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剑江湖》 第1章 伏虎风云擂(1) 自古南闽一带,练武修道之气盛行,当地武林江湖由霄山派、蛟龙派、福地堂和伏虎派四分天下,其他小门小户自然是无从插手。四大门派最初确有实料,在不断的江湖打擂中打响名堂。而举办打擂表演,无非是为打响名堂,以期得到青睐,领受一份月俸。 可是后来,当地四大门派垄断之势已成,为避仇怨,四派秘会后达成默契,打擂之前先商议,内定胜负,像极了近十年连绵不断的各种综艺选秀节目。 这种假打擂,蔚然成风。反正一般看客都是凑热闹而已,哪里懂其中门道?而懂其中门道的武者,碍于规矩,也不能说破。 盛夏时节,南闽之地,台海之滨,在高六尺长宽一丈擂台旁,从大海出来的东南风吹得一列五色旌旗猎猎飘扬,像有了生命般。 “那臭小子到哪里去了?”一中年人长着花白胡子的嘴巴带着一阵浓浓的酒气,发出兽嚎般暴喝,硕大手掌瞬间把小酒瓶狠狠砸在木质交椅上,此人正是伏虎派掌门邢兆。 而弟子们此刻被这暴喝镇得脸色发青不敢回答问题。 此时擂台上正在举行“打擂较艺”,只见一对身影翻飞比斗在擂台,擂台东南北三面挤满了眉飞色舞、热烈呐喊助威的观众。擂台西面另有一排遮荫贵宾席,在座的都是看得兴奋的官商乡绅。 此刻台上的两人,都是当地有名门派的徒弟:一个是蛟龙派的李敖;另一个是伏虎派掌门的独子邢越。 李敖此刻正在使用翻江拳,矫健如蛟龙,看客们则看得兴奋,不住叫好。 邢越则立定马步,双臂在身前回转,架着对方的出拳,防守严密。 伏虎派掌门邢兆挥手的眼睛红丝满布满是醉意,白酒从嘴角溢出流到下巴。 此刻擂台上的二人你来我去、招式变换,邢越左手一招伏虎擒拿,抓住李敖的手腕一扯,同时右手发出一记擂虎拳,打在对手腰侧!邢越脚下也没闲着,一记地堂腿将李敖摔往擂台边。李敖来刚好滚出了台外,就此落败。 台下的看客们见二人胜负一分,鼓掌欢呼。 邢越笑着拱拳致谢,这时李敖也站起了身子,跟邢越点头致意,这点在武术小白看来甚是奇怪。 “好呀!”伏虎派同门振臂欢呼,因为他们知道,这将是本派这次打擂唯一的胜场。 而对于比武结果,邢兆丝毫不在意,他正沉迷于酒盅,没有显露半丝喜悦。 “呸,该赢得漂亮一点……”邢兆喃喃说:“为什么不下手重一些?” 而蛟龙派众人并没很失望,只是以示安慰。蛟龙派掌门莐彬望着邢兆,两位掌门对视一眼,略一点头,并无敌意。 这次打擂的还有另外两个门派:霄山派和福地堂,也都礼貌鼓掌。 这打擂的传统已有三十多年,参加打擂的四派互有胜负。但伏虎派今年有点弱,集合的本馆弟子不过十个人,而其他三派各有几十号弟子。 邢越下台后走到当地的乡绅商贾中打招呼,席间的富商赶紧把早已准备的红包往递给他。 “还有多久才轮到那臭小子?”而那家伙现在那连影儿都没有,邢兆脸上的愤怒更盛。 “还有四场……”他身旁的大弟子虢义说:“嵇师叔已经找他去了,大概又睡过了头……” “你们还呆在这儿?”邢兆暴瞪着,气得颤动:“伏虎派的面子难道都要被那小子丢尽吗?还不快去找?” 虢义诚惶诚恐的带着三个师弟奔出去了。 在盛怒的一刻,邢兆似乎恢复了“伏虎”的气势,然而另一口酒喝下去,气势顿消。 “就算敲断腿……”邢兆咬牙切齿道:“今天他必须上擂台……” 第2章 伏虎风云擂(2) 十五年前,在南闽猎屿的石滩上,伏虎派掌门邢兆被浪涛声包围着,浑身赤着坐在石头上,露出满足又疲惫的表情,结实的胸膛急促起伏着。 在另一块巨石上,一位曲线姣好的渔家女坦露于夕照下,乱发被汗水湿透,嘴唇贪婪地吞吐气息,那背项上,豆大的汗珠在闪耀。而双腿垂在石边,仍在颤抖。 此刻的邢兆没有再看她一眼,调整呼吸后,他掂出二十文铜钱放在巨石上。 渔家女拨开乱发,那张脸又粗又黑,眼角纹也早现。因为平日辛苦,她的身段得以锻炼的线条弯曲起伏,散发着原始的魅力。 她抓起铜钱,然后穿起衣服,将钱小心地放进肚兜里。 渔家女凝视着邢兆那一块块贲起的肌肉,肌理的分布蕴藏着柔韧弹力,似乎是因为某种目的而锻炼出来的…… “你来猎屿干什么?”渔家女问。“这里什么都没有。” 邢兆没有回答,用危险的眼神盯着她的眼睛。 渔家女自知没趣,耸耸肩。 她怎会知道,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是南闽之地颇有名气的伏虎派掌门。 邢兆此来是寻找并了结一个人,那人多年前奸嫂杀兄后逃亡。五天前邢兆听人说看见这个仇人隐居在猎屿,他立马就带着刀乘船过来。他找到了那个人,可是并非真正的仇家,只是样貌相近而已。 错失的空虚感,加上积累的杀意,邢兆渴望通过女人来排解,最终把他带来这片一无所有的猎屿石滩。 穿好衣衫的渔家女,看看落日说:“天色不早,开始涨潮了。” 邢兆用手指按唇,示意她闭嘴。 他全神倾听,然后朝内陆走去。脚步很慢,好像要捕捉某种细微的声音。 渔家女好奇又充满疑问却不敢问,连她也听见了异声。 这时邢兆早就在岩石间奔跑。 当渔家女终于赶到时,只见邢兆站在石洞前,手抱着一个初生婴儿,皱成一团的脸黏着细胎毛,眼目未开,正在大哭。 渔家女心中一阵酸楚,婴儿怎会如此遗弃在无人海边。 “是个男婴。”邢兆说。 此刻邢兆心头涌上奇妙的感觉。 本是为杀人而来,却成了救人。 “幸好你……”渔家女泪母目:“再晚几个小时,他肯定会被淹死。” 邢兆马上决定把这个孩子带回南闽伏虎派。 邢兆轻抚婴孩,直至睡着。他眺望汹涌的大海,血脉激荡。 邢兆从来不信命,正如此刻,一切都只是他的决定,他再次凝视婴儿的脸。 所谓命运,不过是无法预兆的事实,邢兆就要去改变这个婴儿的命运。 而邢兆并不知道,同时在小岛的另一边,某个女人正步向死亡。这女人刚刚成为邢猎的生母一个多小时,而此刻,她正死在丈夫手里。 邢猎的生父此刻已陷入疯狂,他手臂和脸上被抓出一道道血痕,他继续掐着她的颈项,将她压进海水里。他喃喃道:“你把孽种藏在哪里了?” 最后,邢猎的生母彻底陷入了冥界的黑暗中。这时男人才清醒过来,他痛悔与恐惧的把妻子从水中抱起来,然后重新放回水里,推向大海深处,他自己也迎着黑暗与妻子一起被浪潮吞噬,直至沉入水中那一刻,邢猎的生母的生魂浮出水面,狠狠地瞪着那个男人。 婴儿被抱回伏虎派后,伏虎派掌门给他取名邢猎,以此为婴儿的生命起始地标注。 在邢猎两岁那年的某一天,在伏虎派的练功场里,小邢猎独自捡起了一柄成年人使用的木刀,邢兆和嵇应正好望见二岁孩子竟然很自然地把刀举到了最能用力的位置。 那时小师叔候嵇应亲眼看见邢兆的脸色巨变。 往后数年,邢猎越来越坐不定。凡是要求体力与协调的游戏,他统统学会了。 嵇应知道,当时邢兆已经决定让邢猎远离武术。 伏虎派上下都知晓掌门邢兆的私心,邢兆怎能让亲儿子给一个养子超越? 邢兆这种私心令伏虎派人材凋零逐渐,众多同门愤愤不而别,而嵇应这个师叔为了保护邢猎留了下来。 可邢猎毕竟也是儿子,在邢猎十一岁那年前,邢兆才勉为其难地把他丢给不成材的嵇师弟看管。 而私心甚重的邢兆太低估了嵇应和邢猎。 嵇应在上一代弟子中被公认为是最差,身瘦骨弱常受伤,他能留在伏虎派,确实是个不小的奇迹。 因无天份和体格,嵇应更重视锻炼眼睛和脑袋:张大眼睛观察,然后拼命思考,在思考的过程中又找到新知。虽然没有成为高手,可是当像他遇上邢猎,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产生了不可想象的化学作用。 “别模仿,要张开眼,打开心,去学值得学的东西,再变成自己的东西。”嵇应第一天教时这样说。 所谓因材施教,这种方法发挥了邢猎最大的潜力,短短四年,连嵇应也吃惊邢猎的变化。 嵇应永远无法忘记,上代伏虎派掌门有次在病榻上竟然对他说: “也许伏虎派的兴衰,有一天是掌握在你手上……”之后许多年看见现在的邢猎,他开始明白了。 第3章 伏虎风云擂(3) 在擂台比武的前一晚,雨声淅沥,瘦小的邢猎蜷缩在岩洞,紧抱木刀,他依旧出神地眺视,凝视漆黑的夜空。 邢猎知道,在海对面,就是邢兆发现他的地方。 邢猎的亲生父母成谜,没人知道他为何被抛弃。 “邢猎!快滚出来!” 邢兆雄浑的怒喝,穿透雨声,传进了洞里。 邢猎探头出去正好望见闪电下右手提杖左手拿酒的邢兆的壮硕身影。 邢兆举壶边喝酒边暴怒:“快滚出来!” 邢猎当然知道原因:傍晚练武时,邢猎因练习定招对拆时用木刀打伤了师兄邢越的一根食指。邢越在同门跟前丢脸,而且他还是将来的掌门人选。 邢兆在滂沱夜雨里难以视物,遍寻不获,心情更劣,仰天猛嚎。 邢猎却在这时爬出来了。 邢兆到了跟前二话不说,把藤杖挥向邢猎的左肩。 邢猎手握木刀侧挡藤杖,把这一击挡了下来,但在强烈的冲击之下,几乎从岩石上滚跌下去。 邢兆愤怒中一把捏着义子的喉颈把他揪起到半空。 被扼得窒息、脑袋快要爆开的邢猎那已经充血的眼睛,没有憎恨,有一股期待,不做挣扎的无惧地直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哪怕快失去意识,邢猎依然凝视邢兆。 他蓦然感受到一股异样,他的手掌不自觉松开,此刻,邢猎无法控制地跌倒在岩石上。 “猎!你在吗?”嵇应喊着。 嵇应正行走在一片几十万年前火山喷发形成熔浆岩上,汹涌浪涛拍打在海边的高耸奇岩之上,浪花溅湿了全身。 他边喊边在嶙岩间跳行,腰间的雁翎刀晃来荡去。 “邢猎,你在不在?再不出来就糟啦!”嵇应眼观四路,人眼神则显得忧心忡忡。 终于,在岩石顶上,嵇应发现一柄刀柄处染着没全干掉的血迹的粗糙木刀。 嵇应俯身捡刀,顺势蹲下察看,果然在凹洞里发现了师侄邢猎。 邢猎赤着上身,侧着蜷腿沉睡,像婴儿一样。一阵阵的海浪声仿佛是使他睡的香甜的安眠曲。 此刻嵇应用木刀碰碰邢猎。 “快起来!” 邢猎眯着看着小师叔,完全没有理会去。 “起来!”嵇应更加劲地喊。“看,如此没有警戒心,如果敌人来了,你早就完了!” 邢猎不得不爬出凹洞,仰头望日。炙热的阳光烤在年仅十五的身体上,紧致的皮肤得像青铜一样发亮,浑身是练武受伤的新伤旧疤,而胸肌已锻炼得肌理清晰。 邢猎抓抓乱发,这才清醒过来。 “你也找个新地方啊。”嵇应顺势把上衣塞给师侄。 “我没躲啊。”邢猎道。“原本只是想小憩,没想到睡过了头。” “我还以为你不打呢。”嵇应道。 “我午夜时分就上来了。”邢猎把已经磨破皮肤的右手伸给师叔看。“从午夜到日出,我接连挥了一万刀。” 嵇应看见木刀就已经知道邢猎又干了傻事,他叹息着拿出一片白布长条给邢猎的手掌包扎。 此刻嵇应心里很高兴,这孩子至少不是没有逃避。 “晚了吗?”邢猎问道。 “还赶得及。”嵇应说:“现在回去还赶得上。” 邢猎皱眉道,“我师父真是个笨蛋。” 嵇应把邢猎的手包好,说:“在不着急就真的来不及打擂了。” “不行啊,我还没有暖过来呢。”邢猎朝师叔笑了笑。 嵇应怎不知他的脾气?这种笑容意味着邢猎在打鬼主意。 果然,邢猎的右拳朝嵇应的面门直击过来! 嵇应没有硬接,而是攻守合一,身体斜闪,同时挥木刀撩向邢猎的前臂。 邢猎只是变招空手锁白刃,擒向嵇应的手腕。 你来我往地交手,两人边打边笑。虽然没贯足劲力,但攻守都不慢。在大半年前,邢猎已经超越了师叔。嵇应尽量使用奇招,以考验邢猎的反应。 玩了这一轮后,邢猎的脸泛着红润,但谁都看得出来,这少年将成长为成豪迈汉子。 最高兴的人,当然莫过于嵇应。邢猎确实不凡,但是就算天才,没有最适合的老师,也会被埋没。 “师叔,走吧。”邢猎笑道,“该我出场了。” 嵇应问:“感觉如何?” 邢猎拿过木刀,远眺猎屿。 嵇应道:“这次别乱来,否则你会被赶走。” 今天将是邢猎首次代表登上擂台,但却注定必败。 邢猎无言,突然跃下岩石,一个人沿疾奔向擂台方向。 第4章 伏虎风云擂(4) 霄山派的石武已上了擂台,这是一场兵器战,石武穿戴皮甲,提着木刀,舞着刀花。 霄山派掌门石龙朝邢兆瞪过去责备的眼神,他可不想搞砸了。 邢兆瞥见了也只装作没看见。 擂台边高挂的生死状上,伏虎派邢猎还没有画押。 这次打擂就内定伏虎派一胜三负,邢越拿了唯一的胜利,那么预示着邢猎必须落败。 石武自然早知初次出场的对手比自己小十岁,竟迟迟不出现,他更决心不用留手。 邢兆破例让邢猎打擂约定的败仗,就是要考验邢猎的忠心。反正邢猎比邢越小八岁,不可能追得上。而此刻邢兆已决定永远放弃邢猎。 “不等了。”邢兆看着弟子琯伟正好在。“你上。” 琯伟自知师命难违,点头同意。正在这时,擂台周围的人群一阵骚动。 邢猎赤身赤脚,上衣搭肩,一手拿刀,飞奔穿过入口,直闯进来。 邢兆此刻更加愤怒:像个野人,成何体统? 邢猎向擂台直奔过去。 看客一边让开通路,一边朝他鼓掌。 邢猎双足跃起双手一攀就跳上了擂台。 擂台上的石武狠狠瞪着邢猎,看见邢猎如此狂妄,更是咬牙切齿。 “荆少侠!”公证人李掌柜在人丛间叫道,伸手举起毛笔,“还没签生死状呢!” 邢猎俯身解毛笔,手臂一挥将毛笔摔向生死状。 看到邢猎这一举动,邢兆一看便知,这绳镖投!他怎会? “我已签。”邢猎说。这一手掷笔画押潇洒极了,人们又是欢呼。 石武走近低声说:“你这装模作样,待会儿可就很难看了。” 邢猎不置可否。 石武心想:等着瞧。 石武说:“快去穿护甲。” 邢猎笑道:“我不用穿,我今天不是为了被人打。” 四大门派众人全都听见了邢猎的话。 石武愕然,这家伙要真打吗? 霄山派掌门石龙暴怒,向石武使个眼色色,不用留手! 嵇应很焦急,用表情猛劝,别乱来!别给赶出伏虎派。 邢猎径自就走到擂台上的开始线上。 石武眼见假打变真打,不由紧张的心怦怦乱跳,只好站到开始线。 李掌柜举手示意,打擂开始。 邢猎率先举刀抢砍石武! 邢兆一惊:邢猎奔跃出刀,协调极佳,刀法沉实,甚具火候,这时伏虎刀法的精髓! 这是只学了四年的表现吗? 只有嵇应并不惊讶:过去半年,邢猎不同凡响,他日必光耀门楣,要是不多给经验就太可惜了。可是现在这个小子竟然来真的! 那伏虎刀去势之强令石武举刀相迎,将之反弹开去,然后变招直刺面门! 石武已在真打实斗,邢猎兴奋得侧头闪刀,同时借力反方向回转,旋身反手横斩第二刀! 石武本身不弱,这反手刀也给格住了。他比对手大得多,劲力自然亦胜,石武乘隙将刀横砍对手腰侧,邢猎却吐气退步缩身,让刀尖差差掠过。 石武趁势连施削皮三刀,可邢猎步法斜走一一闪过。 每一刀邢猎都看得极准,所以才用极小幅度闪过。 每闪开几刀,邢猎才还以一刀。石武每次想凭力量打飞邢猎的木刀,但对手总能贯劲承受。石武又焦急地连环进击,但仍被迅捷的邢猎躲过。 这般全力拼搏,对于四周的群众来说乃是首次目睹,不再呐喊,只听见二人木刀交击的声音。 假如在平日,邢猎的武功修为与经验低于石武。但他事前没练,甚至还喝了酒,又突遇假打变真打,仓卒应战,大大影响体能。数十招后,石武渐渐魂不从人、力不从心。 邢猎一瞥便知消耗战术奏效了。 嵇应知道邢猎的战术,也露出相似的笑容。 石龙亦察觉情况不妙,高叫一声:“别焦急!” 可是太迟。 邢猎一记垂开山劈,从上往下直砍往石武的脑门。 邢猎刚一出刀便知道石武的后招,又是气贯丹田横扫。 果然,石武的后招不差分毫,因体力损耗,后招的威势都已减弱。 只见这时,邢猎胸、肩、臂肌肉刹那收紧,握刀全力迎受横扫! 猛烈击打之下停顿住了石武的木刀。 邢猎把握这短促停顿突击左拳,,一记擂虎拳从下而上打在石武握刀右手的手指上!骨裂的剧痛传上脑袋,石武右手不知觉间松了刀柄。 这种功夫是邢猎自研而得:面对成人,徒手的话,要近身打要害,而最安全又有效的就是打对方距离自己最近、最弱小的手指。 兵器脱手,胜负已定。但石武不甘心,施展近身缠斗,伸出左手想擒拿对手的左手。而高度警觉的邢猎的左拳早已缩回,同时右手又用刀柄砸裂了他一根手指! 邢猎一时兴奋,手中刀尖斜刺而出。 石武只感右边耳朵擦出一丛血花! 蛟龙派的掌门人莐彬自椅上猛然站起。 因为这一招刺刀,正是蛟龙派“龙涛剑法”的常用一式“银龙搏浪”!这臭小子哪儿学的? 答案很简单:邢猎学武前经常观看打擂,先学所有值得学的东西,再变成自己的。 石武忍着剧痛,张双臂前冲抱向邢猎。 这是石武第一次为了保卫门派名誉而战斗。 邢猎的攻击,唤醒了石武沉睡已久的武魂。 邢猎额神情转而为尊重,面对这样一个对手,尊重就是努力打倒对方。 石武一个蛙跳,抱了个空,只见邢猎缩矮身躯,左手支地,双腿凌空跳起,剪刀般夹住了石武! 这次福地堂的掌门孟兴贵气不打一处来,这正是地堂门的得意技剪刀腿! 邢猎左腿勾住腰腹,右腿抵在双膝后弯处,借腰发力、双腿一剪,石武向后翻躺;邢猎右膝跪顶对手胸骨,同时反握木刀,高举过顶,狠插石武的面门。 “快住手!”嵇应惊呼。 随之而来的是硬物碎裂之音。 破裂的却是擂台地板。 邢猎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离开了呼呼喘气龇牙咧嘴的石武。 台边的观众朝邢猎轰然欢呼。 面对这如雷欢声,邢猎木无表情的转身南立,望向四大派所在的旗阵。 这时邢猎冷冷的目光才第一次直视那个十五年前的那个男人。 邢兆浑身颤抖,酒杯中不断溅出酒来。 没人知道,邢兆是因醉酒?是被违逆?还是因为邢猎展示的修为? 盛夏阳光仍照在擂台上,今天的各场比试只进行了一半。可是在场武者仿佛感觉:某种东西已经完结了。 第5章 沧海一啸 等各场打擂到了最后,嵇应师叔才在海边同一片悬崖上找到邢猎。 邢猎身上还是那身打擂服,此刻手里拄着一根船桨。 他远远看见正沿着海岸线接近灯光,便知定是师叔。 晚上提灯在岩间前进颇是危险,嵇应走到近前时,已是一身汗。 “你要找新鲜点的地方躲嘛。”嵇应苦笑着说。 “让我猜。”邢猎面无笑容望着漆黑的大海,“我被逐出伏虎派了吗?” “你我都猜错了。”嵇应摇头:“不错,霄山派、蛟龙派、地堂门为了你的违约的事情,全派出动来追究。两百多人围在伏虎派门外,要掌门交出你来。” 嵇应左手紧紧握着腰间的刀柄。 “可掌门拒绝了。” 邢猎大感意外的瞧着师叔忧虑凝重的脸。 “不仅如此。”嵇应说:“他竟向三派掌门叩头赔罪,几十年来,我都没见过邢兆这样做。” 邢猎的眼目灯笼映照下更显赤目。 “他请求三派给你机会。让你以后各连败五场给他们的弟子。只要让你留在泉州武林。” “为啥呢?”邢猎激动地呐喊,并接连用手上的长船桨击在岩石上。 回响渺渺,而此刻的邢猎已流下泪来。 “那笨蛋为啥这样做?” 嵇应瞧着邢猎:“在今天,你终于让他通过擂台上的你看到了真正的他自己,自己的私心是多么的可笑。” 两人沉默良久,冷冽的海风吹到岩石上,他们却感到胸膛里燃烧的暖暖的火不会再被吹灭了。 “然后呢?”邢猎问。 嵇应摇摇头,“对方说:十几年的规则你都破坏了,罪不可恕,以后整个南闽之地,都无你的容身之地。” 邢猎当然明白,不是因为败仗,更不是偷学。 是因为自己一手戳穿了他们的谎言。 嵇应又说:“他们还说掌门要是识趣,就当面宣布逐你出门派,那么当地武林也就可以相安无事。” “可是师父拒绝了?” 嵇应点头。 邢猎收紧目光:“只要我回去,三大派就要开打吗?” “你还是暂时离开南闽之地吧。”嵇应说,“天大地大,你总能找到藏身之地。” 嵇应说着,抛了给邢猎一个从衣服内掏出小布袋。 邢猎接过,只觉着是银两。 “这是给你凑的盘缠。” 邢猎良久不语,喉头哽塞,几乎无法呼吸。 他们都寄托门派的未来给我。 “还在想啥?”嵇应催道。“你不能回去。” “你放心。”邢猎说:“我本没打算打擂之后回伏虎派。” 嵇应疑惑着,把灯笼举高。 邢猎一指下方,在石滩上,停着一只小舟,上面早就准备好了粮水。 “南闽弹丸之地,门派之见如此之深。我看即使全国中土武林也都这样。”邢猎说:“我要继续追求武术,就只有一个去处。” 他举起船桨,指向东面前方漆黑一片遥远的大洋,当然,那不是伶仃洋,而是更遥远的太平洋。 嵇应此刻愕然,邢猎早已不能忍受这里的阴暗。邢猎,比自己想象的成熟得多了。 嵇应看看海岸,伸手不见五指,就靠一叶小舟一人出海,甚是危险;可是南闽之地以防倭寇之名严厉海禁,私自出海非深夜泛舟不可。 “明天下午就会到达外海。”邢猎边说边爬下岩石,“希望不会遇到倭寇或海盗。” 嵇应也小心地攀下去悬崖到了石滩。 邢猎一口气爬上小舟,嵇应凝视着师侄。然后嵇应抛过去了他腰间的雁翎刀。 “要是碰上海盗,你就用它开路吧。”嵇应微笑说。 “我会回来的。”邢猎认真地说:“我要把伏虎派变成武林最强。” “到时再说吧。”嵇应把船绳抛到舟上。 邢猎无言,用力一撑船桨,开始离岸出航。 在嵇应注视下,邢猎和小舟很快就消失黑暗中。 在偷渡出海的九年时间里,邢猎一直随身带着一张用麻布自制的海图,海图上画着曲折的线条,又标示了细字,在那些线条之间又绘画着波浪。 邢猎在南洋流浪期间,学习吸收的外国武术甚多,在菲律宾曾助菲律宾的土人击退海盗,跟当地摩洛人学习了绵密的快刀短刀剑法,在泰国学习了当地武士的八臂武术和峻烈劈法,跟苏禄回人学习了诡刀,在琉球借鉴了隼人的刚猛发力功夫,在马来西亚跟葡萄牙人学习了火器使用之法。 邢猎最终流浪到达东瀛,那里有最凶悍的倭武,与他们交锋数十次,从中学得他们的简朴战场刀法与精妙影流剑术。为了吸收倭刀术的精华,他不断在当地比武且连战连胜,随之野心越来越大,更要挑战东瀛的武士,惹得当地津岛派的门中好手纷纷挑战邢猎。 川岛玲兰是津岛派掌门的女儿,自幼习武。她恳求父亲准许她与邢猎比武,但津岛派掌门川岛一浪早已对邢猎生起爱材之心,想挽留他为门派的利益服务,川岛一浪于是决定,把川岛玲兰许配给邢猎,招他成为上门女婿。 东瀛海岸之美,让邢猎甚是震撼,海边奇伟的悬崖,上而矗立着雄健的松树,海湾对面是高耸的火山,充溢着强大的能量,与海潮形成强烈的刚柔对比。在东瀛时,他从来没有跟川岛玲兰到过海边,甚至没说过话。二人只见两次:一次是与川岛五郎比武时;另一次是在订婚酒宴上。 邢猎已在他乡流浪多年,想回中土的心思难耐,邢猎在订婚酒宴举办后偷偷取得了出海的堪合符印,为成婚前悄无声息的逃离东瀛做好了准备。 在当年,中土官府实施海禁,平民私自出入海可是杀头之罪,因此换的东瀛的堪合符印也就成了邢猎回国的必要条件,堪合符印就类似于今天的签证。 有“东瀛第一高手”美称的川岛五郎与准姐夫邢猎约定要在姐姐订婚后与这中土的武者比武。 比武当天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刹那间,只见二让人各自摆出架式,互相遥指。 激烈的比武,完全迷住了浑身湿透了的川岛玲兰。 她亲眼见证了那个号称东瀛第一高手川岛五郎,前五招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在那个中土来的邢猎面前。 此时川岛玲兰已然不知指甲掐入了掌心。 她看见川岛五郎想把木刀高举过顶摆出最擅长的凌云刀架式,但邢猎先一步以更高的刀势压制着弟弟的凌云刀。 果不其然,邢猎的木刀瞬间垂直劈下。 川岛五郎只能再次横向举刀成一字式,迎接邢猎那猛劈。 邢猎的直劈实沉重的超过想象,川岛五郎此时甚至连招架之功都逐渐丧失,第二、三、四、五刀劈至。 川岛玲兰焦急瞧向坐在掌门。 掌门川岛一浪站虽然凝视比武现场,却出乎意料的无意中止比试。 川岛玲兰心里默祷弟弟千万别输,同时不忍直视。 事与愿违,就在邢猎那猛劈至第七刀,川岛五郎的木刀终于抵受不住而折裂。 因此川岛玲兰没有看见邢猎的木刀劈在弟弟川岛五郎的左肩,随着骨裂之声传来,使川岛五郎崩倒在地。 “姐姐……” 在电闪雷鸣中,川岛玲兰听见弟弟痛苦的嗓音正在呼唤她。 她的身体不断颤抖。 只见川岛五郎脸色惨白如纸,嘴巴吐血。 “姐姐……” 此时川岛五郎一步步蹒跚着走近,左臂肩头大片瘀血。 川岛五郎因惨败给荆裂,因为年纪轻成名早,受不了挫折,决定当着掌门和姐姐的面自尽。 一刀刺入,川岛五郎右手抱着鲜红渗出的腹部,一步步艰难的走向姐姐川岛玲兰。 川岛玲兰含泪看着弟弟,他的生命力在一丝丝丧失,鲜血不断渗出,他在地上踏出鲜红的脚印。 “姐姐……你看……”川岛五郎将染红的右手摊开:“我给门派丢人了,只能用右手切腹谢罪了……” 川岛五郎的血手前方,几乎摸到姐姐川岛玲兰的脸。 “你为什喜欢中土男人?你看看我的左肩给他废掉了!我无法在屈辱中苟延残喘……这都是他害的!你不要忘了给我报仇!” 川岛玲兰睁开眼睛后,只见川岛五郎已然气绝,眼泪、雨水已经与融化的胭脂混和,早已经分不清哪是泪水哪是汗水了。 电闪雷鸣的瞬间,川岛玲兰瞬间看清了那个赤着上半身的邢猎的壮硕背影,那身体肌肉,有如老虎的条纹。湿滑的后背上老虎图案的刺青,随着喘息而起伏。那一刻永刻在川岛玲兰的心中。 因川岛五郎之死,婚事拖延,荆裂才有机会偷偷逃走。 在东瀛时,邢猎只在跟川岛五郎以比武那天见过川岛玲兰一次,在订婚期间他们更是从没有见面。 当天川岛玲兰发现邢猎乘着东瀛商船逃回中土,心里夹杂遭逃婚的怨念与巨大的不安,她无法理解邢猎为何要逃避,不肯当上门女婿。 于是川岛玲兰也偷了勘合符,踏上了千里追寻邢猎的漫长旅途,并于一年之后才在川渝之地找到邢猎,那时,邢猎已经踏上了复仇之路,这是后话,到时再表。 川岛玲兰瞒着父亲萨摩守,私自偷了“勘合符”乘船出海,此为大逆不道之举,她已不可能再回去萨摩了。 邢猎乘着东瀛的勘合商船回到中土,再多次辗转返回南闽之地伏虎派,却看见伏虎派所在地已是破败不堪、蛇蚁遍地,只见师父、师叔及众同师兄弟的坟墓早已经荒草丛生。此时,一个花白胡须的邻居走近邢猎,对他讲述了五年前伏虎派被巫丹派灭门的惨状,巫丹派想称霸武林,因为南闽之地武风盛行且却无名门大派,正好适合巫丹派初试实力。伏虎派正是当年被巫丹派选中的小门派,巫丹派讨伐南闽之武林门派时,顺带着将霄山派、福地堂、蛟龙派等大大小小的门派一举歼灭。 邢猎海外流浪多年,本以为感情早已变淡,然而在望见那一排排坟茔,邢猎脱力般崩倒、跪下,他的十根指头几乎在墓前的土里抓出了血。 可是,邢猎有一股令身体都要发抖的强烈的兴奋的感情,他知道今后生命里的目标是什么了,他决定独立踏上这条复仇之路,并寻找更多的被灭门的同行人,挑战并铲平巫丹派这最大的仇敌。这也是为了实践很多年以前,自己向尊敬如父亲的师叔许下的誓言。 第6章 血洗青冥(1) 据传,东北人张君宝于嵩朝创立了巫丹派,伏虎派的邢猎出生那年,巫丹派掌门铁丹率三十八剑侠灭了黑莲魔教,大战颇为惨烈,连番恶斗后惨胜,只有五人生还,令巫丹派声名大噪。明朝朱棣武力夺权后,为保证皇位正当,借鉴唐太宗李世民在玄武之变后立道教为国教的前车之鉴,赏牌匾北少林南巫丹,并建碑嘉许,自此巫丹派开始与少林分庭抗礼。 正可谓否极泰来,以前巫丹教本是道武双修,但是在灭了黑莲魔教之后,铁丹改革巫丹派,改变武术风格和巫丹派的架部门构,弃了原有枷锁,下令所有弟子只练武不修道,又继续占用道宫,听闻巫丹变质,朝廷甚不高兴但又估计面子,不敢剿灭,也就不了了之。 不知是否铁丹偷学了黑莲魔教的妖术,性情大变,不仅广纳学徒,而且残酷训练学徒。该派近年人才鼎盛,铁丹在某次练功走火入魔后不幸身故,新任掌门更是求武至狂,不仅设置三个副手辅助自己,而且经常派弟子外出生事,巫丹派数年连战连胜,已灭掉几十个小门派,大派之中也有降服于巫丹。 近些日子,巫丹派不间断的有四人被杀,死者身上皆留有巫丹猎人的木片,甚多低修的巫丹弟子惶惶不可终日,对踏平江湖甚是不利。 回到中土这一年里,邢猎四处查探巫丹派的踪迹,并陆续诛杀多名巫丹弟子。邢猎也曾经遇到过很多其他被灭门的弟子,但是没有一个有胆的人和邢猎一起讨伐巫丹派。 春末夏初,邢猎跟踪巫丹派一人马来到了远在素有天府之国的成都的青冥派,隐藏在青冥派主殿之上,只见身穿黑袍、外佩刃兵、腰悬长剑的数十号巫丹弟子,步行来到了青冥山青冥洞,可谓风雨欲来风满楼,大战一触即发。 这对巫丹众人为首的是个高大瘦削、瘦脸煞白、细眼透冷、背背长剑、袍织太极符的四十来岁黑袍中年人。 青冥派长老嵩侦出大门迎接。 “巫丹同道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嵩侦瞧着黑袍中年人问道。“阁下是……” “葉辰。”葉辰轻拱手,脸上无笑。“求见何先生。” 嵩侦听过葉辰的名号,巫丹派有三位副掌门,三人之中排名第二的就是这位葉辰,排名第一的副掌门据传已被监禁数年之久,外人无从见过,只传此人一出、巫丹必破。 嵩侦又观瞧葉辰身边二人: 左边那人,伤疤脸、只有黑黑的鼻孔、铁甲手套左手戴、一把长剑腰间佩。 右旁那个,矮壮、身穿黑袍、右肩畸形隆起、蒲扇大手掌,无兵刃。 据传巫丹派是内家功夫的代名词,擅以柔制刚,但三十多个巫丹弟子,一身刚锐之气。尤其这个葉副掌门,更是霸气外露。 “你就是是青冥派总管。”创疤脸说,“在下姜烂,我们冒昧上山,别介意。” 嵩侦拱手道:“恭迎,可是……” “啊,这个好说。”姜烂把兵器交给其他弟子。葉辰沉默过后也伸手解除了双剑。 “请。”嵩侦道。 这巫丹三人迈步进入。 见众青冥弟子气氛森然,巫丹三人仍神态自若。青冥掌门赫胜正端坐在匾下“川渝第一剑”的牌匾之下。 葉辰微微拱手行礼。 “久闻青冥掌门猛如虎,此一见甚是三生有幸。”葉辰说。 赫胜打量葉辰良久,示意对方坐下。 此时室内有一人甚是紧张,正是最晚入门的入室弟子闫胜,巫丹派剑客此来定是不详,江湖传闻巫丹派已经灭了众多小门派。 待三人坐定,主客双方各述自家人,这时才知那怪汉名叫习小乒。 这时嵩侦道:“巫丹、青冥两派皆为名门大牌,不知葉副掌门是否有其他要务?” 葉辰只是瞧着青冥掌门赫胜。 这时姜烂指着青冥派的牌匾说:“川渝第一剑,呵呵。不知道素有涐眉大剑的涐眉派认不认同?” 嵩侦、闾阴、蔯鸿皆愕然。 涐眉派同在川渝之地,几乎和青冥派不分伯仲。青冥前掌门当年所写这“川渝第一剑”,原意其实只是指青冥剑法上略强于涐眉派。后来青冥前掌门铸金枪送涐眉,以解恩怨。 嵩侦不知巫丹弟子何意,沉默无声。 “江湖争斗,本乃常事。”姜烂又说,“请问赫掌门,贵派可否想过天下第一剑?” 青冥另一长老蔯鸿笑道:“我想看看谁这大口气!” 姜烂道:“其实天下第一剑,也不难。” “不难?”嵩侦疑惑。 那青冥小弟子闫胜此刻觉得姜烂甚是不妥。 姜烂道,“叫巫丹派青冥分支,那就自然是天下第一剑了。” 嵩侦、闾阴、蔯鸿,顿时呆若木鸡。 巫丹一直想做天下第一,也自封天下第一。这就是公开劝降,这简直比杀了一个人还要侮辱。 青冥掌门赫胜非常平静地问: “我如果拒绝呢?” 他问时巫丹葉辰副掌门。 葉辰道,“巫丹派薬掌门命令众弟子以武林各派比武,以证天下第一。” 嵩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巫丹派竟是如此疯狂。 赫胜笑了,血已沸腾。 而门外,所有二百青冥弟子包围了三十多个巫丹派弟子。 嵩侦的小女儿嵩丽也到了,这种门派生死存亡的时刻,众人也都没心思保护她。 嵩丽盯着巫丹众,神色凝重。 另一边的小弟子闫胜却有点兴奋:能够看到前辈对抗外敌,有机会窥见巫丹武技,实在难得的。 嵩侦向巫丹阵弟子叫号道:“比三场,如何?” 姜烂冷冷说,“要比,就让对方心服口服外加佩服。你们可以一起上群斗,我们不在乎。” 嵩侦道,“你以为是流氓打架吗?” “有甚区别?就看谁赢。” 嵩侦不再纠缠,“客人为先,你们先选人。” 姜烂瞧瞧习小乒。 习小乒立刻抖擞精神出场。 巫丹派众弟子早就计划好一切了,抢先手,搞偷袭,打青冥派一个束手无策。 嵩侦见习小乒无兵刃,问:“你要比拳?” 习小乒摇头道,“你们随意,我赤手空拳,你们也不是对手!” 青冥派皆哗然。 这巫丹矮汉,竟如此瞧不起青冥剑,太无礼来了! 嵩侦环顾众弟子,瞧着儿子嵩徳。 掌门赫胜道,“嵩徳,你出去试他一试。” 嵩徳答:“是!” 在青冥派的后辈入室弟子里,嵩徳天份最高,武功修为也最高。嵩侦计划派最强弟子取胜力挫巫丹锐气,让对方知难而退。 青冥派中的几路剑法,讲求一手剑、一手掌,以掌代剑以剑代掌皆可以,师叔蔯鸿精通青冥拳掌,见嵩徳有拳掌术天份,早就把最高心得倾囊相授。假如说嵩徳是青冥拳法第二,其他晚辈弟子不敢称第一。 嵩徳于踏步中暗调呼吸,肌肉张弛、血脉通畅、进入了战斗状态。 小妹嵩丽见哥哥出战,一脸忧心。 闫胜深知嵩徳的功夫,对他充满信心。 而巫丹习小乒,神色轻松,慢解腰带,轻脱黑袍,袒出厚硕身材,骨关节奇特,右肩隆起,坚实肌肉。两条手臂结满鳞片厚茧,真是怪之又怪、奇之又奇。 嵩徳和习小乒两人,一接眼神,摆好架式。 只见嵩徳马步低沉,一招青冥上密掌祭出,右掌指尖直指习小乒眉心穴,左掌护心胸。 但见习小乒右肩高耸,夹紧腋下,收折肘关节,整条手臂就像一面肉盾,松垂比猿臂还长的左手在后。 习小乒的马步更低,身子侧向嵩徳,右肩掩护头脸,这拳法,可以说是当世未见。 嵩徳也是吃了一惊,无从出手。 “怎样?那我先出招。”习小乒道。 紧接着脚踏麒麟步,侧身以臂盾开路硬撞嵩徳。 嵩徳见对方怪异,正面定然吃亏。于是步踏天罡步,左手虚招一个杀掌劈向习小乒耳旁,右手直插对方腰肋。 此刻顿见嵩徳实战经验缺失,习小乒用右肩硬接了左杀掌,瞬间肘击右插掌。 习小乒接着左臂横挥鞭拳抽向嵩徳! 嵩徳呼息之间收右臂高举,同时左脚钉向习小乒的右腿,这一来一去,凸显其高超天份。 习小乒却再次用右臂硬抗。 嵩徳暗叫不好,习小乒的鞭拳,打得自己的右臂皮肤破裂了。 嵩侦看见这一回合,暗自心惊。 这习小乒左极柔、右极刚,前所未见。 习小乒高声说:“要不你拿兵器,要不派另人。” 嵩徳怒从心生,聚敛心神猛刺右掌! 嵩徳这招,运用“借相”之火烧身术,比寻常发劲高了一层,将指头瞄准习小乒的左眼。 此时嵩徳已经想到了成功。 但习小乒左眼瞬间紧闭,用“借相”之岩石术,硬接一击! 嵩徳感觉这右掌竟无法寸进。 趁着对方一击,紧接着习小乒施展出了大擒拿手。 习小乒以其手肘为支点,旋转身体往旁猛摔嵩徳! 嵩徳咬牙平空翻身卸力保右臂,但依然重重着地。 习小乒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挥左拳砸向嵩徳那只右手肘,瞬间嵩徳的肘关节断裂。 习小乒又提膝撞向嵩徳的整只右臂,扭断了肩关节、撞折了桡骨。 见嵩徳发出痛苦的低吟,习小乒这才放开那只右臂。 场边的小妹嵩丽不禁失声痛哭尖叫起来。 第7章 血洗青冥(2) 嵩侦急忙扶起嵩徳,只见嵩徳煞白脸色、折断右臂、白骨穿肤、齐断关节,且是右手——嵩徳此生武功已被废掉。 “太他妈狠了!”悲痛欲绝嵩侦怒瞪习小乒。 “我早就说了,比武不论生死!”习小乒蔑笑。 闫胜目眦欲裂,怒瞪习小乒。 习小乒张开双臂说:“谁来接巫丹两仪拳?” 青冥众人完全没想到出身江湖名门大牌的习小乒这般狠毒且大言不惭。 习小乒斜瞟嵩侦:“你不为自己的孩子报仇?” 嵩丽满脸泪水中不再哭叫,只是看着。 “不行,父亲,你不是对手……” 习小乒又鄙视道,“老东西不行,小东西怎么样?” 嵩侦怒视习小乒,近距离突然发现习小乒左颈有一个奇怪的刺青。 嵩侦颤抖着说:“你怎么是黑莲魔教徒?” 习小乒说:“我从前确是黑莲魔教徒,现在也是巫丹弟子。” 嵩侦满腹疑惑。 “说什么废话?你到底要不要报仇?”习小乒叫号。 此时,门外的闫胜眼中只有仇敌,血气翻涌,无意识前踏,盯着习小乒。 习小乒见只有一个年轻少年想来应战,又想蔑视一圈众人。 但这时,一个声音响起。 “说完否?” 习小乒见赫胜站立,马上凝视这名声震江湖的大剑豪。 “荣幸。”习小乒拱手道。 青冥弟子皆想不到掌门亲自出手了。 “习小乒退下,今天只有我是他的对手。” 巫排名第二的副掌门葉辰手持一对长剑,细眼直视赫胜。 赫胜只是微笑。 葉辰左手拢双剑,前踏一步。“只有这一场有意义。” 赫胜伸出右手,摸在剑匣之上。 此刻闫胜仍然血气翻涌,远远盯着习小乒。 习小乒讪笑还在朝闫胜一竖小拇指。 闫胜双拳紧捏,无法自已。 葉辰手提双剑,遥看赫胜。两人站立已开始以气交锋。 “赫先生,今日一战,实无必要。只要……”姜烂这时开口。 青冥众人皆为愕然。 姜烂继续说:“赫先生答应就可以免遭灭门之祸了。” 嵩侦怒答:“你们是不是疯了?疯子能称霸武林?” “不错。”姜烂说。“巫丹掌门要做一件留名千古的大事。” 嵩侦冷笑:“真疯了,天下门派众多,你们都能去灭了吗?” 姜烂说:“你们投在巫丹派下,可保性命,我们是何等仁慈,哈哈哈。” 众弟子这才明白巫丹来意。 “闭嘴?!”赫胜瞧向姜烂。 姜烂面对赫胜那那股强烈的压迫感也只能闭嘴。 赫胜再次瞧向葉辰,“开始?” 葉辰点头,双手握长剑,左右微分。那双剑剑身厚重,上镶七星,左手青光,右剑红华,为蝙蝠形。这正是江湖闻名的水火剑,乃是量身打造,务求配合双剑发挥至极。 赫胜从双剑散发的气息判断出这是一对宝剑。 此时,只见赫胜短剑虎剑在左、长剑龙剑在右,这就是江湖传闻已久的龙虎剑,龙虎剑出鞘,必有人死。四尺长剑,莲花形护手,狭长剑身铸蟠龙纹,泛金光;二尺短剑,剑身宽厚,中脊有血槽,虎头形护手。 这龙虎剑流传千年,为张陵创,可斩妖鬼,为青冥派至宝,远闻其名。 赫胜与葉辰,一白一黑,相隔七步静止对峙。 葉辰,左手向前斜指水剑,右手平举火剑平眼线,右腿后迈弓步。 赫胜马上右手举龙剑靠近左肩,左手握虎剑低收腹前,两剑皆左砍斩准备。 众青冥弟子都知道这一战把门派都赌上了,同时禁不住兴奋,因为门派将以最强绝学跟巫丹顶级高手对抗,一辈子恐难目睹。 此刻亢奋的赫胜完全沉浸在比试中。 巫丹众人也知道神色凝重的葉辰第一次遇上大敌。 葉辰突抖双剑,前腿微提回位,双剑交叉。 赫胜姿势没变。 葉辰再转架式,赫胜同样没动。 只有在场的高手才能看得出,葉辰已做了多次假动作,但赫胜全看穿,逼得葉辰再换招式。 此时两人已用脑交锋。 “厉害至极!”此时场外的闫胜和大殿顶上得邢猎都看的满是冷汗。同时在想:假如是自己,恐怕难过葉辰几个照面。 邢猎兴奋得很,做梦也想不到武学如此奇妙。他想,看来,偷看此战,再花时间琢磨,武功必将大进。 赫胜微笑,“那我出招了。” 葉辰紧急戒备交叉双剑在身前。 赫胜依然发动龙剑,挟带着怪奇气势,助长了赫胜的剑招。 不仅是葉辰,青冥和巫丹弟子也都感受到剑气如实物扑脸而来。 这正是赫胜的“借相”之龙吟虎啸术,已达神妙之境。 此时无丝毫功夫的嵩丽也仿佛看见了赫胜身后出现了龙形。 葉辰用双剑上挡龙剑,顿感一斩之力猛烈,令他双剑仍架头顶。 瞬间,赫胜的左手的挟着猛烈气势的虎剑下撩葉辰腹部。 葉辰咬牙把左手抽离水剑朝下挡虎剑。 然而龙剑又变招压火剑刺向葉辰的脸,葉辰侧身转步躲避。 葉辰知道一直防守不是办法,毅然使出巫行剑,快步绕左,抢有利位置。 赫胜立刻将虎剑弧线追击,葉辰始终无法反击。 葉辰不断弧形闪避,试图反击;但赫胜左右剑交替追击,两人已经出了五十招。 闫胜也学过青冥派最基础的一套双剑法,名为“伏降剑”。虽然这套入门双剑,主旨不过是为了培养弟子左右手协调,还有锻炼两边身体的肌肉平衡,但他也算初窥双剑法的门径。 双剑之招数绵密,交替无间、一心二用、攻防互换、威力加乘。 眼见赫胜跟葉辰,都已上乘,变化之妙,令人错觉。 这时赫胜疾进步,靠近葉辰,借近身,用虎剑连环砍刺三剑,威势慑人,隐隐有虎啸之声。 赫胜左手虎剑乃是借相下山猛虎! 葉辰双剑堪堪格去这招虎扑三击,乘势后退,终于第一次刺出火剑”! 赫胜同样刺出龙剑。 龙剑比火剑长,葉辰瞬间改变,火剑跟龙剑击在一起! 但葉辰的火剑一碰上龙剑,就被充满弹性的猛烈鼓动长剑给弹开了! 嵩侦在场边看得眉飞色舞,似已浑忘了儿子身受重伤一事。 葉辰刚控制住火剑,赫胜的虎剑连环再攻。 青冥龙虎剑,名不虚传! 葉辰确定,赫胜果然是最强敌人。龙虎剑,两剑差异之大,却配合有如此威力!龙剑势猛,虎剑快密,变化灵活,两者忽变,葉辰一直被动,偶尔反击一两剑。 两大高手的剑招都达到毫忽境界,一片模糊剑光。 葉辰大喝一声,身体突变千斤沉,双剑交叉护胸,绝不再退,气势如山。葉辰已经变为巫势剑,剑光交织,用沉重势道欲把龙虎剑压向赫胜。 赫胜以虎剑劈开路,以龙剑疾刺葉辰的微小空! 葉辰及时回水剑,卸偏龙剑,但力量欠了分毫,龙剑擦过右肩,割破了葉辰的皮肤。 巫丹弟子见副掌门受伤,心里消减了不少傲气。 葉辰这巫势剑,硬碰硬顶,虽则抵住了“雌雄龙虎剑”的霸道攻势,但还是处于难以进手反击的下风。 葉辰不愧顶尖,又变招,手上突施巫形截脉剑,剑尖刺赫胜双腕,迫使赫胜收招。 这巫形剑,远为高明和凶险:这种截击只要方位稍偏,葉辰必然中剑。 葉辰使出来的时间、角度、胆气、洞察力、时机感全部缺一不可。 赫胜再出招时不免谨慎,两人似成均势。 赫胜完全在尽情享受剑斗的每一时刻。 赫胜忽然收剑后退一大步,葉辰深知这必然有更强攻势在后。 果然,赫胜踏地蓄力,身体上拔,右手龙剑在后。 葉辰仰首注视,水火剑戒备。 赫胜以龙剑挟着奇异凶猛气势刺下! 众人看见这一剑借相了龙形之物。 这招穹苍破,赫胜幻想九天龙飞下,以气势刺龙剑,直指葉辰! 瞬间,葉辰已经判断巫形截脉不能奏效,是使出最强招术。 他高高迎起水火剑,龙剑已至。三剑交接刹那,葉辰的水火剑以巫丹神技引落空划圆弧,往旁导引龙剑。 赫胜知道施是知道是内家黏引卸力似乎吸走到刺剑的力量。 电光石火间,赫胜右手握龙剑施展抖鳞,灵活翻动,一拨一接化龙剑为活物,龙剑与水火剑双双弹开,马上破去了葉辰这招! 这抖鳞正好专门克制内家黏连功。 看来龙虎剑,并非无懈可击。 这抖鳞之力,强猛的震水火剑,葉辰中门大开,赫胜已发动虎剑。 赫胜微笑直视葉辰,葉辰看到了赫胜的异目,心中一动。 如葉辰估计赫胜双目已难见物!于是把火剑掷向赫胜,葉辰决心一赌,用左手的水剑一割一旋黑袍,把大片黑布包住水剑那剑刃。 赫胜躲过火剑,正要用龙虎剑猛攻。 葉辰无声无息用那水剑平刺赫胜右大腿,水剑剑尖贯入赫胜右腿筋腱。 赫胜对这刺剑全无反应还是运剑前进,却见剑势崩溃。 然后再施水剑三剑迅疾连刺右腰、右胸、右肩,身浴血的赫胜轰然倒下。 只见闫胜满脸涕泪跪下扶起身掌门,“师父……” 葉辰却未继续发剑,杀意已泄,他俯视着赫胜。赫胜肺脏受创,口鼻喷血,仍然未放龙虎剑。 “可惜青冥派只得赫胜可战。”葉辰摇头。 闫胜仰头,怒目直视这个可怕的仇敌。 第8章 怒斩习小乒 葉辰漠视着赫胜,又与愤怒的闫胜对视。 “从今往后,江湖再无青冥。” 赫胜以左手指尖勾住闫胜的衣衫,其视线已然模糊。 “师父……”闫胜甚是悲怆。 赫胜费力把龙虎剑塞递给闫胜。 “接剑……” 闫胜用右手接住龙虎剑,左手扶赫胜。 赫胜断断续续说,“……不可给……外人……夺去……快走……为了……青冥派……” 闫胜指关节发白,紧捏龙虎剑。 闫胜用力咬唇得,轻放师尊跪地叩头,然后紧抱龙虎剑跑向后山。 闫胜没躲过习小乒的眼睛,马上飞追闫胜而去。 嵩丽看见青冥众弟子死状惨烈,早已吓得昏迷。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逃跑的闫胜发髻散掉,双手提龙虎剑狼狈上山,停在一片崖岩上。 就在此时,后方习小乒如野猪般撞向闫胜,而此时邢猎也紧随其后潜行上来,躲在密林中的树冠处。 闫胜及时滚地两圈,才躲过。 可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你是跟我打?”习小乒嘲笑道,紧接着就欲出鞭拳。 闫胜尚未学过双剑剑法,马上用龙剑指向习小乒。 习小乒大笑,“真好玩!”他凶狠地说:“我玩死你!” 闫胜怒皱双眉,“真是欺人太甚,士可杀不可辱!” “欺人?”习小乒怪叫,“你说欺负?我单挑你,哪儿欺人?剑侠本应不畏挑战!” 闫胜竟无从反驳。不错:剑侠练武,不就是服从强胜弱败吗? “你可以报仇!”习小乒不屑道:“别说没出息的话!” 闫胜怒举龙剑向天道,“我立天誓,我若不找巫丹派报血仇,天打五雷轰!” “闫胜,好样的。”躲在树冠上得邢猎开口说道。 习小乒往上瞧见一人坐在树冠上,那人背着强阳光,无法看清容貌。 闫胜趁习小乒分神,聚全身力、挟强悲烈愤、握龙剑刺向习小乒! 这一照青冥星追月之劲速远超乎闫胜以往练剑,完全是偶然激发。 习小乒虽被分心遭偷袭,但距离甚远,理应应付轻松。可神速远超估计,他只能用右臂抵挡。 闫胜可谓是好运,这一击正好刺入习小乒的臂弯缝隙间,龙剑刺进其下巴!闫胜竟一招伤敌。假如再刺一次,实无可能。 巫丹派最精锐弟子习小乒,在这极危关头,并无慌乱,右臂夹住龙剑。 龙剑若再伤气管动脉,习小乒恐命丧当场。 习小乒怒出左拳猛击闫胜,两肋顿裂! 闫胜直飞旁飞草木间,倒下不起。 习小乒见闫胜倒地不起,这才头颈慢移,逐分拔剑出下巴,然后啷当一声落地。 习小乒捂着下巴,怒视那树上的邢猎。 “什么人?” 闫胜也忍痛看去,这是什么阴谋? 树冠离地五米高,邢猎直接跳下扬起一阵草叶。 习小乒只见那人二十四、五岁,身材不高、上身壮硕发达、肩背宽横、两肩皆刺青、右肩纹太阳、左肩纹花、长发细辫、黑脸精悍、嘴巴围须、皮肤黝黑、胸口挂项链,乍看如异人。 背背倭刀、腰挂雁翎刀、手握船桨、桨刻四纹。 习小乒神情讶异,似不认识。 习小乒迅速撕腰带围下巴止血,这才问:“你躲着干嘛?” “这里又不是你家地方。” 习小乒心中一懔,这家伙决计不是青冥派的。 “你是青冥派的朋友?” 男人摇摇头,“刚才我在这里,才第二次见识了青冥武功。” 习小乒疑惑着,再打量船桨上的刻痕,恍然大悟,“你就是专杀巫丹弟子的那家伙!” “幸好没错过。”邢猎说。 “你这鼠辈!”习小乒道,“名字敢说吗?我不杀无名之辈!” 邢猎傲然道,“伏虎派邢猎。” 习小乒半信半疑地瞧着邢猎。 五年前,巫丹派早已灭绝了伏虎派。 “不错。”邢猎似知所想,“我就是伏虎派最后的弟子。” 习小乒很讶异此人船桨上那四道刻痕…… 习小乒凝神倾听四周是否有埋伏。 “没有了。”邢猎再次看出所想。“我喜欢单挑。” 习小乒道,“还等什么?” “我想给青冥派小弟弟看清楚。”邢猎瞧向闫胜。 闫胜忍痛用左手支撑半坐,突然咳出血来,除了骨裂,还受了内伤。 他一摸虎剑还在腰带上,龙剑正落在习小乒脚边。 “你清醒了吗?”邢猎道,“那么好好看着巫丹不是天下无敌!” 习小乒一听侮辱巫丹,耸起右肩踏大步撞向邢猎。 邢猎就地扎马步,手握船桨横挥习小乒的右肩! 怎料激碰之下,习小乒被反震退后三步,胸膛内气血激荡! 邢猎的怪力更令习小乒惊讶,对这船桨感到意外。 邢猎随即趁着一击占优前击。 习小乒吐息压住乱涌的血气,左手扫击邢猎太阳穴! 邢猎大胆抢入内围,习小乒的鞭拳中途变招,手肘屈曲,用拳面勾击邢猎头部! 邢猎右手屈曲,突出肘骨,肘尖迎向习小乒的尾指! 任习小乒最弱的尾指登时就给撞断! 习小乒从没吃过如此大亏,马上慌乱。 邢猎大呼,“小朋友看看以硬破硬。” 闫胜终于看见邢猎令巫丹派吃苦,心中不禁血气上涌。 邢猎腿下追向习小乒,抛船桨拔雁翎刀连环快斩习小乒。 习小乒用右臂奋力挡刀,邢猎刀招刚猛,每一斩的力劲皆让习小乒双臂感到痛楚。 习小乒心想,硬挡不知能扛多久,于是伸右手欲徒手夺刀。 出乎意料,邢猎把刀塞给习小乒。 习小乒轻易抓刀反倒愕然。 邢猎乘习小乒空隙,步踏三角,左手无声拔鸟首短刀斩入习小乒右腿。 惊怒的习小乒胡乱反击,但邢猎已放短刀,远退一步。 习小乒蹒跚踏步,裤子已经被鲜血染湿。 “不拔出来还能多活。”邢猎说 习小乒怒瞪邢猎。 邢猎缓解倭刀,“我知道你在恼恨为什么每一着都输给我。” 习小乒在雁翎刀落地之前倒地。 闫胜见状勉力朝龙剑爬行。 “原因简单。”邢猎继续说,“我生死相搏的次数是你的几十倍,我胜你因为我的心和脑。” 他拔出刀光凶气逼人的倭刀。 邢猎直视习小乒,双手握倭刀全力横砍。 “你是死在我手上的第五个巫丹弟子。” 闫胜在抓住龙剑时再次咳血昏迷,没能看到邢猎怒涛横卷的刀芒。 闫胜醒来时见阳光穿越树枝下来,感觉很舒服,耳听淙淙流水。 痛楚因为他用力呼吸更加明显,发觉右胸肋被紧缚着。 他摸摸虎辟和龙棘都不知所踪,顿时冷汗遍全身。 闫胜这时又嗅到香气,只见邢猎在柴火上烘着鱼。 左手提船桨,右手握小刀,正加第五条横纹在船桨上。 闫胜不知哪来的气力,猛地跃起,就扑向邢猎背项。 邢猎突然转身擒住闫胜,小刀抵住下巴,顺势把闫胜重摔在地。 闫胜的伤处剧痛,仍强忍没叫。 邢猎左手狠扇他耳光。 “别疯了,醒一醒!” 闫胜怒喝,“把剑还我!” 邢猎推开闫胜,指向地上,“在那里呢。” 闫胜急看,一块粗布正在草地上垫着龙虎剑。 闫胜忍不住哭了起来。 邢猎坐下来充耳不闻,然后拿起烤鱼割下鱼肉来吃。 闫胜这才想起被追杀的经过,于是走到邢猎跟前。 “对不起……”闫胜说。 “不怪你。”邢猎道。 邢猎拿起另一尾鱼递给闫胜,“要活着,就得吃。” 闫胜接过鱼,“多谢救命之恩,你时邢猎吗?” 邢猎说,“我跟你一样,与巫丹派不共戴天。一年前才知道巫丹之事。我在数年间下南洋入东洋,我的修为是在几百次战斗里练出来的,我一定会报仇的。” 闫胜瞧见船桨上的刻纹,说道,“五个巫丹弟子死于你之手了吗?” 邢猎点头,“我回到中土后,一直四处查探并袭击他们,边报仇边测试巫丹功夫。这次我本不想出手,恰好遇到你,我不能让你死了。” 闫胜说,“此恩我永生不忘。” “这没什么,又干掉了一个!”邢猎说,“快吃吧。” 闫胜包起龙虎剑说,“我暗算去看看。” “再过两天吧。”邢猎道,“巫丹派的人还在搜捕我们,你得先活下去。”邢猎严肃地说,“昨天你说的是认真的吗?” “当然!”闫胜坚定的说。 “那听我的,先好好活下来。”邢猎把鱼递给他。 第二天,邢猎陪闫胜回青冥派看看,两人攀山涉野去到青冥派故地。 还没有到达,就远远看见浓浓黑烟。 “你等着。”邢猎说,“我去探路。” 闫胜坐在石头仰头看着参天大树,幽深的山林并没有让闫胜定下来。很短时间,邢猎就回来了。 “怎样?”闫胜问。 邢猎道,“我们过去吧。” 火已熄灭,但瓦椽灰烬仍在冒烟。 在这片焦土跟前,已经立了几十座新坟,坟土全渗满了几天前惨斗的鲜血。 闫胜回头瞧瞧天下第一剑的牌匾消失了,只化为他一人的痛苦回忆。 他撑着拐杖,走到那些没有碑石的新坟之间,跪下来叩了三响,荆裂也朝着坟墓拜了拜。 第9章 第一个伙伴 叩完后,鲜血沿着闫胜的眉心流了下来。 他跟邢猎默默看着坟塚。 “你问我报仇认真吗?”闫胜好一会儿后说。 邢猎点头。 “我是认真的。”闫胜叹道,“现在我明白报了仇又怎样?青冥派已不在。” “不是还有你吗?”邢猎说,“你希望由自己复兴青冥派吗?” “我?”闫胜苦笑。“就凭我?我都没碰过青冥派绝技。” 邢猎沉默,然后骂道,“废话。” “什么?”闫胜怒道。 “你说的都是废话!”邢猎道,“哪种武功不是创出来的?你为什么不行?” “可是……”闫胜愕然。 “你已经学了基础青冥剑术吗?”邢猎继续说。“就算龙虎剑术也源出最基础的东西,更何况你见过一次。你为什么没有信心?” 闫胜哑口无言。 邢猎豪迈道,“你就不能够开创更强青冥派吗?” 闫胜心头一热,“更强的?” “消灭巫丹,证明更强。” 闫胜迷茫,“我能吗?” 邢猎说。“不停战斗是最快方法,时刻想怎样战胜巫丹,逐个打倒,要深信这条路。” 闫胜听后细味,假如死不了确实能成高手。 邢猎满不在乎地说:“你也可以不再练武复仇,忘记了青冥,反正不是每人都需练武的。” 闫胜听见这话,青冥已消失了,梦作完了,忘得了吗? 邢猎呵欠道,“我累了,又饿又脏,我要去客店大吃一顿,泡澡睡大觉。” 他没有再看闫胜一眼只留了一句话,“我明天就走,你随便,反正我长期都是孤身一人。” 邢猎说完就离开了。 闫胜站在原地,思索道,自己不怕死,但要复仇,他并无邢猎的自信。面对百分之九十九的失败,复仇成功务必困难。 闫胜心头沉重,拄着拐杖往山下挪去。 此刻,邢猎浸泡在在客店的热水木桶里,闭目舒展四肢,此刻舒畅无比。 他身上多处刺青,刺着一只仰首望天的神猴,双腿如跳舞,双手执宝刀和三叉戟高举过顶,四周刺着咒语。 脑海里,浮现赫胜与葉辰的比武,真是毕生仅见,两位高手一招一式都印心中。 邢猎双手不自觉的模仿着两高人的招式,尤其是赫胜怎样以青冥抖鳞破解葉辰的巫丹卸引。 真可惜,当今能破巫丹高手的人又少一人。 邢猎心里暗道:这条路很长。 在邢猎入住客店休息的日子,在川中岷江边有一外邦女侠,紫巾围脸、只露大眼、布带束脯、肩披红袍、袍布织花、衣袖镶锦、身段丰满、身躯高挑、小腿修长、手戴护掌、上钉铜饰、足登木屐、腰挂大刀,手握短刀、刃上沾血、虽未见面貌,已知是美人。 只见江边渡口上,一背挂大刀的壮汉,左手血肉淋漓,两指被割断,冷汗挂在苍白的脸上。 “哪儿来的妖女!”汉子怒视那女人,完全看不清对方怎么拔刀,再也也不敢上前。 女人此刻杀意已消,轻振刀上血,将刀归入鞘。 这时两个治安官赶到来,看到也是一愕,他们认出那壮汉乃是一个帮派小头目,而那女人又不是为了仇杀。 其中一官差小心探问,“为什么伤人?” 女人右手立刻握在刀柄上。 “他首先冒犯我!”她说,“从上船到现在,一直在跟着握,还伸手摸,握这样对他已经是便宜了他。” 官差再次问道,“你无视我们的王法吗?” 女人拿起勘合符向官差展示。 “我是东瀛的川岛玲兰,数月前西来中土,但是我绝非匪贼。” 官差不再纠缠,只想离开。怎知那美女又追过来。 “我想问一件事。” 官差道:“什么?” 川岛玲兰直视官差。 “巫丹。” 官差这才恍然。 “什么?你找巫丹干嘛?”他吞吞吐吐。 “在哪儿?” 官差道,“听说巫丹的人去了青冥派。” 川岛玲兰她又从掏出一张纸举给官差看。 “见过这个人吗?” 那张纸上画了一个男人,头发长乱、身体壮硕、两肩有图、手拿船桨,纸上写着邢猎二字。 青冥后山的青安寺就在青江镇后方,当闫胜拄着拐杖抵达之时,嵩丽已在寺外等他。 嵩丽此时更肃然消瘦,身裹雪白裘衣,楚楚可怜,仿佛带着莫名的气质,日照西斜,夕阳斜投。 闫胜抛下拐杖,没有说话,握着嵩丽的手,一触间,但觉冰冷如雪。 “你病了?”闫胜问。 嵩丽看见闫胜却无激动。 “小胜……”嵩丽唤他。 听到她叫自己,闫胜一暖。 “怎么?” “我们俩今后怎么办?” 闫胜早就知道嵩丽会问,始终想不到答案。 嵩丽突然紧紧环抱住闫胜。 “现在我好害怕。” 闫胜怦怦心跳,那细柔的身体竟紧贴自己,更感到她的呼吸。 嵩丽直视着他。 闫胜以前常常分不清,对她是爱慕还是友谊。此刻被抱,那美妙真实得很。 闫胜不自觉抱着嵩丽,浑身发热,嵩丽吻了闫胜。 他感到全身血脉奔腾,她的身躯同样热了起来。 刹那间,他低头吻到她脸颊,她马上一阵紧张。 “只剩我们了……”嵩丽含泪说。 她的双手围住闫胜的腰背,却摸到龙虎剑。 “你别练武了。”嵩丽柔柔的说。 闫胜顿时僵住,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他想起了习小乒的话:“武侠不应争强好胜吗?” 然后是邢猎的话: “不是每人都要练武。” 闫胜此刻突然看见了真正的自己。 嵩丽马上推开他,直视颤抖道,“你还想报仇?” “嵩丽……” “别喊我!”嵩丽把闫胜狠狠推开。“你还要斗那些可怕的家伙?有毛病呀?” “我知道很难。”闫胜道,“可是……” “别碰我!”嵩丽怒道,“别碰我!你们都疯了!除了练武还会干什么?那么多人死了,还不明白?” 闫胜闭眼默默承受。 他无法熄灭心里的火焰。 闫胜沉重地说,“我是最后一个青冥弟子,要我就走开,办不到。” “我不听!”嵩丽哭叫:“我恨你!以后再也不要相见!” 她喊着奔出去。 闫胜极是不舍,但是已然决志。闫胜背着双剑,一步一步离开。 邢猎走过河边一排排房子,只见一个身影正在等他。 正是闫胜,龙剑斜挂在背,虎剑横贴后腰,身穿蓝布袍、袍上织云纹、布带束腕腿、头发梳成髻子、手拿竹斗笠、精神焕发。 邢猎已经知道又有了个同伴,复仇之路不再孤独。 二人并肩而行了一阵子,邢猎说: “这一年里,我遇上过许多被其他门派的残存弟子,没有一个敢和我一起去报仇,你是第一个。” 闫胜默想后答道,“我不是最后一个,我们一定会找到更多的同行者。” 邢猎笑了。 “去哪儿?”闫胜问。 邢猎望向南方:“涐眉山。” “那就去涐眉山。”闫胜满脸兴奋。 “你弄错了。”邢猎叹说,“打倒巫丹派可能是几年以后的事。” 闫胜垂下头来,“我明白。” 邢猎道,“要击败巫丹,得先了解巫丹。了解要很小心,杀了习小乒之后,巫丹派预料我会必会跟着。” 闫胜点头。 “还有一件事,”邢猎又说,“以后遇上穿绣着两仪图衣服的,快逃!” 闫胜想起了什么,“为什么?” 邢猎皱眉说:“那图纹代表巫丹派的高手。” 这段时间,二人行路边习武。 这一天,闫胜用木剑高速刺出。 邢猎却轻松一侧,就闪过了。 闫胜顿时沮丧僵立。 “再来一次。”邢猎没有摆招式。 闫胜咬牙凝神突做假动作,脚踏三角,木剑反撩削邢猎的小腿,以青冥破泽取胜,甚难防。 怎知邢猎提膝屈缩,木剑只在鞋底掠过。邢猎顺势前倾一刀斜砍,闫胜无法闪躲,邢猎的木刀停在他眼前两寸处。 闫胜气极抛去木剑。 他怒说,“用真剑,我更快!” “那你用龙剑,”邢猎说。“我照样躲得过。” 闫胜叹了一口气。 “你说的对。”闫胜承认,左手不禁抚摸右肋。 才只过了几天,那被伤的肋骨还没痊愈,但肿胀消退痛楚减缓。 邢猎俯视闫胜,“知道为什么没打中吗?” 闫胜叹道:“因为你太强。” 邢猎摇头,“我的肢体筋骨比你壮,但你的速度比我快。你缺的是心法。” 闫胜好奇地道,“心法?” “太单纯了。” 闫胜辩道:“可是我用了虚招……” “我说的是心。” 邢猎举刀欲砍。 “你太专注于目标上,只要是高手,还是能察觉,现在你猜我要砍哪儿?” 闫胜凝视邢猎,正手假如从左侧砍,是头?可是又觉得好像是腰,又要砍向膝头吗? 邢猎只用半速轻斩,半路中,闫胜才急举木剑护肩。 虽然邢猎只如此慢速,闫胜仍感招架不及。 “你感觉到了吗?”邢猎轻点闫胜的头、腰、膝。“你无法确定我的架式,不到最后时刻,我不贯注精气,令你察觉不到。” 闫胜默默揣摸。 他毕竟已经有了几年的习武经验,自然明白变化越多、反应时间越少。 闫胜开始了解:在战斗里,两方的心念更加重要,成为高手之路上似乎又出现了一片未知领域。 第10章 浪里浮舟 “高手临敌,如心像浪里浮舟,则难以猜度。” 邢猎远眺树林,落尽枯叶、枝杈光秃、死寂在阳光下。 “生死对决,必经练意。” “怎样练成?”闫胜上前问他。 邢猎道,“奥秘就是去做的成习惯,这本不是奥秘……” 邢猎拍拍闫胜:“我逐步教你练心法,只要练通了你必有大进。” “邢大哥……”闫胜道,“你也教我使用双兵刃吗?” 邢猎知道对方的想法。 “你想学龙虎剑吗?”邢猎道,“先别想。” “可……” “别弄混。”邢猎严厉道,“你首先要尽快增加战力,发挥最擅长的,至少能自保,先活着。” 邢猎刀指南方:“明天进蓉城,巫丹人也会出现,因此及时救你的不一定就是我了。” 闫胜惭愧不语。 “巫丹人会在蓉城吗?” “我可不想错过他们挑战涐眉山的比武。”邢猎叹道,“我们出发太迟了,现在骑马也没钱。” 他边说边从行囊里拿出干饼咬了一口。 闫胜把龙虎剑背上。“我没想过银两有多重要。” “邢大哥,在城里吃的花的更贵啦……怎么办?” 邢猎狡黠一笑,“我有办法。” 他背上倭刀、提起船桨,远望蓉城,“我忘了一件事情。” “什么?” “假如我遇险,你别救我,你只会送命。” “怎可见死不救呢?” “为了报仇,”邢猎直视:“命丢了,怎么报?先活下去,你懂吗?” 闫胜咬唇,皱眉深思。 最后二人击掌同意。 而此时的川岛玲兰则刚惊醒在午后甲板上,坐起了身子,江风吹乱了发髻、散发如云。渡船溯江而上,乘客见她皆瞧得呆住。 川岛玲兰远眺江岸的风景,此时距离蓉城甚远。 一种复杂而激烈的感情出现在川岛玲兰的眼里。 闫胜走在街上,有如置身迷宫,头晕目眩。金丝银锦、纱衣帽履、折扇字画、乐器丝竹、铁刀斧具、金雀鱼鸟、酒馆茶店,那么新奇、声光颜色,有点受不了。 闫胜何曾踏省府大城? “发啥呆?” 邢猎催促道。 进城当然不能带刀,二人干脆披上斗篷,遮掩兵刃。 闫胜头戴竹笠,极力避开巫丹派的人。 “跟紧点!”邢猎大步走着。 闫胜忍耐着不再看店铺。 他瞧瞧邢猎脚下生风,见过世面男人果然不一样。 “邢大哥来过蓉城吗?” 邢猎道:“没,大城都差不多。” “是吗?” 正走着,二人见前面墙壁贴着一张文帖,上有三个大字, “青冥派”。 五天前巫丹这一众人到了蓉城,包下凤来客栈的三楼,一直在等待。 “涐眉回信了没?”葉辰问身后的弟子。 “还没。”黑衣弟子答。 “确实已送信上去了吗?” “两天前送上山的。” 葉辰点点头。 四天前,他们雇人贴上告示,涐眉人必已知晓,涐眉派现在很清楚选择有多少。 “副掌门。”门外道。 一听就知是姜烂。 姜烂穿着寻常衣履刚回来。 “人来了。” 姜烂带一个身材高瘦、双眼乌亮、兜风圆耳的男人轻盈无声的入内。 男子半跪下来。 “邹泰拜见葉副掌门。” 葉辰示意起来:“辛苦了,此事重大,你了解蓉城吗?” 邹泰点头。 “你这趟同来多少人?” “三人。” 葉辰瞧瞧姜烂,又瞧向盛着习小乒的骨灰坛。 “务必得揪出猎人。”姜烂冷冷说。 “已经在找了。”邹泰微笑,“弟子保证:在登涐眉之前,定找到他。” 葉辰迟迟不上涐眉,一是看看涐眉回应;二是等邹泰接任务。 邹泰在街上甚悠闲,其实一刻不停留意。邹泰精通轻功,既知猎人是高手,为免察觉,他扮成常人一般。 一茶馆早有同门陈潼在等。 “怎么样?”邹泰问。 “嗯。”陈潼说,“昨天有奇女拿着男人问人问人,并向悦庆客栈掌柜打听巫丹情况。” “现在呢?”邹泰问。 “周松嘉跟着她,那女人并非我族人。” “这倒奇怪……”邹泰道,“却是外族……” “可是……”陈潼说:“这女人背背着一大刀。” “你刚才说那画像画的是谁?” “是个长发脏乱、形像乞丐、肩有刺青的古怪男人。” 邹泰马上起立。 “带我去亲自跟踪,那女人与猎人有关。” 邹泰又说:“你去报副掌门随时准备出手。” 邢猎盯着告示,“巫丹派果然在这儿。” 闫胜紧捏双拳,热血沸腾,怒眼瞪着这公告。他知道是谁会赶忙公告世人。 一想到会碰上他们,一阵冷汗。他深知自己现在难敌巫丹派精锐。 “走。”邢猎拉着闫胜。 “邢大哥现在怎么办?”闫胜低掩面容。 “活着最要紧。” 邢猎瞧瞧招牌。 “先落脚。” 两人在一家祥云客栈停下,跨了进去。 “我们……”闫胜急叫。 邢猎径自走到柜台,掌柜马上笑脸相迎, “要上房。”邢猎说。 “欢迎!”掌柜打量二人衣饰打扮,犹疑地说:“上房房钱八十文每天,客官可以存一点押金。” 邢猎无意间露出单刀刀柄。 掌柜顿时冷颤。 “你说什么?”邢猎问。 掌柜笑的更夸张,“我刚才问您贵姓……” 邢猎故意不耐烦。 掌柜道:“早就备好房间,快上请!” 闫胜凑近悄声问:“我们没钱啊……” 邢猎皱眉道,“我有办法。” 闫胜不再说什么。 进了房间,邢猎把全部盘缠20个铜钱打赏给店小二手,店小二笑得开了花。 闫胜焦急地瞧着。 邢猎店问了一句: “城里最大的赌坊在哪里?” 本地人都知位于刀子的巷满通号是最大赌坊,虽居小巷,气派不小、高大二楼、门蹲貔貅、人声鼎沸。 闫胜跟随踏进此处,顿觉臭气扑脸。 此处气派不凡、20张赌桌,300人。 邢猎听见豪赌叱喝声,顿感血液活跃。 邢猎见闫胜的样子,笑问:“很可怕?” 闫胜看见贪狠之眼、金钱迅移、骤然哄叫。 “其实他们赌钱财,我们赌性命。” 赌坊看门见这两客人奇特,身挂长物,打手早已经包拢。 两人感觉敏锐,却不在意。 两人挤到桌前,客人没留意他们,那荷官却注视着二人。 邢猎伸手把雁翎刀缓推向桌上。 四周顿静。 四名打手靠近邢猎,其中一人压住刀。 “兄嘚。”打手说,“你大概不知这是谁开的,你们赶紧出去。” 邢猎笑得莫名兴奋,像中了巨奖。 “谁能管事。”他道,“我不说废话。” 打手细瞧邢猎,似是外族,但打手常在江湖混,见人成百上千,感到这人的危险。 全部人都在注视着。 一肤色黝黑、发髻微卷的壮汉带手下不行下楼。 壮汉仔细打量邢猎。 “我是总管沙南通。”胖汉道,“兄弟,可知少开一局损失多少吗?” 邢猎笑问:“我押刀?” “你听过岷江帮?”沙南通响亮道,“你来错地方了。” “好,原来不赌东西。”邢猎道,“可以借钱?刀做抵押。” “我们不受理你这种借法。”沙南通道。 邢猎略凑近说:“那我押青冥弟子。” “这闫胜是青冥弟子,行吧?” 闫胜愕然。 众人都望向闫胜,闫胜则是无比紧张。 沙南通则惊瞧着闫胜。 青冥剑侠怎和野汉厮混?他半句疑问也不敢说。 “是闫少侠。”沙南通作揖,含糊地说:“路费自然不是问题,可这位……”他瞧邢猎。 “我姓邢。” “得罪了!让敝帮为两位在总号接风,如何?” 邢猎道,“也好。” “备轿!”沙南通喊。 瞧着二人出门,沙南通吩咐:“对了,轿子要慢走,让我先弄清楚。” 岷江帮众开路,轿子走得很慢,邢猎也不说破,闲适地观看街景。 沙南通在最后左顾右盼,心不断在转: 青冥派被灭是真,但怠慢了弟子,可承担不起…… “停下!” 邢猎忽喊。 轿夫停住不解地回头。 邢猎拨高竹帘,远眺左面长街。 人群里有两身影。 邢猎则立刻提刀出轿站街中,远瞧二人。 那二人也马上隔视邢猎。 两人一男一女,风尘仆仆,都背布套长物。 男人,高大硕壮、两肩斜沉、猿臂垂前、瞎了一左眼、头巾遮洞、神貌强悍。 女人,发饰寻常、站姿刚挺、圆脸厚唇、深色肌肤、神似那男人的妻子。 邢猎能发现两人,皆因二人步姿,动作如鱼过水。 两人也已断出邢猎是同类。 沙南通问:“什么事?”他也循着视线瞧过去。 邢猎远盯独目男,头向旁侧示意找个地方。 独目男人点头。 邢猎对闫胜道:“我稍后来找你。”说完走进那条街。闫胜满腹疑团。 沙南通高呼:“总号在老虎巷。” 邢猎说:“全蓉城都知道吧?” 沙南通只好继续前进。 一青年突然赶上轿子,沙南通上前问。 “我问你。”沙南通压低声问:“你说过青冥闫剑侠?” 来人一听呼吸停顿。 “你没有听错?” “应该没错,怎么你……” “八天前,我在路上听说的青冥闫剑侠只用一剑就制服了鬼刀陈。你问这个干嘛?” 第11章 被围猎(1) 到了后巷,邢猎停下步来。 “请教贵姓?”独眼男沙哑道。 邢猎未答,右手抽单刀。 独眼男握住一条长蜡杆,略弯曲、甚重。 他马步一立,长蜡杆一抖,来回抖动、隐隐发声,可见劲力全注。 邢猎大笑。 “笑什么?”独眼男眼射凶光。 邢猎喜欢对手愤怒。 他笑是因为第一次遇上又长又重又弹的杆。 邢猎不会掉以轻心,会很认真的玩。 他左手拔出鸟首短刀,欲破长兵,双刀远胜单刀。 独眼男下垂大杆,杆头指地,这是用交手前礼,“涐湄孫千。” 邢猎出其不意就拔步欲冲近。 孫千哪会放过远距离的优势,大杆点地、长蜡杆反弹撩向邢猎! 邢猎没想到长蜡杆反弹如此迅疾,只能无功而还、缩腿闪避。 孫千借反弹力,双手猛抖身,如蛟龙乱挥,连打邢猎多处! 孫千所用正是涐湄大手臂,奥妙在于白蜡杆,大杆一舞自有生命,运用回抖顺势,每一招乱抖更难防。 邢猎看着有限空间的杆影退却,欲用单刀断那白蜡杆,难上加难。 邢猎没带长倭刀,否则较好应付。 邢猎要杀入近距离才能取胜是,但孫千武艺娴熟,巷道空隙太少,邢猎只好硬碰。 在抖杆之间,邢猎以超级反应砍入一刀。 邢猎以刀身碰杆,感到长杆那弹力直震手腕。 因硬碰刀被弹去,但杆身仍点向邢猎。 邢猎早料到,又用鸟首短刀挡住前段大杆。 连环两刀使大杆慢了,邢猎大步抢前,双刀压大杆。 邢猎眼瞄并用雁翎刀斩孫千的左手。 孫千一个吊步,右手反举,大杆下划,脱离压制,连扫邢猎的右膝。 邢猎虽然身已靠墙,却瞬间跃起,然后邢猎左足踩墙一横蹬,右脚又是猛蹬,如此就跳上了房顶! 邢猎奔跑在房上,自高处攻击孫千。 孫千一时疏忽忘了头上空间。 孫千急忙后退,大杆上撩抖起杆花,尘石纷扬,阻止邢猎前进! 邢猎却只用双刀护着脸面,不理破瓦飞打在他身上,全速奔跑。 前冲后退之间,邢猎已抢到大杆中央,一跃而出,左刀乘势斩孫千! 孫千一缩左手,刀砍白蜡杆。 孫千欲弹开再次抖杆,但这大杆尾段劲力几无,邢猎双刀压杆,大杆动弹不得。 邢猎左手刀前削孫千,孫千再缩,他的双手再难发力,败势已成。 邢猎抢到了近身。 孫千只能弃杆后逃。 邢猎挟气势斩出雁翎刀。 一刹那,一银光缨枪自上方闪击邢猎。 邢猎被逼往旁一引单刀,挡住攻击。 是那妇人隔布持缨枪,缨枪破布刺出。 缨枪马上缩回,又自空位刺出,邢猎再次挥刀。 那妇人一记接一记地刺击,誓要逼开邢猎。 “闪开!” 邢猎微笑收刀后退。 孫千脸色青白,没有瞧邢猎。 一老者非常矮小,头戴竹笠,掩着头脸,只露双手,其身体之壮不在邢猎之下。 老者手提着长兵比孫千那杆还长。老者取下竹笠,露出花须,神情刚猛。 “难道没看出对方并非巫丹。”老者上前瞧孫千,“还有他留力根本没砍到你得要害。”他又瞧邢猎。 邢猎收刀向老者拱拳。 “晚辈伏虎邢猎。” 孫千皱眉道:“为什么不说……” “早说就打不成了……”邢猎笑道。 老者道。“喝一杯,如何?” 邢猎有些意外。 矮老者道。“你为了什么,我晓得。” 他直视邢猎。 “只要杀巫丹,就是我孫无的朋友。” 在蓉城城墙上,邢猎笑道,“前辈好像满是闷气,不如让我多领教涐湄枪法?” 孫千道:“像邢兄这样真少见。” 孫千的妻子佘云道,“你也一样。”孫千笑着点头。 孫无道。“我们已不是涐湄人。” 邢猎瞧着孫无:“怎么回事?” “我们已经离开了涐湄。”孫千回答。 “什么?”孫无猛喝。 “我们自己走的!”他继续高叫。 邢猎听出了涐湄出了大变故,只能等孫无他们说出来。 孫千说:“几天前,巫丹葉辰送信来涐湄。这信的内容也是巫丹要做天下无敌,还说已灭青冥。灭青冥派是要示威。” “为了防止两派联手对抗巫丹。”邢猎说。 孫千叹道,“没想到掌门决定要归顺巫丹。” 邢猎没想到涐湄掌门佘青会如此决断。 孫无大呼:“我师弟怕死、怕败!五百年涐湄派要毁在他之手!” “我在有生之年不想见外人作主!一怒之下就走了。” 孫无说说,“跟我走的只有儿子媳妇,还有刘彦最小的弟子刘彦和刘应。我自觉不懂识人。” 孫无脸上露出无比落寞。 邢猎很是感触。 邢猎回想起:从“追杀巫丹开始,只有闫胜同行。 “同志之人,一个足够。”邢猎叹道。 孫无一听眼前一亮。 “佘掌门太傻了。”邢猎说,“巫丹求的是武林霸主,与巫丹结盟,一厢情愿。” “邢兄……”刘彦问:“你亲眼看见巫丹副掌门葉辰比武……武功如何?” 邢猎道,“要不因为赫胜掌门,我也看不到葉辰的底子。” 孫千动容道,“他有这么厉害?” 孫无早就认识赫胜,虽非深交,却见过他的剑技。葉辰能击杀他,自是可怕。 邢猎边喝酒边讲述那场比拼。 听完后,孫无脸煞白。 刘彦问:“巫丹为什么这么强?” 孫无道,“肯定跟黑莲魔教有关,也许当年打败并抢了黑莲魔教的奥秘,结合巫丹武功,才如此厉害。” “黑莲魔教是怎样的?”他儿子孫千问。 “据我所知,黑莲魔教用药物速催功力。”孫无说,“而且方式残酷,死伤不少。因信邪神,所以前仆后继,非常可怕。” 邢猎却说,“我认为武林只有强弱之分。” “自伤其身不是正道。”孫无摇头。 邢猎看向孫千,“孙兄伤眼,不是天生吧?” “这不一样。”孫无坚持。 邢猎道,“那是夸大了邪力,不然当年巫丹也灭不了黑莲魔教。” “也许邪功混合正派武功,才这样厉害。”孫千说。 “也许有帮助。”邢猎道,“但我相信是巫丹掌门改革了巫丹功夫,抛弃枷锁,才会要做天下无敌。” 孫无等人同时点头。 邢猎又问:“前辈有何打算?”凝视孫后又开口:“想战葉辰?” 孫无苦笑。 “本想如此。”邢猎当然知道差距太大。 “别冲动。”邢猎道,“明知必败,但现在没有必要。总有一天会打败巫丹。” 他瞧着孫无:“不如一起研练,一起复仇巫丹。” “我现在不会答应。”孫无道,“我要留着保卫涐湄。” “我明白。”邢猎道,面露尊敬。 邢猎又说:“我终于认识真正的涐湄侠客。” 五人相视一笑,又一起眺望西方那已开始落入山峻线的夕阳。 然后邢猎拱手告别,“我要去会合同班,改天再见。” 邢猎到达客栈时,已经深夜,料想闫胜已取路费,因此没去岷江帮找他。 决定先回房间取那倭刀以防万一。房门打开,里面一片黑暗,只有门口反照进来院落的灯光。但荆裂完全没有受影响——他的眼睛经过占城国丛林夜战的试练,亮如猫子。 长倭刀和船桨都平搁在床上,他马上伸手去取。 一瞬间,他感到一股压迫感,甚为熟悉。 这客栈房间不大,用木板间隔。 自墙壁左上角起,一把长刀,斜破板壁,疾斩邢猎! 邢猎迎受斩击,不闪不避,手拿倭刀。 因为他认这斩击刀法。 更重要的是,他虽感受到不含杀意。 果然,长刀自身前掠过,接着长腿蹬击,板壁碎破。 川岛玲兰越过破洞进入房间。 她盯着邢猎。 “我终于发现你了。” 邢猎手瞧着这东瀛美女叹息。 邢猎问,“你找我干嘛?” 川岛玲兰又劈向邢猎。 邢猎马上举刀挡住攻击。 川岛玲兰扭步转身又反斩邢猎,邢猎又接下横斩。 同时,就在房间外院子对面的二楼屋瓦角落,躲着一个阴暗的身影。 巫丹邹泰正在夜色里监视着邢猎。 见邢猎进房,邹泰终于确定他就是猎人,正是那隔壁东瀛女人要找的人,于是即令陈潼把这消息去告知葉副掌门。 突然,他突见房间微闪刃光,瞬间眼瞪更大。 一听来信,姜烂戴长剑拿铁甲手套准备出发。 “不需要我同去?”葉辰闭目养神。 “还需副掌门出手,真是笑话。”姜烂凶狠味道的笑道。 “那我选人。”葉辰道。 “石弘!呼延达!李山阳!”葉辰道。石弘,使鸳鸯钺,曾单杀青冥长老,诡异难缠。呼延达,包黑巾,专修双剑。李山阳,高大魁壮,坚实黝黑,纹着符咒,手使倒钩朴刀。 “你们听姜师弟指挥。”葉辰说着,“带回来猎人的头,祭同门英灵。” 三人答:“是!” 姜烂领着三人出门。 刘应见五黑衣乘夜快步离开,甚感奇怪。刘应已经监视巫丹很久,立马跟踪上去。 刘应跟刘彦是亲人,刘应心里思考:难道行踪被他们发现?想到这,不免心慌。 第12章 被围猎(2) 那五人无停顿,似乎不担心。转过街角不见。他急步上前,藏墙后慎望。 “有没有完?” 然后只见朴刀猛砍墙角三寸,直进刘应的心脏。 这速度,刘应不可能躲过。 李山阳抽出朴刀。 五人冷冷看刘应和手中短枪。 “怎是涐湄。”石弘说。 姜烂说。“先做正经事要紧。” 一炷香的时间后,刘彦就发现倒地的刘应的死因,因为刘应死前前用鲜血画了半个巫丹符。 川岛玲兰招招快疾,每一招采用气劲协调发力,此外,川岛玲兰善用刀重的离心加速度,毫不停滞,不断加速。 此时,邢猎也吃不消。 “住手!”邢猎不想反击。 川岛玲兰没再发力,那大刀斜斜垂地。 静止攻击后,只见房内,满目疮痍。 川岛玲兰连斩几刀,怒气顿泄。 “我父不应把我许配给你!”她更美得动人。 邢猎听着,面露惭愧之色。 “我欠了你,可我俩没圆婚……” “一走了之,什么也没发生?”川岛玲兰怒道,“我父非普通人!在他眼中,我已不是未嫁少女!” 邢猎有些尴尬。 “我没想到如此麻烦……”邢猎惭愧道,“更何况,你对我恨之入骨……” “两个选择。”川岛玲兰道,“一是杀死你,二是嫁给你。” “我不决斗。”邢猎罕有地拒绝,“我没杀死你弟。” 川岛五郎失败自尽,玲兰的婚事拖延,邢猎才逃走。 “因你而死。”川岛玲兰道。 邢猎摇头,“五郎太傻了。” “你不决斗,我不离开。”川岛玲兰道。 “我有更重要的事。”邢猎说。 “我知道,复仇巫丹。”川岛玲兰答,“我到过南闽之地,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就是这样找到你的。” 邢猎点头,敬佩的看着川岛玲兰。这女子很有智慧和毅力。 邢猎突然沉默。 他看看川岛玲兰。 邢猎眼向上瞄,川岛玲兰也同时确认。 “不要停,防止生疑。”邢猎用东瀛话说,同时暗中轻捡船桨。 “是不是巫丹找到你了?” “我猜是跟着你来的。”邢猎暗调气息。 隐伏的邹泰突感不妙。 邹泰原本一直监视房内打斗,因此冒险偷听。一听才知听不懂。 不过刚才他听见提及巫丹,并肯定那男人是猎人! 邹泰又听见邢猎说话异样。 邹泰此时已经确定危险,但是已经太迟了。 他发动轻功跃出,没有回头。 此时,一柄短刀回旋飞击邹泰的左腿,邹泰顿时重重摔下。 川岛玲兰飞速走出腿踏邹泰,手握短刀问:“审还是拔?” 邢猎站在屋顶上,仰头翕动。 “杀了。”邢猎俯视客栈周围,“他们包围了这里。” 川岛玲兰一刀插入邹泰的心脏,然后一跃跳开。 “猎人确实警觉。”东面的姜烂说,“太迟了!” “我每杀一个巫丹人,就刻一道纹。”邢猎笑着说。 他右手握船桨,左手握刀,左右分开。 “你们谁想追随刁小乒!” 黑夜里,无任何声音。 邢猎和川岛玲兰都感觉到巫丹正收紧包围网。 邢猎明白今晚这些巫丹人为复仇而来。 估计对方有四人,尽是精锐,这次是对手包围狩猎他。 邢猎需要抢攻一个方向,以寡击众,只能如此。 邢猎努力回想客栈周围的地形,寻找方向。 刚才的声音必是领袖,武功最强,来自东面。 西面最容易逃脱,定然强守。 南面,是细巷,较难夹击,最佳。 邢猎示意川岛玲兰。 此时川岛玲兰恼恨不已,她也成了猎物。 “向南突破!”邢猎用东瀛语说。 两人一上一下同时越出,向南猛冲。 “呼延达准备!”陈潼在对面的屋顶上高喊。 姜烂、石弘、李山阳,同时往南面合击! 南面的呼延达拔巫丹双剑,他决定力阻猎人,力跃上房迎击邢猎。 邢猎毫不犹疑,右手横挥船桨出去! 呼延达面对重击,左右剑同时架拨,船桨被挡到屋顶! 邢猎左手又砍出倭刀! 他左右各使重兵器,猛力惊人! 呼延达搭双剑成十字,硬挡倭刀! 呼延达知道最危险的在下方。 一毫秒之后,川岛玲兰的尖刃直插呼延达下裆! 呼延达身体斜飞,闪过刀尖。 趁着呼延达下坠,邢猎打算迈步突破防线。 但呼延达乘机拔起,双剑分刺邢猎。 邢猎的步伐因此被阻。 邢猎已感杀气逼在项背,很熟悉。 邢猎用船桨与倭刀暴卷后方,虽极耗力,但别无选择。 邢猎的船桨扫向姜烂,而姜烂以双手之力硬挡船桨,姜烂左手的铁爪擒住船桨。 同时邢猎左手倭刀砍石弘,石弘用鸳鸯钺夹住了倭刀。 邢猎此时同时被锁。 然后是巫丹李山阳双手举朴刀向前合劈邢猎! 邢猎全无防御。 只见高手的合击超出了邢猎的能力。 此时川岛玲兰破瓦而出,大刀横斩李山,邢猎马上右手放弃船桨,双手硬握倭从鸳鸯钺中拉出。 倭刀一脱,邢猎马上反刺逼退呼延达。 此时李山阳没料到川岛玲兰的劲力跟自己不相上下,双脚用力过猛,身体跌落。 巫丹高手的合剿已成,极危险。 此时,姜烂决定亲自出手。 巫丹蛇步,如履平地,快速滑出,姜烂那长剑已迫近邢猎。 邢猎及时闪躲,剑尖仍有所伤。 紧接着左肩疼痛,是鸳鸯钺割破了肩头溅出血来。 幸得此时川岛玲兰赶来,逼开石弘,否则邢猎恐怕就此丧命。 呼延达的双剑同时下攻邢猎。 三高手夹击下,邢猎无力还击。 川岛玲兰收刀与邢猎背靠而立,两人互相补位。 姜烂再度来攻,神情疯狂。 邢猎双手握倭刀反斩姜烂右颈,倭刀较长,姜烂杀入近距,铁甲劈向倭刀,右手剑削向邢猎左拳。 眼看要削中,瞬间,邢猎左手松刀被剑划开伤口。 姜烂心中讶异邢猎竟仍能躲过。 这猎人有远超常人的本能反应! 姜烂杀性更增,天晓得下次他到什么境地? 石弘已潜到左侧,准备给予邢猎致命一击。 邢猎已经断定石弘仅次于姜烂,早就瞥见鸳鸯钺。 这时,川岛玲兰的刀光已罩住石弘。 得到掩护后,邢猎专心对付姜烂。他横砍的同时,左腿扫踢姜烂的右膝! 姜烂精于巫丹步法,轻移重心,缩腿躲过。 邢猎真意是计划踢开瓦面,顺势逃脱。 “快下去!”邢猎用东瀛语大喊,左手拉川岛玲兰一起落入下方暗黑的房间。 两人消失,让打算夹击的呼延达扑了个空。 邢猎计算过:在狭窄之地,或有生机。 呼延达舞起双剑先跳下去。 隔壁的李山阳以巫丹斩法破开了木墙。 川岛玲兰和邢猎一起舞起大刀,碎片杂物飞扬。 但李山阳和呼延达首先进攻,姜烂与石弘试图绕向侧面包围。 目难见物,出招还得避免误伤,甚是危险。 这时,临街墙壁轰然破开,邢猎和川岛玲兰趁机融入黑夜。 邢猎现在身上十几处伤口,川岛玲兰的左肩和左腿受伤不多。 两人被高手围攻,竟没受致命伤,还能破墙逃到暗巷,非常不容易。 然而外面敌人还在搜索。 邢猎感到气息急促,体力消耗得很厉害。 川岛玲兰的身体在微颤。 “我不怕。”川岛玲兰说:“紧张。” “我知道。” “我还有第三条路。”川岛玲兰又说。 “早知你如此可爱,我应该娶了你。” 川岛玲兰苦笑:“不好笑。” 月明星稀、暗幽街巷、敌人环伺,邢猎和川岛玲兰感觉有亲密感。 他们突然感到危险又来了。 巷口出现了倒提的朴刀李山阳,他站在巷口张望。 邢猎和川岛玲兰紧盯视李山阳。 看得见吗? 李山阳已缓提朴刀却,似要守巷。 邢猎感到不对劲。 果然,下一瞬间,呼延达从上空刺下两剑! 李山阳特意吸引,好让呼延达偷袭。 邢猎知道还有高处监视得人。 邢猎及时举刀格住双剑,川岛玲兰直刺面门。 石弘的鸳鸯钺却挡下了。 同时李山阳举刀狂攻。 邢猎和川岛玲兰各虚晃一刀,奔向李山阳。 呼延达和石弘这时也赶过去。 李山阳率先横扫朴刀。 川岛玲兰低头闪过,邢猎举刀架住。 两刀一碰,李山阳用逆钩锁住邢猎的刀刃,发力压向邢猎。 邢猎此刻无法顶住,不住倒退,两人撞破木门跌了进去! 石弘与呼延达继续杀向川岛玲兰。 川岛玲兰只能举刀迎挡。 石弘贴地前飞,一挥鸳鸯钺割伤川岛玲兰的右腿。 川岛玲兰仍强撑,一挥大刀逼退呼双剑。 呼延达已与石弘前后夹击。 川岛玲兰斜架长刀,双目如冰。 她明白,若对方前后夹击,恐是身死之时。 她没有后悔。 石弘异常兴奋,先是击杀青冥长老,又将击杀猎人。 突有强风逼至石弘身后! 石弘回身只见月光下一团红物当胸袭来,他只能用鸳鸯钺硬挡。 石弘腿膝又被另一股风横扫,力量更猛。石弘凌空翻身闪过,心知不利,先乘势上墙。 石弘细看,是一拿白蜡杆的独眼男与一握红缨枪的妇人袭击他。 孫千冷道,“巫丹喜欢仗势欺人,好笑。” 川岛玲兰此刻完全晓得己方已经三对二了。 第13章 被围猎(3) 邢猎和李山阳同一时间跌入极暗的满是纸钱祭品的房里,混乱中分开,二人各自挥刀砍劈,扎品的碎片如雪纷扬,邢猎感到越来越难抵力。 李山阳则大为亢奋,正要再举刀,突然有东西洞穿木门! 李山阳用朴刀护胸前。 那长物,如蛟龙,直扑而来、卷起漩涡、猛击刃面、那股力量打在李山阳的额头! 李山阳被砸倒飞出去。 邢猎这才看清:那物件,正是孫无的丈长大杆,杆首装铁枪头。 石弘和呼延达见李山阳被猛摔出,愕然般瞧着。姜烂也脸色煞白。 陈潼为什么不示警强敌到来?姜烂想到陈潼可能已死。 刘彦和邢猎这时也从那破门踏出。 “涐湄孫无在此。” 此刻四个巫丹人面对对方六人。 石弘、呼延达和李山阳此刻的神情也随之改变。 邢猎也收起了笑容。 巫丹众人立刻杀过去。 巷子另一头也立刻摆阵迎击。 孫无最先遇敌,丈长大杆,长度夸张、铁枪沉重,孫无运起涐湄枪法,划圈罩人,就像大鞭,迎敌人扫打。枪尖卷起砂石,劲力披靡。 “我来!”刚才被打伤的不忿气的李山阳挥起朴刀率先劈下,意欲砍断。 这大枪贯注了劲力和杆的自然力,李山阳的朴刀一碰上马上被猛弹开,呼延达几乎被刀背砸中。 孫无挥动枪圈向逼进巫丹四人。 姜烂确定这老者就是涐湄余掌门的师兄孫无,心头一凛。 见这大铁枪难以闯过,石弘凭借轻功踩右墙跃上屋顶,打算从高突袭。 孫千举大杆力发千钧一个刺击截住石弘。 石弘只得后仰落到房后。 铁枪继续攻击呼延达和李山阳。 二人合击用剑和刀斩向杆身。 三柄兵刃照样被猛弹开,但大枪也瞬间一停。 姜烂欺身抢入,铁爪抓杆。 孫无侧转身体、坐低马步、阴手倒握、聚敛心神,借相巨浪中枪杆化船橹。 孫无扭绞大杆,力道更猛。但姜烂仍然用铁爪紧扣枪杆,放柔身子,整个身体挥之不去。 孫无始终未能挥开姜烂,呼延达和李山阳挥刀剑进攻! 邢猎与刘彦也各举刀枪迎击对方恶人。 尤其是刘彦挥起链子枪,横扫呼延达头颅,要为亲人报仇雪恨! 呼延达左剑竖挡,右手的巫丹快剑急刺刘彦,刘彦抵挡慢了半分,剑尖被削,脸上溅血。 此时佘云挥缨枪夹击呼延达。 而邢猎再次遇上李山阳,便运用半月流水,左手托刀背自下而上切李山阳的右臂。 李山阳被迫半途收招,邢猎不缩臂收刀,前迈右足,双手握刀直刺李山阳! 邢猎的刀尖已及目标,李山阳难于闪避,他决心以锁骨挡住刀尖!李山阳挥刀砍向邢猎! 邢猎放开刀,迈步低头前冲。 邢猎身后的川岛玲兰大刀此刻顺利阻截了李山阳的刀,邢猎全神贯注左手捏指拳,运用伏虎拳击李山阳的膻中穴,右手握刀冲过横斩李山阳左腰,李山阳顿时血溅如潮! 李山阳因中拳,心脉大乱、呼吸窒息。 川岛玲兰举大刀直劈李山阳头顶,歹人顿时死翘当场! 虽然杀了巫丹一人,但保卫孫无的阵势已经有了空隙。 姜烂全神贯注对付孫无,他知道孫无最厉害。 他略松铁爪,向前快奔,举剑直刺孫无! 孫无已来不及防守,左手举起。 姜烂的长剑穿透了孫无左臂胸口! 旁边的刘彦举枪挥向姜烂。 邢猎和川岛玲兰也马上挥刀攻姜烂。 姜烂放开大枪,拔长剑抵挡邢猎和川岛玲兰。 同时,呼延达左剑刺中刘彦! 孫千夫妇挥杆攻呼延达。 一瞬间,石弘的一对鸳鸯钺狠刺佘云后心!石弘果真偷袭得手。 孫千悲愤交加,双手反握大杆,狠打石弘! 石弘一个旱地拔葱避过大杆,人在半空一挥鸳鸯钺,孫千识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暗器,鸳鸯钺已旋转割破孫千的喉颈! 孫千大杆脱手,双手捂喉、眼睛暴瞪死去。 呼延达见状心下一宽,但尚未断气的刘彦用铁链绞住呼延达的喉颈!呼延达急刺刘彦的肋间,刘彦至死不放,呼延达无法逃脱, 孫无化悲哀为力量,右臂猛挥大枪, 如龙摆尾狠狠扫中呼延达头颅!呼延达头撞墙上,顿时出血崩倒死去。 姜烂甚感意外,因自己又折一人,很后悔没再加一剑。 姜烂此时心中一乱,,最终被配合越来越好的邢猎和川岛玲兰逼退。邢猎二人也退到孫无身旁,前后戒备。此时双方人数已经是三对二。 邢猎正在苦思战况,表面上人数占据优势,但孫无一臂有伤,自己和川岛玲兰有伤而对方则是毫发未损。 他要想出最有效的战法。 第一,要分开姜烂和石弘。 第二,先击杀一人。 双方各自心中默祷。 孫无已无挂碍,调息贯注意念在右臂。 他只想再杀一个仇敌。 邢猎瞧瞧大枪忽有灵感,他悄声说着同时左手拔出短刀, “待会要借前辈的劲。” 孫无只知邢猎想到了战术。 这时邢猎在大枪上轻踏,孫无顿悟。 “就靠你了。” 姜烂和石弘同时冲向对面的三人。 邢猎此刻就赌一招! “后面!”邢猎朝川岛玲兰喊道。 川岛玲兰提刀斩石弘! 孫无举大枪似要夹攻姜烂。 姜烂右剑架在铁爪,以一对二。 邢猎突然转身跳向后一跃跳上了枪杆。 姜烂追击邢猎。 孫无右臂高扬大枪。 邢猎借力从杆上跃出飞向石弘! 这一跃集合腿力、臂力、弹力,邢猎如炮弹眨眼飞到石弘身前! 石弘仓猝间举鸳鸯钺迎向猎人。 邢猎乘势右手刀狠击鸳鸯钺!石弘只感巨力,石弘鸳鸯钺插进石弘自己的胸膛! 川岛玲兰趁机把大刀砍断石弘左腿! 邢猎骑着石弘,用左手短刀下刺, 石弘血泉冒升,生命戛然终结。 一夜折损三人姜烂顿感沮丧耻辱。 姜烂此刻左爪插入墙壁,左臂一拉,以爪为轴,凌空飞击邢猎,邢猎本身有伤,转身略慢。 姜烂的长剑下一刻将要洞穿邢猎,孫无弃杆右手以大悲手印向姜烂腰侧。 姜烂愤怒得一转长剑绞断孫无的手掌并贯穿右胸! 哪知孫无用右臂抱姜烂,长剑突出。孫无用头撞得姜烂晕眩。 “快杀他!”孫无喊。 邢猎猛把短刀掷向姜烂。 姜烂侧头闪避,刀刃擦额而过带出鲜血。 “杀他,连我一起……” 孫无眼看难活,打算同归于尽…… 川岛玲兰二话不说提刀上前, 姜烂听见孫无的话,心中大慌。 姜烂抓紧孫无的头发快步后退。 川岛玲兰大力挥刀斜劈! 姜烂无法急退已有准备。 川岛玲兰的大刀的猛砍孫无身上的剑刃,这一击截断剑尖。 姜烂已感安全,拔出断剑,左手抓着尸身。 邢猎和川岛玲兰再次举刀。 姜烂只觉巫丹的荣誉今夜被自己丢尽。 这时,后面客栈方向传来人群呼喝。 “别紧张。”邢猎用东瀛语说,“是自己人。” 川岛玲兰笑了。 姜烂不知什么人。 姜烂看看尸体流出冷汗。 人声和灯火更近了。 姜烂瞧着邢猎,他右手挥断刃砍下孫无的头颅。 姜烂剑指邢猎,“留个名字。” “邢猎。”邢猎说着。 “别以为你胜了。”姜烂说。 邢猎点头,“我知道。” 姜烂垂剑,“看你还能挣扎多久。” “直到我杀光你们。”邢猎道。 “约定。” 姜烂笑了,那笑发自真心,他有点庆幸。 姜烂说完奔入黑夜。 那群人终于赶来。川岛玲兰一阵紧张,转身举刀。 邢猎只见是岷江帮的总管沙南通。 “不是敌人。”邢猎道。 邢猎神经一放松,伤痛袭来,他用刀支地勉力跪定。 花开枝头各表一枝,在邢猎被巫丹众人围剿的那夜,闫胜很不安的紧握龙剑坐在轿子里。 等到了专营蓉城船运的岷江总号前,朱漆大门挂大红灯笼,旁插旌旗,气派不凡。 闫胜从小对江湖人没好感。 下轿后,闫胜终于松了口气,这时三十几人人从另一头过来,人群中一男子被绑。 那男子貌颇俊秀、脸皮白净、涕泪满脸,看似富人子弟。 “不要……”男子哭求。 闫胜不想理会江湖是非,沙南通连声抱歉。 年轻男子见大门,双腿发软。两大汉继续拖他走向大门。 一汉子喊:“快叫大小姐!”。 “不要……”那男子哀号。 闫胜看此情景血气上升。 闫胜上前说。“放了吧。” 全场立刻静下来。 “你搞错了吧?” 另一汉子讥讽道:“臭小子别乱管闲事!” 帮众惊疑闫胜竟突然出手,动作快得惊人。 帮众一时怒不可遏,又知这小子不简单,有人踹向被擒青年,青年吃痛大叫。 闫胜厌恶地皱眉。 此刻龙剑再出,打在看押青年的人的腕上,骨痛欲裂。 闫胜伸左手抓住青年拉到身后。 “快走!”闫胜一推青年。 帮众暴怒欲抓住青年,但闫胜拦住了他们。 “不要!”沙南通不断劝架。 帮众不能应付,见那青年已经消失,只能看着。 “外面的人在做什么?” 从大门内传出娇稚的怒喝。 第14章 被围猎(4) 闫胜瞧见一少女步出,十四五岁、秀脸略圆、大眼有神、细眉上扬、樱桃小嘴、微露皓齿、 长发乌亮、长辫垂后、额围丝巾、身穿白衣、满织云纹、名贵质料、绑腕束腰、足登皮靴。 这大小姐气冲冲走到跟前。 “人到哪儿了?” 帮众一见纷纷上前指闫胜:“问他!” 大小姐瞪视闫胜。 “我做的。”闫胜脸红道。 大小姐侧头皱眉打量闫胜。 “这是青冥派的少侠。”沙南通说。 众人皆是惊疑。 大小姐面不改色道,“是他放走了那坏人!你认识你那人?” 闫胜道,“我只知他恐会丧命。” “对!”大小姐怒道,“我就是要做掉他!” 这个可爱女孩竟如此狠。 “为啥子嘛?” 大小姐道,“你会武?” 闫胜答道,“会。” 大小姐突拔剑出鞘,迈前步剑刺朝闫胜。 七星剑掠过,闫胜只是把头一侧。 大小姐立收马步,翻腕,长剑向内横削,动作圆润。 闫胜这时候才小步后退,对方的剑尖又堪堪削过鼻前。 观战的人群见这少年只小动就可避开,皆是吃惊。 沙南通大喊:“少侠,多忍让!” 闫胜只想让少女知难而退,但少女又以更猛力斜刺,同时顺势反撩闫胜。 但这变招,闫胜根本瞧不进眼。 大小姐说:“只闪不打吗?” 闫胜一听以龙剑侧拍。 力量直击,大小姐感觉就像被棒敲一样。 大小姐忍痛想撩开龙剑。 然而根本撩不开,那长剑割破龙剑的布裹剑鞘。 这一割,龙剑露出金光。 众人见兵刃离鞘,甚惶。 大小姐又握剑击刺。 这大小姐,自从拿剑开始,从未失败,自然不信打不赢! 闫胜这时决定出口气。 看剑来,闫胜横移窥准,挥龙剑,一记青冥第八势直劈! 七星长剑难抵青冥龙剑,清脆断裂。 那断刃回旋落下斜刺进土。 大小姐愕然,双眼出泪。 闫胜也有点后悔。 大小姐不肯哭出来,咬唇抽鼻子,怒掷断剑。 她喊,“我不信!” “别比了……”沙南通哀求。 “你别溜!!”大小姐道。 闫胜哭笑不得。 闫胜想离开。 这时一个老妇跑来,“抓到了吗?”老妇蹒跚。 大小姐一见老妇,关切得很。 “佟静大小姐,在哪儿?”老妇张望。 那女生是岷帮帮主的女儿。 佟静垂眉,又狠盯闫胜。 佟晶冷看闫胜。“对不起,他逃了……王婆。” 王婆哇的哭了,拳头擂胸。 闫胜想问。 一壮汉问:“你为嘛放走?” “我见人多欺负人少……我不知道。” 大汉怒骂:“你充好人?那是駡帮帮主徐蔡昆的孩子徐蔡田,坏到没人性!这徐蔡田害死王婆一家!徐蔡田有天醉酒奸污并杀了王家媳妇,醒酒后想起活活打死她丈夫和小儿,徐蔡田却不知道王婆逃过一劫。王婆来岷帮求公道,佟晶马上派人去抓,好不容易抓住他……” 闫胜不禁冷汗,他从没想过那公子模样的人邪恶无比。 王婆凄呼一声昏迷了。 佟晶眼冒火盯着闫胜,“武功好有用吗?我呸!”进了大门。 闫胜就像把心浸在冰里,看着断剑。 闫胜看着龙剑,力握剑柄、剑锋颤抖、怒火上心。 駡帮虽不如岷帮,但院落甚大,门旁守大汉,见闫胜在门前,并没意外。 闫胜瞧瞧这门口,又看看两名大汉。他的脸上呈现赤红。 是因为随时准备动手,头脑血气翻涌。 左面那个大汉打量了闫胜几眼,马上把手中棒子交给同伴,赤着手走前行礼。 “恩公!” “叫徐蔡田出来。”闫胜很紧张。 “公子已恭候多时,请进。”大汉拱拱手。 难道有什么阴谋? 闫胜本他决定见机行事。 才到前院,一干人从大屋出来。 只见徐蔡田已换新衣,闫胜一见他,双目冒火。 “恩公!”徐蔡田跪下。 他旁边主徐蔡昆,粗豪横壮,深深一揖。 “多谢英雄!恩公请进屋吃宴席。”徐蔡昆激动地说。 闫胜打量帮众就答应了。 那房内虽已排宴席,但房间的窗户都闭上了。 “粗茶淡饭,请恩公不要介意。”徐蔡田引闫胜入席。 闫胜剑不离手。徐蔡昆并不以为意。 “恩公,我先干为敬!”徐蔡田仰头干了。 “我不喝。”闫胜说。 “先吃吧。”徐蔡昆道。 “先不吃。”闫胜道。 他一直在提防下毒。 徐蔡昆焦急道:“我有事去去就来。”然后出房把铁门极轻微的上锁。 一瞬间,闫胜自觉不对。只见墙壁全是石砌,甚高,丈高。 又看纸窗。 闫胜被不祥感笼罩,纸窗外突然众多人影,然后簧动声破。 一团黑影穿窗而入! 俗话说:“心主眼快”。 闫胜眼见黑影飞来,速判那黑影间的缝隙是生门,他马上闪往缝隙。 但他毕竟被桌椅所碍,慢了一点,那黑影如流星掠过。 左肩被伤中箭。 再看窗外,都是手握弓弩的壮汉。 闫胜后悔被徐蔡氏父子骗了。 窗外弩手又搭了箭上机簧。 这次闫胜无处可躲。 弩矢更集中,闫胜迅速横移,箭矢全落空。 弩手又换普猎弓放箭。 这次闫胜已经清楚知道形势,没有放过对方换队的空隙。 闫胜利用借相之火烧术,全身高速跃向窗户,龙剑直刺弓箭手。 闫胜右手抽龙剑,又刺伤另一人,屋外众人不禁呼叫。 闫胜顺势撞窗,想穿窗而出。不想反弹后退。 原来窗户也是铁的! 此时闫胜突感左边身子微麻,他一瞧左肩马上拔箭, 只见黑血渗出,有毒! 这铁室陷阱和以毒箭,为了杀闫胜。 这时有油从外泼进窗,紧接着火箭引燃烈焰。 箭手们离窗投油点火。 这下闫胜毒发,呼息困难。 那箭手再次射箭,黑烟间更难难躲。 厅堂如烈狱,充满死亡气息。闫胜渐感昏眩。 外面传来高叫:“谁杀了他,巫丹重重有赏!” 闫胜瞬间清醒。 闫胜大受刺激,怒火升上胸膛。 闫胜闪到铁门前。 他高举龙剑砍断门锁,宝剑立马斩断! 闫胜撞铁门飞身杀出地狱。 他刚刚落花园里,一张巨网降下,笼罩闫胜全身。 駡帮壮汉猛拉绳索收紧,闫胜被吊在半空。 八名汉子虽然手持长矛,但是甚是犹疑。 徐蔡昆大喝:“快杀他!” 这时,花园前门闪出三人。 佟晶带着帮众,手提长剑进来。 “怎么她?”徐蔡田怪叫。 原来駡帮防守薄弱,佟晶带人翻墙硬闯。 佟晶一听那手下回报青冥侠客独闯駡帮,心想一起,此刻见闫胜被囚,大感意外。 佟晶见他中了陷阱,心中侠气顿生。 佟晶仗剑拨开长矛守护闫胜。 “危险啊!”两手下见駡帮守卫追来缠斗,两人着急。 佟晶瞧闫胜。 “我不会让你死去。” 此刻闫胜心中感动。 徐蔡昆大呼,“快刺!” 那八名汉子马上冲向佟晶。 佟晶左右挥剑拨去长矛。 “刺闫胜!”徐蔡昆急令。徐蔡昆深知青冥侠客最可怕。 闫胜焦急挣扎,却感身体更麻。 “快走!”闫胜呼叫。 佟晶只是摇头。 “走!”闫胜道。 佟晶神情坚决,握剑凝视箭丛。 “你武功差!”闫胜喝骂佟晶。 他突然还有知觉的左手摸到后腰处的虎剑。 佟晶看见一抹光芒。 两道光旋转,一身影瞬间杀入弓手群。 二十几个弓手纷纷倒下。 佟晶看见徐蔡田吓得跪倒,徐蔡昆奔逃向房子。 闫胜手握龙虎剑,矗立在徐蔡田前。一身血衣、头发散乱、左脸黑肿。 徐蔡田哀求, “好汉请饶命!” 虎剑已经刺穿徐蔡田的身体。 徐蔡昆还在跑,闫胜向前高高跃起,挥龙剑击中蔡昆,血花四溅。 闫胜意识不清仍站着。 弓箭手并没被杀,断手折足。 闫胜回头扫视,眼神迷茫,佟晶混杂着畏惧与敬慕凝视着青冥侠客。 然后闫胜失神昏迷、身体一软倒下。 闫胜初踏江湖就灭了第二大帮会。 闫胜未张眼,只感身体变轻。 三天后,“我不会死的……”闫胜自语。 “起来吧。”一把声音传入耳朵。 闫胜感到无比亲切。 他睁眼只见木的屋顶。 闫胜撑起上半身,仍紧握龙虎剑。 “你昏迷后也没有放开剑。”那声音说。 闫胜侧头看见邢猎,满身都是伤。 闫胜终于知道此时自己正在船舱。 他又问:“我怎么……” “你已昏三天。”邢猎说,“幸好你中毒少。” “这船?”闫胜问。 “是岷帮的货船,我们在江上。” 岷帮人当夜就把他们跟闫胜送出城,马上乘船离开。 闫胜检视身体,总算无大碍。 “佟小姐告诉了你独闯駡帮。”邢猎说。 闫胜惭愧道:“都因为我……” “你是错了。”邢猎微笑。 “我几乎丢了性命……” 邢猎道,“你应该先打探明白真相,江湖经验太少。” 邢猎问,“这是你第一次杀人?” 闫胜点头。 “难受吗?” 闫胜摇摇头。 邢猎心想:很幸运,第一次杀的是极恶之人。 邢猎又说,“你应该和我一起去。不过要是你回客栈,恐怕保不了命的。” 第15章 被围猎(5) 闫胜非常惭愧竟然没有慰问邢猎的伤。 “邢大哥发生了什么?” 邢猎站起来,伸手扶住闫胜。 “吹吹江风出去谈。” 走上甲板,那些岷帮众人向闫胜恭敬作揖,他们都知青冥剑侠独破駡帮,杀了徐蔡氏。 邢猎和闫胜瞧着江景,闫胜想起出生入死,看见江景,恍若隔世。 邢猎讲述恶斗巫丹高手的经过,然后一指船首的川岛玲兰。 闫胜见川岛玲兰腰后悬刀,一身红衣,手腿包扎。 “她吗?”闫胜不觉被吸引了。 不知何故,闫胜觉得她和邢猎像…… 他当然没说出。 邢猎又继续讲到涐湄侠客牺牲时,闫胜扼腕叹息。 “可惜我……”闫胜说。 “是的……”邢猎沉默后又说:“巫丹已经进攻涐湄,涐湄掌门怕巫丹。侠客没有了尊严也就没有了斗志。” 闫胜点头。 邢猎突然一拳打向朝闫。 闫胜无念之下伸左手挡住邢猎,邢猎只是试招。 “不错。”邢猎说,“你经入门。” 闫胜隐隐记得自己竟然模仿了掌门使出龙虎剑。 这时佟晶走过来,身穿素蓝,少女气质。 “你醒啦!怎么样?”佟晶恭敬道。 “好多了。”闫胜十分感动佟晶守护自己,见佟晶瞧着自己。 佟晶想起曾经抱住闫胜,现在有些难为情。 佟晶取出一物递给闫胜,那是一块绣着飞鸟的青巾。 “是王婆给你留念。”佟晶说。 “佟晶严肃的说。“请两位。” “尽管说。”闫胜意外。 佟晶跪下。 “请教我学武!” 闫胜慌忙前扶却又停住,倒是邢猎托起来瘦小的佟晶。 “怎么……”闫胜道,“我哪有资格……” 佟晶说,“我自以为略有所成,但见闫侠客的功夫,才知什么是正宗,我以前全是浪费光阴。” 邢猎感到有趣。 “可也不用……”闫胜摇头。 “两位不知名门大派都不愿收我。”佟晶坚决道。“我决不放过!” 闫胜希望邢猎拒绝。 邢猎向佟晶说:“你得四处漂泊。” “我知道。”佟晶点头。 “我们是巫丹仇敌,非常凶险。” “我知道。” 邢猎一指闫胜。 “要学剑技,要有天份。” 佟晶犹豫后瞬间坚定。 “练过才知道。”佟晶说。 邢猎笑起来说:“像你。” 闫胜和佟晶脸红了。 “你得同意件事。”邢猎说:“即使我们叫你走,你就得走。” 佟晶猛点头。 “邢大哥?”闫胜问。 邢猎转身就走。 “有件事。”邢猎又说:“别叫师父,叫大哥。” 川岛玲兰还在吹风。 “你打算回东瀛吗?”邢猎问。 川岛玲兰开口:“我回不去了。”她直视邢猎。 邢猎笑道,“可是那一晚……” 两人同时想起那夜情景。 川岛玲兰默认了。 “你每一天都有危险。”邢猎说。 “找我好了。”川岛玲兰抚刀。 “我需要同伴。”邢猎离去。 川岛玲兰望着邢猎。 “做!” 一船员高抛泥块向空。 邢猎随即左手发力猛挥,长铁链飞出。 那长铁链击中泥块,碎片四散入江。 邢猎随即一收,铁链倒飞回邢猎左手。 “再做一次!”邢猎喊道。 那船员又拾起一块,向江面抛去。 邢猎再次击碎。 佟晶,高兴得拍掌。 “邢大哥厉害!”闫胜细看。 那乌枪头泛淡光,上刻古字涐湄,那正是涐湄遗物。 “你怎会?”闫胜问。 “从前我学过,两样合起来挺顺手,我计划用它杀巫丹人。”邢猎握着枪头。 当天血战后,邢猎带走了现场留下的兵刃,后来灵机一动,给枪头装上长铁链,用着得心应手。 邢猎又从后腰拔出鸳鸯钺,他在手里抛玩。“待会儿试这个。” 佟晶看着敬慕不已,手托腮凝视样。 “为什么用左手?”佟晶问。 川岛玲兰说:“这种兵器远距离扔出去干扰,右手拔刀抢攻。” 佟晶和闫胜恍然。 佟晶看着川岛玲兰,自惭——这是都没有的感觉。 川岛玲兰转身观赏景色。 “好美……”川岛玲兰赞叹。 他们四人离开已三个月,先南下北上,如今才到巫山流域。 邢猎虽然决定先休息,但为打听巫丹,也就到来了巫山流域,水色秀丽、迂回曲折、夹两险壁、峭壁奇特、云雾缭绕、人间仙境。 过去一年来,川岛玲兰孤身上路、心怀仇恨、如今恨消、沿江练剑、心情放松、再见美景、心旷神怡。 佟晶见川岛玲兰笑竟看呆。 佟晶急望向岸边。 “去那里吧!”她指左岸的石滩。 佟晶吩咐停船预备午食。 闫胜看她又瞧邢猎。邢微笑一下。 闫胜记起:三个月前,闫胜觉得是负累。 “傻瓜。”邢猎解释:“带着大小姐,衣食住行不费心。穿州过省,通关方便。 “不大好吧?”闫胜皱眉说。 “你教她武就行。”邢猎道。 佟晶剑尖内旋圈半,正是青冥风火剑第八势。 闫胜摇头大喊:“重来!” 佟晶咬牙再来,这次更快。 “还是不行!”闫胜摇头。 “怎么?”佟晶顿足。 “我早说过!”闫胜演练招势。“这招绕击腕脉,要巧,你的剑圈太散,对方缩手。” 佟晶咬唇。 “再来!”闫胜说。 佟晶说:“只学了这几招……” 闫胜说:“他们教的都是花招,你觉得自己是天才吗?” 闫胜挥剑演示风火剑,连环打出行云流水。 “别以为你有底子,我要花时间矫正。”闫胜说。 佟晶不得不服。 那天佟晶心生敬慕,但这段日子,她又仰慕邢猎。 佟晶远见邢猎和川岛玲兰正互相挡架,攻防绵密、风格相近、像比斗又似游戏。 佟晶喃喃说:“邢大哥教,我定学得好。” 闫胜一听更生气。 “你去找他呀!”闫胜转身走开。 佟晶脸红害羞地垂眼。 闫胜走到水边,左手拔虎剑转腕起舞。 本来邢猎反对,但后来主动开教双兵刃。 “也许你有天份。”邢猎说。 要用双剑,第一步强化左手剑,闫胜不断用虎剑重练每一招练了三个月,甚至梦练。 虎剑越来越尖锐,只有角度贯彻,威力变大。闫胜心想可以研究左右配合了。 闫胜停下来不禁瞧佟晶。 他不大喜欢佟小姐。 但闫胜又发觉心里希望佟晶学得好一点。 闫胜见佟晶虽赌气,现在又独练习风火剑。见她这么用心,闫胜甚是欣慰。 闫胜重新提起巫丹静剑,因为闫胜还没驾驭太长的龙剑,于是暂用这剑。 巫丹静剑是双剑,他右手拿右剑,左剑挂腰间。 他举剑,心凄然,定要变强。 他垂剑瞧邢猎和川岛玲兰,那二人还在交击。 闫胜只觉天下高手辈出…… 他们已经练了许久,川岛玲兰开始衰弱。邢猎也收敛力度,川岛玲兰也马上收刀。 “你又厉害多了。”川岛玲兰说。 “你也有在练剑吧?”邢猎回应。 “当然。”川岛玲兰道。“别忘了,我的任务。” 她远眺秀美景色,云雾浓重,若隐若现,奇幻不真。 “现在我知道要干什么了。”川岛玲兰道。“继续修练。” “好啊。”邢猎道。 说完他去找闫胜。 “怎么?”邢猎指一指佟晶。“不教了吗?” 闫胜叹道:“由你教吧,我想专心练剑。” 邢猎笑问。“她很可爱。” 闫胜叫道:“给宠坏了!” 邢猎再瞧佟晶:“她确实很用心。” 闫胜无言,换话题:“刚才看练刀,很厉害。” “是吗?”邢猎道。 “我仔细看了……”闫胜说:“你的几招跟青冥剑招相通。” 邢猎道:“确是青冥剑法,我是新学会的。” “什么?”闫胜道。“这……” 面对救命恩人,闫胜一时不知怎样说。 “你是想说偷学吗?”邢猎严肃地说,“可是我教的东西,你要不要学?” 闫胜无言。 “你要在变强,就得抛去门户之见。”邢猎告诫:“就算巫丹功夫,有利害的也要学。” 闫胜回想最初邢猎鼓励他:要复兴青冥派,虽遥远,必含不同。 “我明白了。”闫胜点头。“我在想青冥先祖也学过他人的吧?” 邢猎有些意外,这少年渐渐豁然了。 邢猎伸手抽出另一柄巫丹静剑,倒递闫胜。 “开始教你双兵刃。” 闫胜接过巫丹静剑。 佟晶见邢猎在教双剑,羡慕不已。 她脸转过看见川岛玲兰正独自赏风景,走了过去。 “要喝吗?”佟晶递给美女。 “谢谢。”川岛玲兰接过。 佟晶也瞧往对岸。 “好美。”川岛玲兰赞叹。 “你家乡没有山吗?”佟晶问。 “有。”川岛玲兰说:“不一样,我的山会喷火。” 佟晶惊道,“怎样的?” “天都变红。”川岛玲兰道,“危险可也很美。” 佟晶听着,想象着。 “想去……”佟晶说。 “你有机会的。”川岛玲兰道,“我见你练的不错啊。” 佟晶道,“我很喜欢。” “我想我可以指点你。” “可以吗?”佟晶眼睛发亮。 “我们是同伴……”川岛玲兰想了想。 川岛玲兰突然望向远处。 隔着雾气却是突有异样。 “有人来了。”川岛玲兰瞧向佟晶。 第16章 重要消息 邢猎和闫胜在石滩的另一边也停下了剑,一起看,过了一会儿,三条大船从大雾中出现,驶向的岷帮货船。岷帮旗也被挂在三艘船上。 川岛玲兰感觉到佟晶的手掌在她手中变得僵硬。 “我知道。”佟晶目无表情地垂下头,“到这里来带我的。” “我们岷帮没有继承的规则,我只有这个女儿,我从来没有想过把领袖的职位传给她。虽然我的佟家不是一个体面的家庭,但我只希望这个女儿能够安全快乐地生活,成长为一个普通的女孩,将来嫁给一个有前途的男人。” 在那艘大船的甲板上,有一个豪华的宴会,有十几道菜,有河鲜、牛羊、蔬菜和水果,当然还有美酒,宴会上方竖起了一道遮阳帘。 坐在主席上的岷帮老大佟胜举杯向在场的邢猎、闫胜和川岛玲兰敬酒,一口气喝完,邢猎和川岛玲兰也欢呼起来,只有不太懂喝酒的闫胜笨拙地举起碗,喝了一口。 闫胜忍不住偷偷地看着站在船尾远处的佟晶。她靠在栏杆上,圆圆的面颊,一手拿着刀,愤怒地刻在栏杆上,心里很纳闷。 她的父亲,佟帮主,才40多岁。他有一张英俊的五官。他只是在江河行船了很长时间,脸色黢黑、长髯整齐、身材高大魁梧、衣着考究,坐在桌旁有着非凡的气势。当之无愧是一位领导千万人帮会的英雄。那双与童晶十分相似的大眼睛亮如星星,显示出他精明能干的天性。 三人喝了酒后,旁边的帮手立即给他们加了酒。佟胜叹了口气,然后说,“但是上天嘲笑我,佟某人早年丧偶,多年来一直负责帮众工作,我忍不住宠坏了她。她想学武术,我尽力为她找到最好的师傅。唉,整个岷帮里只有这个女儿,令我没办法。“ 闫胜暗暗同意。 听的时候,邢猎已经拿起筷子吃了。面对蓉城最大的帮主,他一点也不客气。他身边的川岛玲兰从小就保持着武学贵族的礼仪。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双手捧着酒杯。 “别介意,我们边吃边聊。”佟胜笑了,但闫胜和川岛玲兰仍然不好意思拿起筷子,所以佟胜先开吃,他们才开始吃饭。 吃了几口,喝了几口酒之后,佟胜继续说:“事实上,佟某人两个月前回到蓉城,得知女儿跟随几个侠客练习……请原谅我现在来这里。” “你打算等女儿练累了一个人回家?”邢猎笑着说,“但是等了这么久,还是等不及她回家。很担心,知道我们的船来了,好像要离开川渝之地,急着去找她?” “我知道邢侠客是有经验的人。”佟胜拱手笑道:“别误会我的意思,邢侠客和青冥派著名弟子教导我女儿,真是一件幸事。然而我女儿傲慢自大,没有与人打交道的经验,恐怕她很容易在外面捣乱。” “你女儿是你的。此外,她太小了,你带她回家,但我们没有任何谈话的空间。”邢猎一边吃烤羊腿一边说,“我们在没有事先告诉你的情况下带走你的女儿是错误的。”然后他又拿起酒杯。 佟胜也举起酒杯回应:“邢侠客真是个讲道理的人,请不要担心。那货船就让你们像往常一样使用,可以随时使用它。如果想上岸,请让我的人准备好。” 闫胜听说佟帮主要带走了他的女儿,忍不住又看了看佟晶。虽然他不喜欢佟晶的个性,但他是一个已经一起旅行和练习了很多天的同伴。当他想起时,她在駡帮救了他一命,佟晶现在就要走了,心里很难过。 川岛玲兰也很伤心,她很喜欢这个好武的小妹妹,一想到要分手,她就吃不下了,慢慢放下筷子。 ”佟某人有事要告诉闫少侠。”佟胜恭敬地说,让闫胜很是吃惊。“佟某听说过青冥派,我也知道一些少侠和邢侠客与巫丹之间的情况。闫少侠,佟某人大胆猜测:你想自己向巫丹派讨回公道,恢复青冥派吗?” 闫胜脸色发青,说不出话来。他能在邢猎同伴面前说出这样的远大志向。然而,面对一位江湖老人佟胜,闫胜心想自己只是武林中的一个无名小卒,却说不出这么大的话来。 但是此刻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而且是心照不宣那种。 “本来,佟某只是一个鲁莽之人,所以对于武林争霸,没有发言的余地。但是说实话,闫少侠,你不觉得它太没有希望了吗?” 佟胜站起来,走到船边。河风吹着他的长胡子,他的眼睛望着江水,“当一个人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时,他只想要权力、财富和世界的尊重。闫少侠的武功在骂帮得到了证明。在武林中也许没有什么名气,但在我们江湖人眼中,这种力量是普通人无法企及的。如此非凡的才华被投入到互相残杀的仇恨之中,难道不可惜吗? 佟胜漫步来到闫胜跟前。 “佟某有一个要求:如果你不嫌弃,佟某愿意将女儿嫁给少侠,并给你副帮主的职位,带领岷帮成千上万的人。再过十年,佟某的精力就会下降,你一定会成功当上帮主。到时候,你既是我的女婿,武功有高强,帮派里没有人会反对的。” 闫胜愣住了,他急看佟晶,她远远地站着,没有听到。 “这……这……”闫胜没有碰一滴酒,但是他的脸变红了。他连忙看了看对面的邢猎。 邢猎对这句话感到惊讶,没想到佟帮主这么直率。宴会周围的岷帮门人听到帮主突然求婚,普遍感到惊讶。 然而,佟胜在蓉城出发时有这样一个计划:女儿成为著名门派闫胜的配偶,真是一种罕见的机遇——在青冥派还存在的时候,岷帮哪怕是千方百计也不可能搞上关系。青冥派虽已灭亡,但在江湖人士眼中,青冥弟子的身份依然是帝王子孙般高贵。闫胜独自破了駡帮,这也显示了他的武功、勇气和性格。佟胜坚信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千万不要错过。 “佟某道女儿的性格不太讨人喜欢,但当一个女孩嫁给一个人,她自然会变好。”佟胜从远处看着她的女儿,笑了。他向船的两边伸出手。闫胜看了看停泊在附近的两艘高帆大船。甲板上坐满了数百名英勇的船员。岷帮的蓝旗高高挂在两边,迎风飘扬。风格与官船无异。 “少侠,你看了岷帮的盛况吗?这只是我们帮派的小生意。我们有50多艘大型船只在岷江和大江上下航行,涵盖了从川渝到其他省份的内河运输,甚至政府也不得不让步。岷帮的帮主地位也可以称之为英豪。将来,少侠能够领导岷帮,这将是此生的一大成就。“ 佟胜尽全力游说,表现出十足的诚意。 邢猎和川岛玲兰面面相觑,他们不禁感到有点尴尬 “邢兄……”闫胜站起来再次向邢猎求助。 “你自己解决,”邢猎平静地说,“别人帮不了你,如果你有任何想法,直接告诉佟帮主。“ 闫胜再次看着佟晶,发现她正奇怪地看着自己的身边。他的直觉告诉她,他们在谈论自己。闫胜怕她会听到一个字,所以请佟胜去鞠躬交谈。佟胜还示意帮众不必跟着。 “佟帮主,我不太懂礼貌用语……”闫胜走到船头,看着江水,深吸一口气说:“佟帮主的善意,年轻一代是不会接受的。” 佟胜的眉毛垂了下来,他非常失望。 闫胜连忙补充道,“请不要误会我,这与你女儿无关,也不是我看不起岷帮。我只看这艘大船的样式,就知道你多有钱。对我这个一贫如洗的穷小子来说,佟掌门的求婚可能就像天降黄金一样。” 他拍了拍身后的虎剑。 “虽然我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我还有一把剑,这把剑是师父送给我的。如果我忘记血仇,我有资格成为岷帮的副头目吗?我有脸指挥别人吗?” 听到这个,佟胜很感动,他的失望立刻变成了钦佩。 “领导猜对了。我发誓要复活青冥派,向巫丹报仇。但是你错了,我不只是依靠自己的力量,”闫胜指着邢猎,“我还有同伴帮我,志同道合。他帮助我是因为他相信我的誓言。如果我半途而废,我不仅会背叛自己,还会背叛他。“ 邢猎边喝酒边看着他们,虽然他一句话也听不见,但当他看到比闫胜大近30岁的佟胜恭敬的表情时,他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从不担心。 佟胜盯着闫胜看了好长时间,一句话也没说。 闫胜有点不舒服,向他拱起了手:“佟帮主,我冒犯了……” “我不开心吗?”佟胜抚摸着他的长胡子,笑了:“我有点失望难过,但我很开心。“ 他抓住了闫胜的肩膀。 ”佟某人好像半辈子都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了。” 闫胜抓着自己的头发尴尬的很,从来没有摆脱过自己年轻时的羞涩。 “顺便说一句,当佟某人来到这里的时候,不仅为接了自己的女儿,还把一些重要的信息带给了几位侠客。”佟胜说。 闫胜的眼睛亮了起来:“是巫丹派的消息吗?” 第17章 华山论剑(1) 佟胜点了点头,“正是巫丹派的掌门人,听说他独自离开向西去了关中。” “关中?”闫胜对地理不熟悉,心里很纳闷。他立即向邢猎和川岛玲兰挥手,告诉他们。 邢猎听了,兴奋地握紧拳头。 “华山派……”邢猎说说。 武林大门派中,只有华山派在关中。 从这里到关中的路不远,也可以说是巧合,东边出巫峡,北边经襄阳进中原,西进武关入华山。 “这个消息谁先知道?谁开始传播的?”邢猎问道。 佟胜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这个消息已经传到川渝了,似乎已经在江湖上流传了好几天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其他省份的武林人可能已经知道这个惊人的消息了。”邢猎想,“恐怕有很多人都急急忙忙地利用这种兴奋去探真假。” “邢兄,我们……”闫胜焦急地问道。 “当然可以!”邢猎笑了,“难道你不想亲眼看看巫丹掌门有多强大吗?” 在邢猎等人离开之前,佟胜命令人们送给他们新做的衣服。闫胜拿了一条方形围巾,好奇地试了试。他看起来像个年轻的秀才。邢猎看了看衣服和长袍,款式和布料颜色都很简单,但他知道它们是用优质布料制成的。川岛玲兰也有几套汉族女装。她拿起新衣服,非常高兴。这些衣服非常适合三个人穿着,这说明佟胜准备得很好。 他亲自送了闫胜一包银子,闫胜满尴尬地接过了。 闫胜和川岛玲兰都跨过跳板,登上了原来的船。 在邢猎经过之前,他回头看了看站在父亲旁边的佟晶。 佟晶仍然拿着那把钝铁剑练习,她的大眼睛已经红了,但她咬着下唇,尽量不哭。 平日里,她的父亲在任何事情上都服从她,但这次他把舰队带到了她身边,如此严肃,而且自从他到达后,他一句话也没有对她说——佟晶知道,每次他父亲这样做,都意味着没有什么能改变他的想法。所以她没有说一句抗议或要求的话。 闫胜看着船对面的佟晶,她发现他们彼此遥望着。 不久前他们吵了一架,但他们不想成为分手前的最后一句话,他们不禁感到怅然若失。 邢猎接着问佟胜:“佟帮主,你入帮时多大了?” “十六岁。”佟胜想了想,“我在帮派里已经30年了。” 邢猎看了看佟晶。 “呵呵,那只比佟晶大一两岁。你这么小的时候家里有什么问题吗?” “佟的父母早就去世了,一个人在家。否则,怎么能走这条路呢?” “这真是命中注定。”邢猎笑着说。“但是你加入帮会的时候,你一定有一些雄心壮志?也许你没想到有一天会成为帮主,但你肯定想做点大事?”“当然,否则,佟某今天怎么可能?”佟生说,好像他觉出了邢猎有另一种意思,“邢的意思是?” “我什么也没说,三十年前的佟胜决定了要去哪里。” 邢猎说,又看了看佟晶,似乎在对她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 佟晶激动得眼睛红了。 但她决定今天永远不会哭了。 佟胜听着,他的嘴唇紧闭,不再说话,但他的眼睛向下看着甲板,好像想什么。 邢猎不再说什么了,他转身跳过跳板,与闫胜和川岛玲兰并肩站在一起,向佟挥手。 跳板被拉开了,货船抛锚启航。 闫胜和佟晶在船对面互相看着。 闫胜突然回忆起那天:他被陷阱困住了,佟晶用剑守护着他,面对许多弓箭,她拒绝一个人离开。 我不会让别人摧毁你。 闫胜听到时,心里非常温暖。 闫胜连忙把手伸到腰间,解开了巫丹长剑,在船还没开走之前,就把剑连同剑鞘一起扔给佟晶。 佟晶伸出手抓住了长剑。 “回去好好练练吧!”闫胜向船喊道。 佟晶也抱着剑向越来越远的闫胜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后面的三艘岷船变小了,半掩在浓密的空气中。闫胜、邢猎和川岛玲兰仍然看着。 邢猎指着大船半开玩笑地问闫胜:“你知道你拒绝佟帮主的时候错过了什么吗?” 闫胜紧闭双眼。 “不是我的,没有什么不能错过的。” 货船沿着蜿蜒的河流航行,它越前进,巫峡两岸的群山越来越高,河谷越深越窄。扬帆乘风,带着闫胜离开了他有生以来从未离开过的川渝,走向更广阔、更未知的江湖。 陕西省华阴县南部,华山以其险峻的山峦和千姿百态的悬崖而闻名,它被称为“中华第一山”。西峰是主峰之一,看起来像一整块千英尺高的巨石。自然、高大、雄浑,有“莲花山”之称,在西峰的巨大阴影下,在东山脚下的森林中,有一座简朴庄重的木屋,宽阔平坦,迎着清澈的溪流。几匹马被拴在附近的树上,懒洋洋地吃草。从外面看,环境很安静。这似乎是一个安静的道场,供僧侣们练习。然而,在木屋里,传来阵阵激烈的呼喊声,带有斗争的味道。 “坚持住!”再次喊道。 一把木剑落在了木地板上,曾经手持木剑的高大壮实的年轻人往后一靠,左手捂住右胸,手指紧紧握住衣服,五官皱成一团,汗流浃背,呼吸急促。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位中年道士,戴着一条混合的元巾,穿着一件短外套,右手粗木剑已经垂下。木剑前端用软皮包裹,剑身布满斑驳的凹痕。由此可见,它是一种在昼夜比赛中常用的。道士的脸色坚定,他毫无表情地低头看着倒下的人。 他摇摇头,挥舞着木剑。两位年轻的道士立刻走上前,把被打倒的年轻人抬到木屋旁边。 “下一个!”道士嘶哑地喊道。 木屋门口,有很多人。其中一个是一个20出头的年轻人,他有点胆怯地举起了手。一位年轻的道士立刻把刚刚落在地上的木剑递给了他。年轻人还没来得及到场,身上的衣服就已经湿透了。 这座木屋叫“建兴堂”,属于华山派。 自古以来,就有一句武学谚语说:“拳出少林,剑属华山。” 华山派,今天的武林大派之一,自金代全真派创始人王重阳弟子郝大同以来,一直以道教剑术统治武林,已经有300多年了。有48种独特的剑法阵法,相当于少林的七二功,都是佛教和道教武术的代表;直到近一百年前,巫丹兴盛,华山派才黯然失色,但它仍然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和深厚根基的大剑派。 因为华山剑派享有盛名,而一直有太多人想拜山门,甚至想学剑术,华山派30多年前在西峰山脚下修建了这座场馆。每个月的第七天和第二十二天,任何一位武术家都可以测试自己的技能,让那些想拜师父的人接受考试,以免干扰山上道观华山派弟子的修炼,就像过去的巫丹派一样,除了武术,还练习道教,华山派都是全真道士。 每年通过这里朝拜华山的人数一直不超过20人。 负责与他人竞争的中年道士是陈太奎,成为弟子才一年,他很有侵略性。守卫大门的职位对他来说真是太好了。在每个月的其他日子里,他几乎都在期待这两天。 另一位身材魁梧、面容和蔼的道士盘腿坐在陈太奎身后的墙边,双手交叉在宽大的道衣袖子里,半眯着眼睛,似乎平静而微笑。他就是陈太奎的师兄罗太奇。他担任监馆已经两年了。在过去的两年里,他从没必要亲自参与比武。 年轻人拿着木剑,谦恭地向陈太奎鞠躬。 年轻人已经在他的左上臂绑了一条白布条,任何比武的人,必须先说明是想拜华山派接受考验,还是想学习华山剑法。前者的手臂用白布包裹,而后者用红布包裹。 以前那些四五十人中没有一个人用红布绑着,华山剑法举世闻名。它的地位无人不知。还有谁会挑战它?然而,偶尔也有一些普通的民间武术爱好者,或是练了几年剑术却不知道天地之大的小男孩。他们有勇气来验证他们的剑术与他们的身体。他们与名人之间的真正差距有多大,这些人中的大多数人都不能用自己的走回家。 刚刚被打倒的人被抬到旁边,仍然痛苦地呻吟着。拿着木剑的年轻人听到了呻吟声,他的眼睛变得更害怕了。面对陈太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将倒立的木剑变为正面握柄进行比赛。 陈太奎只是看着叹了口气:“下一人!” 年轻人很沮丧,但他似乎松了一口气,把木剑还给了小道士。罗太奇看着,脸上充满了轻蔑和厌恶。 被打倒不是问题,否则,还用学吗?甚至没有勇气被打倒。 来自合阳县的怯懦的年轻人王世新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孩子,但他从小就不安。像许多年轻人一样,他坚信自己不是为了种田而生,而是为了持剑而生。他不顾家人的反对,跟随农村的武术老师,日夜苦练了两年。他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下定决心要加入华山。他的原名是王思牛,世新这个名字来自他自己,他认为这个名字和一个剑客很相配。 第18章 华山论剑(2) 然而,看到这个比他年长、强壮、速度更快的人,王世新在两步之间被陈太奎的木剑刺伤,自信心彻底崩溃:原来他在真正的用剑世界里是如此微不足道;原来这几年我一直在做一个无聊的梦。 现在,只要王世新走出的门,这个梦就会醒过来。 他记得他父亲离家时的责骂: “傻瓜,不行!” 那些话像拳头一样打在他身上。 他开始后悔:你刚才为什么这么害怕?木剑刺伤身体的疼痛是否与现在的疼痛相当?刚才木剑还给小道士的那一刻,他放弃的那一刻,一切都结束了。他亲自证实了,并在过去推翻了自己。但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所以我不得不放弃剑,回家捡起锄头……就在王世欣走到门口时,一名男子从外面来到门口,与他面对面地相遇。 王世欣当时甚至后来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有一种触电感觉。他刚要走出大门,就停了下来。 那人没有停下来,但还是走到门口,好像王世新的尸体在他眼里不存在 仍然无法避免,一个肩膀即将碰触,但没有。即将相撞的王世新,因为稍微绊倒了一下。他根本看不见那个人的闪避行为。就在他径直走进门口时,王世欣觉得经过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猫。 王世欣被吸引了,现在他只能看到那人的背了。穿着纯白的长袍,身体看起来很苗条,但不是很高。他有一头又长又直又黑又亮的头发,没有发髻,只是简单地用一条黑布腰带绑起来,垂着在背后。背后有一把长剑,柄头上有一圈,护手形状为“卍". 剑柄和剑鞘上覆盖着银雕云纹,十分古朴,剑鞘不直,但有一道微微弯曲的弧线,像一把刀。 王世新瞥了一眼堂里的人,每个人都像王世新一样。 没有人可以忽视这个人的存在。 即将离开的王世新决定现在暂留。 虽然他不知道这个人在干什么。 一位华山派的小道士,手里拿着红和白的布条,走到那个人面前为他挑选。但那人一点也没看。 陈太奎紧紧地握着那把木剑,他原本大胆好斗。即使他在山上与比自己强得多的长辈比试,他也从不紧张。现在他感到心里有些奇怪。 “你在这里干什么?”陈太奎喊道,“来参加考试?或者比试?” 他的声音仍然很严厉,但与刚才的强烈叫喊不同,现在就像是一声强迫抵抗的吼声。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脸和五官都很英俊,眼睛很长,嘴唇很薄。皮肤是白色的,但没有什么会让人觉得不健康。 大家都盯着这张脸。 然后他说, “华山派在西峰吗?”他的声音很清晰:“是从这边吗?” 陈太奎笑了。至少知道对方来是为了什么。 “你错了。”陈太奎摇着他的木剑。“是要从这里通过。”他逐字逐句地说。 这个男人环顾了一下,看到墙上挂着一排木剑,一群年轻人依次等待比赛。他微微扬起眉毛,突然做出一个表情。 “别耽误我的时间,”男人漫不经心地说。“让我上去。” 陈太奎觉得被嘲笑了。 他用剑指着那个人。 “如果你能超过我,我就把你领上去。” 坐在他身后的罗太奇早已失去了他一贯的从容微笑,他的眼睛闪着锐利的光芒,盯着不速之客。 陈太奎说:“接着。”一个小道士正在递给他一把木剑。 那人没有看刀柄,轻轻把左手伸出。 意思很明显。 即使只是一把木剑,也是疯子的行为。 “不幸的是,过去有三个人死在这里。”陈太奎眼中充满了杀气。“你留下名字。” “你最好记住今天。”那人没答,他说:“与我战斗是你一生中最大的荣誉。” 陈太奎眼睛紧闭,斗志迸发。 但在剑出来之前,他骂了两次——这是他第一次在进攻前大喊以激发自己的气势。 陈太奎一出剑,就用他最引以为傲的“元恒剑法”。其中最引以为傲的是“游龙击浪”。手腕一一起一落,木剑尖从直击对方的心脏。 结果没人是怎么失败的,但该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的,左手轻轻握住陈太奎的手腕底部,像变魔术一样,陈太奎的右臂被带引下,关节弯曲,剑尖倒转,已经抵住了陈太奎自己的喉咙。乍一看,他似乎是在用剑自杀。 陈太奎急忙挣扎,想把木剑挥出去,但那人先踢了左脚,左脚内侧扫到了陈太奎的右膝后面。陈太奎关节软化,全身向前跪 当陈太奎跪下时,上身仍处于用剑刺伤自己的姿势。木剑的柄端掉在木地板上,剑尖砰地一声撞在他的喉咙上,陈太奎发出哽咽般嘶哑的叫喊。 同时,那人的左手在空中划出半个弧线,拍打在陈太奎的脑后。 一声可怕的声音。 木剑在陈太奎喉咙和地板的压力下折断 陈太奎上气不接下气,慢慢地倒向一边,保持着蜷缩和跪死的姿势。 罗太奇则是目眦欲裂。 “这不是比武!”他悲伤而愤怒地盯着那人。 那人没有看他,而是低头看着陈太奎的身体。 “他是说要杀人的。”那人仍然用悦耳的声音说:“既然他想要生死决斗,我就接受了。” 罗太奇知道他现在应该做的就是举起木剑立刻站起来 但是他不能。 陈太奎是华山派最厉害的弟子之一。 但另一方面,一种恐怖感充斥着罗太奇的身体。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摸他旁边地上的木剑。 不久前,他对王世新的蔑视应在他自己身上。 “我之前说过,不要浪费时间。”此时,那人看着罗太奇。“带路。” 三个小道士首先冲出大厅,几个等着比试的人跑了出去,其他人惊讶地盯着那个人。 那个人回头看了看王世新和其他人,那表情没有任何感情或杀戮的意图。但是,他们的眼睛一接触,他们就感到既危险又好奇,就像原始人第一次看到火一样。 “如果你们没有别的事,就来吧。”那人淡淡地说,“我要去华山,要一些无关的人作证。”他似乎在想这件事。 王世新首先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久前已经冷却的心脏现在似乎着火了,他感到全身都是血。 其他人的想法和王世新一样:他们隐约觉得如果现在拒绝这个机会,他们将错过一次别人在他们生命中无法拥有的经历,他们紧张而兴奋地一个接一个地点点头。 罗太奇终于站了起来,他突然想起了近几年武林中的传闻——虽然华山派在山中,但仍然知道这些耸人听闻的消息。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人的白袍上。 在左胸,有一个绣有黑色丝线的图案,圆形,黑白,阴阳相交。 此图案,对于山上修行道教的罗太奇每天都能看到。 但从未像现在这样令人震惊。 华山派的总部位于华山西峰东坡,宫殿正殿前有一口水井。自唐代以来,就有各种各样的神奇传说,建造了一座“玉井楼”,原来是旅游者和修行者的风景区。后来,华山派选择了这块福地,在建筑后面建了一座宫殿。作为修炼的一般场所,它禁止外人进入。 华山派道士不仅修炼全真内丹道,还修炼武术和剑术。“振岳殿”中最雄伟的建筑自然是前殿“华殿”,内有“西岳帝”的塑像,气势非凡,可与武当派媲美。 然而,华山总坛是位于宫殿东头的“紫气来东殿”。它不仅是华山剑派领导负责事务的重要场所,也是华山最优秀的弟子练剑的道场。 与青冥派的“归元堂”一样,“紫气来东殿”的墙壁上也排列着许多木制名牌,有着门派头目和高级弟子的名字,但数量是青冥派的两倍多——华山派人才济济,这一代有44人可以进入殿堂成为弟子。 在44个名牌中,前十名明显与后34名分开。这十位资历最高、修为最高的弟子,合称“华山十大侠”,具有代理师长资格,是华山派未来的接班人支柱。 目前,“十大侠”之一的杨泰兰,在石板上不安地踱来踱去。 像所有华山弟子一样,杨泰兰腰间佩着一把剑。 之前从山下逃出来的三位小道士早已跑回报案。此时,华山派正弥漫着从未见过的庄严气氛。 身穿道袍的杨泰兰不到40岁,个子高,动作快。就武术而言,他无疑是当代五大弟子之一,但他经常被自己的急躁击败。 “不要到处走动”,十大侠之一的张太郎皱着眉头说。他只是坐在一把椅子上,把剑放在膝盖上,看上去并不太担心。在他的左边,现在是华山派大弟子,“十大侠”的首领司马太元,甚至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放在丹田里,仿佛他正在安顿下来。 “巫丹派似乎是真的……”杨泰兰没有再走一步,但他仍然用手握住指关节。 “但是…”宋太友,另一边的一位年轻的“十大侠”说:“前段时间我听说他们要去青冥,他们为什么这么快就来了?” 宋太友的话引起了大厅里所有弟子的耳语。 司马太元没有睁开眼睛,而是张开嘴说,“怎么?很快就会知道的。你急什么?” 第19章 华山论剑(3) 司马太元的声音并不是特别大,但他的师弟们都立马鸦雀无声了。他那沉稳的脸庞和低沉、平静、有力的声音隐约充满了华山派下一代领导人的风格。司马太元再次说道,“没有什么敌人是华山派对付不了的,但是不要乱了你的头脑。头脑是气的舵,气是剑的缰绳。如果你乱了,剑就会乱了。” 这是华山剑术最基本的部分,师弟们都很惭愧。 就在此时,有人进入厅内,司马太元和其他弟子立即站起来,郑重敬礼。 当然,进来的人都是比华山十大侠排名更高的人。 首先,四位师叔现身:黄宗玄、赵宗臣、程宗智、程宗信兄弟,他们现在是华山“四大炼师”,掌门之下就是“炼师”,“炼师”原名道家,相当于佛教中的罗汉——地位与武当派副掌门相似。 紧接着,两个长老金相仁李相生,他们都已70多岁了,他们的剑术都比以前差得多。但从辈分来看,他们自然有很高的道德和声望。他俩手里拿着长剑,既然有外敌来了,他们也不得不加入对抗——有一天是华山剑客,他们就会一直战斗到死。 最后一个进入大厅的自然是领袖刘宗武。 刘宗武身披深紫色长袍,端庄的身躯,一条方形的围巾和五条长长的胡须,非常潇洒,外表非同寻常。然而,鼻梁上有一道刀锋伤疤。 刘宗武是华山前掌门的首徒弟,他的身份、地位和武功传承,没人比他更正统。 刘宗武手握着羽客剑,紧随其后。长剑的银色护手和柄头呈飞鹤形状,把手的木头颜色是深色的,这是一件历史悠久的兵器。 刘宗武来到前排座位,等待两位师叔就座后才坐下。他的四个师弟也一一坐了下来。在大厅里,十大侠和其他弟子还站着。 柳宗武显得不耐烦,催促弟子们赶快报告。 “向各位前辈报告。”张太郎低下头说,“弟子已经多次询问,确实来客只有一人。” “是巫丹吗?”旁边的师叔黄宗玄问。 “这个……不确定,对方没有透露他的名字。” “一个人?”刘宗武生气地说。“一个人让所有人都保持前所未有的警惕?” “但是,陈太奎死了……”杨泰兰上前说。 他的师弟赵宗臣微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心想:这位师兄武功的确不错,但修为和心性都很差。他做事不顾轻重。也许前掌门当年选错了人。 “那个人呢?”刘宗武严肃地问道。 “好像要上山了……”张太郎报道。 就在这时,一个人冲进了进来。 是负责山脚下监督的罗太奇,他早就被汗水浸透,步履蹒跚地奔了进去。 大厅里的每个人都盯着他看,但罗太奇上气不接下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但是此时,只见一白衣人不紧不慢走了进来,还有一把弯剑背在背上——他是300年来第一个未经批准将武器带上山的外人。 他环顾四周,大厅里已经是杀气腾腾。 几位一直守在殿外的华山弟子也跟着他们进来了,正门外也挤满了百十名弟子。他们每个人都紧张握剑柄等待命令。 白衣人在被强大的敌人包围在阵中,但他的脸却很平静,好像他只是一个游客走进道家宫殿。他抬头看了一眼的牌匾,然后直视前排的刘宗武。 黄宗玄看着他的脸,它看起来很年轻,但有一种年轻人没有的风度。真实的年龄一定比外表要大,但大概才三十出头,比这里很多弟子都要年轻。 武林中众所周知,巫丹派只有一个人有资格穿一件纯白的长袍,因为那象征着无限。 与这个年龄相结合,就确认了此人的身份。 “巫丹派掌门姚连洲今天来华山与你议剑布道。 他说这话时,没有低头,他的脸很平静,似乎只是一次轻松而平常的谈话。 但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华山剑客们看着姚连洲。 事实上,一个外人敢于挑战华山派,这是华山派弟子在他们的生活中从未想象过的事情。此人是巫丹派近年来武功卓著、充满野心的第一人。华山弟子看着巫丹掌门,觉得有点虚幻。 只有刘宗武没有被巫丹掌门震撼,而是冷笑了一下。 "嘿嘿,来我华山杀了人,可你连个挑战书都没先发。巫丹掌门人连规矩都不懂,就像一只疯狗,这真是一个笑话。 姚连洲以前向罗太奇解释了杀死陈太奎的原因,现在他懒得再说。 “那些条条框框不会让人变得更强,所以就不必了。”姚连洲淡淡地说。 黄宗玄皱起眉头,毕竟华山和巫丹是武林著名的门派。两位领导为什么这样讲话? “姚掌门,虽然你派已经回归世俗,但你派和我们华山派都是全真道的。可以说,有着深厚的渊源。为什么要破坏这种和谐?姚掌门杀我弟子的时候有什么误会吗?如果你能说清楚,就可以避免两派之间不必要的争执。” 黄宗玄的话显然是想让姚连洲下台。华山弟子听闻此话无不生气,但黄师叔在华山派很有分量,他们也不敢反对。 “没有。”姚连洲根本不吃那一套,“他威胁我,我就灭了他。” 他一开口,黄宗玄的怒气更盛。 刘宗武冷笑,“你胆子够大的,一个人来我华闹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现在下命令,数百名弟子必能灭你。“ ”当然,但是结果如何,就不好说了。“姚连洲明亮的眼睛像霜一样,”如果你喜欢,也可以这样做。“ 姚连舟最让人不安的地方就在这里:他的外表和身段显然是那么的俊秀,但却让人感觉他像一把剑。 他环顾四周的人,慢慢地说,“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听废话。我说论剑,这是我自己的道。” “什么?”刘宗武狠狠地说。 “剑出华山,这应该从今天起改变。” 程宗智冷笑道:“你想改成剑归巫丹?” “错了。”姚连洲说,“从此巫丹天下第一,因此但我先到灭华山。” 他伸指指着自己的头。 “我想证明的是巫丹天下第一。” “掌门。”十大侠之首的司马太元从华山弟子中立刻走出一人,“请允许我和姚掌门比试。” 司马太元比所有的师弟都高出一头以上,胸脯和肩膀宽阔,腰身结实如熊,手掌宽阔如扇。他手中的剑也比别人标准的华山剑长了一大块,剑刃也很宽。 司马太元,由刘宗武传武15年,他的武功在同行中名列前茅。每年都是华山弟子比武中的第一。更难得的是,他在学习道教方面也取得了成功,他的性情稳定。他早就被公认为十年内接任掌门。 华山掌门听说青冥派掌门被巫丹副掌门击败;巫丹掌门就在面前,不能掉以轻心。派遣二级弟子只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牺牲,最好一开始就派最高手。 刘宗武和四个师弟对视了一眼,然后转身向两位师叔请示。坐在他旁边的老剑客金相仁、李相生此时第一次点头。 “太元,让姚掌门知道武林人为什么说华山剑第一!”刘宗武挥手示意。 司马太元点头出列,在面对姚连洲之前,他先向长辈鞠躬。 司马太元虽然比姚连洲大,但在资历和地位上存在差距。然而,他直视着姚连洲,他的脸上一点也不激动,也不紧张。他并没有被“巫丹掌门”的名字所压倒。确实有一个大家风范,无畏无惧。 华山派是以人为鼎、提炼体内精气神,超越生死。这种内在炼金术与武术相结合,创造了华山剑。 姚连洲看着司马太元的魁梧身躯、非常人所用的大刀、非凡的风。 从踏上华山到现在,姚连洲第一次笑了起来。 那笑与邢猎非常相似。 司马太元慢慢地拔出剑,一个接一个地露出了长剑上镶嵌的七星。拔出剑后,他轻轻地把鞘扔到一边。 罗太奇在一个角落里,是大厅里唯一一个见过姚连洲动手的华山弟子,但他从未见过姚连洲用剑。刚才他看到陈太奎被姚连洲一瞬间杀死了,他仍然心有畏惧。 这次他还打算赤手空拳吗? 罗太奇惊恐地看着姚连洲,姚连洲似乎真的在想这件事,然后他真的伸出了左手,但并没有向司马太元伸去。 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见证历史。 然后,姚连舟拔出了环首弯剑,,司马太早就注意到。 姚连洲右臂向左伸展,交叉着脸,反手握剑。 司马太元举起了他的剑,以防止对方的突然袭击。 但姚连洲没有立即拔出他的剑,他的右手将剑柄从左上角移到左下角,剑鞘瞬间翻转,剑柄在左腰部。 这个奇怪的动作,快速流畅。 姚连舟已经将剑从剑鞘中露了出来。 司马太元一直在防范对方的利剑,但姚连舟的绝技使剑路通来自中下。 司马太元的招式突变。 姚连舟以惊人的速度拔出宝剑,刹那间,剑光从下到上升起,到达司马太元的面部。 第20章 华山论剑(4) 司马太元举起他的剑,他的头和脸同时闪向左后侧。 顿时伴随着金属撞击的声音,在汹涌的剑风中飘动着几条断眉。 司马太元如果不是侧头闪避的话,他的右眼也会搬家。 姚连洲的弯剑在这一击后继续向右摆动,华山高手看到,姚连洲的右手不在剑柄上,只是用食物和中指夹住剑柄头上的铁环。用两个手指的力量,将整把剑从剑鞘中拔出,并最大限度地利用惯性加速力发出了这道快速拉剑斩。 司马太元的右眉几乎被对方剑尖划伤,切掉了一块,但皮肉没有受伤。这一切都是由于非同寻常的反应。虽然他几乎失明,但他的思想丝毫没有动摇,呼吸也丝毫没有紊乱。 这是最重要的,用呼吸带动剑动是华山武术的基础。 那把四尺多长的大剑迅速从招架变为正面刺,直冲姚连洲的脸。这是“元横剑法”中的“龙打浪”,与陈太奎的招式相同,但速度和剑力远高于师弟。更何况,它是与这么一把巨大的长剑配合使用的,撕裂的空气的声音。 姚连洲的脸消失在剑尖前。 姚连洲已经算出司马太元的反击剑道。他的右腿向右前倾,身体迅速下降。他的头比司马的腰带还低。他的腿几乎成一条直线,他的身体像一支箭,占据了司马太的左侧。这是“巫丹走剑”的奇怪蛇步,同时姚连洲的右腕颤抖,弯剑以柄头铁环的两个手指为轴,紧跟着五个手指,转成反手剑,然后从外到内将剑切回司马太元的左腰。 这种反手剑切法是一种奇怪的动作,违反了一般剑论,非常难以防范。但是司马太元的眼睛是清澈的,他的心是清澈的,他抓住了剑的角度。现在已经来不及正常地招架或撤退了。他利用“游龙击浪”的前刺,把身体像陀螺一样转了半圈,弯剑的刀刃只划破了他的腰袍。 司马太元没有简单的闪避,趁此机会,他抢在姚连洲后面。他用长剑划了一个半圆,反撩姚连洲的背。 这一动作说明了司马太元是一流的高手,普通的武术家看到姚连洲现在的姿势就会不假思索地,从上路进攻;然而,司马太元估量着对手如此之低后,他必须拉起并恢复站立姿势。当他站起来时,他会自然地弓起身子,用剑架在上面保护自己;司马太元使用了这撩剑,对手可能没有料到,再把剑放下挡架已经太晚了。 真正高手的招式就像下棋,需要考虑到对手的下一步动作。 看到姚连州只要身体一站起来,就会把自己碰上剑刃。 姚连州却站立得更低。 他非常接近地面时,只是用左手掌在胸前支撑着地面。司马太元的剑已经很低了,从他身上掠过。 姚连洲用左手掌的力量支撑着全身,紧贴地面旋转。反手再次以旋转的力量切出。离地面只有几寸。沿着华山人从未见过的方向,像割草一样横切到司马太元的左脚踝。 司马太元庞大的身体出奇的灵巧,“黑蛇造风”的动作已经使用了几百次。他平地越起,只在脚底闪过剑。 姚连洲的身体旋转没有停止,他的左手掌压在石头地板上,他的左腿以旋转的力量踢出。司马太元再也逃避不了,他的左肋被狠狠踢了一脚,把整个人都踢飞。 司马太元平躺落地,在跪定之前翻了两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来这没有重伤。华山派的气功很好,他能接住姚连舟的脚。 但他一跪下来,感觉就不一样了。他的左脚下有点发冷。乍一看,原来姚连洲的反手剑划破了他的鞋底和袜子,现在他赤脚在冰冷的石头地上。 姚连洲也站了起来,右手迅速变为正手持剑,向下倾斜,并没有摆出任何姿势。 然后众人看到了姚连洲所持剑的形状:长而窄、略带弯曲,半刀半剑,外侧弯曲的一面像刀,直到剑尖;刀片的背面很厚,但直到前端达到6或7寸有刃。它成了一把双刃剑,与一般的直刀没有什么不同。可以说前面是剑,后面是刀。刘宗武等人仔细看了看,才明白姚连洲的剑为什么那么凶猛。原来刀锋招式是与长刀结合的。 当然,华山派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剑形:这把剑的样式是姚连洲亲自设计的,是由巫丹派的工匠们制作的。虽然他也教过一些精英弟子使用这把弯剑的秘诀,但到目前为止,他是武当山上唯一一个可以使用弯剑的人,所以他在武林中从未出现过。姚连洲简单而直接地将这种独特的武器命名为“单背剑”。 司马太元虽然失去了一招,但在刚刚的第一轮交战中,他的信心增强了。姚连洲的剑法诡异,速度极快,但三斩的结果只是擦肩而过,这证明司马太元能够适应他的剑法速度。 这场战争绝对有获胜的可能。 大厅里的华山弟子个个热血沸腾。他们都知道,无论这场决斗结果如何,华山派和巫丹派之间的战争已经开始。即使姚连洲今天被成功击毙,未来与巫丹派的恶斗和仇恨也会数不胜数;不过,如果华山派弟子今天能击败巫丹掌门,对两派士气的影响将不可估量。 现在看来司马太元有了一定的实力。 当然,司马太元也知道华山派对他的期望有多高,压力根本没有影响他的思想,他全神贯注于如何取胜。 他想:姚连洲突如其来的奇拔奇切剑法抢走了第一个机会。 扳回局面的最好办法是先攻。 而且凭借身高和剑长的优势,他本应是主攻方。 司马太元曾暗中握过剑,他的手掌滑到了剑柄的末端。刘宗武暗中称赞弟子们知道要用哪套剑术。 司马太原也无意掩饰,他在腹部剧烈地吸气。高大强壮的身体向前冲去。在他的脑海里,他启动了借相之巨石压顶,全身以虚幻可怕的气势和能量进攻。 4尺7寸长的剑举得很高,高过头顶。 司马太元的右手握着剑柄的末端,充分利用了整把剑的重量和长度。他的行为就像用鞭子抽一样。他从背后挥舞长剑,迎面砍向姚连洲。 这是司马太元最引以为傲的华山剑法之一“大回剑”。此剑法原为刀法,并非华山派所传。华山第一代掌门人同济真人与一位崆峒派名客交朋友,换取一套华山剑法。起初,同济真人学习此刀法只是为了纪念这段友谊,但后来他越来越意识到其威力,并将其与华山派的心术、气功相结合,形成了这套“大回剑”。由于攻击之猛,普通长剑根本无法承受其威力,华山派规定此剑法需配上一把特殊的重铁剑。但司马太元的佩剑比指定的重剑重。当然,这没有问题。 司马太元的“破岩斩”动作在身体、步伐、手和思想上是完全协调的。再加上他天赋的身段和吞咽吐痰的运气,这把又重又长又硬的剑似乎真的变成了一把柔软的鞭子,随着丝丝的劈啪声划破了天空。 姚连洲看到剑迎面而来时,他的嘴角被微微拉扯。 这把剑终于有点有趣了。 他的身体以奇怪的速度后退了两步,脖子、胸部和腹部收缩得非常柔软。长剑锋利的刃口在他面前两寸处划过。 “破岩斩”失败了,司马太第一次有一丝怀疑。 怎么会这么快? 这是姚连舟第一次只闪避而不进攻,华山的所有弟子都看到了,都喊了一声好,但只有一次。 司马太元没有等到“破岩刀”完全出招。他的双脚变为交叉步,向右转了半个多圈,并将动作变为侧向反手横劈。 但反手劈剑只有一半。司马太觉得右肘冷得像一根针。 他斜视着姚连舟的“单背剑”,剑尖确实直刺到了他的肘部,刚好封住了水平裂缝。如果司马太元继续砍下去,长剑不到敌人手中,他的肘部将首先被送到对方的剑尖上。 姚连洲使用的是追形斩脉”的绝技。 司马太元的“大回剑”在每一个动作中都被阉割,很难半途而废;但他生来就有强大的力量。他强行收回横劈,他的步子又变了。这一次,他向左转,正手切向相反方向,试图切姚连舟的左肩。 姚连舟再次“追形切脉”,这次指向司马太元的右手腕脉搏。司马太元被迫再次接受这一举措,但没有得到回报。 司马太元自己也知道这套“大回剑”的力量和速度都很强大,唯一的弱点是每一步动作前的储能动作都稍大。姚连洲的截击是他的死敌。这套“大回剑”已被彻底击破,继续下去没有意义。 他的剑从砍变成了用手腕的弹性用剑尖击打,正是华山另一套剑法“星魂剑”。攻击点仅在刀刃前方三英寸处。它又轻又密。它以一系列的方式进行攻击。虽然实力不强,但很难防守。 但是姚连洲的“巫丹形剑”每次都能获得最佳角度,准确地切断并刺向司马太元的腕脉作,用许多杂乱的节奏,企图让姚连洲犯错误。 第21章 华山论剑(5) 姚连舟的双眼像火炬一样明亮,似乎有非常准确的预感,完全忽略了那些空洞的动作。司马太元一发起真正的进攻,“追形斩脉”就开始了。 司马太元开始担心起来,开始感到困惑。他不断地改变了九种华山剑法:圆形剑道的“月凝剑法”;以行走跳跃为基础的“飞鸟佩林剑”;“关门剑”专攻敌人的下盘。每一套风格和战术都很不同,华山剑术如此丰富多变,难怪自古就有“剑祖”之称。 然而,无论他的剑法如何变化,在姚连洲看来,这只是一条简单的路线、角度和时机,然后又是追形斩脉,就好像能读懂司马太元的心思。 两人已经打了四五十回合,两把剑一次也没有碰过,就像在空中面对面跳舞一样。但在华山所有剑客的眼中,他们可以看到: 华山派的大弟子司马太元正在被戏耍。 司马太元逐渐心寒,他感觉到了姚连洲的技术和思想反应越来越快。司马太元多次连半点动作都做不到。他只是移动了一下肩膀。姚连舟的追形斩脉就来了。 他真的有多快? 这是传说中的曜剑? 司马太元回忆起打斗开始时划过他皮肤的三剑。 根本不是我闪避太快,而是因为姚连洲故意不需要全速。 在姚连洲打败司马太剑之前,先战胜了司马太元的意志。 姚连洲从一开始就故意放慢剑的速度,让司马太剑一个接一个地使用华山剑法,然后将其击碎。表面上,他只是占得先机,让司马太原没有机会,但所有在场的华山高手都看到,如果姚连舟加快速度,司马太元即使有八个手臂也得被击中。 看到华山派的顶尖弟子使用了11套最先进的华山剑法,所有这些都很容易被一套“巫丹形剑”击碎,在场的华山高手们都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 此刻,姚连洲的笑容消失了。 “单背剑”突然变了,司马太元的七颗长剑被压住,在剑身中部与钝头重叠,司马太元试图挡开“单背剑”。然而,他出剑的力量被“单背剑”吸收和引导。沉重得多的长剑本身受到重力的挤压,不由自主地落到地面上,刀锋划破八卦图石板中央的太极,黑白沙砾飞舞。 两剑依旧,“单背剑”依然压制着下方的长剑。 姚连洲叹了口气,“最后我不让你接一接太极剑,看起来不太好?” 司马太元慌了,试图挡开压在上面的“单背剑”,将长剑缩回去。 但在这一刹那,司马太元觉得如入虚空。 姚连洲的“单背剑”巧妙地引导司马太元的力量,将向上的力量变为弧线向侧面。“单背剑”就像裹着长剑。它既不输也不顶。它在两人之间引导它。 练习“太极拳”的人必须首先练习极其敏锐和准确的“倾听力量”的技能,才能熟练地“转换力量”:他们可以通过四肢甚至身体任何部位的接触来感知敌人力量的力量和方向,从而消卸,甚至反馈给对手,使对方无法前进或后退。他们越用力,就越被操纵。“倾听力量”的技能取决于皮肤的触感,这已经非常困难;要将“倾听力量”的能力扩展到刀剑的死物上是极其困难的。在巫丹派,连副掌门的“太极剑”技法也没有达到纯粹的水平。否则,如果他那天挑战青冥派,他的“太极剑”也不会轻易被青冥掌门一招打破,于是他陷入了一场硬仗。 姚连洲完全达到了另一个境界。 司马太元着急了,为了摆脱的控制,他不断地以各种方式和方向努力工作。但每一次呼吸和力量都被默默地吸收和借用。长剑总是被“单背剑”牵着转。 司马太元觉得手中的长剑就像掉进了一个泥浆漩涡。 姚连洲用“太极剑”,脚始终没有离开地面,腰部、臀部和腿部的关节转得非常柔软。他的整个身体带动了他的右手剑的移动。圆圈的运动不是很快,感觉比任何舞蹈都优雅。 两把剑粘在一起,不停地激荡。渐渐地,他们转得越来越快,剑圈也变得越来越小。 司马太元正在流汗,看着剑的逐渐缩小的圆圈,他也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全身不断增加。 他一生中从未见过“太极剑”,但是剑侠的本能清楚地告诉他你输了。 刘宗武也看到了。 剑环迅速缩向中心,最后变成了点。 同时, 姚连洲的单背剑剧烈扭曲,司马太的右手腕同时断了。 断了的手掌还握着长剑飞到空中。姚连洲用力斩剑,击中长剑,这把长剑如箭般飞到了右上角,冲破了屋顶。 司马太元因手腕血淋淋而滚开哀嚎。 姚连洲仍然保持着横切的姿势,单背剑弹跳自如,破碎的屋顶上,一缕阳光洒在了姚连洲身上,洒下了成千上万的微尘,使他的白袍闪闪发光。这个姿势很美,好像不在尘世中应该能看到一样。 已经拿着“羽客剑”的刘宗武,没来得及营救自己心爱的弟子,脸色比道袍还紫。 一呼气,五缕长胡须无风自飘,毫无预兆地向前弹射。他手握羽客剑,人剑合一、借相狂狼、直取姚连洲! 剑来之前,有一股强烈的气势刺激着姚连洲的白袍。 这正是华山派最高秘技“飞仙九势”的第三势“破浪势”。 刘宗武的身法快如飞剑,凶猛如波。 一瞬间,“羽客剑”的剑刃就传到了姚连洲的脸上。 姚连洲迅速将“单背剑”的剑尖向下翻转,左手压在钝背上,头顶斜挡,张双腿,迈马步下沉,用“巫丹势剑”招式迎接“破波势”。 今天武林两位掌门人的决战不言而喻,正如姚连洲早些时候所说,这场战斗将随时决定谁是武林第一个。 凶猛的“羽客剑”和“单背剑”剑刃相撞,斜向下滑,落在姚连洲的身体的左侧。 姚连洲的招式是“以角破直”的秘诀。虽然可以对付敌人的直接进攻,但面对刘宗武的猛烈进攻,其实是非常危险的。只要斜剑的角度有点错,或者手腕的力量有点小,剑和人随时都可以被切断。姚连洲的破剑潜能准确到足以将刘宗武的“破浪势”甩到一边。 尽管刘宗武对华山独特的“飞仙九势”充满信心,但他并没有低估对手。刚才,司马太元给了他的掌门一个机会,以一只手掌,看看姚连洲的实力。刘宗武事先认为,“破浪势”可能不会伤害姚连洲,他早就计划好了下一步。 “羽客剑”一落,他立即用左手掌抓住握剑的右手腕,将剑水平拉回;与此同时,他脑海中的幻想波从前面冲到后面,又把它吞了回去。剑刃横起“借相”的气势,擦在姚连洲的左大腿上。这种擦剑也隐约带动周围的空气回吸,这是“飞仙九势”中的第四势,紧随其后的是“吞云势”。 刘宗武在这两种势之间的转移没有停止凝结的痕迹。这似乎是一个动作,显示了他“飞仙九势”的本领是多么的纯正,与他“九现神剑”的称号格格不入。“飞仙九势”每一把剑的威力都能带动附近的空气,凶猛力量充分体现了气剑合一的最高境界。 姚连洲见“羽客剑”攻击下路,却是不闪避,弯剑顺势下刺,用了一招定海针。 电光石火间,剑尖直刺“羽客剑”的剑脊,将其劲力消去! 在这样一场高速的战斗中,用锋利的剑刺敌人的剑可以说是一种神功。 刘宗武也很惊讶姚连洲竟然使用如此困难的方法,他原本设想对手会下剑格挡,他的“吞云势”马上就可以斜挑,成为“射日势”,就像一支直指喉咙的箭;然而,"羽客剑"却被姚连洲凶狠地刺中,剑的力量被打断,“射日势”也无法连接。 毕竟,刘宗武仍然是“气御剑”的高手,他用气来产生力量,手中的剑又活了,从中间刺。他用第七势“擎电势”,以破气断丝的刺耳声音攻击姚连洲的小肚子。 擎电势的直刺不知怎的改变了弧度,中途偏离了原来的剑道,斜刺消除了姚连舟右侧的空隙。 刘宗武看到姚连洲的“单背剑”是粘在他的“羽客剑”上的。“擎电势”的偏离是由对方引导剑力造成的。 就像对付司马太元一样,姚连洲的弯剑一样粘在刘宗武的剑上并步步紧逼。 刘宗武怎么可能没听说过太极如何控制对手?刚才亲眼看到了,更知道不能让姚连洲的“太极剑”完成这一势。他吸了一口气,增强了体力。他的手臂和手腕剧烈地颤动,"羽客剑"像一根竹枝,自行摆动弹跳,他想用这种弹跳力把弯剑摇走。 这一动作类似于青冥掌门的抖鳞,有异曲同工之妙。 虽然击剑的威力短小而迅速,但仍被姚连洲的“太极剑”吸收和释放。“单背剑”依然依附在“羽客剑”上,在两人之间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圆圈。 痛苦的司马太元趟在地上,仍抱血臂,见那可怕的剑招,不禁哀嚎。 第22章 华山论剑(6) 刘宗武只感觉到连续的剑圈,这给他握剑的腕关节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他在华山学剑已经40多年了,他从未尝过手上兵器完全失控的滋味。 这是太极? 就像司马太元一样,华山派掌门渴望掌握剑柄。姚连洲手只要一招完成,似乎就不可能脱身。 他突然想起了他第一次握剑的情景 那是刘宗武12岁的时候,四十二年前的那一天,华山前掌门把那把对孩子来说仍然太长太重的剑放进他的小手。当然,这位年轻人无法完全理解握着这把剑对他意味着什么;在接下来的42年里,这把剑会给他带来什么。当时,他只知道:这把剑象征着他已成为一个强大团体的成员。他一生中再也不会感到恐惧了……这是华山掌门刘宗武的短暂记忆,当时他作为一名剑客的职业生涯濒临灭绝。 刘宗武手中的剑仍然被姚连洲的“太极剑”所左右,圆圈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小。 快到极限了。 华山派的“四炼”看到了掌门师兄被“太极”所困,他们毫不犹豫地同时拔出了剑。 黄宗玄喊道: “阵法!” 十大侠的张太郎、杨太兰、宋太友也拔出了剑。七把华山剑闪耀殿内。 但为时已晚。 黄宗玄的喊声在姚连洲的耳边响起,却刺激了姚连洲,他的的眼睛闪现出杀戮的意图。 姚连洲猛跨一步,靠近刘宗武。 刘宗武还没反应过来,姚连洲伸出左手掌,举起右手肘,握着剑。同时,“单背剑”滑落在刘宗武的剑身上,将剑身根部固定住。 姚连洲的腰和胯部翻来覆去地摇晃着,双手使出“十三太极拳”的“八股劲”。 刘宗武只觉得右臂受到扭力的袭击,肘部和手腕的许多关节同时受挫。剧痛之下,五指松了,象征着整个华山派尊严的掌门宝剑立刻掉了。 姚连洲迅速用左手抓住空中的剑柄,而他的双剑左右更加凶猛。 在刘宗武紫色道袍的胸前,有两条交叉的斜线,顿时血泉喷向天空。 华山一代掌门人,剑失身亡,这是华山派三百多年来最大的耻辱。 金相仁师叔瘦骨嶙峋的身躯站起来,将剑的鞘尾重重地砸在地上。 “杀!” 黄宗玄等七人同时冲近,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包围姚连洲的阵势,七剑待发。 这是华山派的“禁术”。自元代玉峰仙祖创造此剑阵以来,就有了严格的戒律:此剑阵是弟子必修的;不过,只有在华山派危机四伏的时候才可以使用。 现在该是解禁的时候了。 七人早已熟悉剑阵多年了。他们站在正确的方向,知道自己在阵法中的作用。 对于所有阵型,阵法中的每个人都按照预设的方式和路线移动和防守。因为不需要依靠思考和个人紧张,每个人都可以密切合作,产生倍增的力量。只要七把剑的攻击时机和方向完美结合,就比一般的几十把剑的围攻要好。被包围阵阵中央的敌人四面八方死亡,根本没有生存空间。 这种剑阵无异于将七人七剑组合成一个大规模的杀戮机制,这就是为什么华山派应该严格禁止随意使用的原因。 然而,剑阵还有一个重要的关键:七把剑必须同时发射。因此,七人中必须有一人率先开始击剑阵法。 在七把华山剑的包围下,姚连洲环顾四周。 自从他来到华山后,他第一次露出了脸,咧嘴一笑。 因为他第一次处于真正的危险之中。 他很高兴,因为世界上能让他汗流浃背的战斗越来越少了。 姚连洲在过去三年中从未尝过任何真正有趣的比赛,对于像他这样的战士来说,这是非常沮丧的。 因此,当前的场景最终刺激了姚连洲的身心,完全集中了。 世界上有一种普通人无法想象的才能:如果这样的人只看别人的诗文,他就会知道自己的得失,谈几笔,换几笔,马上画龙点睛;如果工匠看到房屋、汽车和船只,他可以立即指出哪里的建筑不合适,以及如何修复;营业员浏览了一下账簿上的无数数字,很快他就可以看出哪些账目被伪造了,哪些费用可以减少……如果把这种天赋用在普通的民间小巷,那就不是天翻地覆了;但是如果用在武术上,那是非常可怕的:任何他从未见过的武术都可以通过看它来判断,甚至可以通过看它推出之前的准备来判断 这样的人,即使是天才也不足以形容。 姚连洲一眼就看出:在剑阵前的七个人中,谁是领着头发移动阵法的阵眼。 虽然黄宗玄是“四炼”的头目,但这个阵眼不是他。 姚连洲穿着白色衣服,带着双剑飞了出去,直奔站在他右后方的赵宗臣。作为“阵法之眼”的赵宗臣正准备发动剑阵。没想到,姚连洲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一跃而起,挥着双剑在他面前闪闪发光。赵宗臣原来的剑招被打断,被迫返回剑阵。 剑阵没有展开,就被对方压制。另外六个人急忙上前帮忙。 宋太友站在赵宗臣的左边,最快得到了帮助。他迅速挥舞长剑,砍向姚连洲的右脖子,试图解救赵师叔。 姚连洲刺出左手剑压制赵宗臣的脸,逼得赵宗臣的横剑只能挡住它;同时,他用右手剑画了一个半圆,然后砍向宋太友的脖子。 赵宗臣挡架后想用剑还击,宋太友想利用这一势头进行一系列进攻。但与此同时,他们都发现手中的剑无法控制。 两人的剑被姚连洲的双剑粘在一起,每把剑都有不同的弧线走向虚空。 姚连洲的左手和右手可以使用不同的招式同时对付两个不同的敌人。 另一边,程宗智的快刀立刻刺向姚连洲,第四位华山剑客张太郎也在姚连洲身后用剑垂直砍下。 姚连洲的“太极剑”扭曲了宋太友的长剑,挡住了张太郎的劈剑。 姚连洲的“太极双剑”两种功用,使华山四大剑客仿佛在与自己搏斗。 剑阵一片狼藉,当初他们只是想以绝对的数量压倒这个可怕的敌人。 姚连洲没有呆在原地。利用宋太友与张太郎的差距,他拔出双剑,以“巫丹步剑”的蛇步闪向宋太友后方,走出围城,用宋太友的身体挡住了其他六个人。 单独攻击人群并移动你的脚步是非常重要的。只要你行动够快,你不仅可以摆脱围困,还可以让几个人在同一条直线上重叠,你只需要对付离你最近的敌人。 宋太友被这样一个可怕的敌人冲到了他身后的薄弱之处。他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来,不敢看。他只是在面前耍了一大圈剑花就想退却。 一对一的话,他和姚连洲的差距太大了。 巫丹派的每一套剑法都可以变成双剑。左派和右派可以相互改变和合作威力倍增。 姚连洲以“巫丹潜剑”猛烈进攻,右手剑率先打开了道路。他用一把相当于一把大刀的劈力,将宋太友的剑从手中打掉,飞了出去;左手剑一连三刺,肩、右胸、右脸上都是鲜血。 站得更近的赵宗臣本来可以救他,但宋太友被击飞的长剑却击中了他。赵宗臣拦住飞剑,回头看到弟子受了重伤。 姚连洲的一举一动都经过了周密的计算。 其他五个人莫名其妙的伤心和愤怒,于是他们聚集在一起围殴姚连洲。然而,姚连洲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他用“巫丹行剑”再次移动自己的位置,这一次他面对的是张太郎。 然而,张太郎一触,就感受到对手双剑攻击的强大力量。他知道他无法抗拒。匆忙中,他伸出左手,将剑刃前移。他宁愿浪费自己的手掌,也要用手臂的力量来对抗这个动作。 在强大的压力下,刀锋划破了左手掌,张太郎忍痛而死。 姚连洲一招,将张太郎的脖子两侧割开。 黄宗玄、程宗智、程宗欣、杨泰兰此时可联手出击。黄宗玄率先用一把长刀将刺向姚连洲的胸膛。 他们俩是孪生兄弟,思想相同。虽然剑阵已经被打破,但他们仍然相互合作。当程宗智攻向姚连洲的肩膀和脖子时,程宗欣将剑砍到膝盖并向后弯曲。两把剑的切割角度非常巧妙,覆盖了姚连洲的所有躲闪空间 姚连洲双剑立刻画出了不同的姿势。 左手剑打出“十三势”的“八力”,直折成圈,将程宗智的刀向外弹起,剑力呈弧形;右手剑"擦劲",将程宗欣砍下的剑往里拉。他的左手和右手被分成不同的“太极”动作。双方的“力量”是一样的,就像左手和右手属于两个不同的人一样。 程宗欣在“太极剑”的影响下,剑路失去了控制,剑刃像一匹逃跑的野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就感觉到剑尖刺进了哥哥程宗智的小腹。 趁着程宗欣发呆的机会,姚连洲的左手剑立刻砍断了程宗欣的右手腕。 杨泰兰正准备趁程氏兄弟偷袭姚连洲的背,却看到两位师叔,瞬间在敌人面前被杀被败。他吓得往后退。他绊倒在地,坐了下来。 黄宗玄和赵宗臣这两位看到姚连洲非凡的“太极双剑”都大吃一惊,失去了全部斗志。他们沮丧地合上了剑。 刚才在八人的高速混战中,一个白色的影子来回飞来飞去,穿过一抹鲜血。此刻,姚连洲手里还拿着血淋淋的双剑。他的白袍上也沾满了血。他的长发散乱,英俊的白脸上充满了杀戮的意图。以前神仙潇洒的形象,现在变成了鬼神修罗。 华山最后的秘密武器剑阵,七把剑中有三死一残,已经完全破碎。 尚站着的师叔金相仁,看到华山剑法失败,“哇”,吐出鲜血,倒在椅子上。坐在他旁边的师弟李相生浑身发抖,好像生病了。 几十位华山弟子仍然握着剑柄,但每一个握剑的手腕也在颤抖。 经过一系列的戏剧性的战斗,姚连洲轻轻地呼吸着,这似乎消耗了很多精力。 黄宗玄想:如果我们现在再凑到七个人,我们就可以把剑阵再摆一次,或者几十个弟子围在一起,轮流出击。姚连洲,不管他有多强大,他也是一个人,会很累的。他终究可以杀了他,保住华山派的招牌…… 然而,像这样幸存下来的华山派有什么用呢? 他把长剑收回到了腰间。 当弟子们看到时,他们也一个个低下了头,松开了剑柄。几个人急忙上前为受伤的司马太元和程宗欣止血,并察看了死去的掌门和三名弟子。 姚连洲眼中的杀戮意图也平息了。 他将左手的华山宝剑水平地举到面前,用右手的巫丹宝剑“单背剑”,切断华山派的镇山宝剑。 华山人看到了它,感觉就像被一个尖锥刺伤了一样。 姚连洲抖去“单背剑”上的鲜血,重新放回背在背后的剑鞘中,用右手握住半截华山宝剑开始刻字于白壁上: 巫丹姚连洲已破华山剑法。 虽然他用的是剑不是笔,虽然那字体丑陋,但也露出一股天下唯我独尊的独特气质。 做完后,姚连洲随手扔掉断剑,他捡起仍然躺在在地上的黑带,拢起长发,优雅的模样瞬间又恢复了。 “可能还要再过一段时间,巫丹弟子会再来华山。”他缓缓说道:“到时候,你们可以选在两个出路:被巫丹接收,成为巫丹派华山分支 ,或是自行关闭华山派,你们自己抉择吧。” 姚连洲陈述完,穿正门离开。 拥挤在正门外的徒弟们,恐惧的纷纷躲避闪开。 此刻的华山主殿,破了的瓦顶,被砸碎的八卦图地面,倒地的死尸和断剑,还有那句话。 就像刚刚刮了台风一样。 姚连洲那身穿白袍的身影,明明正在在山路上行走,但是在众人眼中,看见的却是超越于武林的存在。 亲眼目睹凄绝大比武之后,十几个华山弟子,急急忙返回家乡。因为太害怕之故,最初数天他们都躲在房中,不敢出声。 然后,巫丹掌门一人灭了华山派的信息,开始逐渐在武林传开。 第23章 侠汇关中(1) 闫胜已经五次三番从马上掉下来。 在侠客非凡的反应下,他的身体像猫一样翻到了地上,先是双脚着地,耗尽了大部分力气,然后滚了出去。闫胜怕被马蹄踩死。他滚了几尺才停下来。但他真的敏捷。那匹棕色的马已经跑了十多步,然后慢慢地停了下来。 马停下来后,他回头看了看摔倒的侠客。可以看出,这匹马是温柔的,并不是因为它把闫胜弄掉下来。 事实上,闫胜一生中从未骑过马。青冥派有一条戒律,除了那些已经习武的人,任何人都不能骑马或。 事实上,只有少数青冥弟子在学艺而成的时候离开了青冥山。不过,万一遇到紧急情况,青冥派的老弟子将学习骑马。闫胜真正成为青冥弟子的时间只有一天。当然,他没有学过骑马。在青冥掌门带他去青冥山之前,他只是一个贫穷的农民孩子,骑马远比做梦都远。 邢猎和川岛玲兰转过头,走回去看闫胜有没有受伤。 闫胜沮丧地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黄土。 他们三人已经离开四川七天了。“岷帮的船员真的很擅长航行,货船离开巫峡,沿江东进入湖广,由荆州府转入支流汉江,沿西北方向顺流而下,经襄阳府到达老河口。速度如此之快,不到十天。 当他们在老河口下船时,他们三人不得不开始登陆,并计划从武关穿越秦岭进入陕西。下船前,岷帮人已经准备好了在老河口码头长途行驶所需的所有马匹和各种物品,以及通过各个检查站的许可证件。他们连续航行了许多天,没有停下来。岷帮早就感觉到自己的脚在甲板上漂浮,一踏上码头的土地,他就松了一口气,有一种很实际的安全感。但随后他看到一匹深棕色头发的马,高高的马在他前面,闫胜忍不住缩了缩肚子。 在码头上,闫胜看着邢猎踩在马背上的优美姿势,非常羡慕;但更让他吃惊的是,川岛玲兰的骑术似乎比邢猎更熟练。 川岛玲兰很久没有骑马了。她登上马鞍时非常高兴。她俯身抱住马的脖子,用手掌来回抚摸着马的鬃毛。 看到川岛玲兰的骑马姿势,闫胜更不好意思地说他不会骑马,所以他不得不努力。 结果每次坐在这只奇怪的动物的背上,整个人都失去了控制,感到很紧张。虽然他还记得邢兄教的基本骑术,但他越想坐着不动,就越觉得要摔倒。最后,真的摔倒了。 这时,川岛玲兰把马还给了他。她把大刀挂在马鞍边,但背上挂着一个长角弓箭袋。在老河口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特意让岷帮的人去找的。 “你也有了远程武器。”川岛玲兰笑着指着邢猎带来的鸳鸯钺镖刀。“我也要。” 闫胜很生气,从川岛玲兰手中接过缰绳。 “我没办法。”邢猎摸了摸胡子。“这样,我们就赶不上路了,你最好坐在我后面。”他指着川岛玲兰说,“你还是想坐在她后面吗?” “我不在乎。”川岛玲兰爽朗地笑着说,这让闫胜脸红了。 “让我再试一次!”闫胜坚定地说,用手指紧紧握住缰绳。 不能事事依赖别人。 “好吧,”邢猎说着,转动马头 燕生爬上了马鞍。附近的川岛玲兰伸出手来,拉着帮他坐下。 “谢谢。”闫胜说,并立即放开川岛玲兰的手掌。川岛玲兰靠在马鞍上,走近闫胜。闫胜闻到了她头发上淡淡的香味。“骑马时不要太紧张。” “真的吗?”闫胜克制住自己的思想,盯着手中的缰绳。 “让马跑吧,不要想随时控制它。”川岛玲兰抚摸着马的鬃毛。“放松,让它带你走。给它一个暗示,让它知道你想走多快,你想走哪边。这是一匹好马,别担心。” 闫胜似乎明白了,点点头。 川岛玲兰发动了她的马,但故意放慢速度,牵着闫胜的马。 闫胜记得:邢猎曾经说过,剑客应该像一艘漂浮的船一样对抗敌人。他仔细地想,这可能与骑马的方式有关。 他的身体开始放松了一些。以前,当马开始奔跑时,他本能地与摇摆抗争,但他坐得越稳,摇摆力越大,所以他摔倒了;现在身体放松,吸收震动和撞击的力量。相反,他感觉重心更稳定。经过川岛玲兰的建议和仔细思考,他逐渐开始掌握骑术的关键。他很兴奋,但他不敢大意,他仍然全神贯注。 过了一会儿,闫胜骑得更平稳了。毕竟,他是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侠客。他整天都在研究身体使用的方法。只要他掌握了这个诀窍,他的身体很快就能学会并保持正确的姿势。马也感觉到骑手开始适应,蹄的步伐逐渐加快。严生很害怕,但他知道,既然必须尽快去关中,他迟早要适应更快的奔跑速度,争取不不拉缰绳,集中精力骑马。 邢猎和川岛玲兰不时回头看闫胜,他们看到他终于可以坐在马鞍上,彼此微笑着。 虽然还不是很熟练,闫胜已经逐渐感受到了骑马的乐趣:四只蹄子带着自己,快速地穿过马路。俯瞰黄山和广袤的土地,自己过去常常用脚走感觉很远,但现在似乎觉得可以一步走到任何地方。道路变得更短,可到达的世界变得更宽。 自由自在就是现在这样的感觉。 闫胜再次催促马加速,不知不觉中,他自然地向前倾,屁股稍稍离开了马鞍,马儿终于真的撒欢奔跑了。 “邢兄!你看到了吗?我会骑马了!”闫胜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喊道。 “傻瓜!”邢猎转身喊道:“骑马不要说话!你的舌头会被咬住的!” 闫胜立刻闭嘴,但他暗暗笑着:邢兄,刚刚你不是也说话了吗?” 三人逐渐跑进了中原大地的边界,朝着武关去了。 邢猎等人都是侠客,都有很强的体力。他们在两天内骑了很长时间,并不累,恰恰相反,胯下的马累了。 当他们到达中原的西峡谷时,当地的帮派已经在等他们,并准备好了马来转移他们。虽然岷帮势力仅限于川渝之地,但由于河流运输,他们与邻近省份的帮派也有联系。岷帮与当地帮派有业务往来。提前了很多天,他们就飞鸽送信,并在西峡谷等待邢烈等人。 匆匆吃完饭,换马后,三人继续赶路。越往西走,越是走上险峻的山路,很快就到达了雄伟的武关。 第24章 侠汇关中(2) 这个被称为秦岭天关之一的武关,自古以来就是群雄聚集的地方。城堡的高墙远比闫胜以前看到的蓉城城墙好,这让他大开眼界。 川岛玲兰也被吸引住了,中土世界的山间要塞远高于她家族所在的东瀛城市。看着城墙,川岛玲兰想起了家乡,有点难过。 邢猎将岷帮准备的通关文引给看守的武官看,然后领着两人进入。 “如果我们不在路上,我会从关口顶往下看,风景一定很美。”邢猎笑着看着闫胜说:“欣赏这样的风景可以增加你的精神,也是你的一种修行。“ 闫胜听到后,不禁想:邢兄的非凡精神一定是在海景中培养了多年的。 闫胜学会骑马后,他对邢猎的钦佩才更加强烈。他想向他学习,更多地了解世界。 这三个人没有留下就通过了关卡。他们继续向西推进。他们在那天傍晚前到达商州,正式进入关中盆地。 “今晚在这里过夜。”邢猎拿起岷帮给他的地图说:“我们明天可以到达长安了。” “我们不是要去华山吗?”闫胜问。 “到华山的路也要经过长安。”邢猎把地图收起来,“再说,这么多天了,巫丹掌门是否在华山也难说,我们去长安打听消息吧。”他沉默了一会,补充道:“我想长安已经聚集了很多武林人士。” 想明天可能会遇到其他门派的侠客,可能有比他高得多的武林长老,闫胜紧张起来。 不能丢掉青冥派的脸。 他们进驻商州县城的时候快晚了,邢猎没花多少时间,就拿出钱财,命令守卫大门的士兵带他们去“这里最好的客栈”。当兵看到钱财,当然很高兴带路。岷帮给了他们很多钱财,办事确实很方便。 在店里,他们只让服务员拿一些普通的食物,吃完后准备上床睡觉。 当三人正在吃饭时,川岛玲兰突然笑了笑,说:“这几天我们吃得快多了。” “是的。”闫胜吃了关中流行的羊肉泡泡,笑着说:“如果那家伙在那里,可能现在我们还没决定吃什么……”然后他沉默了,随之笑容消失了。 在从蓉城到巫山的航程中,无论是船员在船上做饭还是去河边的镇上餐馆,佟晶对吃什么很挑,她从左到右选择,每顿饭都不一样。闫胜每次点餐都很不高兴,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吃饭,但现在她走了。回忆起佟晶点菜时的活泼,吃上好东西时的兴奋,又觉得好笑了……“ “是的……”川岛玲兰苦笑道:“现在我们吃饭了,比以前安静多了。” “这不是更好吗?”闫胜说,“我们来这里是做正经事的,我们没有时间和她鬼混……” 但他的外表显然有点孤独。 “真的吗?……”邢猎把饼塞进嘴里。“我非常想念她。” 邢猎直言不讳地承认,闫胜感觉自己太小气了。 “你觉得她只是在开玩笑吗?”邢猎再次说道,拿起布袋里的雁翎刀走到桌边。“来吧,把龙剑捡起来。 闫胜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也照着吩咐把包在布袋里的‘龙剑’捡起来,站起来向邢烈走去。 天色已晚,客栈的餐厅里只剩下一张桌子了。侍者急忙跑过来,苦涩地央求邢猎:“大侠,请不要在店里……“ “别担心。”邢烈笑了笑,把带鞘的刀和布袋指向闫胜:“来吧。”侍者一看,立刻害怕地退到角落。 闫胜不知道邢猎为什么突然想和他一起练习,但不管怎么说,已经很久没有和邢兄比武了。这些天,在路上,甚至没有时间练习。闫胜的手早就痒了,高兴地举起布袋包着的“龙剑”,先是“雷声落”,连鞘都迎面打在了邢猎的身上。 邢猎举起刀,横挡龙剑。他们一开始就进行了一系列的攻击和防御。他们没有尽全力,但他们的速度并不慢。坐在远处的侍者和店主根本看不到这些快速的动作,他们的眼睛都被震得目眩。 随着后来邢猎收刀,闫胜的剑也停了下来。 “怎么样了?”邢猎把刀放在肩上笑了起来。 闫胜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的剑的动作似乎比以前更流畅、更轻松了,变化也更自由了。虽然不能说是大进步,但它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变化 特别是在使用“风火剑”前面的招式时。 “侠客在不断进步和学习更先进的技术时,很容易忽视他们以前学过的最基本的东西。”邢猎解释道,“当然,不需要忘所有的基本知识,但有些细节很容易被忽略。或者在进步的过程中,我不经意地养成一些微妙的坏习惯,从一开始就不纠正它们。起初我可能不知道这些问题,但是如果继续下去,这些基础上的小缺陷将成为进一步的障碍。进步。就像盖房子一样,如果土壤上有几个小孔,房子就不能建得很高。此时,有必要回顾你过去学到的东西,回忆你的记忆,纠正基本动作。你没听过那句老话温故知新吗?” “复习所学知识最有效的方法之一就是教别人,学生就像老师的镜子,让你发现自己的偏差。”邢猎笑着说,“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请你教佟小姐了吧?” 闫胜突然意识到了。 他回忆起自己成为青冥派弟子的第一天,掌门并没有教他任何新的武功和剑法,而是派他去教他刚刚开始学习的师弟。 他看着邢猎的眼睛,羡慕不已,感动不已:“一直在帮我……”觉得邢猎和掌门的教法一模一样。闫胜心里很温暖。他似乎在追随邢猎,这就像追随自己家族的师兄一样。 “一半是为了你,一半是为了路费。”邢猎把刀放回桌上,坐下来吃饼,“也是因为她不是在开玩笑,她真的很喜欢练武,想变得强,我没有理由拒绝她。” 闫胜也坐在桌旁,吃饭的时候,他想起了佟晶练武时的样子,忍不住点了点头。 “但毕竟她还小。”川岛玲兰叹道:“她父亲做的决定。” 三人默默地吃完了饭。 那天晚上,闫胜没睡好,他感到紧张,因为他明天要去长安。 也因为佟晶让他的思绪起起伏伏。 第25章 侠汇关中(3) 第二天,他们一早离开商州,沿着官道向西前进,中午前穿过蓝田山区,古都长安就在眼前。 此时,两匹马从东边的一条支路上疾驰而过,在邢猎三身后几十尺处。双方保持距离,共同朝着长安的方向走了一段路。两名骑手中的一人向他们喊道:“前面的朋友,请留下!” 声音洪亮有力,都知道不是普通的旅行者。 邢猎带头勒住了马,川岛玲兰和闫胜也停了下来。 当两位骑士走近时,他们看到对方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风格相似的淡黄色长袍,穿着快靴、戴着护腕和围巾。他们不是儒生或买卖人。拿着一个长长的布袋,一眼就能看到隐藏的武器。 他们都停在邢狩猎前十尺处,陌生人不能把他们的马靠的太近,这是江湖的规则。 左边的大胡子男人带头说,“看打扮,也是要去长安,想必一定是武林同人。"近距离听他的声音,让人觉得他运一定有很好的功夫造诣。 邢猎虽然用布袋藏了武器,但他们的衣着和举止也暴露了侠客的身份。 另一名男子右脸颊上有一个大大的红色胎记,他看见邢猎的马鞍旁挂着一把大桨,扬起眉毛。 “我练了一点,”邢猎笑着回答。 那人一愣,邢猎并不冒犯,但他缺少了武林的礼节,看着他围巾下的辫子,看不出是从哪里来的。 对方拱起双手说:“我是山西形意门弟子傣奎,这位是我师弟厉温穹,请问您几位的尊姓大名?” 著名的形意门是今天的“九大派”之一。它在中原有很多弟子,尤其是在山西的根据地。看着他们沉着的举止,他们声称自己来自山西,在门派中一定有很高的地位。 邢猎也拱起了拳头。 “伏虎派,邢猎。”他说,并向川岛玲兰举手:“这是……”他想了想说,“影派的川岛玲兰。” 他们没有太多回应,只是礼貌地点头。 然后他们都盯着闫胜。 闫胜知道青冥派被巫丹杀死的耻辱已经广为流传了,他想知道他是否会因为报青冥派的名字而被鄙视?但不想隐藏自己的所属,是吗?这对死去的掌门是极大的不敬。 于是他拱手说:“青冥闫胜”。 两位形意门弟子听到青冥两个字时,显得惊讶而恭敬。两人立即下马,向闫胜拱手。闫胜惊讶而笨拙地下马,向他们回敬。 “少侠原来是青冥剑客!”傣奎连忙说道。 “武林九派”也叫“六山三门”:“六山”是少林派、巫丹派、华山派、涐湄派,青冥派、崆峒派;“三门”为八卦门、形意门、迷踪门。 “六山”,顾名思义,门派后人隐居在山,潜心炼武;“三门”是武术在世界上广泛流传,甚至衍生的分支随处可见,所以它被称为“门”。虽然“三派”的弟子数量远大于“六山”,但一个没有集中在一个地方,另一个是水平参差不齐。与“六山”弟子不同,他们专攻修炼。因此,在世人眼中,“三门”的地位略逊于“六山” 但“三门”在其诞生地仍有一个根据地,聚集了门内最优秀的弟子进修。例如傣奎和厉温穹就是山西省祁县形意门的成员。弟子的武功水平不一定比六山弟子差。 青冥派虽已销声匿迹,但其原有的声望却高于形意门。对方仍然尊重闫胜。他们都知道青冥派被摧毁了,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容易详细询问,所以没有详细询问闫胜的情况。他们只是想知道:一个青冥剑客怎么和两个陌生的男女同行。 “你一定是来关中的……”傣奎犹豫了一下。“姓姚的东西……”他们知道闫胜是青冥的弟子,他们已经肯定了90%。 “当然。”邢猎说,“也许我们明天去华山。” “没必要。”厉温穹叹了口气说,“我们从潼关来,刚刚经过华山。我们从那里得到消息……“ “什么消息?”闫胜急问。 “姚连洲以一个人的力量推翻了整个华山派。”傣奎说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汗毛竖了起来,“那是十多天前的事了,我简直不敢相信。” 闫胜大吃一惊。 华山派武林地位比青冥派高。 巫丹掌门却独自彻底打败了它。 闫胜无法想象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巫丹掌门姚连洲的武功水平如何? 他只肯定了一件事:自己与巫丹派的差距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那天站在青冥墓前的无力感又席卷来了。 邢猎脸上激动不已,即使是这样令人惊异的消息也没有动摇他的信心。 “你知道姚连洲打败华山派后是否离开了关中吗?”邢猎问。 “我没发现,”厉温穹回答。“但我听说姚连洲下了华山向西走去了。” “顺道去灭崆洞派?”傣奎苦笑着。 “那为什么去长安?”邢猎问道。此刻,他不知道如何计划。 “形意门有一位燕青师兄,他是当地人,开了一家镖局。我们已经同意和他在城里见面。他在关中经营多年,在江湖上有着深厚的人脉。他应该听到很多消息,只要问问他就行了,”傣奎回答,“而且,巫丹掌门的消息已经广为传播。大家都知道这里有各门派的弟子,我们也是为了在这里碰面的。” 他看着闫胜,郑重地说:“这么多事情发生了,现在大家都要明白,巫丹派的消息与整个武林有关。我想现在是各门派好好讨论的时候了。” 傣奎与厉温穹对视了一眼,也看了一眼闫胜,厉温穹说:“闫少侠,与其相互邀请,不如偶然相见。我们何不去长安,让我燕青师兄介绍与关中各派分享武林情谊?” 闫胜看着邢猎,用眼睛问他。傣奎与厉温穹注意到少侠似乎是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教派的陌生人的指挥下,他们非常惊讶。 “这是个好主意,”邢猎说。“快走吧。” 傣奎与厉温穹听了有点皱眉头,但他们立刻笑了起来,一起上了马。 邢猎注意到傣奎与厉温穹,不管他们刚才怎么跳下来,也不管他们现在怎么踩在马背上,腰身很稳,形意门向来以武功雄浑著称,他们的本领是真的。 闫胜也匆匆上马,他尽量保持自然的姿势,以免两个新认识的人看到他是一个骑马的新手。 五个继续前往长安。 即长安,自西周以来作为历代都城一千多年。特别是在唐代,它是最繁荣的。它的繁荣甚至在元代后期都是无与伦比的。 当他走近时,闫胜从他的马鞍上望去,逐渐看到了长安高耸的城墙。事实上,现存的城墙是根据唐代长安皇城重建的。它仍然显示出一种古老的皇家气氛。尤其是位于关中腹地,群山环抱,气势非凡。难怪它被称为“关中自古皇城地”。 在进入城东的长乐门后,五人在城市中步行。闫胜更惊讶地看到,长安的纵横大道宽阔、笔直、规划周密。与蓉城相比,长安的古都风格更具韵味,激发了闫胜的精神。 闫胜有时会忍不住想:如果青冥没有被屠戮,他可能一辈子都呆在青冥上,没有机会亲眼看到长安壮丽的风景。当他想到这一点时,他感到有点内疚:应该为这次经历感到高兴吗? 傣奎和厉温穹不是第一次来长安,当然,由他们在大街上领着三个人向前走。 “我师兄燕青经营的镇西镖局的总部在城东,离这里不远。”傣奎一边走一边说。“燕青师兄非常好客,现在这里一定有很多武林同仁,可以交到更多的朋友。” 就在这时,两个人从后面赶来。虽然他们没有武器,但他们也打扮成了武者。 其中一个人恭敬地问道:“对不起,是燕青大当家的同门吗?” 傣奎知道是镖局的护卫,”燕青师兄让你等的吗?”傣奎笑了笑。 两个护卫很快就把傣奎和厉温穹的缰绳接住,“大当家知道您二位将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到达,并命令我们每天在城门附近等待……”会说话的护卫看着邢猎和其他三个人。“这些是形意门的英雄吗?” “这是在路上遇到的武林朋友。”傣奎介绍:“闫少侠,这是青冥派的剑客!” 两位护卫对青冥的反应比傣奎和厉温穹更夸张。他们立刻牵着闫胜的马,低着头,把发髻转向他:“燕少侠,欢迎!欢迎!”他们两人都比闫胜大至少20岁,让他一些不适。 “先回镖局吧,”厉温穹道 “不。”护卫说,“因为来的英雄太多了,干脆包下麒麟客栈。现在大当家也在,叫我们带你们去。” “最好去客栈。”厉温穹向闫胜道:“你们一起去喝一杯怎么样?” “谢谢。”闫胜连忙回答。青冥的长辈在江湖上没有教过他如何礼貌地回答。他每次和人说话都会感到尴尬。 两名护卫还带领这五个人向前走。这时,邢猎将闫胜带到身后,低声说:“不要告诉别人我救了你,也不要告诉他们我打倒了巫丹弟子。” 第26章 侠汇关中(4) “为什么?”闫胜纳闷。 “恐怕以后会有很多人,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信任的。还记得我在蓉城被袭击的时候吗?见人话说三分就够了。” 闫胜回忆起自己被骗的经历,深深体会到信任别人的后果,他向邢烈点了点头。 闫胜正在逐渐学习什么是江湖。 邢烈看着闫胜犹豫的表情,知道对方又紧张了。他笑问:“怎么了?你怕和其他门派的人开派对吗?” 闫胜点了点头:“恐怕我没有资格代表青冥。” “怎么算有资格?” 闫胜想了想,一时难以具体回答,只是说:“我虽然是弟子,但资历太浅了……” 邢猎拍了拍龙剑。 “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个天才?” 闫胜愣住了,连忙挥手:“我怎么能……”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师兄宋德海被青冥派认定为近几代的才子和未来的掌门人,不是吗?他一定从几岁起就学武?” “嗯,那怎么?” “但是宋德海直到20岁才成为青冥弟子,而你17岁就是青冥弟子了。” 闫胜突然想起了掌门抚摸自己时的表情…… 你还记得巫丹的那个怪人吗?”邢猎说:“那个怪人就是被你用剑刺中下巴的。 闫胜想起了那个命运多舛的日子,他情不自禁地碰了碰那把龙剑。 “谦虚能让人们看清自己,但过度谦虚就是低估自己,这会损害对武术练习和比赛的信心。“ 邢猎严肃地看着闫胜,他的眼神和表情与那天的青冥掌门非常相似。 “真正的天才一定要相信自己。” 麒麟客栈,它位于长安最繁华的南门大街的中心,街前高悬金字招牌,朱红色的大门两旁是长长的一排红灯笼,门柱和屋顶飞檐上雕刻着麒麟花。如果说它非同寻常,那也难怪它是长安第一店。 当邢猎等人走道几十步远的时候,他们看到一大群人聚集在客栈前。仔细一看,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携带武器,一些人在互相耳语,而另一些人则把头伸进客栈门口四处张望。 牵着马的护卫道:“他们都是听闻而来的武林人,客栈容纳不了所有的客人……” 虽然护卫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意思很明显:今天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进入麒麟客栈。 两名护卫把几人领进门内,两边的人好奇地看着几人。他们的眼睛似乎在说:他可以进去,为什么我不能进去? 他们进了“麒麟客栈”,楼下的餐厅里坐满了人,他们都是江湖侠客,至少有60或70人。许多人走进客栈,脱下武器布袋,炫耀各种武器。服务员正忙着收拾桌子,还得小心不要撞倒这些侠士的武器。 一旦有人进入客栈来,他们吸引了所有桌子上的一双眼睛。他们像狼一样看着对方的脚步和武器。他们似乎在暗中评估对方的实力。 这样的眼神和反应就像侠客的本能。 邢猎、川岛玲兰和闫胜也是如此,他们用略带警觉的眼睛瞥了一眼客栈里的人。 邢猎和川岛玲兰特别引人关注。虽然川岛玲兰已经换衣,但她的发饰和鞋子却很特别。此外,她与中土女人不同的行为让人们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一个外国人。当然,她美丽的外表也是吸引了这些男人。 至于邢猎衣服的外观,更不用说。 被公认为形意门高手的傣奎和厉温穹,迅速得到众人他们鞠躬致敬,他们也作出了回应。 护卫带着五个人上了二楼,楼下的那些人充满了怀疑。 二楼占据了餐厅的上半部分,一边是栏杆,可以俯瞰楼下,因为只有半层楼,所以只有五六张桌子。 一个像熊一样高大强壮的男人在楼梯前迎接,热情地握着傣奎和厉温穹的手掌。 “二位师弟!过来可真不容易!”这个人就是燕青。傣、厉已经两年多没见他了,但他们也面带微笑地手挽手。 燕青很高兴两位师弟从山西来到这里,这不仅是因为老朋友们的重聚,也是因为他很高兴有两位更有权势的人撑场面。燕青虽然是师兄,但他的武功其实比这两位都不如。以前燕青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武功很难再上一层楼。因此他离开形意门回乡办了这家镖局。 燕青是形意门的正宗后裔,他曾是内弟子,形意门是当今武林“九大门派”之一,其实力自然不言而喻;绿林中人都害怕这个名字。怎敢在镖车经过时不给面子子?此外,形意门的武术在邻近的几个省份广泛传播,门派众多,其中包括许多当官或参军的。燕青通过与门派的接触,增加了政府的后台。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生意越来越大,看看他现在的场面就知道了。 “师弟,华山派出了什么事……”燕青声音大得像铃铛,但当他说这话时,声音降低了。 “我们在路上听到过。”傣奎说,“你知道姚连洲的下落吗?” “我还不清楚,也许还在关中。”燕青道。“我每个关卡都有人,如果这么显眼的家伙离开关卡,他们会立即发现并通知我……这里的许多武林同仁也在等待消息,这里会有一个罕见的英雄派对,哈哈……”他笑着看着邢猎几人。 “啊,对不起!我忘了介绍你,只是为了谈谈过去……”傣奎俯身说,“这是我在进城途中遇到的武林朋友。师兄,真是命中注定。“你看这位少侠是谁?”他说着把闫胜拉了过来:“正是青冥弟子闫少侠!“ 燕青先是愣住,然后笑容比以前更亮了。 同时,二楼的客人一听青冥,立刻静下来,看着闫胜。闫胜不知所措,因为他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闫胜打招呼道:“在下青冥闫胜。” “太棒了!”燕青开心地笑着,把燕青带到了最大的桌子上。“连青冥派的剑客都会来长安,这里所有的英雄一定都很高兴!”他说,但转身看着邢猎和川岛玲兰。他不敢移开视线,连忙问傣奎:“这两个人是……” 傣奎想了想才想起:“他们是南海派的邢大侠和影派的女侠川岛。“ 他们一听说不知名,就立刻对他们失去了兴趣,继续看着闫胜。闫胜放下三把剑,被燕青拉到他身边坐下。傣奎和厉温穹也都就坐。 他们显然无意邀请邢猎和川岛玲兰坐在这张桌子旁,闫胜已经坐下,焦急地看着邢猎,邢烈耸肩向闫胜挥手,示意没关系,然后和川岛玲兰坐在另一张桌子旁。只有三个人坐在桌子旁,都看着他们。而邢猎的船桨更吸引人。 邢猎不理三人,拿起酒壶,为自己和川岛玲兰倒了一杯。他喝光,然后拿了一个包子塞进嘴里,然后轻轻地触川岛玲兰的胳膊肘。 “看,很有趣,”他吞下包子。 那和尚在宾客中尤为引人注目,似乎很年轻,只有二十几岁,与邢猎和川岛玲兰相似。由于旅途中的风霜,他身上的衣服有些脏,有些破。秃头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剃了。他有一头又短又厚又硬的头发,下巴和嘴唇上有一簇胡须。他的两条眉毛又粗又长,眉尾凌乱。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圆圆的耳朵,宽阔的脸,五官,气势恢弘,让人想起佛寺里的金刚。 有趣的是,桌上的其他人都在喝酒聊天。和尚只拿了一大碗米饭,然后用筷子猛拉,米饭里堆满了蔬菜和一大块烤肉,看来和尚并没有放弃吃肉。 当他试图吃的时候,他的武器并没有离开他的身体。在他的右肩和胸部之间仍然放着一根六边形的齐眉棍。他的右脚平放在椅子上,就像佛陀最初的坐法一样,把长棍放在膝盖上。眉杖的两端用十英寸长的铁片盖住,上面钉着铜圆钉。此外,他的椅子旁边还有一个大布袋,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但它似乎很重。 和尚一口就吃了一半羊肉,然后突然咀嚼起来。当他的嘴动的时候,一粒米从嘴角掉到了他的衣服上。他很快用筷子把米粒捡起来,放回嘴里。他的动作娴熟自然。 “真有意思。”川岛玲兰咯咯笑着,情不自禁地说。 闫胜一坐下,燕青就先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酒,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先喝了。闫胜从不喝酒,但此时他不得不咬紧牙关喝酒。他只觉得嘴里有点辣,就忍了下来。 燕青正要介绍宴会上的客人,这时街对面的一个男人突然冷冷地说:“青冥弟子,真的吗?” 这个男人又高又瘦,长着鹰鼻和小眼睛。他拿着酒杯的手的指关节上布满了厚厚的茧,一眼就知道是个好手。 “别胡说八道。”旁边的一位老人轻声斥责道。老人留着半白的胡子,脸上有小疤痕,说明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长者。这位老人戴着几乎和肘部一样长的皮腕带,看来他也是一个像鹰鼻人一样的武术家。 傣奎愣住了,他真的还没有确认闫胜的真实身份。 燕青笑着把这个人介绍给了闫胜:“这是董三桥兄,来自直隶的迷踪门的后裔,他旁边的老者是董兄的师叔韩天豹。” 第27章 侠汇关中(5) 董三桥是“九派”迷踪门新一代杰出的武术家,他的原名是董超。他出师后,以功夫迅疾而闻名。 董三桥冷冷地说:“我不是有意冒犯小弟弟的,不过,这次各门派英雄齐聚长安,与巫丹掌门人见面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家都是武林中的名人,如果被一些装模作样的游手好闲者混在一起,不是闹着玩的吗?”他看着旁边桌子上的邢猎和川岛玲兰兰。“我只是很惊讶,青冥派的剑客竟然和一些陌生的男女混在一起,所以我问这个问题,不过我并不怀疑我的小弟弟。” 听到董三桥的话贬低了邢兄,其他人普遍不屑地看着邢猎。闫胜很生气,但他心里想,自己的资历不高,不能在这里发泄,所以他没有反驳。 他拿起一个长长的布袋,拉绳子解开绳结。布袋有点褪色,露出一个古典的剑柄和一只莲花形状的圆形保护手。 “这是青冥派的信物,龙虎剑”。他一吃完,就把布袋拉了回来。 人群只看了一眼,却看不清楚。即使这是真的,这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龙虎剑,他们也无法判断。但当他们看到刀柄与普通工具完全不同时,他们相信了一些。 “这真是青冥派的瑰宝,”迷踪门的老者韩天豹立即说道。事实上,他从未见过青冥剑。然而,弟子先是粗鲁无礼,于是他带头说:“即使不看剑,只要看看你的风度修养,一定会知道闫少侠必定是出自名门。况且,世上还有谁冒充青冥剑客?”他用真诚的眼神看着闫胜。此外,他还对青冥派给予了这样的赞誉,闫胜非常感激,立即鞠躬。 在宴会桌上,有十几道菜和小吃,如肉包子、腊酱肉、汤包子、凉皮,都是关中地区的名菜。闫胜已经饿了,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敢拿起筷子。 燕青再次介绍了餐桌上的迷踪门人。 “这……”燕青面对宴会桌的另一边:“这是南直隶八卦门的尹英川。” 闫胜再次敬礼。尹英川个子不高,特别是头和脸的比例很小。他看起来像一只薄皮猴,但他的肩膀特别发达,背部略微抬起。看来他五十多岁了,容貌很难看。奇怪的是有两条眉毛,左边变成了白色,右眉是黑的。它们又短又厚,半遮着一双闪亮的眼睛。在他身后,一个年轻的弟子为他拿了武器:一把超大的八卦单刀,刀柄有五尺长,恐怕不下七八公斤。刀比川岛玲兰的刀要大得多。那弟子很长时间拿不住那把刀,他只是把刀鞘的末端放在地上,双手握着。 八卦派掌门尹英峰是尹英川的哥哥,尹英川在江淮一带很有名。他尤其以这把八卦巨刀闻名,绰号“水中切月”。其他人常常无法想象他怎么能像一只瘦弱的猴子那样移动一把刀。 尹英川总共带来了32名八卦派弟子,人数最多。 燕青随后向闫胜介绍了位于相邻桌子上的形意门的一些师兄弟。 邢猎当时正在旁边的桌子吃喝,听燕青介绍各门派嘉宾,邢猎也仔细观察了三派之间的差异。 形意门人,姿态稳、举手投足重。 迷踪门人,步履快、说话快、眼睛快。 八卦门人,介于前两者之间,然而,邢猎注意到,八卦门人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落脚,好像随时准备转向。八卦派步法举世无双。 在介绍了三大门派之后,燕青说:“闫少侠,别以为这只是三大门派在长安聚会。”他指着和尚说。“这位是从少林寺下山的圆性大师,是少林寺年轻一代的高手,他代表少林寺前来与我们各派商谈大计,主持武林正义!” 闫胜听说这个刚刚吃饭的邋遢和尚是少林武僧,很惊讶。 邢猎也听到了,但他并不惊讶。 燕青看到圆性不理自己,并不觉得尴尬。相反,他觉得那和尚吃东西的样子很有趣,尽量不笑。 起初,燕青等人不相信这样一个邋遢的小和尚会是少林寺的代表。他们还说他是个野和尚,不知道去哪里骗取食物;然而,燕青的杜牒是真的,它清楚地说,这是少林寺的证”。而且,他又高又壮,步履间有一种侠客的姿态。 更重要的是,他一看僧袍袖子露出左右两条肌肉发达的前臂,其上有清晰的标记: 左青龙,右白虎。 只有通过少林木人巷最严峻考验才会有如此标记。 此时,圆性和尚只吃没说。燕青接着说:“我也收到了好消息,甘肃崆峒派也会派武侠下山帮忙!虽然我不确定,但消息说连现在的崆峒派掌门飞鸿先生都会亲自来!” 消息一公布,除了圆性外,所有人都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人更兴奋了。 如果崆峒派掌门飞虹先生真的亲自来了,关中英雄聚会的影响会大大增加。 虽然青冥派在川渝地区,闫胜听说师叔师兄多次提到飞虹先生。据说,青冥掌门曾遇见过飞虹先生,并互相论剑问道。青冥掌门非常称赞他的武功。一想到有机会亲眼见到这位名人,闫胜也很激动。 但是在场的八卦门的尹英川,他对这个消息不是很高兴:现在的英雄会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声誉是最高贵的;如果飞虹先生来了,他会立即被拿来比较…… 傣奎看起来很严肃,看着闫胜说:“青冥派经历了巨大的变化。我们武林中的义人也有同样的遗憾。闫少侠,你可以躲过巫丹派的伤害,获得青冥掌门委托的宝物龙虎剑。你一定有优秀的功夫!“ 闫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邢猎之前提醒了闫胜一些话,闫胜不想重蹈青冥山大屠杀的覆辙,只是低下头犹豫。 ”据说青冥掌门被巫丹副掌门打败了。”董三桥冷道,“太遗憾了。”他有一些嘲弄的暗示。 闫胜瞪了董三桥一眼,几乎就要喊出:“如果我师父眼睛没有病,他就不会输!” 但他并没有忘记青冥戒律:武术比赛失败后,不怀恨,也不找借口。 他记得青冥掌门在战场上自信的表情,根本不关心眼病,当一个侠客走进战场时,他确信自己处于最佳战斗状态。师父也从不想让我用他的眼睛作为失败的借口。 闫胜忍住了怒火,没有回应董三桥。 “如果实力相似,打斗的情况是多变的,很难预测结果。”韩天豹断然说道。“我佩服青冥掌门,他死后一定不会后悔。”然后他站起来,撒酒在地。闫胜激动的向韩天豹回礼,桌上的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奠酒。就连不理他的圆性也暂时放下饭碗和筷子,拿起前面的茶杯,以茶代酒。 闫胜失去青冥派后,虽然邢猎也和他在一起,但他感到孤独和无助。现在有这么多杰出而体面的长者支持,真是令人欣慰。自己不是一个人参加这场战斗的人。 尹英川此时说:“根据华山传来的消息,巫丹姚连洲公开表示想改变武林现状……”他看着圆性和尚说:“他下一步要去少林,巫丹派的野心绝啊。” 众皆动容。少林近千年来雄视天下武林,无人能撼。世人都认为,少林派是九派之首。如今这姚连洲说要灭少林,太狂了! “巫丹副掌门也说过……”闫胜的怒火因回忆再起。巫丹要证明天下第一。” 众人听此话脸色巨变,愤怒莫名、愕然失措。 厉温穹又问:“听闻涐湄已经臣服,是真的吗?” 闫胜点头。 燕青环视众人,“现在这并非不是一门一派的仇恨,说白了就是巫丹派要称霸武林!趁着英雄聚首,各派务必一起对抗巫丹!” 称霸武林,从前都是传说或轶事,不过是狂言而已;在座英雄没想到有疯子真要称霸武林。但巫丹派确实是武林的威胁。 整层都静了,这时又传来圆性吃饭的声音,川岛玲兰笑了。燕青见是娇女子,又是闫胜的朋友,也没发火。 他拍了拍闫胜,继续说道:“现在没事了!青冥弟子都来了,名正言顺了!为青冥派报仇,我们不必对姚连洲客气!” 很多人鼓掌。 闫胜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们这么看重自己,就是为了师出有名。 邢猎听到后冷笑。 “燕大当家的……”闫胜问道,“你打算怎么干?” “闫少侠,别见外。”燕青再次抱住他的肩膀。 他收起笑容,肯定地说:“我到处都有联系,估计姚连洲还没有离开关中,一旦他找到他。”他突然闭嘴,回头望着邢猎和川岛玲兰,低声说:“你的朋友们可靠吗?” 闫胜听了很不高兴,他向周围的人大声说:“邢大哥和我一样,对巫丹派怀恨在心。近几个月来,他照顾保护我,否则我就到不了这这里。”他盯着邢猎说,“我绝对信任他。“ 他们同时拿起酒喝干。 这是圆性第二次停下,他似乎忍不住看着邢猎,邢烈轻轻地点了点头。圆性无表情的把一块肉塞进嘴里。 “我并非故意冒犯……”燕青道,“弄清楚是最好的。至于姚连洲…… 这时,尹英川打断了他:“燕当家指挥大家吗?” 第28章 侠汇关中(6) 燕青愣住了,他依靠倾注巨资向英雄们致意,借着这次英雄见面的机会,大大提升了自己的地位和声望,他没想到引起尹英川的不快。 “当然不会!”燕青连忙挥手说道,“鄙人只熟悉关中,所以......在这里,我的资历和声望排在哪里呢?尤其是像尹前辈这样的武林名流!“ 尹英川只是想挽回面子,听到这一点,他非常满意。于是半命令燕青说:“继续。” “好吧……”燕青继续说:“姚连洲用一把剑挑了华山派,可想而知,他的武功修养是多么非凡。但不管他有多强大,他只是一个人……”他举起手,指着楼下的桌子和更多的参观者。“只要我们所有的英雄齐心协力,姚连洲即使有三个头和六只手臂,也将不得不屈服。“ 这时,圆性突然站了起来,大家都看着他。他不看任何人,他只是把筷子放在左手拿着碗的手指之间。空荡荡的右手拿起他旁边的六边形眉杆和布袋离开了桌子。他左顾右盼,漫不经心地坐在邢猎桌子的空座位上,继续吃下去。 圆性和尚看来是不想和燕青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别理他。”尹银川冷冷地说。 燕青正要继续的时候,闫胜打断了他:“燕前辈是说我们大家都应该一起灭了姚连洲?” “这件事我几天前已经和韩兄、燕兄商量过了。”尹英川面无表情地说:“巫丹派的疯狂野心是因为前巫丹掌门灭了黑莲邪教,并获得了一批有关邪教修行方法的书籍。这些邪恶的技能改变了他的想法。今天的巫丹派显然已落入魔途。我们没必要跟他们讲道德。” 另一边的傣奎也说:“闫少侠,吴丹副掌门灭了青冥派,大开杀戒,他们讲道德了吗?“ 青冥派几乎所有门人都被巫丹杀死了,闫胜自然恨透了巫丹。每当他想起巫丹弟子的傲慢的胡言乱语时,他就会更加紧密地练习他的剑。他想尽快变得更强,然后用龙虎剑亲自向灭了巫丹派! 但是当闫胜听到燕青和尹英川提到的计策时,他觉得不合适:巫丹确实是凭借其出色的武术打败了青冥派,要么是独自战斗,要么以更少胜多。这一次,姚连洲灭华山派的单人单剑更为惊人。 如果需要依靠很多人灭掉姚连洲,似乎不很道德…… 闫胜不敢提出这个想法,但保持沉默。 每个人都看到他不再说话,相信他已经被说服了。 “我们不会杀姚连洲。”燕青说:“否则,这种仇恨将永无止境。我们将活捉巫丹掌门,迫使巫丹派与各门派签约。” 虽然巫丹派现在在武林中横行,势力强大,但是不可能完全无视门派的承诺和声誉。和平条约一经签署,决不能随便撕毁。而且,这场战役发动后,相当于正式成立的“反武当联盟”,包括少林。即使巫丹派想在一段时间后再打仗,也不容易。 邢猎在另一桌听到威胁巫丹派的策略,又摇了摇头,冷笑了一声。 燕青拍了拍闫胜的肩膀说:“武林太平之时,这里所有的盟友都会尽全力帮助闫少侠重建青冥!” 闫胜看向人群。 尹英川、韩天豹等都点头。 重建青冥让闫胜更是激动。 闫胜心想:如果这三个门派再加上即将到来的崆峒派,天下各省的弟子只怕上千;九派中来了四派占,更不用说威望了;纵观燕青的盛况,财力物力并不短缺。在这么多有利条件的帮助下,重建青冥派已经不远了。 至于围攻的计划,闫胜又想了一想:巫丹派不是派了很多刺客来报复邢猎吗?我们现在围捕姚连洲,不能说我们比巫丹更卑鄙。此外,我们根本不想杀他。 闫胜很困惑,看看邢猎,看看他对此有何反应。邢猎没有看到。他似乎对燕青说的话不再感兴趣了。他只是看着桌子对面的和尚吃饭。 “你很会吃东西。”邢猎自己拿起桌子上的一个牛肉包,放进嘴里。 “还行。”圆性没有抬起眼睛,吞咽了一口饭。 邢猎回答说:“我还没听说少林僧人也吃肉。” “通常是戒掉的,”圆性说,“但吃肉后打拳更厉害。” 邢猎和川岛玲面带微笑,认为和尚很有趣。 圆性终于吃光了整碗饭,吸了一口气,放下了空碗和筷子。 “我忍不住,我更喜欢练武。”然后他说,“相互比较一下,我要吃肉,反正都是被宰的,我要先念一段经文,然后再吃。” 桌上的武林人皱着眉头,没想到少林寺的武僧会这么胡说八道。邢猎笑了,连邻桌的人都在注意。 “那喝酒如何吗?”邢猎问。 圆性摇摇头。“对武功有益处吗?” 邢烈笑了,“那不是真的。”他抬起头,喝光了酒。 主桌上正在讨论大事,但是邢猎大声地说着笑着,好像没有其他人一样,这引起了坐在另一桌的几位形意门弟子的不满。 他们来自形意门中原分支,他们的地位不够高,所以不能坐在主桌旁。他们心情不好,看到邢猎和川岛玲兰等来历不明的人与自己平起平坐,他们很生气,早就想教训一下了。 “我们燕师兄在说话,你刚才一直在笑。”其中一个人脸色发青地说,“我劝你少说多喝。” 之后,他旁边的两个人,一个拿着酒壶,一个拿着酒杯,朝邢猎扔去。 邢猎一动不动。 酒壶和酒杯平稳地飞了出去,但他们安全地落桌。就像拿到邢猎面前,酒壶没有翻过,杯子里的酒也没有洒出来,真有一股很灵巧的力量。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在二楼喝酒,谢谢你青冥派的朋友。”形意门弟子说。 这一次,圆性也捂嘴笑了。 “你在笑什么?”形意门弟子生气地说。 “没什么。”邢猎拿起酒杯喝了下去,举起酒杯对三个人说:“你练这门功夫很久了吗?” 他拿起酒壶,倒满酒,然后举起来对形意门弟子说:“我也请你喝一杯。”然后他把酒杯扔去。 形意门弟子想看看邢猎是否有这样的功夫,却不知来势很烈,杯中酒溅到了三个人的衣服上,他们尴尬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想干嘛?” 邢猎故意做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表情,笑道:“啊!不好意思!我平时没练扔酒杯。” 邢猎话中的讽刺是显而易见的。三位形意门已经拿起了剑,但是燕青出来站在两张桌子之间。 “兄弟,你是来捣乱的吗?” 邢猎站起来叹道。 “我听你这么久了,但最后,我没有听说是谁召集了这么多人。” “我们都…...” 邢烈打断了燕青的话,“大家都听说巫丹掌门来到关中,所以从四面八方赶来?但有人问是最早传开的吗?” 他接着说:“引导我们聚集在关中,到底是巫丹还是其他什么组织?” 燕青哑口无言。 “即使姚莲舟去华山时真的是一个人,你确定他的巫丹弟子现在没有来帮忙吗?如果姚连洲加上十来个巫丹弟子,你确定能活捉他吗?你们还决心这样合作吗?”邢猎继续指责在场的各派人士。“你们这些人当中,谁真的打过巫丹人?” “你有?”形意门的厉温穹冷笑着。 邢猎拿起船桨,摇了摇头。“我来这里只是想听听关于姚连洲的新消息,结果你们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对你们的联盟不感兴趣,所以我要离开。”他拿起其他武器,和川岛玲兰下楼去了。 “这不是你们想来就来的地方。”尹英川冷冷地说。几桌的人都站了起来,好像要围住邢猎。 看到这种情况,川岛玲兰立即解开布袋,露出了刀柄。一双英雄般的、奇妙的眼睛望着人们。看到风格独特的长柄,所有的侠客都愣住了。 “这是东瀛刀!”八卦弟子喊道。八卦门位于江苏、浙江附近。自成祖统治以来,东瀛海盗经常与中国海盗勾结,入侵和掠夺沿海地区。他们特别讨厌他们,他一眼就能认出东瀛刀的样子。 听了这句话,众人敌意增加了。楼下一大群人虽然听不清,但他们知道上面有冲突,大家都抬起头看热闹。 闫胜看到邢猎和川岛玲兰与各门派英雄不和,便急站起来:“邢兄!” 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八卦派弟子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压了下去。与此同时,尹英川怒视着闫胜说,“青冥派和我八卦派都在‘九派’之列,我也是你的前辈。我劝你不要和这些异端分子混在一起。你没有深入了解这个世界,你不仅会毁了你的名声,还会玷污青冥派的名声。” “不,邢兄,他……”闫胜想再站起来。 “好好坐下。”尹英川严厉地说。这一次,武林前辈的尊严起了作用。闫胜从小就在青冥学。这些著名的门派必须受到尊重,决不能失去礼仪。闫胜虽然担心邢猎的安全,但他不知道如何礼貌地反驳。 邢猎左顾右盼,笑道:“我不是姚连洲,你们难道准备一起上?” 第29章 侠汇关中(7) 这句话针锋相对,刺穿了每个人的心,有些人低下头。 被泼了酒的形意门弟子气愤地说:“那我就和你比!” 邢猎上下打量着他,摇摇头。 “我不感兴趣。”他和川岛玲兰一起走下楼梯。 当他们走在楼下时,许多小门派的侠客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不管他们来自何方,他们竟敢冒犯三大派,真的很奇怪。 此时,一个人影越过二楼的栏杆,直接跳下了楼。落在一张桌上,但脚下并没有太大的噪音。甚至桌子上的杯子和盘子也没有弹起来,这显示了此人功夫的深度。坐在这张桌子旁的四位武林高手大吃一惊,逃之夭夭。 此人是形意门高手傣奎。 “你一次又一次地侮辱形意门的同门弟子,你怎么能这样离开?”傣奎伸出脚踢了踢桌子,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扫了,让桌子干净了。“现在让你上来领教形意拳。这是不是一门真正的武术?让我们看看你的拳头是否能和你的嘴媲美。” 邢猎指着桌子说:“过来?” “在一般比赛中,我担心玩太久会破坏这些英雄的优雅。”傣奎说,“谁先倒下谁就输。” 邢猎叹了口气,把武器递给了川岛玲兰。“好的,和你玩一玩吧。” 客栈里的一大群武林高手已经无聊很久了,现在他们有机会观看形意门的正宗拳术和这位怪人的武功。当然,他们不停地大声喊叫。 邢猎跳到桌上,傣奎已经警戒防守。当邢猎跳到桌子上时,他的左脚在空中偷偷地做了一个“鸳鸯腿”,踢开了桌子的边缘,傣奎的脚颤抖着,他迅速地蹲下来保持平衡。 邢猎的右脚立即上了台面,率先使用了降虎派的虎拳! 傣奎举起手臂挡住拳头,但同时攻击下半身。他把左腿伸得很低,然后用铲脚铲向邢猎的右胫骨,单脚站立,脚向内弯曲! 形意门拳法注重力量的巩固和稳桩的步伐。因此,所使用的腿部方法是,高腿不超过肚脐,低腿不超过膝盖。下面的低踢腿与路上的打法紧密结合,让敌人喘不过气来。 邢猎的技术非常灵活。他用右脚踩在桌子上,立即用一只脚跳起来,躲开铲脚,左脚站在桌子旁边。 傣奎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踢了一脚,把它变成了一个台阶。他用左手打了一个“崩拳”,直接打到了邢猎的胸部! 邢猎将右肘水平抬起,及时挡住击打有力的崩拳,发出骨肉相撞的声音。 但傣奎站了起来,占据了他脚下的空间。他的右脚摔倒了,他只能踮着脚尖站在桌子边上,用他的前脚趾这种正面上下的压迫,是兴义派拳术的精髓,使对手无立足之地,势不可挡。这种战术在方桌上更有效。形意门有一种两人练习,就是在一张八仙小桌上,不让寸步。傣奎自然精通这一方法,他希望邢猎后能在桌面上比武,楼上的闫胜站在栏杆前,看着下面的打斗。看到邢兄处于不利地位,他非常担心。他过去主要看邢猎的刀法。他不知道他实际的技术。 邢猎有很好的平衡能力,他仍然可以用脚趾头站在桌边,接受傣奎的“崩拳”。戴魁于是上右虎步,左手的塌拳变成手掌压在邢猎之臂上,右手从腹下发出一个阴手的“钻拳”,力量盘旋,如锥体直达邢猎胃部! 邢猎的手被挡住了,但在这种不易站稳的身体姿势下,他仍然敢于单脚站立,将左膝抬高,自下而上敲掉“钻拳”,但邢猎抬起膝盖后,再也没有空间站起来了。傣奎抢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只用一条腿站在桌子边上。傣奎准备给一个“双掌推”,全身充满力量。即使邢猎能够阻止,他也必须飞出桌子。 邢猎的左脚依然步履坚定它不在桌子上。在傣奎的大腿根部和胯部之间这一步正好把傣奎的力量从马步上打断了,那对推手一刻也伸不出来! 邢猎以傣奎腿裆为垫脚石,他也跳起来离开了桌子,他的姿势像猴子爬上树一样,右膝用力撞在傣奎的脸上! 傣奎也是一位著名的高手。他仍然可以对如此近距离飞行的膝盖做出反应,他的手掌向前交叉以阻止膝盖攻击! 但邢猎爬到了傣奎的头上,左手抓住后脖子,右肘高高举起,自上而下打破了傣奎的天幕——邢猎的奇怪动作是他从暹罗学来的“八臂拳”,傣奎和在场的所有人都从未见过。 肘部从他的头顶撞到了他,这是一件大事。傣奎很快地把跨过的双桥的手举在头上。他宁愿拿起武器。他的心底随时准备敲碎手臂的骨头。并不是真的想撞到你的胳膊肘。当他的右肘落到一半时,他的手臂张开并扭曲缠绞,使傣奎的脸在右腋窝和肘部之间弯曲,他的手臂像一个环,紧紧地扭着脖子。邢猎同时跳起,腰间像一条龙,全身的力量和重量都落在了傣奎的脖子上。傣奎受不了了。只有跟随他扭曲的姿势,他的身体才翻转过来,背重重地落在桌子上! 这是邢猎在海外游荡时从天竺的一位高手那里学到的技巧。 桌子怎么能经得起摔跤?四只脚同时断了,他们纠结在一起摔倒在地。 观众惊呆了,没有人敢鼓掌。 两人同时分开站了起来,傣奎整理了一下衣服,转了转脖子,看上去很迟钝,他没有受伤,桌子上散去了坠落的大部分力量。 然而,在尹英川、圆性、韩天豹和楼上其他人的眼里,可以看出,邢猎刚才在空中的坠落可以迫使傣奎用头而不是背倒在桌子上,傣奎此刻一定晕过去了。邢猎去大大的放了一马。 然而,邢猎把桌子的碎片踢到了地上,笑着说:“我们一起从桌子上摔下来,平分秋色吧。” 傣奎知道自己被打败了,看上去很尴尬,一句话也没说。在二楼,厉温穹和其他弟子也显得很沮丧。 这时,燕青走到闫胜跟前,低声对他说:“你的朋友是高手,留着他和姚连洲打很有用。”尹英川在另一边向他点了点头。 第30章 侠汇关中(8) 闫胜不置可否,他刚拿起桌上的龙虎剑跑下楼梯。 邢猎从川岛玲兰手中取回了武器,川岛玲兰笑了笑。 闫胜去找邢烈,“邢兄……你不是说,对付巫丹派的伙伴越多越好吗?现在这些人下定决心要和巫丹作战……也许方法不公平,但巫丹曾经派过很多人来攻击你,不是吗?”闫胜尽量低声说,以防别人听到细节。 “你说得对。”邢猎说,“其实复仇并没有什么不公平的,我只是不喜欢,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比如活捉姚连洲,逼迫巫丹派和谈。” “如果你不喜欢,我现在就跟你去……” 邢猎摇摇头:“我们是伙伴,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必须听我说什么,然后你就成了我的部下了。” 他看着楼上的人说:“有这么多名门帮你,不管人力、物力、声誉,要想重建青冥派,真的不难。你没想过吗?“ 闫胜低下头。 在此之前,岷帮主招他为婿,并命他为副帮主,他很容易拒绝了。然而,青冥派不是他自己的事,他载着教派的所有死去的老师和弟子的仇,以及青冥派祖先的基声誉。他不能凭自己的直觉做出决定。 闫胜觉得龙虎剑比以前更重了。 邢猎摸着头,心领神会:“就像我对岷帮主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仔细想想怎么决定。” “你要去哪里?” “别担心,出货费知道姚连洲在哪里,否则我就不会离开长安。你找到我有多难?我们没有分开。” 邢猎笑了笑,大声对客栈里的每个人说:“还有谁想比武,如果没有,我就此别过。” 二楼的人都可以看到,就连形意门的高手也被这个男人打败了,没有一个人说话。即使尹英川或董三桥对胜利充满信心,他们也不认为有必要在许多人面前与一个实际上不是敌人的人冒险。 这时,圆性拿着一根棍子和一个布袋从二楼跳了下来,大家都盯着看:圆性想打架吗? 圆性对邢猎说:“我刚了吃肉,想打一架,但我有一条戒律:这次下山,只和巫丹派的人打仗,等结束再说。” 邢猎笑着回答:“我等你。” 之后,他从“麒麟客栈”与川岛玲兰肩并肩来到了大门口离去。 闫胜和圆性,和众人一样,在他们离开的时候都盯着他们的背,但是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 “他是个英雄。”圆性忍不住说,闫胜用力点了点头。 燕青失去了争取两个援军的机会,楼下的人正在谈论刚才比赛的过程,;傣奎回到二楼,脸色沮丧;闫胜忧心忡忡,;圆性独自喝茶…… 渐渐地,“麒麟客栈”里的气氛恢复了正常。人们在谈论各种武林八卦。三派人士纷纷前来向闫胜问好,希望与青冥派后裔建立关系。闫胜勉强振作起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镖局镖师冲上楼,对着燕青的耳朵说了些什么。燕青从栏杆上往下看,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打扮成一个江湖人,他刚从大门进入餐厅,但没有坐下,他只是站在一个角落里,那人不停地四处张望,看上去很警觉。 “对不起。”燕青急忙下楼去见那个人,把他带到了一个更深的角落。这名男子是长安当地小帮派的小头目,他的名字叫梁四。由于业务关系,他与燕青有了友谊,燕青利用他到城里打听。 “我找到了,可能是同一个人。”梁四的嘴几乎贴在了燕青的耳朵上。 燕青的眼睛亮了起来:“哪里?”“原来在妓院里。” 梁四又在燕青耳边轻声说出了一个名字。 “一个人?”燕青问道。听说是一家妓院,他很惊讶。 梁四点点头:“看来他已经来了了一段时间了。” 燕青低下头,想了想,好像要做一个大决定。 这一次,各界英雄齐聚长安,与巫丹掌门决一死战。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这场战争成功地促成得了各派的联盟,甚至促进了武林的和平,他在江湖上的东道主声誉将大大提高,对他的镖局大规模拓展业务甚是关键。 燕青说:“既然那是你的地方……你就不难做到我刚才说的吗?” “只要银子够了。”梁四搓了搓手指,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芒。 “正如你所说的。”燕青说着,从腰带的缝隙里掏出一个小东西,偷偷地递给了梁四,“记住,你必须自己去做,一个人去,不能让第三人知道。” “我有没有让大首领失望过?”梁四把它放在衣服里,笑着说:“现在就做。” 燕青看着梁四从大门消失,并向楼下的两个镖师眨了眨眼。他们明白了,就跟着离开了。 燕青恢复了她英雄般的微笑,回到楼上。 “好消息。”燕青向人群宣布:“已经有巫丹掌门人的大概信息,就在这座长安城里!” 一声紧张的说话声,闫胜紧张地抓着龙虎剑。 “别担心。”燕青迅速挥手。“确切的位置还没找到,但很快就要来了,可能是今天。” 在场的所有侠客都散发着备战的气息。 这将是一场震撼整个武林的战争。 但他们不知道,燕青已经知道姚连洲在哪里。 城东樱花亭。 迎风客栈距离麟门客栈有三条街远,主要是普通商人的普通客栈。 是巫丹驻长安办事处,弟子方继杰来到客栈二楼的一个房间,用特定方式敲了敲门。 开门的人是一个棕色脸、粗糙脸颊皮肤的年轻人。那是巫丹焦宏业,方继杰点点头,急忙进去,关上了门。 桂丹雷磊闭着眼睛坐在房间里。此刻,他已经睁开了眼睛。旁边的锡晓岩左手举在空中,神情焦急,好像想快点打起来。 “怎么样?”桂丹磊的枯发被围巾裹着以免引起注意。 方继杰摇摇头。 “麟门客栈的人好像还没找到。” 桂丹雷松了一口气,但他没有找到掌门,无法心安。 “没想到,来了这么多的人。消息是怎么泄露的?”桂丹雷纳闷道。“应该只有我们才知道……” 第34章 侠汇关中(12) “世界上有一些奇怪的人。他们不能用黄金和白银拉拢,他们不能被官位收买。只有尊严和胜利,只有斗争,才能教会这些人有一种沸腾的欲望;当他们有欲望时,我们才有机会给他们想要的。” 李君元低下头,看向“临仙楼”下的武林高手行列,同时,走在窗下的圆性进入了战斗状态,感觉敏锐,他立刻发现了李君元。圆性停了下来,抬起半掩着的脸,用大眼睛直视着他。 李君元被和尚狠狠地瞪了一眼,背部冒出冷汗。他设法保持微笑,但他的眼睛慢慢地垂下来。 圆性就像一头野兽,发现他面前的对手没有战意。他脸上警觉的表情消失了,他不理睬李俊元,继续随旅前进。 李君元感到压力消失,深吸了一口气。他离开窗户,走进厢房的阴凉处,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王芳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一幕,他认为这并不奇怪。