚麻了! 孙峦亭一下子愣在当场,没想到眼睛伤成这样还要继续比赛,只好捡起地上的拍子,可心理上就已经落了下风,更让他受不了的是,陈确铮球球都擦着他的脸,每次都险些击中,却又堪堪避过,孙峦亭左挡右躲、疲于奔命,直接被陈确铮打了个40比0,他显然已经毫无斗志了,胡乱又输了两球便结束了比赛。 赛后孙峦亭似乎想过去跟陈确铮道歉,还没等说,他便匆匆跟陈岱孙教授匆匆告假,宣布退赛,陈先生点点头,嘱咐他立刻去医院治疗。 贺础安跟胡承荫一左一右搀着陈确铮,梁绪衡和楚青恬也想跟着去,被陈确铮拦住了。 “我没事儿,有他们俩陪着就够了,你们回去吧。” “那你回去要注意休息,眼睛伤了可不是小事。” “小伤,放心吧!” “三剑客”一起去了医院,医生检查之后确认并无大碍,简单给他冰敷了一下,嘱咐他24小时之后热敷,可以活血消肿,促进淤血迅速消退。为了保护眼睛,医生给陈确铮受伤的眼睛上蒙了纱布,从医院出来之后,胡承荫就盯着纱布看。 “真是太不公平了,你这都成了‘独眼龙’了,怎么还是这么帅气呢?” “的确,本来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翩翩公子哥儿,如今变了独眼,倒像是战功赫赫、凯旋归来的将军了。” “狐狸,要论夸人,你还是得跟贺老师学学。” “嘁,夸你一句你还来劲了是吧?我宣布,刚才那句话收回!” 三人一起回到了宿舍,陈确铮因为有些头晕,倒在床上睡了一阵,想来之后,便隐隐闻到一阵香味,撑起身子一看,桌上有一碗鸡汤。 “醒啦?肚子饿了吧?快来喝鸡汤!” “哪儿来的?” “网球赛的奖品啊!” “我都退赛了,哪儿来的奖品?” “这就说来话长了,你走之后,比赛继续进行,你不是退赛了嘛?那个姓孙的输了也不能参赛啊,便剩下陈岱孙先生、崔书琴先生和陈达先生了,三个人比赛怎么分配都有失公允,陈先生直接弃赛,让崔先生和陈达先生打了一场,最后陈先生赢了比赛。我们这才知道最后的冠军奖品竟然是一只鸡!” “陈达先生当即宣布要把这只鸡送到食堂给炖了,鸡汤分给所有的参赛的人品尝,陈先生还特别嘱咐要给你多分一点,好家伙,整整一保温桶!” “你们也喝呀,我一个人也喝不完。” “放心,我们一点儿也不见外,你睡着的时候我们都已经提前品尝了,太香了,要不是还念着咱们之间深厚的兄弟情谊,这一碗也轮不着你。” “都说狐狸爱偷鸡,说的还真是没错啊!” “我可没偷,我是光明正大的吃!兄弟嘛,你的就是我的,分得那么清楚干嘛?说实在的,陈老,你今天可有点儿反常啊!” “哪儿反常了?” “好家伙,那在场上可是一点儿没留手儿,把那个姓孙的小子都打得找不着北了,我看哪,你是把他给打急眼了,才会给你这么一下子,这是报复你呢!” 陈确铮笑了笑,没说话。 贺础安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了一盒药膏。 陈确铮接过来一看,是一盒云南白药。 “这么贴心,还给我买了药膏?” “这药膏活血化瘀最好,你赶紧涂上。” “这药膏不会辣得眼睛睁不开吧?” “放心吧,我试过了,涂上去只有清凉之感。” 陈确铮闭上眼睛,让贺础安给他上了药。 入夜,胡承荫鼾声如雷,陈确铮却失眠了,他起身想出去走走,没想到一起身,住在他上铺的贺础安就把头探下来。 “眼睛疼?” “没有。” “睡不着?我陪你出去走走?” 俩人一起来到南湖边儿上,蝉鸣聒噪,月色迷人,白日的暑热消散,十分惬意。 “狐狸说的没错,你今天是有些反常。” 陈确铮折了一根柳条,蹲在水边拨弄着湖水。 “不是,自打那日法国花园回来之后你便开始反常了。” 陈确铮的手一滞,随即轻轻一笑,之后又搅动起来。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是有了心上人了吧?” 陈确铮没说话,搅动湖水的手停了。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的心上人是廖灿星吧?” 空气中一阵沉默,随即被陈确铮的笑声打破。 “贺老师,我看你是自己的爱情太美满,就像当红娘了,见谁都想凑成一对儿。” “那日你在法国花园你想都没想就追了出去,还有那天在大成殿,她教唱歌的时候你看她的眼神,你敢说你不喜欢她?” 陈确铮站起身来,突然身子一歪,随即扶助身边一棵柳树,呲牙咧嘴道: “不行了不行了,脚麻了!”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骗得了我,骗得了你自己的心?” “说真的,我这个人吧,不适合谈恋爱。” “你们明明郎情妾意,我真是不懂,你有什么可犹豫的!” 陈确铮打了个哈欠,转身往回走。 “困了困了,回去睡了!” “那个云南白药膏是廖灿星让我给你的,那鸡汤也是她跟梁绪衡一起送过来的。我看得出来,廖灿星也喜欢你,错过了你可别后悔!” 陈确铮原地站了一会儿,却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摆了摆手。 时间的流动是不管情绪的,日子是开心着过,伤心着过,心事重重地过,潇洒恣意地过,都是一天。夜校的教学步入了正轨,“三剑客”便一头扑在学业上,眼见着陈确铮眼睛上的瘀痕越来越淡,时间便滑到了六月底,陈确铮在教室里再也没有碰到过廖灿星,有时候陈确铮会瞥见她的背影,却从不曾打过照面,她好像是刻意避着他似的。 一晃到了周五,迎来了大家最喜欢罗庸先生的“杜诗”课,罗庸先生身量不高,头发很短,常年穿着一件大褂,带着一副圆框眼镜,额头很高,眉毛和眼角都是天然下垂着,眼神中有一种洞察世事的淡然,嘴唇很薄,看来一脸严肃,可站在讲台上却十分幽默,魅力十足,联大的同学最喜欢听他的课,联大的教授们也经常听别的教授的课,这一日,听课的是周曦沐。 第一三九章 无边落木萧萧下 罗庸先生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上课的时候永远都是空手而来,什么书都不带,站在讲台上便挥洒自如,侃侃而谈。 这一日,他站上讲台便用粉笔在黑板上默写了整首杜甫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今天我给大家讲这首杜甫的登高,这首也算是杜甫的名篇了,相信许多同学都已经对这首诗倒背如流了,在讲这首诗之前,我给大家猜个字谜”。 罗庸先生用粉笔在黑板上在“无边落木萧萧下”一行画了一道。 “这行诗打一字,谁能猜出来?” 课堂上的众人或是交头接耳,或是在本子上写写画画,都不知其所以然。 “你们猜得出吗?”胡承荫转头问坐在旁边的贺础安和陈确铮,陈确铮摇了摇头,贺础安皱着眉头苦思冥想,全然不理他。 过了一会儿,罗庸见无人答上来,笑道: “既然没人猜出来,那我就公布答案了。” 说完拿起粉笔就要在黑板上写,这时候贺础安举起了手。 “罗先生,我猜出答案了。” “这位同学,你说说看!” “是‘日月星辰’的‘日’字。” “没错,正是一个‘日’字,能跟大家说说你是怎么解的吗?” “先把这句诗拆成‘无边落木’和‘萧萧下’两个部分,先解‘萧萧下’,南北朝有宋齐梁陈四代,齐和梁的帝王都姓萧,所以‘萧萧下’就是个‘陈’字;之后再看前面的‘无边落木’四个字,‘陈’字‘无边’便成了‘东’字,‘东’字(繁体)‘落木’,即是去掉‘木’字,就只剩下一个‘日’字了。” “讲得很不错,思路清晰,有理有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贺础安。” “贺础安?你选了我的课吗?我的名册上没有你的名字啊!” “我现在在读历史系二年级,是来旁听先生的课的。” “难怪会第一个解这个字谜。大家有没有发现,其实听他讲完解题思路就会发现这个字谜不难?只是文学系的学生向来都是从字形上去入手拆解,做一些变换,殊不知破题的关键却在‘萧萧下’这三个字上,而破这三个字就要用到历史思维,只要猜出这个‘陈’字,后面便到了拆字的小把戏,难题也便迎刃而解了。这个小小的谜题说明一个什么问题?说明这世间的学问都不是孤立的,大家要博览群书,不要只学习自己本专业的东西,旁的学科也要多多涉猎,触类旁通,融会贯通,方能活学活用。” 贺础安突然被罗先生表扬了一通,害羞得脸都红了,陈确铮、胡承荫跟梁绪衡都悄悄跟他竖起大拇指,他害羞地不看他们,索性把眼睛一直盯着黑板。 “闲话说完,我们来好好讲讲登高这首诗。” 罗庸先生习惯性地把手背在身后,一边在讲台上来回踱着步,一边将整首诗通篇背诵了一遍,之后沉默良久,似是在默默品味。 “这首诗前人誉为‘古今七律第一’,大家知道为什么吗?诗歌之美,一在形式,二在意蕴,空有字面的考究对仗而无深厚的意蕴,那不过是卖弄机巧,就好像‘无情对’这种文字游戏,但登高这首诗高就高在,在形式上,它通篇对仗,而首联又是当句对:‘风急’对‘天高’,‘渚清’对‘沙白’;一、三句相接,都是写所闻;二、四句相接,都是写所见,对得极其工整。然而这首诗高就高在它意蕴的高妙,因“风急”而闻落叶萧萧,因“渚清”而见长江滚滚;全诗融情于景,感人至深,落叶萧索,让人不禁黯然神伤,然而长江奔涌的雄浑之气又让人不禁胸中激荡。同学们,现在山河破碎,家园零落,我们的国家此刻正合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一句,可即便是日本人占领了北平,占领了上海,占领了南京,把咱们逼到千里之外的大西南,但是我们当老师的只要还有一天站在这三尺讲台,你们只要还有一天坐在课桌前学习,我们中国文化的长河就永远不会断,这就是‘不尽长江滚滚来’。同学们,好的诗歌就是有跨越千年的魅力,杜甫一生为衣食奔走,却仍旧不忘家国,胸怀天下,也正是因为他看尽了人间疾苦,才能一开诗境,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下课钟声响起,周曦沐走上前去跟罗先生打招呼。 “每次听罗兄授课,都受益匪浅,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杜少陵泉下有知,定将罗兄引为知己啊!” “哈哈哈,知己可不敢当,仰慕者罢了。” 说完,罗庸先生微微颔首,迈步而去,“三剑客”走过去跟周曦沐打招呼。 “周先生,你也过来听课啊?” “是啊,在罗先生面前,我跟你们一样,都是虚心受教的小学生而已。对了,刘兆吉、向长清他们五月底组了一个诗社,取名为‘南湖诗社’,还专门邀请了闻一多先生和朱自清先生担任指导教师,现在已经有二十几个社员了,他们不定时举办诗歌朗诵会,明天的朗诵会闻先生和朱先生都会去,地点就在南湖的崧岛,你们要不要去凑凑热闹?” 胡承荫兴趣颇高: “我知道南湖诗社,他们经常在海关教室的外墙上张贴壁报,把一首首诗誊抄下来,贴在牛皮纸上,我路过的时候看到大家都围着看!” 贺础安也饶有兴致: “对,我也知道,他们的诗刊壁报出了好几期,可是我们对写诗一窍不通啊!” 陈确铮一左一右从身后抱住两人。 “这有什么,咱们不是去写诗的,而是去品诗的!明天咱们就去会会联大的诗人们,感受一下诗歌的熏陶!” “陈确铮,说得好,诗歌的大门对所有人敞开!” 第一四〇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 云南的天气好像永远天真、永远可爱,难得耍一次小性子却更显可爱的少女,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大半年的时间是蓝天白云永相随。云南白云和旁的地方的白云不同。蒙自的地貌属于山间小盆地,云南当地人称之为“坝子”。四周群山环绕,中部地势平坦,土壤肥沃,这样的地势地貌,使得蒙自的白云总是漂浮在四周群山的上空,在蒙自城中向上望,头顶时常是一片碧空,没有云彩的。初到云南之时,大家都为这个发现啧啧称奇,日子久了,便也习惯了。 “南湖诗社”的诗歌会就在这样的天气举办了。 在蒙自住了一个多月,南湖已经成了联大心目中最美风景,不仅上课下课都要经过它,就连早上晨读,下午散步,晚上幽会,南湖似乎都是不二的选择。而南湖中心的菘岛,更是南湖中景致最美的所在,前人在此处遍种奇花异草,已有三百余年的历史。岛上花木扶疏,十步一景,南湖诗社在这里举办诗会真是再合适不过的所在。 南湖中有瀛洲亭这样的“老景”,也有“菘岛”和“军山”这样的新景。这两处景致刚刚修建没几年,是30年代初滇军独立第2团驻防蒙自期间,团长李菘组织部下疏浚了南湖,用淤泥所堆成一山一岛,一岛位于南湖的中央,便以李菘的名字命名了,一山则位于南湖的西南角落,取名军山。菘岛上的盆景花卉,多是在此培植,盛放之时便运去菘岛展示,而军山只保留常年的青翠。菘岛的蓬莱坊还有李崧所题的楹联:上联是:“此地重开北海樽,明月邀三人,扁舟言两面三刀赋;”下联是:“我心愿作南湖水,晶莹鉴万类,灌溉润千家。” 南湖中修有一座南北向的石堤,取名龚堤,若要节省时间,龚堤是横穿南湖最近的路径。龚堤将南湖分成东西两边,西边大东边小,蒙自人称其为“大海”和“小海”。“大海”以菘岛最具风情,“小海”则以瀛洲亭最为有名。“大海”的北半部和“小海”的西北角有成片的荷花,每到夏季,荷花盛放,阵阵清香可以随风飘到很远。如今已近七月,湖中荷花虽然并未尽数盛开,然很多花苞依然含苞吐蕊,更有一种别样的风致。 南湖诗社的全体社员和指导老师闻一多、朱自清济济一堂,众人毫不拘束,皆沐浴着初夏的阳光,席地而坐。 闻一多先生吸了一口烟,放下烟斗,微眯着眼睛: “真是‘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南湖作西湖’啊!” 朱自清将膝头的草叶从长衫上摘下: “那一多你觉得西湖好还是这南湖好啊?” “若说西湖是优雅袅娜的大家闺秀,那纯朴秀丽的农家少女,各有各的好,不一样!不一样!” 朱自清先生笑着点了点头。 “五月二十号咱们南湖诗社便成立了,到今天也已经一月有余了,承蒙各位厚爱,让我和一多当大家的指导老师,一个多月以来,同学们对诗歌的热情真的让我们非常感动,大家的课业都很忙碌,仍旧坚持创作,还在海关教室的墙上办壁报,我每次路过的时候都会认真看,大家写得都很好,所以今天我们就来办一场读诗会,由作者现场诵读自己的诗歌!我发现现场还有很多没有加入社团的同学,也十分欢迎你们来!现在我宣布,西南联大南湖诗社第一届读书会现在开始!” 大家一致鼓起掌来,掌声十分热烈。 “下面由谁先开始?”闻一多用期待的眼光扫视大家。 大家互相看看,都有些羞怯,不好意思第一个念。 “都不好意思,那我这边就给大家开个头,我不大写诗,就念一首陈寅恪先生的南湖即景,这是陈先生前几日跟我们几位先生一道去南湖边散步,陈先生即兴写就的,大家都觉得实在写得好,便誊抄下来,我来给大家念念: 风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 桥头鬓影还明灭,楼外笙歌杂醉酲。 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 黄河难塞黄金尽,日暮人间几万程。” 陈寅恪先生诗中对故地的怀念,对时局的忧虑,对国家的忧思从字句之中丝丝缕缕渗透出来,抓住了所有人的心。朱自清先生念完,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之中。 闻一多见气氛有些凝重,站起来大声拍了几下手。 “大家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没有生气啊?佩弦兄给你们分享这首诗,也不是让你们蔫头耷脑的,而是让你们痛定思痛,奋发进取的!大家要相信,如今前方仅为一时之挫折,不足使我辈气沮,我们总有一天会把日本人打跑,‘南渡休要提往事,北归无需待来生’!” 闻一多先生的发言十分有感染力,大家都鼓起掌来。 “牟光坦!你在步行团的时候不是写过好些诗吗?最近有没有新作啊,给大家念一首!” “那我就给大家念一首我到蒙自之后写的小诗,名字叫《南湖短歌》。” 牟光坦从怀中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到其中的某一页,饱含感情地念了起来: “我远来为的这一园花, 你问我的家吗? 我的家在辽远的蓝天下。 我远来为的这一湖水, 我走得有点累, 让我枕着湖水睡一睡。 让湖风吹散我的梦, 让落花堆满我的胸, 让梦里听一声故国的钟。 我梦里沿着湖堤走, 影子伴着湖堤柳, 向晚霞挥动我的手。 我梦见江南的三月天, 我梦见塞上的风如剪, 我梦见旅途听雨鸣。 我爱梦里的牛铃响。 隐隐地响过小城旁, 带走我梦里多少惆怅! 我爱远山的野火, 烧赤暮色里一湖波, 在暮声里我放声高歌。 我唱出远山的一段愁, 我唱出满天星斗, 我月下傍着小城走。 我在这小城里学着异乡话, 你问我的家吗? 我的家在辽远的战云下。” “写得好!”闻一多先生带头鼓掌,大家也都跟着鼓起掌来。 “这个‘枕’字自有妙趣。”朱自清先生一边说一边点头。 “是啊,而且字里行间透出年轻人的一派天真,就连忧愁也是年轻人的忧愁。佩弦兄,这种诗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可写不出来喽!” 朱自清先生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闻一多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语重心长地说: “同学们,‘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若你们爱诗,就一定要趁年轻多读诗,多写诗,因为有一些诗句,是只有你们年轻人才能写得出来的,那股子鲜活气是专属于你们的。当然有人可以做一辈子诗人,里尔克就写诗写到快五十岁,但平心而论,你们现在才是最适合读诗的年纪,刚刚佩弦兄说他不大写诗,你们可能不知道,他年轻的时候可是写得一手好诗,而且24岁就出过诗集雪朝,写的非常好!我也一样,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酷爱写诗,但现在已经很少写了。你们处在人生之中最具诗意的年纪,在这个年纪里,做白日梦是不会被苛责的,一定要珍惜你们的青春,尽情地去感受这个世界,尽情地去感受爱情,尽情地去感受自己,千万别荒废了。” 第一四一章 瞎说八道却头头是道 闻一多先生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动容,心怀激荡。 “接下来我郑重给大家推荐赵瑞蕻所作的永嘉籀园之梦,这是一首两百余行的长诗,他此前那给我看过,这首诗将去国怀乡之情写得丝丝入扣,这首诗绝对是一首力作!我之前就跟他说,希望他能出版此诗,他却总是嫌自己写得不够好,字字句句都反复推敲修改,似乎总没有满意的时候。赵瑞蕻,今天既然大家都在这里,你也不要藏着掖着了,跟大家分享一吧!” 赵瑞蕻有些羞涩地站了起来,他身材清瘦,额头很高,气质温润腼腆,眼镜之后的眼神温和而坚定,给人文质彬彬的印象,书生气十足。赵瑞蕻从怀中掏出一叠折的整整齐齐的稿子,轻轻展开。 “朱自清先生过誉了,我这首诗还有很多不足,今天就给大家朗诵诗中思念落霞潭的一段。” “这段选得好,我以前在温州的浙江省立第十中学教书,还教过赵瑞蕻的二哥赵瑞雯呢,没想到现在赵瑞蕻也成了我的学生。籀园一带的风光我非常熟悉,那时也时常去落霞潭,那里的风景很美,赵瑞蕻笔下的落霞潭更美,请大家欣赏!” 赵瑞蕻清了清嗓子,轻轻念了起来: “如今我只能在睡梦中瞧见你了, 啊,落霞潭!多少时辰在潭上嬉游, 眺望,漫步,在我少年时候; 那深深碧绿的水,那些鸟儿, 一声声啁啾,仍在我心头淹留…… 如今战火弥漫,我离开了家乡, 在这遥远的边城重温旧梦; 思念可爱的故园,那座清可楼, 年迈的双亲,那么些朋友! 永远不会忘记,啊,落霞潭! 踏过石桥,在秋天某个傍晚, 松台山上丛丛树木掩映, 倒影潭中,描绘了美丽的梦幻; 还有那雪白的芦苇丛中, 一群野鸭游荡,那样安闲; 忽然,从潭中跳出几条鱼儿, 金闪闪的,又钻入水里边…… 故乡啊,山光水色活在心中, 我怎能遗忘,我的爱恋? 当夕阳在雪山寺后渐渐消隐, 晚风吹拂过城头的衰草, 满天彩霞把明净的潭水 渲染成一片灿烂的仙境, 水波轻轻荡漾,那么宁静; wo靠着桥上石栏沉思, 天色慢慢儿暗淡,抬头忽见 西天闪烁着一颗明亮的星…… 如今我只能在睡梦中瞧见你了—— 啊,落霞潭!我的亲人! 从南岳山中到蒙自南湖湖畔, 千里跋涉,随着风烟流转; 但愿早日击溃入侵的敌人, 重返故园,重临落霞潭!” 赵瑞蕻念罢,所有人都热烈地鼓起掌来,其中属闻一多先生鼓掌最为卖力。 “赵瑞蕻这首诗好就好在真情实感,没有堆砌华丽的辞藻,而是直抒胸臆,平实动人,好诗!以后等我们的将士打跑了日本人,我一定要去温州看一看落霞潭,赵瑞蕻,就由你做向导吧!” “闻先生要来我的家乡,自然是欢迎之至!” “好!就这么说定了!不仅是我去,到时候咱们南湖诗社的所有人都要一起去,在落霞潭再办一次读诗会!” 闻一多先生的话语拥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他的话语慷慨激昂,他的肢体语言丰富而生动,他能瞬间驱散你的忧伤,鼓足你的干劲儿,而朱自清先生则是轻声细语,话不多,却往往一语中的,一口江苏扬州人的“吴侬软语”如小溪般缓缓流淌,直接流入听者的心中。 “去国怀乡之情,客居他乡之意,我们都感受到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林蒲,我在壁报上好像读过你写的诗,写得是湘黔滇旅行团的经历,写得很好,来读一读吧!” “我这首诗还没起名字,姑且取名为忘题吧! 总共换上第几只草鞋了? 沉着的行脚仍然 和云彩一样轻快 眼底是几重山水 无从问朝随烟霞 暮从归鸦 旅行人已是一颗 离枝的果实 管它曾否有花香 蜜蜂细脚的蠕动 成熟的意义代表 春天呢或是秋天 已习惯途路的沉默” “一多兄,你是旅行团的一员,你觉得如何?” “诗歌是大家的,老是由我来点评总失了趣味,我看现场有好些个人不是咱们诗社的成员嘛,这些人里面就有几个旅行团的成员啊,咱们听听他们的评价,好不好?” 周曦沐和“三剑客”突然成为众人观众的焦点,周曦沐自然是怡然自得,陈确铮也宠辱不惊,一派大方,贺础安和胡承荫倒是有些不知所措。 “曦沐,要不你先来?” “我先说多无趣,自然要让这三位说啊,他们在旅行团人称‘三剑客’,故事可多了!” 陈确铮倒是不介意先说,只是见另外两位那么紧张,便不肯相让了,三人石头剪刀布,胡承荫先讲,贺础安第二,陈确铮第三。 胡承荫一见真的躲不过了,倒也站起身来,咳嗽了两声,一张嘴一口天津话: “大家好,我叫胡承荫,我是土生土长的天津人,我本来在南开大学念了一年机械系,刚刚转到社会学系。在座的各位,我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刚刚听完大家读自己写的诗,觉得大家写得真好,但要让我说道说道,我还真是露怯。 我父亲是说相声的,我虽然不吃这开口饭,可是打小儿耳濡目染,相声里边儿讲究一个‘定场诗’,戏园子里面儿可乱,醒目一拍,把打瞌睡的、闲聊天儿的人的耳朵拎过来,告诉大家,咱这儿要开说了!可相声不就是逗人一乐儿吗,讲究的是个诙谐幽默,这里边儿就得有笑料,我就举一个例子,比如我们相声里面有个讲雪景儿的段子,里面就讲到形容雪景儿的诗,有这么一手, 天上一阵黑咕咚,好似白面往下扔, 倒比棉花来得冲,如柳栽花一般同。 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坟头总比馒头大,井口儿是个大窟窿。 可能有的同学能听出来,‘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井口儿是个大窟窿’这三句,是借用了唐代的张打油写得《雪诗》里边儿的两句,全诗是这样儿的,我给大家念念啊。 江上一笼统, 井上黑窟笼。 黄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肿。 有人说这个张打油只不过是个种地的农民,谁想到歪打正着,开创了‘打油诗’的先河,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满腹诗书的门槛儿,谁都能写,老百姓拿来消遣取乐儿最合适不过了。” 这打油诗诙谐幽默,加上胡承荫眉飞色舞的样子看着就逗趣,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饶有兴致,周曦沐、陈确铮、贺础安互相看了看,彼此会心一笑。 “我算是发现了,这个胡承荫是个人来疯儿!”周曦沐笑说道。 “周先生你说的太对了,这家伙就算是瞎说八道,也能给你说得头头是道,不带怯场的!”陈确铮对狐狸也早已有了清晰的认知。 只有贺础安笑不出来。 “我有点后悔了,他说成这样儿,我一会儿怎么讲啊,早知道我先说了!” 第一四二章 “拖白莲”和乌鱼片 “说实话,我今天纯粹是跟同学一起来凑热闹的,新文化运动到今天也二十几年了,我都没正儿八经读过几首白话诗,更别提写诗了,今天听了大家写的诗,就好像一个新的世界在我面前展开了,写的太好了!我觉得吧,相声的目的是把人逗乐,是“下里巴人”的玩意儿,而诗歌的目的是“歌以咏志”,是“阳春白雪”的活计,而这个白话诗因为字句灵活,不拘格律,更有一种跟你掏心窝子聊天儿的感觉。(wap..com)以后这个读诗会一定要多办,我一定每次都来!” 胡承荫发言完毕,还给大家鞠了一躬,所有人都回报给他热烈的掌声。 “胡同学,你现在就申请入社吧?我们所有人都会同意的,是不是啊?” 向长清说完,胡承荫耳边传来“同意”声一片,他赶忙摆摆手。 “虽说盛情难却,可我这人对写诗一窍不通,就不在大家面前献丑了,下面有请我的同学贺础安同学给大家讲讲!” 贺础安站起来,白皙的脸颊有些微微泛红。 “大家好,我北京大学历史系的,在北大读了一年,北平就沦陷了,之后便跟着学校一路从长沙辗转到这里,我这个人,一直被人批评太过‘理智’,从小到大,我都崇尚着理智、理性,我一直相信用事实说话,希望从历史的教训中寻找让生活变得更好的道路,可渐渐地我发现,仅仅有这些是不够的,因为人性是复杂且脆弱的,而且人类是不会从历史的过往中去吸取教训的,历史上无数的战争导致家国离乱、民不聊生,可一直到现在,战火都还在我们祖国的土地上燃烧着。不仅是战争,贫穷,病痛,死亡,分离,脆弱的人一声都被大大小小的痛苦保卫,正在遭受着痛苦的人,需要安慰。而诗歌相较于其他的文学题材,诗歌给人的安慰是最直接的,它可以直抒胸臆,也可以娓娓道来,短短几个字,就能击中我们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刚刚林蒲同学的诗中写道:‘旅行人是一颗离枝的果实’,写得多美啊!咱们每一个人都是‘离枝’的果实,虽然离开了母体,内里依然拥有甘美的汁液,证明了我们准备好了告别青涩,迎接成熟。最后我想说,我很高兴今天能参加这个诗歌会,谢谢大家。” 贺础安坐下之后,胡承荫用手肘杵了个贺础安一下。 “可以嘛,这么会说!” “不如你会说!”贺础安笑着回道。 “贺础安同学,讲得好,我发现你骨子里还是很浪漫的嘛,很有诗人的慧根,加入咱们南湖诗社吧,好好发掘一下!” “闻先生,我还是老老实实研究我的历史吧!” “‘三剑客’就你一个没说了,要不要讲一讲!” 周曦沐说完,陈确铮就站了起来。 “大家好,我是哲学系二年级的陈确铮。大家看这南湖的荷花,一定觉得很美吧?大家不知道的是,这南湖边儿上有一家小饭馆儿,名叫何田居,小馆子不大,老板姓何,本是昆明聚仙楼的大厨,他最擅长的两道菜,一个叫‘拖白莲’,一个是加了乌鱼片的过桥米线,这拖白莲的材料就是将含苞待放、未曾尽开的白莲下锅清炒,清甜可口。这乌鱼片色泽粉红,清爽滑嫩,好吃极了!” “陈同学,你说了这老半天,一句诗没谈,倒是把大家都给说饿了!” “诗人也要吃饭啊,要不怎么写好诗?这荷花和乌鱼片就产自这南湖,而且现在正是吃‘拖白莲’和‘乌鱼片’的当令时节,再晚就吃不到了。看看时间,现在刚好到了饭点儿,不如咱么一起去吃如何?” 这提议应了天时地利人和,自然是一呼百应。去的路上朱自清先生跟陈确铮聊起天来。 “陈同学你是哪里人?” “我是广东佛山人。” “怪不得,都说广东人最会吃,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你这国语说得如此标准,一点广东口音都没有啊!” “刚刚到北平的时候也是不会讲,时间长了便会说了。” “那也不过才一年有余嘛,厉害厉害!” 何田居在一个小巷子里,十分不起眼,到了店里,二十几个人立刻将小店坐得满满当当,大家从善如流,都点了‘拖白莲’和加了乌鱼片的过桥米线。 陈确铮显然跟何老板很熟悉,何老板见他给自己带了这么多客人开心得很,跟老婆在后厨紧忙活,陈确铮承担起店小二的职责,跑前跑后地忙着上菜。 大家尝了一口便连连竖起大拇指,唯一的烦恼就是,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蒙自的苍蝇可以说是越来越多,停在桌子上乌央乌央一层,好像黑色的毡毯一样,上菜之后这毡毯突然飞起,俯冲猛攻,吃饭的人须得一手吃菜一手在盘子上空挥舞,仍旧防不胜防。 老板见状笑道:“这都是‘饭蚊子’,不碍事的。” 朱自清放下碗筷,口气十分温和地说道: “老板,咱们还是要讲求卫生啊!可以弄一点纱布,裁成一米见方,用一些竹篾掰弯了,做成纱罩,罩在饭菜上面,苍蝇就不会落在饭菜上了。一张桌子做一个就好,便宜又卫生。” “先生说得好,我得空了就做!” 因为饭菜太好吃,贺础安摸了摸长衫下撑得溜圆的肚子。 “陈老,你怎么发现这家店的?” “秘密!” “贺老师,你甭问他,你问了也学不来,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吗?他就是有一种踅摸吃的的本事,每到一个地方不干别的,先把当地的特色小吃尝个遍!” 何田居的饭菜不但好吃,而且非常实惠,朱自清先生吃毕,用手帕擦了擦嘴,缓缓说道: “今天咱们的这届读书诗会开得很好,大家读了自己写的诗,相信所有人都领略了诗歌的魅力,但有一个问题,我还是想在最后跟大家说说,就是白话诗和旧体诗孰轻孰重的问题。 第一四三章 入赘退学的故友 “文学跟理科不同,理科追求的是真理的唯一性,任何定理和公式都有唯一的正确答案,然而文科不一样,你可以喜欢诗歌,可以喜欢散文,也可以喜欢小说,这些文学体裁本无高下之分。(wap..com)我们再说回白话诗和旧体诗,从时间上来看,旧体诗从《诗经》开始算起,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可白话诗从新文化运动伊始到现在也不过二十几年,因此很有一批人,因此厚古薄今,因此看不起白话诗。 相反的,也有一些人反其道而行之,认为白话诗就是文学发展的必然,而旧体诗就是可以被扬弃的糟粕。实话实说,这两类人我都不欣赏。咱们学文科的学生,最好打下坚实的顾问基础,这跟你要掌握外语一样,是很有必要的,学文学的自不必说,学法律、学政治学、经济学的,若是你古文基础过硬,查找我国古代典籍中记载相关法条、经济政策,便不费吹灰之力,中国几千年的文化遗产你便可随手采撷了。” 同学们一边吃,一边听着朱自清先生的教诲,都深以为然,频频点头,这时候闻一多先生“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站起身来。 “佩弦兄说的非常有道理,可时代是在进步的,新文化运动的发生有它的必然,白话诗的兴起也有他的必然,适之先生1916年写的《蝴蝶》可以说在当时的中国诗坛掀起了轩然**,这首诗是怎么写的呢?我读了两遍就会背了: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这首诗当年一经《新青年》杂志刊出,立即被引为笑谈,抛开这首诗诞生的背景不谈,单从这诗的本身来看,的确比较直白、稚嫩,艺术水平并不很高,因为咱们历代的文人墨客用‘蝴蝶’这个意象不知道写了多少手好诗,有白居易的‘秋花紫蒙蒙,秋蝶黄茸茸。花低蝶新小,飞戏丛西东。’有陆游的‘庭下幽花取次香,飞飞小蝶占年光。幽人为尔凭窗久,可爱深黄爱浅黄?’有苏轼的‘双眉卷铁丝,两翅晕金碧。初来花争妍,忽去鬼无迹。’更不用说李商隐的千古名篇‘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了。 但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因为这首诗冲破了旧体诗的藩篱,是中国最早的白话诗,这还不足以被写进文学史吗?我们在一九三八年的今天来看,是说自己写的白话诗好像很像一个缠过后来放大了的妇人‘放脚鞋样’,二十年前,我还年轻,那时候的我,是新文化运动的吹鼓手,我也曾今把写旧体诗的人称作‘落伍的诗家’,认为旧诗作不得,一定要作新诗,可你们看看我,我现在可是整天扎进诗经和楚辞里头不出来的!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大家,评价任何事物,都要多维度地去评价,你在评价它本身好不好之前,先要看看同时代的人,有多少人做过这样的事?若是没有,那这事物本身便是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径,后人在这条新路上走,比前人走得更远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什么好得意的。从文学史发展的角度来看,白话诗必然是未来诗歌发展的潮流,我和佩弦兄都是大力支持大家写白话诗、新体诗的,我们南湖诗社也以研究新诗,写新诗为第一要义。但这并不意味着旧体诗不如新体诗,我甚至还想鼓励大家学好旧体诗,这对大家写新诗会更有裨益!” 闻一多先生说完,不光是在场的联大学生,就连何老板也跟着鼓起掌来,大家都对自己将来要做的事有了清晰的认识,不仅肚皮塞得满满的,就连脑子里也是满满的,急着去回味,去消化。 从饭店出来,闻一多先生和朱自清先生另有要事便先行离开,大家便沿着南湖往哥胪士洋行走,途中迎面碰上牵手的一对男女,皆二十有余,样貌看着颇像当地人,却身着一件红色的旗袍,脚上也跟联大女生一样,赤足穿皮鞋。她身旁的男子身穿白色衬衫和短裤,样式看来十分时髦,料子也较为高档,就是那女子的胳膊有一节一节深浅不一的晒印,颇有些煞风景。两人本来有说有笑,谁知那男子见到南湖诗社一行人之后,笑容马上就不见了,立马拉着那女子拐到旁边一处小巷里了,留下众人站在原地莫名其妙。 “那人我看着有点儿眼熟啊!是不是咱们学校的啊?怎么见了我们就跑啊?”周曦沐有些纳闷。 人群里有一个男铜学开了口,脸上明显有着愠怒和惋惜的神色: “他现在已经不是联大的学生了,他已经退学了。” “退学?为什么?” “因为他看上了咖啡馆老板的女儿。” “哎,这个事情我曾经听说过,说是一个联大的男铜学看上了咖啡店老板的女儿,之后便从联大退学,入赘完婚了,原来就是他们俩啊!” 那位男铜学默默点了点头。 周曦沐纳闷地看着那男学生。 “那你为什么这么不高兴呢?” “我原来是他的室友,我们两个关系很好的,可自从他看上那咖啡馆老板的女儿,就一门心思要结婚,我劝他先完成学业,等毕业了再结婚也不迟,可他非不听我的,执意要退学,我跟他大吵一架,彻底闹掰了。” 周曦沐轻笑一声看了那男生一眼。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 “刘重德。” “刘重德?你就是写那首太平在咖啡馆里的刘重德?” 刘重德本来低垂着头,此时已经惊讶地抬起头来。 “周先生,你知道这首诗?” “我当然知道,这首诗很有名好吗?” 接着,周曦沐就索性一边走一边把这首诗吟诵了出来: 太平在咖啡馆里 谁说 中国充满了炮声? 充满了呻吟? 充满了血腥? 看—— 南湖鹧鸪鸟 正在痛饮, 徐徐清风 在平静的水面上 划起无数 悠闲的纹。 看—— 世外咖啡馆 正在宴会, 谈笑风生, 在酸涩的柠檬里, 浸透无数空白的心。 谁说 中国失去了太平? 失去了舒服? 失去了欢欣? 太平在咖啡馆里! 第一四四章 三个胆小鬼 开始是周曦沐一个人吟诵,后来,许多同学都跟着一起,把刘重德闹了个大红脸。 最后一句结束,大家互相看看,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周曦沐拍了拍刘重德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这种做法我却不是很赞同。” 见刘重德眉宇间有些不解,却甚至还有一丝委屈,周曦沐继续说: “从你写的这首诗就可以看出来,你是个好学生,你觉得咱们大老远地跑到这大西南,却又很多同学终日不思进取,整日把时间消磨在咖啡馆里,你心里头着急,也颇看不惯,这些我都颇为欣赏,但在拥有改变这个社会的力量之前,我们要先做好‘独善其身’,而不是一味强求。” 刘重德默默思索周曦沐的话,显然是听了进去。 “古语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没说道不同就要打一架啊!你爱重友谊,而且希望他能完成学业、学有所成,你出于一个朋友的角度,希望他能好,这都没什么错。可古语还有一句叫‘人各有志’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每个人都不能逼着别人按照你的意愿而活,不是吗?” 刘重德抬起头来,整个人已然茅塞顿开。 “我明白了,谢谢周先生!” 大家在街上道别后就各自散去,“三剑客”跟周曦沐一道走,只听见街对面有人在喊: “周先生,你们的读诗会开完了吗?” 他们转过头来,便看到梁绪衡拉着楚青恬从街对面跑了过来。 “对啊,今天你们怎么没一起过来听听啊?”周曦沐笑道。 “周先生,我们也想来啊,可是曹美霖突然发高烧,我们在宿舍里照顾了她一整天,现在好不容易退烧了,又吵着要吃饵块了,我们还得赶紧出来给她买!” d“那就赶快去买吧,我还有点事情就不跟你们一起了,你们‘三剑客’别忘了把女同学送回宿舍啊!” “先生,你就放心吧!” 告别了周曦沐,五人一起陪梁绪衡和楚青恬去买饵块,梁绪衡让老板把热腾腾的饵块装进自己带来的砂锅中,用盖子盖起来,再用蓝花布包好,贺础安很自然地就接了过来,双手捧着饵块往前走。 “不烫吗?”梁绪衡抬眼看他,眼睛亮晶晶的。 贺础安笑着摇了摇头。 “对了,绪衡,我有个事儿想问问你。” “什么事啊?这么郑重其事的。” “今天我在遇上你之前,看到一个蒙自当地的女子,她的胳膊上有深浅不一地几道印子,其实我已经看到许多蒙自当地的女子的手臂上有这样的印记了,就是不知为何会这样,所以就想问问你。” 贺础安没想到他刚一说完,梁绪衡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嘴巴却撅了起来。 “你是不是整天在街上光顾着看女孩儿的手臂了?” “怎么会?要是旁的女生我就不说了,我心里知道你大气,不是那种胡乱吃醋的女子,才问你的,不过既然你生气,自然有你生气的道理,我向你道歉。” 梁绪衡看了贺础安一眼,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逗你呢,我怎么会为这点小事生气?你没有发现吗?咱们刚来蒙自的时候,蒙自的女子上街不仅穿着长衣长裤,手里还撑着阳伞,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脸都遮起来不让人看。后来咱们不是来了吗?联大的女同学都穿什么啊?旗袍配si袜,你还记得咱们经历的那次街头风波吗?曹美霖后来告诉我,有一次她上街,竟然被一个挑担的女子掀起旗袍的下摆摸了大腿,当时她吓得大叫,后来她才知道,那女子没有恶意,她们从来没见过有人穿这样的衣服,只是好奇她旗袍下面到底穿了什么而已。时间长了,蒙自的女子便也开始效仿联大女生的穿着,从长袖变短袖,从长裙变短裙,越来越大胆,蒙自的日头毒,便在她们的胳膊上留下了一圈圈深浅不一的印记。现在明白了吧?” “茅塞顿开!历史上永远是先进的文明征服落后的文明,看来蒙自也不能例外嘛!你们让蒙自女子的着装跟潮流接轨了!实乃大功一件啊!” “可不是吗?哈哈哈哈……” 楚青恬、陈确铮和胡承荫默默走在两人的后面,前面一对小情侣谈笑风生,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可他们三人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沉默着。 没想到是楚青恬打破了沉默,她转头对着陈确铮说。 “灿星这段时间一直在宿舍备考,非常用功。” 陈确铮一愣,随即一笑。 “是吗?这段时间你们这几个学姐很费心吧?” “她非常聪明,都不用我们操心,即便是有什么问题也是一点就透,肯定可以考上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楚青恬又说: “狐狸,你最近还好吗?” 胡承荫顿了一下,突然意识到楚青恬是在跟自己说话。 “我?好啊,我特别好。” “那就好。”楚青恬垂下眼睛,望向了别处。 走到周家大宅周家大宅门口,贺础安将砂锅小心放到梁绪衡的手中,三人一起目送两人走进门去,三人正准备要走,梁绪衡探出头来。 “听说过几天蒙自当地有火把节,听说热闹得很!我们女生都参加,你们‘三剑客’总不能缺席吧?” 三人互相看看,点了点头。 “我们一定去!”贺础安说道。 梁绪衡点了点头,把头缩了回去,大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三人刚刚抬脚要走,大门又吱嘎一声被拉开。 梁绪衡的脑袋又钻了出来,直盯着陈确铮,眼中充满期待。 “又怎么了?你这么盯着我,怪吓人的!” 陈确铮似乎是猜到了梁绪衡要说什么,故作轻松地说。 “陈确铮,我现在可以马上把廖灿星叫出来,你想不想见她?” 陈确铮摆了摆手。 “赶快进去吧,饵块凉了就不好吃了!” “嘁,胆小鬼。你们三个都是,胆小鬼!” s门砰地一声被关上了,留下三人在门外面面相觑。 贺础安挠挠头,一脸莫名其妙。 “我好冤啊!怎么把我也捎带上了!” 陈确铮和胡承荫平日里嘴皮子利索的劲儿都没了,两个人都没说话,转身往回走,贺础安也略略猜出了个中缘由,左右看看,也便不说话了。 三人步伐一致地慢慢走着,各自心中却想着各自的心事。 第一四五章 贺老师病倒了 天气越来越热,蒙自的盛夏到来了,南湖的荷花渐次开放,美不胜收。 美中不足的是,蒙自的苍蝇越来越嚣张了。 远远望去,犹如一团会移动的黑云,有时候打个哈欠,嘴里都会钻进一只苍蝇。 虽然有时候联大的学生去店铺吃饭,也会劝诫店老板注意卫生,可是他们往往笑着摆了摆手。 “不要紧的,这是饭蚊子,饭蚊子落在饭菜上刚好说明我家的饭菜香呢!” 联大的学生只好“入乡随俗”了,然而发生了一件事情,成为了改变的契机。 贺础安病倒了。 贺础安是“民众夜校”的主要负责人,虽然陈确铮和胡承荫偶尔也会去帮忙代课,可大部分的文化课都是贺础安来教,他为人一丝不苟,虽然是给许多大字不识的老百姓上课,却依然认真准备教案,琢磨他们容易接受的教学方式。与此同时,他也不肯偏废自己专业的学习,因此每天都要伏案学习到很久,眼见着黑眼圈慢慢浮现,本就纤瘦的身材更加瘦了,脸眼见着小了一圈,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憔悴。 “你看你,这长胳膊长腿儿的,跟个大螳螂似的,要不把夜校的课程减少一些,你这样下去上身体会吃不消的!” 胡承荫虽然为他担心,但嘴上仍旧忍不住调侃他。 贺础安摇了摇头: “不行,你也知道,这个蒙自分校跟当初的南岳分校一样,都是暂时的,虽然都说咱们要在这儿呆一年半,但到底能呆多久,还不好说,我做事不喜欢半途而废,我想等咱们离开的时候,最少能让第一期学员结业,让他们能掌握基本的日常用字。” “你啊,就是天生的老师!”胡承荫竖起了大拇指。 贺础安本来是“文弱书生”,却当起了“拼命三郎”,仗着年轻,还能勉力支持,可是有一次晚上上完课实在太饿,可因为时间太晚,平日里常去的几家饭馆儿都关门了,他就随便在路边找了一间没吃过的小饭馆,吃了一碗过桥米线。 贺础安一进到那家小饭馆里面,就发现卫生情况实在堪忧。 他往后厨瞥了一眼,看到苍蝇在食材上往来逡巡,他本想出去,可一想到要饿着肚子会宿舍,而且在蒙自时间长了,贺础安也习惯了跟苍蝇“和平共处”,因为如果太爱干净,恐怕要一直饿肚子了。 谁知道一碗米线下去,贺础安一整夜都没有睡好觉,一直不停地跑厕所,上吐下泻,整个人折腾得够呛。 “我们都没有拉肚子的药,还是送你去医院吧?”陈确铮开始穿衣服。 “不用了,我就是吃了一碗过桥米线,那家店不太干净,等吐干净,拉干净了,自然就好了。” “这怎么能行?我们俩一起送你去!” 贺础安刚想反驳,陈确铮在他头上摸了摸。 “你发烧了,很可能是细菌感染,必须马上去医院。” 可贺础安早已双脚发软,走不动路了,陈确铮扯着他的胳膊一下子把他背了起来,走出门去,动作干脆利落得让胡承荫睁大了眼睛。 “好家伙,少侠好身手!” 贺础安虚弱地笑了: “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背我了,咱们在西山军训的时候,还记得么?” “怎么不记得?我当时还纳闷呢,这人身高也不比我矮啊,怎么这么轻呢!之前你没生什么病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现在我还是要说你两句,蒙自有苍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闹肚子把自己闹住院了我还第一次听说,你这身子骨着实有些弱了,还是要好好锻炼身体才行,事情要一件一件去做,要是把身子骨糟蹋坏了,你什么也做不了!” “我知道啦!今天你怎么这么啰嗦!” “不过陈老到底是陈老,你一个广东人,在北平就呆了一年,就学了一口流利的京片子,我服气!”胡承荫的身高比陈确铮略微矮些,腿也没他的长,亦步亦趋地跟随陈确铮的脚步。 “这有什么难的,他的语言天赋你也不是第一次知道了!” 三剑客”进了东门一路往北走,不用走多远便到了法国医院。说是法国医院,只是因为这家医院是法国人在1903年创办的,也是蒙自的第一间西医医院。可滇越铁路通车之后,蒙自的交通地位就和贸易一落千丈。1932年,法国驻蒙自领事府迁往昆明,蒙自的房产、地基全部出售。蒙自海关迁走了,跟建造歌胪士洋行的希腊人歌胪士一样,建造法国医院的法国人也消失无踪,蒙自政府接管了法国医院这栋黄墙红顶的二层小楼。 到了医院,贺础安从陈确铮的背上下来,可依旧浑身无力,脚步虚浮,头重脚轻,值班的男医生初步检查一番,问了贺础安晚上吃了什么东西,以及具体的症状,做出了跟陈确铮一样的推断。 “是细菌感染引发的肠胃炎,可能是因为你最近太过疲惫,身体的抵抗力下降因此患病的,你的情况比较严重,不能掉以轻心,需要马上住院治疗。” “住院?” “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啊!” “做什么事?来的路上住院!” 陈确铮不由分说,就安排贺础安住了院。 医生给贺础安安排了病房,护士过来给贺础安输液,随后便离开,整个病房便只剩下“三剑客”。 “那住院费和治疗费的事……”贺础安有些担心,因为他知道“三剑客”都是一穷二白。 “这个不用你操心,你就踏踏实实养病吧!”陈确铮把贺础安的眼镜摘下来,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把他按到在枕头上。 “踏实睡觉!” 贺础安只好乖乖躺下,陈确铮给他拉上被子。 “那——” “夜校的事情你放心,民众夜校不是你一个人的夜校,我们不会让它停课的。” “等一下!我生病的事别告诉梁绪衡,她会担心的!” 陈确铮微微一笑。 “知道啦,我明天就让她来看你!” “你真是——” 陈确铮毫不理会,拉着胡承荫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随手关了灯,砰地关上了门。 窗外的月光披洒在贺础安的脸上,莹白而冷冽,贺础安凭空生出了些许脆弱来。 在这种时刻,他不想一个人。 他多么希望此刻梁绪衡在病床前握着自己的手,温柔地说些甜蜜的情话,他甚至觉得有了梁绪衡的陪伴他就会立刻恢复健康。 第一四六章 这个赌我打不了 贺础安怀着些许委屈、些许期待、些许难过度过了一个孤单的夜晚,许是因为药物的作用,他终究还是沉沉睡去了,等他挣开眼睛,发现自己的眼前,正是梁绪衡的大眼睛。 “绪衡,你怎么来了?” “嗨,我就说吧,这满屋子的人,眼睛里就能看见他的梁绪衡,咱们赶紧走吧,别自讨没趣!” 曹美霖笑着打趣道,梁绪衡在她手臂上轻轻捏了一下,她夸张地露出吃痛的表情。 贺础安环顾四周,发现胡承荫、陈确铮、梁绪衡、楚青恬、廖灿星、曹美霖都站在病房里,只不过他们站得比较远,所以一时间他没有看到。 梁绪衡握住贺础安的手,柔声说道: “今天早上一大早,贺础安和陈确铮就到周家大宅来了,我们就赶紧过来看看,你还好吗?肚子还疼吗?” 贺础安笑着摇了摇头。 “没事了,已经不疼了。” “我看你就是累的,夜校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只靠你一个人,你这么连轴转,当然会把身体累坏啊!我们也是,你要大包大揽就随你去了,你这病,咱们都是罪魁祸首!都该罚!”胡承荫越说越激动了。 贺础安刚想说什么,被陈确铮截住了话头,较之往常,他表情有些严肃。 “你这一病,对我们是个教训,我们的夜校必须要增加教师人数,而且多多益善,人数越多,对于每个人来说就越轻松。” “我们这些人都能教课啊,对吧?”胡承荫环顾大家,在场每个人都表示自己能帮忙去夜校教课。 陈确铮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钢笔。 “我把大家的名字记录下来,回头排一个课表。” 陈确铮记录了现场大家的名字,唯独没有写廖灿星的名字。 “为什么没写我的名字?” “因为你不是我们联大的学生。”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用吗?你就这么不相信我能考上联大?好!我跟你打赌,今年秋天,我一定会走进联大的校门!” “廖灿星,这是在病房。”陈确铮微微皱起眉头。 “你少吓唬我,你是不是不敢赌啊?你要是不敢赌,就说明你心里觉得我能考上联大,那你就没有理由不然我去夜校帮忙!” 陈确铮叹了一口气。 “既是打赌,便要有赌注,你想赌什么?” “如果我考上联大,你就当我的男朋友!” 此语一出,惊呆四座。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却什么也不敢说,只敛声屏气地等待陈确铮的反应,空气似乎凝结了,让人无法喘息。 陈确铮突然笑了,可眼神却变得冰冷,他走到了廖灿星面前,俯视着她。 “你真嘅好烦啊,你知唔知啊?” 陈确铮虽说是广东人,却一直是讲的都是标准的国语,从未在众人面前说过广东话,他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接着对廖灿星说: “有一个事情我有必要告诉你,我是独身主义者,我这辈子都不会谈恋爱的,这个赌我打不了。” 廖灿星一时间呆住了,虽然她不是广东人,但那句话并不难懂,她隐约听出了那句广东话的意思,虽然一直保持着仰起头的姿势,眼神倔强地不肯从陈确铮的脸上移开,眼泪却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滚落下来。 “夜校的负责人不是你,是贺础安,你没有资格不让我来,贺础安,我可以来夜校帮忙吗?” 所有的眼光一瞬间聚集在贺础安身上。 “当然可以,欢迎欢迎。” “谢谢,我今天还有事就先走了,什么时候上课绪衡姐姐到时通知我就好。” 不等大家回答,廖灿星推开病房房门离开了,留下一屋子人不知所措。 曹美霖第一个反应过来: “看也看过了,那——贺础安你好好休息吧,我们先回去了。” 梁绪衡拍拍贺础安的手,跟女生们一道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三剑客”。 胡承荫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脸上写着大大的不满。 “你这是干嘛啊!就算是不喜欢,也不至于这么给人下不来台啊?人家一个女孩子,被你这么说,该有多伤心啊!” 陈确铮一言不发,眼睛只管盯着白墙,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算了,懒得看你,先走了!” 胡承荫走了之后,贺础安就盯着陈确铮看。 陈确铮苦笑一下: “怎么了,连你也要审判我啊,来吧!” “我看得出来,你是故意的,可你又不是天煞孤星,这又是何苦呢?” 房间里还有一张空病床,陈确铮索性躺在上面,把双臂枕在头下面。 “我不会是个好男友的,就别耽误别人了。” “你在内心中还是认为廖灿星一定会考上联大,是吗?不然你就会直接跟她打赌了。” “你啊,自己的身体都顾不好,就别替别人操这份闲心了,行了,我也还有事要忙,就不在这儿陪你了,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啊!” “汉代的韩婴写过一书,名叫‘韩诗外传’,这本书并不出名,我偶然翻越,很喜欢里面的一句话:内不自诬,外不诬人。送给你。” “知道了,贺老师!学生一定谨遵教诲!” 陈确铮滑稽的语调让贺础安意识到,他又变回了那个滑不溜手、毫无破绽的陈确铮,想要逼他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已是不可能了。 “赶快走吧,赶紧让我清静清静。” “得令!” 陈确铮转身就走,瞬间溜得没了影儿。 贺础安自诩为理智客观的人,适逢乱世,有识之士都在寻求改变这个国家的良方,贺础安自持中立,对各种主义、各种党派都不轻易褒贬,他也想知道国家的出路在哪里,所以研读了许多书籍,其中自然也包括马克思主义的学说和苏联红军在“十月革命”中取得胜利并成立苏维埃共和国的历史,他不敢断言马克思主义能不能救中国,但他感觉到其中散发出朝气蓬勃、充满希望的气息。 贺础安知道中国**党早在十几年以前便成立了,在他的心目中,这是显然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党派,他在生活中也一直无缘结识中国**党的党员,不知道为什么,陈确铮和**党员表面上全然是八竿子打不着,但他总是不自觉地将两者联系在一起,却又全无根据,也无从打探。 跟陈确铮认识不满一年,但除了中间两人分别的那段时间,两人整日朝夕相处,不敢说不了解,但陈确铮的身上似乎总是藏了很多的秘密,他似乎总是用玩世不恭的言行举止去遮掩其身上本应更加耀眼的锋芒。 无论被人如何对待,陈确铮从未说过伤人之语,更未曾在人前如此失态,这一切都太怪了,贺础安试图去梳理其中的缘由,却发现一切都好似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 第一四七章 地主之谊 接下来的日子里,事情一件接着一件,陈确铮顾不得为儿女情长而烦恼,好像一个陀螺一样,转了起来。 在长沙临大南迁之时,党组织本来任命王亚文为青年工作特派员,将临大的部分党员关系带到昆明,但陈确铮一到昆明就转到蒙自分校,没来得及跟党组织建立联系,在蒙自呆了快两个月,仍不知道昆明的党组织是否建立,一时之间有些着急。 无巧不成书,一日陈确铮下课,见到教室门口站了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人中等身材、窄脸膛,气质精干。一见到他,便将行李扔到地上,将他一把搂在怀里。 “力易周!你怎么来了?” “没想到吧?你可是我在陕北公学里最欣赏的同学了,我先是到了昆明,一打听才知道,文法学院到了蒙自,我便到蒙自来找你了。延安一别,我还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呢,谁能想到这么快咱们便见上了!” “快别说了,还不给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谁?” 力易周一把揽过身旁跟他年龄相仿的青年,他额头宽阔,眉毛疏淡,眼睛下垂,整个人看来有些腼腆。 “他叫袁永熙,虽然刚刚参加革命,还没有入党,但已经是党组织重点培养的对象了!” “走,我请你们俩吃饭!” “吃什么?” “满汉全席!” 说是“满汉全席”,在某种意义上,陈确铮并没有夸张,因为他请两人吃的是过桥米线。 过桥米线这东西有钱的时候吃,和没钱的时候吃大不相同,联大的学生大多囊中羞涩,大多吃的是光板米线,偶尔加一点火腿已经算是改善伙食了,而有钱的时候吃可就大不一样了,的确是可以吃出“满汉全席”的感觉。 过桥米线是蒙自的名膳,陈确铮到蒙自也近两月,吃过许多次过桥米线,一荤一素了不起了,摆了满桌的他只看人吃过,自己从未吃过。蒙自有“复兴园”、“正顺源”、“永兴酒楼”等几家的过桥米线享有盛誉,只是价格也所费不赀。其中最有名也最昂贵的复兴园,复兴园路过了许多次,也从没有进去过,这次招待两个同志,却二话不说就来到了这里。三人在靠窗的位置上坐定,陈确铮便三下五除二点好了菜。 没过多久,伙计便轮番地往桌上端各种小碟子、小碗,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比脸还大的海碗被几十个装满食材的小碟子包围,小碟子里面盛着生火腿片、鸡片、鱼片、猪肝片、脊肉片、腰片、肚片、鱼肚及鸡、草芽、豆腐皮、豌豆尖、白菜心、韭菜、韭菜苔、菠菜、葱花等各种食材,伙计把碟子摆成造型精美的拼盘,看来赏心悦目,还没吃,心里就已经有天下唯我独尊的快感。 等陈确铮的米线被上来的时候,力易周和袁永熙马上发现不对了。 跟两人面前琳琅满目的碗盘比起来,陈确铮只有一个碗,米粉上面漂了几片火腿和草芽。 “陈确铮,你这可不对啊,这对比太明显了吧,我们怎么吃得下去啊?” “这有什么,你们是贵客,自然要好好招待了,你们吃的这种我早吃过多少回了!不拿你们当外人才这么点的!别婆婆妈妈的了,快吃吧!” “那你吃我们的,这菜太多了,我们根本吃不完!” “行行行,快吃吧!” “你还真没夸张啊,这一桌子真有点儿满汉全席的意思了!” “这过桥米线啊,米线、高汤和拼盘,这三者缺一不可,来,先喝口鸡汤,暖暖胃!” 两人喝了一口汤,频频点头。 “这鸡汤也太鲜了吧!”力易周一边说一边竖起大拇指。 “那可不,这鸡汤可是过桥米线的灵魂啊!” “我就不懂了,这过桥米线为什么叫‘过桥米线’呢?” “过桥米线明末清初的时候便有了,关于这个名字,有一个很美丽的传说,传说云南蒙自县城有一书生,资质聪颖却生性贪玩,他有贤惠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便劝诫丈夫要读书上进、求取功名,书生觉得羞愧,就在南湖筑一书斋闭门不出、昼夜苦读,身体因此日渐瘦弱。妻子想为丈夫补身体,就用陶罐炖了鸡汤给书生吃,谁知道幼子顽皮将肉片放入滚沸的鸡汤之中,妻子责骂了孩子,赶紧把肉片夹起来,谁知道肉片已然熟了,尝一口齿颊留香。妻子十分开心,就提着这罐“妙手偶得”的美味送往书斋,谁知道因为日夜操劳,妻子竟晕倒在南湖的桥上,书生闻讯火速赶来,妻子苏醒,陶罐竟奇迹般地完好无损,一碰陶罐,竟然仍旧灼热烫手,打开陶罐,奇香四溢,书生吃后大赞,问妻子做法,妻子告诉夫君,这本就是小儿游戏偶然所得。书生沉思良久,为这美食取名为‘过桥米线’,后来书生不仅身体日渐康健,而且高中状元,衣锦荣归,“过桥米线”的故事不胫而走,成了蒙自百姓的日常美食。这就是过桥米线的传说了。” “这传说听来感人,实则很多地方禁不起推敲啊,这书生既然中了状元,为何没有留下名姓?南湖游人如织,且不乏孩童戏耍,实在不是个静心读书的好去处,想来是后人穿凿附会的产物吧?”力易周一边吃米粉一边分析。 “传说之所以称之为传说,向来都是禁不起推敲的,美好便好,就不必仔细推敲啦!” “哈哈哈哈哈哈,就是就是,是我煞风景了!”力易周大笑,笑声爽朗。 “你们这次过来蒙自有什么打算?” “别提了,我们俩能见到你真的是颇费了一番周折啊!” “党组织安排我离开延安,到大后方工作,我本来是要去四川的,可路途被阻,只好转道去了香港。我姐姐姐夫在昆明,就让我到昆明来,他说西南联大刚刚到昆明,正好我刚从崇德中学毕业,就让我报考联大。我一想,陈确铮在这儿啊!就满心欢喜地同意了。陈确铮,我这次可是专门来投奔你的!” “好好好,我们宿舍估计还有空床,到时候给你们两个安排,可我平日里比较忙,可能没办法一直照顾你们,你现在首先是要复习备考,时间已经不多了。” “知道了,我一定加紧学习,一定要考上联大,当你的学弟!” 第一四八章 石榴送石榴 力易周夹了一片火腿,放进嘴里: “对了,回头介绍你认识几个人。” “谁啊?” “我姐姐姐夫给我介绍了几个联大的‘民先’队员,改天我介绍你们认识。” “民先?鼎鼎大名早有耳闻!是两年前刚在北平成立的抗日救亡团体吧!你们可是干了很多事情呀!” “愧不敢当,这个民先哪,全名叫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算是咱们党的外围组织,配合党做一些相关的工作。” “我听说民先现在发展得很好,队员已经遍布全国了,对不对?你们能过来帮忙真是太好了,我现在手头正缺人呢!” “缺人?你要干什么?” “我们现在在蒙自办夜校,教当地的老百姓识字,可是老师的人手不够,我正找人呢!” “这有什么难的,我让他们过来帮忙!” “还有一件事。” “一百件事儿我都答应你,说吧,什么事儿?” “你也看到了,现在蒙自的苍蝇太多了,十分不卫生,我想搞一次灭蝇运动。” “这是好事儿啊,这种人还真就得大家一起才搞得起来,你制定计划,我们大家全力配合!” 吃完饭,陈确铮直接把两人带回了歌胪士洋行,隔壁宿舍刚好有两张上下铺的空床,两人便安顿下来,隔天,力易周就把三位“民先”队员辛毓庄、郭松懋、迟习儒介绍给陈确铮,三人爽快答应到夜校当老师。 让贺础安没想到的是,北大同学会听说了贺础安生病昏倒的事情,马上来医院探望,他们都表示自己可以担任代课老师,夜校的老师一下子增加到十几人,彻底地解决了夜校日常教学的难题。 北大同学会的人刚走,又有人敲响了病房的房门,梁旭衡开门,只见石榴背着手站在门口。 “石榴!快进来快进来!础安,快看是谁来看你啦!” 少女石榴正是抽条儿的年纪,瘦瘦的瓜子脸,眼睛亮亮的,身着一件水红色的罩衫和青色的裙子,露出手肘和小腿,看来青春靓丽,她把背在身后的双手拿到身前,贺础安才看到她提着一个布包袱,她轻巧地走到床前,把布包袱打开,露出了里面的石榴,那石榴颗颗饱满,色泽光润,看来十分美味。 “石榴?绪衡,你看,石榴送石榴给我!哈哈哈哈哈!” 石榴的脸微微红了。 “贺老师,昨天我们老师教我们一句话: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这是我家的石榴树结的石榴,我没有钱,就想着送些石榴给你。都是我一颗颗摘下来的,都是最大个儿的,特别甜!” 石榴说完便熟练的拿起一个,用手一下子掰开了。 “哇,石榴,你这手真有劲儿,就这么掰开了?” “我从小都是这么吃的啊!” 看着石榴一脸纳闷的样子,梁绪衡忍不住笑了。 石榴把掰开的两半石榴递给了贺础安和陈确铮。 梁绪衡看着色泽鲜红,晶莹剔透如玛瑙版的石榴籽,忍不住咬了一口,满足地眼睛都眯了起来。 “好甜啊!这是我吃过最甜的石榴!” 贺础安也咬了一口,立马感觉清甜的汁液充满了整个口腔。 “嗯,这个石榴真好吃! 看到两人都被石榴的味道所折服,少女石榴忍不住露出骄傲又开心的神情。 “我们蒙自可是有名的‘石榴之乡’,哪里都不如我们蒙自的石榴甜,许多人家都种这个,我们这儿的石榴有几十个品种呢!而且我听爸妈说,我们蒙自种石榴已经有好几百年的时间了。” “我要给确铮和承荫两个留一点。” “贺老师放心,我早就到歌胪士洋行给他们送去了。” “石榴,你真是有心了,谢谢你!” “我们才要谢谢贺老师呢,要不是你,我们女孩哪有机会读书识字呢!” 听到这感激的话语,贺础安却突然语塞,只好埋头啃石榴了。 “你贺老师啊,身在病床,心都在你们身上,快给贺老师讲讲他不在的这几天你们上课的情况!” “这几天陈确铮哥哥天天都会去夜校,他给所有的老师都排了课表,就贴在大殿的墙上,虽然每天都有不同的老师给我们上课,可是他们都教得很好,而且是按照教案来教的,大家都学得很明白。我现在都学了好几百个字了。” “石榴这么厉害啊!那你可以写日记了!” “写日记?” “对呀,把你每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记下来,给以后的自己看啊!” “好,我今天回家就开始记!” “你们楚青恬老师都教你们唱什么歌了?” “好多呢!不是楚老师一个人教,新来了一个叫廖灿星的老师也唱得十分好,我们学了《大刀进行曲》、《打回老家去》、《抗敌歌》、《游击队歌》、《满江红》、《救亡进行曲》、《牺牲已到最后关头》……楚老师很喜欢唱那种很慢很慢的歌,她教我们唱《松花江上》,唱着唱着就掉下眼泪来,我们也都跟着哭,廖老师喜欢教我们唱欢快的歌曲,听完之后大家都特别有劲儿!同学们都说以后长大了当兵打日本鬼子去!” “给我们唱一首吧!” “那我就唱一首廖老师教我们唱的《牺牲已到最后关头》!” 石榴挺着胸膛唱了起来,唱得十分有气势: 向前走,别退后, 生死已到最后关头! 同胞被屠杀,土地被强占, 我们再也不能忍受! 亡国的条件我们决不能接受! 中国的领土一寸也不能失守! 同胞们,向前走,别退后! 拿我们的血和肉, 去拼掉敌人的头, 牺牲已到最后关头! 拿起我刀枪,举起我锄头, 我们再也不能等候! 中国的人民一齐来救中国, 所有的党派, 快快联合来奋斗! 同胞们,向前走,别退后! 拿我们的血和肉, 去拼掉敌人的头, 牺牲已到最后关头! 第一四九章 就是有人没眼光 石榴认真地唱着,她的脸涨红了,胸口明显地起伏着,她唱到中间的时候贺础安和梁绪衡都忍不住跟着小声唱了起来,梁绪衡还用手在腿上打拍子。 一曲唱毕,三人互相看看,眼眶都有些微微泛红了。 对了,贺老师,你什么时候出院啊?” “我已经好多了,估计明后天就能出院了。” “太好了!虽然这些天的代课老师都教得好,可就属贺老师教得最好!” “石榴你快别这么说了,要不然他估计现在就出院,今天晚上就给你们上课去了!” 石榴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微微地摇晃着身体,就好像被微风吹拂的花朵一般可爱。 终于到了贺础安出院的日子,陈确铮和胡承荫都来医院接他,三人先来一个紧紧的拥抱,松开之后,陈确铮锤了锤贺础安的胸口。 “就你这小身板儿,以后还是悠着点儿吧,下次可别在把自己累到住院了!要不然我们跟梁绪衡可没法交代啊!” “确铮,住院费一共多少钱啊,我以后还你!” 陈确铮立马撅起嘴来,向梁绪衡瞥了瞥。 “他跟你也算得这么清吗?” 梁绪衡笑而不语,贺础安扶额。 “好好好,为了表示我不是重色轻友的家伙,住院费我就厚着脸皮不还了,以后你可别后悔啊!” “三剑客”正笑闹着,梁绪衡却从外面推门而入,身后跟着楚青恬和廖灿星。 贺础安和胡承荫见到廖灿星都装作不经意第用眼光快速扫了陈确铮一眼,陈确铮却不动声色,白着一张面皮,五官都在本来的位置,什么也看不出来。 梁绪衡嗅到这尴尬的空气,直接挽住了廖灿星的胳膊。 “你们这是怎么了?这里是什么战略要地吗?还不让人来吗?廖老师是我带来的,有谁有意见吗?” “梁绪衡,你看你这话说的,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能有什么意见啊!”胡承荫讪笑两声,在背后猛扯贺础安的衣服。 廖灿星就好像没有看到陈确铮一样,眼光片刻也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只是用关切的眼神看着贺础安。 “学长,你身体现在好些了吗?” “放心,现在好多了。最近功课复习得怎么样?在夜校上课占用了你不少时间吧?” “怎么会呢?我不教文化课,就教唱歌,每天温书一整天,头昏脑涨的,教唱歌不但不累,对我来说反而是难得的消遣呢!我这个人吧,别人越是不让我干什么,我越是干得起劲儿,而且还一定要干好它!没办法,生来就是这个脾气!” 陈确铮双目低垂,嘴角微微上扬,一直沉默不语,贺础安见状赶紧道: “那是自然,前几天石榴来看我,一直夸廖老师的歌儿教得好呢!你费心了。” “咱们小灿星是谁,可惜啊,就是有人没眼光!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小灿星,咱们走!” 见梁绪衡走远,胡承荫才敢在她身后做鬼脸,他皱着眉头吐了吐舌头。 “这位可真是个人物,贺老师,你到底喜欢她哪里啊?” “楚青恬是比梁绪衡温柔,你倒是赶紧追到手啊!” 贺础安说完扬长而去,胡承荫转头想跟陈确铮说什么,转念一想,便叹了口气。 “我呀,跟你说不着,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贺础安回到宿舍的当晚,就在宿舍里参加了“灭蝇运动”的策划会,力易周、袁永熙、还有三位“民先”队员辛毓庄、郭松懋、迟习儒都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胡承荫提议: “要不咱们还像上次招夜校学员一样,趁着赶集的时候去街上练摊儿?” 陈确铮想了一下说: “倒也不是不行,但最好还是有一个专门的地方,最好是临街。我想起来了,城里不是有一个戏台子吗?有时候路过能听到有剧团在上面唱戏,但很多时候都空着,我们借用那个戏台不就好了!” 大家都认为是个好主意。 贺础安点点头,说道: “我记得我小时候我老家杭州也搞过灭蝇运动,为了鼓励灭蝇,老百姓上交一定数量的苍蝇可以换钱,所以老百姓特别积极参加。我觉得蒙自老百姓多少年都这样过来了,他们根本不认为苍蝇有什么不卫生,如果不给他们一点好处,可能他们不会积极参与这个灭蝇运动。” “贺老师说的没错,咱们以前不是也经常跟饭馆老板建议用纱罩罩住食物吗?到头来真的照做的也没几个,大多数老板都是依然故我。” “要不咱们就送纱罩给蒙自的百姓吧!” “那得话多少钱啊!再说,蒙自也没纱罩卖啊!” “咱们可以自己做啊!” “城北不是有一座鸡心山吗?我们去砍些竹子回来,弄一点铁丝,三根竹篾就能做个骨架,再罩上一层纱布就可以了。” “那买纱布的钱哪里来?” “我们办夜校的钱还剩下一点,估计够用了。” “现在场地和奖励都有了,我们应该提前做一下宣传吧?我听说教育局有印刷机,咱们可以油印一些传单在大街上散发,就说是免费看戏还有礼品,吸引越多人来越好!” “咱们可以真的排一出戏给他们演啊!把苍蝇的危害演出来,肯定比干巴巴的讲更深入人心!” “我同意,而且我建议,咱们就排默剧,说台词可能会有一些老百姓听不懂国语,你们觉得呢?” “这个提议很好!那我明天先去把场地和油印机的事情确定下来,到时候大家帮我一起分发传单。狐狸,表演的事儿你在行,那个默剧编导演都由你全权负责,我们大家都听从你的指挥!” “好,那到时候我挑中谁当演员,到时候可别害羞不敢上场啊!”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忍不住笑起来。 第一五〇章 六人野餐会 隔天陈确铮就直接跑去教育局,他直奔教育局局长办公室。 局长是一个十分儒雅的老先生,留着一撮山羊胡,带着圆圆的眼镜,身着长衫,一派旧时私塾的教书先生的风范。听说陈确铮的来意,老先生频频点头。 “你们这些联大学生,是在给蒙自做好事啊,我一定全力配合啊!油印机你们随便用!” “我还想请问一下,城里那个戏台可以给我们用吗?” “当然可以!你们随便用,蒙自的苍蝇历来都是个难题,难就难在老百姓的观念上,一时之间真的扭转不过来。你们想在戏台上干什么啊?” “我们想排一出文明戏,给老百姓讲苍蝇的危害和灭蝇运动的必要性。” “文明戏好啊!老百姓都喜欢看戏!你们这些学生仔还真是有心了!” “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说吧,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不会说一个‘不’字!” “我听说咱们教育局有印刷机,所以我想借用一下,油印一些传单在大街上散发。” “到底是你们这些有文化的脑子活泛,好!油印机你们随便用!” 陈确铮分外顺利地搞定了场地和宣传,他以为接下来的事情都会一如既往地简单,没想到却失算了。 “三剑客”商量后决定周末去蒙自郊外的鸡心山上砍竹子,问题是没有砍刀,梁绪衡脑子活泛,周家老宅的原主人一家都搬到昆明去了,唯独留了门房看守宅子,他自家住的不远,闲得时候也会帮家里干干农活,梁绪衡就跟他大厅,没想到他隔天竟真的拿了三把砍刀过来。 “三剑客”去砍竹子,便是真的是砍竹子,梁绪衡知道之后,执意要跟着去,而且在她的努力之下,活生生地把这个苦差事变成了野餐会。 “三剑客”来到东门,在城门口等女孩子们,当他们看着梁绪衡、楚青恬、廖灿星提着大包小裹从城门里走出来的时候,都纷纷在心中暗自感叹,眼前的景象是十分赏心悦目的。 虽然他们谁都没有说出来。 三人的身材都纤细修长,梁绪稍矮,她身着蓝色背带工装裤,只是把平日里的白衬衣变成了红衬衣,及肩的头发随风飘扬,英姿飒爽,落落大方,楚青恬穿了一条连衣长裙,鹅黄的底色上面是个浅蓝色的波点,身姿曼妙,清新淡雅,长发梳成一根麻花辫,松松地从后面垂到前胸,发梢系着一根鹅黄色的发带,绑成蝴蝶结的形状。廖灿星最高,她今天的穿着可以说是奇装异服了,她竟然戴了一顶红色的贝雷帽,搭配齐耳短发娇俏可人,身穿一件白衬衫和一条卡其色的西装短裤,皮带环着细细的腰,看起来像个初初长成的帅气少年。 “愣着干嘛,还不赶快帮我们提东西?” 三人赶紧迎上前去,贺础安接过梁绪衡手里的包裹,胡承荫先一步接过楚青恬的包裹,陈确铮只好去拿廖灿星的,他倒也没有迟疑,动作也还自然。 “你们拿的这是什么啊?怎么这么重?” “都是宝贝!” “什么宝贝?” “保密!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蒙自海拔较低,虽然四周都是山,可都不算很高,大多只有一千多米,蒙自城外东北边有一座二龙山,从蒙自城里走过去要十里路,对在步行团一天要几十里路的“三剑客”来说,简直是太轻松了。 出了东门,六人便一路向东走了。 “我说三位大小姐,我们这次出来是干活儿的,可不是来郊游的,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可别到时候走不动掉眼泪呀!” “你不就是参加了个步行团吗?有什么了不起!就是学校不让女生报名,要不然我和楚青恬肯定会报名的!少得意了!” 梁绪衡说完,一手拉着楚青恬,一手拉着廖灿星,笑着向前跑去,留下“负重行军”的“三剑客”。 “狐狸,你这张嘴啊,会说相声是不假,却不大会说人话。” “怎么说话呢?你才不会说人话呢!” “你看你,说你还不乐意了,别人跟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巴不得摘星星、摘月亮的,嘴上跟抹了蜜似的甜,你倒好,说出来的话倒像是刚吃了臭豆腐似的,没法儿听!” “要论这损人的功力,我可比不上你陈确铮!哼!” 就这么斗着嘴就一路走到了二龙山,夏天的二龙山十分迷人,树木苍翠,林间小溪潺潺,山上有玉皇阁和观音殿,殿宇气派肃穆,松竹环绕,静气笼罩,六人默默浏览一番便离开了。 “现在该干正事儿了吧?”陈确铮从包里掏出砍刀。 大家还没说话,胡承荫的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 “磨刀不误砍柴工,要不咱们……先吃饭?” 梁绪衡白了他一眼。 “你砍柴了吗?” 陈确铮看了看头顶的日头,把砍刀重新塞回包裹里。 “中午了,吃饭吧!” “三剑客”带的干粮是前一天在“雷稀饭”买的煎粑粑,他们坐到树下刚准备开吃,梁绪衡就把他们手里的东西一一抢了过来。 楚青恬拿出一块折得四四方方的布,三个姑娘合力把这块红布平展展地铺在草地上,红白相间的格子跟翠绿的草地相互映衬,格外赏心悦目,“三剑客”看着她们就好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奶油蛋糕、西红柿鸡蛋饼和什锦点心。 “你们这是把南美咖啡馆搬过来了?” 梁绪衡笑而不言,从身后拿出一个水壶,这是贺础安在步行团的时候用过的,由拿出六只茶杯,一一倒上,咖啡的清香便瞬间钻进每个人的鼻孔之中。 “可惜有些冷了。” 陈确铮喝了一口:“不冷不冷,刚刚好!你们准备得太周全了,真是有心了!” “怎么样?这一路没白让你们出力吧?” 六人围着格子布坐成一圈,在鸟鸣风拂的惬意中分享美味。 “记得上次野餐,还是在北平的香山。” 贺础安一句话,大家的心里都不由得有些沉重。 胡承荫感受到大家的心情,故意大大地咬了一口,然后抬头望天,嘴里发出: “喔,喔,葬礼上的烤肉尚有余温就被端上了婚礼的宴席!” 他刚一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了,只有廖灿星一头雾水。 第一五一章 砍竹子 “你们在笑什么啊?”廖灿星一脸问号地看着大家。 贺础安见陈确铮无意开口,便解释道: “狐狸这是在模仿教我们外国文学的燕卜荪先生,他是个英国人,下次你在海关的路上见到一个洋人,红红的鼻子,蓬乱的头发,准是他没错了。平日里上课的时候每次讲到动情处就会仰起脖子,‘喔、喔’感叹个不停,十足的诗人做派。” “在认识先生以前,我还以为英国人是多么一丝不苟的绅士呢,可先生却十分不拘小节,身上的衣服都是破洞,他也全然不以为意,他身上唯一像英国人的地方恐怕就是跟《傲慢与偏见》里的伊丽莎白一样,喜欢在野外散步了。” “说起这个,先生的代价可不小,蒙自治安本来就不好,所以县长才会派了四十人的保安团在城里巡逻保护咱们的安全,可燕先生专门去野外那种人烟稀少的地方,一次我在路上遇到他,他跟我闲聊,告诉我他被劫匪抢劫过好几次,身上的钱夹里本就没有几个钱,还被掏个精光,有一次劫匪还相中了的他嘴上的烟斗,一把就抢走了,燕先生特别喜欢那支烟斗,是在英国买的,跟了他许多年,实在舍不得,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然追上去要了回来。” “为了心爱之物,将危险置之度外,实乃燕先生所为。燕先生虽然是英国人,可身上自有一派浑然天成的魏晋风度啊!” “恰如其分!” “饭也吃了,食也消了,该干活了。” 陈确铮说完,单手撑地站了起来,把借来的砍刀分给胡承荫和贺础安一人一把。 “这满山都是竹子,咱们砍哪一棵啊?” 胡承荫拍了拍身边的一棵竹子。 “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是挑粗的砍吧?” “贺老师,看来这世上终于有件事儿是他陈确铮不知道的了。” “看你说的,这天底下我不知道的事儿可多了。” “三剑客”卖力地砍竹子,三个女孩子却在树林中采摘野花,可能是云南的气候使然,山中有各式各样的野花,什么颜色的都有,女孩们边走边采,还会对彼此夸耀自己采的花最美,一不留神,就采了满满一捧。 这砍竹子也是门学问,“三剑客”都是在城里长大的,第一次砍竹子,全然不得要领,胡承荫砍得位置太高,竹子从中间劈裂了,贺础安绕着圈把竹子砍了个遍,那竹子就是不倒下,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砍了一刀,竹子向前倒去,他光顾着开心,全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廖灿星正蹲在地上采花,贺础安大喊一声: “廖灿星,危险,快躲开!” 廖灿星转头便看见竹子朝着自己砸过来,竹子迎头朝自己劈过来,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人直冲过来挡在她身前,用胳膊挡住了竹子的撞击,等她回过神来,发现陈确铮坐在地上,左手扶着右手的手肘,紧皱着眉头。 廖灿星一时心急,用手抓住他的胳膊,冲口问道: “你怎么了?你胳膊受伤了?” 陈确铮舒展眉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廖灿星的触碰。 “没事儿,就是稍微扭了一下。” 陈确铮站起身来,刻意活动了一下右臂,然后转身离开了。 好在竹子是中空的,还不算难砍,三人砍了三根竹子,就已经筋疲力尽,一身臭汗了,就一起跑到林间小溪旁洗脸,清凉的溪水十分消暑,感觉气力恢复了大半。 贺础安用袖子擦了擦下巴上的水,用湿漉漉的手把额头的刘海都捋到后脑。 “刚才你可是又‘英雄救美’了一次啊,嘴上说着自己不是好男友,还跟人家说自己是独身主义者,可你这个样子,让那个人家女孩怎么死心嘛!你胳膊刚才是不是伤到了?” 陈确铮刚要说话,林间传来一老一小,一男一女两人的歌声,唱的竟然的民众夜校里教过的歌——《游击队歌》: 我们都是神**,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我们都是飞行军, 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在那密密的树林里, 到处都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 在那高高的山岗上, 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 没有吃,没有穿, 自有那敌人送上前, 没有枪,没有炮, 敌人给我们造。 我们生长在这里, 每一寸土地都, 是我们自己的, 无论谁要强占去, 我们就和他拼到底! 哪怕日本强盗凶, 我们的兄弟打起仗来真英勇, 哪怕敌人枪炮狠, 找不到我们人和影。 让敌人乱冲撞, 我们的阵地建在敌人侧后方, 敌人战线越延长, 我们的队伍愈扩张。 不分穷,不分富, 四万万同胞齐武装, 不论党,不论派, 大家都来抵抗。 我们越打越坚强, 日本的强盗自己走向灭亡, 看最后胜利日, 世界和平现曙光! 梁绪衡眼睛一亮。 “你们听,这个声音好熟悉,是不是石榴的声音?” 贺础安也听出来了。 “好像真的是,我们喊一声,看她答不答应!” 几个人便一起大喊“石榴”,很快林中便传来应答声。 没过一会儿,石榴便和一个面容黧黑质朴的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一起走了过来。 “阿爹,他们都是西南联大的学生,他们还是民众夜校的老师,我唱的歌都是这两个阿姐教我唱的!” 那中年男子微微佝偻着腰,脸上写着拘谨和羞涩。 “谢谢你们,石榴从小就喜欢念书,你们办了这个夜校,可把她给高兴坏了。” “贺老师,你们在这林子里干什么?” 贺础安把他们的灭蝇行动和做纱罩的想法大致讲了一下。 “太巧了,我阿爸就特别会用竹子编东西,我们背的这个竹篓就是我阿爸编的!” “那太好了,你能告诉我们怎么做吗?” “当然可以,但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说你们要做纱罩,要做多大的纱罩,要做多少个纱罩?” “三剑客”互相看了看,不知怎么回答,陈确铮先开了口。 “说实话,我们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着这东西做起来应该挺容易,把竹子看下来在劈成细条,然后用铁丝固定一下,在上面罩上纱布就行了,可真正做起来,才发现没那么容易。” “学生仔,别灰心嘛,你们这不是遇到我了吗?你说的这个东西我虽然没见过,但你告诉是什么样的,我就一定能做出来!你们就放心吧!” 第一五二章 下山路上 陈确铮把自己对纱罩的制作想法跟石榴阿爸详细说明了一下,他说这个很容易,他可以帮忙做,说完他接过陈确铮的砍刀,三下五除二又砍了几根竹子,还把先前“陈确铮”砍的三根竹子也一起都砍成几节,用随身带来的绳子捆成几捆,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石榴显然对这一幕习以为常,可在场的其他人都看傻了眼。 “你们这几个小伙子,一人背一捆,咱们一起下山去吧,我家就在山脚下,今天晚上就在我家吃饭!” 陈确铮看着石榴父亲古铜色的皮肤和胳膊上突起的筋脉,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深深的敬意。 “石伯伯,今天真的是太谢谢您了,帮我们这么大一个忙。” “谢什么,你们自己出钱出力想要让我们蒙自的老百姓活得好一点儿,我这哪是在帮你,是你在帮我们!不过你们这些学生仔啊,念书我们是念不过你,可是这干农活,做手工这些事儿,你们还真是不如我们哪,下次如果有这种活儿,直接让石榴告诉我,你们都是大学生,都是文化人,你们的手是握笔的手,哪能让你们干这些粗活儿?” “三剑客”互相看看,都颇为羞愧,觉得自己配不上这夸赞。 正在此时,突然听见远处有人在吟诵李白的《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 只有二龙山! 许是因为将原诗中的“敬亭山”改成了“二龙山”,一诗念罢,几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走近一看,大家才认出,前方来人是文学系教授浦江清、历史系教授钱穆、外文系教授杨业治、哲学系二位教授汤用彤、容肇祖等五人。 “先生好!”联大六人齐齐鞠躬。 石榴父女俩人见状也赶紧鞠躬,石榴父亲比四位先生看来都要年长,几人赶紧过去将他扶起,陈确铮向他们讲明缘由,先生们连连点头。 陈确铮是哲学系的学生,汤用彤和容肇祖二位先生对他都十分熟悉,汤用彤看着眼前这个一表人才的年轻人,用赞许地口吻说道: “陈确铮,哲学这门学科向来被世人认为是无用之学科,但殊不知,一旦你学通了哲学,做任何事都会事半功倍!王阳明‘知行合一’的理论,我看你践行的不错嘛!不亏是我们哲学系的高材生!” “锡予兄,往日总是听你夸他天资聪颖悟性高,做事情也很有魄力嘛,咱们这些当老师的就知道‘躲进小楼成一统’,学生们已经开始开始行动,改善起蒙自的卫生条件了!我听说你们还办了夜校是吗?” 陈确铮一把扯过贺础安,推到身前。 “我们的夜校叫‘民众夜校’,这是夜校的负责人贺础安。” “贺础安!我以为你是一心扑在史书上,没想到竟然闷声不响地干了这么件大事儿!” 钱穆先生嗜书和爱才是出了名的,他一直对贺础安青眼有加,他一直跟学生们说,他对学生说,治学有两忌:一忌浮光掠影,二忌随波逐流,他鼓励学生在课堂上随时提出不同的见解,即便是久负盛名的学术泰斗,也要敢于去质疑。有人劝他不要得罪人,他却说:“学术上如果要顾忌的话,还有什么可讲的呢?”因此贺础安在课堂上表现出来的一丝不苟、甚至有一些较真的个性深得贺础安的欣赏。 “先生放心,我的课业并没有偏废,先生布置的作业我都好好完成了,先生要我们读得书我已经全部通读了,有几个问题,改日再请教先生。” 钱穆看到贺础安这么一本正经解释的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看看我这个学生,向来就是一根筋,还以为我要批评他呢!” “这耿直严谨的作风,难怪是你信任和爱重的学生啊!” 石榴父女看着师生之间谈笑着,石榴扯了扯父亲的袖子,凑着父亲的耳朵说道: “阿爸,我以后也要考联大!” “那你可要用功读书才行啊!” “各位先生,如果不嫌弃,今天晚上就到我家吃个饭吧?” “我看还是算了,天有些晚了,不好去你家里叨扰了。” 汤用彤先生笑着摆手婉拒。 “先生们就别客气了,我家就在山下面的布衣透村,再走两步路就到了,我家里人要是见到先生们一定开心得很!” “布衣透?真是缘分哪,刚到蒙自到二龙山逛的时候我们就去过你们村里逛过,可惜那时候没有遇见你。” “过几天就是火把节了,这是我们罗倮族(今彝族)的大节,要不是今天跟石榴上山去砍松木做火把,咱们也遇不上。” “火把节?你能给我说说这火把节的来历吗?”钱穆先生被勾起了好奇心。 “这可说来话长了,到我家吃饭,饭桌上我慢慢给你讲!” 几位先生彼此看了看,便笑着改了主意。 “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夕阳西沉,从林间看过去,红彤彤的,人的影子被拉长,陈确铮跟在石家阿爸身后,他背上的竹篓里装着一节一节新鲜的松木,散发出特殊的香气。 下山去布衣透的路上,一行人路过了一个深潭,石榴阿爸介绍说这个潭是人工修建的,因为蒙自有丰水期和枯水期,这潭水专门用来在枯水期灌溉田地所用,潭深大概五丈许,水呈黄色,并不十分清澈,再往前走,便是一座叫玉皇阁的道观,“三剑客”和三个女孩都没有去过,但想着还要去石榴家做客,也不好停留,边走边不停回望。 “我们上次来的时候便看过了,里面的大殿有三层,很壮观,值得一看。你们年轻人脚力好,可以进去逛一圈,我们慢慢走,你们追上来便是。”钱穆先生说道。 六个年轻人便进了玉皇阁的观门,从长沙步行到昆明,一路上“三剑客”路过许多寺庙,却很少遇到道观,都有些好奇,进了观门,发现道观内空无一人,门口竟放了一块匾,上面刻着“布衣透小学”几个字,上面结满了蛛网,可见是被放在此处许久了。 胡承荫四下打量,在角落里看到了一些散落的课桌椅。 “寺庙里建小学咱们见多了,现在看到这景象已经见怪不怪了,可是道观里怎么没人呢?小学也荒废了。” 贺础安绕着玉皇阁转了一圈,发现了殿中的螺旋梯子,栏杆雕刻得十分精巧,四周十分寂静,只能听到鸟鸣声,不知何时,天空飘起绵绵细雨,更显出观内的空寂来。 第一五三章 别把我当小孩子 胡承荫抚摸着殿宇沧桑的墙壁,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在这里修行的道士和在这里读过书的孩子现在都去哪里了呢?” 陈确铮索性坐在了角落一张陈旧的课桌上,嘴里叼着不知从哪里摘来的草叶,悠悠地说: “道士去云游了,孩子长大了,所有生命说到头都是活一个过程,没有什么是永远存在的,我们以为一直会在北平和天津完成学业,谁知道一下子又跑到了长沙,可长沙没住上几个月,现在又跑到了蒙自,可能用不了多久,我们又要回到昆明去,一切都在变,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庙宇倾倒不过一地残砖,然而寒霜过后枯萎的花朵来年会再长新芽,每个人都要在这不确定的一切中安身立命,这也是宇宙中万事万物的宿命。(wap..com)” 陈确铮很少在人前长篇大论,突然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让其他五人都愣了好一会儿,胡承荫最先反应过来: “到底是哲学系的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一套一套的,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廖灿星走到陈确铮身边,一把将他嘴里叼着的草叶抽出来。 “陈确铮,以前我不知道,你竟是这么悲观的人!” 廖灿星刚说到此处,陈确铮突然坐了起来,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陈确铮浓眉下的灼灼的目光盯着她看,廖灿星似乎被他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此时陈确铮却笑了,伸手要摸廖灿星的头,还没摸到,就被廖灿星抓住了手。 “别把我当小孩子!” 陈确铮把手举在空中,低头轻笑。 “对不起,是我太悲观了,你说得对,以后我也要向你学习,乐观一点。” 说完陈确铮跳到了地上,迈开两条长腿大步走远了。 “天色不早了,咱们赶紧去追先生们吧!” 见廖灿星站在原地不动,脸上皱巴巴,看着委委屈屈的,梁绪衡过去抱住她的肩头,双手捧起了她的两颊,廖灿星变成了嘟嘟嘴。 “你跟他置什么气啊?谁也不知道他陈确铮脑子里头在想些什么,阴一阵儿阳一阵儿的,让人捉摸不透。” 楚青恬走过来幽幽说了一句: “有人就喜欢这种摸不透的,是吧,灿星?” “学姐你胡说什么呢,咱们快走吧,前面的人该等急了!” 先生们走得慢,年轻人走得快,没花多少功夫便追上了,一行十几人来到了布衣透村,这个村庄不大,房屋也稍显破旧,有一些穿着民族服装,在路上玩耍的孩童见了外人突然吓得躲了起来。 一个挑水的少数民族女子在不远处走着,身材纤瘦,背后却背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儿,木桶里的水装得慢慢的,她却步履轻盈,桶里的水也鲜少洒出来。石榴看到她便大喊一声: “阿姐!” 那女子回头看看到石榴朝她飞奔过来,脸上露出充满暖意的笑容。 石榴紧紧抱住了女子,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众人跟前。 “她是我的阿姐,石兰,阿姐,他们都是联大的先生们。” “快带先生们到家里来坐!”说完,石兰就快步在前面引路。 小女娃儿梳着两个羊角小辫儿,上面用红色绳线绑着,在母亲的后背上吮着手指,看到陌生人也丝毫不害怕,瞪着滴溜溜圆的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这小女娃儿真可爱,她几岁了?” “快三岁了。” “叫什么名字啊?” “叫爱书。” 其他众人听到这个名字,都觉得十分稀奇。 “爱淑?‘贤淑’的“淑”?” “不是,是‘爱读书’的‘爱书’。” 听到这里,石家阿爸似乎是有些不是滋味,便催促道: “快别说了,赶紧带先生们回家吧!” 石兰的家离娘家很近,在一条街的斜对面,石兰把孩子放到自己家让婆婆看顾,自己回到娘家帮忙准备晚饭。 石榴家的房子很大,只是有些破旧,想来是多年前建造的了。 石榴的阿妈身材纤瘦,一张脸上遍布沟壑,看来比石榴的阿爸还要苍老,看到家里来了许多客人,便十分拘谨,只温柔地微笑着,并不说话,只小声跟石榴说了几句,联大师生都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石榴却大肆地宣扬起来。 “我阿妈要到后院去捉鸡,你们要不要去看?” 自然是一呼百应。 石榴阿妈养了十几只鸡,她抓起一把粮食洒在地上,鸡便蜂拥而至低头啄米,石榴阿妈干脆利索地便抓到一只身材肥硕的母鸡,然后一刀下去便给鸡抹了脖子,阿妈手起刀落的稳准狠跟她温柔笑容和轻声细语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石榴阿妈做米线的时候,“三剑客”跟石榴阿爸开始研究怎么做纱罩。 纱罩这种东西以往在北平的商店就有卖的,没想到蒙自人竟然完全没有听过这种东西,陈确铮只好跟石榴借来笔和本子,画出纱罩的样子,以竹子座骨架,上面罩上纱布。石榴阿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叼着烟斗拿出了他的一整套工具,挑出一根竹子,从中间劈开,然后后用蔑刀剖成匀称的细条,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赏心悦目。 “你们看,把这三根竹篾从中间固定在一起,然后再外面罩上纱布就做成了,可我只能给你们做骨架,纱布还是要你们自己来想办法。” 几位教授也好奇地跟过来看。 “你们这是要做防苍蝇的菜罩子吗?”浦江清先生问道。 陈确铮点了点头。 “蒙自的苍蝇太多了,饭馆的食物上都爬满的苍蝇,实在太不卫生,我们就寻思着做一些纱罩送给蒙自的百姓。” “你们真是有心了,这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佩弦兄!” 见大家面面相觑,钱穆先生笑着说: “你们不知道吧,这个纱罩最早是你们的朱先生告诉雷稀饭的老板,雷老很快便照做了,可蒙自的民风闭塞苍蝇的卫生隐患颇不以为然,这个纱罩便没有在蒙自普及起来。所以说,你们做的实在是件大好事啊!” 第一五四章 酒助诗兴 “你们购买纱布的钱,我们几个老师可以帮你们出!” “不用了,我们之前为办夜校筹集的钱还没有用完。(wap..com)” “你们这些学生能有什么钱?有这个钱多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都在长身体,多吃点好的!” “咱们几个给他们凑十块吧,表表心意,要不然我们这些当老师的真该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了。” 陈确铮不忍推辞,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十块钱。 因为人多,石榴家的屋子里坐不下,便把两张桌子摆到院当中。 米线终于做好了,石榴把米线一碗碗从屋里端出来,每一碗里面都有好几大块鸡肉。 “这是我阿妈做的土鸡米线,好吃得很,你们快尝尝!” 碗里的米线冒着蒸腾的热气,香气扑鼻,大家在林子里忙活了一天,中午那点儿点心早就消化殆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这时候都稀里呼噜地吃了起来,石榴阿妈看着大家大快朵颐的吃相,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石榴阿爸突然想起了什么,跟石榴阿妈低声说了几句罗倮语,石榴阿妈点了点头,拿出了一坛酒,放在桌上,石榴便跳了起来。 “喝杂果酒喽!” 石榴阿爸打开了酒坛子,石榴阿妈把酒碗一字排开,石榴阿爸一顺水倒过去,酒体殷红,如玛瑙般晶莹剔透,十分赏心悦目。 “我是开远人,开远离这儿不远,一百多里地吧,开远最有名的要数王宝福创办的“源永利”商号的杂果酒,村里每次有人去开远我都会让他们捎几坛给我。石榴阿妈特别喜欢喝,一次能喝半坛子,我倒是嫌太甜了。” 石榴阿妈听到这里有些脸红了,说了一句大家都听不懂的话,石榴阿爸哈哈大笑起来。 “她嫌我说她喝得多!” 浦江清先生对石榴阿妈的话产生了好奇。 “石榴,你阿妈说的这是什么语言啊?” “这是我们罗倮族自己的话,你们是听不懂的。” “这语言真的很美啊!像唱歌一样好听。”杨业治感叹道。 “业治兄,这罗倮话跟你的德文比起来,哪个好听啊?” “我学了十几年德文了,德文听起来就跟德国人一样,死板得很,自然是这罗倮话好听啦!” 大家听了不禁会心一笑。 梁绪衡喝了一口杂果酒,眼睛瞬间亮了。 “这酒真是好喝极了,又浓又甜,好像果汁一般,这酒是怎么做的啊?” “这酒是用山楂、青梅、杨梅、葡萄、石榴、菠萝几种水果酿的。” 大家都端起酒碗尝了一口,男士们大都觉得这酒好喝,就是太甜,喝不多,略略饮过一碗便不喝了,可女士们却对这酒爱不释口,梁绪衡、楚青恬和廖灿星直说好喝。 “江清,你上次来二龙山不是做过一首诗吗?刚好给我们大家读一读,助助兴嘛!” 钱穆浅酌一口,笑着提议。 “就是就是,在二龙山脚下,喝着杂果酒,品着你的诗,应景应景!” 浦江清先生站起身来,双手负于身后,低低吟诵起来: 木棉飘絮影蒙蒙,行踏空林积翠中。 芳草独因边地绿,晚花更比早春红。 龙山骤雨凉千木,鲤海明波接远空。 自有伤时一点泪,碧楼愁倚暮天风。 浦江清吟完最后一句,大家都热烈地鼓起掌来,浦江清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下,干了碗里的杂果酒。 “现在应该是你们这些年轻人读诗给我听啦,听说同学们办了个南湖诗社,佩弦和一多都当了辅导老师。你们几个是不是诗社的社员啊?” “三剑客”赶紧摇头。 “可惜了,真想听听年轻人的诗啊!” 胡承荫看浦江清先生失落的样子,举起酒碗站了起来。 “先生,我实在不会写诗,但我父亲是说相声的,所以我打小儿在戏园子里长大,会被不少定场诗,我给您背一首助助兴吧!” “太好了!快背一首来听听!” 胡承荫张嘴就来,声音抑扬顿挫,韵味十足,跟他平时说话完全是两个人,一下子便把大家带到天桥的茶馆儿里去: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 英雄五伯闹春秋,秦汉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 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好一个前人田地后人收,你们说说看,咱们在座的这些人,算是‘前人’还是‘后人哪?’” “我们也是‘前人’,也是‘后人’,我们是中华五千年文明的承袭者,也是新文化的开拓者。”胡承荫的语气里透着骄傲。 “说得好!有志气!” 这诗意盎然的夜,女孩们默默喝着酒,微风吹拂,群星璀璨,她们双手捧着酒碗,一碗接一碗,喝个没够,喝光了酒坛子。 “绪衡,你别喝了,这种果酒往往后劲儿很足,你会喝醉的。” “怎么会呢?这酒酸酸甜甜的,一点儿酒味儿都没有!我在昆明的时候尝过杨林肥酒,一股药味儿,还特别烈,我喝了一口就再也不敢喝了,倒是颜色翠翠绿绿的,特别好看,像是翡翠,你看这杂果酒,红彤彤的,倒像是玛瑙了!可它这么好看,还偏偏这么好喝!你说奇不奇怪?” 贺础安没看过梁绪衡的醉态,喝醉了的梁绪衡一直笑着,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像个小孩子。 楚青恬倒是一言不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地方,安静地喝着酒。 廖灿星举着酒碗,晃晃悠悠地走到陈确铮跟前。 “陈确铮,我们干杯!” 廖灿星的声音不大不小,可是她一路走来已经吸引了先生们的注意, 陈确铮刚想举杯,只听见啪的一声,楚青恬把酒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酒碗重重砸在桌上,发出“咣”的一声,十分响。 “胡承荫,你是个混蛋!” 胡承荫被吓得一个激灵,完全不知所措。 晃晃悠悠的楚青恬说完这句话突然一头栽倒,胡承荫一个箭步飞奔过去扶住了她,好在随后楚青恬趴在桌上安静了下来,只是一双大眼睛空茫地看着某处。 梁绪衡微微有些醉意,但还维持着清醒,她把廖灿星搂在怀中,低声地说着什么,安抚着她。 四位先生互相看看,会心一笑。 “石榴阿爸,时候不早了,我们明天还有课,要赶紧回去了。” 钱穆先生说完便站起身来,其他几位先生也跟着站起身来。 “那我送送你们!” “不用了,你们也辛苦一天了,赶紧休息吧!今晚月光很好,我们刚好边走便赏月。” “三剑客”赶紧起身恭送先生们。 “你们也别送了,你们这“三剑客”还是把三位女士照顾好要紧。” 陈确铮和胡承荫看了看彼此,胡承荫一脸窘迫都写在脸上,陈确铮倒是一脸镇定自若。 “先生们慢走。” “三剑客”目送先生们走远了,只听见浦江清先生说道: “锡予兄,此情此景让我想起苏东坡的那首《蝶恋花》来。” “他写的《蝶恋花》可多了,江清兄说的是哪一首啊?” “那我们就一起背,看你跟我想的是不是同一首?” “我也正有此意。” “一二三——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先生们的笑声远远传来,三剑客呆呆地站在那里,贺础安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看着两人。 “听出来了吗?先生们调侃你们俩呢!” 被调侃的两人还来不及反应,石榴就气喘吁吁地追出来。 “怎么办呐?我收拾桌子的时候在先生的碗下面发现的。” 石榴伸得直直的手里攥着十块钱。 “你回去跟你阿爸阿妈说,这是先生的一番心意,便收着吧!” 第一五五章 他是大海,可我喜欢湖 送走了先生们,“三剑客”赶紧回去找那三位被美酒迷倒的“醉美人”。 可这三个“醉美人”却各有各的“醉法”。 廖灿星端坐在桌前,双手托腮,眼光迷离,嘴角一直微微上扬,想起什么开心的事情还咯咯地笑出声,看来十分开心。 楚青恬眼泪汪汪的,不停地举起手中的空碗往嘴里倒酒,见碗里空了,一生气便把酒碗高高举起想往地上摔去,胡承荫赶紧过去接了过来。 梁绪衡看到他们回来,笑着说道: “你们回来啦?你们看?他们俩都喝醉了,就我没喝醉。” “我看你也醉了,还能走路吗?咱们该回去了。” 贺础安走过去搀扶梁绪衡。 当廖灿星看到陈确铮的时候马上站起身来,端着酒杯追着他要干杯。 陈确铮无奈,只好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跟廖灿星的酒碗碰了一下,随后仰头一饮而尽。 “可以了吗?我送你回去。” “那你背我。” 陈确铮半蹲,左手撑住左腿,右手拍了拍自己左边的肩膀。 “上来吧。” 廖灿星一下子就跳到陈确铮的肩膀上,廖灿星虽然身材比较高挑,却也十分纤瘦,背起来很轻,陈确铮走到贺础安身边说了句。 “我先走了,时候不早了,你们也快点吧。” 陈确铮还没走出院子,石榴阿妈跟石榴一起追了出来,石榴阿妈皱着眉头,语气急切,双手弯曲成爪子的形状。 见陈确铮不明所以,石榴翻译道: “我阿妈说我们这山上有狼,专门在晚上出来,所以我们天黑以后都不出门的,阿妈担心你回去有危险,所以想让你们在家里住。” “三剑客”互相看看,彼此点了点头,同意了石榴阿妈的提议,一是以为即便是一个背一个,他们也没有自信背着她们走十几里路,二是石榴阿妈的神色表情太过生动,让人不由得不害怕,万一真的碰到狼该如何是好。 “那我们便打扰了,给女生们找个住的地方吧,不用管我们,我们仨打地铺就行。” 石榴阿爸从屋里走了出来: “那怎么行?我给你们收拾了两间房,你们三个一间,三个姑娘一间,你们跟我来吧。” 廖灿星听说不走了,特别开心。 “不走啦,不走啦,我要住在大山里啦!” 陈确铮扭头对廖灿星说: “下来吧,我带你回房间好好休息。” “不,我就不下来,我就要你背我!” 廖灿星就好像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地缠在陈确铮的身上,怎么也不肯下来。 “好好好,不下来,不下来。”陈确铮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夜风微凉,贺础安想让梁绪衡早点睡,可梁绪衡正饶有兴致地看着院子里这两对“欢喜冤家”在她面前上演情爱官司。 “我突然了北平的戏园子了,就是这桌上少了点儿花生瓜子儿。” 贺础安微微一笑,在梁绪衡身旁坐下,两个人彼此依靠着,天上漫天繁星,地下蛙声蝉鸣。 “狐狸是怎么回事啊?他心里不是一直有楚青恬吗?这到了蒙自都快两个月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啊?” “我也不知道,按理说狐狸的性子是一碗水看到底的,很好猜,可是他现在对楚青恬是怎么想的,我是真的看不透。他现在每天都很忙,整天泡在海关里面听课,休息时间就跟我和陈确铮一起忙活夜校的事情,跟我们一起去招生,晚上有的时候还代课,他把自己的生活满满当当的,我有时候也想问他为什么不对楚青恬展开行动,但我们男人不像你们女孩子,喜欢跟好友分享私密心事,感情的事情再好的兄弟总是不好过问的。怎么跟你说好呢?我觉得我好像知道一点儿,但又好像不知道,总之就是……哎呀,我也说不清!” “那你好兄弟陈确铮呢?你看他之前对小灿星那个冷若冰霜的样子,现在怎么又变了?” “他啊,这么说吧,我到现在都看不透他,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他了,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完全不了解他,你问我他到底喜欢不喜欢廖灿星,我觉得他还是喜欢的,只不过他可能还有其他的顾虑。我猜他可能是还没有想清楚吧?说到这儿,你天天跟楚青恬一起朝夕相处,我倒是想问问你,她为什么骂狐狸是混蛋啊?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你的好兄弟陈确铮喜欢搞神秘,我的好姐妹楚青恬也是喜欢什么话都闷在心里,她要是不想说,你一辈子都问不出来!” “你说这两对这么折腾,到头来能有个结果吗?” 梁绪衡听到这话转过头来看着贺础安。 “什么叫‘有个结果’?结婚生子?” “那倒也不必,咱们如今也算是有了结果吧?” “怎么就算有了结果,我又还没嫁给你呢!” 贺础安一听这话,瞬间有一些慌乱,梁绪衡见状就起了逗逗他的心思。 “我看他们就觉得太早跟你在一起了,有点后悔呢!应该再多考验你一下的。” “你现在也可以考验我啊,凡是你让我做的事,我都会去做。” “这也难怪,古往今来,历史书上记载的都是帝王将相,鲜少才子大多出现在话本儿里、戏台上。你们男子整日杀伐掠夺,谁又会去猜测女儿家的心事呢?” “不是不愿猜,是猜不透,我最不会的就是猜女孩子的心思了。” 梁绪衡看到贺础安紧张的样子,噗嗤笑了出声。 “你知道吗?我的许多女同学都跟我打听陈确铮。平心而论,他这种神秘兮兮、捉摸不定的男子,就好像波涛诡谲的大海,总引得你想要扬帆入海,探险一番,女孩子往往对这种男子最没抵抗力了。” 贺础安看了梁绪衡一眼,又将目光垂下。 “我也不傻,确铮很受女同学的欢迎,我自然是看得出来的。” 梁绪衡察觉到贺础安情绪的低落,起身站到贺础安的对面,贺础安抬眼看她,目光追随者她蹲了下来,梁绪衡双手撑在膝前,仰头看她,月光映照在她清澈的眸子里,亮得让人心颤。 “怎么啦?吃醋啦?我说陈确铮像大海,可我偏偏不喜欢大海,我喜欢湖。群山环绕之中,万物静谧之地,虽不为人所知,却独自深邃碧绿,包纳千百条溪流,却波平如镜,默默滋养一方土地。我喜欢这样的湖,我喜欢这样的你。” 贺础安一时间眼眶有些发酸,那些溢美之词竟是他所爱之人用来形容他自己的,他觉得胸中有一股热流涌动,他想说些什么,可一张嘴,梁绪衡便欺身上前,吻住了他的唇。 第一五六章 月亮看见了 贺础安从小到大,都试图去用理性去解释一切,可梁绪衡的吻给他带来的美妙和冲击太过震撼,让他全然无法诉诸语言,他的心全无道理可讲,只想从胸口跳出来。(wap..com) 一吻结束,梁绪衡捧着贺础安的脸,直盯着我的眼睛。 “还吃醋吗?” “谁吃醋了?——哎,他们呢?” 回过神来,那两对欢喜冤家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此时此刻,陈确铮背着廖灿星在林子里走,虽然没有照明,好在月色明亮,尚能看清脚下的路。 “学长,你要把我背到那儿去啊?” “我也不知道,你怕不怕?” “怕什么?” “怕不怕我?” “你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我怕。” “哦,对了,石榴阿妈好像是说林子里有狼,我们赶快回去吧!” “我不怕狼,我怕你。” “我?你怕我?” “对,我怕你,因为你出现了,超出了我对未来的预期,却不在我的计划里。” “你什么事情都要事先计划吗?” “那倒也不是,只是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有必须要达成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 “你必须要做的事到底是什么呢?” 陈确铮突然回过神来,严肃的语气复又转为调侃。 “我必须要做的事就是赶紧把你送回去,你知道吗?你真的好重,我快背不动了。” “是吗?那我以后可以少吃一点。” “你喝醉的时候怎么这么乖啊,平时就像一只小刺猬似的,得谁扎谁。” “我用刺扎过你吗?我没有刺啊,你摸摸,很软的!” 廖灿星四处摸自己身上的刺,突然去抓陈确铮的胳膊,让她摸自己身上的刺。 陈确铮一不留神被她扯开了胳膊,眼看着廖灿星要从自己背上摔下来,陈确铮在摔倒在地的一瞬间,把廖灿星护在身前,用后背承接巨大的撞击,落地的瞬间,右臂装在旁边的树干上,陈确铮闷哼了一声。 醉意朦胧的廖灿星却全然未能除恶,她趴在陈确铮的胸前,抓起他的左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你摸摸,是不是没有刺?这回你相信我了吧?” 陈确铮轻叹了一口气。 “这是你第三次保护我了,谢谢你。” 廖灿星头贴在陈确铮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 “陈确铮你是生病了吗?你的心跳得好快啊,好像擂鼓一样!” 陈确铮的手在空中悬了半天,终于放在她的头上轻轻摸了摸廖灿星的头,她的头发有一种丝滑清凉的触感,陈确铮闭上眼睛,认命般地低喃一句: “你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呢?石榴阿妈说这山上有狼,廖灿星,你简直比狼还可怕啊!” 胡承荫第一次见楚青恬喝醉的样子。 简直终身难忘。 楚青恬一门心思沿着来时路往回走,脚步虚浮,东倒西歪,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胡承荫拦不住,只好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要回听风楼。” “太远了,而且石榴阿爸都留我们在他家住了,明天早上再回去吧!” “你想回去便自己回去好了!” 胡承荫一时之间涌起一股无名火,直接冲上了头。 “你这是在跟谁发脾气耍性子啊!” 楚青恬停住脚步,回头看了胡承荫一眼,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泪珠跟月光配合完美,晶莹剔透,摄人心魄。 楚青恬转头往回走,脚步加快,酒精的作用却仍旧让她步伐不稳,两只脚拧了麻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胡承荫赶紧跑过去要去扶,却被楚青恬一把甩开。 “不用你管!” 楚青恬爬起来继续一瘸一拐地走。 胡承荫没有再过去扶她,在她身后开了口: “我知道你难受,自己喜欢的人却喜欢别人,我明白的。” 楚青恬转过头,大喊一声: “你明白什么?” 胡承荫也来了火气,径直走到楚青恬的面前: “有那么难承认吗?你不就是看着竹林里陈确铮帮廖灿星挡竹子心里不是滋味嘛!” “你在胡说什么?” “我怎么胡说了?你不就是还放不下他吗?” 楚青恬使出浑身力气,猛地一推,直接把胡承荫推了一个屁股墩儿。 “我早就放下他了!” 胡承荫的气烟消云散,一下子愣住了。 “你……放下他了?” “在长沙的时候我承认我的确喜欢过他,我也知道他无心于我,从长沙到昆明这一路上我早就想得很清楚了!” 胡承荫忍不住嘴角上扬,但很快就绷住了。 “你放下他了,你告诉我干什么?” 楚青恬被噎了一下。 “所以……你不喜欢我了,是么?” 胡承荫一惊,脸瞬间红了。 “我并不迟钝,你送我芭蕾舞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心意了。而且……” 楚青恬停了一下,接着小声说道: “那天你去火车站送我……我听到了。” 胡承荫回想起自己在火车站大喊“楚青恬,我喜欢你”的蠢样子,感觉自己的脸都要着火了。 “原来你听到了……我还以为……” “等一下!” 胡承荫琢磨了一会儿,意识到哪里不对,他站了起来,一步步逼近楚青恬。 “你如今提起这茬儿是什么意思?总不会说你也喜欢我吧?” 胡承荫低头看着楚青恬,身高优势带来一种天然的压迫感,可楚青恬并没有回避他的眼光,仰头坦荡地看着他,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老实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并不想骗你,我们分开的这两个多月,我想了很多,得知你喜欢我,我其实是很开心的,你跟我是全然相反的人,我有话喜欢埋在心里,你却从不藏着掖着,我很孤僻,经常是一个人,你却是大家的开心果,整日呼朋引伴,大家都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 似乎是从来没有一下子说这么多话,楚青恬停了一下,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胡承荫听到楚青恬说她也很喜欢自己,大气都不敢出,只等她说下去。 “自从在火车站听到你的告白之后,我花了两个多月去整理我的感情,我以前是很喜欢陈确铮,我承认,但两个多月过去,我已经认清了一个现实,就是我们并不合适,后来廖灿星出现了,我看到陈确铮看她的眼神,跟看任何人的眼神都不一样,我就知道,终于有一个人进到他的心里了。可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嫉妒,这件事告诉我,我终于把他放下了。” “那是我多心了,我以为……” “你听我说完,我承认,我对你并没有一见钟情,但我并不讨厌你,而且从朋友的角度来看,我很喜欢你,我每每看到你跟梁绪衡可以很自在的开玩笑,心里都十分羡慕,我也希望能跟你这样自在地相处。可你呢?既不看我,也不跟我说话,巴不得躲我多得远远的,你这是喜欢一个人的态度吗?还是说,你真的不喜欢我了?” 第一五七章 谁如释重负,谁又心事重重 胡承荫愣了一下,摇摇头,叹了口气。 “楚青恬,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胡承荫,下面我有几句话想郑重其事地跟你说,请你一定要听好。你的心意我知道,虽然此时此刻我没办法给你同样的回答。但我想告诉你,很珍惜你对我的心意,也很珍惜我们之间的友谊,我不想跟你变得陌生,未来的事谁也不能预料,但我希望我们都能坦然面对彼此,若我有一天喜欢上你了,我会告诉你,若你有一天喜欢上别的女孩子了,也希望你能告诉我,我也会真诚地祝福你。在此之前,胡承荫,我希望能跟你像好朋友一样相处,可以吗?” 胡承荫笑了,他一手掐着腰,一手捏了捏眉心。 “早知道这样,我就早点把你灌醉了。”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好朋友,我们一言为定!” 胡承荫伸出手,楚青恬也伸出手,握住了胡承荫的手,楚青恬纤长的手指柔弱无骨,胡承荫轻握一下,克制住了心中的贪恋,很快便松开了。 楚青恬如释重负地笑了。 “一言为定,好朋友!” “现在要是有个酒坛子,你是不是要跟我歃血为盟了拜把子了?” “哎,是个好主意,明天早上跟石榴阿爸再要一坛子酒。” “我可不跟你拜把子,我还想着有一天能把这‘好朋友’的‘好’字给换掉呢!” “若是我……” “我懂,不怨你!” “我这段时间胸口一直有一块大石头压着,现在好了,这块石头终于搬走了,真的好舒服。” “楚青恬,希望你明天早上不要忘记今天晚上对我说的话。” “我不会的,我没有喝醉,只不过是‘酒壮怂人胆’罢了。” 说完,楚青恬跟胡承荫对看一眼,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隔天一早,廖灿星醒来,天已大亮,宿醉让她有些头疼,院子里隐隐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廖灿星眯着眼睛走出门来,看到所有的人都聚在一处,“三剑客”却全都不知去向。 “你们在干什么啊?” “小灿星,你醒啦?快过来!我们在看石榴阿爸劈竹篾呢!” “他……们哪儿去了?” “你问陈确铮?他胳膊受伤了,狐狸跟贺础安一大早陪他去医院了。” 廖灿星一下子就急了,她回想起在竹林里陈确铮帮她挡竹子的事,肯定是那个时候受的伤,一想到这儿,她就想立刻奔到陈确铮的身边去。 “他在哪个医院啊?” 梁绪衡站起身来,把廖灿星拉到旁边的一个凳子上坐下。 “哎呀,两个大男人陪着他,出不了事儿,估计现在都回宿舍了,你就踏踏实实地呆着,咱们在这儿吃完早饭再走!” 石榴阿爸说话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也丝毫不停: “就是,估计就是扭到了胳膊,不碍事的。” 石榴阿爸的竹篾劈得又细又匀,一根一米多长,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边如果三根做一个纱罩的话,地上的这些竹篾可以做好几百个了。 石榴阿妈和石兰端着两个盘子从屋里走了出来,石兰笑着喊了一句: “吃饭啦!” 石榴阿爸从椅子上站起来,招呼大家: “走,吃饭去!” 大家便一窝蜂的拥到了桌前,盘子里装的是暗红色、年糕状的食物,边缘焦焦的,喷香扑鼻。 “这是什么啊?好香啊!” 石兰手脚利落地摆碗筷,声音跟她的人一样脆生生的。 “你们到蒙自这么久,没有吃过吗?这是烤年糕啊!” 梁绪衡一脸好奇,盯着盘中的年糕仔细端详。 “年糕?年糕不都是白色的吗?这个年糕怎么是红色的啊?” “这里面放了红糖,就变成红色了,这可是阿妈的拿手菜!你们要慢慢吃,小心烫嘴!” 石兰用罗倮语跟妈妈说了什么,石榴阿妈害羞得笑了。 楚青恬试探着咬了一小口,立马被烫到了,却又舍不得吐出来,只好张着嘴不停地吸气,希望嘴里的年糕能早点凉。 大家看到楚青恬窘迫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楚青恬咽下那块年糕,外焦里糯,甜香无比的烤年糕的滋味在唇齿间流转,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好吃!”