在豹室的比赛中,他看到了巫丹大师的非凡气势。 李君元喝了一口茶,平静下来。只有到那时,他才能继续他未完成的话。 “正如你所看到的,他们是如此的疯子。要吸引这样的人,你必须首先创造机会,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战斗。” 敌军已经出动,现在不再是忌讳的时候了。 一接到方继杰的紧急报告,桂丹磊、陈代秀、习小岩迅速聚集在迎风客栈后院的马厩前,拿起武器,系上便衣的袖子和长袍。其中,傅元霸干脆扯下袖子,露出两只强壮的手臂。和死在蓉城的李善阳一样,他专门研究“巫丹刀法”。那把长柄朴刀直抵他的鼻子,非常引人注目。 马上将用不到10人的兵力与200人作战。然而,巫丹弟子战士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紧张。 焦宏业、符元霸因为当时在运动中受伤,被迫留在了巫丹山,现在伤势早已痊愈,已经积聚了我充沛的精力。 而习小岩,自从得知弟弟习小乒去世的消息后,他就没有发泄怨恨的地方。 “长安府里真有掌门吗?”焦宏业粗糙的棕色脸上皱起了皱纹,他的手掌紧握着腰间的鞘。“那些人会离开这个城市吗?” “如果他们离开这个城市,就没有必要分成两个队离开。而且他们不带车马。”桂丹雷摇了摇他的卷发。“看来我们要找掌门了。” 第31章 侠汇关中(9) 同行的巫丹弟子陈代秀和其他四名弟子住在另外两个房间里。他们不想让太多的人在一起避免猜疑。 习小岩此时停了下来,他低下头说:“桂师兄,对不起……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告诉了几个同门……” “鲁莽!”桂丹雷骂道,但习小岩看起来很内疚,不能再责怪他了。“算了……想不到山上会有间谍……” 巫丹弟子,大家都受过很好的训练。除非他们有坚强的意志,否则他们不能留在巫丹山。很难想象有人会从一个局外人那里接受贿赂,除非你一开始就有目的… “桂师兄,我想提一点意见。”方继杰在江湖上待了很长时间,仔细想了想:“这些人来自全国各地,也就是说,掌门人入关的消息很快就同时传遍了四面八方,恐怕只有……” ”朝廷。“桂丹磊顿悟道。 “我们在朝廷里树敌了吗?”焦宏业问道。 桂丹磊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们要等到副掌门从京城回来才知道,这不是摆在我们面前最重要的事情。”他皱着眉头说:“敌人太多了,如果我知道,我会带至少30个人。“ ”如果有很多敌人怎么办?“习小岩骄傲地笑着说:”我不相信他们的武术能控制得住掌门!“ ”我怕的不是他们的武功。”桂丹蕾看起来很担心:“即使老虎遇到了陷阱,它也会被抓住的。“ 这时,在另外一所客栈立,殷小妍想了很多次,但还是不明白:这个在这里住了十多天的陌生客人是谁? 她只知道两件事:一是客人拿出的金子足以包住厢房很长时间,同时包下了这里最受欢迎的书荞女孩;另一个原因是他从不喝酒,而是喝茶,那种茶比任何酒都贵。在这个地方,只要你能负担得起这样的钱,没有人会问你是谁。小妍和书荞小姐很亲近,所以她现在成了侍女。顺便说一下,她还知道一件事:客人喜欢洗澡,厢房里有一个大浴桶,他总是洗热水,用血气浸透他的身体。 每次她加水,当她看到客人的身体时,小妍的脸都变红了。她见过很多裸体男人在这样的地方。但她从未见过如此完美的线条和纹理。小妍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能锻炼出如此美丽的身体。虽然书荞姑娘已经被包了,但她只陪了客人十多天,在房间里睡了两个晚上。此外,每天晚上,他只听书荞小姐弹琴。 每一位来这里找书荞小姐的客人都必须听听她著名的琴技。然而,书荞小姐告诉小妍,她知道大多数客人根本没有在听。他们不是装出优雅的样子,就是在寻找机会讨好她。至于这位客人,当他听音乐时,只是闭上了眼睛,听了之后也没有欣赏书荞小姐。但是小妍觉得他真的很喜欢听。只有一次,在听了琴乐后,客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叹了口气:“我喜欢所有美丽的东西,最美丽的东西没有装饰,所以它们经常出现在最极端的情况下。” 小妍一点也不懂。 当一位客人和书荞小姐在房间里时,她很少说话。像书荞这样受欢迎的女孩,即使对方付得起银子,她也可以随意拒绝客人。但是书荞小姐没有拒绝。她每天都耐心地陪着他在房间里,有时画画,有时提诗,有时甚至只是坐着静静地品味,似乎并不无聊。有一次,小妍忍不住问她。她笑着回答小妍: “你还年轻,不知道如何辨别男人。有一种男人。只要你和他在一起,即使他一句话也不会说,你会很开心。” 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客人关上门,独自躲在房间里。小妍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有一次,当她经过的时候,她似乎听到了从门口传来的一声深沉的哭声,客人把一个长长的布袋放在桌子上。当书荞或小妍在房间里时,布袋永远不会打开。 小妍有一次被要求洗一套衣服,这是一件奇怪的白色长袍,就像道士穿的一样。她胸前有一个奇怪的符号。他告诉小妍洗完后不要把它挂在外面,只能挂在房间里。小妍洗的时候,发现长袍上沾着淡红色,很难洗掉现在,她拿着一盆热水沿着走廊走下去,准备把它加到房间里的大浴盆里。 她垂下头,看到水中的倒影。她知道自己越来越漂亮了。很快,她就不再是女佣了。那她就和书荞平等了。 也许这并不是不幸?小妍想。这总比长得丑,继续当女佣好。在这里工作的女孩别无选择。 小妍心中依然抹不掉一丝悲伤:她无法顺从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小妍就要出门了,她告诉自己要振作起来。在客人看来她不可能是这样的。否则,如果大鸨看到它,她将不得不再次遭受殴打和责骂。小妍还提醒自己,在淋浴间为客人服务后,记得去厨房泡茶。 邢猎和川岛玲兰漫无目的地牵着马在长安的街道上走着,他们离开客栈后就再也没谈过话,邢猎不再笑了。这时,川岛玲兰忍不住开口了,“如果你刚才叫他和你一起,他会跟着的。” 邢猎答道,“也许吧。” 川岛玲兰问,“那么你……” “我只能教他武术。”邢猎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他如何生活,这取决于他自己决定。” 川岛玲兰点了点头,停止了讲话。 他们再往前走了一点,邢猎说,“该找个地方住了。” 就在这时,有人在他们身后喊道:“是你!” 繁忙街道上的每个人都转过身来看着。 看到一个像小男孩的身影,牵着一匹高大的白马,朝着邢猎的方向走去。 “邢哥!兰姐!” 川岛玲兰喜出望外,松开缰绳朝她走去。他们在街中间愉快地握着手。“男孩”兴奋地跳了起来。 除了佟小姐还有谁?她穿着男装,头戴头巾,脸上戴着围巾。她身后交叉着两把剑:一把是练武用的钝铁剑;另一个手柄自然是闫胜离开巫山时送给她的静物左手剑。 “你怎么来的?你父亲……”川岛玲兰不相信地问道。与此同时,邢猎还牵着两匹马过来了。 “我父亲本来要带我回蓉城的,但两天后,他突然对我说,去找他们!我马上就来,但我在路上一直追不上你……”佟晶在路上很长时间都没有和任何人说话。 她扯下围巾,羞涩地看着邢猎:“我想是因为邢哥临走前对父亲说的话……邢哥,谢谢你!” 邢猎耸耸肩,只是看着川岛玲兰笑了笑。川岛玲兰听到后大笑起来。佟晶听不懂,挠头说:“我很怕找不到你了,长安府这么大……”她环顾四周:“啊,闫兄在哪里?他去哪里了?” 邢猎收起了笑容。 佟晶以前从未见过一直精力充沛、爱笑的邢兄会露出如此孤独的表情。 范宗蹲在狭窄的巷子里,检查躺在地上的梁四的尸体。 他当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叫梁四,但是在街对面,他注意到这个人很奇怪。 范宗总是在客栈对面的街角,观察麟门客栈武林人士的近况。长安城太大了,不知道姚掌门是否在城里。他和驻长安的弟子们自己找不到他的下落,所以他们决定监视这些敌人的动向。 范宗穿着像个商人,他的武器藏在行李里以免引起敌人的注意。 这一天,许多人进出麟门客栈,还有很多奇怪的人。他看见几个穿着奇怪衣服的男人和女人走进来。不久,其中一男一女又离开了。虽然他们很可疑,但他们并不着急,他们似乎没有任务,范总放弃了追踪的想法。 假如范宗知道那是“巫丹猎人”,决定肯定不一样。 接着他就见到梁四进行径闪缩,而且表情紧张。 果然,过了一会儿,又有两个武术家出来,正在远远的跟着。范总可以看出他们是当地镖局的镖师。同门已经发现,“镖局的老板是所有门派武术聚会的主事人。 非常可疑。 因此范宗决定跟随他,当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不能使用轻功,他只能像普通人一样悄悄地跟在后面。 梁四一路跑到城东,消失在一条小巷里。两名护卫在巷口对面。范宗更确信这些人很奇怪,在远处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梁四又出现了,又沿着街道走去,他看起来更狡猾,不时回头看。两个镖师更仔细地跟着他,离梁四更远。范宗很难不被他们中的一个发现,所以他不得不拖很长一段距离。他只能看到两名镖师,却看不到梁四。 走了很长时间,突然看到两名镖师快速上前,好像他们从袍子下面拿出什么东西藏在怀里。 范宗已经猜到了会发生什么。 他可能有时间阻止它,以他的武功造诣,对付这两个普通镖师比对付两个虫子更容易。但作为万不得已的手段,他从不想冒险暴露巫丹弟子已抵达长安的事实。 因此当他进入荒芜的狭窄小巷时,他看到了梁四的尸体。 第32章 侠汇关中(10) 直觉告诉这是非常不寻常的,他试图搜查梁四的衣服。当然,他很小心,不要触摸从脖子流出的血液,看是否有任何线索。 什么也没有发现,范宗很难过。 然后他注意到梁四左手的尾指上有一根长长的指甲。似乎有什么黄色的东西粘在上面。 范宗拿起手仔细看了看,指甲里有一些残留的粉末。 他把尾指靠近鼻子,轻轻地闻了闻。然后皱起眉头,立刻挥手:“毒药!” 虽然范宗没有把整件事拼凑起来,但他清楚地感受到了不祥的预兆。 他回忆起了梁四刚去过的地方。 作为巫丹精英,他们的一项技能就是过目不忘。 他记得那里悬挂着一块巨大的招牌,迎风缓缓摆动。上面写着三个大字盈花馆。 现在不再是一丝不苟的时候了。范宗充分发挥了轻功。他像螳螂一样瘦弱的身体,踩在道路的墙壁上,翻到屋顶上。与此同时,他把装满短剑的腰带从包袱中拉出来,迅速挂在身上。 没有停下,他默默地穿过沉重的屋顶,直奔城东。 梁四的尸体,仍然留在狭窄的小巷里,开始渐渐凉了。 他永远不会是今天长安府唯一的死者。 烈日照耀着古城长安宽阔的街道,在地面上投下房屋的阴影。每面黄土墙都反射出一种奇异的颜色,像太阳一样炙热。 棋盘一样的城市街道笼罩在光明与黑暗的强烈对立中。 下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但街道上却有一种强烈的肃穆气氛。 这是一个决斗的时刻。 麟门客栈在南门街已经开业15年多了。在过去的15年里,从来没有一个下午客栈内外的宁静如此可怕。 奇怪的寂静甚至感染了几十步以内的街道,这就像是集体逃避某件事,街上行人很少,两边的商店门一扇一扇地关着。连招牌在风中缓缓摇曳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巡捕们什么也没说,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闭上嘴,静静地看着麟门客栈的朱门,就像普通人一样,他们静静地站在街角,不说话。 这些官员自然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 镖局老板燕青已经用友谊和银子通知了长安官府,官方下令:无论今天城内发生什么事,城门巡警和民兵保甲都不准外出。 原因众所周知。 武林恩怨无容干涉。 麟门客栈外悬挂的两排红灯笼在这寂静中继续在风中摇曳。 朱门终于打开了。 他们没有把武器放在包里,而是把剑挂在腰上或背上,并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城市街道上炫耀。 没有资格入住该客栈的小派门人们清楚地意识到,他们远远没有资格参加今天的战斗,但能加入这个武林联盟真是太荣幸了。 这时,他们看起来很严肃,没有人低声说话。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出客栈大门,走到南门街的东西两头,站在街角,排成一排。 他们每个人的左上臂都绑着一块白布。 在真正的主角出现之前,几十个人都走了出来,站在街上。 颜闫胜,背背三把剑,白巾缠头,与燕青手牵手走出麟门客栈大门,突然暴露在烈日下,闫胜浓眉紧锁,但他眯起的眼睛却像一把剑一样闪闪发光。 燕青,一个高大的男人,握着他的手,带领各派的英雄们先走了。闫胜其实应该感到尴尬或不高兴,但现在他又被另一种情绪压倒了。 可能是因为他在餐桌上喝了几杯酒,或者是因为街上有很多武术家。闫胜只觉得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每一次呼吸都像蒸汽一样热,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兴奋。 不,不仅仅是酒精,不仅仅是因为这场盛大的战斗。 闫胜的左手情不自禁地握着后腰的虎剑剑柄。 复仇的机会就在眼前。 一想到从未谋面的敌人,闫胜的手掌微微颤抖。 街上许多武术家都在观看这位未满18岁的年轻剑客,每个人手臂上的白布都是为青冥掌门绑的。 他旁边的燕青此刻也很激动,看着那些恭敬的眼睛,燕青将闫胜的右手举向天空。 所有的剑客们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在街上呼喊。 面对这样的气势,闫胜不再像以前那样害羞,而是兴奋地握紧了他举起的手掌。这种情绪,再加上青冥派弟子的紧握,让燕青桐感到痛苦,微微皱起眉头。 闫胜知道,承受这样的关注是他一生的责任。 自己代表着青冥派。 紧跟在二人之后的是燕青的师弟和其余16名形意门弟子。当然,他们都带着武器,腰间挂着刀,李文琼拿着一副沉重的四棱铁锏。 形意门的人也被战斗的气氛感染了,脸上充满了斗志。戴魁仍然很不高兴,因为不久前他在公众面前损失惨重,他把刀柄紧紧握在手心。 20年来一直在他身边学习的李文琼知道他的心情,用柔和的声音安慰他。“师兄,这口气我们等会儿再来。” 戴魁听着,知道作为形意门的首席代表,他必须振作起来,于是点了点头。 走出客栈的八卦派有三十多名好手,七八名弟子开路。八卦派高手尹英川,跨过门槛,走上街头。身后的弟子肩上扛着一把巨大的八卦单刀。 尹英川个子不高,却散发出一种无法掩饰的大师风范。此外,他被众多弟子所烘托,这让街上所有的武术家都感动不已。刚才大家看闫胜的时候,或多或少都因为青冥派的名气,;但现在看着尹英川,完全被其风格所吸引。很多人都在期待着瘦削猴脸的老人拔出巨刀的那一刻。 尹英川被闫胜走在前面,但他没有表现出不快。英雄们之前在客栈里约定,闫胜打着为青冥派的旗号,带头对付姚连洲是很自然的事。 而武僧圆性本来不会被注意到的,但还是太显眼了,这高个子少林小和尚,剥去了上身衣服,系在腰部,露出胸部和肩部。发达的肌肉像鹅卵石一样紧绷,手臂上满是强壮的肌肉,显示出正宗少林功夫的训练效果。 圆性的身体左侧在阳光下反射出红光和金光。仔细观察,发现他的左半边脸戴着一个铜面具,看起来像一把凶猛的夜叉;左手的整个强壮的手臂从肩膀到拳头后面都覆盖着铁和铜镶嵌的盔甲。肩、肘、腕关节可活动,非常灵巧;从下半身看,左腿上还绑着一块铜甲。每一步都会发出金属相互接触的声音。当他们看到这一幕时,他们突然意识到,圆性随身携带着沉重的布袋,里面收藏的就是这副“少林青铜半身甲”。仔细看他的盔甲,上面满是凹痕。很明显,他经常参加战斗训练。 这件半身盔甲看起来不轻,他左右两侧的负载不平衡,但圆性的龙行虎步非常有力,他的成就可见一斑。 带着白虎疤痕图案的右手紧紧握住六角形铁包眉棒,露出的右半张脸上。在客栈吃饭时的沉闷的表情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出现的是僧侣们不该有的那种杀气,连同所有的设备,它让人联想到佛寺中的罗汉像。 虽然是少林弟子,但他以前在客栈中的行为粗鲁而怪异,英雄们都看不起他;但是现在没有人能轻视圆性,少林的拳棒举世闻名,但很少有武僧下山施展武功;此时此刻,看到圆性如此充满战斗精神,人们对少林武术的期望比殷英川的八卦门功夫还要高。就连有经验的老人尹英川过去也没有去过少林。今天,他想亲眼看看少林的绝技与八卦门的武功相比如何。 与前几位引人注目的人物相比,排在最后的迷踪门弟子并不那么引人注目。 迷踪门的董三桥,左前臂上缠着九根在闪烁的钢鞭,与韩天豹师叔肩并肩出门,后面跟着16名来自全国各地的迷踪人士。董三桥抬起头来,脸色铁青地,他显然很不高兴被安排在后面。 “别这样。”韩天豹早就注意到了,偷偷地拉了拉侄子的袖子。“让人看了会在背后笑话我们。” 董三桥无意掩饰自己的心情。 众人走出了麟门客栈,在南门街分两队:东队,燕青带领,有39人,包括他的形意门、闫胜和迷踪门;西队,尹英川带领了许多八卦门弟子,再加上少林圆性。 东西两队又得到了30多名其他门派武林同仁的支持,镖局的十几名镖师负责带路和报道消息。每个团体也有近100人,包括五派的精英。这将是一场20年来从未发生过的武林之战。 燕青提议将联盟分为东西两队:由于姚连州的藏身地没有立即被发现,两队被分为长安府东西两侧驻扎;一有消息,最近的一方可立即进行围捕,及时阻止姚连州移动或逃跑;;即使他想逃跑,两军拦截也会更有利。 尹英川听到了这个建议,觉得很合理,所以同意了。他并不担心自己会让东军带头活捉巫丹掌门:他相信姚连洲凭借惊人的实力独破除华山派,没有他无法压制巫丹掌门。 第33章 侠汇关中(11) 但他没想到燕青脑子里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计划,就连姚连洲的位置早就被发现了。 看到东西两队的分布已经确定,燕青向尹英川挥手,“我们分开去吧,我外面的人一得到真实的消息,就会立即通知最近的一方,同时也会向对方报告,并寻求帮助。” 燕青停下来,看着街上的武林豪杰说。他再次举起拳头,举起手臂,喊道:”今天是我们打败巫丹派,维护武林正义的日子!“ 200多人同时呼应叫喊。 闫胜激动得几乎要哭了。 燕青陶醉在这一呼应的场景中,脸红得像喝醉了一样。 至于在街角一直在监视麟门客栈的巫丹弟子方继杰,他看到队伍后,悄悄地匆匆地离开了。他没有听到“击败巫丹派”这句话,同时,有一个人站在南门街西端临仙楼二楼的窗户前,距离麟门客栈几十米元,监视着武林豪杰的盛况。 这名男子四十多岁,打扮成一名文人,但衣服的材质非常名贵,他不是一个寒酸秀才,一块手掌大小的玉戴在腰带上,透明而珍贵。 这间厢房里的锦衣卫王芳一直站在这位文人旁边。一会儿,看着窗外,一会儿,眯着眼睛看着这块美丽的玉石。似乎在考虑如何得到它。 “啊,似乎真的要开始了。”文人看着外面的街道,缓慢而轻松地说。远处刀枪场景,他很关心。 “我们不是游手好闲的食客。”王芳笑了,由于他在朝廷任职多年,他善于在适当的时候邀功。“在钱都督本人的命令下,我们充分利用地方警备站的信息网络,将姚连州的消息传遍四面八方。长安知府告诉我,街对面聚集的武夫至少来自四个省。”他指的自然是最受欢迎的大臣和锦衣卫首领钱宁大人。 文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但是他的眼睛仍然和街上的武林英雄们分不开。 “人真的很多……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可以用?” 王芳听到这句话时皱起了眉头。 当第一次接到这个奇怪的任务时,王芳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虽然锦衣卫遍布各地,但调查的主要对象是官员和士兵。至于武林人物,尤其是“九大门派”的顶尖高手,向被朝廷视为“局外人”,锦衣卫也从不干涉他们的事务。 几个月前,巫丹高手在皇室比赛中击败了锦衣卫代表杜焱风。那天,王芳还在豹子房的学校操场上观看。经过这场角逐,巫丹派的人虽然受到皇帝的宠爱,却没有得到任何官职,也没有威胁到钱宁的地位。钱老爷虽然记恨,但他决不会为这件小事这么卖力。 王芳奉命跟随这些武夫的行踪前往长安府。这时,他更加惊讶了。驻扎在城里的间谍们打听长安府发生了什么就足够了。何必麻烦他远离首都。 当他到达时,他知道真正想监视局势的是一位名叫李君元的文士。他只负责接待、指导和联系。上司没有告诉王芳关于李俊元的官职,但说他来自南昌宁王朱宸濠的王府,当王芳听到“宁王府”这三个字时,心中的许多问题突然得到解决。 100年前,明太宗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夺取政权,登上顶峰,他非常害怕其他王子将来也会如法炮制,所以他大大减少了各王的军队。其中被波及到的就是宁王,当时,宁王朱权是太祖的第17个儿子。他擅长策略得到了父亲的信任。他和善于战斗的四兄弟朱棣是双杰;朱权在靖难之役的兵变中半被迫加入燕王营,也很哟有大功劳。朱棣赢得国家后,他对朱权有很多怀疑,于是将宁王的府邸从大宁改为江西,并解除了朱权的所有军事力量。宁王的后代对这一屈辱感到愤慨。 今天,宁王朱宸濠决心重振祖先的辉煌。他的野心的第一步自然是重建宁王府的军事力量。为了恢复卫亲王的军权,他用大量金钱贿赂了皇帝最喜爱的大臣钱宁,请钱宁在皇帝面前说好话,最后放宽了宁王府对士兵培养的限制,王芳也是钱大人的亲戚,他自然知道钱王爷与宁王之间的利益关系。 王芳由此推断,宁王显然贿赂了钱宁,借了他手下的锦衣卫,将巫丹首领下山到武林中的消息传遍天下。 但为什么?王芳一直不解。 直到现在,听到李君元说“能用多少”,他终于明白了:宁王打算招募这些剑客自用。 王芳意识到了这一点,知道这是一个索取贿赂的大好机会。他看着街上逐渐分为东、西两队的武林高手,试探性地问李俊元:“李先生,王某有一个问题:王府怎么知道姚连州独自下山的消息,让我们来传播?” 李君元是李士实的儿子,宁王位下的第一顾问和多年来的密友。他怎么可能听不明白王芳问题的意思?李君元没有回答就笑了笑,反问道:“王老爷,你怎么看?” 王芳也不客气地露出了智慧:“王某大胆猜测……是不是王爷在巫丹安排了什么人?” 李君元一听到,终于从窗口移开,望着王芳。 王芳继续说:“如果能在巫丹久留,听到如此重要的消息,那密探一定不是军人,而是巫丹弟子。像巫丹这样隐居在山中的大门派,规矩很严格。一夜之间收买一个巫丹弟子并不容易。”说到这里,王芳毫不犹豫地盯着李君元身上那块翠玉。 “宁王爷想招收武林中人,看来他已经计划很久了。” 李君元笑了笑,脱下腰间的玉石,轻轻放进王芳的手掌。 “王爷爱天下英雄,从不吝啬。” 王芳的嘴笑得像瓶口,美丽的玉石静静地消失在他的衣领里。 “王芳只有一件事不明白,想征求李先生的意见……”王芳说,伸出手指着窗外。 当然,李君元知道王方在问什么:宁王只是想招纳武林高手,为什么要为一场大战出力?” 李君元抱臂胸前,看着武林人士分别行进。正走近西军中尹英川和圆性格外显眼。李君元特别注视半身铜甲、神容勇猛的圆性和尚。 第3 4章 侠汇关中(12) “世界上有一些奇怪的人。他们不能用黄金和白银拉拢,他们不能被官位收买。只有尊严和胜利,只有斗争,才能教会这些人有一种沸腾的欲望;当他们有欲望时,我们才有机会给他们想要的。” 李君元低下头,看向“临仙楼”下的武林高手行列,同时,走在窗下的圆性进入了战斗状态,感觉敏锐,他立刻发现了李君元。圆性停了下来,抬起半掩着的脸,用大眼睛直视着他。 李君元被和尚狠狠地瞪了一眼,背部冒出冷汗。他设法保持微笑,但他的眼睛慢慢地垂下来。 圆性就像一头野兽,发现他面前的对手没有战意。他脸上警觉的表情消失了,他不理睬李俊元,继续随旅前进。 李君元感到压力消失,深吸了一口气。他离开窗户,走进厢房的阴凉处,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王芳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一幕,他认为这并不奇怪。在豹室的比赛中,他看到了巫丹大师的非凡气势。 李君元喝了一口茶,平静下来。只有到那时,他才能继续他未完成的话。 “正如你所看到的,他们是如此的疯子。要吸引这样的人,你必须首先创造机会,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战斗。” 敌军已经出动,现在不再是忌讳的时候了。 一接到方继杰的紧急报告,桂丹磊、陈代秀、习小岩迅速聚集在迎风客栈后院的马厩前,拿起武器,系上便衣的袖子和长袍。其中,傅元霸干脆扯下袖子,露出两只强壮的手臂。和死在蓉城的李善阳一样,他专门研究“巫丹刀法”。那把长柄朴刀直抵他的鼻子,非常引人注目。 马上将用不到10人的兵力与200人作战。然而,巫丹弟子战士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紧张。 焦宏业、符元霸因为当时在运动中受伤,被迫留在了巫丹山,现在伤势早已痊愈,已经积聚了我充沛的精力。 而习小岩,自从得知弟弟习小乒去世的消息后,他就没有发泄怨恨的地方。 “长安府里真有掌门吗?”焦宏业粗糙的棕色脸上皱起了皱纹,他的手掌紧握着腰间的鞘。“那些人会离开这个城市吗?” “如果他们离开这个城市,就没有必要分成两个队离开。而且他们不带车马。”桂丹雷摇了摇他的卷发。“看来我们要找掌门了。” 陈代秀插话道:“恐怕这是个骗局,也许他们猜到我们巫丹派的后援已经来到长安,所以他们假装进攻,先把我们引诱出去,它被分成两个小组来分散我们的部队。“ 在八个人中,陈代秀是最不突出的一个。白静的脸有点瘦,没有任何特征。即使腰带上带着一把长剑,他看起来也像一个儒生,而不是一个每天带着剑的武术家。 然而,桂丹磊已经和他一起学习多年了,他知道这位师弟主意多。就连副掌门也严重依赖陈代秀处理日常事务。因此,桂丹磊是这次挑了他。桂丹磊认为陈代秀说的话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们在等什么?”习晓燕笑着说,他的右臂仍然用黑布裹在腹前,摊开左手,眉毛垂下,表情很不好。 “不管是不是陷阱,我们不去吗?我们没有选择,我们根本不在乎他们想做什么。” 他伸出手来,拍了拍身后那把长刀藤条包裹的刀柄。 “我们是巫丹派。” 当桂丹磊听到这一句话时,他用大圆圆的眼睛瞪着习小岩,但是眼睛下面的嘴咧嘴笑着 。 桂丹磊说:“我很惭愧地请你提醒我。” 八个人互相看着,笑了。 “范宗在哪里?”陈代秀问。 桂丹磊摇摇头。“方继杰一直在找他,但是不能等了。” 他说,双手互相捏着。他是八个人中唯一一个没有武器的人。然而,只要看一眼那令人惊讶的厚而斑驳的肉掌就足以断定它肯定是一件武器。 “无论哪一边是假的,哪一边是真的,我们都必须从两个方面赶上。”桂丹磊瞥了一眼他的同门,吩咐道:“陈代秀,习小岩,唐谅和傅元霸,你们四个去东部。”他看了另外三人,“你跟我走,向西”。 他此时主要考虑力量的平衡。 “不要急于开打,”陈代秀说。“别被他们发现,首先让他们带我们去见掌门。” “你想怎么办?” 桂丹磊问师弟。 陈代秀想了想,“追赶敌人的两个队仍然交给其他同门,我们抄近路找个地方躲起来,随时准备补充。” “好吧,就是这样。” 桂丹磊看到习小岩不耐烦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一旦我们找到了掌门,我们就不必对那些家伙客气了。” “哼!”习小岩冷笑道:“我怕如果掌门亲自参与,我们就没有机会玩了。” 桂桂磊的铜铃般的眼睛又看了一眼,额头上的符文皱成了一个坑。 “既然那些人胆敢动我们巫丹派的掌门人,我们不妨把长安府的街道变成一片血海。” 燕青已经命令带路的人员尽可能加快速度。因此,东军在街上迅速移动,并逐渐向城东移动。 闫胜、戴魁、李文琼都显得凝重而专注,不专注于走路的速度。虽然我方人数众多,但对手是姚连洲,他以一人之力摧毁了整个华山剑派。他们禁不住紧张起来, 然而韩天豹,有着丰富的江湖经验,并且意识到了一些奇怪。 “这燕青有点奇怪。”他低声对身边的董三桥说。董三桥也有同感,向师叔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后街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即使在平日,城里的街道上也很少有人骑马。更不用说这样的日子了?队伍最后的武林人士顿时紧张起来,一个接一个地转过身来,举起武器看谁来了。 真是巫丹人来了吗? 正前方来了一匹非常高大的白马,奔跑的姿势非常优美,但可以看出骑手很小,一对刀锋随着身后的疾驰而起伏。 马跑到几步之外的东部军队队列的尽头,骑手这才停住,娇小的身躯从马鞍上跳了下来,骑术和技巧都非常灵巧,正是背着双剑的佟晶。 第35章 侠汇关中(13) “你是谁?”一个迷踪门的弟子率先喝问:“来捣乱吗?” “我找人。”佟晶英气的双眉高竖,那对大眼睛在人丛里扫来扫去:“青冥派的闫胜。” “姑娘,你跟闫少侠有什么关系吗?”韩天豹趋前,但还是距离佟晶七步之遥,恐防有诈。 “我……”佟晶不知该怎么解释二人关系,想了一想,便说:“我是跟他学剑的。” “胡说。”董三桥冷冷回应:“没听说过青冥派有女弟子。” 佟晶拍拍背上的“静物左剑”,转过身向众人展示。“这剑就是他送我的。” 天豹仔细看,果然跟闫胜腰上佩的那柄“静物右剑”一模一样。而且听这女孩说话爽快,跟闫胜刚才那两个同伴的气质有些相似,警戒心登时就减低了。 佟晶本来就不耐烦,这时也不再理会,排开众人就走进队伍中。毕竟是岷帮的佟大小姐,众人就算觉得不妥,但那气势又令他们犹疑。 走在最前头的闫胜,早就察觉后面有事情而停下步来,但因佟晶矮小,一直看不见来的是谁,只是站在原地回头张望。 几个形意门人左右让开通道来,闫胜这才看见,佟晶正双手扠着腰站在他面前。 “你……”闫胜的舌头像打了结:“你来干嘛?” 十几天前分手,以为已经是永诀,佟晶千里迢迢追到关中来,跟闫胜再见的一刻,本来期待对方又惊又喜,或者至少问一句“你怎么来得了?”“你爹让你出来吗?”之类。怎料闫胜第一句是问“你来干嘛?”,好像不想看见她似的,佟晶一脸怒容。 “该我来问你!”她顿顿足。“你怎么跟邢大哥他们分手了?你在这儿干嘛?” 本来正专心备战的闫胜,被佟晶这么突然出现打乱了情绪,也是非常不悦。他伸手揪住佟晶的衣袖,把她拉近身旁,急忙说:“别闹了!我们这儿是在做正经事情,你别在这里乱嚷。” “闫少侠……这位姑娘是你的……?”燕青问。 “对不起,颜大当家,她……”闫胜左右看看,戴魁等人也一个个在瞧着他,似乎责怪他大敌当前,怎么跟一个女孩纠缠不清。他急忙解释:“她是我朋友……曾经帮助过我。” 燕青关心的倒不是这对少年男女的关系。“闫少侠,不管是什么事情,请你跟这位姑娘边走边说好吗……我怕耽误了大家。” “抱歉。”闫胜涨红了脸,拉着佟晶就一起走。燕青马上下令前头带路的镖师继续前进,又吩咐后头的部下带着佟晶的白马同行。 佟晶摔开闫胜的手,气冲冲地说:“我本来去了‘麟门客栈’找你,哪知道你们这么快就出来了。你还没有回答我:怎么跟邢大哥分手了?” 闫胜示意叫她说话轻声一点。“我们没有分开……是邢大哥叫我暂时留在这边的。他让我好好考虑。”他听得出佟晶跟邢猎和川岛玲兰碰面了,大概已经知道先前发生的事情。 果然佟晶说:“我听说了,你要跟着这帮人去打巫丹掌门。”她左右看看。“这里怕不有一百人吧?这么多人去围攻一个人,可真是一群英雄好汉啊。” 佟晶的声音半点儿没有放轻,旁边的武者都听得清楚,一个个老羞成怒瞪着她。佟晶却丝毫不以为忤。 “还说什么‘考虑’?你都已经跟着他们出战了,也就是成了一伙啦。”佟晶继续肆无忌惮地说。 燕青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终于也忍不住插口:“姑娘,什么‘一伙’的,说话放好听一点。这是武林各大门派一同决定的事情,还不到你来论断。” 闫胜急忙又把佟晶拉到队伍的侧边。燕青还是不忘注视他俩。 “你还当邢大哥是朋友吗?”佟晶迫切地问。 “当然!”闫胜断然回答:“可是……这儿的事情,他不喜欢,我也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佟晶明澄的双目直视闫胜的眼睛。“你呢?你喜欢吗?” 闫胜被问得呆住了。他到了长安府以来,就一直没有想过自己本人想要怎么做,念念不忘的是“青冥派代表”这身份。 “我跟邢大哥不同。”闫胜垂头说:“我背负着跟他不同的东西。” “我是问你自己喜不喜欢这样干呀?” “这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 闫胜摸一摸身上的龙虎剑。 “这是重建青冥派的大好良机,干系着青冥武学三百年的基业。身为青冥弟子,我没有权拒绝。” 这样沉重的回答,令佟晶的怒意消去了,有些谅解闫胜的想法。 两人随大队一直沉默地走着。 “邢大哥也跟我说过他的往事。”佟晶又说:“他的经历跟你差不多吧?伏虎派也是给巫丹派灭掉的。他背负的东西也跟你一样啊。” “可是我从来没怎么听他说过,要复兴伏虎派。”闫胜反驳:“我想,也许他在外流浪多年,对自己本派的感情已经淡了。” “你没留意吗?”佟晶叹气摇摇头:“邢大哥每次向人自报名字,都没有忘记说门派的名号啊。” 闫胜这时想起来,邢猎确是如此。他不禁想:常常带笑迎战敌人的邢大哥,是否只是把悲伤愤怒深藏在心里? 闫胜看着佟晶。 也许她比我还要了解邢大哥。 “我刚才跟他们重遇时,本来是很高兴的。”佟晶说。“可是我看见,一向都爱笑的邢大哥,没有笑了。所以我才急着赶过来找你,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闫胜沉默。他回忆过去那几个月,四人沿着大江游历练剑的日子。那时候他一心想着如何苦练左手剑,每天教佟晶剑法又觉得颇是苦差,心情并不如何轻松;但现在回想起来,却突然感到十分怀念。 “你记得当天在巫峡分别时,邢大哥跟你爹说的那句话吗?”闫胜问。 佟晶用力地点点头:“我怎么忘得了?就是因为他那句话,我爹才让我出来的啊。邢大哥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刚才邢大哥也对我说了一样的话。” 闫胜看一看身后这支大队。又远眺前方的街道。 “这就是我要走的路。”闫胜凝重的说:“不管我自己喜欢不喜欢。” “是吗?”佟晶双眉失望地垂下来。“爹让我来找你们之后,这十几天赶路途中,我一直在反复想着邢大哥这句话,很有意思啊。”她顿一顿,瞧着闫胜展颜一笑:“不过现在看来,这句话对你,意思不一样吧?” 闫胜向她报以微微苦笑。 笑容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隔膜。佟晶打量着闫胜的表情,忽然好想问他:分别后这些天来,有想起过我吗? 当然这种话,她是绝对问不出口的。 倒是闫胜先问起来:“这十几天,有听我的话好好练剑吗?” “当然有!”她拍拍身后,他送给她的“静物剑”。“骑马的时候,心里都还在想着剑招呀。那八招‘风火剑’,我都已经滚瓜烂熟了!” “我才不信。”闫胜故意刺激她一句。 佟晶咬咬下唇,手握剑柄。“好!现在我就打一次给你看!” 闫胜急忙挥手止住她:“现在不行呀。” 佟晶看看众人:“好吧。但是离开长安之前,你一定要看我打一次。” 闫胜点头,却再次沉默了。 离开长安府那天,说不定就是跟他们真正分手的日子了。 闫胜无言挥挥手,就加快脚步向前走。 佟晶从后拉一拉他衣袖。 闫胜回头。 “我始终还是相信……”佟晶微笑说:“那个什么也不想,就一个人杀进駡帮的闫胜,才是真正的你呢。” 闫胜愣住了一阵子,但是说不出什么,然后撇下了佟晶,继续跟随队伍前行。 佟晶站在原地,一个个武者从她左右擦身而过,闫胜的背影很快就在人丛中消失。 队伍完全走过,镖师也把白马的缰绳交回佟晶手上。佟晶牵着马,仍然站着眺望逐渐远去的东军大队。 隔着那人丛,她不知道,闫胜同时也在边走边回头,不断望向她的方向。 佟晶想到,邢大哥和兰姐还在投宿的客栈等着自己,是时候回去跟他们会合了。刚才出来的时候,佟晶还豪言壮语地说:“我一定把闫胜带回来!”此刻她感到格外失落。 佟晶转身。但迈不出第一步。她回头再看远去的群豪,最后一咬牙,就决心再追上去。 刚才闫胜和佟晶在一边谈话时,燕青一直在暗中瞧着,担心闫胜会被这个不明来历的女孩带走。直至二人分手了,燕青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这场“好戏”,并不是非有闫胜坐镇不可,但是多了这个青冥派少侠,他日在武林上传扬时才更加名正言顺。 燕青心中盘算,时候已经差不多了,也就伸出左手指头,在自己左眉上连续抹了三次。 看到这手势暗号,一名一直在大街旁小巷跟踪着东军的镖师,从巷口奔了出来。脸容装成非常紧张的模样。 第36章 侠汇关中(14) “大当家!”镖师直跑到燕青面前。燕青也作出期待的表情。众人停下步来,一一注视着这镖师。 镖师在燕青耳边细语。 燕青瞪着眼睛,状甚兴奋。 “马上去城西,通知尹前辈!”燕青向镖师下令。镖师点点头,也就往西面的巷道跑进去。 “燕师兄,怎么了?”戴魁紧张地问。 “找到了!”燕青振臂高呼。众人听了同时起哄。 闫胜紧紧握着“静物右剑”的剑柄。 燕青遥指向东北方:“就在那边的大差市!我们这就去进攻!” 其实他早就知道姚连洲所在,也暗暗吩咐带路的镖师走近大差市。这一幕报信不过是做戏而已。 “不等尹前辈的西军来吗?”李文琼问。他握着铁锏的手心正冒汗。 “我已叫手下去通知,他们很快就会赶过来!”燕青说:“我们先去牵制着姚连洲,免得给他跑掉了。” “他不会跑的。”闫胜插口说:“我一直在想,巫丹掌门打败华山派已经这么多天,为什么还留在长安?我想通了。他本来就是刻意留在这里。他在等我们集齐人马去找他。” “你说这话有何凭据?”董三桥冷冷问。 “没有凭据。”闫胜回答:“可是我知道,巫丹派的人就是这样的。” 在场百人,就只有闫胜一个真正跟巫丹派对敌过,他说这话甚有份量。 “有道理。”韩天豹点头同意。 “那就不要让他失望了。”戴魁咬牙切齿,一脸胡须似都竖了起来:“我们就赶快过去会会这位巫丹掌门吧。”他得到师弟李文琼鼓励,急欲挽回形意门的颜面,此刻战意充盈。 众人齐声叫好,就在镖师领路下,加快脚步朝大差市方向走去,越走越快,几乎要变成跑了。 燕青急忙追近戴魁,在他身旁悄声说:“师弟……待会儿包围了姚连洲所在时,你要带着同门率先杀进去。”燕青将一把牛筋索塞到他手上。“生擒巫丹掌门,乃是名震天下的大功,这功劳就由我们形意门拿了。” “你疯了吗?”戴魁不解地说:“这不是胡乱逞强的时候呀!先等他现身,看看怎样合众人之力制服他,方才是上策。我可不想带着同门送死。” “没问题的。”燕青一边走着,一边又左右看看有没有人在旁。“因为我知道一件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什么事情?” 燕青把声音压得更低。 “姚连洲中了毒,已无反抗之力。” “什么?”戴魁叫起来,燕青急忙示意他悄声。戴魁急忙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燕青冷静地回答。眼神中却有深意。 戴魁一看,再想了想,恍然大悟。他止步,一手抓着燕青的衣襟。 “师弟,别这样……”燕青伸手把戴魁的手臂拨开。 戴魁看看旁边,正有几个人以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俩。他忍着不发作,又随燕青继续向前走。 等到再没有人注意,戴魁才低声沉痛地说:“形意门的名声,给你这混蛋丢尽了。” “没有人知道就行了。”燕青脸上毫无愧色。“戴师弟,所以你更加要带本门的人,首先攻进去。若是被其他门派的人先看见姚连洲,这事情就可能穿帮。” 他又从腰带内侧,掏出一个小小的黄色纸包,暗暗伸到戴魁跟前。 “你们生擒姚连洲,把他缚牢了之后,就把这解药喂他。这事情也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姚连洲本人知道啊。”戴魁说。 “他能说出口吗?人们听来,只会觉得是他落败被擒的借口而已。”燕青微笑,把解药在戴魁跟前扬了扬。“毒已下了,没有回头的余地。我们形意门人,是要被人臭骂卑鄙下流,还是要成为当先击败巫丹的英雄,就全看你决定。” 戴魁思前想后,最后还是恨恨地把那解药拿过来,紧握在拳头里。 “今天之后,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你。”戴魁没看燕青一眼,就走往李文琼和众同门那儿。 燕青微笑看着戴魁。一切都在他盘算之内:迷踪门的董三桥和韩天豹都是精明之辈,待会儿肯定不会抢当先锋;闫胜只有自己一人,亦不足虑;崆峒派则连个影儿都没有;至于西军,他刚才表面上是命令那镖师火速去通报,其实一早已经吩咐他先拖延一轮才去告知。等到尹英川和圆性赶来大差市时,姚连洲早已成为囚徒了。 由我亲领的东军,率先擒下巫丹掌门;出手的更是我的同门师弟……此后天下武林,还有谁不识我燕青? 自从他半途而废,离开山西祁县的形意门总馆后,虽然经营镖行一帆风顺,但在武林上始终自觉地位不如人;今次能够掌握这个天大的机会,把众多比自己要高强的武林高手都操在掌中,燕青甚是得意。 几年前开始他已经没有亲自押镇西镖行的镖,一直养尊处优,练功也都疏懒了。现在带着众人在街上快跑也有些吃力,那壮胖的身躯已大汗淋漓。 但他一点儿都不觉得辛苦。比起在场所有人,他更热切期待看见“盈花馆”的大招牌。 燕青并不知道:在城外的关中盆地正有三路人马,分从西面、东面和南面,同时向长安府策马或奔行赶来。 殷小妍按照那客人的吩咐,把房间迎街的一排窗子都用床帐掩挂。房里顿时变得幽暗。 挂好了帐子,小妍马上回到书荞姑娘身边。书荞躺在床上,身体好像很寒冷般缩成一团,紧裹着被褥,那原本美丽的脸如纸般白,辛苦皱成一团,额上都是汗珠。失去血色的嘴唇张开,短促的呼吸着。 小妍握起她的手掌。掌心湿滑而冰冷。 小妍焦急得眼眶红了,但强忍着不哭出来。她回头看看那客人。 客人端正地坐在房门旁的幽暗角落里,面目完全隐在阴影中,看不见样貌和表情;肩头披着那袭奇怪的纯白长袍;那个神秘的长布包,此刻平放在他腿上。他的一只右掌轻轻搭在布包上。 那只手掌,在微微颤抖。 “我……我……”小妍又看看桌子上那翻倒的茶壶。“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这茶……是怎么回事……” 虽然看不见,但小妍隐隐感受到,客人一双眼睛正在瞧着自己,正在判断她是不是说谎。 小妍知道,只要这客人一个决定,自己将要比书荞姑娘更快告别这个世界。 一会儿后,客人的手掌,移离了长布包。 “你很害怕吗?”客人的说话声音,比平日急促。 小妍摇摇头。“我……要去找大夫来帮忙吗?”她问。现在她最担心的是中了毒的书荞姑娘。 “没有我准许,你绝不要离开这个房间。好好看着她。没事的。他们要对付的不是你们。” 那客人停顿了一阵子,似乎要用力呼吸数次,才再接着说:“不要自责。这事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 小妍用力地点点头。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口中的“他们”是些什么人。她只是感觉:这个客人即使在如此状况下,说话还是具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 其实就算没有客人的命令,小妍也不会走书荞姑娘是“盈花馆”里唯一待她好的人。 突然那客人的右手又迅疾搭上长布包。身子在椅上稍一挪动。 小妍瞬间错觉,那幽暗中的客人,突然向着紧闭的房门扑过去。定睛细看,却见他身体还是坐在原位未动。 只是激射而出的杀意。 同时门后传来一名男人的语声: “玄武在地。” 客人一听这暗语,杀意马上散去。但手还是没有离开布包。 “开门。”他向小妍吩咐。 小妍战战兢兢地上前提起门闩。门只开了一半,一条身影已经无声窜进来,掠过小妍身旁。小妍把门关上,回身细看,才看清那高瘦白脸汉子的容貌。汉子右手反握着一柄不足两尺长的短剑,把闪亮的剑刃收藏在前臂底下。他双肩和腰间的皮带上,还插着另外五柄同一样式的飞剑。 汉子把右手剑归还左肩的剑鞘,朝着那客人半跪。 “弟子范宗,与同门八人,下山到来援助。” 小妍听见很是讶异。这汉子比那客人看来还要年长一些,却是那客人的“弟子”。 范宗又继续说:“弟子查知敌人的阴谋诡计,因此追踪到来这里。不知道掌门……”他转过头,瞧见桌上的茶壶,即知不妙。 小妍再看那客人,仍然端坐在幽暗中,未发一言。 “趁敌人还没有来,让弟子带掌门先逃。”范宗说到这里,突然像说错话般止住,然后伸手往自己脸上刮了两个巴掌。 小妍看傻了眼:这家伙难道是个疯子? 她不知道:巫丹弟子在掌门面前,这个“逃”字,乃是禁语。 房间中沉默了良久。然后那客人终于开口。 “我留在长安不走,本来就是要等各门派人齐集,再一举将之击败。只是猜不到他们竟用这等手段……我这状况下,与其冒着在街上遭遇敌人的危险而走,不如留在这里。”他说着,又指一指躺在床上的书荞姑娘。“何况,我正等着他们把解药送来。” 第37章 侠汇关中(15) 范宗站了起来,没再多言。掌门的话,对巫丹弟子而言是绝对不容质疑的。 客人这时指一指搁在桌子上的笔墨。原本是给书荞姑娘题诗用的。 “小妍,你会写字吗?” “书荞姑娘教过我。”她疑惑地回答。“不过太深的字我不会写。” “行了。” 客人左手把肩上披着的那袭白袍卸下来,甩到跟前地上。 “你替我在上面写几个字。” 尹英川率领的西军,在镖师带路下沿着西大街而走。八卦门这次派出大群精锐弟子,极欲争功,因此走得很急,不久就到了城西的竹笆市。 竹笆市日常甚是繁忙,但行人远远看见大群武人在东面浩浩荡荡走来,纷纷躲到街旁的小巷或商店里,让出空空一条大街来,屏息观看这支武者军团经过。特别是身材高大、赤膊披着“半身铜人甲”的圆性,更令他们好奇。 “你看那刀,多大!”一个少年把头伸出巷口,仔细瞧八卦门弟子替尹师叔抬着的那柄大刀,不禁跟身旁的玩伴悄声赞叹。近百武者里,有些拿的是铁挝、判官笔、虎头双钩等奇门兵器,这些寻常人家的少年更是从未见过,逐一地兴奋指点谈论。 有的武者听到少年的赞叹,暗感自豪。其中一个来自河南舞阳的鲁山派好手,手里提着个显眼的兽脸铜盾,听到后就刻意向少年们扬一扬盾牌,然后故作愤怒状,朝他们猛瞪一眼。少年都给唬得逃入巷里,又惊慌又觉得好玩。众人也哄笑起来。 尹英川回头,看见那些来自小门派的武林人士,纪律如此松懈,叹息摇头。 “师叔。”他身旁的徽州八卦门总馆“内弟子”丁俊奇说:“其实我们这么大闹长安,那姚连洲远远就知道我们来了。那怎么抓得到他?” “就是这么闹才好。”另一边的圆性听见,冷冷说:“让他知道我们来了。” 丁俊奇不解。尹英川瞧一瞧圆性,然后向师侄解释说:“他的意思是,姚连洲根本没打算要逃。” “师叔……” “我也是一般想法。”尹英川说:“我本来就没指望靠那燕青的人查出姚连洲下落。既知道他就在城里,不如就直接把他叫出来好了。”他的一黑一白眉毛皱起来,目光收紧又说:“他在长安也是为了等我们吧?” “尹前辈。”圆性没有看尹英川,仍是专注地瞧着前方街道:“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吗?要是我们这支西军先遇上巫丹掌门,请让我先打。” “我不知道你这位年轻的大师,在少林寺里武功地位如何……”尹英川微笑:“但你自问比得上华山派掌门‘九现神剑’刘宗悟吗?别送死。” “他杀得了,我就让他杀吧。”圆性说得语调平常,半边脸没有显示怒意,也没有赴死的激昂。“只要让我打就行。” “你都已经穿了全副武装。看来我要阻也阻不了。”尹英川收起笑容点点头。他心里疑惑:这圆性和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过去未闻少林、巫丹两派结过什么大仇,虽然听说姚连洲在华山已经宣告要找少林派的麻烦,但毕竟只是口头说说,还没有行动。圆性怎么这样坚持拼着死也要跟巫丹派比斗?难道他出家前跟巫丹派有私怨?又或是上一代的事情?…… “大师……”圆性虽远比尹英川年轻,但始终剃度于名满天下的少林寺,尹英川也不得不尊重。“我一直在想,贵派要是真的加入这次讨伐巫丹之行,断不会只派你一人……我没猜错,大师是私自下山的吧?” 圆性没半点动容,却也未回答尹英川。 大队早就越过竹笆市,继续沿西大街而行,接近桥梓口。 这是西大街一段宽阔的石桥,桥底下一条清澈大渠,名为通济渠,渠水自西城门外引入,以供古皇城和附近一带的民家食用,沿渠两边的南北街道,每隔十来户就有一口井。 如先前一样,桥梓口四周的人早已退避,一片冷冷清清。却独有一人,大剌剌地盘膝坐在那石桥中央,手里提着一条长杆棒。带路的镖师一见这身影,马上停步。 尹英川和圆性率先走前观看。 盘坐桥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邢猎,一手撑着那条比他还要高的船桨。 “又是你!”尹英川皱眉高呼:“你不是退出了吗?怎么又跟着来了?” 圆性看见邢猎,倒是自从走出“麟门客栈”之后,半边嘴巴第一次露出笑容。 邢猎在桥上站起来,走到桥边的石栏杆旁,半倚着轻松地说:“我分明就在你们的前头呀,怎么说成是我跟着你们?” 尹英川没空理会这等废话,也不再跟他争辩,只问:“你是要加入的就过来。否则就别拦路。”他之前见识过邢猎如何打赢戴魁,知道邢猎是高手,心里也希望他加盟。 “你也说是我‘拦路’啦。”邢猎笑着拨一拨满头辫子:“也就是承认是我先到的,绝对没有跟着你们。” 邢猎如此言不及义,尹英川后面许多他派众人都忍俊不禁。尹英川却气得脸色煞白。 “这位邢兄。”丁俊奇代师叔出头:“看你一身打扮应该是豪爽之人,不料说话如此夹缠不清。我们……” 邢猎却打断他:“跟着你们的,不是我。是另有其人。” 他说着,忽然就用船桨一撑,双腿跃上了石栏杆。足底一着落栏杆,邢猎又再跳起,跃到更高处,同时右手已经从后腰拔出那柄以鸳鸯钺改造的大镖刀,借助身体跳跃之力,在最高点猛地挥臂,将镖刀往西军众人的方向甩出! 队伍中许多人都急忙低身抱头,或是用手上兵器招架,迎接那急激回旋飞来的镖刀;镇西镖行的镖师和一些功力较差的武者,就根本反应不及,呆在原地。 尹英川和圆性也一样纹丝不动。 他们当然不是发呆,而是从邢猎半空发镖的手势,已经断定那镖刀不是飞向了他们。 第38章 侠汇关中(16) 果然,那鸳鸯钺镖刀在众人头顶上呼啸而过,继续弧线飞行,直飞到队尾后两条街处一个巷口,鹿角状的刀刃深深钉入一边土墙。 圆性和尹英川随着那镖刀的轨迹回头看,正好看见镖刃插入巷口墙里的刹那,巷后有一个身影极快地闪过。 “有人跟踪!”尹英川大喝。 难道是姚连洲?还是巫丹弟子? 西军押尾的武者马上回身,纷纷举起兵器往那巷口冲了过去。却见巷内有十几个人,都是躲着看热闹的百姓,当中有老人家也有小孩,一个个慌张地蹲在巷子旁。 他们看见这班凶神恶煞般的武人冲杀过来,都被吓得说不出话。当中几个人只是往上面屋顶指了指。 “上了去!”众武者呼叫。其中一个来自山西平阳的八卦门支系弟子,轻功身手较好,当先就踏着墙头翻上了屋瓦,同时还舞刀过顶,以防上屋顶一刻被对方偷袭。这八卦门人才蹲上屋瓦,却见有一条身影早已经越过两排屋子遁到远方。 “好快!”八卦门人轻呼,心里想很可能就是巫丹的轻功。要知这等寻常民家的房子,屋顶瓦片甚为轻薄,用一般的奔跑方法,非踏出个大窟窿跌下去不可,此名探子必定专精修练过高深的轻身功夫。 尹英川深知这个本派弟子的轻功造诣,但也被这神秘探子逃掉了,不禁意外。 “不用奇怪。”邢猎跃起发了一镖后,又轻轻着陆在石桥上。“以我所知,巫丹派有特别调练一批专门做跟踪情报的弟子,并且派驻各省的大城都。他们为了这个‘天下无敌,称霸武林’,可真的准备充足。” 尹英川问:“这么清楚……你跟巫丹弟子交过手吗?” 邢猎微笑不置可否。 “巫丹弟子,已来了长安。”圆性像是向自己说。他神情没半点紧张,反倒略现兴奋。 尹英川却很担心:“如果姚连洲已经与其弟子门人会合,再非孤身一人,那么要擒捕他就很困难了。” “师叔,你刚才不是说过姚连洲在等我们吗?”丁俊奇说:“那么他现身就行了,没必要再派弟子来跟踪。我在想……” “他们还没找到自己的掌门。”尹英川点点头。 “这是唯一的解释。”邢猎说:“藏首露尾,不是巫丹派的作风。他们通常喜欢直接就打过来。” 尹英川扬起左边的白眉,打量着邢猎。“你这家伙,又不肯加入我们,却又助我们揭出那探子跟踪,是什么居心?” “我不过是有个同伴,过了约定的时间迟迟未返,才出来找她,却打听到你们已经从‘麟门客栈’出动。”邢猎笑着说:“幸好来得及追上你们看热闹。还给我途中发现那个巫丹探子,真好运道。” “既然你发现那探子,何不暗中就把他制服?”尹英川一脸不高兴。要是邢猎擒下那探子,就可能问出许多事情。 “我没这把握啊。那人不像你们这些出巡的家伙,可是非常警觉的。”邢猎揶揄了一句,又说:“而且不是这样当众赶跑他,接着就没好戏可看了。” “什么好戏?”丁俊奇不忿地问。 “巫丹派的人行藏既露,他们也就不会再躲了。” 说着他就指向大街的东首。 众人回头望去。果然在那长街远处,已有五条身影成一横排,像走在自家的厅堂般,朝着西军直走而来。其中三人都带着刀枪兵刃。 五人里走在正中央的那个,一头鬈曲长发披散,额上展现一行符文刺青,身材像颗圆滚滚的铁球,正是巫丹派高手桂丹雷,率领三名同门焦红叶、尚四郎、李侗,还有刚才跟踪失败遁走的那个弟子赵昆,走到西军众人丈许之外,五人才停下步来。 巫丹派的人突然就出现眼前,而且一个个气势非凡,特别是赤手空拳的桂丹雷,更是浑身都散发着战斗气息,众人不禁大为紧张,近百人的西军,反而被这五人的阵势慑住了。尤其那些来自小门派的武者和镇西镖行的镖师,都渐渐退到了八卦门人的后方。 尹英川早知道这些家伙都只能助助威,要是真打起来,十之六、七都没什么用,本来就没有想过要倚仗他们;但现在这些家伙助威不成,反倒让大军失威了,教他摇头叹息。 桂丹雷以极雄浑的声音朝着众人高呼:“马上离开长安府,滚回你们各自的老家。”声音响彻西大街,可知元气之充沛。 “长安不是巫丹山,我们爱住多久就多久。”丁俊奇冷笑。 “八卦门在京师已是我派手下败将,没资格跟我说话。”桂丹雷看也不看丁俊奇。“再说一次:滚!哪一个门派最迟走出长安府城门,我们巫丹派下次第一个灭掉它。” 一个“灭”字,说得理所当然,简直违反天下武林的规矩。这反而激起了众人的情绪。众人这才记起:今日一战,不为耀武扬威,不在扬名立万,而是面对霸绝的巫丹派,各门派如何结盟求存。 独是一条身影,自众人里猛奔而出,发出如战嚎的呼叫,带着如铁锤击石般的踏步声,朝巫丹五人直冲过去! 阳光照射,反映出他左半边身的金红光芒,正是圆性。 对他而言,多说一句都是浪费时间。 我下山来,就是要打巫丹派的人;现在巫丹人已在眼前,还不打作甚? 五个巫丹弟子盯着圆性冲来之势。桂丹雷迅速唤叫:“四郎。” “少林和尚。不错。”那弟子尚四郎,从嘴角齿缝间吐出一句话,紧接就从同门间步出,拔出腰间一柄厚背鬼头刀,迎着圆性摆开架式。这尚四郎身材中等,不想却是用如此沉重的兵刃。一双眼睛很细小,平板的脸木无表情,极是内敛。 圆性直瞪着尚四郎,奔跑中双手已把包铁六角齐眉棍抡在头顶,那嚎叫中的右边脸表情,跟左边的夜叉面罩竟是一致。 焦红叶和李侗,在尚四郎后方紧盯着圆性。这是少林与巫丹两派史上首次真正交锋,他们却没有被选上,心中不免遗憾。但既是桂师兄的决定,两人也没有异议。 第39章 侠汇关中(17) 少林虽为与世无争的禅寺,但少林正宗外家武道,却以刚猛精进的拳棒闻名于世。圆性深得其中精要,也是率先抢攻,双手握着棍尾,就乘着奔势向前跃出,集全身之力,高高朝尚四郎垂直迎头劈下! 圆性这一纵跃,心中乃是“借相”从山崖往万丈深渊一跳,有前无后,无畏无怖。 尚四郎判断出这毫无保留的劈棍,手中刀刃抵受不住,手掌迅疾把鬼头刀翻转,变成那厚厚的刀背向前,左手搭着握刀的右腕辅助,横刀朝上迎挡! 包铁棍端与刀背猛烈相交,金属鸣音在大街上回响。 那齐眉棍身乃是坚韧木头所造,带有弹性,强力互击下即向上反弹。圆性熟知此棍质材,借这反弹之力,双手扭绞,将棍头自上向下划半个大圈,迅速变招成挑棍,一式“飞天叉势”,撩打尚四郎下腹! 圆性这套正是少林派著名的“紧那罗王棍”。据寺内久远碑文记载,从前少林寺曾遭贼劫,被大群贼匪围攻;突有一人仗棍而起,立于寺墙之上,其形貌威势竟怖退贼军,不战而胜。寺僧皆称此乃观世音菩萨下凡,并化身紧那罗王,以神威退贼救寺。此后少林寺僧为防再受劫难,更加紧研练拳棒,其中创编的这套棍法,即以此典故命名以为纪念。 实情是当年少林寺一队棍僧,奋起与贼团对抗,杀得山门外血流成河,方才将之击退。当时的住持元老深感这一战作下杀孽太重,故此隐去不提,代之以菩萨显灵之说。这套“紧那罗王棍”,就是少林武僧参详那场血战的经验,改良少林棍术而创,故最为刚猛狠烈,每式每势都是拼杀的实战棍法,全无保留。 尚四郎既是弟子,当非庸手,刚才往上招架时,心神早就同时顾虑下路,果然见圆性变招为挑棍,他把鬼头刀划一个弧,平刀向下以刃面又挡住第二棍。 鬼头刀碰上棍的瞬间,尚四郎踏前一步,以刀身近护手的根部压制着齐眉棍,同时刀刃贴着棍身向前滑出去,刀尖削向圆性握棍的前锋左手! 圆性仗着左手穿了铜甲,竟是不缩不闪,憋着一口气,心中“借相”观想整条左手化成了一块金属坚铁。 少林硬功金钟罩铁布衫。 尚四郎的鬼头刀脊厚而刀宽,颇是沉重,即使这招削刀动作不大,攻击的力度也绝对不轻,加上是斩在骨头细小的拳掌上,就算隔着铜甲,刀劲一样足以挫伤掌指。但圆性的“铁布衫”气劲贯彻,鬼头刀削在拳甲上,不但未动那拳头分毫,刀身反被弹了开去! 刀一弹开,齐眉棍不受压制,圆性乘势斜向上扬起棍头,右手握棍尾冲出,一式“穿袖势”,六角形的铁棍头如标枪急刺尚四郎面门! 尚四郎那木雕般的脸全无动容,冷静地一侧头,齐眉棍仅仅掠他右颈侧刺过。 圆性得势之下绝不放松,双腿马步沉下,棍头压在尚四郎肩颈上,中段棍身则制住他架于胸前的鬼头刀,欲以全身坐马的沉劲,将尚四郎连人带刀压倒地上! 尚四郎趁圆性压制之势未完成,手中刀贴身倒提,使一招“裹脑刀”,往右上斜斜斩出一圈,将齐眉棍架开,同时后跳了一步,轻轻松松就脱出圆性的压棍。 圆性刚刚才沉下马,无法再走步追击,棍势已断,只好重新摆起架式。他鼓起齐眉棍,摆一个中平势,棍头遥指对手面门心胸。身体侧马而立,左身的前锋方,从头到脚都有“铜人甲”保护,人与棍结合成一个无隙可乘攻守兼具的完美架势。 邢猎、尹英川和各派众人,当然都在专注观赏这少林对巫丹的历史一战。圆性未曾商议就率先抢出战阵,尹英川本甚不悦,又担心他被巫丹高手围攻,已准备拔刀出手相助;却见对面也只派一人来单打独斗,心下稍宽,就站在原地观看两派的武功。 圆性的一手“紧那罗王棍”,直打硬攻,以势破势,绝无半点花巧,看得众剑侠热血沸腾。 少林号称“天下武宗”,绝非徒负虚名。 反之那尚四郎,交战数合都是招架多反击少,刀招也无甚特别。虽说他面对少林武僧,数招间毫发无伤,也算防守功夫极了得,但如果这就是自称“天下无敌”的巫丹派精锐剑侠,那可真令人失望。 各派众人见巫丹弟子不过如此,对今日长安一战又恢复了信心,纷纷为圆性呐喊助威。 就只有邢猎,满腹疑惑地注视着尚四郎。他跟巫丹高手多次交锋,深信此人功夫绝不会如此简单。 再看巫丹派其余那四人,见同门处于守势,却并未现出担忧的神色,邢猎更加肯定。 尚四郎立一个前三分后七分的后弓马步,鬼头刀斜架胸前,左掌轻按刀背,仍是一个守护为主的架式,一双细目未露半点情绪,那薄薄的嘴唇却吐出一句: “好了。现在可以开始了。” 现在才是开始?他是什么意思? 圆性毕竟年轻,数招占了上风,更满腔都是战志,毫不理会尚四郎这话,舞动一个棍花,也就抢步上前,运起刚才使过的第一招“劈山势”,又是正面垂直劈下! 这次尚四郎却不是横刀上架,而是把刀划了个斜斜的圆弧,从旁迎向那劈棍。 邢猎看见他这起手方式,心中只觉似曾相识…… 刀棍相交,竟无声响。 圆性只觉手中棍劲,一着落在刀上即偏歪了。劈棍被“巫丹刀”刀背卸引,掠过尚四郎身侧,猛打在大街的青石地板上,石碎轰然激飞! 原来先前尚四郎陷入守势,乃是刻意。数次硬挡棍招,是为了测试圆性的棍劲到底有多强,心中有了把握,方才使出这“巫丹刀”。 尚四郎一把圆性的劈棍卸去,鬼头刀即翻转,乘着这“引进落空”制造的空隙,顺势将刀刃往圆性颈项抹去! “巫丹”一出,即是杀招。 眼见圆性被化劲引得人和棍皆失控,刀已及颈,他却在这危急瞬间坐马发力,硬生生将击落地上的齐眉棍再拔起,右手一抽,左手在棍上滑过,变成双手张开握着棍身两头举起,同时仰头拗腰,一招“举鼎势”,仅仅在头颈前两寸之距,以棍身中央架住那刀锋! 尚四郎以为一记“巫丹刀”已将圆性破势,这一抹斩必中无疑,怎料圆性还是仰着身把棍拉回来,在最后关头及时挡下,心头有点意外,但并未犹疑,马上弓步前进,左掌拍到刀背上,以双手之力加上身体前冲,继续把鬼头刀硬压下去,欲把刀刃印进圆性的颈项! 这一强压下,圆性身姿不正,双臂的手肘又曲着,发力不易,两腿马步登时被压得更低,几乎就要屈膝跪倒。他死命顶着那沉重的鬼头刀,双臂内侧的左青龙、右白虎烙印皆催得通红。 尚四郎细目射出凶光,双脚跟也都离地而起,将身体重量加到刀上去,誓要为巫丹派取得这场光荣的胜利。 这分明是想打倒少林派! 刀锋已碰触上圆性的颈项皮肤。 在那“盈花馆”的大招牌底下街道,包围着的东军众人刀枪并举,刃锋反射出一片如海的光芒。 守在南面的人,全都仰着头,以紧张的眼神,凝视二楼其中一个房间那排紧闭的纸窗。 在场没有人发出声音。就连那些慌忙逃走出来的客人,看见这剑侠军团的阵仗,一个个也是噤若寒蝉,缩着头慌张地从兵刃丛间走过。剑侠密切留意每个从“盈花馆”走出来的人,从其步行姿势判断,当中有没有会武功的,慎防有巫丹人混在其中。有几个比较年轻的恩客,走路动作稍为灵活,都被剑侠揪住仔细查看,肯定了不是会家子才放走。 “盈花馆”的鸨母带着几个龟奴,一看见燕青就急不及待走到他跟前:“颜大当家——” 燕青看也没看她,仍然紧紧盯着那排窗子,只是举起一只手掌说:“今天这儿有任何损失,我全包了。”他扬一扬下巴,指向那些窗子:“有个奇怪的客人,住在那个房间?” 鸨母点了点头。燕青没再跟她说话,只挥挥手示意她快点离去。然后他转过满是汗珠的脸,瞧向戴魁。 戴魁只是怨忿地回看燕青一眼,就带着李文琼和其余十六个形意门好手,往“盈花馆”的大门走去。 刚才戴魁已经跟众同门下令,这一战形意门要打头阵。当然他没有解释原因。李文琼等虽然又疑惑又紧张,但既是戴师兄的命令,他们不能不从。 戴魁把那束牛筋索交到一个年轻的师弟手上:“待会儿如制服了姚连洲,由你来缚他。” 李文琼听见师兄的口气,似乎对生擒巫丹掌门颇有把握,不禁瞧着他。 戴魁避开李师弟的目光。 “之后我会告诉你。”戴魁仍向着妓院大门走去,轻声向李文琼说。李文琼知道戴师兄为人素来刚直,不喜掩饰,心知这事情必有不可说的隐衷,也就不再追问,提起双锏和师兄并肩走着。 第40章 侠汇关中(18) 董三桥看见形意门人竟自告奋勇作先锋,却又不向他交待一声,甚感奇怪,向燕青问:“这是怎么回事?” “董兄,我戴师弟说,要为大家一探姚连洲的虚实。”燕青回答。 董三桥想不到其中关节,但既然形意门自愿冒这大险,他也没有理由阻止。董三桥回头,跟韩天豹耳语数句。 韩天豹点头,就暗地向四个迷踪门弟子下令,四人马上走近那排南面窗子下方。 众人见形意门人率先出击,也都向他们欢呼助威。 “山西形意门,果真是好汉!”这样的赞美之词,听在戴魁耳里,却只觉苦涩。他暗下摸摸那收藏着解药的腰带,心中只盼这事情快点完结。 闫胜也极是意外。看着戴魁走过,他想起自上午在路上相识以来,这位形意门前辈一直很敬重自己,心里热血上涌,忍不住就说:“戴兄,让我跟你一起进去!” 戴魁见在场武林同道,一个个只会站着喊叫助威;自告奋勇加入助拳的,就只有最年轻的闫胜一人,他心里大是感激。但此事关系形意门荣辱,不容外人在场,戴魁只是无言向闫胜摇摇头,也就拔出腰刀,领着同门走入“盈花馆”的大门。 最后一个形意门人也消失于门外之后,外面众人也就马上静了下来。 韩天豹这时挥挥手。四个迷踪门人同时跃上了墙壁,手足并用地爬到那排密闭纸窗的下方,蹲伏在下层窗户的檐瓦上。他们手中已是暗扣着飞镖。 迷踪门的轻身功夫名震北方,武林中人早已知晓,现在亲眼看见四人飞檐走壁,没发出一点声响,众人也都赞赏,只是怕被房间里的人发现,并未出声喝采。 闫胜专心地倾听“盈花馆”内的动静,心里在关怀形意门人的安危,并未察觉在包围人群的最后头,佟晶也拉着马儿在观看。 燕青满脸带着期望,正热切等待着妓院里传出的打斗声音。 在“盈花馆”楼下那挂满了红帐的华丽大厅里,戴魁静静仰着头,凝视通往二楼的木阶。 也许是错觉,他好像听得见,身边十七个人的急促心跳声。 “待会儿我与文琼打头阵。”他没回头地向同门说。“记着,要是危险,就马上逃出去。面对这样的对手,没有什么可耻的。” 说完就往阶梯踏上第一步。 李文琼还是摸不透戴师兄为什么要强出这风头,只知道绝对跟之前输给邢猎的事无关。可是现在已入敌境,更不是追问的时候。他只好紧紧跟着师兄上去。 到了二楼的走廊,阳光自西侧一整排的窗口射进来,廊内没有一丝风,微尘在光束下浮游,四周皆沉静得可怕。 戴魁知道到了这地步,对方必然已经察觉他们上来,也无意掩饰脚步声。他暗中调息呼吸,全身重心下降,每一步踏在那木板地上都很凝重,正是形意门武术著名的“鸡形步”。戴魁以这战斗的态势,慢慢朝着走廊末尾最南那个房间前进。 李文琼和其他十六人一见师兄这姿势,就如平时修练的习惯,一个个也都跟随着摆起同样的身姿,并已架起刀剑兵刃。 戴魁那柄形意门的腰刀跟一般寻常单刀有异,全刀长达三尺九寸,刀柄也造得略长,可单、双手握持拼杀。此刻戴魁双手握刀,刃尖向上,缓缓把刀柄沉下到腹底丹田前,刀背前头几乎贴到右胸肩上,就像把整柄腰刀抱在怀内,正是“心意三合刀”的备战架式。 戴魁和李文琼继续以“鸡形步”谨慎地前进,不一会儿那个紧闭的房门已在面前。 门内无一点声息。 走廊里并不炎热,但戴魁连眼眉都被汗湿透了。 虽说这次结盟目的是生擒姚连洲,但戴魁已经顾不了。 必要时,就把他砍了。 他跟李文琼对视了一眼。两人在山西总馆一起修练不知多少日夜,一个眼神之间已经心意相通,知道待会儿要用什么招式互相配合。 戴魁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隔着门说:“姚掌门,在下已知你此刻是何状况。只要姚掌门把兵器往窗外抛弃,我等绝不会刀剑相加。一切有话好说,今天各派英雄齐聚长安府,也不过想跟巫丹派说清楚道理。”戴魁说得含糊,也没有自报名号和门派,否则就好像承认了,下毒是形意门的人所干。 房间内一片静默。戴魁还是耐心地等着,尽可能避免这一战。 良久,门内传来一把声音。 “既已用到这等手段,何用再多废话?你们要进来,就进来吧。” 那声音发出处,就在门后极近所在。 戴魁和李文琼蓦然惊觉,强敌就在跟前隔着门不足七步之处,登时激起自保的反应,两人不说一句就发动了! 李文琼率先舞起那双沉重的四棱铁锏,狠狠砸向房门开路。铁锏所及处,门板如朽木,向内破碎四飞! 破门的刹那,戴魁眼目全力注视门里。不料房内竟是异常幽暗,戴魁一直在阳光下行事,眼睛不大适应,但仍然捕捉到门后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他毫无犹疑,朝门内迅疾踏进一步,全身整体也乘着这冲步发出猛劲,长腰刀挟这身劲推送出去,正是“心意三合刀”最基本却也最强横的一式“崩刀”! 形意门武道崇尚“拳械一体”,即器械兵刃与拳法相通。这招“崩刀”的身刀合一发劲之法,跟形意门“五行母拳”里的“崩拳”如出一辙。 “心意三合刀”所谓的“三合”,就是“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刀招虽简朴,但每式皆把心与体发挥至尽。戴魁深知此刻极可能是平生最重要一战,更是毫无保留。 这招“崩刀”,表面看似是从右肩把刀弧线劈出,实质是将刀刃前尖数寸的锋口直线往前推刺,激射向那身影! 那修长身影不招不架,却全身往房间深处飞退,躲开这“崩刀”。其轻功身法甚高,令戴魁讶异。 第41章 侠汇关中(19) 他真的中了毒吗?这么快……可是他不敢招架,看来真的没法反击…… 戴魁奋起战志,再踏步朝那退却的身影追击,刀身反过来刃锋向上,斜斜一招“炮刀”斩出。 李文琼也以双锏守在身前,在戴魁左旁掩护攻上去。 戴魁“炮刀”之势将成时,眼角却瞥见:左面房间角落更暗处,还有另一个身影坐着。 “师弟!”戴魁呼喊。 同时已经看见那第二个身影,手上绽放出剑光。 李文琼警觉,双锏向那剑光迎过去。 戴魁看着那剑光划出一道奇异的圈环。 他毕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优美的轨迹。 一听见楼上传来破门的爆响,外面众人皆耸动。 闫胜已经拔出腰间的“静物右剑”,随时准备冲入内助阵。 “去!”韩天豹一声令下,那埋伏在窗子底下的四个秘宗门人,同时起立附到窗前,准备弄破纸窗,向内里发飞镖相助。 但他们不知道:房间内一片幽暗,身在室外阳光下的四人,身影立时隔着纸窗和布帐呈现。 当听到破风声时,他们已来不及闪躲。 其中两人被穿窗而出的物事击中,一在咽喉,一在心胸,马上惨呼从窗前跌下,重重掉落地上;另两人亦被飞掠而过之物所惊,只匆匆向窗户掷了飞镖就跳下来。 倒地的两个秘宗门人,胸口中了暗器那个还能痛苦挣扎;喉头被击中那个,已然气绝,可见插在他喉头之物, 乃是一块茶碗的破瓷片。 能以瓷片变成这样凌厉的暗器,房内敌人的手劲非常可怕! 董三桥见同门被杀伤,还没来得及发怒,又听到“盈花馆”西侧一排窗户破裂,两条身影缠成一团,穿窗飞堕而下! 下面正好包围着一群武侠,那两人跌在人群中,撞成一堆,有人被撞伤而吃痛呼叫。 颜清桐一眼就看见,跌下来二人不是谁,正是他的两位山西总馆“内弟子”师弟戴魁和李文琼。两人一身血污,十分狼狈。戴魁双手空空,一条左前臂已经骨折,断骨处血湿衣袖。 戴魁的腰刀,则刺在李文琼腹中。 戴魁一条右臂仍然死抱着师弟——刚才实是他单臂抱着李文琼穿窗逃亡跃出的。他激动地不断呼喊师弟的名字,可是见李文琼脸白如纸,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怎么回事?”颜清桐惊惶地上前察看两人。戴魁一见他,竟浑忘了断骨的剧痛,跃起身来,往颜清桐头脸就是一拳。颜清桐毕竟也是心意门好手,打来的又是本门的拳招,他及时伸臂把这拳架住了。 众人见心意门人竟在这种关头无端内讧,甚感讶异。 楼上的打斗斥喝声还在继续。戴魁回头,关切的眼神注视上方,担心还在上面那十几个同门。 不一会儿后,打斗声嘎然而止。 众人屏息仰头瞧着。 然后有人从“盈花馆”的大门走出来。 是心意门人。八个人受了各处损伤,有的还要同门搀扶,一个个狼狈地逃出门口,其中两人还合力抬着一名同门的尸体。他们身上血渍斑斑,在阳光下触目惊心。 不过一回交战,十八名心意门好手,已有一半永远回不了家乡。 没有人问上面那敌人是否真正的巫丹掌门。不必问。 韩天豹还在照顾那胸口中了暗器的师侄。董三桥则奔到戴魁跟前问:“上面不只一个敌人?” 戴魁点点头,竖起两根手指。 果然如此,董三桥想。姚连洲抵抗心意门人的同时,必有另一暗器高手击落秘宗门四人。 他仔细瞧瞧戴魁断骨的左臂。那断非从二楼跌下时受的伤。 是被李文琼的铁锏打断的。 董三桥再看看李文琼的致命伤。那确是戴魁的刀。 “这是……”董三桥问。 戴魁以沉痛的眼神看看败丧的同门,回想刚才在二楼面对的那剑光,然后用有如呻吟的声音颤抖着说: “巫丹剑。” 就在这时,守在南面街上的众武侠又是一片惊呼。 那房间其中一道窗户打了开来。一物从那窗槛搭挂出房子外。 那是一件纯白色的长袍,其中一边襟口有个巫丹双鱼图的标志。 在那白袍上有稚嫩的笔迹,写着两行共十四个墨黑大字: 强中再无强中手 千山未及此山高 殷小妍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好像刚刚从一个十分惊人的梦中醒过来。 她的脸上溅了几点血花。 小妍再次看看那个客人。他已经重新坐回椅子上,仿佛从没站起来过。 但是她确实看见那翻动的身影与剑光。然后是哑闷的惨呼声。骨头被金属打裂的声音。刃锋穿破血肉的声音。一条条从门外冲进来的身影,或败退,或倒下。然后一切恢复宁静。 那短暂的时刻,殷小妍感觉自己突然进入了一个十六年来做梦都没有想像过的世界。神话的境地。 那客人手上的奇怪弯剑已经归还入鞘。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似乎连在椅子上也坐不稳,要用那剑鞘支在地板上撑着身子。脸色比平日更白皙,但已失去了平时有如发亮的光采,代之是没有血色的煞白。 范宗很担心,走近察看掌门的状况。 “这样子……他们暂时不敢再上来。”范宗说着,眉头却紧锁。他看得出,掌门刚才孤剑杀败大群敌人,消耗了不少气力,又催动血气运行,已再压抑不住身体里的毒素。 姚连洲的头发披散着,一双眼睛藏在发丝的阴影之下。 殷小妍虽然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看着姚连洲,却感觉到有如看着一只堕入陷阱的受伤猛虎。 有两个心意门人的尸体仍然躺在房间里。小妍不敢望过去。她不是从来没有见过死人——病死的爹爹就是她亲手挖穴下葬的——但看着活生生的人瞬间被杀死却是第一次,到现在心胸还在怦怦乱跳。 姚连洲看看她,然后朝范宗挥挥手示意。范宗明白,将那两个死人仍然暴瞪的眼睛合上,然后逐一抬到房外的走廊。他抬尸时动作尽量放轻——即使是敌人的尸体,还是得表示尊重。何况他们胆敢挑战的竟是巫丹派掌门。 第42章 侠汇关中(20) 小妍看见了,又瞧瞧满脸冷汗的姚连洲,向他微微点头。 在这种关头,他竟然还顾虑我心里不舒服。 姚连洲的喘息已经缓了下来。但范宗听得出他呼吸还是很浅。身体跟那毒药对抗,正在不断损耗他的体力精气。 “掌门,请再忍耐。”范宗说:“其余弟子必定正在赶来。” 姚连洲却摇摇头。 “我……还不打紧……”他伸出颤抖的左手,指向房间内的大床:“我担心的……是她……” 范宗和殷小妍看过去。书荞姑娘已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软软摊在床上。白脸微微呈现灰色。 “她……不能等。”姚连洲咬着下唇说。 小妍激动得眼眶红了。 即使是长安府第一大青楼“盈花馆”里最红的姑娘,沦落风尘的女子,命运也不过如风中落花;可是这么一个怀有惊世绝技、足以招引百计强敌围剿的剑豪,在自己最危险的时候,心里首先担心的,竟然是一个女的安危。 小妍握着书荞的手掌,凝视姚连洲那仿佛在重病中却仍然俊美的脸。她终于明白,书荞为何会对这个男人另眼相看。 如果躺在这床上的是我,他也会一样吗?…… 十二岁时为了替亡父清偿生前的赌债,被卖到“盈花馆”之后,四年来她的世界,比此刻书荞的手掌还要冰冷。 但眼前这个男人,却有如一把燃烧的烈火。 “小妍姑娘……”姚连洲呼唤。小妍愕然。他住在“盈花馆”这十几天来都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一次。她以为他从来没有记住。 姚连洲勉力挤出笑容,瞧着她问:“你还有力气吗?” 小妍用力地点点头。 “有一件事情,请你去办。” 姚连洲说着,把手上的“单背剑”连着剑鞘,递往小妍的方向。 生死关头。无念无想。 刀锋临颈的瞬间,圆性心里一片明澄,自然浮现出一个形相。 是他只有几岁大的时候,就在少林寺“罗汉堂”里见过的静坐罗汉。 圆性停止了嚎叫。原本愤怒的脸容一变为安详。 桂丹雷等四个巫丹人所站之方向,正好对着圆性的脸。他们见圆性这般表情,好像甘心就戮,以为同门尚四郎已然胜利。 只是尚四郎本人感觉到,那横架在刀下的的齐眉棍,好像跟圆性的手臂身体一起,突然变成一整块钢铁,他手中的鬼头刀难再压下分毫。 这是什么力量…… 圆性的腰身缓缓伸直。屈沉的两腿也开始逐分逐分站直起来。 他脸容一变,双眼刹那暴瞪,恢复先前勇猛之貌,大喝一声吐气,双臂发全身之劲,齐眉棍就将压在上面的鬼头刀反弹过去! 尚四郎控住反弹回来的刀身,圆性却已同时反击,双手握棍身中段,以两端棍头连环砸打尚四郎身体两侧! 尚四郎急挥鬼头刀,把每棍及时都挡下了。但圆性气力充沛得惊人,那连环扫打棍如雨下,一刻不容喘息,尚四郎左右架刀,又再陷于守势。 圆性这五尺余长的齐眉棍乃是双头棍,用法不同于峨嵋派那种单头长杆枪棒,既可握棍子一端长攻,又可持棍身中间以两头短打;造诣较高的,更能双手在棍上不断“滑把”,于招式间改换握法,忽长忽短,阴阳把手互变,打击角度和方式令敌人难测难防。 尚四郎的“巫丹刀”本来并未精纯,否则刚才不必先测量圆性的棍劲才有把握使出;现在这等近距的急密乱战中,更无法再用,只是单纯不断挥刀,架开两侧攻来的棍头。 他知道如此久守,最终必有闪失,一咬牙挥个“缠头刀”护身,就向圆性中央冲杀进去,刀光一过,一只左掌伸出,近身击向圆性的心胸! 圆性不慌不忙,就用棍子中央挡住这掌。 怎料尚四郎这是佯攻,他本来就是想伸掌寻这棍子。手掌一搭上棍身就变成擒握,同时右手竟毅然抛掉鬼头刀抢上来,手背搭在圆性戴着护甲的左臂上。 尚四郎在兵器对战中途,突然冒险弃刀徒手攻上,一向擅长奇招取胜的邢猎看见也十分佩服。 圆性一时未适应对方改用徒手,只略一犹疑,尚四郎右手已施展缠丝擒拿,配合左手擒棍扯夺,圆性左腕虽有铜甲保护,但关节角度被挫,五指就不由自主脱离了棍身。 两人一手各握着棍相持。尚四郎并未停滞,右手一收一放,近距离又再一掌印向圆性心胸。 圆性浓密的眉稍竖起。 你要比拳法,也行! 圆性索性右手也放弃了棍,双臂同时发力递出:左手横在胸前,以臂甲抵挡那印掌,同时右手换成虎爪,直扑尚四郎面门。 这招“子午黑虎手”,正是天下武林共知的少林派拳技之母,最少具有八百年历史的古传拳法“少林五拳”。 尚四郎也放了棍,腾出左手来,一个横肘在面前格下那虎爪。 刹那间,尚四郎脸上露出微笑——他本来就擅长拳术多于刀法。 两人四手相交。圆性战意充盈,一沉身子,左足带着沉重的甲片踢出,横扫尚四郎前锋右腿! 尚四郎不慌不忙地退步躲过这一腿,同时左手成勾状搭住圆性那右虎爪的手腕,乘退后之势把圆性的手臂向下带。 圆性被这一勾带,加上踢腿时单足立地,身子就要失衡向前仆倒,他左足马上踏实在地上,全力欲把那右臂扯回来。 这正中尚四郎下怀。他左勾手瞬间就从后带变成推挤,借用圆性的拉力,将他向后送! 圆性一扯落空反被推按,本就要往后翻倒。但少林派的铁般马步确实不同凡响,他硬生生就用双腿之力止住跌势,紧接以穿戴着铜甲的沉重左拳,反击尚四郎胸膛,正是最寻常、简单却也最直接的一招“黑虎偷心”! 这一招,圆性四岁开始习练,二十年来在少林寺的练拳木桩上留下的深深凹印,就是那刚猛拳劲的证明。 可是就算天下间最强劲的拳头,巫丹派有一种功夫都能够对付。 尚四郎右手轻轻搭上那轰来的拳臂。 然后圆性感觉,拳上的劲力如入泥沼。 尚四郎以“巫丹拳”的化劲卸去这“黑虎偷心”,同时左手擒拿圆性腰间衣衫。他双腿和腰胯一转,双手就把圆性整个人倒摔出空中! 尹英川和其他观看的众人,第一次目睹“巫丹拳”的妙技,不禁轻呼。只有邢猎仍然冷静沉默地看着。 圆性半空中头下脚上,以他身形加上沉重的“铜人甲”,眼看就要狠狠摔个半死。他却藉这倒摔翻转之力,右腿大幅踢出,穿着僧鞋的脚竟越过自己头顶,比头颅先一步着落在地上。利用这条腿支撑,他身体折腹翻转,另一只脚也顺势落地,结果全身翻了完整一圈立定,毫发无伤。 在场所有人——包括尚四郎——都料想不到,身材魁梧又武功刚硬的圆性,在这危急之际,身体筋骨竟展现出如此惊人的柔软功力! 这柔功不是别的,正是少林武道的源头,九百余年前达摩祖师东来传下的至宝,每名少林武僧入门必修的“易筋经”。 圆性虽安然着地,危机还是未除。 尚四郎的手,仍粘搭在圆性的左手臂甲上。 圆性左手运了半圈,使个“少林五拳”中的“龙爪桥”,欲反压尚四郎的手腕。但尚四郎“巫丹”化劲巧妙,那手掌不丢不顶仍搭在甲片上,还化作一记擒拿拉扯,几乎再次把圆性拉倒。 尚四郎虽已修练“巫丹”一段时间,但功夫还未精纯:听劲化劲、引进落空的功力已颇深厚,但从化劲转接到发劲打击方面掌握较差,否则刚才“巫丹刀”紧接那招抹刀再顺畅多一点点,圆性恐怕已经挡不下了。因此在巫丹山上,尚四郎所穿的巫丹黑制服,胸口上只有半边白身黑眼的巫丹阴鱼标记。 尚四郎也知道自己武功的长短,因此专注把这化劲功夫融入擒拿摔投的招式中,自成一格,也是甚具威力,尤其对着圆性这大开大合的打法,更是占尽上风。 圆性双手不断运桥发招,急于脱离尚四郎“巫丹”的钳制,但始终挥之不去,还好几次险被摔倒,全凭马步沉稳抵住那摔力,但身子也是东歪西倒。巫丹“巫丹拳”以静制动,圆性要耗许多精力才能抵抗,即使他有深厚的少林功底,气力充实,但长此下去,还是必露破绽,更难保下次被摔翻,还能不能够化解。 邢猎看着尚四郎的“巫丹拳”,又联想起数月前在青冥山上,目睹葉辰所使的“巫丹剑”。这些日子,他经常都在琢磨苦思破解“巫丹”之法,此刻看得血脉沸腾,更仿佛代入了圆性,双手在空中比拟着。 青冥派前掌门以龙虎剑的“抖鳞”破葉辰“巫丹剑”那一幕,蓦然闪现他心头。 “用短劲!”邢猎向圆性高呼。 圆性一听这句,直如醍醐灌顶。他两手相对,臂肘成圆形向外鼓起,姿势就如抱着一个大钟。双拳的四指只屈曲第一、第二关节,拇指平压在虎口,正是“少林五拳”里的“豹形手”。 第43章 侠汇关中(21) “少林五拳”为“龙、虎、豹、蛇、鹤”五形,其中“豹形练力”,正是专门锻炼发出各种力劲。 只见圆性双臂仿佛一震,纯用肩、肘、腕三节发出非常短促的抖劲。尚四郎的听劲功力虽好,但还未到达如楚兰天的那种境地,抓不到这么快又这么小幅的发劲动作,双拳就被震离了圆性的手臂。 尚四郎未想过自己的“巫丹”竟一下子被破,微一错愕。 对一种武功越有信心,当它被破解时造成的空隙就越致命。 圆性的战斗本能极敏锐,哪会放过这难得的机会?他沉马横身,双臂向两侧猛力展开,一招强横的“十字分金”,反射着铜甲光芒的左拳背,如铁锤狠狠劈打在尚四郎胸膛! 尚四郎登时五脏翻震,“哇”的吐了一口血,身体向后飞退七、八步,后面的李侗及时将他扶住。 桂丹雷等早已知道,“天下武宗”少林派,将是巫丹称霸的最大障碍,这一战意义重大。他们见圆性年纪颇轻,心想以尚四郎的“巫丹拳”甚有胜算,尤其看见圆性被控制摔翻之时,更想胜券在握,哪知顷刻间就逆转落败。 巫丹派自四出征伐各门各派开始,这数年来除了被“巫丹猎人”伏击杀掉了数人外,正面交战未尝败绩。如今在多个门派的武林人士眼前,于光天化日的大街上输了一大仗,各人皆愤怒莫名。 弟子焦红叶一见尚四郎被击得倒退,二话不说,“呛”地就拔出腰间巫丹长剑,双腿斜走蛇步,以“巫丹行剑”急袭向圆性! 圆性刚刚才发出十成劲力的猛招打倒尚四郎,眨眼间焦红叶的快剑又攻过来。他经过一轮格斗后耗力不少,手中又无兵器,勉强举起左臂,以“铜人甲”硬格那剑。 焦红叶年纪比尚四郎小了几乎十年,与圆性相仿。但巫丹没有侥幸晋身的门路,每个人都是凭实力穿上那黑制服的。焦红叶也不例外,他天生眼快手快,剑术天份颇高,尤其入了巫丹之后,得到剑路相近的江云澜亲自指点,这两年进步更快。 焦红叶的剑刺到一半,眼目已捕捉到圆性那套半身铜甲举臂时,腹下处有少许空隙,手上的狭长剑刃足以刺入,马上将剑尖半途变换方向,斜沉而下,腕上已贯满劲力,要从腋窝直穿心脏。 今日不毙了这秃驴,有损巫丹威名! 他却听到一股奇异又急激的破风声音,从右上方往他头脸袭来。 暗器! 焦红叶眼界锐利,只瞥见那飞袭来的黑影就横剑挡过去。怎知一碰之下,那飞来的器物竟意想不到的沉重。金铁交鸣声中,巫丹长剑反震弹动,刃尖险些就弹回焦红叶的脸上。 那器物相碰后火速往原路飞回,一条身影紧接就朝焦红叶跃过去,手中寒芒如一弯朔月斩出。 出手的当然就是邢猎。他刚才飞出的正是以峨嵋派前辈孙无月的乌铁枪头改造的链子镖,隔远把焦红叶逼离圆性;掷出枪头的同时他也向前奔出,右手先将手上船桨扔给圆性,紧接拔出腰间的雁翎单刀,跃起追砍向焦红叶! 在那各派众人之间,本来只有尹英川和圆性这两个名门大派的高手,吸引着巫丹武侠留意,衣饰古怪的邢猎反而一点儿也不起眼;但刚才邢猎一声呼喊提示,就令圆性反败为胜,顿使桂丹雷注意起来;此刻抢过来救助圆性,掷镖、奔跑、抛桨、拔刀、跃起、斩击,连串复杂的动作协调完美,有如已经排演过许多次,一呼吸间刀锋已逼在焦红叶眉睫,迅疾如风。 原来竟是这样的高手! 焦红叶斜步沉身,躲过了那横斩而来的雁翎刀,闪避同时“巫丹行剑”快速反击,自下而上撩向邢猎腰腹! 这闪身同时反击,乃“避青入红”之法,巫丹快剑的真髓。 但邢猎似早知这剑路,单刀好像早就等在那儿,很轻松就架住这撩剑! 焦红叶的剑招被邢猎轻易挡住,心中一懔。 这家伙,不是第一次对抗巫丹剑法! 邢猎右手沉刀挡剑的同时,左手又挥起那连着铁枪头的锁链,“呼”地如鞭子横扫焦红叶的右脸! 从一开始掷出枪头到现在,邢猎左右手都在接连交错做出截然不同的动作招式,仿佛双手各属一人,但又配合无间,令人惊叹。 焦红叶再次矮身低头闪躲,铁链从他头顶掠过。 “后面!”巫丹派里一人疾呼提醒。 原来邢猎这一“鞭”只是前奏,他左臂接连把铁链猛拉,那沉重的峨嵋铁枪头倒收回来,自焦红叶的后方朝他后脑飞卷袭至! 邢猎左手拉扯铁链,右手雁翎刀也从正面刺出,等于跟飞回来的枪头,前后夹攻焦红叶。一人双手施展招式,竟可同时前后攻敌,这样诡奇的立体战法,不仅是手上的功夫,更是脑袋的功夫,在场所有人前所未见! 焦红叶得同门提醒及时转身,向后方挥砍一剑,硬将那铁枪头击开。但这时邢猎刺来的刀锋,变成直指他背项。 明明只跟邢猎一人打斗,焦红叶却感觉仿佛同时与前后两人对敌! 他勉力侧步转移,心中也没有把握能否闪过这一刀。 一抹鲜红横里射来,正是刚才开声示警的李侗,他已按捺不住,踏前将手中六尺缨枪刺出,及时在焦红叶背项前架住了邢猎的刀! 李侗的枪杆一搭上雁翎刀背,顺势就使个月形半圈将刀压下,以“巫丹锁喉枪”一式“苍龙吐水”,锐利的枪尖直指邢猎咽喉! 却又有另一件兵器把那缨枪挑开。 是少林和尚圆性。他一见邢猎以一对二,马上就振起手中沉重的船桨上前助阵,将桨当棍棒使用,以“紧那罗王棍法”架住李侗的枪杆。 焦红叶后心几乎就要穿个洞,还未看清形势,立时舞个剑花护身,慌忙就跃出战圈数步,这才喘得一口气,回身再次摆出戒备的架式。 李侗和圆性枪桨交锋一记,各自为战友解了围,也都收招后退将兵器守在身前。邢猎左手收回铁链,将枪头当作短刀般握持,双手兵刃交叉在胸前,与圆性并肩站着。 第44章 侠汇关中(22) 四人都住了手,二对二相隔五步对峙。 尹英川这时也带着八卦门众人,走到邢猎和圆性身后助阵。他直视对面还没有出过手的桂丹雷。 桂丹雷却没看尹英川,一双大眼只盯着邢猎。 尚四郎仍能勉强自己站着,伸手捂着已裂的胸骨,下巴都是吐出的血,呼吸甚浅,显然受了沉重的内伤。 邢猎和圆性相视一眼。圆性本来已陷败局,全靠邢猎一语提醒才战胜尚四郎。他取下半边夜叉铜面罩,满布胡须的嘴巴朝邢猎笑起来,微一点头致谢。 他不知道,邢猎传达给他的破“巫丹”之法,实是来自青冥派前掌门。这位青冥剑豪,死后也借少林向巫丹派讨回了一仗。 “你不是第一次面对巫丹剑法。”桂丹雷容貌肃杀地瞧着邢猎说:“更不是第一次看见‘巫丹’。” 邢猎一贯轻松的微笑,却也没有否认。 “我没有猜错……”桂丹雷继续说:“你就是袭击我派弟子的那个‘猎人’。” 其余巫丹武侠俱极讶异,一下子神情变得更凶厉,都在盯视邢猎。甚至受着重伤的尚四郎,亦对邢猎咬牙切齿,似欲杀之后快。 弟子被“猎人”袭击身亡,乃是本派一大耻辱,巫丹派当然不会自行宣扬,外间武林自然无从得知此事;圆性、尹英川和众人听见,这个来自什么“伏虎派”、外貌打扮有如异族蛮民的男人,竟然有跟巫丹弟子对抗的经历,而且足以令巫丹派如此重视,均感大奇。可是刚才他们已经见识过邢猎的身手,此事看来绝对不假。 “那么你们今天要在此地解决这事情吗?”邢猎说着,缓缓把铁枪头连同铁链挂在腰间,左手接着拔出右腰的鸟首短刀,已经准备再次战斗。 桂丹雷一双厚厚的大手互相捏弄着关节。那就是答案。 尹英川当然看出,这个中年的巫丹门人才是对方阵里的第一高手,气势非同小可。他招招手,身后的弟子把那巨大的八卦刀递前来。 双方其余众人也都默默架起兵器。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突然有一人从西大街东面远处跑来,一看见前头的大堆武人,马上放声大叫: “已经找到姚连洲了!在城东大差市的‘盈花馆’……” 那正是颜清桐派来报信的镖师——他早受大当家暗中命令,中途故意拖延了一段时间,此刻才来报告。他跑得更近时,才看见前面的人形势有异,似乎正在对峙,登时停下了呼喊,但也已太迟。 “笨蛋!”尹英川切齿。 弟子赵昆本就是巫丹暗中派驻在长安府的线眼,回头一看就认出那是镇西镖行的镖师,马上朝桂丹雷点点头。 桂丹雷仍恨恨地盯着邢猎。但他心里知道什么事更要紧。 尹英川带着这么多门人远来西安,是为了挽回八卦门的名声,当然最想会一会那巫丹掌门。他可不想只在城西这边牵制着巫丹弟子,而让那边的心意门和秘宗门抢去了大功,也心急要赶过去会合。 好斗的邢猎本已摩拳擦掌,准备跟这些巫丹弟子打上一大架。但一想到闫胜必在城东那边,而童静久久未返客店,恐怕也跟闫胜在一起。邢猎一来不放心他们两人,二来亦不想错过看看姚连洲的武功,心也已飞往大差市那头。 就是这样奇妙的形势下,原本已经一触即发的战斗,突然就冷了下来。 “赵昆,带路!”桂丹雷决断地下令,就要带同伴赶去城东。 “可是四郎他……”李侗犹疑说。 桂丹雷看看尚四郎。尚四郎连站着都似乎很吃力,嘴角仍在淌血,当然已不可能跟着四人跑去城东。 “不用管我!”尚四郎却主动说:“掌门要紧!”他一激动呐喊,心胸中拳处又剧痛,那张平时像木头般平板的脸紧皱成一团。 四个巫丹人都看着尚四郎。五双眼睛间,流露出比血亲更亲密的情谊。 “我在一场公平决斗中打输了。”尚四郎又说:“本来就应该死。” 桂丹雷默默向尚四郎点头,也就一边戒备着面前的敌人,一边向后退。其余三人也都跟随。当四人退到了十几步外后,再次以敬重的神情看了尚四郎一眼,便转身向东面全速奔跑。 “我们的事情待会儿才了结!”跑着时桂丹雷又回头朝邢猎等人抛下了一句。 尹英川等众人盯着仍站在原地的尚四郎。尚四郎尽量挺起受创的胸膛,直视这百名敌人,脸上并无一丝恐惧。 他每一下呼吸都在疼痛,但仍暗自积蓄着气力,心中盘算必要时怎样拉一、两个人陪葬。 以武侠最光荣的死法。 “他是我的。”圆性这时却指着尚四郎说:“你们先行一步。” 众人中有几个小门派的武人,本来在盘算怎样捡这现成便宜——诛杀巫丹高手,可是足以大振门派名声的功绩。但现在少林武僧已有言在先,他们都不敢造次。 “我们快去!”尹英川一挥手,示意镖师带路,就跟八卦门人和众武侠拔步往东面开跑。 圆性重新戴起那半边面罩,将手上船桨交还邢猎。邢猎接过,看一看尚四郎,又瞧瞧圆性。 “待会儿再见。”邢猎微微一笑就跟着众人的方向走了。路过先前那巷口时,还顺手把钉在墙上的鸳鸯钺镖刀拔下来。 圆性捡起跌在大街一旁的齐眉棍,然后站到尚四郎跟前。 “我并不是因为听到你家掌门的消息,才离开少林寺的。”圆性说。“两个月前我就已经下山了。” 尚四郎并不意外。假如少林真的有心来讨伐巫丹掌门,就不会只派这么一个年轻和尚。 “我下山只有一个念头。”圆性继续说:“打死一个巫丹弟子,或者给一个巫丹弟子杀死。” “请动手快一点。”尚四郎冷冷说:“还有,我死了之后别替我念经超度。三界也好,轮回也好,我们巫丹派,早已不相信这一套。” 他说着就强忍痛楚,走到鬼头刀跌下之处,慢慢地俯身把它捡起来。圆性并没有阻止他。 第45章 侠汇关中(23) 尚四郎似乎无力把重甸甸的鬼头刀举起,刀尖垂到石板地上。但其实手腕在暗中贯劲。 “现在还不是时候。”圆性说了这句,就将齐眉棍搁到肩头,大踏步朝东走去。 尚四郎闭起眼睛,呼了一口气。握刀的手腕放松下来。 “别以为这就折服了我!”尚四郎呼叫:“将来巫丹派攻打少室山,我是第一个先锋!” 圆性未答理他,步伐加速变成奔跑,沿着阳光灿烂的街道,离开这不久前还是战场的桥梓口远去。 独留下脸色沮丧的尚四郎,眺视着圆性那半边身子发亮的背影。 写在白袍上那十四个黑字,看在“盈花馆”外头每个剑侠的眼内,都仿佛有千斤份量。 燕青、戴魁、董三桥、韩天豹互相对视了一眼,又看看街上倒着已断气的形意门人。最后抬头再瞧那悬挂着白袍的窗户。 他们终于明白,华山派看见姚连洲时是何感觉了。 难道真的要就此认栽? “事到如今……只好等尹前辈和圆性大师的西军赶过来了。”韩天豹说。他毕竟经验最丰,也最先恢复冷静。 其他人都默然无语。在场明明有百人之众,却不敢攻入一个只有两名敌人的房间,众人不免自觉窝囊。 有两个较精于医理救急的剑侠,已为戴魁扶正断骨处,再用拾来的破断窗框当作夹板,缚在他的手臂上。戴魁痛得一额都是冷汗,但不吭一声。 燕青遣走那两人,欲与戴魁谈话。但戴魁别过头不看他,只瞧着地上已死去的师弟李文琼,眼神悲愤。 “师弟,我要问你……”燕青虽焦急,还是尽量悄声:“刚才交手,他有中毒的迹象吗?” 戴魁冷哼一声,仍不理会他。 “师弟,此事关系重大,不是赌气的时候……”燕青急急说,指着李文琼的尸身:“难道你不想马上为李师弟复仇吗?” 看着情同手足的李文琼那死状,戴魁怒然一把捏着燕青的手臂。他虽受伤失血,但毕竟功力深厚,一只右手暗中贯劲,还是捏得燕青吃痛。燕青怕被人察觉,强忍着痛楚没喊出声来。 “是你害死文琼的。”戴魁从齿缝间吐出这句。这始终是本门家丑,他没有高声说出来。 “我也想不到……姚连洲还会这么……勇猛……”燕青说:“我用的毒……不轻……现在最重要是……打败他……我也是为了形意门……” 戴魁这才放开燕青的手臂,然后走到李师弟跟前蹲下。他眼睛里有复仇的火焰。 “不错。我看见他的脸色,中毒不轻。”他说着就握住腰刀的把柄,将刀从李文琼腹部拔出来,洒得自己一身是血。 众人见这位形意门传人,如此状态下仍似欲再战,俱感讶异,但也激起了一点士气来。 燕青趁着这气氛,马上就跟董三桥、韩天豹和闫胜说:“我戴师弟试出来了,那姚连洲受着严重内伤,刚才已是强弩之末。我想这伤是在华山一役所受的,因此才一直躲着不出来。” 闫胜大感意外,迷踪门两人都将信将疑。董三桥想,如果姚连洲真是受伤,故意挂出那两行大字来唬吓他们,又确实合理。 “我们可以等尹前辈到来。”燕青又说:“但姚连洲也有巫丹弟子来了长安助拳。现在只有一人还好对付。假如再来十几个,这擒捕巫丹掌门之计就要失败了。” 房间内那巫丹弟子虽未露面,但杀伤两名迷踪门弟子的暗器手法,已尽显功力。董三桥心想,假如再来几个这样级数的家伙,的确甚难对付。 而他们任何一刻都可能出现。现在也许已是制服姚连洲的唯一机会。 闫胜年轻,对这种复杂的形势更无从判断。他想这些都是江湖经验远比他丰富的前辈,还是听从他们比较妥当。 就在众人犹疑之时,突然有人“啊”的一声指向“盈花馆”大门。众人又再紧张起来,朝那门口戒备。 但见从门里出现的,既非姚连洲,也不是那用暗器的神秘巫丹好手,而竟是一个看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漂亮女孩,看一身打扮似乎是个婢女,后面却背着一个比她还要大的姑娘。看那姑娘的鲜艳衣饰必是“盈花馆”的女子,只见她搁在那女孩肩上的脸煞白如纸,略呈灰色,像生了大病。燕青和几个镖师更一眼就认出,她是“盈花馆”里最当红的书荞姑娘。 更奇怪的是这年轻女孩左手上,还拿着一柄略弯如刀、柄首有铁环的长剑,这兵刃样式,在场众剑侠前所未见。 殷小妍吃力地背着书荞,一步一颤跨出大门。众人怕门内暗处还有埋伏,都不敢走近她。就只有闫胜,看见小妍如此艰辛,忍不住就上前帮助她,把书荞姑娘抬下来,轻轻放到地上。 小妍感激地向闫胜点了点头,接着双手捧起那“单背剑”。她左右看看,找到戴魁所在,就走到他跟前。 戴魁之前杀进那房间,也察觉房内有一对女子,但刚才生死一线,哪有闲情细看她们是什么人?此刻才第一次看清小妍跟书荞的模样。 书荞蜷起身子躺在街心,戴魁一看她状况就恍然:她跟姚连洲一起中了毒。戴魁不禁又愤怒地瞪了燕青一眼。 “这位侠客……”殷小妍在众多手拿刀枪剑戟、杀气腾腾的剑侠包围下,身体不断颤抖,但仍然强压着畏惧,朝戴魁说:“刚才在里面……我见过你……” 小妍看见戴魁那满脸胡须还沾着未干的血,手上提着一柄染成红色的腰刀,再想起他之前杀入房间那狠相,不由浑身哆嗦。 她看一看地上的书荞,深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就将手中剑递给戴魁。 “房里的客人,请求你们先给书荞姑娘解药。他就用这佩剑作交换。”小妍不敢正眼看戴魁,只是低着头,努力复述姚连洲吩咐她传的话:“他说,这事情无关外人。救了书荞姑娘后,他再等着跟你们……一决胜负。” 众人听了这惊人的话,全都盯着小妍手上那柄“单背剑”,细看那古怪的略弯剑鞘和卍字护手,剑柄上饰有古雅的云纹镶银。 这就是巫丹掌门的佩剑。即使只是拿在一个不懂武功的小女孩手中,仍散发出一种威仪。 董三桥听了心中盘算:姚连洲竟如此托大,连佩剑都不要?还是跟窗外那十四个字一样,是为了唬人?可是看那个女子的样子,似乎真的快死……“解药”是怎么回事?中了毒吗? 众人也对小妍那句“解药”摸不着头脑,正在议论纷纷。燕青则急得几乎要跳出去捂住小妍的嘴巴。 戴魁瞧着那柄杀伤了他许多同门的“单背剑”,想起刚才在暗室中所见那剑光,如何以“太极剑”巧妙地引导李文琼的铁锏打断他的臂骨,又控制他的腰刀刺进李文琼下腹……戴魁一想及这一幕,心头一阵刺痛。 此刻戴魁眼见,姚连洲为一个被无辜连累的女子,竟然甘愿放弃佩剑;相比自己乘着对方中毒之危,率十倍之众进攻……他只觉无地自容。 不只是武功,连气概,也输得这么彻底! 小妍还在低着头把剑递给戴魁,他却迟迟未接,她抬头看看,只见戴魁一张粗豪的脸激动得涨红,小妍却错以为他被激怒了,更觉惊慌。 为了书荞姑娘,我要挺下去! 戴魁伸手,但并不是接剑,而是将“单背剑”推回给小妍,二话不说就上前蹲到书荞身旁,放下了手中刀,也不理会被众人看见,就从腰带内拿出那包解药打开,亲手将纸包内的细丸喂进书荞的嘴巴。 “师弟!”燕青急急走过去,却已阻止不及。 书荞已失知觉,并未吞咽。戴魁也有点走江湖的经验,不顾虑男女之防,将书荞扶得半坐起来,用掌推拿她肩背穴位,令她食道张开,终于吞下那些细丸。 小妍大喜,抱着剑走到书荞身旁。只见书荞姑娘还未有起色,非常焦急。 “别担心。”戴魁脸有愧色地说:“是真解药。” 董三桥和韩天豹都不是呆子,看了这一幕,听了这些对话,再看燕青的反应,把事情串起来,终于想通了。 姚连洲不是受伤,是中了毒! 两人相视一眼,都知道此事关乎这支同盟军的名誉,也就没有说破。 燕青趁着戴魁正照料书荞,悄悄走到小妍身边,冷不防就把“单背剑”夺到手。 戴魁将书荞推给小妍,怒然起立呼喝:“你干什么?”但燕青已把剑抛给了一名形意门的师弟保管。 燕青知道这次非得豁出去不可,放声高呼:“姚连洲已受重伤,如今连佩剑都没有了,我们不马上杀进去制服他,更待何时?”他说时眼睛瞧向迷踪门人和闫胜。 闫胜虽想不透其中关节,但见姚连洲为了一个女子弃剑,他们却要乘机进攻,只觉颇是不妥。 相反董三桥和韩天豹都猜到内情,他们却一心只在想:这确是制服姚连洲的黄金机会,假如巫丹大队弟子赶来就就要错过了…… 第46章 侠汇关中(24) 燕青看着两人,那眼神仿佛在问:你们要不要赌这一把? 心高气傲的董三桥,此来长安本就是要宣扬迷踪门和本人的名声。他咬咬牙,就朝燕青点头。 小妍听到燕青的话,看见身边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武人,想起房间里中毒已深的姚连洲,现在连剑都没有了,心中一酸,不禁愤怒地大叫一声:“不要脸!” 这一句,出自一个寻常的婢女之口,听在众人耳里更觉刺耳。 “这两个女的,跟姚连洲关系不浅,都先扣下来!”燕青指向小妍,旁边马上就有两个镇西镖行的镖师走过去抓住了她。 戴魁正要替她解围,燕青却喝止:“师弟,你要帮着巫丹派吗?你忘了自己代表谁吗?” 戴魁一时犹疑了。刚才救助书荞,还可说是出于不忍;但如果现在公然跟自己人打起来,却有站在武林公敌巫丹派那边的嫌疑,他可担当不起。 这时其中一个镖师“啊”的叫了一声,原来他的手肘被个剑柄撞了一下,登时半身都酸麻,放开了小妍的手臂;小妍松开的手用指甲抓了另一名镖师手背一记,那镖师并未提防,亦吃痛放了手。 撞了那一记剑柄的正是闫胜。他第一眼看见殷小妍,就想起年纪相若的宋梨,对于这么一个同样无辜卷入武林斗争的弱女子,心里颇是怜惜。一见她被两个镖师抓住,心里没想别的,就只想:会武功的人怎可对个普通女孩子出手?他没有犹疑就举剑相助。 小妍脱离了两人,想也不想就转身走回“盈花馆”大门。 我宁愿回去里面,跟他死在一块儿! 附近有几个武人也都欲上前抓她。但闫胜略晃一晃手中“静物右剑”,他们都被唬得止步。 小妍一进了大门,更是没有人敢冒然追进去怎么知道那个巫丹派的暗器高手有没有埋伏在门里?连迷踪门人都躲不开的瓷片,他们可没有信心闪避。 眼见可以用作威胁姚连洲的人质逃回了“盈花馆”里,燕青顿顿足,不满地看着闫胜:“燕少侠,你这是……” 人丛之间却传来一人拍掌声,还有一把清脆的笑声,闫胜跟众人看过去,原来正是跟着到来的童静。她一直就在人群外围观看,因为个子矮小看不见,于是索性就骑在白马上。 童静以赞赏的眼神,远远瞧着闫胜,竖起一根大拇指。闫胜知道自己此举得罪了众人,童静这样令他更加尴尬,连忙向着她把指头按在嘴唇上,示意她别再笑。 在这么紧张的关头,这对少年男女却旁若无人般手语互通,令众人哭笑不得。只有戴魁一人,看见闫胜刚才全不犹疑就干了自己想干的事,心里有些自愧不如,朝闫胜微微点头嘉许。 “还磨蹭什么?”董三桥怒然呼喝,这才令众人再次集中精神。“现在就进攻!你们都从下面攻上去!” 韩天豹已知董三桥心中所想策略,也向众人拱手说:“劳烦众位同道,都从楼下攻入,在二楼走廊布阵!我等迷踪门人则从屋顶攻下去。各位不必硬闯,只要在房间门前牵制姚连洲。等我们攻破屋瓦杀入,你们才配合破门夹击!” 那些小门派的剑侠,之前看见形意门人铩羽而回,都心有余悸,一听这句“进攻”很是迟疑;但听到韩天豹说只要他们负责牵制,由迷踪门人从上路主力进攻,这才比较放心他们毕竟也有数十人之众,要壮着胆子守在二楼走廊,还不算是难事。而这指令出于名震沧州的韩老拳师之口,就令他们更有信心,一个个磨拳擦掌。 “姓闫的!你也跟着来!”董三桥向闫胜呼喊:“要是没种替师门报仇,那就留在下面算了!” 他说着就奔向“盈花馆”西侧的墙壁,一跃踩在壁面又借力再跳,同时空中左臂一摔,手上长长的九节钢鞭挥出,尖锐如枪尖的鞭头钉住屋瓦下的墙砖。董三桥猛扯钢鞭,身体轻巧如纸人般往上飞起,一眨眼足尖就着落在屋顶上。这手迷踪门的轻功看得下面许多人目瞪口呆,登时喝起采来,士气又再大振。 闫胜被董三桥言语相激,心想绝不可损了青冥派的名声,也就跟着韩天豹和其他迷踪门人走往西面墙壁。 一见董三桥等已出动,燕青也催促下面的众人配合攻入“盈花馆”。有两个拿藤牌单刀的霍州地堂门好手自告奋勇,率先利用藤牌掩护之利攻入了大门。确定“盈花馆”楼下大厅并无埋伏,他们马上呼唤同道也进去。有七、八个比较好斗的家伙就率先杀入,将“盈花馆”大厅占据定了。 燕青这时走到那八个幸存的形意同门之间。 “你们不想为师弟们报仇吗?”他劝说:“难道你们希望看见,今天唯一吃败仗的是形意门吗?” 八人早已察觉戴师兄与燕师兄不和,因此这时看见戴魁别过了脸也不奇怪。他们不知内情,对于刚才戴师兄身上竟有那女子的解药甚感惊讶,但又不敢细问。 此刻听了燕师兄出言相激,八人都很是激动。形意门毕竟是堂堂天下“九大门派”之一,他们全是来自支系的好手,在本省都颇负盛名。眼见同是“九大派”的迷踪门人现在当先发动围攻,而那些什么地堂门、铁刀派的小门派剑侠也奋勇响应;假如形意门只因刚才折损了好些同门就裹足不前,相形之下岂非显得很没种?将来传了出去,可能连“九大派”的地位都不保。 就算今天我们都给姚连洲的剑杀了,也不能堕了形意门的名声! 八人里年资最长的是三十出头的林鸿翼,就是之前在“麟门客栈”向邢猎掷酒杯的那个河南形意支系弟子,也曾到山西总馆深造,资格在众人中仅次戴魁和李文琼。他左大腿被姚连洲深深削了一剑,仍然能够生还逃出“盈花馆”,已可见武功不弱。他两个从河南同来的师弟,都已伏尸在“盈花馆”里,心中极想雪恨。林鸿翼半拐着腿,急走到戴魁跟前。 戴魁正蹲在书荞跟前观察她的状况。书荞服了解药,脸容开始有了意识,轻轻在皱眉。戴魁看见心下稍宽。 “戴师哥!”林鸿翼呼唤他。“我们一起再上吧!” 但戴魁觉得,今天已再无面目对姚连洲动手,看也没看师弟一眼,只是摇了摇头。 林鸿翼见他已无战意,便朝七名同门振一振手中刀,七人也都点头响应。 林鸿翼转而看着燕青:“燕师哥,你也是形意门的人吧?门派的荣辱,你也有一份儿。” 燕青愕然,他一直只打算幕后策谋,从没想过要亲自上阵对付那可怕的巫丹掌门。但他先前已把话说得太大,现在哪有推托的余地?他硬着头皮再装起激昂的样子,拍拍林鸿翼的肩头。 “好!我好歹也是山西总馆的不肖弟子,报这个仇怎少得了我?”燕青说着,就从一直不离身边的镖师手上,接过自己那柄已经好几年没有真正拿过的佩刀,“铮”地拔了出鞘。八个同门看见燕青这举动,又听得他豪言壮语,都也振作起精神,举起手上的兵刃。 戴魁在一旁听了,却是苦笑。 形意门人也就以林鸿翼领头,往“盈花馆”的大门走去。燕青挥挥手集合手下的镖师一同进攻,其实是不刻意地堕后到队伍的最尾。 “你们听着。”燕青向十几个脸容紧张的镖师说:“进去之后,要一直在我身边,否则我保不了你们。”说着轻挥一下手上单刀。十几人连忙点头。 其实燕青心里盘算,是要在危险时,也有这些手下作挡箭牌。 仍在“盈花馆”外头的其他门派剑侠,看见形意门重整阵势又再进攻,士气更加高涨,登时又有十来人奔向那大门。余下的七、八人比较胆怯,但在这情景下怕被人耻笑,不情不愿地亦跟着大队进去了。 同时在西面墙壁那边,两名迷踪门人游墙而上,同时手上早有准备,在墙上半途高处接连插进了两柄匕首,两个刀柄就好像变成梯级,让其他人更轻松登上去。 只见两人手足并用地跳跃爬行,游走甚是敏捷。相传迷踪门武功最初乃是模仿猿猴打斗的动作而创,故又称“猊猔”。这两个门人身手之矫健,确有灵猴上树之姿。 闫胜既然专练青冥快剑,步法轻功方面也有一定信心,只是担心身手不如迷踪门人般俊拔,令青冥派被人看扁。现在看见迷踪门在墙壁插上匕首,登时放了心,也就跟在韩天豹前辈后头,也准备登上屋顶助战。 率先上了屋顶的董三桥收回九节鞭,踮着足尖放轻脚步,在瓦面上行走。这“盈花馆”既是华丽的院子,屋顶所用都是青色琉璃瓦片,质料比较厚实,不易踏破,但瓦面滑溜溜,也不好走。 董三桥走向姚连洲房间所在的上方,已准备用九节钢鞭,将那儿的瓦顶一击打穿。在他后方,另外两名迷踪门弟子也已爬了上来。 第47章 侠汇关中(25) 就在这时,一条快得模糊的身影,自那南面仍挂着巫丹掌门白袍的窗口穿出。身影猿臂一舒攀住了窗顶,整个身体就如鹞子翻身上了屋顶,还未落在瓦面,半空中已经发射出几点黑影! 董三桥没来得及开口向同门示警,只能及时闪躲过飞向自己那暗器。刚爬上来的两名迷踪门弟子,一个胸口中了黑影,应声倒飞下街道;另一人及时伸臂硬挡在面门前,炸开一丛血花,钉在手臂上的,又是一块碎瓷。 那发暗器者轻巧着落在屋顶边上,身躯异常修长,白皙的脸冷峻如冰,身上挂带六柄短剑,正是巫丹弟子范宗。 “谁上来,谁死。” 范宗冷冷说。他又瘦又长的双臂垂在身侧,手背向前,手掌内侧各又暗扣着两枚碎瓷。 姚莲舟能够勉强守到现在,依靠的是这二楼房间位在高处,并且房门外有狭窄走廊的地利;假如被敌人从屋顶打开缺口,数十人上下两路一同攻进,掌门必被制无疑。 范宗决心,必要时宁以性命保住这屋顶。 为巫丹派可作任何牺牲,这是巫丹弟子的信条。 连续杀伤迷踪同门的敌人终于出现眼前,董三桥一双细目闪出杀意。但他知道范宗暗器凌厉,也不敢冒然冲近,反而倒退回西面的屋顶边,手中九节鞭拉在两掌之间,随时准备击落飞来的暗器。 董三桥这一退,自是为了掩护从西墙下爬上来的同伴。范宗知道若被对方大队人马一举攀上来,就难保这屋顶,马上展步向董三桥冲过去! 董三桥眼睛注视范宗来势,在估算着双方距离。 一般用暗器飞镖,大多都是埋伏攻击或猝然偷袭,即使在甚远的距离都可能得手;但像这样正面对抗的情形下,对方有所准备,暗器的有效杀伤距离,通常是要在四至七步以内,太远就容易被闪躲或挡接;太近的话,对方兵刃拳脚已及,再无发镖的余地。 董三桥本人虽不擅长暗器,但迷踪门本身有飞镖和接镖的功法,他自然熟知这应对的原理。假如范宗站立不动,董三桥要杀入这个七步之距与对方搏斗非常危险;但现在范宗主动高速冲过来,董三桥心想正好;一待双方距离只有大约十步,他就马上也迎范宗跑过去,其时两人对奔,距离突然缩短,董三桥就能一口气杀入近身肉搏,范宗的暗器再厉害也无用武之地。 董三桥盯着范宗在瓦面急奔的双足,测量着距离:十三步、十二步、十一…… 哪知连十步都未及,范宗已然立定发镖! 范宗的身体就如没有重量,双足说停就停,一个后弓马步煞止在屋瓦上,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一点,正是将“巫丹”的“化劲”运用于轻功之上! 他身体一立定马步,瘦削的腰胯一抖,带动肩臂,右手两片碎瓷如箭向董三桥激射! 董三桥本来准备身体发动向前冲杀,对方却骤然提早发射暗器,他已来不及后仰或横移闪躲,只有顺着势左足踏前一步,身体侧成一线,左手鞭往前一挥,将其中一片碎瓷击落,同时另一片则险险擦过胸口! 董三桥极意外:对方这手法射出的瓷片,比之先前所发出的要急劲得多,原来之前一直留着一手不用!这手法之劲力非同寻常,竟在十步外都如此难躲! 他不知道,范宗在巫丹里乃是一个异数:部分弟子大多专研轻功和各种探听跟踪技艺,格斗杀敌的能力并不出色;但当中还是有少数天赋异禀的,同时兼擅武斗。上代掌门公孙清,就特别选拔培养这些精锐,并授以褐色制服。 这不足十人的小团队,平日负责监察巫丹山外围的安全和动静;但公孙清的真正盘算,乃是培育一个刺客团,以备将来万一巫丹派遇上意想不到的危险,作非常手段之用。 范宗天份之高,甚至得以修练巫丹最高武学“巫丹”。他的“巫丹拳”并未大成,但却巧妙地将“巫丹”的功力应用于另外两种武技上:一是将“巫丹”化劲法糅合“梯云纵”轻功,能踪跃如影,着地无声;二是把“巫丹”那发劲之法,化为投掷手法,故此就算正面对抗,所发暗器飞剑,也有十步外杀敌的惊人劲力! 董三桥为了闪挡这两片碎瓷,踏前了一步,进入距离更近的险境。他心想自己已陷身不利,与其退却挣扎,一直当个会闪躲的活靶子,不如向前面赌一局! 董三桥一咬牙,右手抓住九节鞭中段,仅以前头五节,如风车般急旋成圈,鞭影像化成盾牌护在身前。他心里已经拼着要捱至少一片碎瓷的危险,全速朝范宗冲杀过去! 只要入了拳脚短打之距,要让你好好尝尝我的快手! 董三桥这一冲,已及范宗跟前八步。 范宗木无表情,左手自下向上,往董三桥跟前一挥。 董三桥低头,把身体尽量缩在钢鞭形成的旋盾后方。 两片碎瓷仿佛化作影子,激射而至。 一在钢鞭之下粉碎。一在董三桥右大腿外划过,溅起血花。 六步。董三桥右手已放开钢鞭,捏成拳头。左手握着鞭尾,准备卷击向范宗。 范宗左手发射瓷片的同时,右手伸向后腰,握住插在腰后的飞剑剑柄。 董三桥早就看见范宗此一举动。但他有信心,在范宗拔剑出鞘前,先一步将九节鞭卷到他右臂上。 然后,右手的“半披风拳”就会轰在他的咽喉。 五步。 九节钢鞭挥出。 六步。七步。两人距离突然又变远。 范宗并不是向后退,而是双腿施展“梯云纵”,身体全无先兆地向上拔跳起来! 九节鞭落空。董三桥仰头。 阳光映射下,已可见空中的范宗手上剑光。 董三桥原本要来打人的右拳向头上举起来,欲以一条手臂挡下这飞剑。 以范宗刚才的发劲手法,这次用的又是比碎瓷片杀伤力强横十倍的得意兵刃,董三桥心里已有准备,这条右臂此生都不能再用。 就在这时,一点乌黑的影子却直射向身在半空的范宗面门,阻止他发出飞剑! 是刚好攀上屋顶来的韩天豹。他在游墙而上之时,手中早已扣了暗器,一上来看见师侄陷入凶险,想也不想就出手援救。 在这极短促刹那,范宗迅速判断:要是为了躲开这暗器,而不向董三桥发飞剑,董三桥已在近身距离,自己身体落下时必要进入不利的肉搏战。 他右手继续向下面的董三桥掷出飞剑,左手同时闪电伸出,硬接那飞来的暗器! 范宗的飞剑从高迎头直射而下,内蕴“巫丹”发劲功力,那只有尺许的剑身,仿佛形体都消失了,化成一股杀戮的能量! 一道血路,沿着董三桥右肩和背项爆开,直透足下瓦片,射穿了一个洞孔! 同时范宗左手跟那黑影碰触上了。他这样徒手接一件不明的暗器,实是赌博:假如那暗器满带尖刺利刃,甚至淬了毒药,这只左手非重创不可。 手掌边缘一拨之下,那物件改变路线斜斜飞跌。原来是一枚七寸许长的乌黑铁钉,侧面并无锋口。范宗心里庆幸。 但同时他也后悔。因为这一心二用,右手的飞剑毕竟还是射偏了,只割破董三桥肩头和背项肌肉,既没有命中要害,更未令他手臂废掉。 董三桥以为必受重伤,只感肩背一阵火辣,一时还没判断到自己受创有多重,仍然死命横举着右臂不动。 范宗见他未及反应,落下时足尖一踮到瓦面,就像装了机簧般向后反弹,身子一个倒翻,又回到跟董三桥相距十步处。董三桥这才醒觉失去了缠上对方近战的机会,甚是恼怒。 凌厉的暗器加上这超脱的轻功,范宗在董三桥眼中直如一条灵动迅捷的毒蛇:随时都可能进入那剧毒利牙的攻击范围,要捕捉它是极度危险又困难之事。 这时韩天豹已在屋顶上站定架式,左手反握着雁翎快刀,右手又从长长的皮革护腕内侧,拔出两枚同一样式的七寸铁钉,扣在指缝之间。韩天豹的单刀其实只作防守挡格之用,他真正最擅长的武器乃是这手“丧门钉”。 韩天豹为人甚谦和,平素与人动手,连刀子都很少拔出来,一套“里外战”拳法已是名动沧州;直至十二年前一次,一名迷踪门弟子押镖时被一股悍匪劫杀,他率五名门人跨省杀贼,以“丧门钉”连毙九人,外间武林这才知道韩老拳师原来更精于暗器,这一役后得了一个“乌符铁手”的外号,形容他手一招,射出的乌铁钉就如催命符一样。 范宗在另一头也已站定,左右双手各从右肩和腹前的皮鞘拔出飞剑,当作短兵刃般握着,左剑正手,右剑反握,摆着一个戒备的架式。他刚才一翻退又回到了掌门所在房间的上方,摆出这一姿式,确有一夫当关死守这片屋顶之势。 第48章 侠汇关中(26) 他死盯着隔在十多步之外的韩天豹,防范他又再出手。刚才韩天豹半个身子爬了上来,还未在瓦片上站定已经发出“丧门钉”,那来势因而减弱了不少,范宗才有把握以徒手拨去,现在则绝不可再轻忽。 董三桥吃了一记飞剑,伤势等于由肩至背被深深划了一刀,血染半边衣衫。这伤虽对战力无大影响,但他已不敢再次冒然冲近范宗。幸好现在有了师叔的飞钉助阵,已不怕范宗攻来西面墙壁。 闫胜和另外两个迷踪门人,也紧接从墙下攀上了屋顶。闫胜一见范宗,目中燃起仇恨的怒火这是自青冥大劫之后,他第一次再遇上巫丹弟子。 范宗看见更多人爬了上来,形势不妙,被迫要采取主动,轻轻向前迈了一步。 众人都知道这巫丹好手暗器厉害,只要他稍一移动,他们都紧张得架起兵刃来。只有韩天豹最冷静,也对应范宗而移步。 两人遥对着开始不断走动,寻找着最有利的发射方位和距离。谁也不肯先出手。 武林中专精暗器飞镖的人本就不多,用暗器正面对战更是少之又少。这场实是当世两大暗器高手一场罕有的决斗。 范宗左手虚晃了一下,状似要发出短剑,几个迷踪门人马上举兵刃在脸前迎架。但韩天豹不为所惑,铁钉仍扣在指间不发。 韩天豹也是一样,向前虚探一步,似欲前奔进入飞剑的杀伤距离,引诱对方出手。但范宗亦看穿了是虚招,并未中计。 两人都在不断引诱对方先出镖。范宗的轻功步法自然了得;韩天豹的迷踪门“燕青迷步”虽没有如八卦门步法般著名,也是高超的有名绝艺。两人既都擅长步法和身法,闪躲功夫皆是第一流,那么谁耐不住先出手,就容易陷入被人闪身反击的不利境地。 可是韩天豹能等,范宗却不能等。又有另一个迷踪门人上来了。 范宗咬牙切齿,突然加快步法朝众敌人踏过去。 韩天豹那满布疤痕的右边脸皱紧,眼目密切盯着范宗双手。 范宗终于先出击。 但出的不是“手”。 他乘着猛踏之力,右足尖挑起脚下一块瓦片,以“巫丹长拳”的“前探脚”劲力,将那瓦片狠狠往迷踪门人踢过去! 顺着这一踢之势,范宗的右臂也自下而上反手挥出,飞剑紧接也追着那旋飞的瓦片尾后发射! 这出手都看在韩天豹眼内:很明显,范宗要以瓦片为干扰,让韩天豹作出错误的闪避,继后飞来的短剑即成杀着。他刹那间已作出对策:先反举左手单刀,以刀刃挡那瓦片;再闪躲飞剑;同时发飞钉反击。 然而他估计错误了。那飞剑的目标并不是他。也不是任何一个人。 而是那瓦片。 飞剑后发先至,在韩天豹跟前四步之遥,从后打在瓦片上。剑上蕴含极强劲力,刃身一撞上去,瓦片爆破,炸成一股碎瓦烟尘。 那烟尘遮蔽了韩天豹的视线极短瞬间。 这才是范宗发出真正杀着的时候。 范宗原本踢出的右脚踏回瓦面上,成前弓马步,身体自足至腰至肩发出一股如缠丝的扭旋劲力,直传达到左臂腕,那飞剑以“巫丹”的发劲方式脱手,竟是如箭矢般钻动着飞射出去,破空之力更倍于前! 韩天豹目不见敌,却凭本能知道对方已出杀招,左手刀刃仍举着遮挡面门要害,右手只能约略猜度敌人方位发出“丧门钉”反击。 飞剑势如长虹,穿透那瓦片爆碎的烟尘,在韩天豹跟前出现时已及近距,却是射向他胸腹之间,单刀既挡不了,也来不及闪避,眼看就要立毙在剑下! 旁里突然斜出另一道哑色的刃光,在韩天豹身前三步及时击中那飞剑! 飞剑中所贯注的钻劲厉害,这横里杀出的兵刃击上去也未能将之打飞,只是偏歪了飞行路线,在韩天豹右腰肋旁擦过,划出一丛血花! 这是两柄巫丹派兵器的交锋——将飞剑打歪的,正是闫胜手上的“静物右剑”! 闫胜一直站在韩天豹左边,瓦片炸开时他也被烟尘挡住了视线,但还是瞥见对面范宗脱手的剑光。他未暇细想,本能就用上“风火剑”的第十二势“鹰扬羽”,把长剑向韩天豹跟前反撩而上。 闫胜一剑挡中飞剑,受那强大劲力反震,也退了半步,脚下踏裂了一块瓦片。他心头又喜又惊:这一记半空击剑,只是在瞬间大胆猜算那飞剑的速度轨迹而出手,心中没有多少把握,幸而一剑中的,自然庆幸;但亲手感受飞剑上的劲力,想到若非成功把它击歪,韩老前辈势必一剑穿心,不禁要捏一把汗。 韩天豹反击掷出的“丧门钉”准绳未足,范宗轻易就偏身闪去,却见这么精密策划的杀招竟然未能得手,愕然地看着那原本不大起眼的少年剑士。 范宗一细看,认出了闫胜所用长剑,竟是巫丹同门呼延达的佩剑“静物剑”,一时就脱口而出:“你用的是巫丹剑。” 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另一边的董三桥没有放过这难得机会,跟三个迷踪门师弟展步上前,已挥起兵刃攻过来! 范宗双手如电,迅速拔出腰间左右的飞剑。董三桥却抢上,当先离远挥出九节鞭。这一阻截下,范宗来不及掷剑,只好退步避开斜斜打下来的钢鞭头。 董三桥这一开路,三个同门乘机奔了上去,与范宗进入近战。左右两人率先杀到,他们用的都是迷踪门的轻薄单刀,各使一记“明堂快刀”招式,一砍颈项,一削右膝,配合无间地夹击范宗! 范宗以短小得多的兵刃一对二,却毫不惊慌,右腿上提闪过那下路一刀,同时左手反手握剑硬挡住上面砍下来的刀锋,身体紧接就旋转,那右提腿变招成倒踢,以“巫丹长拳”的“反魁星踢斗”,出腿如恶龙摆尾,足后跟弧线勾击向左面那对手的后脑! 闪避、挡格、反击如行云流水,范宗近身搏斗功夫之了得,也是出人意表! 那迷踪门人慌忙低头闪过这一踢。第二个同门紧接攻了上来,手上一柄刃身幼薄的长剑刺向范宗后背,那剑快如全无重量,迅辣仿佛蜂针。 第49章 侠汇关中(27) 范宗当然没有呆着捱剑,一踢不中已顺势旋身移步,转到那个低着头的迷踪门弟子背后,另两人被同门阻隔,无法夹击,也展开迷踪门的“迷步”绕追向范宗。 四人瞬间就在屋顶上较量起步法来。范宗身手诡异,在三个敌人间转来转去,始终令他们无法包夹,手上双短剑专注防守,两刀一剑也奈他不何,以一敌三竟全不落下风。 韩天豹未中飞剑仍心有余悸,但眼前门下弟子还在剧战,不是发呆的时候,向闫胜迅速一点头道谢,又从护腕拉出两根“丧门钉”上前助阵。 他密切注视近身缠斗中的范宗身影。但四人不断走动,距离又近,韩天豹站在外围一时不敢出手,怕伤了弟子。 董三桥也不敢以九节鞭夹击范宗。这时他见范宗专心格斗,已经移离了房间的上方。他心念一动,再挥钢鞭,“呼”地就轰然打在屋顶上,击穿了一个破洞! 范宗见屋顶被打穿,心里顿时着急,脸上杀意更盛。 他决意兵行险着。左边一个迷踪门人举刀直砍下来,范宗这次不再转步走位,反而侧身上步,偏着身子往那迷踪门刀手中宫直入! 快刀落下。那迷踪门人意想不到范宗冲入来,准绳有所偏差,刀刃只刚好在范宗那瘦削身躯的胸前,贴身砍掠而过! 同时范宗右手握着短剑,直击刺向对方腹部。 这刀手毕竟也是迷踪门派来的精英弟子,反应不慢,退后的同时弯身收腹,范宗的短剑刺尽,剑尖却仍差半尺才触到他肚皮。 不料范宗这刺剑中蕴含甚巧妙的劲力,手臂刺尽的一刹那,手腕剧然一抖,五指松开,短剑仍继续乘着刺势向前脱手飞出! 表面是普通的一招刺剑,原来是一种特殊的近距掷飞剑客法! 这记飞剑当然远不如先前的急劲,但距离实在太近,手法又诡奇,那迷踪门弟子连眨一眨眼都来不及,剑刃已入腹三寸! 另外两人一见范宗不再游斗,早已从右侧和背后夹击而至——即使同门中了飞剑,包围已成,仍处极大优势。 范宗没有回头,甚至身躯也没有稍转,左手就从下向上往后摔出! 那个攻击他背项的迷踪门剑客,正在全心要刺出手上的幼剑。范宗全身除了一只左手外无一处移动,这向后倒掷的飞剑没有半点先兆,那剑客胸口被飞剑插进的一刻,握剑的手还在运劲,根本连中了剑都不知道。 范宗这种近身战斗飞剑刺杀手法,与之前的长距强劲飞剑又大大不同,却更加诡异难防。韩天豹在外围见了,虽然被杀害的是本门弟子,还是不得不由衷佩服。 第三个迷踪门人知道范宗手上已无剑,更全力舞刀朝他砍杀,“明堂快刀”直取其心胸,为两个同门复仇! 范宗身上只余左肩上一柄短剑,他右手及时拔出,仅在肩胸上方将那单刀挡住,极是凶险! 这短剑毕竟太轻,范宗也非健硕,迷踪门刀手连左手也握到刀柄上,以全身之力压向范宗,要将刀刃连同短剑都逼进他身体里! 突然他失去了力量,松开单刀,垂头看看自己腹部。那儿又是插着一柄飞剑。 第七柄飞剑?从何而来? 第一个中了飞剑的迷踪门人这时才倒在屋瓦上。只见他腹部喷出血泉,身上所中飞剑已然不见。 原来范宗在右手挡下单刀的同时,左手也迅速从此人未倒的身体上拔回飞剑,再以下手投掷送入第三人的身体! 范宗冒险进招,数个起落杀伤三人,令人惊叹。 但这也把他推到了极限。 韩天豹未有因为弟子接连遇害而动摇,在范宗挡着那刀的时候,已经掷出“丧门钉”。 范宗看不见飞钉来势,全凭破风声跳起翻身闪避。第一钉虽掠身侧而过,第二钉仍深深钉进了他的左大腿! 范宗半空被击中,身法一下子停滞。董三桥不放过这良机,九节鞭摔出,卷住了范宗的右足踝,硬生生把他从空中拖下来! 范宗是顶尖轻功高手,虽被董三桥硬扯下,还是保住身姿,用双足和左手着落在屋瓦上,否则已经在屋顶摔穿一个大洞。 董三桥右手也搭上钢鞭,双手发力猛拉。范宗极力保持平衡,但左腿中了钉无法发力,终于也被拉倒,背项落在瓦片上。 韩天豹早已拔出最后三枚铁钉,朝躺在瓦面上的范宗一股脑儿射出,紧接就把单刀交到右手冲杀上去。 范宗躺卧着,左右腿也都不能自由活动,仍勉力去闪挡那一把掷来的三口“丧门钉”,但只用右手的短剑成功格去一枚,其余两枚则狠狠钉进他左肩和左掌。尤其左肩那枚,深深贯进骨头关节之间,痛入心脾,范宗浑身一震。但他仍咬着牙,身体从瓦面上跪起来,仍反手握剑迎向奔来的韩天豹。 只见西面屋顶那头,又有迷踪门弟子爬了上来。范宗知道已守护无望。 那么,就让我死在这屋顶上吧。 韩天豹冲至,迎头一刀就劈向范宗脑门,怎料一道闪光更快一步飞来面门,他及时回刀格去! 是范宗的最后一柄飞剑。那剑和雁翎刀一碰就横飞开去,但飞到半途,突然又诡异地倒转,返回范宗的手掌。 细看之下,原来范宗这短剑另有机关:柄首跟剑柄能够分离,两者连着一根幼长的铁链。范宗发出飞剑,却把柄首夹在指间,手臂一拉又将丢飞的剑收了回来。 范宗的奇特招数层出不穷,令韩天豹一再吃惊。 只是一个巫丹弟子,竟然都这么难缠! 这时范宗右足踝乘机一绕,把缠在上面的九节鞭踏在脚下,令董三桥无法再拉倒自己。但这一来他也不能移步。 韩天豹想到一个打法。他虚舞一刀,果然范宗又将飞剑掷来,但他身体跪着,又加多处受伤,发剑的劲力已大不如前。韩天豹早有准备,侧身闪过剑刃,同时一刀撩向那剑后的铁链。 铁链瞬即与单刀缠成一团。韩天豹封掉了这飞剑,也不犹疑和身上前,左手一掌印向范宗心胸! 范宗左肩关节中钉,手臂已是垂着抬不起来,只有用仍然握住铁链的右手,沉肘挡架这掌。但韩天豹这掌本就是虚招,半途一变为擒拿手,抓住了范宗的右腕。 另一头董三桥仍拉着九节鞭,以防范宗用轻功脱走。他一边把鞭一下接一下收短,一边向着闫胜大呼:“你还呆着干什么?给他一剑呀!” 闫胜一直都不大情愿加入这围攻,但见转眼间三个迷踪门人倒下,董三桥和韩天豹再夹击,他还是不能打定主意。这时董三桥大叫催促,闫胜才振起剑上前。 你喜欢这样干吗? 童静的声音出现他脑海中。闫胜猛一摇头,盯着前面不远处的范宗,努力回想当天青冥派被巫丹派攻灭的仇恨。 他也是他们的其中一个。 “还等什么?”董三桥又把九节鞭收短了一点。“为你师父报仇呀!” 闫胜奔上前去。 每一个巫丹弟子,都是我的仇敌! 他举剑运劲。但看见眼前范宗的模样:左半边手腿都被钉得血淋淋,右手右足也被钳制,四肢全动弹不得,中门大开,那胸口就像在邀请闫胜的“星追月”。 这就如要向一个被绑缚的人狠狠刺一剑。 闫胜紧锁着一双原本英挺的眉毛。 右足在瓦面上踏出。内劲自腿足而生,传上腰身和胸肩。 眼睛盯着范宗的脸。 范宗同时也看着闫胜的眼睛,他竟然露出轻松就死的微笑。 这笑容看在闫胜眼里,却有如一种轻蔑。 杀了他,为师门报仇,复兴青冥。 闫胜呼气发劲,吐出一记苦闷的呐喊。 劲贯臂肘。闫胜的“星追月”已发动。同时他想象师尊就站在旁边看着自己。 他会愿意看见我这样子为他报仇吗? 他是我,会刺下去吗? “静物右剑”贯注着青冥剑道“巴蜀无双”的疾劲,也挟带着强烈的矛盾心情,撕破空气刺出! 颜色呈灰黑的“静物剑”剑刃,穿透了范宗的身体。 这是董三桥和韩天豹瞬间的错觉。 闫胜的“星追月”在最后一刹那往右一引,偏离了原来的轨迹,刺进了范宗左边腋下空虚处。 他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妇人之仁;也不知道在他人眼中是对是错。 他只是非常肯定的知道一件事情: 假如现在拿着这柄剑的人是剑豪何自圣,绝对不会愿意击杀一个在这种状况中的敌人。 身为青冥派最后的弟子,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刺空了这剑的一刻,他的心仿佛豁然开朗明澄,自入长安府以来的郁闷一扫而空。一刺完他马上收剑,剑尖顺势一抹,只在范宗左胸侧划了道浅浅的血口,后退跳出了战圈。 董、韩二人看见,还以为是闫胜长剑从范宗心胸拔出喷射的血花,一时都把控制范宗的手劲放松了。 本来从容就死的范宗冷静异常,没放过这个机会,忍耐着左肩关节极端的痛楚,抬臂伸手,拍向韩天豹擒住他右腕的左手背! 那穿透范宗左掌心而出的钉尖,刺在韩天豹手背上,突如其来的锐痛令他不由自主放开了擒拿。 第50章 侠汇关中(28) 范宗右手一脱擒,迅速摸上左手。那只被“丧门钉”贯透的手掌仿佛不是属于自己,右手三指猛力就把钉子从掌背拔出,顺势臂腕一摔,将“丧门钉”投向只隔数步远的董三桥! 董三桥以为范宗已断气,怎料又一枚暗器向自己近距射来,这飞钉虽不算很急劲,但是猝然而至,他被迫放开双手上的九节钢鞭,一个“铁板桥”仰身卧倒,方才险险闪过! 范宗没有受伤的右腿给放松,单脚运起轻功向后跳,上身朝后倒翻。 韩天豹看见这个危险的巫丹弟子竟被放生,急欲上前追击。 范宗翻至头下脚上,用右手支撑着倒立,身体旋转,右腿横扫踢出,缠在足踝上那条九节钢鞭猛烈回卷,横扫方圆七步,将韩天豹、董三桥、闫胜都逼开去了! 闫胜见范宗竟然仍有攻击能力,但并未后悔刚才一剑没有刺死他。 范宗借这旋势,右臂发劲,身体又再弹起变成站立,紧接一跃一翻,退走到三人的八、九步外,蹲在屋顶尖的最高处。他右手又狠狠将插在左肩的“丧门钉”拔了出来,扣在指头上,眼睛如鹰隼盯向三人。 董三桥失了兵器,本来急欲上前追击这仇敌,却见范宗手上又有了暗器,而且占着居高的优势。虽然范宗多处受伤不轻,但生性谨慎的董三桥还是却步不前,反而戒备着后退。 “可恶……”董三桥口中咒骂着,退往闫胜和韩天豹的跟前,眼睛仍不离上方的范宗。闫胜本来还担心给他责怪,但董三桥看也没看闫胜,只是背对着退后过来。 就在退到闫胜近前时,董三桥上半身纹丝不动,右足却突然朝后反勾而上,以足跟蹴向闫胜的下阴! 这是迷踪门的禁招“倒影腿”,因为以背项向人,而且秘诀是踢脚时上身不动一分,故此全无预兆,是十分阴毒的偷袭招术,本门规定只有在行走江湖万不得已时才许使用。 也幸好在斜斜的屋顶上站立不易,董三桥踢出“倒影腿”时,身子还是向右微微一晃,出腿亦不如在平地上急快,闫胜及时察觉偏了偏身,以髋部硬受了这一腿。 董三桥脚未落地,紧接又是一招“二郎担山”,半转身右拳狠劈向闫胜头脸。闫胜再避不了,只好挥剑应对,以青冥派“水云剑法”,划个弧圈撩向董三桥挥来的手臂,半攻半守。 董三桥瞥见剑光马上收拳,身体坐马一晃,又欲再攻。 闫胜自小熟习青冥派以快克敌的剑法,已经练到几近自然反应,见董三桥再有攻势,那“水云剑”的剑路一变,往内横抹,先一步止住董三桥攻来。 原来董三桥这一晃,只是一个动作轻微的佯攻,根本没有出手,看着这招抹剑就跳后了一步。闫胜本来不打算伤到董三桥,这一剑也只是轻轻在前面横扫过。可是两人这一举动,看在别人眼中,却好像是闫胜抢攻反击的样子。 “还不把你试出来?”董三桥冷笑,眼睛在闫胜和范宗两头扫来扫去,又朝闫胜后头那些迷踪门师弟大叫:“这家伙根本不是什么狗屁青冥弟子,是巫丹派送过来的内奸!” 那余下的七个迷踪门弟子,都已经上了屋顶来,听见董师兄这么大呼,都很是诧异。 闫胜先听见那句“狗屁青冥弟子”,已是怒不可遏;再听见董三桥冤枉他是巫丹派的奸细,更觉得荒谬。但他不是口舌便给之人,突被指控,只懂得说:“你……你说什么?”声音还因为愤怒而带点颤震。 “别乱说。”韩天豹刚才被闫胜相救,怎也不相信他是巫丹的人,马上大呼喝止,却反被董三桥打断了。 “如果不是内奸,刚才怎么不杀了那家伙,反而替他解围?”董三桥指一指范宗。 其实闫胜只是将那剑刺空,并未主动替范宗解围,范宗是全靠自己逃脱。但韩天豹刚才身在局中,未能看清一切;而事实上闫胜那一剑之后,范宗就逃出生天了,也不能说董三桥完全说错。听到这一句,韩天豹为之语塞。 “而且师叔你刚才不也听见了吗?那家伙说了,这小子用的是巫丹剑法!”董三桥说,提到“巫丹剑法”四字时更大大加重语调。 闫胜低头看看手中剑。刚才范宗说“你用的是巫丹剑”,所指其实乃是这柄“静物剑”,董三桥却说成了“剑法”。这其中的分别,闫胜一时三刻又怎么解释得清楚,他焦急得张口结舌,只是说:“不是这样的……” 迷踪门人听了这话就更愕然,朝闫胜作出戒备之势。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见识过青冥派或巫丹派的剑法,实无从分辨闫胜的家数。韩天豹没有作声,他们就更肯定范宗刚才确实说过这话,对闫胜的怀疑又加深了。而先前在楼下的“盈花馆”门前,他们也确实看见,闫胜曾经出手让殷小妍逃脱。 “师叔你戒备着那家伙!”董三桥指一指蹲在上方的范宗。“他已受伤不济事,当前我们要先除这内奸!” 他说着就上前,再次徒手袭击闫胜。 竟然被诬陷为自己最大的仇敌,闫胜又急又怒,心头正乱,董三桥却已冲过来,他也没有考虑的余地,只能把剑尖指向董三桥阻止他扑近。 董三桥仗着自己的成名快手,左掌向里一拍,准确地按住了剑身的脊面,同时欺身闪入闫胜内门,右手从左手上方穿出,一招插掌,指尖直刺闫胜眼目! 董三桥几乎招招都是攻打要害,闫胜更加愤怒,也不再留手,将剑一转从中央直向上挑。董三桥的肉掌抵不了剑锋,收手后仰避开,同时下面暗地又是一记无声无息的“钉腿”,蹴向闫胜脚胫的迎面骨! 闫胜被董三桥一再相逼,已忘了自己立场,提膝闪过这一腿就顺势斜踏而出,“静物剑”从低处侧身横削董三桥膝关节,正是青冥剑法的“破泽”。 这“破泽”反击既快,角度亦奇特,董三桥几乎就闪不过,竟要提腿单足跳开两步,那姿态颇是狼狈。 第51章 侠汇关中(29) 在闫胜后头那些迷踪门人,看见董师兄与这少年已经狠狠打起来,师兄还几乎被一剑削中。武者都是直性子,他们有的已相信闫胜是巫丹人,有的则不管如何都要援助同门,七人都一起上前! 其中一个迷踪弟子使的也是先前一样的幼长剑,如针的剑刃率先直刺闫胜后心! 闫胜感应到背后来招,转身就回剑挡架,正想反击,斜里也挥来一柄单刀,他只有闪身退避。 “给我兵器!”董三桥大叫。一个使双刀的师弟听见,就把左手刀抛给董三桥,他舞个刀花也马上加入围剿。 “杀掉这内奸,为师弟们报仇!”他一边舞刀一边高喊。七名同门听了师兄之言,并看见躺在屋顶上的尸身,更认定是闫胜害死这些师兄弟,一个个脸上泛起杀气。 八柄兵刃围着闫胜向他招呼,闫胜只能防守闪躲。他想起独闯駡帮那次经历,知道以一敌众最忌被围困,不断移动才是上策,也就运剑游走,避免给八人围死。 “不要打!先搞清楚!”韩天豹在外围大叫。如果没有闫胜那剑“鹰扬羽”,他心胸早已被范宗的飞剑刺穿,因此说什么也不相信闫胜是巫丹奸细。但众人已经乱斗起来,加上他又要戒备着范宗乘乱出手,一时也无法阻止这场战斗。 在屋顶高处的范宗,把一切都看在眼内,也听在耳里。他当然知道闫胜不是自己人,直到现在还是想不透,闫胜那一剑为什么没有当堂刺死自己。现在看见敌人无端内讧起来,他也乐得旁观,心里盼着他们打得久一点。他左手既能活动,也把另一枚“丧门钉”从左大腿拔出,仍是蹲在瓦上,暗中调整呼吸,双手扣着两枚染满血的铁钉,牵制着十来步外的韩天豹。 跟着董三桥围攻闫胜的那七人,六个都不是沧州迷踪总馆的弟子,而是来自山西和中原支系,众人并没有练习过团体合击的战术,都是围着各有各打,闫胜方才有空隙可以继续游斗,但他如此一刻不停,耐力消耗甚巨,也不知捱得了多久。 果然他一次转步慢了少许,董三桥已在一个同门背后闪出,刀子削到闫胜右腿上,幸而只是刀尖仅仅掠过,划破了少许皮肉,但也凶险非常——假如再深入肌肉多一分,闫胜就被夺去移步的能力,必被围死无疑。 闫胜受了伤更加愤怒,又回想起駡帮里像野兽般被围猎的事,与此刻感觉何其相似。这么一想之下,左手自然而然就伸到腰后,拔出了短剑“虎剑”! 闫胜手中剑光一变为二。邢猎虽然还没有指点他双兵刃用法,但他自行苦练过几个月左手剑,在青冥山也有学过基础的双剑法“圆梭剑”,此际一施展开来,抵抗左右攻来的兵器,马上变得比较容易。 “虎剑”乃是稀世宝剑,既锋锐又沉重,几次格挡下,迷踪门人好几把刀都崩缺了,一柄长剑更被格得折断! 虽然被诬陷围攻,奇怪的是闫胜的心情,竟还比之前要畅快得多,毫无顾虑地左右游走,尽情挥舞着双剑与众人酣斗。 他的青冥派“圆梭剑”双剑法,只学熟了剑招,却还没有学过用法和对剑,这时就只能用最简单的几个连环组合应付敌人。但在这心情之下,目明心清,每剑的时机方位都格外准确,双剑在身前仿佛成了两道屏障,把那八人的刀剑全拒诸门外。 闫胜第一次真正用双剑与人交手,还是情况如此险恶,却有得心应手之感,他不禁露出兴奋的微笑。 邢大哥说过我有用双剑的天份,果然不错! 明明腿上还流着血,闫胜却感觉有点沉迷于这比斗之中。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 难道…… 他回想起宋梨。她常常骂他是“剑呆子”。临分别那天,她更骂他:“剑令你们都疯了!” 也许,我确实是个呆子、疯子…… 对方终究人多,闫胜已经打得浑身冒汗,气息开始有点不畅。董三桥见了更加紧攻势,迷踪门“明堂快刀”再夹杂左手的拳法,总是往闫胜最难提防的方位攻过来,闫胜脚步变慢,合围之势开始形成。 “你们这干狗熊!” 突然传来一把娇滴滴的叫声。 原来就是佟晶,她已经从西墙爬上屋顶来,振起“静物左剑”,冲过来就往一个迷踪门弟子后心刺去,正是闫胜教过她许多次的“星追月”! 那迷踪门弟子及时转身一翻刀,跟佟晶的剑碰起来。佟晶几个月来都在苦练牢记“风火剑”的开首八势,这时想也不用想,变招成下一势“鹤寻鱼”,斜身手腕反扭,急点向对方眼目。那迷踪门人料不到这小女孩的剑法比想象中快,急急又回刀自守。佟晶顺着再连变两势,也都逼得对手有守无攻。 佟晶一出手,发觉竟能跟这大门派的好手对敌而占着上风,心头一阵兴奋。 他教我的果真是上乘剑法! 但其实她只是靠着先机占了一时便宜。那迷踪门弟子数招后就适应了佟晶的剑速,开始反抢进击,这次到佟晶要用“半遮拦”防守,优势已失。 突然多了个敌人,迷踪门众人也不理会只是个年轻女孩,又有两人转身过去夹攻佟晶。佟晶见来势甚猛,急急半逃半防守地绕了个大圈走,三人如狼似虎地追击过去。 闫胜见佟晶上来救助,心中既是欣慰,却又担心她有危险。一看见竟有三人夹攻她,怒意更盛,这次不再游斗,竟舞起双剑直冲入敌丛! 脸容表情,有如猛兽。 他不知不觉之间,就模仿着师父用“虎剑”时的气势。 董三桥等五人本来是围捕的一方,闫胜突然主动杀进,他们反而错愕起来,加上威力强劲的“虎剑”开路,五人阵式被他冲破了一个缺口! 闫胜乘余势冲向那夹攻佟晶的三人。三个迷踪门人突然被这少年剑客从旁杀近,猝不及防,一人手中刀就给“虎剑”斩断,闫胜顺势也刺出右手“静物剑”,贯入这人的右上臂,连那半截断刀亦脱手落下! 闫胜再欲攻打另外两人为佟晶解围,但后面董三桥等五人已夹攻过来,他只得挥双剑招架着往横避开。 “两个都砍了!”董三桥喊叫着,跟四个同门朝闫胜追击,绝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同时另外两个迷踪门人,被闫胜吓得停顿了一阵子,听到师兄的命令,又再向佟晶进击。佟晶焦急地看着闫胜被围打,却又见前头两人再次杀来,不但无法走近救援,反被逼得步步后退。 佟晶咬着下唇,奋起挥剑对抗这两人。她如此拚命,心里想的并不是自己的安危。 至少缠住这两个家伙,让闫胜少一些对手! 但毕竟面对的是两个力量雄猛的大男人,佟晶每挡一剑,就向后倒退一大步,被逼到屋顶边缘只是时间问题。 韩天豹见有弟子被闫胜刺伤,就更加焦急了,他放声大叫:“全部都停手!” 但一方的迷踪门人见到同门受创,都已杀红了眼,另一方的闫胜和佟晶又在担心彼此安危,两边都对韩天豹充耳不闻。 就在韩天豹分了神时,传来一记破风锐音,只见其中一个正在攻击佟晶的迷踪门人,颈侧已经中了一枚“丧门钉”,身体直瘫倒下。 钉子自然就是范宗从高处发出的。 他这一击并不是为了救佟晶。原来佟晶被两人逼得不断后退,不知不觉后面的脚下,就是之前给董三桥钢鞭打穿的破洞,范宗为了防止敌人乘机跳下去袭击掌门,断然出手阻截他们接近。这一钉乃一个致命的警告。 韩天豹一时分心没有戒备着范宗,因而又一个弟子死于暗器下,心内悔恨不已;其他人看见那巫丹高手出手帮助闫胜和佟晶一方,就更坚信他们是一伙无疑。 另一个本来也在攻打佟晶的迷踪门人,被这一钉唬吓,立时收手不敢再进击,把刀横在胸前,怕又有暗器射来。 佟晶见对手其中一人猝死,也是吃了一惊,又看到另一人已然退后,压力骤消,她便退了两步,想先回一口气才再战斗。 第二步,却正好踏空在那破洞里! 那洞本来不甚大,但佟晶身材娇小,一失去平衡,整个人就惊呼着掉了进去! 正在另一头打斗的闫胜看见,大是惊惶焦急。 她跌入的,是比这片屋顶还要凶险百倍的虎穴。 因为下面那房间里,有一个人。 闫胜猛地挥起双剑,在前头硬劈硬打,想再次从五个敌人之间杀出血路,朝那破洞而去。 但董三桥等五人这次已有准备,怎会让闫胜再次破阵?四柄已经多处崩口的刀子和一柄断剑,几乎同时迎击向冲来的闫胜,他根本硬闯不过,只架开其中三柄刀,闪去那断剑,左肩头却又给董三桥的刀割破了一道伤口。 没有痛觉,心里想的全是堕入了破洞的佟晶。 他回忆起在成都的駡帮,自己身在网中时,看见她仗剑而立的背影。 绝不能要她为我而死! 第52章 侠汇关中(30) 董三桥等人却以为,闫胜这么拼死突破想走向那个破洞,是为了跟姚连洲会合。看见闫胜肩上挂彩,五人更有信心当场击杀他,士气大升,每砍一记刀剑都贯足了劲力,欲把闫胜的气力尽快耗光。 众人不是上了屋顶就是进了“盈花馆”大厅,下面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就只余戴魁在照料还没清醒的书荞。他看见屋顶上的恶斗,又听到董三桥大呼的说话,但心中并不相信闫胜是巫丹的人——他之前清楚看见,这少年出手救殷小妍时的眼神表情,怎么看都是个老实人。 现在眼见闫胜身陷险境,戴魁正在想:要不要上去帮助他?可是一想到,如果因此就跟迷踪门人对敌,将引致心意、迷踪两大名门正派交恶,这责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负得起…… 这就是背负着门派声誉的无奈。 这时戴魁听见后头,在大差市街道的远处,传来了异常急激的马蹄声。 戴魁抄起身边地上的腰刀戒备。 是巫丹派吗? 那马儿在街上放尽奔驰,几个呼吸就接近来“盈花馆”,可见只有单骑,看鞍上身影是个女人,一袭绯红色的衣衫于阳光下如在燃烧。 川岛玲兰那如云的乌发迎风扬起,麦色的美丽脸庞露出犹如上阵战将的果决神情,握缰的左手挟着把长角弓。 骏马奔到“盈花馆”数十步外之际,川岛玲兰双手竟放开缰绳,身躯在鞍上坐得挺直,右手迅速自背后抽出长箭,搭弦拉弓。她双腿紧挟着马儿,如此急奔下,鞍上的身姿竟是稳如静坐平地,挺胸仰身拉个满弓,眼神和姿态既美绝又强悍。 马儿奔入“盈花馆”西侧街道,川岛玲兰右手三根指头轻放,箭矢化作飞电,朝屋顶直袭! 一个正举刀迎头向闫胜劈去的迷踪门人,背项肩胛处蓦然中箭,箭镝卡在关节间,手中刀落不下去。闫胜乘这空隙侧闪,才避过另外两柄刀的攻势。 突然有强劲的箭矢飞射来,董三桥等人愕然,瞬间都缓下了对闫胜的攻击。范宗和韩天豹也朝下方看过去。 川岛玲兰发了这一记“流镝马”,即时就抛去长弓,伸手取下挂在鞍旁的大刀,乘着马儿奔驰的惯性,身体离鞍跃出! 川岛玲兰跃近墙壁,把大刀的鞘尾顶在墙中段的窗槛上,借刀身支撑着双臂发力,身子就升往屋顶;她同时放开刀鞘,改握在刀柄上,顺着身体飞升之力,半空中就拔刀出鞘。双足落在屋瓦上时,那大刀五尺霜刃已经架在身前,摆出迎击敌人的“青眼”架式! 迷踪门人无不动容:不过相距同门中箭一眨眼的时间,屋顶上已多了一个敌人。简直有如从天而降。 众人先前已在“麟门客栈”见过川岛玲兰,万料不到身手竟是如此敏捷,这柄大刀看来也不是装饰品。 董三桥又折一名师弟,极是恼怒,口中忍不住要占点便宜:“哼,想不到巫丹派,连倭寇妖女都勾结了!” 川岛玲兰听不明白“妖女”是什么,何况她根本不清楚闫胜怎会跟这些人打起来。她只是与邢猎分头找佟晶,向城里的人打听,才知道武者的同盟军攻到了这儿来。 她并不理会董三桥,只向闫胜问:“童小姐呢?” 闫胜焦急地擎剑指向那个屋顶破洞:“掉进去了!” “你快去救她!”川岛玲兰听见,将架式一变为“八相”,面向董三桥等人。 “这些人,让我来。” 川岛玲兰这样说,只是担心佟晶,听在迷踪门众人耳里却大受刺激。他们今天已经吃了许多大亏,看看屋顶上和下面街上,横七竖八都是或死或伤的同门。“九大门派”虽无正式排名,但迷踪门在其中隐隐是声势最弱的一派,如此折损面子,将来也许连列名都不保。给巫丹派杀了弟子还好说,连这么个蛮夷女子都看扁,这口气绝对吞不下去。 闫胜和川岛玲兰对望一眼,同伴间心领神会,闫胜也就不理对方,绕路奔过去那破洞。 迷踪门四人正要追击,却听到一股如飓风卷来的声音。 那长长的刀光,足以把四人都覆盖。 单是那声音与威势,董三桥等人已断定绝难撄这巨刀的锋芒,四人一致都低头闪避,仿佛约定了一样。 川岛玲兰经过成都那场险死还生的大战,还有数月来跟邢猎日夕对练,武技又比前进步不少。 闫胜脱离了董三桥的追击,没回头看一眼就直奔那破洞。但隔在前头的却是迷踪门名宿韩天豹。 闫胜没有半点犹疑,仍向着韩天豹跟前跑过去,眼睛与这位老拳师对视。 前辈,求求你。 韩天豹瞧着闫胜的眼睛,当中看不出一丝歪念。 他确是去救同伴。 韩天豹果断地一移身,闫胜就飞掠跑过,同时喊了声:“谢!” 这时韩天豹却突然在闫胜身后跃出。 但不是扑向闫胜。 他空中挥击手中刀,将一枚旋飞往闫胜背项的瓦片打碎! 又是范宗,他见闫胜跑向那破洞,马上揭了屋顶的瓦片就掷出去,试图拦截闫胜。 闫胜听见那爆响,稍一回头,才知韩天豹正替他掩护。 “别理会,去!”韩天豹大呼,又挥刀挡去范宗另一块瓦片。“在下面要保重!” 闫胜心内无由感激,三步作两步就奔到那破洞口前。原本攻击佟晶的那个迷踪门人怕自己也会捱暗器,早就远远退开呆站在一边,这时更不敢拦阻闫胜。 闫胜盯着那破洞。他深知等在下面的,是远超他所能应付、比刀山火海更险恶的凶地。 闫胜这瞬间没有再想自己背负的仇恨和责任。 他只知道:有的事情,你死也得去做。 “静物剑”和“虎剑”在前卷出,将那破洞又扩大了一点。 闫胜的身体继而如鱼跃入海,义无反顾地纵身而下。 在长安府城东的五味十字街,有五骑于街道中央肆无忌惮地急驰。 其中为首一骑上面是个老者,一边策马一边不停大呼:“让路!”,街上行人纷纷惊慌走避。 那老骑士驰至十字街头,突然一勒缰,马儿人立而起。但他身手极好,腰身在几乎完全直立的马上仍能保持平衡,再一拨马首,那座骑安然着地。 后面四骑也都一一急停,几乎就要撞到一起,状况有点狼狈。 “妈的!”老者左右看看三方街道:“到底要走哪一头呀?” 这老者头上戴着遮阳的斗笠,阴影下的一张脸,轮廓皱纹深得有如斧凿,皮肤古铜,显然长期在天气严酷的环境中生活。两鬓和胡须都呈花白色长长垂下,上面束串着白银造的花纹小珠。一身赭红色的袍子,领口衣袖都是绣花滚边,背着皮革行囊打着绑腿,一副远行的打扮,浑身都蒙着一层黄尘。 令人侧目的是他的一身兵器:左腰带剑,右腰挂刀,腹前带子斜插一柄铁扇;颈肩之间缠着铁链,链子两头都是铁爪飞挝,在他胸前互相扣牢;腰后皮鞘插着四柄绑了红刀巾的飞刀;左手穿戴着个镶了铁甲片的拳套;鞍旁挂一条只有四尺来长的杆棒。所带兵器的数量和奇特之处,绝对不输给邢猎。 跟他同行的后面四人是两男两女,打扮也跟这老者一般带点古怪。他们所带的兵刃虽不如老者多,但少则三件,多也有四、五件,显是同一门派之人。 其中一骑走近那老者,是个已经四十来岁的妇人,脸色也是跟老者一般深,皮肤粗糙,单眼皮的双目细小,若非一身武人打扮并背着长剑,还让人以为是来自偏远山地的农妇。 “掌门师兄,我看是这边吧。”妇人指一指左边街道。 “都是你们!”老者把手上马鞭在空中挥一挥。“在路上尽是磨蹭,害我迟到了!” “师父……”后面三个比较年轻的男女都在笑。其中的女子二十来岁,脸上蒙着挡风沙的面巾,只露出一双水灵眼睛,发髻上的银钗垂着大串乱颤的珠片,她好不容易忍着笑声才说:“分明是你老人家在泾州遇到灵台派的马前辈,就拉着人家切磋交流了三天……” “对呀!”另一个年纪相若的男子也笑着说:“还有经过永寿时,在山路上你看那些村民用石弹打野鸟,看了几乎一整天,又停下来练了一天。师伯你自己忘记了吗?” 老者的耳根红了,鼻孔呼气吹得白须都在动。 “就算是这样……你们也该提醒我嘛!还是你们不对!”他说着就拨起马首,对着左面的街道,转换话题说:“师妹,你肯定是走这边吗?可别又弄错了!” 那妇人看着这个有如小孩子的师兄,叹息摇头。后面三个后辈又笑起来。 “他们是不是已经打起来呀?”老者喃喃说:“要是错过了,那可大大的糟糕!大大的糟糕!” 他说着就不理会,扬鞭朝马后一挥,向那街道疾驰。其余四人亦没好气地策马跟上去。 “让路!让路!”老者的呼喊声又在街上回响起来。 第53章 侠汇关中(31) 佟晶从阳光灿烂的屋顶上,突然堕进阴暗之中,眼睛在那瞬间什么也看不见。 她感到身体跌在一层软绵绵的东西上,只是肩头压下去有点痛,并未受伤。 她看不清室内一切,脑袋更是一片空白,只把闫胜送给他的“静物剑”紧紧握在手里。 这是此刻唯一能教她安心的东西。 当眼睛开始适应时,她渐渐看得见:自己正躺在一床绮红的被褥上。 一想到“盈花馆”是什么地方,佟晶脸泛红潮,马上从床上挣扎起来。 “不要乱动。” 有声音向她说。佟晶不知如何,一听见这声音,已经有很想看见这个人的想法。 她看见了。 这个人距离她不过五、六步之外,端坐在椅子上,神情和姿势都很祥和,膝腿上横放了一柄没有鞘的腰刀,是已死的形意门人遗下的兵器。 即使这人的手没有搭在刀柄上,佟晶还是感觉那刀锋好像指在自己的面前。 在他背后还有一个身影。正是刚才在楼下大门前被闫胜救过的那个女孩。她躲在椅子后,伸出半边脸来看床上的佟晶,那眼神有如一只被惊吓的小动物。她躲着的姿态在告诉别人:这坐着的男人就是她最可靠的保护。 佟晶仔细看他。她有点不敢相信:这么一个看来年纪不比邢猎大许多、样貌如此优雅、姿势如此沉静的男人,就是名震天下的巫丹掌门,也就是那个把天下武林许多强敌都引来长安的男人。 他就是闫胜不同戴天的仇敌吗? 姚连洲仰头瞧瞧屋顶那个洞,然后无言看着佟晶。 那是非常深沉的眼神。佟晶无法分辨,那当中是不是有杀意;有什么想法;是仁慈还是邪恶…… 就如看着庙里神像的眼睛。 在这眼神下,佟晶无法说出一句话。 这时姚连洲向佟晶伸出一只手。她微微吃了一惊,把剑架高了一点儿。 “把剑借我。” 这不是请求,而像是说一件肯定将要发生的事情。 要是在平时,有人用这样理所当然的语气向她借东西,她的脾气必然一发不可收拾。但现在她只是呆在当场,因为她知道,在自己跌进这房间的一刻,本来就应该被杀死。 姚连洲微微露出不快的表情。他的身体在椅上一晃,佟晶就看见他扑来。 她几乎是闭着眼把“静物剑”刺出去。 什么也刺不到,然后是手肘和手腕一阵奇异的力劲,五根指头就自然松开。 姚连洲夺了剑,飘然坐回椅上。他带点好奇地盯着佟晶。 是因为佟晶刚才刺的那一剑。 她竟然捕捉到我的动作?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姚连洲突然猛烈咳嗽起来,好一阵子才能停止。佟晶细看他的脸。咳嗽并未令他脸色泛红,反而有一种淡灰。 就跟躺在大门外书荞的脸色一样。 他也中了毒。 姚连洲这时才举起“静物左剑”细看,然后扬一扬右眉。 “这柄是巫丹剑啊。” 他牢牢盯着佟晶。佟晶知道,自己的生死,全在姚连洲一念之间。 突然姚连洲的目光斜睨向房间那已没有了木门的门口。 “离开这床,你就得死。”他冷冷向佟晶抛下了这句,左手握刀,右手拿剑,缓缓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双兵器只是垂在身侧,姚连洲两肩好像软弱无力,胸膛的呼吸起伏很短促。 门外出现刀光。 “躲在椅背后,别出来。”姚连洲回头向殷小妍微笑说。那笑容因为中毒已经很难看。但语声中有一种小妍从别的男人口里从未听过的温柔。 身影从门口闪入。是林鸿翼和几个形意门人。他们听见有人从屋顶堕入房间,以为上面的迷踪门人已经攻了进来,于是也从正门夹攻。林鸿翼一看,却见掉落房间床上的,竟然只是那个自称跟闫胜学剑的奇怪女孩,不禁愕然。 姚连洲可没理会他们怎样想,他运力深深吸入一口气,身体就向门口如箭跃去! 林鸿翼等人已经是第二次面对姚连洲,对于他有多厉害非常清楚。此刻又发觉弄错了,并没有前后夹攻姚连洲的优势,站在最前的林鸿翼和两个同门心都虚了,同时把已跨入门槛的一条腿缩回去。 姚连洲还未出一剑,先胜了气势。 他早就察知已有大群敌人占据了“盈花馆”楼下大厅。这道门就是最后的关口。若被群敌一气冲入这瓶颈,姚连洲在这身体状况下要以一敌数十,必无幸存。 三个形意门人都未率先进攻,全部架刀防守。姚连洲暴喝一声,双手刀剑齐挥,乃是“巫丹势剑”正面破敌之法! 形意门武者毕竟不是豆腐,对手直攻而来,不管是多么巨大的强敌,十几二十年苦练成的后天本能还是自然发动。 形意门武道本就没有消极的防守,每一招不是抢攻硬打就是破势反击。林鸿翼见姚连洲右剑劈来,马上左手搭在握刀的右腕,刀锋成横向外斜前推出,欲破这巫丹剑的劈势,再顺势将刀尖送出反刺姚连洲面门,这招正是“心意三合刀”内的“横刀”法门! 他左右两个门人也是一般心思,一使“崩刀”,一使“钻刀”,合三柄心意刀之力,要与姚连洲的刀剑正面硬碰。 假如他受了内伤,必然抵不住我们形意门得意的发劲! 姚连洲刀剑挥到一半,那劲力突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他双手一变,左手刀变守势横拦身前,右手的“静物剑”却从猛劈瞬间转成为短促的刺剑,剑尖直指左面那个使“崩刀”的形意门人手腕! “巫丹追形截脉”。 刚才看来猛烈的“巫丹势剑”,原来不过是佯攻! 那形意门人双手握腰刀向前推劈,但在姚连洲准确的刺击之下,等于他自己将握刀手腕送向剑尖,血花一绽,刀即失劲脱手! 另一人的“钻刀”则因为姚连洲的虚招所骗而落空了。只有林鸿翼的“横刀”顺势迎推,成功硬碰在姚连洲左手刀上。 两刀相接,姚连洲皱眉全身一震。林鸿翼感觉到姚连洲刀上手劲软弱,心头大为兴奋。 他确是受着重伤! 第54章 侠汇关中(32) 本来在平时,姚连洲就算不硬挡,以精微的“巫丹”化劲,早就把林鸿翼的刀卸去,甚至反馈回敌身;但姚连洲中毒太深,身体感应都已大半麻木,还哪里使得出需要精微听劲的“巫丹”?他连平衡都已受影响,现在几乎站都站不稳了,出招都是全凭本能和经验,只能以最小的劲力攻向最有利的角度,“巫丹形剑”正是他此刻唯一的武器。 即使是在这种情形下,姚连洲心里还是没有想过一个“败”字。 林鸿翼和同门紧接再出刀,全身都贯满劲力,只盼将姚连洲逼入房内,走廊后面的同伴就可以一举冲入助战。 两柄强劲的腰刀从不同角度夹攻劈来,姚连洲的身体明明已是摇摇欲坠,在最后一刻还是再施出“追形截脉”,剑尖穿透另一个形意门人的前臂,左刀则跟林鸿翼的腰刀对碰,脱手飞去! 林鸿翼明知姚连洲有气无力,却还是砍他不倒,反而两回合就被他废了两个师弟的手,姚连洲的剑法在他眼中,简直有如魔法! 他暴喝着双手握刀柄,心神合一踏出半步,“崩刀”以毫无空隙的气势,朝姚连洲迎头推刺出去! 林鸿翼将一切都赌在这一刀上。 要以这一刀挽回形意门的名誉! 然而姚连洲之可怕,就是能够看见连敌人自己也不知道的空隙。 于是林鸿翼的刀跟右手食指,都一同脱离掉落地上。 姚连洲已经是张开口透着大气。但在他的“静物剑”跟前,三个手受重创失了兵刃的形意门人,有如待宰的羔羊。 佟晶一直跪在床上,瞧着姚连洲与三个敌人的拼斗,看得完全呆住了。 自从闫胜和邢猎在她面前打开了剑道的全新领域后,几个月来她天天沉浸在其中,思考着怎样更快变得更强,简直到了一个狂热的地步。 现在她生平第一次看见,这种层级的高手真正豁出去的死斗。每一招式她都看得真切。 尤其当看到已经失去劲力的姚连洲,仍能够发出那神妙的“巫丹形剑”时,佟晶心头有一种特殊的领悟。 就算力气远不如对手,原来也能够这样取胜! 佟晶当然不是瞬息间就了解姚连洲那魔剑的奥秘。但亲眼看见这种层次的武功,对她而言又开了想象以外的眼界。 “静物剑”刃锋就在那三个形意门人数尺之前。眼看这房间门口,就要筑起一道尸体的墙壁。 屋顶那破洞却突然有碎瓦掉落。 姚连洲回头。 一条带着两道剑光的身影,如飞鸟般穿越洞孔而下。 姚连洲迅疾回身,朝着空中那身影擎剑迎击。 因为身影将要着落之地,距离殷小妍只有数步。 他宁舍那等于生死关口的房门,也不容这女孩损一丝一发。 两柄一模一样的巫丹“静物剑”,在半空里交锋。 星火同时照耀姚连洲和闫胜的眼睛。 两剑一交拼,二人即在空中分开,各自着落在自己要保护的女孩子跟前。 闫胜见佟晶跪在床上,看来毫发未损,心头大大松了一口气。佟晶看到闫胜不顾一切地跃下来营救自己,心里更是欢喜得很。两人对视的一瞬间,像有一股暖意在交流。 姚连洲落地时却站不定,殷小妍马上从椅子后站出来扶住他手臂,这才好不容易站稳了。 这时闫胜才第一次真正看他,佟晶只见他那温暖的脸瞬间冷凝。 姚连洲,巫丹派掌门,头号的仇敌。 闫胜想起在青冥山,巫丹副掌门葉辰举起的那个木令牌。 就是这个人的令牌,为了一句“天下无敌”,杀害师父、长辈和许多师兄弟,毁灭青冥派。 闫胜只感到心胸里,有一股汹涌得令他快要发疯的愤怒。 姚连洲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是什么人。也没有需要知道——敌意,在他的世界里,是不需要解释的。 殷小妍看见闫胜,认出就是在大门前救她解围的那个少侠。可是看见他眼目中的仇恨火焰,她吓得无法说话。她看得出来:闫胜对姚连洲的那股恨意,跟其他人截然不同。 两个剑客不必任何言语,之间已经产生一种连薄纸都涉不进的逼力。即使在门口的林鸿翼等人都感受得到。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把剑斩出。 闫胜亲眼见过葉辰足以击杀师父的武功,当然不会不知眼前这个巫丹掌门的修为境地,跟自己差距有多大。 他此刻击出这一剑,并非期望为师门报仇。 而是为了保护身后的佟晶。 姚连洲也是一样,刚才与形意门三个刀手比拼,把他好不容易调息蓄养的气力又几乎花光了,他知道现在再交手即要见底,不知打到第几招就会支持不下去。但是身后的殷小妍已经与他生死连成一体。他毫无犹疑。 假如身为巫丹掌门,连一个女孩子都保不了,那就让我死吧。 两柄“静物剑”还未交击,姚连洲的剑就半途转向,又用剑尖前三寸刺削,以“形剑”截击闫胜的手腕。 闫胜在青冥山已见过葉辰使这“追形截脉”的神技。他数月来都一直在琢磨师父最后一战双方的剑招,不是没有想象过假如是自己要怎样应付。一见姚连洲这变招,记忆就马上回来,及时收剑闪躲。 当然他躲得过的一大原因,也是此际的姚连洲,剑速已连葉辰的五成都没有。 闫胜右剑一收,左手“虎剑”紧接攻上,正是“圆梭双剑”最简单也最常用的攻守同时之法。 姚连洲斜身把剑一横引,又截住来势凶猛的“虎剑”。 闫胜如法也是同时收左剑、攻右剑,一双长短剑连绵进击。他心想:面对远比自己强的敌人,防守必败无疑,要抢攻压迫才有生机,于是双剑连环进手,不给姚连洲喘息的机会。 这战术,正与青冥前掌门对抗葉辰的战法暗合。不同的是,闫胜抢攻是出于自保和守护同伴;青冥前掌门则是真正抱着强势压胜的无比自信。 姚连洲已无余力用其他剑法,只能继续施“巫丹形剑”,以最小的动作巧取角度,阻截闫胜浪接浪的双剑攻势。 第55章 侠汇关中(33) 三柄剑无一次相碰,却在二人间斗得灿烂。 两人最初都是为了保护身后的女孩而出剑,剑势都有些保留;但不过交手数招,体内的武者血液都被对方的剑牵动而沸腾,转瞬已浑然忘我地沉醉在这剑斗之中! 门口的三个形意门人,刚才受伤如中魔法,这时旁观才看得见姚连洲的“形剑”是怎样出的;又见那青冥派的少年弟子,竟能跟他相持不下,甚是惊叹。 后面的同门把受伤三人扶回走廊,正欲进入助战。但燕青却伸臂止住他们。 “怎么了?”林鸿翼急问。他的命怎么说也是闫胜救的。 “先看看。”燕青说:“你听不见刚才董三桥在屋顶上喊叫吗?这小子可能是奸细,正在做戏引我们进去。” 林鸿翼再看,闫胜和姚连洲已交手数十剑,怎看也不像假打。但燕师兄江湖阅历丰富,他又不敢不信,一时无法断定。 闫胜经过屋顶上力战迷踪门众人,现在又和姚连洲大战,这双剑越来越使得顺手。 其实姚连洲每一剑“追形”,都几乎刺中闫胜手腕或指掌,每剑闫胜都是只差分毫地仅仅避过,颇是凶险。但越是打得久,他的信心就越是高涨对手可是号称“天下无敌”的姚连洲! 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邢猎的话在他心里响起,更加激发他的自信。 从击下范宗的强劲飞剑,到以一力敌迷踪门八人,再到此刻跟姚连洲打得不相上下……不过短短时间,闫胜的人与剑都改变了。 姚连洲另一次“形剑”刺来,闫胜更大胆抢险,左手并不闪避,只是手腕一提一转,在最后一刻变招,以“虎剑”硬格在姚连洲刺来的剑上,右手“静物右剑”,同时削向对方握剑的手臂! 要是在平日,姚连洲的“形剑”怎会被格住?就算格住了,也有至少五、六种方法轻松应对;但现在他手上欠劲,两剑相交,他手腕一震就几乎脱手丢剑了,勉强稳住剑柄,闫胜另一剑却已攻来。 明明知道要怎么做,身体却做不了这对一个武道高手而言,是何等屈辱的感觉! 姚连洲盛怒之下猛提一口气,剑势即变,化作巫丹剑道里攻击力最强的舍身剑法“巫丹飞龙剑”,避去闫胜这削招同时,剑如化为箭矢直进,射往闫胜眉心! 姚连洲这剑之迅疾,比刚才的剑招快了几乎一倍,佟晶看得见这速度,张开嘴巴,却来不及发出惊呼 这高速的剑光,刹那间刺激起闫胜体内某种潜能。 就如当天在青冥后山崖上,以“龙剑”刺入习小乒下巴时一样。 原本应该已经透进闫胜眉心的剑尖,却在不足一寸前,被闫胜的双剑交叉架住了! 只是很简单的双剑交叉迎头挡格,但那速度、力量和气势,隐隐有着跟“龙虎剑法”相近的味道这是闫胜多次反复回忆师父生前那场死斗所产生的自然模仿。 闫胜双手紧接运劲,将姚连洲的“静物左剑”反震回去。 姚连洲的“飞龙剑”实已将他底力都耗掉了,闫胜这一震,令他连人带剑往后倒在椅子上。 闫胜这一挡架后,本已作势蓄劲,准备跃前,以在蓉城駡帮用过一次的“雌雄龙虎剑·穹苍破”追击。但他突然收劲停住。 因为他看见,姚连洲跌坐在椅上,右手剑已经无力垂在椅旁地上,正不停地咳嗽,脸上那层灰色变得更深,鼻孔有血淌出。 闫胜呆住了。 “他中了毒。”佟晶下了床,急急走近闫胜身后说。 姚连洲在这情形下,仍想吃力地举起手中剑。这时殷小妍已急得泪盈于睫,从后抱着姚连洲的肩,仰头瞧着闫胜,然后颤声在姚连洲耳边说:“在外面时,就是他救我的。” 姚连洲一听,知道闫胜不会加害小妍,心下一宽,脸容变得安然。 闫胜看着姚连洲的脸。之前他听燕青说,姚连洲因为华山一战受了内伤,但想他仍敢留在长安府,而且已休养十多天,伤势应不是太重;闫胜拼了命也跳进来与姚连洲交手,一心是为了救佟晶,全没顾虑自己的生死,更未想过可以占到什么便宜;这番交锋竟能挺得这么多招,他心里也大感惊奇。 现在他才恍然:姚连洲身体远比他想象的更要虚弱。难怪范宗要死守在屋顶。 看他中毒的样子,当然不是今天之前的事…… 闫胜想起同样中毒的书荞;戴魁给她解药的事情;燕青当时的焦急举止,又跟戴魁明显闹翻了…… 闫胜把事情串在一起,终于想通了其中的细节。 燕青是长安府本地人。毒是他派人下的。 这时门外众人都看见闫胜占尽优势,却竟犹疑不打下去,心想:难道董三桥说的是真的?燕青说他们在做戏也是真的? 燕青在门外朝闫胜高叫:“燕少侠,仇人就在眼前呀!为什么不刺下去?先废了他一条手臂再说!” 闫胜回想自己也曾在駡帮中过毒箭,对这等卑鄙手段深痛恶绝;更何况在屋顶不杀范宗时,他早已立定决心。 打倒巫丹派,我要靠自己的实力堂堂正正的去打,这才是真正的青冥传人! 一听见燕青的声音,闫胜怒目盯过去,吓得燕青噤声。 想起曾经跟这样的人手挽手出阵,闫胜只觉恶心。 现在他倒很想再见一个人: 邢大哥…… 闫胜缓缓把双剑垂了下来。他知道放过了这个机会,将来要再次战胜姚连洲,不知是何年何日的事。养育他的青冥派就如家人;而换作任何一个普通人,看见杀害家人的仇敌,正全无反抗之力地坐在跟前,都会毫无犹疑地一剑刺下去。 但是武者的想法,本来就跟普通人不太一样。 姚连洲也在看着闫胜。他看得出闫胜对自己的仇恨,八九不离十是被巫丹派消灭了门派的残存弟子。闫胜用的不是华山剑法;以其造诣应该是大门派的弟子……姚连洲已经猜知闫胜是青冥派传人。 第56章 侠汇关中(34) 可是闫胜没有一剑刺过来,姚连洲并不是很意外。他们都是武者。姚连洲能够理解闫胜心中所想。 明明是恨之入骨的仇敌,却是心灵相通。 闫胜已下定决心不出手,但心里还是矛盾:假如燕青等人从门外攻进来杀姚连洲又如何呢?闫胜虽然不想就这样杀掉姚连洲,但也绝无出手维护他的道理…… 燕青等人瞧着正静静站着不动的闫胜,很是疑惑,不敢确定他到底站在哪一边。 这时突然有一条身影自南面穿窗而人,跪落在窗前地板上,正是范宗,手里扣着一枚“丧门钉”,细目瞬间就盯住闫胜。 “别出手!”闫胜正要应变,姚连洲却向范宗一声呼叫,接连又咳嗽了几声。 范宗对掌门命令绝对服从。而且在屋顶上闫胜也曾饶过他不杀,他实在想不透闫胜是敌是友。但他也未垂下扣钉的右手,眼睛在闫胜和门口的敌人之间扫视。 燕青等看见房间内突然又多了一个敌人,更不敢鲁莽攻入。 就是这样奇妙的状况下,房间的三方都僵持着,良久没有人移动。 “我看……”一个形意门人悄声说:“还是等迷踪门的同道都攻下来再说……” 燕青等人你看我我看你,也都默默同意。 反正姚连洲也跑不掉…… 就在这时他们一起惶然抬头。 因为上面屋顶传来一记震撼的巨响。 “不要再打了!” 当闫胜跃入那破洞之后,韩天豹鼓足声气,向着几个师侄暴喝。 董三桥等数人正要向川岛玲兰反击,听到师叔这叫声才终于停手,但仍然围成半圆形跟川岛玲兰对峙着。 “你为什么放那奸细进去?”董三桥的目光不离川岛玲兰手上的大刀,朝身后的韩天豹追问。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奸细!”韩天豹怒气冲冲地说:“他救过我一命!” 那余下四个迷踪门人,之前还没有上屋顶,看不见闫胜为韩天豹击去飞剑的一幕。他们疑惑地瞧瞧董三桥。 “呸,怎晓得那是不是做戏?”董三桥冷冷说:“我只看见他放生了那巫丹派的混蛋。” “我说不要打,就不要打!”韩天豹这次的语气,完全是以门派长辈的身份下令。他平日在迷踪门里没半点师叔的架子,作主意的时候也不多,因此这次迷踪门来长安府,反倒是隐隐以低一辈的董三桥为头领。此刻那四个门人,也不知该听谁的话。 董三桥指一指躺在屋顶一边,背上中了川岛玲兰一箭的同门;还有给闫胜刺伤了手臂的另一个迷踪门刀手。 “难道他们的帐就此不算吗?”董三桥说,眼睛狠狠盯在川岛玲兰脸上。 川岛玲兰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攻击闫胜,也听不明白汉语的“奸细”是什么意思。她以自己有限的所知在推想: 他们要攻打的那个巫丹派掌门,显然就是在那个破洞下面! 川岛玲兰曾经亲身体验巫丹派的人有多厉害;而在下面的是巫丹里最强的高手……川岛玲兰这才想到,闫胜和佟晶在下面正面临多大的危险。 一想及此,她毫不顾虑就往那破洞走过去。 董三桥等却以为川岛玲兰又再发难,他们刚才已领教过她那柄又长又凶猛的东瀛大刀,心想不如先下手为强,抢先就振刀齐往川岛玲兰砍过去! 川岛玲兰柳眉一竖,祭起大刀迎过去。五柄快刀从不同角度袭来,但川岛玲兰斜垂着刀,绕头大半周一挥,那五尺长刀就如化为一面巨大光伞,把她整个上方都保护覆盖,五柄刀无一不被架开或逼退! 董三桥早知这一刀砍不进去,刀招本来就留有余力,反而集中在紧接的一记腿击上。在刀剑里夹杂拳腿招式,正是迷踪门武功的一大妙技,董三桥这招“明堂快刀”的“云底藏龙”,上路刀劈只为开路和吸引敌人,下面无声无息的“钉腿”,以足尖斜斜蹴往川岛玲兰下腹,才是真正的杀着。 这等巧招,本来一般高手都不容易闪过。但刀法里夹腿招,本就是邢猎在暹罗学过的看家本领;这几个月川岛玲兰跟邢猎日夕对练,已经应付过许多次,这时一瞥见董三桥肩头的抖动,就知下面正踢过来,双手握着大刀的长刀柄一沉,以柄尾狠狠迎撞往董三桥蹴来的脚背上! 董三桥毕竟也是成名高手,迷踪门武道讲究眼快招快,他及时缩腿避开了这一撞。 另一迷踪门刀手正要乘机向川岛玲兰抢击,韩天豹却斜里一伸手按住了他手腕。 “我说别再打!不听我的话吗?”韩天豹暴怒说。 这时他却感觉背后有异,拉着这弟子的手就一起低头俯下去。 一块旋飞而来的瓦片,急劲地掠他们头顶而过,继续前飞,川岛玲兰、董三桥和其余人也立时停手,侧身闪躲这瓦片。瓦片直飞到对街另一片屋顶上才砸得破裂。 韩天豹和董三桥马上回头,却只看得见范宗已半落在屋顶边缘外的身影! 他趁着迷踪门等人分神和川岛玲兰缠斗,就离开了屋顶,从窗户回去房间救助姚连洲。 “你看!”董三桥踢踢屋瓦,向师叔怒骂:“那混蛋杀了我们多少同门?你却让他溜了!” 韩天豹一时为之语塞。 川岛玲兰急于闯过迷踪门人往那破洞去,举刀又欲再战。 此时屋顶上的人却听见,在下面那已几乎空寂无人的街上,传来非常急密又强劲的脚步声。 来者不只一个。但其中一人的足音格外沉重,每一步都如战鼓擂动。 未见其人,只听这声音,已令人心跳加速。 五条身影在西面的街角蓦然出现,朝着“盈花馆”而来的奔势并没有半点停顿。 “我早就说这样太慢啦!”当中一把年轻的声音说。 说话者正是那个脚步声最响的人巫丹派习小岩。 他一看见“盈花馆”的情况,还有屋顶上的众人,就把在最前头带路的同门一把推开,当先冲了上去。 “上面的人全交给我!你们都从下面杀进去!”习小岩那野性的脸杀气腾腾,壮硕的身躯朝前踏步奔跃,有如饥饿已久的猛兽。 第57章 侠汇关中(35) 陈岱秀看着他那斜背长刀、缚着单臂的背影,微笑叹息。 陈岱秀已拔出巫丹长剑,带着两名同门唐谅和符元霸,一执双剑,一带斩马朴刀,直跑向“盈花馆”大门。 习小岩到得西面墙前,顺着奔势跃起踏到墙上,他施展的游墙法根本不能用“轻”功去形容,而完全是靠强劲的腿力登上去,仿佛就在墙上跑步一样。但那走上屋顶的速度,全不输于迷踪门的轻功好手。 快到墙头,他双腿运力一跳,整个人就越过屋顶的高度出现。人在半空时,他左手已伸到腰旁,扯开了那缚在腰腹的黑布活结,那原本像抱着肚子般缚在腹前的右臂顿时松绑。 突见巫丹人闪电袭来,韩天豹率先就迎上去。 今天被杀伤的迷踪门弟子实在太多了,不能再给一个弟子牺牲! 习小岩还未着落屋瓦上,眼睛盯着冲来的韩天豹。 第一个是你! 习小岩腰肩拉弓,准备乘身体落下之势,就以右臂朝韩天豹发拳! 韩天豹是拳法的大行家,哪会看不出来?他左手反提单刀,穿戴护腕的手臂也摆成得意的“里外战”拳架,心中对于习小岩这招飞身直拳,已经想定破解反击之法。 习小岩吐气猛呼,右肩一抖,那条仍裹着黑布的右臂冲出。 韩天豹已经看准了两人距离 轰然的响声。 韩天豹连第一个反应都未发动,习小岩的右拳已经重击在他心胸! 怎么会……这么远就…… 旁观的人这瞬间都有这疑惑。两人分明还未到伸手可及的距离,韩天豹却已中拳! 韩天豹有如被军队攻城的破门锤击中,身体整个倒飞,在瓦片上滑行了一段,几乎跌出屋顶外,口中喷出鲜血! 韩天豹被击飞之后,习小岩双足落到屋顶。众人这才看清他那仍伸出的右臂。 川岛玲兰、董三桥跟其他人也都吃了一惊: 世上怎么有人的手臂这样长的? 习小岩收回拳头,手臂垂了下来,长度竟然远远过膝,垂到了小腿旁。他整个人身躯比例匀称,唯独是这条右臂,仿佛是从另一个比他高得多的人身上砍下来,再接到他肩上似的。 一招交手,就将迷踪门堂堂的名宿高手重创习小岩初下巫丹山的第一拳,已足名震天下武林。 他那双满布着红丝的眼睛,看也没看已倒在屋瓦远处的韩天豹,只是扫视着董三桥和川岛玲兰等仍然站着的六个人,以不知道是盛怒还是狂喜的亢奋声音说: “下一个。” 同时在楼下的“盈花馆”门前街上,戴魁仍在看顾着书荞,另外还躺着一些死伤的迷踪门和形意门人。戴魁赫然见陈岱秀等三个巫丹弟子正朝这边奔来,马上把腰刀架起,仓皇准备迎敌。 但陈岱秀三人看也没看戴魁就走过,根本未把一条手臂已骨折的他看在眼里,一心只是往那大门跑去。 戴魁被如此轻视,心中苦涩,但也无可奈何。他担心在“盈花馆”里的同门,就向大门那边大叫:“有敌人来了!” 守在“盈花馆”楼下的众人听见,立时有数人冲出大门来看个究竟。 原本文质彬彬的陈岱秀,一剑在手整张脸就变了,似结上一层寒冰,带着两个师弟朝那数个敌人直奔。 其中一个地堂门的好手,举起藤牌来掩护上半身,右手单刀藏在盾牌后,准备斩击陈岱秀的腿足。 符元霸却从陈岱秀左边掩前,从齿间吐气嘶叫,那露出的双臂肌肉一收紧,双手提朴刀迎头劈下,“巫丹斩刀法”一气就将那地堂门藤牌从中央破开两半,鲜血自盾牌中的裂缝激喷! 只是一刀的气势,把门前几个不同门派的好手吓得胆战心惊,竟就逃窜回门内。 三个巫丹弟子站在那大门前。只见内里“盈花馆”的大厅人头耸动,数十柄刀枪剑戟满布。 燕青等形意门人原本守在姚连洲房间门前,听见下面的骚动,也都退到楼梯处往下观看。乍见三个气势逼人的身影站在大门外,燕青倒抽一口凉气。 “巫丹弟子!”他不禁低呼。 陈岱秀看一看大厅内的阵容,却连眉毛也没有扬起半点。他左右瞧瞧师弟唐谅和符元霸。唐谅只是向他还以微笑。符元霸更是毫无表情,振一振朴刀挥去血渍。 三人心意相通,横排同时跨过门槛。 无畏地踏入那众敌环伺的大厅。 长安府的人当然不会没见过和尚。自唐代玄奘法师译经于长安大雁塔,这古都已为佛教东传中土的重镇,城内佛寺林立,在长安住的人要几天都看不见和尚还真不大容易。 可是走路走得这么快、身材这么高大的和尚,他们倒是头一次看见。 那六个僧人自东城墙的长乐门进城,都只是用腿走路,但最初人们远远看见他们扬起的尘雾,还以为是一支骑马的队伍。 六僧年纪不等,但都在精壮之年,最大那个看来都只是四十余岁,一副副硕厚的身躯,把黄色的僧袍都撑得满满。他们戴着遮阳的头巾,手上提着似是用作行杖的木棒,但都没有用杖棒支地,十二条腿有力地迈步,那步姿明明只是像一般走路,但速度却比普通人跑步还要快,僧鞋下冒起烟尘阵阵。 其中一个最壮硕的年轻僧人,看似背着一个巨大包袱,路人再仔细看才知道,原来那是第七个僧人,却是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和尚,伏在那壮硕弟子的背上由他驮着走。这瘦僧头上顶了个圆竹笠,看不清有多年老,但扶在弟子肩上的手干瘦得像鸟爪。 七僧在东大街上急行而过,途人为之侧目。 其中几个行走时,露出袍袖的手腕反射着金红的光芒。有人看见了皱眉摇头:怎么出家人也穿金戴银啊? 因为僧人走得太快,他们实在看不清楚:那不是什么金银饰物,而是镶着铜片的拳腕护甲。 巫丹弟子赵昆被派来关中已有三年,主要是为巫丹派攻打华山派作准备的工作,对长安府的街道尤其熟悉。 “快到了!”他脚下没有慢半点儿,向身后的桂丹雷等三人说。赵昆领路下,他们正以最便捷的路径走向城东大差市。 焦红叶和李侗沿途都是默默走路,没有说半句话。一想到同门尚四郎此刻很可能已经牺牲,他们都心情悲愤。 四人抄到较狭窄的少慈巷里,走了一段时,就听到后面远处也传来人声和脚步声。 不用看就知道,那必然是尹英川所率的众人西军。负责为他们带路的既是本地镇西镖行的镖师,对长安的街道分布自然一样熟知,走上同一条路并不奇怪。 但那镖师却没有顾虑,这么大群人要走怎样的地形。 这少慈巷两边的房屋,都是科举生员就学的书院,建得密密麻麻的,巷子两旁都是书院的后门,挤得只容两、三人并肩而行。 桂丹雷听着后面的人声,知道己方比敌人快不了多少。虽不知那“盈花馆”此刻情况如何,但如果给这路西军与那边会合,这仗比较难打。 如果先集中力量打击其中一边,就有把握得多。 桂丹雷一想到这里,就在巷子中心停步。 “你们两个快去支援!我在这儿借地形阻截!” 桂丹雷这一举动,只令焦红叶等三人略停了一停,就再举步向前奔跑。桂师兄是师星昊副掌门的代表,他们绝对服从。 更何况他们根本就没有担心的必要。 桂丹雷看着三个师弟奔远了,也就回身面向人声渐渐鼎沸的后方。 在这窄巷内声音回荡,正前进的西军,脚步声有一股如大浪从远处卷来。这么大群人挤在巷中急行前进,实在有些混乱,有的武人禁不住咒骂,整个队伍更是吵杂。 这时在最前头领路的镖师和八卦门人忽然停下步来,后头的人几乎就撞成了一堆,有人不满的高声喝骂。 “搞什么鬼?” 那带路镖师不如赵昆是轻功高手,早就走得腿酸。现在他看见,前面二十步外有个犹如大圆球的身影塞在这少慈巷的正中央,更被吓得几乎跌倒,幸被身旁的八卦门弟子扶住了。 八卦门名宿尹英川与弟子丁俊奇,排开门人走到最前头。尹英川那黑白双眉皱在一起,与另一头的桂丹雷遥遥对视。 桂丹雷没有说话,但眼睛已经表达一切。 你们的路,到此为止。 尹英川身后的弟子,已抬着那柄巨大单刀到来,直竖在尹英川的右旁。 桂丹雷一人,与西军近百人之间那段空巷,仿佛充溢着一股无形张力。 日光已略斜,照在站于巷子东边的桂丹雷脸上。站在这不利的方位,他的圆眼却未有眨一眨。那棕色鬈发在日晒下略呈半透明。 此时在那西军大队后头人丛间,突有一金属长物向上射出,钉在左边一幢书院的墙头。那长物一收缩,就带着一条身影飞上了书院屋顶。 正是邢猎,他已挥动左臂,将钉在墙头的铁枪头拉脱,一边收卷铁链,一边沿屋顶而跑,要越过桂丹雷的拦阻。 第58章 侠汇关中(36) 他虽也想亲眼看看这个桂丹雷的武功,但心里更忧虑闫胜和佟晶,还是选择先赶去“盈花馆”。 桂丹雷视线未离尹英川,只用眼角的余光斜斜留意上方正走来的邢猎。 “你要去哪儿呢?”桂丹雷微笑说。 邢猎正走到桂丹雷上方十数步外,在屋顶上停步。 “让我先过去。待会儿再见,行吗?”邢猎竟也微笑,还很礼貌地问桂丹雷。 桂丹雷本来就没有想过能够拦下所有人,最重要的是牵制着八卦门的主力;可是这个“猎人”也是个极危险人物,如果就此让他越过,而他并不是真的去“盈花馆”,反而借机跟尹英川在巷内前后夹击,桂丹雷处境将会变得凶险。 但桂丹雷不知怎地,直觉就相信这“猎人”不是会这样做的人。 “那就待会儿再见吧。”桂丹雷竟点点头应允。 邢猎也朝他点点头,才再在崖顶上开步走。两个死敌,对答表情竟隐隐有点像老朋友。 但他们彼此都知道,待会儿再见面时,大家都不会手下留情。 众人之中也不乏轻功好手,但他们倒没有一个人敢像邢猎般,只身就轻轻松松在桂丹雷上头走过去。 尹英川这时终于伸出了右手,反手拿住那大单刀的柄子,单手以鞘尾竖在地上,那负责抬刀的弟子这才敢把双手放开。 “我先前就知道。”尹英川悠悠说:“今天我要对上的人会是你。” 他说着就倒转成正握,只用虎口挟着刀柄,四根指头在柄上如弹琴般来回弹动,显得技痒已久。 “就让我领教一下,巫丹派怎么个‘天下无敌’法。” 桂丹雷沉下腰来,在巷里坐个马步,身体显得比先前更要横壮。那双比常人硕大的手掌架在胸口高度,掌心向前。 只见那双手掌的掌纹甚是紊乱,密密麻麻得连最基本那几条纹都几乎看不清楚了。 但假如近距仔细看真的话就会瞧出来:当中许多根本就不是掌纹,而是无数次练习赤手接拿兵刃遗下的创痕。 桂丹雷的“巫丹拳”开掌架式,不动如山。 “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当习小岩的右手再次举起时,董三桥的眼里出现从来未有的戒惧。 迷踪门能够在自古能人辈出的河北沧州立足,甚至脱颖而出列入天下“九大门派”,凭的自是刀剑拳头上的实力;年轻时就已在当地成名的董三桥,不论是友好比试还是恶意相斗,经验都绝对不浅。 但是一个这样怪异的对手,他实在前所未遇。 习小岩右手伸向头上方,握住斜挂背后那个缠藤的长长刀柄。 屋顶上众人见他这举臂握刀的动作,有一种说不出的奇特。仔细看他那突显在衣袖下的手臂形状,他们才恍然: 他一条手臂上竟有两个肘关节! 原来习小岩这怪臂,并不是单纯臂骨长得比别人长,而是整个构造异于正常:在前臂和上臂之间,赫然还多出了一节无以名之的臂段,也就是说由手腕数算上肩头,共有四个关节,比常人多出了一个“手肘”! 习小岩和已逝的兄长习小乒,天生体形怪异,都是拜其父亲所赐:两人实乃同父异母的兄弟,父亲习日勒,原是黑莲教的门徒,共娶了四个妻子,轮番为他生儿育女。每次妻子怀孕,习日勒就喂她们服用教内特殊调制的奇药,以致生产出来的婴儿都成为生长不正常的畸胎,为的就是要替黑莲教制造天赋异禀的战士。 结果习日勒的四个妻子共怀孕十四次,有五次胎死腹中,九个生出来的男女畸婴,七个都活不过两岁,最后就只有这两兄弟存活下来。而四个母亲因为药物摧残,也相继去世物移邪教的秘术,残忍如此。 就在习小乒只有五岁,习小岩尚在襁褓之时,黑莲教被巫丹掌门公孙清剿灭,习日勒是少数残存并投诚巫丹派的教徒,带着这两个儿子上了巫丹山;三年后习日勒病死,这对孤儿就由巫丹派抚养长大,并各依他们的特殊体质被训练成精锐高手,练出别人不可能练到的武功路数。 此际众人见习小岩要拔刀,就像面对一个谜题: 这样的手臂,会斩出怎样的刀招? 没有时间给他们思考了。习小岩背后已闪现刃光。 迷踪门众人惶然举刀相应 习小岩貌如凶兽,发出不似人类的嘶叫。 他左足在瓦面上微踏一步,腰胯猛抖,四尺开外的狭长刀锋一气拔出横斩。 这是“巫丹”的发劲方式。习小岩已有修练“巫丹拳”的资格,但他天生性情太暴躁刚烈,在听劲柔功方面无甚进境,但发劲攻击的诀要却练得完全到家,正好跟尚四郎相反,因此他在巫丹山上,制服的胸口只有半边黑身白眼的“阳鱼”标志。 刀锋破空锐音,尖锐如鬼哭。 迷踪门众人都知难撄其锋,本能地退步缩身闪躲,但最左面一人却站得稍前了一点点,那长刀加长臂的夸张攻击范围仍是将他笼罩。 这迷踪门弟子在刀锋及身前的一刻,及时倒垂单刀挡在身侧。 这是他一生最后一个防守动作。 他压根儿就不像被刀砍中,而更像是受到极沉重的棒击。单刀折断。腰身被斩中处向内屈折。整个人升起离开瓦面,横向急飞越出了屋顶! 董三桥瞪眼,看着同门的尸身就如炮弹般飞出,全身都被一种恐怖感渗透。 简直不是人! 发劲之法,本来就是要尽量利用身体关节,一节接一节将劲力加乘上去,至最后一节发出;“巫丹”的发劲更是把此道练至顶峰,身躯从至柔刹那变至刚,劲力的传递过程无丝毫浪费,如水波积蓄成巨大的浪涛;而习小岩的“阳刀”发劲,更多了一节常人所无的大关节,把本已强猛的劲力再加乘上去! 他虽年轻,但纯论刚劲,在巫丹山最少排头三名。 尸体还未落到街上,习小岩又已顺势再上右步,腰身旋动,长刀又反手从同一轨迹横斩回来! 最简单的招式,但当配上如此超人的力量时,无隙可破。 在董三桥心里,现在想的已经不是能不能够战胜的问题。 而是能不能够生还。 日光之下,刀锋灿然,却让人感受到一股黑暗的死亡力量。 就在这刹那,另一片更长的刀光扬起。 电光石火间,两刃相交,炸出比刀光更亮的星火,还有震荡鼓膜的鸣音。 两片刀刃反弹开去。习小岩惊奇地收住刀锋,瞧着那个挡下他反斩的人。 川岛玲兰则转身一圈,才将大刀回弹之力消去,双手顺势将刀身举起过眉,刀锋向上,刀尖和视线皆直指习小岩,一双明澄的眼睛无畏无怖。 习小岩的怪手把刀横在胸前,迎对川岛玲兰的举刀架式。 他还在回忆刚才交锋一刻的手感自从他这“阳刀”练成之后,未尝一次全力斩击,有人能正面硬抗。 竟然还要是个女人! 先前他满胸都是要发泄的怒火,上屋顶来就是清扫敌人,虽也留意到当中有个女子,却未多加细看,完全沉入战斗的狂热中。 习小岩野性的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个比他要高出半个头的东瀛女剑侠。 川岛玲兰大刀底下那刚强的脸容与表情,在他眼中有种难以言喻的美。 长居巫丹山二十五年、身心都倾注于武道之上的习小岩,从来未曾有过这样奇特的感觉。 川岛玲兰盯着这个奇怪的刀手,心头也是一般震撼。 她的架式虽稳静如止水,但其实双臂经过刚才一记互砍,正在微微发麻。 川岛玲兰自小与众多兄弟一同练武,他们每一个都身壮力雄,本来她以女子之身,应该专练轻灵的刀法来跟他们抗衡;但她就是不服输,硬是要跟兄弟一样走刚猛的路子,还要用上这么巨大的大刀,结果练就了凌厉的刚刀。 可是眼前这个巫丹的男人,刀劲更要稍微凌驾于她而且只用单手! 能够给她如此震撼的人,从前只有一个:邢猎。 她心里焦急地记挂着还在下面的佟晶和闫胜。但是面对如此高手,绝难抽身。 邢猎,你在哪里? 仍然猛烈的阳光,无情地洒照这对远渡来此古都、身在屋顶高处对峙的武者。两柄长刀映射得仿佛着火燃烧中。 宿命的相遇。 燕青率领的武林同盟东军众人,散布在“盈花馆”里大厅的四处,呈半包围的阵势,面向三个从大门昂然踏进来的巫丹派弟子。 没有一人敢率先出手。 陈岱秀、唐谅和符元霸,散发着巫丹弟子特有如野狼的凶悍气息,从阳光灿烂的外头踏入了室内,一下子让人错觉,他们的身体带来了一团象征死亡的阴影。 双方人数虽不成比例,可是此刻气氛,丝毫不像数十人包围着三人,反倒像三人守着门口不让那数十人逃走。 陈岱秀他们似乎完全无视围在大厅的众人,一直走到厅心才停下步来。符元霸倒提的斩马朴刀上,仍沾满刚才斩杀守门武者的鲜血,从门口一路在地上滴下一行血迹。许多人看见这气势,脸色不禁青白。 第59章 侠汇关中(37) 燕青从上层赶下来察看,赫见这三人直入大厅,面对十倍以上的敌众竟也毫无惧色,知道他们定然是巫丹派的精锐。 他再看看自己这边:残存的八个心意同门,都受了大大小小的创伤,半数看来已无法再战;其他几十个次等门派的武者,当中虽也有些实力较强,但对手是名震天下的巫丹弟子,能否抵敌实在成疑;至于聚在身边那十几个镇西镖行镖师,手底下有多少斤两,燕青自己哪会不清楚?平时对付路匪流贼还管用,这等层次的决斗,那是提也不用提…… 他估计双方真正的实力差距,其实不如表面悬殊的人数般巨大;更重要是这边的武林同盟,并没有足以团结死战的士气和信念…… 燕青现在心里大为懊悔:自己为了独揽擒捕姚连洲的功劳,而决定兵分二路,因而把同盟军的实力分散了。更加后悔得想要刮自己两个耳光的是:怎么笨得要亲身进这“盈花馆”来,将自己陷于进退不得的局面? 他壮胖的身躯流着冷汗,心里正在苦思,有什么计策能够脱出眼前困境…… 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只要好好的去想…… 许多意念在他脑袋里转了好几次。 我努力到今天,干了这么多事情,安排了这么多手段……可不是要在这里送死…… 他想到一切可能。比如讲和。就在这儿将姚连洲交还给敌人。对方人数毕竟少,姚连洲又是这样的状况,只要让他们得回掌门,大概不会再缠斗下去…… 想到这儿,燕青心里已经几乎决定,就要向站在楼梯下的巫丹弟子放话求和。可是此刻他又突然转念想到一件事: 姚连洲中的毒,是我下的。 这事情,不只同门师兄戴魁知道,迷踪门的董三桥和韩天豹好像都已猜出来了;上面房间里的闫胜也可能看得出来。燕青想,假如自己在此私自决定放走姚连洲求和,同盟破裂,他这主事人声名大损不用说;不满的人也许就会将下毒一事向巫丹派透露…… 一方面被结盟的武林同道唾弃。另一方面又给巫丹派视为仇敌……这境况的后果,燕青想都不敢想。 几乎就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地,燕青心也寒了。 要再想……冷静想…… 这时他看见,一个心意同门手里,还拿着姚连洲的佩剑。他心里灵光一闪,就将“单背剑”取了在手。 做出自信满满的微笑表情,可说是燕青最大的才能。他提着“单背剑”,缓步逐级走下楼梯来。在这生死关头,他尽全力散发出那假装的气度,连己方的人也感染了,各派众人原来大变的脸色,因看见他而缓和下来。 十数个镖师因为之前燕青的吩咐,一直紧随在他身边保护。他站在三个巫丹弟子跟前足有十多步的远处,向对方展示手中剑,不说一句话。 符元霸和唐谅赫见掌门佩剑已然落在敌人手上,脸上原有那凶暴气息更浓更烈。符元霸个性最是冲动,愤怒地紧咬牙齿,就将染血的朴刀举起向天,似就要当场杀人夺剑。但陈岱秀伸手示意阻止了他。 符元霸这一作势,其实教燕青心胸乱跳。但他强压住呼吸,表面看来毫不动容,只是默默瞧着站在正中央、明显是三人首领的陈岱秀。 外貌温文儒雅的陈岱秀,此际眼神如冰霜般冷,抬头瞧一瞧楼梯上方那看不见的二楼房间,然后盯着燕青。 虽然还有好些距离,中间还隔着几个镖师,但燕青迎受这锋锐的眼神,仍是感到好像随时要给对方一剑穿心的强烈危险。他极力保持那镇定的微笑,也强忍着不看陈岱秀手中已出鞘那柄明晃晃的巫丹长剑,仍然没有作声。他要让对方先动摇。 陈岱秀视线转向燕青手里的“单背剑”。他不同符元霸和唐谅两人,瞧见掌门佩剑,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但心里其实血气翻涌。 掌门已被他们擒住了吗? 陈岱秀还是沉默。燕青忍不住先开口:“几位请先离开这儿,退到两条街外。我等再派人跟贵派谈判。” 燕青说话时保持微笑,声音因此也很轻。这其实是掩饰,理由当然是不想给楼上的姚连洲和范宗听见他的话。 那房间里仍是形势未定。他扯这谎,只求先延缓眼前困局。 只要等到尹英川和圆性的西军过来支援! 先前燕青诸多安排以拖延西军到来,此刻却恨不得他们马上就在门口。 听到燕青的话,陈岱秀却冷笑。 燕青一怔。“你不是听不明白我说话吧?”他扬一扬“单背剑”:“你们已经来得太迟了。” 这次竟轮到陈岱秀微笑了。 “符师弟……”陈岱秀略侧过脸,向左旁的符元霸说:“这些外人,看来不太了解我们巫丹派。不如你把巫丹三大戒律念一遍给他们听好吗?” 符元霸点头豪笑起来,长长吸了一口气,鼓足充盈雄壮的声线高声诵读: “一、凡我巫丹门下,当寄骸髓于修练之途,夙夜不懈,生死无念,以共臻武道之极峰! 二、如遇阻道或求战者,须怀无怖无情之心,即其为神佛魔魅,必尽死力斩杀之,以证我巫丹无敌之实! 三、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威权情面相逼,一无牵绊,自求道于天地间!” 这“巫丹三戒”响彻“盈花馆”大厅,每字仿佛都在人们耳边喊叫,连心胸也为之震荡。 “你们听得明白吧?”陈岱秀接着说:“我们巫丹弟子是绝不受你们胁迫的。姚掌门要是真的在你们手上,要杀,即管便杀。” 他冷冷扫视厅内所有人一眼。 “不过杀了他之后,你们任何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燕青心头一阵震撼。但他仍努力保持表情,失笑摇了摇头:“我才不信你们的鬼话!你们千里迢迢赶来长安,不是要保他的吗?他是你们堂堂掌门,你们会眼睁睁看着他死?” “事情一天还没有绝望,还是要尽力。”陈岱秀用一种像教训的语气回答他:“可是尽力而为,跟违背自己的信念,是两回事。假如姚掌门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也没有办法。巫丹派会有另一位掌门的。” 燕青一听这话,那原本极力维持的镇定神情,有如溶化崩溃了,面部肌肉扭曲,变成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 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一切欺骗和计算都有限度,始终也有不管用的时候。 尤其当你面对的,是一群无视世间常理的疯子时。 “就按你刚才所说吧。”陈岱秀冷冷说:“你们先滚出去。退到两条街外。谈判倒不必了,以后的事由我派掌门发落。” 二楼房间里的五人,一片沉默。 原本守在房门外的形意门人,不知何故匆忙退走了,那房间变成只剩下闫胜和佟晶跟姚连洲对峙,后面的窗户前,还多了一个范宗回来助拳,闫胜隐隐被前后两个巫丹高手包夹其中。 可实际上闫胜却操着生杀之权。姚连洲到现在还是没能从椅子再次站起来,右手上的“静物剑”软软垂在地上无力举起,胸口喘息仍然强烈。更可怕的是冷汗满布的脸,那层灰色显得更深了。他身后的殷小妍显得忧心如焚,不断用袖子替他拭汗。 另一头的范宗也好不了多少,身上多处受重伤不用说,刚才连番激战也把体力耗得七七八八,手上又只有一枚“丧门钉”。此刻姚连洲颓坐在闫胜的剑锋前不足五尺外,要是闫胜狠下杀手,范宗能否阻止,可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但是范宗想起,先前闫胜在屋顶饶他不杀的情景。 还有那澄澈无邪、豁然开朗的眼神。 这小子,今天不会向掌门下手。 范宗知道,掌门也是如此判断。否则刚才他穿窗而入准备发射暗器时,掌门不会喝停他。 虽是占着优势,闫胜的脸上并没有半点自豪的表情。他深知这两个敌人要非负伤中毒,自己断无幸免占着大便宜还沾沾自喜,这绝非青冥门下的作风。 他的“静物剑”和“虎剑”并未回鞘,锋锐的剑刃仍架在胸口,那架式掩护在佟晶跟前。 佟晶虽然感动,但她表面可绝不肯示弱,背后另一柄式样简单的铁剑,虽只是练习用的无锋钝剑,她还是将之拔出在手,也朝着范宗那方向防备着。 姚连洲虽被毒药折磨得周身一阵冷一阵热,但看见这个如此有趣的少女剑侠,还是忍不住微笑。 范宗这时才有机会仔细打量闫胜,然后向掌门说:“我听那些家伙的谈话,这小子是青冥派的。” 姚连洲微一点头:“我看得出。” 范宗盯着闫胜的眼睛说:“青冥派弟子,果然比较有种。” 闫胜一听这话怒火中烧,不单不觉得是赞美,反倒以为是讽刺说出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灭了青冥派的巫丹派弟子。 他不知道,范宗这话并非讽刺他,而是出于真心。 第60章 侠汇关中(38) 姚连洲深吸一口气,才能将手上的“静物左剑”略略举起,向范宗问:“认得这把剑吗?” 范宗看了看,又瞧瞧闫胜手上的“静物右剑”,点点头:“‘兵鸦道’呼延达师兄的佩剑。”他以凶厉的眼神看着闫胜,又加了一句:“远征四川的弟子之一。” “嗯。”姚连洲低沉地回应了一声,但心里疑惑:这青冥派少年弟子,怎么杀得了我‘兵鸦道’的精锐? 就在这时,一把极雄壮的声音,自楼下传来: “凡我巫丹门下,当寄骸髓于修练之途……” 闫胜和佟晶皆眉头耸动。范宗则笑了。姚连洲闭着眼睛。 “如遇阻道或求战者,须怀无怖无情之心,即其为神佛魔魅,必尽死力斩杀之,以证我巫丹无敌之实!” 这“巫丹第二戒”,一字字清晰地传入闫胜的耳朵里。每一字都是那么刺耳。 如遇阻道者,须无情斩杀之,以证巫丹无敌。 当天葉辰击杀,还有黑衣巫丹众屠杀青冥师门上下的情景,瞬间如历历在目。 闫胜手中双剑微微颤抖。 “我派同门援军已经来了。你不想死就趁现在走吧。”范宗笑着说,往旁踏了几步,让开窗户的出路:“念在刚才的事情,我就送你这人情……” 范宗的话霍然止住了,笑容也消失。 因为他看见:闫胜那本来纯良的脸,已然变得像凶猛的野兽。 一头被仇恨激怒的野兽。 现在范宗已经不能再肯定,今天掌门会不会死在闫胜剑下了。他手里暗中蓄着劲力,准备发射“丧门钉”。 “虎剑”的剑尖指向姚连洲心胸。 姚连洲还是神色坦然。 但他身后的殷小妍露出比先前更惊恐的样子因为瞧见闫胜此刻的表情。 就连佟晶,看见现在的闫胜也吃了一惊。她第一次体会到,闫胜心里那灭门之恨有多深。 就在这时,屋顶上再次传来一记巨响。 这次是刀锋猛烈交击的鸣音。紧接又是另一记。 声音好像一下子将闫胜从某种神志迷蒙的状态里唤醒了。 他将“虎剑”缓缓垂下来。 上方发出交锋声的两柄刀,闫胜知道其中一柄属于谁能斩出这么强劲的攻击,当是川岛玲兰无疑。 而她的对手,听得出亦旗鼓相当。 闫胜看看身旁的佟晶。 这一刻,同伴的安危,比报仇更重要。 他也想起邢大哥曾经说过:遇着巫丹的“巫丹”高手,不妨逃跑。“为了将来变强,活下去不是可耻的事。” 闫胜将“虎剑”归入腰后的剑鞘,腾出左手来,牵着佟晶的手掌,往窗户方向走去。 范宗这才松了口气,往旁再退开两步。 闫胜走过时狠狠盯着他,又回头瞧一瞧姚连洲,然后冷冷说:“你们别弄错了。不是你们卖人情给我。我青冥派弟子闫胜,跟你们巫丹派没有任何情份可言。今天不杀你们,只是我不屑占这个便宜。” 他凝视姚连洲的眼睛。 “将来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地打败你们,将青冥山的那笔血债,讨个清清楚楚。” 姚连洲点点头。 “随时候教。” 头回转过去,拉着佟晶继续走向窗户。 佟晶感觉手掌有点痛。闫胜因为心情激动,握她的手用力很紧。但她没有挣开。 她只觉得,这刻很想跟他分享那份痛苦与激动。 “等一下。”姚连洲忽然说,然后鼓足余力,把手上的“静物左剑”抛给佟晶。佟晶把拿着的铁剑咬在齿间,腾出右手来,把“静物剑”接住了。 “我说过……这剑,是借的。”姚连洲因为用了劲力,轻咳几声后才说。 佟晶分别将两柄剑都收回背后剑鞘。她却没有向姚连洲道谢,反倒摆出一副冷漠的脸这巫丹掌门既是闫胜的最大仇敌,她也自然同仇敌忾,绝不肯向他示好。 姚连洲瞧着佟晶的背影,心里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佟晶刚刚从上面那破洞跌下来时,他向她施展“巫丹拳”的擒拿夺剑,她竟然有回击一剑的反应。 按理她应该连个影儿都看不及。她却竟然看得见我的动作……还有那反应…… 难道她刻意隐藏收敛着武功?还是有其他原因?…… 闫胜和佟晶从窗口离去前,佟晶突然一伸手,将挂在窗下那写了大字的巫丹掌门白袍扯了在手,卷到了腰间。她还回头朝姚连洲及范宗作了个鬼脸,这才随着闫胜踪身而出。 只要看见那闪耀的巫丹长剑与尖锐的银白枪尖,街巷上途人无不慌张惊叫着闪躲。 焦红叶和李侗两个弟子,从那狭窄的少慈巷走出之后,跟随着同门赵昆急奔,脚步毫无保留。 桂丹雷师兄正冒险守住少慈巷,单独抵拒敌方西军近百人,才给他们换来这时间。他们必赴全力,尽快往“盈花馆”援救掌门。 “别走错了!”李侗气喘吁吁之间,还是朝前头的赵昆咆哮:“来不及救掌门,看我不把你” 说到一半时,三人正奔出一个街口。 “小心!”赵昆猛喝打断他,自己同时以轻功步法闪身。 他们全速赶路,走过街口前都没有先张看,心想大不了撞伤一、两个途人。 却不想在这街口,正遇上一匹健马,也是放尽了四蹄横里驰来! 李侗始终是巫丹派精英,千钧一发之际猛然后足一蹬,加速越过街道,那马首几乎沾上他衣衫,极是凶险。 跑在李侗后面的焦红叶则相反,及时煞步止住身体,让那骑从面前不足半尺距离奔过。 马儿经过两人之间的同时,李侗极是愤怒,杀意骤生,顺势身子一转,一记“回马枪”就搠向鞍上骑者的后心! 巫丹戒律,凡阻道者,杀无赦! 骑士头也未回,左手却放开缰绳,闪电往后一伸,手中张开一乌黑之物,正好挡住急激刺来的缨枪尖,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李侗心里愕然。 是强敌! 马儿又奔出数步,骑士猛然将它勒住。他未拨转马首,只是将双足脱离了马蹬,屁股就在鞍上转过来朝后坐着,一边左腿曲起搁在马屁股上,坐得很是潇洒,平衡功夫非常了得。 第61章 侠汇关中(39) 李侗和焦红叶一边架起兵刃,一边细瞧这骑士:原来是个戴着斗笠的老者,须发皆已花白,皱纹满布;一身都带满刀剑兵器,胸前扣了一对飞挝铁爪,穿着铁甲拳套的左手上,握着一柄已张开的乌黑铁扇,正是刚才用来挡枪之物。 那铁扇怎样看都不轻巧,但老者只用手腕摇动,竟真如书生拿纸扇般将它一下一下搧起来。不过这粗豪老者一身都是杀人兵刃,哪来半点文士气息? 老者双眼被斗笠的阴影掩藏,李侗和焦红叶都看不见他的眼神和视线。 但他们都清楚感觉得到正被老者直直盯视。无形的强大压力。 老者用铁扇将斗笠挑高,终于展露出眼睛和表情。 几乎被拦途者一枪刺穿后心,老者却没有表现愤怒,反倒笑了起来。 那苍老但仍精光四射的眼神中,透出甚强烈的争胜雄心。 什么是“高手”? 八卦门尹英川,号称“水中斩月”。 他确信,自己就是高手。 练武四十年,出身当今有数名门,尹英川当然非常清楚知道,武林中最初的“高手”究竟是怎样诞生的。 那极少数的人,有的是因为天赋异禀,拥有超凡的体质和神经,生来就有打斗的天份;或是具有非常特殊的学武资质,所属师门虽然平凡,却能别出机杼,又或从学多个师父后融会贯通,自成一套远胜前人的独创武功;也有人是因为罕见的奇遇,比如当过兵的,在惨烈异常的战争中生存下来,从无数杀人战斗的血色经验里,归纳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武斗法门…… 可是不论是上述何者,在武林中没有门派背景或先祖往绩支撑,要成为世人公认的“高手”,都只有一条路:用实绩去证明自己的力量。 或者更简单说,只是一个字:打。 尹英川的八卦本门亦无例外。前朝蒙古人为防汉人作乱,严厉禁绝民间传习武艺及私藏兵器,违禁习武者不是反抗军就是黑道私枭之流,几乎没有所谓“武林”。当今武林的盛况,都是本朝开国这百余两百年间才形成的。 八卦门开山祖师容湛和是洪武年间人士,事迹及师承皆已不可细考;但他几个有名传人,就是在当年混沌的武林里,历经许多挑战与比试,以拳掌刀剑的硬功夫打出名堂,成为江、皖一带名重一时的武林高手。“八卦门”此一称号是到第三代才定名的。 一无所凭的无名武者,以实绩成为公认的高手;高手开创传授的门派,也就成了名门大派。个人的力量,转化成团体的名声,这本是自然不过的事情。 可也就是这时候,“高手”的定义出现了变化。 既云“名师出高徒”,高手教导出来的入门弟子,想必也不差劲;可是再下一代呢?以后呢?技艺招式仍有办法毫无遗漏地传承;可是先祖宝贵的实战经验与心法,要传下去却不容易。初代弟子也许还能得到真传,可是再到下一代,这些知识已非亲身体验所得,渐渐就不免变质成假设与想象…… 当然,历代弟子还可以各自累积属于自己的战斗经验。可问题是:名门大派本身就已拥有外人不敢干犯的名声,有胆挑战名门弟子的人事实上寥寥可数;其他大门派碍于武林礼数,等闲亦不会轻易开战。 于是身在名门,与外人比斗的机会,反倒远远不及小门派的无名武者。门派内同门之间固然经常会试招较量,但那又怎及得上真刀真枪的生死相搏,或是赌上门派名誉的全力比试? 这正是尹英川长年以来的苦恼。 徽州八卦门总馆直系名宿;当今掌门亲弟;四十年刻苦修练之余还教出许多成名弟子……外界武林一看见这些资历,毫无疑问就将尹英川列为货真价实的一流高手。他本人也很享受这种荣誉。 可是内心深处,这位八卦门首席刀王,还是不能就此满足。 尹英川是一个对自己很诚实的人每一个武功要练得好的人,都不得不对自己诚实。 他很清楚:真正的“高手”,没有一条明确可越的标准线;也不仅是一种让世人承认的身份。而是一种“心”: 任何时候、怎样的情况下、面对何种敌人,你都有自信把对方打倒。 尹英川非常相信,自己拥有这样的能力。 可是“相信”是一回事。“证实”是另一回事。 学武四十年,尹英川并未有机会证实自己。正因为挟着八卦门的名声,这许多年来他与人真正生死比斗的机会只有三次,杀过六个人。而且都不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一个人深信自己具有超凡的实力,却无证明的机会,那苦闷之巨大可想而知尤其是当你已经五十二岁,武道生涯的前头就只有一条下坡道的时候。 得知巫丹派违反天下武林规矩义理,四出挑战消灭各大门派,又在御前比试里大败八卦门弟子杜焱风,尹英川确实感到愤怒;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暗地里有点儿感激巫丹派。 终于,有了最后的机会! 此刻,此地,这个毕生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 五十二岁的今天。长安府少慈巷的狭道上。阻塞在道中央这个身材有如圆球的巫丹弟子。 任何时候。怎样的情况下。不论何种敌人。 打倒他。 这绝无疑问是尹英川人生至今最重要的一战。成为自己所相信的高手。或是白白锻炼了四十年。 巨大的八卦单刀出鞘两寸。渐斜的阳光映照,刃色灿然。 对面的桂丹雷仍是摆出那个沉着的“巫丹拳”开掌架式,丝毫未为这刃光所动。 桂丹雷这时背负的压力,其实绝对不比尹英川轻,甚至更重。 守住这少慈巷,替掌门抵拒众多敌人,固然是要务;但对巫丹派来说,掌门一人的安危,还未算最重要。 面对外敌,不胜无归这才是巫丹弟子身负的第一重任。 不久前在桥梓口,弟子尚四郎才刚给少林和尚打败。要是在这里,巫丹再接连打败第二仗,那将是无可想象的耻辱。桂丹雷死也不会让它发生。 更何况北京御前比试,巫丹弟子楚兰天就已击败八卦门的锦衣卫士;桂丹雷身为比楚兰天辈份更高的首席,再对八卦门,岂可反而把师弟赢来的荣誉倒输回去? 尹英川求的,是要证明自己“高手”的实力;但巫丹弟子所求,岂止于“高手”。 而是“无敌”。 欲求最崇高的理想,也就必得承受超乎凡人想象的压力。 桂丹雷的架式外表虽沉静,但内里血气翻涌,心灵正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与不安之中,那圆球似的壮躯也因血脉充盈而更鼓胀了两分,他感到一股强大的能量正要从体内爆发。 压抑着它,并加以引导。在最佳的时机才爆发出来。 外弛内张。“巫丹拳”最理想的作战状态。 桂丹雷深深吸气,丹田充实。雄狮般的脸散射出凛然难犯的气度。 尹英川五指已握紧在单刀柄上,指节呈微白。他身心此刻的兴奋状态,也跟桂丹雷相仿。 盯着比他小了十岁的对手,尹英川向天公暗暗感激。 “没有我下令,你们都不得出手。”他向站立在后面巷子里的八卦门弟子,还有西军各派众人说。 这时少慈巷两边书院的二楼窗户都纷纷打了开来。许多学生老师,有老有少,全在窗户前朝下探头张望,有的手上还握着书卷。他们都是给众人的骚动声吸引而开窗观看,赫见这个一人守在巷道与百人对敌的场面,还有许多刀枪兵刃,都感惊讶莫名,一个个文人半张着嘴巴发不出声来。 突然多了百数十双观战的眼睛,对峙的两大高手都无一丝动摇。他们已把全副心神贯注在对方上。 原本站在尹英川身后的八卦门弟子,突然感觉到师叔身体发出的锐气,同时向后退了数步。 他们也都深知:“水中斩月”,拔刀出击,非同小可。 桂丹雷也感受得到尹英川将发的杀气。 他张开的双掌,微微上移应对。那对接过无数各色兵器的大肉掌,虽然疤痕满布,但最新的一条伤疤,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了桂丹雷“巫丹拳”功成这五年以来,再无兵刃伤得这双手掌分毫。 但尹英川亦同样深信:世上没有他的刀斩不开的东西! 他那双黑白眉毛皱在一起,齿间吐出嘶叫,身体随即发动。 尹英川双足几乎是贴地向前冲出,每步绝不亮出足底,以最小的动作朝敌人接近。同时刀还没有完全出鞘,反而倒拖在身后。脚步比刀招更早一刻爆发。 步法,乃八卦门武道之精髓。 桂丹雷凝神,铜铃似的双眼直盯尹英川胸口,测算着彼此距离。 这少慈巷地形狭隘,不利左右横向攻击。桂丹雷估算,尹英川这柄五尺有余的巨型八卦刀,不外只能作前刺、垂直砍劈或从正下方向上撩击三种中线攻势。桂丹雷心中马上就这三种刀势准备了应对之法。 第62章 侠汇关中(40) 来吧!给我看看八卦门刀法到底是怎样的! 尹英川奔前了两步,右手才顺着步势拉动身后刀柄,又宽又长的霜刃出鞘如白虹。尹英川藉身步之力,单手就将那巨刀高举到右肩上,已成拉弓砍斩的体势。 是直劈。 桂丹雷双掌准备朝上方招架。 尹英川步势却半途改变,第三步探出右脚时,足尖向内紧扣。原本直线前奔之势,瞬间化为转身。 右肩上的刀刃同时平平垂下,由直变横。 桂丹雷眼目收紧。 不!是横斩! 尹英川并非伸展手臂出刀,反而垂臂将刀抱在怀里,刀背横贴在右肩头上;同时步法带动身体旋转,肩头发劲推压刀背,巨刀贴着身体水平斩出! 这刀招的角度出乎桂丹雷预料,令他不敢贸然接刀,右足马上后拉退了一大步,先避其锋。 尹英川在窄巷之内用这横斩,刀招虽然已是极贴身地打出,但这柄八卦刀实太巨大,刀尖前数寸还是划入了巷子右旁的土墙。尹英川这刀乃足、腰、肩整体发力斩出,刀劲雄猛,加上巨刀本身异常厚重,刀尖破开墙壁砖土,直似烧热的钢铁遇上冰雪,如过无物,刀锋带着墙上一道凄烈的弧线痕迹斩出,劲力未受阻滞半分! 这招是八卦门“夜战老八刀”第四式“巽风割草转环刀”的变奏,改用肩头代替手臂发刀,其势疾如烈风,刀锋挟着土墙的碎片,仅仅在桂丹雷身前横掠而过! 桂丹雷伸左手护在眼前,以防顺着刀势飞来的沙石射入目中。这正阻碍了他乘尹英川刀锋掠过后入楔反击的时机。 眼不能见。但他感觉第二刀又来了。 尹英川身体转完大半圈,背向桂丹雷的瞬间,左脚紧接往自己斜后方踩出,又是不露足底的诡异“八卦步”。一踏在地,身体重心随即前倾,转移在左腿上,上身顺着步势与刚才旋转的余力,又再转一圈,刀背仍是贴在右肩,同一招“巽风割草”,以几乎分毫不差的角度,再次划破土墙横斩出击! 尹英川这种贴身旋转刀招,仿佛身体与刀结合,变成一个带着利刃的陀螺,不断转着向桂丹雷逼迫,没有一丝能让人抢入制止的空隙。 没有空隙,那就等于“必胜”。 他身后丁俊奇等八卦门弟子,看得眉飞色舞。数月前的御前比试,大大折损了八卦门的名声,这次关中会战尹师叔亲自出马,就是为了向巫丹讨回一仗。 桂丹雷再退。尹英川哪会给他喘息之机,紧随右足上个扣步,也是照办煮碗,第三次“巽风割草”自右向左旋身斩击。乘着头两刀的旋转力,这第三刀更加速了一些,刀锋掠过之处,更接近桂丹雷一寸! 个头并不高大、长着一张瘦猴脸的尹英川,把玩着这柄几及他身高的巨型单刀,远看其实有点像小孩拿着大人的兵器,本来带些滑稽。但看见这么迅猛的刀法,还有谁笑得出来? 更何况尹英川那张瘦脸只是骗人:假如他此刻不穿衣服,使动着巨刀时那满身隆起的坚实肌肉,必定令在场所有观看的外人目瞪口呆。 桂丹雷已连退三次,还没有半招反击的机会,跟刚才一夫当关守在窄巷的气势全不匹配。如此威风的出场,一交手却陷于狼狈景况,多数的武者必然心乱焦躁。 但桂丹雷没有。 这就是成为真正“高手”的条件:一旦生死比斗开始了,即全身心都集中在取胜上,没有半点思考面子荣辱的闲暇。 只要能够打胜强敌,要我像条虫在地上爬都行! 桂丹雷仍然冷静地闪避每一刀,用尽眼耳与皮肤的感觉去揣摩每刀来势和速度,心中在默默计算。 破招的契机,往往就在对手的节拍与习惯里。越多看对手出招,越能准确掌握其中可供利用的弱点。耐心,就是关键。 同样的道理,沉浸武道四十年的尹英川哪有不知?虽然暂占上风,但他绝不轻敌。 不能一直露底。速战速决。 第三刀“巽风割草”之后,尹英川又如前紧接踏出左足。 但这次不同。那只左脚不是朝桂丹雷的方向探出,而是往横踏,而且足尖内扣,刹那将本来转身之势煞止! 同时他抱刀姿势转换,这次将刀背搁在左肘弯上。 那左足硬生生煞停了转身,自然产生反方向的作用力;尹英川就乘这反向之力迈出右步,身体刹那化为从左往右转,左臂向刀背发力,“夜战老八刀”第六式“离火烧天翻滚刀”,以跟刚才三招完全相反的方向回斩过来! 这异变之下,桂丹雷急忙再退。 刮过左边墙壁的刀锋,角度微往上撩,直袭桂丹雷面门,他这次被逼得松开架式,仰头闪躲,几丝鬈发被那宽长的刀锋凌空削断! 尹英川黑白双眉紧锁,眉心间皱出一道如尖针的直纹,双眼像迸出火花。 还差少许! 同时桂丹雷心中一凛。本来他还在捉摸尹英川那连环旋斩的节奏速度,但原来对方竟可如此突然反向旋转,陡增了许多变数如果尹英川是带着利刃的陀螺,如今这陀螺还能够随时逆转,要伸手进去抓停它就困难了不止一倍! 桂丹雷一直以为,巫丹派要对付的“八大派”,只有其他“五山”如少林、华山等派比较棘手,却没想原来八卦门里也藏着这样难缠的人物! 楼上窗户前的学子员生,自然看不出这比拼其中的门道,未经训练的眼睛更是连尹英川的刀影都捉摸不到。他们但见这年纪不轻的武人拿着夸张的大单刀,好像变成巷子里一股杀气四激的旋风,两边墙壁沙石纷飞,如此奇景,不免本能地齐声惊呼。 站在巷子较后头的众人看不清比斗,纷纷欲挤前观看,但少慈巷实在太狭窄,近百人挤成一团,好不混乱。站在最前头的八卦门弟子,一面紧张地看着师叔施展本门绝艺,后头又被大批人推挤,情绪大为激动,个个都握紧着兵器。 第63章 侠汇关中(41) 眼看桂丹雷束手无策,尹英川自然不会改变战法,如旧又是向前进迫并旋身横斩。桂丹雷要防范尹英川或左或右而来的刀招,后退是唯一的活路。 但桂丹雷确信只是暂时。他脑袋正一刻不停,苦思对手的弱点。 天下间,没有巫丹派破不了的武功! 尹英川立于不败之地,那右方旋斩“巽风割草”跟左边的“离火烧天”交替使用,又将桂丹雷逼退了八步。 尹英川心里一阵焦急。 妈的!这么久也一招未出,你到底是不是我等待已久的那种对手呀? 刀锋映出阳光,反照尹英川黑白眉毛上沾湿的汗水。他如此反复地旋身发刀,用的又是重十余斤的重兵,体力消耗之大,常人难以想象;而年逾五十的他,气力本就是吃亏之处。但此刻尹英川对着武林人所畏惧的巫丹弟子,出手以来一直占据上风,心情极是振奋,只觉气力充盈,不输壮年之时。 全力全魂的战斗,令他顿感年轻了。 更何况这种战术已不用再持续多久了。尹英川在出刀间已看见,桂丹雷身后那段巷子,还有不足二十步。只要把桂丹雷逼出巷口,一到了较开阔的街道,后面的八卦门弟子和众人就可一拥而出,就算不围攻桂丹雷,也可赶往“盈花馆”助阵去。其时桂丹雷任务失败,心神必乱,加上大刀可以在大范围尽情施展,尹英川胜算更增。 桂丹雷自然无暇回头看身后,但他之前早就观察过这少慈巷的长度,也深知此际剩下可退的空间已不多。 要是让他们杀出巷口,就等于落败了! 桂丹雷其实心中隐隐已有一个反击计策,但此法颇为冒险,他还是想多察看对方刀招多一会儿,才决定是否使用。 还有十步。 已经再没有观看的余裕了。 桂丹雷吸了口气,看着尹英川又要施展“巽风割草”的时机,这次身体不再退。 刹那间尹英川察觉有异。但这间不容发之际再无变招的余地,只有将刀全力斩出,用压倒性的强劲刀势,破对手任何招式! 桂丹雷不退。但也未进。 而是好像足底踏到水漥或冰雪一样,突然如滑倒般,左脚离地仰身沉了下去! 桂丹雷此一沉,其势极速,正因为心里运用了“借相”,假想脚下是一片跌不伤的软绵绵草地,利用想象力压抑了人的本能恐惧,也就真的很放心全力“跌”下去。 在尹英川眼中,身体硕大的桂丹雷,像刹那间从刀锋前消失了。 桂丹雷在真的要屁股堕地的前一刻,单足站立的右腿,用极深厚的马步功夫停住了跌势;同时那好像滑出失足的左脚,朝前贴地踢出,足底如割禾刀,踩向尹英川的右腿迎面胫骨! 桂丹雷这式佯跌踩脚,看似滑稽古怪,但却是经过精心计算,是面对尹英川那旋身大刀的最佳破解:尹英川的旋刀只集中在中、上路,桂丹雷仰跌低踢,既闪过刀斩,又反击对方最难回防之处。 更重要的是:八卦门一切武道,以步法为起动;先破其步,乃是拔其根本! 桂丹雷这脚,运用了“巫丹拳”甚巧妙的重心转移,将他整个沉重身躯的重量都加了上去,要是踏在尹英川的上下五寸胫骨中段上,骨头非要折裂不可! 尹英川被自己横扫的刀势所阻,眼睛看不见桂丹雷的反击,但却以武者的本能探知,威胁的来向是在下方。 可是他这“巽风割草转环刀”,已经全力旋转斩出,不可能再及时收刀退避用重兵器最不利处,正在于此。 要避断腿之危,尹英川看来只有做平生未做过的一件事:弃刀。 但尹英川修练这柄巨刀已近二十年,哪会没有思考过遇上这种危机? 为任何情况都预备应变之法,为“高手”之必要。 他没有收刀。没有后退。更没有放开刀柄。 反而把刀招斩得更尽。 刀锋早就在桂丹雷头顶掠过。尹英川却未停下,还是把巨刀继续往左猛挥。 桂丹雷的踩脚已及 尹英川双脚离地而起。第一次露出足底。桂丹雷的踩脚仅仅从下越过。 这么快? 桂丹雷脑海里电闪出这疑问。 尹英川并非只靠腿力跃起跳跃根本来不及闪过那踩脚。他乃是乘着那厚重八卦巨刀横挥的离心力,借助重刀与重招,将自己的身体向上前方“抛”了出去! 尹英川这应变之术,当然不是单纯闪避。他藉这猛劲的抛飞势道,右足尖狠狠踢出,蹴往桂丹雷的眼睛! 八卦门武学本来严格规定足不离地,这等飞身高踢更加绝对不用;尹英川为了弥补他刀法和兵器的弱点,大胆反本门拳理而行,创造出这种借刀势带动腿击的独有绝招。 桂丹雷对这变招虽意外,但他毕竟是拳脚的大行家,及时察觉这腿袭来,侧头斜闪,同时右手划个半圈,五指欲擒拿来腿足踝! 只要粘拿到敌人肢体,“巫丹拳”必处极大优势! 眼看尹英川半空中踢蹴,再无处借力,这腿能出不能收,必要被桂丹雷擒住 同时左边墙壁发出轰响。 原来尹英川的八卦刀大幅挥出,这次深深砍进了左面的土墙内。他右手仍握住刀柄,就用这为支撑,将快要被抓的右足收缩回去,左足紧接又下踏桂丹雷胸口! 尹英川奇招迭出,这凌空连环腿再出桂丹雷意料,这次真的来不及闪躲,只能略一偏身,避过胸骨要害处,用右胸肌吃了这腿。他身体如圆球,往巷子后面翻滚一圈,将这腿力消去。 身后已见阳光灿烂的巷口街道。不足五步。 尹英川眼中闪出即将胜利的光芒。 打倒巫丹派。这将是他人生的高峰。 他看出桂丹雷身体扎实,仅仅一腿不可能重伤他。 这只是为了最后杀招的铺排。 尹英川借着踢中桂丹雷身体的反撞力,身体飞到了右边墙壁,同时顺势将砍入了对面土墙的巨刀“哧”地拔了出来。 他身体还未堕下,原来双足踏着那右墙,在壁面上以“八卦步”游走,从高处往滚跌的桂丹雷追击过去! 桂丹雷滚了一圈,才展开马步站定,一抬头,却看见再次闪耀的锋芒! 尹英川墙上施展八卦门的步腰发力要诀,把巨型八卦刀举到头顶拉个弓;紧接双脚蹬墙跃出,右手握刀垂直劈下,左掌亦推在刀背后加力,整个飞堕而下的身体,重量和力量都贯注在巨刀之上,完全身刀合一。 这一招,就是真真正正的“水中斩月”。 杀着全力发出的刹那,尹英川心里也如月清澄。 要退,还是要死,你选吧。 “盈花馆”的屋顶之上。 一男一女两个长刀手,正在太阳底下对峙。 川岛玲兰将手上反射着金黄阳光的大刀举得更高,从眉际升上了额头。 她同时腰身却更往下沉,双腿张得更开站立。 这是一个加强守御的架式。 为的,当然是迎接对面那头力量强大的“怪物”,即将而来的第二次进攻。 习小岩也一样,将长刀单手举起过头,刀背却几乎贴在后颈,好像用肩背担着刀一样,那主攻的架式,就像山野村夫砍树斩草那般简单粗疏。 那条拿着刀的三节怪臂,曲起来时姿势怪异到极点,令人更难捉摸出招的先兆。 川岛玲兰无法确定,习小岩的攻击距离到底有多长。谨慎起见,她微退了半步,穿着草鞋打着绑腿的双足,在屋瓦上逐寸移动。她张开这马步,一双长腿露出裙衩之外,紧致光滑的麦色皮肤,令人目为之眩。 川岛玲兰虽改穿了汉人妇女服装,但终究不惯,那裙摆也不利打斗骑马,于是索性自行将裙子侧面割开衩来。 站在屋顶一边的迷踪门人,乍见这暴露眼前的美丽肉腿不禁哑然,一时竟忘了身处险境。就连江湖经验丰富的董三桥,也被两个刀手的对抗引得呆住了:一边是个举着夸张大刀,容貌身姿丰美的异族高大女人;另一边是个长有异形怪手、面容神情有如野兽的青年。这样奇异的对决,实在从未想像。 突然传来一记低沉的沉吟,迷踪门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退往师叔韩天豹躺卧之处。 董三桥细看师叔,只见韩天豹神志不清,虽然仍本能地强忍着痛楚,但还是无法制止沉吟。他倒卧处只差半尺就是屋顶外了。 弟子们扒开韩天豹衣襟察看,那胸膛中拳处瘀黑得好像涂了墨,尚幸没有严重的断骨。毕竟韩天豹被打时已摆起拳架,虽然被习小岩怪招猝然击中,接触一刻还是及时吐气运劲抵受,才不致受更重的伤。 “趁现在,先撤下去。”董三桥回头瞥一瞥习小岩与川岛玲兰,然后朝余下的三个师弟说。 “不要帮助她吗?”其中一个师弟急问。刚才要非川岛玲兰及时挥刀相抗,他们不知又有哪个要被习小岩的狂刀轰出屋顶外了,这东瀛女子确是他们救命恩人虽然不久之前他们才向她全力围攻。 “她本来就不是同伴。”董三桥断然说:“她为什么要跟巫丹弟子打,我可不晓得,现在师叔的安危才最要紧。” 第64章 侠汇关中(42) 最后一句打动了三人,他们点点头,合四人之力抬起韩天豹,就在屋顶边缘悄悄爬下去了。 迷踪门人逃跑,当然没有走出习小岩的视线。他只是不在乎而已。 此刻他的眼里,只有面前美丽的川岛玲兰。 习小岩也忍不住看看川岛玲兰显露的大腿。但最吸引他的,倒不是那结实修长的形状,或是紧致深色的皮肤,而是腿上有几道已愈合的刀剑伤疤。都是她上次蓉城之战后遗下的。那伤痕衬在这双健美的腿上,既给人痛惜的感觉,又有一种刚柔并济的美感。 川岛玲兰也察觉习小岩的视线方向。她冷笑说:“你看哪儿?小心我的刀,会砍中你。” “你很美。”习小岩回应说。 川岛玲兰脸上微泛红霞,眉头因为嗔怒而皱得更紧。她不知道,习小岩这话并非轻佻调戏。自小在巫丹山长大沉浸武道的他,并无跟女子应对的经验,这句话只是很直率地将心里所想说出来。 说话时川岛玲兰可没有半刻放松戒备。她并未忘记刚才接下习小岩一刀时那股震撼,正在想第二次要怎样应付。 习小岩的右手虽长了一截,但川岛玲兰的大刀也比他的刀长出一尺有余,双方的攻击距离算是扯平了。 但在力量上,川岛玲兰微麻的双臂正在告诉她:有差距。 川岛玲兰全神贯注地准备接刀同时,习小岩却没有多想。 他的刀法,根本不用想。迟迟未发,只是顾着打量川岛玲兰而已。 习小岩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会跟女人交手的那是对自己的侮辱。 可是刚才的交锋已经证明:她绝对配。 所以再次出刀,他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犹疑再欣赏的敌人,也还是敌人。 那怪臂自右上方往前挥出,动作简单得就如樵夫破柴。但世上没有动手这么快又这么强劲的樵夫。手臂和四尺长刀如化软鞭,瞬间变成模糊的影,朝川岛玲兰头顶袭下! 川岛玲兰早就戒备着,而且先前已经见识过这“阳刀”的出刀法,习小岩出招虽只略显腰身抖转的先兆,还是被她察觉了。本已反举在头顶的大刀运劲迎上,迎接这劈下来的猛刀! 第二次刃锋交击的鸣响也就是唤醒了下面闫胜的声音在“盈花馆”四周街道回响。 川岛玲兰埋头在刀背底下,刀身斜斜挡格住习小岩的“阳刀”。大刀以斜角迎接,半挡半卸,并非完全硬接习小岩那可怕的刀劲。川岛玲兰紧接也借这挡架的反弹之力,将沉重的大刀回转半圈到右侧,化为阴流太刀技“青岸”,水平横斩习小岩的腰身! 可是习小岩的劲力还是出于川岛玲兰的计算。强烈挡格之下,反弹回来的大刀,比想象中更难控制,加上手臂又是一阵酸麻,那反击的“青岸”斩得窒碍不畅,速度劲力比平时弱了最少三成! 习小岩哪会放过这机会,手中刀本被川岛玲兰大刀卸挡到一边,他腰胯再抖,长刀反方向朝上撩击,力量竟不逊于先前的下劈,以攻制攻,跟川岛玲兰横斩过来的“青岸”对砍! 另一次交鸣。习小岩这斩击完全觑准了角度而来,川岛玲兰的“青岸”刀势被破得彻底,五尺长的大刀给撞得向上,反弹砸向川岛玲兰自身。 那反弹之力极强,川岛玲兰运足全力控住刀柄,却还是给刀背击中了右额,她登时吃痛娇叱飞退了一步,鬓角有鲜血溅出。 痛楚中川岛玲兰还是将大刀指在胸前,以防范习小岩乘机追击。看见她那丝毫未崩的架式,习小岩心里又是一阵意外,对川岛玲兰欣赏更增。 只见川岛玲兰右边额际鬓发湿了一片,一行鲜血流过眉际,沿着脸侧直流到下巴。若非川岛玲兰本身臂力够强,将大刀反弹扬起之力控住了大半,这一砸恐怕已令她昏迷。她紧咬下唇,明显正在忍痛,但战斗的眼神和表情半点未动摇。 她心里只是苦笑。 自从到了中土来,一再遇上的都是“巫丹”的最精锐高手,个个一样的难缠,两次交手也都受伤了,真不知道交了什么霉运。 大概是上船之前,没有去神社祈愿的缘故吧?…… 川岛玲兰长得比习小岩还要高,但毕竟是女儿之身,练到这种臂力,实在叫他敬佩。 “你叫什么名字?”习小岩忍不住问。 “川岛玲兰。”她故意要捉弄他,不说汉译,而用原来日语的发音说,令习小岩听得一头雾水。他不谙世事,连她手上的大刀是东瀛兵器也看不出来。 “我是巫丹派,习小岩。”他自我介绍。跟这样的对手打,绝对该知道彼此的名字。 川岛玲兰可没有这样的好感。她只知道,邢猎出身的伏虎派,正是被巫丹赶尽杀绝的。 邢猎的仇人,就是她的仇人。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大刀朝头顶举起来,刀尖斜斜指向后方的天空,成为全攻的“大上段”架式。 这次该我了。 看见川岛玲兰要对攻过来,习小岩更兴奋,右手又再摆出那个单手砍柴般的负刀架势,左掌五指张开伸向前方,仿佛要阻止她冲来。 就像在说:你还是别出招好。出招,我必定破得了。 川岛玲兰胸脯再张开一点,那刀身更向后略拉弓蓄劲,似在回答他: 我就是要斩下来。看你破不破得了。 两人不用言语,却以姿势动作交谈着。 这时董三桥早已跟同门将韩天豹抬回地面。有两个受伤较轻、能自行走动的迷踪门人也都爬了下来,都是一脸败丧。韩天豹躺在街上不住轻咳沉吟,神智已比先前清醒了些。他那紧皱的脸,与其说是因为痛苦,不如说是因为一招栽在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对手上而憾恨。形意门戴魁看见,本也想看看韩前辈的伤势,但一来自己还在照料书荞,二来又关心屋顶上的对决,也就没有过去。 这时书荞张开苍白的嘴唇。 “我在哪?” “你没事的。”戴魁安慰她:“你吃了解药,再过一阵子就好了。” 第65章 侠汇关中(43) 书荞皱眉一会儿,眼睛还是没有张开,却又问:“公子呢?他没事吧?” 戴魁想了一阵子才明白,书荞口中的“公子”就是姚连洲。他一时答不出口,只得含糊地说:“你歇歇……”然后又抬头再看屋顶上那两个刀手。 他自己也是练刀的,这样厉害的决斗无法不看得着迷。 川岛玲兰双膝略屈沉。那是为了跃前斩击作准备。 先前两次交锋,她终于也估计得出习小岩的刀能斩多远。结合身高和刀长,她知道自己在距离上仍有少许优势。 就用这刀技…… 习小岩红丝满布的眼睛悍气逼人。那既似微笑又像愤怒的脸正在挑衅。 来呀。 正在此时,却有身影从楼下“盈花馆”大门出现。 站得最近大门的戴魁看见,从大门出来的,正是先前攻入去那些东军各派豪杰,他们都是背着门外倒退而出,手上兵刃还是朝里面戒备,一个个神色慌张,似颇狼狈。 另一边的董三桥也看见了,神情败丧,默默无言。 戴魁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众人仍在鱼贯而出,却有一把雄壮的声音在“盈花馆”里响起,那声音鼓足了气,屋子四周都听得清清楚楚: “习师弟,不用再打了!” 这声音一响,已出来的众人一个个惭愧低头。 屋顶上的习小岩却丝毫未放松架式和神情,仍在全神迎对川岛玲兰,对这呼唤充耳不闻。 他虽不知川岛玲兰底细,但其实早就感觉出来,她的气概和气质,跟屋顶及下面其他人很不相同,恐怕根本就不是一伙;但同时他又察觉,她突然出刀插手,确是出于对巫丹派的恨意。原因何在则想不透了。 可是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甚至解救姚掌门的任务他都已抛在脑后。此刻习小岩心中所想唯有一件事: 跟这个女人对打,很快乐。 他不知道之后会变成怎么样。也许今天就在这里一刀砍死她。但是此刻,这个从东瀛国远来的女剑侠,正深深摇撼着他的心灵。她跟他太像了。简朴的刀招。长距离的较量。力的比拼。 这是一种奇异又矛盾的仰慕。 燕青这时也在众多镖师拱护之下,从大门出现了。他身后还有先前攻进去的八个形意门人。戴魁看见林鸿翼等三个师弟,都抱着血淋淋的右手,兵刃也全失去了。 “怎么回事?”戴魁远远向燕青喝问。他还发现,本来一名同门手上拿着的巫丹掌门佩剑,此刻亦已不见了。 董三桥同样瞧向燕青,眼神里充满疑问和不满。他们迷踪门枉自在屋顶折了许多弟子,但这几十个进了大厅的家伙却不战而退对方援兵才不过三数人! 燕青也知道很难说得过去。但他早就想定了,怎样为撤退挽回面子。 “都是那姓燕的!”燕青故意咬牙切齿说:“要不是这内奸,早抓住那姚连洲啦!” 他说得含含糊糊。形意门人和东军众人也不能否定他的谎话。虽然未肯定闫胜是不是奸细,但他没有下手杀伤姚连洲,确是亲眼所见之事。即使燕青隐去了跟巫丹弟子的谈判不说,众人自己面子也挂不住,自然没有拆穿。把事情推到一个小子身上,倒是方便的事。 这时燕青跟众人一起,站到离“盈花馆”远一点的街边,仰头观看屋顶上对峙的两人。 也许是因为所有人都心虚,他们眼中所见,正双手高举着东瀛大刀、脸颊流着鲜血的川岛玲兰,格外显得英姿飒飒。 她正在做着他们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情:跟巫丹派的高手正面单打独斗。 而习小岩那条怪臂,也令他们惊讶不已:到底巫丹派还藏着多少如此惊人诡异的奥秘呀? 太阳映照下,那金黄色的大刀刃锋,突变模糊。 因为刀,起动了。 川岛玲兰长长的右腿跨步踏出,脚下屋瓦裂开! 大刀自她头顶右上方发动,夹带飓风般的声音,斜斜朝习小岩劈下去。 阴流剑技·“燕飞”。 没有任何花巧的最基本斩法。以速度、力量、距离和兵器,压倒一切。 习小岩在这极短的瞬间,真的凝止如岩石。那是因为他全身感官都完全扩张至尽,正在测量川岛玲兰来刀的距离,准备作出最合时的迎击。 却在半途,川岛玲兰的姿势变了。 左手,离开了刀柄。 “燕飞”的刀势仍然继续。但川岛玲兰变成右臂单手握刀,同时肩膊和身体顺势略为侧转,“燕飞”的斩距就突然增长了半尺! 半尺,在实力差距微细的战斗中,往往就是生死之判。 这“片手打”,是川岛玲兰所学阴流“燕飞”的变招秘技,只有在必要关头才会使出单手操控这么巨大沉重的大刀,若一击不得手,将极难挽回体势。 习小岩本能察觉,对方那加长的刀招,突然已临自己头脸左侧。原来的估算错误了。 这种意外的时刻,心会不会乱,就决定了你是不是真正的高手。真实的战斗,不是按照预定理想中的情况去进行,而是不断应对和突破无时无刻出现的错误与难关。 习小岩再次以那负背的姿势出刀。 但并不是向前斩出。 而是直接将长刀绕过背项和后脑,挥到头顶左侧,往劈下来的大刀反斩迎上去! 他这招近似一般单刀法的“裹脑刀”,但因为他的手臂比常人多了一个关节,将刀绕过头身的动作轻易得多,而且可以用常人不能的角度向上撩斩。 如此奇技,天下恐怕只有他一人能使。 习小岩不用大幅正面挥刀,而改用绕缠反斩,出招路线短得多,正好及时迎击那加快斩来的大刀! 川岛玲兰未被这怪招动摇,“燕飞”的变招去势不变。 他这样出招,力量绝对不及我向下劈!将他连人带刀都斩飞! 刃锋交击的刹那,川岛玲兰握柄的右手却感觉,碰上了超过她想象的抗力。 为什么 原来在交锋前一刻,习小岩左手也没有闲着,以掌抵着长刀背,帮助加劲往上推斩! 第四次震人心魄的金属互击鸣音。 大刀被反弹向上猛跳。这次川岛玲兰只有右手握刀,而且“燕飞”已经毫无保留,刀一给猛力挡住,再难控制刀身,长长的刀柄脱离五指飞去! 对决中失刀。川岛玲兰一生里的第一次。 也许亦是最后一次。 身后五步的少慈巷尽头,明明就是最开宽的活路。 但对桂丹雷来说,却是最后的关口。 面对尹英川飞身而下、贯注了十成劲力的“水中斩月”,他别无选择。 桂丹雷马步更沉下。全无退意。 对手愿意正面对抗。人在半空的尹英川感激异常。 桂丹雷伤痕斑驳的右掌,往那破风斩落的刀锋迎了上去。 即将决胜的时刻,桂丹雷与尹英川,两张平素威猛的脸容,此际却一样地平静。 桂丹雷把这只右手伸出去,自己也无法肯定结果最擅长的武功,亦有不知道是否奏效的时候。 可是身为武者,一生总有几次要踏过这条界线。 “空手入白刃”这种功夫,最困难的从来就不是技巧、准绳或是速度,而是胆气。 只有一次。成功,或死。 尹英川眼中,则仿佛已经看见胜利的飞溅鲜血。 刀锋与肉掌交接的刹那。 桂丹雷的手掌,本来似乎是要单纯举向上抵挡八卦刀,但就在最后关头突然偏斜。 手掌从旁拍往刃面上。 巨刀劈下之势丝毫未变。 掌心贴在极高速下降的金属上。 这种惊人的准绳,相当于骑在高速奔驰的马背上,抓住飘飞而下的花瓣。 刃锋已及桂丹雷头顶五寸。 “巫丹拳·云手”。 “引进落空”之技,在这生死间发之际,发动。 桂丹雷硕厚而满布伤痕厚茧的手掌,表面看来粗鲁笨拙,内蕴的“化劲”功力,却细柔如抚摸爱人的脸庞,分毫不差。 正如先前桥梓口之战,巫丹弟子尚四郎以“巫丹刀”化去圆性和尚的正面劈棍,桂丹雷这式“云手”乃是原理完全一样的招术;但桂丹雷的“巫丹”功力,远在尚四郎之上,又是以触感更敏锐的肉掌施展,不可同日而语。 在尹英川后面的八卦门弟子只看见:他们眼中无匹无敌的“水中斩月”,被那手掌黏上的一刹那,就像遇上一股无形的流动力量,劈刀的路线开始斜斜偏歪。 尹英川咬牙。这极短的时刻,他想起之前邢猎指点圆性运用短劲,破解尚四郎的“巫丹”。 可是,尹英川早已把全身劲力,甚至自己四十年的武学人生,都押在这一刀“水中斩月”之上,再无变招的可能。 只能寄望,刀招,比“巫丹”的化劲更快。 八卦巨刀在桂丹雷“云手”带引下,斜落他身体左侧。 刀锋破空的锐音,掠过桂丹雷左耳旁。 鲜血激溅。 “水中斩月”的锐劲,桂丹雷未及完全化去。刀刃碰上左肩。 桂丹雷顺着招势,偏身,前进。 他如野兽嘶嚎。 宽刃从肩头外侧直削而下,在桂丹雷左肩和上臂外侧,削出一条灿烂的血路! 第66章 侠汇关中(44) “水中斩月”却只差分毫,未有深深斩入桂丹雷的左臂和身体。刀锋继续被桂丹雷的右掌引导,直斩进巷子的黄色沙土地里! 左身溅满血红的桂丹雷,冲进仍未着地的尹英川怀内。 入身·破势。 桂丹雷铁球似的身躯鼓起,发出“巫丹十三势”里最沉猛的“靠劲”,右肩及右肘轰然撞入尹英川胸口中宫! 刀柄脱手。八卦巨刀仍陷在地上。尹英川的身体还没着陆就再次飞起来。 他犹如被一辆六马并驱的大车撞击,身躯高高飞起,越过了身后丁俊奇等几个师侄的头顶,人在空中口吐鲜血,倒飞出几近一丈,才落在站得较后的人丛之间。 那塞在巷里的众人,像忽然被一颗人肉炮弹炸中,吃痛叫喊与惊呼声齐起。 更哄动的是正在楼上观看的那百数十个学子和教书老师。他们看见尹英川如此飞起来,简直有如目睹什么妖法奇术,惊叹声齐在巷间响起。连巷外隔着两重房屋的邻街城民,都因这起哄的巨响,纷纷往少慈巷的方向张望过去。 站在最前头观看这场决斗的丁俊奇及一班八卦门人,亲眼见本门绝技被破,师叔败得竟是如此惨烈,一个个神情悲愤,激动地盯着前面半身浴血的桂丹雷。 连师叔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的命令自也解除。 十几柄八卦门兵刃同时拔出。 桂丹雪在极凶险情形下破了“水中斩月”,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左臂的伤势,前头已有三个八卦门人举起刀剑奔至。 当先冲到就是其中最资深的师兄丁俊奇,他抡起单刀,左脚踏个斜步发力,当头向桂丹雷劈下去! 桂丹雷刚险胜强敌,全身都充溢着战志,丁俊奇用的是与尹英州路数相同的八卦门刀法,功力却差了一截,在此刻的桂丹雷眼中,就如慢动作一样。他未知左臂是否能动,仍单用右掌抢入那劈刀,五指一把就制住握刀的手腕! 另有两个八卦门人,一拿单刀,一握长剑,从丁俊奇身侧左右夹攻而来救驾。这巷子实在太窄,三人并肩用兵刃进攻颇是勉强,这一刀一剑都只能用最单调的前刺来进击。 桂丹雷以“巫丹”的旋劲猛扯丁俊奇的手腕,将他拉得斜前仆倒,正好挡在左面刺来的剑尖前。用剑的八卦门师弟及时收剑,才没在丁师兄背项开个窟窿。 桂丹雷发劲拉扯丁俊奇同时,顺道斜身下势,也将右边紧接刺来的单刀闪过了。 丁俊奇被拉得快要迎面倒在地上,很自然便猛力向后仰,想要稳住身体。这一动作马上被桂丹雷擒腕的手掌感应到。桂丹雷的“巫丹拳”闪电变招,仍紧扣手腕不放,身体却已疾冲入丁俊奇怀内,右肩头压到他胸膛上,又是一次沉重的“肩靠”,还借了丁俊奇后仰的力量,将他撞得失足朝后倒跌! 丁俊奇两侧的师弟马上腾出手来,按住师兄的肩背,想为他阻止跌势。哪知一接触,才觉这股跌力竟是异常沉重,两人都坐低马步,死命顶着。 桂丹雷的“巫丹拳”功力全开,“听劲”感应之敏锐超乎常人。一遇上后面两人的阻力,桂丹雷就透过丁俊奇的身体,判断出那两人的身姿动作,比用眼睛去看更快更清楚。他腰胯盘旋一抖动,肩头以极短距离,第二次发劲到丁俊奇胸口上! 这一靠,又借用了后面两人的推力。丁俊奇身体前面被肩靠,后背给推按,前后无一点空隙,就像给夹在锤子与铁砧之间,桂丹雷的壮硕肩头一压击,他惨呼一声,胸骨当场碎裂,“哇”的吐出一口鲜血,仍被擒的手腕马上无力跌刀。后面两人也在这猛烈撞下失衡退步。 桂丹雷为了死守这巷口,得势不饶人,他略举起中了刀的左臂,发觉还能活动,于是放开丁俊奇手腕,同时腰身摆了一圈,一吞一吐,作第三度发劲,一招“双推掌”,按打在已半昏迷的丁俊奇左右胸膛! 这“双推掌”看似简单推按,其实内里用了“巫丹拳”巧妙的力量角度,那劲力透过丁俊奇身体,全都贯注发向后左方那名拿剑的八卦门人身上。这剑手本来就站不稳,再遇这刚劲,身体猛地翻身倒跌,撞上后面正赶来支援的同门! 这等“隔山打牛”的奇技,在场的人听得多,可亲眼目睹在实战中使用,却是首次。 巷里的八卦门人和武林众人被阻截,惊怒交加,都心急想前去夹攻。但这少慈巷实在狭窄,桂丹雷的拳功如此了得,虽有百人之众,却是无计可施。 忽然人群里不知哪个格外清醒,大声呼喊:“一起挤!把那家伙挤出去!” 站得较前的八卦门人一听见,马上收起刀剑,上前去推那个仍然按着丁俊奇背项的同门。后头的人也一拥而上,一层推一层,集众人之力,就像没有学过武功的一群莽汉一样,不管什么就往前挤压过去。 这突来的奇变,令桂丹雷也措手不及,顷刻间眼前就堆着挤过来的人体。谅他有“巫丹拳”精妙的“四两拨千斤”妙技,面对近百人集合的这股原始力量,亦无一点用处,被推得一步步逐渐加快后退,最后更失足,滚出了少慈巷的东巷口外! 最前排几个八卦门弟子顿失抗力,也给后面的人推挤,跟着桂丹雷滚跌在地,继后数十人则蜂拥而出到了大街上。 桂丹雷乘滚势翻了两圈,才半跪定下身子来,发现已被众人团团包围在街心中央。 只见一人卧在地上,正是一直夹在桂丹雷和众人之间的丁俊奇。他受桂丹雷的“肩靠”猛击打碎了胸骨,几条肋骨也都随同压断了,胸膛凸陷下去,本已重伤命危;再经刚才那推挤,此刻已经双眼翻白咽了气。 “快快杀掉他!”包围桂丹雷的其中一名八卦门弟子高呼。他见同门长辈连续被杀伤,心里异常悲愤:“然后再赶过去,干掉他奶奶的巫丹掌门!” 第67章 侠汇关中(45) 桂丹雷孤身被七、八十人包围,刀枪如林,半身都是鲜血的他却仍然冷静,伸手摸了摸左臂上的伤,只觉一阵火灼般的剧痛。 原来那招“水中斩月”,将他左肩和上臂一大片皮肉削去,幸而还未伤到筋骨关节。桂丹雷想,要是自己“巫丹拳”的“云手”化解慢了少许,或者尹英川的刀再快一点点,这左肩必被结实斩中不可,到时整条左臂自然废掉,而自己还能不能反击打胜尹英川,也很成疑问。 这刀伤之下,他左臂仍能勉强活动,可是流血甚多,正每刻消耗着体力。眼前包围着数十倍的敌人,而且并非寻常人,除了十来个镇西镖行的镖师外,都是有过硬功夫的武者,更占了一半是名门八卦门弟子。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所处已非狭隘的窄巷,而是易于围击合攻的开阔街道。桂丹雷虽然对自己“巫丹拳”武功极自负,但要以现在的状态,安然杀出这等战阵,实在连一半把握都没有。 那八卦门弟子的叫喊甚有用,不单是同门,其他门派武者也都热血上涌,一起狠盯着中间的桂丹雷。 他们没有忘记,不久前在桥梓口,这个巫丹弟子,如何口出狂言: “哪一个门派最迟走出长安府城门,我们巫丹派下次第一个灭掉它。” 这是关乎整个武林各大小门派安危的一战。要是能团结起来,杀掉多一个巫丹派高手,就算一个。 数十具身体同时散发的杀意充溢在街道,气氛无异于战阵沙场。 只等谁最大胆,砍第一刀或刺第一剑。 桂丹雷也想起,自己今天早前说过的另一句话,不禁莞尔。 “我们不妨就把长安府的街道变成尸山血海吧。” 看来,就是这个时刻了。 不过那座尸山里,恐怕也要包括我自己的尸首。 桂丹雷已暗地蓄劲,准备向其中一个方向冲杀。突围是生还的唯一可能。 围在最前面那群八卦门弟子互视一眼,心意相通。 报仇! 五柄刀、三柄剑、一挺缨枪、一双虎头钩,同时攻袭桂丹雷。 桂丹雷身体方圆三尺内,都是欲将他剐心破腹的强劲利刃。 他吼叫。 骨头碎裂声。金属相击声。皮肉撕裂声。惨呼声。闷哼声。木头折断声。兵刃堕地声。 这围攻实太混乱,无人知道过程如何。只能看见后果: 桂丹雷右手反执着一柄单刀的刀背,那刀身在他强劲指力下已微曲;左手握住插在后腰的小半段枪杆,尖锐枪头没入了他肉内两寸,被他收紧的腰肌硬生生夹牢,未能更深入;左腹侧、右肩、左大腿各多了一道刀剑伤口,血染衣衫。 在他身周,两个八卦门刀手和一个剑手都失去兵刃,骨头关节给扭断,剧痛倒地或退开;拿虎头钩那个,右手食指中了一刀,几乎掉落;另一个八卦门剑侠,手上的长剑多了道深深的崩口;还有一个刀手,喉头中了劈掌昏死;拿枪的人手上只有半段断杆,正惊得发呆。 不是发呆的时候。围在第二层的人又加入:柳叶刀、双剑、燕子镋、铁鞭…… 桂丹雷身子不断旋转,迎击、抢夺、格打、破坏所有攻来的兵刃。他那头鬈发狂乱挥舞,形态仿佛堕入陷阱的受伤雄狮。身上的血更多。 第三浪攻击又紧接而来。包围的人已无平日武者的仪态,而是像原始的猎人围捕野兽,除了要看见猎物断气之外,心无他念。外围不能加入战团的人,也发出粗野的呐喊。 桂丹雷身边开始堆起尸体和受伤倒地者。鲜血流入石板地的坑纹里。 他一身衣服原来的颜色已经看不见。都是红。左耳被斩缺了一片。左臂抬不过胸口高度。双腿像陷入深及膝盖的泥浆。 桂丹雷脑袋一片空白。只是身体自己自然在动。是修练到了骨髓的战斗技能,仍在驱使着他。 还有身为巫丹弟子的尊严。 至少,将这里一半的人都带着下地狱去。 血呛到鼻子。连呼吸都开始困难。 快完了…… “那边!”围在最外边的几个镇西镖行镖师,突然发出惊讶呼声。 因为本来就太吵,包围网最内里的人初时听不见,还打了好一阵子。直到那突如其来的恐慌传到内围,所有人才停下手来。 西军众武者一起循镖师所指的方向瞧过去,一个个惊得呆住了。 只见那街道南方一头,一群密密麻麻的身影,正向这边快速接近最初给发现时还在很远的街头,此刻已只有数十步之遥。一眼看去有三、四十人,其中可见两个男人领在最前奔跑,只看身体动作和姿态就知道,既非平民,也不是官差捕吏。 难道是援军?还是东军那边已给杀败,逃到这边来了么? 大群人直扑而来,未知是敌是友,西军众人不得已暂停进攻桂丹雷,解开了包围之势,迎着那伙人戒备。 桂丹雷浑身浴血半跪着,睁开几乎被血黏着眼睑的双目,也瞧瞧来者是谁。 那伙人走得更近。桂丹雷渐渐认出,最前头那两个男人。 一个正是巫丹派驻在长安的弟子方济杰。 而跟方济杰并肩奔跑的另一个男人,一身穿着青色劲装武服,左手戴了一副形如兽爪的铁臂甲,腰间斜佩一口银色长剑。中年的脸容,满是创伤疤痕。 桂丹雷认出此人,不禁咧起血红色的牙齿。 随后那三、四十人,身材、年纪、衣饰、气质都不一,各自带着似乎不属同一门派的兵器。那拉杂成军的阵容,跟集合来长安讨伐姚连洲的武林众人很相似。 方济杰急急奔上来跪下,扶住身体正在震颤的桂丹雷。戴铁爪甲的青衣男人,右手按在腰间剑柄,援护其身前。 “桂师兄。”江云澜貌似微笑,但那盯着西军众人的表情,半点不能令人感觉他有笑意。“没想过,会看见你这般狼狈相。” 一听这句“师兄”,西军众人心头大震。 竟然一口气来了几十个巫丹弟子! “该我问你……”桂丹雷挥手摔开方济杰,自行慢慢站了起来,透了几口大气,稳住了呼吸,才继续说:“你怎么不在四川?” 江云澜抚摸一下腰间那柄簇新的佩剑,微笑不语。 原来数月前蓉城一战失败后,江云澜自革身份,辞别了副掌门葉辰离开四川,本应马上回报巫丹山;但途中他一直为杀不了“巫丹猎人”邢猎而耿耿于怀,颇觉苦闷,又念着折了爱用的那柄古剑,身边没有称手的兵刃,总是觉得不安,于是中途决定先不回巫丹,一来出外散散郁闷,二来也好寻找看看有没有好剑。 这样一走,就游历了两、三个月,一直走进了河南省,其间都在琢磨苦思蓉城之战的过程,又去了检阅河南境内已被巫丹臣服的许多小门派如今都已成了巫丹派的附属道场参详各种武学,自觉颇有些体会。后来他在南阳府里寻到一个名铁匠,替他打造了腰间的这柄新剑。 就在南阳,他听闻了姚掌门单身入关中,众多门派人士西往追踪的惊人消息。正如桂丹雷和陈岱秀一样,江云澜也想到,此消息传播如此迅速广泛,事情必不寻常。他担心掌门安危,已来不及先回巫丹山报信,就地于各巫丹属下道场,挑选了这四十来个“山外弟子”,从南阳直接入关,然后又根据新消息到长安来,终于在这关键的一天及时赶到。 江云澜此刻没回答桂丹雷,就是怕身后那四十人露了底。桂丹雷扫视这些人,只见都是生面口,全都不是巫丹山的直系弟子。再看他们一个个木无表情,似不是心甘情愿到来,桂丹雷更猜出江云澜是从哪儿征集这些人。 江云澜看看眼前数十个敌人,也在心里暗地估量。他知道自己带来的人,实力其实略输对方。尤其站在最前那一伙敌人,江云澜虽不知道他们隶属“九大门派”之一的八卦门,但看得出武功背景并不寻常,己方的人更加低了一截。 这些临时拉来的家伙,都只是在巫丹的强大力量前低头臣服,并非全心全意要来营救掌门的…… 可是西军众人都不知就里,以为来的这四十人,都是货真价实的巫丹弟子。而那为头的江云澜,一股慑人的气势更是绝对假不了,那双细小三角眼扫视之间,仿佛将眼前任何人都当作爪下猎物。 这是巫丹经历无数征战培养出来的锐气。 西军虽然在刚才围攻桂丹雷时折了八、九人,如今人数还是比对方多了近一倍,可是士气却被这突然出现的新生敌军压住了,加上又没有领头人物,实在进退两难。 有的人心里在暗骂燕青,竟出了个兵分二路的馊主意,要是二百人合于一队,就谁也不用怕了。 此时有人从少慈巷口走出来。 尹英川一边给镖师扶着,另一边将捡回来的巨大佩刀充作拐杖,身子才能站起来,一步一步蹒跚走着。 第68章 侠汇关中(46) 他下巴原来花白的胡须,都沾满了内伤吐出的鲜血,瘦脸仿佛比手上的刀还要青白,黑白两条眉毛因为痛苦而紧皱。他每一下呼吸都很短促,而且带着低沉的沉吟。 胸骨和半数的肋骨都已断裂。没有被断骨刺破内脏而致命,实在是奇迹般的幸运。 那八卦巨刀对此刻的尹英川来说,是负累多于支撑。但他仍忍着剧痛不肯放手。刀尖拖在大街的石板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几个八卦门人看见,急忙上前代替镖师搀扶师叔,并举起兵刃保护在他身周。 尹英川隔着众人,看见对面新来的四十来个敌人,又瞧瞧全身是血的桂丹雷。此刻桂丹雷一身是伤,已经再看不清左臂上那“水中斩月”砍出的伤口了。但尹英川自己很清楚,刚才对战最后一刻的情形。 他又低头,看看倒在街上的丁俊奇和其他八卦门弟子,然后眼神悲愤地轻轻摇头。 江云澜看见尹英川和他的巨刀,虽未知其身份,也看出必是敌方领军人物。尹英川这伤自然是桂师兄所打的,江云澜心想不如出言讥讽他几句,以动摇对方军心。可是桂丹雷抢在他前头先说话了。 “还要继续打吗?”桂丹雷说时咳出血来。刚才他背项被一记铁鞭打中,也受着内伤,加上大大小小的外创失血,他此刻状况也跟尹英川半斤八两,虽然面对自己亲手打败的敌人,却再无先前的骄狂。 尹英川吩咐弟子脱下衣袍,盖在死去的弟子和其他门派武者脸上。 “要是十年前……”尹英川盯着桂丹雷血肉淋漓的左肩,眼中吐出不服气的目光:“我的刀必定先一步砍死你。” “也许吧……”桂丹雷淡然回答。“可是十年前,我也还没有开始学‘巫丹拳’。” 尹英川听见后呆住了。然后有些惭愧地朝桂丹雷微微点头。 武者毕生最重要的战斗在何时何地发生,本来就不由自己选择;一旦踏上这条路,你一生任何时刻都是战士。 尹英川用弟子递来的布巾,抹去嘴巴四周的血污。 “把死伤的同门抬起来。”他向余下的二十多个门人下令,然后朝着街道北面踏了一步:“我们走。” “师叔!”众门人急忙劝阻。他们吞不下这口屈辱。 “今天不能再让更多八卦门的弟子折损了。”尹英川沉痛地说:“将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一战。” 他略回头,朝桂丹雷和江云澜断然说:“我们绝不坐以待毙。到时再集合天下的八卦门人,跟你们决一死战。” 那众多八卦门弟子,也就抬起尸首和受伤的同门,簇拥着受伤的师叔,无言慢慢向街北撤退。 被抛下的西军其余三十名武者和几个镖师,一时都恐慌了。他们想不到,不久前才气势如虹地誓师出发的武林同盟,就此瓦解掉了四分一。众人立时无心恋战,恐怕给巫丹派队伍乘机复仇袭击,也都紧随着八卦门人退走了。 途中许多人,都羞惭地将臂上为悼念而戴的白布条,悄悄解下来丢掉了。 这一段少慈巷,空余下两面划满了刀痕的土壁,此后就给长安人保留了下来,以纪念这场令人惊异的决战;后来连附近的书院,也都改成了给人听武林传说掌故的酒家茶馆。 直至数十年后,刀痕因为年月久远而风化模糊,土墙失修倒塌,人们才渐渐淡忘了这事迹。 川岛玲兰的指头上,再没有刀柄缠布那触感。 这瞬间,她感觉自己已然必死。 那短促的时刻,她并没有后悔千里远来中土送命。 她只是回想起许久以前,在东瀛那一夜。闪电映照出邢猎的那个壮硕背影。 然后是在蓉城街巷里,那个漆黑的夜晚。两人背靠着背。彼此感觉到体温、汗水与颤震。一种用家乡话也无法形容的亲密感。 在美丽的巫峡山水之间。木刀互砍的清脆声音。阳光底下冒着汗水的笑脸。 黄色泥土的高原路上。马蹄嘀哒。一起追着不断下沉的夕阳。干旱的风迎发吹拂。 这些,都不再有了。 可是她还是觉得:值得的。 然而川岛玲兰还是有点低估了自己。 “燕飞”的攻击力始终不同平凡;而习小岩那“裹脑刀”反斩,就算加上左掌帮助,劲力并不如平日的正手“阳刀”般猛劲。 这两刀交拼之下,习小岩承受了极大的刀压,全身都气血翻涌,本就窒碍了动作;右足底下更因为抵不住那压力,屋瓦突然给他踏穿了,身姿顿时崩溃,整条腿陷入到膝盖。原本马上反击的一刀,再斩不出去。 川岛玲兰心神虽散涣,但久经修练的身体,还是能自动反应,跃步飞退了开去。 往上飞出的大刀,在空中打了十多二十个圈,撞破了屋顶尖的瑞兽装饰,才跌到下方街心。 川岛玲兰发觉竟保住一命,惊魂甫定,但亦未心乱,反手从腰带拔出贴身短刀,仍朝着姿态狼狈的习小岩戒备着。 只要还有一口气,手上还有最后一柄刀子,她都不会就此认命。 但下面众人看见川岛玲兰丢了主力兵器,都知她败象毕露。他们心情各自不同,有的因为同仇敌忾,对川岛玲兰不能为他们打败巫丹弟子感到可惜;但也有的人想法比较复杂:巫丹派的人要是给一个东瀛女子打胜了,他们这些中土的练武男儿,岂非大失面子?因此心里反倒庆幸是习小岩赢了…… 习小岩半跪下来,伸手支住屋瓦,把插进破洞的右腿拔出来。表面上他这状况颇为尴尬,但他心里清楚,全是因为承受了川岛玲兰那猛烈的刀招所致,故此并不感到半点难为情,只是默默站起,将长刀垂在身侧,凝视反握短刀的川岛玲兰。 刚才失去了反击之机,当然是有些可惜;但习小岩心里又暗暗庆幸,没有将川岛玲兰立毙刀下。 实际上已打败了川岛玲兰,习小岩此刻战意已经消散,这才有闲暇俯视下方。他看见各门派的敌人都已聚在街上,显然是给三位师兄赶出“盈花馆”。掌门既已平安,他就更没有与川岛玲兰继续战斗的理由。 就在习小岩将要还刀入鞘之前,却有两条身影从一边屋檐翻跃上来,同时发出“呛”的一记拔刃出鞘声。 “兰姐,接着!” 一道金黄亮光从后平飞向川岛玲兰。川岛玲兰听得那娇声呼叫,眉头立时展开,转身就将那映着金光之物抄了在手。 习小岩一看,川岛玲兰手上多了一柄四尺有余的长剑,造型古雅,莲花状的剑锷上有蟠龙雕刻,泛金的幼长剑身显得锋锐无比,一看即知并非凡品。 正是青冥剑派镇山之宝“龙剑”。 上了屋顶两人,当然就是闫胜跟佟晶。他们担心川岛玲兰能否抵敌巫丹弟子,故此没有跃到窗下,反而踏着窗框攀跳上来,却见川岛玲兰手上已失大刀,仍在跟那形相凶狠的习小岩对峙。闫胜一示意,佟晶就拔出他背负的“龙剑”,抛给川岛玲兰御敌。 两人走到川岛玲兰身旁。闫胜看见川岛玲兰额角流血的伤口,露出忧心的眼神。川岛玲兰却微笑向他摇摇头。 “我说过了。”佟晶向她笑着说:“我一定会把闫胜带回来的。” 川岛玲兰不禁皱眉:“你让我担心得要死。”她左右看看两人,见他们都无恙,也就将“龙剑”双手握持架起来,遥遥指着习小岩。 闫胜这才有时间打量习小岩,看见他的怪臂很是惊讶。不知怎的,总觉得这巫丹弟子的样子有些熟悉…… “哇!这家伙好恶心!”佟晶看见了更忍不住吐吐舌头惊呼:“是天生的吗?” 习小岩被这么一个年轻女孩当面奚落,却是在这种对峙的景况下,恼怒不起来,一时不知该作何种表情。 佟晶这句是天生的吗令闫胜想起一件事:过去他也见过一个身材古怪的人,心里亦有同样的疑问。 那个叫习小乒的家伙。 闫胜再看习小岩的脸,跟记忆相对照,立时恍然。 是亲人。 一想起习小乒,闫胜盯着习小岩的眼神,自然就流露出恨意。他再次拔出“虎剑”,连同手上的“静物右剑”,双剑朝对方摆开架式,姿势与先前室内跟姚连洲对打时无异。 也很像生前的龙虎剑架式。 习小岩未知这小子是何人,对他如此仇视自己,感到有些奇怪。但习小岩本来是个直性子,也不深究,看见又有人要来挑战,他露齿一笑,再次将长刀举到肩头上。 街上众人见闫胜毅然与这可怕的巫丹弟子对峙,再难相信他是巫丹的内奸,纷纷以狐疑的目光投向燕青和董三桥。董三桥没怎么理会,还在照料重伤的韩天豹;燕青却浑身不自在,想快点转移视线,也就抓住一个受伤的迷踪门人问:“屋顶那巫丹派的,我之前看不到他怎么打。很厉害的吗?” 那迷踪门人面有难色,吞吞吐吐地回答:“我们韩师叔……这样……就只是一拳……” 第69章 侠汇关中(47) “你是说一拳把韩前辈打成这样子?”燕青惶然,再次抬头仔细观看习小岩。 刚才决定撤退,也许是押对了…… 突然一阵急密的声音,自西面的街道传来,起初不大,渐近渐响。 是马蹄声。 不一会儿就有一骑从街上奔至,站得较近街口的人纷纷躲避。马儿如箭似疾速越过人丛,再冲出半条街外,才霍然勒止。 健马人立,骑者将之顺势拨转,显出一手极俊的骑功。这时众人才看见那年迈骑者的脸孔。 老者早就把斗笠拨下挂在背后,发髻凌乱,白发飘扬,那轮廓刚毅的脸本甚威严,这刻却露出像孩子般的灿烂笑容,上排右侧一只镶银的牙齿,在太阳下闪出光芒。 众人里有数人认出这老者。其中一个就是燕青。他不禁高呼: “飞虹先生!” 众人听了,心头一阵振奋:这顽童般的老骑士不是别人,正是甘肃平凉崆峒派当今掌门练飞虹! 崆峒山武道历史悠长,“八大绝”武学威镇关西,为当代武林“九大门派”之一,这次更是掌门人亲临,本来惴惴不安的众人见此强援,心里登时镇定了许多。他们细瞧练飞虹身上五花八门的兵器,更知不假。 “早就说了,我必胜无疑!”练飞虹举起拳头高呼,甚是奋亢。他才刚到此,又未有出手,到底说“胜”了什么,众人皆摸不着头脑。 甘、陕两省相邻,燕青因为押镖的关系,过去曾与练飞虹有过两面之缘。他见练飞虹竟在此际才赶到,心里不禁暗暗咒骂:你这老家伙,早一点来帮忙,我们刚才就不用那么难看了! “飞虹先生,你来得正好啊!”燕青上前恭敬地拱手行礼。他想,只要好好拉拢这位掌门人,就能挽回自己在众人里的地位,先前的窘态都可一扫而空。“我等后辈已在此久候多时,等着前辈来主持武林正义!” 练飞虹正兴奋中,瞧一瞧燕青,似乎不太认得他,又好像完全听不明白什么“武林正义”之类。他左右看看聚在街上众人,皱眉问:“怎么了?你们已经打完啦?” 燕青愕然不知如何回答,又不经意地瞧了瞧屋顶。练飞虹随他视线望上去,看见上方的对峙,眉头马上展开来:“啊,原来还有人在打!” 这时西面一条小巷,又有三个身影奔出来,都是徒步走路。众人看见,那三个跑得满脸是汗的男子,其中二人提着缨枪长剑,一走到街上就霍然止步,警戒地看着街上的人,又瞧着马鞍上的飞虹先生。 练飞虹看见他们,笑得合不拢嘴。 燕青急忙问他:“前辈,这些……是你的门人么?” “才不是啦!”练飞虹摆摆手:“我在那边街上碰到这几个巫丹派的,就比赛看谁最快赶到来。嘿嘿,结果大家都看见了,是我赢啦!” 众人一听闻,来者又是巫丹派弟子,登时一阵紧张,站得稍近那三人的,都惶然再退开一些。 李侗和焦红叶乍到,未知这“盈花馆”刻下形势,只是直觉这些包围在妓院外的人已无甚战意;抬头却见屋顶上一个古怪又熟悉的背影,正是习小岩在以一对三。敌人里有两个都是女子,一个还是小黄毛丫头,那男的也不比这姑娘大多少。李侗等虽感意外,但也对习小岩没有半点儿担心。 他可是里数一数二的好手啊。 “习师兄,这是怎么回事?”焦红叶高声大呼,那张棕色的粗糙脸庞收紧如铁板,冷酷扫视街上众多敌人:“陈岱秀师兄他们呢?” 不必回答。陈岱秀此时就从“盈花馆”大门步出了。他因为听见外面的马蹄声而出外视察,一见骑在马上的练飞虹,眉头立时耸动。他虽还不知道这位崆峒掌门人的身份,却也看出鞍上老者带有一股极自信的气势,远胜街上众人。 这老头……不容易应付。 “我们已跟掌门会合了。”陈岱秀隔远向李侗等人大声说,同时手按腰间剑柄:“他还好,不必担心……” 说到一半,陈岱秀却方才察觉,桂丹雷和尚四郎并未出现。他心想,这当中必有变故,但又不便在这儿问他们此刻毕竟只得数名同门在场,面对数十个敌人,全靠一股威势将对方压住;要是有什么消息,再次助长对方的士气,形势随时改变。 陈岱秀身边又有一人从门内步出,身上都是血污,只匆匆用布条扎着较重伤的数处,乃是暗器高手范宗。他手上仍扣着那枚本属韩天豹的“丧门钉”。 范宗本来就白皙的脸,此刻因为失血更加苍白,细目在人丛间一扫,一下子就找出站在练飞虹马旁的燕青。 燕青看见那盯来的目光,背项生起一阵凉风。 “你就是这儿镇西镖行的行主吧?”范宗说着,就直往燕青走过去。所经过的人都退避开去范宗虽受了伤,但他诡异又毒辣的暗器,人们刚才都见识过了。 燕青慌忙再站近练飞虹的坐骑一些,希望借这位名宿挡驾。但练飞虹只是抬着头,好奇地研究屋顶上习小岩那条古怪的右臂,半点儿没有理会他。 范宗走到燕青跟前,然后伸出手掌。 “你还欠我家掌门一样东西。” 刚才一起从楼下大厅撤出的众人都不解。他们明明看见,燕青先前已经垂头丧气地将姚连洲的“单背剑”留在大厅的桌子上。范宗现在还要向他讨什么? 燕青却是心知肚明。 完蛋了……他……怎么知道是我下的毒…… 他有所不知:事前范宗就跟踪过到“盈花馆”下毒的流氓梁四,还有杀死梁四的两名镇西镖行镖师。谁是下毒主谋,一清二楚。 燕青本以为撤出“盈花馆”之后,这事情就能蒙混过去这次来结盟对付姚连洲的武人这么多,各门各派都有,巫丹派又哪里辨得清是谁?到时随便栽赃给哪个小门派就行了。怎料下毒之事,原来早就被巫丹弟子识破,他感觉自己已是个死人。 第70章 侠汇关中(48) 但燕青的性格,就是不到最后绝不认命。他人急智生,抓住身旁一个手下镖师的衣襟,凑近他脸门大吼:“是你这混蛋!瞒着我弄什么花样?”骂着时,另一只手却暗暗自腰带内侧掏出另一包解药,藏在掌心。 那镖师正一脸惶惑,燕青又再骂:“你把我的面子都丢光了!”说着一个大巴掌刮在那镖师脸上。 那镖师被刮得昏头转向,整个人屈膝跪倒。同时地上跌落一个小纸包当然就是燕青趁打人时乘机抛下的解药。 “看!你这不是人赃并获了?”燕青不让那镖师说话,又伸一腿把他踹到地上:“还不快拾起来交给人家?” 镖师一手摸着高高肿起的脸,一面疑惑地俯身拾起那纸包,全身颤震着爬起来,毕恭毕敬地将解药交到范宗手心。 范宗只是冷笑。燕青这等小把戏,就算瞒得过围观的众人,又怎骗得了他这个目光尖锐的暗器大行家?但此际为掌门尽快解毒要紧,也没空拆穿燕青。范宗只是握住解药,目光仍不离燕青,冷冷抛下一句: “这账以后我们再跟你算。” 范宗说完就飞快奔回“盈花馆”里去。 这最后的目光和说话,令燕青感觉,心胸中央仿佛给那枚“丧门钉”穿过了。 李侗、焦红叶、赵昆都上前与陈岱秀会合。陈岱秀朝街上的众人呼喝:“你们不是该退到两条街外的吗?还呆在这儿干么?”说着他又抬头望向屋顶:“习师弟,没听见之前的命令吗?不用再打了,先下来!” 习小岩对闫胜和佟晶本来兴趣不大,川岛玲兰也已给他打胜了,他战意本就不浓。此刻陈师兄再下命令,他便将举在后头的长刀顺势收回背负的刀鞘内。 闫胜见他对自己如此轻蔑,怒意更增,目中仇恨之色如火燃烧。 习小岩摇摇头:“小子,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不服气的话,就恨你下面那些窝囊的伙伴吧。”他说着竟然转身,背向三人的四柄利剑,甚是托大。 “跟他们无关。”闫胜从齿间恨恨吐出说话,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沙哑:“你们巫丹山的所有人,都是我青冥派的仇敌。” 习小岩一听“青冥派”三字,原已和缓的脸一下子又变成暴兽一样。他慢慢回过身来。 青冥山。兄长习小乒丧命之地。 “太好了。”习小岩此刻散发的浓烈杀意,是先前与川岛玲兰对阵时所无。他的右臂再次举起屈曲,摸到背后的缠藤刀柄。 “原来还有一条漏网之鱼。就让我完成哥哥的工作吧。” 习小岩肩上闪出离鞘的刃光。 川岛玲兰双手紧握“龙剑”的剑柄,金黄剑刃摆成中段“平青眼”架式,剑尖遥指习小岩的眉间。她略横移步,身体隐隐护在闫胜跟前。 “别冲动。”川岛玲兰说着时,眼睛丝毫不敢移离习小岩:“能够抵抗他的人,我们里只有一个。” 习小岩冷笑:“你的记性不太好吧?你那柄大刀还掉在下面呢。” “不是说我。”川岛玲兰说时,目光竟有一种平日所无的温柔之色,当中带着对一个人的期盼。 “他,快来了。” 习小岩瞧见川岛玲兰这样的眼神,心胸里自然升起一股酸溜溜的不快,却又无法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明明是敌人呀……她在等谁,跟我有什么干系?…… 随同醋意而来的是急欲发泄的强烈苦闷。习小岩猛力摇了摇头,右手从腕到肩四个关节都蓄起力量,准备拔刀快斩。 此时有一乌黑异物,夹带呼啸之声,从西侧对街的另一幢楼顶飞出,带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横越街道空中迅疾掠过,直射“盈花馆”屋顶。 那物直击在“盈花馆”西墙上的最高处,深深钉进了墙砖之中。后面连着一根拉得笔直的细长铁链。 东西静止了下来之后,楼下众人这才看清了是什么: 一个通体乌黑的铁铸枪头。上面刻着“峨嵋”两个古字。 就是这一天。 天下武林,将再无人不识“伏虎派”之名。 连着铁枪头的长铁链,另一头的末端打成了结,被一柄狩猎小刀牢牢钉在西面那楼顶的屋脊上。 邢猎踏着横亘街道上空的铁链,足下不停,沿着链子朝“盈花馆”屋顶急奔。 这等惊险的技艺,下头许多人看见,不禁惊呼起哄。 只见身形横壮的邢猎,踏链而过的步伐却出人意外地灵巧,奔跑之姿如履平地。他双手各自握着兵器,左手是大船桨,右手是长倭刀,双臂往两侧张开,借助两件兵器平衡,穿着草鞋的双脚没有慢下一点儿来,瞬间已跑到街心上方。 邢猎奔来方向,正是习小岩的背后。习小岩略转身侧马而立,一边仍在戒备闫胜三人,一边回头瞧来者是谁。 邢猎自西而来,背向斜阳,在习小岩眼中,有如一个四周散射着金光的黑影。 右手上的倭刀,通体都射着光芒。 习小岩瞬间已经分辨出,前后哪一边才是真正威胁所在。 这人就是她所说的那个? 习小岩背后长刀,出鞘。 邢猎走到铁链末处,左腿乘奔势往上一跳,右脚登上最边缘的屋檐。 习小岩想都不用想。他的刀法,从来只有一种。 坐马、转胯、扭腰。肩至腕四关节猛抖。 “阳刀”朝邢猎扎满辫子的头颅垂直劈下去! 邢猎藉跑跃之势,往前运起沉重的双兵器:左手船桨横举过顶,抵抗这劈刀;右手倭刀同时自外向内横挥,砍斩习小岩左腰。他双手一对重兵器,各自同时攻守,展现出非常惊人的臂力。 但就在习小岩长刀碰上船桨前的刹那,邢猎变招了。 这变招完全没有经过思考。而是邢猎在海内外数百次生死搏斗里养成的本能,自动作出的判断: 对方这一刀,用单手绝对挡不住! 原本横斩的倭刀半途改变了方向,朝上撩击,与船桨一起硬格那招“阳刀”! 一碰上对方兵刃,邢猎心里庆幸,自己作出了正确的判断。 第71章 侠汇关中(49) 船桨和倭刀都给弹开。“阳刀”的余劲还未全消,震入了体内,邢猎后退一大步,才能定住因互击而逼退的身体。这步几乎就踏出了屋檐外,邢猎险险站在边缘,几片碎瓦从脚边掉落街中。 习小岩的惊讶程度也不在邢猎之下。 自从两年前真正练成这“阳刀”之后,他出刀时尝过最强劲的一次抵抗,就是不久前川岛玲兰的大刀。 可是这么快,又遇上另一个更强的敌人! 习小岩一样略退了半步,方才消解与邢猎双兵器反撞之力。 两人心思反应完全一样,互击退步之后,就借后踏的腿足反蹬,马上再次朝前进击。 习小岩二度以单纯的“阳刀”迎头劈下! 邢猎这次早有准备,双臂贯足了力量,船桨和倭刀成二字架在头顶上,乘全身前冲之力往上格去! 三柄兵器第二次相撞,劲力几乎无分轩轾,又是各自向后弹开! 邢猎却有后着,借这反撞力上身后仰,右腿一记“穿心蹬”,中路直蹴往习小岩腹部! 邢猎这种暹罗武术的双刀混踢法,在兵刃交锋之下紧接踢出,双方往往处于近距,故此非常难防备。 但是对习小岩却是例外他拿刀的乃是一条异于常人的长臂,兵刃交接之时,他的身躯实际还是处于远距,只是略一收腹后缩,邢猎的蹬腿去到尽头,差了一寸没能及身! 习小岩野兽似的战斗本能绝对不输于邢猎,收腹同时,空着的左手往腹前一捞,邢猎的腿蹬得太尽,被他一把抓住了足踝! 真刀决斗中被人擒住一条腿。绝对的劣势。 习小岩已准备将邢猎整个人掀翻,再施以致命一击。 邢猎单足站立的左腿,离屋瓦跃起。 正在楼下观看的戴魁看见,不禁停止呼吸。 在“麟门客栈”的八仙桌比试里,他就领教过邢猎这种惊人平衡力,还有恍如弹簧的单腿跳跃力。 习小岩左手发力拉那足踝,却正好将跳起的邢猎加速拉向自己! 邢猎两柄兵器交叉在面前,整个人凌空向习小岩跳了进去,倭刀的刃锋,配合船桨架在刀背上加力,朝习小岩面门压击! 虽然没有挥臂砍劈,但这一压击附上了邢猎的体重和跳跃冲力,要是命中仍能深深切入骨头血肉! 就在习小岩鼻子前数寸之距,刀刃再次碰上刀刃。金属之间刺耳交鸣。 是习小岩的长刀及时收了回来,倒提架在面前,将迎面压来的倭刀抵挡住! 这一记对习小岩来说,意义甚不寻常: 因为这是他下巫丹山以来,第一次被迫防守! 好家伙! 但这回交手还没有完。 邢猎的左腿借着跳起之势,仍继续屈提向上,膝盖撞向习小岩心窝! 四肢之一被擒,其余三者即一起猛然反扑。这是邢猎从暹罗大城王室武士学来的“八臂武艺”真髓。 习小岩闷叫一声,左手当机立断放开了邢猎足踝,从胸前发出“巫丹拳”的“按劲”,一掌打出去,硬碰那撞来的飞膝! 习小岩虽以右手怪臂加上“阳刀”发劲为得意技,但左手的拳掌劲力也绝不简单。巫丹山上“苍云武场”的破裂木桩就是明证。掌膝互击,习小岩身体只震了一震;邢猎毕竟人在半空,身体向后飞倒。 邢猎在瓦面上顺势后滚一圈,用左手船桨支撑跪定,右手倭刀仍戒备胸前。半跪竖起的右小腿露出在裤外,足踝上面有清晰五条赤红指印。 他咧嘴而笑。就像每次遇到强敌时一样。 更何况这次遇上的,比过去任何一个都更强! 习小岩一边盯着邢猎,一边在屋顶上往旁移步,走离了邢猎和闫胜等三人之间。先前他对于夹在两方中间毫不介意,但刚才交手之后,他再也不敢托大了要同时腹背对抗邢猎和川岛玲兰,实在太过危险。 他瞧了瞧邢猎手中刀。这倭刀其实并非来自东瀛,乃是由中土工匠仿铸,邢猎数年前从一个汉人海盗手里夺得。习小岩见这刀跟川岛玲兰的大刀形制相似,似乎显示两人关系匪浅。他再瞄一瞄川岛玲兰,想起先前她那热切的眼神,心头又是一阵嫉妒。 邢、习两人交战后甫分开,楼下轰然扬起一阵如浪的喝采。 包围“盈花馆”的东军各派武人,不自禁都朝屋顶上的邢猎欢呼赞赏。他们一整个下午已吃尽了巫丹掌门和弟子的苦头,死伤枕藉不说,更被几个来援的巫丹门人威吓得撤出大厅,可谓颜面扫地;如今竟有个人跟这巫丹的可怕高手单挑硬碰,斗个旗鼓相当,就如替他们争回一口气,自然都喝起采来,已忘了先前在“麟门客栈”,邢猎如何对他们各派结盟多番冷嘲热讽。 “你记得这好汉是什么门派的吗?”有的人在交头接耳。 “在客栈时好像听过……什么‘伏虎派’……” 人群之中,曾经被邢猎打败的戴魁,反而是最兴奋的一个,看见如此精采的交手,连自己手臂断骨之痛都仿佛忘了,振起右拳为邢猎呐喊助威。 练飞虹也是一脸眉飞色舞,忘形地拍了拍大腿,因为拍得太用力太响亮,坐下马儿吃了一惊跳起步来,练飞虹慌忙勒缰才将它制住。 当然也有人看了不高兴。迷踪门董三桥等人,一个个脸色很难看习小岩先前一拳就打倒他们的韩师叔,如今邢猎的战力,等于将迷踪门彻底比了下去。 可是要数到最高兴的,街上还没有人比得上燕青:邢猎突然从天而降杀出来,吸引了所有人注目,暂时也就没有人追究他主使下毒一事。他拉着几个手下镖师,趁着大伙儿正兴奋呼叫,悄悄退到人群的最后头,预备一有什么不妥就开溜。 他心里仍在盼望,尹英川和圆性带着西军赶来,就能将形势改变。 这时却真的又有人出现在“盈花馆”外头街道。燕青看过去,却见并不是尹英川,而是四骑陌生男女。他们一到来就看见练飞虹,同时跃下坐骑,穿过人丛走过去。 众人看这两男两女,一个妇人年纪已是四、五十岁,另外三人都颇年轻,身上各带着几件不同的武器,加上一身沾满沙尘的衣衫,打扮跟飞虹先生很相似,都有一股西域风味,可猜知一定是崆峒派门人。四人所经之处,众人都向他们施礼,四人一边忙着还礼,一边走到练飞虹马儿旁。 他们先前在城里,跟心急乱走的掌门人失散了,一直在城东打圈,直至听到众人喝采起哄,这才找到“盈花馆”来。 那年长妇人是练飞虹的师妹蔡先娇,也是当今崆峒派副掌门。她的名头在中原武林虽不算响亮,但在二十年前就已是令西部马贼闻风丧胆的女侠。旁人看她那张有如农妇般的粗糙脸皮,很难想象曾死在她手上的匪人数目,尸体堆叠起来可比她的人还要高。 “师兄。”蔡先娇一手牵着练飞虹坐骑的辔口,怪责地说:“找你可苦了。” 练飞虹却完全没理会师妹那生气的眼神,只是笑着说:“幸好赶到了!几乎错过好戏!”说着拔出腰带上斜插的铁扇,指向屋顶。 同来的三个年轻门人,女的是练飞虹亲传弟子刑瑛,两个男的则是蔡先娇的徒弟郭仲和布萨那布萨鬈发深目,乃是回回人后裔。他们都牵着马走近过来。 刑瑛一双灵动美丽的大眼睛,吸引了近旁武人注目。可是她将遮着下半脸的面纱取了下来,俏丽的脸庞右下巴处,却现出一道寸许的显眼刀疤。众人看了不禁可惜,但刑瑛本人似半点不以为意。 三个崆峒弟子跟着掌门的视线,朝上面屋顶观看,见到习小岩的异形怪臂,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邢猎这时已从半跪的姿势站了起来,看看下方,只见街上气氛愈来愈热闹,有的人还在呼叫不止。 邢猎站在这高高的屋顶上,沐浴于喝采和阳光之中。 趁习小岩移开到一边,闫胜、佟晶和川岛玲兰急步上前,凑到邢猎身旁。 四个同伴并着肩,互相看了一眼,同时都笑起来。 “我们又再在一起了。”佟晶欢喜地说。 “邢大哥……”闫胜以殷切的眼神看着邢猎,似有许多话要说。 邢猎用了解的眼神回视他。 “有什么,等打倒了敌人之后再说。” 闫胜点头,再次盯视对面的习小岩。 川岛玲兰没有说一句话。但是一站到邢猎身旁,先前险死习小岩刀下的阴影马上减退了。 却在此时,习小岩后头出现两条身影。 正是巫丹李侗和焦红叶。他们在众人不察时已攀上了屋顶,各架起缨枪与长剑,援护在习小岩两侧。 “我还没有说要帮忙。”习小岩自负地说,看一看师兄李侗,却见李侗的表情很不寻常,比平日还要肃杀。 “这个家伙……”李侗的枪尖略升起来,遥指邢猎面门:“……我们先前已在城西遇上,还交过手。” “他就是‘猎人’!”另一边的焦红叶接下去高声说。 第72章 侠汇关中(50) 一听见“猎人”二字,习小岩如被旱雷轰顶。耳际一阵鸣音。握着刀柄的五指关节捏得发响。 双目更充血至赤红。 杀兄仇敌,就在眼前。 佟晶感受到对面直扑而来的强烈杀意,身体不禁一阵颤抖,同伴重聚的欢愉,一下子就消散。 川岛玲兰看见习小岩变了脸,回想起他刚才的霸道刀法。她握着“龙剑”的掌心在冒汗。 经过蓉城一战,她深知巫丹派敌人有多厉害;现在对方变成了三人,反观己方虽说有四个,但闫胜还未成熟,佟晶更不可倚仗……这一战定然凶险。 更何况敌人里有个这样的怪物…… 闫胜却是全无惧色。之前孤身力敌迷踪门多人,接着又跟姚连洲比拼过,此刻他的自信心已经远胜往昔。 “我没有猜错的话……”闫胜悄声向邢猎说:“他就是习小乒的弟弟。” 邢猎以展得更大的笑脸,回敬习小岩那仿佛要把他撕碎的目光。 “原来是这样吗?”邢猎故意提高声线,连楼下众人都听得见:“呵呵……两兄弟都天生这么一副丑怪的身体,可真难得呀!” 习兄弟的异躯,都是母亲牺牲性命换来的。这句话是绝大的侮辱。 邢猎扬一扬手上船桨:“让我看看记不记得……对了,就是这条!”握桨的食指,抚抚桨上一条贯穿四条横线的斜刻纹:“这条就是你哥哥啦!” 刻纹的意义非常明显。 李侗看过去,船桨上共有九条原来已有这么多同门,死在“巫丹猎人”手上! 还有尚四郎,也是因他而落败的,算是第十个。 对于一心达成“天下无敌”的巫丹派,给这样的一个敌人活着,是不可接受的耻辱。 而对于习小岩,理由就更直接了。 巫丹刀、剑、枪,同时发动! 邢猎领头,四人也踏着屋瓦冲上前去! 习小岩长臂加长刀,竟比李侗的六尺缨枪更快攻至。 又是那简单却精纯的“阳刀”,直劈而下! 邢猎深知能抵挡这把刀的人,就只有自己一个。他举起双手兵刃,当先迎了上去。 刀锋斩出的破空锐音比先前更尖。习小岩的脸容,瞬间如化厉鬼。 邢猎刹那间也收起了笑容。他此刻知道,自己激怒了一头怎样的猛兽。 超过正常限度的愤怒,会令高手判断错误,或者用上多余的力量。怒气表面上令人战意高涨,实际战力反减。这是邢猎经常出言挑衅对手的原因。 但这个习小岩,显然是个例外。 耳闻那凄厉的破空声,邢猎马上判断:这次再不能硬挡。 他向头上迎挡的态势中途改变,将右手倭刀刃尖倒转指地,刀身斜架,欲以斜角卸去“阳刀”。 习小岩银牙紧咬,完全无视邢猎的守招变化,仍是一心一意地贯劲于劈下的刀势。 两刃接触,这次习小岩的长刀却没有弹开,他坐膝沉胯,将“巫丹”的刚劲发挥到极致,刀锋带着沉雄的力量,硬是要将邢猎斜斜举架的倭刀压下去! 金属猛刮的刺耳声。邢猎这招不足以将“阳刀”卸去,单一条右臂也承受不了那力量。防线崩溃。 刃锋已及邢猎左肩颈前三寸。 最后一刻,邢猎及时将左手船桨也抵了上去,才阻截住长刀压击。 这一挡之下,刀锋切入坚实无比的船桨内三分这木头要是换成邢猎的颈项,已然身首异处。 银光自右闪入邢猎眼帘。 是带着翻飞红缨的枪尖。李侗从旁夹攻而至,“巫丹锁喉枪”直射向邢猎右颈侧动脉! 邢猎被习小岩的强刀强压在肩颈上方,双足只能牢牢坐马站实,眼看已无从闪避这枪。 缨枪的刺杀路线却在半途突然升高,越过了邢猎的头侧,几丝红缨仅仅掠过他右耳! 正是闫胜,以“静物剑”反手往上一扬,撩击在李侗枪杆前段,从旁将枪头架开了。 闫胜经过连番激斗,尤其跟姚连洲交过手之后,对自己的双剑法已具掌握和信心,这时想也没想,左手“虎剑”亦接连出击,从右手剑的底下穿出,可是却并非反攻向李侗,而是直刺习小岩的心胸! “虎剑”短剑那带着血槽的剑刃既宽且厚,份量十足,刺来的势道确如猛虎。习小岩不得已将左胸缩后,偏身闪避这来剑! 习小岩一偏身,手上长刀的力量顿时大减。邢猎一感受到刀压变轻,马上如复活了一般,船桨仍抵住习小岩长刀,右手倭刀则抽出,顺势反手低砍右侧李侗的前锋腿膝! 李侗见闫胜杀剑过来挡格缨枪,本来以为这是捉对厮杀,已经准备了应付闫胜的后着;哪料闫胜和邢猎二人出招交错,竟互换攻击目标,李侗突遇邢猎的长倭刀,只能只手拖枪,缩起右腿仓惶后跳,这才闪过邢猎的砍击。 算起来这是邢猎与闫胜首次真正并肩作战,出手竟配合无间,闫胜自己也大感意外。邢猎却不惊讶,他知道这是日夕共同修练培养出的节奏与默契。 这时邢猎又感到左侧腰间,袭来一阵如针刺的感觉。 巫丹三人首要击杀的目标,始终是他。 剑尖未至,杀意先到。焦红叶以“巫丹行剑”走个低蛇步,长剑从一个极难防守的角度,刺向邢猎因举起船桨而暴露的左腰肋。方位时机取得恰到好处,必中无疑。 假如邢猎身旁没有川岛玲兰的话。 川岛玲兰双手握住“龙剑”,将那黄金剑刃自左下往右上逆向斜斩,阻截焦红叶的刺剑! 全长只有四尺的“龙剑”,份量远轻过川岛玲兰惯用的大刀,剑柄又太短,不利双手握持,川岛玲兰用来不很顺手,出招劲力远逊平时;但也因为轻巧了,川岛玲兰的剑招比平日更高速,“龙剑”直化为一阵金风! 焦红叶手中巫丹长剑被“龙剑”斩得高高弹起,刺招无功而还。 焦红叶只听见,那剑刃交鸣时声音有异,但还未有空察看手中剑,只见又有一道黑影迎头袭来,正是那根色泽深沉的大船桨! 第73章 侠汇关中(51) 原来习小岩后退闪避闫胜的“虎剑”刺剑,刀上劲力已消失,邢猎又趁机抽出船桨来,与川岛玲兰夹击左边的焦红叶。 三个巫丹精锐,总体战力实在高于邢、燕、虎三人;怎料六人群战一交起手来,反而是邢猎配合着同伴交替出招,将巫丹三人打得手忙脚乱。楼下多数人都瞧不清楚,但练飞虹、戴魁等几个高手则看得称奇。 原来自从蓉城那夜的浴血之战生还后,邢猎就知道往后必然还有许多机会与巫丹派作多人混战,而实力上己方十之八九都会处于劣势,惟有靠同伴间合作呼应,才可能拉近这差距。因此他数个月来一直都在思考,怎样的招式能够与闫胜和川岛玲兰配合,加乘战力。这合战的阵式,他们虽然还未曾练习过,但邢猎一早已在心里反复策划;再加上川岛玲兰在蓉城时就与他并肩死战过,默契已生,这首次施展,效果竟是甚佳。 相反,巫丹派的弟子一向强调个人战力自我提升,极少思索锻炼多人合击之法,一时就被打乱了阵脚。 邢猎等三人并排作战,乃是全靠邢猎居中策应,双手兵器适时配合燕、虎二人,左右两边的焦红叶和李侗,感觉就好像各被两人夹攻一般。邢猎这一手功夫,要求双手兵器能一心二用,又要目观两方,实是上乘武艺的示范。 特别是跟邢猎相似、身带多般兵器的崆峒派众人,看见他的打法更是心里喝采。 就只有佟晶,空自拿着“静物剑”,站在三个同伴身后,却找不到半点儿可以插手帮忙的空隙。 然而一向急性子的童大小姐,此刻竟没有露出不忿的表情,只是细心看着眼前六人的来往招势,若有所思。 自从在下面房间里见过姚连洲的剑法之后,她就有点精神恍惚,好像心里多了某些东西。却又想来想去想不出是什么。 习小岩竟被一个小子的刺剑迫退,又见两个师兄左支右绌,怒不可遏。 巫丹派威名,怎可以在这众目睽睽下折损? 一见邢猎左右刀桨都分开去攻击焦、李二人,中门大开,习小岩运足了劲力,怪臂一催动“阳极”之劲,长刀再次当头劈向邢猎! 闫胜早有掩护邢猎的准备,右手“静物剑”施出早前击落过范宗飞剑的剑招:青冥派“风火剑·鹰扬羽”,剑锋上挥,往那落下的长刀迎击! 闫胜将满腔仇恨都贯注在这一剑之上,准绳和劲力更胜先前。 可惜,他遇上的是一个绝不该与之硬拼的刀手。 闫胜只感交击刹那,一股电殛般震力直袭虎口和手腕,五指发麻,“静物右剑”登时飞脱! 习小岩的刀破去闫胜的“鹰扬羽”,去势未变,仍然劈落邢猎脑门! 邢猎及时将倭刀横拖回来,仅在头顶前抵住了长刀,但余力激荡下,倭刀背砸在邢猎额顶,发间溅出鲜血来! 不过始终还是将这要命的刀挡住了。当然也全靠闫胜的“鹰扬羽”,先将其中五、六成的刀劲消去。 李侗一见闫胜失去右剑,哪会放过这机会,右手再次搭上枪杆,双臂一振,那缨枪如毒龙翻身,红影带着银光直袭闫胜面门! 闫胜及时以左手“虎剑”架在面前,横里挡过这急劲的刺枪,却再无右手剑可进手反击。 以单短剑对长枪,只能守不能攻,必败无疑。 川岛玲兰这时当机立断,同时做了两件事: 右手将“龙剑”抛给闫胜; 左手伸出,搭在身旁邢猎那横架头顶的倭刀柄上。 闫胜在这危急时,无念无想,心中一片清明,无意识般就伸出右手,抄住抛在半空的本门宝剑。 焦红叶见川岛玲兰抛剑,手中没了兵刃,还不进击更待何时?这次他不再用斜走抢空的“行剑”,而从正面施展直杀硬攻的“巫丹势剑”,三尺青锋朝川岛玲兰颈项斜砍而来! 邢猎一感到右手上的倭刀柄被川岛玲兰手掌搭上,就知道她所想。 习小岩的刀还在自己头上。血还在流。但他以绝对的信任,放开右手五指。 川岛玲兰左手牢握倭刀柄,腰身发力,将之自习小岩刀锋底下抽出来,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刮音! 习小岩见此,右臂加劲,只等倭刀抽离,他的长刀就要压入邢猎头顶。 焦红叶的剑将及川岛玲兰颈前。 川岛玲兰却没有把倭刀完全抽走。那五尺倭刀长度足以覆盖二人,刀刃前段仍然顶着习小岩的刀锋,川岛玲兰同时将刀柄略前移举,仅仅以刃身根部近柄处,将焦红叶的砍剑挡住了! 如此凶险的防御法,尽现胆气与智慧。 但倭刀只有刀尖前端抵住习小岩的强劲长刀,力量始终不足。长刀压下,倭刀背又再撞落邢猎头顶伤口同一处。前额发辫一片血污。 邢猎紧咬牙齿忍着剧痛,将空出的右手也搭上船桨,双手各握桨的两头,如举鼎般向上硬顶,才将习小岩的刀架离了头顶。 同时另一边,李侗一枪未得手,手中枪杆一吞一吐,再取闫胜咽喉! 但这次不同了。因为龙虎剑已会合。 闫胜左右长短剑密接,挥出“圆梭双剑”的刃花,身前光芒大盛,将枪杆挥打了开去! 龙虎剑与枪杆交击之时,李侗与焦红叶先前一样,也感到手中兵器有异,一时竟不敢再进枪,舞个枪花跃后了再说。 左边那头,焦红叶一剑砍不中川岛玲兰,继而逼步再进,又再抢刺她左目。 “巫丹势剑”,一经施展,有进无退。 川岛玲兰见邢猎已用船桨架起习小岩的刀,再无顾忌,将倭刀完全抽出,双手握柄。倭刀形制份量跟她惯用的大刀相近,她只感得心应手,再次施展阴流太刀之技,左足一大步后退拉开距离,一招“虎龙”,斜斜往下斩向焦红叶的长剑! 这招“虎龙”,原本是砍对方握兵刃的手腕,川岛玲兰却改为砍敌人的剑,另有原因。 两刃相碰下竟生起一记爽脆的异响原来倭刀一下子就将巫丹长剑剑尖前三寸斩断了! 邢猎的倭刀,只是战场之物,并非什么罕有神兵;焦红叶的巫丹剑也非劣品。这一交锋,长剑竟然被砍断,其实只有一个原由: 先前川岛玲兰以青冥宝剑“龙剑”代刀斩击,早已令焦红叶的剑崩损;如今这招“虎龙”,她又看准长剑同一部位砍下,结果一招得手! “虎龙”实是一招两式:刀一砍手,不论是否命中,刀尖顺势前刺对方头胸。 长大的倭刀,尖刃直取焦红叶颈胸之间。这是以巧取胜的连招,力劲并不如川岛玲兰先前的劈刀一般猛劲,焦红叶本来有力举剑挡住。但他赫见佩剑折损,一时心神动摇了,竟略一犹疑,到察觉刀尖已临,这才仓惶仰身后退! 川岛玲兰双臂伸尽,刀柄贴在右臂侧,上身前探,将这“虎龙”的刺突完全伸尽,倭刀就如长枪,誓要捣取焦红叶喉颈! 焦红叶退势已老,眼看无法再向后缩,只有尽最后一把力往左侧闪,期望倭刀只擦皮肉而过 川岛玲兰感到手上刀传来一股熟悉的力量。 就算不看,只听那鸣音,就知道又是习小岩的刀,在千钧一发之间,击走了川岛玲兰的刺刀。 另一边李侗退定之后,一看手上枪杆,不禁愕然。 那枪杆用上了精挑的坚木削制,一般和兵刃互碰,最多只留几条白痕;但是跟闫胜的龙虎剑锋刃格架了几回,前段处都是不浅的创痕。再这样格下去,李侗不敢肯定,自己的爱枪还能抵得多久。 这一对到底是什么剑?竟然锋利如此! 习小岩为救助焦红叶,放过了手上只有一把船桨的邢猎;川岛玲兰和闫胜担心邢猎头上伤势,也不追进,掩护着他退开两步。 双方交手一回合,暂时都互退住手。 被习小岩击飞的“静物剑”,这时才落到了楼下去,着陆之处,附近的人纷纷走避。 邢猎额顶鲜血流出,越过眉心沿鼻子两边而下。他因为激战而自然流露的兴奋笑容,加上这抹血污,变得甚是诡异,仿佛一张脸不属人类。 楼下众人看见这闪电般就是数个起落的混战,这次却无喝采,反而鸦雀无声。 先是邢猎等三人以合作夹击,力压巫丹弟子;再而是习小岩以拙破巧,一记强劲简单的劈刀就尽破对方阵势;然后是闫胜、川岛玲兰换接兵器,以奇策扳回劣势……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形势一变再变,众人都看得喘不过气,又不知道该对哪一边赞叹。 而当中左右战况的,正是一对青冥派神兵龙虎剑。 只见闫胜双手握剑,援护在邢猎右侧,手中金光灿然。这十七岁少年剑侠,一个下午连番接战,其实已甚疲劳,身上又有几处被迷踪门人所伤的血口。但他此刻手握本门三百年镇山之宝,在斜阳映照下,一身英气凛然,令下面只敢观战的众人都觉惭愧。 “青冥剑,好!”练飞虹这时才能缓过一口气来,猛地又再拍腿说。 第74章 侠汇关中(52) 众人都知飞虹先生曾与青冥派掌门交往,他这么一说,众人对闫胜的疑惑一扫而空。站在一边的董三桥最先诬陷闫胜为巫丹内奸,这时不免脸红低下头来。 可是没有人真正知道,闫胜这时内心是如何激动。 他回想数月前,青冥派如何被巫丹三十多人屠戮;而现在自己与李侗这等巫丹弟子对阵,却能相持到这种程度,实在意外得不敢相信。 “我师叔曾经跟我说过……”邢猎似感应到闫胜的不安,向他说:“‘世上所有人都不外两手两腿,都是这般打斗;可是人有了信心,等于多出第三只手。’” 闫胜听了不禁点头:“你这师叔真有趣……很想拜会他呢。” “死掉了啦。”邢猎轻描淡写地说。他瞧瞧对面的习小岩,又冷笑着说:“那死老家伙倒说得轻松。什么‘都不外两手两腿’,他倒没想过,世上有人长了这么一条怪手呢。” “邢大哥,我来帮你。”佟晶这时说着,已将一根白布条绑在邢猎额头,权且阻止流血,那白布一绑上去就已染红了。原来她见邢猎挂了彩,顺手用剑就将腰间那件巫丹掌门袍下摆割下一条来,给邢猎包扎。 “谢谢。”邢猎笑说,眼睛不离三个巫丹强敌,但没有半点紧张。 习小岩三人并没有趁邢猎包扎时乘机进攻虽然他们没有一个不是恨得马上在这“巫丹猎人”身上刺几个窟窿,但这股怒气,也不能淹没巫丹派武者的荣誉感。 佟晶很小心地将布条结得稳实要是打到半途掉下来,遮掩了邢大哥的视线,那可大大糟糕。她没能助战,至少也要在这儿尽点力。 此时楼下群众突然打破沉默,一片哄动。却非为了屋顶上的七人。 有人从“盈花馆”的大门出现。 只见巫丹弟子符元霸和唐谅,各自都将兵刃背着,两人四手抬着一把椅子,从大门走出来。 椅上,自然坐着一个人。 能得这两个霸气冲天的好手,如此恭敬抬出来的,世上还有谁? 姚连洲。 他乌亮的长发披散着,高坐于那摇晃的椅子上。一双细长的眼睛,透过面前发丝,睥睨门外众敌。 虽有头发半掩着,也可见他脸颊的灰色已然褪去了大半;双掌按住平放膝上的“单背剑”,十指亦再无颤抖,可知服了解药不久,已见功效。 紧随在椅子后的是殷小妍。比之先前背着书荞出来的时候,她此刻神情镇定得多,全因有了姚连洲和巫丹众弟子在旁。 最后出现的自然是范宗,身上的伤患都临时敷上了巫丹派的金创救急药,又得殷小妍包扎好,比之前又恢复了些元气。他那暗器高手独有的锐利眼神,在最后头向各方扫视,手里扣住瓷片和飞钉,防止有人乘机向仍然虚弱的掌门施袭。 街上众人里,有许多人还没有见过姚连洲的真面目,这时不禁都引颈注视这个自称“强中再无强中手”的巫丹掌门;待看见他身材普通,脸容俊秀,年纪又似颇轻,实在很是惊奇。 他们无从联想:这人就是近年把整个武林都颠翻,先灭青冥,后降峨嵋,再毁华山的凶星;也难以想象如习小岩、符元霸这等狠角色,都臣服在这个人的指挥之下。 林鸿翼等吃过姚连洲苦头的形意门弟子,此刻再看见他,感觉身上受创之处又传来刺痛。 最为激动的还数戴魁。他右手抱着断骨的左臂,瞧瞧街旁已用衣衫盖住的师弟李文琼尸首,继而悲愤地盯着姚连洲,五指竟不禁在受伤那手臂上抓出血痕来。 殷小妍隔着人丛看见,躺在戴魁旁的书荞姑娘已经醒转,虽然还是全身乏力无法动弹,但脸上回复血色,明显再无性命之危。小妍很想马上就过去看她,可是那边站满都是跟巫丹为敌的凶恶武者,她还是不敢,只得远远用眼神和微笑向戴魁致谢。只是戴魁一直怒盯着姚连洲,并没有看见。 陈岱秀马上奔过来,横剑掩护在掌门的座椅前方。符元霸跟唐谅将姚连洲的椅子轻轻安放街心,亦马上各拔取斩马朴刀与长剑,像左右门神守在椅子两侧。三个巫丹弟子的列阵威势,逼得一些小门派的武者不敢直视。 只是负责带路的赵昆和另一名同门,因为要秘密长驻关中刺探情报,为了避免被人记住面目,本来一直躲开在外围,这个关头也顾不了那许多,两人亦走过来掌门座前,拔出暗藏的匕首加入援护。 守在姚连洲身边四方的巫丹弟子,一下子就增至六人之多,各派众人更不敢稍近。 练飞虹仍坐在马上,跟师妹及三个崆峒弟子一起瞧向姚连洲。 “就是他吗……”一向多言的练飞虹,这时也只是这样喃喃说。右手在腰间的剑柄轻轻来回抚摸。 屋顶之上,邢猎、闫胜、佟晶和川岛玲兰,亦禁不住俯首望向下面街中的姚连洲邢猎跟川岛玲兰这更是第一次看见巫丹掌门。 姚连洲同时也仰首,朝着邢猎直盯。 上下两个男人遥遥四目交视。 姚连洲脸容平静,并无一点变化。 邢猎则收起了笑容。 旁人不知,此际他胸膛里,像有一股接一股狂乱的浪涛在激撞。 在泉州的海岸旁。伏虎派众师长同门并排的墓碑。 同一片海岸。那个黑夜里,灯笼映照着裴师叔的脸。最后一次相见。 邢猎有一股极欲仰天呐喊的冲动。但他压抑着。不是时候。敌人还在眼前不足十步之外。必须比敌人更冷静这是他一向赖以克制强敌的利器,也是许多年前师叔的宝贵教诲。 邢猎瞧着姚连洲的脸。也瞧那平搁的“单背剑”。 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跟这人这剑,还有多远的距离。 可是这一刻,他终于亲眼看见了,这条血与钢铁之路的目的地。 “他……”姚连洲轻咳了一声,向陈岱秀问:“就是‘猎人’?” 陈岱秀点头:“是的……他自称杀了我们九个同门。包括习小乒。” 第75章 侠汇关中(53) 姚连洲再次仔细看邢猎那张结着半干血迹的坚实脸庞。在房间内,一听闻外面的弟子说到“猎人”,他就坚持要符元霸等将自己抬出来即使要让外面的敌人看见自己这副虚弱的模样,也在所不惜。他必定要亲眼看看这个“巫丹猎人”。 姚连洲打量了邢猎一轮,又瞧瞧他身旁的闫胜,再次沉默下来,心里有些矛盾。 这个“猎人”,不可让他活在世上。 可是那青冥派小子……不管他怎么说,今天我确是欠了他,杀不得。 陈岱秀并不知道闫胜曾两番向巫丹派留手之事,但他心思毕竟比较敏锐,看得出掌门脸上有些犹疑。他以为掌门既欲当场诛杀那“猎人”,但又不想在众目之前倚多取胜,因而才感到矛盾。 “掌门。”陈岱秀自告奋勇说:“请让弟子上去助拳。”他冷冷瞧瞧屋顶:“对方怎么说都有四个人。” 姚连洲点头允许,并将“单背剑”抛了给陈岱秀:“带上去给红叶用。” 陈岱秀一得许可,携着两剑就冲前去,踩上窗框,伸手攀檐,接连几个轻巧动作就翻上了屋顶,身法甚俊。 一个刚才从“盈花馆”大厅撤出来的山西寒刀派武者,看见陈岱秀如此身手,又想起之前他在大厅内展现的气势,不禁咋舌,拍拍胸脯呼了口气,回头说:“哇,燕当家,幸好你刚才决定。” 他回头看燕青所站立之处,却已不见了那胖壮的身影,连那伙镇西镖行的镖师亦都已不知到哪儿去了。 陈岱秀上了屋顶,马上加入习小岩三人那边,并将“单背剑”递给焦红叶。焦红叶抛去断剑,恭敬地拔出那略弯的霜刃,然后悄声向三个同门说:“那双剑的小子,由我来。” 三人都明白这话里意思:闫胜手上的龙虎剑实太锋锐,为免再折损兵刃,得用掌门这柄名匠铸造的佩剑来对抗。 “晶,你先下去。”邢猎这时说。刚才恶斗巫丹三人,已甚勉强才成均势;现在再添一个强敌,他怕连保护佟晶都做不到,又想佟晶和巫丹并无结仇,她一人下去也不致会遇袭。 “不。”佟晶首次听见邢大哥直呼自己名字,略呆了一呆,但马上毫不犹疑地回答。这次她不再站在三个同伴后头,而是往右与闫胜并肩站立。“静物左剑”举得更高。 闫胜这时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佟晶娇嗔的高叫。 “邢大哥,你就省了这口气吧。”闫胜说着,侧头瞧瞧佟晶那柳眉直竖的英气脸庞:“‘你先走’这句话,我也不止一次跟她说过了。这家伙,用棒子赶都不会走。” 佟晶听了,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另一边的川岛玲兰亦展颜,露出贝壳似的牙齿。 面前明明是极凶险的战斗,四人心头此时却有一股令人心神镇定的暖意。 若你知道就算死,也是死在信赖的朋友身边,也就无所畏惧了。 “对不起,是我错了。”邢猎笑着叹气:“我忘了,在答应教你武功那天就已经告诉过你,拿剑而生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不应该再怀疑你的决心。” 佟晶听了,有想流泪的冲动。 这是终于被承认为大人的感动。 可是同伴之间的信赖,改变不了与眼前敌人实力上更大的差距。 楼下群豪都看得出来。但是没有谁敢上去助战。 只有心意门的戴魁,再也按捺不住,正要提刀上去,身边师弟林鸿翼却将他一把拉住。 “干什么?”戴魁挣动了一下,但另一个师弟也来帮忙止住他。 他轻声从齿间怒嘶:“你看,人家青冥派十几岁的小兄弟,都比我们有种……” “师兄,你伤了一条手臂,能够帮到他们多少?”林鸿翼压着声线,瞧了瞧姚连洲那边:“你一上去,巫丹派可能又再加派一人,你这不是帮倒忙吗?” 戴魁一看,站在姚连洲椅子旁的符元霸和唐谅,都是锐气逼人,戴魁自问以自己现在的状况,恐怕无法独斗其中一个,林师弟所说也不无道理;可是要他眼睁睁袖手旁观,看着闫胜和佟晶这样的年轻人去对抗巫丹高手,却又实在惭愧,一时很是矛盾。 这时却有一长物,从下飞上那“盈花馆”屋顶一角,一看是个铁爪飞挝,连着一条长铁链。 铁链一弹一扯,崆峒掌门练飞虹的身子就离了鞍,整个人轻巧翻飞着,一下子就上了屋脊高处,打个二郎腿坐在上面,随手一挥,又把飞挝那头收了回来。 姚连洲看见崆峒掌门这一手,方才第一次动容,身体在椅子上坐直了起来。 “师父是要去助那青冥派小子吗?”崆峒女弟子刑瑛兴奋地问身边的师叔:“他跟青冥派何掌门好像有交情吧?” “呸,才不呢。”蔡先娇冷笑,仰头看着师兄说:“那时候何自圣来甘肃修行,曾经将你这混账师父打得四脚朝天,你师父恨死了他,才不会去救他的弟子呢。” 练飞虹一上来,屋顶上双方八人各退了半步戒备。闫胜不知这老前辈是谁,只知他并非巫丹派的,大概不是敌人。 练飞虹笑着,一边把飞挝的铁链收卷,一边朝下面屋瓦上的人高声说:“别误会啦,我不是要来帮哪一边,只是在下面看不清楚,所以才上来的。” 巫丹众人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练飞虹。各派群豪听见他原来不是加入战斗,而是占个更好的旁观位置,实在哭笑不得。这飞虹先生贵为崆峒派掌门,到来这么久却都是一派玩世不恭的模样,不免教人失望。 练飞虹其实也心痒痒的,想跟巫丹派打打看,但刚才双方那一回合的交战,他实在看得过瘾,心想如果加入去打,反倒没法好好观看,决定还是先再观赏一阵子再说。 “你们还不快打?”他朝着脚下那八人催促着说。 “暂时别理他。”陈岱秀冷冷说,将目光移回邢猎等四人身上:“他要是来插手,我们也应付得了。” 日已更斜。屋顶上九人,身上都蒙了一层黄光。 “在日落之前,解决今天的事情吧。” 习小岩说着再次举刀,摆起“阳刀”的起手势。三个同门也都点头。 邢猎双手合握船桨一端,有如拿着一柄大木刀,眼睛始终不离习小岩。 不破此人的强刀,没有生还的可能。 不用言语,只看一眼邢猎所摆架式,旁边的川岛玲兰就了解他所想,心中也有了准备。 一交战,先集中力量打倒这怪人。 闫胜想法也是一样,已准备从邢猎右侧助战。刚才一拼,他虽知劲力上远输给习小岩,但仍期望利用手中本门宝剑,损伤对方的刀身,以助邢大哥取胜。 川岛玲兰看见习小岩又是摆出同样的预备出招姿势,用日语向邢猎说:“这家伙来去都是一招,不大懂得变通。” 邢猎点头,他跟川岛玲兰想法一样。 一个人拥有一招最强的必杀技时,往住就会过份依赖它;反过来说,只要令这种对手进入无法施展那招式的状况,也就是胜利的契机。 习小岩在巫丹派里辈份虽低——并肩作战的三人就只有焦红叶是他师弟——但自信实力确实凌驾同侪,深知这四人里,自己绝对是最强的主将。 然而他天生性格,当不了那种坐镇关口迎敌的中军元帅,而是生来的先锋。对于掌门只身出山挑战天下群豪,习小岩更是打从心里就是认同。 最强的人,本来就应该走在最前头。 此刻,也是一样。要破敌阵,没有比他那斩绝一切的“阳刀”更适合的先头兵器。 习小岩当先排众而出,直奔向前助势,那举到肩颈后的藤柄长刀,蓄劲待斩! 邢猎早密切注视他来势。之前的交锋,也大概知道那怪异手臂和长刀的攻击范围,心里已有估算。 习小岩踏第二步,腰胯扭动。 陈岱秀、李侗、焦红叶也都紧随而上。 邢猎突变架式,转为左手单握船桨架在胸前,右手放开并伸到腰后。 习小岩左足踏在瓦面,准备奔出第三步。 邢猎右手间有闪亮的银光。 习小岩留意到,但冲势未止。 邢猎右臂自下而上挥起,一道刃风自他腰旁飞卷而出,瞬间已近习小岩胸前! 是原本属于巫丹弟子石弘的鸳鸯钺! 突然有暗器袭来,习小岩不可能再用十足发劲的“阳刀”,仅用肩臂之力急将长刀劈下,截击那飞来之物! 旋飞而至的鸳鸯钺镖刀,与下劈的刀锋撞击,折射向下,穿透瓦片,坠落屋子之内! 发镖时邢猎并非就此停下,顺势就已跟着镖刀的飞行方向起步奔去! 川岛玲兰、闫胜、佟晶亦跟上。 邢猎才走出一步,还未进入船桨可攻打的距离,左手却自右往左猛挥! 船桨脱手,水平旋转着又是飞往习小岩! 船桨又长又大,旋飞范围甚广,习小岩全无闪躲的空位,那刚劈下的刀,被迫又再原路朝上撩起,用刀背砸向它! 第76章 侠汇关中(54) 金属与木头发出撞击的沉响。船桨斜斜向习小岩后头上方飞走。 邢猎连掷两兵器,就只有一个目的: 争取一瞬的空隙,越过习小岩“阳刀”的最佳攻击距离! 他那自小在岩岸奔跃锻炼的双腿,以最高速冲进。同时右手已搭在腰间,十年前裴师叔送给他的雁翎战刀柄上。 两人在五步之距。这一刹那对邢猎是最危险的:正好是“阳刀”刚劲可能发挥至尽的距离。 邢猎就是赌着命要越过它。 他押中了,全因他看出习小岩刀法的唯一轻微弱点:起手架式需要准备,而且习惯了每刀去势皆尽,回刀略慢。 这缺点,跟他哥哥习小乒的武功路数有点相似。而邢猎曾有击杀习小乒的经验。 习小岩两刀击飞敌人兵器后,察觉邢猎已冲入近前。“阳刀”不能再用。 邢猎嘶叫吐气。凹痕斑驳的雁翎状刀锋,自腰间出鞘,顺拔刀之势向前,横斩习小岩颈项! 伏虎派的“飞砣刀法·迎门拂”! 眼见习小岩向上撩起的长刀已来不及再次回防,邢猎这横斩必中无疑。 可是还是听见了钢铁交鸣! 邢猎雁翎刀所砍处,仍是仅仅被那长刀挡架着。 习小岩这招挡接堪称诡异无比:只见他的右臂如蛇般横过脑后,前臂和手腕又从左边耳侧伸出来,正好将刀斜架颈前,及时在近距抵住雁翎刀锋! 邢猎这招横斩,本来抢入了习小岩的内门,习小岩长刀因刚才的撩打而还在外围,本是救驾不及;但他靠这天生怪手,硬地盘过脑后,从另一边将刀身带回内门里,将这凶招挡下。如此怪异之技,就只有天生长着这么一条手臂的习小岩才用得出来,连见多识广的邢猎想都没有想象过。 习小岩心里却是愤怒无比: 一天之内,竟被同一人逼得他两次防守! 挡了这一刀,并未化解习小岩的劣势:邢猎已用贴身近攻的雁翎单刀杀入怀里;相反习小岩最擅胜的长距离斩击,已再无作用。 假如这是单挑对决,邢猎胜望已有七成。 但这不是。 首先援救而至的是手拿最长兵器的李侗。那舞动的红缨,令长枪恍如活物一样,从习小岩身后,穿过他左腋下的一点空间而出,直刺邢猎右侧肋间! 正因李侗这枪发于习小岩身后,出招的动作大半被习小岩身体遮掩,银色枪镝出现之时,已近至邢猎来不及回刀去挡的距离。除了向后闪别无他法。 将邢猎逼开也是李侗最大目的:距离一拉远,习小岩的“阳刀”又可再次发动。 但邢猎花了偌大的工夫才冒险杀入习小岩近前。这优势他绝不肯轻易放弃。 他右腿及时高高提起膝来,去迎那长枪。李侗这枪所刺角度甚毒,邢猎的提膝没能完全消解,枪尖“嚓”地割过大腿侧,喷洒的一丛血花都被枪缨吸收! 邢猎受伤下却毫不动摇,雁翎刀依旧压逼着习小岩,一记贴身缠头刀又再接着砍劈! 习小岩面对这紧密的近身单刀,只能继续挡架,同时大步后退,欲拉开距离施展得意刀法。 邢猎不理会右腿一片血淋淋,马上追进紧迫。 李侗缨枪吞吐,再次袭向邢猎右侧! 这次却被一道金光架开了枪杆——闫胜以四尺“龙剑”赶至掩护! 闫胜一剑抵住长枪,左手“虎剑”正想顺势攻向李侗握枪的前锋手,眼角却瞥见一道弯形的银白闪光自右上方而来,忙将“虎剑”回转去挡! 原来是焦红叶,不知何时已经从同门身后绕过来这边,振起掌门交托的“单背剑”,直刺闫胜眼目! 闫胜左手剑力度较弱,一交锋下被弹了开去。 焦红叶的“巫丹行剑”要诀就在一个“行”字,一经发动就如流水不断,斜进一步,又将“单背剑”的弯刃削向闫胜面门,闫胜只好亦抽回“龙剑”来挡。 李侗长枪既摆脱了闫胜的纠缠,又再朝邢猎攻袭。 另一边的川岛玲兰也想替邢猎去挡枪。但陈岱秀从旁攻来,巫丹长剑一出手,比焦红叶更快疾! 川岛玲兰本想以力量压倒这剑,但陈岱秀剑速极快,她只能匆匆挥大刀招架。 外表温文的陈岱秀,经常容易被人低估,忘了他是巫丹“镇龟道”里的资深一员。交手一招,川岛玲兰更是隐隐联想起在成都对战过的江云澜。 这可恶的“巫丹”,怎么个个的剑都这么快? 川岛玲兰给陈岱秀快剑所牵制,大刀亦是无法掩护邢猎。 余下站在闫胜身边的佟晶。她自知是己方阵营的弱点,心里绝不想拖累同伴,毅然挥起“静物左剑”,以自己练得最多也最纯熟的一招青冥剑法“星追月”刺向焦红叶! 面对这并未成熟的青冥剑招,焦红叶几乎是懒得去看,略一移步就闪过,同时还以一剑,低取佟晶小腹,将佟晶逼得狼狈后退。 焦红叶已估计到实力的差距,昂然以一柄单剑,抵敌闫胜和佟晶二人三剑,更改用“巫丹势剑”之法,左右硬劈硬打。那“单背剑”的弯刃本来就有一半是刀,比一般直剑利于猛力砍劈,闫胜佟晶这对少年男女剑侠,一时被逼得只能自守。 焦红叶既能以一敌二,另一边陈岱秀又缠住川岛玲兰,这算术连小孩子都懂得: 邢猎要一人对抗习小岩和李侗两个巫丹高手! 李侗已无顾忌,从习小岩身后绕出,袭击邢猎的右后方,缨枪一振,枪头扫打邢猎右肩! 邢猎前面仍要出刀压逼习小岩,实难防备李侗这急枪,仅能略一闪身,肩头又被枪尖割开了一道口子,血花喷溅。 兵凶战危。 但邢猎仍然不放开习小岩退走。 要是放生了这家伙的刀,我们只有崩溃得更快。 承担最大的危机。这就是身为战阵里最强者无可逃避的负任。 另一枪又刺来后腰。这次避无可避,邢猎只有行险,前头向习小岩斩出一刀的同时,后面也伸出一招“虎尾脚”,将枪杆踢开! 第77章 侠汇关中(55) 这一心二用的招式,虽然又解了一劫,但因为分神踢腿,前面雁翎刀的压迫力减弱,习小岩多取了半步空隙。 川岛玲兰见邢猎手腿都是鲜血,咬着樱唇猛斩大刀开路,欲去援救。 可是正因她心里着急,出招的意图太过明显,陈岱秀从容闪过刀锋,避青入红,长剑直指她刀招姿势的最虚弱处。川岛玲兰再次被那剑尖逼住,前进不得。 川岛玲兰的刀法本来跟陈岱秀有一拼之力,但陈岱秀并非急于取胜,只求牵制,川岛玲兰一时三刻实难突破他的快剑网。 闫胜亦是一样,龙虎剑对着“单背剑”,已无之前的兵刃锋锐的优势,焦红叶剑法本在他之上,不管他长短双剑如何劈杀舞动,还是被压制。 李侗再发一枪,又逼使邢猎侧身闪避。习小岩乘机再拉远了一些,快到达可以重施“阳刀”的距离。 败象已呈,再无变数,巫丹必胜。 可是变数,偏偏就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生。 佟晶,平日毛躁脾气的童大小姐,在这个同伴最危急的时刻,真的静了下来。 在下面那幽暗的房间里,姚连洲那翻飞的剑光,如何用最小的力量,最细的动作,连续击败心意门三人——这一幕,一直都在佟晶心里重复闪现。 巫丹掌门的每一剑,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她从前想都没有想象过的武学领域,因为奇异的契机,在她面前展现了这么一幕。 而且好像跟她心里潜藏的某些东西连接起来了。 佟晶向着焦红叶身侧逼近。 焦红叶主力仍是应付闫胜,对这少女本来并未看在眼内,这时也不正眼瞧她,拧身向左随意挥洒一剑,就要将她再逼开,好专心向闫胜进攻。 佟晶连眉都没有皱一下。整张俏脸完全放松,没有一点激动。 “静物剑”几乎是与焦红叶的剑同时刺出。相差只在一忽之间——只有高手才能察觉的时差。 掌握这样微细的时差和拍子,却正是“后发先至”的真髓。 佟晶出剑的招式非常随意,甚至也不是闫胜教过她的青冥派“风火剑”,而不过是她以前跟寻常武师学来的基本剑招。 没有强劲的力量或速度。没有精心铺排的虚招或后着。 有的,只是准确无比的时机。还有角度。 正好让焦红叶出招手腕撞上剑尖的巧妙角度。 而焦红叶自己的轻忽,更是无可宽恕的错误。他没有谨守巫丹第二戒。 只要拦阻在前面的,就是敌人。必尽死力杀之。 令人惊愕的结果。 只见焦红叶右腕绽出血花。他的手如被火烧,原本挥击的剑招立断,手臂迅疾向身后缩开。 但已太迟。“静物剑”的尖锋深深刺伤了筋脉。 焦红叶五指失控,“单背剑”离手落下。 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都惊讶。大部分人是惊于那结果: 巫丹剑侠,竟失手于这样一个少女剑下! 只有极少数的人,是因为看见这招剑法的细节而感到惊异。 其中最讶异莫过于在场所有练巫丹剑的人:姚连洲、陈岱秀、唐谅,还有焦红叶自己。 因为他们都看见了:佟晶这一剑,动作发力虽不像样,但那巧取角度和时机截击的要诀,不是别的,正是“巫丹四剑”里最高剑法“巫丹形剑”的奥义“追形截脉”! 姚连洲就算被围攻最危急时,眼睛也没有瞪得现在这么大。 他瞬间回想起在房间里的事情:佟晶曾对他抢剑的动作有所反应,还剑反击——一个十几岁女孩,眼睛能捕捉巫丹掌门的攻击,那是绝不可能的事。姚连洲先前还想是不是偶然。 现在他知道不是,也明白这“形剑”要诀,她是从何学来。 是看见了我。 闫胜同样愕然,但他知道这不是发呆的时候。 龙虎剑刃光大振,逼开了手上无剑的焦红叶,抢前直取李侗! 李侗本看准邢猎背心再搠一枪,浑没有看见后面焦红叶中招之事,只闻破风剑刃声,仓惶转身,将枪杆在面前来回振打,止住来剑! 邢猎没有了后方缨枪的威胁,精神大振,更专心向前挥斩。 但习小岩已因先前李侗的帮助缓过了一口气,这时终于有空隙改变打法,他将左掌抵在长刀背上,刀刃推出胸前,强撞向邢猎的雁翎刀,也一样施展起近身短打的刀法来! 两人仅以一臂之距互拼,刀刃激撞。 佟晶看见自己手中剑的尖锋竟然带出一丛血花来,心头也是大震。这不仅是因为使出了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截脉”妙招,也因为这是她出门闯荡江湖以来,第一次杀伤敌人。 那震撼感觉,就跟闫胜击败鬼刀陈之后一样。 “单背剑”落在瓦面上,沿着屋顶斜斜滑下。 焦红叶丢失掌门所托的佩剑,心感大损了巫丹名声;握剑的右腕被伤,虽未知有多严重,但剑侠生命随时终止。他瞬间暴怒不已,就伸出左手朝佟晶扑过去! 焦红叶一愤怒起来,那粗糙脸皮扭曲如恶鬼。巫丹弟子入门时每日饮用黑莲教的药酒“雄胜酒”,以助催谷身体机能,这酒药性奇烈,对人心性有所影响,故巫丹人平日冷静如水,但每当杀性被引发,往往狂乱如野兽。 佟晶正为刚才一剑发呆,赫见一片阴影迎头袭来。焦红叶扑近,原本捏成剑诀的左手食、中二指分开,变“二龙抢珠”的爪势,直取佟晶那双明眸! 指头几近眼皮时,一物激飞而来! 焦红叶左手如刚才的右手中剑般猛地缩回。他呻吟捂着手臂,只见前臂处钉着一柄飞刀,柄头上的铁环绑着鲜红的刀巾。 一条身影随又从屋脊空降而下,落在佟晶跟前,正是那飞刀的主人——崆峒派掌门飞虹先生! 练飞虹右手张开铁扇防御前方,却未再出手追击,反而是回过头来,仔细看佟晶的脸,还问她:“没事吧?” 佟晶虽知他不是敌人,但突然被这么一个样貌沧桑的老头近距离盯住脸孔,不禁吃惊缩后,并未回答他。 练飞虹瞧佟晶,只是想细看她眼睛有没有受伤,却似乎被她嫌恶,不禁尴尬。 众人见崆峒派掌门竟在这关头突然出手,很是惊奇,又见他的举止,猜想他是否与那小女孩有什么关系…… 焦红叶重伤,在这场战局里意义非凡:东军群豪第一次看见,巫丹剑侠原来是打得败的! 正与川岛玲兰缠斗的陈岱秀,看见焦红叶受创,马上变了剑路,向川岛玲兰晃了两剑虚招就脱走,赶过来救助师弟。 诛杀“猎人”虽重要,但怎也比不上同门的安危。 李侗心思也是一样,收枪横拦在身前,同时跃向焦红叶,一手将他扶住拖向后方。陈岱秀也加入支援。 川岛玲兰和闫胜本来就只是为了帮助邢猎,也没有向那三人追击过去。 屋顶上此时就只余两人仍在战斗。 邢猎跟习小岩近接厮打,依然斗得灿烂。邢猎右手刀抵住对方长刀,左手暗暗伸向右腰,握住了南国短刀的鸟首状刀柄,欲拔出来以双刀夹攻。 习小岩察觉,左掌也往下拍击,按住邢猎左腕,令他无法拔刀;同时拿着长刀的右手,臂膀屈折提起,其中一节肘关节横向砸打邢猎太阳穴! 邢猎的雁翎刀刃仍贴着长刀,却将刀柄反提,以柄末撞向习小岩打来的手肘;同时左手放开鸟首刀柄,翻转手腕,反制对方的左掌。 习小岩被迫收回肘击,也同样以长刀的柄头朝邢猎撞去。两条拿刀的手臂互相抵格。 两人以比刚才还要接近的距离对战,刀法已不能发挥,各用刀柄和空出的左手作短桥粘打,四条手臂互相解拆进击,一眨眼就拆了五、六招。 又急又近的短打,不能全倚仗眼睛去看,而要靠桥手感应和本能经验,旁观者更是无法看清。 在楼下的秘宗门董三桥,向来以桥手快密而自豪,看见这等对拆,也觉惭愧。 不管是闫胜、川岛玲兰和佟晶,还是巫丹派一方,都无法再助战——邢、习二人几乎是扭打成一团,用刀枪攻过去,有误伤同伴之危。他们都只能站在旁边掠阵。 至于练飞虹,只是护在佟晶身前,看着两人比拼,又现出顽童般好看热闹的表情,似乎无意干预。 陈岱秀等未看清这崆峒掌门的意图,只知他是个强敌,一时也不再向闫胜等人进攻,先看习师弟能否打败“猎人”再说。 形势骤变成两个刀手的单打独斗。胜负全系此一战。 习小岩一向自恃筋骨异于常人,频以拳掌和桥手强攻,欲以刚力和硬度压倒邢猎;但邢猎不论体格和力量也不输于他,四臂互格发出的沉响,犹如包着棉布的铁棒相击。 两人手上仍有利刃,又令这近身格斗更凶险,双方都要时刻注意缠制对方的刀,随便被刃锋一拖一抹都可能致命。 邢猎就是看准这点,一见习小岩稍集中用左掌进攻,右手刀略放松之时,就将雁翎刀抽离了对方长刀的压制,顺势将刀刃拖向习小岩颈侧动脉! 第78章 侠汇关中(56) 习小岩察觉危险,左掌马上变爪收卷回来,将邢猎右腕一把擒住,紧接自己的右手长刀,亦从侧面剁向邢猎耳际! 邢猎几乎以同样的招式,左手虎爪如抹拭般一划,也将习小岩来刀的手臂截住,他沉腕收指,拿住了对方右腕脉门。 两个霸气的刀手,却都再施展不了得意的刀法,而进入了最单纯的僵持:各用一只手擒拿了对方握刀的手腕。 两人四臂左右大张发力抗衡,相争不下,就如两头野牛,各用一对大角抵住对方。 最原始的斗争状态。 这样的互擒,半点儿不潇洒好看。但真实的战斗,谁说是一定好看的? 手臂大张,自然中门大开。习小岩出于战斗本能,两臂的肘关节同时屈曲,肩胸展开,身体就向前冲入,以额头迎面猛的撞向邢猎鼻梁! 这招更是与市井打架无异。然而求胜,本来就不是一种选择,而是尽用一切可能的方法。 如此近距的头撞,正常来说避无可避。 但说到擒拿缠斗的经验,邢猎可是比习小岩多出数倍。 习小岩一动,邢猎已感知他意图。邢猎迅速往后大踏一步,反借他的前冲之力,左手猛向斜下方拉扯他握刀右腕! 习小岩头撞未到半途,却被拉得歪向一方,身体失去平衡,这头撞招式马上失去力量。 习小岩快要失足俯倒,急忙进马,大力踏一个前弓步稳住身体! 邢猎早将他这反应也计算在内,右足低踢出去,脚内侧扫往习小岩的前锋脚膝弯! 此扫脚乃伏虎派特征的南方拳术下路踢法,再糅合邢猎海外习得的多国摔跤技艺,既准又稳。 再刚健发达的身体,关节的抗力还是有限度。习小岩虽尽力沉腰坐马,但邢猎左爪擒扯,早就令他重心前倾,这脚一踢在习小岩膝后弯,膝关节登时屈曲跪了下去! 邢猎抓着这黄金机会,以自身为轴向左旋转,身力带动左臂,再次发力拉动习小岩。习小岩本就失去平衡的身体,给这旋力带得离地,猛向横摔了出去! 习小岩只觉天地倒转。 那横壮身躯所飞方向,正是屋顶的檐边,瞬间半边身子已经越了过去! 虽然只是两层楼的屋顶,但加上邢猎的摔投威力,习小岩如跌落地上,冲力将等于从四、五层的楼塔堕下,不死也得重伤! 在这生死一线的刹那,习小岩脑海蓦然闪现兄长习小乒的脸。 是在半年前。巫丹半山的“战玄武场”里。哥哥出发向四川远征之前,他们兄弟俩最后一次练武。 先是习小岩用木刀,逼得哥哥一筹莫展——连习小乒也不敢用他那刚如岩石的右手“臂盾”,去硬接弟弟的“阳刀”。在木刀之下,他只有退避的份儿。 接下来两兄弟只用拳脚较量。最初仍是习小岩用那长臂的“阳拳”,在长打远攻中占了上风;但习小乒把握一次机会抢入近身,“两仪劫拳”全力发挥,弟弟就再招架不了,被狠狠摔倒在地。 那时习小乒皱眉摇头。他自己限于天资和身体特质,没能修习“太极拳”,所以对两年前就有这机会的弟弟很是羡慕。 但两年下来,习小岩却因自己的倾向和性情,只专精去钻研“太极”的刚阳发劲之法,而怠疏了听劲化劲、擒摔缠打的柔功。这固然练出了强猛的“阳刀”和“阳拳”,但却流于单纯偏废。 习小乒那时摇摇头说:“一条铁链有多坚实,能够抵受多强的拉扯,是要看它最弱那一环。你的长距刀法虽强,但要是被闯过抢入身来,你不练近身扭打,终究要吃亏。” 那时习小岩不以为然,笑着抚摸木刀: “那得等有人闯得过我的刀再说。” 现在快将飞出屋顶这一刻,习小岩终于也相信兄长所说。 同时心里充满了对哥哥的怀念。 “师弟!” 一记令他清醒的暴喝。 一长物映入眼前。 是李侗倒转了缨枪,将枪尾猛地伸向人在半空的习师弟! 习小岩在这危急间断然弃了长刀,伸出异常的长臂一抓,仅仅捉住枪杆最末端。 他身体本就不轻,这一摔力度又强,再加李侗身处站不稳牢的斜斜瓦面,被习小岩连人带枪也扯往屋顶边上! 但他死也不会放开这枪杆。 陈岱秀眼明手快,一手抓住李侗后心衣衫;双手受伤的焦红叶亦用臂弯抱住李侗。两人合力,这才将他稳住。 李侗用上习枪多年修得的强劲握力与臂力,锁紧那已经变弯的枪杆,终于止住习小岩飞跌之势。 习小岩右臂随即贯劲,借枪杆发力一挺腰肢,这才弹回来屋顶边上跪定。 他抬头。 七、八步之外,邢猎把雁翎刀搁在肩头,头上绑着已染成鲜红的布条,手腿多处也都在流血。夕阳照映,勾出他那傲然挺立的身姿。 他也正在冷冷俯视习小岩。 习小岩又看见,川岛玲兰提着大刀,站到了邢猎身旁。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好像就会自然互相守护依存。川岛玲兰也跟邢猎一样,额上结着血迹。她反射着金黄阳光的明亮眼睛,正以信赖的眼神瞧向邢猎。 习小岩支在瓦面上的左手,将一块瓦片捏得粉碎。 绝对的屈辱。 习小岩除了丢失佩刀,其实毫发未伤。但他自己心里清楚,刚才已经在所有人眼前,于单挑对决中狠狠输了一仗,只靠同门及时拯救,才不致摔个皮破骨断,感到甚是沮丧。 他却未察觉:邢猎俯视他时,并没有展露平日的笑容。 习小岩绝对是邢猎至今交过手最强的巫丹仇敌。但是他并没有如预期般因为胜了一招而兴奋莫名。不是因为自己借助了地利——比武争战,运用地形本就是重要一环。 邢猎只是仍无法摆脱习小岩那“阳刀”的震撼。双臂仿佛还残留着刚才多次挡接长刀的触感。未能正面破解对方的得意绝技,邢猎始终感到,好像还未真正战胜。 更何况,敌人还没有停止呼吸。 两人纠结的仇恨,更不能就此解决。 第79章 侠汇关中(57) “要再来吗?” 邢猎冷冷地问习小岩。 他问的时候并没有笑。这是真心渴望再战。 但听在习小岩耳里,却像是揶揄与挑衅。 “掌门,请准许我跟唐谅也上去!”下方正站在姚连洲旁的符元霸,看见同门失利很是激动,捏着斩马朴刀的手指关节在作响。 己方有个焦红叶双手受伤,已无法再战;对方又多了一个练飞虹。此消彼长,现在巫丹阵营是以三对五。他们上去助阵,也不会有损门派名誉。 “不要冲动也别乱来。”范宗断然反对:“杀那‘猎人’虽然重要,但也不比保护掌门要紧。” 他说时一双细目盯向街道另一头那崆峒派的四个男女。崆峒掌门既加入了战团,其门下也可能随时向这边动手。 冷静的范宗没有忘记:他们始终仍是以大约十人的战力,被数倍的敌人包围。那些小门派的武者虽一时为巫丹气势所慑,但是如果崆峒派加上那“猎人”一伙率先来犯,激起对方全体士气,己方随时又再陷入险境。 姚连洲却沉默着,既没有答应符元霸,也没有对范宗表示同意。他只是想着其他的事情。他的眼睛一直瞧着屋顶上的佟晶和闫胜。 时正黄昏。屋影已渐斜。 形势就在这时出现巨大的变化。 不过一个下午,“盈花馆”那两层建筑,就如被什么灾难侵袭过一样:许多面窗户破裂;屋顶穿了好几个窟窿,到处都是碎烂的瓦片;墙上满是脚印,还有插在墙壁的匕首;门前和四周街道遗留了一摊摊血迹……令人难以想象,不久之前,这儿还是莺歌燕舞的追逐烟花之地。 住在长安的人,大概作梦都没有想象过:这么一座红垣绿瓦的妓院,竟然成了天下武林一个历史重地。 两支人马突然就分从西、南两面的街道出现,到达“盈花馆”外围来。 众人最初看见西面有大队伍到来,还想尹英川所率的西军终于赶至,有几个人还欢呼起来。但再仔细看去,那四十余人不论样貌衣饰和兵器,都跟西军完全不同,全是没有见过的生面目。领在前头一个满脸伤疤、左手戴着奇怪铁爪的人物,更是浑身一股杀伐之气。兴奋马上变成恐慌。 “姜师兄!”符元霸看见率领四十余巫丹派“山外弟子”而来的姜烂,不禁高呼。 巫丹众人也都感到极之意外:姜烂本应还在四川跟着叶辰渊的远征军,却竟突然出现在这关中! 一听到来者确是巫丹派的人,众人更是耸动。 来了这么多巫丹弟子! 他们许多人猜想,西军迟迟未至,恐怕就是被这支巫丹生力军干掉了。恐惧的气氛弥漫全体。有的人开始懊悔,怎么要远来长安凑这热闹,很可能就此送死…… 那队伍里其中四人,抬着一副草草搭造的担架,走在最后头。 躺在架上的人身材壮胖,正是首席桂丹雷,身上到处是包扎了的伤。 姜烂急带着走在最前的十数名弟子,走到姚连洲座前。 “弟子来迟了。”姜烂拱拳向掌门行礼,只简单说了这一句。巫丹派不好礼节,什么“请掌门恕罪”之类废话是不会说的。 姚连洲略点头。姜烂观察掌门脸色,见他似乎不大精神,猜想是否受伤或者中了什么暗算,不免露出担心之色。 “丹雷他……”姚连洲指一指队伍后方。 “桂师兄被敌人围攻受了些伤,不过无碍性命。”姜烂回答。 陈岱秀等看见下面躺着的桂丹雷,不禁都神情激愤。 姜烂这时抬头瞧向屋顶,看见了邢猎和川岛玲兰。 “邢猎!”姜烂高呼:“我就知道在这儿又会见到你!” 邢猎俯看姜烂,想起牺牲了的峨嵋派朋友,心里像燃起了火,只是无言朝他点点头。 巫丹众人这才知道这个“猎人”的名字。陈岱秀听得出姜烂曾跟邢猎交战,那多数是在四川。他们先前只知有四位同门被“猎人”所杀,习小乒是第五个,那么船桨上所刻的另外四条纹,就代表他在四川所杀的另四位同门。 巫丹一方突增四十余人,虽然并非巫丹山的嫡系弟子,但兵力已与敌人相当;再加上有姜烂这位“兵鸦道”精锐剑士加入,一时军心大振。 符元霸和唐谅知道再不用顾虑保护掌门,正磨拳擦掌,准备上屋顶去助战,诛杀邢猎等人。 但姜烂人马还没完全站定,却又见有另一批人,这次由南面现身。 这些人数目比姜烂等少得多,但却更瞩目。 能够比巫丹派更瞩目的人物,天下甚稀。除非是在“九大门派”排名里,比巫丹排得更前的名字。 这样的门派,世上只有一个。 这支人马里走在最前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仍然穿戴着“半身铜人甲”的圆性和尚。可是众人看他的脸,已无先前那充满好斗野性的气息,反倒好像略为沮丧。 圆性的背后好像驮着一物,细看才知原来是个极瘦又极矮小的苍老和尚,眼睛半闭着,不知是入定还是睡着了,乍看伏在圆性背项上的脸,还有几分像出生不久的皱皮婴孩。 在圆性后面又跟着六个僧人,穿的是和他一模一样的衣袍,手里也提着杖棒。六僧或手腿,或肩胸,都穿戴了镶铜的护甲,站立姿态各略有不同。在场比较有份量的武者都看得出,他们是因着自己擅长的武技,而在不同的身体部位穿佩这“铜人甲”。 少林派名满天下的“十八铜人大阵”。如今虽只来了七人,但还是令众武人心神震荡。铜甲反射夕阳,有如燃烧中。 对许多来自偏远地方或细小门派的武者来说,这个时刻简直有如置身梦幻:少林与巫丹,就在这名不经传的长安府城东大差市街道上相会,甚至可能爆发一场大战这是武林百年难见的时刻。 一看见少林武僧竟也赶到来参予这战局,本因得到援军而略松了一口气的巫丹弟子又马上紧张起来天下间能够令巫丹人如此戒备的,恐怕再无第二个门派。 尤其李侗和焦红叶,先前亲眼见过尚四郎给圆性打败,他们此刻的脸容就更紧了。 “我们先下去再说。”陈岱秀这时向同门下令。少林派一到来,杀邢猎这事情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习小岩愤愤不平,仍死盯着邢猎不放。李侗拉一拉他衣袖。师兄们刚才救了他,他实在不能违背他们的意思,也就随着李侗退后。 陈岱秀下去之前,不忘将跌落在屋顶一角的掌门佩剑捡回来。习小岩沿墙下去之后,亦捡回先前抛落街心的长刀。李侗则扶着焦红叶下了楼来。四人不发一言,走回掌门那一边去。 “师兄……”李侗察看已经给放在地上的桂丹雷。 “什么都不用说……”桂丹雷笑了笑,呻吟了一声又说:“我又死不了……你们没看见尹英川那老头吧了……他伤得比我还重……” 邢猎虽然亦很想再跟习小岩打下去,但对方既先撤走,眼下形势也不到他缠着巫丹不放,就将雁翎刀收还腰间。 闫胜亦收了双剑入鞘。这时他才有时间打量那个突然加入相助的老者。 他想起在“麟门客栈”听燕青说,崆峒掌门飞虹先生也要来赴会;又见到练飞虹那满身兵器,忆起师父曾描述崆峒派的“八大绝”武功,正与这些兵器相合,心里再无疑问,便走到练飞虹面前,垂头拱手行礼。 “感谢前辈相助!晚辈是青冥派弟子闫胜,曾听家师生前提及前辈……” 练飞虹瞧瞧闫胜,似乎有听没听的。他倒是细看闫胜的“雌雄龙虎剑”,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当年何自圣来甘肃修行时还未任青冥掌门,自然也未得这对至宝,但早已修习“雌雄龙虎剑”这套青冥派最高剑法,用的也是形制相近的长短双剑。如今看见这对剑,练飞虹回想二十年前较量被何自圣打败之耻,很是不快。 他一手抓着闫胜衣衫,将他拉近抱在臂下,眼睛却看着另一边的佟晶,悄声问闫胜:“你跟这娃儿……什么关系?” 闫胜不知他问来作甚,一听“什么关系”,以为练飞虹误会了些什么,急忙解释:“她叫佟晶……我们只是朋友……她也跟我学剑……” “你?”练飞虹突然怪叫,令旁人侧目:“你教她?不是吧?” 练飞虹还是不停打量着佟晶。佟晶虽然得练飞虹所救,但被这么一个老头瞧着,心里有点发毛,也就走到川岛玲兰身边半躲着。 “你这样说……不算是她师父吧?”练飞虹又问。 “不是啦……她现在没有师父!” “那就好极了!”练飞虹把闫胜放开,拍了拍掌,也就半跑半跳地下了屋子。 邢猎这时站在屋檐边,朝下方的圆性和尚高呼: “你迟到了呀!” 圆性搔搔头发,又抓抓胡子,满尴尬地说:“对不起。看来你在这儿打了一大仗,我却没来帮忙……之前我本来也追赶过去,怎知道追丢了你们大队,然后又迷路了……走着走着……”他指一指身后:“就给少室山来的同门找着了。” 第80章 侠汇关中(58) 圆性本来还想说话,一只鸟爪般的瘦手在他肩头一拍。圆性马上住口,将背上的老和尚轻轻放了下来。后面另一个武僧则将杖棒交到老和尚之手,让他可以拄着站立。 老和尚取下头上竹笠交给弟子,只见一张脸甚干瘦,眉毛都几乎全白,看来至少已是七十年纪。众人未知他身份,但即使是少林派元老,曾有过人武功,到了这年纪和状态也不可能再出手了。 圆性和六个师兄,拱护着老和尚,走近到姚连洲前七、八步之处。习小岩等巫丹弟子自然也都戒备起来。 虽未想过要这么快跟“天下武宗”一决胜负,但要是今日就得与少林为敌,他们绝不退缩。 “想不到。”姚连洲仍坐着,对着比他年长大概四十年的少林长老并未施礼,只是冷冷说:“连少林派都加入来围攻我。可真荣幸。” “老衲法号了澄。”老和尚一合什说:“这位檀越想必是巫丹派姚掌门吧?” 姚连洲点点头,似有些不耐烦。 众人中有人听过了澄大师的名号,不禁说:“啊,是少林的文僧长老……” 少林寺虽然武僧众多,但也不是每个寺里修行的和尚都有练武的资质,这等不学武的就被称“文僧”。寺院毕竟是修禅之地,故文僧在少林的地位,并不因他们不通武学而被低贬。 众人议论纷纷:这是武者的斗争,少林寺派个文僧来作甚? “姚掌门想是误会了。”了澄语气极是祥和:“老衲带着几个弟子到来,并非要与贵派一战,只是来寻这个擅自下山的弟子而已。”说着就指一指圆性。 众人一听很是惊讶。他们本以为有少林武僧助阵,就不怕与巫丹一拼,怎料这大师劈头就说不打,实在令众人甚失望。 “大师怎能这样说?”迷踪门的董三桥就率先不满:“巫丹派狂妄自大,号称‘天下无敌’,还四出攻灭各大小门派,杀戮无数,凌人太甚!我等就是为了武林正义,结盟对付巫丹,少林派为武林泰山北斗,怎可反倒独善其身?” 圆性似是忍耐了很久,这时也将六角齐眉棍狠狠竖在地上,高叫:“太师伯,他说的对!巫丹派摆着是要称霸武林,少林早晚一天也会遭殃!我们现在不跟各派联手抗衡巫丹,到有一天巫丹将其他们门派都吞掉了,然后攻到来少室山,那时就太迟了!” “圆性,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了澄大师叹气:“你偷偷下山来,要跟巫丹打一仗,就是想:不管打死了巫丹弟子,或者自己被巫丹杀死,少林巫丹结下血仇,我们也就不能再对巫丹派的霸业雄图袖手旁观了,是吗?你这么做,是忧心将来少林寺的安危,这无畏献身的精神,我是明白的。” 邢猎和众人一听,这才明白圆性外面看来是个好斗莽撞的野和尚,实在心里有这样的战斗理由。邢猎不禁以敬佩的眼神瞧向他。 闫胜没怎么跟圆性谈过话,但圆性那种肩担本派将来的情怀,他感同身受,心里暗暗就已将圆性视为同道中人。 “可是你想错了。”了澄大师说着,又扫视街上的所有人:“各位檀越也都想错了。” 他再次看着姚连洲,徐徐说: “世上根本就没有‘少林派’只有少林寺。” 听闻此语,在场众人都大惑不解。 “愿闻其详。”姚连洲说。 了澄大师娓娓道来:“当年达摩祖师东来,开少林寺‘禅宗祖庭’,一心为弘法度人,并非开创什么武学门派。祖师传授‘易筋经’、‘罗汉十八手’等武学,一是因武道能参生死,与禅机相通;二是以之强健僧众体魄,以增进修行的精力,不致懈怠;三是时逢乱世,让寺僧练习拳棒,必要时可作护寺之用,免寺院落于奸邪之手,盗少林之名歪曲佛法。 “也是佛祖护佑,敝寺得保了近千年,香火不断,僧侣众多,本寺武道亦因此代代精研繁衍,得以自成一家。但少林武学的宗旨仍是贯彻始终,并非为了开门立派,在武林上与人争雄斗胜。 “故此老衲才说:世上只有少林寺。‘少林派’一语,不过是武林中人的误解。” 姚连洲听了,不禁冷笑。 他伸出一只手掌。陈岱秀马上将“单背剑”交还掌门。姚连洲一边把玩剑柄,一边说:“你跟我说这许多废话干嘛?到头来只是想说‘我们少林不跟你打’这句话了吧?” “差不多。”了澄再次合什。 “打不打,不是由其中一方自行决定的。”姚连洲身体又比先前恢复了不少,眼神凌厉地直盯着了澄:“战斗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贵派要是有天剑拔弩张踏上来少室山,说要‘灭少林’,那确是没办法的事。敝寺僧众就算有再高妙的禅修,也不致甘心就戮,自当奉陪。”了澄虽只是一介文僧,没有学过半点武功,在姚连洲的凝视下竟无半点生怯,祥和的眼神更直视巫丹掌门:“可是在那天之前,敝寺不会打破祖宗的戒律,争胜于山下武林。” “这是老和尚你一人的想法?还是全体?”姚连洲问。 “敝寺上下,也不能破这戒律。” 了澄大师虽为文僧,但乃是少林寺长老,当今少林方丈本渡大师的师伯,德高望重,一言一语自能代表少林。 姚连洲再次冷笑。 “如果只是你一人,谅你未学过一拳一脚,有这种混账想法也绝不奇怪……可原来‘天下武宗’少林寺,亦是不过如此,真可笑。” 圆性等七个武僧,听见本门受如此侮辱,俱被激怒。尤其圆性年轻,激愤得额角筋脉暴现,狠狠瞪着姚连洲,有如怒目金刚。 可是在太师伯跟前,他们也都忍着没有发言。 “姚掌门此话何解?”了澄平淡的问,没有半点儿愠怒,可见其心性修为。 “你们拿起棍棒刀剑之前,没有先弄清楚,练武是怎样一回事的吗?” 第81章 侠汇关中(59) 姚连洲高声质问,问的对象仿佛不止少林僧人,也包括四周所有他派武者。 “练武,不就是为了变得比别人强吗?什么不与人争强斗胜,简直废话。要是这样想的话,你们少林寺从第一天起就不该练武功,专心去修你们的禅就行了,我们巫丹派才不会有空打搅一座只懂谈禅论佛的破寺院呢。 “不过老和尚你说,将来必在山门前与我们正面一战,这倒还有些像样。”姚连洲这时扫视一眼四周各派众人:“最不堪还是你们这些家伙。身为武者,遇到比自己强的人临门,就哭哭啼啼什么‘武林正义’,羞也不羞?仗恃人多势众来包围我,这也其次反正我也不是应付不了;但是竟用上阴谋诡计,还练什么武功?” 众人被姚连洲这么一说,都低下头来。尤其戴魁、董三桥等知道下毒一事的人,就更觉羞惭。 只有崆峒派几个人,本就是由掌门率领来凑兴看热闹而已,对这话半点不以为意。 姚连洲这时指一指屋顶:“你们里面,就只有这姓邢的,还有那青冥派小子这几个人,倒算是有些骨气。” 先前众人皆见,巫丹弟子拼了命都想杀掉邢猎,又唤他什么“猎人”,定是双方有血海深仇;但此际巫丹掌门竟点名称赞他,令人很是意外。 然而邢猎和闫胜,并不因此就稍忘门派被灭的大仇,对姚连洲此语并无半点反应尽管心里深处,还是不得不认同他先前那一大番话。 他们数月前在青冥山头,也听习小乒说过相近的话。看来这确是巫丹派上下的信条。 “老衲说过,此来只是为寻找敝寺的弟子,也不想与姚掌门作口舌之争。” 了澄大师说着,那慈眉善目仍瞧着姚连洲孤傲的脸容。 “不过老衲也想奉劝贵派:‘天下无敌’也好,‘称霸武林’也罢,不过是朝夕间一场虚幻,又何必舍命追逐?” “在你来说也许是虚幻。”姚连洲断然回答:“但在我等贯彻武道的人眼中,却是不朽之业。” “这个‘业’字,说得好。”了澄回应:“常言‘刚则易折’。贵派只行刚强之道,一往无前,并非幸事。今日之事也就是个预兆,将来也许会招来更大的祸害反噬。回头是岸呀。” “要是有更强的人要来灭我巫丹,我倒是乐意相见。”姚连洲冷哼一声:“老和尚,你又说不要口舌之争,还唠叨什么?” 了澄微笑:“老衲这好辩的老毛病总改不了,可见修为不足,惭愧。”说着再次闭目合什。 “既然你少林这些和尚说不想打,今天我就暂且不理你们。”姚连洲说着,用“单背剑”支地从椅子站起来,只见他立姿笔挺,看来已能行走,甚至有再战的力气。他瞧向各派的人说:“轮到你们了。” 众人一听,大为紧张。假如少林和尚真的决定旁观,要应付那四、五十个巫丹弟子,实在毫无胜算。现在只要姚连洲一言,战事再开,也许太阳未落尽前,这“盈花馆”外就要血流成河。 “我独入关中,本来就是因为觉得巫丹霸业进展太慢,所以亲自出手;留在这长安许久,都是想一口气将你们打败。”姚连洲提起佩剑,说话时浑身都散发着睥睨天下的无匹气势。 “可是今天的事情,让我看清了一件事。”他续说:“你们都太弱了。就算我巫丹派今天就将你们各派扫平,也太过轻易,实在没有意思。 “既然如此,我今天就与你们约定:我巫丹派暂且偃旗息鼓,为期五年。这五年就当我送给你们各门派,让你们有一段日子尽力去变强。从今天起五年之后,我派必定再来拜访,希望到时你们给我们来一点像样些的抵抗;要是自知永远敌不过巫丹,就用这几年收拾自己的烂门派,从此退出武林,那也可相安无事;又或干脆像峨嵋派般投降,成为我巫丹门下的支系道场。” 姚连洲这决定一出口,众皆动容。就连巫丹弟子,也都对掌门这样的决定甚感意外。 巫丹派门规戒条并不繁多,但是掌门一人号令如山,绝没有违背的余地。 因为掌门就是最强的人。信服最强,乃巫丹派第一信念。 姚连洲接着抬头瞧向屋顶。 “这个和约,对你们也有效。”他看着邢猎、闫胜、川岛玲兰和佟晶:“你叫邢猎是吧?青冥派的小子,我没记错是叫闫胜?还有……” “我叫佟晶!”童大小姐抢先就答了,接着拉住川岛玲兰的手臂大声说:“还有,这是东瀛来的第一女武士!外号叫……”她想了一想:“……‘一刀两断’、‘大刀女侠’,川岛玲兰姐姐!” 川岛玲兰听她这么胡乱为自己起外号,不禁笑了起来。 殷小妍瞧着佟晶和川岛玲兰,心里很是羡慕。先前她看着屋顶上的比斗,虽然立场上希望巫丹一方得胜,但心里又不愿见这两个女剑士受伤。 她们可以跟男人一样,自由自在的四处走……还拿起刀剑保护自己跟朋友…… 为什么我不能像她们那样呢?…… 没有多少人有胆量在巫丹掌门面前如此胡言乱语。姚连洲却对佟晶的话半点不以为意。 “闫胜,我知道你绝不要领我人情。换了是我也不会。不过我看你这小子颇有趣,倒很想看看将来你能够进步到什么程度。太久我等不了。五年之后,你要如先前所言,来找我们讨回那笔血债,我们必然奉陪。 “邢猎,你一心要打倒我们巫丹派吧?我刚才听见那些人说,你是伏虎派的?” 邢猎点点头。“你不会有印象的。” “每一个被巫丹派消灭或吞并的门派,我都记在心里。”姚连洲却回答。“尤其是胆敢跟我们对抗而被灭的。伏虎派。我们不过用根手指头就捺得粉碎的小门派。你一心要打倒我们巫丹派,并不是单纯为了报仇吧?也为了成为最强。从那种门派出身,却能走到今天这地步,可见你付出了多少血汗。不过要说打倒我们,还早得很起码你还没有站在我面前的资格。 “真是可惜啊。要不是你已经与我们结下这样的血仇,你会是我最想降伏的敌人。” 姚连洲环视四周:“在我至今遇过的敌人里,你是想法跟我们巫丹派最相像的一个。” 邢猎一向只对巫丹派怀有强烈敌意,但此刻也不得不因姚连洲这句话动容。 姚连洲并未说错。拚命变强,然后挑战、诛杀对手,以证明自己的实力邢猎这个“巫丹猎人”,本质跟巫丹派并没有多大分别。 邢猎听了,默然无语。 “你固然是我恨之入骨的仇敌。”姚连洲继续说:“但也是我认同的对手。这些其他门派的混账家伙,我既然都给了他们五年,这五年我也不愿先来对付你。没道理让这些家伙活得比你长啊。我就把你留在后头。也好看看,你一个人独自走这样的路,能够走得多远,爬得多高。” 邢猎这时才出言反驳。 “我并不是一个人的。” 姚连洲瞧瞧邢猎身旁的闫胜、川岛玲兰和佟晶,默默点头同意。 他看着佟晶好一阵子,似乎想说话,但欲言又止。 至今他还不敢十成肯定,自己对佟晶有没有看错。毕竟是一个未经真正琢磨的少女。那看来很可怕的潜能,也许只是一次永远不会重现的爆发。 那就要看她的际遇了……这五年,其实也是送给她的。 姚连洲只是单方面宣告休战,邢猎其实并不想接受挑战强敌,不断战斗,是他修行的最重要一环。可是既然姚连洲决定暂停征伐各门派,巫丹弟子也就不会出动,邢猎亦没有机会袭击他们总不成走上巫丹山叩门吧?所以他无可奈何。 “什么五年……”这时董三桥说:“我们怎么知道你会守这个约誓?怎么知道这不是诡计,你们巫丹派转过头来又杀我们一个回马枪?” “你们是没办法知道的呀。”姚连洲淡然说。“就算是计策,你们又能怎么办?这就是当弱者的悲哀。你们只有相信我的话,别无什么可做。” 他遥指向屋顶上的佟晶。所有人也都瞧着她。 “那件袍子,就寄在她手上,权作这次约定的信物。” 佟晶把卷在腰间的巫丹掌门袍解下来扬起。天色虽已渐昏,那袍上“强中再无强中手千山未及此山高”十四个大字,还是清晰入目。 巫丹派虽是手段狠辣,但确实至今没有用过什么诈术计谋,凭的都是实力,这一点教人不得不信服。 “掌门。”陈岱秀这时说:“连那下毒的首谋,我们也要放过吗?” 范宗冷冷插口:“我刚才看过好几遍,那姓颜的已经不见了。也许他一见掌门现身,就乘机逃了。” “他是这长安城里的地头龙,必然有地方藏身。”陈岱秀说:“要不要派‘首蛇道’弟子查探他所在?” 第82章 侠汇关中(60) “算了。”姚连洲摆摆手。“那种人,不值得我们再花半点精力。” 燕青就算没被揭发下毒之事,身为结盟的主持临阵逃脱,以后恐也难再在江湖上立足了。 姜烂此刻已听出来,掌门是被本地的人用下三滥手段下毒陷害,才会如此虚弱。他上前说:“掌门,虽然天色已快黑……可是这些人好用诈术,又跟此地的三教九流有联系,再留在这城里一晚,不知他们又会不会再用什么诡计来犯。我等有大批车马备在城外,而且先前连夜赶路,亦有火把灯笼。不如现在就出城去,乘夜到邻近村镇再说。” “哼,谁怕这些家伙再来?”李侗一边替焦红叶双手的伤口包扎,一边不忿地说。 “也好。”姚连洲点头。“我不想再跟这等人同处一座城里。如果丹雷无碍的话,马上起行。” “我可以的。”桂丹雷半坐起身子回答。 巫丹众人这就簇拥着姚连洲,准备离去。 一直站在姚连洲身后的殷小妍,此际不知所措。 她看着那破败的“盈花馆”。住了四年的地方变成这个模样,她却有种痛快的感觉。 可是小妍也知道:“盈花馆”再破也好,那主人都会将它复原。这么赚钱的生意,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到时她就等于从一场梦中醒来,又回复往日没有自我的日子,还要面对那不想面对的未来…… 小妍再次看看屋顶上的佟晶和川岛玲兰。 即使生为女子,命运也该由自己掌握。 这是最后的机会。 小妍鼓起最大的勇气,拉拉姚连洲的衣袖。 “带我走,可以吗?” 姚连洲回头来,凝视小妍那双满是期望却又带点恐惧的美丽大眼睛。 他回想起这一天里,即使在最危险的生死关头,她也没有离开自己。 姚连洲点点头。 殷小妍高兴得几乎哭出来。但在妓院里这些年,她已经习惯压抑自己不要表露情感,只是害羞地低头说:“谢谢……” 她这时又看看地上的书荞,露出关切的表情。 姚连洲察觉了,也就向她说:“你去问她,要不要也一块走?” 殷小妍用力点了点头,这时也不再畏惧,就走过去书荞身边坐下来。 “姐姐……” 书荞早已听见他们的对话。可是她却闭上了眼睛,摇摇头。 “为什么?”小妍紧握着书荞的手掌。 “他……”书荞张开仍苍白的嘴巴:“……不是我要等的人。像他这样的男人,心里最重要那一片早就给别的东西填满了……我不可以……”她说着就有些哽咽,没再说下去。 小妍不舍地摸摸书荞凌乱的鬓发。 “你要是跟他,也得有这样的准备。”书荞向这个没有血缘的妹妹作最后的嘱咐。 姚连洲默默看着书荞好一会儿,然后朝戴魁、林鸿翼等心意门人说:“那姓颜的,是你们心意门的人吧?你们就负责好好照料书荞姑娘,直至她痊愈为止。你们也知道,我们在长安布有耳目。要是给我得知她有什么差池,我也只好打破约定,独是找你们山西心意门了。” 林鸿翼等一听此话甚惊惶,马上察看书荞,一边心里在暗骂燕青惹来这麻烦。 只有戴魁一个,敢直视姚连洲说:“不必你们巫丹派威胁,这姑娘既因我派出事,我们自必照料她。” 姚连洲看着戴魁。 无怪他能在我“太极剑”之下,只伤一臂而生还。心意门里,倒有这么一条像样的汉子。 殷小妍含泪别过书荞,也就随着姚连洲起行。先有十来个巫丹“山外弟子”出发开路,往南面而走,准备到永宁门出城去。 这时圆性和尚走前了几步,向着李侗说:“你们还有那个同门,我没杀他。人应该还在城西。” 李侗和焦红叶看着圆性,心情很是复杂,又觉不该表示感激,只是无言点了点头。李侗唤赵昆来,再带了七、八个门下,往西急奔去接尚四郎。 屋顶上邢猎、闫胜等人;少林的了澄大师和众武僧;心意门戴魁与师弟们;迷踪们的董三桥与仍然躺着的韩天豹;崆峒的飞虹先生、蔡先娇及三个弟子……还有其他各门派武者,目送着姚连洲与一众巫丹弟子扬长而去,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背影。 每一伙人心里都在想着不同的事情。但是有一点是共通的: 更险恶的战斗,还在前头。 习小岩这时回头,望向屋顶上的邢猎和川岛玲兰。他跟邢猎的决斗还没分出最终胜负,一想到要再等五年才能继续未完的比拼,简直就要让他发疯。 哥哥,这个仇恨,我会亲手去报。 我会听你的话,成为一个再没有弱点的武者。 然而此刻真正占据他心头的还不是邢猎。是川岛玲兰。那张在太阳底下英气而美丽的脸庞,烙印在他那颗从前只懂拼死修练的心里。 五年之后……真的能再遇上她吗? 夕风卷来街上一阵沙尘。习小岩默然回头,继续跟随着掌门和师兄们向前走。 今天的他还未能预见:对这个日本女人的思慕,是驱使他将来变成更强者的力量。 最后一个巫丹人都在街道尽头消失之后,余下的人都有一股惘然。 闫胜率先从屋顶攀了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察看身受重伤的迷踪门前辈韩天豹。 闫胜一走近去,董三桥就尴尬地走开,指挥余下的师弟帮助受伤的门人,也收拾死去的同伴。今天一战,迷踪门死伤最是惨烈,他一眼看去,目眦欲裂。 “前辈,你还好吗?”闫胜蹲下来,看见韩天豹那已敷了救急创药的瘀黑胸口,关切地问。他没有忘记之前韩前辈对他的信任。 韩天豹输得彻底,本应没有心情面对闫胜;但在这受伤之时,他心里还是记着自己的门下怎样误会和围攻闫胜。他勉强苦笑,只是说:“燕少侠……不管如何……将来你重建青冥派要人帮忙……少不了我……韩老头的份儿……” 闫胜听了大是感动。这时他看见,街上有范宗丢下的最后一枚“丧门钉”。他走过去将这韩老前辈的成名暗器捡起来,交还给迷踪门人。 第83章 侠汇关中(61) 街上众武者虽不用再面对巫丹派,但还是一片惶恐忧心,议论纷纷。 “我们要怎么办?”“难道就坐着等五年之后,巫丹派卷土重来吗?”“这可不是好玩的……现在结了更深的仇怨,他日要再和巫丹谈判就更难了……”“都是那燕青的馊主意……” “对呢。我们这五年要怎么办?”邢猎这时在屋顶上高声向下面众人问。 “哼,难道你有主意?”董三桥冷冷反问。 “有的。” 邢猎这一说,引得所有人引颈相候。 “只要我们各门各派,自今天起不再怀秘自珍,打破门户之见,互相交换参详武功要诀和心得,再各自强化研练,五年之后,未必不能跟巫丹派一拼。” 邢猎此番话,武林众人听了并没有哗然,反而都沉默不语。 邢猎看见这反应,心里很是失望。 这个想法他早就藏在心里好久,还以为在“巫丹”这个大灾劫跟前,各派武者都敌忾同仇,也许就能欣然接受。 可是邢猎的主张,在武林中人眼中,实在太过离经叛道:许多门派之所以能够立足,靠的就是不轻外传的秘技心法,要是都公开了,那岂非自毁本派前人的基业?门派之间必有大小强弱之分,大门派要是拿自己名满天下的武技,去换小门派毫无实绩的玩艺儿,不免又会感到在作亏本生意。而说到打破门户之见,假如将来各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不是再无门派分野可言?这跟归顺统一在巫丹门下,又有多大分别? 他们里许多人想,刚才姚连洲说过邢猎此人想法跟巫丹很相像,果然不假,和巫丹人一样,也是个疯子。 真正的英雄豪杰,在头脑僵化的常人眼中,总是疯狂。 各门派的人就这样,趁还没有天黑,各自扶着受伤和抬着已死的同门,逐渐在“盈花馆”四周的街道散去。 邢猎站在屋顶的一角,迎受着有少许冷的向晚风,眼神中带着落寞。 但绝未有因此动摇自己的信念。 在“盈花馆”西北斜角对面的一座小楼上,宁王亲信李君元一直坐在窗前观看,直至那边只余下邢猎等四个人。 他很耐心地看了“盈花馆”整个下午发生的一切。那些激烈的武斗,以他一介文士的眼睛虽看不真切,但胜负如何,谁强谁弱,还是分辨得很清楚。 旁边的锦衣卫副千户王芳却感到疲累。一整天都要指挥手下去打探城内武者的消息,安排最佳的观察地点,又要一直陪着李君元,他只觉琐碎。对那些武者之争,王芳可是半点儿也不关心。 “看来……还是巫丹派最强呢……”李君元这时像自言自语地说。 王芳这时才像如梦初醒,急忙回应:“是呢。” 李君元本来还期望,今天这一仗再打得惨烈些,再多结一些仇恨。不过现在这样也算很不错。 他心里正在盘算:假如能够将巫丹派收归宁王麾下,那将有如一支天兵神将,日后必建奇功。可是看巫丹的言行,要降伏这个霸气冲天的门派,却也是最难。 不一定。只要这场斗争未完,日后必有契机。反正为王爷招纳武人、充实兵马这回事,也不是指望今天或明天就办到。 他又望向屋顶上的邢猎。 除了巫丹派,这伙奇怪的人就最令李君元感兴趣。能够跟巫丹的精英抗衡到这个地步,但又似乎没有什么大门派作靠山……这些人也许最能用。 “王统领,劳烦阁下吩咐部下,务必继续追踪这伙人。就算他们穿州过省,也请钱大人尽量动用锦衣卫的人脉监视他们。王爷必定重重酬谢。” 王芳点头,就到门外向手下下达了跟踪的命令。 李君元这时从椅子站起来,伸一伸已酸得很的腰背,呷了一口已半凉的茶。明日即回南昌,向王爷及爹爹禀报这次观察的结果。 天下将比武林更乱。然而所较量的仍是同样的东西:野心与武力。 在城东木头市一家小客栈院落里,戴魁沉默地站着,俯视院子一角地上,排列着李文琼和几个心意门师弟的尸首。 早前少林寺了澄大师带着弟子,曾到来为死者超渡念经。戴魁很是感激。 月光洒落在盖着尸身的白布上,反射出一种淡淡的惨白。戴魁凝视他们,那胡子浓密的脸,失去了平日豪迈的气魄。 心意门开宗立派少说也有二百多年,这次可说是败得最惨痛的一仗。 虽说今次心意门还不是精锐尽出,但躺在这儿的亦绝非门派里的庸手,却全部都死在一个中了毒的姚连洲剑下,那种差距只要想一想就毛骨悚然。 难道再过五年,又要让这样的惨败重演,甚至更烈吗? 他不敢想象山西祁县心意门总馆,被巫丹远征军叩门来访的那一天。 断了骨的左臂已驳稳,看来能够续回。但打伤了的信心,却不是那么容易复原。 戴魁这时又想起邢猎说的那番话。当时没有什么心情去听。但此刻夜静月明,一字一句都在心头响亮。 破门户之见。与巫丹一拼。 他心潮激荡,右手搭住腰间刀柄,紧紧握牢。 心里有了一个决定。 “师父!师父!”崆峒派弟子郭仲猛地拍着客栈的房门。 开门的是刑瑛。她本已准备就寝,只把一件袍子包在身上。郭仲突见心仪的师妹如此衣衫不整,心里噗通乱跳,脸红耳赤,刑瑛却不以为意。 “吵什么?”房内传来蔡先娇那把粗哑声音:“有什么明天再说不行吗?” “不好了!师伯他……不见了!”郭仲大呼。 蔡先娇抢出房门来,只见郭仲手上拿着一张纸。 “我刚才拿水去给师伯洗脚,却发现他不在房间……只留下这封信……” 蔡先娇抢过信纸,很快就读完那二十几只字,切齿怒骂: “混蛋!天下间哪有这样的混蛋掌门?” 那纸上以歪歪斜斜像小孩的字迹这样写: 我不再当掌门 师妹你来当 我要去收那娃儿作徒弟 和尚当然不住客栈。了澄大师等一干少林僧人,就在长安城内有名的“卧龙寺”里挂单。 夜已深沉。圆性一个人偷偷从客寮溜了出来,站在那已大门紧闭的“大雄宝殿”前院,仰头让月光洒落一身僧衣,心里思潮起伏。 他是第一个打倒巫丹弟子的少林武僧,这一仗本来意义非凡。但听太师伯黄昏时说了“世上本无少林派”那一番话,又令他想到许多事情,生了无数疑问。 难道我舍了生死所作的事,真的对少林毫无价值吗?…… 这时一条瘦小身影在月光下出现。了澄大师拄着行杖,一步一颤地走过来。 圆性急忙上前,扶了太师伯在殿前石阶坐下。 他们一起仰望那几近全满的月光,好一阵子默默无言。 “太师伯,对不起。”圆性忍不住说:“我还是赞同那巫丹掌门说的话。假如不想与人争胜,我们少林从一开始就不该练武。” 了澄伸出枯手,摸摸圆性左臂内侧那个青龙纹烙印。左青龙,右白虎,这是打通了少林寺木人巷,最后以双臂挟着大鼎炉搬离巷子出口时烙下的印记。 “圆性,你很爱练武?变强了会令你很欢喜吗?” 圆性肯定地点头。 “可是变强了,就非得跟别人打不可?” “不打,我怎么知道自己有多强?” “那么你要打到什么时候?直至世上再没有人打得过你吗?直至好像巫丹派所说,‘天下无敌’?” “我……也不知道……”圆性搔搔脏乱的短发。“……也许吧……” “可是你要是从来不打,不与任何人为敌,不是一样的‘天下无敌’吗?有什么分别?” “但是眼下就有敌人临门了,又怎可以不与人为敌?”圆性不忿的问。 了澄摸着圆性的头,嘉许地说:“好孩儿。你目今虽仍是顽石一块,但心思刚直,内里还有一点明灯,能成正果,只是要看你造化。只怪你自小就在少林出家,人间悲欢,万丈红尘,你没有沾过半点。有些事情必得经过,才可能参悟因果,断分别心。今日纵使我再向你说万句法言,你也不会明白的。” 了澄说了,就用行杖撑起身子,往寮房那边回去。 圆性看着太师伯的背影,又再不解地搔了搔头发,忙追上前去搀扶。 月光,继续洒在空无一人的佛殿前。 “兰姐,你睡了吗?” 川岛玲兰本来已感眼皮有些沉重。间接接了习小岩那么多刀,可不是说笑的,一身都是疲劳。但她听到同床而卧的佟晶这么问,还是回答:“还没有。” 佟晶因为这波澜起伏的一天,心情还是很奋亢,没有半丝睡意。 “我看……巫丹派那个长着怪手的人,喜欢上你呢。” 川岛玲兰失笑:“怎么会?” “我可是一眼就看出来啦……他瞧你那眼神……古古怪怪的。”佟晶半带着捉弄之意说。经过这紧张的一战,她只想说些让自己和别人都轻松的事情。 却无意间说中了事实。 第84章 侠汇关中(62) “不过呢,那家伙是没有希望的啦……我们跟巫丹派这样敌对,兰姐你也杀过巫丹的人……有这么纠缠不清的仇恨,他怎么可能娶你呢?而且谁都知道,你喜欢的人是邢大哥啊。” 佟晶这一句令川岛玲兰睡意全消,几乎就要从床上坐起来,只是不想给佟晶知道说中了,也就若无其事地说:“别乱说。” 要非已经熄了油灯,佟晶就看得见川岛玲兰那红透的脸。 “什么乱说?谁都看得出来啊。不信你也问闫胜看看。” 川岛玲兰没再回答。她在想着一件没有告诉过佟晶的事情: 我跟邢猎之间,何尝不也是夹着纠缠不清的恩仇呢?…… 在黑暗里,川岛玲兰瞪着一双已经清醒透顶的眼睛。 邢猎和闫胜又再攀上了屋顶。 但这儿不再是“盈花馆”,而是“麟门客栈”。他们两人并肩坐在瓦面,一起看着月亮,手里各捧着一个酒碗,邢猎身旁还有一坛酒。 各派众人为怕再见面感到尴尬,都没有在“麟门客栈”落脚,结果入住的武人就只余下邢猎四人。燕青早就包下这儿来招待四方武人,还预付了房宿钱,邢猎心想不住白不住。 邢猎头上伤口已经裹了新的白布。本来两人都受了几处创伤,不该喝酒;但是经历了跟巫丹派的斗争而能生存,他们实在不能自已。 闫胜向邢猎讲述了之前在“盈花馆”所经的恶斗,还有不杀范宗和姚连洲的事情。邢猎呷着酒,只是默默听着。 “邢大哥……你说我这样做对不对?”闫胜皱着眉头问。“我这是不是妇人之仁?” “你自己不是说了吗?你觉得换作何掌门也会这样做呀……”邢猎回答:“世上许多事情,做得对不对,是自己来决定的。” “不要再用这种话来逗我!”也许因为酒精的关系,闫胜说话比以前大胆也直接了:“我是问你怎样想呀!你就不能简单的回答我吗?” 邢猎略带意外地瞧着闫胜,然后笑了笑。 这家伙……真的长大了。 “好吧,我就答你。”邢猎指一指晚空的星星:“我看见了你师父的脸。他正在对你微笑。” 闫胜展开眉头了。他笑着也呷一口酒。 日间因为应酬众人,他也喝过几杯,只觉那酒难喝极了;但是此刻,能够生死相托的知己就在身边,他平生第一次品尝到酒的甜美。 “我们以后要怎么办呢?”闫胜喝了半碗后又说:“这五年里再没有巫丹派的人可打了。” “也就继续四处游历练武吧。”邢猎叹了口气后回答:“也是好事。有一段平静的日子,我可以再教你多一些东西。” “今天看见了姚连洲……”闫胜收起笑容:“我真正知道,前面的路有多困难。” “我那死去的师叔说过一句话,让我牢记至今。”邢猎眺望黑夜里长安城的远方尽处。那儿正好是南方。“男人就如刀子,要在烈火和捶打中,才能够炼得坚刚不折。” 他看着闫胜:“他又说:‘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闫胜也看着邢猎,心里想:这个师叔必定对邢大哥的人生有很大影响吧? “对了。今天佟晶提醒了我一件事:邢大哥你对我的事情都很清楚;你过去的事却没有怎么详细告诉过我。这样子很不公平啊。” 邢猎展颜一笑,把手中酒碗跟闫胜的轻轻一碰。 无法说服各门派武者,邢猎本来很是苦涩,但现在那郁闷都已一扫而空。 “夜还很长。好吧,全部都告诉你。” 邢猎看着那明澄的月亮。 “就说说我十五岁时发生的事情。” 天地空阔。黄土飞扬。 急密爽快的马蹄声,有如一首振奋人心的鼓乐,教鞍上骑者都觉得身躯轻快,像要乘着奔势起飞。 邢猎、闫胜、川岛玲兰、佟晶四骑,正迎着东方灿烂的晨光奔驰,离开长安而去。 闫胜略回头,瞧见那长安府的城墙已经变得很小。 连场激战才不过是昨天的事,身上的伤也还在刺痛。可是闫胜心里感觉,仿佛这场长安之战已经过了许久。 或者反过来说,他经历过这一战之后,长大了许多。 闫胜把头转回来,看见正在前方策骑的三人背影。 与同生共死的伙伴在广阔天地一起策骑,纵横万里,自由无羁,如此快事,人生难求。 闫胜轻叱一声,催马加紧蹄步,追上同伴去了。 四人一直往东而行,准备出关,但此后往何处去,还没有打算。 巫丹掌门姚连洲立了五年不战之约,邢猎这个“巫丹猎人”一时也就失去了追猎的目标,惘然没有主意。 “不如就像在四川时一样吧。”佟晶提议:“一边随处游历,一边一起修练。那个时候很快乐啊。” 想到在四川江上那段日子,其他三人也都笑了。没有异议。 四骑出了城后,在空寂的官道上走了才没有多少里,邢猎却突然放缓马儿。 继而是川岛玲兰。闫胜和佟晶则奔前了一段才勒马回头。 邢猎跟川岛玲兰互相看了一眼。川岛玲兰随即把背上的长弓取下来。 “什么事……”佟晶骑着马儿踱过来。她看见兰姐的凝重神情,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们正被人跟踪。 “难道是……巫丹……” 假如姚连洲的五年之约不过是个圈套,趁着各门派散去,心情也松懈下来后,才以伏兵逐一追击报复……这未尝不是一条狠辣的妙计。 “不。”闫胜却断然说:“他不是这样的人。” 明明是人生最大的仇敌,但闫胜对姚连洲的个性,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了解和信任。 邢猎游历各方,应对过的奸险之徒和匪盗不计其数,也曾经在不少诡计陷阱之下险死还生。这些经历教会他一件事: 永远不要低估人心的险恶。 更何况巫丹的刺客,的确曾在成都伏击过他。昨日重遇那个江云澜,一双细目射来的恨意,并未因时日减退半点。 我又何尝不想杀他,为涐湄派的战友报仇? 第85章 侠汇关中(63) 邢猎伸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 跟踪的人不久就在道路后方的尽头出现了。只有单骑。 远远可见在阳光底下,那骑者戴着一个大竹笠遮掩面目,一身满是花纹的衣服,乘着速度猎猎飘扬。身上和马鞍旁,挂着各样大小长短的物事,其中有的反射着金属的光华。 那骑者姿态异常勇猛,骑术身手极是高超,飞快接近过来。 邢猎和川岛玲兰都放松下来。虽未看见面目,但从衣服、兵器和身手就辨出来,正是昨天曾经助过他们一臂的崆峒掌门练飞虹。 飞虹先生远远看见四人停住了,似乎有些愕然,也勒住马儿停下来。他伸手摸摸花白的胡子,姿态似在犹疑,久久没有上前去。 “啊!是练掌门……”闫胜轻呼:“昨天我们还没有好好向他道谢,不如……” “别理会他。”邢猎却拨转马首。 “邢大哥,这不合礼数……”闫胜意外地说。 “听我的就好。”邢猎夹腿催马前行,同时神秘地微笑:“有你的好处……” 其他三人都不解,也只好继续东行。 一看见四人起步,练飞虹亦驱马前进,但始终跟他们保持一段距离。 如此走着,邢猎四人偶然停下,练飞虹也停;四人一继续上路,练飞虹又跟着来。 就好像一个小孩子,看见其他几个孩子在玩,自己明明很想加入,却又害羞不好意思,只好一直远远看着。 还没到中午时,突然又有另一骑的急激蹄声,自练飞虹后头响起来。 练飞虹和邢猎四人也都停下来警戒。 来骑在这条东行的唯一官道上急奔,不一会儿就出现眼前,可见骑士背上有摇晃的刀柄,单以一只右手持缰,身手极稳。 五人都看见,原来是形意门高手戴魁,那条被姚连洲打折的左臂用布巾悬在胸前。受这样的重伤,却策马如此之急,本应甚为痛楚,但戴魁似是全无感觉。 戴魁认出崆峒掌门来,见他竟也在此,很是意外,经过时略将马儿放慢,朝飞虹先生点头致意,却没停下来,仍向邢猎四人奔过去。 邢猎看见戴魁赶来,眼睛闪出异样的光采,立时跃下了马鞍。其他三人亦一一下马。 戴魁在他们前方数步外勒住了马,顺着势就从马背跳下来。这激烈的举动又震动左臂伤患,他略皱了皱眉。 “邢兄……追到你们,真的太好了……”戴魁微微喘气,一张围满胡须的嘴巴却咧开大笑:“我……我……” “戴兄,有话慢说。”邢猎上前抱抱拳。 “客套的话我不会说。也就开门见山。”戴魁深吸了一口气,又说:“这次一战,我形意门,真可说一败涂地!还出了颜清桐这个丢脸的家伙,实在……唉,巫丹派,真是结结实实的打败了我们……” 他说着时瞧了瞧左上臂处缠着的一条麻布。是为了记念这次战死的形意同门。 闫胜看见,戴魁包裹着的受伤左臂已经溢出血迹,伤口因为策骑赶路而再次破裂了。他急忙从马鞍旁的行囊里找出布带与伤药。 “戴兄……我先给你换药包扎……”闫胜上前为他解去布巾。他念着戴魁对自己和青冥派敬重有加,又曾见他不顾门派名声去救那位中毒的鸡女,因此对这好汉一直心存好感。 “燕老弟……我派那个姓颜的混蛋,也有份诬谄你,你却……”戴魁说时声音有些哽咽。 “都过去了。”闫胜细心地解除那包缠的药布。“我不是还好好活着吗?” 站在后面的川岛玲兰和佟晶也都笑了。 “名门之后,果是不同。”戴魁欣赏地瞧了瞧闫胜,又向邢猎说:“昨天傍晚,邢兄在屋顶上说的那番话……昨晚我一直都在翻来覆去的想……破门户之见,互相参详武技,一起创出更强的武学。实在说得太好了。” “可惜……”邢猎皱眉叹气:“没有人听得进耳朵。” “有!”戴魁朝自己鼻头竖起拇指:“这儿就有一个!如蒙不弃,戴某希望跟各位同行一段时日,互换武艺,一起琢磨修练! “说句老实话,戴某这样想也不无私心,全是为了本门的将来:昨日之战已可见,巫丹派武功之霸道,我形意门与他们相比,差距不可以道里计……现在虽然有这个休战五年的约定,但这段日子本门武功若不能突飞猛进,以后也必定不是巫丹派的对手,结果亦不过多苟活几年! “戴某这次要求换技,实是想借镜各位的心得要诀,并带回本门去,以助改进形意门的武功。五年之后,即使仍不足与巫丹一战,至少要他们多付些代价!” 戴魁这一番豪气的话,听得闫胜热血上涌。他瞧瞧邢猎。 “我有拒绝的理由吗?”邢猎灿烂地笑着说,伸出手来与戴魁一握。 邢猎这笑容,闫胜早就见过了。就在最初于青冥山相识的时候。 真正拥有共同志向的同伴,一个就够了。 如今,又多了一个。 闫胜替戴魁的手臂换药,重新再包扎止了血。先前佟晶跟戴魁还没有正式结识,这时互相见了个礼。 戴魁并不知道佟晶的底细,只在昨天听她说过正在跟闫胜学剑;可是“盈花馆”一战却赫然看见,佟晶使出了一招连闫胜也不能的截击,一剑废掉巫丹派的剑士。戴魁好生好奇,但对着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少女,又不敢多问。 难道她另有名师? 邢猎高兴地拍拍戴魁肩头。戴魁比邢猎年长大概十年,武林上的名声也要响亮得多;在“麟门客栈”比试时,他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栽在邢猎手上,如今却毫不避忌地投奔而来,确是一个豪迈的好汉。邢猎武功虽胜于他,但心里不由生起敬重。 “好了,快上马。”邢猎拉住马儿的辔口:“我已经饿了,快到下个镇子去吃午饭。” 戴魁回头看看仍停在远处的练飞虹。“练掌门怎么也在?……我们不先去跟他打个招呼吗?” “别管他。”邢猎先上了马。戴魁不解地抓抓胡子,但既然不清楚他们先前发生了什么事,也就只好听邢猎的,也踩上了马蹬。 “等……等一等!” 练飞虹一边高呼,一边策马急急赶过来。邢猎看见不禁笑了。 飞虹先生勒住马缰,随即取下斗笠,露出一头花白的乱发,几根串着珠子的小辫子扬动起来。 “我……我跟他一样……”练飞虹指一指戴魁:“也要跟你们同行!” “为了什么呢?”邢猎微笑着问。 练飞虹的眼睛不住瞧着佟晶,却又说不出话来,就好像男孩看见心仪的女孩子而不敢表白。 佟晶被这老头瞧得很不自在,皱紧眉头。 练飞虹终于鼓起勇气,下了马走到佟晶跟前。 “做我的徒弟,好吗?” 闫胜和戴魁听了都愕然。邢猎却似乎不感意外。 佟晶眼睛瞪大了一下,上下打量练飞虹一阵子,接着便摇摇头。 “不行。” 练飞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等一会儿!”他焦急的说:“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我听邢大哥说了。是崆峒派的掌门吧?” “现在已经不是了……”练飞虹喃喃自语,接着又像发觉说错话般急忙说:“对对对!就是崆峒派!天下九大门派之一,与少林巫丹华山青冥涐湄齐名的崆峒派!” 说着练飞虹就跳开来,在空旷的官道中央摆起一个架式。 五人聚精会神地瞧着他。 然后突然有种眼花缭乱的感觉。 只见练飞虹穿着铁片拳套的左掌一劈出去,招式未老,右手已然反手拔出腰间的弯刀,自下向上撩击;刀势未尽,左手又已打开一柄铁扇在胸前舞动;乌黑的扇影翻飞之际,刀已回鞘,他右手指间夹着两柄飞刀朝天抛去;铁扇收起插回腰带;双手接住堕落的飞刀,左右收入背后皮鞘。 一呼吸间,练飞虹双手连换几种兵器,快拔快收,收式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刚才一切只是幻术,那手法速度潇洒得很。 戴魁早闻崆峒派“八大绝”的威名,但因崆峒偏处关西,还没有机会见识过。现在看到掌门飞虹先生随意露这一手,果是名不虚传,心里更加庆幸这次赶来加入邢猎一伙。 要是飞虹先生也跟我们同行,也就有机会学习崆峒派武学,对我形意门一定大有助益!这样的机会,要我折寿十年来换都甘心! 邢猎看了这表演,也是心头一动,但他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还是一贯那不大在乎的微笑。 “娃儿,怎么样?”练飞虹得意地瞧着佟晶:“看了这个,很想学吧?还不快拜师?” 佟晶却还是决绝地摇摇头:“不可以。” 练飞虹听了简直如雷轰顶,双手抓着头发。他无法相信,世上有任何一个喜欢练武的年轻人,会这样一口拒绝学崆峒派的武功还要是由我飞虹先生亲自教授啊! “为什么呢?”练飞虹的声音好像快要哭出来:“跟我学有什么不好……” 第86章 侠汇关中(64) “那不是好不好的关系。”佟晶指一指邢猎和闫胜。“我已经跟着他们学武,当然就不能再拜其他师父了。” “什么?”练飞虹怪笑,展颜露齿笑起来:“就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那好办!” 他伸手按住左右腰间的刀剑柄子:“现在我就在你面前把他们两个打倒,如何?只要证明我比他们强,那我就比他们更有资格当你师父了!” 闫胜看见,这位身份地位远高于自己的前辈,竟突然要跟自己交手,不由紧张得胃囊都缩起来。 坐在马背上的邢猎倒是不以为意,一副“随时放马过来”的模样,但又似乎全无动手的准备。 练飞虹瞧着邢猎和闫胜,又说:“不打也行,只要你们识趣,准许这娃儿也拜我为师,我也不难为你们当然了,三个师父里,我是『大师父』!” 佟晶急急上前,拦在练飞虹跟前,跺着脚说:“这跟谁比较强没有关系!我跟他们学武,是一早说好的约定!就算他们同意你当我师父,我也不会拜!约定就是约定!明白吗?别说是你,就算换了那个天下无敌的姚连洲,我也不会拜他为师!” 练飞虹仿佛给一盆冷水照头顶淋下来,刚才的气势瞬间消失无踪。 “小晶,你不可以这样说话!”闫胜这时忍不住斥责她:“怎可以对练掌门这样无礼?昨天他还救过你啊!” 佟晶这时想起,昨天“盈花馆”屋顶的大战,若非这个崆峒掌门及时掷出飞刀,她一双眼珠子很可能已被焦红叶废掉;又看见练飞虹此刻沮丧的样子怪可怜的,刚才那样说话确是不该。 但是闫胜如此当着众人斥骂她,她要是当众道歉,岂非显得好像对闫胜很听话?她只觉羞怒,脸蛋涨红,哼了一声,就自行跨上马背催马前行。 川岛玲兰见她这脾气只觉好笑,随即上马去追了。邢猎朝练飞虹摆出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也跟着前去。 闫胜见练飞虹如此泄气,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上前抱拳说:“前辈,我这……同伴得罪了,不要见怪。昨天前辈曾经帮助我们,还没有机会向你道谢……不如去前面的镇子,一起吃一顿饭好吗?其他的事情……之后再说。” “不错。”一旁的戴魁也说:“相请不如偶遇,练掌门请赏光。” 练飞虹长叹了一口气,却也登上马鞍,随两人前去了。 佟晶在马背上回头,却见后面练飞虹也跟了在闫胜后面。她猜到一定是闫胜请他一起来的,这分明就是叫她难堪。佟晶更气了,驱使马儿奔得更快。 刚在正午时分,一行六骑就到了灵台镇,此地正在长安与临潼间的道路半途,旅客甚多,茶寮馆子都有不少。佟晶挑了比较像样的一家饭馆就停下来。六人在二楼占了一张大桌。 “有什么最贵的东西都拿来!”佟晶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大小姐脾气又来了,掏出一锭银子重重拍在饭桌上。 “也拿酒来。”邢猎说。 佟晶觉得奇怪,因邢猎并不是特别好酒,平日上路,日间从来不喝。 “有新朋友嘛。”邢猎解释说。佟晶看着戴魁,这才恍然,又自觉在这个新同伴面前失态,腼腆地向戴魁笑了笑。 大家都是武林中人,并不拘礼,酒菜一到就大吃大喝起来。邢猎等人也都向戴魁敬酒。戴魁喝了两杯,也就情不自禁跟邢猎讨论起昨日两人桌上那场比试来。 “邢兄那记……真的妙!”他比划着手肘:“是什么招式?” “不是中原的武功。”邢猎微笑:“是在南面叫暹罗的小国学来的。” “暹罗……没听过……真的要跟邢兄学学。”戴魁又再模仿那招,然后苦笑:“我那时已经拼着不要一条手臂去挡了,要不是邢兄留了手,我这骨头不用等姚连洲……” 说到这儿戴魁摸摸骨折的左臂,沉默了下来。自然是因为想到死去的师弟李文琼。 邢猎把一碗酒奠在地上。 “这一碗,敬给形意门战死的好汉。” 戴魁猛地点点头,也奠了一碗。其余的人都被感动了,亦一一奠酒。只有练飞虹,自顾自在呆想什么,压根儿没有听他们说话。各人都见识过他行事说话带点痴狂,也不怪他。 “练前辈……”闫胜在旁轻声问:“听说你跟我师父是多年的朋友,不知道……”却见练飞虹似仍充耳不闻,问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佟晶固然鼓着闷气,死也不肯瞧练飞虹和闫胜那边一眼;练飞虹又不知正在想什么;戴魁则因念及同门之死而喝着闷酒。席上气氛颇是奇怪。 邢猎吃饱了,捧着酒碗走到二楼的一列窗子前,俯视下方城镇街道的景色。 闫胜趁这机会走过来。 “邢大哥为什么不说一句?”闫胜指一指练飞虹:“这事情怎么办?” “不用心急。”邢猎呷一口酒。“他很快就会过来。” 果然,练飞虹已经站在他们旁边的另一扇窗前,倚着窗垂头叹气。 “前辈。”闫胜不禁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收小晶作徒弟呢?” 练飞虹眯着眼睛,用一种“你这也不知道?”的表情瞧着闫胜:“当然是因为昨天她刺那一剑呀。” “就只是……一剑?” “我飞虹先生沉迷武道数十年,绝不会看走眼的。”练飞虹远远瞧向佟晶。佟晶因为他离席而放轻松了,正在大吃大嚼,也跟川岛玲兰说起笑来。 “就凭那一剑,我敢说,她是百年难得的武学奇才。” “百年难得的武学奇才”这形容,在武林中早已经给用得滥无可滥。但是出自名动关西的崆峒派前掌门之口,却自有一股不同的份量。 “姓邢的。”练飞虹盯着比他年轻了三十几年的邢猎:“你肯教她,也是因为看上了她的天分吧?” “没有。”邢猎这时并没有笑,而是很正经地回答:“最初我只是给她的热诚打动。昨天那一剑,我也是意外极了。我得承认,自己看走了眼。” 第87章 侠汇关中(65) 闫胜看见邢大哥的表情,知道是认真的。他不禁也瞧瞧佟晶。他当然也看见昨天她那剑,还想是不是幸运。但假如邢大哥和练掌门都这样说,那就绝不假了佟晶隐藏着非常了不得的才能。 想到这儿,闫胜不禁流出冷汗。 要是由我来教她,岂非浪费了? 这时练飞虹的视线落在闫胜脸上。 “我自知这一生,都当不成最顶尖的高手从我认识你师父赫圣,见过他的剑法之后就知道了。”练飞虹说时收敛了平素的狂态,却也没有不忿或悲哀,只是很冷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如今年纪老了,武功气力就更比盛年时退步。唉,余下的这些日子,我再也不能在武功上追求些什么了。” 他如此毫不隐瞒地说出自己的遗憾,令邢猎露出敬佩的表情。 一个武道狂迷,看见了自己天分的顶峰,又敌不过岁月的消磨,实在是一种深沉的悲哀。 “所以从十几年前开始,我就立下了决心:在我有生之前,要培育出一个绝顶的崆峒传人!”练飞虹又继续说:“那么我飞虹此生,就算不能以顶尖高手之名,留存在武林史上,也好让人记得有我这个名师!可惜,甘肃平凉一带地广人稀,我也收了几个好徒儿,但他们并非我要找的材料……直到昨天看见这娃儿……” 练飞虹以充满盼望的眼神,瞧着正在努力吃饭的佟晶。 “她是一块未经雕琢的旷世美玉。崆峒派的八大绝奇技,有一天就在她手上完成!” 闫胜听见练飞虹这豪言壮语,大受感动,马上就要去劝佟晶。 邢猎这时却说:“我们也没办法呀……虽然只是认识了她几个月,她那硬性子,倒是很了解。就算我用师父的身份下令,她也绝不肯屈服……” “那要怎么办?……”练飞虹猛抓头发,抓得发髻都乱了。 “我们两个都很希望帮助你。”邢猎故意苦笑摇头:“可惜真的想不出办法来呀……” “你们两个……”练飞虹瞧着两人,一边喃喃地说,突然眼睛泛出异样的神采。“有了!有了!” 桌子那头的佟晶听见他如此怪叫,不禁疑惑张望过来。练飞虹怕给她听见,搭着邢猎和闫胜的肩头,把他们硬拉到更远的角落。 “她虽然不肯跟我学崆峒派的武功……可是她愿意跟你们学呀!”练飞虹压低声音说:“只要我把崆峒绝技教给你们,再由你们传授给她便行了!” “不!这怎么行?”邢猎皱眉:“你要教的是她呀,我们又怎可偷学呢?崆峒派武功应该是不轻传外人的吧?何况我跟闫胜都各自有所属门派,闫胜更是名门正派青冥的传人,又怎可胡乱学别派武功呢?……” 闫胜一听邢大哥所说,和平日主张破除门户之见的说法相反,知道他是在故意说反话。此刻闫胜恍然大悟: 邢大哥一直对练前辈爱理不理,就是要他自愿教我们崆峒派的武功! 邢猎知道这老头性格古怪,直接求他公开武技,恐怕会给拒绝,正好利用这个机会。 “怎会不行?”练飞虹急忙反驳,完全不知道正在自投罗网:“我好歹是崆峒派掌门不,前任掌门,要教谁人,哪个敢反对?” 他凑近闫胜的脸又说:“我啊,跟令师可熟得很。我看你的『雌雄龙虎剑』还没有学全吧?我见识过赫圣不少的剑招,这方面也可以指点你一二啊。” 闫胜双眼一亮。 除了巫丹派之外,曾经亲睹赫圣『雌雄龙虎剑法』而又仍然活着的人,恐怕世上已经极少;当中能有崆峒掌门这等份量和眼光的,更可能只此一人。闫胜依稀听过吕一慰师叔说,师父还未接任掌门时,曾在外游历颇久,说不定练飞虹与师父曾经相处一段不短的时日,对他的剑法了解甚详。 而且是三十来岁正当巅峰的赫圣。 对于一心还原青冥派绝学的闫胜来说,这是无可抗拒的诱惑。 “好!”闫胜冲口而出。“感谢前辈恩德!” 练飞虹转头看看邢猎。 邢猎摸摸下巴的胡碴子。 “唉,既然你这么恳求,我也就勉为其难帮你一把吧。”邢猎以充满笑意的眼神瞧着闫胜:“不过有言在先,我们不归属崆峒派,也不会叫你师父的呀。” “哼!以为叫我师父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吗?”练飞虹冷冷说:“连什么『前辈』也别喊!叫我『飞虹先生』或者『先生』就好了!” 他拍拍大腿,转眼脸容变得狂喜,偷偷瞧了瞧佟晶,又高叫:“刚才半点胃口都没有,现在可饿坏了!店小二!再多拿些吃的来!还要酒!” 练飞虹飞也似的跳回自己的座位上。 闫胜看着他的背项,眼里发出光芒。 这位名宿前辈,给了闫胜一个意想不到的希望:能够跟已死的师父和已失落的龙虎剑,重新连系起来。 金黄的温暖阳光从窗口射进来,透过无数浮游微尘,映入葉辰那双带着符文刺青的眼睛。 葉辰左手捧着一卷甚是古旧的典籍,盘膝独坐在宁静的房间地上,身体凝止有如雕像,就连灰白的长发也无一丝扬动。他略垂着头,细读书页上每一行墨迹久远的文字: “有劈枪者 贵坐膝 枪头起不过五寸而下 后手一出 以击其手 有缠枪者 先虚搭 彼转下 我从上转右而下 复下转左而拿之 有流枪者 龙来或左或右 我身稍退 随其左右而劈之 待龙老直捣其主 有击枪者 左右击之 即继以缠 入死龙之法也” 葉辰偶尔伸手揭开下页,又马上回到有如入定的姿态。如此良久,终于读完最后一页,这才双手轻轻把那典籍合上,闭目吐了一口气。 书册的封皮上,有古雅的大字,写着《涐湄大手臂传习录》。 这一部涐湄派秘籍,葉辰已是第四次读完。在他身边的地上,还堆叠着数十部相似的古籍,大多他都仔细读过,只有一些内容太过粗浅的,又或是有谱而无招的目录,他略翻一回后就搁到一角。 葉辰放下那部《大手臂传习录》站了起来,走到房间的窗子前眺望。 此地为前涐湄派现在已成了巫丹派涐湄道场的总本山“铁峰楼”顶层经书阁,位处涐湄山伏虎山麓,窗外就是有名的虎溪禅林,一眼看去,几许参天古树,在太阳下泛着翠绿的光华。 自从降伏涐湄派至今,不觉已过了半年。 先前巫丹派四出远征,吞并收纳了他派之后都不久留,只是将门派招牌换掉也就了事;少数较有实力的道场,也都只留三两个资深的弟子处理接收事宜。 可是涐湄乃是历来首个被巫丹吞并的“九大门派”之一,自然非同寻常。葉辰与四川远征军一直驻留在“铁峰楼”,首要之务是稳住原涐湄派上下师长弟子,防止他们生起叛脱之心,并在这段时间将涐湄派已投降的消息向外广传,断了他们的后路。 涐湄派毕竟扎根数百年之久,在成都一带以至四川一省,出山弟子甚为众多。尤其涐湄派擅长枪棒,最适合军旅战阵使用,有军籍的涐湄弟子为数不少,关系和势力不容忽视,要是容让他们聚集可不易对付。最好的防止方法,就是将涐湄派不战而降之事大加传扬,尽毁其门派尊严,令他们失去号召徒众的名份。 这却并非葉辰最关心的事涐湄要反叛,也就随他们吧。已经征服过一次的对手,他有随时战胜的绝对信心。 葉辰如此长留涐湄,甚至听闻了姚掌门独入关中的消息,也没有赶回巫丹山去,为的是另外两件事情。 第一是要吸收、参详涐湄派的积聚数十代的武功精华。这是任何好武之人都不愿错过的黄金机会,更何况像葉辰这等为剑而生的狂热武者。半年来他每天都至少花一个时辰在这经书阁里,仔细研读涐湄派历代留传下来的枪谱拳经和心法要诀。 只是阅读谱籍当然还远远不够武道,是依靠人传承的,没有一代接一代活生生的习武者,什么高级的秘笈都不过是废纸一堆。 在葉辰命令下,涐湄前掌门“神龙八枪”余青麟及以下资深弟子,都轮番演示了本派各种武学。要将无价的本门秘技,巨细无遗地披露在征服者眼前,他们自然不情不愿。可是又有什么选择呢?自余青麟大开山门迎接巫丹远征军那一天,他们已经再没有抗拒的余地。 涐湄派不愧为屹立武林数百载、历史比巫丹更悠久的顶尖大派,其枪棒之术,不论劲力运用和招式战术都极为独到。掌门余青麟的武功,虽与同属四川的青冥派赫圣仍有一段距离,但一手涐湄大枪的功法,仍教葉辰看得赞叹。 涐湄败给巫丹,输的是意志。 葉辰虽然只精于剑法,巫丹派也非主修枪术,但任何武学都有相通之处。这半年里他尽力吸收、领会涐湄武道的精要,是要带回巫丹山,以助巫丹派武功更上层楼,成全“天下无敌”的霸业。 葉辰观看涐湄众弟子演武,除了参详武功,同时也为了第二件事情:从中挑选具有潜质的年轻弟子,带入巫丹山门墙。 这是巫丹征服他派之后的一贯做法。过去臣服的都只是些小门派,值得挑选的人才寥寥可数;但像涐湄这等大门派,能拜入山门,而又坚持数年而不被刷下来的,自都是千挑万选、拥有“先天真力”的好材料。其中有的已届中年,对涐湄感情深厚,难令他们全心转投巫丹,因此葉辰只选年纪轻的。 不过潜质与年纪都还是次要。要拜入巫丹山,还得有一个更必要的条件:执意追求“最强”的火热欲望。 如今葉辰已经选定了其中十三个前涐湄弟子,他们也都一一答允了巫丹山上,从来没有一个被迫进门的人。 葉辰看窗外树林风景,心里默想: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 这一面窗户正好向着北方。相隔数百里,当然不可能真的看见青冥山,但葉辰极目远眺,心中又再怀想那教他心弦震动的身影与剑光。 赫圣。那一战的每一时刻,每一记交锋,葉辰都清晰记忆在心里,每天都总有个时刻会在眼前的虚空处重现。有的时候是在睡觉时,醒来的他浑身发烫。 数年前挑战姚连洲掌门之位失败后,葉辰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另一位如此震撼的对手。想不到在自己的剑士生涯已经到达顶峰的末期时,还会遇上一个。这是死而无憾的幸福。 葉辰心里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打赢了赫圣。 我只是杀死了他而已…… 他许多次暗里想象比较:赫圣若无眼疾,跟姚掌门对决,胜负将如何?始终他都没有答案。 然后他蓦地明白:试图比较两个在自己之上的人,那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葉辰脸朝天空,那平日冷峻如剑锋的眼神,此刻有种仿佛看破的空灵。 他已决定从此封剑。四川远征乃是他最后一仗。赫圣是他最后一个对手。回巫丹山之后,就把远征的任务交回给师星昊或者姚掌门主持吧。 我这余生,将在心里继续与赫圣的幻影战斗。 这时经书阁的房门外有人轻敲。 “进来。”葉辰从深沉的思考中醒来。 推门而入的是个身材修长、脸皮白净的年轻人,名叫杨真如。 “副掌门,打扰了……”杨真如拱了拱拳行礼。“师兄们说有要事禀告,请副掌门到楼下内堂。” 葉辰没有答应,只是负着手走出房门去。杨真如把门带上,就随在葉辰身后走。 这个杨真如唤“副掌门”时甚是自然,但他并非巫丹远征成员,而是原涐湄派弟子,更是前掌门余青麟亲传。如今已经被葉辰选定为十三名带回巫丹山的人才之一。 葉辰在“铁峰楼”二楼的廊道走着,途中遇上涐湄道场的人,都朝他敬畏地行礼。 “铁峰楼”本有涐湄武者二百余人,而巫丹不过三十来个。与数倍的臣服者同居一地,其实并不安全。可葉辰在“铁峰楼”里外出入,不单没带弟子,连“坎离水火剑”都没携在身 第88章 侠汇关中(66) 最初的弟子劝告副掌门小心。但葉辰只是冷冷回答:“如果他们以为用暗算手段能够复兴涐湄派的话,就尽管给他们来吧。” 葉辰这等气度,反倒令涐湄好些年轻弟子折服。比起窝囊的余青麟,他们真心感觉不如跟随这个征服者更好。杨真如就是其中一个如此相信的人。这几个月来他已成了葉辰的近身,安排调度其起居。 杨真如默默跟在葉辰身后走,不言不语。虽然已经决意随同副掌门去巫丹山,但看见一个个从前的涐湄派同门,向葉辰及其他巫丹弟子卑躬屈膝的情状,他心里还是有些刺痛。 本来,我们是傲视蜀中的涐湄派啊。 杨真如也知道,有的同门在背后怎样骂他是背祖忘宗的叛徒。这一点他倒是没有半点愧疚:向巫丹派投诚,又不是他的决定。假若当天掌门师尊决意拿起枪杆一战,他愿意为门派而死;又或者他的师父并不是余青麟,而是师叔孙无月,他也会甘心离开涐湄山门追随而去…… 杨真如轻轻摇头。再想这些还有什么用?都过去了。自己还有将来啊。今年才二十七岁。而且涐湄派既已正正式式成了巫丹派涐湄道场,我去巫丹山也就只是转移到本派的总馆深造而已,又有何背叛可言?……杨真如心里不想再留在这充满败丧气氛的“铁峰楼”半刻,恨不得今天就出发离去。 葉辰虽未回头,却似感应到杨真如心中思绪。 “我们快要走了……你都准备好了吗?” “弟子没有什么要准备的。”杨真如恭谨地回答:“只带一人一枪就行了。” 葉辰没有回应,只是略略点头。杨真如知道这已经是副掌门最大的赞赏。 两人下了楼梯,穿过“铁峰楼”那仍然供奉着大金枪的厅堂。堂上原本有一块挂了超过八代的古老牌匾“玄空妙技”,半年前就给换成了“巫丹派”三个大字,左下角再写了“涐湄道场”小小四字。 他们走到内堂,这儿本来是涐湄掌门与派内长老师范商议事情及接待外来贵宾的重地,如今已被巫丹弟子占用。 葉辰一进入,堂内三个穿着黑衣的弟子马上肃立行礼。其中一人四十出头,脸容方正,额顶上有三道脱了发的创疤,腰间佩着双刀,是远征军中较资深的弟子秦少芳,取代了江云澜成为葉辰的副手。 葉辰看看堂内的大桌子,只见上面排满了兵刃,有几管是涐湄派收藏的独特古枪,其余都是先前攻灭青冥派后,火焚“玄门舍”前掠得的青冥宝剑。 “副掌门。”秦少芳上向禀告:“我们听你的吩咐,收拾行装预备随时出发回巫丹山。可就在整理兵器时,从这物事里有所发现……” 秦少芳说着走到桌前,伸手拍拍桌上一个大木匣。那匣子甚古雅,内里衬丝,装着一长一短两个造形优雅的剑鞘。 葉辰自然一眼认出来:这正是收藏青冥派至宝龙虎剑的木匣,两柄宝剑虽被闫胜带走下落不明,但葉辰仍非常珍视这遗下的匣子和剑鞘,着弟子从青冥山带走。 “就在我拿起剑鞘检查时,发现这匣子底下有个小小的暗格,打开来就发现了这东西。” 秦少芳拿起桌上一本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薄薄册子,双手捧到葉辰面前。那册子封面用皮革所制,没有写任何字,并以皮绳十字绑着。 “我们不敢打开来看,先等副掌门过目。” 平时脸容冷傲的葉辰,露出极罕有的兴奋表情,一把将册子取过,急急解开绳结。封皮一揭开来,映入眼睛的就是一行接一行的蝇头小字: “斯技乃天师张道陵伏妖降魔之剑 其神妙处 龙虎交会 雌雄相济 长纵短横 顺逆自如 其形其势合于唯一 虽万鬼莫能当 今记谱诀如下” 葉辰以微微颤抖的指头,急忙翻过下页。众弟子从未见过,副掌门如此情急的样子。 葉辰一直翻过去,看见的尽是“蹈云”、“震山”、“拂爪”、“抖鳞”、“潜极海”、“穹苍破”……等等招式名称。葉辰与赫圣交手之日,虽并不知道对方出招的名字,但他毫无疑问的肯定: 这是龙虎剑的剑谱! 日夜回忆的最强敌人,那绝艺的秘要此刻就握在手上,葉辰感到浑身血脉沸腾。 他本来早已断绝了跟姚连洲争夺掌门的念头,但此刻仿佛又有一道意想不到的门户就在面前打开。 假如……我能够吸取赫圣剑法精要之一、二,未必就不可能再挑战他…… 可是再细看那剑谱,葉辰顿时失望。连刚刚渗出的热汗都好像冷却了下来。 每一式剑招下的描述,都是这样的文字: “三五合于四十二 步走四八 左剑接七十三 敌势自破 敌剑若应以偏身下抹 我步复走一九 回之以六二 应手必中” 葉辰翻过一页接一页,所有招势的说明,全都带着这样一堆不明数字,根本没有一招看得明白。 葉辰掩卷叹息。 是暗号。 堂里的四个弟子,都不知道葉辰在看什么,只是好奇地瞧着副掌门那一阵红一阵青的脸色。 葉辰把剑谱紧握掌中。 难道……真的得物无所用吗?…… 不对。写这剑谱的人,自然已经懂得龙虎剑法,他写这东西决不是只给自己看的,也为了传给他人看…… 有资格看这剑谱的,当然就是青冥弟子……也就是说,这种暗号的写法,青冥弟子看得懂! 希望之火在葉辰心里重燃,因为他知道,世上至少还有一个青冥弟子活着,也知道这一刻他在哪儿。 葉辰将“雌雄龙虎剑谱”贴身收进衣襟内,回复了往日如冰的表情,向弟子下达了命令。 “明天,起程回巫丹山。” “小英,等等我呀!” 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林间响起。枝叶纷飞,一条身影随即从树丛里冲出,在石上跑了好几步才停下来。 那只有十四岁的少年浑身都在淌汗,脸皮血色通透,散发出一种躁动不安的年青能量。 少年出林之后左右看看,又抬头瞧瞧上方的山岩,却寻不着同伴的踪影。 “小英,你在哪儿呀?”少年跺跺脚。在这场山林竞跑中输了给同伴,他本已十分不忿,现在发现输得连对方的影儿都看不见,更是气得脸红。 “不玩了!快出来呀!”少年把手掌罩在嘴旁,仰天高声呼喊。 “在这儿呀。” 一个同样年轻,语气却老成得多的声音来自上方。少年一抬头,在一棵大树的横杈上,看见了侯英志的身影。 “你别下来!”少年鼓起腮,就从树干攀上去。已经习武六年的手腿,灵活有如猿猴,三数下攀越跳跃,就已经上了去,并肩坐在侯英志的身边。 “我怎么会输的?……”少年还是不服气:“我知道,一定是你抄了什么近道!我猜的对不对?”他说时指着侯英志的鼻子。 侯英志微笑,一把打去少年的手指,却咬着下唇不肯说。少年把手指化为拳头,半开玩笑一拳擂向侯英志肩头,但给侯英志伸臂挡过,侯英志顺势把少年的颈项挟住,两人出力挣扎,几乎就要一起摔下树去,这才双双住手,互相看着哈哈大笑。 侯英志笑完叹了口气,身体倚着树干,远眺山岩外巫丹山奇峰竞起的景色。 少年见侯英志收起笑容,好奇问他:“你在叹什么气?” “没什么……”侯英志仰视云端看不见的金顶:“我只是想,来了巫丹山,实在太幸运了。” 本来以为投入巫丹派修练,将会是日复一日的地狱生涯,但并不尽然。虽是带技投师,巫丹派的众多师兄,从第一天起就像把他当成了家人。在练武场上,没有人因为想要试试他的青冥派剑法而刻意敌视,授武的师兄也不因他有别派的背景而不肯用心教导。许多巫丹的师兄更不理会什么辈份,特别来请他示范青冥剑法的要诀,以参详改进本身的巫丹技艺。每天练武的早、午两课,虽然严厉认真得令人想起都呕吐,但课余起居,门派上下都是有说有笑。几个月来,侯英志只见过同门为武术见解争辩得脸红耳热,却从没有一次看见有人为私人的事情而吵架。 因为大家都是共同追求单纯志向的同伴。 就如此刻身边的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副掌门葉辰的儿子叶天洋。侯英志是在跟他相交许久之后,才发现这件事的在这少年身上,从来没有看见什么“副掌门之子”的架子,身边所有人也从未因此对他有任何厚待。 侯英志毕竟有六年多的青冥剑道底子,入了巫丹山门之后,只用了一个半月就通过师兄的考核,离开那最初阶的“苍云武场”,晋升高一级的“玄石武场”。就在那儿的第一天,侯英志第一场对剑的对手就是叶天洋,自此就成了好朋友。 侯英志和叶天洋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两人会这么投缘。快将十九岁的侯英志,年纪跟叶天洋其实不算很相近。两人的出身更是两个极端侯英志的父亲是个学艺不成的窝囊废,葉辰则是天下闻名的巫丹剑豪。 第89章 侠汇关中(67) 唯一可说相近的是,两人的母亲缘都很淡泊。侯英志的娘亲在他小时就出走了;叶天洋的娘,则是个目不识丁的农妇,到儿子八岁开始习武之后,就搬回山下的村子去住,母子俩一年见面没有几次。 这又是令侯英志对巫丹派感到意外的第二点:还以为巫丹山是一片禁绝女色的修行之地,原来有妻眷的精锐弟子竟是不少。 可是后来他才明白,这么多巫丹弟子娶妻生子的原因,是为了延续武者的优秀血脉,继续壮大巫丹派。因此他们要的媳妇,并不是什么名门大家闺秀,全都是在巫丹一带村落挑选出来身体健壮的女子,并查明前两、三代都没有患什么严重的疾病,然后用聘礼“买”下来。与其说这是婚嫁,不如说与马儿配种无异。 这种方法倒是令侯英志难以认同。要追求最强,拼了命去修练也就行了,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要连身为人的感情也都放弃吗?侯英志心里决定,将来师长也要许配这么一个妻子给自己的话,他绝不会应允。 更何况侯英志根本就不相信,练武才能是靠代代遗传看他的父亲就知道了。 “再过一阵子就是午课了。”叶天洋这时说着,拍拍侯英志的肩头:“回去吧。” 侯英志点点头,也就跟叶天洋一起爬下树去,从来路回“玄石武场”。 平日功课虽是刻苦,课后一身疲劳,但两人毕竟是精力充沛的少年,又因为长期服用“雄胜酒”,情绪经常奋亢,故此课余还是爱通山奔跑游玩,消磨那股仿佛没有尽头的躁动感觉。 叶天洋拿着一根树枝,在前面拨开树叶前进。侯英志默默跟随在他身后。看着叶天洋的背影,他不由想起闫胜。不知道是怎样的巧合,叶天洋就跟从前闫胜和小梨一样,习惯唤他作“小英”。每一次听见叶天洋这样呼唤,侯英志心里既有一阵暖意,也有一丝苦涩。 他们……还在生吗?…… 侯英志不否认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在那天决心改投巫丹派,跟踪着葉辰的四川远征军时,他压根儿没有一次想起两个好朋友。他一心想着的都只是自己的未来。 现在侯英志在巫丹山安定下来之后,才渐渐怀念自己失去了什么。 侯英志只记得,那天在“玄门舍”教习场外展开大厮杀时,嵩丽已经昏倒了;至于闫胜,最后看见他带着龙虎剑逃入山里。两个都生死不明。 也许闫胜还活着,而且找到小梨。两个已经不知在哪儿双宿双栖,努力忘记发生过的事情…… 闫胜,你最好不要想报仇……假如你来这儿看一眼就会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小英,你今天好古怪啊。” 侯英志这才从沉思中醒来,看见叶天洋正停下步来,回头看着自己。必定是因为刚才自己露出了哀伤的表情吧? “没什么……想起一些旧事而已。”侯英志苦笑回答。 两人继续走着。侯英志知道再想往事无益,不如珍惜眼前的同伴。 可是看着叶天洋,侯英志又生起另一股哀愁。 叶天洋又是另一个例子,证明了才能不一定能遗传。葉辰是世所公认的剑术天才;但他这个独生儿子,升上“玄石武场”,表现已经开始有些勉强了,很明显没有继承到父亲那种天分。 侯英志想,叶天洋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在严峻的巫丹派练武场上伤残,甚至丢掉性命。他相信不只是自己,巫丹派的众师兄,甚至葉辰也都看得出来。但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要阻止这事情发生。 他想起入门那天,桂丹雷师兄带他去看的那片坟冢。 这是必得承受的悲哀。 侯英志蓦然感叹:就算曾经最亲近的人,总也有一天留不住。人到了最后仍然孤独。 人生唯一可以依凭的,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力量。只有剑。 侯英志随手折下身边一根树枝,在空中比划着这几个月所学的巫丹剑招。他自觉比从前在青冥山时修练得更要拼命巫丹派规模之大、弟子之众,那份感染力实在太强。而且在“雄胜酒”的帮助下,练习后的伤疲更容易复原,全力锻炼就更加毫无顾忌了。 南征北讨,用剑锋扬起血风,以战斗证实最强这才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武者之道。 “我也是呢。”叶天洋微笑回答:“我可不只是因为要继承爹啊。” 侯英志苦笑。他心里清楚,这个好友不会有机会穿上的黑衣。 他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很想转换话题。这时他记起心里一个疑问。 “对了,有件事情我想问很久的了……常常看见有伤残的师兄,拿着饭菜和换洗的衣物,走往遇真宫后面的树林。那是为什么呀?” 叶天洋一听,本来红润的脸突然变得苍白。侯英志看见,知道自己问了个极不寻常的问题。 “小英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巫丹派,有三位副掌门?……” “我知道的。”侯英志答。葉辰他当然知道;另一位副掌门师星昊个多月前从京师回了巫丹山,他也都见过。只是第三位,他从来没有一次听见师兄谈起。侯英志虽然已给巫丹的长辈们视如亲人,但毕竟自觉入门尚浅,这事又不关乎练武,也就没有问。 “那饭菜衣服,就是送给第三位副掌门的。”叶天洋说时,语声略带颤震。“听说他就住在遇真宫后面一个山洞里……自从六年前,姚掌门继任之后……” 侯英志的双眼发亮。一个与葉辰具有同等地位的男人。说什么他也想多知道一些。 “为什么会隐居在宫后呢?……这位副掌门叫什么名字?……” 叶天洋一听急忙摇手:“不可提!这是那时就立下的本派禁令,巫丹弟子此后都不得再提这位副掌门的名字!” 侯英志大奇,猜想其中一定涉及某些巫丹派的秘密。 是跟姚掌门登位同时发生的事情?……难道是权争吗?…… “这位副掌门……是给囚禁了吧?”侯英志问:“因为跟姚掌门争位失败?” “这事情发生时我还小,详细的我不是很清楚。”叶天洋回答:“爹也从来不肯对我说。不过以前隐约听过几个师兄提及这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侯英志虽猜中了,却又感到不妥:第一天上巫丹山时他就知道,巫丹派有“殿备”的公开制度,人人都可以挑战掌门,在巫丹派里用实力夺权并不是罪,失败了也不该受到惩罚……这位副掌门何以会被囚禁? “你自小在巫丹山长大,必定见过他吧?”侯英志说。“他是个怎样的人?” “已经太久了,我连他的样子也不记得……只是隐隐记得有这么一位叔叔。他身边常常都跟着一群师兄。在他住到山洞之后,那些师兄也都不见了……还记得,这副掌门叔叔,还有那些师兄里的一、两个人,穿的是褐色的道袍。” 侯英志眉头一扬。他见过巫丹山有人穿这颜色的制服:范宗。 “是褐蛇!” 叶天洋点点头。“此外我记得的就不多了。对了,还有几年前有一次,我听过桂丹雷师兄谈起他,说他是巫丹派的……『叛徒』。” 侯英志感到奇怪。巫丹本来就是走在极端之道的武斗集团,规则戒条极少;这位副掌门,能够干得出什么事情,或是有什么主张,竟连巫丹派也难以接受,要冠上“叛徒”这么严厉的罪名?侯英志实在费解。 假如是连葉辰或师星昊都要顾忌的人物……侯英志极想看一看这个人。但是他又感觉得到这是巫丹派内的绝大禁忌,自己可不想因此被赶出巫丹山虽然桂丹雷说过,巫丹从不会将弟子逐出门派,但涉及这位副掌门的事似乎是例外。 此人既是被囚禁的叛徒,为何却仍没有给革除副掌门之位?这一点侯英志倒非常明白:“副掌门”不仅仅是职位,也是一个象征实力的称号,因此也只能够用实力夺取。直到今天仍未有一个巫丹弟子做得到这件事。 就在侯英志想象这个人物想得浑身热血沸腾时,山下方传来一记接一记的鸣声。叶天洋一听就知道。是“遇真宫·真仙殿”旁的那口大铜钟。 侯英志上山以来都没听过这钟鸣。因为这口钟只有在宣告发生重要事情时才会敲打,以呼召山上各处正在练武的弟子。 叶天洋和侯英志急步往本派的总本部奔跑下去。巫丹派断非发生了什么危急事情。那么鸣钟的原因他们只想到一个。 “快!”叶天洋一边跑一边高呼:“小英,你还没有见过他吧?” 踏入气势恢宏的巫丹山“遇真宫”那一刻,殷小妍感觉自己心跳激烈得快要昏迷。 只有紧紧握着姚连洲的手掌,她才不致倒下去。 在道宫中央铺着石板的广场上,黑压压都是人头。小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无法估计这儿究竟有多少人。会不会上千呢?她看那些整齐排列、在太阳底下默默站着的汉子,一张张脸上都带着共同的气息。 第90章 侠汇关中(68) 这气息她已经很熟悉:这个月来同行的范宗、桂丹雷、习小岩、江云澜等人,脸上都有这种味道。 广场上的巫丹弟子,许多额头和衣衫都被汗水湿透。下午还没有热到这个程度,小妍猜想他们是在锻炼中途赶过来的。 没有人俯首下跪。他们都只是默默站着,以极崇敬的目光,注视着她手牵那个人。 姚连洲也没有任何说话或手势,只是无言迎受这种目光的沐浴。 小妍在“盈花馆”工作时,见识过许多权势不小的达官富商,也目睹他们身边那些下属帮闲,对这些贵人如何敬而畏之。相比之下,巫丹弟子对姚连洲的态度完全不同:这并不是对权位的崇拜或畏惧,而是真正打从心底的仰慕。 而我,竟然走在这中间。我算是什么?我在这儿干什么?…… 有巫丹弟子用好奇的眼光投向她,小妍不禁脸颊涨红,很希望那石板地中央就有个洞让她躲进去。 姚连洲感觉到小妍的窘态,更加紧握住她纤小的手掌,尽量让她贴近自己身边而走。小妍瞧瞧他,心里很是感动。 可是这时她又想起临别之前,书荞姐姐给她的忠告: 跟着一个这样的男人,你得有准备,自己不会成为他心里最重要的东西。 刚刚离开长安府不久之时,姚连洲曾经在路上跟她说: “你要是有自己想去的地方,我不会阻止你。”说完还拿出了一包不轻的银子。 小妍紧抿着嘴角。她没有怪姚连洲说出这么冷酷的话。毕竟长安之战落幕时,小妍只是央求他带她走而已。 离开“盈花馆”。离开长安。离开那本来不可抗逆的命运。 可是她并没有求过他要带自己在身边。他也没有答应过。 然而这是抉择的时候了。 她看也没有看那包银子。 “带我去……你住的地方。”小妍说的时候声音小得像虫子叫。但姚连洲每个字都听得清楚。 他马上握起她的手。 “行的。” 当时小妍还不知道,在旅程终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现在走在这“遇真宫”的广场上,她才知道。 小妍回想在“盈花馆”时,亲眼目睹像范宗跟习小岩这些男人有多可怕;再看眼前广场上近千名巫丹弟子,她不禁想:他们当中,还有多少个范宗和习小岩? 这一刻,殷小妍才真正认清:她所喜欢的男人,到底拥有怎样的力量和地位。 她无法不感到强烈的自惭。 我……配吗?…… 众巫丹弟子见掌门回山之际,竟牵着这么一个年轻女孩,心里自是好奇,却并没有窃窃私议无人能过问掌门的任何决定。就算姚掌门此刻拖着的是个老太婆也好,小男孩也好,他们也都不会有一人皱皱眉。 倒是看见桂丹雷的样子,令他们一阵激动。桂丹雷硕大身躯上的刀枪外伤大都已经痊愈,可是左臂被尹英川砍的那一刀“水中斩月”伤势不轻,仍要用布巾挂在胸前;另外又给一杆长枪深深伤了腰脊,走路还有些拐,要拿着木杖帮忙才能快步行走。脸上更多了许多新疤痕。 桂丹雷在巫丹,是足以替代首席师范师星昊的人,竟被伤成这样子,师弟们看见都感惊讶。 其他归来者陆续出现:的年轻好手焦红叶,双手仍包扎着,尤其右手受伤的部位是等同剑士生命的腕脉,只见他神色甚是沮丧;具有半边“阴鱼巫丹”功力的尚四郎也是的一线战士,此刻行动窒碍,身受沉重内伤未愈;“褐蛇”高手范宗,身上好几处都仍包着布带;至于连许多同门也惧怕的习小岩,虽不见受了什么伤,但脸上似乎失却了平素的狂傲之气,神色略带落寞。 并没有往日远征军回来时那种凯旋的气势。 一人趋前到姚掌门身前。小妍看过去,只见是个白发疏落的老者,一身墨绿宽袍,左胸有“巫丹”的标志;再看那张苍老的脸,下巴处开了一个倒三角状的惨烈伤口,下排齿根和红色牙龈都暴露在外,形貌有如恶鬼。小妍见了不禁哆嗦,但为了礼貌没有叫出声音来。 老者察觉了,向小妍微微点头抱歉,将挂在颈上的黑面巾拉起,掩盖着下半脸。 小妍并不知道老者的身份,点点头回礼。 要是有外界的人在,看见堂堂巫丹派副掌门,向一个小小的鸡院婢女道歉,必然啧啧称奇。 “掌门,辛苦了。”师星昊以带着奇异风声的语音说,眼睛检视姚连洲的脸色,看他有否大碍。 姚连洲没有回答,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纸,交给师星昊。 师星昊打开一看,纸上写着“华山”二字,并在上面打了个交叉。 师星昊的嘴角掩盖着,无法看见表情,但眼睛显然在笑。他把纸片折合收起。 “什么时候回来的?”姚连洲伸出手掌,与师星昊轻轻交握。 “两个月前。”师星昊回答,看看队伍后头受伤的桂丹雷等人。“我还是应该亲身赶过去关中。是我决断错误。掌门请降罪。” “假如有弟子因这事情牺牲,第一个有罪的人是我。”姚连洲坦然说:“真想不到,这次收获如此丰富。甚至连『猎人』都引出来了。” 师星昊一听,白眉往上扬起。 “进了殿里再谈。我也要知道京师的事。”姚连洲说着稍回头:“桂丹雷也有事情要报告,一同进来。其他刚回来的人先去休息。众弟子回武场如常练功。” 他吩咐完后,才瞧着殷小妍轻声说:“我有事情得处理。先为你安排个落脚处好吗?” 小妍摇头:“去你办事的地方。我就在门外等。” 她可不想跟姚连洲离得太远至少在还没有好好谈以后的事情之前。 “行。”姚连洲微笑,继续牵着她,与师星昊一起往“真仙殿”走去。桂丹雷抛去手杖,微跛着足紧随在后头。 在众多巫丹弟子之间,也站着侯英志。他尽量站到最前头,想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去看,这座巫丹山里“绝对的第一人”。 姚连洲虽然没有穿着掌门的白袍,但在侯英志眼里,他的身体就像散发着淡淡的光华。 这么年轻,却是连葉辰也都得俯首的对手。 我到了他这样的年纪时,又会怎样呢? 想着时,侯英志已经心急要回去“玄石武场”,继续拼命修练。 可是就在掌门等人离开广场时,有人叫住了他。正是“首蛇道”范宗师兄。 “你也到『真仙殿』门外等候。”范宗说:“这是掌门上山时就吩咐的。他有事情要问你。” “是。”侯英志点点头,正要向“真仙殿”走去,回头又问:“樊师兄,你的伤,没大碍吧?” 范宗是他上巫丹山第一天认识的第一个同门,虽然只共处过半天,却感到有种特殊的感情。 范宗看看侯英志,身材比刚上山时壮了不少,也有一股比初来是更强烈的自信,看得出他这几个月里必然没有疏于修练。范宗微微笑着回答:“没事。你快去。” 侯英志这就快步奔往“真仙殿”门外。他看见姚掌门、师副掌门和桂师兄都已入了殿门,只有刚才那个挽着掌门手掌的女孩,坐在殿前石阶上等待,一双大眼睛不安地左顾右盼,又仰头瞧瞧雄壮的道宫建筑,露出赞叹的表情。 侯英志走过去,这才第一次看清殷小妍的样子。虽未至于是惊艳的美人,但脸蛋非常可爱,而且有一种令男人想要怜惜的气质。然而再看她的表情身姿,又并非完全给人柔弱无助的感觉,当中仍隐藏着一股坚强的生命力。大概是因为生活的磨炼吧。 侯英志能一眼看出来,因为他自己也有同样不幸的童年。 小妍上巫丹山以来,终于看见一个年纪跟自己相若的人,朝侯英志点点头。 侯英志既知道她是掌门的女人,自然避嫌不便交谈,也只点头回礼,默默站到殿阶另一头。 两人就这样无言的一起在等候。 在巨大的真武大帝神像底下,三人盘膝而坐。 桂丹雷代姚掌门向师星昊述说在长安发生的一切:姚连洲如何被各派下毒围攻;“巫丹猎人”邢猎出现;少林寺和尚的立场;还有立下了五年停战约定。 “掌门,那毒药……”师星昊此刻已取下脸巾,破裂的嘴巴问。 “回程途中早已复原。”姚连洲平静地回答:“你也知道我的过去……这种程度的药,还毒不死我。” 师星昊点点头。“说到那个『猎人』……伏虎派吗?……我都几乎忘记了。想起来,那小门派才不过十来人,竟然跟当地其他门派结盟,想跟我的远征军对抗……那掌门叫什么虎的,是个酒鬼,根本不用我出手。想不到……那家伙,还教得出一个这样的弟子……” 习小岩是师星昊麾下巫丹的最精锐弟子,实力之高强他十分清楚;这“巫丹猎人”邢猎竟然几乎将习小岩摔死,果然足为巫丹派的隐患。 而掌门却又再给他几年时间去成长……师星昊心里大大不以为然,但并没有说半句。 “他还有同伴。”姚连洲说。“一个是青冥剑派的残存弟子;一个东瀛来的女刀客,刀法足以跟习小岩较量;还有一个……” 他想起佟晶,还有她以“追形截脉”重创焦红叶的那一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形容。 “……总之是一群有趣的家伙。” 听见掌门将敌人形容为“有趣”,师星昊颇愕然。对方可是杀伤了我派许多精英弟子的仇敌啊。 不过就这几个人,谅他们也不可能对巫丹构成什么威胁……反倒最该注意的,是少林。 “少林寺的老和尚特意下山来,说的却竟是一堆窝囊废话。”师星昊说时,双拳笼进衣袖内:“『天下武宗』少林派,原来也不过尔尔。看来世上真的已经没有谁阻得了我们。” “京城那边怎么样?”姚连洲这时一问。 师星昊听得出,掌门等于是在回应他刚才所说的话:巫丹派“天下无敌”的霸业并非畅通无阻,还得看朝廷的意向。 师星昊当下就将那场“豹房御前比试”的情形,还有之后皇上如何大加赏赐巫丹派的事情向姚连洲报告。当然他亦描述了皇帝身边两大宠臣钱宁及江斌的反应。 “皇帝那好玩的小子,本来很想将我们巫丹派收作自己的玩具。姓钱那家伙,害怕我们跟他争宠,对这格外紧张,后来更亲自过来找我,用锦衣卫吓唬我。” 姚连洲应皇帝的诏令派师星昊及弟子上京献技,本非要讨什么赏赐或恩宠,只是想探听朝廷对巫丹派持什么立场。 巫丹武者虽自视为化外之人,毕竟仍是一个实力非凡的武力集团,如此在武林南征北讨频繁活动,卷起腥风血雨,很可能引起朝廷的疑忌,一不小心更会被诬谋反。师星昊京师之行,既成功得到皇上承认巫丹的地位,也摸出了朝廷不加干预的默许立场,可说为巫丹霸业铺平了道路。 不过钱宁的威胁,仍是在师星昊心中留下了一点隐忧。 “弟子担心的,正是这个。”桂丹雷插口,并且说出先前在长安跟陈岱秀谈过的疑问:“这次掌门入关中,消息传布得如此广泛迅速,非有朝廷势力在背后不足以成事。现在再跟师副掌门的情报互相印证,事情就更明显了。” 师星昊思考了一阵子,又说:“巫丹的活动被锦衣卫监视,本来就是意料中事。可是这次他们这样广传消息,引来各门派的人追捕掌门,造成一场大战,为的又是什么?钱宁那家伙,假如担心我们跟他争宠,理应冷待这事,绝不会反而把它搞得沸沸扬扬,引起皇帝的兴趣啊……他这么做,必有我们还没想到的其他目的。” “还有一事。”桂丹雷说:“锦衣卫的消息从何而来?……当时知道掌门出山的,就只有……巫丹山上的人……” 姚连洲跟师星昊相视一眼。 第91章 侠汇关中(69) 巫丹派里有朝廷的内奸。此事非同小可。 “弟子也不愿相信。”桂丹雷露出痛心的表情:“毕竟都是日夕一起流血流汗的同门……” “巫丹山上有锦衣卫的线眼,那还不是什么意外之事。”师星昊皱眉说:“我要是钱宁或江斌,也会拼命放一、两个进来。我真正担心的是……” “他。”姚连洲冷冷说。 掌门虽然只是说了这样简单的一个字,桂丹雷已马上意会究竟是指谁。 那位副掌门。巫丹派最大的叛徒。 “我将向范宗下令。”姚连洲说:“着他暗中调查所有跟『他』联系的人。” 师星昊进言:“请掌门谨慎行事。先确定朝廷中人的行动,是否真的跟『他』有关系。不要太心急揪出那内奸来,否则就查不出真相了。” 姚连洲点头同意。经历这次长安之险,他自知江湖经验和心思有所不足,应该多听师星昊和葉辰的建议。 姚连洲站起来,仰望那尊用张三丰祖师的面貌作肖像的玄武神。神的眼睛也仿佛在俯视他。 他回忆起尊敬的师父公孙清。巫丹的宏大野望,就是从师父那一代种下的。姚连洲决心要在自己这一代完成。 任何人都不可阻止。“巫丹三戒”已经写得非常清楚了:无论其为神魔,亦必斩杀之。更何况是人。不管对手权倾天下,绝不屈服。自求道于天地之间。 这就是巫丹。 这只是侯英志第二次踏入“真仙殿”。尽管已经看过一次,但瞧见那鎏金巨大神像的压倒气势,还是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姚掌门盘坐在神像脚踏的龟蛇神兽甲壳之上。侯英志仰视他。近看更要显得年轻虽然侯英志知道掌门已经三十二岁。 进来“真仙殿”之前,侯英志已经在猜:为什么姚掌门特意要召见自己? 也许因为自己是新入门的弟子,掌门要亲自看一眼吧。 可是他又觉得不对。范宗已经说过,掌门是在上山的时候就特别下这命令。假如只是循例接见,不必如此焦急。必定有特别的原因。 侯英志翻来覆去地想,只想到一个:青冥派。 果然,姚掌门一开口就问: “你认识一个叫闫胜的男孩吗?” 侯英志眼睛闪亮,心头血气翻腾。 掌门这样问,毫无疑问就是见过闫胜。 闫胜还活着! 知道好友仍然生存的消息,侯英志一时心情兴奋,一时却又感到忧伤。 假如他知道我已经转投巫丹派,会怎样想? 姚连洲仍在等待侯英志的答案。 “我们……一起长大。也是同一年进青冥派。”侯英志恭敬地回答。 姚连洲的眉毛扬了扬:“闫胜他在青冥山时,是个怎样的人?” 看见姚连洲充满兴趣的表情,又听见他这样问,侯英志心里对闫胜的挂念顿时消退,代之是强烈的嫉妒和失望。 在青冥派,首先受到赫圣眷顾,晋升为“道传弟子”的,是闫胜而不是他;到了此刻在巫丹派,第一次晋见姚掌门,掌门所关心的人,竟不是面前已经成为巫丹弟子的自己,而仍然是闫胜…… 我真的这么比不上他吗? 侯英志强忍着,没有将这份不忿流露在脸上。 “他是青冥派历来最年轻的弟子。”侯英志据实回答。他深知在姚连洲这种男人面前扯谎,是如何愚笨的事情:“我觉得主要因为青冥派这一代弟子,才能实在太平庸,赫圣才会这么心急破格提升闫胜。不过他确实是个有天分的剑士。这是我几年来亲眼所见的事。” 其实侯英志心里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我的天分绝不比闫胜低。 姚连洲点点头:“说下去。” “可是他个性太柔了,也太过顾虑别人。有的时候会问一些身为武者不该问的问题。”侯英志说着,眼睛眺望殿堂窗口外的远方,回忆飘到了往昔跟闫胜和小梨在青冥山上游玩的日子:“我记得有一次,他竟然问我:我们为什么要练武?变强了之后要如何?……就是这种蠢问题。 “他这人,总是对自己欠了点信心。我想,假如他能够克服这弱点,而青冥派又没有给我派灭掉,他得以留在青冥山多修练几年的话,成就必定不小。可惜。” “我只是问你知道他的些什么,没有叫你猜他将来会怎么样。”姚连洲冷冷说。 侯英志被他这么斥责,脸上一阵青白,心里更不是味儿。 为什么?眼前的我这个巫丹弟子,才是你应该期待的人才呀!怎么你更看重那家伙? 对于侯英志的话,姚连洲并不同意。 在“盈花馆”里,他亲眼看见闫胜表现出的自信与傲骨。假如闫胜以前在青冥山时的个性,真的有如侯英志所说那么柔弱,那么青冥被消灭后这短短数个月的历练,已经把他彻底改变;要是青冥派仍在,闫胜反倒不会成为连姚连洲也注视的人物。 越是强悍的武者,上天越是赋予他不凡的逆境与挑战姚连洲对此深信不疑。 姚连洲再问侯英志,是否认识邢猎、佟晶和川岛玲兰。侯英志摇摇头。也就是说闫胜这些奇特的同伴,都是在离开青冥山后才结识的。这种缘份,就更印证了姚连洲对命运的看法。 姚连洲挥手,示意侯英志可以离开了。他由始至终没有问一句关于侯英志的事。 其实要是换在平日,姚连洲对于这个本派被灭后自行来投巫丹的弟子,必然很感兴趣;可是正逢这时,姚连洲的心已经被许多其他人和事占据,这才忽视了侯英志。 侯英志踏出“真仙殿”大门,仰头看看仍然猛烈的阳光。他感到今天是自从上巫丹山以来最糟糕的一天。 燕闫胜的形象,在他脑海挥之不去尤其当他想象到,闫胜身上正佩着继承青冥派意志的龙虎剑之时。 不。我走的路才是对的。投身巫丹派,学习最上乘的剑法。只要我耐心苦练,将来必定远比闫胜强!五年、十年之后,首先在武林上扬名的剑士,必然是我! 他一边穿回放在殿门前的鞋子,一边又看看坐在石阶上的殷小妍。小妍也再次向他微笑点头。 侯英志蓦然想起嵩丽。既是因为燕闫胜,也因为眼前这个跟嵩丽长得有点相像的女孩。 那一天,他丢下嵩丽一个人就匆匆走了,没有跟她解释过半句。没有半点考虑。在剑和她之间,他毫不犹疑地作出选择。这几个月来甚至没有一次怀念过她。 但现在眼前这可爱的殷小妍,不禁令他生起了怀想。 有一件事情,侯英志从来没有跟闫胜说:他跟小梨,在山林里曾经偷偷吻过一次。 侯英志曾经以为,自己一生都会记得她那柔软嘴唇的美妙触感。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已经变成遥远的记忆…… 小梨她此刻在哪儿?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儿。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只知道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也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已经不能想象,此刻距离青冥山有多遥远了。 这些日子里,嵩丽不住在想:是不是我前生干了什么天大的坏事呢?本来平静无波的生活,在那宿命的一天,眨眼就完全崩溃了;十五岁的生命里曾经最信任的两个男孩子,也都逐一舍她而去…… 然后,又遇上这样的事。 天公一定非常讨厌我吧? 身陷命运的漩涡里,一切都不由她自主。 当天闫胜把她交给味江镇的人照顾,自己踏上复仇之路,不久之后,就有两个青冥派的旧弟子结伴上山来。 两人从前虽然都只在青冥山待了三数年,是半途而废的“研修弟子”,但靠着所学武艺,在重庆府的富户里谋得护院差事,深感师门恩德,一听到青冥派被巫丹歼灭的消息,就忍不住请了假过来探看。他们亲眼看见“玄门舍”的惨状,教习场更变成了青冥派上下门人的墓地,极是痛心。 他们再打听得知,在山脚的镇子里,仍然住着嵩侦师叔遗下的千金,就马上过去探望安慰她,并留下了一些银两,给嵩丽多置衣物用品。 才不到一个月后,嵩丽又收到两人从重庆着人捎来的一封书信。原来他们托东家打听,得知当地一对布商夫妇,两年前小女儿病死了,夫人终日沉浸在悲伤中,至今未恢复心情。商人忧心不已,便想到收养一个年纪相若的女孩,好慰藉妻子,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那封信劝嵩丽来重庆一趟,说不定跟那对夫妇投缘,可得一个安身之所,信外还附了一锭银子充作路费。 嵩丽虽不是什么官商富户的闺秀,但也是武林名门之后,出身清白,人又长得娟秀,因此那两人才敢托东家举荐。味江镇毕竟是穷地方,嵩丽在青冥派时,哪里捱过这种苦生活?要是得大城的商贾收养,将来定可嫁得一户好人家,未尝不是美事。在镇民七嘴八舌劝说下,嵩丽愿意了,镇民马上为她打点行装,雇了车子,两天后也就出发了。 第92章 侠汇关中(70) 这是她一生第一次离开青冥山。 却想不到会是这样。 嵩丽一个年轻少女远行,自然甚为不便。正好有一支川中商旅从青冥山脚路过,正是要东行,其中有些行商跟镇民相熟,于是就托他们带嵩丽同行。那些本省商人亦甚尊崇青冥派,知道嵩丽是青冥后人,沿途十分细心照顾她。 可是商队还没有走出成都府界,山贼就来了。 嵩丽并没有看见事情如何发生。她只是惊恐地躲在那不住摇动的车厢里。外面传来接连的惨号声和喊杀声。不论加害者还是被害者,叫声都有如野兽。 一抹深色的液体,自外泼在马车的纸窗上。 嵩丽回想起个多月前那可怕的一天,自己昏迷之前,看见父亲嵩侦身上喷洒而出的鲜血…… 车厢外渐渐静下来了。有人在痛苦呻吟。接着是一种古怪的响声,呻吟就一一中止了。 嵩丽想:是我。我的恶运,害死了这些人。 她一双大眼睛惶恐地看着车门,心里期望没有人会过来打开它,车外的山贼没有发现她就离去……但同时她很清楚,自己没有这样的运道。 门缝射进阳光那一刻,嵩丽已经掉下泪来。 面前是一群脏死了的山贼,个个提着染血的刀枪,用豺狼般的目光盯着她。 嵩丽想:那个给闫胜一招就打败的“鬼刀陈”,大概就是跟这些贼一样的人吧? 假如是从前,只要说出“青冥派”三个字,这些人没有一个敢碰她一根头发。但是今天嵩丽绝对不敢说。世上已经再没有青冥派了。这些山贼当中,更很可能有从前吃过青冥派教训的家伙。说出来,下场可能只会更悲惨。 山贼杀人后流露的目光,令嵩丽想起当天上青冥山来那群身穿黑衣的巫丹弟子。更凶狠百倍的那群野狼。嵩丽宁愿面对的是他们。 要是当天就给他们一剑杀了,多好。 一个看来是头目的山贼,率先伸出手来,一把抓着嵩丽的下巴。眼神明显流露出邪恶的欲望,嘴角已经溢出唾沫来。 嵩丽回想在山林中,曾经跟侯英志的一吻。他年轻、强壮而充满热力的手臂,轻轻抱着她。她半像闹着玩,其实心里很认真的,仰起头将自己的唇印在他嘴上…… 这回忆已经成了嵩丽人生仅存最珍贵的东西。但连这个也快将被撕碎了。 这时却有一人伸出手来,握住那山贼头目的手臂,头目顿时收起笑容,放开嵩丽的脸蛋。显然这第二个头领的地位比那小头目更高。 那头领身穿同样染血的衣服,只是质料比其他贼匪都更好。 他把嵩丽拉近车门,在阳光下细看她的脸和身体。 “这是好货。别糟塌了。” “可是……”小头目急色地抓抓胸口。 “卖得好价钱,你怕买不到漂亮女人吗?” 就是这样冷酷的对话,决定了嵩丽的命运。她自己无法确定,这运道算是好还是坏。 嵩丽就这样继续给关在马车里,不知道要被山贼带到什么地方。 两天之后,车门又给打开来。这次出现在门外的,除了那个山贼大头领,还有一对男女。他们的衣着比山贼光鲜得多。但眼神却一样的阴险。 当中那妇人看了嵩丽几眼,点了点头。车门再次关起来。嵩丽听到外面传来数算银两的声音。 就是这样,一次接一次,嵩丽不知道自己转过了多少人的手。她被人拉出那辆马车,又塞进另一辆更大的。车里有其他几个一样年轻的女孩子,神情也跟她一样的惶恐。有的时候其中一个女孩给拉出去,就永远不再回来。 转过好几辆车,曾经短暂成为同伴的女孩也换过了几十个,新遇见的女孩总是比之前的更漂亮。每一次转换车子,她就听到车外那数算银两的声音更沉更多。已经不知走过多远。 嵩丽估算日子,应该已经进入春夏之交了,但气温却不怎么特别温暖,晚上还有凉意。 她从未出过远门,不知这是因为往北走的缘故。 终于,到了今晚,她再也不用坐车子了。 嵩丽跟同车的四个女孩踏出门来,发现身处一座很大的宅院。看那院子亭台,肯定是很富有的人家。她们像待宰的羊儿,一排地站在院子里。 两个灯笼朝这边接近过来。拿灯笼的两个高大汉子在前开路,身后还有第三个男人的身影。 两个汉子停在女孩子跟前,逐一往她们脸前举起灯笼,好让后面那个男人能够察看。 男人的眼睛反射着灯光,仔细地看每个女孩的脸好一阵子。直至他点了点头,才轮到下一个。 最后一个是嵩丽。 灯笼映到近处来,嵩丽才看得清楚,那个似乎是大屋主人的男人是什么样子。他胸膛挺得很高,每走一步都很有威势。穿着一袭昂贵的丝绸衣袍,但那衣服其实并不太适合他。身姿散发着一种危险的力量,只是这么随便行走,就已经教人想象他一身战甲、手提弓枪的模样。 这主人的强悍气质,嵩丽非常熟悉在青冥山上,她天天都跟这样的人共处。 灯笼举起来。主人细看着嵩丽那带点惊慌的脸。 嵩丽同时亦看见这主人的脸,上面多处都是伤疤,尤其脸颊跟耳下两道最为显眼,好像曾经有什么东西从两个伤口对穿而过。 主人瞧嵩丽瞧得最久。 “很好。”他最后只说了一句,就跟两个提灯笼的侍从离开了。 站在黑夜里的嵩丽仍然未知道,等在自己前头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我跟你相遇,并不是偶然的。” 姚连洲说着时,一双赤足在木板地上缓缓地滑过,同时腰肢沉着转动,肩臂舒展,一切都那么协调。赤裸的上身,每一条光滑白皙的肌肉,都隐藏着弹簧般的力量。 殷小妍知道,此刻能进入这里,亲眼看见巫丹掌门练武,是世上多少人梦寐而不可得的机会。这虽然对于不会武功的她毫无意义,但她还是无法不去想,自己跟这个男人之间的距离。 在那巨大神像底下,殷小妍更清楚感觉自己的渺小。 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执拗要跟着他来。 偌大的巫丹山,却并无她存身之地。 “那时我在长安住进了鸡院,是有原因的。” 姚连洲立起一个弓步,一边缓缓打出一式“撇身捶”,一边又说。 殷小妍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当然了。鸡院就是为男人而开的。男人去鸡院也自然有他的原因…… “我去鸡院,是因为怀念我的师父。” 姚连洲打到最后的收势,双臂慢慢垂下,双腿立直,吐出绵长的一口气。结实的胸膛上都是汗水。 练功打拳时最忌开口说话,尤其练这等讲究深长呼吸的内家武术。姚连洲如此边谈边打,一套拳打完却无半点气喘,可见他功力之深湛,身体也已从中毒完全康复。 小妍听见他这么说,甚感奇怪。 师父?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师父带我下山,快马去了谷城。”姚连洲抹抹额上的汗珠,走到小妍跟前:“我们进了城里最大的一家鸡院。他掏出银两来,给我买了那儿最美的鸡女。那是我第一次尝到女人的滋味。” 小妍的脸红得通透,几乎想捂着耳朵不听。但姚连洲的眼神告诉她,这是对他很重要的事情。 “师父这样做,是要让我以后不轻易受女人迷惑。” 他仰视玄武神的脸,仿佛从那儿看见已逝的师尊公孙清。 “当天他对我说:『一个武者不可屈服于任何东西。甚至是对女人的爱慕。』” 他的视线降下来,跟小妍对视。 “这十几年来我都不明白他这句话。因为我并没有喜欢的女人。或者应该说,我还没有遇上我希望喜欢的女人。直到现在。” 姚连洲伸手,握着小妍的手掌。她感受到他日夕练剑磨出的掌心厚茧。又粗糙又硬。却也有一种奇异的温柔。 “我不懂得要怎样向你说我的心情。在这儿,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姚连洲这时说话,再无平日的自信与悠闲,显得很努力,却又有些不安,话语也变得急了:“在旅途上,我其实就已经很想带你回来……可是我不知道,回来以后我能够给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因此就那样问了你。幸好,你选择了跟我回来。” 爱一个人,就是要向他毫无保留地打开自己,哪怕是最大的弱点;但姚连洲的战士本性,却在不断抗拒示弱。在爱情上,他无能一如小孩子。 小妍再也忍不住,扑进了姚连洲热烫的胸怀里。 “刚才看见外面那些弟子,你应该明白,我背负的东西有多重大,有多少人把性命和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因此我不能承诺给你许多。你甚至不会常常见到我。可是我仍然很想你留在我的身边。行吗?” 最伟大的男人,同时往往也最自私。 可是爱一个人,你永远不可能只挑他好的一面去爱。 小妍用额头支在姚连洲的胸口,垂着脸点了点头。她的泪水跟他的热汗混和了。 第94章 侠汇关中(72) 如今与他经过了两次并肩作战、生死相依的历险,她就更再无法朝他拔刀相向了。 如今战斗稍息。这一段日子里,川岛玲兰的心渐渐陷入一片混乱:假如他根本不爱我,我为什么还要留下来?是为了跟佟晶与闫胜的友情,不舍得就此离开?还是只因我已经别无他处可去?…… 川岛玲兰瞒着父亲东瀛守,私自偷了“勘合符”乘船出海,此为大逆不道之举,她已不可能再回去东瀛了。 “战斗,需要同伴。” 在四川时,邢猎曾经跟她说过这句话。那时候他的意思是说:你需要同伴。但川岛玲兰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不禁生起这样的感觉: 难道他的意思是:“我需要你”?…… 她心里多渴望,邢猎真的会这样对自己说。她的脸颊泛出红霞。 可是不一会儿,梦中川岛五郎的死亡眼神,又再出现她心里,教她感到羞愧。 难道川岛五郎的亡灵是在警告我,不该这么苦苦追着一个不喜欢我的男人吗? 巨大的苦闷。 川岛玲兰呼叫了一声,拔出野太刀来,猛力挥砍向树上的枝叶。绿叶在猛烈刀招中飞散而下。 其他五人都因她这呐喊而愕然,回过头来看她。只见长长的刀身连闪,川岛玲兰整个人像裹在刃光里。众人见她正在拼命练刀,也不为意,又再继续练习。只有邢猎,皱着眉看了她好一会儿。 她在干吗?…… 川岛玲兰察觉邢猎的目光,却刻意不去看他。 这时练飞虹拿起身边四尺来长的鞭杆,跳到闫胜身前,把一端杆头朝他右下方刺过去,同时喊一声:“左!” 闫胜急忙将左手短剑下压,挡住逼过来的鞭杆。 练飞虹一记接一记地继续刺出鞭杆,每记都同时喊出“左”或“右”的指令,闫胜就要按他所说,用左剑或右剑去格打那杆头。 练飞虹其实只用半力喂招,将那鞭杆当作标的给闫胜练剑。这练法困难之处在于练飞虹那强逼的左右口令,有时候鞭杆来向,明明用左剑去挡打最为顺畅,闫胜却被迫要用右手剑击打;再加上练飞虹的口令并无顺序排列,有时梅花间竹,有时连喊六、七记都是一边,节奏又忽快忽慢,每次出剑更要顾着准确击打那鞭杆,比先前闫胜自由挥舞的剑花要艰难许多倍。 但是要练到双兵器能一心二用,犹如各有脑袋指挥,这是必经的锻炼。 闫胜运剑时必须全神贯注,耳听口令,目盯标的,体力消耗跟实战相差其实不远。他双剑翻飞之间,已经格打了六、七十招,渐渐气喘起来,有两记鞭杆错过了击打的时机。 练飞虹抽回鞭杆跳开,闫胜的双剑才停下来。 “今天练到这儿差不多了。”练飞虹微笑说。他虽只是轻松半力出杆,但一头大汗,似乎也有点疲倦始终是因为年纪的关系。 闫胜身上衣服都湿透了,但脸上没有半点难受的表情,反而非常兴奋,仍然在缓缓比划着招式。 这是看见自己进步的喜悦。 他们一行人离开长安,至今已经有四个多月,一直东行游历修练,不经不觉已经走到湖广省东北来,此地乃是汉阳城郊,官道旁的一片野地山坡。 这几个月来,闫胜除了继续跟邢猎学习外,又得到了崆峒派练飞虹和形意门戴魁的指点,尤其是从飞虹先生身上得益最甚,只因崆峒派武技本来就擅长各种双兵器,以左右交替变换的“花法”,令敌人眼目心神生惑而致胜。闫胜跟他学了好些全新的技巧,再加上在长安时,累积了许多实战心得,双剑技艺进步神速虽然跟真正的龙虎剑还有很大距离。 “练得不错。”练飞虹把鞭杆拄在地上,上前拍拍闫胜肩头。 “多谢前辈!”闫胜倒提一双木剑抱拳。一想到眼前这位武林名宿,是师父赫圣生前好友,痛失师门的闫胜,对练飞虹更多了一分亲切和敬重。 这时练飞虹的笑容却变得狡猾,伸臂揽着闫胜的肩:“好……那么轮到你去教她了……”他说着时瞄一瞄站在远处的佟晶。“记着……要把我教你的都教给她……” “是的……”闫胜带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发。练飞虹手臂松开,拍拍闫胜的屁股催他上前。 闫胜红着脸,干咳一声,装起一个严肃的样子,朝佟晶勾了勾手指。 佟晶鼓起腮走过来,同时眼睛带着不服气地瞧向练飞虹。 顽童似的练飞虹却故意装作看不见她的目光,连跑带跳走到邢猎跟戴魁那头去了。 “快来。开始学新的剑招了。”闫胜催促说着,用汗巾抹抹脸。 佟晶狐疑地问:“你教我的,都是你自己青冥派的剑法吧?” “你忘记了在成都时,邢大哥收你的第一天吩咐过什么吗?我们教你什么,你就学什么,不许问,不喜欢学的话,你可以走。” 佟晶怒瞪闫胜,咬着下唇强忍不反驳,然后开始学习他教的新招。练习不久,她就渐渐忘记了这股不快,专心演练剑招了。 在长安“盈花馆”的屋顶上,那刺伤了巫丹派高手焦红叶的一记快剑,令在场所有武林人士震惊,佟晶至今对此事还是回味无穷。她也不明所以:自己当时怎么自然而然就刺出了那恰到好处的一剑?之后一直努力练习,她都没能够再打出一样的剑招。 即使如此,她仍无法抑制心里的巨大喜悦:一个武道的全新境界,曾经在前方短暂打开过一扇窗子,让她确知那神奇的境地就在前头而且自己确实有走往那儿的潜质。 只要我比以前更拼命修练,总有一天能够再一次刺出那样的剑。接着是两次。三次。然后随心所欲地出招。 有了这股动力驱使,佟晶几个月来既努力又快乐地练剑,甚至连跟闫胜吵嘴的时间都减少了。 唯一令她感到有些烦厌的,是那个自称叫“先生”的老头。 佟晶此刻正练着闫胜新教的剑招其实是崆峒派的入门剑法“十五练手剑”一边瞧着练飞虹,心里很不是味儿。 佟晶毕竟聪明,早就看透了练飞虹跟邢猎和闫胜的“阴谋”。她离开爹爹,跟着邢猎等人走到这么远,就是为了追求“走自己的路”的自由,很讨厌被人摆布;但现在对她来说,没有比学剑更重要的事情。她无从反抗。 好!剑法我会照样学!可是别指望有生之年,我会叫你一声“师父”! 练飞虹正在与邢猎研练飞刀的法门。崆峒派暗器手法出众,奇招甚多。邢猎上次略胜习小岩,也是靠投掷兵刃抢得先机,自然很有兴趣学习,希望研究出更上一层楼的战术;另一旁的戴魁也在用心听着,形意门虽无暗器飞刀等武功,但难保将来不会碰上用暗器的敌人(他没有忘记,巫丹派就有那个叫范宗的飞剑高手),多了解暗器手法,要防范就有把握得多了。 上次在“盈花馆”,邢猎已见过练飞虹的铁爪飞挝跟飞刀,出手如何轻松漂亮,早就很想学学。他得到练飞虹指点不过几次,已然掌握其中窍门,用上那鸳鸯钺镖刀和链子枪头时,大有进境。 只见邢猎手腕一抖,沉重的枪头就直射而出,直插数尺外的树干。出镖手法缩小了,自然大大减少让敌人察觉的预兆。 戴魁看了不禁拍手说:“邢兄的学武天分,真令人佩服!” 练飞虹一边看邢猎练镖,自己双手则拿着鞭杆当作双手长刀把玩,正在复习早前邢猎教过他的日本刀法练飞虹毕竟是武痴,但凡看见新鲜武艺,不管是中原还是海外的都想学,邢猎亦未私藏,诚心地跟他交换武技。 邢猎收回枪头的链子,走到练飞虹跟前。 “先生,你看。”他指一指闫胜和佟晶那头。练飞虹看过去,见佟晶正用心练习崆峒剑术,眼里都是笑意。 “先生你认为闫胜这小子如何?”邢猎又问。 “这家伙直肚直肠,学东西专心致志,好。”练飞虹翻动着杆棒说:“可是他要是想练好双剑,那就得改一改性子。双剑讲究一心二用,或攻守同时压制对手,或左右变换迷惑敌人,心思要细巧些、复杂些才能练得到家。” “所以前辈就一直教他那些舞动双剑的花法?”戴魁问。 练飞虹点点头:“那些花招,占了大半其实在对战时很难派上用场。我这是在锻炼、打开他的心。” 邢猎瞧着练飞虹,心里想: 这位飞虹先生,的确有当名师的资格。 “邢猎你跟他就刚好相反。”练飞虹突然又说:“你学习天分的确很高,而且游历的经验丰富,所学非常博杂广泛。可是你没有能将学得的技艺彻底融会,又不断好奇去学新的东西,长此下去就成了贪多务得,难将武功提升到另一层次,成为真正的绝世高手。”他苦笑,又补充一句:“就好像我一样。” 邢猎收起平日的笑容,严肃地看着他不语。 第95章 南下赣地(1) 练飞虹的话,不禁令他想起早前遇过的强敌习小岩。 习小岩正是专心致志,将一招“阳刀”练到极处,当天邢猎要破他这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上各样战术和地形才能稍胜他;数年后,习小岩的“阳刀”威力定必更上层楼,其时用奇招还破不破得了,邢猎真的全无把握。 说不定,就会像当年的练飞虹遇上赫圣一样。 “别走我的老路。”练飞虹收起鞭杆,向邢猎告诫:“将你所学的东西,贯通为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一套武技。这是跻身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门。唉,可惜,我自己也是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这道理,什么都已太迟了……” 邢猎垂头,左手按住腰间那柄裴仕英所赠的雁翎刀。 练飞虹是继裴师叔后,邢猎遇过最好的老师。刚才练飞虹所说一番话,表面似乎跟裴仕英生前教诲相反,但其实并无矛盾。 只因十年后的邢猎,要开始踏上武道的另一阶段了。 练飞虹这时却又抓住戴魁:“来!在跟你分手之前,快再教我你们形意门那出拳发劲的法门!”他刚刚才叹息,自责因贪图多学武艺而误了造诣,转头老毛病又改不了,对新的武技跃跃欲试。 邢猎自行走开了,心里在琢磨练飞虹的启示。 这时他看见,川岛玲兰仍在呼喝着不断挥刀,她看来已颇是疲累,刀招有些散乱。 邢猎于是走过去,蹲在一块石头上。 “休息一下吧。”他微笑用日语向川岛玲兰说:“勉强练会受伤的呀。” “不用你管!” 川岛玲兰猛烈地叫着,野太刀反手一招,“青岸”横斩向邢猎的脸! 自从长安之战,在力量上彻底败了给习小岩后,川岛玲兰几个月来都无法摆脱他的阴影,日夕以他为假想敌,誓要练出能凌驾“阳刀”的刀招。 这“青岸”猝然来袭,速度又比邢猎想象中更快,他只能及时仰头闪避 血花溅起之际,川岛玲兰心神激荡。 其他四人都因为川岛玲兰那叫喊回过头来,同时看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邢猎仰身从石上倒落草坡地上。 川岛玲兰的野太刀凝止在前方。双手剧烈颤震。 好一会儿邢猎才终于爬起来。他右边眼肚下方划开了一道寸许的破口,鲜血涔涔而下,染满了整半边脸。 邢猎的神情却出奇的没有半点愤怒,只是重重地呼吸着,以不解的眼神瞧着川岛玲兰。 川岛玲兰双目如蒙上了雾。不久,泪水开始从眼眶流下来。 这是邢猎第一次看见她哭。 川岛玲兰只是无言将野太刀搁在肩头,转身步去。 当天午后六人就入了汉阳府城,先找了家客店停歇,安顿了马匹行装后就上了城街。 这汉阳乃是长江中游商旅必经的集散之地,街道甚是繁华,两旁商店卖的手工衣饰甚多。佟晶看见许多新鲜玩意儿,禁不住就驻足观看把玩。 众人看见她那天真烂漫的模样,不禁好笑,也不多催促她。 平日这种时候,佟晶总是拉着川岛玲兰一起赏玩。但此刻川岛玲兰铁青着脸孔,远远留在最后头,失却了往昔那爽朗的气息。佟晶见了也不敢去唤她。 闫胜与佟晶在这商店街并肩而行,一时回想起从前在青冥山,与嵩丽在山脚味江镇上游玩的情景。嵩丽每次总是哄得他买些什么小玩意儿送她。 她现在过得好吗?…… “你看!”佟晶拉拉闫胜的衣袖,另一只手指着街上一个小摊子,插满都是七彩的面团人偶,有各种神仙人物和武将造型,手工很是细巧。 “这个!像我吗?”佟晶笑着指向其中一个人偶,是个全身披挂战甲的女子,手执宝剑。 “这是谁?”闫胜想不通怎么会有女孩子打仗。 “小兄弟,这个你也不知道?”卖人偶的大叔咧着牙齿笑说:“代父从军的木兰呀!” 闫胜在青冥派长大,这些民间传说故事从没听过,自然不知。 他看见佟晶瞧着这人偶时双眼发亮,又再忆起嵩丽,一时感触,就温柔地问她:“买给你好吗?” 佟晶没想到闫胜竟会这样说,只是呆呆点了点头。闫胜也就掏出铜钱付了,将那木兰人偶拔起,交到佟晶的小手上。 佟晶爱惜地拿着人偶,含笑问闫胜:“为什么送给我?” “因为我看见你喜欢嘛。”闫胜耸耸肩回答。 佟晶转着手中人偶,别过头不再看他。闫胜以为她又在闹什么别扭,不解地搔搔脸。 “快走吧。天要黑了。”半边脸包扎着的邢猎终于忍不住催促:“快找吃饭的地方。” 他们六人衣饰奇怪,身上又带着用布包裹的兵器,大剌剌在街上走着。但汉阳毕竟是个大商埠,人们早就见惯往来的江湖人物和武林人士,也未侧目。 邢猎向途人打听,直到了城内最贵的一家馆子“鸿雁楼”所在,也就领着众人走去。 他们今夜要摆一桌饯别酒。 闫胜将杯中酒干了,只感一股热流冲上了鼻子和脑际。他强忍着,闭气好一会儿,才能够开口: “戴兄,想不到这么快要分别。” 戴魁微笑着也干了一杯。桌上摆满都是佟晶叫来的大鱼大肉。可是分离在即,六人都无法开怀大嚼。 “当天长安一场血战,我形意门死伤惨重……”戴魁说时收起了笑容:“我身为辈份最长的『内弟子』,没有亲自将众师弟的遗体带回去,又未向师尊交待事情始末,就跟着几位游历练武,其实于师门有欠,这颗心始终放不下来……” “你这也是为了师门的将来呀。”佟晶说时一脸愁容。她跟这位豪迈直性的叔叔相处几个月,早已生起友情。“我想你的师父不会怪你的。” “走到这儿也够了。”戴魁说:“再向南走,就不知何年何月才回山西了。我这次出来,不是单为了追求我一人的造诣,而是要将所学带回去,帮助本门他日对抗巫丹。这几个月得蒙练前辈、邢兄你们的指点,真是受益良多。与巫丹开战之期说远不远,我还要花时间思考,将所学融入本门武技,并且将这些新技艺教给同门,因此也是时候回去了。” “我也得感谢你。”邢猎亦举杯。他说话有点儿含糊,只因脸上刀伤才刚止血,怕脸容动得太多,伤口又再破裂。“得你传授形意门『三合刀』的功法,我在用刀运劲上又有更深体会。说不定下次再碰上那个姓锡的怪家伙,能够正面将他的刀打掉。”他说时忘形一笑,刀伤刺痛,不禁皱眉。 众人一看他包扎的脸,不禁沉默,瞧向川岛玲兰那边。 川岛玲兰只吃过一点饭菜,就独自离席,架起一边腿半倚窗台而坐,野太刀抱在怀里,脸朝着窗外夜街的点点灯火。 只有练飞虹没有理会,仍对戴魁说:“对!形意门讲究意劲一体,朴实浑厚,确是上乘武学!”他说时嘴巴里还在嚼着牛肉,又同时呷了一口酒,嘴边的花白胡子都沾着饭粒酱油,佟晶看见露出嫌恶的表情。 戴魁听见这位鼎鼎有名的老前辈,对形意门如此推许,很是欢喜。在长安损兵折将,曾教他对本门武功的信心大受挫折。 “邢兄,此后你们要往何处去呢?”戴魁问。 邢猎没能回答。自从立了那个停战约定,巫丹派不再出兵征讨,邢猎也就没有了追踪打击的目标,这四个来月确是有些惘然,带着众人出了关中,就只是一直向东南而行,途中一起努力修练,却未有什么目的地。邢猎十年来都是游子,从没想过要在哪儿长久停留。闫胜更是对家门以外的天地充满好奇,因此也没反对这漫无目的的旅途。 “倒有一件事未办。”邢猎突然想起来,将搁在桌旁的雁翎刀提起,解开布包拔出鞘来。 那已经哑色的刀身上到处是斑驳的痕迹,锋口更有十来处微卷和崩缺。 “也不止这一柄。经过连场战斗,我们手边的兵刃,或多或少都有缺损,不找个师傅磨磨,难保哪次不会整柄坏掉。可是又不放心交给一般寻常的磨刀师傅。” 淬磨刀剑实是一门大学问,要是遇上不到家的磨刀师,随时把兵刃磨坏,或者缩短兵刃的寿命。尤其闫胜手上的宝剑龙虎剑,寻常民间的师傅更不可能懂得磨。 “那就巧极了。”戴魁拍拍大腿:“八卦门的尹英峰掌门,有位族弟尹英麒前辈,也是八卦门里的好手,他数年前曾来我们祁县总馆作客。我当时曾听他说,江西庐陵有位甚闻名的磨刀师名叫寒石子,淬磨刀剑的技艺称绝一方,就连『水中斩月』尹英川前辈那柄八卦大刀,都亲自带着南下托他打磨!那庐陵就在江西省偏西处,距离此地虽然有一段路途,但亦不算甚遥远。邢兄你们何不去拜访他?” 邢猎出身南方福建,练飞虹偏处甘肃,他们对中原的武林人物其实所知不很详细,未有听过这寒石子的名号。但如果连尹英川都要亲自从徽州南下找他,这磨刀师肯定不同凡响。 第96章 南下赣地(2) “呵呵,好啊!”练飞虹拍拍手:“老夫这么多件兵器,就去找这个什么寒石子,一次过都替我磨利!这一程划算得紧。” 闫胜也点头同意。他既保管着本门至宝,自然希望小心好好保养,平日也都殷勤为龙虎剑上油防锈。他想起高傲的尹英川,心中更想与这寒石子前辈一会。 “明日戴兄一个人上路,可要加倍小心。”邢猎这时却说。 “怎么说?”戴魁感到奇怪。 “其实自从离开长安之后,我感觉到我们似乎一直被人跟踪监视。”邢猎凝重地说:“虽然没有十分肯定,那感觉似有若无,可是几个月来都常常出现。” “这么巧?”练飞虹拍了拍桌子:“我有几次也是这样想啊!还以为我师妹追来找我,逼我回去当掌门了……” 闫胜心想:邢大哥平生纵横四海,这股直觉自然敏锐;练前辈亦是老江湖,曾在辽阔的黄土高原与马贼周旋多年。假如两人都有相近的察觉,真有人跟踪的可能就很高了。 “邢大哥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佟晶带点不满地问。 “你们,还有戴兄,都是性子率直的人。我不告知你们,是避免你们显得举止紧张,那就等于让跟踪的人知道我们发现了他们。”邢猎冷静地回答:“永远别让敌人知道你知道什么。在重要时刻,这一点随时能救你一命。” 邢猎虽比戴魁小了十年有多,但武功造诣和行事心思都在他之上,戴魁对邢猎更加佩服。 “邢兄认为会是什么人呢?” “我想不透……”邢猎摇摇头:“可是跟了这么久,事不寻常。而且既然是从长安开始跟踪的,必然与那儿发生的事有关。戴兄请细想:姚连洲入关中之行,顶多也是一两个月的事情,何以消息传扬得那么快、那么广,足以吸引天下各大门派都去凑热闹?这事情必然有人背后推波助澜,而且势力不小……” 戴魁一直没思考过其中关节,如今经邢猎一分析,觉得确是非常合理。 “天下之间,拥有这等耳目的……”戴魁皱眉:“就算不是朝廷,也必然是跟官府有干系的人……” 一听“朝廷”二字,闫胜愕然。他想起从前青冥派的超然地位,与地方官府一向无甚往来。何以会有朝廷中人干涉这武林之事? “不管是谁,我猜想对方暂时并未有加害之意,否则没必要跟这么久。”邢猎说:“可戴兄还是谨慎为上。” “我们要不要把那吊尾的人揪出来问问?”佟晶激动地问。 邢猎微笑:“没必要。既然他们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些什么,早晚也会现身。” 众人又谈天一轮,也喝得差不多了,就离开“鸿雁楼”回客栈去。 佟晶提着灯笼走在最前,另一只手拿着闫胜送的面团人偶,欢天喜地的领路去。 “刚才来的时候你只顾玩,记得路吗?”闫胜问。 “哼,谁说我不记得?”佟晶笑着就跑向街道前头。闫胜没好气地追了上去。 邢猎刻意留到最后头,跟川岛玲兰并肩。夜渐深,街上灯火已寥落,两人无言走在暗街中心。 