楚青恬竖起了大拇指。 梁绪衡看着楚青恬,好奇地用手撑在桌上,支着头看楚青恬。 “楚青恬,你是不是那里不一样了?” 楚青恬抿了抿嘴唇。 “哪里不一样啊?” “就是那种又开心又轻松……如释重负的感觉,说,你后来跟狐狸跑哪儿去了?都聊什么了?” “没聊什么,快吃吧,年糕凉了就不好吃了!” 楚青恬故意咬了一大口年糕,把嘴巴塞得满满当当的,不再说话。 梁绪衡转头看身边的廖灿星,只见她盯着眼前这块烤年糕,却一口也没动。 梁绪衡从背后揽过廖灿星,亲热地将她搂在怀里。 “小灿星,你就放心吧,你的陈学长肯定没事的!要不等会儿我们回城先去卫生院看他,这总行了吧?” 廖灿星点了点头。 “先吃饭,好不好?你不把这年糕吃完我们可不走啊!” 廖灿星几口就把年糕吃完了,把筷子一放,站起身来。 “走吧!” 告别了石榴一家,梁绪衡、楚青恬、廖灿星踏上了回城的道路。 石榴阿爸什么也不让他们拿,说是晚点他自己会把竹篾送到文庙去。 三个姑娘轻装上路,却全然无心欣赏路上的风景,梁绪衡看着心事装满一箩筐的廖灿星和楚青恬,回忆起昨夜的光景。 胡承荫先把楚青恬送了回来,楚青恬的嘴角不由自主得上扬,梁绪衡哪会放过她,直接跟她挤到一处睡,顺便“严刑拷问”每一个细节,若是不说,便咯吱她到讨饶,两人笑闹着,竹床嘎吱作响,所有的秘密都藏不住了。楚青恬清晰地回忆起她跟胡承荫一起的每一个细节,她告诉梁绪衡,背井离乡,远离亲人,身边有一个人一直向她释放融融暖意,她也想不管不顾,自私地享受胡承荫的宠爱,可她不能欺骗自己的心,更不能欺骗胡承荫,因为她欣赏他,珍惜他,尊重他。 廖灿星是被陈确铮背回来的,她在他的肩上沉沉入睡,似是全身心地信任着他。 “她这是喝了多少酒啊?睡得这么香?之前我就看她吵着让你背她,你不会没放下来过吧?快点放下!” 陈确铮把楚青恬放到竹床上,胳膊碰到床板,他疼得抖了一下,廖灿星却睡得正香,似乎全无察觉。 楚青恬细心地留意到陈确铮僵直的右臂和他痛楚的神情。 “不好意思,她醉得厉害,夜里就拜托你们多照顾她了。” “你的胳膊受伤了?很疼吗?” “没事,就是扭了一下,很快就好了,我先回屋休息了,你们也赶快休息吧!” 陈确铮离开后,为了方便照顾廖灿星,梁绪衡跟楚青恬把她夹在中间睡下了。 隔天醒来,廖灿星神色无异,一如往常,廖灿星一问才知,她把昨晚上的事儿全都忘记了,梁绪衡跟她说昨天晚上她跟八爪鱼似的扒在陈确铮身上说什么也不肯下来,她惊讶地跟第一次听说似的。 “小灿星,昨晚发生的事情,你真的都不记得了?” 廖灿星敲了敲自己的头,似乎是拼命想要想起来,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我以后再也不喝这么多酒了,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梁绪衡看着懊恼的廖灿星,无奈地笑了,狐狸和楚青恬虽然没有守得云开见月明,却也有了盼头,小灿星和陈确铮那位神仙却仍旧云里雾里,本来还指望着小灿星这一醉能逼陈确铮一把,看来小灿星是白醉这一场了。 梁绪衡被心事拖住了脚步,回过神来,廖灿星已经走出老远去了。 “小灿星,你走慢一点!我追不上啦!” 廖灿星不敢走慢,生怕自己再多说一点便露了破绽。 昨夜黑暗为廖灿星打了掩护,楚青恬和梁绪衡在她身旁谁去,无人看到她在黑暗里睁开的眼睛。 云南的阳光太好,不走得快一点,她的心事便会现出原形,显露出浓郁的影子,无所遁形。 第一五八章 我自然是娘家人 陈确铮一夜都没有睡,在林子里摔倒之后,他就明白自己的右肩脱臼了,白天在竹林里右臂被竹子撞到的疼痛未消,这一下简直是雪上加霜,可时间已是深夜,他把廖灿星送回石榴家睡下,时间已是深夜,他有想过连夜赶回城里,可是赶回去卫生院也不开门,只好回屋,“三剑客”的房间只有一张竹床,面积很大,贺础安和胡承荫已经回来了,左右各占一头,看到他之后,两人相视一笑。(wap..com) “陈确铮同学,被美女追求的滋味如何呀?” “狐狸,你有这个闲工夫问我,楚青恬已经答应做你‘女朋友’了?” “不是女朋友,是好朋友!” “那你高兴个什么劲,我跟贺础安也是她的好朋友啊,是不是,贺老师?” “确铮,你给狐狸一点信心嘛!也是可以从好朋友做起啊!” “就是,仗着自己有女生追,就在这儿说风凉话!” “结果怎么样?答应小灿星了?” 贺础安和胡承荫两人凑近陈确铮,双手拄着下巴,一脸期待。 “你们两个大男人怎么这么爱讲闲话?” “我们这是关心你!” “小灿星多好!以后考上联大就是咱们的师妹了,别告诉我你不喜欢人家!” “对呀,我看你还一路背着人家舍不得放下!” “‘小灿星’,‘小灿星’,跟人家什么关系就叫人家‘小灿星’?” “绪衡总是这么叫,我就跟着叫了,怎么了,你不愿意?” “这还没听出来吗?吃醋了这是!” “这么晚了,你们都不困吗?睡觉!” “看来这是被我给说中喽!睡觉睡觉,就不知道有的人睡不睡得着喽!” 胡承荫跟贺础安沉沉睡去,胡承荫鼾声响亮,贺础安呼吸绵密,两相和鸣,伴着陈确铮看着窗外的天从漆黑到墨蓝再到鱼肚白。 陈确铮右手不能使力,用左手轻手轻脚从床上下来,可竹床的吱嘎声听起来分外刺耳。 “你起这么早干嘛?”贺础安半梦半醒地问道。 “没事,你接着睡!” “你嘴唇好白,脸上怎么这么多汗?”贺础安彻底清醒了。 “我胳膊昨天可能扭到了,准备回城去卫生院看看。” 贺础安伸脚踹了踹胡承荫的肩膀。 “大早上的干嘛呀这是,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快起来,赶紧送确铮去医院!” 胡承荫一骨碌爬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谁要去医院?” 天刚蒙蒙亮,沿途一辆车都没有,除了田地里的农人和天上偶然飞过的飞鸟,一切都那么安静,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胡承荫心急,一个人走在前面,还不时地回头喊: “你们走快点儿啊!” 贺础安和陈确铮并排走在后面,相视一笑。 “小灿星对你的一片心意,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至于你是怎么想的,我不问,我只想告诉你,不管跟不跟人家好,千万别辜负了人家,还有就是别干让自己后悔的事儿。” “来不来就成了娘家人了,你是哪一头的啊!” “我当然是娘家人了,她叫绪衡‘姐姐’,我自然就是她姐夫啊!” 陈确铮微微一笑,贺础安突然想起什么来: “对了,绪衡昨天晚上跟我说了一些话,让我告诉你。她说,联大是什么地方,是全国各地英才荟萃的地方,现在小灿星没见过市面,遇见一个你就千好万好了,等她考上了联大,她的同班同学里会有多少青年才俊?以她的条件,追求者恐怕要大排长龙了,你若是现在不把握住机会,有你哭的时候。” 陈确铮不知道在想什么,贺础安说完,他眉毛一挑。 “完了?” “完了。” “你这个姐夫当得真称职,我脑海里都有她的语气和神情了。” “哎,你这个人,你怎么这么无动于衷,都不着急的吗?” “我有什么可着急的?” “你敢说你对小灿星没意思?没意思你跳南湖救她?没意思你给她挡竹子?” “贺老师,你着急的样子真有意思。” “你少给我来这套,说什么自己不是好男友,说是怕耽误了人家,究竟要干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大到连恋爱都谈不得?你跟我说句真话!” 陈确铮的嘴张了张,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贺础安的声音很高,两人的争吵被胡承荫听到了,他往回跑到两人跟前。 “你俩这怎么还吵起来了呢?说来听听,我给评评理!” “没什么,贺老师责怪我不小心,怎么会扭到了胳膊。”陈确铮低声回了一句,贺础安也气呼呼地没接话。 胡承荫察觉到两人争吵肯定不是因为这件事,却也没继续追问,转身继续往前走,三人就这么默默地穿过东门进了城,再往北走了一会儿就到了卫生院。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医生接待了他们。 “哪里不舒服?” “胳膊扭到了。” 老医生用手在陈确铮的肩膀上捏了几下,陈确铮的眉头突然紧皱起来。 “疼吗?” 陈确铮点了点头。 “当然疼啊,肩膀都凹进去了。你肩膀脱臼了。” “脱臼了?”贺础安跟胡承荫异口同声。 贺础安和胡承荫的惊讶跟医患两人的淡定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什么时候伤的?” “昨天晚上。” 老医生点了点头。 “我小时候脱臼过,我妈说我当时叫得跟杀猪似的,你怎么一声不吭啊?脱臼时间久了不接回去,胳膊会废掉的!” 胡承荫哇啦哇啦地说了一通,贺础安把他按在椅子上。 “狐狸,别说了,废了就废了,他死不了的。” 胡承荫眼睛瞪得老大,看看一脸气的贺础安,再看看苦笑的陈确铮。 “看来你是真把贺老师惹到了。” “三剑客”突然意识到,他们说话的时候,老医生一直坐在对面看他们。 “说完了?说完了躺下吧。” 陈确铮乖乖地在靠墙的病床上躺下。老中医抓着他的右手臂晃了晃,小幅度地转了转,然后脱了右脚的鞋子。 胡承荫和贺础安不知这操作是何意思。 “这怎么还脱鞋啊?” 第一五九章 听说? 胡承荫低声问贺础安,贺础安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别说话。() 可下一秒老医生的操作更加让两人惊讶,他双手拽着陈确铮的右臂,直接抬起右脚踩在了陈确铮的胳肢窝上,用力向后拽。 陈确铮紧闭双眼,一声不吭,可是眼看着汗就从他的额头冒出来,沿着脸庞滴落到枕头上。 贺础安跟胡承荫帮不上忙,也在旁边跟着使劲儿。 “快好了,马上就好了,再忍忍!” 老医生大概拽了几分钟,突然听到“格哒“一声弹响,老医生把陈确铮的手放下了。 “接上了,你现在试着用右手摸摸左肩。” 陈确铮坐起身来,后背汗湿了大片,他试着抬起右臂摸了摸自己的左肩。 “疼吗?” 陈确铮摇摇头。 “一点也不疼了。” “那就没问题了,但你的胳膊刚刚接上,肩膀又是活动角度比较大的关节,我给你用三角巾固定一下,半个月后再取下来,关节会恢复得好一点。” 老医生从药品柜里取出一个医用三角巾,打开包装,为陈确铮做了悬吊固定。 “睡觉的时候也要戴着它吗?” “睡觉的时候更不能摘,因为人睡觉的时候身体反而会无意识地乱动。” 老医生还给陈确铮开了一些活血化瘀的药,贺础安去药房取药,顺便付了诊费和药费。 贺础安把药袋放到陈确铮手里。 “谢谢。” “谢什么,走啦!” “去哪儿啊?” “赶街子啊,今天不是大街子吗?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纱窗布。” 陈确铮用左臂搂住了贺础安。 “贺老师,你说我们没有你可怎么办呐!” 贺础安心里还有一些别扭,想挣开陈确铮的搂抱,可一想到他脱臼的胳膊刚刚接上,又不敢动,只好冷着脸任他抱着。 胡承荫一看两人这样,赶紧凑上去也抱住了贺础安。 “就是,我们没有你可怎么办呐!” 出了卫生院,“三剑客”沿着西正街一路向西走,去赶西门的街子,适逢六天一次的大街子,街道上熙熙攘攘,小商小贩蜂拥而至,也有许多苗人在街边兜售货物。“三剑客”去赶街子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寻找做纱罩用的布,最好是比较薄、且有一定的透明度,跟纱布接近的布,他们找遍了街上的布商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布,正在发愁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三个光着脚、穿着白色百褶裙的女子手上各自拿着一匹白布,一连找了好几家布商,都失望离开,见他们又进了一家布行,陈确铮赶紧跟了进去,贺础安和胡承荫也紧随其后。 只见那三名女子指着布商柜台上的蓝布,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那布商一边摇头一边回话。 “她们应该是想用白布换蓝布,那老板不干。” 陈确铮小声给胡承荫跟贺础安讲解着。 “你怎么知道?” “她们讲的是罗倮话,再配合她们的动作神情,自然就能猜出一二了。” 三名女子失望地出了店铺,陈确铮就赶紧跟了出来,快走两部拦住了她们。 “我想请问,你们的布卖吗?” 那三个女子看到陈确铮面容俊朗、笑容可掬,都害羞地捂着嘴笑了,其中一人胆子稍大一些,点了点头。 “我能看看这布吗?” 那女子又点了点头,陈确铮便用手摸了摸布的厚度,朝胡承荫和贺础安点了点头。 “你们摸摸这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麻布,透气而且容易清洗,这布正合适!” 贺础安和胡承荫拈起布的一角摸了摸,布很薄,隔着布隐隐透出手指的肉色,薄厚刚刚好。 “这布多少钱啊?” 三个女子用罗倮语商量了一下,那个胆大的女子伸出四根手指。 “四块钱?” 女子点了点头。 陈确铮伸出三根手指,女子摇摇头,两人连说带比划折腾了半天,最后已三块三角买下了那三匹布。 “教授不是给了咱们十块钱吗?干嘛这么斤斤计较的?” “咱们灭蝇行动处处都需要钱,缝纱罩的针线不要钱吗?到时候排演文明戏备不住就需要什么服装和道具,教育局虽然同意借给我们油印机印传单,可不知道油墨和纸张到底够不够用,还有许多我暂时没有想到的意外花销,省一点总是没错的。” 胡承荫用十分钦佩的眼光看着陈确铮,竖起了大拇指。 “怎么啦?这么崇拜我,爱上我啦?” “你还真别说,我要是个女的,可能还真的难以抵抗你的魅力。” “虽然不情愿,但我附议。”贺础安附和道。 “贺老师,你也跟着凑热闹啊!” 因为是周末,再加上陈确铮有伤在身,“三剑客”买好做纱窗的白布,决定还是一起回宿舍,陈确铮被强制卧床休息,有两个人在严格监督他,他只好乖乖躺在床上。 另外两个人坐在对面床上看他。 “对了,你受伤这事儿,廖灿星知道吗?” 陈确铮摇了摇头。 “那你就等着吧,她早上发现你不在,一问,好家伙,你受伤了!那还不撒丫子往这儿跑啊?” “狐狸说的没错,廖灿星肯定很担心你。” 三个人正说着,就听到有人用小石子敲打窗子。 胡承荫一骨碌下床,推开窗,便看到三个女孩站在窗外,回头大喊: “快看,她们来了!” 贺础安也下床走到窗边,陈确铮躺着不动,把胳膊放在脸上,挡住眼睛。 梁绪衡看到两人,却独不见陈确铮,大声说道: “小灿星一听说陈确铮受伤了,急得不行,没办法,我只好把她带来啦!” 见到贺础安,廖灿星着急地问道: “陈学长在吗?他还好吗?” 贺础安外头看一眼躺在床上不知在琢磨什么的陈确铮,低声说: “喂,人家问你呢,赶紧出去见一面。” 陈确铮没有回答,依旧躺着不动。 贺础安看着廖灿星焦急得眼神,有些不忍心: “他挺好的,就是胳膊脱臼了,不过医生已经给接上了,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我让他出来,你等等啊!” 贺础安担心陈确铮不肯出去,还想再说几句,谁知道陈确铮干脆利落地从床上起来,走出了房间。 陈确铮走出歌胪士洋行的大门,走到廖灿星的跟前。 廖灿星看到陈确铮被吊起的手臂上包裹着雪白的三角巾,在阳光下分外晃眼,她眯起眼睛,用手戳了一下陈确铮吊起来的胳膊。 “疼吗?” 陈确铮笑着摇了摇头。 “我听说这是昨天晚上伤的?是因为我吗?” “听说?”陈确铮皱起眉头,眼神瞬间幽暗。 “都怪我昨天喝太多酒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绪衡姐说是你背我回来的,真是不好意思啊!” 第一六〇章 缝纱罩 陈确铮低头笑了,接着他抬起头,收起笑容,看进廖灿星眼底,似乎在里面寻找着什么,廖灿星并没有回避他的眼光,眼神坦坦荡荡,还是陈确铮先移开了视线,笑道: “跟你没关系,是我走路不小心摔的。” “还好还好,要不我该多内疚啊!” 梁绪衡跟贺础安都觉得这两个人不对劲,他们还记得前一天晚上廖灿星小孩子般的撒娇和陈确铮无奈的宠溺,可眼下似乎两人都退回到安全距离之外,那种微妙且刻意的生疏让人特别在意。 “不好意思,我的手还有些疼,可能需要休息一下。” 梁绪衡赶紧揽过廖灿星的肩膀,说道: “对对对,你赶紧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小灿星,咱们回听风楼吧?” 楚青恬跟着两人走了两步,转回头说: “陈确铮,你好好休息,好好养伤,胡承荫,贺础安,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你们就去周家找我们,我们就先走了。” “放心吧,我们一定把他照顾得白白胖胖的!” 看到胡承荫美滋滋的样子,陈确铮调侃道: “这有了‘好朋友’就是不一样哈,说话的声调都高了八度。” “你还说我呢,感觉你昨晚上这一跤摔得不太值啊,廖灿星怎么一夜之间跟变了个人似的?” “你甭管他,都是他自己自作自受,把人给赶跑了,以后有他后悔的!咱们进屋!” “太好了!我还寻思着你们在不在呢,还真让我给碰上了!” “三剑客”齐齐回头,看到肩挑担子的石榴阿爸和石榴朝他们走过来。 扁担挑着的两个竹筐里满满当当地装着石榴阿爸劈好的竹篾,粗细相当,所有的竹篾都变成了弯曲的形状,陈确铮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石榴阿爸提前一根一根用火烤过了。竹篾弯曲的弧度都一样,可见石榴阿爸手艺的细致。 “石榴阿爸,这些竹篾这么快就劈好了?真是太辛苦了!我们刚刚去大街子上买了几匹白布,我拿出来给你看看行不行!” 陈确铮把白布从屋中拿出来给石榴阿爸看。 “这个薄厚的布很合适,可我只会摆弄竹子,这布我就不行了,要不我让石榴他妈过来帮忙?” 一旁的石榴眼珠一转,灵机一动: “阿爸,你忘了吗?夜校里有那么多孩子,我求他们的阿妈来帮忙,还有几位阿姐和阿婶都跟我熟悉了,她们也肯定能帮忙的!” 石榴阿爸把所有的竹篾用担子挑到了文庙,“三剑客”拿了白布过去。石榴猜得没错,夜校里很有几位心灵手巧的女子,她们的针线活一流。得知陈确铮他们要做纱罩,许多同学们在下课后不仅自己留下来帮忙,还回家叫阿妈阿姐自带针线赶了过来。石榴阿爸用他粗糙的长满老茧的双手将三根竹篾用铁丝从中间固定在一起,再等角度地分开,夜校孩子的妈妈和姐姐们盘腿席地而坐,散落在大殿的各处,她们先是将白布裁成合适的六片,然后将白布的边缘依次缝在弯曲的竹篾上,一个纱罩便做好了。 最初大家都是在摸索着做,不是很熟练,后来动作逐渐熟练,速度就越来越快。庙里的小和尚也征求了主持的同意,帮忙一起缝制纱罩。回过神来,陈确铮发现,大成殿里的大家都一边聊天一边忙活着手上的活计,她们交谈的内容他全然听不懂,然而这愉快的劳作场景却极富于感染力。“三剑客”跟廖灿星、楚青恬和梁绪衡也围坐成一圈,男生负责裁布,女生负责缝纫,她们跟学生的妈妈们取经,很快也游刃有余了。 手上熟练了,嘴巴便闲不住了,大家开始天南海北地胡侃,先是贺础安聊到海关大楼附近正在修建的军用机场,他担心日军发现这个机场会不会派飞机过来轰炸,之后梁绪衡又聊到法律系教授陈瑾琨在课堂上发表抗战的悲观论调,直言“中国必亡”,引发了学生的激烈kang议,说他听同学说学校附近的南美餐馆的烤鸡特别好吃,一只要一块钱!好贵!胡承荫说他听闻浦薛凤、陈岱孙几位先生经常打桥牌,就以烤鸡作为赌注,谁输了谁就请客吃烤鸡。 “可惜我不会打桥牌,你们谁会?” 陈确铮默不作声,其他人都摇了摇头。 “哎,好想吃烤鸡啊!可惜咱们买不起。一个面包才六分钱,一只烤鸡能买多少个面包啊!” 梁绪衡一边摊开一匹新的白布一边说: “狐狸,你就别惦记烤鸡了,快说说,你转到社会学系已经快两个月了,还适应吗?有没有后悔呀?” 一说到这个话题,胡承荫的眼睛就亮了。 “后悔?太后悔了,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学!社会学太有意思了,我们的老师各个都是海外留学归来的,一个个都学富五车,而且还特别有个性,梁绪衡,我们“三剑客”跟教务长潘光旦先生的轶事贺老师有没有跟你说过?” “当然说过,你们不是一起吃面吗?狐狸你还猜潘先生是生意人,逗得他哈哈大笑。” “我那是‘有眼不识泰山’!潘先生你只要是的上过他的课,就会被他的魅力所吸引,他十四五岁的时候在清华联系跳高摔伤了右腿,明明疼得要命他却毫不在乎,导致贻误了病情,最后发展成骨结核,在他16岁的时候不得不做手术锯掉了右腿。潘先生虽然只有一条腿,可是拄拐走路健步如飞!” “你说的没错!我经常在蒙自海关见到潘先生,他比咱们这些年轻人走得还快呢!” “潘先生讲课的时候也十分幽默,而且把我们当朋友似的,你可以尽情地跟他辩论,他绝对不会生气!” “法律系的课程都让我忙不过来了,你们社会学的课我只听过陈达先生的,看来以后也要听听潘先生的课了!”梁绪衡兴奋地说道。 “陈达先生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了,陈达先生上课的时候很严肃,每个概念都讲得十分深入,务必让我们理解透彻,特别有意思的是,潘光旦先生是陈达先生引荐进入清华的,陈先生对潘先生可以说有知遇之恩,可是两人的教学理念却恰恰相反,陈先生主张培养专才,潘先生却主张培养通才。潘先生给我们讲课的时候经常说,即使做不成通才,也千万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专才,陈达先生也经常在课堂上告诫我们,要把自己的精力都用在自己的本专业的学习上,学有所专,才能学有所长。他们学术见解不同,彼此自然是知道的,起初我们系的同学还在私下里偷偷议论,两人见面会不会撸起袖子打一架,谁知道他们一见面就‘兄长’来‘兄长’去的,亲热得很!害得我们白白担心一场!” 第一六一章 我来试试,可以么? 贺础安频频点头: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真正的学人都是就事论事,二位先生就是如此。如果因为彼此意见不合就恶言相向,或是老死不相往来,我倒要怀疑他的学术造诣和为人的胸襟了。” 楚青恬看着身边一针一线缝纫的蒙自妇女们,轻叹一口气。 “我家就有一台胜美牌的缝纫机,却不常用,只是在角落里吃灰,那缝纫机要是在这儿的话就能派上大用场了。” “缝纫机这家伙事儿可是贵得很,只有有钱人家才买得起,蒙自的老百姓恐怕是连见都没见过吧?” 胡承荫边说边高举着针线对着灯小心翼翼地穿针引线,可总是不成功,只好把针线都塞给陈确铮,陈确铮拿过来一下子便穿过去了。 “你这眼神儿可以啊!” “那算什么,我们以前在西山——” 贺础安说到得意处,留意到陈确铮看着他微微摇头,便闭口不谈了。 “怎么不说了?在西山怎么了?”梁绪衡被勾起了好奇心。 陈确铮一笑,接着说道: “以前我们在西山郊游的时候,我总是能找到蚂蚁洞。” “哦。”梁绪衡似乎没有听到自己想象中的精彩剧情,有些兴味索然。 大家一边聊天一边做活儿,而且已经形成了一条十分有效率的流水线,忙活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把纱罩全部做好了。 深夜,大家看着高高地摞在一起的纱罩,心中涌起了满满的成就感。 “三剑客”送石榴阿爸出城,他一再让他们不要送,他们想给他工钱,可是他执意不要,只带了一个纱罩回去。 “你们是给我们蒙自的老百姓做事儿,再说你们也是穷学生,我怎么能要你们的钱呢?这个纱罩就是我的工钱了!有了这个纱罩,我们家也是文明人了!” 租场地、做纱罩都完成了,接下来就是排话剧了,胡承荫作为话剧的把编剧和导演,深夜都在菜油灯前挑灯夜战,每天上课都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胡承荫从小就在戏台上跑来跑去,京戏、京韵大鼓、相声……各种各样的古诗塞了个满眼满耳,可要排一部蒙自老百姓爱看,而且看得懂的戏,还真是让胡承荫犯了难,苦思冥想了好几个晚上,突然灵光一现。 “我们讲国语可能许多蒙自的老百姓都听不懂,倒不如我们排一出默剧怎么样?” “好啊,默剧可以利用夸张的动作来展现剧情,再说展现苍蝇的危害也不需要什么复杂的对白,你就尽可能用动作和表情,少用台词,老百姓肯定欢迎!” “倒也不用这么极端,可以两者兼顾嘛,狐狸你肯定会打快板儿吧?你可以在把戏演完之后再来一段‘数来宝’啊!” “有道理!可我没有快板儿啊!” “这有什么难的,让石榴阿爸给你做一副!” “对呀,我怎么忘了这一茬儿了!” 胡承荫来了灵感,一晚上就把剧本写好了,默剧他讲得是一家三口的故事,丈夫每天在外务辛辛苦苦赚钱,妻子每天在家里照顾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丈夫吃了苍蝇叮过的饭菜,肚子不舒服,之后就卧床不起了,妻子请来大夫,大夫摇摇头表示没有救了,之后黑白无常就过来把丈夫的灵魂接走了,丈夫看着抱着孩子默默垂泪的妻子无可奈何,只好跟黑白无常离开。 贺础安看看剧本,颇有些顾虑。 “你这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这人直接死了,演出效果会不会太沉重啊?” “吃了*败的食物是真的有可能会死人,狐狸到也不是危言耸听。” “我看一下你这个剧本需要五个人分别来演夫妻、苍蝇和黑白无常,其他角色可以随便在男生里挑,这个妻子的角色最关键,而且这个角色的表演好不好直接决定了能不能打动看戏的蒙自百姓。” “那我跟绪衡说说这个事儿,找几个女生过来商量一下。” 晚上,六人聚在南湖的瀛洲亭商量排戏的事儿,最先讨论的是妻子的角色到底是谁来演。 “梁绪衡,你胆子大,表达能力强,还不露怯,要不你来演这个妻子如何?” 梁绪衡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我可不行,你让我演讲可以,演戏可千万别找我,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感受到大家期待的视线,廖灿星躲在梁绪衡的身后: “别看我,我也不行!” 就在大家为难的时候,楚青恬轻轻开口: “我来试试,你们看,可以么?” 大家互相看看,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楚青恬平日里文文静静,说话的声音都很小,没想到竟然主动提议要演女主角。 陈确铮用手指在偷偷在胡承荫的后腰戳了一下。 “发什么愣,赶紧说话!” 胡承荫解了冻,连忙应道: “你来演那感情好,求之不得,求之不得!你可是给咱们救了大急了。” 楚青恬害羞地笑了: “我先试试,若演得不好,你们再换人。” “怎么会演得不好?不可能会演不好!就算我们的戏没人看也是我的本子写得不好,戏排得不好,不gan你的事!” 胡承荫那个拍着胸脯保证的样子把大家都逗乐了。 “下面安排剩下的角色,苍蝇、黑无常、白无常、女子的丈夫。” 贺础安挠挠头: “我还是有一个顾虑,刚才没说,这黑白无常将男子带走的戏会不会有些宣扬封建迷信的意思啊?我们是接受新思想的大学生,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胡承荫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转头看了看大家,似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着同样的顾虑。 陈确铮轻轻一笑。 “我倒是有不同的想法。” 贺础安身体不自觉地向前靠了靠。 “愿闻其详。” 胡承荫迫不及待: “别卖关子啦,赶紧说吧!” “我们辛辛苦苦去山里砍竹子,去街子上买白布,还让石榴阿爹给咱们劈竹篾,做纱罩,狐狸辛辛苦苦挑灯夜战写剧本,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第一六二章 大行不顾细谨 “是为了让当地的老百姓扭转观念,培养新的卫生的生活习惯,可是你们也看到了,蒙自的老百姓把苍蝇叫‘饭蚊子’,他们甚至还认为只有苍蝇叮过的饭才是香的、好吃的!咱们随便说几句讲究卫生他们就会听了吗?定然是不行的,那就只好利用他们熟悉的方式去改变他们,只有通过夸张的方式,用老百姓熟悉的方式,才能真正让他们产生恐惧。(wap..com)可能你们会觉得,让老百姓害怕到底好不好,我觉得古往今来,我们的老祖宗能繁衍到咱们这一代,恐惧功不可没。因为有了恐惧,人就会趋利避害,选择更加适合自己生存的生活方式。” “我听懂了,我如果只在舞台上演一个人闹肚子了,疼得死去活来,可能他们只会在台下哈哈大笑,我若只是演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地死了,给他们产生的冲击力可能也不够强,但如果黑白无常出现将他们接到阴曹地府,那就十分形象了,老百姓可能真的会害怕,以后就更加注意卫生了!我说得对么?” “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确铮,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贺老师,你到底是老师啊,一肚子格言警句,我说这么多,你这十二个字就给我总结了!” “嫌我说的少,那我再多说几句!听君一席话,我才意识到方才是我迂腐了。但凡不违背基本的道德原则,凡是可以使用的方法,我们都可以拿来用,如果黑白无常的出现真的能让蒙自的老百姓害怕,从而培养起良好的卫生习惯,何乐而不为呢?” 胡承荫也激动起来,接着说道: “就是,黑白无常阎王爷的形象在中华文化中存在了千年,我们不提他们,老百姓就不相信他们了吗?” “既然如此,狐狸,你准备让谁来扮演黑白无常?” “老陈,黑白无常其实就是外形吓人了点,估计要戴高帽子,还要咬着假舌头,但其实演起来不难。” “那就让我和绪衡一起演吧。我们俩演技都不太行,但还想给宣讲会出一份力。” “绝了,黑白无常做了夫妻了!就这么定了!” “贺老师,梁绪衡能同意办成那个鬼样子吗?” “你们低估她了,对外在形象这些她是全然无所谓的,她心里在乎的是更为重要的事。” “我的牙又要倒了,贺老师,知道你跟你们家梁绪衡情比金坚,可是不要动不动就对我们发射你们俩的爱情子弹,把我们这些光棍儿扫射得体无完肤啊!” “剩下的角色就是‘苍蝇’和‘丈夫’了,这两个都有点难,扮演‘苍蝇’的人要用肢体动作表现苍蝇的形态,扮演‘丈夫’的人要表演一个人从健康到生病再到死亡的过程。” “那就由我来演苍蝇吧!” “老陈,你真的要做这么大的牺牲?我刚才还没说,办成苍蝇可是要把满脸涂黑,在背后挂上假翅膀,那形象估计是惨不忍睹,你真想好了?” “这有什么?我都扮成那样儿了,还有谁认识我啊?别废话了,我演‘苍蝇’,你演‘丈夫’,就这么定了!” “我演‘丈夫’?” 陈确铮和贺础安相视一笑。 陈确铮拍了胡承荫一下: “还装?心里头琢磨半天了吧?” 贺础安跟着说道: “就是,楚青恬演‘妻子’,谁还敢演‘丈夫啊’?机会难得,一定要把握住啊!” 胡承荫憨憨一笑,把头埋在了桌子上。 从那往后,文庙不但成了民众夜校上课的地点,也成了文明戏的排练场地,每天的课上完之后,大家便开始排练,许多同学看着好奇,都留下不走,坐在地上看他们排练,时不时发出哄堂大笑。 胡承荫看着大家的笑脸,听着大家的笑声,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觉得自己一瞬间回到了天津老家,回到了劝业场。因为通讯的阻隔,他已经快一年没有跟家里人联系了,一想到这里,心中不免酸涩,他定了定神,咳嗽了一声,把自己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排练很顺利,最大的笑点就是“黑白无常夫妇”,两人演技不好,然而有一种笨拙的喜感,陈确铮对苍蝇的模仿也十分到位,他弓腰曲背,蹑手蹑脚,还会在胸前搓手,模拟苍蝇的动作,大家看得津津有味。 然而最大的惊喜却是楚青恬,她演活了一个深爱丈夫的妻子形象,胡承荫从他望着她的眼神中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她对自己的爱意和担忧,结尾的时候胡承荫扮演的丈夫在弥留之际,楚青恬竟真的泪如泉涌,她的眼泪滴在胡承荫的脸上,一时间让他也入了戏,就好像自己真的成了那个即将死去的丈夫,对妻儿生出无限的不舍来。 戏到了尾声,胡承荫从病床上起来,演员们站成一排朝观众们鞠躬,收获了长久且热烈的掌声,他们惊讶地发现,许多女孩都在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 “狐狸,你看大家多喜欢,你的戏一定会成功的!”陈确铮看着胡承荫的脸,发现他的脸上也遍布泪痕。 宣讲会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油印传单并在大街小巷散发,“三剑客”一下课便一头扎进教育局,在那间放了油印机的办公室里昏天黑地地忙活起来。情况跟陈确铮估计得一样,教育局有油印机,油印材料却是不够的,需要自己花钱买,还好他们早有准备,终于把几千张传单印好了。 深夜,印好最后一张传单的三个人满身满脸都是油墨,贺础安和胡承荫累得头碰头地躺在地上,陈确铮却仍旧在灯下整理他们剩下的钱。 “因为咱们精打细算,竟然还剩下一些钱,我们买一些苍蝇拍吧,这个苍蝇拍咱们不发给老百姓,而是发给咱们的同学,阻止一个‘百人灭蝇小分队’,专门到饭馆、菜场、豆腐作坊等苍蝇多的地方去打,估计会很有效果,你们说如何?” “好主意,咱们要让蒙自的苍蝇闻风丧胆!” “三剑客”实在太困了,没说几句便在油印室里沉沉睡去。 第一六三章 打竹板儿,笑开怀 第二天,“三剑客”跑到一个五月底新开的浴室去洗了个澡,虽然手上还有个别地方的油墨洗不掉,但总不会有碍观瞻了。“三剑客”把传单带去教室,课间动员大家跟他们一起分发,周曦沐走进教室,发现大家都拿着传单在议论,便要来一张看。 “这个‘灭蝇运动’是谁搞的?” 同学们都指着“三剑客”。 “好家伙,又是你们三个?” “周先生,周六我们准备在城里的古戏台举办一次宣讲会,呼吁蒙自的老百姓可以讲卫生、灭蚊蝇,我们还做了很多纱罩,准备到时候赠送给老百姓,帮助他们养成良好的饮食习惯。” 胡承荫献宝似的讲了一长串。 “看来你们下了很多功夫嘛!我到时候一定去给你们捧场!” “谢谢周先生的鼓励!” 因为大家踊跃帮忙,每个人都认领了一部分,“三剑客”的传单很快便发完了,隔天小街子的时候,同学们把自己领到的传单悉数发完,一边发还一边宣传,到时候可以免费看戏还有东西送,忙活得不亦乐乎。 “这传单是都发出去了,就是不知道能来几个人啊?” 贺础安看了看被油墨浸染的指甲。 “不要这么悲观嘛,贺老师,肯定人满为患,堵了整条街!” 之后的日子,“三剑客”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服装道具,多亏了石榴一家的大力帮忙,石榴阿爸给胡承荫做了一副快板,虽然比不上店里卖的,截断面磨得不够细致,却已经十分像样了,胡承荫试着打了一段儿快板儿,石榴一家从来没有见过,新鲜得很。石榴阿姐把自己平时都舍不得穿的一副借给楚青恬穿,没想到十分合适,石榴阿姐把楚青恬的头发盘成了蒙自已婚女子的模样,便是活脱脱的劳苦操持的贤妻了。 周六终于到了,“三剑客”早早地就来到了戏台,把早就准备好的、陈确铮用毛笔在红纸上写的“灭蝇宣讲会”五个大字贴在了舞台的正中央,陈确铮因为细心靠谱,还分管了所有的演出服装和道具,他还贡献了一条床单做成了一个简易的换装隔间,给演员化妆换衣服用。 出乎意料的是,宣讲的时间本来定在上午十点半,可还没到时间,戏台下就已经挤满了人,为了占据一个好位置,大家都簇拥在一起。 “狐狸,还真让你给说中了,这还没开始演呢,半条街就已经占满了。你。” 胡承荫身上穿的是贺础安身上的大褂,因为贺础安又高又瘦,大褂穿在他身上稍微紧吧了一点儿,下摆几乎要拖地了,但他倒是全然不在乎。 “穿上这身儿我就有点找到感觉了,回头算算,我上次登台说相声是什么时候来着?太久了,我都想不起来了。” “放心,你的功力还在,上次在街头古彩戏法不是耍得很好嘛!” “我不担心,我是谁,我爸都说我小时候是‘人来疯’,人越多我越兴奋!” 十点半到了,胡承荫手里拿着快板,一撩大褂就上了台,架势十足,走到台中央站定,看到台下黑压压的人头,男女老少都有,都是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胡承荫举起快板,并不说话,而是先来了一段儿令人眼花缭乱的花板儿,手上的动作花样百出,左手小板儿“搧、撩、颠、摇、抖”一个不拉,右手大板儿“打、崩、滚、扣、垫”样样精通,时不时还来个“剃头点儿”。一时之间如暴风骤雨,一时之间又如秋蝉泣诉,胡承荫的身体伴随着快板的节奏微微摆动着身体,时而昂首挺胸,时而含胸垂首,眼神晶亮,整个人又投入又自信,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 快板儿本是北方的曲艺形式,蒙自的老百姓哪里见过,胡承荫还没有开口,他们就已经目不转睛,沉迷其中了,胡承荫放轻了快板敲击的音量,他左右扫视一眼,便镇定自若地开了嗓: 打竹板儿,笑开怀, 欢天喜地走上台! 台上台下真热闹, 我先跟大家问声好! 五月初联大的师生到这里, 蒙自的好山好水真是好美丽, 来到蒙自这六十多天, 认识的蒙自乡亲勤劳淳朴又乐观。 我们联大的学生只有一点很苦恼, 这里的苍蝇成群结队到处跑! 半空中,乌央乌央地似黑云, 饭桌上,密密麻麻地真吓人! 这苍蝇,看似只有一小个, 实际上,害处实在有很多。 今天办这个宣讲会, 为的是, 跟各位乡亲打个商量, 从今后, 茶水喝前要煮透, 生冷食物不入口。 马桶用完赶紧倒, 饭菜做完盖纱罩! 集体灭蝇意义大, 讲究卫生身体好! 我胡承荫在这里祝各位长命百岁!” 在台侧的梁绪衡和贺础安抓紧换衣裳,贺础安一身黑袍,梁绪衡是一身白袍,是陈确铮买了黑布和白布,石榴阿姐和石榴阿妈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他们俩头上戴着一顶一米的高帽,里面是石榴阿爸做的圆锥形的竹撑子,外面糊上一层黑纸和白纸,站在一起便是活脱脱的“黑白无常”了。 最形象的便是他们嘴上三尺长,三寸宽的鲜红的舌头,是用扯下来的长条的白布蘸上红色的颜料染红的,他们穿衣服的时候不顾得欣赏舞台,胡承荫抑扬顿挫的数来宝却一字不落地钻进他们的耳朵里。 “没想到狐狸还有这两下子呢?挺厉害啊?” “那是自然,狐狸可是相声世家出身,只不过不想吃这碗饭而已。” “这词儿是他自己编的?” “嗯,晚上自己写写改改的,没事儿还自己一个人跑到外面喃喃自语,可能是在顺词儿吧?” 梁绪衡还想说什么,突然留意到不远处,楚青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上的胡承荫,她的头发已经盘到脑后,身上穿着石榴阿姐的蓝色衣裙,唇边挂着浅浅的微笑,她似乎已经进入了角色,因为她望着胡承荫的眼神有意外,更有欣赏。 胡承荫深深鞠躬,台下爆发热烈的掌声,而且久久不歇,胡承荫被大家的热情震撼到了,虽然惦记着后面的揭幕,可仍深深鞠躬几次才下台。 第一六四章 眼前人是心上人 胡承荫走到布幔遮着的换衣间,发现大家早就把衣服换好了,楚青恬俨然就是魅力的新婚少妇,怀中抱着被棉被包裹着的玩具娃娃,梁绪衡和贺础安把红布咬在嘴里,活脱脱两个吊着长舌头的黑白无常。(wap..com)陈确铮让易力周帮忙支援“灭蝇运动”,易力周特意找来袁永熙和辛毓庄、郭松懋、迟习儒等七八个民先的成员过来帮忙,因为还缺了一个医生的角色,陈确铮就给袁永熙套上了白大褂,背上药箱,他文质彬彬的样子,倒是像回事儿。但最牺牲的却是陈确铮,他为了模拟苍蝇纤细的四肢,只在身上穿了贴身的黑色短裤,其余的部分全部涂上了黑色的油彩,连耳洞和鼻孔都不放过,黑得一塌糊涂,头顶上是石榴阿爸编的两个椭圆形的竹筐,穿了绳子系在下巴上,活脱脱的就是两个硕大的苍蝇眼睛,最绝的就是那对苍蝇翅膀,石榴阿爸用竹子做的估价,外面用胶水糊的竹纸,陈确铮自己用油彩在上面涂上苍蝇翅膀上裂纹状的纹路,惟妙惟肖,两扇翅膀足有一米多长,用绳子系在胸前,效果十分惊人。 “好家伙,这大苍蝇,得多大的苍蝇拍才能打死啊!” “少废话,快点换衣服,别磨蹭!” 胡承荫的衣服准备得毫不费力,从上衣到鞋子,都是原样从石榴阿爸身上扒下来的,直接套上就好了。 为了填补他们换装和准备的时间,民先成员们给乡亲们表演合唱,他们从《大刀进行曲》,唱到《抗敌歌》、,歌声十分具有感染力,台下的老百姓即便是听不懂歌词,表情也颇为动容,最后《打回老家去》一曲唱毕,老百姓的巴掌拍得震天响。 因为没有幕布,大家早早就已经把舞台布置好了,正当中放了一张桌子,上旁边摆了一张竹床,虽然简陋,倒也跟故事的背景十分契合。楚青恬抱着孩子商场,耐心地哄着,她把孩子小心地放到竹床上,桌上摆了几个盘子和碗筷,她假装闻了闻饭菜的香气,嘴边露出微笑。接着从床上抱起孩子,坐到桌边,一边哄还一遍哼唱着摇篮曲,场面十分温馨,她时不时地望向门口,心中似乎有所惦念,不知不觉,便靠在桌上开始打盹儿。 这时候陈确铮扮演的“苍蝇”蹑手蹑脚地上场了,他在舞台上转圈地跑着,模拟苍蝇四处乱飞的模样,他的动作又夸张又滑稽,把台下的老百姓逗得哈哈大笑,一些小孩子指着陈确铮大喊: “饭蚊子!饭蚊子!” “苍蝇”似乎是闻到了桌上的饭菜香,闪动着双翅“飞”到饭菜边,两个“前爪”兴奋地揉搓着,趁着妻子昏睡的时候,把头凑到盘子上,把每个菜都啃个遍。这时候楚青恬扮演的妻子似是听到门口有响动,突然起身,看到桌前的苍蝇,伸手一阵追打,将“苍蝇”赶下台去,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接着胡承荫扮演的丈夫回来了,他肩上扛着扁担,脚步沉重,一身疲惫,楚青恬抱着孩子起身迎接,胡承荫看到孩子放下扁担,把孩子抱在怀里,满脸喜悦。楚青恬把孩子放在床上,你殷勤地给胡承荫擦汗,胡承荫坐下后,楚青恬十分自然地给他揉捏肩膀,虽然桌上并没有食物,可是胡承荫索性把盘子端起来,用筷子往嘴里扒菜,表演得十分逼真,吃好饭,胡承荫把赚来的一点点工钱交给楚青恬,楚青恬握住胡承荫的手,眼神中满是心疼。突然胡承荫的肚子痛了起来,他紧皱着眉头,双手捂住了肚子,摔倒在地,楚青恬一脸慌乱,赶紧把胡承荫扶到床上去,接着奔下舞台,接着跟袁永熙扮演的医生一起一同上台,袁永熙用听诊器在胡承荫的胸口听了听,接着摘下听诊器,摇了摇头。楚青恬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她抓着袁永熙的双臂,跪在了他的面前,医生还是无奈离开。 接着便轮到“黑白无常”上场了,两人的装扮按理说是十分搞笑的,尤其是两人咬着“红舌头”一蹦一跳地上场,每次都会让看的人捧腹,可是楚青恬和胡承荫的表演太过逼真,台下的观众都入了戏,甚至有小孩子直接哭了起来。 胡承荫扮演的“丈夫”看到了黑白无常,用手指着他们,脸上露出分外惊恐的神色,他用手指着他们,大喊大叫起来,楚青恬扮演的“妻子”却完全看不到“黑白无常”,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怕什么,只是惊恐地试图安抚他。 “丈夫”猛咳几声,便倒在床上,妻子扑过去,握住了丈夫的手。 按照彩排的演法,这时的“丈夫”已经死去,“妻子”在床前对着丈夫垂泪,然后的这出戏就结束了。可是楚青恬却情之所至,将胡承荫抱在怀中,开始轻轻吟唱,她吟唱的是周璇的《天涯歌女》。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哎呀哎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爱呀爱呀,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 小妹妹似线郎似针, 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爱呀爱呀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胡承荫在楚青恬的怀中,他的耳朵紧靠在楚青恬的胸膛,楚青恬的歌声如泣如诉,泪水颗颗滚落,滴在胡承荫的脸上,然而此刻楚青恬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他可以感受到她的心跳,闻到她的气息。 只求眼前人,便是心上人。 胡承荫无法按捺心中的冲动,突然睁开眼睛,楚青恬的脸庞便近在眼前。因为皮肤白,鼻子和两颊都红彤彤的。她的一双眼睛雾蒙蒙的,濡湿的长睫毛变得一绺一绺的,看到胡承荫睁眼了,楚青恬的歌声微微一顿,接着便不着痕迹地接了下去,因为距离离得远,台下的观众都没有发现,可就在这个时候,胡承荫突然伸出手,抚上了楚青恬的脸。 第一六五章 谢谢大家送我石榴吃! 胡承荫的这一忘情的举动引发台下一阵惊呼,看戏的人都没有想到死去的丈夫竟然能重新,台侧的人更是惊讶得不行,这完全是胡承荫的临场发挥了,好在楚青恬处变不惊,她握住了胡承荫抚在她脸上的手,深情地望着他。 “丈夫”是必须要死掉的,要不然怎么表现“灭蝇运动”的必要性呢! “这可怎么办?狐狸不肯死啊!” 贺础安有些着急了。 “别担心,现在观众还没发现,我来想办法。” 随后,陈确铮突然夹起嗓子,模拟婴儿的哭声,放声嚎啕起来。 楚青恬如释重负,转回身把床榻上的孩子抱到胡承荫的跟前,胡承荫看向被子里露出的“孩子”的脸,脸上露出无限眷恋的深情,他小心把孩子抱在怀中。 台侧的陈确铮适时止住了哭声。 胡承荫看看身边的妻子,又看了看怀中的“孩子”,亲了亲“孩子”的额头,突然留下两行清泪,不舍地闭上眼睛,他的双手缓缓垂下,楚青恬痛哭不已,她用被子把胡承荫从头到脚地盖住,趴在了他的身上,刚好挡住了他的头部。 胡承荫偷偷从被子里钻出,突然站起来,又把大家吓了一跳,此时的“丈夫”,已经脱离了肉身,变成了鬼魂,他绕到“妻子”身后,摸了摸她的头,“妻子”依旧痛哭不止。 “丈夫”终于决定跟黑白无常离开,却仍旧一步三回头,“妻子”似有所感,起身看向“丈夫”离开的方向,却什么都没有看不到。 胡承荫跟着贺础安和梁绪衡走下了戏台,“丈夫”被黑白无常牵引着走向了阴间,只留下“妻子”一人在丈夫尸体前久久啜泣不止。 丈夫和妻子阴阳两隔。 哭声之中,陈确铮扮演的“苍蝇”再次登场,全无顾忌地来到桌前,依旧放肆地“大快朵颐”。 这出戏结束了,如果有幕布的话,这时候大幕就应该落下了,台下的观众们还沉浸在戏里,大家都一动不动,傻傻地看着台上,很多观众都用袖子擦眼泪。 这时候,人群中有一人大喊一声:“好戏!”,然后用力鼓起掌来。 陈确铮循声望去,叫好的人不是别人,却是周曦沐,他身边还站着白莳芳、曾剑侠、阮媛,令他意外的是,朱自清先生、闻一多先生、潘光旦先生也在人群中,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 观众们也因为这一声叫好从戏中抽离出来,跟着热烈鼓起掌来,台上的陈确铮和楚青恬走到台前,贺础安、梁绪衡、胡承荫、袁永熙也重新上台,全体演员手牵手向关中鞠躬。没想到竟然有人朝着陈确铮扔了一个石榴,好在陈确铮反应迅速,一把接住了,可很快便有更多的石榴砸到台上,陈确铮躲闪不及,被砸中了好几下。 胡承荫赶忙劝阻。 “别砸啦,别砸啦,你们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这是演戏,都是假的,假的!” 陈确铮却全不在意,他从地上捡起一个被砸成两半的石榴,咬了一大口,汁水顺着嘴巴流了下来。 “好甜啊,这是我吃过的最甜的石榴了!” 老百姓一时间入了戏,都把气撒在了“苍蝇”身上,一时冲动便扔了石榴,一听陈确铮这样说,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石榴的汁水洗掉了陈确铮嘴上的油彩,露出了皮肤本来的颜色,看起来十分滑稽,陈确铮却全然不顾形象,接着说: “你们不知道,你们用石榴丢我,我有多开心,这说明我们办这个宣讲会的目的达到了!让大家意识到了苍蝇的危害!但是这石榴我还是要还给大家,毕竟还要卖钱呢,是不是?快点儿,大家帮我一起捡石榴!” 台上几人七手八脚把落在台上完好无损的石榴都捡起来,要还给刚才扔石榴的人,可没人好意思认领,陈确铮见状说道: “那我就谢谢大家送我们石榴吃了!这就是我们的演出费!”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陈确铮低声对身旁的贺础安说: “场子热了,轮到你做总结了!” 贺础安刚刚在台下已经换下戏服,穿上长衫,他清了清嗓子,郑重说道: “刚刚我们演完这个文明戏,就有人朝着我们扮演苍蝇的演员扔石榴,说明有的人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苍蝇的危害了。但我相信,台下仍旧有很多人并不认为苍蝇是一种不卫生的、需要消灭的害虫。各位可能不知道,苍蝇可以传播疟疾、霍乱、痢疾、伤寒、乙肝等疾病。我并不是危言耸听,这些病最短只要几天就可以要人的命,民国二十一年的“关中霍乱”遍及全国,患病人数竟有50万,死亡人数有20万之多,死亡率高达40%!我不知道台下的你们有多少能听懂我说的话,我只希望听懂的人能够奔走相告,告诉你们的亲朋好友,苍蝇不是无害的‘饭蚊子’,是会让我们生病的害虫!我们都知道,病从口入,为了改善大家的饮食卫生条件,我们做了一批纱罩,大家可以把纱罩罩在饭菜上,苍蝇就叮不到了,苍蝇身上的病菌也也就不会污染我们的饭菜了。” 民先的几个小伙子早就手脚麻利地把做好的纱罩抬到了舞台上,贺础安拿起一个走到桌前,把纱罩放在了桌上,纱罩完美覆盖了桌上的几个碟子。 “大家看,这样是不是很卫生?最后我想说,感谢大家来参加我们的‘灭蝇宣讲会’,为了感谢各位的支持,我们准备把这些纱罩送给大家,不要钱!请大家排队上台来领!一人一个!” 一听到有东西送,老百姓都踊跃地上台,台上的几个“演员”和民先的众人都忙着分发纱罩,不到一个会儿功夫,便领取一空。 等到大家都下了台,贺础安重新站回台中央。 “下面我宣布,西南联合大学蒙自分校‘灭蝇’宣讲会圆满成功!谢谢大家!” 贺础安深鞠一躬,台上众人也跟着鞠躬,台下众百姓纷纷鼓掌,之后心满意足地各自散去,联大的几位老师却依旧站下台下,笑意晏然地看着他们,眼中皆是赞许。 第一六六章 盛装出席 “你们这个纱罩太紧俏啦,我也想要一个呢,可惜没有领到!”闻一多先生打趣道。(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 “三剑客”还未来得及穴话,小石榴在旁边俏皮地穴了话。 “这有什么难,我让我阿爸再给先生做一个!” “就是就是,我给联大的每位先生都做一个!”石榴阿爸赶忙说道。 闻一多先生摸了摸小石榴的头。 “我也有两个女儿,不过都比你小。你在哪里读书啊?” “我就在民众夜校里读书,贺老师教我!”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你们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来蒙自才多久,你们就干了这么多大事,真是了不得!” 闻一多对学生的称赞向来是不吝溢美之词的,朱自清却时刻冷静自持,待闻一多说完,他徐徐说道: “闻先生刚刚给你们这么多称赞,我还是要提醒你们几句,你们做得这些事情十分好,也十分有意义,但要时刻记住,你们的本职是学生,务必不要荒废了学业!而且眼看着七月就要期末考试了,你们还是要抓紧备考啊!” 胡承荫拍着胸脯说道: “先生你就放心吧,我们都是利用课余时间来做这些事情的,绝对不会耽误功课的!” 潘光旦听了哈哈大笑,手中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 “看看,我们社会学系的学生就是这么自信!” “是啊是啊,颇有你的真传!”朱自清先生笑道。 周曦沐走到陈确铮身边,看了看他手臂上的伤口,虽然是黑色油彩遮盖,仍旧能看到凹凸不平的痕迹,陈确铮感应到周曦沐的视线,他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 “我说要带人来给你撑场面,怎么样,算不算说到做到?” “谢谢先生,先生有心了。” 周曦沐上下看着他的造型,虽然头上的竹筐和背后的翅膀已然取下,仍旧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黑人儿”,调侃道: “你这牺牲可是够大的,好在人长得帅气,即便装扮成了苍蝇,也是最英俊的一只苍蝇!” “周先生就别拿我消遣啦!” 这时候石榴走到白莳芳跟前,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夫人您是有了小娃娃了吗?” 白莳芳温柔一笑: “是啊,他还很小呢。” “是个男娃娃。” 周曦沐和白莳芳惊讶地对视一眼。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周曦沐追问道。 “我也说不出来,反正我就是会看就是了。” “好,那我们就等我把小娃娃生下来,看你猜得准不准!” “肯定是准的!”石榴颇为自信的样子。 陈确铮却无心聊天,目光在街上来回流连,似是在寻找着什么。刚刚在台上演戏的时候,他的眼睛就不自觉地在台下流连,他没有见到自己想见的人,想是人太多太杂,他一时间看不清楚,可人潮散去,他便再没了自欺的余地。 廖灿星没有来。 郑重送别了联大的教授们,周曦沐夫妇和曾涧峡夫妇留下来没走,四人执意要请灭蝇行动的参与者吃饭。 “先生,我看你还是不要破费了,我们也没做什么事情。” “陈确铮,你是故意的吧?你们没做什么事情?我才是真的什么也没做!钱穆、杨业治、汤用彤几位教授爬山回来,跟我说了在二龙山碰到你们的事情,他们还告诉我你们在山上砍竹子,为‘灭蝇行动’做准备,我却全然抽不开身,你们活动都办完了,我既没出钱,也没出力,我这个当老师的,没有尽到责任啊!” “都怪我,最近身体一直不好,他除了上课的时候出门,一直留在家里照顾我,你就让他犒劳犒劳你们嘛!” 曾涧峡看着他的得意门生陈确铮,对他今天的扮相又惊讶,又赞赏,开了句玩笑: “陈确铮,你就别跟我们客气了,你这只‘苍蝇’这么可怜,一直在舔空盘子,我都看不下去了!” 说到这儿,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曾涧峡接着说: “再说我们这些当先生的是有薪水的,请你们吃顿饭、打打牙祭的钱还是有的。” 周曦沐接过话头: “别再说了,就这么定了,我今天一定要请你们吃顿好的!” “可我们这还有很多活儿没干完呢,我得去卸妆,我这一身黑得洗一阵子了。” “谁说现在吃了?我约的是今晚的晚饭!南美餐馆的烤鸡你们吃过吗?” 大家都摇头,一说到食物,陈确铮又开始侃侃而谈。 “我有耳闻,说是十分美味,可一只就要一块钱,去南湖边儿上的咖啡馆叫一客炸猪排也只要八分钱,两只荷包蛋只要五分钱,咖啡只要四分钱,这烤鸡太贵了,实在是吃不起!” 听了陈确铮的话,大家也都纷纷表示赞同。 “都没吃过那可太好了,我请大家吃!” 陈确铮去浴室好好地洗了个澡,搓洗了半天才把一身的黑油彩洗掉,回到歌胪士洋行便又是一条好汉了。到了晚上,周曦沐夫妇和曾涧峡夫妇早早便在“南美餐馆”的门口等了,“三剑客”也很快到了,紧接着便是梁绪衡和楚青恬,因为周曦沐还特意邀请了石榴一家,九人便在餐馆门口一起等。 陈确铮看到梁绪衡和楚青恬走过来的时候,知道自己心里似乎又升起了不该有的期待。 她真的听了他的话,闭门不出在宿舍温书吗?陈确铮真的很想问问梁绪衡廖灿星的近况,也想不着痕迹地让梁绪衡叫廖灿星过来吃烤鸡,可几次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到了晚上,石榴阿爸、阿妈、石榴,石榴阿姐石兰带着女儿爱书一起来了,他们一家五口出现的场面甚是壮观,因为他们选择了“盛装出席”。几人穿上了十分华丽的民族服装,石榴阿妈、石榴阿姐都佩戴了成年女性精致的头饰、耳环和项链,与他们平日里朴素的打扮天差地别。 “你们的衣服真的是太美了!”周曦沐由衷地感叹道。 “先生,我带了照相机来,一会儿我们进去拍张合影!” 就在大家转身准备进餐厅的时候,一个脆甜的呼喊在他们身后响起: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廖灿星的双手拄着膝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的刘海儿被风吹起,露出了饱满的额头,她的双颊绯红,鞋子上沾满了泥,好似一只小鹿,从田野间跑来。 第一六七章 今日是谁输了? 陈确铮的眼神在廖灿星的身上停留了几秒,时间不长不短,不逾越,也似无深意,很自然地回转了目光,跟随大家一起鱼贯进了南美餐馆。()南美餐馆跟南美咖啡馆重名,店内装潢也走的是西洋风,一张张方桌上铺着具有西洋风情的桌布,每张桌上还有一个穴着鲜花的小花瓶,店内供应的餐点也一应俱是西餐。 周曦沐走在前面,刚进了南美餐馆便遇上了老熟人:政治学系教授浦薛凤、柳无忌、商学系系主任丁佶、商学系教授李卓敏、历史社会学系教授邵循正、哲学心里教育学系的陈雪屏、法律学系教授赵凤喈、经济学系教授陈岱孙八人在个方桌前围坐,桌上摆了满满当当的盘子,盘中食物已经吃了大半。周曦沐见状赶紧过去打招呼。 陈岱孙教授笑着开了口: “曦沐,你可是稀客,上次偶然被拉过来凑数参加桥会,结果输了请客,之后就再也不肯来了,今天怎么过来了?哎,这几个不是联大的同学吗?” “咱们联大的同学今天可是办了件大事,诸位可有听说过‘灭蝇运动’?就是他们搞的!我带他们过来打打牙祭,犒劳犒劳他们!” 同学们一起跟各位先生鞠躬问好,先生们虽未起身,却也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听说了听说了,阵仗搞得很大,简直是轰动全城啊!不如咱们拼桌吧,你们也好好给我们讲讲这个‘灭蝇运动’!” 店里人人不多,大家七手八脚便把两张方桌拼在一起围坐一团,陈岱孙颇具绅士风度地为石兰母女拉开椅子,请她坐下,石兰低头落座,羞红了脸。 陈岱孙礼貌问道: “这几位是……?” 周曦沐看了看陈确铮: “你来介绍吧!” 陈确铮站起身来: “我给各位先生介绍一下——” 先生们虽然都和颜悦色,然而他们“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早已征服了石榴一家。他们见陈确铮要给联大的先生们介绍自己,重又站了起来,石榴阿爸不由自主给先生们鞠了一躬,先生们见状赶紧起身鞠躬还礼。石榴阿姐、石榴阿妈和石榴也都跟着鞠了躬,唯有石榴阿姐两岁多的女儿小爱书天真懵懂,吃着手指,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咱们不要互相鞠躬啦!都坐下吧!”陈雪屏先生笑道,大家便重又坐下。 周曦沐在南美餐馆碰到他们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因为他们在座的人都是联大分校最喜打桥牌的几人,蒙自几无消遣,他们便每周周六办桥会,两两一队,八人“厮杀一场”,输的人周日便要到南美餐馆请吃烤鸡,已成了雷打不动的惯例。 周曦沐一边翻开菜单,一边问道: “今日是谁输了?” 丁佶和李卓敏朝着周曦沐举了举杯。 他们是稳定的七人,可第八人选却从不固定,也找过周曦沐,他玩了一次便输了,请了一次客之后便直呼“上当”,再也不肯玩了。之后闲来无事,倒是当过几次“观牌不语”的“真君子”,同出自南开的这二人,打牌时就好似冲锋陷阵的战士,丝毫不给自己留后招,每每叫得太高,反而成了“常败将军”,只好常常做东请大家吃烤鸡了。 周曦沐叫来侍者,开始轻车熟路地点菜。 “我们点四只烤鸡应该够了,再来十五块面包,五盘烤西红柿,应该够了吧?” 陈岱孙摆了摆手: “我们平日里才叫两只,你一下子点了四只,很够了,放心吧!曦沐跟我们打牌小气得很,今日请客倒是很大方嘛!” 周曦沐看到陈岱孙先生颇有些意外,因为这是周曦沐第一次在南美餐馆遇见他。陈岱孙长身玉立、相貌堂堂,他一身白衫白短裤,球拍就放在脚下,显然是直接从网球场上过来的,头发却被头油打理得疑似不不乱,他从桌下拿出一个竹编的热水壶,一看便知是宿舍拿过来的。 “吃个饭而已,怎么还把开水壶带过来了?” “还不是为了省钱!茶水也是要钱的!我们每次来都自备白开水,这次便轮到我负责带水壶了。” “店家看你带这么大个水壶,不跟你计较?” “这有什么好计较的!时间长了也省下了一笔开销呢!现在是战时,大家共克时艰,再说了,我们可是常客,每个礼拜都要来的!” “可不是么?我可是知道你们每到周末,周六打球,周日吃鸡,已成惯例,美其名曰‘以桥会友’!” 赵凤喈笑道: “还说呢!我那时候想要入会苦于没有搭子,找了你好几次都给我拒了!” 陈岱孙先生用手帕擦了擦嘴,笑道: “他找你不成,就强拉了我过来,搞得我经常要请客,牌没打几次,客请了不少,荷包日渐干瘪啊!还好这次赢了,否则我可要申请退出了!” “哎呀,我这不是事出有因嘛!家里有人要照顾,实在抽不开身啊!再说了,各位都是高手,我就玩了一次就被你们杀得落花流水,哪还干再自不量力?我要是参加,那还不得每周都请客啊?还是让岱孙这个单身贵族牺牲些吧!” “曦沐,你是笃定了我会一直输啊!这激起了我的斗志,我以后要苦练牌技才行啊!” 大家会心一笑,陈岱孙突然发现自己鞋带开了,便弯腰去系,谁想到小爱书竟伸出小手,抓乱了陈岱孙的头发,要知道,陈岱孙为人向来一丝不苟,上课雷厉风行,不说废话,外表更是永远整洁板正,尤其是头发永远用发油打理得“一丝不苟”,石兰见状赶紧跟陈岱孙道歉,接着便大声训斥小爱书,小爱书见母亲在众人面前训斥自己,许是觉得委屈,嘴巴憋了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陈岱孙见状赶紧把她抱在怀中逗弄,小爱书很快便不哭了,反而盯着陈岱孙的脸看,逗得大家不亦乐乎。 丁佶笑道: “这孩子眼光极佳,我们这些人一概看不上,选了我们之中最英俊潇洒的一个!” 第一六八章 石兰的心事 周曦沐看小爱书在陈岱孙怀中乖觉欢喜的样子,说道: “岱孙兄,你哄孩子很有一套嘛,可这孩子再可爱也是别人家的,你什么时候也寻一良人共结连理啊?” “曦沐兄,你有佳人在侧,能为人夫,为人父,可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你这样的好运气啊!” 听到这话,白莳芳轻抚着小腹,跟周曦沐对视一眼,害羞一笑,周曦沐细心地用刀叉将白莳芳盘中的烤鸡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边切边说: “岱孙兄,多少佳人心悦于你,我们还不知道吗?” 陈岱孙举起咖啡杯,遮在脸前: “国难当前,不谈风月,不谈风月。” 陈雪屏摇头笑道: “你们看他,又来了,每次问他,都是这句说辞,我们都听倦了!” 陈岱孙仿似没有听到,转头问周曦沐孩子的名字起好了没有。 “起着呢,我跟莳芳说了,男女起五十个名字让她挑,才取了三十几个。” “好家伙,一百个名字,真是有你的!” 陈岱孙低头问怀中的小爱书: “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爱书似乎是听不懂,石兰赶紧答道: “叫爱书,喜爱读书的爱书。” “真是好名字,女孩子就应该知书达理。” 这时候烤鸡被端上了桌,油润锃亮,香气扑鼻,石榴一家眼巴巴地看着烤鸡,却十分拘谨不好意思动手,几位先生自是了然于心,想是因为他们几个生人在这儿难免拘谨,于是他们彼此交换了眼神,丁佶举起一只手: “麻烦结账!” 侍者殷勤地走过来,递上账单,丁佶和李卓敏略略看过之后掏出钱包付了账,丁佶看看空空入也的钱包,笑着抱怨道: “你们这些人,简直是抢劫!卓敏,我们一定要一雪前耻,下次一定要赢!” 陈岱孙弯腰把网球拍拿在手里,站起身来: “我们吃好了,之后还有事情,就先走一步了,各位慢用。” 临走的时候他转头看了一眼陈确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你就是上次网球赛上因伤退赛的那个哲学系的学生陈确铮吧?” 陈确铮点点头:“是的,先生,就是我,我是哲学心理系二年级的陈确铮。” 陈雪屏一听到陈确铮的名字,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一样一脸兴奋: “陈确铮?原来就是你啊!前几日我给学生们布置了一篇文章,题目‘理想与现实’,全班的文章你的文章可是留给我的印象最深哪,可你上我的课为什么从来不发言呢?” 陈确铮笑笑说:“我这人不大会说话。” 众人显然都对这句话颇不赞同,彼此笑着交换着眼神,却都忍住了没有戳穿他。 “没关心,从你的文章可以看出,你看待事物颇有见地,怎么样,要不要加入三青团哪!我们这个三青团今年四月刚刚成立,十分需要像你这样有见地、有才学的青年加入啊!” 陈确铮表情没有一点浮动,站起身来朝陈雪屏先生鞠了一躬。 “先生,很抱歉,我一路从长沙走到了昆明,又到了蒙自,这段时间荒废了太多课业,现在马上就快期末了,我要是不专心备考,要是不及格可就太对不起先生了。” 陈雪屏哈哈一笑。 “无妨无妨,可以先加入嘛,毕竟抗日和爱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嘛!” “先生,要论爱国,我也爱国,可我这人十分懒散,也没有什么宏大的志向,就想顺利毕业,找份工作,养家糊口罢了。” 陈确铮接连拒绝了两次,大家觉得有些尴尬,都默不作声。 陈雪屏摇了摇头,表情十分惋惜,似是还想说什么,陈岱孙适时穴了话: “人各有志,君子不强人所难,咱们走吧!” 陈岱孙说完站起身来,教授们纷纷站起身来,“”再次颔首执意,随即结账,出门离开。 看到教授们的背影走远,周曦沐直接撕下一只大鸡腿,放到了石榴面前的盘子里。 “吃吧!不用刀,也不用叉,就用嘴啃!” 石榴似是受到了鼓励,鼓起勇气抓起来咬了一大口。 “香吗?” “真香!” 石榴童稚的回答逗乐了大家,石榴一家都放开拘束,吃起烤鸡来。 胡承荫扯下一个鸡翅,津津有味地啃着。 “狐狸,这烤鸡怎么样?”梁绪衡问道。 “不错!跟我们天津卫正阳春的烤鸭不分伯仲!贺老师你说呢?” “嗯,我也觉得不比全聚德的烤鸭差!” “真的这么好吃吗?你们说的我都没吃过!”廖灿星十分向往。 “那有什么难的,等咱们的军队打跑了日本人,我带你北平天津逛一大圈儿,把好吃的都吃个遍!” “好!等到那时候,我也邀请你们到我的老家宿迁,我的老家虽然没有烤鸡,却有一道跟鸡有关的名菜,把鳖和鸡放在一起炖,名字特别霸气,叫‘霸王别姬’!” “这可太霸气了,这道菜我听过,原来叫‘龙凤烩’,是虞姬做给项羽吃的,项羽吃完可就打了败仗了,回头想想,虞姬何苦费劲做这菜呢,可太不吉利了!” 胡承荫平日里说话时常有单口相声的效果,几句话就把大家逗得很开心。 石兰抱着孩子,看着一边吃饭一边开朗地笑着的梁绪衡,再看看面容姣好、气质如兰的楚青恬,又瞧瞧机灵古怪的廖灿星,她们相貌和气质各异,却都长了一张未经风霜的脸,她们握着筷子、捧着碗的双手虽肤色不同,却都看来柔滑细腻,石兰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因为干农活积下了厚厚的老茧。 没见到她们之前,在石兰模模糊糊的想象之中,女子应该有别样的生活,而不是顺从忍耐、生儿育女的生活,如今她亲眼见了,心中突然酸涩得不行,只好低下头,去摸女儿柔嫩的小手。 白莳芳察觉到石兰的感伤,便柔声问道: “小爱书的名字是谁取的啊?” “是我给她取的,我很早就嫁人了,没有机会读书识字,我给它取名‘爱书’,就是希望她长大了一定要读书,读小学、读初中,读大学!” 石兰说这句话似乎是鼓足了勇气,说完之后,她眼眶含泪,胸口起伏着。 石家阿爸脸上绷不住了: “你说这些干嘛!” 第一六九章 我可以从头教你 面对父亲在大庭广众之下突如其来的训斥,石兰多年隐忍得委屈突然涌上心头,泪凝于睫,赶紧伸手将泪珠抹去,低声对石榴阿妈说: “阿妈,我吃饱了。” 石兰站起身来,面带歉意朝大家鞠躬。 “家里还有好多活儿要干,我先带爱书回去了。” 石兰站起身来,石榴扯住姐姐的袖子摇晃着: “阿姐,你别走!” 在座的联大同学们都面面相觑,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谁也不好贸然开口。 “你赶紧走!在先生们面前闹什么脾气?丢不丢脸?” “丢脸的人是你!”一直沉默的石榴阿妈突然大喊一声,把石榴阿爸吓了一跳,把大家也吓了一跳。 “阿兰为什么给爱书取这个名字你心里不知道吗?她看到两个弟弟每天去学堂,就求你让她去上学,可你说什么?你说女子读什么书!她哭着跪在地上求你,拼命磕头,把脑门都磕破了,可你怎么也不肯答应,还早早地让她嫁了人,现在你倒是心虚了,不让说了?” “我心虚什么?我不是让石榴念了夜校了吗?” “你是一开始就同意的吗?石榴听说联大的先生们办了夜校,不仅教读书识字,还不收钱,特意回来告诉你,你还是说女人读书无用,不肯让她去,最后是因为我和石兰一起跟你闹,你才勉强同意!” 石榴阿妈嘴唇颤抖着,石兰用袖子擦着母亲腮边的泪,却怎么也擦不干,也跟着默默落泪。 “就咱们一家不让女子读书吗?你看咱们这些罗倮族人,别说女子了,就是送男丁进学堂的能有几家?你是土司家的小姐吗!” 吼完了这句话,石榴阿爸,整个餐馆里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石榴阿爸也垂着头,泪水涌出眼眶,沿着他脸上的沟壑流到了下巴上。 “我是对不起阿兰,也对不起石榴,石兰从小到大都懂事,帮我和她阿妈带弟弟妹妹,吃了不少苦,她要上学念书,我寻思着念书不如嫁个好人家,后半辈子有个依靠,谁能想到,我两个儿子都得了疟疾没了,阿兰刚出嫁一年,婆家着了一场大火,阿兰带着爱书回娘家死里逃生,可女婿一家都死了。都是我的错,天神恩梯古兹在上,一切都应该报应在我身上,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儿女?!……” 石榴阿爸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一家人都跟着哭,三个女孩子早就泪流满面,白莳芳桌下的手紧紧攥着周曦沐的手,手帕早已被眼泪湿透了。胡承荫红了眼眶,贺础安紧抿着嘴唇。 陈确铮看着眼前的景象,他觉得眼前上演着一出时代的悲剧,在这出悲剧之中,每个人都是受害者。自从认识石榴阿爸以来,从平日的相处便可以看出石榴阿爸对知识分子的尊重和对文化的向往之情,只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他的头脑之中根深蒂固,他没有超越阶层和认知的见识,也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大多数老百姓一样的选择而已。 想到这里,陈确铮柔声说道: “石兰姐,我们夜校不仅收孩子,也收大人,你也去过我们夜校啊,还有四五十岁的叔叔伯伯呢!你明天便来吧!” 贺础安赶紧附和: “是啊是啊,石兰姐,我可以从头教你,保证让你学会!” 石兰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转瞬就熄灭了,摇了摇头: “我都多大个人了,脑子早就不好使了。” “怎么会不好使,你比我们大不了多少,我们夜校里比你大得多的人可有好些个呢,你放心,我们给你单独补课,保管把你教会!”胡承荫拍着自己的胸脯。 “可家里还有好些个活计,我怕没工夫……” 石榴阿爸穴了话: “所有的活儿都交给我们,你就踏踏实实学吧,这些先生一时半会儿又不会走,你慢慢学,别心急,等学好了,咱们家就有两个文化人了!” 女儿看着父亲,父亲看着女儿,两人相视一笑,梗在女儿心头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了。 “那我就试试,到时候你们可别笑话我啊!” “怎么会呢!谁笑话你我跟谁急!” 胡承荫话音落地,把大家都逗乐了。 “灭蝇运动”取得了圆满成功,不仅街头宣讲,又送纱罩,还送苍蝇拍,蒙自的苍蝇少了不少,蒙自的饭馆基本都用上了纱罩,每次大家去店里吃饭,老板都说一句“多亏了你们联大学生啊,这都是你们来了之后才有的啊!”走在街上,再也不见一团团乌压压的“黑云”,蒙自的老百姓也因此对联大的学生十分感激。 时光慢慢走到了七月,迎接联大学生的最大考验——期末考试就要到了。在大家都为课业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梁绪衡一如既往地优哉游哉,丝毫不紧张,她倒也不闲着,反而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平日里拣选自己喜欢课程旁听,碰到自己不懂的内容,倒也毫不避讳地提问,倒也能说出一些让人耳目一新的见地,因此各科老师都蛮喜欢这个机灵古怪的女学生。 梁绪衡十分喜欢社会学的课,尤其喜欢潘光旦教授的课,相较于其他教授,潘光旦教授的课堂轻松活泼,他虽然才识渊博,讲课却深入浅出,丝毫不掉书袋,因此梁绪衡一堂不拉地去旁听潘光旦先生的课。因为梁绪衡上课的路上会经过歌胪士洋行,她每次都顺路叫上胡承荫一起走,有时候贺础安也跟他们一起。 一个风和日丽、天高云淡的日子,梁绪衡照例在歌胪士洋行的门口捡起一颗小石子,朝那个熟悉的窗口扔过去,贺础安的头先钻了出来,胡承荫的头在贺础安的头上也钻了出来,最后陈确铮的头也钻了出来,三个人笑着看她。 “今天的人好齐啊!” “等一下,马上出来!”胡承荫喊了一声,三人一起把头缩了回去。 接着就听到一声巨响,不知道是谁把什么东西打翻了,梁绪衡笑着摇了摇头。 第一七〇章 课堂辩论 西南联大的先生们或高或矮,但大多身材适中,且有许多教授身材颇为清瘦,然而潘光旦先生却是一个例外,他身形富态,面容和蔼,身材圆润,脸庞圆润,再戴一副圆圆的眼镜,整个人就好像老百姓家里供奉的弥勒佛,周身透着一股子喜气,旁人感受到这股子喜气,再看看他左腿空荡荡的裤管,就会打心眼里生出由衷的钦佩来。 在胡承荫的眼中,潘光旦先生是最和气可爱不过的先生了,却没想到上课的时候梁绪衡竟然跟潘光旦先生吵起来了。 这节课潘光旦先生给同学们讲的是女性平衡事业和家庭的问题。潘光旦先生先是讲了女性的性别特征使得她天然要承担生儿育女的重任,身为一个母亲,相较于男性,女性势必要为了家庭更多地付出和牺牲自己的精力。潘光旦扫视了一眼全班,女学生比男学生少了很多,大概只有十几个。 “各位女同学,我想问你们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你们有多少人在毕业之后希望成为一名自食其力的职业女性?” 所有的女同学都举手了。 “第二个问题,你们有多少人将来会结婚?” 除了梁绪衡,所有的女同学都举手了。 贺础安见梁绪衡没有举手,惊讶之余,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却什么也没说。 “第三个问题,你们有多少人将来会当母亲?” 依旧是除了梁绪衡,所有人都举手了。 潘光旦饶有兴致地看着梁绪衡。 “这位女同学,你应该不是我们社会学系的同学吧?” “潘先生好,我是法律系二年级的梁绪衡,今天来旁听先生的课。” “后面两次你都没有举手,是不想为人qi和为人母吗?” 梁绪衡笑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贺础安紧紧攥着他手中的钢笔,等待着她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大二的学生,未来会发生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实在无法决定那么久远的事,也许将来我会为人qi,为人母,但这将完全是出自我个人的意愿,我不举手的原因是,结婚生子,不是一个女子天经地义、必须完成的事项,女子也可以像男子一样追求自己的理想,投身于自己的事业之中发光发热,跟成为母亲是一样崇高且值得尊重的!” “讲得好!看来将来中国会有一个十分优秀的女律师和女法官了!”潘光旦先生听完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同学们也跟着拍起手。 梁绪衡的脸庞微微泛红,她抿着嘴,却仍骄傲地昂着头。 “研究社会学,妇女问题是无法绕过的一个问题,中国千百年来‘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形态是要改一改了。晚清至今,女子受教育不过几十年光景,这些年里,中国妇女一直主张“男女平等”,积极争取女子受教育、提高女子社会地位,虽然‘女子无才便是德’现在仍旧是老百姓心中根深蒂固的思想,然而我相信不久的将来,女子跟男子一样平等地受教育是大势所趋,如此一来,女子将不在囿于闺房之中,可以跟男子一样在职场搏杀出自己的一方田地。然而生理结构决定了女子规避不了成为母亲的责任,这就意味着巨大的身体消耗和时间精力的占用。近年来,我也一直在思考中国受过教育、有智识的妇女如何平衡家庭和职业的问题,也就是在座的各位女同学,将来必定会面临的问题。 刚才我问了各位女同学三个问题,从你们的答案可以看出,你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既想要组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也不甘心仅在家庭的一小方天地中当一个‘贤妻良母’,那究竟该怎么办呢? 我倒是有一些想法,想跟同学们探讨探讨。我觉得中国的知识妇女如果在四十岁以后才开始工作,就可以很好地平衡事业与家庭的问题。四十岁以前专心地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使子女可以健康成长,到了四十岁子女也都长大了,这时再进入职场,便可做到家庭事业两不误,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潘光旦先生话音刚落,梁绪衡马上站了起来。 “潘先生,我不同意您的说法!” 潘光旦饶有兴致地双手拄在讲台上,身体前倾。 “愿闻其详!” “对潘先生的说法,我有三个不同意,第一,刚刚潘先生说,是妇女的生理结构导致有生儿育女之责,这句话我只同意一半。妇女的生理结构只决定了她要生孩子,就算把哺乳期也算在内,至多不过两三年,其他养育子女的工作没有什么是只有母亲能做到而父亲做不到的。第二,妇女四十岁进入职场,这着妇女要牺牲二十岁到四十岁这生命中最美好的二十年来生儿育女、相夫教子,那我要反问一句,为什么这二十年男子却可以在外建功立业,博取功名呢?第三,妇女四十岁进入职场,二十年的辛苦劳作让她们的精力大不如昨,可能还落下一身伤病,即便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妇女,二十年困于家中,和外界的交往十分有限,也无暇精进自己的见识和能力,如何在四十岁的时候还能找到称心的工作呢?” 梁绪衡伶牙俐齿的一番话说完,教室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心中暗自赞叹梁绪衡的勇气和口才,但又觉得如此长篇大论地驳斥老师总有些不太礼貌。 “大家觉得梁绪衡同学说说得如何啊?” 大家面面相觑,面露难色。 “我觉得她说得很好。”贺础安说道,语气十分坚定,梁绪衡看了他一眼,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潘光旦先生摇了摇头。 “不对,不是很好,是太好了!有理有据,层层递进,梁绪衡同学,你真不愧是法律系的高材生啊!以后我吃官司了可不可以找你帮忙辩护啊?呸呸呸,吃什么都可以,官司还是不要吃为好!” 第一七一章 愿不愿意当我的助手 潘光旦的一番话把大家都逗乐了,潘光旦先生接着说: “中国有句俗话,锣不敲不响,灯不拨不亮,理不辨不明。中国人自古讲求‘尊师重道’,这是没错的,孟子说过,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同样的道理,尽信师不如无师。先生也是人,先生说的话也不一定是对的,不管是读任何一本书,听任何人说的话,都不要盲目相信,凡事都要有自己独立的思考和判断,这才不枉费了我们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啊!’” 见大家还要鼓掌,潘光旦先生用双手压了下来。 “梁绪衡同学,你这三个‘不同意’说得很好,但我还是想要告诉你,我们这些文科的学科跟理科不同,理科的研究成果是立竿见影的,科学家们研究出一种新药,可以拯救无数人的生命,研究出一种武器,可以夺走无数人的生命,但文科的学问不同,它是润物细无声的,许多文科的理论、观念和学说无法在它提出的当下马上得到验证,往往要过许多年才能看出它对整个社会的影响。与此同时,文科的各个研究领域的学者在自身的研究过程中也是在跌跌撞撞中摸索的,没有任何一套理论是毫无瑕疵的完美。我们再说回妇女对职业和家庭的平衡问题,知识妇女在四十岁之前回归家庭这种做法似乎仍有很多问题,但我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妇女对于家庭的影响至今为人们所低估,一个知识妇女做了母亲,她的儿辈乃至孙辈都会因此而受益,从长远看,女性的见识会影响到整个家族乃至整个民族的兴衰。 知识妇女平衡事业与家庭的问题看似是一个崭新问题,但随着我们国家的发展,以后知识女性肯定会越来越多,中国女性的社会地位肯定会越来越高,这一问题将更加强烈的凸显出来,也许一百年之后中国的知识妇女仍旧会面临这样的问题。社会学领域里往往许多问题都不是非黑即白的,因为人是极其复杂的动物,无数的人组成的社会便更加地复杂,其中滋生了无数的社会问题。社会学者不是魔法师,但大家在努力探索,想尽办法各种办法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 潘光旦先生温和睿智的小眼睛里闪耀出灼灼光芒,足以可见他对于自己研究的领域有多么的热爱,梁绪衡被彻底打动了,胡承荫也在座位上久久不能回神,下课钟声敲响了,潘光旦先生跟同学们道别后便往教室外边走,有一些同学受了鼓舞便追着潘光旦先生问问题,先生脚下没留神,眼看着就要摔倒,坐在第一排的胡承荫撩开两条腿冲出去一把扶住了先生。 潘光旦先生笑着拍了拍胡承荫的肩膀。 “不错!反应挺快,看你这么瘦,没想到还挺结实嘛!” 胡承荫摸摸脑袋笑了。 “暑假的时候我准备和陈序经教授一起去蒙自周边做一些社会调查和民族调查,我腿脚有些不便,你愿不愿意当我的助手,跟我一道去呀?” 胡承荫险些兴奋地跳起来,他兴奋地搓着手掌,嘴巴咧到了脑袋后面。 “真的吗?我愿意!特别愿意!” 潘先生哈哈大笑: “想去就先把期末考试考好,成绩不及格的助手我可是不会要的!” “我知道了,我保证好好考,门门都及格!” 梁绪衡这时走过来,手里把玩着书包带: “先生,我也想当你的助手,我也一道去吧!” “你是女孩子,跟我们几个大男人一起颇有不便,再说,我的助手可是个苦差事,这家伙过来可是要当‘沙和尚’的,你吃得消吗?” “先生可又重男轻女了,他能做得,我有什么做不得?” “好,你这么优秀,我巴不得你来当我的助手呢,可你不是我们社会学系的学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想当我的助手,必须要先转系,怎么样?要不要转到社会学系来?跟胡承荫一起当我的学生?” 梁绪衡眼珠一转。 “罢了罢了,我才想起来,暑假要干的事可多了,可能抽不出时间来当先生的助手了。” 裙摆飞扬,脚步轻盈,梁绪衡飞远了,潘光旦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眼中却都是欣赏和喜爱。 “小机灵鬼!” 力易周跟几个“民先”的同学在“灭蝇运动”中帮了很多忙,不仅上台表演合唱,在话剧中出演角色,还帮着走街串巷给蒙自的老百姓分发苍蝇拍,虽然联大的党支部还没有正式成立,但在这次活动中,几个青年人早就成了志同道合的好友。“七七事变”一周年纪念日就要到了,陈确铮就找力易周商量,一定要做点事情,为前线抗战的将士出一份力。得知七月七日当天联大要召开抗战周年纪念礼,力易周和陈确铮几番商议之下,决定在之后举办一场“献金救国”活动,号召联大师生一齐捐款,支援前线的将士们,商定之后他们跟民先的几个同学们一起提前做好了捐款箱和条幅,为七月七日的捐款活动做了充分的准备。 七月七日当天,《云南日报》上刊载了《告全*军民书》、《告日本国民书》、《告世界友邦书》,报童沿街叫卖,云南百姓争相购买。联大蒙自分校全体师生齐聚在蒙自海关的空地上,由校务委员会主席樊际昌主持,文学院院长冯友兰首先致辞,冯友兰先生一袭长衫,言辞平和,却语重心长: “老师们,同学们,今天是七月七日,抗战一周年的日子,在这里,我想跟大家讲几句话。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我们的军队英勇奋战,打了很多胜仗,虽然我们没有取得最终的胜利,但大家很可以乐观一些,不要将眼下一城一地的得失看得太重。虽然眼下我们无法放在短时间内将日本人赶出我们的国家,但若是不气馁、不放弃,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中国一定可以取得最后的胜利!战争虽然会带来死亡、伤痛和别离,但战争也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最大限度地淬炼大家的灵魂。你们每一位都是中华文明进步之火种,希望诸位要时刻谨记自己肩上的责任,切不要荒废光阴。如今情势所迫,虽偏安一隅,但我心中总有一种紧迫感,要提高学术研究的效率,多些一些文章出来,希望各位也能在自己的课业上有所精进,才不负诸位千里负笈求学的劳苦,请诸位谨记!” 第一七二章 只活了我一个 冯友兰先生讲完之后,联大师生热烈鼓掌。 掌声渐落,冯友兰转头示意教务长樊际昌继续后面的议程,樊际昌刚要说话,身后一位身材高大、昂鼻深目的洋人大叫一声,扑倒在地。 “噶邦福先生晕倒了!噶邦福先生晕倒了!” 联大蒙自分校又两位外国教授,除了洒脱不羁、不修边幅的英国人燕卜荪,还有白俄人噶邦福,噶邦福先生是从前帝俄时代的皇室贵族,,身为联大历史系的教授,主要教授希腊罗马史,因为课程十分冷门,加上他不会说中文,全部用英文教课,选他课的学生就少之又少,常常教室里只有七八个人,“三剑客”最初都旁听过他的课,可是他不会中文,全程用英文上课,讲课的内容又十分冷僻,去了一次便不再去了,因此跟先生的交集不多。在大家的心目中,噶邦福先生总是给人一种气质沉郁、忧心忡忡的感觉,身材高大且后背微弓,言行举止颇有教养,仍能从他身上看到残留的贵族气质。 眼见着噶邦福先生在眼前倒下,联大师生们都颇为忧心,会场一片大乱,周曦沐跟几个年轻的教师赶紧将老教授扶了起来,周曦沐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刚刚从世界上最可怕的噩梦中苏醒的脸。同学们十分焦急却帮不上忙,于是大家开始议论纷纷,有的说许是因为刚刚高呼口号憋气缺氧了,甚至还有人怀疑是不是为了活跃现场气氛而故意为之,马上就被众人斥责为哗众取宠。 噶邦福的脸色铁青,涕泗横流,狼狈不堪,一双眼睛布满了血色,整个人的身体猛烈地颤抖着,口中喃喃自语地说着大家都听不懂的俄语,无论旁人跟他说什么,他都不回答,眼神空茫地看着某处,好像在回望自己的过去。 师生们见状赶紧将老教授七手八脚地抬出会场,好在卫生院离得近,“三剑客”飞跑着进了东门,向北跑了几条街到卫生院请来了一个医生到学校急救。医生检查过后,告诉大家不必担心,他的身体并无大碍,可能是情绪太过激动引发的生理不适。 半个多小时之后,噶邦福才缓过神来,他看着大家将他团团围住,脸上满是关切的神情,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突然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陈确铮见状直接将在噶邦福面前蹲下,贺础安和胡承荫一人扶着噶邦福先生的一条胳膊,帮着陈确铮将他背在身上。 “我们先把噶邦福先生送回宿舍休息,很快就回来!” 获得了老师们的准许,“三剑客”出了蒙自海关的大门,在街上叫了人力车,将噶邦福先生送到了宿舍,扶他到床上安顿好。噶邦福先生的房间陈设十分简单,除了水杯、脸盆这些常用物品之外,唯一有个人色彩的就是墙上挂着的那件俄*军服了,这军服看来饱经风霜,肘部和肩膀留有暗红且有些发黑的痕迹,想来是血渍。先生斜靠在床头,用英文和俄文夹杂着说着谢谢,又不禁悲从中来,眼泪从眼角躺了下来。见到三人诧异的神色,噶邦福苦笑着用英文说: “不好意思,我又想起以前的事了。” “三剑客”不知怎样回应,只好沉默。 “你们看到墙上这件军服了吧,这是我曾经穿过的军服。一战的时候我是一名下级指挥官,在西线的一次战斗中,我跟部下一起冲锋,突然遭遇敌军机关枪扫射,我紧急下令全体卧倒,等枪声停止,我举枪让部下再次前进,我爬起来跑了几步,发现没有人跟上来,回头一看,回头一看,没有一个人站起来,他们全都死了,只活了我一个……” 讲到这里,噶邦福痛苦地捂住了脸,不能自已地哽咽着,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来。 “十几年了,我到现在到夜里都会做噩梦,那些士兵们站在我的对面,不停地质问我,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偏偏是我活下来……” 胡承荫本就是性情中人,也忍不住跟着哭了鼻子,贺础安也跟着红了眼眶,陈确铮紧皱着眉头,沉默不语。“三剑客”都张不开口安慰,因为在盛大的悲伤面前,任何劝慰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三人只好匆匆告辞,赶回学校。 “三剑客”赶到会场,梅贻琦校长正在讲话,他用关切且询问的眼光看了他们一眼,陈确铮微微颔首,梅贻琦校长也点头致意,告诉大家噶邦福先生已经转危为安,希望大家不要担心,接着劝诫大家勿忘国耻,用功读书,珍惜得来不易的学习机会,讲话结束,师生们再次热烈鼓掌。陈确铮因为提前跟教务处报备过,便由樊际昌教务长宣布献金救国活动的开始。 “同学们,抗战已有一年时间了,前方战事依然焦灼,前线将士们的牺牲换来了百姓的平安,联大虽然地处西南一隅,理应给抗战尽一份力,今天我们办的这个‘献金活动’,就是想为抗战略尽绵薄之力!捐款所得全部送往前线,给将士们添置寒衣,改善伙食!” 贺础安和胡承荫拉起民先队员们事先准备好的横幅,上面是陈确铮用毛笔写的“献金救国”四个大字。陈确铮将事先准备好的五个捐款箱依次摆在了桌上。樊际昌先生简短地讲完话,大家争先恐后地上台捐款,每个人都想比别人早一点将钱投入捐款箱里,大家挤作一团,有的同学甚至被踩掉了鞋子,都顾不上捡。 捐完款的同学们都关切地向“三剑客”围拢过来,担心地询问噶邦福先生的情况,胡承荫跟贺础安讲了先生发病的原委,大家唏嘘不已,许多女同学都忍不住红了眼眶,梁绪衡和楚青恬也一直用手帕擦眼泪。许是大家深深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和前线将士的不易,有许多同学又第二次捐款,甚至有的同学都掏空了自己的钱袋。 第一七三章 长命锁换金戒指 虽说联大教授们的薪资总有三四百块,在战前满可以过上殷实富裕的生活,然而从三七年到三八年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通货膨胀日渐严重,货币贬值,物价飞涨,因为体恤联大战时艰难,先生们无人涨薪,可购买力却缩水了近一半,日常开销已有了捉襟见肘的趋势。 学生们大多都穷,一块两块地捐已经很了不起了,可先生们却毫不吝惜,纷纷慷慨解囊,陈岱孙教授一下子捐了二十五元,大家纷纷鼓掌,有学生受到鼓舞,也跟着捐了三十元,大家纷纷叹服。教授们捐款的数额也在不断攀升,周曦沐和曾涧峡虽有家累,也都捐了四十元,叶公超先生捐了五十元,金岳霖先生笑说自己是单身汉,花销不大,掏空了浑身上下的口袋捐了六十五元。冯友兰先生捐的最多,足足有七十五元,起先被众人拦阻,让他少捐一些。因为冯友兰先生的妻子和四个子女都已经来到了蒙自,一大家子的开销全靠冯先生一人负担,日子本就过得紧紧巴巴,可他只笑着说:够花,够花,依然把钱捐了出去。 自献金捐款开始,楚青恬就一直在摩挲自己右手的中指,中指上套着一只样式朴素的金戒指,光圈无花纹,这戒指是楚青恬母亲的戒指,从家里临走的时候,楚青恬跟母亲要来的,母女连心,戴着母亲的戒指,就好像母亲在身边了。她本不想捐出这个戒指,可她实在没什么钱,她跟家里断联已经一年,从家里带出的钱早已花光,每月只靠着学校每月发的贷金过活,她平日里已然十分俭省,却仍旧入不敷出。可她实在是想为前线的将士做点什么,她这样安慰自己:她知道母亲是深明大义的,若是她知道了,定然不会责备她,反而会夸奖她,母亲的戒指换成的寒衣穿在那些前线的士兵们身上,不是比戴在她的手指上更加有意义么? 想到这里,就好像生怕后悔一样,楚青恬迅速从手上撸下了金戒指,跑到捐款箱跟前,外文系主任叶公超看着楚青恬走过来,眼中露出欣赏的神色,她是外文系数一数二的优秀学生,是他的得意门生。 “叶先生,我没有钱,可以捐这个戒指吗?这是我妈妈的戒指,是纯金的,应该可以值些钱。” “嗯,我没有钱,捐这个可以吗?这个是我妈妈的戒指,是纯金的,应该可以换一些钱。” 叶公超先生看了看她手中的戒指。 “楚青恬同学,你有这份心意真的很难得,可这么珍贵的东西,还是不要捐了吧,你现在离家这么远,留个念想也好啊!” 楚青恬笑笑,还是把戒指投入捐款箱里面。 “大家都给前线尽一份力,前线将士们就能多打胜仗,我们就能早点回家,我妈妈如果在这儿,也一定会支持我这么做的。” 大家见楚青恬捐了金戒指,惊讶之余都议论纷纷,深深感佩她的无私和勇气。楚青恬虽然下定了决心,可将戒指投入捐款箱的时候还是红了眼眶。她本就白皙,哭的时候眼睛周围红红的,看起来十分明显,眼中蕴含的水光晶莹剔透,为了不让眼泪落下来忍得好辛苦,胡承荫看到这一幕,抿紧了嘴唇。 捐款活动圆满结束,“三剑客”负责捐款箱钱款的清点,最终联大的“献金运动”共筹集献金两千余元,“三剑客”将联大师生的捐款金额的明细在蒙自海关的布告栏贴了公告,随后三人一起去了蒙自县政府,将全部捐款交给了李县长,李县长大为激赏。在联大的感召下,蒙自的其他中高校和社会各界也开展了献金运动,然而联大的献金额仍超过了蒙自全城捐款的一半以上,一经蒙自当地的报纸刊载出来,引发蒙自上下各界交口称赞。 在清点大家的捐款时,胡承荫在捐款箱中小心翻找,终于找出了那枚楚青恬捐出的戒指,他把戒指揣进胸口的口袋里,又从里面掏出一个金的长命锁,跟大家的捐款放在一处。 陈确铮将那长命锁拿起来看了看,这长命锁总有鸡蛋大小,正面是“天仙送子”四个字,背面雕刻着象征着祥瑞的麒麟,虽然看来有些年头了,仍旧可以看出做工精美,且成色上佳。 “金的?” 胡承荫点了点头。 “你还有这么个老物件儿呢?都没见你拿出来过。” “这是我二姑送我的满月礼,我都多大了,还随身带着它?带出来就是以防那天手头紧了,以备不时之需。” “这可比那金戒指值钱多了,就这么捐了?” “钱财乃身外之物,这么个劳什子放在身边我还总担心它丢了呢,捐了利索!” 贺础安从陈确铮手上拿过长命锁仔细端详。 “这可是个长命锁,有好意头的,就这么捐了……不好吧?” “贺老师,没想到你还挺迷信的啊?” 贺础安把长命锁往胡承荫手里一塞。 “不管了,你爱捐就捐,就不知道人家领不领你的情了!” 胡承荫嘴咧了一下,没说话,默默把楚青恬的戒指揣进口袋,陈确铮抬眼看了看他,只摇头笑了笑,接着清点捐款的数额,什么也没说。 深夜,胡承荫把那戒指放在手中把玩,在月光的照耀下,戒指闪出幽幽的金色光芒,胡承荫试着将戒指套在手指上,却只能套进小指。 要还给她吗? 胡承荫拿不定主意,他知道那戒指对楚青恬来说很重要,所以执意要拿出自己更加贵重的长命锁与之交换,确保在金钱的价值上可以抵偿楚青恬的那份心意。可若是真的把戒指还给她,她又会说什么呢?自己这样做是否又会增加她心里的负担呢? 胡承荫回想着过去的种种,哑然失笑。 是啊,人家还不一定领情呢,自己这又是何苦呢? 明知道自己又做了一厢情愿的事,可他知道,若是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如此做的。 在石榴家的那一夜跟楚青恬把话说开后,胡承荫跟楚青恬每次见面都无比自然,好像真的好朋友一样,胡承荫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可暗藏的心意有时候真的无法克制。那日宣讲会的话剧,他安排自己扮演因为疟疾死亡的丈夫,让楚青恬扮演因为丧夫悲痛欲绝的妻子,实话实说,他不是没有私心的,即便现实之中他们无法走在一起,在舞台短暂的幻梦之中,他们总算是做了一回夫妻。 可是她演得太逼真,让他失了神。 当楚青恬将他抱在怀中,凄婉地唱着歌,他就不由自主地入了戏,忘记了自己是已经撒手人寰的“将死之人”。因为不忍看她伤心落泪,便情不自禁地“死而复生”,伸手抚上了她的脸,想要擦去她的眼泪。虽然陈确铮急中生智,在台下作婴儿哭声将他拉回了现实,险些酿成的舞台事故在大家的默契配合下反而成了“神来之笔”,而且下了舞台后,大家都默契地对此闭口不谈,没有人责备他,没有人取笑他,之后楚青恬看着他的眼神没有躲闪,没有责备,没有逃避,只有坦然,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胡承荫觉得感激,也觉得失落。 第一七四章 秘密的诞生 胡承荫曾经陷入爱情的漩涡之中头重脚轻,现在的他觉得自己重新找到了生活的重心,他生命的底色一直是鲜活和明朗的,这是天性使然,求之不得的爱恋固然让人神伤,他却不想当那个绝望颓废的“少年维特”,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书,行万里路”,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胡承荫真真切切地实践了这句话。湘黔滇旅行团的旅途磨砺让他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在社会学系学习的几个月里,他越发觉得自己没有选错专业,他越学越觉得社会学有意思,这是一门理论和实际联系得十分紧密的学科,社会学所有的研究都是为了引领人类社会走向更加美好的境地。在学习的过程中,胡承荫十分认真刻苦,图书馆里关于社会学的藏书并不多,他想方设法把每一本都看了,虽然他不能全部理解所有的内容,却囫囵吞枣地往脑袋里装,他对什么都感兴趣,觉得什么都新奇,社会学的先生们私下里交谈起来,都一致认为班里最爱问“为什么”的学生就是胡承荫。 陈达先生一贯主张社会学的研究不能闭门造车,一定要深入生活、实地考察,拿到第一手资料,社会学是一门研究社会的学问,而社会是由“人”组成的,学社会学就要亲近“人”,关心“人”,对他人的困苦抱有强烈的同理心和共情感。为此,陈达先生在课余时间还带领同学们进行社会调查,他们曾到蒙自郊外的新安所调查农民的生产生活情形,去蒙自城郊考察当时编查保甲户口的情况,研究个碧石铁路的历史沿革和引发的现实问题等,有当年毕业的学长就以此作为自己的毕业论文选题,真正做到了学有所用。胡承荫在一次次的社会学考察和实践中不但提升了自身的学术水准,更加重要的是在他心目中,社会学这门学科真正活了起来,它不是死板板的文字,而是真正扎根于现实土壤之中,致力于让社会和社会中的人变得更好的学科。 一九三八年的二月份,联大的师生大都还在长沙前往昆明的途中,陈达先生跟李景汉先生就先行到了昆明,因为并无授课任务,他们得闲去个旧考察,这次考察的见闻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次上课的时候,陈达先生便给同学讲了他在个旧的见闻,锡矿工人的非人劳动条件和工资待遇让陈达先生在课堂上发出这样的感慨: “个旧矿工的生活,在我20年来所见的中外工人之中,最是困苦不过了!个旧以锡矿最为有名,矿藏量巨大,我和李景汉想要去矿山参观,谁知道走到半路就被拦下来了,本想着这次个旧矿工的考察肯定是无功而返了,谁知道路上遇到一个乞丐,我们见他可怜,就在路边小店请他吃了一顿饭,吃饭的时候我们便跟他随意交谈了几句,没想到他竟是从山上逃下来的矿工。 他告诉我们,个旧的矿山是根本不让外人进入的,他们那些矿工大都是被骗到山上去的,矿工不仅劳动条件艰苦,监工还非打即骂,有的劳工实在挨不过就向山下逃,跑到半山腰就被矿主的手下抓回来痛打,为了防止他们再次逃跑,监工给他们戴上了脚镣,干活的时候也不能摘下来,时间长了脚踝都磨烂了,血肉都翻出来,简直不忍心看,一旦带了脚镣,就再也逃不走了。 我们问他是怎么逃出来的,他拨开后脑脏污板结的头发,露出很长的一道疤,弯弯曲曲,狰狞恐怖。他说他本来不敢逃的,可实在是受不了了,还是逃了,可逃到半山腰被追上了,监工一斧子砍过来,他的脑袋就成了血葫芦,一头栽倒在地上,那监工可能觉得他活不了了,便把他丢在那儿回去了。他笑着说自己命大,还能活着逃出来,他亲眼看见很多矿工不是累死,就是病死,他们很多都还是孩子,年纪比你们还要小! 同学们,他们遭受的不公待遇应该让更多的人看到!只有这样,他们的生存境遇才有希望被改变!同学们,个旧锡矿的矿工的生存境遇是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我现在正在主持筹建清华的‘国情普查研究所’,实在是事物繁冗,分身乏术,待忙过这一阵子,第一个就要把个旧矿工的调查提上日程!” 陈达先生的这番话就好像一个火种一样点燃了胡承荫的心,他决定期末考试一结束就去个旧,把个旧矿工作为自己的第一研究课题。一旦产生了这个想法,他便跃跃欲试,可具体怎么做他还全无头绪,便去找陈达先生商量。 陈达先生平日里的生活三点一线,平日里不是在家休息,就是在海关教室上课,或是猫在图书馆做研究,不大和老师们交往,唯一的爱好便是去南湖钓鱼。因为白天事物繁多,因此他时常夜钓。 课余时间,联大的师生时常在南湖边流连,教授们一边散步探讨学术问题,年轻的恋人们在湖边谈情说爱、互诉衷肠。傍晚时分大家时常看见陈达先生坐在湖边静*等鱼上钩的样子,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给岿然不动的先生的身体镀了一道金边,这俨然已经是南湖一景。 吃完晚饭,胡承荫来到了南湖边,果然看到了陈达先生。他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正在专注地给鱼钩穿鱼饵,身边的竹篓里已经有几条鱼了。胡承荫没有打扰,待到陈达先生将鱼钩抛入湖中,他才走到陈达先生身边蹲下,双手交叠搭在膝盖上,下巴拄在上面,静静望着湖面。 “你过来找我,肯定是有什么事吧?” “先生,等期末考结束,我想去个旧。” “你是要去考察锡矿?” 胡承荫点了点头。 “你准备跟谁一起去?” “我自己。” “胡承荫同学,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可我劝你不要去,因为他们对外来的人十分排斥,我们当时多问了两句他们就已经十分不客气了,你自己去实在危险。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题,我也鼓励你们研究,但作为你们的老师,我一定要保证我的学生的人身安全。你不要心急,等我手头的事情忙完,我们再讨论一下,争取多召集几个同学一起行动,看看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眼下你先把期末考试考好再说。” “好,那我听先生的。” 胡承荫话音刚落,水里的鱼钩猛地一沉。 “上钩了!” 陈达先生严肃的面孔仍旧难掩兴奋,他双手拉扯钓竿,一只扁头扁脑的鱼被拽出水面。陈达先生将活蹦乱跳的鱼提在手里给胡承荫看。 “这是嘎鱼啊!” “你们叫嘎鱼吗?我们余杭人把这种鱼叫‘汪刺’,湖南人叫‘黄鸭叫’,鲜美得很!我在南湖钓了这么多次鱼也没钓上来过汪刺,你一来我就钓上来了,看来你是我的福星啊!” “那我就不走了!陪先生钓一晚上!” “那可不行,明天还上课呢,先生年纪大了,熬不了夜啦!” 新月如钩,蛙声阵阵,胡承荫在心底埋下一个秘密,他决定不告诉任何人。 第一七五章 考生遇“醉鬼” 6月底,国立各院校统一招生办法大纲(14条)公布,全国各大报纸都有刊登,上面赫然出现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名字,廖灿星第一时间看了西南联大的招生简章,得知此次招生为九大学联合招生,考试方式为全国统招,在全国设多处考点,云南的考点就在联大的校本部所在地昆明,即日起开始报考,考试时间为九月一日至四日。 廖灿星填写报考志愿的时候,俨然成了宿舍里的大事,大家七嘴八舌地参与意见,大家都喜欢这个跟自己生活多日的小学妹,都建议她报考跟自己一个系,可廖灿星只是笑笑,她并未纠结,因为她早就在心里想好了,所以第一志愿她填写了联大的“中国文学系”。 7月,教育部决定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国立中央大学、国立中山大学、国立浙江大学四所大学内各设一所师范学院,由黄钰生负责筹办,因此这次招生不仅是西南联大第一次招生,也是师范学院第一次招生。权衡之下,廖灿星的第二志愿选择了联大新建的师范学院的“中国文学系”,她只填写了这两个志愿,第三、第四志愿一概没报,就这么交了上去。 大家感受到廖灿星一定要考上联大的决心,都一齐为她加油。 报考志愿之后的每一天,廖灿星只做了一件事,老老实实地当一个最勤奋用功的应考生。 虽然她对自己的成绩十分有信心,但却丝毫不敢自慢,因为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因为她不能输。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每天跟梁绪衡和楚青恬一起去听联大教授们的课,课后就经常跑到军山看书。 南湖被龚堤分成了东西两半,西边有崧岛和军山两个小岛,崧道位于中央,往往有人很多,而军山却位于南湖西南犄角处,因为位置较偏,所以较之崧岛更为幽静,而且四周青岭四合,花柳绕堤岸,风景十分曼妙动人,丝毫部署崧岛。 休息日廖灿星就会来军山读书,往往一读就是一天,饿了就吃一点提前买好的煎粑粑吃,等到夕阳落山,实在看不清书上的字,才姗姗而归,乘着夜色回到周家大宅去。从军山回周家大宅最近的路就是沿着龚堤往北进南城门再往北走一段就到了。 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归途中突然下起雨来,廖灿星加快脚步,把书包顶在头上快步跑过了龚堤,走到南门的时候,她突然看到城墙上有一个人影,那人影高大却瘦削,不时地举起手里的酒瓶子喝上一口,一边喝一边口里还念念有词,说到激昂处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廖灿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去的,却一直担心他会掉下来。 廖灿星一下子便认出了这个人。 他就是联大外文系的教授,英国人燕卜荪。 廖灿星上过燕卜荪先生的课,也深深地为他的才气所折服,他对很多国外的诗歌信手拈来、倒背如流,廖灿星英文很好,她一下子便听出燕卜荪口中所念的是莎士比亚的剧作《暴风雨》中的选段: benotafeard;theisleisfullofnoises, 不要怕。这岛上充满了各种声音和悦耳的乐曲, soundsandsweetairs,thatgivedelightandhurtnot. 使人听了愉快,不会伤害人。 sometimesathousandtwanglinginstruments 有时成千的叮叮咚咚的乐器 willhumaboutzhuanneears,andsometimevoices 在我的耳边鸣响, that,ifithenhadwakedafterlongsleep, 有时在我酣睡醒来的时候, willmakemesleepagain:andthen,indreazhuanng, 听见了那种歌声,又使我沉沉睡去; thecloudsmethoughtwouldopenandshowriches 那时在梦中便好像云端里开了门, readyto*ropuponmethat,wheniwaked, 无数珍宝要向我倾倒下来;当我醒来之后, icriedtodreamagain. 我简直哭了起来,希望重新做一遍这样的梦。 燕卜荪的声音浑厚悦耳,可廖灿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从中听出了寂寞,可许多晚归的蒙自百姓从城门经过的时候会抱怨一句: “还是那个醉鬼!” 廖灿星不忍离开,一直默默地听着。 吟诵完这一段,燕卜荪先生又喝了一口酒,眼看着瓶子见了底,燕卜荪高高举起瓶子往嘴里倒,然而瓶中已然涓滴不剩。 许是太醉了,燕卜荪手中的瓶子不小心脱手,瓶子跟城墙的墙壁碰撞,当啷一声,声音很大。 燕卜荪赶紧往城墙下面看,不停地大喊着“sorry”! 可当时城墙下并没有人经过。 燕卜荪先生却依旧不停地喊着。 七八月份正是蒙自石榴上市的季节,如果说六月底的石榴还差那么点意思,那这时候的石榴便是“正当时”了。白莳芳自从怀孕之后,口味就发生了很多变化,以前喜欢吃的,突然就不爱吃了,以前不爱吃的,变得十分喜欢起来。以前白莳芳并不十分喜欢吃石榴,可是自打吃了一次蒙自的石榴,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于是每次赶街子周曦沐都会给白莳芳买石榴。 七八月份的街子十分壮观,道路两旁满街都是买石榴的摊子,个儿大的有菜碗那么大,个儿小的也有饭碗那么大,皮色红里透黄,打开之后,里面的子有小拇指头那么大,颗颗晶莹饱满,好似红色玛瑙一半,吃起来更是汁水丰沛,酸甜可口,最重要的是物美价廉饭,每只只要两分钱,可以说是十分便宜了,白莳芳每每吃到欲罢不能,她坐在房中,斜倚在床头,慢慢剥,慢慢吃,一次能吃两三个。周曦沐虽然什么都依着白莳芳,可还是担心她吃坏了肚子,每次好说歹说才肯作罢。 在白莳芳吃石榴的时候,周曦沐往往坐在旁边的藤椅上看书,可他的眼神时不时会从书页上飘走,落在白莳芳身上,看她朱唇轻启,雪白的贝齿将晶莹剔透的石榴籽轻轻咬住,窗外微风微微吹散她鬓边散发,她无意用手拨开,眼睛不知看着何处,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慵懒、闲适的气息,会让周曦沐忘记自己此刻身在他乡。 这日又是大街子,家里的石榴吃完了,周曦沐去买石榴,他在一个摊主那儿看到看到几个石榴,又大又红,简直是“美艳动人”至极,摆在一筐石榴的上头,无论从个头到色泽都把周遭的石榴给狠狠比了下去。 “这个大石榴多少钱?” 第一七六章 最甜的石榴 那摊主五十多岁,穿着罗倮族的传统服装,皮肤黧黑,眼角都是笑纹,他笑着摆了摆手,他左右两边的摊主也都笑了。 “这个不卖,摆着好看的。” “这么好的石榴为什么不买?” “这石榴酸,不好吃的。” 周曦沐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好奇心满满的人,而且在有些时候还颇不听劝,有点“指东走西”的意思,有时候还有点倔劲,非要跟别人拧着来。 “我买两个尝尝,酸我也不怨你。” 那摊主看了看左右的邻居,他们彼此笑了笑,表情无奈,表情里有一句潜台词: 这人怎么不听好话呢? 那摊主接过了周曦沐递过来的钱。 “你自己挑吧!” 周曦沐挑了最大最红最漂亮的三个石榴买走了。 周曦沐美滋滋地回到家,献宝一样从布袋中掏出那三个大石榴。 “莳芳,你看我买了什么?” 白莳芳看到那三个石榴,眼睛都亮了。 “这石榴你是在哪里买的?怎么这么大,这么红?” “就在街子上买的啊?那老板还不愿意卖我呢,还骗我说这石榴酸,他可能是想用这石榴招揽生意吧,可我还是硬抢了三个!你赶紧尝尝1” 周曦沐瘦长的手指用力一掰,一个石榴分成两半,里面的石榴籽简直是一颗颗红宝石,是那种晶莹剔透的深红色,好看极了,周曦沐将其中一半递给白莳芳。白莳芳用手拈起几颗散落的石榴籽放入口中,马上睁大了眼睛。 “太好吃了,这是我吃过的最甜的石榴!” 周曦沐举起自己手里的另一半,毫无保留地啃了一大口,等到石榴籽里的汁水遍布整个口腔,周曦沐毫无准备,就被迫经历了一次“酸”的洗礼,他满嘴的口水,眼睛眯在一起睁不开,白莳芳却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 周曦沐好歹抗了过去,擦了擦无法抑制流出的泪水,埋怨地看着白莳芳。 “怎么了?不好吃吗?”一双眼睛扑闪扑闪,让人不忍心责备。 “娘子不动声色,害为夫吃了一大口,娘子要怎么赔我?” “陪你个儿子如何?” “不好。” “有何不好?” “我想要你给我生个女儿,一个像你的女儿。” 白莳芳摸摸自己的肚子。 “老人们都说酸儿辣女,我现在如此嗜酸,你这样讲,万一他真的是儿子,听到你的话会伤心的!” 周曦沐拍了拍白莳芳微微隆起的肚子,轻声说道: “好好,儿子女儿都好,你们好好长,快些出来,少折磨你们的母亲就好!” 周曦沐拿出自己的画本,对着石榴开始画素描,掰开的石榴之中密密麻麻的石榴籽都被画得粒粒分明,白莳芳在一旁的藤椅上一边做针线一边看周曦沐作画。 白莳芳笑道:“这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周曦沐一边细心描摹,一边忍不住发牢骚: “酸涩至极,明明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会这么难吃?这么难吃的石榴也拿出来卖,那摊主真是不够地道!” “不赖人家,他跟你说了,这个石榴酸,是你坚持要买的。说实话,你是不是不信人家?” 周曦沐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觉得这些大石榴是最好的石榴,是摊主还用来招揽生意,不肯轻易卖出去?” 周曦沐继续点头。 “现在是不是因为没有听人家的话有点后悔?” 周曦沐继续点头。 “是不是因为觉得有些懊恼和丢脸又不肯承认自己后悔?” 周曦沐看着白莳芳,为她将自己的心里剖析地如此精确而惊叹。 “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啊?” “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跟你最亲近的人啊,我当然了解你啦!” 白莳芳冲了一杯白糖水递过来,清甜的滋味充斥着周曦沐的口腔,周曦沐一饮而尽,白莳芳接过杯子要走,却被周曦沐一把揽在怀中,白莳芳坐在周曦沐的腿上,两人绵长一吻。 “我再出去给你买几个吧?” 白莳芳拉住周曦沐的手,换成了五只紧扣,轻轻晃了几下,撒娇一样。 “不用了,今天不吃了。” 周曦沐收敛了玩笑的神情,正色道: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要去师范学院兼课了。” “那应该会很辛苦吧?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今年九月联大第一次招新生,到时候估计要招几百新生,中文系的教学压力实在很大,而且师范学院刚刚建立,各科都需要老师。我在联大这边只有各文体习作和大一国文两门课,授课还算轻松,所以就想着分担一些师范学院的教学任务,而且在师范学院薪水也会增加,以后我们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了,我要多赚些钱才行啊。” 白莳芳摸了摸周曦沐的脸,眼中自有万般柔情。 “你现在很有些父亲的样子了” “那是自然,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我自然要努力当世界上最好的父亲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还担心我不能胜任呢!” “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些日子你行走坐卧都分外小心,明明害喜吐得一塌糊涂,还是逼着自己吃东西,想着他出生后怎么照顾他,怎么教育他,给他读什么书,连结婚生子都考虑到了,你还说你不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 “我有时候总是有些担心,不知道在现在这个战乱的时代,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到底对不对。” “莳芳,你思虑太过了。清人感叹人生有三大恨事:海棠无香,鲥鱼多刺,红楼梦未完,这自然是读书人的戏说和调侃,还是为了比附红楼未完的遗憾,人生的恨事多了去了,就像这石榴,应该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石榴了,可是它却不甜。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可这就是人生的真味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机遇,你担忧无用,也操心不来。他既然进了你的肚子,便自然是想要来到这个世上的,他有他的际遇,你只管爱他就好了,拿出你全部的爱,爱他就好了。” 白莳芳把头靠在周曦沐的胸膛,听着他沉静有力的心跳声,觉得无比安心,接着她从他的胸口听到他的话: “不行,你不能拿出全部的爱,你只能拿出百分之四十九的爱给他,另外那百分之五十一的爱要给我,你不能爱他比爱我多!” 白莳芳温柔地摸着周曦沐的头。 “一百个名字取好了吗?” 周曦沐把修长手指放在她嘴上。 “别说话,我们就这么安静地待一会儿……” 第一七七章 闻一多的愤怒 眼看临近期末,联大同学们忙着复习备考,先生们更是杂事繁多,既要忙着日常的教学工作,还要给学生们出期末考试的试题,还要制定大一新生的教学计划,老师们在吃饭的时候都会一起讨论工作和教学上的事情,周曦沐没课的时候也会留在海关办公室处理杂事,有时候忙得忘记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赶紧跑出去觅食。 为了图方便,周曦沐跟白莳芳一道吃,最常去的是东门边儿的一间小面馆,称不上物美,但是价廉,味道普普,好在上菜快,随便点一碗米线饵块什么的,吃完钱一交,嘴一抹就走,最重要的是离着蒙自海关特别近,一来一回花不了几分钟,不耽误工夫。在这个面馆儿周曦沐时不时在这儿能碰到联大的同事,所以当周曦沐在面馆吃着米线,远远看到闻一多、朱自清两位先生走过来的时候一点儿都不意外,他赶紧招呼他们跟自己坐一桌儿。 二位先生点了两晚米粉,刚一落座,闻一多本想讲将手中的书放在桌上,但看着桌上的油渍赶紧作罢,转而放在了腿上。 两晚米线一齐端上了桌,两位先生吃了一口,笑着摇了摇头。 “这家比‘雷稀饭’可是差了远了。”闻一多低声说道。 “谁让人家占尽地利呢,‘雷稀饭’是好,要不你跟雷老说说,让他把店从西门搬到东门来?”朱自清吹了吹米线,缓缓送入口中。 “要说也应该是雨僧去说,我说不管用!” “雨僧现在估计要打喷嚏了吧?他估计纳闷儿呢,谁又在背后念叨我啊?” 三人正谈笑间,一个年过半百、身穿长衫、梳着寸头,四方大脸、鼻宽口阔、身材敦实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在四方桌唯一的空位坐下,跟掌柜点了一碗面。 虽然不熟,可周曦沐认得此人,他叫陈瑾昆,联da法学院的教授,朱自清微微一笑,语气颇为客气地说道: “陈教授也来吃米线啊?” “是啊,手上杂事儿太多,光顾着忙活,到这个点儿才吃上饭!” 跟朱自清先生客气的寒暄不一样,自打陈瑾昆入座,闻一多先生的脸上就失去了笑容,只顾埋头吃面,一言不发,周曦沐不明就里,看了看旁边朱自清,朱自清显然心如明镜,却笑儿不言。 陈瑾昆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报纸。 “看看吧!我说了要败,你们看看!现在怎么样?徐州刚失守没几天,广州又被炸了,现在眼看着武汉就要失守了!要我看啊,可以先坐下来好好谈谈嘛!大丈夫能屈能伸,总比现在硬碰硬来得强啊!” 啪! 闻一多先生一把将筷子拍在了桌上。 “你这个败北主义者的论调什么时候能停止?我们的将士在前方浴血拼杀,你整天讲这种亡国论调,灭自己的志气,涨别人的威风,怎么对得起他们?” 说完,闻一多腾地站了起来,似乎是突然想起来周围还有旁人,脸色微微涨红,低声说道: “我吃饱了,不好意思,先走一步。” 朱自清和周曦沐对视一眼,朱自清用手帕擦了擦嘴,接着站起身来。 “我也吃好了,失陪了,陈先生慢用。” 陈瑾昆有些惊讶,他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周曦沐也跟陈瑾昆匆匆告别,跟朱自清一起离开。 两人一直跟在闻一多身后,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闻一多先生步履铿锵,似在跟什么东西较着劲。 “咱们不去劝劝吗?” 朱自清先生摇了摇头。 “让他自己冷静冷静也好。” “一多兄和陈教授……他们……” 朱自清叹了一口气,给周曦沐讲了两人不和的原因。原来陈瑾昆也住在哥胪士洋行,大家亲属都不在身边,就都在洋行包饭,大家便都在一处吃饭,在饭桌上大家就难免对当下的时局发表议论,一说起来,大家的立场难免不一样,闻一多是鲜明的主战派,主张血战到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陈瑾昆所代表的主和派则主张能屈能伸,在保持主权的前提下,暂时委曲求全,拖延时日,充实准备,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两派针尖对麦芒,所以饭桌上难免会争执不休,后来时间长了,闻一多就不愿意下楼吃饭了,后来索性不在洋行包饭了。 “谁能想到又在这儿碰上了呢?其实陈教授很爱国,也很有骨气,当年他不满当局*败,辞去了政府的肥缺,一心教书,后来他去了南京当了司法行政部的司长,可是因为不满北洋政府**独裁,才干了五个月就不辞而别,日本沦陷后,日本人多次威逼利诱他为日伪政府做事,他都拒不接受,这才辗转南下到联大教书的。” “我懂,大家只是立场不同,但说到底,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好。” 三人一同回到蒙自海关,刚进海关古色古香飞檐斗拱的大门,就听见天上有飞机的轰鸣声,全校师生都不约而同抬头看,只见一架飞机从远处飞来,通体墨绿色,机身圆润,气派非凡,飞机逐渐降落,螺旋桨飞旋的轰鸣声逐渐增大,巨大的风浪地将地面人群的发丝和衣衫吹起。大家都没有在天上近距离看过这硕大无朋的大家伙,目光追随着它落在了海关大楼旁边还未竣工的军用机场上。 联大师生初到蒙自的时候就看到了海关大楼旁边那大片空地,大得似乎无边无涯,一眼望不到头,听说是要修建飞机场,有一些人不觉忧心忡忡,觉得万一哪天日本飞机过来轰炸机场,海关大楼首当其冲就要受到波及,另一些人觉得蒙自地处偏僻,路途遥远且空气稀薄,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最初的日子里,那片空地一直很消停,没有修建的动静,也没有飞机在此降落,然而5月19日徐州陷落之后,一直很消停的那片空地开始了补休扩建,之前觉得杞人忧天的论调逐渐消失了。联大师生上下课时常路过那片空地,蒙自的天气终日晴朗,阳光下的飞机场白得耀眼,让人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大家看着它的时候心情都有些复杂,心里都隐隐地有些担忧。 谁也没有想到,等来的竟然是自己的飞机。 第一七八章 从天而降的飞行员 眼看着那架飞机在飞机场缓缓降落,联大师生争先恐后地往机场跑,都想一睹中国空军的风采。闻一多激动地往机场跑,朱自清和周曦沐紧紧跟在后面,飞机周围已经聚集了一堆人,“三剑客”就在其中,螺旋桨终于静止下来,飞机上走下一名飞行员,他一整套飞行员的打扮,身材魁梧,年纪不到三十岁,脸堂方正,眉宇间透露出沉稳和英气。 “健常哥???健常哥!我是胡承荫!” 胡承荫拼命地摆着手,希望自己能被看见。 “你这么激动干嘛?你认识他?” 胡承荫转回头,兴奋地笑着: “何止是认识!他是我哥!” “你哥?你别卖关子了,快说,他到底是谁呀?” “‘南开五虎’你没听说过吗?” 胡承荫顾不得继续解释,兴奋地拼命挤到第一排,贺础安和陈确铮也跟着他身后的缝隙挤了过去。 “‘南开五虎’?什么‘南开五虎’?狐狸你说清楚点儿啊?” “你们不知道啊?我们南开中学篮球队特别有名,三零年在天津举办的万国篮球赛中我们南开中学可是得了冠军呢!南开中学篮球队里有五个特别厉害的队员,王锡良,唐宝堃,魏蓬云,刘健常,李国琛,人称‘南开五虎’,篮球打得真是特别棒!我健常哥在五个人中身高是最高的,弹跳力也好,扣篮的样子帅极了!” “离得这么远,你能保证你没认错吗?” “怎么可能认错?他家跟我家是邻居,我小时候天天都能见着他!” “看你这滔滔不绝的样子,这么崇拜他呀?”贺础安依然是不明就里。 “那是自然,我健常哥从小什么都厉害,学习好,运动好,长得还好!我记得他在南开中学的时候经常上报纸,‘南开五虎’可是我们天津人的骄傲啊!” 刘健常打开玻璃罩,从机舱里站起身来,这时候飞机周围已经围满了人,有联大的学生,也有附近经过来看热闹的蒙自百姓,刘健常抓下头上戴着的飞行员帽子,跟大家深鞠一躬,大家都热烈地鼓起掌来。 刘健常爬出机舱,从机翼上往地面利落一跳,动作十分潇洒帅气。 “大家好,我是空军军官学校教员刘健常,因飞机燃料不足,中途在此迫降,我已联系同事,他们明日就会赶来送燃料,所以今日我将在蒙自停留一日,叨扰了。” “你是保家卫国的将士,我们欢迎还来不及,何谈叨扰!” 闻一多先生快步迎上前去,握住了刘健常的手。 “你好,我是西南联大文学系教授闻一多,刚才就看到你在蓝天上的英姿了!” “先生过奖了,我的同僚明天就会赶来,今天我要在蒙自逗留一晚了,初来乍到,还请先生帮我介绍这里的旅馆。” “怎么还能让你住旅馆呢?我们的国家都需要你们来保卫,你就是我们联大的贵宾,我们理应尽地主之谊啊!走,今天我们要盛情招待!” 朱自清提议道: “这都过了饭点儿了,你还没吃饭吧?要不我们就去杨家馆子吧!” “嗯,就去那儿开几桌!不用系里的经费,我自己掏钱!” “一多,掏钱也是我们一起掏,怎么会让你自己掏呢?请飞行员吃饭这等好事儿谁不想干,你可别想趁着近水楼台捷足先登啊!咱们就去杨家馆子,叫上几桌!” 大家哈哈大笑,簇拥着这个高大魁梧的空军将士离开了机场,去的路上胡承荫从身后拍了拍刘健常的肩膀,刘健常一回头,看到了胡承荫,眼睛瞪得老大。 “健常哥!我是承荫哪!” “承荫?胡承荫!我家前趟街那个小胡豆子?天哪,你怎么跑这儿来啦?” “南开被炸了,后来跟北大清华组成了西南联大,我就跟着学校一路过来了,我现在在蒙自念书,读社会学二年级。” “真是出息了,咱们都多少年没见了,这个头儿都长得快赶上我了!” 闻一多和朱自清见两个人竟是“他乡遇故知”都大感诧异,胡承荫赶紧跟先生们介绍: “闻先生,朱先生,他是我南开中学的学长,南开中学篮球队有名的‘南开五虎’就有他一个!他是我们天津的骄傲!” “是吗?‘南开五虎’?听说过听说过,很有名气的啊,好像还拿了个什么全国冠军!刘健常,你不光是空军将士,还是篮球健将啊!真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啊!” 闻一多说完竖起大拇指,刘健常有些害羞地摆了摆手: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毕业之后我就很少打球了。” 朱自清点头笑道: “胡承荫,既然我们这位航空将士是你的老乡,就由你负责把南开的同学们都召集起来吧,你赶紧通知南开学生会的干事,今天你们好好开一个南开的同学会!” 相较于清华和北大,南开大学无论是教师还是学生数量都相对较少,但得知刘健常的到来,大家一呼百应,齐齐赶到,不仅如此,许多北大和清华的师生也都闻讯赶来欢迎远道而来的空军将士。 蒙自就是个弹丸之地,城里鲜少有酒楼,只有两个厨子比较有名,他们一个姓“殷”,一个姓“杨”,合称“一阴一阳”。两人厨艺各有千秋,姓殷的厨子被歌胪士洋行聘了,可他很少自己动手做,而是让自己的徒弟忙活,脾气还很大,总是一副惹不起的样子。姓杨的厨子倒是自己开了一间挺大的饭馆,仗着自己的手艺好,主营酒席,虽然价位定的很高,却是蒙自百姓婚丧嫁娶、宴请宾朋的不二选择,每桌餐食要十块到十二块钱,联大学生一个月的贷金补助只有七块钱,不光是学生望而生畏,先生们也难得去一次。 然而这一次,闻一多一下子就在杨家馆子开了四桌。 几乎所有的南开师生都赶来了,虽然刘健常是南开中学毕业的,并不是南开大学毕业的,但没有人在意。在席间,同学们都对刘健常嘘寒问暖,问长问短,好奇他平常的飞行训练是如何进行的,参加了哪次空战,刘健常都知无不言,热情作答,这时大家才知道,刘健常在中央航校第二期毕业,作为航空战斗员参加了徐州会战、武汉会战、渝蓉上空保卫战等空中战役,今年刚刚被调往空军军官学校柳州分校高射机关枪大队担任教官。虽然刘健常只是轻描淡写,可大家还是从他波澜不惊的描述中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和胜利的不易。 然而,就在大家情绪最为高涨的时候,刘健常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中央航空学校柳州分校要从广西搬到蒙自,要占用联大在蒙自海关的校舍,这就意味着,西南联大蒙自分校在蒙自只成立了三个月,马上又要搬家了。 第一七九章 又要搬家了 看到大家诧异的表情,刘健常也很意外,他以为学校已经收到了通知。他跟大家解释了柳州分校迁校的缘由。原来因为广西战事日渐紧张,一九三八年初,日军飞机就已经开始试图入侵南宁,七月以来,日军开始出动飞机不断对广西多地狂轰滥炸,柳州分校为了全校师生的安全以及日常训练不受干扰,最终决定迁往蒙自。 因为联大原定是要在蒙自至少安顿一年半的时间,这个迁校的消息来得实在太突然,虽然刘健常已然将迁校事宜悉数交代,然而大家都不敢相信。正在此时,在南开教书十多年的老教授杨石先来到了饭馆。本来他听到消息,特意来见南开的飞行员校友的,所有人都告诉他蒙自分校即将迁校的消息,杨石先教授丝毫不惊讶: “这个事情是真的,我过来的时候碰巧遇到梅校长,他告诉我刚刚收到昆明发来的电文,还没有来得及发正式通知,因为空军军官学校柳州分校将迁到蒙自来,咱们要把校舍腾出来给他们用,所以期末考试结束之后,文法两院师生全体回迁昆明。大家不要想太多,在哪里学习都是一样的,先把期末考试考好再说!” 震惊之余,有的同学难免抱怨,觉得文法学院就好像后妈生的,爹不亲娘不爱,校本部在长沙的时候,他们被迁到南岳衡山,到了昆明了,又被安排到蒙自这个‘弹丸小城’,本来以为能踏踏实实呆上一两年,没想到才三个月就又要搬家,早知道如此,何不就在昆明郊外随便对付一阵算了,何苦到蒙自来折腾这一趟? 闻一多先生听到这种“怨言”,放下筷子,站起身来。 “同学们,没错,我们又要搬家了,但这是一次有意义的搬家!为了让我们的空军可以更好的训练,我们应该心甘情愿地将校舍让给他们!航校是什么地方?是培养中国空军的地方!大家还记得长沙的大轰炸吗?其形状惨烈,简直难以言说!何以至此,正是因为我们的空军现在的实力还很薄弱!我时常听到有些‘败北主义者’大放厥词,说什么中国必败,一看到中*军队在战场上遭遇一时的挫折就自诩为预言家一般,同学们,我们不要做这样的人!今天我们见到了刘健常,他就是翱翔在蓝天的斗士之一,而航校将来回培养出更多的飞行员,有了他们保卫我们国家的天空,我相信中国必胜!” 闻一多话音刚落,大家热烈的鼓掌,不仅是联大的师生,旁边的食客也都被闻一多的情绪感染,激动地鼓起掌来,饭店老板听说店里来了飞行员,立刻过来跟刘健常握手,还热情地提出免单,刘健常感动得眼眶泛红,说不出话来。 南开同学会将刘健常在蒙自海关的教师宿舍居住,大家都想见识他的球技,还在篮球场组织了一场篮球比赛,说是篮球比赛,变成了刘健常个人的炫技表演,无人在意比赛结果,大家都玩得十分尽兴。胡承荫怎么可以错过跟偶像合影的机会?早早从宿舍取来相机,大家都争相挤入镜头,结果变成了大合影。 既然是旧相识,接待工作自然就落在了胡承荫的头上,虽然学校给刘健常安排了蒙自海关的住处,胡承荫怎么肯和多年未见的兄长分开呢,自然把他带回了哥胪士洋行。胡承荫和刘健常彼此都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欣喜,胡承荫总有数不清的问题,刘健常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陈确铮跟贺础安都穴不上话,也不想穴话,听他们两人讲天津话就跟听相声似的,特别有意思。 “我健常哥比我大八岁,他家跟我家就隔了一条街,他妈跟我妈关系特别好,我妈小时候老跟我夸我健常哥这好那好,搞得我小时候就特嫉妒他!健常哥从小到大长得就高,成绩还好,有时候在街上碰到我,还会扔给我一颗奶糖吃。后来他考上了南开中学,加入了篮球队,后来他们篮球队代表南开大学参加了华北运动会,得了大学组的冠军呢!” “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儿呢,我还记得你当时把我的奖牌戴在脖子上,死活不肯还给我!” “哪儿啊,我就抱着睡了一宿,第二天不就还给你了吗?” 说起童年的趣事儿,两人都忍不住嘿嘿笑,可一想到很快便要分开,胡承荫又忍不住感伤起来。 “我这一路好像是一直追赶你的脚步似的,后来等我考上了南开中学,你已经大学毕业了,到我上了大学,你家早就搬家了,后来我们两家就断了联系,要不是今天碰到,我还真不知道你竟然当了飞行员!” “是啊,命运就是这么奇妙,谁能想到我们居然能在离家千里的蒙自重逢啊?” “要是这么说,我还真的要感谢你的飞机刚刚好在蒙自没了油,要不然咱们还碰不上呢!” “说的没错!你眼看着要蒙自,我却要去昆明了,哎……” “叹什么气啊,蒙自和昆明离得很近啊,以后我去昆明看你!” “嗯,我也可以来蒙自看你!我有空就给你写信!” “好,我也给你写信!” 陈确铮跟贺础安都睡了,两人就跑到南湖边儿,继续天南海北地聊着,天空中银月和灿星都预示着第二天的好天气,湖面无一丝风,湖水映照出的月亮跟天上的一模一样。胡承荫滔滔不绝地给刘健常讲蒙自的饭馆哪里好吃,蒙自有哪些好去处,蒙自的风土人情,还讲了许多自己在步行团的经历,刘健常讲了自己考入航校的过程,他日常训练的感受,他参加了哪些战斗,遭遇过哪些险情,桩桩件件都是胡承荫从来未曾经历过的,他时而惊诧、时而兴奋、时而心疼、时而憧憬,谈兴正酣之时,胡承荫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他突然的沉默让交谈停顿了下来。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胡承荫看着刘健常,蓦然发现他的脸上也染上了些许风霜,不再是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他的眼睛看到了旁人未曾看到过的事物,虽然依旧明亮,眼神中凭空增添了许多他读不懂的内容。 胡承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健常哥,当年你跟海珊姐……你现在还会想起海珊姐么?” 第一八〇章 我已经耽误她了 胡承荫口中的“海珊姐”名叫姚海珊,她家跟胡承荫住在同一趟街,姚海珊跟刘健常同岁,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的父母也早就在心里认定了这门亲事,谁知道刘健常高中毕业选择了报考了杭州笕桥中央航空学校,之后刘健常跟姚海珊提出了分手,姚海珊坚决反对,无奈刘健常心意已决。刘健常走后,姚海珊闭门不出,整日痛哭,街头巷尾人尽皆知,成了邻居口中常谈常新的逸闻之一。刘家父母多次上门想要道歉,都被姚家拒之门外,此后刘姚两家的关系再也不复从前。胡承荫还记得母亲每每聊起他们,都会深深地叹一口气。 “我离家之后就没有联系了,她现在……怎么样?” “她去年年初嫁人了,喜宴我去了。” 刘健常一愣,转而低头轻笑。 “太好了,还好我没有耽误她。” “这么些年海珊姐一直不肯嫁人,从二十出头等到二十七八,成了老姑娘,她爸妈嘴皮子都磨破了她都不肯嫁,我知道她是在等你。这些年她爸妈给她找了好些个,她一个也不答应,后来有一次直接把她父亲气得中了风,好不容易救过来可是半边身子不好使,也不能说话了。海珊姐同意嫁人了,可人家都嫌她年纪大了,后来海珊姐嫁了个鳏夫,三十好几,还带了一个三岁的儿子。海珊姐嫁人那日,我只远远看见她一袭红衣,戴着盖头,上了喜轿,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短短几句话,胡承荫似乎讲完了姚海珊的一生。 “我知道,我已经耽误她了。” 尽管极力克制,胡承荫还是能听出他声音里的颤动和哽咽,为了压抑自己的情绪,他大声地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 “今年的3月25日,这一天你在哪里?” “三月份?我参加了步行团,这时候我正在从长沙走向昆明的途中,算一算时间,应该在贵州,怎么了?” “我在河南归德(今商丘),这一天差一点成为我的忌日。” 黑暗中,胡承荫没有说话,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 刘健常从口袋中掏出半包烟和金属的军用打火机,打火机在月光下闪着冷冽的光,刘健常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接着缓缓吐出,烟雾让他的脸变得有些暧昧不清。 “二一八”武汉大空战后,我所在的部队奉命调往河南前线,支援正在进行徐州会战的陆军,我被编入了中国空军第3航空大队,这支大队是桂系空军班底,所以大多都是广西人,他们个性大都善良耿直,我们很快便交上了朋友。3月25日,台儿庄外围战刚刚开始,我所在的第3航空大队奉命出动14架战机轰炸临城、枣庄一线的日军地面部队,我们执行完战斗任务返航归德的途中,发现前方有一大群敌机迎面飞来,那时候只觉得比我们多,后来才知道,他们有18架,比我们多4架。因为3月18日我们刚刚毫发无损地击落了他们的三架飞机,日本人就伺机报复,他们坏得很,我们刚刚执行完任务,不但人困马乏,而且燃料已经所剩无几了,他们就想趁虚而入,以逸待劳,偷袭我们。 我们的14架伊15(n-15)双翼战斗机,是苏联的一款单座双翼战斗机,已经是一个量产四五年的老机型了,可中岛97却是日本新装备的新式战机,我们的数量比日本人少,机型比日本人老,但服输就不是我们第3大队了。我们的队长吴汝鎏在对讲机里对着我们大吼:跟他们拼了!就算坠毁了也要拉一架中岛97陪葬!因为持久战对我们不离,所以我们制定了速战速决的战略。我们就打了十分钟。 这是我这辈子最漫长的十分钟,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说到这里,刘健常吸了一口烟,轻轻吐出,胡承荫没有转头看他,而是静静望着湖面,等着他说下去。 “我们7中队的分队长李鹰勋发现中队长陆光球的座机被击中了,飞过来进行掩护,我们一起编队,将陆中队长的飞机护在中间,日机想要从尾部偷袭,我们分队长想调整攻击角度掩护,我却亲眼看见紧随而至的日机把一串子弹打进了他的驾驶舱,飞机冒出滚滚黑烟,玻璃座舱盖子上全是他的血,子弹显然打中了他的头,额即便是如此,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按住炮纽不撒手,把所有的子弹全打了出去,将一架日机打得浑身都是筛子,直接在天空爆炸解体。我亲眼看着他的飞机直直地向地面坠落下去,坠落下去…… 八分队中队长何信年轻有为,比我还要小三岁,他胸口中弹、拼了最后一口气撞向日机,日机惊慌之下,试图躲闪逃窜,没想到被何信射出最后一排子弹命中要害,机毁人亡,何信在死前还凭借超凡的意志力和过人的技术操控着满是弹痕累累的飞机,撞上另一架附近的敌机,两架飞机齐齐爆炸,发出巨大的声响和火光,飞机的单片四处飞落,转瞬之间,两条生命在我眼前就这样消失不见。 世人都怕死,没有人不怕的,我也怕,我们每个飞行员在上天之前都会留下遗书,有的留给父母,有的留给妻子,我给父母和海珊各写了一封,本来不想给海珊写的,觉得自己死都死了,还不干不脆不利索。我存着私心,不想让海珊忘了我。 可是分队长和中队长的死让我忘记了恐惧,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只有愤怒,我当时盯上了一架飞机,那飞机的机身上有“加藤之宝”的字样,旁边还贴着六架小飞机,不用说也能猜出来,这飞机上坐着的肯定就是川原幸助,他飞机上贴着的六架飞机就是曾经击落了六架中国飞机,我心想,可不能让他溜了,我一定要打死他!当时这种想法比什么都强烈。可是我的子弹不多了,绝对不能浪费,为了保证准头,我直接朝他飞了过去,他发现了我,在空中上下翻飞,还想绕到我身后打我,怎么可能让他如愿?最后还是我绕到他的身后,打中了飞机的尾巴。他的飞机摇摇欲坠地在空中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坠毁了。 我当时开心极了,在机舱里大叫起来,觉得特别解恨,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有一架飞机从上而下朝我俯冲过来,我赶紧躲避,没想到此时在我后面有一架飞机直接飞过来给我一梭子子弹。 第一八一章 放心吧,丢不了 我的飞机被击中了,出现了可怕的‘尾旋’,飞机一边旋转一边从三千米的高空急速下坠,我因为头朝下脑部充血,强烈的失重感让我胃里翻江倒海,我拼命扳着平衡器,一心想把飞机机头拉起来,可是怎么都不成功。我知道我应该跳伞,可我实在舍不得我的飞机,那一瞬间,我真的没有很强烈的生存yu望,我甚至想着跟我的飞机一起死了算了。飞机在空中自由落地的那几秒,我的脑海中浮现了我的整个一生,我看到了我的父母,我看到了你们,我还看到了海珊,她用那种埋怨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是在责备我,为什么要离开她。” 胡承荫和刘健常坐在长椅上,刘健常双手交握,讲到投入时,不自觉地抠着手指。刘健常并没有看胡承荫,他虽然面朝着湖面,却似乎什么都没看,只把眼光投向记忆中遥远的过去。 “我突然清醒了。我知道自己不能死,因为我的生命是用战友的生命换来的,我没资格死,就算真的要死,也要等到把日本人打跑了再死。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飞机正在急速坠落,机头冒出滚滚黑烟,虽然在空中无法看到飞机受损状况,但可以确定的是,飞机机头多处中弹,但油箱应该并未被子弹穿透,否则飞机应该早已爆燃了。我推测是发动机上的排气管中弹被打穿,润滑油流出燃烧冒火形成的黑烟。然而飞机的发动机已被打坏,我无法操控飞机,我再留在飞机上只有机毁人亡。 我知道我再不跳伞就没命了。即便我再不舍得,也没有办法保住飞机了。我背着伞包,爬出座舱,跳了下去,眼睁睁看着我的飞机在地面坠落之后爆炸,那火光和巨响,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在航校我练习过无数次跳伞,我没有想到,在战斗中的跳伞跟训练时全然不同,那种任人宰割的恐惧,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跳伞之后,好几架日本飞机冲过来对着我扫射。子弹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子弹擦破了我的脸,把我的降落伞打成了筛子,也击穿了我的胳膊和大腿。《日内瓦公约》中有这样一项规定:那就是不得向已经失去抵抗能力跳伞逃生的飞行员开火,可日本人才不管这些,对我穷追猛打、斩尽杀绝。 当时我什么也做不了,我闭上眼睛,等待命运的裁决。可能是因为我浑身是血,又一动不动,日本人以为我死了,那几架飞机就一同返航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次空战我们击落了7架日机,而我们被击落的三架飞机的驾驶员中,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当时我的降落伞已经残破不堪,我以自由落体的速度下坠,幸好降落在一棵树上,捡回了一条命。当时我失血过多昏迷了,几个经过的村民发现了我,把我救了下来,幸好那两颗子弹没有伤到要害,后来我在空军医院里治疗休养了两个月,就被调到柳州航校当教官了,再后来,我就碰到你了。” 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刘健常微微一笑,伴随着他的笑容,他腮边那一道笔直的疤痕有了些许的弧度,胡承荫从那笑容之后没有看到劫后余生的欣喜,反而品味出了历尽千帆的苍凉。 “有人跟我说,人快死的时候,脑子里会快速闪过他的一生,这话不假,我当时脑子里也跟过电影儿似的,我之前参加的每次战斗几乎都有战友牺牲,那时候我就觉得庆幸,幸好我没有跟海珊在一起,要不然她这么年纪轻轻就守了寡,那该多可怜!可当我知道自己快死了的时候,却转头又可怜起自己来了,想着我要是不管不顾地娶了她该多好,我那么喜欢她,那一刻我真的很后悔!你看我真的是……” 胡承荫看着刘健常手里的香烟积了长长一节烟灰,终于不堪重负,掉落尘埃。 刘健常把香烟在脚底碾碎,揉了揉眼睛,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一不留神,跟你说了这许多,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 “健常哥,有句话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一直都很崇拜你,以你为骄傲,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刘健常噗嗤笑出了声。 “你冷不丁说出这句话,我一点儿也没准备,有点受不住啊!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跟我皮吗?” “我那不是……我妈那时候老跟我夸你,什么事儿都让我跟你看齐,我都快烦死了!捎带着也就把你恨上了。” “哦,是这样啊,怪不得呢!” 刘健常把手放在胡承荫的肩膀上拍了拍。 “承荫,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明天我一走,下次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所以有些话我一定要趁现在跟你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整天在胡同里面傻跑,跟谁都乐呵呵的,我这次见你总觉得你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不想问你到底有什么心事,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想告诉你的是,人生苦短,藩篱重重。人活一世,要尽情尽兴,活个痛快,我现在把每天都当最后一天活,你也要这样。想说的话赶紧说,想做的事情赶紧做,免得将来后悔。不要怕,因为真的没有什么可怕的,回过头来看,当时觉得过不去的事也都成了下酒的笑谈。越是现在这个年代,咱天津人骨子里的乐观豁达就越是宝贵,可千万别丢了。” “放心吧,丢不了!” 刘健常站起身来,用力伸了个懒腰,走到湖边,拾起了脚边一个小石子,手臂几乎与湖面平行地向前一掷,石子在湖面荡起**个细小的涟漪。 “健常哥,你这打水漂的功夫一流啊!” 刘健常没有回答,低声吟诵起苏东坡《赤壁赋》中的诗句来: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刘健常的声音起初很低,之后渐渐高昂起来,胡承荫先是默默聆听,之后也跟着吟诵起来,吟至末尾,两人看着对方共同吟出最后一句: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两人相视而笑,一弯新月仍旧高悬,天空却已泛起青白色,群星隐没,旭日初升,蛙声渐稀,鸟鸣初啼,远处传来牛铃声,悠远而绵长。 天亮了。 第一八二章 三剑客,展信佳 刘健常的两位战友一早就开着飞机来接他了,三家飞机齐齐停在一处,看来十分壮观。经过一天一夜的时间,蒙自的百姓早就一传十十传百,机场的空地上满满当当地挤了四五千人,大家都来竞相目睹这从未见过的神奇飞行物。刘健常用战友带来的油箱给自己的飞机加好油,起飞的时刻到了。 刘健常和胡承荫紧紧拥抱在一起,刘健常用力在胡承荫的背后拍了拍。 “健常哥,多保重,我等你凯旋归来!” “希望我们下次再见的” 三位飞行员跟在场的蒙自百姓挥手告别。刘健常坐到驾驶舱理,观赏玻璃舱盖,带上帽子上的护目镜,他朝着胡承荫伸出了大拇指,胡承荫也朝他伸出了大拇指。 在众人期盼和好奇的注目下,三架飞机的螺旋桨的叶片从慢到快。 “给我写信!一路平安!” 螺旋桨鼓噪的轰鸣声中,胡承荫大喊着,却看不清刘健常的表情。 螺旋桨飞速旋转,飞机在跑道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在众人的惊呼和掌声之中飞向了蓝天。 胡承荫看着穿过云层的飞机,喃喃说道: “闻一多先生说中国必胜,我也相信,中国必胜,中国必胜!” 胡承荫最后一句突然大喊起来,吓了周围的人一跳,紧接着大家也都跟着喊起来: “中国必胜!中国必胜!” 胡承荫觉得,虽然翱翔天际的刘健常虽然听不到大家的喊声,但他此刻在白云缭绕之中,俯瞰着如蚂蚁般大小的人们,脸上定然是微笑的表情。 之后没过多久,机场扩建工程热火朝天地开始了,联大师生都纷纷过去看,回来的人都大呼震撼,“三剑客”也过去了,那场面确实让人终身难忘。一望无际地平原上,大概有两三千工人一起开工,远远望去,在一望无际的机场上,工人密密麻麻,宛如秩序井然的工蚁,蔚为壮观。七月中旬,学校正式发布迁校通知,贴在蒙自海关的布告栏上,由于柳州中央航空学校将来蒙自,需要占用西南联大蒙自分校的校舍和附近的空地,西南联大校总部通知,待到8月文法两院学生考试完毕后,正式结束蒙自分校,全体师生迁往昆明,联大拟定11月正式上课。此外,暑假期间文法学院全体男生要去参加为期三个月的军事训练营。因为迁校的小道消息早就满天飞了,还听说联大当局已经派人往铁道沿线查找合适的院址。所以正式通知发下来,大家都没有太过惊讶。“三剑客”下课后,在布告栏前看了迁校的消息,贺础安就深深叹了一口气。 “又要军训,还三个月,饶了我吧!” 陈确铮想起来一年以前的西山军训中贺础安被折磨得很惨的样子,安慰道: “放心吧,步行团每天走几十里,一连走了几十天,你也坚持下来了,这次军训也难不倒你!” 贺础安和陈确铮都发现一向话多的胡承荫一直没有说话。 “狐狸,一般这时候你早就叫苦连天了,怎么一声不吭啊?” 胡承荫回过神来,咧开嘴一笑。 “军训算什么,我以前又不是没参加过,再说有你们俩陪着我,我怕什么?” 陈确铮深深看了胡承荫一眼,总觉得他的话里隐藏着什么,就在这时候,牟光坦走过来,手里有拿着一封信。 “陈确铮!你有一封信,昆明来的,本来寻思着到宿舍给你,正好碰到你,就直接给你吧。” 陈确铮接过信,信封上的字迹十分清秀。 “这信是谁来的啊?”胡承荫十分好奇地把信接过来,对着亮光看。 “拆开不就知道了!”陈确铮三下五除二把信拆了,展开信纸,看了看开头和落款,笑了,把信递给胡承荫。 “三剑客?信是写给咱们仨的?池撷清?哦,我想起来了,就是步行团里那个长得白白净净,整天蹲地上采集标本那个生物系同学吗?贺老师,你也过来,看看他写了什么!” 三颗头凑在一起,认真地读起信来。 三剑客: 展信佳! 没想到会收到我的信吧? 转眼到昆明已经二月有余,你们在蒙自过得还好吗? 至于我,我只想说,我真的觉得自己来到了天堂一般的地方。 对于学生物学的人来说,再没有比云南更好的地方了。昆明的天特别高,云彩特别白,到处都是我没见过的野花野草,还记得在步行团行军的路上我采集标本的事吗?那时候我每看到不认识的植物便采,可没有药水,最后那些植物都烂了。 昆明的天气特别好,每天都是大晴天,很少下雨,天气不冷不热,舒服极了,蒙自离昆明不远,相信你们也跟我有同感吧?昆明四围都是山,我周末的时候经常出去爬山,见到我不认识的便想采回去做标本,可到后面发现,根本采不完,昆明的奇花异草太多了!颜色和样子都美极了!等你们放暑假了,到昆明来,我带你们爬山! 我到昆明虽然只短短几个月,却发生了不少有意思的事儿,给你们讲讲。 有一个好消息要第一个告诉你们,咱们要盖新校舍了! 我们刚到昆明的时候也是兵荒马乱的,虽然你们去了蒙自,可安排我们其他这些学生也够学校头大了。3月份学校就租了昆华农业学校、拓东路迤西会馆、全蜀会馆,后来还租下了昆华师范学校,我们理学院的学生住在农校,工学院住在拓东路的迤西会馆,我听说七月初学校就在昆明市西北角城外三分寺附近买了一块地,听说面积总有一百二十多亩,花了两万多,出于好奇,我还特意去看了一回,那块荒地中间被一条环城马路从中穿过,再往北有一条铁路,铁路北面有一座坡度平缓的小山。我爬上去看了看,发现这块地上密密麻麻有很多荒冢,期间夹杂着满目荒草,杂芜凄凉。跟我同去的同学吓得够呛,一直默念阿弥陀佛,他十分担心校舍盖好夜里会闹鬼,我却觉得都是无稽之谈。为了建新校舍,清华专门拨款十万元,还特意请了中国有名的建筑家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设计新校舍的图纸。预计明年完工,等你们回来的时候估计就可以住上气派的新校舍了! 第一八三章 火把节的客人 还有一个挺有意思的事儿,虽然这事儿本来不大,却闹了好一阵。五月份的时候李长之在《宇宙风》半月刊上发表了一篇《昆明杂记》,本来就只是一篇文章,可是这篇文章先是写了牛,又写了云南人,昆明的老百姓认为李长之在文章里把云南人说得一无是处,个性散漫,办事缺乏效率,便觉得他是在讽刺云南人不如牛。那时候正好是台儿庄战役取得胜利,云南人士气高涨,一心为抗战出力的时候,李长之大大激起了百姓的愤怒。李长之简至是被昆明各界知名人士群起而攻之,《民国日报》《云南日报》等刊出一系列文章予以“回击”,痛骂李长之是“轻薄小儿”,还让他“暂时避开大学教授的地位”,讨伐之声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真是声势浩大。坊间还盛传龙云主席特别生气,差点把李长之叫到政府公署去“喝茶”。这件事情虽然是发生在云大,可因为动静闹得太大,那段时间联大的师生也都议论纷纷。李长之去年刚刚被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聘来教书的,听说熊庆来校长为避开风头只好称病不出,后来我们听说李长之迫于压力最终还是离开了云南,这场风波才最后了结。 但说实在的,那篇文章我也看过了,李长之在那篇文章里说,“中国人所具的种种美德,发现在牛的身上。沉着,忠厚,宽大,耐劳”,他还说云南人“笃厚”、“淳朴到了可爱的地步”。他的确在文章里说他找了一个木匠打书架,本来是说好五天送来的,但是隔了一个多月还没送来。后来终于送来了,他跟师傅说,与其答应五天却不按时交货,还不如多说几天,准时交货。他还说如果木匠能准时交货,他就再定做一个。可是没想到那位木匠却宁愿放弃这份交易,而不愿受这种约束,便扬长而去了。 很多云南人都认为这个事例是李长之是讽刺云南人拖拉散漫,可我到时候觉得他并无此意,这件事反而衬托出云南人的洒脱和自在。可我也觉得云南人对李长之“群起而攻之”,却恰恰体现出云南人的笃厚和耿直,我在昆明住了几个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们的眼眶中揉不得沙子。 我以前生活的世界,遇到争执和龃龉,只要给够了好处,凡是能通融,我便总觉得这是惯常的,不需见怪的。可到了云南人这里,就只认一个他们心中的“理”,可能有人会觉得他们执拗不肯变通,可这恰恰是他们可爱的地方。你们在蒙自也认识了交了很多当地的朋友吧?我相信若是你与他们相处久了,也一定会赞同我的想法。 至于我,我几个月过得充实且忙乱,学校为了安顿我们这些学生颇费了些心力,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不知道你们在蒙自过得怎么样?不知不觉就到了期末,我现在每天都埋头用功,只求期末能考一个好成绩。我听说我们的暑假有三个月,要十一月才上课,不知道是否属实,你们有收到通知吗?听说你们要在蒙自待到明年,暑假我去蒙自找你们啊,你们到昆明来更好,到时候我来当向导,如何? 盼复,珍重。 池撷清 二十七年七月五日 三人看完信,陈确铮把信纸折好塞回信封里,互相看了看。 “他还不知道,我们很快蒙自就要回昆明了。” “写信的时候可能不知道,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 接下来的日子如波平如镜的南湖,转眼就到了七月二十一日,农历的六月二十四,这一天是云南一年一度的火把节。白天去上课的时候,“三剑客”发现,家家户户的门口都用芦秆和树枝在门口堆了高高的一堆,小孩子手里拿着树枝在石板路上兴奋地追打玩闹,行人们的脸上洋溢着喜悦,街上所有的店面全部都关得严严实实。店家集体罢市,一心一意过节,可见火把节在蒙自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之前听石榴阿爸说,火把节是倮倮族的大日子,就跟汉族的过年一样,但重头戏却是在晚上。空气中似乎酝酿着什么,那时喧闹之前的宁静,所有人都在等待黑夜的降临。联大师生也不由自主地被这节日的气氛所感染,先生们在上课的时候也都建议大家这两天不必用功,好好感受一下节日氛围和风土民情。 早在节前,石榴就早早地让贺础安邀请大哥哥大姐姐们一起到她家中过节,人数多多益善,贺础安索性通知过节的两天夜校停课,下课后在教室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家。这一说不要紧,同学们都吵着要去,贺础安数数人头,总有二十几个人,“三剑客”自不必提,楚青恬、梁绪衡、曹美霖、牟光坦都在其中。放学的时候,梁绪衡扯着贺础安的袖子撒着娇,让贺础安去周家大宅接她,却发现陈确铮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脚步停留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等她开口想问的时候,他却快步走开了。 入夜,一弯厚实的月牙挂在当空,繁星漫天堆叠,如洒落的钻石般璀璨,“三剑客”一起在周家大宅门口等待女孩子们,周家大门开了,女孩子们一个个地从里面走出来,一顺水的旗袍,梁绪衡是深绿色的底,裙摆上绯红的牡丹刺绣生机勃勃,楚青恬是浅紫色的底上铺满白色的碎花,曹美霖则是桃红的素色,收口处都镶着大红色的滚边。平日里三人穿的衣服要朴素得多,此时特意打扮一番,可谓是青春逼人,赏心悦目。 陈确铮看了一眼那虚掩的大门,然后不着痕迹地把目光移开。 就在此时,吱嘎一声,大门从里面被人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妙人儿。 “小灿星,你怎么这么慢呀!” 曹美霖说着,过去挽住了廖灿星的胳膊。 廖灿星身穿一件黑色缎面的旗袍,在月光下隐隐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胸口绣着一枝白色的玉兰,黑色的旗袍更映衬出廖灿星的肤白胜雪,她笑着看了一圈眼前人,眼光从陈确铮身上划过,没有避开,却也没有停留。 “哎呀,你就别说我啦,快走吧!” 第一八四章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三剑客”就穿着平常的衣服,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购置新装了,站在精心打扮的女子面前,看来有些寒酸,可夜色撩人,无人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廖灿星挽着曹美霖走在最前面,梁绪衡挽着贺础安的胳膊走在她们身后,胡承荫故作绅士地挺直腰背,朝着楚青恬伸出胳膊,她噗嗤一笑,心下了然,挽了上去。胡承荫昂首挺胸,宛如皇亲贵族一样迈开步子,走了两步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陈确铮,故作哀伤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陈确铮实在懒得看他,抬腿作势就要踹过去,胡承荫反应快,往旁边一闪,堪堪躲了过去,得意地嘿嘿一笑,十分欠揍。楚青恬回头看了一眼陈确铮,陈确铮微笑着朝她点头示意,楚青恬也点点头,转过头去。 陈确铮抬头看看漫天繁星,双手在口袋里,迈开长腿,慢慢缀在众人后头走着。 他们走到了东门门口,石榴和联大的其他同学们早已在那里等他们了,远远看到他们便兴奋地挥着手,一个劲儿催着他们快点儿走。二十几个人走在乡间的路上,每个人都拿着用松枝和蒿枝束成的火把,这是石榴提前给他们准备的。远远望去,在黑色大地和深蓝天幕的映衬下,火把燃烧的火焰呈现出耀眼的金黄色,火光时疏时密,时上时下,时曲时直,队伍中不知是谁先唱起了李叔同先生的《夕歌》: 光阴似流水, 不一会, 课毕放学归。 我们仔细想一想, 今天功课明白未, 老师讲的话, 可曾有违背。 父母望儿归, 我们一路莫徘徊, 将来治国平天下, 全靠吾辈。 大家努力呀! 同学们, 明天再会…… 到石榴家的几里路一个人走实在不短,可是大家在歌声和欢笑声中忘记了疲惫,走到半路的时候,前方的天空就透出明亮的红光,远处传来了隐隐的喧闹声,因为兴奋与好奇,大家的脚步逐渐加快,越往前走,天空越红,声音越大,到后来山坡上漫山遍野的火把映红了天际,远处许多穿着罗倮族服装的乡民们举着火把朝着他们走过来,火焰映红了他们的脸庞,他们看到来客也毫不见外,反而将他们拉进队伍之中。在前进的过程中,火把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大家被裹挟着,牵引着,汇聚到一起,火把的行列犹如一条条火龙,翻转腾挪,大家被兴奋的情绪所感染,也都跟着乡民们挥动着手中的火把,叫着跳着,忘乎所以。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石榴家所在的罗倮族村落。村落里一派节日景象,家家户户门口都是一堆点燃的篝火,路边的篱笆上也都绑着火把,整个村子都被火光照得通亮,浓烈的松香味充斥着每个人的鼻孔。火把的光把每个人的脸膛照得亮堂堂的。刚走到石榴家门口,石榴阿爸就迎了出来。 “来了这么多人啊,太好了,人越多越热闹!石榴妈,孩子们都到了,石榴,去帮你妈端菜!” 因为人数太多,屋子里实在坐不下,大家所幸就在院中围着篝火席地而坐。石榴阿爸抱出一个泥封的酒坛。 “这坛子酒是我去年的今天酿的,今天该开封了,正好打开让大家尝尝。我们罗倮族啊,有一句俗话,‘火木哪觉依,尼木吱基依’,意思是汉人贵在茶,罗倮贵在酒。我们族人有酒便是宴,无酒不成席。这是我自家酿的米酒,大家都来尝一尝,喝了保管你们无病无灾!” 石榴阿妈负责盛酒,石兰和石榴把酒一碗碗端到大家手中,大家都面面相觑,没人喝。 “这一上来就喝这么一大碗啊?” “放心吧,我这个酒喝了不醉人的!” 陈确铮仰头喝了一大口,抿了抿嘴:“好酒!” 大家也都纷纷端起酒碗喝了起来。 小爱书在几个姐姐身边害羞地绕来绕去,偷看她们身上的旗袍,想摸却又不敢摸,楚青恬发现了她的小心思,一把扯住了她的手,把她抱在怀里,小爱书又羞又怯,扭着身子想跑,楚青恬就咯吱她,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好像银铃一般。 “你喜欢阿姨的旗袍吗?” 小爱书点了点头。 “那你可以摸摸看呀!” 小爱书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楚青恬旗袍的布料,然后满足地笑了。 “小爱书,你现在还小,阿姨的旗袍你穿不了,等你长成大姑娘,姐姐送你一件新旗袍,你穿上一定好看!”楚青恬摸了摸她黝黑发亮的头发。 小爱书兴奋地将又粉又肉的手举到空中。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们拉钩!” 楚青恬握住小爱书的小手,让她学着自己的样子伸出小指,她勾着小爱书的小指轻轻地摇晃,口中喃喃念道: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石榴动作麻利地帮姐姐把一碗碗做好的猪肉放到大家的面前,此时她的身体正在抽条儿,手长脚长,正处在女孩子转瞬即逝、纯真又美好的少女时代,虽然她穿着罗倮族人朴素的服装,却仍旧掩盖不住她青涩稚嫩的美丽。 “石榴,等你长大了,姐姐也送你一件旗袍!”梁绪衡接过石榴递给她的碗,也跟了一句。 石榴甜甜一笑,点了点头。 每个碗中只有一块肉,这块肉块头实在不小,总有女孩子的巴掌大,色泽晶莹,飘香扑鼻。 大家都看着这大块儿猪肉面面相觑。 “我的天,我都不记得我上次见到这么大一块儿猪肉是什么时候了!这么大块儿肉,可怎么咬啊?” 石榴阿爸见状哈哈大笑,石兰会心一笑,说道: “石榴,你的哥哥姐姐不知道怎么吃咱这坨坨肉,还不快教教他们!” 只见石榴用自己纤细的小手堪堪抓起那块大肉,短短的手指险些抓不住,送到嘴边咬了一大口,两腮被肉塞得满满的,含含糊糊地说: “学会了吗?” “就这么直接用手抓着吃吗?”胡承荫看着那油亮油亮的猪肉,手悬在半空中却拿不定主意,楚青恬已经把肉抓起来咬了一口,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很惊讶么?” “没有,就是觉得……没什么,没什么。” “你觉得什么呀?话别说一半啊!” “我觉得——你是孙猴子变得,一天一个样儿!” “孙悟空?从来没有人这么说我呢!为什么啊?” 胡承荫没有回答,突然抓起肉来咬了一大口,嗯嗯呜呜地示意楚青恬自己的嘴巴忙着,说不了话,楚青恬笑着白了他一眼,只好随他去了。坨坨肉惊艳的味道让他挑起了眉毛,随后满足地闭上眼睛,塞了满嘴的肉,竖起了大拇指在石榴阿爸面前使劲儿地比了比。 石榴阿爸喝了一口酒,颇有些得意: “那当然了,这是我家小猪仔的猪肉,才三四个月大。” “伯父,今天我们过来,真是让家里破费了。” 石榴阿爸朝着陈确铮摆了摆手,随后给自己的酒碗倒满了酒。 “这你就说错了,咱们这火把节官称叫‘星回节’,是我们罗倮族人最重要的日子,就跟你们汉人的过年的一样的,这一天我们每家每户都要杀猪宰羊,喝酒吃肉,就算你们不来,我们也是一样要好好过,所以你们都别客气啊!一定要吃得饱饱的,今天晚上要闹腾一夜呢!” 第一八五章 火把节的由来 作为一个历史系的学生,贺础安到蒙自之后就利用课余时间查阅了很多跟蒙自历史有关的典籍,《元史·地理志》和历代县志均有记载:“县境有山名目则,汉语讹为蒙自。”蒙自县历史十分悠久,早在2000多年前的汉代就设立了贲古县。因为早就对即将到来的火把节有所耳闻,贺础安提前查阅了许多有关“火把节”的许多史料。史书上记载,“火把节”在古代被称为“星回节“,书中有云:“(六月)二十四五日为火把节,亦谓星回节,夷人以此为度岁之日,犹汉人之星回于天而除夕也”,“星回”是指一年已终,星辰复回于原位的意思,按通例,“星回于天”在腊月岁终,但罗倮族有以伏为腊之俗,以北斗柄下指与上指来划分伏腊,从这种“斗柄指向”意义上说,腊“星回”,伏亦“星回”,据罗倮太阳历的说法,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是太阳在运行轨道上最正的一天,正午时太阳射到人身上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所以“六月二十四日为年”的习俗。由此可见,对于罗倮族人来说,火把节真的是辞旧迎新的大日子,其重要性堪比汉人的大年三十。 对于火把节的由来,史料的记载众说纷纭,清朝乾隆五十六年的《蒙自县志》卷二《风俗》中记载,火把节的由来有四种说法:“星回节亦曰火把节,相传汉彝酋妇阿南,夫为贼所杀,以是日赴火死,国人哀妇节烈为此会,以招其魂。其后南诏亦假是日会五诏于松楼,醉而焚之,遂并五诏为一。又云武侯以而是日擒孟获,入城,称重设庭燎以迎之。未知孰是。或云即古秉畀炎火遗意,滇歴古无蝗,理或然也。” 一说纪念阿南夫人。《滇史》中记载,汉朝元封年间,云南叶榆酋长曼阿奴之妻阿南夫人为人聪慧美丽,被汉将郭世忠看中。郭世忠为霸占阿南,设计害死了曼阿奴,然后逼阿南嫁于他,还送给她华贵的衣饰,阿南郭世忠答应她三件事,其一,祭奠亡夫,其二,焚烧亡夫的旧衣,更换郭世忠的新衣,其三,将二人的婚事昭告天下。郭世忠全部允诺,召集众人,汇集松枝,阿南夫人点燃火堆,将亡夫的衣服投入火中,随后阿南突然拔出藏于袖中的锋刃,抹颈自刎,飞身跳入火中。老百姓为阿南夫人的贞烈所打动,每年的农历六月二十四这一天便点燃火把祭奠她,天长日久,遂成了火把节。 一说纪念慈善王妃。贺础安翻阅了明代人杨升庵编写的《南诏野史》及清人师范纂写的云南大部头地方志书《滇系》,书上记载,隋末唐初洱海地区有六个实力较强的小国,分别被六个国王统领,被称为六诏,分别是:蒙巂诏、越析诏、浪穹诏、邆赕诏、施浪诏、蒙舍诏,蒙舍诏位于最南端,故又称南诏。后来,蒙舍诏背靠着唐朝这颗大树,逐渐发展壮大,便起了吞并其他五诏的心思,在征得唐朝中央政府同意后,首领皮逻阁以祭祖为名,通知五诏王于农历六月二十四日到松明楼聚会,准备杀之而后快。其中邆赕诏的慈善王妃聪颖过人,得知皮逻阁邀约祭祖,便推断此去凶多吉少,劝丈夫不要去,但丈夫十分惧怕皮逻阁,担心自己若是不去会招致祸患。慈善无奈,临行前将一铁钏戴在丈夫的手臂上。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慈善王妃所料,六诏会集祭祀完毕后,皮逻阁设宴于松明楼,六诏国王一同饮酒至深夜,皮逻阁佯醉下楼,随即命令伏兵纵火烧楼,松明楼是为了这次谋杀特意修造的木造楼阁,楼梯全用含油量极高的松木建造,火燃之后不一发不可收拾,五诏国王均被烧死。 之后皮逻阁让各诏王的妻子来认领遗骨。慈善王妃惊闻夫君罹难,快马加鞭、披星戴月赶到蒙舍诏。然而她们五诏国王均已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唯独慈善王妃凭借自己临行前亲手给丈夫手臂套上的铁钏认出了他的遗骨。将夫君遗骨取回下葬。慈善王妃的才智让皮逻阁十分倾慕,本想强娶为妻,慈善王妃假意答应,却以夫君未葬为由,让皮逻阁同意她先安葬夫君,尽了为人qi的责任。皮逻阁将慈善王妃放回了邆赕诏,慈善王妃回到邆赕后,用重礼安葬了亡夫,随即她向国人公布了阁罗凤火烧五王的阴谋,并誓言要为丈夫报仇雪恨,随即命令全诏军民紧闭城门,上下齐心,筑城练兵,抵御孟舍诏,皮逻阁不肯罢休,大兵压境,将邆赕城团团围住,一直围困了三月有余,慈善王妃见城内粮草尽,服毒以死殉节。皮逻阁十分后悔,他下令将慈善王妃与丈夫邆赕国王合葬,并为他们修建了宏伟华丽的墓地,还把邆赕国都改名为德源城。后来百姓们为了纪念慈善王妃,每年的六月二十四,都会自发地点起火把,相沿成习,成为了火把节。 一说迎接诸葛亮。相传蜀后主建兴三年春天,诸葛亮率众南征,五月渡泸水,六月入汉中,七擒七纵彝族首领孟获,终于令其甘心归顺。诸葛亮恩威并重的策略得到了汉中人民的拥护和爱戴,传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晚上,蜀军入城时,沿途群众热情迎接,纷纷举着火把,端着美酒夹到相迎,天长日久,遂成了火把节。 一说是为了祛除虫害。《诗·小雅·大田》:“田祖有神,秉畀炎火。六月是稻谷扬花、各种作物快要成熟的季节,若是庄稼在此时遭遇虫害,一年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所以百姓在这个节日里要在田间点燃火把,举火烧虫,以保丰收,日子久了,每年的农历六月二十四百姓们都会点燃火把,以祈求风调雨顺、来年丰收。 所以他很想在石榴阿爸这里求证一下,看看民间的老百姓是什么说法。 “伯父,能给我们讲讲这火把节的由来吗?” 第一八六章 少女变少年 石榴阿爸将戳在墙角的水烟拿过来点上,狠狠吸了一口,随后鼻孔喷出两股白烟。 “要说起这个火把节的来历,那可有太多说法了,从小到大我听了好多传说,我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有说是为了慈善王妃和阿南夫人为夫守节的,有说是为了元梁王擒杀段功和王忠文的,而且我也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好,贺家兄弟,你是石榴的先生,你看了那么多书,书上有没有写我们火把节的来历啊?” 贺础安便把自己之前在历史典籍上看到的四种说法都讲了,一说到历史典故,贺础安的整个人都散发出光彩,梁绪衡托着腮,听得入了迷。他的语调平缓,情绪并无太大的起伏,却意外地引人入胜,大家都听得入了神,讲到慈善王妃服毒殉情和阿南夫人蹈火自尽的时候,女同学们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火把节有这么多传说,可真正妇孺皆知的却是慈善王妃和阿南夫人的故事,看来还是两位伟大的女子和不渝的爱情最令人难忘啊!”梁绪衡的脸因为喝酒已经泛起潮红,轻声感叹。 “先生,你讲得好些个我都没听说过,但慈善王妃和阿南夫人的故事,我们每个小孩儿都知道!” 石榴兴奋地说道,贺础安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石榴阿爸干了碗底最后一口米酒: “到底是当先生的啊,讲得真好!其实对我们罗倮泼来说,过火把节就是为了祛病消灾,讨个好彩头,点火把把家里田里的小鬼儿都赶走,祈祷来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人畜平安。我们老百姓不就是这点儿想头么?” 贺础安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赶紧问道: “伯父,你们总是称呼自己‘罗倮’,为了搞清楚为什么,我查了很多历史典籍,《南诏野史》中说:‘猓猡蛮卢鹿之裔,猓猡其讹音也’,《滇海虞衡志》志蛮章中说:‘故号卢鹿蛮,讹为猓猡,一曰罗罗’,《炎檄纪闻》卷四曰:‘罗罗本卢鹿而讹有今称’,三种典籍都是说你们的族名来自于卢鹿蛮这一部落,根据《新唐书·南蛮传》所载,卢鹿蛮是乌蛮七部落之一,而隋唐时期,华夏民族将今中国西南一带的少数民族统称为为‘乌蛮’。可是查来查去,我还是没有搞清楚这个‘罗倮’到底是什么意思,伯父你知道吗?” “我们叫自己‘罗倮’,可是外人却总叫我们“夷人”,说实话,我们罗倮泼是很不喜欢这个叫法的,因为他们这么叫我们就是因为看不起我们。在我们罗倮人的语言中‘罗’的意思是虎,‘倮’的意思是龙,祖辈们都传说我们罗倮泼祖上有一个首领被封为“龙虎大将军”,这个真假我不好说,但我们罗倮泼世代都崇拜龙和虎,因为它们勇敢又凶猛,我们每一个罗倮泼都是最勇敢的龙虎人!” “今天我们都是罗倮泼,都是龙虎人!” 胡承荫一喊,大家也都跟着喊了起来,仿佛真的从龙虎身上借到了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可以战胜一切,不过这力量多半是跟那坛子米酒借的。 就在此时,不知那里传来了一声号角。 石榴阿爸把水烟放下,站起身来。 “到时候了,火把大会要开始了!咱们都到村子中央的广场上去!” 大家正要起身,被石兰拦住了,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们。 “去是要去,这么去可不行。” 石兰招来了左邻右舍一齐忙活,一会儿工夫,村子里的“外乡人”不见了,大家都成了罗倮族的帅小伙和俏姑娘,大家看看彼此,都觉得又新奇又滑稽,“三剑客”跟其他男铜学都换上了传统的倮倮族的服装,三人都穿着窄袖斜扣短衣,外套坎肩,衣扣用银钉做成,密密麻麻地排布于衣服门襟的两边,下穿宽裆大脚裤,脚穿绣花布凉鞋。陈确铮穿黑色短衣,外套深蓝坎肩,胡承荫身穿蓝色短衣,外套黑色坎肩,贺础安身穿白色短衣,外套蓝色坎肩,三人皆穿蓝色长裤,石榴阿爸给他们用长约三尺的青布缠了头,最后的布裹成尖堆状,斜穴左额前,称为“兹提”。“兹提”又细又长,刺向空中,神气非常。石榴阿妈给他们的左耳挂上用红色丝线穿起的黄红两色的耳珠,下面缀以红色丝线做成的沉甸甸的坠子,直接垂到肩膀上。“三剑客”站在一起,宛如亲兄弟一般。 男孩子的服装没有什么花头,女孩子的服装可以说是争奇斗艳,石兰拿出了自己最好的几套衣服来装扮姑娘们,所有姑娘的头上都带了一顶漂亮的鸡冠帽,石兰说所有未婚的倮倮族姑娘彝族姑娘都要戴鸡冠帽,从三岁一直戴到嫁人,其帽状如公鸡冠,故又被称为公鸡帽。 每一顶鸡冠帽造型都十分精致,以红色或黑色绒布做底,,以正中为脊,分左右两侧,上面有精致的刺绣,或绣花鸟,或绣鱼虫,还嵌有多颗密密麻麻的银泡点缀其间,头顶和耳旁还装饰着大朵彩色绒球,额前悬下数只小银铃,微微一动便叮当作响,又娇俏又灵动。 楚青恬身穿湖蓝色紧身上衣,纤细的腰肢上围了一条细细的围腰,围腰的中心绣着马樱花,两边菱形的纹样作为点缀,下穿紫色的百褶长裙,梁绪衡穿着白色的大襟衣,外套一件带有两排银饰扣襻的天蓝色坎肩,腰间缀着一条银制的围腰链,下穿水蓝色宽腿绣花长裤,两人的裤脚都有绣着精致的花边。女同学的衣衫不够了,大家都想捡漂亮的穿,曹美霖拿到了一条翠绿的百褶裙,却没有合适的上衣与之相配,正发愁的时候,廖灿星把自己手上的红色上衣给了她。 “桃红柳绿,刚好合适!” “小灿星,谢谢你了,可你自己穿什么啊?” 廖灿星狡黠一笑。 “放心吧,我有更好的穿!” 跑到石榴阿爸的屋子里,看到了打扮停当的“三剑客”和其他男铜学。 “男女授受不亲,你进我们这屋儿干什么?你怎么还穿着旗袍啊?” 廖灿星没有理狐狸,走到石榴阿爹面前。 “伯父,我没有衣裳穿了,这儿还有衣服吗?” “你是说,你要穿男装?” 廖灿星点了点头。 “那,那刚好还多出来几件,可都是他们挑剩下的了……” 廖灿星看了看那些衣服,索性选了黑衣黑裤黑坎肩,坎肩上只有一些简单的绣饰,一粒银泡都没有,身上唯一的装饰就是腰带上几颗简单的银币扣,廖灿星却全然不以为意,开心得不得了,她从桌上拿起缠头的青色棉布放到石榴阿爸手中。 “行头可要quan套,伯父,给我缠头吧!” 收拾停当的女孩子们早就耐不住好奇跑了过来,这下不大的屋子挤满了人。 “好家伙,一屋子的人看你缠头!”胡承荫笑道。 “哪有什么,我又不怕看!” “姑娘,你长得这么俊,还穿成这样,一会儿可能会有麻烦哦!” 石榴阿爹一边忙着手上的活计一边别有意味地说了一句,说完看看石榴阿妈,又看看石兰和石榴,一家四口都心照不宣,会心一笑。 “能有什么麻烦啊?” “到时候你就知道喽!” 廖灿星缠好了头,看了看站在她对面的男生,用手摸了摸额头前方,摸到了跟他们一样的尖尖的“兹提”,心满意足地笑了,站在角落里默默看着她的陈确铮也跟着牵起了嘴角。 廖灿星一身黑衣,掐着腰,挺起了胸膛,故意压低了嗓音说: “怎么样,我是不是很神气啊!” 缠头将廖灿星的头发尽数藏进了布里,整个人看起来少年气十足,在一身黑衣的衬托下,露出的脸庞、脖颈和双手都好像白的发光。 “你神气,你最神气!快走吧,火把大会都开始啦!” 石兰推着廖灿星往屋外走,大家也都一哄而散,跟着出了屋。 第一八七章 杀牲,点火 大家来到村中央,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了。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汇集在此处。他们穿着节日的盛装,围成了一个圆圈,石榴一家引领着联大的同学们挤到了前面,空地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尚未点燃的干柴堆,用松枝扎成,总有十几米高,几个**着上身的中年汉子牵着一头健硕的公牛站在旁边,男性的罗倮泼们喊着有节奏的口号,虽然大家都听不懂,却十分具有感染力。陈确铮跟廖灿星虽然相邻而站,但两人还有一些距离,可有几个小孩子为了挤进来从背后推了廖灿星一把,就在她向前扑倒的瞬间,被陈确铮一把扶住。 “谢谢你!”廖灿星给了陈确铮一张明媚的笑脸,这笑脸如清浅小溪一般透明,让人无从探寻。 陈确铮的心跟着揪了一下,又松开了。 那头公牛一看便知正值盛年,牛角并非北方黄牛一样斜刺向天空,而是向后弯曲,跟脊背平行,牛身体态健硕,毛色青黑,是云南乡间随处可见的水牛,那牛两个牛角上都绑上了红布,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周遭喧闹的鼓噪声,全然不知道这将是它将被献祭给火神,完成它荣耀的使命。 大家见此情景,便隐隐约约猜出了将要发生的事情,“三剑客”都沉默不语,牟光坦抿着双唇,紧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们要干嘛?杀了它吗?”廖灿星的声音里透出担忧。 石榴阿爸解释说: “每年的火把节,我们罗倮泼家家户户都会杀猪宰羊,这头牛是火神的祭品,杀牛是为了把火神迎来,火神来了,我们来年就能风调雨顺、平平安安。” 正说话间,只见几个壮汉绕着公牛在牛身上撒上了一些粉末。 “他们撒的那是什么啊?” “松香,辟邪消灾的。” 随后一壮汉在那头牛的脖子上拴上了很粗的绳子,另外两个壮汉将绳子套在牛的两条后腿上,之后一人大喊一声,牛头这边三四个人扯着绳子,跟扯着后腿的两个壮汉一齐发力,两拨人向两个方向用力拉扯,作拔河状。那牛被两股力量牵制,动弹不得,惊恐地这时候又过来几个壮汉,协力将牛推到了,接着他们用绳子将牛的两条前腿和两条后腿分别绑在一起,随后其中一人掏出一柄弯刀,一刀刺向牛的脖子,剧烈的疼痛让牛拼命挣扎,发出声声哀号,壮汉们用身体死死压住,持刀的壮汉一刀接一刀地捅向牛的喉咙,鲜血汩汩流出,牛颈下的地面全被鲜血染红了。 联大的学子们大都生长在都市,没有人见识过这种激烈又血腥的场面,男生们瞪大了眼睛,连连惊呼,女孩子们有的惊得转过身去,有的闭上了眼睛,胡承荫发现楚青恬虽然紧紧捂住了嘴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梁绪衡紧紧攥着的贺础安的手,贺础安用手臂环抱住她,轻声安慰。陈确铮看着眼前震撼一幕,又看看他身边的廖灿星,发现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却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她没有叫一声,也没有捂住眼睛。突然人群的喧闹声变大了,所有的罗倮泼都在大喊,原来是壮汉们把整个牛头切了下来,一个壮汉将牛头高举起来,人群的鼓噪声震耳欲聋。 这时陈确铮感觉到腰间突然一紧,低头一看,坎肩的一角被廖灿星扯住了。陈确铮没有说话,装作不经意地移开视线,任由她扯着。 那壮汉将牛头装在布袋之中,用绳子绑在身上,爬上了那个十几米高的干柴堆,他的身手十分敏捷,灵活得宛如猿猴一般,牛头的鲜血不断流下,染红了他的全身,他全然不顾,他爬到顶之后将牛头戳在顶端已经削尖的木棍上,满身是血的他锤击着胸口大叫了几声,下面的罗倮泼也跟着他尽情叫喊着,如同仰视着英雄一般仰视着他。整个场面又骇人又振奋人心,折服了现场的每一个人,这种原始的生命力太过强烈,那些外乡的年轻人们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以长久的沉默回敬这终身难忘的震撼体验。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壮汉从干柴堆上一跃而下,刚刚几个杀牛的壮汉每人手持两只火把凑了过来,在底端将干柴堆点燃,松枝易燃,瞬间火舌盘旋而上,整个干柴堆都燃烧起熊熊的烈火,光焰无比灼人耀眼。罗倮泼的男女老少欢呼起来,开始用罗倮语唱起歌来,石榴一家也跟着尽情地唱着。外乡的青年人都听不懂,只觉得热情又激昂,点燃的火堆也点燃了大家的热情,刚刚有些恐怖和凝重的氛围瞬间一扫而光。 随后一名壮汉如“庖丁解牛”一般将牛皮剥掉,牛肉分成小块,大家一拥而上,满心欢喜地分儿食之,石榴阿爸也领回来一块,他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割下一块儿,给身旁的胡承荫吃,胡承荫吓得连连摆手,没想到牟光坦却伸出手来,把那块肉接了过去,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起来,用心地品味那肉的滋味。 胡承荫忍不住在一旁鼓起掌来: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鲜血淋漓的生肉……” “我也要一块!”廖灿星的声音脆生生的。 “好,也给你一块儿!” “我也来尝尝!”梁绪衡紧接着说。 “我也要一块!”楚青恬也伸出手来。 “你们这些后生真是没用,看看人家姑娘!”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给我来一块!”胡承荫颇不服气。 “我们也来尝一尝吧,说不定很好吃呢!”陈确铮也拿了一块,递给贺础安一块儿。 “你别说,这牛肉生吃还真嫩!”吃罢,梁绪衡用手帕擦了擦嘴。 大家都吃了肉,生牛肉清爽滑嫩的口感让大家惊喜,只有胡承荫手上抓着肉,却迟迟没有放进嘴里。 “怎么啦,赶快吃啊,不是说没什么了不起吗?” 打趣胡承荫是梁绪衡的一大乐趣。 贺础安看着他那犹豫不决又想逞强的样子,安慰道: “狐狸,古人都爱用‘脍炙人口’形容美味佳肴,孔夫子还说‘脍不厌细’,咱们老祖宗吃生肉都吃了几千年,我小时候还总是生吃鱼虾呢,放心吧,顶多闹几天肚子,你尝尝,真的很好吃!” “贺老师,怎么什么事儿你都能从古书上掏出来一些句子应景儿呢!我吃,我吃还不行么?” 胡承荫皱着眉张着大嘴,把整块肉放进嘴里,闭着眼睛一股脑咽下去了,吃完之后整个人打了一个激灵。 陈确铮问他:“怎么样?好吃么?” “没尝出来!” “敢情你就是那个吞了人参果的猪八戒啊!” 陈确铮一句调侃,大家都笑了。 第一八八章 红豆情,桃花债 说话间,一声高亢的吟唱凭空响起,声音高亢苍劲,中间九曲回转,歌者却不换气,大家都安静下来,一个罗倮泼青年一边唱着一边走到空场的中央,接着一个昂扬的女声突然响起,也是一个长久的拖腔,中间诸多高低起伏的变换,时而低回婉转,时而缠绵悱恻,让人拍案叫绝,接着两人像是彼此应和,又像是彼此较量,似乎是在比谁的音拉得更长,又像是在比谁的音拔得更高,然而男女声搭配起来,却又意外地和谐,虽然有真假声的运用,却丝毫不见矫饰和造作,声调尖锐清越,似乎有刺破苍穹的力度,入耳难忘。 “他们在唱什么啊?” “他们就是在聊天。” “聊天?” “对啊,他们唱的叫海菜腔,想到什么唱什么,唱我们的生活和劳动,唱天气,唱风景,什么都能唱!一男一女你一句,我一句,就是在说话。” “歌词是即兴编的吗?真是太厉害了!” 紧接着四男四女也走到了空场中央,对唱变成合唱,男女声此起彼伏,交相呼应,在山间激荡着悠远的回声,他们排成一排,手牵着手,边唱边跳,踢起的腿带动飞扬的裙摆,画面十分赏心悦目。 “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这句话贺础安早早便在《公羊传》中读到过,中国的老百姓在日常的劳作和生活中悉心地观察着生活,他们触景生情、出口成章,歌唱生活,歌唱爱情,即便是生活再困苦艰难,仍旧没有忘记去欣赏真正美好的事物。他觉得这些罗倮泼们的歌声,远远比那些历史书上的字句来得鲜活。 一段合唱告一段落,那最先上台的一男一女朝着联大学子们走了过来,两人开始齐唱,这一开口可不得了,他们唱的竟然是国语! “石榴花儿朵朵开,火把节上贵客来。火把照得亮堂堂,你我情谊万年长。” 同学们都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自己竟然听懂了歌词,罗倮泼们为了欢迎他们这些外乡人,竟然把歌词改成国语,唱给他们听,每个人都又感动,又意外,大家一齐拍手叫好。 在这热烈的气氛之中,那些唱着歌的罗倮泼男男女女一拥而上,扯着联大同学们的手,跳起舞来,他们边走边踢腿,大家牵起手来,围绕着宝塔形状的火堆里里外外形成了几个同心圆,相邻的同心圆向相反的方向跃动,又同时扩大或缩小,开始的时候,同学们都手忙脚乱,可舞步十分简单,随着芦笙抬腿或者踏地,大家很快便跟上了节奏,驾轻就熟了。 同学们也被这欢快的氛围所感染,大家笑着,跳着,旋转着,火把的光亮在他们的身上、脸上闪耀着,纵情歌舞,恣意狂欢,为了一年的辛勤劳作获得的收获,也为了祈求来年有个更好的年景。联大的年轻人们背井离乡来到云南,他们之中许多人的故乡已然沦陷多时,虽然他们表面上一切如常,过着看似无忧的求学生活,但他们都知道,眼前这种原始的、纯粹的、不加矫饰的快乐,他们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了。 一曲舞罢,每个人都沉浸在快乐的余韵之中,而此时一个个罗倮青年们纷纷走到姑娘们身边,也有姑娘们去找罗倮小伙子,他们纷纷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若是对方接了,旁边的人便会大叫着起哄。 “他们在干什么啊,手里握的是什么东西啊?”胡承荫无比好奇,探头探脑。 每个人都抻着脖子,想要看得清楚一点,就在此时,一个姑娘走到廖灿星跟前,从怀中掏出什么,抓起廖灿星的手塞了进去,还没等廖灿星反应过来,便飞快地跑开了。 廖灿星打开自己的,手心里是一把红豆。 廖灿星正摸不着头脑,却先后有好几个姑娘跑过来把红豆给了廖灿星,她手掌中积了满满一捧,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什么意思啊?”廖灿星一头雾水。 石榴人小鬼大,凑到廖灿星耳边说: “灿星姐姐,他们是在向你求爱呢!” “你说什么?求爱?!!!” “对呀,在火把节上,一个人把红豆送给谁,就代表他喜欢谁。”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甚好,甚好。” “狐狸!我都急死了你还在这儿说风凉话,平时怎么不见你掉书袋呢!” 胡承荫捉弄廖灿星的目的达到了,只是嘿嘿地笑着,并不回嘴。 廖灿星一身男装打扮,面容俊朗,少年气十足,虽然身形较之男子略显单薄,却挺拔修长,得到姑娘们的青睐,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陈确铮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慌乱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廖灿星,可身边的一个身材矮壮的罗倮青年突然将手中的红豆一把丢在地上,还咒骂了几声,看着廖灿星一脸不忿。 廖灿星却全然不知,在几个罗倮青年的心中,他已经成为了横刀夺爱的“公敌”。 “这可怎么办?石榴,快帮我跟他们解释解释呀!” 就在廖灿星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桃花运’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声厚重且悠远的号角响起,所有的罗倮泼都纷纷后退,将刚刚小小的空地扩大成一个大大的圆圈,所有罗倮泼都念着整齐的口号,踩在地面的脚掌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股声浪的震动。 石榴阿爸瞪圆了眼睛,满脸写着期待。 “罗倮泼勇士的战斗要开始了。每年的火把节,我们的青年都会比试摔跤,获得最终胜利的人就是我们最勇敢无畏的勇士。你们要参加吗?” “三剑客”赶忙摆手,胡承荫忙道: “我们看看就好,看看就好。” 对于摔跤这种原始的运动,最能激发男人的兴趣,联大的一群鲜少有机会在现场看到摔跤,胡承荫以前倒是在天桥经常看到耍把式的,但大多是一对一的捉对比划,他从来没有看过眼前这种震撼的场面。男铜学们都兴致盎然、投入万分地观战。说是比赛,其实丝毫不称不上正规,每个人都可以自己挑选对手,挑选的方式也很简单,一人走到自己想选择的对手跟前,那人若是应战,只需握住他的手,两人一同走到场中央即可。有一些对手甚至在年龄和体型上有很大的悬殊,而且年龄似乎也没有限制,场上有五六十岁的老者,也有十四五岁的孩童,然而似乎大家对这一切习以为常,毫不在意。 站在人群里的小伙子们纷纷走了出来,在人群之中挑选他们想要对战的对手,被选中的人也都笑着出来应战,陆陆续续已经有二十几对站到场中,他们面对面摆好架势,弯腰弓背,眼中散发出自信和狂野的光。联大的这一群,从小到大可能都没有真正地跟人打过架,他们全然以一种外来看客的心来观战,谁也没想过这种场面跟他们自己有什么切身的关系。 正因为如此,当一个身量不高却十分壮实的罗倮青年向廖灿星走来的时候,没有人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包括廖灿星自己。 第一八九章 你是姑娘? 陈确铮却第一时间意识到了危险的来临。 廖灿星一身男装打扮,面容俊朗,英气十足,虽然身形较之男子略显单薄,仍旧得到了很多姑娘的青睐,这自然激起了一些罗倮泼男子的不满。摔跤是罗倮泼青年们展示自己英雄气概的最佳时机,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为自己扳回一城。 他一眼就认出他就是刚刚把红豆丢在地上的那个壮汉,那壮汉的目光分外灼人,他看向廖灿星的眼中有将她打倒在地的必胜信心。廖灿星隐隐猜到了接下来发生什么,看到壮汉迈步走向她,她丝毫没有恐惧,反而双手抱在胸前,直直地瞪回去,摆出准备跟他大干一场的架势。 就在廖灿星准备握住壮汉伸出的手接受比试的邀约时,陈确铮第一时间站出来,抓着廖灿星的手,将她拽到场中,扶住了她的肩膀,转头对上一脸惊愕的壮汉。 “我跟她比,你另找对手吧。” 那壮汉低声骂了一句什么,懊恼地转头离开了。 一声号角响起,比赛开始了。 大家眼看着周围年轻蓬勃的**纠缠在一起,胜负的评判标准十分简单,只要让对手双肩着地,即算胜利。所有参赛的人都在试图把对方撂倒,陈确铮和廖灿星站在原地,廖灿星双手抱在胸前,两腮气鼓鼓的,眼睛翻到天上去。 “谁要你多管闲事了?” “这么说,我还是好心没好报了?” 廖灿星想反驳,却又觉得有些后怕,仔细想想,刚刚确实是有些冲动了,可又不想感谢陈确铮,便僵着脸没有说话。 陈确铮察言观色,笑道: “我也没有办法,被我撂倒总比被他撂倒好吧?别忘了,你可是他的情敌啊!” “谁是他的情敌。”廖灿星微微红了脸。 “不是吗?要不是他的心上人跟你示爱,他会过来找你比试?” “要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了?” “那是自然,咱们也别再这里杵着了,速战速决,一会儿你假装摔倒,放心,我会在下面扶住你,不会让你真的摔在地上的。” “谁要输给你?” 话音刚落,廖灿星在陈确铮的脚上使了绊子,他一不留神,向下摔去。 陈确铮为了不使两肩都落地,生生别过身体,一侧肩胛骨摔在地上,生疼。 廖灿星这一出乎意料的举动引来同学们一阵惊呼。 陈确铮用一只手撑起身体,一边呲牙咧嘴一边比大拇指: “这招偷袭用得妙!” 廖灿星得意地蹲在他身边,把下巴戳在膝盖上,笑着看着他。 “怎么样?认输不?” 陈确铮低笑: “我是想认输,可是——你必须输给我!” 话音刚落,陈确铮伸出两条长臂,一把将廖灿星扯进怀中,随即一个翻身,试图将她压在身下,廖灿星却如同刚刚被钓上岸的鱼一样活蹦乱跳,就是不肯轻松就范。 陈确铮又重复了一遍: “你必须得输给我。” 廖灿星一挑眉,使出浑身力气,试图从陈确铮的压制之下挣脱出来,陈确铮的双手却如铁钳一般,动弹不得,她试图蹬腿将陈确铮踹开,谁知道双腿也被陈确压住,毫无办法。因为过度用力,廖灿星的脸庞都涨红了。 “我才不要!” 廖灿星伸手放到陈确铮的腋下一顿咯吱,陈确铮马上松开了钳制,廖灿星再次试图把陈确铮压在身下。 “原来你怕痒啊,找到你的弱点了!” “廖灿星,你这属于犯规,你知道吗?” 在两人僵持的时候,身边的人纷纷分出了胜负,输的人仰躺在地,赢的人见对方双肩着地后潇洒地扬长而去。 眼看着场上的人越来越少,廖灿星突然意识到不太对劲了。 “你终于发现了?这个比赛是胜者继续跟胜者比拼,一直到决出第一名为止。若是你赢了,就要接着跟刚刚赢了的人比,我刚刚看到,找你单挑的那位壮士几下子就把对手打趴下了,你若是赢了,他一会儿肯定第一个找你,你要是想跟他比一场的话,我马上认输。” 跟罗倮泼们精彩激烈的摔跤场面不同,陈确铮跟廖灿星之间的角力毫无章法,可即便他们身穿罗倮泼的衣服,村民们也都知道他们是联大的学生仔,自然没人在意,反而看得十分乐呵。 廖灿星白了陈确铮一眼,还记得她刚刚换上男装之后,石榴阿爹说她会有“麻烦”,没想到真的惹来了一身麻烦。她知道陈确铮是为了自己好,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可是她心里憋着一股气,就是不想输给他。 陈确铮本希望廖灿星能知难而退,没想到她突然伸腿勾住陈确铮的左脚,险些将她绊倒,还好陈确铮反应很快,腿一抽站稳了。 “你赢不了我的,放弃吧。” 廖灿星凝眉咬唇,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索性不说话了,只是一味地攻击,一门心思想把陈确铮打倒。 陈确铮见说服不了她,索性用手去扯廖灿星的缠头布。廖灿星看出了他的意图,他是想把缠头布扯下,直接将廖灿星女儿家的身份暴露在大家面前,好在廖灿星反应灵敏,几次被她堪堪避过。 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一个有心相让不能相让。 眼看着大家都比完了,只剩两个人还在场上。 廖灿星眼眶泛红,从起伏的胸膛可以看出她的力气已经快耗尽了,却仍固执地不肯认输,不知道她是在跟自己较劲,还是在跟陈确铮较劲。 陈确铮看着廖灿星莹白的手腕,如此纤细,他觉得有些心疼,他也闪过这样的念头:既然廖灿星如此坚持,或许他应该让她一次。可是他一想到刚刚那壮汉握住那手腕,他就无法忍受,更别提她被掀翻在地。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陈确铮索性一把将廖灿星抱起,扛在了肩上,大步走出比赛的场地,任凭廖灿星大喊大叫,手锤脚踹,径直走到梁绪衡和楚青恬的身边,才将她放下来。 “帮我照顾好她。” 说完陈确铮转身走回到场地中央,那壮汉已经好整以暇地在那里等他了,陈确铮走到他跟前,收敛了笑容: “轮到我跟你比了。” 那壮汉心中有一股火儿无处发泄,见陈确铮自己送上门来,怎么可能放过他,三下两下将他打倒在地,因为带着气,下手格外狠,陈确铮觉得一股热流从鼻中流出,伸手一摸,满手都被鲜血染红。 廖灿星看到鼻血汹涌的陈确铮,瞬间慌了神,没想到那人下手那么狠,赶紧跑过去看他伤势,胡承荫和贺础安也从人群中冲出来,两人一左一右把陈确铮扶起来。 刚刚廖灿星跟陈确铮在动手的时候,缠头就在两人的纠缠之中逐渐松动,廖灿星急于查看陈确铮的伤情,缠布的一角却不合时宜地掉落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廖灿星关心则乱,全然忘记了刚刚还在纠结要不要暴露女儿家的身份,索性将缠头全部扯下,露出了里面略显散乱的过耳短发。 “你……你是姑娘……?”那壮汉惊呆了。 第一九〇章 追风少女 那壮汉刚刚还把廖灿星当做假想敌,一群罗倮少女们还对她青眼有加,突然发现这清隽少年竟然是个女儿家,众人议论纷纷,有人惊讶,有人惋惜。 廖灿星瞪了那壮汉一眼,陈确铮倒是丝毫不以为意,嘿嘿一笑,从地上爬了起来,廖灿星赶紧过去扶,把陈确铮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 “哎,你看看,你让这些姑娘们多伤心!” 廖灿星本还未陈确铮担心来着,见他又说起这混蛋话,想起刚才陈确铮明知道她心里着急还故意戏弄她的样子,心里平白地起了一股火儿。 “我不管你了!” 说完廖灿星把陈确铮的胳膊一摔,转身就走,陈确铮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还有功夫说这片儿汤话,看来你伤得不重嘛,把人气走了吧?” 胡承荫扶着不知是扯动了哪里的伤处,陈确铮“嘶”了一声,胡承荫看他那呲牙咧嘴的样子,恨铁不成钢。 “陈确铮,你怎么不还手啊?你不是很厉害吗?还指望着你给咱们联大长脸呢!这怎么让人打得鼻血都流出来了呢?” “我就是打不过嘛,能怎么办?你要不服气,你上去打?” 胡承荫“嘁”了一声,代替了回应。 贺础安深知陈确铮的身手绝不止于此,他搀扶着陈确铮走到场边,担忧地问: “你没事儿吧?骨头有没有打坏?” “没事儿,放心吧!” 联大的同学们已经无心关注这场比赛的最终结果,陈确铮刚走到场边,大家就把他团团围了起来。 “你们这是干嘛啊,我真没事儿!” 此时,那个将陈确铮打倒的壮汉走了过来,一脸抱歉的样子,想说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陈确铮见他那难堪的样子,立马站了起来,动作干脆利落,还在原地跳了几下。 “你看,我真没事儿!” 那壮汉见状开心地一把将陈确铮搂在怀里紧紧抱住。 “好兄弟,好兄弟!” 这盛情让陈确铮有些无福消受,险些咳了出来,只好拍了拍他的后背,口中应着: “对对,好兄弟,咱们是好兄弟!” 几声马嘶响起,石兰牵着三匹马走了过来。 “一会儿就是赛马大会了,你们谁去,我这儿还有两匹马!” “石兰姐,你会骑马?” “我们家石兰骑马可是一把好手,去年火把节赛马会的优胜就是她!” “这么厉害!”胡承荫竖起大拇指。 “我去!”廖灿星第一个举手。 陈确铮还没说话,廖灿星便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说: “你也去!” “我?” “这次我绝不会输给你!” 陈确铮无奈地看了石兰,石兰笑了。 比赛开始之前,一名老者走到场中,用罗倮语宣布了罗倮泼人赛马的规矩,石兰低声用国语给陈确铮和廖灿星翻译。石兰说,在比赛前他们先要围着火堆转上三圈,然后奔向后山的山头,那里有一个大火堆,远望分外明亮,火堆旁会有一条红布腰带,三条蓝布腰带,谁第一个到达那里的人,取到红布系在腰间,再第一个返回,谁就是赛马大赛的胜者,可得一头牛的奖励,系着蓝色腰带回来的人,可得一头羊的奖励。 “若是得到蓝腰带的人后来者居上呢?” “所有居上的人都可以去抢。” 陈确铮面露难色: “这……恐怕胜之不武吧!” “没事,只要我的马跑得最快,让你们这些男子追不上不就行了!” 廖灿星志得意满,全无惧色,陈确铮看着她的眼神充满欣赏,没有了一丝戏谑,却又担心这份欣赏被旁人看见,转头把目光移开。 参加赛马的一共有二十几人,女子却只有五人,石兰翻身上马,身姿矫健,干脆利落,让人过目难忘。 “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石兰给廖灿星和陈确铮一人一把黄豆,让他们喂马的时候趁机跟马熟悉一下。 石兰骑得是一匹枣红马,四蹄踏雪,因为额头有一个月牙形状的白斑,所以取名叫月亮,已经六岁了,去年石兰就是骑着它拔得头筹的,剩下一黑一白两匹马,通体别无杂色,黑马只有四岁,名叫追风,全身黝黑发亮,时不时打着响鼻。白马名叫飞云,体型比追风要小一圈,十分安静。陈确铮让廖灿星先选,廖灿星选了那匹黑色的追风,将飞云留给了陈确铮。 “我记得上次害你跳南湖的也是一匹黑马。” 廖灿星突然听到陈确铮提起两人初识的往事,而且那往事于她来说还颇有些“不堪回首”,立马炸了毛,回呛道: “黑马怎么了?这次我一定能赢你!” “原来你参加赛马就是为了赢我啊?” “当……当然不是,我是为了得红腰带!” “如果你不想再跳一次马的话,我劝你你最好跟我换换。” “我不换,我就要追风!” 追风一心一意地吃着你廖灿星手掌中的黄豆,廖灿星轻柔地抚摸着它的脖颈,喃喃地跟马说着悄悄话,马抽了几下响鼻,似是有所回应,廖灿星得意地看了陈确铮一眼,陈确铮叹了一口气,走开了。 号角吹响,所有的骑手都骑在马上,绕着火堆转了三圈,之后老者举起一根马鞭,在空中用力一摔,尖锐的响声刺破夜空,骑手们争先恐后地一跃而出,赛马会正式开始。 山路上一片漆黑,全无照明,赛马者必须一手抓缰绳驾驭马匹,一手握火把照亮前路。廖灿星紧紧攥着马缰绳,要说心中一点儿也不怕,那定然是骗人的。 石兰姐刚刚嘱咐她和陈确铮,山路崎岖,若是行差踏错,有可能坠入山谷,尤其是夜晚,视物不清,危险又增加了几分,她只能屏气凝神,全神贯注,超过一个人,再超过一个人。 空场上的众人遥遥望着崎岖的山路,看着火把的亮光前后错落,逐渐拉开距离,漆黑的夜里,远方的火把连成一条弯曲的金链,大家大声喊着加油,没人在意这声音能不能被听见。 第一九一章 我更喜欢羊 廖灿星没有说大话,她真的很精于骑术,陈确铮紧紧跟随在她的身后,明明背影十分纤瘦,却有种莫名的飒爽和帅气,她鬓边的头发随风恣意飞扬,她手上的火炬闪耀的亮光被她的轻盈的身躯遮挡,形成了美好又温暖的剪影,追风在她的驾驭之下心无旁骛,如它的名字一般,乘风而行,大步向前。() 陈确铮从没有如此觉得,廖灿星真的人如其名,如繁星般灿烂无朋,耀眼无比。 他一直觉得自己踏上的是一条充满荆棘和险阻的路,任何在他身边的人将来都有可能经历常人无法想象的坎坷和磨难。爱情对他来说是本不应奢望的奢侈品,像他这样的人,无权去扰乱任何一个女孩子的心。 可是他自己的心却被扰乱了,或者说,他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坚定。 在他的印象里,廖灿星总是在他面前出现。她仿佛一个小跟班一样,跟在梁绪衡和楚青恬的身边,上课能看见她,吃饭能看见她,走哪儿都能看见她。可是知道什么时候起,便很少见到她了。仔细回想,似乎是石榴家酒醉的那一夜之后,海关教室的课她不去上了,平日里梁绪衡和楚青恬身边的小尾巴没有了。“灭蝇运动”大家伙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跟着忙活,她却很少出现。他强忍了好久不去问两人她的近况,偶然装作不经意的一问,得到的往往都是一个答案:她在认真备考。 陈确铮做好了在火把节也见不到廖灿星的心理准备,却又暗暗期待她能出现。老天似乎是听到了陈确铮的心声,便回应了他的期待,廖灿星真的出现了。 然而廖灿星的出现让陈确铮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彷徨。 因为他发现,他们两人之间有些东西悄然改变了。 她会看着他,就好像看看着其他人一样,她会笑着跟他说话,就像跟其他人寒暄一样,他每次把目光投向她,她或是因为壮观高耸的火堆而惊呼,或是因为被宰杀的犍牛而皱眉,他明明记得,曾经,他每次转过头来看她,都会对上她晶莹剔透的眼睛,可如今他们一起站在人群之中,他每每看向她,即便偶然对上她的眼神,曾经那种灼人的坚决和执拗却消失无踪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究竟对不对,他开始问自己,他是不是亲手扼杀了本应属于的自己的幸福? 第一次,他看不懂自己的心。 夜风中,陈确铮露出的苦笑无人看见。 这不就是他曾经想要的结果么? 心头的杂念让陈确铮分了神,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的距离拉得更大了,陈确铮赶紧快马加鞭地追了上去。 在延安的那段时间,陈确铮曾经苦练骑马,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磨破了好几条裤子,坚硬的马鞍把臀部和大腿内侧磨得鲜血淋漓,终于练就了一身好骑术,这高超的骑术曾经让陈确铮在延安剿匪的时候大展身手,没想到如今在西南边陲的深山里派上了用场,让他可以跟罗倮族的健儿们一较高下。陈确铮挥舞着马鞭,飞云在他的驱策之下越跑越快,将那些罗倮族的汉子们一个个甩在了身后。 陈确铮眼见着前方的天空逐渐泛红,折返点的大火堆越来越近了,廖灿星和她的追风也越来越近了。 自始至终,她心无旁骛,从未回头。 廖灿星终于到了火堆跟前,一旁的几丛夹竹桃上赫然挂着红色和蓝色的布带。因为布带是争夺的“标的”,骑手们无权将它藏起来,因此每个布带上都拴了一个铁钩,方便挂在马的辔头上。廖灿星骑着马来到那花丛跟前,硕大的粉红色花朵低垂着,在夜色之中看来十分温柔。廖灿星无心欣赏,拽走唯一的红色布带便扯马掉头。 廖灿星刚刚折返,就迎面跟陈确铮打了个照面,陈确铮看到追风辔头上钩着的红色布带和廖灿星脸上明朗又骄傲的笑容。 “先走一步啦!” “你先把红布带给我,你抢不过他们的!” 廖灿星没有回头,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不理会,彻底跑远了。 陈确铮摇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了。 他本来就无意于输赢,所以连蓝色布带都没有拿,打马紧随而去。 返回的路上,廖灿星很快碰到迎面而来的罗倮汉子们,他们看着廖灿星伸手打了个招呼,那眼神中有欣赏,也有挑衅的意味,仿佛是在说: “好戏还在后头。” 赛马的优胜是每个罗倮汉子梦寐以求的殊荣,不仅可以得到一头牛的奖赏,拥有可以夸耀一整年的荣耀,最重要的人,在罗倮泼心目中,这是勇敢者的游戏,最终的胜者可以获得神明的庇佑。所以即便是廖灿星是女子的秘密虽然为众人所知晓,却没有一人甘心相让。 果然,当所有人都跑过火堆的折返点,廖灿星便成了众矢之的,许多罗倮汉子后来居上,追赶上了廖灿星,他们多次伸手去抓那红布,却每每将飞云的马头扯向一边,飞云发出难耐的嘶鸣。 陈确铮无奈,策马到那汉子身后,用马鞭重重抽向那壮汉的马臀,那马痛呼一声,撒腿狂奔,壮汉毫无准备,红布堪堪脱手,有惊无险。 廖灿星目睹了陈确铮帮她的整个过程,却什么也没说,只管快马加鞭,陈确铮维持着跟她并行的速度,大喊道: “你抢不过他们的!快把红布给我,我帮你带到终点去!” “我不!驾!驾!” 廖灿星将马腹狠狠一夹,追风奋力昂蹄,蹿了出去,陈确铮正想着赶紧追上去,谁知道身后突然冲出两个罗倮汉子,他们一左一右,将廖灿星紧紧夹住,其中一个汉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红布夺到手,两人兴奋地吼了几声,穿透力极强。 陈确铮知道,即便是廖灿星骑术再高超,想要从他们手中再夺回红布也是不可能了。 廖灿星并未停留,反而咬紧牙关,紧追不舍,可是刚刚两罗倮汉子对廖灿星的贴身夹击让追风受了惊吓,频频尥蹶子,一心要将廖灿星甩下马去。 陈确铮赶紧丢掉火把,翻身下马,飞云看到伙伴突然的狂躁并未受到影响,温顺地等在一旁。 “别慌,别扯缰绳,把火把扔了!趴在马背上,抱住它的脖子!双脚脱镫!” 追风还在激烈挣扎,廖灿星全部按照陈确铮说的做了,可是她的右脚整只脚卡在马镫里,这让她回忆起那次坠马南湖被陈确铮解救的回忆。然而这次比上次还要危险,上次在水中,马对人的攻击力无法施展,然而此刻追风已经狂躁不堪,四蹄毫无章法地狂踹,一旦被他踹上一脚,恐怕招致重伤。 陈确铮却好像全然不知危险一样,一点一点靠近,追风似乎察觉到危险,调转身体将头朝向他,扬起马蹄,陈确铮没有露出丝毫惧意,他仿佛张开怀抱一般高举双手,跟追风对望,奇迹般的,追风的狂躁竟然减轻了许多。 陈确铮抓住机会,绕到追风的身侧,把廖灿星的脚从马镫里ba出来。 好景不长,追风再次狂躁起来,廖灿星抱住追风的脖子不撒手。 陈确铮瞄到身后有一片灌木丛,对廖灿星说: “你现在只能跳马了,放心,我在下面接着你!别怕!” 廖灿星点点头,下定了决心,松开缰绳,从马上一跃而下。 跳下的瞬间,廖灿星因为恐惧闭上了眼睛,她感觉自己跃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一双臂膀将她稳稳接住,紧紧抱住。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陈确铮仰面躺在一片灌木丛里,她却趴在陈确铮的身上。 他好好地护住了她,她安然无恙,毫发未损。 陈确铮闷哼一声,轻轻拍了拍廖灿星,她反应过来赶紧爬了起来。 “你没事儿吧?有没有伤到哪里?快告诉我啊!” 陈确铮摇了摇头,站起身来翻身上马,对廖灿星伸出一只手: “上来吧!” 廖灿星摇了摇头。 “这么嫌弃我?不想跟我骑一匹马?” 廖灿星定定地看着陈确铮: “我想让你给我赢一头牛。” 陈确铮飞身上马,勒紧飞云的缰绳,一骑绝尘,身后远远飘来一句话: “我努力,争取给你赢一头牛来!” 廖灿星目送他的背影,一直到看不到了,还呆呆地望着,却被身后的喊声转移了注意力。 “小灿星!你怎么在这儿?你的马呢?” “石兰姐!我的追风惊了,跑没影了!” “那你上来吧,我载你一同回去!” “追风怎么办?” “这大晚上的怎么找啊?再说了,追风记得回家的路,明天它会自己回去的,放心吧!” “那你不比了吗?” “还比什么呀,我是最后一名,月亮年纪大了,也不想让它太辛苦,我们就这么慢悠悠地骑回去,不是很好嘛?” 月亮适时地打了个响鼻,好像也在表示赞同。 马蹄激起的尘埃早已落定,林间小路重新变得无比静谧,只能听到夏末的蝉鸣和不知何处传来的溪流声。 “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要走了,真舍不得。” “是啊,我也没想到。石兰姐,我听绪衡姐说,你每天都去夜校上课。” “对呀,我已经学会一百多个字了。小贺老师已经跟我们说了,虽然学校准备迁校了,可他在蒙自一天,就会教我们一天,夜校要一直办到他离开蒙自为止。” “他真是个好老师。” “是啊,希望以后爱书也能遇上这么好的老师。” “一定会的!” “等爱书长大了,我也要读大学!当个大学生,像你一样!” “等爱书长大了,日子一定比现在好,我们的国家也肯定比现在好,到那时候,战争一定已经结束了,我们每个人都幸福了!” “小灿星,我舍不得你走,你什么时候走呢?” “我九月初在昆明考试,不着急,绪衡姐说了,她们什么时候走,就带上我一起走,等到了昆明,我还跟她们住在一起,等开学分了宿舍再说。” “好自信啊,这么确定自己一定能考上?” “那是自然!石兰姐,我也舍不得你,要不我去昆明考完试再回来陪你?” “别胡说了,那时候估计心都野了吧,跟着你的绪衡姐去昆明好好过个暑假吧!” 说完,石兰在廖灿星的脸上捏了一把,姐妹二人在马上咯咯地笑了起来。 正在此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处一人手举火把,驭马而来,明明飞云在疾驰,可陈确铮手擎火把的身影仿佛在廖灿星的眼中放了慢动作,一直到他勒紧马缰绳,停在了他的面前,都没有眨一下眼睛。 廖灿星早早就看到了他辔头上的蓝色布带。 “抱歉,没能给你赢回一头牛。” “仔细想想,我还是更喜欢羊。” 第一九二章 火神保佑我们 陈确铮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廖灿星说自己“更喜欢羊”的样子。 她微微地歪着头,眼中有意料之外的感动,也有一不留神让情绪外泄的矜持和小小的羞赧。 陈确铮觉得自己好像忍耐许久、终获甘霖的庄稼,重新活了过来。 “你得了第几名?”石兰笑着问道。 “第四。” “你真的很厉害了,这帮人天天骑马,你竟然能赢过他们?” “不是我厉害,是飞云厉害。” 石兰眉眼弯了。 石兰没有看到林中发生的惊险一幕,她也不知道,陈确铮手中的蓝色布带并不是在火堆旁拿到的,而是从那些勇猛彪悍的罗倮汉子手里抢来的。 廖灿星知道。 她一直试图努力想象,那是怎样的一个过程,可她发现自己无从想象,她也不想去问他,因为她知道,即便是问出了口,他也是一贯地轻描淡写,轻轻揭过。 三人回去之后,空场上所有的人都在等他们,联大的同学们一起鼓起掌来,罗倮泼便也跟着一起拍手,廖灿星有些惭愧,她没能完赛,甚至连马都丢了,热情的罗倮泼却给了他们仿若迎接英雄版的掌声和欢呼。空场中央,一头健壮的水牛和三只山羊已经乖乖地站在场中。特别的是,那三只山羊竟然都是黑色的,许多同学从来没有见过,啧啧称奇。主持火把大会的老者将奖品分发给优胜者们,因为是按照名次挑选,陈确铮本以为自己得到的定是其中最羸弱的那一只,没想到大家好像商量好一般,将个头最大、最肥硕的一只留给了他。 陈确铮从老者手中接过拴着那只黑山羊的绳索,将绳索的一头放在了廖灿星的手中。 廖灿星又将绳索递给石兰。 “这羊人家是给你的,我可不能要!” 石兰却不肯接,她眼中调侃的神色让廖灿星红了脸,只好小声央求道: “石兰姐,我自己还在绪衡姐的宿舍借宿呢,哪有地方养它?而且我每天都都要复习备考,也没有时间照顾它啊!石兰姐,你就帮帮我嘛,好么?” 这时候石榴却从廖灿星手中将麻绳接过来: “灿星姐,我姐不要我要!小羊,我们走!” 石榴瘦,那山羊却特别胖,在高度上,石榴并没有比山羊高多少,石榴将山羊牵到不远处的草地上,山羊埋头吃起草来,石榴蹲在它面前,轻轻摸着它的头,那山羊看来健壮却十分温顺,还用舌头去舔石榴的脸,石榴边笑边闪躲。 “喏,石榴帮你收了,这下放心了吧?” 廖灿星没有说话,扎进了石兰的怀里。 这时候一个壮汉不知从何处提来一个大羊皮口袋,罗倮泼年轻人们纷纷一哄而上。 联大的同学们一头雾水,好奇不已,石兰给每人身上挂了一个小布包。 “这是干嘛的?” “走吧,‘耍火把’要开始了!” 在石兰的带领下,大家跟着走到了场中央,原来那羊皮口袋中放着一种粉末,粉末呈金黄色,火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闻起来有一种特殊的香味。 “装满!”石兰一边把那粉末一把一把往自己的腰包里塞,一边说道。 “这是松香!”廖灿星捻了一点粉末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说得对!小灿星,你以前见过?” “我妈妈会拉小提琴,她的琴盒里就有。” 胡承荫也跟着附和: “没错,我小时候也经常在京戏后台晃荡,拉京胡的师傅老师把我抱在他腿上玩儿,他身上也有一股子这个味儿!可是我们装这么多松香粉干嘛啊?”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大家都满载而归,场中央的老者举起火把,大声喊了一句什么,声如洪钟,气势迫人,接着他抓起一把松香粉,朝火把一丢,火把的火苗瞬间变大数倍,发出无比耀眼的火光,伴随着“轰”的一声爆裂声响。罗倮泼们兴奋地举起火把集体欢呼。 “我好像猜到一会儿我们要干什么了,我好害怕啊!” 陈确铮拍拍胡承荫的肩: “别怕,我们的“弹药”很充足,举起火把,准备战斗!” 胡承荫还在犹豫,石兰猝不及防地掏出一把松香洒在胡承荫的火把上,火光瞬间爆开,好像是引发了一个小型的爆炸,吓得胡承荫一把将火把丢在地上。 “赶快捡起来,不能把火把丢在地上!不吉利!”石兰喊道。 胡承荫小心地拾起火把,摸摸自己的头发。 “我头发还在吗?我怎么闻到糊味儿了呢?我不会被烧成秃头了吧?” “放心吧,浓密得很!其实这个就是看着吓人,其实一点也不烫!你看!”陈确铮刚说完,又在胡承荫的火把上撒了一大把。 “陈确铮!你们真是的!别逮住我一个人欺——!” 话还没说完,楚青恬就在他的火把上撒了一把,“轰”的一声,火花四溅。 “楚青恬!你怎么也跟他们学坏了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现在可就休要怪我不留情面了!” 胡承荫大吼一声,张牙舞爪地朝着楚青恬扑了过去,楚青恬一边跑一边笑着叫着,胡承荫一把松香撒过去,精准命中了楚青恬的火把,火把爆出的火星扑向楚青恬的脸。 楚青恬不跑了,原地蹲下,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左眼。 胡承荫吓死了,赶紧跑过去。 “怎么了?火星子进眼睛了?疼吗?是不是很难受?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楚青恬什么都不说,只是摇摇头,却不肯把手从眼睛上拿开。 胡承荫将火把举得更近了: “我都快急死了,你快把手拿开,让我看看!” 正在胡承荫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时,楚青恬悄然将另一只手伸向自己的挎包里,握住了满满一把松香,然后突然起身,将松香撒向胡承荫的火把。 结果自然是在胡承荫的脸上盛开了一朵烟花。 “楚——青——恬!你真的太过分了,竟然骗我!告诉你,得罪我的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胡承荫追着楚青恬撒了一阵,却没有哪一次是真的命中她的火把。后来他越来越疯,把他身边的人都撒了一遍,之后见谁都撒,连小石榴也不放过,联大的一群正忙着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没有留心那边罗倮泼们已经陷入混战,而且联大这帮“外来者”们逐渐成为了大家重点攻击的对象。胡承荫长胳膊长腿张牙舞爪的样子特别有喜感,好像在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孙猴子。一群罗倮妹子涌过来,好好地用松香粉“招待”了他一番,每个人都在他的火把上撒了一把。陈确铮跟贺础安也不嫌事儿大,接着往他的火把上“招呼”。 “老虎不发威,你们当我是病猫吗?!” “石兰姐说了,这火星可以祛除你身上的晦气,保佑你来年大吉大利,照这么说,你明年肯定顺得不得了!”陈确铮一会儿不逗他都难受。 “那我先给你祛祛晦气!”胡承荫和陈确铮一追一逃满场飞,闹得不亦乐乎。 每个人都一边撒着松香粉,一边开心地大叫着,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在这种氛围之中,谁也别想“独善其身”,因为你不“攻击”别人,自然会被当做被“攻击”的对象。女孩子们开始还有些羞涩和惧怕,可那些罗倮大汉们可是丝毫不讲情面,看到女孩们惊呼、逃跑,他们开心不已,且乐此不疲。女孩们见这火光只是看起来吓人,却并不会受伤,胆子也就大了,人也就跟着疯了。胡承荫见不得那些人追着楚青恬打,不自量力地单枪匹马去复仇,结果自然落得被“群起而攻之”的下场。 年轻人们你跑我追,年纪大的罗倮长者们吹着水烟,微笑地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回忆着他们自己的青葱岁月。松香用完的年轻人们,都跑去羊皮袋里补充“弹药”,有的妹子觉得不过瘾,世界用裙摆兜着松香粉攻击,却往往在奔跑和玩闹中把松香粉撒了一地。松香引爆的火花此起彼伏,好像天上的烟花“下了凡尘”,盛开在地上,到处都弥漫着松香粉的气味。大家奔跑着,闪躲着,追逐着,大叫着,大笑着。 眼见着羊皮袋子见了底,年轻人们个个涨红着脸,喘着粗气,坐在地上休息,胡承荫累坏了,索性躺在地上,仰望星空,兴之所至,还扯着嗓子大叫了几声。胡承荫很庆幸自己来参加了火把节,这一闹,把他这一年多来心中的滞闷难过冲淡了不少,可是他还有一桩更大的心事压在心头,不能向外人道,他发自内心地希望石兰姐说得是真的,他此刻已经将所有晦气尽数祛除,一切不幸都近不了他的身。 “站起来!跟我走!” 石兰一声令下。 “去哪儿啊?” “你们都祛过晦气了,我们现在要去田里祭拜火神,给庄稼祛祛晦气!” 大家纷纷从地上站了起来,每个人劈头盖脸都是松香粉,他们看看彼此,都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联大的学生们举着火把,成群结队地跟着石兰走在窄窄的田埂上,不时路过的小水塘都贪心地偷了个月亮,天上那个月亮也不生气,一切都是那么和谐美好。月夜的农田也是一派宁静,庄稼安静地生长着,悄无声息,却昼夜不停。石兰高举火把,掏出一把松香粉,郑重且虔诚地洒向火把,火把绽放的火光照亮了初长成的谷穗,石兰的口中念念有词,却是大家听不懂的罗倮话。大家有样学样,走在田塍之间,不停将松香洒在手中的火把上,口中也说着祝祷词,虽然大家讲的是国语,且用词不甚讲究,但他们都虔诚地相信火神一定能听得懂他们的祈祷。 “火神,求您保佑今年这个村庄家家户户的庄稼都大丰收!” “火神,求您保佑石榴一家无病无灾,平平安安!” “火神,求您保佑小爱书平安长大,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成为新时代的新女性!” “火神,保佑我平安归来……” 渐渐的,这片农田俨然成了大家的许愿池,每个人都相信火神不仅宽宏大量,而且神通广大,只要向他老人家许了愿,不管是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回到村中的大火堆旁,刚刚还人满为患的小广场,如今人丁稀落,一些村妇手里提着一个竹筐,用树枝在火堆下面拨弄着什么,石榴阿妈也在其中。 “阿妈,你捡这么多了!” 石榴阿妈回过神来,看了石兰一眼。 “可不嘛,捡回去够咱家烧一阵儿了!” “这是——炭?” “这是我们罗倮泼的传统,在我们心目中,这大火堆是被火神庇佑过的,每次火把节结束之后,村里的妇人都会把燃尽的木炭捡回去烧,再撒一些在院子里,可以辟邪消灾。” 陈确铮弯腰拾起一块儿炭,双手瞬间便染黑了,他转过身去看了眼胡承荫,突然伸手抹上了他的脸,胡承荫躲闪不及,脸上顿时有了一个墨黑的“五指山”。 “陈确铮!!!” 胡承荫也捡了一块儿炭,把双手涂得黑黑的,要去攻击陈确铮,谁知道陈确铮完全不躲,站在那里让他涂。 胡承荫双手悬在空中:“你怎么不躲啊?” “石兰姐不是说这炭能辟邪消灾吗?赶紧给我抹上,我下半年就指望它了!” 胡承荫放下双手:“没劲,不抹了!” 胡承荫看着旁边的梁绪衡,她正用黑炭在贺础安的脸上画胡子,胡承荫叹了口气,一转头,一直纤柔的手抚上了他另一边的白脸。 那是楚青恬的手。 “你也被火神保佑了,以后一定会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 胡承荫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楚青恬是定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可是她给他的祝愿,如同久旱的庄稼遇到了一场雨水,沁人心脾。 陈确铮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轻叹一口气,扔掉了手里的黑炭。 “啪!”一个不轻不重的巴掌打在了陈确铮的脸上。 趁着陈确铮发愣的当儿,廖灿星绕到陈确铮身前,在他另一边脸上也来了一下。 “啪!” “这么傻看着我干嘛?这样火神也能保佑你啦!还不谢谢我?” 就在陈确铮不知如何回应的时候,突然一阵箫声悠悠传来,那声音如伤心之人呜咽,如泣如诉,听来分外凄凉,大家循声望去。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坐在火堆旁,他面如沟壑,满目风霜,吹奏一个形似笙箫的乐器。那乐器十分神奇,下宽上窄,且上端越来越细,逐渐弯曲,最为神奇的是,老人不是用嘴吹奏,而是将此端穴入鼻孔之中,用鼻子吹出声响,曲调哀伤婉转,好像一个人在哭,呜呜咽咽,愁肠百结。 大家默默听着,感受着,沉醉着。 牟光坦听着那苍凉的曲调,突然眼眶泛红,紧接着泪珠滚滚落下,砸在土地上,他却无心擦拭,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参与到了老人坎坷的前半生,听到了他的遗憾,他的失落,他的伤心。 在这一刻,他的心也仿佛老了一百岁。 一曲终了,老人站起身来,向他们微微点头示意,缓步走远。 一时间,大家意识到,火把节那喧闹无忧的狂欢魔力已然消散无踪了。 第一九三章 城墙上的诗人 日子很快便到了八月,终于到了期末考试的日子,在紧锣密鼓的考试周里,每个人绷紧了神经,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来“临阵磨枪”和“抱佛脚”,南湖边上多了许多晨读的身影,旁若无人地手持书本,还不时闭目垂头默头,口中念念有词地背诵着什么。(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大家取消了所有的休闲活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三剑客”却偏偏跟旁人不同,陈确铮整天不见个人影,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胡承荫倒是时常泡在图书室里,废寝忘食地查阅着,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一天贺础安去图书室找书,发现胡承荫正在认真地研读《个旧县志》,问他为什么看,他少有地支吾了一下,才说是陈达先生让他们看的,贺础安便也不疑有他。至于贺础安自己,每天雷打不动、有条不紊地去夜校上课,平日里下足苦功的他丝毫不为即将到来的考试而担心。 每天贺础安最喜欢的就是送走夜校的同学们,一个人默默收拾好课本和教具,一个人走出文庙的大门,轻轻掩上年代久远的庙门,吱嘎的声响被寂静的夜无尽地放大了。出了文庙,贺础安便一直沿着城墙走,他喜欢一边走一边抚摸着粗糙的城墙,这城墙粗粝且不规则的石块摩擦着他的手指,仿佛让他触摸到蒙自这座小城古老的往昔。 他之所以沿着城墙走,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原因。 他期待着,也许会碰到燕卜荪先生,听到他ji情澎湃的朗诵。 第一次遇到先生的时候,天上下着不大不小的雨,还有晚归的人都撑着雨伞,先生却毫不在意地在城墙上朗诵《哈姆雷特》的经典一幕“tobeornottobe”,上课的时候贺础安说起此事,竟然有好几个男铜学都说他们晚归时候在城外荒郊见过先生,还有一个同学竟然说在老百姓的坟地见过先生,他看见先生将酒瓶中的酒淋在墓碑上,一边拍着墓碑一边说着话,好似知己一般,把他吓得够呛。 贺础安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期待起来,许是他每日走得晚,竟能经常在城墙上见到先生,有一次他忍不住停下仰头张望,突然看到燕卜荪先生低头向他看过来,他赶紧贴着城墙根儿站好,惊魂初定,再向上看去,发现自己实在是虚惊一场,先生一手拿着酒瓶,正在ji情地朗诵着他听不懂的诗句,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注意到他。 那种忘我,每每让贺础安动容。 贺础安深知完全不懂诗歌,他可以试着通过头脑去分析诗歌的优劣,但缺少那种忘我的投入和赞美,对于诗歌这门玄妙幽微的艺术来说,他实在少了点“慧根”。所以虽然贺础安曾经旁听过先生的课,可是他从来没有试图去跟燕卜荪先生打过招呼。在贺础安的眼中,站在城墙上的燕卜荪先生只是自己诗歌国度里的国王,也许他为去国怀乡的愁绪和对这支离破碎的时代的思虑所忧伤,也许在这个时候他浑身上下都被强大的孤独所包围,但贺础安总觉得自己不是那个可以赶走先生孤独的人。 可这一夜不同了。 燕卜荪先生不再是孤单一人,他的身旁多了一个身影。 贺础安扶着眼镜仔细一看,竟是牟光坦! 可稍微一想,贺础安便了然于心了,他觉得这实在是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事。 两个人一人一句,彼此应和,兴之所至,再一齐朗诵,牟光坦的声音激昂清越,未满二十岁的他英文就已十分流利,三十出头的燕卜荪先生声音厚重,充满贵族气息的英式发音感染力十足,让人即便听不懂他们在朗诵哪首诗歌,也能被他们的情绪所感染。 一诗诵罢,可以听到燕卜荪先生尽兴的笑声,和两人絮絮的交谈。 贺础安觉得自己听到的不是师生间的对话,而是两个风华正茂的诗人徜徉在诗海之中激荡出的浪花之声。 默默聆听了一会儿,贺础安悄悄离开了,而属于两个诗人的夜,却远远没有结束。 牟光坦出生于浙江嘉兴,浙江自古便是重学之地,牟光坦自幼深受古典诗歌熏陶,《唐诗三百首》可以倒背如流,充分展现了博闻强记的天赋。中学时代的牟光坦第一次接触到了新诗便不可自拔,相较于古体诗,新诗的自由和灵动深深吸引着他。虽然他心系诗歌,然而父母认为就读法律系更加有助于就业,牟光坦便遵从了父母的意见,报考了北大的法律系,七七事变爆发,三校南迁,牟光坦进入长沙临大就读,到如今已经快一年的时间了。 在这段时间里,牟光坦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换了一个人。 从长沙走向云南的路途中,牟光坦看到了他以往即便是在想象中也从未出现的人、事、物,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渺小,也从未觉得自己有如此强烈的表达yu望,他每天都处在内心与外在的巨大冲击下。在外人看来,他整天眉头紧锁,沉思默想,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整个人都快沸腾了。 蒙自没有自己的报纸,学校的图书室倒是会有昆明寄来的日报,可是总要迟个两三天。对于广大的穷学生来说,无线电收音机更是想都不要想的稀罕物,即便如此,牟光坦依然每天迫不及待地去翻看“最新”的报纸,了解几天前的战事新闻。每次从报纸上看到惨烈的战况,牟光坦都有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蒙自太安逸了,安逸到让人忘记这世上并不太平,让人忘记将士们仍在前线厮杀,忘记了未名湖、水木清华和八里台早已落入他人之手,被迫流落到这个举目无亲的边陲小城。 去了火把节之后,牟光坦心中本就强烈的不真实感进一步放大了。在火把节上,牟光坦没有参与任何活动,而是打开周身的每一个细胞,感知着,体会着。他看到那些年轻的罗倮泼们笑着,跳着,闹着,仿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打心眼里觉得羡慕,他觉得自己的眼下的生活是偷来的,他总想把它还回去。 在大家都为了期末考试而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却被不安和愧疚感狠狠攫住,丧失了他的睡眠。 这夜,牟光坦实在难以忍耐,他想着与其在床上摊煎饼,不如做个“夜游人”来得痛快。他漫无目的,进了东门之后便四处游走,东南西北四个城门走个遍,也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在他一半惆怅,一半漫不经心地闲晃着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远处有人在大声说着什么,虽然离得太远听不清楚,他却觉得这声音情绪十分饱满丰沛,而且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他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越走越近,渐渐听清了那声音在喃喃吟诵着什么,那是《麦克白》中的经典台词: to-morrow,andto-morrow,andto-morrow,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 creepsinthispettypacefromdaytoday 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 tothelastsyllableofrecordedtime, 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 andallouryesterdaysh**elightedfools 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 thewaytodustydeath.out,out,briefcandle! 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 …… 牟光坦向上看了看,蒙自的老城墙并不高,表面也并非十分平整,想来爬上去也并不难,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手脚并用,三下两下便爬了上去。 接着他便看到了燕卜荪。 他穿着一身松垮的灰棕色西装,裤管上满是干涸的污泥,脚上穿着一双全然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破皮靴,头发定是好久没剪了,胡子也似乎茂盛得有些不合时宜,整个人明明看起来落拓得不行,却毫无潦倒之气,许是因为他那明亮无朋的双眸,其中有诗,有酒,有对人类未来的相信,有对这世界的爱。 先生投入地吟诵着,他完全沉浸在莎士比亚的悲剧意境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牟光坦就在他的身后,牟光坦壮着胆子,跟着他一同朗诵下去: life'sbutawalkingshadow,apoorplayer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 thatstrutsandfretshishouruponthestage 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 andthenisheardnomore:itisatale 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 toldbyanidiot,fullofsoundandfury, 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 signifyingnothing. 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燕卜荪先生突然转回头,眼中的神色由惊到喜,两个人就这样面对着面,一同将这一段华彩的诗篇朗诵完毕。先生紧紧握住了牟光坦的手,并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牟光坦有些不适应,僵直着身体无所适从。 当先生松开牟光坦,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牟光坦才发现,他左边的眼镜片还是碎的,上面裂纹交错,这镜片碎了少说有半个月了,每次上课的时候同学们都建议他去修一修,他总是摆摆手表示不碍事,关于这镜片破碎的缘由更是流传在大家口中的一则有趣的逸闻。 因为先生好酒,时常喝得酩酊大醉返回海关的宿舍,一次他醉醺醺地把眼镜随手放在了皮靴里,第二天早上脚一伸一踩,一只镜片便报废了。先生不以为意,还以此为笑谈讲给同学们听,因为只踩碎了一只镜片,他连连感叹自己的“好运气”,逗得大家十分开心。 燕卜荪先生戴着“半壁江山”的眼镜,兴奋地用英文跟的牟光坦交谈,对于英文流利的他来说,可谓是驾轻就熟,毫无障碍。 “你是……我很熟悉你的样子,你经常上我的课!对不起,我一时想不起你的名字……” “牟光坦。” “牟——光——坦……?” 牟光坦牵起了嘴角。 第一九四章 先生,今天没风 燕卜荪教授的课程除了外文系二年级的必修课“英国诗歌”、四年级的“莎士比亚”,还有“英国散文及作文”。(wap..com)虽然牟光坦只是一个法律系的旁听生,却一堂课也不曾缺席。燕卜荪一九三七年才到中国,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燕卜荪不大会讲中文,在课堂上,燕卜荪是从来不点名的,他也很少叫同学们回答问题,甚至连跟大家对视都会觉得害羞,所以牟光坦觉得,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燕卜荪先生上课很有自己的风格,他会花费大量的时间书写板书,每次都会把黑板的每个犄角旮旯全部写满。