就像那夜在成都时一样。 邢猎脸颊处的布已渗着一片血红,回去又得换药了。他神色肃穆,却并非为了这伤痛。 川岛玲兰表面也一样沉静,但内里如波涛汹涌。她知道下午这一刀,若是再深得几分,邢猎一只眼睛早废了,甚至性命都不保。 也就是说,邢猎的武道生命,几乎就在川岛玲兰的一时冲动之下终结。 一想及此,她的心就像给一股寒气包裹般害怕。 我……为什么…… 明明已是夏天。川岛玲兰的肩头却在颤抖。 就在这时候,一股温暖从她的右手掌传来,一下子驱散了她心头寒意。 那是邢猎天天握刀的粗糙手掌,无声无息地在黑暗里握住了她同样粗糙的手。 “不知道鹿儿岛的出征武士,是要怎样对待妻子的呢?” 邢猎这话说得很轻,但听在川岛玲兰耳里,有如雷鸣。 “我还身在一条漫长的征途。”邢猎瞧着只有一点灯笼光华的遥远前方说:“连走到什么时候都不知道。更加不知道能够给你些什么。可是我” 一记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川岛玲兰将邢猎的手摔开,再顺势给了他一个反手耳光。打在刀伤的同一位置上。 邢猎感到火烧般的痛楚,这次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血渗满他惊讶的脸,直流到下巴。 “你以为我们岛津家的女人是什么?”川岛玲兰抹抹手指间的血迹,野性地笑着:“几句言语就会臣服在男人之下?” “我……我……”平日口舌厉害的邢猎,这种时刻也无法再冷静说话,一时语塞。 川岛玲兰竟不理会他,大踏步就一个人走往街道前头。 “你……是要离开吗?”邢猎在后面焦急地问。“可是我……” 邢猎本来想说一句话: 我需要你。 可是刚才川岛玲兰的巴掌,还有那笑容,令他无法将这句话顺利说出口。 “我才不走。”川岛玲兰站住回头说。一双柳眉几乎皱成一线。“你忘了我来中土找你,是为了什么的吗?” 她拍拍挂在背后的刀子,叉着腰说: “是要来打倒你呀!彻彻底底地打倒你!到了那一天,当你哭丧着脸在我面前认输时,说不定我会可怜你,把你娶作妻室……” 邢猎听得苦笑。 “我早说过了……”她又说:“在我亲手击败你那天之前,才不会让『物丹』那些混蛋先取了你性命。” 川岛玲兰说完,继续往前走去。 邢猎愣住了一阵子,然后恢复爽朗的笑容。一笑起来又牵动了伤口,那火辣的感觉,在黑暗中格外强烈。 邢猎没能看见:川岛玲兰背向他而走的同时,也露出了跟他很相像的笑容。 江西省界。九江府。 依旧一身文士打扮的李君元,早上就已登上九江城朝西北方的城楼。 来者既是南昌宁王爷座前的大红人,当地官府又岂敢怠慢,在城楼上早就预备了顶级的茶酒果品,还送来两个美貌的婢女为李公子摇扇,好抵那炎炎夏日。 李君元却未碰过点心一口,也没瞧婢女一眼,只拿起茶杯轻呷一口,站着眺望江上来往的舟楫。 十天前他就接到锦衣卫的飞鸽传书,得知邢猎等人正在南下,似要从湖北入江西省来;五天前的消息更确证了他们的行向;两天前则看出他们要在此地渡江。接着李君元已经派出自己的部下,接替锦衣卫跟踪,确保不会失去目标。 李君元抚抚腰间另一块新买的玉佩。他感觉自己正在走运。 在长安那一战里,李君元对邢猎一伙人的武功和战意甚为欣赏;几个月后今天,他们竟然自行走到江西来,其中还要增加一个实力非凡的崆峒派掌门,对李君元来说,简直有如天掉下来的机会。 这时一人奔上城楼来。此人是江西宁王府护卫头目冯十七,也是李君元此行的近身卫士,本为山贼出身,三年前被宁王招安入府。 “李公子……”冯十七伸手向城楼外一指,指向江上一艘大渡船:“他们就坐在上面。” “很好。”李君元将茶杯轻放在城墙上,提起搁在几上的折扇,就要走下楼去。 冯十七这时焦急说:“李公子……你真的要亲自见他们?我们只有几个人……要不要多带些兵?” 李君元笑着回头: “你见过有人带着一群羊,去捕捉野狼的吗?” 邢猎等五人刚下了那艘大渡船,出了码头,往九江城北门步行之时,已发现前方有一群人正迎面过来,后头还有两辆马车。 “嗯,来了。”邢猎嘴角掀起。 其他四人也都看出,这些人冲着己方而来,远远可见开路的五个汉子腰间佩刀。练飞虹和川岛玲兰仍旧神态轻松。闫胜跟佟晶悄悄将手掌移近腰旁剑柄,但都没有如往昔般紧张。 当你面对过巫丹派之后,世上还能够让你紧张的敌人已经少得多。 邢猎他们索性停下步来,等那人马过来。 两个车夫收缰停住马车,位置刚好就在邢猎等人前方数步外,可见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单是这一点已看出车子的主人不简单。 车主拨开窗帘步下来,邢猎等人瞧见竟是这么一个中年文士,颇觉意外。 “在下李君元,在南昌宁王府里办事,拜见各位侠士。”他向五人拱了拱手,掌里握着一柄镶着贝母的檀木折扇。“难得诸位驾临江西境内,王爷命在下到来接风,还望不嫌弃,到城里吃一顿水酒。” 邢猎木无表情地盯着李君元良久,并不回答。 那冯十七见邢猎竟如此无礼,紧皱眉头。换作平日他早已将手按住腰间刀示威,但此刻那手掌就像不听使唤邢猎浑身散发着一股悍烈之气,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李君元迎接邢猎的直视,仍然能保持轻松微笑的表情。他并没报出自己在宁王府是何职司,但邢猎见他这等气度,也猜得出他地位不低。 第97章 南下赣地(3) “你……”邢猎终于开口:“……知道我们?” “长安一仗,在下大开眼界。”李君元回答。 李君元说话如此直接,只因他见邢猎一伙人气定神闲,必是早就察觉被人跟踪,不如开门见山。 “这儿不好说话……”李君元继续说:“在下已在城里设宴接待诸位,不如……” 川岛玲兰听不懂“宁王府”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并不明白这个看来比女人还要弱的家伙有什么特别;闫胜、佟晶和练飞虹最初只道被官府的人盯上,不料原来找上门的是朱姓王爷的人,一时不知所措。 “听说巫丹派的人曾经给皇上召到御前比武……”邢猎笑着说:“现在轮到我们有亲王府请吃饭,总算也有得比啦!这顿饭,非吃不可!” “实在荣幸!那么请诸位上车。”李君元欠了欠身。 “我们刚才坐船坐得有点儿腰酸,想走走松松筋骨。”邢猎将船桨搁在肩上,故意笑问:“李先生不会介意吧?” 既然邢猎他们要走路,李君元也就不好意思一个坐车子了。 李君元抹抹额上汗珠,仰天瞧瞧太阳,微叹了一口气,打开折扇说:“请……” 在烈日底下走着,五人瞧瞧有点辛苦的李君元,都在偷笑。 到得九江城里有名的饭馆“江月楼”,上了宴席,李君元举起杯正要向几个来客敬酒,邢猎却二话不说,伸手就往桌上抓起点心塞进嘴里。 “对不起,我饿得凶了。”邢猎边咀嚼着说,点心的碎块都喷了出来。 李君元拿着酒杯苦笑,吩咐立时上菜。 练飞虹看见邢猎已经在吃,也不客气,菜一上桌就飞快伸箸,跟他抢着去夹。佟晶见他们争起来很好玩,也拿起筷子加入战团。 闫胜和川岛玲兰有点愕然,但见到邢猎这样不客气,想来必有原因,也都开怀大嚼起来。 五人没跟李君元说一句话,只管自己大吃大喝,像小孩般嬉闹,吃得一桌子杯盘狼藉。李君元只在一旁纳闷呷着酒,尽量忍着不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过往给宁王府收纳的人才,什么三山五岳人马都有,更粗野的家伙李君元都见过,但只要亮出王府的招牌,无不贴贴服服;像这般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倒是首次。 这等武者,就是如此难搞的吗?…… 李君元心里庆幸,曾经亲自去了长安观看那场大战。他平日在王府身居要职,哪儿受过这等闲气?若非亲眼见过邢猎这伙人的惊人艺业,此刻早就翻脸。 也就错失为王爷添几员猛将的大功了。 终于等到桌上菜肴都已吃得七七八八,五人也已停下手来,李君元急忙逮住机会跟邢猎说话。 “几位远从关中过来,路途想必辛苦。” “这些你不是很清楚了吗?”邢猎狡猾地微笑,抚抚下巴胡子。 “长安一事,李某所知甚详。”李君元说时,也瞧瞧坐在邢猎旁边的闫胜:“亦清楚几位跟巫丹派的仇怨。” 李君元这话,令闫胜眉毛扬了起来。 “几位长途游历,刻苦练武,不外是为了提升武艺修为,期望有天能够击败巫丹吧?”李君元继续说。 邢猎没有回应,等于默认。 “然而几位如此无所依靠地四方流浪,朝不保夕,又能挺得多久呢?不客气说,光是练武,换不了饭吃。” 李君元这些话,的确说到了邢猎他们的忧虑处。早前童伯雄帮主所赠的盘川已经花用得差不多了,这儿也早远离岷江帮的势力范围,佟晶难再找人接济。 当然邢猎还可以像在成都时一样,去找地方强豪拿点“孝敬钱”花用,但也并非长久之计距离与巫丹再战之日还有几年,难不成就这样四处讨钱为生吗? 练武本来就不是一件便宜的事情。青冥派的闫胜从前已经深深体会了。他不禁又想起离开青冥山时,嵩丽骂他的话: 你们练武的干了些什么?耕田的、养猪的、做工匠的,全都比你们好! “宁王爱惜天下豪杰,招纳在府中的英雄人物成百上千。”李君元拱拱手说:“不瞒各位,家父不是别人,正是王爷座下首席谋士李士实,李某亦在府里当个参谋,颇得王爷器重。李某在长安已经亲眼见识过几位侠士的过人武功!几位若愿意投王府去,李某敢保证,南昌护卫的教头职位,必然走不了!”他看着邢猎又微笑:“以邢兄之才,我想甚至轻易可以得个将军之职!” 王府亲卫虽然没有正式官衔,但在地方里地位超然,非同小可,连官府也不敢干犯,挟着亲王的令牌,足可在一省横行;宁王招贤纳士,出手甚是豪阔,那份俸禄就更加不低了。这实是许多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安身肥缺。 站在厅子一角的冯十七听了,心里大是不忿。他也曾是统率五、六十名山贼的剧盗,招安后亦只在南昌护卫当个中层的头目;此刻李君元向邢猎开价,却一开就是将军之位! “请别误会,王爷并非要以财帛官位收买几位侠士。”李君元口舌便给,马上又说:“只是王爷本来就爱武事,又最赏识人才,只要一听闻有哪方的英雄豪杰,心里就想结交,甚至收在身边做伴。他早前听李某复述长安武林大战,听到几位的事迹,欢喜得不得了,常对我说盼望能亲眼相见。 “几位如若托庇在王府,能得一安身之所,衣食无忧,自能专心致志磨炼武艺,必然比这般流浪修行更大有进境!这等美事,李某乐见其成,故此才冒昧相求!” 邢猎听完这一大番话,却并没有反应。李君元疑惑他是否听不明白。 旁边的闫胜则心想:李君元所说也非全无道理,假如他们几个能够安顿下来专心修练,说不定进步会更快。 可是一想到要为亲王办事,他就感到浑身不自在。青冥派向来都不跟官府打交道,虽然平日有收各方的送礼,唯独官僚送的礼绝对不取分毫,就算曾是青冥弟子的军官也不例外。 这时闫胜又想起来,在“盈花馆”时听过巫丹弟子大声念颂的“巫丹三戒”: “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威权情面相逼,一无牵绊,自求道于天地间!” 假如巫丹派能够做到这样,我们也没道理输给他们! 一想及此,他就希望邢猎能一口拒绝。 邢猎却作出了最奇怪的回应: 他只是站起来,拿起随身的兵刃,往楼下走去。 闫胜等四人亦马上跟随。 “等……等等……”李君元在冯十七陪伴下追下楼来,在繁忙街上叫住邢猎:“邢兄,你这是……” “吃饱了,我不喜欢坐着,要出来散散步。”邢猎抚抚肚皮笑着说。 李君元感到自己的耐性已达极限,但念在这伙人身手确实不凡,还是尽最后努力。 “邢兄,人生在世,匆匆数十寒暑,你求的是什么呢?就只是武功上的境界吗?”李君元大声说:“可就算有了敌万人的盖世武功,却用无其所,那么有跟没有,又有何分别呢?就算练得天下无敌,但其实自绝于天下世事,那又何益呢?” 李君元这番话,引得邢猎五人停下来回头。 邢猎看着李君元,只觉此人心思,并非仅是一个只懂利害关系的谋士般简单,要对他重新估计。 闫胜听了李君元的话也甚意外,不免深思起来。 他问的很对。如果有一天,我练得比姚连洲还要强,打倒了巫丹,重建青冥派……然后呢?……为了什么呢?……就算将青冥的剑法代代传下去,那么每一代学剑又为了什么呢?…… 李君元左右看着街上。既在江西境内,他也没有顾忌了,上前朝邢猎五人说: “投在宁王麾下,他日必有大用。” 这句话令邢猎更生警觉。他收起轻佻的笑容。 “我现在无法回答你。”他说:“我们还会在江西一段时日。出省之前,定会给你一个答案。” 李君元微笑。他了解这些武者都是直性子,要是不喜欢,多数断然拒绝;要考虑,也就是有眉目了。 “听候几位的答复。”他拱拱手:“不知几位此来江西,是否有事情要办?” “我们是去”佟晶说到一半,邢猎却挥手止住她。 “我们先在这九江城留一天。还得等马儿逐一从对岸送过来。”邢猎说。 “何必麻烦?”李君元急说:“就让李某马上备骏马数匹给各位用……” 邢猎摇头拒绝,又再微笑:“在还没有答应你们之前,还是麻烦一些比较好。” 他说完就带着四人离去,消失在街道的人丛里。 冯十七这时上前,悄声在李君元旁边问:“李先生……我有一事还不明白……你明明向王爷说过,最值得收归麾下的,是巫丹派的武者,何以现在反而游说巫丹的死敌?” 李君元视线仍朝着邢猎等人消失的方向。 “巫丹派势力太盛,听说连皇帝都说不动他们。这伙人武功高,却又无所依归,招纳他们最划算。” 第98章 南下赣地(4) “可是……要是将来有机会游说巫丹派加盟,而王府里却又有他们的仇人,那岂非碍事?” 李君元打开折扇轻轻摇动。 “到了那个时候,这些人不就是送给巫丹派最好的礼物吗?” 同时在街上,邢猎向闫胜和佟晶说:“尽量多买干粮,还要带水。一等马儿到齐就起行。” “为什么?”佟晶大奇:“这里一直南下,应该都有城镇啊……” “我们要走野路。”邢猎回答:“这儿南下,必经南昌。我不想入城。” “我其实不太明白。”川岛玲兰这时插口。“那个王爷什么的,就相当于我们的诸侯吧?在我国,武士得诸侯赏识入仕,是天大的荣誉啊。你们为什么不接受?” 在日本,武士就是统治阶层,只有生在武家才有资格冠姓,就算再穷都是凌驾农民、工匠与商人之上的贵族,更莫说成为“大名”①旗下的家臣了。 〖注①:“大名”即日本封建时代对领主的称呼。〗 因此川岛玲兰当初无法理解,邢猎为何要逃避亲事,不肯当东瀛国守护的女婿。到了中土后她接触许多这儿的武人,亦不明白他们何以都活在官府法度之外在她家乡,无主的“浪人”,就等于丧家之犬。 邢猎在鹿儿岛住了不短的时日,自然知道川岛玲兰的疑惑。 “那么他首先得教我相信,我值得为他而死。”邢猎傲然说:“假如世上有一个这样的人,也许我会臣服于他。这样的家伙似乎还没有出现啊。” “这宁王是不是好家伙,我不敢说。”练飞虹也收起了平日玩世不恭的笑容。这事情不得不认真对待。“不过这些王族什么的,我就是没什么好感。” “刚才跟在那姓李身边的大汉,我看就不是什么善类。”佟晶也附和说。她毕竟生在帮会里,特别容易察觉冯十七那种人物的江湖味。 “邢大哥。”闫胜问:“你不一口拒绝那李君元,是想找机会探一探宁王的目的吗?” 邢猎微笑点头,心里赞赏闫胜的心思有所进步。“事情牵涉巫丹以至其他大门派,多知道一些底细总是好的。何况我不想在这时多生枝节。先去了庐陵,办完事再说。” 佟晶这时明白,邢猎刚才何以阻止她说出目的地。 五人在市集里开始张罗粮食物品。闫胜走着时心里还是在深思:拼命修练、报仇、重建青冥……本来以为是一条简单直接不过的道路;想不到从长安的人心险诈,再到宁王府幕后介入,自己竟涉入越来越复杂的世事里。 他蓦然明白一件事情: 当你拥有过人的力量时,你的世界自然就不再简单。 “来了!来了!” 黑夜里一个身影,穿越滂沱大雨,踏着泥泞地奔跑而来,口中不断喊着说。 他在村子的房屋之间跑过。只有一两家屋子的窗户透出稀微灯光,可见窗里人头耸动,都在紧张地瞧外观看。 那青年直跑到其中一间点了灯的屋子前,双手按住墙壁方才止步,脱下竹笠,半边湿透的脸贴在窗前,带着恐慌朝内里呼叫:“村长!村长!来了!我听见马蹄声!就从西北面的林子来!……” 屋内到处都在漏雨。挤在屋里那二十来人,男女老少都有,同时散发着紧张的体味。 一个胡子都已全白、嘴巴上下排加起来只剩三颗牙齿的老汉,排众走到窗前。 “有多少人呀?”老村长问那青年。 “我不知道……”青年喘着气说:“一听见马蹄声我就跑回来,我怕来不及逃……可是隔着雨都听得见,我想不止两、三骑……”他穿着蓑衣的身体在颤抖,并不是因为寒冷。 “先前的消息是真的……”村长身旁一个中年农夫牙关打颤着说:“有伙贼在这一带作买卖……” “村长,要怎么办?”后面一个农妇焦急的问。 “不要乱来!”另一名农夫说:“都给他们吧!反正再过一阵子就是秋收……” “可是那得留作纳粮啊!缺了不是要拿其他收成去补?那么过冬我们吃什么?” “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刀子就在眼前……” “妈的,干脆也上山入伙算了……” 屋里众人七嘴八舌,乱作一团。嘈杂与混乱,令恐惧的气氛更高涨,连隔在对面其他屋子的人也都给感染了。 村长这时却断然说了一句: “叫那个家伙出去吧。” 众人顿时静下来。 “村长,再想清楚啊!”其中一个村民劝说:“真的要用那家伙?你相信他吗?万一失手……惹怒了那伙人,到时可不是献粮就了事的啊!” “到了那时候,就说那家伙只是个不相识的疯子吧……反正是外来的……”村长决断地再次说:“叫醒他。” “喂!起来啦!要睡到什么时候?” 柴房的地上,一个健壮的身躯,从头到脚包裹在又烂又脏的破布斗篷里,慢慢动了起来。 “还在……下雨吗?……”一把粗豪的声音,却显得有气无力。 “快起来!”提着灯笼站在房门前的村民呼喝:“你不是说要帮忙的吗?那些人正在来!快去!” 一只粗大的手掌,从斗篷破洞之间伸出来。 “饿得要死呀……要我帮忙,先给我填饱肚子再说。” “要吃饱,先看看你本事再说!”村民把半截玉米塞到那只手掌里。“只有这个!” 斗篷里的身体好像受了什么刺激,整个扭动起来。玉米闪电收进斗篷,不消一会儿已经啃得干干净净。 “好了!现在快出去!”村民催促。 那只粗壮的手掌再次伸出来,猛搔着露出斗篷的一丛乱生短发。 “没吃饱就得打吗?……真麻烦……” 在这横溪村的北面村口处,那裹着破斗篷的野汉子,冒着大雨独立在道路中央。四周暗得伸手不见,只靠村里几间屋子窗户透来的灯光,依稀可辨事物地形。 躲在屋里的村众,紧张地偷看外面的情景。他们看着这野汉在雨中的朦胧背影,只感到他这么一站出来,身体就突然散发出一股无匹的气势。 这家伙似乎真不是平凡人……可是只有一个人,真的行吗?…… 马蹄声渐渐隔着雨声传来了。野汉第一个听见不只因为他人在外面,也因他已经将五感完全张开。 他的拳头在斗篷底下捏得作响。 蹄声交叠甚密。听来至少有四骑以上。 野汉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如星光。 前头远处是一条林间小道,一转弯出来就是溪岸,接着是一条小桥,直达村中来。 漆黑的尽处,像豆粒般大的雨点之间,野汉看见有急速移动的影子出现。 野汉将双腿张开,立一个大马步,右手从斗篷下亮出一件长物,几及他身高。村民无法看清那是什么。 对面的骑队从小路现身。因道路狭小,他们成一直线而来,加上在大雨中,这角度看过去,一时无法确知有多少人马。只见领在前头的两骑,鞍上骑者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身上腰间挂带着各种物事,一看就知道是兵器。 “来……来了……真的来了……”一个躲在最前头屋子里的村民看见,心脏像快要从嘴巴跳出来。 村民几天前就听闻,这横江镇一带几十里地里,已经有仕洲村、高垄村、彭家村相继被山贼缴粮。其中以彭家村最惨,因为私藏的粮食被贼匪发现,还给抢去了两个闺女,村长一条腿也给打跛了。 跟山贼对抗,假如失败,后果更不堪想象…… 村民一念及此,就开始责怪村长轻率:这个才来了两天的家伙,村长怎么就相信他能够把山贼打跑?假如他是冒充的怎么办?推说只是个外来的疯子,山贼会信吗?只要他们一个不高兴…… “村长,算了吧!现在叫这家伙回来还不迟!” “太迟了。”村长说,咽了一下喉结。 领头的两个骑者,已经发现村口站立的野汉。其中一人高举拳头,示意后面的同伴放慢;另一人伸出手来,似乎要从马鞍旁拔出什么…… 野汉的赤裸双足,在泥泞里转了转脚腕。 我要吃饭。算你们倒霉了。阿弥陀佛。 他横壮的身体突然就发动,右手将长物垂在身侧,双足急步向骑队奔过去! 野汉发动的时机是经过计算的:这时候冲出去,交手一刻,正是对方马儿过桥之际。那是前头最狭窄的地形,对方无法包围合击。 如此豪雨下,四处都是湿滑泥泞,野汉却能毫无顾忌地全速狂奔,下盘功夫尽显! 在黑夜和大雨掩护下,他这前冲之势完全不像人类,有如一头愤怒的野猪! 正在过桥的骑士已有所觉,要将握着的兵器举起。 野汉岂让对方有迎击的机会?还距离六、七步时,他突然将手上长物撑到地上,双足一蹬,全身飞了起来! 野汉乘着奔势,迎着对方马儿跑来的势道,在空中高高提膝,一记侧飞踹,就踢向右边那个正在拔兵器的骑士! 一头懂得凌空飞跃的野猪。何等可怕。 敌人突然就在面前,还要在比自己更高点迎击下来,那骑士似乎愕然。 野汉心里已经在预期,山贼颈骨折断的声音。 但骑士反应远比野汉想象中快。他瞬间就判断出来不及拔兵器,右手放开搭在左腕上,左拳迎着飞踹而来的足底直轰过去! 拳脚相撞,野汉身子倒后飞开! 人在空中的他心里惊讶: 还以为这些小毛贼很容易收拾,怎么功夫这样高? 野汉以全身之力加于这一腿上,力量怕不有几百斤,那骑士却以单拳就抵住了,拳功十分了得。 野汉还感到互击一刹那,足底被什么冰冷的硬物击着了,猜想对方拳头上一定穿戴着金属器物。幸而他足底皮粗肉厚,并未割伤。 同时那出拳的骑士,也因飞腿的冲击离了鞍,身子倒飞得比野汉更急更远! 骑士身手却极灵巧,身体飞越桥边的一刹那,他右臂轻舒,攀住桥板卸力,双脚安然落在溪水中。 野汉则在空中翻了一圈,双脚张开马步,立稳在泥泞地上。他正要抬头,却听见前方有一异物,呼啸着割破雨幕,朝他面门旋飞而来! 野汉本能般迅疾提起左臂。 金属的刺耳交鸣。 屋里的村民争相在窗前观看。可是别说在这般雨夜,就算是晴朗的大白天,这等高速的交手,他们也不可能看得清。 可是他们听得见那金属交击声。 动刀子了!要死人了! 发出暗器的就是领头的另一个骑士。他出手后并没有就此停下,仍策马奔向野汉,手上露出一件跟野汉手中长物相近的兵器,乘奔马之力横挥而出。 此人也是高手! 野汉并无畏惧,反而笑起来。 是与厉害对手交锋的兴奋。 他双手握持长物,斜斜劈向这骑士。劈势之速,所过之处,雨水都像粉状弹射开去! 两物相交,这次发出闷雷似的沉响。 野汉只觉双臂震颤,长物几乎脱手跌落。 可恶……要不是正在挨饿,比力气我绝对不会输…… 但他也无法否认:这个对手,很强。 那骑者挥完一击后,马儿掠过野汉身旁。这时后面第三骑又来了。这骑士身材高壮,听其催马前奔的呼叱,竟是个女的。 野汉隐约看见女骑士手上闪出刃光。 同时冲了过去的骑士已把马儿拨转回来,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野汉强忍着饥饿,深深吸进一口气,振奋起精神来。心里却同时忍不住感叹: 不走出来也不晓得,天下原来是这般大,山野绿林,都藏着这等高手! 他大叫一声,左手扯去披在身上那片破斗篷。 只见一张满是乱生胡须的圆脸。一头短发都被雨水淋得湿透。 他左臂从肩头到拳头,穿戴着金属,隐隐呈着铜色。刚才挡下那力度强劲的暗器,正是全靠它。 一看见这真面目,那包围的四骑同时都煞停了。落在溪中的第五人也已爬回桥上来。 刚才与他一记钝器交击的骑士,将手中兵器垂在马旁。野汉这才看得清是什么。 船桨。 第99章 南下赣地(5) 骑士取下斗笠,散开一头编成辫子的长发。 “野汉”狠狠将手中的包铁六角齐眉棍拄在泥地上,仰头朝马上的邢猎问: “你在这儿干什么?” 邢猎俯视少林武僧圆性,故意作出一个不快的表情,但难掩心里的雀跃。 “这也是我要问你的。” 至于躲在屋里的横溪村村长,听见这自称是少林弟子的野和尚,原来竟跟“山贼”相识,立时吓得晕倒了。 “那天我跟着了澄太师伯和众师兄,一早就出了长安城,出发回少林寺去。哪知道才走到第一个岔口,太师伯就叫我自己走,不用回少林寺了,还说什么『你到外面去,看看这万丈红尘,用你的棍棒拳头去结缘。』 “我听不大明白,心里也有几分想回少林寺去继续锻炼。但太师伯死也不要我跟着,还拿石头扔我,我就只好一个人走另一条路了。 “他说叫我看什么『红尘』,可我半点儿没主意要去哪儿看,只好见路就走,遇到分岔路,就把这齐眉棍往天一抛,落在地上指向哪边就走哪边。这么胡乱的走,到了一个连名字都不晓得的镇子。 “那时候我饿得要命,就在镇子的街上化缘。你们道我在街上看见谁?正是颜清桐那个混蛋阿弥陀佛,又说脏话了,罪过我见那姓颜的跟两个手下镖师牵着马儿走,马上大包小包的,就猜他一定是怕给巫丹派和其他门派找麻烦,逃到那儿去了。 “还有两个男的跟颜清桐在一起,都是生面目,在长安时未曾见过。他们跟颜清桐说话时都是悄悄耳语,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姓颜的对他们又好像毕恭毕敬。他们一伙人古里古怪的,我就想颜清桐这小人,是不是有什么新的阴谋诡计?反正我就闲着没事,便决定跟着他们。他们只留了一夜,就骑马离了那镇子,我也一路用腿跟踪。 “唉……如果我是邢兄你就好了,那次在长安的桥头,就见识了你的跟踪功夫。我可没有这样的能耐少林寺没有教这一套的才跟了两天,就给他们发现了我吊在后面。姓颜的大概以为我要抓他回去给武林同道问罪,跟伙伴快马逃走,我也死命跑步追着……可恨走了大半天,肚子又饿了,身上又没带干粮,还是追丢了。 “可是我就是不服输,非得要再找他们出来不可。而且就像先前说,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要干的嘛。于是我就在后面一直找,逐条村、逐个镇子地去打听。幸好颜清桐这大胖子还算容易认,一路也都问得出来。只是有时遇着些不讲理的家伙,一见和尚就骂倒霉,只好让他们看看我的拳头…… “颜清桐大概以为早就甩掉了我,所以没有兼程赶路,我才一直在后头跟得着……就这么样,我连正在走东南西北都不晓得,走了多少天也忘了,只觉天气越来越热,才知道已经换了季节…… “不过后来走到了一个大城,旅人又多又杂,再也打听不到,终于跟丢了,真可恶……我问了问城里人,才知道已经到了江西省里。竟然走了这么远的路……” 圆性一面猛地在吃饭,一面长篇述说自己是怎样到这江西来的,说话时嘴巴里都在含着米饭,说得又快又含糊,邢猎他们只听到六、七成,但也明白了个大概。 五人早就吃完自己那一份,坐在这村长的屋子里,围着圆性听他说话。 相隔千里,竟然能在这么一条小村重遇,还要糊糊涂涂地打了起来,不得不说是奇特的缘份。 了澄大师叫圆性“用棍棒拳头结缘”这句话,果然应验。 横溪村的村长和几个村民聚在屋里,既好奇又害怕地看着这伙外来客。其他村民也都围在屋外探听。来者不是山贼,固然让他们大大松了口气;但这些人身手能力,显然更远在山贼之上,单是一个圆性,如果要在村子里肆意强取,整条村几百人恐怕也没可能阻得了。有的村民先前曾经对圆性不大客气,此刻都惊怯地躲在人群的最后头。 村长这时想:这个圆性和尚,宁愿捱两天饿,也一直没有向村子用强,看来没有吹牛,真的是少林寺来的大师…… 屋里还有几个农妇,有的在为客人添饭;有的在替他们焙干衣服;有个则在缝补圆性已破烂的僧鞋。 邢猎梳着那古怪的发式,脸上又是大大一条伤痕,还有刚才更衣时露出许多刺青,村民都看傻了眼。他们本来甘心献上饭菜来,只望这些不速之客饱餐一顿就快快离去,怎料邢猎二话不说,掏出两串铜钱放在桌上这些钱,莫说在这等穷乡僻壤吃几碗米饭,就算上了横江镇里最像样的馆子喝酒吃肉,也够付帐了。 圆性终于也吃完第四大碗饭,呼了一口气,捧捧微微鼓起的肚子,又继续说他的故事: “没了找颜清桐的头绪,我一时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只是四处化缘,又在那九江城里找到一家可以挂单的佛寺。哈哈,当和尚就有这个好处,出门一分钱也不用花…… “几个月也没有打过一场架,真是闷得发慌。在路上时还好,野外随处就可以练武,赶路又能锻炼身体;反倒到了城里,要找个不吓着人家的地方练武,比登天还要难!就算在佛寺空地耍趟拳,都给老主持劝止……我也就索性走了。既然九江是在江西之北,我就南下看看这地方的风景吧。可没想到又遇上另一件事情。 “大概是在我离开九江的十几天之后吧……某一天在一条小村子前,看见一个家伙,跌跌撞撞的迎着我走过来,给我一把扶住。 “那家伙好像得了什么病,十天八天没吃东西的样子,瘦得骨头都露出来了,身子又臭又脏,都不知道已经流浪了多久。可是看他那身烂衣服,不似农夫,完全是城里人的打扮,不晓得打从哪儿走来。” 佟晶听到这儿不禁偷笑:“又臭又脏,都不知道流浪了多久”,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圆性继续说:“这人眼神转来转去,嘴角都流着涎,喃喃自语,我看了才知原来是个失心疯。我怕他摔落路旁的沟里会摔断腿,就扶他坐在地上。 “哪料他就在这时候,在我耳边说了好几遍:『巫丹……巫丹……』” 一听见“巫丹”,邢猎五人皆动容。 “我最初以为自己听错,再问他:『什么?你是说巫丹派吗?』他就痴痴笑着答我:『是啊……巫丹弟子……好可怕的巫丹弟子……』 “我再不断追问,可是这疯子又不知在乱说着什么,又神仙又妖怪的一大通胡言。我耐心问了许久,从他的话里,才隐约知道他是从庐陵县那边来的……” “又是庐陵?”佟晶怪叫:“这么巧?” “什么?你们也是要去庐陵?” 闫胜点点头,向圆性说了关于磨刀师寒石子的事情,然后问他:“你……只不过因为一个疯子的几句话,就南下来找『巫丹弟子』?” “燕老弟你不明白。”圆性说。本来以他身份应该叫“燕檀越”的,但圆性自觉身份是个武者多于僧人,也就不理佛门这一套礼数,以武林中的规矩称“燕老弟”、“邢兄”。“那疯子,我一眼就看出来,绝不是武人。” “那又怎样?”佟晶问。 “巫丹派虽然名满天下,但一般寻常人家是不会提的。”练飞虹插口:“更何况巫丹山在湖广西北,距这江西千里之遥,一个不是会家子的普通人,怎会将『巫丹弟子』这种话挂在嘴边?” “疯子不会说谎。”川岛玲兰也说:“也就更不会无故这样说,一定是他看见或者听见些什么。” 佟晶点头,深觉他们所说有理。 “于是我就一路南下。”圆性说:“唉,怎么知道,越走就发觉路经的乡村越是穷,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的…… “我前天到了这横溪村来时,已经饿了一整天,他们却死也不肯布施,说什么苛捐杂税太多,近来又多山贼为患,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要捱饿……”圆性说时扫视一眼村民,他们都面有愧色。“我一时气上心头,就告诉他们我是少林弟子,请我吃饭,就替他们打山贼!” 圆性看了看练飞虹左手上那个镶着铁片的拳套,回味着刚才拳腿交击的感觉。 “这些家伙吝啬得要命,怎么说都要我先打完才有饭吃。跟你们交手时,我已经足足饿了三天啦,要不然,哼……” 圆性说着,跟邢猎和练飞虹互相看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 “我们真是有缘啊。”圆性向邢猎说:“其实那天在长安听见邢兄你的话,我就在想有没有机会跟你们一起练武。可惜太师伯赶走我时,已经找你们不着了……想不到还是会遇上。” “我们来江西的确是偶然。”邢猎微笑说:“但和尚你就不是了。” “怎么说?”圆性感到奇怪。 邢猎当下将被人跟踪及宁王府邀请的事告诉圆性。 “长安围攻姚连洲之战,看来幕后有江西南昌宁王府促成;那一战里吃了大亏的颜清桐,逃离老家长安,偏偏又是来江西……两件事恐怕有些关系。你跟着姓颜的来,自然亦非巧合了。” “大师。”闫胜问:“你说那个疯子,后来怎么样了?” 圆性回答:“我把他抬到了那儿附近的村子,想着人来救救他。可他躺在村口没多久,突然又发起疯来,猛地说:『我要……给我……』却不知道他要些什么,着村民拿水拿饭来,他都不肯吃喝。挣扎了好一会儿,也就咽了气。我还替他念经超度了呢。” “巫丹弟子吗……”邢猎想了一轮,就问那村长:“你们有听闻过,有巫丹派的人在这吉安府①一带出没吗?有没有什么武林门派被人吞灭的传闻?” 〖注①:明代庐陵县属吉安府所辖。〗 “没有啊……”村长战战兢兢的回答:“我们这些穷村,哪晓得什么武林的事情?巫丹派不是没听过,但都是镇子里茶馆说书的故事。那种神仙般的人物,又怎会无端驾临这小地方呀?今天几位侠士在我们村里相遇,都是我们村子几十年未有的奇事了。” 练飞虹也说:“我几十年来都没有听过这地方出过什么人物,看来武风并不盛,巫丹派不大可能征讨到这里来。” “想那么多干吗?”佟晶拉去包在头上的布巾,散开一把仍然半湿的乌亮头发:“反正我们都是要去庐陵,到时就查探一下吧!” 另一边川岛玲兰提起野太刀,缓缓把它拔了出来。村民看见这个高大的异族女人,还有这柄巨型的刀子,瞧得目瞪口呆。 她拿一块干布仔细擦拭刀身,同时叹着气说: “我们跟这『物丹』好像有一种缠结不解的因缘啊。” 乍闻“巫丹”二字,邢猎心里兴奋莫名,次天清晨见大雨一停,即领着众人快马离开横溪村,才半天就抵庐陵县城的郊外。 最初离开九江城时,李君元也曾经试图派人跟踪,但宁王府这些人的能耐,远远不比锦衣卫的密探,加上这次邢猎已是有心摆脱,不够两天就将对方甩了,一路以来南下,再无被人吊尾的顾虑。 五骑在郊道之上奔驰。佟晶特别心急,只因这二十几天以来都在走野路,餐风露宿,吃那硬硬的馒头面饼,她恨不得马上就入卢陵县城里,找一家最好的客店,吃一顿热腾腾的饭,洗个澡,在软床上作一个甜甜的梦。 圆性并没有跟着来。他在村口送别时说:“我答应过村民,要替他们打跑山贼。说了就得做,不能丢下不管。” 村长和众村民听了惊讶不已,不敢置信地瞪着这个脏和尚。圆性虽吃了村子的饭,但邢猎早就替他付了足够有余的钱,更何况先前村民对他诸多无礼,圆性其实没有半点儿要留下来的理由。可是他只一句“说了就得做”,便决定了。 第100章 南下赣地(6) “要我们留下来帮忙吗?”闫胜问。 “又不知道山贼什么时候来。你们还是先去探探那『巫丹弟子』的传闻,到底是真是假吧。”圆性说着,看看邢猎等人,展颜一笑:“而且你们留下来,我就没有什么练功的机会了。” 他拍拍放在身边的大布袋,里面装着沉甸甸的“半身铜人甲”。 “我有这个伙伴嘛。” 横溪村民都感动得朝圆性下跪。 “起来!”圆性带点不耐烦地挥挥手:“跪我干嘛?我又不是佛祖菩萨!先说好啊,不管山贼过多久才来,十天也好,半月也好,每天给我吃两顿饭,少不了!” 他转头又催促准备出行的邢猎等人:“去吧!我办完这里的事情,自会去庐陵找你们。可别丢下我就走!……” 邢猎一想起圆性这个豪迈的少林和尚,不禁微笑起来。 正午时分的郊外风和日丽,再无昨日大雨的半点痕迹。阳光之下,邢猎心情轻松,把马儿放缓了,尽情欣赏郊外的风光。 闫胜也把马拉慢,伴在邢猎旁边。 “邢大哥……你好像很快乐啊。” “你看。”邢猎指向走在前头的另外三个同伴:“我们现在有五个人。过一阵子再加上圆性就是六个。想起来,不过大半年前,才只有我跟你俩。” 闫胜也看看同伴。这时练飞虹在前头尽情策骑奔驰,竟在马背上唱起歌来: “大红的花儿像妹妹的妆哟 盘龙的山给风吹的黄哟 铁青的马儿唷鞭声响哟 哎呀哎唷哎哟 哥儿的心像天上太阳……呀哟……” 这是甘肃凉州一带旅人常唱的歌谣,腔调独特而奔放,练飞虹以他那把苍劲的嗓子唱出来,更有一股行者志在四方的豪情。 闫胜听了,不禁向邢猎点点头:“的确是很教人高兴的事情呢。” “你们干吗?”佟晶这时回头高呼:“快进城里去呀!我饿得要死了!” 邢猎和闫胜笑着相视一眼,同时催马赶上去。 先前几天他们都在冒雨赶路,没有机会看清楚环境,此刻晴朗的天空之下,闫胜见吉安府一带山水丰富,东、南、西三面山势连绵,远处峰岳秀丽苍翠,各处又有河水流灌,生机勃勃。 这风光在闫胜眼中,跟从前老家四川灌县一带颇有些相像,因此格外喜欢。 可是他心里同时疑问:这等江南水乡,土地肥沃,百姓理应衣食无忧。何以先前经过那些村子,包括横溪村,都会这么穷?甚至有人冒死落草当山贼?…… 在佟晶催促下,五骑转眼就临到庐陵县城之外。 远远只见那县城围着青色的城墙,从那北城门可窥见内里屋楼相连,似是颇为繁盛。不过闫胜早已见识过成都、长安、汉阳这些一等的大城,这庐陵相较之下就不免显得寒酸了。 只见城门之外,本来正聚着一大群出入的百姓,也有在门外摆着小摊子的。他们远远看见邢猎等五骑急奔而来的影子,马上仓惶收拾走避,都逃入了城门里。 “难道又误会我们是山贼吗?”练飞虹只感纳闷,伸手一拍马臀快骑冲出。他久居广阔高原,六、七岁就在马背上讨生活,五人里以他骑术最是精湛,尤胜骑射了得的川岛玲兰。 练飞虹加快接近城门,只因看见有两个守门的保甲正站在门里,生怕他们将门关上。 那两名神色慌张的保甲却只是呆站不动。练飞虹单骑冲入城门内,急勒得马儿人立嘶叫。他回头一看,两名保甲都垂头不敢望他,只是惊得牙关颤抖。 他们不敢关门,是怕得罪我们。看来真的给当作山贼了…… “别怕。”练飞虹取下斗笠,露出白发白须:“我们只是路过的旅人。” 两个保甲看看飞虹先生苍老的脸,都感愕然。但再看见他身上和马鞍上,挂着大大小小的不同兵器,浑身透着凶悍的气息,两人还是不肯相信。 邢猎等也逐一驰入城门来。保甲看见他们一个比一个古怪,有男有女,当中还有个只得十几岁的带剑少女,似乎并非贼匪,倒像一群江湖卖艺的,两人神色才稍稍放松下来。 邢猎看见保甲的神色反应,没想到连在庐陵县城,治安竟也是如此不靖。 “先进城里探看一下。”他跃下马鞍,整一整腰间两侧双刀,并将挂在鞍旁的船桨取下来,另一手牵着马儿缰绳。“要小心。” 其他同伴也都下了马。五人从城门正中的大路牵着马儿直进,走入了县城北面的市集。 这城镇毕竟也是统辖三百余里地的大县首府,地方也算不小,道路两边店铺饭馆林立,屋宇建得甚密,但入了城街近距细看,方才见到其中好些商店屋子都已破败丢空,就算还有人居住或做生意的,此刻全都也重门紧闭,街上竟是空无一人,有如死城。正午的猛烈太阳之下,乏人打扫的街巷,随风刮起阵阵沙尘,有一股极诡异的荒凉气氛。 市集里静得要命,就只有他们几个人的足音和马儿踱步的蹄声。偶尔经过丢空的店子,半掩的门板和窗子给风吹得摇动,吱呀作响。 佟晶在夏日之下策骑了一整个早上,明明热得大汗淋漓,但见了这景象,心中不免一凉。 “怎么了……这简直像是鬼城嘛……”那“鬼”字一出口,她自己也哆嗦了一下,伸手掩住嘴巴。 “那边……”川岛玲兰用手上长弓指向前面高处:“挂着些什么……” 其他人也看过去,只见市集中央有一片广场空地,竖着一根两、三层楼般高的大旗杆,顶上挂着的却是两件不明的大东西,正在徐徐摇曳。 还没有走近过去,五人已经心感不祥。 果然走到旗杆前十数尺处就看清了:上面倒挂着的是两具无头死尸,已经日晒风干,不知挂了多少时日。尸体垂下的四条手臂被绑在一起,腕处垂吊着一块像木牌的小东西,在这高度看不清楚是什么。 佟晶看见干尸,脸色发青:“幸好还没有吃饭……” “为什么没有人把他们卸下来?”闫胜问。 “也许是不敢。”练飞虹指一指尸体上吊着的木牌。“这尸体,有主人的。” 邢猎朝川岛玲兰打个眼色。川岛玲兰会意,从背后箭囊抽出一枚羽箭,搭上长弓,立定姿势朝上拉个满弦,瞄准后手指轻放,箭矢斜上激射,切断木牌的绳子,木牌随即摔落地上。 闫胜上前把木牌捡起来一看,上面刻着一个古怪的弯曲符文,刻划处涂有已经颜色变淡的红漆。 “这是什么字?……”闫胜疑惑地将木牌交给邢猎看。邢猎一瞧皱皱眉。 “这种字符,我好像在哪儿见过……”邢猎说着,却又想不起来。他往日到过的海外蛮国部落有不少,见过许多异族文字或符咒,因此一时无法肯定。 “啊,等一会儿……”闫胜伸手摸摸木牌上的刻字:“我也好像见过相似的符号……” 闫胜这话教邢猎感到奇怪。假如两人都见过这符文,也就必然跟邢猎过去海外的旅程无关,而是近这大半年的事…… 就在这时,广场四周的街道巷口,突然出现丛丛人影,打断了邢猎的思绪。 五人同时互相背向戒备:闫胜和佟晶握住腰间剑柄;川岛玲兰抽出另一支箭;邢猎和练飞虹伸手搭着插在腰后的飞刀。 从街巷暗处走出来的,却都只是寻常的县民,男女皆有,一口气竟冒出了近百个,正向邢猎等五人包围接近过来。 邢猎仔细看看来人,发现他们甚不寻常:许多人都头发凌乱,衣衫污烂,脸庞深深凹陷,身子更瘦得快撑不起衣服;每张脸的皮肤,即使在烈阳映照下,仍然泛着灰暗的颜色,更因为轮廓瘦陷,阳光从头上投下来,脸上都是深刻的阴影,加上呆瞪的大眼,简直犹如一条条会行走的活尸。 他们蹒跚走着时,许多都在喃喃自语,或者嘴巴半张,嘴角流出涎沫,一个个神情状似痴呆。 就跟圆性所形容的那个“疯子”,一模一样。 但是一座小城里,同时有这么多县民患失心疯,那是绝不可能之事。邢猎心想必有其他原因。 难道这许多人都跟……“巫丹弟子”有关吗?…… 这群行尸走肉似的怪人,虽然看来没有力袭击,但光天白日之下,在这死城般的荒凉街中,突然涌出来这么一大帮,还要从四面围拢,不免令人心寒。就连见过许多场面的练飞虹和邢猎,心头也都有凉意。 人丛再接近了一点,邢猎他们才听得见,其中有的正在喃喃说着什么: “给我……求求你……给我……” 死在圆性眼前那“疯子”,说的也是一样的话。 他们到底要什么呢? 人群最前排里,有几个似乎比较清醒的,这时突然停下步来,仔细打量五人外观衣服好一阵子,然后丧气地说:“不是……他们不是……黑莲术王座下的爷儿们……”这几个人说着就开始掉头走了。 第101章 南下赣地(7) 其他那些活尸听了,也一一痛苦呻吟着,转头往广场四周渐渐散开,回到街巷的暗处里。过不一会儿就走得一个不剩。 邢猎五人感觉,就像白天之下做了一个短促的噩梦。 “什么黑莲术王……是什么玩意儿?”佟晶这时才缓过一口气,放松握着剑柄的手,察觉手心全是汗水。“这地方……真有够邪门……” “害怕吗?”练飞虹笑着问她:“是不是想走?” “才不!”佟晶带点嗔怒瞪着他:“我才不怕!非得把那什么『巫丹弟子』的事情查出来不可!然后要找那寒石子前辈替我磨剑!不过最要紧的还是第一件事:吃饭!” 她说着跺跺脚,牵着马儿走到最近的一家饭馆前面,像发泄般用力猛地拍门。 “开门呀?这是什么混帐地方呀?有生意不做?” 练飞虹看着佟晶,不禁笑得更快乐。 连胆量也足够……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徒弟了…… 另一边闫胜走到广场的旗杆下,找到那粗麻绳结,伸手去解。但那绳结绑得又牢又久,一时解不下来。 川岛玲兰走过去问:“你干什么?……”再看那麻绳,正是用来吊起上面尸体用的。 “不管他们是谁,死了之后不该被人如此对待。”闫胜一边努力在解结一边说。说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在青冥山“玄门舍”前的教习场上,镇民把青冥派死者安葬的情景。 川岛玲兰点点头,拔出腰间短刀去挖松那绳结,这才终于打开来。两人合力将尸体慢慢卸下。 邢猎看着闫胜不避污秽,把无头尸体逐一抱到街旁阴暗处,他却没有去帮忙。邢猎在海外历险多年,看过太多惨死的情状,他只觉人死了,皮囊如何都没有关系。 更何况,他也曾为了向巫丹派示威,将锡昭屏的首级竖立,喂青冥山上的鸟儿。 闫胜从街上找来一块人们丢弃的破席,盖到两条死尸上,再用石块压好,这才拍拍手上的泥尘。 在那饭馆门前,佟晶拍门拍得愤怒了,大声叫喊:“再不开门,我就砍开它!”说着拔出腰间灰黑色的“静物左剑”。 “不……不要!”门里终于传出叫声:“这就开!这就开!” 里面的店主慌忙从里面拿下门板,看见拍门的竟是一个如此娇小的姑娘,不免愕然。他再见到其他四人打扮都是一般奇怪,身上又带着各种兵械,猜想是偶然流浪而来的江湖人士,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有什么吃的都摆出来!饿死了!”佟晶收回“静物剑”,径自走入饭馆,却见内里都塞满了人,却看不到桌上有酒菜。看来都是临时躲进来饭馆避祸的人。 闫胜、邢猎、川岛玲兰、练飞虹也一一进来。那些人趁机慌忙逃出饭馆,四散走到城里街巷不见了。 五人据着厅里最大的一张桌子坐下。店主吩咐老婆和店小二马上拿吃食来,可是上桌的都只是些干饼、素面、白饭,此外就只得一碟又干又小的炒菜,半尾看来摆过一天已经冷掉的煎鱼。另外是一壶清茶。 “老板,我们又不是白吃你的!怕我们没钱付帐吗?”佟晶拍着桌子喝问。 “各位侠士,县里近日……不宁静,市道不好,就只有这些招呼你们……请别见怪。”店主惶恐地说:“各位吃完了,最好也就继续上路,我们这穷县,没什么好玩好吃的……” 邢猎等人没办法,也就将就着吃了。先前许多天都是啃干粮,这顿总算有菜有鱼,汤面米饭都是热腾腾的,倒也算吃得畅快。只有挑剔的佟晶,一边吃一边鼓着脸。 “老板,我们来庐陵是要找一个人。”邢猎吃着时说:“这儿听说住了一位磨刀剑的高人,名叫寒石子前辈,不知道要到哪儿找他?” 店主一听,双眼瞪得像鸽蛋般大,连忙挥手:“不知道!不知道!……没有!没有!” “到底是不知道,还是没有呀?”练飞虹咬着一块鱼问。 “总之……没有……” 练飞虹这时身子突然从椅子弹起来,跳向饭馆的柜台,不用手按就飞越到台后面,伸手往墙上的木架子一抄,拿起安放在上面的一柄大菜刀。 “你们这家店子真奇怪,菜刀不放厨房,却供奉在柜台后……”练飞虹嚼掉嘴里的鱼肉,左手双指拈出一根鱼骨,右手拿菜刀顺势就往这骨前端一削。 崆峒掌门这刀准确无比,刃锋平平在鱼骨上削过,只刮掉细细一层,将那骨头削得更尖。 练飞虹叼着鱼骨,仔细瞧瞧菜刀的刃锋。 “这分明不是普通刀匠磨的嘛。再问你一次,那寒石子,你是不知道?还是没有?” “几位……不要问了……”店主好像哀哭般回答:“吃饱就离开,否则……”他说着时瞧瞧门外广场上的旗杆,这才发现上面的尸体已经被卸了下来,惊恐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邢猎将一件东西扔在饭桌上,正是那个刻着奇特符号的木牌。 “这东西,是谁的?” “完了……完了……”店主喃喃说,就拉着老婆,跟两个伙计慌忙逃到店后去,邢猎要喊住他们都来不及。 “怎么了……”佟晶嘀咕:“这庐陵县城里,人人都这么邪门?……” 马蹄声就在此刻从远处的街道传来。 川岛玲兰凝神倾听。蹄音甚密。来者极多。 五人在路上同行已久,彼此默契甚高,不约而同将包裹着兵刃的布袋绳结打开。 不一会儿就有骑士从正北大街出现,朝这饭馆外的广场奔驰而来,停到中央旗杆的四周。来骑不绝,眨眼之间,小小的广场上已经挤着四十余骑。 佟晶看过去,坐在马鞍上的全都是容貌气势甚强悍的汉子,身上或马鞍旁都挂了亮晃晃的兵刃。 “马贼?”她不禁低声问。 邢猎摇摇头。只见这批人马的衣饰个个十分近似,穿着样式非常古怪的制服:五彩斑斓的衣裳,左披右搭都是一层层不同颜色的杂布,四处开着口袋或垂着绦带,式样非僧非道;各人或在额头,或在手腕颈项,都挂了像护身符的令牌石珠,看来似是同属某种结社。一般乌合之众的山野匪贼,断没有如此统一的打扮。 这股人马整体更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势,而且纪律森严,比起山匪马贼,更似是武林门派中人。 闫胜一见,竟联想起那天上青冥山来的巫丹军团。 率先进入广场那一骑,一看就知是众人领袖,是个看来三十余岁的男人,一脸盖满了枯黄的胡须,头上顶着一团卷状的花色头巾。双眼很深很大,看着人时却了无生气,有如死鱼的眼睛。他马鞍两旁插着双剑,式样似很古旧。 在这黄须男人旁边有另一骑,上面是个脸白无须、生着一双细目的年轻人,看来只有二十出头,身上的灿烂五色彩袍宽阔如斗篷,到处布满小口袋,腰间佩着一柄护手银白得发亮的长剑。 两人都是用剑的。这更加不像马贼。 白脸的小伙子在黄须头领耳边说了几句。那头领点点头,白脸男就跨下马来,左手按住腰上剑柄,带着左右两名手下,神态轻佻地走到饭馆门前来。 “上面的家伙……”他指了指旗杆上方:“……是你们放下来的?” 闫胜伸手按住放在桌上的“龙棘”,端正凛然地坐直了身子,向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人回答:“是我。” “小子。”白脸男不怀好意地向闫胜微笑:“你妈妈没教过你的吗?别人的东西,别乱碰。”他又指一指放在饭桌上的木牌:“连人家挂的牌子都拿下来了,别说你不知道。” 这白脸男的语气和尖刻说话,闫胜一听就联想起巫丹派的江云澜,心中更是有气。 “我只知道,人的命都是属于自己的。” “呵呵……原来如此……”白脸男摸摸光滑的下巴:“又是喜欢说道理的人吗?……好,我就告诉你,挂在上面那两个家伙是什么人。” 他指一指街旁,盖在草席下的那两条尸体。 “他们是叫什么『赣南七侠』的家伙。名字我忘了,只记得比较壮的那个是八卦门弟子,另一个是什么什么鹰爪派的。最初他们来的时候,也说了跟你差不多的废话呀。结果呢,五个给我们砍了喂狗。留下这两个挂在这儿,就是要让庐陵县里的人都记得:别指望世上有什么侠士。” 这白脸小伙子年纪甚轻,说话时语气却无半点稚嫩,反而有一股极老练的邪气。尤其当说到砍人喂狗、杀敌挂尸时,竟然隐隐流露出兴奋狂热的表情。 闫胜听了这话,又看见他狂傲的神情,一时气血上涌,勉强压制着身体的颤抖。他此刻才明白,刚才那饭馆的主人,何以有如斯强烈的恐惧。 闫胜从前遇过的奸险之徒,比如成都的駡帮蔡氏父子,又或者是颜清桐那小人,他们好歹也在外头披一块人皮装装模样;但眼前这些人,完全没有半点要掩饰作恶的意图。 第102章 南下赣地(8)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光天白日下,几十人骑马带剑大剌剌走入县城,却无官府阻挠?把敌人杀死挂尸许久,竟然无人敢取下来? 还有刚才出现那些好像活死尸的人……也跟他们有关吗?那些“活尸”,就是把我们错当作这群家伙吗?…… 白脸男打量一下佟晶跟川岛玲兰,又看看邢猎的头发和露出肩臂的刺青,再见到练飞虹身上的飞刀铁扇等玩意儿,失笑摇了摇头:“看你们这副样子,大概是走江湖卖卖把式的吧?真倒霉啊……嗯,差不多回来了……”他说着突然瞧向饭馆左边。 只见又有四、五个身穿五彩怪衣的汉子,从饭馆侧的巷道出现。他们走出来时,手上拖着数具尸体,在地上遗下几条血路。 闫胜一看死者,正是这饭馆的店主夫妇跟两个伙计。原来他们从后门逃出之后,半途已被逮住。 “你们必定是想问为什么了。”白脸男看见死人,那狂热的表情再次浮现。他直视闫胜,眨了眨眼说:“好简单啊。不就是因为他们给了饭你们吃嘛。” 就只是这样?就要了几条人命? “这样还算是人吗?”闫胜平日的温热眼神消失了,代之以冰锥般的尖锐,直射向白脸男。 白脸男却似乎非常习惯迎受这种愤怒的眼神,甚至有点享受。 敌人越恨我,待会儿把他踩在脚下时就越畅快。 “我已经非常仁慈。”他冷笑说:“跟你们说了这么多话。天公一个旱雷轰下来把人劈死,也不会告诉那人为什么;我至少也先让你们知道,为什么会千里迢迢来这儿送死呀!我这不是比上天还要仁慈吗?” 他大字摊开双手,有如向对方展示身后的数十人马。 “巫丹派黑莲术王座下弟子。记着这名字。到了地府比较容易找到同伴。” 巫丹派! 闫胜右手搭住“龙棘”剑柄。同时佟晶也握住腰间“静物剑”。 白脸男的细目,瞬间闪出先前未露的杀意。他视线略抬向上。 右手正要挥下号令。 但是邢猎、川岛玲兰、练飞虹皆早有所觉,就在他发令前一刹那同时出手: 邢猎从腰后挥出鸳鸯钺镖刀;川岛玲兰搭箭快射;练飞虹掷出手上菜刀。 三柄飞行兵器,一律朝上射向屋顶! 瓦片穿破,碎片四散。同时发出的惨呼。 原来三人早就察觉,在骑队到达的同时,有人藉马蹄声的掩护,已经潜上了饭馆的屋顶! 白脸男满以为自己一挥手下令,屋内被困五人就会被从天而降的密集暗器射杀,此刻略一犹疑,手才挥下。 屋顶上还有第四人未中招,他狠狠朝下方投下一物,那物从屋瓦穿入,半途突然一分为五,直取闫胜所坐的位置。 但这一攻击已迟了片刻。五片有如半月形状的飞镖散射,钉在闫胜坐过的凳上。 闫胜身体已从饭馆门前拔射而出。 一束金黄光华在身前。 “龙棘”。“星追月”。 金色剑光映在白脸男的眼瞳。 白脸男的身影却在“龙棘”的尖锋前突然消失了。 他低身斜踏蛇步,闪过“星追月”,同时拔剑反击。 要是换作别人也许看不出,但闫胜他们目击这招,马上就判辨出来: 是货真价实的“巫丹行剑”! 闫胜心里虽惊讶,但他早有对抗巫丹剑法的经验,这半年来练武更是时刻以巫丹招术为假想敌,此刻亦及时反应,回剑往斜下方一架,挡住了白脸男这“避青入红”的低身反刺! 两剑相交的刹那,闫胜似乎隐隐看见,对方的剑身因为碰击而冒起些什么,一时不以为意。 白脸男的惊讶绝不在闫胜之下:还道这些家伙又是不知哪儿冒出来送死、头脑发热的江湖人,哪料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小子,不动则已,一出手剑招竟是如斯迅疾,一剑就几乎将自己洞穿! 佟晶也紧接闫胜从门里振剑杀出。她听这白脸男的邪恶说话,早就愤怒不已,再看见那饭馆店东一家的死尸,心想是我挑这家饭馆的,就好像是自己害死了这些人,心里更是愤慨,将灰黑的“静物剑”拔出腰间,同样一招“星追月”,直取白脸男的头颈侧! 白脸男右旁的手下早已防备,拔出刀来架住佟晶的剑招,佟晶透过兵刃,感到对方刀劲甚沉雄。 难道说……这儿的真的全都是……巫丹弟子?…… 这时屋顶上中了飞刀羽箭的三个暗算者,才从屋顶上堕下,其中一人穿透瓦面的破洞,堕落在饭馆里。 碎瓦灰尘纷扬中,川岛玲兰眼目仍异常敏锐,已经看见上方第四个发镖者的所在。她先前从箭囊里一抽就是两枝箭,一枝仍扣在右手无名指和尾指之间,此刻迅速再搭上弓,拉个半满弦的快射,那发镖者看不清状况,应弓弦弹动声而惨叫,仰天向后倒下去。 白脸男的反击被“龙棘”架住,马上剑势再变,立个弓步,将长剑迎头硬劈而来! 闫胜抽起剑柄,斜斜又将来剑格住,只感白脸男剑上蕴含的劲力,非同寻常。 这白脸男比巫丹派那年轻剑士焦红叶,看来还要小上几岁,但其巫丹剑法的速度和发劲火候,至少已有焦红叶的六、七成。此人如在巫丹山,看来绝对具有跻身精锐行列的潜质。 然而闫胜连焦红叶都对抗过,对这家伙更是毫无畏惧。他右手的“龙棘”反压对方长剑,左手如电从后腰拔出短剑“虎辟”,下路直取白脸男小腹! 闫胜左手拔剑、刺剑之时,右手的长剑却仍毫不放松地压制对方兵刃;而同样右手剑发着刚劲时,也未有影响左手出剑的灵巧和速度。这一心二用之法,正是几个月来练飞虹指导他崆峒双兵刃“花法”的成果! 白脸男一懔,只有偏身向左后方闪退,顺势将手中剑放柔抽回来。 闫胜右手的“龙棘”一感到对方长剑撤劲,马上又振起追击过去,进逼白脸男面门! 他这正面穷追压逼敌人的强劲气势,与当日赫圣龙虎剑力压葉辰,实有三分相像。 另一边佟晶与那个刀手斗起来,最初因为敌人手劲沉重,佟晶颇有些忌惮,但再交手两招,只觉这刀手招式和速度都甚普通,跟平日与自己对练的闫胜、邢大哥和兰姐相差太远了,她登时信心大增,运起已经学会的青冥派“风火剑”,再加上练飞虹透过闫胜教会她的几招崆峒剑法,快剑急攻向那刀手。两派的剑招俱是上乘武学,劲贯剑尖,角度准确,那刀手马上就左支右绌。 自从出了家门之后,这是佟晶第一次能够随心所欲地压制对手,终于证实半年来的苦练都派上用场,心里大喜,自信更增,剑法就使得更快更顺了,眼看再过两、三剑,那刀手就要中招。 那人的右手刀正忙于招架“静物剑”之际,左手却怪异地举起来,五色彩衣的宽阔衣袖,遥遥对准了佟晶胸口。 “避开!”一把沙哑的声音呼喊。同时刃光从饭馆门口穿射而出! 佟晶经过这段日子密集苦练,尤其闫胜教授她青冥派“观雨功”的练法,眼目警觉已不同昔日,察觉对方肢体动作有些奇怪,但还没分辨出是什么,只是本能地侧身收剑后撤。 那道从饭馆飞出的刃光,射在刀手的左肩上,他左臂登时向旁横移了尺许,紧接有三点乌光从他衣袖射出,仅仅掠过佟晶的腰侧! 是袖箭! 接着一声怒吼,一条身影从饭馆大门飞纵而出,那刀手左肩才中了飞刀,正勉力举刀迎向飞来的身影,还未举到一半,一柄乌黑色的沉厚铁扇已经迎头砸下,重重打在刀刃上。铁扇劲力极重,竟就此硬生生将刀背压入对方面门,立时骨折牙飞,铁扇再乘势击在他头颅,即时殒命! 佟晶几乎被对方袖箭暗算,惊魂未定,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背影已经护在自己身前,手中折合的铁扇染满了鲜血。 心仪的徒弟险被废掉,飞虹先生余怒未消,一腿蹴向那刀手的尸身将他踢飞,正好撞在另一名想从旁偷袭佟晶的敌人身上! 骑在马上那个黄须头领,隔着阵形看见崆峒掌门这股威势,终于动容。 竟然是这样的高手!怎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的? 但此刻不是发问的时候。他手一挥,下令众部下发动进攻! 穿着五色花衣的四十余人,不可能在这种小地方骑马围攻,于是纷纷拔出兵刃跃下马来,冲上前去! “闫胜,小心暗器!”佟晶大呼。 这伙黑莲术王弟子所用的暗器并非用手劲发出,而是以暗藏的机簧发射,只须将发射口瞄准,没有发镖的动作可寻,因此格外的阴险难防! 这时闫胜已经跟那白脸男交手七、八招。闫胜谨慎戒备着,白脸男却并未使什么花招,只是每次都用上“巫丹势剑”的强力砍劈,迫使闫胜与他硬格;接着又用“行剑”的步法避开闫胜的追击,如此反复进退了好几次,实在不成战术。 他是想捱到同伴过来帮忙吗? 闫胜自忖看穿了对方心思,马上左右变换,改用厚重的“虎辟”,贯足劲力去挡格白脸男的劈剑,以刚劲将他长剑砸得弹开,右手“龙棘”紧接直取其心胸! “龙棘”长四尺有余,远比短剑“虎辟”更难闪避。白脸男手中剑受了一记硬砍之力,身子微微僵住,已再难变蛇步闪躲,眼看那金黄色的“龙棘”剑势,已然直指他心脏! 闫胜这记左右变招战术,应用完全正确。 可是却出现了他意想不到的变数。 就在运劲刺出“龙棘”之时,闫胜感觉胸中一口气颇是窒碍。眼前事物似在摇晃。 “龙棘”蓄势虽强,但刺出时却只有平时一半的速度与力量! 白脸男笑了。 闫胜这刹那明白了:为何每一次交击,敌人的剑身都振起一股像粉雾的东西。 是毒! 这就是白脸男的战术:他一直以“巫丹势剑”的硬劈,与闫胜的剑大力交锋,目的其实是要把涂在佩剑上的药粉震出来,散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让闫胜不知不觉吸入! 白脸男所用并非毒药(因为他自己也会吸服),而是黑莲术王秘制的一种幻药,名为“仿仙散”,可令人服后呼吸心跳紊乱,产生各样奇想幻觉。闫胜吸进的份量虽轻,但也足以令他气息不畅,头昏目眩。 相反白脸男本来就有吸食这“仿仙散”的习惯,此刻微微吸了几口,反而露出亢奋的眼神。他布局了多招,这时才发动真正的反击。 闫胜的“龙棘”刺击劲力窒碍不畅,白脸男见机毫无犹疑,闪身而上,“巫丹行剑”以毒辣的角度,取往闫胜的颈项! 闫胜强忍着晕眩,竭力提气舞动龙虎剑,在身前交织一片刃网,将白脸男连环两招刺剑一一挡下! 白脸男得势不饶人,倒过来压制着闫胜抢攻。白脸男的剑技本来略输闫胜,但闫胜被迷药削弱了气力,反而处于劣势。 但是闫胜早就有中毒下战斗的经验,战志极是顽强,仍借双剑之利守着阵地。 白脸男又一剑斜刺过来。闫胜用“虎辟”一挡,又看见对方剑身扬起“仿仙散”的白雾。闫胜急忙闭气,以免吸入更多,但这一来阻碍了呼吸,挥剑就更慢了,遑论反击。 如此久战下去,形势极是不妙。 白脸男更不放过这机会,趁着刺剑时,左手伸进那五色花衣其中一个小口袋里,掏出一物,紧接挥击向闫胜脸侧! 闫胜直举起“虎辟”迎那东西挡架。一记金属交击声,白脸男手中物却没有弹开,反而绕着“虎辟”屈曲,前端仍然挥向闫胜头脸! 是软兵器! 幸而闫胜已知这伙人爱用诡计暗器,挡架时非常谨慎,将“虎辟”举到外围稍远处去挡,那软兵搭着“虎辟”绕过来时,他仍能及时侧头闪过! 那软兵去势不止,绕了一圈,将“虎辟”的剑刃勒住。这时才看得见,原来乃是一条只有指头粗细、节节用精钢打造的软鞭,前面尺许一段上更附有无数倒钩尖刺,形如异兽爬虫的尾巴。那鞭头要是真的挥在闫胜脸上,不单伤害极重,更会勾着皮肉难以摆脱! 第103章 南下赣地(9) 这条怪奇的钢鞭缠制着“虎辟”,闫胜失去了双剑的威力,变成单剑对单剑,形势更加不利。 白脸男狞笑,手中剑法再次变成硬打硬格的“巫丹势剑”,近距压逼闫胜。 你就继续闭着气跟我打吧!看你能够挺多久? 这时白脸男却感到右后方有人攻击而来! 他当机立断,放开左手钢鞭,向后飞退! 却见袭来的并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部下。 更准确一点说,是部下的尸体! 那尸体双手仍然握着被斩断了的两截矛枪,带着身上一条深刻的惨烈刀口,整个人倒飞而来,几乎就跟白脸男撞成一团! 白脸男愕然朝尸体飞来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又有一条穿着五色衣袖的手臂齐肘而断,连同手中刀飞出半空,洒出一阵血雨! 还有,一柄长得很夸张的弯曲刀刃。 川岛玲兰原来已经拔刀杀入敌阵,红衣身影在人丛之间旋转。野太刀的刃光范围之内,血花飞溅,再有一人捂着喉颈倒下。 黑莲术王的众弟子,最初看见饭馆里的川岛玲兰一身打扮,还以为她不过是走江湖玩杂耍的伶人,这柄巨型的异国大刀也只是唬人的装饰品,难以想像这女子竟然真的能自如操控这么沉重的兵刃,力量和速度更是恍如飓风! 但是最令他们惊惧的还不是川岛玲兰。 一名拿着盾牌单刀的术王弟子,突感右肩剧痛。他侧头一看,一个有如鸟爪的铁铸飞挝,狠狠抓住他肩头骨肉,爪末还连着一条长铁链。 他还未知道袭击者是谁,第二阵剧痛又袭来,身体不由自主被扯得双足离地向前飞起来,猛的撞在两个同伴身上。其中一人闪避不及,更给撞来的单刀搠进了后腰! 同时练飞虹已经放开飞挝铁链,迅速拔出腰间左右刀剑,冲杀入敌阵之中。 他那张皱纹满布的脸,再无平日玩世不恭的顽童神情,狰狞一如猛兽。 练飞虹在还没有接任崆峒掌门、仍未被尊称为“先生”的年纪,于甘肃凉州一带,还有一个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外号:“风狻猊”①。 〖注①:“狻猊”是佛教传说中的凶猛奇兽,为“龙生九子”之一,乃文殊菩萨坐骑。亦有说即是西域的狮子。〗 其烈如高原风沙;其猛如西域雄狮。 给他这外号的并不是武林同道,而是当地的马贼。他们用堆叠的尸体,见证了这称号。 现在,轮到这儿的这些术王弟子了。 只见练飞虹双手有如各有一心指挥,左手弯刀弧线大砍大劈,右手长剑如蛇出击无影直刺,眨眼间左右两旁就各有一人倒下。 前方一人趁着距离接近,举起手臂,又是想用衣袖里的机簧暗器袭击练飞虹,但练飞虹弯刀早一步脱手掷出,砍入对方肩颈之间,那人仰天而倒,袖里的飞钉向上面射空! 练飞虹冲势未止,踏着此人胸口奔前。另一个对手还未看清发生什么事,练飞虹穿着铁甲片护手的左拳,已经把他下颚轰然打碎! 佟晶这也是第一次看见飞虹先生全力出手平时相处,见他行事荒唐好笑,佟晶本来对他有些看轻;但此刻目睹练飞虹这等非凡实力和威势,她才真正把他跟“九大门派”掌门的尊贵身份联想起来。 原来……他是这么厉害的…… 练飞虹几个呼吸间,连使崆峒派“八大绝”武技:“送魂飞刃”、“乌叶扇”、“摧心飞挝”、“日轮刀”、“通臂剑”及“花战捶”,就一口气撂倒八人。这快速连环变换的技巧,令众敌无从防御,正是崆峒武道的真髓! 那白脸男避开了手下的尸体之后,本欲上前再斗中了药力的闫胜,但赫见己方阵势的左右两边,川岛玲兰和练飞虹袭来竟是如此迅猛,他的脸变得更白了,急忙退到其他弟子后方。 这伙黑莲术王弟子,已在庐陵县里横行了好一段日子,官府的军兵保甲也不敢奈何;就算早前遇上那“赣南七侠”来干涉,也一样轻松杀绝。不想这天正要来县城搜刮买卖,竟突然遇上这等罕有层次的高手,一下子就折了十几人,军心大震。 而对方仍有一人未出手。 邢猎一直都在遥遥盯着敌阵中央,那个还骑在马上的黄须头领。 黄须头领发现邢猎射来的目光,双手分别搭在马鞍左右的剑柄上。 这一瞬间,邢猎终于想起来,那个木牌上的古怪符文在哪儿见过: 桂丹雷额头上的那行刺青。非常相似的符号。 这伙人确实与巫丹派有关系! 邢猎轻叱一声,长倭刀已然出鞘,直线朝着黄须头领的中央方向急奔过去! 两人之间隔着十数人马,但邢猎冲杀的无匹气势,加上手上兵刃跟川岛玲兰那可怕的野太刀很相似,众术王弟子心早怯了一半,立时被邢猎逼得他们纷纷惶然后退,空出一条通道来! 邢猎来势之速,出乎黄须头领的意料,他才拔出双剑,却见邢猎已然在马前不足数尺外! 邢猎乘奔势跳跃而起,高举倭刀,运全身之力,迎黄须头领的顶门垂直劈下! 黄须头领双剑成二字,朝着猛烈斩下的倭刀招架上去! 邢猎此刀贯足了劲,对方的双剑看来也并非特别厚重,交击之下,就算不斩得剑折头破,也必定将对方劈得从马鞍飞跌。 但交锋一刹那,邢猎并未感到预期中的强硬冲击。 而是一种奇怪的触感。 只见黄须头领双剑在接触倭刀之时突然变势,斜斜拨了一个弧,将邢猎斩下的倭刀带引到一旁。 邢猎从前就见过这样的剑法一次。 在青冥山。葉辰。 是“巫丹剑”的“引进落空”! 但黄须头领的双剑化劲功夫,还未至葉辰那般高深境地,再加上是在马鞍上施展,腰跨不能像站在地上般自如盘转,这招“巫丹剑”的化劲之法,未能完全卸去邢猎猛裂的劈刀。 黄须头领眼看刀势斜斜而下,虽然掠过自己上身,但还是要砍落在大腿上,他反应奇速,双剑从柔转刚,半途变成硬顶住倭刀,借这反抵之力,身体脱离马鞍往旁滚跌出去! 倭刀之势未完,砍在马儿背上,那失去主人的健马惨嘶跪倒! 邢猎一着地就横跳开去,以免被重创倒地的马儿乱蹄踢中。 他心头惊异无比:绝未想到平生第一次跟“巫丹剑”交手,竟然是在这种地方,跟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贼匪头领! 黄须头领狼狈地闪过这一刀,跪定在地上。他自从得艺以来,何曾在众人前吃过这样的大亏?本来一直冷酷的脸,此刻愤怒涨红起来。 对方使出“巫丹剑”,虽令邢猎深感意外,但刚才一交手他已估量出来,敌人的化劲功力还未精纯,固然远远比不上葉辰,就连长安那个弟子尚四郎都仍未及。 好!正好让我试试破“巫丹”之法! 邢猎振起沾着马血的倭刀,再向黄须头领追击过去! 众多术王弟子看见连头领都被敌人一刀劈得滚下马来,战意更是散乱。邢猎那柄染血的长长刀刃,在他们眼中就如凶兽的獠牙。 这时忽然响起一种奇怪而尖锐的哨音。 是那白脸男,他口中叼着一根小小的木制管哨,鼓足气吹奏起来,声音听在邢猎等人耳里,只觉极不舒服。 邢猎看见前面那大群黑莲术王弟子,随着哨音一起,全都变了眼神:先前的惊惧瞬间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狂热的神采。 黄须头领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叫出一串发音奇怪的句子。他本身声线原来甚尖,念这句语时的音韵节奏,更带着妖异邪气。 邢猎他们没有一个字听得懂。 邢猎猜想,这必然就是那些古怪符文的读音。 术王众弟子一听这咒文,脸容更是亢奋得扭曲,许多人嚎叫起来,群起朝邢猎五人猛地围攻! 此等极端反应,乃是长期服用药物,并受黑莲术王咒法催眠的结果,一经特殊乐声和咒文启动,即进入忘我狂乱的状态。 他们已然浑忘对强敌的恐惧。只因有一股更巨大的恐惧镇压在心头: 与敌人奋战身死,还有望早登极乐他境;不战而逃,却要面对黑莲术王的恐怖惩罚! 那三十余人一拥而上,邢猎等五人实力虽凌驾其上,一时也被这舍身的围攻乱了心神。 闫胜还没有从迷药中恢复,只觉心跳很快,但他靠刚才一段时间调整过呼吸,又再舞动龙虎剑上前,“龙棘”直刺开路,就先命中一人咽喉! 那人喉颈中剑,竟然仍不罢休,左手捏住“龙棘”剑锋,右手用最后一分力量,迎头一刀砍向闫胜! 闫胜及时“虎辟”斜挥,将对方手腕斩断,刀子也随之飞去;他紧接右手一拧,将“龙棘”拔了回来,那人才喷着血泉倒下。 如此不畏死的敌人,比先前可怕了不止一倍! 另一边川岛玲兰横扫一招“山阴”,野太刀一击连砍两人,一个胸口破裂,一个手臂齐肩而断,他们同样不死心,拼命发动身上的机簧暗器! 第104章 南下赣地(10) 幸而川岛玲兰用的是长刀,跟他们有一段距离,及时旋身避了开去。其中一人袖口射出的一丛蒺藜钉飞偏了,打到川岛玲兰右后旁的术王弟子身上,将他面门打成麻子般,脸色更瞬间发黑! 这些人竟全无顾忌,在同伴密集的地方施放淬毒暗器,实在疯狂! 就连经验丰富的邢猎和练飞虹都不禁动容:这样狂暴的敌人,兼且装备了各种防不胜防的毒药暗器,实在前所未遇!邢猎他们武功虽然远高于对方,反倒要打得小心翼翼。 在这混乱的后头,那黄须头领和白脸男却已找来马儿跨了上去。 黄须头领再呼叫另一句咒文,又刺激得那些手下弟子更加疯狂,纷纷扑向邢猎等人,似乎甘心用身体去吃对方的刀剑! 白脸男紧接从五色彩衣的口袋掏出一个蜡丸,朝着手下的上方掷出,然后马上与黄须头领策骑急驰而去! 邢猎看见这一手,心知极不妙,猛地呼喝: “退!” 他跟闫胜、川岛玲兰一边将刀剑在身前乱舞逼开来敌,一边全速后撤;练飞虹则伸手拖着佟晶,头也不回的朝后方急奔 那蜡丸打在其中一个术王弟子的头上,立时破裂,一团青色的粉末在空中四散! 身在那粉雾之间的术王弟子,一个个脸容痛苦,伸手捏着喉颈,另一手猛抓被粉末洒到的地方,指爪都抓出血来! 有几匹马也被那毒粉波及,狂乱蹦跳起来,口吐带血白沫。 邢猎知道这是剧毒,挥刀领着众人继续远远躲开,直走到两条街外才停下。 “这……这是……”佟晶心有余悸,眼眶溢着泪水:“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人……” 这次就连邢猎也气得颤抖。刚才那黄须、白脸两人,为了对付他们及制造逃生机会,竟先令众部下拼死来缠,再欲将敌我一并毒杀。邢猎在海外流浪多年,遇过海盗匪贼无数,也从没有见识过如此狠毒无道的手段。 闫胜这时稍稍放松,他俯下身来,将刚刚吃过不久的饭,一股脑儿都吐了出来。 “没事吧?”邢猎忧心地问,他怕闫胜也中了毒。 “没……什么了……”闫胜擦擦嘴巴。他吐完之后,反倒令那“仿仙散”迷药的药力散掉了,整个人清醒得多。邢猎看见他的脸恢复血色,这才放心。 闫胜这时却从腰间抽出汗巾来,绕着口鼻包裹。 这块有飞鸟刺绣的青色汗巾,正是离开成都时那王大妈所送的,以谢他主持正义之恩。 “干什么?”佟晶问。 闫胜把汗巾缚好,嘴巴隔着布说:“当然是要去追那两只禽兽!” 闫胜说时目中射出的怒火,比在成都对抗駡帮时更猛烈。 才到了庐陵不足一个时辰,却突然被卷入这样的腥风血雨之中,面对的更是如此奇诡冷血的敌人,闫胜此刻却能克服心头的紧张混乱。 只因有另一股更强烈的情感充塞于他心中。 对“恶”的痛恨。 邢猎、川岛玲兰、练飞虹和佟晶互相看了一眼,心意相通。 他们一边取出随身的布巾蒙着脸,一边往来路跑回那广场。 只见场上那些术王弟子大都已中毒倒下,大半一动不动,有的则躺着不住抽搐。这小小一个蜡丸的毒粉,已然杀掉超过二十人,毒性之猛可以想象。 先前从街巷涌出那些如活尸的人群,此刻又有十来个出现了,像发了疯一般去翻那些地上尸身,有几个双手沾了尸体上的毒粉,凄厉地惨叫着,不一会儿也倒了下来。 “不要!”闫胜欲上前阻止其他人送死,但被邢猎拦住。 “不行!你也会中毒!”邢猎摇摇头说。他看见这么凄惨的场面,想到假如己方也被纠缠其中,后果不堪想象,刚才真是千钧一发,连身经百战的他都不禁流下冷汗。 终于有个“活尸”从尸体的口袋里找到一个紫红色的小小纸包,脸容马上变得兴奋,颤抖的手指焦急地要将那纸包打开。其他几个“活尸”见了,马上蜂拥前去抢夺,几个人为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小纸包疯狂厮打,乱成一团。 他们之前不断恳求“给我,给我”,要的原来就是这东西。 还有三个幸运未中毒的术王弟子,本来看着满地死伤的同伴,正在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一看见邢猎等人折返,马上拔腿逃跑看来先前那咒文催眠的疯狂功效已经消失。 练飞虹从背后拔出飞刀,瞄准其中一人足部一掷,刀刃钉中小腿,那术王弟子呼叫着倒下来。 练飞虹奔上去,左手铁拳半力轻挥,打在此人后脑处,将他击昏。同时另外两个术王弟子都逃得远了,邢猎他们倒不理会。 “留下这一个,待会儿回头再审问他。”练飞虹说。邢猎点点头,心想果然是老江湖。 他们在广场边找到了几匹没事的马儿,立即跨上马背,朝那两个恶棍逃逸的北面追去。 骑功最好的练飞虹领在前头,带众人疾驰出了县城门,继续沿路追去。 练飞虹策骑之时,眼睛不时瞧向地上。那路上有大堆纷乱的蹄印,都是先前黑莲术王大队人马入城时遗下的。练飞虹在高原有极丰富的野外游历和追捕马贼经验,加上武者独有的锐利眼光,在那乱成一团的蹄印中,看出对方两骑出城逃走的痕迹,故此能一路追赶上去。 走了好一段后,临到一个岔口,却看见有两匹马停在道口之上。一看马鞍装饰,正是黑莲术王弟子的坐骑。 “好家伙。”练飞虹在布巾底下切齿说。这两个头领人物果然不简单,为掩饰去向,竟然宁可弃马。 只见马旁一堆乱草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再走近点看,乃是一个男人伏在其中。 闫胜正要下马去看,被邢猎挥手止住。 邢猎跨下马鞍走前,在男人外数步处就停下,用倭刀的刀背拍一拍他。那人并无反应。 邢猎仔细观看,这男人樵夫打扮,肩颈之间有一道染满血的创口,非常深刻,可以想象斩人者是骑在马上冲刺出招的。 邢猎特别留意到,这尸体的背上衣衫,附着一点点粉末,在阳光之下隐隐反射磷光,看来又被撒了毒粉。 那两个家伙为了掩饰行踪,随便就将路过的樵夫砍杀,还要将尸体化为阻截追捕者的陷阱! 这不是疯狂。而是绝对经过计算的冷血。 邢猎用野草抹一抹触过尸体的倭刀,再次坐上马鞍。 “他们用腿来跑,必定还没走远!我们分头去追!”闫胜看见又添一具无辜者的尸体,目中怒意更盛。 “小晶,你跟飞虹先生和兰去那一头!万事小心!”邢猎当机立断地指示,然后跟闫胜朝东面岔口出发。 他决定如此分兵,是考量过实力的分配。敌方两人武功都不弱,尤其那黄须头领身负“巫丹”剑技,更不得不提防。 练飞虹、川岛玲兰跟佟晶也不多说半句,就朝西面的路去追。 邢猎和闫胜两马并驰而行,这时他们把马速略放慢了,沿途留意路旁四周的动静。 闫胜一边四处张看,一边祈求不要再看见无辜的路过者,因为碰上那两头凶兽而伏尸。 邢猎则看着路旁地势,一边在想:此处山丘树林颇多,只要他们逃入深处躲藏,我们不熟地形,要找出他们来实在渺茫…… “邢大哥……这些人真的是巫丹派吗?” “就算不是真正的巫丹弟子,也必定跟巫丹有很深渊缘。刚才那头领对抗我一刀,用的肯定是『巫丹剑』,错不了……” “跟我打那个的剑法路数也确是巫丹的……”闫胜皱眉:“可是我们先前遇过这么多巫丹弟子,没有一个人用过毒。在长安时的确有一个巫丹派的暗器高手,却也不是用机关发射,而是货真价实的功夫……这伙人半点不似巫丹派的作风啊……” 邢猎亦点头同意。巫丹派为了证实“天下无敌”,虽然手段狠辣,但还未到如此不择手段杀敌的地步。用上毒药机关,更已经超越了武道的范畴,并不是巫丹派追求的力量。 “还有,他们又自称什么『黑莲术王』的弟子……”闫胜又说:“这奇怪的称呼,好像是什么教派的尊号。但我明明听人说过,巫丹派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放弃修道术的啊……” 邢猎一听,眉头扬起,恍然大悟。 “你记得那旗杆上尸体挂的木牌吗?那奇怪的文字,你跟我都见过……”邢猎说:“我记起来了。是在那巫丹拳士桂丹雷额上的刺青。” 闫胜也立时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那样的符纹。 就在杀师仇人葉辰的脸上。眼睛下那两行刺字。 “是黑莲教。”邢猎断定说:“他们用的都是黑莲教的邪术。” 两人又驰出一段,这时却看见道路前方远处,出现了一队人马的身影。 “小心应付。”邢猎扬起右手上的倭刀:“尽量不要跟对方近身缠斗。提防所有奇怪的动作。” 第105章 南下赣地(11) 闫胜点点头,这次拔出腰间的“静物剑”来。对付这些诡计层出不穷的敌人,骑马冲杀比较安全,而“静物剑”刃身比“龙棘”宽厚,较适合马背上砍斩之用。 闫胜才学会骑马半年,更从没有练过马战的技艺。但是经过这些日子,他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战斗,就是要临机应对任何的状况。 邢猎和闫胜同时催赶马儿加快,上身略向前俯,已经作出向敌阵冲锋的态势。 急驰而生的风,掠过他们高举的兵刃。 只见道路那一头的人马里,也反射出金属的光点。可知对方已有警觉,并也拔出了兵器来。 “不对。”邢猎却在此时察觉有异。倭刀垂下。 在这距离才看得见:那队伍中间,原来有一辆马车。 邢猎二人再接近一点,更辨出对方除那车子之外,就只有五、六骑,骑者俱已下马,各握住兵刃,围站在车子两侧,阵势似是在保护那马车。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都并没有穿着黑莲术王弟子的五色彩衣。 闫胜亦垂下剑来,跟邢猎一起收慢了马儿,停在对方的十数步外。 现在看得更清楚了:这六个守住车子的人,衣饰都是文士儒生打扮,手里所握佩剑,似是装饰品多于战场之物,看来并非武者或江湖中人。奇怪的是这六人无畏仗剑而立,架式虽然没有什么看头,姿态神情都散发着一股刚直凛然的气势。 “何方贼匪?”六人里一个比较年长的文士,鼓足了气息高呼:“光天白日之下,竟敢拦途抢劫,视王法如无物?” 邢猎苦笑。他现在才省起来,自己跟闫胜脸上还蒙着布巾,难怪被对方误会。两人立时将面巾拉下,从马背跃了下来。闫胜将“静物剑”收回剑鞘,邢猎的倭刀刀鞘还遗在县城里,只得收在手臂后。 “站住!”那文士又警告:“你们可知车上是何等人物?不得造次!” “你们误会了!”闫胜急忙申辩:“我们不是贼!我们是在追贼!” 六人上下打量他们,但见邢猎一身奇特衣饰,还有那狂野的辫子头,背心又露出来两个刺满花纹的硕大肩头,实在无法信任。 “这等谎话,骗得了我们吗?”另一名较年轻的文士冷笑说:“你们一身都是凶器,横看竖看也不是良民!” 邢猎听见对方说马车上坐着的不是普通人物,但看那车厢甚小,并没什么华丽装饰,只有一头瘦马拉着,半点不像是达官贵人的座驾。 正在这僵局之际,那马车的竹帘自里面揭了开来,一人提着佩剑踏出。 下车的乃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儒者,头顶纱冠,一脸梳理齐整的胡须,除了带剑之外,一身打扮完全是个教书先生的模样。他脸庞身体瘦削清瘦,容貌五官十分普通,骤看并无什么架势。 他双手拿着剑负在腰后,往邢猎和闫胜趋前了几步。 “先生!”后面那些文士急忙劝阻,但那儒者举起一只手止住他们。他不慌不忙地站定,仔细盯着邢猎和闫胜的眼睛看。 闫胜只觉奇怪:这儒者外表很平凡,看站姿步履更绝对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但他这么一站,眼光相接之下,闫胜就感到此人有一股充盈的气度,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信服的感觉。这种气度不似师父赫圣般霸绝,也不如姚连洲般狂傲,但那能量之丰盛,竟令闫胜联想起他们二人。 邢猎的感觉也相近。他颇有些讶异:世上能够给他这种印象,而又不是武者的人,这是历来第一个。 那儒者看了两人的眼睛好一会儿,展颜微笑。 “我相信他们。”儒者徐徐说。 不过是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说了这么一句话,邢猎两人却不知何解感到十分欣慰。 通常在这种误会的情况下,邢猎都会忍不住说几句轻佻的话试探一下对方。此际他却罕有地严肃,朝儒者拱拳行礼。 “在下福建泉州一介武夫,姓邢名裂。这伙伴是四川青冥派弟子闫胜。”他垂着头行礼问:“未请教先生名讳?” 儒者的微笑化为展颜大笑。不过看过几眼,他却似已对邢猎和闫胜生起好感,挥手示意后面的门生收还佩剑。 “我乃浙江王守仁,字伯安,号阳明。” 距此四百余年后,就在川岛玲兰的祖家东瀛,诞生了日本海军一代名将、有“军神”与“东方纳尔逊”称号的东乡平八郎。他随身带着一颗有名的方印,上面刻有七字: “一生低首拜阳明” 这儿明明是座佛寺,却没有给人半点安详的感觉。 禅房之内一片幽暗,两边窗户都给一面面写着奇怪咒文的幡帐遮掩了,难辨是昼是夜。房里点着几根红烛,泛着一股神秘阴森的气氛。 一个身影从床上坐了起来,烛光反映他刮得光秃秃的头颅,但上面并没有僧人的戒疤。那男人垂头坐在床边,以手支额,状似还未清醒。 床上还有另一身影蠕动了一下,隐隐可见是个全身赤裸的女子。 男人坐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拿起一件五色大袍披在身上。他身材高得惊人,站直时头顶仿佛快要碰到屋梁,骨架奇大,但却十分瘦削。 男人走到一张有如神庙供桌的几子前,几上放着点燃中的香炉,还有一具羊首人身的陶制神像。 几旁放着一个木桶,男人伸出宽大的手掌,抄起木桶上飘浮的水瓢,掬了一瓢冷水,咕噜咕噜地喝光了。 他从几上杂物之间找到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十颗细小的红色药丸。他挑出七颗来放进嘴巴里,再掬了一瓢水送服,然后发出一记极满足的叹息声。 此刻几上烛火映照之下,才看得见他奇特的样子:脸庞异常消瘦,显得那双本来就奇大的暴突眼睛更大得吓人,好像随时都会从眼眶滚出来;一双大大的兜风耳几乎与头颅成直角,上面穿满了弯弯曲曲的金银耳环饰物;左边脸颊上有三道青黑的痕迹,骤看好像被什么猛兽抓伤,仔细看原来是三行细密的咒文刺青。 男人双手合什,嘴巴在上下开合,语声细不可闻。 他念的不是佛经,而是一种世上已经很少人懂的咒语。 虽然念得很小声,但他嘴巴的动作却很夸张,每念一字脸上的肌肉都扭曲拉扯,好像用尽了气力一样。 念咒好一阵子之后,他才停下来,沉思一阵子,又从几桌底下取出一个扁长的大锦盒。 锦盒打开来。里面放着的是一件折叠得很整齐的衣袍,式样有点像道士服,看来稍微残旧,已经穿过好一段日子。另有一柄银白长剑压在衣服上。 衣袍乃是褐色。 左胸部位刺绣着一个巫丹阴阳的图案。 男人带着怀念的眼神,伸出指头轻轻抚摸那个巫丹标记。 为了得到这件衣服和这个标记,他曾经付出许多血汗;今天他拥有的一切,也都是从它们开始。 强大的力量,本来就应该用来换取人间最大的快乐。肆意满足一切的欲望。 这才是真正的“天下无敌”。 这教诲,他一直坚信不移,并且忠实地遵行。 因为这些话,来自他一生中最尊敬的人物。 那个本应当上巫丹掌门的人。 距此千年前的汉朝,道教天师张道陵敕封天下名山三百六十五座,其中一座正是位处当今庐陵县城东南之外的青原山。 青原山胜景殊异,处处皆是幽溪飞泉,奇峰险峡,灵气逼人,自唐朝开始已为佛家重镇,其中最气派恢宏的“净居寺”,更为江西第一名刹。 这刻正有两条身影,于青原山北麓的路上急登。 二人身穿层层五色杂布怪袍,随身长剑随着奔跑而摇晃,鞘尾不时敲在山路石阶之上,发出的声响在山林间回荡。 他们所走的并非登往“净居寺”之路,而是往山上另一座佛寺。此寺规模远较“净居寺”为小,所处之地势甚为险要,隐于山峡之间深处,只得这西面一条狭道能够通往。山路两旁与四周山谷尽是参天古木,在这午间时分仍是幽阴一片,再加山雾围绕,别有一股空灵神秘的气氛。 这两个黑莲术王座下头领,刚在庐陵县城逃过邢猎等人的追击,先前极恶的气势早丢了大半,跑时姿态颇如丧家之犬。 “等……等一等!”那年轻的白脸男韩思道停下来,倒在石阶上坐下。 为了逃避追击,他们放弃了马儿,到此已走了好几里路。韩思道喘着气,脸色比原来还要苍白,好像生病一样。 一脸黄须的鄂儿罕停下来,那双死鱼般的眼睛冷冷俯视着同伴。鄂儿罕呼吸只略为急促,体力明显比年轻他十多年的韩思道还要好。 韩思道在五色袍子的众多口袋之间翻找,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是一小堆白色药末,正是先前在庐陵县城的比斗中,他用以暗算闫胜的“仿仙散”。 韩思道伸出特别留长的左手尾指甲,挑了一点白末伸到鼻底,深深将“仿仙散”吸进去,随即闭起眼睛,身子猛抖了几抖,脸上才恢复些许血色。 鄂儿罕趁着这时,整理一下插在腰间那双古剑是两年前他率领术王部众,残酷围杀一名长沙府湘龙派剑侠夺来的。 “早劝你,别吃那么多。再这样下去,身体都搞垮了。”鄂儿罕摇摇头叹气。 韩思道眯着一双阴险的细眼,表情甚享受那“仿仙散”,只是不屑地一笑:“术王也没有管我,你凭什么?”他冷哼一声,抹抹流下的鼻水,又说:“你还不是给敌人一刀劈了下马么?” 鄂儿罕那双无生命般的眼睛,刹那透出杀意,双手握住两腰的剑柄。 韩思道悚然弹起身子戒备,带点心虚地说:“还有气力的话,不如先想想怎样向术王请罪吧!” 韩思道握住剑柄的手心正在冒汗他深知鄂儿罕远比自己强。 一听到对方这句话,想到在县城折损了五十个术王弟子之多,鄂儿罕带有西域血统的深刻脸孔一震,杀性顿被恐惧压了下来。他眼睛回复没有生气的模样,双手放开剑柄。 “别以为我是『正护旗』,你这当副的就可以把事情都推到我头上来。”鄂儿罕说着迈开脚步,继续登上山路石阶。“别忘了,那『云磷杀』,是你亲手撒的。” 两人深入山峡,林间的空气好像越来越沉重。路旁树干上,到处有用钉子吊挂的小物,有的是刻着符文的竹牌,有的是写着咒语的布条,也有人形或鸟兽状的粗糙木雕,似乎都是施法下咒用的物事,四周气氛更显得诡异。 终于到达一座山门,门顶上本来刻着的“清莲禅寺”四个大字早就被人挖掉,两条门柱上的木刻对联也被刀斧削去,改挂上一对写满弯曲符文、已因雨打褪色的赤红幡旗。 过了山门后,“清莲寺”已然在望。两层高的殿宇半隐在山峡深处,乍看竟有点像山寨要塞,寺后三面都是峭壁,前方横着一条溪流,只有一条木桥可渡。 本应予人安详与庄严感觉的佛寺,不知何故却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氛。 过了那“因果桥”之后,是寺门前一片空地,此刻甚为冷清。 空地旁边搁着一物,骤眼还错觉是地藏菩萨石像,细看才知竟是一具僧人尸身,成打坐圆寂之姿,身上皮肉和袈裟已因山雾湿气而腐烂,露出灰色的骨头来,虫儿在空洞的眼眶间钻进钻出。 正是“清莲寺”原有的住持师父觉恩和尚。 “清莲寺”正门顶上牌匾已经不知丢到哪儿去。只见不管寺门、柱子和墙壁,全部密密麻麻绘满了咒文和贴满纸符,所用的都是鲜艳如血的红漆。那咒语的笔触急激潦草,漆迹散乱,似乎书写之人,正处于某种狂喜或失常状态之中。 如海的血红咒文,仿佛把整座佛寺都淹没、吞噬了。 鄂儿罕和韩思道在寺门前停下来,互相看了一眼。韩思道伸手凝在半空,犹疑着要不要推门。鄂儿罕不安地抓着黄须,神色沉重。 第106章 南下赣地(12) 无法压抑的恐惧。 他们害怕,当然不是因为这一切阴森可怖的景貌。 而是在失去如此多人马之后,要进去面对寺里那个人。 一个你每次看见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呼吸多少口气的人。 山洞的深处难分日夜,但两边石壁上却插满了十来个火把,将洞内照得有如恒常白昼。 火焰再加上凝重不动的空气,令洞里异常闷热。一个男人精赤着身子,正在埋头苦干。 要不是头发和胡须都已花白,他定然让人错觉是个年轻人,那裸露的胸背肌肉结实得有如钢条,肌理深刻分明。老人左右两边身子,粗细颇不对称,身体有些部分异样地发达。这身肌肉形态,显然是因为长期做某种单调的操作劳动而产生。 在老人跟前的地上,整齐排列了一行三十多件石头,各有不同颜色和纹理,都不是这山洞自有之物。 要是行家摸到这些石头,更可分辨得出每块的石质,不论粗细软硬皆有分别。 老人手里正拿着其中一块石头,沾了沾木桶里的水,压到一柄单刀的刃面上,以极精确的角度,一下一下地运劲磨着。 每磨一阵子,老人就将刀抽起来,刃尖对准石壁的火光,闭着一只眼睛细细检视,一会儿后又再继续磨刀。 老人极之专注,一直都保持着半跪地上的姿势,完全忘记了腿酸。只见他两腿脚腕处都被铁镣锁着,锁链连到了山洞石壁。 他始终专心地在磨刀,仿佛完全无视如家畜般被锁禁的现实。 在他眼里和心里,就只余下那刀刃的线条。 老人换到第五块磨刀石时,一个黑影在洞壁出现。 影子一动不动,似乎一直在观看老人磨刀。老人再换下一块石头时,才察觉影子的存在。他停下来。 “这柄刀子好吗?”影子说。声音因为洞壁的回响变得模糊。 “不错。”老人抹抹额上的汗,将石头放下,举起单刀从各个角度视察:“材质和铸工都属中上。平衡也好。只有几处瑕疵。”他指一指刀刃中段:“其中这里是个弱处,要是碰上重兵器或者铁甲,会有折断之险。但还不算严重。” 老人垂下刀,叹了口气又说:“不过比起你的剑,还差得多。” 那影子耸耸肩。“差在哪儿?” 老人一想到那柄剑,收紧了脸容,闭目不语。 大半年前被抓到这里时,老人本来决心,死也不会为这些人磨刀剑正是因为自己,这伙比盗贼还要可怕的家伙才会给引到庐陵来。 是我害了这地方的人…… 可是当这影子的主人将佩剑递到他面前时,老人忍耐不住了。那清冷的钢铁,是他生命的意义。眼看着好剑而不拿起磨石,等于要他拒绝当自己。那比死更难受。 那柄剑,他足足用了三个月时间去磨。 老人还没有回答问题。那个高大而光头的影子在等着。 “是『气』。” “剑气?”影子笑了:“我不相信有这回事。” “只是我的叫法而已。你唤它什么都可以。”老人说:“总之是不容易看得见的东西。” “从何而来?” “最初是从铸炼师的心。他在冶铸时,心里想着要诞生怎样的刀剑,那念头就必然会贯注在钢铁里。” 老人伸出手指,抚摸那刀子的刃口。虽然还没有完全磨好,这刀刃已极锋利,但他指头轻轻滑过,丝毫无损,只因具有极细致敏锐的触感。 “然后就是用刀剑的人,日积月累的意念,同样会加持在兵刃之上,改变它的气貌。”老人沉默一轮,又补充:“当然,杀的人多,这意念就更强烈。” 影子微微点头同意。 老人当天第一眼看见这影子主人的佩剑,就看出死在剑下的人绝不少。整柄剑隐隐散着一股邪气。 可是那剑本身铸炼的形貌,又显现出一种极单纯而真诚的追求,纯粹有如冰雪。 老人知道这股精纯的锐感从何而来他一眼就从造型分辨出,是巫丹剑。 正是这两种极端的结合,深深吸引着老人,无法抑止为它磨拭的冲动。 透过剑,他更深刻感受到主人的可怕。 影子听了老人的解释,很是满意。 “你有什么缺的吗?随便开口。吃喝什么的,或者要女人都可以。还是要我找个活人给你试刀?” 老人摇头拒绝。为这种人磨剑他已经深感罪疚。如此在山洞里如苦行般劳动,也有点自我惩罚的意味。 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这人得意的玩具,到死都不会再自由。 那影子转身,缓缓往洞口退去了。 老人这时却又开口:“有件事情我一直没说。” “是什么?” “那柄剑。”老人知道可能会被杀,但他无法按捺:“我感受得出来。你不是它真正的主人吧?” 影子的背项抖了一下。 “是的。”沉默良久后,那影子点头承认:“我是为了一个最尊敬的人保管着。” “难怪。”老人果敢地说:“即使是你,还没有足够驾驭那柄剑的度量。” 他说完后闭起眼,已经有脑袋随时掉下的准备。 那影子却似乎未有动怒,只是沉默站了一阵子,才从洞壁上消失。 老人微微有阵胜利的快感,拿起石头,又再埋头磨起刀来。 一尊被砍掉了头颅的佛像。在灯火烛光掩映之下,更形凄惨。 佛堂内四处的供桌杯盘狼藉,都是大盘吃不完的肉食,还有十几种酒。桌子之间还散着许多丹药丸子。 一只满是青黑纹身的修长手掌,拈起一条鸡腿,放到红润的嘴唇之间啮咬。 是个看来年约三十的女人,身材颇是高大。她穿着跟鄂儿罕等人同模样的五色杂布袍,不同的是各处收束得甚贴身,尽显丰胸细腰的曲线,左边更从肩头就开了口,露出一整条臂胳,从肩到手背都纹满了咒文刺青。 女人尖瘦的脸充满媚惑力,长长的眼睛很美丽,却透着一种肉食动物的残忍。肤色雪白中带着丝丝不健康的感觉。 她后腰处横带着一柄大刀,看不见刀刃形貌,但那皮革刀鞘非常宽阔;柄首处挂着一绺红缨,细看原来乃是人发所造,鲜血所染。 女人吃完鸡腿,随手就把骨头抛去,露出兔子般的大板门牙笑了,眼睛盯着站在佛堂里的鄂儿罕和韩思道。 “五十人,全丢了?”她冷笑:“还有五十匹马!你道那值多少钱?哼,你们这次完了。” 鄂儿罕如常地木无表情,但头巾已经被额头汗水湿透了。韩思道则恨恨地盯着这幸灾乐祸的女人,切齿说:“婆娘,这儿不到你来说话……”可是声音明显比平时小了。 韩思道虽然狠辣心毒,但这女人可半点不怕他,半掩樱唇呵呵笑着,头上串着宝珠的金钗在乱颤。 她当然不怕。纵横邢、湘之间的女剧盗霍瑶花第一次杀人成名时,这小子还在尿床。 佛堂一角阴暗处,另一条身影则一动不动地站着。 是个身材魁壮的中年男子,脸上交错好几处伤疤,尤其右边额头切至眼角那一条最让人惊心,这一记创伤几乎就废掉他右眼。那盖着疤痕的眼皮低垂着,令人错觉他好像没有睡醒,但底下瞳仁锐光四射。 这男人并未穿五色彩衣,而是一身黑色衣袍。腰带处挂着一双又弯又尖、形状如兽牙的短刃,柄头有铁环,上面连着一根长长链子,围绕在腰身。 黑衣男人一直倚在角落不语,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 霍瑶花在桌上的杯盘之间找到一堆丹丸,捡起两颗来,就像孩子吃糖果般抛进嘴里,再喝一口酒吞服。她脸颊顿时现出红晕,眉目间有一股野性的亢奋,掀开了五色袍子的下襬,把一边雪白撩人的大腿架在椅上,不怀好意地继续瞧着鄂儿罕和韩思道,似在等着看好戏。 鄂儿罕两人正自焦躁惶惑之时,那个人已经在佛堂出现了。 通常一个身材这么高大的人,行动总会欠了点灵活,无论走到哪儿都很容易让人察觉;可是当众人看见那硕大而光秃秃的头颅时,他已经位于佛堂中央,站在那无头佛像的底下。要不是后堂门帘在摇晃,人们会以为他是用什么妖法平空现身。 黑莲术王比室内任何一人都要高了一个头以上。但他散发那股压迫感,并不完全来自身高。 他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俯视鄂儿罕和韩思道,眼神完全不像看着与自己平等的同类。 鄂儿罕无法直视术王,淌汗的脸垂得低低。韩思道则一直瞧着术王五色袍子的宽阔衣袖,害怕那异常长大的手掌随时出现。 假如今天就得死,至少让我看清楚你怎样杀我…… “你们……”黑莲术王的外表怪异,声音却出奇地温柔好听:“……带去的『旗队』,全部失去了?” 鄂儿罕张开嘴巴试图回答,却好像有刀片哽在喉间无法出声。努力一阵子后他放弃了,只用力点点头。 黑莲术王走到霍瑶花身边,伸出大手掌抚摸她的头发,好像主人抚着猫儿一样。霍瑶花被术王的手触摸瞬间,一阵紧张受惊,然后颈项才放松下来。 第107章 南下赣地(13) 虽然已经给术王这样抚摸过无数次,她仍是无法完全消除那股恐惧。 术王的大眼睛仍未离鄂儿罕两人。 “你们是为了自己活命,而牺牲我五十几个弟子的吗?” 这刹那,韩思道动了一丝念头:是否要趁着术王的杀意未显现之前先拔剑? 这轻微的念头很快就消失。右手跟腰间剑柄的实际距离不过尺许,但对此刻的他来说,却是远远不可触摸之物。 但是韩思道的指头还是微微动了那么一点儿。这微细的动作,马上被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察觉。男人皱皱眉。 笨蛋。 “啪”的一声,旁边的鄂儿罕已然狠狠在韩思道脸上抽了一记耳光。韩思道右边脸马上发红肿起,嘴角破裂。但他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黑莲术王却完全不以为意,长长的手指还在霍瑶花的乌发之间滑过。 “花,告诉我,五十人占了我弟子的多少?”他问着时,指头捏了捏霍瑶花右边的金耳环。 霍瑶花无法从术王那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他是否愤怒。不可知才是最大的恐怖。 “差不多是……四成。”霍瑶花谨慎地回答,想了一想,又多加一句:“另外那五十匹马,占了我们所有的大半。” 后加这一句,令鄂儿罕和韩思道对这魔女更加痛恨,但脸上绝不敢表露半点。 黑莲术王放开霍瑶花,把手掌拢进袍袖里,瞧着无头佛像喃喃说:“这些年里,我们好不容易招集的弟子……”然后沉默下来。 佛堂里其他四人自然也不说话。鄂儿罕二人只觉现在每一刻都比一年还难过。 良久术王才再次开口。 “你们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吗?” 鄂儿罕心里在祈求:好运的话,只需要自废一边眼睛,或是一只手掌。 “马上下山,再带几个人去。”黑莲术王的决定出乎他们意料:“三天之内,去杀一百五十个人,而且在首级上贴『化物符』。我们有五十个弟子已经去了真界,得替每个人找三个『幽奴』在那边服侍。不,还有余数。你们干脆杀够一百七十个吧。” 黑莲术王下这样的命令,就只像在谈一件很琐碎的事务,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是,术王猊下①!”鄂儿罕和韩思道马上答应,声音响亮得在佛堂回荡。两人带着剑飞快奔往寺门。 〖注①:“猊下”本为佛教语,对高僧的敬称。在黑莲教是指“行事合乎神意的智者”。〗 黑莲术王没看二人一眼,只随手拿起一瓶酒,浅酌了一口。 这时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却动容了。 “你……不是认真的吧?” 黑莲术王这时第一次生起表情来,眉梢往上扬起。 “你不高兴?” “杀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有必要吗?”黑衣男人是佛堂里唯一敢跟术王四目对视的人。他只是皱着眉头,并未有动怒,与其说他反对术王的命令,不如说是对这没有意义的杀生感到无聊。 “梅师弟,你还记得当初决定跟我离开巫丹山时,为的是什么吗?”黑莲术王面对黑衣男人的态度,明显跟对其他三个部下不一样。 黑衣男人梅心树当然记得。曾是巫丹精锐的他,毅然抛弃身份地位,与这“叛徒”逃离巫丹山,为的是追求力量不是巫丹派那空虚的“武道极峰”,而是在俗世上切切实实能运用的力量。 现在黑莲术王一句话,即判定了百多人生死,这不正是那种力量的体现吗? 梅心树沉默同意。 黑莲术王这时却闪身,一把擒住了霍瑶花的左手掌,那身法出手之快令她目眩。 术王把她的手掌伸向自己齿间,咬破了无名指头皮肤。霍瑶花强忍着痛不发一声。 术王用那指头流出的血,点在自己眉心处,这才放开了霍瑶花的手,然后合什高声念着咒文。 这是黑莲教的“安魂经”,以抚慰五十个已渡真界的术王弟子死魂魄。 霍瑶花吮着流血的指头,瞧着闭目念经的术王。只见他脸上各处肌肉紧皱着,神态确是异常虔诚。 霍瑶花心里在疑惑着。她已经跟随黑莲术王三年多,可是到今天仍不清楚:黑莲术王是真的虔信黑莲教吗? 就像今天,下令屠杀百多人作“幽奴”,的确合于黑莲教的残酷习俗;但术王决定这样做,真的只是对教义深信不移吗?②还是折损了大批部众之后,要用恐怖手段维持自己的绝对威严?是诚实的疯狂?或只是权术的计算?…… 〖注②:关于黑莲教义,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五》。〗 只见正在念咒的黑莲术王,竟激动得流下眼泪来,那哀伤完全不似虚假。 这迷雾,正是黑莲术王最令人畏惧之处。 黑莲术王念诵完后,用衣袖拭去眼泪,然后再次抚摸霍瑶花的头发。 “花,不用妒忌。你去了真界,我也一样替你念经,还会为你找几个最壮的男『幽奴』。” 霍瑶花表情感激地点点头。她心里可对死后什么“真界”没有兴趣,也半点儿不相信。不过黑莲教主张在现世求取最大的愉悦,不顾一切地满足所有欲望,这方面她倒是非常认同,也是她一直甘心跟随术王的理由。 “那两个家伙,折了这么多弟子,术王猊下不惩罚他们吗?”霍瑶花略显不满。 “思道那小子不说,但鄂儿罕的信念很深。”术王说:“如非必要,他不会随便牺牲信众弟子。情势必定十分危险,是强敌。” 另一边的梅心树点点头。他深知鄂儿罕的武功份量,那“巫丹双剑”虽不成熟,但要是一般武林人物,绝非他双剑对手。 “我要进去更衣。”黑莲术王这时又说:“梅师弟,你去点山脚的弟子上来,守着这儿。” “术王猊下……你要下山?”霍瑶花大奇。 “去县城。”黑莲术王诡异地微笑:“对方今天以为杀败了我们,必然自满,心情也放松。今夜是回头反杀一仗的最好时机。” “能够令我两条猎犬夹着尾巴逃跑的敌人,我当然要亲自去看一眼。” 邢猎与闫胜,跟佟晶、川岛玲兰、练飞虹等三骑在郊外重新会合,五匹马并行于官道之上,正折返回庐陵县城。 经过先前在城里与术王部众的凶险恶斗,紧接又进行急激的追捕,五人都消耗了不少体力。此刻心情放松下来,身体的疲倦感渐现,因此五骑都放慢行走。 未能追到那两个逃逸的恶人,他们心里都很不忿,途上没有心情交谈。就连最多说话的佟晶,此刻亦沉默下来。 之前的战斗,佟晶几乎就中了黑莲术王弟子的机簧袖箭,箭上更淬了剧毒。对方明明武功不如自己,却险被其所害一想及此,佟晶又惊又愤怒,对这等暗算手段深痛恶绝。 她看看就在旁边策骑的练飞虹。他已经是第二次用飞刀救了她。回想刚才练飞虹大展崆峒“八大绝”时那股无匹威势,佟晶顿时对这个举止古怪的老头改观,多添了几分敬意。 “谢谢你。”佟晶很小声地向练飞虹道谢。 飞虹先生第一次得佟晶好言相向,心里其实甚是兴奋,但此际却只微笑点点头。只见他脸容有些皱紧,眼睛不如平日有神,表情似颇疲倦。 邢猎也留意到练飞虹这模样,想到这位崆峒前掌门刚才连环击杀八人,接着又带头策马追踪敌首,体力实在消耗不少。毕竟练飞虹已经六十出头,之前他自己也承认因为年纪而日渐退步,看来最大的弱点正是在气力上不能久战。 练飞虹毕竟久住关西,自小在马背上驰骋,虽然疲累,骑马仍非常轻松。他连缰绳也不拿,趁这时候拿出腰带上的铁扇,抹拭杀敌后沾上的血渍。 另一边的川岛玲兰也一样,用纸擦拭野太刀之前她斩杀了五人,刀刃上沾的鲜血也半点不少。她将抹过刀的纸抛掉,那染红的纸随风在道上飘去。 川岛玲兰把长刀归还挂在鞍旁的刀鞘,顺道回后看看后面,向同伴说:“你们看看。” 只见后面那辆只有一匹瘦马拉动的车子,正缓缓跟随在邢猎后头几十步之外。六个随行的儒生带剑策骑,前后左右密切拱卫着马车。 六人时刻都紧盯着前方邢猎等人,目中不无警戒神色,左手更不时按在腰间佩剑上。车子一直与五骑保持着距离。 “真是的……”佟晶失笑:“要是真的动手,我一个人都杀光他们啦!这些书呆子,真不晓得他们想什么……” “不要乱说。”闫胜驳斥她。 这些书生也许确学过几套剑法,但如此按剑戒备的姿态,看在货真价实的武术行家眼里,确实是有些好笑;然而闫胜也没有忘记,先前在郊道之上,这六个儒生守卫马车的时候,显露出一股毫不畏死的眼神与气势。那绝对不是强装出来的。 他们都称呼马车里的人为“先生”。 能够教出这样的门生,这“先生”又是个怎样的人? 第108章 南下赣地(14) 庐陵城门已在望。这时邢猎他们看见,城门前聚集着很大群人,骤看怕不上百。先前整个县城还像鬼域一样,此刻却是如此闹哄。 那群人远远看见邢猎等人马回来了,顿时激烈骚动起来,手舞足蹈地大声疾呼。距离仍远,听不清楚他们在叫什么。 “难道……敌人的后援再次攻进城来?” 练飞虹一说,其他四人也都互望一眼,马上进入战斗戒备。 五骑同时拔出刀剑,在下午的太阳底下反射白芒。二十只马蹄一起加速,泥土飞扬,迎着城门方向疾奔过去。 只见聚在门外的人群,全部是普通百姓,男女老小都有,邢猎五骑在他们前头急急止住了。 “发生什么事?”闫胜急忙问:“贼人又再杀来吗?” 那百余人一起朝着五人跪下。 “太好了!几位侠士回来了!”其中有个县民流泪高呼。 另外一人像哀哭般说:“我们还怕几位就这样走掉,我们庐陵可就惨了!”其他百姓也都高兴交谈,无不为邢猎等人回来而庆幸。 闫胜缓缓收起“静物剑”。他联想起从前那天在灌县“五里望亭”试剑,两百人向他投以崇敬目光的情景。 他跃下马鞍向众人说:“都起来!不要跪!”说着还亲手将一个年老县民扶起。 邢猎、川岛玲兰跟练飞虹各自将刀收回鞘里。他们却只冷冷扫视这些百姓,神情凝重,不发一言。 “哼,你以为他们真的感谢我们吗?”佟晶从马鞍上伸出“静物左剑”,指向人群:“他们不过害怕,这笔血账要算到自己头上罢了!” “静!不许你这么说!”闫胜皱眉斥责她。 “我不过说实话啦!”佟晶挥一挥剑,说得更大声:“你忘记挂在旗杆上那两条尸体吗?他们不也是为这县城出头吗?这些人却任由尸体挂着,谁都不敢拿下来!” 众县民一听极是惭愧,红着脸垂下头来。 闫胜想到那两具“赣南七侠”的凄惨干尸,知道佟晶半点没错,再也说不出话来。 城门前双方一时都静了下来。众多县民此际连直视邢猎五人都不敢,更何况说话。 后面那辆马车,这时才在六骑儒生陪同下赶到来。人群看见这么一辆寒酸的车子,还有那几个虽带着剑但文质彬彬的儒士,心里甚是奇怪,悄悄交头接耳起来,猜想到底是什么人。 “呼,坐车子也真累人。” 车厢的门帘拨开来。高瘦的王守仁低着头扶着冠从车里跨出,朝天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王县令?” 人群里响起叫声。许多双不敢置信的眼睛瞪大了,全瞧向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儒者。 “真……真的是王大人!”县民之间好像炸开一锅沸油,百来人轰然争相呼叫。 “王大人回来了!” 他们竟没再理会闫胜等,只是拥过去把王守仁包围。几个儒生吃了一惊,却已来不及制止。其中好些县民更跪拜在王守仁脚前。 “天可怜见,让王大人回来救我们庐陵县!”“我没有作梦吧?王大人回来,什么都好办了!”“原来那几位侠士,都是王大人派来的吗?” 众人七嘴八舌争相叫喊,情绪很是激动。 邢猎他们看见这一幕,甚是惊奇。尤其闫胜,对这位“阳明先生”就更好奇了。 “怎么啦?”练飞虹不忿气给错当作别人的部下,怪叫说:“他是活菩萨吗?” 更多人因为听闻这些叫喊,从城里蜂拥而出迎接王守仁,转眼之间城门里外已经增至二、三百人,塞得城门水泄不通。 原来王守仁当年任兵部主事之时,因直言上疏得罪了权倾朝野的大奸宦刘瑾,被贬谪贵州龙场,险死还生;直至四年前刘瑾因谋反伏诛,王守仁得以结束流放生涯,获朝廷重新起用,首个任命正是来江西庐陵当县令。 王守仁此后屡次升官调任,去年被升为南京太仆寺少卿。此官职名义上虽主理马政,但实际上是有职无权的虚衔。王守仁心中不快,于是一直拖延上任,这年来抽空四出游历讲学。因为路过江西,也就顺道重回庐陵,欲察看一下故地情状。 “好了,好了。”王守仁不慌不忙地安抚县民,一面已在暗中观察人群。他留意到县民里年青力壮的只占少数,许多人衣衫颇为褴褛,已隐隐知道不妥。 六个门生声嘶力竭地呼叫了许久,才令人群冷静下来。 “我听说今天县城里死了许多人。带我去看看吧。”王守仁不徐不疾地说。 众人连声答应,也就簇拥着王大人往城门走去。 “不行!”这时一声猛呼,只见邢猎仍高坐在马鞍上,挥动闪闪寒光的倭刀,县民见了他这威势,一时都吓得呆住。 王守仁的门生也都吃一惊,以为这个穿着蛮夷之服、容貌姿态凶狠野性的怪人果然要发难了,一一握着剑柄。 其中年纪最大那个门生朱衡怒叱:“先生要入城,你这山野村夫竟敢阻挠?”说时腰间剑已拔出寸许。 “笨蛋!”另一边的练飞虹将马儿催得踢起一双前蹄,唬得众人后退。他接着怒笑:“我们是要阻止更多人送命呀!” 邢猎将倭刀回鞘,冷静地说:“刚才交战之地,此际剧毒满布。想要命的,就别随便走近。” 众人这才恍然。 王守仁拱拳说:“邢侠士,我看阁下江湖经验丰富,必有处置之法。有劳。” 邢猎下了马来,朝王守仁点个头:“先生不要客气。” 邢猎就连对着宁王的亲信也一样倨傲狂妄,可这位王大人,却令他不由自主礼貌起来,他自己也不知是何原因。 邢猎这就率着闫胜等四人,牵着马儿入城。王守仁与群众在后跟随。 进了大街,王守仁看见沿途两旁许多丢空破败的店铺和屋子,不禁叹息摇头。 唉,才走了一年许,又变成这个模样……真个是人去政息…… 到了先前激战那小广场,只见旗杆底下横七竖八堆着数十具尸体,触目惊心。 之前被练飞虹所伤那个生还的黑莲术王弟子,中了一记铁拳,仍然昏卧在地上。练飞虹上前察看他,确定他身上衣衫未沾毒粉,就将这俘虏拉出来,吩咐县民将之缚起,又为他小腿拔出飞刀止血。 邢猎看了好一会儿,向王守仁说:“这干人大都是死在毒性极烈的药粉之下,现在那边四周,不管尸体和地面也都散着毒,皮肤稍沾上,随时性命不保。” “那得如何处置?”王守仁看着堆叠的死尸,眼中泛出悲悯之色。 “先着人尽量多打水来,冲洒到死尸和地上去,以防毒粉飘散,并且把毒性冲淡。”邢猎说:“洗得差不多了,就赶快将死尸用厚布包裹,运出城去下葬,墓穴挖得越深越好。” 邢猎瞧瞧那广场四周,叹息着又说:“即使如此,毒药还是会吸进土里,恐怕再过一年半载都未必完全化去。得把这地方围起来,严禁人畜接近。” 王守仁这就吩咐县民去照办,更叮嘱他们要用粗布包裹双手及口鼻,以策安全。 这时邢猎绕过那广场有毒之地,回到先前激战过的饭馆,取回遗在内里的兵器。一个黑莲术王弟子的尸身躺在饭桌上,邢猎从死者身上拔出鸳鸯钺镖刀,用那尸体穿着的五色衣袍抹拭血渍。 王守仁在门生和几个县民陪同下跟随进来。他看见那些打扮奇怪的尸体,不禁摇摇头:“杀敌逃生,竟要用上这样毒辣的手段,而且遗祸如此之巨,这些人显然并非一般山贼马匪。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也想知道。”邢猎耸了耸肩:“我们不过比你早到一、两个时辰而已,什么都不清楚,已经跟他们打起来了。我只知道他们自称是巫丹派,什么黑莲术王座下弟子。” “黑莲术王”四字一出口,旁边几名县民都身子僵直,惶恐地瞪着眼睛。 王守仁和邢猎都留意到这表情变化,县民对这黑莲术王似乎怀有极强烈的恐惧,知道事不寻常。尤其是邢猎,想起早前从城里各处冒出来那群有如活死尸的疯人,就更觉事情非常诡异。 “你们在干什么?”这时外头有人大声呼喝:“何以这许多人走出来聚集?造反吗?” 只见远远一个胖子排开人群出现,身边前后带着十来个保甲与刀笔吏,不耐烦地叱喝着,县民都低头避开。 这胖子正是庐陵当任县令徐洪德,此刻虽然未穿官服,众人只听那大嗓子就认得。 徐洪德左右瞧着县民,不住斥骂:“这般多人无故聚起来生事,知否本官可治你们一条聚众作乱之罪?……”他说着走到最前头,赫见广场上的大堆死尸,一时说不出话来。 站在旁边的佟晶不屑冷笑一声:“呸,什么官,之前贼人入城,却不见你出头。” 这话传到了徐洪德耳里,他怒然一瞪童大小姐,只见她面目甚生,看打扮是个外地来的旅人,腰上更带着长剑,一时不确定她底细,也就未敢发作。 徐洪德仔细瞧瞧那些尸体,看见大半都是穿着五色袍的黑莲术王弟子,惊得退了几步,要由保甲扶住。 “这……这……这是谁干的……”他说着再次瞧向佟晶,还有她身边的川岛玲兰、练飞虹与闫胜,只见一个个都是古怪的江湖人打扮,更肆无忌惮地带着各种凶厉兵刃。 这……糟糕了……大祸临头了…… 王守仁带着门生来到徐洪德跟前。徐洪德正疑惑是什么人,身边一名保甲已经认出他来,急忙禀告。 “徐大人好。”王守仁拱手行礼。他官阶虽远高过这徐县令,但语气并无半点倨傲。施礼之际,王守仁眼睛不忘仔细打量对方。 徐洪德慌忙也叙礼。王守仁号称“阳明先生”,乃是当代大儒,自从龙场悟道并复出后,积极各处开坛讲授心性之学,学生颇众,已是甚有名气;他在官场上升迁又是甚速,徐洪德哪里没听过这大名? 王守仁升任正四品少卿之职,徐洪德不过七品县令一名,行礼时弯腰低得几乎让头碰地。王守仁轻轻扶住,徐洪德却还是不敢直视。 这等大人物竟突然在自己的辖地里出现,徐洪德甚是惶恐,心里想:难道有人在上面参我一本,因此特地派这王阳明来寻我的过失? 王守仁为官已久,一看徐洪德脸色就知晓他想什么,于是淡然解释:“我此行乃是赴南京就任,不过顺道来访,看望一下从前的旧识而已。”他虽已晋升南京大官,但终非这庐陵县令的直辖上级,说话仍是保持客气。 “难得王大人到本县作客,不巧却遇上土匪到来生事杀人,真是失礼……”徐洪德一边说,眼睛一边在转,心里想着如何将此事搪塞过去:“唉,王大人有所不知,庐陵一带近来又闹疫病,农田歉收,因此越来越多不法之徒聚众为贼……” “农田歉收,你倒吃得很胖。”佟晶在一边再次揶揄说:“你这身衣服质料很上乘啊。还有腰间这块玉佩也不小。” “大胆!”徐洪德手下一名文吏怒斥:“看你等打扮,也不是良民,竟敢对县大人无礼?” “他们……”王守仁想了一想:“……是我朋友。” 佟晶与王守仁素不相识,王守仁却一开口就自认是朋友,平日若是有人如此攀关系,佟晶必然不悦;但这时她看看王守仁,却没有感到不高兴,反而隐隐觉得,被这位先生认作朋友,也是不赖的事。 那文吏一听噤声。徐洪德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尴尬在笑。 佟晶说这些事情,王守仁早已察觉,只是没说破而已。王守仁相貌仪表普通,样子瘦瘦像个耕田农汉一般,常被人低估他的敏锐精明。 王守仁猜知这徐县令多半跟贼人有点关系,意欲从他口中套出口风来。但同时他又希望有人能跟县民交谈,问清楚关于那黑莲术王的事情。 第109章 南下赣地(15) “邢侠士。”王守仁把握机会,回头向邢猎说:“王某先去府衙,跟徐大人谈一谈,劳烦你们帮助徐大人的下属,指挥大家清理尸首。”他又朝最年轻的一名门生黄璇说:“你也留下来帮忙。” 邢猎从王守仁眼神中了解他心思:王守仁是要主动缠着这徐县令,邢猎他们就有机会向县里百姓问个究竟了。 邢猎当下向王守仁拱拱手:“这些好办。”同时嘴角微微一笑。王守仁见邢猎这笑容,两人心意相通,也报以微笑回应。 王守仁当下就牵着徐洪德的手:“大人,请。”徐洪德来不及吩咐下属监视邢猎等人,就给王守仁拉着走往县衙的方向。 闫胜这时看见,在场的大群百姓,全都以极崇敬而满带希望的眼光,目送二人背影。 这目光,自然不是投给现任那位县令。 整个庐陵县城,到了午后才渐渐出现生气,再不似早上邢猎等人初入城时那一片清冷死寂的模样。 城内的人越聚越多,原来不止城里居民冒了出来,也有邻近乡村的农民,风闻王守仁大人重临庐陵,都入城来打听,希望可见王大人一眼。有不少还拿着农作水果,要亲手送给大人。 邢猎五人跟那少年儒生黄璇,一起走在街道上,看见四处都有人三五成群围聚交谈。有几家茶馆更乘机开门给人聚脚。 几辆手推车在街上到来,车上盖着好几层布,正是从广场那头收集的尸体,要运出城去下葬。县民看见那些口鼻包着布的壮丁,正吃力地推着木头车接近,纷纷惶恐走避。 邢猎他们站在街道一旁,目送那几辆木头车经过,不发一言。 另一辆尸车又推来了,只见这次只覆了一层薄布,可见几个死者衣饰。佟晶认出来了,正是被术王部众杀死的那饭馆四人。佟晶走上前去,掀开布看看。 只见饭馆的老板娘卧在最上面,身上有一道惨烈的血口。她眼睛虽已给阖上,但脸容扭曲紧皱,仍然残留死前的惊惧。佟晶不禁掉下泪来。 推着车子的三人,其中一个是名农民打扮的少年,跟佟晶年纪相若。他看见这位带剑的小女侠,竟因为几个不相识的死者哭泣,感到十分意外,不解地搔了搔头发。 “他们……叫什么名字?……”佟晶问的时候,手指牢牢紧握腰间“静物剑”的剑柄。 “是曾老板,全名叫曾季;他的老婆,娘家姓李……”那少年结结巴巴地回答:“两个店伙计,一个是李氏的弟弟阿三,一个是陈二……你问来干什么呢?……” 佟晶反复喃喃念着这些名字好一会儿,等到记牢了,才回答那少年: “我要知道为谁报仇呀。”他说着就走回伙伴身边。 那少年惊讶地瞪着眼睛,呆站着看佟晶等几个侠士在街上走去。少年向两个同伴说:“你们先推,我有事情。”就丢下了车子,跟在那些人的后头。 邢猎他们六人继续在街上四处察看。每到一处,原本聚集交谈的人就急忙分散避开,无人敢接近这几个来历不明、全身都带着刀剑凶器的外来怪客。 黄璇察觉到邢猎等五人的气势,心里也不甘示弱,走在路上时高高挺起胸膛,左手把住腰带上的剑鞘。佟晶见他这个样子,不禁摇头失笑。 “你们看。”川岛玲兰指一指街角。 只见一人呆呆倚坐在墙边的水沟旁,脸容瘦陷,眼神茫然,一身衣衫已不知穿了多久,又脏又破,正是之前出现的那些“活尸”。 六人沿街又走了一段路,偶尔就看见这么一个“活尸”躺卧或者坐在街边,无人理会。 黄璇吃惊的掩着口鼻:“难道徐大人所说不假,城里真有疫病?” “不,这些人不是病。”闫胜回答。他想起之前被白脸男韩思道暗算,吸了微量“仿仙散”后的感觉;后来又看见这些“活尸”拼死抢夺药包的情景,猜想他们变成这种情态,必然是长期服用了类似的迷药所致。 “他们是吃了黑莲术王的药。” 黄璇听了更心惊:“此人不单名号诡异,更有如此高深的用毒使药学问,显然并非一般的流寇匪盗!” 他说着打量邢猎等,心里又想:他们才五个人,却能杀败对方数十个恶贼,也一样不简单…… “燕兄弟……”黄璇看看闫胜一身打扮,特别留意那双龙虎剑的外形,一看就知道不是凡物。“……你是武林中人?” “小弟师承四川青冥剑派。”闫胜拱了拱手,恭敬地回答。这黄璇才二十出头,其实大不了闫胜多少岁。 “青冥派,我有听过啊。”黄璇想了一想:“好像去年末就……” 闫胜脸容收紧,神色沉重地点点头。想不到师门的祸事,已经传遍天下,就连这些文人都听闻了。 黄璇叹息着又说:“你们这些习武的,终日就是互相打杀,争强斗胜,如此浪掷性命,真搞不懂你们拼命修练是为了什么……” 这话听在闫胜和友伴耳里,甚是不悦。尤其佟晶更是怒容满面。 闫胜很不服气,未想自己献身追求武道,却被这么一个文弱书生说得一钱不值,于是反问他:“黄兄你呢?你跟着王大人,又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学习圣人之道!” 黄璇抬头挺胸回答,那表情好像在怪闫胜,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立天地心,传仁义理,辨善恶别,开太平世!” 黄璇这等说话口号,其实不管哪个应考科举的腐儒都会念一堆;然而他吐出时语气极是诚挚,脸上毫无半点矫饰,那身姿与神态,果真散发出一股肩负天下的气概。 闫胜看了,一时也给他慑住。他想,这黄璇如此年轻,这种气度决不是自发的,必然从一个极亲近的人感染而来就如他自己被师父赫圣影响一样。 那位阳明先生,果真不是普通人。普通人是不会立志当圣人的。 这时黄璇身边却有个影子一闪,就将黄璇腰间剑拔了出来。黄璇还呆在当场,那剑锋又迅速准确地收回鞘里,一拔一插,手法之疾,以黄璇这个外行,完全作不出任何防备反应。 黄璇先看见佩剑已归位,这才抬头,见到拔剑者就是邢猎。 黄璇按住剑柄,怒瞪邢猎:“干什么?” “没什么……”邢猎微笑:“我只是想知道,万一那黑莲术王的几十人马,几十口刀子,此刻就在你面前,你又要怎么『开太平之世』?靠你说的『圣人之道』?还是你腰上这柄剑?” 黄璇涨红了脸:“你们的勇力,不过逞强于一时。真正去恶存善,是要从人心下工夫!” “黄兄,我确是没有学过你那些学问道理,但有一件事情不明白……”闫胜说:“恶人就在你眼前,你说的管用吗?要用你那套圣学教化他,等他改过行善吗?在他变成好人之前,不知又会有多少人的性命被他害了,这些人命又要怎样算?” 黄璇一时为之语塞。他从学于王守仁门下不久,平日虽然都爱好辩论这等治世的道理,但对着这些武人却好像不管用。 他再看看街上那些中了“仿仙散”药瘾的人,个个有如行尸走肉,仿佛随时都要呼吸最后一口气,他们也都是被那黑莲术王所害。直面如此极恶的罪行,黄璇感到自己日常熟悉的那些大道理,已经不能说得那么有力了…… 但他还是不服气,指了一指街上的百姓:“好啊,要是如你所说,你们的刀剑能够迎来真太平,那么请看一看:为什么所有人都这般害怕你们呢?” 闫胜瞧过去,果然目光所及处,县民一个个都马上闪开了视线。 “哼……”佟晶皱着眉头:“之前还在城门外盼我们回来;可真的回来了,又躲开我们!明明是我们打跑了恶人的呀!” 闫胜再次回想“五里望亭”那儿的两百人。他们的眼神也是一样害怕……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他蓦然明白了:百姓们害怕,因为在他们眼中,我们是异类。 “刚才先生嘱咐我们,要找个机会问问这些县民。”黄璇瞧着邢猎,眼中有挑战的意味:“那你现在问呀。” 邢猎抓了抓下巴的胡须,想了一阵子,再次笑起来,悄悄在川岛玲兰跟练飞虹耳边说了几句话。 练飞虹听后显得雀跃,笑笑点头,还不住在摩拳擦掌;川岛玲兰则皱了皱眉,然后不情不愿地取下背上的长弓,又从箭囊抽出一根羽箭来。 她这一动作,吓得街上众人更退后了一点。黄璇则大感好奇。 “来了啊。”练飞虹笑着,突然手掌从腰后抽出,臂膀扬起运腕一抖,一柄带着红巾的飞刀,呼啸着回旋向空中飞出! 飞刀所去之处,众人纷纷惊惶低头闪躲。 练飞虹这手“送魂飞刃”实在用了巧劲,跟平日强劲的直飞攻击不同,而是循着弧线平飞。川岛玲兰看准那飞行的红影,弯弓放弦,劲箭“嗖”地越空而出,后发先至,命中了红色的刀巾! 第110章 南下赣地(16) 簇尖刺入刀巾,带着刀继续飞行,“夺”地将刀子钉在数丈外一家房屋的柱子上! 当众人仍看得目瞪口呆之际,练飞虹左手也挥出,另一柄红巾飞刀,又循不同的弧线旋射而去! 没有人看见川岛玲兰什么时候已经搭上了第二箭。她那高大的身躯,拉弓仰射的姿态美丽极了,指头轻放,另一箭又化黑影,射入空中的红巾,将这刀钉在更远的另一家房屋上! 这等空中截射飞刀的神技,引得街上众人都伸长脖子,开始围聚起来。特别是小孩子,都极好奇地挤到人群前头来。 先前跟佟晶交谈过那少年,也站到最前列,看得十分兴奋,双手紧紧握着拳头。 假如,我也有这样的本事…… “好!”练飞虹玩得兴奋,这次左右手各拔一把飞刀,却未发出,先在手上抛玩了一会儿,以吸引人们的期待。 川岛玲兰这次也抽了两根箭,一根搭上长弓,另一根用右手尾指和无名指挟着,然后拉了个半弓。 练飞虹轻叱一声,右手先掷一刀,顿了一顿左手刀也马上飞射。 两柄刀先后分左右不同路线旋飞。 只见川岛玲兰好像瞄也不用瞄就快射了一箭,紧接迅速搭上另一箭,运一口劲拉个满弓放弦! 两柄刀的刀巾,各被箭矢钉在两旁屋子的墙壁上,前后相隔不过一眨眼。 这次观看的百姓再也忍不住,发出喝彩声来。前面的小孩更是高声大笑。 “这次难一些了!”练飞虹叫着,第五柄飞刀毫无预备动作,就从腰后的刀鞘拔掷而去,而且这次再非弧线回旋,而是向前直线激射,速度远比先前的都快! 川岛玲兰从皮囊抽箭的手法,快得有如影子一晃。这瞬间她柳眉紧皱,咬着下唇,精神异常贯注。 死老头,有心考校我! 那飞刀正要钉入远处一家米店高悬的木招牌上。可就在刀尖到达木头前方一尺之际,红布巾被一股锐力猛扯,将刀子带高! 羽箭串着刀巾,不偏不倚穿进了用来悬挂招牌的铁环,箭杆在环中兀自旋转不止! 这种准绳远超众人想象之外,人们轰然叫好。黄璇则看得张大了嘴巴。佟晶和闫胜也忍不住喝彩。 川岛玲兰却半点不以为意,只轻轻垂着长弓。 她苦练多年箭术,是为了射人的,不是为了玩这种杂耍。 这时众人目光又落在练飞虹身上。可是飞虹先生转过身子,拍拍腰后空空如也的刀鞘,摊开双手摇摇头说:“都用光啦。” 邢猎见众县民眉飞色舞,于是拍拍手说:“把式都看过了。那么各位乡亲父老,有谁来告诉我们县里发生的事情?那黑莲术王到底是什么人?” 众县民一听“黑莲术王”,又从看热闹的高涨情绪中返回现实,再次缩起脖子无言散开。邢猎还是无法打开他们的嘴巴,不禁有些失望。 “大家不要害怕!”黄璇这时却高举双臂大声说:“我乃是王阳明先生的门下弟子!是先生命我来问大家的,有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会如实禀告先生,让他为本县解困!” 一听“王阳明”三字,本来就要走开的人群同时停下步来回头,开始聚拢到黄璇身周。但是他们你眼看我眼,谁也没敢先开口。 “哼,我们这卖艺把式,可白玩了。”练飞虹不服气地说:“那王大人又不是神仙,怎么这些人一听他名号就回来?” 站在附近的一个乡村老伯听了练飞虹这话,咧开已经缺去大半的牙齿,猛力拄一拄手上的拐杖。他也不理会面对的是谁,壮着胆子就向练飞虹大吼: “这个当然了!王大人虽然只在我们这儿当了十个月县令,为我们做的事情可多了!他教导百姓互助,止住了瘟疫;又重招保甲防治盗贼;更连自己的乌纱都押上,顶着上边压下来的苛捐暴税,对我们百姓却不取一介!他简直就是个活圣人,我们庐陵一县的大恩人!我们不信他信谁?” 老头一说完,其他县民也站到一起支持他,原本怯懦的眼睛,都变得果敢起来。 闫胜看见他们这变化,再次感受到这位阳明先生的不凡。 邢猎沉默了一阵子。他看见黄璇身边都聚满信任的县民,叹息摇了摇头,不情不愿地向这个年轻的文弱儒生说: “是你胜了。” 薛九牛用力地把沉重的门闩提起来抛到一旁,双手将关闭已久的庙门推开来。 一阵霉气自门内扑鼻而至。 邢猎和众同伴踏进庙去。阳光自门口照入,赫见这庙里前后皆乱成一片,香炉和桌子全被破坏打翻,内里墙壁和地上泼满污水,四处又有红漆写满弯弯曲曲的符咒,看那些符文形状正是黑莲教文。 庙门两旁原本供奉着十八般兵器的架子,刀枪戟棒都遭折毁,弃了一地。 邢猎抬头,只见高坐正中的关王爷神像,被人砍去了头颅,改为塞上一个猪头,那猪头已不知放了多少时日,腐坏成灰黑色,被虫鼠啃得几乎只剩头骨。神像身上到处都是刀斧凿痕,原本提着“青龙偃月刀”的手臂也被斩掉了,还被泼上有如鲜血的红漆。侍奉左右的关平和周仓雕像,亦一样被砍得面目破烂。 庙里一阵便溺臭气,老鼠在四处乱窜。 佟晶和川岛玲兰都忍不住掩着鼻子走出去。闫胜跟练飞虹看见此等景象,不禁切齿握着拳头身为武人,目睹武圣的供奉地被人如此污损折辱,自然愤怒。 “这……也是那黑莲术王干的?”黄璇问。 薛九牛点点头回答:“城里大小的寺庙都这样遭殃。”他正是先前跟佟晶交谈过那少年。 邢猎上前俯下身子。原来关王爷被砍下的头像仍遗在地上,他小心捡了起来,抹去上面的污渍灰尘,抱在怀里,这才带着众人步出关王庙去。 数十个县民都围在庙外。这儿在县城东部,庙前是一片空地,长着一棵大槐树,风景甚佳。邢猎他们就坐到树底下,以几块石头权充凳子。 县民带来了好些糕点包饼,虽然粗糙,但五个武者经历一轮战斗与来回劳顿,早就饿透了,也就当场大嚼起来。 尤其是佟晶,自来了江西省,吃的都是干粮,许久没有碰过甜点,现在竟有红豆包子,那馅儿虽然只一点点,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这个黑莲术王,大概在大半年前来了庐陵,一来就带着上百人,光天白日之下公然就杀入县城来。他们第一天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住在这儿的磨刀师寒石子先生掳走了。他到现在还是生死不知。” 说话的薛九牛,本来是城外村子的农家子弟,但常常出入县城打粗工帮闲,故此对这事情知之甚详。 县民最初还以为,这伙剧盗只为找寒石子磨兵刃,得了他之后就不会停留在这穷地方;哪料黑莲术王却从此盘踞庐陵不去,更强占了县城外青原山上的“清莲寺”作巢穴。 “他们把寺里的住持觉恩禅师跟二十几个僧人尽都杀光,听说还掳掠了附近村镇许多民女,囚在寺里干淫,真是罪孽深重!”一名老乡民说得激动,闭目双手合什。 黑莲术王一伙部众,初来时就已有过百人,这大半年来又招聚了不少信徒弟子,县民猜想已经增加了一倍。 一个在酒馆当店小二的县民说:“那些混蛋,平日来城里喝酒时,我偷听他们交谈,口音都不相同,看来是在外省不同地方结伙,再流窜来江西。” 黑莲术王座下如果真的有二百人以上,今天虽然折了几十人,仍是势力极众。黄璇听了,脸容不免紧张。 练飞虹却似乎半点没把人数放在心上:“今天逃走那两个,是他们的头目吧?像他们这样的人物,还有多少个?” 那店小二想了一想:“我招呼过的共有四个。早上来那两个,我听过他们互相称呼,年轻的姓韩,年长那个是外族人,叫鄂儿罕。这两人最常带着人来县城抢掠敲诈。另外两个是一男一女,却很少来。” “我记得!”薛九牛插口:“那男的不多说话,也没在城里杀过人。他不穿术王弟子的古怪衣服,乍看还以为不是一伙的呢。但是我看见其他人都很怕他。” 薛九牛这时瞧一瞧川岛玲兰,又说:“至于那女匪人,跟这位女侠几乎一般的高壮,带的也是大刀子。有次她在城里骑马乱冲,把个孩子给撞死了,竟然还在呵呵大笑,心肠端的狠毒!”他说时拳头都握紧了。 “连小孩也杀?”佟晶又惊又怒:“这还算是女人不,还算是人吗?” 县民都沉痛地低下头来。闫胜看见他们这样子,渐渐体谅百姓何以对武人如此恐惧。 邢猎则在盘算:假如另外这两人的武功都不在那懂“巫丹剑”的鄂儿罕之下,眼前是四名高手头目与二百人马,再加上不知底蕴的黑莲术王,非常不容易对付…… “那黑莲术王本人呢?你们有见过吗?”邢猎又问。 第111章 南下赣地(17) 一提到这名字,县民的身体总禁不住一阵哆嗦,让邢猎他们都感到了那深深的恐惧。 “只有……第一天来掳走寒石子先生时,我们才看见他亲自来了一次。”薛九牛比较胆大,率先开口描述。他伸高手掌,在自己头上方比一比:“他身子高大得吓人,可是有点瘦削……头颅光秃秃像颗鸟蛋,但他那副样子,半点儿不会让你想起和尚。尤其是那对眼睛……不知怎么说,总之就……不像人……” 他身边的同乡也都点头同意。 这一句“不像人”,加上县民的神情,令佟晶脸色有些发白。 他们就好像在说着鬼怪一样…… “还有。”那店小二伸出三根指头,划过自己的左边脸颊:“他这儿有刺花,是三行小字,就跟庙里的鬼符咒一个模样。” 这特征跟葉辰和桂丹雷都相似。邢猎和闫胜心里就更肯定,这黑莲术王极可能真是巫丹派的人。 那句“巫丹派黑莲术王”不是假的…… 黑莲术王一众人马声势如此浩大,就连原来集结在吉安府各处的山贼也都要避开,不敢再在县城一带作买卖,只敢打庐陵县以外乡镇的主意。由于术王部众肆虐,县里越来越难维生,许多庐陵的青壮也就索性上山落草,又令贼祸更深。这是为何像横溪村那等穷地方也有山贼之患,全都是黑莲术王逼出来的。 “哼,要不是我年纪小,家里老妈又哭着求我,我也……”薛九牛说时看一看邢猎他们,才醒觉起来住口。 邢猎打量这小子,虽然只十四、五岁年纪,一脸稚气,但长得身高手长,身体颇是扎实,要说上山入伙当匪盗,也不嫌早。 其他县民听薛九牛这么说也无责怪,似乎对县里年轻小伙子抛弃农具落草而去,早就见怪不怪。 先前合什念佛那个老乡民,这时又向黄璇诉苦:“王大人在时,得他挡住了各种无理摊派杂税,又治好了瘟疫,我县才有了口生气,年轻人都安份着,盗贼少了许多;自从他调官之后,这两年再无人为我们百姓出力,上边的横征暴敛又再压下来,我们这些耕田的,吃也吃不饱,日子本就苦得不得了;如今竟来了这等恶煞,三朝两天就进出村子城镇,爱抢就抢,爱杀就杀,县令官府全不过问,再这样子下去,真不晓得我们还能活多久了!” 老乡民说时眼眶含着泪,其他县民许多亦已哭了出来。 “官府也不过问?”练飞虹听到这里,疑惑地搔搔白发:“这些黑莲术王弟子,并非寻常山贼可比,那徐县令自然不敢妄想靠县里的民兵保甲去讨伐;可是这么大伙人集结横行民间,杀人如麻,强占山寺,如此大的事情,小小一个县令也不可能瞒得过去啊。他却没有上报府里,请求调官兵来征剿,这着实有点奇怪……” “有什么奇怪?你没看那徐县令的样子吗?”佟晶不齿地说:“九成是收受了黑莲术王的好处!” 县民听了猛地点头。 “老先生的意思是,单凭姓徐这小官,包庇不下这等狂徒。”黄璇在一旁解释。他常听老师说官场之事,对这等贪污勾当也有所知:“没有更上边的人点头,这种血钱,徐县令是不敢收的。” “城里那许多活死人呢?又是怎么回事?”邢猎问。 “他们都吃了术王弟子卖的『仿仙散』。”老乡民沉痛地说,果然与闫胜猜想的一样。 原来术王弟子到来不久,就在县城里派“仿仙散”,说是仙药圣品,能让人忘忧,兼能提神强身。最初都是城里的浮滑浪子和鸡女服用,后来一些富家子弟也染上了此恶习。这“仿仙散”效用确能令人亢奋愉快,但渐渐就要越吃越多,药瘾一发作就痛苦莫名,吃久了又因份量太多而心神伤损,整个人痴呆迟钝。 术王弟子后来把“仿仙散”的价钱抬得高高,那些上了药瘾的人,什么家财都变卖,甚至抢劫偷盗,都是为了求取服药后飘飘欲仙的快感。最后家当卖光了,又被药搞坏身体,连偷抢也无力,就只有躺在街上慢慢等死。 “那些术王弟子一进城,他们就像蚂蚁般全爬过去求药。”老乡民说:“有时术王弟子就抛几包『仿仙散』出去,看他们争夺厮打取乐,甚至赌博哪一个抢得到手……这毒药,把人们从里到外榨得干干净净,已不知道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邢猎他们听了,才恍然明白之前发生的事情。比起用剧毒杀人,这迷药“仿仙散”又是黑莲术王另一样厉害玩意儿,更且害人于无形,祸连更广。 佟晶虽出身帮会之家,这样恶毒的榨取方法也是首次听闻,甚是惊讶。 “可是我不明白……”她问:“以黑莲术王的武力,在这县里本来就予取予携,要拿些什么,晃一晃刀子就有了,还用得着这种方法敲诈钱财吗?” “这位姑娘可真聪慧。” 一把声音在人群后头响起来,一看原来正是王守仁,带着五个门生出现在这关王庙之外。 众县民纷纷让开一条道路,又兴奋地大呼王大人之名。王守仁立时着令他们噤声,指了一指空地外。只见远远站着几个保甲,正在街上看着这边,显然是徐县令派来监视的。 “不打紧。他们毕竟也是本县的子弟。”王守仁微笑安抚县民。那几名保甲朝这边的王大人略一点头,也没过来干涉。 王守仁从人丛里走过来大树下,坐在黄璇让出的石头上。 邢猎看着他微笑说:“我还以为你在县衙脱不了身呢。” 王守仁耸耸肩:“我官阶好歹也比他高几级,我要自己出来城里走走看,他阻不了。” 黄璇正要向老师复述刚才所听,但王守仁挥手止住:“我听那徐洪德的辩解,就已经猜得出个大概。刚才有个保甲也跟我说了一点关于那术王的事。详细的之后再告诉我。” 佟晶得到王守仁称赞很是欢喜,笑着问他:“大人,黑莲术王卖那『仿仙散』,你想是为了什么呢?” “我还不敢肯定。”王守仁想到那迷药对庐陵百姓造成了多大的戕害,就把笑容收起来:“但我猜想,这事情必然关连其他人物。” 邢猎听了马上就明白:“大人是说,官府无人出手讨伐这术王,就是跟此事有关?” 王守仁毕竟是朝廷命官,这种事当着众多百姓不能宣之于口,只有沉默不语。但所有人都看得出这正合他所想。 围在大树四周的县民此刻都不说话了,一个个低下头来,神色沮丧。 “大家怎么了?”黄璇不禁问。 先前最多说话那个老乡民,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想鼓起勇气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最后把话吞回肚子里。 黄璇又看着薛九牛。这个小伙子想了一想,终于还是开口: “王大人,我们都知道你爱民如子,可是你在这儿,手里没有一兵一卒,那黑莲术王一伙人又厉害又疯癫……我们是怕,任王大人的才干,也帮不了我们吧?” 他所说确实切中要害。面对如此凶残无道的大群恶徒,非有实在的力量不行。王守仁即使上奏朝廷,也不知能否调动官军到来本朝对军权控制甚严,官军出动都非有朝廷指派的太监作监军不可。即能调兵来,已不知是何月何日。这黑莲术王刚丧失大队弟子,日内必定前来报复,远水又如何救得近火? 黄璇想起先前与邢猎和闫胜的辩论。他看一看挂在自己腰上那柄剑,一时皱眉无语。 这时众多县民又把目光投落在邢猎五人身上。他们的眼神中既有所盼望,但又充满了不安恐惧。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邢猎这时用船桨撑着站了起来,左手臂弯仍然抱着关王爷的头像。“可是有一件事得说清楚在先:今天我们初来乍到,不知就里就跟黑莲术王的弟子打起来,杀了他们许多人,假如我们就此离去,你们还可以推诿说我们是不认识的外来人。不错,他们仍是会非常愤怒。也许会杀一把人来泄愤。但也仅此而已,对方只会忙着追击我们。” 邢猎伸出船桨,指一指在场的百姓。 “可是如果我们留下来帮你们抵抗,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这一战必然激烈,最后假如我们败了,黑莲术王的报复将更激烈十倍。说不定会来个大屠城我说的是把你们一个一个,男女老少,全部杀光。这样的事情,那些疯子完全做得出来,这一点大家也很清楚。你们心里有这样的觉悟吗?” 邢猎的话有如尖针,刺进每一个县民的心里。虽是盛夏的午后,人人感到一阵寒意。即使当中有的县民早被黑莲术王杀害了亲眷,极欲有人代为出头报仇,但一想到要将同乡邻里的性命都押上去,也就不敢开口。 百姓同时瞧着王大人此刻就只有对王守仁的信任,能够将他们团结起来。 王守仁看着那一双双期盼的无助眼睛。他明白放在面前的,是一个多么艰险困难的责任。 可是王守仁一生,面对艰难,从没有躲避过一次。 “伯安誓与庐陵百姓共生死,同抗妖邪。” 邢猎五人看见王守仁说时眼目散发的凛然正气,不禁动容。 六个门生为能拜得这样的老师而自豪。 许多县民激动得流泪。薛九牛与一群年轻的同伴,更是感到血气翻腾。 王守仁此时瞧向邢猎五人。 “几位愿将性命,暂借我王阳明一用吗?” 他这次不以名字自称,而用讲学的外号,意思是并非以朝廷大官的地位去征用他们。 而是以一个“士”的身份,向邢猎五人平坐相求。 练飞虹抚摸着左手上的铁片拳套,笑嘻嘻地回答:“才打了一半的架,我习惯一定要打完它。” 川岛玲兰则把野太刀架在肩上:“我早说了,这是跟『物丹』的因缘,躲不了的。” 佟晶带点激动地握住“静物剑”剑柄:“曾老板四口人命,我……”说着就有些哽咽。 闫胜热血上涌,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向王守仁拱拱手,有力地点了点头。 邢猎直视王守仁的眼睛良久。 一个将要去南京赴任的大官,将在朝廷有一番大作为,却为曾经管过不够一年的一个小县,甘愿将生命跟仕途都押上去,跟一群杀人狂魔对抗?邢猎从没听过,世上有这样的官。 “邢某这生人,从没想过要把性命交到谁手上。”他再次展露那轻风般的微笑:“不过将我的刀暂借给你,还是可以的。” 王守仁也笑了。 他看得出邢猎此人野性难驯;但一旦他对你信任,就会是最可靠的盟友。 王守仁这时招招手,把那几名一直监视他的保甲召过来。 “你们已经听到我要干什么吧?”王守仁问。 保甲本身也不过是庐陵县的乡村壮丁子弟,在更替服役之外,平日也是务农。这几个人互相看着,想了一想,就朝王守仁拱手说:“我们愿供王大人驱策。” 王守仁点点头,马上肃然下令:“你们去集合一些壮丁,去县衙带徐洪德回家,日夜看守,不得让徐家上下主仆任何一人离开半步,以防范他向贼匪通风报信。” 几个保甲一听瞪大了眼睛软禁县令大人,可落得谋反的大罪。 “不用担心,万事有我扛着。”王守仁知道他们的顾虑,马上说:“就算最后有人问罪,也不会算到你们头上。”他随即命三个门生,陪同保甲去指挥队伍,拘禁县令徐洪德。 王守仁并非江西省府的直辖命官,如此私捕县令,将来如无徐洪德的确实罪证,随时会被问罪,非只乌纱不保那么简单。他此举显然就把自己前途安危都押上了,全没把名位放在心上。 邢猎看见王大人一旦下了决心,办起事来决断利落,手段霹雳,非一般文官可比,更知道对他信任绝对没错。 第112章 南下赣地(18) 此人要是生逢乱世,必成名将。 王守仁又马上安排人手,往县城外四方的道路上作戒哨,如黑莲术王的队伍再来袭,也可预早防范。 县民知道要与凶恶妖人对抗,既兴奋又是慌张,只有王大人那镇定如止水的脸容,能让他们心神稍宁。 “还有一个条件。”邢猎这时却又说。 众人紧张地皱眉看着他。 邢猎走上前,将怀中的关王头像,塞到薛九牛手里。 “你们要把这关王庙修好。否则他不保佑我们打胜仗的啊。” 庐陵县民听了恍然,心头一宽,发出平日难得听见的笑声。 “你刚才说,王大人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吗?”邢猎对薛九牛说:“你错了。” 他露出每次面对挑战时都会挂上的笑容。 “现在,有五个了。” 火把上的光焰猎猎晃动,在这黑夜郊野内,是月亮以外的唯一光华。 邢猎左手高举着火把映照前路,右手握缰,猛地催着马向前奔驰。如此夜骑急奔,身手骑功还在其次,非得有过人胆识不可,也要拥有优良的坐骑。邢猎胯下马儿是那伙黑莲术王弟子遗下的,看步姿就知道乃是经过精挑训练的好马,在夜路上如此急驰,也无恐惧。 邢猎回头,看看后面另一骑。 那少年薛九牛上身俯贴着马背,紧紧抓着马缰,虽用布包住了嘴巴,但那露出的双目透着紧张的神色。 “害怕吗?”邢猎笑着大呼问。 薛九牛只摇了摇头,但可见动作甚僵硬。 两骑在黄昏出发离开了庐陵县城,走在这南面郊道上直赴青原山,未到半途已经天黑。这是邢猎的计算:黑夜,正是最好的掩护。 “就趁今夜,我要去敌阵探一探。”在县城里时,邢猎如此向王守仁说。 “这么早?”佟晶问:“有必要吗?” “敌人刚丧失了许多兵力,必然有调动,正好看看。”邢猎解释:“也观察一下他们士气受了多大的打击。今天才刚开战,他们反而不会预料我们行动这么快。” 王守仁点头同意。他知道邢猎要探查的,不只是对方的人数兵力,还有那大本营“清莲寺”的地形。 敌人擅用毒药,一举手就能杀害数十人,防守庐陵县城不单困难,而且百姓死伤必众,倒不如将战场主动搬到敌阵那边王守仁跟邢猎都是同一想法。 “我跟你一起去。”川岛玲兰说着时已经拿起长弓。闫胜也欲加入。但邢猎摇摇头。 “这般乘夜潜入,一个人独行比较方便。”他说:“我早在南蛮的丛林里就习惯夜行。多人行事反而容易被发现。我只要一个熟悉那地点、骑马又快的本地人带路。” 县民都推举薛九牛。前年冬季“净居寺”修葺时,薛九牛就去过打工,对青原山一带很熟;他又是邻近村子里少数懂骑马的农民。 薛九牛自小爱马,期望将来可以到驿站谋一个小差事,不用再困在村子;可是黑莲术王一到,把庐陵一地的马儿都抢光了,他只感这小小的梦想已然破灭。 当邢猎离开县城时,佟晶有点忧心地看着他。 “傻丫头。”邢猎拍拍她的头顶:“明天的早点要留给我,别吃光了……” 这时在黑夜郊道上,薛九牛挥手大呼:“差不多了!” 已到了青原山外约一里处。邢猎跟他止了坐骑,两人把马拉到道路外,用预先准备的布带包了八只马蹄和两张马嘴,防止它们发出声响,然后弄熄火把,牵着马走树林野地,继续朝青原山接近去。 此刻他们只靠月光行进,野林内更是漆黑,四周偶尔就传来虫鸟的怪叫。薛九牛比先前夜奔更要害怕,但没有邢猎准许,他又不敢开口说话。 “你果然很会骑啊。”倒是邢猎走着时先开口:“难怪之前说,想去上山入伙了。” 薛九牛的脸在黑夜里涨红:“我……我不是真的想当贼……可是……” “我明白。”邢猎的语声里充满了谅解:“没有人甘心任人践踏。谁不想把命掌握在自己手上?尤其是男人。” 薛九牛靠着月光审视邢猎的背影。为了方便行走,邢猎把长兵器都留在城里,只带腰间双刀、飞镖刀和铁链枪头。他其实比薛九牛高不了多少,但那身体的宽度和厚度,给人一股极坚实可靠的感觉。然而这样壮的身体,走路时却又有一种猫般的轻盈。那气质,跟薛九牛以往在县里见过的强者完全不同。 “你们……”薛九牛问:“真的只凭五人,就能打败黑莲术王那百多两百人吗?” “不行呀。”邢猎回答:“那个就要靠王大人去解决了。” “我还是不明白。”薛九牛又说:“你们为什么要帮我们庐陵县呢?大家又不相识,我们也不会给你多少钱而且我看你们也不像是为钱。什么都没有,还要拿性命开玩笑,更可能得罪后面有权有势的人……我想不透……” “我只是喜欢打。”邢猎说着,摸一摸腰间的雁翎刀柄:“而且喜欢跟厉害的人打。放在眼前就有这么一群人而且是一群邪恶得打死了也不会可惜、自己心里也没有内疚的人。世上没有更好玩的事情。” 邢猎回过头来,微笑看着薛九牛:“怎么样?觉得我是疯子吗?” 薛九牛摇摇头:“懂武功真好,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 “是不错的呀。”邢猎耸耸肩,回过头去:“直至你遇到比自己厉害的人。想一想挂在旗杆上那两个『赣南七侠』。” 薛九牛想到那两具干尸,明白邢猎所身处的是一个如何暴烈的世界。 他们已渐渐接近青原山脚。一想到自己正走往黑莲术王一干妖邪的巢穴,犹如走近虎口,薛九牛心里不禁发毛。 他们到达一片小坡,从树丛间望过去,正好遥对上青原山的北面路口。 夜里看去,山头漆黑一片,但见山路之旁,透出来几座房屋的窗户灯光。 “那就是登龙村。”薛九牛悄声说。“听说已被术王弟子占了。” 邢猎看见这村子正扼守北麓的要道口上,心想术王部众数以百计,又有大量马匹,假如全布置在深山寺院里,给养和出入都非常不便,停驻在这山脚村子则可攻可守,是很自然的选择。 先前在县城里,他们已经盘问过那名被擒的术王弟子,欲从他口中探出更多关于敌阵的情报来。可是那人受过黑莲教经文和药物日积月累的影响,再加上对黑莲术王的信奉与恐惧,死也不肯吐露半点。 “杀掉我吧……”那术王弟子甚至说。“我这身躯,不过是寄居俗界之物,死灭之后就去『真界』。我为术王而牺牲,很快又会回来……” 邢猎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更决定要亲自走一趟,用自己眼睛去看看。 “你留在这儿看守马儿。”邢猎用黑布巾包起辫子头。“天亮我还没有回来,你就留下一匹马,自己回去。” “让我跟着你。”薛九牛取下脸巾恳切地要求。他从腰间拿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柄宰牛用的解腕尖刀,是他向县里屠户借来傍身的:“我知道这地方的路径,绝对不会碍着你的。” 邢猎看着他,正有点犹疑,薛九牛又说:“你不是说过吗?男人要把命掌握在自己手里。现在我是为自己的地方打仗啊,不想只是站在一旁看别人打。” 邢猎笑着拍拍这个自认已是男人的小子。 “行。不过先收起你的刀子,没有我命令不许拔出来。你走在我后面,我怕你紧张起来砍到我的屁股。” 薛九牛笑着包起刀子,拿出早准备好的一包炭灰。两人把灰涂在脸上和手臂,再将马匹拴好,就在闷热的黑夜里缓缓潜行,开始向那登龙村接近。 邢猎早年流浪到南蛮占城国,曾被当地的土人追杀围捕,在不见天日的险恶丛林里隐匿逃亡,就靠着那经验练就野外潜行的本领,像此刻的地形自然难不倒他。 他不时往后看看。薛九牛干惯了各种粗活,身手很是矫健,只因为兴奋和畏惧,前进的动作都太急太用力了。邢猎向他比了几次手势,示意他放缓下来,薛九牛才渐渐懂得放松,活动的声音也更小了,开始真正能够融入那黑夜里。动作甚至有点儿模仿起邢猎来。 这小子学得挺快的。 两人在村下山坡观察了好一阵子,确定并没有敌人的巡哨,这才攀了上去,倚在一座屋子的墙边。 这登龙村也不大,大大小小依山而建的房屋只有四、五十户,此刻亮着灯光的则只有三、四座。 “都睡了吗?”薛九牛压着声线问。 邢猎示意薛九牛噤声。一条人影在转角的巷道走过,个子很瘦小,手上捧着盘子。原来是被术王弟子抓了作奴仆的村妇,正拿着酒菜,走往其中一座透出灯光的房子。 邢猎和薛九牛分头在村里行进,逐一从窗户窥视那些没有亮灯的村屋。不少屋子已然荒废破败,但亦有些放满了家具杂物,到处挂着男人衣服,桌上堆满酒杯赌具,显然正是黑莲术王弟子的居所,然而此刻都已空无一人。 第113章 南下赣地(19) 邢猎这时看见,薛九牛在巷子对面一座屋子窗前,不断焦急地向他招手。邢猎踏着无声的脚步过去。 薛九牛示意他从窗口往内看。那窗横竖钉着牢固的木条,就好像监牢一样。邢猎从窗格子瞧进去,月光照映下,只见屋内或坐或卧,大概有二十几条身影。 再仔细看清楚,这些人都是女子,一个个衣衫不整,头发蓬乱,足腕都被人用铁链锁住。屋内实在太暗,看不见她们的神情,但偶尔的动作都很迟缓,好像生了病一般。有的间断在呻吟,或是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状似痴呆。 邢猎知道这些必定是术王弟子抓来的民女,看来长期被喂服黑莲教的药物,好供他们淫乐。 “为什么她们都给锁在这屋里?”薛九牛问。 邢猎想了想,明白是怎样一回事。 “术王弟子的主力已经不在了。”他说:“要不是调动到别处去,就是上了『清莲寺』,所以把女人锁到这里来。”他指一指有灯光的那几家房屋:“他们就只留下一些部下看守着村子。我想大概有十几人吧。” “我刚才摸过了这屋子的锁,很容易敲开。”薛九牛说:“我们可以救她们出去。” “不行。”邢猎断然摇头:“今夜之行,就连一丝一点迹象都不可给对方察觉。我们还没有准备好跟他们正面交锋。” 目前黑莲术王仍未知道邢猎等人底细及有否后援,看来仍未会轻率大举进攻庐陵县城;但要是他得知邢猎竟来深入刺探,感到危险大增,可能就会马上开战。 “可是她们”薛九牛焦急的说。 “你说过,绝对不会碍着我的。”邢猎冷冷打断他。 薛九牛为之语塞,低下头来,手掌却紧抓着腰带上那包着布的尖刀。 “打仗就是这样。”邢猎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里面压抑了许多过去的痛苦:“为了最后的胜利。我们会再回来的。” 邢猎迈开脚步,正要绕过村子往山上去。薛九牛却又说:“她们都是人家的妻子和女儿啊。” 邢猎回头,瞧着身子激动得微颤的薛九牛。 “我不明白啊。”薛九牛说:“为了打胜,就得放着眼前的人不救吗?” “我说过了,这一战关系整个县城百姓的性命。”邢猎说:“你想那是多少口人啊。” “就因为里面的人少吗?”薛九牛问:“假如里面有五十人呢?一百人呢?两百人呢?多少人我们就放着不管?多少人才该出手去救?” 薛九牛这说话,令邢猎停下脚步来了。 “有一次,这班妖人到我的村子来……”薛九牛又继续说:“他们杀掉了我邻家的小虎我们从小就一起长大。妖人走了之后,村里的其他人没有为小虎流过一滴眼泪,只是说:『幸好没有多杀人啦。』” 邢猎默默听着薛九牛的话。 “他们就好像在说:小虎死得真值。”薛九牛的眼眶里湿润了。 邢猎听着这个历练远比自己少的乡村小子,却似乎被他提醒了一件事: 这不只是打仗啊。 薛九牛强压着声音,拭去眼里的泪水,抬头却见邢猎已然静静地拔出雁翎刀来。那斑驳而哑色的刀刃,只淡淡反映着月光。 “一个都不可让他们上山报信。”邢猎斜挽着刀走出去。 走往那亮着灯光的方向。 薛九牛胸膛热血急涌。目送邢猎的雄壮背影隐入屋檐底下的黑暗后,他才四处找能够敲开那门锁的石头。 这时在邢猎所去那个方向,忽然传来了一记闷响,打破宁静的黑夜。接着是杯盘摔破的声音。几个人急跑的脚步声。愤怒的叱喝。 然后是死亡的惨叫。 薛九牛举起石头,正要砸向那门锁时,却看见前面暗巷有个黑影急促地走动。 他追过去看。月光洒落在村子的空地上,只见是个黑莲术王弟子,一边跑一边还在束着裤子的腰带。原来此人正巧在村子另一边解手,被那头的厮杀声惊动了,却没有跑过去助战,反而逃往上山的道路。 这就更肯定,对方的大军都在山中寺院里! 薛九牛想也不想,就拼命跑过去追,顺着跑势把石头猛向那术王弟子扔出! 那术王弟子听见风声惶然低头躲避,石头打不中他,落到一边屋子墙壁上。 薛九牛颤抖的手急忙摸出腰间的布包解开,亮出宰牛尖刀来,足下不停冲向对方。 一个都不可让他们上山! 那术王弟子躲开石头,方才看见追过来的不过是个农家少年,手上得一柄两尺不够刀子;再听屋子那边厮杀未止,他杀性顿起。 薛九牛强忍着强烈的恐惧。心里一直想着死去的挚友小虎。 他冲到术王弟子跟前,已经到了刀子能够砍及的距离,却因为太过紧张而出不了手。 术王弟子像疯子般嚎叫,一记右拳就击出,打在薛九牛左眼,薛九牛只觉脑袋像炸开了一蓬强光,痛得滚倒,双手双膝撑地俯跪着。 薛九牛正想举起握刀的右手,又是一阵剧痛,对方已经一脚将他手背踩住。薛九牛没来得及呼叫,术王弟子另一腿又招呼到他脸上。 幸好薛九牛还有自保的本能,及时把左臂护在脸前。但这术王弟子原是练过武术的山贼,腿力不小,狠狠将薛九牛的手臂踢得撞在鼻子上,薛九牛鼻孔涌出血来,手臂也因这踢击而软了。 眼看薛九牛已无抵抗能力,那术王弟子左足仍踩住那握刀的手,右脚着地再次发力,这次从上往他头颅狠狠踏下去。随时能致命的一腿。 一种奇异的风声。 那术王弟子看不见是什么飞过来,只感到左颈肩侧有一股火灼的剧痛。血水迅速染湿那身五色彩衣。 鸳鸯钺镖刀钉在他身后屋子的土墙上,反射着淡青的月光。 术王弟子的身躯瞬间失却力气,捂着左肩呆站在当场。 薛九牛感到右手背上的脚松开了,多处伤痛反倒令他全身麻木。唯一的感觉,就是五指握着刀柄的触感。 他身体从地上爬起来,冲入那术王弟子的怀中。眼泪和鼻血同时流着。牙齿紧咬。 术王弟子崩倒了。胸口处突出一个刀柄。 薛九牛凝视平生第一个死在自己手里的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每个关节都在发软。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发现站在他身后的人影。 是邢猎。身上已经染了九个术王弟子的鲜血。雁翎刀回鞘。 他走过去,把那尖刀从尸身上拔出,抹去血渍后,塞回薛九牛的手上。 “想想他曾经杀过的人。还有他将要杀的人。”邢猎直视薛九牛的眼睛。那眼神让他镇定下来。“其他的都不要多想。” 薛九牛又看见后面透来了亮光,而且多了两个人。她们是被术王弟子奴役的村妇,其中一个拿着灯笼。她们看着地上的尸体,流下激动但无声的泪。 “醒醒啊。”邢猎拍拍薛九牛的头:“不是发呆的时候。你要在天亮之前,将她们全都带回去。” 想到这么多人的安危就在自己手中,薛九牛从初次杀人的冲击中醒过来。 “这责任是你自己要求的。”邢猎伸手搭着他的肩:“是男人的话便努力完成它。” 薛九牛有力地点头。被眼前这个厉害的刀客承认为“男人”,他心头不无一股豪快之气。 邢猎从地上拾起一物。一件还没有染血的黑莲教五色袍,是他先前从屋里其中一人身上剥下来的。他将袍子穿上,掩盖了一身血污,再走到那土墙处取回鸳鸯钺,随即拔足朝登上青原山的路奔去,很快就在黑暗里消失。 王守仁由两个门生提灯笼领路,走过庐陵县城的黑夜街道。 为了防范夜袭,城里多处都要彻夜点灯。王守仁一眼看过去灯光下的成排房屋,不免怀念在此当政之时。他虽然只在此当过十个月县令,但毕竟是他悟道复出之后首个能一伸抱负的地方,讲学传道也是从在庐陵县开始,对这地方格外有一股感情。 他先前去检视过各处城门和城墙,只见有多处失修崩塌,对防守极是不利。王守仁在任时曾动员百姓修葺城墙以防盗匪,但没修完就给调走。预留作修葺用的钱粮都被他的继任人亏空了,工事自然也停顿。 王守仁虽是文官,但自年少时已好读兵书,对行军攻防之法甚有研究,十五岁时更曾一度立志为将。他深知即使城墙无缺,要守城布防仍是非常困难。可供招集的壮丁实在不多,城里百姓虽有几千人,可是据他观察,众人对那黑莲术王的恐惧已然根深蒂固,一旦对方来犯,恐怕不战自溃。 随行的还有几个县民。他们看见王大人那忧心忡忡的样子,也甚担心。 需要更多强悍的人…… 王守仁想到这里,忽然念及一个名字。 他问身旁的老县民:“日间看不见孟七河的踪影……是否他听了我说话,去应武科?” “不……孟七河……他在大人调职大半年后,又带着一班兄弟去落草了……”老县民难为情地说:“如今在北面麻陂岭那一头做买卖,听说集结的人不少。” 第114章 南下赣地(20) 王守仁叹息摇头。 这时他看见前方一所房子,屋顶的一角有个人影。 原来是闫胜,正盘膝坐在瓦面之上,身旁放了一个灯笼。他将“静物剑”解下放于左侧,长剑“龙剑”则横卧在腿膝之上。 王守仁走到屋子下方,闫胜急忙起立作个礼。 “我们几个决定今夜轮流看守。”闫胜解释说:“我是第一个。” “燕少侠辛劳了。”王守仁朝上拱拱手。闫胜想要从屋顶跃下。 “别下来。”王守仁却挥手止住他,就掠起衣袍,从屋子侧面的窗槛往上爬。跟从他的两个门生,一个是年纪较长的余焕,另一个正是黄璇,他们急急把灯笼塞给后面的县民,上前去帮助王守仁爬墙。 王守仁是个全才,年轻时也曾苦习射箭击剑,体力不弱,否则也捱不过在贵州龙场那几年的艰苦岁月。虽然年逾四十,他三两个动作就已爬上了屋顶。倒是后面的余焕和黄璇比他还要吃力。 三人都上来后,小心踏在瓦面上。闫胜又对两个王门弟子打了招呼。 “这里确是不错。”王守仁看过去,屋子正在县城正中央,四面的房屋仿佛都在黑夜中沉睡。人在高处,任何一面传来异动声响,都能马上辨别出方向。 王守仁和闫胜在屋瓦上并肩而坐。闫胜此刻近距离与王守仁面对,又想起日间初次见他踏出马车时的那股气势,还有庐陵县百姓对他的崇敬信任。灯笼映照出王守仁那透出睿智的眼睛。 “少侠年纪多大?”王守仁微笑问。 “刚满十八。”闫胜略带叹息地回答。在来江西的旅途上他过了生辰。回头一想,十七岁在青冥山的无忧日子似已很遥远。 “这个年纪闯荡江湖,也不算早啦。”王守仁说:“我呢,十一岁就离了家,跟爷爷上京读书去。到你这年纪已经成家了。” “我听说过啦。”旁边黄璇笑着插口:“先生洞房那一晚,竟然跑了去道观,跟道士彻夜谈养生之道。” 王守仁和弟子都哈哈大笑。王守仁摸摸胡须:“年轻时我确是有点痴啦。还想过要修佛参禅呢。” “为什么后来没有呢?”闫胜问。 “佛家出世之道,终不合我的性情。”王守仁说时,脸上又现出那股刚直的气概。 闫胜深深感受到,眼前是一个立志为天下苍生做事的人。 “我听弟子说了。”王守仁又说:“燕少侠乃师承青冥剑派。” 闫胜点头,脸容沉重起来。 “巫丹派近年之事,我也有所闻。”王守仁看着天上明月:“刚则易折,巫丹派如此追求极至,恐怕终必招损。听说他们以刚柔相济的『巫丹』武功扬名于世,却竟不明此理,实在可叹。” 闫胜听王守仁此语,却并不同意。巫丹虽是杀师仇敌,但其行事目的,却又不能说乖离武道身为武者,不求终极之强大,更有何作为? 我的目标,正是要比巫丹更强! 王守仁见闫胜沉默,以为他不欲提及师门惨事,于是转了话题:“几位来庐陵,就是因为要对付这个妖人黑莲术王的吗?” “不,最初我们其实是为了找那位寒石子前辈,为我们打磨修整兵器。” “寒石子,哼,想起这家伙就有气了。”王守仁说时,脸上却露出怀念的笑容:“他死也不肯为我磨剑呢。” “有这样的事?”闫胜好奇问。 “那家伙脾气古怪得很,对我说:『我只磨会用的刀剑。切菜的刀,我磨;宰猪的刀,我也磨;杀人的刀,我更加磨。你这剑,只是个装饰,再求我多少次都不磨。』你说,气不气人?”王守仁虽然语气像说笑话,但脸上同时露出一丝不安。闫胜察觉到了。 “大人别忧心。寒石子前辈,我们必定尽力把他救出来。” 王守仁欣慰地点点头。 这时闫胜眉头一动,警戒地摸着膝上剑柄。下方街道一方传来动静。 四人往下俯看,却见来者原来是练飞虹。他一手提着个小酒瓶,向这屋顶挥挥手,快步上前,一跃就上了墙,伸臂一攀,身子倒翻,眨眼就轻巧着落在瓦面。 黄璇虽然一心学习圣贤之道,毕竟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看见这等身手,不免有点羡慕。 “小子,你先去睡吧,换我来看着。”飞虹先生一屁股就坐在闫胜身边:“我老了,睡不多。”他说着将腰间刀剑取下来放在身边。 “不,先生今天打得累了,我看得见的。”闫胜却说:“你还是多休息。” “你这是说我老了,气力不够?”练飞虹怪叫,只因闫胜说中他的弱点,尤其这话又给旁边的王守仁等人听见。“要不要现在就跟我比赛?就跑去那边城门再回来,看谁快?” 闫胜看着这不服输的老头,摇了摇头。 练飞虹这才消了气,拔开瓶塞,就从酒瓶呷了一口。 “你还说要看守?还喝酒?”闫胜忍不住又说。 “傻瓜,里面是水啦!”练飞虹把瓶口往闫胜鼻前扬了扬:“我才不是那种喝了酒才有精神打架的笨蛋!” 闫胜看见练飞虹狡猾地一笑,知道这又是他刻意开的无聊玩笑,不禁摇头。如此爱闹的老头,真不知他当初是怎样当上堂堂崆峒派掌门的。 这时练飞虹看一看王守仁,只略抬一抬下巴招呼,也没行礼,显然不把对方的官位放在眼里。王守仁却毫不介意,反而向这个比自己大了二十年的老人拱了拱手,颇是敬重。 王守仁只觉得,今天遇上邢猎和练飞虹这些武者,虽然是与他道不相同的狂狷之士,但为人率性真诚,远胜从前在文人间与官场上所见的许多伪君子。 后来王守仁曾在文章中这样写:“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 “小子。”练飞虹又向闫胜说:“我听静儿说过,你在长安跟巫丹派对抗时留手的事情。”他说时语气神情都严肃起来。 闫胜扬一扬眉头。练飞虹所说的,是他在“盈花馆”屋顶不愿向手脚被封锁的范宗加以致命一击,继而又在房间里未向中毒的姚连洲下手一事。 “在这里,你要把那种想法抛掉。”练飞虹神色凝重地说:“现在不是武人之间的决斗比试,而是打仗。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那些敌人杀个清光。就算十人、二十人、三十人围攻对方一个都好,也没有什么卑鄙不卑鄙的。只要想一想,让他们活着,还会有多少百姓给他们害死,你就不会下不了手。” 在不同地点的几乎同时,练飞虹跟邢猎说出很相近的话来。 闫胜想到从前成都駡帮一役,又回想今早的战斗,咬着下唇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瞧着飞虹先生点点头。 练飞虹提及长安的事情,也令闫胜想起心里藏着许久的一个疑问。趁着有王守仁这样的智者在眼前,这是求取答案的机会。 “王大人,我听说你很有学问,有一件事情我到现在都搞不清楚,自己做得是对是错,希望大人给我一些提点。” 闫胜说着,就讲述自己当天在“盈花馆”里,面对姚连洲身中毒药无从抵抗,却并未把握那千载良机,一剑手刃仇人。 “王大人已知道巫丹与我的仇怨。”闫胜切齿说:“此人是派遣门人来灭我青冥派上下、杀我恩师的元凶;他的副手葉辰,亦是趁我师父赫圣患有眼疾才能胜他。可是当天那一刻,我却下不了手……”他说着往事时激动得微微颤抖:“我是傻瓜吗?是不忠不孝吗?” 王守仁听完沉默了一轮。 旁边的门生黄璇插口:“我早说过,你们武人这般争强仇杀,在我们眼中根本就无理可言!先生他又如何……” 闫胜听了正要抱歉,王守仁却举手止住黄璇的话。 他直盯闫胜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要透视闫胜的灵魂。 闫胜因这目光收起先前的激动,整个人不自觉挺直起来。 “你先想想。”王守仁说:“要是那样的境遇,今天再一次发生,你此刻又会否选择一剑刺穿那巫丹掌门的胸膛?还是会作同样的决定?要诚实回答自己。” 闫胜听了心弦震动。王守仁的话,教他再次回想青冥派从前的牌匾: “至诚” 他说的难道正与我师门教诲相通吗? 王守仁坐于屋顶之上,仰望那无尽的黑夜穹苍。月光洒落他身,散发出一股超然的气质。 “从前我因为直言上疏,得罪了权倾天下的大太监刘瑾,遭廷杖下狱,继而发配到贵州龙场,途上还要装作自尽,才躲得过刘瑾派人追杀加害,可谓九死一生;可正是在龙场那毒蛇遍地的穷山恶水里,一无所有之时,我得到了毕生最重要的开悟。” 王守仁伸手指一指自己的心胸。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天地万物之理,就存于人心中,别无他处可求。” 王守仁瞧着闫胜:“这些考验,就是要让你看清内里的『真己』。在重要关头的决定,正是映照一个人的本心。有人心里明白大道理,行事时却为私欲所惑,那终究是假义;只有立正心的同时能行正道、做正事,表里豁然一致,那才是知行合一。” “可是……”闫胜问:“如果行自己觉得正确的事,却只让你失败呢?” “世上有谁无死?但能在阖眼时心中无愧的,千古又有几人?” 王守仁说着时,眼睛看着远方,仿佛要用这两点细微的光华,照亮整个黑夜。 “行天下正道者,死无罣碍。” 闫胜看着那双细小但正气充盈的眼睛,好像顿然明白了些什么,但又形容不出来。 “好了。”练飞虹这时用力拍拍闫胜的背项:“回客店去,一边睡一边想。你今早才中过那『仿仙散』迷药,要多休息。” 闫胜本想留下来再多向王守仁请教,但练飞虹连番催促,他只好背起剑来,提着灯笼与屋顶上众人道别,也就跃了下去。 “多谢你啊。”练飞虹呷了口清水,看着离开的闫胜,忽然说。 王守仁微笑。 练飞虹继续看着闫胜的背影,还有他身后的龙虎剑。 “这小子……”练飞虹喃喃说:“只要他再多相信自己……” 那传来的虽只是极细的声音,但还是令川岛玲兰醒过来了。 从前她是东瀛国岛津家的女儿,身为领主诸侯之后,虽然非常刻苦修习刀剑骑射,但日常起居锦衣玉食,又有众多下人服侍;然而一年多前偷渡中土以后,为寻找邢猎穿州过省,路途颇苦,孤身一人更要时刻提防恶徒,很快就磨练出敏锐的警觉心,尤如家猫变成了野猫一样。 上次在成都被人跟踪而不能察觉,只因对方是巫丹派的“首蛇道”一流轻功好手。 此刻在静夜里,那异声虽轻,川岛玲兰还是辨出来:是人喉咙发出的声响。 而且一定是在极端痛苦中。 川岛玲兰高大的身子在床上跪起,将床边野太刀抄在手中。 “什么事?”睡在同房的佟晶被她的举动惊醒,也抱着“静物左剑”坐起来。 川岛玲兰将袍子快快穿在身上,同时说:“东面有事。快去找飞虹先生。” 她说完也不理会,赤着双足就从二楼的窗口跃出,往东边发出异声的黑暗处跑过去,留下佟晶在窗前焦急地看。 川岛玲兰奔跑时只用前脚掌着地,减少脚步发出的声响,左手提着刀鞘紧贴腰身,右手已然把着刀柄。 她同时想起来:前面那发出声音的地方,正是县衙所在。 那个姓王的大官,会有危险吗?…… 川岛玲兰飞快跑到县衙的西侧。那儿点着灯笼,映照一座细小的石屋,正是衙门旁的牢房。 房外有两个保甲壮丁倒卧的身影。地上黑沉沉染了一团。 川岛玲兰取出一块布巾蒙住口鼻。敌人的毒药何等厉害,今早就见识过了,她不得不提防。 川岛玲兰尽量隐藏在黑暗之中她没有忘记日间那些术王部众的机关暗器。 第115章 南下赣地(21) 这时却有一个身影,大摇大摆地在灯笼的光华下出现,正从石牢的正门走出来。那人全身上下都穿着黑色的夜行紧身服,从身体曲线一看就知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极诱人的女人。脸上蒙了黑色的面巾。 只见黑衣女人走出牢房,后面腰间横挂着一柄很宽的长刀,左手提着一个仍在滴血的人头,正是那被囚禁在牢房的黑莲术王弟子。 她来这里并非要袭击县衙,而竟是专程诛杀这失手被擒的同伙! 川岛玲兰又看见,黑衣女人腰间还挂着两个布囊,同样的湿淋淋。 “出来吧。早听到你啦。”女人拉下黑面巾狞笑:“老娘要不是有这双贼耳朵,早在邢州时就不知道要给官府抓去斩多少个头了!” 川岛玲兰看对方身材修长,跟自己略有些相似,只是脸容肤色相反,在灯光下白得像绢帛。她想起日间薛九牛的形容,知道此人就是黑莲术王座下那女头目。 邢猎趁着初次交战后不久、敌人惊魂未定时就去夜探对方阵营;可是对手也是一般想法,同时夜袭到来! 霍瑶花抛去那个术王弟子的头颅,又解下腰间两个装着人头的布囊正是另外两名逃逸的术王弟子。他们遇敌逃亡,又不回“清莲寺”领罪,霍瑶花受命在进县城前,先将躲在城郊的二人猎杀;接着才再进来处决这个被擒的弟子。 他们只要还呼吸一口气,即是对术王猊下的侮辱。 川岛玲兰瞧瞧地上被杀的两名保甲,身上都有极重手法的裂伤,创口非常可怕。 霍瑶花则盯着川岛玲兰手上的野太刀。她没想过世上竟有女人使用比她更长的刀。 单是这一点就不可原谅! 霍瑶花黑色的身影猛晃踏前,右手已搭在腰后长长的布包刀柄上。她身子如猫般弓起,反手把刀从皮鞘拔出,顺势就水平斩向川岛玲兰的颈项! 银光极盛,夹带森寒的刀气卷至! 霍瑶花发动之前,川岛玲兰就已感受到其杀气,迅速回应。她沉膝坐步,右腕猛抖,野太刀自左腰处出鞘,同样横斩而出,正好迎向那袭来的银光! 两刃迎面交击,锐音响彻庐陵县城的夜空。 霍瑶花这招以反手握刀,劲力上本就略吃亏,她也低估了川岛玲兰的臂力,手上刀被猛烈反弹开去,她要转身一圈才把刀柄控制住。 这时静止下来,才看清霍瑶花的佩刀,刃身又宽又直好像一块钢板,份量颇不轻,刀尖成斜角,除了柄头那绺人发红缨之外,简朴得没有任何修饰可言;刀锋中段有七、八寸竟是成锯齿状,此刻尚沾着血渍难怪被她所杀的人,身上刀口如此惨烈。 霍瑶花长长的媚眼此刻暴瞪。与敌人一交手如此失利,这可是跟随黑莲术王以来从未发生之事。 难怪鄂儿罕都如此狼狈…… 她将刀改成双手正握,摆出一个举刀过头的架式。 川岛玲兰看见这架式,眉梢扬起:对方这姿势的味道,跟她之前遇过用斩马朴刀的巫丹弟子李山阳,颇有相近之处。 她也学过“物丹”的武功……但又有些不同…… 川岛玲兰则抛去刀鞘,双手将野太刀柄拿在右腰,刀尖斜斜指往侧后方,以“胁”架式迎对霍瑶花。 霍瑶花杀人比斗经验甚丰富,已感受到川岛玲兰这架式,自中下路向自己透来巨大的威胁。 从上而下压制,我有优势! 霍瑶花从齿间吐出裂帛似的叱叫,头顶的大锯刀未发动,居前的右足率先平平踢起! 薄底快靴蹴起一股沙土,直袭川岛玲兰面门! 川岛玲兰知道面对的是黑莲术王一干妖邪,心里早就在戒备阴谋诡计,她尽量保持身姿架式不动摇半分,只是闭目低头,迎那阵沙土不避。 霍瑶花吃准了川岛玲兰目不能见这瞬间,借踢腿之势趋前,腰肢和双臂运劲,锯刀如破柴般迎头直砍川岛玲兰的脑门! 川岛玲兰虽闭目,心神未乱,凭经验已知霍瑶花出击的来势方位,原地坐步转腰,野太刀长刃闪耀,所使乃是“阴流太刀技”里“山阴”一式的变奏,将本来水平的胴斩,变为斜向上撩的“逆袈裟斩”①! 〖注①:日本武道将斜线向下斩击敌人的刀招称为“袈裟斩”,因其轨迹有如和尚身上斜披的袈裟。“逆袈裟”则为反方向,从下向上斜击。〗 这变招是她大半年来与邢猎练习时悟出的。川岛玲兰在东瀛国所学的一支阴流,本来是战场用刀法,设想对手是穿着盔甲的武将,讲求破盔透甲的猛力,变化却较少;到了中土与不穿护甲的武者对战,就要改变技法适应。好像这一记要将“山阴”改为下而上“逆袈裟”撩斩,劲力当不如横斩般足以破甲,角度却变得更难闪避防守。 霍瑶花的锯刀还未抵川岛玲兰头顶五寸范围,野太刀刃尖已先至,正好截杀霍瑶花挥下的右前臂! 霍瑶花反应极快,右手放开刀柄,双臂一张,把这撩击躲开了! 但川岛玲兰这刀招角度经过计算,即使砍不中手臂,刀刃仍然中宫直进,袭向霍瑶花下巴! 刹那间霍瑶花脸容如化野兽。 她身体不知从何生来一股突发的力量,好像被雷殛一样全身高速后仰,野太刀刃尖本来已贴在她下巴和喉颈间的皮肤上,她却在最短的距离躲过刀招的轨迹。 川岛玲兰眼虽不见,但手中刀传来的触感告诉她,并未砍入。 霍瑶花顺这仰势转身,左手挥锯刀倒砍一刀,以防川岛玲兰来势追进,身子再转过来时,又立定恢复架式。 只见她下巴处,有一条丝线般幼的血痕,证明刚才一刀躲得有多险。 霍瑶花眼目充血,脸容极是愤怒。 川岛玲兰收刀在左耳侧,刃尖直指敌人。她看着霍瑶花这模样,神情有三分不似人,颇是讶异。 更令她意外的,是霍瑶花刚才那动物般的超人反应。 霍瑶花这等反应速度,其实是长期服用黑莲术王调配的一种药物“昭灵丹”,催谷了身体机能和感官所致。 她将刀交到右手举前戒备,左手两指伸入腰带内侧一个小暗袋,又拈出另一颗“昭灵丹”来,迅速扔进嘴巴里吞咽,视线一刻没有离开过川岛玲兰,眼里充满了恨意。 两招交手就险死对方刀下,身为楚狼刀派传人,又兼修术王传授的巫丹武技,霍瑶花没想过世上会有比自己更强的女人。 川岛玲兰布巾掩脸,虽然只露出一双眼睛来,霍瑶花看见还是无法接受。 她似乎比我还要美! 霍瑶花出身于邢州江陵,自小从学于当地的楚狼刀派。楚狼派武艺人材虽不及“九大门派”,跟同在湖北的巫丹派相比,名声更是差天共地,但在地方上也算赫赫有名。江陵一地是水陆要冲,楚狼派凭其雄厚武力,保照当地多名豪商的生意货运,黑白两道皆要给几分情面。 楚狼派虽说门户开放,兼收男女弟子,但因刀法武功走刚猛一路,骨子里都是重男轻女。霍瑶花就算天生体格不输男儿,始终不获传授高深武艺。 霍瑶花为了得到本派真传,不惜利用美色交换。先是两个师兄抵不住引诱,最后竟连师父楚狼派掌门苏岐山也与她有染,亲自秘授她刀法要诀。 后来此事被同门揭发,苏岐山为免家丑外传,竟先安造罪名逐她出门墙,还要废她一条手臂。 这时苏岐山才真正知道,自己多年来养了一条怎样的“狼女”:执行家法之际,霍瑶花竟然只靠一柄贴肉暗藏的匕首,当场就弑师夺刀,还杀出一条血路逃逸! 之后楚狼派门人多次追杀霍瑶花,这才证实她武功造诣早就远胜同门,几次交手反为被她所诛。霍瑶花又招集到邢州一带几个好色贪财的剧盗,结成了匪团,横行于邢、湘一时,直至遇上黑莲术王并被其收服为止。 成为黑莲术王的“宠物”,霍瑶花却很甘心不只因为那压倒的武力,也因为相比她那伪君子师父,赤裸地追求欲望的术王,更让她由衷折服。 黑莲术王不用刀,但他把刚猛的“巫丹势剑”招法要诀传了给霍瑶花,她自行将之融合本身武功,修练下来,一手楚狼派刀法强化了一倍不止,跟随黑莲术王以来更是未逢敌手先前“赣南七侠”里最强的八卦门弟子成德勇,交手六招就被霍瑶花的刀砍破头骨。 但现在眼前,却出现了这么一个每寸都教她恨之入骨的女武者! 那颗“昭灵丹”才吞下不久,药力没有这么快散发效用。但这服药之举,已然对霍瑶花产生自我激励之功,仿佛正在吸收药效,她感受到身体每一条血管都在膨胀,双眼瞳孔扩张,脑袋如水晶般透晰。 “杀你之前,我会先让你的脸烂掉。”霍瑶花说这话,一半是为了动摇对方的心魄:“烂到没有一个男人敢看你一眼。” 川岛玲兰却丝毫不为所动。 第116章 南下赣地(22) 她当然知道自己长得美,但跟霍瑶花相反,她从来都不愿意用这美貌去换取任何东西。 自小在武家长大,这张漂亮脸蛋早就被身边的人视为家族的资产。她心里却拒绝了这一条路。这正是她第一次握刀的理由:她要以自己真正的能力,取得他人的重视。 看见川岛玲兰毫不介意的眼神,霍瑶花更恨了因为这眼神,仿佛正在嘲笑曾经用美貌换取武功秘诀的她。 霍瑶花再次双手握刀,举过头顶。跟刚才同样的架式。 川岛玲兰仍举着刀,只把刃身略摆斜,准备迎对敌人的斩击。 她却没看见霍瑶花一个极细的举动:双手握刀时,霍瑶花的右手食指,勾住了左腕处拉出来的一根黑色丝线。 霍瑶花鼓一口气,再次以相同的招式:楚狼刀派的“破竹刀”,并贯足“巫丹势剑”的劲力,双臂将锯刀垂直劈下! 川岛玲兰的野太刀随之上架迎接,已准备弹开对方的锯刀后,就施以致命的反击。 霍瑶花的“破竹刀”落到半途时,左手却突然离了柄,快一步降下来,手腕对准川岛玲兰面门。 黑丝线拉紧。 左腕上附着一枚漆成黑色的长铁针,因机簧发动弹射而出! 强劲的刃风掩护下,黑色飞针无声,亦无形。 回客店的路上,闫胜发觉不对劲。 这条路,比他先前出来时暗得多了。 前头有数处原本点着灯笼,如今都熄灭了。 闫胜将灯笼交在左手,右手握着腰间“静物剑”柄,放轻了脚步,缓缓向街旁那灭了灯的暗角走过去。 举起灯笼映照,闫胜发现前方一面土墙,好像染了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微微反射他手上灯火光芒。 再踏前两步,闫胜才看得清是什么。 墙上一个长宽都几及人身的凄厉大字。 “死” 写字用的颜料,鲜红。 他很快确定那是什么。首先就是因为迎风吹来的腥气;然后是看见遗在地上那写字用的“笔”:一条齐肩而断的手臂。 闫胜将灰黑色的“静物右剑”拔出鞘,同时用灯笼照看地上血路。眼目和耳朵的官能提升到最高。 淡淡黄光之下,沙土地上的深沉血迹更令人惊心。 闫胜看得出那地上的血量,远多过一条断臂能流出来的。受害者绝不止一人。 他更焦急了,沿着血路去找那源头。握剑的手心满是汗。 直觉告诉他,此刻的入侵者,跟上午遇见的敌人,完全是不同的层级。 终于到达一座房屋前。那血迹就是从屋门开始出现的。 闫胜只走近门口,不用进去,就已经嗅到内里强烈的血腥气味。一股像要呕吐的冲动。他强忍着。 忽尔一股如尖针的无形锐感,自上方头顶迫近从前在青冥山,闫胜绝无如此感应力,全是这些日子以来的生死搏斗里磨炼出的。 闫胜记起邢猎教他的夜战之法:别让光源近身。一瞬间他抛去灯笼、后跃、振剑护身。 然而未有敌人杀近。闫胜恢复戒备的架式,抬头望向那杀气射来之处。 只见屋顶之上,无声出现一条高得吓人的身影。月光洒落那人身体,夜行黑衣到处是湿润的反光。 灯笼落在地上,着火燃烧起来。突盛的火光映照下,闫胜看见那人面容: 黑色头巾下方是一张极瘦长的脸,奇大的圆眼睛透着疯狂的欲望。左脸颊是三道咒文刺青,其余脸部沾满血污,血水正从下巴滴落下来。 那双大眼睛正在直视闫胜。他咧开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齿,似乎非常快乐地朝闫胜笑着说: “你好。” 邢猎隐身在一棵钉满了邪恶符布和人偶的大树之后,悄悄远望数十尺外那“清莲禅寺”山门。 早在山路更远之处,邢猎已察觉前方燃着明亮的火光,如今近距离更看得清楚:那座惨被污毁的木柱山门,里外的空地上燃烧着几堆猛烈柴火。众多黑莲术王弟子密密麻麻地围聚在火堆旁,正在黑夜里喧闹叫嚷,声音响彻了谷口。 术王众围在火焰四周,一个个状貌有如陷入狂喜之中。 邢猎细看,他们有的在轮流服药喝酒;有的则脱掉了五色怪袍,露出汗水淋漓的上身,一手提着反射火光的刀子,疯狂似地跳舞,状如鬼魅上身。 围坐的人不断合唱着一首歌谣: 人生此间 凝之为物 灭化无常 死何足畏 尽我百欲 物灭灵归 事神以诚 宣教大威 千世功成 日月同辉 这首黑莲教的《物灭还真歌》,黑莲术王弟子在黑暗里唱来,凄如夜鬼叫号,教人心寒。 赤着上身的那些术王众,跳舞动作越来越快,有的用刀尖划在自己胸膛上,破开一条条血痕,他们面上却无痛苦之色,还用手指沾血在脸颊上画符,神情兴奋。 邢猎一眼看去,聚在山门的术王众,怕不有六、七十人。 “竟然这么多……”他低声咒骂着,再藉火光仔细看那山门四周的地势。 左边门柱外十数尺处,就是深谷的北崖,右边则是甚陡斜的峭壁,两者皆难爬越。如此险隘的半山中,术王众却能聚集这许多人,皆因山门内正好有一片开阔的大空地,可是一到门前,山路就极狭窄,成瓶颈之势。 如此地形,别说要隐匿潜行过去,就算是强攻也不易,恐怕非得有数倍甚至十倍兵力不可,并要有前仆后继地牺牲人命破关的觉悟。 难怪那妖人会选这地方结寨,确实是易守难攻…… 这山门扼住入“清莲寺”的唯一要口,邢猎眺望门内远处,只见一片漆黑,夜雾围绕,没能看得见禅寺的灯火。 面对这关卡,邢猎心想就更有必要潜入去,仔细侦察“清莲寺”的地貌形势,否则难言向敌阵主动进攻。 邢猎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来到此地之前,他已沿途暗杀了三个术王的戒哨。虽然他已将尸首抛下山去,但对方随时换班看守,一旦发现同伴不见,必然生疑。 本来邢猎今夜没有开杀戒的打算,只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清莲寺”侦察;但登龙村杀敌救人后,他改变了计划,用上这手段快速强闯。 他的盘算是:薛九牛跟那些女人,此刻恐怕还未逃远,假如术王众马上下山,随时可能追及。邢猎杀了几个山路上的戒哨,如给对方发现,就认定来者是要入侵“清莲寺”,只会在山上搜捕,不会去追薛九牛他们。 邢猎甚至已想到,必要时自己要故意现身,引开术王众的注意,以掩护那些虚弱的女人逃得更远。 可是这个策略,同时亦令他黑夜侦察的时间更紧迫。 眼前这座严密防守的山门,如何潜得过去? 邢猎其实已经想到一个从前用过的方法,只是有些冒险。此刻他下定决心进行。 他将头顶的其中几条辫子割开,散到脸上遮掩,又将草鞋脱了塞在腰带上,借着夜色和山雾,在树间向前潜行。 直到山门前的人群外不足两丈处,邢猎眼看已再难走得更近,开始往左去,轻轻爬到北面的山崖边上。 邢猎极谨慎地用双手和足尖探索着,逐点逐点地沿崖面向下爬去。爬到大概六、七尺深处,确定脚下有突出的石头,能够站稳之后,他将缠在腰间的长铁链连着乌铁枪头取下来。 本来要慢慢在这崖壁上横爬,越过敌人关口,也是可行的方法,但最少得花大半个时辰。邢猎没有这样的时间,他只能用另一个更快的方法。 邢猎先竖起耳朵仔细听上方。歌声和各种叫闹声仍然鼎沸。他确定不会给发现后,就猛力将铁枪头朝着前方的山崖掷出! 枪头在黑暗中似命中了物事。邢猎先静下来一阵子。上面的人歌声依然,没有听见枪头插进泥土的声音。他用力拉了拉铁链,确定枪头插得够深后,就将铁链末端绕在右腕,左手则反拔出狩猎小刀。 这样的事情,他在占城国的丛林里也试过一次。但那时拿的是树藤,而且是在白天。 邢猎不去多想。他闭目深深吸一口气,也就从石上跃下。 以深入泥土的枪头为轴,邢猎拉着铁链,身体贴着崖壁往前摆荡过去! 黑暗中不见一物。急风迎耳目扫来,邢猎在这短暂的瞬间,只祈求途中没有横生的树木。 荡过那半圆轨迹的一半时,枪头因为角度和受力而松脱,离开壁面的泥土,但邢猎的身体仍乘着荡力向前冲。 在这样的黑暗里,向着目不能见之处凌空飞荡,那巨大的恐怖感实在难以想象。但对邢猎来说,这不过像是另一次游戏。 当感觉荡飞的力量减退时,邢猎在空中挺腰往右靠,乘势将小刀反手往前刺出! 刀刃深深吃进土里。邢猎的左手从指到肩,整条绷紧如钢铁,牢牢抓着刀柄;右手和双足却放柔附上山壁,卸去那撞击的反向力度。身体四肢能够如此各自软硬自如,全靠平日严格武道修练得来的超凡协调能力。 邢猎如蜘蛛般附在崖壁上,确定全身都定住后,才吁出一口气来。 第117章 南下赣地(23) 他一边把小刀轻轻上下撬动拔出来,一边倾听上方。人声还很吵。这一荡只到了对方阵营的下面。还得再“飞”一次。 如此可怕的黑夜飞荡,刚刚才平安完成,松过一口气后却又马上要来第二次,需要钢铁似的神经。 但是对于十五岁就独自在黑夜泛舟出海、航向未知前途的邢猎而言,早就习惯这种极端的刺激。 他将垂在深谷下的铁链枪头拉回来,想也不想就再次向前方山壁掷出去。 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 老天才不会让我死在这种事情上。 第二次飞荡比第一次还要轻松些,到最后那枪头还半插着山壁。邢猎松去绕在右腕的铁链,将左手小刀回鞘,开始沿崖壁往上爬去,这倒比刚才向下爬容易得多。 邢猎先在崖边探头看看,确定已经到了敌人营地的最后头。似乎没有人向这边瞧过来,才从崖边攀上去。 这时却有一条身影在左前方的暗处移动。邢猎身体一时僵住。原来是一名术王弟子,正在树底下解完手,刚好转过脸来。虽然四周很暗,但可见他的眼睛视线,明显正停留在邢猎身上。 “你爬到地上干什么?……”那术王弟子喃喃说着走来,显然喝了酒,脚步有些轻浮。 邢猎故意垂着头,让头发掩着脸,身体缩在那袭五色彩袍里,尽量扮成神志不清的样子。 对方却没有就此离开,还是走过来:“你怎么睡在这儿啊?小心滚下山崖啦……我好像没见过你” 就在接近到只有七尺时,邢猎身体突然弹起冲前,右手一记“五雷虎拳”,指节自下向上勾击在这术王弟子的胸腹之间气门处,那术王弟子马上无法呼吸发声! 趁对方呼叫不出,邢猎左臂一绞,将术王弟子的头颈挟在腋下,腰身往后力仰,全身力量和重量都落在对方颈骨上。只听见那后颈处发出沉沉一记断骨声,术王弟子即时气绝。 邢猎顺势一转腰,就把那尸体朝左横摔出去,瞬间飞堕入深谷。 邢猎紧张地回头看看最接近自己那火堆。人群并没有往这边看过来。 他这才宽心,赤脚踏着甚轻的快步,朝山谷的黑暗深处进入。 邢猎走着时,想到刚杀掉那人说了句“好像没见过你”。看来这伙术王众颇为紧密,互相都认得样子,单靠这套五色袍不足以骗过敌人。邢猎遂窜入山路边的树木间,宁可依靠夜色作掩护。 另方面邢猎又感到庆幸:术王众的守备并不严谨,甚至竟然在喝酒吃药,唱歌跳舞,意态非常轻率。 邢猎知道原因:长年都在欺负别人的家伙,渐渐就相信自己永远不会被人欺到头上来。这些家伙已经横行无忌多时,警戒心自也低下。 也许他们还不知道今天折损了数十人的事情吧?……黑莲术王说不定隐瞒着,以免影响军心。 刚才听术王弟子唱的歌谣,虽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内容说什么“宣教大威”的,邢猎断定必是黑莲教的歌。 那歌词里又说“尽我百欲”,邢猎猜想:他们这等纵欲行径,当是黑莲教义的基本,也必然是黑莲术王用以控制弟子的手段,长期下来已成为他们的习性,因此即使有守卫任务在身,也是无法克制。 邢猎将这点牢记在心日后的战斗说不定有用。 他乘夜前进了好一段路,那“清莲寺”终于在望。只见前头横着河溪,独有一条木桥可越过,再隔一片空地后就是两层高的寺院。此刻寺院四周全都插满了火把,照得禅寺前后亮如白昼。邢猎远远都看得见寺院外涂满了红漆符咒,妖气逼人。 这寺前的河溪桥梁,又是继那山门后另一个关卡;再看寺院所在,位于山谷最深处,后方和左右都是峭壁,高得连寺院的火光也照不见顶。 邢猎不禁皱眉:这“清莲寺”地势,果真有如难攻不落的城堡。 寺院外四周虽然也有术王众巡视守备,但并不密集,要潜过去倒比刚才山门前容易得多。 可是邢猎也未忘记后面那山门的关卡。现在自己已经有如偷偷走进瓶子里的老鼠,一旦敌人警觉,无路可逃。 被一百人围攻,这可不是好玩的…… 邢猎自己也奇怪,今夜为何甘愿如此履险。 像这样讨伐匪贼,他以往不是没有参加过。在吕宋岛和满剌加时,邢猎就曾经好几次帮助当地土著跟海盗打仗。他那时目的不外是为了测试自己的武功,累积实战经验,有时甚至为赚钱吃饭,并没有想过是否行侠仗义。 可是这次很不一样。就像在登龙村冒进救人,或者刚才在黑夜山壁飞荡,这等事情,换在从前的战场里,他才不会做。 是因为这次的敌人黑莲术王,是仇敌巫丹派的吗?多少也有一点。是因为给王守仁的不凡气魄感动吗?也是。 可邢猎一直想着的,是在九江城的时候,宁王亲信李君元说过的那句话。 就算练得天下无敌,却自绝于天下世事,又有何益? 这么一个只懂鼓如簧口舌的谋士,在邢猎心中的价值其实比一条狗还不如,本来不应该把这句话放在心里。但他却到今天都记着。 他不服气。只因心底里感觉给李君元说中了些什么。 这就是我如此投入打这场仗的原因吗?…… 现在不是多想的时候,等待胜利之后再说吧。也许以后可以请教王大人…… 邢猎总觉得,这个王守仁既有智慧,为人行事看来又值得信任,相信能带他了解更多道理,定然也有助武道上的修行。 邢猎尽量往那“因果桥”接近去,同时小心隐藏着身影,不被寺院的亮光照到。他将“清莲寺”前后左右的地形,默默记成心里一幅图画,同时也在思考有什么弱点漏洞能够攻进来。他并数算寺院外可见的守备人数,加上之前在山门那些人,兵力果然甚众,跟庐陵百姓所说的数字大概相符。 “清莲寺”的地势和守备情形,邢猎已经探查得差不多了;要再接近那满是火把的寺院,亦似乎不可能。可是他还未想离去。 邢猎一直走到这禅寺前,别说是那黑莲术王本人,就连其座下头目,仍是一个未见。 这亦是邢猎前来打探的重要目标。部众多寡还在次要,敌方主将是何人物才更关键。日间他曾跟那鄂儿罕交手,对方竟然一出手就是“巫丹双剑”,令他非常好奇,更想看看其他两个头目是什么货色。 能够亲眼看看黑莲术王的真面目,当然更好。 在寺前空地上,大群术王众就像在山门处的同伴一样地喧闹,围着火堆尽情吃喝歌舞。他们更把那“清莲寺”住持觉恩大师的尸体搬到中央来,轮流在上面撒尿取乐。 “阿弥陀……你的佛!”一个术王弟子在腐尸上撒完尿后高声狂叫,不穿回裤子,就在那死去已久的和尚面前跳起舞来,光秃秃的屁股左摇右摆。同伴也都哄笑。 此时“清莲寺”的大门打开,一人踏出门槛,冷冽的目光盯视空地上众人。术王众登时噤声,停止了歌舞。 邢猎仔细看过去,只见那是个身材宽壮不下于他的中年男子,右额一道大大的伤疤几乎盖住眼睛,显得两目一大一小。男子全身都穿黑衣,散发着其他术王座下所无的克制与精悍。 此人远比这里任何一个危险。如果这些人是狼,这家伙就是老虎。 邢猎心中判断。虽然根本没有看见对方出手,但他估计这男子比鄂儿罕更强。 身穿黑衣的梅心树,就只是这样站在佛寺门前,一句话都不用说,术王众即从迹近疯狂的状态下清醒过来,没有一个敢张声。 只因他们都深知,此人在术王跟前拥有何等特殊的地位。就算梅心树就地把他们全都杀光,术王亦不会皱一皱眉头。 “一半给我去睡觉。另一半静静看着。”梅心树的号令毋须大声叫出,术王众就慌忙执行,将觉恩的尸体和四周狼藉的杯瓶都收拾好。 梅心树似要回寺院内,却又突然止步,朝着寺外前方的黑暗处远眺过去。 正就是邢猎所在的方向。 邢猎一动不动。他半跪隐身在树林暗处,相信对方不可能看得见自己。 但梅心树的视线却凝止不动。 术王众也都停下来,瞧着梅心树这举动。有人随着他视线看过去。 在这极静的环境下,梅心树更清楚捉摸到自己的直觉。 他的眼睛确实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感觉不对劲。 苦练巫丹派武功多年来,每天都在拼命提升磨练自己的反应和感觉,他对自己的直觉,无由地信任。 “把『人犬』带出来。”梅心树吩咐说。 两名术王弟子马上领命,奔入寺内。 邢猎开始感到不妥。梅心树的大小眼睛,似乎真的正在遥遥看着自己。 他的身体缓缓逐寸向后退就是这种危险的时刻,更加不可以心急妄动。 邢猎退到黑暗更深处,猜算应该可以加快速度了,就把双腿渐渐站直。 却在此时,他看见刚才进寺的两个术王弟子,合力拖着一头大狗走出来。 仔细看清,那条并非狗,而是一个手足着地爬行的人! 那“人犬”穿着的同样是五色彩袍,袍上碎布条层层扬起,果真好像一块兽皮。他毛发异常旺盛,头发跟腮上的胡须连成一大片,两眼通红,闪着不似人的光芒,喉头发出呜呜怪叫声,张开的上下两排牙齿,被人用锉子磨得尖利。 “人犬”鼻子嗡动,在空气中嗅了几下,就开始向着前方怪叫。正是梅心树凝视的方向。 梅心树示意部下放开“人犬”颈上的缰绳。 “人犬”四肢并用,往前狂奔起来,竟是迅疾不输野兽,边跑边发出杀气凌厉的叫声! 这“人犬”是用黑莲教的好几种药物,施于人身上“调养”而成,将人的感官和身体机能大大提升,尤其气味嗅觉比狗还要灵敏,但智能就下降到走兽一样,只余下生存和侵略的本能。由于药物对身心摧残极重,一般调养不过五年就会死亡。 黑莲术王畜养这“人犬”,本来只是当作玩物他跟部众一向只有出动屠村劫掠的份儿,从来没有防守的必要。 邢猎未想到敌人竟养着如此怪物,眼见那“人犬”已直向这边奔来,他再无犹疑,拔足回身逃走! “出来啦!”梅心树远远看见黑暗林中跑动的身影,微笑带同部下跟随“人犬”穷追过去! 邢猎跑出路边的树林来,这时前面正有一个术王弟子在路上巡逻,看见一个同样穿五色袍的同门如此狼狈奔出,不免惊愕地问:“你干什么” 邢猎乘着奔势,左手已然拔出鸟首短刀,微斜横斩而出,那术王弟子还未知道什么回事,喉头已炸出一丛血雨! 邢猎跃过他尸身,足下不停,往唯一的出路奔过去。他附近还有两三个术王弟子,这刻却都呆站着。 后头已有足音接近。 邢猎略回头,瞥见正是那“人犬”,用双手双足奔行极快,已及邢猎身后不够五尺! 这是什么怪物?……这么快! “人犬”的两排利齿,在月亮下仿佛发光。 霍瑶花用袖间机簧发射的黑针,挟着“破竹刀”之劲风,已射到川岛玲兰面门前。 川岛玲兰只管架起刀去挡霍瑶花的锯刀,似未看见那暗器到来。霍瑶花已能想象川岛玲兰一只眼睛被射瞎的痛悔模样。 针头钉进物事的声音。一抹东西自川岛玲兰脸旁飞射出。 霍瑶花更狂喜,右手的劈刀进一步加劲,要顺势将川岛玲兰左臂齐肩砍断! 然而星火大溅。 霍瑶花再次感受到强大的冲击,一直震到握刀的手掌虎口之上。锯刀被弹开。 野太刀从横变直,袭取霍瑶花右耳! 霍瑶花受到“昭灵丹”的药力刺激,反应和速度都极快,再次仰头扳身闪过劈下的刀光。几丝断发飘飞。 野太刀劈过后,降到了腰身的高度,突然又一震停顿,瞬间再变为向前突刺! 第118章 南下赣地(24) 霍瑶花没想过对方这一柄又重又大的刀子,变招竟是如此急快,充分展现出控刀的无匹臂力。她腰身迅速弓起半转侧闪,再次仅仅避过刺向腹部的刀尖,同时她已把锯刀重新控制,架在身前,往后跳了两步,脱出野太刀的攻击圈。 川岛玲兰也收回刀来,成攻守兼具的中路“青眼”架式,刀尖遥指霍瑶花眉心。 霍瑶花这时看见,川岛玲兰的脸巾已然不见原来刚才中了黑针,从她脸上飞出的不是血肉,而是那块布巾。 刚才那射来的飞针,川岛玲兰虽然看不见,但她察觉了霍瑶花劈击时,左手离开刀柄的细小动作,还有左腕降下来对准她面门这一点跟早上术王弟子发射袖箭时的举动如出一辙。 于是川岛玲兰本能地将野太刀的长柄,朝着对方手腕指来方向迎挡过去。结果飞针被刀镡撞偏了射线,只钉中她的脸巾飞去。 川岛玲兰挡过这一针,其实极险,但她此刻神情宁静,一双杏目全心贯注地监视霍瑶花每一举动,架式定如止水。 面对恶毒奇诡的敌人,首要是守持无怒无畏的“不动心”。 霍瑶花此刻看见了川岛玲兰的脸相全貌,比她想象中还要美丽,心中妒恨更增。她的白脸此刻红起来,眼目满布血丝。 既是因为那激烈的情绪,也因刚才服下的“昭灵丹”,药力加深发挥。 霍瑶花左手抚抚锯刀柄头上系的那绺血染人发,然后也握到柄上,双手举刀横在身侧。 川岛玲兰眉头一动。她看出此刻霍瑶花变了。 川岛玲兰先前几招交手虽然都略占上风,但她并未有感受到真正的优势。 其实霍瑶花一直顾着在招式中夹上暗算,反倒将自己的刀招削弱了。她也还未将药物催激出的惊人反应与速度,完全应用在那柄锯刀之上。如今看她架式神态,已然摒弃诡计,全心贯注用刀,绝对要比刚才还难对付。 其实不只霍瑶花,川岛玲兰同样因为遇上一个此等厉害的女刀手而大感讶异。 她的刀跟我一样,是在实战中磨炼出来的。不,恐怕她经历比我多。 要不是已经听过霍瑶花在庐陵的暴行,川岛玲兰或许会对这个跟自己相似的敌人生起敬重。 霍瑶花下巴的刀口开始渗血。但她半点没想过退。除了臣服黑莲术王那一次例外,她一生都没退过一次不管是被师父迫害,给同门追杀,还是遭官兵围捕。死在她路途上那一大堆尸体,就是她存在的证明。退了,她的价值就跟此刻地上那三颗废物首级没有分别。 霍瑶花这股犹胜男儿的血气,川岛玲兰清楚感受得到。 决不能给她的气势压着! 野太刀比对方的锯刀长了一截,更应采取主动进攻,以尽用此优势。 川岛玲兰的刀尖仍直指向敌人,居前的右足探出了半步,同时握刀的双臂肘弯却轻轻微缩。 她这前进同时收缩兵刃的动作,实乃东瀛岛津家传兵法①的长枪术妙技,名曰“云染”:当双方对峙时,敌人往往依靠目测己方的刃尖,以判断自己是否身处安全距离;“云染”的原理正是手臂以微小的动作,将兵刃往后稍收,同时下面的脚步抢占同等的距离。两者互相抵消之下,刃尖所处的位置未变,己方其实却已经暗中拉近了发动杀招的距离。 〖注①:日本“兵法”一词并非专指行军战术,也指武术。〗 虽然当中所说的距离之差,不过是一寸半寸,但在电光石火的刀剑对决中,已是生与死的分别! 川岛玲兰一踏定了,腰背瞬间发挥强烈的挤压之力,收在腹前的双腕猛地提起,刃口转右变平,锋尖如枪直取霍瑶花喉咙! 霍瑶花被川岛玲兰的“云染”所骗,这迎面突刺已逼在眼前,但她反应奇速,锯刀挥举而起,及时格住野太刀! 川岛玲兰这招“阴流太刀技·虎龙”的突刺,在最后一刹那被锯刀挡偏,只仅仅擦伤霍瑶花左颈侧! 使用野太刀这种重兵,一招不中,即是破隙。霍瑶花哪会放过这机会?锯刀保持贴压着野太刀,猛力正前推削! 锯刀与野太刀背的接触处,正好是刀刃的锯齿部位,那锯齿贴着金属向前推挤,散射出灿烂星火,声音教人牙酸! 川岛玲兰通晓阴流刀法,怎会不知自己招式的弱处?手腕一感到敌刀贴压过来,她已将双肘沉下,腰肢马步左转,刀身化为斜架身前,全力抵住霍瑶花的压刀。 两柄份量皆不轻的大刀互相抗衡。四条手臂鼓足了劲力。 假如有外人在,看见两个如此美丽的女人,拿着重兵猛烈互砍,必然叹为观止。 霍瑶花靠着刚才险险闪过刺击,占着率先压迫对方的优势。她乘这力道飞起一条腿,一记楚狼派的“偷心脚”,足跟狠狠蹬向川岛玲兰胸口! 这一腿来势甚急,川岛玲兰虽与精通暹罗武艺的邢猎练习日久,熟习了应付这等刀中夹腿的招式,但眼看已来不及提腿挡架。 她吐气充实胸腹,身体略向上挺高,以腹肌硬受这“偷心脚”,自己同时也把左腿低踢而出,足尖蹴向霍瑶花支撑着身体的一条右腿膝盖! 霍瑶花的左足结结实实蹬在川岛玲兰肚腹,川岛玲兰因运气硬受,腹肌收紧结实如铁,但感到那腿劲仍贯透到后腰,川岛玲兰腰肢一震,甚是难受。 川岛玲兰的左足亦几乎同时踢至,霍瑶花却能在最后一刻单足屈沉,川岛玲兰的脚只蹴在大腿上,未能命中最脆弱的膝关节。 二人各中一腿,两柄刀抗衡的力量顿时消失,原本紧紧抵着的刀刃分离了。 虽是只被踢中大腿肌肉,霍瑶花还是足下一软,整个人失去平衡后跌。她却仿佛全身每寸都贯注了战斗的意识,即使身体跌开时,还能乘着跌势把锯刀往后拉拖,锐角的刃尖削向川岛玲兰左肩! 川岛玲兰受了那“偷心脚”腿劲,瞬间气息窒碍,反应略为缓慢。但她硬是气力了得,闭着呼吸也能将沉重的野太刀平推出去,刃口印往霍瑶花的左腰! 霍瑶花被药力催起自保闪避的意识,那记削刀去势未尽即收回,只划过川岛玲兰肩头;川岛玲兰的印刀也因对方及时退避,只在霍瑶花侧腹处开了一道浅浅口子。 霍瑶花借着后跌滚开去,单膝跪地,将锯刀支在地上。她伸手摸摸染血的腰侧,瞧着川岛玲兰不怒反笑。 川岛玲兰则在暗中运气调息,尽快从刚才一腿中恢复,无暇理会流血的肩头。 两个女刀客,一个凭着野性的力量,一个靠不类凡人的反应速度,尤如两头雌兽激斗,势均力敌,两三招交手间就互伤数处。因为是黑夜作战的关系,闪避和防守的尺寸皆不如白昼,彼此已逼到两度捱招互拼。 如此斗下去,不论谁胜谁负,必然是一场浴血战。 霍瑶花和川岛玲兰二人身虽痛楚,心里却隐然有一股从前未有的兴奋:以前战斗总是要证明自己不输须眉,如今没有了这包袱,自觉打得更加爽快。 霍瑶花将染着血的左手伸到额际,用指头在眉心间划了一道血印。 她盯视川岛玲兰的眼神越见疯狂。“昭灵丹”的药力正在血管里奔腾。 川岛玲兰几次长呼吸,胸腹间气息已无碍。 霍瑶花站起来,舒展一下右腿。肌肉也都重新放松。 二人在这黑夜街中,有如心灵相通,同时再次举刀冲前进攻! 娇叱被刀身的连续猛的撞声所掩盖。 灯笼照映下,刃光翻飞。 血花滴落沙土中,化为黑色。 转眼二人又再交手九刀。 川岛玲兰身上多三道创口:右大腿、左前臂、左边肩背间。霍瑶花则是两道:左上臂,右小腿。 这每一道刀口都甚凶险,任何一刀只要再砍深几分,早就废掉了战力,中止这场决斗;可是两人的战斗意念仿佛已经练到深入骨血,每次都能在最后一刹那,把中刀的部位收缩起来,将重创化为轻伤,绝非因为侥幸。 川岛玲兰中刀多一次,只因霍瑶花的刀比她快了一些;但同时川岛玲兰的刀势又较霍瑶花强猛,因而霍瑶花身上两处刀口,都比川岛玲兰中的那三刀略深。 霍瑶花吃了“昭灵丹”催谷官能,身体比平日敏感,因此每一记受伤带来的痛楚亦倍为强烈,她痛得把下唇都咬破了。这是用药提升机能的代价。 可是剧痛亦令她更有决心,将面前的敌人砍成碎片! 她立定马步,发出一记结合“巫丹势剑”劲道的楚狼派刀招“开山斩”,运全身腰力迎头斜斩下去! 川岛玲兰自恃腕力较胜,只用七成力量使一式“青岸”,把霍瑶花斩下来的锯刀荡开,蓄下来的力量正要加快变招反击。 却在此刻,西面的县城中央,传来了一记令人毛骨耸然的年轻女子凄叫。 那短促但尖厉的叫声里,充满了痛苦与绝望。还有强烈的恐惧。 第119章 南下赣地(25) 川岛玲兰这瞬间无从判断,叫声是否佟晶所发出,但已足以令她心神一荡,延迟了变招反击。 同时霍瑶花却是精神与战意大振。 因为这叫声告诉了她一件事:她的主子,已经开始在庐陵县城里扬起恐怖的血风了。 这振奋的心情,令她更迅速有力地抓住川岛玲兰瞬间停顿的空隙。 锯刀的锐尖,有如一根大兽爪,自侧面弧形刺过去。 血花激溅。 不过是大约八次呼吸之后,闫胜已经在喘气。 因为那异常的压力。 “静物右剑”早已被击飞脱手。闫胜身上多了两道创口。 但敌人的攻击还是一刻未停。 堕地燃烧的灯笼已熄灭。敌人化为一条不住左右飞纵的黑影,掌中长剑反射月光,在黑暗街里透出一股令人心寒的淡蓝。 闫胜只能凭直觉,用左手快拔出鞘的短剑“虎辟”顽抗。 蓝色的刃光在他前方和两侧飞腾。闫胜以青冥派“上密剑”的短剑格斗法,急激舞着剑花抵御,同时好几次欲伸右手往背后拔取“龙剑”,却都被对方刃光逼得无暇。 闫胜靠着那剑光的轨迹,隐约辨出对方身形位置。每一剑他都挡得极吃力敌人剑招固然不慢,但真正快的,是他的移步和身法。 这等身法速度与轻巧程度,闫胜曾经见过: 巫丹“首蛇道”的范宗。即连移动的方式都有相似之处。 是巫丹派的轻功无疑。 可是由一个这般身高腿长的人使出来,覆盖的距离大大增长,威胁也就更可怕! 相形之下,只用两尺余“虎辟”的闫胜更形凶险。他已退了整整半条街之距,敌人始终就压迫在跟前。 果然他第三度中剑,左耳垂炸开一丛血花来。这一剑他闪躲再慢半点,整只耳朵都要给削去。 虽然无法看见对方样子,但闫胜想象得到,那张披血的瘦脸,正在展露着残忍的微笑。 在他眼中,我不过是另一头羔羊。 流血与痛楚,反而教闫胜冷静下来,心中默想这大半年来的所学与体悟。 先前第一记交手,闫胜的“静物剑”即被对方自屋顶跃下一击打飞,正是因为太过心急紧张,刺出右手“静物剑”的同时,左手就去拔腰后的“虎辟”,但又没有做到平日练习时“一心二用”的要诀,以至右手的攻击被左手动作削弱,一交锋就失剑。 要镇定。把心打开来。就像练先生所教。 “虎辟”与敌人蓝色刃光猛击同时,闫胜右手五指终于也摸到背上的长剑柄,“龙剑”金色长刃离鞘射出,紧接削向敌人的黑影! 黑影终于首次后退,静止。 闫胜以龙虎剑顺势舞出护身的连环剑花,确定对方已经退开,这才把双剑交叉身前,化成防御架式。 他的眼睛这时完全习惯黑暗,看得清敌人身姿和兵器。 对方只是很随便地站着,剑尖在身侧斜指向地,那长剑的造型很熟悉,与先前遇过几个巫丹派剑士的佩剑形制相若。 黑莲术王圆滚滚的大眼睛里略带意外之色,不住审视闫胜手中长短双剑。 “你以前就跟巫丹剑法打过。”黑莲术王伸出长舌,舐舐嘴唇边的血,以满带兴趣的语气说:“否则刚才五剑之内你已经死了。” 月光之下,黑莲术王脸上的血显得像黑色。他张开两条长臂,泛蓝的剑锋指天,那极高大的黑衣身影,仿佛将闫胜眼前的天空都覆盖了。 那形貌与邪气,尤如从冥界地府爬出来的魔神。 闫胜知道,面前的绝对是货真价实的巫丹高手,武功属于上次在长安遇过的和巫丹级数,再加上这异形的长大身体,战力更强。 闫胜身上三处流血伤口传来火辣的感觉,但他不敢偷空看一眼。他相信对方刚才的快剑,仍然只是试探。 骤遇如此强敌,其相貌外形和杀人狂态又这样可怖,一股恐惧感渐渐泛上闫胜心头。 逃逸是不可能的事刚才已经见识过敌人的轻功,逃走只会被那长剑洞穿背项。 生起了这激烈对剑声,闫胜知道同伴一定会来。 问题是,他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黑莲术王笑了。对于旁人的恐怖情绪,他有一种像狗一般的直觉。他甚至嗅到闫胜身体气味的变化。 因此他还没有出手予人强烈的恐惧,是他最享受的事情,那快感尤胜于杀人。 在黑暗里呈现淡金色的“龙剑”刃尖,开始微微颤震。 闫胜看见了,才察觉自己的手在抖。 握着龙虎剑在发抖。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是对青冥派和师尊的侮辱。 师父……我很想知道,你一生有害怕过吗? 三年前。 青冥山,“玄门舍”,青冥剑派宗祠。 那一天正好轮到燕闫胜跟另一个“研修弟子”许世勇负责作“拭镜”。 所谓“拭镜”,是每天两次往宗祠里去,向青冥派列祖的牌位进香,并抹拭祠里供奉的十多样器物古剑。祠堂一般的打扫都有“玄门舍”的工人去干(青冥弟子平日刻苦修练,各种打扫起居的干活都不用做),唯有宗祠内摆放了历史悠久的本派珍物,只有青冥弟子才许碰触。这“拭镜”的工作就由“研修弟子”以上轮流进行。 那天一清早,燕闫胜跟许世勇就要沐浴洁净,换上两套纯白道服,带着贵重的锦布和檀香,踏进挂着“至诚”牌匾的宗祠去。 仍是一片幽暗的祠堂里,竟然有个身影。 两人都吓了一跳“玄门舍”弟子之间流传着“剑鬼”的传闻,说宗祠这边常有本派先祖的阴灵不散出来练剑。同门还言之凿凿地互相告诫,绝不要看着那死人的剑招来学,否则会入魔。 许世勇比燕闫胜大上五岁,却还要更胆小,手上的锦布吓得掉了下来。 这是“拭镜”专用的织锦,上面绣了青冥派的字号,不可让它掉落地上。燕闫胜不知哪儿生来的神速反应,低身坐马一把就将布接住。 两人定睛一看,才知道站在祠内的原来就是师父赫圣。几乎就在师父眼前出了事,许世勇冒出一身冷汗来。 赫圣却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他只是默默垂着头,缺去中指的右手摸着祠堂里供奉的一个细小木盒,似乎陷于沉思。燕闫胜和许世勇向他行礼,他也只略微点了个头。 两人都知道,师父摸着的那木盒里收藏了什么:正是赫圣失去的手指。暂时存在这祠堂内,将来寿终后要跟他一起下葬。 师父孤剑诛杀“川西群鬼”的事迹,他们在青冥派这些年来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 “川西群鬼”乃是多年前一干走了邪道的四川武人,因为经常流窜,兼习蛮族的武艺,在西南一带肆虐,烧杀干淫无所不为。偏远的地方官府固然奈其不何,到了州府派出官军讨伐时,则逃遁入异族聚居的山区,军队连他们的影子都摸不着。 当年的赫圣以破天荒二十三岁之龄,已经开始修练龙虎剑法。掌门吕存忠知道他必将光耀门楣,对他宠爱有加。狂傲的赫圣向师父说,青冥山上已乏练习对手,请求出外修行,吕存忠也一口答应。 就连他师父也没想到:他口中的“修行”,竟是这样的暴举。 那一战成为日后颂扬天下的传说。“巴蜀无双”的剑名再次得以证实。 而代价,就装在这小小的简拙木盒里。 燕闫胜无法从师父那苍浊的眼睛里判断,他瞧着木盒的眼神到底是伤痛还是怀念。 在这一辈年轻的“研修弟子”里,许世勇跟麦大杰是最开朗健谈的两人。许世勇此刻已忘记刚才的惊险,他看着师父这出神的样子,竟然禁不住开口问:“师父……你那时候丢了这根手指……觉得值得吗?” 燕闫胜吃了一惊。虽然从来没有人公开说过是禁忌,但青冥山上下都不会提掌门失去这只手指的事情。更遑论就在师父本人面前。 只见赫圣一听此言,竟然嘴角弯起来微笑。那笑容牵动下,脸上的皱纹全都变深,样子比不笑时还要令弟子惧怕。 他转过脸来,终于直视着燕闫胜二人。手掌却还是不离那木盒。 他患病的眼睛,仍然带着令人不敢逼视的锐利目光。 看见师父这可怕的表情,燕闫胜不禁想:那个所谓“剑鬼”,说不定其实就是师父晚上独自出来练剑他现在的样子确实有点像鬼…… 更令燕闫胜吃惊的是,师父竟然真的回答他们。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每一战,你心里都得准备丢失一些重要的东西。”赫圣徐徐说:“没有这种心,从第一天起就别学剑。” 赫圣这句话,听在两人耳里反应迥异:许世勇有点忐忑不安;燕闫胜却是热血上涌。 自入门以来,燕闫胜都没有多少机会跟师父谈话平日修练都由各师兄代授。这是难得的相处。他也鼓起勇气问起师父来: “师父是为了什么跟『川西群鬼』打起来的?” 这问题其实在闫胜心里憋了许久。青冥派内时常谈论此事,但说的都是那干妖人如何厉害;这一战杀得怎样血流成河;掌门怎样在这战后剑法大成……却从来没听过为什么会有这场战斗发生。 第120章 南下赣地(26) 也许因为师父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 听到闫胜的提问,赫圣的脸庞竟罕有地松驰下来,透现出一股仁慈祥和的气息。闫胜看见有点不敢相信。 “因为他们该死。既然是这样,就让他们给我试剑吧。” 赫圣的辛辣答案,跟他和善的表情毫不搭调,但不知怎的闫胜却丝毫不觉得矛盾。 他看得出来:那时候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或者看见了些什么,激发了二十三岁的赫圣,不惜犯险仗剑策马入山,取那三十一人的命。 “师父……”闫胜问:“你那个时候……怕死吗?” 赫圣的右手放开了木盒,垂下来的袍袖掩盖四根手指。他不徐不疾的就步离了宗祠。 仿佛燕闫胜的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 面对强敌的短促一刻,这往事就在闫胜心头涌现。 如今闫胜开始明白,师父经历过些什么,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他又回想刚才王守仁说的话,并与记忆中师父的脸重叠了。 变成好像是师父赫圣对着他说。 行天下正道者,死无罣碍。 “龙剑”的颤震停止了。 黑莲术王感到很意外。所有面对着他的人,只要一生起恐惧,只会越陷越深,从来没有一人能从那泥沼中逃出来。 这是第一个。 闫胜的眼神恢复了坚定澄澈。那龙虎剑的架式重新贯注了能量。克服了巨大的恐惧后,他终于进入作战的态势。 从皮肉到骨头,闫胜感受到身体有一股灼热能量。眼目和耳朵异常敏锐。甚至连皮肤都能捕捉空气的动向。 生死无念。除了全力破敌外,别无他想。 闫胜其实已非第一次进入这种状态:在成都駡帮身陷重围、因中毒而意识模糊之间;在“盈花馆”为了救佟晶跃身虎穴,与姚连洲快剑比拼之时……他都曾经短暂跨入这个境地而且每一次他的身心战力都有了突破的进步,只是他自己不察觉而已。 如今一切将要豁然贯通就如当年赫圣独挑川西群鬼的时候。 黑莲术王感受到闫胜的突然变化,还有这强烈的意志闫胜已经蓦然从“猎物”升格为“敌人”。 他笑了。他最喜欢就是这种积极坚强的敌人。只有这样,待会儿把对方践踏脚下、将其希望摔破时,才最好玩。 “好。”黑莲术王说:“你可以去死了。” 他说到“死”字时,手上的巫丹长剑即如发光的游鱼疾冲而出! 闫胜略偏身子,以左边“虎辟”的宽厚剑刃迎挡对方剑光,同时右手“龙剑”就向黑莲术王面门反击猛刺,这正是邢猎和练飞虹授他一心二用、攻守同时的心法! 黑莲术王未等剑身相碰已变招,左腿斜向踏出,低身闪过“龙剑”同时反刺闫胜右肋,正是“巫丹行剑”的“避青入红”击法! 同是“行剑”的蛇步,由黑莲术王那既轻又长的足腿踏出,幅度距离远远超过一般的巫丹剑士,威胁倍增! 那长剑疾刺而至,闫胜“虎辟”及时向里侧横挥将之挡住,右手将“龙剑”从直刺变为外抹,刃锋追击黑莲术王的右颈,又是另一次左守右攻同时发动! 黑莲术王眉梢一扬:刚才那高速身法带动的“行剑”刺击,竟被闫胜完全封挡住了同样的快攻,先前他是必然要挂彩的。闫胜的反应和剑速,竟在极短时间内提升不少。 再快一点,看你如何? 黑莲术王同样又以“行剑”蛇步闪过闫胜的抹剑,并且回剑反削其右膝,这次的削剑速度又再比上一招刺剑更快! 闫胜却一样反应得及,右腿朝后缩开,只被黑莲术王的剑尖划伤了皮肤。他单足站立同时,借那缩腿摆荡之力上身前倾,左手“虎辟”像刀般,反手猛砍黑莲术王伸出的握剑右腕! 这次闫胜不只闪过,还有余力反击。黑莲术王真的皱眉了:对方已经不再是能任意玩弄的对手。 曾经身为巫丹派“首蛇道”里为数甚少的精锐“褐蛇”,黑莲术王对自己的轻功步法配合快剑异常自豪,并不肯就此改变战法。他缩臂闪开闫胜的劈剑后,这次连走两步,二度变化方向迷惑对手,又再施快剑,一口气连续三记攻击。 闫胜心头却是一片清明,加上他曾有跟擅长“燕青迷步”的“秘宗门”高手对战的经验,并未被黑莲术王的变化步所惑,双手龙虎剑打出一阵连环剑花,长短双剑交织身前成盾,把黑莲术王的三记快剑都一一挡去! 这一轮交手,闫胜越打越是顺畅。他在这极度专注的时刻,所用每一式左右剑,都自然而然是从前修练已久的青冥派剑技:两次以“虎辟”挥挡,皆是“上密剑”的贴身近架;右手“龙辟”的第一记刺剑,剑势是入门“风火剑”的“星追月”,第二招抹剑则为“水云剑”的“寒流染空”;紧接一记“虎辟”反手劈腕则来自“伏降剑”招式“阴破”,只是变奏配合了摆腿俯身的姿势使出;其后的左右剑花更完全是青冥双剑“圆梭剑”的舞法……每式明明从不同的青冥剑法中信手拈来,连接起来竟是畅顺无缝,尤如行云流水。 闫胜在青冥山苦修六年有余,这几套青冥派基本剑法,早就练到睡梦中都会打的地步;同时闫胜又似乎从中领悟到一件事情,但此时还未马上想通…… 他连挡三剑后,战志更是高扬,直冲黑莲术王正中线,“龙剑”垂直猛劈下去! 几招巫丹快剑始终未能得手,黑莲术王的眼神变了。 浓得化不开的杀气。 跟这样的小子缠斗超过十招,是绝大的侮辱! 黑莲术王立定一双大脚板,成前弓马步,长臂将手中剑往闫胜劈下的“龙剑”横迎上去,那挥臂发劲之法,跟习小岩的“阳刀”有三分相近! 两剑相交,闫胜只觉“龙剑”剑柄传来极大震荡力,几欲脱手! 黑莲术王这次改以“巫丹势剑”硬挡迎击,劲力远比闫胜想象中更沉雄,他急把“虎辟”的刃背也压到“龙剑”上,两剑交叉,方顶得住这横扫而来的威力! 黑莲术王人虽瘦削,但因高大异常,本身骨架体重其实很沉,发出的劲道自然亦份量十足。 黑莲术王的圆眼瞪得更大,仿佛爬虫的眼目一样滚转。他伸着舌头舐舐上唇,左手搭在右腕上,加强抵着闫胜双剑的压迫力,意欲正面直接将三柄利剑,全都印到闫胜脸上和胸口上! 闫胜左腿后伸,沉下马步力抗这压击。但他身高大概只及黑莲术王胸口,二人身材重量本已悬殊,黑莲术王兼有“巫丹势剑”的发劲,闫胜就如跟一头猛熊相抵,双脚被推得在沙土地上向后滑去。 闫胜转眼就给推压到一幢屋子的土墙前,他索性把左腿向后提起踩着墙面,身子运剑前俯,欲全力挤回去,但仍是抵抗不了,龙虎剑已越渐迫近身前! 黑莲术王此刻与闫胜面对面不足三尺,他牢牢盯着闫胜的脸,那舔着上唇的舌头越伸越长,几乎到了鼻尖。 来吧……给我看看你绝望挣扎的表情…… 然而“绝望”这念头,绝对不会在今夜的闫胜心里出现。 于这利刃及身的危险时刻,他感到有点东西好像在他脑袋里突然打开了。 一条脉络在心中清晰呈现。他终于明白,何以刚才能连贯打出各种青冥剑招了: 青冥派所有剑法,本来就是一体。 龙虎剑法,实为青冥派“众剑之母”,其招式要诀,衍生出青冥各套基本剑法。所有龙虎剑的剑技,其实都分散隐藏在它们之中又或者反过来说:学每套青冥剑法的最终目的,就是修练龙虎剑! 这个剑理脉络,本来在“道传弟子”的阶段就会逐步得到传授,只是闫胜并未有那个机会①。 〖注①:青冥派不将此理向较初阶弟子说明,是防止他们好高骛远,因而忘乎根本。关于青冥剑法大要,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六》。〗 可是有些道理,由他人口授,永远不如自行体会般深刻通透。 尤其是在实战的生死关头上。 闫胜心头狂喜。原本充满疑虑的剑士前途,那重迷雾被一气吹散了。 他连右足也离地,同样踏上了土墙,整个人横身悬空。 刹那间,他回想邢猎跟他说过的话。 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 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现在,是相信自己的时候了。挤身“高手”的行列。 闫胜踩着墙的双足,还有后腰背项,突然同时爆发一股剧烈的速劲,并且异常集中。就如人体受剧痛弹开时一样。 “借相·火烧身”! 这突来之刚速劲力,非常尖锐集中,竟一口气将黑莲术王的长剑弹开了! 将精气凝缩于一瞬,以强剑一击破敌,本就是青冥剑法的真髓。闫胜以“星追月”挫鬼刀陈如是;赫圣以“穹苍破”力压葉辰亦如是。 得意的“巫丹势剑”竟然被打出缺口,黑莲术王大感意外。 把握敌人剑压被逼开这瞬间空隙,闫胜抽出左剑“虎辟”,乘“火烧身”的强势猛砍出去,其招形就是曾目睹师父使过的龙虎剑招式“虎扑”! 闫胜三次进击,有两次都用左手剑,可见他的左手经一段时日苦练,火候已是大进。 这“虎扑”虽不如赫圣般挟以“借相”猛虎之势,那带有血槽的威猛刃锋,仍是贯劲十足。 剑未至,黑莲术王已感受到剑风卷来右脸! 从黑莲术王第一记屋顶跃下,击飞“静物剑”;到现在闫胜这一招“虎扑”,其中所过的时间其实连喝一杯茶也不够。黑莲术王从未遇过一个对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如此判若两人的转变。 然而对闫胜来说,这一突破其实酝酿了七年。从他踏进青冥山门那一天开始。 “虎扑”其势之猛,真的把黑莲术王惹怒了。他挥剑去接。 巫丹剑迎上“虎辟”,却竟没有发出意料中的激响。 闫胜只感左臂挥砍之劲,如入虚空。 黑莲术王长剑借了“虎扑”砍下的力量带引成圈,两剑纠缠着猛绞。 闫胜虽然从没有遇上过这剑技,但他看过葉辰使出。他瞬间知道是什么。 黑莲术王眼目收紧,两边鱼尾纹深刻得像裂开来。 自逃离巫丹山以来,闫胜是首个逼得他使出“巫丹剑”的人! 剑圈越绞越窄,黑莲术王开声吐气,从圆弧变直线发劲,闫胜的“虎辟”顿时脱手,飞射到旁边一座房屋的门顶上! 一剑既失,闫胜出于本能自保,右手“龙剑”又再发出“星追月”,剑尖急取黑莲术王肩颈之间! 但黑莲术王的“梯云纵”轻功步法实太快,“星追月”还是落空。黑莲术王更乘势将长剑往内抹,柔柔地又搭上“龙剑”的刃身! 闫胜知道对方的“巫丹剑”借力化劲又来了,“龙剑”随时也要失去。 他想起师父赫圣对葉辰时,曾用一招“抖鳞”将剑如钻子般旋转,破解“巫丹剑”的黏搭听劲;而这“抖鳞”运指转柄之法,跟青冥派基本剑术之一“泷涡剑”里经常练的一种“箝指劲”,那手指运力的方式颇有相通之处。如今危急之际,闫胜别无选择,就以那“箝指劲”尝试模仿师父的“抖鳞”来。 闫胜突使怪招,黑莲术王只见他的剑奇特地抖起,反而有些迟疑好奇。 武学毕竟不可能现炒现卖,闫胜这“抖鳞”连赫圣的三分都没有,根本发不出足够的钻劲,无法将黑莲术王的搭剑弹开。 黑莲术王讪笑着,索性不用“巫丹剑”,硬地一抖就把“龙剑”震开,再施“巫丹行剑”疾进,剑尖眨眼已及闫胜左胸! 闫胜正处于身灵高度集中的状态,最后一刻及时偏身一缩,那巫丹长剑仅入胸肩间半分就被他“龙剑”回剑格走,可也带出一大丛血雨来! 血洒到黑莲术王脸上,让他更兴奋了,连环快剑紧接抢击。 第121章 南下赣地(27) 这“巫丹行剑”的速度和密度,绝对不下于高手江云澜。 闫胜边退边勉力抵挡。但黑莲术王这刻已经认真起来,那实力的差距真正显现,连环七剑攻来,闫胜只挡得其中四剑,左腰、右下颚、右肩都被割开不浅的口子。一身衣衫因为血与汗,在黑暗中已然湿透。 黑莲术王又回复那诡异的笑容。 流吧!把最后一滴血都挤出来! 闫胜背项已贴到墙壁上。又中两剑,血花绘画壁面。 很可能就要死在这小城的暗街中了。向巫丹复仇、重建青冥派的壮志皆未酬,心里充满了悲哀和憾恨要是以前的闫胜一定会这样想。 但今夜的他没有,心神全都集中在抗敌之上。 只因如此,他还能呼吸到这一刻。 但不可能再拖得更久了。泛蓝的巫丹剑光,在他身周织起一道刃网,已经不断在收窄。闫胜脸上的血跟敌人一样多不同的只是,那是他自己的血。 蓝色刃光这刹那却离开了闫胜。黑莲术王在黑暗中疾退。 他原本站着的地方,钉着一物。月光反映出那飞刀的刃形。 黑莲术王再退,另一柄带着刀巾的飞刀,又钉在他先前的位置上。 黑莲术王一仰身,第三柄飞刀越过他身侧,没入后面的木门。 闫胜咧开染血的牙齿笑了。 邢大哥没有说错:拥有同伴的感觉,非常快乐。 夜空中传来铁链拉动的声音。 一条黑影高速飞至,着落在闫胜背后的屋顶上,形如大鸟蹲踞。只是一双翅膀,换成了左弯刀与右长剑。 黑夜里也可辨出那头花白的发髻。 飞虹先生。 他以飞爪的铁链荡来,一蹲上屋顶也不停留,利用屈膝所蓄之力朝下跃跳,双刃直取黑莲术王! 平日这种情形下,练飞虹必然忍不住说一、两句笑话,但此刻毫不浪费时间就乘势追击,只因他从身形动作就断定,眼前敌人非同寻常,没有轻忽的余地。 练飞虹左手“日轮刀”、右手“通臂剑”,挟全身飞纵之力,分别劈斩黑莲术王头颈与胸肩! 黑莲术王的高大身体却出乎意料的柔软,扭身侧首闪过横斩颈项的一刀,同时长剑挥掠,抵抗中路劈来的剑招。只见他身姿歪斜扭曲着,单臂出剑却非常轻松,身手协调和灵活程度全未被身高所碍,那奇长的手腿,反而有助他在困难的姿势中发力。 黑莲术王一挡架之下,已知练飞虹功力远较闫胜深湛。他并未反击,却施起步法横走,那走姿非常独特,但横移的速度竟不逊一般人向前疾奔。 这走姿本甚趣怪,但练飞虹哪里笑得出来,只管往黑莲术王身侧追击过去,“日轮刀”垂直朝他砍劈! 刀降至半途时,练飞虹左手却一抖,并且松开五指,下劈的弯刀变成向前轮转飞射,正是崆峒派著名的秘技“飞法”! 黑莲术王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奇技突袭,旋飞的刀锋已在面前,他猛叱一声,长剑挥过,极准确地击在弯刀上,更将那刀反打回练飞虹的方向! 练飞虹侧身闪过,心头一凛。 此人武功,在我平生交战的对手里,绝对在五名之内! 弯刀阻截了练飞虹的追击,黑莲术王再横踏两步拉远距离。 这时闫胜稍缓得一口气,身上的伤痛都袭来。许多处像裂开来,下颚的鲜血流渗满颈。他用力吐纳镇住那痛楚。 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敌人还在眼前。 闫胜拔足,却感到双腿仿佛千斤般重。他以绝大的意志起动,奔到旁边的房屋,一跃将钉在门顶上的“虎辟”拔回来,回头瞧向正在一追一退的练飞虹与黑莲术王。 他想起不久前飞虹先生的话。 现在是打仗。想一想让他活着,会有多少人给他害死。 墙壁上那个鲜血涂成的凄厉“死”字,仿佛闪现眼前。 闫胜咬牙奔上前助战。 练飞虹一边以“通臂剑”向黑莲术王追击,一边又使“花法”的快拔技巧,左手两指从后腰拈出另一柄飞刀掷出。但在黑莲术王眼中,这“送魂飞刃”早已用老,他轻松地又再闪躲过,步法也未受阻,练飞虹始终没能追到伸剑可及的距离。 黑莲术王面容甚奋亢。自从成了巫丹派叛徒,流落江湖这些日子,虽说在江湖上纵欲放肆甚是快意,却再没如在巫丹山时一样,天天有强手对剑磨练,像这般份量的敌人,五年以来从未遇过;今夜一遇就是两个,那沉寂多年的武者之血又再沸腾起来。 难怪鄂儿罕和韩思道,要牺牲五十个弟子才走得脱…… 这时他竟还有余暇,朝练飞虹勾一勾指头。 “来呀!” 黑莲术王说时不再横移,身子突然后转,连挥两剑,将一家房屋的紧闭木门劈破,继而纵身低头闪进了屋里。 练飞虹焦急地向门里追进,只见黑莲术王已不在屋子前院,前方的另一进大门也给劈开了,内里传来男女的惊恐叫声。 练飞虹马上再追入去,左手同时拔出腰间的乌黑铁扇,张开护在面门前,以防对方黑暗中偷袭。 只见屋子厅里只有一盏孤灯,昏昏黄黄地照出挤在里头的二、三十张淌汗脸孔。 黑莲术王就在人丛中央,手里银剑这时也随着灯光映成金黄色,另一手抓着一个年轻妇人的头发。 原来这晚为了戒备照应,王守仁吩咐县城里的居民尽量聚集在一起过夜,因此这所较大的屋子里,挤了附近居住的共四户男女老少。 这些围在黑莲术王四周的人质,现在都不再喊叫当惊恐到了极点时,反倒叫不出声来。 练飞虹握着铁扇和长剑,直盯以人丛为掩护的强敌,一时不敢贸然进攻。 另一条身影紧接就在厅子后门处出现,正是闫胜。他架着龙虎剑守在门前,同样地投鼠忌器。受伤加上紧张焦急,闫胜胸膛在不住起伏喘息。 “这里不好玩。”练飞虹这时再次露出平日玩世不恭的神态,对着黑莲术王笑嘻嘻地说:“地方太小,碍手碍脚的。我们出去再痛痛快快地打。” “不。这里才好玩。” 黑莲术王露出跟练飞虹同样不正经的笑脸。 他二话不说,就将剑锋架到手上那少妇的颈前。少妇发出极端凄厉的恐惧尖叫就是在城东川岛玲兰听到的叫声。 黑莲术王左手拉着她的头发,右手握剑就像宰鸡般一拖。尖叫中止了。 练飞虹强装出来的笑脸,瞬间皱成一团。他本来不忍看,但强迫自己去看。 愤怒如猛火燃烧。 热血洒到众多人质的脸上和身上。几个孩子在哭号,其他人惊得不住在擦血。那死去少妇的婆婆立时昏倒。 练飞虹和闫胜一前一后怒瞪着这邪恶的敌人,心里再次认定了一件事: 必定要把这伙妖怪统统杀死。一个都不能留。 黑莲术王提起仍在流血的女尸,仍然咧嘴大笑,双眼瞪着练飞虹。 “你看!不是很好玩吗?” 他说着,一把将尸体往练飞虹面前猛力抛出! 那头“人犬”受过黑莲教的药物长期调制,体质特异,此刻虽已身首异处,利齿仍然紧咬着邢猎的袍袖不放。 邢猎一边疾跑,一边再次挥动已染满鲜血的南国鸟首短刀,将右手衣袖割去一大片,那“人犬”的头颅方才甩脱。他右前臂险险被那“人犬”利牙刮破,幸而并未被噬中筋骨。 邢猎右手随即亦拔出袍底下的雁翎刀来,垂着双刀往出谷的山路全速奔去。 路上又有两个术王众,他们醒觉有敌人来犯,已然在邢猎面前举起兵器。 邢猎踏跳向右,先避过左面杀来那人,右面的术王弟子赫见邢猎疾扑过来,急忙中还未发动手上铁棍,邢猎的左手刀已斜下挥落,削中他膝弯后的筋腱,那术王弟子惨呼仆倒。邢猎也没空再补一刀,继续向前奔逃。 他无暇回头,却听见后面由梅心树带领追赶的术王众,响起一股奇异的尖音。 邢猎想起早上在县城时,韩思道吹过那木哨。 是召集同伴,并且催激众人进入作战状态的警报! 前方那片山门空地,果然马上人声鼎沸。 前后追夹围攻,超过百人。 邢猎唯一逃出的机会,就是趁前方这些人还未确定状况,抢先杀出那山门! 一踏出空地,可见熊熊火堆映照之下,那六、七十人皆已站立。有少数还没有从狂欢中完全清醒,但大部分都已经提起兵刃,朝着哨音所发的方向望过来。 邢猎心念一动,奔跑时尽量低垂着头,让散发掩盖面目,又把左右双刀都降下,贴着身上的五色衣袍下襬,好使不太显眼。 “有敌人!”邢猎一边跑一边呼叫,声音装作很害怕:“在里面!在寺里!” 守山门的术王众骤然听闻警报,本就心乱,看见邢猎穿着同门的五色衣袍,身上又有血渍,好些人信以为真,提着刀斧兵刃朝禅寺的方向跑去,与邢猎擦身而过。 邢猎以此骗过了十几个人,都已跑到他后头。他正要找机会混入最密集那人丛时,跟前却有一个术王弟子生疑,仔细看邢猎的面目。 第122章 南下赣地(28) “你是……谁?”他以刀尖指向邢猎问。 附近几个术王众都注意起来,也随之往邢猎看过去。 邢猎知道已到极限,蓦然加速前冲,雁翎刀与鸟首短刀左右开弓,乘奔势一掠而过,已经将那用刀指他的人,连同另一名术王弟子砍倒! 惨叫与怒喝同时如潮响起。空地所有人都瞧向邢猎所在。 邢猎奔跑时乱发飞扬,状如猛狮,双刀在前交舞开路,近在前头的术王众纷纷走避,有一人躲不及手部中刀,兵刃跟三根手指同时飞脱! 邢猎不顾一切,双目紧紧盯住前方只有不足二十尺远的山门。 术王众虽然人多,但仍未合成防守堵塞之阵,他看见还有一条可以杀出去的路线,只是已经越收越狭窄。 只要过得这关卡,外面就是无尽黑暗的山麓树林,敌人难再追捕。 然而就在这时,后头传来一记中气充沛且极有威严的暴喝: “封住山门!” 邢猎知道,必然是那头身穿黑衣的“老虎”梅心树无疑! 这喝令一响起,邢猎即见眼前唯一的脱出路线,已经迅速被移动的人群掩盖消失。 邢猎紧紧咬着牙。山门如今就在前头十尺之内。他高举双刀,意欲强攻硬闯。 但密集排列在前头的二十几名术王众,即时将手上刀枪刺出,迎击冲来的邢猎。 任邢猎如何勇猛,一人之力亦难以抵抗这许多兵刃结集攻击。他能在无数的凶险旅程中活到现在,靠的是对情势冷静判断,这瞬间已知道硬闯不行,在刀枪及身之前及时煞步转身,往右边闪躲开去! 那右侧正有一个术王弟子,想趁这机会挥刀截击邢猎,但邢猎的转身之势不停,双刀挥舞,身子有如一个围着利刃的陀螺,那术王弟子腰身立时破裂喷血! 紧接再有术王众从后追击而来,邢猎知道一刻不可停下,以步法左旋右转,两柄刀卷起血风,又有三人接连惨叫倒地! 可是这无法改变眼前的劣势。梅心树带着“清莲寺”那头五十多人,此刻也都赶到了,与原本守在空地的术王众合流,成包围之势,不断向邢猎收窄逼迫! 术王众见邢猎的刀势厉害,有些拿着长枪、朴刀、棍棒之类长兵器的,就聚合排列在一起,同时向他作远距离刺击! 邢猎用厚重的雁翎刀猛力横扫,给架开的两柄长兵,跟其他兵刃撞成一团。 但他始终无法将所有敌人刀枪都一一抵回去,身体只好再退几步,渐渐朝北面深谷的崖边接近。 逾百人分成三面,在邢猎跟前包围了好几层人丛,已经没有半点空隙。 如此巨大优势之下,加上早就受到药物和烈酒的催谷,拥在前头最凶悍的多个术王弟子一拥而上,要把邢猎砍成肉泥! 邢猎在那刀丛之间一刻不停地走动穿插,身体继续两边旋转闪腾出刀! 两条断肢飞到空中,四人向后仰倒。邢猎的五色彩袍腰身处多了道破口,鲜血涔涔! 第二浪攻势紧接又至,从左右两边各有四、五人向邢猎进击。他们见邢猎终于中刀流血,那举着兵刃冲杀的神态,更见奋亢。 邢猎正好转到一个火堆旁,立时低身沉腰,使一招“伏虎派”的“铁盘脚”,猛扫在那燃烧的柴堆上,木柴纷飞向左边攻来那伙人! 他们见火焰飞袭面前,皆愕然止步,惊呼着闪躲抵挡。其中一人被柴枝击中眼目,眉毛都烧着了! 邢猎顺着踢击的转势回身,面向右边攻来四人。最前头是个身材魁梧、手上举着利斧的大汉,邢猎先一步冲到他面前,沉下马步,同时把雁翎刀向上竖直抱在身前,左手短刀压住雁翎刀背辅助,全身加双臂发劲,将刀刃如波浪推出,正是跟戴魁所学的形意门“五行母刀”之首:“崩刀”! 雁翎刀猛的撞在大汉的斧柄上,威力之强,竟直接就把斧刃的后头撞入他胸口,大汉登时骨裂吐血! 这形意门“崩刀”的要诀,就是用上全身整体之劲而发,招式甚是刚强,再加上邢猎本来就一身横练怪力,那股余劲将大汉身体撞得飞起,跌往后面其他三名术王弟子,四人倒成一团。 邢猎自“清莲寺”外头一直逃到此地,眨眼已经在沿途杀伤超过十人,其过人勇猛,就连吃了幻药的术王众也感心惊,一时再未敢发动第三浪进攻。 邢猎背向黑暗的山崖深渊,双刀左右大张举起,凛然面对三面的百倍敌众,那轮廓深刻的脸孔,坚定犹如铁石。 这是否平生遇过最恶劣的战况?他忘记了。 邢猎只知道,每一次活下去,靠的都是绝对不移的信念。 他凭着感觉知道,腰间所中那一刀伤得不算深,无碍战斗。 就踏过一百条尸体,活着回去吧。 这时他面前的人丛间,却响起一种奇异的锐音。 只见那头的人都分开来。一人举着右手,在头上呼呼旋转着一条铁链,那声音有如寒冬的烈风般令人战栗。 正是梅心树。他左手提着其余的铁链,掌间反握着弯弯像兽牙的匕首。那匕首的柄头圆环,与铁链相连接。 在他头上挥转的铁链,末端也同样扣着一模一样的弯匕首。那风声正是刃锋高速切割空气而产生。 这种长链配合两头弯刃的奇门兵器,邢猎前所未遇。 他瞧着梅心树准备发招出击的专注样子,还有他那一身黑衣。 他蓦然明白,为何这家伙予他特殊的感觉。 “巫丹派?”邢猎从齿缝间吐出提问。 梅心树只露出浅笑作回答。 铁链在毫无先兆下脱手。 那弯刃挟着梅心树不断高速挥动铁链所储存的能量,飞击而来这疾势,比弩箭还要惊人! 邢猎难撄其锋,矮身向旁翻滚,才躲得过这越空而来的遥距攻击。 此人比那一百人还要难应付! 梅心树这招链直射一击不中,右手猛将之拉扯回来,同时左手已经释放出铁链另一头的弯刃,双腿划个弧步,身体急转一圈,左手过头如掷石般挥出,第二柄弯刃又带着链子,这次不是直射,而是像鞭般垂直劈落九尺外邢猎的脑门! 这一记邢猎来不及闪躲,只得横举雁翎刀去迎挡! 相碰之下,铁链如蛇,绕缠着刀身。 邢猎猛拉欲取回雁翎刀,但梅心树熟用这铁链劫夺兵器之法,早就沉下马步,双臂运劲,全力拉扯铁链! 梅心树身材不输邢猎,邢猎又只用单手握柄,一时抵抗不住,整个人被他拉动了一大步。 这家伙好强! 假如正常一对一决斗,邢猎这时应该不与梅心树角力互拉,反倒要顺势冲前作近身搏斗,抵消梅心树远距离铁链攻击的优势。 可惜这战法此刻行不通两人之间,还夹着无数术王众。他如乘势前冲,只是将自己送入包围的敌丛里。 术王众见邢猎一边兵刃被封,又被梅心树拉得失去平衡,怎忍得住不冲上去占这现成便宜?转眼就有七柄刀剑向他招呼。 邢猎知道,多了梅心树这强敌,要正面冲破敌阵,已经完全不可能。 有另一条路的。只要他下定决心。 邢猎蓦然抛出雁翎刀,加上梅心树的拉力,刀刃水平急飞,迅速没入冲来其中一人的肚腹! 邢猎放弃兵刃,又可脱身。他一边挥舞着左手的鸟首短刀拒敌,一边向后退却,不一会儿已站在山崖边上。 梅心树只感意外,收回铁链同时,也跑向前看邢猎在玩什么把戏。 邢猎站到最边缘,术王众都已迫近,到达踏一步就伸刀可及的距离。他们一个个眼睛在黑夜中发亮,有如盛大的狼群。 隔着人丛,邢猎与梅心树对视了一眼。 梅心树露出可惜的表情。 即使是从前在巫丹山,这样的对手也不多……却没有跟他单挑决斗的机会…… 他瞧着邢猎已经贴近到后方的悬崖边缘。 难道他不想被擒,宁愿……? 可是直觉告诉梅心树:眼前这个斗胆孤身探敌的男人,是无论何等恶劣景况都不会放弃求生的人。 邢猎展示出每次冒险时热血沸腾的灿烂笑容。 他足底向后轻轻滑移。身躯立时从黑暗虚空中消失。 梅心树愣住了。 真的跳下去了? 术王众同时发出低呼,呆站当场。 “拿火把!”梅心树奔上前的同时发出命令。 三个术王众捡起地上燃烧着一端的木柴,赶到梅心树处,伸出上半身向下照看 只见邢猎滑下之处,下面七、八尺深的崖壁正牢牢插着一个乌黑的铁枪头,连着一根长铁链。那铁链正紧紧扯着,但看不清更深处吊着些什么。 一个术王弟子将木柴扔下去。 火光掉落十数尺深时,终于照见一个身影: 齿间咬着短刀的邢猎,双手紧紧拉住铁链,两条腿踏在壁上! 好家伙! 火把掠过落下,邢猎的身影再次消失。但梅心树已把握刚才短暂一刻,牢记了邢猎的位置所在,马上放出手中铁链,蓄劲要把弯刃向下挥击。 同时下方的黑暗里,却有一物挟着破风声逆射而上! 第123章 南下赣地(29) 梅心树的发招被打断,向旁移步闪躲。 他身边一个术王弟子胸口霍然多了一枚鸳鸯钺镖刀,他惨呼带着血泉朝后倒在崖顶。 梅心树一声怒喝,这才朝下发出铁链弯刃! 却感觉只击中虚空。 其他人也拼命向着下方的黑暗处轮番发射毒袖箭,但都不确定有没有命中。 更多的火把聚来。这时终于照得见了: 钉在崖壁上那条铁链,空空如也地轻轻左右摆荡,已然不见人影。 川岛玲兰左手五指,抓住插在她左腰眼的刀尖。 她挥舞那柄沉重的野太刀已多年,锻炼出掌指过人的握力,在这极危急时刻,发挥了保命的作用。 霍瑶花的锯刀刃尖,仅刺入她腰身三分,未能再进一毫伤及内脏。 腰间和指掌都割伤,川岛玲兰的衣衫被血湿透了。 霍瑶花这记楚狼派致命刀招“牙勾刺”,竟在最后关头被川岛玲兰以肉掌拿住锋刃,略呆了一呆,继而双手握着刀柄扭动,欲将川岛玲兰手指统统绞断,再乘势把刀送入她身体! 川岛玲兰忍着伤痛,受伤的五指全力紧握,那刀刃竟未能在她掌中转动半分! 霍瑶花把力量都押在这一刀上,瞬间竟没察觉,双方已经到了能够近接肉搏的距离。 川岛玲兰右手单握野太刀,以柄头当作凿子般狠狠击打霍瑶花! 这变故甚快,霍瑶花的刀被川岛玲兰五指封住,走动不得,那柄头猛的撞在她头颅左侧! 霍瑶花眼前世界一切,像在瞬间燃烧起来,全化为一团强烈的白光。 她如野兽嚎叫,捂着头飞退,并把锯刀拉离了川岛玲兰身体。 川岛玲兰按着腰间伤口,单手握刀戒备,但见对面的霍瑶花眼珠跳动,神情非常古怪。 野太刀份量虽重,但川岛玲兰在受伤之后匆匆自保出手,劲力并未贯足,也打不中太阳穴,霍瑶花理应不致受重创。 然而她不断后退的脚步跄踉摇摆,仿佛她站着的地面,变成了风浪中的小船甲板一样。 无数幻像在她脑海生起:眼前的川岛玲兰好像变成足十尺高;那野太刀燃着蓝色的火焰;四周的暗街中亮着种种旋转的色彩…… 原来她服了“昭灵丹”才战斗,激烈的动作带动血气,那药力运行得又急又猛,效果就等如她平日服药的两倍般强烈。这“昭灵丹”刺激和提升服药者的感官反应,当然有利于打斗,但同时也令人脑袋比日常敏感,突然受到撞击震荡,头脑被过度刺激,立时产生出无数幻觉来。 当年巫丹派攻灭黑莲教后,夺得了许多珍奇的药方,“昭灵丹”也是其一。好些黑莲教的奇药都有提升人体机能、帮助战斗的强大功效,但是巫丹派经过一段时间试验后,大部分都放弃使用,原因之一就是产生了太多这类不可预期的恶果和弱点,在分毫失误都可能致命的高手对决中,往往得不偿失。 霍瑶花陷入疯狂状态,比日间那些被催眠的术王众更甚。她时而表情惊恐地胡乱挥刀,时而怪叫大笑,嘴角流涎,双目游移不定。 这看来是将她当堂诛杀的大好机会。但川岛玲兰自己也失血不少,左手指掌更受伤无法握刀。霍瑶花虽疯,那走动和乱舞大刀的动作仍然甚猛,川岛玲兰一时未决定是否该乘机进击。 这时霍瑶花戟刀指向川岛玲兰,嘴巴颤抖地说:“你……你……”不知道她眼中的川岛玲兰又幻变成了什么怪物。 她突然就咬着唇回身,一口气全力奔逃,消失在黑夜街道之中。 霍瑶花身手快疾,川岛玲兰即使未受伤也难于追截,只好作罢。她这时稍稍解除了战斗戒备,腰眼的剧痛马上袭来,身体其他各处刀伤也都像在燃烧。 她首先检查血淋淋的左手,被那刀尖割得很深,已经无力紧握,幸好还能活动手指,大概未伤及筋腱,可说幸运。 川岛玲兰拖着沉重的野太刀,仍然举起艰难的步伐,向着刚才发出惨叫声的城中央走过去。 她每次想加速奔跑,就感觉腰部的刀伤有一种撕裂的痛,始终提不上气力来。 川岛玲兰仰着冷汗满布的脸,瞧向前方黑夜远处,心里为每个看不见的同伴心焦如焚。 那被杀的妇人年纪不大,身子轻盈,但少说也有几十斤,黑莲术王却只用一条长臂就把她抛掷出去,力量甚是惊人,尸体的黑影疾向练飞虹面前笼罩! 换作飞来是别的物事,练飞虹可以随时一击将其扫开,或是闪身避过,让它自行飞撞到墙壁上。但此刻飞来的是一具无辜死者的尸身,练飞虹一时不忍,就用握着铁扇的左边手臂和肩膊,以巧力将之接抱入怀。 这正是黑莲术王的计算他知道这些“侠者”,就爱做此等无聊的事。 黑莲术王用尸体的黑影作掩护,以最轻的脚步迈进,手中剑平平低刺正抱着尸体的练飞虹腰腹! 练飞虹是何等老江湖,自然知道对方这一手用意。他向来不拘小节,没有迂腐到宁愿捱剑也要保住一条死尸的地步,心里喊一句“得罪了”,移步侧转,用怀中尸身的腰背吃了那刺剑。同时练飞虹右手轻舒,一记崆峒派“通臂剑”刺出,反击黑莲术王咽喉! 黑莲术王本来就无心与他近战,一剑不中已迅速倒退,又回到那群人质之间,露出“你奈得我何吗?”的笑容。 练飞虹左臂将尸体轻轻卸到一旁,盯视这个外形和行事作风皆诡奇的妖匪之首。 像黑莲术王这种人物,非常罕见。飞虹先生过去在甘肃剿灭过不少马匪,其中就算是武功最强、恶名昭著的匪盗,其造诣都绝难与名门大派的武者相较,更遑论到这个层次。 武道修行本来就要求习者极端专注,而且一心追求高深武功的人,对于物欲都会变淡,反倒着紧自己的名声与尊严,又怎会沦为盗寇①? 〖注①: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七》。〗 然而这个黑莲术王,却完全陶醉于自己的肆意恶行之中。 黑莲术王瞧着练飞虹,眼神充满挑战意味。 “你不过来吗?那我来了!” 他说着时腿却未前进,只是随手一挥剑,身边一个男子的颈项就被割了一记。黑莲术王这剑顺势挥前,剑尖将那划出的一滩血带出,遥遥射向练飞虹眼睛! 练飞虹侧首闪过,心里却甚焦急:黑莲术王随手又杀一人,若再不果断动手,不用很久屋子里的人质就要死光! 他大步踏出,崆峒剑极准确地伸入人丛之间,直取黑莲术王胸膛! 黑莲术王闪身避开,练飞虹本可以马上将剑变横抹继续逼迫对方,但却被人质身体所阻,剑法的连招被迫中断。 相反黑莲术王完全不用顾虑这些,一剑斜挑反攻,又割过一个人质的肩头而来,直袭练飞虹颈侧。练飞虹因附近都是人,不敢大动作挥架,只能谨慎地以最小幅度的招式架挡这挑剑,无法乘机反击回去。 在这狭窄人多的屋里,练飞虹的武功无法发挥,因他最擅长的崆峒派“花法”换接兵刃和“飞法”投掷兵刃,都需要较开阔的地方才能施展。 黑莲术王则以强硬的“巫丹势剑”接连出击,每剑都带着无辜者痛苦的惨叫和飞溅的鲜血而来。 练飞虹本来就没有战胜这人的绝对把握,此刻更是心神大受干扰,只能一味防御;有时更要兼顾人质安危,分神将挡在剑招前的无辜者推拨开去。 两人此消彼长,黑莲术王一记劈剑,练飞虹险险躲开,却仍被锋刃削中右上臂,马上见红。他们在这场景下的战力差距,此刻变得甚明显。 要是换作别的武者,当下必然先抽身退走,顾不得这些不相识的人死活;甚或认为这干人质反正迟早要牺牲,不如索性放手一搏。 但他是“火狻猊”飞虹先生,不是别人。 如果见死不救的话,那我们干脆不打这场仗好了! 练飞虹心意坚决,竟放弃了长剑,将铁扇交到右手上,同时架起穿戴着铁片拳套的左掌。他低身窜入人丛中,以张开的铁扇保护上路头脸,准备近身用崆峒“八大绝”的“花战捶”拳法制服对手! 假如能够进入短打缠斗,波及人质的机会必然大降。 黑莲术王的巫丹轻功身法却比他更快,马上转到一名男子身后,一把将他推向练飞虹面前,堵塞了他出拳的所有门路;术王继而把长剑从男子腋下刺过,暗袭练飞虹左心胸! 黑莲术王剑法本就快,这剑尖更从人身后而来,练飞虹发现时只余极少时间反应。他举起左拳,拳套上的铁片将刺剑仅仅架高了一点点,让心脏要害躲开了,但剑尖还是没入了他左边锁骨上方的肌肉! 黑莲术王一刺即收,剑尖带血拉出。这剑只入了肉三分。 本来可以刺得更深,甚至一举废掉练飞虹的半边战力。 只因这一刻他要回剑向后方防守。 龙虎剑那形貌相异的一双刃锋,从后平排直刺而来,以急攻解除练飞虹的困境! 黑莲术王微笑着回身,横剑一气把两柄剑都架住了,同时伸出右足一踢,一个男孩肚腹被他蹴中,吐着血整个人飞往闫胜! 闫胜怕误伤男孩,急忙收剑,左臂横伸接住了他! 黑莲术王的剑再割伤另一名人质,带血的锋芒直袭无法防避的闫胜! 另一头练飞虹也不顾左肩的伤,挥手以“乌叶扇”削向黑莲术王那长腿的膝后弯,欲以此救助闫胜! 铁扇的边缘锋利如刀,如准确削中关节筋肌,即废去黑莲术王的身步法。 但黑莲术王再次回身的速度,比他想象中更快。 他攻击闫胜那剑根本是虚击,心里早就在等练飞虹过来黑莲术王深知道这前后两个敌人,武功深湛多变的练飞虹才是难缠的一个。 黑莲术王的长剑,以最直接但巧妙的角度,朝着练飞虹挥出的手刺过去。 练飞虹的“乌叶扇”动作,等于自行撞向黑莲术王的剑尖! “巫丹形剑·追形截脉”。 练飞虹不愧是“九大门派”前掌门,几十年修练的战斗反应没有白费,在剑尖触及腕脉前一分处还能扭腕避开,没让剑刃命中致残的要害。但剑尖仍然沿他右前臂割开一道几近尺长的深刻破口,热血如雨激射! 练飞虹这最后的扭动并非仅仅防守,同时也是蓄劲在右臂不听使唤之前刹那,他腕关节剧烈一抖,沉重的乌黑铁扇以崆峒派“飞法”平平旋射而出! 黑莲术王收步闪身,扇刃还是在他左大腿割开了一道浅浅伤口。 今夜连番战斗以来,他首次流血。 亦是五年前离开巫丹山,成为“黑莲术王”之后的第一次。 黑莲术王眼睛瞪得极大。闫胜再次从背后攻来时,他仿佛看也不看,长臂挥剑往后,就再次挡去龙虎剑的攻势。 他明明满身都沾了他人的血,可是当看见自己流血时,神情激动得颇是夸张。 因为在弟子眼中,他形同这现界地上的魔神。 神,是不可以流血的。 练飞虹捂着伤口深可见骨的右臂,不得已退开去,左手捡回地上长剑,仍然指向敌人。 就算这条右臂给砍去了,他也没想过要逃避这场战斗。 这是支撑练飞虹六十二年人生的武魂。 另一边闫胜身上创口虽未如练飞虹般深,但受伤之处更多,一身血污的他,仿佛从地狱打滚过回来一样。 但他架起龙虎剑的锐气,并未折损半分。 黑莲术王看着这两人。已经很久没有遇过具有这种意志的敌人。 其实即使正常情况下比斗,黑莲术王以一对二也未必会输;此刻利用这屋子和人质之利,就更立不败之地。可是现在竟然挂彩了,他不禁想: 难道今夜对我不吉利? 他本来就笃信黑莲教,虽然自信受到神明的眷顾,但这天接连遇到出乎意料的强烈抵抗,不禁也怀疑起自己的运势来。 第124章 南下赣地(30) 黑莲术王想着,竟就大声念诵起黑莲教经文来。他声音本来很好听,但念经时整张脸夸张地扭动,语声怪异。 闫胜和练飞虹虽一句未听懂,却也听出其中那扭曲的意志。 这家伙似乎真的信那什么黑莲教,而且确以为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按神明的意旨行事。 练飞虹不禁想:这种疯子,比一般只为财帛女人的匪盗要可怕十倍…… 黑莲术王念着经,突然又再挥剑,砍得一个县民身首异处,作为向神明的献祭。 闫胜和练飞虹互看一眼,知道不可再等下去,两人心意相通,一同朝黑莲术王挥剑进击! “找机会就逃出去!”练飞虹同时向人质呼喊。 练飞虹的“八大绝”本来就左右手皆要求练得精纯,此刻以左手使“通臂剑”,剑势一点不输右手。 然而练飞虹听到闫胜的打斗声后飞赶而来,紧接就是连续的追逐打斗,对手又是黑莲术王这样的高手;加上受伤失血实在不少,他因年老而气力衰退的弱点,此刻渐渐呈现,出剑速度显然比初交手时慢了一些。 黑莲术王前后转来转去,以“巫丹形剑”的截脉法,将两人的来剑都逼开去。这“形剑”本来主要是单打独斗才奏效,但他身负“首蛇道”级数的轻功步法,两边应付裕余。 “走?”黑莲术王怒叫一声,竟能再抽空一剑,将一个正要拔腿逃生的妇人后心刺穿,马上又回剑来挡住练飞虹的攻势。 若非如此残暴,他的剑招身法足堪以“潇洒”形容。 练飞虹鼓尽余勇,左手剑激起炫目的剑花来! 正是崆峒派擅长虚实互变的“花法”。 练飞虹出剑同时发出呼叫: “穹苍破!” 闫胜一听那刚猛中却带沧桑的喊声,瞬间感觉有如是已逝的恩师赫圣向他发令。 师父生前最后使出那华丽剑招的影象,顿时闪现脑海。 身体有如反射般自然模仿。 黑莲术王正被练飞虹“花剑”所惑,一时使不出“追形截脉”来,眼角却瞥见阴暗的背后,敌人的身影跃起空中。 还感受到一股出乎意料的气势。 灯火反映那迅疾而灿烂的金光。 闫胜全身腾空的力量,完全贯注于“龙剑”之上,那劲力的传达何等顺畅,身剑合一,发出了今夜最猛烈的一剑。 黑莲术王首次感到生命受威胁。他断然不顾练飞虹,转身迎对闫胜。 闫胜气息吐尽。 担负着屋内二十多条性命的“穹苍破”,剑势如游龙卷浪,已及黑莲术王跟前两尺! 黑莲术王挥剑迎上那束金光。 假如他是葉辰的话,这刻毫无疑问会像对抗赫圣时一样,以“巫丹剑”的“引进落空”去接这式“穹苍破”。 但他不是。虽然在巫丹派时,他已具有佩戴胸口“巫丹”标记的资格,其实只在山上修练了一年,他的“巫丹”造诣还未到那个精纯的地步。 因此面对如此猛招时,他还是没有完全信任自己的“巫丹”,最后选择以更有把握的“巫丹势剑”挡架这一剑。 先前的战斗,他的力量一直远远凌驾闫胜,故此对正面硬接很有自信。 但他低估了闫胜的意志所产生的能量。 金属相交一刻,黑莲术王为那强劲的压力而讶异。 “巫丹势剑”的挡架崩溃了。握剑手掌虎口处因为那冲击而破裂出血。 他侧身欲以步法卸去那“穹苍破”之劲,但“龙剑”上的劲力极急,先一步破坏了他的平衡,左膝受不住那压力,屈曲跪地! 膝头落在地上的瞬间,黑莲术王脸色大变。 身在空中的闫胜,仍以剑招余势压住他。 练飞虹眼见黑莲术王首次失势,实是反胜的千载良机,无奈之前为了替闫胜制造出招机会,那“花剑”已经耗去残余气力,这时欲乘机追击,动作却已太慢。 眼看闫胜剑势将尽,黑莲术王只要捱过,又可恢复平衡站起来 一条细小的身影,穿破屋子东侧的纸窗而入。 哑黑色的剑锋无光,却夹带凌厉破风的锐音刺出! 黑莲术王突见第三个敌人出现,危急中已无暇分辨来者有多强,果断地放弃与闫胜相抵,借被压的跌势倒地往旁翻滚开去! “静物剑”的尖锋,仅仅刺中黑莲术王的头顶,黑色头巾脱落激飞! 黑莲术王圆滚滚的光头右侧,现出一道血痕。 今夜二度受伤,他无法看清此刻形势,也不理会了,接连就以轻功地蹚法再滚两圈,逃出屋门去! 他出道以来从未如此狼狈逃走,滚出屋门之后,才在月光下的前院空地跪定。他以长剑斜举头顶,摆出朝四方戒备的夜战架式,以防再有其他敌人夹击。 定下神来,黑莲术王赫然看见,守在院子大门外有六、七条身影,一字排开挺立,个个手里提着已然出鞘的三尺青锋,月色下寒芒闪耀。 还有这么多个剑士?…… 刚才从纸窗杀入屋相助的,自然就是佟晶,她与闫胜双双抢出屋门来,练飞虹也随后出现。三人四剑,包围在黑莲术王的另一边。 闫胜和佟晶刚刚剑招得手,气势正盛。尤其佟晶,本来就不知天高地厚,又没见过黑莲术王先前的身手,只知自己只出一剑就伤了对手,逼使其狼狈滚逃。她牢牢盯着黑莲术王,神情充满信心。 黑莲术王看在眼里,却以为她是因为来了大批强援,才会如此得意。他不禁在前后两边的敌人之间瞧来瞧去。 大门前那七人,都只是很随便地垂剑而立,并没有摆任何架式。其中有个四十出头、文士打扮的男人,更是连剑也未拔出,只轻轻将手掌搭在腰间剑柄,脸上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 黑莲术王一时看不出底蕴来。他再打量佟晶,只是个十几岁的娇滴滴姑娘,刚才突袭一剑,速度功力却都不弱。 然而此刻黑莲术王心头最大的阴影,不是别人,而是闫胜。 这年轻剑士,短短交战间,竟一再发挥出令他失算的实力闫胜的“穹苍破”,不只击溃了他的有利形势,也动摇了他的绝对信心。 假如连新来的这七个人,全都有这般剑法……一共十个…… 还有阿花,去办那么一点小事,却迟迟不过来……必有变故……今夜果然诸事不顺,神明不佑吗?…… 黑莲术王站起来,摸摸头上的伤口。一夜间连伤两处,许多年没有如此。 他眼睛紧紧盯着闫胜。刚才硬接那猛烈的“穹苍破”,手掌被撞得破裂,他伸出舌头,舐舐虎口处流出的鲜血。 “我会回来的。”黑莲术王又再恢复疯狂的笑容:“并且把庐陵的人都杀光,供奉给真界神明。” 语声刚落,他那高瘦黑衣身影即晃动,两步就跑到院子侧的围墙,左手轻轻一伸攀到墙顶上,借力一跃已然越墙不见。 佟晶欲上前去追,但后面的练飞虹伸出血淋淋的右手,搭着她肩头阻止。佟晶这时才看清,飞虹先生原来竟受了这样的伤,立时明白为何不要去追。 院子里十人都伫立了好一会儿,确定黑莲术王再无返回的迹象,这才松了口气。 那七名“剑士”,自然正是王守仁和他的六个门生。 王守仁放开腰间剑柄,脸容仍旧镇定虽然他深知,刚才敌人要是向这方发难,他们七人皆极可能瞬息间就被杀。 黄璇等六个儒生,这时衣服底下都是冷汗,他们把剑还鞘时双手发抖。 但是他们刚才表现的勇气,却救了这里许多人。 先前佟晶去寻练飞虹协助川岛玲兰,但练飞虹已经出动去救闫胜,结果只遇见王守仁。王守仁因知城内有变,已急召众门生聚集,继而听到打斗声,也就一起来相助。 “待会儿什么姿势都不要摆。只是拔剑站着。” 王守仁预先如此吩咐门生。因他听邢猎说过,高手只要看一眼对方动作姿态,就能分辨其武功高低,要装胸作势就得什么都不做。结果这一着“空城计”,在这极凶险情形之下奏效了,真得捏一把汗。 闫胜瞧着王守仁,微微点头致意。王守仁在这情形下,竟敢如此挺身虚张阵势拒敌,胆气和智慧都教人佩服。 闫胜接着又垂头看一看手中的“龙剑”。刚才发出了那记甚具火候的“穹苍破”虽然还没有师父“借相”的功力他心里甚是兴奋,一身的伤痛也都忘却。 屋子里的生还者都哭嚎起来,既因受惊,也为了死伤的家人。院子众人听了都是黯然。王守仁命门生快快进内帮忙救治伤者。 佟晶正用布巾为练飞虹右臂包扎止血。看见她关切的神情,练飞虹身虽痛,却展颜大笑起来。 这时佟晶才省起:“兰姐她那边也有敌人!”高叫着就再次拔剑奔出大门去。 闫胜和练飞虹顾不得一身是伤,也都随同追出街上。 三人在街中往东只走了一小段,远远已经看见,灯笼照映处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川岛玲兰单手把野太刀搁在肩头,微拐着步伐,也正在向这头跑过来。 第125章 南下赣地(31) 世上没有事情,比生死激战之后看见生还的战友,还要让人宽慰。 四人不禁同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响彻这血腥气味飘扬的黑夜。 仲夏之夜甚短,天空早早已泛白。 可是韩思道还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 他踏出车前村村长的屋子大门,灿烂阳光照在白皙的胸膛。韩思道裸着上身,只把五色袍搭在肩上,那又白又瘦的身躯线条很美,令人难以想象内里装着这么一颗丑恶的心。 他用力伸了伸懒腰,回头看看屋门里。那个整晚被他蹂躏的村女,仍然虚脱般躺在床上,轻轻发出无力的哀吟。 韩思道笑了笑。 你再忍一忍吧……很快就不用再受这痛苦的了…… 他嫌恶地瞧瞧已高升的太阳,从袍子的口袋找出装着“仿仙散”的纸包,挑了一点吸服,精神方才一振。今天热得很,他将袍子披上头顶挡着阳光,左手把住腰上剑柄,走到村子的道上。 村子里空无一人,村民都躲在屋里,人人提心吊胆彻夜未眠。他们不敢去猜,这群野兽到车前村来是要干什么。 韩思道走到旁边的村子祠堂。鄂儿罕早就坐在里面,还有同行的八个术王部众。他们跟前的桌上摆开了十几碟菜肴,有牛有鸡,还有农家自酿的米酒,已是吃得杯盘狼藉。 早饭就吃这些,对村民来说奢侈得不敢想象。他们还被逼把一条仍年轻的耕牛宰了,只为满足这伙人的肚皮。 韩思道爱女色,鄂儿罕则爱吃。他仍拿着一条鸡腿在啃,那把黄须上都沾满了油。有两个村姑在旁侍酒,他们拿着酒坛的手都在发抖。 那几个术王弟子本正在吃喝嬉闹,一看见韩思道就静下来。毕竟他是术王亲自册封的“副护旗”,而且从昨天午后出发开始,就显得心情极差听说是被术王猊下责罚过因此他们都比平日还要恭敬。 韩思道摸摸昨天被鄂儿罕打肿的脸,只朝他点点头招呼。 “终于醒过来啦?”鄂儿罕说话时仍嚼着鸡肉,口齿不清。 “你们还不出去准备一下?”韩思道对那八人说。他们马上点头,拿起搁在一边的兵刃出了祠堂。 看见这韩思道出现,那两个村姑就更惊慌了,替他斟酒时倒得满桌子都是。韩思道大怒,一巴掌把那村姑打翻。酒坛跌个粉碎,村姑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嘴唇紫胀,但她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这十人昨日傍晚时分骑马到来车前村,却什么也不说,村民惶恐地以好酒好食供奉,又拿出钱粮来送上,但两个头领只看了一眼,也未数算,就叫手下收起放在一边。十人就此在村里过夜,似乎并非单纯来洗劫,令车前村民非常不安。 更教他们担心的,是术王众骑来的马匹,鞍旁挂着许多口空空的大麻布袋,不知是何用途。 鄂儿罕啃完鸡腿后将骨头抛去,又呷了一口米酒,这才满足地吁了一口气。他拿出一块干净的布巾来,沾一沾水,先是仔细地抹拭双手十指,继而才去抹胡须和嘴巴。 一个下过苦功的剑客,对双手洁净格外重视。 “差不多了。”鄂儿罕拍拍肚皮,然后站起来,拿起平放桌上的双剑挂回腰带上。 “够人吗?”韩思道一边穿上五色袍子一边问。 “昨晚叫他们点算过了。还多了三十几个呢。”鄂儿罕用手指梳理着胡子。 “全都带走吗?”韩思道问时,转一转手腕:“这收集『幽奴』的工作很累人……” “别这么说。术王猊下让我们赎罪,已经是幸运。”鄂儿罕提及黑莲术王时,眼睛里充满了崇敬:“这是报他的大恩。” 鄂儿罕祖先为前朝色目人大官,蒙古大汗败退撤回老家时并未跟随,留在中土顺服于汉人的统治,到他这代却已沦落到民间。他因这长相受尽白眼,更别说要学习名门正派的武功了。黑莲术王却给他这个殊遇,又传授他最高级的武功“巫丹剑”,鄂儿罕对术王甚是感恩。 韩思道耸肩笑了笑。他自少年时就是混迹街头的孤儿,与人合谋以男色诱劫为生,十五岁起跟着黑莲术王他本名韩四,“思道”这名字也是术王为他起的。他因心思歹毒,格外得到术王的宠爱,一向骄傲轻慢因此在“清莲寺”才会生起向术王下手的妄念。 韩思道和鄂儿罕学剑的日子,其实比起闫胜还要短,却有如此功力,全靠黑莲教的奇药辅助催激,反应和力量都能在短短岁月内提升,但近来已觉得遇上进步的障碍。鄂儿罕比较成熟,知道长此依赖药物只会反害了身体,得来不易的武功也会逐渐退步,于是开始逐步减少服药,改为靠苦练弥补;韩思道自小就惯走捷径,只是不断加重药份,又设计各种小计,例如在剑身上涂“仿仙散”来帮助战斗。 “好吧。”韩思道不怀好意地瞧瞧那两个村姑:“就全都带走吧。” 她们虽未完全听得明白两人对话,但隐隐感到当中谈着非常可怕的事情。 韩思道催促村姑都出外去,他跟鄂儿罕才施然步出。韩思道手里还提着一坛未开的米酒。 术王众早就在外头,四处凶神恶煞般呼叫,把躲在屋子里的村民都赶了出来,聚集在祠堂外头的空地上。男女老少诚惶诚恐地站着,太阳映照一张张因为刻苦劳作而皱纹深刻的脸孔,差不多两百人竟是静得不作一声。 韩思道走到众人跟前,把酒坛放在身边地上,一条腿踏了上去,两肘搁在那膝上,状甚悠闲。 这车前村在庐陵县城的东北方三里之外。他们特意从青原山拐了一个大弯到这边来,因青原山在县城的东南;城里那几个多管闲事的武者,此刻应已知道黑莲术王的根据地就在山上,断没估计到他们又会绕去北面的村子作恶。韩思道和鄂儿罕丝毫不担心会再遇上那干人。 更何况有术王猊下出手,那些家伙必然忙得不可开交,也许已经挂掉两、三个了! “我们在这里过了一晚,吃喝饱了,睡也睡足了,总算消了昨天的一身霉气。”韩思道朝村民微笑着说:“是时候要走了。” 村民听了马上松一口气,心里在感谢老天爷保佑,却仍都不敢声张,怕露出高兴表情来,又会惹怒这些恶魔。 “不过呢,走之前我们要带走一些东西……”韩思道挥挥手,示意手下将他们的马匹拉出来。村民看见马鞍旁那些布袋,大惑不解。 其中一个术王弟子,手里拿着一大叠写有咒文的纸符,更令人感觉不祥。 “我们要带走的,是你们。每一个人。”韩思道轻佻地说,有如在说一个不甚好笑的笑话。 村民心中一惊,又听不明白。这十来口布袋虽然又宽又大,怎可能装得下百多二百人呢? 可是再细想之下,他们终于懂了: 要带走的不是整个人。是人体的一部分。脑袋。 恐惧的叫声似浪潮响起。 韩思道“呛”地拔出腰间长剑,那银芒在阳光下照得人眼目不能直视。 八个术王众亦一一拔出兵刃,在外头守住各条道路。 鄂儿罕则双臂交叠胸前,一动不动。那双死鱼般的眼睛却更令人震栗。 “住口!”韩思道凶厉的叫声,遏止了村民的惊呼。人们紧凑在一起,有的还怕得互相拥抱。 “不要让我们多费工夫。”韩思道继而命令:“乖乖的话,每个人都有个干脆。只要有一个人想逃走,哼哼……那么所有人都不会太干脆了……总之死之前都得先失掉身上一些东西……” 村民看着他手上剑光,惊得全身都是冷汗。近二百人发出的体臭,夏风亦吹之不散。恐惧的气味。 明明有接近二十倍的人数,但车前村的村民半点儿没有打倒这干妖人的把握。他们早听过黑莲术王弟子是何等可怕,就连县城都来去杀人自如。 众人之间有的壮丁,心里燃烧着怒火,但一想到要是反抗,会连累所有村民受到不敢想象的折磨,胆子先就缩了一半。 难道就要这样甘心就戮吗?我们岂非就像家畜? 韩思道看着他们,一双细目闪出恶毒的光芒。他就是想他们来点反抗。虽然会比较花气力,但看看羔羊的垂死挣扎,比单纯处决要好玩得多。 他正要想怎样开始动手时,一个术王弟子突然说:“有人进村来……” 韩思道稀疏的眉毛一扬,朝着手下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北面的村口远处有个影子,似是牛或驴子拉着的木头车子,正缓缓向村里驶来。 “我去看看。”他回头朝鄂儿罕说,又着手下镇住众村民,然后一人朝来者的方向跑过去。 韩思道走近才看得清,确是一辆车子,可拉车的不是牛马。 而是人。 只见四个身材颇壮的男人,手腕全都给缚在一起,用绳子牵着后面破旧的木头板车,状甚吃力,似乎已经拉了好一段路程。拉车的男人衣衫破烂,蓬头垢面,还要一个个给打得鼻青目肿,非常狼狈,而且表情很不甘心,但又似乎被某种恐惧驱策着继续上前。 第126章 南下赣地(32) 板车上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个人盘膝坐着。 韩思道看见车上那男人身材甚是宽壮,一头邋遢的浓密短发,腮上胡须乱生。身上盖着已经破烂的斗篷,遮掩了大半身子,膝上横搁着一条两头包镶铁片的粗壮六角棍棒。看来像是个野和尚。 和尚右手从破斗篷下伸出来,正拿着个馒头在吃。 “走快一点啊。”和尚催促拉车的男人:“到了村里就让你们休息吧。” 不是别人,正是少林武僧圆性。 这些拉车的,是昨天午后到横溪村打劫的马贼,本来有七个人,三个受不住圆性的重手毙命,余下这些圆性正要押去庐陵县城由官府发落,他也可顺道去跟邢猎五人会合。 他旁边放着一个布包,是横溪村民送他的谢礼:一大包馒头。一路出来,至今只吃剩两个。 圆性看见前方走来这个打扮古怪的小子,手上提着明晃晃的长剑。圆性没有露出任何神情,只是唤前面四人停下车子来。 那四个马贼,一个个累得想就地躺在道上,但见韩思道走来,身上穿那五色怪袍,四人都露出不下于村民的惊惶之色,再也顾不得后面那和尚,拼命就想逃跑。 是术王的人! 无奈他们颈项都用粗绳套住连到车子上,四人之间又各有绳子绑在一起。可他们都像失去常性,发疯似地去拉颈上的绳索,磨得颈项都出血了。 圆性昨天在横溪村已经打得他们像狗般贴服,此际却见他们害怕这拿剑的小子尤甚于他,更是感到奇怪,也就从板车上踏了下来。 韩思道走到圆性面前七尺处停下,双手都收在背后,半点不似要发难。 但其实左手早就从袍子暗袋,掏出一包特制带有黏质的“仿仙散”,正在背后悄悄撒到剑刃上。他早就做惯这动作,前面的人半点看不出来。 圆性将齐眉棍拄在右侧,立姿挺拔,身体要比韩思道壮硕得多。那气势没有半点儿出家人的和善模样。 韩思道瞧着他笑了笑。自从霸占“清莲寺”那次,他就格外喜欢杀和尚,最爱听这些自称四大皆空的出家僧人,在酷刑凌辱下所发出的叫声。 圆性看看远处空地上聚集的人群,便说:“挺热闹的嘛。” “和尚来村里化缘吗?”韩思道问时,背后正用左手食指摸摸剑脊,确定上面已沾了足够的“仿仙散”。 “我要去县城,路过这儿,想来讨口清水喝。这天气,热得紧啦。”圆性说着伸出舌头,舐舐干巴巴的嘴唇:“你们聚在外面干什么?” “我们到这村子里来,要办一场盛宴。” “哦?真不巧。我碍着你们吗?” “没这回事。”韩思道说话的语气非常客气。“这场宴会好大,添你一个不嫌多。” 他说着时脸色丝毫不变,长剑却无声无息地从背后闪现! 韩思道出剑之际,下盘配合斜踏一步向左,正是“巫丹行剑”,刃锋猛力砍往圆性的左肩颈间! 挡它吧。 韩思道心里早盘算,这剑也许会被对方拨棍挡格,已准备兵器一相交后,就再用蛇步退却。这是昨天对闫胜时的相同战法,目的也是要圆性去吸剑刃上震出的“仿仙散”,等他中了药之后才慢慢对付。 他密切注视着圆性右手上那根六角齐眉棍。 然而棍未动分毫。 倒是圆性的左边身子猛烈动了。 只见圆性左身上的斗篷,有如飓风卷云般旋转鼓起,底下爆发出一股甚猛的能量! 圆性左足大大踏个箭步冲前,左拳从斗篷下迅疾击出,直迎向砍来的剑锋! 要用赤手去接这剑吗? 韩思道甚是错愕。 圆性的拳头与剑刃交接。拳劲完全吃正了韩思道砍剑的力量。 奇异而清脆的声响。 拳头赫然将那剑身从中击断! 韩思道一心用计谋暗算对手,反而轻忽了招式上的反应,这剑断的刹那稍一呆滞,原来准备的后退脚步慢了发动 圆性这招少林派“五形拳”的“单龙出海”,拳头打断剑身后余劲仍然未消,结实地轰在韩思道右边脸上! 韩思道那瘦削的身子整个飞起,朝后仰倒摔落地上,扬起一股烟尘。余下半截断剑也都脱手了。 远处看着的术王众及村民,一个个目瞪口呆。 鄂儿罕放开交叠胸前的双臂,那原本无神的双眼亦瞪大着。 韩思道武功如何,鄂儿罕非常清楚。这小子就算是轻敌,但被这么简单一拳即时击倒这野和尚可半点也不简单! 此时众人才看见,圆性那击出的左臂,从拳头到肩都穿戴着包镶铜片的铁甲,难怪能够硬碰锋利的长剑。 那拳劲能击断精钢的剑身,更是非常惊人! 韩思道欲挣扎站起来,但手腿好像都不听使唤。鼻子流出的鲜血沾满胸膛衣衫,一只右眼因血丝爆裂而通红,右边脸肿胀得有如长了个大瘤,脸容非常吓人。他神志不清,嘴巴流出带血的唾液。 如非剑身已经抵去了部分的拳劲,他头脸此刻都被打得凹陷了。 鄂儿罕快步上前,双手已交叉搭着左右腰间剑柄。 但圆性比他更快一步,一条同样穿戴着铜甲的左腿,踏住重创的韩思道胸膛。 他看也没看地上的败者,浓眉大眼只是直盯已到了跟前十尺内的鄂儿罕。鄂儿罕马上止步。 圆性左手将斗篷拉了下来,露出全副“半身铜人甲”,灿烂阳光照耀满是斑驳战痕的甲面,发出金红光华。 “你们就是我听说过的那些『巫丹弟子』吗?” 圆性说着时,从腰带上取出半边形如夜叉恶神的面罩,穿戴上去。 “太好了。” 圆性左半边面罩上的夜叉神态凶猛,五官怒张;露出的另半边脸,却绽放出豪迈的笑容。 王守仁踏进庐陵县城最大的客店“富昌客栈”里。因为近来匪贼肆虐,客栈已丢空多时,现在充当医治伤者之地。 楼下的厅子里充溢着血腥和草药的气味,到处传来伤者的痛楚呻吟。 只有三个伤者没哼一声。川岛玲兰半躺在木板床上,正在小口小口地喝水。她腰间围绕着厚厚的布帛,另外身上多处都有包扎。长长的野太刀和弓箭就放在床边,她神情也是一副随时站起来再战的模样虽然此刻的她每走一步,腰上刀伤都会传来尖锥刺入般的痛楚。 练飞虹包裹着的右臂吊在胸前,正盘坐闭目调息。他手臂所受剑伤很深,而且年纪的关系不易复原,看来有好一段日子都不能使用右手了。 闫胜身上包扎的数目最多,但相较两人反而都伤得最浅。他头脸从左耳到下颚围着一整条布带,但面容仍很精神,只是失血不少,皮肤略显苍白。闫胜此刻正站在客栈的一角,眼望远方,双手轻轻移动比划着,显然在回想自己昨夜使过的剑招。 其他受伤的人,都是那屋子里在黑莲术王剑下生还的人质。有两个伤得较重的,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也有的恐怕要终身残废。 佟晶跟王守仁的门生也都在场,帮忙城里仅有的两个大夫医治伤者。佟晶跑来跑去张罗各种东西,已是满头大汗,一张脸红透了。童大小姐从前在成都岷江帮家里,何曾干过这种苦差?现在她却很是热心,只觉得能够帮助这儿的人,心里很是踏实欣慰。 “看不出啊。”旁边的川岛玲兰忍不住说:“你将来会是个好妻子呢。” 佟晶一听脸更红了,对兰姐作了个愠怒的表情,也不理她,继续帮大夫捣烂草药。 “邢大侠……还没有回来。” 说话的是薛九牛。他手里也拿着药,却呆站在客栈大门前,看看外头已经升得很高的太阳。 薛九牛也是刚刚回来县城,还带着那群被术王众囚禁在登龙村的女子。他们彻夜逃走,一直没停地跑了很长的路。早上看见县城时,那些女人都哭起来了。 薛九牛把一匹马留了在青原山脚的原地,给邢猎回程时用,自己则牵走另一匹,给那些女子轮流坐上去休息。他还以为邢猎必然比自己更快回城,可是直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佟晶听了他这话便说:“你放心吧。邢大哥是我们里面,最不必担心的一个。” 佟晶嘴里这么说,但心中确实有些担忧。昨夜见识过那黑莲术王的歹毒心肠后,她实在不敢太过放心。 其他同伴也是一般心思。假如纯论武力,术王与他的手下,当然不可能跟以前的敌人货真价实的巫丹派相比;但巫丹派又没有术王众的狡狯恶毒,邢猎要是给发现了,能否全身而退也是未知之数…… 薛九牛不知邢猎有否出事,但心里已经开始自责,怀疑是自己的固执坏了大事。 王守仁明白他所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我与邢侠士认识虽然不久,但看出他不是这么好对付的。”王守仁鼓励说。他特意放高声音,让客栈的人都听得见。这种时候,城里的所有人都需要提振士气。 可是不由他们不沮丧。王守仁才刚从义庄过来,那边停放了三十几条尸体。昨夜黑莲术王在给闫胜发现之前,就已潜入民居,无声屠杀了一屋二十多人。 死了这么多人当然悲伤,但更令王守仁忧心的,是眼前三个满身带伤的侠士。这黑莲术王的力量,比估算中还要可怕。 虽然抵拒了黑莲术王于一时,但王守仁深知对方日内必然再犯,而且这次定会带足人马。 黑莲术王更已明言:下次再见,必将屠城。 他看着受伤的练飞虹等人。 这重担,不能只交给他们五个承担。 王守仁走到闫胜跟前来,仔细看着他。 闫胜还沉湎在剑招中,他担心昨夜自己的进步只是昙花一现,趁记忆仍然鲜活之时,不断在重温对敌的情形,还有自己用剑时那感觉尤其是最后使出的那式“穹苍破”。 啊,假如那时候我这样子出剑……这般踏步……也许那家伙更难抵挡。待会儿要好好问问飞虹先生的看法…… 就如邢猎教过他:武功不只用身体去练,还得用心。重新检视自己的技法,从中寻找缺失,是进步的一大途径。 此时闫胜才醒觉,王大人就在自己跟前,已经看着他好一会儿。他急忙抱拳施礼。 王守仁看着这个满身带伤的少年剑士,感觉他跟昨夜在屋顶畅谈时有所变化。 是多了一股自信的气质。 “你的伤没大碍吧?”王守仁关心地问。 闫胜摸一摸下颚:“没什么的……就是多了几道疤痕。” “一个像样的男人,身上怎没几道伤疤?”王守仁说:“我当年得罪刘瑾,给打了四十廷杖,屁股到现在都很难看呢!” 两人相视一笑。 “很感谢王大人昨晚跟我说话。”闫胜正色说:“听了之后,让我回想起家师生前的言行。再加上昨夜这一战的亲身体会,我好像想通了一些事。” 王守仁捋捋长须:“是什么呢?” 闫胜目中露出火热的眼神。但他一时无法开口。 “不用犹疑。”王守仁鼓励说:“只要是从心里直说的话,定然有价值。” 闫胜深深吸进一口气,便朗声说: “我是想:一个人只有做自己真心相信的事情,没有半点牵绊和畏惧,才会变得强大。就算被人看作执著的傻子,就算明知会走一条最远的路,都没有关系。 “向巫丹派报仇,为师门讨回公义,这悲愿死也不会变。可是我的剑不能只有仇恨。复仇只是一半,另一半是要肩负复兴青冥派的重任。一个有价值的青冥派。 “这次庐陵的事情,骤看好像跟我的志愿无关,但其实都是同一件事:既然拥有强于世人的力量,就得思考怎样用于世上。否则就跟我痛恨的巫丹派没有分别了。 “我相信,这才是真正的青冥剑道。” 王守仁捋须的手停下来了。他无言瞧着闫胜良久。 此子历经试炼,必成大器。 他看看其他三个侠士。佟晶显然还没能独当一面;练飞虹和川岛玲兰受伤较重,需要休养;邢猎又不在。眼前闫胜是最好的人选。 第127章 南下赣地(33) “我有一事,必要马上出城去办。”王守仁说:“燕少侠如无大碍,可以陪我走一趟吗?” 闫胜二话不说,马上抄起放在身旁桌上的龙虎剑。 这就是答案。 王守仁再次笑了。 闫胜随同王守仁步出了客栈。 佟晶等三个同伴和王门的学生看见,都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只是感觉到两人走路的背影,散发着一股相近的凛凛气势。 二人走到县城的大街上。阳光洒落行人寥寥的街道。他们有如一对已经认识很久的朋友,并肩而行。 闫胜一边把双剑背到身上,一边问:“王大人,我们要去哪儿?干什么?” 王守仁那满是皱纹的瘦脸神情肃穆,泛着对黎民百姓的忧虑;但同时一双有神的眼睛,又闪出谋略家的智慧光芒。 “去借兵。” 那凄烈的哭喊声音,响彻少室山少林寺的山门前。 是某个婴孩正在放声大哭。然而那声音中隐隐有一股深沉的震荡,听来不似是因饥饿或恐惧而哭泣,更像在吼叫。 哭声已经持续许久,但那婴孩还半点没有疲累收歇的迹象。站在山门前的几个和尚与小沙弥,显得手足无措。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婴孩的母亲把自己仅有的冬衣包裹着儿子,自己只穿一件单薄衣裳,虽是个壮健的农妇,仍不禁在打颤。 和尚两手捂着耳朵,仔细看那包在薄棉衣里的男婴,他虽是出家人,一看之下还是忍不住皱眉。这婴儿才刚满三个月不久,身子瘦瘦小小,奇的是全身都长满了又黑又密的毛发,就连耳鬓和腮子都像盖了大把胡须,乍见还看不出是人,让人误以为是初生的狗儿。 这怪婴仍然哭叫着,一只毛茸茸的小手,一直死命抓着母亲胸口衣裳不放。母亲一边流着泪,一边想用力去挣,但孩子的指掌出奇地有力,还是挣他不脱。 和尚也尝试帮忙去拉婴孩的手臂,始终拉不开来,太用力又怕伤了孩子,一时都束手无策。 山下一带的贫农因无力抚养孩儿,将之送上少林寺乃是常有的事;孩子跟父母分离,哭得死去活来亦是必然,和尚早就见怪不怪。可是如今这般情状却是头一遭。 那哭声甚为洪亮,在山间回荡不止,恐已传到上方的寺院殿宇了。看门和尚害怕哭声打扰了寺里众僧的功课,自己会给长老怪罪,就跟那母亲说:“檀越,不如你还是先带他下山……等再大一点才送上来……” 农妇急得几乎跪下去,自己也泣不成声。她丈夫上个月刚病死,家里七个孩子许多都还小,实在养不了。有三个女的跟一个男的已经送人家收养,就只余这生来吓人的老么,说什么都没人要,除了送上寺院来,她再想不出什么办法。 “请大师拿剪刀来。”她勉强收起泪水说:“我就把这衣服割开吧。” 此等非礼之事在少林山门前发生,要是误传了出去,可是大大有损寺院的清誉。 和尚正在犹疑间,却见后面已有人从石阶信步下来。他们定睛一看那身穿袈裟、手提禅杖的身影,不是别人,居然正是少林寺方丈本渡禅师。 几个和尚连忙合十低首,心里很是害怕方丈竟为这等小事亲自下来察看,必然是要责怪那烦人的哭声了。 本渡禅师踏下来的步履甚是稳重,禅杖只是轻轻点地,并未需要用它借力;未满五十岁的魁梧身躯挺得笔直,宽厚的胸肩将僧衣袈裟撑得胀满;有如岩石的头脸,除了戒疤之外还有两、三道深刻的伤痕,都是年轻时在寺内练武比试留下的。 虽是如此长相身材和堂堂步姿,但本渡并没有予人半点盛气凌人的压迫感,反倒像一棵会行走的大树:坚实壮硕,却能包容庇荫一切。 众和尚再看主持身后,下来的还有数人。原来是文僧长老了澄大师,身边左右有两个弟子搀扶着。了澄是本渡的师叔,当今少林寺里除了已退任的前方丈了恒大师以外,就数他辈分最高。众和尚见了更惊得身子缩作一团。 本渡趋前看看那周身是毛的婴孩,半白的眉毛扬了一扬。 “可怜的孩子……”本渡伸出曾经苦练少林“铁沙掌”、五个指头都磨平了的手掌,轻轻抚摸婴孩的头顶。 那手掌虽是骨节突露又满布厚茧,但抚摸的触感异常轻细,隐隐显示了本渡武功已达“从刚臻柔”的境地。 在这温暖的手掌抚慰下,婴孩却仍是哭泣不止,揪着母亲胸口衣襟的小拳头,似又抓得更紧。 了澄大师也到孩儿跟前,一双慈祥的眼睛俯视其哭相。 “缘尽了,就放开吧。” 了澄这般轻轻说了一句。 婴孩的哭声顿时收歇,围着毛的嘴巴好不容易合起来。抓着衣服的五指也松开了。 了澄伸出一双枯瘦得像鸟爪的手。那农妇看着他清澈的眼睛一会儿后,也收起悲伤,把男婴交到他怀里。 已不再哭的男婴,这时竟与抱着自己的了澄对视,眼神里没有半丝对陌生人的惊惧,定睛不移有如成年人。 了澄将男婴交到师侄的手上。 “本渡,这孩子过了蓄髫之后,就由你亲手剃度。” 本渡恭敬地接过孩子,心里甚感奇怪。 了澄说完就让两个弟子扶着,拾级往山上回去。他离开前又说了一句: “此子虽顽鲁,但生就一颗见性之心,他日果证不凡。” 半年以后,男孩身上的奇异胎毛渐渐自行脱落,再与一般婴儿无异。 五岁回归少林寺,方丈本渡亲收为徒剃度,按少林七十二字辈分排行,为“圆”字辈。 七岁正式诵经礼佛,同时开始修习少林武艺。少林寺强调“禅武不二”,即使是武僧也不可偏废了禅修功课,若有怠惰则禁止练武,以防他们一味斗胜争强。这孩子过了整整两年,都没能把最入门的经文念诵,坐禅听讲时又常常打瞌睡;但每到武课就马上生龙活虎,而且好胜心甚强,不论各样锻炼,都爱好跟同辈甚至前辈较量比试,许多同门也都怕了他。 师父本渡多次罚他禁足练武场,后来总是了澄太师叔出口为他开脱:“且由得他。这孩子,不可当作其他人般教。” 孩子听过太师叔的话后,倒有时自动自觉拿起经书来念。虽然到了最后还是读不懂多少经文。 二十二岁之年,他通过少林武学最高试炼“木人巷”,以双臂夹开放在巷道出口的灼热鼎炉,臂内侧因而烙上“左青龙·右白虎”之印,是为少林高手之标记。少林数百年来得此烙记最年轻者,他是第四名。 烙记还未痊愈,他同日就长跪于“金刚堂”不起,请求方丈师父批准他修习少林镇山之宝“十八铜人大阵”②。三天之后又是了澄为他说项,获赐铜甲一副,六角镶铁齐眉棍一杆。 〖注②:关于少林寺“木人巷”与“十八铜人大阵”,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八》。〗 二十四岁,从上山参拜的武人口中,得知近年武林掀起的暴烈风波。 一个月后独自出走少室山,为的只有两个字: 巫丹。 那半张铜铸的夜叉恶神脸孔,造型异常凶暴慑人;每片包镶着铜片的护身铁甲,也满是教人触目惊心的磨蚀与凿痕。 然而这一刻,看在江西车前村两百名村民的眼里,这个在阳光中反射出金红光芒的身影,无异于下凡的菩萨活佛,众人心里有一股要下跪膜拜的冲动。 圆性和尚穿戴着全副“半身铜人甲”,右手倒提齐眉棍斜垂身侧,眼睛牢牢盯着十尺之外的鄂儿罕。 阳光照射之下,鄂儿罕那张轮廓深刻的脸孔却显得神色阴沉,眼神再不像平日死鱼般冷漠,激动瞪着被圆性踩在脚下的同伴韩思道。 鄂儿罕双臂迅速在身前交错,左右握着腰间双剑柄,严阵戒备这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僧。 韩思道仰卧在地,本来白皙的半边脸,被圆性那一拳打得高高肿起,颜色由紫入黑,一双细眼反白,嘴角冒出白沫来。他呼吸很浅,似已没了半条人命。 站在鄂儿罕身后那十名术王众,先前凶狠跋扈的神情自然早就消失,一个个目瞪口呆,神情不可置信。 在他们心目中,不只是黑莲术王本尊,就是术王敕封的几位“护旗”大人,都俨如凡人不可碰触的地煞魔星;其中之一的韩思道,却竟然在他们看也看不清的瞬间,就被人打得倒地半死! 其中一个拿着大叠“化物符”的术王弟子,惊呆间手指不自觉松开来,纸符脱手,如落叶随风飘飞。 好几片纸符吹到鄂儿罕身上。他一动不动,仍然保持随时拔剑的姿势,内心却在暗暗叫苦: 到底交上了什么霉运?竟然连续两天遇上这样的事情? 圆性戒备着鄂儿罕等人同时,也在观察四周状况。他看见众多哭泣流涕的村民,再见到术王众牵着的马匹鞍旁,挂着许多个大布袋,就知道眼前绝不是什么好事韩思道突然出手暗算更是明证。 第128章 南下赣地(34) 带这么多袋子,是抢劫吗?…… 被圆性所擒并逼着拉车的四个马贼,已经停止了疯狂挣扎。原先他们赫见令人闻风丧胆的黑莲术王部众,想要拼命逃生;怎料这恶和尚一拳,就把对方一名头儿连人带剑都击垮,这等武功,他们从前连想都没有想象过。 我们竟然在他手底活了下来……简直是祖上三代积的福! 当中一名马贼,顺手抓住飘来的一片“化物符”看看,口里忍不住喃喃说:“我听说过……抓『幽奴』,原来是真的……” 圆性的心思远远不似他那憨厚的外表,这句话没有逃过他耳朵。 “快说。”他扬扬浓眉。 那马贼懊悔不已,惶恐地左右瞧瞧双方,心想还是这和尚比较不好得罪,吞吞喉结便说:“那些布袋……是用来装人头的,好像是他们什么仪式,得用人命祭死者……” 圆性看一眼布袋大小和数量,又瞧瞧村民的人数。 不是抢劫。是屠村。 他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瞬间收紧目光。 这一趟,没有来错! 圆性最初因为跟踪颜清桐,误打误撞到来江西;然后又意外听闻有“巫丹弟子”在此地,纯因好奇方才一直南下找寻,并没有想过找到的所谓“巫丹弟子”,竟然是如此邪恶之徒。 圆性一眼看去就断定:对面虽有十一人之众,唯一堪称敌人的就只得这个带着双剑、容貌不似汉人的黄须男子。 鄂儿罕虽因韩思道被击倒而大感惊讶,但他毕竟由黑莲术王亲授数年,身姿架式未因情绪而动摇,交错的两臂肌肉,处于一种既不紧张却也没松弛的微妙状态,能够高速拔剑出击;双腿膝盖略蹲,势如随时扑击的豹子。 圆性看出此人确实不弱。这等功夫,要非历经无数生死搏斗,就定然是名门所传。 “收集人头?……”圆性朝鄂儿罕冷笑:“你知道吗?我曾经见识过真正的巫丹弟子……我肯定你们是假货。” 他说着扬起棍头,直指鄂儿罕的脸。 “巫丹弟子,才不会干这种无聊事。” 鄂儿罕听了,双目又恢复往日那死寂无神、仿佛无视一切生命的眼神。 极度的冷酷,其实表现出心里的熊熊怒火。 你这是说,术王猊下教给我的巫丹派绝学是假的? 对鄂儿罕来说,这就等于否定了他的人生。 这时传来一记闷呼。是地上的韩思道。 原来圆性踏在他胸膛上的脚,不自觉地加重了力度。与其说是韩思道呼叫,不如说是那压力硬把他胸膛里的气挤了出来。 圆性的愤怒,绝不下于鄂儿罕。尤其在看出了鄂儿罕的武功水平之后。 这等武功,却用以威逼残害寻常百姓在圆性的世界里,这是难以想象的卑污之事! 韩思道胸口肋骨发出破裂声。 鄂儿罕听了怒意更增:他跟韩思道关系虽不好,但对方好歹是术王亲挑的“副护旗”,如此被人像只蟑螂般踩在脚下,就等于对术王猊下的直接侮辱! 昨天早上在庐陵县城,他毫不羞愧地选择逃跑,因为对方有五个。 然而今天眼前对手,只有一人。 要是今天不能把这些“幽奴”带回去,我还算是黑莲教的“护旗”吗? 灭化无常,死何足畏。 事神以诚,宣教大威。 鄂儿罕的眼神又再变化,这次透出了一种疯狂之色。 圆性再次扬眉。他清楚感受到,鄂儿罕的架式散发出更强烈的气势。 相似的眼神,圆性曾经见过:那个死在他怀里,犹如行尸走肉的男人。 鄂儿罕并非服了“仿仙散”,而是靠着对黑莲术王的信念自我催激。效果就如昨天他在县城向部众念诵咒文一样。 鄂儿罕咧开两排牙齿。黄须扬动。 圆性感受到敌人散射的战气,马上也作出相对的反应。 两人几乎是在同一刹那发动。 鄂儿罕腰带上一对湘龙派古剑,先左后右交错出鞘。他的身体俯前,几乎成一直线,全力扑出! 圆性则以韩思道身体为踏板,穿着铜甲的左腿猛踩他胸口前跃。随着韩思道痛苦吐血,圆性硕厚的身子如炮弹射出,同时已架起齐眉棍,借着这股冲力,使出少林“紧那罗王棍·穿袖势”,镶着铁皮圆钉的六角棍头,激取鄂儿罕面门! 鄂儿罕的双剑亦已成招,运使黑莲术王所授“巫丹势剑”,左手剑斜架在头顶上方,右手剑横向反砍圆性颈项! 二人跃扑之势都甚猛,那十尺距离在一眨眼间已缩短,剑棍火速交接! 鄂儿罕这招“势剑”是要正面硬破,靠头上的左手剑将圆性刺棍架去,同时右剑砍斩,连消带打取胜;怎料左剑一碰上那齐眉棍,就已感受到非常强横的力量,如排山倒海传至,左剑非但无法将棍拨去,棍力反倒压过来,影响了他全身的架势与协调,连右手剑都一时窒碍砍不出去。 只是兵器交锋,圆性的刚劲就足以透到对方的身体骨架里,仿佛将鄂儿罕钉在原地! 这种力量…… 鄂儿罕还来不及惊愕,已感到左剑被反压下去,六角棍吃着剑身,仍然从中线刺入! 鄂儿罕果断地变化右剑去向,也将之架往齐眉棍,合双剑交叉之力猛举,这才抵住了浑厚的棍势。 圆性这招“穿袖势”乃跃在空中发出,为了拿捏最强的攻击距离,右手右足皆居前。这时刺棍之力已尽,他身子一着地,左脚又紧接踏上前去,左手同时像划桨般猛拨出,将另一端的包铁棍头横扫出去,“跨剑势”挥击鄂儿罕右肩! 从刚才远距离如标枪般的直刺,再瞬间变换成近接横扫,左右两端发招自如,正是这根双头齐眉棍的妙处。 鄂儿罕面临对方横向扫击,本可将双剑化为直刺反攻,用“以直破横”之策,把圆性逼开。 可是眼前一片光芒,原来圆性此刻变成左足在前,整个左半边身都有铜甲保护,鄂儿罕的剑尖无从下手;圆性这“跨剑势”不只手中棍,全身上下有如整面会移动的铜墙铁壁,朝鄂儿罕迎头压来! 先前接招时已见识了圆性的刚劲,鄂儿罕更加不敢硬碰,上身后仰闪躲之余,下面双脚施展出术王所授的巫丹轻功步法,以巧妙角度退去,避开了这拦身扫棍! 鄂儿罕后退,圆性却不上步去追,只顺着扫击之势将齐眉棍抡过半圈,同时双掌在棍身上滑过,瞬间从双手握棍中段,改变成持着棍尾一端,尽用了棍长五尺有余的优势,再次大幅扫出,这次改攻下路,“乌龙翻江势”劈杀鄂儿罕后退中的两膝! 长兵器之利,是不用改换架式高低,兵锋已可覆盖敌方从头到脚全身! 鄂儿罕赫然感到下路有威胁袭来,惊异于敌人变招之猛之速,再也顾不了面子,拔腿跃后闪过这低扫棍,着地时又再急跌了数步,握剑的双手大大摊开保持平衡,状甚狼狈。 长棍夹沙尘贴地扫过,如镰割草。 旁观村民的眼目视力不足以捕捉那快棍,只见一抹残影在地面刮过,带有一种极为锐利的声音,他们一时还错觉,圆性手上那条木棍,不知何时化成利刃。 圆性趁机奔前追击,双手再次化为近身短打的两头握式,一个弓步朝鄂儿罕中路直进,两拳有如推出般猛力冲前,以棍身中央直压鄂儿罕喉颈! 鄂儿罕毕竟苦练剑术日久,很快就回复马步平衡,见这压棍攻来,他及时竖立双剑,成二字架在胸前,仅仅将棍身抵住! 两人变成近接以硬力相抗,三柄兵器紧紧互挤,他们的头脸也顿时相距不足两尺。 鄂儿罕感觉圆性那山崩般的劲力,一刻不放松地涌来。他吃力紧锁双臂关节,才勉强抵抗得了。 鄂儿罕近距看了圆性一眼,发现圆性虽一脸乱生的胡须,但其实面容甚年轻。 这等拳棒功夫。还要是个和尚。鄂儿罕心里再无疑问。 “少林?” 圆性听了微笑,回了一句: “巫丹?” 圆性那笑容里充满了轻蔑。 意思是说:你这样也算是巫丹? 这越过了鄂儿罕心里的尊严最底线。 圆性突然感到棍上的抗力消失。代之是一种有如胶着的牵引之力。 鄂儿罕双剑已变势,从向前力推化为往斜下方带下去。 “引进落空”之技。“巫丹剑”。 圆性的齐眉棍猝然被双剑黏带向鄂儿罕身侧,失去了攻击的准头! 鄂儿罕接连再变,右剑仍搭着长棍中央往下带,左剑却已离开,遁最短的直线,以最小幅的动作,平平刺向圆性右目! 在近身缠战中突起这变化,古剑尖锋又在甚近的距离里急刺而来,圆性似已无闪躲的余地 在这刹那,圆性心里感激一个人: 巫丹高手,尚四郎。 全因为在长安与尚四郎的一战,圆性早已对“巫丹”不陌生。鄂儿罕一发动双剑化劲,他就知道是什么一回事。 任何一个高手都会告诉你:在他们那种层次的对决里,“知道”有多么重要。 第129章 南下赣地(35) 电光石火之间,鄂儿罕心头狂喜。因为他刺出一剑的左手,从剑柄传来了得手的触感。 我打败了少林武僧! 那喜悦令他忽略了那触感的微小差别:剑尖刺中的,是比人体任何部位都要坚硬的东西。 原来圆性早就捕捉这刺剑来势,他略一侧头,用左半边的夜叉铜面具额处,将这剑挡了下来! 鄂儿罕刹那间无法控制的喜悦,成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要能充分发挥“巫丹”那微妙得“一羽不能加”的功夫,必要具有在刀山血海、千军万马中也丝毫不动之心,一旦为惊惧、迟疑、骄傲、轻慢等情绪所滞碍,就无法完全放开敏锐的官能,以感应敌人力量流向。 就如长安一战,桂丹雷迎尹英川八卦大刀劈下而色不变,正是他取胜关键。 单这一点,足见鄂儿罕的“巫丹”仍欠火候。 鄂儿罕赫然发现并未得手,右手剑急忙继续化引圆性的长棍向下,以防他抽棍反击。 可是已经没有用。刚才那一刻的窒碍,已削弱了他的化劲;更何况他不是姚连洲这等“一心二用”的绝顶高手,左手的刺剑也影响了右剑的运行。 那化劲的弧线,已经不再圆。 齐眉棍脱离“巫丹”的控制。 用“巫丹”的人失却了控制,就等于败了。 鄂儿罕的化劲不靠眼目,只靠剑上触感去确定对方齐眉棍所在;如今棍已经“消失”到不知哪儿去,他恐惧中只能做一件事: 把全身肌肉紧缩,准备迎受那棍击。 一股像被鞭打的火辣痛楚袭击左肋,鄂儿罕如遭电殛,吐出一口苦水! 他幸有黑莲教的自我催激法将那痛楚减低,强呼一口气全速飞退,同时在身前乱舞双剑花,欲阻圆性追击 圆性却不必起步去追,原地屈膝化为低沉的前弓步,右手握棍尾猛冲,棍身从左手的铜拳甲里疾吐而出! 六角铁棍穿越那双剑花之间的微细空隙,就像毒蛇腾身噬击般准确,鄂儿罕胸骨应手破裂,黄须随着“哇”一声染红! 这一击同时也打破了鄂儿罕身为武者的自信。 圆性一招一式拳棍皆至简至朴,却尽显少林正宗那纯厚刚健的上乘风格,完全是凭正面的速度、力量、气势与精神凌驾对手。 心正,拳则正。 此刻正在吐血倒退的鄂儿罕眼中,这少林武僧,有如一块看不见弱点的坚刚岩石。 假如纯是武者间的比试,这时已经分出胜负。但圆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想到那几口大布袋,想到那两百个村民惊恐的脸庞,他没有任何要尊重这个敌人的理由。 半边铜面具底下的眼睛,冷酷如冰霜。 这冷酷,却同时表现出最单纯的慈悲。 为众生去恶。 圆性乘着刺棍跨上右步,继而猛跃起来,双手合握棍末举过头顶,以“紧那罗王棍”的“顺步劈山势”,集全身之力,并且尽用齐眉棍全长,朝鄂儿罕顶门挥下去! 鄂儿罕把一双古剑迎往头顶上方,其势又是想再施“引进落空”。 到了最危险的关头,他本能地倚凭向来最信赖的“巫丹剑”。 可是圆性已经有跟巫丹正宗“巫丹”决斗的经验。在他眼中,鄂儿罕这双剑不过是半吊子的“伪巫丹”。 昨天鄂儿罕状态完好之际,尚且无法安然将邢猎的倭刀斩击化去,何况此刻面对也是实力相当的圆性。 这“巫丹剑”的“小乱环”弧形虽能接上齐眉棍,但棍的劈势实在太猛太强,剑招只能勉强将它往旁移卸两分 鄂儿罕头上的卷状布巾,刹那遭齐眉棍狠狠劈陷! 他一双本来就没有什么生气的眼睛同时翻白,舌头长长伸出,双剑脱手,身体有如穿破的布袋塌了下去! 圆性倒拖着染血的齐眉棍,矗立在只剩最后一丝气的鄂儿罕身前。 他一身形貌杀气充盈,村民无法抑制地纷纷下跪,以敬仰的眼神凝视他。 余下那十个术王众则吃惊得无法呼吸,他们视为魔星般的两位“护旗大人”,相隔不够一盏茶时间,就相继倒在这野和尚脚下。 圆性俯视双眼失神、手脚仍在缓缓挣扎的鄂儿罕。 “真可怜。你学的这『巫丹』,是骗人的啦。” 圆性瞧着他不断从头上流下鲜血的脸,忍不住说,也不管他是否还听得到。 “我没猜错的话,教你的那个人自己还在练,只是拿你来测试功力。你学的这套,打不了真好汉。” 鄂儿罕露出痛苦的神色,不知道是因为重伤,还是知悉自己苦练多年的“巫丹绝学”只是假货而感到憾恨。 他眼目视线游移,似乎已无法看见圆性,只凭声音辨别他所在,伸出左手似要摸索他。 鄂儿罕身体已经甚虚弱,但他还有力量做一件事情。 用手指拉动藏在腕脉处的机关。 一物从他五色怪袍的宽袖里弹射而出! 圆性站得甚近,赫见异物已飞到面前,他迅疾举起没拿棍的左手! 他本来可以一拳就把那东西击飞,但这刹那感到不妥。 圆性自小在少林寺长大,涉足江湖日子甚短,他这时并非凭什么经验判断,反而是因心思纯真,对邪恶有一股甚敏锐的直觉。 他左拳半途化为龙爪手,一把将那飞来之物准确抓在掌心! 鄂儿罕仿佛用完最后一丝气力,那条左臂软软跌下来,就此一动不动。 他永远也不能再吃强抢来的鸡腿。也永远不能再杀人了。 在空地另一头仍在吐着白沫的韩思道,结果倒还比鄂儿罕活久了一点点。 圆性摊开左手,看看自己抓到了什么。 那是一颗青色的小小蜡丸,外表看那蜡皮并不太厚,随便一撞就要破裂,只有其中一面贴着好几层纸,造得较厚硬,是在机关弹射时受力用的。 圆性以一只穿着笨重铜甲之手,却能以“少林五拳”里的“龙形”探爪擒拿手法,将这蜡丸接下而分毫无损,可见他除了刚猛拳棍之外,手底里也有柔细的功夫。 圆性自与尚四郎的“巫丹”拳刀比拼之后,这半年来于途上刻意苦练擒拿技,就是要补当时近身缠斗的不足。 看见圆性手里这蜡丸,围观的术王众惊呼起来: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昨日在庐陵县城里,一口气杀害数十人的黑莲教可怕秘毒“云磷杀”! 假如刚才圆性稍向它挥击,又或闪躲开去让它跌破,剧毒的粉雾四散,此刻车前村里敌我双方所有人都没救。 圆性瞧见那些术王众凝视“云磷杀”时露出的恐惧脸色,就知道这东西绝不简单;再回想刚才韩思道曾在剑刃上沾药试图暗算他,圆性更猜到这东西是药物。 “是剧毒吗?”圆性用两根指头轻轻夹着那蜡丸,走前一步往那些术王众问。 术王众见他拿着“云磷杀”如此轻率,纷纷倒抽着凉气。其中一个忍不住轻呼:“别弄破……” 圆性点点头,从僧袍内侧取出一方汗巾,把蜡丸包覆,放进怀中。 术王众这时略松了一口气,再看看地上的鄂儿罕与韩思道,突然醒觉自己身在何种处境。圆性手中的齐眉棍,镶铁棍头还在滴着血。他们不禁心寒后退。 “出家人,说这样的话似乎有点奇怪……”圆性搔一搔没有盖着面具的那边眼眉:“可是我真的找不到不把你们杀光的理由。” 十个术王众一听之下腿都在颤抖,平日横行庐陵、肆意劫杀的威风不知已经丢到哪儿去。有两个还当场失禁尿出来了。 刚才他们已经见过圆性有如猛兽的疾速。逃走不是选择。 也许十人一起四散奔逃的话,会有几个人活得下来。可是谁又愿意冒险去当让别人逃生的诱饵呢? 就像先前的车前村民一样,他们十人也被恐怖镇锁在原地不敢逃走,只不过现在身份换过来了。平日大唱“死何足畏”的黑莲教歌词,祭典宴会时顺着大伙儿高喊口号,一旦死亡真的临头,不是个个都能奉行这神启圣训。术王势力过去一直无往不利,众多信徒弟子都沐浴在狂喜与欲望之中;但如今形势逆转,在这正气充盈的少林僧人威慑下,他们的信仰都崩溃了。 圆性的指头不断轻敲半边面具的额角,状甚苦恼。 “怎么办呢?……要我杀不敢反抗的人,又很难下手;要我放过你们么?又对不起这儿的百姓。我怎么晓得,你们过两天会不会又带着那几口大布袋回来?” 术王众慌忙挥手摇头,有的结结巴巴地辩说:“不……不!绝不会……” “这样吧……”圆性说着,突然一手将齐眉棍抛向他们,其中一个术王弟子双手将棍接牢了。 竟然毫无顾忌就把兵器扔给敌人,那份自信和豪气令在场的人都咋舌。 “你们每个人把一条手臂跟一条腿都打折,留下兵刃便滚吧。” 圆性说完就不理会他们,转头朝着那四个被他在横溪村擒下的马贼走过去。 四人看着那些愣在当场的术王众,心里不禁庆幸。他们虽然因为生活艰困,豁了出去落草为寇,但始终因为一点良知,没有去投那丧心病狂的黑莲术王,否则今天就不只被逼着拉木头车这么简单。 圆性走过来,取下了半边夜叉面罩塞到护甲的腰带里,一张粗眉大眼的胡须脸这时消去了杀气。他伸手为四人颈上的绳索松缚。 “比起那些家伙,你们好像变得没那么可恶了。”圆性将绳抛到一旁:“不用去衙门了。你们走吧。以后如何,是自己的造化。” 四人吃惊地看着这古怪和尚好一会儿。这时圆性身后传来惨痛的叫声。术王众开始用棍互相殴打手腿关节了。 这一刻四人异常激动,就跟村民一样同时朝着圆性下跪,深深叩了个响头,然后无言奔跑而去。 他们此后没再作贼。一个回家守着父母那块瘦田;一人当了行脚医的徒弟;另外两个结伴去了广东,十几年后做生意发迹了。 圆性转而又看着那些车前村民。他们仍一个个跪着。圆性皱眉,搔搔那头浓密如杂草的短发。 “怎么了?……先前又是这样。你们吉安人有这样的习俗,看见和尚便得跪的吗?” 他说着上前扶起一个老农妇。 “我倒想问问:你们这村子里,有人会剃头吗?” 邢烈瘦小的身体,蜷缩在狭窄的岩洞里,紧紧抱着一柄满是凹痕的木刀,澄亮的眼睛凝视洞外漆黑的天空。 雨声淅沥。太黑了,无法看见雨点。但他依旧出神地眺视,仿佛能够看见些什么。 他知道,在这海岸对面的远方,就是自己的出生地烈屿应该说,是父亲发现他的地方。 他的亲生父母成谜;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被抛弃在那海岸上。他跟这世界一无连系。 他只有继续紧抱着木刀。 “小鬼!给我滚出来!” 雄浑的怒喝,透过雨声传来。可辨出是父亲的声音。 他探头出去看。 正好逢着闪电。邢照赤裸上身的壮硕身影,在那一瞬间闪现。雨水打在他肩背上,被体温化成雾气。他右手提着一条藤杖,左手却拿着一壶酒。 邢照举壶喝了一口,然后又高叫:“我知道你躲在这儿!滚出来!”那粗哑的声音中充塞着暴怒。 邢烈当然知道父亲盛怒的原因:傍晚在“虎山堂”练武时,邢烈因为太过兴奋,用木刀打伤了没有血缘的兄长邢越的一根食指。那只不过是在练定招对拆,胡乱出招的邢烈当然有不对;但拳龄远远长于义弟的邢越,竟然避不过那一刀,结结实实地在众同门跟前丢脸了他可不是别人,而是伏虎派将来的掌门人选啊。 邢照一边叫喊,一边在黑暗的岩岸之间奔跳自如。虽然近年溺于杯中物,他的身手还没有受到大影响“滚雷虎”这外号,可不是因为当上虎尊派掌门才得到的抬举,而是年轻时就在福建武林打响的名号。 在滂沱夜雨里难以视物,邢照遍寻不获,心情更恶劣了,将酒一口喝干,一把摔去酒壶,仰天如猛兽似的嚎叫。 第130章 南下赣地(36) 邢烈却在这时自行从洞里爬出来了。 另一次闪电。 邢照远远看见这全身湿淋淋的小子,马上全速跑跃过去。 邢烈没有走避。 邢照一到了他跟前,二话不说,就把藤杖横挥向他左肩。 邢烈双手分握木刀两头,举到身侧挡那藤杖。他体重连父亲的一半也没有,强烈的冲击之下,身体往另一边跪倒,几乎就滚跌下岩石去。 但他确实把这一击挡下来了。 邢照更愤怒,另一只手伸出,一把捏着义子的喉颈,把他整个人揪起到半空。 邢烈被扼得窒息,脑袋和胸口都像快要爆开来。可是他没有挣扎。手上的木刀也没有放开。他瞪着已经充血的眼睛,无惧地直视父亲。 那眼神里,甚至没有憎恨。反而有一股期待。 虽然痛苦得快要昏迷,邢烈心里却有一股异常的快慰:每次就只有触怒父亲时,父亲方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这是邢烈自懂性以后就明白的事情。平日他在父亲眼中,仿佛还不如家里养的看门狗。不管跌伤也好,生病也好,饿着肚子也好……父亲从来不屑一顾。唯一的例外,就只有当他干了什么让父亲生气的事情时。 经过好几年,邢烈又渐渐知道,有什么事情最能够惹得父亲不快:当他在外头太过顽皮闯了祸时;当他从高树上跳下、跃到海里抓鱼、爬上祠堂屋顶,或者作其他大胆玩意时;当他把邻村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时…… 也就是,当他每次展现出强悍本色的时候。 虽然每次最后都会给打得很惨,但隔一段时候他又会故意去干这些事情。因为唯有被打骂之际,他才能悄悄感到跟父亲接近。 邢烈决心:要吸引父亲,自己就要不断变得更强。 比哥哥更强……不,有一天,比爹更强! 快失去意识的邢烈这么想着,眼睛依然凝视邢照。 邢照蓦然从义子的眼神里,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情感。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扼着义子喉咙的手掌不自觉放松开来。 邢烈的身体发软,无法控制地崩倒在岩石上。 邢照俯视没有动静的义子好一会儿。狂雨继续滴打他头顶。然后他弯下身子,将邢烈抱起来,回头循来路离海岸而去。 这时邢照并不知道:短暂昏迷的邢烈其实早就给雨打醒。 邢烈闭着眼,缩在父亲的怀里。 在雨中,他感到那宽厚的胸膛,格外温暖。 邢猎从短暂的回忆梦境里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皮。树洞外透进的灿烂晨光很刺眼。 邢猎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竖起耳朵倾听,外面是否还有追捕者的声音。 天还未亮,那黑衣高手梅心树,就已经亲自带着术王众下来青原山脚,拿火把搜索堕下山崖的邢猎。邢猎这两个时辰以来,不断在逃亡和转移匿藏地。 梅心树看来指挥能力甚强,术王众的搜捕网非常紧密,邢猎一度几乎被包围网困死了,要非他懂得在身上涂泥和黏上树叶作保护掩饰,断不可能从术王弟子的眼皮底下潜过去。 确定了没再听到人声之后,邢猎才稍稍放松一点,接着就开始检查身体的状况。他尝试用力深深吸气,仍然感到那口气无法完全提上来,脑袋一阵昏眩,视线略变得模糊。 他的左肋因为跌下时碰到突出的岩石而受伤,现在每次呼吸都像被人用膝盖撞击一下。然而他气息窒碍,并非因为有这伤。 邢猎摸一摸右边颈侧,那儿有一道划破的伤口,呈着淡淡的紫色。昨晚在山壁上,他虽然果断地放开铁链往下逃走,人在半空时还是被术王众从壁顶射下的一枚淬毒袖箭擦伤了。 邢猎深知术王众毒药厉害,一着陆后就马上用力挤出伤口的血,又服了藏在腰带里的两颗急救药,可是那淬在箭簇的毒实在凶猛,虽然只浅浅划过,毒性还是入了血;再加上邢猎一直不断逃走,催动血气加速,那微量的毒很快就干扰到经络,邢猎此际还没有昏死,已是仗赖超乎常人的强健体魄。 刚才做梦,也是因为中毒吧?…… 中毒还不是他唯一的危机。邢猎躺在树洞里,尝试轮番收紧全身各处肌肉,看看其他伤势如何。当运用到左肩和右膝两处时他感到剧痛,关节就像被又长又粗的尖针深深插入似的,一阵发软酸麻,几乎完全无法运力。 邢猎皱眉了。这两处挫伤是从山壁高处堕下,落到山脚时所承受的。下堕途中他虽然好几次借助树枝减速,但着地时的冲击力还是甚猛邢猎武功再高,也只是人。 修练武道,伤患本来就是途上必然的“伴侣”,邢猎半点儿不陌生。碰撞割破,肉绽骨折,都不是最害怕,最害怕的第一是内伤影响脏腑功能,气虚血弱,以致无法运劲;第二则是重要关节受损,发力无从或者失去移动冲跃的能力。多少杰出的武者,就只因为一个膝盖或者髋胯关节损伤,从此终结武道生涯。 邢猎再试试运劲,痛楚仍然甚尖锐。他想,自身的痛觉已经因为中毒迟钝了不少,也就是说这肩头和膝盖的实际损伤,比现在感受的还要严重…… 邢猎就是如此,在伤了一足一手、意识受毒药干扰、全身只剩下一柄狩猎小刀的状况下,于崎岖的山林里隐伏潜行,逃避逾百人的包围搜捕。连他自己都忘记了怎么能走到这儿来。 这绝不是侥幸,而是长年在海外蛮荒之地历险,刻印到骨头里的求生本能。 虽然已暂时摆脱追踪者,邢猎知道自己绝不可以停下来。 那家伙……不是这么轻易放弃的。 邢猎想起昨夜在“清莲寺”遇到的那头全身黑衣、使链子飞刃的“老虎”。他那时候还曾经猜想,这家伙是否正是黑莲术王本尊?可是跟庐陵县民形容的外观不吻合。他应该是术王座下四名高手的其中一人。 这样的家伙也只是手下;那黑莲术王,深不可测! 邢猎无法否认,昨天因为率先对上鄂儿罕和韩思道两人,自己对术王一干妖邪的实力确是略有低估,由是付出了代价。 他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以后绝对不要低估任何与“巫丹”二字有关的人和事! 邢猎再次深吸一口气,忍着痛楚换成半跪姿势,半个头探出那大树根处的洞穴外。 阳光教他眼前一片浮影,要聚精会神才可集中焦点视物。体内的余毒令他有如害着大病,干裂的嘴唇泛白,背项流着冷汗。 徒步逃走似乎不大可能。即使逃得出这山脚,一到空旷之地,就很容易被敌人发现和追上。何况他拖着一条受伤的右腿,不知还能走多远。 邢猎想,要是有马骑就好办。不管逃走还是战斗,在鞍上他都有把握得多。 薛九牛必定在树林那边留着一匹马给他。然而此刻说不定已经被下山搜索的术王众发现,邢猎再去取马随时自投罗网。 可是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邢猎一则忧虑梅心树又找到来;二是自己久久未归庐陵县城,川岛玲兰他们一众同伴必然担心,很可能轻率过来青原山寻他…… 他决定还是得赌一赌。他看看天上太阳,辨别了方向,也就瘸着腿在山林间行走,往昨夜留下马儿那密林小坡走去。 邢猎每走一步,手腿关节和腰肋间都传来激痛,这反倒让他清醒,好抗衡那令头脑昏沉的毒药。他沿途摘下数片树叶咬在嘴里,让苦涩的叶汁流入喉间,既稍解干渴,又能清醒头脑。 邢猎走着时看看四周。这青原山下一片苍翠,阳光在高树的枝叶间投下来,景色甚是静恬幽深。要非处在这样的状况,独自一人来散步,倒真是心旷神怡。邢猎不禁苦笑。 许久没试过这么狼狈了…… 好不容易出了那片密林,邢猎只感头昏气喘,浑身都是大汗。术王众袖箭上淬的毕竟是致命剧毒,邢猎被轻轻划过而只沾上一点,已是非常幸运。 林外有一条幽静的小道。邢猎当然没笨得马上跳出去,而是伏在路旁的树丛里观察。 一路以来邢猎无时无刻不细心倾听四方动静,暂时都未发现异状;直到此刻在路旁,他隐隐约约听到北面路口的远处,响着一阵声音。 是马蹄声。 邢猎伏在枝叶底下,一动不动,右手紧紧反握小刀的木柄。身体间歇发出一阵阵的寒颤,他用意志强压着。 他专心听着。那蹄音不甚急响,只是缓缓踱步,而且听出来只有一骑。 是落了单的敌人吗?…… 不管如何,这是一个绝佳的逃生机会。被追捕了一整个清早,邢猎已经憋够了这口霉气;一举夺马脱走,才合他的脾性。 有了战斗的目标,邢猎顿时恢复了不少生气,呼吸更深沉稳定。 他等待着骑者到来,身体一动不动地半蹲在树丛间,无事的左腿已经在蓄着弹跳的力量;右边的反手刀略举起在胸腹高度,随时准备刺出。 邢猎此刻的姿势,有如一条具有保护色的毒蛇,凝静地盘踞在树底,准备任何一刹那伸展噬击。 第131章 南下赣地(37) 路口处渐渐出现那人马的细小身影,穿越林间一束束的阳光,往这儿接近来。 邢猎的眼睛还是有点聚焦不清,那骑士走来时,他依稀感到有点眼熟:鞍上的身影很高大;迎风吹拂着发丝,看得出是个女人;手里斜斜提着一柄长刃…… 是……川岛玲兰?! 邢猎心头一阵狂喜激动。但他还是强忍着没马上跃出路去,而是静候那身影走得更接近。 当看得更真切时,邢猎的心冷却下来了,庆幸刚才没有过度兴奋。 那个一身黑衣的女骑士虽也身材丰盈,但骑马的动作姿态没有川岛玲兰那种闲适气度;反射着阳光的脸庞很白皙,不是鹿儿岛女儿的麦色;拿着的长刀也不一样。 霍瑶花弯身坐在鞍上一晃一晃,与其说是她骑马,不如说是马在驮着她走。她眼神失焦犹疑,似乎未知自己身在何地,神智还没有从昨晚的“昭灵丹”药力,还有川岛玲兰那记刀柄猛的撞中清醒过来。 霍瑶花昨夜发狂似地逃出庐陵县城,二话不说上了马鞍离去,却完全不知方向,只管猛催马儿,不久之后更在马鞍上坐着陷入昏睡,全靠马儿认得路,才把她带回来青原山。她刚醒来未久,只觉头痛欲裂,浑不知道自己所在,就连昨夜的记忆都十分模糊,只是任由马儿驮着她信步而行。她身上所受的刀伤都已干结止血,并没有性命危险,但被药力影响,感觉身体四肢好像随时都要断开掉下来似的。 突然一物从旁边树丛冲出,打破了林间的宁静。 披头散发、一身黏满泥巴树叶的邢猎,如野兽般弹跃而起,朝鞍上的霍瑶花扑击! 他手腿受伤,这一扑已经是毫无保留,将所有气力聚在一条左腿跃地跳起,右手小刀乘势往前插去! 霍瑶花毕竟也是无数次出入生死修罗场的女刀客,刹那间被激起了战斗反应,举起锯刀当作盾牌般把邢猎的小刀格住,另一手猛抓向他的头发! 邢猎身材健硕,飞扑力度亦猛,虽被霍瑶花格住刀尖,扑势却未止,与霍瑶花抱缠在一起,二人从马鞍另一边滚跌落地! 邢猎这潜伏一扑实在太迅速也太突然,马儿这时才来得及惊嘶,跳开数步。霍瑶花手中锯刀因为与邢猎撞击而脱手,摔落到路旁草地。 两人在地上激烈地扭抱缠斗,翻来滚去,他们分别受着毒和药物的影响,头脑都非完全清醒,全凭身体感觉和原始本能,互相意图以蛮力压制对方。 邢猎并不知道霍瑶花是谁,一时也没能联想起昨天县民形容过术王座下的那女魔头,只知这女子骑马带刀在青原山脚出现,九成都是敌人,一出手就不容情。 躺在地上扭斗不必站立,邢猎右膝的伤患较不碍事,可是左肩难以运力,靠一只右手持刀与对方相搏,左手只能以肘弯勉强紧抱住霍瑶花腰背;霍瑶花虽有两手可用,然而邢猎握有利刃,在这贴身肉搏里非常危险,她死命用双手擒抵着邢猎的右臂,二人一时变得势均力敌。 他们本来就已负伤不轻,纠缠格斗好一阵子后,双方都感到气喘疲倦,动作停滞扭成一团,谁也赢不了谁,意识因为倦怠变得更模糊了。要是有不知就里的第三者在场,会错觉这对健美的男女正在亲热拥抱…… 被邢猎沾满汗水的刺青壮躯压过来紧抱着,霍瑶花脑海里生起熟悉的感觉。 师兄…… 已经许久以前的回忆,在瞬间如潮袭来。 拜入楚狼刀派的霍瑶花非常早熟,从少女时代就仰慕门派里那些比自己强悍的男人。其中予她最强烈感觉的,当数三师兄翁承天。翁承天其时武艺冠绝同侪,人长得高大硕壮,左肩头还有一幅很漂亮的野狼刺青,霍瑶花无可救药地被他吸引。 翁承天也感受到这小师妹的爱慕之情,两人瞒着师长同门,秘密结成情侣,不久后霍瑶花更失身于他。 霍瑶花永远忘不了那些日子:在黑暗无灯的草料场里,翁师兄散发着雄性体味、汗水淋漓的火热身躯,用力地拥抱着她;她的手指头滑过他那坚实如岩石的肩头与胸膛…… 可是他们一起才不够一年,翁承天就奉师尊之命,为了巩固楚狼刀派的地位与财源,迎娶当地一名豪商的女儿。他连跟她说一句再见也没有,生怕她缠着自己。霍瑶花看清了:那壮硕的躯壳里,藏着的是一颗如此窝囊胆怯的心。 霍瑶花自此就对自己的身体自暴自弃。她心里面只想着一件事: 我要比这些卑劣的男人都更强! 她开始用美色去引诱其他师兄,套取自己还没有学过的楚狼刀派武技;甚至最后连师父苏岐山都抗拒不了她,在床笫间将本门奥妙倾囊相授。 那时候她心里的信念就更根深蒂固了: 世上每一个人,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活。 数年后一次门内比试,霍瑶花把翁承天打得爬不起来。俯视着他受伤、痛苦、羞惭的脸,她心里并没有涌起预期中的复仇快感,反而为过去的自己感到悲哀。 我竟然曾经爱上一个这么弱的男人。 她对身边所有男性都感到厌恶。此后十年,霍瑶花从来没有遇上比她强的汉子除了黑莲术王一人。术王是个太可怕的人物,霍瑶花对他与其说是敬仰,不如说是被他那强烈的恐怖感臣服。霍瑶花虽被术王收为了宠妾,但她对他没有生过半点爱慕之情。 她偶尔还是无法压抑,十五岁时初次拥抱男性身体那火热的回忆…… 此刻意识不清的霍瑶花,缠着跟师兄同样肩膀刺花的邢猎,怀念之情如决堤般倾泻,翁承天的身影与邢猎隐隐交叠。 霍瑶花放软了手臂,轻轻抱着邢猎。 同时一股冷意向邢猎脊骨袭至。是那毒药,他打了一个寒颤,顿感霍瑶花的拥抱无比温暖。 就像那天在雨里,父亲抱着他时一样。 短暂的瞬间,二人安然互相拥抱着。 风吹树叶,一束阳光透射来,映在邢猎手中刀刃上。 强光反射进霍瑶花的眼睛。 她蓦然自那极短暂的梦里惊醒。 霍瑶花轻叱,双手牢握邢猎右腕,两只拇指紧按他手背,将那腕关节扭转! 邢猎拥有再强的臂力,也无法抵抗霍瑶花这双手施展的关节擒拿,迫不得已五指松开刀柄,旋臂扭肘,猛力将右臂收回来。 小刀一脱手,霍瑶花不再理会邢猎的手臂,伸手往半空,一把将跌下的小刀接住! 邢猎趁着她接刀这刹那空隙,一个右肘横打霍瑶花脸侧! 这肘距离太近,霍瑶花避之不及,只能高高耸起左肩头硬接这一肘;一碰之下,她身体摇晃向后跌倒,但野兽似的杀伤本能仍在,右手拿着小刀就往邢猎面门挥割出去! 邢猎却已不在原地。他这一肘并非真的要伤敌,也估计霍瑶花必然挡得着;他只是要借这肘击的反撞力往后急退。 打倒敌人,毕竟并非他眼前最重要的事。 刀锋在邢猎面前数寸处空气划过。 他身体在地上顺势一个后滚,蹲在地上转身,右手按着土地,姿态有如青蛙一般,用尽一手一足的推蹬之力,朝着停在小路旁那匹马跳过去! 马儿还没来得及吃惊挣扎,邢猎半空已伸出右手抓牢它鬃毛,单臂借力翻身,一下子就坐落在马鞍上! 霍瑶花被打那一肘只是让邢猎借力,力劲像挤按多于渗透,她并没有受伤。一刀不中,对方转眼却已抢了她坐骑,霍瑶花媚眼怒瞪,咬着牙抢上前去,要把邢猎拉下马鞍! 可邢猎一上了马就好像活了过来,立时把马首拨转过去,驱使后蹄朝霍瑶花飞踢,将她逼了开去! 霍瑶花这刻清醒不少,仔细看这个一头辫子、满身血汗污垢的野汉子。 这个人是…… 霍瑶花举起夺过来的刀子,朝邢猎扬一扬,示意: 有种就拿回去啊。 邢猎却看着她微笑。他已经一整个早上没笑过了。 “我得赶路。这刀暂时寄在你那儿,日后再还我。” 他说着便骑着马儿沿路疾奔而去。 霍瑶花疲倦地跪了下来,恨恨地盯着邢猎远去。然而等到他消失之后,她又怀想起刚才与这男人紧拥的温热触感。她眉头渐渐松了开来。 她垂头瞧瞧手里这柄来自远方异国的小刀,指头轻抚那奇特弯曲的刀柄。要不是手上确确实实地拿着这个证据,实在无法肯定刚才的一切是幻境还是现实。 她一时无法形容自己此刻是何种心情。这种迷惘,已经许多年没有尝过了。 隔了不知多久,许多脚步声渐渐自她身后的山林深处响起,马上又把她拉回刀剑无情的现世。 霍瑶花取下绕在颈项处的黑色蒙面巾,将那狩猎小刀包裹起来,轻轻藏进腰腹的衣服底下。 烈日当空,照得野地如火烧,王守仁与闫胜两骑共驰于郊道之上,扬起一阵阵暴烈的烟尘。 第132章 南下赣地(38) 他们从庐陵县城往西北直走,一路不停已经策骑了大半个时辰,由王守仁带着方向,闫胜紧随在后头。 闫胜不时瞧向王大人鞍上的背影,只见他骑姿甚是娴熟,马儿疾驰间步履轻灵。闫胜曾听那些儒生说,王大人少年时就勤习骑射,文武双全,可见所言非虚。 昨夜一战之后,黑莲术王随时可能再次向县城攻袭,此行借兵刻不容缓,二人虽已挥汗如雨,也未慢下半点。 直至走到一条浅溪前,两骑要渡水过对面,也就暂在溪边停歇,让马儿饮水休息。王守仁顺道为闫胜脸上的伤口清洗,并且更换金创药和布带。 “伤口已经开始合起来了……”王守仁用溪水轻轻抹净闫胜下颚,仔细检视了一会儿:“年纪轻,真好。” “谢谢。”脸上的布带重新包扎好之后,闫胜受宠若惊地答谢。他怎也没想过,有天会让一位朝廷四品大官亲手为自己换药。 王守仁微笑,俯身在溪畔洗手,一边瞧着前方的水光山色,似乎想到了什么,顿时皱起眉来。 闫胜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日光把秀丽山峦的颜色清晰倒影在水面上,闫胜看着时心里有一股安详宁静的感觉。 如此福地,竟是盗贼如毛,甚至包藏了像黑莲术王这等巨恶……这么好的山水,真是可惜…… 王守仁此刻也是同样思想。他一手搭着腰间长剑,站在粼光闪闪的溪流前,轻风吹动他的五绺长须。看在闫胜眼里,那凝静不动的高瘦身姿,宛如一株立在水边的坚刚树木。 王守仁喟然叹息。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闫胜听了不禁动容。 两人上了马,踱步渡往浅溪对岸。走到溪流中央时,闫胜忍不住问:“王大人,治理天下,是很难的事情吗?” 王守仁苦笑。 “朝纲不振,宠佞当道,前有太监刘瑾等弄权,残害官吏百姓;今又有钱宁、江斌之辈乱政,侵蚀朝廷的根基,致使民怨日深,各地时有哗变民乱。你是四川人,也知道数年前当地人刘烈聚众叛乱之事吧?” 闫胜点点头。青冥派虽隐居深山,超然世俗之外,但那年川北保宁府民变规模甚大,直打到邻省陕西去,闫胜也从山脚味江镇的百姓口中听闻了一点点。后来他又听师兄说,在那场平叛的战事中,有曾是青冥弟子的地方军官牺牲了。 王守仁又续说:“这等形势,同时也诱使怀有异心的皇亲权贵,意欲乘着国政虚弱而夺权。此前就有安化王起兵谋反①,幸好给忠臣迅速平定了,才没有酿成天下大乱,否则不知要残害多少生灵。” 〖注①:正德五年五月,西北宁夏安化王朱寘鐇以清君侧(讨伐刘瑾)名义造反,仅十八天兵败被擒,入京伏诛。平叛将领杨一清与太监张永,乘献俘时密奏告发刘瑾,刘瑾旋遭抄家,凌迟处死。〗 闫胜听着,不禁又联想到黑莲术王:这么穷凶极恶的妖人,竟然可在一地横行许久而无人过问,可见官府的管治已经腐朽到何等地步。 “可是……”王守仁这时眼目里却闪出光芒来:“事情难不难,跟该不该去干,是两回事。” 王守仁这句话,正与闫胜决意挑战巫丹的悲愿相合,闫胜听了不觉重重地点头。 “邢大哥曾经跟我说过。”他说:“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两人相视,同时展出豪迈的笑容。他们一盛年一少壮,年纪相差了二十多载,更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但那不屈的意志却是共通的。 “邢侠士……真是难得的人才。” 王守仁说着却沉默了。邢猎迟迟未归,教他颇是忧心,只是不好在闫胜面前表现出来。 王大人提及数年前安化王之乱,也令闫胜记起宁王府。他遂将宁王亲信李君元亲自延揽,还有长安武林大战可能有锦衣卫插手促成的事,一一都告知王守仁。哪料王大人听到,竟没半点意外之色。 王守仁自从复出到任江西庐陵县,就已经在留意宁王府的不法动向。宁王府经常借着无人敢阻的威权,肆意大量侵吞良民的田产,这等贪婪之举本也不奇怪,几乎所有皇亲国戚都以各样方式弄权自肥。但同时宁王又藉这扩张的财力,在地方上大加招纳好斗的亡命之徒,完全不问品行身世,王府中庇护供养的江洋大盗在所多有;宁王这些年来更多次向朝廷请求,准许重建其王府护卫军,为此不惜大洒金钱贿赂京城众多高官,这亦不是秘密。如今他又开始向身怀超凡绝技的武者招手…… 王守仁深知宁王朱宸濠图谋甚大,然而自己今日官职权力仍然不高,对方是不易撼动的朱姓亲王,王守仁只能静观其变。 但是他日若有人为了一己私欲而燃起天下战火,我就算用这血肉之躯,也会把他拦下来! “你们几位……果然没有让王某看走眼。”王守仁得知邢猎他们并未受宁王府的权势名利所诱,甚是敬重,朝闫胜拱了拱手。闫胜急忙回礼。 “王大人,你说我们此行要『借兵』,借的是……?”闫胜问时,两骑不觉已渡到溪流对岸。 “到麻陂岭后,你自然会知道。”王守仁回答。“燕少侠,待会儿你什么都别说,只要听我的。行吗?” 闫胜拍拍腰后“虎辟”。 “我这剑,不是早就借王大人你了吗?不用再问吧?” 闫胜说这话的神态有点点模仿邢猎,整个人感觉比从前成熟了许多。 两人又再大笑起来,然后继续朝北面的山岭疾驰。 一进到麻陂岭的范围,闫胜就已经察觉那些闪现在树丛间的眼睛。 林子里有人监视。 闫胜正想开口,但想起王大人先前的嘱咐,也就忍住了。 王守仁却已知道闫胜想说什么,微微一笑说:“不用介意那些人。” 他们牵着马,正徒步走在一条上坡的小路之上。那路径弯弯曲曲,两边都是看不见深处的密林,可供埋伏之处甚多。闫胜全身都进入了戒备状态,空出来的左手表面看好像只是自然垂着,但其实沉肩坠肘,腕指处于一种介乎放松与贯劲之间的适切状态,任何一瞬都随时能够快手反拔出横挂在后腰的“虎辟”。 林荫虽遮挡了阳光,但树木密得透不出风来,他们走在坡道上只觉闷热,闫胜身上和脸上伤处包裹的布带,全都被汗湿透了。 闫胜一双长年修习青冥派“观雨功”的锐利眼睛左右扫视,再加上耳朵倾听,察知两旁林间聚集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并且一直紧随着他们移动。 他瞥见树林之间闪过一道快影,是个包着肮脏头巾的高瘦年轻人,穿着一件由竹片编成的简陋胸甲,腰带斜斜插了一柄镰刀,手里提着竹枪,踏着快要破烂的草鞋奔过。这年轻人身手甚灵活,跑步几近无声,但始终逃不过闫胜的眼睛。 闫胜看见对方就想到:这两天在庐陵县城里,看见的青、壮年男子特别少,现在知道他们都去了哪儿了。 他终于明白,王大人要借的不是什么“兵”。是贼。 “没有办法。”王守仁悄声说:“这个时势,要找最现成的武力,就只有这些家伙。” 登上坡顶,闫胜突感眼前豁然开朗,从这顶处可俯瞰前方下面一大段下坡道,蜿蜒通往对面远方的山林。在那对面半山之间,隐现几座很巨大的草棚房屋。 王守仁和闫胜一抵坡顶,就如越过了什么警戒线。他们前后两方的林木里,像有大群的野兽骚动,散发一股危险的气氛。 一物夹着呼啸的异声,旋转着急激从他们身后飞来! 闫胜以剑士的过人视力,只需稍为一瞥,就确定那暗器的飞行路线并没有瞄准他和王大人。他没有作任何过度的反应,只是伸手拦在王守仁胸前防止他乱动,让那暗器自身侧半尺外掠过。 那物插入坡道旁一棵树干,是一柄粗糙又微微发锈的小斧头。 一直监视跟踪着来的山贼,一下子从林间全跳出来,二、三十人将前后道路都封死了。 闫胜打量包围着自己的这伙人,邋遢的打扮与刚才看见过的年轻人相差不远,各佩着粗糙简陋的武器护甲,其中许多拿的兵刃,不过是柴刀、镰刀等现成的农具,又或者简单地把竹竿削尖成长枪,没有多少柄是真正为上阵战斗打造的兵器。他们一个个透出凶狠如饿狼的眼神,直盯着王守仁与闫胜,又特别注视两人身上的佩剑。 闫胜留意到,这伙山贼大都很年轻,其中只有三、四个是中年人。先前在林间看见跑过的那名高瘦青年也在其中,此刻让人看得更清楚,一张脏脸其实很嫩,大概只比闫胜大上两、三年。 另一个比较年长的男人步前,他瞎了一只右目,却不用布带或眼罩遮掩,任由那像个“米”字的凄惨伤疤展示人前。男人双手拿着一对斧头,右手那柄不住在空中抛接把玩。刚才的飞斧当然就是他扔出的。 “王县令,又要来抓我们吗?”中年男人用旧官职称呼王守仁,他的独眼瞄一瞄旁边这个全身都是伤、带着长短双剑的小子,咧开焦黄的牙齿讪笑:“怎么这次没带人来呀?” 刚才独眼男人以飞斧测试闫胜,结果闫胜似乎全无反应,男人对他很是轻蔑。 王守仁过目不忘,记得这个他从前曾经镇压招抚的贼匪,名字叫梁福通。王守仁一手拉着马缰,另一手搭在剑柄上,瘦削的脸铁青着无一丝笑容,盯着梁福通的眼神极是严厉。 闫胜这两天以来看见的王大人,不管面对他们几个武者、随行的门生还是县城百姓,都总是一脸轻松亲和;与黑莲术王对峙之际则正气凛然。像此刻这副盛怒的脸容却是第一次露出来,闫胜看了,不禁大感意外。 果然连梁福通见了王守仁的样子亦心中一栗,右手抛玩着的斧头更几乎掉下来。可是这么多兄弟就站在身后,梁福通只能强装不为所动。 他正要再说几句话壮壮气势,王守仁却开口打断他。 “我没空跟你闲扯。带我去找孟七河。” 山贼里比较年轻的那几个根本就不认得王守仁,一听之下心中动气。那戴头巾的年轻高瘦男子踏前一步,挺起了竹枪,却被梁福通伸出斧头拦住。 “要见他可以。”梁福通说:“可是我们寨里规矩,刀剑得留在这儿。” 王守仁一听笑了但不同他往日的笑容,这时掀起嘴角的脸比刚才还要更可怕。 “只两个人,一个还要是我,你们也害怕吗?这等胆量,还在山中称好汉?” 众人只感到,王守仁身上散发一股难以阻挡的气势。他继续笑着睥睨众山贼,半点儿没有被拦截包围的窘态,倒像是这几十人要出来恭迎他。 梁福通被王守仁讥嘲,一时满脸通红,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被王守仁这气势压过了。他把双斧插回腰带上,往前头的下坡道伸手,示意让王守仁和闫胜进山里去。 这座建筑与其说是山寨,不如说像仓库。墙壁梁柱用的半是木头半是竹竿,屋顶只铺着干草,说穿了不过就是座比较大的草棚而已。 寨内四处除了横七竖八的床铺及各种起居物事之外,堆满了大包小包的布袋,大多都装着粗粮,也有少量的干肉果子,还有几只鸡鸭随处乱走,全是山贼们从附近村镇劫掠得来之物。数量虽多,但不算甚丰盛,勉强可填饱肚子。 寨里四周塞满了几十个贼人,有的坐在干草堆上,有的倚着粮袋,包围成一个大圆圈,数十双眼睛全部不怀好意地紧紧盯着站在中间的王、燕二人。 此外还有几十个山贼挤不进来,围在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这些人能抛弃家园远来山野中居住,过刀口舔血的生活,自然一个个都比常人强悍,杀人越货不过家常便饭。王守仁和闫胜竟然就这么两个闯来麻陂岭大寨里,在他们眼中已是半条腿踏进棺材的死人。 第133章 南下赣地(39) 在两人跟前空着一把竹造的大椅子,上面铺了块已经破损多处的毛皮,看不出是从什么野兽身上剥下的。这椅子一直空着,两人就这样不发一言地等,没理会四周的窃窃私语与讪笑声。 自从上次在成都駡帮中伏之后,闫胜就对这样深入陌生而封闭之地甚有戒心,早就在暗中视察退路,又密切留意有没有人藏着箭矢之类的暗算器具。 必要时,我定然死命护着王大人杀出去…… 众贼见闫胜这小子如此年轻生嫩,又一身都是刚包扎不久的新伤,却带着一双看来甚贵重的长短宝剑,充起江湖剑客来,他们只瞧了他几眼,便把注意力都投到王守仁那边。 听说他已经升任了朝廷大官,怎么又来了?…… 等了好一阵子,大门那头人群起哄,并让出了一条通道。 闫胜回头,只见一名头发乱得像蓬鸟巢、身材矮小的男人,排开众人走进寨来,所经之处,个个山贼都露出恭谨的神色,可见这寨里纪律还算严明。 山贼之首孟七河,年纪只是二十七、八,一张古铜色的脸长着个鹰勾鼻,给人非常英挺精悍的印象。他身高比闫胜要矮了些,却大剌剌地赤着上半身,展露一身纹理深刻得像钢条般的肌肉。双手前臂束着竹编的护甲,竹皮上还钉了薄薄一层铜片,单是这副装备,就显得地位突出于众贼之上。 孟七河走入寨来的步履甚快,却有一种异常稳实的感觉。他虽然筋骨结实,其实不算很横壮,但每踏出一步,却仿佛呈现出超过体形的重量,好像身体里贯了铅一样。 闫胜注意到孟七河的步伐,显示出非常坚实的下盘马步功夫,可知此人并非寻常的乡野武人,武功较这寨里众贼都高了一大截。 另有一名部下紧随着孟七河进来,不离他身后半尺。这名光头山贼比孟七河要高壮得多孟七河的眼睛大概只到他胸口肩上扛着一柄近五尺长的大单刀。他神色非常严肃,没有其他山贼拿着兵器时那副耀武扬威的姿态,可知这口大刀并不是属于他自己。 而是为首领孟七河而抬。 闫胜一见,猛地想起从前也曾经见过这样的阵仗:在长安,那位由弟子扛着大刀的“水中斩月”尹英川前辈。眼前孟七河这一柄大刀,虽比尹前辈那柄小了一圈,但式样却有些相近。 闫胜再细看孟七河步行的习惯,难怪似曾相识。 他是正宗的八卦门人! 孟七河进来后,瞧也不瞧王守仁与闫胜一眼,直走往那兽皮竹椅坐下来,抓抓乱发,揉了揉眼皮,伸个大大的懒腰,再着手下递来烟杆子,点燃后深深抽了一口,仰天呼出一股白烟,这才跟王守仁第一次四目对视。 王守仁瞧着孟七河时,就跟先前在山坡看梁福通一样,展露出一张愤怒严厉的铁脸,就像眼前这个孟七河是令他极度憎厌的人物。闫胜见了有些担心。 王大人明明说来借兵,可他半点儿没有要请求别人的模样,反倒像来讨债……这样真的行吗?…… 之前梁福通好歹也唤一句“王县令”,孟七河则连称呼都没有,直接就说: “你不是去了升官发财的么?怎么又跑回这穷乡僻壤来啦?还要到我这儿送死!” 孟七河劈头第一句就是“死”字,闫胜大为紧张,几乎马上就要拔剑。但他想起跟王大人的约定,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妄自出手,也就强忍着不发。 王守仁未被孟七河的话动摇分毫,只冷静地回以一句: “好不要脸的家伙。” “你说什么?”孟七河一听,乱发都好像竖了起来,身子离开椅背,双手紧握着竹竿造的椅把,怒瞪双眼。 围在四周的山贼也都群起喝骂:“放什么狗屁?”“当个豆大的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敢侮辱我们头领,看我不把你砍了!”一时寨里人声沸腾。 “住口!这儿轮不到你们说话!” 王守仁朝四面怒喝,那猛烈的气势,竟真的把大干亡命之徒的声音都压了下去,没有人敢再骂。 站在他们眼前的,明明只是个年过四十、身体瘦得像竹的儒官,但那威仪却予人绝不想与他为敌的强大感觉。 王守仁继而再对孟七河厉声说:“我有说错吗?当天是谁答应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做贼的?你说话算话吗?看你现在这副德性,这还不算不要脸?” 孟七河脸上一阵青白,手掌用力捏着椅把,夹在指间的烟杆断掉了。但他半句也反驳不来。 两年前王守仁任庐陵县令,其中一大棘手的难题就是本地如毛的盗贼。王守仁先从根本处下手,助县民防治疫病和减少苛捐杂税,令当地村镇恢复了生计。庐陵的山贼马匪大多本是寻常农民,迫于生计才铤而走险,王守仁的政策一下子就让大半贼人放下刀子,重新拾起耕具来。然而还有几股比较勇悍的匪盗,已经习惯了草莽中的威风日子,不受招安而仍旧顽抗,其中一股正是孟七河领导的四十余众。 王守仁组织民兵保甲前往讨伐,他深知保甲虽人数众多,但论战力远不及贼匪勇悍,正面交锋死伤必然惨烈,于是巧用声东击西之计,先诱孟七河带人出击,再另使一支主力偷袭他们收藏钱粮的地方。孟七河一众失去了粮食,再勇猛也敌不过饥饿,王守仁更一直紧迫,不让他们在逃窜间有再行劫掠的空闲,孟七河大半手下都不支投降,只余下他跟梁福通等几名亲信被困在山里头。 孟七河以为自己是贼首,先前又不肯受抚,王县令这次定然严惩不赦,以杀鸡儆猴;怎料王守仁竟放回其中一名被生擒的山贼,由他传话给孟七河:王县令仍愿意招安,他们只要弃械出山,答应从此当良民,既往不咎。 孟七河把自己跟手下的兵刃都用藤蔓束起来,背着下山徒步往县城,向王守仁下拜投降。王守仁把他扶起之余,还从那束兵器里,抽出属于孟七河的这柄八卦门大单刀,交回到他手中。 原来王守仁早就听说过,县城出身的孟七河自小习武,更是武林名门的传人,曾拜入抚州一家八卦门支系的拳馆苦学六年。 “你是个人才。”王守仁当时对孟七河说:“男儿生在世上,不可贪图一时快活,当寻个出身路途。就算不为显扬祖宗父母,也为了对得起自己。” 孟七河当场流泪叩头。王守仁又答应举荐他去应考武举,后来王守仁虽已离任,对此事还是念念不忘,着人把保荐的信函带到吉安府来。 可是信函最后却没有交到孟七河手中。因为他已经再次上山落草去了。 此际重逢,王守仁的失望愤怒溢于言表。孟七河半句话不答,皆因他那天确曾向王守仁许下承诺。何况年前他被王守仁结结实实在战场上打败,这事情更不欲在众多手下面前重提。 王守仁环顾四周,冷哼一声又说:“你今天又比从前更势大了我刚才所见,你手下的人,没一百也有八十吧?真威风呀。你这个贼头,当得很自豪吧?” 孟七河被王守仁数落得气血上涌,连呼吸也急促起来。这时他摸一摸颈项,上面戴着一条绳子,穿挂了一只又弯又长的虎牙。孟七河五指握着那虎牙项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情绪方才稍稍平复。 “还有什么好说的?”孟七河压抑着心情淡淡地说:“我们为了吃一口饭,落草为寇,早就把祖宗都丢到身后了。你再说什么道理也是枉然。” “吃饭?”王守仁又笑了:“对呢。我看你这寨子的破落模样,看来真的就只能填饱肚子,有一天过一天。豁出性命当了贼也只是如此,真够寒酸。” 王守仁左一句是“贼”,右一句也是“贼”,众人早就心头有气,这时听了这句,梁福通忍不住高声说:“你道我们想这般赖活的吗?要不是那”他突然欲言又止。 “你是说黑莲术王那伙妖人吧?”王守仁替他接下去。 一听见黑莲术王,众山贼都脸色一沉。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是因为黑莲术王肆虐,弄至庐陵一带生计断绝,这才上山入伙;然而即使当了山贼,仍要避忌厉害的术王众横行,只能在边缘的穷村打劫或者勒收粮食,根本仅能糊口。 至于孟七河本人,则在黑莲术王出现之前就已经落草作贼。原来王守仁离任后只几个月,县府里的贪官又重开各种苛征,不愿耕田的孟七河只能在县城里打打零工,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的,还因为有前科而常受官爷们的气;有次农民想集合起来拒绝缴粮,县令徐洪德怕他这强人带头闹事,不问情由就将他抓到牢里关了三天。后来梁福通跟十几个旧部不停劝诱,孟七河再也忍耐不住,提起那柄八卦大刀,带着手下洗劫一批官粮,没等到武举乡试开科的试期,就再次上山去了。 第134章 南下赣地(40) 孟七河虽不是因为黑莲术王而当贼,但他知道术王众武功和毒药厉害,一直不敢招惹他们。他听见王守仁也知道术王的事情,不禁脸红耳热。 “你来这儿到底想要什么?”孟七河瞧着王守仁说。之前他已着手下仔细眺望视察麻陂岭山下四处,确定王守仁并没有带士兵来讨伐。 王守仁捋着长须,徐徐的说: “我来,是要再给你们一次机会,重新活得像个男人。” 先前在坡道旁一直跟踪的那个戴头巾的精悍青年,一下子像只猿猴跳出来,手上已经握着弯长的镰刀。 “你知不知道……”青年目中凶光四射,举起镰刀指向王守仁切齿说:“我们随时哪一刻都可以砍了你?” “你可以试试。”王守仁回视这高瘦青年,目中充满挑战的意味。 这青年名叫唐拔,是孟七河手底下最勇猛矫捷的一人,每次打劫都是探路先锋,又负责山寨的警备巡戒。他自小在乡间就跟武师学艺,入伙后又得孟七河指点,传授了不少八卦门的功法,这年来打架都没有输过,已视孟七河等同兄长。 唐拔见头领连番受辱,早就暴怒,此刻听见王守仁如此说,更加按捺不住,不等孟七河命令,就跃前朝王守仁挥刀! 他只瞥见面前闪现一抹银光,手上传来一阵冲击 止步定下神来,发现手里的镰刀已剩下半截! 除了孟七河,没有人看见事情怎样发生。 只能看见那钉在上方横梁的半截弯形断刃。 还有左手反握着“虎辟”的闫胜,保护在王守仁身前。 唐拔的年纪与经验,俱远比四川灌县那鬼刀陈都要轻,面对闫胜的超凡快剑,浑然没有感受到对方跟自己的巨大差距。初生之犊的他被怒气冲昏了头,仍架起只剩半截的镰刀,转往闫胜冲杀过去! “别杀他!”一招之间,孟七河已经看出闫胜凌驾世俗的速度和力量,手上那柄宽刃短剑更非凡品,他却来不及制止唐拔送死,情急之下向闫胜大呼。 “割掉他衣裳!”在闫胜身后不足一尺的王守仁则同时高叫。 闫胜听见王大人如此下令,心头愕然。 他从小苦练的青冥派剑法都是以对决杀敌为目标,每战必赴全力,出手不容情,绝非用来玩这种把戏就正如在长安“麟门客栈”时,邢大哥曾揶揄形意门人以掷酒杯显功力,根本不是武术。 但闫胜早就答应把剑借给王大人。不管他要怎么用。 就当是练练左手剑的准绳吧…… 他腕指一摔,已将“虎辟”在掌心中旋转,化为正握。 唐拔狠命把仍然尖利的断刃,往闫胜面门刺去! 但对于拥有“先天真力”反应速度的闫胜而言,唐拔跟一个木头人偶差别不大。 闫胜左手拳背向天,“虎辟”自右向左反手水平一挥,掠过唐拔胸颈之间,紧接顺着挥势,左前臂就把唐拔刺来的前臂格开。 这一挥剑,骤看似乎没有击中任何东西,但唐拔两边锁骨上都发出异声,原来“虎辟”剑尖已将他那副竹片胸甲的两条肩带削断,胸甲翻倒下来,悬在腰间! 唐拔还没知道发生什么事,闫胜左手用剑柄末端勾住他握镰刀的右腕,划个半圈往下带去。闫胜接着拍出右掌,封锁那手腕,左手剑则顺势向前一送,“虎辟”的剑刃已经贴在唐拔的右腰侧。 唐拔感觉短剑那冰凉的金属贴上了腰间皮肤,这刹那以为自己死定了。 闫胜只要顺势拖一剑,要将唐拔割个腹破肠流实在易如反掌。他却把剑刃一转,变成剑脊贴着唐拔的腰身,剑刃只朝下短短一削! 这一削,把唐拔用来缚胸甲的腰绳跟裤头带子,一起都割断了。 看似是无聊儿戏,但闫胜这两剑,完全展现出毫厘不差的精准出手。 唐拔一身翻开的竹甲,跟下面那条缝补过无数次的破旧裤子,一同向地上掉落。 他出于本能,将手中断刃抛去,双手急急抓着裤子往上拉回去。 同时闫胜早已退回原位,反手把“虎辟”还入身后剑鞘,又恢复两手空空自然站立的体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正是围观那些山贼的感觉:完全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闫胜身影闪了两闪,唐拔的上下衣衫,就统统像被剥皮般掉了下来。 孟七河本已站起来,伸手握住身旁的八卦大刀柄子,此刻见唐拔安然无恙,松了口气,也没有了出手的念头。 “我忘了向你介绍。”王守仁这时朝孟七河狡猾地一笑:“这位是青冥派剑士,闫胜燕少侠。” 众人皆惊讶得嘴巴塞得下拳头。 眼前这个一身受伤、看来异常狼狈的小子,竟就是名震天下的“巴蜀无双”青冥派弟子! 没有人比孟七河更吃惊:一众江西吉安府的流贼,虽听过青冥派的名字,但毕竟既非四川人,也不是武林人士,并不真正知道青冥剑士的可怕;只有孟七河曾经从学八卦门拳馆,早就从师长口中听说过许多逸闻,深知“九大门派·六山三门”里“六山”的隐世武者是如何厉害。 王伯安这老狐狸……难怪这般大胆,只带一个人就上麻陂岭来……他怎么会跟青冥派剑士结成同伴?听说他们都不轻易下山,而且这里可是江西啊…… 孟七河这一年多来都藏在山里,并没有听到青冥派被巫丹歼灭的消息。 王守仁继续说:“燕少侠,还有另外几位侠士,都已经允诺拔刀相助,为庐陵百姓除去黑莲术王那伙妖孽!” 此语一出,众贼又是一阵哄动。 “要杀那些怪物……行吗?……”“可是看他刚才的武功,说不定……”“你没见他全身都是伤吗?这样的家伙,信不过……”“假如真的把黑莲术王打跑了,我们就有好日子过……” 孟七河伸出手掌,阻止众人交谈。 “姓王的。”他说:“你这次上来,是要我也带着这伙弟兄,加入你们去打黑莲术王吧?” 王守仁点点头。 “这就是我说的机会。重新当个人。”王守仁先前的怒容已经消失,那凛然的神色里多了一股宽容:“只要你们答应加盟,一战功成之后,我王伯安保证,让你们再当良民,一如上一回,既往不咎。” “你能保证?”孟七河冷笑。 “我如今官拜南京太仆寺少卿,乃正四品之职。这点小事大概还办得来。” “那可真太感谢了。”孟七河放开刀柄,重新坐回椅上,脸上笑容却充满不屑:“可是啊王大人,请你四处看看我这些手下的脸色。你要我带他们去送死吗?为了什么?” 王守仁和闫胜往四周一看,只见原本一直扬威耀武的这大伙山贼,一听见要他们去攻打黑莲术王,马上鸦雀无声,每张脸都缺了血色。 “我不是这地方的人。燕少侠他们也不是。”王守仁说:“可是我们都一样把性命豁了出来。你们呢?全都是吉安府的子弟吧?这一仗,本来就该你们去打。要外面的人代替你们去冒险,不惭愧吗?” 听到王守仁这话,唐拔、梁福通跟其中好些山贼都动容了。 孟七河收起笑容。王守仁的话同样震动了他的心弦。但同时他深知,号称巫丹弟子的术王一伙是如何恐怖。他是这麻陂岭山寨百人的领袖,也就是说一百条性命都握在他手里。他绝不愿为了一时冲动,而危害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 “那么你们……是为了什么而打呢?”孟七河瞧着王守仁问。 “燕少侠,不如你来回答他吧。”王守仁却看看闫胜。 王守仁一直吩咐闫胜,在山里半句话也别说,闫胜心中不无轻松,毕竟说话非他所长;怎料在这么关键时刻,王大人又突然交给他发言,闫胜的脸红透了,与刚才潇洒的击剑姿态,半点儿不搭调。 他张口结舌地瞧着王守仁,却看见对方鼓励的眼神。 只要是从心里直说的话,定然有价值。 闫胜吸一口气,挺起胸膛,朝孟七河说: “是为了正义。还有良知。” 闫胜一出口,山寨里立时哄堂大笑。 孟七河也失笑捧腹。 “那么你们又何苦来找我?我先前不就说过了?我们当贼的,早就连祖宗都丢了,什么礼义廉耻也统统忘掉!你们还来跟我们说什么『良知』?王大人,你是不是书读得太多,读疯了?” 王守仁却对四周笑声充耳不闻,只是朗声说:“不。我相信你们还有良知。” 他伸手指向唐拔的腰身。唐拔仍然紧紧提着裤头不放。 “看。那就是你们良知所在。” 讥笑声顿时止住了。山贼一个个默然,无从反驳王守仁所说。 孟七河却跳出中央,将自己双臂的镶铜竹甲脱下,踢去一双草鞋,解开腰带将裤子褪下,一眨眼就将全身衣衫脱得精光,坦露出那没有一丝赘肉的裸体。 孟七河摊开双臂,无半点愧色地面对王守仁和闫胜,脸上满是不服气的表情,像挑战般问:“这又如何?” 第135章 南下赣地(41) “把那个也脱掉。”王守仁直指孟七河的颈项。 孟七河脸色变了。他伸手抓着那虎牙项绳,但久久无法把它扯下来。 这虎牙是他十五岁时,当猎户的父亲送给他的信物。全靠卖掉了那块虎皮,孟七河才有钱远渡去东北面的抚州城学艺,改变了他的一生。 “小七,打死这头老虎,已经是我这生人最自豪的事情。”父亲把项绳挂上孟七河颈项时这样说:“可是你不同。你还可以干更大的事。” 孟七河躲开了眼睛,没能再跟王守仁对视。 就好像王守仁变成了他已过世的父亲。 梁福通看见首领气势消失了,心中不忍,上前取下椅子上那块兽皮,披到孟七河的肩上。 “我等你。” 王守仁说完这句,就转身朝大门走去。闫胜也戒备着跟随。 两人出了大门,再走往外头用竹搭建的围墙闸口。他们在空地上,沿途无人拦阻,山贼们只是默默目送这两条带剑的背影。 出了闸门外,他们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牵着马儿朝下山的路走去。沿途闫胜一直在想:那孟七河属八卦门,总算是“九大门派”的名门子弟,怎么竟会沦为贼寇? 他不知道的是:孟七河拜入的八卦门抚州支系,本身是从浙江的旁支传来,至江西已相隔了好几代,与徽州八卦门总馆已经无甚关系;即便学成后出外谋生,也没有名门的人脉帮助,虽然武艺还是正宗,出路却差得远了。 “王大人……”闫胜迟疑地问:“你真的相信他吗?” 王守仁稍一回头,看看已半隐在树林中的那竹围与草棚。他苦笑。 “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吧?” 闫胜搔搔头:“也对……” “可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王守仁的眼神收起了苦涩,代之以热切的光芒。 “我希望相信他。” 佟晶沉默地蹲在街道前,拿着一根树枝,于沙土地上不知正在画什么,突然发现有个阴影从后面头上投下来。 她慌忙把沙上画的东西一手抹去,吃惊站起来转身,看见出现在身后的正是练飞虹。 “你偷看什么?”佟晶红着脸,急急又伸脚往沙土上再抹了几抹,恼怒地怪叫。 “不就是看你在干什么。”练飞虹嬉皮笑脸的说。他身上到处都包裹着被黑莲术王巫丹剑法所伤的创口,但脸上轻松的神情浑未被伤疲影响。飞虹先生虽年迈,但毕竟也有日夕苦练数十年的体能功力,经过一个早上的休息,已经从新恢复精神。 练飞虹指一指那乱成一堆的沙地:“我看见你好像在写字。写些什么?” “要你管!”佟晶把树枝折断抛掉,扠着腰怒瞪飞虹先生,视线却落在他那层层包裹的右臂上。一想到他这两天展示的崆峒派超群绝艺,还有他为救护无辜而受此重创,佟晶就无法再恼下去,眼神迅即软化。 她拍拍手上泥尘,把住腰间的“静物剑”,迈步走在庐陵县城的大街上,要去察看巡视四处有何异状。 练飞虹戴上斗笠,左手拄着四尺鞭杆,也跟着佟晶走。 “你有看见薛九牛那小子吗?” 佟晶摇摇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从前她这般被练飞虹亦步亦趋,总是很不快;可是现在邢大哥未回来,闫胜又跟着王大人出城去办事,佟晶感到颇是寂寞,有个同伴在身旁还是比较好。 特别是闫胜,他一走了,她就觉得心里有点不自在…… 他们沿途遇见几群县民,他们都在按着王守仁的吩咐干活:有的忙于把仓库或大屋的窗户侧门用木板或家具封死,当成给妇孺和老人避难之地;有的正在收集竹竿,一根根地削尖成枪;有的把什么可用的武器也都搬出来,哪管是几代前打过仗、已经长满锈的刀枪甲器,还是家里日用的斧头柴刀。 昨夜一战,庐陵县民很是振奋他们从没梦想过,世上有人能把黑莲术王本尊打得夹着尾巴逃跑但同时也知道这等于正式开战。 黑莲术王走前留下的屠城预告,王守仁和练飞虹他们都没有告诉县民,以免造成恐慌,可是县民也都明白眼下形势。一如邢猎所说,他们要有赌上性命的觉悟。 不少人看见昨夜那三十几具尸体之后,就索性执拾仅有的财物,带着家眷,天一亮就逃离了庐陵。 逃跑其实也不一定平安外头郊道上随时有游弋的术王众马队出现,荒野里亦有其他贼匪肆虐。但他们宁可冒险:“总胜过在城里等死!给别的山贼杀掉还好;给术王杀的人,死后也得当他们的『幽奴』!” 邻里曾经苦劝这些人留下来:“到了外地你们要怎么吃饭?”可是他们反驳:“全家当叫化不,就算连子孙都是叫化,至少也活着!” 结果本来已经减少了许多的县城人家,一个早上又走了三成以上。 但还是有人留下来。 他们遇见佟晶和练飞虹,都停下手上工作,恭敬地朝两人行礼,害得佟晶很不好意思地叫他们继续干活。 这些留下来的县民,都被王守仁和五位武者唤醒了。尤其看见了闫胜、川岛玲兰和练飞虹昨夜所受的创伤。 面对暴虐,为什么挺身保护我们家园的,是这些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不是我们自己?瞧瞧这些侠士的血。难道我们的血,比他们的还要贵重吗? 佟晶走着,观看县民在努力修整城门,他们还自发地唱起歌来,激励士气。 “他们……行吗?”佟晶忧心地问。 练飞虹沉默一轮,最后还是摇摇头。 庐陵县民虽然多,但占了不少是没有战斗力的童叟;青壮跑掉了许多,能打的不是太年轻就是太老。就当连妇人都上阵去,战力也是不够。相比如饿狼的术王众,县民就如一群羊。 术王弟子一般虽不是高手,但有奇诡的暗器和毒药之助,更重要是杀惯了人。而昨夜来袭的黑莲术王、霍瑶花这等头领,更加是狼中之狼。 “即使杀得光术王弟子,也很可能是惨胜,令这县城从此荒废……” 佟晶知道练飞虹在这种事情上从不开玩笑,她忧虑地沉默下来了。 那么只能靠王大人带回来奇迹…… 二人走到南面的城门附近,远远瞧见城墙顶上有一个身影。 那是川岛玲兰。她坐在城墙的一个石垛上,面朝着城外,支起了一边腿,把长长的野太刀抱在怀中,好像是靠着它支撑上半身。 佟晶看不清楚,兰姐到底是坐在那儿睡着了,还是在监视敌人来犯。 川岛玲兰那阳光下红衣灿烂的背影很是美丽。佟晶出神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后,不知是在对自己还是对练飞虹叹息说: “假如我也有她那么强就好了。” 练飞虹听了,心里虽对佟晶有这样的目标而暗喜,嘴巴却说:“真正要成为高手的人,不会成天把『假如……就好了』这种话挂在嘴边。” 佟晶本想抗议,但却没作声。一来练飞虹的话确实对;二来她心里有事情想求他。 “你的崆峒派武功……很厉害吧?”她说时没有看着他。 “当然。”飞虹先生取下斗笠。夏风吹动他飘飘的白须,神情傲然,对自己毫无怀疑。 本身很强的人,假如还要否认,那就是矫饰了。 “你的崆峒剑法,比青冥派剑法更强吗?” 练飞虹微笑:“这个我无法回答你。” “你又不认真了……” “不是的。”练飞虹眼睛里散射出一股狂热来:“不错,世上确实有的武功,比别的武功更强更厉害。什么『门派无分高低』,简直是狗屁废话!要是这样,世上又怎会有门派存在呢?『门派』这东西,说穿了就是一套套比别人更强的打架方法呀! “可是当武功精研到某个层次之上后,那就不是靠你练哪种武功去争夺胜利了。因为到了那个境地,不同门派的武功剑法,差距已经很小。到时候胜负的分野就要看『人』。每个人的天分和努力。还有运气。” “运气?” “世上没有什么不讲运气的。比如说闫胜那小子,他学的正好就是跟他单纯心性很切合的青冥剑法。假如他很不巧生在平凉,拜入我崆峒派,我想他的武功造诣连现在的一半也没有。那是他的幸运。”练飞虹想了想,又说:“也是青冥派的幸运。” 佟晶听到这儿不禁回想:自己在成都遇上闫胜,并因此再结识其他几个同伴,学到这等名门大派的顶尖武艺;继而去了长安,得以目睹巫丹掌门姚连洲的惊人绝学,又罕有地跟巫丹精英高手交锋……这些全部都是不得了的际遇。 佟晶沉思良久,然后垂头朝着地上说:“你……可以教我……你的剑法吗?” 练飞虹兴奋得想要手舞足蹈跳起来。但他跟佟晶相处好一段日子,已经知道她脾性,于是强自压抑着狂喜的心情,故意淡然地问:“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很想把武功教给我的吗?”佟晶急得跺脚。 “我是问:为什么现在要我教你?” 佟晶的手指在“静物剑”那乌沉剑柄上来回抚过,低头想了一会儿,这才回答: “看着你们几个,都为了保卫庐陵受伤流血,我觉得自己很没用。眼下强敌随时再来临,到时那些可怜的百姓,又不知道有多少个会牺牲!我是想,就算多练一天半天也好,也要给大家多添一点战力。” 佟晶话中自然流露着一股英气,练飞虹听着已忍不住咧齿而笑。他伸出左手,把腰间的崆峒掌门佩剑“奋狮剑”轻轻拔出鞘。 “我平时虽然右手用剑,但其实两只手都行这是崆峒派八大绝的最基础要求。”练飞虹旋腕,舞起一丛剑花,从那圆浑自然的轨迹,可见他左手剑的灵活程度跟右手差不了多少。 这时他举举受伤的右臂又说:“你是用右手的吧?要你跟着我的左手去学,也许会有些困难……不过没办法了,我这只手恐怕没半个月以上不能再握剑。” 佟晶点点头,也将自己的“静物剑”拔了出来。 “既然难学,而且时候也不多,我就不教你复杂的招式……”练飞虹一边想一边说:“怎么办呢?……对了,应该教你一个心法剑诀,就算运用在最简单的招式里,也可以万试万灵,一用再用的……” 练飞虹来回踱了几步,精神完全陷入其中,不一会儿突然高叫一声“好!”,吓得附近的县民也都侧目。 “就教你这个!”练飞虹跃开两尺,擎剑指向佟晶。 佟晶正不知就里,突然看见练飞虹身体移动,长剑蓄势爆发,直指自己的眉心,她急忙横剑上举去挡架! 可是练飞虹这深具气势的一剑并未真的发出来,只是剑尖轻微一动;他延缓了半拍之后,却又再次发招,这次来真的,剑刃犹如长虹,以最简单的直刺射出! 这刺剑练飞虹并未贯以真劲,其实不是特别快,但是吃正了佟晶横剑防守的拍子空隙,她才举起剑身,也未完成防御的动作,他的刺剑就到了,先前虚招制造的时机恰到好处,佟晶哪来得及变招,“奋狮剑”的尖锋已停在她胸前三寸之处。 练飞虹使这剑明明未尽全力,佟晶不忿气,高呼:“再来!” 就算佟晶不说,练飞虹已经准备好再给她看一次。他还是照办煮碗地把剑指向佟晶眉心,施以一记佯攻。 佟晶心里明知这第一剑必是虚招,但练飞虹那假装出剑的姿势和动作实在是太逼真,更散发着一股似乎确实要全力全速刺剑的气势,佟晶压抑不住身体的自然反应,又再架起剑去挡。然后练飞虹那延迟了半拍的一刺,亦再次精准地探到她心胸前。 “这是崆峒派的『花法』之一,剑诀名字叫『半手一心』。”练飞虹解释:“所谓『花法』,说穿了就是虚招骗人的技巧。” 第136章 南下赣地(42) 他再次作势去刺,但这一回动作非常慢,让佟晶看清楚:“要成功使这『半手一心』,不外是两大要诀:一是佯击要像样,要真的把将要出手的气势贯注下去,对方才会受骗去防备;第二是接着的真正击刺,得准确地掌握那微妙的半拍,太早的话人家的防守招式还没有发出,仍有变招的余裕,太迟则他那守招已完成,可以再接第二式了。这『半手一心』说来虽简单,但要是练得精深,就算面对最强的高手也用得上! “眼下你当然没有时间深研,但只要学得够纯熟,再加上你天生就具有掌握微细时机的才能,单这一招就足以横扫一般寻常武人比如那群术王弟子。怎么样?要学吗?” 佟晶听明白了这“半手一心”的要旨,跟她在长安时模仿过的“巫丹形剑”截击之道有点异曲同工,分别只在于“半手一心”更加主动去制造时机。佟晶跃跃欲试,连忙朝练飞虹点头,突然却又说:“可是我……” “知道了。”练飞虹打个哈欠:“你不会叫我师父,是吧?这句话,我早就听厌了。别浪费光阴,开始吧!” 三十几名术王众急步越过了“因果桥”,返回那满布红漆符咒的“清莲禅寺”门前。 他们当中八个人拱抬着一个用树枝扎成、上面铺满几件五色杂布袍的担架,其他人等则在前后左右严密地保卫着。 一人躺卧在那担架之上,正是霍瑶花。只见她浑身乏力软躺着,长长的媚目出神地仰视晴朗的天空。她一只右手放在胸口上,五指仍紧紧握着邢猎的小刀。那柄大锯刀则由跟在后头的一名术王弟子捧着。 这伙术王弟子在山脚搜捕邢猎时遇上霍瑶花,当时看见她神色迷糊,独自走在林间小路上,一身贴身的夜行黑衣沾满泥巴,满身是昨夜所受的刀伤,步履左摇右摆,似乎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 术王众从未见过这女魔头沦落成这等狼狈模样,很是惊讶。就连梅心树见了也大感意外:在师兄黑莲术王所收的三个“护旗”里,唯有这个楚狼派出身的女刀客最受梅心树看重,并且看出霍瑶花近年武功进步甚大。他虽然曾经是巫丹高手,但他也没有打败她的十足把握。 假如梅心树知道,昨夜击退霍瑶花的是另一个女人,必然更加讶异。 霍瑶花昨晚跟黑莲术王一同夜袭庐陵,却竟落得如此情状。梅心树不禁对师兄忧虑起来。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一个能够位列巫丹山“首蛇道”精锐之最“褐蛇”的男人,从不用别人为他忧虑。 可是见过昨晚入侵“清莲寺”而来的邢猎后,梅心树就不敢太肯定了。这次敌人的实力,远超他们过去任何一次遇过的。 这般高手,江西一省里不可能有……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梅心树更决心,不能轻易放过邢猎。他只分出一支小队护送霍瑶花回大本营,自己则带人继续搜捕那家伙。 霍瑶花的身体虽摇摇欲坠,没有一个术王众有胆量去扶她过去就曾有两人,因为摸了她一下而给砍掉了手掌。他们只好扎成这个像睡床的树枝担架,等霍瑶花累了自己睡上去,然后才抬着她起行。 在架子上休息了一会儿后,霍瑶花半途就醒过来。意识虽然还带点模糊,但比先前恢复了不少。 她呆呆看着一摇一晃的天空,满脑子却都是不久前的回忆。 那强壮的怀抱;浓浓的男体气味;肌肤的热力;仿佛会跃动的刺青……霍瑶花的脑海给这些鲜烈的感官记忆充塞着,挥之不去,还感到身体有一股让人酥软的暖流。 她不自觉就把那柄狩猎小刀贴在心胸前。 术王众将“清莲寺”大门推开,诚惶诚恐地把霍瑶花抬入去,匆匆走过前庭,再进了佛堂。 一入佛堂,当先的术王弟子吓得呆住了。其中一人更即时失禁。 只见身材高瘦的黑莲术王已然回来,盘膝高坐在那无头佛像跟前,仍然穿着一身夜行黑衣,却通体都是血污有的是昨夜入城屠杀时所染,有的却刚给溅上不久,正沿着他长长的下巴滴落。 血污也把他头侧和大腿所受的割伤遮掩了。 黑莲术王右手支着出了鞘的银白巫丹长剑,左手抱着昨晚被邢猎砍下来那“人犬”的头颅,身体定定一动不动,鸽蛋般大的眼睛俯视进来的弟子,形貌恍如一尊令众生惊怖的魔神。 术王众又看见佛堂地上倒着三具尸体,皆是梅心树下令留守“清莲寺”的弟子,全都刚刚死去不久。 三人皆是黑莲术王亲手所杀。一是为了宣泄从县城逃走的不快;二是他感到昨夜诸事不顺,神明不肯保佑,于是杀人献祭。 黑莲术王伸出奇长的五指,扫抚“人犬”头颅上的毛发。 “我看见……外面停着尸体。死了不少人呢。是什么回事?” “回术王猊下……昨夜有个探子潜入来,被梅护法发现,赶得对方堕下山崖……梅护法还在山下搜捕。” “一个人。”黑莲术王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就杀伤你们十几人……还包括我这头珍贵的『人犬』……” 术王弟子脸色青白。但他们知道对术王说谎,后果将更严重。 “还有山脚登龙村,死了十几个留守的兄弟……另外有三个负责山路哨戒的弟子也不见了……” 一记奇怪的异响。 黑莲术王的左掌包着那“人犬”头颅运劲,头骨在指头下发出裂音。 “那你们又回来干么?”黑莲术王原本很动听的声音,此刻因为喉咙收紧而变尖了,听得出他压抑着极盛的怒气。 术王众慌忙将那担架抬进来。 黑莲术王看见受伤躺卧、神色迷惘的霍瑶花,又再回想起夜袭失败的耻辱。 他掌下的头颅在格格颤抖,让人错觉那“人犬”正短暂复活过来。 黑莲术王本想马上就组织部众,派师弟梅心树或者三名“护旗”带兵去攻打庐陵城,怎料他们一个都不在,唯一回来的霍瑶花竟又变成这等模样;得知折损了不少部众,术王的眼目更愤怒得充血。 术王众感觉到,首领又要再杀人泄愤了。但他们没有一人敢动一动双脚。谁都知道术王具有巫丹派的顶尖轻功,再加那种身高腿长,他们就算每人多生两条腿,也不可能逃得了。 可是黑莲术王的眼神慢慢收细起来。 要冷静……已经死伤太多,不能再减少部下了…… 他嘴巴噏动,无声地吟诵咒语。心脏的跳动渐渐缓慢下来了。掌底的人头也不再颤动。 已快过午。但鄂儿罕和韩思道仍没有回来。黑莲术王很清楚这两人的脾性,知道他们为了避免再跟县城的高手碰头,必定绕远路去找“幽奴”,迟了回来也不奇怪。 可是实在有太多不顺利的事情接连发生,就连一向睥视苍生的黑莲术王,也不得不疑虑起来。 他从佛座跳了下来,走到霍瑶花身边,俯身摸摸她的头发。 怎料霍瑶花竟把脸转过缩开,还挥出握着小刀的手,把术王的大手掌拨去。 黑莲术王从未受她如此拂逆,面目瞬间如怒兽,反手一巴掌就往霍瑶花的脸刮了下去! 霍瑶花右边脸顿时肿起,雪白的肌肤上多了四道有如鞭打的赤红印记,嘴角流出血来。 她却还是眼神呆滞,瞧着佛堂顶上绘画的莲花。 黑莲术王愣住。霍瑶花一向对他顺服如猫,怎么竟有这样的反应?他检视她的头颅侧,发现那儿有一片头发被血痂结住,摸下去高高肿起,显是受了撞击。 黑莲术王往自己身上衣服的口袋翻找,寻出一个小小铁盒子,打开来是一排短小的纸卷。他抽了一根来燃点了,放在嘴巴里深深吸了一口,再俯下脸庞,贴近霍瑶花的口鼻,轻轻吐出那燃烧草药的烟雾。 霍瑶花吸进了烟,辛苦地咳嗽好一阵子,脸容才显得放松些,闭上眼睛似要入睡。 “这是什么……”黑莲术王留意到霍瑶花手里握着那不明来历的小刀。他先前从没见过她用这兵刃,刀子的形状更不似中土之物。 如今也无法分心去管这等小事了。他抚摸霍瑶花额头,检视她的状况,看来短时间内她也不可能再站起来战斗。 正要发兵攻击时,身边却连一个大将都没有,黑莲术王甚是懊恼。 当然他随时都可以亲自带兵去攻击县城。但想到昨夜站在大屋外那七条带剑的黑影,他就不想冒这个险。 从前在巫丹山接受“首蛇道”的训练,其中一个铁则就是:永远不要把自己置于没有退路的境地里。这教导一直铭刻他心中。 黑莲术王忧虑:要是那七个人,都具有跟闫胜和练飞虹相近的实力,自己可真的会吃不了兜着走。因此他宁可先派亲信或师弟梅心树去领军,试探出敌方真正有多少名高手,自己则从旁估量到底要进还是要退。 既疯狂,也计算。这是黑莲术王能够聚结如此势力为自己卖命的原因。 第137章 南下赣地(43) “把死尸收拾一下。”黑莲术王下令。他一旦冷静下来,脸容又回复深不可测的模样。他扶起一张椅子坐下,轻轻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一边浅酌,一边等待着梅师弟、鄂儿罕和韩思道三人回来。 等力量完全集结,就要展开屠杀之旅。 他却并不知道:他等待的这三个人里,有两个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邢猎把脸完全泡在水里,好一阵子才抬起来,扬起一头湿透的辫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呼吸了好几回之后,他又把嘴巴凑下去,尽情地再喝几口溪水,然后才满足地坐在岸边。 在邢猎身旁只有数尺之处,另一条身影也把头伸往小溪喝水,是他骑来的马儿。 “哈哈……”邢猎侧头看看它:“你也渴了吧?……” 邢猎从昨夜到现在,没喝水其实才不过大半天,但那毒药却令他渴得异常可怕,仿佛滴水未进已经三、四天,喉咙里像被刀割一样。因此邢猎一看见这条溪河,还是忍不住要停下来,也顾不得后头还有敌人在搜捕自己。 经过一轮急激的策骑后,邢猎出了很多汗,帮助他把身体内余毒发散出来;再经这冷水洗涤身心,他此刻已经完全清醒,那股好像害伤寒病似的忽冷忽热感觉也都消失了。看来那箭毒终于已完全克服,邢猎松了一口气。 此时他才有空去回想这匹马的主人。跟那个女武者相遇,其实不过是大半个时辰前的事情,邢猎的记忆却很模糊。只有跟她相拥那一瞬的身体感觉,最是鲜明留存。 为什么会这样的?……她也是…… 他很清楚知道,那温存的感觉并不是幻想。在那个短暂的时刻,他们确实曾经通过身体,发生了一股很奇异的交流。 这种感觉,就像他跟川岛玲兰激烈练习刀法时的心情一样。一想到此,邢猎不禁心跳起来。 他又再看看那匹马。它是邢猎骑过少有的良驹。霍瑶花的坐骑,乃是术王众近百匹劫得的马儿里精挑的。 从这匹马,还有那等武功与佩刀,邢猎此际已然猜知,霍瑶花是黑莲术王的座下头目也就是目前的死敌。 邢猎心里不禁喟叹。非到必要时,他绝不想跟女子交手不是因为他小看女人的能耐,而是要他全心全意地朝一个女人挥刀斩杀,始终是一件很难受的事。这跟与川岛玲兰平日练刀比试完全不一样。 仗着这匹快马,邢猎知道敌人大概不容易追击到来,因此才敢歇息。可是这儿距离庐陵县城还远着,他知道自己还不安全,一喝够了水也就马上准备起行。 邢猎站起来,再次检查身上的伤。腰间那刀伤已经止血,现在传来一股接一股火烧似的痛楚,可还不算碍事;手腿关节的挫伤却没有半点缓减的迹象,邢猎拉起裤子,看见右膝盖已经肿胀得比平时大了一圈,关节无法完全伸直或屈曲,左边肩头也是酸软得提不起手臂来。先前他骑马只能靠单一只右手握缰,马儿每跑一步,他都感到肩关节像被锤子击打了一记。 邢猎不禁开始担心:正在关键的时候却伤成这副模样,接下来的仗还要怎么打?…… 但这要等活下来以后再说。 他跛着腿去牵马儿,忽然感到一丝异样。 邢猎长年在南蛮丛林与海岛练就的敏锐直觉,此时又再向他响起警报。 他二话不说,一手抓着马鞍,单足发力,一跃就翻上了马背,叱喝着急催马儿渡溪奔行。 几乎同时,他听见了别人的马蹄声。 来自后面远处的林子里。 追兵! 邢猎提起腰和臀,身体俯伏向前,驱策马儿加速。四蹄在浅溪上炸起激烈的水花。 正走在浅溪中央之际,后方有三骑成“品”字形,从那林间猛然冲出来! 当先一骑上面,正是一身黑衣、满脸伤疤的梅心树。彻夜未眠的他仍精气威猛,人马冲杀而来之势犹如饿虎。他只用左手控缰,右手提着绕成一小圈的铁链飞刃,在阳光下闪射着金属的光芒。 在他后面左右,各有一骑身穿五色彩衣的术王众紧紧跟随,同样都已把长近四尺的宽刃砍刀拔出皮鞘,准备马战砍杀。 邢猎骑着霍瑶花的马,脚程确实甚快,梅心树要全速追他,已顾不得大部分的术王部众。结果参与追捕的数十人里,就只有这两骑好手能够跟着来。 但是对着一个受了重伤、兵刃全失、饥疲交迫的邢猎,三人已经足够! 三骑驰过浅溪。宁静的山野顿化为杀气奔腾的猎场。 邢猎手腿不便,人与马儿的协调不免有些影响;梅心树则势猛力雄,在这短途爆发的追逐下,两匹马的距离渐渐拉近。 他们追逐到一片空旷野地之上,淡黄色的沙雾扬起阵阵烟尘。这时正刮着西风,四匹马都迎逆风而行,对体力大耗的邢猎就更不利。 邢猎专心策骑,尽力与马儿的跑动契合,希望能保持速度。他此刻只能寄望,这匹马拥有比对手更强的持久后劲,挺过这一段之后就能再次拉开…… 可是却听见后方传来奇特的呼啸声。 只见梅心树仍保持着冲刺的骑姿,右手却已挥起铁链,在头顶上方旋转蓄劲。他腿下马儿没有因此稍为减慢,仍紧紧盯着邢猎的马后。 一看即知,梅心树与这座骑,早就曾经练习过这种的马战招术。 邢猎以眼角瞥见梅心树的动作,已然心知不妙,连忙拨马往右斜走闪避! 梅心树的铁链脱手。 这铁链经过转圈蓄劲,加上梅心树挥出的强猛臂力与骑马奔跑的惯性,前端的兽牙状弯刃满带能量,向前迅疾飞射! 这样的骑马飞刃攻击,要是以停在地上的人体为目标,绝对具有穿透骨头的杀伤力! 邢猎的马儿已是非常矫捷,在全速急奔中还能横移。可是梅心树的铁链实在太猛,邢猎虽然避过了这袭向他背项的攻击,但那弯刃顺势坠落,还是打中了马儿的左后腿! 马腿经受不起这飞刃攻击而倒折,马儿朝左猛地倾翻,邢猎的身体被颠离了马鞍,向左前方空中飞出去! 邢猎左肋被岩石撞伤了,腰间也中了一刀,再加上左肩重伤,整个左上半身都经受不起撞击;他人在空中,自然反应是要顺势翻身,改用右边身子着地,好保护这些伤处。 但他半途改变了念头。 要是着地时连右臂也挫伤,再无任何反击之力,那就真的完了! 最后他还是强压着身体的本能,勉力缩起左臂,承受那落地的冲击! 沙尘炸起。三处伤患同时猛袭来的剧痛,也如爆炸。要是一般人早就当场昏厥。 后面三骑因为追得太急,瞬间越过了落地的邢猎,方才收慢回过头来。 梅心树右手运劲一抖,那拖在地上的铁链就倒飞回去,他灵巧地伸手接住铁链,链子在他手腕绕了三圈才停下来,染满马血的弯刃垂在臂侧。这兵器听话得就如他身体的一部分。 邢猎用绝大的意志,顺着落势滚成半跪姿态,右手吃力地撑着地,不让自己倒下。从散乱的辫发间,他双眼紧盯着三丈之外那三骑敌人。 因为那撞击的强烈痛楚余波,邢猎呼息变得浅而急促,只能用上平日三、四成的深度吸气。这又令他体力血气削弱,本来黝黑的脸容显得苍白。 前所未遇的劣势。 但“放弃”这两个字,从来没有在邢猎心里出现过。一次也没有。 在梅心树眼中,这个伤得几乎连站也站不起来、身上没有任何兵器的男人,却仍然散发出一股野兽般的危险味道。梅心树被伤疤半掩的眼睛,不禁透出敬佩之意。 不能跟这样的家伙决斗,真可惜。 但这念头只在他脑海里飘过一阵子。梅心树随即提醒自己:自从离开巫丹山那一夜开始,你已经放弃了那种虚幻的追求了…… 邢猎瞧着梅心树,眼里同样没有痛恨的神色:此人能死咬不放追捕他到这里,那意志能耐也实在教他欣赏。 “你……”邢猎要再吸一口气,才能继续问:“是怎么找到来的?” “你只能怪自己倒霉。” 梅心树说着,从马鞍侧的革囊里掏出一枚短箭,抛到地上去。 那正是术王众所用的毒袖箭,箭镞的锋口上有一丝很小的血渍。 它是梅心树的部下在青原山脚意外拾到的。梅心树看了,断定邢猎为它所伤。他深知淬在这箭上的“锁血杀”药性,中者若不毒发身亡,亦会异常缺水干渴,因此他就赌上一赌,全速赶到最近的溪流去搜索,结果给他押中了,果然找到有人骑马逃离的蹄迹。 “不到最后,还不知道是谁倒霉呢。” 邢猎说,展露出他一贯面对挑战时的笑容。 这家伙还能笑! 梅心树见了亦微笑起来。但这微笑不代表半丝的仁慈。 “砍了他。” 梅心树往两名部下一挥手。 两个术王骑士早就等得急了,一得到梅护法的命令,立刻催马扬刀,往半跪着的邢猎冲杀过去! 第138章 南下赣地(44) 因为先前县城鄂儿罕和韩思道败走一役,术王众失了近五十匹良马,余下能配给的马儿已经不多;这两名骑士获授足可跟上梅心树的快马,自然因为是术王弟子当中的顶尖好手。只见他们的骑功果然非常了得,在马鞍上挺身举刀,身姿平衡十分自然,马战甚为娴熟。 这两人里,右边那骑是个身材矮横、一脸虎须的黝黑汉子,骑在马上时全身都像贯满了能量;左边的骑士则细目锐利,身材比梅心树还要高壮,人在马鞍上举刀向天,高高的刀尖带来极大的威胁感。 他们都争着要取邢猎的头颅。这家伙敢孤身夜探“清莲寺”,一夜间杀了他们许多同伴,定然是敌方阵营里的重要人物,若诛杀得他,黑莲术王必然重赏;昨天鄂儿罕和韩思道才犯了大错,术王要是高兴起来,甚至可能提拔功臣取代他们“护旗”之职。这激起了两名骑士争功之心。 两柄砍刀的宽厚银刃在阳光下闪耀,朝邢猎快速接近。 邢猎不再笑,专注地测算着与对方距离,还有交接一刻的时机。 他的右掌紧抓在地。 右边那黝黑骑士先一步到来,砍刀已经举过头顶,将要乘着马匹的冲势挥下 邢猎挥臂,往上撒出一大把泥沙! 那骑士突被不明物事迎面袭来,一时忙着闭目挥刀去挡他昨夜已经目睹过邢猎在崖下朝上发出强劲的镖刀,暗器功夫令人忌惮,骑士不敢用身体去冒险,砍杀之势顿时崩溃。 邢猎一撒了沙就已朝右方翻滚,避开冲来的马儿。 后面另外那个高大骑士因为也急于砍杀邢猎,跟前面那骑贴得太近;邢猎滚到前一骑的右侧,就等于用它来挡住后面一骑,这骑士无法下手之余,还因前面那骑突然收慢,他也要狼狈勒马。两骑都没能出刀,就从邢猎身边奔过去了。 全因这两个骑士争功,没有好好配合攻击,给了邢猎从中脱出的机会,暂时避过第一轮攻击。 这一记翻滚闪避,也让邢猎乘机检测自己的身体状态:右臂和左腿的活动都正常有力;腰肋虽痛楚,但腰胯发力运劲还没有问题。 我还能够战斗! 邢猎心里已经在快速盘算着,要怎样迎对下一浪的攻击。 他同时瞥一瞥梅心树。那黑衣男人的坐骑仍停在原地,似乎真的无意加入。邢猎心里一时未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看着那已经回转马首的两名骑士。第二次攻势,两人必定不会再如此鲁莽,将互相配合着进击。 邢猎剩下的战法已不多了。要脱出困境,就得赌在这一次之上。 两名术王骑士相视一眼,都知道眼前这家伙不容易对付。要是再拖延下去仍然砍不倒他,梅护法可能就不耐烦了。他要是出手,他们俩都将失去立大功的机会。 “平分吧。”那高大的骑士说。 另一人点头:“不管谁杀的,之后你我都在他身上再砍几刀。” 两人心意一决,即以刀背拍打马臀,这次分一前一后,相隔约三个马身的距离冲来! 这种分隔距离之下,邢猎即使躲得过第一刀,第二刀马上就在他来不及重整时砍至! 梅心树倒是一副满怀兴味的表情,远远看着三人,很想知道这次邢猎又以什么方式挣扎求生。 邢猎见两骑起步杀来,马上用一条左腿,单脚向旁跳跃转移方位,动作颇是狼狈。 当先那名黝黑的胡须骑士不禁笑了:这家伙疯了吗?用一条腿去跳,就想逃避四条马腿冲过来? 他随着邢猎移动,调整马儿冲刺的方向,同时已经举起砍刀。他的高大同伴也在他左后方,同样作出预备斩杀的架式。 邢猎勉力站立着,膝盖受伤的右腿只能轻轻点地。 可是那姿势眼神,却半点不似被追杀的猎物。 算准了距离方位后,他突然把手伸向胸前,在那挂在颈项的大串不同护身饰物里,抓住了一个小小的佛牌。这鎏金的五角状佛牌,是他在暹罗大城王国修行之时,当地一位高僧相赠之物。 邢猎指头拿住佛牌,并非要祈求运气或安慰。他从不仰赖神佛,只相信自己的力量。 邢猎将金色佛牌往前一举,像要用它辟邪挡煞一样。 佛牌正好反射迎面的阳光,照到前头那骑士的眼睛里! 他先前不断横跳移动,原来要寻找映射阳光的方位最佳! 邢猎这一着本来没有很大把握要用这样细小的佛牌,把阳光准确映向对方眼睛,对方还是全速乘马奔来的骑者,这本就非常困难,却幸而一击即中! 但这着并没能解除危机。那胡须骑士虽然闭上了眼,但之前出击的态势早成,他靠着一瞬间之前记忆中的方位,依旧往邢猎的头颅挥砍下去! 邢猎向左一跳,这次竟主动迎向那斩下的砍刀,顺势把右臂往上伸,指掌如虎爪,朝着那握刀的手腕划出去! “空手入白刃”! 武林中的“空手入白刃”功夫,常被人渲染为神技,其实是一种迫不得已时才使用的招式。要以徒手劫夺利刃,即使武功比对手高了许多级,也非常不易为,根本就是凶险之举。只有像巫丹巫丹桂丹雷这样的奇人,拥有极度微妙的“巫丹拳”功力,才可能反将“空手入白刃”这种险招,化为自己的得意绝技。 现在的邢猎并无其他选择。他自己也深知这招成功不易,而且敌人刀子从马上砍来,速度快了一倍,得手的机会就更低。因此他才要用尽一切方法,去拼命提高成功的机会。 包括借助阳光扰敌。 邢猎这“空手入白刃”,揉合了伏虎派的“六基虎拿”和在毘舍耶诸岛所学的“生手法”,极尽精微。 就在刀锋临及邢猎手臂前的一刹那,他的虎爪尾指碰上了那骑士的手腕! 虎爪运个半圈向外拨开,将刀势卸到旁边,邢猎继而极敏锐地翻转指爪,拇、中、无名三指捏成圈状,擒住了那只手腕,朝上一提,腕关节屈折,那斩刀的劲力顿时断绝消失! 这短短瞬间,邢猎其实有两个选择。一是借这擒拿手臂的势道,翻身抢上对方马背,从后箝制着这名骑士,并且乘马再次逃走。 可是邢猎想到,这样做不过又回到最初的追逐状态,这名术王弟子的坐骑,比先前邢猎所骑霍瑶花的骏马还不如,结果还是不可能逃得出梅心树那可怕的铁链飞刃。 要回去,就只能在这里决出胜负。 因此他选了第二招。 邢猎沉身、坐腿、转腰,带动右臂猛地拉动,把那胡须骑士从鞍旁扯了下来! 随后的另一骑转眼已奔至,那名高大骑士眼见同伴被擒下,心想这功劳正好我来占了,将马稍拨向左,身体倾出马鞍右侧,举刀成水平,猛地横斩向全无防备的邢猎头颅! 千钧一发之际,邢猎扭转那被他所擒的腕关节,将其手上砍刀垂直指天,挡架在自己面前 惨叫声和撞击声。 发出惨叫的是那被擒的胡须骑士。他的手腕在遭扭转关节的状态下,手中刀却要承受强烈的骑马斩击,筋骨顿时折断,刀柄也脱手了。 脱离掌握的刀子没能完全挡去那斩击的力量,刀背直接飞撞在邢猎额头,击得他仰倒滚去,那撞击声正是由此而来。 那高大骑士一斩之下又掠过去了。邢猎未有因此庆幸,他虽被那刀背撞得眼前金星四冒,还是努力在沙地上挣扎跪起来,四处去寻跌到地上的砍刀。 相反那名折了手腕的胡须骑士,仍然抱着受伤的手臂在嚎叫,完全忘记了危险的敌人仍在面前。 这种意志的差别,就是判断生死的关键。 邢猎在地上像条狗般猛爬。他不在乎有多难看。 重要的是,他的手掌先一步握在那砍刀的刀柄上。 梅心树和另一名骑士赫然发现这事,想要干预却再也来不及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邢猎一记左膝跪压在那术王众的胸口,紧接将刃尖狠狠向下刺去。 邢猎拖着染血的砍刀,用单膝之力再次站起来。 他额头上的鲜血直流过眉心,沿鼻子泻到嘴巴,回头瞧向梅心树,咧开染红的牙齿,又再露出刚才那笑容。 “我早说了。到底是谁倒霉,还不知道。” 梅心树这次不笑了。他那双骤看犹如未睡醒的眼睛,这刻目光冷冽如冰。 当他想要策马上前夹击时,那剩下的高大骑士却急呼:“梅护法!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术王弟子叫着时已经跨下马背,把手中砍刀旋了几圈刀花,然后迈步缓缓往邢猎接近过去。 这人名叫孙逵,本来是大盗出身,自小也练过拳腿刀法,最初跟着霍瑶花在湘阳一带作案,后来随她加入了黑莲术王麾下。正因当过马贼,才有这么好的骑功,刀法上也得霍瑶花指点,在术王众中实是第一线的好手,论实力其实跟韩思道相差不远。 孙逵眼见血流披面的邢猎,身子已是摇摇欲坠,实在不想放弃这立大功的良机,因此才这样向梅心树请求。 经过两次交锋,孙逵已经判断出来:邢猎因为右膝严重受伤,此刻只能用一条腿跳动,也就是每次都只能集中力量于一招之上;己方用一击即离的马战,反倒对他有利,只需要专注应付交手那一瞬间。 孙逵于是毅然下马,改用步战。 梅心树当然亦观察出邢猎的情况来,又看见孙逵作出了正确的策略,心里很想看看结果如何,于是向孙逵点头同意,身姿再次放松下来,预备静观这第三次交锋。 邢猎眼见孙逵徒步接近,笑着说:“终于不用仰着头去看你了。” 他虽还在谈笑,但其实心知不妙。孙逵的判断很正确:对方要是骑马,邢猎仍可以逸待劳,步战对他更为难打。 像孙逵这样的货色,换作平日,邢猎三数招之内就能了结他;但如今手腿不便,邢猎要是第一击不中,接着连站不站得稳都不知道,随时就陷入万劫不复的险地。 要想办法。 孙逵一边前进,一边伸手往五色袍的口袋里掏出一颗“昭灵丹”来。他把丹丸伸到鼻前,指头运力将之捏碎,内里药粉散出,孙逵深深吸进了一口。 他这样用鼻子去吸“昭灵丹”,因为药粉飘散,份量远比口服为少,作用虽然较弱,但药效却更快出现。那药粉被鼻孔里的毛管吸收,迅速就刺激神志,只见他一双眼睛都透红,狞笑的表情恍如恶鬼。 邢猎并不知晓那是什么药,但肯定不是好东西。眼见孙逵渐渐接近的身影杀气更盛,他更焦急要去想应对的方法。 可就在这时,邢猎的眼睛出现了笑意。 因为他看见了一些东西。 这时他正面朝东边。在那方向野地的尽头处,可见有一个影子,似在扬起烟尘。 是人。有人在向这边骑马接近。 “看见了吗?”邢猎眼睛仍不离正走近来的孙逵,却高声朝远处的梅心树叫着:“运气开始倒向我这边了!” 梅心树也发现那单骑驰来的细小孤影。从这距离还没能分辨是敌是友东面也是术王众的搜索范围但邢猎的语气却显得非常自信而肯定,梅心树不禁心里生疑:难道他真的看见了?…… 其实邢猎并不能确定,那赶来的孤影到底是不是同伴。他只是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影响敌人心神的机会。 服了“昭灵丹”的孙逵则根本对此充耳不闻。这一刻他眼里就只有邢猎那颗结满辫子的首级。 对梅心树而言,目前最稳当的战术,本应该是由他亲自出手,快速了结邢猎,同时派孙逵去探查那远方来者的身份。然而现在的孙逵已经完全进入杀人的狂热状态,梅心树无法再叫得动他。 梅心树叹息一声,轻叱策马起步,朝那接近而来的单骑奔去。 孙逵已经到达邢猎跟前十五步的距离。 邢猎心神再次集中。挡在他生存之路前头的,此刻就只有这个人和这口刀。 越过他的尸体。 第146章 南下赣地(52) 邢猎已经再想不到任何增加胜算的奇策。 当没有策略时,你唯一还可以依靠的,就是你平日最信赖的东西。 对邢猎来说,他的人生从来也只有它。 武艺。 既然一击不中就会陷入危险,我就拼命令这第一击命中吧。 十二步了。孙逵双手斜举砍刀。他的身材本来就比邢猎高,这时的气势更像从山顶压下来。 邢猎全心感受自己身上每一条肌肉包括仍然可用,或已经受伤不可用的,从中试图贯串出一条脉络,找出这副重伤身躯可能作出的最猛烈动作。 十步。 邢猎的脑袋飞快运转。十五年来学过的一切武功在心头一一闪现:伏虎派的“飞砣刀”;麻剌朗国的绵密快刀术;暹罗国武士的峻烈劈法;琉球人的刚猛发力功夫;东瀛国学到的简朴战场刀法与精妙阴流剑术……甚至是这年多以来目睹的巫丹功夫、指点闫胜时吸收到的青冥剑技、戴魁所授的“心意三合刀”发劲门道、飞虹先生为了传艺给佟晶而教授他的崆峒武艺…… 这许多武功,一一在邢猎脑海里交叠、累积、沉淀;同时又按着他目前肢体有限的活动力,削除去大量枝节,只余下可用又最有效果的动作。 这样的武艺思考方式,邢猎从小就在裴仕英师叔指导下学会,但平日仍然需要花许多精力和时间,才可能将不同的东西汰选或揉合;此刻在绝大的困境催迫之下,他的脑筋仿佛比日常活跃加速了好多倍,潜能全开。 一记刀招,开始在心灵中成形。 九步。 邢猎的身体很自然地蹲得更低,居后的左膝如被压迫的弹簧般深深屈曲;上身完全前倾,背项高高弓起来;右臂自然地放松下垂,砍刀斜斜架在膝盖以下。 邢猎过去从来没有摆出过像这样的战斗架式。这甚至不能称为什么“架式”他只是听任身体的呼唤,自然而然地作出这般的体势。 同时在另一边,梅心树往那来骑更接近。擅长遥距发射飞链的他,视力自然不凡,远远就看出来,那名骑者一身飘扬的衣袍,背后斜背着一件长东西,看来是兵刃。梅心树立时放出绕在右腕的一段铁链,作出随时迎击的准备。 八步,孙逵开始加速成向前奔跑,他的刀子以至整个身体架式,拔得更高。 迎他蹲踞前倾的邢猎,仿佛把头伸出来给孙逵去砍一样。 “将你所学的东西,贯通为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一套武技。”飞虹先生那天曾这样告诉邢猎:“这是跻身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门。” 刀招在邢猎心里变得更清晰:身体每一寸要如何伸缩松紧;最佳的杀伤距离;刀锋出击的角度……一切细节,全部渐渐了然于胸。 余下的,就是等待出刀的时机。 然后把心灵放开。 将人生一切投进瞬间。 七步。 孙逵仍在奔前。刀锋将发未发。 就是这个时候了。 邢猎屈沉的左腿爆发出力量。草鞋带着沙烟离地。 他的身体成水平向前弹射而出,却并非以右手刀居前刺杀,反而是用受伤的左边身子开路,整个人投向敌方。 邢猎这投身一跃,精神上“借相”于暴风猛卷的浪涛,身体如挟着潮势冲前! 孙逵突然察觉,邢猎竟然从如此远的距离发难,而且全身高速飞扑过来,他想也不想,提早就把蓄势已久的砍刀垂直劈下,要将邢猎在半空中斩成两边! 然而邢猎这记跳跃,不只包含向前方之力。 还有旋转。 他的躯体空中转了半圈,像是失去平衡朝右跌下,还把背项完全暴露在敌人面前。 孙逵的砍刀越过头顶,将要斩落邢猎的后脑! 邢猎尽把飞跃、旋身、跌堕的三层力量结合,身体在空中又再转过来,砍刀以反手招式横斩而出! 浪卷。 孙逵看不见那刀光。 当刀招太快的时候,就连刀光都隐没在速度里! 孙逵劈下的刀只能再前进四寸。 邢猎的砍刀以完美的角度,斩进了孙逵的一双前臂! 邢猎毕竟体力大大减弱,这危急中想出的新刀招也未成熟,舍身一斩命中时的冲击力比他预期中还要大,手掌无法抵受而脱离了刀柄。 他只有一条腿用力,并且都已全盘贯注入那一击中,根本完全不考虑着地平衡,身子飞越过孙逵身侧,重重摔在地上! 要是孙逵在这时接续再攻一刀,邢猎必死无疑。 可是,不会有了。 孙逵迎面倒下去。从断臂喷涌的鲜血,流泻一地,连沙土也来不及吸收。 这时梅心树正好看得清,前方那来骑之上,坐在马鞍上的是个穿五色袍的术王弟子。他一辨出是部下,急忙勒马转过头去再看,却已经错失了邢猎刚才的刀招,只见邢猎与孙逵双双倒下,孙逵身体下不断扩张着大摊鲜血。 这家伙,变了什么妖法? 梅心树瞪着眼,瞧着地上的邢猎。 只见邢猎躺了一会儿,又慢慢以单臂撑起上半身来,大口大口地透着气。刚才舍身一刀,耗去他不少残存的体力。 他遥遥看着马鞍上的梅心树,吐出跌落地上时进了嘴巴的沙,不禁快意地笑起来。 那一斩之快之猛,邢猎平生都没有试过,却竟然在一手一腿不能活动的危急状况下催生,连他自己也甚感意外。 虽是这么远的距离,梅心树却似乎看见了邢猎的得意笑容。他心里不禁想: 这男人,真的这么难杀死的吗? 邢猎这时亦看清了,从东方骑马而来那人并非同伴,而是穿五色袍的术王弟子。好不容易干掉两个强手,现在又突然多了一个敌人,邢猎并未感到气馁。 再来多少个,就杀多少个。 他急忙爬起身,又要去拿孙逵的砍刀。 这时那术王弟子已经到达梅心树马前,却竟毫不停留,马儿越过了他,仍朝着邢猎的所在狂奔。 经过的瞬间,梅心树看见那弟子背着那柄长武器:一把柄子很长、形貌不太像中土兵刃的窄刃大刀。 这瞬间梅心树知道不妥:术王弟子到来,没理由不向他这位“护法”敬礼和请示。 他又忽然回想:昨夜的邢猎,不也一样穿着术王众的五色袍? 是假货! 梅心树踢踢马肚,催逼马儿从后追赶这名假扮术王弟子的来者,他同时把垂在鞍侧的铁链扬起,在右边身侧如车轮似地垂直旋转。弯刃高速刮过空气,发出令人心惊的尖锐啸音。 那骑者直奔向邢猎,同时伸手往胸前一扯,解下背后那柄长长的倭刀。 他已察觉后面梅心树发力追来,也顾不得回头看,只一味加紧朝邢猎奔驰。 邢猎感到奇怪,注视着这来者,发现他手上兵刃甚是熟悉。再看对方的身形和骑姿,邢猎恍然。 他昨夜才跟此人一同骑马夜奔! 薛九牛始终不放心邢猎,忧心自己的任性害了这位大侠客,于是瞒着县城众人出来,在城外到青原山一路之上寻找。他心想可能要为邢猎助阵,也就将邢猎留在城里的倭刀也带出来了。 至于那件术王弟子的五色袍,则是昨夜在登龙村里从死尸身上剥下的,本来只是因为其中几名获救的妇人衣不蔽体,才取来给她们保暖用;薛九牛后来想到,昨夜邢猎曾假扮术王弟子潜上青原山,他也就有样学样,果然在青原山脚附近,他两度靠这件袍子,逃过了一干正在搜索的术王众耳目。 看见术王众空群而出大举搜捕,薛九牛更确定邢猎身陷危险,于是冒险四处查探,结果正好给他在附近听见激烈的跑马声音,赶到溪边时又发现那三对一的追逐蹄印,因而才寻到这片野地来。 薛九牛看见邢猎一身是伤,走路站立又一跛一跛,只感心焦如焚。先前他已尽用平生的胆气,迎面向梅心树那凶星接近,此刻更不犹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把这柄长刀送到邢侠客手里! 可是后方的蹄音已急急接近,他知道快到极限。 “邢侠客,接着!” 薛九牛尽力挥臂,从马上把倭刀往前掷出去。 刀才脱手的一刻,强烈的刃风已从他背后卷至。 没有武功的薛九牛无法作出任何逃避反应。他的背项炸开一团血雨。还没完全成熟的矫健身躯顿时失去能量,软软从马背上跌下来。 薛九牛抛刀时跟邢猎距离仍远,虽然借助了马儿奔驰的势道,倭刀只能落在邢猎前方一丈外。 邢猎的眼目收紧。他急忙一手一足并用,连跳带跑地赶往倭刀落下之处。 梅心树一击后马儿仍不停顿,他右臂将带血的铁链弯刃扯回来,顺势向后挥转半圈,又再以下手的掷法挥出去,直袭向邢猎! 邢猎左足再次一蹬,几乎身体成一横线般跳出,右手伸尽,抓到了地上的倭刀柄,并朝面前举起。 带着铁链的弯刃直取邢猎面门,却被倭刀的刀鞘挡住,铁链卷在鞘上紧缠。 梅心树发力猛扯铁链。邢猎同时跪着转动腰身,右手拉动刀柄。 那带着无数战痕的四尺多刀锋,霍然出鞘。 邢猎侧身半跪地上,右臂举起刀柄横架胸前,倭刀的刃尖遥遥直指梅心树。 在两人之间,倒地的薛九牛浑身浴血,一动不动。 邢猎不再笑了。 “现在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他冷酷的眼睛盯着这黑衣强敌:“这也是你所希望的吧?” 梅心树未有回答他,只是将缠在铁链上的刀鞘抖去,双手缓缓把铁链收回来,然后跨下了马鞍。 依旧猛烈的太阳,照射在两人各自的兵刃上。 夏风吹过这野地,一片空寂。 梅心树本名叫梅新。那名字是后来在巫丹山时,师父为他改的。 前任巫丹掌门铁青子/公孙清,是他名义上的师父。但他心里真正视为师匠的,是另一个人。 他很清楚记得那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日子:十六年前,三月初八日。 当时的梅新,只不过是襄阳城里一个年轻的流氓。没有今日的气势,也没有脸上那交错的伤疤。 梅新只有一点比较特别的地方:他跟人打架,喜欢用绳子和石头。 很简单,就在一根长长的绳索两头,各绑着一块鸡蛋般大的石头。在街头,很多比他还要高大力猛的家伙,都给他这又简单又罕见的玩意儿,打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当然他也有失手的时候。有时对手靠着强壮的体格,捱过了飞击而来的石头,又或者成功避开了第一击,一进到近身的距离,梅新的绳子就不管用了,接着就只有被人揍得鼻青目肿的份儿。近身捱打的时候,他总是从不还手,俯伏成一只乌龟般模样,任人拳打脚踢。 然后到了下次打架,梅新又忘记了上次的失败,照样掏出这副绑着石头的绳索来。襄阳城里的坊众都知道,他在流氓群中是个怪人。 只有几个跟梅新一起长大的朋友,知道这飞索的由来:它是梅新的老爹生前教给他的唯一事情。 听说他梅家祖上曾是武家望族,出过边疆上的武将与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镖师,擅长好几样武艺绝活;可是到后来渐渐失传,到梅老爹那一代,只学得这一手飞索术。这功夫练成也打不了人,梅老爹最后只有一种方法谋生:用这飞索去爬墙当小偷。 结果在梅新十五岁那一年,梅老爹失手被官差擒住,再被诬告为采花贼,逼供时给活活打死在公堂上。 失去父亲的梅新,从此流落街头。但他没有走上老爹的旧路。他决心要将这家传的飞索术,练成能够打人的真功夫;要恢复祖上的威风;要让世人都知道,姓梅的,不是只有作贼的孬种。 虽然打架有胜有败,几年下来,已经二十岁的梅新,总算在街头有了一些名气。因为这飞索术巧妙漂亮得有点像杂耍戏,梅新每次约人打架,都吸引不少人围聚观看。 三月初八那一天,他又收了二十文钱,代人出头去跟城里有名的赌徒麦家三兄弟打架。这一仗吸引城里近百人集合在街道两边,准备看好戏。 第147章 南下赣地(53) 结果却让很多人失望,因为这场架打得很短。梅新虽然一出手,飞石就极漂亮地把麦老二的鼻梁打歪了,但麦老三乘机冲上前去,他早知梅新用这兵器出了名,就准备了一张板凳,举在面前去挡。梅新只能看准麦老三下方暴露的双腿去打,结果要挥出两次飞索才能打中,接着麦老大已经将他扑倒在地。 麦家三兄弟一拥而上,向伏在地上的梅新拳打脚踢。梅新照样不躲避反击,只是龟缩着,将双手都藏在身体底下。三兄弟打得累了,向他吐了几口唾涎就走了。其他旁观者兴味索然,也都很快散去。 梅新缓缓站起来,伸展一下被打伤的腰背,抹去身上的泥巴和唾涎,拾回跌到街边的石头飞索,正要回家去时,却发现仍然有个人蹲在街边瞧着他。 梅新看这个人,年纪大概只比他大几年,穿着一身好像道士的褐色袍服。这人一头散发连髻也不结,那发丝竟是鬈曲的,如层层波浪般乱成一团,前面的长发更半掩着眼睛。 这个道人背后斜斜挂着一件布包的长东西,一看就知道是兵刃,而且九成是长剑。光天化日,竟有人在这城里大街带着利刃行走,梅新甚感奇怪。 “你那绳子,好有趣啊。”这人微笑向梅新说:“打得真漂亮。可惜,打不死人。” 梅新愕然瞧着他:“打死人?”他从来只是打架,没有想过要杀人。但眼前这个道人将夺人性命之事,说得极为稀松平常。 “不错。”那年轻的道人抓着鬈发,姿态显得懒洋洋:“因为打不死人,后面那两个家伙才敢冲过来。要是第一击就把那人脑袋打穿,你就不会败了。因为他们都会害怕你。” 梅新站着,仔细打量这道人,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震撼了。 这个人说得对。 “之后为什么缩成一团不还手呢?”那道人把双掌拢在衣袖里问。 梅新向他展示没有一点伤疤的双手。 “因为要保护这双手。要是跟他们扭打,也许会赢;但伤了手,以后就用不到这飞索了。我宁可输。” 道人听见梅新的答案,高兴得跳起来拍掌。 “这个人,好玩极了!”他朝后面高叫:“师父,我很想把他带回去,行吗?” 梅新这时才发觉,这人所蹲的地方,是一家小茶馆的门前。 一条身影自门内拨开布帘出现。 一身的白衣。胸口处绣着黑白分明的巫丹标记。 就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那道人就成了他的师兄。梅新变成了梅心树,当今巫丹派掌门公孙清的徒弟。整件事情仿佛非常随便,纯粹就是“师兄”觉得他的飞索很“有趣”而已。梅心树意想不到,公孙清当时竟然半句不问,就这样一口答应了“师兄”的要求,带着他回巫丹山上去。 二十岁的梅心树,在所有同期初入门的巫丹弟子里,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先天真力”的资质通常在少年时期就显现,像巫丹这般位列“九大门派·六山”的名门大派,甚少收录成年人入门,因太迟入门的人,通常进境有限,徒浪费师长投入的苦心和精力。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师兄”把梅心树带回巫丹山,并不是因为好玩。 梅心树竟能跟上巫丹的严酷训练,并且很快就掌握了巫丹武艺的基本功法,这种事情世上只有少数人能达成“师兄”从梅心树发出一次飞索,已经看出他的练武潜质。而师父公孙清更完全信任“师兄”的判断眼光。 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师兄”真正有多厉害,梅心树也要在入门一年之后才第一次亲眼见识到:那次“师兄”兴之所至,亲身到“玄石武场”指点同门后辈,还未有资格在该武场锻炼的梅心树,与一群同期弟子在外头观看。结果他们全都看得一身冷汗。 那样的剑法,已经不能用“厉害”去形容因为他根本连看都看不明白,只知道武场上的所有人之于他,一个个就有如木偶一样。 梅心树当时就想:将来的巫丹派掌门,必然是这位“师兄”。 两年后,梅心树完成基本功的训练,就要开始选择自己的专长钻研。巫丹立派将近二百年,兵器传统虽以剑为尊,刀枪次之,但收入的各种大小外门兵器也不少,诸如长兵钩镰枪和燕子镋;双短兵如子午鸳鸯钺、风火轮、坚木拐和双匕首;重兵器如狼牙棒和铜锏;暗器如飞剑与月牙镖;以至软兵器像九节钢鞭、绳镖、长鞭……等等。 梅心树当然毫不考虑,一心一意就是要完成他心目中的飞索术。他为此分别苦练巫丹派的多种功夫:鞭术的挥击发劲法门;绳镖的收放变化;暗器的投掷手法与距离测算……并且努力将这些技能,都融合到他的家传飞索里。 因为“师兄”那句“你的飞索打不死人”,梅心树亦恍悟:真正的武艺,不是街头打架玩意儿,是要玩命的。于是他用的兵器不管份量和杀伤力都大大提升了,绳索变成铁链,石头换作一双形如兽牙的镖刃。 那双柄带铁环的弯刃短刀,据同门说是十几年前一位在锻炼里失手身亡的前辈遗留下来的,梅心树挑选兵器时,第一眼看见就选定了它们。 可是梅心树的修练路途却遇到了瓶颈。巫丹派虽然人多势众,毕竟练这类投掷软兵的人仍属少数。练的人少,练得专精的人自然也少,能够指点梅心树和跟他一起磨炼技术的同门并不多,这成了其中一个障碍。 可是梅心树面对最大的难题还不是这一点,而是他自己的心。 从前许多年,他习惯练的都是轻巧而不会致命的石头飞索;一下子换成铁链和钢刃,他在练习收放控制时,始终还是无法摆脱深刻的恐惧。每次把练习的力度和速度提升到最高,并且锻炼比较凶险的招式时,面对那朝着自己飞回来的锋利钢铁,他都压抑不了短暂闭目闪避的本能反应,常常就此无法完成招术。 梅心树为此苦恼不已。但他不愿意放弃。他已经把太多的人生投注在这武功上了。可是就差这一步…… 要是不能以这武功成为高手,我就干脆不做高手也罢! 上巫丹山的第六年。某天夜里,梅心树又独自一人在空寂的练武场内,修练这件一直无法征服的兵刃。 这一晚“师兄”却也路过出现。他身边还跟着四个同门,梅心树认得这几个师兄,这伙人总是常常跟“师兄”走在一块,就像结党一样。当中有个身材高瘦得惊人、一颗头光秃秃、脸上刺了几道咒文的巫纪洪,外形很是显眼。梅心树知道,他跟“师兄”一样也是属于“首蛇道”。 不过无论“师兄”跟谁走在一起,看过去第一眼最注目的人,始终也是他。 梅心树点头向前辈们行了礼,又自行流着汗去练这铁链飞刃。“师兄”却停了下来站着看他。梅心树心里很焦急,不愿让“师兄”看见他害怕飞刃回卷时的丑态要是世上只有一个人梅心树不想让他失望,这个人就是“师兄”。 看了一阵子,“师兄”带着同伴走近过来。 “巫师弟,给他一包药。” 他身边的巫纪洪答应,伸出大手掌,从腰带底下掏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纸包,诡异地微笑着,将之交给梅心树。 “吃了它,就不会怕。”“师兄”说完就带着同门离去。 梅心树打开纸包。里面有十来颗小小的丹丸。 他用手指拈起一颗。想到刚才“师兄”那勉励的眼神,他毫不犹疑,就将这不明的丹丸放进嘴巴里。 此后三年,梅心树脸上越来越多新伤疤,有一道削过眼皮的伤更几乎把他弄瞎。巫丹山以外的人看了,会以为这些伤疤都是在比试锻炼里给对手造成,其实全部是他自己的兵刃遗下的记录。 再过两年,梅心树脸上的伤疤没有再增加。他并且穿上了巫丹的黑色道服。 这些日子里,梅心树也开始跟“师兄”一伙人聚在一起。他很少说话,只是在听“师兄”说。“师兄”私底下却常常都嘲弄巫丹派和师父公孙清。梅心树觉得很奇怪。 “我们这样,其实跟山里一群猴子有什么分别?”“师兄”说得最多的是这句话:“明明拥有比别人强大的力量,却不去夺取天下的荣耀,又有什么意义?” 每次“师兄”说这样的话,跟在他身边那些同门也就很兴奋。他们这伙人不时都悄悄聚集在后山的树林里,一起吃那些来历不明的药,因此情绪总是很高涨。后来梅心树才知道:这些药,来自“师兄”从“真仙殿”的禁库里偷取出来的黑莲教药方,并且交给巫纪洪往丹药房偷偷调制。 梅心树听了“师兄”的话,心里不大明白:“师父不是说过,我们巫丹派再多准备几年,就会向整个武林下战书,宣告我们『天下无敌』的吗?” 第148章 南下赣地(54) “师兄”伸出他纹有奇异三角形刺青的手掌,拨一拨像丛云般的波浪乱发,神情似乎对这嗤之以鼻。 “师父是个老糊涂。这个世界,比武林要大得多。” 梅心树听见“师兄”竟如此毫不避讳地骂师父公孙清,不禁吃了一惊。 “梅师弟,我们是要追求成为最强的人吧?”“师兄”继续说:“那么你认为,有天你要杀人,是自己动手去杀;或是只要说一句话,就有人把他头颅送来给你,哪一个比较强?哪一种才是真正的力量?” 梅心树耸一耸眉毛。他从前混过街头,当然听得明白这话。他自己就曾经多次为了钱帮人出头打架。他又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些官差和土豪,论单打独斗,没有一个能打得过他爹,但他爹却无法反抗地给这些人屈打而死…… 权力。 “可是……”梅心树又问:“这岂非违背了我们巫丹的戒律吗?” “巫丹三戒”之第三条,“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自求道于天地间”,禁止巫丹弟子以武艺换取世俗的权位富贵。 “狗屁。”“师兄”站起来断然说:“到我当了掌门,第一件事就是废了这条戒律。” “师兄”这话简直大逆不道,但他说时那气度,令梅心树无法不折服。 “不是说好要做到『天下无敌』的吗?假如天下间有一个你杀不了;有一件东西你不能拿到手;有一个地方你无法去,这算什么真正的『天下无敌』?” 梅心树看见站在山岩上“师兄”的身影,正散发出一股睥睨世人的王者之气。 “师兄,你不是要……当皇帝吧?……” “皇帝算什么?”“师兄”朝天举起拳头:“我要当神。” 在他旁边的巫纪洪,兴奋地拍一拍光头。这时的他已经跟“师兄”一样,穿着弟子的制服。 “尽我百欲。”他扬一扬手里那卷同样从禁库偷出来的黑莲教经书:“日月同辉!” “师兄”却摇摇头:“我才不要等死了之后,等什么『千世功成』。要当神,我就要在这一生。” “师兄”简直是个疯子,梅心树想。却是一个令人不得不相信的疯子。 跟着这个人,我就会得到我想要的光荣。 那一刻,梅心树下定了决心。 两年多后,师父公孙清仙逝。可是结果“师兄”只成了副掌门。 然后便发生了“那件事情”。梅心树跟那伙同伴,都无法再见到被囚禁的“师兄”了。 就在事情发生的同一夜,巫纪洪来了找梅心树当时梅心树吓了一跳,因为巫纪洪以弟子级数的轻功,能够潜近到梅心树背后攻击可及的距离,方才被梅心树察觉。 “其他人都已走了。”巫纪洪冷冷说。他那张用炭灰涂黑了的脸,半隐在黑暗之中,一双怪物似的大眼睛在夜里反射着月光。 一身冷汗的梅心树,拿着几乎就要发射出的铁链飞刃,打量着巫纪洪。只见他背后和腰间都带着要远行的包袱,身后还挂着一个长布包。 “我只问一次:你要跟我走吗?” 巫纪洪问的时候凝视着梅心树。平日行径带点疯狂的他,此刻眼神非常热切,确实很渴望梅心树答应。 “有意义吗?”梅心树垂着带有伤疤的眼睛。 巫纪洪取下背后长布包,褪去那布套。梅心树认出来,是“师兄”的佩剑。 “到了外面,我们就去实践他所说的事。”巫纪洪坚定的说:“去夺取世间的力量。” “假如他都不行,就凭我们两个……” “你认为像他这样的男人,被人囚禁一生会是他的命运吗?”巫纪洪抚摸着那柄巫丹长剑说:“我希望在他出山的那一天,我已经为他作了最好的准备,让他追回这些失去的日子。” 梅心树听得动容。他回想起第一次跟“师兄”在襄阳的相遇。也想起当天那个站在山岩上、举拳向天的狂傲身影。 梅心树伸出手来,跟巫纪洪也就是后来的黑莲术王坚实地相握。 “你要带些什么走吗?”巫纪洪问。“我可以等你收拾。” “带这个便够了。” 梅心树扬一扬手上的铁链。 “反正我来巫丹山的时候,也只带着这么一件东西。” 此刻梅心树就拿着这唯一从巫丹山带出来的东西,一步一步朝着邢猎走过去,直到前方大约两丈余之处就停下来。 邢猎仍然半跪着,把沉重的倭刀垂到地上,争取让已经负荷太多的左腿多休息一刻。他同时调整呼吸,尽量恢复刚才舍身一击所消耗的气力。 邢猎密切注视着接近中的梅心树,同时用眼目的余光留意躺在二人之间的薛九牛。他瞥见这小子的身影在地上挣扎得很慢,连坐都坐不起来。痛苦的咳嗽里带着像呕吐的声音,听得出正在吐血。 邢猎先前已见识过梅心树在马上发出的飞击,知道有多猛多重。薛九牛即使没被打中要害,身体也不可能撑得太久。 在这儿拖得越久,他活着回县城的机会就越渺茫。 可是正因为紧急,才更不可以把焦虑写在脸上。邢猎不正眼瞧一瞧薛九牛,正是这原因。 “你刚才说这是我希望的,是什么意思?”梅心树隔远冷冷地问。 “从昨晚开始,你就想跟我单挑。”邢猎回答:“否则刚才你不会只叫那两个家伙动手。” “我不是想跟你单挑。只是觉得不值得加入出手而已。”梅心树说到这儿不禁沉默下来。事实证明他判断错误了:以为眼前只是一个只剩半条人命的敌人,结果却是两个部下变成死人,而对手却还好端端地呼吸着。 “这是差不多的事情吧?”邢猎咧着牙齿:“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你心里的自己,始终是巫丹弟子。” 这句话说中了梅心树深藏的心事,他无法否认。已经很久没有人用“巫丹弟子”来称呼他了。他心里有一股异样的怀念感觉。 梅心树离开巫丹山后,偶尔也听闻巫丹四出远征的消息。没能跟随着他们与天下武者交锋,他心内不无遗憾。 “可是我不明白。”邢猎又说:“你不像是会跟着这伙人作恶的人。为了什么?钱吗?女人?” 这深深刺激了梅心树。他帮助师兄黑莲术王扩张势力,虽然从来没有亲身参予烧杀抢掠、以“仿仙散”榨取钱财、收集“幽奴”人头等勾当,但他没有天真得以为自己一双手就很干净。他不否认自己堕落了,但心里一直念着一个无愧的理由。 这一切,是为了准备让那个人再兴。只要是为他,我被人视作恶魔都不在乎。 可是别用那些细小的欲望来量度我干的事。这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他。 “有些事情,我不打算让人明白。” 梅心树说着,右手舞起铁链弯刃,在身侧转着小圈,渐渐加快。 邢猎知道对话已经结束了。他拖着倭刀,缓缓伸直腿站起来。 挥着铁链的梅心树,又再踏前来。 铁链飞刃的最压倒优势,自是在长距离上。邢猎曾迎受他两次攻击,知道他都是选在大约一丈半之距发动,应该就是这兵器最长的杀伤距离即使一击不中,敌人直冲过来,他也有较充裕的时间距离作第二度攻击。 邢猎这个估计非常接近事实:梅心树这条铁链共长十七尺,预留约三尺在双手间操作,加上弯刃本身的长度,也就有大约十五尺的攻击范围。 邢猎本身也有使用近似的兵器,但远未如梅心树般厉害,那铁链枪头主要是作扰敌之用。他想此人必然长期专注地锻炼这兵刃,才有这般造诣,就算是飞虹先生“八大绝”里的“摧心飞挝”,也不知能否跟这飞刃一拼。 而此刻他手上只有一柄倭刀。虽然在长度上已经比先前的砍刀增加了一截,但跟眼前敌人的长长铁链还差了大段距离。 假如邢猎有双兵刃的话,还可以牺牲一柄去缠住铁链,再冲近以另一柄取胜,可是现在的邢猎只剩一条手臂可用;闪避就更加不可行,他只有一边腿,无法在移动中平衡,躲避只会死得更快。 邢猎仔细看梅心树两手之间那束铁链,其实比小指头还细一圈十七尺之长,当然不能造得太粗,否则太沉重根本飞不远,那长度就失去意义了。 邢猎想,这样的粗幼,假如以刚才那舍身一刀的威力,要凌空斩断它并非不可能…… 可是不行。那赌上一切的舍身技,并没有接续的后着。要么不用,一用就一定是用在杀敌决胜。不可用来斩铁链,只可斩在敌人身上。 要如何对抗梅心树的长距第一击,成了邢猎的大难题。 而这攻击已经快要来了。梅心树又再多踏前一步。 他身周就如存在一个无影无形的一丈半杀伤圈,这圈子的边缘正逐步朝邢猎接近。 梅心树没半点儿急躁。他知道形势站在自己这边。只要好好地调适步伐和距离,确切地发出他从小磨炼的绝技,一切就会结束。 你没有从山崖跌死,捱到这儿才死在我手上,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第149章 南下赣地(55) 已经接近到十八尺。邢猎又再低蹲前倾,垂臂架刀下方,摆出与先前一样的准备姿势。 梅心树看了,没有动一动眉头。 对方摆什么架式也是一样。 邢猎迅速地看了薛九牛一眼。只见他背项的呼吸起伏很弱。身下散出大滩鲜血。 此刻邢猎能称作“优势”的只有两点:一是拿回了自己熟用而又更长的兵刃;二是之前梅心树分了心,没有看到他那飞身旋体的刀招是怎样发出的。 这两点,都是薛九牛用鲜血换回来。 为了他,要必胜。 这是邢猎的人生里,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因为另一个人,产生求胜的欲望。 明明是极凶险的劣势,邢猎却感到心里一股前所未有的宁静安然。 因为这一次,他不是只为了自己而战斗。 梅心树再走近。十七尺。他手上旋转的铁链再加速。 邢猎垂刀蹲踞的体姿,有如山野间一头蓄势全力扑杀的猛兽,全无平日苦练招术架式的痕迹,似是完全出于野性本能。 一种与天地自然融和的刀势。 但这并不代表邢猎心里一无所想。他从来的最强武器,不是在手脚上,而是藏在那伙长满辫子的脑壳之内。智慧与经验。 他一刻不停地思考和估计梅心树的战斗方式,从中寻找一条迈向胜利的狭隘通路。 这一条通路,没有人保证一定存在。但你不去找,就更加永远找不到。 邢猎的眼睛,在这瞬间突然亮起来。 就如在深渊的最底看见一线光芒。 同时梅心树加快脚步,拔腿奔前,完成那余下的两尺距离。 他利用这助跑的奔势,仰身、转腰、拉臂。 十五尺。正好。 邢猎已经置身那无形的杀伤圈里。 他却保持姿势不变。 来吧! 旋转蓄劲已久的铁链,脱出梅心树的右掌,几乎以完美的直线射出! 凶暴的弯刃,因那速度已经看不见形貌,仿佛化成了纯能量。 邢猎同时举起倭刀去迎接! 但他这举刀动作甚奇怪,并不像平时全身连动地去挡,而只有一条右臂的肩、肘、腕关节移动,腿足、腰身、颈项等都凝在原位,纹丝不动。 一般武学上要全个身体连动协调,做到“气劲贯发”,自然不容易;但像他这样能够独立一条肢体发动,而全身其他部分纹丝不受影响,同样是极高深锻炼的表现。 邢猎极力保持原有的体势,自是为了能够随时发动那招舍身刀法。 急激的铁链迎面飞至! 金属交错的锐音。 倭刀以近着刀柄的刃身根部,从下而上,抵住飞来铁链的前端五寸! 假如这是一根刺来的枪棒,这挡格足可将之向头上消去;但遇着的是这铁链软兵器,这一格不可能抵去所有的能量。前头的牙形弯刃,仍然越过倭刀,朝邢猎的脸割下! 邢猎为了保持姿势,前倾的上身和头部仍在原位,以不动如山的胆气去迎受这一击! 巨大的赌博。 弯刃狠狠削下,在邢猎眉心鼻梁斜线刮过,几根辫子也被凌空割断,他的脸庞正中央,自左眉上方至右眼肚下,爆发出一条血的轨迹! 因为倭刀格住了铁链,弯刃的尖锋仅仅破肉半分。只要再深少许,必然致命! 邢猎以脸面接受这冷刃的割斩,头颈竟是全无一分畏缩,眼睛仍然直视向前。如此钢铁般的精神意志,世上无几人。 带血弯刃继续落下,绕缠着倭刀两圈,余势方才止住。 梅心树用的是软兵器,无法从着手触感知道命中目标的深浅,只看见邢猎面门溅血,继而铁链卷上了对方兵刃,他也不理对方生死,沉下马步双手发力猛拉,要以昨夜同样的方法劫夺邢猎的刀子。 而邢猎等的,正是这个。 发动了。 邢猎的左腿三大关节,爆出极大的瞬发力,向上传导,他身体随即弹射向前! 这次跟先前更有一点不同:邢猎的跳跃,还配合了梅心树猛拉铁链的力量! 借助敌人之力,乃是邢猎从巫丹“巫丹拳”中汲取的灵感。技巧不同,但道理相通。 邢猎昨夜就尝过梅心树这拉力,并因此不得不放弃雁翎刀,知道他臂劲非常沉雄;此刻他尽借这股力量,配合着发动向前跳跃,速度与势度果又比第一次更迅猛许多! 可是再迅猛,这力量还不足以把邢猎硕壮的身体,一口气送到丈半外的梅心树那头。 梅心树未见过邢猎这跳跃,对这一记大感意外。但他异常冷静他这套制敌于先的铁链飞刃,自有它的战法。 邢猎飞过来,同时等于带回了梅心树放出去的大段铁链。 也就是说,他可以再投出另一边了。 邢猎这次跳跃,身体同样带着旋转。不同的是,上次是左右平旋;这次却变成了上下翻转! 只见他的身体在空中缩成球状,已然前翻至头下足上,整个背项暴露在梅心树眼前。从任何一种武学的角度看,都没有更差的恶劣姿态。 敌人以最虚弱的体势示己,梅心树出于武者千锤百炼的反应,毫无犹疑就将左手的弯刃也发射出去,击往接近到七尺内的邢猎后心! 这并不是临急的应变,而是梅心树早已准备的第二击。虽然没有最长那第一击的威力,但此刻距离缩减了一半,这第二击却可以更精确,发射的动作也更少预兆。 强势的第一击压制,与精准的第二击取命。这是他梅家所传飞索术的真髓,亦是梅心树必胜的完美招术组合。 然而他低估了邢猎这舍身刀招的能量。 这飞跃之力,虽不能将邢猎送到刀子足以斩及梅心树的距离,但全身翻滚的速度却非常惊人。 其势如旋卷的怒涛。 邢猎虽身处没有一滴水的野地,但这短促刹那他的眼中,仿佛身周一切都化为深蓝。 他“借相”于千顷巨浪,躯体恍如置身无重,乘着浪势袭来。 其气势之猛,竟然连梅心树都隐隐感受到他的海潮幻像! 第二柄弯刃飞射到邢猎身前两尺时,他已经完全翻转回来。弯刃变成向他迎面飞至。 邢猎早就借着那翻卷之势,把右手倭刀高举到左肩后的出手位置。 邢猎的身体与梅心树的飞刃,两者高速交接! 如此短促的刹那,不是任何人的眼睛能够捕捉即使拥有“曜炫之剑”境界的人都不可能。 就算邢猎能,他此刻也看不见。眉心的血渗进了眼睛。 但他不必看。因为他信任梅心树。 信任他的武者本色。还有准绳。 邢猎深信梅心树这第二柄弯刃,飞射的目标必然是他背项的正中央人体最难防卫的地方①。没有武者能抵抗这样的引诱。 〖注①:人的背项中心,是自己最难摸到的部位,因此也最难于防御。〗 于是邢猎只做了一件很简单的事:在不看一眼之下,向着自己刚才露出的背心方位,斩下去! 非常大的赌博。却也是经过计算的赌博。 这二次的舍身刀,比第一次又更成熟:劲力的传导更充分,不使用的肌肉更加放松简要说,人刀合一。 朴拙无华的一刀里,邢猎舍弃了一切技巧。但同时也是他一切所学技巧的总和。 倭刀的刃芒,又再一次因极高速而消失。 轰然炸起的星火,即使在下午的晴日底下,依然灿烂清晰。尤如太阳底下另一个一闪即逝的太阳。 梅心树射出的弯刃被倭刀准确无误地斩中,猛然往反方向飞回去! 梅心树习练这铁链飞刃,迎受过无数次刃锋向自己回弹之险,遗下脸上一道接一道的伤疤。可是他经验再丰富,这刻都不可能作出任何反应。 太快。 梅心树那盖着疤痕的眼皮,连眨一眨的时间都没有,带着链子的弯刃已经没入他心胸! 邢猎比梅心树先一步倒在地上。他这次翻飞得更猛烈,摔得也更狠,刚刚才被斜斜割了一刀、鲜血淋漓的脸撞在沙土上,几欲昏迷。 他的倭刀也如上次,不堪猛击而脱手飞去。仍然缠着铁链的长刀跌落地上,刃锋上有一处卷缺,可见刚才那凌空相击是如何刚猛。 败在自己兵刃下的梅心树,身体僵直地仰倒。那弯刃深入他黑衣胸口心肺,直没至柄。嘴巴如泉涌出鲜血。 邢猎吃力地爬起来,却看也不看这个艰辛打倒的强敌一眼,拐着腿半走半跳地到了薛九牛身前。 他跪在旁边,用单臂谨慎地翻起薛九牛的身体。 邢猎感到这小子的身躯已经完全软瘫,没有一点反应,要不是仍有微弱的呼吸起伏,还以为已成一具尸体。 薛九牛微微张开眼。嘴巴缓慢地噏动。 邢猎把耳朵附在他嘴边。 “赢……了吗?……” 邢猎听了猛地点头。 薛九牛微笑,疲倦地闭起眼睛。 “别睡!我们回家!”邢猎激动地叫喊。薛九牛听到又再微张开眼,却没有点头的气力,只能再次微掀嘴角。 邢猎想了一阵子,找到带薛九牛骑马回城的方法。他拾回遗在地上的倭刀与刀鞘,又去拿梅心树那条长铁链。 邢猎这时才俯视仍未断气的梅心树。梅心树的眼神已失焦点,似乎没有看见他。 邢猎本要把弯刃从梅心树胸口拔出来,但这时细看,发现铁链与弯刃的刀柄连接处,是一个活扣铁环。看来这弯刃也可随时取下作短刀之用,是梅心树最后的手段。 要不是他对飞链太有信心,留着这弯刃作短兵,此刻倒在地上的,会是我。 邢猎将那扣环解开取去铁链,让弯刃仍留在梅心树体内,给他多活一阵子。 要是真有来生的话,别再做这种糊涂虫了。 邢猎把倭刀贴在薛九牛的背项,用铁链把人与刀紧绕着,这就支撑固定了他的身体。把他抬上梅心树的坐骑后,邢猎也跨上他背后,再用余下的铁链,将薛九牛和自己不能发力的左臂缠在一起,把他紧抱在怀里。 “不要死啊。”邢猎说着,将夺来的一柄砍刀插在鞍侧的革绳之间,就催马往西北全速离去。 梅心树仍旧躺在旷野上,等着呼出最后一口气。夏风带着细细的沙土,吹拂在他脸上。他仰视晴明的天空,弥留的意识却回到了离开巫丹那个晚上。 下了山后已是黎明。梅心树回头,最后一次看见巫丹山那泛着曙光的崚线,想到被囚禁在山里的那个人,想象将来有一天迎接他复出的光荣。 将来有一天。再踏巫丹山。 梅心树安慰地合上了眼皮。 日渐西斜,投落在庐陵县城南面的青色城壁上。 在紧闭的城门顶上,一个身影凝静地盘膝打坐,左手支着杖棒,半身泛出金铜光华。远远看去,令人错觉这城墙顶上摆着一尊镇守门户的铜铸佛像。 正是圆性。他的头发胡子俱已重新剃得干净,虽然从车前村走到这儿来的途中,又再长出薄薄的一层胡渣,但总算回复了几分出家人模样。他也换过了一身干净僧衣,穿戴着全副“半身铜人甲”,盘坐眺视着城外远方,半边脸容充满正义的威严。 当他来到县城后,从佟晶口中真正得知,那伙术王众的妖人是如何邪恶,他有点后悔不把车前村那十个术王弟子干脆除掉。 我不会再心软。慈悲,不是留给这种恶人的。就让他们轮回为畜牲饿鬼之后再慢慢忏悔吧。 此时圆性望见东南面远方,有一孤影往这城接近。 只一骑……是探子?…… 圆性站立起来。在他身后墙头,蹲伏着二十几个县民,手里都拿着竹枪柴刀,一个个神色紧张。为免被敌人看出县城已作抵抗的准备,他们都低着身子,从城外看不见。 “大师,我们……该怎么办……”一个四十余岁、满口牙齿都崩缺的农夫,声音颤抖地问。 “不用害怕。一切听我的。”圆性侧过头向他们说。 这和尚说的并非佛偈经文,但县民听了他声音,心里无由生出一股安祥感;然而圆性每次侧过脸来,展示出半边夜叉恶相时,却又教他们看得心寒。 少林武僧。对这小地方的寻常百姓来说,就等于神话里的人物一样。 第150章 南下赣地(56) 圆性把手掌压在浓眉上遮挡阳光,监视那越来越接近的骑影。马上似乎坐着二人。当奔得更近时,圆性终于辨出了马上人是谁。 “快开城门!”圆性向墙后的下方叫喊,随即将一条固定在墙头的长索抛下前面去,一手提着齐眉棍,一手拉着绳索,就从丈许高的城墙跃下。 圆性身躯虽雄健,但游绳而下的动作很是迅捷,一踏墙接着一放绳,就已着落在城门前的空地矗立。他身后的城门也已打开一线。 “我们到了,看看!” 马鞍上,邢猎用尽气力向薛九牛的耳朵呼喊,却得不到回答。他感觉到怀里这少年的身躯已经渐渐变冷。 邢猎努力催马加快,梅心树这坐骑确是百中选一的良驹,驮着两人脚程仍甚速,但焦急的邢猎恨不得它再多生四条腿。 经过连番恶斗与一身伤疲,继而又要长途抱着薛九牛全速策骑,邢猎的体力已快到极限,马儿快奔到门前时,他身体已摇摇欲坠。 圆性看出他不能再支持,立时抛去齐眉棍奔跑上前。那马儿受过霍瑶花麾下马贼的调练,有人迎面冲来不但不惊慌收慢,还低着头斜向冲过来。 圆性一让身向左,及时张开双臂,就把从马鞍跌出来的邢猎和薛九牛都接住,紧接轻轻卸放在地上。 “救他……”邢猎跟圆性重聚,并没有露出惯常的笑容,而是呻吟似的向他请求。 圆性看见邢猎一脸鲜血的样子,知道事不寻常,就将绑着二人的铁链解开,检视薛九牛的状况,发觉他已然出气多入气少。圆性摸摸他染满血的后背,一双浓眉皱成一线。 圆性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内里除了他的少林寺度牒,还有一个木造的小瓶。他打开瓶塞,倒出一颗比小指头还细的乌黑泥丸,以指力将之捏成更小的三片,喂进薛九牛的嘴巴里,然后在他喉咙和胸间运劲推拿,助他把药吞进去。 十几个提着武器的县民已经从城门跑出来,惊见邢侠客竟是这副模样,急忙拿来盛水的竹筒喂他喝。 圆性单臂抱着薛九牛,另一手在他心脉上搓揉。只见服了药的薛九牛,苍白脸上竟迅速恢复了一些血色。 圆性喂给他的,乃是少林寺续命灵药“阿难陀丹”,因炼制困难,等闲不施送外人,只给寺里武僧弟子紧急傍身之用。这么一颗小小像泥巴的丸子,在外间可说千金难求,圆性这个随身的木瓶里也只有两颗。他跟薛九牛素不相识,但看见邢猎求助的神色甚切,圆性不问一句就施用了这珍贵的丹药。 “是邢大哥回来了吗?”城门那边传来佟晶欢喜的声音:“邢大哥,你看见了吧?连和尚也赶来了,我们又多一个强援!还有王大人他们”她说到一半,跑到来看见邢猎的惨状,马上吃惊掩着嘴巴。 闫胜与练飞虹也赶到。两人双双上前,左右扶着邢猎坐起身子。 邢猎喝光了三个竹筒的清水,精神稍稍恢复。他看见闫胜跟飞虹先生,一样满身包扎的创伤,尤其飞虹先生的右手伤得严重,已知道昨夜他不在的期间,城里也发生了恶斗。但邢猎却没问一句,只是默然看着旁边仍闭着眼的薛九牛。 众同伴里以闫胜跟邢猎相处最久,平日即使遇着这样的情况,邢大哥总还能说几句笑或是一些激励的话,但此刻却如此沉默,闫胜也感黯然。 “还是先把他移入客栈再治理。”圆性说着,就吩咐众县民拿来充作盾牌的木板,七手八脚把薛九牛抬起来。 邢猎也在闫胜和练飞虹搀扶下,跟着走进城门。他这一活动,左肩和右膝的挫伤顿时显现。闫胜不禁皱眉。 他骑着马时,必定每跑一步都剧痛难当,却一直走回来了…… 佟晶把邢猎的倭刀拾起来,牵着马儿也跟在众人后头。 只见城门内原有的大路,左右两旁都筑起了高高的竹排,将道路收窄了,中段又营造出曲折的弯角来。它们是王守仁下令建造的,并由他的儒生弟子监督。这窄道的作用是引入敌人,再从两边施以伏击,尤其弯角处更难躲避,是最容易建造又有现成材料的廉价防御工事。 众人走入城内,又见多处街巷都堆塞了杂物,目的也是把原来四通八达的道路改变成迷宫,令入侵者的伙团走失分散,再逐一埋伏击破。 他们到了“富昌客栈”,马上将薛九牛放在大厅一张木板床上。 跌打救急乃少林武僧必修,圆性虽只醉心武艺,对医术没甚兴趣,但被逼着也学得一些皮毛这“皮毛”已较民间寻常的接骨救伤之术高明了许多。 圆性又再查验薛九牛的背项伤势,老江湖练飞虹亦加入来,帮忙治理那被弯刃斩得裂开的皮肉之创。 邢猎坐在旁边另一张床上,却拒绝躺下来。 佟晶打来一盆水,内里浸着布巾,正要去洗邢大哥脸上的伤口,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她后面出现。 “让我来。” 川岛玲兰接过佟晶手上的水盆,拐着腿走到邢猎面前。 她那因为练刀太多而变得粗糙的指掌,掏起布巾来扭了两下,轻轻去擦邢猎眉间的伤口。 川岛玲兰自昨夜抗敌后一直没有睡过,直至午后圆性到来,接替她看守城门的岗位,她才在客栈楼上的房间养伤休息,因此到现在才知道邢猎回来。 川岛玲兰仔细为邢猎抹拭已经胶结的血痂,那道被梅心树的飞刃割开的轨迹渐渐呈现。目睹他受到这么凶险的创伤,虎珍兰身子一震,闭目吸了一口气,才再继续为他清洁。 “我应该跟你一起去的。” 川岛玲兰说着,又换了一片干布,将邢猎那创口印干。 她期望邢猎会回答她:“别说傻话,你跟我一起去了,这城就缺了人防守。”也期望他看一眼她身上的伤。但他没有回答,眼睛也没有离开薛九牛。 川岛玲兰无言为他涂上金创草药,并用一片布条斜斜包裹在他脸上。 这时圆性也走过来,抬起邢猎的左臂:“好了,现在轮到你了。” “不用管我,先治他!”邢猎进城以后,这才第一次说话。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圆性略一回头看薛九牛:“再等一阵子才知道如何。”说完他就去按邢猎那肿得发紫的肩关节。邢猎皱着眉不哼一声。 “我有点儿担心邢大哥。”佟晶悄悄向闫胜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 闫胜心里也有同感,但没有表露出来。 他对邢大哥那钢铁意志,有绝对的信心。 当王守仁带着弟子到来“富昌客栈”时,邢猎身上各处的伤已差不多全都上药包扎好了。王守仁因为指示县民布防,一直都在城北,直至有人通报才匆匆赶来。 他跟邢猎对视着。 “辛苦了。”王守仁说。 邢猎微微点头作答。 王守仁没再多说什么慰问的话。没有这种必要。这两个男人都很明白,在一场战争里,随时都得预备作出大大小小的牺牲。 可是有些牺牲,你还是不愿意看见。 王守仁见到年轻的薛九牛那惨状,忍不住抚须叹息。 圆性替邢猎治理好后,又回头去再次把探薛九牛的气息血脉。 “怎么样?”邢猎着急地问。 圆性看着他,摇了摇头。 “他的脊骨差不多打断了,能活到这一刻已很不容易。即使活过来,以后恐怕就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圆性沉默了一阵子,又说:“大概过不了今夜。” 邢猎神情冰冷地拐着腿站起来,走到薛九牛跟前。薛九牛那张陷入深沉昏睡的脸,神情犹如婴孩,比平日显得更稚嫩。 太早了。 邢猎伸手轻轻在薛九牛的额头上抚摸了一下,也就转过头不再看他,走往大厅的饭桌。 为了方便让众侠客补充体力,饭桌上堆着馒头、干饼、玉米等食粮,还有茶水跟大锅冷饭。 邢猎抓起饼来就大嚼,一边又盛了一大碗冷饭,用热茶泡了,呼噜呼噜大吃起来,不时又挟一筷子的青菜塞进嘴巴。 王守仁和众人都默默瞧着他吃。不一阵子,邢猎已经连尽四大碗泡饭,馒头和干饼也吃了好一堆,那胃口食量令县民侧目。 邢猎再喝了一大壶水,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往楼梯。 “敌人要是来了,唤醒我。”邢猎回头朝川岛玲兰说了一句,就步上楼梯进了房间,把房门关上。 佟晶不明所以,却见王大人、飞虹先生跟和尚都松了一口气。川岛玲兰则仰着头,瞧着邢猎的房间,眼睛里露出欣慰之色。 佟晶瞧向闫胜。 “他是要尽量让身体恢复,好迎接随时再开的战斗。”闫胜向她解释说。 练飞虹也点点头,看看生命已经在倒数的薛九牛。 “眼前还有一场未打完的仗。没有空沉溺在悲伤之中。只有这样,才真正对得起这个孩子。” 如血的夕阳,即将西沉于山后。 野地上滚起一阵尘暴。 第151章 南下赣地(57) 黑莲术王骑着一头异常高大的骏马,领着廿余骑疾奔而来,他那双异样的大眼睛因迎着阳光而眯成细线,内里的瞳仁透着比平日更强烈的肃杀之气。他已然换回黑莲教的五色宽袍,在奔驰中迎风扬动,夕日洒照下,尤如全身猛燃着火焰的地狱恶鬼。 霍瑶花也骑马跟从在他后面,挂在腰后的大刀随着蹄步晃荡。她的白脸没有了平常那冷傲的表情,身心似乎还未完全恢复过来。 早有十来个术王众等待在野地中央,围站在梅心树的尸身四周。他们已经收拾其他两名同伴的尸首,但绝不敢动梅心树半分。 黑莲术王远远就看见人丛中间那躺卧的黑衣身躯。他的马如箭离群而出,跑到人丛外还有十来丈时,黑莲术王的高大身体突然就离鞍跃下,乘着马儿的奔势再前跑了七、八步,过程顺畅得如履平地,整个人就如没有重量的纸扎人儿般。这么惊人的轻功身法,术王众也是首次见他公开施展,吃惊得好像看见什么妖法一样。 术王放慢了脚步,继续朝梅心树的尸身走过来。术王众都惶恐地分开避退得远远他们知道术王猊下愤怒时,有多么可怕疯狂。 黑莲术王的脚步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沉重,再无平日如猫般轻盈的足势。斜阳将他本就异常高瘦的影子拉得更长。 他终于走到了梅心树跟前,缓缓半跪下来,伸出一双大手,把梅心树上身抱在怀中。 术王那张瘦削的脸变得更凹陷。嘴唇颤抖不已。两行泪水从大眼睛流泻而下。他闭目。 霍瑶花也到来了,跨下马鞍,按着身后刀柄,远远瞧着黑莲术王这副模样。 她从来都摸不透黑莲术王的情绪什么时候是真心,什么时候是假意。可是这一刻,看见他静静流泪的样子,霍瑶花非常肯定的知道,这是真情。 黑莲术王唯一视作同伴的,始终就只有一同离开巫丹山的师弟梅心树一人。 “梅师弟……”黑莲术王凄楚地低唤,当中透出那真切的悲伤情感,就连一向畏惧他如魔神的弟子听了都动容。 这一刻,术王仿佛变回了凡人。 术王五只长长的指头,颤震着摸向插在梅心树胸膛上的弯刃。梅师弟最后竟是死在自己的兵器之下,术王眼睛里充满惊疑。 “多少敌人?”他冷冷地问身后的弟子。 “我们来的时候仔细看过地上的蹄印……”那弟子战战兢兢地说:“除了梅护法一直追杀的那人外,另有一骑到来……也就是两个!” “那边地上还有一摊血迹,可是人都走了。”另一名弟子补充说:“也就是说那两人其中一个受了重创。他们同骑一匹马离去,可见那受伤的家伙已无法独力骑马。” 霍瑶花听着时,又看一眼停在另一边的两条尸首。其中一人正是跟随她已久的孙逵,双手自前臂处被斩断,乃是失血过多致死。她深知道孙逵的武功斤两,那双臂的伤口都十分整齐,可见是一击之下造成。这么猛烈的斩击,她自问也做不到。 这时霍瑶花不禁又回想起那个肩头带着刺花的强壮男人…… “花……”黑莲术王就在这时唤醒了她:“你今天也遇过那家伙。很强的吗?” 霍瑶花脸容紧张,想了一阵子,摇摇头:“我当时不太清醒……记不起来了。” 她这样子回答,心里已经预备要承受术王猊下的愤怒。可是术王并未再责难或追问她,只是呆呆地瞧着梅心树的脸,再次陷入沉默。 这时有一名术王弟子走近霍瑶花,悄声地说:“霍护旗,我们还得到一个消息……” 霍瑶花的柳眉扬了一下:“是那两个家伙?” 这弟子点点头,吞了吞喉结又说:“有同伴报信回来,他们在北面的一条村子里……挂掉了……” 鄂儿罕和韩思道迟迟未归,霍瑶花心里其实已有估计,但还是压抑不住心底的惧意。 这么强的敌人,前所未遇。 她看那弟子面有难色,知道他没有勇气在这种时候又向术王报告两个护旗的死讯。她叹了口气,扬一扬手。 “由我来告诉他。” 那弟子松一口气之余,却也面露惊讶。平日遇着这种情况,倨傲的霍瑶花才懒理他们死活,怎料她竟主动把这事扛下来,说话时甚至露出少许体谅的神色。 这女人吃错了什么药?怎么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 霍瑶花走上前去,也半跪到黑莲术王身旁,垂头低声说:“猊下,鄂儿罕和韩思道,也都……归去真界了。” 黑莲术王听了这消息,却没有半点儿反应,仍在轻抚梅心树冰冷的脸,把沾在上面的沙土抹去。 霍瑶花只能默默地等待他。 好一会儿后,黑莲术王才擦去脸上的两行泪水,神态也回复平日的样子。 “花,你看我们要如何应付?”黑莲术王从来只有下命令的份儿,没有这样向部下问意见,霍瑶花很是讶异。 她抬头瞧着术王。术王虽已恢复冷静,但霍瑶花看出来,他的脸容比从前略显得柔和了。是因为梅心树之死吗? 霍瑶花想了一想,回头示意四周的手下退得远一些。摒退众人后,她低声向术王说:“猊下,我们如今剩下的弟子只有百人,马三十来匹,更且折了梅护法等三个将领,不管攻城还是野战,都没有很大把握。敌方更有几个顶尖高手……” 说到这里,霍瑶花顿了一顿,看看黑莲术王的面色,才再说下去:“我记得猊下早前已说过,这吉安府庐陵县已经被我们取得干净,不久就要再去找另一个地方:别说天下之大,就单是这一个江西省,可给占据的地方多得很,其实我们何必” 一瞬间,霍瑶花察觉术王的眼神变化。 但她绝不敢躲他这巴掌。 黑莲术王手掌奇大,这一巴比先前更猛,不单刮得霍瑶花半边脸赤红,手指还打到她耳珠上,一只小小像雀鸟状的金耳环飞脱,她破裂的左耳珠涌出鲜血来。 “我自己要走是一回事;被人家赶跑,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堂堂黑莲教术王身上!” 黑莲术王说时站了起来,高大的影子把霍瑶花整个人都覆盖了。 霍瑶花捂着耳朵,身子在地上蹲缩着不住颤抖。 她知道自己已是术王如今唯一可依赖的头目。但这并不足以保证术王不会杀她。 “那些『高手』,你想他们会有什么结果?死?不只如此!他们每一个被斩下的头颅都会贴上『化物符』,都会成为梅师弟在真界的『幽奴』!庐陵县城将要变成连老鼠都活不下去的废墟!我会用一整个城的风干尸骨,筑成梅师弟的墓碑!” 黑莲术王说完后,疯狂激动的神情却又迅速变回先前那带点温柔的样子。他从五色袍的小口袋里掏出一方布巾,给霍瑶花按住伤口。 霍瑶花惊慌地接过,慢慢站了起来。 “花,你没说错。将领和兵力我们都已耗损太多,不能贸然跟他们正面交锋。”黑莲术王那好听的声音里充满了理智,很难令人相信跟先前是同一人:“人和已失,我们就得争取地利。” 霍瑶花不明白术王所说的“地利”是什么,却随即看见他伸长臂,指往南方远处。 青原山的方向。 已经到了入夜前的一刻,朗朗天空只剩微明,星星也都现身了。 就在关王庙前的空地上,佟晶于晦暗之中,一遍接一遍把乌哑的“静物剑”刺出去。金属擦破空气,发出有如尖哨似的鸣音。 练飞虹左手反提着佩剑“奋狮剑”,站在她剑尖正前方,佟晶的刺剑伸尽之时,剑尖仅距练飞虹的身体数寸。他既是要作佟晶的目标,也是要从敌人的角度去观察她的整个动作。 盖着半白眉毛的双目,密切地注视佟晶身体四肢的每分移动。练飞虹再无平日顽童似的神情,他一旦认真教起来,苍老的脸就有如庙里天王神像般严肃。 佟晶一次又一次作势虚攻,然后贯劲实刺。同一组动作,自上午至今她已经反复练了超过一千次,开始掌握练飞虹教授他这招“半手一心”的虚实互变之道。 从前佟晶学武时贪多务得,总爱追求新鲜的招法,绝无这般单调苦练的耐性;自从跟着闫胜学剑这大半年来,才终于明白武学的道路,就是如此铺筑,别无他法。就如人走千里的远路,也没有什么花巧,只是重复地一步一步踏出去。 “不行!”练飞虹吼叫:“那节律太单一!错过时机了!” 佟晶咬咬唇,全神贯注于虚实转换的拍子之上。那佯击的虚招,要何时变成实击才最致命,当中有着甚微妙的界线,却又难以真正量度,只能用心感受。 这次佟晶的拍子打对了,可是练飞虹又摇摇头:“这次佯攻的姿势不够像样!骗不了敌人!” 佟晶强憋着闷气,只好又继续练下去。这招“半手一心”之难,在于既要令敌人深信最先的虚攻是真,又要精确掌握对方被骗时最脆弱的一刹那攻击,除非已经极为熟习,很容易就顾此失彼。然而佟晶才不过练了半天。 第152章 南下赣地(58) 可是没办法。所有真正能够投入实战的招式,都要在同一瞬里面面俱到。任何一方面弱了,就等如一条铁链其中一环有了裂痕,不管其他环节多么强,一拉之下还是会断掉。 佟晶全神贯注地再使一次“半手一心”。 “这次左臂太夸张了!”练飞虹又叫起来:“敌人一看就知道是假!” 佟晶的一张头巾已经渗满香汗,脸蛋在晦暗里红透了。她忍不住反唇相讥:“老头子,天这么黑了,你那对昏花老眼怎么看得真?诳我的吧?” 练飞虹露齿而笑,指一指空地旁那株大树上方:“我现在就用飞刀把上面一个青果子射下来,怎么样?” 佟晶无言。她知道练飞虹绝对做得到。 这时有灯光接近过来。原来是一名负责守城的中年县民,一手扛着竹枪,一手提着灯笼。 “两位侠客,这灯笼给你们用……”他说着就将灯笼挂在大树干上,照映到两人练剑之处。 “谢谢。”佟晶微笑向他说。 “别废话!再来!”练飞虹却看也不看那县民,他一专注于练武上时,对不相关的旁人简直不瞧一眼。 佟晶擦一擦手掌上的汗,再次振起“静物剑”。 那县民很好奇,既然飞虹先生又不赶他走,就在旁边看佟晶的剑法。只见这个女孩一晃身子手臂,县民已经被虚攻气势吓得后退了一步;下一刻再定神时,佟晶已收剑。 那刺击的速度,在这平凡人眼里,看也看不见。 这简直就如难得一见的神奇戏法一样。中年县民入迷似的一遍一遍看着。虽然半点没有看懂。 佟晶又练了几十回,手上的剑开始在颤抖了。练飞虹看见就让她休息。这“半手一心”是巧招,要锻炼的是细技协调,负着疲劳去练只会令她感觉变钝,适得其反。 佟晶把剑收入鞘里,坐在树底的石上,取出手帕来抹抹脸,一边在叹息:“总是练得不好……这样真的能够拿来上阵吗?我不要成为大家的负累。” 练飞虹本来正低头检视自己受伤的右手指掌,听见佟晶这句话,就伸出“奋狮剑”,指往东面的街道。 “看见他吗?” 佟晶看过去,只见那远处大街已经陆续挂上灯笼照明。其中一座房屋的瓦顶上,有条身影提着两件长物,凝静不动地站在边缘。 虽是这么黑又这么远,佟晶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闫胜。 “你有没有留意,自从昨晚之后他就变了?多了一种从前没有的气质?”练飞虹又说。 佟晶当然有留意。她想起当天在成都駡帮,她就是被闫胜那气势与热血吸引,才会跟着他们一直走到现在。然而今天的闫胜又比那时候不同了。 变得更让人信赖。 一想到这儿。佟晶在灯笼下的脸发烫了。只是她本来就因为练剑热得脸蛋红红,也就没被练飞虹发现。 “他能够改变,你也一样可以。”练飞虹说:“一个差劲的家伙,不会变成别人的负累。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人才会。 “你还记得在长安那鸡院屋顶上,当你的剑刺中那名巫丹派剑士的手腕时,心里是什么感觉吗?” 佟晶回想那一天,自己自然而然地模仿姚连洲,以“追形截脉”废去巫丹高手焦红叶右腕的时刻。那完美的时机与角度。那一击取胜的宏大快感。 她心胸似燃起了一团火,朝着练飞虹猛地点头。 “记着那感觉。”练飞虹说:“也记着你练的是崆峒派和青冥派的剑法。天下最强九大门派的顶尖武功。” 佟晶捏捏右手掌腕,感觉已不如先前酸软。她英气的双眉皱着,再次拔出“静物剑”站起来。 “继续练。”她说着,自行走到空地中央。 练飞虹看着她,心里在笑。 有一件事情他一直没有告诉佟晶:他是以一个修习了崆峒派“花法”三年以上的武者为基准,去检视佟晶这招“半手一心”的程度。她这半天的进境,其实已经十分惊人。 教一个这样的徒弟,实在太快乐了。 “来吧!”练飞虹又板起脸吼叫起来:“这次干得好一点给我看!” 屋顶上的闫胜,赤着汗水淋漓的上半身,继续静静不动地站着。 他双手拿的并非龙虎剑,而是两柄长长的锄头。他两只手掌都拿到锄柄最末端,摆出青冥派“伏降剑桩”的姿势。脚下是不平的瓦片,他更要时刻保持重心正中与体干正直,默默调节着绵长的呼吸。 这“伏降剑桩”除了强化身体机能,更重要的是具有锻炼意念集中的功效,连同“伏降剑”的慢剑法,是青冥派训练意念“借相”的不二法门。 昨夜一战后,闫胜虽然领会了龙虎剑法的窍要,也知道了剑法的奥秘脉络全都在青冥派的各套剑术里;但他同时也明白,自己的龙虎剑只是入了门径而已,虽然偶然能发挥出神髓,但并未能随心控制。 更何况这未成熟的龙虎剑,还欠缺了“借相”。师尊赫圣当天使出这剑法时,其“借相”飞龙与猛虎的功力,强得足以令旁人都感受得到。闫胜知道,这才是令剑法的气势与威力更上层楼的关键。 师父的“借相”如此强烈的奥秘,闫胜还没有半点头绪。“借相”要拟想一般的实物如火焰或岩石比较容易,可是他连老虎也没有见过。 闫胜却相信,师父的功力跟有没有见过实物无关。世上无龙,但师父的“穹苍破”却有龙势。他猜想,这秘要还是藏在青冥派的武学里,他需要重新再复习自己在青冥山上学过的每一点滴。 闫胜一双肌肉如钢条的手臂缓缓移动,又转换了另一个剑桩的架式。他清晰感受到身体里血液的流动与气息的进出。 不。他知道不能只把意念放在肉体上。要进入更深的层次。要将自我也消弭。 如王守仁所说,让自己与天地万物之理,同化为一。 在毫无桎梏之处,一道全新的大门,将会打开。 成排的灯笼之下,六十多人同时叱喝的声音,在夜空中响亮。 一丛丛竹枪、锄头、棍棒,举起又落下。 “就是这样!一定要发声吐气!” 圆性扬起齐眉棍,又再向众多守城的县民展示少林“紧那罗王棍”里最简朴的两式:他低呼一声,迈上左足,长棍从头顶朝身前中央击下,正是“顺步劈山势”;紧接二段吐气,那弓步再往前一沉,以“穿袖势”刺出六角状的包铁棍首。 “记着,劈打的时候,两腿要大大张开,头和上身却不要前倾,否则打空了,自己向对方跌去,那可大大的糟糕!” 圆性又示范了一回,为了让众人看清楚动作,只用了平日两成的力量与速度,但因为身姿正确,仍然令人感受到极强的威势。 “这一劈容易得很,就跟你们平时耕田差不多。可是别打到地上去!敌人又不是地里的瓜,没长那么矮!” 县民听了都不禁哄笑。他们今午最初见这和尚入城时,只觉他容貌威猛粗野,半点儿没有出家人的气质,心里有些害怕;但接触久了,发觉他跟邢猎等人同样的不拘小节,说话语气也跟他们这些市井百姓无异,感到很是亲切。 有个只得十四岁、胡子都没开始长的小子,大着胆子向圆性问:“大师……你真的是少林寺出来的吗?” “什么大师,叫我和尚!”圆性摸摸那颗已经长出一层薄发的光头:“不过是个不大会念经、只会耍棍棒的和尚。也吃肉呢,你家里藏着些什么好吃的东西,尽管拿来!” 又是一阵大笑。千年武学泰斗少林寺,远至这江西的小县也都知道。如今有少林武僧加盟,还亲自教他们习武,令士气提振不少。 “那干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圆性又振振棍棒高声说:“对方两个魔头,我打个呵欠就收拾了!你们好好练我教这两招,保准每人也打几个回去投胎!” 众县民兴奋起来,就捉对练习这两式“紧那罗王棍”,打得竹木交响。 圆性在一旁看着他们,却无法完全掩饰忧心的神色。 他没有忘记早上在车前村接下的那颗毒物“云磷杀”。在来县城的途中,他已经找一片无人野地,挖了个深洞,把那蜡丸埋了。 敌人有这般可怕的屠杀兵器,要是在县城街巷展开攻防,恐怕伤亡必重;即使得胜,整个城也可能化为不可再居住的死城。 他们当中,会有多少人牺牲呢? 圆性下定决心,要尽自己一切所能,让最多的人存活。 即使身入地狱。 在“富昌客栈”大厅里,川岛玲兰将那新造的三十二枚箭矢排在灯火下的地上,逐一检视。 她带来的劲箭只用剩十来枝,因此拜托了庐陵城内的妇孺为她造箭,并指点他们造法。本来造出了五十枝,但有的手工实在太差劲,川岛玲兰最后只挑选了这一堆来。 时间紧绌之下,县民自然不可能铸冶金属的箭镞,眼前这些都只是用骨头磨尖而成。箭杆倒是削得不错,大部分都很毕直,粗幼也适中。箭羽有的找到大鹅毛来造,有的却只用杂等羽毛拼凑贴成,良莠不齐。 川岛玲兰再逐一仔细检看每一枝的手工。她心里估算,这等粗糙的箭,只能在大约二十步之内才有足够的穿透杀伤力和准绳。但有总比没有好。 川岛玲兰被霍瑶花砍伤腰眼,直到现在还是每走一步都痛。虽说武者长期锻炼,身体的血气和复原力远超常人,但这种伤不是一天半天就能痊愈。没法子大步奔走发力,她那阴流刀法就难以发挥。日内一战,川岛玲兰估算将要倚仗弓箭。 她左掌曾经在危急中抓过霍瑶花锯刀的尖刃,同样是伤得厉害,虽能勉强握牢弓把,但仍会影响拉弓瞄准的能力。她要想办法用其他东西,把弓和手掌固定起来。 川岛玲兰挽起长弓,轻轻弹动那弓弦,发出一记记很好听的低鸣。她蓦然想起从前在东瀛国,当自己还是佟晶这年纪的时候,跟几个兄长和弟弟川岛五郎去狩猎的情景。 她其实不喜欢打猎,每次最后都只有她一个没有猎获。其实兄弟们不知道,她每次放箭都刻意射偏,让箭矢在猎物旁擦身而过。为了吃饱而猎食是一回事;用没有反抗能力的猎物去证明自己的武勇,她则认为很无聊。 川岛玲兰只是喜欢跟兄弟们一起出外;喜欢那山林的草木芳香;喜欢他们和家臣把她视作武士里的一员。 可是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 她看看仍躺在大厅另一边的薛九牛。那年轻的身体已经盖上草席,把没有气息的脸都掩藏,冰冷地一动不动。 这让她想起同样冰冷的弟弟遗体。 川岛五郎……我已经不再管你是否原谅我了。现在我的生命里,就只有他,还有这些同伴。家不用我来守护。我已经找到自己真正要守护的东西…… 她再次抬头,望向邢猎正睡在里面的房间。 看见邢猎所受的伤,她只感心痛。比自己身上的痛更难受。 川岛玲兰感觉心胸热起来。她多么想马上就奔上去那房间,拥抱邢猎那受伤的身躯。 可是不行。她很清楚,现在他需要的不是慰藉,而是继续保持奔腾的战志;她能够支持他的,也不是靠拥抱,而是刀和弓箭。 这些,她都绝对能够给他。 任何人要再伤害他,都得先越过我。 他又再次梦见那个岩岸。 在冷冽的暴雨之下,面向着涛音不息的黑夜,邢猎一次又一次地在岩石上,使出他今天两度杀敌的舍身刀法,不断地复习每条肌肉运动的感觉,要把整个过程都烙印到神经里,好使身体永远不会忘掉。 即使现实中的他,只是大汗淋漓地躺在睡床上,精神与意念却自然被修练的强烈欲望驱使着,要趁那刀招的记忆仍然鲜明时,在梦中拼命练习。 邢猎每一次出刀,身体就掉落在湿滑的岩石上,好几次几乎摔出崖岸的边缘。但他没有被恐惧打倒,仍然爬起来,提着那柄意义深重的厚背雁翎刀,又再摆起野兽似的预备架式。 第153章 南下赣地(59) 深陷在修练的挫折与狂喜之中,邢猎并没有察觉,一团火光是何时来到自己的身后。 他回头。火把上的烈焰猎猎跃动。雨水打在火上化为蒸气,却怎也无法把它浇熄。 拿着火把站在他跟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师叔裴仕英。 “师叔,你看见了吗?”邢猎极兴奋地振刀向裴仕英说:“你教我的,我做到了!就像你说过:去学所有值得学的东西,然后把它们变成我自己的东西!你为我高兴吗?” 裴仕英半隐在火光后的脸却僵硬,没有回答他。 邢猎想起来了:跟裴师叔分别的时候,自己只有十五岁。裴师叔根本认不出他现在这个模样。 “是我!”邢猎把湿透的辫子拨向后头,朝裴仕英尽量露出脸孔:“认得吗?是猎儿啊!” 这时邢猎仔细瞧裴师叔,才知道他为何不答话。 裴仕英的左边喉颈处,破裂开一个又深又长的干瘪伤口。 是巫丹派的剑砍下的。 邢猎哀伤流泪,与脸上的雨水混成一体。他欲上前去拥抱师叔的残躯。但裴仕英伸出手掌止住他。 裴仕英指一指颈上的剑伤。 裴师叔虽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但邢猎听得出他心里的声音。 要记着,你追赶巫丹的路途还很遥远。你什么都还没有完成。包括这个刀招。它还要继续成长下去。 这多么令人怀念的声音。邢猎不能自已地跪了下来,低首痛哭。 连雨声和涛音,也无法掩盖那悲恸的哭泣。 裴仕英冰冷的手掌,按在邢猎的头上。 可是这不代表你不可以笑。你的生命里还有其他东西。 邢猎止住了哭泣,仰起头来看师叔。 让我看看你从小就露出的笑容。它也是你贵重的兵器。就像这浇不熄的火一样。不要忘记了它。 裴仕英将火把交到邢猎手上,身体就慢慢后退,隐入黑暗的雨幕之中…… 邢猎从睡床上缓缓坐起来,伸手抹去满面的泪与汗。 他朝着洒入月光的窗户,再度掀起了嘴角。 王守仁习惯黎明即起,梳洗和穿戴了整齐衣冠后,就在房间闭目静坐养气。 不管是处理官务、传授讲学、读书和思考学理,都必需有充足的精神。王守仁思想虽不拘泥,做事处世随心性而行,但对自己绝对严谨。 清早的阳光已从窗外照进,映在他瘦脸上。那五官平凡但镇定如坚岩的容貌,泛着一股凛然不可犯的充盈正气。 他睁开眼来,站起整一整衣衫,往腰间挂上长剑,也就推开房门出外去。 年轻的门生黄璇早等候在门外,恭敬地行礼:“先生早安。” 王守仁微笑,带着黄璇往这借住房屋的大门走去。在走廊上,黄璇瞧着老师的背影,每一天早上他看见恩师这仪表姿态,都不禁心里庆幸。 得以跟随一个这样的老师,不枉此生。 “你很有精神啊。”王守仁这时说。 黄璇答句:“是!”不免得意地把一把佩剑。