燕卜荪在来中国之前,在日本教过三年英国文学,因为听不懂他的英文,日本学生便要求他将说的每句话都写下来,来到中国之后,他的这个习惯被保留了下来,因为是全英文授课,燕卜荪担心大家听不懂自己的话,每次上课的时候都写个不停,力求把每个要点都写下来。当他书写板书的时候,在他蓬乱的头发上、灰棕色的西装下摆上,时常会看到一些干硬的面包碎屑,他的手上也时常蓝蓝黑黑地沾满了墨水,指甲缝里总是黑黑的,还时不时地将手上的粉笔灰抹在裤子上,有的同学看到偷偷捂嘴窃笑,他也全然注意不到,因为他的人早已忘我地进入诗境之中。 燕卜荪每次上课都是在学生面前展示一次他与诗歌之间的深入对话,即便教室里的同学寥寥无几,他也毫不在意。燕卜荪本身就是一个诗人,所以他的讲解从来不是学院派的那一套,他教课从来不照本宣科,而是教同学们如何从一个诗人的角度去理解另一个诗人,用心去品味每一行甚至每一个字中幽微深邃的意蕴,因为他跟很多知名诗人都是至交好友,甚至可以给大家讲述许多诗人创作的秘辛,让书本上的诗句在大家的头脑之中活了起来。 有的诗歌即便他早已倒背如流,每每诵读时,依旧被深深打动。他时常有一些忘我的举动,有时候激动地手舞足蹈,有时候突然跑到窗口,用粉笔在窗玻璃上叮叮地敲着,有时候他灰蓝的眼睛会盯着空无一物的虚空,低声喃喃自语,整个人好像变成了莎翁剧中的主角,有时候突然打开窗子,向远空眺望,用手指描摹天空中流云的形状,接着突然转回身,在黑板上写下诗句……投入的时候,他时常会将粉笔随手塞进口袋,之后又全然忘记了,写板书的时候发现写错了,他顾不得找粉笔擦,便用西装的袖口擦拭,一堂课下来,两只袖子都都是灰白的粉笔灰,粉笔灰还时常沾到他粉红的鼻头上和宽阔的额头上,在海关的院子里碰面时,同事们时常通过燕卜荪身上粉笔灰的多少来猜测他上没上课,上了几节课,这已然成为了大家乐此不疲的谈资。文法学院的师生上下都很喜欢燕卜荪,他卓越的学识和不拘小节的作风在同学们看来,别有一种魅力。 “先生经常在这儿喝酒吗?” “是啊,这杂果酒真的太好喝了,真想带回去几瓶到菲茨洛酒吧,给艾略特、奥登、狄伦他们都尝一尝。” “先生准备回国了吗?” “是有这个打算,这学期我的课程教学也都结束了。” “先生什么时候走?” “估计没那么快,有许多事情需要准备,我希望今年可以英国过圣诞节。可是现在这个时局,所有的计划都有可能白白计划。不说这个,趁着还没走,这杂果酒我一定要喝个够!以前都是我一个人坐在这儿自斟自饮,今天我终于有伴儿了,你要陪我痛痛快快喝个够!” 燕卜荪就像变戏法一样从西装的大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质的杯子,这杯子有一个耳朵一样的把手,杯身上下一般粗细,并无半点花纹,有一个手镯粗细的把手,好像人的耳朵,杯身的一侧中央刻有几行字: williamempson from i.a.richards september27th1930 燕卜荪将银酒杯塞进牟光坦的手中,把还剩下半瓶的杂果酒瓶盖打开,倒了满满一杯,接着把酒瓶凑过去,在银杯上碰了一下。 “干杯!” “这杯子真好,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酒杯。” “这种杯的英文名叫mug(马克杯),这杯子是我的导师在我离开英国之前送给我的,这杯子上刻着他和我的名字。快十年了,我从英国带出来的东西就剩下这个杯子了。” 文法学院的同学们都知道燕卜荪先生毕业于剑桥大学,有的同学还打听到他在来中国之前在日本教过书,但先生为什么会背井离乡,离开祖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没有人知道。牟光坦只是觉得,先生看着他手中的杯子谈起他的导师的时候,哀伤从他的眼中满溢出来,似乎是勾起了他许久不曾触碰的伤心往事。 牟光坦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出言安慰,燕卜荪突然举起酒瓶喝了一大口,酒水从他的嘴边流了下来,流到了脖颈,沾湿了衣领,他像举起武器一样举起酒瓶,大声吼道: “运道的安排,比咱们要求的还好!你瞧,桑丘?潘沙朋友,那边出现了三十多个大得出奇的巨人。我打算去跟他们交手,把他们一个个杀死,咱们得了胜利品,可以发财。这是正义的战争,消灭地球上这种坏东西是为上帝立大功。” 牟光坦为了学习英文,一直广泛涉猎小说原着,他一下子就听出,这是《堂·吉诃德》中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精彩片段,他以前读过多次,内容早已烂熟于心,便扮作桑丘·潘沙接下去: “什么巨人哪?” 燕卜荪没有想到牟光坦竟然接了下去,兴奋得连连拍手。 “那些长胳膊的,你没看见吗?有些巨人的胳膊差不多二哩瓦长呢。” “您仔细瞧瞧,那不是巨人,是风车;上面胳膊似的东西是风车的翅膀,给风吹动了就能推转石磨。” “你真是外行,不懂冒险。他们确是货真价实的巨人。你要是害怕,就走开些,做你的祷告去,我一人单干,跟他们大伙儿拼命好了。” 说完燕卜荪像书中描写得那样,举着酒瓶向并不存在的巨人冲了过去。 “您再瞧瞧,那真的不是巨人,是风车!” 燕卜荪沿着城墙来回地奔跑着,边跑边大喊: “你们这伙没胆量的下流东西!不要跑!来跟你们厮杀的只是个单枪匹马的骑士!” 小说中接下俩的描写是一阵风带动了风车转动,可这夜的蒙自如此安静,没有一丝风,杨柳纹丝不动,南湖波平如镜。 牟光坦蹲了下来。 “先生,今天没风,风车飞不起来了。” 第一九五章 诗的葬礼 梦想家堂·吉诃德重新变回了燕卜荪先生。 “先生,我有件事怎么也想不明白,想向您请教。” 燕卜荪在牟光坦身边坐下,将手肘放在撑起的膝盖上,脸朝向他,静静地等着。 “我最近读了鲁迅先生的杂文,其中有一篇《文学与革命》,鲁迅先生认为文学不能超越时代,超越时代就是逃避,就是没有正视现实的勇气。他还说,我们身处这个世界,根本无法真正逃离这个世界,就好像认为自己提着耳朵便可以离开地球一样自欺欺人。社会发展如果停滞不前,文艺决不能独自飞跃。 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很喜欢诗歌,接触到新诗之后,我便一下子爱上了新诗,喜欢读,也自己学着写。虽然我听从了父母的意见,报考了法律系,足以应付法律系的课程,通过考试并获得学分对我也不是难事,如果我从法律系顺利毕业,我应该可以如父母希望的那样,找到一个薪资优渥的工作。可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对法律系全无兴趣,每堂课对我来说都是煎熬。我发现,在内心之中,我真正想做的事是成为一名诗人。 我一路从长沙走过来,看到了很多不敢想象的事情,我从不知道有许多人过得如此艰难,有一些阳光找不到的角落竟然会那么黑暗,我想写的太多,我这段时间写了好多首诗,我尽我所能把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写了下来。我还参加了诗社,跟老师和同学们交流创作心得。可是在我内心深处,我时常觉得自己做的一切似乎全无意义,一首诗能改变什么呢?再没有一个时代比现在更加不需要诗歌了。每每想起我那些退学从军的同学们,我就觉得惭愧,此时此刻我如果是在战场上,我做的事情于我们的国家是不是会更有帮助?我度过的每一天是不是都会更有意义呢?即便是不参军,我选择机械、化工这种实业相关的学科是不是对国家将来的发展是不是更有益处呢?” 听完了牟光坦由衷的困惑,燕卜荪静静地看着牟光坦年轻的脸,沉默良久。那眼神仿佛是在看着年轻时的自己,无比惆怅,又无比怀念。 “你知道维多利亚女王一生唯一钟爱的诗人是谁么?” 牟光坦摇了摇头。 “他的名字叫做阿尔弗雷德·丁尼生,他在一八三三年的时候写了一首着名的长诗,名叫《尤利西斯》,这一年,他才二十四岁,比你大不了多少,比我也小不了几岁,当时,他的第二部诗集遭受从未有过的恶评,他的至交好友突然病逝,只活了二十二岁。在人生最绝望的时候他写下了这首诗,一百多年过去了,这首诗依然能够深深地鼓舞人心,里面有几句话我非常喜欢,现在我把它们送给你: icannotrestfromtr**el:iwilldrink 我不能停歇我的跋涉:我决心 lifetothelees;alltimesih**eenjoy'd 饮尽生命之杯;我一生都在 greatly,h**esuffer'dgreatly,bothwiththose 体验巨大的痛苦、巨大的欢乐, thatlovedme,andalone…… 有时与爱我的伙伴一起,有时却独自一个……” 牟光坦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若有所思: “饮尽生命之杯……” “没错,每个人的生命就好似一杯酒,每个人杯子里的酒都不同,就像这杂果酒,不喜欢的人就会觉得过分甜腻,但喜欢的人就是喜欢它的果香。我们不应左顾右盼,而是应该心无旁骛地饮尽自己杯中的酒,因为这是我们生而为人的使命!” “我的使命……我又如何确定什么是我的使命呢?” “你要用这儿。”燕卜荪摸了摸自己的心。 “不要用这儿。”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头。 “你的心里会有个声音一直对你说话,即便是你忽视它,暂时偏离既定的轨道,那声音也会反复纠缠你,不停地叫嚣着’喝下去’,‘喝下去’,让你不得安生。” “所有人都能听到这个声音吗?” “当然不是。这世上有些人一辈子都听不到。其实他们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因为一个人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就成了殉道者,他要殉自己的道。即便你装作听不到,只专注于现世肤浅的享乐,那快乐也将不再纯粹,因为那声音一直在提醒你,你有更加重要的使命。现在看来,命运已经把生命之酒递到你的手上了。这杯酒一不留神就会让你辣出眼泪,可你还是喝,不但要喝,还要细细品味,这才不算枉度此生。” “先生,你的杯中酒是什么滋味呢?” “哈哈,我吗?每个人杯子里的酒滋味不同,就是一个人杯子里的酒,每一口的滋味也不尽相同,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口是什么滋味。我的上一口酒太辣了,直接把我辣到中国来啦!幸亏我来了,要不然怎么会喝到这么好喝的杂果酒呢?对了,我差点忘了!” 燕卜荪说完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打开第一页,牟光坦看到上面用英文密密麻麻地写着文字,上面还有很多勾勾画画的痕迹,之后他用手指捻住全部的纸页,将厚厚的一沓弯成弓状,拇指逐渐后退,纸页纷纷落下,每张纸上都是满满的字迹。 “这……都是先生写的诗吗?” “怎么会呢?都是些废话。” 出乎牟光坦的意料,燕卜荪随意撕了二三十张下来,用手团成一个蓬松的球状,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擦燃一根将那一沓纸点燃。 “先生!为什么烧掉呢?太可惜了!” 燕卜荪见纸球变成了火球,便将它放在地上,把笔记本摊开呈风琴状,书脊朝上放在火球上,接着将瓶中残余的酒一股脑倒在了上面,火焰瞬间变大,将整个笔记本完全包裹住。两个人默默看着纸张的边缘被火苗蚕食,边缘处一条扭曲翻转的金线逐渐开疆拓土,吞噬着所有的字迹,直至变成一摊灰烬。 牟光坦皱着眉头,心疼地说不出话来。 第一九六章 这就是诗啊 燕卜荪索性躺了下来,璀璨星河在他眼前铺陈开来,蒙自这个小城,到了夜晚便漆黑一片,星星却又大又亮,仿佛身手便可摘下来。 “蒙自的夜空真好啊,在伦敦就看不到这么亮的星星,我经常在这儿躺着看,你也过来躺下!” 牟光坦迟疑了一下,也躺了下来,身旁传来一声轻笑。 “别这么伤感嘛!都是一些胡思乱想罢了,没什么真知灼见。说实话,我到现在都没有写出让我真正让我满意的诗,有时候我想,我写满一百个本子,或许其中能出一句好诗。每次我写完一个本子,都会带着一瓶威士忌,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给这些文字办一个小小的葬礼,不过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个人陪我说话,谢谢你。” 牟光坦的眼神从困惑变得释然,却仍有一丝凝重,燕卜荪接着说道: “你既然喜欢诗,你知不知道许多诗人都死得很早?兰波和彭斯活了37岁,拜伦活了36岁,雪莱活了30岁,济慈最年轻,只活了26岁。” “中国也有很多英年早逝的诗人,‘初唐四杰’之一王勃和‘唐代三李’的李贺都只活了27岁。” “我觉得,在文学之中,诗歌是最具有私人性的文体,而诗人写一首诗可以完全是为了抒发自己,取悦自己,你可以因为一场雨、一片云、一朵花,一闪而过的思绪而书写诗句。诗歌甚至可以诉说你内心深处无法释怀的痛苦和心事,你甚至可以写一首诗将你最隐秘的心事公之于众,人们也许会说你的用词语焉不详、晦涩难懂,可几年、几十年、几百年之后,也许会有人怀揣跟你一样的秘密,翻开你满是蛛网的诗集,读到你的诗句,就好像被闪电击中,他读懂了你。这就是诗的魅力。 正因为如此,与所有的文学题材相比,诗歌是最见不得矫饰和造作的,你必须拿出你百分之百的真诚,掏出你的心,写出人人皆有体会却无人曾描摹的感受,才能打动人心,无数长夜,你握着手中的笔,祈求缪斯女神降临片刻,缪斯女神却来无影去无踪,毫无道理可讲。于是你开始依赖酒精制造的幻觉,可是那些曾经跟你在酒吧彻夜畅谈的同伴,都已写出无以伦比的诗句,嫉妒开始在你心中滋生,你开始怀疑你自己是否真的有才华,开始质疑自己仅仅是不自量力的平庸之辈,终其一生都在诗之殿堂的大门外徘徊,所以许多诗人都在自恋、自满、自负、自卑的反复循环之中,最终耗尽了自己。你觉得你有胆量、有准备来承受这一切吗?” 听到此处,牟光坦刚想说什么,燕卜荪接着说道: “现在我来回答你最初的问题。我听过中国的一句俗语:一样米养百样人,我十分喜欢。我从长沙一路跟着学校过来,你所说的那些我都感同身受,许多同学都相应国家的号召弃学参军了,这自然是报效国家最直接的选择,但对于每个人来说,却不见得是最好的选择。有的人天生就是卓越的战士,有的人却适合在书斋枯坐,在文字中求索,就如我刚才所说,每个人的使命不同。 你刚刚说,你的文字改变不了这个时代,你的一切努力似乎都注定毫无意义,你觉得上战场或者做实业对这个国家更有益处,你会这样说,或许是不懂文学的伟大之处。几千年来,人类创造出无数伟大的文明,从无到有的建造了我们看到的世界,可人有多伟大,就有多脆弱,面对无常的人世和无法逃避的苦痛,我们的祖先开始用文学安慰自己,而且时代带给个人的伤痛越大,文学带来的慰藉作用就越强,永远不要低估文学的力量,更不要低估个体的力量。你用你的真诚,留下你的声音,自然会有相同心境的读者穿越时空的阻隔找到你,跟你实现联接,也许彼时你已不在人世,但你的诗歌仍旧留存于世,仍旧在感动着、鼓舞着被生活捶打的人。 你说,鲁迅先生认为,文学不能脱离于时代,我倒是觉得对于诗人来说,语出惊人是最好的。我认识不少的诗人,在我看来,伟大的诗人大多是自恋的,他们坚定不移地相信,他们是在书写自己,更是在书写所有人。你告诉我,你想做一个诗人,那你就要发自内心地相信,你天生就是一个诗人,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只有这样你才可以一直在这条越走越孤独的路上一直走下去。” 燕卜荪的一席话,让牟光坦思绪翻涌,他的胸口涨得满满的,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群星渐次隐没,天要亮了。 燕卜荪坐起身来,突然指着前方喊道: “快看!” 牟光坦坐起身来,看到地平线处一轮红日探出了头,阳光披洒大地,不知何处响起了洪亮的鸡鸣,蒙自县城在这光芒之中逐渐苏醒了,虽然彻夜未睡,他不但毫无睡意,反而觉得身上有花不玩的力气。 大街上的人们开始劳作,许多人挑着担子进城来,路过的人看着城墙上的两人都十分稀奇,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燕卜荪对他们笑着挥挥手,大喊: “早上好啊!” 行人赶紧加快脚步,对那个笑眯眯的怪人理都不想理。 燕卜荪拾起了空酒瓶塞进西装口袋,看了看那堆灰黑的余烬,长呼了一口气。 “太阳出来了,诗的魔力也失效了,我们赶紧下去吧!” 两人七手八脚趴下城墙,想是赶上了大街子,他们泯然于摩肩接踵的贩夫走卒之间,被生动的烟火气瞬间包裹住。 “你看,我们眼前的是什么?” 牟光坦不明所以地看着四周,摇了摇头。 “这就是诗啊!” 牟光坦刚想说话,被燕卜荪拉住了袖子: “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了,走,吃米线去,我请客!” 牟光坦笑了,天亮了,他心中的疑问也已有了答案。 第一九七章 临别时的握手 一周的奋战之后,期末考试终于结束了。考试结束之后,大家虽然暂时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了新的不安,因为联大规定,若是一门课程的考试不合格,根本没有补考的机会,只能重修。所以等待成绩发布的这些天里,那些抱佛脚、磨快枪的个个都提心吊胆的,蒙自虽小,庙宇却一点不少,听说有的同学也不管庙里的神仙对不对自己的路子,把自己微薄的伙食费节省下来,万分虔诚地把文庙,关帝庙,东岳庙,城隍庙,三元宫拜了个遍,但求自己门门低空飞过。 期末考试结束一周,各科陆续公布了成绩,有的人哀嚎,有的人懊恼,有的人平静,有的人窃喜。“三剑客”都拿到了自己的成绩单。不出意外,贺础安门门课程都取得了八十以上的高分,雷海宗先生的“秦汉史”得了八十五分,姚从吾先生的“辽金元史”得了八十二分,郑天挺先生的隋唐五代史得了八十七分,钱穆先生的“中国通史”甚至还得到了班级的最高分八十九分,即便是考得最差的刘崇鋐先生的“英国史”,贺础安也得了八十分,成绩一出,班里的同学表示这成绩实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胡承荫的成绩也还不错,虽然是中途转系过来的,几门专业课仍旧考到了七十分以上,陈达先生的“人口问题”考了七十一分,潘光旦先生的“中国社会思想史”考了七十四分,这样的成绩让胡承荫十分满足,拿着成绩单左看右看,巴不得满世界炫耀。大家都没有想到的是,真正低空飞过的是陈确铮,专业课大多在六十到七十分之间徘徊,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只考了六十五分,曾涧峡先生的哲学概论考了六十七分,偏偏贺麟先生的“西洋哲学史”却取得了八十分的高分。 “不应该啊,你怎么考的啊?怎么分数这么低?”胡承荫抢过了成绩单仔细研究。 “狐狸,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这就是我的真实水平啊,能及格我就谢天谢地了,做人要知足,知足!” “那你的‘西洋哲学史’为何会怎么高?”贺础安马上质疑道。 “谁知道呢?哎呀,管他呢!不用重修就行啦!” 贺础安看了陈确铮一眼,没有说话。 梁绪衡的成绩自然是门门优秀,分数全在七十五分以上,梁绪衡可以说是法律系系主任燕树棠先生最喜爱的学生之一,他的“宪法总则”考了八十九分的高分,梁绪衡本来高兴得很,可是她一打听才知道,这门课牟光坦竟然考了九十一份的最高分,虽然表面上有些不服气,内心对这个平日里独来独往、颇有些孤僻的同学还是十分钦佩的。楚青恬的成绩单也是十分漂亮,吴宓先生的欧洲古代文学她考了八十五分,叶公超先生的“文学批评”考了八十一分,柳无忌先生的“英国文学史”她考了八十六分,燕卜荪先生的“英国诗歌”她甚至得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八十九分的高分,她还十分有语言天赋,不仅英文出色,还选修了吴达元先生的“法文”和噶邦福先生“俄文”,都考了八十分以上的好成绩,可以说是外文系的“天之娇女”了。 因为文法两院的先生和女同学要先行返回昆明,廖灿星九月初也要去昆明参加考试,就索性跟着梁绪衡和楚青恬一道回昆明了。 女孩们走的那一天,来了很多人,“三剑客”自不必说,石榴一家也都去车站送行了。月台上,梁绪衡和贺础安软软地拖着手,絮絮地说着话,贺础安答应梁绪衡,在军训的空闲一定会给梁绪衡写信。廖灿星将自己在火把节那天穿过的黑色丝绒旗袍送给了石兰,廖灿星紧紧抱住石兰,跟石兰约定到了昆明一定要去找她。越过石兰的肩头,廖灿星看到了站在远处的陈确铮。 “我们握个手吧!” 劲瘦纤长却火热的大手和软绵绵的小手握在了一起。 “祝你得偿所愿,金榜题名!”这是陈确铮发自心底的祝福。 廖灿星的回答志得意满,毫无迟疑: “我一定会考上联大的,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好,我等着。” 楚青恬发现,站在她对面的胡承荫少有地沉默了。 “怎么不说话了,这不像你啊!” “真羡慕你,四个月的假呢,你们够时间把昆明游个遍了!等我到了昆明,你要给我当导游啊!” “你们不是也马上就要去昆明了吗?只不过要军训出不了军营而已,放心吧,我们都会去训练营看你们的!” “我……不去昆明了……” “不去昆明了?那你要去哪里?” “我留在蒙自,要跟潘光旦先生和陈达先生他们一起做民族调查。” “那……你这整个暑假都会留在这儿么?” “……嗯。” “那你路上一定要万分小心啊,等你到了昆明,可要好好给我讲讲你的见闻,一定十分精彩!祝你一路平安!” “咱们也握握手吧!”胡承荫伸出了自己的手。 最近这段时间,楚青恬都觉得胡承荫心事重重的,今日看来似乎终于有了解答,楚青恬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只不过是去做民族调查,还是跟潘光旦和陈达二位先生在一起,况且蒙自的少数民族都善良淳朴,若是换了她自己,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是兴奋。 可胡承荫那紧皱的眉头和欲言又止的神情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许久之后,楚青恬回过头来想想,胡承荫跟她握手时的神情,似乎是在跟她道别。 不是一时,而是一世的诀别。 楚青恬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胡承荫的手,却被他用前所未有的力度紧紧攥住了。 似乎是贪恋着什么,胡承荫许久没有松开。 似乎是预感到什么,楚青恬就任由他抓着。 “这大热天儿的,你手怎么还是这么凉啊?”胡承荫笑了笑,终于松开了手。 两只手松开后,楚青恬的手背上留下了胡承荫手指的白色指痕。 汽笛轰鸣,车站上的人已在不耐烦地催促,楚青恬轻盈地一跃而上,列车缓缓开动了,女孩们抢先一步,结束了西南联大蒙自分校的学习生涯。她们来的时候,蒙自的妇女必须要撑伞遮住面庞才能出门,她们走的时候,同样的一群人已经可以坦然地丢掉雨伞,穿着短袖和短裙昂然地走在街上了。她们有如一阵清风,吹过了这座西南的边陲小城,留下了永不消散的一缕馨香。 第一九八章 女学生们走了以后,各位先生们也都带着妻小陆陆续续返回昆明了。到了周曦沐和曾涧峡两夫妻出发的日子,天刚蒙蒙亮,因为要赶早班的火车,“三剑客”早早地来到了位于桂林街的王家宅院。院中的叶子沾满露水,牛铃声阵阵,整个蒙自还睡眼惺忪,没有醒来。因为蒙自县城是没有黄包车的,周曦沐事先联系了了一个赶牛的车把式,让他帮忙,因为报酬丰厚,那人一口答应,还介绍了跟自己一起拉货的兄弟一道拉活儿。 周曦沐和曾涧峡提前整理了四个书箱,因为太过沉重,早早委托学校代运到昆明了,他们两夫妇随身携带大小两个铁箱,三个手提箱。“三剑客”在楼梯上就争着抢着把五个箱子都争了过来,运到了牛车上。阮媛非要和白莳芳跟行李坐在一起,说是女孩子的悄悄话不想让他们大男人听,剩下的五个“大男人”只好七手八脚地爬上了牛车,跟在后面走了。 晨雾之中,两辆牛车载着七个联大的师生,沿着桂林街一路向北,再沿着西正街一路向东,再沿着北门街向北走一会儿,便出了北城门儿,出城之后,径直穿过一条环城的排水沟,再不用多久便到了火车站。 每天早上,联大的师生们都在那悠远的牛铃声中醒来,每天听着牛铃声由近及远,消失在远方,开始一天的学习生活,如今第一次看到那牛颈下摇晃的铜铃,却是要离开的时候了。想到这里,周曦沐的心中升腾起浓浓的离愁别绪。他坐在后面的牛车上看到阮媛和白莳芳坐在车前,双腿自然地垂下,随着牛车的前行而前后摆动着,两人不知道说起什么开心的事,哈哈大笑起来,白莳芳回头看了看五个面面相觑的男人,贴着耳朵跟阮媛说了声什么,笑声更大了。 周曦沐和曾涧峡看到面面相觑的“三剑客”,微微有些发窘,周曦沐赶忙岔开话题: “陈确铮,前阵子批卷子的时候,历史系里的老师因为你差点吵起来!” 胡承荫跟贺础安一听有八卦可听,耳朵立马支棱起来。 曾涧峡一听这话,给周曦沐使了个眼色,咳嗽了一声,周曦沐好像没看见似的,自顾自说道: “前段时间可把咱们给忙坏了,不但家里面一团乱麻,又要出期末考题,还要批改卷子,曾先生无意中在说上看到了你的“西洋哲学史”卷子,发现贺麟先生竟然给你打了八十分的高分,他立马向贺麟提出异议,他认为答题的论点虽然有些见地,然而每道题的答案往往只有寥寥数语,缺少深入且有理有据的分析。然而贺麟先生却认为,哲学的研究重在独立思考,无需长篇大论,他说你的答案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言简意赅,切中要害。而且他每两周上交一篇读书心得的报告,他觉得你有深厚的学术底蕴和不人云亦云的胆识,所以对于他来说,这八十分并无偏颇之处,而是十分中肯的。陈确铮,两位先生为你都快打起来了,你怎么看?” 胡承荫一脸“我看你怎么说”的表情,贺础安却是实心实意地为他的兄弟担心。 “您可快别难为我了!我一个大二的学生,能有多深厚的学养?不过是为了通过考试,卖弄小聪明罢了,写得少是为了什么?因为我肚子里没货啊!写多了可就露怯了!曾先生说得对,我分析得不够深入,我那个八十分贺先生对我是太过抬爱了,实在是不敢当!” 曾涧峡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没错,你小小年纪,见识不凡。举凡才子,大多张狂,但哲学是坐冷板凳的学问,不踏踏实实是不行的!贺麟爱才,我也爱才。我今天跟你提出来,不是为了批评你,而是希望你能端正态度,‘伤仲永’的故事我看了太多了,我希望你不要再成为下一个了。” “先生教诲得是,我以后一定踏踏实实,不骄不躁,好好做学问。” 目送周曦沐喝曾涧峡夫妇和白莳芳夫妇上了去往碧色寨的小火车,三人离开了火车站,往回走的路上,胡承荫说道: “听说在南湖的军山上开了一家饭馆,联大的好多毕业生都去那儿吃‘散伙饭’。饭馆有一道名菜,说是将湖中的白荷花摘下来,用油糖和面粉炸制,叫“糖烹荷瓣”,口感清酥香甜、入口即化,怎么样,要不要去尝尝?” 陈确铮摆摆手: “算了吧,咱们又不散伙,吃什么散伙饭?再说了,现在囊中羞涩,等贷金发下来咱们再去吃,怎么样?” 贺础安推了推眼镜: “我也是,现在实在是没钱下馆子了。” “看你们说的,我请啊!” 陈确铮跟贺础安互相看了看,陈确铮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你请?早说啊,那还等什么,走啊!” 平常在苍蝇馆子吃惯了,冷不防到了花木扶疏、雅致幽静的饭馆吃饭,“三剑客”都觉得十分新鲜。 胡承荫说到做到,二话不说,上来就点了几道招牌菜,估计荷包快被掏空了,待他还要再点,陈确铮反而不落忍了: “够了够了,知道你大方!下次,下次你再请客,再点吃不下了!” 菜一道道上来了,贺础安和陈确铮风卷残云,毫不客气,胡承荫却罕见地不动筷子。 “吃啊!再不吃没了啊!” 胡承荫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低声说道: “我啊,不能跟你们一起回昆明了。” “为什么啊?”贺础安一脸惊讶。 “那你要去哪儿?”陈确铮筷子一顿,接着夹起来一块火腿。 “我要跟潘光旦先生去坐社会调查,潘光旦先生上课的时候跟我们说,因为要到十一月才开学,他想利用这几个月的假期时间去蒙自附近的村落做一些民族调查,他不是腿脚不太方便吗,所以想找一个助手,我就报名了,潘先生立马就答应让我跟他们一起去了。” “那假期这几个月你都要留在蒙自吗?” “嗯,我听潘先生说,这次我们可能要走不少地方,这次同去的还有陈序经先生,他们以前就经常在周末下乡去调查,潘先生还说,因为他走山路比较困难,所以上山下坡坐过很多次滑竿,这滑竿特别神奇,两根长竹竿,中间安个座儿,一前一后两个人一抬,除了没顶棚,跟轿子一个样儿。潘先生还说,他们跟马帮打交道的奇闻异事更多!我这次跟他们出去走一趟,肯定特别长见识!” 贺础安打心眼里为胡承荫高兴: “那真是太棒了,等你回来的时候肯定满肚子故事,够讲个好几宿了!” 胡承荫说这一切的时候不可谓不兴奋,可陈确铮总觉得他的语气和神情之中有一些不自然: “这么好的事儿,带上我们两个啊,我们也想跟着见见世面!” 陈确铮的话让贺础安眼前一亮: “对呀,反正在训练营每天军训也实在枯燥,咱们三个正好一起去!” 两人突然的提议让胡承荫眼见着慌乱起来。 第一九九章 必须现在就走 胡承荫呼吸一窒,接着将杯中的杂果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眼眶就红了,他咳嗽一声,大喇喇道: “您别逗了,你们是不是对民族调查有什么误解?我是跟着先生们去工作的,不是去玩的!” “我们知道啊,我们又不白去,提行李跑腿儿我们都能干啊!” “行啊!这还有上赶着吃苦的!不过吧,你们两个不是我们系的,一起跟去有点儿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去军事训练营的人员都是有名单的,全体男生都要参加军训,你们两个要是不参加,明天你们俩就得跟我一起去教务处找潘先生,求他带你俩一起去,让他给你们开个证明,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他答不答应我可不敢保证啊!” 贺础安全然没有听出胡承荫口中的为难和不情愿: “那有什么关系?就一起去试试嘛,没准儿先生答应了呢!” 胡承荫有些语塞,挠了挠头: “那行,那我们三个明天就一起去试试,可是吧,我还是有一个担心。你们也知道,一到放假,大家的心都长草了,谁想参加军训呀?要是你们俩也跟我一起去,要是大家觉得咱们搞特殊怎么办?” 贺础安还想说什么,陈确铮先接过了话头: “不去了不去了,啧啧啧,好像谁稀罕似的!等我们到了昆明,去爬西山,游滇池,昆明可比蒙自大多了,好吃的好玩的多了去了!是不是啊贺老师?” “说的跟真的似的,咱们估计整天关在营里,哪能随便游山玩水?” 陈确铮对贺础安的耿直恨铁不成钢,瞥了一眼有些心事重重的胡承荫。 “反正以后咱们俩吃香的喝辣的也不带他!” 陈确铮似乎还在闹别扭,贺础安这儿却已经翻篇儿了: “说正经的,狐狸,你哪天走啊?” “……后天,后天中午。” “你行李多吗?到时候我们俩送你啊!” “就一个包,有什么好送的,再说了,开学就见了!” 陈确铮穴一嘴: “行行行,他不让送就不送!省得看他在车站再哭一回!” “去你的,谁哭了?!” 入夜的蒙自街道十分安静,巷口偶然响起两声狗叫,都足以让人吓一跳。 贺础安轻声感叹: “还记得咱们刚到蒙自的时候吗?很多同学都千不甘万不愿的,特别羡慕理学院和工学院的同学,觉得自己凄凄惨惨,好像被放逐了一样,这临到要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蒙自这小地方平静又安逸,老百姓都按部就班地过着日子,仿佛跟外面的世界与世隔绝了,在这儿呆着心容易静,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日子久了,好像战争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哎,终究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说了一大堆,贺础安发现没人回应自己,转头一看,忍不住扶额叹气,人俩根本顾不上搭理他,一门心思踩影子呢!俩人都想踩中对方的影子,你进我退,你追我躲,扯到一块儿,滚到一处,闹得不亦乐乎,突然陈确铮撒腿就跑,胡承荫张牙舞爪地追了过去,两人一前一后从他身边经过,欢闹声在空寂的小巷之中回荡着,欢悦的回声夹杂着几许哀伤,不多时便消散了。 这条路他们来回走了不知道多少次,如今算算,也走不了几次了。 贺础安如此想着,叹了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三剑客”回到歌胪士洋行时已是深夜,睡下没多久,贺础安就发出轻轻的鼾声。胡承荫向来是“心底无事天地宽”,平常沾枕头就着,但这夜却不同,他思绪翻涌,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眠。不知过了多久,正焦灼难耐之时,他听到有人轻轻地敲门,先是敲了一下,接着连着敲了两下,之后又敲了一下,对床的陈确铮就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转过头看了看胡承荫跟贺础安,感应到陈确铮的眼神,胡承荫马上紧闭双眼,大气都不敢喘。陈确铮麻利地套上衣裤开门走了出去,他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大半夜的,他出去干什么呢? 胡承荫忍不住去想,可这个念头在他心中轻轻揭过,立马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胡承荫买的票不是后天的,而是第二天早上的。 他根本不想让那两人去送他,正相反,他的离开必须神不知鬼不觉,而最大的阻碍就是陈确铮,胡承荫觉得自己白天的演技十分拙劣,不知道眼光毒辣、心思缜密的陈确铮是否看出了异样,若是被他听到响动,他十有**就走不了了。 必须现在就走! 在贺础安的鼾声中,胡承荫默默整理好自己的床榻,他只穿了一件陈旧的白色汗衫和黑裤子,几件长衫、珍爱的飞行员夹克和步行团的军服都悉数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最上面放着那台他十分钟爱的照相机。 他将自己珍爱的一切都留下了,包括飞行员夹克口袋里的疟疾药瓶。 他要抹去自己身为一个联大学生的所有痕迹,这些注定都是带不走的。 胡承荫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放到陈确铮的枕头下面,想了想又抽了出来,塞回怀中。胡承荫背上早就打好的行囊,最后看了看这个狭小却温暖的房间,不再犹豫,开门走了出去。 向北走了一段儿,胡承荫忍不住回头张望,歌胪士洋行鹅黄色的墙面在凌晨的微光之中不复鲜亮,却有一种暧昧不明的气息,窗口无一例外地暗着,他的先生们、同窗们,此刻正在它的荫蔽下酣睡,他却即将踏上一条前途未卜的道路。天空似乎知晓他的心境,悠悠地下起雨来,那雨且绵且密,却悄无声响,胡承荫在雨中站了一会儿,他的睫毛上落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潮润的密雨敷在脸上,汇成雨滴下坠在腮边,他伸手抹了一把,终究转身离去。 走到南湖边儿上,胡承荫从怀中取出了那封他早早写就的信,将信纸从信封中掏出,接着撕成碎片撒入湖中,细雨坠入湖面,荡起千百万个微小的涟漪,每个碎片都在湖面载沉载浮,他们终将带着胡承荫的秘密飘远,沉入湖底,不知所踪。 虽然要保守秘密,胡承荫还是想好好地跟贺础安和陈确铮道个别,所以才会在军山约了饭,于他,很可能是不能宣之于口的“散伙饭”。胡承荫自打生下来便能说会道,可是他很少骗人,因为他实在不擅长说谎,他的谎话很容易被人拆穿,吃饭的时候他拼命克制,差一点就露了馅儿。他很想说,认识你们俩,我胡承荫三生有幸,我如有不测,愿咱们来生还能当兄弟,可他忍住了没有讲,但他觉得他的所思所想,他们两个都懂。 那楚青恬呢? 胡承荫想到楚青恬,想到车站月台上被自己紧紧握住的冰凉的小手。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上面还残留着那片刻的触感。 胡承荫踟蹰片刻,哑然一笑。 不远处突然传来几声狗叫,在安静的街巷之中十分令人心惊。 胡承荫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跟他急促的脚步彼此应和,明明嘴里没有多少口水,他就是不停地想要咽唾沫。 对于未来要做的事情,他在心里盘算推演了无数次。 对于将要遇到的危险,他已默默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第二〇〇章 去个旧,当一名砂丁 胡承荫走到东门门口,发现城门没开,他看一眼手表,才三点过头一点,只好在城外沿着城墙走了。蒙自的城墙是一个西宽东窄的椭圆,很像一个倒放着的鸡蛋。城外皆是荒地,在晨曦的微光里,树枝延伸的姿态都变得张牙舞爪起来,举目四望,空无一人,可周遭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变成了活物。胡承荫险些掉进了城墙外的排水沟,他在包里翻找了半天,翻出一只蜡烛,点燃了举着走。胡承荫突然想到了“秉烛夜游”这个成语,却全无成语中所描绘的闲情雅致,耳边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也不知是什么动物在他身边肆无忌惮地伺机而动,令人悚然,他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他,但每次回头都发现是错觉,后来他索性撒丫子跑起来,跑到上气不接下气,也就没那么怕了。胡承荫先是向北,接着向西,沿着城墙走了小半个圆,他眼看着前方汽灯明亮的灯光,这才知道自己终于走到了蒙自火车站。胡承荫在检票口拿出早就买好的票,票位都是他提前偷偷预定好的,因为并无托运的行李,他检票进站十分顺利,有惊无险地踏上了去往个旧的火车。 凌晨四点,天光乍亮,火车载着胡承荫缓缓驶出车站,驶向个旧,驶向未知的前路。 四个月前,胡承荫就是搭乘个碧石铁路六寸铁轨的小火车途径碧色寨、草坝、雨过铺,最终到达蒙自的,这次他要从蒙自途径雨过铺、鸡街,最终到达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个旧。胡承荫满怀心事地看着窗外,沿途山路蜿蜒,火车不时上下陡坡,车厢之内十分闷热,逼仄的车厢内,座椅上坐了满满当当的人,人肉贴着人肉,刺鼻的体味充斥鼻腔,胡承荫避无可避,起初他把头伸出窗外,然而火车烟囱里并未燃烧殆尽的煤屑不时呛进鼻孔,让人难以忍受,他只好又把头缩回来。他用手一摸,满手的黑灰,胡承荫实在难以想象此刻的自己是怎样的一副尊容,但又觉得这层煤灰对他来说其实是上佳的伪装,便擦也不擦,闭上双眼,任由思绪翻涌。 自从在课堂上听陈达先生讲了个旧锡矿砂丁的悲惨境况,然而外界对这一切却从不知晓。这件事一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陈达先生完全没有料到,说者虽无心,听者却有意。渐渐地,胡承荫产生了亲身来个旧,将个旧矿工的悲惨遭遇公之于世的想法。胡承荫不是头脑发热,从产生这个想法,到将这个想法付诸实施,他经过了仔细考虑和认真盘算。 陈达先生曾经在课上提过,虽然个旧矿工的生活是一个十分珍贵且有意义的调研选题,然而那些唯利是图的锡矿资方及其dai理人对外界的调研人员十分敌视,而且会时时派人严防死守,外人想要进矿调研难如登天。胡承荫知道,想要干这件事,以一个联大学生的身份去考察和采访是定然会失败的,到时候肯定连锡矿的边儿都摸不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要了解“人吃人”的买卖,就只能将自己置身于‘人吃人’的现实之中。 胡承荫下定决心:去个旧,当一名砂丁!用自己的亲身遭遇把个旧锡矿在黑暗的矿洞撕开一条口子,将那些见不得光的都大白于天下。 前思后想的过程中,胡承荫曾打过无数次退堂鼓。 自幼胡承荫便在父母的悉心照拂下长大,哥哥姐姐叔叔伯伯一大堆,每天上学用功,放学看戏,从来没有吃过什么苦。他心里清楚,若是他父母知道了他要做的事,拼了老命也要把他拖回天津去。 他全然不知道自己将要遇到什么事,他真的很害怕,他却必须去做。 他很想把贺础安和陈确铮一起拽去,陈确铮身手了得,贺础安遇事冷静,有他们在,他一定能安心不少。他也知道,自己若是将一切和盘托出,他们俩一定会跟他一起来,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将来会遇到什么危险,又怎么忍心自私地利用这份友情,将至交好友陷入危险之中呢? 胡承荫知道,自己不辞而别,他们肯定会怪自己,他本来想要留下一封信坦陈一切,然而在最后一刻,他还是将那封信撕毁了。若是看了信,他们一定会去个旧寻他,定然不会让他独自冒险。 怪就怪吧,起码他们是安全无虞的,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了。 他想起火把节上,楚青恬在他脸上抹了炭灰,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 火神一定会保佑我吧? 这么想着,胡承荫不禁微笑了。 正在半睡半醒之间,胡承荫听到一阵嘈杂声,车厢尽头有人在查票。那查票的人四十好几,身躯并不胖,唯肚子很大,一脸倦怠的横肉,嘴里叼着一根香烟,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那人手里拿着票夹,慢慢地在车厢上移动。从蒙自到个旧的车票价格不菲,因为联大要从昆明迁回蒙自,联大师生若是持有联大的公函购票返回昆明可以打折扣,但胡承荫的目的地是个旧,便无法享受这个福利了。胡承荫见那人离自己还很远,便提前将自己的车票握在手里,闭眼假寐。 没过一会儿,那查票的人突然一声大喊,大家都扭头望去。 “你票呢!” “哎呀,找不见了,我放哪儿了呢?” “别在这儿装了,你根本没买吧?” “哪儿能呢?我真买了!真买了!” “懒得跟你废话,赶紧掏钱补票!” “我没骗你啊,我真买了!” “不补票是吧?跟我走!” 胡承荫坐在车厢的一端,那没票的男子坐在另一端,因为两人距离较远,胡承荫看不清那人面目,他见那人慢吞吞地从坐位上起来,看背影轮廓是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趁着那查票的人没留神,他一个转身朝着胡承荫这个方向跑来,那查票的人转身大喊一声: “站住!你给我站住!” 那人迎面跟胡承荫交错而过的时候,胡承荫看到一张面色青黄的脸,胡承荫并未在他脸上看到了惊慌失措的神色,那满是脏污的脸上竟带着一丝笑意,胡承荫眼见着他跑到车厢的交界处,竟然一跃爬上车顶,身手矫健,一气呵成。胡承荫不禁猜测,这事儿他之前想必做过许多回,早已游刃有余。 那查票的人见他的这一系列操作,倒也不追,一边挠着肚子,一边慢悠悠地走到窗前,探出头去喊一声: “要跳你就赶紧跳,到站了你就跑不了了!” 胡承荫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一道黑影,从车顶纵身一跃,他吓得捂住嘴,险些惊呼出来。 第二〇一章 后生仔,你真心善 第二〇一章 因为担心那人安危,胡承荫赶紧探出头去,谁知那人趴在地上缓了几秒,就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往反方向跑走了。 那查票人将口中燃尽的香烟扔出窗外,口中丢下一句,脸上却带着鄙夷的笑意: “怎么不摔死你呢?” 胡承荫默默收回目光,惊魂未定的他突然想起,在老百姓耳熟能详的“云南十八怪”的谚语中有一句“火车没有汽车跑得快”,说的应该就是“个碧石铁路”吧?幸好是速度慢,那人跳下车才能不受伤吧,万幸万幸。 胡承荫以为,这下子自己算是见过了市面,谁曾想,这只是个开始。这之后,途中时常有车上的人半途从车上跳下,也有人跟着火车跑上一小段路,借着速度便轻松跳到火车上来,起初胡承荫还暗暗叹服,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最初车厢里挤满了人,男女老幼都有,期间孩童的大哭声,女人的安慰和责骂声,男人们的吵闹声不绝于耳。过了鸡街之后,上来的大多是青壮年男子,他们个个皮肤黧黑,身材瘦削,鲜少有胖的,年轻人的脸上透着怯生生的期待,而年纪大的男子脸上只有冷漠和麻木,车厢里的咳嗽声此起彼伏,不时有人向窗外吐出一口浓痰。胡承荫咬紧牙关,默默忍耐。之前的座位上已经是人挤人了,一些人中途上车后,竟然还想在中间“打楔子”,胡承荫实在受不了,便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让出,走到靠近车厢连接处,将头伸出车门的窗口透气,看着天光渐亮,温暖的阳光披撒大地,突然他听到有人喊着什么,定睛一看才发现不远处有人朝着开动的列车跑过来,跟胡承荫对上视线之后,他赶紧伸出手来,嘴巴扯开,露出一个充满谄媚的笑容,胡承荫不喜欢这个笑容,却又莫名觉得他可怜。那人一边跑,一边嘴里大喊着: “后生仔,拉一把,拉一把!” 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皮肤黑黄,沟壑遍布,满口黑牙,不停地喘着粗气,整个人透着虚弱,感觉随时都可能油尽灯枯的样子,他几次将将跑到门边,几次又被甩下,胡承荫拼命将手送出去,终于抓住了他的手,用力一扯,把他拽上了车。 “多谢,多谢,多谢……” 那男人上了车便像一摊烂泥一样瘫软在角落,口中不迭地道着谢,他说话的声音好像喉咙里有个人在拉着风箱,听着十分费劲。胡承荫猜测,他应该是患有严重的哮喘。胡承荫摆了摆手表示没关系,并不想跟他攀谈,谁知道那人却是自来熟,跟他拉起家常来。 “后生仔,你是到个旧吧?” 胡承荫微微点了点头。 即便是靠在门边胡承荫仍能他身上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儿,这臭味儿让胡承荫如此熟悉,好像在哪里闻过,胡承荫猛然想起来,几个月前,步行团从长沙到昆明的途中,他们曾借宿于贵州一民宅,夫妇俩都沉迷于抽*片,他们家的屋子里弥漫的就是这股味道。 胡承荫意识到,自己刚刚拉上车的这个人,是个大烟鬼。 意识到这一点,胡承荫就准备往车厢中间走,这时查票的人又来了。 那人费劲地站起身来,朝胡承荫走过来,胡承荫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后生仔,我也去个旧,借我点钱买张票好嘛?” 胡承荫实在是不想跟这个“大烟鬼”扯上关系,可是念及他年纪一大把,刚刚才上了车,实在是不忍心他再跳下车去。胡承荫在包里翻了翻,他感受到那人直直射向他钱袋的视线,胡承荫停住手上动作,盯着那人看,那人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转开了视线。等查票的人过来,胡承荫帮那烟鬼付了票钱。 “后生仔,你真是心善啊,像你这样的人,一定好人有好报!” 胡承荫却觉得,好人真的不一定有好报,因为他刚刚发的小小善心让那烟鬼像狗皮膏药一样缠上了他。 “后生仔,你是来干砂丁的吧?” 胡承荫心头暗喜,点了点头。 胡承荫为了掩藏自己的学生气,特意穿了自己最破的一件汗衫,时间长了,领口处有好几个破洞,原本的白色早已泛黄了,身上的黑裤子也“饱受摧残”,膝盖已经“见了亮”,这身打扮再加上脸上的煤灰,成为了他完美的“伪装”。 “这不巧了吗?我就在锡矿上干啊,你以后就跟着我混!没人敢欺负你!” 胡承荫眼前一亮。 “你也是在锡矿上做工吗?”一口纯正的湖北口音。 “听你这口音,不像是云南本地人啊!” “我是从湖北乡下来的。” 胡承荫以前也想过,要不要模仿云南的口音,他虽然有比较出众的语言天赋,可是他到云南只有几个月的时间,而且平时也很少能接触到云南本地人,即便是会模仿比较地道的只言片语,想要假装成云南本地人进行日常对话,绝对会露馅。但要说自己是天津人就更加不靠谱,他一口天津话在那些砂丁之中肯定要多突兀有多突兀,而且一个天津人,为什么要不远千里跑到云南当砂丁呢?想想就很可疑。还好胡承荫在去长沙上学之前,在湖北乡下呆了几个月,跟他二姑学了一口湖北话,虽然这口湖北话也算是速成的,可想着云南外地人不多,唬住当地人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哦,为啥这么大老远跑这儿来了?” “三二年大霍乱,我家人都病死了,就剩下我跟我哥,我哥为了赚钱,就把我寄养在亲戚家,自己跟着同村的兄弟一起来个旧当砂丁了,半年前他跟家里断了联系,我就跑来找他了。” 找哥哥是胡承荫早早便想好的理由,没想到他这话刚出口,马春福看着他的眼神便柔软许多,其中甚至有理解和怜惜。 “你哥在云南当砂丁?他叫什么名字?” “胡阿兴。” “胡阿兴,胡阿兴……没听过,我倒是认识一个姓胡的,可是前两年得了疟疾死了。” 第二〇二章 云南小香港 看到胡承荫愣了一下,那烟鬼赶紧摆手: “别担心,别担心,那是个云南本地人,也不叫胡阿兴,肯定不是你哥!对了,他在哪个尖子上干?” 胡承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叫什么?” “胡阿青。” “阿青啊,你知道个旧有多少个采大锡的砂丁么?” 胡承荫摇了摇头。 “个旧城外有老厂啊,马拉格啊,瓦房冲啊,松树脚啊,卡房啊,这好些个矿区,大大小小的尖子就有几百个,每个尖子上往少了说十几二十个,往多了说几百个,个旧这各个尖子上的砂丁加起来总有个六七万人了,这么多人里找一个人,简直就是大海里捞针哪!” “没事儿,我一边干活一边找,总能找到的。” “像你这么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得找到猴年马月去!?我跟你说啊,你碰到我啊,算是烧高香了!其实外省人到个旧开矿做工的越来越多了,这些外省人啊都喜欢抱团,这些年建了不少会馆和同乡会。既然你哥是湖北人,等到了个旧,我带你到到湖北湖南会馆打听打听,命这个东西很难讲的,没准儿一下子就找到了!” “谢谢大哥了,敢问大哥贵姓?” “贵什么贵呀,一条贱命罢了。我叫马春福,虽然没什么福气,可在个旧这个地界也算有些名气,总之呢,你就跟着我,我在这儿认识的人多,到时候多帮你打听打听!” “谢谢马大哥。” “这有什么好谢的,见外了!等一会儿下车了,你就跟我走就行了!” “知道了,马大哥。” 马春福窝在角落打盹的时候,胡承荫认真观察了他一番,他的脸上沟壑纵横,额头的抬头纹刀削斧凿,眼角的鱼尾纹更甚,笑起来的时候能夹死苍蝇,但胡承荫仔细看来,总觉得他的年纪比实际看起来年轻,而且认真看他的脸庞眉眼,不难猜想他年轻的时候应该拥有十分英俊的面容,可惜的是,这一切都被无情的岁月和平生的遭际磨蚀掉了。 胡承荫虽然自幼没有受过什么苦,却见了很多人,虽然称不上“阅人无数”,他对人的善恶却有一种本能的判断,最初他是十分不喜欢马春福的,略略交谈过后依然不喜欢他,他抽大烟,性子滑不留手,还十分喜欢夸夸其谈,但胡承荫的直觉告诉他,马春福并不是一个坏人。对于要不要跟着马春福走,胡承荫在心里偷偷合计了一番,他自己一个人跟无头苍蝇似的,若是有马春福这个“万事通”来带着,事情估计会好办不少,他也不是没有想过马春福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可他觉得自己身上根本“无利可图”,便决定跟他一道走了。 火车终于到了个旧站,车厢晃动了一下,停了下来,车厢内的众人因为惯性都摇晃了一下身体,马春福睁开了眼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着胡承荫,露出了自己的两排大黄牙,胡承荫扯了一下嘴角,别开了视线。 个碧石铁路从鸡街分出两条岔路,一条经过建水、石屏,最终到达宝秀站,一条岔路只有一站,就是个旧。因此列车停下之后,胡承荫看向车厢,剩下的无论年轻到年老,绝大多数都是男人,下车之后,胡承荫惊讶地发现,这些人群之中竟然有不少十一二岁的孩子,他们睁着懵懂无知的大眼睛,四肢好像麻杆一般纤细,瘦小的身体被大人们推着往前走,全然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临出站前,胡承荫转头看了一眼个旧车站的建筑,那是一个成色颇新的黄色二层小楼,建筑风格跟碧色寨的火车站如出一辙,有浓浓的法式特色。他本来还想多看两眼,却被身后的人推了一把,要不是被马春福眼疾手快地扯了一下,他险些直直扑倒在地上,不知道后背要多几个脚印。 出了站之后,胡承荫迎面就看到一些人大声用云南话喊着什么,他不大听得懂,只见他们娴熟地盯准了那些刚刚下车的生涩的、稚嫩的面孔,手脚麻利地将他们拉走。他们也用同样的眼神盯着胡承荫,可一看到胡承荫身边的谄笑着的马春福,便敷衍地招呼一声,转而去找另寻他人了。胡承荫觉得马春福没有说谎,他真的认识很多人,因为他见到谁都打招呼,那些人也大多笑着回他,胡承荫总觉得那些人的笑中有着一丝轻慢和不耐烦。 “马大哥,这些人是干嘛的啊?” “他们啊,都是各个尖子上过来拉砂丁的月活头,别理他们,一个个没好货!咱们先去湖南湖北会馆打听打听你哥的事儿!” 在胡承荫的印象之中,个旧跟蒙自定然是十分迥异的,相较于蒙自的安逸恬淡,满街灰头土脸的矿工,污秽满地的石板路,随时倾颓的房屋,构成了胡承荫对蒙自县城的全部想象。在到个旧之前,胡承荫也曾向贺础安学习,想方设法查阅了一些关于个旧的资料,虽然资料并不多,却足以颠覆胡承荫对于个旧的所有既定的印象。 书中最让胡承荫浮想联翩的记载是个旧被誉为“东方的佛罗伦萨”、“云南小香港”、“高原威尼斯”,究竟有多么繁华,才会让人们对个旧冠以如此高的评价?可当他身处在个旧县城之中,眼前看到的一切让胡承荫对这些评价心服口服,他觉得个旧县城的繁华远胜于匆匆一瞥的昆明,甚至连他自幼生活的家乡天津都自叹不如。 这是一个承载着无限繁华的“花花世界”,空气中都飘散着纸醉金迷的香气。 如果说蒙自是一个出身于小康之家的小家碧玉,处处透着恬淡与羞涩,个旧就是出身豪富之家,骄奢任性的黑道千金,鲜活、傲慢且生猛。个旧的街道上有雅致的江南庭院,也有气派的中原四合院,甚至还有湘式吊脚楼,各式各样的建筑混杂毗邻,互不相扰,相映成趣。个旧的道路是平整的青石铺就,临街商铺大多为两层,街道两旁的小摊小贩一个挨着一个,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很是热闹。最让胡承荫惊讶的是,这里满大街都是赌场,有气派豪华的赌馆,也有寒酸的路边摊,有一些衣衫寒伧破旧的人聚在一处掷着骰子,不时发出或是激动万分、或是痛心疾首的大叫。马春福看着那些人,兴奋难耐地搓着手,明明都走出去好远,还三不五时地回头看。街道上每走一小段便有一盏路灯,虽然仍是白天,不难想象这里夜晚的街道是怎样地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第二〇三章 看过地狱的眼睛 街上的人也跟建筑一般多姿多彩,有金发碧眼、西装革履的洋人,也有身穿旗袍、唇红眼紫,指尖涂满蔻丹,“十里飘香”的阔太太,拉洋车的车夫满世界跑着拉生意,头油锃亮、脑满肠肥、腹部的西装扣子已然要崩开的生意人坐在车上,伸出满是金戒指的手指颐指气使地指路,黝黑干瘦的车夫脖颈上暴起青筋,豆大的汗珠砸向地面,一步也不敢停歇地挣他的命。 就在胡承荫满眼目不暇接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几声枪响,胡承荫下意识地就想找个地方躲,令他惊讶的是,路上行人有的停下来略略张望一眼,大部分的人仿似没听到一般,继续做自己的事。 “有人开枪啊!他们都没听到吗?” 马春福歪嘴一笑:“怕啦?” 说完,马春福竟然从后腰掏出一把来,抓过胡承荫的手便塞进他的手中。 这枪冰凉凉的,沉甸甸的,让胡承荫着实下了一跳,险些把枪掉在地上。 “这家伙特响,我摇宝赌单双赢的,用它打过鸟,打过野兔子,倒是还真没打过人。你没打过枪吧?给你摆弄摆弄,放心,没装子弹!” 胡承荫把枪小心翼翼地放回马春福手中: “马大哥,我胆儿小。” 马春福哈哈大笑,把枪重新掖回后腰去。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马春福突然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带有明显的荆楚民居风格的建筑说: “咱们到了!” 胡承荫抬头一看,门上的匾额上写着“湖北湖南会馆”六个鎏金大字。 一个六十几岁的门房将二人领了进去,刚走到天井处,一个文质彬彬、身穿长衫、年逾花甲的士绅接待了他们,问明来意之后,那士绅拿出了一个湖北同乡会的名册,在上面认真查找了好久,抬起眼来看向他们,摇了摇头。 “没有么?” “有没有可能看漏了呀?” “我来回看了三遍,没有叫胡阿兴的人。” “你这没有别的名册了吗?麻烦再找找,再找找!” 那老者已然是生气了,自顾自收拾账册,不愿再理他们。 胡承荫扯了扯马春福的袖子: “马大哥,咱们走吧!” 两人向老者道谢之后,步出了会馆。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是你要找你哥,怎么我比你还着急啊?” “我哥不识字,见识少,也没有钱,他可能不知道要怎么去会馆找同乡,再说,我也没想着一下子就找到我哥,我一边当砂丁干活赚钱,一边慢慢找,我不着急。” 马春福到了个旧第一时间就帮胡承荫找哥哥,让胡承荫莫名觉得有些感动,他更加坚信了自己没有看错人。 胡承荫却发现马春福脸上的神色十分复杂,正想着,胡承荫的肚子叮叮咣咣地叫了起来,马春福耳尖,一下子便听到了。 “饿了吧,走,带你吃好的去!” 两人一起去吃了个旧有名的老厂苦菜和蘸水卷粉,跟蒙自的米线是一根一根的不同,个旧的卷粉被切成手指般宽窄,一堆堆用筷子撮起来,放入事先调好的蘸水中,再夹起来吃,卷粉凉滑爽口,味道酸中带咸,辣中有甜,十分好吃。 胡承荫和马春福一边吃,一边聊起天来。 “马大哥,你之前一直在说尖子,什么叫尖子啊?” “看来你是啥也不知道啊!我好好给你讲讲啊!你知道‘个旧’为什么叫‘个旧’吗?” “在罗倮话里,‘个’是‘矿石’的意思,‘旧’是‘真多’的意思,‘个旧’合起来就是‘矿石真多’!你说的这个尖子呢,其实就是产大锡的锡矿,这儿的人,把采矿叫做‘办尖子’,也叫‘办厂尖’。这尖子和尖子还不一样,有的大塃埋得深,需要人工挖出一条矿道进行开采,这种尖子就叫硐尖,有的大塃埋得浅,把上面的草皮铲掉,大锡就露出来了,采这种矿的尖子就叫‘草皮尖’,也有的人运气不好,没挖到有大锡的硐尖和草皮尖,就跟人家有矿的厂尖收购矿砂,找一堆壮劳力揉洗,把原矿石整洗成精矿再卖出去,赚得就是个加工费,这种尖子就叫做‘买塃尖’,其余的还有首尾尖、拣小塃等等,说了你就记不住。你就记住,这个旧城外的尖子虽多,可不是个个都好,有的塃大锡多,成色也好,有的塃就不行,采出一大堆石头,最后只能出一点点锡,白忙活!谁要是挖到了‘大塃’,后半辈子可就不愁喽!” “这大塃谁先发现就是谁的?” “按理说,是这么回事儿,可这个地界儿往往是谁有这个和这个谁就有理。” 马春福比了比钞票和拳头的手势,脸上露出一种苍凉怨愤的神色,却一闪而过,转瞬即逝,他放下碗筷,正色道: “后生仔,你是个好后生,听大哥一句劝,吃完了这顿饭,回去吧!” “不行,我还得找我哥呢!” “还找什么啊,说不定你哥都……” 马春福说到此处,不远处突然传来几声枪响,胡承荫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一个一身脏污,右臂和左腿上一片血红的男人跑到他的面前,他的胳膊和腿显然已经中枪了,鲜血滴答滴答地流向地面,他却全然不顾,依旧一瘸一拐地挣扎着往前。 “砰!” 胡承荫眼睁睁地一颗子弹打中他的头部,他睁着眼睛,好像所有的提线被瞬间松开的木偶一般,倒在了地上。 他空洞无神的双眼来不及合上,正好看向胡承荫的方向。 巨大的恐惧让胡承荫吓得无法呼吸,动弹不得,他很想叫,发现自己叫不出声,这时候马春福伸过来一只手臂搂住了他的肩膀。 “别看!” 胡承荫却无法把目光移开,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举着一把走了过来,他用脚踹了一下那已经死去的男子,似乎是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他转头看向胡承荫这边,马春福低下头,用手在胡承荫的后脑猛地一推,因为毫无准备,他的头结结实实撞在桌板上,口腔里充斥着铁锈的味道,脸险些溺在面碗里。 等马春福把手松开,胡承荫用手擦去唇边的血污,转头一看,那得意的“凶手”早就不知所踪,胡承荫再看向街上,尸体竟也消失了,只留地面的一摊残血,昭示着曾经刚刚发生的惨剧。 胡承荫缓过神来,发现街上的人毫无一异样,依旧埋头做自己的事,马春福见胡承荫饱受惊吓的样子,一声冷笑: “这就吓坏啦?在这么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一点不稀奇,你见多了就习惯了。” “为什么?他干什么了?” “他?谁?哦,你说那个没气儿的啊,还不是想跑被发现了嘛!没发现他脚踝上都烂糊了嘛!肯定是跑了不止一次两次了,那厂丁估计是嫌麻烦,索性就给打死了。” 见胡承荫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马春福叹了一口气,把胡承荫的头扭过来,逼着他跟自己对视,胡承荫觉得那是一双看过地狱的眼睛: “后生仔,刚才这档子事儿我看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个旧确实是个金窟,对于砂丁来说,却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你一旦干了砂丁,进了尖子,签了mai身契,就再也出不去了。现在我问你,你还想干砂丁吗?” 第二〇四章 挖坑不会呀 自从在火车上认识马春福,他给胡承荫的印象就一直是个嬉皮笑脸的自来熟,可他刚刚的这番话,让胡承荫的心里一瞬间产生了真真切切的恐惧。在踏上个旧这片土地之前,胡承荫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他猜想即将踏上的也许是一片法外之地,这里的世情也许凶险,这里的人也许野蛮,可一切都仅停留在想象之中。然而当胡承荫亲眼听到那声爆裂的枪响,亲眼看到一个人在他面前倒下,亲自嗅到那浓烈的血腥气,胡承荫才对恐惧有了切身的体会。 他觉得马春福刚刚是在给他最后的警告:趁一切还来得及,快逃。 他真的怕了,他有点想不管什么真相了,不要什么理想了,不理什么执着了,重新回到他最好的朋友们身边,回到他熟悉的生活里。 可是他骨子里的执拗束缚住他想要撒腿就跑的双腿,而这双腿注定要跳入这深不见底的浑水之中。 胡承荫咽了一口唾沫,故意大喊出声,声音却不自觉有些颤动: “我一定要留在这儿,我一定要找到我大哥,我要赚钱,我要当砂丁!” 马春福歪嘴一笑,向街对面张望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朝街对面快步走去。 胡承荫刚想跟过去,一把被店老板抓住胳膊。 “哎!还没给钱就想跑!” 明明是如此美味的卷粉,胡承荫却吃得食不知味,剩下了好多,可为了跟上马春福的脚步,胡承荫匆忙付了钱,追了过去。 个旧县城北边宽,南边窄,西侧城墙中间向西突,东侧城墙向西凹进,如果说蒙自的城墙看起来像一个放倒的鸡蛋,那么个旧的城墙就像是一个肾脏的横截面。个碧石铁路的铁轨从西北面穿墙而入,火车站占据了个旧县城的西北角,紧挨着兴隆门。锡务公司就在个旧县城的东北角,出了北门便是,可出了个旧火车站的后生仔们,很少有机会踏进那锡务公司的大门,因为个旧每年的大锡总产量的百分之九十都是产自私矿,每年源源不断涌入个旧的后生仔们最终的落脚点也是私矿,也就是私人锅头办的尖子。 个旧县城北面是坡度比较平缓的坝子,西边是老阳山,东边是老阴山,南边是与老阴山一脉相连的宝华山,三山环抱,小小的个旧县城好像被这三座山捧在手心里一样。老阴山峭壁高耸,宛如刀削斧凿,而老阳山却蜿蜒起伏,坡度较为平缓。有一些百姓选择在山脚或半山腰安家,因此个旧县西边的城墙便向外凸起,划了一个半圆,将老阴山的一部分山体纳入城内。 个旧有两条南北向的繁华街道,一条从西北角的火车站向西南斜穴过来,在“水龙公司”(今消防站)处分叉,一条向西南角的“文华门”延伸至城外,从个旧县城最南端的南门“通宝门”穿城而出,另外一条从东北角的北门一路向南延伸,之后拐了个小弯,从东南角的“宝华山门”穿出。个旧县城的衙署、寺庙、饭馆、商店、医馆、赌场、旅店、烟馆都聚集在这两条街上,个旧家境殷实的乡绅府邸也大抵在此。在这两条南北向的大路上,从南到北横贯了无数条东西向的小街道,从高空俯瞰,横纵交错的道路好像两根吃完的鱼骨头。 胡承荫跟着马春福从火车站出来,西边大路的饭馆吃了卷粉,听了枪响,见了死人,又跟着马春福从大路转向东西向的一根“小刺”,不知道马春福是否想让自己跟,只好远远地缀着,走了一阵,眼看着路越走越陡,眼前的景色越走越荒,马春福突然停下,转头看他,朝他摆了摆手,胡承荫赶紧加快脚步,跟了上去。跑了一阵,胡承荫转回头看,身后是刚刚还置身其中的鼎沸的街市,可眼前却依然是草木葳蕤的山间景色。举目四望只有远处的数间民房,还有一小块一小块被开垦出来的农田,毫无规律地散落山间。 胡承荫跟了马春福一路,发现他一直在四处踅摸,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马大哥,你在找什么啊?” “死人。” 马春福用如此淡定的口吻说出了这两个字,让胡承荫心中一颤。 “怕啦?” 胡承荫正不知如何回答,马春福突然发现了什么,径直跑了过去。 马春福停下了,低头看着什么,一动不动。 胡承荫跑到马春福身边,发现自己也动不了了。 横在他们脚前的是一具尸体,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他眼睛直直地瞪着,至死都没有闭上。 这个人刚刚在街上被开枪打死,就死在胡承荫的面前。 胡承荫不知所措的时候,马春福突然看到了远方一个农人,丢下一句: “在这儿等着!” 马春福说罢拔腿跑了过去,胡承荫看到马春福跟让那人点头哈腰求了半天,那农人却一直摇头,马春福一脸无奈地从怀中掏出钱袋,不知道给了那人多少钱,接着提着个什么东西跑了回来,待到马春福喘着粗气跑到胡承荫身边,胡承荫才看清楚他手里提着一柄锄头。许是因为跑得太快,胡承荫觉得他气管里的“风箱”拉得更猛了。 马春福把锄头塞进胡承荫手中: “你先来,让我喘一会儿。愣在哪儿干嘛?挖坑不会呀?” 胡承荫四下看了一下,大概一百米远的地方有一棵树,树干有碗口粗细,胡承荫指着那棵树说道: “咱们把他埋在那儿好吗?” “就在这跟前儿埋了得了,人死了埋哪儿都一样。” 胡承荫突然有些生气,不由自主地怼了一句: “那你为什么还要特意过来埋他?就让他烂在路边不是一样?” “行行行,那一会儿你自己把他弄过去啊!” 胡承荫看着那人双眼未瞑,轻声道: “马大哥,你能帮他把眼睛闭上吗?” 马春福一笑,毫不在意地伸手在那人眼睛上一抹。 第二〇五章 别挖了,够大了 胡承荫看看地上的死者,那人跟他身高和体重相仿,他估摸着自己可以搬动他,便拎着锄头朝着那棵树走了过去,他不怕麻烦,也不怕花力气,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倒在他面前,他实在是想给他找一个好一点的安息之地。 这是胡承荫第一次拿锄头。 从小在天津这个热闹的都会里长大的胡承荫对农事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因为是他这辈儿的头一个男丁,胡承荫从小深受长辈们的宠爱,即便是在湖北乡下的那几个月里,二姑也没有舍得让他干一点儿农活。因为毫无经验,胡承荫只好凭借着自己的猜想,用力锄了几下,结果用力不得法,很快双手的虎口都擦下来一大块油皮,地面仅仅刨出了一个浅浅的小坑。 他很想向马春福请教,可是他之前刚刚说自己出身贫苦,若是被马春福发现自己对稼穑之事一窍不通,难免会引起他的怀疑。胡承荫转头偷眼看向马春福,却发现那人根本就没顾上他,却在那死人身上上下其手,摸索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 胡承荫放下锄头,朝着马春福跑过去。 见胡承荫走过来,马春福全然不在乎,他没有停手,在那人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每一个口袋都不放过。 “马大哥,你快……快住手!” 马春福啐了一口,翻身躺下。 “我就知道!早就都被那些狗腿子给搜刮干净了,一点儿值钱的东西都没给我留!” 马春福对着一具尸体上下其手的样子,让胡承荫平白生出了厌恶。 “你跟过来是为了在死人身上偷东西吗?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呢!” 马春福涎脸一笑: “谁说我是好人了?谁愿意当好人谁自个儿当去!我可不是什么好人,说我是好人,就跟咒我早死一样,我还想多活两年呢!我劝你啊,也别当什么好人,在这个鬼地方,好人可都是活不长的。” 马春福这番心安理得的言论一时间让胡承荫不知如何应对。 马春福看了一眼胡承荫渗着血的虎口,叹了口气,一骨碌爬了起来,朝着那棵树走了过去,胡承荫也跟了过去。 几锄头下去,马春福就掘出了一个很大的坑。 即便是“外行看热闹”,胡承荫也可以看出马春福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在他埋头苦干的时候,胡承荫十分留神他的动作,他站立的姿势,他两手拿锄头的间距,每一个细节他都用心观察。 “后生仔,没干过农活?” “嗯。”胡承荫正看得出神,一不留神便说了实话。他正慌乱着,马春福却接起了之前在饭馆的话题。 “你可想好了,真的要干砂丁?” 胡承荫点了点头。 “赚钱干啥不好,要我说,要饭都比干砂丁强。” “我婶娘有肺痨病,得了多少年了,之前我哥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钱给我婶娘买药,后来我哥没了音信,钱也断了。我也知道砂丁苦,可砂丁赚得多啊!我也没有旁的本事了,可我能吃苦!我哥能干的我都能干” “看来你这个后生仔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你哥啊,说不定已经……” “马大哥,我跟你倒倒手吧?” 马春福见他岔开话题,微微一愣,接着用探究的眼神看了胡承荫几秒,眼神中的深渊收束了入口,他避开了胡承荫伸过来的手,露出了戏谑的笑容: “你可得了吧,太耽误工夫,你来干天黑了咱们都挖不完!等我实在撑不住了再跟你换!” 胡承荫一直在等马春福喊累,他却一直没有停下手中的锄头。 八月的个旧称不上酷暑,然而高强度的劳作让马春福身上早已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对襟褂子浸透了汗水。后来他索性把褂子脱掉,露出一身排骨,他的前胸后背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疤痕。为了干活利落,马春福脱了鞋,将裤腿卷到小腿处,他两个脚踝处各有一圈陈年的疤痕,虽然早已愈合,但仍不难想见曾经的伤口是如何触目惊心。 坑越挖越深,马春福站在坑中,不断将血红色的土块刨到外面,胡承荫捻起一小块,在手上一碾,湿润的泥土瞬间染红了他的手,像血。 “对了,刚才开枪的那人是啯噜子,他们那些人可惹不起,要不我把你头压着干嘛,那些人啊,完全不讲理的,他们心不顺的时候,你就是看他一眼,都可能丢了命!要是以后在路上碰到他们,你可得躲着点走!” 因为胡承荫生长的环境与旁人不同,他小时候最喜欢听走南闯北的叔叔大爷讲故事,从小时候坐在他们怀里,到后来搬着小板凳坐在他们身边,他听的故事各种各样的,有的可乐,有的可怕,那时候他就听大人们说起过哥老会,他猜测马春福口中的“啯噜子”应该就是老百姓对哥老会的俗称,他以前以为哥老会大多在四川一带没想到这里竟然也有哥老会的势力。他回想起马春福死死按在他后颈的手,那时候的马春福,是真想护着他的吧? 等胡承荫回过神来,发现脚下已经有一个长方形的大坑,马春福就站在坑底,那坑大概一米多宽,不到两米长,高度跟马春福身高差不多平齐,无论长宽,平躺一个人都宽宽绰绰的,甚至有些过于富余了。 “马大哥,别挖了,够大了。” “嗯,拉我上去吧!” 胡承荫伸手把马春福拽了上来,两人走到那不知魂归何处的肉身旁边。 马春福放下锄头,用下巴朝胡承荫抬了抬,意思是:你选的地儿,你把人抬过去吧! 除了过世的家人,胡承荫平生没碰过死人,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胡承荫将两手**那人腋下,心中升起一阵恶寒,一阵强烈的眩晕让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险些摔倒,马春福扶了他一把。 “你还是靠边儿吧,省得我背完他还得背你。” 第二〇六章 活人才是最可怕的 马春福把裤腿提了提,蹲在地上,扯起那人的一只胳膊就要往自己的后背上带,被胡承荫拦住了。 “马大哥,我们一起吧。” “你行吗?” 胡承荫点了点头。 “那我架着胳肢窝,你抓他两条腿。” 两人一前一后将人抬了起来,抬到了刚刚掘好的“墓穴”边儿上,马春福一跃而下跳进了坑里,胡承荫在坑外,两人合力将那人安安稳稳地放到土坑中,马春福将他的双手交握放在腹部,如果忽略他身上触目惊心的血迹,他的姿态十分平静安详。 马春福出了坑,朝坑里静静看了一会儿: “兄弟,这地方还喜欢吗?这棵树是这个小兄弟给你选的,这坑我给你挖得大了点儿,活得时候憋屈,死了咱胳膊腿儿得伸直啊!对不住了,要是能给你擦擦脸,换套干净衣服就好了。看样子你比我还年轻些,却先我一步走了。这辈子过得苦,下辈子投个好胎,投生到富贵人家吧!” 说完,马春福和胡承荫将刚刚掘出的土重新推回坑里,那人的身体瞬间被红土淹没了。 没过多一会儿,树下多了一个用新土堆成的小小土丘,看起来比周围的土更加鲜红,但用不了多久,这小小的荒冢终会长满青草,甚至被时间夷平,没有人会知道这里长眠着一个哀苦的灵魂。 胡承荫眼中一阵酸意涌了上来,莫名地想哭,看看身边的马春福,只见马春福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黄铜制的小刀,在树干上刻下了“马春福之墓”五个字。 “马大哥,你怎么刻你自己的名字?” “习惯了。” “马大哥,你以前……” 不知为何,胡承荫没能接着问下去。 ”这么多年来,我在老阳山上,埋了好多人,有的人我认识,有的人我不认识,他们就那么被扔在这老阳山上,有些狗日的厂丁还会把他们的衣服扒光,时间长了,身上就千疮百孔了,或是烂了,或是身上的肉被豺狼撕走了。活着已经这么委屈了,我实在是想让他们死得体面一点儿。” 马春福将地上的褂子抖了抖,穿在了身上: “以后你就会知道,死人真的没什么好怕的,人死了,命没了,就什么也做不了了。要说可怕,活人才是最可怕的。” 两人拍拍身上的泥土,向远处望去,发现天色暗了不少,夕阳好似半熟的鸡蛋黄,被前面的浮云切成两半,空气里有了一丝凉意。 “马大哥,我们现在去尖子上吗?” “去尖子上?你傻不傻?我跟你说,这城里天黑之后才真叫热闹呢,走,大哥我带你见识见识!” “马大哥,以后我就跟着你混了!” 听到胡承荫突然这样说,马春福有些猝不及防,他本来在用手指扣嵌在牙缝中的残渣,听到这里,将手指拿了出来,一把揽过胡承荫的肩头: “好兄弟,你说的没错,以后就跟着你马大哥混,马大哥护着你!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 马春福定是多年没有好好洗过澡了,身上散发出浓重的刺鼻气味,胡承荫偷偷屏住呼吸,咧嘴尬笑了几声,心里却莫名有些踏实。 “马大哥,你是哪一年来个旧的啊?” “哎呀,那可真的太久了,我记得好像是民国十四年,我那时候才十七岁,我跟我哥一起来的,我哥也才十九岁。” 胡承荫略算了一下,自己原来猜得没错,马春福虽然面容沧桑,一身颓唐,却只有三十岁,本应是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年纪。 “马大哥,你都在哪些尖子上干过啊,给我讲讲呗,我初来乍到,什么也不知道。” “我干过的尖子啊,那可多了。各式各样的尖子我都干过。我认识两个同乡,他们一道来个旧拣小塃讨生活,他们偶然发现了一个大塃,其中一个为了独吞,打死了他的同乡。我还见到有人为了抢大塃丧了命的,有个锅头(投资私矿的矿主)发现了大塃,周围尖子上的人听到消息便过来抢,没想到这个锅头有军阀做后台,双方端着枪杆子干了一仗,大塃没抢走,二十几条人命就这么没了……每个在这儿讨生活的人都做着一个发财梦,都幻想自己有一天挖到大塃,打了旺硐,‘早晨无米吃,下午买马骑’,一朝发迹,鸡犬升天。可是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都是白日做梦罢了。个旧的每一块大锡上都沾着血,不管是大尖子还是小尖子,不过都是些吃人的营生罢了。” “这么多尖子,就没有一个锅头是好人吗?” 马春福嘿嘿一笑,一脸嘲讽: “有啊!赵老祖公啊!阿青老弟啊,好人就当不成锅头!锅头越坏尖子越大,心越狠赚得越多!马成硐、天良硐这些大尖子都有上千人,死在这些尖子上的砂丁不知道有多少!!每天晚上都有厂丁偷偷把那些死人从伙房抬出去喂狼!” “那些人……都是怎么死的啊?” “落顶砸死的,打摆子死的,崩了头的,咳嗽咳死的,喘气喘不上来憋死的,怎么死的都有……不说了,这些以后你看都看不过来。砂丁的命太贱了。不过你别怕,以后你跟着我,有我护着你,没人敢欺负你!” “嗯,以后我就跟着马大哥,都听马大哥的,没人敢欺负我!” “走,咱们先找个住的地方,把行李放下!” 两人一路说着话,回到了街上,马春福带着胡承荫就近找了一间小旅店,这旅店外观看起来十分老旧,斑驳的招牌上却写着“富贵居”三个字,想必是开了许多年了。显然马春福之前来过很多次,掌柜跟他十分相熟,看到他便露出有些嘲弄、有些无奈又有些惋惜的复杂神情。 “想住店,先给钱!” “别这么不近人情嘛!再说我看你这店里空房这么多,生意也就不怎么样啊!” “马欀头,你还敢回来啊?你就不怕你这回死在这儿啊?” 第二〇七章 我还不能死 马春福身子一僵,接着满不在乎地说道: “怕什么!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再说了,老子有预感,老子要转运了!” “等你转了运,能把之前的房钱结清吗?” “好说好说,我觉得我今天的手气旺得很,一定会大赢一笔!” “你就胡扯吧!”那老板显然懒得讲了,将一把钥匙丢到柜台上,坐回身后的竹藤躺椅上闭目养神去了。 马春福轻车熟路地走到走廊的尽头,走到最里头那间客房跟前,房门上那把铜制的广锁上早已沾染了铜绿。推开门扇的瞬间,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胡承荫赶紧掩住了鼻子。屋内只有一桌一椅一床榻,桌上一套乌漆嘛黑的锡制水壶和水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甚至连面镜子都没有。那床榻上的被褥不知道被多少人睡过,上面斑斑驳驳布满了不知名的的污渍,马春福丢下包裹就毫不在意地躺了下去。 “马大哥,咱们……睡一张床吗?” 马春福拍了拍他身边的床榻: “这床多宽啊,再说咱俩都挺瘦的,足够睡了!” “哦,那这里有地方洗澡吗?” 马春福笑出声来: “洗澡?我都快忘了洗澡是个什么滋味了!个旧缺水是出了名儿的,你不知道么?” “个旧不是有自来水供应吗?” “你这个后生仔知道得挺多啊,不是没来过么?自来水倒是十几二十年前就有了,不过只有那些‘锅头’和他们的姨太太才用得起!不过这后面院子有个水缸,本来是用来接雨水的,最近是雨季,里面兴许有水,你去看看吧!” 奔波了一整天,又是挖土又是抬人,身上还沾了一些血渍,胡承荫迫不及待想洗个澡,哪怕擦擦身子也好,他从包里拿出一条毛巾,他犹豫了一下,拿不定主意要带着包裹一起出去,或是把钱袋子拿出来随身带着。虽然钱袋子里装的二十多块钱是胡承荫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当,可马春福就在他身边,他怕自己的防备被他看出来,寒了他的心。他看向马春福,马春福背对着他,背部随着呼吸一高一低,似乎已经睡着了。 胡承荫发现马春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这么热的天怎么会冷呢?胡承荫有些纳闷,可还是将角落的被子展开,盖在了马春福的身上,最终只拿了一条毛巾走出了屋子,在身后轻轻关上了房门。 胡承荫前脚踏出屋子,马春福就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疯狂抖动的双手伸向了胡承荫的包裹。 水缸里还剩下半缸水,水面上飘着半个葫芦做的水舀子,胡承荫脱了沾血的上衣,舀水打湿了毛巾,好好地洗了把脸,擦了身子,顿时觉得舒服了不少。 “马大哥,我洗完了,你也去洗洗吧!” 胡承荫一边说,一边推开了房门。 屋内早已空无一人。 胡承荫发现自己的包裹被翻得底朝天,所有的东西都散落在床上和地上,而他的钱袋跟着床上沉睡的马春福一起消失了。 胡承荫顾不上别的,赶紧去找旅店的掌柜打听,听说胡承荫“人财两空”,那掌柜似乎毫不意外。 “你这个后生仔也是不开眼,怎么就被他给骗了呢?他这个人哪,早就废了,不但好赌,还是个大烟鬼。我都有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听说是欠了一屁股赌债,被人追着打。” “他是拿我的钱去还赌债了么?” “哼,怎么可能?我看他刚刚出去的那个样子,估计是*片瘾头上来了,你那些钱哪,十有**不是换了*片膏子,就是上了赌桌了!” 看到胡承荫愣在哪里,掌柜叹了口气,把手中的水烟放下: “可惜啊,他以前哪,是个顶好的人来着,我还想过让他当我的女婿来着,谁能想到……后生仔,吃一堑长一智,你呀,也别找他了,我不收你房钱,住一宿明天就走吧!” 毫不夸张地说,个旧有多少赌场,就有多少*片馆。 此时此刻,马春福正躺在其中一家*片馆的草席上,这是一间廉价的*片馆,房内横七竖八地躺着七八个骨瘦如柴的人,许多人穷得鞋都没有了,脚底板乌漆嘛黑的,却个个在自己的幻觉世界里当着皇帝,当着玉皇大帝。这飘飘欲仙的快感让每个人都贪婪地吸着,没有人说话。 平日里马春福每次抽大烟也就花个一两块钱,这次许久未吸,索性花了十块钱,一股脑抽了个够。 草席上的马春福眼神迷离,脸上写满了yu望满足后的倦怠,烟灯和烟枪随意地丢在手边,旁边还有几把豁了口的破蒲扇,有几个瘾君子似乎已经昏死过去,苍蝇在他们身上肆意游走,他们却全无反应,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若不可闻。 混沌之间,马春福想起了胡承荫的脸,他好像他“阿青”的名字一样,宛如初春新生出的嫩芽,尚不知春寒料峭。胡承荫让他不由得想起当初跟哥哥马春祥一起初到个旧时的自己,一样天真善良,一样对未来充满憧憬,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一切都变了。 哥哥死了,而他,生不如死。 那个后生仔现在一定恨死他了吧? 马春福歇斯底里地大笑出声,笑着笑着,他的面色逐渐发白,突然浑身猛烈地抽搐起来,一阵强烈的恶心让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接着便四肢撑地,弓起身子呕吐起来,随后他便一头栽倒在自己的一滩污秽之中,他觉得自己浑身奇痒难耐,好像刚刚放进锅中的活虾一般,在草席上折腾着、弹跳着,躺在他身边的人都沉醉在**的温柔乡中,马春福此时只有一个念头: 他想死。 为什么抽了这么多*片,他还没抽死呢? 为什么他被要债的人打了这么多次,他还没有被打死呢? 此刻他巴不得被所有的债主找到,每个人在他身上招呼一枪,这样他就解脱了。 马春福攥起拳头,在地上砸了无数下,宣泄着他压抑许久的愤怒。 “我还不能死。”马春福对自己说。 第二〇八章 我不赌,我想找个人 胡承荫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最后一丝天光早已消失,天黑得透透,然而他眼前的个旧这才真正苏醒。(wap..com) 街边不知何时钻出了许多花枝招展的卖笑女,涂抹着俗艳的脂粉,用逢迎的眼神目送迎面而来的所有男人,有人三魂七魄被勾了去,便忘记了自己本来的去处,或许那就是他们的原本的去处。 即便精神上遭遇了巨大的冲击,人终究还是避不过吃喝拉撒这些生理需求。胡承荫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中午吃得那碗面早就已经消化殆尽,可是他身无分文,一时间无法可想,无计可施。 胡承荫用手抚着有些锐疼的胃,却被前方鼎沸的人声吸引了视线,突然路边一人被一脚踹飞,正好倒在他面前,那人却全然顾不上疼痛,一下子爬起来跪倒在踹他那大汉跟前。 “你就先记在账上嘛,我觉得我现在运气来了,一会儿肯定能赢一大笔!” “滚一边儿去!” “要不你自己借我嘛,你借我十块,我还你二十!要不,三十也行!” 那大汉懒得理他,用力一搡,那人的后背砸向地面,疼得龇牙咧嘴,也全然顾不上,追了过去。 胡承荫觉得自己一定是饿晕了,恍惚间他竟然觉得那跪地哀求的人是马春福。 胡承荫晃了晃头,抬眼一看:气派豪华的门楼上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禹王宫”三个字,因为门洞大开,不断地有人出出进进,胡承荫看到里面人满为患,众人的叫嚣声掺杂在一起,每个人都好像变成了嗜血的野兽。 胡承荫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家赌场门口,那些大喊大叫的人都是杀红了眼的赌徒。 此时店门口的伙计向他迎了过来: “后生仔,我看你面生啊,刚到个旧来吧?咱们‘禹王宫’可是个旧最大的赌场,你是摇宝赌单双、推牌九、还是打骨牌、打麻将、斗十四点,咱们这儿应有尽有!要来赌一把吗?你第一次赌,手气一定旺!” 再没有什么人比赌场迎来送往的伙计眼毒了,他一眼看出胡承荫初来乍到,若不是身上的衣服实在不上档次,他甚至怀疑这个细皮嫩肉的小伙子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即便不是公子哥儿,个旧的一间间赌场也可以榨干他们从故乡带来的川资,让他们一夜之间身无分文,心甘情愿地到尖子上去卖命。 “我不赌,我想找个人。” 当听到胡承荫说不赌的时候,那伙计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找谁啊?” “马春福。” 那伙计一脸气愤和鄙夷: “你找那个烂赌鬼?我还想找他呢!你是不是被他骗了钱了?” 胡承荫没有回答,那伙计啐了一口到街上: “我跟你说,当年那个死皮赖脸的为了五块钱,曾经给我磕过头呢!他还活着哪?还没被打死哪?阎王爷可真是不开眼,怎么还不收了他呢!” 胡承荫听了这话,心里莫名地十分难受,他没有接话,转身默默离开了。 胡承荫在来个旧之前就听闻个旧赌风很盛,然而百闻不如一见,真的到了这里,胡承荫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满城皆为赌馆,满街皆是赌徒”。个旧县城从大桥卷洞到天君阁一带,赌场比比皆是,总有百十来家,最密集的地段是从新栅子到江川巷,临街的铺面都被用来摆赌。 胡承荫猜测,也许眼下马春福就猫在其中一家,疯狂地叫嚣着下注。 胡承荫走到十字街头,四周赌场通亮的汽灯将他的影子消弥于无形,即便是站在街上,赌场中疯狂的喊声仍旧从四面八方挤进他的耳中,逼着他回想起他六岁时候的往事。 胡承荫的父亲胡喜全有一个同门的师弟,名叫宋宝琨,比胡喜全小了六岁,脸堂白净,玉树临风,不仅相貌堂堂,还极有根骨,他虽是同门中最小的一个,却是最公认的有前途的一个。作为关门弟子,宋宝琨自小就深得师父的器重和宠爱。年纪轻轻就在天津卫闯出了名堂,置了宅子,娶了妻子,生了儿子。许是名望和钱财来得太快,本该前途一片大好的宋宝琨迷上了赌博。偶然的一次,宋宝琨偶然将胡承荫带到赌场去,谁能想到那天运气奇好,赢了一大笔钱。宋宝琨食髓知味,每每偷偷带着胡承荫去日占区的同文赌场,居然真的每次都神奇地赢钱,从来没有输过。胡承荫本就机灵,赌场去的次数多了,渐渐看出了宝案子上的门道,宋宝琨发现小侄子的本事见长,就给他一些小钱让他自己做主,没想到虽然赢多赢少不计,却每次都赢钱。 宋宝琨知道师兄胡喜全对赌博深恶痛绝,他带胡承荫出门向来都是瞒着胡喜全。没想到胡承荫因为零花钱越来越多,花钱开始大手大脚起来,终于被胡喜全发现了。凭空多出来这么多钱,纵使胡承荫再机灵也说不出来处,只好如实相告,说是小叔叔宋宝琨带他去赌场赢的。 胡喜全怒不可遏,将胡承荫一顿痛打,将儿子打得瘫在地上,屁股上的皮掉了一层,嫩肉翻了起来。父亲此前从来没有打过胡承荫,那顿打让胡承荫又惊又痛,哭得是撕心裂肺、声嘶力竭,惊动了街坊四邻,大家都来求情,胡喜全完全不为所动,大吼道: “我就是要让他记住,以后一辈子都不能沾这个‘赌’字!” 宋宝琨闻讯赶来,却被胡喜全挡在门外,任由他怎么道歉都不给开门,宋宝琨又愧又臊,只好灰溜溜地离开。 那顿打让胡承荫刻骨铭心,此后他路过赌场都要绕着走。不仅是赌场里的玩意儿,即便是寻常百姓家的麻将棋牌,他也都再没染指过。 真正让胡承荫誓不破戒的,不是父亲的那顿打,而是小叔叔宋宝琨的死。 那顿打过了三年之后,他相貌堂堂、前途无量的小叔叔,赌光了家产,赌没了宅子,赌跑了老婆。期间胡喜全和一众师兄弟不是没有管过他,大家无数次规劝过他,还帮他还过赌债,可是他眼见着越陷越深,根本拽不回来。师父备受打击,忍痛将他逐出师门,之后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众徒弟对宋宝琨愤恨不已,不肯让他参加师父的葬礼。在师父出殡的当天,他远远地跪着目送师父的灵柩走远,嚎啕大哭。 当天晚上宋宝琨一个人走到海河边儿,年轻时候整天在那里吊嗓练功,不知忧愁,意气风发。胡承荫不知道,他那曾经意气风发的小叔叔在海河边儿上呆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纵身一跃的时候想到了什么,他只知道,他的心被剜下一块,至今无法愈合,伴随着他的每一口呼吸,每时每刻都会渗出血来。 第二〇九章 酒宴与米线 因为许久未曾想起这段尘封的记忆,胡承荫甚至以为自己忘记了。 此时此刻,记忆的闸门猛然被撬开,无数鲜活的记忆纷至沓来,胡承荫漫步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全然忘记了自己要去向何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胡承荫走到一个赌摊跟前,相较于“禹王宫”的气派豪华,这“赌馆”上无片瓦,只有借了路边汽灯的亮光铺开一张脏兮兮的草席,几十个破衣烂衫、赤足黑面的砂丁聚在一处摇宝押单双,入局者都声嘶力竭地喊着,有人拼命喊“单”,有人使劲叫“双”,好像喊得越大声就越容易赢一样。每个人都希望财神爷能帮自己一把,然而谜底揭晓,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哀嚎: “双!双!双!哎呦!怎么又是单!” “哎,我让你押单了吧,你不听!” “谁能想到连着十把都是‘单’啊!” 胡承荫觉得其中一个捶胸顿足的背影看来如此熟悉,赶紧挤过去,一把扯过他的胳膊,那人被扯得一个趔趄,回头就是一句: “要死啊!” 那三角眼塌鼻子、布满疙瘩的脸直接朝着胡承荫怼了过来。 “抱歉,我认错人了。” 那人懒得跟他废话,双手一推,胡承荫直接坐在了地上,尾巴根儿摔得生疼,那人甚至懒得看他一眼,匆忙地投入下一轮赌局。 胡承荫在地上缓了好一阵,慢慢站起身来,心里头想着:早知道会这样,就把照相机和钱一起留下了。 虽说这么想,可胡承荫心里却并没有几分懊恼和悔恨。 那“三角眼”手气十分不顺,连押了几把都输了,所以火气才这么大,胡承荫又拍了拍他。 “你找死是不是?”三角眼正有火没处撒。 “下一把押‘单’。” “我凭什么听你的啊?” 胡承荫没有说话,那三角眼还是押了“双”,结果庄家却再一次开出了“单”。 那“三角眼”气急败坏: “我就不信了!” 就在那“三角眼”准备押“双”的时候,胡承荫说了一句: “这把还是开‘单’。” “三角眼”有些半信半疑,他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个后生仔,发现他虽然很高,却十分单薄,整个人看起来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没有精神,他说的话,鬼才信。 “三角眼”押了“双”。 庄家又开出了“单”。 这回不由得“三角眼”不相信了,他对胡承荫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兄弟,你也太牛了,咱们打个商量呗,你说押什么,我就押什么,都听你的!赚的钱咱俩三七开,怎么样?” 见胡承荫没有说话,“三角眼”一咬牙: “五五开!行不行?” “下一把,你把所有的钱都押上,我保证你不但能把之前的钱都赢回来,还能赚一笔。赢的钱你给我一块就行,我晚上还没吃饭。但你要帮我一个忙,我明天要到尖子上去,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过去?” “个旧遍地是尖子,你要去哪个尖子啊?” “马成硐和天良硐,哪个都行。” “都是大尖子啊,巧了,明天我就要去马拉格运大锡,顺便送你去天良硐吧!” 条件谈好了,赌局也开始了。 在胡承荫的建议下,“三角眼”坚定地再次押了‘单’。 中了。 “三角眼”不愿放过胡承荫,求着他再帮自己赌几把。 “咱们六四,要么七三嘛,行不行?” “赌桌上最忌讳的就是贪,我兑现了我的诺言,你赢了钱,这就够了,再赌下去,你这趟生意估计就要白做了。” “三角眼”只好作罢,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三角眼”心满意足地数着钱,抽出一块递给胡承荫: “我住在云庙边儿上的旅馆,明天早上五点我们在宝华山门见,别晚到啊,我到点儿就走,绝不等你。” 告别了“三角眼”,胡承荫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正好路过一间“光美园饭馆”,路边儿也支了很多散桌儿,胡承荫索性就坐了下来,要了一碗米线。坐了一会儿,胡承荫便发现,这间饭馆似乎在办酒席,不光馆子里面高朋满座,还有专人在门口查看请柬,进去的人显然是个旧县城的名流们,男子大多身穿长衫,叼烟斗,派头十足,同行的女子更加是极尽奢华之能事。她们大多被仆人前簇后拥地伺候着,身穿高档丝绸制的裙装,她们的发型也是最时兴的样式,从身旁路过,香风阵阵,耳环、项链、手镯、戒指一样不落,且悉数为黄金打造,举手投足之间金光闪闪。 饭店里面有钱人觥筹交错,穷人坐在外面看着里面流水的繁华。 胡承荫一边吃着过桥米线,一边默默地听着身边两个穿着麻布下工装的砂丁酸意十足的聊天: “这吕老爷真是,也不知道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本来跟咱们一样,一穷二白的砂丁一个,竟然给找见了大螺丝盖(含锡量高的好塃)!摇身一变成了‘锅头’!他那个天良硐几辈子也吃不完哪!” 听到‘天良硐’,胡承荫的耳朵竖了起来。 “当上锅头算什么,他还心思活,善结交,前两年就当上了锡务公司的副经理,今年竟然在省建设厅在个旧设立的办事处当了专员,真真正正披上了官家皮,你就说谁能比?” “今天他五十大寿,我看整个个旧的大大小小的锅头都来了吧?” “当然了,吕专员可是掐着他们的命门呢,他们平日里巴结都来不及呢,这种时候怎么能拉下他们?” “你看他们桌上那烤鸭,肥得流油!” “可不是嘛,这可是光美园饭馆的招牌菜,我来个旧三四年了,一次都没吃过!” “不过我听说啊,这个吕恒安原本不叫这个名儿。” “那他叫啥?” 那人凑到另一人耳边,用双手笼住对方耳朵,那人不时露出惊讶状,接着也把嘴贴到对方耳边说了什么,对方摇了摇头。 “这我就不知道了。” 第二一〇章 一夜无眠 胡承荫听着这两个砂丁神秘兮兮的议论,看着饭馆里权贵们的寒暄,似乎忘记了自己眼下的境遇,一碗米线吃得竟有些滋味。 一个脸堂红润、身形富态的男子挨桌敬酒,靠近门口的一对夫妻笑着起身,一阵寒暄过后,男客端着酒杯问道: “你家公子今天怎么没过来?” “他在昆明备考呢,他从小在昆明长大,不喜欢个旧,嫌这儿闹腾。” “备考?他要考哪里啊?” “说是要考什么‘西南联大’,我心想那个破烂学校有什么好考的,听都没听过,他说是新成立的,是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还有个什么大学我给忘了,反正是三校合办的,他坚持说那是好学校,还嫌弃我没见过市面,我能怎么办?也就随他去了。你看看,儿子大了,开始嫌弃起老子来了!都是他妈小时候把他惯坏了!后来为了方便他备考,我专门去了昆明一趟,准备给他置办个宅子,本来我都在省政府边儿上看好了一个院子,靠着翠湖,闹中取静,可人家偏看不上。他听说联大要在城外三分寺盖新校舍,死活要在那儿找,我一听心都跳出来了!我只好劝他,三分寺那儿可都是坟圈子,都是死人住的地方,哪有宅子啊?要不我去三分寺东边儿的莲花村给你瞅瞅去?” 那富态男子想必就是吕恒安了,他的一番话说得绘声绘色,逗得那对夫妻哈哈大笑。 “后来好说歹说,我劝他在昆明城西北角的钱局街买了个小宅子,总算是没住到城外去!” “去年你的寿宴上我还见过你家公子来着,长得那真是一表人才!” “你就别夸他了,人家性子拗得很!我说以后让他继承尖子上的生意,可人家根本不稀罕,算了,随他去吧!” “天良硐这么大的尖子别人都抢破头了,你吕恒安的公子竟然不想要,要我说,你家的公子啊,以后定然是人中龙凤,错不了!” 听腻了那些毫无意义的互相吹捧,胡承荫开始浮想联翩,他想象着他们口中的“吕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应该是一个趾高气昂、颐指气使、眼高于顶的翩翩公子哥儿吧?如果他参加九月份的招生统考,那下学期就是联大的新生了,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在学校里遇到他呢? 明明就是几个月以后的事儿,胡承荫却觉得十分遥远,远到他不敢再想下去。 胡承荫将米线的汤都喝光,放下空碗,用衣袖擦了擦嘴,把米线的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开。 刚来个旧没多久,胡承荫就渐渐地抛弃了文明世界的许多规则,他看了看自己油污的袖口,满不在乎地笑了。 回到“富贵居”的住处,胡承荫将散落四处、毫不值钱的杂物装进包里,其中有一本临走之前在蒙自新买的笔记本和五只铅笔,这本笔记本是他买来做调研记录的,他拿出小刀默默削尖了其中一支,可该下笔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全然不知从何写起,终究合上了本子。顾不得床榻上的异味,胡承荫合衣躺了下去。 躺在床上的胡承荫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胡承荫是一个难得伤心的人,他以前觉得这世上什么都伤不了他,无论遇到怎样不开心、不如意的事儿,他总会很好地开解自己,可眼下的胡承荫却觉得有些难过。 他不是心疼那些钱,他带钱过来本就是以备不时之需,即便没了那也没什么。他发现自己明明白白地是被马春福骗了,还被他偷了钱,却一直在不由自主地给马春福找借口,想着许是他真的碰上了难处,许是遇到了什么急事儿。虽然马春福偷了他的钱,他也始终觉得他不是坏人。即便是店老板说他是赌徒,说他是大烟鬼,他还是觉得马春福另有苦衷。 那个费尽力气给曝尸荒野的亡者挖坟的马春福,胡承荫怎样也不愿意相信他是坏人。 胡承荫一直看着门口,他期待着他的马大哥突然推门而入,脸上堆满有些无赖的笑容,笑嘻嘻地跟他解释着因由。 一直等到天亮,马春福都没有回来。 真正让胡承荫伤心的是,他在马春福的眼中看到了一种浓烈的悲伤,那悲伤让他似乎对尘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留恋,也失去了畏惧,却又有什么东西将他拖拽着,让他迫不得已地苟延残喘于这个世上,于是他费力地呼吸着,伴随着每一次呼吸将他心中悲伤的碎片吐出来,然而在他的心中又会生成新的悲伤,无穷无尽,绵绵不绝。 胡承荫眼看着手表指向四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他只好背着包出了房间,他给房门落了锁,将钥匙放在柜台上,谁在藤椅上的掌柜微微睁开一只眼,一看是他便又闭上了,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个旧县城不大,胡承荫没走多久便走到了宝华山门,城门还没开,胡承荫在城墙根儿眯着眼蹲了一会儿,城门口陆陆续续过来了一些挑着担子、等待出城的百姓,突然听到大门吱吱嘎嘎地动了起来,接着嘈杂的人声紧跟着响起。胡承荫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只见两人并排,一人推着一扇城门,合力将城门推开,那两个守门人看样貌皆年过五旬,一群人呼呼啦啦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目不斜视,很快消隐于无形。 胡承荫走出城门外,眼前便是郁郁葱葱的宝华山。 他正看得出身,身后有人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他回头一看,“三角眼”朝他晃了晃马鞭,他身后站了十几匹驮马和三五个伙计,正在等他一起上路。 “我叫汪洪祥,咱们交个朋友。” “我叫胡阿青,以后还靠汪大哥多关照。” “咳,关照什么,自打个碧石铁路建成之后,我们的生意就不好做了,以前我们的驮马带着矿区的大锡去蒙自、碧色寨、昆明到处跑,现在也只能在这些尖子和个旧县城之间做点小生意了。咱们之间说白了,就是流水的缘分,下次还指不定什么时候能碰上呢,不过老话儿说得好,山水有相逢,对吧?我看得出来,你是个能人,以后兴许能混出头,我这也算是积善缘,下次遇到你,没准儿是轮到你帮衬我一把呢!” 第二一一章 将供奉神明者奉若神明 从个旧县城通往个旧矿区有多条古驿道,从兴隆门、文华门、通宝门、宝华山门、北门各个城门延伸出去。(手机阅读请访问wap..com)胡承荫、汪洪祥一行人从宝华山门出去之后就踏上了宝华山的山体,古驿道是清人用毛石铺就,多年走下来,凹凸不平的表面早就被人脚和马蹄踩踏得失了棱角,变得十分光润,只是山体的坡度忽上忽下,加之驿道狭窄,两匹马并行都有些困难,走起来速度并不快。 汪洪祥跟他的伙计们一人骑一匹马,他还特意挑选了其中一匹看来最高大健硕的马给胡承荫骑。 “这匹给你,这是我们马队里最好的一匹驮马了。” 胡承荫无比后悔没有在火把节的时候好好跟陈确铮学学骑术。 眼下是赶鸭子上架,不会也不行了,胡承荫抓着马缰绳,一咬牙,跃上了马背。 第一次骑马的胡承荫紧紧抓住缰绳不肯撒手,好在那马十分驯顺,老老实实地驮着他,一路上都没有将他掀翻的意思,渐渐地他也就放下心来。 走着走着,胡承荫发现远处出现了一座庙宇,掩映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之间。 “汪大哥,前面是一座庙吗?” “你不知道吗?那是供奉赵老祖公的宝华山寺啊!” “赵老祖公?赵天爵吗?” “你说的这个‘赵老祖公’,是不是名叫赵天爵?” “没错,原来你知道他呀,可我们这些要靠他保佑的人,没有人会叫赵老祖公的名字,那是大不敬!” “有什么不敬的,赵老祖公以前不也是锅头出身吗?” 汪洪祥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么说倒也没毛病,赵老祖公确实是个锅头,不过他是康熙爷那时候的锅头,比咱们早了二百多年呢!我刚到个旧干驮马生意的时候,我的同乡大哥就带我去宝华山寺拜了赵老祖公,他说每个靠大锡吃饭的人,甭管是挖大锡的还是运大锡的都要拜赵老祖公。这运大锡的营生不好做,这么多年,我遇到过泥石流,遇到过劫道的,还险些连人带货一起掉进河里,多亏赵老祖公保佑,让我平平安安活到了现在。我每次运大锡之前都要拜赵老祖公,你一个干砂丁的更要拜了!在你们砂丁的心里,赵老祖公可比观音菩萨和玉皇大帝都要灵验!听说有人去拜了赵老祖宗,隔天就挖到了大塃!” 宝华山寺座落在个旧城南,在老阴山脚、宝华山西麓的半山坡上,宝华山寺并非是赵天爵初建,却是因为赵天爵而香火鼎盛。作为个旧一带的矿王,赵天爵发迹之后,“凡开矿所得之财不私于一已而尽修之于宝华山寺,”如此多的真金白银砸下去,可以想见这座寺庙该是怎样地气派辉煌,如今胡承荫亲眼所见,不由心中感叹,果然名不虚传。 趴到寺庙门口,胡承荫已然是气喘吁吁,仰望整间寺庙,金碧辉煌、气派威严。他转身回望山下,便将整个个旧县城尽收眼底。 宝华山寺依山而建,寺庙四周古木参天,整个寺庙被郁郁葱葱的浓荫所环绕,寺中石阶顺着山势曲折而上,胡承荫一路经过凌霄阁、观音阁、灵官阁、文昌阁、龙王庙、梁公祠、白猿楼、关圣殿、岳圣殿、玉虚宫、彩云寺,颇觉殿堂气势雄浑、布局疏朗有序、错落有致,金瓯琉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光彩夺目。 在来个旧之前,胡承荫翻阅了《新纂云南通志》和二十卷本的《个旧县志》,在这套古书中都对于赵天爵的生平有详细记载,且尽数是溢美之词:“赵天爵,字维修,清康熙时人,”……“无生业,为家人所不礼,乃入个旧厂假资开矿。”……“老人性好节俭,常节衣缩食厚待工人而薄于一身。”……“赵老人吃豆腐*是也。工人以此更越感激,每思得当以报。是以直至老人倾家时而工人无一散者,且益奋勇将事,各出私蓄以赞团体。”……“当老人初募集苦力工人动众之先,即与众工人宣布心腹曰,吾视诸君尤兄弟也,诸君宜实心任事,勿掩饰耳目。若得金矿,富贵与诸君共之,即不得吾牺牲万贯家财,倾家丧产无所恨焉。以故工人异常踊跃,视同已事。”……“被开办闵家洞,前后垂三十六年之久,惟前十八年仅获惟前十八年仅获瘦塃,家私典质殆尽。”……“老人初试于开矿事业也败,再试又败,又再试又败。亲戚知友劝老人止,改营他业者。老人曰,吾将数倾之而后快。妻及二女皆力谏不能止。老人之家产荡然无余,祖父所遗旧屋数椽及墓地数亩皆已改易主人,妻及二女操纺织业以自活”……“某夜,于枕畔寻得铜钱数十纹,私自逃亡。不意工人在硐内挖获旺矿,乃遣人四处追寻。赵公行经宝华庙前……二人强行架之,迨返抵铜中,果见旺矿叠叠……由是赵公积资巨万,遂成一大富……公致富后,年已衰老,乃停止办厂。””《新纂云南通志》对赵天爵盖棺定论为:“个旧厂自银、锡两矿发达以来致巨富者不知凡几,大抵身没之后名亦随淹,独天爵至今数百年来,个旧妇人孺子皆知之,且无一人忍斥其名,群称之曰‘赵老祖公’其盛德之感人也深矣。” 胡承荫下的这些功夫汪洪祥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一边走一边给胡承荫介绍宝华山寺和赵天爵的渊源,他说相传康熙年间,在宝华山寺的路旁,常有一个老妇人在路旁售卖茶水。她腰上系着白围巾,慈眉善目。因为这里是砂丁们往返厂区的必经之路,所以他们时常在这里饮茶解渴,顺便歇脚。赵天爵那时候已经苦苦支撑了十八年,整个身家都搭了进去,依然没有采到大塃,眼看着就要倾家荡产。赵天爵十分苦闷,便心生退意,一日途径老妇的茶水摊,赵天爵禁不住心中悲意,不禁向老妇诉苦,坦陈自己已有了放弃的念头。那老妇柔声劝慰,让他不要灰心,坚持下去,并告诉他不日定可以挖到大塃。 之后没过多久,赵天爵的砂丁发现有一条蓝蛇在矿洞中游走,就在蓝蛇的后面一路跟随,没想到竟然找到了百年难遇的大塃。赵天爵熬了十八年,终于苦尽甘来,一跃成为个旧当地的富豪。赵天爵对卖茶水的老妇颇为感恩,便回到宝华山寺寻找,不巧几寻而不遇,那老妇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此传闻不胫而走,民间便传言那老妇其实是“白猿大仙”变的,念及赵天爵秉性忠厚,特意在宝华山寺为他指点迷津。赵天爵听闻此传言,立刻在宝华山寺修建了“白猿楼”以志纪念。 在几百年前的史书之中,胡承荫拼凑出了一个贫苦出身、乐善好施、忍辱负重、求仁得仁的完美形象,而汪洪祥口中的传说似乎比史书上的记载更加生动且富有传奇色彩,他为了感恩神明庇佑挖到大塃而修缮宝华山寺,可他绝对没有想到,他死后后人竟也造了他的像来拜祭,他成了砂丁心目中有求必应的“赵老祖公”。 身前,他修缮宝华山寺为了供奉神明。 身后,他被众人塑了像当作神明供奉。 当胡承荫终于站在赵天爵的塑像面前,他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这位砂丁心中的保护神右手背在身后,左手将一块大锡托在胸前,慈眉善目,神态安详。他俯视着每个来拜祭他的砂丁,他们都梦想着他能保佑自己能采到大塃,从砂丁变成锅头,一夜暴富,可每年涌入个旧的砂丁这么多,赵老祖公能帮几个人实现愿望呢? 第二一二章 细皮嫩肉的后生仔 胡承荫站在塑像前出神时,汪洪祥已经带着伙计们跪倒在赵天爵的塑像前。汪洪祥双手合十,喃喃自语,似乎是有很多心愿求神明庇佑,汪洪祥跪在地上喃喃自语了好久,就在胡承荫觉得他永远也说不完的时候,他突然双手撑地,咣咣咣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简直是砸在地上的,那声音惊得胡承荫瞪大了眼睛,以前他经常跟着母亲去潮音寺上香祈福,见多了香客垂眸俯首、虔诚祈福的场景,从未见过如此生猛的磕头方式。 磕完头,汪洪祥站起身来,额头上的浮灰也顾不上擦,便将钱袋从怀中掏出来,抓了一大把塞进了功德箱里,钱币噼里啪啦的声响在空旷的庙堂回荡,汪洪祥站起身来,对着赵天爵的佛像双手抱拳,转身出了庙堂,好像他已然跟“赵老祖公”缔结了秘密的契约,有了“赵老祖公”的庇佑,前方的路便能一片坦途。 出了宝华山寺,天空突然下起雨来。 雨水浸润地面,但山路却并不泥泞难行,因为路面都被前人用石板铺就,因为多年来驮马的铁蹄往来不断踩踏,那些本来平整的石板都被踏出数寸深的窝坑。 夏末秋初的雨时大时小,好在暑热尚在,并不至于寒凉。 “咱们不用找个地方避避雨吗?” “荒郊野岭的哪里有避雨的地方?再说这鬼地方半年都下雨,这点雨就要避?那我们不用挣钱了!” 就着这话头,汪洪祥就跟胡承荫聊起天来,胡承荫本就是爱聊爱侃的性子,加上他也有意从汪洪祥口中多探听一些矿上的消息,也乐得跟他攀谈。 “汪大哥,你这些马都驮了些什么东西啊?” 汪大哥转头看了看身后那十几匹马身体两侧塞得满满当当的包裹,神情中流露出一丝得意。 “我这么说吧,个旧除了大锡啥也没有,就连个针头线脑、花椒大料都要从外面进口,以前滇越铁路和个碧石铁路还没通车的时候,别说这些尖子上的人,就连县城里的老百姓也都指望着我们活着呢!以前最兴盛的时候有好几百个马帮,名头响的有玉溪帮,河西帮,通海帮,蒙自帮,建水帮,开化帮……多的数不过来,这些马帮的骡马加起来总有好几千匹,单单我们建水帮就有七八百匹。就这么多马还是远远不够用,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县城里还有几十家做牛车生意的,牛虽然走得慢,可是力气比马大,拉的货比马多啊!也能派上用场。” “为什么这么多马都不够用啊?” 汪洪祥微微一笑,摸了摸身下驮马颈部的鬃毛,那棕红色的马打了个响鼻,马颈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它头上表示头马地位的红布因为风吹日晒已经泛白,只有褶皱处仍透出曾经的鲜红。汪洪祥身后的伙计每人驱赶五匹骡马,队形整齐,秩序井然。 “你知道个旧产的锡为什么叫‘大锡’吗?” 胡承荫摇了摇头。 “因为个旧出口的锡块每一块都有一百一十斤以上。炼锡的炉房将每个锡块平分成两半,就可以放在马的身子两边,方便驮运,一匹马长途负重也就一百来斤,一趟也就能运一块大锡,两块也不是不能运,但估计走到半路就累死了。个旧这大大小小的炉房每天都在扯炉,炼出来的大锡越来越多,根本运不过来。我入行的时候滇越铁路已经修好了,带我入行的大伯跟我说,在他年轻的时候,滇越铁路还没有修好,他们要先把大锡运到蛮耗(今曼耗镇),在那儿把大锡装船,沿着红河水一路向南,经过老街、海防,一路运到香港,再从香港运到欧洲去,因为以前的马帮经常往返蛮耗,当时可以见到各种从外面进口的新鲜玩意儿,马帮再把这些时新东西运回个旧,买给那些赶时髦的有钱人,留声机啊,鸟枪啊,照相机啊,洋烟洋酒啊,女人用的化妆品啊,香水啊,个旧的有钱人出手阔气极了,多少钱都肯花!我大伯那些年赚了不少钱,还攒钱组建了一支马队,自己当了马锅头。谁能想到呢,有一次他的马队在蛮耗的野林子里被土匪给抢了,人当时就给打死了,连货带马都没了。” “那些土匪没给抓住吗?” “抓什么啊?蛮耗那地界紧挨着安南,在那儿讨生活的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就算成功把货运上了船,红河上的‘水鬼’也不会放过他们,到时候把船抢了,把人弄死了,直接丢红河里喂鱼!” “汪大哥,你现在还这干一行,就不怕吗?” 汪洪祥把手往后一扬: “抢我?我有啥好抢的?现在个碧石铁路也开了,什么东西不能用火车运?你看我这十几匹马身上的袋子塞得鼓鼓囊囊的,都是些松炭、栗炭、瓜木炭!这玩意谁稀罕啊!再说了,我现在就是个运‘马炭’和做‘短帮’的,就在建水、石屏、个旧这几个小地方来回折腾,早就榨不出什么油水了,勉强赚个跑腿儿费,糊个口罢了!” “这些木炭不是也能用火车运吗?” “因为便宜啊!个碧石铁路那个铁轨修得那么窄,车速又慢,稍微开得快一点儿就要翻车,而且每天只有四趟车,每趟车才4个车皮,能运多少东西?那些有钱有门路的炭商为了早早地把货运出去,到处请客送礼走后门,碧色寨、石屏、建水那几个大站早就被他们给喂饱了!他们的木炭一年能周转好几次,那些小本经营的炭商没钱拉关系,永远也排不上号,他们的炭总不能烂在手里,就找我们这些马帮、牛车运“马炭”、“牛炭”,虽然马帮的速度跟铁路比不了,但晚到总比不到好吧?他们解了急,我们也乐意赚点小钱花。” 汪洪祥解下腰间的水壶,喝了一口。 “这一路上净说我了,说的我口干舌燥的。你这个后生仔怎么想起来到尖子上干了呢?” 胡承荫便将自己之前跟马春福编的一套说辞说给汪洪祥听了。 汪洪祥上下打量了一一眼胡承荫,胡承荫突然莫名有些心虚。 “你这个后生仔,细看细皮嫩肉的,生得还挺俊,还真不像是乡下长大的。” 胡承荫暗暗一惊。 第二一三章 给我剃个头吧 胡承荫从小就生得白皙,幼年因为唇红齿白,脸蛋子没少被邻里的叔叔伯伯姑姑婶婶揉捏,长大之后,晒不黑的体质依旧没有改,步行团的时候天天日晒雨淋,他虽也晒黑了些,可是跟身边那一块块黑炭比起来,显然是白了不少。 “我随我妈,从小就晒不黑。” 胡承荫意识到,虽然汪洪祥只是随口一说,却也道出了一个关键的事实,他从长相到气质跟穷到吃不上饭、被迫到尖子上卖命的穷苦人家的孩子全无相像之处。 好在汪洪祥并不在意,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黑牙。 “不打紧,甭管你是白是黑,到尖子上干一阵,都得变绿。” “变绿?为什么啊?” “那大锡有毒,在尖子上干的砂丁用不了多久脸上都变绿了,干个三五年就没了命,后生仔,你年轻,长得又好,还有能耐,干什么不能活命?听大哥的,换个营生。” 胡承荫笑着摇了摇头,汪洪祥见胡承荫没有说话,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看周遭,他们走到了一处难得的平坦之地,青草长得老高。 汪洪祥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回身跟伙计们说道: “下来吧,咱们休息一会儿,也让马填填肚子。” 伙计们纷纷下了马,将马匹身上的货物尽数卸下,马儿埋头一门心思地吃草,享受着难得的轻松时刻。 汪洪祥点燃一根旱烟,沉醉地吸了一口,接着将烟叼在嘴里,拿出一把大剪刀,挨个给那些马修剪马鬃,他先是用梳子将马鬃都梳到一边,接着用剪刀沿着马脖子的弧度一溜地剪下去,剪得又快又整齐,剪好后再用毛刷将散落的马鬃刷落。 那马儿全程专心吃草,任由摆弄。 汪洪祥没让伙计们沾手,他们也乐得清闲,用胡承荫听不懂的语言,低声地聚在一处闲谈着,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我的马也是我的好兄弟,他们不是牲口,他们都通人性的,你给它们弄得干干净净的,它们干起活儿来也有劲!” 汪洪祥摸了摸自己钢丝般向外炸乎的头发。 “我这头也该剃了。” 汪洪祥从包裹里拿出剃刀,坐到一块石头上,弯腰垂头,从后脑勺向前刮起,很快黑发中间便出现一条白色的“犁沟”,一会儿功夫,汪洪祥的满脑袋的头发就给刮了个一干二净,动作干脆利落,让人叹服。 胡承荫想了想,开口说道: “汪大哥,你也给我剃个头吧。” 汪洪祥看着胡承荫的“三七分”,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你这个头我可不会剪!我只会剃光!” “你就给我剃光就行。” 汪洪祥瞪圆了眼睛。 “后生仔,你怎么想的啊?平白无故怎么就要剃光头呢?” “洗脸的时候能把头一起洗了,多利落!” “那我可给你剃了,你可想好啦,别后悔啊!” “不后悔。” “那你到这儿坐下,我保证给你刮得干干净净的!” 胡承荫坐在石头上,头顶的刮刀一下一下地在头皮上刮擦着,他甚至能感受到刮刀切断发根那种微妙的触感,刀起发落,散发不断从他眼前飘下,落在腿上,胡承荫抓起一绺头发,在手中揉搓把玩着。 “好了,完事儿了!” “我本来有个小镜子,前两天刚摔碎了,要不然就能给你照照了。” 胡承荫无法看到自己此刻的样子,只能用手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刚刚斩断的发根摸起来微微发痒,自从胡承荫记事儿之后,他就没有剃过光头,他一向爱护他的头发,在意自己的形象,突然之间变成了光头,让他觉得有些不适应。 汪洪祥将剃刀擦干净,一边打量着胡承荫一边摇头。 “挺俊一个后生仔,唉!” 这就是胡承荫想要的结果,他选择剃光头发,就是想暂时跟过去的自己切割干净,他希望泯然于众人,无人知晓他的来处,也无人好奇他的过往。 一阵风吹过,胡承荫觉得头顶凉飕飕的。 “好凉!” 汪洪祥嘿嘿直乐: “你那是没习惯,时间长了就好了!” 驮马们饱餐了一顿青草大餐之后,汪洪祥的伙计们打开麻袋,掏出里面的玉米和豆子,又给他们加了餐,胡承荫也跟着一块儿喂,他将豆子放在手心,马儿用舌头将豆子卷入口中,也濡湿了他的手掌,他觉得很痒,强忍着不缩回手。 “上路啦!”汪洪祥吆喝了一嗓子。 马队继续前行,驮马们吃饱喝足之后更加有劲头了。 “汪大哥,你再给我讲讲天良硐尖子上的事儿行吗?” 汪洪祥叹了一口气,苦笑一声。 “真没见过你这种后生,怎么劝都劝不听的,我看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是吧?算了,咱们萍水相逢即是有缘,一路上穷山恶水,也没旁的事干,大哥我就给你好好说道说道这天良硐。” “谢谢汪大哥!” “这个天良硐的锅头本来就是个拖烂草席的穷小子。” “拖烂草席?那是什么营生?” “个旧满城都是赌徒,上到锅头,下到砂丁,都好赌,有钱人去气派的赌场赌,穷光蛋的赌场就是一张草席,摆摊设赌的在街边铺开一张草席,赌徒们在草席上盘腿一坐,赌局就开始了,天良硐的锅头姓吕,好像是叫什么吕恒安。