他彻夜与其他五名同窗都在轮流指挥县民防守,只小睡了一个多时辰,但毕竟年纪仍轻、脸上未有倦容。 这一趟跟着先生到来庐陵,竟有这番遭遇,黄璇感到就如投身千军万马的战事中,一颗年少的心灵很是兴奋,就连前一夜面对魔头黑莲术王的恐惧都忘却了。 王守仁虽没有教过这些弟子兵书战法,但平时悉心开导之下,他们已训练出条理清晰的心思,王守仁下达讲解的防守之策,六人一点即通,并懂得如何向县民传达。假如没有他们,要靠王守仁一个在城里四处奔走,守城的准备恐怕到现在还没有完成。 这正是王守仁理想中的“士”:一理贯通,万物之理皆可明了。 “先生要先吃个早点吗?”黄璇问。 “先在城里走一圈再说。”王守仁想再视察一遍,也好看看还有什么良策可以想出来。 他们走了两个城门的防守点之后,正准备朝西门而去,在街上却见有四人匆匆迎面奔来。 “王大人,找到你太好了!”其中两人带着武器,是负责守城的保甲,既高兴又有点紧张地带着另两人前来。 只见那两人农民打扮,一身衣衫都已被汗湿,看来跑过不少路。其中一人比较高瘦,仍戴着草笠遮住脸容。 那没戴帽的农民先说话:“小的是西面罗门村人,名唤罗贵,带来了这位……兄弟……”说着就指一指身旁那人。 那人取下草笠,露出一张年轻的脏脸,恭敬地拱手垂头:“王大人,认得小人吗?” 王守仁一见,双眼亮了起来。这人正是昨天被闫胜的“虎辟”脱光了衣服那个唐拔,孟七河的亲信部下。 “小人与二十几个兄弟,昨晚已乘夜到达城西那村子,先行探路和张罗准备。我们孟头领与全体伙伴,这天午时前陆续也会到来。” 王守仁听见唐拔这话,胸膛间升起一股热力来,正要开口答谢,唐拔却止住了他。 “孟头领着我传话说,王大人千万别要感谢。他说:『是我有负对王大人的承诺在先,王大人竟然不舍弃我。这恩德怎么还也还不完。』” 唐拔说时紧捏双拳,眼眶已然红了: “应王大人的呼召,这一次,我们要重新活得像个男人!” 王守仁知道这时不用再多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一拍唐拔的肩膀:“我期待再跟他见面。” 旁边的黄璇知道,这年轻小子就是老师提过那伙山贼。他们竟真的受到王守仁的感召,赶来庐陵拼上性命!黄璇身为他的弟子,更感无比自豪。 唐拔又向王守仁解释:孟七河那一百人分开小批到来,并且不直接入城,是顾虑到县城可能有敌人的探子暗中监视,最好还是让对方尽量低估这边的实力。罗门村只在县城西面三里多外,随时能够发动支援;万一敌人来攻城,他们更可从旁突击,里应外合。 孟七河心思如此慎密,王守仁心里不免嘉许。 当初劝他去应武科从军,果然没有看错。 那个农民罗贵听了王守仁和唐拔的对答,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真是王大人的朋友……昨晚吓煞我们一村子的人了,这么一伙凶巴巴的汉子,突然就入了村,还说要借我们地方住……” 王守仁他们听了都大笑起来。 唐拔这时说:“小人得先回去,为其他兄弟到来作准备。我们另派了两人在城外察看,如果有什么危急事情,请在西门上面的城墙生一堆烟火,他们看见就会通知我们。”他说完再朝王守仁敬个礼,戴上草笠,跟着罗贵往来路走去。 一天之内就增加了一百人的战力,更是一群惯于刀口求存、活在山野间的强悍汉子,并且多了孟七河这个八卦门好手,王守仁脸上洋溢兴奋之色。 更让人高兴的是:我没有信错这个人! “快去将这好消息告知邢侠客……不,他正在休息,还是先去找燕少侠,他知道了一定很高兴……”王守仁正在吩咐黄璇,这时却听到一阵极急密的敲钟声。 是敌袭的信号! “在南门那头!”黄璇惊呼。 “你快赶上去叫住唐拔那两人,吩咐他们先别出城,以免给敌人发现!”王守仁向他下令,自己则带着两名保甲朝南奔去。 王守仁走这街道,正好路过“富昌客栈”,只见川岛玲兰的高大身影从大门跃出,背上带着野太刀,腰悬箭囊,手提长弓,向王守仁一点头,一起也往南门走去。 他们到了城门,看见门后那些防御用的竹排,窄道两边都满布紧张的县民,一个个神色惊慌地拿着武器和投掷用的石块。城门上方墙头亦是排满了人。 “不用慌!”王守仁大呼:“只要按着我跟各位侠客的指令去做,绝对不会给他们攻破!” 川岛玲兰和王守仁一前一后登上墙头去。王守仁留意到,这位东瀛女侠的步姿还是很不自然,看来是忍着尖锐的痛楚奔跑,那腰肢用了许多层布条紧紧包裹着。 上了城门顶,只见圆性和王守仁的门生朱衡正在向东南远处眺望。他们今天一起负责守备这道南门。 闫胜、练飞虹和佟晶则仍留守东面与北面的城门。他们此刻亦已听见信号,并进入备战状态,密切注视其他方位是否也有敌人袭来。 王守仁站在圆性身边,也朝东南面看过去,只见远处大道上扬起来一股烟尘,绝对是马队。 “可是看来太少了。”圆性说。 “也许只是声东击西。”王守仁点头同意:“朱衡,叫下面的人备马,随时让圆性大师和女侠赶去别的方向支援。” “我不会骑马。”圆性搔搔光头,朝王守仁笑了笑:“不过倒跑得很快。” 王守仁瞧瞧圆性。昨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他也没什么机会跟这位少林和尚谈话,但只见了几面已经感到,圆性跟邢猎他们都是一般豪迈的性情中人。 圆性其实不大清楚,身边这位姓王的大官是什么人。他只知道:既然邢猎他们能信任他,我也能信任他。 第154章 南下赣地(60) “大师跟邢猎侠客他们是如何认识的?”王守仁眼睛仍盯着远方的马队,同时好奇地问。 圆性搔了搔胡渣子:“大概是因缘吧?我太师叔是这么教我的。” 王守仁微笑点头:“对。是缘份。” 那马队接近了,看得出只有七、八骑,晨光映出那一件件飘扬的五色怪袍,是术王众没错。其中一人更举着一面旗帜,上面有用人血涂画的黑莲教红色符文。 在城门顶上,川岛玲兰掏出一根布带来,将长弓的把柄跟左手绕圈缠紧,自箭囊掏出一枚长长的乌羽箭。 墙上防守的保甲和县民全都躲在突出的垛子后面,偷眼看远方的来敌。他们这里大概有五十人,远比对方多出数倍,可是心里始终对于肆虐已久的术王众甚是恐惧,不少人的腿都在发抖。 “王大人也请站在垛子后。”其中一个保甲急忙说:“那些妖贼,我听说他们的箭矢暗器很厉害……” 王守仁却毫无惧色地站在原位。他知道,要减除县民的恐惧,唯有自己走在最前。 那八骑到了城门外四、五十丈就停下来,只有一骑继续缓缓踱步走近,直到约二十丈处才止步。 这名术王弟子年纪较长,看去样子已经四十出头,面相很是古怪,一双眼睛一大一小,嘴巴歪斜,露出两排不整齐的黄黑牙齿。 他这副歪脸,是有次服黑莲教的药物过了量,令脸庞一边肌肉紧缩所致,没死掉已是幸运。 “城里的人听着!”这术王弟子朝城门上高叫,那声音响亮得很,一张歪嘴咬字还是十分清晰:“我来是为黑莲术王猊下传话的!” 城上众人听见只是使者,却没有半点松懈。他们都深知黑莲术王如何邪恶狡诈。 “猊下圣言:你们这干不知来历的家伙,胆敢冒犯教威,损我弟子,盗我马匹!猊下与众弟子如今坐镇青原山清莲寺里,等候你等众人上山,献出头颅来!” 王守仁听了很是意外。他跟邢猎一直都在思量,要怎么把战场转移去对方的本阵,以免敌人毒物危害县城百姓。怎料现在对方竟主动邀请他们进攻。 圆性却哈哈大笑:“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呀?你们没有腿脚吗?自己不会过来?”他心里也希望反守为攻,故意这样说,是避免被对方看出已方的意欲。 “你们当然可以不来。”那张歪嘴狞笑着说:“不过我们昨夜已经到过青原山以东的泗塘村,将那村子里四百一十三口人都赶上了清莲寺旁边空地。每半个时辰不见你们上山门来,我们就随意挑一个来杀。呵呵,有这么多个,你们大可等十几天才上山,到时候大概还有些剩下来。” 王守仁愤怒得须发戟张,目中有如冒出火焰。 这干禽兽的心灵,已然被欲念吞噬,无可救药。 川岛玲兰怒然搭箭拉弓,瞄准了那术王弟子的眉心! “别乱来!”那术王弟子伸出手掌挡在脸前:“我们这八人,要是有任何一个回不了去,或是回去时身上少了一点点东西,术王猊下在午时后就会先处决一百人!” 川岛玲兰挟着箭尾的手在发抖。最后她还是慢慢将弓垂下来。 圆性也是愤怒得胸膛起伏。他自小出家,不懂世情,但自从下山之后,一次又一次遇上更歹毒阴险的恶行,蓦然教他想起从前在少林寺里,师长们向他讲过的佛法。 要渡众生,果真是千难万难。 城垛后有人发出悲鸣。原来其中一个县民,他的妻子娘家就在泗塘村。 “我还忘了说……”那术王弟子垂下手来,又得意笑着说:“杀人是在今天黎明时分开始的。我们来这里的路程上,大概已经有三个人去了真界当『幽奴』了……嘻嘻,你们要什么时候上来清莲寺,自己打算吧!” 他说完就拨转马首,与同伴策马离去。 “得马上去找邢侠客他们。”王守仁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心头的焦急与暴怒。“必得出城了。” 川岛玲兰赶回“富昌客栈”,却发现邢猎那楼上房间的门早已开着。 “邢侠客在警报响了不久后就醒来了。”客栈里的大夫说:“马上又大吃大喝了一顿。他在薛九牛跟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唤人把马拉来。他说要去衙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川岛玲兰听了立刻出门上马,往县城衙门的方向奔去。 同时,圆性、闫胜、佟晶、练飞虹,还有王守仁与他的六个门生,都已紧急齐聚在关王庙前那片空地上。众多保甲县民则在空地外头观望。 “我已经吩咐唐拔,马上去催促孟七河跟部众全速赶来。形势已经变了。”王守仁说时,手掌紧捏着剑柄,掌心都是汗水。 四百多条人命,悬于一线。 闫胜和佟晶听到黑莲术王挟持人质的事情,少年的心也都涌起热血来。每一刻过去,就意味着有更多人死去,他们恨不得现在就跨上马去青原山。 飞虹先生清楚知道他们的心情,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但老练的他平静地告诫二人:“不要焦躁。急就会乱。这正是那魔头希望我们犯的最大错误。” “会不会是计策?”朱衡在王守仁几名学生里年纪最大,思虑也最周详:“那魔头想把几位侠客都引诱过去,再来偷袭这城?” “不。”练飞虹断然回答:“他因为折了三个好手,知道主动进攻占不了便宜,就想请君入瓮,利用地形去抢回优势。到了这种时候,他眼中最重要的事情必然就是杀死我们几个。一旦我们不在,他要屠城就轻易得很,没必要先来强行攻城,消耗自己的战力。” “正好!”圆性猛力把齐眉棍拄在地上:“在他们那边决战,就不用顾忌毒物会伤及城内妇孺。而且我们几个人本来就不适合防守。进攻才是我们最拿手的事情!” 佟晶听了不禁猛点头。她这两天一直呆在这围城里,早就失了耐性。 “没错。”王守仁捋须说:“最初我跟邢侠客也是如此想,而且我们多了一百名有侵攻之力的生力军,主动进击更有把握。可是还需要对策……” 就在此时,外头的人群往两边排开来,两骑踱步而出。 当先一骑之上正是邢猎。只见他整副打扮装备都改变了:头顶一片黑巾,把辫发包束起来;脸上斜绕着一块黑色的长布条,将刀伤裹住;受伤的左肩和右膝都用皮革和铜片造的护甲紧束固定着,减少移动时生痛,又可抵受一定的冲击;肩背披着一件全黑的长披风,为的是要掩藏挂在胸前的受伤左臂;身体其余各处也都穿上或绑缚着黑布,为的是防范敌人的带毒暗器。他骑着本属梅心树那匹黑马,人与马儿仿佛一体,如非白天,会让人错觉是个极高大的黑影。 他背后挂着长长倭刀,更长的船桨则像枪矛般提在右手里;其余腰间和马鞍旁共挂着三柄不同的刀,还有梅心树的那串铁链飞刃。 邢猎刚才去衙门后的仓库,是为了翻找里面收藏的保甲用兵械,选出这些兵刃、护甲和衣饰,并由川岛玲兰为他穿上。 带着刀弓的川岛玲兰骑马紧随其后,一身红衣的她与邢猎成强烈对比。这一对英挺精悍的男女侠客,令县民看了都不禁赞叹。 二人前来空地下马。邢猎的步伐虽然还是一拐一拐,但因为膝盖关节用护甲固定着,走路比昨天轻松多了。 “昨天的事,还没有感谢你。”邢猎朝圆性点头:“痛楚减少了。少林果然不简单。” 圆性好像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但其实心里很高兴得到邢猎的赞赏。 “不错,我们确是得到了反守为攻的契机。”邢猎向众人说:“可是你们先得知道,那清莲寺的地形是怎么样,摆在面前是个如何的难关。” 他把船桨交给黄璇拿着,坐在石头上,伸指于沙土地画出前夜冒死探得的“清莲寺”地势;那狭隘的山门与门后的广阔空地;寺前的溪河与“因果桥”;还有寺后三面无法通行的峭壁。 只有正面唯一的通道,却又极为易守难攻。就好像硬要将手伸入狭窄的瓶口取物一样。 邢猎讲解完了,众人都沉默下来。术王的人马虽然只剩大概一半,但守着这般地形,战力将会变成像平日的四、五倍。 而且不要忘了,里面还有一个可怕的黑莲术王。 一次接一次,更严峻的挑战。但没有退避的理由。 最先打破沉默的人,是闫胜。 “比起姚连洲和巫丹派,这也不算什么。” 此语一出,六人眼睛一亮,相视而笑。 尤其邢猎,再次展露出那灿烂的笑容。众人见了都宽下心来。 这时有几个妇人,抬着一卷长布走过来空地里。 “造好了吗?”佟晶高兴地大叫:“太好了,快把它挂起来!” 那布卷展开,原来是一面用粗布缝拼而成的大旗帜。关王庙前就有根旗杆,几个县民在佟晶指挥下爬了上去,七手八脚将那旗帜挂上。 第155章 南下赣地(61) “是什么东西?”闫胜问佟晶。 “是城里的妇人要送给我们的,也是为了壮壮防守的声势。那黑莲术王有个这么吓人的外号,我们也不能输。” 旗帜在晨风中飘动,邢猎回想梦中师叔的话,默默朝着那旗帜点头。 “王大人,你看这旗帜怎么样?”佟晶问王守仁:“我……没有做多余的事情吧?” 王守仁瞧瞧关王庙四周的九江百姓,他们也都正在仰望这面旗帜。 那神情仿佛看见了希望。 “佟小姐,干得好。”王守仁笑着回答。 “每时每刻都有人要死。我们准备随时出发。”邢猎收起笑容说,立时又把众人带回严苛的现实。空地上的气氛回复先前的凝重。 邢猎从黄璇手上取回船桨。 “王大人,今次作战的策略,全靠你了。我们都是你调度的棋子。” 王守仁那双包含智慧与气魄的眼睛,与邢猎对视。 “我看见邢侠客刚才所画的地形图,已经想出几个方略。”他说:“一城生死,就在此一战。” “不管王大人决定了什么战策……” 邢猎说着,与五个同伴在“破门六剑”的大旗底下并排而立,一齐朝王守仁躬身。 “请把当中最危险的使命,交给我们。” 一束束昏黄的阳光,如箭雨从枝叶缝隙间斜斜射入,投进山林的深处,才被那氤氲与幽暗吞没。 泛着烟尘的光丛里,有异物在掠动。 骤眼远看,还以为不过是风吹叶影;只有接近仔细观察,才可能辨别得出来:是一个人的身影。 那身影缓慢而平稳地移动,于树干之间潜过,没有发出半丝声响。那压抑着力量的步履,令人想象是一条正在朝猎物静静接近的蟒蛇。 这奇异身影的主人,正是山贼之首孟七河。 就像昨天在山寨里一样,孟七河依旧赤着精瘦结实的上身,但是原本铜色的肌肤全都涂成了青绿色那是用树叶和青果捣烂成浆调制的颜料,涂上之后既让身体颜色与四周树林融合,也掩盖了体味,就算是林中野兽的鼻子也可瞒过。 孟七河在涂成绿色的身体上,再用炭灰抹上许多斑纹,这样就更令轮廓线条难以察觉。他下身的深褐色裤子绕着许多带有叶子的蔓藤,又是另一重隐蔽伪装。 这些,都是他当猎户的爹教他的。 孟七河行走在凹凸不平、满布枯枝落叶的树林间,步伐就如日常走路一般轻松,每步竟不闻声响,尽显八卦门步法的精妙功夫。 两年前孟七河被王守仁率领的大队人马围捕,正是靠这伪装与步法,无声无影地孤身潜过对方防线,从后头打开一道缺口,方能带着少数部下杀出重围,逃入山里。 今天,我正以同一套功夫,报效王大人。 孟七河到达树林斜坡的顶端,身子慢慢半蹲下来一动不动,手里反握一柄刃身熏黑的匕首,保持蜷缩的姿势,眼睛朝八方扫视,双耳听觉大大扩张。 他视察了好一阵子,确保这山林的前头并没有敌方的哨兵,这才站起身来,身姿动作立时一变,有如一头躁动的猿猴,朝来路奔跃回去。 孟七河跑回半山一片树荫底下。那儿是个较平缓的斜坡,许多身影正坐在岩石上歇息,他们身旁放着一大堆沉重的行装。 身上穿着竹甲的年轻山贼唐拔,本来正在纳闷拍打着爬到身上的蚊子,一看见首领返回,马上兴奋地站起来。 “前头没人,我们可以再走了。” 孟七河其实跑得一身是汗,但他懒得抹一抹,说完急不及待就提起搁在山坡一角的八卦大刀 ,斜斜挂到背后。 那些身影同时起行。十九人皆是孟七河麾下的山贼,全挑选最壮健的精英。他们跟首领一样轻装上路,但每人各背负或提着又大又沉的布包。布包全都鼓得胀起来,隐约可见里面收藏着一个个像人头大小的东西,一提起来时,内里发出瓦石轻碰的声响。 十九人里唯有唐拔和另一名山贼没提布包,他们肩上却斜掮着一大团绕成圈状、又粗又长的绳索,看来也不比那些布包轻得了多少。 他们这趟登山,走的都是没有路径的荒林,山坡崎岖难行,林木又异常茂密,更要带着这么重的东西,走得甚是辛苦缓慢,直至黄昏才完成一半。眼看快要入夜了,前面大段路程要摸黑攀爬,将更加困难。 可是十九人都没有发出半句怨言,孟七河一声令下,他们又默默提起东西开始上路去。 这固然是因为他们敬服的头领孟七河就在前头;何况一群无辜村民此刻就在黑莲术王魔掌中,他们都深知不可再拖延。 可是还不只这些原因:他们当中,还有第二十个人。 这条身影比其他所有人都要高大,手里跟背后带着长长物事,正以微拐的步伐向山上走去。 那是背带长弓的川岛玲兰。她将大刀的刀柄跟刀鞘绑起来,用它当作行杖,皱着眉一步步登上去。 川岛玲兰虽然已用布带在腰胯处紧紧束了数圈,但每走一步仍是带来痛楚。但她绝不肯放慢下来。 只要想到每迟一刻,又将多一个村民在“清莲寺”前被处刑,自己肉体的伤痛,算不得什么。 孟七河不禁又再看看这位豪迈的女侠客。为了在山里隐藏形迹,川岛玲兰改穿了一套深青色的粗布男装,但仍半点未减其娇美。经过大段登山行走,她衣衫都被香汗湿透,更呈现出优美的身体曲线。走在后头的山贼看傻了眼,不禁吞吞喉结,继而又猛吐一口气息,振作着继续走路。 孟七河见了不禁心里笑着暗骂: 王大人,你这老狐狸……是故意把她编进来的吧? 孟七河跟部下相处许久,深知他们的脾性。要是换作平日,强迫他们干这搬运重物登山的苦差,就算是多么紧急的事情,此刻必定叫苦连天,也多少会慢下步来。 可现在每个人都不肯落在旁边的同伴之后,竞相往山上爬去,年轻的那几个更争着去拿最沉重的布包。谁也不甘在这么一个异国美女面前示弱疲劳辛苦都是小事,江西男子的威风,绝对丢不得! 孟七河天生身材矮瘦,早就习惯了跟远比自己高大的人相处,与川岛玲兰同行,并没有什么不快;倒是她用的大刀,竟然比他的还要长,这就教孟七河心里有点不是味儿。 他跟一班臭男人困在山上久了,见了这样的大美人,忍不住逗逗她说: “女侠,走得辛苦吧?要不要我背你一程?”孟七河拍拍自己肩后:“来来来!” “呼”地一物朝孟七河迎面袭至,他惶然一记“八卦掌”往外一拨,把川岛玲兰刺来的鞘尾架去! 川岛玲兰这一招去势甚速,那长长的刀子连着鞘更加沉重,她单手使来却还是轻松得很。孟七河狼狈挡去这一刺,不禁吐吐舌头。 “说笑!说笑!”孟七河说着就展开步法倒行上坡,跟川岛玲兰拉远了一丈,心想这东瀛女刀客果真冒犯不得。 “老大,吃豆腐吃着石头啦!”后面的山贼哄笑起来,精神士气又提高了不少。这正是孟七河希望的事。 孟七河回过头去,收起了笑容,又再全神贯注开路上山。 他虽然没有负重,但其实不比部下轻松:为防备黑莲术王可能在这青原山东麓布下哨戒,孟七河充当箭头探索,先确定前路没有敌人,再回头通知大队前进,因此每段路他都要走三次,尤其第一次无声潜行,更是非常耗费精力。 虽然术王众在这野林布防的机会不大,但孟七河不敢轻率,只因他深知自己这一路奇兵,在王守仁进攻“清莲寺”的战略里有多重要。 一想到王大人,孟七河的眼睛就在越来越昏暗的树林里亮起来。 他回想今天早上,回到久违的县城老家时那个情景: 孟七河得到唐拔快马通报,知道黑莲术王挟持泗塘村四百余人,并将要定时逐一处死的可怕消息,于是火速集合人马,赶往县城会合。 一年前他再次落草为寇,无人送别之下,带着既愤怒又无奈的心情,怆惶乘夜离城;今日他带同百人回来,九江县民大开城门夹道相迎,一个个瞧着他走过时,都露出欣慰与期盼的表情。孟七河见了,心里喟然感叹。 孟七河上次虽得王守仁招安免罪,但在九江的日子并不好过。他终究已非清白之身,作贼时也确实曾经杀伤过人命,在城里不免常遭白眼;稍有体面的商家富户都不敢雇用他,只能干些低三下四的粗活,还要常受官府凌辱。 生于九江,也长于九江,孟七河这廿多年来,从未像今天般受到如此尊重。 是王守仁,教他寻回当一个人的真正价值。 可是在关王庙外与王守仁再聚时,两人却都没有说什么。王守仁只看了孟七河一眼,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就展开草草绘画的“清莲寺”地势图,开始讲解他拟定的计策。 现在不是浪费光阴聚旧的时候。有什么要说,留待救人杀敌之后。 孟七河过去与王守仁为敌,受他指挥是头一遭。但孟七河本来就有率领大队山贼的丰富经验,对王大人的策略,一听即时了解,并迅速安排手下去张罗所需物资器具,又从部下里挑选了一支二十人的健旅。未过午时,他们共二十二骑,连同三匹驮物的马儿,已经出发离城。 出动之前,孟七河把其余大队主力交给独眼的老亲信梁福通指挥,并且向暂时分别的手下说: “今天,绝不要留情。”孟七河扫视众部下。他虽然作贼,但毕竟并非凶残好杀之徒,平日经常约束手下,做买卖和跟官府对抗时,要尽量少伤人命。 但今天是解禁的时候了。 “这一次,他们才是贼!” 孟七河举起八卦大刀高呼,然后在兄弟的轰然和应之下,策马出城。 在王守仁的战略里,孟七河与川岛玲兰等廿二人负责的是最重要的突袭,首务是要躲过术王耳目,因此绕远道驰往青原山之东。一行人马意气高昂,结果只花不足两个时辰就抵达山脚。 然而这东麓的险恶山林,却比孟七河估计中更难穿越。上山后才不久,就有一个兄弟扭伤脚踝无法再走,留了在后头,因此只剩这十九人。 这样下去不行。那边每半个时辰就要死一个人!而且我们要配合主力进攻,非得在午夜前登顶不可! 孟七河在前头,一边用唐拔给他的镰刀砍枝开路,一边加快登山的脚步,无形中也在催迫身后的同伴加速跟上。他深知这样做正把部下的体力消耗推到界限,恐怕随时又有更多人意外受伤。但他别无选择。 后头的喘息渐渐加重,再也听不见调笑声。就连川岛玲兰的存在也失去了激励的作用,众山贼已再无闲情瞧她一眼。 倒是川岛玲兰本人,仍然挺着腰上的刀伤,紧跟着孟七河的脚步。孟七河抓抓一头鸟窝般的乱发,对这女子的毅力很是讶异。 她哪来这力气?到底这些家伙是什么人? 孟七河早上在县城里就只顾备战,根本无暇与“破门六剑”真正认识。昨天青冥派少年侠客闫胜上麻陂岭山寨来,已令孟七河很吃惊,想不到闫胜的伙伴竟然一个比一个古怪,不是带着刀剑的漂亮女孩,就是穿着战甲的和尚;另外那个满身都是兵刃的怪老头,也是非比寻常。 不过最令孟七河印象深刻的,是瘸着一边腿、胸前挂着受伤的左臂、一身穿戴着黑色衣甲披风的那个壮硕男人。 “我名叫邢猎。”这伙人里,他第一个过来跟孟七河打招呼。那张斜斜缠着黑布条的脸,绽着灿烂豪迈的笑容。 孟七河朝他点点头。他嗅得出来,邢猎跟自己有种相近的气味,大家同样带着一股难驯的野性。他马上已对邢猎生了好感。 当时孟七河正把弄好的绿色颜浆涂到身上。邢猎好奇地看看,猜到这是在山林里掩蔽的手段,笑着拍拍大腿:“这真有趣!可以教我吗?” 第156章 南下赣地(62) “行。”孟七河爽快地回答,然后又加上一句:“要是我们都活着回来。” 两个汉子相视一起笑了…… 孟七河见过“破门六剑”众人所受的剑伤,想象得到他们先前与黑莲术王的交战,实是何等凶险。 他们为了完全不相识的寻常百姓,都拼到了这种地步;我们九江子弟,怎么能够给比下去? 孟七河咬紧牙关,狠狠挥动镰刀,砍去一串带棘的树枝,继续跨步而上。 跟在他身后的川岛玲兰,同时亦在想着邢猎。 早上在县城里,当她得知王守仁的策略,要求她跟邢猎分头行动,她马上焦急地抗议。 “不!我要跟着他!” 听了这话,就连佟晶也觉得意外。佟晶虽然早知川岛玲兰芳心已许邢猎,但刚强的兰姐一向以冷傲掩饰,绝少如此直接。 可见荆大哥受这重伤,令她如何心疼…… “别说任性的话。” 邢猎断然拒绝川岛玲兰。 “这一次,几百条人命都系在我们身上。” “可是……”川岛玲兰红着脸要反驳: 几百条人命,比不上你重要。 但这种话,她还是不能在这样的情景下说出口。 “你希望我平安,就去把王大人交给你的任务拚命完成。”邢猎说:“给敌人最大的麻烦和伤害,我这边的危险也就最小。” 当川岛玲兰跟着孟七河策马出城时,回头看了看一身黑衣的邢猎。 她回想起在汉阳城里那一夜:他握着她的手掌,说过要娶她为妻…… 不错。生为武家女儿,川岛玲兰本就注定要嫁为武士的妻子。 那就该有武士之妻的气度。 川岛玲兰以大刀撑着山岩,提起受伤的长腿,咬着樱唇,努力朝胜利的方向攀登上去。 他正在那一头等我。 青原山北面山脚的登龙村,百年来从未像这个黄昏般闹哄。 即使是从前太平日子,如鲫游人上“清莲禅寺”参拜,半途在村店歇脚;或是大半年前术王众如蝗群卷至,掳人占村的那可怕一天,登龙村这小地方,也没有像此刻塞进这许多人。 王守仁率领着六百余人的九江义军,一下子填满了这条因黑莲术王占夺而荒废的小村,一排排空屋之间顿时重现生气。 西方的暮日只剩一线。民壮们在村子里各处空地生起火来照明,严守出入村子的道路,以防术王弟子乘黑潜入捣乱。有的人则负责在屋里打火造饭。 即将要展开漫长的一夜。打仗前自然要吃饱肚子。 王守仁在闫胜和练飞虹左右保护下,身后跟随着六个门生,于村里行走视察。他沿途亲自跟众多带着兵器的九江民壮打招呼,自是为了激励他们的士气。 “他们……还是怕得很。”在王守仁右侧的飞虹先生,走着时把受伤的右臂搁在腰侧刀柄,另一手捋着白须,以忧虑的语气朝王守仁悄声说。 闫胜细看,在火光掩映之下,那些男子的脸容都显得苍白肃穆。 “没办法。”王守仁说。如今他们并非守城,而是直接踩到黑莲术王的大本营来,对这些乡县平民来说,感觉就如把手伸进老虎口里。这几百人虽已是志愿的民壮,但毕竟数天之前,他们仍在术王的魔爪底下偷生。 这支义军除却“破门六剑”和孟七河留下的八十余名山贼之外,其余五百多人,全是九江县城与邻近乡村自愿加入的男丁。由于术王为祸已久,九江一带能够离乡谋生的青壮许多都已逃掉,又或者像孟七河般成了流寇,剩下的男子不是太嫩就是太老,王守仁能招集到这个数目,已经很不容易。 虽然表面有数倍兵力的优势,但王守仁深知这批民壮并不是可靠的战力。布阵守城他们还可一用,如今出城攻击则太过勉强了。他没有指望仗赖这人数去攻破“清莲寺”,动员如此数量,主要是为了壮大声势。 可要是到了最恶劣的关头,还是得让他们拼上…… 民壮里也有跟薛九牛年纪相近的小伙子。王守仁见了,心里虽不愿把他们送上战场,但亦没有选择。 此战不克,大家都没有明天。 闫胜从旁看着王守仁忧心的脸色。 当一个领袖,就得为别人的生死负责,可真的不容易。 他想到自己若真的要复兴青冥派,有一天也必得担上这种角色,现在得好好向王大人学习。他昨日就亲眼看见了,王守仁如何令孟七河折服,说辞情理兼重,实在是非常教人佩服。 这时在村子中央,传来男子号哭的声音。 王守仁怕军心受影响,马上赶去探看究竟。只见在登龙村的祠堂前石阶,坐着两个汉子,年纪较大那个手里捧着一副祖宗牌位,两人相拥哭泣。附近其他民壮也围过来,好奇地瞧着他俩。 二人见王守仁走近,朝他下跪叩头:“谢谢王大人,把我们兄弟俩带回家来了!祖宗还在!祖宗还在!” 这对姓赵的兄弟本就是登龙村人,当天黑莲术王到青原山,赵大刚好带着弟弟去别的村子说亲,因而逃过一劫,却一直不得归家。赵大的妻子遭术王众侮辱多时,前天才得邢猎和薛九牛救回县城,他两兄弟感于侠客的恩德,毅然自愿投入义军,此刻随着大队终于回到老家,看见祖宗牌位幸未被妖人污损,一时激动得大哭起来。 王守仁的门生上前,连忙把二人扶起。那些围观的民壮,各自的家园同样久遭术王凌虐,看见赵氏兄弟的情状,不免也感触起来,他们早就积着一腔酸苦,不少人不禁陪着掉泪。 这时一条身影跳上前,一脚蹴在旁边一个正在哭的男人屁股上,那人大叫一声趴在地上。 “哭什么?娘娘腔!”练飞虹一脸白须被风吹动,神情充满威严,用厌恶的眼神扫视众民壮 ,吓得他们都住了声。 “你们以为现在来是干什么的?” 练飞虹举起被黑莲术王魔剑重创、此刻层层包裹着的右臂。众人看了,都想起这位老侠客为救九江所流的鲜血。 “你们今天,就要把属于自己的地方拿回来!” 众民壮一听,原本哀愁的气氛一扫而空。 没错。本来就是属于我们的。 没有给人夺去也不吭一声的理由。 他们都朝那黑暗的青原山上方观看。 心中升起的火焰,虽还不足以把他们的恐惧完全驱去,但至少已经有了登上那山头的勇气。 王守仁瞧着练飞虹,点头致意。 “没什么。”飞虹先生耸耸肩:“我最讨厌就是畏首畏尾的家伙。”他瞧着闫胜又笑说:“从前在崆峒山,我不知踢过多少弟子的屁股了!” 在村子另一头,一身黑色披挂的邢猎,就如半融在黑夜里。 他站在从梅心树夺来的那匹黑马旁边,整理检查马鞍的皮带,确保没有松脱,然后抚摸着马鬃,看着村子里的众人。 只见由孟七河手下梁福通带领那一众山贼,几十人自成一伙,围在一起吃喝笑闹,神态自若,远较民壮来得镇定。 他们毕竟习惯了刀口过活,一旦跟着首领豁出去,也就不多想生死之事。当然,说没有半点害怕是骗人的;但这伙汉子在山寨里就爱争强斗胜,谁也不肯在同伴跟前示弱。 邢猎再看看四周村屋,回想起两夜前与薛九牛潜进来的情景,还有薛九牛跟他说过的那些话。 小子,那时候,我输给你了。 邢猎伸手摸摸挂在鞍侧的那柄长倭刀。 昨天薛九牛用自己的性命作交换,把它送到了邢猎手上。 邢猎轻轻将倭刀拔出寸许。那银刃反映远处的火堆,微微在发亮。 今晚,我会斩下那家伙的脑袋,拿回去祭你。 他猛力还刀入鞘,在夜空中发出清亮的金铁之声。 同时在他后方几座屋子外,圆性正静静坐在一块石头上,身后有个县民拿着刀子,为他把头颅上那层薄发剃干净。 圆性脸颊和下巴上的胡渣也都刮光了。他摸摸光滑的脸,向那剃头的县民说:“这刀子真不错。” “当然了。”那人笑着回答:“这小刀从前给寒石子先生磨过,锋口快得要命。他磨一次而已,用了一年多都没有半点变钝。” 佟晶蹲在一旁,将“静剑”横放腹前,双手捧着脸,看着圆性刮光了胡须的样子。 “和尚,你还是这样比较好看。比之前年轻十几年啦。” “少胡说。”圆性说时脸红起来。他毕竟自小就在佛寺长大,甚少跟妇女谈话,这样被一个娇嫩的姑娘盯着脸看,感到很不自然。 这时头顶也刮好了。圆性摸一摸,反倒觉得比平日乱发丛生还要不自然。这么不爱刮头的和尚,天下间也许就只这一个。 “为什么要刮干净呢?”佟晶好奇的问。 “是王大人的吩咐。”圆性神秘地微笑,拾起放在一边地上的小布包,递了给佟晶。“现在 你干了。” 佟晶不解地接过布包。 “这是……干什么?” “是王大人叫的。”圆性说:“你是女孩子,手比较细。你喜欢画东西吧?” 佟晶打开布包来,里面竟然是墨砚和一管细细的毛笔。那县民又把用来洗刀锋的那碗清水拿了过来。 第157章 南下赣地(63) 她带着满腹狐疑:这是干什么?再看见圆性身后那个县民,从一个大布袋里掏出一件衣服。 看见那件衣服,聪慧的佟晶恍然大悟。 “我说呢……王大人,真是条老狐狸……” 她说着就磨起墨来。佟晶虽然生在帮会家族,没可能跟清白的官贾对上姻亲,但父亲佟伯雄对这独生女儿还是有所寄望,自女儿懂事后就聘先生到家里教她读书写字。 “对了佟姑娘……”圆性这时瞧着她问:“你是怎么会跟着邢猎他们的?” 佟晶一边磨墨,一边就说着在成都时发生的事情。回想跟闫胜相遇,现在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小在帮会总号里,看见搁着的刀枪剑戟,又瞧见帮里的人练武打架,我就是喜欢。” 圆性浓眉一扬,抓抓光头:“我也是啊!从小在少林寺里,成天都是想着打拳耍棒,佛经都不肯念,不知道捱过师父多少责罚了。可他罚我抄经,我就一边扎着马步一边抄,哈哈……” 佟晶遇上知己,不禁也露出兔子般的门牙笑起来。 “好了。”佟晶把墨磨好,以细笔醮了几下:“来,大师,好好坐定,不要动啊。” 圆性朝她眨眨眼:“记着,画得吓人一点啊。” 佟晶提起笔尖,沾在圆性的脸颊上。 “清莲寺”后厢的一个宽广禅房,陈设成货仓般的样子,到处堆满杂物。墙上本来放经书的架子排满了药物瓶罐,角落处堆起了一座青砖砌的小炉灶,上面的锅子正在炼煮着不明的浆液。 房间中央有一张长长的大桌子,围站着十个八个瘦削少女,她们口鼻蒙着布巾,把制好的药粉按份量装入小纸包里,集合二十小包后又再裹成一大包。细看那些纸张,全都是从“清莲寺”所藏的佛经撕下的书页。 禅房门窗重重密封,以防杂质灰尘飞进来。这些少女全是术王从邻近乡村掳劫得来,再挑选其中指细手巧的十几个困于此间,日以继夜为术王制药。术王更明令部众,绝不可侵犯她们原因当然不是怜香惜玉,而是不想阻碍了制药的进度。 黑莲术王武洪站在近房门处,伸出芭蕉叶般的大手掌,抚摸放在墙边的两叠小木箱。内里收藏的,全是在此制炼的“仿仙散”。 虽是大战当前,但货物付运在即,黑莲术王绝不容许停下来,更如平时每天两次亲自监看。 这批“仿仙散”花了三个月才制好。之前术王更以九江县民作了几个月的试验,不断改良配方,他深信现在这一批,已经非常接近黑莲教原有药方的效用。 这些药,将换来我们的第一笔资本。 武洪心里已在计划:如何借这种令人无法自拔的幻药,把资本再变大数倍;接着就要开展那伟大的理想,准备迎接“师兄”再临…… 可惜,梅师弟不能陪我看见这一天…… 一想到被杀的梅心树,黑莲术王的指甲就如利刃,抓进那木箱里。 “术王猊下!”后面门外传来弟子的声音。 这制药禅房乃是禁地,弟子急来找他,必定有要事禀报。 黑莲术王再看一眼那些少女。她们长期被囚在此炼制“仿仙散”,虽然用布蒙着嘴巴鼻子,还是难免每天吸进小量,身体已受摧残,一个个眼神呆滞,只是像被无形丝线拉动的人偶般不停工作。 术王看了觉得满意,这才开门出去。外头除了负责把守的两名弟子,还有一人半跪在跟前。 “禀告猊下,对方已经进了山脚的村子……”那弟子急说:“共有数百人,但至今还不见上山来。” 敌人有我方数倍之多,这名弟子心里其实很是不安;但他深知术王猊下最厌恶弟子表露出惧意,也就强装出镇定平常的声线。 “还没有过来……他们不焦急吗?” 黑莲术王沉思。他已定下每半个时辰处死一名泗塘村人质的规矩,但敌人到了青原山脚,却没有马上杀奔上来,看来对方的头领虽然焦急,但也未至自乱阵脚。该忍的时候能忍;而且能在半天之内就组织动员几百人……可见此名头领绝对是个人物。 难道正是杀梅师弟那人?还是那几个没有出手的侠客里其中一个? 一想到为梅心树手刃仇敌的时刻将至,黑莲术王握着腰上的巫丹剑柄,五指关节都捏得发白。 “猊下,我们要怎样应对?……”那负责传令报信的弟子问。 “以逸待劳,紧守山门。那儿将是他们尸山堆叠之处。”术王冷冷说,然后又补充:“继续按时处决。” 那弟子领命回头。术王想了想却又呼唤:“等一下。今天的人质……是不是霍护旗杀的?” 那弟子回头停下来,垂头说:“她只交给我们去办……弟子来这儿时,沿途没有看见她。” 术王挥挥手让他离去,心里却在沉思:平日这种事情,霍瑶花总会亲手杀上一、两个,以免被众多男弟子看扁她心慈手软…… 黑莲术王隐隐察觉,自从昨天起霍瑶花就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有什么改变。 不过黑莲术王对霍瑶花的信任,仍是未动摇半分。 他不相信世上有些什么,能够比他的邪恶、威严与奇药,更能控制人心。 弯曲的刀刃在木柱上刻过。可是那握刀的手掌正在颤震,柱上的横纹变得歪歪斜斜。 霍瑶花将这柄来自南蛮异国的狩猎小刀收回来,垂头怔怔地看着。刀尖随着手掌仍在不由自主地在发抖。 这是停服“昭灵丹”一天一夜后,药瘾发作的后果。 霍瑶花现出黑色的眼圈来,失去了平日媚惑中带着危险的神采。她感到很辛苦。前夜与川岛玲兰的激烈刀战,霍瑶花身受的创伤其实比对方轻不了多少,只是有黑莲教的药物消减了痛楚;药力退去之后,手腿中刀处都传来像要裂开的感觉,经过调息治理,现在才恢复了力气。 霍瑶花摸摸被川岛玲兰用刀柄击打过的额头,轻轻一碰就有一股深沉的痛楚直抵脑袋中央。她咒骂着摇摇头,挥去那晕眩感。 “那臭女人……早晚把她斩了……” 她知道要减除痛楚和停止颤抖很简单,只要从口袋里掏出那包“昭灵丹”服了就行。可是她强忍着。想起那夜被川岛玲兰打中后,脑海所生的一切恐怖幻觉,霍瑶花就感到口干舌燥,仍然有一股欲呕的反应。以前她从来没有这样厌恶的感觉术王猊下所赐的灵药,她总是当作糖果一样享受。 奇怪的是,没吃“昭灵丹”一天,霍瑶花感到头脑有一种久违了的清醒,好像突然思考到许多事情。 她扶着“清莲寺”外头的那根木柱坐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把玩那小刀的木柄,眼睛远眺前方。 这儿正对着禅寺南侧的空地,那头生着几堆火,火光下有许多人影,里面传来低低的哭泣声,正是昨晚掳上山来的泗塘村四百多个人质。 她看见一个术王弟子从人堆里走出来,一手拿着明晃晃的砍刀,另一手提着一件物事。他走到空地前的小溪边,将那物事随手抛到一旁,蹲下来用溪水清洗刀刃。好一会儿后他站起来,以身上的黑莲教五色袍擦拭刀身,将刀收回腰间皮鞘,轻松地哼着《物灭还真歌》,又再走回人质丛中: “尽我百欲,物灭灵归……事神以诚,宣教大威……” 又一个泗塘村民被砍头了。 跟随黑莲术王后的这些年头,霍瑶花一直对这等屠杀之事毫无感觉。但这刻她竟生起了许多想法。 她再次垂头看看昨天得到的这柄小刀。那个肩膊上有刺花的男人,既令她忆起师兄翁承天,也教她回想过去的自己。 用肉体去换取武功;弑师出走;诛杀楚狼刀派的同门……这些事情霍瑶花从来没有感到半丝愧疚或后悔。 这全都是那干臭男人逼出来的! 她一直告诉自己:我才是受逼害的那个。即使后来沦为寇盗,杀人越货,她也深信自己只是无可奈何:我这么一个孤身的女子,就只有杀人这一项本事,不干这个,怎么活下来? 可是这一刻她蓦然回头,方才惊觉: 我是什么时候,从一个被害的人,变成害人的那个? 霍瑶花背项渗出冷汗来。 她一直都是一匹在荒野求生的雌狼,并以此而自豪;可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变成了一条他人豢养用来咬人的狗。 她抓紧刀柄。手抖得更厉害了。 这柄小刀的主人……他是怎么看我的?…… 霍瑶花从来不介意被人憎恨这一直是推动她生存下去的能量。她敢于与天下人为敌。 可是被人厌恶和鄙夷,却是另一回事…… 她感到思绪一片混乱,只希望脱离这一切,什么都不去想。颤震的手指开始缓缓伸向五色衣衫的口袋去…… 再想又有什么用……哈哈,霍瑶花啊霍瑶花,你以为到了今天,自己还能够回头吗? 吃一颗吧……忘记这一切…… 第158章 南下赣地(64) 就在此刻,南面“因果桥”对面突然铜锣声大作。 被这突来的鸣音唤醒,霍瑶花的手停住了。 “来了!来了!”小溪对岸的大空地正是术王众守军主力的集结处,只听见那边传来这样的呼唤:“快布阵!” 然后有术王众的头目在人丛间吹起尖锐的木哨,并且念诵发音奇特的咒文。这是要催激术王弟子的战意。 霍瑶花听了这些音号,自然又激发起不服输的本性。本来要去拿“昭灵丹”的那只手,改为抓住放在身旁的大锯刀,以刀鞘支地站了起来,另一手则把狩猎小刀插在腰带里。 她决意,不管多么辛苦,还是要保持这颗清醒的心,去再次见一见那男人。 即使是死,霍瑶花也要知道,自己对邢猎到底有什么真正的感觉。 月明当空。午夜子时。 王守仁锐利如剑的眼睛,眺视前方十数丈外那座木搭的山门。 高达丈许的门坊,矗立在狭隘的山路口上,左右挂着两条写满黑莲教咒文的红色幡旗,在黑夜里徐徐飘荡,感觉好不阴森。 那山门前后只有几个火把,看不清门里的状况,隐约看见有人影移动。 那幽暗的门关,仿佛张开利齿的兽口,等待吞噬血肉的一刻。 虽然看不真切,但王守仁知道那山门后,敌人的百人主力大军,必定正严阵以待。 术王弟子拥有可怕的毒箭暗器,因此王守仁将义军停驻在山门前这个距离。这条青原山北麓的山路形势狭隘,右侧倚着一面难以攀爬的高耸峭壁,左边则是早前邢猎跌下的悬崖。六百余人的义军大队只能作长蛇阵式,后头的民壮一路排列在登山的阶级上。 这个“清莲禅寺”的山门关口,险要处正在于此:山门扼守在狭窄路口上,宽度最多只能够容许五、六人并肩同时进攻;但一过了山门,就突然变成开阔的空地,可作大型布阵。敌方只要在山门内采半月阵形,我方闯关的前锋一进去马上三面受敌,形同自行冲入陷阱。 “他们……为什么火把这么少?……”王守仁身边的年轻门生黄璇问时,紧张得满额汗珠。这样的阵仗他可是首次经历。 “黑莲术王也不是省油的灯。”王守仁说:“他就是不让我方看清门内布阵的人数和情况。反正他们守的就只是门口这一个‘点’,一有人进去,他们死命向着同一方位夹击就行了,根本不用看得太清楚。黑暗一点反而对他们有利。” 王守仁也吩咐义军,用带来的木盾把己方火把遮着,以免还未进攻,就让敌人看清虚实。 王守仁带来的六个门生里,已届中年的朱衡是最稳重的一个,但看了眼前的情况也不禁说:“先生,要破这关口,恐怕……” 王守仁心里一直也在盘算着,是否还有其他更有把握的策略。可是没有。 即使是最厉害的智将,作战的计算也只能到某个程度,最后始终还是靠实战硬拼。 日间在县城,王守仁跟“破门六剑”拟定战略之时,就已经问过他们好几次: “这样打,你们有信心吗?” 这次战斗跟一般行军打仗不一样,要调动的不是普通的兵将。我方最决定性的战力,就是这几个拥有超凡武艺的侠者。如何把他们发挥至尽,乃是胜负的关键;同样王守仁也要确知他们力量的界限。 经验最老的飞虹先生,也是最清楚六人各自能耐的一个。他当时抚着须想了一轮,又看了邢猎一眼,然后用力点点头。 “世上没有十足把握的仗。”练飞虹拍拍那幅草图:“不过,我们大概做得到。” 王守仁看着六人坚定果敢的眼神,亦没有不信任他们的理由…… “还不进攻吗?……”黄璇这时焦急地说。他手掌搭在山路旁一棵树上,正好摸到术王众钉在树干的一具下咒木偶,吓得马上缩手。“再等下去,又有人质要死了……” 王守仁当然很清楚,每拖延一刻也要死人。但他不能不等。 他回过头,瞧向右边的峭壁底下,一块凸起如人高的岩石。 在那岩石顶上,一人一马的黑影矗立。那黑马久经训练,站在高处也未受惊,沉静地呼吸着。 邢猎的右手提着又狭又长的刀,垂在马鞍侧,反射着淡淡的月光。他的身姿同样镇定,包裹着黑头巾的脸仰起来,凝定地眺视前面远处的上方。 六百余义军静静布在夏夜的山路上,于黑暗中不断淌汗。 过了不知多久,邢猎的眼目突然收紧,似乎看见了什么。 他将手上的倭刀向天举起,视线同时降下来瞧着王守仁。 王守仁也朝他点头。 一切就绪。拜托了。 大家都要活着回家去。 王守仁一挥手,身在前锋山贼队伍里的独眼头目梁福通马上会意。他举起手中的斧头,指挥八十个兄弟向前缓缓推进。 众山贼身上穿着竹片编成的护甲,又用厚布包裹手腿,以减低被术王众毒箭所伤的机会。领在最前的四十人,各托着一面相当半个人身高的木盾,都是九江县民用城里的门板临时改造的。 对面的山门里,仍然看不见任何大动静,正在请君入瓮。 山贼们推进到山门前约五丈处,又再停了下来。 这时一人拿着火把,排众而出。 在山门内布阵的百个术王众,一如王守仁所料,呈半月形三面包拢着门前的空间,整个阵势厚度达六、七人,如铁盖般密封着这关口。他们全都吃了黑莲教的药物,又受到咒音刺激,一个个体内涨溢着浓烈的杀人欲望,在月夜底下静静期待。 快来吧。每一个进来的人,我们都会把他刺成蜂窝。 可是看见门外那独自走来的人时,排在前头那些术王弟子呆住了。 对方是个穿着黑莲教五色宽袍的男人。 “是假货!这一招他们早用过了!”有人在阵里高呼。 可是当他们继续细看那个一手举着火把、另一手拄着行杖的身影时,都一起噤了声。 因为那人外型就跟黑莲术王猊下一模一样,长着一颗光秃秃的头颅,脸上也有黑色的咒纹,而且比术王更甚,两边脸颊都刺得密密麻麻。 “吾乃黑莲神教‘大圆满圣王’,此番特从真界下凡而来,宣我神教大威、论功赏罚教徒,谁敢阻挠?” 这个“大圆满圣王”身材硕厚,虽不如黑莲术王高大,但声如洪钟,加上一双圆瞪的虎眼,威仪十足。那呼喝声在山间回荡,确具有震动人心的能量。 术王弟子一直处身幽暗中,这“圣王”拿着猛烧的火把出现,蓦然像全身透出一股神秘威仪。跃动的光影投在他身上,更形诡异。 这个“大圆满圣王”,自然就是圆性。那套自称“圣王下凡”的台词,都是按照先前在县城被擒那个术王弟子的话,加上前夜邢猎潜上山时听到的黑莲教歌词,再由王守仁编造。 这是王守仁想出的计策:对方既以迷惑人心的疯狂信仰控制弟子,激使他们杀人战斗,我方也不妨借用它扰乱敌人心神。此为心战。 这时圆性身后的众山民壮,一起照王大人的号令哼起歌谣来,不是别的,正是邢猎听过的那《物灭还真歌》旋律。 数百人合和的声音,有如从漫山遍野响起,那股神秘的气氛更加浓厚。守在门后的术王众,一时不知所措,有的更不由自主随着旋律动起嘴巴来。 “事神以诚,宣教大威!”圆性一边大声颂唱,一边继续向山门步近:“我教忠诚弟子,还不向本圣王下跪?” 圆性本来就在佛寺长大,听惯了寺内长辈僧侣讲经时的语气,如今模仿起来,确实像模像样;他继而又念出一大串无人听得明白的字句,其实是他在少林寺背诵过的梵文佛咒,再加胡乱拼凑。对术王弟子来说,圆性念的并不像平日黑莲术王所念的黑莲教咒语,但圆性读得煞有介事,似乎确实在说着些什么秘语,他们心里就更害怕了。 术王众里其实不少人也像霍瑶花和韩思道一样,根本不信什么“物灭灵归”那一套教义;但是他们刚刚才服过“仿仙散”或“昭灵丹”等药物,很容易也被身边的虔信者感染。 其中站在前排的术王弟子,竟有一、两个人真的听从圆性所说,垂着兵刃当堂跪下。 圆性这时走得更近,看见门里布阵的术王众情况。 奏效了……只要让我再接近一些…… 可就在此时,术王众阵形的最后头,传来一把响亮、动听却又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把这个亵渎神教的假货分尸!” 这声音很诡异,就好像从二楼高台上发出来,下面整个术王众的队阵都听见了。 圆性瞧见前排那许多原本陷入迷惑的术王弟子,刹那间眼神变得清醒。 一句话就有如此份量,圆性自然猜得出对方是谁。 黑莲术王骑在他那匹格外高大的马上,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俯视前方,在最后方中央亲自押阵。他以布条将五色袍的衣袖束起,已经作出亲自拔剑战斗的准备。 圆性虽然从没有见过术王,但听闻他就是那货真价实的巫丹剑术高手,心头更燃起战意。 他知道这骗敌之计已到界限,左手猛地一挥,将火把往山路旁的悬崖抛下去。 圆性仿佛瞬间从术王众眼前平空消失。 那是因为刚才圆性吸引了他们凝视。当亮光骤灭,术王众的眼睛也在短暂间无法适应。 这亦是王守仁吩咐圆性的计策,制造出一个非常短促的空隙。 而圆性就要在这空隙里,走完余下的距离。 他运起一口气,瞬间发动。 僧鞋猛踏的足音。 壮硕的身躯,如猛兽朝山门中央狂奔。 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这刹那,圆性心里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少林寺,了澄太师叔拖着他的手,曾经跟他说过许多道理。 他以为那些道理自己从来不曾记进心里。可是现在都想起来了。虽然仍不敢说已经明白。 也许我生在这世上;被送上少林寺学武;为巫丹派而下山……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这样的时刻。 为正道,可舍身忘死。 圆性奔跑同时,从五色袍底下掏出半边夜叉面具,嵌到脸上。 他瞬间化为愤怒的恶神。 这时在他身后,也有其他身影紧随冲上去。 圆性越过了那两条挂着红幡的门柱。 被黑莲术王唤醒的弟子,这时正在重整对敌的阵势。他们虽然一时看不清楚,但感觉到那股强烈的气势,已经冲入了杀伤范围。 术王众成三面包夹着山门口的空间,其中正前面站第二排的几名弟子,二话不说就朝前举起手臂,手指拉动机簧,淬有“锁血杀”的毒袖箭同时激射! 圆性早有准备,他一过山门,已然将身子偏侧,用左边身体迎向前面,耸起左肩遮挡颈项,又屈曲举起左臂掩护眼目。他保持这样的姿态,朝敌阵中央全速冲入! 六枚袖箭几乎不分前后,射入他左臂和胸腹之间,全数没入那袭五色袍! 前排的术王众见暗器一举全中,正在兴奋。 一物如猛龙出洞。 阵中一个手握长枪的术王弟子,鼻梁轰然炸开血花,整个人倒在后排同伴身上! 这家伙没有中毒! 这自然是因为,毒箭都被圆性藏在袍下的铜人护甲抵挡之故! 圆性按王守仁的吩咐,以护甲对着敌阵中央硬冲。王守仁的计算是:术王众虽然有三面包围之利,但两边侧翼不能使用飞射暗器,否则射失就极容易误中对面的战友,因此只有中央一组的术王弟子会发箭。 先前死在九江县城的五十个术王弟子,也曾经不顾自己人安危,在混战中胡乱发射。但王守仁深信到了这关头,黑莲术王剩下的弟子已不多,不可能再随便牺牲,因此必然会严格约束弟子的打法,不会再有如此暴举。何况黑莲术王既已选择借助地利与阵法去决胜,就更加不会轻率让弟子自相残杀陷入混乱,导致阵势崩溃。 第159章 南下赣地(65) 黑莲术王越是以理智计算,王守仁反而越有应付他的把握。 圆性的六角齐眉棍闪电吐吞,术王众还未看清刺出来的是什么兵器,他已将棍收入怀中,手掌化作阴把反握,另一端棍头今次自下向上,夹带沙尘激烈卷起,狠狠撩击在另一人胯下要害之上! 少林棍法刚劲非凡,那术王弟子整个人被打得离地,已昏死的身子飞起来,又是摔到后排人丛里! 术王众受药物和咒音的刺激,久已蓄积的杀气也在这时爆发,前面一排人马发出兽嚎般的叫声,五杆长枪往圆性密集急刺! 圆性咬牙。花了这么多计算与冒险才冲到这个距离来,他绝不能退,拼上身体也必定要进入近身混战。一退,敌人的毒暗器又会再来。 他面对五枚凶锐的枪尖,两足半分不退,双手提着齐眉棍以“举鼎势”扬起格架,同时腹下丹田沉沉吐气,全身运起少林“铁布衫”硬功,并以借相之法,观想自身化为了一块坚铁! 齐眉棍只能格去其中两枪。另外三柄,一柄刺在他肩头,被圆性的铜肩甲挡住,擦身而去;其余两枪却结结实实地刺在他左边胸口和侧肋上! 枪尖虽然刺不破镶铜的铁甲片,但那猛烈的劲力仍是透进身体。圆性因为要同时抡棍防守,“铁布衫”并不能贯足硬劲,只及平日五成,两枪的力量撞得圆性五内翻腾! 然而他强忍着这剧痛。 绝不能动摇!哪怕只是一分一毫! 圆性紧闭着气息,硬是把棍上架着的两柄枪杆猛顶回去,那两个握枪的术王弟子站不住脚,跟身边的人撞成一团! 这时左右包夹的术王众也已攻至,许多柄刀枪,都往他两侧后方刺砍过来! 圆性感觉就如从前在少林寺打入“木人巷”深处、身周都是强敌包围、完全看不见出口的时候。 但是跟在“木人巷”时不同。这次他并非孤身一人。 术王众这时才发觉,圆性宽壮的身躯,掩护着后方的另一人到来。 一长一短的刃光振起。 “龙虎剑”。 闫胜一双清澈的眼睛,在黑夜里绽放坚决的光芒。 就在圆性背后,他祭起青冥派“圆梭双剑”的连环剑花,“龙剑”与“虎剑”高速交替,仿佛化为一团刃球! 刀刃飞弹。枪杆断折。 招呼向圆性背项的兵器,尽被“龙虎剑”抵挡开去! 这一招其实颇是凶险,“龙虎剑”无比锋锐的刃尖,全都在圆性背项前面数寸之处掠过。 这是信任圆性绝对信任闫胜的准绳;闫胜也信任圆性能够抵住前头的压力,半寸不退。 圆性得到闫胜掩护身后,得以回气吞吐,压住内脏的伤痛,专注攻击前头。他把齐眉棍变回正手长握,棍头来回圈打,镇住了敌阵中央。 同时闫胜再上一步,贴近圆性背项,侧身以双剑攻向右方,掩护着圆性没有铜甲保护的右半边身体。 少林与青冥二侠合璧,展示出天下“九大门派”货真价实的威力。 前方又一名术王弟子闪躲不及,被圆性一记“紧那罗王棍”的“拨雾势”击中,包镶铁片铜钉的棍首侧打在他左耳上,一股血花从另一边耳孔射出,登时吐血身亡! 同一刻,闫胜以左手“虎剑”短剑架着一柄劈向圆性头顶的单刀,右剑“龙剑”长长的金黄锋芒疾吐,没入那刀手喉咙,紧接“虎剑”又抽回来,往右腋下顺势拖割,命中另一只拿着战斧的拳头,三根手指与斧头一起飞脱! 经过与黑莲术王一战的洗礼,闫胜的双剑比先前更精确紧密,而且开始擅长运用两柄不同宝剑的优点特质,威力已仿如两名各拿长短利刃的侠客协同作战。 可是闫胜专心掩护圆性的右侧,等于将自己的背项卖给了另一边的敌人。术王众左阵里一个刀手眼见机不可失,柳叶刀就朝闫胜后心刺过去! 另一阵剑风涌起。 一片颜色乌哑的剑刃,在黑暗里几乎完全隐没。 但剑势,不用眼睛去看都感受得到。 青冥派“风火剑·星追月”! 那术王弟子还未伸尽的右肘,被这快剑刺中筋腱,劲断刀失,惨叫向后倒退! 乌黑的“静剑”一刺即收。 一个娇小的身影,已然援护着闫胜的背后与圆性的左后侧。 佟大小姐,驾到! 那左阵前排的术王众,看见出现的是个这么娇滴滴的少女,更是激发他们的兽性,三人同时朝佟晶飞扑攻去! 佟晶这一刻再次记起练飞虹的话。 不相信自己的人,才会成为别人的负累。 从前的她只是喜欢剑。但这一刻,她以前所未有的专注去战斗。 因为这关系到许多人的命运。 也为了那些无辜死去的人。 佟晶身影一移,原本就娇小的身体缩得更矮,先攻来的一柄长枪在她头顶掠过的同时,她已经以“风火剑”的第十七势“破泽”,斜斜削破那人的右膝关节! 这时佟晶感到另一敌人从左侧攻来。她谨记着练飞虹的教导:在群战之时用剑不要劈刺太深,因她力气小,一不小心剑刃深陷敌人肢体,就来不及拔剑应付下一人了。刚才的“破泽”她只用剑尖前两寸去削对方弱点,此刻“静剑”一收同时一转,顺畅无碍地接上“风火剑”的第九势“里开扇”,剑身垂直掠往左旁,她并将左手搭在右腕帮助,正好把第二人横刺过来的单刀挡架住了! 这招“里开扇”是青冥派正宗的防守剑招,以弧形轨迹运行而非硬挡,加上佟晶懂得补救自己不足,辅之以左手的力量,因此她虽不如对手力雄,但却能抵住这记猛斩。 在挡住的一刻,佟晶只觉眼熟,对方这柄刀不是别的,正是邢猎的雁翎刀上次在这里给梅心树夺去,继而被这术王弟子占用。 佟晶跟闫胜练习“风火剑”拆解对剑已有好一段日子,习惯了兵刃交碰的应变感觉。这时她一感到对方雁翎刀弹开就闪电变招,左掌仍拍在握剑的右腕上,两臂同时顺转腰之势举起,以“风火剑”第十二势“鹰扬羽”,从中宫自下向上反撩而起! “静剑”的刃尖,在那刀手的喉咙与下巴中央,破开一道垂直的血口! 同时第三个术王弟子又来了,朴刀自右迎头砍向佟晶! 佟晶本可顺势向后跳开闪避。但她拒绝。 我一躲,和尚跟闫胜的背项就会暴露。绝对不可逃避。 她咬紧银牙,借着“鹰扬羽”撩剑的动作,将“静剑”横在头顶,以一记“迎天檐”护着顶门。这次真的要硬挡了。 朴刀砍在剑身上,爆出火花来,几乎就将“静剑”打到佟晶头上! 那拿朴刀的术王弟子,本可借着这优势继续压逼下去,但他眼见两个同伴竟瞬间在这少女的快剑下崩倒,心里不禁慌了,只把朴刀拖回护身,想要先看清形势再说。 佟晶已然感受到对方的虚怯战斗,也是一种沟通。 这是最完美的机会。 佟晶右臂收剑,蓄势欲再刺出。 那术王弟子察觉将要发出的剑势,急急举起朴刀长柄去挡。 剑未发。因为这是虚招。 正是练飞虹苦心传授她的崆峒“花法”:“半手一心”! “静剑”以微妙的时间差,就在对方举柄到半途之时发动,一记崆峒派“十五练手剑”的“白猿投石”,就从刀柄底下刺入,没进那人喉颈! 佟晶收回沾了三人鲜血的哑黑长剑,横在身前,傲然挺立在圆性和闫胜后头。其实她心有余悸,刚才以一敌三,她自觉非常凶险,只是仅仅生还。 可是看在对面的术王众眼中,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们看见的,是这个看似风也吹得起的少女,瞬间就以闪电快剑,连续杀伤三人! 连个小女孩都如此厉害……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佟晶对术王众产生的震撼,比之圆性和闫胜犹甚。 圆性、闫胜、佟晶三个武者,构成一斜斜的“品”字形阵式,如刀插入了术王众的半月阵,其势锐利非凡,一眨眼就有八人被这兵锋杀败。 “再冲!”圆性猛呼一声,振起齐眉棍,居后的右足原地一蹬,左膝提起向前跳踏,使一个半步的“顺步劈山势”,迎头向前直打,仍是偏身以半边“铜人甲”保护自己! 先前刺中过他的两柄枪又欲再搠,但圆性棍势极快,后发先至,硬地将两条刺到半途的枪杆都打折,往下的余劲还击在其中一人脚掌上,登时肉破骨裂! 圆性的猛攻令前排的术王众心神大震,谁也害怕那足以开碑裂石的铁棍头,就连黑莲教的药物咒语都压抑不了畏缩的本能。整个中央战阵互相推挤,向后撤了两步,更造成一股混乱。 左右两翼的术王众,害怕整个半月阵断裂出现空隙,也只好随着中央稍退,以保持连成一线。 义军武者仅以三人之力,就将术王一方整个百人大阵,打得倒退! 闫胜和佟晶紧随圆性上步,擎剑戒备左右。 第160章 南下赣地(66) 在战阵最后头居高临下看着的黑莲术王,目中燃起怒火。他狠狠盯着隔在人丛外的圆性。 又多一个这样的家伙……究竟打哪儿来的? 术王以为圆性只为模仿他而刮光了头;圆性额头的戒疤也被黑墨绘画的假咒文掩盖了,因此术王看不出他确是个和尚,否则必然已经联想起少林寺来。 “不许退!”黑莲术王高叫。他从未在弟子面前显得如此焦急。 圆性三人这一压逼进去,那片原本被术王众围得狭小的山门内空间,顿时扩阔不少。 于是闯关的第四浪又来了。 独眼山贼梁福通举起双斧,率领第一批八个前锋兄弟,成两列冲入了山门! “把命拼了!”梁福通呐喊助威下,两边各四个山贼挺起木板盾牌来,从后跑进去跟前面三位侠客会合。 这些山贼没有像圆性等武者般受过锻炼,加上拿着沉重的盾牌,脚步没能跟得上去,两边还未跟闫胜和佟晶接上,已被术王众的两翼察觉,术王弟子见机不可失,群起向他们阻截进攻! 走在中间的梁福通比较敏捷,但也无法兼顾两方,只能选择往右,狠狠向那边涌来的术王众挥斧。 一个术王弟子刚刺出长枪,被山贼的盾牌及时挡住,枪尖陷在木板里一时拔不出来,那人就被梁福通的斧头当头砍中! 山贼知道这是关键时刻,拼出比平日做买卖时更大的狠劲,用盾牌顶开劈杀而来的刀枪,吃力再推进几步,右侧终于跟闫胜连成一线。 可是另一边却势危,冲在最前面的山贼虽然举盾力抗,但正好遇着一名格外高壮的术王弟子,那人一柄沉重的厚背砍刀劈来,竟将这山贼的盾牌连同头骨也劈裂了! 佟晶看见想去帮忙,然而在她跟前的几名术王弟子也配合着同伴的攻势,挥刀牵制佟晶。佟晶不敢离开圆性和闫胜的背项,只能回剑连环疾刺将他们逼开,却也无暇去协助山贼群了。 眼见左方的空隙扩大,这闯关的阵势快要崩溃,前头三人跟后援之间将被切断 空中传来异响。 刚才劈出砍刀那个高大的术王弟子,应声向后仰倒,额头钉着一把带有红巾的飞刀! 他身旁另一个术王弟子循声向上看,第二柄飞刀又旋飞袭来,贯入他胸膛! 只见在那山门顶上,蹲踞着一个大鸟似的身影,月光照出飘扬的白须。 原来飞虹先生在闫胜和佟晶杀入山门的同时,已用铁链飞挝一气登上了门顶,居高临下看着整个形势,一见阵形出现危机,即发出“送魂飞刃”去堵塞那空隙! 练飞虹连杀二人,并未怠慢,立时从门顶飞扑而下,半空中左手已快拔腰间西域弯刀,着陆在己阵的正中央;他再借落地的余势奔前数步,已然与佟晶并肩而立,“日轮刀”反手撩出,把正在攻击佟晶的其中一柄刀击得脱手飞去,正好打在后面一个术王弟子的大腿上,令其血溅仆倒! 练飞虹整个动作,从飞跃拔刀、着地前冲再到出击,身姿如行云流水,尽显崆峒派一代宗师 的超凡实力。 佟晶骤得强援,更无旁骛,“静剑”朝其余两个刀手,再使出诈敌的“半手一心”,这次却是指左打右,剑式作势向左边那人先攻,微妙半拍间却一转挥削向另一人! 那人握刀的前臂筋脉遭剑尖一抹割断,剧痛之下弃刀、惨叫、飞退! 练飞虹瞥见佟晶竟能将他所授的剑诀,临场加以变化应用,心头大乐。 在阵势的另一边,闫胜已经跟梁福通和众山贼会合,减少了侧后方的忧虑,更加放胆助圆性进攻前头。他架式变成以左足居前,靠着刃身宽厚的“虎剑”开路,劈去敌人伸来兵刃,右手“龙剑”随之迅疾刺入那打开的空隙,一名敌人右目立时化为血洞! 明明是个脸上身上到处都还受伤包扎着的少年,一对长短双剑之快之辣,却令平日如狼似虎的术王众都心生寒意。 “来吧!”闫胜这时咧开牙齿狠狠说:“你们那个术王,也是被我一剑砍伤的!” 这句话当然是王守仁吩咐他说的,但也确是前晚一战的事实虽然闫胜自己身上所受的剑伤,是黑莲术王的许多倍。 术王众一听,虽未完全入信,但心里不禁产生一丝动摇。 这轮打斗间,后面又再有十多个山贼持着盾牌涌入山门来,更加充实了义军的阵容。 如今他们以“破门六剑”四名武者为前锋箭头,两边则排列着木盾紧守,合成一个巨大的三角尖锥阵式。 王守仁策划的破关之阵,经历许多艰险,终于成形。 但是跟胜利仍有距离。 在门外的山路上,王守仁率领着大队民壮向前推进,同时大呼指挥前头的其他山贼:“冲进去!不要退!” 黑莲术王眼睁睁瞧着敌阵像锥子般插进关口来,硬将那空隙扩大,恨得咬牙切齿。 如果按照兵法,术王众此刻应该放弃两边包夹,从半月阵变成半斜阵,顶着敌人前锋推进同时,集中力量攻打其中一侧;又或索性自行中门大开,引敌人前锋冲得更深,左右二路将其与后部切断,一边封锁山门关口,一边围剿对方深入的少数孤军…… 然而他们不过是黑莲术王几年来招集的流贼匪人,并没有经过什么调练;术王众平日横行霸道,更从不讲究合作战斗,多是各有各打,就算同伴死伤也没有救助之心。如今要他们同心协力转换阵式,实在不可能。 再说,术王武洪虽然有心计,但毕竟只是巫丹派出身,没有真的学过兵法,设这个半月阵只是靠武者的直觉行事,指挥能力跟自小遍读兵书的王守仁相比更是差得远了。 圆性早就牢记着王守仁的指示,知道这阶段己方阵势还没有站稳,眼下刻不容缓。 “跟着来!”他大喝一声,又再提着棍向前挺进。闫胜和佟晶亦左右紧随,这次主动向着两边斜前方的敌人攻过去。练飞虹则在稍后居中,凭他丰富的经验,随时左右策应。 四人如枪尖杀入,目的就是要从敌阵中央打出一个缺口,将之一分为二。 “放箭!”黑莲术王这时高叫。敌人既塞在中央,已再无误射自己人的顾虑了,他马上下令弟子施发暗器。 中间一列的弟子已经与圆性等四人进入肉搏混战,一时血花飞溅,杀声与惨呼交替起落,乱局中再无放射袖箭的余暇。 左右两翼的术王弟子则按着号令,纷纷拉远距离,各排成一列举起手臂瞄准。 守在锥阵两边的山贼早就戒备,这时每边已经增加到十二、三人,他们紧紧排列着举起木板盾牌,低头缩到后面。 毒箭从两侧纷纷射出! “呀!”锥阵两边都有人惨叫。山贼们毕竟不是受过训练的军队,这战法只是王守仁今天临时拟定,未经过演练,盾阵不免露出空隙来。左边一人与右边二人都被“锁血杀”毒箭射中,登时倒下。 眼见中箭者手上的盾牌也要跌落,却已有人上前将盾接过扶稳,正是填入了锥阵中央的山贼。 王守仁已向他们下了死命令:一人倒下,另一人必得补缺,不可有半分犹疑。 “你们要记着。”在县城时王守仁就向义军全体告诫:“打仗这回事,若有一、两个人临阵贪生怕死,却步不前,一个小小的缺口,足可令全军覆亡;反而每个人忘我舍命,往往能够一起胜利生还!” 这时刚射完袖箭的术王众退后,换来后面第二排同伴在前,又再一起举着衣袖。 山贼们谨记王大人的命令,继续挺起盾阵,鼓着前所未有的勇气,再次迎对第二轮剧毒箭矢。 这次又再有四人中箭倒下。 “上!继续!”身在中间的梁福通,高叫着催促兄弟前仆后继补上,同时指挥整个盾阵紧跟着前头开路的侠客挺进。 他没有看那些横死在阵里的兄弟。只是一只独眼已经流下泪来。 王大人交给他的命令,就是要坚守着这关头,让己方阵势得以再壮大,并且消耗敌人的歹毒暗器。 “一定会有人牺牲。”他当时向梁福通沉重地说。 梁福通活了一把年纪,又当了流贼这么多年,什么残酷的惨事没有见过?可是这刻他无法不激动。 因为这一次死的人,既不是为钱,也不是为自己活着。 这时锥阵又再逼入术王众中央,后援加入的山贼更增,两侧盾牌已经各有二十面,整个阵式又再扩张,攻入山门来的已达六十多人,开始跟术王众拉成均势。 两边术王众再射了一排毒箭后,已是无以为继。他们这才醒觉,对方不攻过来不是畏缩,是为了消耗他们最厉害的暗器。但如今才明白已是太迟那机簧袖箭再装填颇为费时,在这么接近的战阵中并没有这样的空档。 梁福通也察觉射箭的敌人已经寥寥无几。看看地上十几个兄弟的尸体,他心里狠狠立誓: 为了你们,必定把这些妖人杀光! 第161章 南下赣地(67) 同时在前头,圆性和闫胜等人已经跨过七具新添的尸体。 整个义军的锥阵,前后互为依存:后方众人要靠前头的高手拼死开路,否则只有停滞捱打,无法扩张;前锋圆性他们若非有后面的队伍源源不绝地充实阵形,掩护着背后,也只会成为深入敌阵的小小一支孤军。不管是武者、山贼或民壮,只有同心连成一气,才可能成功打出这突破的战况来。 术王众的中央阵势开始薄弱。 黑莲术王眼看己方节节失利,中间将要被对方的前锋冲破。 他心里虽仍在顾忌着,敌阵里是否还有更多武林高手,但是此刻他再不亲自出手,己阵就要崩溃。其时这片“清莲寺”前的空地,就不再是对他有利的关口,反倒成为无处可逃的葬身之所。 就让他们看看真正的恐怖吧。 巫丹派的银白长剑,缓缓自腰间出鞘。黑莲术王武洪的形貌,也已从理智地谋算的将领,变回从前疯狂的魔头。 “让开。” 黑莲术王正要排众策马上前,亲自迎击圆性等人的时候,突然察觉后方远处有异样。 太亮了。 先前为了不让敌人看清地形和布防,他严令“清莲寺”前后都不要点火照明。 可是这一刻,却有光源从他背后远处透来。 黑莲术王一回头,原本奇大的眼睛,因错愕而瞪得更开。 “清莲禅寺”那画满咒文的殿宇,冒起了火焰。 孟七河高举一个装满烈酒的坛子,站在“清莲寺”后方矗立的峭壁顶端,瞄准差不多十丈下的寺院殿顶狠狠摔下去,准确命中屋瓦,打破瓦片直跌入寺中。 其他十几个山贼也在忙着,不断将辛苦背上山崖来的罐坛扔下去,每扔一下都有一股快感。 走得这么累,就是为了这一刻! 在孟七河的带领下,他们二十一人终于完成这黑暗中负重攀山的艰苦旅程,赶及在午夜时分登上东面的壁顶。 先前在西面山门那边,义军一直按兵不动,就是要等这壁顶点燃火光的信号。 这峭壁甚高耸,山贼的瓦罐与酒坛当然无法全数扔中,但有七、八成不是摔破在寺顶上就是穿瓦而入,也有一些落到寺庙后院一带,撒得“清莲寺”内外都是烈酒和油。 川岛玲兰这时已经点着了第二支燃烧的火箭,搭上弓拉开弦线,往下瞄准,准备再增加火头。 黑莲术王想也没想过这儿会被人从后袭击,只留了少数几名弟子在寺里看守。其中一人这时从寺里走出来,一手握刀,另一手提着五色教袍,走向刚冒起的第一丛火焰,想要去灭火。 火光照明下,川岛玲兰格外眼利,一看见那术王弟子,就迅速改将弓箭对准那身影。 随着弓弦弹动声,火箭在黑夜空中仿佛化作急坠的流星! 那术王弟子只略一抬头,燃烧的箭镞已然钉入他心窝,整个人带着火焰倒在一摊酒里,身体迅速起火,没挣扎几下就断气。 “吁……不得了……”孟七河看见忍不住吹了一记口哨。这壁顶与下面寺院几乎达百尺距离,下面的人从这里看来比手指头大不了多小。虽说箭矢向下直射,远程的下堕曲线较小,但川岛玲兰如此神准的箭术还是相当惊人。 这女人真不简单! 川岛玲兰却没有看他一眼,脸容冷傲如冰,专注地再搭上另一枚浸过油的劲箭,往身旁地上的小火堆点燃了,又再向下面寺院发射。 她那俯身张弓的姿态英武又健美,壁顶卷来的山风吹拂她渗汗的云发,箭头的火光照映着晶亮而坚定的眼神。在月光与黑夜的衬托下,犹如一幅暴烈又迷人的图画。 好几个山贼都看得呆住了。他们心里感叹:能有机会跟这样美丽的英雌并肩作战,是一生的福气。 几十年后,他们有的人还在跟自己孙子说着今夜的故事。 川岛玲兰连发数箭后,“清莲寺”已然冒起四、五处火头,扬起浓浓的烟雾来。寺里人声喧闹,显然正在救火,但看那火势之迅猛,已经难以收拾。 正义的焰火,在无情焚烧着这座邪恶的巢窟。 一众人看着这火势,不禁兴奋地挥拳高呼。先前从青原山攀山越岭而来虽然痛苦,但看见这一幕,他们感到就算再多走一倍的路也值得。 孟七河将八卦大刀背起来,露出自豪的笑容。 我没有辜负王大人所托! 黑莲术王自恃“清莲寺”后面有艰攻不破的天堑,因而把全部兵力都集中在前头的山门,不料王守仁却偏偏从他最放心的地方施以突袭。 绝大的地利优势,反而容易造就人心的盲点。这就是兵法之奇妙。 泗塘村那四百人就被安置在“清莲寺”南面旁边的空地上,那儿也有几名负责处决人质术王弟子在看守。这几个人本来正在关心山门那边的战事,并未留意寺院受到火攻突袭,如今赫然发现火光,都急得跳了起来。 “快……救火!”其中有人高叫着,就想要去命令那些村民,但这时才想起来:为了防止作战中人质乘机在后面作乱,术王早就下令把众村民的手脚都绑起来,还再用长长的绳索连环缚在一起。 现在才去解绳叫村民帮忙救火已经来不及了。他们见身旁有两个用来盛粥的瓦窝,早已经被他们吃光,焦急起来也顾不得太小,就拿起来往前面的小溪取水。 在峭壁上,唐拔跟另一名山贼已经把带来的大团绳索结好,将一头固定在岩石树木之间。 这时又有人影从着火的“清莲寺”后门奔出来。川岛玲兰正要用箭瞄准,却看见是什么人,马上把弓垂下,眉头大皱。 孟七河也看见,那是个身体瘦削的女子,跌跌撞撞冲出来,跪到后院中央,看来很是辛苦,大概是被浓烟呛着了。 “糟糕!快!”孟七河急忙催促唐拔把绳索弄好,他自己则忙着将一束绳圈腰带挂在身上。 同时在山门前的战阵,术王众赫然看见后方大本营“清莲寺”烧起来,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奇策达成这火攻,一时都陷入慌乱。 “另一支敌人已经攻进来了吗?从哪儿来的?” “要是腹背受敌怎么办?” “已经守不住了……” 火焰烧着了“清莲寺”,同时也燃起他们心中的疑惧,并在众人之间蔓延。 术王众的阵式顿时变得松散。 王守仁千辛万苦制造这同步的火攻,就是在期待这个效果:他真正要烧的不是那寺院,而是敌人的意志! 圆性和闫胜等四人见敌阵变得衰弱,机不可失,更加紧向前冲杀过去! 术王众的抵抗念头被后头的大火削弱,面对前面猛如龙虎的“破门六剑”,更加无心拼杀,只管向后倒退逃避,一排接一排地挤压在一起。 最后排那些术王弟子也被情绪影响而退后,其中一个一不小心,背项竟撞在黑莲术王的坐骑上,碰得马儿跳步轻嘶。 “对不”那弟子吃了一惊,惶恐地回头,还没说完第一句,头颅即与身体分家,旋转飞摔出去! 其他沐在血雨中的弟子,背脊发寒。 黑莲术王提着沾血的长剑,那张纹着咒文的脸,因愤怒而在强烈颤抖。 储存在“清莲寺”里那大批辛苦炼制的“仿仙散”,即将付诸一炬。他本要到手的资本,化为飞灰。 但现在他不可能调动弟子去救火眼前这战阵只要一破,即是全线兵败,那后果将远比失去一座“清莲寺”和几十箱“仿仙散”严重得多! 锥阵在“破门六剑”率领下又更深入。圆性与黑莲术王之间,只隔着三排术王弟子。 数十名山贼先锋早已经进入山门内,排在他们后面的九江民壮也鱼贯而入。王守仁拔出佩剑来,在门生拱护下率领民壮入关,得以看清如今形势。 关内的锥阵已然填塞了过百人,数目反过来压倒了术王众。 “进攻!”王守仁见时机已至,举剑号令。 梁福通听到王大人的指示,向两边的山贼兄弟大叫:“分!” 山贼们会意,突然一同抛下沉重的木板盾,提起各种兵刃、农具、竹枪冲前,化被动防守为主动进攻! 他们等待这时刻已经许久。憋着的一口血气一直在等待这个爆发的时刻。 锥阵两侧犹如鸟翼展开,全体冲向敌人,正面肉搏对决! 身在阵线中央的圆性,那半边铜面具上尽是点点血花,乍看难分是佛是魔。他棍下所诛的敌人已累积到十一名。 这时突有一股尖锐的杀气出现前头,与先前面对的百人截然不同。 巫丹派的,你终于来了吗? 圆性半边嘴巴在笑。 健马排开中央的术王众,迎圆性出现。 一片反映着月光与火光的金属,在马鞍上方闪耀。 站在圆性后方的飞虹先生瞥见这光芒,同样感受到强烈的危险,受伤的右臂也隐隐刺痛起来。他一掠身子,转移到佟晶跟前掩护。 另一边的闫胜一样生起警觉,握着“龙虎剑”的两手掌心如火灼般发热。 今天,不会让你再杀人! 那匹巨马一个跨步就往圆性面前跳来。 圆性仰头,看见月光底下一个高得吓人的骑者身影。 圆性无畏迎上,施展“紧那罗王棍·飞天叉势”,铁棍头高高往那骑者挑打! 黑莲术王却更早一步发动,在鞍上猛向下俯冲半身,长臂借势急舒,银剑从高如雷霆击下,直取圆性右眼! 以兵器长度论,圆性的齐眉棍本应大占优势,但黑莲术王身高手长,弥补了这个长度差距,这招马上俯身快剑,剑与手臂合成一线,仿佛一整条长枪标射而出! 圆性虽然也有听过闫胜等人描述黑莲术王的身材,但此刻亲身体会才知道是如此惊人,先前未料到对方的剑法竟有这等攻击距离,眼看自己要先一步中剑,只好急急往右拧转头脸,同时撤棍回救! 巫丹长剑被棍略一架偏,加上圆性侧首闪避,刃尖刮过他左额,与那夜叉面具擦出星火! 若非有这铜面具抵住,他额头早就裂开挂彩。 圆性已然经过一轮激斗的消耗,又受了内伤。但经这第一招交手他不得不承认:黑莲术王的武功,比他在西安见过的所有巫丹弟子都更厉害也许除桂丹雷以外。 黑莲术王一刺即收,马上的身影好像从没动过一样,速度极是惊人。 闫胜正要上前助战,但圆性伸手止住了他。 “你们快去助阵!”圆性大喝。 闫胜和练飞虹往旁一看,只见左右两翼的混战里,已有七、八个山贼倒下来! 术王众虽也有一、二人被杀伤,但可以看出双方战力的差别。 术王众是武洪逃出巫丹山后,流落江湖期间所收集的部下,大多本来就是地方上的剧盗,不少人也有武功根底;他们这些年受到黑莲术王和几位护旗的武艺训练,加上所用的兵器较精良,与孟七河这伙穷酸山贼相比,术王弟子的个人武艺与战斗力,平均高出了一截。 如今阵中仍然站着的山贼只余不足六十人,而他们已经是义军里比较可靠的精兵,一旦牺牲,后继的民壮更难跟术王众正面战斗。 “拼了!”梁福通见兄弟伤亡惨重,恨得把嘴唇也咬破,将双斧向前抡去。无奈他跟前那个术王弟子并非等闲,曾是漹阳一带横行的大盗,个子虽然小,却又灵活又狡猾。他低窜闪过那对斧头,一刀偷袭梁福通旁边一个山贼的腿,将他膝盖砍破。 闫胜知道,再不能让山贼牺牲下去。他想到这些人都是受王守仁感召而来将功补过,每一个都是血性汉子,心里更是不忍。 “交给你了!”他毅然放弃夹击黑莲术王,向圆性说了一句,就往右投入那白刃群战之中。 单是闫胜踏出这一步,已经令术王众大为顾忌,阵线齐齐向后退了数步。 闫胜已然具有这等高手气势与风范。 他连架式也不摆,“龙剑”长剑就像突然变成活物般振起来,直捣刚才那名矮小的术王弟子心胸! 第162章 南下赣地(68) 那术王弟子又再用身法斜斜急退。但这种程度的身法速度,闫胜哪会看在眼内?他紧接就上步以“虎剑”追击! 这次术王弟子已来不及闪避,只得用手上的单刀横在身前抵挡,却只能把“虎剑”挡偏两分,开有剑脊血槽的“虎剑”宽刃刺进其胸肺,他登时吐血而亡! 此人已是术王众里武艺较好的一个,却抵不了闫胜两剑。 另一边练飞虹和佟晶也一样加入了战团,顿时就把形势逆转。 崆峒“日轮刀”所过处,不是惶然退避的身影,就是血花纷飞的断肢。 佟晶经过两次施展“半手一心”,对自己的剑技信心大增,一想到九江那饭馆的曾老板四口是如何无辜惨死,她就对术王众毫不留情。 到了这个关头,左右战争胜负的,仍然是这几个武者。 黑莲术王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必先杀这家伙! 黑莲术王从高盯着圆性。他看出“破门六剑”互相依赖的情谊,心里盘算:只要击杀得他们一人,其他几个必然心乱,自可逐一破之! 马蹄再次扬起。黑莲术王把剑提起到脸侧,又再朝圆性蓄势。 圆性仰头注视。黑莲术王的剑击简直有如从天而降,圆性从未对过身高如此夸张的敌人,应付这样角度攻击的经验甚少,又更增加了他防御的难度。 但我一定要接下这剑来。 黑莲术王摆起架式,却仍然未发招。 只因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将圆性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上方去。 站在黑莲术王马旁的几个弟子,都属于阵势中央最后排,一直没有加入战团,只在后方陪着术王掠阵,并未受注意。 其中一个披着五色斗篷的,将头盖拉低了,连面目也看不清,只是站在同伴间没什么动静,也未跟随同伴助威呐喊。 此人就在这一刹那,俯身从人丛之间冲出来,其奔速之快,令那斗篷飘起。 藏在斗篷底下的两臂,这时才露出来,正垂着握持一件巨大兵器。 这身影疾冲向圆性,从下而上扬起一抹金属的光芒。 一柄带着锯齿的大刀。 圆性本来全神与黑莲术王对峙,突然遇上袭击,更没想到术王众里竟仍藏着这样的高手而且等到这个关头才出动! 少林寺修炼十七年的战斗反应,已然深入骨髓。 圆性本来立定的马步,刹那硬生生跳起离地数寸,并缩起左腿护在胯下;同时他双手横握齐眉棍两头,朝下闩拦。 冲来的霍瑶花,将头颈和上身都横倾向一侧,用上全身之力,加诸在这记撩斩之上! 大锯刀砍到圆性棍身和穿着铜甲的左小腿上,发出响彻战阵的鸣声! 齐眉棍被斩得震出木屑来。圆性则因为这记冲击,连人带甲向后方飞起! 霍瑶花的斗篷这时已褪去,露出皎白的脸庞来,瞬间展示傲然的微笑。 圆性整个人凌空失控。 真正的危险却在这刻才到来。 黑莲术王那长躯,这次索性从马背跃出,配合着巫丹派“梯云纵”轻功身法,以“巫丹飞龙剑”直取圆性心胸! 圆性在半空中尽了最大能力扭动身躯闪躲,剑尖虽未贯胸,但还是深深从他右肩锁骨上方刺进! 圆性右肩颈之间喷血,全身重重摔倒在地! 即使受到如此重创,圆性齐眉棍还是没有脱手,他卧在地上勉力抬头,眼睛愤怒盯着前面的两名强敌,单手将棍头指向他们。 黑莲术王大乐。他最喜欢这样不服输的对手在杀死他们时总是乐趣加倍。 这样的诛敌机会,黑莲术王自然不放过,他一双长腿迈开步法,准备向地上的圆性补上致命一剑! 闫胜、练飞虹、佟晶都因霍瑶花那一刀巨响,才察觉到这变故。他们正陷身在战阵里,无人能及时抽身赶过来救助。 佟晶惊得眼眶湿润。 快要失去重要的同伴,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情。 这时却有四名站得最近圆性的山贼,冲出来掩护在他身前! 他们都听闻过眼前这个高大魔头有多可怕,心里充塞着恐惧。八条腿与手臂都在发抖。 可是有一股更大的能量,驱使他们挺身而出。 这种能量,是王守仁引发他们产生的。 “不要!”圆性正要阻止,但四人已经朝着黑莲术王举起兵器。 黑莲术王的邪笑更灿烂了。 既然是不怕死的人,我就让你们去死吧。 他张步一踏开,手上银刃迅疾起舞。 巫丹派弟子级数的快剑,并非这些寻常的村野山贼所能应对。 血浪泼洒。四人里就只有一个比较侥幸,只失一只手掌。 黑莲术王踏过新倒下来的三具死尸,再次向圆性接近。 这时他却听见,前头出现一阵急激的蹄音。 他向前眺视,只见敌阵中央的人丛,不知何时已经往两旁分出通道来,一道快影向这儿接近。 黑衣的骑士。黑色的骏马。 一条有如长蛇之物,夹着破空的呼啸鸣音,急激飞射而来! 梅师弟? 黑莲术王此刻心头所受的震撼,无法形容。 但这并未影响他的反应。黑莲术王举剑在面前,挡住那飞物的攻击。 两者一碰触之下,长铁链绕缠在术王的巫丹剑上好几圈,方才停顿。 黑莲术王这时看清楚了,那链端扣着的利器不是别的,正是属于梅心树的弯刃。 正策马在阵中冲锋的,当然就是邢猎。 黑色的披风如云卷起。 邢猎那斜斜包着黑布带的脸容,杀气逼人,眼睛狠厉盯着黑莲术王那高大的身躯。 终于看见你啦,混蛋。 邢猎挥掷出飞刃后已把铁链脱手,腾出右手来拔出马鞍旁一柄铁单刀,策骑的去势没有半丝停滞。他继续乘着马儿前冲的速度,将铁刀拉在脑后,势如塞外骑兵,朝着黑莲术王施以马战快斩! 黑莲术王当然已知道,眼前这个犹如从魔界突然出现的黑骑士,正是杀害梅师弟的仇人。 二人的距离正在高速短缩。中间的空气,仿佛充塞着能烧灼皮肤的强烈恨意。 邢猎虽骑在马背上,但高度几近与站立的黑莲术王平排。他运起腰身和肩臂,铁刀从右侧横扫! 黑莲术王立定脚步,坐胯沉肩,运一口气将长臂挥出,以“巫丹势剑”的刚猛力量迎击这一刀! 两刃相交,其中一柄断裂开来,一大段被击得旋飞向天! 邢猎的马儿在黑莲术王身旁掠过。 手中只余半截断刃。 这柄铁刀只是在九江衙门里找到的旧兵器,材质铸工都不佳;黑莲术王的巫丹剑乃千锤百炼的上品,更经寒石子淬磨过,铁刀无论在坚韧和锋利程度上,都完全无法相比。 邢猎这一斩之后,将断刀挥到了左耳侧,就在马儿奔过时又再反挥出,在甚短距离下,将断刀斜斜飞摔向黑莲术王面门! 邢猎这一斩一摔的连招甚快,黑莲术王略感愕然,但也及时再将长剑横扫,在身前不足一尺处,格走这柄旋飞击来的断刃! 黑马这时才掠他而去。 这掷刀飞击的动作全无半点停滞,令黑莲术王几乎抵挡不及。邢猎能够这么快,黑莲术王只能想到一个原因:他连自己的刀会被斩断这件事,也早计算在内! 此人能杀梅师弟,果然不是侥幸! 邢猎越过黑莲术王后,变成冲向术王众的中央阵地。有几个大胆的术王弟子,趁着他手中没了武器,欲上前砍马令他摔落,但邢猎急勒马缰,那机灵的黑马会意,立即煞步提起两只前蹄,全身向后扭转。那骏马的蹄腿甚健,在人头的高度翻飞,术王众一时皆不敢接近,怕被踢破脑袋。 邢猎操控黑马转身将众敌逼开,四蹄甫一着地,他已将挂在鞍旁另一口柳叶单刀拔在手里。 术王众都认出这是梅护法生前的坐骑;再看上面这个黑衣骑者,不正是昨天孤身潜到这儿来、杀伤许多弟子、并从悬崖逃逸那个家伙? 他那样狼狈逃走之时,竟然还能杀死原为巫丹弟子的梅护法! 这男人给人的感觉,就跟术王猊下一样,好像无论如何也杀不死…… 众人更不敢靠近邢猎。 邢猎这一轮阻截攻击制造了珍贵的空隙,让闫胜及时赶回来圆性身边。 闫胜架着“龙虎剑”护在和尚跟前,第二次面对黑莲术王这个强敌。 圆性这时已经能用齐眉棍支撑着半跪起来。他右边的衣袍全染红了。 邢猎看着圆性,微笑问:“死不了吧?” 圆性也把嘴角翘起来。这半是苦笑,半是向邢猎道谢。 “真丢脸……”圆性向前面的闫胜说:“刚刚才这么大口气,说要交给我……” 邢猎迟至这时才出动,本来是王守仁的战术:等待圆性为首的己阵将敌人中央突破,开出一条通道后,就让邢猎一气冲过去,然后在敌阵后头以快马游击扰乱,令对方加速崩溃。 圆性刚才努力想牵制黑莲术王,就是为了让邢猎有机会出击。可惜黑莲术王也准备了霍瑶花这个伏兵,令圆性陷于大危机,邢猎不得不提早出手相救。 王守仁带着大队民壮,已然站在阵势的中央指挥。他所有的战策都已用完。能够制造的优势也都成事了。如今就只有靠所有人根本的力量,去夺取最后胜利。 第163章 南下赣地(69) 王大人对此充满信心。 因为他深信真正的力量,绝不是来自恐惧或欲望的驱策,而是源于更伟大的感召。 霍瑶花看见邢猎终于出现,表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可是胸口底下那颗心却在乱跳。手上使惯多年的大锯刀,也突然感觉变得沉重。 她仔细看着邢猎,只见他一身都包在黑色的衣甲里,脸容更被头巾和布带掩盖一半,予人异常冰冷无情的感觉,跟昨天透着火热生命力的姿态截然不同,已没再令她联想起初恋情人翁师兄了。 然而这刻邢猎散发的凛冽气魄,又正以另一种方式震荡她的心灵。 只因霍瑶花从未见过,有人能这样轻松地与黑莲术王对峙。 邢猎看见圆性已然安全,方才有空去瞧瞧霍瑶花。昨天跟她缠斗时虽然脑袋有些迷糊,现实、幻想与回忆都混到了一起,但当时的感觉还是很鲜烈清晰。 他今夜才有机会看清楚这个妖媚冷艳的女刀客。 “你还欠我一样东西。”邢猎朝她微笑说:“我待会就要拿回来。” 霍瑶花心里竟是有点暗喜: 他记得我。 明明是誓不两立的敌人;邢猎的微笑也分明带着敌意与捉弄,但在霍瑶花眼中,那笑意却仿佛有几分真心…… 这时一抹热血泼到霍瑶花的鞋子上,把她唤醒过来。 她看看四周,那百人混战还在激烈进行,到处都是血与死尸。 而今天,她跟邢猎其中一个,也会变成另一具尸体。 我只是做着一个很荒谬的梦。 霍瑶花看着邢猎的眼神,回复十足的冰冷。 黑莲术王缓缓将绕在剑上的铁链取下来扔去,眼睛没有半点离开邢猎。此刻好像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清莲寺”化成飞灰;“仿仙散”葬送火海;甚至身边所有弟子的存亡,都比不上击杀眼前这个仇敌。 他见邢猎还没有下马,心里想:此人这么擅长马战吗?难道梅师弟也是因而落败? 还是他在隐藏自己什么弱点? 之前黑莲术王焦急于补救弟子的阵势,出剑不免有些许浮躁;但现在心神专注于武斗中,必将比前更可怕三分。 这一点邢猎、闫胜和圆性都感受得到,但绝没有因此生起半分紧张或怯惧。 刻在他们眼中,他只不过是另一个必须打倒的敌人。 “来吧。”邢猎展示他每次决斗都会露出的笑容。“再不打,就要天光了。你们这种家伙,最害怕的是太阳吧?” 唐拔吃力地将一个已经昏迷的少女抱出“清莲寺”殿阁,从后门走出来,将她放在后院地上。 那后院里已经聚集着十几个少女,全都是被黑莲术王锁在禅房炼药的苦工。她们大都还安好,只有三、四个仍然不支躺卧。 此外还有七、八个农妇和老人,则是给掳到“清莲寺”打扫烧饭的杂役。 那些少女除了几个被烟呛得仍在咳嗽外,全都无法控制地放声号哭,既是因为被烈火吓破了胆,也因为重获自由而激动。 “快跑!去后山那头!”唐拔眼见后院的树木也开始着火,急忙催促众人,自己也抱起刚才的女孩,跟着他们往院子的大后门跑出去。 这时孟七河亦从寺里冲出,肩上横扛着一个女孩子,已经是被困禅房里的最后一人。孟七河一身青绿颜料早就被汗水融化,那堆乱发好几处被火星烧得微焦。 刚踏出木门步下石阶时,孟七河感到后面有异样。 一名术王弟子身上五色袍正在着火燃烧,疯狂奔跑向孟七河身后,举刀就往他砍去! 这刀就算砍不中孟七河的后脑,也必然伤及肩上的少女。孟七河危急中一个八卦门的转步,弧形向左踏出! 矮小的他虽然扛着个人,但腰马甚为稳健,经过严格锻炼的双腿更是矫捷有力,一移步转身,后面那刀已然砍空! 孟七河顺着转势,绕到了那火人的侧后方,他转身不停,还借用了肩上女孩的重量去旋转,一记“虎尾脚”后踢蹬在火人的背项,火人迎面仆倒,不再动弹。 “呀!”孟七河这时察觉踢出的脚上草鞋烧着了,猛在地上踩几下踏熄,这才扛着少女继续跑出去。 到了寺后山坡,看见在那边的众人都无恙,孟七河松了口气,将少女轻轻卸下来。 那女孩已半睁着眼睛,看来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孟七河捡回放在那里的八卦大刀,跟唐拔等几个一起冲入火场救人的兄弟,互相看了几眼,不约而同都大笑起来。 做好事的感觉,原来是这么棒的! 此时川岛玲兰沿着山壁上的绳索,从天而降。 这高空游绳而下的技巧,川岛玲兰先前在县城时虽已得唐拔指点,但实作却是头一次,而且她左手受伤,只能靠一只右手操控绳索;不过深厚的武艺锻炼,早已赋予她绝佳的身体协调,经过最初一段摸索后,就很顺利滑行下来。 川岛玲兰方着地,就听见“清莲寺”北侧发出建筑物崩塌的巨响。 原来术王众将手上三十余匹马全都撤上山来,马群此刻受烈火惊吓而一起挣扎,结果把那临时搭起的马棚都拉倒了,马匹逃离寺旁在四处乱跑。 川岛玲兰解去身上游绳用的索圈,整理腰间箭囊、手上长弓与背上的大刀。 孟七河则把长长的八卦大刀拔了出鞘。 这次我会用这口刀,光耀门派的名声。 “我跟兄弟负责救人质。你走吧。” 川岛玲兰听了点头,径自往邢猎所在的战阵跑去。孟七河则领着唐拔等山贼,奔赴“清莲寺”侧的空地。 烈焰,映出他们气魄充盈的身影,看不出半点的疲倦。 “别以为死掉就了事。” 黑莲术王左手摸着耳环说,同时扫视邢猎和闫胜等人。 “我会在你们的首级额上贴上符咒,你们的魂魄在真界里,都要成为我教英灵的奴隶,供他们役使虐待,直至永远。” 他说时又擦擦鼻子和下巴,笑得非常得意,神色鬼气森森。 邢猎听了失笑。 “你这套废话,留着说给那群笨蛋听吧。”他将柳叶刀指向正与山贼激战的术王弟子。 黑莲术王无言,只是瞄瞄霍瑶花。 在场的人里,就只有霍瑶花一个知道,黑莲术王刚才这几句话,并非毫无意义。 只因他说话时几个看来不经意的动作,其实都是在向霍瑶花打暗号。 抚摸左边耳环,是表示要约定一同夹击;擦鼻子来回三次,是示意以前方的敌人邢猎为目标;揉下巴,是叫霍瑶花负责进攻对方下盘如今邢猎正在鞍上,也就是攻击马儿;瞄她一眼,是在问她有没有看明白。 霍瑶花也伸手擦一擦左边眉毛。黑莲术王虽没再正眼看她,却已经收到这确定的回应。 他们这套暗号过去从未使用,只因术王众一向横行无忌,没有遇过今天这样的危机;这套黑莲术王的机密,甚至连鄂儿罕和韩思道都不知道。 霍瑶花明白黑莲术王的战略:对方武者虽然有五、六人(霍瑶花当然没有忘记那个女刀客),但只要她跟黑莲术王同心,每次都合二人之力去攻击一人,迅速地逐个击破,绝对有能力把敌人全歼。 霍瑶花成了黑莲术王扭转危局的最大援助。他自下巫丹山之后,从未如此倚重一个人。 第一个对象,黑莲术王选择了敌阵里看来最强的邢猎。 先杀最强者,自可震慑其他人。 这时黑莲术王的手中剑尖轻轻摇晃,同样又似是无意识的动作,其实是在向霍瑶花传达进攻的倒数拍子。 他们约定的暗号,是数到第七下就发动;黑莲术王的剑尖只会摇动四下;最后三下将会各自在心中默数。 霍瑶花双臂已在暗暗预备发劲挥刀。她没有看邢猎,以免暴露了偷袭的意图。 很奇怪,她发现自己双手不再抖了。“昭灵丹”药瘾的痛苦也好像消失了。 霍瑶花虽不看邢猎,但脑海里充塞的都是他的印象。 既然不可能亲近这个男人,那我就亲手杀死他吧。这是跟他最接近的方法。 节拍已数到“六”。 黑莲术王却突然先发动! 而且并不是朝邢猎冲去,反而是杀往闫胜和圆性所在! 霍瑶花不知道黑莲术王的用意。但她仍然按照暗号的约定而行,在原地倒数最后一拍。 她并非任何事情都绝对相信黑莲术王;但战斗时,她对他毫无疑惑。 闫胜感受到黑莲术王迈开疾步攻来的气势,马上把“龙剑”剑尖迎往那方向,另一手“虎剑”亦蓄劲待发。 这一次,我会真正让你尝尝青冥剑法。 同时邢猎策马向前,准备与闫胜夹击术王。 “七”。 霍瑶花从静静站立到猛烈扑出,那突发动作的先兆极少,斜垂着的大锯刀自身右平平横斩出去,欲将奔来的邢猎坐骑,连同他踏在马蹬的右腿也都砍开! 在同一拍里,黑莲术王前奔的右腿突然改用足跟着地,膝盖撑直,整个人急急煞止;他轻功步法之精妙就在双脚重心的转移操纵,借着这煞步产生的反向之力,整个身体往后倒去,顺势转身,一下子就逆转,变为迎向邢猎而跑,紧接就举剑刺去! 第164章 南下赣地(70) 这一刺的时机,正好与霍瑶花的下路斩击完美配合,邢猎瞬间上下方皆同时被刀剑的刃风笼罩! 黑莲术王看见邢猎脸庞受伤包扎着,身上必然也有伤患;他一直骑在马上作战,很大可能是腿足有碍,因此要霍瑶花攻杀他的坐骑。 黑莲术王瞥见战阵里又有好几名弟子连环命丧在练飞虹刀下,深知胜负已在顷刻,再无保留,这一刺挟着奔跃之力,长身而出,又是刚才袭击圆性的“巫丹飞龙剑”,剑势有去无回。 这等高大的人整个凌空飞跃起来,简直就是奇观。 他人与剑浑成一体,像一片五色厚云,从高往邢猎头上笼罩下去。 可是在他刺剑的一刹那,发觉鞍上的邢猎,不见了。 黑马仍在向前冲。 邢猎倒在马儿的右侧,仅仅以一只左脚勾着马鞍的皮带,整个人横着伸出来,躲开了上路黑莲术王的剑势! 他同时以这惊险的姿势,乘着马的冲力,向下路攻来的霍瑶花出刀! 霍瑶花这时才发觉被邢猎抢了先机:她的刀要是继续横砍向马腿,同一刹那邢猎的柳叶刀也将会斜斩在她脸庞。 他根本一直都在留意我!我跟术王打暗号这事,他也看穿了! 没有人会笨得用自己一张脸去换一条马腿。尤其是这么美丽的女人。 霍瑶花最危急一刻放软双腿,两膝跪倒在地,幼细却充满弹力的腰肢快速后仰,双臂张开放弃斩击,头脸向左侧转 邢猎的快刀从她上方仅仅掠过,将霍瑶花额前几丝头发削断! 邢猎还以为这刀必中无疑。霍瑶花虽是邪恶的敌人,他心里还是不禁赞赏不管是放弃斩马的决断力,还是这紧急闪避的速度与柔软协调。 除川岛玲兰之外,她是我遇过最强的女人。 霍瑶花本身扑前的冲势其实未消,两膝在沙土地上擦得鲜血淋漓。邢猎越过身旁后,她强忍着膝盖火烧般的痛苦,马上左手按地,将左腿提起踏地变成半跪,头也不回,就单手把大锯刀竖起挡在背后。 霍瑶花这恢复体势和架刀自保的动作,全属长久战斗求生而培养出的本能。 她才刚一举刀,柳叶刀已经“当”的一声飞砍在大锯刀的刃面上,急激反弹开去! 原来邢猎又把刚才对黑莲术王时的招式再使一次:砍完一刀,马上反向挥臂将兵刃回掷,这招乃是学自飞虹先生的崆峒派“飞法”。邢猎本身就已有飞刀和绳镖的功底,虽学了没多久,也有六、七成的火候。 邢猎一向擅长双刀出击,以绵密的抢攻取胜;但如今只得一条手臂可用,于是想到用这“飞法”的奇袭弥补。 柳叶刀飞袭的乃是霍瑶花后脑,两刀碰击的轰响震得她耳鸣,更教她心底怒不可遏。 你真的这么想杀我?我真的这么讨厌吗? 同时在上方,黑莲术王的“巫丹飞龙剑”只能穿过邢猎原本身体所在的空气,只因这剑招去势甚尽,没有中途变化的余地。术王整个人从马儿上方跃过,方才瞥见“失踪”的邢猎,原来用一条腿将全身横挂在马鞍侧。 黑莲术王毕竟武功惊人,一剑失手,身体越过马儿后,仍能空中发力伸腿踏蹬,踢中马儿后臀! 术王这一脚勉强发力,劲道不算很猛,但足以使黑马吃痛受惊,蹄步颠了一颠,邢猎单凭一条腿难再勾牢,身体被抛出! 邢猎早已掷去单刀,空出来的右手朝前方跌落的地上一按。他感应力极佳,手掌一着地,肘关节就相应屈曲,卸去身体跌下的一半冲力;他腰肢随之摆折,下身向地上一翻,将另一半力量也卸去,左足平平着地,继而才放下受伤的右腿。 这时可见邢猎腰间伸出一条绳索,拖着地上一物,正是他的长倭刀。原来邢猎不良于行,为了预防被打下马后欠缺强力的兵器,于是用一根绳索,把腰身与挂在马鞍旁的倭刀鞘连结,身体跌下马后,顺势也将刀拉了下来。此外邢猎腰带上还有最后一柄较短的腰刀。 邢猎着地后,正拉动绳索将倭刀收回来,却已感到身后有强烈的杀气冲至! 霍瑶花犹如一头雌狼,夹带着极强烈的怨恨,右手握着大锯刀的刀柄,左臂托着刀背,将那沉重刀锋横砍而出! 我会成为你一生中最后记得的人! 在战阵的北侧,练飞虹正尽情浴于血风之中。 “风狻猊”飞虹先生仿佛回到昔年大破西域马贼的岁月,感觉像突然年轻起来。他自在穿梭于术王众之间,西域弯刀过处,有如画笔在空中挥出一道道艳红。 他一记崆峒派“日轮刀·夸父过山”,大踏步低首跨前,弯刀尖搠进一名术王弟子腹部,随即放开刀柄,抽回左手转身横挥,戴着铁甲手套的拳头,使出“花战捶”的“一条鞭”,拳背狠狠敲中另一敌人握刀的手,数根指头细骨应声碎裂;练飞虹打完一拳并无停滞,再次转过身来,握回那仍在敌体的弯刀,腰肢发劲大力拔出横扫,又准确拖在第三人的喉咙上,两个人的血花在战场空气里混成一团。整串杀伤连招,不过是眨了两、三眼的事情。 练飞虹出手之快之狠,令术王众士气大降,黑莲教的药物和咒语也都开始失却效用了。 他们可不知道,练飞虹打了这么久,其实已有点气力不继,只是用惯常战斗的木然表情掩饰疲倦。 毕竟也不是从前了…… 义军众山贼有了他这个强援在敌阵里冲杀自如,原本受挫的士气立时大振。双方此消彼长。 术王众放眼一看,只见敌人后头源源增加的兵员数以百计,已经将山门前后都塞满了。术王众并不知道,敌方真正能打的其实只有前面这几十个山贼,却以为后面那些寻常民壮也一样勇悍,他们心里就更慌乱了。若非这山谷早已被封锁,必得死战求生,而黑莲术王又仍然健在的话,术王众的士气早就彻底崩溃了。 佟晶同样正在敌阵前大展所长。她经过这大半年修练,再加上练飞虹的特训,个人造诣其实已经远胜大部分的术王弟子,此刻她更习惯作战,自信倍增,“静剑”有如一条乌龙,在阵中迅速倏隐倏现,再有两人在她“半手一心”剑诀之下被废掉拿兵刃的手,许多术王弟子都不大敢接近这名少女侠客。 这左翼的战场已呈压倒优势,居中策划的王大人反应异常敏锐,马上将这边部分的山贼调拨往右边阵线增援。右边的术王众面对的敌人突然多出五成,原有的武艺和经验优势顿时被数量抵消了。 术王众原有的百人部队,如今被杀得只余四十几名。 九江义军,开始嗅到胜利的味道了。 瓦窝在地上跌碎,窝里的水与鲜血混和,泻满一地。 那个原本捧着瓦窝去救火的术王弟子,连惨叫也来不及,气绝仆倒。 唐拔挥一挥手上的镰刀,在地上洒出一行血迹。 一条身影越过他身旁,是反手拿着大刀的孟七河。他踏着既急又静、八卦门有名的“夜战步”迅速向前奔走。 另外两个术王弟子,本来正蹲在溪流边取水救火(他们早就看得出,这大火不可能救得了,只是害怕袖手旁观,会被黑莲术王惩罚,做做样子而已),看见有敌人从不可能的方向急袭而来,慌忙都抛下容器,拿起搁在溪边石头上的兵刃。 孟七河带着五个兄弟,已经走到他们一丈外的距离。这时他看见,旁边草间有一堆物事。 他低头细瞧,只见火光映照下,草堆里现出好几张苍白、凄惨的脸孔,已是全无生命气息。 全是被处决的人质首级。 寒意与怒气同时从他脊梁升起。 “你们别出手。” 唐拔等一众山贼,平日跟着孟七河去做买卖,不管是截劫商贩或者入村缴粮,头领总是严格约制他们,不可胡乱杀伤人命。 他们从来没有听见过,孟七河的声线像此刻冷酷。 孟七河自知一双手也不算干净,一样也杀过官兵保甲或者商贩的护卫;但如此把无法抵抗又不相干的人像猪般宰杀,完全是另一种层次的恶。 八卦大刀已然举起,拉到背后。 孟七河的步履一下子从轻巧变得沉重。 两名术王弟子见对方有六人之多,本来颇是惊惶,但此刻见只有这个矮子,心想力足一战,二人都举着刀斧准备夹击。 正当他们以为距离还远时,孟七河却突然发动,右步大大向前一迈,紧接将重心都放了上去,全身以之为轴心,抛出左足旋转,连续又踩出第二步。只跨两步,就已拉近了六、七尺的距离! 孟七河乘着旋身,双手握刀从右肩强烈挥出,正是八卦门有名的“夜战老八刀”里最常用的一式“巽风割草转环刀”! 站在较前那个术王弟子还未及反应,孟七河旋斩之势已发,他却一时无法判断,孟七河刀锋角度斩来 “嗖”的一声,紧接着是金属和骨头的碰响,八卦大刀猛烈斩过,术王弟子居前的右腿齐膝而断! 黑莲术王从未想到敌人能越过后山峭壁偷袭,派在这里看守人质的几名弟子自然不是什么精挑好手。另一人赫见孟七河如此凌厉的刀招,知道不是自己所能对抗,顿时转身欲逃。 但他怎可能跑得过孟七河那双自小在山野活动、受过抚州八卦门严格锻炼的腿足? 孟七河奔跑了三步就跳跃起来,一记前蹬腿踹在那术王弟子后心,踢得他大字扑倒在地。 他才爬起来,孟七河早就准备,一记八卦刀反劈,斩在那弟子肋间,肉裂骨碎,那术王弟子好像被抛出去,身体横飞掉进溪里,脸孔浸入水中,一动不动。 “不要杀他。”孟七河用刀指指地上断了一腿那人。“让他慢慢流干血为止。” 他把染满血的大刀搁在肩头,走到被绑的大群泗塘村民跟前。脸上的杀气消退了,代之以歉疚的神情。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邢猎及时转身,方才将倭刀拿到手,已经来不及拔刀,将刀连鞘垂直向上架起,霍瑶花横扫而来的锯刀,正好成十字砍在他刀鞘上! 霍瑶花怒气极盛,左掌乘势推按刀背,继续以沉重的锯刀压向邢猎! 这推刀压击,正好针对邢猎单腿无法站稳的弱点。 如今的邢猎只能靠主动进攻压制对手,无法作出有效的防守,被霍瑶花一推,只能脚步跄踉地后退,拖着一条绑了装甲无法屈曲的右腿,暴露出膝盖受伤的事实。 已然飞过马儿着地的黑莲术王,怎会放过这再次夹击邢猎的机会?他两腿大张迈开步法,正擎剑向邢猎攻去,却察觉有影子自左方迅速接近过来。 远处的火光,映出一道金黄的剑芒。 “龙剑”越空而来,直取黑莲术王头脸,夹带着异常强劲的气势! 闫胜半空中将跃势全贯注在右手上,再次使出上次压倒过黑莲术王的“龙虎剑法·穹苍破”! 他从前都是靠一时感应和情绪刺激,才模仿师父使出这招来;但今次绝对不同,他已然能够随心而发,将“穹苍破”真正变成属于自己的剑技。 闫胜人剑一体,跃势有如空中翱翔。 气劲贯彻之下,竟引动他的脑海生起奇异幻象。 某种在云雾里耸动的巨大东西。 技能的进步,也带动精神进入更高一层境界。 黑莲术王上次被这剑招压得跪下,因而险遭佟晶一剑取命,至今视为奇耻大辱,他哪会记不起?原本要冲往邢猎的身体马上站住,将剑向面前一引。 上回对抗“穹苍破”失败,就是因为靠“巫丹势剑”去硬挡而不支,他今次决心不再犯同一错误。 没有时间跟你玩了! 黑莲术王的银剑划出一条圆滑的弧线,从侧迎接“龙剑”,正是巫丹最高绝技“巫丹”! 两剑一碰,闫胜已然感受到被“引进落空”粘卸的古怪触觉。他目击过葉辰的“巫丹”,也亲身领教过黑莲术王这招式,并不陌生。 第165章 南下赣地(71) 闫胜记得很早以前荆大哥就说过:面对会“巫丹”的巫丹高手,最好是逃走。 但有的时候你不能逃。 当别人正在依靠你的时候。 再战黑莲术王,他并非毫不害怕身上这么多伤口都还很新。 然而真正的勇气,就是当你明明害怕,还是决定上前去。 闫胜经过上次交手已知道,自己未领会“龙虎剑”里的“抖鳞”钻劲,不可能像师父般破解“巫丹”的粘控。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全身全心都投入这一击“穹苍破”上。 他单纯地相信:青冥派的绝技,不是这么容易被破坏的。 这股专注与纯净,正是闫胜最强大的武器。 黑莲术王正要将“穹苍破”的剑势引落旁边地上,再向闫胜施以杀手,却突然发觉不太引得动。 闫胜飞刺而来的剑势,竟比他预计中强硬。 怎么只隔一、两天,这臭小子又变强了这么多? “巫丹剑”虽然将“穹苍破”向旁卸偏,但“龙剑”仍长驱直进。 黑莲术王感到一股如针刺般的尖锐危险感,直指他左肩头。 他不太肯定自己能否将“龙剑”完全卸离身体范围。 最后关头黑莲术王还是决定不冒这个险,放弃了“巫丹剑”的架势,剑劲从柔转刚,变成与“龙剑”硬抗;同时他下盘足腿放轻,借着“穹苍破”的力量后撤闪避! 在闫胜力压之下,黑莲术王自撤“巫丹”,更要狼狈地借势后退两步! 这一刻闫胜心里并没有任何喜悦、兴奋或意外。他已然完全投入在武斗之中,木然而专注的脸无哀无喜。 就如当日何自圣对葉辰时一样,没有因为身系青冥派数百年基业而生起一丝顾虑,全情投身在剑锋洪流里。 真正的武艺狂。 闫胜“穹苍破”剑势已尽,他一着地后左足顺着追前,身姿向下俯得甚低,形态转瞬由九天飞龙化作下山猛虎,左手剑“虎剑”反手横挥,削向黑莲术王小腿! 像黑莲术王如此高大之人,下盘往往是弱点,这招连击完全合理,要是邢猎处在同一情景也会这样选择。不同的是,邢猎乃靠智慧和经验计算而得,而闫胜这刻却是全凭直观自然行事。 黑莲术王经过刚才一剑,已然重新估计闫胜的实力,对他这有如水银泻地的快速连击严阵以待,左腿急急提起,姿态如鹤独立,乃是“巫丹行剑”的避险身法,同时从高向下发剑,一式“入地金针”,以刃尖点击闫胜面门! 一股劲风适时从闫胜身后卷至,在他头顶横扫而来,正好将黑莲术王下击之剑打走! 来者乃是圆性,他以绝大意志力忍着右肩伤痛,单以一只左手提起齐眉棍劈出,为闫胜化解危机! 闫胜虽然从未跟圆性合作或一起锻炼,但二人出奇地合拍,闫胜一感到后面的风声,看也不看已知是圆性出手。经过刚才的战阵,他非常信任这位少林武僧的功力,放胆不去抵挡或闪避那下刺而来的巫丹剑,“龙剑”紧接“虎剑”向内横抹,又再追击黑莲术王提起的小腿! 黑莲术王骤然以一敌二,在这混乱战阵中可不想硬抗,心想最安全还是倚重自己擅长的轻功,那单脚站立的右腿硬生生再发劲,身体朝后跳退数尺,想要看清形势再说。 另边厢霍瑶花双手推着大锯刀,已将邢猎的倭刀压到胸前,邢猎脚步不灵,无从转身卸力,退了两步已失平衡,身体朝后跌下去! 霍瑶花一心继续压击,想要骑在倒地的邢猎身上,突然一股尖锐的声音从左侧传来,她本能仰头闪避那射来的黑影! 霍瑶花被横里阻截,怒视那物射来的方向。 只见一人刚刚渡过了战场后方的“因果桥”,朝这里全速疾奔,左手在身前举着一柄长弓。 这个人,霍瑶花熟悉不过。 又是你这臭婆娘! 川岛玲兰知道这是最后的决战时刻,已全不顾虑腰身的伤痛,放开脚步奔跑。她协调能力甚惊人,长腿在大大交替跨开的同时,却能维持上半身稳定不动,左臂水平向前,举着那把用布带绑在拳头里的长弓,右手从腰间箭囊迅速抽出另一根羽箭,急奔途中照常搭箭拉弓,再次射击! 这一箭准确射向霍瑶花与邢猎之间的空位,以阻止她再向邢猎攻过去。 单从这两次掩护射击,霍瑶花就猜出来,川岛玲兰与邢猎关系匪浅。 可恶!先杀掉她! 邢猎得这缓冲,已借后倒之势滚转一圈,以倭刀支撑半跪在地。被女人打得如此狼狈,这可是头一遭。 另一边黑莲术王正退出闫胜的剑圈范围,试图重整形势。 却感到背后有不妥。 黑莲术王武洪本是巫丹“首蛇道”一员。既为探子斥候,其中一项特殊训练,自然是培养四面八方的警觉与洞察力尤其是一切突来的危险。 他立时止步侧身后瞄,只见练飞虹原来已站在他所退方位不足一丈外! 练飞虹只是提着弯刀微笑,并未干什么,但所散射的杀气,已令黑莲术王感受到无形威胁。 “这次你没有地方躲了。”练飞虹说时眼神凌厉。他没有忘记上次黑莲术王在那大屋里,借人质掩护自己的恶行。 黑莲术王立时转向,又欲退向另一边的空位,却察觉娇小的佟晶亦已将那方向封锁。 闫胜和圆性同时左右适度散开;再加上从东面“清莲寺”方向赶来的川岛玲兰,西面正与霍瑶花对峙的邢猎,黑莲术王蓦然发现:自己已经隐隐堕入敌人的包围里! 我……竟如此失策…… 要是他还是巫丹山上的武洪,断不会陷于这景况,在对方未围拢之时早已用轻功脱出。 然而这几年来暴虐横行惯了,他对危机的感应无疑已变钝。 这一刻,“破门六剑”,全体集合了。 黑莲术王再看,正在混战中的弟子正继续减少,并且已不成阵法。他们在敌将王大人的巧妙调兵之下,被切断成了几股,逐一被压倒数量的山贼和民壮包围。 许多九江民壮都在这时鼓起战意来,贯注着积蓄已久的悲愤,勇敢朝术王众猛刺竹枪,虽然十有八九都刺不中,但足以令术王众分心应付,又更容易被孟七河的山贼杀伤。 正因义军已经占上如此优势,练飞虹和佟晶才能转移过来,加入对付敌阵里最邪恶也最可怕的一人。 后面的“清莲寺”熊熊燃烧,把整片山谷空地都照亮;寺旁四百余人质也已被孟七河解救,他带着陆续从峭壁游绳而下的十几名兄弟,正在渡过“因果桥”,将要加入战阵来。 黑莲术王看看越来越少的弟子。此刻已经不是胜负和面子的问题,而是他能不能活着离开青原山。 忙于自己求生的术王众并无意来帮助猊下解围。他们许多确是真心崇拜术王,并甘心为他卖命,但过去术王众并未遇过今夜这样的逆境,他们的信仰从没有受到真正的考验。直到现在。 术王猊下是杀不死的……不用我去帮助…… 有的弟子这样在心里辩解,去掩饰自己的畏缩。 这一战,双方信念的真伪之别,成了胜负的重大关键。 黑莲术王也知道弟子们不可靠,只有凭自己杀出去。 趁着“破门六剑”的围阵未紧密,他即时发难,展开“梯云纵”轻功步法,向守在西北角的佟晶迅速接近! 怎么看,这娃儿都是最弱的一个! 他没有忘记那夜被佟晶一剑割破头皮之耻,脸上泛着怨恨的妖气,五色袍影扑向几乎只及他一半身高的少女侠客。 黑莲术王这决断极快,身法毫无先兆,练飞虹等人瞬间都来不及去救,佟晶必须单独面对。 佟晶乍见这怪物袭来,花容失色,自然就吓得提剑,本能地向冲过来的黑莲术王迎刺! 黑莲术王心中冷笑。 好嫩。 佟晶这种心慌下的迎击,最是容易对付,黑莲术王等着她剑刃攻来,就会突然煞步转向,待她出剑的手伸尽,便把那瘦小的胳膊砍下来! 黑莲术王已吃定了佟晶的出剑拍子,预备最万全的反击。 可是“静剑”凝止在佟晶的肩侧,并无发出! 骗你的。 佟晶心里笑得比黑莲术王更狡猾。 那慌张的表情姿态,原来是假装的她把飞虹先生所授的“花法”,以自己的方式运用出来。佟晶不知天高地厚,对黑莲术王的武功少了一份戒惧,却正好能够轻松地发挥这心理战。 什么? 黑莲术王素来最喜欢以恐惧压制对手,却因而更容易堕入了这陷阱。他原本要发出的反击剑招被窒碍。 佟晶漂亮地捕捉这个拍子,“半手一心”展开剑势攻过去! 黑莲术王虽被扰乱,但他拥有顶级的快剑,速度足可弥补过失。他及时反应过来,长剑变招,这次要用“巫丹势剑”的硬力,把佟晶刺来的“静剑”击飞! 但“静剑”只伸出寸许,却又再停止。 连续第二次的虚招! 正如练飞虹观察,佟晶的确拥有不得了的天份她将“半手一心”自行变奏使用,竟可将黑莲术王这样的剑术大行家打乱! 第166章 南下赣地(72) 黑莲术王那劈剑已经发动,无法收回来。 就看你挡不挡得了? 他索性将错就错,加大力量把剑劈过去,刃锋改为引向佟晶的顶门! 佟晶的“半手一心”,这次真的出剑了。 “静剑”尖锋转向斜上,右臂运劲点刺出去。 目标就是黑莲术王力劈而下的握剑手腕。 “追形截脉”。 没有人比黑莲术王更吃惊:“巫丹形剑”的高深截击法,竟在这么一个小女孩手里使出来! 他硬生生以一个后跳步,带动上身撤回那记劈剑否则就等于先一步把自己的腕脉送上佟晶的剑尖! 双方未交一剑,佟晶仿佛以隔空之技把黑莲术王逼得撤退。黑莲术王剑法轻功虽快,佟晶却拥有一件比他更快的利器: 意识。 武艺三大层次“气、意、神”,佟晶在最基本“气”一层的功力仍有待累积,但却凭着特殊的天赋,在高一层次的“意”上练出了功夫,因而有这惊人的发挥。 黑莲术王接连被“破门六剑”里两个最年轻的小辈打退,实在是艺成以来的奇耻大辱。但此刻他无暇去想尊严的问题。 他才后退一步,马上又得跳起来,只因一道急风袭向他足腿! 带着红巾的崆峒派“送魂飞刃”,插在黑莲术王右脚原本踏足处,他若闪避慢了半点,飞刀已然将他那大脚掌钉在地上! 发出者自然是在他侧后方的练飞虹。他虽然只得一只左手可用,但以崆峒派独有之快速手法,将西域弯刀抛在半空,拔出背后鞘里的飞刀掷出,紧接又把空中弯刀抄回手上,舞起刀花护头,往黑莲术王杀过来! 同时另一方的闫胜祭起“龙虎剑”,也跟飞虹先生合拍地上前夹击。 这次闫胜再无顾虑。他想到练飞虹告诫过自己的话,又想到那夜惨死在屋中的许多九江百姓,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用任何方法,杀了这恶魔! 闫胜以“圆梭双剑”里的“出云刺”攻击,左手“虎剑”短剑护在腹下,“龙剑”从上刺出,当中又加入了“泷涡剑”的沉实劲力闫胜已经越来越能掌握将不同青冥剑法糅合变化的法则。 这次战斗,逼使闫胜将青冥剑法融会贯通就如三十年前何自圣经历“川西群鬼”一战洗礼一样。 所不同者,今天的闫胜比当时的何自圣更要年轻。 练飞虹与闫胜一左一右,三柄兵刃已然笼罩黑莲术王周身。 这却反而激起了黑莲术王身为武者的斗心。 巫丹派的人,不是这么容易杀的! 黑莲术王收起平日的狂态。那冰冷专注的眼神更显得危险。 他走出“巫丹行剑”的蛇步,斜身低头闪过练飞虹“日轮刀”劈砍,同时右手往横一拦,将闫胜的“龙剑”挡开! 闫胜紧接就以“虎剑”反斩向黑莲术王头颈! 黑莲术王与闫胜对敌了好几次,已然估计出他的剑路,迎着这短剑斩击,竟不退反进,长长的左臂伸出! 闫胜的“虎剑”斩势只出到三分一,却给黑莲术王徒手截住,那又长又大的手掌拍在闫胜左前臂上,迅速化为擒拿,五指扣紧闫胜手腕! 这等敏锐的触觉,自然就是“巫丹拳”! 闫胜最擅长快剑,少作这样的近身缠斗,心急想挣脱这擒拿手,但他一用力,反为黑莲术王借用,手臂被旋扭锁紧了! 黑莲术王在巫丹山上确已修得“巫丹”,否则他弟子制服上没资格绣上那“双鱼”标记;只是他的“巫丹”功力,应用在剑术上还未精纯(“巫丹”讲求对力量流动的触觉敏锐,透过兵器比用自身皮肉去感受困难许多倍),才会给闫胜的“穹苍破”逼退,因此他现在索性就改使“巫丹拳”! 黑莲术王高瘦的身体坐马一沉,左手坠肘向下发劲,闫胜无法动弹的左肘关节,顿时生起极强烈的扭折压力。幸好闫胜反应亦快,及时放弃硬挣,全身顺着那扭旋之力翻过来,重心被颠倒,给黑莲术王狠狠摔在地上! 另一记急风向黑莲术王右头侧袭来,他却看也不看就倒转长剑向上举架,挡住了圆性夹击打来的齐眉棍! 闫胜被猛摔在地,身上许多新伤再次破裂溢血。他无视那痛楚,卧在地上以“龙剑”卷向黑莲术王那只擒拿手! 黑莲术王右手挥剑挡棍的同时,左掌却已放开闫胜手腕;他趁着齐眉棍被格住停顿的短促一刹那,左手从剑底穿上去,一把擒住了棍身! 要是平日的圆性,还能跟这“巫丹”擒拿柔功对抗;但他此刻内外皆伤,只靠一只左手握棍,黑莲术王一转腰胯,发出缠丝般的劲力,左手抢夺齐眉棍同时,右手剑从上划个半圈,反削圆性右边脸,圆性再坚持下去必然吃剑,不得已只好放棍避开! 武洪这左手“巫丹拳”配右手快剑,乃是自下山后从未用过的最后秘技。当年在巫丹山上他凭此挫败过不少同门,弟子的江云澜亦是得到他启发,不过江云澜练“巫丹”天份不够高,只能配以硬功擒拿,再穿上铁甲爪辅助,威力输于武洪一筹。 可是他这武功再巧妙,仍然无法完全应付这样紧密的六人围攻。 黑莲术王刚刚夺棍在手,本可顺势将剑势引向下方,对闫胜施以杀手,但他眼角瞥见一道快影袭来,已然近在面前,只能紧急侧移,转首闪避! 川岛玲兰的快射冷箭,擦过黑莲术王的颧骨,射中他右边奇大的兜风耳,两只黄金耳环连同大蓬血花炸飞! 川岛玲兰还道这一箭必定命中眉心,却仍是被黑莲术王的快速身法险险闪过这人真难杀死! “花!” 黑莲术王平生第一次如此急迫地呼叫求助。 霍瑶花早就将锯刀高举过顶,大步冲入战圈,向着正要乘机再袭术王的练飞虹迎头斩下去! 霍瑶花这招楚狼刀派的“破竹刀”,挟以“巫丹势剑”发劲窍门,其势甚烈,练飞虹的右手用不上,没有把握单手接这记重招,只得横向退开! 锯刀砍在地上,霍瑶花竟借这力量支撑身体,凌空飞跃向前! 原来她这刀并非为了替黑莲术王解围,而是为了开路冲杀向包围圈的对面。 她眼中此刻就只有川岛玲兰。犹如看见天敌一样。 黑莲术王血流披脸,一时不敢再缠斗,只仗着无匹的轻功飞退开,正想跟霍瑶花会合互相掩护,却发觉霍瑶花一跃而过冲了出去。 你干什么? 霍瑶花横越战圈,一着地后继续拖着锯刀狂奔,鬓发凌乱的脸狰狞如疯兽,眨眼已冲到川岛玲兰七尺范围之内,刀势再次卷起! 川岛玲兰此际半跪着,早将另一支箭搭上了弓,本想继续向术王狙击,赫然发现霍瑶花正迅疾冲杀过来,立时把箭头转向她的方位。 霍瑶花足下不停,距离瞬间又更近。锯刀已经从左肩后横斩而出! 川岛玲兰面对这猛攻,跪射的姿势却无动摇半分,极镇静地拉开弓弦。 射道之奥义,就在无念无想。当天地空白凝止的一刻,让箭矢释放。 川岛玲兰手指放弦的动作,温柔一如将鲜花轻放湖心。 挟带裂帛之音的大刀锋,已斩至她身前 锯刀掠过如未触一物。坚实的长弓被斩成两段! 然而还是微微迟了一些。 杆身乌黑的长箭,从极近距离狠狠钉入霍瑶花右肩,连带的冲击力令她向后仰倒,斩出去的锯刀也因为无法操控而脱手! 这时川岛玲兰才顺势滚开闪过飞来的锯刀,手里绑着半截弓身,一脸都是冷汗。 只因刚才刹那间的刀箭对决,胜负差别极小。 黑莲术王最后一个强援也失去了。但他连愤怒的时间都没有。 被夺去齐眉棍的圆性仍是一往无前,以左边护甲居前,跃出一个箭步,穿着铜甲手套的左拳突起四指第二节,一记少林“豹拳”侧身直击,旋腕猛钻向黑莲术王的肋骨! 同时间还有另外三道攻势降临黑莲术王身上:背后再次扬起练飞虹“日轮刀”的光芒;右侧后方的佟晶以“星追月”急刺他后腰;左前方则是已经爬起来的闫胜,“龙剑”以“风火剑”第六势“雷落山”迎砍他光秃秃的头颅! 四道攻势,将黑莲术王所有可以逃避的空位都封死了。 这生死瞬间,武洪再次想起被囚禁在巫丹山上的那个人。 再见他之前,绝不能死! 我要连同梅师弟那一份也活下去! 黑莲术王的高大身躯,做出一个前所未见的动作,将他的天赋与平生所学发挥至尽: 他含胸拔背,腹部突然像猫儿般硬生生收缩,令圆性的“豹拳”仅差一寸距离而无法击中;左手里的齐眉棍从腋下反手向后插出,五尺多长的棍身刺向练飞虹胸口,及时截住他挥舞弯刀的来势;右手的巫丹长剑横举头上,硬架着闫胜的“雷落山”! 佟晶的“静剑”剑尖,下一刻没入了黑莲术王的腰间衣袍。 就在剑尖入肉的同时,黑莲术王看也不看,朝后猛力踹出一脚! 第167章 南下赣地(73) 佟晶的“星追月”还没有深入,那条长腿已及她右肩,将她狠狠踢开! 佟晶吃痛呼叫向后倒去,亦连带将“静剑”拔出,只有剑尖前端三分沾了血。 黑莲术王这个身体动作,乍看虽然扭曲可笑,但是能够如此一心四用,准确无误地化解“破门六剑”四人夹击,而竟然只中一剑轻伤,实已堪称是当世罕见的奇才! 可是仍有一人未出手。 黑莲术王为了接下这围击的四招,自然不能再展开轻功步法移动。 邢猎等的,正是目标停滞的一刻。 他早就放下长倭刀,拔出挂在腰间皮带上一柄刃身窄长、形如禾苗的单手军旅腰刀。今夜他用的第四柄刀子。 他的最新得意技讲求单纯的速度,选用短兵单刀更加合适。 他左腿屈曲沉下,身体前倾,握着腰刀的手臂放松下垂。 正是先前击杀梅心树那野兽般的预备架式。 黑莲术王踢完一腿迅速踏地,正要再次运用快绝的身法,从佟晶这边的缺口走出去。 解开这包围了! 黑莲术王心头狂喜。但太早了。 邢猎贯注在左腿的力量,如压制很久的弹簧发动。 他的身体像一团黑云般飞卷而出。其中隐现着闪电般的光芒。 邢猎人在半空,全身如陀螺旋转,结合这旋力与前冲的力量,反身挥斩。 刃光半掩在飞舞的黑披风之下。 邢猎这舍身刀势,正好从佟晶跌开之后露出空隙卷进去! 黑莲术王这时惊觉,巫丹剑急向下掠。 但来不及了。 金属相交的轰响。 腰刀被黑莲术王垂下的长剑十字架着。但这刀实在太快太强,黑莲术王没来得及发力抵挡,刀刃已压着长剑继续前进! 黑莲术王右大腿外侧,裂开一条灿烂的血路! 他整条腿不听使唤地软下来,像高塔似的身躯崩倒! 邢猎的黑衣身影掠过,无法控制地摔跌在地。左肩伤处像被人用粗大的尖锥狠狠插了一记。但痛苦倒下的他正在笑。 黑莲术王毕竟拥有过人的反应,重创下仍借这势滚开去。 糟糕! 他滚跌时,整个人像发了狂一样,向四周乱挥剑锋,尽显内心慌乱。 黑莲术王一直坚持与“破门六剑”力战,期望扭转败局,都因为自信仗着一身高绝轻功,危急关头仍能抽身逃脱;但不想竟被邢猎这招快刀重重斩伤了一条腿,最自负的轻功猝然被破,不管平日如何狂傲,也压不住心底冒起的寒意。 这可不是开玩笑…… 闫胜看准他这阵剑花不成章法,游身祭起“龙剑”挺进,一招刺剑准确地从中入楔,直取黑莲术王面门要害! “等一等!”黑莲术王竟狼狈地叫起来,情急之下伸左掌去挡那金色剑锋。“龙剑”的锋刃岂是凡品,一气就贯穿了那只宽大肉掌,继续深入! 刺击因为这手掌牺牲阻挡,路线稍为偏移,只擦破术王的颈侧! 黑莲术王在这生死关头重整姿态,挺起腰端坐地上,巫丹剑重新集中剑势,猛刺闫胜中路,闫胜被他逼开,连人带剑抽身回来。 闫胜保持距离,以“龙虎剑”连环再攻! 黑莲术王曲起未受伤的左腿,有如趺跏冥想的佛像般坐着,仅靠腰肢以上的半身发力,竟也能发出疾速连环快剑,每一招都以“巫丹形剑”截击,逼开闫胜的攻势! 邢猎这时用刀支撑跪起半身,看见黑莲术王顽抗闫胜的奇特情景。 只见术王坐在地上的身姿也矮不了闫胜多少,他虽用不上足腿,但仗着人高手长,仍然剑法精妙,除了不能移动进击之外,并未处于下风。 虽是极可恶的敌人,邢猎也不得不赞叹: 此人确是天下罕见的侠客! 不过黑莲术王只能守不能攻,也没有任何胜利的希望。他下盘的鲜血已是越流越多,不可能撑得太久。 另一头,佟晶已经捂着肩头站起来。她身子单薄,吃了黑莲术王的蹬腿,肩头骨痛欲裂,右手一时举不起来。她双眼都红了,咬着下唇不发一言,将“静剑”交到左手,就要向黑莲术王报仇去。 可是当她看见黑莲术王展开“巫丹形剑”对抗闫胜,顿时瞧得出神了。这剑法她在西安看姚连洲使过一次,因而学会了其中一些窍妙;如今竟又有机会再仔细观摩,心里那求艺若渴的欲望,竟一时盖过了痛楚和愤恨,全神贯注地吸收黑莲术王的“追形截脉”法度。 倒是练飞虹第一个冲上去助拳。他毕竟是老江湖,极为忌惮这魔头的诡计,心想还是该乘机及早将之了结。练飞虹经过连番剧战虽已是气喘吁吁,仍拼上最后一口气,抡起弯刀往黑莲术王侧面绕杀过去! 黑莲术王自知身体难以转向移动,无法再抵受对方这样多面夹击,情急之下竟然将手中巫丹剑飞掷向闫胜! 闫胜没想到他连兵刃也舍得丢弃,后撤一记大仰身,避开这飞剑突袭! 黑莲术王借这时机,用两条长臂加一条左腿在地上急急倒后爬行,那情状狼狈得有如断了一肢的可怜昆虫一样。但这怪异的爬行动作竟也甚快,不逊于一般人开腿奔跑的速度,成功把距离拉远了一些。 他急忙从五色宽袍的领口里揪出一大串项链饰物,其中有个小小的漆红木哨,他挑出来对准了自己嘴边。 “别再过来!否则那四百人都要死!” 他厉声疾呼,虽然说得甚急,但每个字都极为清晰沉重。 圆性把术王丢下的齐眉棍捡回来,上前与闫胜及练飞虹并肩。 “让我来!”圆性没有面具掩盖的半边脸,几乎比另半边面具上的夜叉更要凶恶。他右肩锁骨中剑处流血不止,一身都是自己和敌人的血腥,透着出家人不应有的浓浓杀意。 “不!”练飞虹紧皱白眉,伸出弯刀拦住圆性,再瞧着黑莲术王:“你说什么?” 黑莲术王那满是血污的脸,此刻绽放阴险的笑容。 “我是说……”他把木哨贴在嘴角上:“只要我吹一吹这个东西,那头四百个男女老少,全都要死!” “别听他胡说!” 这时孟七河带着唐拔等一干山贼,已从“因果桥”那头赶至。他乍见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里,不少都是他寨子的兄弟,悲愤得目眦欲裂,恨不得马上就用八卦大刀狠狠斩破黑莲术王那颗光头。 “你那边负责看守村民的手下,全都被我干掉了,你还凭什么?”孟七河戟刀指向术王。 后头的群战也因为黑莲术王的话而暂停了。如今仍然能够站着的术王众,只余下可怜兮兮的八个人,已经被义军民壮重重包围。那八人一身是伤,他们深知自己在九江作恶太多,即使现在投降,对方必然不会容赦,个个恐惧万分,一边负隅顽抗,一边在痛哭流涕。 王大人听见黑莲术王这话,知道事不寻常,下令义军先住手戒备。 “你只顾赶来助战,没有时间把那些人松绑吧?”黑莲术王朝着孟七河冷笑。 孟七河心里一寒,知道自己犯了错,回头就要跑回寺旁那些泗塘村的人质那边。 “太迟啦。”黑莲术王笑着说:“你们也都领教过我的‘云磷杀’,知道它一眨眼就能杀多少人吧?” 一听见术王提及“云磷杀”,王大人、邢猎、闫胜等人回想到先前,九江县城数十人瞬间中毒惨死、横尸一地的可怖情景,心里不禁升起寒意。 唐拔亦跟着孟七河,急急跑过“因果桥”,走到人质群跟前。 唐拔上前,解下一名村民嘴巴中的布条。那村民仍然神情惊惶,半点没有获救后的欣慰。 孟七河看了,心里自责。 怎么我会看漏了?假如早点察觉异样,也许…… “你们里面……有其他人吗?”唐拔问那名村民。 村民不敢回答,却回头瞧向人群。 靠着寺院的火光,唐拔随着那村民的视线看去,于人堆中看见一个与别不同的家伙。 这人也是一身农民打扮,混在泗塘村民之间,手腿却没有被绑起来。他一头发丝稀疏,脸色灰白,是长期受到药物摧残的结果,双眼透着了无生气的眼神。腰上也绑着绳索,与其他人紧紧连在一起。 孟七河看见了:这家伙左右双手,各自轻轻握着一颗蜡丸。 “我在村民里安置了两个人,他们可不是我一般的弟子。”黑莲术王说时瞧瞧邢猎:“就跟你杀掉的那头‘人犬’差不多,都被我用药物长期豢养。只要听到我这哨音,他们就会毫不犹疑地捏破手上的‘云磷杀’这两个家伙就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更不会对生死有任何顾念。” “哼哼,以为靠几句谎话就可以活下去吗?”佟晶冷笑:“你要是有这么厉害的后着,一早就可以使出来,不用跟我们打到这个地步吧?” “因为不只我们想杀他。他也想杀死我们。而且最好是用手里的剑。” 邢猎说着时,已在川岛玲兰掺扶下站起来了。 黑莲术王凝视邢猎。最大的仇敌,却偏偏了解自己所想,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练飞虹回头看看远处人质所在。孟七河和唐拔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也就是说那边确实有麻烦。 黑莲术王把那木哨含在嘴巴里,众人立时大为紧张。但术王并未吹哨,只是撕下袍子上的五色杂布,紧紧包裹着大腿的刀伤止血。他知道敌人里以练飞虹暗器最厉害,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不放。 练飞虹确已将一柄飞刀拔出在手,但他深知术王反应神速,并无把握先发制人,不敢拿几百条人命去赌。 霍瑶花从地上爬起来,只见她本来就白皙的脸更无血色。她右肩所中的一箭甚深,卡入了关节骨头里,只稍一动就痛入心坎,别说拿刀,那条手臂连抬起来都乏力。 她知道假如现在强行拔出箭矢,恐怕流血不止,于是用左手扳着箭杆,运腕劲将之折断。她没有呼叫,但下唇都咬出血来。 黑莲术王这时包扎好大腿,这才拿回哨子,但仍然举在嘴边,微微喘着气说:“今天我们就算……平手。让我走,我就放过那些可怜的家伙,如何?” 就算他不说,邢猎已经猜出他的条件。他闭起眼睛,沉默下来。 “不……不!不行!”义军里的九江民壮爆发出叫声,继而感染众人。许多县民冲出去,他们虽然仍不敢接近术王,但远远围成了一个半圆,封住下山的去路。 “要杀他!一定要杀光他们!”有人激动得手中竹枪都在发抖,焦急地呼叫:“各位大侠,请把这魔头宰了!不可放虎归山啊!” “对对对!他一日在生,我们九江百姓都不得太平,不知哪天又会回来!不可放过这个收拾他的机会!” “你们疯了吗?”一人却在后头大叫,正是先前那个登龙村民赵大。他身受灭村之痛,自然不忍泗塘村也步上后尘:“几百条性命,又有女人小孩啊!不顾他们死活啦?” “我们拼了命上来救人,已是仁至义尽了!”一个九江县民反驳:“眼下关乎九江不,吉安府无数人的安危,你说哪一边比较重?只好对不起他们……” 民壮里有百多人齐声高呼,附和这个说法。 其余的人,大半都沉默着,心里其实也宁愿拿那四百人质,换来术王一等人就地正法,只是不敢开口说出;只有少数的民壮,明确反对牺牲泗塘村民。孟七河仍在人质群中共赴危险,他的山贼兄弟自然也反对动手。义军顿时就分裂起来,有的人甚至开始互相推撞。 “快杀!快杀!”前头最激动的那批民壮,不断催促着“破门六剑”下手。 黑莲术王这时虽命悬一线,但竟然在微笑。 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把人心里最黑暗的一面引发出来。 邢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浓眉皱在一起。他想起那夜在登龙村,薛九牛跟他说过的话。 她们都是人家的妻子和女儿啊。 第168章 南下赣地(74) 其他人看见这样的情景,也都顿时战意消退,露出失望厌恶的表情。 这时在阵中亮起了一抹剑光。 是站在中央的王大人。他将佩剑高举向天,众人看见,渐渐沉默下来。 王大人脸容很平和,徐徐地说:“好,既然如此,我们就问问这儿所有人的想法,再作决定。” 王大人这句话,令闫胜和佟晶都很意外。 “怎么王大人会这样……”闫胜焦急地说。 难道王大人也相信,为了大义可以牺牲人命吗?…… 这时王大人降下剑尖,指向一人:“就先从他问起。” 众人都呆住了。 王大人剑尖所指的,乃是卧在地上一名山贼的尸体。 “王大人,他已经死了……怎么问?……” “再问他……”王大人剑尖又指向另一个已牺牲的民壮。“还有他……”他不断指向地上的尸身。 所有人都沉默着。他们开始明白王大人的意思。 王大人表情变得悲哀,透出痛心的眼神。 “你们想想,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死的?”他每说一个字都非常沉重:“假如为了自己的平安,就可以无视别人的痛苦,那么你们跟从前在这魔头脚下苟活,又有什么分别呢?你们跟他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们又为了什么打这仗?死这么多人?” 义军之中以孟七河的山贼走得最前,也牺牲最巨,泰半都已命丧青原山,生还的兄弟听了王大人这番话,格外激动。 他再擎剑指向前方的“破门六剑”。 “你们再看清楚,他们几位流的鲜血。” 众人瞧过去。只见“破门六剑”除了佟晶只捱一腿之外,几位侠客经过连日大战一身是伤,先前治理包裹好的刀剑创伤此刻又再溢血,浑身都渗着红色。最新加入来的圆性和尚受了术王一剑,伤得更是不轻。 六人神色凝重地看着王大人,又看看群众。 “这本来就不干他们的事,这几个人却舍死忘生地为大家作战。”王大人语气极是难过:“看看现在的你们,还值得他们拯救吗?” 九江民壮看见“破门六剑”那失望的眼神,还有地上那许多牺牲者的尸体,先前力主要牺牲人质的那批人,顿然惭愧得垂头无语。 八名侥幸顽抗至今的术王众,趁着这时机冲出包围,走到术王猊下身旁,将他扶了起来。 “那边姓王的官。”黑莲术王一边接受弟子包扎手掌的伤口,一边脸有得色地说:“我认得你。你跟你身旁那群白脸书生,就是前晚站在那屋子门前的‘剑客’吧?呸,给你骗倒了。要是那夜就干掉你,今天……” 他说到这儿就再说不下去。今夜他虽说靠着人质逼对方讲和,但确是结结实实给这伙人打败了,只好回到正题:“既然你们已经做了决定,就别在那边废话!” 他即命令弟子去把四处逃跑的马儿拉过来。 “慢着!”佟晶高呼:“休想走得这么轻松!你还没有解除那边的威胁!” “以为我是傻瓜吗?”黑莲术王笑着,接过弟子从战场拾回来的巫丹长剑:“解除了之后我还走得了么?先等我准备好再说。” 黑莲术王甚是警觉,说的时候那木哨仍然不离嘴边,每次一说完话又把哨子放在嘴里,令对方无隙可乘。 这时术王众已将三十几匹马都牵过来,其中包括术王的坐骑和邢猎骑来那匹黑马。一看见这匹本属梅心树的黑马,黑莲术王又再怒视邢猎。但此刻他最关心的是赶快治理自己的腿伤。因为失血他已感到少许晕眩,在弟子协助下才能够攀上马背。 霍瑶花接过黑马的缰绳,一名术王弟子则代她将大锯刀挂在鞍旁。 她垂着一条无力的右臂,回头看看邢猎,却发现他正与川岛玲兰并肩站着。 邢猎察觉她的视线,向她高声说:“我那柄小刀,还是暂时放在你那儿。因为我一定会再来找你的。” 邢猎这话令霍瑶花心弦震动。但他下一句话又教她一阵心酸:“还有你的主人。” “主人”…… 霍瑶花再次瞧瞧那二人。 不知不觉之间我都忘记了,为什么自己会落得这样……为什么不能够像他们这般自由…… 她欲言又止间,前头的“主人”却已在呼唤:“花。” 霍瑶花目光哀怨,牵着马往山门方向走去。 这时术王众已把要骑的马匹排好。黑莲术王无言一挥手,那八人就抡起刀来,将其余马儿逐一砍去一条腿! 此举自是为了杜绝下山之后再被义军追击。 只听见满山都回响着马儿的惨嘶,令人心寒。术王所占据的马匹虽未被伤害,也都不安地轻跳。黑莲术王一只大手掌捏在坐骑颈上,压住它的躁动。 佟晶转过头去,不忍去看如此残酷的一幕。 “收拾尸体的事情,麻烦你们了。” 黑莲术王笑着,就率领仅余的部下往山门走去,却见王大人与民壮仍然封着前路。 “啊,我差点忘了。”黑莲术王故意逗弄王大人,但王大人不为所动。 术王有点没趣地继续说:“事情很简单:那边拿着‘云磷杀’的两个家伙,只听我一人号令。只要你们不碰他们分毫,他们就只会呆呆地站在原地。你们把村民松绑带走就行了。” 他眺望那些人质又说:“不过,我先前已经特别吩咐手下,把那些人都牢牢绑在一起,越复杂越好。到你们把村民都救走时,我们大概早下了青原山啦。所以还是别动什么歪念头好了。可是你们也别磨蹭,一到天亮,那两个人就要药瘾发作,到时候他们会怎样发疯,我可不敢保证。” “先生,他说不定在胡诌!”王大人身边的黄璇说:“你真的相信这恶徒的话吗?” “除了相信我,你们还有什么选择?”黑莲术王凝视着王大人,目中尽是嘲弄的神色:“当好人,就是这么辛苦。” 梁福通本来就担心首领孟七河在那边的安危,一听了黑莲术王说出解救之法,也不等王大人下令,已带着余下的几十个山贼兄弟,赶过去溪河对面那头。 王大人看了黑莲术王一眼,无言举起剑来。守住山门的民壮,不情不愿地开出一条通道。 “等……一等!”一名民壮向王大人呼唤:“王大人,我们要怎么保证,这家伙一逃出山门,不会吹起那哨子?” “他们在下到平地之前,都无法走得快。” 练飞虹走过来说,他后面还跟着川岛玲兰。练飞虹趁着刚才的空档,已把落在战场上的几柄“送魂飞刃”收拾回来,此刻手上亦夹着一柄。川岛玲兰则取来一名保甲所带的角弓,换去手上绑住的断弓。 众人这时明白了:这北麓下山之路全是陡斜的石阶,马匹只能慢慢行走而不能开步跑动,否则蹄腿极易折断受伤。先前邢猎将黑马带上山来,也只是徒步牵着慢行。 “我们会在后头跟着。”练飞虹熟练地抛玩着飞刀:“要射中你也许仍然不容易,但要射马就很简单。” 如此一来,黑莲术王在走出哨音可以传达的距离之前,不可能轻举妄动。 黑莲术王早知对方会如此防备,只是不屑地看了练飞虹一眼,就把木哨叼在嘴边,策马踱步而去。 霍瑶花强忍着不再看邢猎一眼,也跟术王众牵着马儿紧随。 九江的民壮恨恨目送这干妖人安然离去,很不甘心。有的人想到被杀害的亲朋邻里,都激动得牙关颤抖。 练飞虹和川岛玲兰回头看看邢猎,互相点了点头,二人就跟踪着术王一伙,走往黑暗的山路去。 民壮正在为圆性的剑伤包扎。圆性盘膝挺腰坐着,取下半边面具,脸容回复了平日的憨厚。 “呼……还以为会死呢。”他失血不少,但仍然谈笑如常。 佟晶捂着右肩,脸色颇是苍白,显然仍十分疼痛,不过右臂已经渐渐能够抬起来了。她看见术王已经从山门那头消失,就急忙向邢猎问:“我们要再追吗?马上就回去县城取马,也许赶得及……” “他跟那妖女骑的,都是百中选一的好马,脚程格外快。”邢猎说:“我要是他,下山后更会叫手下分散四方逃走,以阻挠我们追杀。” “可是他会不会……借这机会又去县城杀人?”闫胜收起“龙虎剑”,一脸忧心的问:“我们可赶不及回去……” 邢猎微笑摇摇头:“你们看不出来吗?那家伙心里其实很惊慌。只是强忍着不表露出来而已。” “对。”圆性也说:“这种邪恶的人,心里绝不相信人的善性。这最后一着,其实他并不是真的那么有把握,所以到了不得已的关头才拿出来。” “看来他没有说谎。”王大人这时带着门生走过来。众人随着他视线看过去,只见仍然焚烧的“清莲寺”旁,陆续有人影跑过桥来,正是获解救的泗塘村民。 这时民壮们放松了心情,庆幸自己生还。有的抱着相识的尸身,悲怆大哭。 第169章 南下赣地(75) 这等情景,还有满地血肉模糊的尸首,王大人和邢猎等人全都沉默起来。 打仗就是这样的吗? 闫胜眺视烈火中的“清莲寺”,心里并没有半点战胜的喜悦。这短短数天,他亲历了很多事情,感觉对人世又明白了许多。 这时他看见,有两名山贼扶着一个身影,过了“因果桥”向这边走过来。 “王大人!”其中一个山贼说:“看看我们在后面的山洞找到谁?” 只见那是个精赤着上半身、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一只手拿着一条被砍断的铁链,仍连着脚上的锁镣;另一只手抱着一个大布包,内里是大束刀剑。 王大人看见老人,立时眼神一亮。 “寒石子,你这老怪还是死不去啊。” 寒石子却不答理他,只管将布包放在地上展开。除了几柄刀剑,里面还包着一大堆不同的石头。他仔细点算是否齐全,然后才去瞧面前众人。 他首先留意的就是邢猎和闫胜几个武者,还有他们身上手上的兵刃,白眉顿时扬起来。好一会儿后,他才发现原来王大人也在。 “原来是你。”寒石子半点没有死里逃生的兴奋,只是用很寻常的语气说:“我还想,有谁打得赢那么邪恶的家伙?” 邢猎他们都几乎忘了,最初到来江西九江,就是为了寻找这位稀世的磨剑师,一见是个跟练飞虹不相上下的怪老头,不禁都微笑起来。 “你没事就好了。”王大人也笑起来:“一天没有答应替我磨剑,你就休想死。” “要我磨你那柄书生的玩意,我宁可死掉算了。”寒石子说着,看见那遍地尸体的战场,还有许多被残害的马儿在血海中挣扎悲嘶,白眉垂了下来:“也许最该死的人确实是我……要不是有我在,那恶魔不会到九江来,许多人都不用受苦。” 王大人摇摇头。他瞧着寒石子,拍拍身旁闫胜的肩头。 “世事往往就是这么奇妙。”他说:“也是因为有你,九江才有救星出现。” 这时佟晶发觉身后有异,回过头去看,才见到数百九江民壮,已然聚拢围在他们四周。 几百人一起跪下来,朝着“破门六剑”与王大人,深深叩头。 凌晨的黑夜里,“清莲寺”的火焰仍然旺盛,映照进每一个人的眼睛。 “此刀乃是‘当千军之刃’。” 寒石子伸出骨节突露而扭曲的手指,轻轻抚摸在战痕斑斑的雁翎刀刃脊之上。 他看着刀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情,并没有将之视为死物。 “可惜它长年尘封于草莽,有志难伸,直至换了你这主人,才得重露锋芒,刃上罡气这些年来得以重新聚养。”寒石子继续说:“它舍不下你,所以无论如何总会回到你手里。” 邢猎盘起一边腿,席地坐在寒石子跟前,听得入神。 后面那几句荒唐的话,邢猎虽然不相信,但前面那一段却完全说中了他的过去,还有裴师叔这柄家传战刀的来历,确是神奇。 今天已是“清莲寺之战”后的第四天。寒石子的家位于九江县城东部,本是一座荒废的细小寺庙,大半的地方都辟作他淬磨与收藏刀剑的工房。至于起居的房间虽还算宽敞,但陈设简陋寒怆,连桌椅和床都没有,只是用几块大草席铺满地上,再放一个小茶几,就充作歇息读书之处,颇有古风。 “破门六剑”此刻集合在房间里,草席上整齐铺满了各人兵刃。 寒石子首先就观看邢猎的几件兵器,神态就像小孩忽然得了许多新玩意一样,逐一拿起来赏玩。这时他又捡起鸟首短刀,仔细欣赏刀刃上的花纹:“是回人传到南蛮的铸工啊。这刀叫什么?” “当地人称它作‘牝奴镝’。”邢猎回答:“前辈真是见多识广。” “难得,难得。”寒石子说着,看见刀刃上的损伤不禁皱眉:“你可用得很粗啊。” “刀子对我来说,只是器具。”邢猎坦然说。 寒石子点头:“也是。” 他心里甚是兴奋。扫视席上各种兵器时,他一眼就留意到当中最大的一把川岛玲兰远从萨摩国带来的战场大刀;另外又有练飞虹那柄造型奇特的西域弯刀,而邢猎的兵器更是罕有。 要打磨这么多异国兵刃,将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太好玩了。 邢猎的雁翎刀,自然是从战场拾回来的。此外孟七河和唐拔又花了一整天,游绳攀下那空地旁的悬崖峭壁,替邢猎寻回钉在壁上的铁链枪头和鸟首短刀邢猎从山壁逃逸落下之时,半途用这短刀插在壁上,减缓了下堕的速度,方才能平安着陆,否则绝不止一足一臂受伤就了事。 邢猎失落的多件兵器里,只有鸳鸯钺镖刀无法寻回。他猜想术王众大概不懂使用此器,将之收进“清莲寺”的兵器库里,恐已与寺院一同焚毁。 寒石子接着观看闫胜的佩剑。他眼睛一亮,将长短双剑逐一拿起拔出鞘,只稍看一下就恭敬地还鞘,双手捧起过顶鞠躬,才放回席上。 “青冥派至宝‘龙虎剑’。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竟能捧到手里。荣幸。” 寒石子说时盯着闫胜的脸不放。闫胜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寒石子一直不语,令闫胜很不自在。 寒石子瞧了闫胜良久。沉默点了点头。 闫胜还是不明白,邢猎却拍拍他肩膊。 “老前辈是在看你,配不配用这双剑。” 寒石子无言轻轻一点头,已经是对闫胜的肯定。 闫胜甚为激动,也向寒石子垂头敬礼。 每个认识了闫胜较久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经过这场战斗,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散发出一股从前欠缺的侠客气度。 佟晶更是格外为闫胜高兴。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偶尔她就会看见,闫胜练完剑一个人独处,总是一副茫然沉思的神情;又或大伙儿吃饭的时候,每每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回忆,他就会看着一角发呆。她很清楚,“青冥派”这个担子,在闫胜心里有多沉重…… “然后是你了。”寒石子呼唤下,佟晶才从沉思中醒觉过来。她看见寒石子已经将“静物左剑”拿在手里。 寒石子瞧瞧手上的哑黑奇剑,又看看佟晶,皱着眉摇头,嘴里还发出“啧啧”的声音。 “喂,老头。”佟晶很不满地说:“有什么不妥就说出来,别净在那边嘀咕!” “这剑杀气很强。”寒石子将“静剑”入鞘放在身边:“是好剑,但不合你用。” 他说着爬到房间的角落,找出那夜被救出时从山洞带回来的那包兵刃,从中选出一柄剑来。 “你可真幸运。你们攻打‘清莲寺’时,我正准备磨它,否则已经连同寺院毁掉了。” 寒石子将这柄剑拔出鞘来,只见剑身比一般的窄小得多,两边剑脊凸起来,令剑身的切面略成菱形,直到前头三寸剑尖才变回平薄。剑柄护手和柄头皆成卷云状,握柄处交错缠着紫色布条,外形甚为古雅。 寒石子在面前轻挥剑锋。他本身不懂武功剑法,但经过日夕钻研,深刻明白刀剑使用之理,从中判断每柄兵刃的优劣,此刻耍起来,动作发力竟也有点模样。 “我听说,这柄剑是几年前黑莲术王杀害某个侠客夺来的。那伙妖贼里面懂剑法的人极少,因此一直没有人用它。就送你吧。” 寒石子只用两根指头巧妙地捏着剑尖,把剑柄递向佟晶,轻松得犹如拈着一根羽毛,可见他手指腕臂力量之强。佟晶见了这剑的优雅外形,早就怦然心动;但她刚刚才对寒石子出言不逊,现在假如欢欢喜喜地收下剑来,岂非很没骨气?因此她强装淡然,随便地伸手握住剑柄。 “此剑本名已失。我按照它的特性,给它改了个名字叫‘迅蜂’。”寒石子放开了手指。 佟晶虽然半跪在席上,但将“迅蜂剑”拿到手的一刻,已经感觉有种奇妙的契合,那重量平衡甚佳,而且比“静剑”轻巧得多,更适合力气不大的佟晶。从刃形一看就知道这“迅蜂剑”是以尖锋刺削为主,亦十分配合她擅长的战法。 这柄剑,简直就像在等着她这个主人。 佟晶始终还是压抑不了心头欢喜,拿着剑轻轻比划时,笑得露出了一双门牙。 “不过那柄‘静剑’我不会换给你的。”佟晶向寒石子说:“我还是要带着。” 只因它是上一次在巫山分别之时,闫胜送她的信物…… “哈哈,到我了吧?”练飞虹这时搓着双手,满心期待。 众人以为飞虹先生贵为崆峒派前任掌门,寒石子一定礼遇有加。怎料寒石子捡起一柄飞刀,看也不看就丢到练飞虹脚边:“这种东西,磨不磨都没什么分别,不要浪费我的生命。”他接着指一指崆峒派掌门佩剑“奋狮剑”和那西域弯刀:“这两柄倒还有点意思。我就姑且替你弄弄吧。” 寒石子说着,却又看看练飞虹受伤的右臂:“不过你这老骨头,受了这等重伤,我把刀剑磨好以后你还用不用得上?我可不想白磨一趟。” 第170章 南下赣地(76) “什么?”练飞虹的脾气也爆发了:“你不知道我崆峒派最著名的‘花法’?我只靠这只左手” 寒石子却一脸没兴趣听的模样,霍然打断他:“这么多兵器,可不是三朝两天就磨得完。我看最少也得半年。” “那么我们就在这儿住半年。”邢猎很爽快地答应:“九江百姓余悸未消,很害怕黑莲术王再来,我们正好多留一段日子。而且……”他抚一抚包在眉心的绷带:“我们总要找个地方好好养伤。口袋里的银两没剩多少了,难得有个能白吃白睡的地方,没有走的理由。” 众人也都开怀大笑。 只有圆性,大大打了个呵欠。其他人都看着他。 他摸摸已再长出薄发的头颅:“闷死了。你们都用刀剑,独是我一个用棍棒,根本就没得磨。闷得我肚子又饿了。” 大家又再哄笑起来。 阳光从纸窗穿进来,晒在他们的脸上,很温暖。 薛九牛下葬之处,就在县城西面他的老家马甫村外一片墓地。他的坟墓跟好友小虎相邻。 墓地上还有十几座新坟,都是黑莲术王到来九江以后葬的,可知术王众的暴虐程度。 九牛,你的墓是最后一座了。 邢猎伸着受伤的右腿,坐在坟墓前面地上。已经过了十天,他的左肩和右膝伤患却还没有明显好转,依旧难以发力。 邢猎在黄昏阳光中赤着上身,露出一身花绣刺青,左臂仍用布巾吊在胸前。 长长的船桨横搁在他腿上。川岛玲兰替他握牢船桨的柄头,让他可以单手雕刻。 邢猎在桨上又再刻下一道横纹,用的工具正是梅心树那柄形如兽牙的弯刃,柄头仍跟铁链连着。 他一下接一下用力地把刀刃挖进极坚实的木头里。那眉心添了一道新疤痕的脸,沾满了汗水。 跪在旁边的川岛玲兰,一直默默瞧着他雕刻。 刻好之后,邢猎将弯刃插进身旁土地,朝着薛九牛的坟头竖起船桨。 “这一道刻纹,不只是记下我杀死那个家伙。也是记念你。” 说着他就用船桨支地半跪起来,从地上拔出弯刃,连同铁链轻轻放到薛九牛的坟前,用手挖拨附近的泥土,将那兵器掩埋起来。川岛玲兰也帮助他堆起沙土。 “对不起,这次没能拿着黑莲术王的头颅来祭你。这东西你就先收下吧。”他朝着坟墓拍一拍腰带,那儿插着另一柄一样的弯刃:“我刚丢失了一柄小刀,需要找个代替。我们就大家一人分一柄,好吗?” 他向薛九牛挥一挥手,穿上衣服,向墓地外的小路走去,不再回头看一眼。 两人走到半途,邢猎突然将手中的船桨递给身边的川岛玲兰。 川岛玲兰不明白,正伸手接过时,邢猎空出来的手掌,就牵起了她那受伤的左手。 他们没有看彼此一眼,只是在墓地上牵手站着,眺视西边的夕阳。 川岛玲兰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有好几次紧张得想把邢猎的手甩开,到最后还是跟着他一动不动。 良久,天色更晚了,邢猎牵着川岛玲兰,继续走往拴着马儿的那棵路边大树去。 一黑一红的身影共同骑上了马背。邢猎轻叱,催促马儿往来路奔跑,背负着燃烧的夕阳回去。 王大人告别九江的早上,县城方圆十多里地的村镇百姓都来相送,城里名副其实万人空巷,要由“破门六剑”开路,才能出得北城门。 王大人跟六个门生走到城门外,准备登上他来时所乘的马车。拉车的依旧是那头瘦马。先前一战,他们从术王众手上缴得数十匹良马,但王大人仍拒绝拿一匹去换。 “这些马儿,是留给九江百姓重建生计用的,我不能取。” 数以千计的百姓带着各样农作来要送给王大人,假如堆在一起足以填满一座小屋。王大人只轻轻一句“我带不走”,一概不收。 孟七河亦带着一干从前的山贼兄弟跟随。他们十数骑决意要护送王大人,直至离开江西省界为止。 “请王大人让我报答这恩情。”孟七河昨晚如此向他下跪说。他见孟七河意向甚决,最后也答应了。 王大人与门生站在马车前,正要跟“破门六剑”交谈话别,后头许多百姓突然都跪下来叩头,哭着请王大人再多留一段日子。王大人急忙叫门生扶起其中的老弱。 “我已经留了一个月。”他苦笑说:“要去南京赴任了。” 这时一把雄浑的声音猛喝:“都站起来!”唬得那些下跪的百姓心头一震,有十几个吃惊得立时跳了起来。 这虎吼是圆性所发的。一个月来他又长回毛发,恢复从前那副邋遢野和尚的模样。他以手上齐眉棍猛力拄在地上,厉声说:“王大人要去升官呀,你们何以要阻拦?他这样的人才,以后必然步步高升;他当的官愈大,能够帮的人就愈多,远不止你们这种小地方,你们怎可这么自私?” 圆性语气虽粗鲁,但句句铿锵有理。百姓听了都自觉地收起悲情,一一站起来。 这时人丛后头响起一阵不满的哄闹。只见当中有个肥胖身影,正是九江县令徐洪德。赶走黑莲术王之后,王大人仍一直下令将他软禁府中,直到几天前才将他释放。此刻徐洪德带着儿子和几名下属,本想要来恭送王大人,但又尴尬得不敢上前。 “王大人,放了他真的好吗?”佟晶以嫌恶的眼神看着这个小官吏,手掌把在腰间的“迅蜂剑”柄上,这动作吓得徐洪德退后了几步。 “他终究是朝廷命官,难道杀掉他吗?我已查问过了,这姓徐的还没有坏透。”王大人说。 住在九江这一个月来,王大人派出其中四个门生,带着他的亲笔书信去拜访江西省官场里的多位同僚旧识,打听之下终于明白,何以黑莲术王肆虐多时都无人理会。据那些人所知,黑莲术王与九江以北多个县府的地方官暗中都有联系,其中关系着很大额的金钱交易。王大人的门生听了,自然联想到“仿仙散”,定然是有贪官向黑莲术王购入这种戕害身心的药物,在治域内大肆敛财。 那些王大人的旧识,虽然因为害怕惹祸而未有明说,但言语之间暗示,牵涉这可怕勾当的有省里的大官,后面相信还有更高的势力的支持。 反倒是九江县令徐洪德,为人甚是胆小,不敢参与这“生意”,但又怯于上层的压力,只能不闻不问,得过且过,等待将来平安调任。当然他还是不免收些贿赂。 “这事情他脱不了干系,你们留在九江期间不必担心他来为难;他亦断不会告发我们私下软禁、夺其权柄的事情。”王大人又说:“此人并非大害,而且经过这次,他深知有把柄握在我手上,任期里必然不敢苛待百姓,九江将有一段好日子过。” 王大人说时露出略带狡狯的眼神,微笑看着远处的徐洪德。 练飞虹听了很是佩服:这个阳明先生确非一般腐儒可比,领兵打仗果敢机智,对付奸官时却又心计了得,实在是个全才! 儒生黄璇来到闫胜跟前,向他拱了拱手:“闫少侠……初见面时我说了些不客气的话,小看了几位武者……经过这场大战,我方才明白自己错了!” “不,黄兄,你没错。”闫胜也回礼:“只是我们的道路不同而已。荆大哥就说过: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要走的路。这次襄助王大人之后我就在想:要天下太平,得有不同的人一起去努力啊。” 黄璇想不到这个比自己年轻几岁、读书也比自己少得多的侠客,却说出这等道理来,不禁低头再次行礼:“受教。” 邢猎这时走到王大人身边。王大人见邢猎走路仍是瘸着一边腿,左手也还包扎固定着,心里想:这次他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邢猎从王大人的眼神,知道他心里担忧自己伤患久久未愈。邢猎倒是不以为意,只轻松地向他说:“大人,保重。” 王大人点点头:“我的门生顺道查探过,是否有黑莲术王一伙人的行踪消息,但半点头绪也没有,大概仍匿藏在什么地方。” “你刚才不是说,很多江西官僚跟那家伙有来往的吗?”邢猎微笑:“我们之后就去逐一‘拜访’他们。总会找到一点点蛛丝马迹。” 真是个不懂“放弃”为何物的男人。 王大人捋着须,眺视城外远方山色。 “王某预感这事情远远还没完结。将来甚至会演变成震动天下的大事。” 邢猎一听,知道王大人又是忧虑宁王府的野心图谋,不知何日爆发。 喔,对了,现在才想起来,我还没有给那李君元答复…… “王大人,我们相识的日子虽短,但曾经同生共死,这份情谊不亚于剖腹知交。”邢猎这番豪言,令四周的人都静默下来:“他朝不管大人遇上任何危难,即是刀山火海,我等‘破门六剑’,定必前来。” 王大人看去,“破门六剑”并排而立,虽然身上脸上还是带着大大小小的伤痕,但每个人都精神焕发,闪亮的眼神里无一丝迟疑,都同意邢猎的承诺。 王大人拱起双手过顶,以古人之礼深深垂头一揖。 “谢。” 简单一个字,却表达了极诚挚的感激之情。 “王大人,多谢你的教诲。”闫胜上前说:“让我明白了许多不管是用剑,还是做人。” “我充其量只是当个引路人。”王大人看看左右的门生,微笑回答:“都是你自己的领悟。” 王大人接着就揭开竹帘进了车厢。朱衡、余焕、黄璇等六名阳明门生也逐一上马,连同孟七河的马队,出发上大路往北而去。 “破门六剑”看着队伍的背影离开,不一会儿后就回头,却见数以千计的百姓还是聚在城门外目送,不肯稍移半步。 “去去去!还留在这里干什么?”练飞虹伸腿,踢踢旁边一个农民的屁股:“快回去干活!城里和村子里百废待兴,许多事情等着你们去做,还有空在这儿哭哭啼啼? “我们跟王大人这么拼死战斗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大家能好好过活!你们还不快回去?是要辜负王大人吗?” 许多本在哭别的人听了就止住声音,擦干不舍的眼泪。人群渐渐开始散去。 良久之后,城门前送别的人已疏落,几乎就只剩下六位武者。他们蓦然想起,此刻所在这道城门,正是他们初来九江进入之处。六人感叹地仰首,看看门顶城楼上挂着那面粗糙的“破门六剑”大旗帜。 “糟糕。”圆性搔搔乱发:“好像有些手痒了。” 川岛玲兰和佟晶噗哧笑起来。练飞虹抓了抓白发说:“敢情是干这种事上瘾啦。” 闫胜点点头。 比起单纯互相磨砺武技,行侠,又是另一种修练。 “放心吧。”邢猎笑着说:“世上还有很多可恶的家伙,正在等着我们。” 他抚抚眉心的伤痕,把笑容收起来。 “何况先前的事情,我们还没有完成。” 一个多月后,宁王府智囊李君元,收到一封神秘的书信。这封信不知何人丢在王府侧门,上面写明由李君元亲启,被府里的下人拾到送交过来。 李君元打开来,只见信纸上一堆极潦草的字体,并无上款。 吾辈武人非走狗飞鹰,汝欲驯养府内,实痴心妄想,今后休提。闻近日赣地妖邪当道,凡忠义之士,莫不痛绝。如悉宁王府牵涉其中,吾等虽千里之外,必尽取汝等人头。 破门六剑字 这封冒犯的信,李君元当然没有给宁王看,慌忙撕碎。 李君元为向王爷取宠,力主吸纳武林人士,组成王府护卫的一路尖兵,但至今仍是两手空空,甚为苦恼。 不想就在收到“破门六剑”这封信的十二天后,一名向有收受王府贿赂的南昌地方官,带着一伙奇怪的人来向他求见。 当今宁王朱宸濠,先祖乃太祖皇帝第十七子朱权,是开国初年文武双全的奇才,年仅十五岁即被父王派到北边镇守,所领大宁铁骑精锐教敌人闻风丧胆,与四兄长闫王朱棣,并称诸王子中之双璧。 第171章 南下赣地(77) 后来闫王以“靖难”之名出兵,成功夺取侄儿帝位而登极,是为明太宗永乐皇帝。助战有功的朱权为皇兄所诈,不止尽收兵权,更被调封南昌,在朝廷密探的监视下过活,只好钻研道家黄老之术,以表胸无大志,逃避朱棣的猜忌,最后郁郁而终。 朱宸濠为朱权五世孙,如今正值三十六岁盛年。他身高体魁,那挂着玉带的腰肢粗壮如熊罴,在宁王府殿宇下的廊道走过时,每踏一步都有一股猛兽出林般的气势。一双粗眉底下,眼目甚是锐利,眉心长年都皱起,这锋芒毕露的相貌,与当年意气风发的祖先,确是颇为相像。 宁王前后都簇拥着大群亲随。其中一名腰带双刀、身材硕厚的男子,左边嘴角一道伤疤横裂到耳垂下,令整张脸向一边歪斜,散发着极凶悍的气息。此人名叫闵廿四,本为江西南方一股剧盗的首领,获宁王招纳为心腹,册封护卫中将军,是最得王爷喜爱的贴身卫士。此刻闵廿四带着同是旧日兄弟的卫兵,拱护在王爷两旁前进宁王不论去到哪儿都爱摆这样的架势,好提醒自己时刻都在备战。 朱宸濠身后还跟随着一名文士刘养正,是他视为左右心腹的两大智囊军师之一(另一个就是李君元之父李士实)。 这刘养正四十出头,相貌清奇,散发一股书卷之气,乃是举人出身,家乡不是别处,正是九江县,但他长居南昌,被宁王延揽作幕僚已有十年。宁王府招集盗贼以组建护卫亲军之事,皆是由他一力主理。刘养正能言善道,文采亦佳,兼且擅长书法,甚得朱宸濠的欢心。 “备礼的事情办得如何?”宁王走着时向刘养正询问。 “已经办得七七八八。下个月就派人送上京师。”刘养正拿着纸扇拱手回答:“可是这次耗费不少,府库颇有点空虚……” “就派凌十一去填补好了。”宁王淡然说。凌十一是王府护卫的先锋将军,也是山贼出身,甚是剽悍好杀。王府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大多皆交由他去办。 自从当今正德皇帝登位,朱宸濠这些年来费尽心机,千方百计重建被撤裁多时的宁王府亲兵。他为此不断贿赂收买京城的大官,又连年进贡许多奇珍异宝以讨皇帝欢心,免除他的猜忌;再加上养兵所费不菲,府库开销极为庞大。为了充实财力,宁王府经常仗着威权霸占地方百姓的田产,一遇反抗即开杀戒,地方官吏也奈其不何。南昌一带民众,一听闻宁王府的亲兵要经过,莫不惊得鸡飞狗跳。 “臣下自当将此事办妥。”刘养正恭谨地说。他并非朝廷官员,本无资格称“臣”;如此回答,更暗暗有将宁王捧作天子之意。这里是王府深处,并无外人,刘养正才敢如此大胆讨宁王欢心。 宁王一行人到了王府西侧一个偏厅,这儿环境清幽,两面窗户都对着空阔的花园,宁王经常用作与军师亲信密议之地。 宁王正要叫闵廿四和众卫士等在厅外,刘养正不同意。 “还未知道见的是什么人物,王爷该提防一下。” “先生心思果真细密。”朱宸濠微笑点头。他虽然平日一副气势逼人的模样,但甚懂礼贤下士的道理,一向对刘养正十分尊重,常称他“先生”。就连一干盗贼出身的勇士,他同样不嫌他们出身低微,常有嘉赏,甚至不时同桌吃喝。 宁王于是带着全体卫士进了厅内。 依旧一身锦衣的李君元,早就等候在厅堂里,一看见忙向王爷行礼。 “王爷大喜!”一待朱宸濠坐定,李君元就高声祝贺。他知道宁王甚为迷信,最喜欢听这样的话。 “最近有何喜事?我倒不知道。”宁王接过下人递来的锦织手帕,抹抹额上的汗珠。 “王爷可还记得,早前臣下说过西安府武林大战之事?” 宁王一听见,眼神顿时一亮,满脸都是兴味。 “传!”李君元向厅侧呼喊。 两名王府护卫,带着一人从侧门进入。 宁王等人见了这名来客,俱是一惊。 只因这人身材,实在是高得太惊人。 黑莲术王穿着胸口绣有“巫丹”标记的弟子道袍,进来时步履生风他大腿所受的刀伤其实还没有全好,只是超卓的轻功步法足以掩饰。 他跪在宁王跟前十尺之距,那颗光秃秃的头颅仍然到王爷的胸口高度。宁王一见此人奇貌与不凡气度,已经欣赏地笑了。 黑莲术王朝朱宸濠低首叩头。 “在下巫丹派弟子武洪,愿为犬马,助王爷成就不世霸业。” 廿七年前,弘治元年。 恶战结束之后,铁青子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鞋子换掉。 当你在积得有如泥沼的血潭里来回奔走站立了超过一个时辰,渗透鞋袜的浓血把脚趾头都胶结在一起,脚底传来一股湿冷的寒意时,你会渴望一双干爽的鞋子,就如荒漠里的流浪者渴望一壶水一样。 纵使,你经过了如此惨烈的战斗。 纵使,你是修道多年的化外之人。 纵使,你看着自己珍爱的弟子,一个个倒下,流出的鲜血又再添进那沼泽里。 他站在腥气扑鼻的大山洞里,向四面环视。雕刻着各种奇特魔神像与咒文的石壁之下,尸体相互交叠。到处都是散落的兵刃,半浸在血红之中。 石洞深处立着那尊“九九无上师”泥塑像,已然斜斜断去上半身先前铁青子以一记“巫丹势剑”气劲贯发的劈招,在那偶像前斩杀了黑莲教的端罗道王,余势更将这泥像一剑两断。 铁青子垂着已然满是崩缺的佩剑,一步一步走过黏稠的血,朝着“大欢喜洞”的出口走去。两旁的尸体大都是身穿五色衣袍的黑莲教徒。偶然看见一个穿着巫丹道服的身体,铁青子心头就震动了一下。 每一个弟子,他即使只看背影都唤得出名字来。全部是他亲手训练的精锐“巫丹三十八剑”。这么多年的努力栽培和修练,如今却全都化为虚空。 铁青子不由想起,在大战里多次听到黑莲教徒吟诵的经文:“灭化无常”、“物灭灵归”…… 我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 回想一个月前,他自巫丹山出发之时,长老师叔与同辈师弟大都反对此事。但铁青子在“遇真宫”里只说了一句话。 “谁才是巫丹派的当家掌门?” 如今看见这许多弟子的死尸,铁青子感觉一颗心正在崩裂剥落。 代价实在太大了。 铁青子决定攻打黑莲教,举起的是“为民除害,行侠仗义”的大旗。黑莲教徒结聚在南阳一地已有百多年之久,近日确是愈渐猖獗,烧杀抢掠、掳劫妇孺的恶行时有所闻,行凶甚而远至湖广省界。巫丹山地近黑莲教势力范围,身为天下“九大派”之一,义不容辞。 但其实他出兵的真正原因,起于一次偶遇:半年前铁青子往访谷城的道观,顺道带弟子游历,在老河口碰上四个恶名昭著的黑莲教徒。 那些人打斗时全不畏死的狂态,深深震撼了铁青子。本来只是轻松平凡的武艺,用在这些教徒手上,却顿时可怕了一倍。随行的一个亲传弟子,更因为惊愕而被黑莲教徒的刀子刺得重伤虽然最后四名恶徒还是被铁青子尽诛。 那次事件之后,铁青子就像着了迷,很渴望知道这干邪教人物,到底藏着什么强大的奥秘。 我们讲究修道养生,虽说是先祖所传之学,可对武功没有半点儿帮助;反而此等邪异的信仰,却将教徒铸炼成这样的战士…… 自此铁青子每天都在想着这念头。平日修道的功课都荒废了,全换成锻炼拳剑;主持祭祀或领弟子诵经时也是心神恍惚。 直至黑莲教徒在郑州村郊屠戮乡民的消息传遍近县后,铁青子作出了这个重大的决定:精锐全出,由他亲领进攻黑莲教总坛。 他转过洞穴走廊一个弯角后,蓦然看见外头的天空。天色虽然已近黄昏,铁青子仍感到阳光甚是刺眼。 被血染红胶着的须发,连风也几乎吹不动。铁青子一双本来像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透着浓浓的疲惫,眼肚现出深重的瘀黑,就像三天三夜未睡一样这一战其实不过大半天,短促而峻烈。 他终于看见第一个生还的弟子。 陈春阳拿着折了尖锋的长剑,在掌门师父跟前下跪。“巫丹三十八剑”中,陈春阳是最稳重的一个。他只比行年四十二的师父铁青子小十岁,脸容有一股书卷气,因此武功常被人低估能够生还到现在,就是他真正实力的明证。 这被人低估的命运,廿多年后也传到了他侄儿、巫丹侠客陈岱秀身上。 “多少……?”铁青子找一块岩石坐下来,询问时打量陈春阳全身上下,看见他一条左臂软软垂着,胸腹间好几处都渗着血红,受的伤很不轻,但脸容仍然镇静。 “就只剩下我们。”陈春阳用剑往身后一指。 第172章 南下赣地(78) 只见这南阳北郊百重山的崖上,只有寥寥几条身影站着。 “五个吗?”铁青子目中充满悲恸的同时,却也因为拥有这几个血战生还的徒弟而深感自豪。 除了陈春阳外,站得最近铁青子的是葉澄玄。葉澄玄仍然没有完全从战斗的震撼里清醒过来,眼睛失落地看着地面,无视师父的出现。他提着双剑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一张年轻的瘦脸比平日更要煞白。道髻早就散乱,两侧长发披面,掩得神情更加阴沉。 葉澄玄能够生还,让铁青子颇感意外。毕竟这弟子才十九岁。 可是生还者当中,他仍然不是最年轻的一个。 那弟子背向着众人,站在山崖的边缘,一手斜斜垂着结满了血的长剑,另一手扠着腰,正在观赏日落。那头如云般微卷的浓密乱发,被风吹得起舞。 这时陆续有人声从山路下方传来,是这次远征的其他巫丹弟子。铁青子今次虽号称率领“巫丹三十八剑”,但其实带来的弟子多达百人。这些较弱的弟子,主要负责在旅程上支援;铁青子只让他们等在山腰,免其作无谓牺牲;如今尘埃落定,陈春阳即生起狼烟,通知他们上山来。 “有几个邪教徒向我们投降了……有的还带着小孩子……”陈春阳这时又说:“师父要如何发落?” “先带回巫丹山再说。”铁青子说时有些心不在焉。他仍然在念着众多死去的弟子。巫丹派一天之内,一整代几近全折。这是元气大伤的灾难。 巫丹派此后就要凋零了吗?……百多年的威名,都要毁在我一人手里吗? 不。还有希望。 铁青子的眼睛重新燃起火焰。他这时才想起这次远征的目的:要取得黑莲教的奥秘,令巫丹派武艺更上层楼! 他记得今天闯过的黑莲教房屋与洞府,内里全是成排的书架和箱子。他一直渴求的东西,就藏在其中。 既然已经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更没有放弃的理由。 铁青子站了起来,那高大的身躯,恢复先前战斗时的气度神采。 他下令弟子点燃火把。这是收获的一夜。 那一夜,巫丹弟子将黑莲教总坛所藏的经书、卷宗、药物、器具及其他珍奇尽数卷去,再雇用山脚村镇的民夫运送回巫丹山。 但铁青子所得的不只是东西,还有人。 他率领葉澄玄等几个弟子,拿着火把探索那有如迷宫的“大欢喜洞”,其间寻到一个通天的洞室,里面有几座土窑,看来是黑莲教徒烧制药罐陶器之用。 铁青子发现,有个小男孩藏匿在土窑里面,躲过了外面的杀戮。 当时许多黑莲教徒为了催谷战力,服食了能引发兽性杀意的药物“鹿心丹”,但有的人服用过量,无法自控,就连教里的妇孺也遭毒手。 铁青子伸手进去,将那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孩子抱出来。哪知他双手一抓着孩子的身体,孩子就发出呻吟猛地挣扎。 铁青子强行把他抱出。在火把照映下,这男孩眉清目秀,轮廓很是俊美,但却消瘦得很,看来十分虚弱。一双眼睛透着女性般的温柔。 铁青子第一眼就很喜欢这个男孩,把他带回了巫丹山。 没有人知道这男孩的姓名。因为是在窑里找到的,铁青子就替他改姓“姚”。巫丹山上下的人简单称呼这男孩做“姚子”。 铁青子后来才知道,姚子当时为什么会挣扎。 姚子乃是黑莲教从附近村镇抓来的孩子,作各种奇药试验之用,故称为“试药佟子”。姚子从被抓到获救的一年间,跟其他数十个“试药佟子”每天都被灌服药物,最后能够活下来的本来有三个,其余两个却都在大战中死了一个被发狂的黑莲教战士斩杀,另一个逃走时失足摔下山崖。 因为长期服食了奇药,姚子的体质异于一般人:他的皮肤比正常人的触觉敏感很多倍,只要被人用力一捏,或者碰得稍重,都痛得像被铁器拷打一样;炎夏不能够晒太阳,隆冬则要全身密实包裹,不可给寒风吹拂。甚至就连质料稍为粗糙的布衣,他穿上后就感到像赤身在铁沙堆里打滚一样。 这么脆弱的身体,当然不可能跟巫丹派众道士习武。山上的人都说,这孩子活不过十岁。 可是铁青子仍然坚持要收他作弟子。 拜师那一天,铁青子与姚子在“真仙殿”的三丰祖师巨大神像前盘膝对坐。 “世上有的人,天生就要干非凡的事情,而上天也往往赐给这种人不平凡的磨难与逆境。” 铁青子说着,将放在身边一柄快薄的短剑拿起来拔出鞘,将剑柄递向姚子。 “我无法确知你是否这种人;也不能肯定的告诉你会否有克服这身体的一天。可是人只要还有一口气,总得去想自己活在世上的理由。 “假如你真的痛苦得活不下去,也可以选择现在就用这柄剑了断。不管如何,拿起它。” 姚子的小手首次握住剑柄。那重量令他吃了一惊,剑尖垂落到地板上。他深吸一口气,才将短剑再次举起来。 铁青子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话姚子是否听得明白。这孩子毕竟只有几岁,而且经历这么可怕的事情,长年像头猪一般过活,没有人教他任何的东西。 可是姚子自然就做了一个动作:双手将剑指着前头。身姿松散无力得不能称之为“架式”。 但确实是举剑的架式。 就如那天懂得躲进土窑里一样,姚子的身体好像能自行往求存的方向走过去。 姚子成为了铁青子任巫丹掌门以来教导过最年幼的弟子。 铁青子做梦都没想过,这事情以后具有何等不凡的意义。 自百重山大战之后,铁青子就对巫丹原有那套“道武兼修”越来越感到不耐烦。除了平日练功授武之外,他就一头埋进缴获的黑莲教典籍里,寻找一切有关武学和战斗的记载。有的经书乃是用黑莲教独有咒文所写,幸好当日十几个向巫丹投诚的前黑莲教弟子中,有两个就是专门写祭文的“教目”,精通那堆弯曲古怪的字体,铁青子不断催促他们将内容逐句翻译写下。 从前铁青子虽然天生相貌精悍,但受道经熏陶多年,培养出一股修道人的和善;如今样子却愈来愈让人难以亲近,脸孔轮廓加深得像被刀刻,浑身散发着山林野兽似的气息,甚至连澡也不多洗。 终于在半年后,铁青子公然宣布不再用道号,回复俗名公孙清,又下令巫丹派全体还俗,弃修道术养生,专研武学一途。就连本山“遇真宫”也全改成了习武场。 几位师叔长老和师弟群起反对,但公孙清淡然回答他们:“我已然铁了心,要将巫丹派带上另一条道路。不喜欢与我同行的人,请你走。你们别无选择除非拥有杀死我这个掌门的把握和决心。” 于是他们都离开了,往巫丹山另一大道宫“玉虚宫”暂住,心里以为公孙清和巫丹派没有了他们这些大支柱,很快就会崩溃。 没有。而这些人也没有再返回巫丹派。 公孙清的众师弟当中倒有一人全力支持他,是同辈里“巫丹”拳术仅次于公孙清的师明虚。他不久之后亦跟随师兄放弃道号,用回本名师星昊。 其他众多诚心跟随掌门的弟子也都一一还俗。有人回复本名;有的则因为出身寒微,本名太低俗,就照旧将道号当成名字,又或作点修改,比如葉澄玄就将名字改成音近的“葉辰”。 也由于巫丹派这一变革,姚子上山之后,没有人按旧有的习礼给他改个道号,于是大家依旧都是叫姚子。 之后公孙清就像着了魔一样,不断将巫丹的训练和架构改弦易辙,又急急从各地方吸纳新弟子,以填补“巫丹三十八剑”三十三人阵亡后的人材缺失。他每天每夜都在狂热地绘画心里的草图,誓要建立一个前所未见的巫丹派。 不过他亦没有疏于训练姚子。 假如姚子身在其他门派,比如少林或华山,他不会有任何希望;但将他救出来的,偏偏正是巫丹掌门。 巫丹派最高深的一种武功,就是“巫丹拳”。这武功最讲求对劲力流动的敏锐感应,从而诱导和控制对手,破坏其身体架势的平衡,制造克敌的契机。 而姚子,正好就拥有远比正常人敏感的触觉。 于是公孙清做了一件巫丹派开山立道以来未有之事:对一个新入门弟子什么基本功也不教,就先教最高的“巫丹”。 因为姚子吹不得风,也晒不得太阳,公孙清将他带进“真仙殿”侧的一个密闭的斗室里亲自开拳。 “相传三丰祖师观看蛇鹤相斗而得到启发,再贯以巫丹阴阳生克的道理,创编出‘巫丹十三势’。”公孙清向他说:“我说这全都是胡诌。武功本来就是给人用的,也是人从打斗中领悟创造的。这个世上从来不会有人先开创或订立出一套哲理,然后才依着它去发明打人的拳术;正好相反,人都是在暴烈相斗里发现有效的法门,将之归纳传承,慢慢才成为一套道理,再衍生出练习之法。” 第173章 南下赣地(79) 公孙清缓缓坐马提起双臂,是为“巫丹·起势”,开始在姚子面前打起拳来。 “祖师传下的这拳法,讲究极柔软也极坚刚。刚劲自极松柔而生;柔功化解也是为刚劲贯发的一刻制造契机,二者互为表里,绝非外人误解的‘偏柔’之拳。” 公孙清说着,突然就全身激烈扭动发出一捶,手法之刚之速,只像影子一晃。姚子深深为之着迷。 “‘刚柔相济’也好,‘舍己从人’也好,这些全都只是拳术的法门也就是如何狠狠将对手打死的方法,绝对不是像我师叔们说什么‘利万物而不争’的狗屁废话!追求武艺,就不可能逃避战斗,就要有争霸天下的决心。若是照他们那一套,再过几代,我们巫丹派最高深的武功,就只会沦为装模作样、纸上谈兵的假货。这些你务必牢记。” 公孙清停下拳路来,走到姚子跟前,为了迁就他细小的身躯,将身子马步坐得更低,伸出一条手臂。 “来。伸出手来,搭着我。” 身体有毛病的姚子,练武时要忍受比常人痛苦十倍的折磨。每一次被师父摔倒,他感觉就像从三层高的屋顶跌下来一样重。那种痛楚和精神恐惧,不是一个正常的几岁孩子所能承受。 但他捱过了。 凭着特异的敏锐触觉,姚子只花了一年时间就领略了“听劲”,身体也随着大量的锻炼改善了,不再是从前虚弱的模样。他以相当于其他巫丹弟子数倍的速度,不断吸收和积累“巫丹”的功力。 就连每天承受强烈的痛楚,也都变成有利的修练:经过一段日子,他已然习惯背负着身心的折磨练习,专注力绝不为其动摇。 有一次公孙清摔得重了,姚子左前臂断了骨,他竟然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就继续与师父“推手”,再过两、三招后,公孙清方才发现他受伤。公孙清这时惊讶地看出:这个徒弟不知不觉间,已经磨练出冷硬的钢铁斗志。 而那时姚子仍不足十岁。 十岁之后,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也许是拚命练武的功效;或是黑莲教药物的效力经长年累月消减了;又或者只是他自己的努力……姚子开始能够用意志控制身体触觉的敏感程度。再经过好一段时间练习,他终于能够不经思考,就将触感压抑到与常人无异,像其他人一样生活。于是姚子也加入巫丹弟子的集训,得以弥补从前缺失的基础功法锻炼。由于已经学习“巫丹”多年,他的肢体协调能力甚高,吸收这些基本功就变得举重若轻了。 同时他的“巫丹”功力却并没有因为身体变化而流失:他学懂了在需要的时刻,将那压抑着的超常触感极短暂释放出来,而且聚于肢体一点,因此“懂劲”和“化劲”的功夫丝毫没有变钝,反而因为体魄改善了而运用得更轻松。 这段日子公孙清忙于组建全新的巫丹派,又在巫丹山上大事扩张,开辟好几个新练武场以容纳更大量的门人。他亲自与姚子练功的日子渐渐减少了。 但是没有关系。姚子的磨练对手早就不只师父一个,而是整个巫丹派的同门。其中以师星昊和葉辰最积极培养他,因为他们都渐渐生起了跟掌门一样的念头: 攻灭黑莲教的最大收获,也许并不是那些秘籍与奇药,而是这个孩子。 他们看着姚子一天一天变化成长。瘦削的身躯渐渐现出武者独有的肌理;原本因为身体毛病而养成的自卑个性也都消失,在练武场上与众人打成一片虽然大部分的同门其实都比他年长一大截。这是自信的表现。 有的巫丹弟子一看见姚子到来练武场上课,就会脸色大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打倒,可不是好玩的事。 十六岁。姚子打破了巫丹派历来纪录,在道袍的胸口挂上“巫丹双鱼图”的标记,乃是正式体得“巫丹”的证明。以这样的年龄,闻所未闻。 同时他也飞快地完全掌握了“巫丹四剑”和刀法,开始向下一步“巫丹”兵器迈进。 “天才”之名渐渐冠到姚子身上。 然而人们不明白,他这十年所花耗的努力与承受的痛苦,等于常人三、四十年凝缩的总和。 姚子的存在更影响及整个巫丹派。从师星昊、葉辰等人以降,每个人都会担心,自己的武功不知何日被这小子超越。是三个月后?半年?已经被超越的人,也在害怕下次跟他比试,希望至少不要输得太难看。所有人都在他激发之下更奋发修练。 公孙清大概就是在这时候看出了姚子的领袖潜质。无需任何心计或策略。他的出现,就足以激励身边所有人。 而在姚子眼中,公孙清就是赐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人,等同他的父亲。 “总有一天,巫丹派要向世人宣示:我们天下无敌!” 公孙清已不只一次在“遇真宫”向全体弟子宣讲。姚子对这话深信不移,并且下定决心:为了报答师父的厚爱,他不惜以生命去完成这个宏愿。 “天下无敌”四个字,成为推动姚子继续向前迈进的力量。 姚子二十岁行成人之礼时,公孙清才终于正式赐给他一个名字:姚连洲。 往后的日子,姚连洲仍像一辆滚下山的车子,完全没有一点要慢下来的迹象;同时公孙清却愈来愈衰退:改革巫丹派架构,耗费了他极大的心力;此外他又参考黑莲教的主张,透过门下弟子严酷的比试,不断测试和改进巫丹派的各种武功,编制更有效果的锻炼方法……这些都是非常艰辛却又必要的工作。公孙清不管是个人修练和休息的时间都大大削减了。 有的时候他为了提神,更偷偷服用黑莲教的秘药,又令身体负荷更大…… 还有一个无人能改变的事实:公孙清开始老了。 师徒二人,一荣一枯。 公孙清并非不知道,自己是在如何燃烧自己的生命。但他无法压抑内心那股狂热。 有一次公孙清又在苦思,要如何将巫丹派“马刀”、“游龙刀”等刚猛刀法之长,融入“巫丹四剑”里面,却苦思不得其法。 这时姚连洲进来探望师父。他听到公孙清的难题,又看他比划了好一轮,就说:“先改造兵器,自然就用得上。” 姚连洲马上就拿起几上的笔墨,在纸上画出他心目中的兵器图:既有单刃刀的刚强,前端却又开成双刃的轻巧剑尖,刀剑合一,尽取两者之利。 “唔,这儿护手最好这样……”公孙清取过姚连洲手中笔,将那兵刃的护手改成一个“卍”字双钩。“这向上的逆钩,可箝制敌人兵器,便于近身相抗时运用‘巫丹’,那就更加无懈可击!” 姚连洲猛地点头叫好,又忘形地说这兵刃的细节应如何打造,柄头如果造成环首可以有什么妙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愈讨论愈兴奋,竟为设计这“单背剑”谈了整整一夜,直至天色破晓都不察觉。 姚连洲二十五岁那年的某一天。 在最高级别的“星凝武场”上,姚连洲以木剑,首次比试击败了比他年长十四岁的师兄葉辰。 许多同门都无法相信目击的事实:被他们背后称为“剑鬼”的叶师兄,其得意的双剑,被姚连洲“巫丹剑”彻底破解。 这一幕公孙清也在看。然后他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就在次天,他召集巫丹上下门人,宣布了两件事情:第一,巫丹派从此设“副掌门”之位,他并且一口气立了四名。 其他三人的名字,所有人都心中有数。但当公孙清说出“姚连洲”时,他们还是不禁停住了呼吸。 但也不得不服。 被师父叫到名字那一刻,姚连洲只感全身血脉沸腾。从黑莲教的土窑,到今天成为巫丹派一人之下的副掌门。二十年的历程。很长,但也像是昨天的事。 二十年前师父说的话,他一直铭记。 世上有的人,天生就要干非凡的事。 姚连洲心里恨不得明天就率领弟子下山,去挑战天下各大门派,为师父打一块“天下无敌”的招牌回来。 他已经能够想象,与师父同享光荣的情景。 正当“遇真宫”广场上众人都在热烈议论时,公孙清又宣布第二件更令他们吃惊的事情。这事公孙清其实已在心里计划了许久: 巫丹派设立“殿备”之制,任何一个弟子,随时都可以挑战副掌门之位;巫丹掌门也从此不再以挑选的方式传承,而是由副掌门以实力夺取。 今后在巫丹派里,不论要获得别人任何的认同,都只有靠力量一途。 同一夜,姚连洲被师父传召进入“真仙殿”。 就像二十年前拜师那天一样,空荡荡的木板地道场里,就只有他们二人。 须发已半白的公孙清,依旧盘坐在真武像的底下。殿里被成排的烛光照得很亮。公孙清的脸容精神内敛,似乎恢复了昔日的气度。一身巫丹掌门白袍洁净如雪。 他身旁左右各放了一柄兵器:左边的巫丹长剑,正是他当年恶战黑莲教所用兵刃,封存多年未曾再用;右边那柄似剑非剑、似刀非刀,剑柄与剑鞘到处饰以白银云纹镂刻,护手成“卍”字反钩,柄首装了个圆环,就是他们师徒俩一夜的心血“单背剑”,已然铸造完成。 姚连洲看见这柄剑,并无应有的兴奋之情。 因为他很清楚,师父召他前来是为了什么。 “从我教你的第一天就说过:我们武者绝不能欺骗自己。” 公孙清左手提起佩剑,拄在木板地上。 “我们都知道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巫丹派‘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霸业,不会在我手上完成。” 姚连洲的眼睛,已经湿润。 自从能够克制身体的毛病以后,他都没有再哭过。 “巫丹派绝不会走回头路;而我无法接受,在这霸业旅程里,自己只当一个象征的空壳。我只能把这掌门的棒子交给另一个人。 “就算不是你,也将会是我另一个徒弟。然后你始终也要跟那个人来一次解决。你逃避不了。既然如此,我希望从我手中直接抢到这根棒子的人,是你。并且由你去完成我的野心。” 姚连洲静静地流下两行泪水。 公孙清另一只手把“单背剑”抓起。 “来吧。我钟爱的弟子。” 他将“单背剑”朝姚连洲抛过去。 那一夜,只有一个人能从“真仙殿”走出来。 从那夜开始,姚连洲关闭起所有对人的感情。在巫丹山上,他没有再笑过。 姚连洲从深沉的静坐中醒觉过来,回到现实的世界。 一睁开眼,他看见面前一片模糊。 不,不只是因为闭目太久的关系,而是眼眶一片潮湿所致。 他伸手摸摸,才发觉自己脸上流了两行泪。他想不起自己为何而哭。先前明明让精神进入了虚空的状态。 整座“金殿”都是铜铸建筑,在隆冬中比室外暖和不了多少。殿角生了一炉小小的炭火,发出的“必剥”声音清晰可闻。除了窗格吹进来的风,一切都如此寂静。 姚连洲瞧向窗外片片落下的飞雪。 西安之战至今匆匆已过了将近一年。虽说与各大派订下了五年的“不战之约”,姚连洲可不会停下来等待他们。自从回到巫丹山后,他又再投入修练之中,欲将那一战所得的经验,与平生所学融会,再创造出新的武技。 没有半点松懈下来的余地,这正是身为王者的宿命。 可是事情并不顺利。姚连洲这两、三年来就察觉,自己再不可能像从前那般不停高速地进步。 这其实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就如锻炼力气,一个人最初由只能举起一百斤,练到举起二百斤,是只要努力就很快达成的事情;要再从二百斤加到二百五十斤,开始变得比从前困难;然后要举到二百七十斤、二百八十斤、二百八十五斤……当你愈来愈接近自己的极限,到最后就连再加半斤或几两,都变成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第174章 南下赣地(80) 姚连洲无疑就是走到这样的境界里。 虽说是常理,但他无法接受。他知道去世的师父公孙清也无法接受姚连洲这个人,就是因为打破了常理,才站到今天这位置上。 于是他又再独自上来天柱峰闭关。 然而在“金殿”潜修了整整十二天,依旧一无所得。 难道……我变弱了? 世上所有修练技艺的人,都总会有怀疑自己的时刻。姚连洲也不例外。 是因为……我向她打开了自己的心吗? 他记起上山闭关前那一夜。殷小妍睡在他的胸膛上。 “你快乐吗?”那一刻,姚连洲突然这样问她。 拥有超人触觉的他清楚地感受得到,她的娇小身子短暂地僵硬了一下。然后她才回答。 “嗯。” 姚连洲不能确定,这算是一个怎样的答案。 他确实喜欢殷小妍。从第一天住进“盈花馆”看见她,就对她有好感:那看来过分瘦弱的身躯,却装载着坚强的灵魂,犹如一朵寒冬中生存的花。后来的大战里,殷小妍在那么险恶的境况下仍然不离不弃,更证明了姚连洲对她的感觉正确。他被深深吸引了。 姚连洲从来不会让任何人妨碍自己追求武艺的极峰。不管是多爱的女人都不行。 可是那天在“盈花馆”的战斗里,姚连洲却发现,自己为了保护殷小妍,中毒的身体竟能发挥出超乎预料的顽强。 原来,为了另一个人战斗,可以这样。 那时候他已经决定,只要活着回去,就一定带这个女孩走。 她会令我变得更强。 现在姚连洲却开始怀疑这句话了。不是因为厌倦了她这一点姚连洲很清楚,何况殷小妍这段日子也变得愈来愈美。他只是发觉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心因为她的存在而改变了。修行的路途并没有变易,但他觉得自己走着时好像背着一个无形的包袱…… 姚连洲猛地摇一摇头。他很惊讶:在闭关静修的时候,竟然都在想女人的事。 这样的自己,很陌生。 也许我需要的,就是寻回从前的我。 姚连洲抓起身边的野狼毛裘披在身上,连炭火也忘记了弄熄,提起“单背剑”,推开“金殿”的铜铸大门走出去。 天柱峰顶,一片凄美的雪白。 冬风吹拂他身上灰色的狼毛。他孤独地踏着匆忙的脚步,走在下山道路的瑞雪之上,那身影很快就变小。 他要去见一个人。 隔在囚室的铁枝后面,一个背影面朝墙壁,蹲坐于阴暗角落,沉静地呼吸着。这人一头鬈曲的长长乱发多年没有梳理,就有如雄狮的毛发一样。身上的衣服倒还洁净,并没予人阶下囚的感觉。 “商师兄。” 姚连洲已然站在铁枝外的走廊上良久,内里的囚犯对他来临却全无反应。他只好呼唤。 囚犯缓缓拨一拨乱发,好像从白日梦中醒过来,举臂伸伸懒腰突然他身体如闪电转过来,嘴巴运劲吐出一物! 从极静到极动,毫无先兆。 姚连洲略侧头,那原本激射向他左眼的东西越过脸旁,打在后面的石壁再落下来。 是一块尖细的骨头。 站在这儿的要非姚连洲此等高手,已然被这突袭打瞎眼睛。 囚室里扬起一把高傲而响亮的声音,当中竟带笑意。 “自从我在这儿,你这是第一次来看我。已经七年了。” 他说得出多少年,显示头脑没有因为长期囚禁而受影响,仍然十分清醒。 他的明亮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打量姚连洲身上的掌门白袍:“说起来,我是第一次看见你穿这套衣服。哈哈,像个女人。” 姚连洲的脸容没有因为这揶揄而动一动。他只是看着囚室里这个危险的男人。 表面沉静得像一块冰,但其实姚连洲心内血气兴奋地翻涌。他要的就是这个感觉。 我没有来错。这家伙,只要看他一眼,就够了。 里面的“商师兄”没有再说话,只是与姚连洲目不转睛地对视。能够这样盯着巫丹掌门而内心无一丝动摇的人,世上不多。 姚连洲又看了他一会儿,就转身沿走廊离去了。 “我会杀你的。” 姚连洲身后传来这句话。“商师兄”说的时候没有半点激动,只是好像淡然地再次确认一个事实。 “然后,巫丹派就会再次属于我。” 姚连洲离开“遇真宫”后的禁地,回到“真仙殿”之后,召见了负责巫丹山警备的弟子范宗。 “那个人……” 姚连洲一说,范宗已经知道掌门指的是谁。他白皙的脸容马上一紧。 “有人跟他接触过。” “掌门是看见什么迹象了吗?”范宗只觉在寒冬中仍然掌心渗汗。假如这是事实,非同小可。 “只是直觉。”姚连洲说:“你暗中调查一下,看看有哪些人可疑。” 范宗点头领命。 在带着雪霜的半山枯林之间,有两条深色的身影飞快交掠而过,发出沉实的碰响。 侯英志吐着白雾低头喘息。他一身深绿衣裳正在冒出蒸气。手中左短右长的木剑正在微微发抖。 不是因为寒冷。 “已经累了吗?” 葉辰冷冷地说,一双带着咒文刺青的眼睛,瞧着这个他亲自带入门的年轻弟子,当中不带任何感情。 “不。”侯英志扬起英气的眉毛,咬着下唇摇头。“我还可以。” “好。”葉辰说着,把手伸进玄黑道袍的襟内,掏出一本薄册。 正是青冥派“龙虎剑谱”。这是他亲手抄的誊本,以免失落。 “下一式……”葉辰细读上面的字体。其实他早已背熟了剑谱,也知道聪慧的侯英志必也已牢记。只是他见侯英志已然很疲倦,就再读一次内容,免得他弄错:“‘合爪’之势,四十八合于五五,步走一十八,左剑随之二九,以截来剑腕肘,钳之。” 侯英志听了,闭起眼来默想,努力回忆在青冥山上学过的剑法。 半年前葉辰返回巫丹山,就立即秘密召见他,将这“龙虎剑谱”展示给他看。 “你曾是青冥弟子,看得明白吗?” 侯英志用了两天反复推敲,就解明了这些暗码的意义。 其实非常简单:每组数字,前一个是青冥派其中一套剑法的代号,以入门修习的次序排列;后一个自然就是那套剑法里面的第几式。这本来就不是怎么难解的密码,只要是青冥派弟子,依着尝试一下就会看出来。 但也只有青冥弟子拿到手上才有用。 “龙虎剑法”就藏在青冥派的所有剑路里侯英志和闫胜几乎在同时,以截然不同的途径得知了这个道理。 这时侯英志开始组合这式“合爪”:右手长剑的动作是“四十八合于五五”,即是从青冥派第四路剑法“伏降剑”的第十八式“沉舟势”的起手位置,挥往第五套剑法“圆梭双剑”第五式“内双撩”的右剑方位;同时“步走一十八”,步法要配以入门剑法“风火剑”的第十八势“断云”;紧接着左手短剑“随之二九”,是第二路“泷涡剑”的第九式“浪卷孤岩”…… 剑谱上的每一招,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重新组合再现。 葉辰看着侯英志一次接一次的挥剑推敲,也看出这“合爪”的用意和势道来。他目中闪现兴奋之色,也开始挥着长短剑,依着侯英志的动静去摸索这个招法的动作。 “会不会……是这样?”葉辰这时说。他毕竟剑术修为和实战经历都甚深厚,很自然也开始加入自己的思考,还有巫丹剑法的窍妙,以演绎填满这招式的内涵。他的木剑不断重复出招,渐渐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自然。侯英志听到这破风声,也就暂停推敲,反过来专心观察和模仿葉辰的动作与发劲。 葉辰并不介意让侯英志吸收自己的剑法。巫丹派门户传承本来就是这么开放:没有什么不许学的高级秘技,只看你有没有学懂它的能力。 倒是葉辰自己,却违反了巫丹派的这个原则。他没有将发现“龙虎剑谱”这件事情禀报姚掌门,更未拿出来与同门一同研究分享,却偷偷找侯英志这个前青冥弟子帮忙破译剑谱,并在这山林里二人秘密练习。 这一切,始终源于葉辰长久的心魔:自七年前那第一次落败,他没有一天不想击败姚连洲。 葉辰不是为了掌门之位他对权力没有兴趣。他彻底忠于巫丹派,只要巫丹能达成“天下无敌”,他绝不介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是身在一个“天下无敌”的团体里,自己却不是第一人,那仍然是一种遗憾。 本来他已经放弃了挑战姚连洲。但发现这部剑谱,让他重燃希望。 假如,我从中找到能够取胜的优势……哪怕只是一点点…… 何自圣败给我,也许就是天赐给我这个契机…… 对于已经四十六岁的葉辰而言,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 经过半年来秘密练习,二人已经将“龙虎剑法”的五成重现了,然而没有真正的青冥高人指点,他们无法肯定每一剑到底有多接近原本的招势。侯英志毕竟只是青冥派“研修弟子”,并未学全青冥剑法。 第175章 南下赣地(81) 有的招式代号里包含了三套高级剑法“迅兆剑”、“八音剑”和“甲壁双剑”,这些侯英志全都没学过,也就无从解读,只能大约揣摩一点点。 二人将这“合爪”一式组合得差不多后,葉辰也就呼唤:“来吧!” 侯英志先当喂招的人,一剑往葉辰面门直刺。葉辰心里牢记了这新学的招式,右手长木剑将来剑向内架住,同时左手短剑斜抹而上,截向侯英志手腕。 被短木剑的钝刃击打,侯英志前臂吃痛,木剑脱手掉下。葉辰顺势猛踏一步,双剑同时靠身步发力一起刺过去,停在侯英志眉心和胸口前。 “这角度好像不太对……”葉辰比划着短剑,尝试各种不同的挥抹角度:“再来!” 侯英志拾起木剑又再次喂招。如此经过好一阵子,两人又交换了角色,好让葉辰从对手的角度观察这招式的效果,更加深理解其用法之妙。 这时侯英志也在密切注视葉辰。葉辰不断重复练习之下,他的招式动作和姿势开始有微细的改变。侯英志知道,这是葉辰将巫丹派的武功习惯和剑路融入招式的结果。葉辰毕竟修练巫丹派剑道已经接近四十年,很多动作的倾向已经变成无法改变的本能。 对侯英志来说,这才是他与葉辰秘密练剑的最大裨益。 侯英志自从一年前加入巫丹派后甚为努力,加上有六年多的青冥剑术底子,比对其他新入门者进度快得多。但是他自己则不是这样看。 我不是初入门。我是一个修练了六、七年的侠客。要比,我就得与同样资历的巫丹弟子去比。 那一辈的弟子,胜过他的当然有很多。有几个出色的甚至已经开始进入弟子训练了。 另方面,侯英志的青冥武功底子,也并非全然有利。虽说天下武功殊途同归,青冥派与巫丹派的剑路和战法还是大有分别,侯英志要压抑着青冥剑法的习惯去学巫丹派的剑招,有的时候比完全一张白纸的初学者还要困难。 有次陈岱秀师兄看见他练剑,语重心长地劝告他:“你不如彻底忘记青冥剑法,抱着一颗空白的心,从头去学巫丹剑吧。”陈师兄是看出了,侯英志还有练习青冥剑。 但侯英志不愿放弃从前的所得。他深信青冥剑法就是他最重大的资本:只有靠着这个优势,他才有望在巫丹派里加快超越同侪,进身为精英。 他没有忘记,闫小六比自己更快当上“道传弟子”这个耻辱。那个时候他跟小六还是好朋友,对这事只是略有不快;但投身巫丹之后,他每次回想这事情就越发感到不忿。 全因为那次姚连洲接见他,却只问他闫胜的事。 侯英志自那天就立誓:我要尽快变成姚掌门无法忽视的人物。 他努力试图将青冥和巫丹的剑路融合,深信这是令自己的武艺突破往另一层次的关键,但始终没能成功。 现在与葉辰练习,侯英志得以极接近地观察,葉辰如何把青冥剑法化为己用,这条道路突然就如点亮了一盏明灯,予他极其珍贵的启发和引导。这半年里他的心其实都不在“龙虎剑”上,反而是在全力发展自己的一套混合两派的剑法。 葉辰为了武功更上层楼,找侯英志帮助破译这份剑谱;但结果却是侯英志的得益远比葉辰多。 两人交换了位置数次,击剑两百多遍后,侯英志终于也累了,连剑也握不牢。葉辰见了就说:“今天到此为止。” 二人放下木剑,一起坐在一块岩石上休息,这儿可眺视山下道宫的风光,只见巫丹山大半被白云所盖,又是另一番美丽。 葉辰拿来一个布包,内里有几块干饼,还有一小瓶酒。 “喝两口,暖暖身子。”葉辰把瓶塞打开,递给侯英志。从前青冥派戒律森严,不许喝酒,侯英志也是到了巫丹山后,初次尝到那帮助练功的“雄胜酒”,花了好一段时日才学会喝。 两人默默坐着分享那酒与干粮,只是瞧着山下风景,没有交谈一句。 “假如你是我儿子,多好。” 葉辰忽然说了这样的话。 侯英志心里在震动。他想起自己没有用的爹。想起已经少了见面的好朋友葉天洋。 他不知道要如何回应。 两人继续沉默。 次天的晚上,殷小妍一手提着灯笼,另一手拿着纸伞,站在山路旁一棵大树底下等待。 她冷得脸颊都赤红了,樱唇不断呵出雾气。殷小妍已然脱去当年做姬院小婢时那股楚楚可怜的气质,经过这大半年在巫丹山养尊处优,身子比从前丰腴了,脸庞也更增加了健康的光采,原本被艰苦生活所掩藏的美丽,此际尽情绽放,假如走到街上,必然被看作出身大户的千金小姐。 她这一身白狐裘,是入冬时姚连洲送的礼物。这等名贵的衣服,小妍从没想过自己也有穿上的一天。 “跟你很合衬。”她第一次穿上时,芸妈这样赞叹。芸妈是巫丹山脚村落的农妇,姚连洲特别雇她到山里来照顾小妍的起居。她俩很快便合得来,婢女出身的小妍也绝没有把她当作佣人。 “是吗?”小妍那个时候微笑。她知道老实的芸妈不爱说奉承的话。 殷小妍想不到,自己还可以有什么不幸福的理由。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孩子所能想象的东西她都得到了。整个巫丹山上下无人不对她敬重有加。她的男人是活脱脱的人中之龙,除了修练和处理门派事务的日子之外都很关心爱惜她。 从前她的愿望,只是能够离开“盈花馆”,过一种更像人的生活,绝没有想会得到这么多。 可是到了现在,殷小妍还是无法由衷地感到幸福。 她知道姚连洲感受得到否则那一晚他不会这样问她。 你快乐吗? 殷小妍不敢多想。本来就没有要求更多的资格。当天是自己求姚连洲带她上山的。 她在路旁等待了好一阵子,正要放弃回去时,却看见山路上方的黑暗里出现了灯光。她一边在颤抖,一边微笑。 侯英志完成了今天的午课后,匆匆吃了顿饭,就一个人上半山去,练习了近日所领悟、结合巫丹与青冥的剑法,结果直到入黑才回来。 巫丹派讲求弟子自行奋发,故门内的纪律并不森严,每天除了往武场必修早、午二课之外,其余时间可自由修行,不管是独自或找师兄弟共练也行,即使是练习到深夜凌晨也无人干预。 侯英志提着灯笼,另一手拿着练习用的钝剑搁在肩头,从山路的阶梯飞快步下,灯光映出他身体还在散发雾气。 他看见了路旁树下的殷小妍,也就走过去。 “终于等到你啦。”殷小妍笑着说。 侯英志不语,带着她走往树底一个刻着“道不远人”四字的石碑前。他脱下外袍盖住石碑,让殷小妍倚坐在上面,不致弄污衣服。 “掌门不是下山了吗?” “昨天下来的……今早又回山顶去了。”殷小妍说时无法掩饰脸上的寂寞。 她将灯笼放在地上,收起雨伞,解下挂在腰间的一个小布囊,里面用纸包着一块像黄色水晶的麦芽冰糖。 “我今天吃到这个,味道很好,也就留了一块给你。” 侯英志拿过来一把放进嘴里,那甘甜的味道马上充溢舌齿间,稍解了苦练之后的辛劳。 “谢谢。”侯英志含着糖果笑着回答。 两人就这样在树下闲聊起来。他们平日时常都是这样闲扯,话题不着边际,有时侯英志说说自己从前在青冥山的趣事;有时是殷小妍回忆“盈花馆”里见过的荒唐情景。 侯英志的爹侯玉田干过走镖,懂得看星星辨别方位。这时侯英志也就照着父亲所教,给殷小妍指出北斗七星的所在。 “真有趣。”殷小妍仰望冬夜繁星,眼神有如小孩。侯英志不禁在旁偷瞧她的样子。 殷小妍既是掌门的女人,巫丹山所有弟子虽然都十分尊重,但没有一个敢稍稍接近她,甚或多谈一句话,教她感觉像是个寄居巫丹的外人。唯有跟她年纪相若、又是上巫丹不久的侯英志,竟然不避嫌跟她说话,令她在巫丹的日子好过得多了。 这时候殷小妍才发觉:自从十二岁卖身离家后,这些年来一个朋友也没有书荞姑娘和姚连洲都不能算作“朋友”。现在侯英志是第一个。 在姬院里的时候,她以为“朋友”在她往后的一生,都将是奢侈的东西。 侯英志最初跟殷小妍打开话匣,纯是心血来潮当然他也不否认,有少许是因为对姚连洲不服气。 可是认识下来,殷小妍愈来愈令他想起一个人。 他丢下在青冥山的宋梨。 她们的样子和性情其实不是那么相似。经过生活磨练的小妍,个性和说话都比宋梨温婉得多;宋梨则比小妍更有活泼生气。 但两人在侯英志眼中却有个共通处:都拥有一股让人禁不住怜惜的美丽。而这种美丽,你认识她们愈多,就愈是抓着你不放…… 第176章 南下赣地(82) “很冷了。回去吧。”侯英志说着,取回石碑上的外袍,拍了两下披回身上。 “谢谢。”殷小妍微笑垂着长长的睫毛:“跟你聊了一阵子,整个人都轻松了。” 侯英志知道她纳闷的理由。可是一想到自己跟那个男人的距离,他没再笑了,只是挥挥手。 “你先走。我等一会儿再回去。” 看着殷小妍提灯消失于黑夜里,侯英志吮着已经愈变愈薄的糖果,手掌把剑柄握得更紧。 我要进步更快。直至再没有人能够无视我的存在。 在夜里与掌门的女人同行终究不妥,侯英志等了好一阵子,预料殷小妍已快回到“遇真宫”后,他才开始踏上山路,前往武场旁的宿舍去。 但在半途中他感觉有异。 侯英志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只是经过长期与葉辰这等剑豪练习后,他对危险的直觉已被磨得甚为尖锐。 他停下步来不久,范宗就从后面现身。 范宗的表情有少许意外:以他弟子的轻功和隐匿功夫,竟也给这小子察觉了…… “很晚啊。”范宗笑着说,但那双细目并无笑意。 侯英志向范师兄行礼。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在何时甚或哪一天开始被范宗跟踪。 侯英志与范宗对视时,眼睛没有半点闪烁。他心中无愧。与殷小妍之间并没有任何苟且失礼之事。跟葉辰练剑也并非干犯了什么戒律。那是副掌门的命令啊。至于隐瞒得到青冥派剑谱,那是葉辰的责任,跟他没有关系。 “是的。我才刚在山腰练剑回来。”侯英志说。他一身都在散发热气和汗味,已是证明。 “很努力啊。我最初就没有看错你。”范宗仍在笑。 却忽然动起来。 他以迅疾手法,右手快拔腰间的飞剑,当作短剑击向侯英志胸口! 侯英志面对范宗那惊人的步法速度,已然来不及拔剑,把钝剑连着鞘举起,及时格着这一刺。剑势既起,他身子即如行云流水,顺势就把鞘尾反击扫向范宗的颈项! 范宗回剑挡着,同时竟能灵巧地把飞剑转为反握,手与剑成钩状制住那剑鞘,令其动弹不得。 侯英志却也反应过人,一感受到剑鞘被制,立时就将钝剑拉出鞘,步法斜走,侧身将剑刺往范宗肋骨,正是“巫丹行剑”! 但其中也夹杂了青冥派“风火剑”的发劲之法。 这刺剑的势道非常猛烈,范宗也不得不以步法横移闪避,同时另一只左手却朝侯英志扬起! 侯英志剑势已出,来不及回剑去格,只有举起左臂护在胸前。 范宗掷出的飞行物迅速射来,侯英志左手一挥用掌拨中,那物弹开去跌落地上。 侯英志的灯笼早丢到一边,在地上燃烧着,映出那“暗器”只是小小一截树枝。 假如换作是飞剑,侯英志这赤手拨打还是要受伤。 侯英志再一次令范宗意外。那拦截暗器的准绳和速度,即使在巫丹山上也不多。 “你进步不少啊。”范宗轻松地把飞剑还入剑鞘,同时把侯英志的剑鞘抛回给他。 侯英志接过,还剑入鞘后低首拱拳:“感谢师兄教导。” 他在夜里的脸色却铁青着。他看得出,范宗不是友善试招那般简单。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抚摸着肿起的左掌,心里狐疑。 是因为我跟葉辰秘密锻炼吗?…… “快回去休息。”范宗说:“明天早课别迟了。” 侯英志再行一次礼,就摸着黑沿山路下去了。 范宗久经训练的眼睛能在夜间视物,一直盯着侯英志的背影不放。 这可不是一般的进步……一定发生了什么。难道真的跟“那个人”有关系? 范宗决心一定不负掌门所托,将这事情查个明白。 他摸着飞剑的柄子,回想起当初进身“首蛇道”最高精锐弟子时立过的誓言。 任何危害巫丹者,必杀无赦。 这是身为巫丹派刺客的唯一信条。 “弟弟!弟弟!” 一个矮小的身影,在幽暗而充满血腥气息的“大欢喜洞”里爬行,低声地呼唤着。 那声音甚是稚嫩,听得出不过是个几岁大的男孩,当中透着深刻的恐慌。 男孩手足并用,爬过堆叠在山洞里的许多尸体,走到其中一个洞穴。那儿壁顶开着一个大孔,难得的阳光投射在男孩身上,映出他那奇特的先天身形:右边肩头关节高高隆起了一大团,就像长着一个坚硬的大肉瘤。 正因为这副天生不平衡的畸形身躯,男孩走路的动作一拐一拐地跌碰,不时要用双手帮助撑地爬行。 “弟弟……”男孩继续轻声地呼喊着。心里虽然焦急,但他不敢叫得太响。 要是让那些提着长剑、结着道士髻的男人听见,他就死定了。 男孩走路时紧紧咬着下唇,方正的脸庞展露出一个四岁孩佟不应有的刚毅。他一直在忍着痛楚:拜这副身躯所赐,他就像衰弱的老人一样,膝盖经常受压生痛,要靠父亲定时给他敷药镇住;可眼前是一场积起尸山血海的激战,哪儿还有敷药的余暇?男孩只能强忍。 “乒儿,你要忍耐。”某一天,当父亲在他颈项旁边纹上黑莲教的三角符刺青时,曾经这样对他说:“你是神明选中的孩子。只要挺得过这种痛苦,将来就会成为凡界世人都畏惧的战士。” 男孩牢记着父亲这说话。膝盖的疼痛仿佛真的减轻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记极微弱但熟悉的声音。 短促的哭声。 男孩如发狂般猛扑向声音来处。那儿躺着一名战死的黑莲教徒。他附耳倾听。 “呜……” 男孩确定没有听错,双手去掀尸体。 那教徒虽不算健硕,但少说也有百来斤,男孩的身体还不及尸身的三成份量。他暴瞪着细小的眼珠,脸庞都催谷得通红,双腿蹲坐得低低,依着教里的叔叔平日所授,尽量运用腰腿的力量,并传达到胸肩臂腕之上。 就如昆虫能够推动比自己重许多倍的食物一样,男孩猛吐气息,那具被长剑刺穿胸膛的死尸,竟然真的被他掀翻了。 而弟弟果然就给压在尸身底下。 重压骤去,那男婴顿时哇哇嚎哭。 婴孩没有被尸体压得窒息,原来全赖他一条右臂,横架在眼睛上,因此虽被压着,口鼻处仍有少许可供呼吸的空间。 只见男婴的这条右臂,竟比左臂长了好一截,中间多生长了一个关节,其怪异的程度更甚于兄长。 男孩已甚疲乏,还是一把将弟弟从地上抱起,把脸贴在弟弟的额上。 “不用怕……没事了……没事了……”男孩一时心里宽慰,马上流下眼泪来,高声叫喊:“爹!在这里!在这里!” 不一会儿有一个如猿猴的身影飞纵奔来,踏过地上的血泊,发出湿润而令人害怕的脚步声。 男孩一眼就认出父亲。事实上父亲那副样子很难认不出来:他的脸除了须发和眼目嘴巴外,所有的皮肤都布满了符文的刺青,密密麻麻恍如一副乌青色的面具不同的只是这副面具会动,也有表情。 父亲飞快到来,张开双臂,一把就将大小两个儿子都抱在怀中。 男孩手里抱着弟弟,同时感受着父亲温暖的胸膛。那股安慰的感觉,仿佛将洞穴四周的血腥气味都驱散了。 “太好了……太好了……”父亲这时才将手臂放开,伸手去检查小儿子的身体,特别是那条古怪的长臂,确定他骨节皮肉皆无恙,这才完全安心。 男孩在一旁瞧着父亲。父亲总是以这副温柔爱惜的表情,投向他们两兄弟。可是男孩同时也没有忘记,父亲对待他们的母亲,还有其他一众妻妾时,总是露出冷酷如鬼魔的脸孔,就像把她们视同没有生命、只供差遣使用的器具一样…… 男孩想:这么极端的两种情感,怎么会同时存在一个人心里?…… “乒儿,干得好!”父亲一手抱着弟弟,另一手牵着他:“你知道吗?你们俩就是我一切的希望!我无论如何都要让你们长大成人即使用我的性命去交换!你们有一天必定以这神赐的躯体,在这凡界里掀起巨大的风暴!你们就是我奉献给真界神明最大的事功!” 男孩没有听明白父亲的说话。他的眼睛却因为畏惧而瞪大了。 因为他瞥见,父亲身后出现了光华。 清冷而狭长的刃光。 巫丹长剑。 父亲正说完那番话,也感觉到背后强烈的杀气。但他毫无畏惧,仍然抱着牵着两个儿子,缓缓向后转过身来。 只见那儿站着一个长发披散的高瘦身影,手中双剑一前一后,沾满鲜血的刃尖直指着父亲,前剑尖锋距离他喉颈不足五寸。 巫丹侠客葉澄玄,他藏在乱发下的白脸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仍然锐利,但内里闪着有如受惊野兽的惧色。剑尖不由自主在微微颤抖。 他正在寻找脱出“大欢喜洞”的道路,却在尸丛之间遇上这三父子。此刻唯一阻止他双剑刺下去的,就只有那对幼小的孩子。 父亲双膝屈曲,朝着葉澄玄跪了下来。他同时将大儿子拉到跟前,又把怀抱的婴儿双手向前捧起来。 仿佛要将这两兄弟献给巫丹。 “我乃习日勒,今带同儿子习小乒与习小岩,甘心向巫丹派投诚,乞求拜入山门!” 习日勒说时,满是刺青的脸坚实如铁,并无半丝惊慌动摇。 葉澄玄瞪视习日勒好一阵子,又瞧瞧那对身体怪异的男孩,最后缓缓垂下双剑。 “带我出去。” 习日勒上巫丹山后,继续为掌门公孙清研究由黑莲教夺来的各种奇药,更经常亲身测试药效。 三年之后,习日勒一次误服丹丸,失心发狂,残酷杀害巫丹山上十多名男女役工,之后仰天吐血,心脉破裂而死。 二月的微寒早春。 荆州府江陵县城里的街道,一片生气跃然。难得没下雨的大晴天,各种贩子全都冒出来大街上摆摊叫卖。茶店和酒馆塞满了春季沿江来往的客商,他们大呼小叫,催促店家把酒食送来,然后热烈地交换各种价码情报。 如此繁盛的街道,自也少不了各种不正经的勾当:在人丛间混水摸鱼的小偷;借故找碴敲竹杠的无赖;到处勒索商户的地方帮派;看看热闹也逗逗街上良家妇女的浮滑浪子;卖假药和开赌摊的骗徒……城街内溢满一股既危险又刺激的气息。 这时有一伙共五个汉子,走在江陵县城最宽阔也最繁忙的东头市大街上,穿插于如鲗人群之间。街道左右两边满是城里有名的饭馆客店,伙计们见这几个人衣着光鲜,自然卖力向他们招手,但五人都未理会。 走在最中间的那中年男人相貌堂堂、身材高大得像壮熊一般,身穿一袭剪裁甚合身、质料上乘的蓝染云绣长袍,顶着丝织冠,左手中指戴着一只翠绿的玉戒指,一看就知所值不菲。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心意门弟子、原西安“镇西镖行”的主人燕青。 跟随他身边那四人,两个是他从前的心腹镖师;另两个更要慓悍健硕的男人,则是南昌宁王府派给他的护卫,二人皆是剧盗出身、杀人不皱眉的家伙。四人手上各提着包藏兵刃的布袋行囊。 燕青自从去年西安围攻姚连洲一战后,因为被当众揭破了下毒手段,名声扫地之余,更害怕遭巫丹派报复,一夜之间就放弃“镇西镖行”的家业逃亡如此果决,可见燕青这人虽然心思卑劣,但做事还是有点气魄。 他却没想到,西安之战原来早就被一股武林以外的势力暗中监视,而那势力竟然是远在江西的宁王府! 燕青当天黄昏才一出了西安城,就被两个男人半途截住,吓得他以为巫丹弟子找上来了;待得听见二人自称是宁王府参谋李君元的使者,才松了一口气。 听到宁王府有意招纳,燕青那一刻激动得几乎就地跪下来叩头。他刚刚失去了经营多年的镖行生意,在武林上又名声大损,仓惶逃亡间已是不知何往;堂堂朱姓亲王竟就在这时刻向他招手,这简直是难以相信的幸运! 第176章 南下赣地(82) 我还以为,今天已经倒尽了八百辈子的霉…… 当时燕青由关中往江西路途遥远,可也惊险无比,竟然被少林寺的那个臭和尚圆性盯上了,更一路就追踪到九江城去!幸好最后还是将他摆脱,安全顺利抵达南昌,在李君元引荐下谒见宁王。 “颜大当家……”李君元与燕青谈话时,仍是用他昔日身为镖行主人的称号,语气甚是尊重:“阁下虽一时名声受累,但在武林上见多识广,更是名门之后,他日我们王府与武林中人打交道,大当家必然帮得上忙。” 燕青本来就猜出七、八成来,如今听了李君元的说话就更加清楚明白:宁王招他,是为了吸纳武林高手为己用。 至于将来“用”在什么地方,那就更不必明说了…… 燕青在南昌安顿后,马上遣人送信回西安,联络镖行心腹旧部,护送他的家人妻小到来。如今聚在燕青身边的昔日镖师好手共有十三名,也算重整了自己的势力。 入仕王府数月来,燕青以南昌府为中心,广为招集武林以至江湖黑道里的好手,有时甚至远到邻省去招募人才,全心全意为宁王府护卫军充实战力。他虽然因为西安之事蒙了污名,但毕竟出身于“九大派”之一的心意门;他本身又是走镖押货起家,江湖上人脉颇广,亦拥有厉害的交际手腕。更重要的是他熟知武人的心思习性这正是李君元这等外行人最要倚重的地方。 在燕青的游说下,已有百多名武人和黑道好手投入王府效力;另有许多虽未被招入军,燕青亦已向他们送礼打好关系,将来宁王府果真起事出兵,他们将多半来附。这些人等虽然都不是武林里的一线高手,但相比从前只靠招集匪贼,现时南昌护卫的实力确是提升了不少。 宁王贿赂大量京官,虽已令招军一事名正言顺,但毕竟还得避免引人注目,常设的人数不能太多,于是想到以武者及剧盗为主力,行精兵之制;当今朝廷兵事废弛,从前建立的卫所直辖军,经年来逃亡者众,仅存虚籍,实际上地方守备主要靠募用民兵,操练甚少,若以此精锐好战的狼虎之兵迅速突击,必如摧枯拉朽。 燕青的贡献大受王爷嘉赏,但他绝对不敢松懈,仍在努力招募强者,向王爷展示自己的价值。只因他才加入王府不久,突然就来了一个非常厉害的竞争对手那个号称“黑莲术王”的武洪! 这姓巫的又是巫丹派的家伙……巫丹啊巫丹,我上辈子欠了你们啦? 武洪武功之强,就连燕青都感到惊讶。每次在王府里碰见他,燕青都总不住奉承巴结;背地里则天天咒骂,并且苦思有何对策,能够为王爷多吸纳一些真正的高手,以免风头都被武洪跟麾下女将霍瑶花抢去了。 这一天燕青到来江陵,正是因为听闻近期荆州一带的江湖上,冒出了一个神秘高手,因此要亲眼看看斤两如何,是否另一个值得游说的目标。 燕青久经江湖,深知像这类在黑道打出名堂的狠角色,名过其实的大有人在,许多都靠夸大战绩威吓对手,比如说自己斩过多少官兵、从哪座大牢逃脱出来之类;也有的经巷里坊间口耳相传,被渲染成神魔般的高人,什么日行千里、刀剑不侵的传说都有,结果真人现身,本事连传闻中十之一、二都没有。 可是燕青上个月只为王府招纳得四人,而且武艺都稀松得很(至少燕青那疏于练习的“心意三合刀”就够打发他们),教他更急于寻找像样的强手就算只有一个也好…… 即使比不上黑莲术王那疯子,至少要跟姓霍的婆娘有的打! 燕青一行人甫抵荆州府域,他就向当地相熟的江湖朋友打听过去“镇西镖行”的镖车也常在这儿经过。一问之下,得知传闻中那高手应某帮派之邀将要去江陵助拳,于是燕青也匆匆赶来。他再多花些银两在城里打招呼探听,更加确定那人真的来了。 姓陈的,你不要让我失望啊…… 这时在东头市大街,其中一方扬起了骚动。燕青急忙带着手下过去看看。 人声鼎沸之间,呼喊声乱成一团,最初完全无法听得清楚,后来才渐渐辨得出人们正在争相叫着: “来了!鬼刀陈来了!” 坐落在东头市大街马井里的饭馆“悦东楼”,那两层高楼的外头已经被人群围满了。 他们都想争睹:近来在湖北道上突然冒起的这个“鬼刀陈”,到底是个怎样的怪物? 围观的人里,多半也是地方帮会的无赖流氓。近月江陵城里两个角头老大:斑四爷与赵黑脸,为了搬卸船货的利益已经打过好几场架,人们都关心到底谁胜谁负;现在听闻赵黑脸竟然花重金请来鬼刀陈助拳,更加是绝不可错过的高潮戏目,这群好事之徒,就如苍蝇见了血一样。 自从横行荆、湘的女剧盗“狼娘”霍瑶花数年前销声匿迹之后,本地江湖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这般瞩目的人物。有的人甚至从邻近县镇赶过来观看,哪怕只见着这鬼刀陈一眼,也算不枉。 燕青挤在人群之中动弹不得,很是不耐烦。四周的人都在交换关于这鬼刀陈的传闻。 “我听说这个陈爷确实刀法如神,一拔刀出鞘,嚓的一响,三颗人头同时都往上飞!” “你有亲眼见过吗?”另一名流氓皱着眉反驳:“跟我听来的不一样。” 先前说话的人不服气:“你倒说来听听。” “我听说,鬼刀陈确实刀不离身,可是他到现在连战连胜,打倒许多高手,却一次也没拔过刀,用的是拳法!他那手拳,就像变戏法一样,旁人看也看不清,对方就倒了!” “呸,乱说!哪有人号称‘鬼刀’,却不拔刀的?” “那是说他的刀用了很多刃下冤魂去炼,等闲不拔出来……” “这个我也听过……”旁人插口。 众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关于鬼刀陈的武艺如何,已经出现十几种说法。 燕青过去从没听过“鬼刀陈”这么一号人物或许应该说,就算听过也不会记得。江湖上叫“鬼刀”、“神枪”、“神拳”之类外号的人多如牛毛,就连寻常街头卖武艺的也爱这般自夸,没什么稀奇;陈又是大姓,更不可能让燕青联想起当地武林什么有名的人物或家族。 然而荆州一带是大江水路要地,航运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滋生黑道帮派甚多,斗争颇烈,燕青过往走镖至此也要万分谨慎。这鬼刀陈能在这里打响名堂,就算不是一流高手,至少也有些过硬的本领。 这时人群突然惶恐地分开两边,让出一条通道来。 “要命的别拦路!”新来了一群人,当先一个小伙子呼喝着。在场的城里人都认出来,正是斑四爷的手下。 只见那码头苦力出身、如今已是江陵一方恶霸的斑四爷,健硕的身躯穿着丝毫不合衬的高贵衣冠,带着大伙手下,排众往“悦东楼”大门走去。 在场较具资历的道上流氓,看见跟随在斑四爷身后那些人,简直看傻了眼。 “那……那不是洪家兄弟吗?”燕青听见旁边一名流氓低声说。 “什么?砥石村的洪家兄弟?”另一人惊讶地呼叫。 只见斑四爷身后有两个一般模样的汉子,身材厚得像两颗圆滚滚的石球,才二月天气却都穿着短衣,展开衣襟露出满是伤疤的胸膛。这对出身城郊砥石村的洪喜、洪乐双生兄弟,天生就气力过人,在村子早已是人见人怕的小霸王;后来又双双拜入了虎牙山猴拳门,学得一身硬功,成了当地有名的打手,常常收钱为土豪出力。他们四颗岩块般的大拳头,不知打歪过多少人的鼻子。 众人再看跟在洪氏兄弟后面那几副脸孔,更吓得说不出话来:一个瘦猴似的中年人,颈项挂着根铁链,两段短铁棒从链子两端垂在胸前,正是江陵县城南市街里有名的黑道打手铁扫子李;另一个衣衫脏得像乞丐、破裤子从膝盖下露出光光两条黝黑毛腿,人人认得是专门在庙会强讨路钱的苏八脚;腰挂皮革带子,上面插着解腕尖刀与破骨屠刀的壮汉,是在东头市做买卖的关屠子,两年前才来县城,人人都传说他在别的县镇背了三条人命在身;最后是一身八卦绣图长袍,背带着长剑的冯道人,也是今年才在荆州府一带道上吃饭的人物,曾是绿林翦径的独行大盗,有人说他会妖术作法,更有人说他学过鼎鼎大名的华山派神剑…… 这几个连同洪氏兄弟共六人,都是城内以至邻近地方最负名声的江湖高手,人人视为地煞凶星,如今斑四爷为了对付鬼刀陈,竟不吝啬地一口气全请来了! “不得了……”旁观的人都在惊叹。但那六个煞星的表情毫不在乎,神情仿佛就只是来“悦东楼”喝酒一样。 第177章 南下赣地(83) 斑四爷的十来个亲随手下前后开路,让四爷和六人顺利走进了大门。“悦东楼”里也早就有斑四爷和赵黑脸的手下在守候,待四爷等人进去后,又把其他想看热闹的人拒诸门外。 “你们看……”燕青听见旁边一人指向大门说:“赵黑脸的手下,看见这些爷们到来,脸都白了……嘿嘿,我看这次赵黑脸只请一个鬼刀陈,是太过托大啦……” 燕青刚才也留意经过眼前的那六个好手,心里已在盘算:要是鬼刀陈只是徒负虚名的家伙,我就转而招募这几个,也算不虚此行…… 他向手下镖师使个眼色,那镖师会意,掏出钱袋来挤到酒楼门前,跟其中一个看门的汉子搭话,又向他掌心塞进一锭银子。 守门人把银子收进衣里,再打量一身华服的燕青,原来恶狠狠的脸容立时软化为笑脸。 “这位颜爷是远来的贵客,要来做见证的,招呼他上楼去!” 所谓有钱能通神,燕青等五人顺利入内,两个镖师又再掏钱向门里看守的众人打点。 燕青进得楼下大厅,只见塞满都是斑、赵双方手下。他久历江湖,这种场面也见过不少,深知帮派如此相约群斗谈判,必早已向衙门使了钱,这里方圆数条街道里,恐怕都看不见半个差役官人。最可怜的自然是这“悦东楼”的老板可是面对这些恶霸强豪,又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燕青再上一层楼,看见那二楼厅子里已然摆起了阵势。 刚上来的斑四爷跟六个强手,占据着东首靠窗的两张大饭桌。那六人都是不好惹的人物,聚在一块儿,更散发出一股教人窒息的气势。 洪氏兄弟、铁扫子李跟苏八脚都是一脸不耐烦,只想快点打完架,收了报酬的余数就走;关屠子则一脸阴沉,手掌不离腰间刀柄,他在这市集有家生意不错的店子,并不缺钱花,来打架本就因为手痒想杀人;至于冯道人坐得跟那五人稍远,左右看看他们,脸色有点不悦,似乎不满意斑四爷同时找来这么多人。 六人脸容虽似乎轻松,但暗地里全在打量坐在对面西首厅角的家伙。 那边自然就属赵黑脸的阵营。左脸颊上长着大片胎痣的赵黑脸,看见斑四爷请来大票煞星,既恨得牙痒,心里也有点虚怯。 “韦兄弟,这个……有问题吗?”赵黑脸以沙哑的声线,悄悄问同桌一个小子。 那年轻人名叫韦祥贵,看来年纪二十五、六,脸皮俊白,身子消瘦,半点不像会打架的模样,此刻却是气定神闲,拿着酒壶自斟自酌。 “赵老板……”韦祥贵喝了一口微笑说:“只要你亲眼见过我这兄弟打架,就绝不会这样问。” 厅旁还有几桌人客不属任何一方,其中有的从衣饰可知是城里豪商和有名望的人物,看来是担任这一战的见证人。燕青跟手下混到他们中间,然后才仔细去看他这次远来江陵要见的那个人。 那坐在赵黑脸和韦祥贵之间的男人,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宽阔青色斗篷,斗篷的头罩仍然盖着,掩去了大半面目。他身材不高,但肩背显得甚壮厚,背后斜挂了一个长长布包,看来确是柄大刀无疑。 这就是鬼刀陈? 燕青片刻不停地注视他。鬼刀陈却只静静坐着,面对刚出现的六个对手,没有丝毫反应。 是自信?还是已经被吓得不敢动了? 双方既已齐集,赵黑脸清清喉咙,站起来朝斑四爷放话: “斑四,那码头生意的事情,我们依约,今儿就在这里解决!” 斑四爷也站起来,自信满满地朝赵黑脸笑笑,正要发言,却被一记声音打断了。 一记大大的呵欠。 来自那斗篷头罩底下的嘴巴。 “我来是为了打,不是听废话。你们什么约定的,我才不管。” 那青白色的身影猛然跃起来,无须任何预备动作,一下子就从坐姿跳上了跟前的饭桌,双足落在桌子中央,把碗盆踢得翻飞。 他身后的韦祥贵抱着手里酒壶和杯子,后仰闪避飞溅的汤水,不住在哈哈大笑。 在场众人讶异莫名,仰头瞧着站在桌子上的鬼刀陈。 一般江湖帮派如此相约斗武,都是因为群战死伤花费太巨,或者不欲惹官府不满,才用这方法解决纠纷,故此事前必要有一套见证立约的规矩,亦可让任何一方在开打之前见机投降;可是鬼刀陈全不把这江湖惯例看在眼内,说话毫无江湖人应有的气度,反倒活像个好斗的顽佟。 斑四爷那边的六个高手全都被鬼刀陈此举触怒,狠狠地盯着那青衣身影。 鬼刀陈缓缓将头罩拉下来,露出一头没有结髻的长长乱发,跟一张年轻而野性的脸。 锐利而充满挑衅之色的狂热眼睛,往下俯视六人。 “就只这些吗?一起上吧。” 又是另一句令人讶异的说话。 然而此刻在人群之中最惊讶的一个,却竟然是燕青,他全身冒着冷汗,嘴巴张大得足以塞下自己的拳头。 因为这个“鬼刀陈”,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 上一次,还未足一年之前。 西安·“盈花馆”。 习小岩在巫丹山的最后一夜,是两个月前。 寒冷的黑夜中,他闪着一双亮如兽目的眼睛,从唇齿间透出一阵阵雾气,在伸手难以见物的树丛里奔跑,登往巫丹山南麓一片坡岩。 他背负着爱用的藤柄长刀,右长臂如平素一般,以袖子和黑布带抱束在腹间。在这又暗又崎岖的山坡密林里,他却未用左手辅助爬行,全靠一双健腿平衡和前进。 他穿着一身弟子黑制服,整个人犹如融入了黑暗;唯独左手掌心,正轻轻捧着一块雪白的物事,微微反映枝叶间透来的月光。 习小岩把左手端在胸前,谨慎地捧着那东西,足下却无半丝停滞,大步迈腿踏上一层又一层的岩石,响亮的足音把林间入睡的鸟儿都惊醒了。他这攀跃的身姿,充满了一股刚劲的动能,就唯有捧着东西的左手却轻柔软绵,把踏步间的摇荡颠簸都卸去,仿佛这条手臂跟身体分开了。 他穿过树丛,双腿猛地一跃,壮硕的身躯带着飞散的枝叶升起,一气着落坡顶的岩石上。 面前只剩一片豁然开朗的星空。 习小岩迎着寒冬的夜风静止喘息,细细雨点打落他血气旺盛的脸上,瞬即化为蒸气。 好一会儿后他才垂下头来,看看左掌里捧着的东西。 星月光华映照下,可见他掌心里托着一方豆腐,兀自因风吹而颤抖。经过这一大段的奔跃旅程,豆腐竟无破裂崩散。 习小岩咧齿而笑,将豆腐往嘴巴塞进去,一口就吃光了。 “成了……” 这个捧豆腐爬山的练法,并非巫丹前辈所授,而是他自己想出来,以考验自己能在最激烈用力的活动间,左边的肩、臂、腕、指仍能保守松柔的分寸。 自从回到巫丹山这大半年,习小岩就全心全意跟随尚四郎与几位会“巫丹拳”的师兄,学习化劲柔功,以补偿右手“阳极刀”偏于一极之不足。 为的当然是有天能够打败邢猎。 习小岩用衣服擦擦手上的豆渣,在岩石上立开马步,迎着明月与星光,又再练起“巫丹”化劲的势法来。在腰胯带动下,手掌在黑夜中划出一个个无形的圆弧,再变为螺旋,化作缠丝…… 练功时得心应手的喜乐,充溢着他的心灵。 一幅暴烈的影象突然闪进了脑海。 刃光。血红。 习小岩的左掌从柔一变为刚,刹那猛然一拳击打在足下岩石上,于黑夜间发出一记沉响。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练武不是只为了自己快乐! 而是为了斗争。 习小岩感觉身躯像被烈火燃烧。心里浮起了已逝兄长的脸容,还有他常常复述父亲的说话。 “我们要成为世人都不敢直视的战士。”哥哥这样说:“这是上天给我们的命运。” 可是哥哥在还没有完成那命运之前,他的命却先给一个人断绝了。 那个男人。那张讨厌的笑脸。 习小岩每一次想到他,都把牙齿咬得勒勒作响。 然后还有那男人身旁的红衣身影…… 习小岩多么希望,这两个人此刻就在自己跟前。然而办不到。姚掌门在西安当着那许多人面前,亲下了五年不战之约;回到巫丹山后,他又再次明令,这段日子里众弟子不得下山寻战。 晓岩左手紧紧抓着衣襟。这袭由师兄陈岱秀亲手为他缝制的弟子制服。如今无法下山南征北讨,穿着这套黑衣又有什么意义?他知道弟子里的众多同门,有许多人跟他一样感到苦闷。只是没有人比他更强烈。 我明明不该窝在这山里…… 他深知自己苦练的柔拳已有成绩:与尚四郎练习推手摔拿时,他只凭单手也能相持许多个回合;要是将右拳的刚劲亦配合运用,尚四郎肯定招架不住。 有一次副掌门师星昊亲身过来武场观看他们修练。师星昊瞧着习小岩好一会儿,然后不徐不疾地说: “也许再过几年,要换位了……” 第178章 南下赣地(84) 师星昊那张破裂的嘴巴,说出来的这句话声音有点含糊。可是在场每个巫丹门人都听得明白,一一瞧着习小岩。 师星昊这是承认了:习小岩具有挑战副掌门之位的潜质! 得到师副掌门如此肯定,习小岩自然兴奋不已,但同时也令他更焦急要与邢猎再战。 我有这个把握! 相比那复仇的一战,什么挑战副掌门之位,对他无足轻重。 此刻习小岩俯视下方幽暗的山坡。心里一把声音不住在怂恿: 下山吧! 他想到巫丹派的戒律。在求道的路途上,不管是谁阻碍你,也必得越过他。 即使那是掌门,或者巫丹派本身。 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雨息。云散。月色更亮。 习小岩一想通,心头蓦然一片清朗。就如他面前这片夜空。 什么都不用回去拿了除了背上这柄刀,还有什么非带不可的东西? 他甚至打消了临行前往兄长坟墓告别的念头。 他会明白的。 习小岩豪笑一声,就往下方山林跃进去。 他知道巫丹山脚周边的几条道路,都有范宗等“首蛇道”同门把守。那么我就穿越最难走的山野下去吧!若仍是碰上他们,就看他们拦不拦得下我来…… 习小岩就是怀着如此单纯的心思与欲望,踏上出走巫丹山之路。 结果那一夜习小岩安然下山,并未被人发现。他不知道那是因为同一个晚上,范宗正在跟踪着侯英志,故而没有巡视习小岩所经的那片山脚。 离开巫丹山三天,习小岩发现了一件事:闯荡江湖,只带一柄刀子是不够的。 为躲过巫丹同门追踪虽然不肯定他们是不是这么在乎他避开巫丹山方圆几十里的城镇,一直在走野路。 餐风露宿,习小岩最初满不在乎。 身上连个馒头都没带,那又如何?大不了就在林子里打野兽吃! 然后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幼稚。会打人,不代表你就会打猎。习小岩自小在巫丹山长大,除了拚命练武之外,什么活儿都没有学过,完全不知道狩猎的技巧;主力锻炼刚猛硬功的他,亦没有“首蛇道”同门般踏步无声的轻身功夫,反倒是一身罡气外露,走在树林里,远远已经把飞禽走兽都吓跑,别说要走到刀锋可及的距离,就连掷块石头都办不到。 那几天他就靠胡乱摘些野果充饥,吃得肚子也发酸。这时候他才明白:从前在巫丹山饭来张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走了三天,习小岩终于出了树林走到大路,刚好碰上一队带着手推车与骡子、结伴而行的客商。赫见这么一个背带长刀、一身泥巴的大汉跳出来,客商还以为遇着翦径强人,纷纷举起随身的刀棒准备对抗。 此刻跟在森林里时状况正好相反:习小岩要“猎杀”这十几个客商,实在跟捺死一堆蚂蚁没什么分别。 可是巫丹派的武功,不是这么用的。 那是用来对付强者,或者至少自命强者的人。 看着这些商人惊慌得颤抖的刀棒,习小岩做了一件从来没想过会做的事情。 他向众人伸出手掌。 “给我一点粮水好吗?我饿。” 客商们都松了口气,把刀棒垂下来。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刚才悬在一条多么幼的丝线上。那根“丝线”,也是习小岩身为巫丹武者的底线。 在临别之前,其中一个已经头发半白的老商人,忍不住走向正在狼吞虎咽的习小岩,拍拍他的肩膀。 “年轻人,卖掉这口刀子,回家老老实实的耕田去吧。” 到得东面的谷城,习小岩一身沾满污泥的弟子制服,已经看不见原来颜色,混在城里人群中,看来就跟乞丐流浪汉无异。 为免惹人注目,他将袍子撕了一片,包裹着背后露出的刀柄。 习小岩根本不知道邢猎和川岛玲兰他们去了哪儿。他只是想,上次分手是在西面的关中,那么他们现在多半到了东面或南面去。 上次出征西安,是他首次出远门,而且一路上也有师兄带引,天地之大,他心里无半点大概,现在如何去找邢猎,实在是全没头绪。走这几天路已经如此艰难,他不晓得该怎么再走下去。 口袋没有半文钱,在谷城里饿了大半天,习小岩心里开始萌生出各种念头。他好几次在卖小吃和水果的摊子前徘徊,心里在不断说服自己: 看见想吃的东西就去拿,这可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啊! 他悄悄把手掌伸向一颗梨子。 然而就在这时刻,街道上人群一阵哄动,许多男子都往同一个方向涌去。习小岩不明所以地瞧过去,一时已忘记了偷梨子。 后头有个人跑过来,快将碰上习小岩的背项。习小岩敏锐的感应并未因饥饿而削弱,转身左臂一划,一把擒住那人衣襟。 只见手中是个跟他年纪差不远的家伙,身材瘦削,青白的脸并没有因为突然被抓而惊愕,却显得很焦急。 “放开我!我要去赚钱!”青年用力想挣开习小岩的手掌,却像被锁在铁枷里,动弹不得半分。 “出了什么事情?”习小岩看着人们奔跑的方向。那群人跟这青年一样,都是一堆文不成武不就、却又不安份的无赖泼皮。 “去打架呀!”那青年大叫着说。 一听“打架”这两个神奇的字,习小岩好像脑袋被一盆暖水迎头淋下,顿时舒泰开来,忘记了饥饿的痛苦。他的手指不自觉放松,那青年一把挣脱,继续往前走去。 习小岩连忙也跟着这青年上前。 众人聚集在一家米号的门前。一个中年男人高高站在条凳上,被几重的人群包围,他左右看看四周,就如市场上买菜的人挑货一样。 “三十个!”那男人举起三根指头说:“这次张老爷要请十个!” 习小岩站在人丛里,疑惑地仰头瞧那男人。先前的白脸青年正好站在他旁边,看习小岩的模样知道他是新来谷城的,于是解释说:“是城里‘陆通号’的张老爷,要跟别的帮派打架,雇人去撑撑场面。这个吉叔专门当仲介。” 习晓岭打量一下青年的身材。青年知道他想什么,摆摆手说:“这种场合,只是摆开人马,大多不用真干;要是真的开打,躲到后头就好了。没有比这更容易赚的钱。” 那中年男人吉叔已经挑了好几个汉子,其他的人纷纷举手呼喊,希望吸引他的注意。 吉叔在人丛里瞥见习小岩。习小岩虽然不高,却有一股跟在场众多无赖截然不同的气质,吸引了吉叔的眼睛。 “你!”吉叔指着习小岩呼喝:“背后那柄是刀子吗?” 习小岩点点头。 吉叔招招手,示意他被选中了,唤他进米号去。 “一起的!一起的!”白脸青年却在这时一把揪着习小岩衣袖,向那负责招打手的吉叔猛地挥手,又暗中向习小岩露出哀求的眼神。 习小岩看看他,耐不过他的请求,也就再次朝吉叔点点头。 吉叔见习小岩的仪表,肯定能令张老爷满意,心里很想招他,无奈就说:“好吧!一起都进来!” 白脸青年喜滋滋地推着习晓就往前走。 习小岩一向不喜欢被人如此碰触;这个瘦弱青年也跟巫丹山的同门很不相同。但也许是这几天太过孤独的关系,习小岩对青年没甚抗拒,由得他催促着自己向前,排开人群向米铺走进去。 “我叫韦祥贵,吉祥富贵。”青年笑着问习小岩:“你呢?” 习小岩不想把真实姓名随便告诉一个刚相识的人,想了想就顺口胡诌说: “我姓陈。” 正当江陵城街头因“鬼刀陈”来临的消息而闹得沸腾时,没有多少人注意,有个女人孤身牵着马在街道里走过。 霍瑶花以厚厚的披风掩盖了婀娜身段,头发和下半脸亦用大巾包覆,只露出一双长长的美丽眼睛。这身风尘仆仆的粗糙衣袍,加上手牵的马儿挂了行囊,让人以为是从西面远来的客商。 鞍旁有个看似装着什么货物的长长锦盒,内里当然是收藏着她爱用的大锯刀。 霍瑶花跟着人群,同样往“悦东楼”的方向走去,只是她脚步不徐不疾,神态也不如其他争睹“鬼刀陈”的人般焦急。 “到底是个怎样的家伙呢?……”霍瑶花走着时心里不禁问。 她这次一路从南昌跟踪着燕青回到湖北故地来,自然是受了黑莲术王武洪的命令。 “你替我去看看,那姓颜的在搞什么。”武洪那天忽然这样向霍瑶花说。 “那家伙?……”霍瑶花不解地扬了扬眉毛。燕青虽说受宁王府参谋李君元器重,但论武功智谋,皆不可能威胁黑莲术王,何以术王会将他放在心上? “这种小人,虽然成事不足,但卖弄起小聪明来,作梗败事的本领却不可小觑。日后我们要与他共事,多了解一下总有好处,荆州是你老家,正好就由你去看看。” 霍瑶花面有难色。剧盗出身的她,在荆州一带树敌甚众,包括黑白二道,如非必要,她可不想轻率重访。 术王看着她的脸色,又说:“何况你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吧?” 他这句话饶有深意,霍瑶花听了,渐渐明白他的意思:术王特意要她去荆州,不只是考验她的忠诚,也要她磨励一下精神。 对黑莲术王来说,霍瑶花就是一条豢养来咬人的恶犬,当然不能让她的犬齿变钝。自从托庇在宁王府羽翼下,这些月来霍瑶花都是患得患失,没有了昔日术王麾下“护旗”的锐气,这点绝对逃不过武洪的法眼。 武洪心思再厉害,也不会想到霍瑶花精神不振,是因为思念着邢猎,还道她因为在王府太过安逸,因而战志怠惰了下来。 霍瑶花听出术王意思,也就不好推托,领命独自跟踪燕青而去。 回到了荆州老地方,霍瑶花的心情确实好起来了,回想从前为寇横行江湖的日子,何等的逍遥自由。 也许,我可以就此离开…… 旅途上霍瑶花不只一次生起逃走的念头。 然后,就去找他…… 可是每次她都只对着自己苦笑摇头。她没有这样的勇气。霍瑶花深深知道,黑莲术王憎恶叛徒到了何等程度。尤其在梅心树、鄂儿罕和韩思道都死去之后,假如她也叛逃,不难想象黑莲术王将如何疯狂追猎,就算要他放弃王府的一切,也肯定在所不惜。 而要逃避前巫丹派弟子刺客的咬噬,更是世上极少人有把握做到的事情。 孤身走在天空地阔间,霍瑶花仍是感受到那条无形的锁链。 不过霍瑶花至少做到了一件事:她这数月来已经戒除了对“昭灵丹”和其他黑莲教药物的依赖。现在人在外头,不必像在王府里常常要假装服药瞒骗术王,她更感到轻松。 今天跟着燕青进入江陵县城,霍瑶花格外提高警觉。从前她在荆州府里作过许多迷天大案,杀害的差役捕盗,算上脚趾头都数不完,官府里的海捕文书积厚成寸;荆州一带更是她师门楚狼刀派的根据地,她当年弒师出逃后,又诛杀过好几个追杀她的同门,这段血仇对方绝不会轻易忘却…… 一想及此,霍瑶花又把头巾拉得更低。她并不害怕与仇敌战斗,只是那并非她此行的目的。 她牵着马儿,继续随着众人沿街而行。燕青也往那边去了,虽然已消失在人丛之中,但霍瑶花并不担心会跟丢:她看见街上这般阵仗,就知道燕青要找的人已经来了。 霍瑶花对此事也甚为好奇。她本就出身于荆州武林,深知这儿名门大派甚少,黑道绿林里的真正高手也寥寥可数否则她一个女子不可能从中冒出头来。到底燕青来找的是个什么家伙? 可别又是个名大于实的混账臭男人啊…… 霍瑶花走到“悦东楼”外,瞧见包围着高楼那好几层的人群。 四周最拥挤的这一刻,霍瑶花反而敏感地发现不妥。 第179章 南下赣地(85) 有人正在监视她。 布巾底下的樱唇不屑地微笑。 终于找到来了吗? 这刹那,上头发出一记隆然巨响。下方的人群合和发出轰动的惊呼声。 “悦东楼”二楼朝东的一面窗户被撞破,一个黑影猛烈飞堕而下。 没有人看得见,关屠子是怎样撞穿了“悦东楼”的窗户跌出去。 一切就如变戏法一样。 当“鬼刀陈”也就是习小岩从桌子一跃而下,跳入对敌双方之间那片空出的地方同时,坐得最接近的关屠子,已然暗中拔出腰间皮带上的一双屠刀,无声无息欺近过去,要趁对手还未站稳就施以突袭。 关屠子进攻之际,他那本来就轮廓深刻的脸,更显得可怖阴森。他抢先进攻,并不因为是六个好手里最勇敢的一个,纯是因为他渴望刀子染血。 巷里间的传闻没有错,关屠子确是背着人命,不过数目远超过人们所知。单是搬到江陵来的两年里,城内有五宗无头命案,其实正是出自他手,死者中更有女人和小孩。他本就是个嗜血的杀人狂。 关屠子那一刻已及习小岩身前,右手的砍骨刀从上猛挥而下,左掌里的尖刀则同时狠狠刺向习小岩腹侧。关屠子虽只练过一些粗浅武艺,但自年少就屠宰为生,天天拿刀子干活,所锻炼出来的劲力和协调,可不输于武林刀手。 就在无人看得清的瞬间,砍骨刀已然从习小岩身侧掠过,同时下方的解腕尖刀则深深刺入关屠子自己的肚腹里他左手兀自握着刀柄,就像突然自刺一刀! 习小岩躯干再一耸动,关屠子就全身向后倒飞,轰然撞破后面的窗格,直堕街心! 外面传来群众的惊呼。 紧接而来是洪氏兄弟和苏八脚。洪喜与洪乐二人,在关屠子发动的同时已经掀翻桌子抢上去,要捡个现成便宜:关屠子若是得手,他们就在“鬼刀陈”身上多揍几拳,好沾些功劳名声;关屠子要是失手,“鬼刀陈”也必然分神,他们左右四拳夹攻,对手定必招架不了! 这对双生兄弟合作已久,自然心意相通;那乞丐似的苏八脚却也跟他们一般心思,同样要来抢击,正好就在两兄弟之间攻入! 然而三人都料想不到,关屠子竟在半次呼息之间就被杀败! 这“鬼刀陈”,何方神圣?…… 既已跃入战圈,再无选择余地像他们这种黑道打手,都是靠那么一点不要命的名声吃饭。三人只能硬着头皮,全力向“鬼刀陈”攻击过去! 洪氏兄弟跟苏八脚,本来还互相嫌弃对方争功碍事,此刻却全神贯注地合作:洪喜从左侧以一记鞭拳挥向习小岩的耳朵;洪乐在右扭腰转身,用横拳勾击他肋骨;正中央的苏八脚踢起毛茸茸的右腿,穿着破麻鞋的足掌朝习小岩下巴袭去! 苏八脚本是湖南丐帮弟子,跟随帮中长老学过不少武艺,尤其擅长腿击,这记前跃踢出的“飞砂脚”火候可见十足。他因好色被逐出丐帮,只好北上来到荆州,平日靠着威吓与硬功夫,强索人家钱物过活。 三人攻势配合甚妙,两拳一脚将习小岩身前及两侧都封死,除了后退别无他途。这正是三人盘算:至少击退“鬼刀陈”于一时,看清他的路数再说! 可是看在习小岩这个巫丹弟子精锐的眼里,这三招合击之势,破隙大得就像沟河一样。 习小岩不退反进,斜步抢到右面洪乐的左侧外门,肚腹一缩侧转,那勾击来的中路横拳只能掠他腰腹而过;他同时左掌往下圈拨,一把拍在洪乐这记横拳的手肘外,掌根乘着腰胯的转势推送! 习小岩先前已用过“巫丹”化劲,配以关节扭擒之技,将关屠子猛刺来一刀借力反送回其肚腹,顺势一招“肩靠”发劲将之撞飞;这近来苦练有成的柔拳一经施展,习小岩意犹未尽,又再运用起来。 洪乐那横拳击空,其势未停,却发觉肘处传来一股劲力顺水推舟,将他的拳劲向旁猛送,洪乐感到全身有如置身强烈的漩涡之中! 他无法控制,就被自己的拳头带着旋转,足下失去平衡,身体向横摔出,正正撞向飞踢而来的苏八脚! 苏八脚本来正大大跨腿高踢,未料洪乐突然失控冲来,那记夹带着洪乐本人拳劲与习小岩掌力的横拳,不偏不倚击在苏八脚胯下要害,苏八脚发出惨呼同时,洪乐的身体又跌入他怀中,两人扭撞成一团! 另一边的洪喜鞭拳扫至,然而习小岩早就不在原地,身在那位置的换成了摔跌中的洪乐,洪喜猛拳收劲不及,狠狠击打在弟弟后脑上,洪乐抱着苏八脚,人仍未倒地,却已先两眼翻白昏死! 洪喜拳头还未收回来,又感到胸口衣衫一紧,被五根指头猛力擒扯,紧接左腿遭敌人以足内弯一扫,身体就如人偶,毫无反抗之力被投摔出去! 洪喜只觉天旋地转,还没看清对手在哪儿,却感到头颅传来一记尖锐而火辣的剧痛,跟弟弟一样失去知觉! 原来那是第五人铁扫子李,他想趁混战从后偷袭“鬼刀陈”,全不管误伤己方,挥起铁棒小扫子就攻过去;习小岩以他猛兽般的感应警觉了,抓着洪喜施一记绊腿摔跤,将他扔向铁器来袭的方位,以洪喜的脑袋挡下那记狠狠的扫子,洪喜的头壳顿时炸出一丛血花! 铁扫子李一击未得手,重整已沾血的小扫子,呼呼在身前舞起连环花样,那高速挥动产生的破风之音,甚是惊人。 他对自己这赖以成名的奇门兵器甚有信心,这铁棒花一展开来,身前就如多了一道伤人的铁壁,即使不能克敌,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 习小岩放下失神的洪喜,垂着左掌站在铁扫子李前面,鼻头跟那扫子铁棒掠过之处相距仅仅寸许,挥舞生起的急风吹动了他前额的头发。如此接近地面对这力足开碑裂石的凶器,习小岩却毫不动容。 四周众人看见连环倒了一地三个恶煞,吃惊得连呼吸都停顿。他们此时知道,外面的传闻是真的:这个“鬼刀陈”,对敌果然从不拔刀,只靠拳法而且只用单手! 瘦猴似的铁扫子李确实身手灵巧,双手交替变转下,将小扫子玩得出神入化,滴水不漏。 铁扫子李正全神留意“鬼刀陈”的动静,准备把这扫子一步步向对方压迫时,却突感面门一阵冲击,鼻子刹那间有如炸了开来! 四周的人都看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情,只见“鬼刀陈”仍旧垂着左手站在原地,刚才身影只稍动了一动,铁扫子李的鼻子却已被打折喷血! 习小岩这招全无花巧,靠的就只是超人的速度与眼力,一记不用转腰坐马、纯靠肩、臂、腕挥摔出的短拳,准确无误地直打进小扫子挥舞的空隙,又极迅疾地收回拳头,犹如火中取栗而不伤一毫! 这种“先天真力”的过人神速与手眼相应,像铁扫子李、洪氏兄弟等寻常武夫,一生也不可能练得出来,也不可能想象得到。 上天就是如此不公平。但也是无人能改变的事实。 铁扫子李被这一击打得晕眩,高速挥舞中的小扫子再也控制不住,反砸到他自己肩上,骨头登时裂了,他吃痛惨叫倒地。 这几招交手电光石火,就连刚才双方翻倒桌子后堕地的杯碗,都还没有停定下来,这二楼饭厅的地板上就倒了四个人,一面窗户穿开大洞。 厅里围观的众人感觉,像在白日之下看见了幻觉。 这时一人双膝跪下,正是一身华丽道袍的冯道人。只见他早将背后长剑解下,却没有拔出来,而是双手捧起过顶,献向“鬼刀陈”。他的道袍里渗满了冷汗,平日傲慢的表情不知消失到哪儿去,垂着头不敢正眼瞧“鬼刀陈”。 冯道人的师父,确实曾是华山剑派弟子,几十年前因为捱不了清修苦练而下山求去,改名换姓,在市井里靠着些皮毛道术为生;冯道人十五岁拜他为师,本来只为了学驱鬼作法混一口饭吃,不料竟有点学剑的天份,凭一套半华山剑法,在江湖道上游食多年,确没有吃过什么亏,还打出了点名堂来。 可是他知道这次遇上真佛了。那一点点华山剑,比不上这人一根毫毛。 习小岩看看躺在地上那四人,又瞄了瞄冯道人,脸上显得兴味索然,随便挥挥手。 冯道人自觉有如在鬼门关前走过,急忙将剑恭敬放在地上,又猛地叩了一个响头,带着一额头的青瘀仓惶奔向楼梯去。 他走在阶梯时,心中仍禁不住苦思:这般人物,怎么可能走到这种地方来?…… 这里明明不是属于习小岩的世界。 冯道人并不是第一个从“悦东楼”开溜的人。 在“悦东楼”的后街,燕青跟两个镖师手下没命似的奔逃,另外两名护卫也快步紧随。 刚才习小岩跟关屠子交手前,燕青已趁着众人目光被吸引,拉着手下悄悄溜走;此刻虽离开了“悦东楼”,他还是半步没慢下,再走两条街才敢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倚在墙角上,偷瞧后面是否有人追来,眼神中充满了惶恐。 第180章 南下赣地(86) 墙壁的石砖都被他背脊的冷汗染湿了。他胸腔里的心无法压抑地猛跳,好像随时要炸开。 随行那两名镖师,同样早在西安就见过习小岩这位巫丹派高手,脸色此刻也跟燕青一样白得像纸,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那次西安大战,燕青是向巫丹掌门姚连洲下毒的主谋,这事更被当场揭破,要是习小岩看见他必无幸免燕青至今都清楚记得习小岩这头怪物,那铁拳与霸刀当日如何震撼各大门派。 跟随燕青那另两名盗贼出身的王府护卫,对燕青三人的举动不明所以,正想发问时,燕青突然背项发劲,从墙壁猛地弹起来,壮躯扑向两人,左右手同时施展心意门的“鹰捉”手法,抓住二人的喉颈。他毕竟是心意门总馆“内弟子”出身,出手之迅疾非这些寻常盗匪所能抵抗,二人被捏住咽喉,痛苦难当。 “不许说。”燕青一脸阴森,以低沉的声线一字一字向他们告诫:“今天看见的一切,回到南昌后一句也不许对人说!明白吗?我们今天白走了一趟,见不着这个‘鬼刀陈’!” 一个瓷瓶在地上摔破,散得厢房里一阵浓浓酒香。 “再拿一瓶来不!两瓶!” 韦祥贵口齿不清的声音,朝着房外高叫。 他两边各抱着一个姬女,身子摇摇晃晃,一张白脸已然喝得通红。刚才他跟姬女嬉闹,一下子拿不稳就将酒瓶摔破,却没有皱一皱眉头。 换在两个月前,这样的酒,韦祥贵别说要喝,嗅都嗅不起。 他面前的大饭桌上摆满都是菜肴果品跟几种好酒,足够一桌十几人吃饱。酒菜跟女人都是东道主赵黑脸付账,以答谢今日“悦东楼”的胜仗。韦祥贵深知,这一胜让赵黑脸夺取了江陵城北码头的巨大利益,这种招待相比之下不过九牛一毛,自然绝不客气。 旁边的姬女又喂他喝了一杯。他舔舔嘴唇,瞧向饭桌对面,皱着眉吼叫:“世上哪有人上姬院只顾吃饭的?” “我饿嘛。你忘了吗?我们认识的那天,一起去打架,就是因为肚子饿。” 习小岩端坐在韦祥贵对面,左手握筷又夹了一块鱼送进嘴巴里。他穿的仍是那身洗得泛白的粗布斗篷,半点儿没有到这种地方喝酒游乐的气派,相较韦祥贵一身锦织绣花的棉袍差远了,人家乍看还以为他是韦祥贵的仆从。 可韦祥贵穿的衣裳、花的银子、吃喝的酒菜、玩的女人……全都是习小岩那只拳头换来的。 习小岩仍旧将右臂包在身上,只用一只左手吃饭。从前他在巫丹山起居生活亦习惯如此:跟兄长习小乒不同,习小岩自小就介意自己这异于常人的身体,宁可把那条怪臂收起来不让人注意。就只有练武和比试之时,他才会浑忘羞惭感,尽情施展右手。 “没见过这种傻蛋。”韦祥贵捏着左边那姬女的腰肢,弄得她挣扎乱笑起来。“这酒不喝白不喝嘛。” “你管我。”习小岩吐去嘴里的鱼骨:“我又不喜欢喝酒。” 韦祥贵仔细看习小岩的脸色,似乎满怀心事的样子,令他有点忧心。自从在谷城结识成了伙伴后,他们一路上到的地方越来越繁华,每次为人出头打架收的红包越来越沉重,而“鬼刀陈”三字也在荆州府里越来越响亮。 韦祥贵想不透自己怎会交上这种鸿运,就好像突然坐上一辆飞快奔上山的马车一样,要拦都拦不下。他自然不希望这运道会突然终结。 “小陈……”韦祥贵的脸正经起来:“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不妨说,我们兄弟嘛。” 韦祥贵问的时候,心里其实有点虚。他在想:难道小陈已经知道,我每次都把红包里七、八成的银子都收进自己的口袋?…… 习小岩听见韦祥贵随口而出的这句“兄弟”,心头一暖,也忆起已逝的哥哥。 他放下筷子瞧着韦祥贵。习小岩自幼在巫丹山长大,跟这样的市井之徒结交是第一次。像韦祥贵这种空有一副嘴巴的男人,要是放在巫丹,恐怕就连半个时辰也捱不了,按理习小岩对他只有鄙夷;可是这些日子里,习小岩跟他却意外的投缘,甚至很轻松就跟他说出自己的心底话来虽然习小岩至今还没有告诉他,自己真正的名字和出身。 也许正因为韦祥贵跟巫丹派的人如此不一样,反而能让习小岩宽心。 “你记得我最初为什么答应跟着你去替人打架吗?”习小岩问:“我是说,除了为吃饭之外。” “当然记得!你说你一个人跑出来,是要寻人嘛。”韦祥贵嚼着姬女喂他的糖糕说:“你虽然不晓得他们在哪儿,但相信只要去到越大的城镇,打出越响的名堂,就越容易跟他们遇上。” 习小岩点点头。他对巫丹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要寻找邢猎和川岛玲兰,这是他想到的唯一办法。 “对呢……这两个月下来,人找不着,我却好像渐渐喜欢上这活儿了……我是说,像今天,打那些人。” 习小岩说时,眼睛变得更明亮,嘴角微微笑着。 听见“鬼刀陈”如此兴奋地说自己“喜欢打人”,那两个姬女心里都冒起寒意,笑容有点僵硬。韦祥贵听了也有点呆住。 “你该知道,我从前是练武的吧?”习小岩又问韦祥贵。 “你虽然没说过,我大概猜得出来。”韦祥贵说:“那就奇怪了,打架对你来说,不就是家常便饭吗?” “我本来也这么以为。自从会走路开始,我就在……那里天天跟同门师兄弟打。拳脚刀剑的比斗,对我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般寻常。可后来我才发现,在里面打,跟在外面打不一样。” “怎么说?”韦祥贵好奇地扬起眉毛。 “大概一年前,我跟同门第一次出去,和外敌痛痛快快打了一场。”习小岩瞧向厢房窗外的夜色:“怎么说呢……就好像你心里烧起了一盆火。回家之后那火也始终没有熄掉。 “我一直都搞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直至打了这两个月的架,我终于明白了:从前跟同门打得再激烈,那也只是为了锻炼,心里既没有真正要狠狠打死对方的念头,也没有打输就必死无疑的准备;这些日子里我打过的家伙,相比我从前的同门,虽然都是一群不入流的废物,可打架时心里感觉就是不一样。” 他瞧着自己的拳头,继续微笑着说:“我甚至觉得,跟这些废物打了一段日子,反倒好像比从前变强了。” 习小岩至此明白,自己不惜一切离开巫丹,不单纯是为了寻找邢猎和川岛玲兰,也是为了心里更深的渴望:再次尝尝巫丹山下这个不一样的世界。 他知道邢猎能胜他,就是因为比他更早踏足这条道路猛兽在荒野中觅食求生之路。 习小岩决心要跨过邢猎这座山,一往无前。 他不知不觉把拳头捏得勒勒发响。姬女听了更是害怕。 韦祥贵看见习小岩这副狂热的表情,笑起来了。 这家伙原来真是个疯子。我不用担心银子的事了,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 韦祥贵猛地拍一拍桌子,站起身干了一杯。 “那我也得提起劲来,替你找更多更厉害的对手,助你这柄‘鬼刀’磨得更锋利!” 相比跟习小岩初相识的时候,韦祥贵肚子微微发福,脸皮也因纵情酒色而有点松驰,两个大眼袋在灯火下现出深刻的阴影,怎么看都不像比习小岩小两岁。 可是此刻,他瞧着习小岩的眼里重新燃起光芒来。 “我会一直带着你打上去,直到有一天,人家都公认你天·下·无·敌!” 听见韦祥贵这句“天下无敌”,习小岩呆住了。他蓦然思念起巫丹山来。 可是我已不会回去了。 习小岩伸出手掌,跟韦祥贵用力相握。 看着习小岩的样子,韦祥贵咧开牙齿灿烂大笑。 在你天下无敌的同时,我的口袋就会装满来自天下的银子! “不过在天下无敌之前,你也得休息休息啊!”韦祥贵的笑容突然变得狡猾,冷不防就把右边的姬女猛力推往习小岩! 习小岩自然而然地左手运掌成圈,将那年轻姬女倒来之势接下,一把抱住她腰肢。 这女孩年方双十,相貌也算姣美,浑身散发着让男人怦然心动的骚的味。习小岩毕竟血气方刚,骤然把这柔软丰腴的躯体一抱入怀,心头不禁震荡。 尤其当女子如此唾手可得时,男人更难抗拒。 姬女虽然有些害怕习小岩,但她已在风尘打滚一段时日,被习小岩抱着,自然就露出练习已久的迎客笑容。 习小岩在相距不足一尺下看见她这表情,他的心顿时冷下来,左掌轻轻一送,将姬女推离了自己的怀抱。 他讨厌姬女。但理由不是道德,或者嫌恶他们不洁。 习小岩虽然自幼就在有如狼圈的巫丹山长大,小时候也常怀想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这是出于天性的事。 第181章 南下赣地(87) 父亲习日勒死时他还未太懂事,关于父亲从前在黑莲教如何强迫妻妾服食烈性药物、促使她们诞下怪胎的事情,他是后来才断断续续从哥哥和几个幸存教徒口中听闻。 习小岩的生母在生下他之后数天,因身体被药物掏空了精气而死。 对于毫无记忆的爹爹,习小岩自然怨恨;但他同时也厌恶母亲。 你就不能反抗他吗?为什么轻易就向这种男人屈服,连自己的性命都给了他? 姬女那个笑容,正好触动了他心底里深藏的这股厌恶感。 这也是为什么只是一眼,习小岩就被川岛玲兰这般强悍的女子吸引。 习小岩提起放在饭桌边的藤柄长刀挂回背上,朝韦祥贵勉强一笑:“你说的对,我要休息,先回客店去了。你尽情玩吧。” 韦祥贵耸耸肩。这样的怪人确实前所未见,他也没办法。 不打紧……他必定会渐渐改变的。女人、银子和酒也改变不了的男人,我到今天还没有见过! 习小岩拉起斗篷头罩走往房门。 韦祥贵在他身后呼叫:“别忘了,四天之后又有另一场架,在沙头市!我今天已经跟接头的人谈好了,明天过去打点打点,你先歇歇,隔天才来!车子我也早雇好,你就养足精神吧!” 习小岩没有回头,只挥挥手示意听见,就推开房门出去了。 习小岩离开姬院所在的巷子,步入宽阔的夜街中心。 夜已不早,大街上的商店多已打烊,只有寥寥几家酒馆的灯笼仍然亮着。这夜虽天清气朗,已是二月十七,微缺的月儿把淡淡光芒洒在城里,并不甚亮。 习小岩身子包在斗篷中,抵着寒凉的风,朝街北走去。 只走了数步,他就发现那寂静街道前头有人影接近,且传来缓慢的马蹄音。 是个身材高佻的旅人,头脸包着布巾,右手抱着一个长长像盒子的东西,左手牵着一匹马,正朝习小岩这边走过来。 虽是暗夜中,习小岩从那身影看出是个女子,步姿颇是动人。 是流莺吗?还是正要回家的姬女?怎么会牵着马?…… 习小岩与那女子相隔不足廿步,正想不透她是何来路,仔细观察却又发现:正向这边接近中的,不只她一个人。 女子后方及左右两旁小巷,都有人跟踪着,而且为数不少。 是贼人吗?要乘夜抢劫她手上的东西? 习小岩经过这阵子历练,知道越大越繁华的城镇,这种劫掠偷盗的勾当就越多,他亲眼就见过两次。 瞧着越走越近的女子身姿,习小岩心头燃起怒火。这伙躲在暗街中的家伙,让他联想起自己父亲:同样以弱女作牺牲者。 他没有想过什么“行侠仗义”。他只知道看见讨厌的人,就想打! 终于走到女子近前数步处。习小岩透过头罩底下,凝视对方脸巾之间露出的一双美丽的眼瞳。 好美。 “你被人跟踪了。”习小岩保持走路的姿势不变,压低声音向女子示警:“不要害怕。可也不要乱走。就这么平常地走到我后面去。让我来应付。” 那双妩媚眼睛亮了一亮,神色显得意外。她步姿却仍然镇定,抱着手里的大锦盒,牵着马缰,仍如常向前走着。 脸巾底下却在微笑。 霍瑶花没想过,习小岩竟然会这么对她说话。 自从下午在东头市大街看见那一幕,霍瑶花就不再理会燕青的下落,转而对这个“鬼刀陈”生起兴趣来,因此才一直跟踪他到了这花街柳巷。习小岩进了姬院,她不方便走近,只好一直在街上徘徊。 霍瑶花跟踪他是很好奇想知道,“鬼刀陈”到底是个什么人物?燕青何以像见鬼般逃出“悦东楼”而去? 同时霍瑶花却察觉,自己已经被旧仇家盯上,因此她一直都在附近人多的街道上走动她知道对方人马里定有官差,为免波及无辜,不会在闹市贸然出手擒捕她。 如今夜已渐深,街道越来越寂静,她知道已经拖不了多久,正准备在这大街上解决此刻她只要臂指稍发刚劲,怀抱中那藏着大锯刀的锦盒就会破碎。 然后就在这时刻,她看见“鬼刀陈”出来了。 正好,就借他们去试试,这个人有多少斤两吧! 霍瑶花迎着习小岩走过去,本就准备与他攀谈。说什么都不打紧,重要的是让跟在后面那群狗以为,他就是她在江陵城里的同伴,定然把“鬼刀陈”也卷入战斗,她也就能好好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一石二鸟。 可是她想不到,习小岩先一步对她说话,听他的语气还想一力保护她。 两人擦身而过之际,霍瑶花借着月光,看见斗篷下习小岩那张脸。 习小岩已然进入作战的准备,一双乱生的浓眉皱在一起,眼目散射着如暴兽似的凶光。 他越过了霍瑶花。她禁不住回头看那背影。 习小岩其实比霍瑶花还要略矮了一点,但那宽厚的背项,却好像能把两个她都扛起来。每走一步,都沉重得像要踏碎什么东西。 这种毫无矫饰就自然散发的豪迈气势,像极了她见过的另一个男人。 就因为这种神奇的相似,霍瑶花打消了亮出佩刀的念头,一动不动地停在他身后。 “混蛋,都出来吧!”习小岩在街中央吼叫。 跟踪的那伙人早就想向霍瑶花出手,此刻见她多了个同伴更无犹疑,都从街巷暗处奔跑飞扑而出他们怕霍瑶花还有其他同伴或手下赶来,不如趁现在占着数量上的压倒优势,速战速决! 街道一下子冒出来近十来廿人,全都是站得挺直的雄赳赳硬汉,手里各带着不同的兵器,还有捕盗用的长叉和绑索。 虽然,他们其实没有要留霍瑶花活口的准备。 霍瑶花看见其中三个身影格外熟悉,一眼认出来都是从前楚狼刀派的故人。为首一人年约四十,两边发鬓已微白,手里提着一柄沉甸甸带有铁环的双尖砍刀,是楚狼派在虎盘口分馆的馆主“响雷刀”范禹,与霍瑶花的师父、前掌门苏岐山是师兄弟,在刀派里乃是数一数二的大高手。他身旁两个楚狼刀派的后辈则是出身本地江陵的弟子,艺成后各在城内富户担当保家护院的首席,实力也在同门间出类拔萃。 范禹这几天正巧有事到来江陵县城办理,正是他认出了弒杀苏师兄的逆徒霍瑶花,失踪数年后竟然大剌剌在光天化日的东头市大街上出现,于是马上通知城里的同门后辈召集人手。 此刻这十八名意欲围杀霍瑶花的豪杰,有五个是江陵县内武林人士,其中三人因与楚狼刀派有交情而前来助拳,另两人则为了霍瑶花项上那五百两银子的悬赏而出手;其余则是本地官府差捕中的能手,包括赫赫有名的荆州府名捕李胜龙。李胜龙过去曾经擒杀霍瑶花的三个马贼心腹,却始终没能抓得着贼首的踪迹,数年来一直引以为憾。 今夜终于逮到你了。 李胜龙早就拔出宽刃腰刀,左手戴着一面坚厚的圆形大藤牌,正是他震慑黑道多年的绝技“马刀”。他有四个部下死在霍瑶花那伙恶贼手上,对这女魔星的仇恨绝不下于范禹。 十八人从黑夜冒出之后,紧接再有三个差役提着大灯笼奔来加入,他们负责照亮四周街巷,以防贼人乘黑暗走脱。 在场这些官差为了跟踪霍瑶花,全都没穿号衣制服,因此习小岩并没看出他们身份来,只以为他们全是盗贼强人。 范禹和李胜龙早就欲将霍瑶花千刀万剐,此刻明着就要开打,也不再多说话,挺起兵刃就朝霍、习二人直奔而来! 他们没指望霍瑶花会投降。 寒冷的暗街里,瞬间充溢着澎湃如潮的杀气。 习小岩没回头看霍瑶花一眼,只在斗篷底下暗暗解开包裹着右臂的布巾。 他看出此刻这些敌人,跟日间在酒楼打的那几个家伙不一样。不能只靠单手拳法解决了。 “姑娘,我的模样有点古怪,你别吓着。” 习小岩右臂自斗篷下伸出摸向背后,扯去包着刀柄的布袋,五指握住缠藤的长柄。 霍瑶花从后看着习小岩伸手握柄,一时只觉得他姿势有点奇怪,却又说不出怪在何处。 习小岩抽出那映射灯笼光芒的长刃。 自从私下巫丹山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拔刀。 当习小岩将长刀完全出鞘,横向摆在身侧时,霍瑶花终于看清楚他奇怪在哪儿了。 前头范禹等汉子也都同时看见: 天下间怎会有人手臂这么长? 这异乎寻常的身躯,未出招已具有震慑敌人之效。在场的十来个差役,虽然已经是官府里精挑、拥有丰富杀贼经验的好手,其中几个还是出身于名头不小的武林门派,但看见眼前这诡异的身影,都不自禁稍慢下步来。 捕役中就唯有李胜龙一个,仍旧举着藤牌冲在最前头。他身在公门二十余年,匪贼的什么古怪手段都见过,当中也不乏装神弄鬼之辈,利用公人迷信的心理逃避追捕。他深信眼前此人突然伸出这条怪手,也不过是掩眼法。 会耍这种玩意儿的家伙,武功更不可能强到哪儿去!看我不把你砍了! 至于范禹跟两名楚狼刀派后辈,还有五个助拳的武人,眼中更只有霍瑶花,他们急步紧随李胜龙,准备等他一缠上这怪人就越过去,八个人一起上,誓要将那妖女的头颅砍下! 盯着来势汹涌的九人,习小岩把长刀举起,好像担在肩上,姿态架式毫无特别,有如山野樵夫要砍树一样。 他嘴角展露出异样的微笑。 掌门,现在我明白你当天独往关中的心情了。太快乐啦。 在他身后,霍瑶花感受到习小岩的肩背散发出一股涨溢的气,令人错觉他整个身体仿佛忽然变高了。 本来她也在暗暗戒备以防万一,右手五指已经按在锦盒上,准备随时穿透盒子,握住内里的刀柄。 但是此刻她知道不必了。 李胜龙举起藤牌保护上、中二路,盾后的腰刀同时暗自蓄势,将要砍击敌人的膝腿。李胜龙出身于岳州地堂门,这“马刀”得意技最长于低势下路攻击。角度低矮的砍腿的招数,本来就较难防备,加上这刀出手时有藤牌遮掩,令对手延迟看见刀势,就更增加命中的把握。下路攻击的最大弱点,是自己上方的头颈要害大大暴露,然而有了那个又大又厚实的藤牌作盾,则全无这种忧虑。 名捕李胜龙经常用砍腿刀招,另一个特别的原因就是这招较少致命,却一刀足以破坏对方反抗和逃走的能力,可以轻松活捉贼人。 范禹看见李胜龙这个稳重无隙的架式,就加快欲从他右侧冲过去,借李胜龙的藤盾开出了一条路,让他可以杀到霍瑶花跟前。 突然范禹好像看见了闪电。也听见了雷鸣。 可是跟天公打雷不同,这雷电的声光竟是同步。 暗街之中,范禹没能看清发生什么事,只知道随着一记巨响,有东西从他左侧猛袭而来,范禹别说以双尖刀去迎架,连闪躲都来不及! 沉重的撞击下,范禹感到左肩骨痛欲裂,但那物飞撞之势未止,仍继续压向他,把他碰得横倒下去! 范禹狼狈倒地,顺势翻滚一圈才能跪定,不忘把刀在脑门上方缠一圈,以防有敌人乘机攻来,然后才定神去看那撞击而来的是什么: 是李胜龙,手里提着的藤牌,深深陷下了一道刀印! 李胜龙这一摔,头脸撞在范禹肩骨上,着地后头脑欲裂,眼睛连方位都分辨不了。这位大捕头毕竟经验丰富,知道瞬间陷入了生死危机,自然就把保命的藤牌再次举起,护住自己头面。 另一次闪电与轰雷。这次的光芒却是逆向上闪。 藤牌被一股强猛的力量击得飞出丈外,李胜龙左臂抵不住那冲击,肘关节当堂脱臼! 李胜龙虽伤一臂,其实右手腰刀仍在;但敌人这刚猛无俦的刀招实在太过震撼,那本应刀枪不入、能抵挡一切的坚韧藤牌,竟如此不堪一击,顿时心神大乱呆在当场。 第182章 南下赣地(88) “李捕头!”在他身后的范禹急呼,正欲举刀来救,却从后看见李胜龙头上冠帽炸裂,射出一丛鲜血! 李胜龙倒下来后,习小岩的身影蓦然就出现在范禹眼前。那条异臂斜挽着沾血的长刀,姿态静极,就像没有出过招一样。 可见刚才那凌厉的猛斩,对他而言举重若轻。 范禹无法置信,今夜局面竟会变成这样。楚狼刀派自从出了霍瑶花这弒师逆徒后声名大损,一众门人数年来无不加紧锻炼,以期报此大仇,清洗门派污名;如今仇人近在咫尺,却竟碰上这么一面可怕的墙壁。 这种高手断不会凭空冒出来!他到底是什么来头?那魔女如何交结得到他?…… “你……阁下到底……”范禹伸出手掌,欲向习小岩示意暂停,想先问明对方底细。 但习小岩一杀人,全身血脉已然沸腾。他大大向前跨步,越过李胜龙的尸体。 范禹料不到对方全不搭理,后退一步抡起铁环砍刀,与左右两名同门后辈成一阵线,迎接习小岩的来临。其他五名武林同道则被震在当场,远远留在后头不敢上前。 不管多少人,在习小岩眼中,都一样。 他步履突然加速,右手举刀,乘着踏步转腰之势,“阳极刀”再次横斩而出! 习小岩这招配合长臂的“阳极刀”,可怕之处有二:一是手臂比正常多了一个关节,发劲又再加乘一层,产生出异乎寻常的霸道力量;二是那诡奇的攻击距离,一般有经验的武者在判断敌我相距时,会测算对方的身高及所站位置,可是习小岩本来身材不高,独独一条右臂奇长,极容易令对手产生距离的错觉而误判。 此刻站在最左面那个楚狼派刀手,正正因为习小岩发招时所站之处仍远,以为退步后仰就能闪过,怎料“阳极刀”卷起罡风斩来,刀尖前头两寸就切进了他胸膛,登时横向划出一条惨烈至极的血口! “阳极刀”劲力迅猛,竟然未被这刀手的肉体所阻,刀刃仍继续朝站在中间的范禹斩去! 范禹垂直双尖砍刀,左手按在刀盘护手处加力,两腿沉下马步,硬抗这“阳极刀”的余势! 激烈相击下,范禹砍刀上那铁环,发出尖锐的震音。 “阳极刀”实在太强,将砍刀的刀背硬生生压在范禹肩颈锁骨之间,范禹只感痛入肺腑,但确实用身体将这刀招接下来了! 乘着范禹这难得争来的空隙,站在右边未受创的另一名楚狼派刀手,果断地朝习小岩冲过去! 对方这长程刀招太厉害了,只有抢入近身才有胜望! 这名刀手将单刀收入怀中,左手紧按着刀背,刀尖对准习小岩胸腹之间,全身冲进去要把刀搠入! 可是当他冲近之时,双眼却正好与习小岩相对。 他刹那间看见:习小岩的眼神,从刚烈如火变为静如止水。 然后他感到手上按压刺出的刀锋只出到半途,就遇上一股力量牵带,突然失控歪向一旁地上。 刀手受这一记带引,脚步无法收住,身体仍然冲向习小岩。 习小岩以左手“巫丹”柔掌化劲将刀带去后,腰身复又从吞转吐,猛地呼气发劲,斜前一记贴身顶肘,撞入那刀手的胸口! 这一肘加上刀手本身前奔的冲力,沉雄犹如铁锥,刀手胸骨连同几根肋骨一气断裂,整个人仰天吐血向后飞去! 被两柄刀压住锁骨的范禹,本想趁机脱开,却发觉对方的长刀仍然没有放松力劲习小岩左边以“巫丹”吞吐化劲发劲的同时,右臂却保持着刚猛压制之力,这左右一心二用,比他兄长的“两仪劫拳”又更上了一层楼! 范禹双足像给钉死在原地,无处可逃之际,习小岩又来了。 习小岩左手在胸前如抱球一转,原本屈曲成肘击的手臂刹那舒展抖弹而出,拳臂如一股波浪,朝范禹面门涌至! 这手柔拳发劲的“崩捶”,与他哥哥的“鞭拳”异曲同工,相异者在于“鞭拳”乃从旁横挥而至,“崩捶”却是中央直线冲来。 “崩捶”一击之下,范禹鼻梁骨折,耳孔和眼眶都冒出血来,因为脑袋激烈后仰,登时昏迷,整个人在习小岩刀下软倒! 最先胸口中了横斩一刀那名楚狼派刀手,则在这时方才倒地。这刀深可见骨,他抱着血如泉涌的心胸,不住在惨叫打滚。 余下那十几人被这兔起鹊落的交手吓得发呆。其中一个欲取悬赏的武人,就连手中短戟都脱手摔落地上。 站在习小岩后面的霍瑶花,也是同样惊讶。 她已经不是三、四年前的女贼霍瑶花,这些日子吸收了黑莲术王所授的巫丹技艺,刀法早就不可同日而语,如要独战范禹这群人,其实也有绝对的自信。 可是要像习小岩这般闪电连败三个楚狼派的刀客当中还包括了派内公认的看门高手范禹她也不敢肯定自己做得到。 原本只是想看看他的斤两……想不到…… 霍瑶花甚至不敢确定:黑莲术王武洪若与此人对决,谁胜谁负? 这时一名差役举起颤抖的灯笼,看清了习小岩的衣着和样貌,双眼惶然瞪得更大。只因这个差役下午也曾到过东头市大街。 “鬼……鬼……鬼……”他恐惧地不断重复着一个字,无法完成整个句子。 在这飘溢着血腥气味的暗街里,听着这个字,众人顿时毛骨悚然。 不知是谁最先“哇”的一声惊叫,十几人马上奔逃四散,就连地上的死伤者也弃之不顾。 差役丢下的灯笼在地上焚烧,映得习小岩沾着血花的脸更为野性。 他拖着长刀,回头去看霍瑶花。 霍瑶花依然牵着马站在原地,露出的明眸凝视着杀气未消的习小岩,眼神十分激动。 早春的深夜寒气仍浓,但霍瑶花却感觉身体内里一阵灼热。她手臂不自觉把收藏大刀的锦盒抱得更紧。 她的心仿佛被习小岩的刀燃着了。在黑暗中,他那旺盛的气魄,明亮如太阳。 同样是强,黑莲术王阴沉的气质,跟习小岩犹如天地之别。 习小岩看见她这眼神,误以为她被方才激烈的血战所惊吓。他的脸容立时柔和下来,马上取下背后的刀鞘,将长刀收起。 “没事了。”习小岩一边背起刀一边说。他语气放轻着,只因仍以为霍瑶花是个寻常的风尘女子。 习小岩入世未深,武功却又极高,因此浑然不知像范禹、李胜龙这等武人,在江湖里已非泛泛之辈,更不会想到假若他们真是盗贼,能够引得他们下手的霍瑶花,也必然绝不简单。 霍瑶花有股激烈的冲动,想马上现出大锯刀来,跟眼前这个男人痛快比试一回。 “你还在害怕吗?”习小岩又再关切地问。“那些家伙大概不敢回来了……可我还是送你一程吧。你要到哪儿去?” 霍瑶花听了这句话,那本来正欲发劲取刀的手掌立时垂下来。她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方丝巾,递向习小岩。 习小岩不明所以,看见这女子仍在盯着自己的脸,伸手摸一摸,才知道脸颊上沾满了飞溅的血花。 “不必。”习小岩伸手以粗布衣袖将血渍用力抹去。被那双美丽的眼睛瞧着,他感到有点不自然,重新将斗篷的头罩拉起来,轻轻说:“走吧。” 霍瑶花想了想,就拉着马儿沿街而行。战斗过后,习小岩又再对自己的右臂感到羞惭,马上收入斗篷底下,然后跟随她走在身旁。 后头那个楚狼派刀手还在血泊中痛苦呻吟,但随着二人走远声音渐渐变小了,静街上只余下马儿踱步的蹄音。 霍瑶花偷瞄身旁的习小岩。习小岩虽用斗篷遮脸,但那挺着胸膛的步姿,就如走在自家厅堂里一样,那气质又再令她想起日夕牵挂的邢猎。 虽然只是个短暂的替身,但习小岩陪伴在侧,仍教霍瑶花心潮荡漾。 她回想: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跟男人并肩漫步呢? 如此单纯的事,对今天的女魔头霍瑶花来说,竟是奢侈不可及的渴求。 我这些年的挣扎与战斗,到头来又有什么意义? 同时霍瑶花那高挑的身材,还有随风吹送来的女体幽香,同样教习小岩忆起川岛玲兰。 他违反了掌门戒命私自出走,又经历了这许多磨炼,一心就是要跟川岛玲兰再见面,但却从来没有想过:见到她之后该怎么办? 她既然跟着邢猎,我在她眼中大概也是仇敌吧?那次我也确实曾经几乎斩死她……邢猎我是杀定的了。之后她又会怎么看我? 习小岩不知道要怎么做。即使川岛玲兰此刻就在面前,他也不知道。 可是他还是很单纯的想见她。 在这黑夜里,他们两人都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同时怀想着另一个人,并且心里都生起一股相近的哀愁。 也因为这哀愁,他们忽然都不想再跟对方并肩走下去了。 恰在这时前头现出灯光来。是一家仍有空房的客店,门外挂着灯笼。 第183章 南下赣地(89) 霍瑶花不说话,指一指那客店。 “你就住这儿吗?”习小岩心里松了一口气:“那我就送到这儿吧。”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霍瑶花并没真的在这客店下榻。她不过想找个跟他分手的借口而已。反正也没别的地方去,她也就牵着马儿走向那客店。 走到半途,她忍不住回头看看这个“鬼刀陈”。 习小岩如孤狼般的背影,快要融入黑夜里。 霍瑶花知道,自己从前也曾经跟他很相像。 习小岩想不到:那一夜,是他最后一次跟韦祥贵说话。 三天之后他乘马车到达沙头市,接风的百里帮并没有带他去谈判决斗的地方,而是带了他去停尸的义庄。 在那儿,习小岩看见一具满身血污的尸身。脸骨都被打得变形了。 “是……‘西寮’干的……”他们惊恐地告知习小岩。 所谓“西寮”是荆州府南部一带对西面流窜而来的流氓势力之称呼。他们来自岳州西部以至施州卫,被此地的富庶吸引而来,散落于多个县城,各自结成帮派,并没有什么严密的组织,但因为是外来人,行事凶悍横蛮,全不讲道上的规矩。其中又有许多来自施州、天性慓悍的蛮夷子,本地的帮会也都忌惮他们三分。 沙头市的西寮人在镇里自立了一个虎潭帮,虽然不过数十人,但因好斗而不畏死,其他帮派也都避之则吉。沙头百里帮这次雇“鬼刀陈”来,本不关这虎潭帮的事,而是要摆平另外两个帮会间的纷争;不巧韦祥贵到来谈好报酬之后,一时高兴又到镇里一家娼馆玩乐,正遇上虎潭帮一名头目,二人因争夺一个年轻姬女吵起来,虎潭帮人二话不说,也不问韦祥贵是谁就围起来殴打,当场将他活活打死,丢弃在旁边市集的烂菜堆里…… 习小岩静静瞧着韦祥贵的尸身,一直动也不动。他身边的百里帮众全都不敢走开,也不敢说话。 他一直盯着韦祥贵被打得凄惨不已的脸。 这是他平生第一个朋友。 直至天都黑了,他突然蹲下来,拿起祭奠用的馒头,一口气啃掉三个,又把祭酒喝个清光。 “带我去。”习小岩平静地说,同时将背上的长刀解下来。 在烛火掩映下,百里帮众看见“鬼刀陈”的背项,仿佛散出一层像雾的气息。 本来就阴森的义庄,更感寒气逼人。 “我……我们……”百里帮的人怯懦地说:“连兵刃也没带……让我们先……” “不必。”习小岩的声音也同样冷酷得不像人:“你们带路就行。我一个人进去。” 虎潭帮的老巢在沙头市西部文德里内,本来只是座破落空置的旧粮仓,他们流徙而来后强占它作为聚居地,还改了个威风的名字叫“西义堂”。 百里帮众带着习小岩,才走到文德里外头,却见上方的黑夜映着跃动的红光,一眼就看出里巷里燃烧着猛烈的火焰。 习小岩未等众人指路,右手长臂就将长刀拔出鞘,踏着沉重刚猛的步伐奔入巷里,刀尖刮过墙壁,划出星火。 他的眼神与脸容,盛载着满溢得快要爆发的仇恨。 可是他找到的,却只有一座已经焚烧得屋顶也快塌下的“西义堂”,还有堂前街巷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 这些尸体身上,全都有惨烈惊人的刀口。 一个身影站在火场外,仰头瞧着那激烈舞动的火焰,神态就如孩子欣赏节庆的烟火。 此人肩上搁着一柄刃身宽阔的大刀,刃口其中一段带有锯齿,柄首垂着一大绺人发,以血染成暗红。 那大刀的刃面上,沾满都是鲜血。 习小岩看见火光前透现的那个婀娜身影,一时呆住了,本来充盈的杀意消散无踪。 那人把脸转过来,一双妩媚眼睛瞧着习小岩。 他当然仍记得这双眼睛。 这次霍瑶花已经没有戴面巾,向他展示出雪白美艳的脸庞来。 “这是还你上次的人情。”她微笑着轻轻的说。 这一刻习小岩浑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到这儿来,只是无语看着霍瑶花这担着大刀的美丽姿态。只因她跟那个他苦苦追寻的女人实在太相像了。 霍瑶花借着熊熊火光,瞧着习小岩好一会儿,心里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嫣然一笑。 “我们都为对方杀过人,彼此的命运已经连在一起了。” 破门六贼 一张破破烂烂、状如庙宇符咒的纸片上,横书了这四个潦草的大字。下方紧接是四行小字: 邪派狡辈 僭称名门 恃凶杀掠 劫民自肥 蛇群鼠聚 贱淫不伦 恶孽迷天 罪当十诛 这样的“破门六贼”声讨状,在临江城南的梨花巷大路上,贴满了四周房屋与商店墙壁,大半已被三月的毛毛雨雾渗得绵烂,有的掉出半片随细风轻晃,有的散落在水洼里融成了一团。 分明是午后的光天白日,这梨花巷街道却空寂无人,不只平日沿街摆卖的贩子全不见了,就连两旁房子的商铺也都关起门来。街心就只得一条流浪狗咬着腐坏的骨头走过,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这寂静情景,加上满墙满地密密麻麻的纸,整条街道乍看有如变成幽阴的树林。 街里唯一仍打开门口的,是在西首尽头处那座“迎风客栈”,洞开的大门前未见一人,门内的大厅也都空荡荡。 “迎风客栈”虽说是旅店,其实无人落脚。临江城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客栈数年前因生意不佳,把二楼好些客房拆了改作饭馆,却引来城里三山五岳人马聚脚,渐渐在店里私开赌局,结果店东只靠少许的抽成维持生计,店子被黑道鹊巢鸠占,成了活脱脱的贼窝,乏人打理下一片落魄龌龊,就算在外头也嗅得出一股潮湿的霉味,城里的良民都不敢接近。 那声讨状下面写着挑战“破门六贼”的日子地点,正是今天这家客栈。 春雨不断在下,街里泛着大片迷蒙白雾,四周物事全都笼罩在一层淡淡湿气中。一切仿佛都变慢凝止。 此时出现一人,左手撑着一把绘了优雅梅花图画的纸伞,右手牵着仍在喘息中的白马,站在街道入口跟前。 这人一身白衣,身材细小,被纸伞遮着面目。其腰间挂了一柄长物,用油布套仔细包裹,以防沾水。 这人把马缰绕在街口的木栅栏上,跨开穿着革靴的双足,踏进了这条诡异街道。 几乎同时刻,街道两旁窄巷深处,微微传来足步在水洼中移动的声音。 这人毫不理会,仍然走入街心,直到“迎风客栈”门前才站住,然后掏出一方布巾,仔细抹拭衣服和手上的水渍,这才轻轻把腰间那油布套解开。 只见布套之下露出一个造型古雅的剑柄,铜柄首与剑锷护手都铸成卷云状,手柄交错缠着紫色的布条。 这人将纸伞略抬起来,现出一张英气娇俏的脸庞,以雪白头巾包覆着发髻,正是佟晶。 她灵动的眼目里,有如透出烈火。 同时街道两旁巷口和屋顶墙头上,冒出了二、三十人来,在细雨中各自提着刀枪剑棒各般兵刃,隐隐已将佟晶包围在中央。 这群人衣饰和手上兵器不尽相同,一眼就看得出分属几个门派。他们皆是地方上的武林人士,早就风闻近月来一干自号“破门六剑”的强豪大闹赣北,现在首次亲眼看见那六人其中之一的女剑客,竟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娇滴滴姑娘,惊讶沉默了一阵子后,就不禁笑起来。 佟晶未有理会他们讪笑,仍然盯着前方的“迎风客栈”,从腰带内掏出一张折叠的纸片抖开来,正是那贴得满街满巷的“破门六贼”声讨状。 三人此时从“迎风客栈”现身,其中两个自大门并肩步出,另一人则在二楼窗户跳出来,蹲在屋檐之上。 佟晶朝着门前的人举起那声讨状。 “这东西。”她恨恨地问:“你们写的?” 佟晶仍带稚气的红彤彤脸庞,配上这么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又令街上众多武人忍不住一阵哄笑。 可是客栈出来那三人却没笑。他们看见来的只有这女孩,全都露出失望的表情。 站在客栈门前那二人中,左边的是个身材甚高壮的汉子,面貌四十余岁,眉目间精光闪烁,一头发髻已然秃了大半。他扬起披风,展露出腰间一柄十分贵重的镂饰雁翎刀,看那皮革刀鞘的色泽,就知道这柄刀已经传承了许多年。 他左手把着柄头,站姿雄伟,隐有一方之主的气度,此人乃是临江城内第一大武馆、阮氏无极门的当家馆主阮韶雄。 阮家祖上艺成于无极门后自成一系,已在临江立足设馆四代之久,声势颇大。就数此刻包围在街上的众多好手,里面有十三人都是阮韶雄带来的无极门弟子,占了将近半数。 阮韶雄听闻这“破门六剑”不同一般匪盗,数月来在江西北境内夺取官银,全都是大剌剌地行事,甚至正面往官吏的府邸索要财物。 第184章 南下赣地(90) 遇着官府围捕也从不逃避,反而正面把官差保甲打得落荒而逃。这次阮韶雄应临江知府吕大人之邀剿除六贼,也就直接用声讨状激使对方出来决战,不料来的只有这么一个小姑娘,阮韶雄身为群豪中的东道主,本该率先发话,面对着佟晶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皱着眉头不语。 “是我叫人这么写的,又如何?”一把尖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正是蹲在屋檐上另一人。 此人身材瘦长,蓄着须的脸轮廓深沉,右腕穿戴着一个乌黑色的铁爪,两根尺许长的尖硬爪子从掌背伸出来,那蹲踞的姿态也恍如一只栖息在树桠上的大鸟。 他名叫沈丰,是湖南平江人士,自从六年前艺成于当地巨禽门后,一直与两个师弟在外游历修行。这阵子三人正好到临江阮家作客,听闻阮韶雄要来剿贼,也就一口应允助拳。 佟晶听了沈丰说,怒目往上盯着他,正要回话,但沈丰马上又先一步讥嘲:“既然作贼,早就知道要沾污祖宗父母,还怪别人写出你的丑行吗?” 另一人也接着沈丰说:“姑娘年纪如此轻,既是学剑之人,就该当走正道。” 说话者是站在阮韶雄身边的第三人。他斜背着一柄长穗古剑,身材并非格外高壮,但肩头甚为宽横,腰细腿长,身形体如三角,呈现如豹子般强悍敏捷的气势。 他大概二十七、八年纪,五官轮廓坚刚,可是眉宇之间却带着漫不经心的神色,嘴角微微噘起,既似轻松也像感到厌烦,让人看不透他到底是来凑热闹不打算助拳出手,还是对自己的武技拥有绝大自信。 此人年纪比阮韶雄和沈丰都要轻,但他一说话,那两人都瞧着他,显然对他甚为看重。 他名叫庞天顺,在场群豪之中,就只有他独自一人前来,可是论背景却最厚:出身于名动三省的湘龙剑派,更是湘潭总馆年轻一代里出类拔萃的入室弟子。 湘龙剑派源出湖南,百年来流布甚广,从湖广到江西,甚或广西都有分支传人,声势只稍逊于“九大门派”里的八卦、心意、秘宗“三门”。 当今天下武林虽以“九大派”为尊,但实力出众的宗派当然不只他们九个。像湘龙派、无极门、巨禽门等名门,无刻不想寻找机会壮大声威,期望有天也跻身到“九大派”同侪之列,甚或取而代之。阮韶雄等人这次出手义助官府对付“破门六贼”,也是为这原因。 群豪里其他十余人,则来自赣北一带几个较小的武林门派,无非是得知有三派的大人物联袂出手,因此踊跃到来加盟,希望沾沾光拉拉关系。 沈丰与庞天顺刚才一人一句嘲讽,把佟晶的脸蛋气得更红。但她无意辩解“破门六剑”行侠于江湖,冒犯地方官府,本就预料必被诬蔑为匪贼,他们半丝不放在心上。 真正令佟晶愤怒的,是声讨状上的一句话。 “这句‘奸……’”佟晶不好意思说出整句:“你们乱写些什么?” 这声讨状其实是临江知府吕炳季大人手下幕僚所写,沈丰刚才这样说,不过故意戏弄佟晶。群豪大举出动,对方却只得一个女孩来接战,沈丰甚感愠怒,忍不住又再讥讽:“几个男女混在一起作贼,断不是什么好货色,这‘贱淫不伦’,八九不离十。” 佟晶咬着下唇,本来如火的眼神突然冻结。 这刹那庞天顺感受到佟晶的气息转变,抬起本来懒洋洋的眉毛。 佟晶那把纸伞分毫未动,但握伞的左手突然离柄,伸往后腰再闪电向前摔出! 沈丰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只感下方女孩的纸伞底下射出一物,正向自己高速飞来,他本能地舒臂向上,铁爪往面门一抹,发出金属交击之声! 那飞行物被击打折射往旁边,插在沈丰身后的窗格上,乃是一柄甚轻细的飞剑匕首! 此时佟晶左手已接住刚才浮于半空的纸伞,全身恍如未动过一样。 街上众人全被佟晶这手不动声色的崆峒派“飞法”所震惊! 好诡异的出手! 经过去年清莲寺一战,佟晶有感自己只仗一柄单剑,往往不能随战况应变,尤其在群战中以寡击众,没有长兵或远射武器更受制肘,于是向练飞虹学习了飞刃之术。 佟晶这飞剑虽未大成,力量和速度也不够急劲,但她胜在曾经苦学过“半手一心”的虚击法门,知道如何控制肢体的预兆动作,因此猝然出手之际,身形几近纹丝不动,飞剑将及沈丰面门,他才有所反应,几乎就要了他的命,直惊得这巨禽门好手一身冷汗! 场上江湖经验最丰富的是阮韶雄,也最先作出反应,闪电伸手搭住腰间雁翎刀! 这娃儿好不简单!先擒下来再说! 阮韶雄腰旁银光闪烁。他已不顾虑身份,率先出刀! 黄州无极门以刚猛刀法与拳掌名闻江湖,当年阮韶雄太祖阮基远渡拜师学艺十三年,得师门允许回故乡临江开设分馆,自然已得真传。阮韶雄这一招“摘花投水”拔刀手法,正是他阮家嫡传六十余年的无极门刀技。 他却看见眼前一花。 绘着梅花图画的纸伞,在阮韶雄刀子完全拔出之前先一步垂下,朝他旋转迫近! 阮韶雄眼前骤失对手身影所在。 自豪的快拔手法竟然被这小姑娘洞悉阻截,阮韶雄心头杀意萌生,再不理会是否留活口,吐气猛喝一声,雁翎刀爽利出鞘,顺势往纸伞全力横斩而出! 管它是伞是人,全都给我一刀两断! 阮韶雄同时听到伞后传来一种奇特的鸣响。 “收” 站在右侧的庞天顺叫喊出半个字,同时以比阮韶雄出刀更快的速度,探出左手抓住阮馆主背后披风,猛把他往后拉! 阮韶雄的横斩因这一拉而半途窒碍,刀子只出到一半就停住 纸伞后有一物急激突射,透伞而出,准确无比地刺入阮韶雄的握刀右前臂! 阮韶雄吃痛,闭着气硬生生把刀招收回去,顺着庞天顺的拉扯朝后倒跌! 那尖针似的物事带着血花,拔离了阮韶雄手臂,复又收缩回纸伞后面不见。 庞天顺左手化爪为掌,将阮韶雄身子扶定。阮韶雄惶然垂头看看手腕,衣袖已被血污染湿。 这时纸伞挪开,只见伞后的佟晶右手挽着的紫柄宝剑,刃身造型甚为特别,剑尖前段收窄如针,正是寒石子在九江所赠的“迅蜂剑”。 佟晶手腕一抖,“迅蜂剑”那轻细的前尖即发出高频的震鸣,颤动着将刃尖上血渍挥去,正是刚才伞后发出的异音。 街道两旁许多阮氏无极门弟子,看见师父竟然一招之间就被这小女孩刺伤,既愤怒又无比震惊。 刚才佟晶不靠眼睛,只凭阮韶雄腰间挂刀的位置与出刀的风声,就能辨出他的手法方位;她借纸伞掩护,以青冥剑招配合“巫丹形剑”的“追形截脉”,剑尖截击向阮韶雄横扫而来的手腕,若非庞天顺及时察觉,出手收勒阮韶雄的刀招,阮韶雄就等于将手腕送上剑尖,随时腕废刀失! 阮韶雄暗中手臂微微运力,感觉腕脉筋骨并未受伤,仍能握刀发力,只是前臂肌肉被刺伤了数分,血流不止。此刻他知道全靠庞天顺出手改变了自己的刀招方位和力量,受伤才会如此轻。 饶是如此,佟晶这么一个少女侠客,一招间就杀退阮氏无极门当家,要是传到外面,一剑已足名动武林! 细雨打在佟晶脸上和身上,散出一阵雾气。她浑身血脉沸腾,因为投入战斗而兴奋不已。 街上群豪同时都心生疑惑。 好邪门……连一个小姑娘都如此,这“破门六剑”到底是什么人?…… 有的人开始萌生退意。 “擒下这小妖女!”上方的沈丰呐喊着,双臂一张就朝佟晶飞扑下来! 这沈丰左一句“贱淫”,右一句“妖女”,佟晶最恨此人,一振“迅蜂剑”,祭起青冥派“泷涡剑法”的吞吐之势,剑刃微一收蓄,马上就发出颤鸣之音再次射出,迎击半空中的沈丰! 湖南巨禽门乃糅合当地著名的鹰爪门功夫与南方传来的鹤拳而自成一家,其中鹰爪一脉最擅长腾挪跳跃,沈丰这空中扑击,早就预计佟晶会击剑相迎,跳下时暗藏力道,半空中拧腰偏身,右手两根铁爪从旁朝佟晶的剑刃猛砸! 他看准了对方这柄“迅蜂剑”前端轻薄,用粗壮的乌铁爪子发劲硬碰,必然将之打断! 可是佟晶那“泷涡剑”之势突然就消失无踪。 原来佟晶只是原位轻抖一下尖刃,剑招并未真的发出,延缓了微微半拍子后才突然跨步矮身,“迅蜂剑”反削沈丰仍浮在空中的小腿! 这虚势欺敌之法不是别的,正是飞虹先生苦心传授她的“半手一心”! 沈丰想不到佟晶剑技竟有如此精微变化,要懊悔太冒进已然来不及,只能在空中勉力收缩双腿,希望减少中剑受伤的深度。 刹那间佟晶却感觉身后有激风卷至,她急忙以左手上的纸伞向后一引,前头的削剑却仍未停息! 佟晶所学的崆峒派“十五练手剑”,虽只是单剑法,但其中已经暗藏有左手剑指的密诀,即是崆峒派左右双兵一心二用、互不干犯的基础。 一物迅速缠上了纸伞,紧紧拉扯! 佟晶虽然能做到左右手分开出招,但毕竟体力不够强,左手雨伞被这猛力拉引,影响了右手出剑的动作,那削剑略一偏斜,只轻轻割破沈丰的裤管! 沈丰惊魂未定,仍然全力收缩往旁翻滚闪躲,再也顾不得难看,用肩背着地打了个滚。 佟晶左手抵不住那拉力,只好放开伞柄,纸伞被异物收卷飞去。原来那是沈丰的师弟,以一根铁爪飞索救了师兄。 这时街道两旁群豪也擎起刀枪围袭而至。尤其阮韶雄的弟子,眼见师尊被个小女孩一招刺伤,实是奇耻大辱,个个红了眼率先冲杀过来! 经历九江恶战的佟晶却是气定神闲,知道被围攻的要诀是尽量移动变换位置,“迅蜂剑”随身形步法展动,抢先冲向两个阮氏无极门人,又是“半手一心”佯左打右,一人猝不及防,就被青冥派“风火剑”的“破泽”削中大腿仆倒! 另一人发现佟晶攻向自己的是虚招,正要抢击,但那娇小的白色身影已像鱼般游去。 震鸣的剑尖顺着佟晶腰步发劲直刺,另一名阮氏门人肩头中招,单刀堕地。 只见佟晶身剑合一,在众敌之间穿梭出剑极为矫捷,剑技比在清莲寺时大有进境。得到了那场生死苦斗的可贵经验,再经过大半年定下来潜心修练,佟晶的剑法已然成形,渐渐显露出令练飞虹也为之吸引的武学天份。 甚至连那偷学得来的“追形截脉”,她也开始能够做到应手而出的地步,只是准绳时机上她还没有很大信心,出剑常常不自觉保留三分,截击的威力跟正宗“巫丹形剑”仍有一段距离。 在场的都是武人,不似江湖黑道或军人般习于围攻,只是冲上来各有各打;有的小门派人物只不过来凑凑热闹,更无心与这厉害的小妖女交手,只在后面虚晃兵刃不愿上前。结果二十余人围打一个女孩,竟是阵形松散,佟晶仗着身形娇小灵巧,在敌阵中游走出剑,众人都摸不着她动向。 又一人惨叫跌去长枪,捂着血淋淋的左掌狼狈飞退。其他人更是心慌,只要听到那“迅蜂剑”的鸣音稍为接近,就已被唬得停步舞刀招架,无人敢再抢近佟晶七尺之内。 佟晶糅合三大派而又自成一格的剑技,出手精巧莫测,那幼细剑尖有如准确无比的蜂刺,倏隐倏现,一个个大汉为之震慑。 佟晶收剑稍息,剑刃鸣音骤止。她斜挽着那尖锋细如锐针却令众多汉子胆寒的“迅蜂剑”,浑身散发着一股逼人英气。好些武人这时竟不敢直视她,已浑忘今天乃是助官府来“剿贼”。 第185章 南下赣地(91) 这时佟晶感到左侧一团气息迫近来,瞥见正是全身衣衫滚得湿透的沈丰。他擅长鹰爪功的步法,奔在积水的地上只发出极细微声音,已欺近到佟晶侧面,铁爪直取她头颈! 然而佟晶连前巫丹弟子黑莲术王也对敌过,这等轻功怎不察觉? 沈丰适才知道这小妖女的虚击花招甚厉害,于是这次加快主动出招。他的巨禽门武功,下盘是轻快灵活的鹰爪腾步,出手则是刚劲沉重的鹤拳,这招铁爪夹带劈掌击出,把潮湿凝重的空气也撕破! 然而此人跟佟晶日夕练习的对手,实在差太远了。 “你的剑,不用招架。”飞虹先生经常这样对她说。“尽用你最大的长处吧。” 经过这些日子的修练,佟晶深知自己目前最强之处何在:灵巧的身体控制,还有对时机的准确掌握。 她冷静看着沈丰这爪扫来,就等对方出招已到了无法收回的界限,方才低头矮身闪躲,顺势发剑,那颤鸣的“迅蜂剑”化作白虹,直取沈丰暴露的腋窝虚位! 佟晶此剑自然不经思考击出,劲贯剑尖。这道经过寒石子细心淬磨的刃锋,即将贯入沈丰的胸肺 另一柄剑从旁削来,架住了佟晶的刺击,碰上震动中的“迅蜂剑”,发出极尖的锐响,两剑各自弹开! 沈丰还以为自己胸口已然中剑,颓然倒跌,下一刻才知道平安无事。 佟晶收剑一看,横里杀出阻截的,又是那个庞天顺。 两次被这个湘龙派侠客看穿自己的剑招,佟晶心中略有不快,但又隐隐有种“终于遇到个像样的对手”的快意。 庞天顺救了沈丰,却未再出剑追击,只将长穗古剑收在臂后,不摆架式轻松地瞧着佟晶。先前他不加入战团,就是不愿倚多围攻,此刻也先让佟晶收剑定下神来,以示要与她单挑。 “你们都先退开。”庞天顺说时视线不离佟晶。 在他身后的阮韶雄正按着右臂止血,被这后生小辈指挥,心里本甚不忿,但这一战他与弟子都失利受伤,再逞强只有更难看,只好叹息点头,示意弟子退后。 沈丰表面毫发无伤,但自知比阮韶雄败得更惨阮韶雄顶多只是废掉右手,他则几乎一剑丧命。他与两个师弟俱脸色苍白地站在一旁。 庞天顺刚才从旁观看出来,眼前这名少女的剑法虽未精纯,但其中细微处却显露出非常惊人的才能,忍不住问:“姑娘师承何派?” 在佟晶眼中,这个表情懒散的男子,算是敌阵中最礼貌的一个。她想了想就微笑回答:“四川,青冥剑派。” 众人早就听闻,这“破门六剑”里有人号称是青冥派弟子。天下皆知青冥派早在前年末就被巫丹派所灭,因此认定这干人只是假冒僭用青冥名号,以壮威势。 可是经过这番交手,众人想法有些动摇了。 庞天顺听了只扬一扬眉,既没惊讶也未失笑,把长剑转回正握斜垂向地,淡淡说:“那么庞某领教了。” 庞天顺那斜垂的长剑,形貌甚是古雅,刃背根处蚀刻着图纹,甚是罕见。 佟晶面对庞天顺,眼目里再无怒意,略点了点头,举剑摆起架式。 她为了那声讨状上一句“贱淫不伦”,盛怒之下乘夜兼程赶来临江赴会,本来是要狠狠教训这群人,但不知何解独是这个庞天顺却怎么看也讨厌不下去。佟晶这些年眼界开阔不少,刚才庞天顺一出手救阮韶雄,她已辨出这剑客跟阮、沈二人绝非同一级数。此刻佟晶终于跟他对上,脸容不单毫不紧张,反倒现出兴奋的神色。 与强手比试的强烈欲望,是成为高手的必要条件,庞天顺也懂得这个道理。当他察觉佟晶那表情的微妙变化时,心里不禁笑了。 有前途。 一瞬间,庞天顺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消失了,眼神无比贯注。 他口鼻深沉吐出一口气,手里剑突然便活起来! 有说这湘龙派剑法来历甚古,在宋朝时实与西岳华山的道门武艺源出一脉,后来南传与湘地的武术合流,技法上已大大相异,但仍保存了华山“以气御剑”的要诀。 庞天顺沉身扬剑,剑刃挟带一股气势,往前袭击佟晶中门! 佟晶直觉这气劲贯彻的剑招,以自己功力绝对硬碰不得,向横展步避其锋锐,以“迅蜂剑”急指向庞天顺伸长的臂肘! 庞天顺早就看出这“截脉”是佟晶的得意技,他却不闪不避,长剑仍旧直进,取袭佟晶的左肩,那刺剑竟突然再加速! 这种一剑之中借助悠长气息,能够半途二度加劲的秘诀,正是湘龙剑派的绝技! 佟晶的“截脉”被这突变的剑速打乱,她刹那间判断对方的剑将比自己的截击更快到达,马上决断地回剑抵挡! 看见佟晶的判断与应变,庞天顺嘴角扬起来。 两剑交碰之下,庞天顺的湘龙剑立时展现出气劲沉雄的优势,轻巧的“迅蜂剑”虽能及时将那刺剑格偏,但自身却更大大反荡开去! 这般硬挡正是佟晶的梦魇,中门大开之余,娇小的身躯也因受力而失势。她连踏数步斜退,只求重整架势。 但庞天顺绝不放过这时机,长剑吞吐间又抢向佟晶,剑尖于三尺余距离之下逼指她面门,佟晶面对这威胁,只得继续乘势退步。 湘龙派武功最讲究气力悠长,庞天顺一直前进,继续逼迫佟晶,剑刃却仍隐而不发,只是在一个最危险的距离遥指她,令佟晶没有反击的时机。 佟晶就如被庞天顺那无形剑势推动,半步不敢停留,只能继续退却。要是此时群豪中任何一人从后阻截,她都将陷于险境。 可恶……这不是办法…… 佟晶咬着下唇,心里变得焦急。对方不发招,她的“追形截脉”用不上;连退之下缓不过一丝空隙来,也无法使出“半手一心”的诱敌虚击。庞天顺占着半步先机,就把她两大剑技都封锁了。 同时庞天顺心里正笑着对佟晶说:你现在看清了自己的弱点没有? 他刻意用这战术压制佟晶,就是要让她体会:自己的剑太狭隘了。一旦被看穿了得意的招式,就再没戏唱。 佟晶心里虽然明白,但那天生不服输的倔强气质,也在此时爆发。 佟晶突然左足后踏煞止,足上的反推之力往上传达到腰脊,再往肩背,一气带动右手剑猛疾向前刺出,不是别的,正是青冥派入门剑招“星追月”! 抛弃所有擅长的技巧,就以青冥正宗快剑去斗对手! 庞天顺脸容丝毫不动,本来留中不发的长剑发劲鼓动,剑身如浪向右方崩出去! “迅蜂剑”刃尖如箭射向庞天顺右目,可就在距离不足半尺时,庞天顺的长剑刃脊猛砸而来! 佟晶这“星追月”本来就出得有点仓猝,手上劲力未够贯彻,抵不了这从旁击打,紫色剑柄瞬间脱手,“迅蜂剑”旋飞落在积水的地上! 佟晶脸上血色尽失。 庞天顺却未乘势下杀手,只是收剑退了两步,并足而立,冷冷地俯视着两手空空的佟晶。 “青冥派剑法?不过如此。” 庞天顺这句话,本来不过要挫挫佟晶的锐气,让她接受失败,但却像根针刺进了她的心坎。 “你……你……”佟晶的脸又再红起来。 “有说错么?”在旁的沈丰本来一直神色败丧,此际庞天顺替己方挽回败局,也就忍不住要讨点颜面:“青冥剑派,还不是给人家灭了吗?” 佟晶手中无剑,本来状甚颓丧,但一听这句话,从心里就涌起一股气息来。 “青冥派有天一定会复兴的。” “就凭你?”沈丰落力讥嘲。 但佟晶不为所动。她明澄的眼睛瞧着庞天顺等人,严肃地说: “你们怎样取笑我都可以。但是不许取笑他的志愿。他一定做得到的。” 她的眼瞳里闪耀着信心的光芒。 庞天顺看着佟晶这表情,一时呆住了,心里在想:她口中的“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有人……来了!” 其中一个站得最近街道入口的阮氏弟子,这时忽然高叫。 他们刚才都把注意力投在佟晶身上,浑没发觉街道另一头正有马蹄声急激接近。 一匹马踏过街上水洼,溅起激烈的水花,狂奔进街来,可见骑者的凌厉身手。 马鞍上的人身穿蓑衣头顶竹笠,背着长长的包裹,此时竟将两足脱离了马蹬,却仍骑得极稳。 就在那马儿奔到街中央的瞬间,骑士以手撑着马项,全身从左侧离了马鞍,顺着奔势飞纵下马,双腿一着地又乘力道再向前急跑了六、七步,快如闪电般一口气进入群豪包围圈内,稳站在佟晶背后,那高速中顺势跃跑继而静止的动作,顺畅如水上行舟。 没了骑者的马儿仍向街道右侧冲前一段才慢住停下来,几个包围的武人险被撞倒,都慌忙跳过闪躲。 佟晶看着那骑士,露出异常灿烂的笑容。 只有面对同伴时才有的笑容。 “都叫你别来了,怎么不听话?” 第186章 南下赣地(92) 那蓑衣骑士疾驰赶到,此刻虽已静止,身上还是散发着一股跃动的气息。他一人挡在佟晶跟前,面对眼前众敌如林刀剑,一边取下竹笠一边说。 佟晶一听这话,本来欢喜的脸色一下子冷却下来,微愠回答:“一到来你就只会说这种话吗?” 竹笠与蓑衣皆落到地上,展露出一副年轻的脸庞与一身蓝色衣裳,戴着绣有飞鸟图案的头巾,正是闫胜。 闫胜看看掉到一旁的“迅蜂剑”,噘着嘴巴皱眉摇头:“你看,吃亏了。” 他说着时伸手向后,扯下背上的布包,露出“龙虎剑”来。 阮韶雄与沈丰等人一见他肩上突出的“龙剑”剑柄,不禁心中一懔。青冥派远在四川,这里众多武人并未真正见识过青冥剑法和宝剑。但“龙虎剑”的不凡造型,已然令他们生疑。 难道“破门六贼”里有青冥侠客……是真事? 闫胜直视眼前一干武林好手,再无往日的少年腼腆,神情不卑不亢,只是略向庞天顺、阮韶雄和沈丰点头。他脸上仍有去年九江一战后遗下的几道淡淡伤痕,增添了男儿的沧桑与历练,看上去比从前成熟不少。那背着剑随随便便的站姿,已隐约有渊渟岳峙的风范。 庞天顺瞧见闫胜这模样,露出难得的认真表情。 “青冥?”他以淡然语气问。 闫胜点头:“小姓闫。” 这年轻小子,就是她口中的“他”吗? 庞天顺目中浮现笑意。 在旁的阮韶雄仍捂着流血的手臂。这“破门六剑”只一个佟晶就如此厉害,如今再来一人,阮韶雄深恐要吃大亏,心里正在苦思,要如何保住颜面全身而退,却突然听到一阵激风 庞天顺在毫无先兆之下,又再吁气发剑,长穗古剑急取闫胜,速度竟比先前更快! 群豪里看来最讲规矩的庞天顺,竟率先出手突击,众人都料想不到! 然而那长剑才到半途,闫胜左手已然往后腰一收再挥出,掌间多了一抹光华! 他反手横向回击,锐鸣声中将庞天顺的长剑狠狠格开! 只见闫胜左手反握着一柄护手铸成虎头的宽刃短剑,青冥宝剑“虎剑”是也。 闫胜甫入敌阵,已是无时无刻不在戒备之中。离开青冥山这两年多以来,从成都马牌帮到九江清莲寺,他经历过许多次正邪相斗,已然懂得“江湖乃是修罗道”此一道理,掉以轻心随时换来悔恨! 庞天顺一剑被挡开,感受到闫胜这左手短剑的劲力,竟毫不输于他湘龙派的气劲贯发。 可这小子看来比我还要年轻十年! 庞天顺长剑并不收回,反而往前踏步将剑刃横带,又是以接连的进击,配合湘龙派的悠长气息,全力压迫闫胜,与刚才压倒佟晶时如出一辙! 闫胜五指一翻,将“虎剑”化成正握,身体略退半步,气定神闲地挥动短剑,又将湘龙剑招架住。 庞天顺长吐气息,长剑连续变化两次,一刺一削,可闫胜只是左手在身前运剑招架,准确地将庞天顺的攻击全数接下。 这四招交锋之间,庞天顺察觉闫胜目光视线有异,并非看他攻来的长剑,而是投向他身上的某一点,连续几次所看方位也不同。直至第四剑,庞天顺终于明白闫胜在看什么了: 是庞天顺长剑被“虎剑”架去后,他身躯架式所暴露的虚位。如若闫胜右手也有剑,那全都会成为应手即中的必杀位置,只是闫胜代之以视线而已。 他正在用眼睛告诉我:我的剑招他都全破了! 庞天顺一想通,马上撤剑后退,凝神瞧着闫胜。 其他人只见庞天顺进手四招,闫胜都只能招架,以为庞天顺占尽上风,对他这举动大惑不解,更无法看明白刚才的事实。 闫胜也未反过来进击,只是站在原地,表情严肃看着庞天顺,并未有何睥睨之意。 庞天顺虽然突然施剑逼他交手,但数招下来,闫胜感受到庞天顺的攻击中并无杀气,因此也未对这男人生起强烈的敌意来。 庞天顺这时遥遥举剑,刃尖指向闫胜肩上的“龙剑”剑柄。 他虽然知道自己剑法已被看穿,但仍不甘心。 至少,请你把另一柄剑也拔出鞘来。 闫胜知道庞天顺的心意,略一点头,右手伸向肩后,缓缓将“龙剑”长刃拔出。气色阴沉的街道里,顿时亮起一团金色的光华来。 闫胜手握两柄非凡宝剑,却没有摆出严谨的架式,左边短剑轻轻收在腰侧,右臂则自然下垂,长剑刃尖遥指对方下盘,上方门户大开。 然而他一双年轻而澄亮的眼睛里,并没有半点倨傲,只是平静地瞧着庞天顺。 庞天顺乃是湘龙剑派湘潭总馆里当代杰出弟子,武学上的眼光识见自也不低,闫胜这态势看似随意,庞天顺却看得出他身姿异常放松,手上双剑骤看轻如叶片,那是全身筋肌极度协调的效果,已是进入“人剑一体”的程度。 就连闫胜的眼神目光也一样地放松,虽然全神注意着庞天顺,却不把焦点投在庞天顺身上任何一处,绝不暴露自己的意图。这正是邢猎传授他的“心如浮舟”之诀,两年后终于领悟得到。 庞天顺未过三十即成了肩负名门的精英,一向对此颇是得意。如今他心里激动,不禁在问: 他到底经过怎样的历练,如此年轻就有这样的修为? 庞天顺的脸容,不知不觉又回复他平日那不在乎的表情。 这才是他真正的战斗表情。连胜负生死都轻抛脑后。 他早已暗中吞吐几次蓄养气息,此时再深吸一口,却突然闭气,长身直进,右手剑猛烈朝着闫胜空荡荡的上路! 闫胜却不为所动。 庞天顺心内疑惑。 他看穿我的后着? 但已没有收手的余地。不管对手是否已经看穿,都只有信任自己绝技的威力。 唯有如此,方才堪称“绝技”。 长剑刺到半途,庞天顺将胸中气息急吐,肩臂刹那间再加速增劲,同时五指一放,剑柄脱出手掌,长刃顺着刺势往前飞射! 此乃湘龙剑派高招“云中炫电”,其法竟与崆峒派的“飞法”八成相同,借出招之势道将兵刃离手放出,攻击的距离突然增长,令敌人判断错误,回守不及! 剑尖骤然变快射向闫胜面前,那光芒映照在他的眼瞳里 “云中炫电”的飞剑才射出数寸,庞天顺右手五指却又再收紧,抓住柄尾的长长剑穗;他腕掌扭转使个巧劲,牵着剑穗将长剑收吞回来,手指紧接再次握上剑柄! 庞天顺二度吐气原来刚才发出飞剑时,他仍预留胸中的五成气息,此际才毫无保留把残余的气吐发到底。 庞天顺腕臂一翻,劲随气动,顺步扭腕,那本来直刺的剑招,一变而为垂直向上的撩剑,刃锋直逼闫胜下巴咽喉! 所谓“云中炫电”,离手飞剑实乃虚招,利用长剑穗的操控,在敌人眼前制造高速的刃光吞吐;当对手怯于那幻象,作出错误反应时,随后的变招就是杀手! 庞天顺自一年半前习得这绝技后,只用过三次,未尝失手,只因能够在“云中炫电”这迫在眉睫的飞剑威胁下毫不动摇的人,非常罕有。 除非拥有从生死战场中磨练出来的铁血意志。 这样的人,庞天顺第一次遇到了。 剑刃从下急升,将要袭至闫胜喉颈之际,“龙虎剑”半步不移下蓦然发动了。 长短双剑形如剪刀,交叠着斜向左方挥举,三剑交击之下,庞天顺只感对方双剑传来一股沉猛的鼓荡之劲,他的湘龙剑顿被打得招形尽散,颤动着弹开两尺,几乎脱手失剑! 闫胜这式鼓剑,源于青冥派“伏降剑”里一个练功剑桩“升阳式”,将本是防守的剑招当作攻击,并以双剑运使。这是他自行领悟的招术,却跟从未学过的青冥派“道传弟子”入室剑法“甲壁双剑”中一招“外月弦”暗合。 庞天顺绝技被破,兵刃更向旁弹去,全身打开成无防备姿态。 闫胜双剑发劲后仍架在身前,坐马立刃,形如出林猛虎,周身散发出令众人为之屏息的气势。 只要闫胜再一次双剑发劲,庞天顺必然血溅。这是所有人都看得出的事实。 庞天顺闭目。却在黑暗中感受不到任何劲力的动静。 当他再睁开眼时,只见闫胜“龙虎剑”架式已收,后撤三步。先前的逼人气势消失无踪。 “承让。”闫胜只轻轻说了一句,将“虎剑”插回后腰横挂的剑鞘里,脸上并无半丝胜利后的骄傲。 倒是站在他身后的佟晶,脸上洋溢着喜悦与兴奋。只是她刚刚才跟闫胜不和,于是一直咬着下唇,忍耐着不笑出声音来。她亮晶晶的双眼傲然扫视庞天顺和沈丰等人,正用眼神告诉他们:“我就说了,不要看扁他!” 群豪目击这一战,虽不是人人都瞧得清闫、庞二人胜负到底是如何决出,但都见到庞天顺撒手待毙的结果,个个脸如死灰。 真的是青冥剑?! 第186章 南下赣地(92) 阮韶雄跟沈丰自忖实力连庞天顺的湘龙剑也不及,更无可能抵敌这对“龙虎剑”。阮韶雄带来弟子众多,极是担心他们此刻的安危,颜面已放在其次。 庞天顺遭受了出道以来最大的挫败,可却只有他一人神色泰然,缓缓将长剑收回背后鞘里。 他凝视着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剑士,回想方才的失败。论劲力、疾速与剑技,闫胜其实并非真的胜过庞天顺许多;真正凌驾庞天顺的,是那份绝不应该属于这个年纪的镇定与气势,毫无取巧地正面击破湘龙剑法。 只有系出名门,才可能有此王道正宗的气度。庞天顺对闫胜的出身,再无疑问。 庞天顺走到一旁,捡起掉到地上的“迅蜂剑”,竟就用自己的衣袍将剑身上的泥水抹干净,继而双手递向佟晶。 “姑娘,刚才得罪了。”庞天顺语声甚为诚恳。 佟晶与闫胜相视一眼。闫胜略一点头。佟晶虽被庞天顺打败,但也觉此人并不讨厌,也就上前把剑接过。 这时闫胜虽已把“龙剑”反握收在臂后,其实暗中仍在戒备,万一庞天顺以此引诱偷袭佟晶,他就会马上发剑阻截。他已不是从前初下青冥山那个少年了。 佟晶安然接过“迅蜂剑”,还入腰旁剑鞘。 群豪正不知如何脱出这困境时,闫胜却先向四方众人作个礼。 “今日此战,实在是白打一场。”他徐徐说:“各位前辈师兄,你们都被奸人挑拨瞒骗了。幸好大家受伤都不重,就这么和气收场,如何?” 阮韶雄等人一听闫胜这说话,顿时释然,松了好大一口气。 闫胜看见众人表情,心里叹息。这番话他本来打算一到来就说,可是赶到时看见阮韶雄等数人已然挂彩受伤,佟晶又被打败,那时说什么“和气收场”,对方绝不可能听得进耳朵。 经历过长安之事,还有上次在庐陵跟随王守仁去说服孟七河一伙山贼,闫胜就明白了江湖上一个道理:要让人们听得见你说话,必先让人看见你的实力。 群豪里就只有倔强的沈丰仍然不服:“你说我们受人瞒骗,是何意思?请先说个清楚。”不过语气已比先前收敛许多。 “笨蛋,还不明白吗?”佟晶扁着嘴巴:“那临江知府吕炳季,本来就是个大贪官!连这个也不知道,就跟着别人来打架?还要乱写那东西污蔑人家!” 沈丰看着阮韶雄,只见阮馆主满额都是汗,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吕大人……我不敢说他清廉如水,可是……姑娘说的……” 当今朝纲不振,天下贪官遍地,要找个真正清廉自守的好官直如凤毛麟角。尤其地方官吏,所谓天高皇帝远,别说是刻意渎职弄权,即使是日常的陋规苛收,上任几年随时也积聚个十万八万两白银,百姓也都见怪不怪,有个这样的“清”官已觉万幸。 这临江知府吕炳季就是这种官,在任四年来并未有什么大恶名,处事手腕圆滑,对阮韶雄这等地方上有名的武人也是礼遇有加。阮韶雄因此接受吕知府这次求助,捉拿劫掠官银的“破门六贼”,未明白佟晶何以称吕炳季是大贪官。 闫胜伸手止住怒气难抑的佟晶,接着问众人:“各位有听过一种叫‘仿仙散’的东西吗?” 闫胜一说这三字,街上的阮门弟子立时“呀”地轻呼了一声,其中透出无比的憎恶。 本地人都知道,去年江西北部一带城镇,出现了一种叫“仿仙散”的害人毒物,特别在年轻子弟间流通,一经服食就会损耗心神,药瘾难止,不少人为了买药弄得倾家荡产,甚而掉了性命。然而这“仿仙散”却在大约半年前突然消失了。 “我与同伴六人,曾经跟那炼制‘仿仙散’的恶徒交手。”闫胜说:“后来又托官场的朋友侦查,知道不少官吏都有买卖这毒物,吕炳季正是其中之一。因此我们就去‘拜访’了他一回。” “‘拜访’?”沈丰疑惑。 “也没什么。”佟晶冷笑:“就在夜里偷走他的乌纱官帽,还在他枕底留下一张纸条,请他把买卖‘仿仙散’赚来的银两全都掏出来,赔还那些被这毒药所害的家属,另外再罚个五万两,要他用来施米赠药。” 盗取乌纱,含意自然是说:如若不从,下次拿走的就是那颗顶戴乌纱的人头。 群豪一听皆耸然。一般武林中人除了匡扶地方治安之外,少有涉足官府之事;尤其名门正派,与官吏通常都交好,互不干犯。“破门六剑”如此跟官府敌对,对方还要是知府大官,实在甚少听闻。 可是阮韶雄回心一想,这六人既然自称“破门”,也就没有什么门派的羁绊,行事无牵无挂,作出这等暴举也不足为奇。 “‘仿仙散’害人无数,我们这么惩罚吕炳季,已算是很宽容。”闫胜解释:“只因我们查知,这干贪官所以参与这么丧心病狂的勾当,背后有更大的势力指挥,他们或许多少有些逼不得已。却想不到这姓吕的竟鼓动各位武林同道来向我们挑衅,必然另有计策。” 阮韶雄越听脸色越是青白,急问:“闫少侠,那吕知府……想干什么呢?……” “他最希望的自然是借各位之手,除掉我们‘破门六剑’。”闫胜说:“即使胜负不如他预期,这一战也可牵制我们,让他借机做其他的事情。至于是什么我们仍未知道。” 闫胜虽未明说,但此际“破门六剑”只得他与佟晶二人来了,其他人定已去了对付吕炳季。 阮韶雄只感万分羞惭。闫胜说的这些事情虽然无甚凭据,但他既以“雌雄龙虎剑”力压群豪,实在再没什么必要编一大串谎话骗他们这干败将,看来所说与事实相去不远。是次阮氏无极门的精锐弟子尽出,他又呼召了许多武林同道来助拳,原来是被奸官利用,这耻辱相比给一个十几岁少女击败还要深重。 沈丰知道真相后也是又羞又怒,猛喝一声伸手挥向街边墙壁,那乌铁爪将贴在上面的声讨状连同一大片泥灰都抓出来,在雨中破碎四散。 “这胡言乱语的东西……实是那姓胡的手下所写。”沈丰低着头向佟晶说:“刚才沈某一时戏言,姑娘恕罪。沈某保证,明日天亮前,不管城里城外,这东西都会给撕个精光,一张不留。” 佟晶本来讨厌这巨禽门好手,但此刻他如此诚恳道歉,倒又教她有点不好意思,只是无言点了点头。 这时闫胜再次瞧着庞天顺。 “阁下是湘龙派的剑士吧?”闫胜说。阮韶雄等人为了引“破门六剑”出头决战,除了贴那官府发出的声讨状,这七、八天以来还派门人弟子口耳传扬挑衅,他们自然也透露了参战的门派名字以壮声势。“我看你并不是受那吕知府瞒骗才来的吧?” 庞天顺又再现出那不羁的表情,略有点尴尬地搔了搔脸颊,接着点点头。 “我本来就不太相信官府说的那一套……” “庞兄既然早就生疑,何以又不早说呢?”沈丰带着埋怨的语气问。 庞天顺苦笑:“我是最迟来的一个,当时你们集结在阮府,已经磨拳擦掌,战意高昂。只我一人说的话,你们又怎会听得进去呢?” 沈丰与阮韶雄相视,无奈叹息。 庞天顺又继续说:“我此来纯粹是听闻,‘破门六剑’里有号称名门的好手,想来一看真假……”他说着,目中透出一种热切:“最好当然还能打上一场……” 看着庞天顺那种熟悉的狂热神情,闫胜和佟晶都不禁微笑。 “我却没想到,此事背后还牵涉了这么多……庞某为一时之快,几乎误助奸人,幸好这位闫少侠……”庞天顺说到此处,想及自己刚才落败,就没意思再说下去,但心里对闫胜手下留情,大为感激。 闫胜也不愿让庞天顺与群豪再难为情下去,将“龙剑”也收入鞘,拱拳说:“我们还得赶去寻找同伴。就此别过各位。” “闫少侠……”阮韶雄急忙呼叫,却又压低声音:“今天这里的事……” 闫胜一听就明白他想说什么。他瞧一眼阮韶雄受伤的手臂,看来并无大碍,然后看着庞天顺说:“今天我俩只是路过临江,跟各位武林同道打个招呼,并无比试胜负。” 阮韶雄感激得几欲下拜,低头作揖。 庞天顺见闫胜年纪轻轻而身负如此剑技,待人却无半点骄横,更是为之心折。 此子他日必然是武坛风云人物。我庞天顺今天能与他交手一场,也算不枉。 阮氏弟子恭敬地将闫胜与佟晶的马儿牵过来,又把插在二楼那飞剑取来还给佟晶。 “对了,还有一事……”闫胜从马鞍旁取下一个沉重的长布包:“我们去年诛杀恶徒取得这个,听磨剑名师寒石子前辈说本来属于湘龙派。这次得知有湘龙剑派的师兄到来,顺道归还。”说着就将布包双手递给庞天顺。 庞天顺接过打开,看见乃是一双古旧的长剑,看来已历过许多风霜。它们正是术王亲信鄂儿罕所佩的双剑,被圆性击杀之后遗下。 “抱歉,我的同伴跟那恶人交战时,稍将这双剑损伤了。”闫胜又说。 庞天顺一看见这双剑,那张本来对什么都从不在乎的脸瞬间肃穆如铁,双目含泪,登时高高捧起剑跪下来。 闫胜吃惊,连忙把他扶起。 “这……这……”庞天顺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是我容师叔的佩剑……” 庞天顺在湘潭总馆的师叔容谅其,是荆地有名的侠士,却在三年前与两名徒儿神秘失踪,湘龙剑派的人一直寻不到下落,早就猜想他们遭逢不测。 原来容谅其在平江边上不幸遇上了正在南下的黑莲术王一伙人,虽然奋力苦战仍是不敌。黑莲术王更尽情玩弄羞辱容谅其,先将他一边腿斩伤,再派鄂儿罕拿他来试新学的“巫丹双剑”。容谅其武艺本来并不在鄂儿罕之下,但大腿已经血流如注又无法移动,虽然顽抗了好一会儿,仍因失血过多而目不能见,被鄂儿罕斩首当场,并夺去这双古剑为己用。 湘龙派有一特色,就是开派宗祖谭氏一族既会剑法,也是铸剑名家,但后来专研剑术,铸剑的技艺数代后就失传了,可是仍留下许多口珍贵宝剑给后代,这双剑也是其二。 本门宝物失而复得,更得知杀害师叔的仇人已然伏诛,庞天顺此刻激动无以复加,抱着剑向闫胜、佟晶行礼。 “‘破门六剑’,庞某里外都服透了。” 闫胜看着庞天顺,联想起自己的师门深仇,非常明白庞天顺此刻心情。 他却不惯再受庞天顺和阮韶雄等人褒奖,只是微微一笑,就跟佟晶穿起蓑衣上马,在众多武人目送下,于春雨中踱出街道而去。 佟晶一直看见,群豪都以尊敬的目光瞧着闫胜离开,让她不禁露出笑容来。 闫胜稍一回头,本想看看对方还有没有追来相送,却见佟晶在竹笠底下的笑容,问她:“你笑什么?” 佟晶只是瞧着闫胜,没有回答他。 钱清此刻的感觉,就如在光天白日之下,做了一个荒诞的噩梦。 他紧闭眼睛,用力得鼻梁的皮肤也都皱起来,然后再次睁眼,期望刚才所见的都是幻象。 他失望了。 眼前的野地上,横七竖八躺着都是人。 当中包括了钱清长年带在身边的四名近卫,全都是锦衣卫里百中选一的精锐;另外则有临江知府吕炳季派来的十几个官差,同样是经过挑选的硬手。 倒地的人有的断掉了兵器,更多的断掉了骨头。其中两个锦衣卫肩上和腿上各插着一柄形状凶厉的飞刀,刀柄上的布巾跟刀口溢出的鲜血一般红。遍地都交响着痛苦的呻吟与哀叫。 钱清胖壮的身躯不管衣服里外都湿透了外面因为绵绵春雨,里面是因为冷汗。他一手扶着那歪倒地上的轿子,呆若木鸡站在路上,压根儿无法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 第187章 南下赣地(93) 他贵为当今京城禁卫大统领、皇帝头号宠臣钱宁的义子,本人亦封有锦衣卫副千户职衔,平日不论在朝在野,只要亮一亮那腰牌,百官百姓无不丧胆,别说是阻拦,就连正眼多瞧他一会儿也不敢。人人皆知,只消稍惹钱氏父子不悦,随时就会被打入诏狱,永不超生。 可是偏偏就在这江西的小地方,有人竟然不卖账。 钱清仍剩一名近卫站着,正是他麾下勇将岑昆保。岑昆保擎起一对刃身窄长如兽牙的双刀,拱护在钱清身前,平素已是杀气腾腾的长脸,现在更是铁青得像鬼。 钱清的贴身近卫中,唯有岑昆保并非他义父钱宁委派,而是由钱清自己一手提拔进锦衣卫。岑昆保是河北晋州人,自少年就从学北省闻名的迷踪门分馆,练得一身过硬的武艺;后来因为醉酒杀人,逃到了京师市井间混迹,被钱清发掘并收为近身。钱清曾经派岑昆保去刺杀一名毁谤义父的京官,结果岑昆保当夜一口气将那官员妻儿共五口都干掉,此事甚得钱清欣赏,更视岑昆保为“怀中刀”。 岑昆保刀尖指向道路前头,正是那贼人站立之处。 站在当道的人满头白发白须,右手拿着脱下的竹笠,穿着铁甲掌套的左手拄着一根四尺长的杖棒。左右腰侧各带一刀一剑,至今俱未出鞘。 “呼……有点累人。毕竟也老啦……”老头子低头瞧瞧地上那十几人,每一个最少都比他年轻二十年以上。他皱着眉叹息,可是那毕挺的站姿散发出一股极强悍的气势,完全看不出半丝老态。 钱清躲在岑昆保身后,心里在不断咒骂这老头怎么不早死,但又不敢直视那双苍老却光芒闪耀的眼睛。 更令钱清害怕的,是另外还有一个贼人未出手。他瞧向更远处一块路边的岩石,石头上坐着个年轻的大块头,腿上横放着一根两头包铁的长棒。他长着一丛乱草般的短发,下面髭胡的茂密程度也不遑多让,整颗头毛茸茸像野兽,再细瞧他衣袍鞋袜,竟然是个和尚。 钱清顿时想起自从来了江西之后,不时听到那个名号。 “破……破……” 眼前这一老一少两名怪客,就跟吕炳季形容的贼人一模一样。如假包换。 先前钱清听闻本地官僚口中谈到“破门六剑”时,仍是嗤之以鼻,更认为这只是官员拖延向义父上缴“仿仙散”利润的借口。 这种地方,出得了什么“剑侠”?不过是几个有点武功的毛贼而已…… 路边仍然站着二十多名临江府的官差,另有四个负责抬轿挑担的脚夫,早就吓得想逃命,只是那野和尚在一边虎视眈眈,他们站在原地不敢动一动。 官差们以为吕知府既已利用阮韶雄一干武人引开了“破门六剑”,这番暗中护送钱大人出省必然顺利无碍,怎料贼人还是拦途出击,不免大叹倒霉。 练飞虹仍旧把四尺鞭杆当作拐杖拄着,上下仔细打量岑昆保的马步架式,又瞧他手中双刀的模样。 “你是……迷踪门弟子?” 岑昆保一听愕然。这老头能就此看出他的师承,确实很不简单。 没道理……假如真是大门派的前辈,不可能当这种匪盗…… “是又如何?”岑昆保为免被对方看穿路数,双刀变换了一个交叉架式,同时说。 只见练飞虹本来一直轻松的脸,突然收敛严肃起来,令岑昆保感到奇怪。 难道他对我派武功有顾忌?…… 岑昆保察觉练飞虹这变化,心想这老头假如真的紧张起来,自己就有胜望…… 正当他战意充盈,思考要如何出手之时,眼前练飞虹的身姿突然变得模糊! 岑昆保虽非拜入沧州迷踪门总馆,但毕竟修习名门武学,对手一发动他即反应,双足展开本门著名的“闫青迷步”,无声无息迅捷地滑过泥地,双刀成二字,发出一记“明堂快刀”的“青蟒翻身”,双双斜斩敌影! 然而岑昆保刀势出了才三分一,一物已自下而上撩向他双臂,正是崆峒派“八大绝”的“挑山鞭”! 岑昆保未及应变,那坚木削制的鞭杆已然狠狠击打在他右肘上,这棒击之力再加上岑昆保本身出刀的力量相碰,全集中在那肘关节上,瞬间发出裂骨之声,岑昆保痛入心脾,右刀脱手,左刀的势道也都消失无踪! 练飞虹紧接却已放开鞭杆,低头窜入岑昆保右腰侧,左手铁甲拳猛击在他肋间,那沉响既怪异又吓人! 岑昆保全身如泄气皮囊倒下,双眼翻白。 练飞虹却竟仍然不放过他,苍老的脸狠厉有如恶神,朝准倒地的岑昆保一腿踹下去,踏在他右膝关节侧面,内里顿时筋腱断裂,岑昆保一身自豪的迷踪门轻捷功夫从此废去! 练飞虹此举令旁观众人都甚震撼。先前练飞虹放倒那十几人打得轻松潇洒,对着每人一击即收,制敌后也不再下杀手,却不想对岑昆保竟然如此凶狠。 练飞虹拾起鞭杆退开,冷冷瞧着正在地上因极痛而抽搐的岑昆保。 “难得身为名门大派的传人,竟为虎作伥,这武艺都是白练。我就代你师门把它收回。” 道旁林间吹来一阵春风,卷得练飞虹白须飞扬,那傲立的武者之姿却是纹风不动,散发一股凛然正气。 钱清瞧着他这股气势,终于明白为什么这“破门六剑”二人来劫道,竟全无改装易容,连面巾也懒得蒙一块。 因为他们心里从来没有当自己是贼。 圆性这时支着六角齐眉棍从岩石上站起来,走到那几名脚夫前。众人被这形容威猛的野和尚吓破了胆,立时远远退开,留下地上那两大担财宝。 临江知府吕炳季为了获得钱宁的包庇,将治内贩卖“仿仙散”的收益半数皆上缴给他,数额超过三十万两银,用银子当然难以运上京师,因此换成了更贵重的黄金珠宝分作两担,脚夫挑起来也绝不轻松。 圆性蹲下来,用手指捏开那担盒的蜡封,打开盖子,堆成小山般颜色灿然的珠宝玉石出现眼前。 钱清看着被打开的宝盒,心焦如焚,但欲言又止。 “小胖子。”练飞虹微笑说:“很不舍得吧?”他说着将竹笠戴上,腾出的右手缓缓从腰间拔出“奋狮剑”,锐锋遥指钱清。 钱清头上都是汗珠,就连呼吸也不敢太用力。 圆性粗壮的手插进那堆财宝中,抓起一串珍珠紧紧握在手里,默默俯视着它。众人见这和尚竟如此贪财,大是愕然。 圆性将拳头伸向那群人,朝着其中一个脚夫问:“这是什么?” 那串珍珠色泽白润,颗颗都如指头大小,甚是贵重,这脚夫几曾见过?身后的官差怕出事,慌忙悄声提示他,他才怯懦地回答:“是珍珠。” “不。”圆性打开手掌看那每一颗圆珠:“我看见的是百姓的血肉。” 钱清一听这话深感不妥。 这些人……真的不是为了钱! 他瞧见前面的练飞虹,不知何时欺近前来,长剑尖锋已及他面前半尺。 再看竹笠之下,练飞虹的脸容已不再笑,又变回刚才面对岑昆保时那冰冷可怕的表情。 “等……等一等!”钱清胖壮的身躯在袍子底下剧烈发抖:“你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义父是谁吗?天下间没有......” “住口。”练飞虹冷冷打断他。“什么都别说。只要想。想着你一生害过的每一个人。” “我爹是钱......” 这次练飞虹不再用说话打断他。 这次用的,是剑锋。 练飞虹刺出这一剑时并没有多想。他并不知道,这一剑将是一场巨大风暴的序幕。 繁花盛放,仿佛连天空也染成绯红。 在茂密如云的花树之下,一片红瓣无声缓缓飘落。 忽尔,疾风吹卷而来。 那花瓣狂乱飘飞间,已然一分为二,断口竟平整如水线。 只因那阵不是春风。乃是刀风。 等人身长、脊厚刃快的巨大霜锋皎美如月,越过那两半片花瓣之间,顺畅如流水回转而下,降至几近贴地。 刃光在满是草绿生机的泥土上方旋掠而过。地上一朵仍旧鲜艳的落花,蓦如被浪潮冲起,卷上半空。 刀锋刹那间轨迹一变,化为向上撩斩。落花的芯蕊自中破裂,花瓣凄美地四方飞散。 这刀势既激烈,又有一股犹如风过山林的温柔。 川岛铃兰樱唇缓缓将残气吐尽,继而再以鼻子深吸,大刀如退潮收卷回来。 她双腿重心恢复均衡,摆出一个内敛安静的架式,两掌将长刀柄稳稳控制在腹下丹田前方,刀尖仍然凝指想象中的敌人双目之间,收招之际无一丝可乘之隙,正是东瀛武道的大要“残心”。 川岛铃兰再呼吸吞吐三回,良久才收起架式,将大刀斜垂身侧。气血充沛的美丽脸庞仰起,观赏头上那大片花海,心头有一股满溢的快感。 当你将身体与心灵发挥至尽,招势动静趋近完美之时,自然就感受到与天地脉律的契合,那愉悦的感觉无从形容。 第188章 南下赣地(94) “你的剑术又进一层了。” 以东瀛语说这话的是邢猎。他盘膝坐于树根上,一手挽着大船桨,向川岛铃兰示以赞赏的微笑。 川岛铃兰欣喜地笑着,拿起放在地上的长鞘,收回大刀。 过去年与霍瑶花的决战,川岛铃兰惊讶世上竟有这么一个能跟自己相捋的女刀客,这段日子更是潜心苦练,提升自己的阴流剑术。 她过去为了证明自己不输给岛津家男丁,武艺上一直追求刚力勇猛,架式刀法都偏于豪迈直接,但往往神气外露;这大半年来她得到练飞虹、邢猎和圆性的指点,辅之以中土武学的吐纳练气功法,学会了收束自己的气势、在必要时蓄养不发的要诀,本来纯刚的刀招渐渐控制得更精妙,动静收放也更省劲力,用起重型的大刀来,直如有运笔写字的感觉。 女子练武本来就当以精巧柔变、以静制动为擅长;川岛铃兰自小反其道而行,另辟蹊径,走男子刚猛一路而有成,如今再求柔静之功,因为与体质心思适切,练来事半功倍,刀法短短数月之间大有进境。 川岛铃兰虽已在这树底下练刀良久,仍觉得气息充盈顺畅,耐力显然也增进不少。她从腰带内掏出布巾,轻抹脸上的汗珠,神情甚是满足。 “现在我真的打不过你了……” 邢猎说着用船桨撑起身子,从树根站起来。 只见他左肘和右膝处,仍旧缚着布带,站起时脚步有些窒碍。 川岛铃兰听到这句话,原本欢快的表情消失,皱起柳眉瞧着邢猎。 “你……一定会好的。”川岛铃兰安慰他说。 邢猎噘起满满围着浓密髭胡的嘴巴,苦笑不语。与梅心树决战时斜划脸上那道伤疤,今天已经变淡了。 可是更深的伤患却仍然缠绕不去。 经过许久的治理,邢猎从青原山崖堕下受伤的左手和右腿关节,依旧没法复原,看来伤及了内里的筋腱,只要一运劲力就痛得发软。邢猎也曾不加理会,忍着痛楚带伤锻炼平日的武功,结果却令右膝的伤痛更加恶化,阴寒的冬季里甚至要拿拐杖才能走动,只能减少修练,好好休养。 邢猎在大树底下伸了个懒腰,又回复平素笑脸:“练了这么久,你也饿了吧?我们回去吃饭。”说着就拄着船桨走出树林去。 川岛铃兰不知道该说什么,忧心地看着他背影好一会儿,无奈也背起大刀跟随他走去。 邢猎半途伸手折了一根花枝,轻轻在空中比划,正是他跟川岛铃兰都有修习过的阴流剑术招势,心里正在想着该如何再指导川岛铃兰改进技艺。 “你的气劲整合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多练轻灵的步法配合。”他用树枝轻拍自己右腿:“这个得要飞虹先生教你了……” 他说时停下脚步,将枝上一朵开得最盛的红花摘下,抛去了树枝,上前轻轻把花儿插在川岛铃兰鬓上。 “这颜色跟你最相配。衣服也是一样。” 邢猎笑着说,牵起川岛铃兰的手掌又继续走。 川岛铃兰默默地接受那花朵,也默默地听着他说话没有回答。 她无从否认,心底里确是有些快乐。邢猎自从无法练武的这些日子以来,对她就像这样温柔。 大概因为他的心终于有了静下来的时候吧? 可是川岛铃兰渐渐察觉并不止这样。虽然邢猎还是像往日般时常挂着笑容;虽然他提及自己伤患时仍是神色轻松……但她感觉他确实变了。 此刻从那互相紧握的手掌里也感受得到。 瞧着邢猎那微笑的侧脸,川岛铃兰不想确认,但又无法抹去这感觉: 他变得软弱了。 平日越是强横的人,当陷入无法跨出的泥沼时,往往比常人还要软弱。 川岛铃兰很清楚这个道理她的弟弟又五郎就是因此而轻生。 她握着他的手掌捏得更紧,仿佛生怕给他溜走。 两人出了树林再走一段路,到达一条宁静的小村庄。 还没有进村,几个小孩已从村口奔跑出来簇拥着他们。两人笑着抚抚孩子的头发,在孩子们又拉又推之下进了村。 其中一个比较壮的男孩,一手把邢猎的船桨抢过来抬。 这调皮的九岁男孩叫贵喜,早已习惯帮忙家里下田干活,可是这根又沉又长的船桨并非寻常木头所制,贵喜双手抱着,走得东歪西倒,颇是吃力。 “没用!”旁边一个差不多年纪、却比贵喜高出了一个头的女孩阿瑛喝了一声,拿起船桨另一端托在肩上。 贵喜气不过去,从后抓住阿瑛的头发就要打她,及时给川岛铃兰拉开了。 “男的,不可以打女孩子。”川岛铃兰皱着眉告诫他。 贵喜擦一擦鼻子,不忿地反驳:“可是我见老爷子跟和尚也常常跟你打啊。” 川岛铃兰为之语塞。邢猎跟众孩童也都哄笑起来。 “兰姐姐是不同的。”邢猎咧着牙齿说,抚抚右眼肚下那道被川岛铃兰割伤的疤痕:“因为她是头母老虎嘛。” 川岛铃兰听不明白汉语里的“母老虎”是什么意思,可是听见孩子们又再大笑起来,猜到准不是什么好东西,狠狠地瞪了邢猎一眼。 他们走到村子祠堂旁一家大屋,那儿门前空地已经摆开了饭桌,上面都是乡村里寻常的粗菜,还有一大窝糙米饭。几个农妇正在打点,连忙招呼邢猎和川岛铃兰坐下来。 这些寻常粗菜之间却特别有一只蒸鸡,那是为邢猎做的他正在养伤期间,村民每天都备了肉食给他补充。 “我不客气了!”邢猎抚摸着肚子,大叫一声,也就拿起碗筷来吃。那饭菜很新鲜,邢猎吃得津津有味,只几口就干掉了半碗饭。 川岛铃兰将大刀解下来放在桌子一旁,正拿起筷子要吃饭,贵喜就去碰那刀柄。川岛铃兰筷子一挥,作势要敲下去,吓得贵喜把小手缩开。她连忙将刀子收回来放在腿上,同时严厉地朝着贵喜摇头,示意兵刃不可乱玩。 邢猎看了又笑起来。另外两个较小的孩子爬到他身边,一个在拉他的辫发,一个不断摸他肩头上的红花刺青,但邢猎毫不理会他们仍在吃饭,一边嚼一边向川岛铃兰说:“你很会管教孩子嘛。” 川岛铃兰听了脸颊绯红。她想到邢猎这句话的含义。 她又想起刚才邢猎说:“现在我真的打不过你了……” 川岛铃兰当然很清楚记得,自己在汉阳时跟他说过的话: 我来中土是要彻彻底底的打倒你!到了那一天,当你哭丧着脸在我面前认输时,我会把你娶作妻室…… 想到这从前的豪语,川岛铃兰只觉心头热起来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要真正跟邢猎在一起,将是很久之后的事;可是现在又似乎不再那么遥远。 假如,他真的好不了…… 川岛铃兰很清楚,邢猎的人生就是一条不断攀升的道路,那强大欲望一直支撑着他,越过一重又一重生死难关,爬过连绵不断的荆棘活下来;可是当身体破裂至无法修补,那困难已然超乎己力所能克服时,这条往上的人生道路就要断绝,梦想就在这里终结。 说不定到了这个时候,我终于能够成为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东西…… 川岛铃兰垂着头静静地吃饭,不去看邢猎,心思却极是紊乱。 邢猎似乎完全不觉她有异,把碗中餐粒都吃干净了。一个孩子争着抢去他手里的空碗为他添饭。旁边的农妇看见邢猎吃得如此滋味,笑着露出崩缺不齐的牙齿来,那表情就像看见自己的孩子吃饭。 “破门六剑”寄住在这条位于新喻县城东面的林湮村,至今已有大半个月。 他们自从离开庐陵后,依着王守仁弟子访查所得,去对付有参与买卖毒物“仿仙散”的大小贪官与土豪恶霸,逐一掠取他们的钱财,送给因为“仿仙散”而家破人亡的苦主眷属,也散施予各处贫民,在这江西省北境内已是搞得天翻地覆。 “我们不是劫富济贫。”练飞虹经常跟“受害”的贪官土豪这样笑着说:“这些钱本来就不是你们的,谈不上一个‘劫’字。” 本地已有十多个县城发出海捕文书要缉拿他们六人。当然没有官差保甲真的会笨得去执行这些捕文,但在官府的宣扬渲染之下,“破门六剑”剧盗恶名仍是不胫而走。 他们最初在林湮村落脚时,村民确是惊恐异常,但很快就发觉这几个古怪的老少男女在村中非但不取一芥,还掏出银两来接济村子,六人很快就得到村民的信赖,照顾打点他们起居所需,必要时也助他们掩藏行踪。 村里的孩子,对邢猎这个衣饰稀奇古怪、一身都是刺花的哥哥格外喜欢,总是腻着他不放。 川岛铃兰看着邢猎被孩子左右拥着,心头生起一股暖意。 将来我再会管教孩子也没有用,还不是都给你宠坏…… 此刻气氛虽然欢乐,但川岛铃兰知道分别在即。“破门六剑”毕竟是地方官府的通缉要犯,他们早就决定绝不可在一个地方停居太久,以免连累庇护他们的村民。 第188章 南下赣地(94) “辫子哥哥,你胖了啦!”左边那小孩忽然抓一抓邢猎的腹侧,大声的说。 这几个月邢猎虽然仍在不触及伤患的限制下不懈锻炼,但始终无法做全身运行的动作,特别是不能连续地跑跳移动,却又维持着过去的食量,腰腹无可避免还是积起少许赘肉来。 邢猎被抓得痒痒的,几乎把嘴巴里的饭喷出来,伸手像抓小鸡般把那小男孩提起放到桌子上,再捏一捏他软软的脸颊,笑着说:“你才胖呢!” 邢猎虽然好像不以为意,但川岛铃兰察觉他听到那句话时,神色还是瞬间僵硬了。 他还是在意…… 邢猎自从十一岁开始,人生就从来没有倒退过一步。这是第一次。 邢猎越是故作轻松去掩藏,川岛铃兰就对他越是担忧。这时她忍不住将想了很久的话说出来。 “世上不只武艺才是力量。”川岛铃兰说时紧张得不敢看他,垂头看着碗里的饭颗:“要变强的道路也不只一条,你还有其他天份啊。上次在青原山就看得出你有领军的才能。我父亲也是这样看的。我们东瀛国有武士三千,假若你愿意跟我回去……不要误会,我这不是要游说你,只是想告诉你,你将来还有其他选择……” 邢猎默默的听着,不置一语。 川岛铃兰没得到邢猎的回应,这才抬起头来看他,却赫然发现邢猎正愤怒地瞪着她。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川岛铃兰几乎从没有见过邢猎会如此发怒就算她从前砍了他眼肚下一刀、几乎废掉他一只眼睛那时候也没有。 就连身边那些孩子也都感受到辫子哥哥的变化,突然全都静了下来。 邢猎仍是不发一言,将仍剩半碗的饭放下来,拿起搁在桌边的船桨,起身离去。 被撇下的川岛铃兰,拿着碗筷的手在颤抖。 世上很少有让她害怕的东西。只是此刻她恐惧,这短短日子以来跟邢猎建立的快乐,就在这瞬间摔破至无法修补。 快将黄昏时分,练飞虹与圆性赶着骡车回到林湮村。 村子里的少年孩童都涌出来,跟随着车子走入村,直到村中央的一座牛棚旁才停下。 练飞虹大笑着将买回来的糕饼分送给孩子。圆性从车子上拿起一个纸包,递给车旁一个农妇。这次出外,圆性顺道去城里又寻得几种药材,要为邢猎调制新的疗伤药膏。 圆性仔细指点那农妇要如何熬药,然后就去找邢猎。练飞虹则举着一大包豆沙馅饼跟孩子们追逐。那骡车上仍载着两大担财宝,足以买下十条林湮村,可他们随随便便就停在牛棚外头没有理会。 圆性在村子里外寻了好几处,结果于西面的小河畔听见异响。 圆性看过去,只见邢猎正拿一柄旧单刀撑着土地,用一条左腿缓缓站起身,右边脸颊有几道擦伤的血痕,身上衣服都是泥巴。 邢猎站好后,又再次摆起架式:握刀的右臂放柔垂下,腰背如猫豹般拱起,左腿深深蓄劲待发正是他在庐陵野外与梅心树等人决战时所领悟那舍身刀招的预备式。 邢猎将这刀命名为“浪花斩铁势”,既取其“借相”于浪涛翻卷之象;也因出刀讲求无念舍身,一击不二,犹如灿烂浪花,旋起即灭,心里就连下一瞬间的生死都没有牵挂。 邢猎迎着河边一棵巨大的老树架起这姿式,胸腹间略一调整吞吐气息,突然身体就飞跃出去,人与刀顺势猛烈旋转,撞向那比两个他还要粗壮的树干! 邢猎最后一刹那旋身掠过大树,单刀已然脱手。“浪花斩铁势”最大难处在于出刀后去势太尽,尤其以他只有单腿的状态更无法平衡着地,全身狠狠摔落在浅浅的河滩里,水花四溅。 邢猎躺在河中,仰天大笑了好一阵子,良久才浑身湿漉漉地爬起来,脸上又再添了几道伤口。此时圆性已经站在他面前。 “不是吩咐你暂时别练这个吗?”圆性皱着浓眉俯视邢猎。 邢猎没理会他,一拐一拐地走到那棵老树前。只见单刀已深深斩进树干里,几乎整个刃身都没入去。但这“浪花斩铁势”实在不容易控制砍斩的角度,刀刃运行不过稍有偏歪,这柄从庐陵带来的破旧单刀斩入树木里后,就被那极猛的力量弄得刃身侧向弯曲这就是邢猎不用珍贵的佩刀去练的原因。 “很厉害吧?”邢猎笑着说,伸手去拔刀,可是他只有一腿发力,这刀又斩得甚深,实在拔不出来。反正刀子都已报废,他索性就把它留在树里。 这“浪花斩铁势”绝技虽然极度凌厉,但毕竟是绝地一击,亦无应变,邢猎在实战时总不可能只依赖这一招;更别提每次练习也都容易自伤身体这问题了。 “坐下来吧。”圆性按着邢猎的肩头。“让我给你看看。” 邢猎坐在树根上,圆性则搬来一块石头坐在他跟前,将邢猎右腿搁在自己大腿上,卷高了裤管,检查那膝盖关节有没有再次浮肿起来。 圆性用衣袖把邢猎的腿抹干,再从随身布袋里掏出少林寺的伤药,涂搽在邢猎膝盖两侧的患处。 圆性于少林寺所学的跌打医术虽只皮毛,功效也已远胜过民间寻常的大夫,可惜还是一直未能治好邢猎手腿的腱伤。 “我刚在外面找了新药回来。”圆性一边按摩邢猎的伤患一边说:“明天弄好了就试试看。” 邢猎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看着河对岸正在下山的夕阳。 “你知道最可恶的是什么吗?”他忽然问。 圆性不明白他所指,只有摇头。 “最可恶的就是:我明明已经领悟到这么厉害的刀招,可是却……”邢猎仍然瞧着金黄的残阳,无法再说下去。 圆性很明白邢猎想说什么:他赌上性命在极凶险中得到这“浪花斩铁势”,找到了令武功更上一层楼的门道也就是如练飞虹所说,把平生所学的繁多武艺融会贯通为一然而身体偏偏却不争气。就像有一道你已经敲了很久的大门终于打开来,双腿却再无法跨进去。对一个追求顶峰技艺的武者而言,这比起从来没有看见过希望还要令人沮丧。 今次截击钱清之行,练飞虹和圆性也曾叫邢猎一起去,怕他长留在这乡村里养伤,心情只会越来越郁闷,不如出去走走散心,但邢猎全无兴致地一口回绝。 他本来是“破门六剑”里最强的主将,现在却成了最不能打的一人,那落差更令他不想去看同伴战斗。 圆性一向拙于言词,此时更不懂说什么振奋的说话,只是默默地替他按摩。 少林弟子号称八百,寺内武僧众多,锻炼技艺时自然常有受伤。像邢猎这种严重的关节伤害,圆性在少林寺见过不少,结果有好几位师兄因此只能放弃习武,从此专注读经修禅。圆性一想及此,就更说不出什么“你一定会好过来”之类的安慰话了。 两个男儿就此默然对坐。 圆性接着又去治理邢猎的左肘。邢猎远眺已更斜的美丽夕阳,加上刚才练过那绝招两趟,胸中的闷气散发不少,情绪安定了下来,笑容终于真正恢复自然。 “我……刚才真没用……”邢猎叹了口气,搔搔头发说:“竟然向阿兰发脾气了。” 圆性浓眉竖起。邢猎也会发脾气,他倒是从没想过,很好奇是什么原因。 邢猎复述川岛铃兰说那番话,然后说:“我知道她只是想为我解困,是为了我好。可是我真的恼她这样说。她应该很清楚,我是就算死也不会改变志向的。” 他看着反射金黄粼光的河水,眼睛里有一种平日难见的温煦神色。 “她是天下无双的女刀客川岛铃兰啊。也应该是天下间最了解我邢猎的女人。” 圆性听了,抓抓乱草般的头发,耸一耸宽厚的肩头:“我是个和尚,你跟我说这些干嘛?” 邢猎听了嗤一声笑出来。圆性也忍着笑,替他把固定肘部的布带重新包扎好。 “谢了。”邢猎站起身来,捏一捏身上仍湿的衣衫:“也多谢你听我这许多废话。” 他正往村子的方向走回去时,圆性在后头一边收拾药物,一边叫住他。 “喂。”圆性低着头仍在执拾东西:“刚才的话,跟我说没用。跟她说吧。” 邢猎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扬一扬手,又微拐着脚步继续走向村落。 荒废残破的山神庙里,不时就有“吱吱呀呀”的怪声从黑暗角落传来。火光映掩着坛上那崩缺的泥像,看起来完全不像能安慰人心的神祇,反倒阴森得有如地狱爬出来的鬼差。 每次怪声传来,佟晶的身体就无法控制地颤动一下,身体尽量坐近庙中央生起那火堆。虽然明明知道。那是庙宇日久失修的木头吸收了春雨和湿雾后发出的自然声响,但心里还是无法压抑害怕。 闫胜正在另一头,拾起地上的废木搭一个支架,把蓑衣晾到上面去。 离开临江城之后,二人策骑回去林湮村,途中佟晶越骑越快,又多贪了许多路途,闫胜叫也叫不住她,结果错过了宿头,幸好找到这座破庙落脚。 佟晶所以如此兴奋,只因刚刚痛快地打过一场,心急要回去把战绩告诉同伴;如今处在这阴森的庙宇,先前那亢奋心情已然消失无踪。 闫胜把带来的一袭斗蓬打开铺在地上,给佟晶睡觉之用,自己则随便找一片干爽的地方,略把地上灰尘木石扫走,也就倚着柱子坐下来。 一时庙内变得宁静,只有拴在门口檐下的马儿偶尔轻嘶,还有火堆木柴发出的必剥声。然后又是那梁柱的怪声。 “这破庙这么糟糕,我们睡到半夜会不会塌下来呀?”佟晶向上四周看看,心还是没法安定。 正说着,一只老鼠就在大堆破烂桌椅之间爬出来,吓得佟晶“哇”的一声大叫。那叫声在庙里回响,更教她心寒。 “你还是担心睡着时给老鼠咬掉耳朵吧。”闫胜笑着说:“对了,你不是说有干粮的吗?最好趁还没给虫鼠偷吃之前,我们先吃光。” 佟晶没好气地打开包袱,掏出装着干饼的纸包,却另有一个小布包掉出来。 佟晶慌忙捡起来,打开布包察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跌坏,只见她拿起一根竹签,上面串着一堆青绿色的东西。 “糟了!”佟晶又再叫起来,用手去抹那东西。 “是什么?”闫胜接过干饼的纸包问。 “没什么……”佟晶说着仍在仔细将那东西上的青绿薄层抹去。闫胜细看,原来就是他去年在汉阳城买给她那个木兰的面团人偶,因为放得太久,加上这春雨天气,已经长满青色的霉。 “傻瓜!这东西你还留到现在呀?”闫胜失笑,却又感到心头一暖,想起那个时候在繁盛街头,她接过这人偶时的灿烂笑容。 “难怪……”佟晶垂着眉,一边清理着人偶一边说:“这两天发觉衣服上都有一股气味……原来是跟它放在一起的缘故……” 那面团已经坏掉,怎可能清洁成原样?闫胜瞧着失望的佟晶说:“扔掉它吧。我下次再送你一个不会变坏的。” “要女的。”佟晶嘟着嘴说:“而且一样要拿剑的啊。” “知道了。” 佟晶这时才满意,就把木兰人偶抛进火堆里烧掉。她又嗅嗅自己双手,沾染着一阵腐坏的臭味,连忙拿装水的竹筒弄湿手帕,将双手抹净,然后跟闫胜分开干饼吃起来。 “你记不记得……”佟晶一边咀嚼一边说:“那时候我们在岷江,天天都是吃河鲜,好美味啊。” “你还说?天天张罗吃饭就花个半天,烦死了。”闫胜回忆起也不禁笑出来。 “哪有像你这种呆子?舌头敢情是木造的,吃什么都一样。” 闫胜想起从前在青冥山,宋梨常叫他做“剑呆子”。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叫他了,教他生起一股亲切感。 他们就这样说起这两年一同游历的回忆来,兴高采烈的欢笑声盖过了那庙宇的“吱呀”怪声,令佟晶渐渐忘却了先前的恐惧。 第189章 南下赣地(95) 佟晶喝着水时突然想起来:跟闫胜相识了这么久,这却是第一次只有他两人出行,还共处这破庙一室中留宿。火光掩饰了她脸上泛起的娇羞。同时她心里深处又有一种满溢的喜悦。 “今天……多谢你来找我。”佟晶收起笑容认真地说:“否则……我也不知下场如何。” 她心里其实还想说:“否则就没有现在这么快乐了。”当然这话她无法说出口。 佟晶看着火堆又继续说:“你今天在那街道里,跟我最初认识的你,很不一样了……” 闫胜微笑点点头,没有回答她,只是拿起身边的“龙剑”来拔出鞘,用布巾抹拭剑刃,以防积聚水气发锈。 “我有事情……想问你……”闫胜这时一边拭剑,一边也在看着火光,双眼明亮通透。 佟晶一听他这样说,心情马上紧张起来。 他会问我什么呢?……难道…… 佟晶紧抿着嘴巴,不发一言地等待。 “你觉得……”闫胜徐徐的问:“……我如何?” “甚……什么你如何?……”佟晶的声音变得细了。 “我是说……”闫胜瞧着火堆的目光收紧:“今天我很厉害吧?” 佟晶发觉他并不是说她心目中那回事,抬头看看闫胜。 只见闫胜露出了从来没有的表情。他的眼睛里有一股外露的狂热,朝着火光微微牵起嘴角在笑。光影投落他自傲的脸容上,佟晶不知何故竟感觉有点可怕。 这表情,就像荒野里饥饿的狼。 “你想那个湘龙剑派的庞天顺怎么样?他能够跟巫丹派‘兵鸦道’的人相比吗?” 闫胜说着时放下了抹巾。“龙剑”反射的金色刃光,映得他的脸更清晰。佟晶看见了,他眼目中的狂气并不止于好斗与自豪。 当中还有仇恨。 “我越来越等不及了。”闫胜说话的声音表情,犹如处身在另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好想快点跟他们打打看。要让巫丹派的家伙,把‘今天之后世上再无青冥派’那句说话吞回去!” 佟晶微微失望,更感到此刻闫胜这个样子有点陌生;但同时她又因为能够亲眼看着闫胜走到这一天而感到欣慰。 证明我没有看错他。 “行的。”佟晶用比平日温柔的声音说:“你一定行的。” 次晨佟晶醒过来,只见从破庙瓦顶的洞孔透射来晨光,投落在那已然熄灭却仍带微温的柴堆上,余烟与微尘在阳光里缭绕。 她擦一擦眼睛,瞧向昨夜闫胜休息的地方,却发现他早不见了,所带的行装与蓑衣也都无踪。佟晶紧张得跳起来奔出庙门去。 却见精神爽利的闫胜就在门外,正在整理绑在马上的行装,一看见她的模样就笑起来。 佟晶嗔怒地说:“你以后别这样,一起床就不见人……”她说出口才发觉这句话很让人误会,脸上顿时泛起羞涩的红晕。 闫胜看她睡眼惺忪,发髻也都乱了,可是此刻的神态在晨光映照下,自有一种毫无造作矫饰的美丽。他就这样瞧着佟晶,一时呆着没有说话。 佟晶发现闫胜有点古怪,也瞧着他好一会儿,然后才想起自己仍是刚起床的一副糟糕样子,慌忙“呀”的一声按着发髻奔回庙里去。 佟晶稍作梳洗后,二人将余下衣装也缚到马鞍后,戴上了佩剑,也就上马离去。 今天雨已停了,天空一片晴朗蔚蓝,两人都带着欢快的心情,在郊道上放怀策骑。 佟晶看看旁边与自己并行的闫胜,又远望这郊野风光。在这空阔无际的天地里奔驰,她感觉就如世上只余下自己与闫胜二人,彼此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密感觉。 走了好一阵子后他们看见了田地,知道附近就有村落。两人下了马牵着缰绳步行,以免马蹄奔跑踏坏农田。他们穿过去一段,找到了村口的大路,那儿路旁正好开着一个招呼来往旅人的小小村店,卖着热腾腾的糯米糕,他们空着肚子骑马早就饿了,进去吃了早点,再多买几块带着离去。 刚吃饱后不好颠簸,两人重新上路后只是骑着马儿踱步而行,看着道旁田地里的农夫,只感身心舒泰,浑忘了昨天才刚刚经历过激烈的比斗。 闫胜在鞍上抬头挺胸,心中一股豪气顿生,没有多想就模仿飞虹先生唱起歌来: 大红的花儿像妹妹的妆 哥儿的心像天上太阳…… 这关西歌谣,闫胜以他清亮的嗓子吟唱起来,全没了练飞虹那股旅者的沧桑,而是透着一股跃动的青春气息,对未来充满美丽的憧憬。 佟晶听见闫胜突然唱起歌来,最初不禁哇哈大笑,可听下来也渐渐因那歌词而神醉。 他们信步一段之后又催起马儿奔驰,途中只在一条小溪前让马歇息喝水。道上泥土被太阳晒干了昨天的积雨,马儿脚程更快,还没到午时已然回到林湮村外的郊野,前面全是熟悉的路,他们这才让马放慢下来。 两骑正好穿过昨天川岛铃兰练刀那片绯红的花树林。佟晶仰头瞧着那漫天盛放的红花,笑靥也灿烂得如花绽放。她朝着身边的闫胜说: “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闫胜也不禁点点头。他不自觉就把马儿拨得更靠近她。他有点想伸手过去牵着她,但最后还是没有这勇气。 二人正要离开树林之际,却见前头出现一骑。那匹马也走得不快,似乎骑者跟他们一样,亦不舍得离开这片树林。春风吹卷骑者如云的发髻,背后斜带的长物随着蹄步一摇一晃,闫胜和佟晶一眼就看出正是川岛铃兰。 双方靠近下了马后,二人才看清楚,川岛铃兰身上穿着披风,背挂长弓,鞍旁插着大刀,马鞍后面还有行囊,完全就是一副远行的样子。佟晶以疑惑的目光投向她。 川岛铃兰未等她问就先说了:“不错。我要离开。” “兰姐你要去哪儿?为什么?”佟晶急得眼眶都红了。 川岛铃兰仰望那片红花。 “我要去找医治好他的方法。” 闫胜和佟晶知道,她口中的“他”当然就是邢猎。 “我昨天跟他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川岛铃兰幽幽地继续说:“我竟然劝他去改变,追逐别的梦想。太可笑了。我本该是最明白他的人啊。那种话,天下间谁说都行,就只有我不可以。” 邢猎跟圆性说的那番话,还没有机会说给川岛铃兰听;然而她却自己想通了,更跟邢猎想的一模一样。 “所以我决定了:要让他的梦想延续下去。用我的一切力量。” 川岛铃兰说的时候眼神变得坚定果敢。她心里虽因离别而哀愁,但能够全心全意地为自己所爱的男人付出,她同时又感到强烈的幸福。 这一次,跟她从东瀛到来中土那时不一样。心里再无任何矛盾和疑惑。 “邢大哥……他知道你要走吗?”闫胜问。 川岛铃兰摇摇头:“我不想他阻止我。你们回去也先别对他说。等我走远了。” “兰姐……”佟晶上前牵着她的手:“你走了,我会寂寞……” 川岛铃兰看了一眼闫胜,微微一笑:“不。你不会的。” “你要是找到了治好邢大哥的方法,回来怎么找我们?”佟晶又问。 “我已经跟飞虹先生说好:你们每离开一个地方,就告诉那儿的人要去哪里。我先回来这村子,顺着一站一站的走,就找得到你们。” 川岛铃兰说着,抚摸一下佟晶的头发,又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傻瓜……我很快就会回来呀。” 她放开佟晶,也就跨上坐骑,挥一挥手策马向前走去。 闫胜和佟晶看着川岛铃兰一人一马在红花树下的背影,想起跟她不知不觉已经成了同伴这么久,心里更不舍得。 尤其佟晶。她想着兰姐刚才说的那些话,看着她越来越小的背影。 因为爱一个人,就要跟他分别。佟晶从没想过也会这样。 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不管是爱,还是战斗。 三天之后,身在京城的钱宁收到千里飞鸽接续传书,得知了义子的死讯。 他当场就愤怒得把身上衣袍撕破。 钱宁共有义子十七人,但以钱清最为特别,只因钱清跟他真的有血缘关系,乃是云南李家另一房的侄儿。 钱宁本来就不姓钱,而姓李,云南镇安人,因自小家贫,被卖给当地镇守太监钱能为家奴,得到钱公公宠爱而收作义子,姓和名都是钱公公所赐;后来钱能获得朝廷封赏,钱宁也有幸蒙恩,他本身武艺不俗,故获赐锦衣卫之职,得以入京侍奉御前,并得到大太监刘瑾的提携,从此走上飞黄腾达之路。 钱宁发迹后为了迅速扩张势力,认了好些义子,并将他们布入禁卫的行列。他几年前一次衣锦还乡,收了李清(就是钱清)这个子侄过继自己膝下,好让身边多一个能信赖的族人办事。 钱宁继那凶讯之后,又再接连收到书函,都是下属的报告:他们不待钱大人下令,已经急调了驻在临近事发地临江府的部下线眼,严密搜索号称“破门六剑”的妖匪,但并无所获。 第189章 南下赣地(95) 钱宁一边走在府邸的走廊上,一边看那些接连送来的传书,越看越是愤怒,将本已破裂的外袍扯了一个粉碎。 “都是一帮吃闲饭的!”他将手里布片扔下,恨恨地用脚狂踏:“这么几个武夫也找不出来?还敢自称天下耳目?” 钱宁如此盛怒,倒不是特别爱惜钱清这个胖胖的侄子,而是钱清在外行事,已经代表了钱宁本人行使威权,天下间竟有人敢动他,对钱宁而言是绝对无法接受的羞辱。 更何况是一伙天杀的武人! 钱宁少时习武,颇有天份,尤其擅长神射,左右两边都能开弓,这也是他后来得到正德皇帝宠爱的一大原因。 少年钱宁本在武事之上大有前途,但因家贫卖身,结果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巧言令色成了他的刀剑。他甚至为了向上爬,成为钱公公的嬖宠,最终爬上锦衣卫之首的地位,多少比他强得多的禁卫武官,统统被他踩在脚下。 因为这种过去,钱宁对于像巫丹派这些不受威权钱财约制、无视他地位的武者,格外感到痛恨:这群人,让他想起自己曾经有过却又失落的梦想。 如今又多了几个这种家伙反抗我! 同时钱宁当然也痛心,派钱清去收取的那大笔钱财都被劫去了。钱宁最初是因为偶然得到下属报告,才得知江西有这来路不明的“仿仙散”,当地几个贪官正在包庇买卖。平时若侦查到这种事情,钱宁自然火速去抓人抄家,严刑追赃,好填充自己的口袋;但他这次看出来,这“仿仙散”生意大有前景,于是派部下去放话,由他靠朝中势力包庇,让当地官员办这买卖,更将吕炳季等几个更大的官拉下水来,钱宁自己则坐地分肥,占去半数的利润。 钱宁打的如意算盘是:先在这江西北部试行“仿仙散”生意,要是顺利,也就直接取了制药的方子,再到各省各地照办煮碗。其时天下钱财要榨多少就多少,从前干的那些诬告逼贿的勾当,相比之下都是小巫见大巫。 不料才卖了半年,“仿仙散”的供货就突然断绝消失了,钱宁那暴富的梦想顿时成空;现在就连这最后一笔抽成也都失落,钱宁等于白干一场。 这“破门六剑”如此针对卖“仿仙散”的官员,说不定之前“仿仙散”断绝,也是这帮自命侠士的家伙造成…… 想到这里钱宁更恨了,一边穿上下人递来的新衣,一边还在喃喃咒骂。 “钱大人何以如此气愤?”一把声音从走廊对面传来。 钱宁一看,乃是南昌宁王亲信李君元,正在几个钱府下人带领下走进来。 宁王为了筹谋大业,常以重金贿赂朝廷大官(钱宁当然亦是其一),因此频频派李君元到京师走动,顺道打听皇帝与朝廷近况。 钱宁为避免与宁王朱宸濠的联系过于张扬,故此吩咐府邸中人,凡宁王使者来访,不必在门外听候通传,先将其带入府中,不料刚才自己怒吼都因此给李君元听见了。这“仿仙散”的买卖毕竟过于阴损,钱宁不愿给太多人知悉他在幕后操纵。不过他又想,李君元既从江西来,不妨向他探探风。 李君元一身打扮仍是平日般儒雅,半点不像在官府朝廷间奔走的人物,手里轻轻摇着一把白玉纸扇,神态甚闲适。 钱宁屏退了下人,请李君元在府中花园共行,走到一个鱼池前,他才问:“李先生在南面,可有听过一伙叫‘破门六剑’的武人?” 李君元一听那四个字,心头一惊,但表面仍是若无其事地微笑。 可是钱宁已然察觉,刚才他一问时,李君元摇扇的手略震了一下。钱宁在宫中朝中阅人无数,主理的锦衣卫诏狱又经常拷问刑求,精于分辨说话神情的真假,李君元这一惊,逃不过他这双锐利的细小眼睛。 宁王府跟“破门六剑”必有过节! “这名字确实听过。”李君元故作淡然地说:“乃是几个外地来的武者,武功很高强,在我省到处生事,弄得地方上很不安宁。钱大人如何得知?” 钱宁当下就说,自己义子钱清出游江西,如何遇上这些人而被害,关于“仿仙散”的事情自然都略去不提。 听到钱宁的手下无法查出“破门六剑”的去向,李君元不禁苦笑起来:“令公子遭此不测,还请钱大人节哀。可是也别太怪责大人的部下。” “此话何解?”钱宁稀疏的眉毛抬了一抬。 “那‘破门六剑’的武功战力非凡,就算是朝中精挑的武官以数倍人马对敌,也必然铩羽。他们明知动不了这种人物,怎敢认真的去查探其所在?” 钱宁听了李君元这话,又回想先前在豹房御前比试,锦衣卫里的高手杜焱风惨败在巫丹拳士手上的旧事,不禁同意点头。 钱宁又想起宁王之前借他麾下锦衣卫之力,去调查跟踪武林人士的举动,钱宁的手下更在长安接待过李君元,观察一场武林大战,看来宁王对这些武者甚有兴趣,想要收为己用,必然对于如何应付他们甚有心得,于是又向李君元请教。 李君元想了一会儿,回答钱宁:“要对付武林人士,最好的方法,还是找他们的同类。” 钱宁听了不禁点头。与其花偌大气力,折损自己的人马,不如教武人自伤残杀更划算。 “可是……我见识过这些人,他们并非钱财可以收买,官威也无法驱策他们办事……” “去年得蒙大人安排,李某去了长安一趟,看清了这些武人最想要什么。”李君元得意地说:“武林门派争强斗胜,不外乎为了一口气。这口‘气’,说穿了也就是名位。巫丹派要世人低头承认他们武艺‘天下无敌’,这四个字还不是‘名’吗?各门各派顽抗巫丹,也是不想失去门派的招牌,还有开山立道几十年、几百年的声誉。这个同样也是‘名’啊!” “有道理。”钱宁说着时,原本一直紧皱的脸终于放松开来。 在钱宁的世界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知道别人想得到什么和害怕失去什么。只要了解这欲望与恐惧,世上没有人不可掌握在手。即使是皇帝。 “假如李先生是我,会怎样做呢?”钱宁又问。 李君元的眼睛里露出狡黠:“天下之间,有什么比得到当今圣上的封赏更光荣?” 钱宁其实早已想到这方法,与李君元相视一笑。钱宁的笑容也不比李君元的纯洁,接着就问:“李先生如此助我,宁王府又会得到什么好处?” “没什么。”李君元虽知钱宁也许已看穿他,但仍然故意显得不大在乎:“只是江西境里少了六只萦绕不去的苍蝇,王爷会比较高兴罢了。” 钱宁别过李君元,回书房思考定了,就吩咐部下草拟好一份文案,午后匆匆前往西苑豹房。 钱宁是得赐国姓的“皇庶子”,直入豹房找皇帝自然通行无碍。 他领着几名锦衣卫,到了豹房里那个大校场,只见场中沙尘翻滚,提着银白刀枪的人马来回奔走,一片喧嚣鼎沸的呐喊,杀声震天,恍如真实的战场。 钱宁不看就知道,又是皇帝那小子在指挥禁内的“中军”演练,所谓“中军”实际不是真正的武官兵将,而是皇上亲自在宫内太监里,挑选大批身材壮健、擅长骑射刀枪者编成。 钱宁一看过去,就更恨得牙痒痒,只见与他争宠的对头江斌,此刻正英武地与皇上并肩而骑,在校场正面指挥众多太监变阵对演。二人皆身穿披挂战甲,果真就像沙场上的同袍一样亲密,瞧在钱宁眼里满不是味儿。 正德皇帝朱厚照自小就好武,自从收了江斌这边军猛将为亲随之后就更变本加厉,几乎每隔数天就在豹房里演习,又或在城楼上观赏江斌带入京师的边军操练。 这时江斌也远远看见钱宁到来,他那带着瞩目伤疤的脸顿时咧齿而笑,得意地盯着钱宁。当初江斌得蒙圣宠,全靠钱宁引见,可说是他的大恩人,今天却后来居上,皇上召唤钱宁作伴的时间已越来越少,每次看见这猛兽似的军汉,钱宁就恨不得一箭射死他。 钱宁别过脸不去看江斌,却又见校场边的殿宇内,除了一众伶人、番僧和太监正在观看皇上的表演外,还有一人独自坐着。 只见那儿安静坐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虽已是春季仍然身披毛裘,年轻而姣美的脸带着一点病弱,却丝毫不减少她的吸引力,反而更让男人有一股要保护她的冲动。明亮的大眼睛仿佛已经见过人间许多事情,但年纪看来却只是二八年华,这种不协调更添了一点诱惑。 这少女正是宋梨。 看见这女子就更令钱宁不忿了,这姓宋的美人乃是去年由江斌献给皇上,如今竟成了最得宠、最常伴在帝侧的爱妃。钱宁为了讨好皇上,多年来献上的美女自也不少,但从来未有一个像宋梨般得到宠爱,这自然令江斌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又再提升。钱宁只能在心中暗骂:这小子好狗运! 第190章 南下赣地(96) 钱宁问身边的部下王芳:“我吩咐你们去调查这宋美人的底细,查出了什么没有?” “回大人,我们花钱向江府的人套过口风,知道宋美人是从哪儿买来的,再随着一步一步去查,最近得知她是在川中一带被贼人拐得。宋美人一口四川腔调,也正好跟这相符。”王芳紧张得吞了吞喉结又说:“小人已派人再去当地仔细调查,相信很快能够得知更多。” 钱宁点点头,眼睛不离宋梨。 终于等到场里的太监军团演练完毕,分成左右两列拱卫,开出中间一条宽道,让皇上与江都督策马走过。 正德皇帝兴奋地骑马奔到宫殿门前,一跃下马,取下插着天鹅翎的战盔,露出渗满大汗的乱发,一脸神元气足,就像个不知何时该停下来的孩子。 他一边用太监递来的绸巾拭汗,一边快步走进殿内。 宋梨双手捧着一杯葡萄酒,盈盈走向皇帝献上。皇帝欢喜接过,一口干尽,嘴边流出的酒溅到一身明黄战甲上。他抹抹嘴唇,抛去了酒杯,一手揽着宋梨的纤腰。 “刚才看见吗?朕的亲军越来越熟练这个‘流水阵’了!很威猛吧?” 宋梨看一眼那“中军”太监兵手上竖着的刀枪,马上把目光移开。 “我有点怕。” “怕什么?”朱厚照最爱就是宋梨此刻的可怜模样:“有朕率领这支天下无双的亲军保护,世上无人能伤害你!” 堂堂皇帝要保护自己爱妃,当然用不着御驾亲征,他这么说只是想显得更英雄而已。 宋梨一双明眸眨动长长的睫毛,看着皇上点点头。 “陛下,恕臣直言。”江斌这时捧着脱下的战盔到来:“这支‘中军’,离‘天下无双’还远。皇上若能亲眼看看关外边军,如何勇猛杀戮鞑子兵,自然明白。” “这主意不错……”朱厚照笑着说。 江斌近日萌生了这样的计划:劝诱皇帝到关外宣府游玩,让他与钱宁及群臣隔绝,自己则可一人独揽皇上的宠信。 钱宁一听就知道江斌在打什么如意算盘,更是恨恨地瞪着他。 “干儿子,你来啦?”皇帝这时才跟钱宁说,一边召人再斟酒来,一边坐上交椅,让宋梨坐在自己大腿上。他在这豹房里,不管行事起居如何荒唐也无人管束,因此长年也不回正式的寝宫居住。 钱宁上前,心想该如何用说话吸引他注意,让他忘了兵事。 “陛下是否仍记得上次御前献技的武者?” “当然记得了!”正德皇一听双眼发亮:“是巫丹派吧?美人你怎么了?” 当皇帝一提及巫丹时,宋梨心里激动,几乎一把从皇帝的大腿上摔下来,幸得他及时扶稳。 钱宁见了宋梨这么失态,不禁奇怪。 江斌在旁冷哼一声:“那等家伙武艺虽高,但不谙世事,直如山野中的猴子,没什么好谈的。”他生怕皇上的心被别的东西吸引了,马上这样说。 不料江斌这话,钱宁早已算计在内,连忙顺水推舟:“江都督所言甚是。因此臣以为必要节制这些武林门派,让他们清楚知道:若非陛下宽容,天下绝无他们容身之地,他们的拳勇实为皇上所赐,并该以此为荣宠。” “对。”一人如此回应钱宁,竟然是宋梨。皇帝与两臣俱很意外。江斌忍不住皱眉,白了宋梨一眼:你怎么在胡说,和应钱宁这混蛋?钱宁则在想:宋美人难道与武林中人有过节?…… 宋梨可未理会江斌。虽说她今日得到圣宠是因为江斌,但说到底江斌只是花钱买她的人,在她心目中跟那些拐卖她的山贼和人贩子毫无分别,同样是卖她牟利;如今她已在皇上眼中有了地位,更无必要听命于江斌。 朱厚照领军操演正打得兴奋,胸中溢满都是英雄豪气;如今听钱宁建议,应将众武林高手收服脚下,立时大感兴趣。 “卿家以为要如何做呢?” “臣倡议选拔天下武林几十个最负盛名的门派,各派太监前往宣旨,策封为皇上御准的‘忠勇武集’,并打造铁牌授赐给他们世代保存。这些武人得此殊荣,必然铭感皇恩,从此受皇上驱策。”钱宁将本就拟好的计策一口气说出来。 “这个很容易办嘛……”皇帝抓抓下巴:“到时还可以召他们轮番上京来演武给朕观赏,好不热闹!既然连爱妃也同意,准奏!” 钱宁连忙又说:“这些武人野性难驯,若只要他们接旨受封,难以证实其忠义。臣有一法:听闻江湖上有一干武艺甚高强的匪盗,自号‘破门六剑’,在江西等多地流窜作恶,官府亦无法擒捕。不如就在授旨同时,号令各门派讨伐这群妖人,既表忠勇,也让他们自行肃清害群之马,陛下觉得如何?” 钱宁说着,向皇帝递上一张名单,上面写着“破门六剑”部份人物的姓氏身份,都是他手下锦衣卫收集得来的情报: 福建荆某 门派不详 四川闫某 自号青冥剑派传人 甘肃练某 疑为崆峒派前掌门 年迈 倭国妇一名 名姓出身不详 女子一名 名姓出身不详 僧人一名 法号不详 疑为少林叛徒 皇帝略看了看这名单,问宋梨:“爱妃觉得如何?” 假如这刻宋梨看一眼这张纸,见到“四川闫某”和“青冥剑派”这些名字,将比刚才听见巫丹派更要震撼。 可是她全无兴趣去看,只是冷冷说:“这些恃着武功行恶杀人的家伙,最是可恨。皇上快把他们都杀个干净吧。” 皇帝将名单交回给钱宁:“就按你说的去做吧。” 江斌看不透钱宁这么做有何原因,心想也不过要弄些新玩意去引诱皇帝吧了。他见皇帝此时兴高采烈,不好拂逆,也就没说话。 钱宁微笑着收起那名单退下,心里极是满意。 看吧。你们武功练得再好,抵不上我几句说话。真是一群傻瓜。 李君元次天就得知,皇帝在钱宁的奏请下,即将向天下武林各大门派发出“御武令”。 李君元此策得以实行,自然感到得意,但现在他又再仔细思考这事情。最初他出计助钱宁,只是一心想除去“破门六剑”自从去年收到“破门六剑”那封书函后,李君元好一段日子如芒在背,寝食难安,担心哪天夜里邢猎就来取他人头。如今“破门六剑”的敌人即将遍布天下,必然无暇打扰宁王府,让他松了一口气。 可是现在一个“御武令”,定然弄得武林天翻地覆,李君元开始想,如何能够顺着这个势道,为宁王府取得最大的利益。如果能借此招揽到更多真正的武林高手,壮大王府兵力,那就更妙了。 封赏天下“忠勇武集”吗……那些在长安出动过的大门派自然都有份,包括了……巫丹派! 李君元知道,巫丹先前曾派人御前献技,甚得朱厚照的喜爱,这次封赏必然少不了巫丹。 可是他又记得,在长安“盈花馆”外观战时,曾经听见巫丹弟子用雄壮的声音,背诵他们的三大戒律。李君元自幼聪颖,过耳不忘,仍然记得那第三戒是这样: “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威权情面相逼,一无牵绊,自求道于天地间!” 李君元想:那“忠勇武集”的虚名封赏,巫丹派也许还会接受,但如果朝廷号令他们去做事,以那干骄傲的巫丹高手的性情……尤其是那个掌门…… 巫丹派与朝廷,随时会起冲突! 一说到巫丹派,李君元自然也想起加盟到了宁王府的那个怪人巫纪洪。此人武功与外表一般的可怕,李君元在王府已经见识过他演示。宁王当时更感叹说:假如王府再多几个像这般以一当千的猛将,何事不成? 巫纪洪曾经向李君元略述自己出走巫丹派的原因,说当时巫丹出现了内讧,他所效忠的师兄,至今仍囚在山上,乃是不世出的大天才…… 要是能够将巫丹高手收入王府……哪怕只是少数…… 李君元觉得此事很值得进行。他马上吩咐下属:带来京师用以贿赂百官的那批财宝,将其中分给中书省的那数目里一部份调度过来,送给钱宁。 他要换取的,是钱宁麾下锦衣卫布在巫丹山上那名内线。 李君元深信这笔买卖,将来必然带来百倍的回报。 山西,太原府祁县。 此际已是四月末的天,从东南山地卷来的风吹入了县城,把云雾一气吹散,蓝天之下一片清朗。 城西有座气势恢宏的大屋,形如古老的殿宇,虽已颇旧,但无半丝暮气,不多矫饰的建筑予人极稳重的感觉。 此屋正门顶上的牌匾写着“毅社”二字,门前左右一对石雕的插翅飞虎,一看即知乃是武家。 这儿正是名动四方,当今天下“九大派”之一山西心意门的总馆。心意门拳法刀枪为人所仰慕的名门正宗,自祁县立道至今已传七代,开枝散叶,分馆传人远布至河南、河间府及陕西等各地。 这些外省支系的弟子,长年络绎不绝到来总馆深造,“毅社”大门天天也有人进出。有的只求来“朝圣”,沾染一下总馆传习心意正宗的浓厚气氛;也有人拼上性命都想跻身为掌门亲传的总馆“内弟子”,但“毅社”的考核甚为严谨,目前得入门墙的“内弟子”不足八十人。 进了“毅社”前门,可见宽阔的前院全铺成平整沙土地,辟作一个广阔的练武场。这练武场只教习心意门功法基础,真正的堂奥之秘,当然都在外人难以窥见的馆内传授。 换作平日这个时候,天气又这么好,练武场上早该整齐排满了近百门人,一同练习站桩,场面好不鼎盛。可是今天众门人并无练功,而是分开左右列在练武场两侧,全体双膝跪地俯伏,迎向中间的通道。 下跪的众多子弟里,包括了资历最深的“内弟子”之一、当今总馆助教戴魁。他铁青着满是胡须的方脸,垂头向着地上,眼睛却暗地瞄向练武场后面大厅中门前。 他的师尊,当今心意掌门“晋中神拳”严世邦,也跟众多弟子一样恭敬跪伏着。 戴魁看见师父此刻模样,心里很是不甘。 外表清癯高瘦的严世邦,乃是名震山西三十年的一代名宿。这祁县是驿道要冲,来往商旅甚繁,贼匪自也不少,严世邦年轻时就曾义助官府剿贼,与同门共四人斩匪百余,一战成名;如今严世邦已艺成的弟子里,许多都担当本地的镖师护院,俨然成为一方的治安武力,当地官府必要时也得借重于他,故此对他甚为尊崇,别说是县令,就算是见着太原知府大人也可免下跪之礼。 可是此刻,他不得不低头。 跪在戴魁身旁的是与他同期的师兄李文玉,正是在长安牺牲战死的李文琼之亲兄长。李文玉敬伏低头,朝着沙地的脸却颇兴奋。 “得到这个殊荣,我们就此洗脱去年的霉气了。”李文玉悄声跟戴魁说。 去年在长安群雄会战里,心意门损兵折将不说,门人颜清桐卑鄙下毒之事被当众揭破,更教心意门颜面大失,这一段日子都不敢再在武林里活跃;加上巫丹派的威胁仍在,犹如悬头的一柄利剑,“毅社”内一直都士气消沉。 戴魁听了李文玉这话,心里却很不以为然,但并未有说话。 因为他们等待的人终于进来了。 太监冯正高高捧着一个铺了锦织的木盒,上面盛着一面刻有“忠勇武集”四字的御赐铁牌,在几名卫士拱护下步入大门,走过练武场。 严世邦与众多心意门人的头伏得更低了。 区区民间的武门,得到皇家如此封赐,实为历代前所未有之事,这光荣恐怕心意门的开山先祖们做梦也没有想过。 不过心意门人亦知道,近日接到这“御武令”的绝不止他们一个门派。沧州迷踪门、徽州八卦门以至许多规模名声较次的门派,都已一一得到封赏。 第190章 南下赣地(96) 冯正一直走到大厅门外。严世邦在这太监跟前,脸面不敢略抬一点点。 “山西太原府祁县心意门严氏,接赏!”冯正高声宣布。 严世邦这才爬起来,双手将木盘接下,头仍不敢抬起来,面向着冯正后退了数步,入了大厅后才转身,恭敬地将那铁牌拿到堂中,安稳放在关王爷的神像之前。 好不容易完成了仪式,众人这才站起。严世邦迎请冯公公与众卫士入厅内喝茶,并召戴魁、李文玉等几个资深弟子及他师弟莫希贤入内相陪。 谈了一轮之后,严世邦叫门人拿来一个小布包,亲手送给冯正:“公公远道而来宣旨,辛苦了。这是本门的一点心意。”另外也打点了各名卫士。 冯正接过装着银两的布包来,掂一掂重量,满意地笑着收起来。戴魁看见难掩一脸嫌恶:这太监昨天来宣读圣旨时已经收过一次银子,他故意又分开另一天才来颁这面铁牌,显然只为了多敲一笔。 等到把冯正和卫士都送走后,严世邦说了一句:“今天,不练了。”就吩咐弟子遣去门人,厅里只余他与莫希贤、李文玉和戴魁。 两位长辈一直坐着喝茶没说话,戴魁和李文玉则站在师父身边。严世邦默默瞧着那个“忠勇武集”的铁牌,脸上并无应有的得意之色。 “魁儿。”他忽然说:“我知道,你对这事情很不高兴。” 戴魁本就是直性汉子,此刻不回答,也就是默认了。 “这是圣旨,抗拒得了吗?”师叔莫希贤不满地瞧着戴魁:“这可是流传后世的殊荣,又有什么不好?” “我们练武,是用自己的血汗去换的。”戴魁回答:“心意门名扬天下,就靠这实力,靠先祖们冒着性命打回来。他皇帝老子怎么看我们,给我们个什么封号,根本就没有关系。” “戴魁,自从你出去走一圈之后,说话就越来越狂了。学了些不正统的武功,回来就教训起长辈来啦?”莫希贤愤怒地说。戴魁与邢猎话别回到“毅社”后,这大半年常常将游历里学到的派外武功,诸如川岛铃兰的双手倭刀法、练飞虹的快手、邢猎兵器腿击夹杂运用等法门,都融入了自己的心意门武技里,教给馆内的师弟。此事师父严世邦并没有说什么,但莫师叔却很不满意,认为戴魁这么做是打乱了心意门的传统,对正宗的心意武艺不敬。除了他之外,李文玉等几个比较保守的师兄弟也有微言。 “巫丹派都快临门了,要来拆心意门的招牌,哪还有工夫理会什么正统不正统?”戴魁反驳说。 “师弟……”李文玉在旁相劝:“现在我们得到朝廷的眷顾,御赐了这铁牌,巫丹派的人再狂妄,也不敢乱来了吧?这不是正好解决事情了吗?而且半滴血也不用流啊。”说到这里他想起被姚连洲所杀的弟弟,不免神伤。 戴魁冷哼:“人家来挑战,我们不是靠自己的武功去抵抗,倒要靠朝廷的威权来保护吗?那我们不要再练武,干脆去当官好了。” 戴魁看着师父。严世邦的瘦脸,两边颧骨格外高隆,平时甚有威严,但此刻却像被磨去了棱角。 “魁儿,我明白你所想。可是为了保存我们的基业,这是不得已的事。” 戴魁无言。虽然他对刚才那一幕很讨厌,但毕竟也过去了。心意门受个封赏也不是什么天大坏事,他也就不再争辩。 可是戴魁看见师父脸容紧皱,似乎还为另一事情烦扰,这才留他在馆里谈话。他跟随严世邦已近二十年,师父的情绪自走不出他眼睛。 “师父,是不是还有事?……” 严世邦叹息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那‘御武令’还附带一个诏令,要我们……不,要各个受封的门派去讨伐这帮‘破门六剑’。” 戴魁远在山西,又早跟邢猎他们分别,没有听闻“破门六剑”这个在江西才起的名号。他一看那张名单,立时背冒冷汗。 “这不是……荆兄他们……怎么会……”戴魁震惊地说:“师父,万万不可!我跟他们相交了好一段时日,这里所写的罪行都是假的!” “师弟……”李文玉皱眉说:“你不可因为交情……” “在长安,就是因为有邢猎他们这几位朋友力战巫丹派,才挽回了我们几个门派的声誉!他们可是一起对抗巫丹的战友啊!难道我们为了得到朝廷的保护,就反过来追杀他们吗?”戴魁说得激动,两只拳头紧紧捏住。 李文玉和莫希贤听了他这么说,不禁有些羞愧。莫希贤昨天已得知要讨伐“破门六剑”一事,辩说:“这个……也不是我们的错。谁叫他们得罪朝廷呀?……” “魁儿你放心……”严世邦说:“我已经决定了,这讨伐之事我只会虚与委蛇,随便派几个弟子出去走一趟就算了。朝廷要是发觉,怪罪下来才再作打算。” 戴魁听了马上松一口气。 “可是……”严世邦这时却又说:“不是每一个收到‘御武令’的门派都会这么做。也难保没有人争相竞逐这个功劳,期望得到朝廷更大赏赐。” 戴魁想到接收这个“御武令”的门派,少说也有几十个,总计的武人成千上万,遍布各省也就是说,邢猎等六人在外头,无论走到哪里也随时会遭遇敌人! 何况还有巫丹派!他们跟荆兄他们本来就是仇敌,极可能就此撕毁那个五年的“不战之约”…… 戴魁在严世邦跟前下跪。 “弟子不肖。师父这次要派人出门,请让我去。” 戴魁说时,眼目闪出焦急神色。 必须尽快将这危机告知他们。 严世邦的手掌按在戴魁肩头上。 师徒俩心意一样。 巫丹山“遇真宫”前聚集弟子的大广场,相当于心意门“毅社”那练武场五倍之广,气势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烈日当空的正午时分,太监程扬捧着那个盛了御赐铁牌的木盒,站在广场青石板地中央,耐性已经达到极限。 尽管身边的小太监已经为他打起伞子,程扬仍是满头大汗,只因站得太久,手里那个盒子也实在太沉重。围在他四周的几个卫士满身披挂,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的遮阳帽下都在流汗。 可是那些早该出来接受赏赐的人,却仍然窝在前头那座雄伟的“真仙殿”里不出来。 搞什么鬼? 程扬心中在咒骂。堂堂一个奉有圣命的宣旨太监,竟然被人如此无礼对待,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程扬得到这个差事,是花了不少银子才从钱宁大人处买来的。但凡太监受皇命出外办事都是优差,沿途所到之处,地方官全都不敢怠慢,好酒好菜招呼之余,送礼也自然少不了;到得目的地,接旨的不管是官是民,也例行要贿赂打赏他这位宣旨的公公,否则他回京复命说几句坏话,随时教接旨者头颅不保。 程扬得知自己这次要前赴当今武林泰山北斗巫丹派时,心里早有期待;到得巫丹山来,看见那豪华气派的殿宇,心里就更想:这个红包定然小不了! 但别说是贿金了。直到这一刻,巫丹派的人就连一杯茶也没有请他喝。 然而程扬半声也不敢发作,仍是忍耐着站在原地。 只因在这广场两旁,站着数十名身穿玄黑或墨绿制服的巫丹弟子,许多身带刀剑兵刃,一双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那姿态有如一群野狼。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没有一个下跪?他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知道我带着什么到来吗? 简直就像山里一群未受王化的蛮子…… 程扬在宫中已二十余年,什么王公将相没见识过?一眼就看得出谁得罪不起。而眼前这群布衣武夫,却给他同样危险的直觉,因此还是耐心静静地等待下去。 终于那“真仙殿”大门打开来,出现一条人影,拾级从崇台的石阶步下。 程扬松了口气,再仔细看去,见到正是刚才负责通传的那个满头雄狮般鬈发、身材圆壮的巫丹弟子。 穿着墨绿武服的桂丹雷一步一步走向程扬,神色沉重,皱得脸上那行咒文刺青也都扭曲了。 桂丹雷到了程扬面前,只是冷冷地说一句:“请回吧。” 程扬以为自己听错,瞪大眼睛:“你……再说一次……” 桂丹雷再次说:“姚掌门感谢皇上隆恩,但这名位我巫丹派不能要。请公公带回去。” “你你你……”程扬的嘴唇在颤抖:“你们不是听不明白,这是当今圣上的旨令吧?” “我派师星昊副掌门,去年就曾上京面圣,讲述过我巫丹派不求世俗名位的立场。他相信皇上会明白的。” 程扬就如突然无法思考。这事情实在出乎他常识之外。他一边跌步后退,一边喃喃地说:“疯子……疯子……”接着一个失足跄踉,手上的木盒脱手跌破,内里那面“忠勇武集”的铁牌摔出来,在石板地上碰得响亮,鸣音在沉静的“遇真宫”广场上回荡不止。 第191章 南下赣地(97) “真仙殿”的巨大神像之下,巫丹派当今最顶尖三人围成品字,盘膝坐在木板道场里,中间放着一张纸。 姚连洲仍像平日静坐一般脸容宁谧,垂眼看着那张“乱匪破门六剑”名单上的一个个名字。 他心里顿时回忆起那几个教他印象深刻的敌人:那个跟他一样,执念追求最强的“巫丹猎人”邢猎;见过他使“巫丹形剑”一次就偷学到“追形截脉”的少女佟晶;还有在“盈花馆”的房间里,重要关头却没有向他下手的青冥派少年剑士闫胜…… 你们果然走得这么远……甚至连朝廷都得罪了。我那天没有看错。 姚连洲想着这群心腹大敌时,嘴角却不自禁露出微笑来。 另一边的叶辰渊也在看着这名单。其中最令他注目的是“青冥剑派”四个字。那天他剿灭青冥派,确知有个年少的“道传弟子”被“巫丹猎人”救了。他还以为这小子经此大劫,只会从此埋剑隐居,后来才听姚掌门说他仍然矢志向巫丹复仇。叶辰渊对闫胜无甚印象,但心里一直想着此人。 何自圣毕竟仍有一个有出色的弟子吗?……小子,快点变得更强,欢迎你随时来找我。 师星昊则把双拳拢在衣袖里,蒙着脸巾的嘴巴不发一言,但显然是在想着朝廷的事情。 去年姚掌门在长安被围攻后,师星昊早已分析过,巫丹派必然受到锦衣卫的监视,长安之事也定有权势之士在背后搞局。如今皇帝开始发“御武令”管起武林来,对他并不意外。 “师叔。”私下只有他们两、三人时,姚连洲仍然会以昔日辈份称呼师、叶两人。尤其是在问他们意见的时候:“我这么决定,是不是错了?” “假如是巫丹以外的人,任谁都会觉得大错特错。”师星昊说:“受皇帝封衔,也不是什么要事。上次他也御准我们管有‘遇真宫’,又赏赐了财帛,再多一个虚衔并没有什么。” 他指一指面前的名单,继续以那带有奇特风声的语音说:“然而掌门竟为了这干死敌而得罪当今皇上,外人看了必定笑你是傻瓜。” “掌门是不愿毁弃当着天下武林立下的那五年之约吗?”叶辰渊问。 “这个多少有一点。”姚连洲承认:“不过要是我认为有必要,下一刻就随时撕破那约定,派出全体‘兵鸦道’去追杀他们,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他瞧一瞧二人,又说:“重要的是,那必须是我自己的意志。巫丹派的武力要怎么用,天下间无人可以指挥。否则我们就不过成为他人豢养的门犬而已。” “不为利诱,不受威逼,自求道于天地间。”叶辰渊不禁念起巫丹戒律来。 姚连洲看着师星昊:“当年师叔反对商师兄接任掌门,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师星昊想起那人那事,不愿多提,只是露出脸巾的目光满有深意地瞧着姚连洲,然后重重点了点头。 叶辰渊又说:“其实掌门大可以照样答应朝廷。擒杀这‘破门六剑’的事,做做样子就行。” 姚连洲神情肃穆地回答:“即使最后我们连一只手指头也没有抬过,在答应那一刻就已经等于被降伏了。师父生前曾经教过我:不管什么时候对着任何人,都不要说谎。你对一个人说谎,就是输了给他,因为你在他面前当不了真正的自己。这绝不是巫丹派的作风。” 叶辰渊满意地微笑。这答案早就预料了。他自己也没有忘记公孙清这个教诲。 姚连洲用手掌撑地,身体仿佛轻如纸扎般升起,双腿一屈一伸就瞬间站起来,挺立在玄武神像面前。 “当天你们反对商师兄,就是认为他会引导巫丹派走向追求世俗权欲的道路,毁掉了我们。” 姚连洲仰首瞧着神像上三丰祖师的鎏金脸孔。 “可是很可笑:今天带领巫丹走向毁灭的人,也许会是我。” 巫丹派谢绝了皇帝赐封的七天之后,如常有负责杂务的伤残弟子,送饭往“遇真宫”后面凤凰山的洞穴禁地。 今天负责的正是独眼跛足、一只手也伤残的姜宁二。这是他常干的工作不过这个“时常”,一个月里也不过三、四天。这是师星昊的安排,不让个别弟子太频繁接触那囚徒。 姜宁二提着盒子走进山洞,在牢房铁枝前面打开来,内里饭菜颇是丰富,更有一条鸡腿,姜宁二将之逐一捧出。 姜宁二知道自己每次进出这山洞,随时都可能被樊宗等弟子暗中监视。所以他由始至终没有跟囚禁在内里的“商师兄”说半句话,把东西都放下之后就连一句“慢用”也不说,收拾好昨天的吃完的食器就离去。 “商师兄”在铁枝后一直面壁而坐,直到姜宁二已离开良久,他才收起功法,像一头走兽般手足并用爬向前面,用手抓起饭菜塞进嘴巴。 正在吃那条鸡腿时,“商师兄”突然停下来。 曾经苦练“巫丹”的他,全身触觉都极度敏锐。即连嘴巴舌头也不例外。 他察觉:那鸡腿的骨头,比往常格外松动地离开腿肉。似乎有人曾将这根骨头小心地取拔出来,之后又在原位插回去。 他只顿了一顿,然后又狼吞虎咽,直至将鸡腿都啃光。 他拿着那根骨头不放,在牢房的黑暗角落里缓缓用指头抚摸它。 果然,他摸出来了。骨上有人工雕刻过的痕印。 他再集中精神仔细去摸,想要分辨那是什么印记。 是一个字。他反复用指头在捺,那字体在他脑海里逐渐浮现。 是一个“巫”字。 “商师兄”如云的长长乱发底下,露出了狂气的笑容。 在山洞里回响的笑声,犹如野兽泣鸣。 这一天,突然有许多古怪的人进入袁州城来。 他们全都是三三两两地分批到来,陆续入城。有的牵着四蹄沾满泥泞的马匹;有的流着汗徒步而至;也有的刚刚才在袁州北岸码头下船。 在繁盛的袁州,本应没有谁会特别注意到这些人,可是他们有两样事情实在是太相像了。 其一:这些怪人身上都带着各种形状的布包物事,其中多数皆为可疑的长形。甚至有人提着比自己还要高的长杆,杆头虽然用布套包裹着,但任谁都看得出是什么东西。 其二是他们一致的神情。 犹如进入山野的猎人,一双双眼睛,透现出淡淡的杀气。 袁州府城位处江西省西面通往湘潭的要道,一向商旅频繁,负责守城门的兵丁也都格外眼利。 有古怪……难道是进来做大买卖的匪盗……? 这些可疑人物分别从东、南、北三个城门进入,混在其他进出的百姓商贩之间,很快就深入城街消失不见。门卫只好马上派人前往知府衙门通报。 众多怪人进城后,不约而同都朝着城南的方向走去。 城南乃袁州城最繁华的市集,其中尤以如云里最为著名,集合许多大客店与茶馆酒家,是途经商旅集散休歇之地。 七月的盛夏,太阳早早高挂,城南市集热闹非常。挤在街上的城民却都感到不对劲:街上就像突然多了许多“影子”。 只见一条条身影,在挤破的街道里越过人群的缝隙,以不寻常的速度前进。正是那些带着布包兵器的怪人,竟然肆无忌惮地在城街里展开高超迅捷的轻功步法,以最小的角度转闪过人群,有如河流里躲开礁石的游鱼,就连衣角也没有给粘到半点。途人往往错觉要跟他们迎头碰撞,有的吓得发呆,有的不禁惊呼,有的甚至因此自己失了平衡跌坐地上。街旁茶馆二楼的客人往下看见街道一幕,蔚为奇景。 越是接近目的地,怪人们就聚集得越多,终于他们都到达如云里,在那巷弄街道之间,竟站了多达七十余人。 他们聚合在一起,就更无法掩藏的独特的气质。七十多人互相看了几眼,目光中自然流露着桀骜与彪悍,俨如一支锋锐的军队。当中只有数名女子,他们散发的气息却也绝不输给身边的大汉。所有人衣装轻便,束袖绑腿,步履和站姿皆轻捷如猫。 一整片繁盛的市街地,蓦然因他们而寂静下来。 这个时分本应有衙门的保甲在如云里市集巡视,但是看见这七十多人,保甲不仅没有上前查问的勇气,更悄悄退却离开。 只因他们清楚感觉得到:那个世界,非他们所能干涉。 几乎在同时,袁州知府辖下的巡检收到城门卫兵急报,正要点起兵丁前去调查,却有一个男人到了衙门来。 这男人衣着打扮跟那七十余人相似,腰间挂着布包长物。他竟大胆直进衙门,递上一封纸质特殊的帖子。 巡检打开帖子来看,几乎没吓得一颗心从嘴巴里跳出来:这东西他从前见过,正是由皇帝亲旨所授、具司礼监印信并得刑科仑签的朝廷驾帖! “这位大人……” 巡检登时腿软,几乎就地下跪:“是在哪个……”手持这驾帖,等同代表皇帝缉捕提人,眼前的八九不离十正是权势滔天的锦衣卫。 第192章 南下赣地(98) “不。”岂料那男子举起手掌说:“我们不是官。” 巡检愕然,仔细再看驾帖,只见其中行文确与平常有异。当中写着“忠勇武集”四个字格外显眼…… 在如云里,那七十多人没有交谈半句,就分别走进街上的饭馆酒家里去。 立在街道东首有一间两层楼子,正是袁州城最大、最有名的饭馆“银花阁”。 仪表堂堂、相貌威猛的心意门人戴魁,此时就站在“银花阁”二楼窗前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一双浓眉不禁紧皱起来。 看见那群人已经开始进来,戴魁马上离开窗口,坐回饭桌前装成一般客人,他低着头倾听那许多踏上楼梯来的脚步声,心里更加肯定。 迷踪门! 二、三十个迷踪门人陆续登上楼来。本应正在楼上吃饭的客人,都被这阵仗吓得结账逃跑,没走的就只有戴魁和另外一桌。那桌坐的是几名本地江湖人物,此时都大着胆子要看这场热闹。 迷踪门人把空出的饭桌全部占领,各自解下藏着兵刃的布包,搁到桌上或墙旁。两个店小二忙不迭轮番送上茶水果品,绝不敢多喘息一口气。 “银花阁”上下两层就这样都被迷踪门人坐满了,他们另外也占据了旁边两家茶馆,才能完全容得下七十多人。众人开始吃喝起来,并无一句交谈,饭馆里气氛甚为诡奇。 可是就算他们什么都不说,戴魁也很清楚,迷踪门大举南来是要找谁。 自从接到朝廷封赐的“忠勇武集”铁牌,又得知皇帝的“御武令”指名要剿灭“破门六剑”之后,戴魁火速从山西祁县的心意门总馆“毅社”兼程赶来,寻找邢猎等人,希望早一步警告:你们已成了天下武人共逐的猎物! 然而戴魁在江西苦苦打听搜寻,仍未找到“破门六剑”的踪迹,反倒沿途看见不少小大门派的武者也都正为此事走动,更听到“御武令”的消息越传越广。 今天在袁州城目击这一幕,戴魁心想:局面远比想象中更糟糕! 迷踪门竟不远千里,调遣这许多门生弟子到此,看来捕杀“破门六剑”一事,他们下了极大的决心,要夺取这个大功! 一想及此,戴魁愤慨得咬紧牙关: 朝廷的嘉赏,难道真有这么重要吗……? 迷踪门人一上来“银花阁”,其实早就悄悄注意着这个硬汉,还有他桌边藏着心意门长刀的布囊;此刻戴魁情绪激动,面容紧绷,更引起最接近他的那桌人注目,不断朝他打量。 戴魁垂头呷着茶,神情恢复平和,尽量不跟他们视线对上。他未曾忘记临出门前师傅严世邦的嘱咐: “魁儿……人在外头,别跟武林同道结怨,尤其‘九大派’的人。” 戴魁很明白,师父身当一门之长,自有许多顾虑。心意门各地弟子在朝野江湖上谋生的为数甚多,本门在武林的名声和恩怨,随时影响他们的前途生计。 这却教戴魁回忆起巫丹派。在长安那一战里,他曾经听过巫丹弟子念诵那不受名利权位牵绊,自求我道的戒律。戴魁实在不得不佩服这样可怕的强敌。 他们做到了我们做不到的事情,变得这么厉害实在是有理由的…… “是……心意门的师兄吗?”这时有一个人向戴魁这边呼唤。 戴魁一听这说话带着本省山西的口音,马上抬头瞧过去。只见其中一桌迷踪门人之间,有个四十余岁汉子站起来,朝着他拱手相询。 论弟子门生之众与流布地域之广,迷踪门不仅是“九大门派”之首,更可能是天下第一,自发源地河北起,到山西和河南都有迷踪门的众多分馆,另外还有人数较少的一脉流入山东。这名发话者正是晋北忻州迷踪门分馆的弟子曾青峰,忻州与祁县在山西虽是一北一南,但曾青峰年纪较长,多年在武林走动,认识不少山西心意门人,因此从衣饰、身姿动静与兵器长度,就猜知了戴魁的出身。 戴魁无法再躲,只好挺起胸膛,站起来向三方拱手: “不错。在下祁县戴魁。” 众多迷踪门人一听戴魁之名不禁动容。他们都知道这位心意门总馆“毅社”的“内弟子”,乃“晋中神拳”严世邦得意门生。尤其一年多前,他在长安曾与那怪物似的天才姚连洲交手,能够生还而回,已是非常了不起的战绩。 但这样的“战绩”,戴魁宁愿没有。 迷踪门人马上空出座椅来招呼戴魁,并唤店小二打酒来,众人互道姓名寒暄一番。戴魁这时知道,今天到来袁州城的七十七人都属山西及河南各地的迷踪门分馆,受沧州总馆之命聚集而来。 迷踪门与一般开枝散叶的武林门派有所不同,各地支系与沧州总馆“玉麒堂”仍然维持密切的从属关系,如有要事可随时动员。迷踪门人武艺修为颇是参差,却仍能在“九大门派”里占一席位,多少也是靠着这种组织与声势。 “戴师兄远来江西,也是为了追击那些家伙吧?”曾青峰一边给戴魁添酒,一边微笑问。 另一边一个河南迷踪门的弟子插口:“戴师兄在长安时,是否已见过‘破门六剑’?他们武功如何?” “崆峒练掌门真的是他们中一人吗?还有少林武僧,是真是假……?” 戴魁听着,回想当天在长安“盈花馆”,全赖邢猎他们与巫丹高手挺身对抗;如今迷踪门等门派的武者竟然倒过来追杀他们!戴魁胸中升起一股难平之气,不发一言,把杯中酒一干而尽。众人见他如此。只道这汉子不善交际,也就不再追问。 因为这一番问话,迷踪众同门渐渐熟络交谈起来。有的更毫无顾忌地解开布包,拔出刀剑来,仔细地清洁上油。 戴魁留神观察他们。就如年前在长安围攻姚连洲时遇上的大部分迷踪门人一样,他们皆只是隶属旁支,并非门内一流高手;可是眼前这些人流露的表情,却与当时的同门截然不同,竟多了一股异常的强横气势,似乎对擒杀“破门六剑”信心十足,并无一丝疑惧。 是因为人数够多吗? 趁着同桌的人都已喝了好几杯,戴魁故作不经意地问曾青峰:“贵派这次南来江西,共有多少位?” 曾青峰竖起三根指头。 “这次就连沧州总馆的同门也倾巢而出,这两天就会齐聚。”他又说。 三百人! 戴魁的眉毛不禁扬起。 “这还不是最重要……”曾青峰又说,与同门互看一眼,然后神秘地微笑。 戴魁看着他们的表情,细想了一会,蓦然明白他们挟带着如此气势,并非因为有三百人。 而是因为一个人。 “……雷掌门亲临?” 曾青峰傲然点着头。 戴魁心胸里像顿然塞进一块钢铁般沉重。拳头不自觉在桌底下握紧。 沧州迷踪门掌门·“云隐神行”雷九谛。 戴魁正要再加打听,外面街头却传来一声呼喊:“大哥,开打了!快去看” 众人听见皆露出疑惑的神情。许多迷踪门人立时盯着戴魁,以为外头来者呼唤的“大哥”必然是他。 戴魁只是单身一人南下而来,正不知如何辩解,一直坐在“银花阁”的那桌本地江湖人却都尴尬的站起来,向着四面拱拳。 其中为首一人说:“在下姓张,跟这几个兄弟,是本城茶帮的人,外头那个是我门生,冒犯各位武林英雄了,还请见谅。” 袁州一带盛产油茶树,遍植四处,而茶帮即控制袁州城内茶油买卖的商帮。这几名帮众坐在楼子里不走,本来是要探听消息凑个热闹,不料来的是天下闻名的迷踪门高手,他们吓得一直缩坐在桌前不敢稍动半分,更无主动去打招呼高攀的胆量,现在才不得不起来说话。 楼下那个茶帮的小子急赶来向大哥报信,浑没注意这如云里四周已被大群武人占领,话喊道一半才发现不对劲,吓得待在原地。 迷踪门人瞧着那几个平日在袁州城内横行无忌的茶帮汉子,眼神轻蔑得有如看着蝼蚁。 他们一一抄起手边的兵器。那姓张的茶帮头目吓得身子一震。 “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去看看。”曾青峰以命令的语气说。 茶帮汉子连忙奔下楼去,迷踪门人也都跟随。戴魁深知必有异动,亦提起装着长刀的布袋,与曾青峰一起下楼去看看。 到了如云里街上,只见那姓张的已然揪着门生的衣襟焦急的质问。之后他放开那门生,走过来朝迷踪门众人说:“敝帮的人已打听到,城里有几个门派的武林好汉正要出手。好像就是发现了那什么‘破门六剑’里的其中一人……” “带路!”曾青峰猛推那姓张的一记,神色变得凶恶。 “破门六剑”是我迷踪门的猎物,岂容这些地方小门派抢功? 其他迷踪门人也都从茶馆走出来。得知“破门六剑”之一可能就在袁州城里,他们原来抑压的杀气顿时外露,一下子七十几人散发的意念,充溢于如云里街头。几个茶帮汉子在七月的正午天也不禁打起寒颤。 “在……在吸风井那边……”那名茶帮小门生胆怯地说。茶帮几个人不敢怠慢,拉着这小子就朝吸风井的方向奔跑去。 大群迷踪门人都已把兵刃的布包解除。有的人提着红缨长枪,银白的枪镝在灿烂阳光底下闪烁。 这气氛,简直就如战争。 戴魁的心意门武功主要走稳实一路,轻功步法并非最擅长,假如在场的迷踪门人全力展开步伐,他未必能跟上;幸好此际他们要跟随着茶帮的人走,不能施以全速,戴魁也就暗暗加劲,走到队伍最前头。 假如真是荆兄和闫师弟他们其中一人落单了,我在前头最先看见,紧急时也可帮忙照应! 戴魁正欲向领路的茶帮众人打听更多,身边的曾青峰却率先问了。 “你们说那是‘破门六剑’,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都是……听来……呼……呼……”那茶帮小子跑的气喘吁吁,回答的很辛苦:“是个……女的……骑马来……穿着红色衣服的美女……” 戴魁一听,浓眉耸动。 是岛津姑娘么? 茶帮小子的形容跟川岛铃兰甚吻合,令戴魁更是焦急。 奔跑途中戴魁不禁又回想起,刚才在“银花阁”提及迷踪门掌门亲临一事。 雷九谛。这名字戴魁听得不多,最印象深刻一次是师父严世邦谈及这个人物。 严世邦的评语,只有两句: “雷九谛,跟其他迷踪门的人,完全不一样。” 以武艺之精深层次而论,迷踪门在“九大门派”里一向敬陪末座。严世邦这句话,马上引起戴魁的注意,瞧着师父的脸。 那一刻,戴魁看见师父眼神里的异色。 是微微暴露的戒惧。世上能令“晋中神拳”严世邦显现这种眼神的人,寥寥可数。 “还有,他是个疯子。” 这是严世邦对雷九谛的第二句评语。 听闻雷九谛近年一直不在沧州,隐居于山东潜修,却未从掌门之位退下来,令迷踪门群龙无首。这解释了何以去年前赴长安的迷踪武者,就只有韩天豹、董三桥等不足二十人。 而今次掌门出山,竟动员了三百弟子,追击仅仅六个人。 这雷九谛疯不疯,我还不晓得;但有一个字肯定能形容:狠! 一念及此,正奔跑在街上的戴魁,精神不禁更紧绷。 他左手暗地伸向腰旁,解开了长布囊,露出缠绕着土黄色布条的刀柄。 埋伏在客栈房间外头的三十几个武人,连大气都不敢透一下,一个个壮汉凝定的身躯正在静静淌汗。 这是袁州城西吸风井街上的“西风客栈”,名字改得很气派,但其实是家只有六间房的小客店。此刻那“丙号房”外头的院子和天井,全都已被到来伏击的武人包围了。 他们非常谨慎,手上的刀枪仍盖着布,以免金属反射阳光惊动了房间里的人。有三个蹲在房间窗下的武者,将手掌伸进布袋里,暗暗扣着飞镖、短羽剑与飞蝗石;房门前两侧有人悄悄拉起两根绊索,门前地上更已撒着尖锐的铁蒺藜。 第193章 南下赣地(99) 这包围总共三十余人,里面占了大半是本地的赣西吕家地功门弟子。地功门与天下各地流传甚广的地堂门源出一脉,这吕家得到真传,在袁州府的武馆颇有声势,更与这一带的江湖好汉交好,一直借助他们的眼线,留意疑似“破门六剑”的人出没,因而率先取得情报,到来这家“西风客栈”伏击;另外十一人,包括伏在窗底那三个暗器好手,则是附近武功山北麓的苍林派武者,最近也在江西各城走动,追寻“破门六剑”的消息,今天得吕家地功门相邀到来助拳。 自从朝廷发出“御武令”,并以“忠勇武集”铁牌封赏予各大门派后,天下武林这数月来为之沸腾。许多在地方上赫赫有名,却有得不到封赐的小门派皆心有不甘,同时又害怕各大派收到朝廷认可和庇护后,狂野好斗的巫丹派将把矛头重新指向他们。 就在这时,武林里却扬起这样的传闻:任何门派如能击杀“御武令”指名要剿灭的“破门六剑”其中一人,同样能够获得那面“忠勇武集”的铁牌! 这说法传扬得既广且快,甚至越渐夸大,有人说那“忠勇武集”铁牌乃是免死铁券,除了谋反大逆之罪外,一切罪行皆可赦免。于是不止武林上各地门派,就连江湖黑道的帮会也加入了搜捕“破门六剑”的行列,心想即使无力亲自狙杀,若能助上一臂,说不定也能在朝廷的赏赐里分一杯羹。 吕家地功门一得到消息就派人赶来,收买了“西风客栈”的伙计,确定那目标人物仍然在房间里。此刻包围网已然完成,负责指挥的掌门吕亭良提着一口沉厚单刀,遥遥站在房门外十尺处,朝窗底下的三人微微举刀点头。 那三个苍林派好手会意,同时拔起身子,手指间扣住已久的暗器顺势脱手而出,射破纸窗! 这武功山苍林派的开山祖师,原是三名结义为兄弟的猎户,后来一同往四方拜师学艺,再讲所得武功与原来的狩猎技法糅合,创出苍林派武艺,故此格外擅长发射暗器,也保留狩猎陷阱的技术此刻房门外的绊索和铁蒺藜也是他们带来。这等捕杀之技用于野兽本来无甚不安,但换在尊崇正面对决的武林里,不免就被人看低了。 只听那“丙号房”里有物件被飞蝗石击碎的声音,但未知是否命中猎物。 “妖女,受诛!”吕亭良同时在门外高喊! 他并未期望这轮暗器就能杀敌,只是为了把对方赶出房来! 果然下一刻房间的木门就自内撞开,一个身穿鲜艳红衣的身影出现! 早候在门前走廊两边的地功门人都戴着厚厚的手套,这时从两头猛力将绊索扯起来,横在小腿的高度,迎接那奔扑出门口的身影! 假如近距离看,可见那两根绊索上面布着许多尖锐的细粒;原来整条绳索都经特别炮制,黏满细碎的瓦片,一缠上敌人的腿足就会割入皮肉,令对方更难脱走! 之间那团红影的下身确实快要被绊中,可就在接触前一刹那,腿足平空拔地而起数寸,一双穿着薄羊皮快靴的足底,仅仅擦着绊索略过! 红影仍在半空,蓦然射出一道银光! 正对着房门方向的吕亭良赫见有光影高速飞射而至,立时施以地功门最擅长的跌扑之术,全身猛然后仰翻到! 然而此一暗器猝然而来,发射者更乘着前冲飞跃之势出手,吕亭良闪躲不及,左边脸血光炸溅,一只耳朵就此分家! 那红影力尽着地,再乘势冲前,突然发出一声娇呼,身姿动作顿时停了下来。 包围在四周的武人这才看清:是个年轻女子,身穿一袭染得鲜红的布衣,衣摆各处绣有造型奇特的图纹;紧束的蛮腰挂着一柄式样简拙的长剑,还有一排三柄飞刀另带一个已经空 出的飞刀皮鞘,左手则提着一把收卷起的长绳;她下半脸覆着淡青色纱巾,只露出水灵灵的动人大眼睛,此刻正柳眉紧蹙,目中闪着愤怒与痛苦,气得左耳珠垂着的那串铜饰不住颤动。 原来她虽避过那绊索,着地时还是踏中了撒在前头的铁蒺藜,其中一枚尖钉刺破了左足靴底,剧痛之下轻功身法蓦然停顿。 “卑鄙!”女子从脸纱底下叱叫,右手一晃,腰间长剑已然拔出羊皮革剑鞘,剑锋翻飞,接连在身前、左、右闪现! 本欲趁她受伤围攻而来的地功门人,被这等连环快剑所惊,立时都退后了,却发觉原来每剑皆是虚晃,并非真正进击! 女子这等快疾的拔剑手法与虚招,不是别的,正是甘肃平凉崆峒派正宗真传的“花法”! 而她就是崆峒“前任”掌门练飞虹的亲传弟子刑瑛。刑瑛这一团“花剑”并非为了伤敌,只想把众敌逼退,制造脱出包围网的时机。此时地功门人稍稍退却,刑瑛却不敢乱走,既因看不清地上哪儿还有那可恶的铁蒺藜,也怕奔跑会令脚伤加深以寡敌众,移动脚步最是关键。 刑瑛看准前头未被围拢,左手猛地将那团绳索挥出! 绳索前端连着一个小小的三分铁钩,状如船锚,从刑瑛手上脱射。这本是崆峒“八大绝”里“摧心飞挝”的招式,弥补女子臂力较逊的缺点。 铁钩越过两边人群,直飞往天井对面“戊号房”,击穿了纸窗,勾住窗框木头! 刑瑛深深吸进一口气,拿着剑的右手也腾出手指来,将绳索握到剑柄间,接着吐气并双臂发力猛拉,同时将下身力量全聚在未受伤的右腿跃起,身体又再化作快速的一团红影,猛地越空而飞! 苍林派的暗器好手朝着飞行的红影投出飞镖飞石,但刑瑛这一招着实太突然也太快,暗器纷纷掠过她身后! 刑瑛越过敌网,全身飞过去撞破了窗格,遁入无人的“戊号房”里! 众武人未想到对方竟有此奇招,现在更借客栈房舍的地形避过了包围。吕家地功门人怕她从房间另一边的窗户逃到后院,连忙奔前追击! 另一道银光突然自“戊号房”飞射而出崆峒派“送魂飞刀”! 一个地功门弟子心胸多了个刀柄。崩倒。 其他地功门人为这厉害的飞刀震慑,纷纷向前飞跃伏倒,顺势来个滚地,躲到那“戊号房”窗下的土墙后面,未敢马上冲进去。 在后头,中了一记“送魂飞刀”的吕亭良,回头看看身后的木柱,正插着那柄外形凶狠的飞刀,刀上仍钉着他的半截耳朵。吕亭良暴怒咬牙,回过头来盯着“戊号房”洞穿的窗户,他左半边脸沾满鲜血,模样神情有如恶魔。 这娃儿的脚已经受伤,我们只差一步! 吕亭良想到只要能击杀“破门六剑”中人,就能获得朝廷册封为“忠勇武集”,吕家地功门将一举名动天下,这小小一只耳朵算什么? 他伸手取来身边弟子手上的藤牌,一边奔前一边呼喝:“再射!” 那十一个来助拳的苍林派好手,跟吕亭良同一心思,也决意竭力夺取这大功,从左右两边上前,将囊中掏出的诸般暗器都朝那窗户猛掷进去! 有这轮如雨的暗器掩护,吕亭良不用顾忌对方飞刀,举起藤牌与单刀奋力向前急奔,到了那窗口前一跃而起,踩着窗底下一名地功门弟子的背项,再二度起跳,半空中身子收缩藏在藤牌后,有如一颗炮弹射入房间! 吕亭良毕竟为一门之长,这家传的武功身法绝不平凡! 遁入房间里的刑瑛正趁着喘得这口气,忍着剧痛把钉在足底的铁蒺藜拔出来,却见窗外如蝗飞射而来各种暗器,她好不容易窜身一一躲过,却又听闻一阵猛烈的奔跑足音,她提起剑仰头一看,只见眼前一黑,那窗前一团黑影凌空袭至! 刑瑛已准备擎剑迎击吕亭良,突然房间另一边对着外头院子的纸窗,同时朝内撞破,另一道身影挟带着寒霜似的刀光,也飞进房间里,其势道比吕亭良更猛更强! 刑瑛在脸纱底下紧咬着樱唇。 崆峒弟子,不论遭逢何等厄境,绝不认命。 戴魁跟迷踪门人随着茶帮门生,才到了吸风井的街巷,已看见前头聚着人群。他们马上越过茶帮的人跑过去。 只见一件房子外围着十来二十人,都是闻风而来看热闹的武人和本地江湖人士,那房子门顶挂着“西风客栈”的横匾。戴魁只听闻围观者爆出惊讶的叫声。 已经开打了! 瞬间戴魁心里回想,去年跟邢猎五人一同游历练功的日子:闫胜在道上为他受伤的手臂换药;在夕阳下的树林间与邢猎对刀;每次上馆子吃饭都要饿着肚子等佟晶挑剔地点菜;在汉阳城分别时喝过的那烈酒…… 戴魁大踏步上前,拔出了腰间长刀。 不管了。今天就算要跟上百人为敌,也不管了。 身边的曾青峰等迷踪门人,看见戴魁突然拔刀,为之侧目。 戴魁就趁他们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当先冲入客栈外头的人群之间。 第194章 南下赣地(100) 祁县心意门“内弟子”跨刀直进的气势,可不是说笑的。聚在“西风客栈”,门前那些人远远就能感受到压力,惶然分开一条通道。 戴魁正要进去大门,眼角却瞥见一条身影比他更快,矫捷地攀上了客栈南侧外墙。 戴魁一看,那立在墙头上的是个身形修长、背上带剑的男子,面容看来年纪未足三十。他背后剑柄的长长剑穗仍在晃动。 带剑男子也俯首,与戴魁对视一眼,紧接就跃入客栈后院。 戴魁没空理会对方是友是敌,提起三尺九寸腰刀,跨入客栈正门里。 只见前院和内进的正门都没有人影,更深处却传来打斗的叱喝声,戴魁更无犹疑,直穿而过。 “什么人?”突然传来一声喝问,原来有两个吕家地功门弟子正守在通往房间走廊的侧门前,赫见如此一个虬髯大汉提着明晃晃的长刀出现,慌忙用刀指着喝问。 “别挡路!” 戴魁两手握着长刀柄收抱入怀,腰身坐下踏成心意门有名的鸡行步,足下仍未停息,从齿间冷冷警告。 另一名未开口的地功门人本来就甚紧张,此时二话不说,举刀就向接近来的戴魁砍去! 戴魁吐气鼓劲,上步发出一记“心意三合刀”的横刀,长刀朝左上方斜挂出去,猛烈击在对方那砍下的单刀侧面! 戴魁此刀合全身整体之劲,并贯注意念而发,那地功门弟子的单刀一遇上即脱手飞出,如箭插在客栈大厅梁上! 这年来戴魁将本门武技,结合了从邢猎和川岛铃兰处学来的倭国阴流要诀,还有飞虹先生教给他的崆峒派法门,再回到祁县总馆与一群同门苦苦精研,这“心意三合刀”的威力与运用时机皆比在长安时大有进境! 那失刀的地功门弟子还未清楚发生何事,戴魁已再次收刀在怀,又踏一步冲向他,以身劲将刀柄推出撞击他心胸,那地功门弟子“哇”地咯血,跟身后的同门撞成一团! 戴魁越过二人走出门口,从走廊看见聚在天井间的三十多个武人,又瞧见地上除了绊索,铁蒺藜和掉落的暗器外,还溅了几行血迹,心里更是焦急。 他一眼扫视过去,并未看见川岛铃兰的踪影,却察觉众人的脸都朝着对面一个窗户穿破的房间,显然他们猎捕的目标就在里面。 此刻吕家地功门掌门人吕亭良刚跃进了房间,众人皆全神贯注地观看结果,一时竟未发现戴魁闯进来。 戴魁正思考要如何冲向那“戊号房”,却见一条身影自那洞开的窗户跌出来,众人都发出惊愕的呼叫! 跌出窗外的正是吕亭良,他右手早失去单刀,捂着血流如注的左肩头。左手上的藤牌边缘有一道破口敌人竟一击间压倒藤牌,再直进刺伤他肩关节,可见其劲力之悠长贯彻! 几个地功门弟子把掌门扶起来,众人瞧着房门惊疑不定,但里面并未声息。 “啊”这时一个苍林派的暗器好手低呼,伸手向头上一指。众人仰头,也都吓了一跳。 戴魁看见“西风客栈”的各处屋顶瓦面上,已然无声无息蹲据或站立了二、三十条身影,犹如聚集着一群大鸟,正是迷踪门众人。戴魁心知,另外数十人必然也已将客栈外头围个密不透风。 站在天井檐边上的曾青峰,冷冷俯视下方。 “请出来吧。走不掉的了。”他的话虽客气,但语气更像命令。 “早叫你别乱走了。”这时房间里却传来一句男子的说话声,但并非向曾青峰回话。 房间自内推开。 屋顶上的迷踪门人,手中兵刃都在阳光下闪耀。 戴魁已作出战斗的打算。握着刀柄的掌心发热冒汗。 率先走出房间的,正是先前在墙头出现的那个高个儿男子,长穗剑已还入背后鞘间。这男子面貌颇俊朗,却带着玩世不恭的表情,踏出刀枪林立的天井时,竟显得若无其事。 迷踪门人皆甚眼利,先前就看见这个男人攀越客栈的外墙,身手不凡。 听闻“破门六剑”里有青冥派的年轻剑士……莫非就是他? 这时房间里另一人也出来了。迷踪门人看见是个女武者,既披着脸纱,又一身图案奇特的红衣,确实可疑。好些迷踪门好手已然在背后暗暗扣着飞钉,随时向下发射。 戴魁却暗自松了一口气,只因看见那被围攻的女子,并非川岛铃兰或佟晶。他再细看她,只觉有点眼熟,似曾见过。之见她拐着左足走出房间来,显已受伤。戴魁不禁联想起在长安之战中受牵连的名妓书荞。 对了……是她! 一想起长安,戴魁立时记起眼前这个女武者,就是当时见过的飞虹先生女弟子! 戴魁正想开口,但那个背着长剑的男子先一步说了。 “在下湘龙剑派庞天顺。”他朝四方拱拳,然后拉扯一下身边刑瑛的衣袖:“特从湘潭而来,寻回这个不听话的师妹!” “湘龙剑派……?”上面的曾青峰眼目收紧,仍然在怀疑。 戴魁为人鲁直,一时还没想明白透:这位明明就是崆峒派的女弟子,怎会是湘龙剑派的人?他瞧向庞天顺,却见庞天顺也看着他,投来一个奇特的眼神。戴魁被他这一瞧才想到:飞虹先生也是“破门六剑”之一,迷踪门人若知道眼前是崆峒弟子,未必会轻易放过!我怎么这么笨? “我这林师妹,一个月前在馆内跟我比试输了,一个人负气离家出走,害我远道而来接她,也害这里许多位劳师动众了!师妹,还不向大家谢罪?” 庞天顺又再扯扯刑瑛的衣袖,说时嬉皮笑脸。刑瑛白了他一眼,她天性倔强,只勉强向客栈众武者略点了个头。 可是正多亏庞天顺这副不正经的模样,令场面气氛缓和下来。不少迷踪门人见他如此轻松,感觉二人确不像是“破门六剑”。 曾青峰却仍未释疑,指一指刑瑛:“那脸纱……” 刑瑛将脸纱一把扯下来,露出一张甚是俏丽的脸庞,可是右边下巴近着颌处却有一道显眼的伤疤,教人惋惜。 曾青峰见了登时低首:“得罪姑娘了。” 刑瑛没有回应,冷冷将脸纱两角的小钗挂回头发上。戴魁一边将腰刀还入鞘内,一边打量着庞天顺。湘龙剑派虽远在江南,但名头不小,戴魁也略有听闻,只是不明白他们跟“破门六剑”有何关系,竟如此仗义出手。 “那么……戴师兄又何以如此急于冲进来?”正沉思中的戴魁蓦然听到这句话,仰起头来,发现发问的曾青峰和众多迷踪门人,这时已将注意力投向自己。戴魁并非口舌便利之辈,一时不知要如何找借口。 “戴师兄劳心了。”庞天顺这时抢在前头插口:“我与他昨天不过在城东的酒馆有过一面之缘,他却对本门师妹的安危如此记挂。刚才在客栈外一看见小弟,戴师兄就知道这儿必有误会,将我林师妹错当‘破门六剑’那干妖人之一,情急之下未及解释就闯进来阻止。” 庞天顺其实完全不知道戴魁的名字和门派底细,只是听曾青峰唤其姓氏,就顺着胡讲一番,若被仔细查询必然露出马脚;他更未确定戴魁是否真是“破门六剑”的友人,假如戴魁的立场并非如他所想,马上表明互不认识,那可大大糟糕。 然而庞天顺很有信心。只凭先前在客栈门外与戴魁对视的那一眼。 眼睛里那团火焰,骗不了人。 “庞……师兄……”戴魁清一清喉咙,他不惯说谎,心里不断在想要怎么说:“太好了。还好令……令师妹受伤不重。不过这脚伤治理不好,可大可小……” 他灵机一动,从随身的包袱里找出一个纸包来,上前递给刑瑛:“……林师妹,此乃我心意门所制的救急药,可防治伤口化脓生毒,你待会找个地方清洗再敷上。” 戴魁借送药为名,其实是要说出自己门派名号,好让庞天顺和刑瑛知道,以免露出马脚。 天井庭院四处的吕家地功门和苍林派众人,骤然听到这大汉竟是名动天下的“九大门派”之一的心意门传人,俱是心头一惊。他们再仰首看看屋顶上盘踞的那些武者,猜想他们的份量也必不相上下。 他们半点不敢声张,只静静将吕亭良扶起,又抬着那个被刑瑛“送魂飞刀”击杀的地功门人,神情败丧地退出客栈去,心里还在祈求戴魁等人莫要向他们算账。 他们此刻方才明白:讨伐“破门六剑”,自己远远没有资格。 戴魁瞧着那具被抬走的尸体,心里叹息: 朝廷抛出一面铁牌,就把武林搞得天翻地覆……我们武人的尊严,丢到哪儿去了? 刑瑛一双明眸愤怒地盯着撤退中的地功门人。她遭逢埋伏暗算,怒意自然未消。但这时庞天顺朝她摇了摇头,示意不要追究。 刑瑛左右看看两个来帮助她的汉子。她记得在长安曾与戴魁有一面之缘,庞天顺则跟本不认识。她又瞧瞧屋顶上站满那些迷踪门人,明白此刻最好还是别多话,也就默默接过戴魁的纸包。 第195章 南下赣地(101) 曾青峰仍在盯着他们三人。房间走出那对男女身份仍有可疑:不过戴魁的心意门独有身姿步履和兵刃却假不了曾青峰在山西有好几个心意门分馆的朋友,对此清楚不过。 终于他挥一挥手。身边的迷踪同门逐一转身往客栈外跃回地面去。 “戴兄,两位……我等还要跟同门会合,就此别过。”曾青峰临行前抱个拳:“‘破门六剑’一日在世,我们多半还会再相见。到时戴兄可别抢在我们迷踪门前头啊。” 他微微一笑,也随着同门离去。迷踪门人踏着无声脚步骤然消失,本来剑拔弩张的“西风客栈”顿时变得清净。 天井里三人再等待一会儿,确定对方已经离去,原本暗暗戒备的心这才放松下来。 “快来,先把血止住……”刑瑛这时朝着庞天顺说,语气中满带歉疚,并急忙将戴魁给她的纸包打开。 戴魁这才发现:庞天顺收在身侧的一只左手,绑腕的布条渗着鲜血。 原来刚才他破窗而入,助刑瑛击退吕亭良之际,刑瑛却误把他当做敌人,朝他发出一剑,庞天顺命中吕亭良同时,只能用左手肉掌硬生生将刑瑛的剑锋拍截去,因而被剑尖割伤了掌缘。为怕迷踪门人生疑,庞天顺一直若无其事地掩藏着剑伤。 “啊,不……”戴魁却伸出手呼叫起来。 只见刑瑛打开那两层的纸包,原来里面不过是半块吃剩的干饼,哪有什么膏药? 庞天顺和刑瑛都呆住了。戴魁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 三人相视一眼,不禁一起大笑。 三人把伤口包扎好后,各自回到落脚的客店取回马匹,并相约在袁州城的西门等待。 “临江城的无极门朋友打听得知,闫少侠跟他的朋友应是往西路走了。”庞天顺向戴魁和刑瑛解释他跟阮氏无极门在临江如何受到闫胜的恩惠,然后把所知的情报告诉他们:“我一路寻到袁州,正是这个缘故,可还是找不着。说不定他们已跨省到湖南了。不如两位跟庞某一起走,如何?庞某总算是当地人,必要时也可联络同门相助,比较方便。” 戴魁和刑瑛本就茫无头绪,也都答应。 三人出得西城门,也就上马在道上踱步。庞天顺和戴魁看见刑瑛的马儿甚是矫健,她更是骑姿轻松,半点未受脚伤影响,不愧是关西崆峒派的女侠。 两个月前崆峒派接到“御武令”,刑瑛得知师父练飞虹竟成了朝廷下旨捕杀的钦犯,马上离了平凉,日夜兼程,长途快马赶到江西来寻人。 戴魁听着不禁钦佩,瞧着这位英姿飒爽的女武者。可是刑瑛看着前路,咬牙切齿地说:“哼,师父那臭老头,为了收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儿,竟就丢下我跟师兄弟们不管,一走了之。我这次来就是要看看这娃儿天份有多高?学得我崆峒派什么精深武艺?我就是不服气!” 刑瑛口中虽这样说,但脸纱外露出一双眼睛,难掩关切之情。 庞天顺见识过佟晶的天份,只是这时不好撩拨刑瑛的情绪,只是微笑。 三人在马上交谈,庞天顺又再提到当天闫胜如何令他与群豪折服。戴魁听着血脉沸腾。 看来闫师弟这一年来的剑技,突飞猛进! 刑瑛和戴魁此时方才明白:原来“破门六剑”是为了行侠仗义,得罪了朝廷奸臣,因此才有这“御武令”下旨追杀。 “那混账狗皇帝!”刑瑛往空中挥了挥马鞭,不忿地大骂:“还有这些大小门派,他们都忘了吗?不是师父几个当日在长安抵敌巫丹派,他们今日如何?全都给狗吃了心肝!” “说道巫丹派,我还听闻一件事……”庞天顺这时说。 “是什么?”有关巫丹派的动向,戴魁总是格外紧张,急忙就问。 “天下各大武林门派得到朝廷的‘忠勇武集’封赐,其中除了少林寺以禅寺乃方外之地为由,派长老禅师上京辞谢之外,只有一个门派敢断然拒绝。”庞天顺顿了一顿,才说:“正是巫丹。” 戴魁和刑瑛听后都呆住了。尤其是曾与巫丹派相斗的戴魁。 虽是死敌,但戴魁不得不对巫丹派深深敬重。 姚连洲……却是个不凡的汉子。 “这一次……看来比对抗巫丹派时还要凶险。”刑瑛忧心地说:“就连有多少敌人都不知道。” 庞天顺想到,但是一个迷踪门就出动三百人,各地更是危机四伏……平日那副轻松的面容不禁收起来了。 “‘破门六剑’里有个家伙,我记得他常常喜欢说一句话……”戴魁这时却咧开嘴巴说:“‘真正的同伴,不用太多。’” 他们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目中都有笑意。 “这种傻瓜……”庞天顺回复了平素的表情:“好想快点跟他结识。” 刑瑛娇叱一声,挥鞭催起坐骑,一马当先就在道上奔出去。庞天顺和戴魁马上策骑紧随。 十二只马蹄,在这午后的郊道上,踏得异常响亮。 一片连风也吹不进的阴幽密林,地上覆着都是及腰的野草,四周大树挂满了茂密的蔓藤,外头猛烈的阳光只能像细线般透进来。枝叶无一丝摇曳,上下八方皆是湛然不动的深绿。 林里也许真的太闷热,就连鸟也无力啼叫,静寂得可怕,要是竖起耳朵留神,也许连虫蚁爬行的声音也听得见。 这样的野林,不知已有多久没人经过。 然而,确实有人。 一个身影盘坐在野草之间,大半为高草遮掩,只隐隐看见壮硕的身形轮廓,披在身上那件污秽的斗篷更与身周树林颜色融合。若非身体悠悠地呼吸起伏,容易令人错觉是块宁定的岩石。 武僧圆性。他闭着眼睛静坐盘膝,一头乱发狂须虽都被汗湿透,但脸容安详,似入禅定。 仿佛与这丛林融成了一体。 渐渐林子的东、南两方远处,传来异样的足音,既轻捷又紧密,不似人类。 这许多足音,同时朝着圆性所在接近而来。 圆性仍然闭目。只有右掌略动,抚摸着横躺在腿上的六角齐眉棍。 微黄阳光之下,可见他的脸竟比往日瘦削了,更是一副困顿模样,眼肚浮出淤黑来,跟平素精气旺盛的相貌大不相同。 奔跑的足音更接近了,连带传来几声吠叫。 猎犬群的精悍身影,猛自林间出现。 狂乱的吠声,林中响彻。 七头猎犬展开蹄爪,张着沾满唾液的尖齿,身法如箭从两面疾奔,冲向眼中的猎物! 其中一头毛色灰黑的大猎犬,似为犬群之首,步速最是快疾,当先就跃起来,朝圆性的身体 张牙飞扑! 同时圆性双目暴睁! 刹那,人与犬四目相对,凶厉的猎犬竟被和尚那双怒目震慑! 但猎犬飞扑之势没有停下,利齿将及圆性咽喉! 圆性迅速举起左臂,横架在脸前,及时抵住了这咬噬! 猎犬本能地发力啮咬圆性手臂,却感牙关痛楚,犬牙噬不进半点! 圆性盘坐的身体瞬间拔起,右手提着包铁齐眉棍,两腿成跪坐马步,左臂猛地朝下发一记劈拳,咬缠着前臂的猎犬被狠狠摔落草地上,立时放松了咬噬,伸出长舌来,已然被摔得昏迷! 紧接着另两头猎犬扑至。圆性侧身闪过一头,让它扑空跃到后面;另一头正及眼前,圆性左手划半个弧圈,一掌拍在那猎犬的脑门顶上,硬生生将它自半空打下来! 圆性的手掌仍未离开狗头,朝下把它牢牢压在地上。那猎犬四腿乱抓草地,却动弹不得。 这时圆性身上斗篷褪落,原来左臂从肩到掌穿戴了少林“铜人甲”,因此能抵御犬牙的噬咬。 圆性仍半跪着,右手拄棍在地,左掌仍将猎犬压住,一双眼目瞧着余下那几条狗。 这些都是素经训练的凶猛猎犬,平日出猎即使遇着猛兽也不畏惧,但此刻对上圆性那犹如金刚怒目的威严眼神,竟都畏缩不前,发出“呜呜”低叫。 “去!”圆性从齿间吐出这个字。 五条猎犬一听了这呼喝,全都被喊得掉头而去。 这时圆性瞧着掌底下那头猎犬。只见它已停止抓地,只是颤抖着俯伏,一动不敢动。 圆性此刻只要转移体重,发劲一掌将它头颅压破,实如捏死一只小虫一般轻易。 但他并不恨这些追踪自己多时的畜生。 该恨的,是驱使它们的人。 圆性将穿着铜甲的手掌轻轻放开。那猎犬似已凶性全失,垂着头站起来,抖了抖身体,也往同伴遁走的方向奔去。 圆性这时蹲下来,伸手摸摸那头被摔昏的灰黑猎犬颈项,感到仍有平缓的呼吸脉搏,看来无恙。 本来是要把它们全杀掉的,但圆性始终下不了手。 他一边轻抚着猎犬的项毛,一边远眺东面林子远处。从前在少林寺受训,圆性经常要在晚上身入只得一点烛光的“金刚堂”练习对打,以锻炼超越常人的眼力。此刻密林里虽然幽暗,他仍隐隐看见尽头处的树木间出现数条模糊的人影。 圆性抚着猎犬的手掌仍然温柔,但盯向远方人影的眼神,却比先前威慑犬群时更要可怕,朝着那些来者切齿呼喝: “有种就来!” 可是他心里知道,这些家伙,没种。他们不会走近前来半步,只会把事情都交给狗去做。 这些人并不是执行“御武令”出动来捕杀圆性等人的武者,而不过是江西省界一带的鹰扬帮人。 自“御武令”发出后,天下各门派皆前来江西意图夺功,“破门六剑”的行踪突然就成了十分重要的消息而世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有价钱。许多江湖黑道中人知道要亲自诛杀“破门六剑”这干高手几近绝无可能,却仍想在此事上图利,也就全力打探“破门六剑”的所在,再将情报出售给意欲出手的武者。“破门六剑”为了避开追击,改走山野之地,于是猎户出身的鹰扬帮就大派用场,出动飞鹰走狗时刻追踪。 圆性知道此刻也难奈何这干鹰扬帮众,于是放开仍然昏迷的猎犬站起来,转身往密林西面一步步走去。 等到圆性消失在树林另一端后,鹰扬帮那八名帮众才踏出来,带着山林的雾气现身。 这八人有半数都已四十余岁,一身带着各样大大小小的装备,打着高及膝盖的绑腿,腰间挂了短猎刀,背带皮狻,全都一副经验老到的猎户模样。 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从行囊旁挂着的竹笼里捧出一只灰鸽,把早已写好的纸卷塞进鸽足旁铜造的小圆管里,双手举起催促它飞。灰鸽会意,一振羽翼就往上飞出树顶之外,朝着东面的来路而去,把“破门六剑”所在的消息带回去给帮会同门。 他们拖着那几头逃窜回来的猎犬,不管如何努力叱喝,猎犬都不敢往圆性离开的方向追过去,利爪死命抓着土地不肯上前。 “不要等,我们就自己先跟踪一段吧。我看他们落脚的地方必然不远。”其中最年长那个头目,痛惜地瞧瞧昏在地上的爱犬,然后这样说。 众人都同意,也就只留下两人照顾猎犬,其他六个鹰扬帮同门一起朝圆性的去向急步走过去。他们虽然没有学过什么高超武艺,但惯在山野活动,奔跑的速度不输于轻功高手。 六人在林间走了一段,果然已经看见前头圆性的身姿。尤其圆性此刻只把斗篷搭在肩头,那左臂的铜甲露出来反映着阳光,在密林里更好辨认。 六个鹰扬帮猎人都放轻脚步,尽量不发出声响,并保持着跟圆性相同的步调,远远落在后方他们刚才见凶猛的猎犬竟夹着尾巴逃回来,就知道这野和尚是何等厉害,绝不愿跟他正面交手。 我们不过想赚点钱呀,犯不着跟这些练武的疯子硬碰。 这儿其实已越过江西省界进了湖广之境,鹰扬帮人也甚少踏足,不过他们在林中辨别路向地形的经验甚丰富,又懂得暗中计算脚程,大概知道自己身在何地。 第196章 南下赣地(102) “这些家伙……挺不了多久。”那头目微笑低语。他心里想:这等武人,打斗虽然厉害,到了山林里可就是另一回事,天天餐风露宿,没一顿好吃好喝,再加上蛇虫瘴气,身体很容易搞垮;如今更被追猎,草木皆兵,很快就会忍不住,回到沿途有村镇的道路上去。 我们这个独门生意,大概就只能再多做几天了…… 六人刚跨过一盘粗大的古老树根时,忽然听见声音自头上响起: “到这儿,就好了。” 六个鹰扬帮猎户身子一震。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山林就如他们的家,只要有任何异样的声色气味接近,必然马上察觉,怎会遭到埋伏? 他们回头往上看过去。 只见那大树一个杈上,蹲踞着一团东西,要很细心才看得出人体的轮廓。 然后他们看见一点闪光。是那人露齿而笑。上面镶了一颗金牙。 手臂一动。 又是另一抹金属的亮光。这次,寒冷得多。 圆性回到一座埋藏在树林深处的野寺前方,不禁停下来,仰头细观它的外貌。 最初看到这寺庙,他们都很意外。这建筑立在此地已经不知多少年月,从它可知这座密林以前曾有人迹,只是道路久已荒废掩埋。 野寺外头的围墙大半都已坍塌,空余正门前一对看守的金刚力士像,皆已断头截臂,但仍看得出那曾有的威严气势。 位在中央的佛堂也只余小小的前殿仍旧屹立,墙身被四周横生蔓延而来的树枝包束着,似乎就是靠这股天然的力量支撑才不致倒下,砖石上盖满绿叶青苔,仿佛已与树林融合。 圆性虽然粗鲁,始终是个禅僧,朝着那佛殿合什,默默敬了佛礼,这才朝殿门走过去。 只见佛殿破败的瓦顶一角冒起一条身影,拨开了跟前枝叶,俯视着圆性,是身挂着长短双剑的闫胜。 闫胜半跪在寺顶之上,一身衣衫污损,也跟圆性一样,不知多少天没有好好梳洗更衣。年轻的脸同样充满倦意,眼眶围着黑圈。 圆性抬头跟负责看守的闫胜颔首招呼,也就进到佛殿内。 这破落多年的佛殿里面经过一番打扫,已比先前干净了许多,可是佟晶仍用布巾蒙着口鼻,拿着砍下来的大把树枝当扫帚,不断将地上沙石枯叶扫往角落。 “好啦,省点力气吧。”坐在佛坛侧的邢猎一边用布清洁着雁翅刀,一边没好气地跟佟晶说:“我们又不是要在这里住下来!” “至少睡得安心一点嘛!”佟晶说着还是猛扫,额头都是汗水。从前在岷江帮她几曾拿过扫帚?佟晶其实也很疲倦毕竟已经在这山林荒野里连续走了十几天,期间还好几晚遭敌人夜袭,没有一夜睡得安宁。现在竟找到个像样的落脚地,自然兴奋起来。 大概一个多月前开始,就有一群武人莫名其妙地来袭击他们而且跟先前的阮氏无极门不同,竟是远从浙江衢州府来的常山派好手,似乎不是受到江西当地的贪官唆使。 之后他们再接连受到三次这样的袭击,方才得知:朝廷颁下了“御武令”,指定要天下武林门派处决他们六人! “都是我。”练飞虹得知之后苦笑。他处世多年,对朝廷官场的利害总知道-些,马上就想到这“御武令”必定是跟他杀了皇帝宠臣钱宁的义子钱清有关系。 当时圆性不解地搔搔乱发:“那个胖子?就为了他,皇帝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 朝廷向来并不干犯武林,而各门派亦从来没有求取功名利禄的野心。然而这道“御武令”封赏天下“忠勇武集”,打破了一切。 “怎么会这样……?”闫胜听了甚为不解,不住摇头问:“难道就连各门各派的尊长都变了吗?为什么?……从前我们没有官府的承认,还不是好好的?怎么为了那个什么‘忠勇武集’的名号就……” “因为害怕。” 一直沉默的邢猎说。 其他四人听他这么说,想了想,马上明白了。 巫丹派的野心,令各门派的自信都出现了裂痕,深恐自己成为“天下无敌”招牌底下的下一个牺牲品;而就在这时候,有另一股更强大的势力,承诺会给你撑腰如此大的诱惑,并不容易抗拒,尤其当你要为成百上千的弟子门人安危负责的时候。 其实“御武令”里对“破门六剑”的形容本就不大详细,许多没有收到“忠勇武集”铁牌的门派,只是口耳相传地知道“御武令”之事,对“破门六剑”的底细并不清楚,他们只是为了传闻里的封赏蜂拥而来,根本并非“破门六剑”的对手。 虽然还没遇上真正的威胁,但邢猎他们觉得这样接连与素无仇怨的武人交战,既无意义也太累人,于是不断遁走,避开各处的大小城镇。后来又怕连累收容他们落脚的乡村,就连路也不走了,索性穿越无人山野而行。这样虽然避过许多追击者,却也走得甚苦,日积月累下来既感疲困,也积了一腔怒火。 我们分明不是不能打,却要像丧家犬一般东逃西躲…… 这时佟晶见殿里的地板已打扫得差不多了,又去扫四处的佛坛。她仰起头看邢猎身后那尊佛祖,已然崩缺了半边头颅,结印的双掌亦不知哪儿去了,空余一个大大的肚子跟盘起的两腿。 “我们那次烧掉了‘清莲寺’……这次要睡这破庙,不知道是否报应呢?”邢猎笑着说。 “什么报应?”圆性这时才走进殿里来:“我说是佛祖保佑才对。阿弥陀佛!” “对了!”佟晶爬上佛坛后忽然说:“我从前听说过一个故事,就是说这么一座荒野中的佛寺,那佛祖像的背后原来开了个洞,肚子里面藏着许多稀世财宝……好,我就看看!” 她连跑带跳地走到那佛像背后,突然“哇”地惊叫跳开! “什么事?”圆性抛下齐眉棍攀上佛坛去,只见佟晶惊慌指着佛像。 圆性一看,原来那泥塑佛像背后果真穿了个洞,里面却没有什么珍宝,而是盘着一条毒蛇,正昂起蛇首来沙沙吐舌,状甚凶狠。 他们露宿荒野,最怕的不是什么猛兽,而是这些蛇虫毒物身在远离人烟之地,假若不幸中了剧毒,无药物可治,将有性命之危。 圆性一脸沉静,右手成掌轻柔地缓缓递过去,到那毒蛇的三尺前突然呼气发劲,一记少林寺“蛇拳”的“吐信手”闪电发出,一把就用手指夹住蛇头,动作竟比真蛇更要迅疾。 那毒蛇被捏着,身体自然盘卷上圆性的手臂以图挣脱。圆性用另一手将它拉直,轻声念一句“罪过”,指头发力,就将蛇捏死。 “来,给我。”邢猎说着,从圆性手里接过死蛇,仔细看了几眼,笑着说:“这是好东西呢。” 邢猎说着就从腰带拔出小刀来他从前那柄南蛮小猎刀还“寄存”在霍瑶花手上,这柄只是去年旅途间买到的代替品。这时他抬头瞧瞧佛像,说:“在这儿不好意思,我还是去外头宰吧。” “荆……邢大哥!你你你……”佟晶拉下脸上布巾,吃惊地指着邢猎手上毒蛇:“你不是打算……吃吧?” “有什么好奇怪的?”邢猎耸耸肩:“我从前在交趾国的密林里被土人追杀,也是靠它才活下来的。还生喝蛇血呢可是喝得太多,肚子生虫病得快死,幸好有个巫医给我治好了。放心,我不敢再喝了。”他说着就从行锻里找出瓦钵和竹筒,拐着仍然受伤未愈的腿往殿后走去。 “蛇吗?”圆性猛力搔着头发,佟晶看见以为他也听得头皮发麻,怎料圆性下一句是说:“不知道味道如何……” 佟晶翻了翻白眼:“你不是和尚吗?亲手杀的蛇也吃?不残忍吗?” “反正都死了,不吃白不吃。”圆性得意地摸摸胡子:“到了我这少林高僧肚子里,说不定下世就投胎做人呢。” 佟晶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噗哧一笑。 他们五人这些日子来都在吃苦,没一天好好休息,情绪异常低落,但在旅途上都没有抱怨,也不对现况长嗟短叹,就连平日对吃住都最挑剔的童大小姐,在其他四人感染之下,亦很快就再无怨言,反倒常常带头做些能提振大家精神的事情比如刚才努力打扫这佛殿。只因她从邢猎他们身上感悟了一个道理: 真正的强者,越是落难就越会笑。 圆性拿起齐眉棍,跟佟晶挑开佛殿内四处角落的瓦躁杂物,确定再无躲着蛇虫毒物。 邢猎从佛殿后头一个已分不清是后门还是破洞的出口走出去,找到一棵倒塌的大树坐下来,用小刀将那毒蛇的头割去,放血之后再熟练地开膛剥皮。左臂虽然还是不太能用力,但干这宰蛇的活还是绰绰有余。剥好蛇肉后邢猎就用钵盛水,将之清洗浸泡。 干活的时候邢猎又想起川岛铃兰来。如今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现在他们五人被迫穿越山野潜行,更不晓得将来川岛铃兰要怎么找回他们。 第197章 南下赣地(103) 那天在林湮村,不该这样对她的邢猎反复想过这许多次了。 可是现在再想又有什么用? 后来佟晶把最后遇到川岛铃兰时她所说的话,转述给邢猎知道。 “兰姊说:她要尽一切力,延续你的梦想。”佟晶这样告诉他。 邢猎听后只是沉默。之后他在同伴面前几乎没再提过川岛铃兰。 可是从那天起他就下了决定: 我不能够令她失望。 邢猎决心,绝不会辜负川岛铃兰这情份。在她回来之日,他必定要让她看见一个更强的自己,要让她再次看见他真正的笑容。于是这些日子他都一直在思考和试验,不靠左手右足仍能提高战力的方法。 他这时才反省过来:先前因为创出“浪花斩铁势”实太兴奋,忘记了多变的武艺和适应力也是自己一贯的长处,目前的困境还是有办法克服的。 何自圣掌门几乎盲了,仍然能够令叶辰渊那样的剑豪畏惧。我也可以。 然而到了最近,在得知“御武令”的传闻之后,邢猎转而为川岛铃兰的安危担心。 直至目前来袭的武者虽然都不足为患,但毕竟川岛铃兰一人孤身在外,不像他们五个可互相照应,若遇着对方使出阴谋诡计,也难逆料,不由邢猎不担心,何况更强的敌人,很可能仍在后头就连“九大门派”也都接到“忠勇武集”的铁牌。在朝廷的威权之下,他们反应如何实难预测。 现在邢猎唯一寄望的是,他们五个已将武林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令川岛铃兰遇袭的机会大大减低…… 邢猎从未如此担心川岛铃兰。他一直以为她是个永远不用让他担心的女人,可是现在他的感觉变了。 只因在分别之后,邢猎才真正知道,自己对她有多珍爱。 日照渐斜。邢猎仰起头来,看那寺后树林的蔽天绿叶,回想跟川岛铃兰最后相处的那天,在漫天红花之中看她练刀的情景。那大刀卷过的一刻,多美。 从来自行我道的邢猎,第一次感到如此孤单。 他把钵里的水倒出来,顺道清洗小刀上的血溃,将刀刃往裤子上抹干收回皮鞘里,拿着洗干净的蛇肉走回野寺。垂头看着钵中肉时,他不禁笑起来。 假如阿兰也在的话,肯定叫得比佟晶更大声东瀛人哪敢吃蛇?不,改天带她回泉州家乡吃土笋,那才真的吓死她…… 邢猎回到佛殿里,只见圆性和佟晶已把殿中央地板清理好,张开了各人的卧铺。佟晶在中间架起一堆柴,准备给邢猎煮食。 练飞虹这时也从佛殿正门回来。只见他赤着上半身,从头到脚通体涂上了青绿的浆液这是在庐陵居住期间,猎户出身的八卦门弟子孟七河教他们制作的野外伪装,除了颜色之外更能掩盖体味,在山林里就连野兽也无法警觉。 “回来啦?辛苦了。”圆性向练飞虹说。飞虹先生只是微笑,接过佟晶递来的布巾和一堆树叶,去抹脸上干结的绿浆。 “总共多少个?”圆性问。 “全部。”练飞虹冷冷回答,并无昔日的嬉闹。他脸上和身上仍散发着未消的杀气:“对不起,和尚。我可没你那般仁慈。” “我只是对畜生如此。”圆性说:“它们咬噬,不过为了肚子饿的缘故。我记得太师伯跟我说过:众生六道轮回,就以人身最是难得,因人最多选择。有选择,才有善恶之别。” “总之这一、两晚,我们可以睡得安乐些了。”练飞虹淡然说着,抹去涂在脸上的绿浆,重新露出样子来。只见他的脸较圆性、邢猎等更要疲倦,比往日好像又苍老了几年。 如何严谨的修练,也难让他逃过岁月的侵蚀。这段日子对练飞虹的影响更是比后生小辈明显。 自从入了江西西面省界的荒野后,“破门六剑”一直被这鹰扬帮用猎鹰监视去向,于是遁入不见天日的密林之中,对方却又改以猎犬追踪,令他们一直暴露行踪。鹰扬帮不断将他们所在的情报贩卖给沿郊道骑马而来的武人,十多天来“破门六剑”已有三晚受到突袭,虽然都将对方杀退,但却大大耗损体力精神。圆性和练飞虹忍无可忍,也就设下这一着,将跟踪而来的鹰扬帮众截杀。 “那好哇!难得遇到这座佛寺,我们可以在这儿多歇息一天了!”佟晶兴奋地说,指指殿里的柴薪:“那可以打火做饭吗?” “趁天还没全黑前要做好。”邢猎说:“而且就在这儿做,别让烟往天空冒。” 佟晶欢天喜地地准备生火,但一看见邢猎手上那钵肉,马上吐舌皱眉。 “哦?哪来的?什么肉?”练飞虹问着时仍在抹身。他一身皮肤虽已因年纪而松弛,但胸腹肩臂的肌肉仍然结实精壮,比诸许多年轻人也不遑多让。 “啐!臭老头!”佟晶见了厌恶地别过头:“到外面穿衣服去!难看死了!” 练飞虹反而咧齿笑起来,曲起两臂把一身肌肉鼓得坚硬,特意展示给佟晶看。邢猎和圆性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对了……”练飞虹这时收敛起来,伸手指指上方殿顶。“那小子……干什么?” “他说要看着外头。”佟晶说时目中显出忧心:“但我看他更像是想一个人静静。” “他有点不妥。”练飞虹抓着胡子说。“好好留意他。” 佟晶用力点点头。 黑暗之中,只靠一点如豆的灯火,他瞥见那两片激削下来的银光。 几乎完全不须思考,他的左手已经把着后腰间那横亘的剑柄。食指摸在镕成凶猛虎头的剑锷刻纹之间。 出鞘。 “虎剑”的宽短锋芒,如新月在头顶划出,先猛烈激撞在第一片银光上,将之荡开,与另一道银光互碰。对手的双兵刃攻击在一招间散乱,失却力量。 在这停定下来的时刻,他看清那是一对虎头钩。衢州常山派的得意兵器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什么都不用想,右手也迅速连动起来。长长的金黄光芒闪现。雕着蟠龙的莲花状护手。 剑势亦如龙。自双钩的内弯刃锋间射入。 灿银虎头钩合拢,意欲将“龙剑”剑刃半途封锁这是常山派“捞月钩”的得意技。 可是来不及了。要劫夺青冥快剑,就如要在激流里伸手抓着冲下的树叶,非常人能做到。 双钩夹势未成形,“龙剑”已穿越而过。 这刹那凭着剑光,他首次看见对方的脸。 那张脸不比他年长多少。此刻五官都惶然地扩张扭曲,溢满临死前一刻的惊惧。 血腥。 闫胜睁开眼睛,意识回到这密林深处的野寺顶上。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缓和高涨的情绪。记忆里那黑暗中的血腥气味,格外教人心跳加速。 他抬头仰望。树林里就只有这座佛寺未为参天巨树掩蔽,是唯一可清楚看见天空之地。天色已向晚,高树上的枝叶在徐徐夏风中微微摇动,四方幽阴的密林仿佛藏着无限奥秘。 闫胜无法自已地再次回想这些年来,自己诛杀过的人。从蓉城马牌帮到庐陵“清莲寺”的术王众,他都曾大开杀戒。那些时候他都有充分的拔剑理由。 而现在,他迷惑了。 闫胜拔出“虎剑”来,左手来回在空中轻轻比划,重复演练刚才回忆中的剑招。 在庐陵击杀过的术王众数目他并没有去数算;可是这个多月来杀过的武人,他却每个都记得。共十三人。而且还清楚记忆着跟他们战斗时的情景。 他心里对于杀死这些来袭击“破门六剑”的武者,并没有什么歉疚:他们一心来杀我们,那么死在我们的剑下也非常公平。 尤其当闫胜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来之后。武道中人,竟为朝廷颁赐的虚名卖命,更不值得尊重! 与这许多不同门派武功连番血战皆捷,而且毫发无伤,闫胜的武技和自信又比先前再猛进一层。他无从否认那快意满足之情,更经常自然回忆起战斗的情景,品尝那血光剑风中的每刻。 可是同时他心里也无法摆脱一股空虚感。 自从决志复仇,闫胜曾经以为自己的剑只会沾上巫丹派的鲜血,如今却卷入这纷乱的战斗漩涡里,为的竟是如此无聊的理由。他从前并没有想象过会这样。 师父,为什么……? 闫胜想起何自圣。他记得在青冥山上每次看见师父,那平素一言一行,总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冷漠。就只有闫胜拜为“道传弟子”的一刻,何自圣才让人意外地露出温煦的笑容。 现在经历过这许多事情,闫胜感觉自己好像渐渐了解师父为什么会这样。 只要一天拿起剑,你就无法避免杀戮无论你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不管是因为仇恨,还是面对不相识的人。 就像那个常山派弟子……他大概不过是奉着师门的命令吧……? 而为了随时准备夺取别人的生命,就有必要把心里的某一块封闭起来。 这是身为剑士的宿命。 闫胜手中“虎剑”不自觉越挥越猛烈,在傍晚的空中发出尖啸般的破风之音。他的眼神也变了比那夜在破庙里佟晶看见的还可怕。 第198章 南下赣地(104) “要吃饭啦!快下来!”一声亲切的呼唤,把他从这入神的状态召回来。 是佟晶在下面的佛殿,透过屋顶破洞仰头叫喊。闫胜这时才察觉那阵升上来的奇特肉香。他的眼神恢复过来,轻轻把“虎剑”入鞘。 他从腰带的布袋掏出一物。是块手掌长的木头,半边有刀子刻削出的形状,隐约可见是个拿着剑的人形。 闫胜看看这未完成的人偶,嘴角泛出温暖的笑意。 能够令他心灵回复平静的,就只有这份同伴的情谊。 闫胜双手攀着横伸过来的树木,两脚一蹬墙壁就轻巧跃下去,转身进了佛殿。 闫胜在外看守良久,却由始至终都未发现有一条身影一直凝定地蹲踞在南面远方的密林深处,正在监视着野寺。 那人全身上下穿着一袭紧身夜行黑衣,头脸也都包着黑布巾,衣袖和裤管紧束至肘膝,本已修长的四肢显得更像猫腿。他极之缓慢地伸展双腿逐寸站起来,上身却非常稳定,一直贴着旁边的大树不离,令身影更难被看出。除非在近距离而又眼力甚佳,否则只像看见一团自然的树影。 他站直后才展露出高大的身材,腰带和肩背各处都挂着各种形状的黑布包,看来皆有一定份量,但他如此控制着缓慢站立,竟令人感觉动作毫不费力。 黑头巾之下一双眼睛,一直凝视对面三十丈开外的野寺,眨也不眨一下,眼瞳里泛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狂气。 “老头……是你,真的是你。好玩。” 他声音尖削,仍听出年纪已经不小。 黑衣人口中念念有词,左手摆在腰侧,隔着布包把着里面的剑柄,全身开始倒后行走。 他这倒走的姿势很是奇特,并非直线后退,而是两脚不住踏弧线,左右合起来却又变成直往后撤,脚步平稳快速,丝毫没有让人省起他是走在黑夜荒林之内。 他走着时嘴巴仍在喃喃自语,却都是一大串听不明意思的字,语气似在念咒,在这黑夜里令人毛骨悚然。 退走了数十步后,黑衣人回到先前匿藏过的一个浅坑,他的包袱行囊就放在里头。 坑内还有另外两人,正是鹰扬帮众余下的那两人,他们手里还握着六条牵狗的皮索。二人与六头猎犬沉默地躲在这没有流水的沟坑里,一直等待这黑衣男人,不敢离开半步。 “嗯,对的……今晚,就趁他们放松了警戒,又没休息足够……唔……”黑衣人不住点着头喃喃说。他这话却并非对着那两个鹰扬帮众,而是一直在自言自语,又有点像在跟虚空中一个只有他才看得见的隐身人交谈。 一看见黑衣人回来,那六头猎犬都像被什么钉在原地,不敢抖动半点。它们此刻的眼神竟比先前遇上圆性更要畏惧。 那两名鹰扬帮众也是一样。他们在林中等待去追踪的六个同伴,却苦等良久也无人回来,于是纵犬去找寻,结果在一片古老树根之间看见六人的尸体。 他们惊恐万分,知道这个买卖再不值得干下去,带着狗想走出树林离开。哪料半途就遇着这个黑衣男人,强迫他们再次放猎犬追踪“破门六剑”。 他们没有多想就照做。看着这黑衣男人那双已不年轻的眼晴,两人直觉知道拒绝他的后果有多可怕。 “对呢……不可心急……”那黑衣男人仍继续说着,当中又再夹着一些奇怪的咒语。他同时翻找行囊,从里面拿出来一片烤肉干,伸出戴着黑布套的手掌,掀起一面黑巾,将肉干递向那张围着半白长须的嘴巴。 不知道是否黑夜里的错觉,那两个鹰扬帮猎人,隐隐看见黑衣男人身上散出一层薄薄的烟雾。 “第一个,是老头。”他吃完之后,那张嘴展露出狂态的笑容,继续自语:“要杀。都杀光。” 他说着时,四周树林终于完全暗下来,他仅仅显露的身影轮廓亦被黑暗淹没。 练飞虹将身体完全缩进木桶里,让冒着蒸气的热水泡到颈项。他闭着眼晴,感觉全身血脉经络都松弛开来。 在这样的地方,泡一个这样的澡,是极度奢侈的一回事。 练飞虹连续两天快马兼程,走了三百多里地赶来,为的就是这个时刻。 他那袭沾满黄土的红黑衣袍与革靴,连同弯刀、长剑与铁扇,全堆在这华丽房间一角,仍然冒着烈日曝晒后的余热。 练飞虹没有睡着,而是沉入一种比睡眠还要舒泰的状态里。他的面容满足而平静,绝不像几天前才杀过人。 只因他杀的,是绝不会令自己感到半丝歉疚的家伙。 一只手指修长的柔软手掌,轻轻抚上他泛着健康铜色的光滑脸颊,继而沿着颈项滑下去,摸着他浸在水里那年轻而结实的肩膊。 练飞虹虽未睁眼,但早就知道这只手掌向自己接近过来身为当今崆峒派“道传弟子”,这是最起码的警觉。只是他没有抗拒而已。 只因他对这只手掌的主人,绝对信任。 练飞虹提起左手来,握着那只玉掌,以指头轻轻摩擦那柔滑的掌背。 “嫁给我。”他没有张开眼,专心感受着那手掌相握的亲密感觉,突然这样说。 “别傻。”这声音,跟手掌的指头一样温柔。 “我是将来的崆峒派掌门。”练飞虹微笑说:“我要娶个怎样的女人,没有人能说半句。你不必顾虑。” 才二十七岁的练飞虹,已经有这样的自信,当然是因为了解自己的天赋师父凌翱一在六年前就破格传授他最高秘技“八大绝”里的“通臂剑”、“日轮刀”及“乌叶扇”,记忆中崆峒派近六、七十年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人物。 可是还不只如此。练飞虹知道自己比所有同门都强,真正的原因在哪儿:是对修练和比试永难填满的巨大胃口。 “我说的不是配不配得起你这回事。”那女声却说:“与别人怎么想完全无关。我说的是你。” 练飞虹抚摸她手掌的指头停下来了。 “我知道你总会离开我。”她又说。 “怎么说这种话……” “把右手伸出来。” 练飞虹听了她这句话,脸容有些僵硬。可他从来不曾对她隐瞒任何事情。他将右手缓缓从热水里举起来。 那手掌,反握着一柄短刀。 “你看。”她的语气没有责备,反倒带着笑意:“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你还是放不下刀。我们都很清楚你这一生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那绝不是我,也不是其他人。” 练飞虹心头一阵悲哀,终于睁开眼来。 她就在自己面前,可是他发觉自己竟然看不见她的脸孔。 已经多久没有梦见过去呢? 练飞虹在黑暗的佛殿里醒来,首先就这样自问。 忘记了……不,根本从来没有。 练飞虹即使是清醒的时候,也很少眷恋年轻的旧事,可是现在竟作了一个这样的梦。这是说我真的老了吗?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粗布被单。一如往常,他睡觉时仍然抱着剑就像梦里他泡澡也要拿着刀子一样。 练飞虹以剑鞘支着身子坐起来,心头却无法抑止地回想着刚才那个梦。那梦境全都是真实的回忆他还没有衰老得无法确定。 可正因为真实,练飞虹才感到奇怪。他从来不会追悔自己做过的事(也许除了在武学上贪多务得这一项吧?)。这个梦却分明在提醒他:为了剑,自己曾经错过和舍弃了些什么。 他记得自己曾经真真正正喜欢这个女人;那句“嫁给我”,说的时候也完全出于真诚。 可是现在我连她的脸也忘记了。 然后,数十年就如此过去。 他看看殿外,天色仍全黑。今夜天空澄清,月光从殿顶破瓦的洞孔透进来。练飞虹凭微光辨物,看见殿里各人仍然熟睡,只有邢猎一人的卧铺空着,就知道现在大概是四更时分。 练飞虹虽然感觉疲倦,此刻也还没轮到他值班,但在那个怪梦的困扰之下,已经不想再睡了。他尽量不发出声响,轻轻站起身子,穿上了靴子,然后将一件件兵器佩戴上身。 每次把刀剑和铁链系到身上时,练飞虹总不自觉站得更直,胸膛挺得更高。在他心目中,仿佛并非自己的身体负起这些兵器的重量,而是兵器犹如钢铁造的骨架,支撑着他日渐衰老的身体。 支持着他的其实不是剑,而是带剑时的荣誉感。 练飞虹把爪挝的铁链绕到身上时,不期然瞧向沉睡中的佟晶。看着她那犹如婴孩的睡相,他不禁笑了。 看见这个娃儿飞快成长,如今竟已成了练飞虹人生最大的乐趣,甚至比起与强敌相斗更甚。 更让练飞虹高兴的,是半年前佟晶向他请教飞刀之术,他连忙将“送魂飞刃”的要诀倾囊相授,又助她将飞刀改为更轻巧、更易命中的双刃飞剑,以适应她的体质与专长。那是佟晶第一次主动要求跟他学崆峒派的武功。 早晚要你叫我作“师父”! 练飞虹自顾自笑着,提起四尺鞭杆,踮着脚步走出佛殿前门。 他甫出门外,就看见一条身影应对着站起,正是邢猎。 月光之下,可见邢猎受伤的左肩和右膝,仍紧束着涂黑铜片与皮革造的护甲正是一年前强攻庐陵“清莲寺”时所穿的那套黑色战甲。自从离了庐陵后,他仍一直将这套护甲带着,以备必要时束着伤处上阵。 邢猎并未拔刀,右手握着孙无月的峨嵋铁枪头,铁链一半绕着前臂,一半垂在身侧。“我来接班吧。”练飞虹双手左右把着腰间的刀剑柄子,笑着走上前来。 “还没到五更天啊。”邢猎轻声回答“不多睡一会儿吗?” “老人家,睡不了这么多的啦。”练飞虹说着,与邢猎并肩坐在佛殿前崩塌的残墙上。 虽说昨天下午已经截杀了鹰扬帮的跟踪者,他们还是不敢完全放松警戒,继续夜间轮班看守这两个月来他们都是这么过。目前五人之中,以圆性的体力最好,因此最辛苦的三更就由他负责看守;其次是闫胜和邢猎,则分守二更和四更时分。佟晶和练飞虹负责首尾就最轻松,每晚不必分开两次睡觉。 “老?”邢猎失笑:“很少听见你这么坦白的啊。” 练飞虹伸了个懒腰,又捶捶肩头,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着邢猎手上的铁链枪头,想起这阵子邢猎如何苦思新招,渐渐从受伤的低潮一步一步恢复,心里大感欣慰。 邢猎拿着那乌铁枪头,手指抚摸着上面铸刻的“峨嵋”古字。“一丈幡”孙无月要不是在蓉城一战壮烈牺牲,今天很可能亦跟飞虹先生一样,和大家一起修练武艺与对抗强敌。邢猎心里不禁喟叹。 “练老爷子……你原本不过想收个徒弟,却落到今天这田地,有没有觉得后悔?” “后悔?我倒要感谢你们。” 邢猎本来只是说个笑,却听见练飞虹如此认真回答,不免意外。 练飞虹抚摸着右前臂,在那衣袖底下有被黑莲术王“巫丹形剑”割下的长长伤疤。他花了整整半年才痊愈,虽然活动完全无碍,但偶尔还是会隐隐发痛。 “要不是跟你们一起,我这一年不会过得这么精彩。”练飞虹说:“我能够这样痛快战斗的日子,不知道还有多少年。” 邢猎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假如义父荆照没有搞错年份的话,邢猎今年还只二十七岁虽然丰富的经历常令人误会他的年纪至今还没有思考过自己有天要老去的事情;以强大的巫丹派为挑战目标之后,他就有随时死去的准备,没空去想几十年后的日子。