他十几岁就从石屏到了个旧,听说是还有两个同乡跟他一块儿来的。三个人一起在街边儿讨营生。赌摊的老板就没有不认识他们三个的。 这个吕恒安是三个人里面最小的,却是最讨人喜欢的一个,他见谁都笑脸相迎,人又机灵。你一个眼神他就乐颠颠地给你把草席铺好,他不光有眼色,人长得也讨喜,那些人也就乐得给他点小钱花花。后来兄弟三个就攒了一笔小钱,办起了尖子,可大塃没挖到,人倒是死了两个。至于吕恒安那两个同乡是怎么死的,说什么的都有,有说病死的,有说被人杀了的,有说在尖子上塌大顶砸死的。 那两个同乡兄弟死了以后,这个姓吕的可就转了运了,不光讨了老婆,用老婆带来的嫁妆在马拉格办起了尖子,还一下子就让他挖到了大塃!那可是百年难遇的好塃啊,吕恒安办了天良硐,摇身一变就成了锅头,天良硐的大锡源源不断地运到香港去,才几年时间,吕恒安就富得流油了!听说他的宅子都是按照《红楼梦》里贾府的样子修的,阔气极了!这都是我听来的,吕恒安从来不到尖子上来,所以我没见过,他的两个手下我倒是打过几次交道。 我一下子是不是说的太快了?听不懂吧?办尖子说白了就是到处挖坑,锅头出钱雇人挖坑,挖坑的人就是砂丁。尖子上所有的花销都是锅头出钱,但要是挖出好塃(含有锡矿的砂土),这尖子上采出的大锡赚的每一分钱也都归锅头。锅头一般不管尖子上的事儿,他雇人来管,管事儿的就叫上前人。锅头很少到尖子上来,这上前人就是说一不二的,尖子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归他管,尖子上除了上前人,还有欀头和先生,砂丁为了采塃,洞就会越挖越深,成了一条窝路,有的窝路有几百米长,窝路陷了顶可不是开玩笑的,就算没有砸死也能给闷死在窝路里头。为了防止窝路塌方,欀头要在坑道里面架欀木,这欀头可是凭本事吃饭的。这先生嘛,就是算账的,尖子上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要找他报账。” “汪大哥,你怎么对这些事儿这么熟啊?你以前在尖子上干过?” “这有什么?个旧周围这么多厂尖,大锡多得运不过来,总能碰上别的马帮,有闲工夫了就一起喝两盅,什么打听不着?我再好好给你说说这天良硐的事儿。这个尖子上管事儿的是一个叫‘张大疤‘的欀头!在天良硐他绝对是说一不二。” “汪大哥,尖子上最大的不是上前人吗?” “你说的没错,可是天良硐没有上前人。” “为什么?” 第二一四章 终于到了天良硐 “这就得说道说道了,天良硐这位欀头不会支欀木,也不会冲尖子,整天啥活也不干,就知道逞勇斗狠,不光好堵,还抽大烟,让锅头头疼得很,可谁让‘张大疤’是吕恒安的小舅子呢!锅头请了好几个上前人到矿上,可是每个刚到尖子上没多久就不干了,这个‘张大疤’会一天到晚地找人家麻烦。我每次来卖炭,都换一个上前人,后来消息传开了,就没人肯到这尖子上来了。 你知道这‘张大疤’为什么叫‘张大疤’吗?因为他后脑勺还有一道特别长的疤,从天灵盖到耳朵根儿,瞅着吓死个人!你可别小看这道疤,那可是”张大疤”的免死金牌!据说早些年尖子上经常有人因为抢窝路打得你死我活,谁抢到了大塃就是谁的,根本没有王法。好不容易挖到了大塃,有人来抢窝路,‘张大疤’帮锅头挡了一刀,就留下了那道疤,后来他索性就剃了个光头,整天在尖子上耀武扬威。我有一次过来送炭,亲眼看见他拿鞭子抽砂丁,那人给打得浑身是血,嗷嗷直叫,后来就没动静了,低头一看,人已经断气了。后生仔,但凡你还想在这尖子上干一天,就千万不能得罪他! 这尖子上还有一个欀头,姓石,要我说,这尖子上上下下就靠他了,架欀木他可是一把好手,就是人太窝囊,明明都是欀头,被张大疤欺负得死死的!没用得很!” 马队越往前走,山上的树就越少,到后来变成光秃秃一片,地面上尽是些被砍伐之后留下的树桩,只有些零星的杂草枝蔓其间,更显荒凉。 “汪大哥,这山上的树怎么都被砍了?” 汪洪祥冷笑一声: “早就变成炭喽!个旧这地界要是还有树,哪轮得上我们这些马帮从外面运炭过来啊!个旧这些尖子边儿上的山早就没有一棵树了!” 山间满目疮痍,胡承荫的心情愈加沉重起来,可是前方隐约传来的人声、流水声、铁器击打石块的敲击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咱们现在已经是在马拉格厂区了,前面是天马山冲,你要去的天良硐就在那儿!” 胡承荫深吸了一口气。 终于到了。 在狭窄小路的尽头,有两个持枪的矿警起初看到他们目光充满戒备,看清汪洪祥的脸,表情和缓了不少,一偏头,示意让一队驮马进入。 从入口进去之后,瞬间豁然开朗,眼前是一片被群山环绕的山间盆地,这就是汪洪祥口中的天马山冲了。冲头(南边)和冲尾(北边)的两个炮台一下子抓住了胡承荫的目光,炮台约有六米,分为三层,每个炮台上有六七个背着枪的厂丁分散在各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严密监视着尖子上的一切动向。 胡承荫小时候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偷家里的白糖,洒在蚂蚁窝的附近,蹲在一旁看蚂蚁运白糖。最先发现的蚂蚁收到了消息,就会引来越来越多的蚂蚁,那些蚂蚁毫无怨尤、毫不懈怠,一心一意地将大他们身体几倍的白糖搬回洞内,胡承荫经常出神地看着这一幕,投入到忘记了时间,一直到双脚麻痹,母亲揪着他的耳朵把他带回家为止。 胡承荫觉得自己眼前的情景跟小时候蚂蚁运白糖的场景如出一辙,别无二致。 群山环绕的巨大的空地上,几百个工人安静有序地做着自己的工作。空地上放了好些个石磨,每两人一组费力地推着。胡承荫的家附近就有一间豆腐店,他从小就看见那家店伙计用石磨将黄豆磨成豆浆,这边的石磨比豆腐店的石磨大,木把也要长上一大截,两个工人双脚蹬地,整个人趴在木把上,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足可见该有多费力,他们不时地往石磨上的圆孔中倒进矿砂和水,底部的沟槽中流出的不是雪白的豆浆,而是浑浊的泥浆。若不是亲眼所见,胡承荫简直难以想象,石磨这种用来碾稻谷、磨豆腐的工具,竟然会用来碾碎矿石。 空地上还被挖了许多高高低低的沟槽,里面灌满了水,砂丁们穿着麻布衣赤脚站在一旁,用竹扒拨弄着什么。远处还有四座一式一样的房子,皆是三间两耳的构造,中间一间房毫无遮挡,一个半人来高的土炉子,几人在旁边看守,一人用力在火炉下方拉着风箱,不时用胳膊抹去脸上的汗。两边的房屋被楼板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西边有一处矿硐,硐口十分狭窄,有一人蹲在硐口,不停地摇着一个类似鼓风机的机器。不断有砂丁们背着沉甸甸的麻袋钻出来,扛到一个硕大的秤上称重,管秤的人挪动秤砣报数。矿硐边上搭了一个凉棚,凉棚下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一把太师椅和一张可以前后摇晃的藤椅。太师椅上坐着一个穿着长衫、面容清癯的老者,他坐在桌后,一丝不苟地用毛笔做着记录。 砂丁们将麻袋中的塃土倒在旁边早就堆得高高的塃堆上。他们都穿着一式一样的麻布衣,每个人都打赤脚,没有一个人穿鞋,他们的脸上和身上都是斑驳的污渍,早已看不出本来的肤色。胡承荫惊讶地发现,每十个人中竟有三四个都是十二三岁的童工!硐口旁边站了一个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的厂丁(打手),手里拿着一个银元粗细的鞭子,若是谁动作慢了点,那人上去就是一鞭子,不论年纪大小,丝毫不留情面。 藤椅上躺着一个光头,大概四十出头,脖颈上戴着手指粗细的金项链,双手加起来共带了六七个金戒指。他的身材已然发福,肚子尤其大,一身黑色中式衫裤,高档丝绸的质地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穿着皮靴的双**叉搭在桌子上,手里把玩着手里的一个陶瓷的小物件,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胡承荫觉得他的眼神像毒蛇一样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砂丁背着看来比他还要重的麻袋一步一挪地走着。厂丁嫌他走得慢,抽了他一鞭催促他快点,那光头嫌那厂丁抽得太轻,走过去将鞭子夺了过来,狠狠抽了几鞭子,那孩子的后背瞬间见了红,他身子一抖,快步向前跑去,却一头栽倒在塃堆上,他用手在塃堆上摸了摸,赶紧将麻袋中的矿砂倒掉,连滚带爬地往回跑,中途又险些摔倒,好在身旁恰好有个中年砂丁扶了他一把,总算有惊无险地跑回硐中。那光头一脸得意地向那厂丁走过去,将鞭子塞回厂丁手中。 “你们这些个懒鬼,整天给我磨洋工,我看就是皮子紧了,欠抽!” 光头耀武扬威的时候,胡承荫看到他的后脑勺有一个一扎长的伤疤,皮肉纠结,如一只蜈蚣趴在上面,又恐怖又令人恶心。 胡承荫看了汪洪祥一眼,汪洪祥接收到他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这光头定是”张大疤”无疑了。 “张大疤”舒展了筋骨,重新坐回藤椅上,有个四十几岁、异常干瘦的人从硐中钻出来,沉重的麻袋压在他身上,显然已经不堪重负,他的双脚都拴着铁链,脚踝的皮肤早已经红肿溃烂,寸步难行。胡承荫发现他额头上刻了字,仔细一看竟然是一个“狗”字。那砂丁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一头栽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那厂丁赶紧跑过来抽了几鞭子,可是躺在地上的人很显然已经到了极限,他用尽全力想要支撑着站起身来,可是根本做不到。 “张大疤”慢悠悠地起身,走到那人身旁蹲下,接着拿起手中那个蛐蛐罐儿大小的物件,在空中晃了晃,里边有什么东西格朗格朗响,接着”张大疤”将那物件放在了那砂丁的额头上。 胡承荫一眼便看出来,这是一个花纹十分精致的青花瓷色盅。 “你来猜猜,这把是单还是双?” 那砂丁一脸惊恐,却并不意外,显然这已经不是“张大疤”第一次跟砂丁玩这个游戏了。 “……单,不对,是双,双!” “是双?你不改了?” 那砂丁摇了摇头。 “张大疤”笑着掀开色盅,哈哈大笑,那砂丁看了色盅里面的色子,一脸的绝望。 第二一五章 该小心的是你 “一个二,一个三,啧啧啧,你说说你,为什么要改口呢?你要是不改口,不就没了这顿打了吗?这可就怪不得我了吧?只能怪你自己命不好啊!” “张大疤”用穿着皮靴的脚对着那砂丁的肚子一顿猛铲,那人疼得哀嚎不止,不住求饶,“张大疤”就跟没听见一样,不停地用鞋跟去跺那人的脸,不知道踩了几次,那张脸很快便血肉模糊了,额头上的“狗”字也被鲜血覆盖了。 胡承荫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来,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可是他实在无法接受,在这世上,一个人可以如此践踏欺辱另一个人。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力量如此的渺小。 他梦想着作一把刀,刺破渔网,让陷入网中的鱼冲破禁锢,得到生的机会,可是他自己也只是其中的一尾鱼。 胡承荫向前迈了一步,胳膊就一下子被汪洪祥拽住了。 汪洪祥看着胡承荫握紧的双拳,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张大哥!我送炭来啦!”汪洪祥挤出一张笑脸,走上前去。 “张大疤”停下鞭子,转头一看,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洪老弟,你来得正好,尖子上正缺炭呢!这次的炭成色怎么样?” “这还用问吗?孬炭我怎么敢往您跟前摆啊!我们都是做小本生意的,就靠着你们这些大尖子讨生活呢!我这次带了松木炭一千二百斤,栗木炭三百斤,瓜木炭两百斤。赶紧叫伙计们称一下!” “不用称了,我还不相信你吗?白先生,给洪老弟结工钱!” 那个一直在凉棚里面拨弄算盘珠子的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抚了抚长衫的袖口。 “张大哥,我还想跟上回一样,运点大锡到火车站去,大哥给行个方便?” “你倒是每次都贼不走空啊,来一趟两头赚钱!” “没办法呀,你也知道我们马帮不比从前啦,能运一点是一点嘛!通了铁路之后我们也就跑跑短帮生意了,怎么办呢?总要填饱肚子啊!” “白先生,你带几个伙计们去装大锡吧!对了,刚才那只死狗,今天他背的塃全都不算!我要让他干到死都拿不到一分钱!” 白先生扬手叫汪洪祥的几个伙计过去,那些伙计自是轻车熟路,牵着驮马去装大锡了。 胡承荫还在担心那个砂丁的安危,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时候从硐里钻出一个男人,他一身矿灰,年纪四十不到,脸膛周正,却一脸苦瓜相,抬头纹和法令纹极深,看起来苦哈哈的。他两手空空地从硐中钻出来,“张大疤”看了他一眼,轻蔑一笑,朝他招手。 “石老弟,辛苦啦!” 胡承荫心中猜想,这人应该就是石欀头没错了。 石欀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那个砂丁,偷偷朝几个砂丁使了眼色,他们赶紧合力将人给抬走了。 “石老弟,我看你就是心软,那只死狗你管他作什么?” 那石欀头不接茬,转换了话题: “张大哥,咱这个窝路采出来的塃成色是越来越不行了,原来是‘大螺丝盖’,现在也就是个‘小黄口’了,是时候冲冲尖子了。” “这事儿你跟我说不着,不是有你石老弟嘛,你就多费点心吧!” “可是冲尖子需要钱啊,买,买欀木,买工具,处处都需要钱,我上次跟白先生说这个事儿,可白先生说—— “哎呀,你不就是要钱嘛!没错,我是最近是手气有点差,跟白先生拿了点尖子上的钱,但我马上就要转运了,等我赢了钱,都给你冲尖子,怎么样?” 石欀头还想说什么,张大疤突然指着胡承荫问: “洪老弟,这是谁啊?面生啊!” “张大哥,我这个小兄弟叫胡阿青,从湖北来的,他大哥几年前也在个旧的尖子上干,后来跟家里断了联系,他这次大老远过来就是找他哥的。我跟他说,咱们天良硐是个旧数一数二的大厂尖,他就求着我带他过来讨个营生,你能不能收下他?” “张大疤”上下打量了一眼胡承荫,眼光冰冷,带着审视,就像浑身上下被蛇信子舔了一遍。 “找大哥?你大哥叫什么?” 胡承荫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和愤怒中回过神来,一时间有些恍惚,汪洪祥见状,给了他一杵子。 “张大哥问你话呢,你哥叫什么?” “胡阿兴。” “胡——阿——兴,没听说过。白先生,咱们尖子上有这么个人吗?” 白先生摇了摇头。 “哎呀,汪老弟呀,不是我不想帮你,可现在我们月活头不在,再说都是冬月招工,这时候……” “你就别跟你洪老弟我打马虎眼了,过一阵就是秋收了,哪个尖子上没几个回家收庄家的?” 张大疤冷笑一声。 “你看着刚才那个老废物的脚了吗?别的尖子上我管不着,在我的尖子上,谁要敢半路逃跑,就是那个下场!” “要不怎么说我最佩服张大哥你呢!这天良硐有今天,还不是多亏了你嘛!” 见“张大疤”被夸得十分受用,汪洪祥趁热打铁,从口袋里拿出一盒雪茄塞进”张大疤”的手中。 “可以啊,外国货啊!” “还是你识货!这是我前阵子在碧色寨搞到的,从香港弄来的,真正的英国货,我自己都舍不得抽!” “张大疤”面露喜色,却仍不表态。 汪洪祥眼珠一转: “张大哥,虽说你是个欀头,但谁不知道你在这尖子上说话比上前人还好使啊?还用找什么月活头啊,收不收人还不是你张大哥一句话的事儿?” 汪洪祥这几句话给”张大疤”捧舒服了,他立马开口: “人我要了,以后就在我尖子上干!” “张大哥收你了!还不快谢谢张大哥!” 胡承荫深鞠一躬: “多谢张大哥收留,我一定好好干!” “张大疤”的注意力都在雪茄上,看都懒得看胡承荫一眼,他伸了个懒腰,躺回藤椅上,许是腰间的盒子炮有些硌得慌,他又挪动了一下身子,他肥硕的身躯压得藤椅吱嘎作响。 “张大疤”悠然地抽出一根雪茄,塞进嘴里,身旁的厂丁赶紧划燃了一根火柴给他点烟,他深吸了一口,闭上眼睛,露出满意的笑容。 胡承荫握紧拳头,勉强压抑住了对着这张满是横肉的脸来上一拳的冲动。 “马锅头,大锡装好了!”远处一声喊。 胡承荫回头,看到白先生和汪洪祥的伙计们从走了过来,那些驮马们驮在背上的两块大锡从布袋的顶端露出来,在夕阳的光芒下发出闪闪银光。 “胡阿青对吧?” 胡承荫点了点头。 “你跟我去仓房领工装和被褥,这些都是要花钱的,从你工钱里扣!“ “白先生,我跟我这小兄弟再嘱咐几句。” 白先生走远了,汪洪祥四下看了看,近前没有尖子上的人,他低声说道: “后生仔,这回我可真走了,虽说山水有相逢,可下一次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 “汪大哥,你以后不到天良硐来了吗?” 汪洪祥叹了一口气: “跑马帮本来赚得就是辛苦钱,现在赚得是一年比一年少了,我年纪也大了,差不多也该收手了,寻思着回老家开个糕饼店,个旧的桂香斋啊、桂兰轩啊、荣泰昌啊,糕点都做的不错,我想把他们的家的糕点都卖到老家去。” 胡承荫看着汪洪祥无比憧憬的神情,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汪大哥,多亏了你我才能留下,真的谢谢你。” “后生仔,你可别这么说,你刚才也都看到了,这是个什么鬼地方!我都有点后悔把你带过来了!你再想想,你如果现在改注意,跟我走还来得及!” “汪大哥,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要找到我哥,我一定得留在尖子上。” “阿青兄弟,大哥我有一句话要嘱咐你,我知道你心善,但这是个吃人的地方,你能顾好你自己就很不错了,凡事千万别强出头!” 胡承荫点了点头。 “还有,这个”张大疤”可不是个好东西,你看他膀大腰圆的,实际上心眼儿比针鼻儿还小,特别记仇,但有一点,他爱听好听的,你把他哄开心了,你在尖子上的日子就好过了。记住,千千万万别得罪他!要不然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时候不早了,真该走了,该劝你的都劝你了,大哥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你一定要多保重啊。” 胡承荫点了点头,突然伸出双臂紧紧将汪洪祥抱住。 汪洪祥许是许久没有被人这样拥抱,或是从未被人这样拥抱过,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快松开,咱两个老爷们儿,不兴这么娘们唧唧的啊!” “汪大哥,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看着胡承荫濡湿的眼眶,汪洪祥突然下定了决心: “阿青,要不你跟我回老家吧,到我店里当个伙计,虽然不能大富大贵吧,吃饱饭还是没问题的,怎么样?要不要跟我走?” 实话实说,第一次看到汪洪祥的时候,胡承荫心里是十分厌恶的。他觉得汪洪祥就是一个视财如命的赌徒,可是此刻他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他能在汪洪祥的糕点店里当一个小伙计,如果他不是胡承荫,如果他真的是胡阿青,他一定会二话不说地跟他走。 可是他不能。 他又怎会不知道他即将踏入的是地狱般的穷境呢?可他恰恰是为了向世人揭露这人间炼狱狰狞的面目而来,他必须将这肉身蹈入其中,没有退路。 “汪大哥,你就别劝我了,再不上路天就要黑了。” 汪洪祥笑了两声,想要抑制住心中酸意。 “哎,还指望下次上赌场带着你大杀四方呢,看来是没机会了!” 胡承荫咧开了嘴角: “汪大哥,你一定多保重身体啊!” “后生仔,你一定要给我好好活着!知道吗?” 胡承荫重重点点头,看了看天边不断下坠的日头。 “汪大哥,一路上多加小心啊!” “该小心的是你!走了!” 汪洪祥摆了摆手,飞身上马,领着驮马队沿着来时路离开了天良硐。 胡承荫看着汪洪祥的背影,强忍着没有再说话,他很怕自己一张口便会功亏一篑,将一切和盘托出。 第二一六章 地狱来的人 胡承荫走到凉棚下面,白先生坐在桌前不紧不慢地记着账,见他过来并未抬眼,轻轻放下毛笔,将账册合上夹在腋下,起身朝仓房走去,胡承荫默默跟过去,一路跟白先生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路上胡承荫趁机环顾四周,仓房位于北面一座三层砖楼的一层。三层楼加起来总有二三十个房间。二楼三楼不时人进出,看打扮不是换岗的矿警就是尖子上的其他管事的。隔着整片空场,砖楼正对面是一座座两层的竹楼,前后两排,共有十座,却全部用竹子建成,柱子是竹筒,墙壁是编织的竹篾。此时这些楼里似乎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女子从最东边一座竹楼进出了几次,她们大多举止怯懦、形容憔悴,感应到胡承荫的视线,都把头垂得低低的。虽然她们没有穿着跟砂丁一样的麻布衣服,可衣服上都打着许多补丁,想必也是在尖子上做工的。 白先生从怀中掏出一串钥匙,抓出其中一把打开了一楼最左边一间房的门,开门的时候还有意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不让胡承荫看见。白先生瘦得过分,一件长衫罩在他身上,好像一把收着的伞,一双枯瘦的手,手指毫无半点肉,一层皮松垮垮地裹着骨头。在白先生双手上下翻飞地拨弄着算盘珠子的时候,胡承荫觉得他每根手指的指节跟串起来的算盘珠子如出一辙。白先生颧骨高耸,眼神精明,似乎时刻都在计算着得失利弊,胡承荫觉得若是一个算盘成了精化作人形,那一定是白先生的样子。 “你站在门口,不要动。” 许是为了防盗,这仓房竟然没有窗子。即便是站在门口,胡承荫也可以闻到一股难闻的霉味,胡承荫强忍住了用手捂住鼻子的冲动,只好四下张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不经意间往仓房里面瞥了一眼,发现仓房里堆得满满当当,不但有许多被褥和麻布衣服,还有许多他从没见过的奇形怪状的工具。 胡承荫正在专心致志地观察,想把周遭的一切都记在脑中,突然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转头一看,就是之前那个一脸苦相的石欀头,不知道为什么,胡承荫觉得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长得很像一头牛,健壮却驯顺,沉默又悲伤。 他的目光跟胡承荫碰到一起后微微颔首,胡承荫也点了点头,侧身给他让了路,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胡承荫发现他左手的食指整个没有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断了一节。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单子,放在白先生面前。 白先生摊开单子看了看,拧紧了眉头。 “尖五把,锤三把,炮杆两根,捞勺两个,引针三根……石欀头,这些东西上个月不是刚刚领过吗?欀刀三把,煤石灯五盏,啄子和塃钯怎么要十把这么多?” 石欀头低垂着眉眼,低声道: “这些东西本来就用得费,已经将就了一阵子了,砂丁们手上的啄子都坏了好些个了,再不领就耽误上工了。” 白先生白了石欀头一眼,用毛笔在单子上签名,并用手指摁在鲜红的印泥上,在单子上按了手印。 “明天上工之前到这儿来领吧!” 石欀头转身就要离开,白先生说道: “等等!” 接着白先生朝胡承荫的身后招了招手,此时胡承荫才发现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站在自己的身后,她手里捧着厚厚一摞麻布衣。那女孩身材高挑,肤色苍白,头发细软且微微发黄,唯独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浓密的睫毛好像两把扇子,忽闪忽闪地,她下巴尖尖的,鼻子小小的,嘴巴也薄薄的,好像整张脸上就长了一双眼睛似的。 跟胡承荫之前所见的其他女工不一样,女孩身穿一件杏色的上衣,下身穿了一条水蓝色的绸裤,这身簇新的衣衫在周遭的环境之中看来十分扎眼,胡承荫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似乎是感应到胡承荫的目光,女孩突然局促起来,脸色似乎变得更加苍白,然而她却始终没有抬眼看他,只是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将手中捧着的麻布衣放在了白先生面前。 “白先生,二十套下工装做好了。” 白先生点点头,一丝不苟地将那一摞麻布衣细细地数了一遍,数目对上以后,白先生说道: “小井,张欀头的衣裳浆洗好了吗?” “洗好了。”胡承荫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个叫“小井”的女孩听到张欀头的名字身躯无法控制地发抖。 “你现在给他送过去吧!” “是。”小井小声应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开了。 石欀头看着小井的背影,神情微妙,似乎是顾忌站在一旁的胡承荫,他赶紧把目光移开了。 小井走后,白先生从架子上拿了一床被子和一个大麻袋,接着从那摞衣服最顶上拿起一套放在了被子上。 “明天开始上工,石欀头,你带带他,今天那个赫发怎么回事儿,是离死不远了吗?” “没有没有,就是肺落下毛病了,有时候气倒不过来。”石欀头忙道。 “就让新来的住赫发那个屋吧,让他盯着点,可不能死屋里头,晦气。” 白先生说完,低头又记起他的账来: “石欀头,你带着胡阿青到伙房去吧!” “跟我来。”石欀头低声说。 胡承荫发现最重要的事情还没问。 “白先生,工钱怎么算呢?” 白先生咳嗽了一声,挑眉看了胡承荫一眼: “活还没干,就先惦记着拿钱了?尖子上没有闲钱,要把你们背出来的大锡卖了才有钱发工钱,你只要每天背足四桶塃,就能拿到四斤大锡的月活钱,你若是嫌少,可以多干,每多背一百桶给五斤大锡钱。大锡一天一个价,你具体能拿多少钱,以能卖上什么价为准,明白了吗?别整天想着拿工钱,先把活儿干好!” 胡承荫点了点头,一时间计算不出,这工钱是多还是少,也不知道真正能拿到钱是什么时候,就这么懵懵懂懂地抱着刚领的一堆东西,跟着石欀头朝着对面的竹楼走去。胡承荫手里的被子严重泛黄,被面上还有一些不明的污渍,布料已经糟了,许多地方透出了棉絮,这被子之前不知给几个人盖过,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异味,胡承荫几欲呕吐,只好屏住呼吸,强忍了下来。 走到一半,胡承荫看到小井捧着一摞衣服从竹楼里走了出来,两人交错而过的时候,胡承荫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未干的泪痕。 石欀头在东边第二座竹楼前停了下来,扭头说道: “你以后就在这个伙房住,一楼吃饭,二楼睡觉。” 胡承荫仔细端详眼前的竹楼,在步行团行进的路上,胡承荫看过很多大大小小的竹楼,眼前这竹楼跟那些竹楼很相似,却又有着些微的不同。竹楼通体都是用竹子支撑,骨架就是用碗口粗的竹子,楼板则是用竹篾编织而成,竹篾编织的十分细密,从外面几乎看不到屋内的光景。 胡承荫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小井小小的身躯轻巧地滑进了那砖楼三层最西边那间房,胡承荫还想多看几眼,石欀头在外面大喊一声: “朱伯,有新伙计过来了!” 里面传出苍老又浑浊的一声: “来啦!” 紧接着有听到里头喃喃道: “小江,你接着添柴火,我去开门,小心别烧到手啊!” 脚步声拖拽着由远及近,可以听出屋里人的急切,胡承荫听到了抽门栓的声音,门从里面打开,一股浓烟迎面扑来,胡承荫一下子被呛到,猛烈地咳嗽起来,他赶紧捂住了嘴巴,可眼睛控制不住地流眼泪,根本睁不开。 “朱伯,好大的烟啊!”石欀头嘟囔道。 屋里人一边操着粗嘎沙哑的嗓音说着,一边穿过浓烟,走到胡承荫面前。 即便是烟雾缭绕,胡承荫还是被眼前来人吓了一跳,直觉此人不应属于人间,而是来自地狱。 第二一八章 放工了 眼前显然是一个老人,可胡承荫却觉得自己猜不出他的年纪,说他五十岁、六十岁或是七十岁,似乎都很合理。老人额头上刻着一排字,前面几个字看不清,最后三个字“逃走人”依稀可以辨别出来。他佝偻的身体看起来就好像一只虾子,双脚的脚踝处都有一圈陈旧的褐色疤痕,老人满脸沟壑,面色青绿,脸上遍布大大小小的疙瘩,眼球突出,嘴唇泛紫,起初汪洪祥跟他说矿工的脸会变绿,他还只当是在吓唬他,如今这青绿的脸庞直接出现在他面前,让他不由得嗓子一紧,咽了口唾沫。 “你是新来的后生仔吧,我是伙房烧火做饭的,你就叫我朱伯就行了。”朱伯看到胡承荫,笑着介绍自己。 “朱伯好,我叫胡阿青。” 胡承荫进了屋,他环顾四周,整个一楼被竹篾制成的楼板隔断成两间,里间想是一个储藏间,从打开的门可以看到屋里墙上挂着各式各样胡承荫从未见过的工具。外间面积应是里间的几倍,屋子靠着东边的墙摆了一个宽大的木桌,桌上污渍遍布,上面凌乱地摆着一个缺了把的茶壶和几摞不知道洗没洗过的碗筷,和几盏熄灭的清油灯,角落里有一个大陶瓮。正对着门垒了两个灶台,一个个灶台上坐着一口大铁锅,另一个灶台上是一个大饭甑,呼呼冒着热气,灶台前的小板凳上,坐着一个小人儿,消瘦的身子骨勉为其难地支撑着一颗大大的头,看来颇不协调,像后安上去似的。他的后背挺挺的,小手不断地将手边的干柴塞进炉膛里。胡承荫心里纳闷,尖子上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心里估摸着他可能只有八九岁,就在此时这孩子突然回过了头。 这张脸瞬间就让胡承荫想起了一个人。 一样的大眼睛,一样的长睫毛,一样苍白的皮肤,一样的薄嘴唇。 小井。 唯独这孩子的眼睛跟小井不同。 虽然又黑又大,却没有光泽,视线在空中漂浮,无法聚焦。 他看不见。 胡承荫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石欀头勉强平复了咳嗽,抱怨道: “朱伯,怎么这么大的烟哪?” “没办法啊,到了夏天,个旧的天就跟漏了似的,一直在下雨,柴火太湿了。” 石欀头伸手指了指楼上,用探寻的眼光看着朱伯,朱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石欀头走到西边角落的梯子下面,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爬了一半,朝胡承荫招了招手。胡承荫赶紧过去,跟着爬上了二楼。因为竹制的楼梯又窄又晃,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好像马上就要折断一样,胡承荫爬得胆战心惊。 石欀头拉开一米见方的活动楼板,手脚麻利地上了二楼。胡承荫上半身刚露头,发现二楼比一楼更加黑暗,他用双手撑住二楼的楼板,手脚并用地站起身来。他刚刚站直身子,头顶就一下子撞上了屋顶,突如其来疼痛让他猝不及防。 因为朱伯在一楼烧饭,浓烟飘上二楼,整间屋子烟雾弥漫,胡承荫忍不住猛地咳嗽起来。他下意识就想开窗,可是四下摸索过后,胡承荫发觉不是没开窗,整间屋子根本没有窗子,,整个房间比一楼暗了许多,只有些微光线从竹篾间的缝隙中透进来。胡承荫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屋内的黑暗,发现整个房间别无他物,只有二三十条被子凌乱地摊在草席上,许多被子被面脏污到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还有些被子早已破烂不堪,变成了一堆棉絮。 一上二楼,胡承荫就听到了一阵令人窒息的喘息声,他跟着石欀头循声走过去,看到角落里有一个人,他蜷缩着身体,下身盖了一床被面破烂不堪、棉絮外露的被子,一双脚露在外面,脚上的铁链随着身体的微颤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脚踝上的伤口散发出阵阵腐肉的味道,令人作呕。他的脸上仍有残留的血迹,额头上的“狗”字张牙舞爪。他的嘴大张着,胸口猛烈地起伏着,裸露的胸膛肋骨根根分明,他似乎是用尽全力想要多吸进一点空气,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胡承荫一眼便认出,眼前这个人就是被“张大疤”痛打之后被抬走的砂丁。 石欀头附身拍了拍他。 “赫发,你身上疼吗?赫发,你说句话!” 赫发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喘不过气!憋得慌……” 胡承荫觉得赫发像是一尾涸泽之鱼,嘴巴徒劳地开合,他觉得自己的胸口也跟着憋闷起来。 “这附近有诊所吗?赶紧请医生来看看啊!”胡承荫询问身旁的石欀头。 石欀头看都没看他,转身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胡承荫也赶紧跟着爬到一楼。 朱伯依旧坐在土灶前拉着风箱,石欀头借着炉膛里的火点燃了旱烟。 两人四目相对,石欀头将目光别开了。 “石欀头,咱们什么时候请医生来啊?” “这儿没有医生。” “没有医生有药也行啊!” “你今晚上就睡在他边儿上,看着他点儿,有什么事儿就下楼找朱伯。” “什么事儿?他死了的事儿吗?” 石欀头没有回答,将手中的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留给了胡承荫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胡承荫蹲在灶台前,朱伯微眯着眼睛,默不作声。 “朱伯,尖子上的人生了病,就这么等死吗?” “后生仔,在这尖子上的人,命都不是自己的,赶紧睡吧,明天还要上工呢” 天光越来越暗,最后太阳好像被拽了一把,就跟胡承荫的心一起,坠了下去。 天彻底黑了,矿上的汽灯亮了。 胡承荫刚想上楼去看看赫发的情况,石欀头拎着一面铜锣站在硐口一下一下地敲着,一边敲一边大喊: “放工了!放工了!放工了!” 没过多久,砂丁们一个接一个从两个硐口中钻出来,个个灰头土脸一身尘灰,好似从地狱里挣扎着还阳的鬼魅,他们背上背着麻袋,个个都佝偻着后背,好像仍旧在矿硐中一般,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一个造型奇特的灯,形状像圆柱形的铁皮罐头,灯光并不十分明亮,夜色中,许多盏灯在砂丁们的手中时不时移动着,有些像夏夜河沟边上飞舞的萤火虫。让胡承荫奇怪的是,明明这么多人聚在一处,应该十分喧闹,意外地却十分安静,似乎每个人都已经筋疲力尽,连话都没有力气说了。 几百个砂丁好像蚂蚁回巢一样回到各自的伙房之中,胡承荫站在门口,几十个砂丁鱼贯从他身旁经过,没人多看他一眼,一会儿功夫,四五十人已经将这小小的厨房挤得水泄不通。 大家都挤在灶前,手里捧着缺了口的瓷碗,嗷嗷待哺地等着期盼已久的一餐。 第二一八章 三子饭泡老妈妈汤 朱伯打开大饭甑,热气蒸腾,砂丁们排着队等盛饭。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沙丁穿着过大的下工装,走在最后面,经过胡承荫身边的时候一不留神脚上绊了一下,胡承荫扶了他胳膊一下,却被他粗暴地甩开了。胡承荫认出她就是那个因为走得慢被厂丁抽打的小沙丁,他下工装上衣的后背已经隐隐透出斑斑血渍。 朱伯依次接过砂丁们手中的碗,每一碗都盛了一勺米饭。 胡承荫一直等到最后,朱伯才用一个缺了口的瓷碗给他盛了一碗。 那个盲眼的孩子不吵不闹,捧着小碗一直乖乖等在一旁,朱伯也给他盛了一碗。 盛好米饭之后,朱伯拿着汤勺站到汤锅边儿上,汤锅里稀疏地漂浮着一些黄豆。 “今天有‘老妈妈汤’,不洗脸的人过来盛汤!” 除了胡承荫所有的人都一拥而上。 胡承荫一头雾水,他全然不知道‘老妈妈汤’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洗脸跟喝汤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身边一个身量不高却结实的年轻砂丁看着胡承荫一脸困惑的样子,热情地介绍: “尖子上缺水,就立下了规矩,喝汤就不能洗脸,洗脸就不能喝汤。你喝汤吗?” 胡承荫摇了摇头。 胡承荫刚刚剃了头,头颈有很多碎头发,扎得他很痒,加上他奔波了一天,早就一身臭汗,实在是很想好好洗洗。 见胡承荫不喝汤,那个年轻砂丁劝道: “你是今天刚来的吧?我劝你还是盛碗汤喝吧!这‘老妈妈汤’可不是每天都能喝上的,十天有九天我们只能喝‘玻璃汤’!” “玻璃汤?”又是一个胡承荫不解的词汇。 “玻璃汤就是加了盐的白开水,老妈妈汤就是玻璃汤里面放点黄豆。” 胡承荫恍然大悟。 “我叫苏家旺,建水来的,到尖子上半年了,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省人啊?” “我叫胡阿青,湖北来的。” “湖北在哪儿啊,很远吧?以后咱们就在一个尖子上干了,互相多照应啊!” 伙房里人挤人,根本没有椅子。明明四五十个人聚在一处,却意外地十分安静,没人说话,,大家或站或蹲,都在埋头苦吃。 每一个人盛了汤之后都选择了汤泡饭,而且大家的吃相都出奇的一致,用勺子连汤带饭地拼命往嘴里扒拉着。有吃得快的人抢在别人之前吃完,趁着饭和汤还有剩余的时候赶紧找朱伯再盛第二次,吃得慢的人自然就没有份了。 胡承荫他已经饿过了劲儿,还满怀心事,一点也不想吃这碗饭。胡承荫看着自己碗里的米饭,米粒并不雪白,反而呈现出一种微微的暗红色,他试着舀了一勺米饭放在嘴里,试着嚼了嚼,饭里的石子狠狠地硌到了他的牙齿。他用勺子拨了几下,里面不只有稗子,甚至还有小石子。看到胡承荫捂住牙齿一脸痛苦的样子,其他的砂丁偷偷窃笑,却也没人顾得上跟他说话,他们都拼命地往嘴里扒拉着,一会儿功夫便吃光了,直到盛第二碗的时候,吃饭的速度才慢了下来。 一个斜眉歪眼、一嘴黄牙的砂丁抱怨道: “朱伯,这‘老妈妈汤’里放了几粒黄豆啊?我怎么喝着比水还稀呢?” 朱伯头也不抬地盛着汤: “这话你跟”张大疤”说去,跟我说没用!” “小光头,你要不是个光头,我都要怀疑你是哪家的公子哥儿了!娇气得很!你要是不吃的话,把你那碗饭给我成不成?” 胡承荫看了看蹲在地上的盲童,发现他在舔着自己的嘴唇,明显没有吃饱。 胡承荫走到他身边,在他面前蹲下。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小江,你是谁呀?”盲童的声音小小的,怯怯的。 “我叫胡阿青,今天刚来的。” “阿青哥哥?” “小江,你没吃饱吧,阿青哥哥这儿还有米饭,给你吃好不好?” 那盲童有些羞涩地捧着碗,胡承荫拨了半碗饭到他碗里。 胡承荫还想继续拨,朱伯就过来一把将碗抢走,直接将锅里剩下的最后一勺‘老妈妈汤’洒在饭上,怼到了胡承荫手上,胡承荫赶紧接住。 “你们谁是小江的爸爸啊?” 胡承荫的话引来哄堂大笑。 有一个张嘴一口大黄牙的中年人调侃道: “爸爸?我可不舍得让我孩子到这尖子上来受罪,他爹妈早死了!就一个姐姐,叫小井,也在这尖子上,干整塃缝衣的杂活儿。本来这小子也跟我们一起下硐背塃,后来竟然染上了打摆子,这小子也是命硬,竟然生生挺过来了,就是这眼睛,完全不中用了,只能在这伙房跟着朱伯烧烧火了。说来也怪,尖子上哪个打摆子的、瞎了眼的不是直接被丢出去喂狼了,”张大疤”居然一直把他留在尖子上了,真是见了鬼——” 胡承荫发现那个推他一把的小沙丁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见小江紧紧咬住嘴唇,朱伯眉头一皱: “吃你的饭吧,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大黄牙讪讪一笑。 朱伯转头看了一眼胡承荫: “想活命的话,就把那碗饭吃了!” 大黄牙用草棍剔着自己的牙: “听朱伯的没错,吃咱们这‘三子饭’,一定要配上‘老妈妈汤’才行啊!” “三子饭?” “这掺了沙子、石子、稗子的米饭不就是‘三子饭’么?要想吃饱,你不光要吃,还要吃得快抢在别人之前先吃完一晚,趁着锅里还有剩,还能再多捞个半碗,你要是动作慢了,就等着大半夜饿醒吧!” 见胡承荫还是下不定决心,苏家旺说道: “在尖子上吃饭是没人嚼的,就这么啼哩吐噜地吞下去,像这样。” 胡承荫看着他飞快地用勺子连汤带饭扒进嘴里,便跟着有样学样,一咬牙,将一碗汤泡饭一股脑吞了下去,不知道有多少石头、沙子和稗子混在其中进了他的肚子。 朱伯看着胡承荫强忍着把饭咽下肚,低头整理起碗筷来。 “朱伯,我明天能到个旧请个大夫过来看看赫发吗?” 胡承荫的话刚出口,时空似乎突然静止了。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闭上了嘴,再也没有人开启新的话题。 大家默默无言,各自散去。 入夜,一个房间里满满当当地躺了四五十个人,不时有人翻动着身体,许多人都有咳嗽的毛病,此起彼伏地咳个不停,声音之响,好像要把肺咳出来一样。角落赫发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更加瘆人。胡承荫挨着赫发,他有意的跟赫发保持着距离,让自己不要碰到他的身体。胡承荫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久久无法入睡。苏家旺抱着被子,非要挤在胡承荫身边睡,抓着他说起悄悄话来。 胡承荫对苏家旺有一种天然的好感,自从到了个旧,胡承荫就强迫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不能说真话,不能开玩笑,以前可以做的事通通不能做,巨大的孤独将他湮没,他迫切需要一个朋友,而苏家旺的开朗和热络对胡承荫来说十分宝贵,他很珍惜。 苏家旺凑到胡承荫的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说不定赫发今天晚上就被人抬出去了……” “为什么?” “尖子上是不留废人的,要是你干不了活,就会被丢到山上去喂狼,我刚来的时候,就有一个砂丁背塃的时候吐了血,当天晚上就被丢出去了。” 苏家旺话音刚落,就听到一楼脚步杂沓,紧接着,就听到爬梯子的声音。 苏家旺抓住了胡承荫的手。 “冷饭狗来了!你赶紧装睡,千万别出声!” 第二一九章 白骨上的镣铐 胡承荫附身趴在地板上,眯着双眼偷看,两个膀大腰圆的厂丁腰间别着盒子炮,在梯子处守着。另一个人手里提着跟砂丁们手里提的一样的铁罐子灯在众人的脸上晃来晃去,他径直走到了最里面,皮靴踩在胡承荫的脚上,胡承荫强忍疼痛,没有出声。 那灯光从胡承荫的脸上掠过,他赶紧闭起双眼,灯光一离开,他又偷偷睁眼。昏暗的灯光照在那人满是横肉的脸上,有如厉鬼。那人走到角落,掀开被子,在赫发的脸上照了照,便一把将赫发扯了起来,昏迷中的赫发瞬间惊醒,两只脚又蹬又踹。 “求求你了,别赶我走,我还能干活,我还能干活!” 两个厂丁一人拽着赫发的一只胳膊拖着走,赫发用尽了全身力气,还是被拖到了梯子旁。厂丁一个人先下了梯子,扯着赫发脚上的铁链从下面拽,一个留在二楼,从上面往下推。 “别赶我走!你去跟张欀头说,我明天就去背塃!救命啊,救命啊!我要见张欀头!” 赫发双手死死撑在门板上面,不肯下去。 胡承荫紧紧闭着眼睛,赫发的哀嚎一声声拷问着他的灵魂。 胡承荫一咕噜爬起来,冲过去一把拽住赫发的衣服。 “你们要把他带哪儿去?” 楼上的那个厂丁二话不说,一拳打在胡承荫的脸上。 鼻血涌出,胡承荫瞬间血流满面,却仍不肯撒手。 因为他知道,自己若是松了手,赫发肯定是活不成了。 胡承荫最终还是松了手。 因为下一秒,那个厂丁骑在胡承荫的身上,他整个人被压着趴在地板上。 冷冰冰的枪口,抵到了他的太阳穴上。 胡承荫第一次被人用枪抵住太阳穴。 枪口冰冷的触感让他瞬间头皮发麻,浑身的细胞好像冻住了一样,脑海里的思绪却好像不受控制的野马一般狂奔,短暂的时间里,胡承荫二十年的人生好似过电影一般,父母、妹妹、小时候的邻居、陈确铮、贺础安、楚青恬……有关他们的画面被打乱了顺序随机出现,他甚至忘了求饶。 砰! 另一个厂丁开了枪。 “啊!” 赫发尖叫着捂住左边的耳朵,半边脸血红一片,他一脚踩空,直接掉到了一楼,重重摔在了地上,再没了声息。 胡承荫身上的厂丁站了起来。 “不想死就别动。” 说完,那厂丁不紧不慢地顺着梯子爬到楼下,另外两个厂丁一起将赫发拖了出去,一切归于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把头埋在被中的砂丁们才纷纷探出头来,品味着劫后余生的侥幸,他们的脸上流露出放松的神情,似乎心中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换取了片刻的心安。 胡承荫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发抖,他的下颌曾被压在地上,磕得生疼,他想调整一下身体,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他的大脑想要站起身来,可身体仿佛脱离了他的掌控,仍旧固执地保持着被压住的姿势一动不动。 苏家旺过去慢慢将胡承荫扶起来。 “还能走吗?” 胡承荫试着迈开一步,膝盖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苏家旺将胡承荫打横抱起来,照顾他躺下,还细心地给他盖上了被子。 胡承荫将头侧过去,刚刚赫发还躺在这里,现在这里除了空气里残存的赫发身上的腐败气息之外,只剩下了一床破烂的棉絮。 那一枪虽然没有打在胡承荫身上,却让他有了一个惨痛的觉悟: 他随时有可能死在这里。 渐渐的,他的身体不抖了。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鸡叫,楼下传来朱伯的声音: “起来吃饭喽!” 砂丁们纷纷起身,胡承荫换上了下工装,一件及肘的短衫和及膝的短裤,粗糙的麻布布料质地粗粝,摩擦着他的皮肤,令他浑身发痒,可仔细看来,针脚却做得很细密,让胡承荫想起那个怯怯的女孩小井。 下楼的时候,胡承荫偶然触碰到梯子上昨夜残留的血迹,好像被灼烧一样缩回了手,可其余的人却表现一切如常,似乎昨夜的一切都全然没有发生。 早饭照例是吃饭还是喝汤的选择,虽然早上是“玻璃汤”,可这次大家依然选择了喝汤。 胡承荫毫无胃口,随便吃了几口,糟糕的饭食让他的胃猝不及防遭遇了考验。即便是在步行团,他也没有吃过这种难以消化的食物。胡承荫很想解手,便问苏家旺哪里有厕所,苏家旺拉着胡承荫上了后山。 一路上也早已没了树木,然而有些荒草却长得老高,足以蔽体。两人走到一处荒草茂盛之地,苏家旺直接脱了裤子开始小解。 “快点儿啊,一会儿该上工了!” 苏家旺提上裤子,发现胡承荫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是在看什么东西。 “看什么呢?”苏家旺说着,也凑上去看。 天光微微发亮,不远处的草丛之中趴着一个人。 胡承荫心跳如擂鼓,他还没有凑近看,只凭借他被鲜血覆盖的脸和缺失的左耳,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赫发!是赫发!” 苏家旺吓得哇哇大叫,整个人连连后退,一不留神坐在地上,仍旧手脚并用地向后挪行。 赫发浑身赤裸,衣服不知道被谁给剥了,腿上被啃得只剩下白骨,镣铐却依然卡在脚踝上,腰腹似是被利爪所剖,肚肠遍地,触目惊心。 赫发脸上的鲜血已经凝固,一双眼瞪得大大的,胡承荫从中看到了他生前最后时刻的惊恐和绝望,他一直到死,脚上都依然戴着镣铐。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石欀头的锣声,他一边敲一遍喊: “上工了!上工了!” 这声音让苏家旺回过神来。 “快走,别耽误上工,咱们先回去告诉石欀头!” 苏家旺转头就跑,胡承荫却仍旧站在原地不动,苏家旺无奈,只好跑回去拉他,刚想往回跑,只见胡承荫突然弓着身子,剧烈地呕吐起来。 苏家旺叹了口气,用手一下一下地抚着胡承荫的背。 “你去上工吧,别管我了。” “那怎么行?没事儿,我就在这儿陪着你,顶多扣点工钱,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不怕的。” 一直吐到再无可吐,胡承荫终于直起身子,苏家旺扶着他的胳膊,一起走了回去。 两人到了硐口,发现砂丁们都不见了,远远地只看见石欀头站在那儿,脚边放了一堆胡承荫并不认识的工具。 苏家旺看见石欀头就好像耗子见了猫一样,匆忙丢下一句: “你先过去,我回屋拿家伙事儿去!” 说完,苏家旺向伙房跑去, “怎么这么慢?别人都下去了。” 石欀头脸上的冷漠让胡承荫心里对他莫名起了一股子恨意,这恨意抵消了本就不多的畏惧。 “赫发死了,我刚刚在后山看到了他的尸体,他是被狼咬死的。” 石欀头没有说话,胡承荫也没有说话,两人沉默间,苏家旺拿着他的工具和两个麻袋跑过来了。 苏家旺将其中一个麻袋递给胡承荫: “我把你的塃包也拿过来了,拿着。” 石欀头从地上拿起两个工具,一个很像锄头,一个很像铲子,却又有一些区别。 “先跟我下硐里去吧,该上工了,把啄子和塃钯都拿上,这些以后就是你的家伙事儿了,看好了,丢了再领就要赔钱了。” 胡承荫觉得眼前的情景太奇怪了,太诡异了。 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石欀头竟然在这儿嘱咐他不要弄丢工具! “昨天晚上你肯定听到了吧?” 石欀头没有说话。 “你怎么没来?” 石欀头依旧没有说话。 苏家旺听到胡承荫质问石欀头,露出惊讶又钦佩的神情。 胡承荫看都不看石欀头,面无表情地弯腰捡起地上的麻袋,拿起了石欀头刚刚给他的啄子和塃钯,朝后山走去。 苏家旺看了看石欀头,又看了看胡承荫,最后还是跟着胡承荫跑了过去。 石欀头看着胡承荫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气,默然跟了上去。 第二二〇章 血红的新坟 胡承荫再次站在赫发的尸体旁边,他深吸一口气,蹲下身体,轻轻用手阖上了他半睁的眼睛,接着拿起啄子刨土,啄子的头部很尖木头把儿很长、形似锄头,本就是专门挖塃用的,不用费很多力气,轻易便翻起雨后的红泥,胡承荫旁若无人地大挖特挖,逐渐将地面撕开一个红色的血口子。胡承荫站在坑里,用手头新领的塃钯将松散的红土铲起来扬到坑外去。那塃钯形状怪异,木头短把儿,头部好像将两把铁锹焊在了一起,铲土却分外顺手。 第一天上工的胡承荫领到了他的工具,然而他第一次用他们竟不是为了挖塃,而是为了挖坟。 苏家旺跑过来,看着挥舞着啄子的胡承荫和他脚前的土坑,也跳到坑里,跟着挖了起来。 石欀头也想跟着一起挖,胡承荫却用眼神阻止了他,他便只是默默站在一旁抽着旱烟、一言不发地看着,眼看着看着地面的血口子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个深坑。 这是胡承荫第二次埋葬萍水相逢的亡者。 上次的经历带给他的更多是惊慌和错愕,此刻却只有惨痛。 这本是一个可以避免的悲剧。 赫发在尖子上流血流汗,落得一身病痛,被榨干了最后一点价值,最终被野狼分食,曝尸荒野。 这是一个矿工的一生,也是许许多多矿工的一生。 坑挖好了,挖出的土堆成了小山,胡承荫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红的土,红得好像是浸透了血。 胡承荫将自己的麻袋铺在坑底,小心翼翼地抬起赫发的身体,苏家旺赶紧过去帮忙,两人一起缓缓将赫发的身体放进坑底,苏家旺把自己的麻袋盖在了赫发的腹部,遮住了惨不忍睹的伤口。 可是麻袋不够长,并没能遮住见骨的小腿和脚踝处的脚镣。 胡承荫深吸一口气,轻轻将脚镣从赫发的双脚上取了下来,丢到坑外。 赫发用死亡的代价挣脱了身上的枷锁,重获自由。 此刻的赫发虽然没有蔽体的衣物、也没有了脚上的镣铐,他在人间经历了什么,胡承荫并不知道,可他离开人世的时候除了一身伤痕,一无所有,甚至连初生时的皮囊都已残损不堪。 胡承荫和苏家旺爬到坑外,胡承荫默默站了一会儿,用塃钯将土重新铲回坑内。 红色的土块落在赫发的脸上、身上,泥土很快将他淹没。 不多时,地面多出一个簇新的坟冢,那坟冢的红色比周围的土地都要红。 胡承荫突然想起什么,竟笑了。 “你笑啥?”苏家旺一脸不解。 胡承荫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想起刚到个旧时跟马春福一起安葬的无名之人,因为不知其名,马春福还在树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如今他再一次安葬亡者,终于知道了亡者的名字,举目四望竟看不到一棵树可供他作为墓碑。 胡承荫在附近捡了几块石头,放在坟冢的最上面。 这时候突然天空响起一阵惊雷,紧接着,瓢泼大雨倾洒而下。 胡承荫仰望天空,雨水将他前胸和双臂沾染的鲜血不断冲到脚下,形成一股股涓涓的红流。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下雨。 三人回到硐口,天色虽然转亮,可雨越下越大,砂丁们背出来的塃已经垒成了一个高高的土堆,雨水落在凉棚上啪啪作响,”张大疤”的双脚搭在桌子上,白先生用毛笔不紧不慢地做着记录。 看到片他们三人,”张大疤”踹翻了桌子,咣当一声响,桌上的墨汁四处飞溅,胡承荫的上工装上满是墨汁,跟刚刚沾染的血渍混在一起,白先生的长衫和”张大疤”身上也满是星星点点。 胡承荫自幼在戏园子里长大,家里还是开饭馆的,从小扎在人堆儿里,什么人好相与,什么人最难缠,他自幼便见多了,逢迎奉承的场面话他听得耳根子都起腻了,自然也就烂熟于心了。 “张大疤”的心思并不难猜,他之所以踢桌子,显然是觉得胡承荫挑战了他的权威。 胡承荫回想起汪洪祥临走前的嘱咐,再看看眼前”张大疤”乖戾阴狠的眼神,暗暗下定了决心。 “第一天上工就晚来,你挺牛啊!” “张大哥,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第一天上工,我哪儿敢迟到啊!我刚才尿急,跑去后山撒尿,谁能想到看竟看到了个死人,就挖了个坑把他给埋了。” “心挺善啊,死人有什么稀罕的?咱这尖子上最不缺的就是死人了,这三天两头就有人死,供他们吃供他们喝的,整天闹病闹灾,也不知道一个个怎么就那么娇贵!” “张大哥,我老家有个风俗,死人要是不埋,就会变成孤魂野鬼,这种鬼怨气很大,会找活人的麻烦。我寻思着咱们这么大的尖子,这么多人,不吉利,就顺手给埋了。” “张大疤”把盒子炮从腰间抽出来放在手里把玩,斜眼看了看胡承荫手中啄子和塃钯上附着的红土。 “不吉利?这啄子、塃钯都是挖塃的家伙事儿,你拿来埋死人,你这就吉利?” 白先生没有接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 不远处扛着沉重麻袋的砂丁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没人停下来,依旧来来回回搬运着矿砂。 “你的塃包呢?不会也埋了死人了吧?” 胡承荫看了一眼苏家旺,他一直低垂着头,不敢做声。 “张大哥,这个砂丁是昨天刚来的,还不懂尖子上的规矩,这次就放过他吧!”石欀头试图给胡承荫说好话。 “张大疤”眼珠一转。 “放过他?行啊!既然石老弟都开口了,我肯定得给面子,可这答应不答应的,我说了不算,得看老天爷的。” ”张大疤”又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青花瓷色盅,在空中摇了摇,“啪”地一声放在了桌上。 “你来猜猜,是单还是双?猜对了我就饶你一命。” “单。”胡承荫马上答。 “张大疤”掀开色盅,果然是“单”,”张大疤”的眼神透露出惊讶。 “张大疤”再次摇晃色盅,色盅落在桌上的声音比上次更响。 “再猜,是单还是双?” 胡承荫突然意识到,自己上次回答得有点太快了,他担心”张大疤”发现自己精于此道,故意犹豫迟疑了一下。 “单,不对,是双。” “你确定是双吗?” 胡承荫点了点头。 “张大疤”打开色盅,胡承荫再一次答对了。 “张大疤”眼中的惊讶更浓了,好胜心被完全勾了起来,又摇了一次。 “张大哥,我已经答对两次了,你能不能饶了我呀?” “张大疤”冷笑一声,直接举起枪对准胡承荫的脑门。 “你算是个什么狗东西,敢在这儿跟我谈条件?” 两天之内,胡承荫已经两次被人用枪指着头。 这次他已经镇定了不少。 胡承荫知道,”张大疤”杀死自己,就好像杀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他这种恃强凌弱的无赖根本就不会遵守什么诺言,因为”张大疤”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天良硐,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生杀予夺的裁决权,他根本不需要遵守什么诺言。 天良硐是真正的法外之地。 胡承荫想象自己扑过去把”张大疤”手里的枪抢过来,他环顾四周,炮台上的厂丁正虎视眈眈,一旦他有什么举动,下一秒就会被打成筛子。 对付”张大疤”这种人,就只有比他更强才行。 在那之前,最好顺着他,捧着他,让他开心。 胡承荫抬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堆出一副讨喜的笑脸。 第二二一章 大塃九十八斤 “都是我该死!我哪敢跟张大哥谈条件啊,我就是太怕死了!这才多嘴问了一句,头两回能猜中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张大哥你得先留我一条命,我才好接着陪你解闷儿啊!” “张大疤”心里舒坦,得意一笑,这才把枪放下,重新插回腰间的枪套之中。 胡承荫在”张大疤”脸上看到了一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快感,就好像一个吃饱了的猫抓到一只老鼠,却并不着急吃掉,而是用爪子反复玩弄,放走了又抓回来。他走回藤椅跟前躺下,被他踹翻的桌子早就被白先生指挥砂丁们扶了起来,”张大疤”照例将脚翘在上面,一切恢复原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石欀头默默跟白先生领了各项杂物,给胡承荫和苏家旺一人新领了一个塃包和一个带着提手的铁罐子。 那铁罐子有一掌大小,可以很轻松地握在手里,前面伸出一只细长的壶嘴一样的东西,罐子上面还有一个钩把,方便悬挂和手提,罐子的最顶部有一个指尖大的小孔,石欀头朝小孔里倒了些水,很快一股恶臭飘出,苏家旺忍不住捏住了鼻子。 “提着。” 说完,石欀头划燃一根火柴,凑近壶嘴,壶嘴瞬间燃起了一簇小火苗,好像一盏油灯一样,亮度却比平常的油灯稍亮一些。 石欀头把几盏灯都点亮了。 “这是煤石灯,里头装的是煤石,以后下硐你们就自己点。下去吧。” 矿硐的硐口十分狭窄,而且往里走也并没有变得开阔起来,一路上巷道的四周都是由直径大概十厘米左右的四根木头互相支撑而成,形成一个上窄下宽的梯形。胡承荫目测巷道宽大概只有一米,高度差不多一米五六。除了十几岁的小砂丁之外,大部分的砂丁都要弯腰弓背才能前行,即便是成年砂丁,身材也都十分瘦削,胸前的肋骨根根分明。下到矿硐之中,胡承荫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窒息感,虽然人手一个煤石灯,却只能照亮自己身前一小块地方,头顶不时往下滴水,胡承荫提灯四下张望,发现四周许多木头都已经缺损断裂。 巷道越往里便越是狭窄,有一段路要撑着胳膊匍匐前行,前面人的脚几次踹到胡承荫的脸,巷道岩壁的石头有许多尖锐的突起,胡承荫前行的过程中,胳膊和腿频频磕碰到,一阵钻心的疼,可他却无法停留,这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巷道,一人不走了,后面的人便都走不了了。即便是硐口有鼓风机,可是走到巷道深处,鼓风机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越往里走,空气越稀薄,胸口越窒闷,只好大口喘气,隔得老远,胡承荫都可以听到自己身前身后砂丁们的喘息,好似地狱里群鬼的呻吟。 开始的时候,胡承荫还在纳闷,为什么这些砂丁都光着脚不穿鞋,到了巷道里他才发现,脚底下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许多地方都有很深的积水,最深的地方快要没过膝盖,脚上的布鞋在水里频频打滑,掉了好几次,到后来,胡承荫索性把鞋脱了,光着脚走,反而利落许多。 走到巷道的最深处,四周才稍微开阔起来,路上胡承荫虽然没有在心中计数,但这巷道之深,足有一两千步。 石欀头将一根长度大概三四十厘米的铁棍尖锐的一头抵在岩壁上,用一个短把的锤子大力捶打着铁棍,矿石便纷纷从岩壁上剥落,,他的动作干脆利落,精准而熟练。 地上散落很多碎石,黑色的石头上微微闪着银光,这就是锡矿石。 砂丁们用塃钯将掉落的矿石和富含锡的大塃铲到手中的塃包里。苏家旺弯下身,也手脚麻利地装了起来,胡承荫也跟着有样学样,往塃包里装大塃。 苏家旺凑到他身边低声说: “阿青,你跟我说说呗,今天你是怎么猜中的?” “我运气好。” “不可能,这是”张大疤”最喜欢的把戏,以前他跟谁玩这个把戏,那人准活不成!” “我真的是碰运气猜中的。” 苏家旺一撇嘴,不再追问。 “家旺,赫发的脚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单他脚上有铁链,其他人没有呢?” “这赫发,也是太惨了,从小被爹妈卖给了人贩子,人贩子又把赫发卖到天良硐,一条人命才两百块钱,像赫发这种人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春天进厂,冬天退厂,可赫发已经卖给了天良硐,他活着是天良硐的人,死了是天良硐的鬼,不但不能离开天良硐,还不给一分钱工资。‘张大疤’平日里对他非打即骂,赫发实在受不了了,就想逃跑。你看着炮台上这么老些个冷饭狗,怎么可能跑得成?抓回来就给你戴上脚镣,背塃的时候也得戴着。时间长了,脚就伤了,水再一泡,就烂了,再往后就发高烧,说胡话,用不了几天人就没了。你没听那些砂丁们念叨吗?‘张大疤’,鬼夜叉,好个天良硐,无底埋人坑!” 胡承荫手中的塃包已经装了大半袋,他试着背了背,已经很沉了,可是看到周围的砂丁个个都装得满满的,便又多装了一些。 苏家旺按住了胡承荫的手,低声嘱咐: “你是第一趟,千万别装太满,到时候半道上没劲儿了可就惨了。” “没事儿,我再装一点。” “随你吧,你在我前头走,放心,有什么事儿我照应你!” 苏家旺将塃包装满,弯腰弓腿,一努劲儿背到背上。 “走吧!” 胡承荫背着沉重的塃包往回返,这塃包一头大,一头小,形状宛如褡裢,他学着苏家旺的样子,小头在前,大头在后。因为塃包很大,即便是巷道较宽敞的地方,他也不能向来时一样弓腰前行了,只好将塃包放在身下,一边拖拽,一边向前爬。 背到半路,胡承荫很后悔没有听苏家旺的话。 随着体力逐渐耗尽,塃包似乎变得越来越重,刚到半路,胡承荫就累得浑身是汗,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被压垮了,前行的速度越来越慢。 “怎么了?是不是背不动了?” “没事儿,我能行!” 胡承荫咬紧牙关,拼命坚持,最后手脚并用,终于挣扎着爬出了硐口。 胡承荫在公平秤上卸了塃,称重的伙计喊道: “胡阿青,大塃九十八斤。” 胡承荫一头栽倒在地,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大滴的雨水落在他的嘴里,耳边听着称重的伙计接着喊道: “苏家旺,大塃一百七十六斤。” 胡承荫被这重量惊呆了。 他背这九十八斤就已经用尽了全力,没想到有人背的数量竟比接近他的两倍! 苏家旺过来拍了拍胡承荫,把手伸给她, 胡承荫躺在地上,看着他头顶的苏家旺,苏家旺比他矮了不少,虽然四肢看来比较健壮,看起来仍旧是精干的类型,胡承荫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苏家旺的身体里怎么会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 “阿青,赶紧起来!要是背不够数儿就拿不到工钱,一天等于白干!快点,我拉你一把!” 胡承荫抓住了苏家旺的手,勉强站起身子,发现他浑身都在抖,双手更是抖得厉害。 “你也太拼了,第一次就背这么多?下次少背一点儿啊!” “还说我呢,你倒是少背一点儿啊!” 胡承荫忍不住贫了句嘴。 “你怎么能跟我比,我是干惯了的。” 胡承荫深吸了几口外面的空气,再次钻进硐口。 刚走到半道,就被前面的砂丁拦下了。 “石欀头在里面在打眼放炸药呢,咱们等炸了再进去!” 话音刚落,轰然一声巨响。 “把嘴捂上,闭眼!”苏家旺喊了一声。 胡承荫赶紧闭上眼睛,捂住了嘴,静等了一会儿,苏家旺轻推了他一下: “走吧!” 胡承荫一边走,一边不安地看着巷道四周,生怕巷道因为爆炸的冲击而塌方,可身边的砂丁们似乎早已对这个场景习以为常,不紧不慢地往里爬。 到了最深处,地上的碎塃散落各处,空中满是爆炸后未曾散去的烟尘,很多砂丁都忍不住捂住口鼻,有些人受不住,大声咳嗽起来,石欀头却毫不在意,依旧一下一下地将爆炸后岩壁上松动的矿石敲下来。 砂丁们加快手上的动作,装满塃包后就赶紧背在身上往硐外走。 胡承荫正在捡塃,就听苏家旺对石欀头说: “石欀头,这窝路眼看着越挖越深,大塃却是越来越瘦了,以前这样的塃咱们都是不要的,费半天劲背上去也炼不出多少大锡来啊!要不咱们多开几个迎头?” “冲尖子的事儿我已经跟张欀头说了,先等等吧。” 第二二二章 砂丁之苦 胡承荫没有再勉强自己,只装了半袋,虽然第一次背塃的体力已然耗费了不少,这次好歹算是顺利运到了硐口,上秤一秤,六十七斤,整整比苏家旺少背了一百斤!可是此刻的他已经一点好胜心也没有了。 硐外的雨丝毫没有的意思,胡承荫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倒不是因为雨水,而是硐内逼仄加上强体力劳动早已经让他大汗淋漓,他双手的指纹早已被水泡发。 在硐内他明明觉得滞闷潮热,可到硐外秋风一吹,又将他吹了一个透心凉。 九月的天气虽不至寒冷,但他却控制不住地哆嗦。 不知道是不是下雨的缘故,巷道中一直有水滴落下,不断砸在砂丁们的身上,外面下大雨,巷道里好像在下小雨一般。胡承荫看着四周的欀木,有很多都已经变成了褐色,有一些地方已然腐朽了。胡承荫暗想,要是这巷道的岩壁坠塌,不知道这欀木能不能支撑得住。 胡承荫的声音在巷道听起来有些空洞: “这硐里有的欀木都糟了,这雨老也不停,会不会有危险啊?” 苏家旺在胡承荫的身后一边爬一边说: “换欀木的事石欀头已经跟张欀头提了好几回了,张欀头每次都说再等等,白先生就拖着不给钱,他们啊,根本不管我们这些砂丁的死活。” 巷道太长,塃包太重,他的肩头因为背塃火辣辣地疼,胡承荫忍不住胡思乱想。 连汪洪祥这样的外人都看得清楚,虽然都是欀头,可石欀头在这个尖子上没有一点地位,他虽然不用背塃,可他要从早到晚在窝路里炸塃、敲石头,虽然对于天良硐来说,他是唯一掌握技术,靠一己之力支撑尖子运转的人,却并没有掌握与之匹配的话语权。 石欀头坏吗?并不。 赫发的死,胡承荫冲动之下一股脑地赖在了他的头上,他全然不顾石欀头的阻拦,自作主张埋了他,如果石欀头愿意,大可以跟‘张大疤’一样耀武扬威,以折磨砂丁取乐,可是他并没有,他腰间也有一把盒子炮,胡承荫却从未看他把枪拔出来过。 他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无力、绝望的气息,得过且过地苟活于世。 石欀头这种冷漠自弃的态度让胡承荫总是忍不住想要激怒他,却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一天下来,胡承荫铆足了劲才背了三趟塃,这么下去,肯定是拿不到工钱了。 干砂丁实在是太难了。 下了工回到伙房,胡承荫已经饿得两眼冒绿光,刚来的时候他还挑肥拣瘦地不肯吃,上了一天工,三两口就吃完了一碗“老妈妈汤泡三子饭”,什么石子、稗子他都顾不上了。 脱了湿透的下工装,胡承荫躺在草席上,全然没有时间胡思乱想,直接昏睡了过去。 不知不觉,胡承荫已经在尖子上干了半月有余。 一天天下来,胡承荫背的塃一次比一次多,到后来,他也能背着一百六七十斤的塃,来回走个四五趟了,不光如此,他也跟同一个伙房的砂丁们都混熟了,大多数的砂丁都是附近的农户,拥有少量的田地。他们往往年初走厂,冬月前后退厂回家,第二年再根据家庭劳动和经济情况决定是否再次应募,个旧矿工很少长期固定在一个尖子里。本省其中以建水、石屏为最多,再次为宣威,通海等地的人,其他还有河西,玉溪,曲靖,陆良,东川,路南,弥勒等县的人,其中建水人最多,苏家旺就是建水来的。外省人也有很多到尖子上谋生的,湖南人最多,江西人也不少。 虽然尖子上条件恶劣,欀头打骂不止,工钱还有诸多克扣,可每年仍旧有许许多多的壮劳力奔赴个旧大大小小的尖子,因为即便是尖子上赚得再少,所得往往还是比辛辛苦苦种庄稼赚的钱要多。 胡承荫下工之后也不忘在尖子上到处转,用不上几天功夫,他就对锡矿工艺的所有程序早已轻车熟路,对天良硐的里里外外也已经了如指掌了。 苏家旺在个旧周边的许多尖子上都呆过,他告诉胡承荫,个旧的锡矿尖子有好几种,分为硐尖,草皮尖,冲塃尖和渣滓尾首尖。苏家旺说,个旧方言叫含矿的土为塃,石头叫做硖,因为土和石头都是没有矿的意思,所以尖子上从上到下都要避讳,不能提及这两个词。 “草皮尖”顾名思义,挖开草皮就是大塃,采矿的方式就是在地表挖明槽。因为草皮尖是露天采矿,只有晴天才能开工,只能在雨季之前把塃挖足,雨季用雨水洗塃,雨水期过,又无水可洗,所以草皮尖的工期只有半年。冲塃尖是在高处发现旺硐,依山开凿沟路,在山顶修建水塘,利用山势从高处用水力将矿砂洗净。渣滓尾首尖则不自己采塃,而是跟其他厂尖及炉房收购未曾洗净所剩余的塃,还有各炉房揉洗以后余存的渣滓泥浆,加上熔锡炉遗留下来的余渣,再加以揉洗从而得到净矿。 硐尖却不受季节的限制,一年四季皆可采办。然而硐尖采矿需要的人力物力最多,想要靠办硐尖发财,一半要靠财力,一半要靠幸运。若是采到富塃,硐尖带来的利润可以让锅头一夜暴富,这是其他几种尖子难以望其项背的。 从大塃变成大锡,锡矿砂需要经历采矿、制矿、炼矿三个步骤,采矿就是由欀头探矿、砂丁背塃的方式将大塃采到地面。制矿是通过揉塃、洗砂等方式剔除大塃中的杂质,炼矿就是将揉洗过后的大塃投入炉房中炼制,最终才能得到银光闪闪的大锡。 对于许多小尖子来说,经营的范围仅限于采矿和制矿,他们没有自己的炉房,而是选择将揉洗好的大塃卖给专门的炉房。可对于天良硐这样大的尖子来说,自然是不肯让炉房分一杯羹去,天良硐有自己专门的炉房用来炼制大锡。 胡承荫一直觉得背塃的砂丁够苦了,可洗塃的砂丁并不比他们轻松,开采出的塃含有许多杂质和泥沙,需要人工来揉洗。揉洗的第一步是整塃和碎塃,大于五毫米的矿石必须用锤子打碎,进硐背塃的砂丁悉数都是男人,碎塃的砂丁之中却有很多女工。小于五毫米的矿石就用花岗石做成的大石磨碎塃,苏家旺说有的尖子是用一匹马拉,可偌大一个天良硐,没有养一匹马,每个碎塃的石磨全靠两个砂丁一面用尽全力去推,一面不断往石磨中注入清水,最终将大塃磨成细泥浆。胡承荫时常能看到她们推得汗流浃背,面目狰狞,青筋暴露。磨好的锡矿砂还要修建两个水塘进行分级脱泥,将富含锡矿砂的泥浆再分成粗砂、槽心硔和矿泥。平槽师傅拿着竹扒赤脚站在水塘上架的横木上来回推刮,淘洗矿石,双脚整日在水槽边的泥地上走来走去,脚掌已然泡得发白了。 许多小尖子都只管采塃,然后把采到的塃卖给炉房,由炉房炼成大锡再出售。可天良硐这种大规模的尖子都有自己的炉房。已经到了初秋,个旧的天气早晚十分寒凉,可炉房的人依旧整日赤膊上阵,豆大的汗珠仍旧随着动作四处挥洒。炉房每二十四小时才能炼一炉大锡,炉房二十四小时不能离人,炼大锡讲究“头矿二炭三扯风”,第一看大塃的纯度,第二看木炭的成色,第三要看扯大炉的技术如何,扯大炉就是拉风箱,八个工人两人一班四班倒,每班六小时,扯大炉的砂丁都是年轻力壮的后生仔,每人轮班时都要拉三到五个来回,中间不能中断,鼓风越均匀,炉火越旺,大锡就炼得越好。这些后生仔每次轮班都要在高温炙烤之下扯好几个小时的风箱,热得喘着粗气,汗如雨下。 第二二三章 唱矿山小调的人 胡承荫从联大带来的唯一留下旧日痕迹的是一个很小的笔记本和一支铅笔,他把他塞在衣服的口袋里,想着或许可以有机会记录一些事件和数据,可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独处的机会。 背塃的砂丁“两头黑”作业,一天最少工作十四个小时,每天凌晨在星星的照耀下上工,在月亮的伴随下放工,其余的时间砂丁也是吃住在一起,不光胡承荫所在的伙房,每个伙房都住了四五十个人,晚上睡觉的时候人挤着人,因为大家都许久不洗澡,身上臭气熏天,胡承荫开始的时候还颇不习惯,可时间久了,他自己也成了发出异味的一员,便“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了。 最让胡承荫难受的,不是砂丁们生活条件的艰苦,而是砂丁们自己对未来生活的无望和得过且过。跟胡承荫住在一个伙房的砂丁们大多跟胡承荫的年纪相仿,是十八九岁到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们中许多人都还没有成家,每天极端高强度的工作让他们精神颓废,叫苦不迭,以为从进厂到退厂,砂丁们是不被允许离开尖子上的,他们休闲生活变得乏善可陈。 晚上伙房早早地就熄了灯,砂丁们没有旁的营生,只好自己想办法解闷。许多砂丁都沉迷赌博,一个碗,一张席,两颗骰子就可以把许多人聚在一起,因为出不去,许多人也都选择不领工钱,年底结账,赌博的时候便拿出账本记账,有的人第二天上工的背的大塃都还了前天夜里欠下的赌账。胡承荫理解他们的无助和迷茫,整日不见阳光,过得如行尸走肉一般,赌博也只是为了寻求一点刺激,乘一时之兴,聊以度过无尽的漫漫长夜。每次他们找胡承荫加入赌局,胡承荫都拒绝了,时间长了,他们便不再找他了。 深夜里有人睡不着,大家就让唱小曲儿来解闷儿。 这是胡承荫最喜欢的时刻。 砂丁们很喜欢唱一些描写砂丁生活的矿山小调儿,虽然大家都会唱,因为苏家旺天生一副好嗓子,会的小曲儿也多,大家都喜欢听他唱。那些小调儿都朗朗上口,每次他一开口,大家也都跟着轻轻哼唱起来,久而久之,胡承荫也学会了好些首。 其中一首唱到: 可怜可怜真可怜, 可怜莫过走厂人。 下班好似山老鼠, 出洞好像讨饭人。 人人都说黄连苦, 更比黄连苦十分。” 个旧矿山阴森森, 处处都是鬼门厅。 来了就别想回去, 活人掉进私人坑。 另一首唱到: 手提汽灯一盏, 肩背好塃两囊, 手杵哭丧棒子, 耳插汗片亮汤; 欀头在后督帅, 要想偷闲无方; 窝路最极狭小, 左爬右跪难当; 塃包越背越重, 血汗流齐胸膛! 来到槽门之处, 抬头始见阳光; 平底慢慢吸气, 咳嗽尽是泥浆, 窝路好似地狱, 出来好似还阳。 又一首唱到: 小小童工十二三, 离开爹娘上矿山。 天天被逼爬窝路, 腰杆累成弓一般。 苦到头来一身病, 脚跛眼瞎一场空。“ 还有一首小调叫《十二杯酒》,砂丁们最喜欢唱: 一杯酒,细细想,普天下人是一样。个个都是父母养,耳目口鼻都相象,会吃东西穿衣裳。二杯酒,细细看,大家不有细分辨,哪里个个是一样?你不信来自己看。 三杯酒,从穿看,有的穿呢穿花缎,外套马褂又长衫。有的穿得很破烂,令人一见就心寒。 四杯酒,从吃看,有的吃肉吃白饭,鱼翅烧烤大洋餐。有的吃菜无油盐,苦荞玉米几样掺。 五杯酒,从住看,有的洋房住得惯,地下还要铺地毯。有的破烂茅草房,好像猪窝与牛栏。 六杯酒,从走看,有的坐轿坐滑竿,火车头来好舒展。有的走路无鞋穿,坐车无钱被阻拦。 七杯酒,看言行,有的满口是书文,身份如官一样尊。有的讲话讲不伸,老老实实过一生。 八杯酒,从做看,有的一天闻到晚,吹烟打牌进戏院。有的劳苦到夜半,累得如同牛一般。 九杯酒,再细看,做了老板还做官,坐着睡着都找钱。有的做工来吃饭,代代穷苦代代干。 十杯酒,细细想,普天下人是两样,两个阶级各分张,有钱有势有官当,无钱艰苦要备尝。 十一杯酒,真伤心,天下事情太不平,只因无钱当工人,工钱短少还扣薪,世世代代难翻身。 十二杯酒,干干干。老板工人如冰炭,大家一起起来干,打倒厂主和老板,工厂拿归工人管! 小调里有一首《月叹穷》,讲得就是砂丁们的生活,好像写这个小调儿的人当过砂丁似的,砂丁们百唱不厌: 五月里来是端阳, 去跑厂, 最苦是背塃, 葫芦口长虫洞苦得难当。 可叹吃得不成样, 脏又脏, 有饭没有菜, 洗脸就无汤。 找大钱不是我, 白苦白忙, 欀头催命鬼, 老板活阎王, 是活人下地狱好不惨伤。 唱多了,胡承荫就发现这小调其实不一般,虽然都是大白话,但用词精到,便于记忆,实在不像是胸无点墨的砂丁可以编得出来的。 一次大家都睡下之后,胡承荫小声问睡在身边的苏家旺: “家旺,这些小调儿你都是从哪儿学的?” “就跟这尖子上的人学的啊,天良硐每个人都会唱,他们觉得我唱得好,就爱听我唱。” 苏家旺一脸得意。 “那你知道这些小调儿是谁写的吗?” 苏家旺赶紧将食指竖在嘴唇上。 “怎么了?” “小点儿声!” 胡承荫颇为不解。 “我也不知道,但我听说了一个传闻,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跟别人说啊!” “嗯,我不说。” “据说大概十年前,马拉格来了个砂丁,不但人长得好,还能干,为人特别仗义,大家佩服他,都叫他施大爹。他嗓子好,编了好些个歌谣给砂丁兄弟们唱,听说啊,我唱的这些小调儿都是他编的。他还建了一个什么兄弟会,带头跟锅头对着干,闹罢工,逼着锅头给他们涨工资,锅头惯是吸人血的,这能同意吗?后来有一天晚上,施大爹就从尖子上消失了,听说让尖子上的冷饭狗给抓走了。大家都不知道施大爹跑哪儿去了,过了一阵,不知道从哪儿传过来一个消息,说是被抓到蒙自给毙了!” “毙了?怎么会?” 苏家旺把嘴凑到胡承荫的耳朵边儿上: “听说施大爹是……赤党!真是不得了,砂丁里竟然出了个赤党,还敢跟锅头对着干,最后命都没了,胆子真是太大了!” 胡承荫的心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 “那个施大爹的全名叫什么啊?” “这谁知道啊?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 听到“赤党”两个字,胡承荫心下一惊,他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知道“赤党”代表着什么。 身边的苏家旺早就鼾声如雷,胡承荫还久久不能入眠。 胡承荫偷偷起身,踩着楼梯下了楼。 楼梯的吱嘎声在一片寂静中听起来特别大,还好没有把朱伯吵醒。 胡承荫走到屋外,这是一个难得的月夜,繁星满天,月色皎洁,胡承荫坐在屋前,心中回味着那些小调儿中的歌词,他突然觉得,这些词句情感充沛,能最大地调动人的情绪,绝不是一个没有读过书的砂丁写得出来的。胡承荫不禁猜测,这个“施大爹”不但念过书,甚至很可能是一个学识渊博的文化人,他想象着十几年前,一个怀揣着抱负的青年,只身一人深入矿山,为了能改变个旧砂丁的处境,英勇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胡承荫觉得他的内心深处跟“施大爹”产生了深深的共鸣,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单的,却不知早有前辈做过他想要做的事,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 一股热流注入了胡承荫的心田,让他不再害怕。 第二二四章 家旺喜欢你,你知道吗? 更深露重,四周一片漆黑,天空乌云蔽月,没有一颗星星。 胡承荫在伙房门口坐了一阵,朱伯一个劲儿地咳嗽,好像要把肺咳出来,他很想给他拍拍背,让他舒服一点。 胡承荫深吸了一口秋夜潮湿的空气,他不知道那个“施大爹”当年是在哪个尖子上干,也许他就是在马拉格,也许他走过的土地,看过的山川,他也走过,看过。 虽然他已经离开了这许多年,可他写的歌谣,如今仍在砂丁们的口中传唱着。 胡承荫不由得想,当他离开天良硐,离开马拉格,离开个旧的时候,他能为这里的人留下些什么。 坐得久了,寒意侵蚀身体,胡承荫打了个寒战。他刚想起身回屋,突然听到旁边的竹楼门扉发出轻微地声响,紧接着小井像一尾小鱼游过水草一样闪身出了门。 似乎是没有想到这么晚外面还有人,小井没有左顾右盼,而是径直向对面的砖楼走去。 她的脚步没有发出一点点响声。 胡承荫颇觉诧异,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胡承荫眼睁睁看着小井上了三楼,在最西边那间屋子跟前敲了敲门。 屋内灯亮了。 门开了。 房内人一把将小井拽进门去,远远望去,一颗光头在灯光的照射下十分显眼。 门又关上了。 胡承荫的脑中电光火石般想起大黄牙说过的话。 胡承荫想起白先生和石欀头看着小井那微妙的眼神。 想起朱伯生气地打断大黄牙的话。 想起小井听到“张大疤”名字的时候身体的颤抖。 想起小井给“张大疤”送衣服时脸上未干的泪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为什么自己当时没有注意到呢? 胡承荫觉得脚下一软,没留神被脚下的一把啄子绊倒,摔了个狗啃泥,他双手拄地撑起了身子抬头一看,小江就站在他面前。 他跟他姐姐一样安静,胡承荫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一瞬间,胡承荫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小江看见了一切。 “是谁呀?” “小江,是我。” “是阿青哥啊。” “嗯,你怎么起来了?” “我想撒尿,就起来了。” 胡承荫走到小江身前蹲下。 “上来吧,阿青哥背你去。” 小江乖顺地趴在了胡承荫的背上,胡承荫轻轻松松便站起身来。 对于整天背塃包的胡承荫来说,小江实在是太轻了。 月亮从乌云背后探出了头,给胡承荫照亮了脚下的路。 一会儿功夫,胡承荫就把小江背到了后山上,回望山下,离竹楼已经很远了。 “阿青哥,我平时那儿也去不了,难得走这么远,能不能晚点儿回去呀?” “好,你想待多久都行,阿青哥就在这儿陪你。” 小江屈膝坐在地上,用双手抱住膝盖,看来十分乖巧可爱。 “阿青哥,天上有星星吗?” “没有,可是有月亮,很大很亮。” 小江用手抚摸着身边的青草。 “阿青哥,这草现在还是绿的吗?” 胡承荫低头仔细看了看。 “嗯,还是绿的。” 小江点了点头,露出又满足又哀伤的神情。 “小江,你多大了?” “十二了。” 胡承荫以为小江最大也不会超过十岁,没想到他竟然已经十二岁了,可之后又觉得十分合理,因为他的脸上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和老成。 “小江,你跟你姐……什么时候到尖子上的?” “有两年了,我爸妈都得了白喉死了,我姐和我就跟着一个同乡大哥到这儿了。我下硐背塃,我姐整塃,还给砂丁们缝衣裳。后来我眼睛不好了,得了鸡摸眼,晚上看不见东西,没法下硐背塃了,我就跟着我姐拉磨整塃,再后来,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每天就在伙房跟着朱伯烧火做饭。” 小江说这一切的时候口气十分平淡,似乎是在说着别人的事。 胡承荫却唯有沉默以对,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显得苍白。 “阿青哥,我什么也帮不了我姐,我活着就是她的累赘,我很多次都在想,要是那次打摆子,我没有活下来就好了……” 胡承荫摸了摸小江的头。 “你千万别这么想,你是你姐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你是她活下去的指望。” “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活儿也干不了,只能拖累我姐,我姐以后可怎么办哪?” 许是隐忍久了,小江悲从中来,大哭起来。 胡承荫看着眼前这个被苦难折磨得少年老成的小江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哭泣,虽然心头酸楚,却莫名感到一阵心安。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十几天的朝夕相处,苏家旺早就把胡承荫当成了至交好友,什么心事都跟他讲,有一天晚上,苏家旺告诉胡承荫,他心里有人了,胡承荫问他是谁,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了两个字 小井。 面对苏家旺突如其来的剖白,胡承荫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和惊讶。 小井经常到他们伙房来,一是来帮朱伯干活儿,而来是想看看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苏家旺的眼睛就好像长在小井身上似的,而小井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心意,却只是埋头干活,从不回应。 即便如此,胡承荫也能轻易看出小井对苏家旺的在意,帮朱伯盛饭的时候,她会偷偷给苏家旺多盛一点,也会趁着苏家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他一眼,虽然很快便移开眼光,却无法抹去脸上的红晕。 胡承荫看着两情相悦的两人,心里五味杂陈。 一天夜里,小井从“张大疤“”房里出来,走到自己的伙房门口,看到胡承荫蹲在黑暗之中,像一座石像,见到小井,突然站了起来。 小井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赶紧捂住了嘴。 “小井,别再去了。” 当意识到胡承荫在说什么,小井突然羞愤难当,声音都颤抖了: “你怎么……你都看见了?” 胡承荫没有说话。 小井想躲进伙房,却被胡承荫堵在门口,没法进去。 “家旺喜欢你,你知道吗?” 小井没有说话,却抽噎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 “你这样……家旺他……会伤心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小江打摆子,就快死了,他……他说他有药,能救小江,我……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后来小江眼看不见了,他要把小江丢到尖子外头去,赫发他……你也看见了,小江眼睛不好,他出去就是个死,我能怎么办?他是我弟弟,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可以做!” 小井止不住哭泣,却又怕被人听见,她的话语支离破碎,听来分外揪心。 小井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一下子死死抓住胡承荫的手臂。 “小江他……是不是知道了?你不会告诉他了吧?” 胡承荫摇摇头。 “我什么都没说。” 小井看着胡承荫,她泪痕未干的脸将信将疑。 “放心,我永远都不会说的,可是家旺他对你……” 小井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擦泪湿的脸。 “家旺他……是个好人,像我这样的,就别耽误人家了。” 第二二五章 锡戒指 即便是小井不说,胡承荫也绝对不可能把她的秘密告诉苏家旺。 可是他每天听着苏家旺在他跟前“小井长,小井短”,看着他兴高采烈、满怀憧憬的样子,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 胡承荫并非是什么封建的卫道士,他发自内心地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他不是苏家旺,也不是小井,他无法代替他们感受,代替他们做决定。 过了几天,“张大疤”突然不知去向,好几天没回尖子上。他不在的时候,砂丁们就跟过节一样,虽然一日该背的数儿一点不能少,可石欀头在,他们起码不会挨鞭子。放工以后,伙房之间也诸多走动,尖子上的氛围轻松了不少 胡承荫发现,这几天苏家旺突然变得神秘兮兮的,放工之后,他总是偷偷往炉房跑,快到上工的时候才回来,胡承荫不免有些好奇。 “你这几天晚上都跑哪儿去了?” “保密!” “还神秘兮兮的,既然你不想说,那小井昨天晚上跟我说的话我也没必要告诉你了。” “什么,小井跟你说什么了?” “你先告诉我,你晚上都出去干啥了?” “我说了……你可一定别跟别人说啊!” “放心吧,我嘴严着呢!” “我想跟小井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明明伙房里黑黢黢一片,胡承荫却觉得苏家旺的眼睛亮亮的,像天上的星星。 “你跟她说了么?” 苏家旺摇了摇头,苏家旺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到胡承荫的手心里。 金属冰凉的触感,是一枚戒指。 胡承荫用手指在戒指上摩挲一番,发现戒指上没有任何花纹,边缘处稍微有些凹凸不平,却已经尽可能打磨的平整柔滑了。 “我拜托姓杨的炉头师傅帮我用大锡做的,尖子上没有好模子,所以做得不太平,我已经磨了好久,才磨成现在这样。” 胡承荫把戒指凑近眼前仔细端详,那枚锡戒指闪着柔和的银光。 苏家旺有些怅惘地说: “我家穷,我妈也没有传给我什么可以传给儿媳的首饰,我想买个金的,可是我买不起。我本来寻思着,等冬月退厂的时候拿到钱给小井买一个金戒指再跟她说,可我等不及了。你看这个咋样?像不像银的?” 胡承荫点了点头。 “像,小井一定会喜欢的。” “你准备啥时候跟小井说?” “过几天吧,说实在的,我还真有点不敢,你说,她要是拒绝我可咋办?” 胡承荫虽然很想告诉苏家旺小井一定会答应他,可是他一开口说的却是: “这有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别怂!” 晚上放工后,小井又到伙房帮朱伯盛饭的时候,苏家旺突然站了起来,直盯盯地看着小井,突然大吼了一嗓子: “小井,做我婆娘,行么?” 苏家旺这一下子把胡承荫都吓了一跳。 他说他会表白,胡承荫没想到,竟然是当众表白。 大家先是一愣,接着嗷嗷叫唤起来,整个伙房瞬间沸腾了起来。 小井吓得碗都掉了,转身就想跑,被苏家旺堵在门口。 “好小子,有种!” “小井,赶紧答应了吧!” “对啊,赶紧的!要不以后你再偷偷给家旺多盛饭我们可就不干了啊!” 小井眉头紧蹙,眼眶发红,挤得好像快哭出来了,一直垂着头不说话,苏家旺不管不顾地接着说: “小井,我好好在尖子上干几年,等攒够钱了就娶你!我赚的钱还一分钱没花呢,都记在白先生账上了,到时候都给你,你想买什么都行!” 苏家旺见小井一直不说话,心里直发毛,低头看她申请。 谁知小井猛地一推,苏家旺向后摔了个大腚蹲儿,被伙房的门撞开,直接摔到了院子里,随之而来自然是一阵前仰后合。 小井趁机转身就跑,苏家旺不顾大家善意的嘲笑,拍了拍屁股,赶紧追了出去。 那天夜里,苏家旺很晚才回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得手了吗?” “没得手香一嘴儿也行啊!” 年纪稍长的砂丁略带粗俗的调笑虽然并无恶意,却让苏家旺有些生气。 “你们快别说了,小井是正经的好姑娘。” 苏家旺没想到他这么一说,大家的起哄声更大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苏家旺失眠了,一个劲儿地“摊煎饼”。 “戒指送出去啦?” “嗯。” “她喜欢吗?” “嗯。” “她答应你了吗?” 苏家旺没有说话。 “苏家旺!这平常非得缠着我唠一宿,今天这是怎么了?别磨叽,快点儿说!” “她起先不答应,说她配不上我。我就说,你咋能这么说呢,明明是我配不上你。她就一直摇头,什么也不说。后来我就把戒指给她了,问她喜不喜欢,她看着那个戒指,问是不是我做的,我说是,她就突然蹲在地上哭了。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我没着没落的,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她一下子就把手伸出来了,我就把戒指给她戴上了。阿青,你说,她这算答应我了吗?” 像是老天爷也想玉成俩人的好事,胡承荫本来做好了万一被‘张大疤’发现就鱼死网破的准备,可“张大疤”连着好些天都没回尖子上来。他们这帮下硐的砂丁每天都是“两头黑”,天不亮就上工,夜深了才放工,苏家旺却每天都干得特别有尽头,嘴角都咧到耳朵根儿去了。自打小井跟苏家旺在一块儿之后,小井就不到伙房帮朱伯的忙了。每天吃晚饭的时候,苏家旺都饿死鬼投胎似的往嘴里扒饭,免不了被其他砂丁笑话,胡承荫每到此时都沉默不语,朱伯也坐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 晚饭后,苏家旺都撒丫子跑出去,跟小井到后山去幽会,大家都睡下后,苏家旺再蹑手蹑脚地回来。路过其他砂丁的身边时,少不了被恨恨地踹上一脚,他却甘之如饴,乐此不疲。 苏家旺显然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每天都滔滔不绝地给胡承荫讲他喜悦的心情和对未来的畅想,胡承荫有时候觉得,要是他一辈子也不知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便只嘱咐了苏家旺一句:他跟小井的事儿千万不能被白先生和“张大疤”知道,苏家旺满口答应了他。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站在悲剧的岔路口回望,胡承荫总是感叹妄想着幸福可以长久的自己太过天真。 第二二六章 塌大顶了,快跑! 雨已经连下了一个多礼拜。 硐尖跟草皮尖不一样,无论晴雨天都可以照样出工不误。 又是一个暴雨滂沱的早上,胡承荫跟大伙儿一起下了硐口。 胡承荫莫名觉得巷道里漏水比往日都严重,水顺着巷道的岩壁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整个窝路变成了水帘洞一般。 胡承荫来回背了两趟,回到硐中,刚好赶上石欀头往岩壁上安炸药。 一声震耳欲聋巨响,炸药爆炸。 胡承荫使劲甩头,双手揉了揉耳朵,试图减轻难耐的耳鸣。抬头一看,胡承荫突然发现头顶水流宛如倾盆而下,接着头顶的欀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嘎声,胡承荫心中大感不妙,扯着嗓子朝里头大喊: “石欀头,要塌大顶了,快跑!” 此刻因为爆炸的关系,其他砂丁都躲得远远的,眼见着要巷道要塌方,更是把手里的塃包一丢,撒丫子往外面跑。 “哎,等等,别走啊,石欀头还在里面,咱们得赶紧把他救出来啊!” 没人听胡承荫的话,那些砂丁们毫不犹豫地朝硐口跑去,只有苏家旺一个人丢下塃包,跟着他跑了回来。 倾泻而下的水流不断挤压巷道顶部的欀木,欀木不堪重负,一根根纷纷断裂,水流裹挟着岩石纷纷向下砸落,一瞬间就把巷道堵得严严实实。 苏家旺见此可怖的情景,早已无心救石欀头,他凑到胡承荫身边小声说: “快走吧,这里太危险了,石欀头现在肯定是没命了,现在不走小心把你也埋里头!” “你先走吧,我再想想办法。” “你有啥办法?这都堵死了,你想用这把破啄子把这些石头都凿开吗?” “把你的煤石灯借我。” 胡承荫举着煤石灯在石缝间查看,可是里面太黑了,他实在看不见受困的石欀头此刻的样子。 “欀头,石欀头,你还好吗?你受伤了吗?”胡承荫朝着里面大喊。 里面却半天没有动静,胡承荫的心一凉,苏家旺试探道: “不会是死了吧?” 就在此时,里面的石欀头开了口,声音凄凉绝望。 “报应,都是报应啊!” “欀头,别灰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 “我该死啊!我该死啊!……” 石欀头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嘴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几句话,一边说,一边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阿青,你看他……你看他都疯了,你就别白费功夫了!咱俩赶紧逃吧,再晚了咱俩都活不成了!” “不行,我一定要把他救出来!” 胡承荫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救石欀头,也许是他觉得石欀头内心的人性尚未泯灭,仍旧保留一丝良知,也许是他不忍心让一个人就这么绝望无助地困死在坚硬冰冷的石壁之中。他只知道,他要救人,一定要救。 胡承荫在心中告诫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 沉下心来之后,他开始观察自己周遭的情况。 幸亏这里地势偏高,刚才水流都向硐外流去了,石欀头应该没有溺水的危险。 靠手头的采矿工具要挖通这一整面石墙是不可能的,必须想别的办法。 胡承荫借着煤石灯的光在四周四处翻找。 人走光了之后,巷道里瞬间安定下来,只有持续不断的水滴声和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几声异响。 天无绝人之路,胡承荫在岩壁的凹陷处找到了石欀头的工具包。 他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之后,在里面发现了多余的炸药! 胡承荫激动地把炸药上下摸了摸,竟然是干的! “石欀头,你快醒醒!我要把这些石头炸开,这炸药怎么用?你快教教我!石欀头!快醒醒!” 无论胡承荫怎么叫,里面的石欀头依旧一声不吭。 胡承荫意识到,塌方的岩石将内外空气阻隔,石欀头很有可能此刻处于缺氧的状态了,再这样下去,石欀头会憋死在里头,不能再等了。 胡承荫决定冒险,靠自己点燃炸药,炸开碎石救人。 胡承荫绞尽脑汁地回忆石欀头往日的操作,可那时候他往往都躲得很远,也不知道石欀头具体把炸药放在哪里。 事到如今,也只能看运气了。 胡承荫拿起炸药,四处寻找安放炸药的地方。 “你不会……想自己点吧?” “你往外跑吧,我等你跑远了再点火。” “说什么呢!我要跑早就跑了!我就跟你在一块儿!” 胡承荫最终把炸药放在了岩石的一个凹陷处,确保它不会掉落,接着找到引信,举起煤石灯就要点。 “这地方行么?你可想好了?搞不好把咱俩都埋里头!” 煤石灯的光越来越暗了,显然里面的煤石已经快用完了。 没有时间犹豫了。 “家旺,你听着,你先往外爬,别管我,要不然窝路太窄,咱俩容易撞到一块儿去!” “你自己……行吗?” “快走!” 苏家旺没再废话,手脚并用地朝着硐口爬去。 胡承荫扶住了自己颤抖的手,终于点燃了炸药上的引信。 胡承荫根本没跑多远,只听一声巨响,他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一切都安静下来,胡承荫四周的欀木没有折断,巷道没有发生二次塌方。 “家旺,你在哪儿?” 不远处传来一声: “我在这儿,我没事儿!你先过去,我随后就到!” 老天垂怜。 他和苏家旺都安全了。 一切尘埃落定,胡承荫抖抖头上的矿灰和矿渣,像隧道深处走去。 刚刚的爆炸虽然炸开了原来堵住巷道的碎石,可矿顶又有一些石头被震落下来,胡承荫十分沮丧,以为自己做了个无用功,却意外地发现角落处被炸开了一个半米见方的洞,堪堪可以让一个人爬进去。 “家旺,我从这儿爬进去,把石欀头带出来,你在外面等我!” 偏偏在这个时候,胡承荫的煤石灯不亮了。 时间太久,灯里的煤石终于用完了。 胡承荫一路摸索着前进,幸好他身材瘦削,爬进去并没有费什么力气,可是就在他爬过那小洞的时候,一块突出的岩石尖角突然刺中了他的左臂。 胡承荫顾不得疼痛,爬进洞后伸手向四周摸索,终于摸到了石欀头的肩膀。 “石欀头,石欀头,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石欀头没有回答。 胡承荫去探石欀头的鼻息。 石欀头还活着。 胡承荫也顾不得其他了,他将石欀头放倒横躺,把他整个人往那个狭小的洞口塞进去,他在后面一点一点往前推。 “家旺,我带着石欀头出来了!” 胡承荫大喊,他觉得自己快窒息了,每说一句话都很费力。 “他还活着吗?” “活着!我这边使不上劲儿,你在外面拽一下!” 苏家旺顾不得害怕,也爬进小洞之中。 “我摸着他头了!” 他们两个一个推,一个拽,终于把石欀头从石头堆里救了出来。 “咱们得赶紧出去,我有点喘不上气了!”苏家旺摇晃着他。 昏死过去的人分量特别重,胡承荫和苏家旺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拖带拉,比平日里背塃还要费力,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将石欀头救出硐口。 硐口早就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砂丁,胡承荫刚把石欀头放下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二二七章 我会救你的 当胡承荫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伙房的床上。 胡承荫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小井跪坐在自己旁边,在给他左小臂的伤口上药,他手臂一阵灼痛,不由得闷哼一声。 “谢天谢地,你可醒了!” 胡承荫挣扎着想要起身看看伤口,苏家旺赶紧把他摁住。 “别动别动,给你上药呢!” 伤口颇深,皮肉狰狞翻卷,足有一个手掌长,胡承荫在硐里的时候只惦记着救人,完全不知道自己伤的这么重,不由得在心中感叹: 人这个生物真是神奇,为了活下去,竟能做出种种超越极限的事情。 “我睡了多久了?” “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半夜还发高烧,说胡话,吓死人了!” “石欀头呢?” “你都这样了还惦记石欀头呢?你就放心吧,他出来没多久就醒了,身上就擦破点儿皮,啥事儿没有,之前还在你跟前儿守着呢,昨晚上一宿没合眼,今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说话间,小井上好了药,用洁白的纱布将伤口包扎得严丝合缝。 胡承荫抬起胳膊看了看,想起了赫发死前溃烂的双脚。 “小井,你哪儿来的药和纱布啊?” “这些药是石欀头从白先生那儿领的,你可是他的救命恩人,这点儿药算什么!” “我还以为尖子上没有药呢。” “尖子上什么没有?不给咱们砂丁们用罢了。” 胡承荫还担心自己弄的那次爆炸会伤了石欀头,没想到他竟安然无恙,胡承荫放下心来,可他又突然想起什么。 “他之前不是……”胡承荫指了指自己的头。 “对啊,我也以为他疯了,没想到他出来以后脑子又不糊涂了,谁知道怎么回事儿?” 正说着,胡承荫就听到梯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有人踩着梯子上来了。 石欀头双手撑着楼板,上了二楼。 苏家旺一看是他,赶紧捂住嘴。 石欀头惯是一张苦大仇深,面无表情的脸,也不知道刚才的对话他听去了多少。 “你怎么样?胳膊还疼吗?” “好多了,欀头,你没受伤吧?” 石欀头摇摇头,反问道: “那炸药是你安的?” 胡承荫点点头。 “谁教的你?” “没人教,我就是想着你平常是怎么弄的,自己瞎琢磨的。” 石欀头点了点头,深深看了胡承荫一眼,没说什么,转身下了楼。 之后的几天,石欀头都没有在尖子上出现,苏家旺说有人看到石欀头出了尖子,猜测可能是去了个旧县城,至于去干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尖子刚刚塌了大顶,甚至差点把石欀头埋在里面,白先生自然也不敢让再砂丁们下尖子了,但精于算计的他自然是不会让这些人闲着吃白饭的。 个旧的雨季是五月到十月,明明是个多雨的地区,个旧却十分缺水,个旧周边的矿区更是缺水严重,不单单是因为矿区没有河流经过,更重要的是个旧地区是喀斯特溶岩地貌,多暗河溶洞,地表却难以储水。 为了保证砂丁们的生活用水,每个尖子都会挖许多数尺深的水池用来储水,这些水十分金贵,只能用来煮饭,煮汤,不能用作他途,尖子上几百号人,这些水即便只是用来吃喝也是不够的。眼看着十月份雨季就要结束,白先生让砂丁们趁着天还下雨挖更多的水池用来储水,以熬过缺水又漫长的冬天。 胡承荫发现,大家对挖水池的活计并没有抱怨,没有人叫苦叫累,反而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喜色。 对于这些砂丁们来说,在暗无天日、粉尘扑鼻的巷道里呆久了,在野外呼吸新鲜空气简直成了难得的奢侈,就好像关押许久的囚徒终于得到了放风的机会。即便是连绵的阴雨将他们浑身淋透,他们也毫无怨尤,苏家旺还跟胡承荫调侃他们每天都在洗冷水澡,浑身上下好久没这么干净了。 胡承荫看着眼前一个个新挖的水池,心里是十分复杂的。这水池说白了就是一个个大泥坑,即便是时间长了,泥沙沉淀到水池底部,水质依然十分浑浊,与泥水无异。尖子上并无专门的厕所,胡承荫每次都爬山走到离山伙房很远的地方方便,然而许多砂丁在水池边随地便溺,水塘里污秽不堪,充满寄生虫,刚到尖子的那几天,胡承荫几乎天天上吐下泻,腹部绞痛难忍。时间长了,他早就可以眉不皱、眼不眨,风卷残云地吃完一碗汤泡饭了,可是每每一想到砂丁们长年累月喝的都是这样的“红泥汤”,胡承荫还是觉得颇不是滋味。 可这并不是最可怕的。 胡承荫每天都能看到炉房的小工们将炼大锡剩下的渣滓随意倾倒在水池附近,即便是不懂化工,胡承荫也知道,这些矿渣之中有许多毒素就这样流进水塘里,胡承荫凭直觉知道,这就是那些砂丁们的皮肤变绿的原因。胡承荫没事的时候经常会看自己的皮肤,虽然他的皮肤日渐黝黑粗粝,却没有发绿的迹象,便微微放宽心,可夜里时常他会梦到自己全身变成了绿色,好像海里的夜叉一样,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满身大汗地从梦中惊醒,把双手放在眼前反复看,确认自己的皮肤没有变绿。 一天夜里,胡承荫照旧做了噩梦,实在睡不着,就跑到后山想要透透气。 路上胡承荫看到了一个孩子的身影站在水塘旁边一动不动,他刚想走过去一探究竟,那身影竟然一跃而下,跳进了水塘。 为了储存更多的雨水,砂丁们将水塘挖得很深,别说是孩子,就连大人都会灭顶,胡承荫也顾不得自己水性不好,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水塘。 幸运的是,胡承荫很快便摸到了那孩子,连拖带拽地把他推到了岸边,他自己也试图爬上来,可是水塘四壁都是淤泥,踩一脚便滑了下来,就在胡承荫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脚踩到一块凸起的岩石,他得以借力,爬了上来。 那孩子一动不动,胡承荫马上把他翻过来控水,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咳了出来,吐出一大口水。 胡承荫这时候才有工夫凑近了看他眉眼,他一下子想起来,他初到尖子上的时候,这个小砂丁险些摔倒,他本想好心扶他一把,却被甩开了胳膊。这孩子跟他并不在一个伙房住,平常也难得碰见。 胡承荫还在大喘气,发现那小砂丁竟然慢慢朝着水塘爬过去,头都进了水里。 真的是一心求死了。 “你干什么?快回来!” 胡承荫赶紧抓住他的腿往回拽,那孩子使出浑身力气踢他,想要挣脱他的手。 胡承荫扑过去一把将那孩子摁在地上,谁知道那孩子竟然张嘴死死咬住胡承荫的手指,胡承荫扇了他一个耳光,才逼他把嘴张开。 “你就这么想死吗?” 胡承荫大吼一声,那孩子突然大哭起来。 “我不想死,可我快看不见了,他们要是发现我看不见,就会把我丢出去的,我会被狼吃掉的!” “不会的,你不会被丢出去的。” “真的不会吗?你会救我吗?” 胡承荫点了点头: “我会救你的。” 胡承荫背上这个孩子,他跟小江差不多轻,似乎比他还要更轻一些。 “你叫什么名字?” “周二贵。” “你多大了?” “十一,快十二了。” 他竟比小江还小。 接着二贵断断续续说了他的身世,他也是父母双亡,跟哥哥周大贵一起到了天良硐,哥哥是得了肺病,喘不上气,活活憋死的。哥哥死了以后,也是趁着夜里被丢到了外面,周二贵连哥哥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更不知道哥哥的尸体被丢在了何处。 如今再听这些故事,胡承荫已不会再惊讶了,他只是默默把周二贵往上颠了颠,一步一步走得更稳。 二贵绝不能成为下一个小江,我一定要治好他的眼睛。 胡承荫暗暗下了决心。 第二二八章 坟旁的好塃 天良硐的砂丁们陆陆续续挖了十几个水池之后,石欀头带着欀木回来了。 塌大顶那件事发生之后,胡承荫并没有意识到他跟石欀头两人的关系会有什么变化,石欀头甚至一句道谢都没有。 可后来发生的事证明胡承荫错了。 打那以后,石欀头再也没有让胡承荫背塃,而是时时刻刻把他带在身边,好像师父带徒弟一样,手把手教他怎么切割欀木、怎么拼接、怎么指挥砂丁在巷道里架欀木,胡承荫人聪明,他虽然转了社会学系,却扎扎实实在机械系念了一年多,而且成绩并不赖。石欀头教的东西他一点就通,“师徒二人”一起干,将整个巷道的欀木都重新加固了一遍。 危险解除了,砂丁们又重新下硐背塃去了。 胡承荫本以为自己又要开始下硐背塃的日子,石欀头却口气冷冷地问他: “阿青,想不想跟我冲尖子头?” 石欀头的这句话让胡承荫又惊又喜,他使劲儿点头。 不光是石欀头,胡承荫也早就意识到,现在这条窝路已经到了极限,这条窝路显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深的,肯定是浅处的塃越挖越瘦,才不得已越挖越深的。可眼看着窝路越来越深,现在的深度,氧气逐渐稀薄了,风箱的作用微乎其微,人在里面很容易缺氧,可大塃越挖越瘦。不光如此,之前这窝路还塌了大顶,简直是九死一生。 是时候冲尖子头,找新的窝路了。 之后的日子里,石欀头对胡承荫可以说是倾囊相授,胡承荫就好像海绵一样,把石欀头教的东西都牢牢记在脑子里。胡承荫之所以如此有干劲,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天良硐待多久,他迫切地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找到新的窝路,让那些砂丁们不比冒着生命危险下那么深的窝路,整日事倍功半地背瘦塃。 每天砂丁们收工之后,石欀头就胡承荫在我头里东炸西炸,开了好些个迎头,巴望着在里面开一条分支,找到富塃。石欀头还告诉胡承荫“顺塃行,看栓口”的找矿方法,教了他“麻线引”、“鸡窝塃引”、“夹皮塃引”等矿脉形状,还告诉他有“磨盘栓”、“揽刀栓”、“直站栓”等栓口,也就是矿脉的走向趋势。胡承荫把这些记得牢牢的,可在那条窝路里找了一阵子仍旧没有找到。 眼看着到了十月,一转眼,胡承荫已经在尖子上住了一个多月。跟身边的砂丁们混熟了之后,他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被病痛折磨。 十个人中总有三四个人肺不好,呼吸困难,有人有严重的哮喘,每次犯病都挣扎在窒息的边缘。有许多人都有眼病,程度不一,有的人有砂眼,时常眼睛通红,泪流不止,有的人有“鸡摸眼”,就是夜盲症,到了暗的地方和晚上看不清东西。以为生活条件不卫生,还有许多砂丁患上了疥疮,瘙痒难耐,每每疮口被抓破,散发出刺鼻的恶臭,让人敬而远之。胡承荫问石欀头尖子上有没有药,石欀头说有,可白先生掌管着仓房的钥匙,上次他要纱布和消炎药都费了好大口舌,要想给全尖子上的病,白先生肯定不会同意,就算是他同意,尖子上那点药也根本不够治病。 胡承荫时常想起汪洪祥来,要是汪大哥在就好了,他就能托他给砂丁们带些药过来,可现在他不但没钱,甚至连尖子都出不去,简直是一筹莫展。 架欀木的时候,胡承荫跟石欀头要了一小截不要的欀木。 如今得了空,胡承荫带着欀木又来到了赫发的墓前。 胡承荫坐在坟前,一边回想着这个只跟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可怜人,一边用欀刀将木头切削平整,之后用碳灰在上面写了“赫发”的名字。 这是胡承荫给赫发做的墓碑。 一个多月没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胡承荫竟觉得赫发的坟较之前矮了一些,坟上的土已经和周遭的泥土浑然一体,毫无区别了。 胡承荫用啄子在坟后面挖土,想把墓碑插进去。他突然发现,自己刚刚掘出来的红泥中闪着微妙的黄褐色光泽。 虽然天良硐是硐尖,是要地底下挖窝路采塃的,可石欀头教胡承荫冲尖子头的时候也顺便教了他草皮尖的探矿方式。石欀头说,这种草皮尖开采的确容易,一旦找到了自然是全家鸡犬升天,个旧有好些个草皮尖的锅头原来都是穷得叮当响,发现了草皮尖之后富得流油。可就是因为这种位于地面的旺硐并不难发现,所以几乎都被人挖遍了,如今再想找到则全凭运气了。因为知道难找,他们俩找了这么多天窝路,从来没做过办草皮尖的美梦。 石欀头告诉胡承荫,想要在地面上找塃,要学会“看碗口”,胡承荫就磨着石欀头教他怎么看碗口。石欀头就找来一个未上釉的粗陶碗,这碗十分特别,又浅又大,高度才五六厘米,胡承荫摊开手掌比了比,碗口直径比他中指到大拇指的距离还长。石欀头在塃堆上抓了一把塃放进碗里,把碗放进洗塃的水槽中淘洗,冲刷掉泥沙和杂质之后,含有大锡的黄褐色硔砂便留在了碗内。胡承荫还记得,他当时微微摇了摇头。石欀头告诉胡承荫,从这碗底剩下的硔砂来看,从多到少可以分为大文钱、小文钱、大螺丝盖、小螺丝盖、大碗底、小碗底、大黄口、中黄口、小黄口、细黄口、老鼠巴掌、苍蝇翅等,眼下天良硐窝路的塃只能算是大碗底,实在称不上富塃。 胡承荫抓了一把刚刚挖出来的红泥,不用涮洗,胡承荫就隐隐觉得自己手中这把泥不简单。 胡承荫手里攥着红泥,一股脑冲下山。 胡承荫跑到尖子上,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砂丁们说石欀头下窝路去了。 胡承荫实在等不及了,便取了陶碗跑到水塘,自己看起碗口来。 胡承荫把手中的红泥放到碗中,在其中缓缓加水并不断搅拌,还不时将碗放在水中,将碗口不断倾斜,断断续续注入清水,又倾斜倒出浑水,往复多次,泥沙和杂质随着水流不断被筛出,最终留在碗底的黄褐色锡矿石逐渐露出了真容。 胡承荫的表情慢慢变了,他的捧着陶碗的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多次淘洗之后,碗底的硔砂逐渐沉淀,一块铜钱般大小的一堆。 胡承荫捧着那碗,又一股脑跑回硐口,差点撞上刚刚出来的石欀头。 “你怎么喘成这样?” “石欀头,你……快看看!” “看什么?” “我好像找到好塃了,你看看这碗口!” 胡承荫双手捧上陶碗。 石欀头看到碗底沉淀的矿砂,眼睛突然亮了。 “这是大文钱!” “大文钱?这是最富的塃吗?” 石欀头点了点头,语调微微有些发颤: “这塃……你在哪里发现的?” 胡承荫呼吸一窒,最初的兴奋冷却下来。 “在……赫发的坟旁边。” 石欀头举着陶碗的胳膊垂了下来。 第二二九章 遍身罗绮者 虽说挖到了好塃是一件大好事,可是草皮尖需要挖明槽露天开采,受天气影响巨大,所有的草皮尖都是在雨季之前挖矿,雨季的时候洗矿。所以即便是发现了胡承荫发现了这么难得的好塃,也不能马上开采,要等到雨季过去。 一天石欀头突然跟胡承荫说,第二天要带他到县城。 胡承荫已经快两个月没有去过县城了,听到这个消息自然开心,可这次去县城,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儿要做。 自打那次塌大顶以来,石欀头不光把自己的手艺对胡承荫倾囊相授,胡承荫问他什么事儿,他再也不藏着掖着,全部坦诚以告。他告诉胡承荫,这次带他去县城是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锅头,好从他那儿支一笔钱,去置办和采买办草皮尖的工具,做一些开采前的准备,按理说,这是件露脸的事儿,应该是“张大疤”去办的,可是他迟迟不回来,时间不等人,石欀头只好自己做主了。 见石欀头如此坦诚,胡承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了口。 “欀头,咱们尖子上很多人都生病了,有生疮的,有害眼睛的,咱们这次出去,能不能跟锅头要一笔钱,给砂丁们买些药回来啊?” 石欀头叹了一口气: “尖子上的每一笔钱都要过白先生的账,锅头是不会批这笔钱的。” 胡承荫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我这儿有一些钱,给你拿去给大伙儿买药吧!” “这怎么可以,我不能要你的钱!” “没事儿,我平时也用不着。” “不用了欀头,你放心吧,我能赚到钱!” “你?怎么赚钱?” “等到了县城你放我半天假就成!” 进城的前一天,苏家旺和胡承荫躺在干草铺上,说着悄悄话。 “你小子真是运气太好了!这才来多久发现了大塃,让石欀头给你加工钱!” 胡承荫没有说话,他轻轻摸了摸手臂上的纱布,伤口已经很少疼了。 胡承荫觉得,他能发现大塃,并不是他的运气好,而是赫发在天之灵不想让他再埋在巷道里,才指引着他找到了大塃。 想到这里,胡承荫觉得自己眼睛又酸又胀,深呼吸了好几次,强忍住没有落泪。 炉房刚刚炼好了一批大锡,石欀头找来一队驮马,装上大锡,他跟胡承荫跟着马队一起进了城。 再次来到个旧县城,胡承荫觉得自己好像到地狱走了一圈又重新回到人间一般,有恍如隔世之感。眼前的一切繁华此刻在胡承荫看来都如此虚妄和丑陋,整个个旧县城的纸醉金迷都是由一块块大锡堆砌起来的,而每一块大锡上都凝结了砂丁的血汗。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刚到县城,石欀头就带着胡承荫下了馆子,两人一起去了“文兴园”吃了蒸肉和烧鸭,蒸肉和烧鸭味道都很绝,然而胡承荫的胃已经许久不见油星儿了,冷不丁吃了这么多肉,胡承荫竟觉得有些恶心,便跑到馆子外面,在街上来回走动,以此消食。 街角传来一阵争吵,吸引了注意力。 “我真的不是故意不付钱,我的钱袋被人偷了!” 那店家还不依不饶: “看你穿的人模狗样、溜光水滑的,还以为是那家的少爷呢,原来是个吃霸王餐的!你今天不付钱就别想从这儿出去!” 胡承荫和石欀头转头看去,一个身着衬衫西裤、眉清目秀的男青年面露难色地解释着,他的打扮真称得上仪表堂堂,一双皮鞋虽已蒙尘,但可看出质地精良,袖箍和背带更衬得他文质彬彬。面对店家的刁难,他虽面露难色,却仍旧耐心解释,实在看不出是个有心吃霸王餐的无赖。 胡承荫看了一会儿,一转头,发现石欀头已经吃好出来了,也看着街边那出闹剧。 “石欀头,要不他的饭钱咱们帮着付了吧?看他的打扮不像是骗钱的啊!可能是钱袋真的被偷了!” 石欀头点燃一根烟含在嘴里: “在这个地方,以貌取人是行不通的,一个破衣烂衫的可能刚挖到旺硐,一个穿的溜光水滑也可能在赌场上输了个精光。说不准的。” 胡承荫很想帮忙,可是他实在是身无分文,只好跟着石欀头走了,走了一段,胡承荫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店家依旧不依不饶,那青年仍旧苦苦解释,胡承荫暗自想着,不知他该如何脱身。 填饱肚子,石欀头带着胡承荫去了澡堂子。 胡承荫都快想不起来自己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了。 因为尖子上缺水,砂丁们发挥聪明才智,用竹子自己制作弧形的竹板,名为刮汗片,砂丁们放工之后爬出硐口,人手一个刮汗片,一边喘息,一边刮去头上、脸面上、胸膛、后背的泥汗。胡承荫起初的时候颇为不习惯,也掌握不好力道,试着给自己刮了几下,竟然刮出了刮痧一样的红斑,时间长了,他也跟其他矿工一样可以熟练使用刮汗片了,可在胡承荫心中,这实属是自欺欺人的无奈之举。 进了澡堂,胡承荫抓住难得的机会,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洗了个干干净净。从澡堂子出来,石欀头带着胡承荫到“恒昌号”买了一套成衣,烟色的纱绸料子十分挺括,胡承荫穿惯了粗糙的下工装,这柔滑的质地让他颇不习惯,一直到进了锡务公司的大门,他仍旧忍不住用手去摸脖领子。 锡务公司坐落在个旧县城外的东北角,占地面积颇大,满眼的机械设备跟天良硐手工作坊式的采矿环境简直是天差地别。天良硐整塃、洗砂全靠人工,在这里却早已被机器所代替,甚至高空还有运送硔砂的索道,胡承荫在心中暗暗感叹,实在是太先进了。 石欀头对眼前的一切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他轻车熟路地带着胡承荫进了锡务公司的办公楼,走廊尽头的房门口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冷饭狗”,他们显然认识石欀头,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走到房门口,胡承荫发现那门上挂了一个耶稣受难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神情肃穆且悲哀,胡承荫觉得这个十字架跟周遭的一切都十分违和,他还来不及细想,石欀头就敲响了房门。 “进来。”胡承荫对那声音莫名地熟悉,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跟着石欀头进了门。 没想到进屋后,胡承荫不适感更强了。 明明是大白天,每扇窗户都用厚厚的绒布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天花板的正中是一盏华丽的吊灯,许是电力不足的缘故,灯光有些昏暗。 一进门迎面就是一座耶稣塑像,依旧耶稣是钉在十字架上的受难场景,却有半人高,比门口那个小挂像不知道大了多少倍,雕像十分精致,耶稣伤痕累累的身体做得非常逼真,一眼望去已令人十分压抑,很难想象整天跟这个雕像共处一室究竟是什么心情。 石欀头走到一个气派的大班台前面,大班台后面坐着一个人。 凑近了一看,胡承荫立马发现,这人他以前见过。 第二三〇章 我就赖上你了 胡承荫还记得,初到个旧的那天夜里,他在光美园外面吃米线,看着里面的有钱人觥筹交错、热闹寒暄,而此刻,他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那场饭局的主人,刚刚过了五十大寿的吕恒安。 胡承荫怎么也没想到,吕恒安竟然是天良硐的锅头。 胡承荫还记得他举着酒杯,跟宾客恣意寒暄的样子,总觉得没法跟眼前这个坐在耶稣像前、昏暗吊灯下的阴鸷男人结合在一起。 眼前的吕恒安身着黑色长衫,外罩有福字暗纹的银灰色绸短褂,左手拇指带着一个硕大的金扳指,上面雕刻着十字架的形状,他一直不自觉地用手指抚摸戒指上的十字架,神情带着隐隐的不安。 在胡承荫默默观察的时候,石欀头告诉吕恒安尖子上发现旺硐的好消息,他并没有贪功劳,反而讲了胡承荫发现旺硐的经过,还说了塌大顶胡承荫救他的事情,在吕恒安面前大力夸赞了胡承荫一番。吕恒安听得频频点头,他问胡承荫一个湖北人为什么大老远跑到云南来,胡承荫照例把找哥哥的托词又说了一遍。 胡承荫看着吕恒安,发现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十分怪异。他虽然嘴角是扬起的,然而眼里却没有笑意,似乎一直在戒备着什么,恐惧着什么,又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胡承荫因为自己突然的发现有些心猿意马,他进门就发现吕恒安的身后挂着一张大照片,照片上有五个人,三十出头的吕恒安和一个面容清秀的妇人坐在椅子上,两人的身后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孩,高个的大概十一二岁,矮个的大概八九岁,妇人怀中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较大的两个男孩都长得跟吕恒安的相貌如出一辙,只有妇人怀中抱着的男孩继承了妈妈的美貌,生得十分活泼可爱。 吕恒安打开抽屉,取出支票簿写了一张支票递给石欀头。 “老石啊,这些是办草皮尖的钱,你看看够不够。” 石欀头拿起支票看了一眼,折成两折塞进胸口。 “很够了。” 接着吕恒安用五个指头从抽屉里捏出一摞银元放到桌上,推到胡承荫面前。 “旺硐是你发现的,这些钱是给你的,以后跟着石欀头好好干。” 胡承荫转头去看石欀头的眼色。 “锅头给的还不拿着?”石欀头说道。 胡承荫上前一步,伸手将那摞银元揣进口袋。 “谢谢锅头,我一定跟着欀头好好干!” “你叫胡阿青对吧?今年多大了?” “二十了。” “二十了……听石欀头说你是来找哥哥的,你跟你哥很要好啊?” “嗯,我跟我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从湖北过来就是为了找他。” “从小一起长大的啊……”吕恒安喃喃自语道。” 似乎是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吕恒安刻意清了清嗓子: “老石啊,雨也快停了,办草皮尖需要的一应物事你赶紧置办起来吧,之后就要忙起来了。” 石欀头点了点头,随即有些迟疑地说道: “这些日子张大哥一直没回尖子上,置办东西的事儿……要不等张大哥回来以后再……” 吕恒安冷哼一声: “我还能指望他?现在不是在赌场押单双,就是在哪个窑子鬼混呢!” 见石欀头没说话,吕恒安收敛了怒气,叹息一声,说道: “世俊眼下马上就要到昆明去念书了,我也老了,折腾了这么些年,我也累了,准备把尖子卖了,全家搬回昆明,以后就不回来了。” 石欀头一愣,他显然对吕恒安的话毫无准备,他没想到刚找到旺硐,天良硐就要易主了。 看到石欀头一脸错愕,吕恒安安抚道: “哎呀,老石,你放心,这卖尖子又不是卖大锡,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卖出去的,我也要找个合适的买家才行,现在尖子上找到好塃,肯定能买上个好价钱!老石,你在尖子上这么多年了,就算天良硐换了锅头,我也不会亏待你的。” 石欀头点点头,没有说话。 墙上的西洋挂钟突然响了起来,指针指着下午三点。 “你回去吧,我要祷告了。” 说完吕恒安便双手交握于胸前,双肘拄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石欀头用眼神示意胡承荫,胡承荫紧跟在石欀头身后出了门,关门之前,吕恒安祷告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出来: “主,请赦免我的罪,我会承担所有罚,尽管我不知道哪一天还会再犯。但我知道,那一天,祢依旧会赦免我的罪……” 胡承荫跟着石欀头出了锡务公司,又进了城门,回到繁华的街上。 石欀头从吕恒安的办公室里出来,一直心事重重地紧锁眉头。 “欀头,天良硐真的要被卖掉了吗?” 石欀头停下了脚步,想说什么,终究是没有说。 石欀头在一个鸦片烟馆前停下了脚步,胡承荫十分诧异,他没想到石欀头竟也好此道。 “欀头,你要进去么?” 石欀头点了点头,面对胡承荫惊讶的表情,他的表情又变得漠然。 “你来么?” 胡承荫忙不迭摇了摇头。 “你不是说让我给你放半天假吗?那你就自己逛吧,我们明天才回尖子上,你天黑了过来找我吧!” 看着石欀头踏进大烟馆,胡承荫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就在这时候,胡承荫的背后被人拍了一巴掌。 一回头,胡承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前竟是马春福。 这一天是怎么了,净遇熟人了。 可是眼前这个熟人,胡承荫可并不喜欢。 “马春福?你怎么在这儿?” “阿青老弟啊,这阵子不见,你可真是大变样儿;我都快认不出你了!怎么连马大哥都不叫了?日子久了,把你马大哥忘了?” 马春福之前不但不告而别,还偷了胡承荫所有的钱,如今街头再见,他非但不躲着他,还能嬉皮笑脸地跟他打招呼。 胡承荫看着马春福那张谄媚的脸,在心中暗暗感叹他脸皮的厚度。 “我怎么可能忘了马大哥你呢?” “嗨,别提了,阿青老弟啊,这些日子,你可让我好找,我把个旧各大尖子上都找遍了!哪儿都没找到你!” “我这不是在这儿吗?既然马大哥见着我了,能顺便把我的钱还我吗?” “好兄弟,好歹我也救过你的命呢!别这么无情嘛!钱我肯定会还你的,你看你这一身绫罗绸缎的,一看就是混出头了!还差我那点儿小钱?” 胡承荫初到个旧,马春福照应了他着实不假,如今胡承荫不愿跟他追究钱的事儿,却也懒得理他。他没再说话,转身就走,谁知道马春福竟然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阿青老弟,快跟大哥说说,你这些日子跑哪儿去了,现在混得不错啊!” 胡承荫叹了口气,把自己去天良硐的经历给马春福大致讲了讲。 “可以啊,这才多久啊,竟然让你找到旺硐了!那你以后在天良硐的日子可就好过了!阿青,你现在这么出息,帮大哥一个忙,你让大哥到你们尖子上干呗!” 胡承荫没说话,也没有停下脚步。 “哎呀,阿青老弟,别这么小气嘛,我找着活儿干,拿了工钱才能还你钱啊!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你大哥我拿你钱是不太地道,大哥可不是偷啊,只是暂时跟你借的!你别不信,今天在街上是不是我先拍的你!我要是不想还你钱,我躲着你多好!马大哥跟你保证,我以后绝对不赌了!” 胡承荫知道马春福的话有些在理,还是一股怒气涌上心头,马春福是他从心底里信任过的大哥,竟然会偷走他所有的钱财不告而别。 一想到当时的狼狈和寒心,胡承荫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别跟着我了,我是不会答应你的!” “我就不走,我就赖上你了,你甩不掉我的!” 胡承荫索性不再理他,因为他有件大事要赶着去办。 第二三一章 唯一的筹码 胡承荫口袋里装着银元的钱袋坠得他的口袋沉甸甸的,那是他新得的赏钱。 街边妓院的老鸨最会看人,见胡承荫一身溜光水滑,便将欺身上来,腆着脸拉客。 胡承荫并不慌乱,客气却坚定地轻轻推开了老鸨,那老鸨见揽客失败,白了一眼又去寻别的猎物去了。 胡承荫心中掂量着,若是用这笔钱来吃顿好酒好菜,或是温柔乡里醉一晚,那是尽够了,但这些钱的用途不在此处。 这些钱是他的赌本儿。 胡承荫一刻都没有忘记他因为赌博一无所有的小叔叔宋宝琨,更是时刻谨记父亲的规训: 永远不沾赌。 他在心中暗暗祈求父亲的宽恕,如今他已经顾不得这许多。 为了救人,他决定破戒了。 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胡承荫一股脑儿走到了江川巷,眼看着前面就是“禹王宫”,马春福开始浑身不自在起来。 “阿青老弟,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禹王宫。” 马春福一把扯住了胡承荫。 “你……你去哪儿干嘛啊?” “赌钱。” “别啊,阿青啊,你是不是在尖子上学坏了啊,怎么也沾了赌了?” 两人拉扯着,走到了禹王宫”门口。 胡承荫一眼认出了站在门口招呼的那个伙计,马春福卷钱跑路的那个夜晚,胡承荫就是跟他打听马春福的下落。赌场的伙计姿势眼观六路,他一眼看到马春福,马上招呼门口的两个打手。 胡承荫都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人就冲过来,一人拎一个胳膊,将马春福摁着跪在地上。 “阿青兄弟,快救救我!” 胡承荫叹了一口气,他实在做不到对马春福不管不顾,任由他自生自灭。 “马大哥,你欠了禹王宫多少赌债?” 马春福脸涨得通红,说了一个数字。 胡承荫点了点头。 “够了。” 胡承荫掏出了兜里鼓鼓囊囊的钱袋,这笔钱是当时挖到了新窝路,那伙计见状瞬间换了笑脸,再大量一番胡承荫贵气十足的打扮,虽然不知这有钱人家的少爷怎么跟这个烂赌鬼混在一起去的,却也没有多问,他也不关心, 毕竟钱是没有名字的,谁的钱都是钱。 拿出账本噼里啪啦一打,马春福的赌债全部还完,胡承荫还剩下一枚银元。 胡承荫将这枚银元高高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 “该我了。” 胡承荫迈开长腿,进了赌场。 胡承荫用手里的一枚银元换了一个等价的筹码,他将那筹码放在手上把玩,那筹码竟也是大锡做的,正面是“禹王宫”三个字,背面一个“禄”字,这筹码显然已经被很多人拿过,油光锃亮,泛着银光。 马春福一路跟在胡承荫身后,胡承荫并不着急下注,而是在赌场里不同的赌台之间来回闲逛,看赌客们赌单双、推牌九、打骨牌、斗十四点,跟街边那些“一张草席一个碗”的贫民赌档不同,能到“禹王宫”来赌博的人非富即贵,几乎个个财大气粗,穿金戴银,一身破烂的马春福身处其间十分违和,他倒是满不在乎。 “看了这么久,你倒是赌不赌啊?” 胡承荫慢慢悠悠,走到押单双的赌台前,把唯一的那枚筹码押了注。 起初,他只用一元钱押注还被周围的赌客笑话,可是渐渐的,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胡承荫押单双一次都没有输过,眼看着手中的筹码越来越多,把马春福和赌客们看得目瞪口呆,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跟着他押。 没想到胡承荫却罢了手,下了赌桌。 之后的胡承荫把禹王宫的推牌九、打骨牌、斗十四点……玩了个遍,每每大赢,无一败绩。 到后来,禹王宫管事的已经注意到了他,胡承荫知道自己该走了。 赌场的伙计帮胡承荫将筹码兑换成银元,他自己的钱袋显然已经装不下了,那伙计殷勤地包了一个布包袱,将所有的钱装在里面给胡承荫带走。 走出禹王宫的时候,马春福已经对胡承荫佩服得五体投地。 “阿青兄弟,你还有这两下子,怎么早不露啊!” 胡承荫没有回答,他掂了掂手中的包袱,他在禹王宫赢的钱比吕恒安给他的翻了数十倍。 他没有一丝喜悦,他觉得这些钱此刻正压在他的心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些千金散尽的赌客们似乎对输赢早已司空见惯,他们到禹王宫来与其说是为了赢钱,不如说是为了寻求刺激。可短短几个小时之中,胡承荫没有付出任何劳动,就赢到了砂丁们在窝路里辛苦几年也赚不到的钱。 够了。 从赌场出来,胡承荫路过“文兴园”,突然想起了之前那个被骂吃霸王餐的那个青年,他跑去问店里的伙计,伙计以为他要吃饭,殷勤地迎上来,发现他并无此意,便低头开始抹桌子,眼睛都不抬: “早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谁知道!” “你们怎么放他走的?” “他赔给我们老板一对玛瑙袖扣抵了账。” 胡承荫哑然失笑,那老板显然是识货的,一对玛瑙袖扣的价值远远超出了那顿饭钱,说不定那位真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呢!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胡承荫无意间走到了一家叫“万福昌”的商号前,商号门口的橱窗里摆着几台唱片机和好多黑胶唱片,其中竟有百代公司给谭鑫培录制的《洪洋洞》,唱片封套上,百代公司的雄鸡标志十分显眼,胡承荫被勾起了兴趣,推开了店门。 胡承荫发现店里唯一的客人正是他要找的人。 那青年旁若无人、专心致志地翻找唱片,他白衬衫的两个袖子已经被挽到了肘部,露出两截修长的手臂,纤长白皙的手中正拿着一张唱片仔细端详。 那青年见胡承荫进来,有礼貌地微微一笑,转而又把头低下去。 胡承荫看了一眼那人手中的唱片,是香港飞龙唱片的一张约翰斯特劳斯创作的圆舞曲,名字叫做《维也纳森林的故事》,胡承荫对西洋音乐并不是十分了解,但他有个中学同学十分喜欢西方的古典音乐,家里有很多唱片,他碰巧在他家中听过这支曲子。 那青年摩挲了一下唱片的封套,叹了一口气又放了回去。 “你想买这张唱片?” “之前在广播里听到过,很好听。” “我知道。”胡承荫随口一说。 “你听过?你也喜欢西洋音乐吗?” 胡承荫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溜了嘴。 “哪儿能呢?你说的我都听不懂,要是不好听,那老板能放在店里卖吗?” 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听到胡承荫的话微微一笑。 那青年笑着放下了唱片,朝店门口走去。 “你刚刚钱包被偷了?”胡承荫试探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青年诧异地转过身来。 “你那老板刁难的时候,我也在饭馆里。” 青年满不在乎地一笑: “没办法啊!我确实是吃了霸王餐嘛!” “我可以给你钱,把袖扣赎回来。” 青年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怎么知道我给他们袖扣了,你回去找我了?” 胡承荫点了点头。 那青年眼中满溢着感动。 “咱们萍水相逢,你竟这么帮我!你人真的太好了!” 胡承荫从包袱里掏出几块银元递给那青年: “拿着,把袖扣赎回来吧!” 那青年把胡承荫的手推了回去,摇头笑了笑: “不用了,没所谓的。” 马春福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 “人家不要就别勉强了,再晚天就黑了,来不及去天良硐了!” 胡承荫刚想转身离开,没想到却被那青年叫住了。 “天良硐?你们要去天良硐吗?!” 胡承荫点头,不知道那青年为何如此兴奋。 “我能跟你们一起去吗?” 第二三二章 天良硐的少东家 马春福上下打量着那青年: “看你这细皮嫩肉的,还一口的云南府口音,不会是昆明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吧?你去那鬼地方干嘛?” 那青年一笑,没有回马春福的话,而是继续用诚恳的眼光看着他们: “求你们了,就带我一块儿去吧!” 胡承荫对这个青年有一种天然的好感,虽然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到天良硐去,却也想帮帮他。 “这事儿我做不了主,我是跟我们欀头出来办事的,如果你一定要去,晚上我带你去见我们欀头,尖子上招人得他同意才行。” 那青年一听胡承荫说石欀头,先是一愣,接着开心地点了点头。 马春福一见胡承荫答应了那青年,立马打蛇随棍上。 “阿青老弟,你也带我见见你们欀头呗!” “凭啥要带你去?”胡承荫气还没消呛了他一嘴。 “阿青老弟,这你可就伤你马大哥的心了,你跟他这才刚认识多久,咱俩认识多长时间了?他一个陌生人你都肯帮忙,你就不能帮帮我?” “他没偷我钱。”胡承荫没忍住,又怼了他一次。 “你又提这茬!这事儿你大哥我是干的不太地道,那你咋不说我还救过你呢!咱来还一起埋过死人呢!咱俩可是有过命的交情!跟他能比吗!” 即便是马春福偷过胡承荫的钱,一度让他十分失望,可是在他内心之中,他依然认为马春福是个本性不坏,只是因为过得潦倒,人有些蹉跎猥琐了。 马春福察言观色,接着说道: “阿青老弟,之前是大哥我不地道,可我那不是没办法吗,再说了,我有了营生,赚了钱,才能把钱还你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以前胡承荫自认为在嘴皮子这一块儿从不输给别人,可是碰上马春福,他只能拱手认输的份。 “行行行,你们俩我都带,行了吧!这事儿我说了不算,我这次是跟我们欀头一起出来的,尖子上招不招人是他做主,我这就带你们去找他,行了吧?” “好兄弟,够意思!对了,这位小兄弟,你求人求了半天,还没自报家门呢!” “不好意思,刚刚忘了,我叫吕世俊。太平盛世的世,丰神俊朗的俊。” 电光火石一般,一个念头在胡承荫脑海中闪了一下。 在锡务公司的办公室里,石欀头跟吕恒安提过“世俊”这个名字,再加上他姓吕,这是不是意味着…… 天底下不会有这种巧合吧? “吕世俊?什么意思?你是这世上最俊的呗?不过你这张脸,倒也配得上你的名字,我这个阿青小兄弟本来长得挺不错的,倒是被你给比下去了。” 吕世俊一听马春福夸他长得好,脸不由得红了。 胡承荫假装不经意地打量吕世俊的脸庞,虽然他已经从孩童长成了青年,可是眉眼之间的神情跟墙上那张照片中的男孩依旧如出一辙,跟抱着男孩的母亲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 肯定是没错了。 胡承荫十分笃定,吕世俊就是天良硐的锅头、锡务公司的董事吕恒安的三儿子,是天良硐的少东家。 吕世俊怎么也猜不到,胡承荫不仅刚刚见了他的父亲,看过他儿时的照片,还知道了他的名字,所以根本没有想到跟胡承荫一样使用化名,这才给了胡承荫认出他的机会。 胡承荫收了收心,想到自己还有一件事儿没办,是胡承荫到个旧县城要办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儿。 “趁着天还没黑,找石欀头之前,我想先去办点事情,你们跟我一道去吧!” 个旧县城有多家药房,中医铺子居多,有康庄药房、天盛和、同福堂、德安药号、民生药号、永安堂、永昌药号等等,甚至还有有名的老中医坐诊,可胡承荫特意去了最有名的康庄药房,里面大多都是正元丹、补中丸、十全丸、八珍丸等丸药补品,不对症且不说,远没有西医见效快。 胡承荫走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了唯一一家西药房中孚信,这是一家蒙自人开的卖西药的铺子,胡承荫进了药房,把治疗疟疾、砂眼、癞痢、外伤的药膏和药水买了个遍,把一包袱银元花了个精光。 当马春福看到胡承荫在药店里把一包袱的银元全部变成了药,他看着胡承荫的眼神从吃惊变成了钦佩和欣赏。 “原来你去赌场是为了买药啊,你这个后生仔可真是……” 他顿了半天,却想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只好拍了拍胡承荫的头。 胡承荫在药房耽搁了半天,发现进药房的大多是衣着光鲜体面的人,鲜少有穷苦百姓进去买药。对于穷苦的老百姓来说,药房的门虽然就在面前,他们却不得其门而入。平日里果腹都已经很艰难了,哪还有余钱去买昂贵的药呢,怕是只能用“生死有命”来聊以**了! 买完了药出来,太阳已经落山了。 个旧县城街道上的盏盏汽灯亮起,街市上似乎比白天还来的热闹,时下正是烟馆、赌场和妓院生意最好的时候。 胡承荫带着吕世俊和马春福一起进了烟馆,烟馆里横躺竖卧着一个个吞云吐雾的人,那些瘾君子们横七竖八地躺在榻上,眼神迷离,有人尚存一丝神志,有人已然在鸦片的作用下昏昏沉沉,甚至毫无知觉地沉沉睡去。 马春福忍不住贪婪地吸了吸鼻子,胡承荫斜了他一眼,马春福马上谄笑一脸。 他就是在这里花光了从胡承荫那儿偷来的钱。 “你们欀头在哪儿呢?”马春福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 自从进了烟馆,吕世俊没有好奇地四下探看,也没有露出鄙夷、不屑或恐惧的眼神。吕世俊对眼前的一切又显然是全然陌生的,但他的眼光并不带着猎奇,他的眼光甚至不在那些瘾君子身上停留,唯恐觉得失礼。他对眼前的一切又显然是困惑的,不知道这世间尚有种种的无奈和不如意导致的自甘堕落,可他却并不居高临下的置喙和审判。 胡承荫觉得在吕世俊的性格里,对他人和这个世界存有一种尊重,这固然是跟优渥的家境和良好的教养密不可分,但胡承荫觉得更多地出自吕世俊与生俱来的纯粹和包容。 胡承荫的眼光在四处搜寻着,终于在最里面那张榻上找到了石欀头。 此刻,石欀头的烟枪丢在一旁,整个人已然昏睡过去。 胡承荫有些犹豫要不要叫醒他。 石欀头在做梦,但显然绝不是美梦。 他额头上布满汗珠,表情焦灼,四肢不停扑腾,嘴里一直喃喃着: “不是我!不是我!别找我!” 胡承荫推了推石欀头,石欀头一激灵从榻上坐起来,花了好一阵才分辨出自己身在何地,他看到胡承荫,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态,干咳了一声,接着把视线转向马春福和吕世俊。 当他的视线落在吕世俊身上的时候,先是皱起眉头,似乎是觉得眼前这张脸似曾相识,却又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吕世俊看到石欀头盯着自己看,热络地说道: “石伯伯,是我呀,我是吕世俊!我小时候你还抱过我呢!” 石欀头瞬间从鸦片的作用之中清醒了。 马春福惊讶的看着他俩,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傻乎乎的贵公子竟然是天良硐的少东家! 石欀头仿佛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少见地慌乱起来。 “走走走,赶紧走!” 石欀头匆忙披衣起身,趿拉着鞋出了烟馆,也顾不上榻上的烟枪和没抽完的鸦片膏。 石欀头将他们三个赶到了街上,指着烟馆的门,眼睛在胡承荫和吕世俊之间逡巡。 “你们俩给我听着,以后绝对不准到这种地方来!” 胡承荫和吕世俊一齐点头。 “你到这儿来,锅头他知道吗?”一边说着,马春福一边整理鞋袜。 “世俊?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不是在昆明考大学吗?” “我早就考完了,现在等着放榜呢,反正闲着没事儿,就到个旧来了。” “你跑到这儿来,你爹知道吗?” 吕世俊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讨好的神色: “石伯伯,我能求你帮个忙吗?我到个旧来的事你能不能别告诉父亲?” 石欀头有些为难和不解: “为啥不能说?” “你也知道,我虽然生在个旧,可是几岁就搬到昆明去了,我父亲从来不让我到个旧来,我每次提他都跟我发火!这次我是偷偷跑过来的,要是让他知道了,他准会生我的气!反正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去念书了,只要你不说,父亲肯定不会知道的!” 石欀头长叹一口气,不再坚持: “你到个旧来干什么?” “我想到天良硐去。” “那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石伯伯,这次大学联考我父亲让我报考经济系,我却瞒着偷偷报考了是西南联合大学土木工程系水利科,父亲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生气。可我从小就知道咱们个旧缺水,家里虽然有自来水,可是三天两头停水。我听说那些尖子上更是缺水缺得厉害。如果不把缺水的问题解决,个旧的老百姓就永远都过不上舒心的日子。我这次瞒着父亲偷偷过来,就是想着在报到之前先到尖子上走走看看,了解一下实地的情况。” 明明离开蒙自才两个月,胡承荫却觉得,“西南联合大学”这个称谓让他觉得好遥远,上次听到“西南联合大学”,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他不由得愣住了。 石欀头一脸困惑: “西南联合大学?这是什么地方,没听说过,比咱们云南大学好吗?” 吕世俊一脸谦卑中透出隐隐的骄傲。 “西南联大是北大、清华和南开一起在昆明合办的大学!我做梦都想在这所大学里念书!虽然现在录取名单还没有出来,但我知道,我一定会考上的!” 吕世俊娓娓道来,诉说着自己的理想,这一刻,在胡承荫的眼中,他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胡承荫可以看得出来,吕世俊所说的一切绝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经过深思熟路之后的结果,统考刚刚结束,成绩还没有公布,吕世俊就已经开始为大学生活做准备,而他所做的一切全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改变家乡百姓的生活。一想到这样的人即将成为自己的校友和同学,胡承荫就觉得无比骄傲和欣喜,他多想握着他的手,跟他彻夜长谈,可是他知道,此刻他还什么都不能做。 石欀头还想说什么,但吕世俊似乎了解他的苦衷,诚恳说道: “石伯伯,你放心,要是以后这事儿被我父亲发现了,我就说是我逼你的,绝不让石伯伯为难!” 石欀头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这时候他才意识到眼前还站着一个马春福。 “他是谁?” 石欀头眼睛看着马春福问话,胡承荫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刚刚意识到这话是问自己的,还没开口,马春福就毛遂自荐起来。 “我叫马春福,阿青兄弟刚到个旧的时候我就帮过他几回,他念着我这个大哥的好,想让我到尖子上跟他一起干活。” “不收!”石欀头扫了一眼马春福,一脸鄙夷。 “别别,别呀!我在尖子上干了多少年了,我可是炼大锡的一把好手啊!哪个尖子的炉房不认我马春福是这个?” 马春福伸出了大拇指。 见石欀头还有些犹豫,马春福讨好地看了几眼吕世俊: “石伯伯,就拜托你收下他吧,马大哥很能干的!”吕世俊笑着说道。 见素昧平生的吕世俊真的肯为自己说情,马春福十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锅头的公子都发话了,石欀头自然不会不给面子: “你到了尖子上先烧一炉大锡,要是成色好,就留下,要是成色差,照样不收你!” “多谢石老弟,不是,石欀头!” “石伯伯,我还有一个事儿求你。” “我第一次到尖子上去,想给那些砂丁们买些烟酒点心当见面礼。” “你有心了。” “可是我钱袋被偷了,石伯伯能不能借我点钱。” 第二三三章 重回天良硐 “没事,我刚从你爹那儿支了一笔钱,这钱我出了。” 石欀头对吕世俊自然是无有不应的,一行四人先是去了个旧县城数一数二的糕点铺子荣泰糕饼庄,买了店里最有名的鸡蛋糕、萨其马和五香牛肉,又去了尊一酒庄买了些酒水,最后跑去一家当地的烟店买了些新安所贩来的蒙自刀烟。 当天晚上,石欀头带着胡承荫和吕世俊一起找了间旅店睡下了,第二天一起回了天良硐。 “张大疤”依旧没有回来。 吕世俊到了尖子上就把自己买回来的“见面礼”分到了各个伙房,听说吕世俊是锅头的公子,那些砂丁们都十分意外,本来还担心他是锅头派来的奸细,可看到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笑意盈盈还客客气气,对他的恐惧和疑虑都渐渐烟消云散了。 “张大疤”依旧没有回来。 胡承荫刚回到尖子上,就到伙房把包袱打开,因为每种药他都买了十份,便将那些药分成了十小堆。晚上放工之后,胡承荫守在硐口,让每个伙房派一个人到胡承荫的伙房取药,还给他们讲了每种药的用法和用量。 这些药对于砂丁们来说无异于是雪中送炭,他们迫不及待地领了药回去给自己伙房的兄弟了。 砂丁们走了后,胡承荫特意把二贵带到伙房,悉心地给他上了眼药。 胡承荫并不是医生,他也不知道二贵的眼病具体是什么病,新生活运动的时候,学校里组织学习卫生知识,那时候胡承荫就学习了预防砂眼的知识,因为二贵的眼睑红肿,不停流泪,还一直说眼睛疼,胡承荫便猜测他的病可能是砂眼。 为了以防万一,胡承荫给二贵买了好几种眼药,都给二贵用上了。上眼药的时候,二贵十分懂事乖巧,明明很疼,却硬是忍着一声不吭。胡承荫在心中暗暗祈祷,自己能歪打正着,把二贵的眼睛治好。 马春福没有骗人,他一到炉房就配硔、烧炉、上硔、加炭一气呵成,操作干脆利落,那路大锡烧出来之后,炉房烧的大锡成色比尖子上其他炉头师父的大锡都要纯,石欀头也不屈才,不但立马就让他当上了炉头师父,还让他同时监督其他所有的炉房炼大锡。 石欀头本来想给吕世俊在砖瓦小楼三层安排个房间,吕世俊却执意要跟胡承荫住在一起,那套公子哥的装扮也不穿了,硬是要了一套下工装穿在身上,只是他白皙的皮肤看来细皮嫩肉的,透着一股子别扭。 石欀头让胡承荫整天跟着吕世俊每天到处跑,阴雨连绵的天气里,两个人连伞都不打,跑得多了,吕世俊对尖子周边的地形地貌已经了如指掌,吕世俊跟胡承荫之间也越来越亲密了。 胡承荫跟吕世俊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就越喜欢吕世俊,他身上有一种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在他的口中没有谎言,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胡承荫从未看过的纯粹和赤诚。 尖子上那些砂丁面黄肌瘦的脸和伤疤遍布的身体是他生平未曾见过的,眼前的一切都让他又震撼又难过。。 石欀头本想给吕世俊开小灶,可他却坚持在伙房里跟砂丁们一起吃,开始的时候他也食不下咽,勉强吃下去之后又没忍住吐了个翻江倒海,嘴里一直喃喃道: “这是不对的,这是不行的,这样一定会生病的!” 对于吕世俊的到来,白先生也是颇为意外的,这位少东家他自然是不敢得罪。 吕世俊跟他要了仓房的备用钥匙,他也不敢不给。晚上吕世俊带着胡承荫一起到仓房找东西,进了仓房,胡承荫才知道,这里哪里只是放了工具和服装被褥这些东西,食物、药物、烟酒,一应俱全,想来是为了满足”张大疤”的日常需求而预备的。 胡承荫看到了几十盒治疗疟疾的奎宁药瓶,心中一阵酸意。 当时但凡能给他一瓶,赫发可能就不会死。 仓房里的那些药既然让吕世俊看到了,那自然也留不下了。 尖子上几百号人,即便是胡承荫在个旧县城买了药分发到各个伙房,可几乎每个砂丁身上都有些大大小小的毛病,从长远看,那些药还是不够用,吕世俊就把仓房里的各种药尽数拿了出来,分发给砂丁们,大家的病痛多多少少都得到了缓解。吕世俊真心实意地对砂丁们好,砂丁们便再也不把吕世俊当外人,一个个都跟他称兄道弟起来,还一口一个“吕大善人”地叫着,还让他索性就留在尖子上,赶紧接他爹的班。 只是胡承荫有时候会不经意看到,白先生用阴恻恻的眼神看着吕世俊,当察觉到他的目光,他又默默收回视线,看向别处。 在天良硐的两个月来,胡承荫对砂丁的生活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观察,她很想把这些素材和数据都记录下来,无奈他每天过着“两头黑”的背塃生活,又唯恐被其他砂丁们发现,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做记录。 吕世俊到了尖子上之后,就让胡承荫陪着他在尖子上到处走,石欀头也因此批准胡承荫不用再背塃了。胡承荫难得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天黑之后,他经常借口自己要去上厕所,趁着砂丁们还没放工的辰光,带着煤石灯上山,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躲在草丛后面记录着数日来在尖子上的见闻。 他记下了天良硐恶劣的生产条件,砂丁们贫病交加的生存状态,赫发生病却惨遭遗弃的悲剧……记下了在天良硐看到的一切。 十月来了,一年一度的中秋节眼看就要到了。 胡承荫算了算日子,想起去年的中秋自己刚到长沙,仔细想想,这一年来的四处奔波,他看到了也经历了太多未曾想象过的人事物,一年经历的变故似乎比他之前的二十年经历的还要多,他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被催熟了,而他在天良硐的这两个月,他的身心更是每天都在经受巨大的考验。 天良硐并无专门的厕所,胡承荫每次都爬山走到离山伙房很远的地方方便,然而其他砂丁们都毫不将就地随处便溺,极其不卫生。甚至有许多砂丁就近图方便,就在水塘边大小便,水塘里因此变得污秽不堪,而这里的水却是砂丁们唯一的食用水源。刚到尖子的那几天,胡承荫几乎天天上吐下泻,腹部绞痛难忍。因为长期吃不到肉和蔬菜,胡承荫的牙齿已经开始松动了。因为天天在窝路里背塃,胡承荫吸入了很多金属粉尘,他时常会觉得胸闷、气短,嗓子里好像时刻有一只羽毛在瘙痒,每每忍不住开始咳嗽,就会咳好久,咳得直不起腰,涕泗横流。 胡承荫觉得奇怪的是,偌大的一个尖子,竟没有一面镜子,胡承荫有时候想想,没有也好,眼前这些人仿若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个个面容青绿,骨瘦如柴,若是看到镜中的自己,恐怕要吓一跳,不看也罢。 胡承荫有时候会做噩梦,梦见自己变成青面獠牙的夜叉,惊醒之后失了神,跑到月亮底下看自己的胳膊腿,确认自己的皮肤还没有变绿,就长出一口气。 第二三四章 风暴与尘埃 许是老天爷也想成全这些离家的砂丁们,让他们身在异乡,仍能欣赏“千里共婵娟”的美景,连绵数日的秋雨终于停了。 吕世俊盘点了一下仓房的存货,将仓房里所有的火腿都拿了出来,好给中秋无法跟家人团圆的砂丁们打打牙祭,他还从仓房里翻出了许多杨林肥酒,也都分给了砂丁们一起喝。 白先生对东家的公子自然是不敢说个“不”字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本来是用来孝敬“张大疤”的好东西就这么被吕世俊都拿出来分掉了。 中秋之夜,圆月当空。 天良硐的砂丁们都久违地吃上了肉,喝上了酒。 他们个个面色酡红,被生活折磨已久的脸上重新拥有了一丝神采。 马春福是千杯不倒的海量,他一个劲儿地劝大家喝酒,胡承荫却早已头昏脑涨,不胜酒力,脸涨得通红。吕世俊的脸倒是越喝越白,跟马春福推杯换盏,不落下风。 苏家旺跟小井坐在一处,一边给小井夹菜,一边跟她说着悄悄话。 小井滴酒未沾,却似乎也醉得不轻。 酒精带走了羞涩和沉闷,平日沉默的砂丁们都打开了话匣子。 “世俊老弟,你才来尖子上几天哪,大家都舍不得你走了!” 马春福说完,大家都跟着起哄,一个劲儿地大喊“留下”。 吕世俊笑而不语,抿了一口酒。 “你看,大家都想让你留下。世俊啊,你这后生仔真是不错,仁义,心善,你当锅头,大家都服你!”这段时间托你的福,大家都过上了好日子,你就留在尖子上,别走了!反正你爹是锅头,早晚都会把尖子传给你,以后你就是天良硐的锅头!” 马春福话音刚落,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表示赞同。 “那怎么行呢,我还得读书啊!” “书在哪里不能读?非要去那个什么西南联大才能读?” 吕世俊羞涩一笑,摇了摇头: “我父亲不会同意的。虽然我家在个旧有个挺大的宅子,可是我都没怎么住过,因为我很小就搬到昆明去了。我本来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我大哥长我十岁,我二哥长我七岁,父亲十分注重他们的教育,专门将先生请到家里来。听我母亲说,他们个个天资聪颖,深得我父亲的喜爱,可是他们俩人都没能成年就相继病死了。我母亲说,我父亲伤透了心,后来就信了教。 我两个哥哥去世的时候,我还不大懂事,我父亲从来不跟我说这尖子上的事儿,小时候家里来客人,都说我长大了要子承父业,我便逢人就嚷嚷,说我父亲是锅头,我以后也要当锅头,采大锡。我父亲听到之后,狠狠扇了我一个耳光。我自幼像独子一般长大,父亲对我自然是百依百顺,宠爱有加,他从来没有动过我一个手指头,唯独那次打了我。父亲让我答应他,永远不到个旧来,永远不到尖子上来。要好好读书,以后当一个学问人。 孩子嘛,对秘密总是充满了好奇,我就趁着父亲不在的时候缠磨我的母亲。她实在没办法,后来就一点点给我讲了些父亲从前的事儿。听我母亲说,我父亲本来是穷苦出身,是跟着两个同乡的兄弟一起到个旧办尖子,后来他们兄弟几个终于在卡房挖到了旺硐,办起了硐尖,可是世事无常,没过多久,尖子上就塌了大顶,几十个人被埋在里面,都砸死了。跟我父亲一起办尖子的两兄弟都砸死在里面。我父亲太伤心,没过多久就将那尖子卖了,到马拉格办了天良硐。” 吕世俊的一番话让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们没想到,天良硐的锅头竟有这样惨痛的过往。 “父亲连个旧都不让我来,继承天良硐的事儿就更轮不到我头上了。我舅舅都跟着我父亲在尖子上干了十几年了,以后父亲肯定会把天良硐交给他来打理的。” 吕世俊提起“张大疤”,大家都面面相觑,“张大疤”是怎样的活阎罗,吕世俊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们对吕世俊很有好感没错,可他毕竟不是自己人,没有人会冒着风险当着他的面说“张大疤”的坏话。 “我来这些日子也没见着我舅舅,你们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听吕世俊问起“”张大疤”的下落,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吕世俊似乎也察觉到气氛的诡异,他刚想说什么,胡承荫开了口: “张欀头有一阵子没有到尖子上来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哦,是这样啊!” 胡承荫发现往常最喜欢插科打诨的马春福意外地沉默,吕世俊讲述过往时,他一直死死盯着吕世俊的脸,若有所思。 “世俊老弟,你刚才说,你爹本来是在卡房办尖子?” “对啊,怎么了?” “那你能不能让你爹帮我打听个人?” “没问题,你把名字告诉我,我回头问问我父亲。” “一个叫吕在中的,他也在老厂办尖子来着。” 吕世俊听到“吕在中”的名字突然兴奋起来。 “吕在中?你刚才说吕在中?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就叫这个名字,后来才改名叫吕恒安的,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马春福的眼睛瞪得老大,他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频频摇头,嘴巴翕张,却说不出话来。 吕世俊已然微醺,他完全没有察觉马春福的异样,挠了挠头,笑着说: “我这次来个旧瞒着我父亲,报考水利也没跟他说,其实我很担心他会生气。可我想着我考上大学他一定也会十分欢喜,到时候负负得正,说不定能免去一顿教训。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马春福突然两手牢牢抓住吕世俊的胳膊,眼中布满了血丝: “你再说一遍,你爹以前真的叫吕在中?你是吕在中的儿子?” 吕世俊被马春福的样子给吓着了。 “马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马春福开始大喘气,好像刚钓上来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渴求着空气,他瞪着眼睛,不停地砸着本就瘦弱的胸膛,发出哐哐的敲击声,紧接着一下子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昏了过去。 马春福突然发病把大家都惊着了,一时间所有人都乱了方寸。 吕世俊却丝毫不慌,他一把将马春福扶住,将他的身体在地上放平,用手按压他的胸侧,过了一会儿,马春福便醒转过来,慢慢睁开了眼睛。 “醒了醒了!”大家兴奋地喊道。 “太厉害了,你是怎么做到的?”胡承荫惊讶于吕世俊的冷静。 “我父亲也有哮喘的毛病,为了让父亲好过一点,我母亲就学了点医术,每次父亲胸口憋闷的时候,母亲就给他按压天池穴,看多了,我也就跟着学会了。” 马春福倒过气来,挣扎着想站起身来。 吕世俊和胡承荫都赶紧去扶他,马春福却面无表情地推开了吕世俊的手。 这一举动虽小,胡承荫却看到了。 吕世俊识趣地松开了手,却有些困惑和不知所措。 “马大哥,这是怎么啦,不喝啦?”大黄牙喊了一嘴。 马春福理都没理他,摇摇晃晃地进了伙房。 吕世俊和胡承荫对视一眼。 “阿青,他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吗?” 胡承荫拍了拍他的肩膀,摇摇头: “哪儿能呢?马大哥他就是喝糊涂了,你别往心里去!你刚刚可是救了他的命,他明天早上清醒了还要感谢你呢!” 那一夜,胡承荫失眠了。 那一夜,伙房里酒足饭饱的砂丁们睡得分外香甜,有人吧唧嘴,有人磨牙,然而平日里鼾声如雷的马春福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黑暗中,胡承荫看不到马春福脸上的表情,他却本能地知道,马春福一定没有入睡。 胡承荫闭上眼晴,马春福得知吕世俊的父亲从前叫吕在中时那张错愕和震惊的脸就在他眼前浮现,他脸上颓唐表象下悲伤的底色让胡承荫不愿也不忍妄加揣测。 突然马春福坐了起来,他身下的干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胡承荫屏住呼吸,听他蹑手蹑脚地沿着梯子爬到了一楼。 等到声音逐渐平息,胡承荫一咕噜爬了起来。 夜太静了,任何一点声响都会被放大。 要找到马春福一点也不难。 胡承荫远远地跟在马春福身后,默默观察他的动向。 马春福从墙根的一个洞中鼓捣了半天,掏出一个纸包,他的双手抖个不停,慢慢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坨黑乎乎的东西。 鸦片膏! 这股熟悉的恶臭味道胡承荫一辈子也忘不了。 胡承荫心里掠过一阵失望。 这时马春福却突然发了疯地往后山跑去,胡承荫赶紧追上去,脚底下突然绊了一跤,弄出了很大的声响,本以为马春福会留意到自己,可是一路上马春福也没有回头。 马春福一股气跑到了山顶,他突然开始大喊大叫起来,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手脚使劲儿踢腾,整个人好似发狂了一般。 过了一会儿,喊声逐渐变成了啜泣声,那声音说不出地令人心碎。 又过了一会儿,马春福竟笑了起来,那是最悲哀的人才会发出的笑声。 胡承荫觉得不寒而栗。 马春福安静了下来,静静地望着山下,胡承荫默默地看着他。 过了好久好久,曙色初现,雄鸡鸣叫。 马春福从怀中掏出了鸦片膏,他颤抖着双手拨开外面的纸,露出了里面黑色的膏体。 下一秒,他大口咬了下去。 胡承荫的心狠狠揪在了一起。 他冲过去把马春福按在身下,双手试图掰开马春福的嘴,用手指伸进的马春福的嘴里抠弄,发疯似的大喊: “吐出来!快吐出来!!!!!” 马春福被他折腾得一阵呛咳,好歹算把嘴里的鸦片膏吐了出来。 接着胡承荫去抢马春福手里的鸦片膏,马春福死死攥住不肯撒手,胡承荫急得对着马春福的手狠狠咬了一口,逼他松了手,把抢来的鸦片膏字丢到了山下。 一番撕扯过后,马春福和胡承荫都已经筋疲力尽,头对头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阳光已经斜斜地攀爬到两人的身上。 马春福突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让胡承荫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想活了吗?你不知道生吞鸦片会死人吗???” “阿青兄弟,你就这么怕我死啊?表面上对我那么嫌弃,实际上你心里其实很惦记你马大哥嘛!”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寻死?” “哎呀,你真是误会你马大哥了,你马大哥还没活够呢,怎么可能寻死呢?我就是来了瘾了,手头还没有烟枪,就咬一口解解馋嘛,这下好了,没解馋不说,大烟膏子都让你给扔了!心疼死我啦!” 风暴结束,尘埃回归原位,遮掩了一切。 山下,石欀头敲响了上工的锣声。 马春福拍拍屁股,朝山下走去。 “走吧,炉房要上工了,我得去干活儿了!” 胡承荫没有说话,依旧站在那里看着他。 “放心吧,阿青兄弟,大烟膏子都没了,你信你马大哥一回!我以后真的戒了,再也不抽了,还不成吗?” 马春福堆出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眼角的鱼尾纹细密且深长。 胡承荫叹了一口气,跟马春福并肩走下山去。 第二三五章 能跟你做同学就好了 从山上下来之后,胡承荫发现吕世俊在伙房门口站着,看到马春福,吕世俊小心翼翼地说: “马大哥,你还好吗?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啊?” 胡承荫不知道如何去描述,马春福望着吕世俊的神情。 好像一艘岸边搁浅的残舟在眺望大海。 好像一片正在坠落的树叶在回望新生的嫩芽。 好像黄昏的向日葵贪婪着最后一缕光照。 “你马大哥身体好着呢!昨天就是太高兴,喝得有点多了,没事儿没事儿!我得赶紧去炉房上工了,你忙你的去吧!” 吕世俊叹了一口气。 “阿青,我昨天肯定是惹马大哥不高兴了。” “你想哪儿去了,人喝醉的时候总会做怪事儿说怪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咱们今天不是还要去南边山上探水源吗?赶快走吧!” 胡承荫一把搂住吕世俊的肩头,把他从伙房带走了。 这一次吕世俊跟胡承荫一口气走了好远,比以往哪次走得都远。 远到即便站在山顶上,也看不到山坳里的天良硐了。 他们所站的那座无名山下是一个废弃的冲塃尖,因为过去大规模的地表开采,山上的土壤皆已流失殆尽,零星的杂草在坚硬的石壁缝隙中艰难生长。 天空阴云密布,让山上那点稀疏的绿意更显荒芜。 山顶的大风吹透了衣裳,也吹起了吕世俊的额发,露出了他光洁饱满的额头。 “阿青,你喜欢个旧吗?”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就在这儿讨生活罢了。” 吕世俊看了胡承荫一眼,伸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的童年是在个旧度过的,那个时候个旧还不像现在这么繁华,我每天大街上跑来跑去,街上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口音,那时候家里很穷,父亲常年扎在山里挖硐,可是一直没有挖到旺硐。为了支持父亲继续办厂,母亲搭上了自己的全部嫁妆,眼看着就要支持不下去了,却突然挖到了旺硐。我们家一下子就有钱了,可奇怪的是,小时候虽然穷,可是我还时常能看到父亲的笑脸,后来我们家盖了大房子,每天吃穿不愁,可我再也难得看到父亲笑了。后来我的两个哥哥突然都生病去世了,父亲一下子老了许多,我为了安慰他,就跟他说,放心,以后等我长大了,就跟他一起办尖子、挖旺硐,父亲却狠狠打了我,要我以后决不能回个旧,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跟他一样办厂当锅头。没过多久,父亲就在昆明置办了宅子,我和母亲就搬了过去,再也没有回来,直到现在。” 胡承荫刚想说些什么,吕世俊却突然弯腰摘了一朵蒲公英,放在唇边一吹,无数的小伞向山下缓缓飘去,寻找新的诞生地。 “我喜欢个旧,在这里有许多我小时候的美好记忆,我真的希望个旧越来越好,我也希望自己能为我的家乡出一份力。” 这些话说完,吕世俊朝胡承荫促狭一笑。 “很烦吧,听我喋喋不休了这么久。这些话我要是跟父亲说了,他一定会很生气。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不了解他,我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并不舒心,可能是因为我两个哥哥的去世给他的打击太大了,但有时候我又觉得,似乎还有别的原因,要是我们父子俩能心平气和地聊聊就好了。” “放心吧,俗话说,父子没有隔夜仇,更何况你还这么孝顺!有你这样的好儿子,你爹该烧高香了,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胡承荫回想起吕恒安寿宴上曾跟人说起自己的儿子,他笑着抱怨儿子不肯接自己的班,可从吕世俊口中说来,却是另一番说辞。对于父子两人言语间的矛盾之处,胡承荫其实无需多想,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世俊的真诚和纯粹让他自叹不如,他甚至都因为自己的隐瞒而有些自惭形秽,几次他都甚至有了和盘托出的欲望,但还是勉强压抑了下来。 胡承荫幻想着,深秋的某一天,他跟吕世俊在联大的校园里重逢,两个人看着彼此,脸上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他发自内心地期待着这一天。 到那个时候,他将把一切都告诉他。 “阿青,我要回去了。” 距离开学还有些日子,胡承荫没想到吕世俊会这么早离开。 “回昆明吗?什么时候?” “明天就走。” “这么快?” “昨天是中秋节,我本来应该回家过的。每年中秋我们家都要办一场家宴,家里的亲戚长辈都会聚在一处过节。我估计现在西南联大的录取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我背着父亲改专业的事情肯定也瞒不住了。而且父亲向来不喜我到尖子上来,我这人从小到大都不擅长说谎,要是被父亲逼问出了实情,我担心他生我的气,也害怕他在众人面前训斥我,就硬是躲在尖子上没有回去。我是不是很胆小,很没出息?” 吕世俊微微一笑,笑容带有一丝无奈和苦涩。 胡承荫摇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吕世俊。 “胡说,我看人很准,你以后一定会特别出息!” 吕世俊眼眶有些红了: “阿青,这些日子有你陪我真的很好,谢谢你!” “哎呦,这是怎么啦?没想到你还挺爱哭嘛!” “要是以后能跟你做同学就好了。” 胡承荫心中一震。 “说什么哪,我大字不识一个,什么同学不同学的,你别拿我说笑了。” 吕世俊笑了笑,轻声说: “我是说真的。” 胡承荫无法直视吕世俊真诚清澈的眼神,站到他背后,双手搭在他对肩上推着他往前走。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咱们回去吧,你看这天阴的,快下大雨了!” 第二三六章 家旺,对不起 两人走到半路的时候,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不好,尖子上出事了!” 吕世俊说完,撒丫子往前跑,胡承荫也赶紧追了上去。 胡承荫和吕世俊重回天良硐的时候,眼前呈现的一幕,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整个天良硐好像被按下暂停键,一切似乎都静止了。 炮台上的“冷饭狗”们荷枪实弹,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空地的正中央。 尖子上的几百号砂丁们密密匝匝围成一圈,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骇人的安静衬托出小井哭喊的凄厉。 “家旺,家旺,你醒醒,家旺,你起来看看我,家旺!” 吕世俊奋力拨开外围的人群,胡承荫也紧跟在他身后,砂丁们看到他们,纷纷沉默地让出一条路,很快两人便站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苏家旺仰面躺在地上,腹部触目惊心的一滩猩红。 “张大疤”饶有兴味地蹲在他身前,手里拿着类似竹刀之类的东西,蘸着墨水,在苏家旺的脑门上刻着什么。 白先生一脸驯顺地站在他的身后,手里拿着墨水瓶。 石欀头则面无表情地远远站在一旁。 小井被两个厂丁架着胳膊摁在地上,她满脸是泪,发疯一样地大喊着: “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快救救他吧!” “救救他?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救救你自己吧!” “张大疤”缓步走到小井身边,使了一个眼色,两个厂丁就用力掰起小井的脸。 “舅舅,你这是在干嘛?快把他们放了!” 吕世俊冲到“张大疤”跟前,张大疤把玩着手里的竹刀,抬眼看了吕世俊一眼,挑了挑眉。 “哎呦,看看这是谁来了?这不是我的大外甥吗?吕家最稀罕的独苗苗!你爹不是不让你到尖子上来吗?现在怎么改主意了?看看你这一身儿,还穿着下工装?真是做戏做全套啊!听白先生说,你这些日子在尖子上可是唱了好精彩的一出戏啊?砂丁们给你哄得服服帖帖的,都喊着让你当天良硐的锅头了!你唱的这一出叫‘攻心计’吗?” “张大疤”在小井面前蹲下,挑衅般地看了吕世俊一眼,随后便伸舌头在小井的脸上舔了一下,小井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吕世俊面色苍白,锦衣玉食长大的他第一次直面这地狱般的惨状,完全不知所措。 “张大疤”阴阳怪气的口气让吕世俊十分不适,他强自镇定,声音仍有些发抖: “舅舅,这次是我自己偷偷跑过来的,父亲……父亲他不知道我到尖子上来!” “偷跑过来的?这么多年都没过来,一听说尖子上打了旺硐就偷跑过来了?真是好巧啊!我怎么觉得你是被鱼腥味儿引过来的猫儿呢?” “张大疤”的质问让吕世俊一时语塞。 “张大疤”冷笑一声。 “我的大外甥啊!你知道他们一个个的背地里都叫我什么吗?‘张大疤’!就因为我头上这道疤!” “张大疤”转头给吕世俊看自己脑后的狰狞如蜈蚣般的伤疤,吕世俊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张大疤”哈哈大笑。 “小时候你见到我这疤就哇哇大哭,都长这么大了还害怕啊?这疤怎么来的你知道吗?你爹没告诉你吧?要不是我当时替你爹挡了一刀,落下这道疤,你爹就没命了,也就没你了!是我,你舅舅,救了他吕在中的命!” “舅舅,母亲在世的时候,总是教我以后要孝顺你,你对我们家的恩情,我永远都不会忘!” “看来我外甥还是很有良心嘛!不像你爹,卸磨杀驴!有学问的就是不一样啊!刚才我要刺字的时候,那头牲口挣得可欢了,这人就是贱,非得让我给他来一枪,你看,一下子就老实了,大外甥你快过来看看,我这‘奸夫’两个字刺的还可还行?” 吕世俊看到苏家旺额头上刻着大大的“奸夫”二字,字体歪歪斜斜,丑陋不堪。 “对了,你舅舅我啊,也没念过什么书,以前尖子上有人逃跑,抓回来我也就会刺个‘狗’啊‘猪’啊什么的,你是这个文化人,你教教舅舅,这个‘奸夫**’的‘淫’字该怎么写呀?“ 伴随着一声惊雷,一道闪电从空中劈下,照亮了吕世俊惨白如纸的脸。 随即瓢泼大雨倾盆而落。 “舅舅,求求你,快放了他们吧!” “放了他们?”“张大疤”恨恨地啐了一口浓痰。 “贱货,有人让我放了你们这对奸夫**啊!本来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你这个烂货心思很活络啊,要不是白先生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你那个瞎了眼的废物弟弟早就该死了,我好心帮你养了这么多年,你可倒好,趁着我不在,转头就找了个相好的!你怎么这么贱呢?一天没男人都不行吗?” 说到恨处,“张大疤”抓住小井的辫子猛地向下一扯,小井被迫将下巴抬起,对上“张大疤”恶魔般的双眼: “说!你跟他睡过没有?!!” 小井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会拼命地摇头。 “没……没有,我求求你,救救他吧!救救他吧!” “张大疤”转怒为笑。 “没睡过?那他知不知道你被我睡过啊?” 小井一动不动,好像成了一尊任人摆布的蜡像。 周围的砂丁们全都低下了头。 张大疤走到苏家旺身边蹲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脸。 “哎哎哎,醒醒,别给我装死!我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要不是她陪我睡,她弟弟瞎了之后还能被养在尖子上?看你这个样子,应该还没得手吧?你也真是没用,你的心尖肉早已经跟我睡过百八十回了!” 胡承荫觉得自己的心就好像被活活挖出来一样。 生疼。 就在这时候,之前一动不动的苏家旺动了动嘴巴。 “你说什么?” 苏家旺的嘴巴又动了动。 “张大疤”凑近了想要听清楚,耳朵却突然被苏家旺一口咬住。 “你他娘的……你咬我耳朵!” “张大疤“”疼得嗷嗷直叫,那些炮台上的冷饭狗们也都慌了神,举着枪纷纷瞄准,却有些投鼠忌器,不知道该不该开枪。 “张大疤”将手伸向腰间的盒子炮,在苏家旺拔枪的瞬间,胡承荫用最快的速度将他扑倒在地,身边的吕世俊也跟他一起冲了出去。 两人合力将“张大疤”手里的枪夺了下来。 惊魂未定之时,“张大疤”突然从掏出小腿处掏出了一把小刀,扑过去朝着苏家旺的脖子划了一道,刀光明晃晃一闪。 小井凄厉的喊叫刺破了胡承荫的耳膜。 “家旺!” 小井拼命挣脱了厂丁的束缚,跑到苏家旺身边,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鲜血从他的脖颈处不断涌出,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血沫子源源不断从他的嘴里喷出,他死死盯着小井,眼中满是泪水,似乎要跟她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小井面如死灰,嘴唇颤抖:“家旺,对不起,对不起……” 苏家旺轻轻摇了摇头,他想伸手摸摸小井的脸,手伸到半当腰,一下子垂了下去。 第二三七章 射击成绩甲等 小井轻轻握住了苏家旺垂落的手,她身上沾满了苏家旺的鲜血却毫不在意,她好像抱着即将入睡的婴儿一般抱着苏家旺,一边拍着他的身体一边微微摇晃,口中喃喃道: “家旺,你睡吧,我就在这儿陪你,哪儿也不去,你不是说要带我和小江走吗?你好好睡,等你醒了,就带我们一起走啊!” 这时候小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出来,跑到了小井身边。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姐姐!” 小井看到小江,温柔一笑,却赶紧将食指放在唇边。 “嘘,别说话,你家旺哥刚刚放工回来。你家旺哥说了,等他醒了,就带我们离开这儿,到他的家乡去。让你家旺哥好好睡,别吵醒他,他太累了……” 小江不停抽噎,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可是小井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美好的想象之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了。 胡承荫还不能确认刚刚发生的种种是真实还是虚幻,他感受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让他几乎站不住。 身旁的吕世俊却比他更早认清现实,他对着“张大疤”举起了手里的枪。 那把从张大疤手里抢过来的盒子炮。 “世俊!把枪放下!”胡承荫大喊。 “张大疤”轻蔑一笑。 ““吕世俊,你长能耐了!你有什么脸拿枪指着我啊?你从小到大吃好的穿好,这些钱都是大风刮来的?你以为爹怎么把这个天良硐办起来的?你知道你爹为什么要把老厂的尖子卖了吗?你知道你爹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敢到尖子上来吗?他心虚,心虚!你知道你爹为啥信那个什么破教吗?整天求神拜佛的,因为他担心当年被他害死的那些人变成小鬼儿过来找他!” “砰!” 子弹擦着“张大疤”脸侧飞过,枪口冒出一缕白烟。 张大疤又惊又惧,突然气急败坏: “吕世俊!你真出息了啊!你这是要杀了亲舅舅啊!” 吕世俊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却依然没有放下手里的枪。 “舅舅,我在昆明参加过童子军的军训,射击这门功课我的成绩向来都是甲等,下一次,我绝不会打偏了。” “张大疤”歇斯底里地朝着炮台上和站在一旁的“冷饭狗”们大吼。 “你们是死的吗?快开枪啊,把这个没良心的畜生给我打死!” 炮台上的冷饭狗们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吕世俊丝毫不惧,朗声喊道: “你们看看我是谁?我是吕世俊,是你们锅头吕恒安的儿子!在你们开枪之前,可以掂量掂量,你们的工钱是他张欀头给的,还是我爹给的?对你们锅头来说,是小舅子比较重要,还是儿子比较重要!不想活的话,你们就开枪把我打死!我也想试试看,是你们的枪快,还是我的枪快!” “张大疤”也被自己的外甥给惊呆了,没想到一向文质彬彬的吕世俊竟然是个不怕死的主儿。 吕世俊那一番话显然是起了作用,“张大疤”眼睁睁看着炮台上那些“冷饭狗”放下了手里的枪。 “吕世俊你这个混账玩意!我是你的亲舅舅!你忘了你娘死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了吗?我对你们家有恩!” “从今天开始,我没你这个舅舅!我母亲活着的时候有没有劝过你戒赌?你听了吗?你这么多年在尖子上胡作非为,有多少卖大锡的钱被你拿去赌博了?有多少恩我们家也还清了!炮台上的都给我听着!都把枪扔下来!”吕世俊大喊。 噼里啪啦一阵响,冷饭狗们把手里的枪都从炮台上丢了下来。 砂丁们见“张大疤”大势已去,生命威胁也已经解除,之前被恐惧强压下的愤怒瞬间爆炸开来。 民愤汹涌,平日里天良硐的哪一个砂丁没有受过“张大疤”的欺凌和戕害? 砂丁们抄起自己手中的啄子和塃钯,嘴里喊着: “‘张大疤’杀人啦!张大疤丧尽天良!打死‘张大疤’!” 就在砂丁们准备活活撕了张大疤的危急时刻,吕世俊却挡在了“张大疤”的身前。 砂丁们错愕地收回了扬起的胳膊,放下了手上的“凶器”。 “请大家冷静一点!暴力解决不了问题!我舅舅做的恶事,会有法律来审判他!” 虽然吕世俊这些日子以来跟砂丁们积累了比较深厚的感情,可是这感情跟对“张大疤”的恨比起来,瞬间变得不堪一击了。 “大黄牙”振振有词地说道: “太好笑了,法律?天良硐哪有法律?‘张大疤’手里的盒子炮就是法律!我从十六岁就到天良硐了,是被人贩子活活卖到这尖子上来的,这么多年了,没工钱不说,还动不动就要挨一顿鞭子,跟我一起进来的人全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今天不打死他,那‘张大疤’害死的那么多条人命怎么算?赫发和苏家旺的命谁来偿?” 一石激起千层浪,砂丁们声讨的音浪逐渐升高,突然有个一人指着“张大疤”大声喊到: “你们快看,‘张大疤’尿裤子啦!” 胡承荫循声看去,张大疤的裆部到裤腿一片濡湿,甚至还有尿液不断地滴落在地面上,而他往日颐指气使的表情不见了,倒是跟平日里被他蹂躏折磨的砂丁如出一辙。 惊惧且痛苦。 “大黄牙”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冲过去对着“张大疤”的脸左右开弓扇了十几个大嘴巴。 张大疤被扇得蔫头耷脑、晕头转向。 “大黄牙”从张大疤的胸口掏出了那个平日里经常把玩的色盅,在“张大疤”面前晃动。 色盅发出清脆的响声。 “‘张大疤’,你不是最爱玩儿这个游戏吗?今天咱俩也玩一局,我摇色子,你来猜‘单双’,猜中了,就留你一条命。” “啪!” “大黄牙”把“色盅”放在了地上。 “张大疤”双手合十,拼命摇头。 “我……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该死!” “别说废话,快猜!是‘单’还是‘双?不猜直接打死你!’” “单,不是,是双,不不,是单!不不……” “你有完没完?” “双双,是双,不改了,不改了……” “大黄牙”笑嘻嘻地缓缓打开色盅。 吕世俊痛苦地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啊哈!看来你运气不怎么样嘛!一个五,一个六,单!你看看你,不改多好?伙计们,咱们好好招待招待咱们的‘张欀头’吧!” 话音刚落,吕世俊跪在了砂丁们的面前。 整个天良硐都安静了下来。 “实在对不起大家,纵使他有千错万错,他终归是我的亲舅舅,请大家原谅我的私心,为了我死去的母亲,我实在不忍看他死在我的面前。我可以跟大家保证,以后他再也不会到尖子上来了!他以前做的恶事,我也会帮大家讨一个公道!请大家放他一条生路!” 没有人说话,无人敢代替众人做这个“放与不放”的决定。 “你让他走吧。”朱伯苍老的声音悠悠响起。 砂丁们见朱伯发了话,一脸诧异,“大黄牙”虽面露不服,却也不敢再提出异议。 吕世俊仍旧跪在原地,头也不回地对站在身后瑟瑟发抖的张大疤冷声道: “还想活命就快滚!” “张大疤”一看自己有了活路,二话不说转身就跑,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天良硐。 第二三八章 家旺,委屈你啦 天幕低垂,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惊雷滚滚,向人间宣泄着愤怒。 赶走张大疤之后,不知过去多久,小井依然坐在泥地上,紧紧地抱着苏家旺,任谁跟她说什么都没有任何反应。 无奈雨声太大,胡承荫大声喊道: “我们得把小井带回伙房去,她这样淋下去,一定会生病的!” 胡承荫和吕世俊试着把小井从地上抱起来,可是他们一靠近,小井却好像疯了一样连抓带咬,让人根本无法靠近,胡承荫的胳膊被小井狠狠咬住,深入皮肉,一口见血。 若是所有人一拥而上,一定把小井强行抱回屋内,可谁也不忍心让小井再受刺激,可也不敢让她一个人呆着。 有人试图给小井披上衣服,被小井一下子甩掉。 有人试图在小井身边升起火堆,却屡屡被大雨浇灭。 最后,大家都只是静静地守着小井,在雨中站立成雕像。 太阳不知所踪,天色阴沉,白昼如夜,模糊了时光。 不知过去多久,天黑了,雨终于停了。 小井终于耗尽了体力,失去了知觉,躺倒在地。 胡承荫走过去,慢慢将苏家旺从小井的身上挪开,将小井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在众砂丁的目光中,将她抱回伙房。 整塃的女砂丁给小井换了干净的衣衫,给她厚厚地盖上几床被子。 朱伯端了一个炭火盆放在小井的身边。 小井对这一切全然无知,沉沉入睡。 吕世俊茫然无措地跪坐在小井的身边,内疚和愧悔几乎要将他压垮。 惨剧过去已久,他也早已放下了枪,可是双手仍旧忍不住颤抖。 砂丁们都默默地挤在伙房里守着小井。 小江因为年纪太小,终于还是扛不住,在姐姐身边睡着了,可即便是入睡之后,他依旧紧紧牵着姐姐的手。 朱伯给每个人卷了一支旱烟。 胡承荫吸了一口,辛辣无比,害得他一阵猛咳,可转头一看马春福却俨然一副“老烟枪”做派,便好像赌气一样,一边咳嗽,一边猛吸。 吕世俊却把烟拿在手里,任由点燃的旱烟一点点变成烟灰,长长的一截烟灰坠落,正好落在了他的腿上,他却浑然不觉。 “朱伯,我舅舅……他说,我父亲在尖子上害死过人,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 胡承荫发现身边的马春福本已将旱烟送到嘴边,却突然停了下来。 朱伯沉默,长叹一声。 “算算,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在老厂办尖子,我也是命不好,怎么也挖不到旺硐,吕在中……他是后来才改名叫吕恒安的,他跟同乡的两个姓马的兄弟也一起到老厂办尖子,啊,对了还有石欀头!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石欀头那时候年纪最小,虽然跟他们三个不是老乡,但一到老厂就在他们的尖子上干,那时候他们钱少,只能办一个‘罗锅尖子’,他们是锅头,也是砂丁,每日白天黑夜地挖矿,到了放工的时候,几个人就来找我,一起做挖到旺硐的美梦。” 朱伯讲到此处的时候,胡承荫在伙房里四处搜寻石欀头的身影,却无意间发现吕世俊时不时便偷看马春福一眼。 “那会儿真的是好时候,虽然大家都穷得叮当响,可每天都过得特别踏实有干劲儿,我们也知道,在尖子上挖到旺硐是全凭运气的事儿,可是每一年都有人挖到旺硐,从砂丁摇身一变成了锅头,早上破衣烂衫、傍晚绫罗绸缎的人大有人在,为什么就不能是我们呢?那时候,谁知道挖到旺硐是会要人命呢?我记得那会儿,那三个小子眼看着就要没钱了,每天饿着肚皮下硐,他们都商量着,再挖不到旺硐就卷铺盖回老家了,谁能想到,立马就挖到好塃了!” 朱伯还想接着讲,却被马春福打断了。 “你们看,小井醒了!” 胡承荫赶紧跑到小井身边,吕世俊也起身想要过去,可刚站起来,犹豫了一下又坐下了。 大家都十分担心小井因为太过悲痛而再次癫狂,可是她却出奇的平静,似乎又变回了曾经那个温柔羞怯的小井。 小井温柔地摸了默小江的脸蛋,小江醒了。睡意朦胧地揉了揉眼睛。 “姐姐,你醒啦?” “小江乖,姐姐没事了。” 小井抓起胡承荫的胳膊,看到上面深深的齿痕,轻声说道: “阿青,咬了你,真是对不住了,胳膊疼吗?” 胡承荫摇了摇头: “没事儿,一点儿都不疼。” 小井安心地笑了,这样惨然的笑容,让胡承荫莫名觉得可怕。 大家见小井清醒了,都纷纷聚拢到一起。 “小井,你还好吗?” 小井环顾众人,点了点头: “你们都是家旺的好兄弟,我想求大家一件事儿,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好好安葬了家旺,家旺泉下有知,也会感激你们的。” 一群七尺的汉子都忍不住落了泪。 朱伯将旱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熄,站起身来。 “小井,你跟我来。” 朱伯带着小井来到伙房的工具间,这也是朱伯睡觉的地方。 胡承荫、吕世俊等人也一起跟了过去。 砂丁们都是直接睡在地上,最多在是铺上一层干草,可工具间的最里面靠墙竟摆了一张床,那张床外面罩着一张巨大的床单,遮掩了他的真面目。 朱伯走过去,将床上的被褥挪开,之后一把将上面的床单掀起,将底下的干草扫掉,露出了那张床的“真容”。 与其说是“床”,其实就是一个长条形的木箱,可胡承荫觉得这木箱很有些古怪,他还没意识到哪里古怪,朱伯将上面的木板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身黑色长袖衫裤。 胡承荫一下子惊住了。 明眼人一眼便看得出,这是一口棺材。 这么多日子以来,原来朱伯一直睡在棺材上。 “小井,这大板(民国年间云南对棺材的旧称)的木头很好,是我特意在荣森利家卖的,花了我大半年的月活钱呢!本来是要给我自己的,我睡在上面十几年了。小井,虽然你不是我生的,但我在心里早就把你当成我自己的闺女了,我本来想今年就给你跟家旺把喜事儿办了,谁能想到……是我没能耐,我什么也帮不了你,帮不了小江!” 说到此处,朱伯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小井哭着给朱伯擦泪。 “小井啊,如果你不嫌弃,我这口棺就给家旺吧!家旺是个好孩子,可这世道就是这样,没有我们穷人的活路。小井啊,你可千万要想开啊,往后的日子还得过,咱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啊!你还有小江呢!” 小井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点头,小江紧紧攥着姐姐的手。 众人一齐将苏家旺抬进棺材里,苏家旺的身体因为尸僵变得直挺挺的,像一块木头。 因为朱伯身材瘦小,棺材也做得不大,家旺的身体虽可以勉勉强强塞进去,看来却有些局促。 朱伯低声说道: “家旺,委屈你啦!” 小井凑到棺前,将苏家旺的眼皮合上,可他的眼睛却怎么都闭不严,总是露出一条缝来。 小井趴到苏家旺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再去抚他的眼皮,眼皮竟奇迹般地合上了。 小井万般留恋地看了看苏家旺的面容,最终还是放开扶着棺木的手,后退了一部。 棺木被盖上,钉牢。 胡承荫觉得那一个个钉子不是被钉进木板里,而是被砸进自己的心里。 第二三九章 鸳鸯荷包 刚刚钉好棺材,就听见远远几声枪响,和许多人撕打在一处的喧闹声。 胡承荫和吕世俊赶紧出屋查看,发现对面砖房的仓房门口聚集了一群人,两人赶紧跑过去一探究竟。 “你赶紧让开,我们要退厂,我们要拿工钱!” 大黄牙叫嚣的声音十分嚣张。 白先生却站在仓房门口,手里哆哆嗦嗦地举着一把盒子炮。 “这是锅头的财产,你们不能抢!” 吕世俊伸出手: “白先生,快把枪给我!” 白先生却摇着头,不肯放下手里的枪。 “你就是‘张大疤’的一条狗,人家‘张大疤’倒是跑了,也没带上你啊?赶紧给老子让开!” “别过来,再过来我真的要开枪了!” “你倒是开枪啊,老子怕你啊!谅你也没有这个胆!” “砰!” 白先生因为手抖,一枪打在了“大黄牙”的大腿上。 “你他娘的!兄弟们上,打死他!打死‘张大疤’的狗!” 砂丁们一拥而上,把未能对“张大疤”宣泄的愤怒全部宣泄到了白先生的身上。 胡承荫和吕世俊试图去阻拦,却根本挤不进人群之中。 那些往日里被欺辱、被鞭打的砂丁们的愤怒如冲破的堤坝的洪水一般,爆发出了惊人的破坏力和杀戮欲。 砂丁们的暴力平息之后,自己也被眼前的惨状所惊吓,纷纷扔下手里的啄子和塃钯,胡承荫和吕世俊赶紧凑上前去,只一眼便不忍卒睹。 地上的人已经被砸烂了。 白先生浑身上下满是血痕,整个身体呈现出奇怪的扭曲形状,四肢不自然地弯折,弯折,胳膊和腿显然断成了几截,他的额头上有一个血洞,从里往外汩汩冒着血,他的双眼充满了血丝,直瞪瞪地睁着,脸上写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似乎是未曾预料到自己高高在上了一生,却被自己平日里颐指气使、踩在脚下的砂丁们给打死了。 吕世俊看了一眼“大黄牙”,那眼中没有愤怒,只有悲哀。 “大黄牙”却莫名有些心虚: “看什么看?这条狗干的坏事儿多了去了,他是罪有应得!他刚才偷偷到仓房来,幸亏被我们发现了,要不然他就把尖子上的钱都卷跑了!” 吕世俊叹了一口气,从砂丁手上拿过一把啄子,对着门锁一砸,门锁应声而落。 吕世俊转身离开。 “等明天天亮,我带你进城,你腿里的子弹得赶快取出来才行。” “大黄牙”一脸惊讶,只听见吕世俊接着说: “钱都在里面,尖子上该你们多少,你们自己拿吧!” 反应过来之后,众砂丁们瞬间挤作一团,都想赶在别人之前拿到工钱,唯恐晚了拿不到钱。 第二天天亮后,尖子上的几百号人走了大半。 整个尖子变得空空荡荡的。 留下来的全为了送苏家旺最后一程。 苏家旺将被葬在何处,大家并没有费太多功夫去拣选。 小井亲自给苏家旺选好了一处安息之所。 那是一处被浓密的杂草包围的空地,四周的杂草总有半人来高,隐蔽又安静。 棺木很重,好在人多,大家轮流换着手将棺木抬上了山。 十几个砂丁一齐上阵挖土,很快一个又深又宽的墓穴便掘好了。 小井轻轻叩击棺木: “家旺,这里你还喜欢吗?以前放工以后你总带我来这里看星星,你还说,等到冬月退厂以后,你就带我回老家,我们盖一个小房子,养些鸡鸭……家旺,你还记得吗?” 小井看着远方,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笑容,想来此刻脑海中浮现了许多两人厮守的美好时光。 大家只是静静地等着,没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小井突然回过神来。 “朱伯,差点儿忘了,我给家旺秀了一个荷包,刚刚绣好,还没来得及给他。我想拿过来给家旺一起带走,行吗?” “小井,我跟你一道去吧。” 小井微微一笑。 “阿青,谢谢你,我就回伙房取个荷包,用不了多少功夫,我去去就回。” “阿姐,你快点回来!” 小井蹲在小江面前,轻轻摸了摸小江的头,抱了抱他小小的身子,柔声说道: “小江,听话。” 小井站起身,便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跑去。 有人提议先将棺木放进坑中,朱伯低声道: “等小井回来再放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左等右等,也不见小井的人影,眼看着从早上等到了晌午,大家逐渐觉出不对劲来。 胡承荫回想起小井离去时决绝的脚步,突然心口一紧,觉得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小井可能出事了,大家赶紧分头去找!” 砂丁们一齐冲下山,伙房里,山头上,甚至连窝路里都找了个遍,根本没有小井的身影,胡承荫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他使劲摇了摇头,想要赶走这念头。 大家把天良硐的每个犄角旮旯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小井。 胡承荫山上山下跑了好多遍,他颓然地走到了前一阵新挖的水塘,此刻水塘里已经储满了雨水。 他捡起一块石子扔进水塘之中,“咚”地一声,水塘泛起了悠悠涟漪。 胡承荫不经意间沿着涟漪伸展的方向望去,视线突然被水面上漂浮的一个红色的物体紧紧抓住,此刻它正伴随着涟漪载浮载沉。 胡承荫顾不得自己水性不好,纵身一跃,跳入水塘之中。 幸好水塘并不深,只到胡承荫的脖颈。 胡承荫在水塘里一阵扑腾,终于抓住了那个漂浮在水面的东西。 那是一个红色的荷包,上面绣着一对相互偎依的鸳鸯,绣工针脚细密,配色喜庆。 一针一线都满载着小井对未来的憧憬。 胡承荫已经顾不上心痛,将荷包小心地放在岸边,又一头扎进水中。 因为水塘中的水很混,胡承荫只能凭着感觉四处摸索。 突然,他的脚下一软。 一个寒战从脚底直贯头顶。 喝了好几口泥水,胡承荫才将小井从水塘底部捞了出来,放到水塘边的泥地上。 明明小井已经面色发青,遍体寒凉,胡承荫却无论如何都不愿面对小井已经死去的事实。 他将小井的胸口朝下,一手托着小井的身体,一手拼命地拍打她的后背,希望可以把小井体内的水控出来,可是小井好像一袋浸透了水的棉花,自始至终,一动不动。 胡承荫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他的心也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胡承荫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放声大哭。 他用拳头狠狠捶打地面,想要借此宣泄内心的愤怒。 用痛楚来对抗绝望,显然是徒劳的。 马春福循声而至,赶紧抓住胡承荫的血肉模糊的手。 “你这是干嘛!快别这么着了!你就往好处想,他们俩现在团圆了!奈何桥上做个约定,下辈子还是一对儿!他们这辈子命苦,阎王爷小鬼儿都会心疼,下辈子一定会投胎到好人家的。” 胡承荫默默站起身来,双手将小井的抱在胸前,拖着步子向山上走去。 第二四〇章 这不可能…… 刚刚钉好的棺材被重新起开了。 小井湿漉漉的身体被悉心擦干,换上了虽然破旧却干净的衣衫。 虽然她的面色苍白,嘴唇青紫,可姣好的面容有一种说不出的安详。 胡承荫亲手将小井放入棺中,小井紧紧依偎在苏家旺的身边。 胡承荫将鸳鸯荷包放在了苏家旺的手里,完成了小井的夙愿。 虽然棺材里略显逼仄,生前相爱的小儿女死而同穴,总算是做了一回夫妻。 有了鸳鸯荷包作信物,他们来世也能找到对方吧? 胡承荫忍不住这样想。 棺盖即将被重新钉上的时候,一只小手拉了拉胡承荫的衣角。 “阿青哥哥,我能摸摸阿姐吗?” 小江无神的大眼睛储满泪水,顺着窄尖的下颌滴滴滚落。 小江连哭都没有声音。 胡承荫的心狠狠一坠,赶紧蹲下将小江抱起来,凑到棺木跟前,将他的手轻轻地放在姐姐的脸上。 小江仔仔细细地抚摸了姐姐的脸,额头、眼睛、鼻子、嘴巴…… 小江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姐姐的脸上。 “姐姐,你让小江听话,小江听了,可阿姐你为什么不要小江了呢?” 在场众人无不为之鼻酸。 吕世俊却好像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一般,胡承荫看着他的眼睛,心下骇然。 眼睛还是那双眼睛,眼中的光芒却熄灭了,仿佛死水一潭。 小江的手在姐姐的脸上摸了好久好久,依旧舍不得离开。 朱伯拍了拍小江: “小江,你阿姐该入土了,耽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不行,朱伯伯,你让我再摸摸,我摸不出来,我摸不出来,我已经忘了我阿姐的样子了,她长得那么好看,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小江终于像一个孩子一样嚎啕起来: “都怪我,是我害死了姐姐!是我害死了个家旺哥哥!都怪我……” 胡承荫狠狠一咬牙,想抱着小江离开,小江却使出浑身力气扒住棺木,死活不肯松手。 众人七手八脚掰开了小江的手指,棺木重新被钉死。 封棺之后,棺木终于被放到了墓穴之中。 红土渐渐将棺木埋没,荒山之上又多了一塚新坟。 恰逢此时,之前不知去向何处的石欀头突然出现,手里拿着一块上好的欀木。 他在坟前挖了一个小坑,将欀木稳稳立在墓前,只见欀木上面写着: “夫苏家旺妻 苦小井之墓” 对于突然出现的石欀头,瘸了腿的“大黄牙”显然并不准备放过。 “姓石的,你跑哪儿去了,‘张大疤’逃跑了,你倒是敢回来了?你以为你就清白了是吗?你以为你的手上就没沾上我们砂丁的血吗?我们大伙儿被鞭子抽的时候,你什么时候为我们说过话,现在拿一截木头就来糊弄人,做梦!你的烂账我们也得一笔一笔地算!” 见石欀头低眉垂首一言不发,“大黄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冲过去试图将那截欀木拔起来,拔了半天都拔不动。 气急败坏地“大黄牙”抬起脚来就要去踹那欀木,朱伯大吼一声: “大黄牙你不要太过了!这是小井和家旺的坟!不是你发疯的地方!” “大黄牙”悻悻地站到一边,没有再说话。 朱伯走到坟前,重新将那欀木正了正。 胡承荫却对这场风波熟视无睹,他只是一直盯着欀木上的文字看了好久。 尖子上的人一直“小井、小井”地叫着,他也从没想过小井姓什么。 原来小井竟是姓“苦”吗? 胡承荫太难受了,他想起小井游鱼一般灵动的身影和水灵灵的双眼,他想起苏家旺结实的臂膀和爽朗的笑声,想起两人甜蜜的对视,往日的片段纷纷浮现,争先恐后地在他的脑海里盘旋。 胡承荫觉得胸口一阵翻涌,再无法忍耐,身子一歪,吐出一口血来。 吕世俊要离开天良硐了,胡承荫和石欀头告诉他,吕恒安准备把天良硐卖掉,吕世俊听后点了点头,他告诉尖子上的众人,自己一定会把尖子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父亲,保证‘张大疤’再也无法插手尖子上的事。 冷饭狗们都跑光了,砂丁也都跑没了。 整个天良硐宛如一片废墟。 胡承荫回想起刚来到尖子上热火朝天的劳作场景,觉得恍如隔世。 临走的时候,吕世俊紧紧地握住了胡承荫的手,一下子将他带入怀中: “阿青,真的希望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 胡承荫点点头: “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一定!” 就在胡承荫和吕世俊依依话别的时候,远处一阵马蹄杂沓而来,飞扬的尘土迷住众人的眼睛,尘埃散去,五六十个身穿军服的士兵骑着马停在了天良硐的入口。 为首的是一个一脸阴鸷的军官,而他旁边那脸上写着“狐假虎威”四个字的不是别人,正昨夜刚刚从天良硐逃走的”张大疤”。 “吕世俊,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畜生!毛还没长齐呢,就敢对着你舅舅开枪了!你们知道这是谁吗?这是个旧的丁佑秋旅长,这些人都是他的兵,他们手里的枪就是王法!我告诉你们,今天我就叫这尖子改姓‘张’!” 吕世俊站到众人前面,张开双手,护住身后的众人。 “舅舅,停手吧,已经有许多人命就死在你手上了!不要再杀人了!” “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要论害死的人多,我有你爹多吗?我阿姐嫁给你爹的时候,他还是个穷小子呢!他是怎么发的家,你知道吗?十二年前,他为了跟人争窝路,在硐口堆满辣椒和麻布点火烧,浓烟把窝路里面的人都被活活呛死在里头!你知道当时窝路里面有多少人吗?四十二个人!你那个满口上帝的爹整整害死了四十二条人命!” 吕世俊身子一晃,胡承荫赶紧扶住他。 “这就受不了了?还有更精彩的呢!跟他一起办尖子的马家兄弟就在没命的那四十二个人里!” “你……说什么?” “你也不想想,你那两个哥哥为什么活了十几岁就夭折了?还不是因为你爹作孽太多?你以为你爹为什么整天念经祷告,他怕啊,怕你这个唯一剩下的独苗苗也被老天爷收了去!” “不可能,你胡说,这不可能,不可能……” 吕世俊早已分崩离析的心再也支持不住,在这一刻,他的生命里曾经信仰的一切全然坍塌了。 第二四一章 我挡住你了 “张大疤”似乎十分乐于欣赏吕世俊呆若木鸡的样子。 这个自幼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少年,这个不知人间疾苦、嘴里却一派仁义道德的阔少爷,已经让他越来越看不顺眼了。 吕世俊眼里的天真和纯粹让他自惭形秽,巴不得也把他全身涂满污秽,再也洗不干净才好。 张大疤冷笑一声。 “怎么不可能?既然已经说了,我就干脆全告诉你吧!你爹当年来个旧办尖子的时候不是一个人,他是跟他石屏的同乡马春旺和马春才兄弟俩一道过来的!他们三个从小一块儿长大,冲尖子的时候,那个马春旺还救过你爹的命,后来你猜怎么着?马春旺和马春才都死了你爹的手里!” “你胡说,胡说!” “我要是胡说我就天打雷劈!谁不知道找到旺硐就能穿金戴银、挥金如土?可每年到尖子上的人那么多,有几个能有这个好命?人家没有的你偏有,人家自然眼红,眼红怎么办?抢呗!抢谁呢?捡软柿子捏啊!你以为这天良硐炮台上这么多‘冷饭狗’都是干嘛的?那时候争尖霸厂的事儿多了去了,我们刚在老厂找到旺硐就走漏了风声,一伙儿三十几个人带着家伙事儿就到尖子上来了,我们当时全都被他们堵到了窝路里头,我们七八个人的‘罗锅尖子’怎么干得过那么多人?马家兄弟三两下就被打晕在窝路里,你爹见打不过,趁着窝路里打成一团就偷偷带着我逃出了硐口。后来……后来就精彩了,你猜你爹干了啥缺德事儿?” 吕世俊的嘴翕张着,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从伙房找来许多辣椒和麻布放在洞口点火烧,还死命地摇着硐口的鼓风机,这下浓烟全卷进了窝路里,那烟味别提多呛人了,我当时眼睛辣得都睁不开,眼泪哗哗地流。呛死那三十几个争尖子的倒也没啥,可我们尖子上的人在里头啊!马家兄弟也在里头啊!我当时都吓傻了,就问你爹要不要去救人,人家可倒好,嘴上啥也不说,手里的鼓风机摇得更起劲儿了!” “按理说这些人熏死了也就熏死了,可偏偏那个马春旺也是个命大的,竟然给他爬出了硐口,他满脸是血,跟疯了似的,拿着一把砍刀追着你爹就是一顿猛砍,我也不能让你娘守寡啊,赶紧扑到你爹身上,后脑勺就被马春旺开了瓢。那我还能让他活吗?一刀就插他心上了。那是我第一次杀人,那滋味,过瘾!” “张大疤”洋洋得意地炫耀着自己第一次杀人的经历,却没有注意到马春福正躲在暗处死死地盯着他。 看着吕世俊面如死灰,“张大疤”兴致越来越高,他索性翻身下马,走到了吕世俊面前,拍了拍他宛如死灰的脸。 “我的好外甥啊,别怪你舅舅。那时候我真是死心塌地地想跟着你爹的,无毒不丈夫嘛!可没想到你爹竟是个怂包!他成天做噩梦,梦到他兄弟回来杀他。你爹还花大价钱找大仙儿做法算命,特意把‘吕在中’改成了‘吕恒安’,估计是怕被他害死的人变成小鬼儿过来找他吧?这也就不提了!可他不应该不跟我商量,就把杀了四十几个人才换来的好窝路贱价卖给别人! 这我也没怪他!毕竟是我姐夫嘛!我就心甘情愿地跟他到了马拉格从头干起,办了天良硐,可谁能想到他竟然卸磨杀驴呢?多少年过去了,就是不肯把尖子交给我,我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还是一个小小的欀头,拼死拼活都都当不上上前人!我可是救了他的命!他是怎么报答我的?不过是赌输了一点钱,竟然动不动就臭骂我一顿,还让那个姓石的骑在我头上拉屎!他也配!我也是蠢,你爹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连自己的好兄弟都能杀,我竟然还信他!” 看着摇摇欲坠的吕世俊,“张大疤”十分得意,转头对丁旅长喊道: “丁旅长,不好意思,处理一点家务事,让您见笑了。” 丁佑秋举了举手里的马鞭示意。 这时候石欀头突然从人群中站了出来。 “哎呦,你这条狗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张大哥,既然你连丁旅长都请来了,这天良硐自然就是你的了,我想就是锅头知道了也不会说一个字,毕竟你们都是一家人,在天良硐我才是个外人。张大哥,我知道这么多年你都看我不顺眼,我这次来就是跟你告别的,工钱我什么也不要,我走以后,尖子上的事儿就有劳张大哥费心了,我前一阵刚刚发现了新窝路,张大哥你还没看过吧?我走之前,想带张大哥看看,让你心里有个数儿。” “张大疤”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石欀头。 “你倒是很识相嘛,知道装怪买怂,行,我就承你这个情!” “丁旅长……您要不要也来看看?” 丁旅长想了一下,点了点头,命手下一起翻身下马,跟了上来。 “张大疤”脸上写满了“小人得志”的骄狂,丝毫没有留意到马春福也偷偷地跟了过去。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马春福突然从暗处现身,抽出腰间的盒子炮,对着“张大疤”的后背连开数枪。 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二十响”的盒子炮就被一瞬间打光了子弹。 “张大疤”连叫都没叫,他只低头看了一眼变成血窟窿的胸部,直挺挺地栽倒在地,致死他都不知道,自己死在了谁的手里。 丁佑秋旅长微微挑眉,抢窝路闹出人命并不新鲜,可一上来锅头被人打死了倒是有些意外。 他手下的**逞勇斗狠惯了,骄横得很,见有人竟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开枪,二话不说,对准马春福举起了手里的盒子炮。 吕世俊眼疾手快,立马朝马春福扑了上去。 丁旅长自然知道吕世俊的身份,吕恒安纵然是廉颇老矣,仍旧有些根基,抢了人家的尖子也就罢了,可杀了人家的儿子,这麻烦就有些大了。 见手下要开枪,丁旅长心下不妙,大喊一声: “别开枪!” 他迟了一步。 枪响了。 马春福被吕世俊压倒在地,两人紧紧相贴,他能感觉到吕世俊身体里涌出的鲜血在他的身上蔓延开来,一片温热。 “太好了,我挡住你了……” 面对马春福错愕的双眼,吕世俊微微牵起流血的嘴角,露出欣慰的笑容。 第二四二章 一句笑话 丁佑秋检视了一番自己的军容仪表,摘下粘在袖口的一根毛,放在嘴边轻轻吹掉。 个旧争尖霸矿抢窝路本就是常有的事儿,个旧的大小军阀也乐得做靠山,抢到了尖子就跟锅头坐地分肥,一本万利的事儿,他在松树脚刚帮着一个锅头抢了窝路,就被”张大疤”找上门,谁能想到,刚到天良硐,就死了俩人。 这并没有让丁佑秋怎么为难,顶多是有一点儿烦恼。 狼终究是要吃肉的,既然都闻到了肉腥味,又怎么有放弃的道理呢? 他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张大疤”死了对他来说其实更方便,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当独吞天良硐,吃干抹净。、 至于那个吕世俊,只能算他倒霉了,好好的公子哥不当,跑到这个鬼地方寻晦气。 他爹是有几个钱,钱能通天这句话倒也没错,可钱串子遇到枪杆子便派不上用场了。 那个吕恒安还能吃了他不成? 即便是他大吵大闹,不肯甘休,可人也不是他杀呀!哪个开枪的哪个偿命也就完事儿了,他手底下的兵不有的是吗?要多少有多少。 别说是“张大疤”和吕世俊,就是再闹出几条人命,丁佑秋也并不是很在乎。 胡承荫和马春福将流血不止的吕世俊抱进了伙房,石欀头淡然地看了一眼,便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谦顺地走到丁佑秋面前。 “丁旅长,您还要不要……去看看新窝路?” 丁佑秋眉毛一扬: “可以啊石欀头,你倒是沉得住气嘛,很有大将之风啊!看!为什么不看?快带我去!” 石欀头微微点头,一转身看到了缩角落的二贵和小江: “二贵,你跟小江一起去找阿青他们,要是他们问起,你就说我带丁旅长下硐看看窝路,一会儿就上来。” 石欀头摸了摸小江和二贵的头,被二贵一把甩开。 二贵狠狠咬着嘴唇,眼睛就要喷出火来: “你不是人!他们杀了人,你还给他们当狗腿子!” 石欀头微微一笑,没再说话,一边殷勤招呼着丁旅长一边走远了: “请丁旅长跟我来,这边走,小心脚下。” “石欀头,我知道你是冲尖子的一把好手,天良硐能兴旺这么多年,有你很大的功劳啊,现在张欀头死了,也没人碍你的眼了。你就别走了,留在天良硐怎么样?只要你帮我管好窝路,多挖好塃,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多谢丁旅长赏识,那我就留下不走了,以后就跟着丁旅长干!” 走到硐口,丁旅长有些纳闷: “我听‘张大疤’说,你们找到了新旺硐,以后要办草皮尖,你带我下硐干嘛?” 见石欀头一愣,丁旅长皮笑肉不笑: “石欀头,实话跟你说,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占尖子啦,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你可别糊弄我啊!” 石欀头憨憨一笑: “我怎么敢骗丁旅长你呢!我们本来要办的是个草皮尖,可后来我发现那塃太瘦了,也就是个苍蝇翅膀,你可是锅头已经给了我一笔办尖子的钱,我就没把这事儿往外说。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干欀头的,虽说是凭本事吃饭,可比砂丁也强不了多少,要是不想办法搞点体己钱,那日子就真是没活路了。” 丁旅长点了点头,露出了“我懂我懂”的表情,随后指了指硐口。 “那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就要说说我们尖子上新来的砂丁胡阿青了,你别看他刚来,人聪明又机灵,前几天一下子就跟着麻线引发现了一个好塃,我已经验过了,起码是个‘大螺丝盖’啊!这么好的窝路可一定得给丁旅长您过过目!” 丁旅长满意地点点头: “那还等什么?赶紧带路吧!” 两人说笑着,一前一后下了硐,丁旅长的几十个手下也都跟着下了硐,只留了五六个外面放哨。 二贵牵着小江的手回到了朱伯的伙房,此刻留下的砂丁们都聚在一处,默默地守着吕世俊。 马春福将吕世俊紧紧抱在怀里,焦急地用手按住吕世俊腹部的伤口,鲜血却依然从他的腹部不断涌出,染红了马春福的双手。 吕世俊不断地喊冷,胡承荫找来了砂丁们所有的被子,甚至连一些破棉絮也不放过,全部盖在他的身上。 眼见着吕世俊的鲜血将被子染得通红,所有人都红了眼眶。 他们知道,他们在见证着一个本应拥有大好前途的青年的死亡,而这个青年是如此地纯真、善良,他生命的帷幕刚刚拉开就即将落幕,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啜泣声,随后每个人都忍不住哭出声来。 马春福紧紧地握着吕世俊的手,发疯般地大吼道: “别哭!哭什么哭!” 其实马春福根本没有资格说别人,他自己的脸上已经没有一块干的地方。 吕世俊微笑着,面色愈加苍白: “马大哥,我一直……有些话……想对你说,可是我……不敢……”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血沫从吕世俊的嘴里喷出来,马春福用手擦去,可转眼血沫继续涌出,根本擦不过来。 马春福好像没听到吕世俊的话一样: “阿青!阿青!你办法最多,我求你……你快想办法,救救世俊哪!” 胡承荫垂手而立,他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不,马大哥,你好好听……我说,再不说,就来……来不及了……” “好好好,你说,你说,我听着!” “马大哥……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是不是……有两个哥哥?一个叫……马春旺……一……个叫马……春才……” 马春福身子猛地一抖,好像被施了法一样,他无法动弹,也无力反驳。 “真是……对不起,我不……知道当年……我父亲害死了……你两个……哥哥……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 马春福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他无数次地诅咒吕在中不得好死,没想到他的诅咒却以一种更加残忍的方式应验了。 冤有头,债有主。 众生都在命运任意拨弄的手中,这就是一句笑话。 第二四三章 生与死的距离 整个伙房都充斥着浓烈的血腥气,让人不禁战栗。 马春福徒劳地用砂丁们的烂棉絮裹住吕世俊。 吕世俊一阵猛烈地咳嗽之后突然往后一仰,失去了知觉,马春福赶紧扶住了他的头。 “世俊!世俊!你醒醒!快醒醒!” 胡承荫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吕世俊的鼻下,尚有潮润却微弱的鼻息轻轻地拂在他的手指上。 过了一会儿,吕世俊悠悠醒转来,眼睛亮晶晶的,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连面色似乎都多出几许红润来。 “马大哥……” “别说了,世俊,你,你省点力气……” “不行,我要说……我没有……时间了,我觉得,老天对我……真是……太好了,能让我遇到马大哥,马大哥……你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以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我……死了以后……见到你两个哥哥……一定……会给他讲……讲你的事情,我会告诉他……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忘记他们……” “世俊,别瞎说,你不会死!不会死…… “马……大哥,当年……是我父亲……对不起你,好在……这个债,我……的两个……哥哥……和……我……已经帮他还了,马……大哥……我不求你原谅……我……父亲,只求……你一定……要放下……过去,好好……活着,为了……你……两个哥哥……好好活……着……” “我答应你,好好活着,我一定好好活着!” “阿……青,阿……青……” 胡承荫赶紧走到吕世俊身边,屈膝跪在吕世俊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 “我在,我在这儿。” “学长,太可惜了,不能做你的……学弟了。” 因为过于悲痛,胡承荫整个人都麻木了,冲淡了他的震惊和惶惑。 “阿青,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咳咳咳,对……不起,我……偷看了……你的……笔记,我真的……很佩服……你,你做的……事……真的……很了……不起,本……想着……等考上……联大之后……在校……园里假装……跟……你偶遇,给你……一个惊……喜,可现……在不说……就真的……来不及了,学长,这些……日子……我非常……开心,认识……你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 胡承荫紧紧握住吕世俊的手,吕世俊的手竟是这么的凉。 “我们已经是同学了,我就是你的学长,你就是我的学弟!学弟,其实……我的本名叫胡承荫,‘承前启后’的‘承’,‘荫庇后人’的‘荫’,很高兴认识你,特别高兴,真的特别高兴认识你!” 胡承荫听到吕世俊在他耳边喃喃道: “胡……承……荫……真……好听啊!学长,你怎么……哭了呢?别哭啊……” 吕世俊费力地抬起胳膊,想要去擦胡承荫脸上的泪水,刚刚抬到半空中就无力落下,被胡承荫接住,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脸上。 “学长,我好渴啊!” “口渴是吗?行,我知道了,你等我,我马上给你拿水来!你等我啊!” 胡承荫在几个伙房里里外外四处找了一圈,好不容易寻了小半碗水回来。 然而等胡承荫端着水回到吕世俊身边时,他已经认不出他了。 “学弟,水来了,快喝啊!” 胡承荫把碗放在吕世俊的嘴边,他却轻轻把碗推开了。 吕世俊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盯着空茫的某处,似乎看到了他梦想和期许多时的美好事物,露出了得偿所愿的笑容。 “”母亲,你终于来看我啦……我……真的……好想你啊!大哥……二哥,你们……也来啦!你们一点儿都没变啊……” 胡承荫知道,吕世俊生命最后的时刻是幸福的。 吕世俊双目微睁,嘴巴微张,就这样神态安详地靠在马春福的身上死去了。 死亡带走了吕世俊的体温,马春福却依然紧紧抱着他,久久不肯松开。 “马大哥,放下吧。” 马春福却充耳不闻,胡承荫试着将两人分开,马春福依然死死抓着不肯撒手,不迭喃喃道: “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开枪!都是我的错啊!我不该开枪!如果我不开枪,世俊就不会死……如果我不开枪,世俊就还活着!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胡承荫伸出一只手摇撼着马春福的肩膀。 “马大哥,你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这一切都是巧合,真的不是你的错!” 突然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胡承荫感觉耳朵一阵锐痛,强烈的耳鸣让他蜷缩在地,紧紧捂住双耳,随即整个人失去了知觉。 恍惚之中,小井的脸、苏家旺的脸、吕世俊的脸……这些年轻的脸在他的眼前如走马灯般出现,令他奇怪的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哀伤,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他们手拉着手在愉快地舞蹈,还朝胡承荫伸出手,邀请他加入他们,一起舞蹈。 胡承荫很想加入他们,可是他无论怎么奔跑,都无法触碰到他们的手,他们之间似乎横亘着永远无法拉进的距离,让他无法逾越,无法靠近。 那是生与死的距离。 胡承荫苏醒过来的时候,马春福、二贵和小江守在他身边。 他们告诉胡承荫,窝路炸了。 胡承荫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匆忙跑到伙房外面一看,整个天良硐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那个砂丁们进进出出,背塃无数的窝路被夷为平地,再也寻不到硐口的位置。 碎石四处散落,近处的伙房被砸出一个又一个窟窿。 留在硐外的五六个丁旅长的兵都躺在地上,浑身是血,有的已经没气了,有的还在扭曲着身体,痛苦地呻吟。 爆炸带来的粉尘仍旧没有消散,让人止不住呛咳。 “发生什么了?怎么会爆炸?” 二贵拧着眉头说: “之前石欀头让我告诉你,他带着丁旅长下硐去看新窝路了,一会儿就回来。” “新窝路?硐里哪有什么新窝路?” 二贵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就是这么说的,我亲眼看着石欀头带着丁旅长和那些兵一起下硐的。” 胡承荫点点头,不再追问。 已经不需要再去探究所谓的真相了。 胡承荫看着尖子上爆炸的惨状,他知道石欀头应该是找到了尖子上仅剩的全部炸药。 石欀头炸了他为之奋斗一生的窝路,作为自己的陵墓,还让丁旅长那个草菅人命、仗势欺人的霸道军阀也为他陪葬。 胡承荫回想起吕世俊中枪之后石欀头对丁旅长卑躬屈膝的态度, 回想起在塌大顶的时候石欀头绝望地喊着“报应”, 回想起在县城的澡堂里烟雾迷蒙遮挡下石欀头那张怅然若失的脸, 回想起在窝路里他手把手教自己怎么架欀木、怎么看塃土的成色…… 关于石欀头,胡承荫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谜团。 他冷漠、驯顺、隐忍,悲伤,仿佛随时准备好离开这个世界一样。 如今他真的离开了,也永远带走了属于他的秘密…… 当年那几个意气风发的异乡少年如今都已消失了踪影,再也寻不到了…… 唯有一夜暴富的“黄金梦”仍在人们的口中流传着…… 少年老去,美梦不再,却永远有怀揣着美梦的少年纷至沓来…… 第二四四章 你比我穿得好看 胡承荫决定,一定要好好送吕世俊一程。 第二天,胡承荫拜托朱伯照顾二贵和小井、看顾好吕世俊的尸体,跟马春福踏上了进城的路途。 半路两人遇到一队运货的牛车,颠簸了半日,终于到了个旧县城。 眼前的个旧县城依旧是满目繁华、歌舞升平之地,街上的报童拿着报纸叫卖,童稚的嗓音却说出耸人听闻的头版标题: “卖报卖报!天良硐发生械斗,旅长丁佑秋和锅头吕恒安之子双双殒命!卖报卖报……” 街上最不乏好事的闲人,小报不贵,路人都乐于花钱买一份谈资,而有钱人“树倒猢狲散”的戏码是穷苦百姓最爱看的。 胡承荫并不知道是谁将天良硐的事情散布出去的,却也不想追究了。 天良硐闹了那么大的动静,外人想不知道也难。 胡承荫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买了一份报纸。 “天良硐”和“殒命”的字体被放得十分大,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胡承荫把那则新闻认真读了一遍,报纸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天良硐惨案的经过,文字极尽歪曲渲染之能事,让人不忍卒读。唯一让他安慰的是,吕世俊的名字并未出现在报纸之上,他只作为“吕恒安之子”这个身份出现,毕竟对于个旧百姓来说,吕恒安才是一夜暴富的主角和不输贾府之大宅的主人。 身旁经过的路人对着报纸议论着他人的生死,说得津津有味,好似他们口中的那些人并非有血有肉,而是话本里的假人儿,幸灾乐祸地啧啧几声之后,便将一切抛诸脑后。 胡承荫可以想见,那张报纸最后的归宿或是垫了桌子,或是包了咸鱼,至于上面的文字,无人肯再多看一眼。 新闻转瞬就成了旧闻,消散在风中。 回过神来,胡承荫突然意识到什么,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赶紧加快了脚步,往城北走,出了东北角的城门便到了锡务公司。 因为之前来过一次,胡承荫自是轻车熟路。 曾经让他叹为观止的机械设备如今已经全部停摆,运送硔砂的索道随风微微颤动着。 胡承荫匆匆一瞥,没有停留,跟马春福一前一后进了锡务公司的大楼,刚刚拐进吕恒安办公室所在的走廊,胡承荫就觉得心下不妙。 走廊的地毯上散落着各种办公用品,砚台碎裂,墨汁被打翻在地,在白墙上飞溅得四处都是。 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墙面上、地面上四处散落一些不明的血迹。 那扇挂着十字架的紧闭的门,此刻已经大敞四开。 那个门上挂着的耶稣受难像此刻显然已经经历过“受难”,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似乎被人用脚狠狠的踩过一般。 胡承荫看了马春福一眼,马春福朝他点了点头。 “有人吗?”胡承荫在敞开的门上敲了敲,试探问道。 无人应答。 两人轻轻走进吕恒安的办公室,胡承荫发现房间里逼真的耶稣圣像被砸了个稀巴烂,大班台上的东西全被扫到了地上,墙上那张一家五口的大照片中,吕恒安的脸被狠狠地抠下来撕去了。 办公室的主人——吕恒安,也早已不知所踪了。 胡承荫确定,吕世俊去世的消息,吕恒安已经知道了。 寻人不遇,两人只好离开办公室,没想到一出门,胡承荫就险些撞上一个人,那人西装革履,脸上却惊恐万分,用手捂住被刀划伤的胳膊,胡承荫顾不得礼貌,赶紧追上他问: “请问吕恒安董事去哪里了?” 那人一脸的气急败坏: “鬼知道他跑哪儿去了!听说儿子死在尖子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就疯了!跟条疯狗似的见谁都咬!” 胡承荫还想问什么,可那人骂了一句“神经病”就撒腿跑了。 胡承荫想着吕恒安或许还在公司里,可是他跟马春福把锡务公司上上下下找了个遍,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吕恒安。 胡承荫原想着跟他一起商议安葬吕世俊的事宜,毕竟他终归是世俊的父亲。 “咱们现在去哪儿?” “赚钱!” “你不会是又要……” 胡承荫点了点头。 胡承荫又一次在禹王宫上演了逢赌必赢的神话。 他并不恋战,估摸着赢够了便兑了筹码,头也不回地直奔荣森利。 “后生仔,你这是来买寿材?我们家的大板可是全个旧最好的!” “荣森利”的老板一边殷勤招呼,一边上下打量着胡承荫的寸头和朴素的白衫黑裤,用生意人“阅人无数”的眼光判断胡承荫的“斤两”,眼前人令他觉得奇怪,虽身材瘦削、面有菜色,形容憔悴,眼神中却又一股子宠辱不惊的淡定,让人不敢轻视。 “后生仔,我们家什么样儿的寿材都有,杉木的大板儿最实惠,买的人最多,要不你看看这一口,这就是杉木做的。” 胡承荫看了一眼,转头又看向别处。 “你要是不中意杉木,松木、柳木的也都不错!你要不看看……” “我不要这些,我要最贵的。” 老板眼光一闪。 “请跟我里边请。” 经过一个狭长的小道,店老板将胡承荫带到了后院的一个小屋里,掀开苫布,露出了里面的棺材,木材被精心打磨,闪耀着金色的光泽,通体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木材的纹理仿若有金丝浮现,“三长两短”的五块木头,侧边两块长木板雕刻了两条飞龙,头尾两块短木板上面各刻了个大大的“寿”字,雕工精湛。 “这是我们店最好的大板了,通体都是用金丝楠木做的,这上面的花纹也是我们店里最好的师傅雕的,向这种成色的大板,别说是个旧了,就是云南府你也难找!不过这价格嘛……得是这个数。” 老板用手比了一个数,马春福看了直咋舌。 “我要了。” 那老板没想到胡承荫回答得如此干脆,顿时喜上眉梢。 “你这后生仔可真孝顺啊,我儿子以后要是有你一半孝顺就好喽!” 老板话音刚落,马春福难过地看了胡承荫一眼,胡承荫死死地盯着棺材上那个篆体的“寿”字,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狠狠扎了一下。 胡承荫事先便跟将他们送到县城的马锅头说好,让他再带他们原路返回天良硐,一伙儿客人来回跑两趟,省事儿又省心,再加上因为还要拉一口棺材加了酬劳,那马锅头美得不行,干劲十足地指挥手下麻利地把大板抬到了牛车上,马锅头还良心地在棺材下面垫了很多干草以防路上颠簸。 牛车拉到天良硐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 伙房里,吕世俊安静地躺着,好像睡着了一样。 胡承荫拿出自己悉心保管的一身烟灰色绸褂,那是上次进城的时候石欀头给他买的,也是胡承荫初遇吕世俊时穿的衣裳。因为两人身材相仿,胡承荫把绸褂给吕世俊换上,大小竟十分合适。 要封棺了,胡承荫深深看了吕世俊一眼,似要把他的样子深深地烙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世俊,你别嫌弃啊,这一身儿我只穿过一次。你穿着比我穿着好看,就让它陪着你一起走吧。” 胡承荫和马春福合力将吕世俊放入棺中,他白皙的脸庞微微泛青,整个人像一尊刚刚雕刻完成的石膏像。 马春福双手扒着棺木,又一次哭到不能自已。 “世俊兄弟,你好走啊,到了黄泉路上,多喝两碗孟婆汤,都忘了吧!十八年后,咱又是一条好汉!” 胡承荫把吕世俊埋在了两人最后一次交谈的山上。 在那里,吕世俊跟他诉说了他跟父亲之间的心结, 在那里,吕世俊告诉他想和他成为同学的愿望, 在那里,吕世俊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的美好时刻, 在那里,吕世俊看不到天良硐。 第二四五章 跟我一起走 吕世俊下葬那日,雨霁新晴,天边出现一道绚烂的彩虹。 吕世俊长眠在高高的山顶上,山风冽冽,一览无余。 胡承荫没有给吕世俊安放墓碑,只在新堆的土丘前栽上了一株香樟树的幼苗。 胡承荫记得,从前跟吕世俊一起在尖子四周找水源、探地貌的时候,每每看到树木砍伐留下的树桩,吕世俊都会忍不住心疼地感叹一句: “这山上的树都被砍光了,真是太可惜了。土法炼锡效率这么低,那些锅头们才会想方设法去压榨砂丁们,我一定要跟父亲说说,让他把锡务公司的那套先进的设备也引进到天良硐来!” 看过太多天良硐的悲剧,当时的胡承荫被吕世俊的理想主义刺痛了,忍不住说了一句: “你父亲自己就是锡务公司的董事,你以为他不知道新设备效率高吗?只是跟买设备比起来,压榨砂丁更便宜罢了。” 如今想来,胡承荫才意识到自己对世俊说了多么伤人的话,而对世俊来说,他苦心隐藏的秘密可能早就已经露馅了。 吕世俊却没说什么,只是看了胡承荫一眼,随即低头苦笑,胡承荫察觉自己失言,刚想道歉,吕世俊突然把双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对着山下大喊了一声,他的清澈嘹亮的嗓音在山间激起了阵阵回声。 吕世俊转头对胡承荫毫无芥蒂地一笑: “阿青,我们以后在这山上种树吧,种什么好呢?就种香樟吧,昆明的路上有很多香樟树,个旧却不多,香樟不但能防风固沙、涵养水源,还自有一种香气,很好闻。阿青,你说好不好?” 阿青,你说好不好? 世俊,这棵香樟树可是我费了很多功夫找来的,你说好不好? 世俊,你说好不好? 一阵风过,树枝随风摇曳,树叶轻抚上胡承荫的脸,似乎是在回答。 尖子上剩下的人都来参加吕世俊的葬礼了,大家聚在一处,给世俊烧纸钱。 朱伯不顾年迈,也坚持爬上了山顶,山风吹起纸钱的余烬,也吹乱了他的白发。 马春福扯着嗓子唱起了一首悲凉的山歌: 放牛放到石头坡, 石子磨脚眼泪多; 哪个大姐心肠好, 做双草鞋送送我。 唱完一曲,马春福大喊一声: “世俊哪,好走啊!奈河桥上莫回头啊!” 马春福的声音沙哑苍凉,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朱伯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那棵新栽的香樟树。 “阿青啊,你选的这个地方真好,这棵树更好,世俊那孩子一定会喜欢的。” “朱伯,叫我承荫吧,我的真名叫胡承荫。我是西南联大社会学系的学生,我是为了调查个旧锡矿矿工的生存状况才到天良硐来的。” 胡承荫担心自己会中途失去勇气,索性一股脑都说了出来,所有的人的脸上都是一头雾水,他们只听明白了阿青其实不是阿青,至于其余的话,他们就听不大懂了。 朱伯看来似乎丝毫不惊讶,只是淡定地点了点头。 “你这个后生仔一看就不一般,仁义,还有胆识,你刚来的时候我便看出来,你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我想着你可能有什么苦衷,就没多问。原来你是大学生啊!哎,联大不就是世俊要念的大学吗?” 胡承荫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骗了你们。” 朱伯摆摆手。 “你是个好后生,我们都不会怪你的,世俊也不会怪你的。” “朱伯,我们学校快要开学了,今天我就要走了。” “读书好,读书好,赶紧走吧!” “朱伯,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我都一把老骨头啦,我能有什么打算呀,随死随埋罢了。现在想想,我刚刚成家就到了尖子上,总有二十来年了。那时候我婆娘刚怀上,我寻思着尖子上赚钱多就来了,哪想到我老婆足月要临盆的时候,那锅头却不肯放我回家,我跑了几次都被抓了回去,脚上还给带上了脚链子。我拼死拼活,拖着脚链子,终于逃出尖子回到了家,我婆娘却难产死了好些个日子了,那孩子也是刚生下来就没气了。我都来不及见他们最后一面,只见到他们的坟。那以后我就跟个鬼似的到处晃荡,走了一大圈儿,我又回到了尖子上。我都在尖子上呆了半辈子了,现在你问我去哪儿?就算我想走,这世上我也没地方可去啦,我就准备老死在这天良硐了!” 所有人都因唏嘘而沉默,朱伯微微一笑。 “你们不要担心我,天良硐不是刚找到旺硐吗?这尖子不管流落到谁家,总归要有人给大家伙儿做饭的,不管是哪家的锅头,总会给我一碗饭吃。放心吧,我饿不死!” “朱伯,离开天良硐吧!跟我一起走!” 马春福大喊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以前我这条命是我大哥二哥的。当时村里有人捎来口信,我大哥二哥被吕在中给害死了。当时我脑子里只有‘报仇’两个字,我每个尖子都干一段儿,到处打听吕在中的下落,我没有想到他竟然心虚改了名,害我找了许多年也没找到。有一个锅头觉得我大锡炼得好,不肯放我走,我偷跑了几次都被抓回来,后来他给我戴上脚镣,还是锁不住我。最后那个锅头耍了个阴招,带我到鸦片馆子,一来二去,我就染上了大烟瘾,后来就更是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了。我马春福活了大半辈子,也没给我两个哥哥报仇,还白白把自己给搭里头了,现在想想,真是活得窝囊。现在不一样了,我马春福这条命本来不值什么钱,可我这条贱命是世俊拿自己的命换来的,那我以后可得好好经管自己的命,好好活一回,不然我就太对不起世俊了!” 马春福在墓前跪下,咣咣咣地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走到二贵和小江跟前蹲下。 “马叔我要离开天良硐了,以后再也不回来了,你们俩想不想跟我一起走?” 二贵和小江异口同声: “想!” 马春福哈哈大笑: “答应得这么痛快啊!我可告诉你们啊,马叔不会别的,除了炼大锡,也就会烧个炭,赚不来大钱,跟着我肯定没办法吃香的喝辣的,但我可以保证,只要你马叔有一口饭吃就不会饿着你们俩!” 二贵皱着眉头: “我们都说要跟你走了,你就别废话了!” “你这个小兔崽子,还没带你走呢就开始横起来了!” 胡承荫看着二贵日渐清澈的双眼,心里十分欣慰。 他救回了二贵的眼睛。 这是难得一件可堪欣慰的事了。 马春福走到朱伯跟前。 “现在两个小的要跟我走了,你这个老的想好了吗?” “我年纪这么大了,还浑身是病,你就不怕我拖累你啊?” “嗨!这有什么好拖累的,老话不是说得挺好吗?今晚脱了鞋和袜,未审明朝穿不穿!我看你现在身子骨就挺硬朗,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吧,再说了,我每天忙活挣钱,哪有空管他们两个小崽子,只能靠朱伯你帮我照应着了!” 朱伯显然被马春福说动了,终于点了头。 马春福激动地一把抱住朱伯。 小江开心得直拍手,别扭的二贵也终于露出了笑容。 第二四六章 终究是黄粱梦一场 终于还是要走了。 胡承荫知道,这一去,下一次再见,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亦或许,是永别了。 “天色不早了,你们先走吧,我再陪世俊呆一会儿。” 同来的一行人都告别了世俊下了山,唯有胡承荫背靠着那棵小香樟坐在了坟前。 胡承荫轻轻吸了吸鼻子,低声说道: “学弟,你说的没错,香樟真的很香呢!学弟,你来着世上走了一遭,什么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做,就光顾着伤心了。我也说不上你是更伤心还是更不甘心。学弟,要是你被伤透了心,什么极乐世界啊天堂啊随便你溜达!不过,要是你不甘心的话就赶紧投胎,趁我还活着,咱们还能再见着面!” 胡承荫想起什么,低头一笑,朝坟上扔了一个小石子: “学弟,就算你现在马上投了胎,你也不能叫我学长了,要改口叫我叔叔了!不过你要是肯多等两年,投胎当我儿子也行!为父一定好好疼你!” 胡承荫双手环抱膝盖,扭头看着那新坟,双眼又一次涌出了泪水。 “学弟,你怎么不说话啊!我占你便宜呢!你说话啊!我这就要走了!以后就没人陪你说话啦!” 胡承荫下了山,远远望去,他似乎看到了世俊在向他挥手告别。 虽然没有墓碑和坟塚,胡承荫却觉得,一部分的自己也永远地葬在了那里。 胡承荫脚程快,很快便赶上了众人,大家一道回了天良硐,胡承荫一边向伙房走去,一边听马春福跟朱伯说自己今后的打算,朱伯含笑不语,频频点头。 突然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 那个被炸得面目全非的硐口处坐着一个人,那人佝偻的脊背诉说着无尽的哀伤。 胡承荫远远看着他,他的背影令胡承荫莫名熟悉,他走上前去,听到那老者口中低声嘟囔着: “春旺啊,你跑哪儿去啦,我到尖子上来了好久了,怎么都找不到你啊?春才也不在……”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老者转回头。 胡承荫觉得眼前的吕恒安似乎是在一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他光纤的衣着如今沾满了灰尘和污渍,还有一些干枯的草叶。 曾经被头油抹得光溜溜的头发如今像枯草一样,本是花白的头发如今变得一片银白。 他的眼睛已经完全失去了神采。 晚年丧子的巨痛完全榨干了他。 如果不说,胡承荫很难想象眼前的人就是个旧老百姓口中那个一夜之间得了泼天富贵的吕恒安。 即便吕恒安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可看到眼前的他竟如此颓唐不堪,胡承荫依然心痛。 这究竟值得吗? 胡承荫刚想跟吕恒安说些什么,他的眼睛却穿过了胡承荫,落在了马春福的身上。 吕恒安缓缓站起身,眼睛死死地盯着马春福,一步步慢慢走向他。 马春福一脸不解,困惑地看着胡承荫。 原来这许多年,这两人之间的恩怨如此浓烈,此刻竟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吕恒安仔仔细细地看着马春福的脸,似乎是在辨认许久未见的故人。 吕恒安看着看着,面容逐渐扭曲了,浑浊的双眼突然蓄满了泪水。 在马春福不明就里的时候,吕恒安突然在他面前跪下了,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腿。 “春旺啊,你可来看我了!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了,每天晚上我都睡不着,担心你会来梦里找我,我害怕你指着鼻子骂我马在中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春旺,这么多年你竟然一次也没来找过我,这下好了,现在你终于来了!春旺啊,我对不起你啊!我不是人啊!你骂我,你打我啊!” 从吕恒安的口中听到“马春旺”的名字,马春福就好像被一股电流猛烈地击中了身体。 马春福得知仇人近在眼前,看似已经沉睡的仇恨和愤怒再一次苏醒。 马春福无比厌恶地想要挣脱吕恒安的手,吕恒安却紧紧抓着他不放,两人推来搡去,气急之下,吕恒安竟被马春福推倒在地,摔了个大仰八叉。 马春福安静了下来。 他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只有胸膛猛烈地喘着粗气。 马春福终究还是不忍,走到吕恒安跟前蹲了下来,轻推一把。 “吕在中,地上不凉吗?赶紧起来!” 吕恒安睁开了眼睛,看到他眼前的马春福,他浑浊的眼眸突然有了神采,他撑起身子,扑过去紧紧地把马春福抱在怀里。 “春旺,你可来了,我等你好久了!春旺,你看,这就是我要跟你办尖子的地方,我跟你说,你别看这地方这么荒,这地底下一定能挖到旺硐,春旺,你相信我!你跟着我吕在中一起干,一定会发大财!到时候咱们吃香的喝辣的,赚好多好多的钱,你说好不好?” 看着兴高采烈的吕恒安脸上陶醉的神情,他已然回到了满怀壮志的年少时光,那时,他两手空空却满怀希望,他初到异乡却有兄弟相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亲手抛弃的一切却成了他内心深处最珍视、最不能忘却的所在。 在这一刻,马春福觉得,他对吕恒安所有的恨全部消散于无形了。 马春福低声回了句:“好。” “天良硐”名为“天良”,却丧尽天良。 吕在中改名叫“恒安”,却终究不能“恒安”。 十五年前的四十二个亡魂,似乎终于迎来了迟到的正义,可这正义之雷电似乎失了准头,劈向了不该劈向的人,又似乎极有准头,夺走了待罪之人最珍视的宝物,给了他致命一击,留下余生都难以复原的伤口。 胡承荫并不知道,吕恒安自打疯疯癫癫地离开天良硐便不知去向了,再也没有人在个旧看过他。 后来,所有的亲朋好友都盯上了他的财产,他们着急地给吕恒安中正路的“大观园”寻找买家,可老百姓都传那里是“凶宅”,风水不好,根本无人问津,无奈,贾府般梦幻的豪宅只能被贱价变卖,房款很快被瓜分殆尽了。至于天良硐,因为锅头疯,锅头儿子死,个旧的老百姓都把天良硐称作“杀人硐”。虽然尖子上死人晦气的事,试问个旧的哪个尖子上没死过人?只要用足够的利益诱惑,便可滋生无穷胆量。他老家的侄子是个不怕死的,强占了天良硐。新办的草皮尖很快便挖出好塃,本是守着几亩薄田度日的贫农突然一夜暴富,眼看着就要成为第二个“吕恒安”,可富贵的梦刚做几日,丁旅长的同僚见丁旅长在天良硐“全军覆没”,连个尸首都没见着,便又派了一支人马强占了天良硐。那侄子刚刚尝到甜头岂肯罢休,不要命地上前理论,被一枪崩在后腰上,从此便瘫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终究是黄粱梦一场。 第二四七章 永别了,天良硐 眼看就要到十一月了,吕世俊的离去似乎也带走了个旧的雨季。 太阳温煦地照着大地,也照耀着早已物是人非的天良硐。 天良硐陆陆续续走了许多人,却仍有一些人留了下来或。许是他们无处可去,没别的可做,亦或许是他们觉得哪个尖子都一样,两头黑,背塃包,过个三五年,瞎了眼,黑了肺,悄无声息地死去,此处与别处,并没有什么分别。 马春福一行四人离开天良硐的前一天,恰逢旧历的霜降。 那一日,也是马春旺的冥诞。 马春福带着小江、二贵和胡承荫给大哥烧纸。 马春福一边拨弄着燃烧着的纸钱,打开一瓶白酒,倒在火堆上,火焰瞬间熊熊。 剩下个瓶底儿,马春福直接往嘴里倒,喝完索性把空瓶子扔到了一边。 “大哥,二哥,你们多喝点儿!大哥,今天是你的生辰,你要是还活着得有五十了吧?弟弟给你和二哥送点钱,你们在那边一定要吃好喝好,缺钱了就给我托梦啊!今天弟弟有些心里话想跟大哥二哥说,你们要是泉下有知,这尖子上发生的事儿,你们应该都知道了。我这一辈子,一直追着吕在中这个见利忘义的小人,追了大半辈子,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老子做了孽,竟然报应在儿子身上!你们说说,老天这算是长了眼呢?还是瞎了眼呢?大哥、二哥,你们要是在天上碰着世俊那孩子,帮我多照应着点儿,一定给他捎句话,就说他马大哥对不起他!大哥二哥,你们要是不嫌弃的话,下辈子咱就还托生到一家,还做兄弟,下回让我当大哥,护着你们!对了,差点忘了说,我有儿子了,来小江、二贵!快叫大伯二伯!” “大伯二伯好!”小江的声音细细软软,甚是乖巧。 马春福摸了摸小江的头笑了,眼角的褶皱又深又密,那张脸看起来有一种历尽沧桑之后的平静和释然。 “小江,你真的愿意当我儿子啊!” 小江羞涩点了点头。 “那咱不姓苦了,跟我姓马,好不好?” “马——小——江。”小江试着轻轻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开心地露出一排小米牙。 马春福转头看一眼二贵。 “二贵,现在小江是我儿子了,你要不要也当我儿子啊?” “谁是你儿子?!”二贵别扭地撇嘴,把头扭向一边。 马春福想打二贵的头,却被他机灵地闪开了。 “你个臭小子!”马春福哈哈大笑。 马春福把砂丁们凿石头的尖当了烧火棍儿,拨弄着纸钱,让纸钱燃得透些。 “现在想想,我都快忘了我大哥二哥长什么样了,我们家穷,他们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当年,我大哥二哥跟吕在中一起到个旧办尖子,我那时候年纪太小,父母就把我留在了身边。好些年过去了,我从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子长成了身强力壮的后生,可他们一直都没有打到旺硐。后来一个石屏的同乡捎信儿回来,说他们被吕在中给害死了!我爹急火攻心,没几日就走了。我娘没撑过三年,也走了。我马春福从此成了孤家寡人,找不到仇人,还染上了大烟瘾,我真觉得我这辈子再也报不了仇了,就去赌场赌钱,从新栅子到江川巷,哪个赌场我没赌过?后来我在个旧县城的名声已经臭了,我就跑到湾子街、花扎口、耗子庙这些偏远一点儿的地方赌,赌赢了我就去抽大烟,赌输了我也不在乎,我巴不得哪个债主被我给惹急眼了,痛痛快快给我一个枪子好死了干净。可我没想到,老天有眼,在我活得像一坨烂泥的时候让我碰上你。” 胡承荫看着马春福的瞳孔里映照出来的火苗,感受着火焰带来的暖意。 “阿青,我知道你不叫这个名儿,可这么多日子了,我都叫惯了。” “你就叫我阿青吧,在马大哥你这儿,我一辈子都叫阿青。” “阿青,我一直都没对你说个谢字,这临走了,我得好好谢谢你,是你救了我的命。” “救你命的人不是我。” “你怎么没救过我呢?那时候你要是没拦住我,我就真吞了鸦片膏子了,还哪有今天?” “马大哥,不是我们救了你,是老天爷看不下去,借我们的手救了你,你以后可一定要好好的啊!” “我现在上有老,下有小,身上担子可重了,哪儿还敢寻死啊!你就放心吧!” 马春福往火堆里又添了些纸钱。 “大哥二哥,这是我的阿青兄弟,他救过你弟弟的命!你们在天上一定要好好保佑我兄弟,让他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啊!” 胡承荫回到空荡荡的伙房收拾包袱,除了那本已经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和已经磨秃了的铅笔,只有那套浸染了他无数汗水的下工装。 胡承荫用手指轻轻摩挲小井细密的针脚,将衣服板板正正叠好,塞进包袱里。 除了回忆,这是他唯一从天良硐带走的东西。 牛车晃晃悠悠,铜铃叮叮当当,周遭童山枯草,万籁俱寂。 二贵紧抿着嘴唇,小手紧紧牵着小江和朱伯的手,生怕他们颠下牛车去。 胡承荫和马春福坐在车前聊闲天。 “阿青兄弟,你之前说你在学校学个什么来着?” “我学的专业是社会学。” “社会学,那是学什么的?” “简单来说,就是研究人与人之间关系。” “这可是大学问哪!那你说说,咱俩之间是啥关系?” “马大哥你不是说过吗?咱俩那可是过命的交情!” 马春福哈哈大笑起来。 “你说的没错!你的社会学学得很好!可惜啊!你马大哥我啊一天书也没念过,大字不识一个,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也要进学堂,当个学问人!” 胡承荫见马春福一脸怅惘,掏出小笔记本,撕下空白的半张纸,一边写一边念: “西南联合大学社会学系二年级胡承荫。” 胡承荫把那张纸折成四折,放到了马春福手里: “马大哥,下次你到昆明的时候,一定要去联大找我,到了学校你就拿出这张纸,准能找到我!” 马春福把那张纸小心地放进怀里。 “这么重要的东西,我可得收好了!” 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马春福朗声唱起个旧小调来: 话说个旧地方,人情世态炎凉, 砂丁命比纸薄,争尖你死我亡。 人心越来越薄,所以乍富不长, 有福之人到此,办厂全靠苦忙。 早上沿街乞讨,晚上黄金万两, 好像修仙一样,总要守得久长。 倘若打着旺硐,儿女就是惊张, 不是金箍手表,就是绸缎皮箱。 最好大螺丝盖,别是苍蝇翅膀。 若是尖子折本,连夜逃回家乡…… 马春福苍凉悲伤的小调伴随着牛铃的轻响,一字一句敲击着胡承荫的心。 他默默在心里说: 永别了,天良硐。 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忘记。 第二四八章 拉车的,走吗 胡承荫却坐在马车后面,背靠着前路,双腿随着牛车的颠簸来回晃荡。 眼前的风景在缓慢地倒退,跟他心中鲜活的记忆彼此叠加,让他不由得愣愣出神。 这时候小江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叫声,他赶紧害羞地捂住肚子。 马春福哈哈大笑: “儿子,你饿啦?再忍忍,等到了县城,想吃什么好吃的都有!” 胡承荫掏出怀中的钱袋,晃了晃。 “小江,阿青哥请你吃饭!你想吃什么都行!” “吃什么都行?那自然是得吃肉了!”马春福立马来了精神。 进了个旧县城,胡承荫轻车熟路,又一次站在了光美园的店门前。 这次他不再是坐在外面散座上只吃得起一碗米线的穷光蛋,反而成了坐在雅座上吃席的贵客。 光美园的二老板张联生人到中年,却讲一口清澈的童音,音调高亢清脆,令人叹为观止。他并不以貌取人,十分热情地将一行五人迎进门。 在张联生的殷勤招呼下,胡承荫置办了一桌十分豪华的席面,光美园的招牌菜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最经典的莫过于康绍俊师父做的吊炉烤鸭,讲求一掏、二烫、三撑、四吊,不光味道好,价格还实惠,店家每只烤鸭只赚两块钱,店里的烤鸭每天供不应求。 一只烤鸭端上来,马春福先把两只烤鸭腿撕下来,朱伯连连摆手,马春福这才把鸭腿递到小江和二贵的手里。 胡承荫坐在太师椅上,静静地看着马春福抓着鸭翅膀大快朵颐,蜜汁沾了满嘴,小江和二贵也抓着看起来比他们手腕还粗的鸭腿卖力地啃着,朱伯却在一旁小口小口地啜着过桥米线。 “朱伯,你怎么不吃烤鸭啊?”马春福嘴里嚼着肉,含含糊糊地问。 “年纪大了,吃不了有油水的东西了,你们年轻,多吃点!” 满桌好菜,胡承荫却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胡承荫朝门口望去,他依然清晰地记得五十岁寿宴上,吕恒安跟宾客谈起吕世俊时一脸的欣慰和骄傲。 短短数月,早已物是人非。 光美园还是那个宾客盈门的光美园。 吕家父子却死的死,疯的疯,沦为了佐餐的笑柄,说笑的谈资。 胡承荫本以为自己会大吃特吃,把几个月没吃的肉都吃回来,却没想到一顿饭下来,他吃得食不知味,许久未曾吃肉的他面对满眼荤腥竟觉得腻味得很,勉强吃了几块,突然觉得身体不适,匆匆跟马春福打了个招呼,强忍着跑到街边,大吐特吐起来。 吐完有些虚脱的胡承荫本想回店里休息休息,这时一个尿急的车夫突然跑过来,拜托他看顾一下自己的黄包车,胡承荫点头答应了。 胡承荫蹲在车边,个旧街头行人往来穿梭,衣香鬓影、珠光宝气、流光溢彩。 这是胡承荫第三次来个旧县城了。 个旧这朵用砂丁们的血汗浇灌起来的畸形的花朵,无论什么时候看,似乎都没有什么分别。 胡承荫突然想起上次来县城的时候,石欀头带他去澡堂,给他买衣服,在吕恒安面前给他表功…… 如今石欀头也不在了,胡承荫只觉得悲伤。 此时一个身穿旗袍的阔太太用带着蕾丝手套的手在胡承荫眼前晃了晃: “拉车的,走吗?” 刚刚还在胡思乱想的胡承荫一时间有些恍惚,回过神来,胡承荫赶忙说自己只是替别人看车,那人方便去了,等一会儿就回来。 那阔太太啧了一声,白了他一眼,颇为不耐烦。 恰巧此时一个车夫经过,眼疾手快地截了胡儿,拉上阔太太就跑远了。 看着那车夫拉着阔太太远去的背影,胡承荫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被当成拉洋车的车夫了,想到此处,便忍不住笑了,摸了摸自己的头。 两个多月前他还是光头,如今头发已经长了寸把长了。 刚刚尿急的车夫舒坦之后小跑回来,对刚刚丢了生意的事儿一无所知,笑呵呵地跟胡承荫道了谢,拉着空车讨生活去了。 吃饱喝足,胡承荫带着马春福和小江一起去澡堂洗了澡,在走廊的更衣室里有一面大镜子,胡承荫脱光了衣物站在镜子前。 虽然镜面的水银已有些斑驳,可胡承荫还是被镜中的自己下了一跳。 只是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胡承荫似乎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 他曾经白皙的皮肤如今呈现出颓败的灰黄,长期的营养不良使他的胸膛肋骨根根分明,肚子深深凹陷,仅剩下了一层皮。浑身上下都是因为背塃在窝路里撞的细小伤痕,手脚的指甲里满是黑色的污垢,因为许久不穿鞋,穿上原来的鞋子竟让他感到有些不适应。 胡承荫摸了摸自己的肋骨,镜中人也摸了摸肋骨。 胡承荫哑然失笑,镜中人便也苦涩地笑了。 难怪街边那阔太太会把他当成拉洋车的,如今连他也认不出自己来。 出了澡堂子,胡承荫带着老老小小一起去镜中天的理发店理了发,还带他们去“恒昌号”买了新衣裳,这都是石欀头曾经为他做过的事。 店里的伙计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试着各种面料和款式的成衣,走出店门的时候,每人一身簇新又时髦的装扮,完美地融入了这富丽的街景。 “阿青,你怎么也不给自己也置办一身儿?你看你身上这衣裳都旧成什么样儿了?” 胡承荫笑着摇了摇头。 “我是学生,这种衣服我们学校里是不兴穿的。” 马春福撇了撇嘴: “你们学校规矩还真多啊,这衣服多好看,怎么不兴穿?” “马大哥,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吗?想去哪儿啊?” “我打算好啦,回老家!我已经问过朱伯了,他说他年纪大了,去哪里都无所谓,小江和二贵也早就没有家了。我琢磨着,那就先回我的老家石屏吧!自打我离开石屏,我就对自己说,不给大哥、二哥报仇,我决不回老家!如今已经十几年了,终于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临行前,胡承荫又带着大伙儿去了个旧县城最有名的荣泰糕饼庄,店内甜香四溢,小江和二贵忍不住直流口水。胡承荫买了店里最有名的鸡蛋糕、萨其马和五香牛肉,每一样买了两份,店家用油纸悉心包好,再用麻绳捆成两提。 出了荣泰糕饼庄,胡承荫拎着两提糕点,一行人一起出了城,直奔火车站。 第二四九章 再见,再也不见 在个碧石铁路上,石屏和碧色寨这两个站分属两端,马春福要跟朱伯、二贵、小江一路向西到石屏,而胡承荫要只身一人坐向东的火车到碧色寨,在那里换乘滇越铁路的火车返回昆明。 个旧在个碧石铁路的支线上,需坐一站地到鸡街,从鸡街往东坐三站到碧色寨,往西坐两站到石屏,虽然都通往鸡街,却因为方向不同,他们要乘坐不同的班次。 胡承荫买好了所有人的票,去石屏的火车比去碧色寨的先开一个钟头。 这就意味着,胡承荫即将和其他人分道扬镳了。 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胡承荫站在月台上给老老小小四人送行。 他把手里提了一路的糕饼分出一提递给了马春福: “马大哥,这你拿着,给小江和二贵在火车上吃。” 马春福接过那提糕饼,依依不舍地看着胡承荫。 随后胡承荫从怀里掏出钱袋,将半袋钱塞进马春福的手中。 那日胡承荫在禹王宫赢了一大笔钱,虽然他用这笔钱安葬了世俊、理发、洗澡、买衣服、买糕点,买车票……可此刻钱袋里仍剩下不小的一笔。 “这都是给我的?”马春福一脸惊讶。 胡承荫点了点头。 “拿着吧,穷家富路。” “这怎么好……你都给我们花了这么多钱了,我怎么还能再要你的钱?!” “马大哥,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朱伯、小江和二贵的,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怎么能让他们跟着你吃苦啊!这钱虽然买不起什么豪门大院,在你老家置办个小宅子应该还是够的。” 马春福感受着手里沉甸甸的分量。 “够了够了,尽够了。不行,可不能把钱都给我啊,你自己总得留点钱傍身吧?” “我一个学生花什么钱,等到了学校就吃喝不愁了,马大哥,你就放心吧!” 马春福这才把钱收了起来。 犹豫了一下,胡承荫正色道: “马大哥,这钱虽然不少,可再多钱也不够你赌的,鸦片膏子也千万别再碰了……” 马春福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看你说的!你马大哥真的已经洗心革面了,我发誓!那些害人的玩意儿你马大哥是再也不碰了!” 大声说完,马春福还有些不好意思,嘟囔道: “你说你,当着孩子的面儿,我多丢脸……” “马大哥,我还有一件事情想求你。” “你说,只要是你阿青说的,什么我都答应!” “马大哥,让小江和二贵念书吧!穷人家的孩子唯有念书才是正道。等你安顿下来,找个文书写信给我,我会想办法定期寄钱过去。他们俩一定要读书上学,长大了才有出息!” 马春福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阿青兄弟,就算你不提这茬儿,我也是打算这么办的!你就放心吧!大哥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会供他们两个念书,以后我也要让他们上你那个什么联大!” 胡承荫一愣,随即笑着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 “他们?上联大?马大哥,联大是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因为平津沦陷了才迫不得已到云南来办学的,他们才多小,按照你的说法,这仗还要打上七八年啊?” “你看我这嘴,你马大哥啥也不懂,整天净胡说八道了!哈哈哈……” 胡承荫看着马春福,回想起初见时自己对他的戒备和抵触,那时的他还不知道,眼前的这个“自来熟”有一颗多么善良却又破碎的心,两人之间又将牵扯出一段怎样深厚的缘分。 胡承荫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马春福。 “阿青兄弟,你这是干嘛呀?” 拥抱显然并不是马春福熟悉的情感表达方式。 “马大哥,有你照顾小江,小井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十分欣慰的。” 松开怀抱,马春福看着胡承荫,明明仍旧是熟悉的眉眼,他却觉得眼前的胡承荫跟初见时的那个青涩的他早已判若两人。 这让他觉得既觉得开心,又觉得难过。 “马大哥,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没,没什么……” 胡承荫摸了摸小江和二贵的头,二贵意外没有抗拒。 “你们两个一定要听话,好好读书,好好长大!” 小江和二贵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马春福在一旁偷偷抹去了眼角的泪。 胡承荫也抱了抱朱伯,他竟比想象中更加瘦弱。 “朱伯,你一定要多保重身体啊!等我放假了就去石屏看你。” 朱伯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好后生,你也要好好的!” 汽笛轰响,震耳欲聋。 四人依依不舍地上了车,没多过久,火车便缓缓开动了。 马春福从车窗里朝胡承荫伸出手,胡承荫在月台上奔跑,紧紧握住了马春福的手。 因为火车开得慢,胡承荫追到了月台的尽头,终于还是被迫松开了手。 胡承荫叉腰喘着粗气,仍跟车上的人用力挥手,眼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回过神来,胡承荫环顾四周,月台已经空无一人了。 一个小时后,胡承荫已经身在开往碧色寨的火车上了。 胡承荫从窗口处探出头,任由寒冷的冷风吹打脸庞。 隔壁的婴孩撕心裂肺地啼哭着,那哭声让胡承荫觉得安心。 他觉得自己已经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寸轨小火车慢慢吞吞、摇摇晃晃地前进着,载着胡承荫这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此刻他身上除了一个笔记本、一只用到秃的铅笔、一套下工装和一张火车票的票根之外,空无一物。 此刻的胡承荫不再去想天良硐。 他开始想念起他的同学们来。 陈确铮跟贺础安现在肯定在军事训练营里站军姿吧? 他们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呢? 女生们已经在昆明呆了两个多月了,不请她们当向导可就太浪费了! 也不知道贺础安能不能从训练营里出来,要不然他跟梁绪衡可怎么忍得了相思之苦呢? 还有楚青恬…… 楚青恬此刻在做什么呢? 胡承荫想不出来。 想到楚青恬,胡承荫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遥远。 回过神来,胡承荫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未曾想起过楚青恬了。 胡承荫觉得十分疲倦,那是从骨子里一丝一缕渗透出来的倦意。 他靠着车厢,慢慢闭上了眼睛,却久久无法入眠。 他索性睁开眼睛,将视线投向窗外,眼看着窗外的风景一点点从一片荒芜变得绿意盎然。 胡承荫在心底默默说了一句: 个旧,再见,再也不见。 第二五〇章 没有秘密的人 胡承荫出发的那一晚,陈确铮正在参加党的秘密会议。 在这次会议上,力易周宣布了西南联大临时党小组正式成立,之所以称为临时党小组,是考虑到蒙自分校即将回迁昆明,力易周、袁永熙等人也都在备考联大,而且随着新学期的开学,也会有新成员的加入,许多事情千头万绪,就先成立一个临时党小组,方便开展工作。力易周嘱咐陈确铮,在暑假期间也要积极团结有进步倾向的同学,为开学之后吸纳党的新鲜血液做好充分的准备。 会议上,大家各抒己见,把新学期学习和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深入细致地讨论了一番,会议的气氛越来越高涨,发言的音量也不自觉地加大,力易周很多次都要提醒大家放低声音,可聊到起兴是,还是会有人不注意,因为这一年多来,大家从北平一路辗转到长沙,又辗转到昆明,如今终于要安定下来了,小组里的每个人都想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真的为大家干一些实事。大家聊得热火朝天,会议结束的时候,不觉已是第二天的凌晨。 陈确铮回到宿舍,立马发现胡承荫不见了。 陈确铮确定,胡承荫不是暂时离开了宿舍,而是瞒着他们偷偷走了。 因为此刻胡承荫床上的被褥被叠得板板正正的,所有的个人物品都摆得整整齐齐的。 那台胡承荫最心爱的相机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被子的正中央。 陈确铮伸手推了推沉睡中的贺础安。 迷迷糊糊的贺础安半睡半醒地在床上四处摸索,陈确铮将塞在枕头下面的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 “狐狸呢?他跑哪儿去了?” 贺础安一下子睡意全无,从床上一咕噜爬了起来,“他没在床上睡觉么?被子怎么叠得这什么整齐啊?” “他肯定是背着咱们偷偷走了。” “偷偷走?他不是说后天走嘛?怎么大半夜的一个人走了?” 陈确铮摇了摇头,表情有些凝重。 “他昨天肯定没跟咱们说真话。” “可这大半夜的,狐狸他能去哪儿呢?” “咱俩一起找找,看看他有没有给咱们留下什么条子。” 两个人在屋子里找了好半天,什么也没有找到。 胡承荫一句话也没有给他们留,就这么走了。 陈确铮回想起其胡承荫临走前,前一天他们提议三人一起去跟潘光旦老师做民族调查,他察觉到了胡承荫的心虚和不情愿,虽然他当时并未多想,此刻却突然间有了头绪。 “他可能没跟潘先生走,而是去了别的地方,一个不想让咱俩一起去的地方。” “那地方在哪儿呢?” 陈确铮摇了摇头。 “他既然偷偷走,就是不想让咱们知道。不管如何,我们明天先去桂林街找潘光旦先生!” 第二天,两人早早地就去了桂林街,没想到桂林街的宅子早就搬空了,只有房东在院子里整理打扫。 房东告诉陈确铮跟贺础安,潘光旦和陈序经二位先生是先生们之中走的比较早的,他们已经离开蒙自好些天了。 如此一来,便跟胡承荫说的对不上了。 之后的几天里,陈确铮和贺础安跟所有没离开蒙自的同学们打听胡承荫的去向,却无一人知晓。听说胡承荫不知去向,同学们反应各异,有人有些紧张,建议立即跟学校反映情况,可更多的人觉得不必大惊小怪,说他一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儿?没准过几天就回来了。这种话听多了,贺础安便也觉得没什么,想必胡承荫有他自己的考虑,可陈确铮的一句话让他不由得又担心起来: “狐狸是什么性格你还不知道吗?他是那种能藏得住事儿的人吗?心里想什么巴不得全挂在脸上。就这么个人,却开始藏事儿了,还藏得严严实实的,你说,这事儿还不大吗?” “他瞒着别人也就算了,可他为什么瞒着咱俩啊?” “我觉得他最想瞒的就是咱俩。狐狸平时是最喜欢分享的人,他是从来不喜欢一个人的,上个课也喜欢跟咱们一起结伴去。如果他这次去的是什么好地方,他是无论如何都会跟教授们申请,让我们两个同去的,可是我们这次主动提出跟他一起去他都支支吾吾没有答应。我可以肯定,他要去的地方,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甚至还可能有危险!” 同学们不知道,陈确铮和贺础安就去问歌胪士洋行的工友,依旧是一无所获。 本来两人都已经灰心了,突然听同学们说尚有几个教授留在蒙自没有走,他们住在一幢叫“天南精舍”的小洋楼里,陈确铮跟贺础安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抱着最后的希望,壮着胆子登门叨扰先生们了。 “天南精舍”是位于南湖东面、法国医院旁的一栋二层楼房,黄墙红顶,虽整体为西式风格,却建有中式门廊,可谓是中西结合。小楼四周有围墙环绕,花木扶疏,幽静恬然,当地人称其为“红楼”。“红楼”本为法国人建造,原属法国医院的财产,后来转卖给蒙自大族李家兄弟,因为蒙自分校教师宿舍住房紧张,外文系教授吴宓先生刚到蒙自没多久便和联大哲学系教授贺麟一起跟李家兄弟签下租约,以四十元每月的租金带头租下来,由他们两人跟另外六名教授合住,那六人是哲学系教授汤用彤、容肇祖、沈有鼎、历史系教授钱穆、姚从吾和文学系教授浦江清。 吴宓先生被众人推举为社长,他给“红楼”取名为“天南精舍”,根据房屋的大小将房租分为五、六、七元三个标准,加上平摊的伙食费和杂费,每人每月要交给经理浦江清十几元不等。他们雇人料理一日三餐和挑水送信等生活琐事,每天定时定点吃饭,其余的时间一心一意埋头书桌、著书立说。 教授们住在“天南精舍”的事情对于蒙自分校的同学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因为传说那幢楼老鬼,许多人还戏称“天南精舍”为“鬼楼”,平时是绝没有同学敢去那里打扰先生们的。 一天下午,陈确铮跟贺础安来到天南精舍。两人心中十分忐忑,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才敢敲门,可是敲了好久也不见人来应门,猜想是房内没人,两人不敢造次,只好打道回府。 因为不甘心,他们当即决定,当夜再去一次。 到了晚上八点多,两人再一次来到了“天南精舍”,远远地他们就看到一楼和二楼的窗口都亮着灯,终于放下心来。 走到“天南精舍”跟前,两人才发现有一个人站在门廊的台阶上,斜靠在红色的廊柱上默默哼唱: 门儿锁, 放着这武陵源一座。 恁好处教颓堕! 断烟中见水阁摧残, 画船抛躲, 冷秋千尚挂下裙拖。 又不是曾经兵火, 似这般狼籍呵, 敢断肠人远、伤心事多? 此人不是别人,是联大哲学系教授沈有鼎。 夜色中的沈有鼎身材清瘦,穿着灰布长袍,他投入地沉浸在昆曲《牡丹亭》的世界里,咬字讲究,转音地道。一曲《拾画》牵引住他所有的心神,连陈确铮跟贺础安走到近前都没有发现。 第二五一章 无人知晓 一曲唱毕,沈有鼎轻轻喟叹一声,不经意地一扭头,正好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陈确铮跟贺础安。 沈有鼎朗声一笑,走下台阶,他宽大饱满的额头在院里汽灯的照耀下泛着亮光,不很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圆的眼镜,薄薄的嘴唇微微上扬,带着浅浅的笑意,令人感到十分亲切。 “哎?陈确铮?你这个鬼精灵怎么来了?这位是……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历史系的小学究吗?是叫贺础安对吧!钱先生、姚先生还跟我夸过你呢!” 听到赞扬的贺础安已顾不得欣喜,焦急地说: “沈先生好。我们来这儿是想问问,先生这几天有没有见过社会学系的胡承荫?” “胡承荫,是那个讲话活灵活现的天津学生吗?他每次发言都很有意思,我蛮喜欢他的!” 陈确铮点了点头:“没错,就是他。” “他怎么了?” “他不见了,他没说他去了哪里,也没留下条子,我们这几天都在找他。” “我之前出的几趟门都是去火车站,送回昆明的先生们。自那以后,我就‘躲进小楼成一统’了,吃喝拉撒都在这儿,哪儿也没去过。没有见过他啊!” “先生……你能不能帮我们问问其他几位先生呢?实在是麻烦了。” “不麻烦的不麻烦的,就算你不开口,我也会帮你们的。走,我带你们进去,好伐?” 沈有鼎转身带着两人进了天南精舍。 楼里十分安静,两人尽量把脚步放轻,沈有鼎带着浓浓上海腔调的话语在空无一人的走廊荡起回音: “哎呀,真的不巧了,我们这几个人偏偏没有一个是教社会学的,不过你们也别灰心,也许有人恰好知道呢!” 走到一个房门口,沈有鼎敲了敲门: “等一等,马上过来!” 他们很快便听见一个人快步走了过来。 门打开了,浦江清先生站在门口。 先生梳着三七开的分头,戴着眼镜,额头高阔,眼角下垂,头顶的头发可能是因为专心做学问,被抓得有些凌乱了。 沈有鼎代两人说明了来意,浦江清摇了摇头,诚恳地看着陈确铮跟贺础安: “这几日我没出过门,没有见过什么学生,真是抱歉了,没帮到你们。” 陈确铮和胡承荫朝先生鞠了一躬,浦江清随即回礼,轻轻关上了门。 沈有鼎又敲了敲走廊尽头的门。 “等等。”一把沉稳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随即便是拉椅子的声音,来人脚步沉重且缓慢。 门一打开,是汤用彤先生。 先生年近五旬,带着眼镜,头发有些花白,身材微微发福,气质温润,看来一团和气。 一见是陈确铮和贺础安,先生的眼神中透出欣赏,问明来意之后,先生摇了摇头,默默沉吟了一会儿。 “你们也莫急,胡承荫这个学生我很有些印象,我觉得他遇事很机灵,想是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之后沈有鼎带着陈确铮和贺础安上了二楼,先后问了贺麟、,容肇祖、钱穆、姚从吾几位先生,无人知晓胡承荫的去处。 住在楼上最靠南一间的吴宓先生成了两人最后的希望。 沈有鼎却突然有些畏缩不前,不敢向前走了。 陈确铮跟贺础安彼此看了看,不知他是何意。 沈有鼎眨了眨眼睛: “之前在南岳衡山的时候我跟他住过一个房间,夜里无事,我便提议大家聊聊天,何必各自埋头苦读呢?我们学科不同,更应该互通有无,许多灵感都是从闲谈中迸发出来的嘛!雨僧兄不却不喜闲谈,说我妨碍他人,我就只好——” 沈有鼎将手指放在了唇边,露出了促狭和无奈的笑容。 陈确铮跟贺础安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你们自己去问吧,免得他又跟我发脾气。” 见两人仍有些迟疑,沈有鼎摆了摆手。 “放心吧,雨僧兄是十分乐于帮助自己的学生的!” 陈确铮深吸一口气,轻轻在门上敲了两下,没想到吴宓先生很快便来应门了,他身穿衬衫西裤,袖子挽到了肘部,高高的额头,浓浓的眉毛,眼镜后面的双眼闪着精干的光芒。 吴宓看了看自己门前站着的陈确铮和贺础安,还有远远地倚在墙上的沈有鼎,一时间有些困惑,陈确铮便简要说明了来意。 吴宓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之前他在清华的老同学陈达曾跟他说起过胡承荫: “你们问过陈达了吗?” 两人均摇头,陈确铮说: “陈达跟我提过胡承荫,他很欣赏这个学生,两人平时的交往应该也比较密切,问问他兴许会有些启发。” 远处的沈有鼎却抱着双臂说: “别想了,陈先生早就跟学生们做民族调查去了,现在都不知道人在哪儿!” 吴宓叹了一口气,察觉到两人担忧的表情,随即说道: “你们别着急,我可以给陈达和潘光旦寄两封信,托已经到昆明的教授转交,我让他们回到昆明以后,一收到信就马上寄信到军事训练营,你们觉得如何?” 陈确铮和胡承荫本以为吴宓先生被打扰了可能会不悦,没想到他非但没有生气,竟然还如此热心帮忙,赶忙连声道谢。 沈有鼎用“怎么样,我没说错吧?”的眼神看着他们,笑了。 下楼之后,沈有鼎送他们出了门,一路上还连声劝他们别担心。 走出去一段路,陈确铮回头,见沈有鼎又倚靠在门廊前的柱子上,点起一支烟,仰头看着月色,默默在廊下抽了起来。 很快便到了蒙自分校全体男生出发去昆明的日子。 因为联大校舍不敷使用,根据联大的安排,他们这些二十出头的学生仔将在昆明的军事训练营中度过为期三个月的军训时光。 陈确铮跟贺础安都不想走,他们总觉得,若是走了,就是把胡承荫一个人丢下了。他们很想去什么地方找他,可是对于他的去处,所有人都毫无头绪,他们根本无从找起。陈确铮试着翻看胡承荫的书和笔记本,也无法从中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他们这才意识到,以往看来嘻嘻哈哈的狐狸若是真的想要保守一个秘密,嘴可以有多么严,藏得可以有多么深。 终于还是要出发了。 几百名蒙自分校的男同学换上了军装,站在蒙自海关的空地上。 临行前,军事训练营的教官拿出花名册点名,胡承荫缺席。 因为陈确铮已经提前报备,教官并没有多问什么,却在胡承荫的名字后面画了一个×。 那个×莫名地让陈确铮十分不喜欢。 同车的男生们雀跃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七嘴八舌地闲谈着翠湖、草海、大观楼……陈确铮和胡承荫却心事重重地看着一闪而过的树木和田野一言不发。 一到昆明,蒙自分校的男生们就被拉到了军事训练营,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军训。 军事训练营实行全封闭管理,日复一日的军训生活,对于已经经历过北平西山军训的陈确铮跟贺础安来说,每一天都枯燥乏味,乏善可陈。 陈确铮跟贺础安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跑去收发室询问有没有自己的来信,到后来收发室那人一见他们便冷冷甩出一句“没有”,弄得他们十分没趣。 天一天天变冷,胡承荫还是没有消息。 只有一件事情,打破了军事训练营的宁静。 一九三八年九月十三日,昆明上空第一次响起了空袭警报。 警报声凄厉绵长,让人心惊。教官马上命令大家停止了训练,全部返回营房待命。大家又恐惧又兴奋,七嘴八舌地议论昆明被空袭的可能性,有人坚决不肯相信,有人却忧心忡忡。 之后的每一天,联大的学生们在训练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看看天空,担心着可能会出现的空袭。后来,空袭警报几乎每天都会响起。 次数多了,大家便渐渐松懈下来,觉得之前的担心或许是多余的了。 第二五二章 先想办法出去 军事训练营里每一日的训练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一天下来,一身臭汗,沾到枕头就睡着了。这样的日子过久了,陈确铮跟贺础安甚至有些庆幸,身体足够疲惫了,脑子也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就这样日复一日,拂面的热风微微转凉,转眼就到了九月底。 陈确铮跟贺础安再一次来到了收发室,本来以为等着他们的又是一句冷冰冰的“没有”,没想到那人手里却举着一封信: “陈确铮,挂号信!” 贺础安留意到,陈确铮在登记簿上填写名字的手一直微微颤抖。 两个人头挨着头,看着信封上的字迹,落款写着“吴宓”二字。 陈确铮顾不得找剪刀了,迫不及待地用手撕开了信封。 陈确铮小心地将一张折了四折的信纸摊开,信纸微微发黄,纸上印着红色的竖排格子,信纸中间最下端竖排印着“国立清华大学”六个红色的小字。 在清华大学的专用信纸上,吴宓先生用毛笔写就了一张短笺。 先生的字体工整端方、一丝不苟,陈确铮从右往左开始读起: 确铮、础安: 兹有重要之一事,望汝知悉。特书信一封,寄往训练营。日前汝等往天南精舍询问同窗胡承荫之下落,近日宓得见陈达兄,向其询问此事。陈达兄寻思良久,忽念及一事。昔日海关讲堂之上,彼曾提及个旧锡矿矿主将矿工性命视同草芥,矿工境况之凄惨,不忍卒闻。陈达兄忧心矿工之境遇,欲深入矿山,书写个旧矿工之血泪史,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彼时胡承荫闻之似颇为动容。不知此事或可为寻其下落借鉴一二。 师吴宓顿首。九月二十日。 陈确铮念完信,陷入深深的思索。 “个旧……锡矿……矿工?你有听他提过个旧吗?” 贺础安摇了摇头,突然脑海中尘封的记忆倏地闪过,贺础安一拍大腿。 “我想起来了!我曾经在图书馆里看到胡承荫读《个旧县志》!” “你怎么不早说呢?”陈确铮口气有些急。 贺础安觉得冤枉: “我哪里知道呢?就算胡承荫从来不读书,可那时候正好是期末考,他临时突击一下也很正常嘛!况且我当时也问他为什么看那种书,他说是陈达先生让他看的,这也没什么毛病啊!隔行如隔山,术业有专攻,我当时没有怀疑也很正常啊!” 陈确铮觉得自己刚刚的口气有些过分,赶紧诚恳道歉: “贺老师,对不起,我有些着急了,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我没生气,我只是想跟你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么说,他是去了个旧了?” “很有可能,可是去便去罢,为什么不跟咱们说一声呢?” 陈确铮又认认真真地把信读了一遍,字字句句都放在心里仔细琢磨。 “从这封信可以看出来,个旧锡矿的矿主根本不把矿工当人,他一个人去,肯定是怕会遇到危险,不想拖累我们。” “唉,这个狐狸,他一个人去不是更危险么?!现在怎么办?就算他现在真的在个旧的矿场,可个旧那么大,咱们要从哪儿找起呢?” “你先别慌,既然吴先生已经见过陈先生了,说明陈先生已经回到昆明了,咱们可以去先去找陈先生问问情况,总比一头扎到个旧的好。” “对,找人也不急于这一时,先做好准备再说!” “首先,咱们先想办法出去。” 军事训练营采取的是军事化封闭管理,所有的学生一律不准外出,只有生病才可以请病假外出就医,然而训练营里有医务室,营里的军医小伤小病都可以处理,只有病症严重的人员,他才会开具外出就医的证明单。 贺础安又犯了难,陈确铮却让他放心,说自己有办法。 在去医务室的路上,陈确铮跟贺础安嘱咐: “贺老师,一会儿到了医务室,你就跟医生说我呕吐不止,说得越严重越好,但也别太夸张,太假了就不可信了。” “好难啊,要夸张,还不能太夸张。” “总之你就自己发挥吧,放心吧!看到你这张脸,没有人会怀疑你说的话的!” 陈确铮说完话,一边走路,一边用右手狠狠地摁着左手前臂靠近手腕的地方,那里的皮肤都给摁红了。 “你这是干嘛?” 陈确铮紧闭着嘴,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能说话。 快到医务室门口的时候,贺础安突然停下脚步。 “我好紧张啊,万一我说漏嘴了可怎么办?” “不管了,我快忍不住了,得赶紧进去了!” 陈确铮敲了敲门。 “进。” 一个中年男医生坐在办公桌的后面,内穿军装,外套白大褂。 陈确铮捂住嘴,给贺础安一个颜色,贺础安立马开始“表演”。 “大夫,你快给看看吧,他从昨天晚上开始就连拉带吐,连着跑了五六趟厕所,吃什么吐什么,还吐得到处都是,他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病啊?他会不会死啊,大夫?” 那医生看了一眼捂着嘴的陈确铮,翻了一个白眼,冷哼一声。 “这几天到我这里装病干呕的人多了,想装病就装得像一点!” 他话音刚落,陈确铮就松开手,“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他们顺利拿到了病假条。 陈确铮需要人照顾,那医生也给贺础安批了假条。 到昆明一个多月了,陈确铮跟贺础安终于走出了军事训练营。 脱了军装,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两人走在街上,互相看看,都忍不住莞尔一笑。 “你说你,弄得那么恶心干嘛!” “我给他机会了,他非要让我证明给他看,我能怎么办?” “你也太厉害了,说吐就吐,怎么办到的?” 陈确铮撸起自己的袖子,指着仍残留红痕的一处。 “这是内关穴,用力摁可以催吐,要不要我给你试试?” 贺础安赶紧抱起手臂,避之唯恐不及。 笑闹过后,贺础安想起了什么,正色道: “你说,狐狸的事情要不要告诉女生们?” 陈确铮摇了摇头。 “还是别说了,免得她们担心,等咱们打听到狐狸的下落,再告诉她们也不迟。” 贺础安想了想,点了点头。 第二五三章 是日本飞机,快跑 西南联大的新校舍刚建了没多久,虽然联大把蒙自分校的几百个男生暂时安置在军事训练营,可如何安排剩下的学生仍旧是个难题,而且难度有逐渐上升的趋势。 一九三八年八月五日,根据云南省当局的要求,经联大第八十三届常委会决议,新学期增设师范学院,并将文学院“哲学心理教育系”的教育部分并入师范学院的教育系。在即将到来的新学期,西南联大将要安置原来三校的老生、新学期入学的一年级新生,师范学院的师范生,这些人加起来简直是一个庞大的数目,而联大的新校舍预计要一九三九年年中才能建成。如此一来,西南联大只好在昆明四处借房子,这又是一个捉襟见肘、勉为其难的过程。 说难,其实也并不难,因为联大来到昆明之后,得到了昆明各界的支持和帮助。早在一九三八年三月,联大就租借了位于西门附近的昆华农业学校,这所学校的校舍在抗战爆发前才建成启用,是当时昆明最现代化的钢筋混凝土建筑,昆华农校将部分校舍租给了联大,作为理学院的校舍。随后联大又租借了东南城外拓东路上的迤西会馆、江西会馆、盐行仓库和全蜀会馆,作为工学院的校舍。 因为蒙自分校的几百名师生突然要搬回昆明,联大又租借了昆明西北城外的昆华师范学校、昆华工业学校、城内的昆华中学的部分校舍。其中,昆华工业学校作为文法学院的教室和宿舍,昆华师范的中院和西北院为学生及教职员宿舍。大西门内的昆华中学被文林街分为南北两院,昆中北院就作为师范学院新生及其他各系高年级学生宿舍,而南院便作为师范学院教室。至此,联大总算是在昆明安顿了下来。因为联大东拼西凑的校舍遍布在昆明各处,于是昆明的老百姓口耳相传,便有了一种说法: 昆明有多大,联大就有多大。 因为有要事在身,陈确铮跟贺础安一大早就起来了。 他们先是去了联大设在崇仁街四十六号的总办事处询问,去的路上,昆明上空又鸣响了警报,路上的人微微顿了顿脚步,抬头看看天,便又不紧不慢地接着走。毕竟从九月十三号以来,昆明时常会有空袭警报响起,半个月过去了,一架飞机也没有来过,老百姓早已经习以为常。 陈确铮看了一眼手表,八时三刻。 两人到了联大办事处,得知文法学院的教师宿舍在昆华师范的西北院,他们顺便还问了女生们的住处,得知她们现在住在昆华工业学校的校舍里。 他们猜想,若是陈达先生回到昆明,想必就住在昆华师范,离了联大办事处,径直去了昆华师范。 这一天,是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八日,星期三。 所有昆明人都终身难忘的日子。 初到昆华师范,他们一个人也不认识,在校园里瞎转悠,迎面走来两个中年教师,许是别的科系的教授,他们并不认识,两人正在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人说: “他们文法两院也真是周折,刚从蒙自搬回来,这是又要搬了吗?” “对啊,听说要迁到晋宁的盘龙寺,我还听说一个说法,说是不但文法学院要搬,其他的学院也要搬!” “什么意思?全要搬过去吗?” “对,咱们都得搬过去,听说要在盘龙寺修建新校舍,把联大整个儿搬过去!” “这阵仗可就大了,这事儿……已经定下来了吗?” “还没有呢,听说常委们是有这个想法……” 随着两人越走越远,声音越来越小。 陈确铮跟贺础安彼此看了看,若按照往常,他们一定会就此议论一番,此刻他们却都没有这个心思。 校园很大,既然是西北院,他们就试着往西北方向走,迎面一栋坡顶飞檐、典雅气派的建筑,两人直接进了楼。 一楼有一个很长的走廊,他们一眼看到前方有一个“教员休息室”的门牌,赶紧走了过去,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门很快便被打开了。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探出头来,大大的头,大大的眼睛,看来十分可爱。 “你们找谁?” “你爸爸妈妈呢?”陈确铮在他面前蹲下了。 “你是谁?”小男孩见了生人,竟一点也不怕,只是一脸好奇地看着陈确铮。 “我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到这儿来找一位先生。” 陈确铮正说到这里,远处传来一个洪亮的男声,在走廊里激起阵阵回声。 “请问你们二位贵姓啊?” 陈确铮站起身来,看见说话的那人朝自己走来,他身材敦实,脸膛红润,一手拎着一个竹编的暖水瓶。 “我们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到这儿来找人。” “不好意思,我儿子刚才没惹祸吧?” “没有,他很乖。” “你们要找哪位先生啊?” “我们找陈达先生,请问你知道他住哪儿吗?” “陈先生啊,那可真是不巧了,他今天一早刚好出门了,我还跟他打招呼了呢!” “那先生说他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这可没说,这个陈先生可没准儿,有时候几天扎在宿舍里不出来,有时候成天不着家,要不……你们改天再来?” 陈确铮跟贺础安对看一眼,叹了口气。 “我们现在在军事训练营军训,出来一趟特别不容易,要不我们留个条子给陈先生,能不能麻烦你代为转交一下?” “那有什么不行?小事小事!看你们好像找他还挺急的,你们先把条子留给我,等陈先生回来我立马给他!” “真是谢谢您了,您贵姓?” “免贵姓刘,刘琨!” “刘先生好。” 刘琨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刘先生啊!我是联大的集训总队长,听着挺唬人,其实就是个小小的军事教官!” “那辛苦刘教官了,我们先谢谢你了!” 说完,陈确铮给刘琨鞠了一躬,贺础安也紧跟着鞠了一躬。 刘琨连连摆手。 “你们就回去等消息吧,陈先生应该很快就给你们回信了,要是先生忙的话,我就帮他寄信,一定误不了你们的事儿!” “谢谢刘教官!” “别谢啦,我这边还有事儿,禁闭室里还有几个孩子关里面呢,一天没吃饭该饿坏了,我得赶紧给他们送饭去!你们赶紧回去吧!” 寻人不遇,陈确铮跟贺础安怀着怅惘的心情走出宿舍楼,突然听到远远传来一阵轰鸣。陈确铮手搭凉棚,只见天空远远飞来九架银色的飞机,闪亮的机身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机身侧面硕大的红色圆形,看来分外扎眼,那飞机越飞越近,越飞越低,呈高空俯冲之势飞来。 近到几乎要撞向地面,近到陈确铮看到了驾驶舱内的飞行员嘴边的狞笑。 陈确铮大喊一声: “是日本飞机!快跑!往宿舍楼里跑!” 第二五四章 眼泪的海洋 陈确铮话音刚落,贺础安拔脚就跑,突然一阵机枪扫射,打得地上黄烟四起,一梭子子弹险些打中贺础安的脚。 学校操场有些班级在上体育课,看到飞机飞来,许多人尚意识不到危险的到来,都呆呆地望着飞机,紧接着子弹雨点般落下,操场上瞬间血肉横飞,尸横遍地。看到身边的同学流血倒地,大家才瞬间反应过来,惊恐的尖叫声不绝于耳,所有人都已无暇他顾,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贺础安眼睁睁地看到操场上两个女同学被子弹击中胸口,头朝下趴在地上,已然没有了动静。身后不远处有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同学被击中了小腿,鲜血染红了白袜,她跪坐在地上满眼仓皇,惊恐地大喊: “救命!救命!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陈确铮跟贺础安对看一眼,一咬牙,跑过去一人架着一边胳膊抬着女生往宿舍楼的方向跑。 密集的子弹将宿舍楼窗户的玻璃悉数打碎,玻璃的碎片四处飞射,划破了陈确铮跟贺础安的脸颊,他们却感觉不到疼。 远处还有人不断倒下,他们只能埋头奔跑,已无力去救了。 三人刚刚跑进宿舍楼,只见一声巨响,一个至少一百公斤的炸弹在教学楼门口爆炸。 陈确铮大喊一声:“趴下!” 陈确铮一把将贺础安和受伤的女孩压在身下,炸弹爆炸后飞溅的尘土像子弹一样重重地打在他们的头上和身上,一个碎片击中了贺础安右眼眼镜的镜框,镜片瞬间四分五裂,贺础安赶紧闭上眼睛。 攻击的间歇,三人依旧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眼睛并未感受到刺痛,贺础安试着张开眼睛,将眼镜取下查看,右眼的镜片有几条很大的裂痕,所幸并未四散爆开。 这时候走廊远远传来了孩子的哭声,陈确铮跟贺础安撑起身子,碎石和尘土纷纷从他们的头上落下,宿舍楼门口的地面被炸出了足有两米长、半米深的深坑,看来触目惊心。 他们循着哭声望去,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惊慌无措的小小身影。 那是刘琨的儿子。 “爸爸,爸爸,你在哪儿?爸爸!你在哪儿?爸爸!爸爸……” 爆炸声依然不绝于耳,陈确铮赶紧朝孩子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喊: “趴下,快趴下!” 小男孩儿已经被吓傻了,完全听不进陈确铮的话,就在陈确铮离他还有四五米远的时候,突然一声巨响,整栋楼狠狠地晃了晃。 陈确铮赶紧埋头趴下,震动过去之后,陈确铮使劲摇了摇头,让收到巨大冲击的头脑保持清醒。 他刚想爬起来,可是他看到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 走廊的外墙被炸出了一个大洞,砖块和碎石四处散落,在那片碎石之中,露出了一只鲜血淋漓的小手和一只缺了几只脚趾的小脚。 匆匆跑过来的贺础安看到石化的陈确铮,他的额头不断往下滴血,半张脸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确铮,你的头……” 话没说完,贺础安看到不远处的惨像,也被钉在了原地。 陈确铮还是慢慢站起身来,用双手将瓦砾一块一块地挪开,小心翼翼地将刘琨的儿子小小软软的身子从瓦砾之中抱了出来,轻轻放在地上。 男孩儿那饱满的额头被砸了一个大洞,他空洞的双眼仍旧睁着,似乎是不明白为何自己幼小的生命就这样一瞬间结束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轰炸停止了,四周一片死寂。 这时候走廊里跑过来一个男学生,毫发无伤却失魂落魄,他脚步踉跄地跑过来,被陈确铮拦住了去路。 “你是昆华师范的学生?” 劫后余生的男学生被陈确铮血红的脸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 “禁闭室在哪儿?” 那男学生显然已经被吓傻了,只会复述陈确铮的话: “禁闭室?禁闭室在……” “冷静一点!禁闭室在哪儿?”陈确铮大吼一声。 那男生回过神来: “在……在后面……那栋楼……” “在几楼?” “一……一楼,最东边。” 陈确铮侧身让开路,那男学生赶紧踉跄着跑了。 鲜血流到眼睛里,陈确铮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走出了宿舍楼。 没有人亲眼见过地狱,但贺础安觉得眼前这一幕想必跟地狱相差无几了。 整饬的礼堂和校舍如今已是残垣断壁,到处都散落着破碎的瓦砾,宽阔平整的操场上遍布爆炸后留下的深坑,每个深坑边上都有几具残破的尸体。 一年前,贺础安跟陈确铮在长沙都经历过大轰炸,但眼前的惨像较之当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面对这种人间至痛,真正富有感情的人永远不会麻木,也永远无法习惯。 陈确铮先迈开脚步,刚走了几步,突然被脚底的瓦砾绊了一下,狠狠摔在地上。贺础安赶紧跑过去,想伸手扶他起来,陈确铮却挡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两个人绕到后面的宿舍楼,这栋楼比刚刚那栋楼炸得更加厉害,子弹和四散的炸弹碎片把灰黄的土墙炸得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孔洞,远远望去,犹如蜂巢一般,楼的东侧被炸了一个大洞,地面的深坑似乎比院子里的任何一个深坑都要大。 深坑旁边,几具残躯在碎石之中半隐半现。 鲜血染红瓦砾,皮肉狰狞翻卷。 贺础安不由得停住脚步,闭眼不忍再看。 一楼东面,是禁闭室的位置。 尸体大多身穿校服,想必是昆华师范的学生,因为身处爆炸的中心,有人肠肚外流,有人身首分离,有人被埋在碎石之下,独独伸出一只手,无力的指向天空。 在瓦砾之中,唯有一人没穿校服。 他的头被炸掉了一半,他的四肢没有了踪影,断肢处焦糊一片,整个残躯在阳光下呈现出赭黑的颜色。 他仅剩的一只眼睛无力地睁着,他的嘴巴微张,在不久之前,那微厚的嘴唇热情地招呼着他们,跟他们说,等陈达老师回来,一定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他。 不用按压内关穴,贺础安胃里翻江倒海,一下子便吐了出来。 陈确铮却走到刘琨的尸体旁蹲下,用双手将那焦黑的残躯从瓦砾中刨了出来,接着又将其他学生的尸体也抱了出来,全然不顾浑身上下沾满了血渍和污痕。 贺础安和其他昆华师范幸存的师生们也加入了整理尸体的工作中。 没有工具,大家便都用手挖,挖着挖着,便有人低声啜泣起来,后来哭的人越来越多,终于有人忍不住嚎啕大哭。 昆华师范学校的废墟之上变成了一片眼泪的海洋。 指甲劈了,手指磨破了,流血了,大家也不管不顾,终于将遇难师生的遗体从瓦砾中全部挖了出来。 同学们仔细辨认着他们昔日的同窗,把名字写好,一一放在尸体上。 在不久之前,这些冰冷的尸体都还是鲜活的生命,他们还对未来充满憧憬和期待,可青春之歌的旋律刚刚响起,便戛然而止了。 陈确铮垂手默默站立,看着操场上摆满了一具具被白色被单覆盖的遗体,其中一块被单下面,有一个小男孩闭着眼睛,永远跟爸爸睡在了一起。陈确铮全然不顾自己指尖破损,紧紧握住拳头,他额头的伤口滴滴答答地流着血,在地上积成了一小滩,他却好像没有感觉一样。 贺础安突然想到了什么,抓住了陈确铮的手。 “确铮,工业学校那边……” 陈确铮好像疯了一样,拔脚朝校门外跑去,贺础安赶紧追着他跑了出去。 第二五五章 你真冷血 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八日,九架日本九六式轰炸机上午九时十四分由市郊东北侵入市空,九时二十分由呈贡、宜良、弥勒、泸西、邱北、广南、富宁出境。日机共投弹一百零三枚,大肆轰炸了巫家坝机场、小西门和潘家湾。这是日本敌机对昆明的第一次空袭,其中巫家坝机场中弹八十余枚,市区中弹二十三枚,受损最严重的是潘家湾、苗圃、胜因寺、凤翥街一带,炸毁民房六十五间,震塌民房一百三十间,一共造成昆明市民死亡一百九十人,重伤一百七十三人,轻伤六十四人。而昆华师范学校正是这次空袭的中心,校园共中弹八枚,死伤八十余人,联大师生在这次空袭中死伤四人。 虽然之前空袭警报响了半个月,可安逸惯了的昆明人都不相信日本人打得进来,昆明的老百姓都觉得这块仙乡福地山高水阻,日本飞机根本就飞不到昆明来。可日本飞机终究还是来了,一来就是九架。 无辜的昆明市民们是第一次面对空袭,他们毫无准备,全无躲避空袭的常识和经验,而那九架飞机却专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投下炸弹。 街上的孩童看着亮闪闪的大飞机盘旋在昆明闹市上空,机翼上画着红彤彤的大太阳,这些大飞机盘旋在孩子们的头顶,随即投下一个个百余公斤的炸弹。 孩子们指着飞机上落下的黑乎乎的东西兴奋地大喊: “快看快看,飞机屙屎了!飞机屙屎了!” 无忌孩童开心地拍手,却不想被身旁惊恐的父亲一把捞起,抱了就跑,街上顿时一片骚乱。 孩子们不懂,那一颗颗黑乎乎的炸弹不是飞机屙的屎,而是死神寄给他们的邀请函。 街边的民房化作一片火海,黑烟直冲天空,烧焦的气味直冲口鼻,令人作呕。潘家湾一带的树枝上挂着被炸断的手臂残肢,甚至还有血淋淋的肠子!身首异处、开胸破腹的尸首血肉模糊、横七竖八地躺在残垣断壁上,满地尽是死难者的鲜血和碎肉,死者大多是跑不动或没有隐蔽的老弱之人和儿童。婴孩趴在已经被炸死的母亲的身上无措哀嚎,妻离子散之人哭天抢地,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昆华工业学校距离昆华师范学校很近,两个学校都在城外,昆华工校在龙翔街的北边,挨着文昌宫,昆华师范在龙翔街的南边,挨着胜因寺。两校距离不过几百米,可街上满是慌不择路的人群,陈确铮跟贺础安被裹挟在人流之中寸步难行,路上两人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却是踉跄前行、因头部受伤而血流满面的闻一多先生,他们赶紧从人流中挤过去帮忙。 “先生,你受伤了,得赶紧去医院!”陈确铮关切地说道。 闻一多摆了摆手,先生身穿蓝布长衫,胡子很长,头发也许久没剪了。他的额头满是鲜血触目惊心,好在血已经止住,脸上的血已经干涸。。 闻一多摆了摆手,手里还牵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那男孩大大的眼睛,严肃的神情,跟闻一多长得颇为神似。 “没事儿,刚刚我去学校找老大,经过武成路的时候,炸弹把路边的房子给炸塌了,脑袋就让砖块给砸了一下,估计就破了点皮,你看,这血都不流了,没什么大事儿。我得赶紧回家了,家里还有两个小的等着呢!” “先生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先生要是不放心两个孩子,我们可以先去你家替你照看着,好不好?” 闻一多看着陈确铮渗着血的额头,摇摇头道: “快别说啦,你自己头上的伤看着比我还重呢!你们有心了,我家里头有人照看,看你们这样急匆匆的,赶紧忙你们的事儿去吧!” 陈确铮跟贺础安鞠躬告别了闻一多先生,先生和他的儿子很快便淹没在人群里,两人赶紧朝昆华工校跑去。 大街上满眼惨像,四处哀声。哪里都是烟,哪里都是火,哪里都是惨叫和呻吟…… 种种惨状,让他们不敢停下脚步,唯恐灵魂被撕裂,脱离了肉身。 他们一路向北跑,经过长耳街,转到龙翔街,终于跑到昆华工校,幸好这里距离爆炸的中心仍有一小段距离,造成的破坏和死伤不如昆华师范惨重,却仍有许多发丝凌乱、面容黑黢黢的女同学抱在一起惊恐地哭泣着。 贺础安跟陈确铮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找,看到相似的短发背影就奔过去,却每每认错失望。 “你见过梁绪衡吗?” “你知道楚青恬在哪儿吗?” “你看见廖灿星了吗?” 两人逢人便问这几个问题,回应他们的不是摇头就是一片茫然的眼神,那些人自己都已顾不过命来。 眼看着贺础安越来越着急焦虑,陈确铮轻声安抚道: “你先别急,她们不是本校的学生,只是暂时在这儿借住,没人认识她们很正常,我们再找找,总能找到的!” 他们又一头扎进人群里四处找起来,可是把整个昆华工校翻了个底朝天,来回跑了十几趟,半个人影儿都没看到。到了后来,即便他们极其不情愿,还是强忍着恐惧去确认每一个死者,每次掀开染血的白布,看到陌生的脸,他们都会在心中暗暗庆幸,然而很快这庆幸就会变为强烈的罪恶感,啃噬着他们焦灼的心。 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啊,是某人心尖上的宝贝啊! 从白天找到黄昏,从校园里找到附近的街道,龙翔街,凤翥街,甚至环城公路上,都被陈确铮跟贺础安找了个遍,却终究仍是一无所获。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街道上的一具具遗体被悲痛万分的亲朋好友认出收殓,许多身首异处,无法辨认的尸骸却无人认领,横尸街头。当局担心尸体腐烂会引发瘟疫,派人用草席一裹,便草草埋到野外的乱葬岗了事。 路边燃烧的房屋燃烧殆尽之后,火终究是灭了。 摧人心肝的厉声嚎哭变成了彻夜无声的啜泣。 整个昆明终究安静了下来,陷入沉默的巨恸之中。 一天滴水未进、筋疲力尽的两人坐在路边,街对面的棺材铺早就被人挤破了门槛,抢购一空之后,店老板只好在门口挂上“售罄”的牌子。被炸得七扭八歪的汽车凄惨地停在路中央,车身被烧得焦黑,而车上的人早就撒手人寰,状如焦炭。 贺础安的眼前无数次闪过梁绪衡的笑脸,因为恐惧,他的整个身体无法控制地发抖,他十指紧扣,紧闭双眼,额头靠在手上,一直在内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老天能保佑他的绪衡安然无恙。 陈确铮环住了贺础安的肩膀:“我们回去吧!” 贺础安抬起了头。 “回去?那她们怎么办?咱们从早上找到现在,一个人也没找到!你就不害怕吗?你就不担心廖灿星吗?” 贺础安的声音已经隐隐有了鼻音。 陈确铮叹了一口气: “贺老师,咱们已经找了一天了,再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而且在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反而是好消息。她们几个总是聚在一处,一定会想办法相互照应的。再说了,我们这么长时间不回去,军营里的长官们也会责怪的。” “我管他们责不责怪!我不回去,要回你自己回好了!” 陈确铮第一次见到如此冲动执拗的贺础安,一时间有些诧异: “础安,你跟狐狸不同,是最冷静不喜冲动的,怎么如今倒闹起脾气来了?” 贺础安一下子挣开了陈确铮的胳膊。 “我闹别扭,我怎么闹别扭了?倒是你,现在人命关天,你怎么还惦记着会不会长官批评?我都快急疯了,你怎么还能这么冷静?你可真冷血!” “冷血”一词甫一出口,贺础安就后悔了,他心虚地看了陈确铮一眼,陈确铮愣了一下,随即无声苦笑,站了起来,转身离开了。 第二五六章 久旱逢甘霖 对于周曦沐来说,在昆明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仿佛是神仙般的日子。 虽然八九月份是云南的雨季,小雨时不时便淅沥沥地落下,可不下雨的天气里,周曦沐看到了平生所未见的最美的蓝天和白云。 初到昆明,周曦沐就作为西南联大文学系的年轻教师,参加了云南省中等学校各科教员暑期讲习讨论会。这个讨论会旨在为云南培养合格的中等教育师资,缓解云南当地对优秀师资需求的巨大压力。第一期讲习讨论会为期近一个月,从一九三八年八月八日开始,九月三日正式结束,地点在联大刚刚租下没多久的昆华农校,学员共计一百五十五名,来自云南各地六十二所中学,讨论会由云南省教育厅厅长龚自知主持,共聘各科讲师六十六人,绝大多数是西南联大新成立的师范学院和云南大学的教授讲师,余为中央研究院研究员、省外大学教授、中等学校校长等,师资力量不可谓不雄厚。讨论会的要求也十分严格,学员若是无故推诿缺课,便有撤销教职、不得续聘的风险,同时所有学员在课程结束后需要通过结业考试才可以取得证书。 联大初到昆明虽举步维艰,却得到了昆明社会各界的热烈欢迎,昆明各大院校在校舍等方面给予了联大诸多便利和帮助,为了反哺昆明老百姓对联大的关爱,联大所有参与授课的教授和讲师概不收取报酬。 作为讨论会的一员,能为云南的基础教育尽一份自己的心力,周曦沐十分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在讨论会的教员中,他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员,这次讨论会有联大师范学院的院长黄钰生坐镇,授课的讲师是西南联大各个专业最为精干的师资力量,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对于云南的教育界来说,西南联大的优秀师资可以说是“久旱逢甘霖”了。 云南山高路远、道阻且长,许多报名参加的学员都是从交通不便的穷乡僻壤特意赶到昆明参加讨论会,为了体恤大家旅途奔波的劳苦,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讨论会的学习内容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讨论会的课程一共分为五部分: 第一是精神讲话,务使学员精神振奋;第二是体育活动,务使学员体力充沛;第三是学术讲演,务使学员开拓眼界;第四是教育问题讨论,务使学员端正教学态度;第五是分科教材教法之讨论,务使学员快速提升本学科教学技能。 学员生活非常规律,每天六点起床,六点半到七点半举行升旗礼和早操,同时聆听精神讲话,八到十点进行学术讲演,十点到十二点举行教育问题讨论或分科专题讲演,讨论会供应食宿,下午一点到三点进行分科专题讨论,三点到五点体育活动(周三、周六除外),六点举行降旗礼,一天的教学活动到此结束。 精神讲话一般在晨操时进行,本拟定讨论会主任委员云南教育厅厅长龚自知、讨论会委员联大、云大四位校长分别讲话,但其时张伯苓校长不在昆明,最终是由蒋梦麟、梅贻琦和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一人到讨论会讲了一次。梅贻琦的演讲题目是《如何领导青年及教师之责任》,他在讲话中激励各位教师立志于教育事业,并意识到自己职业的崇高性和肩上的重担。梅先生谈到,身为一名教师,不但对青年人格的塑造具有重要影响,对青年的身心健康发展亦有十分重要的影响,在青年心智和人格都尚未发展健全之时,一名好的教师起到的引导和扶持作用是不可估量的。梅先生虽然讲了一个较为宏大的命题,却没有一句空话套话,他语调低沉,一口亲切的天津口音,许多学员听后都深以为然,深受触动。 讨论会每天的学习内容中,学术演讲是周曦沐最为期待的部分。虽然他是以一个教员的身份参加讨论会,可每次演讲他都尽可能旁听,并且能跟学员们一起从中学到许多东西,学术演讲的命题五花八门,有《地球与生物之演化》、《中学生心理卫生问题》、《公民人格与教育》、《我国司法的改革》、《中学生应有之航空头脑》、《圣西门论生产体系社会之组织》、《现代欧美中等教育发达的动机、原因及趋势》、《敌国形势》、《抗战前途》等。参加讨论会的许多联大教授都有留洋背景,他们开阔的视野和卓绝的见识给这一百多个云南土生土长的中学教师们打开了一扇窗,让他们得以更加了解外面的世界,再把这些新知识和新思想告诉他们的学生。 “讨论会”之所以名为“讨论会”,是因为他不是教员对学员居高临下的单向输出,而是有来有往的双向交流,为此讨论会专门安排了讨论环节,每周一三五上午十点到十二点进行,短短一个月时间,教员和学员集中讨论了中学教师的进修、中学生心理卫生问题及训练、习题与考试、美国学科课程之科学研究、教师应负责任、惩罚之施用等方方面面的问题,其中讨论最为热烈且争议最大的要数第一周对“导师制”的讨论。 说起“导师制”,在教育部颁发的《中等以上学校导师制纲要》(简称《训育纲要》)中规定的,早在一九三八年三月就颁布实施了,但联大一直处在动荡之中,一直到五月开学之际才召开常务委员会将该规定传达给联大的教授们。 所谓“导师制”即各校每年级学生分为若干组,每组设导师一人,导师得利用一切机会,采取多种方式,对学生的思想、行为、学业及身心施之以严密训导,并作详细记录,每月报告学校及学生家长一次。对不堪训导的学生,可请校长退训,退训两次者除名。学生毕业时,导师出具训导证书,对学生之思想、行为及学业各项“详加考语”,以供有关方面查阅。 然而联大的教授们普遍对“导师制”颇不以为然,认为此项规定虽然美其名曰“导师制”,实际上是国民政府强化教育管控的手段,其真正的目的是禁锢学生,实行思想、文化专制,为国民党一党专政的统治服务,自然会受到联大师生的抵制,一个学期下来,联大对于教育部的这项规定一直是阳奉阴违,从来没有被真正地实施过。 不出周曦沐所料,大家对“导师制”是否对提高教学水平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有人认为“导师制”体现了教师对学生学业和生活无微不至的关心,有人却认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师生之间是平等的存在,维护人身自由和个人隐私是不可侵犯的人权,过于严密地管控恐怕会适得其反,针对这个议题,大家整整争论了两天,仍旧没有一个定论。 分科教材教法是讨论会中实操性最强,也是跟学员们日常教学工作关系最为密切的一部分。讨论会每周更换一个科目,仍分为讲习和讨论两个部分,讲习是由教员传授专科授课技能,讨论是针对学员在教学过程中发现的问题具体分析,联大的教授们把这次讨论会当作在联大授课一样认真对待,甚至比给本科生们讲课还要重视,其中有许多课程连周曦沐听来都颇有收获。 得到诸多学员一致好评的课程有罗庸的《国文教学与人格陶冶》、潘光旦的《儒家思想与教育》、罗长培的《近二十年来新旧文学之消长》、曾昭抡的《国防化学》、郑天挺的《教材的补充与当前课本缺乏之补救》等。 周曦沐负责《白话文文体教学研究》,他每天认真备课,课上十分喜欢跟那些学员们讨论,课下也很爱和他们交谈,周曦沐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一种云南人身上独有的耿直、热情和开朗,虽说是教员和学员,可大家年龄都相仿,甚至有一些学员比周曦沐还要年长,日子久了,大家自然都成为了朋友。让周曦沐感慨的是,来学习的中学教师们专业水准良莠不齐,有些人来自偏僻的村镇和乡村,那些地名周曦沐甚至连听都没听过。周曦沐只恨时间太短,他想多讲一点儿,再多讲一点儿,他恨不得自己有无数个分身,跟这些学员们回去,一起教那些孩子们。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学员们离开昆明的时候,周曦沐特意去火车站送站,他自费将自己讲课的内容印成讲义,发给了学员们。有一名宣威来的中学教师特意把自己珍贵的钢笔送给了周曦沐留作纪念,还说回去以后一定会给周曦沐寄他家乡的火腿来。 火车开了,周曦沐久久地挥手,心中暗自期待,未来的日子他和他的莳芳能安定下来,再也不用面对动荡和离别了。 然而战乱年代,这样的期许,终究是空想罢了。 第二五七章 联大的先生都像你这般吗 为了便于照顾即将临盆的白莳芳,初到昆明,周曦沐就起了搬出宿舍在外租房的心思,他把这想法跟曾涧峡说了,没想到他也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便商定一起找房,若是能找到合适的,就搬到一起做邻居。 起初周曦沐在昆明到处转悠,一眼相中的,无奈囊中羞涩,付得起房租的,房子又差强人意。周曦沐觉得自己一个人怎样吃苦都无所谓,却不愿让白莳芳受一点儿委屈,更何况她现在还有孕在身。曾涧峡跟周曦沐的情况如出一辙,两个人跑遍了昆明城,却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 一次周曦沐去旁听曾昭抡先生的学术演讲,无意间说起了自己的找房难题,没想到无心插柳,找房的难题竟然轻而易举就解决了! 曾昭抡先生一九二零年毕业于国立清华大学的前身——清华学校,算得上是周曦沐的长辈和学长。虽说两人专业不同,但在长沙临大时期他们都报名参加了湘黔滇旅行团,虽然途中交谈并不算多,可两个多月的步行下来,早已经彼此熟识了,再加上一个月讲习所的朝夕相处,两人的关系比之前更近了一层。听闻周曦沐的困境,曾先生马上说起他自己租的房子楼下还空着,问他愿不愿意同住。周曦沐一直倾慕先生的人品和学识,自然是十分愿意,曾昭抡先生点点头二话不说,径直带他回家看了房子。 曾昭抡先生住在昆明大西门内钱局街敬节堂七号的毕宅,沿着文林街朝东走到钱局街,之后朝南拐,走大概百余米,朝东有一条小巷,走不多远便向南拐,跟之前呈直角状,在小巷的拐弯处就是敬节堂。敬节堂是光绪九年云贵总督岑毓英、巡抚唐炯为了给在战乱中死亡的清军将士的遗孀提供安身之所而在此修建的,至此小巷便因此得名。 紧挨着敬节堂的就是曾昭抡先生现在的居所——毕宅。 毕宅的主人名叫毕近斗,是云南有名的建筑家,也是一名教育家,他创办了昆华高级工业职业学校,简称昆华工校,培养了很多人才,这次联大租借校舍,昆华工校更是租借了部分校舍,解了联大的燃眉之急。 毕宅有南、中、北三院,植物学家蔡希陶住在南院,曾昭抡住在北院二楼,一楼还空着,房屋宽敞整洁,而且离联大租借的校舍昆华农校、昆华工校、昆华中学距离都不远。周曦沐一眼便相中了。 毕近斗本来就是办教育的,听曾昭抡说周曦沐也是联大的老师,而且一路辗转到昆明,眼前实在囊中羞涩,毕近斗马上说可以暂免房租,周曦沐哪里肯?最终在周曦沐的坚持下,毕近斗依然收了房租,只不过租金远低于昆明的市价。 周曦沐本来一筹莫展了小半月,没想到跟曾昭抡先生发了一句牢骚就如此顺利地找到了房子,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际遇让周曦沐不胜感激,他再三跟曾先生和毕先生道谢之后,欢天喜地地离开了毕宅。快到家了周曦沐才想起来,自己完完全全把曾涧峡和阮媛两口子抛在脑后了,可天色已经擦黑,再去打扰唯恐失礼,周曦沐便罢了折返的念头,想着回去再跟曾涧峡好好解释。 周曦沐本来十分过意不去,没想到当他把前因后果跟曾涧峡一说,曾涧峡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这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哪里巧了?” 为了提高找房子的效率,曾涧峡和周曦沐起初就决定分头找起,而曾涧峡对于住房的要求甚至比周曦沐还要高,所以找房子的难度更大。因为阮媛有肺病,睡觉还轻,有一点动静就很容易惊醒。稍有些喧闹的街巷就被曾涧峡排除在外了,可是太偏远了也不行,不能离联大太远,考虑到生活的方便,最好还要住在城里,不但房子要干净舒适,房租还要便宜,诸多条件加在一起,真是难坏了曾涧峡。虽然阮媛屡屡劝曾涧峡,说自己根本没有那么娇气,可曾涧峡因为心疼妻子的身体,才会格外挑剔。 有一天曾涧峡实在累得不行,跑得一身臭汗,嘴里干得直冒烟,眼看着前面就是翠湖,曾涧峡就走到湖边,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 清风徐来,幽绿的湖水泛起粼粼波纹,虽然已是秋天,湖边依然树木葳蕤,曾涧峡叹了一口气,大声诵诗,纾解心中烦闷: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诵到此处,他突然发现繁密的柳枝之间一阵颤动,定睛一看,竟然看到一截毛茸茸的松鼠尾巴,曾涧峡刚想起身细看,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咳嗽,曾涧峡赶紧回头。 没想到身后竟然有一个身着长衫的白发老者,年纪似乎已逾古稀,虽然手里拄着拐杖,却眼神晶亮,精神矍铄。 “如此美景当前,何故发此感慨啊?” 曾涧峡赶紧站起身来行礼。 “老人家好,我是西南联合大学的老师,刚刚搬到昆明没多久,最近一直在找房子,可没有找到特别中意的住处。” “你是西南联大的教授?”老者有些惊讶。 曾涧峡微微欠身,点了点头。 见曾涧峡十分坦诚,老人点点头,捋了捋胡子: “我家有一副对子,若是你能解了句中之意,我便把我家的房子免费借给你,怎么样?” 好消息来得太突然,曾涧峡不免一愣。 “怎么?看不上我家?” “不不不,我只是没想到……” “放心吧,在这昆明城里,你找不到比我家更好的房子了!” “自然自然,我只是太惊讶了,没有想到您愿意把自家房子租给我……” “别高兴得太早,你得先解出那对联的意思才行!” 曾涧峡自是不会占老人家的便宜,只是听闻老人家中有一副意蕴深奥的对联,便立马被勾起了兴趣。 曾涧峡跟老者沿着翠湖边往北走,走了两三分钟,便走进一条叫“靛花巷”的小巷子。 翠湖北面有个丁字坡,将北门街垂直分成了均等南北两段。丁字坡的南端也是青云街的起点。靛花巷就在丁字坡下首南侧。小巷很浅,不过二十多米,门牌只有四个,老者最终站在了一扇古朴清雅的大门前,有些老旧的门牌上写着“靛花巷二号”。 曾涧峡心中暗自雀跃,这雀跃与其说是为他自己,不如说为了阮媛。 青云街面朝翠湖,背靠圆通山,闹中取静,十分可爱。曾涧峡和阮媛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便爱上了。来到靛花巷的时候,阮媛更是开心的手舞足蹈,她觉得这“靛花巷”的名字取得好,娇俏地像一个朴实的农家少女,头戴着靛蓝的头巾,手捧着刚采来的野花,露出水灵灵的笑容。跟街坊邻里打听后他们才知道,小巷之所以叫“靛花巷”,是因为民国初期有位从事浆染业的老板人称“王靛花“,他曾居住在此处,老板小巷才因此而得名。 即便心向往之,可北门街、青云街一带的房租颇贵,因为日益加剧的通货膨胀,曾涧峡的薪资购买力大幅缩水,最终也只能忍痛割爱。 老者推开院门,掀起衣摆,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院中,曾涧峡也躬身紧随其后。一座面南背北、清雅整饬的院落随即映入眼帘:正房是一栋古朴典雅的三层中式木制楼房,东西两侧两栋二层耳房,跟正房形成了一个规整的“品”字。正房一楼是宽敞气派的大开间,大厅的廊柱上一左一右挂了一对木制楹联,上书道: 静对古碑临黑女, 闲吟绝句比红儿。 这想必就是老者口中的那副待解的楹联了。 曾涧峡定睛一看,心中暗暗赞叹,不觉轻吟出声: “静对古碑临黑(hè)女(rǔ),闲吟绝句比红儿。此联是何人所作?写得真好!” 老人一听曾涧峡的发音,立马来了兴致,不但让曾涧峡在厅中的太师椅上座,还吩咐下人泡一壶家中最好的茶叶招待曾涧峡。 曾涧峡接过茶杯,细品一口,香气扑鼻,回味悠长。 “你倒是说说看,怎么个好法?” “先说格律,这一副楹联对仗十分工整,再说意蕴,第一句,突出一个‘静’字,对碑临帖本就让人提笔忘忧,而张黑女这一北魏的碑体灵动中透着质朴,更添了一层豁达洒脱、随遇而安之意,讲究一个‘出尘’;可第二句马上将人从超凡脱俗的境界中拽了回来,唐代罗虬倾慕雕阴官妓杜红儿,不仅写了百首诗,还字字句句尽择古之绝代佳人与红儿作比,极尽赞美之能事,读之不觉心中红尘万丈,引人浮想联翩,讲究一个‘入世’。写这幅对子的人,心有红尘万丈,却不为俗世所困囿,既能欣赏这‘食色性也’的妙处,又会排解‘生而为人’之苦楚,实在是有福之人啊!” 曾涧峡这番话似乎说到了老者的心坎儿里,他不禁开心得手舞足蹈,一拍大腿,盏中的茶险些泼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说得好!我家在华山西路上开了一爿茶叶铺,是从我祖父那辈传下来的,我本就不喜生意上的事,忙活了半辈子,这店总算是没倒在我手上,现在这店是犬子在照管,我乐得清闲。我把这副对子又写了一副,让他挂在店里,他还不情愿呢!” “这副对子是您自己所作吗?” 老者颇有些得意地点了点头。 “老人家境界高远,晚辈自叹不如。” “光顾着说话,还没问你呢,这茶叶如何?” “好茶!这是我喝过最好的普洱!” “你懂茶?”老者眉毛一挑,眼中欣赏更深一层。 “不懂,尽是一些皮毛。” “你觉得这茶……比西湖龙井如何?” 曾涧峡微微一笑: “《梵天庐丛录》中记载,普洱‘性温味厚,产易武、倚邦者尤佳,价等兼金。普洱之比龙井,犹少陵之比渊明,识者韪之。’” 听到此处,老者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联大的先生也读《梵天庐丛录》这种野史闲书吗?” “书没有‘闲’不‘闲’之分,但凡读过让人有所寸进的都是好书,将书分为‘闲书’和所谓‘正经书’,不过是某些文人自视甚高的优越感罢了。” 老者开心得站起身来,曾涧峡也赶紧起身扶住老者,怕他摔倒。 “你……你可真是……不单会品诗,还会品茶!联大的先生都像你这般吗?” 曾涧峡连连摆手。 “品茶我实在是外行,不过是牛嚼牡丹,附庸风雅罢了。我只不过是联大一个小小的教员,联大比我有才学的先生实在是太多了。” 老者捻须笑道:“我已经领教过了!我家隔壁就住了好些位联大的先生呢!” 曾涧峡一愣,还没等他发问,老者先开了口: “敢问尊姓大名是……” “晚辈曾涧峡,‘山涧’的‘涧’,‘峡谷’的‘峡’。” 老者品了一口茶,喃喃自语: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望峡初愁远,当前忽不知。好名字!好名字!我家东边的耳房还空着,你明日便搬过来吧!” 第二五八章 跟史语所住隔壁 老者为自己找到投契的好房客感到十分兴奋,一把抓住了曾涧峡的手: “走,我先带你去我那耳房看看!” 曾涧峡听说隔壁住了联大的先生,心里有一肚子的问号却来不及问,只好任由老先生牵着,一起出了屋。 耳房面积虽小,却干净整洁、什物摆设一应俱全,离厨房还很近,曾涧峡已然十分满足了,可他此刻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老先生,你说隔壁住着西南联大的先生?” “是啊,有时候在门口碰上,他们还跟我打招呼呢,客气得很!” “你知道都有哪几位先生吗?” “这人可就多了,加起来总有三十来个人吧!大多是年轻的后生仔,不过我倒是见过一个长得清瘦的先生,黄包车拉过来的时候,那先生很客气,他说他姓陈,是联大的教授。我问他们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做什么,他说他们好像要在这儿办个什么‘史语所’的。不过这位先生的视力好像不大好,很少出门。” “他们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没几个月,起先年初的时候来了七八个人,后来陆陆续续又来了二十多个,不光人来了不少,书运过来的更多,堆山码海的,后来他们好像在竹安巷租了个大院子,把书都搬到那边去了。” 说到这里,老先生长叹一声。 “说来惭愧,我年轻的时候也考过科举,可谁能想到我考了那么多次连个秀才都没中过,当了一辈子童生!我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可我偏偏喜欢跟你们这些文化人打交道!起初他们过来找房子的时候,我也想把房子借给联大的先生们啊!可我家三代人都住在这院儿里,联大的先生们人又多,实在是住不下啊!我本来寻思着跟联大的先生们没缘分了,没想到竟然把你给等来了!” 一番谈话下来,曾涧峡几乎可以确定,老者口中眼睛不好的陈先生就是联大文学院的教授陈寅恪,一时间他感到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一阵黄包夫的脚步声和铜铃声,接着便听见重物的落地声和大口的喘息声。 “先生,车钱给多了。” “拿着吧,这趟你受累了。” “谢谢先生!” 黄包车夫的脚步声和车上的铜铃声渐行渐远,接着便听一人操着山东口音大声说道: “寅恪兄,终于见到你了,咱们得有好几年没见了吧?” “从北平分别至今,应有三四年了。” “寅恪兄你可消瘦了不少啊!” “孟真兄你倒是不见清减啊!” 一阵爽朗的笑声过后,那操着山东口音的人关切地嘱咐: “寅恪兄,你身子弱,怎么还出门?赶紧回房休息啊!” “无碍,一早读书到现在,眼睛有些不受用,出来见见天光,歇歇眼睛。孟真兄,你不是要去重庆么,怎么到昆明来了?” “你都听说啦?之前朱家骅辞了中央研究院的总干事,蔡公本来的确是想让我接任的,可我还是放不下史语所的的弟兄们,就辞了那差事,跑这儿来了!寅恪兄,你几时到的昆明啊?” “我也刚到昆明没多久,蒙自分校结束以后我才过来的。” “寅恪兄,咱们别站在门口说话了,赶紧进去吧!” 从听到“寅恪兄”三个字开始,曾涧峡就一直全神贯注地聆听着门外的动静,他一下子便听出门口交谈的两人不是别人,正是联大教授陈寅恪和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 傅斯年留给曾涧峡最深印象的并不是他史语所创办人和所长的身份,而是他的“嫉恶如仇”,参政会上他带头向国民党的贪官污吏发难,因此在坊间得了“傅大炮”、“傅老虎”的诨名。曾涧峡至今还记得,几年前傅斯年在报纸上写文章痛骂汪精卫,说他是加速中国灭亡的罪魁祸首,言辞犀利,让人过目难忘。后来曾涧峡听闻傅斯年跟随史语所一路从北平辗转到南京,多年来一直在主持史语所的研究工作,但是他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如今竟能在昆明遇见他。 至于身为“清华三巨头”之一的陈寅恪先生,对于曾涧峡来说更是高山仰止的存在。曾涧峡跟先生虽然同在蒙自分校文学院教书,可两人分属哲学系和历史系,且陈寅恪先生住在歌胪士洋行,而曾涧峡跟阮媛同住王家宅院,虽然两人在蒙自海关偶然遇见,也不过点头示意,即便是曾涧峡倾慕陈寅恪先生的学识,可曾涧峡生性内敛,陈寅恪先生也沉默孤傲,不喜多话,因此几个月下来,两人并无深入交流之机会。 如此两位大师如今竟就住在他的隔壁,曾涧峡拼命按捺住喜悦和兴奋的心情,当下他真的很想冲出门去跟二位先生打声招呼,最终仍旧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唯恐唐突了先生们,心里思量着改日再登门拜访,既然先生们就住在此处,机会还有很多,来日方长。 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简称‘史语所’)是一九二八年由傅斯年、顾颉刚、杨振声三人奉国立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之命筹建,同年史语所于广州成立,傅斯年任所长。一九二九年史语所迁往北平,所址在北海静心斋。一九三六年史语所再度迁至南京鸡鸣寺。 一九三七年八一三事变后,史语所同仁便决议迁往长沙,一九三七年十月底史语所成员共计三十五人抵达长沙,其间成员合力将全所设备、标本装箱,一直到一九三八年一月,共计一千一百三十二件史语所资料被分批运抵长沙。 随着战事的愈演愈烈,史语所决定继续南迁到昆明,此后大约三成左右的仪器标本等资料陆续运往昆明。一九三八年六月到九月中旬,历时三个半月,史语所将散落全国各地的图书悉数运往昆明,打包邮寄八千八百一十一包,另外珍本、大本等不便邮寄的书籍装成七十一箱,由长途汽车运到昆明,共计中文图书十二万六千两百九十九册、外文图书八千三百四十二册、杂志二百余种、拓片一万余份,最为难得的是,所有书籍全程毫无损坏。 第二五九章 老鼠见了猫 从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到一九三八年四月,史语所成员陆续离开长沙向昆明集中。史语所在创立之初,先后设第一组历史组、第二组语言组、第三组考古组、第四组人类学四个小组。第二组语言组成员于一九三七年一月下旬到达,随后租借拓东路六六三号一座楼房作为办事处,此后四、三、一组成员陆续到达,因为人数的增加,拓东路的楼房不敷分配,因此史语所加租了靛花巷三号楼房的一部分。三月下旬,全所工作全部恢复,从三月下旬到六月底,史语所第一、二、四组在拓东路办公,第三组在靛花巷办公。 因靛花巷在城北,拓东路在城东南。靛花巷在城里,拓东路在城外。两地距离较远,四个小组分隔两地办公诸多不便,最终史语所退租了拓东路的楼房,租下了靛花巷三号的整栋楼房,从一九三八年七月一日开始,史语所全员集中到靛花巷办公。因此到八月份蒙自分校结束,陈寅恪从蒙自回到昆明时,史语所早已在靛花巷三号安顿下来,所有成员的工作也完全进入轨道了。 傅斯年作为史语所的所长和创办人,却因为整日事务缠身,到得比所有人都晚。 傅斯年虽然身材矮矮胖胖,却穿着时下最流行的大翻领的ABC白衬衫,没有打领带,外面罩上一套白哔叽西装,较之联大不修边幅的先生们,傅斯年的风度格外与众不同。 傅斯年拖着大皮箱跟着陈寅恪进了靛花巷三号的大门,他一边大口地喘息着,一边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揩抹他的额上不断滴落的汗珠。 傅斯年一进门,本来在院中闲谈说笑的几个年轻的研究生立马收起笑容,脸上露出既局促又拘束的神情,安安静静站在原地。察觉到屋外的异样,几个史语所成员从楼里跑出来,一见是所长回来了,赶紧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迎接傅斯年的到来。 刚刚听到动静,从二楼下来的罗常培一看到傅斯年,脸上就露出了笑容,他刚想迎上去,谁知道傅斯年竟把脸一沉,一下子把皮箱扔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大好的时间不在屋里做研究,还有闲工夫在外面晒太阳?我们一路从北到南这么折腾,花了这么多钱,费了这么大的劲,就是为了让你们浪费时间在这儿胡闹的吗?” 年轻人都盯鞋望天,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连大气都不敢喘。 “还这儿杵着干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一年多净瞎折腾了,还不抓紧时间多做点事情?” 史语所年轻的研究员们噤若寒蝉,赶紧溜回到自己的房间捧起书本,接着当起“书虫”来。 罗常培虽人到中年,面庞却白皙清秀,斯斯文文,他走到傅斯年跟前,帮他提起地上的皮箱,操着浓浓的北平口音说道: “孟真兄,他们是特意出来迎你,这么严厉干嘛呀?有话好好说嘛!” “我这不是着急吗?这一年多我们浪费了太多时间了!我傅斯年一辈子做事讲求个无愧于心,咱们史语所成立是为了做事儿的,不是为了混日子的!那些虚头巴脑的假招子在我这儿没用!” “没错,你是‘一片冰心在玉壶’,我自然是明白的,可你不觉得所里的人都很怕你吗?那些年轻人一看见你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躲得远远的!” “我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嗓门大点吗?性子急点儿吗?” 罗常培无奈一笑,摇摇头没有说话。 傅斯年这才注意到拄着手杖站在一边的陈寅恪,赶紧谦恭客气地说: “寅恪兄有些疲累了吧?我知道你有睡午觉的习惯,我赶紧扶你回房休息吧!让莘田(罗常培字)陪我就好!” 陈寅恪摆了摆手。 “无碍,孟真兄,我带你看看青园学舍吧!” 傅斯年上下打量眼前这栋古朴的三层小楼。 “青园学舍?这不是这楼本来的名字吧?该不会是寅恪兄你命名的吧?” 陈寅恪笑着点了点头。 “自然清新,生气勃勃,名字取得不错!” 进到楼里,傅斯年四下打量,房间并无多余修饰,甚至十分简陋,上楼梯的时候,傅斯年从一楼一间间半敞的门里看到四处散落的书稿和一个个埋头伏案的背影,不禁点了点头,在青园学舍里苦读的学人和书香便是这里最好的装饰了。 因为担心陈寅恪视力不佳,傅斯年一直虚张着一只手,护在陈寅恪的身后,路上陈寅恪低声介绍: “助教和事务员住一楼,莘田兄住二楼,三楼有两个大房间住研究生,还有两个小房间,一间我住,汤用彤刚来不久,住在我的隔壁。” 三人走到二楼的一个房间跟前,陈寅恪推开房门。 “二楼这间还空着,孟真兄就先住这里如何?” 傅斯年笑呵呵地四下一看,把皮箱往地上一放,接着重重坐在了屋里那张木床上,罗常培笑着站在门边,身子斜倚在墙上。 傅斯年把白西装脱掉后挂在椅背上,又用手帕擦了擦脖颈上的汗,四下打量着屋内简单的陈设,无非一桌一椅一床而已。 傅斯年却伸了个懒腰,满意地拍了拍身下的床: “行啊,我住哪儿都行!我看这儿挺好,我就住这儿了!” 陈寅恪点了点头。 傅斯年第一关心的还是学问,他转头看向倚在门边的罗常培。 “莘田兄,咱们真是好久不见了。” “是啊,我还记得四年前我在写《唐五代西北方音》的时候,那时史语所还在北平,多亏了寅恪兄的指点,我三个月就写完了那本书,寅恪兄给我的帮助我至今铭记在心。” 陈寅恪微微摇头。 “哪里称得上什么指点,不过是略略说了我的看法罢了。” “寅恪兄,你就别谦虚了!谁要是在治学上得到你的指点,那进步可谓是一日千里啊!莘田兄最近可在写什么文章啊?” “我最近刚在《东方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就叫《昆明话和国语的异同》。” 傅斯年夸赞道:“莘田兄,你倒是很会因地制宜嘛!不错不错!” 罗常培苦笑一声,挠了挠头。 第二六〇章 伟大的动量 罗常培的眼镜有些下滑,他伸手向上推了推: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被逼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们二组虽然到的最早,今年一月底就到昆明了,可是手边要书没书,要设备没设备,这研究可怎么做?整个组的人都有点抓瞎,没别的办法,也只好利用现有的条件因地制宜了。后来我们就决定研究云南方言,好在遍地都是活生生的云南人,也不需要什么录音设备,跟当地老百姓套套瓷就行。” 罗常培的一句话,引得傅斯年哈哈大笑: “看来想要研究语言,脸皮还得厚啊!这半年下来,你们有什么研究心得吗?” “云南话是西南官话的一支,语系简单,跟北方官话很贴近,刚到昆明的时候大家都鼓不起系统研究的兴趣。后来我觉得眼前的研究条件就是如此,实在是没有挑挑拣拣的余地,而且语言研究不应只专注在音韵近古和词汇特殊这些研究的兴奋点,充实方言地图也是我们这些语言研究者的责任,所以就想着利用现有的条件做点垦荒事业。我们专门找了一个叫朱炯的十五岁学生,根据他的发音总结昆明话和国语的发音异同,还绘制了对照表。现在我们二组正在筹备来年云南全省的方言调查,进一步充实我们国家大西南的方言地图。” 陈寅恪微微点头,面露赞许:“学人当如是。” 傅斯年兴奋地一拍大腿: “就是啊,学问本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对于你们这些研究语言的人来说,云南简直就是个宝藏嘛!” “孟真兄说的没错,做研究就是得钻进去,再不起眼的小口子,只要钻得够深,都能尝到甜头。别总说我了,孟真兄最近有什么大作啊?” “别提了,我这人你也知道,向来俗事缠身,闲不住!这几年在北平、南京、长沙、上海这几个地方到处跑,现下又折腾到了昆明,一本《性命古训辨证》写写停停,拖了两三年,今年二月份才收笔。好不容易写完了,后面连誊抄成清本的时间都没有,一直到上个月,我才把友人帮我誊好的文稿寄给商务印书馆,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陈寅恪挽了挽袖口,露出纤瘦的手腕: “好事多磨,相信不日便能付梓了。” “不管他了!反正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对了,寅恪兄,你信里说你准备写关于隋唐典章制度的文章,现在写的怎么样了?” “要下笔为时尚早,但是书名我已经拟定了,叫《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现在还在收集资料和整理脉络的阶段,前几月我大部分精力都花在教书上,现在蒙自分校结束,联大放假,我才把工作又捡起来,却苦于手边无资料可查,幸好有贞一(史语所同事劳干字)和玉书(史语所同事陈述字)帮我搜寻佛学和历史书籍,聊作参考之用。” “你信中说你从越南到蒙自途中托运的手稿和资料都被偷了,想来是痛心得很吧?” 陈寅恪想起自己积攒多年的学术成果付之东流,不禁长叹一口气。 “那贼真是太可恨了,要是让我逮到,非狠狠揍他一顿不可!” 陈寅恪看着傅斯年涨红的脸和在空中挥舞的拳头,心中又松快了一些: “你这么大的块头,怎么跟人掐架啊? 傅斯年自信满满地答道: “我用体积乘以速度,能产生一种伟大的动量,可以压倒一切!” 陈寅恪不禁莞尔,胸中郁结的闷气渐渐消散了。 “大?和小宝最近还好吗?我好久没看到他们了,现在小宝长得很大了吧?” “这趟我把大?和小宝(傅斯年之子傅仁轨小名)一并接到昆明来了,我先是把他们丢在江西,又让他们跟着我折腾到重庆,现在总算是一家团圆了,过几天我就带小宝过来,给你这个当伯伯的好好抱抱!寅恪兄,你没把家人一起接到昆明来吗?” 傅斯年这一问,显然是戳中了陈寅恪的伤心事,让他重又皱起眉头。 “我本有此意,去年长沙临大结束,我们一家一路从长沙辗转广西到香港,本来要在那里取道安南海防到蒙自,晓莹(唐筼字)心脏素来不好,加上旅途劳顿,一到香港就病了,美延也染上了百日咳。那时候我真是焦头烂额,幸好有地山帮忙,我们一家才得以在香港勉强度日。眼看着蒙自分校即将开学,晓莹的身体却委实禁不起折腾了,我就把晓莹和三个女儿留在了香港,一人从香港到蒙自分校上课了。如今我又一人到了昆明,真不知何时才能跟他们团聚。” 傅斯年一脸关切: “现在晓莹和孩子们在香港境况如何啊?他们的身体好些了吗?” 陈寅恪低下了头,再抬起时,眼睛有些微微泛红。 “一发薪水我就寄钱给他们,可现在物价涨势过快,我寄过去的法币能换成的港币越来越少,为了寻找租金低廉的住处,她们已搬了几回家了。我一介穷书生,薪金不足以敷日用,又无积蓄及其他收入可以补助,已然捉襟见肘了。” 傅斯年从陈寅恪的眼神中读懂了一个丈夫和父亲的愧疚和悲伤,很想出言安慰,突然想起一事来,赶紧说道: “对了,你不是申请了剑桥大学的汉学教授的教职吗?现在有什么进展吗?” “尚未收到什么消息。” “寅恪兄,别担心,前一阵适之(胡适字)先生跟我说,他为你写了一封推荐信,他告诉我,你去剑桥大概不成问题。” 陈寅恪面上波平如镜,眼眶却已然不红了。 “自从七七事变以后,周遭已然翻天覆地,眼下这种光景,每时每刻都会发生变数,不论结果如何,我已能平淡处之了,我现下只觉得对不起晓莹、流求、小彭和美延他们,若我能申请到教职,她们以后的日子总好过一些。” “放心吧,一定会成功的!”傅斯年拍了拍老友陈寅恪的肩膀。 曾涧峡很快就把隔壁住着陈寅恪和傅斯年二位先生的事情告诉了周曦沐,周曦沐听了更为兴奋。 “我想起来了,傅孟真先生不是创办了一个史语所吗,陈寅恪先生就是史语所历史组的主任啊!我记得去年他们也迁到长沙去了,现在联大迁到昆明,史语所很可能也迁到昆明来了!” 周曦沐开心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想登门拜访: “之前在蒙自咱们跟先生住得远,现在你可是近水楼台啊!你倒真能忍得住!” “不急,傅孟真先生刚到昆明没多久,估计近几日事务繁杂,我们还是先不要打扰了,等过几日再登门拜访。” 周曦沐的心情虽迫切,却对曾涧峡的话深以为然,此事便暂时搁下了。 许是老天爷听到了他们的殷切心愿,很快便安排他们遇见了。 第二六一章 民以食为天 老昆明有句歇后语:钱局街的烟囱——二气。 昆明的老百姓用“二气”来形容言行举止不符合常理的人,而所谓的“二气”本来指的是而钱局街上的两座烟囱。这两座烟囱属于一间造币厂,早年一直浓烟不断。 而钱局街上之所以会有造币厂,其历史可以追溯到清朝的雍正年间。清朝的货币多为铜钱,而当时铸造铜钱的原料则大多由云南运到BJ。因为路途遥远,运输成本高,清政府干脆把铸钱的工作交给了云南。 根据雍正《云南通志》记载,清顺治十七年(公元1660年),云南首次开局铸钱,昆明成为铸造制钱的基地,朝廷还在昆明设立宝云钱局主持造钱,宝云钱局所在的街道此后便被称作“钱局街”。 周曦沐跟白莳芳搬进钱局街敬节堂巷的新居之后,每日都过得十分舒心,房东太太体恤白莳芳有孕在身的辛苦,在生活上对她诸多照应,小夫妻二人十分感激。 其时白莳芳已然是大腹便便,周曦沐完全舍不得她干活,衣食住行一切都由他自己料理。周曦沐生活上本就大大咧咧,做家务他更是不得要领。不是浅色的衣服被他洗染了色,就是扫地忘了提前往地上掸水,弄得满屋子烟尘四起,但好在他人聪明,日子久了,周曦沐便对所有的家务都得心应手了。 除了一样——做饭。 虽然一再努力,周曦沐对做饭是完全不得其门而入,把厨房搞得一团乱也就不提了,做出的东西看上去也十分可怕,谁知道味道更加可怕。周曦沐做饭的时候常有奇思妙想,基本功还没打牢就开始自由发挥,起初白莳芳不忍打击周曦沐的积极性,勉强吃了下去,可刚吃了几口,就忍不住强烈的恶心,当着周曦沐的面吐了个七荤八素。 妻子有孕在身还受了这么大的罪,周曦沐十分内疚,可他偏不信邪,反复尝试了好几次,然而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菜不是齁咸,就是太淡,还能炮制出种种说不上的怪味道。几次三番之后,周曦沐终于缴械投降,决定不再踏入厨房一步。 好在昆明是个“民以食为天”的好地方,老百姓把“吃”看成天大的事儿,街上大馆子小摊子遍地都是,每天变着法儿吃都不重样。一到饭点儿,周曦沐就会挽着白莳芳去街上找吃食。像共和春、得意春、海棠春、第一楼、冠生园这些置办酒席的大馆子他们是不敢进去的,光街上小馆子小摊子上卖的小吃就已经吃不过来了。 想吃包子油条,就去满大街都是的甜浆馆,想吃米线凉面豌豆粉,就去豆花米线馆,想吃馄饨烧麦,就去饺面馆,想吃汤圆糯米饭甜酒,就去甜食馆。若是恰好有一边吆喝一边走街串巷的小贩经过,迎声追出门外,就可以买到各种吃食,方便得很。 昆明的小贩们吆喝声各异,有人打竹板,有人敲铜锣,更多的还是扯着嗓子沿街叫卖。小贩们声调高低各异,节奏疾徐不同。最受欢迎的就是卖丁丁糖的,那小贩肩挑一对箩筐,手拿一把斧状的铁片,一头厚一头薄,一手拿着小铁锤,一边走一边用小铁锤敲响小铁片,随着敲击铁片不同的部位,发出高低错落“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同时嘴里吆喝着:“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当叮叮当!”此时附近住家的孩童早就从家里飞奔出来,把卖糖小贩团团围住,将平时攒下的一分两分钱放到那小贩手中,嘴里咽着唾沫,眼巴巴地盯着小贩将铁片放在扁担中那一大块麦芽糖上,再用小铁锤敲击铁片,松脆的麦芽糖便被敲下一块,小贩将敲下的丁丁糖用纸包好,递给早已等不及的孩子们。 除了卖丁丁糖,在街头巷尾讨生活的小贩什么都卖。有人卖豆腐脑、烧饵块、稀豆粉、煮荸荠、煮毛豆、闷豌豆、糖稀饭、麦粑粑这些小吃,有人专卖火腿、挂面、鸡蛋、油盐酱醋等主食和调料,有人专卖兰花糖、丝窝糖、芝麻糖、饴糖、小米糖、米花糖等糖食,还有人专卖炒落花生、盐炒松子、西瓜子、南瓜子、黑盐豆、糖炒栗子等各种干果。至于价格,参考法币和“老滇票”一比十的比率,对于在联大教书、月薪几百块法币的教授们来说,简直是再便宜不过了。 周曦沐喜欢吃甜食,在国外的时候他就迷上了巧克力,一次总要吃上几大块才罢休,还有各种蛋糕,也是他的心头好,只是一路颠沛流离,许久未能吃到。昆明有很多糕饼店,家家特色不同。白莳芳时常看到周曦沐盯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吃食满怀踌躇,这个也想吃,那个也想要。也不怪他,昆明的糕点花样实在太多了,蛋糕类的有芙蓉糕、萨其马、泡料鸡蛋、重油鸡蛋、夹沙鸡蛋、云片糕、雪片糕、玉带、水晶糕等,酥饼类有东坡、杏仁、金钱、棋子、燕窝酥等,都是周曦沐从未吃过的。此外还有各色饼干、炸食、糖果,总有几十上百种可供选择,即便周曦沐每天都买不一样的,仍旧没有吃全。 许多女子有孕之后,口味都会发生很多变化,白莳芳也是如此。 从前白莳芳什么都吃得不多,而且口味挑挑拣拣,怀孕之后反而变得贪吃起来,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她的胃口也越变越大,眼看着从前尖尖的下壳儿逐渐变得圆润起来。周曦沐时常调侃,他怀疑白莳芳的肚子里是不是怀了一只饕餮兽。 俗话说“酸儿辣女”,在白莳芳这儿也失灵了,因为她酸甜苦辣什么都吃,毫无禁忌。在蒙自的时候,周曦沐便经常带着白莳芳去大西门外头吃一些小吃,可蒙自太小,可选的吃食实在不多,到了昆明之后,白莳芳好像一只饿了许久的小羊羔发现了一片水草丰茂的草原,吃得不亦乐乎。 可日子久了,白莳芳每每大快朵颐之后便会心生内疚,她觉得自己这样贪吃实在是太费钱了,渐渐地,她从最初的“什么都想吃”变成了“吃什么都行”。即便是如此,周曦沐还是变着花样地买好吃的回家。白莳芳劝周曦沐花钱不要这样“大手大脚”,周曦沐却自有一番道理,他说现在她是一个人吃两个人补,简直是再划算不过了。周曦沐还劝白莳芳不要担心,虽然从七七事变至今这一年多来,通货膨胀让法币的同等购买力下降了一半还多,但好在老滇票和法币的比率是十比一,而且两人尚有一些积蓄,也不像别的教授那样,在外地还有家累,现在他们既然已在昆明安定下来,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她大可不必顾虑。白莳芳败给周曦沐的无碍辩才,便也听之任之了。 “放心吧,我周曦沐养得起你!” 每次周曦沐说完这句话,都会凑过来把头靠在白莳芳的肚子上,一边温柔地抚摸一边说: “还有你这只饕餮兽,我也养得起!” 第二六二章 岁月这般静好 周曦沐和白莳芳小夫妻二人跟曾昭抡先生楼上楼下地住着,对先生平日里的生活起居也有了更深的了解。因为曾昭抡的妻子俞大絪眼下在重庆大学任教,并未到昆明来,曾昭抡实际上过的是“单身汉”的生活。先生整日醉心研究,又无人照料,衣食住行时常糊弄,衣服上沾了墨渍是常事儿,脚上的袜子也常常不是一双。他总是在屋里一呆就是一天,即便是到了饭点儿也因为看书入了迷常常忘记吃饭。周曦沐看不下去,就把外面买的糕点粥饭带回来一些给他,曾先生也并不推拒,只是他每次吃了周曦沐送来的东西就一定要给饭钱,周曦沐拒绝几次未果之后,便了解了先生的脾性,索性收下了。 相处的日子久了,周曦沐便发现曾昭抡先生独特的个性和人格魅力。 不与人交谈的时候,曾昭抡先生时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吃饭的时候也总是陷入沉思,有时候甚至在在饭桌前坐了许久,竟忘记了拿桌上的勺子。然而曾昭抡先生并非是沉默寡言之人,因为曾昭抡先生在《大公报》、《民主周刊》等许多大报刊担任主笔,发表了许多抗战相关的军事论述,对时政和战局的分析鞭辟入里,周曦沐时常向曾昭抡请教国防问题。每每聊起焦灼的战局,先生总是慷慨激昂、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发展国防化学之必要性,先生清醒地认识到眼下国势积弱,必须要积极振兴兵工事业,他的深谋远虑、见识广博和爱国的拳拳之心总能让周曦沐深深叹服和动容。 周曦沐记得,刚刚做邻居的时候,一次在街上碰到曾先生,周曦沐便热络地跟他打招呼,没想到曾昭抡先生竟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完全不理他。后来周曦沐才知道,曾昭抡先生走在路上的时候向来是“旁若无人”,不是因为他不爱理人,而是他只管埋头苦走,脑海里一直在思考着他的研究、他的文章、他的讲义,不管在街上碰见了谁,他根本看不见。 还有一次,周曦沐跟白莳芳走在街上,突然路上下起雨来,周曦沐赶紧搀着白莳芳到路边小饭馆的屋檐下躲雨,只见曾昭抡先生远远地施施然走来,他浑身被雨水淋湿,口中专心致志地念念有词,手上竟拿着一把没有打开的油布伞。 “先生,雨吓得这么大,怎么不打伞哪?” 周曦沐这一喊,将曾昭抡从他的思想世界中拉到现实中来。 “哦,是你们哪,没带伞吗?来来,我的伞给你们打!” 说着曾先生快步朝小饭馆走过来,周曦沐连连摆手。 “先生你自己用吧,我们等雨小些再走!” 说话间曾昭抡先生已经把伞打开,将伞把塞进白莳芳的手中。 “拿着,你现在可不能着凉!” 还没等阮媛说话,曾先生就风一般地快步走远了。 白莳芳仰头看了看周曦沐,两人相视一笑,周曦沐接过厚重的油布伞,将白莳芳楼在怀中,走进雨幕里。 曾涧峡跟阮媛在靛花巷也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宁和平和。 从靛花巷的家里出门,走不了几步路,迎面便是迷人的翠湖。 曾涧峡和阮媛平日里最爱做的事就是去翠湖边散步,眼前的翠湖让他们时常想起蒙自南湖的美景。 翠湖岸边遍植翠竹和垂杨柳,湖内种满荷花和莲花,八面水翠,四季竹翠,春夏柳翠,昆明人故称其为“翠湖”。跟蒙自南湖“小家碧玉”般的淳朴清秀不同,昆明的翠湖则有一种“大家闺秀”般流丽迷人的风姿。 “翠湖”水面面积15公顷,大约是西湖的三四十分之一。虽然面积不大,绕湖一周不过三四千步,在昆明百姓的心目中,却是昆明的一颗无可取代的“绿宝石”。两道长长柳堤呈十字交汇于湖心,把全湖一分为四。南北横堤叫“阮堤”、是道光年间云南总督阮元仿照西湖的“苏堤”修筑,东西纵堤叫“唐堤”,是因唐继尧拨款修建而得名。两堤交接处,有一湖心小岛,岛上有一亭名为“碧漪亭”。因为早先翠湖四周有许多老百姓种的菜地,所以翠湖从前的旧称是“菜海子”,当地老百姓便给“碧漪亭”取了一个俗称叫“海心亭”。 初到翠湖,阮媛看完“阮堤”刻着的碑文,雀跃地跑到“阮堤”之上,扬起双手,对着曾涧峡大喊: “你看到了吗?这个堤叫阮堤!修它的人也叫阮元,这是我的堤哦!” 曾涧峡不禁莞尔: “此‘阮元’非彼‘阮媛’也!” 阮媛玩心大起,嘴巴一撅,手一摊: “我不管,此树是我栽,此堤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曾涧峡一把揽过阮媛纤细的腰肢: “鄙人囊中羞涩,只好以身相许,不知佳人,意下如何?” 曾涧峡和阮媛都是喜静的人,他们夫妻两人在一起往往并不多说话。阮媛最喜读书,曾涧峡酷爱莳花弄草,原来在北平的时候,曾涧峡和阮媛的家里就养了许多花,在百花之中,曾涧峡唯独喜欢兰花,可北平天气干燥寒冷,兰花娇贵,本不易养活,在曾涧峡悉心地侍弄和打理下,兰花却长得极好。除了兰花,曾涧峡还养玉兰、君子兰,都养得争奇斗艳,但他平生最喜欢的,还是剑兰。 当年在北平的房前屋后,曾涧峡种满了一簇簇剑兰。 他时常用沉醉的眼神看着那蓬勃热烈的花朵,一看就是老半天。 虽然因为太过入神,曾涧峡总是微微蹙着眉头,可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阮媛的视线不时从书本上移开,落在曾涧峡袖长灵活的手指上、清癯坚定的脸庞上,静静地看上一会儿,再低下头去,继续在书页之间徜徉。 常常大半天过去了,两人没说一句话。 书呢,却也没翻上几页。 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是了。 然而战争打破了这一切,这一年多以来,两人一路颠簸,在长沙待几个月,在蒙自待几个月,无论是住在圣经学校的教师宿舍,还是住在王家老宅,曾涧峡都没能再养花。 可曾涧峡沉醉花丛的那一幕,阮媛却一直都记得。 所以一到昆明,租了自己心仪的房子,阮媛就鼓励曾涧峡“重操旧业”,重新养起花来。 而爱花之人到了昆明,就仿佛来到了天堂。 第二六三章 人如其花,花如其人 曾涧峡跟当地人打听之后,得知昆明最有名的花市在大南门近日楼边儿上,以玉溪街为最盛。 近日楼是位于丽正门城门上的鼓楼,始建于明朝。其时昆明城郭形似灵龟,共有六座城门,城门上皆修有城楼,南城楼名曰近日,是灵龟的头,面向滇池。北城楼名曰望京,是龟尾,在圆通山后,面向蛇山。余下四座城楼东曰殷春,西曰拓东,东北曰璧光,西南曰康阜。每天一大早,市郊各地的农民和小贩就会陆陆续续扛着扁担,前后挑着两篓鲜花,从城外穿过六座城楼走进昆明城内,汇聚到近日楼的花市来。 摊贩们在路边选好地点后便放下扁担,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席地而坐,他们在地上整整齐齐地铺上几片芭蕉叶,将水灵灵的鲜花摊在上面,便开始了一天的生意。为了遮挡猛烈的日头,摊贩的头上都戴着硕大的竹编斗笠,每每有路人经过,看到满街娇艳欲滴的花朵,都会不由得发出赞叹,斗笠下黧黑的脸庞便会露出矜持且骄傲的笑容。 初到花市时,曾涧峡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用了,不管是常见的和稀罕的,各色各样的鲜花都挤在一处,让人目不暇接。曾涧峡素来爱花,他说得出许多花的名字:茶花、菊花、杜鹃花、朱顶红、马蹄莲、剑兰(昆明当地人又称作唐菖蒲,菖兰),晚香玉(今称夜来香)、洋牡丹(今称康乃馨)……可花市上更多的是曾涧峡从来没有见过的品种,这些花朵有的是盆栽,有的是鲜切,色彩纷呈、争奇斗艳。后来曾涧峡几乎每天都去逛,买的也多,摊贩都乐于跟他多说几句,渐渐地曾涧峡就把花市上花的品种、习性、栽种方法都摸透了。满足了好奇心和探究欲,逛花市对于曾涧峡来说,纯粹变成了一种习惯和消遣。 而在花市上,比鲜花更加明媚鲜妍的,是来花市买花的女子。 虽然花市上也不乏男士的光顾,可更多的顾客仍旧是爱美的姑娘们。 自四月以来,联大的女学生们到昆明已经小半年了,虽然她们的人数不多,仍旧成了昆明城里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八月的期末考结束,女孩子们迎来了漫长的暑假,她们青春作伴,四处流连,足迹遍布昆明城里的大街小巷,而昆明的花市也成了联大的女同学们最爱去的所在。 花市虽然开得早,却要到临近中午才渐次散去,所以女孩子们并不心急,三三俩俩结伴而行,边走边聊天,不时停下脚步慢慢欣赏。每每看到心仪的花束,她们也并不吝啬,慷慨买下。好在这些鲜花物美价廉,往往只要几毛钱就能买回一大捧,几个瓶子都插不完。 曾涧峡正逛着,听到身后一阵叽叽喳喳的嬉笑声,这声音让他莫名觉得熟悉。转头一看,几个穿着旗袍的婀娜倩影款款走来,她们每人手中都捧着一束花,梁绪衡单手捧着一束东洋菊(今称大丽花),火红的花朵富丽奔放;楚青恬则双手握着一束晚香玉,一簇簇黄绿色的小骨朵从深绿色的心型叶片中羞涩地探出头来;廖灿星手上则是一束粉红色的夹竹桃,硕大的花瓣饱满欲滴,娇俏动人,她时不时便要低头看上一眼。 曾涧峡看着三个正值最好年纪的女孩和她们手里正值最美光景的花朵,只觉得人如其花,花如其人,无比赏心悦目。 梁绪衡不知道说了个什么笑话,廖灿星笑得厉害,笑声分外清脆爽朗,楚青恬则眉眼弯弯,下半张脸躲在那束晚香玉的后面,遮掩了笑容。 看到曾涧峡,三个姑娘蹦跳着跑了过来。 “先生今天也来买花吗?”梁绪衡先开了口。 “是啊,我这才刚来没多久,你们倒是已经满载而归啦!你们也在昆明呆了一个多月了,还住得惯吗?” 三人都笑着点了点头。 曾涧峡看了看廖灿星,小丫头在蒙自的时候经常蹭他的课,许是因为整日苦读备考,如今看她又清减了不少,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单薄了。 “廖灿星,联考成绩快出来了吧?这次有没有把握啊?” 廖灿星抿嘴一笑,下巴一抬,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还没出来呢,说是要等到十月份录取名单才能见报。先生放心吧!我准能考得上!您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这么自信啊!” 梁绪衡捋了捋廖灿星被风吹乱的额发: “你在蒙自听了先生们那么多课,要是考不上,多对不起先生们哪!” 曾涧峡眉眼弯弯:“这话说的倒是没错!对了,‘三剑客’他们到昆明也有一阵了,你们见过面了吗?” 梁绪衡摇摇头:“他们被关在军事训练营里,管得可严了,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我们去看过他们一次,根本见不着面!” “咱们文法学院里,属他们三个不消停,让他们受受罪也好!” 曾涧峡难得开玩笑,几个女孩彼此看看,都笑了起来。 “先生说的极是!”梁绪衡笑着应和。 “师母的身体好些了吗?”楚青恬关切地问到。 “昆明的气候很好,她的病好了不少。” “太好了!周师母是不是快要生小宝宝了?”廖灿星一脸兴奋。 “说是在十月初,快了。” “好期待啊,不知道宝宝是男是女呢!”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告别的时候,曾涧峡把自己和周曦沐新居的地址都告诉了三人,让她们以后有时间随时过去玩,女孩儿们开心地满口答应了下来。 告别女孩们之后,曾涧峡独自一人在花市上悠闲地逛起来,花市上的花虽多,可曾涧峡的心头好只有一种——剑兰。 在北平时,曾涧峡就喜欢种剑兰,到了昆明的花市,曾涧峡喜不自胜,他没想到剑兰竟然有如此多不同的花色,有粉的,白的,黄的,还有紫得发黑的,他看着哪个都好,哪个都喜欢,常常一不留神就每种颜色都买了一捧。 这回也不例外,离开花市,他的双手都被沾着露珠的剑兰占满了。 走出花市,曾涧峡并不急着回家,因为他还有一件“大事”要办。 第二六四章 都听你的 文庙街有一间四川人开的锅魁铺子。 阮媛此前从未吃过锅魁,第一次吃便爱上了。而那铺子的老板偏偏恰好也姓阮,让阮媛觉得分外亲切,每次两人上街都要特意过来买几个尝尝。 近几日阮媛新添了赖床的毛病,早上时常起不来,曾涧峡便自己过来,把她最爱的锅魁买回去。九月昆明的天气尚不冷,带回家中的锅魁都能留有余温。 平日里,曾涧峡最喜欢看阮媛蜷在被窝里,迫不及待地咬一口锅魁,极酥的碎渣偶尔落在被褥上,阮媛赶紧心虚地用手拂去,歪头朝他俏皮一笑,让他完全不忍心责备。 锅魁铺子是前店后宅的模式,店铺后面就是老板自己的住家,老板在店里忙活的时候,他的几个小儿女时常他身边跑来跑去,顽皮得很。锅魁是用发面做成的一种酥饼,先在烧红的铁锅中焙透,再放入炉中烘烤,锅魁有甜咸两种,甜的是芝麻糖心的,咸的没有馅料,酥皮香脆,十分可口。阮媛甜咸两种都爱吃,所以曾涧峡每次都会各买两个带回家。 曾涧峡到了铺子里,老板说有现成的,只是有些冷了,曾涧峡不赶时间,便将鲜花放在一旁,一边跟老板闲聊一边等现出锅的热锅魁。等了好一会儿,终于买到了两甜两咸热气腾腾的四个锅魁,老板用油纸悉心包好,还特意留个口子,免得时间长了,水汽闷在里面,锅魁便不酥脆了。 从锅魁铺子出来,曾涧峡两手捧着花,手指上绕着纸包上的麻绳,心满意足地往家中走去。 到门口的时候,曾涧峡本想叫门,正好碰上房东出门,打过招呼之后,曾涧峡进了院子,径直走向那间小小的耳房。曾涧峡发现房门虚掩着,因为双手都被占满,他转身用后背顶开了房门。曾涧峡刚一进屋,就看见阮媛正在手忙脚乱地往被子里藏了什么,脸上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张。 曾涧峡对阮媛向来十分尊重,他跟阮媛之间一直没有什么秘密,他想着许是快到自己的生日了,阮媛可能在偷偷准备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罢?既然阮媛不想说,他便也不想破坏这份惊喜。他将买来的鲜花放在桌上,关切地问到: “睡得还好吗?” 阮媛赶紧迎上前来: “很好啊,又买了这么多剑兰啊?好香呀!” 阮媛给曾涧峡倒了一杯水,递到他的手中,接着手脚麻利地找来了几个陶制的花瓶,用水舀子给花瓶里灌满水,跟曾涧峡一起把鲜花插进瓶子里。 曾涧峡看着阮媛衣着整齐、修饰得宜的模样,这一日,她显然没有赖床。 曾涧峡用剪刀将麻绳剪断,打开油纸包: “赶快坐下吃锅魁吧,新出锅的,还热着呢。” 话音刚落,阮媛却在背后将他一把抱住了。 阮媛的双手从曾涧峡的腰间伸出来,从背后轻轻搂住了曾涧峡,把头靠在他宽厚的脊背上,轻轻说道: “咱们去湖边走走吧。” 于是两人又一次走到翠湖,踏过阮堤,来到了海心亭。 湖中莲荷遍布,虽然有些荷花已经开过了头,初露残相,一眼望去整个湖面仍旧是红衣翠盖,美不胜收。然而此刻的阮媛却似乎无心看风景,她几次欲言又止,让曾涧峡意识到自己之前也许想得有些简单,阮媛似乎是在为别的什么事为难。他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你如果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的。” 阮媛仰头看了曾涧峡一眼,眼神中的闪烁将纠结心情展露无疑。 “咱们夫妻一体,任何难题都可以一起解决。” 曾涧峡语气坚定,阮媛低头轻笑一声,再抬头时,眼中的彷徨犹疑消失了,开口却说了件全然不相干的事。 “自打到了昆明,咱们每天就是吃吃喝喝,哪还有什么心事呀?不过我倒是有件事儿想跟你商量。我们和曦沐莳芳他们都搬了新家,咱们四个好久没聚了,你也快过生日了,你说咱们四个要不要下馆子庆祝一下?” 曾涧峡直觉阮媛没有跟自己说真话,却仍笑笑:“好啊,都听你的。” 阮媛扎进曾涧峡的怀中,把头靠在他的胸前蹭了蹭,曾涧峡抬手,将她额前的乱发理顺。 阮媛仰头,看着曾涧峡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眼,脑袋轻轻地前后摆动,尖尖的下巴好像小鸡啄米一样在曾涧峡的胸前戳了戳,她抓起曾涧峡的手,小手和大手十指紧扣,在空中前后荡了几下。 这是阮媛独有的撒娇方式,曾涧峡从来无法招架,他双手将阮媛抱了起来,在空中颠了颠,没想到阮媛不是像平日那样嘻嘻笑着,而是慌乱地挣扎起来。 “快把我放下!快点儿!” 曾涧峡有些无措地将阮媛轻轻放到地面,阮媛似有些惊魂未定,两颊都有些红了。 “你好像重了些,看来昆明确实养人,都把你养胖了。” 阮媛假作嗔怒: “哪有说女儿家胖的!我没胖!都是吃了锅魁的缘故!” “锅魁?你还没吃啊?” 阮媛瞪了曾涧峡一眼,她拿这块不解风情的“木头”真是没有一点办法。 想要下馆子,昆明城里有无数的选择,奈何四人囊中羞涩,到昆明许多时候了,吃的大都是街头巷尾的寻常小菜,至于那些门面气派的大酒楼,他们也只是看看,从来没有进去过。既然决定要庆祝曾涧峡的生日,四人一商议,便决定不计银钱,去酒楼里狠狠搓上一顿,打打牙祭。 起初他们商量好要去吃烤鸭,离开北平太久了,四人都很想念这一口,打听到昆明有家“双合园”,是专门的烧鸭馆,不但鸭肉肥嫩,米饭竟不要钱,还管够。可他们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他们总觉得此“烧鸭”非彼“烤鸭”,没有面皮没有甜面酱,怎么可能对味儿?思来想去,他们一致决定入乡随俗,去了“共和春”这家昆明城里十分有名的大酒楼。 曾涧峡生日这天,一行四人进了“共和春”,酒楼内陈设气派豪华,人气颇旺,往来食客不断。“共和春”以置办酒席闻名,同时也卖“便菜”。虽说是便菜,却也不是寻常小菜,而是老百姓平常难以企及的豪奢之味。刚一落座,周曦沐便大声叫来店小二,那阵仗仿若怀揣黄金万两的大富翁,他不但气势十足,还专挑贵的点,芙蓉鱼翅、锅巴海参、红烧鸽蛋、鸡腰竹生、糯米鸡、什锦冻鱼、凉拌鱼肚……一连说了一长串,他还要再点,曾涧峡一句: “点这么多,你不过日子了?” 点好菜,周曦沐这才合上菜单,满不在乎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曾大哥你的生日!人一辈子能过几次生日啊?这么难得的日子,还不吃点好的?扣扣索索地干嘛?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阮媛给大家分好碗筷,笑着说: “看你这个样子,哪像个要当爹的人!莳芳啊,你以前有没有发现他这么不靠谱啊?” 白莳芳笑而不语,周曦沐摸了摸白莳芳的肚子: “现在后悔也晚喽!” 小夫妻深情对望,露出相爱之人的宠溺笑容。 阮媛咳嗽了一声,夸张地用手拍了拍胳膊,似乎是拂去身上掉落的“鸡皮疙瘩”,刚想开他们两句玩笑,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只听一人激动地说道: “我傅某人自从创建史语所以来,就秉持着一条:‘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 第二六五章 没有孟真先生,就没有联大 说话的人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听来慷慨激昂,颇有气势,曾涧峡颇感熟悉,转头望去,只见邻桌一人西装革履,面方嘴阔,大腹便便,因为饮了酒而面色涨红,举着酒瓶,一边滔滔不绝,一边不时喝上一口。 这不是傅斯年是谁? 曾涧峡再看坐在他身旁之人,那人身穿一件灰色长衫,身形消瘦却气质卓然,正是陈寅恪先生。同桌的还有笑得慈眉善目的罗常培和六七个年轻人,从桌上的菜肴来看,他们的饭局显然已近尾声了。 曾涧峡偷偷跟身边的周曦沐耳语,告诉他自己的发现。 周曦沐扭头一看,立马想起身过去打招呼,却被曾涧峡按在座位上。 “孟真先生正在说话,我们不要打扰为好。” 傅斯年的声音声如洪钟,十分具有穿透力。 “要我说啊,近代的历史学不是真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你们都是年轻人,年轻人意味着什么,有大把的精力和大把的时间!你们一定要学习新方法,开拓新方向!有些话我说了多少遍了,可我现在还是要说!我对你们有两点要求,第一个要求,扩张研究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什么天文、地质、物理、化学这些自然科学就可以借助最新的科学技术,咱们文科的研究却总是在故纸堆里打转呢?现在中西学术交融之风日盛,咱们可不能抱残守缺、故步自封啊!你们年轻人是最善于接纳新鲜事物的,你们的思维要转变过来嘛!好好研究一下怎么把那些新技术、新方法都用在咱们平时的研究中啊!什么地质学啊、地理学啊、考古学啊,一切自然科学的研究成果和研究工具都能拿过来为我们所用啊!这我就要夸一夸三组了,脑子活!之前他们画殷墟人骨手足外围形状就只用铅笔画,误差太大!后来他们反复试验,在绘图的过程中用了手足木架、夹纸石板和三棱形针辅助,误差大大减小了!你们说,这是能从书上看来的吗?这是要靠不断实践才能琢磨出来的!” 在座各位都是史语所的成员,对于所长傅斯年的研究主张自然都烂熟于心,但在他讲话的时候,也都放下筷子,默默认真聆听。 “第二个要求,扩张研究材料!你们要时刻记住,存而不补,证而不疏。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你们说,我们史语所前前后后搬了多少次家了?人家都给我傅斯年取了个外号叫‘搬家先生’!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劲把大家聚在一起,不是让你们在史书上抠字眼儿的,你们这些年轻人要想尽办法,找新材料,求新发现!找不到新材料,谁也不要给我胡说八道抖机灵!没有一点新东西,动不动就想着颠覆古人,做些所谓惊世骇俗的奇谈怪论,这样的人不配研究历史!英国历史学家屈维廉(G. M. Trevelyan)说过:‘收集法国革命的事实!你必须上达天堂、下入地狱来获取它们。’听到了吗?要不惜一切代价,找新材料!新史料!我们要全世界都承认,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你们不要嫌我啰嗦,我知道你们一个个地都在背后议论我,嫌我对你们太严厉,你们还在背地里叫我‘傅老虎’,叫我‘胖猫’!别以为我不知道!” 傅斯年用眼神扫视桌上的那几个年轻人,他目光灼灼,被他扫视之人都默默垂下眼帘,不敢与之对视。 “你们怎么知道我傅斯年喜欢猫呢?” 傅斯年话锋一转,让罗常培忍不住轻笑出声,陈寅恪也不禁莞尔。 傅斯年突然的调侃让那些年轻的研究生们都有些难以置信,听到罗常培的笑声,大家纷纷抬起头来,只见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傅斯年此时笑得眉眼弯弯,这是所里的年轻人都没有见过的表情,大家一时间都有些呆住了。 “我承认,我平日里对你们的确是有些严厉,我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不想让你们浪费光阴,希望你们早点做出成绩!时间不等人哪!眼看着咱们第三组的同仁们在河南殷墟刚做出点成果,这仗就打起来了,怎么办?命都快没了,还怎么做研究!这一年多,咱们东躲XZ的,你们自己数数,咱们跑了几个地方?真正安安心心做研究的时间有几天?你们不心急吗?我都急死了!眼下咱们总算在昆明安定下来了,你们还不赶紧抓紧时间!你们只要把研究给我做好了,做出新的成果来,叫我傅斯年什么都没关系!让我这只‘胖猫’喵喵叫都行!” 傅斯年越说越激动,每个字都铿锵有力,说到兴起处,傅斯年站了起来,把酒瓶里的酒一饮而尽,将酒瓶重重地放在桌上,“砰”的一声,十分响亮,仿佛给这段话打上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席间众人热烈地鼓起掌来,连陈寅恪先生也轻轻拍手,抿嘴微笑。 “孟真兄,今天你这番话真是发自肺腑啊!” 傅斯年坐回椅子上,转头对陈寅恪说道: “知我者,寅恪兄也!寅恪兄,你肠胃不好,这餐吃得可还舒服吗?” 陈寅恪微微点头: “你点的都是软烂的菜式,我吃得很好,倒是苦了他们了。” 傅斯年眼光扫向那些研究生们,所有人连连笑着摆手,表示自己吃得很好,吃得很饱。 听到此处,周曦沐站起身来,曾涧峡还想拉他,周曦沐反而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你再不去,先生们就走啦!” 曾涧峡亦步亦趋地跟在周曦沐的身后,两人一起来到史语所同仁的桌前。 傅斯年看着眼前两人,面露不解: “二位是……” 曾涧峡想说话,陈寅恪却站起身来,出言代为介绍: “他们都是联大的教授,也是我清华的老同事,这位是文学系的周曦沐,这位是哲学系的曾涧峡,之前我们都在蒙自分校一起教书。” 傅斯年赶紧起身,跟曾涧峡和周曦沐一一握手。 “没想到,竟然在这儿碰到联大的同仁了,真是太巧了!” 未等曾涧峡说话,周曦沐就说道: “还有更巧的呢,孟真先生,我这位好友的新宅就在靛花巷二号,就在你们史语所的隔壁!” 傅斯年和陈寅恪对视一眼,两人都面露诧异。 傅斯年激动地一拍桌子: “有这等巧事?我怎么从未见过你呀?” 周曦沐歪头看自己的老友,曾涧峡竟微微有些脸红。 “史语所同仁平日工作繁忙,先生也深居简出,故不敢叨扰。” “说什么叨扰不叨扰的,我以前也在北大历史系教书啊,现在我虽然没在联大开课,联大的教员名单上可是一直都有我傅斯年的名字喔!” 罗常培在一旁笑着插话: “你们还不知道吧?去年北大、清华和南开南迁合办大学就是靠孟真先生极力促成的啊!” 周曦沐和曾涧峡一脸惊讶,曾涧峡由衷感慨道: “如此看来,没有孟真先生,就没有咱们西南联大啊!” 傅斯年连连摆手。 “既然都是联大人,怎么还说这些客套话!对了,史语所的图书都运到昆明来了,我们在竹安巷租了个大院子,把书都搬过去了。我听寅恪说,联大的书缺得厉害,就让他们几个年轻的弄了个‘阅览和借阅办法’,等联大开学后,除了那些珍本和善本,史语所所有的书都对咱们联大师生开放!你们要是想看,随时欢迎过去借书!” 周曦沐兴奋得直拍手: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第二六六章 生日礼物 傅斯年见曾涧峡一脸兴奋,爽朗一笑。 “那还等什么?捡日不如撞日,现在就跟我走吧!顺便也去我们‘青之学园’坐坐!” 曾涧峡转头看了看阮媛和白莳芳,再看看快要上齐的一桌子菜,有些面露难色。 傅斯年见状一拍额头。 “哎呀,是我太激动了,没注意!我们是吃完了,你们可还没动筷子啊!这也怪你!要是早些过去找我们,今天这一顿,咱们可就在一个桌上吃了!” “来日方长,以后欢迎你们随时到我家吃饭!” “那可太好了!你这么说,曾夫人厨艺定然十分精湛吧?” 曾涧峡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阮媛,她腼腆一笑,向傅斯年点头示意。 “我们这一屋子人都是‘光棍’,有家小的也都不在身边,到时候真的想打打牙祭,到你府上敲门,你可别不给开门啊!放心,我们不会吃白食,一定交伙食费!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笑声过后,傅斯年用力拍了一下手掌,“啪”地一声,大家又安静下来。 “这一年多来,咱们史语所到处折腾,现在终于在昆明安顿下来了,这顿饭本来应该早些吃的,可我一直事务缠身,没能早些赶过来。听莘田说,你们这些日子都克服了许多困难,做了很多工作,很好!以后我尽量多待在昆明,在工作上多给大家一些支持!以后你们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我若是不在昆明,你们随时给我写信,我傅斯年一定想办法帮大家解决!” 众人再一次鼓起掌来,傅斯年马上伸手,在空中向下按了按。 “我看大家也吃得差不多了,寅恪也要回去休息了,咱们赶紧回去吧,手头的工作还要抓紧哪!!” 大家纷纷起身,只见傅斯年殷勤地搀扶着陈寅恪站起身来,朝饭店门外走去。白莳芳和阮媛也跟周曦沐和曾涧峡一起将先生们送出店门,一直到傅斯年连连摆手,嘴里嚷着“别送了别送了”,他们才转身返回店内。 回到店中的时候,白莳芳和阮媛看着自己尚未从兴奋中回过神来的丈夫,又看看那一桌子菜,促狭又无奈地笑了笑。 “这菜都快冷了,你们都还没动筷子呢!”白莳芳嗔怪道。 “无妨,好吃的菜冷了也好吃!”周曦沐扯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共和春”果然名不虚传,每道菜都各有特色,让人齿颊留香,回味无穷。许久未曾大快朵颐的周曦沐跟曾涧峡都吃得专心致志,全然没有注意到白莳芳按捺不住的雀跃和阮媛脸上的忐忑。 周曦沐初战方歇,从怀里取出一块折成几折的手帕,放到曾涧峡的手里。 曾涧峡掂了掂分量。 “挺沉哪,是什么?” “送你的,打开看看!” 曾涧峡打开手帕,里面是一方印章,印章通体呈翡翠绿色,绿中透蓝,还间有白色花纹,十分赏心悦目。 曾涧峡把印章拿起来仔细端详,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上面用篆体刻了“于兰何伤”四个字。 “好一个‘于兰何伤’!曦沐,还是你懂我啊!”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还有哪句话比这一句更适合曾兄你呢!” “周兄真是过誉了,我可是万丈红尘中一真真的俗人啊!” “你俩就别互相恭维了,旁边儿还有俩大活人呢!” 阮媛说完,一把抢过印章,在手中细细把玩。 “这是什么玉料啊?真好看!” “这不是玉,这是桃源石,我参加步行团路过常德的时候买的。曾大哥只有一方名章,却没有闲章,我早就想着送他一方闲章,终于赶在他生日之前做好了。” “这印章刻得凝重浑朴、布局巧妙,是哪位大家治的印啊?” “曾大哥好眼力!这是我求闻一多先生帮我刻的!” “闻先生平日里那么忙,你怎么好找他治印?” “我跟他说的时候心里也是惴惴的,谁知道他立马就答应下来!他把印章刻好给我的时候,我还问他润格几许,谁知道先生竟执意分文不取!倒是给我弄得十分不好意思!” “那我改日一定要好好向闻先生道谢才是!” 曾涧峡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摩挲着那方印章,简直是喜不自胜、爱不释手。 周曦沐注意到,身边的白莳芳一直在偷偷给阮媛使眼色说小话儿,阮媛却仍犹豫不决。 “你们俩在说什么私房话呢?嘀嘀咕咕的。” 周曦沐本是无心一问,却没想到阮媛突然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阮媛从布袋里拿出了一个竹纸做成的小包裹,用麻绳捆扎得很整齐,她用手提着麻绳,轻轻地摇晃,小包裹在曾涧峡的眼前荡了几下。 曾涧峡把筷子放下,看着包裹,面露不解。 “给我的?” 阮媛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又紧张又期待。 “生日礼物。”阮媛轻声说道。 曾涧峡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回想起之前阮媛一脸惊慌失措地往被子下藏东西的那一幕。 周曦沐催促道: “还愣着干嘛?快拆开看看哪!” 阮媛有些紧张地揉搓着双手,白莳芳桌下的手伸过去握住了阮媛的手,阮媛紧紧回握,却没有转头看她,双眼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曾涧峡。 当着周曦沐和白莳芳的面,曾涧峡一时间有些羞赧,他笨拙地拆着纸包上的麻绳,拆了半天,终于打开了纸包。 打开纸包的一瞬间,曾涧峡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脸色瞬间变得十分苍白。 皱巴巴的浅黄色竹纸被摊开,里面是一双用毛线织成的红色袜子,袜头和袜口还有浅黄色的花纹,长度比曾涧峡的食指长不了多少,精致小巧,十分可爱。 一看便知,这是一双婴孩的袜子。 周曦沐一脸惊喜,他马上就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他转头去向自己的妻子求证,白莳芳也开心地点了点头,脸上却只喜无惊,因为刚刚在周曦沐跟曾涧峡和史语所的先生们寒暄之时,阮媛已经悄悄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 虽然白莳芳察觉到阮媛脸上喜悦和期待的表情中掺杂着一丝不甚和谐的担忧,可她实在太过兴奋,完全忘记了去追问原因。 曾涧峡抓着那双小小的红色毛线袜,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它们。 许久,他一动不动,目光呆滞。 时间仿佛停止了。 第二六七章 这孩子不能要 周曦沐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在曾涧峡胳膊上推了一把。 “曾大哥,这生日礼物也太厉害了吧!这是怎么啦?知道自己快要当爹了,乐傻了?” 曾涧峡仍旧一动不动,他的双眼仍旧盯着那袜子,那鲜艳的红色似乎刺伤了他的双眼,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眶已经泛红,嘴唇开始微微抖动。 白莳芳跟周曦沐对视一眼,两人都对眼下的状况懵然无知。 “曾大哥,你怎么啦?阮姐姐有身孕了,这是大喜事儿啊!你是不是担心自己照应不来啊,你放心吧,我跟曦沐都会帮你的!” 白莳芳的话曾涧峡就好像没听到一样,他将视线从袜子移到了阮媛的脸上,撞上了阮媛惊慌失措的双眼。 “这是真的吗?你有孩子了?” 曾涧峡的声音颤抖着,声音中充满拼命压抑的震惊、悲伤和恐惧,却全无一丝喜悦。 这绝不是一个初为人父的人应有的反应。 阮媛似乎对曾涧峡的反应并不意外,她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我……我去惠滇医院检查过了,已经快三个月了。我……我一直都想告诉你的,可是我不敢,我知道……你一定会……反对……” “那你还瞒着我?!!!” 曾涧峡一声大吼把所有人吓得一抖,邻桌的客人也都诧异地望向他们这边。 周曦沐和白莳芳对眼前出乎意料的局面毫无心理准备。 那双红色的毛线袜似乎成为了曾涧峡发泄情绪的出口,那小小的袜子早已被揉捏地不成样子。 看到多年老友的反常举动,周曦沐起初是不解,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愤怒。 “曾涧峡!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啊!这多好的一件好事儿啊!你发这么大脾气干嘛呀!” 曾涧峡的双眼崩出红色的血丝,让他的眼神看来无比的绝望。 曾涧峡沉默良久,最终低沉喑哑地说了一句: “我们明天就去医院,这孩子不能要。” 周曦沐简直惊呆了。 曾涧峡比他年长,眼下已经年近四旬。他跟阮媛结婚多年,十分恩爱,却一直膝下无子,周曦沐也替他们着急。从前他也好奇地问过,曾涧峡却每每都说顺其自然,并不着急,可周曦沐知道曾涧峡心里有多喜欢孩子。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当父亲的机会,他竟然说不要?! “曾涧峡,你个混蛋!你说什么呢!不要?那是你亲生的孩子!” “要是留下这个孩子,阮媛就会死!” 曾涧峡这一声大吼,直接把周曦沐钉在原地。 这一喊似乎耗尽了曾涧峡所有的精气神,他的双肩塌了下来,满目苍凉,一身颓然。仿佛再也无力面对眼前的一切,曾涧峡双手撑住桌面,慢慢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店门口走去,那脚步似有千钧重。 曾涧峡在瞠目结舌的众人的目送下,走出了“共和春”。 阮媛压抑许久的泪水如同泄洪的堤坝一样瞬间夺眶而出,痛哭失声。 那一夜,阮媛没有回家,她去了钱局街。 那一夜,周曦沐也没有回家,他去了靛花巷。 阮媛和白莳芳头挨头地躺在被窝里,聊了一夜,哭湿了两个枕头。 周曦沐跟曾涧峡跑到翠湖边上枯坐了一宿。 那一夜,白莳芳和周曦沐听到了同一个令人伤心又无奈的故事。 阮媛有严重的肺气肿,严重的时候还会哮喘。在两人结婚前,阮媛就告诉曾涧峡,医生曾警告自己,她的体质不宜怀孕,否则生产时有窒息而亡的风险。因此曾涧峡和阮媛结婚之初就作出了不要孩子的决定。起初,两人的婚事遭到曾涧峡父母的激烈反对,然而曾涧峡宁可与家人决裂也一定要娶阮媛。虽然婚后曾涧峡对外总是说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可阮媛心里知道曾涧峡有多喜欢孩子。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医生也曾告知阮媛,她的身体过于瘦弱,本就不易受孕。因此多年过去,阮媛渐渐断了一个做母亲的念头。 所以可以想见,当阮媛刚刚得知自己意外怀孕的时候,她的内心该有多么激动,多么雀跃。 可当阮媛渐渐冷静下来以后,心里的恐惧便渐渐盖过了欣喜。 阮媛知道,若是她把这件事告诉曾涧峡,他一定会坚决反对,他绝不会允许她冒如此大的风险生下孩子。可是她太想要这个孩子了,她认为这个孩子是命运送给她的一份礼物,她实在没有勇气将这礼物拒之门外。 阮媛打定主意要留下孩子之后就一直瞒着曾涧峡,期间曾涧峡也曾因为月事的推迟而担心她的身体,好在阮媛本就体弱,轻松便能搪塞过去。一直到临近三个月的时候,阮媛才下定决心把实情告诉曾涧峡。 “我很多次都想告诉他,但我实在太怕了,我怕他对我生气。我想了好久了,最终选择今天说出来,一来今天是他的生日,二来有你们在,也好给我壮壮胆子。” 阮媛轻叹一口气: “我想过他会生气,没想到他会这么生气。” 白莳芳听了整个故事,心都揪在了一处,她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她没有想到,对她来说,结婚生子如此顺理成章的事,对于阮媛来说,却是要做出付出生命的觉悟的艰难选择。 白莳芳拍了拍阮媛搂着她的手。 “是啊,我从来没见过曾大哥发这么大的脾气。阮姐姐,曾大哥会这么生气,是因为他太在乎你了,太担心你的身体了。你一定要理解他啊!” 阮媛摇了摇头。 “我怎么会不理解他呢?可是他不理解我啊!” 白莳芳心疼地将阮媛搂在怀里。 “阮姐姐,我们都很担心你啊!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吗?你就不怕吗?” “嗯,我一定要把他生下来。我觉得老天既然让我有了他,就一定能让我平安生下他!” 阮媛带有浓重鼻音的话语听来分外坚定。 “我先天不足,自幼体弱,婚前医生就说我的体质不易受孕,也不应受孕,涧峡都是知道的,为了娶我,他甚至不惜违抗父母之命。我并非是传统守旧之人,我也不信奉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也真的做好了一生不为人父母的准备。可老天突然给了我这样的礼物,我怎么能舍得不要?我只是想为我爱的男人生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的身体里流淌着我们二人的骨血,是我们生命的延续。我只是想生下他,难道我真的很贪心吗?” 阮媛泪如雨下,白莳芳用枕巾不停地擦拭她脸上的泪痕,却仍不断有新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第二六八章 不眠之夜 入夜,天空布满乌云,星月尽数消隐。 九月的翠湖边已经添了几许寒凉。 曾涧峡站在湖边,紧紧皱眉,双眼凝望黑黢黢的湖面,双手紧握成拳,一动不动。 他身旁的周曦沐轻叹一口气,他们已经站在此处许久了,他也劝得口干舌燥了,可无论他说什么,曾涧峡都沉默以对。 “曾大哥,你倒是说句话呀!你这么一言不发弄得我都没辙了!有什么难处你说出来,咱们一起想办法啊!” “想什么办法?如今只有去医院,把孩子拿掉,没别的办法可想!” 曾涧峡平日里虽然不苟言笑,却十分随和,在生活上,大事小情他都听阮媛的,跟朋友相交,他也十分好相处,周曦沐认识他这么久,鲜少看到他跟人眼红争执。然而周曦沐也知道,虽然不易察觉,可曾涧峡有一股子牛脾气,他心里认准的事情就一定要办到,谁劝也不好使,就算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曾涧峡身为家中长兄,是个难得的大孝子,可当年他不惜跟父母决裂也一定要娶阮媛,足见他骨子里有多么固执和执拗。 正是因为对好友的了解,周曦沐才更明白眼下情形有多么棘手。 “曾大哥,你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我知道阮姐要是生下这个孩子会冒很大的风险,但也不是全无生机啊?” 曾涧峡扭头瞪了周曦沐一眼,让周曦沐有些心虚。 “你也是快要做父亲的人,要是莳芳跟阮媛是一个情况,你也会说同样的话吗?” 周曦沐沉默了,他觉得自己的确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位思考一下,甚至还有些面目可憎。 曾涧峡一时气急,转身想要离开,却没有留神脚下,被石头绊了一下,整个身体失去重心向前扑去,周曦沐赶紧过去扶他,曾涧峡负气挣脱,拉扯间,两人一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嘶……”周曦沐感觉肩膀一阵钝痛,却发现身旁的曾涧峡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也顾不得疼,赶紧去查看。 “曾大哥,你没事儿吧?摔哪儿了?” 曾涧峡用手撑住身体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躺在湖边的草地上,双眼失神地望着空茫的某处。 周曦沐也仰面躺在了曾涧峡的身边,两人就这样默默地躺着。 天空下起小雨,细密如针,久久不肯停歇。 两人依旧一动不动,他们的脸上身上渐渐被雨水淋透。 周曦沐干脆闭上了眼睛,索性舍命陪君子。 突然,曾涧峡开了口,声音中的愤怒消散殆尽,只剩下浓浓的无奈。 “只有事不关己的旁人才会大谈什么概率和可能性,可对我来说,百分之一的可能一旦发生就是百分之百。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曦沐,我真的做不到……” “曾大哥,我知道你有多在乎阮姐,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阮姐就算豁出性命,也要生下这个孩子呢?” 曾涧峡沉默了。 “曾大哥,我觉得阮姐这么坚持留下孩子,与其说是为了她自己,不如说是为了你。” 曾涧峡依旧沉默。 “说句心里话,你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吗?” “曦沐,你不必再说了,我自从决定跟阮媛结婚,就已经断了为人父的念头了。” “曾大哥,眼下不是我说不说的问题,是你要怎么说服阮姐的问题!” 曾涧峡没有回答,他坐起身来,天已微明,远处天际透出一抹橘红。 “她会理解的。” 曾涧峡话一出口,周曦沐看了他一眼,他突然觉得自己多年的老友有些冷酷,这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不知何时,窗外的雨停了。 阮媛哭累了,泪干了,终于睡着了。 天亮了,有人轻轻推开房门,站在外间轻声说着什么。 白莳芳匆忙起身,走到卧室外面,看到曾涧峡和周曦沐站在堂屋里,一身湿透、一脸憔悴地看着她。 “阮姐姐还睡着。” 曾涧峡轻轻走进卧室,在床头默默看着阮媛的睡颜,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可双眼却红肿得像两颗桃子,曾涧峡想要伸手去理阮媛额头凌乱的发丝,却收回手,轻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卧室。 “阮姐姐昨晚哭了一夜。”白莳芳衣着单薄,双手抱臂,周曦沐将衣架上一件自己的褂衫披在她的身上。 曾涧峡仍旧站在屋当中,紧皱眉头,一言不发。 白莳芳还想说什么,只见阮媛已经起身,靠在门框上看着曾涧峡。 此刻的阮媛已经收拾停当,脸上甚至敷了粉,除了双眼仍旧有些红肿之外,并看不出什么异常。她在用力维持着往日的体面和优雅,只是眼神中的委屈和期待出卖了她。 “你收拾收拾吧,待会儿我们一起去医院。” 阮媛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眶瞬间涌出泪水,她赶紧伸手将泪珠抹去。 同为人母的白莳芳胸中升腾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 “曾大哥,你怎么这么狠心?阮姐姐拼了命也要生下这个孩子,她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我狠心?好啊!生啊!要是阮媛到时候有个三长两短,谁把命赔给我?你赔吗?” 曾涧峡这一嗓子吼得白莳芳哑口无言。她只是希望曾涧峡能对阮媛温柔一点,耐心一点,她无法理解昨日曾涧峡那瞬间的暴怒,作为一个母亲,她本能地站在阮媛一边,可站在曾涧峡的立场上,他可能会失去他挚爱的妻子,她又有什么立场去指责她,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他冒着失去妻子的风险同意留下孩子呢? 白莳芳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阮媛却揩了揩脸上的泪水,径直走上前来,脸上的委屈不见了,换了倔强和坚定。 “曾涧峡,医院我是不会去的,你要是再逼我,我们就离婚。” 阮媛并未提高声调,可这话语中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曾涧峡一脸痛苦,结婚至今,两人一直琴瑟和鸣,闹到要离婚的程度,绝对是头一遭,阮媛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将离婚说出口,让曾涧峡完全猝不及防,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曾涧峡还在发愣,阮媛却转回头,对周曦沐和白莳芳微微一笑: “这一夜真是辛苦你们了,我们就先回去了。莳芳,给曦沐换换衣裳吧,千万不要感冒了。我们就先走啦!” 周曦沐和白莳芳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这对无比恩爱的夫妻带着一个无解的难题离开了他们的家。 巨大的无力感让白莳芳觉得揪心,她把头埋进周曦沐的怀里,瓮声瓮气地说: “曦沐,阮姐姐和曾大哥……他们可怎么办哪?” 周曦沐双手轻拍着妻子的背,故作轻松地说道: “这事儿说到底,还是阮姐说了算。阮姐姓阮,性子可一点不软,别看曾大哥现在执拗得很,最后举手投降的肯定是他。你没看刚才阮姐说要离婚,曾大哥立马慌了吗?” “可阮姐姐的身体……” 周曦沐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沉声说道: “她自己要赌这一把,咱们旁人只能尽力帮衬着。至于其他的,就只能求老天保佑了。” 周曦沐捧起白莳芳的脸,发现她两眼泪汪汪的,鼻子也红红的,他用温热的大手将她的眼泪擦干,在她的鼻尖上轻轻亲吻了一下。 “阮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逢凶化吉,顺顺利利把孩子生下来的,你就放心吧!” 第二六九章 漫步荒原 曾涧峡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太过强硬,没有理解阮媛想做母亲的心境,他几次试图跟阮媛推心置腹地谈谈,可阮媛完全不理他,从头到尾都拒绝跟他交谈。曾涧峡平日里本就是讷言之人,两人以往相处也大多是阮媛在闹他在笑,阮媛拿主意他无条件跟随,加上两人这么些年来连红个脸的时候都很少,如今阮媛打定主意跟他冷战,曾涧峡完全无计可施。 之后的日子里,阮媛每天一早就出门闲逛,赶街子,逛花市,看电影,下馆子,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曾涧峡因为紧张阮媛的身体,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就成了阮媛货真价实的“跟屁虫”。阮媛逛街的时候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她的身后,阮媛看电影的时候他坐在她身后几排的座位,阮媛吃饭的时候他便坐在邻桌。他高大又笨拙的身体实在很难让人忽视,阮媛却对他全然无视,如同陌生人一般。 除了逛街,阮媛还老去靛花巷串门,经常一呆就是一整天,甚至还在那儿夜宿,曾涧峡也只好随她去,只是经常会去街子上买一些阮媛平日里喜欢的吃食给阮媛送去,可每每是吃食进得了门,人却进不了。 周曦沐见曾涧峡拿阮媛一点办法都没有,整日里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只能经常跑到靛花巷找他出来散心,以解烦闷。他们经常穿过望京楼下的北城门,去城外闲逛。 昆明北城墙外有大片大片的荒野,两人最喜欢去联大刚购入的城外西北的一百二十多亩荒地,此地原是墓地,因为新校舍的修建尚未动工,仍有许多不知年代的荒冢散落其间,他们时常试图根据墓碑的内容拼凑墓碑主人的人生,可墓碑大多字迹斑驳,最终只好作罢。 城外鲜少有人来,两人会买一些面包和卤肉,再加上几瓶杨林肥酒,来一次“墓前野餐”,喝到兴头上,周曦沐会张开双手,大声朗诵艾略特的长诗《荒原》。 …… In the mountains, there you feel free. 在山上,那里你觉得自由。 I read, much of the night, and go south in the winter. 大半个晚上我看书,冬天我到南方。 What are the roots that clutch, what branches grow 什么树根在捉住,什么树根在从 Out of this stony rubbish? Son of man, 这堆石头的零碎中长出?人子啊, You cannot say, or guess, for you know only 你说不出,也猜不到,因为你只知道 A heap of broken images, where the sun beats, 一堆破碎的偶像,承受着太阳的鞭打, And the dead tree gives no shelter, the cricket no relief, 枯死的树没有遮荫,蟋蟀不使人放心, And the dry stone no sound of water. Only 焦石间没有流水的声音。只有 There is shadow under this red rock, 影子在这块红石下, (Come in under the shadow of this red rock), (请走进这块红石下的影子) And I will show you something different from either 我要指点你一件事,它不像 Your shadow at morning striding behind you 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后面迈步, Or your shadow at evening rising to meet you; 也不像夜间的,站起身来迎着你; I will show you fear in a handful of dust. 30 我要指点你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Frisch weht der Wind(注:以下为德文) 风吹着很轻快, Der Heimat zu. 吹送我回家园, Mein Irisch Kind, 爱尔兰的小孩, Wo weilest du? 为什么还留恋? …… 《荒原》这首诗是周曦沐在剑桥读书时的最爱,那时的他背井离乡,时常陷入对白莳芳无限的思念之中,《荒原》颓丧且富有感染力的诗句十分契合周曦沐当时失落的心境。如今周曦沐用标准的英音诵出这首诗,他的胸中涌起久违的怀念,看着眼前衰草连天的荒冢,时常令他觉得恍如隔世。此刻的周曦沐不但已经跟白莳芳重逢,而且即将成为一个父亲,心境早已今时不同往日。虽然国家战事频仍,周曦沐却从未如此满怀希望,他觉得将来之中国一定会越来越好,他发自内心地这样相信。 更多的时候,周曦沐和曾涧峡会带上一本书,在东倒西歪的墓碑旁席地而坐,静静地读书直到日头西沉。除了秋风拂过荒草的沙沙声和路过马队清脆的驼铃声之外,一切都如此安静。曾涧峡每每思绪烦乱,无心读书,便仰躺在地上,双手抱头,看着天上的流云愣愣出神。 周曦沐知道曾涧峡内心的纠结,半真半假地说道: “曾大哥,我有个办法能解决你的难题。” “什么办法?”曾涧峡半信半疑地问。” “《论语》里面怎么说的来着,若要服人,须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胁之以威,授之以渔,绳之以……啊,不对,这些招儿里面你唯一能用的也就只有‘胁之以威’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绕弯子?” “软的不行咱们来硬的啊!咱们现在就去靛花巷,咱俩三下五除二,把阮姐绑了带去医院如何?你要是同意,咱们现在就去!” “胡说!” “没错,我是胡说!你别不承认,你心里头早就知道这件事儿在阮姐那儿已经是木已成舟、板上钉钉了,你再瞎琢磨一万年也是白搭!有时间在这儿唉声叹气,还不如给孩子想想名字,你就跟我学啊,男孩女孩各起五十个,够你忙活一阵儿了!” “你一百个名字都起好了?” “早就起好了,可莳芳却一个都没选中。她觉得都好,却都差些意思。我准备再起她一百个,让她挑花眼!” 一日周曦沐又去靛花巷找曾涧峡“荒野漫步”,刚进巷子口就发现隔壁史语所的的院门大敞四开,院内一阵人声嘈杂。周曦沐忍不住好奇,探头一看,一群人挽着袖子、挥着铁锹正在院子里挖土呢!周曦沐一眼就在人堆里找到了身材高瘦的曾涧峡,而更加显眼的是一边挥动铁锹一边挥汗如雨的是史语所所长傅斯年。 “先生,你们挖坑做什么啊?”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建防空洞啊!” “建防空洞?可昆明一次也没有被空袭过啊!” “《易经》有云: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我来了这才几天哪,这空袭警报就响了几回了,这警报总不是平白响的,要是真出了事儿可就晚了!” 周曦沐听罢也撸起了袖子,朝傅斯年伸出手。 “先生,我来吧!先生赶紧擦擦汗,休息一下!” 傅斯年笑着把手里的铁锹递给周曦沐。 “我四十好几的人就不跟你这个年轻人客气了!你来挖吧!” 史语所的年轻人居多,其中有一组还是整日风餐露宿、“挖坑不辍”的考古组,一群人七手八脚热火朝天地挖了一个坑深足有一人多高,可容纳一二十人同时站立的大土坑。坑挖好后,众人在上面盖上了一块木板,成了一个简易的“防空洞”。 傅斯年特意上楼将埋头苦学的陈寅恪先生叫下来,一脸得意地的说: “咱们史语所如今也有防空洞了,寅恪兄看看挖得如何?” 陈寅恪扶了扶眼镜: “孟真兄,你喘得这么厉害,今天的降压药可吃了么?” “不碍事不碍事,你别看我胖,我身体好着呢!要是飞机真来了,我定能毫不费力地把你扛到这坑里!” 傅斯年的“大话”逗乐了很多所里的年轻人,却因傅斯年威严颇盛,只好捂嘴窃笑。 曾涧峡和周曦沐也不禁相视一笑,内心早已为这个生性豪爽的史语所所长所折服了。 陈寅恪虽然面露笑意,却微微摇摇头,清瘦的手在空中摆了摆。 “大可不必,这个洞还是永远用不上为妙。” 第二七〇章 兰花豆几文一斤 之后的日子如水般划过,转眼就到了九月底。 九月二十八日这一天,蓝天白云,晴空万里。 一切看起来与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前一晚阮媛又睡在了靛花巷,曾涧峡一早就出了门,寻思着给阮媛买点好吃的送过去,走到白云巷的时候却碰巧遇上了周曦沐。 周曦沐身着白衬衫和灰色西裤,手上却提着一个菜篮,明明是十分不和谐的场景,可周曦沐长手长脚地站在街边,脸上的神情自在又安逸,曾涧峡非但不觉得别扭,反而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和谐。 “这可巧了,曾大哥,你这是去哪儿啊?” “上街给阮媛买点吃食,阮媛这些日子在你们家,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曾大哥,你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啊!你是不知道,莳芳现在三天两头闹情绪,要不是阮姐姐帮我开解,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呢!真多亏了她了!” 曾涧峡眉头略展,点了点头。 “曦沐,你这是去哪儿买菜啊?” “潘家湾。” “你家那儿没有菜街子吗?特意跑城外头干嘛啊?” “潘家湾有家糕饼铺子,有卖一种乌梅糖,莳芳特别爱吃,别家还没卖的!曾大哥,要不咱们一起?我知道哪家的点心做得好吃,你买些给阮姐,待会儿跟我一块儿回去,中午就在我那儿吃饭!” 曾涧峡有些面露难色,他知道阮媛余怒未消,可他也觉得阮媛不理解自己,心里有些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奈和委屈,才让两人这么些日子一直这么不尴不尬地僵着。周曦沐早就看出了其中玄机,自然乐于帮上一把,让他们夫妇俩早日破冰。 “曾大哥,按我说,你就从了阮姐吧,胳膊怎么可能拧得过大腿呢!再说你真的不用担心,阮姐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寿数长着呢,你就放心吧!” 曾涧峡叹了一口气,无奈道: “事到如今,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周曦沐一把搂住了周曦沐: “你看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吗?今天就是个大好机会,跟我回去,跟阮姐姐服个软儿,就万事大吉了!” “真的会万事大吉吗?” “哎呀你就放心吧!这不是还有我呢吗!在当爹这件事儿上,我可是你的前辈啊!” 曾涧峡忍不住露出苦笑: “你这个乐天派的性格可真是让人羡慕,我要是能有你一半想得开就好了!” 周曦沐在曾涧峡身后推了一把。 “船到桥头自然直!快走吧,再晚赶不上午饭了!” 两人一道走,一会儿功夫便出了小西门,到了城外。 周曦沐在糕饼店买了乌梅糖,还给曾涧峡推荐了几款阮媛爱吃的糕点。买好之后,周曦沐和曾涧峡便一同去菜街子买菜。置身熙熙攘攘的菜街子,曾涧峡的神情有些窘迫,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十分陌生,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可周曦沐却表现得驾轻就熟、自得其乐。 在蒙自的时候,周曦沐跟白莳芳一同住在王家宅院,因为跟诸位先生住在一起,且日常吃饭采用包饭制,白莳芳并没有太多展露厨艺的机会。如今他们有了安定的居所,便想在异国他乡寻回一些旧日的烟火气。白莳芳身子还方便时,两人经常相携去逛菜街子,即便是不卖什么,只是闲逛,也觉得既热闹又新鲜,有十足的乐趣。 昆明的菜街子十分热闹,不光有很多汉族的店家,还有很多倮倮族的百姓挑着担子过来卖货,甚至还有些农家直接用自家牛车把瓜菜拉来卖。菜街子上卖什么的都有,有青菜、白菜、南瓜、莲藕、菱角、白红黄三种萝卜等各种蔬菜,有桃子、梨子、花红(今称苹果)、李子、杏子、苹婆等水果,还有许多种地的农妇在秋收农忙过后,或是在山野里采血荠菜、鹅肠菜等野菜来卖,或是去河里捞些河虾来卖,或是自己煮一些苦刺花、马缨花来卖。菜街子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卖家的吆喝声和买家讨价还价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夫妻俩每每置身其中,都觉得生动鲜活,新奇可爱。 刚逛了没多久,突然一阵刺耳的警报声响起,声音一短一长,连续不断,听来让人不免心惊,可是街子上的百姓和摊贩只是朝天空看了两眼,依旧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继续着自己的步调,没有人表现出惊慌的神色。毕竟从九月中旬以来,空袭警报隔三差五就响一次,昆明的老百姓早就习以为常,没有人认为日本飞机会真的来。 周曦沐全不在意,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八点四十分,转瞬间又被水灵灵的兰花豆吸引了注意。 “兰花豆几文一斤啊?” 摊主伸出五个手指。 “我要一斤。” 那摊主嘴里叼着旱烟,铲了满满一簸箕,称好之后倒进周曦沐手上提的竹篮里。 “这……这一斤也太多了吧?足有二斤的量了!”曾涧峡惊叹。 周曦沐经常逛菜街子,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他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玫红色口金包,在曾涧峡和摊贩诧异的目光中十分自然地掏钱给老板,一边说: “曾大哥,你说的没错,在昆明的菜街子买菜,一斤就是一公斤。” “这是哪里来的规矩啊?” “我一开始的时候也纳闷,后来问了当地人才知道,二十多年前滇越铁路开通,昆明就成了进出口物资流通的集散地,那时候昆明就开始采用公制作为计量单位了,后来就约定俗成,一直延续到现在了。” 从北平到长沙再到昆明这一年多以来,物价一直在稳步增长,一样的薪水,购买力下跌了一半不止,白莳芳平日里都十分俭省,可这次请曾涧峡回家吃饭,周曦沐却十分舍得下血本,鸡鸭鱼肉买了个遍,几乎要把钱包里的钱掏空了还不罢休。 “曦沐,别买了,尽够了!你买这么多,咱们四个根本吃不完!” “吃得完吃得完,中午吃不完晚上接着吃!” 曾涧峡每次看着周曦沐满不在乎地掏出那个玫红色的口金包出来付钱,终于忍不住问道: “曦沐,这口金包不是你的吧?” “看出来啦?这是莳芳的钱包。” “你一个大男人,连个自己的钱包都没有吗?” “别提了,我都不知道丢几个了!后来我索性就不用钱包了,需要用钱的时候我就直接拿莳芳的钱包用,用完再给她,反正我平时也没有使钱的地方,我本来就丢三落四的,再买一个钱包,迟早又得让我弄丢!” 曾涧峡早就知道他这位老友行事洒脱不羁,对俗世的很多规矩都全然不放在眼里,这让他觉得由衷地欣赏,甚至有一丝羡慕。 第二七一章 是空袭,快躲起来 最近一段时间,阮媛突然迷上了编织,第一双红色的毛线袜被她织得七扭八歪,可一阵子下来,阮媛的编织手艺进步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她织了许多婴儿的小帽子、小毛衣、小毛裤,花样的繁复让白莳芳叹为观止。可最近她手头正在织的却不是孩子的东西,而是一条藏蓝色的围巾,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织给谁的。 “阮姐姐,这围巾是给谁织的啊?” 阮媛娇羞一笑,嘴硬回道: “给我自己的!” 白莳芳捂嘴一笑,配合道: “哦,是这样啊,可阮姐姐不是最喜欢红色吗?” “那我给曦沐织,不行吗?” “怎么不行,我开心还来不及呢!阮姐姐,你这话我可记下啦,织好了可别反悔喔!” 阮媛知道白莳芳是有意在调侃自己,娇嗔地瞪了白莳芳一眼,转移了话题。 “莳芳,你这么大老远地让曦沐到潘家湾买什么乌梅糖,可真能折腾人!都说酸儿辣女,如此看来,你这肚子里面是个小公子啊!” “阮姐姐,亏你还是教授夫人呢,怎么还迷信这些胡说八道的说法?这都是没谱儿的事儿!” “那你自己怎么想的?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 “男孩儿女孩儿都好,只要平平安安生下来就好。” “你这么年轻,身体这么好,有什么好担心的?” 阮媛微微一笑,低头继续手上的活计,突然坐在厨房炉子上的水壶发出鸣响,想着炉子上的水壶快烧开了,她赶紧起身出去,洗了两个杯子,鸣响声渐小,阮媛把咕嘟咕嘟冒着白汽的水壶从炉灶上取下来,倒了两杯开水端进了屋。 阮媛刚一进屋,刚好看到白莳芳正在费力地下蹲,伸手想去够掉在地上的一把剪刀。 “别动!快别动!我给你拿!” 阮媛把杯子放在桌上,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将剪刀拾了起来,递给白莳芳。 “你拿剪刀干嘛啊?” “我想剪头发。” 阮媛看着白莳芳油亮的发辫。 “这好端端的剪什么头发啊?” “孩子出生以后,头发太长不方便。” “你跟曦沐说了吗?” “说了,他不同意,他说以后洗头梳头由他包办。” “这不就得了!” “他一个大男人,笨手笨脚的,哪会做这些事儿!正好你来了,你帮我剪!” “我?我可不剪,到时候曦沐又该怪我了。” “有我在,他不敢,你就放心吧!阮姐姐,你都能做主留下宝宝,我这不过是头发而已,怎么还做不了主了?” 白莳芳无心的一句话,让阮媛瞬间沉默了,白莳芳察觉自己失言了,赶紧道歉: “阮姐姐,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你别往心里去啊!” 阮媛轻轻叹了一口气。 “莳芳,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错了?这段时间我总是琢磨,我本来一直坚信自己坚持的是对的,可我现在越来越不确定了。我知道涧峡心里头还怪我,我也知道我自己任性,我怕孩子保不住,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更怕把我自己的命搭进去,那涧峡可怎么办?可我知道,如果我这次放弃了,我这辈子就永远失去当母亲的机会了。” 白莳芳握住了阮媛的手,跟她头挨头地靠在一起。 “阮姐姐,现在你什么也不要想,你只要安心地等待宝宝的降生就好了,你担心的任何事情不会发生!相信我!” “你呀,最知道怎么哄我开心了,比你曾大哥强多了!把剪刀拿来吧!我可是第一次给人剪头发啊!剪坏了你可别怪我啊!” “没事儿,你就贴着我的耳朵,剪齐就行。” “那我可剪啦?剪坏了我可不管啊!” 阮媛一手握着白莳芳脑后的麻花辫,刚要剪,却瞥见白莳芳皱眉闭眼咬紧牙关,显然心里还颇有些不舍。 “你看你,还是舍不得吧?这么长的头发,剪了多可惜!” “头发还会长啊,你赶快剪吧!” 阮媛再一次举起剪子,忽然一阵尖锐刺耳的汽笛声响起。 “又是空袭警报,这个月总有个五六次了。” 白莳芳双手抚摸着自己大如球状的腹部,面露不安。 阮媛放下剪子,走到窗前看了看。 “没事儿的,总说空袭空袭,警报响了这么多次,飞机却一次也没来过,别担心啦!” 阮媛再次拿起剪子,刚准备剪,却听到有人敲门。 阮媛出屋去应门,没过一会儿带回来三个青春洋溢的女孩子。 楚青恬捧着一束剑兰,梁绪衡提着一篮子鸡蛋,廖灿星用麻绳拎着好几包糕点站在屋内,她们身上的活泼气一瞬间填满了整个房间。 “哎呀呀,你们三个怎么过来啦?” “曾师母,你也在真是太好了!我们还想着今天先来看周师母,明天再去钱局街看你呢!” 阮媛一边张罗着找花瓶把花插起来,一边笑着说: “哎呀,师母师母的,都把我们叫老了,叫姐姐就行!” 梁绪衡和楚青恬还在踌躇,廖灿星却已甜甜地叫出声来。 “阮姐姐,白姐姐!” “哎,还是咱们小灿星嘴最甜了,是吧?”阮媛笑道。 廖灿星受了夸奖,骄傲地看着两位姐姐翘起了下巴,却被她们一人轻轻地敲了一下头。 就在此时,远比之前的空袭警报更加急促尖锐的警报声突然响起,这种警报声之前她们从来没有听到过。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众人的心头弥漫开来,她们面面相觑,还来不及下一步反应,一阵飞机的轰鸣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整间屋子瞬间被震得左摇右晃。 阮媛和白莳芳吓得脸色煞白,她们瞬间弯下身子,不约而同地捂住了肚子。 “是空袭!快躲起来!”梁绪衡第一个反应过来。 梁绪衡话音刚落,一个炸弹又在近处炸开来,那爆炸声如此之响,让人根本无从判断炸弹爆炸的远近,反而有炸弹正落在她们头顶上的错觉。房顶的瓦片都被震碎,纷纷砸向屋内。 三个女孩想要扶着白莳芳和阮媛藏到桌下,可她们俩却因为巨大的恐惧而双腿发软,一步也走不了了。 第二七二章 闻机而坐,入土为安 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八日这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 为了筹备联大开学后史语所图书的对外开放事宜,傅斯年召集史语所同仁集体放下手头的工作,去竹安巷的图书馆集中进行图书的整理和编目工作,于是所里一帮子年轻人一大早全跑到竹安巷去了。 陈寅恪身体虚弱,右眼失明,行动不便,日常的研究已是强拖病体、勉力为之了,因此傅斯年平日里就十分体恤他的身体,加之陈寅恪有睡早觉和午觉的习惯,傅斯年前一天就跟陈寅恪说好,让他留在“青之学园”三楼宿舍里休息。 九月二十八日一大早,傅斯年就出门去买肉包子吃。 傅斯年十分喜欢吃肉,尤以肥肉更佳。可傅斯年不但遗传了母亲的胖,还遗传了母亲的高血压,所以妻子俞大?严格控制他吃肉。而妻子不在身边的时候,傅斯年便耐不住嘴瘾,时常早上肉包子,中午大蹄髈,吃得不亦乐乎。史语所的上上下下都知道,自己的所长平日里不修边幅,也没有别的爱好,把钱都花在吃肉上了。 早上九时许,傅斯年刚刚出门回来,他把还冒着热气的一袋肉包子放在桌上,将肥硕的身躯一屁股塞进藤椅里,抓起一个肉包子就往嘴里塞,还没来得及咀嚼,突然一阵急促的警报声响起,警报声为连续短音,跟傅斯年刚刚在街上听到的一短一长的“预行警报”声音完全不同。 “预行警报”代表日本飞机已经起飞。 “空袭警报”则代表着日本的飞机已经进入YN省境内了。 傅斯年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直直地往楼上冲去,一边跑一边喊: “寅恪兄,快下来,空袭来了!” 跟昆明的安逸闲适不同,重庆从一九三八年二月就开始经受日军空袭的滋扰和破坏,傅斯年因为工作时常需要往返重庆,对空袭早就有一种本能的警觉,才能对空袭警报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在傅斯年的心中只有一件事:一定要确保陈寅恪的安全。 傅斯年拖着沉重的身体,踩着嘎吱作响的木制楼梯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了三楼,他猛烈地喘着粗气,却一刻也不敢停留。傅斯年来到陈寅恪的房门外刚想推门而入,陈寅恪先一步打开了房门,拄着拐杖站在了门口。 “寅恪兄,空袭来了!紧急警报已经响了,这次一定是真的了!咱们得赶紧下楼!来,我搀着你!” 陈旧的楼梯有些狭窄,两人并排走有些勉强,傅斯年就走在前面,小心地用手抓着陈寅恪的胳膊,用自己的身体挡着他,以防他向下跌倒。两人战战兢兢地来到一楼,傅斯年搀着陈寅恪到了院子里。傅斯年把防空洞上的木板掀开,探头向下一望。 因为前几日夜里下了一场雨,新挖的防空洞里仍有些积水,可如今情况根本顾不上多想,傅斯年先爬下土坑,在下面伸手接着陈寅恪,还让陈寅恪踩着自己的膝盖下洞,终于两人都安然无恙地进了洞。 从上面向下看的时候,洞中的积水并不多,可站在洞中才发现,积水很深,足以盈尺。虽然九月底的昆明天气并不寒凉,可双腿浸泡在冰冷的泥水中仍让人感觉十分不适。 傅斯年匆忙把木板拉回来,盖住了整个洞口。 阳光从木板的缝隙透进洞中,傅斯年转头一看,陈寅恪双手抱膝,默默坐在积水中。傅斯年刚准备坐下,一个炸弹就在附近炸开了,爆炸声震耳欲聋,傅斯年未及多想,一下子扑在陈寅恪的身上,用自己宽大的身躯将陈寅恪护住。 随后又有几颗炸弹远远近近地落下,爆裂,发出惊人的巨响,傅斯年忍着心头的惊惧,一直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两人离得距离之近,陈寅恪甚至可以听到傅斯年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 几分钟过去,爆炸声停止了,飞机的轰鸣声也消失了。 傅斯年直起身子,一拳打在洞壁上,怒骂一句: “这群王八蛋到底还是来炸昆明了!我傅斯年跟日本人永远势不两立!” 发泄完心中的怒火,傅斯年才留意到陈寅恪紧锁眉头,闭上双眼,抿着嘴唇,一脸无奈沉痛。 “寅恪兄,你还好吧?” 陈寅恪睁开眼睛,苦笑一下。 “孟真兄,若要作一对描述眼前此情此景,应是‘闻机而坐,入土为安’了。” 傅斯年惊讶于好友苦中作乐之言,不由心生感佩: “好一个‘入土为安’啊!寅恪兄,此情此景你还有心情吟诗作对啊?” “外敌猖獗,民不聊生,我治学多年却百无一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无计可施,除了吟诗作对聊以自嘲,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傅斯年怎会不知好友心中酸楚,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仰头向上看,想从木板的缝隙中看到空中飞过的日机,却什么也看不到。 “寅恪兄,我先上去看看情况,确定安全之后我马上下来接你!你在这儿等我啊,千万不要出来!” 陈寅恪点点头:“你要小心。” 傅斯年站起身来,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他赶紧扶住洞壁,试图挪开洞口的木板,可刚一抬手,木板就从上方被人掀开了。 傅斯年的目光跟罗常培关切的双眼对到了一起,罗常培看到洞中安然无恙的傅斯年和陈寅恪,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太好了!二位先生都在,你们快过来!他们在这儿!” 史语所的全体成员齐齐聚在防空洞口,几个年轻人还跳进了洞里,下托上拽,合力将二位先生拉出了洞口。 傅斯年和陈寅恪虽然毫发无伤,却一身泥水、狼狈不堪。傅斯年却什么也顾不得,一把抓住罗常培的手,双眼迫切地在史语所众人的身上来回逡巡,开口第一句就问: “你们怎么样?有没有人受伤?” 大家都摇了摇头,罗常培答道: “竹安巷没有中弹,大家都平安,我们本来在院子里整理图书,飞机来了,大家都抱着书往屋里跑,轰炸结束之后,大家都惦记你们的安全,就赶紧跑回来了。” “你们真是太冒险了,‘解除警报’还没响,你们怎么就往回跑了?街上炸得厉害吗?” 罗常培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 “咱们这边还好,可我们路上听说翠湖北路有人家房子被炸了,一家七口都给炸死了。” 话音刚落,“解除警报”终于响起,汽笛连续的长音在昆明的上空回荡,听来凄凉且哀伤。 傅斯年眉头紧锁,他本以为深处西南的云南昆明是一方“净土”,本以为史语所同仁终于可以在这儿静下心来,好好做几年研究了,可空袭终究还是来了。傅斯年看着眼前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想起史语所这么多年费尽力气积攒下来的研究成果、研究资料和珍贵书籍,而一旦炸弹落下,这一切都将瞬间化为乌有。 傅斯年艰难地说出了他的决定: “昆明不能呆了,咱们还得搬!” 史语所成员几番商讨下来,大家一致决定,将史语所迁至昆明郊外龙泉镇龙头村。一九三八年十月,在昆明只存续了半年多的时间之后,史语所再次被迫搬迁。 然而这并不是史语所的最后一次搬家,随着战局的严峻,一九四〇年冬,史语所将再次搬迁,这次他们走得更远,从云南的龙头村搬到了四川的李庄,而这一次,陈寅恪却并未同行。 第二七三章 我好像……不太好 炸弹爆炸产生的巨大冲击将屋顶的瓦片震得松动破碎,碎瓦纷纷下落,刚掉进屋内,阮媛刚刚装好的花瓶被击中,瓶身应声碎裂,花枝零落,花瓶里的水流了一地。 梁绪衡大喊一声: “青恬,小灿星,快来抬桌子!” 三个女孩顾不得收拾桌上的东西,手忙脚乱地把方桌搬起来,桌上的杯子噼里啪啦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三人将桌子盖在白莳芳和阮媛的头顶,随后便钻到桌子下面围成一圈,将阮媛和白莳芳紧紧护在中央。 五个女子团团拥抱在一起,她们紧紧闭上眼睛,用彼此的温度和呼吸来纾解内心的恐惧,可炸弹每炸一次都会让她们的心脏猛烈地震颤一次,无论再怎么努力做好准备,当炸弹再次响起,整颗心仍会紧紧揪在一起,那心理上的悚惧甚至产生了一种生理上疼痛,让人透不过气来。阮媛感到一阵汹涌的吐意,她拼命地捂住嘴,强忍着不吐出来。 值得庆幸的是,炸弹只在附近炸了几颗,飞机便飞走了,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弱,炸弹的爆炸声也越来越小,可以听得出炸弹爆炸的地方距离靛花巷越来越远了。虽然爆炸声一直清晰可闻,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感和压迫感已逐渐减弱了。 大概四五分钟之后,空袭似乎停止了,周遭回归了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了,静到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这短短的四五分钟,每一秒都让人度日如年。 就在此时,桌下的白莳芳闷哼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难耐的痛苦。阮媛这才注意到,此时的白莳芳已是满脸汗水,脸色惨白。 “阮姐姐,我……我好像……不太好。” 白莳芳说完这句话便头一歪,一头栽在阮媛的怀里,失去了知觉。 阮媛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大喊一声: “你们三个,快帮忙把桌子挪开!” 三个姑娘赶紧起身,手脚麻利地挪开桌子,这时大家才看到白莳芳的身下已然一片血红。 “师母流血了!”廖灿星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梁绪衡却十分镇定: “咱们必须立刻把师母送到医院去!你们先不要动,我出去看看飞机走了没有,再想办法叫辆黄包车回来!” 梁绪衡转身要走,却被廖灿星一把拉住了手,梁绪衡冰冷的指尖暴露了她故作沉稳的表象下无法抑制的恐惧,廖灿星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绪衡姐,我跟你一起去!” 梁绪衡这才留意到廖灿星左边的额角似乎是被飞溅的瓦片划伤,鲜血蜿蜒流下,宛如红色蚰蜒,看来触目惊心。 “小灿星,你受伤了,不能去!” 廖灿星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脸,瞬间衣袖红了一片。 “绪衡姐,快别管我了!时间来不及了,咱们赶紧走吧!” 事态紧急,梁绪衡也顾不得许多了,便握住楚青恬的手,低声嘱咐: “青恬,你在这儿守着师母,我们很快就回来!” 楚青恬点点头,轻咬了一下嘴唇: “放心吧,这儿就交给我,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我等你们回来!” 梁绪衡点了点头,跟廖灿星一起快步走出了小小的耳房。 他们五人显然是幸运的,靛花巷并没有成为空袭的目标,靛花巷二号的宅院除了地面的青砖残破了几块,房顶的瓦被震碎了一些之外,所有房屋都完好无损,因为房东一家人都不在家,院中悄无声息。她们没有再多作停留,推开院门,向街上跑去。 天空碧蓝如洗,早就没有了飞机的影子。 空气中却满是尘烟,两人一路向西,朝翠湖北路的方向跑去。 梁绪衡本以为很快就能找到黄包车,可她想得太容易了。 空袭当前,所有的黄包车夫都逃命去了,她们刚刚走到翠湖北路,空气中便飘来了浓浓的硫磺味,其中还隐隐混杂着皮肉的烧焦味。这气味十分刺激,梁绪衡跟廖灿星猛烈地咳嗽,眼睛也被浓烟刺激得不停落泪。 街边的一处房屋被夷为平地,焦黑的房梁从瓦砾中戳出来,折断成怪异的角度,燃起熊熊烈火,浓烟滚滚直冲天际,这景象仿若来自地狱,令人悚惧。昆明的百姓们对这突如其来的悲剧毫无准备,街上的人们奔跑着,向邻里询问自己亲人的消息。 有一个妇人牵着一儿一女在街头焦急地等待,看到丈夫的身影便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地,泪如雨下,孩子们也嚎啕大哭起来。 丈夫见状赶紧将妻子扶起,安抚道: “别哭了,我什么事儿都没有!” “咱家的房塌了!” 梁绪衡和廖灿星没有时间再耽搁,她们无从得知那个丈夫是如何安慰自己的妻子,她们必须赶快找到黄包车送白莳芳去医院,可是她们无头苍蝇似的在街上找了半天,却一辆车也找不到。 梁绪衡眼看着找不到车,只好改变策略,想着能带一个医生回去给白莳芳接生。两人沿着翠湖西路一路向南走,路旁也有几间民房被炸,有一个年轻的母亲躺在地上,整个头颅被炸弹炸飞,一岁多的孩子趴在母亲的血泊之中哭得撕心裂肺,声嘶力竭,让人揪心不已。一个青年男子的尸体躺在路边,还未来得及被盖上草席,他的颅骨已被击碎,白色的脑浆混着红色的鲜血流了一地。 廖灿星猝不及防地看到这一幕,胃里翻江倒海,实在无法忍耐,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梁绪衡轻拍着廖灿星的背,柔声说道: “小灿星,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去找车也可以。” 廖灿星却把嘴一抹,直起身体。 “我没事儿,咱们走吧!” 梁绪衡突然想起,沿着翠湖西路最南端有个红十字会,那里一定有医生。梁绪衡跟廖灿星用尽全力一路向南跑去,她们一早就知道“三剑客”所在的军事训练营就在翠湖西路西侧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里,经过的时候她们一边跑一边扭头朝学校的高墙望去,发现墙内并无浓烟和火光,想是没有中弹,她们没有停下脚步,只朝对方点点头,微微定了定心。 当她们来到红十字会,便被声嘶力竭的惨叫、狰狞的伤口、断裂的骨头、烧焦的皮肉所包围……她们仿佛置身于人间炼狱,只想赶快逃离。 梁绪衡意识到,自己大大低估了这场空袭带来的伤亡之惨烈。 小小的红十字会挤满了受伤的百姓,足有一两百人,一个青年男子的腹部被炸弹破片击中,肠子流了出来,还有更多的人身体因为爆炸被不同程度的烧伤,整个红十字会充斥着痛苦的哀嚎,医生和护士们忙得焦头烂额,梁绪衡和廖灿星几次试图向他们求助,可根本没有人停下来理她们。 梁绪衡从医护之间交谈的只言片语得知,城外潘家湾、小西门城角的苗圃、长耳街一带炸得最厉害,因为这个红十字会距离最近,所以大部分伤者都被送到这里来了。看着眼前惨痛的一切,梁绪衡在心中暗暗祈祷联大的先生和同学们都能平安无虞地逃脱这一劫难,她真的再也不想看到有人受伤了。 “咱们不能再耽搁了,得赶快离开这儿,再想别的办法!” 听了梁绪衡的话,廖灿星点点头,两人快步离开了红十字会,可刚走到门口,迎面而来的人让梁绪衡和廖灿星倒抽一口冷气,僵在当场。 满身是血的周曦沐背着昏迷不醒的曾涧峡出现在她们面前。 第二七四章 无处可逃 虽然曾涧峡再三劝阻,周曦沐还是将口金包里的钱都花光了。 “得咧!曾大哥,今天咱们可真是满载而归了!” “曦沐,你这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就应该让莳芳好好管管你!” 周曦沐嘿嘿一笑,刚想说话,天空中突然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集市上的百姓和摊贩都被这声音所吸引,抬头向天空望去。 九架银色飞机呈“品”字型排列从东北方向飞来,隆隆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听来十分骇人,街子上却有懵懂孩童兴奋地用手指着天空,数着飞机有多少架。 “一,二,三,四,五……” 飞机飞得并不高,机身上画着血红的太阳旗标识十分醒目,锃亮的银色外壳反射的阳光刺入周曦沐的眼中,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许是因为第一次见到飞机,老百姓仍仰头站在原地看着热闹,浑然不觉即将到来的危险。紧接着周曦沐便看到飞机朝着菜街子这边俯冲过来,黑色的炸弹纷纷从机身下方落下,周曦沐猛地瞪大了眼睛,将刚买好的一篮子菜一丢,朝曾涧峡大喊: “是炸弹!快跑!” 人群顿时慌乱了起来,大家四散奔逃,毫无秩序。周曦沐和曾涧峡被人流裹挟着,简直寸步难行。周曦沐的鞋不知被谁踩掉了一只,他却顾不得捡,可他刚跑了没几步,轰然一声巨响,一颗炸弹就在周曦沐身后的不远处炸裂开来,蔬菜崩裂的浆水混着泥土石块,重重打在周曦沐的身上,突然一个重物从空中飞来,一下子击中周曦沐的后脑,将他击倒在地。周曦沐往后颈上一抓,竟抓到了一只草鞋,扯到眼前一看,竟然是一条被炸断的年轻男子健壮的小腿。 周曦沐受不住,将胃里所有东西都尽数呕了出来,他很想站起身来逃跑,可突如其来的晕眩让他脚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他只好用双手撑起身体,努力稳住心神,周曦沐突然意识到自己跟曾涧峡走散了,他心头一紧,大喊道: “曾大哥!曾大哥!你在哪儿?曾涧峡!曾涧峡!” 周曦沐用尽全力嘶喊着曾涧峡的名字。 “我在这儿!”不远处传来一声瓮声瓮气的回应。 周曦沐循声飞奔过去,一不留神被绊倒,爬起来就看到一个竹筐被掀翻,露出糊了一脸烂菜叶的曾涧峡,随即他试图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可是腿一软,眼瞅着又要摔倒,周曦沐赶紧奔过去扶住了他。 “曾大哥,你伤哪儿了?” 曾涧峡摇了摇头: “我没事儿!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周曦沐摇了摇头,不复平日里的嘻嘻哈哈,而是一脸凝重。 “阮姐和莳芳还在家里咱们得赶紧回去!” 就在此时,炸弹再次朝周曦沐砸过来,爆炸那一瞬的巨响让周曦沐几乎失聪,双耳尖锐的耳鸣让周曦沐趴在地上紧闭双眼,捂住双耳,可浓重的血腥味和硫磺味充斥着周曦沐的口鼻,又呛得他猛咳不止。 炸弹一颗接一颗落下,此刻的人间仿佛地府,菜街子宛如阎罗殿。死去的人支离破碎,活着的人或是失去至亲,跪地嚎哭,或是惊恐万状,四散奔逃。拥挤的人群好像无头的苍蝇般互相推搡,撞击。 周曦沐和曾涧峡互相搀扶着,撑着抖动的双腿站起身来。他们眼前的菜街子已然面目全非。 街边的树木上挂满了被炸死尸体的残肢、血肉和衣服碎片,狭窄的街道上被炸出一个个焦黑的大坑,坑四周散落着一些四肢蜷曲、遍身焦糊的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至于他们的身份,早已无从辨认。受伤的百姓无法忍耐钻心的剧痛,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曾大哥,咱们从小西门进城!” 街上尸横遍地,浓烟四起,两人却片刻不敢停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城里跑。 昆明城西南角的城门叫威远门,城楼叫康阜楼,可昆明的老百姓都亲切地称它为小西门。小西门内有一片蒲草田,老百姓都叫它苗圃,是一片长满庄稼的开阔地。在潘家湾遭遇空袭的老百姓一窝蜂地往城门洞里挤,人们咒骂着,喊叫着,哭嚎着,前簇后拥,身不由己。周曦沐跟曾涧峡也被人群裹挟着穿过门洞,他们根本无法选择自己的方向,只能顺着人流向苗圃拥去。 然而飞机紧随而至,苗圃地势空旷,逃难的百姓人头攒动,一览无余,是轰炸绝佳的对象。黑色的炸弹一颗接一颗从高空直直坠下,在地面炸裂开来,惊慌失措的百姓如同待宰的羔羊,转瞬之间便失去了生命,或是身首异处,或是化作焦炭。周曦沐跟曾涧峡不敢朝后看,更不敢朝上看,只管一个劲儿地向前跑,因为人流的裹挟和撞击,他们再一次走散了。 突然一个炸弹在曾涧峡的不远处炸开,轰然一声巨响,强大的气浪将他掀翻在地,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时,一个倮倮族装扮的商贩整个人趴在他的身上,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曾涧峡试图把他推开,可当他跟这人四目相对之时,曾涧峡觉得头晕目眩,强烈的窒息感让他透不过气来,他费尽全身的力气把那人推开,那人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早已没有了气息,却双目圆睁。 曾涧峡避之唯恐不及,赶忙将那尸体推开,挣扎着坐起身来。 曾涧峡举目四望,已看不见“人”,只能看见种种的“死状”。 那扭曲到怪异的四肢,那焦黑的面庞,那不完整的肢体。 很想象,他们刚刚还在嬉笑着、交谈着,真真切切地生活着。 曾涧峡从来没有如此迫切地想要回到阮媛的身边,却被一阵哭声吸引了视线。 一个母亲被炸弹炸死,她只有两三岁的女儿跪坐在母亲身边嚎哭不止,惊慌失措、疲于奔命的百姓从她身边经过,却没有人向那可怜的孩子伸出援手。 曾涧峡咬了咬牙,他的良知不允许他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他终究还是跑了过去,将那小女孩抱在了怀里。可他刚抱着孩子跑了没几步,炸弹就落在了他的眼前,轰然一声巨响后,曾涧峡瞬间昏死过去。 大腿上一阵剧痛将曾涧峡的意识拽了回来,他用手抹去脸上厚厚的尘土,掀开自己的大褂,裤腿整个撕裂开来,大腿被弹片削掉了好大一块肉,鲜血不停流出,那疼痛实在太过强烈,令曾涧峡发出难耐的低吟,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不断滴落下来。 即便如此,曾涧峡一直紧抱着怀中的女孩,没有松手。 当曾涧峡勉强从疼痛中找回一丝神志,他才突然意识到,爆炸之后,怀中的孩子竟一声也没有哭。 曾涧峡用尽全力坐起身来确认孩子的安危,发现一块炸弹的破片深深地扎在孩子的脖颈处,鲜血正汩汩流出,曾涧峡试图用手按住孩子的脖颈止血,可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小小的嘴唇微微地翕张着,小小的手指仍微微抖动,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无神地望着天空,眼角的泪痕仍未干,眼中的光却消失了。 曾涧峡全身都被孩子的鲜血染红,他怎么也想象不到,一个孩童瘦小的身体里竟能流出这么多这么红的血。曾涧峡的心一揪一揪地痛,他伸手将孩子的双眼阖上,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血也跟那孩子的血混作一处,一直在流,一刻也没有停止。 渐渐地,曾涧峡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身上越来越冷,浑身都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意识朦胧之际,他隐约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阮媛的笑脸,这张脸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温柔的盈盈笑意,让他不禁想要伸出手去抚摸,可他试了几次,却怎么也摸不到,几番挣扎,他用尽全力去回应那个叫他的声音,最终耗尽了力气,昏了过去。 第二七五章 他做不到 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八日上午八时五分,九架日本九六式轰炸机经由广西闯入云南。当日机进入师宗、罗平上空时,防空司令部立即于八点四十分发出了空袭警报,九时十四分,飞机由市郊东北侵入市空。日机首次空袭昆明,其目的是炸毁大西门附近的兵工厂,兵工厂位于在中央军官学校的北侧,位置紧挨着造币厂,战略意义至关重要。虽然当时昆明的巫家坝机场仅停有三架战斗机,然而飞行员接到命令后便立即驾机升空迎战,在飞行教官姚杰,杨绍廉的带领下同日机展开激战。学员黎宗芳奋勇击落日机一架,日机上五人死亡,逃跑的一人也最终被抓获,同时,五华山和其他各城楼上的高射炮也向日机开火,日机没想到昆明还有能进行空战的战斗机,故未派战斗机作掩护,仓皇之间只好放弃炸毁兵工厂的任务,转而向潘家湾、苗圃等人流密集之地匆忙投下二十三枚重磅炸弹,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后,日机于九时二十分由西南方向逃窜出境。 周曦沐恢复神智之时,只觉得头痛欲裂,他用力晃了晃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哪还有飞机的影子?天空蓝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可地面上却是焦土满目,火光四起,哀鸿遍野。 周曦沐不停地大声呼叫着曾涧峡的名字,他的声音却淹没在一片哀恸的嚎哭之中。见到身量相似的人,周曦沐便赶紧追上去拍那人的肩膀,每每看到的却是陌生人诧异的眼光,他匆忙道歉一句再飞奔去找下一个。 起初,周曦沐无论怎样也不肯相信曾涧峡已经死了,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在遍地横尸之中搜寻,他逼迫自己去仔细辨认那一张张焦黑血糊的面庞,却又唯恐真的认出曾涧峡的脸。 周曦沐一刻不停地寻找着,可是他的脑海里总会无法控制地浮现白莳芳的脸,他那即将临盆、行动不便的妻子此刻是否安然无恙?万一她……周曦沐用力地拍了拍头,想要驱散那些不吉的猜测和联想。周曦沐强忍着立刻飞奔到白莳芳身边的冲动,他绝不允许自己丢下曾涧峡不管。 我一定要找到曾大哥。 周曦沐一边寻找,一边一刻不停地喃喃自语。他带着这样的决心又找了一阵,却仍旧一无所获。恐惧和疲惫双重夹击,终于让周曦沐跪倒在地。他绝望地大喊着曾涧峡的名字,长时间地高声叫喊让他的嗓音变得喑哑,他也全然不顾。就在周曦沐几近绝望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不远处有人回应他,那声音虽微弱,他却清楚地听到了。周曦沐手脚并用地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爬了过去,可是他爬了一段,那声音却消失了。 周曦沐只好在那附近寻找,险些被一条腿绊倒,他扭头一看,是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怀里抱着一个已经死去的小女孩。那人头上扣着一个提手被炸断了的竹篮,看不清面目,起初周曦沐几次从他身边路过,却因为他怀中抱着孩子,便想当然认为是遇难的父女俩,一直没有掀开那竹篮看看。 周曦沐定睛细看,发现那人的身量和姿态都十分眼熟,虽然长衫上沾满了血,却正是曾涧峡平日里最爱穿的那一件。周曦沐瞬间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扑过去将竹篮丢到一边,曾涧峡那张沾满了烟灰的脸便出现在他眼前。 曾涧峡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他的额角被碎石和弹片划伤,蜿蜒的鲜血已在脸上凝结。 周曦沐怔怔地看着眼前俨然成了一个“血人”的曾涧峡,脑海中浮现出他在讲台上肆意挥洒的样子,他伏案桌前紧皱眉头的样子,他跟同事讨论学术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的样子……唯独此刻的样子是周曦沐从来没有见过的。 周曦沐颤抖着将手指送到曾涧峡的鼻子下方,瞬间感受到了曾涧峡潮热的鼻息,他赶紧趴在曾涧峡的胸口,听到了他砰通砰通的心跳。 周曦沐情感的闸门瞬间打开,眼眶顷刻间涌出了泪水。他将曾涧峡怀中的小女孩轻轻托起,放到一边,接着蹲下身,拽着曾涧峡的胳膊,将他拉到自己的背上,双手托起曾涧峡的身躯,快步向前跑去。 昆明城医院不少,可大多都在城南,最近的是甘公祠街上的市立医院,在城南的城墙根儿上,走过去也要二三里地。周曦沐记得小西门附近就有一个红十字会,走路过去只要几分钟,曾涧峡眼下的伤势十分严重,再不能耽搁了,周曦沐当机立断,背着曾涧峡去了红十字会。 因为一心想给曾涧峡争取时间,周曦沐心无旁骛地径直跑进红十字会的大门,路过梁绪衡和廖灿星时对她们完全视而不见。而在梁绪衡和廖灿星的眼中,此刻的周曦沐也失去了平日的翩然风度,他满身都是泥污和血渍,厚厚的灰尘都盖不住他脸上的急迫和惊惶,汗珠顺着脸膛流淌下来,所经之处在脸上形成一道道白色的“犁沟”。 然而红十字会里已是人满为患、一片混乱,所有的医护已然忙得焦头烂额,周曦沐茫然无措地站在走廊里,无人留意,也无人理睬。曾涧峡的脑袋耷拉着,全无知觉地靠在周曦沐的肩膀上,他的右腿仍在不停地流血,裤腿已经被鲜血浸透,啪嗒啪嗒地滴在地面上,很快便形成小小的一滩。 这时候有一个穿着血淋淋的手术服的中年医生小跑经过,周曦沐一下子挡在他身前。 “医生,我朋友他伤得很重!请你救救他!” 那医生看一眼曾涧峡的伤势,立刻授意护士准备手术施救,看到曾涧峡被推进手术室后,周曦沐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就在他的身体向后倒去的瞬间,却被两双柔软的手接住了。 周曦沐一扭头,对上了廖灿星和梁绪衡担忧的眼神: “周先生,你身上有好多血,哪里受伤了?” 周曦沐摇了摇头,由着廖灿星和梁绪衡将自己扶到了手术室外面的长椅上, 稳了稳心神方才开口: “没事儿,这不是我的血,你们俩怎么在这儿?” 梁绪衡和廖灿星对视一下,有些面露难色,随后梁绪衡便将早上去靛花巷拜访的经过告诉了周曦沐。 “日本飞机一走我们就跑出来给师母找黄包车了,可我们转了一大圈儿,一辆车也没有!” 周曦沐起初得知靛花巷没有被炸微微安心,可随即听闻白莳芳已经“见红”,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周曦沐知道,白莳芳的预产期在十月,如今见红,提前了足足半月不止。 “莳芳她现在怎么样?她还在家里吗?她有没有疼得厉害?” 周曦沐一连串的问题让梁绪衡和廖灿星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廖灿星了解周曦沐焦急的心情,忙安抚道: “先生你放心,曾师母和楚青恬都在周师母身旁守着,周师母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周曦沐知道白莳芳此刻多么需要自己守在她身边给予安慰,可是眼下曾涧峡仍在生死线上徘徊,他不能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将老友弃之不顾。 他做不到。 周曦沐痛苦地伏下身体,将十指插进头发里。 吱嘎一声,手术室的门被推开了,刚刚的中年医生走了出来,紧接着护士推着躺在病床上、依旧处在昏迷中的曾涧峡出了手术室的门。 周曦沐赶紧站起身,追到床前看了一眼,曾涧峡的面色恢复了些许血色,却依旧处在昏迷中。 “医生,他……”恐惧哽住了周曦沐的咽喉。 “病人失血过多,多亏你送来得及时,再晚一点儿,命就保不住了。” 那医生话音刚落,梁绪衡和廖灿星就激动地抱在一起,她们的脸贴在一起,泪水也流在一起。 周曦沐眼中涌出激动地泪水,跟医生连连道谢,那医生却摆了摆手: “我已经尽力了,可他的腿伤得太重了……” 周曦沐正想问个清楚,又一位伤者被推进手术室,那医生也转身准备进去,被周曦沐伸手拦了下来。 “什么意思?医生,他……是不是……以后走不了路了?” “手术已经算很成功了,我想尽办法保住了他的腿,但他的腿术后能好到什么程度,还要看他的恢复情况,今后走路很可能会有一定影响。” “影响?您的意思是……他的腿会瘸吗?” 医生点点头,声音波平如镜,并无波澜: “有这种可能性。”话一说完,医生就转身进了手术室。 三人守在曾涧峡的病床前,曾涧峡的伤处得到了悉心的包扎,劫后余生的他呼吸沉稳绵长。眼看着曾涧峡不仅保住了命,更保住了腿,周曦沐觉得自己的心定了一些,转头对梁绪衡和廖灿星说: “绪衡,小灿星,我想麻烦你们俩帮我一个忙。” 廖灿星抹了一把眼角的泪: “周先生,快别这么说了!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先生就全交给我们吧!” “你们赶紧去靛花巷找你们两位师母,对了,你们千万别跟你曾师母说实话,你们就说,我跟你们曾先生在路上碰见了,那卖乌梅糖的铺子被炸了,我们要去别家找找,晚点一起回来。” 梁绪衡摇摇头: “先生,这种一拆即穿的谎话是骗不了师母的,只会让她们更担心!” 周曦沐双手拄在床前,低头长叹了一口气。 他也知道自己的谎话假得离谱,可眼下阮姐刚刚怀孕,若是她知道曾大哥受了这么重的伤,急坏了身体该怎么办? 周曦沐正在为难之际,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手上。 曾涧峡睁开了双眼,勉强扯了扯嘴角,扯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 “曾大哥,你醒了!”周曦沐喜不自胜,一下子握住了曾涧峡的手。 第二七六章 不能再等了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曾涧峡十分虚弱,但他仍努力弯曲手指,试图回握周曦沐的手。 “曦沐,我已经没事了,这有医生和护士呢!你赶快回家看看吧!” “可你伤得这么重,我要是把你丢在这儿,怎么跟阮姐交代!” 周曦沐话音刚落,梁绪衡抢着说: “周先生,你放心走吧!曾先生这儿有我们俩呢,不会有事的!” 廖灿星也紧跟着说道: “对呀对呀,有我们照顾曾先生呢,先生赶紧回去看看师母吧!” 周曦沐怎么可能不想回家呢? 他的人在病房,可他的心早已经飞向靛花巷的小院儿去了。等在手术室外面的时候,周曦沐的脑海里有无数让他恐惧的念头:空袭来的时候,靛花巷有没有被轰炸?他的莳芳有没有受伤?腹中的宝宝是否还安好?…… 可曾涧峡重伤在身,眼下刚刚转危为安,自己就要离他而去吗? 经过了一番天人交战,周曦沐对妻子的担心和挂念最终战胜了对老友的愧疚,低声道: “那我就先回去看看,确认莳芳平安我马上就回来!” “快别啰嗦了,赶紧走吧!”曾涧峡无奈一笑催促道。 “曾先生交给你们俩了!” 周曦沐的语气诚挚又郑重,梁绪衡和廖灿星用力点了点头。 周曦沐站起身来,走出病房,在房门关上之前,他从门缝中看到老友轻轻抬手,有些无力地对他挥了挥。 周曦沐咬了咬牙,跑着离开了红十字会。 周曦沐强迫自己不去看满眼惨状,满耳哀嚎,一心只想快一点回到他的莳芳身边,一路上他的心被悔恨填满,他恨自己为什么不待在家里?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一天出门?…… 当周曦沐终于回到靛花巷三号,却发现院中悄无声息,小小的耳房房门大敞四开,周曦沐冲进屋中,看到碎瓦散落,满屋狼藉,却空无一人。 最让他感到害怕的,是屋当中那一滩鲜红的血。 周曦沐脚一软,踉跄地倒在屋当中,随即便又发了疯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往门口跑去,抬脚的瞬间,却没留神被门槛绊倒,面朝下狠狠摔在地上,好半天都无法起身。 他的莳芳一定很疼吧? 他的莳芳一定很怕吧? 他的莳芳到底在哪儿啊? 在周曦沐的脑海中跑马灯般地出现了各种各样可怕的想象。 他不敢想,却又忍不住不想,每每驱散一个念头,会有更加令他恐惧的念头袭上心头。 周曦沐坐起身来,双手大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逼着自己振作起来。 既然三人都不在家,肯定是阮媛和楚青恬等不及了,决定自己将白莳芳送往医院。周曦沐想到这里,决定先去医院找人,从近到远,从城内到城外,一间一间医院找起。 周曦沐撑着身体爬了起来,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赶紧伸手扶住了墙,他觉得自己浑身都要散架了,却不敢停留,只管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门外跑去。 自打梁绪衡和廖灿星出了门,楚青恬就在看着自己手上那只小巧的坤表,二十分钟过去了,她们却依然没有回来。 白莳芳的腹部的绞痛逐渐加剧,即便她用力咬紧嘴唇,呻吟声依旧从唇齿间泄露出来,她痛苦的神情猛然唤醒了楚青恬尘封已久的儿时记忆。 楚青恬自幼丧母,而她的母亲就是因为难产而死。因为自幼失去母亲的疼爱,让她小小年纪便过早地品尝到了人世的无常和凄清。楚青恬一直都记得母亲临终前的样子,鬓边汗湿的黑发黏在雪白的脸上,记得母亲最后望向她的神情,满是泪痕的脸上露出虚弱、绝望又带有一丝留恋的笑容,记得母亲握着她的手无力地垂落,接着渐渐变得冰冷。 一瞬间,楚青恬觉得记忆中多年前母亲的脸跟眼前白莳芳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不能再等了。 楚青恬从桌子下面爬了出来,用力将桌子搬开,对白莳芳和阮媛说道: “阮姐姐,现在必须赶紧送你去医院,我出去想想办法!你们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楚青恬跑到院子里翻找了一番却什么也没找到,她又跑到大街上四处搜寻,仍旧一无所获,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她突然看到街边有一架木制的独轮推车歪倒在地,推车里的甜酒罐子悉数打翻,甜酒洒了一地,卖甜酒的小贩早已不知去向。 楚青恬没有犹豫,跑过去扶起推车,推着就往靛花巷跑。 进了院门,楚青恬将推车放在耳房门口,冲进屋去。 白莳芳看到进屋的楚青恬,惨白的双唇微微弯起,还未来得及说话,头一歪,晕倒在阮媛的怀里,失去了知觉。 楚青恬抓起一床被子铺到小推车上,又回屋试图将白莳芳背起来,奈何白莳芳腹部太大,她担心压到孩子,有些不知所措。 阮媛见状,毫不犹豫地跑到白莳芳脚边蹲下,双臂勾在白莳芳的膝盖下方。 “青恬,咱们俩一起抬!” 楚青恬点点头,双手穿过白莳芳的腋下,两人合力,一鼓作气将白莳芳抬到推车上。 推车很小,而且十分陈旧,车轮后有两根长长的把手,只能一人推,旁人不好帮忙。推车的长度大概只有一米半,阮媛只能小心地将白莳芳的膝盖屈起。 楚青恬深吸一口气,双手放在推车的木把上,用力一推,木头车轮嘎吱作响,手上沉甸甸的分量让楚青恬心头一惊。 “能推得动吗?是不是特别沉?” 楚青恬用力朝阮媛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 “不沉,我推得动!阮姐姐,咱们去市立医院吧,这个医院最近!” 楚青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地向前推去,她纤细的双臂从未经受如此严峻的考验,一直在微微颤抖。推了一小段,楚青恬的双手便蹭破了一层油皮,火辣辣地疼。 楚青恬就这样推着白莳芳,一路向南,从翠湖东路走到翠湖南路,当走到福照街的时候,她终于支持不住,只好将推车放下,稍微缓解一下双手的疼痛。 此时一双手轻柔地放在了楚青恬的手上。 第二七七章 一声啼哭 阮媛朝楚青恬点了点头,柔声说道: “我来推一会儿,你歇歇吧。” 阮媛身材比楚青恬还要纤弱,楚青恬不肯,奈何她一再坚持,楚青恬只好让她推车,自己则跟在一旁,小心地扶住车上的白莳芳。 阮媛身体本就羸弱,加之她已有身孕,她自知推车完全是在逞能,可正是因为她自己即将成为母亲,更加不忍心白莳芳腹中的孩子胎死腹中。可她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没走几步就不堪负荷,赶紧将车放下,身子一歪,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阮姐姐,你怎么吐血了!都怪我!我不该让你推车的!” 阮媛赶紧用衣袖将嘴角的血抹去,装作满不在乎地笑着说: “没事儿,老毛病了,就是好久没使这么大劲儿了,有些受不住。青恬,你先推会儿,让我缓口气再来替你!” 楚青恬赶紧接过木把推了起来,沿着福照街继续向南走。她在心里打定主意,接下来的路一定要自己扛下来,绝对不能再让阮姐姐受累了。 沿途建筑物大多完好无损,可街上仍旧空荡荡的,少有行人。 楚青恬感觉自己跟外界隔绝了,好像有人捂住了她的耳朵,她只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喘气声。她好似涸泽之鱼一般长大嘴巴,却依旧觉得胸口憋闷,喘不上气,一阵阵强烈地晕眩感袭击着楚青恬,她狠狠咬住嘴唇,试图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当年我没有能力救下母亲的生命,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要做到! 楚青恬舔去唇上的甜腥,在心中默默给自己鼓劲。 走到甘公祠街,市立医院的大门便近在眼前了。 阮媛快步冲进医院,没过一会儿,几名护士便小跑着出来,用担架将白莳芳抬进了手术室。 两人刚刚坐在手术室走廊的长椅上,阮媛突然躬起身子猛咳不已,一阵咳嗽过后,阮媛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楚青恬凑近了坐在她身边,伸手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阮媛闭上双眼,没过一会儿,她的呼吸变得轻柔又绵长。 楚青恬刚刚松了一口气,突然腹部一阵剧烈的绞痛让阮媛瞬间惊醒,她深深俯下身子,双手紧紧抚在肚子上。 “阮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快,快叫……医生,我……我的孩子……” 楚青恬愣了一下,随即立马领会了阮媛的意思。 “阮姐姐,你有身孕了吗?” 阮媛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只不迭点头。 楚青恬立马冲到妇产科的诊室里,对着医生大喊: “医生,有孕妇肚子疼得厉害,您快给看看哪!” 楚青恬看着护士将阮媛抬走,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直到手术室的门将她阻隔在外。 楚青恬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突然感到嘴上一阵刺痛,原来她早已将嘴唇咬破,伸手一摸,指尖一抹血红。楚青恬看着自己的指尖,这才意识到,她的手一直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动。 楚青恬突然觉得喘不上气来,她很想到外边透透气,可又担心医生出来的时候自己不在,只好打开走廊的窗子,将头探出窗外,让自己好过一点。 就在此时,一阵悠长的汽笛声响起,不复曾经的急促和尖锐,而是平缓地拉着长音,这便是“解除警报”,宣告着空袭的结束。 楚青恬下意识看了一眼手表,指针指向十点三十分。 “楚青恬!” 楚青恬猛一回头,满身尘土和血渍的周曦沐正站在她的跟前。 突逢一连串的意外,楚青恬被迫扮演起保护他人的角色,她必须压抑心中的恐慌,可当危机过去,看到周曦沐的时候,楚青恬嘴一瘪,一下子红了眼眶。 因为害羞,楚青恬赶紧抹去泪水,迎上前去。 “周先生!周师母和曾……曾师母她们现在都在抢救……” “曾……阮媛?……她怎么了?” “曾师母她肚子疼……她怀孕了,对不起……我……我之前不知道,我……我还让她跟我一起推车……” 楚青恬泪眼婆娑地给周曦沐讲了白莳芳和阮媛在空袭之后的遭遇。 周曦沐听完,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楚青恬的肩膀。 “真是难为你了,你是我们家的恩人。” “先生快别这么说了,我什么也没做!”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哐当一声,手术室的门被推开,阮媛先被推了出来,推床的护士对上了周曦沐殷切的目光,波澜不惊地说道: “胎儿保住了,但孕妇身体很虚弱,出院后需要好好静养。” 周曦沐望向病床上昏睡的阮媛,她紧闭着双眼,紧皱着眉头,似乎在跟可怕的梦境缠斗。 周曦沐刚刚提到嗓子眼儿的一口气泄了一半,他脱力地坐在长椅上,双手十指紧扣,双肘架在腿上,双手撑在脸前,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手术室的门口。 周曦沐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他的双手满是冷汗,他试图在裤子上擦干,可没过一会儿,冷汗又再次沁出来。 突然一个护士急匆匆地从病房里跑出来,周曦沐赶忙起身,拦住她的去路。 “护士,我妻子怎么样了?” “产妇胎位不正,医生现在还在想办法。” 匆匆说完,护士快步走远。 周曦沐把手放在胸前,他可以清楚地摸到自己的心跳,剧烈到仿佛下一秒就要跃出胸腔,他不停地咽唾沫,可仍旧口干得要命。 周曦沐的全部感官都用来注意手术室门内的动静,有人在他身后喊他的名字,他仍旧一动不动。 “周先生!青恬姐!我可找到你们了!” 楚青恬跑过去一把抱住廖灿星,关切地上下打量她。 “小灿星,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廖灿星摇了摇头。 “莳芳姐怎么样了?” “还在抢救。小灿星,你知道吗?阮姐姐也有身孕了!” “什么?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我真是太粗心了,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我还让她帮我推车!” “没事儿,青恬姐,阮姐姐一定会平安生下小宝宝的!” 楚青恬温柔地摸了摸廖灿星的头,廖灿星低声将在红十字会遇到周曦沐和曾涧峡的经历跟楚青恬讲了讲。得知曾涧峡也受伤了,楚青恬颇感意外,廖灿星告诉她曾涧峡已经被妥善救治,她方才微微放下心来。 “小灿星,曾大哥现在怎么样了?”周曦沐关切地问道。 “他好多了,就是腿伤有些严重。他很担心周师母和曾师母,特意让我过来看看你们,晚点儿我好过去传信儿。” “哇……”一声清脆高亢的啼哭从病房里传出来。 第二七八章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 周曦沐满眼的难以置信,他转头看了看身边的楚青恬和廖灿星。 “你们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两个女孩被喜悦和激动的情绪所感染,一边用力点着头,一边哽咽着说: “听到了!听到了!” 没过多久,一个护士抱出一个红彤彤的小娃娃,一只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整个脸皱皱巴巴的,紧闭着双眼,脸上还有些许泪痕。 周曦沐凑过去看了又看,想伸手摸摸孩子,却又缩了回来,唯恐碰坏了一般,接着护士的话打断了父子俩的初次会面: “男孩,二点四公斤,宝宝很健康,但因为是早产,新生儿体重偏轻,一定要注意营养。” “我太太现在怎么样了,她醒了吗?” “产妇失血休克,幸亏送来得及时,输血后产妇很快恢复了意识。要是再晚一点,不但孩子保不住,大人都有危险。” 周曦沐呼吸一窒,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我太太……她现在……还好吗?” “放心吧,手术很顺利,产妇出院后要注意休息,不要受凉。” 周曦沐一边点头,一边不迭地说着感谢。 护士将襁褓往前一递,周曦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愣着干嘛?接着啊!” 身后熟悉的声音传来,周曦沐转过头,发现阮媛倚在门边,看着自己,眼带笑意。 “阮姐,你醒了?!” “你闹出这么大动静,睡得再死也该醒了呀!” 周曦沐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接过自己的儿子,之后便一动也不敢动了。 他的身体呈现出十分僵硬的姿态,看来又笨拙又好笑,廖灿星和楚青恬都忍不住掩嘴偷着乐,阮媛一边笑一边拭去眼角的泪水。 之后的时间里,周曦沐抱着自己怀中的宝贝爱不释手,却时不时望一眼手术室的大门。 又等了一阵,门终于打开了,白莳芳被推了出来,一同出来的还有操刀的医生。 周曦沐将襁褓往阮媛怀里一塞,扑过去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因为过于激动,声音都哽咽了。 “莳芳,辛苦你了。” 周曦沐的一句话就让白莳芳眼泪汪汪,他赶紧伸手为妻子拭泪。 白莳芳笑着摇了摇头,随即期待地问道: “你看到他了吗?他长得好不好看?” “不好看,皱巴巴,红彤彤的。不过男孩随你,长大了一定好看。” 白莳芳嗔怪地看了周曦沐一眼,周曦沐这才留意到身旁的医生,赶紧向他道谢,那医生却说: “你要谢的人是你太太。那么严重的失血性休克,我都以为她要醒不过来了,谁能想到她竟然醒了,还拼尽全力把孩子生了下来。” 医生的话让周曦沐十分难过,可他顾不得感伤,医生离开后,他赶紧跟护士一起将虚弱的白莳芳推进病房。 周曦沐小心翼翼地将妻子抱到病床上,之后就守在她身边,再也没有离开。 雪白的床单,苍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嘴唇。 此刻的白莳芳憔悴不堪,然而在周曦沐的眼中,她周身都散发着圣母的光辉,甚至有一丝神性。 周曦沐心里五味杂陈,对妻子充满了内疚、钦佩和感激。 “对不起,空袭的时候我没在你身边,让你一个人受了这么多罪,我这个当丈夫的,真是太不合格了……” 白莳芳笑着摇了摇头,她不想跟周曦沐讲自己在手术台上九死一生的凶险,只轻轻说道: “让我好好看看孩子。” 阮媛赶紧凑上前去,将宝宝抱到白莳芳的跟前,还细心地将他脸周围的被子向里掖了掖,露出了红扑扑的小脸蛋儿。 白莳芳伸手在儿子的脸颊上轻轻刮了刮,没想到他竟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妈妈的食指,白莳芳轻轻摇晃了几下,他依然没有松开。 阮媛感叹道: “你们看,这小家伙儿多有劲儿啊!老曾要是在这儿就好了。好了,既然你们母子平安,一家人团聚了,我也得赶紧回家了,老曾找不到我该担心了。” 周曦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他跟廖灿星对视了一眼,两人都面露难色,不知如何启齿。 阮媛立马留意到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是老曾他……出了什么事儿吗?” “阮姐,你别着急……你听我说……” “曦沐,别支支吾吾的,快说,老曾到底怎么了?” “曾大哥的腿被炸弹炸伤了。” 阮媛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楚青恬忙上前扶住。 “伤得重吗?” “伤口是有些深,不过——” “他现在在哪儿?” “在红十字会,阮姐你别急,医生说手术很成功,我……我现在就带你去看他!” “不用,莳芳现在离不开人,我自己去就行了。” 阮媛快步出了病房,周曦沐赶紧追了出去。 “阮姐,曾大哥这回受伤都怪我,我在路上正巧碰到他,就拉着他一起去潘家湾逛菜街子,要不是——” 阮媛突然站住了,转身在周曦沐胸前推了一把,绽出一个嗔怪的笑容,眼中却隐隐有泪光。 “哎呀,你周曦沐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别什么错儿都往自己身上揽,老曾受伤跟你有什么关系?要怪也要怪日本人啊!再说了,你不是说手术很成功嘛!那我还担心什么?别耽误功夫了,莳芳刚生了大胖小子,我得赶快给老曾报喜去啊!” 楚青恬跟廖灿星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廖灿星走到阮媛身边,跟楚青恬一左一右,挽起阮媛的手臂。 “周先生,阮姐姐有我跟小灿星陪着,你安心照顾莳芳姐就好。” “对呀,我们俩带阮姐姐去,你就放心吧!” “你看看,我有她们俩陪着,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青恬,小灿星,我就把曾师母托付给你们了!阮姐,明天我把莳芳接回家就去看曾大哥!” 阮媛点了点头,跟楚青恬和廖灿星一起离开了。 周曦沐站在病房门口,一直目送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转角才进病房。 白莳芳默默凝视着自己的宝贝,眼中满是沉醉的爱意,那不识人间险恶的小人儿已经松开对她手指的“禁锢”,正乐此不疲地吮吸着自己的手指。 看到周曦沐进来,白莳芳关切问道: “曾大哥的腿……没事吧?” 周曦沐叹了一口气: “腿是保住了,但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医生也很难讲。他的腿伤得太重了,不截肢已经是万幸了。” 周曦沐屈起长腿,跪在床边,轻轻吻了妻子的额头,接着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白莳芳伸手摩挲着丈夫的脸,周曦沐抬起头,双手握住妻子的手,泪水不断倾泻而出,过了好一会儿,瓮声瓮气地说: “老天爷对我周曦沐真是厚待了。” “老天爷对我也很厚待,他让你完好无损地回到我面前,让我平安把孩子生下来。” “莳芳,你知道吗?今天是楚青恬和阮姐推着独轮车把你送到医院的。” 白莳芳立马慌了神: “这可怎么好?阮姐姐本就身子弱,还怀着身孕……她怎么受得住?!”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你和阮姐都在医院抢救,楚青恬跟我讲了阮姐推车送你到医院的事儿,她根本不知道阮姐怀孕,又担心又后悔。幸好阮姐并无大碍,孩子也保住了。我已经害曾大哥受伤了,要是阮姐再……那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因为有阮姐,我和这个小家伙才能活下来,阮姐姐是咱们的恩人呀!还有你那三个学生,今天空袭的时候多亏有她们照顾,她们也是咱们的恩人!” “是啊,咱们要好好谢谢她们才是啊!” “这份恩情咱们这辈子都还不完啊……” 周曦沐突然想到什么,默默出神了一会儿,突然两手一拍。 “莳芳,我给儿子取了个好名字。” “是吗?叫什么?” “小时候家里有一本宋代苏洵所著文集的残本,我就囫囵吞枣地看,里面的话大抵都忘了,只有一句话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白莳芳一下子便明白了周曦沐的心思: “让我猜猜,所以你是想给他取名叫‘治心’吗?” “莳芳,你跟我真是心有灵犀啊!就叫‘周治心’,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白莳芳点了点头。 “我再猜猜,因为咱们今天从空袭中死里逃生,你才有感而发,想到这个名字,我说得对吗?” “莳芳,你是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人世多艰,我起先也想给他取一个安适的名字,取名嘛,无非福禄寿喜,讨个吉利罢了。可经历了今天的一切,我才深深意识到,覆巢之下无完卵,国不安,民便不能定。如今日寇来犯,咱们所有中国人的人生轨迹就此改变了。试想一下,若是没有战争,便不会有西南联大,我们也不会千里迢迢来到昆明,此刻的我们应该还在清华园里安闲度日吧?虽然我周曦沐只是一介书生,但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够时刻铭记今日国之苦难,胸怀更博大的气魄和更高远的志向。” 白莳芳摸了摸儿子的小脸蛋: “儿子?你听到了吗?爸爸给你取好名字了,叫周治心,你爸爸是想让你成为一员大将,上阵杀敌呢!” 睡梦中小治心仿佛听懂了一般,手舞足蹈起来,嘴里发出奶声奶气的咿呀声。 “你看,他喜欢这个名字!” 周曦沐兴奋地看向妻子,白莳芳双眼半睁,已然睡意朦胧,周曦沐轻轻拍着妻子,在她耳边低喃: “睡吧,我就在这儿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白莳芳点了点头,很快便陷入深沉的安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