此刻听练飞虹这么说,他才设身处地去想这个问题。 假如到了这种年纪,仍然能像他现在这样,已经没有遗憾了。 邢猎深深地如此感叹。 “还是不要听我发牢骚了。快去睡吧。”轻轻挥一下手上的四尺鞭杆:“不要浪费了精神。” 练飞虹说得甚对:他们卷入了如此漫长的战斗,最要珍惜的就是精神和体力,如此平均安排守夜的时间,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环,两个人坐着聊天太过浪费了只要有一晚少睡了,造成的影响每一晚都会持续累积下去。 第199章 南下赣地(105) 邢猎虽然感觉练飞虹今夜有点不寻常,但也只好站起来,拐着腿走回佛殿去。临别前他还想是不是该把刚才心里的想法告诉练飞虹,但他知道这要强的老头子不喜欢人家安慰,也就不说了。 练飞虹独自一人坐着。深夜林间送来阵阵凉风,吹散了日间的炎热,让他本来思潮起伏的心灵平静下来。 练飞虹外表看来虽然不过轻松地静静坐着,其实身体的感官全都张开:眼晴藉月光扫视树林四方,耳朵倾听一切最微细的声响;鼻子嗅着是否有树木花草以外的气味;皮肤感受夏风中有否奇怪的异动……要长时间如此专注地感应四周可能突现的危机,而且是在这么容易昏睡的无人黑夜里,实非常人所能办到,但对追求尖峰的武者而言,却不过相当于日常锻炼。 可是不管多强的武者,也有消耗过度而挺不住锻炼的时候。“破门六剑”正是处在这样的境况里。练飞虹要比平日花上多一倍的意志,才能维持这警觉的状态。他暗地咬着牙齿,绝不让自己放松或睡着。 我可不能输给这些小辈啊…… 五更中。天色将亮未亮之间的界线。人的精神最薄弱之时。 练飞虹眼目突然收紧,眼眶四周的皱纹深刻得像裂开来。 他衣服底下的身体毛孔扩张,瞬间进入极敏感的状态。 只因在南面远方漆黑的树丛之间,隐隐出现一点微光。 一般人在这等黑夜之中,必然疑惑那是自己的错觉。但练飞虹不会。 在甘肃原野追捕诛杀过数以百计凶悍马贼的“风狻猊”飞虹先生,即使到了这个年纪,对自己的眼力感官,仍有绝对自信。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练飞虹瞬间就已断定,那抹一闪即逝的淡光,绝非天然。 是金属反映月光。刀剑。 练飞虹不欲惊动对面的来犯者,身体仍坐在砖石上,但暗中其实已然将重心转移到双腿,任何一瞬都能够马上扑杀出去。 他紧盯那片黑暗不放。 果然,下一刻,光芒再现。 这次更看见人影晃动。 练飞虹的臀部已离开破墙。 可是就在他要发作的刹那,另一股像尖针般的杀气突然朝他袭来。 从后方而且非常接近! 不·可·能! 练飞虹眼目充血,须发戟张。 世上有谁,能如此不动身息潜到我身后? 心里虽然充满疑惑与不信,但这绝未影响练飞虹做出的果断反应。 “好手”与“高手”之间的分别,就在于此。 他判断自己已无足够的时间转身,就将手中四尺鞭杆插在腿下那残墙根部与土地之间,以之为支撑发力,那撑力加上双腿蹬地,身体以比原先预备更迅速的势道向前扑去! 人在半空,练飞虹俯身,垂头。 右肩一道火辣的感觉灼过! 那道从背后旋飞射来的锐风,在黑暗中看不见形影,于练飞虹的肩旁擦出一行血花,仅仅略过他后脑上方数寸,穿透飘荡的白发飞过! 练飞虹放开了鞭杆,乘着这俯身前飞之势,整个人向前半空翻滚,同时右掌已迅速从身后拔出红巾飞刀。 他在空中蜷着身子,头顶向地,手臂猛烈挥动,“送魂飞刃”从两腿的之间反向后方摔出! 练飞虹这一刀,全凭瞬间感觉,靠着刚才对方暗器射来的方位,估计出敌人所在! 飞刀旋射而出,准确无误地射向那个在后方出现的黑色身影! 可是就在命中之前,那黑影仿佛飘移了一下,飞刀竟穿过黑影,无所着落,继续向头后飞去,仿佛只掷中无形无体的鬼魂! 练飞虹深知这当然不是鬼他纵横关西多年,独自在人迹罕至的荒野度过不知多少个夜晚,从未见过有鬼。 眼前的是人一个懂得以诡奇身法和步法闪过飞刀的人! 练飞虹危急中以这怪姿发出“送魂飞刃”,因无腰步配合,又是逆着飞扑之势向后反射,力量速度都减弱了,他本来就没奢望能一击即中,而是想以飞刀阻截对方接连进攻,然而此刻他倒转着看见,敌人躲闪的身法远比他想象还要轻松迅速,心头不免吃惊。 他继续前翻,以未受伤的左边背项着地,顺势再往前头滚地一圈,尽量拉远跟后方敌人的距离! 滚过之后,他以穿戴着拳甲的左掌拍地推按,用左足为轴转身,于长草之间跪定,死命盯着那来袭的黑衣人。 现在已经无暇理会南边树林里那用刃光分散他注意力的另一个敌人单是应付眼前这个,已经不得不全神贯注! 黑影闪过“送魂飞刃”后未有停滞半点,继续跨步,转瞬只在练飞虹七、八步之内,仍维持着偷袭的先机优势! 练飞虹往左横跃走避,同时另一柄“送魂飞刃”又以反手扔出去! 这七步上下之距,正是飞刀暗器最佳的杀戮距离,“送魂飞刃”只回转半圈,刀尖即及黑衣敌人胸腹之间! 可是那黑影又再晃动,这第二柄更近距离发出的飞刀,又掠黑影的腰侧而过! 此人身上简直像有神鬼护体,任何射来刀箭都被无形的力墙卸去一样。 这样的人,令人感觉怎也无法杀死。 练飞虹蓦然回想起来:此等诡奇的身手,过去曾经碰过。 迷踪门的“闫青迷步”。 他藉月光再看那黑衣者的修长臂腿与身形姿态,回忆突然涌上来。练飞虹对眼前这敌人的身份再无疑问。 只因这已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是他!难怪能够偷袭我! “云隐神行”雷九谛是也。 蒙面裹头的雷九谛只露着一双眼睛,其余全身都藏在黑布衣巾底下,每个动作都更难以察觉。他举步追击的同时左手长臂一抖,又一道无影的锐风乘着他前进之势射出,手法跟师弟“乌符铁手”韩天豹发射七寸“丧门钉”的绝技几乎一样,但雷九谛的发镖动作形迹更细微,在这黑夜中更无预兆! 这道锐风神准无比地狙击撤走中的练飞虹,他煞步大张两腿,身体斜斜坐马下沉,缩胸低头,这才再次躲开暗器的袭击! 这只闻其风不见其形的暗器,实是迷踪掌门雷九谛爱用的“三尖闫尾镖”,那镖身上涂了一层黑墨,白天已可避免反光,夜间更能隐藏形迹,令敌人来不及闪躲。要非练飞虹本人也是飞刃高手,能够靠直觉走避,早就被这厉害暗器诛杀! 雷九谛发射镖刀同时也在继续逼进,保持袭击的先机,练飞虹反倒要连番后退,才能够与他相持。两人一个前进时借步势御射,另一个要后退着逆向投掷,这场暗器对阵,不论力劲和射速,雷九谛都占尽上风! 这隔空暗器战既然对己方不利,练飞虹马上果断地改变策略,那大大张开的马步向前跨出一足,身姿几乎像贴地而行。他这次不退反进,扑进可与雷九谛展开搏斗的距离,同时以最自豪的崆峒派快手,将腰上掌门佩剑“奋狮剑”镶铜木柄拔离了鞘口! 练飞虹前冲之时维持身体低矮,是要尽量缩小敌人暗器所能射中的范围。 雷九谛却不再发镖,心思竟与练飞虹一样,右手一闪,一抹微弯的寒光已拔在手,快拔刀剑的手法全不输于练飞虹! 练飞虹“奋狮剑”最后三寸铮然出鞘,剑尖顺着最直接路线,直射雷九谛的黑脸巾。同时他左手已暗地将右腰的西域弯刀也拔出寸许,准备紧接着第一剑连环进攻! 雷九谛却也绝不比他慢,垂在腿侧的左手不知何时也亮出一片霜刃,斜斜垂向地面,蓄势待发! 这当今“九大派”的两大掌门,虽然分属不同的宗派,但交手至今,武功的习性和路数竟惊人地相似! 练飞虹那记“通臂剑法”拔剑快刺只出到一半,雷九谛右手上尖细刃身的雪白银刀却更快杀至,练飞虹肘弯尚未伸张,剑势就被快刀的砍击早一步压制,两刃交击之下,练飞虹长剑劲未全发,被迷踪门刀招震向侧旁,招形溃散! 迷踪武道向来以轻捷快疾称着,掌门雷九谛的“明堂快刀”如此迅速,练飞虹本来并不意外,可是透过这交锋的感觉,练飞虹发现雷九谛的刀劲异常沉雄,杀伤力与长安所见的迷踪弟子,不可同日而语! 他竟然厉害了这许多! 左右分心乃是崆峒派得意法门,练飞虹未受右剑被鼓荡挥开的影响,左手“日轮刀”招术依旧正确发动,背刀出鞘斜向上击,撩斩雷九谛左边肋骨! 这个连击自腹部高度发出,不容易察觉出招手势,雷九谛却气定神闲,也一样紧接挥出左刀,从反方向一模一样地向上斜斜撩斩,同一招术之下,两柄刀的攻击线交错,在黑夜里爆发出灿然星火! 这刹那借着一点火芒,练飞虹看清了雷九谛头脸黑巾之间露出的那双眼晴。 一双已不年轻的眼瞳,里面透出异样的神色。既非疯狂,也不是愤怒,而是一股仿佛脱离了现世的寒冷。 与黑莲术王那狂魔竟然有点相似。 第200章 南下赣地(106) 雷九谛截下练飞虹左刀右剑之后,仍继续以快捷的脚步逼迫向前。这“闫青迷步”特殊之处,是每一步都并非直线而走,前进时身体微微地左右飘移,每一刻都令对手难以测算确定的距离,不知不觉就进入了他攻击的范围! 雷九谛一对“明堂双快刀”乘着这步法卷起旋风似的刀花,直袭练飞虹头脸! 从被偷袭到这一刻,练飞虹遭雷九谛不断追击,始终没能回过一口气来向佛寺里的同伴呼唤。但即使可以,练飞虹此刻亦绝不愿意让人插手这场对决。 从前的手下败将,怎可教别人帮忙收拾? 双兵刃亦是练飞虹的强项,他不甘示弱,咬牙奋起挥舞刀剑,卷起刃风之绵密也不输给雷九谛,朝着迫来的双刀迎击! 雷九谛脸巾底下的嘴巴似乎念了一个不明的字词,挥刀的双臂半途突然加速! 迷踪门“借相”之法“军岚”! 刹那间在雷九谛心里,正观想自己处身沧州冬夜的暴雪之下,对抗着狂风舞刀;然而现实中并无那风雪的抗力,他靠这逼真的想象催激臂劲,令双刀旋卷的速度提升了一级!四柄兵刃急密交击,两人身周炸出无数花火! 连环交锋间,雷九谛的双刀眨眼就斩出九招,这“借相”所带动提升的刀速,竟持续未减慢半分,他更仿佛完全不用呼吸换气,极不寻常! “借相”本是武学里的高深法门,甚不容易控制使用,而且因为要求极度贯注思想方可激起幻象,心神耗损甚大,不可能持久使用,高手通常都只会用于倾注全身气劲的一击之上,像青冥何自圣般凭借“下山虎象”,而能连续击出三式“虎扑”,已几乎是人间极限,可是雷九谛竟能在“借相”中连斩九刀之多,且尚未有衰竭之势,其精神上的负荷难以想象! 练飞虹也同样连斩四刀五剑与这九刀硬拚,此刻却感气息已尽,无法再久持下去,心知必定得再变招。 就看你这次还避不避得了! 两人将要拼到第十刀时,练飞虹的左臂挥至半途却突然猛抖,施展出成名绝艺崆峒“飞法”,西域弯刀脱出掌指,借这挥斩的劲力,回旋飞盘向雷九谛面前! 崆峒“飞法”之可怕,正是在搏斗中途能够近距掷射兵刃,眼看雷九谛已无从防避!雷九谛却瞥见练飞虹飞刀脱手前的抖臂先兆,刹那间意念一转,脑内“借相”从刚才迎击猛烈风雪,突变成浮身水泊之间,斜身踏步荡开,弯刀的锋刃自他脸侧旋掠而过!雷九谛的“借相”自暴烈一变至轻柔,意念的转换竟无一丝窒碍,实非正常心智之人所能! 雷九谛的身体往旁一闪摆却又即回来,仿佛从未横移过,令人错觉是那柄弯刀自己飞偏了,或者穿越他身体而过就跟刚才他两次闪过“送魂飞刃”时的幻象一模一样,其实是靠“闫青迷步”的弧形前进,准确地从侧面绕过攻击。 这就是“云隐神行”的秘密。 雷九谛的黑衣身影高速直袭而来,右手刀轻盈地递前,刃尖无声无息刺向练飞虹咽喉,乃是迷踪门“由影剑”的招数这剑法极是特殊,以身步送剑,手臂动作隐于轻柔,敌人察觉时往往剑尖已近在面前! 练飞虹满有把握的“飞法”落空,但他战斗经验甚丰,凡出任何招术都有失手补救的准备,此时将右手“奋狮剑”抽回脸前,及时格住了这阴柔的刀刺! 但无可避免的是:他已从刚才与敌人互拼,落入被动防守的劣势。 刀剑一碰上,雷九谛反应奇速,将刀尖上挑向天,刀身中央却贴着“奋狮剑”,将它压在练飞虹身前;雷九谛继而又再转化意念,这次“借相”幻想身体如千斤重石沉落,乘这沉势继续压迫着练飞虹的剑,同时从腕底发劲,把刀子的铜铸柄首撞向练飞虹心胸! 这记短劲的柄撞配合了“借相”的沉堕之力,假如击中,练飞虹这副老骨头定当碎裂! 练飞虹回剑招架的同时,左手本来想马上拔出斜插腹前腰带的铁扇,但此刻只有放弃,捏起镶着铁片的掌套,以“八大绝花战捶”一式抽撞拳向上勾打,正面挡下那刀柄! 练飞虹力保不失,但现在的形势是雷九谛只用一边右手刀,就将他双手都牵制了。而雷九谛左手还有另一柄闲得很的刀。 寒光映入练飞虹眼内。 要再变招。 不变,就是死。 白发飞扬之间,练飞虹的左拳化为掌爪,瞬间擒住雷九谛右腕;右手的“奋狮剑”发力往前推出;下路则暗中伸出右腿,绕绊雷九谛前足后方。 练飞虹腰身猛旋,这三点同时发力,欲将雷九谛向左狠狠摔投出去,此乃他崆峒“八大绝”里最少使用的肉搏摔跤之术“摩云手”! 迷踪门武艺向来擅长轻功跃步与长桥大马的离身攻防,练飞虹自信这突如其来的近身摔法,雷九谛必难应付! 可是就在这刹那,他面对面清楚看见,雷九谛的眼神又再转变。 眼中有股令人心寒的邪异。 雷九谛发出一声猛喝与其说是发劲吐气,不如说好像要唤醒些什么东西……然后练飞虹感觉到,雷九谛的身体仿佛变成一道沉重的石墙,“摩云手”这记旋身摔,无法动他一分一毫! 惊愕之间,练飞虹感受一股巨大的力量自正面冲击而来,他无法闪避卸力,整个人被撞得双足离地,朝后仰倒摔下! 先前中了一记“三尖闫尾镖”的背项伤口率先重重着地,草间雾水四溅,一股撕裂般的剧痛直贯入心! 这痛楚令练飞虹无比清醒,仍想挽回败势,着地后顺势往旁滚转,欲避开对方追杀!但就在转成俯身向地之时,一只脚重重踩在他背心,练飞虹顿时动弹不得! 然后,一道冰凉的刀刃,贴在他右颈的动脉要害。 无法接受,却是铁般的事实。 飞虹先生,完败。 圆性第一个从佛殿正门冲出来,蓦然看见这难以置信的一幕: 崆峒派掌门飞虹先生,就像一条猪般被踩在地上,给刀子架着颈项。 而且对手只有一人。 圆性抡着齐眉棍的手微微颤抖,眼晴暴瞪着,充满不信与忧心。 同生共死的伙伴,生命就悬在敌人一念之间。 佟晶和邢猎也相继夺门而出,同样讶异地看着这个正以一只脚踏着练飞虹、手持银白双刃的黑衣敌人。 虽然还未确知他的身份,但已然肯定其份量必定甚重从他们被外头的打斗声音惊醒,直到此刻,其实不超过十次呼吸的时间,此人竟能在他们到援之前,独力战胜练飞虹! 这样的人,就是巫丹派里也没几个。 雷九谛架着练飞虹的右手银刀未动分毫,另一手轻轻将黑布头巾与脸巾拉下来,露出了真面目。 只见他一头半白的蓬松头发飞扬,五十出头年纪的瘦长脸孔轮廓深刻,额上排列了数行有如虎斑的深刻皱纹。这张脸本甚是精悍,奇怪的是薄薄的嘴唇却像不由自主地念念有词,嘴角更流下唾涎来,本该锐利的眼神游移不定,仿佛转着许多念头。 佟晶看见雷九谛这模样,想起从前在蓉城街头,有些患了失心疯的流浪汉就是这般神情,心头不禁生寒。更可怕的是,这个疯狂家伙手上的刀锋,正紧紧贴在练飞虹颈侧动脉致命处,似乎任何一刻眼神一转,就要狠狠割下去。 邢猎握着铁链枪头,默然看着雷九谛,不敢轻举妄动。 趴在地上的练飞虹右手仍然握着“奋狮剑”,但此刻被对方如此制伏,肩臂无法动弹地贴在地上。雷九谛眼神刹那突变锐利,踏在地上的右腿迅速离地来一记短踢,足尖蹴在练飞虹的肘弯,练飞虹关节剧痛,不由自主就放开了剑柄! 迷踪门精研腿功,雷九谛这一招“寸钉腿”发出时痕迹绝小,也不影响身体的重心,那短促离地的瞬间,踩着练飞虹背项的左脚并无丝毫放松。 雷九谛将左边佩刀收入了腰侧革鞘,腾出左手来向着落在草间的“奋狮剑”遥遥一招,“奋狮剑”竟然凭空升起! 佟晶大吃一惊:此人难道有隔空取物擒拿的神奇武功? 邢猎见多识广,反而绝不相信这类超常的神功,知道其中必有窍妙。 雷九谛表情甚得意,左手在空中摆动,那悬空的长剑就在他跟前奇妙地晃荡;他接着左腕一抖一收,“奋狮剑”顿时听话地升上,被他抄住剑柄。 “好怀念……”雷九谛将“奋狮剑”提到面前细看,近得仿佛要嗅它:“二十一年啦。当年你没想过会有今天吧?” 练飞虹没有回答他。 当年雷九谛刚满三十岁,已是沧州迷踪门总馆“玉麒堂”的“内弟子”首席,一心想在武林扬名,得到师门允许而出外游历修行,但条件是不准与他派比试,尤其是“九大门派”的同道。 雷九谛为人本就心高气傲,那一年在外头踏过许多山水,认识不少武林豪杰,更深深了解迷踪门常被世人视为“九大派”之末,心里甚为不忿,尤其不满九派里的“六山”相较他们“三门”格外受到尊崇。 第201章 南下赣地(107) 既然不可与他派比试,雷九谛便转而在各地加入剿灭匪贼的战斗,以考验自己的武功。一次在关中渭南,他与数名武人不约而同闻风前来讨伐马匪,其中之一就是刚刚才接任崆峒派掌门不久的练飞虹。 雷九谛眼见这个只比自己大十岁的“飞虹先生”受尽武人和官府的尊敬,他这迷踪门首席门生却遭冷落,一时气不过来,加上在剿贼后慰劳宴上喝了两杯,豪气顿生,竟当众要求跟练飞虹比划。 当时练飞虹一笑置之。当晚的深夜,却有人来敲雷九谛的房门,原来正是练飞虹,手上拿着两柄粗糙的木削刀子。 雷九谛把将练飞虹递来的木刀拨开。 “要玩,就用真的。” 结果那一夜,在无人目睹之下,雷九谛被练飞虹的“奋狮剑”架在咽喉前。 羞愤无比的雷九谛从此回了沧州潜心修练,二十一年来从未在武林露面,直至这次执行“御武令”。 “本来我早就想去平凉找你。”雷九谛这时说。他说话时颇奇怪,每句话之间仍然嘴唇嗡动,念着些不明的字词,似是不受控制:“今次,正好。” 今夜重遇雷九谛,练飞虹才忆起二十一年前那夜的往事。那一晚他跟雷九谛一样喝得微醉,去应他的比试要求,一则是因为练飞虹自己亦是好斗之人;另一半也是想稍稍教训一下这个后辈,因此挑了无人看见的半夜前去。 那场比试练飞虹其实也胜得不轻易,对雷九谛“闫青迷步”的造诣更是格外印象深刻因此刚才一眼就认了出来。当时练飞虹就知道这个迷踪门传人,前途无限。 可是他绝未想到,今日的雷九谛竟然厉害到这个程度!其武功之诡奇,甚至让人感觉已入邪道,尤其那超凡的“借相”转移能力,绝对不正常。 他最后突然生起怪力撞开我那一记,更是古怪……他借的到底是什么“相”?练飞虹又想:这家伙倒有一点没变,就是这狭隘的心胸!当年那场较量,练飞虹只当是戏战一场,此后亦从未向人提及尤其在听闻雷九谛接任迷踪掌门之后。想不到他到今天,仍视那次落败为奇耻大辱,刚才一番交手,练飞虹感受到雷九谛施展的武技,从暗器到双刀,几乎每一样都冲着他的崆峒“八大绝”而练,两人打起来竟有点像同门对决!一般来说,武者要有大进境,必先得有过人胸襟和眼光,方可察觉自己的缺点,并加以强化改进;雷九谛却另辟蹊径,多年来以练飞虹为假想敌,凭一股可怕的执念改变自身的迷踪门武功,竟在中年以后仍能开创出武道生涯的新境,可说是奇才。 “你是谁?” 这时有人大声向雷九谛发问。是邢猎。 雷九谛一听,那本来视线游移不定的眼晴瞬间瞪大,转过来狠狠盯着邢猎,夹杂银丝的乱发在月色下微微飘动。压制着练飞虹的刀子和足腿却并未放松半点。 邢猎没有被雷九谛这股气势压倒,眼神还带点轻佻地跟他对视。 其实这都是邢猎的盘算:他看出这个黑衣高手与飞虹先生必有私怨,个性又显得偏狭高傲。他跟圆性、佟晶三人,此刻与雷、练两人的距离尚远,不能贸然出手营救,在这危急关头得先把雷九谛的注意力移离练飞虹,于是故意这么大声问他是谁,语气更刻意装得不屑。 “你……连我都不知道?”雷九谛果然是容易被激怒的人,生气得嘴唇嗡动更厉害:“听过迷踪门没有?” “迷踪门吗?”佟晶与邢猎相处已久,知道他的心思,也加入说:“我们在长安见过了!被巫丹派打得满地爬的那些家伙嘛。” “巫丹?”雷九谛冷哼一声。 “我还以为来找我们麻烦的,只有那些杂七杂八的小门派。”邢猎接下去说:“真想不到,堂堂沧州迷踪门竟也为了朝廷一点点封赏,就来效这犬马之劳。是因为害怕巫丹,想拉朝廷做靠山吗?而且紧张得连你这位掌门大人也要亲自出动?” 佟晶和圆性一听皆愕然,却见雷九谛并无否认,邢猎果然没猜错,眼前这个有点痴狂模样的前辈,就是迷踪门的当今掌门! 这事情到底闹得多大了? “我会怕巫丹?”雷九谛的表情异常夸张,情绪波动甚大。他咧开嘴巴哈哈豪笑了好一阵子,又说:“自从知道那狗屁巫丹派要称霸武林之后,这五年来我就特意去山东潜修,以待决战之日。姚连洲那小子?待我先收拾你们,下一个就去找他!什么五年不战之约,我原封不动塞回他嘴巴里!” 自从巫丹派东征西讨,武林各门派皆对他们痛恨入骨,邢猎也听过不少,但是有胆如此说要单挑姚连洲的,雷九谛却是邢猎听过的第一人。虽然是敌人,邢猎仍不禁对他暗暗佩服。 “既然不是怕巫丹派,那你何以要来?”邢猎问。“迷踪门不是早就得了朝廷赐的铁牌吗?” “呵呵……看来你们仍不知道,自己落在何种境地了……真笨呀……”雷九谛又再展露出有点失常的怪笑,涎沫从嘴角冒出来:“诛杀你们‘破门六剑’一干妖贼,今日已是武林里的头号大事!” 邢猎他们听了皱眉。 “此话何解?”圆性问。 “不错,我迷踪门确已得到那‘忠勇武集’的铁牌。”雷九谛说:“附铁牌而来的,还有一封诏令与三道朝廷所发的拿人驾帖,着令我们剿灭你等六人。那诏令说,若提得你们人头上京授命,其门派的‘忠勇武集’铁牌即加表一个御赐金印,以表奖励。” 邢猎他们先前对抗的,都是没有得到诏令和铁牌的小门派,因此未能问出什么详细实情,如今才首次得悉那“御武令”的内容。他们知道当日在临江府所杀的胖子钱清就是当今大权臣钱宁的义子,此诏令当然正是钱宁所拟。 “那纸诏令虽没有明说,但这面金印铁牌,明摆着就是象征天下‘忠勇武集’之首!”雷九谛说时神色兴奋:“迷踪门已被看扁许多年了!去年长安之战,因我还在闭关,竟给我那没用的韩师弟跟一群不肖弟子,出了这么一个大丑!我雷九谛今天就要一举取这殊誉,教世人都知道迷踪门,天下第一!” 圆性听了浓眉大皱:“天下第一门派,不该是靠朝廷来钦定的吧?这有什么意思?” 雷九谛冷笑着说:“这个我可不理会。放着这么一个荣誉,我要是不拿,给别人拿了去,心里就是不痛快!尤其现在那些没有获得赐封‘忠勇武集’的门派之间传言,只要杀掉你们‘破门六剑’就可取得那金印,要是你们一不小心死在哪个小门派之手,给他们压在我头上,那还得了?” 邢猎等人听见他这番话,更了解这个一大门派之长,心胸偏执至何等程度。 “更何况……”雷九谛这时将视线降下,俯视练飞虹:“这家伙要不是由我来收拾,可是终身遗憾呢……” 雷九谛邪笑着,右手略一加劲,练飞虹的颈侧皮肤割破出血。练飞虹皮肉之痛事小,如此任由敌人宰割却是难以忍受,猛地向邢猎他们呼喝:“不要管我!杀了他!” 邢猎听了心头一震。眼前的事,教他回想起在蓉城的黑夜街头,身受重伤的孙无月抱着巫丹江云澜,也是如此呼喊: 斩他……连同我一起斩掉! 邢猎回忆孙无月这最后一句话,血气在胸中翻涌。 我绝不要再失去这样的同伴! 心里虽然这样告诉自己,但邢猎知道还要再多忍耐一刻。 “你一下手,就走不出这个树林。”他向雷九谛再次挑衅。 雷九谛听了哈哈大笑,却未理会邢猎,仍然垂头朝练飞虹说:“‘不要管我,杀了他’?呵呵,这什么意思?‘不要管我’跟‘杀了他’可是两回事呢。他们不管你,不一定就杀得了我啊……”他说话如此迷乱,已非一般性格偏执,显出连心智也有所扭曲。 “杀我吗……就凭他们三个”这时雷九谛抬头看着邢猎他们:“等一等,入夜前我分明看见,你们有五” 刹那间,雷九谛身后一蓬树叶散开,扬起一片布巾,巾下闪耀着金黄的剑光 一直被掩藏着刃光的“龙剑”,此刻脱出包裹的布巾乍现! 发动这剑光的那条深色身影,全身凌空飞跃而前! “雌雄龙虎剑法·穹苍破”的锐锋,瞬间击向雷九谛后心! 这当然是一直未现身的闫胜。只见半空中的他赤着上半身,全身上下涂满了深绿的树浆靠着这层掩藏身姿、气息和体味的保护,他才能够躲过雷九谛的敏锐感觉,潜到这等绝顶高手的背后。 先前在佛殿内听见外头那激烈异常的打斗声,邢猎就判断出这次来犯的敌人非同寻常,马上吩咐闫胜做这伪装,从佛殿后潜行出去;之后邢猎一直引诱雷九谛说话,正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闫胜能绕往其后方,取得突击营救练飞虹的最佳位置! 邢猎行动不便,圆性气息太过外露;佟晶功力火候不足。这潜行突击的重任,唯闫胜一人能担当。 “穹苍破”越空而至,雷九谛突然感受到背后袭来的猛势,他那本来痴狂的脸容刹那急变,一股寒意直贯脊髓再度“借相”于暴风雪,以“军岚”之势,回身挥出左手“奋狮剑”! 闫胜涂成墨绿的脸肃穆无比,眼神同样冷傲,所有意念皆贯注“穹苍破”之上要逼得雷九谛竭力相迎,没有任何向练飞虹下刀的余裕,闫胜这一剑绝无保留! 青冥、崆峒两派宝剑在半空中交击,声如钟鸣,炸出黎明前最亮的一丛星火。 雷九谛这剑虽及时截击,但毕竟出招仓猝,劲力并未全聚,与闫胜蓄势而发的“穹苍破”相击下,一股反震力量从手臂直透回来,撼动雷九谛的重心。雷九谛不由自主放松了踹踏练飞虹的力度,架着颈项的刀锋也偏移寸许。 另一道激风紧接就朝雷九谛下盘射来! 是早就准备随时配合闫胜出手的邢猎。他这段日子重新苦思受伤后的战法,知道近战对自己不利,就研究如何在单腿单臂下也能运用飞掷兵刃,此刻他将那峨嵋铁枪头挥出,锐利的枪尖带着铁链如箭射向雷九谛腿部! 同时伏在地上的练飞虹,一感到雷九谛的脚力稍有放松,即尽平生之力向左翻转身子,既要倾覆雷九谛的平衡,也欲避开那刀锋的威胁! 雷九谛若是继续踏着练飞虹,则无法避过邢猎的枪头,他心念一动,展起迷踪门的轻功跳跃,将那右腿缩起,闪过铁枪头,并借势将右手银刀朝上拖割,一招间要将练飞虹置于死地! 银色刀锋在练飞虹右侧头颈处,划开一丛鲜烈的血花! 刹那,邢猎等几个同伴都屏息。 不管老头子是生是死,仍得尽最后之力! 闫胜心中如是想。正如他先前所悟,身为剑士,不能为情感所动摇。 左手“虎剑”紧接连击,以青冥“上密剑法”当胸击刺雷九谛! 雷九谛本想再朝地上练飞虹补上一刀,但察觉闫胜另一剑接续刺来,已无此余暇,银刀带着练飞虹的鲜血横抹回来,挡架着闫胜的“虎剑”! 就在此时,他瞥见下方有异动。 是练飞虹的手。 还没死? 练飞虹一脸是血,完全闭着眼晴,右手以“通臂剑”的手法向上伸出。这剑法命名“通臂”,乃因其中蕴藏密诀,出招时手臂筋骨可瞬间延长一、两寸,令敌人防不胜防。练飞虹这一伸,刚好抓到越过他上方的枪头铁链! 邢猎投出铁枪头,本来就不是为了狙击雷九谛的腿,而是要让练飞虹抓这铁链。这时邢猎喜见练飞虹五指已紧捉铁链,自己就拉着另一端迅速转身向后,曲膝弯身飞扑而出,正是新绝技“浪花斩铁势”! 第202章 南下赣地(108) 不同的是,这次他并非向敌人跃出,而是往相反方向拉扯铁链! “浪花斩铁势”聚合他全身之劲,力量猛烈,只见邢猎人在半空旋转身体,铁链也卷缠他身上一圈,所产生的拉力,将练飞虹整个人扯得离地飞出,瞬间离开雷九谛数尺之距! 雷九谛未想到对方竟有此奇着,硬生生将练老头从他刀口之下救走,心中震怒不已,欲扑前去再袭击练飞虹! 圆性与佟晶亦双双冲出来掩护练飞虹,但雷九谛展开迷踪门得意步法,速度甚高,眼看要比两人更早一步攻及躺在地上的崆峒掌门! 另一边因力尽重重摔在地上的邢猎,焦急地看着这形势,只见雷九谛再跃一步,就能向练飞虹下刀,邢猎目眦欲裂! 就在这危急关头,长短双剑光芒再起,闫胜“雌雄龙虎剑”另一浪攻势又再次迫近雷九谛! 可恶的小子! 雷九谛不想跟闫胜纠缠,左手抛弃了“奋狮剑”,隔空遥向闫胜摔了一掌! 这怪异的举动令闫胜甚感奇怪,正疑惑间他却感受到,双剑的刃锋在半空中像割过些什么东西,接着握剑的两臂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无法顺畅移动! 闫胜吃了一惊:难道此人真的懂得隔空发劲取物的神功? 雷九谛施这一招后也不理会他,仍向前追杀练飞虹,却发现面前多了一道宽横的黑影。 就因闫胜这一阻,圆性终于早一步跨过练飞虹挡在他跟前,同时吐气低喝,以少林“紧那罗王棍”的“穿袖势”,将六角镶铁的棍头直刺雷九谛心胸! 雷九谛右手银刀在面前划出一个弯弧,以斜斜的斩击抵挡这刺棍,同时施展“闫青迷步”,身体就如激流中遇上河石的游鱼,以最小的角度溜到侧面抢前,左手同时将腰间另一柄银刀拔出,自棍底向上掠击圆性持棍的前锋手! 刀锋命中圆性握棍的掌指,发出金鸣之音,原来那左手穿戴了铜甲,令圆性免去断指之灾。但这快刀砍斩力量不小,隔着甲片的保护,仍击得圆性指关节生痛! 好快好准的刀! 圆性愕然,但知道此刻半步不能退,双臂加劲,猛地将齐眉棍连同挡在上面的银刀,朝雷九谛胸前压过去! 雷九谛受这少林正宗的刚力压迫,马上将左手兵刃亦抵上去,双刀顽抗齐眉棍。 这时佟晶也赶至,一把抱着练飞虹上身,硬生生把他拖向后头。练飞虹头颈侧面血如泉涌,染透她一身衣衫,但她毫不在乎。 雷九谛被圆性如此逼迫,失去了诛杀练飞虹的机会,心头怒意顿生。他一激动起来,咬得下唇出血,散发无风自动,脸容扭曲中急急念出一语。这次圆性在近距离终于听见他念什么了: “三佛之上真空家乡无生父母赐吾力!” 雷九谛的脸刹那变化,有股说不出的邪异。 这副样子,跟先前猛力撞飞练飞虹时一模一样。 自小在佛寺长大的圆性,敏锐地感受到他这奇特“借相”散发的邪气。 接着他发觉,手上的齐眉棍无法再压前半分。 雷九谛流着唾涎阴笑,双刀猝然生起怪力,反将圆性的棍向他身上压下去! 这……到底是…… 原来雷九谛近五年往山东苦修的,并非一般的武功法门,而是去参学当地盛行的白莲教“神功”。所谓“请神附体”的神功,实际并无什么鬼神之力,纯是依靠幻想刺激身体的力量,或是减弱痛苦感觉,致有种种似乎能人所不能的“功力”。这与武道上的“借相”之理有相通之处,却又不尽相同:“借相”一般乃取于自然之象,而且配合严格克己的长期锻炼养成,运用时心思明晰,不会抛弃理智;“神功”则是速成之法,以咒语仪轨麻木神志,完全将自己交付给那想象的神鬼,经常失控,易放难收。 雷九谛却看准了白莲教“神功”与“借相”的共通处,为了令武功更进一层,甘心冒险修练。六年前巫丹派扬起“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大旗,雷九谛得知后极不服气,一心就要打倒巫丹。他听闻巫丹这二十余年来所以实力突飞猛进,是因为剿灭了黑莲教而获得许多邪功秘法,这启发了他模仿公孙清,也借外道邪教的功法去改造迷踪门的武功。 雷九谛行此险着,果然在行将五十岁时再做出武道生涯另一次突破,能够快速转换和持续“借相”,战力大大提升,但“神功”却也损害了他心智,性情比五年前还要乖戾。 此刻雷九谛施展的更是结合“请神”与“借相”之法,幻想自己化身为神祇,瞬间刺激身体发出超常的劲力! 圆性抵不住那突如其来的“神力”,在雷九谛压制下右膝跪地! 连“天下武宗”少林寺铁盘似的马步,竟然亦要屈服! 雷九谛再暴喝,双刀抽离齐眉棍,交叉剪向圆性的颈项! 生死关头,就连一向硬拚不退半步的圆性都要认栽,趁着下跪之势低头向右滚地开去,那双银刀在他后脑险险剪过,削去一把头发! 雷九谛紧接再搅一个刀花,圆性还是未能全身而退,左小腿闪躲不及,被银刀划过一记,血溅当场! 后面的闫胜双臂仍在那无形的擒拿中挣扎,这时才察觉是怎么一回事:缠着他的不是什么隔空擒翕的奇功,不过是一堆黑色的细丝线,在夜里难以辨认而已。他越是用力去挣,那丝线越陷入衣袖和皮肉,更难挣开。 山东的白莲教徒除了“神功”之外,也善以各种把戏表演奇行,以招纳愚夫愚妇为信徒,这丝线“隔空取物”即是其一,从衣袖内的竹管撒出细丝丛,线前端附有大小如虫蚤的细钩,配合幽暗的环境令肉眼难辨。雷九谛得知此法,竟可将之改良在实战中应用,亦是一奇。 要是一般人遇上这细丝缠绕,非得花好些工夫才能脱去,但闫胜手上的是青冥宝剑“雌雄龙虎剑”,又经过名师寒石子磨锋,锐利无比,此刻闫胜冷静下来,用短剑“虎剑”在两臂之间转两个蝴蝶状的剑花,细丝即应刃而断! 闫胜一脱出缠绕,再度振起双剑攻向雷九谛! 雷九谛邪气的眼神一转,双刀也向闫胜攻过去! 闫胜回想:去年在“盈花馆”的屋顶上,我就曾被迷踪门众人围攻,以寡敌众也未落下风,并因此对迷踪门刀法路数有所了解。 就算你这个掌门亲自出手,又如何? 邢猎一边解去身上绕着的铁链,一边看着闫胜这气势,深感不妙。 这些日子来他进步实在太快了……不好…… 邢猎想着时,解下背后的倭刀。 闫胜以“虎剑”短剑护在心胸,“龙剑”一翻一挺,带着右足跨上,以“风火剑”第十二势“鹰扬羽”自中线撩击开路。 雷九谛此刻已入“神降”之状态,想象仙君附身,双瞳涨得血丝满布,表情容貌有如恶魔,那双银刀高速运转挥舞,仿佛没有重量。 闫胜蓦然发现,自己已陷身在刀刃的漩涡之中,那招抢攻的“鹰扬羽”只出到一半,马上就要变势,双剑左右迎挡如狂风袭来的双刀! 雷九谛祭起的旋卷刀花确实是闫胜见过的迷踪门“明堂快刀法”,他此际神智不清,这双刀挥斩纯凭几十年修练的牢固记忆,并无任何临机变化可言,甚至看也不看闫胜的“雌雄龙虎剑”;可这刀招在“神降”催激下实在太快太猛,无任何可乘之隙,就算单调地全攻不守,就足以压制对手! 这可怕的刀速令闫胜错觉,好像突然跳进另一个时间扭曲的世界,除了两人外,身边一切都变慢了。 闫胜勉力以双剑抵御雷九谛双刀,不一会儿身上已有三道血痕,并为那连环的刃锋所困,吃力挡架闪避下,再无退走的余地! 闫胜感受到身上火辣的刀伤,这情状令他回想去年在庐陵县城的黑夜里,面对黑莲术王时的困境。 但是现在的我,不会再惧怕! 闫胜在这样的压迫之下,身体竟也随之越动越猛烈,“雌雄龙虎剑”的光芒越闪越快。 雷九谛这无匹的双快刀,催逼闫胜突破自己的剑速与反应极限! 兵刃互击声响的密度,比先前练飞虹与雷九谛的战斗更甚。 闫胜同样进入了一种忘却生死的状态,那神情与何自圣竟有几分相似。 即使如此,闫胜仍不能赶上雷九谛的快刀速度。他脸颊和腰侧又多了两道刀痕这两刀闫胜皆是在最后一刹那仅仅斜身卸去,每刀只要再深几分,这场比斗已然完结。闫胜犹如走在刃锋的风暴中,半步不可差错。 可是败亡已是无可避免的事因为体能。就如之前练飞虹一样,这样持续交击,闫胜没有任何换气喘息的空间,但有如神灵附体的雷九谛,气力却似深不见底。 这个多月来不断被侵袭骚扰,得不到充分休息,更是闫胜体力消耗严重的原因。闫胜一身溅血,已快撑不下去了。 第203章 南下赣地(109) 还以为自己已经能够与一流高手比拼……武林原来竟是这么大…… 他的自信渐渐萎缩。 雷九谛的银刀继续无情降临。 此时他却察觉左侧远方,有一股力量涌至。 像浪涛。 雷九谛虽然进入“神降”境地,意识还未至于完全丧失,尤其对危险的敏锐感觉。这是三十八年武道生涯养成的坚牢习性。 收刀、转体、踏步、摇身。 然而那如浪卷至的刀势,其速度更胜雷九谛的“神刀”。 传说中的“曜炫之剑”,不过如此。 邢猎的身体旋飞而来,倭刀斩击的高速运行,仿佛令刀刃由实物化为能量! 他毅然向正在缠斗的二人发动“浪花斩铁势”,这绝招的准头其实不好控制,估算会有三、四成机会误中闫胜。但已没有选择。 倭刀连同邢猎的身体,飞掠而过,重重摔到另一边的草地上。 “浪花斩铁势”所掠过的空中,并无溅起半点鲜血。 雷九谛与闫胜的身体皆霍然静止。 闫胜半跪下来,勉强仍举着“雌雄龙虎剑”,胸口正不住剧烈起伏喘息。他涂成墨绿的身体虽到处沾着鲜血,但并未有新添的刀伤。 另一边雷九谛垂下双刀站着,面容不再凶厉,已从“神降”的自我催眠状态中恢复过来,身体却凝定不动。 不一会儿,他左肩头的黑布衣袖上,一个破口缓缓张开,可见他苍白的肩肌上,只有一条幼细如丝的痕迹。 圆性拖着受伤的腿站起来,看见雷九谛中了邢猎那霸道的“浪花斩铁势”,竟然只被割破衣裳,肉体却毫发无损,甚是讶异。 难道……他真的请了鬼神上身,刀枪不入? 圆性自己也修习少林“铁布衫”,但那不过是抗击的硬功,并非真能做到化身铁石。 他更不相信世上真有能用皮肉抵御锐利刀枪的武功。 邢猎此时蹒跚地用倭刀支撑爬起来。虽然树林里到处都是茂密草地,但他仍摔得不轻,左额流下一行鲜血来。如此接连使出两次“浪花斩铁势”舍身刀技,对现在的他而言已是极限。 他看见雷九谛中刀后未流一丝血的肩头,也是大感愕然。 刚才明明有刀锋切进去的手感啊…… 另一边佟晶抱着仍然无法起身的练飞虹,只见他头侧实在流血太多,连哪儿是伤口都看不见,佟晶只能用一双小手盖着用力牢压,阻止鲜血继续涌出来。 “别死!” 佟晶一身衣衫大半都被染红,激动得满眶泪水,朝卧在自己腿上的练飞虹呼唤:“我一天还没有叫你师父,你就不能死!” 雷九谛看着练飞虹,神情竟然变得平静,亦无先前那痴呆的模样,神志似乎恢复正常。 闫胜喘气盯着雷九谛。此刻他知道自己刚才是多么接近死亡。这个诡异的迷踪掌门,实在是黑莲术王之后他们遇过最强的高手,先前雷九谛说要挑战姚连洲,当时以为是说大话;但以他“神降”之时的超常状态,若说能与巫丹掌门一决雌雄,也绝非夸口。 现在我们几个合力,能克制他吗……? 然而雷九谛却缓缓将一双银刀收回腰带左右的革鞘之内。 黎明的微光已经代替月亮照着众人,四周树木也开始在幽暗中浮现。 雷九谛眺视南面,先前被他胁迫,助他以刀光分散练飞虹注意力的那两个鹰扬帮汉子,早就趁他们打斗时逃走了。 也难怪两人害怕:他们带着的六头猎犬全都被雷九谛杀光,以防它们吠叫暴露行藏。两人恐惧自己也会遭到同一下场。 “今天就玩到这儿吧。”雷九谛说时,嘴唇再无失控地念咒。 此语大出邢猎他们意料。 “可是你们也别想走得出这座林子。”雷九谛又说:“跟随我来的百多个本门弟子,就包围在林外的郊道。在你们力竭之前,就尽管挣扎吧。这树林,就是‘破门六剑’葬身之地……” 他扫视众人一眼又说:“……对了,只有五个。还有个倭国女人,对吧?放心,我也会把她找出来。” 邢猎一听怒然切齿,但正要举起倭刀时,雷九谛突然拉一拉黑衣腰带上一根收藏的细绳,那袭黑衣各处蓦然散发出灰蒙蒙的烟雾,一下子就将他身周五、六尺都笼罩了。 闫胜他们恐防雷九谛借烟雾再施偷袭,都警戒着后退。 不一会儿他们才看见,在那灰烟翻滚之间,雷九谛已然用无声步法急奔逃走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强敌实在太难以捉摸,他们仍然戒备了好一阵子,确定他已然离去,才赶上去看练飞虹的伤势。 闫胜将自己褪到腰际的上衣扯下来,代替佟晶的手掌按住练飞虹头颈。衣上也附着那绿色的果叶浆,这种由孟七河父亲传下来的绿浆,除了是野外的伪装外,因具有胶结的黏力,也可作止血之用。 练飞虹这时才朦胧地半睁开眼来,咧开嘴勉强露出微笑。他的脸色因失血显得十分苍白。 衣服将他颈上血水吸去,这时他们看清了:雷九谛那一刀并没有命中练飞虹颈项,却把他一只左耳自耳根整整削去,刃锋顺势上撩,把他右眼角和眉梢割开,险些也取去他一目。 “真……惭愧……”练飞虹嘴唇颤抖地说:“完完全全……被打倒了……”“别说话。”佟晶流着泪劝他休息。 “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叫我‘师父’……” “没有!没有!”佟晶破涕为笑:“只教我这丁点的东西,就要我叫你师父?你休想!至少也得再等十年八载!你要等下去!” 练飞虹苦笑,微微点头,又再沉入昏睡中。 佟晶这时才放下心来,有空去看闫胜,只见他一身新添的刀伤,脸颊渗着鲜血,看得她心里在疼。 “你也是!”佟晶含着泪娇嗔地向闫胜说:“你的青冥剑法我也没学全,你不许死!” 闫胜看着她,想起刚才的凶险,无言苦笑点了点头。 圆性小腿上亦是鲜血淋漓。那一刀幸好只是刃尖浅浅割过,未有伤及筋骨,他动了几下,知道并无大碍。 “这个雷掌门虽然疯癫,但……确是可怕。”圆性说:“可是他为何自行撤退?” 邢猎将手中倭刀举起,把刀尖伸到圆性眼前。 这时天色微亮,圆性、闫胜和佟晶才看得见:那倭刀尖端沾着一丝血渍。 圆性恍然。 “即使如此……还是很可怕。”他肃然说:“我们之中,大概无人能跟他单打独斗不,除了邢猎你。假如你身上的伤都全好的话,足以与他一战。” 邢猎默然,这事情他无力控制。谈及自己的伤,他又想起川岛铃兰。刚才雷九谛的话仍在他脑海萦绕。一想象川岛铃兰要独自对抗这已入魔道的高手……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紧紧握着刀柄。 现在多想什么也没用。首先要杀出这条血路再说! “那家伙刚才说……带了百多人来……”佟晶仍抱着昏迷的练飞虹:“我们要怎么办?” “没有什么怎么办的,尽管让他们来。”闫胜虽一身是伤,但意志反而更加坚定。他将那衣袍包紧在练飞虹头颈,重新捡起放在地上一旁的“雌雄龙虎剑”,眺视远方树冠上渐露的晨光。 “姓雷的大概还不知道,我们并不是只躲在深山练武的家伙。‘破门六剑’这四个字是生在战场上的。” 圆性和佟晶听了他这句话,顿时也都生起一股豪气。尤其是佟晶,情绪已然镇定下来。 邢猎看着闫胜,不禁微笑。这激励士气的责任,过去都是由自己肩负,现在终于有人分担了。 先前他心里还怪闫胜挑战雷九谛太冒进鲁莽,但如今回心一想:我们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吗?“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这明明就是我自己最初跟他说过的话啊! 他妈的,不过受了点伤,就连这些都忘了。 邢猎仿佛从闫胜身上,看见数年前的自己。 “是谁?”这时圆性警觉地转身,朝野寺东面的树林呼喝,同时转过身去,提起齐眉棍戒备。 只见那儿树木之间走出来一条身影,被圆性的威势镇住,定定站着。 众人转头看过去,只见那并不是人,而是一头形如野狼的灰黑猎犬,瞪着晶亮的眼目。它正是鹰扬帮群犬里的首领,先前被圆性摔昏在树林里,因此才避过雷九谛这劫数,醒来后循着气味找到这儿来。 圆性只觉意外,收起杀气腾腾的架式。 那猎犬随之踱步过来,并无展露狩猎时的兽性。圆性正不明所以之际,它已走到他脚边,竟舐起圆性腿上的伤口来。 佟晶他们见了这奇异的一幕都不解,瞧着这一僧一犬,不禁笑了。 雷九谛确定四野皆无人之后,才在巨大古树根处一个凹洞里盘膝坐下。他先前施展轻功在树林中跑了好一大段,得好好调息一番。 等呼息平复一些之后,雷九谛从腰带内侧翻找出一片伤药的膏帖,将油纸撕去,仔细把药帖贴在被“浪花斩铁势”斩过的肩上。 第204章 南下赣地(110) 确定已经贴好之后,他以右掌紧紧按在膏药上,这时才深深吁出一口气。 尽管有那药帖加上手掌按压,肩头仍是溢出鲜血来。 原来邢猎的“浪花斩铁势”确实砍进了雷九谛的肩头,只是雷九谛施以白莲教“神功”表演时的紧急秘法,将伤口四周的肌肉用意念紧缩起来,令其看来滴血不流。 雷九谛的修为确实惊人,控制着身体一部分肌肉如此收紧的同时,仍能维持好一段时间若无其事,并以轻功迅速遁走。 只是当时他确已难再战。其一是因为只要左手再加发劲,这肩伤即马上失控爆裂,让对手看出受伤。 其二是他实在太疲倦了。 只见雷九谛此刻神情萎顿,好像数夜未睡、体力已然严重透支的模样,黑衣底下都是冷汗。 原来他那糅合“神功”与“借相”的“神降”最强状态,虽然威力猛不可挡,但仍有一大弱点,就是在短暂时间内身心皆消耗极大,因此等闲不会使用,而且必得速战速决;而在过耗之后他的心智会有一段时间回复明晰,这段时刻里他完全无法自如运用“借相”,战力大大减退。 雷九谛用力止住伤口的鲜血,咬牙切齿地回想邢猎的“浪花斩铁势”。 那到底是什么刀法? 这一刀是自从他败给练飞虹后,二十一年来唯一受过的战创。更令他难以相信的是:世上竟有人能在他进入“神降”之际击中他! 而这个人竟然有一手一腿重伤。 雷九谛虚弱地喘着气。刚才远走这段路已几乎将他残余的体力耗尽。要是此刻再遇上敌人就非常糟糕。 肩上的伤口终于渐渐开始止血。他轻轻放开右掌观察,确定那膏帖已能把伤口贴合后,就从腰间布袋掏出一个小小的陶笛,叼在嘴巴。 这些人,都得死。 他运气吹奏陶笛,发出一种有如鸟鸣的奇特笛音。 任谁都会错觉这是树林里的鸟叫。只有沧州迷踪门的弟子,会听得出那节奏代表的意义。 湖广之北。汉阳城。 在行人如鲫的城中大街,一个古怪的异族行脚商人牵着马儿信步而行。这高大男人身穿一袭浅青色粗布宽袍,一直盖到脚踝,几乎看不见双脚上的麻耳草鞋;头发上盘着绕缠好几圈的布条,再戴上一顶大大的草织笠,口鼻间也围了遮尘的长巾,完全看不见面目;胸前、腰侧和腰后都挂着麻布口袋,里面塞满杂样物事,不知有何用途;就连双掌都裹着布带,不露出一点皮肤。他一手牵着马缰,另一手提着个几近等身长度的条状布袋,充作担挑搁在肩头,后端挂着个晃来晃去的小包袱。 他袍子的胸前挂了好几条项链,全是细小佛像或是不明护身符,加上这身稀奇打扮,还有身上散发一阵又浓烈又陌生的香气,一看就知道是来自西域番国的人士。 汉阳位处长江与汉水之间,为商旅货运的大埠,自古有“九省通衢”的美称,什么地方的旅人都有。这西域行脚商走在街上,倒不太令人惊讶。 他走过汉阳城里最大的饭馆“鸿雁楼”,在外面停下来仰起头,稍稍抬起草笠,观看那门口牌匾。站在门前招客的伙计怕麻烦,不想招呼这种异族行商,就没向他拉生意,却也好奇地瞧瞧那双自草笠底下稍微露出的眼晴。 奇怪……眼睛这么美……西域蛮族的样子,果然不一样。 假如他再走近一点细看,定然会发现:这是女子的眼眸。 川岛铃兰就这样仰着头,看着这家她曾与同伴一起光顾的饭馆好一阵子,没说一句话,就低头继续前行。 然而走在这大街上,她无法压抑那如潮涌来的回忆:一年多前那夜里,自己与邢猎牵着手的情景。 然后我就掴了他一巴掌。他脸上那道我刚割下不久的伤口,在涔涔流着血……川岛铃兰想到这一幕不禁甜蜜地苦笑,接着又用力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缅怀的时候。 自从离开同伴之后,她就一路往大城镇走,寻找能治好邢猎的方法或药方,走着走着不觉就入了湖广境内。她回想由关中到江西所经之地,汉阳城是其中最繁华又最近的一个府城,于是就前来了她想,要找名医或奇药,到越大越富庶的城镇就越有机会。 可是路上川岛铃兰渐渐察觉不对劲:这个月来在各地看见走动的武者突然增加了许多。他们都不避嫌地带着兵刃在各处城街出没,简直就像官衙的公人一般。 川岛铃兰在餐馆里偷听他们谈话,竟赫然听见“破门六剑”这四个字,后来再断断续续地打听,对这事情终于知道了个大概。 我们竟然成了明国朝廷的逃犯。 川岛铃兰半途也曾考虑:出了这样的变化,自己是否该马上回江西,与同伴并肩作战? 可是最后她还是决定继续旅程。她知道要是换作邢猎,也必然会这样选择后退,还是向着目标前进,邢猎一定毫不犹疑选择后者。 就是因为敌人越来越多,我才更要尽快治好邢猎! 这趟旅程她不想招惹无谓的打斗,于是苦思要如何伪装。这时正好看见街上一个天竺来的游方僧,灵机一动就想到扮起西域人来。这种宽袍一整袭罩在身上,先就掩藏了体形;挂在胸前和腰际的小麻布袋是为了掩饰优美的曲线,大刀用布套包着变成一根担杖,浓浓的异香盖去她自然散发的女性芬芳……全套穿上后,川岛铃兰那原有既美艳又强悍的姿色,丝毫不见。 装成西域人另有一个好处:她索性扮作不懂汉语,沿途起居饮食只用手势示意,就能减少被人看穿的机会,也避免旁人来搭讪攀谈。不过找宿头倒是个麻烦,许多客店都不愿招呼西域来的回回人,嫌他们的起居习惯和气味惹其他客人不快。 先前她在几座大城各逗留了数天,到处探听有没有接骨续筋的良医,可是经过仔细观察,大都是没甚本事的江湖郎中。各种伤药倒是买了一大堆,不过对于哪种真能治好邢猎的伤,她并不寄存厚望,唯有充作她这个“行商”所带的货物。离开林湮村的时候,她从劫来的财货中取了好几锭金子,旅途的盘缠与开销倒不是问题。 这次到来汉阳这等繁华地方,川岛铃兰心想大概可以多留几天,希望能够找到像样的大夫。 先去吃饱肚子,再找可以投宿和寄存马儿的地方吧。 川岛铃兰自从入城之后就察觉,汉阳跟她先前到过的城镇一样,街上出现的武者数目很不寻常从各地南下寻找“破门六剑”的武人络绎不绝,许多都经此水路大埠到来。 川岛铃兰进了一家小饭馆,同样已经坐了好几桌武林人士,饭桌上搁着各样兵器。她并不理会,提着包藏的大刀就进内,找张桌子坐下。 川岛铃兰身上涂满了异国的香油膏,那浓烈气息透过一身风尘仆仆的衣袍散发出来,嗅得店里客人个个皱眉。她一坐下来,邻桌的人也都刻意移开一些,脸上露出讨厌的神色。 川岛铃兰指指邻桌上的饮食,用手势向伙计示意点菜,连那草笠也没有脱下。众人以为这是西域人的习惯,亦不以为奇,又见她不懂说汉话,也就毫无顾忌地继续高谈阔论起来。 川岛铃兰一边撩起脸巾从底下吃着面条,一边竖着耳朵听他们的谈话。这些武人来自不同省地,口音各异,川岛铃兰本身汉话并未精通,只能听出个五、六成来。 她虽然并不完全了解中土武林的分布,但这两年来听着邢猎、练飞虹他们交谈,也大概知道有什么名门大派,而眼前这几桌武人都不属其中。他们互相敬酒之间谈得兴高采烈,因为有份参与这等武林大事都显得兴奋;有几个比较少说话的只附和着,显然只是来凑热闹露个面的家伙。 其中一个身形高大、光头上布着几道伤疤的壮年汉子,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切齿说:“哼,‘破门六剑’这干男女恶贼,被天下各门各派围捕,看来必死无疑了!我听说他们连官府赈灾的银子都抢劫,真是武林败类!” “赈灾官银”这回事其他几桌的武人都没听闻过,此时连忙附和骂起来:“难怪朝廷要用‘忠勇武集’铁牌去召唤各地武林中人!真个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其实那道“御武令”诏文里并没有写这个罪行,更从未说过任何人但凡成功讨伐“破门六剑”,就能得到“忠勇武集”的铁牌。这些谣言以及更多安造的罪名,全都是宁王府参谋李君元吩咐颜清桐在武林江湖上散布的,目的自然是要令“破门六剑”树敌更多,走投无路。这谣言比真正的“御武令”传达得更快,故此邢猎他们才会这么快就卷入追杀中。 李君元此造谣之计另外还有两个作用:一是引发更多不同地方的武人到江西一带活动,颜清桐就可借机与他们结交,甚至物色其中好手加盟宁王府护卫,其二是朝廷实无此奖赏,假如哪个并非“忠勇武集”的门派武者侥幸杀得“破门六剑”中人,结果却不得朝廷封赏,武林人士自然感到受骗,觉得被朝廷视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打手,对皇帝不满更增,他日宁王府起事就更有利。 川岛铃兰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心里不禁冷笑:先前给巫丹派征讨的时候,又不见你们这么团结,就是千里之外也倾巢而出? 说穿了就是因为,我们只得六个人! 这些武者继续讨论要如何对付“破门六剑”,但谈话中更多是在想象:要是能把那面镶着御赐金印的“忠勇武集”铁牌带回家,从此威震武林,将是何等荣耀! 这时却有个操北方口音、肤色较白皙的武人不屑笑了一声:“劝大家别作梦了。我已听闻,沧州迷踪门吃了上次长安府的教训,今次全派上下大举出动,就连掌门雷九谛都亲自出山!这功劳,我想大家是沾不上的啦。” 旁边另一个不同口音的瘦小武者也说:“我亦听说,徽州八卦门那边的动向也是一样。” 听了这话,众人的热情登时冷却下来。只有最先那个光头壮汉不服输地说:“哼,他们再厉害,那也得要先找到‘破门六剑’再说。说不定是我们先遇到呢。” 川岛铃兰听了,好不容易才忍着没噗嗤笑出来,但转眼又忧心忡忡:她在长安见过迷踪门和八卦门的人,绝不容易应付。 众人话题这时转向讨论迷踪、八卦两大门派的武功,特别是迷踪掌门雷九谛,关于他修为的神奇传闻可真不少,一时说他能隔山打牛遥击杀人,一时又说他有分身之术。本来这些武者都是货真价实的练武之人,并非玩江湖把式那一套,对这类奇功并不真心相信,不过一群人聚在一块,为了说话引人入胜,内容自然越奇越好,这类轶闻更是最佳的佐酒菜。 “说起来……”其中一个本地湖北出身的武者忽然说:“倒是巫丹派,有点教人摸不着头脑……” 这几年在武林上,任何场合只要一提及“巫丹派”三个字,人们总会无法控制地脸色一变,就如听见什么绝大的禁忌。此刻饭馆里的人亦不例外。 川岛铃兰一听到“巫丹”,同样停下手中筷箸,竖着耳朵倾听。 刚才的北方武人脸色更白,点点头说:“这事情……在直隶京师,也传得沸沸扬扬。巫丹派那群疯子,竟然连皇帝老子颁下来的圣旨和奖赏,也敢一口拒绝!听说就连宣旨的太监都给踢出山门了!” 川岛铃兰也是初次听闻此事,心里大吃一惊。 巫丹不是我们的死敌吗?怎么反倒只有他们…… 这时另一个武人说的话,跟川岛铃兰心头疑问一模一样:“我听说,‘破门六剑’跟巫丹派明明是仇敌啊……他们在长安就狠狠打过一场!怎么巫丹派会放过这一石二鸟的机会?” 第205章 南下赣地(111) “那姚连洲跟他的手下,根本就是疯的,没什么道理可言……” “这是公然违抗圣旨啊!怎么这么笨呢?把铁牌收下来,最多什么都不做就好了。” “朝廷失了面子,必然不会就此放过他们吧?” “难说得很……人人皆知当今皇帝是个爱玩的小子,听说先前巫丹派御前献技,颇得皇帝欢心。” “呵呵……你也会说皇帝爱玩得很,难保哪天心意就变……这个难说呀……” 川岛铃兰听着,心里血气翻腾。这儿的家伙根本连巫丹派的人都没有见过,对巫丹的理解,又怎及得上曾与他们生死比斗的自己? 巫丹不是拒绝来杀我们。他们只是拒绝为了朝廷来杀我们。 川岛铃兰了解。因为在九江城时,邢猎也是这样拒绝宁王府的招纳。 家犬,是永远无法明白野狼的。 川岛铃兰已不想再听下去,将桌上两个馒头塞到麻布袋里,提起行装付了钱也就出去。她走过时扬起一阵异香,又再令那群武人嫌恶,有人甚至小声说:“再走近一点,看我不揍扁你!”川岛铃兰没理会他就离开。 她在城里来回找了半个下午,才找到愿意招呼她的客栈。安顿好马儿之后她进了房,确保门窗都已紧闭,她才脱下草笠与围巾,吁了一口气。 川岛铃兰接着将身上布袋也都卸去,把那袭穿了许多天都未换洗的宽布袍褪下来,放松了紧束胸脯的布带,展露出曲线姣美的身躯。 仲夏时节穿成这个模样,川岛铃兰的麦色肌肤已是香汗淋漓,再加上那阵西域香油的气味其实连她自己都不喜欢,多么想马上就洗一个冰凉的冷水浴。 你就忍耐一下吧。 她用布擦了擦全身,用力扬去那袭宽袍上积的灰尘,就重新把衣衫穿戴上。她想趁天色未晚就到外头走走,打探一下汉阳城里有什么名医。 她将未用得上的东西收藏好,特别是兵器。大刀和弓箭的布包也都塞到床边。接着她从行锻里找出另一柄刀子,拔出来检视刀锋有没有发锈。 川岛铃兰不欲引起到来狩猎“破门六剑”的武林人士注目,想到长长的大刀不好长带在身,于是在建昌的市集一间典当铺买到这口刀。 这刀装饰简陋,应是战阵之器,全长不足三尺,那刃形完全仿照东瀛倭刀。 原来自大明开国后,明、日通商频繁,其中输入中土最多的产物即是东瀛刀。东瀛铸冶刀剑之法本传自中土隋、唐之世,一直保存改良至今,宝刀更为东瀛武士魂魄之象征;反之在中土因战事的态势与倭国不尽相同,铸造兵刃以实用和大量制作为先,战刀之精良反为次要,好些铸法甚至已然失传,东瀛刀遂成珍品,中土军旅的刀匠亦按照东瀛刀刃形仿制,比如邢猎的长倭刀即是其一。 此刻川岛铃兰手上这柄仿倭军刀虽比真正的东瀛武士刀为短,但刃宽与川岛铃兰的大刀相近,厚脊薄刃,铸工不俗,只手双手运用皆宜,川岛铃兰一拿上就感到称手。大概是哪儿的逃军兵士拿来典当的吧? 自从跟随邢猎和练飞虹学习了中原武艺的精髓后,川岛铃兰的刀法已不必完全依仗大刀,这柄军刀跟她家乡的武士刀相比虽有不如,但也算够用了。 川岛铃兰把军刀连鞘挂在左腿侧,长长的宽袍将之完全掩盖,外头再挂一个布袋掩饰凸起的形状,一点也看不出来。 她出了客栈,因为不可开口问人,也就只有信步而行,去找城内的市集。终于走了半个时辰,她才在城南的白鸟巷发现一条小小的市街,她逐户去找有没有药店。 这身古怪的西域人打扮,惹得一群好奇的街童跟在她后头,不断朝她捏着鼻子笑她臭,又跑跳着绕到前头去偷窥她草笠底下的样子。 他们教川岛铃兰回想起林湮村的那群孩子,又忆起与邢猎在村子里的时光,心头一阵暖意。 她在布巾遮掩下的嘴巴笑起来,决意作弄这些孩子一下,突然就压着喉咙,用带着浓浓九州岛腔调的声音乱吼自己创作的“胡语”,吓得孩子们鸡飞狗跳地逃命。 可不一会后,川岛铃兰又走了一段街道,回头再看,孩子们仍是远远躲在后头的墙角窥看。 终于看见一家药材店,传来阵阵药香与切刀急密敲在砧板上的声音。老板一见这么一个异族人进来有点吃惊,他这小铺一向只做附近街坊的生意,别说是胡人,城里其他地带的顾客也少。 川岛铃兰走到柜台前,瞧瞧左右没别的客人,伸手将草笠略提高了些,向老板问:“这城里,有什么出名的大夫,专门医治扑跌骨伤?” 老板一听那略显低沉却又带着妩媚的女声,登时吃了一惊,瞧着草笠边缘之下那双睫毛浓长的美丽眼睛,呆了好一阵子才说得出话来。 “有的,有的……”老板被这声音和眼神摄服,马上就拿来写药单用的纸笔墨,殷勤地将他所知几个最擅长接骨治伤的名医名字都写下,还仔细画了幅城里方位的草图,上面标着各人医馆所在。川岛铃兰在东瀛国的城堡里有汉学老师,加上已来中土近三年,图上的文字大都看得明白。 老板再写下几个自称有续骨偏方的郎中名字,小心将纸上的墨吹干了,才恭恭敬敬地递给川岛铃兰。 “感谢。”川岛铃兰接过那名单,将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柜台,老板正要回绝,却见她已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川岛铃兰想此刻已将黄昏,还是得等明早才能按名单逐一去寻访,打算先回客栈休息。 川岛铃兰正走到药店左首的第一个街口时,就察觉有人埋伏 趁着她走到墙角前,一群人猛地怪叫跃出来,正是先前那群孩子,又叫又跳朝着她手舞足蹈。川岛铃兰根本早就知道,却故意装作吃了一惊,然后高举拳头作势要追打,孩子也如先前那样大笑着一哄而散。 却在此时,她布巾底下的笑容僵住了。 只因她瞬间察觉,白鸟巷口附近街道上出现可疑的形迹: 几个身影在幽暗的横巷里闪过,看速度就知道身手不凡,看方向似在隔着一条街道跟踪着谁。 川岛铃兰再略抬起草笠,又见对面街的茶馆,有个腰上带着刀袋的武人,束腕包发,看来已做好打架的准备,却偏偏装作一脸漫不经心的表情,倚坐在栏杆前喝茶,视线不时向这边街道扫过来,显然正在负责监视。 难道我的身份已经被他们发现? 川岛铃兰摸摸袍底下的军刀,身体里的东瀛血液不觉沸腾。 别以为我躲着你们,就不敢跟你们打! 她不自觉散发的气息,竟令那群孩子不敢再走近跟她逗玩。 川岛铃兰如常地走着,并不心急要对付监视的人,反正这些家伙是何等货色,她之前在饭馆就见识过,也有自信任何时候都能杀出他们的包围,倒不如装作不知道,先瞧瞧他们想搞什么花样。 暮色已照入街巷,屋子的阴影越来越长,投在被映得昏黄的道路上。从江河一直吹卷进城里来的风,在这仲夏黄昏带来一点清凉,假如站在屋影底下,更有一丝微微的寒意。 趁着街道转暗,聚集跟踪而来的武者越来越多了,分布在后头的已经多达二、三十人,全都分开三三两两地行走,装作互不认识。 川岛铃兰走着时已在留意四周街道的分布,准备随时杀出重围。不可否认她是有点手痒,这两个月离开了“破门六剑”的同伴,沿途只有在无人的野地独自练刀,住在市镇的时候更是无法练功,令她颇感郁闷,同时还要听着到处的武人骂“破门六剑”,左一句“逆贼”、右一句“匪盗”,她早就想跟这些家伙痛痛快快打一场! 转过一个街角朝北走(她不想把这些人引回城南投宿的客栈),前面是几家染布坊,此刻早就休息,街上黑沉沉寂静无人。川岛铃兰预备可能就要在此爆发恶斗,掀开宽袍侧面的一道暗口,手指已经摸在军刀柄首上。 可是就在这时她却察觉,那些武人并非跟随着她,而是自行进入这布坊街道。原来自己根本不是跟踪的对象。 咦?我没有给看穿…… 那么他们是要去找谁……? 这大群武者都是为了捕杀“破门六剑”而来的,别无其他目标。 难道他们也刚好来了汉阳城? 又或者……自从我走了之后,邢猎一直在找我? 一念及此,川岛铃兰心头怦怦乱跳。这些日子她没有一夜没想着邢猎的脸,说不定今夜就要在这里跟他重逢…… 川岛铃兰已经顾不了,将袍底下的军刀拿出来反提在左手,另一手取下草笠,快速回头奔跑,反过来跟踪那群武者。 她远远在最后头吊着尾,跟随着他们向北走了数条街。这时她看见前面的人群间亮出金属的光他们开始解去布包,亮刀在手。 也就是说,袭击的目标已经接近! 第206章 南下赣地(112) 川岛铃兰贴着后巷的墙壁接近过去。虽然隔得很远,她感受到前头人群共同散发的紧张气息。 假如是正常的情况,川岛铃兰并不担心同伴出事。可是伏击却例外,随时会发生意外…… 川岛铃兰一步一步潜行过去,准备随时掩护。 但是她忘记了一件事情:自己身上那浓烈的气味。 街上风向一转,武者群最后头的人蓦然嗅到那奇特的异香,一回头就看见川岛铃兰的高大身影出现在幽暗里。这身古怪的衣袍,绝非同伴。 川岛铃兰绝无犹疑不管他们围攻的是谁,这些人本来就是“破门六剑”的敌人! 她右腿大步跨上,自左腰单手拔刀。 对于惯用沉重大刀的川岛铃兰而言,这军刀简直轻如竹枝,拔刀顺势快斩,速度惊人! 最接近她的那个武者才举起单刀来,光芒已在他左侧腰肋之间横过! 鲜血洒在仍带日间余温的街心沙土上。 川岛铃兰经此一年修练,更掌握了控制身体省力的技巧,这横斩一刀一掠过,她左手放开刀鞘也握二刀柄,并随势手腕一转,用最小的角度变化接上另一招,左步横踏,施出阴流“山阴”的变化技,军刀自下而上以“逆袈裟”之路线斜撩,另一人的手中铁棒连同断掌应刀飞去! 川岛铃兰一眨眼连斩二人,其威势异常慑人,武者队伍的后头纷纷惶恐走避,挤得前头也混乱起来。他们还没辨出这是个女人,只惊讶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如此霸道的西域高手?然而更令人战栗的事情这时才发生。 在街道前头,武者群正包围的一座民宅大门前,突然爆发了一声巨响。那声音之大,似绝非人力所能发出,令人联想起战场上的机关器械。 紧接着一个人形自那门口高高飞起来,如大字形地四肢失控,狠狠摔在武者队伍中段的人群里! 这是什么力量…… 一个个武者瞪大着眼,无法相信亲眼所见的事情。 川岛铃兰也看见了这一幕。她隐隐感觉这种强横的力量似曾相识,记不起在哪儿见识过…… 那民宅大门继而接连地翻起血风。凄惨的叫声与血腥气味一起传过来。 在这接连爆发恐怖景象的气氛下,那三十多名武者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本来属于攻击一方的身份,反而感到正被前后夹击。有的人连兵器也没试图挥一下,就没命似地往横巷奔逃。 川岛铃兰也不追击这些逃向两边小巷的人,只是斜挽着军刀,继续走进人越来越少的街道。隔在中间的身体减少,川岛铃兰终于看见那道大门前挥动的两道凌厉刀光。 有个侥幸中刀不死的年轻武者,受伤之下慌乱无比,竟完全无视川岛铃兰直奔过来。川岛铃兰看着一身是血的他,并没出刀了结他。 这武者呻吟着擦身跑过,川岛铃兰近距离看见他肩膊上那道深深的伤痕:伤口血肉模糊,而不齐整,就像被一把大锯割过一样…… 这样惨烈的伤口,川岛铃兰同样见过。这次她记得很清楚: 在庐陵县城的衙门外。那一夜。 川岛铃兰心跳顿时加速。 街上武者群最后一人倒下,其余也都逃得干净。宅门前站立着两条身影,手上皆泛着长长的刃光。 其中一人捡起放在一旁地上的灯笼。 于是川岛铃兰看见他们的样子。 霍瑶花的脸色还是一贯地白,衬得脸上那点点血花更鲜艳。没有了从前那套露肩束腰的术王众五色衣,改换一袭寻常妇人的水色袍服,令她看来减少了些邪气,但也教手上那柄沾满血的大锯刀更显得突兀。 令川岛铃兰最惊讶的却不是霍瑶花,而是她身旁那个男人:他比霍瑶花还要略矮一点点,却散发着相当她双倍般巨大的存在感。灯笼映照他散发半掩下刚毅野性的脸庞,跟一身洗得发白的残旧衣衫。最显眼的始终是那一条长得诡异的右臂,加上手里的藤柄长刀,其威胁感相当于战场上的大矛枪。 战斗的记忆在一瞬间涌进脑海里。川岛铃兰甚至感觉握刀的双掌心在微微发麻就像那日在长安“盈花馆”的屋顶上承接这个男人刀招的时候。 无法忘记的当然还有他的名字:习小岩! 在这错愕的时刻,川岛铃兰已经没有时间思考,黑莲术王麾下的妖女怎么会跟这个巫丹派的绝顶刀客走在一起。 她只知道,这二人联手,自己必死无疑。 除非抢先将其中一人斩杀! 这一年来川岛铃兰脑海中已经不知想象过多少次,再度与霍瑶花对决是何等情景。她此刻不加细想,就急步朝站在大门前左侧的霍瑶花冲过去,双手同时将军刀举在右肩,跨步斩击! 川岛铃兰虽已取下草笠和脸巾,但一身宽袍和头巾仍是西域人打扮,霍瑶花霎眼之间没认出她来。原本对付那群二流武者犹如斩瓜切菜,突然袭来这么强劲的刀招,霍瑶花一时反应不及,只能微退半步,双手横举锯刀,在头上迎挡这一招“闫飞”! 激撞之下,空气中泛出钢铁强烈擦击的焦味,星火同时映照两个女刀客的眼睛。 熟悉的刀招,熟悉的力量,熟悉的眼睛。这瞬间,霍瑶花知道敌人是谁了。 川岛铃兰后悔没带大刀出来,否则以其重量发出的“闫飞”,在这突击之下已经把霍瑶花的锯刀打回她头顶上,就算没有击得头骨破裂,也必然立时昏迷!可现在这柄军刀跟霍瑶花的大锯刀份量差距颇大,斩击只能微微将锯刀压下一寸。 霍瑶花又惊又怒,欲借自己兵刃沉重之利,将两柄刀反压回川岛铃兰身上,立时叱喝着双臂向前力推。 但川岛铃兰今非昔比,已不是一昧靠正面硬碰力胜,反借霍瑶花这一推,将轻巧的军刀收回,再朝左斜踏,刀势顺转成横,低砍霍瑶花右大腿! 她的刀招灵巧了许多! 霍瑶花心中错愕。但这一年她也没有闲着。自从暗中戒掉了“昭灵丹”药瘾之后,虽然好一段时日因为欠缺药物催激而令体能大衰,但克服了之后头脑比往日明晰,更能潜心思考和改进自己的武技,再经一段日子重新锻炼,刀法比在庐陵时不退反进。 她面对川岛铃兰的横斩,迅速将右腿向后一缩,同时左手伸出扶着锯刀背,双手将刀收回腹前向下压,又再把川岛铃兰的斩击化解! 她的刀,快了! 川岛铃兰心里不禁这样想。 一对久别的敌人,同时因对方的进步而惊叹。 川岛铃兰的军刀比对方锯刀短小了一截,深知必定得继续如此压迫抢攻才有胜望,于是继续运起军刀步步抢攻。 霍瑶花虽未能反攻,但她的锯刀刃面又宽又长,跟川岛铃兰的刀比起来俨如一面盾牌,大锯刀运行自如,切实将攻来的每刀都挡去,先立不败之地只是一直被川岛铃兰压着,这个楚狼刀派女高手不免自尊受损。 两人对决中互相盯视的目光充满恨意,犹如一对天敌。 却在这刹那,第三道刀光如九天闪电击下,斩在两个女武者交击中的双刀之间! 三柄刀爆出惊人的锐音,各自反弹分开来。 川岛铃兰脸色转白。当这第三柄刀也出手,她自知再没有任何取胜的可能。 习小岩砍出“阳刀”之后却未再追击,反而将长刀横拦在霍瑶花跟前,阻止她向川岛铃兰追击。 川岛铃兰本来怕被二人夹攻,撤刀跳开了两步,却见前面未有追击而来的人影,定睛一看,只见习小岩横刀止着霍瑶花,眼睛却呆呆地看着她这边。他的眼神里充满惊喜与兴奋,呼吸显得急促,平日剽悍的脸容竟像孩子般涨红起来。 川岛铃兰被他这么盯着,感到很不自然,也无法明了那热切目光有何意义。 “你……记得我吗?”习小岩吞吞吐吐地开口,半点没有平日的单纯爽快。 川岛铃兰不知道他这么问有何深意,只冷冷点了点头,心里却想:我那天几乎就给你砍死了,怎会不记得? “川岛铃兰,是吧?”习小岩展出一个勉强能称为笑容的表情,生硬地说。他说出川岛铃兰的名字时是用东瀛语发音的,因为当天她是如此向他自报名号。 川岛铃兰只是耸耸肩。习小岩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好,三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习小岩私下巫丹山,就只是为了找两个人:邢猎和川岛铃兰。他很明确知道找邢猎是要干什么,但对于川岛铃兰,他始终没有想到应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更何况对邢猎的仇恨与对川岛铃兰的爱慕,两者是如此矛盾,习小岩更不知道该如何解开这个死结。 先前在旅途上,习小岩一直都对自己说:“找到她之后再想吧,到时候也许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办。”但此刻川岛铃兰蓦然就在眼前,他才明白自己其实一直都在逃避。 习小岩这二十七年的人生从来都没有逃避过什么。此刻的情景教他顿时憎恶起自己来。 第207章 南下赣地(113) 川岛铃兰没再理会他,与霍瑶花互相盯视,四只美丽的眼睛之间,仿佛连空气也变得凝重。 “我先告诉你。”霍瑶花虽将锯刀垂下,左手扠着腰,但仍是一派随时战斗的模样:“我已经离开了黑莲术王,假如你只是为了他而跟我打的话,大可不必。” 川岛铃兰听了颇感意外。她仔细观察霍瑶花,发觉她的相貌气质确实与一年前不同,没有当时那种浓的浊的邪气。当然这不足以减少川岛铃兰对她的厌恶川岛铃兰并未忘记庐陵百姓所受的苦。 霍瑶花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她很希望让邢猎知道,自己不再是从前黑莲术王皮鞭下的那条咬人恶犬,已经重拾了自己的意志;也希望邢猎知道自己花了多大的努力,忍受了多少煎熬,才能戒掉邪恶的药物,脱离术王控制。要让他知道:我不同了。 至于邢猎知道了之后又如何?霍瑶花也跟习小岩一样,不敢去想。 尤其一天有川岛铃兰的存在。 “可是别以为我害怕你。”霍瑶花这时又补充说,看着川岛铃兰的眼神充满了傲气:“要打的话,随时奉陪。” “就现在吧,如何?”川岛铃兰的眼神跟霍瑶花同样地不服输。 两个女人手上的刀光再度闪烁。习小岩有点不知所措,向霍瑶花说:“你忘记答应过我的吗?要跟着我,就得听我的。” 霍瑶花听他这么说,只好强将怒气吞进肚子里。不错,自己确实答应过习小岩:在他跟邢猎对决之前,一切事情都由他决定。毕竟霍瑶花跟随着这个稀世的刀客,才有了逃离黑莲术王的勇气,到现在仍然要靠他庇护。 “对了……”习小岩这时又结结巴巴地朝川岛铃兰问:“他……姓荆的,跟你一起来了汉阳城吗?”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川岛铃兰这样想。但她从来不是很会说谎的人,只是紧抿着嘴唇。 “那就是说你一个人啦。”霍瑶花微笑说,同时也因为没机会见着邢猎而暗暗失望。霍瑶花久历江湖,见尽太多人事,一看川岛铃兰的表情就猜出来了:“怎么了?跟邢猎闹翻啦?” 习小岩一听这话,心里登时燃起了希望的火光,看着川岛铃兰的目光更热烈。 川岛铃兰被对方看穿没有任何同伴后援,等于处在极恶劣的形势,马上又紧张起来,摆起一个低斜着刀的腰胁架式。 霍瑶花见她如此,咧嘴朝习小岩笑了笑,好像说“看,是她要打,不是我”,也准备举刀迎接川岛铃兰攻来。 此时,大宅门内响起一声女人的惊叫。 三人同时望过去,只见五、六人站在前院,其中一个妇人看见门外尸体枕藉的可怖情景,吓得魂不附体,尖声呼叫。她身旁的丈夫则因门前三人手上的利刀而胆寒,慌忙伸手掩着妻子的嘴巴。 另一细小身影跑过来大门这边,是个大约七、八岁的女童。这女童浑不知门外发生什么事,只见门前三个哥哥姊姊手上亮着寒光,大感好奇,于是齐前来要看个清楚。 “丽儿,不!”后面那男主人发出绝望的呼唤。 原来习小岩与霍瑶花,一路以来已好几次被误作“破门六剑”成员,遭许多武者聚众袭,这次在汉阳城就不再住人多繁杂的客店,而强闯这染坊的民宅作客。这家人最初惊恐万分,以为遇着江洋大盗其实他们也对了一半,霍瑶花以前当马贼时,就用这方法掩饰行踪,逃避官府的追捕。二人声言只是借宿数晚,他们安顿下来后亦确实并未伤害任何人,不取分毫财物,只是禁止所有人出外,令这家人稍微安心。这个小女儿丽儿天真无邪,更与霍瑶花有说有笑,唤她作“姊姊”。 可是二人行踪始终还是暴露了,引来了这一群武者,大宅门化为修罗场。 霍瑶花—见丽儿奔近来,马上将锯刀抛到脚边,蹲下身来阻挡女孩,不让她看见外面血腥的惨状。另一边的习小岩不知所措,也把手上长刀收在背后。 川岛铃兰见这小女童跑出来,先前的杀气亦顿时收敛。她看见霍、习二人的反应,虽不是完全知晓他们跟这家人的关系,还是跟随着将那柄仿倭军刀藏在袍子后面。 “快吹熄!”霍瑶花抬头朝习小岩呼喝。习小岩会意,吹灭了手中灯笼火光,令丽儿无法看见门外的尸体。 可是在灯灭前那一瞬,丽儿还是看见霍瑶花脸上的血迹。她稚嫩的脸登时变色僵硬,原本想扑向霍瑶花的身子也立时止住,接着就号哭着跑回去刚才发出惊呼的母亲那边,母女俩流着泪紧紧相拥。 霍瑶花仍然蹲着,呆呆地伸出双手,却只抱着空气。她跟这个天真可爱的女孩虽然只认识了半天,对她却有种特殊的情感,只因女孩令霍瑶花想起一件往事: 跟随黑莲术王肆虐庐陵的日子,有天她吃了“昭灵丹”后神智不清,骑着马在县城乱奔乱冲,将一个小女孩撞飞致死。她因受药力影响全无所觉,还继续哈哈大笑骑马而去,直到次天“昭灵丹”药性过去,她才想起此事,却已不肯定是真事还是幻觉…… 那女孩的年纪,跟丽儿一样。 霍瑶花知道:这个小女孩,永远不会再向自己笑,也永远不会再给自己抱。她无奈地垂下手臂。 重新捡起那沾满鲜血的大锯刀。 经过这一幕,霍瑶花与川岛铃兰都已失去比斗的意欲,但也不可能就这样继续站在尸堆中交谈。 “你不介意的话……”习小岩谨慎地问川岛铃兰:“换个地方再谈?” “我想不到跟你们有什么好谈的。”川岛铃兰如此说着,就转身想走。 “等一等!”习小岩焦急时的样子简直就像少年,急奔冲上来想要搁阻川岛铃兰。川岛铃兰以为他终于要出手,转身以军刀摆出“青眼”架式,刀尖遥指习小岩左目。习小岩虽然恋慕她,但从未小看这头雌虎,一煞步就定住身形,但并没有举刀相向。 “我……要你带我去见邢猎!”习小岩不想错过这次宿命般的相遇,鼓起勇气直接跟川岛铃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我要跟他决斗。再一次,生死决斗。” 川岛铃兰失笑,那笑容与笑声令习小岩脸更红了。他虽然尴尬,却又很想继续听她这样笑,心中矛盾极了。 “既然你想去杀他,为什么以为我会带路呀?”川岛铃兰摇摇头问。 “你会的。”习小岩竟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你知道,这也是他的希望。” 川岛铃兰听了默然。他并没有说错。川岛铃兰深知,邢猎与这巫丹刀客的宿仇注定只能以血了结,这一战既无可避免,也是邢猎所渴望。 假如,他的身体健全的话。 “不错,他也十分希望跟你打。”川岛铃兰说:“不过并不是现在。你也应该明白我们如今的情况吧?他面对无数敌人的追击,没有空应付你。”她说时指指地上那些死去的武者。 习小岩看着尸体,心想确实如此。他跟霍瑶花已经知道“破门六剑”被天下武林追逐的来龙去脉,更亲身体验了被误认围攻的滋味。 但是这些都不足以阻碍我的决心习小岩如是想。 “在我俩决斗之前,我绝不会让他死在任何人手上。那么我就将这些挡在中间的人全都杀死吧,直到只余下我们二人。” 川岛铃兰讶异地看着习小岩。这是非常荒诞的话,但习小岩的堂堂气势,却令她无法怀疑。正如先前听闻姚连洲断然拒绝“御武令”,巫丹派就是如此,既是最可恨的仇敌,却又奇妙地最可信任。 霍瑶花一直在旁倾听。虽然说杀死川岛铃兰的意欲仍是非常高,但霍瑶花最大的目标,始终也是要找到邢猎。 五个月之前她与习小岩同行,纯是为了以他做靠山,逃离黑莲术王;当彼此交谈下,得知大家原来都是要找同一个男人时,双方都非常惊讶。 他俩于是决定一起行动,并立下非常奇怪的盟约:两人结伴一同寻找邢猎,但在找到之后,必先让习小岩跟他打一场。之后怎样他就不管或者管不了。 霍瑶花答应了。虽然说邢猎就像黑莲术王一样,在她眼中是个难以杀死的男人,但同时她也见识过习小岩的神技,这两人若真的决一死战,她并非对邢猎毫不担心。可是眼前是她冲出术王囚笼的最好机会,她绝对不愿意放过。而且无可否认,要她一个人去找邢猎,的确令她感到不安和害怕。 假如邢猎最后真的给习小岩杀了……对我来说也算一种解脱。 当霍瑶花提及黑莲术王巫纪洪时,习小岩很是诧异。 “巫师兄他们那伙人……我记得。还有那个……”关于巫丹第三位副掌门,对师门甚是忠心的习小岩始终不愿多提。巫纪洪身为精锐“褐蛇”,还在巫丹山之年,习小岩只得十几岁,虽然天赋异禀,武技并未大进。这位厉害的巫师兄却不知为何经常过来探望他,关注他的武功进境。后来习小岩才知道,原因是自己的父亲习日勒乃是黑莲教徒。 “哼,那家伙不过想来看看爹有没有留下些什么黑莲教珍品而已……”兄长习昭屏对巫纪洪一伙嗤之以鼻,并不愿跟他们打交道,事实上巫纪洪确实偷取了习日勒不少遗物药方。习小岩自然也跟随哥哥,比较亲近师星昊师叔和叶辰渊师兄那边,渐渐就很少跟巫纪洪见面。 后来在他二十岁那一年,巫丹山就发生了那件大事,巫纪洪亦因此出走。 习小岩想不到,巫师兄在外头多年原来仍然如此活跃,现在还投入了王府办事…… 想及此,习小岩就联想起那个被囚禁的商副掌门。这些巫丹派的秘密,他自然全没有向霍瑶花透露。 在这几个月里两人其实已下过一趟江西。习小岩毫不熟悉地理,一直都跟着霍瑶花走,霍瑶花则怕碰上黑莲术王或宁王府的耳目,一直不敢走大路,又绕过江西许多大城镇,故此探到的消息并不多。再加上“破门六剑”当时正在对付当地贪官,到处游走转移,行踪就更难捉摸。 到后来朝廷发出“御武令”捕杀“破门六剑”,习、霍二人就听到“破门六剑”已经离开江西往邻省湖广的传闻,但到底是北走荆路还是西走湘地,仍是无从确定。霍瑶花毕竟对湖北比较熟,也有一些从前的绿林旧识,因此才折回来到达汉阳,却一路被误认是“破门六剑”的人,多次被人伏击。 哼,这些笨蛋一定是外地来的……连我霍瑶花都不认得! 如今习小岩向川岛铃兰提出要她带他们去找邢猎,霍瑶花对此同样满怀期望。 川岛铃兰听到习小岩许下如此豪语,要将挡在路上那些捕猎“破门六剑”的人一一清除,心里不禁对这个男人生了些好感。 他至少远远胜过那些仗赖人多势众的家伙,仿佛有点隼人的风范呢。 习小岩一直瞧着她等候答复。川岛铃兰心里考虑了很久,最后终于叹了一口气,还是决定把真相告知他。 “可惜。就算今天他就站在你面前,也不是你想挑战的那个邢猎。” “为什么?”习小岩不解。 川岛铃兰瞧着霍瑶花,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他受过很重的伤,此刻武艺并非十足。” “什么?”霍瑶花想起一年前,邢猎要用黑色胄甲束紧手腿的模样:“那时候受的伤,到现在还没有好吗?” 川岛铃兰摇摇头。她心里还有一句没有说出来: 不知道他以后还会不会好。 “我一个人出来,就是去找治好他的方法。”川岛铃兰说着,就开始形容邢猎肩腿关节的伤势。 习小岩听了紧紧皱着眉头。川岛铃兰没说错:要不是十足状态的邢猎,他打赢了也不会感觉有任何意义。 第208章 南下赣地(114) “一定要先治好他。”习小岩想到这儿不自觉喃喃地说:“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川岛铃兰听见这个邢猎的大仇敌竟说出这么一番话,心情异常复杂。 “我知道省里的好几个名医。”霍瑶花也说。这是能够向邢猎施恩的好机会,她自然也积极起来。霍瑶花从前行走江湖,聚众为盗,自己跟手下当然也有受伤的时候,这方面的情报必不可缺。 川岛铃兰苦笑,她对这些江湖医师并不太寄厚望。 “等一等……”习小岩这时却说:“假如是关节筋腱的重伤,我们巫丹派有一种药叫‘蜕解膏’,是从黑莲教得来的,再混入从前巫丹道派的丹药,最能治这种伤。” 习小岩接着描述:去年巫丹的师兄廖天应当上“殿备”,挑战师星昊的副掌门之位,结果被师星昊击败,以“巫丹拳”摔得右腿两个关节一起断掉,几乎肯定残废,后来正是靠这种“蜕解膏”花了半年就治好,已经行走发劲如常。 “不过这种膏药非常猛烈,从前也有同门因而骨头枯死伤残更加严重。但师兄弟们为了不想因伤荒废武功,也都愿意冒险一试。” “这个我也听巫纪洪说过。”霍瑶花说:“也就是黑莲术王。他身上好像也带了几帖,但从来不给手下用,非常珍贵。” 川岛铃兰眼睛亮了,她见识过黑莲术王所用的黑莲教药物有多厉害。虽然听起来非常危险,但对现在的邢猎来说,值得一试。 “我们就回一趟巫丹山,如何?”习小岩向川岛铃兰说:“再把药带给邢猎。放心,我会等他完全复元,状况、力气都恢复之后,才会跟他打。” 这巫丹“蜕解膏”看来是最有希望的东西。川岛铃兰左右看看这对敌人,沉默了一轮,终于点点头。 于是本来已是奇怪非常的一对旅伴,又加入一个不搭调的人同行。 这宅院已经不能再留,习、霍二人决定跟着川岛铃兰一起去她投宿的客栈。两人返回宅内取行囊及马匹时,那人家惊恐万分,害怕他们要杀人灭口。 那男主人更格外愁眉苦脸。就算习小岩他们不下毒手,他一家也已注定大祸临头。他是旁边染坊的老板,颇有家财,如今门前出了这许多命案,官府必定乘机大加敲诈,甚至将案子套到他头上来追索“赃款”。 霍瑶花久历江湖,怎会不知道这种事?临行前她朝主人冷冷抛下一句: “告诉官府这是女贼霍瑶花干的,他们听了就不敢乱来。” 三人就此留下那些惊讶的人离去。 他们并未马上离开汉阳城。此去的路途上仍可能再被伏击,为免疲于奔命,习小岩决定找驻在汉阳的同门帮忙。 习小岩心想,反正是要回巫丹取药,也就不怕给同门知道自己所在。有帮忙的话,就可预先警戒避开袭击,更可在沿途预备换乘的快马,大大缩短日程。 习小岩上次跟桂丹雷、陈岱秀等人下山往长安途中,就已经学懂了联络各地的方法,当晚就在城内衙门对面街道的墙壁,留下只有同门才会察觉和看得明白的记号,并每隔一段路就再加一个,一直指引到客栈。 可是等了整整三天,还是没有的人来找他。他特意再走一趟,发觉沿路的暗号都没有被破坏。他知道驻在每座大城的,必然每天两次去衙门前观看有没有同门的联络记号出现,就算自己不克前赴,亦会雇用当地的眼线代行。过了三天还没有音信是不可能的事情身负情报刺探重责的,在纪律方面比“兵鸦道”或更为严谨。 听了习小岩的解释之后,霍瑶花沉默了一阵子。曾经行走绿林,率领过大群马匪与官府周旋,霍瑶花对这种事情当然比习小岩和川岛铃兰都敏感得多。 霍瑶花站起来,开始收拾行装。 “我们还是马上起行吧。”她一边检査佩刀一边说。 “什么意思?”习小岩问。他们相处了好几个月,又曾多次并肩作战,说话语气已俨然如伙伴。 川岛铃兰亦以疑惑的眼神瞧着霍瑶花。 “你的同门已经死了。”霍瑶花冷冷地回答。“大概是巫丹派将要出什么大事,因此负责留意动静的人才会最先被人暗中干掉,令巫丹山的人不知外面的情势。” 习小岩听得额上渗汗,但接下来霍瑶花说的更令他担心。 “探子斥候,不是这么容易就被人发现和暗杀的。你们巫丹派,必有内奸。” 就在川岛铃兰与习小岩和霍瑶花相遇的两个月之前。 京城。 当钱宁收到手下报告说,太监程扬从巫丹山带着原封不动的“忠勇武集”铁牌回京时,简直就像得到天上掉下来的宝物一样。 他马上把仍然留在京师的宁王府谋士李君元请来商议。李君元到钱府时还是一副平日的闲适风度,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似乎早就知道有这一天。 自从向钱宁献计发出“御武令”之后,李君元至今仍留在京城不回江西,只用快马使者与飞鸽传书跟南昌宁王府保持联系,自然是因为早就预料了有这大事。 钱宁马上就将巫丹派拒绝“御武令”的事告知李君元。 “他们果真是一群猴子。”钱宁讪笑着:“活一把年纪了,却半点不知晓人世的道理。” 钱宁却见李君元笑而不答。 他想起先前李君元曾请求一事:宁王府希望取得锦衣卫埋伏在巫丹山上的那名内线这当然不是礼物,李君元为此赠送了钱宁一笔钱财。 “李兄莫非早就预料此事?.” “钱大人莫怪,李某并非料事如神,只是认为此事可为,才一边预备,一边静观其变而已。”李君元说着,就将黑莲术王加盟宁王府,以及巫丹山上囚禁着一名绝世高手之事告知钱宁。 钱宁听完之后又问李君元:“那么李兄不,是王爷,他希望怎样利用这次巫丹派与朝廷的矛盾呢?” “那就得再次借重钱大人向皇上进言了。”李君元笑着走近一些,悄声将已经筹划许久的计谋向钱宁和盘托出。 钱宁一听这计画,稀疏的眉毛高扬起来,一双细目罕有地露出分明的眼瞳。世上很少有事情能令他露出这样紧张的表情。 钱宁淡淡呷了口热茶,沉默着好一阵子,然后才再次开口。 “弄出这么大的一场风暴,王爷他……就只为了得到几个武林高手效劳?划算吗?” 李君元轻摇纸扇:“钱大人没有见识过那个巫纪洪,才会这样说。举是此人已堪当万人敌之大将。而据他说,那个囚在巫丹山上的师兄,更是在他之上的不世人杰。” 钱宁盯着李君元,并未完全相信他的话。 李君元又再轻轻笑起来:“当然,这不是王爷心里唯一的理由。王爷还有其他想得到手的东西,同样要靠这次的事。只要成事,钱大人的私库恐怕又要进帐不少了。” 钱宁听见眼目更亮了。宁王朱宸濠一向已是出手不低;如今李君元说得出“进帐不少”这四字,必然是非常可观的一笔数目。 钱宁如今在朝中与另一宠臣江彬斗得你死我活,除了比拚皇上的宠信程度之外,在朝廷百官之间也在争相扩张影响力,这方面亦是财力的较量谁能提供更多利益,谁就更能收拢人心。钱宁拚命敛财,并不独是因为贪婪,也为了维持自己的势力。 “王爷……他还想要些什么?”钱宁早就知道宁王府图谋不小,故此小心翼翼地问。李君元见时机成熟,就把宁王的建议说出来。 钱宁听了笑容消失,脸色肃穆。 “这……太危险了。”只手遮天的钱宁,亦有说这种话的时候,可见非同小可。 “越是危险的事情,回报也就越大。钱大人应该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吧?” 钱宁看着李君元,背项微微渗出汗水。 看来朱宸濠已经下定决心了,否则不会走到这一步。 钱宁考虑着整个事情。他当然不想押错边,但眼前的利益实在太诱人了。何况身在宫廷,从来就是一个危险的游戏,要是一切都想得太长远,那就一步都走不了,不如将能到手的东西都先拿来。 “我当然明白。”钱宁终于回答,也展露出跟李君元相近的笑容:“不过同样道理,越要冒险得到的东西,价钱也就越贵啊。” 二人相视的笑容,直如一对贪吃的狐狸。 “可是还有个难题:这个事情若要说服皇上首肯,并不容易。”李君元初次露出忧虑的表情:“听钱大人说过,皇上对巫丹派的人颇是爱惜。” “这个……我倒有点把握。”钱宁说着时,从案头公文之间找出一封锦衣卫的密报。那厚厚的封皮里装着的,是一个月前他的手下在四川青冥山脚味江镇所调査到的事情。 钱宁跟李君元密议了整整一个时辰,决定了整个计划的细节之后,他不再等待,马上派人在朝中到处打点准备,又亲自去拜见现今掌握京师禁军团营的大太监张永。 第209章 南下赣地(115) 当年诛杀刘瑾有功的张永,本来也是正德皇帝宠臣,继承了刘瑾的司礼监高职,但不久之后地位就日渐被钱宁等新宠取代,三年前更因为手下盗取官银被人大造文章,遭皇上免去一切职务,但得到钱宁说情,得以留在京城闲住;去年乾清宫遭了一场大火劫,钱宁又向皇上进言,推荐张永负责重建,结果张永幸不辱命,仅花了四个月就完工,令龙心大悦,再次任命他提督禁军。钱宁对张永虽然有恩,但今次的大事仍然必须预先向他打个招呼。 钱宁另外做的一件要事,就是命人暗中送了一封密函往别苑“豹房”,交给目前最得皇上宠爱的宋美人。 两天之后,钱宁打听得知江彬因要处理“外四家”亲兵的事务,暂时不在皇帝身边,马上乘机入“豹房”求见。 钱宁身为“皇庶子”,入“豹房”自是通行无碍。皇帝朱厚照没有了江彬这玩伴在身边,正自闷得发慌,一听闻钱宁不召自来,就快快让他晋见。 钱宁步入那极尽豪奢的大殿,看见半裸着身子的皇帝倚坐在一张胡床上,一手握着玉杯,另一手将纤弱的宋梨腰肢抱住。 宋美人一如钱宁预计也在场,钱宁心里不禁暗笑。 皇帝朱厚照一边呷着酒,一边瞧着大殿侧那个巨大的金笼。里面那头花斑豹子因为囚禁日久,已经失去从前精悍高傲的姿态,身上好几处皮毛都已脱落,懒洋洋地伏在笼中央。 皇帝看着豹子,表情颇是失落,这时见钱宁到来才提起精神,大声嚷着:“干儿子!快来!说说看,有什么新玩意?”那神态与其说是荒唐天子,不如说更像街头的流氓老大。 “恭贺陛下!”钱宁摸透皇帝的性情,一上来先说好事:“先前陛下所赐‘忠勇武集’铁牌,众多武林门派皆已称臣接旨,从今以后天下成千上万的高手,皆为陛下马前猎犬!” 朱厚照一听,神色大为兴奋,放下酒杯和宋梨,叱喝着就在室内打了几下拳脚,接着哈哈大笑:“好!之后就要想想怎样用他们……不如都召来宫中给朕演武,如何……?”说着又再坐马挥拳。 钱宁看见皇帝打的几招,又是先前见过的巫丹派“巫丹拳”招式,显然对巫丹念念不忘,于是趁机又说:“可是……陛下,也有不识抬举的野武夫,竟将铁牌退还,将宣旨的公公踢下山门,拒不受封,更说出……”接着不说下去。 朱原照呆住“他们说什么?” “大逆不道的话,儿臣不敢复述。” “朕准你说。”朱厚照的笑容收起来了。 钱宁故意清一清喉咙:“那等武夫竟说:‘天下间无人能驱策我们巫丹派!’” “就是……巫丹吗?”朱厚照脸上尽显失望。 “陛下,巫丹那群野猴,上次到来御前献艺已极是无礼,这次更将朝廷的封赏视同无物,已然入于叛逆之列!” “没这么严重吧?”皇帝失笑:“不过一群躲在山里练武的家伙罢了。” “陛下也许不清楚:巫丹派近年四出挑战,吞灭了不少武林门派,自称‘天下无敌’,图谋野心不可小觑。虽然此刻他们口中那个‘无敌’只是用于武林,但难保将来势大,不会再换个更大的目标……”钱宁顿了一顿又说:“普天之下,别说是人,草木禽兽等众生命运,皆率听陛下的决断!岂能容得半句公然违抗王命的话?陛下仁厚,但违逆者绝不可姑息,否则后患无穷。” “哈哈……”朱厚照听了却笑起来:“那是说巫丹派有天会来取朕的江山吗?好呀,就给他们试试看,有没有这个能耐?” 钱宁听了心感不妙。皇帝似乎对这事不太敏感,继续如此下去,再难说服他。 可是这时候,另一个人说话了。 “是否有天让那姚连洲来抱臣妾,陛下也不介意?” 宋梨倚坐胡床上,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她的脸似乎毫无表情,却自然散发着一种令男人不想放手的美态。 皇帝听了脸色大变。他用罕有的狠恶表情盯着宋梨:“美人,你说什么?” 宋梨的心其实跳得厉害,紧张得快要呕吐。她知道自己正冒着杀头的危险,但仍强忍着恐惧。 这是向巫丹派报复的最佳时机,也是最后的时机。 要让那些用剑的家伙,一个个都后悔。 “陛下不是说,不妨让巫丹派试取天下吗?”宋梨鼓起绝大的勇气说:“臣妾读书不多,但倒知道这个‘天下’的意思,就如钱大人所说,是普天之下的一切。包括陛下珍爱的兵马,包括这座宫殿,包括这里养的虎豹,也包括臣妾。” 宋梨一语警醒了朱厚照:他所以能如此纵情享乐,只因坐拥这江山,并具有任何人也不容违逆的权威。 皇帝的面容再次变了。这次终于像个掌管万民的权力者,眼神里透着不再为个人喜恶支配的冰冷。 他所以仍能稳坐王位到今天,靠的是这一种自保的本能。当年决断地向宠信的刘瑾开刀亦是如此。 “那么干儿子你说,该怎么办?” “儿臣恳请陛下马上下旨发兵,讨伐巫丹派。”钱宁在时机最成熟一刻,终于说出这话来。 “真有如此必要?”朱厚照盯着钱宁问。 “陛下欲天下盛平,人心安分,此逆患不得不除。”钱宁即使在皇帝注视下,仍敢说出自己夸大的一套,这正是他的才能:“巫丹派公然抗旨,假如都不问罪,陛下威权将置于何地?翦除此逆,才足为后来者之鉴。” 朱厚照只想了想,就轻轻点头。 不管是多爱惜的豹子,要是反过来咬噬他的话,他可绝不犹疑就会把矛枪刺下去。 钱宁见情形顺利,随即又再建言。 “巫丹派的众多武夫能耐高强,陛下已亲眼见识过,儿臣恐怕一般的团营不足以征讨。儿臣以为必得出动禁军神机营精锐,方为万全之策!” 神机营乃是京城禁卫三大营之一,以威力强大的火器威震天下,是大明军队锐中之锐。 朱厚照在大殿墙上拿下悬挂的长弓,虚弹了几下,心里考虑了一阵子。 “先包围巫丹山,给他们多一次机会。叫那巫丹掌门姚连洲亲自到来,在朕跟前下跪求恕。假如巫丹派的人见了朕的大军,仍不肯改变主意……” 皇帝沉默了一刻,然后再说: “准奏。” 巫丹派的命运,就此决定。 宋梨与钱宁,不禁相视一眼。 钱宁不知道这算是自己的好运,还是巫丹派绝顶的恶运:皇帝最爱的女人,正好就是巫丹铁蹄之下的幸存者。他心里不禁冷笑:到了那一天,巫丹派的武者被火铳的弹丸射穿身体时,他们会不会想象得到,自己是败在一个少女的娇柔身体之下? 巫丹派怎样死,他才不关心。说服皇上出动神机营才是至关重要:在他的精心安排之下,借着这次出兵,神机营的精锐火器将会有部分巧妙地散失,并运送到南昌宁王府护卫的军器库里当然,这又会换来一笔数目庞大的金银,流回来钱宁的宝库。 巫丹派,你们的命,真值钱啊。 宋梨心里的兴奋之情却比钱宁尤甚。她强忍着激动的泪水,因为她知道皇帝最讨厌看见女人哭泣。 可是心头燃烧的那团火,是如何也无法扑熄的。 竟然就这么简单完成了复仇。宋梨心头既充溢着快感,却又有一股奇异的空虚。 好像自己也随着死了。 宋梨以为在这时刻,心里一定会浮现父亲宋贞和兄长宋德海的脸。可是她看见的,是闫小六。 而且是那天黄昏,在佛寺前跟她相拥的小六;那个断然拒绝了她的小六。 宋梨心里在狂笑。她多么希望小六此刻就在这“豹房”里,听见刚才的一切。 小六,你会怎么想?会不会突然觉得自己练了这么多年的剑,很可笑?会不会后悔那天放弃了我? 小六,你在哪里?还在继续你那自以为很有意思的复仇旅途吗?还是已经无声无息地死在某处,连一个、半个巫丹派的人也杀不了? 还是…… 已经没有关系了。宋梨最后如此心想。 董三桥完全想不透,自己跟这队迷踪门的师弟,是怎样被对方发现行踪的。 其余六个同门都已失散,生死不知。身边只剩下同是“内弟子”的师弟简昭,还有另外两个沧州总馆同门,四人一起藏身在树木和高草之间。 简昭跟董三桥一样,手里提着具有迷踪门特色的轻薄单刀,上面盖了块布掩藏着刃光,可是布下的手掌和刀都在微微颤抖难怪的,简昭比董三桥年轻了足足八年,才二十五岁,实战交手的经验远较董三桥为少。 更何况是这样的死斗。在丛林里。 董三桥从后轻拍简昭的肩头,示意他镇定。简昭不禁回头,看看董师兄那张歪斜的脸。 董三桥的左半边脸上,自额头、眼角到颧骨横着四道瞩目的伤疤,一直延伸到眉心鼻子,左眼白有一小块消退不了的血斑,令人错觉这只眼像有两颗眼瞳。 第209章 南下赣地(115) 这并非今次战斗受的伤,而是大半年前造成的:长安围捕姚连洲一战失败之后,董三桥前往山东向潜心修练中的师父雷九谛禀报,自己与师叔韩天豹带领的迷踪门人如何铩羽而归,雷九谛盛怒之下用上了七、八成的劲力打出一巴掌。就连董三桥那显眼的鹰钩鼻也被打得歪斜骨折,足足两个月后方才痊愈。 故此董三桥这一次追击“破门六剑”,完全是怀着复仇之心而来。 若非那青冥小子妇人之仁,我们至少杀得一个巫丹高手,也不致颜面全失! 获得师尊以陶笛召唤后,原本包围在树林外头的董三桥欣然出动,与其他共一百一十多名总馆“玉麒堂”弟子,分成十队深入树林,搜索围攻“破门六剑”。 他们并没有因为人多势众就掉以轻心,只因大家都看见了掌门那副颓唐的样子,还有肩上的刀伤师尊竟然受伤!这是他们一众弟子前所未见的事。 然而想不到逾百人张开的搜捕网,却竟然无法找到“破门六剑”的影迹。他们最初极是小心谨慎,各队保持在能够随时互相照应的间隔距离前进。但当围捕网渐渐收紧,“破门六剑”却不在预想中的地点时,迷踪门人开始焦急起来(只要想起雷九谛愤怒的面容就有够他们心寒),于是把搜捕网越张越开,有的队伍更再分拆搜索,大大减少了同门聚集的人数和密度。 经过两天两夜,百余人的统合能力渐渐涣散。尤其董三桥急于立功,带着自己那十人小队深入密林中,与其他队伍已然失去联系。 然后在今天,开始有身边的同门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围猎的人反而成了被伏击的猎物。 董三桥努力回想方才明白:敌人一定是知悉我们的所在方位,才能如此行动自如。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这些家伙不是已经累得半死,又满身是伤吗? 假如可以选择,董三桥宁可现在就回头逃出树林去。但是违逆雷九谛的命令是不可想像的事情。他只能默默等待师尊再次吹那陶笛,召唤他们回去。 或是等待敌人出现。 董三桥沾满汗水的右掌不住在刀柄上一握一合,希望尽量放松过度紧张的手腕和指头关节。他本来更擅长的九节钢鞭,在这到处都是大树的密林里不适宜运用,因此只缠在腰间,改使一口单刀。 “前面,好像有……”过了一阵子,简师弟突然这样对他说。 董三桥怀疑那只是简昭的幻觉长期在这幽暗的树林里活动,确是很容易令感官错乱。可是他看见简昭已经将单刀交到左手,悄悄从腰带内侧掏出两枚飞镖,收藏在身后。 简昭在迷踪门总馆的“内弟子”例年较技里,拳脚只能排到第四十八,刀法排三十二,暗器功夫却是第六位。有的门内前辈已经说,他只要再苦练下去,韩天豹有天定能把“乌符铁手”的外号传给他。 董三桥随着简昭的视线看去,什么也瞧不见,却似乎确实听到极轻的脚步声。 简昭暗器了得,眼力自然也极强。透过上方浓密枝叶投下的稀微阳光,他渐渐看见那轻踏着草叶出现的身影。 并不是人。 “是猎犬!”简昭从齿缝间吐出这话。 四人这时才恍然大悟,何以敌人会这么轻易探査到迷踪门的布防:靠的是狗的鼻子和腿! 远处那头毛色灰黑的猎犬才一出现,却又慢慢一步一步后退。简昭恨得牙痒痒,只差少许就进入飞镖的射程了。 只要毙了这头猎犬,就等于割去敌人的耳目。简昭深信值得去冒这个险。他趁猎犬还没有全速逃走,马上展开轻功脚步,尽量放轻着朝它接近。董三桥已来不及把他拉回来。 猎犬开始转身,加快步伐。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简昭不顾一切腾身而起,施展“闫青迷步”飞快跨前,右手挟着两枚飞镖举到后头,将要借势发力掷出 东南方突有一物夹着强烈呼啸之音破风激射而来,简昭正向前冲出准备发镖,一时收势不及,那飞射之物猛地刺入他举臂暴露出的右肋,顿时血如泉涌! 后面董三桥与两个迷踪同门目眦欲裂。 只见简昭被击中之处,有一根长长的铁链,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树木后,似有人影。三人发出悲愤的嚎叫,不由分说亮出快刀,往那偷袭者所在狂奔! 其中左面的迷踪门刀手跑得最前,半途却遇上另一条影子自树木后转出,那人影劈下手中长兵,其势直如千斤大树,朝着他迎头轰然倒下! 在他脑袋被打凹的一刻,失神的眼晴最后看见的,是半张有如恶鬼罗刹的铜面谱。 董三桥乍见如山鬼般冒出来的少林武僧圆性,不作他想就转身,丢下余下的唯一同门,意欲靠着天下闻名的迷踪门轻功,逃过这轮伏击,之后再作打算! 可就在他奔出两步时,前面又有另一条身影在树丛之间冒起来。 一个满身泥巴、草叶与血污的剑士,左右手斜斜提起长短双剑。眼神直如丛林野兽。 正是董三桥本来最想碰上的人。 这小子!我看他应该是“破门六剑”里最弱的,就从他这里冲出去! 董三桥在长安曾与闫胜缠战,知道这个年轻剑士的武功剑术大概如何,一上前就使了一招得意技,右手“明堂快刀”先迎头斩击闫胜,同时左边施出“半披风拳”的绝艺“跳换掌”,插掌指尖低取闫胜右肋,左腿暗地平平踢起,蹴向闫胜的小腿迎面胫骨! 兵器中夹拳招,是董三桥一向的战法,此刻刀、掌、腿三路上下相随而进,令对方极难招架! 闫胜虽然相貌凶暴,但内心极是冷静,右手长剑“龙剑”转横迎挡单刀,右腿同时后撤躲避那钉蹴,左手“虎剑”则仗着短剑灵活,朝下砍向董三桥插来的手掌。三个动作一气发出,看似一心三用,其实是经过练飞虹的严格锻炼后,身体各部位能自然对危险产生反应与反击! 董三桥为人乖戾多疑,这三击当然不是他最后心意。他上次就对付过闫胜的“圆梭双剑”,知道这样攻击闫胜,其左剑必自然截来。引得这招出动,董三桥立时施展他赖以成名的快疾手法,掌势一挫一变,前插的劲力转化,马上改换成爪,自外而内翻出,欲从上拍擒闫胜左腕,夺其至宝之一“虎剑”短剑! 可是董三桥自豪的快桥手只运使到一半,闫胜左剑已生反应,刃锋随着回转,绞向董三桥上翻的左腕! 怎么了?他的剑法…… 董三桥毕竟是“九大门派”迷踪门资深弟子,察觉不妙马上将左掌缩回,却又发现右手刀传来的压力,原来闫胜的“龙剑”挡停了刀锋后即拨转,反压董三桥的单刀脊背,一旦制造出少许空隙,剑尖即如流水泻隙般抢入,以泥巴掩藏着金黄刃光的长剑,压着刀背迎面刺进! 闫胜此招跟左手“虎剑”的翻绞几乎是同时发动,这次是真正的一心左右二用,董三桥缩回左掌的同时无暇应付这右剑,眼看危险迫在眼前,只好用步法后退闪躲! 他本想速战速决击杀闫胜之后逃离,以免对手多人一拥而上。但闫胜今时今日剑法之妙,远在他估计之外。 只是过了一年多。 董三桥一退,闫胜紧接追上,“雌雄龙虎剑”带着青冥正宗的无匹气势,压迫在前。 其实闫胜的体力早已大幅下降。先前从雷九谛双刀下生还所受的创伤仍未复元,两天两夜来又要躲避迷踪门百人围猎,几近全无休息睡眠,只进食过少许干粮。 如今支撑着他的,完全就是“气”在私欲熏天的世道里独行我道的傲气;强敌如狼群环伺下顽抗不屈的罡气。 还有,一天未报青冥派大仇,也要紧咬牙关生存下去的志气。 这股气犹如闫胜心里一盏不灭之火,保守着一点神志清明,否则他就只是森林里一头狂飙的暴兽而已。 这一瞬间在董三桥眼中,本来个子不算高大的闫胜,那架着双剑迫来的形相仿佛突然膨胀巨大起来,身周燃着看不见的烈火。 世上如有所谓“剑豪”,此刻的闫胜已具此资格。 闫胜目中并无其他,只有董三桥的人与刀。 “雌雄龙虎剑”高速的剑锋有如绽开朵朵利刃之花,无间攻向董三桥! 董三桥只有勉力闪躲与用刀挡格,全无任何施展得意拳法的机会。他因为拳术了得,兵刃只为辅助,一向忽略了改进,如今迎对这青冥双剑,防守得左支右绌。 当你一方面的武艺锻炼得太成功时,往往就埋下失败的种子,一旦仗赖的绝技行不通,就没有其他方法去应变。 董三桥那疏懒的刀法只勉强挡去几剑,肩膊就中招,血花纷飞! 不可能!我是迷踪门成名多年的“内弟子”!怎会败给这么一个小子? 这一年里,他究竟干了什么?怎么突然就跟我有这样的差距? “龙剑”在激战中已脱去刃上的干泥,重现金色剑光。当它映入董三桥眼晴时,他想起了师父雷九谛那遥远的身影。 为什么?师父,为什么你的东西我们都学不到…… 下一瞬,他的单刀被“龙剑”击得脱手飞去。 董三桥拚命反击,左掌化成爪状扣向闫胜同时,下路飞起右足尖,蹴击下阴要害!闫胜连半步也没退后,双剑如风上下绞转。 董三桥三根手指飞脱,同时右足筋脉断裂。 闫胜仍旧全无表情,“龙剑”顺着这一分一合的绞势化为直刺! 他没有任何要留情的念头。不是这种时候。 长剑贯进心胸,如入无物。 董三桥带着喷涌的血,还有至死不信的眼神,身体往后仰倒,脱离了“龙剑”。 这时闫胜的脸才回复人的气息。他再向前看去,余下那个迷踪门人亦已死在圆性的齐眉棍之下。 邢猎自树干后头出来,一身穿戴着黑色战甲,左臂包紧在胸前,只用一只右臂一抖,将染着血的铁链枪头收回来。虽然有甲片和革带束着关节支撑,他行走时的步履仍然远比平日不稳,显见伤势又再恶化。 三人再扫视一轮,确定已将董三桥这一队迷踪门人都清剿之后,邢猎才轻轻吹出个哨号。 在东边茂密树丛之间,佟晶用肩担着练飞虹右臂,掖扶着他走出来。练飞虹的兵器全都由佟晶代为带着,他自己只用左手拿着鞭杆作拐杖,帮助支撑行走。 只见练飞虹左半边头脸全用层层的布条紧裹着,布上都渗着血红。飞虹先生苍老的脸庞显得更消瘦,颊上和额上却浮出异常的绯红,眼神模糊不定。 他被雷九谛斩去耳朵的一刀虽不致命,但受伤甚深,失血加上疲倦令身体虚弱,刀伤因而感染菌毒,昨天开始更全身发热。虽然已有圆性临时制作的草药压抑,但情况甚为不妙,假如长留在这野林里,必死无生,故此他们下定决心突破迷踪门的包围网,杀出这座树林。 这时那头灰黑猎犬已奔跑回来,停在圆性脚边,状甚驯服。圆性伸手抚摸着它的颈项。这两天他们所以能够逃过迷踪门的围杀,全靠它侦察预警,让他们得知敌人的所在方位,因此能够预先绕过对方,甚至反过来设下伏击。 圆性一念之仁,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报。 虽然成功地一举将董三桥这十人小队消灭,可现在不是庆贺胜利的时候。闫胜收起双剑,接替佟晶扶着练飞虹。前头由猎犬探路査察,野行经验最丰富的邢猎负实指引路向,五人朝西走上脱出树林的路途。 “老爷子,你撑着。”佟晶背着满身兵刃,关切地看着勉力前行的练飞虹。“出了大路,找到马儿或车子,我们马上就去城镇找大夫。” 练飞虹虽然陷入半昏迷,却仍能一步一步向前走,意志力极是惊人。他朝着目中含泪的佟晶微笑了一下。佟晶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听得到她说话。 第210章 南下赣地(116) 圆性腿上也有刀伤,同样不能走快,要用棍子帮助行走。 五人一犬就这样谨慎前进,幸而沿途没再碰上敌人,走了半天,终于看见前头的树木间透来更亮的阳光。 他们都露出希望的眼神虽然练飞虹的生死仍然难说。 猎犬跑回来,伴着圆性他们一起行走,呜呜低叫,似乎也在鼓励着他们。 “你真乖……”佟晶不禁笑着对它说:“出去以后,我会买肉给你吃!好大、好鲜的一块肉骨头!” 终于踏出了树林的边缘,午后的阳光洒落一身。他们都忍不住闭目仰天,享受那久违的温热与光芒,仿佛身体重新注进了能量。 可是下一刻,猎犬就异常地激动吠叫起来。 众人朝着它所吠的方向远眺过去。 在林边郊道另一头的山坡之上,远远可见出现一堆哗随着滚滚沙尘的身影。 圆性不禁在喉间发出咆哮。闫胜和佟晶都颤抖地咬着下唇。邢猎则木无表情地眺视那团正向这儿接近的黑影。 是一支骑队,看来有二、三十人之多,只看那奔拥的气势和速度,即知骑手全数身手不凡。 邢猎他们没有交谈一句,只是轻扶着练飞虹躺在一边树底之下。佟晶将身上所带的崆峒兵刃都放到他身旁,然后把腰间“迅蜂剑”缓缓拔出。其他三人也一一提兵刃在手,作出迎击的态势。 马队距离他们只有约百步之遥。 这时四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用言语,但彼此心知。 假如真的非死不可,能死在信赖的朋友身旁,已是上天最好的恩赐。 这时闫胜用单手挟着双剑,腾出一只手来,从腰间布袋掏出那个还未雕刻完成的木兰人偶,递给身边的佟晶。 佟晶无言伸手接着。双手交接那刻,她的指头停留了一会儿,跟闫胜粗糙的手掌相触。然后她把人偶拿过来,爱惜地低头瞧了一阵子,揣入怀中。 马队接近到三十步的距离时已然放慢,到二十五步开外逐一停下。骑士纷纷下马。阳光勾勒出他们身上所带的长兵器。 闫胜自觉地走到四人的最前头。此刻只有他跟佟晶没有受过足以影响活动的伤,他自有做先锋的实任。 那群接近三十人的武者牵着马缓缓步来,看气势身姿就知道并不寻常。当他们更接近的时候,邢猎和圆性都留意其特殊的走路方式。与迷踪门的轻捷,或者心意门的沉稳大大不同,那足步有如随时都能转向变化,有若按着某种奇特的规律踏出。 两人相视,同时点头。这步法他们都见识过。 “是八卦门。”圆性的声音干哑。 武者中央有一人,看得出是首领,却几乎是所有人里最矮小的。年纪约已五十开外,精瘦有如猿猴,垂肩含胸,脸上精气内敛不露,背上斜斜带着一柄完全不符合他身高的双手长剑。 闫胜只觉此人相貌有点熟悉,很像他见过的某个故人。 八卦门众武者在十多步之外一起停下来。为首这老汉举起一双宽大厚实得跟身材不成比例的手掌,朝闫胜他们拱个拳。 “尹英峰。” 只是这么简单三个字。但这三字在武林的份量,重似千斤。 当今徽州八卦门掌门、“水中斩月”尹英川的兄长。只是这两个身份,天下间已无人能忽视。 但尹英峰的价值当然不在他的身份名声,而在他背后那柄长剑。据说壮年时尹英峰曾入四川与峨嵋派交流,之后峨嵋掌门余青麟曾如此赞誉:“天下能破峨嵋神枪的,也许就只有尹师兄这口剑。” 这说法都是口耳相传,无人证实。但余青麟从未向人澄清,那就是说他至少曾经说过相近的话。 堂堂“九大派”掌门之一率先向他行礼,闫胜却全无表示,仍然提着双剑,冷冷盯视尹英峰。 在他眼中,没有什么武林前辈、一派之尊。只有敌人。 “什么都不用说。”闫胜张开因缺水而龟裂的嘴唇:“你可以拔剑了。” 尹英峰一听,面容竟由衷地笑起来,似乎跟他心高气傲的弟弟,性情南辕北辙。 “青冥派的小弟弟,你这么年轻,不必急着去死。” 闫胜听见此语,“雌雄龙虎剑”的刃尖更提高起来。 尹英峰左右弟子都把手掌搭着腰间刀柄戒备,却见掌门伸出大手来止住。 他接着缓缓伸手进衣襟内里。闫胜他们虽然知道尹英峰施展诡计的机会不大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但还是不免提高警觉。 尹英峰那只大手终于伸出来,指间夹着的竟是一封信函。 “大约二十天前,有个年纪比你们大不了多少的家伙,专程来徽州向我求见,后来知道是我八卦门的外地分馆弟子,而且曾经犯事杀人,名声不太好。”尹英峰说时轻轻将信纸从信封内抽出。 “这弟子自知没有面目来见我。但他受人所托,硬着头皮也要将这封书函转交我手。”他继续说,将那封信抖开来“先前接到那什么‘忠勇武集’的铁牌,我本无意出手,可是看了这封信,我就马上带着这些弟子赶过来了。” 尹英峰全无戒备地走前数步,把那封信递向闫胜。 闫胜提防着,远远瞧那信纸,只见信末写了个字体方正的署名: 浙江阳明子王伯安顿首 “是王大人!”闫胜惊呼,垂下双剑。 邢猎他们也收起兵刃纷纷上前,将尹英峰手中信接过细读,心头热血沸腾,大喜过望。 原来王守仁得知朝廷奸臣借“御武令”号召天下武者追杀“破门六剑”,心焦如焚,但他在朝廷并无足够的权势扭转此事,思前想后,唯有借自己名声感召武林人士相助,于是修书一封,遣人从南京连夜送给在江西的八卦门支系弟子孟七河,着他转交本派掌门。 王守仁虽非武林中人,但他是天下闻名的大儒,其风骨更是人所称颂。他在书信里向尹英峰叙述在庐陵之事,“破门六剑”如何义助县民大破黑莲术王一干妖邪,舍死忘生,绝非“御武令”内形容的匪贼。 得王守仁这等名重一时的大儒保证,尹英峰深受感动,二话不说点起徽州总馆里一批精锐,快马赶至江西,并在当地得知了“破门六剑”的去处,于是一路寻到来这树林。 闫胜他们还以为面对八卦门这支健军已陷绝境,不料对方竟是难得来助拳的义士,一口气顿时放松,本来强撑着的身躯都软软坐在地上。佟晶更高兴得忍不住流泪。 能识得阳明先生这朋友,不枉此生。 尹英峰马上下令弟子去照料练飞虹,并为他敷治八卦门的药物。 “前辈,刚才冒犯了。”闫胜这时收起剑,向尹英峰行礼请罪。 尹英峰只微笑了一下,拍拍闫胜的手背:“青冥弟子。好。” 练飞虹急须治理休息,何况迷踪门大队人马仍在树林内,雷九谛也可能在附近,他们知道不可再多停留,也就整好行装。其中一个骑术最佳的八卦门弟子将练飞虹扶上自己鞍前,用布带把他与自己缚在一起,以防他跌下马。 “到了下个乡村,看看能不能弄到一辆车子。”尹英峰说。 几名八卦门人共乘马匹,腾出马儿来让邢猎他们骑。只有圆性不懂骑马,也就跟闫胜共骑。那猎犬自也跟随在他们马旁。 “这位是荆兄弟吧。”尹英峰与邢猎素未谋面,但早从弟弟及孟七河口中听闻他的仁勇,心甚仰慕:“你们之后打算如何?当然是说养好了伤疲之后。” 邢猎眺视西方前路。 “既然躲不过,就不如舒舒服服坐着等他们好了。” 尹英峰长长的浓眉扬起:“你不是不知道来杀你们的人有多少、有些什么人吧?”看见邢猎那满不在乎的模样,他有点怀疑这个人是否太轻佻。 邢猎看看左右骑在马上的同伴,他们全都以同意的眼神瞧着他。这眼神尹英峰也察觉了,心里感到无由地佩服。 邢猎再次展露他一贯那挑战的笑容。 “谁要来,就尽管由他来。‘破门六剑’本就是这样诞生的。” 在没有月光的午夜里,范宗犹如耐心捕食的老练毒蛇,隐伏在巫丹山脚的树林深处,朝着前方缓缓而行。 用“蛇”来形容范宗的动态,仍嫌辱没了他。范宗压低身姿,迈着甚宽大却又缓慢轻柔的步伐,跨过树林间满布枝叶花草的泥土,脚掌每次踏下去却都没有发出声响。原来他每一步都运用了与“巫丹听劲”相通的感应功夫,故此比蛇行还更宁静无声。 他的身影也比蛇更能与黑夜相融。即使是通体乌黑的毒蛇,鳞皮总难免会反映光亮;范宗全身却笼罩在不反光的贴身黑布衣与头巾之中,双掌和脸庞也涂了厚厚的一层炭灰,在黑暗中就如一团没有丝毫重量的影子。 只有极稀微的星光,投落在树林中,稍稍把四周照亮。范宗与身后两个一般打扮的同门,却几乎完全不必依靠眼目,就能自在前进,果真就像三条蛇在树木的空隙间滑过一样。 第211章 南下赣地(117) 身为守卫巫丹山的精锐弟子,对山下方圆五里内一木一石,皆了如指掌。 三人运起巫丹派轻功潜行,那低矮的步姿完全一模一样。 一般提到轻功,人们只会联想到步伐如飞,或者攀檐过壁的迅疾身手,却不知因应情况的一切超越功夫,其实也属于轻功的范畴。 他们越过树林时,隐隐保持一个不对称的三角阵形,前后左右皆能互相照应警备,后面两人尤其着重保护开路先锋范宗的两侧后方。 在黑暗里范宗一贯的木无表情。身体四肢也都控制完美,看不见半点紧张与焦虑。可是心胸里却血气翻涌。 我今生所做的一切,在巫丹十九年的苦练,全都是为了这样的时刻。 眼前漆黑得几乎不见一物。然而范宗瞬间回想起的,却是五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 那天,他杀了一个女人。 在他正式穿上巫丹派弟子道服的前夕。 却到来把他带走。 巫丹三大部之中,一向归掌门直接管辖。而师星昊负责掌理,是上任掌门公孙清在世时已开始的事,从来跟无渉。 范宗自入巫丹之后,很早就展现出高超的轻功潜能,因此被送入深造,但他同时并没有疏于其他武艺的锻炼,并且很快发挥出不亚于轻功上的天赋,尤其暗器、匕首术与拳法三项。他经常跟随的师兄修习,并接受“巫丹拳”的基础锻炼,但从未获得师副掌门亲身指导。 因此当那张下半盖着纱巾的苍老面孔,出现在的舍房门前时,范宗很是意外。 “跟我走。”师星昊瞥一眼范宗佩在腰带上的两柄飞剑,没解释什么,只是用那夹带着特殊风声的语音说了这一句。 范宗也没有问。他获选入已有四年,早就学懂必须默默接受师长的任何指令,绝不会提出任何疑问。 这种心性的训练,与其他巫丹弟子修练时可随时提出异议、互相激荡交流的开放风气,大相径庭,因此弟子在巫丹山上,多少总跟同门难于相处。 范宗默默跟在师星昊身后,走出了山门,拾级步下巫丹山。范宗走着时思潮起伏不定,毕竟他已经多年没有下过山。 难道今天就要派我去哪儿当驻守的探子吗?可是不像啊。没理由什么都不许我带走…… 到得山脚,穿过树林,他们沿着小路向西又走了个多时辰。范宗知道师星昊正在考验自己的耐性,却不知师副掌门其实也在观察他的武功透过他的脚步声。 身为当今巫丹派顶尖“巫丹”拳士,师星昊单凭足音和行走的速度,就判定范宗那融合着听劲化劲的“梯云纵”轻功已练得到家,心里暗表赞赏。至于范宗的飞剑、匕首与拳腿格斗,师星昊则早就在练武场上就暗中观察过了。 于是走到一段空无一人的道路中央时,师星昊说了今天的第二句话: “一切听我的去做。过了今天,你就是‘褐蛇’。” 范宗激动得眼眶微微湿润。当然他不是从没想象过自己具有担当弟子的机会能够客观准确地评价一切,是担任探子的必要资格,否则就无法判断眼前的情报。这也包括了对于自己武功做出评断。范宗对自己的斤两,有非常确实的把握。 可是一生的梦想就要成为眼前现实,就算是再冷静的探子,还是无法压抑心头亢奋。终于他们又走到有人烟之处。那小路下了坡,就跟一条宽阔的郊道相接,那郊道乃从西南面的尚溪镇延伸出来。镇子虽小,却是邻近农作交收之地。这儿的郊道距镇子才两里,远远可见疏落的旅人。 师星昊这时停了下来,如平日般把双拳拢在衣袖里,站在山坡一棵大树底下。 他说了今天的第三句话。 “下去那条路,朝西面的城镇方向走。路上遇到的第六个人,把他杀了。” 这一刻,范宗呆呆看着师星昊。师星昊的脸巾随着清风微微飘扬。满布皱纹的眼晴,既没有一丝邪恶的杀气,也没有显露出要范宗屈从的气势和压力。 平静得就像只是在告诉范宗一个事实。 范宗瞬间就了解,那事实是什么。 能够为巫丹派做任何事情,杀任何一个人。这才是成为弟子最重要的资格不是武功,不是潜伏的能耐,而是这种决心。 同时范宗也明白了,为什么今天带他出来的不是姚掌门,而是师星昊。 那个集一切光芒于身上的男人,不容这等阴暗沾染。 范宗轻轻拔出腰间飞剑,反握着将剑刃藏于手臂内侧,不发一言就朝山坡下走去。他心里没有想象或祈求,死在这短剑下的会是什么人。男或女,老人还是小孩,富有还是贫穷,健康或是残缺,没有分别。 都只是铺垫巫丹“天下无敌”之路的一片砖石。 范宗此刻不用回头看身后两个同门,也能感应到他们的存在。在漆黑的不规则地形中,两人始终跟范宗保持着不变的距离和方位,这是长期习练下养成的默契。 也因为他们都背负着相同的东西。 范宗从来没有问他们,“那一天”到底杀了个什么人。他们也没有问过他。现今巫丹山仅有的九个弟子之间,从来不谈论这些事情。 在范宗左后侧的李义琛,身形比范宗略壮,但轻功脚步仍是灵巧无声。他双手拳掌用薄薄的皮革条包缠,一直到前臂为止。李义琛在弟子里是第一拳法高手,擅长“巫丹绵拳”与擒拿技,更有挡接暗器的高超技巧,虽然未修习“巫丹拳”,但靠着步法速度,门内好些“巫丹”拳士亦不是他的对手。 另一边的田延,则跟范宗一样,身形偏于瘦削(这是弟子的特征),他长于刀法,同时亦是暗器好手。这夜为了方便行走并没有带刀,但黑衣腰带内侧插满了菱镖。田延年纪比范宗较长,也更早成为弟子。 只是他们都将先锋的重任交托给范宗。自从七年前那怪异的奇才巫纪洪出走之后,弟子并无公认的首领;直至近两、三年,范宗的飞剑神技渐渐突出于众人之上,加上长安一役保护掌门时展露出实战的惊人能耐,已隐隐成为九人里的新领袖。 范宗知道自己背负着如何重要的任务,此刻马上收拾情绪,专注地继续在林间行进。李、田二人也配合他加快速度。 三人渐渐接近树林北面的边缘。范宗看见前头远方出现微光。一般人长时间处在漆黑中,偶尔会生起光影的幻觉,但久经特训、拥有钢铁神经的弟子当然例外。范宗断定那是真正的火光。 敌阵,就在前头。 范宗三人收慢步伐,把身体压得更低,又走前五十余步,然后在树干后停下来。 只见林外空地上生起几堆柴火,照映出幢幢人影。那些人身上各处反射着火焰的光芒,全都披戴着金属之物。 是战甲与兵器。 三人不久就习惯了亮光,林外情况看得更加清楚:这个敌方的哨阵竖立着十来面等人身高的挡箭木牌,既作掩护,也防止被人一气冲入阵内;顶戴着红缨尖盔的人影在木牌之间走动,全都披挂整齐,甲袍上的铁片随着移步发出磨击之声,在这静夜里清晰可闻。 这些军士除了佩带一般的腰刀藤牌外,几乎每一人手上或身旁都有一挺长杆,但那杆子前端并非什么刀矛利刃,而是一节铜制的器物,中间隆起成球状,前面则是铸成竹筒般形貌的管子。 其中二十来个士兵所带的长杆更是奇特,前端的铜管不只一个,而是三根呈“品”字并拢,乍看还以为是什么隆重的乐器。 躲在林中的三个巫丹弟子却都知道,这些长杆是绝不可轻忽的杀人之物。 守在这巫丹山北麓之下的军队不是别的,正是当今天下兵马锐中之锐、连蒙古铁骑亦闻风丧 胆的京城禁卫神机营。 巫丹派长年居于深山苦练,无人真正见识过火器铳炮的威力,只有一个曾经当兵的老火工,年轻时远远见过大铁炮演习试发。 “一眨眼那种威力……我这没读过书的老头子也形容不来。那时候我只想:这东西,不是人造的……” 神机营乃朝廷最强王牌,即使与边虏作战,等闲亦不会动用,这次竟远道南来,对付一个山野中的武林门派。范宗想起曾听师星昊说过,当朝天子性情随兴而发,行事荒诞不经,果然不假。 自从这三个月来不断与多地的驻外弟子失去联络,巫丹派就知道有事不妙,也自然联想到先前断然拒绝朝廷“御武令”的事情。 然后是十日之前,数量多得令人窒息的兵马旌旗,分别从巫丹山北麓下官道西面,及丹江对岸乘船横渡,水陆二路滚滚卷至,并且迅速布营列阵,将所有主要山路封锁。 巫丹派本来还未知晓,到来征伐他们的到底是朝廷哪支大军。次日就有军队的使者登上山来,将提督太监张永的招降书送到“遇真宫”。 第212章 南下赣地(118) 大太监张永虽然在本朝皇帝早年是干乱朝政的“八虎”之一,但其后又成为诛杀奸宦刘瑾的主要功臣,其人亦正亦邪,行事懂看大局。这次征讨巫丹出动了半个神机营两千五百将士,另再加京军团营的步兵及骑兵各一千人辅助拱卫,对付这么区区两、三百个武夫,实如吹灰;只是神机营为朝廷最宝贵的王牌,张永不欲它蒙受任何损伤,最好还是能一弹不发让巫丹屈服,故此写了这封招降书,给予巫丹派最后的机会。 其实张永心中还有另外两个盘算:一是他听闻皇帝曾经甚宠爱巫丹派,此番出兵可能出于一时愤怒,假如能将这“玩具”重新收伏送给皇上,将是大功一件;此外巫丹派的总坛“遇真宫”乃是当年永乐大帝御旨修建,一旦交战,神机营可能逼不得已要强攻,其时道宫被炮火损毁,自己亦可能被皇帝怪罪。 那天早上,五个全副披挂、腰佩长刀的禁军使者,带同张永亲笔信函,举着锦织的飞虎军旗登山。 五个禁军使者踏上山道时皆是气宇轩昂当今朝廷兵事虽然驰废,各地方卫所守军多滥竽充数,甚至大量缺员,但京城禁卫团营始终为大明天下之锐,军士全是百中之选,而且操练甚为严谨,在边防战斗屡立功勋,战历丰富。 可是当他们进入“遇真宫”后,身体却不由自主发生变化。 五人身上的盔甲,同时发出震颤的响声。 尤其当叶辰渊站在他们面前,接过那封招降书的时候,颤声就更强烈。 使者交出信函时,原本预备传达的一番话没有说出半个字来,战友间互相看了一眼,就用逃走的速度离开“遇真宫”。 姚连洲将招降书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读完。得知朝廷派来的正是最精锐的神机营时,他冷笑说了一句: “原来皇帝这么憎恶我们。” 姚连洲、叶辰渊与师星昊三大巨头,还有一干资深及较具谋略的弟子,包括江云澜、桂丹雷、陈岱秀、范宗……等十多人,马上在“真仙殿”里商议对策。 他们谈的当然不是要不要接受招降。 “我们可以爬高一点。” 首先提出这战策的,是里心思最细密的陈岱秀。 “朝廷这支军队用的是火炮,随身的器械辎重必然甚多,不容易登上山来,而且在狭窄的坡道上,也无法摆出有利的阵势。” 所有人都明白陈岱秀的对策:“遇真宫”的位置距离山脚太近,巫丹派如果将之放弃,暂时迁移往山上更高处的道观和宫殿设防,必然令禁军大为头痛。 陈岱秀说的无疑是正确的战法。但在巫丹派里,“正确”不是唯一的考虑。 姚连洲向众人举起手上那封已然捏成一束的招降书。 “这封信虽然写了许多废话,可是也告诉了我一件事。”姚连洲说时眼瞳射出锐利的光芒:“里面透露了,他们害怕什么……” 于是范宗跟弟子的成员,就在深夜到了敌阵跟前。 除了范宗这边,同时另有一队弟子三人组,也遁西北面潜往禁军营地的另一头。范宗三人看清前面的哨戒军士并无异动,显然未发现己方到来,于是开始往前接近,步法和动作又比先前更轻柔谨慎。 走着时范宗仍不住观察对方,并目测士兵的人数。大约八十至百人,跟先前两夜相同。 这已经是巫丹弟子第三夜潜入敌阵刺探。他们耐心地寻找敌人防线里的空隙,借着黑夜掩护深入营地,如鬼魅般在里面到处游移査探,直至离开都未被对方发现半点痕迹禁军至今没有加强夜间哨兵的人数和布置就是证明。 范宗他们往右侧移动,那边的树林外头有一道干涸的浅沟,正好可以躲过哨军视线。先前两晚他们都是循那里潜入。 爬到浅沟口时,站在最外围的十几个士兵距离他们不足二十步。但弟子的轻功步法实在太静,加上沟旁矮树丛的掩护,士兵完全无法察觉有三个大男人就在自己眼前越过。 途中,田延一直盯着最接近他的那个哨兵。他右手指头在空中略动了几下。 此刻这样的距离,田延的菱镖随时就能没入这士兵的咽喉。别人的生命就在自己一念之间这是一种极大的满足感。 可是不能出手,杀敌并不是弟子今天的任务。只要有一个禁军士兵死伤或失踪,任务就会失败,这几夜的一切冒险也都白费。 田延只能压抑着杀意,跟随范宗继续爬进浅沟里。 九月的初秋时节,犹带夏暑余气。弟子如此隐伏潜行,体力消耗其实很大,进得禁军营地后,三人的贴身黑衣底下已是汗湿淋漓。 这时已深入敌阵,他们更加谨慎,先停下来稍息,用布巾抹干手掌和脸,再拿出带来的一袋炭灰重新补上。 三人互相确定整理完毕之后,范宗悄声问:“都记得地形了吧?” 田延和李义琛点头。他们早就把两天前刺探绘得的敌阵图牢记于胸。 范宗指一指营地东北角。那是他们今夜搜索的区域。 三人再次展开脚步。营里虽然也有巡逻的哨兵,但是因为营账之间掩护物甚多,他们潜行反倒比在野外还容易,最要防范的是兵卒在帐里突然走出。这时张开感官的预警,专心留神观察,比什么步法身手都还更重要,半丝轻忽不得。 范宗看着营地里的布置,心里不禁暗笑:对手是精锐禁军,反而有利我们潜入要是寻常的军旅,士兵都幕天席地而睡,哪来这么多帐篷? 越过第一排营账后,三人马上分散,按着预早商定的路线各自去搜索。 要找的,正是神机营带来的火药。 巫丹派虽不识军务,但用常理都可推断,神机营既以神铳与大炮作主力,必得带同大量火药,其库存正是这支天下最先进军队的命脉要害。 事实上神机营全营所掌火药多达一万余斤;这次虽只出动半个营,也轻减了装备,但带来巫丹山的火药仍有近四千斤之多。 火药掌理是极端危险之事,因此神机营断无可能将之集中于一处储藏;但若是过于分散则难以监管,而且容易生意外,因此药库必然控制在一定数目之内。 巫丹弟子的任务正是:在敌人全不知情下,査探出所有或至少大部分的火药存库,之后再一举引爆摧毁! “姓张的太监好心写了这封信招降,却在字里行间泄露了……”姚连洲在三天前那次会议上举着招降书说:“神机营是皇帝朱厚照和大明朝廷极为珍视的宝贝,绝不愿看见它受损伤。” 姚连洲当时的神情,与他当日独闯华山之时无异;无视压倒数量的强敌,流露出只有尽情战斗时的绝对冷静。 “我们当然不可能打倒朝廷,但却有能力令他们痛楚和恐惧;让他们看见与巫丹为敌的可怕代价;教他们从此以后不敢再提我们的名字。 “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巫丹,不可征服。” 姚连洲不谙兵学,只是凭着武道的知识与直觉,挪用于军策之上,但却非常正确要以巫丹山上三百弟子,击退四千余装备精良的禁军,这是见效最大的战术。 但同时也极端困难。要连续数夜潜入敌营査探,不只必定要全身而退,而且绝不可留下一丝引人怀疑的痕迹否则敌方马上就会改变储存火药的地点,并且加强戒备,令策略前功尽弃。环顾巫丹弟子,只有弟子能当此重任。 当年公孙清精心重编巫丹弟子的架构,成立并选拔弟子进行特训,证实极具远见。 范宗经过前两夜的经验,已经知道神机营储存火药的营账有何特征:与士兵休歇用的大营账隔了一定距离;帐篷的材质较厚,不容易燃点;帐外备着许多装满沙子的木桶,以作紧急灭火之用。 再多找一个就够了。范宗心想。先前两晚他们已确定了七个火药库所在。今夜他这队跟西北方的另一组弟子,只要各再搜寻一个火药库,九个地点的分布已经平均覆盖敌营,明夜再一气引爆,足以制造全军大乱;神机营的火药被毁,带来的神奇铳炮亦形同沉重的装饰品,失去火器的军士若想再战,就要直接面对巫丹派的剑锋。 而白刃战,绝对是属于巫丹派的世界。 如今只差一步。明夜,我们就在巫丹山下燃起大蓬胜利的花火! 范宗如鬼影般从三个巡哨卫兵之间掠过,身手与面容冷静如昔,内里却是血脉沸腾。 这许多年来为贡献巫丹霸业,一直退居暗影之中,默默看着“兵鸦道”的同门南征北讨,或是御前献技,享尽无上光荣。 然而这一次不同了。如果突袭成功,巫丹派两百年来的最大危机就是由独力击退,而且是仅以弟子九人之力,打败当今世上最强大、最精良的军队。巫丹威名,从此震古烁今。真真正正的“天下无敌”。 想到这儿,范宗忽然忆起巫丹山上的那第三个副掌门。 我记得曾经听他说过相似的话……他说:假如不敢挑战朝廷的权威,又如何能号称“天下无敌”……? 范宗闭目咬一咬唇,极力挥去心里商副掌门的印象,继绡探査火药库所在。 他跟田延和李义琛已约定,只能在营地里搜索六刻,到时就在刚才的分手处会合(弟子都受过特训,不必靠任何征象,行动时能自己默算时间)。这搜査的时机长度已是极限,否则既增加危险,也未必能赶及在晨光出现之前脱出敌阵。 范宗避过好几队哨卫,也曾遇上走出营账解手的兵卒,在黑暗的保护下未被发现。他第四次在掌心写一个“刻”字,也就是已过了半个时辰。余下时间已不多,但仍未探出火药库所在。他只好盼望另外两人有所发现。 就在此时,范宗终于摸到一个材质格外厚重的帐篷。他心跳微微加速,贴着营账缓缓潜向其正面。从侧角瞥过去,只见营账门前坐着两个士兵,没有打火点灯,只靠较远处的营地火堆照明。范宗再仔细视察,看见这两人都只带着刀盾,没有佩手铳火器。他们身旁地上放着十来个木桶。 凭着先前的经验,范宗九成肯定这营账就是另一个火药库。他在心里默记的那幅地图上牢牢刻下这位置,同时迈起比先前更轻更静的脚步向后退却,准备返回会合地点。所有侦察已经完成。 明夜,巫丹派历史将再添光荣一页。 可是在范宗还没有离开帐篷五步外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串奇特的声音。 像爆竹,但带着更大的爆发重量。来自西北面远处。 范宗的心,瞬间像沉入冰水之中。 三夜以来的一切努力与准备,在铳声中刹那崩溃。 负责西北搜査的弟子是否被发现和攻击?或者只是某队神机营的士兵疑心下误发?甚至只是意外走火打响了手铳?这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敌军因此必将加强警备,并且仔细搜索巫丹派入侵的蛛丝马迹;假如禁军将领是擅战的人才,为预防万一必定更动火药库存的布置和守卫…… 也就是说,弟子的偷袭战术,已然破灭。 这一刻,范宗想起仍然潜伏在巫丹派里的内奸。难道有人通风报信?可是他们这次行动极为保密,知情者就只有当天“真仙殿”内与会的十几人,还有负责执行的弟子。范宗对这所有人都绝对信任。弟子平日在巫丹山上的行藏本就神秘,这次潜入任务亦断无理由被巫丹同门知悉这亦是姚连洲决意动用弟子,而非一般轻功好手的重大原因。 到底是内奸所为,还是同门失手,范宗目前实在无法判断。形势瞬息间陷入混乱。如今别说突袭计划的成败,就连他们几个弟子能否安然逃脱,也在未知之数。 这是对范宗决断力的极大考验,就如上次长安拯救姚掌门一样。 而他马上就果断做出决定。 第213章 南下赣地(119) 敌人一个火药库恰巧就近在眼前。把握仅余时机,给予敌人最大的伤害! 一旦下了决心,弟子绝无犹疑,从探子斥候一变而成刺客。 范宗身影如风,飞纵向火药库的帐门,同时双手已伸入腰带底下。 两名负责守卫的禁军步兵刚刚听到远方铳声,还未确知发生何事,正提起盾牌拔出腰刀来,两道锐风已掠过盾牌的顶缘上,射入二人咽喉,那先后时差仅是一击掌之间。 禁军士兵虽有精良的战甲保护,始终不能完全覆盖身体。在范宗的暗器神技之下,与练习用的木人击靶无异。 为了减轻重量,范宗只带了两柄得意的飞剑,主要作近战匕首用,其余都是较轻巧的铁镖,但打在要害上一样致命,两人未及发声呼救,铁镖的绫尖就深深钉进咽喉,他们咯着血,刀盾脱手,穿着盔甲的身体随之崩倒。 范宗的身法未因发镖而稍有停顿,一口气冲入营账。帐内漆黑一片,他只靠伸手触摸,抓到了帐内最接近自己的一个坛子,猜想定是装载着火药无疑,马上从绑腿外侧拔出短剑来,捣穿了封口和木塞,撒出火药。 他正要往帐门外撒出一条点燃用的引火线,却已听闻十数双穿着战靴的足腿往这边急奔过来,已甚接近。 已经没有足够时间制造一条既可爆破火药库、又够距离安然逃走的引火线了。只能二者选一。 范宗摸摸衣襟内收藏的那小筒状的火折子。短暂的一瞬间,他想过用自己的生命换来这次爆破。 但他记起第一夜出动之前,姚掌门说过的话。 “就像神机营之于朝廷,‘褐蛇’也同样是巫丹派的珍宝。”姚连洲说:“我们的武功,从来没有一门是以死求胜的。除非你们确定已绝无活路,否则就算用你们任何一人去换十台大炮或者一百个禁军,对巫丹派来说都不值得。” 绝对服从掌门的命令这原则对弟子而言,就如刻在铁板上的律法。 范宗转身冲出火药库,果然看见许多士兵从两个方向赶来。神机营的守备制度果然比一般军队严密,一生变故就有专属的卫兵往要地增援。 事实上这三夜里范宗就见识了禁军的纪律。若非拥有“梯云纵”绝顶轻功,寻常人根本无从侵入这营地。 两支步兵都只穿短装布甲,手带藤盾腰刀,这身轻装显然是在营地里迅速反应援护之用。每边都有两人提着较安全的铁皮灯笼,而且稍微落后,以防误燃火药。 士兵凭着灯光,已然看见倒在火药库帐门前两个战友,还有刚刚窜出来的黑影。两路包夹下,范宗无空隙可逃。他左手一挥,向南面来的士兵撒出一大把东西,士兵在幽暗中感到迎面洒来一大把像沙子的物事,异常惊恐地呼叫,马上煞步不前。 范宗乘这难得的空档,就在他们跟前横越而过。其中一个站得最近的步兵本能地朝范宗的身影一刀横砍过去,但在命中前的刹那,范宗的黑衣身体如猫般收腹拱背,刀尖自他腹前两寸掠过;范宗并未停顿,右手反握的短剑同时顺势急划,剑刃准确地切到步兵布甲并无保护的肘弯内侧,割破了筋腱,鲜血在黑夜中喷洒,步兵惨呼下手臂软垂,腰刀落地。 步兵被范宗惊吓,以为他撒出的是火药,恐怕会意外沾火爆发,走避间就给了范宗逃走的空隙。待得确定那其实是范宗在帐门前抓来的灭火沙土,惊慌一转为暴怒,他们马上与另一边的战友合成一队,朝着范宗追赶! 范宗奔出两步,身子并未回转,左臂却从下向后摔,手中发出尖锐的破风音! 两枚铁镖以这毫无先兆的奇特手法射出,一枚钉在一名步兵的胸口厚布上,并未入肉;另一枚却刺进另一人脸颊。 范宗这发镖手法不用眼睛,全以感觉解出,并无十足准头,只为阻吓追兵。中脸一镖虽不致命,那名士兵仍是吃痛掩面扑倒,吓得其他人纷纷举起藤牌保护面门。如此举盾的姿势下,追击步伐更加减慢,范宗一眨眼就拉开了距离。 范宗全速奔跑向先前约定的地点,欲与田延和李义琛会合,再一起逃走。 禁军士兵虽然是精挑的健儿,但穿着战甲又提着兵器盾牌,单纯比拼步速的话,范宗几个起落就能远远抛离。 然而范宗在营地里却无法直线逃走。四处都听得见铳音和人声而走出帐篷的士兵,随时截住他去路,范宗只能不断躲避,迂回地在营账之间前进。幸好仍是深夜,范宗在黑暗中不易被看见,相反地,他能预早看到兵卒带着的灯笼和火把,一一绕过截击。 被惊醒的禁军却已越来越多,渐渐堵塞营账间的通道。范宗脚下一刻不得稍停,要赶在这围捕网完全收紧之前逃逸。 终于到了最外围的那排营账处。范宗以过人的夜视力张望,看见田延已经蹲在一堆箱子旁等待;而轻功比樊、田二人稍逊的李义琛,也已经从正北面出现,身后一样带着大群追兵。 三个弟子训练时朝夕相对,默契极佳,田延看见两个同伴已赶至,马上从躲藏处跃出,向南面的壕沟奔过去,于一离沟口二十余步时双臂同时朝前挥摔! 那沟口前守着四个提着长杆手铳的神机营哨兵,正举起火把察看发生何事,前头突然闪出黑影,还没有看清是什么,数点寒星已没入其中三人面门,正是田延双手发出的六枚菱镖! 田延如此叠着飞镖一起掷出,威力准头当然不如平日贯注在一镖之中,但睬在眼目、喉颈等弱处,仍令三个神机铳手惨叫俯下! 另一个铳手未有中镖,看见冲过来的田延,急忙把手铳当作长柄的铜锤,挥打向田延额头! 田延却突然在他面前消失。 原来田延乘着奔势就地一扑,身子闪到腰带以下的高度,贴着地面向前飞纵,闪过那沉重手铳的挥舞,顺带以左肩撞击那铳手的左膝侧。正全力踏地挥击的铳手,膝关节哪受得这全身之力从旁冲撞?他膝腿发出筋骨断裂的声音,整个人翻倒落地,痛苦悲鸣。 在田延瞬间清除前路障碍的同时,范宗和李义琛已然赶至,三人连停下来互看一眼都没有,就朝那壕沟继续奔去。 就在快要窜进那浅沟之前,范宗却瞥见左后方有一大团火把的亮光,距离他们大约四十步之遥。 火光之中可见许多人并排,或跪或站,手上都举着某种东西。 范宗从来没有见过神机营火器如何使用,但直觉告诉他非常不妙。 “伏” 连串不均的爆响之音,比节庆的爆竹沉重猛烈得多。就像虚空突然被撕裂一样。范宗平生第一次见识了,那陌生的杀人兵器的真正威力。 对于崇信身体与剑锋的武者而言,仿佛突然进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神机铳兵的并排的射之下,走在范宗左边的李义琛,腰肋与肩头爆出血花,如遭重拳攻盘,身躯震荡仆跌。 范宗及时从旁扶着他,手掌却摸到一片湿淋淋,同时感觉强壮的李义琛全身都在颤抖。 “继……续走!”李义琛从齿间吐出这一句,两腿紧接着迈步,却感觉脚上像绑了铅块,已然无法提气施展平日最得意的“梯云纵”。 范宗跟田延左右抓着李义琛的衣服,扯着他往前走,希望先把他带进壕沟的掩护里再说。他们心中希望,李义琛只是一时提不上那口气,也许稍息一阵就能再逃走。 他可是巫丹啊,就算只有一条腿也不会跑输这些兵卒…… 然而他们太低估火铳那超乎人体的破坏力。射进李义琛腰侧的那颗铅弹,已然捣裂他内脏深处。 这时范宗瞥见神机营的铳队再有动作:刚刚才齐射完毕,前排的铳手马上将仍在冒烟的手铳递向第二排,同时接来另一批已经装填好的火器,再次摆好持铳的姿势瞄向范宗三人,左手以烧热的铁条点燃铳上的火捻。 李义琛没有回头看,但从范宗的动作就感知,后面又要再来第二轮攻击了。 同时也只有他自己一个最清楚,自己的身体仍可能再走多快多远。 已经不可能再回到巫丹山了。 身为弟子,任何时刻都要做出最冷静客观的判断。 于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使出巫丹派的武功“巫丹推山掌”。 双掌左右印在范宗和田延的腋下。 李义琛为弟子中徒手搏斗第一人,平日拳掌劲力迅猛,此际出招的力量却只得平日三、四成;但樊、田两人猝不及防,又被打在腋下软处,一时再抓不住李义琛的黑衣,被这掌力推得踉跄扑前。 范宗反应最速,五指一离开李义琛的衣衫就挥手再抓,可是只将他的头巾抓下来。“走!”李义琛尽最后一口气呼喝,同时尽量一站直扩张身体,挡在两个同门跟前。 第二轮火铳连射的爆音,再次撕破夜空。 范宗跟田延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乘着李义琛那股推力加速,大步向前跳进浅沟里。范宗将李义琛的头巾收进衣襟里。 第214章 南下赣地(120) 默默接受那份心意,是对同伴牺牲的最高致敬。 刚跃入浅沟,二人就听到外头远方传来马蹄声。 巫丹派深知,本门武艺就算再厉害还是有其极限,与神机营大军交战,最大的威胁自是铳炮火药的无比威力;其次则是骑兵来去神速的追截,这些都是巫丹派绝顶武功亦难以抗衡的武器。 范宗和田延低着身子沿着壕沟奔跑到尽头,手足并用跃回平地上,乘着追兵未至,一口气窜入了树林。二人进入林木间总算暂时安全骑兵难以全速追进黑夜的树林里来。 往茂密的树林深处走进数十步后,他们即看见后方亮起追兵的火光。樊、田二人靠树木掩护,不断往南面巫丹山脚的方向逃走。追击的步兵人数虽众,但脚程跟两个弟子轻功高手相差太远,二人并不担心被追上。 困难是在前头。他们已然听见树林外隐隐传来滚滚的马蹄声,判断出有大队骑兵在外头绕道奔驰,要截断他们上山的路。二人假如无法马上逃回巫丹山,被困在这树林内,一待天亮,敌方派出千百计的步兵围捕搜索,二人实在难再逃脱。 他们互看一眼,心思相通,不需讨论一句就已决定了对策。田延从黑衣的腰间暗袋掏出一个木哨子,鼓尽气将它吹响。 悠长的哨音响彻山下树林,直传上天空。 这么吹哨当然会暴露己方的位置,但此刻范宗和田延已别无选择,一吹完哨音两人就直往山脚通往“遇真宫”的道口全速奔去。 后面举着火把的大批步兵,听闻这声音的来向,更加紧追击。 两人走到树林边缘,山道口就在眼前,但挡在跟前却是一大排火光。正是隶属禁军三千营的百多精锐铁骑,已然排开阵势,并将登山道口一带完全封锁。另外还有六十名是神机营的火铳骑兵,此刻已经下马,分成前后三排,朝树林摆起射击的阵列。 禁军若非深夜遇袭,许多睡梦中的士兵未及着装,追来的骑兵必然更多;但以目前这个数量迎击两名巫丹武者不管是怎样的高手已是绰绰有余。 负责领军的骑兵把总名叫梁廷雄,曾在边塞立过战功,凭真本事获选入禁军三千营骑军,既有血战经验,手腕也干练,否则不能一马当先就点起兵马追截,并包抄到这道口上。 梁廷雄最初在京师接到出兵的通报,要大举南来讨伐一个武林门派,已经觉得此战荒唐无比,一直以为绝无可能真的开战。怎料巫丹派竟然派人来夜袭军营! 他们没看见我军在山下摆了多少人吗?竟然不肯接纳招降?……简直是一窝疯子…… 梁廷雄不知道:“疯子”,对巫丹派而言,是最高的赞美。 梁廷雄这二百余骑虽已守住要道,但对方探子仍可绕往较东的山脚,攀爬山岩登上去,他心里已在盘算,一等入了树林追击的步兵赶至,就换他们防守这道口,自己再率骑兵去封截东面。夜袭的探子只靠两腿走路,骑兵必能在他们逃入山前先封锁去路。再过不久就天亮,到时探子被围在树林内,五军营的步兵就如瓮中捉鳖…… 可是不知怎的,梁廷雄仍觉不安这是从沙场生还养成的直觉。 好像还有一件事没有留意……对了,是刚才树林里的哨声! 他们要通知谁……? 梁廷雄一想到此,战甲底下的背项流出冷汗来。 他举起腰刀,急忙向左翼那五十骑下令,因他们最接近那山道口。 “转过” 梁廷雄未及说完号令,却已看见排开的骑兵队后头,许多身影从山道两旁树丛里突然闪现,迅捷无比地朝骑兵欺近! 骑兵的火把,映照出那新增的数十片刃光。 天下最强的利刃,如闪着鳞光的浪潮乘夜卷来。 最接近山道口的数名骑兵发现敌人从后突袭,没来得及拨转马首,急忙扭身举盾相迎! 一点寒光如箭,越过其中一面尚未高举的藤盾,没入那骑兵的咽喉,瞬间又以缠丝扭转之劲,带着沾血的红缨收卷回去,正是“兵鸦道”好手李侗的“巫丹锁喉枪”。 那禁军骑兵咯血从鞍上倒下的同时,更多巫丹战士已杀到骑队的阵中。 两名骑兵只感垂在鞍旁的腿弯一阵剧痛,先后惨叫落马。“兵鸦道”弟子骆森泉俯着身体,在马匹之间舞动单刀,振落刃上鲜血,犹如朵朵夜里盛开的红花。 另两名骑兵想趁这机会从高而下击出手中矛枪,刺击骆森泉的背项,但枪杆只伸出一半,就被另一名“兵鸦道”刀手钟亚南以一双宽短的砍刀猛地架开,钟亚南顺势出右刀反撩,左边那骑兵握矛的右手两指带血飞脱! 从树丛间蜂拥一出的巫丹武者有三十余人,乘着这股令人震怖的威势,奔跑杀入骑阵左翼,扬起阵阵血风。 不管如何精锐的铁骑,在静止不动之下交战,先就丢失了冲锋的优势,面对身手迅疾的武者更像一个个又高大又笨拙的靶子。 把总梁廷雄看见左翼军士遇袭,急忙调动身边骑兵转过去救援。马蹄扬起大股沙尘,骑兵举起兵刃,在激动的呼喊声中策动反击。 巫丹弟子战斗时却一言不发,默默将利刃送向敌人身上没有盔甲保护的部位。 处在兵阵正中央的神机营铳手,由于早已下马步行,比猝然遇袭的骑兵更能灵活走动,马上把铳阵回转过去,要对付来袭的巫丹派敌人。三列铳兵移动时有条不紊,数组丝毫不乱,可见训练有素。 最前排那二十名铳兵在移转阵势和调整持铳姿势的同时,眼睛已经往搜寻射击的目标。以火捻点燃击发的手铳,准头其实不如弓弩,杀敌全靠整排密集齐射,可是现在巫丹派的人跟数十骑兵混成一团,铳兵怕误伤战友,无法开火。 战马的嘶叫与士兵的惨嚎响彻夜空。有的骑兵见情势不妙,急忙以刀枪拍击马臀,向外逃窜。 杀进敌阵的三十余名巫丹战士中,也包括了侯英志。他虽未获选入“兵鸦道”,但也穿了全身黑衣以利夜袭,右手握着巫丹长剑,左手则是一柄约两尺长的短剑,他的身影在战马之间穿越,步法如飞。 有个被坐骑抛下并未受伤的骑兵,正好就在侯英志跟前站起来,他身躯甚雄伟,比侯英志要高了整整一个头以上。骑兵虽然也听过巫丹派的威名,但仗着自己身高力雄,兼带着重装的战甲兵器,就发狠向侯英志冲去,双手把沉重的长柄铜锤挥出! 侯英志本就冷峻的脸,扬起不屑的笑意。 他踏步斜身,以“巫丹行剑”之法轻轻闪过猛扫而来的四十余斤铜锤,转移到对手右侧;左手短剑如蛇缠般压制着骑兵握锤的前锋右臂,另一柄长剑紧接着从短剑制造的空隙间闪电刺入,直贯进骑兵的眼目,一招杀败比他身躯大一倍的对手,如探囊取物! 侯英志这剑招,正是从“雌雄龙虎剑谱”学得的一式“贯霞”,并融合了他这些日子苦练而来的巫丹剑技,已非正宗青冥派绝招,而是他自己的领会。 侯英志的剑已经沾染了两个敌人的鲜血。这是他平生首次实战杀人,却出奇地没有半丝紧张,在战场上冷静的表情和姿态,一如天生就懂得猎食的野狼。 这年多以来在巫丹山锻炼,每日已经激烈得有如真实搏斗,有的时候同门较技试剑,气氛更与战争无异。跟在青冥山练剑不同,巫丹派弟子定期会以开锋的真剑对练套招,侯英志也尝试过十多次,早就习惯置身在锋利的白刃之前。 更令侯英志振奋的是,他这次竟得到师长首肯,与“兵鸦道”等资深的巫丹师兄并肩出战,荣誉感完全盖过了初次血战的焦虑。 侯英志杀敌后继续在骑兵之间游走,眼睛却不时留意三、四十步外的神机兵铳阵。他虽然不知道火器有多厉害,但早就得师长叮嘱要小心谨慎,一旦进入混战,要尽量利用敌方的人马为掩护,令对方的铳兵投鼠忌器。 侯英志看看四周,死伤倒下的敌方骑兵不断增多,也有些敌人已经策马逃离战圈,混战的状况渐渐变得薄弱。 这样对方随时会发射啊……要怎么办……? 梁廷雄也从鞍上看见这情况,于是暂停带兵冲刺,以免更多部下卷入战区。 从前戍边之时,梁廷雄早已见识过神机铳炮的惊人威力,不管多么勇猛的鞑子铁骑亦难撄其锋。他心想,要压制巫丹高手而不耗损大量人马,必得倚重这利器。 眼看仍被困在混战中的部下只余十多人,梁廷雄心里下了决定。 不要管他们……打仗就是这样。 梁廷雄正欲下令前头的神机铳兵开火,却察觉铳阵左侧出现数条身影,迅速而无声掩至! 所有军士,包括神机营铳兵,都因为巫丹武者空群而出并猝然突袭骑兵阵,未有注意这几个趁着黑暗绕阵而来的敌人。 为首一人全身黑袍,他褪去盖在头上的袍帽,双手左右抖落黑布套,亮出一青白一艳红两道剑光。 青为“坎水”,红为“离火”。 第215章 南下赣地(121) 站在最左边的神机铳兵大吃一惊,欲将手铳转过去瞄准来者,但那披散长发的男人已近在七步之内。 火光掩映之下,铳兵看见对方苍白冷彻的脸,与眼晴下左右两行符文刺青。仿佛并非来自人间的相貌。 剑鬼·叶辰渊。 下一刻,铳兵的喉颈已被“离火剑”刺穿。 叶辰渊与拱护他左右两侧及后方的三个“兵鸦道”战士:文兆、卫东琉和符元霸,四人呈菱形阵式,自侧翼杀进了神机铳阵,其锐势犹如烧热的铁剑刺入雪堆。 巫丹刀剑卷动下,骨断血飞。 一个铳兵不顾一切将火捻点燃,再把铳口指往叶辰渊等人。护在叶副掌门右侧的“兵鸦道”剑士文兆却早一步冲至,挥击重剑将手铳的长木柄斩断,剑尖同时破开那铳兵的脸! 断了柄的火铳飞到半空朝天开火,爆发的反向之力,令沉重的铳身向旁飞射,重击在另一名神机营铳兵的胸口,衣甲抵不住这强劲的冲击,胸骨登时碎裂! 叶辰渊在弟子掩护下一气冲前,“坎离水火剑”转瞬就再杀伤二人。他与身后三个弟子同时展开“巫丹行剑”的蛇步,在铳阵中左冲右突,四人六柄凶刃当者披靡,扬起的血腥把铳阵里原有的浓浓火药味都掩盖。 有铳兵见射击阵被破坏,毅然抛下手铳,改为拔出腰刀,希望对抗这四个恶魔似的武者。但这对策无法延长他们的性命要在刀剑较量中取胜于巫丹,并非这等只练过军刀操法的士兵所能办到。 看见神机兵亮出腰刀相抗,叶辰渊感到绝大的侮辱。 你们没有向我挥舞刀刃的资格! 这是叶辰渊自破青冥派以来首次再亲身血战,与何自圣死斗后至今积蓄的杀气在这夜爆发,他展臂举起双剑,迎头飞纵向敌群,黑袍因冲力猎猎作响。 黑夜里的死亡之鸦。 “坎离水火剑”从轻盈快捷的剑路,一变为雄猛的旋卷斩击,正是暴烈纯刚的“巫丹势剑”,叶辰渊双手青、红光华盛放,两颗顶戴着战盔的头颅飞上半空,兵阵之间洒落一蓬血雨! 神机兵从未见识过这等超人剑技,恐惧弥漫全队,更无法抗衡突袭,仅四个高手就一气将原本六十人的铳阵杀伤近半。 铳阵转眼崩溃,有的神机兵抛去火器落荒而逃,也有几个在慌乱里盲目点火发射手铳,一时流弹四飞! 叶辰渊平生第一次近距离感受火统的爆发,还有铳弹撕破空气的强劲锐音。 从十九岁跟随师父铁青子讨伐黑莲教,到率领“兵鸦道”四出远征各门各派,叶辰渊血斗的经验与杀敌之数量,冠绝历代同门,堪称“巫丹第一战将”;但面对这种威力超凡的兵器,仍不免心头一震。 这不是任何修练所能抵御…… 面对乱射的火铳既然全凭运数,叶辰渊也不多想,带着三个弟子继续冲杀。卫东琉与文兆一左一右,符元霸殿后,皆已无视生死,紧随着叶副掌门。 四个黑衣身影舞动六片锋刃,昂然穿越于爆闪火焰、震撼轰鸣与呼啸铳弹之间。 巫丹剑士深入冲锋之下,其余的铳兵已经连点火都来不及,只能转身逃跑。叶辰渊再刺倒一人后,神机铳阵已全体崩散。 此时却有急激马蹄声,从叶辰渊右后侧响起:把总梁廷雄领着骑兵,朝他们冲锋而来! 叶辰渊四人的突袭实在太迅疾,梁廷雄现在才来得及反应。他只希望靠骑兵冲杀压制着敌人,好让逃散的神机铳兵有机会重整射击阵势。 梁廷雄跟另两骑在冲锋阵形前头,举着矛枪直指叶辰渊战场经验丰富的梁廷雄,看出叶辰渊正是敌方的首领。 负责保护叶辰渊背后及左侧的符元霸与卫东琉,挺身面向骑队,斩马朴刀与双剑各自摆开迎击的架式! 梁廷雄与部下借着战马的冲势,三柄长矛朝两人刺出! 身材雄壮的符元霸高喝一声,在交接的刹那半跪下来,梁廷雄的矛枪从他头顶越过,符元霸乘着沉身之势,双手握着朴刀自右斜劈而下! “巫丹马刀法”的雄劲,碰上战马本身的冲力,梁廷雄身上的铁甲片也无法抵抗,身体惨被又宽又长的朴刀斩裂! 同时另一边卫东琉迎着两柄刺来的矛枪,双剑同时挥旋将它们拨开,但还是躲不过继之而来的冲撞,被左边战马碰上,整个人被飞撞开去! 但那名撞飞了卫东琉的骑士亦在越过之后落马,胸口插着一柄巫丹长剑。原来卫东琉被撞的刹那仍将右手剑击出,穿透了骑兵的心脏。 将领当先被斩马下,继而奔来的十数骑都为之震慑,不敢再冲近巫丹派的人,从旁掠过。后面本来准备次轮冲锋的骑兵,也都不敢再行动。 一名脱出了战圈并策马到树林边缘的骑兵,正以为自己已然安全,突然发出悲叫,右颊上透入了一枚菱镖。 他身边的战友还没有看清什么事,突感有人飞窜上马背坐在他鞍后,骑兵未及反应,对方一手揪着他的战盔,另一手以短剑在他喉间切过! 范宗将骑兵的尸身推下马,看看旁边田延也已料理了另一敌人,各抢得一匹马,二人就策骑向那山道口奔驰! 田延一边骑马,一边口中还咬着木哨吹响。巫丹众人一听,知道这突然冲来的两骑并非敌兵,而是本派的弟子,也就摆开阵势掩护。 叶辰渊见此,也与文兆和符元霸退却。飞跌地上的卫东琉虽失去双剑,亦勉力站立起来,抱着被撞伤的左肩跟上。 范宗和田延回到同伴之间即跃下马。范宗同时高叫:“快上山去!后面还有大军追击……” 叶辰渊等四人与这三十余名弟子会合,他一听闻范宗的提示,就下令往山道跑回去。 阵形散乱兼群龙无首的禁军,其实仍有百余人,比巫丹派多了三倍,但经过这一阵突袭余悸未消,只能眼睁睁看着众武者遁回山上。 叶辰渊这时看见,有两个弟子正抬着一人,是“兵鸦道”的剑士狄少臣。原来刚才他不幸被神机铳乱射的流弹击中,铅弹打穿了额侧,已然绝命。 当数百名禁军步兵从树林追出来时,叶辰渊与众弟子早就上山,散于山道左右树丛之间,再次隐身不见。 负责率领这支步兵追赶探子的军官,赫然看见最精锐的神机铳兵在山脚下死伤枕藉,三千营的铁骑也折损不少,连把总亦被斩死;眼前这巫丹山北麓的山路地形狭窄,不利军团战斗,随时可能被拦腰突袭。他们半夜里受惊,仓卒起来作战,并无攻山的准备,于是只着部下向山道一带胡乱放了一轮箭,就当逆贼已经逃窜,收兵回营。 巫丹众人早就爬上山道半途高处,那轮弓箭全数射空。他们此时一一从树丛站起来,俯看山下带着火把、灯笼退却的敌军,不禁齐举手上的巫丹兵刃,发出胜利的呼声。 巫丹派初度与朝廷禁军交锋,仅以三十余武者抗击二百多骑兵,结果杀伤了两倍以上的敌人,并几乎全体安然而归。不管怎么看都是一次完胜。 侯英志却未有跟同门一起欢呼。他仍然握着沾满鲜血的长短双剑,借着山下映来的微光从旁瞧着叶辰渊。 刚才看见叶辰渊出现,侯英志方才明白:自己这三十多人作先锋攻击对方骑兵,最重大的作用原来只是引开神机铳阵的注意,让叶辰渊等四人能潜过去突袭铳兵。 因此这队伍里就有像我这样的新人吗?必要时牺牲我们这些诱饵,也比较合算吧?…… 想到自己在巫丹派仍然没有受到重视,侯英志实在无法享受这次胜利。 同样未发出胜利呼声的,还有叶辰渊和范宗。 “没事吧?”叶辰渊先问被战马撞飞的卫东琉。卫东琉左臂断了骨,嘴角溢着少许血,看来也受了点内伤,但他若无其事地说:“还能打。可惜,剑连同那家伙的尸身被对方带走了。” 叶辰渊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看着范宗。二人相对无言。 他们心里都知道:今夜绝非什么胜利。破坏神机营火药库的计策,已经彻底失败。 “就只你们两个……”叶辰渊良久才说。 范宗拿出李义琛的头巾来。 “西北那边的三人,恐怕……” 一夜间折损四个弟子,再多杀几百个禁军也补偿不来。 这时“兵鸦道”弟子骆森泉走过来叶辰渊身边。叶辰渊远远看了侯英志一眼,然后问骆森泉:“如何?” “他走在最前头,杀了三个人。”骆森泉简短地回答,然后补充:“剑术进步了许多。” 叶辰渊和范宗听了,又再对望着。 “我说过,内奸不是他。”叶辰渊说。 叶辰渊是应范宗的特别要求,把侯英志加入山道哨卫,并吩咐弟子骆森泉注意他的举动。由于这支哨卫行动紧密,全无落单的时候,侯英志若是内奸也难以通风报信。 当然,哨卫只知道自己的工作是在山脚警备,对于这几天弟子的刺探行动一无所知除了像刚才需要紧急接应的时候。 范宗听了点点头。侯英志有多勇猛,杀了多少敌人还在其次;骆森泉说他剑术大进才是关键证明他极忠于武道修练,是朝廷内奸的可能也就少得多了。 这个教人欣赏的师弟不是叛徒,自然令范宗暗感高兴;但同时又意味着搜寻内奸的任务,仍是茫无头绪。 特别是在这种关键时候…… 叶辰渊步往狄少臣的尸身旁。狄少臣曾跟随“兵鸦道”于四川远征军出战,上过青冥和峨嵋,剑法和经验皆甚出色,却在一瞬间就送命,十多年的苦练,敌不过一颗小小的铅子。 叶辰渊将狄少臣的佩剑放在尸身胸口上,把他双手搭上剑柄。 将生命奉献在剑上的人,不该有这样的下场。叶辰渊瞧着这个逝去的巫丹剑士,心头泛起巨大的不祥预感。 这一年,湘潭的中秋,格外难过。 张盛和无法相信地用力揉了揉眼睛,但再看时眼前的景象,仍是跟刚才一模一样:他的店突然被一股暴风卷进来,蹂躏一切。 可是那并非看不见的风,而是一大群活生生的人。 十几个披麻带孝的人,口鼻蒙着布巾,二话不说就闯进了这家位于湘潭县城正街上的“盛昌号”纸衣店,如狂风般把悬挂在店内的各色花灯都扫下来,一一撕毁踏碎。店里遍地散着落叶残枝般的七彩纸片与竹条。 这些古怪的人有男有女,个个身法动作迅猛雄健,在店面里来回纵跃如飞,店工只能惊恐地躲在柜台和桌子底下,更别说要出手阻挠。 因为这些人除了披着丧服之外,还有一个共同之处:每人腰间或背后都挂着兵刃。 张盛和呆呆张着嘴巴,看着自己店里准备了半年的中秋彩灯全数毁碎。就连县衙老爷特别订造的那座以诸葛武侯为造像、有半个人身高的大花灯,也都给两个穿丧麻的家伙踢倒并踩成粉碎,三个月的心血与足足八两银子的工钱,化为乌有。 直到“盛昌号”里一盏完整的灯笼都不剩后,十几人才无声无息地鱼贯离去,看他们平静的神情,就像刚上饭馆吃了一顿。 其中一个年纪较长的男人,站在张老板跟前说: “早就说过,我们迷踪门在办丧事,谁都不许张灯结彩。” “我……我……我……”张盛和说时已经快要流泪:“……我们不过是在做生意,又不是庆祝什么……而且你们这门丧事,已经在城里办了半个月,难不成要整个湘潭的人” “你有什么不满意,可以去找我家雷掌门说。” 男人说这句话时,击着张盛和的神情,就如猎鹰盯着一只麻雀。张盛和的身体仿佛马上萎缩起来,颤抖着目送男人步出店门。 那迷踪门中年弟子曾青峰走出去后,回到同门的队列之中。 只见宽阔的县城正街上,塞着大大一支送丧的队伍,全体披着麻衣头缚白巾,一眼看去多达两、三百人,正是今次奉了掌门雷九谛号令讨伐“破门六剑”、远自沧州总馆及山西、河南各地分馆而来的迷踪门弟子。 第216章 南下赣地(122) 队伍中还有四十几个迷踪门雇来的仵工,抬着十副上等棺木随队而行。躺在棺木里的死者正是迷踪总馆“玉麒堂”的掌门亲传弟子董三桥、简昭等人,都在密林里围捕“破门六剑”时反遭伏击身亡。 这十人已死了几乎一个月,而且是在这种大热天气之下,虽然已雇人用药保存,又在棺材内塞了大量各种香料,还是难掩阵阵尸臭冒出。但众多迷踪弟子仍然忍受着,因为这是雷掌门的命令。 抬棺的仵工虽然收了三倍的工钱,但也难忍这臭气,本来都不想继续打这工,但在迷踪门武人的威胁下,谁也没胆量说不干,只有蒙着口鼻强忍下去。 自从齐集到湘潭之后,迷踪门人十几天来每日正午就这样带着同门的棺木,在县城的街道出巡。 湘潭乃位处湘江之曲的繁华商埠,许多水陆货品都经这儿转运集散,县城里靠近江边的河街更是牙行林立。迷踪门每日如此出巡,来回于河街及满布商铺的正街之间,天天都令湘潭的商业瘫痪个把时辰,那飘溢的尸臭,还有众人身上大刺刺挂着的兵刃,更吓得商贾途人绝于市面。这半个月来县城商业损失甚巨,牙行的商主一想到年终要向朝廷缴纳的税赋,就大摇其头。 可是他们就算向县衙申诉也没用。迷踪门人带着朝廷所颁的拿人驾帖,谁敢稍加拦阻?即使没有驾帖,期望衙门那些杂鱼似的兵丁保甲,去驱逐名满天下的沧州迷踪门三百个武林好手,更是连在梦里都办不到的事情。 曾青峰回到同门之间,走到董三桥的棺木跟前,向一个年纪比他还小的男人抱拳:“韩师兄,已料理了。随时可以起行。” 那男人看来大概三十四、五年纪,身材也如其他迷踪门人般偏向修长高大,一张脸甚是英伟,眼角带着鱼尾纹,唇上和下巴蓄着很好看的胡须,散发着一股凌厉的傲气。 他一只手抚摸着董三桥的棺材,沉默不语。曾青峰却不敢再追问,只是耐心等候他指示,显然这“韩师兄”就是这里所有迷踪门人的头领。 姓韩的男人闭着眼,口中开始隐念有词,似乎对棺木里的董三桥依依不舍。 不一会他才张开眼来,轻轻向曾青峰说:“好。起行。”曾青峰点头领命,吩咐仵工将各副棺木再次抬起。 那男人整理一下挂在背后和左腰的两柄单刀。他左腕处缠着像铁链的东西,正是董三桥生前的得意兵器九节钢鞭。男人徐徐抚摸着它,又再喃喃说: “董师兄……我会将那人的头颅斩下来,祭你在天之灵。安心往生吧。” 这英俊男人名叫韩山虎,乃是掌门师弟“乌符铁手”韩天豹的族弟,但因年纪比韩天豹小了十六年,在迷踪门的辈份低一级,拜雷九谛为师,与董三桥同是“玉麒堂”的“内弟子”。 自“云隐神行”雷九谛接任迷踪掌门以来,因他只潜心于独自修练,对弟子调教并不用心,沧州总馆的“内弟子”里近年再没有出过什么顶级高手,只是门下人数众多,且仗着多年威望及各地的人脉关系,声名不坠;然而韩山虎却与众多同门不一样,雷九谛五年前往山东,闭关修练外道“神功”以参入迷踪武学,唯一带同的就是他这个“内弟子”。韩山虎最近才跟掌门回到沧州,迷踪门人并不清楚他这五年里受了雷九谛什么特别的教导,只知他在馆内练习时露了几手武功,比从前直如脱胎换骨。韩山虎虽然天份不高,但因这特殊的际遇,隐然已是将来继任掌门的人选,门派上下对他敬重的程度,犹甚于对韩天豹等一众师叔辈。 迷踪门的丧仪队伍在正街上继续前行。街上当然途人杳然,两旁所有店铺无一不是紧闭门户。先前纸衣店“盛昌号”就只因为忘了关一面窗,让迷踪门看见店内悬挂的彩灯,就被他们进内捣毁一切下这命令的人正是韩山虎。 韩山虎虽然由族兄韩天豹引介入迷踪门,但他与性格谦和的韩天豹一直不咬弦,反而跟乖戾的掌门师父非常合得来。雷九谛带同他往山东就是明证。 队伍行进时,曾青峰又再重复向四周呼喊: “湘潭人听着!假如不想每天都看见我派同门的棺木的话,就把‘破门六剑’那几个狗男女交出来!” 一个月前迷踪门人在树林里发现董三桥等同门遇害后,知道“破门六剑”已突破他们的围捕,并且逃出林外,他们一路追踪,在林外郊道发现大队马匹经过的蹄印,推测“破门六剑”必已被人救走。 “破门六剑”多人都有伤在身,其中练飞虹更被雷九谛重创,迷踪门人知道他们定难走远,而且需要大夫及药物医治,故此必定要去大城镇,最近之去处就是湘潭,于是群起追击到此。到了湘乡一带,他们遇上也是来捕杀“破门六剑”的其他门派武人,打听之下得知,确有一支不明人马进了湘潭县城,更肯定敌人匿藏于此。 雷九谛齐集所有南下弟子到湘潭,试图搜捕敌人下落,但却连个影子都找不着。他猜想必是有本地人协助窝藏“破门六剑”。盛怒之下,乖僻的雷九谛就下令门人如此天天“巡棺”示威,搞得湘潭县城鸡犬不宁,誓要迫使湘潭人供出“破门六剑”的所在。可是已经过了十多天,还是没有人说话。 “必定有人搞鬼。”雷九谛断言:“那些商贩才不敢说出来。” 韩山虎伴着董三桥的棺木一直走,思考着师父所说的话。 队伍里其他同门都忍不了尸臭,用布巾蒙着下半脸,但韩山虎没有。他忍耐着。在韩山虎心里,呼吸这腐臭的气味,等于在分担死去同门的痛苦,也时刻提醒自己必要清雪这仇恨。 尤其是董三桥师兄。 迷踪总馆众多“内弟子”里,韩山虎与董三桥交情最深,尤其初入门那几年,韩山虎格外得到董师兄照顾。潇洒的韩山虎早年颇好留连花街柳巷,有次因为争夺姬女,与沧州当地的帮会冲突,杀伤了八个人,几乎被迷踪门的长老逐出师门,最后是董三桥护着他才没事。 “喜欢找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当年董三桥与韩山虎月夜对饮时说:“你杀的都不过是道上的家伙,在我们堂堂迷踪门眼中,跟几只蝼蚁有什么分别?” 韩山虎从此非常敬佩这位师兄虽然入门六、七年后,他的武艺已然胜过董三桥。 韩山虎走着时,瞧瞧棺木前后的同门。他们一个个木无表情,默然随着棺材步行。 虽然没有挂在脸上,但韩山虎深知,这三百同门已经渐渐不耐烦,只是靠雷掌门的威信稳住。每日如此冒着尸臭巡行,实在苦不堪言;他们许多都来自各地分馆,跟死去的总馆弟子交情不深,而且各人都丢下老家的事情,应雷掌门号召而来,如今损兵折将,先就打击了士气,又不知道追杀“破门六剑”之行还要何年何日才了结,最初出发时那股锐气和战意已经消磨不少。 门人之间还有更大的抱怨:他们在湘潭这样“巡棺”要挟居民,虽说是为了报门派的血仇,但做法就如无赖流氓,许多同门都不禁问:我们好歹也是天下“九大门派”之一,乃武林正道的表率,雷掌门这么任性妄为,岂非有损我们的声誉……? 韩山虎这些天来间断听到同门间这些耳语,知道他们士气甚低落,实在有必要速战速决。 队伍这时走到了正街的东端街口。平日他一在此就会往南拐,转向河岸的方向,进入满是牙行埠头的河街继续巡行。 一如以往,在这街口两旁聚集了大群看热闹的各派武人。他们不像迷踪门带有朝廷驾帖,也就没那么嚣张,身上或手里的兵器还是乖乖包上了布套。众人大都准备了布巾掩盖鼻子,看着迷踪门人到来,不断耳语交谈。 他们本来都是应“御武令”的传闻,想来杀“破门六剑”以取得朝廷封赐“忠勇武集”。不过闻得连迷踪门高手也遇害后,才知道“破门六剑”原来这般厉害,心里早绝了侥幸之念,有的更庆幸没有先跟“破门六剑”碰上。只是他们远道而来,如果没能看到“破门六剑”的下场结局,始终心有不甘,也就跟着迷踪门留在湘潭看热闹。 如果能一睹“云隐神行”的绝技,就更不枉此生了…… 其中有的武人也想借机跟迷踪门攀点关系,提升本派的名望,但韩山虎都代雷九谛一一谢绝,还冷冷回应:“除非你们有‘破门六剑’的消息,否则别来打扰家师。还有,先把话说在前头:那几个狗男女是我们的。谁想抢在前面,就是与迷踪门为敌!” 世上没有多少武林中人敢得罪沧州迷踪门,于是他们更一心只在旁边看好戏。但连续十几天以来事情竟无寸进,湘潭县城又充溢着一阵臭气,不少人扫兴而归,聚在城内的武者已经越来越少了。 第217章 南下赣地(123) 形意门弟子戴魁也在这些武人当中。他站在人群之间,用一片青巾包着口鼻,尽量显得不起眼,密切注视着迷踪门人的动向。 其实几天前也是在这街角处,戴魁早就被曾青峰认出来了。“戴兄,我在袁州城时就说了,还会再见面的。”当时曾青峰走上前来寒暄。 当曾青峰跟戴魁打过招呼后,韩山虎就问:“那是谁?” 曾青峰当时回答:“此人姓戴,是山西形意门总馆的高手。我们在江西袁州时,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他也是来对付‘破门六剑’的,那天更几乎跟他动手呢。”并述说当日戴魁如何协助湘龙剑派的庞天顺拯救“师妹”,惹起一场误会。 “湘龙派?”韩山虎一听,英气的眉毛动了动。他早打听到,湘潭本地名号最响的武林门派是湘龙剑派,实力与人脉关系都不弱。 韩山虎再次想到师父雷九谛的话。迷踪门人多势众又带着驾帖,不管本地官、商皆绝不敢违逆,唯有武林人能从中作梗。 这里的商号损失惨重,假如真的不知道“破门六剑”躲藏在何处,按理也会找最有力的湘龙剑派过来跟我们谈判;可是湘龙派的人这许多天都未现身,好生奇怪……师父说有人背后搞鬼…… 此刻巡棺队伍到了街口,曾青峰又再远远看见戴魁,朝着他点头致意。戴魁揭开脸巾,也遥遥敬了个礼。 韩山虎略瞧一瞧戴魁,没有任何表情。 迷踪门人正要往右转向近岸的河街,韩山虎却大喝一声止住。 “往左转。”韩山虎说了一句。 迷踪门人虽未明白,还是听命向另一边的东北街道转过去,前往主要是县城住宅的后街。 街旁众多武人见了都感奇怪。只有其中一个湖南本地的武者低呼:“那边,是去湘龙派的……” 戴魁当然知道这大半个月以来他就是寄住在湘龙剑派的总馆宅邸里。 “终于也来了吗……?”戴魁皱起浓眉。看来迷踪门已失耐性,事情无法再拖下去。戴魁悄悄从人群中退后,急步走向街上一家木门紧闭的店铺。那店的门面装饰甚雅致,专门卖各种赏玩的鸟鱼、盆栽,顾客主要都是湘潭一地的商贾,不过已经许久没做生意县城这般景况之下,谁还有赏花弄雀的心情? 戴魁伸手,在店门上敲响一轮。 “谁?”门内不久就有人答应,以慌张的语气问。 戴魁未回答,只是再敲门九记,那节奏独特,以“一一、四、二、一”敲出。 门内人没再说话,只回应以三记敲声。 戴魁退后一步,在店前仰首等待。 不一会后,那店铺二楼一扇窗子打开,四只信鸽振翅飞出,分往不同方向而去。 阳光自纸窗射进来,晒得房间很温暖,室内那阵药香也变得更浓郁。 躺在房间里的邢猎仍旧闭着眼睛。日光透过眼皮,让他感受到光华与温暖。 然而他的意识并没困在这安静的房间里,也不存在于这个已入秋的温煦下午。 而是远在东瀛国一片广阔优美的沙滩上。 鹿儿岛海岸之美,教邢猎这异国来的浪子多么震撼。滩岸远处是奇伟的崖岩,上而踹立着数株翠绿雄健的松树,犹如守望海岸的将军;海湾对面是高耸而孤独的樱岛,冒着白烟的火山尖充溢强大的能量,仿佛随时又要像三十多年前般愤怒爆发,与湾岸里徐徐的海潮,恰成强烈的刚柔对比。 赤着上身与双足的邢猎,盘起一头辫发,站在灼热的沙滩中央,出神地瞧着火山,汗水沿着他壮硕的胸膛流下。 “你还在发什么呆?继续吧。” 一把柔美中带着强悍的声音,以日语跟他说。 邢猎回过头来。穿着灿烂红衣的川岛铃兰就站在他身后,跟他一样挽着长长的木刀。川岛铃兰的衣服于阳光映照下如在燃烧,几乎令人无法直视。她也是一身香汗,深色的肌肤反射着光彩。 邢猎点点头,右足在沙上划了半个圆弧,双手握刀摆开架式。川岛铃兰看了不禁微笑,同样架起阴流剑技的预备姿式来。 此刻并非邢猎的回忆。在东瀛国那时候,他从来没有跟川岛铃兰到过这片海滩。他们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二人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邢猎与川岛铃兰的弟弟又五郎比试时;第二次是在酒宴上,东瀛守将她许配给邢猎。 他心里有点可惜。当年假如能够跟她并肩在这沙滩上走一次,那有多好。浪费了如此美丽的风景…… 邢猎展开架式之际,仍然感受到左肩跟右膝盖移动有点窒碍,好像关节里被什么异物黏着了,转动伸展时还不够灵活。 川岛铃兰柳眉轻皱。 “没事的。你已经好了,要这样告诉自己。” 邢猎点点头,深深吸进一口气,身体重新充盈着能量。木刀的尖端升起来,摆成他所学的双手倭刀法里最擅长的“大上段”姿式。那态势竟从上方压制着比他还要高的川岛铃兰。 川岛铃兰健美的双腿站得更宽,身姿略沉,双手把刀柄缩在腹前,刀尖仍然遥指邢猎咽喉。一如以往,架式既美丽又无懈可击。 邢猎吐气发声,右腿往前大力迈进,全无受伤的迹象,木刀势如山崩,迎川岛铃兰头上击下。 川岛铃兰瞬间微笑。 你以为我跟弟弟一样吗? 川岛铃兰也像当天的又五郎一样,将木刀横举头顶上,以“一文字受”承接邢猎的攻击。但就在木刀交接的刹那,她将刀尖斜垂向左侧,将邢猎的直斩卸向一边,同时斜走一步,手上木刀回转过来,以阴流“闫飞”斜劈邢猎颈项! 川岛铃兰经过与“破门六剑”的修行,将中土武功融入自身刀术,这从守转攻的回刀以身体重心带动,辅以运气吐纳,圆转的幅度更小,反击也更快! 眼看邢猎木刀被卸去已经无法收回抵御,他却借刚才右足踏地之力反向蹬回去,身体迅速往后飘移,上身本能地配合身法朝右后方斜仰,“闫飞”的刀尖仅仅在他前头数分处掠过! 邢猎闪过一刀后,顺势把放在外面的木刀猛力收回来,刀刃向内拖割川岛铃兰前足小腿。川岛铃兰收起左足同时,把木刀向前突刺,射向邢猎的右眼。邢猎提刀以脊背把这刺击荡开。 两柄木刀在晴空下交击了五、六回。他们彼此都太熟识对方的习惯和动作特征,往往一起手就被洞悉,因此皆是易守难攻。交手间两人不禁发出爽朗的笑声。 在进退攻守之间,邢猎的动作越来越灵活,久未运用的左手和右腿都已跟身体其他部位配合,可是还没有达到十足协调的地步,邢猎要极专注地做每一个动作,不像往日般招式完全随心而发。 不过相比昨天在青冥山上与习昭屏对打时,又再改进了不少。 这时川岛铃兰却突然大步跃出战圈。她取下腰间汗巾,抹一抹脸和手掌,之后重新整好架式,朝邢猎笑着说: “好。那些都够了,现在试试你的‘浪花斩铁势’吧。给我看看你在十足伤愈之后,这一招会有什么威力。” 邢猎犹豫:“兰,不行。这一招,连我自己也控制不了,恐怕……” 川岛铃兰笑笑:“你忘了吗?我不是真的呀。” 邢猎想了想才点头。 他身体放松沉下,足腿深深屈曲,腰背弓起如猫,右手上的木刀斜斜垂在膝盖以下的高度。 舍身绝技的起手姿势。 邢猎随着呼吸聚敛心神。耳畔渐渐听见怒涛之音。 赤裸的双脚,从沙上跃起。 之后邢猎睁开了眼晴,意识重回那宁静的房间。可是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仍然嗅到海风的咸味。 “练完了吗?”房间一角响起说话,是在蒲团上打坐的圆性。他抓抓胡子从地上站起来。 在圆性身旁有一团灰黑色的东西,正是那头在树林中跟随了他的猎犬,一直安静躺在圆性身边,一看见主人站立它也站起来。 一到达湘潭之后,佟晶就替这头忠勇的猎犬改了个名字叫“阿来”。圆性其实不太喜欢这名字,但佟晶一直坚持这么叫它,渐渐就习惯了。 邢猎没有回答他,仍在看着窗外的阳光出神。那想象中的川岛铃兰实在太鲜烈逼真了。 也许是因为我太挂念她吧……? “看你出了这许多汗,来,先喝点水。” 圆性上前,走到邢猎躺卧的那张特制木床前,将束缚在他双手、双腿、胸口和腰肢的十几条皮带一一解除。邢猎右手抓着上方的一个绳圈借力,加上圆性的帮助,在木床上坐起来。圆性从房间的桌上拿来小水壶,让邢猎拿在手,就着壶嘴喝水。 邢猎行动笨拙,只因他的左边身子,以肩关节为中心,从胸口直下至手腕为止,都被一副铜片打造的奇怪护壳包牢死锁了,整个左上半身只有手指还能移动。右腿也是一样,自大腿根以下整条腿都套在一个大铜管里,完全不能屈曲活动。 第218章 南下赣地(124) 这两副黄铜硬壳就只有一个目的:令邢猎的左肩和右膝两个受了重伤整整一年的关节,不能动弹半分。这是医师的吩咐。 邢猎喝完水后,圆性接过水壶。“来换药吧。你先开始吐纳。” 邢猎依言重新躺回木床上,闭起眼晴进入深沉的呼吸,依照圆性所教的少林坐禅之法吐纳,将全身筋骨都放松,仿佛进入婴儿状态。 圆性轻轻替邢猎松开左肩的铜壳:“这种事情,应该由岛津小姐来做的。” “别逗我分神好吗?”邢猎笑着说:“前功尽弃的话,就怪你。” 圆性把铜壳打开后,室内药香更浓,原来那铜壳内侧跟邢猎的身体之间塞满了大堆渗满草药的棉布。圆性把已经敷了半天的药布取出来,尽量小心别动到他的肩头,然后从房间角落一直用小铜炉温着的瓦罐中,取出热的新药布,敷上邢猎刺着红花的肩膊,接着再把铜壳紧紧的合上束起来。 圆性在为邢猎的右腿换药时,两个人进来房间了。为首推门那人是个满脸皱纹的老者,身材矮胖,一双大眼不停转来转去,神情古怪之余,又像对身边一切都好奇的孩子。看那张脸应该已经六十有余,奇特的是须发都又浓又乌黑,还泛着光彩,单是看这点,似乎再多活三、四十年都绝不成问题。 跟随在老人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徽州八卦门当今掌门尹英峰,比那老人高不了多少,身材却瘦小了一整圈。 “老头,进人家房间不敲门吗?”圆性故作生气地问。 “医师进病人的房间,还敲什么门?”老者不怀好意地瞧着圆性笑了笑:“你怕什么?难不成和尚也会偷汉子?哈哈!” 三人听了这么无聊的笑话既笑不出来,也没能接上口。后面的尹英峰只能无奈地皱皱眉,朝圆性做了个“没办法”的表情。就只有老者自己一个大笑了好一阵子。 只是在场不管谁都得忍受他。因为这个看来有点猥琐的胖老头,就是闻名江南的严有佛。 “笨手笨脚的,让我来吧!”严有佛上前抢过圆性手中药布,亲手为邢猎换药。那两副固定邢猎手腿关节的铜壳,也是严有佛设计,着湘潭的工匠打造的。 没有人用“神医”来称呼严有佛,因为他自己讨厌这样的称号:“‘神’什么?世上本来就没有医者能够称神,在我病床上死掉的人,多得吓坏你们!” 但人人都知道:凡有什么重病伤残,第一个该找的仍然是严有佛。 然而严有佛非常难找。他近六年以来只治过两个人自从有次治疗南京漕帮百帆堂堂主失败,把他弄死在床上,几乎遭帮众乱刀砍死之后,严有佛从此就不再随便替人治病,仅有那两次都是碍于天大的交情才出手;此外严有佛居无定所,非常难寻找,只知他为人怕冷,故绝少渡江北上。 邢猎如今竟能得到严有佛的治疗,实在是天大幸运。首先是尹英峰跟严有佛有交情,当看见练飞虹伤病垂危,又知道邢猎久伤未愈后,尹英峰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老朋友,一到湘潭就请托当地消息灵通的商人代为打听下落,怎料严有佛正好就在邻省江西,于是派人轻车快马将他请来。 严有佛无法拒绝尹英峰的请托,因为六年前在南京百帆堂救了他的,正是当地的八卦门弟子。请来严有佛之后,尹英峰不禁笑着对“破门六剑”说:“这个人情,我本来留待自己哪天被人打得半死时才会动用,可真比千两黄金还贵重呀。” 严有佛察看邢猎的伤势后,皱着眉说:“本来还不至于这样。可惜你伤后没有马上休息调理,还要再去打架,结果现在复元的机会,只余下大概两、三成。” 邢猎听了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当天他负伤为庐陵百姓而战,从不后悔。 “如今就只有两个医治的方法:一个是从前黑莲教的一种奇药,叫‘蜕解膏’,专治这种筋腱的重伤,不过药性极猛,也可能令伤残更重,而且这药我手上也没有‘蜕解膏’里一大成分,乃是西域一种不易得的草药,因此我虽然知道药方,也不可能调得出来。黑莲教已经灭亡,‘蜕解膏’巫丹派手上也许有一些,只是我听说你跟他们是死敌,他们也不可能送给你吧?” 说着严有佛从自己的行囊中找出一个皮革的袋子打开,里面整齐插着一排银光闪闪的钢针,每枚都有手掌般长。 “此外就只有我的方法。我有一种‘刀针’,可施用于这伤处:将针刺进关节的深处,把受伤黏结的地方割开,再连续用药二十天把伤治好。可是这跟‘蜕解膏’其实一样冒险,我稍稍错手就会将筋脉割断,令你从此完全残废。而且不管治伤成功与否,也要等二十天之后才能够知道,而且这二十天内你的伤处不得活动半分。又辛苦,又危险。” 严有佛人虽肥胖,却拥有十根格外修长、巧细的手指。他拔出其中一枚“刀针”,伸到邢猎眼前。邢猎仔细看那长长的钢针顶端,原来不是一般的针尖,而是一个斜斜的刀刃,细小得像苍蝇的翅膀。 严有佛人在江西其实并非偶然,只因他去了一趟庐陵,正是要找天下间唯一会磨他这“刀针”的人寒石子。 要把这样的东西刺进自己的关节里,任谁都会胆寒。但当时邢猎只露出他一贯豪迈爽朗的笑容。 “我本来就已经残废了,有什么冒险不冒险的?请准备动手吧。” 如今已然过了十天。邢猎一直就困在这房间里,睡在这特制的木床上,为怕他睡梦中误触伤处,全身要用皮带将身体拘束。由于整夜保持一个睡姿不动,会令身上一些部分受压太久血流不畅,形成“瘫疮”,故此每隔一个半时辰就要有人帮助他解除拘束和按摩行血。这些都由圆性和闫胜轮流帮忙。 这些对邢猎来说都不是最痛苦的,最苦的是长期动弹不得,完全无法练武。于是他就想到在意象中锻炼的方法,每天跟曾经战斗过的不同对手,在想象里一次接一次比试交锋。这修练非常困难,最初那几天完全无法进入,或只能保持很短的时间;但在圆性教会他少林禅功的吐纳冥想之后,他就渐渐打开法门。 在进行这意识的修练时,他更必须在床上拘束全身,以防因意念的牵动而误用力量,触及伤处。尽管修练时连指头都未动,但每次完结后邢猎仍是汗流满身,因为脏腑和思想都进入了战斗的状态,同样在消耗体力。 严有佛那双灵巧的手为邢猎换药同时也轻按检查他的膝盖。其实就算没有尹英峰的人情,严有佛也必定愿意为邢猎治伤,只因他早就从寒石子口中听闻这个奇男子的侠行。不过既然能够顺道还个人情给尹英峰,他自然就不说,还耍装作很不情愿的样子,其实心里非常希望这次疗伤成功。 不要老是让好人的身体坏在我手上呀…… 看过太多生死的严有佛,绝不相信好人有好报那一套。只是这次他却前所未有地关心自己的病人。邢猎这小子出奇地令他喜欢。还得再过十天才知道能否治好,换作以前严有佛早就失去耐性,把余下的事情交给尹英峰就离开,这次却坚持留到最后看看结果。 “荆少侠今天又在练习吗?”尹英峰皱眉说:“大家都是练武之人,我当然明白……但何必急于一时呢?要是再弄伤……” “不,这样更好。”严有佛一边把铜壳合到邢猎的腿上一边说:“他在进入修练状态时,血气运行变得旺盛,伤处更容易痊愈。” “休息一阵子之后,我还要再练一回。”邢猎说着,朝圆性眨眨眼:“这次换你了。” “不错。”圆性抓抓乱发:“要想打赢我,你就只有趁发梦的时候。慢慢享受吧。”房里众人都哄笑起来。 这时有人敲房门。尹英峰一看,乃是他的八卦门弟子范秋桥。 尹英峰瞧着弟子,却见范秋桥站在门前没说一句,只是看着掌门。尹英峰知道他有话不能在这儿说,也就向严有佛等人拱个拳,随范秋桥出了走廊。 圆性这时也摸着肚皮,打个哈欠朝邢猎说:“照顾你这家伙还挺费力的。我又饿了,出去找吃的。”邢猎一边让严有佛替他重新上好木床的皮带,一边目送圆性离开。猎犬阿来自然也跟着圆性出去。 到了走廊后范秋桥才向尹英峰禀报:“刚收到信鸽。” “终于也……”尹英峰叹息。他们一直隐忍不出,是为了争取时间给“破门六剑”休养,但似乎再难拖下去了。 “吩咐各人准备。”尹英峰说时,原本谦和的脸容变得像铁一般刚硬:“替我拿剑来。” 范秋桥点头时,也不敢直视师尊。相比严厉又暴躁的尹英川师叔,徽州八卦门总馆“方圆堂”的众弟子都更喜欢亲近掌门。尹英峰指导弟子时总是非常耐心,极少生气责罚。但总有些时候,尹英峰会像此刻瞬间变脸,发出连亲随多年的弟子也无法直视的气势。 “九大门派”的掌门,天下就只有这九个,当然每个都绝不简单。 范秋桥急步去了后,尹英峰的罡气突然又收敛起来,只因他感应到身后有人。 圆性与阿来一僧一犬走过来,和尚双手不断在捏弄指节,似乎正准备活动那双已经好一阵子没打人的拳头。 “也让我去。”圆性热切地说。 尹英峰却果断地摇头。他很了解圆性此刻的心情:面对强敌却要躲起来,靠别人代为抵抗,这是每一个具有强烈尊严的武者都难以接受的事情。 “荆少侠还需要时间康复。假如此刻让迷踪门看见你们任何一人,战斗就无法延迟下去。”尹英峰解释:“再说,‘破门六剑’毕竟是朝廷钦犯,你们公然在湘潭露面,随时会给湘龙派和这里的商贾百姓惹许多麻烦。” 圆性想了想,只好无奈点头。迷踪门每天在湘潭城里“巡棺”的事,他们一直没有告知邢猎,因为知道以他个性,必难忍受这许多人为自己受苦,焦急难耐之下随时影响复元进度。 圆性扯高僧袍,蹲下来抚摸脚边阿来的项毛,以排解苦闷心情。他露出的左腿上有一道长长的新伤疤,就是先前在密林夜战中被迷踪掌门斩伤的一刀。 “尹前辈……”圆性神色甚凝重:“雷九谛……你要小心。” 尹英峰听了点点头。此话出自入选“十八铜人大阵”的少林武僧之口,份量十足。何况已经有一个“九大派”掌门栽在雷九谛之手。 这时候另一个比较年轻的八卦门弟子,以本门最著名的灵巧步伐急跑而来,手上捧着的正是尹英峰那柄长得夸张的剑。那双手剑单是剑柄,已经相当于尹英峰的前臂长度。 尹英峰提剑在手,整个人马上像突然变得高大了。 “当然了。”尹英峰将长剑斜背上,离开前微笑向圆性说:“可是同样的,雷九谛也要小心我啊。” “闫胜,再来一次!看招!” 这把女子的娇叱声,在大宅另一头响起来。 声音透过窗户,从外头的院落传进房间来,佟晶听了露出厌恶的表情,仿佛满肚子都是怨气。 这句话,本该是她说的。 但此际她却要在这房里,喂着颓靡的练飞虹喝药。 只见坐在床上的练飞虹一头白发披散,失去左耳的部位和左眉角仍然包着刀创药,脸孔似乎比以前苍老了几年,没有平日那顽童似的笑容,只是默默喝下佟晶递来的药。 他在树林里被雷九谛一刀重创后受到感染,几乎命毕,幸好被尹英峰与八卦门弟子及时救到湘潭治理,然后又得到严有佛的药方医治,已经清除所染菌毒,被斩伤的地方也结痂了。只是练飞虹年纪已不轻,复元能力不似旧时,虽然过了大半个月,还未能活动自如。 第219章 南下赣地(125) 佟晶接过饮光的碗,看着练飞虹,默然无语。她知道年龄并不是练飞虹康复的最大障碍,彻底败给雷九谛才是对他最严重的打击。丧失了武者的自信,练飞虹的身体就像缺了一股无形的气场支撑,影响身体,机能也衰弱起来。 一个老人受了这样的身心重创,还能不能恢复从前的状态,没有人能说得准。即使那人是飞虹先生。 练飞虹打了个呵欠,神情萎顿不振,全不像从前对什么都跃跃欲试,只是初秋天气却紧紧用被子裹着双腿,半点没有要下床走走的意思。他清醒了已经有十天以上,但除了解手之外,几乎都没有离开过这房间。 佟晶对练飞虹这副样子很看不顺眼,但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等他的伤全好了再说。她把药碗放在几上,这时又听见外头木剑交击的声响,中间夹杂着女子的笑声。佟晶再也忍不住,走到窗前观看。 只见一红衣一青衣两条身影,在那广阔的庭院转来转去,两人手上四柄木造的刀剑互相打得灿烂。 刑瑛双手一刀一剑,踏着快靴不断斜走,两柄木兵器以崆峒派的独有“花法”,虚实交错地向闫胜喂送各种快招。闫胜则以模仿“雌雄龙虎剑”的长短木剑一一化解,每消去一招就马上回送一记点到即止的反击,双剑攻防的密度,绝不输给面前这个崆峒掌门的亲传爱徒。 刑瑛练功时仍是挂着面纱,但不时透出欢愉的笑声,一双大眼晴更是洋溢快乐的生气,就像在玩游戏的孩子,这方面倒跟她师父有几分相像。相反闫胜跟这个比自己年纪要大的姊姊锻炼,神情却显得拘谨,不敢直视她亮丽的双眸,只是专注地应对那“花法”,但剑招气定神闲,举重若轻。经历了树林中与雷九谛及迷踪弟子的死斗,闫胜的剑技和气魄显然又进一层。 在树林击杀董三桥之时,他只专心协助同伴杀出重围,并未多想。脱险之后回忆,才对自己的进步感到讶异:换在一年多前于长安,他的武功虽然也不会输给董三桥,但绝不会有这样的绝对自信和气势。 两人对练看在佟晶眼里,教她火冒三丈。 他们这个样子,简直就像邢大哥和兰姊嘛! 佟晶看着,更觉得此刻在庭院里跟闫胜练剑的,应该是她自己。她气得无处发泄,抓起几上那个药碗就想往地上摔,但看见练飞虹瞧着自己,拿着碗的手停在半空。 “你看什么?死老头!”佟晶涨红着脸说:“我不明白,外头那个女人明明是你崆峒派的弟子,怎么是我端药来给你喝,她却在外头玩耍?” 练飞虹似乎连脑袋也变得有点迟钝,好一阵子才听明白佟晶在说什么。 “没办法……阿瑛她生了我的气嘛。”练飞虹摊开双手说。 当日“破门六剑”在树林外头得尹英峰相救,快马将只得半条人命的练飞虹送往湘潭抢救。这么大队人到达县城,自然很快就引起湘龙剑派的注意。而随着庞天顺到湘潭作客的刑瑛和戴魁,马上就跟“破门六剑”会合。 与久未见面的戴魁重聚,邢猎、闫胜和佟晶都甚是兴奋。 “你来啦。”当时邢猎只是这样说。 “嗯。”戴魁也只是这么回答。两人伸出手紧紧相握,其余都不必多说在你最艰难的关头,当天下间四处都是敌人的时候,有个同伴不顾一切来到你跟前,那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看见危殆的练飞虹,这股热血很快就冷下来。刑瑛一看见那时的师父,脸色就像突然失血。她完全没有跟新认识的“破门六剑”众人打招呼。练飞虹状况最危险那七天,她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师父病榻旁。 然而当严有佛到来,并用药稳定了练飞虹的病情,而练飞虹也能清醒说话之后,刑瑛就不再理会他。庞天顺背后向众人解释:刑瑛虽然关心师父安危,而不远千里从平凉赶来,但另一方面也恼恨练飞虹为了收佟晶为徒而丢下了自己…… 此刻佟晶听到练飞虹说刑瑛如何生他的气,心里就更恨了。 又不是我主动求你这糟老头来教我的!为什么我倒要为你们两师徒吵架而受苦? 她这时再也忍不住,就想把药碗扔向练飞虹,可就在这时房门传来敲声。 “……童姑娘,我来探望前辈。”房门只是虚淹,外面的人伸了半边险进来,正是高大英挺的湘龙派剑士庞天顺。 佟晶突然看见他进来不禁呆了一呆,才急急将药碗收在背后,可是情绪仍未能平复,急急向庞天顺说:“那么由你看着他吧!”然后打开门来擦过庞天顺身边而去。庞天顺想不透她何以这般举动,不禁搔了搔脸颊。 这儿是湘潭县城北部的一座大宅,乃长沙一名姓赵富商的别馆。赵老爷营办长沙、湘潭两地的货运,甚倚赖湘龙剑派照保,因此湘龙派借用它来安置“破门六剑”,赵老爷绝无半句怨言。“破门六敛”居于宅邸深处,从外头街道绝难察知他们的形迹。 庞天顺恭敬地上前,向练飞虹行了个礼:“前辈今天觉得如何?有什么需要的,请随便吩咐晚辈办来。” 练飞虹还是一副懒懒的神情,蜷缩在床上:“我没事……不必特意来探我的啦……” 庞天顺苦笑。他到来大宅,其实并不是真的为了探望飞虹先生。 这时窗外的木剑格击声又再响起。庞天顺不禁跟刚才的佟晶一样站到窗前,看见刑瑛笑着与闫胜锻炼,这次她换了用双手的鞭杆与闫胜对战。 庞天顺看了,内心不禁沉下来。他到大宅的一大原因就是为了见刑瑛,可是在前厅等了许久都不见她,原来她在这里跟闫胜一起。 看着刑瑛打斗时优美的身姿动作,庞天顺不禁呆住了,脸上失去了往日那种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神情。他抚摸着左掌上那道被刑瑛剑锋所伤的疤痕。 当日在袁州城与刑瑛结识,并一同来湘潭的数天之间,庞天顺已经被这位个性爽朗的甘肃女侠深深吸引,但自从她跟练飞虹重聚以后,一直没有机会再接近。如今练飞虹已恢复不少,庞天顺却发觉刑瑛对他很是冷淡,跟在旅途上完全另一副模样。庞天顺心想:也许她正跟师父赌气,心情不好吧…… 可是现在却看见她跟闫胜练武,还笑得如此开怀。 “好了,休息一下吧。”刑瑛这时突然收招跃开,向闫胜说。两人并肩坐在庭院一旁的石凳上。 闫胜放下双剑,微笑看着刑瑛:“刚才练了好多种招式呀……真感谢师姊……”却见刑瑛这时取下面纱,一张脸因为锻炼而红通通的,显得更美丽又有生气。虽然右下巴那疤痕是个缺陷,但看在闫胜眼里不但没有嫌弃,反倒生起一种令人怜惜的感觉。闫胜急忙把目光移去。 庞天顺在窗前远远看着刑瑛的脸,心里跟闫胜也是同一感觉。相反的是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眺望着她。 不知是有心或无意,刑瑛一直没有往庞天顺这边方向看过去,似乎没发现他就站在窗口,只是自顾自地跟闫胜说话。 “你不累吗?”刑瑛取出一块手帕来抹汗,看着坐得腰板挺直的闫胜微笑说。 “没有,早习惯了……”闫胜说着时,嗅到刑瑛那手帕熏过的香气,心中一动,本来因锻炼而血气旺盛的脸显得更红了。 “我听戴师兄说过你的事。”刑瑛乃关西豪女子,全不避忌的就用自己的手帕去抹闫胜额上汗珠。闫胜从未遇过这种事,全无反应,丝毫不敢动一动,就让刑瑛为他抹汗。 “你一个人就要向巫丹派报仇,真有骨气。”刑瑛以欣赏的眼神击着闫胜说:“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复兴青冥派的。” 佟晶偷听到这句,几乎将手中的瓷碗掰成两半。 她又偷了我的话来说!这话明明是我在临江城那时候先说的! 原来佟晶逃出房间后并没有离去,躲在后院角落的树后偷窥闫、刑两人,结果越听越是气愤,心里恨死了刑瑛。 这刀疤婆娘,在湘潭这么多天,别说是说话,连正眼也没瞧过我!她以为自己是什么?崆峒派弟子就很了不起吗? 佟晶起初还以为刑瑛只是不擅交际,对谁都一样。但自从练飞虹好过来之后,她对许多人都很健谈,就只是对佟晶视而不见!尤其闫胜,刑瑛跟他特别多话说,这几天更一直拉着他练剑,结果佟晶就没有机会跟闫胜学习,甚至连谈话也不多,全因为这个“刀疤婆娘”霸占着他! 另一边的窗里,庞天顺看见刑瑛竟然为闫胜抹汗,心头更是沉重如铅。他没有像佟晶般愤怒,只是感到甚为失落尤其想到闫胜曾在临江城彻底击败过自己。 也许她……看我不上眼…… 正当庞天顺在房间里感到心灰时,外头的信鸽飞入了大宅,因此他完全不知情。刑瑛收起手帕,摸摸自己脸上那道伤疤,垂着眉幽幽叹息。闫胜听见便瞧向她。 第220章 南下赣地(126) “闫师弟……你说,我这样是否很丑?你大概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女孩子吧?” 闫胜吃了一惊,急忙挥手:“不!不……” “是不丑?还是不喜欢?”刑瑛灵气逼人的双眸满带笑意盯着闫胜,捉弄他似地逗着再问。 “不……我没有……我意思是……”闫胜完全不知要如何回答,说话乱成一团。 “这疤痕,是小时候被马贼砍的。”刑瑛收起笑容,眼睛看着天空:“是那老头救了我……” 一提及师父,她又不说话了,眉头皱着透出怒意。 “刑师姊,你别恼练前辈吧。”闫胜看见她如此便说:“你应该也很了解他的性格……” “哼,那个笨蛋,我当然了解他!”刑瑛冷冷说:“发现了那么一个娃头而已,就以为捡到什么宝物!那小娃娃,我看也没什么功夫可言。” 听到这儿,佟晶忍不住就要冲出去。 “刑师姊,你这么说就错了。”闫胜此时却说:“练前辈绝对没有看错,佟晶是个很有天份的家伙。我就亲眼见过她一剑废掉了巫丹派精英的手腕,使的那招还是即学即用!” 闫胜说着时,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教导佟晶剑法,嘴角不禁流露出笑意,又说:“假如说有天她的剑将会超越我,甚至是邢大哥,我丝毫不会觉得惊奇。” 佟晶在树后偷偷听到这话,怒意瞬间消散无踪,脸上灿烂的笑容跟闫胜很像。她不想让闫胜知道自己听见这番话,便悄悄后退离去,走的时候心里仍在回味。 刑瑛察觉闫胜的表情,心里有一丝淡淡的妒意。 闫胜一想到佟晶,就省起好几天没有教她,于是收拾木剑准备离开。 “你再跟我多练一阵子,好吗?”刑瑛却央求。 闫胜想到,刑瑛远从平凉而来,除了正在赌气的师父之外,在这里没有一个熟人;而“破门六剑”都是生死与共的伙伴,定然令刑瑛更感孤单。于是他点头答应。 “不过我还是得先去看看练前辈……”这时闫胜瞧向庭院前那房间的方向,才发现庞天顺一直站在窗前。 “庞兄!你来了?”闫胜高兴地上前去。 刑瑛也一起走到窗前,只是神情有些不自然,瞻天望地,就是不肯正面看庞天顺。庞天顺看着他俩过来也是面露尴尬,跟闫胜从前在临江城结识的那个豪迈自在的湘龙派剑士,完全像两个人,闫胜不免察觉奇怪。 “闫少侠好。刑女侠……好。”庞天顺向二人拱拳。 “庞兄特意来探望练前辈吗?”闫胜问。 庞天顺看了刑瑛一眼,只见她还是不大搭理自己,便说:“嗯……其实,还有一件事的。” 刑瑛虽不看庞天顺,垂头瞧着地上的眼睛却亮了亮。 但庞天顺所说并非她心里所想。 “从北面来的客商,今天带来了个非常惊人的消息。”庞天倾瞧着闫胜说:“是关于巫丹派的。” 一听这三字,闫胜身体马上散发出微微的战气,连刑瑛和庞天顺都感受得到。 庞天顺继续说:“因为姚连洲拒接‘忠勇武集’的铁牌,触怒了朝廷,京师数千禁军精锐大举南下讨伐巫丹派,现时已将巫丹山包围。” 闫胜听了,不禁连呼吸都止住,良久无法说出一个字,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才说话:“庞兄,小弟长居山野,对什么朝廷禁军不认识,只想问:他们能比巫丹派更厉害吗?” 庞天顺摇摇头。 “巫丹派再强大,也不过是一个武林门派。要跟君临天下的皇帝对抗,不可能。” 闫胜得知此事,心情极是矛盾:一方面假如巫丹派真的被朝廷消灭,他的青冥派师门血仇,还要找谁去报? 另一方面闫胜又很清楚,巫丹派惹怒朝廷,不是只为了收不收那面铁牌的事,而是因为不愿意成为朝廷鹰犬来讨伐“破门六剑”。 闫胜只感到,自己跟巫丹派之问的宿仇,渐渐变得更复杂难解。他紧握着长短一双木剑,无言无语。 三百个披着丧麻、佩着刀枪兵刃的武者,挟带阵阵尸臭气息闯进湘潭县城宁静的后街,腾腾杀气令人震栗。就连野狗也不敢走到街上。 街道两旁所有宅邸门户紧闭,虽是光天白日之下,“巡棺”队伍有如进入死城。 韩山虎领在前头,一边走一边用白布条交叉绑在肩背腰间,令身上的粗麻布贴着身体,用意当然是避免妨碍战斗活动。他身后的众多迷踪同门也一一照做。 做好决战态势的迷踪门队伍,到达后街中段,只见前头东侧有座古老的大宅,是整条街上唯一正门大开的房屋,门顶上挂着一面“南鳞馆”的大牌匾,三个大字的笔法有如行云流水。门前的石阶和空地上已然聚集了四十多名剑士,似在恭候迷踪门人到临。 站在牌匾底下正中央的是一个四十余岁的精悍中年人,身材与庞天顺相似,修长之余双肩格外宽大,留着一把又直又亮的髯须,相貌却和善得像个商家,一身名贵的锦织衣袍,正是当今湘龙剑派掌门人唐皓。 这座“南鳞馆”屹立湘潭县城已有百多年。最初湘龙剑派的始祖谭氏家族既是剑术大家,亦精于铸剑并且凭之致富,才在繁华的县城中心建得起如此宏伟的总本馆。可是亦因为谭氏弟子生活安逸,铸艺渐渐失传,剑法则由外姓弟子继承,到唐皓已是第六代的异姓掌门。 此际与唐皓一起列阵的,尽是“南鳞馆”所有具资格佩带真剑的湘龙弟子。湘龙剑派跟迷踪门在武林上的名声虽有距离,此刻双方对阵也人数悬殊,但湘龙派众人并无惧色,一个个立姿英挺,摆出随时战斗的状态,丝毫不输于面前的迷踪门人。 韩山虎领着送丧队列,在湘龙派众人跟前两丈处停下。迷踪门三百人和十副棺木,将整段街道塞得满满。 唐皓张望对面人群,似乎未见迷踪掌门的踪影。雷九谛长年隐居修练,唐皓当然没有见过他,但从“破门六剑”口中知道其形貌大概。这些天以来迷踪门大闹湘潭,雷九谛却从未现身,唐皓曾着本门弟子和湘潭的地方人士査探其行踪,但都没有结果,他似乎一直藏身在迷踪门人下榻的其中一家客店没有出来。迷踪门人数众多,又经常成群结队行走在县城里,雷九谛可能乔装混在其中移动,因此无法确定他到底躲在哪家店。 当唐皓搜寻雷九谛同时,站在韩山虎旁的曾青峰也在扫视湘龙派众剑士,只见里面确有好几名女弟子,但当中并无刑瑛的身影。 “在袁州遇上的那个湘龙派女剑客,不在。”曾青峰悄声说。 “当然。”韩山虎没有瞧他一眼说。曾青峰看看他,听出话中另有深意。 这时一名迷踪门人排开同门,急步上前来,向韩山虎附耳说了几句。韩山虎点点头没说什么,然后再次瞧向数丈开外的唐皓。 “这位必然就是湘龙剑派的唐掌门吧?”韩山虎俊朗的脸展开无半丝愉快感觉的笑容,高声说:“在下沧州迷踪门‘玉麒堂’弟子韩山虎,谨代掌门家师到来向贵派问好。本门众人到湘潭多日,如今才来拜会贵派,万望见谅。” 唐皓气定神闲地迎接韩山虎如箭射来的目光,只是极简单回答:“别客气。”论武林辈份,他确实不必对韩山虎回以什么客套话。 “晚辈今日率众多同门到来,除了与湘龙剑派一叙武林之谊,另有一事相求。”韩山虎说时语气夹带着一股压迫的态势,不管措词多么友好,完全没能让人感受到其中诚意。 “啊?”唐皓故作讶异状:“难道世上还有事情,是几百个迷踪门弟子都解决不了的?” 韩山虎不理会唐皓话中的讥刺,紧接着说:“正是朝廷那纸诰令里说明要擒杀的‘破门六剑’。本派弟子收到消息,那干逆贼到了湘潭来,多日隐匿不出。贵派是本地武林第一大门派,对这县里黑白官商各路皆了如指掌,要将几头老鼠从洞中赶出来,应该不是难事吧?” 意思就是说:没有你们湘龙派的协助,“破门六剑”怎可能躲到今天? 唐皓展开一副圆滑的笑脸:“韩少侠是在指控我湘龙派窝藏朝廷钦犯吧?” “不敢!不敢!”韩山虎夸张地挥挥双手,但说话丝毫不放松:“‘破门六剑’杀害锦衣卫将官,劫掠官库财宝,罪犯滔天!佐逆乃是灭门的大罪,哪个傻瓜会干呢?” 韩山虎说着时扫视面前湘龙派众人。他故意将包庇“破门六剑”的后果大声说出,果然唬得其中几个年轻弟子脸色泛白。 “据我所知,‘忠勇武集’的御赐铁牌,湘龙派也收到了。”韩山虎乘势进逼:“这事情应该非常清楚吧?” “好!”这时站在唐皓身边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湘龙派剑士,朝着韩山虎竖起拇指高声说,正是唐皓的师弟张茂荃:“迷踪门一接到朝廷的命令,不甘后人大举出动,忠心为朝廷效犬马之劳,真可谓侠气纵横,为当今武林的表率!难怪武林要数天下‘九大门派’,最后总少不了迷踪门!” 第221章 南下赣地(127) 张茂荃这番话处处藏骨,既讽刺迷踪门是朝廷走狗,也暗指它在“九大派”里是公认的末座,迷踪门众人听了心头恼怒,但张茂荃表面像在赞颂迷踪门,他们无从发难。 “张师弟,我们的门下弟子,有听闻过‘破门六剑’到了湘潭来吗?”唐皓一边伸出手指搔搔耳孔一边问。 “没有啊,掌门师兄。” “唔。好吧……”唐皓的笑容未变,瞧着韩山虎说:“我们就代贵派多加留意,有什么消息必定尽快派弟子过来通传。就这样吧,唐某不送了。贵派想再在湘潭多玩几天,请随便,吃的住的,我们湘龙派都包了。” 唐皓说着竟然就真的挥挥手,转身往门里走。迷踪门众弟子见这湘龙派掌门如此难对付,一时都呆在当场。 除了韩山虎。他一人踏上三步,跟守在最前头的湘龙剑士,距离只有丈余。 “唐掌门,还有一件事。” 唐皓回头扬了扬眉:“请说。” “韩某听说过,湘龙派这座‘南鳞馆’格局恢宏,而且已有上百年历史,更收藏得许多古剑。本派同门难得到湘潭来,今天说什么也得进去参观一下。” 韩山虎的意思,当然是要搜査“南鳞馆”。 湘龙剑派开宗立道以来,从未受人如此侮辱。 唐皓转过身时,面容也变了,杀气有如在棉花中突起的尖锥。 “这不合武林规矩。”他缓缓说。 韩山虎面对湖南一大门派之长,全未动摇,只是失笑说:“这几年经历过巫丹派的挑战,你们还说什么‘武林规矩’?真正的武林规矩,从来只有一条。” 他说着时,左手已然搭在右腰侧刀柄上。 最接近他那几名湘龙派弟子,感受到韩山虎突然而发的气势,自然也都伸手按着剑柄。 没有人再说话。在这湘潭街道上,空气突变凝重,令人得更用力呼吸。 此时街道两侧远处,却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继而又有大量脚步声接近,听得出正有许多人快马赶入县城来,再下马徒步走往这里。 两边横街许多人纷纷冒出,聚集在“南鳞馆”一带。其中轻功好的更攀上了两边房舍墙头和屋顶上,湘龙剑派的阵营一时就增加了近百人,而且全部都带着式样相近的长剑,原来全是湘龙剑派在湖广、江西和广西三省各地的支系弟子。 湘龙派因历史悠久而传扬甚广,不过许多支系早已跟湘潭总馆无甚来往,只有十数家武馆与“南鳞馆”仍然保持密切关系,唐皓才请得他们派人来助拳,否则数目更多。 圆性和尚在江西击杀了黑莲术王座下“护旗”鄂儿罕,为唐皓的师弟容谅其报了仇,闫胜更将容谅其那双珍贵的湘龙派古剑送还,“破门六剑”乃是湘龙剑派的大恩人,唐皓决意保护他们,甚至不惜与迷踪门大军决战,故此早就派人送信召集各地的同门;为免被迷踪门察觉他有所行动,故此把这些外地弟子安置在县城以外的村落,今天知道事态紧急才以信鸽召唤来。 敌阵数目突然膨胀成三倍,迷踪门人始料不及,但目前他们仍有以二敌一的优势。 何况什么湘龙派剑士,我们沧州迷踪才不会看在眼内! 可是紧接而来的人马更多,所带的兵器又更杂,有刀枪棍棒,亦有爪挝锁链等奇门武器。来者正是临江的阮氏无极门馆主阮韶雄,带着十几个弟子跟其他当地武林人士到来;另外则是平江巨禽门的沈丰,带了八名师兄弟赶至,以轻功跃上了附近屋窗,居高临下与迷踪门对峙。他们都是得到“破门六剑”在湘潭的消息自行到来,并与庞天顺联系上,已在城外待命了七、八天,为的自然是要报答青冥派少侠闫胜的恩惠。 守在“南鳞馆”前的数组,眨眼又增加到接近两百人,单以人数而论,已几乎拉成均势。 韩山虎并没有将这些人看在眼内,丝毫未有动容。可是当最后一批人出现的时候,连他也不禁恨得咬住下唇。 自街道北面而来的大约只有三十人,为首一人更是整条街道上最矮小的一个。他斜背一柄长剑,剑鞘尖端几乎拖到地上,剑柄自右肩上方突出,柄首比他的头还要高。 只看步履身姿,就知这个年过五十的矮汉与身后弟子,武功都在湘龙派等人之上。 八卦门弟子无须说半句话,尹英峰所过之处,众人自然就开出一条路来。当尹英峰止步时,已在韩山虎跟前只有十五尺之距。 “难怪湘龙派的人如此大胆。”韩山虎不再假装友善,挺胸而立,完全是一副挑战的架势,左手不离刀柄。“原来当天在树林外救走那些家伙的,就是你。” 站在韩山虎后面的曾青峰,因多在江湖走动,见多识广,从这伙人的行走步法,已经看出必是八卦门无疑,只差是否徽州总馆“方圆堂”的人马;而八卦门里使双手长剑而又到这个年纪的高手并不多,曾青峰已确定眼前此人是谁。 他不禁瞧着韩山虎高壮的背影。韩山虎跟随雷掌门后武功练得如何,曾青峰这个山西支系的弟子并未亲眼见过。真的厉害得足以跟八卦门当代掌门一战吗?他只看见韩山虎确是极有自信。 如果雷掌门在就好了…… 事实上自从来了湘潭,曾青峰就没有见过掌门,雷九谛一直只与沧州总馆的一群“内弟子”共处,他们这些外地支系的人连一眼都未看过他,令曾青峰疑惑:掌门在树林中了敌人一刀,是否伤得极深……? 尹英峰面对韩山虎,并不否认救了“破门六剑”这样的后辈,不值得堂堂八卦门掌门向他撒谎。 此时又有另一批人出现,就是那一大群来湘潭看热闹的武人。他们从横巷穿过来观看事情如何,不料出现眼前的竟是两帮武者数百人剑拔弩张的大场面。有人怕卷入随时爆发的乱斗,已然退走,其他都站在巷子里张望。 唯独一人从他们中间步出,自顾走进街心,加入到“南鳞馆”那边的阵营去,正是提着形意门长刀的戴魁。他此刻已不避嫌,跟八卦门的同道并肩而立迷踪门人既见过他与庞天顺是一伙,现在当然已知道他是敌人。 尹英峰坐镇之下,迷踪门三百人的气势完全被压倒。 这就是高手的力量。 韩山虎这时却向着尹英峰身后的戴魁微笑点头。戴魁不明所以。 先前是湘龙派要拖延着迷踪门,如今倒过来轮到迷踪门进退维谷了。唐皓露出得意的笑容,问韩山虎:“你们还要进来‘南鳞馆’参观吗?” 韩山虎却没理会他,只是抬头看看天色,默然不语。 双方几百人就此对峙原地站着良久,韩山虎却全无表示。对面的张茂荃忍不住了。 “喂,你到底要怎么样?” 韩山虎仍是看着天空,口里喃喃说:“差不多了。” 众人不解之际,韩山虎把头垂下来,再次瞧着戴魁。 “我听已过世的董师兄说过,这位祁县形意门的戴兄,当天也在长安,有出份力围捕姚连洲。” 韩山虎突然说这些话,戴魁不明白原因,却隐隐感到不妥。 “这次天下武者在朝廷号召下追击‘破门六剑’,形意门却只有戴兄一人到来,而且一路追到湘潭这里,很是奇怪。因此当曾青峰提及你时我就想到:戴兄也许早在长安之时,就跟‘破门六剑’认识。”韩山虎说着,那蓄了优雅胡须的嘴巴笑意更浓:“再加上戴兄又跟本地最大的湘龙剑派是朋友……我把这一切都告知师父。他听了之后就向我吩咐……” 戴魁背项冒出冷汗来。沉着如山的尹英峰亦皱起眉头。 “……不如派些人去跟踪戴兄吧,必定能看出什么。果然。”韩山虎得意地说:“负责监视的同门刚才告知我:戴兄着人放的那些信鸽,有一只格外特别别的信鸽全都往县城外飞,只有它飞去县城里某处……我们迷踪门已经有人跟着去看了。你们猜猜那是谁?” 尹英峰、戴魁、唐皓等人听了,心神一震。 就在这刹那,韩山虎右手从下而上摔出! 他一直左手按刀,众人都没有留意那放松垂下的右臂,原来手掌里早已经暗暗挟着一枚三尖闫尾镖。 韩山虎本来可以一直什么都不说。他说出来,就是为了令尹英峰心乱。 即使,只是一瞬。 闫尾击急激旋飞,射向尹英峰眉心! 这暗器猝然袭来,但毕竟是从正面飞射,尹英峰仍及时侧首闪躲过去! 韩山虎这飞镖,本来就没有期望一击命中,只是为了牵引真正的攻势,他乘机展开迷踪门“闫青迷步”急跃向前,一口气缩短与尹英峰的距离,同时顺着步势左手拔出单刀,霜刃朝八卦掌门的左侧横斩! 尹英峰个子矮小,长剑斜带背后,不容易拔出,韩山虎就是要趁对方未及准备之下先发制人! 然而战斗经历甚丰的尹英峰,在闪躲飞镖同时已有反应,左手一拉腰间布带,那特殊的绳结瞬间就松开,长剑沿着背项滚下,鞘尖着地,剑柄跌到腰身高度时,尹英峰熟练地右手朝后一抄,已然把着长长的剑柄! 韩山虎跃步斩刀的刹那,原本俊朗的脸变得扭曲,如化厉鬼,正与其师雷九谛一样,“借相”于幻想的神灵,那刀招在催激之下速度极高,刀光疾如电影! 这就是韩山虎跟随雷九谛在山东五年习得的秘技! 尹英峰握着剑柄后却未挥动,反而借剑鞘支地,以“八卦步”走了个圆弧,同时转体一圈,长剑变成竖在身前,厚硬的革鞘及时将韩山虎这记快刀挡下来。 在刀刃与剑鞘交击同时,尹英峰后方一个弟子发出哀呼,原来那枚掠过尹英峰头侧的闫尾镖,深深钉进了这弟子的左肋之间。 这又令尹英峰心神受到影响。 假如我能接下刚才那一镖,就不会…… 飞镖突如其来,尹英峰来不及挡接而被迫闪躲,本来无可厚非;但他爱惜本门子弟甚切,仍难掩一丝自责。 而韩山虎的第二刀却在这瞬间紧接斩来。 他仍然处在神灵附身似的状态,动作快得诡异,当左手的第一刀斩去同时,向上摔起发镖的右手已顺势握住背后刀柄,此刻清脆拔出的霜刃,一气直斩尹英峰头顶! 韩山虎从掷击、左刀横砍至右刃直斩,连环三招之间只有极短暂时差,非练武之人肉眼难辨。 要在那双手长剑未能离鞘前,就击杀这八卦门老头! 快刀锋刃已及尹英峰头上数寸,横里却杀出一物:尹英峰危急之间猛力将长剑的柄子拖来,仅仅以包着青色布条刀柄中央,挡架这强劲一刀! 两记刀招都被尹英峰间不容发之下挡格弹开后,韩山虎面容已回复平常。由于他“借相”的功力较浅,虽然学得雷九谛亲传这结合“神功”的秘法,但无法持久,就只能作这短促的攻势,与雷九谛的“神降”之境还有一段距离。 韩山虎无以为继,就是尹英峰反击之时。 他右手仍握着剑柄,吐气下左手自腰间发出一记“八卦沉雷掌”,猛击在剑鞘中段,那鞘端刮过地上沙土扬起,从下而上撩击韩山虎下裆! 韩山虎才刚收刀着地,感应到急激的气势自下袭来,双足立时再度发力向后跨跃,展起“迷步”之法,方才完全避开那五尺长剑鞘的打击! 但是八卦门同样是步法的行家。尹英峰足步由弧转直,略一蓄劲又往前大步冲锋,双手握剑抱在怀中向前直刺,长剑连同沉重的皮鞘,如矛枪贯向韩山虎心胸正中! 韩山虎如非迷踪门真传弟子,这刺剑早就将他胸骨击得粉碎。本来已在后跃的他,足尖稍一触地又再退跳。这“闫青迷步”最巧妙之处,是在身体高速移动又使要失却平衡的边缘,仍能作微妙的发力,而且不论是前后左右任何方向皆能控制自如。 第222章 南下赣地(128) 韩山虎这两连跳,一下子就跃后丈多,回到迷踪门的阵营里,尹英峰的刺剑,鞘端始终只及他胸前两寸外。 尹英峰却有一个优势:人矮腿短,步履比常人更频密。他以苦练数十年的“八卦步”贴地而进,同时双手像握枪似地前后把着近两尺长的剑柄,继续朝韩山虎挺进! 在迷踪门阵势前头的曾青峰等几个武者,此时见尹英峰袭来,也都拔出刀剑相迎,四柄兵刃一起架向那挺来的长长剑鞘,欲合众人之力将之压制! 尹英峰原地踩步送腰发劲,双手提着长剑一振一抖,剑身随即突如化为活龙腾起,短促的翻腾劲力把四柄迷踪门刀剑全数震开! 尹英峰的八卦门“东楚长剑”,合剑术枪法于一体,再配以独特的八卦门足步,圆直并用,能刚能快,既有枪法扎刺封拦的霸道,也具剑法的变化细巧,就连枪术大家峨嵋派亦忌惮三分。 尹英峰破开敌人合击之势,却见韩山虎又再跳退,踏上了董三桥的棺盖上,双刀交叉架在身前。尹英峰那如龙剑势足足令他退走两丈,威力速度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现在虽已退出险境,仍要谨慎戒备着。 尹英峰略退一步立定,手中剑仍未放松,遥遥指向站在棺上的韩山虎。他猝然被袭,但此刻神容并无暴怒之色,只是极专注于对敌之上,尽显一派宗师的风范。 八卦门众人和戴魁也都上前,拔出兵刃援护尹掌门左右。他们狠狠盯着对面的韩山虎,但心里不得不承认,此人刚才展现的瞬发速度实在甚惊人。戴魁更是格外讶异,因他在长安就见识过董三桥和一众迷踪门弟子的功夫,而这个韩山虎却完全在另一层次。 他的师父雷九谛,又有多可怕……? 韩山虎这时却缓缓垂下双刀,重现那优雅却令人讨厌的笑容。他虽然表现轻松,但其实暗中正在愤怒顿足:刚才几乎就一击杀伤尹英峰了…… 任谁能够一出手就挫败八卦掌门,必将闻名天下即使是偷袭亦然。 后头中了镖的八卦门弟子又再发出痛苦叫声。尹英峰没有回头看一眼,但冰般冷的双目直视韩山虎,身上再度发出杀气,又欲上前。 韩山虎却挥挥双刀。 “尹掌门,你还想打吗?是否有什么忘记了?”韩山虎的笑脸仿佛带毒。尹英峰与戴魁惊醒:眼前最重要的战斗不在这里! 八卦掌门不发一言,收起长剑就回过头去,领着弟子朝街道北面奔跑。戴魁也将长刀托在右肩紧随众人,没有理会后头韩山虎得意的笑声。 庞天顺跟闫胜和刑瑛道别后,就穿过走廊往大宅后门走去,步伐失去了往日的轻捷,脸上是一抹挥之不去的忧郁。 到了最后,刑瑛还是没有跟他多说一句话,别说是挽留他“坐一坐吃盏茶”之类客套。 他走着时不免回想:先前与刑瑛和戴魁从袁州共骑来湘潭的旅途上,自己与她相处是何等愉快,当时她自己脚上有伤,却很细心照料庞天顺被她割伤的左掌;到了湘潭之后,他也曾带她在县城到处赏玩(当然,为了避嫌还带着戴魁和几个师兄弟),刑瑛当时还玩得很开心……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庞天顺今年已经二十八岁,再非初出茅庐的少年,当然知道女人心就是这么难懂。可是许多事情知道是一回事,当发生在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 在剑道上,他能够锻炼到连生死都不在乎的心境。但这种刚强并非也可应用在生命里任何事情的…… 她年纪应该比闫少侠大许多,应该不是真的喜欢他吧?也许见了他之后,就觉得我不外如是吗?……她也没错,我确实比不上…… 庞天顺越想就越是往牛角尖里转,心情也就越差劲,垂着头快要走到大宅的后院。为了避免被迷踪门人发现这地点,他跟同门每次来这大宅,都在半途先找一家饭馆停留,再暗中换乘轿子到来,而且直把轿子抬进大宅后院方才下轿,以防被人在路上看见。 这大宅的后院前面是厨房和粮库,今天陪他同来的师弟马明熹,一直留在厨房那边吃着饭等他。 庞天顺正要穿过厨房往后院,进去前却已隐隐感到不妥。 太静了。 不管多么忧愁,庞天顺没有忘记此际湘潭正处于大战边缘。下一刻他已将背后的长穗古剑拔在手,以尖锋开路,谨慎地跨入门坎。 六个厨房的炊工全蹲在最深处角落,每张脸都恐惧得失却血色,身体战栗不止。灶上一窝粥已滚热冒泡,却无人敢去理会。 他们暴瞪着眼晴,瞧瞧闯入的庞天顺,然后看着厨房中央的桌子底下。 一条静止如死物的身影躺在桌下,看不见面目,身子下方溢着一滩深色的东西。庞天顺当然认出马师弟的衣服,那煞白手掌上拿着来不及拔出的湘龙派长剑。 厨房里没有什么混乱的迹象。敌人猝然而至,一击解决。 庞天顺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但他仍能异常冷静地判断状况:马明熹身下的鲜血仍然在缓缓扩散,也就是被杀未久。敌人刚刚闯入大宅里。 若是平常遇上这状况,庞天顺必先全神戒备,慢慢退出厨房,逃往敌人难以偷袭的较空旷地方才作打算,但现在他不顾一切就全速转身,未理会有否伏击,直往宅邸深处“破门六剑”的住所奔去。 只因此刻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湘龙剑派矢誓要保护的盟友。 当然,特别是其中一个人。 庞天顺提着古剑奔过大段走廊,就看见前头有个红衣人影,正是他此刻最担心的人。庞天顺今天首次感到遇上好运。 可是这并非纯是运气:庞天顺刚离开,刑瑛就徘徊在这走廊处,心里期望庞天顺会回来。 我是不是干得太过分了……? 刑瑛正在踌躇后悔之时,竟看见庞天顺真的跑着回来,心里大喜过望,却又告诉自己要压抑着别表现出来。然而下一刻她就看见,他手上提着明晃晃的湘龙派古剑,知道事情并非如自己所想。 “快过去!有敌人来了!” 此时他们听到,宅院深处传来狗吠声。 在房间里,佟晶拿着闫胜送给她的木兰人偶,十分爱惜地赏玩着,回味刚才偷听到闫胜的话,不自觉笑得眼睛也瞇起来。 那人偶仍没有雕好一半,只有粗糙的形态。闫胜显然不太会揣摩怎样刻划女孩的面相,那木兰的脸孔只有发髻鼻子,面目几乎一片空白。雕得仔细的是手上的长剑,这是闫胜人生里最熟悉的东西,自然全无难度。木兰持剑往前指点的姿态,却也出奇地刚中带柔,果然呈现出女武士的优美。 佟晶再赏看几遍,忽然想到:这木偶的身姿,是我啊! 他弄得出来,一定留意看了我很久…… 佟晶一想到这里更感亢奋,将木偶放在几上摊开的丝巾上面,站起来取下挂在墙上的“迅蜂剑”,一把“铮”地拔出鞘,那独特的细长刃尖发出弹震鸣音,在房间里回荡不止。 于空中虚舞了数剑,佟晶感觉精神都恢复了。 那姓刑的婆娘竟敢小看我……我就更用心向练老头学习崆峒剑法,直到练得比她更好! 她正在比划着练飞虹教她的崆峒派“十五练手剑”之时,有人在外头敲门。佟晶从敲门节奏就听出是谁,忙将“迅蜂剑”回鞘,整一整微乱的头发,这才去开门。 闫胜仍然拿着一双木剑站在门前,略带紧张地向佟晶点点头。 每次见她,闫胜就想起一个月前在那树林外,他把木偶交给她时,两人手掌相触的情景。当时他们以为大群八卦门人马是追杀到来的敌人,心忖已到必死的绝路,故而情不自禁;现在想起那幻的交流,却有些不知所措闫胜多花了时间与刑瑛一起,心底里多少也是想逃避。 “我……想来找你练剑……”闫胜说着低下头来,却见佟晶手上提着“迅蜂剑”:“原来你已经在练?” 佟晶其实很欢喜看见闫胜来找她,却故作淡然:“没什么,太久没动,随便练练。”闫胜想,自己确已好几天没有教佟晶,心里有点歉意,也就没作声。这时他看见房间里的木几上,放着他造的那个人偶。 “啊……那个……”闫胜搔搔头发:“可以先还给我吗?” “什么?”佟晶皱起眉头,面容变冷:“呵呵,我知道了,你认识了那位崆峒派的女侠嘛。” “你……说什么……” “你不想给她知道,我收过你的礼物吧?”佟晶满不在乎的样子,回头抓起那人偶,就向闫胜递过去:“你要收回就拿去。” 佟晶这话半是说笑,另一半也是要气一气闫胜,手掌把那人偶握得紧紧的,并不舍得还给他。 闫胜其实想说,这木兰人偶还没有雕刻好,他想先拿回去完成,怎料还没说完下半,佟晶就这么使气。看着她的脸,闫胜觉得自己如果再辩解,就像屈服于她的无理之下,于是没说一句,就伸手将人偶接下。 第222章 南下赣地(128) 佟晶只想稍稍刺激闫胜,但不想他竟真的就此将人偶拿走,那大小姐脾气又冒出来,用力将人偶塞向闫胜。 “快拿走!我不要!” 闫胜看着她红了的双眼,有点后悔,呆呆地把人偶拿在胸前,不知道应该怎样解开这一局。 这些年来闫胜不管在武道和处世上都已成熟了许多,独是面对佟晶时还是常常回到从前那个腼腆少年的模样,每次这样他就觉得自己很不争气。 不可以再退缩逃避了。不要再变回那个样子。 闫胜强令自己直视着佟晶似乎快哭的眼睛。 “静。” 佟晶呆住了。闫胜过去从来没有这么亲密地称呼她。 闫胜抿着嘴唇,很努力要说出话来。佟晶耐心地等待着。 可就在这时,他们听见外而传来非常激动的狗吠声。 佟晶脸色变了。她跟猎犬阿来相处了一段日子,知道它曾受过鹰扬帮严格的训练,等闲不会胡乱吠叫否则经常惊动猎物,又如何担当猎犬? 听那异常焦虑的吠声,只有一个可能: 它嗅到危险来犯。 闫胜已经太熟悉佟晶,看见她的表情变化,马上知晓她在想什么。 虽未确定情况有多紧急,闫胜不想多费一刻回自己房间取剑。他看见佟晶房内墙上还挂着“静物左剑”,也就抛去木剑,冲进去抄剑在手,同时另一手将人偶放回木几上,朝佟晶呼叫:“紧跟着!别自己走!” 一想到可能出现的敌人是谁,闫胜就绝不敢让佟晶落单。 佟晶提着“迅蜂剑”,随着闫胜往大宅北面急奔。闫胜一瞬间就做出决断:假如有敌人侵袭,此刻最危险的自然是邢猎和练飞虹二人;这儿距离邢猎的房间较近,先去那边。 佟晶也马上领会闫胜的决定。她加快脚步赶到闫胜身旁,跑着时不禁瞧瞧他的侧脸。闫胜已经进入战斗状态,那刚毅的脸冷静而且贯注,充满自信,与方才跟佟晶相对时,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虽然危机当前,佟晶还是不禁幽幽地想:假如他能够将握剑时那种果断和勇气,分一点点来对待我,那要多好呢…… 太松懈了。 圆性在走廊里随着阿来奔跑,心里正在后悔。 也许因为经过树林中的困兽死斗后,突然得到这么充裕的休息,加上许多天来都匿藏在这大宅里,与外头的情势隔绝,“破门六剑”不自觉放松了警戒。此刻圆性的“半身铜人甲”跟齐眉棍都不在手,但为免延误片刻,赤着手就赶去救援同伴。 阿来一直奔跑时仍在吠叫。圆性展开健腿全力跟上去,心却沉了下来:阿来跑的方向,正是飞虹先生的房间所在…… 老头睁了眼才不够十天,如果这时再遇上“他”…… 一想及此,圆性运起在少林寺苦练多年的雄长气力,加速朝前奔跑。 一转过走廊弯角,就到了刚才闫胜与刑瑛练剑那个庭院。果然圆性远远看见刃光在太阳下闪耀。 一人一犬咆吼着,从树木间冲出! 四个提着刀剑的身影正在练飞虹房间之外,其中两人正各自破门窗而进;另两人本来想紧随同伴,却被圆性和阿来的威势所惊,回头看过来。 迟了! 圆性在此危急关头却仍保持不动禅心,运起拳架往其中最接近一个敌人冲去! “阿弥陀佛!” 世上再无另一人,念起佛号来如此暴烈。 那被圆性迎头攻击的迷踪门人也非庸手,是沧州总馆“内弟子”之一岑维平,门内年轻一代的刀法高手,否则也不会选为这次突袭的一员。圆性虽突然出现,但他们深入敌阵早就戒备,此刻岑维平立时运起迷踪门的“雪落断门刀”,第一击就从下反撩,刃尖掠向跳跃而来的圆性下阴! 另一个仍在庭院里的迷踪门“内弟子”凌全美亦想运剑来夹攻圆性,却察觉一团黑影火速向自己下路窜来,去势顿被阻截,正是猎犬阿来,机伶地与圆性分头缠住敌人! 圆性瞥见刃光自下而来,却竟不后退闪躲,反而更全速全力冲进去,以单足跃前,左膝提起保护下裆同时,右手呈突出四指第二节的豹拳手形,打出“五形拳”一记“夜豹过涧”,乘着体重猛击而出! 圆性如此硬冲并非有勇无谋:他看出岑维平这招撩刀,目的只为将他逼退,刀势欠缺一击破敌的决心;相反地圆性为救同伴一往无前,威力和速度皆足以将此刀正面压倒! 即使实力相当的对手,决胜往往都判定在这意志的差别上。何况眼前二人功力有距离。 “雪落断门刀”的刃锋未至,圆性已跃入近距,豹爪般的平拳狠狠击在岑维平喉结上,岑维平眼珠暴突,登时昏死! 岑维平虽先一步中招,手中单刀余势却未了,仍继续朝圆性下路撩斩,但圆性的左膝护在裆前,正好顶住砍夹的刀刃近护手根处。一般兵器刀剑只有前段刃身开锋,故圆性入身硬碰反而更安全。圆性全身都经过少林“铁布衫”排打硬功锻炼,加上岑维平先中了拳,刀上力道不免涣散,那无锋的刃部碰上圆性坚铁似的膝盖马上反弹开去,未能伤他皮肉分毫。 正当岑维平的身体软倒在圆性跟前时,另一边的凌全美已经挥剑赶开阿来,冲前来攻击圆性的左侧! 圆性转身面对凌全美同时,听见练飞虹房内爆发杀气充沛的叫声那声音很年轻,绝不是飞虹先生。 圆性心头像被刺了一针,但他仍然专注于眼前的剑光。 敌人冲破门窗进入房间的一刻,练飞虹仍然蜷缩在床上。 从昏迷中清醒后这些天以来,他只感觉自己的心被掏空了。连最珍爱的那套“崆峒八大绝”武装去了哪里,他也从没有问过同伴一句。 支撑着他六十二年人生的东西,仿佛在与雷九谛一战中粉碎殆尽。 甚至是佟晶,也无法令他振奋起精神。 我曾大言不惭地说,要将她培育成绝世高手……我还有这个资格吗……? 被一个过去的手下败将如此超越,自是绝大的屈辱,更可悲的是,练飞虹知道自己到了这个年纪,要再发奋胜过雷九谛,已是不可能的事。 因此当那两个杀气腾腾的迷踪门“内弟子”闯进来时,练飞虹甚至连抵抗的意志都提振不起来。 也许,就这么结束,并不是坏事…… 两名迷踪门人林千越与武康,带头闯进时本来十分紧张:对手就算受了多大的伤,始终是名动关西的“风狻猊”飞虹先生啊…… 然而看见练飞虹一脸病容又白发蓬松、虚弱地躺在床上那个样子,两人再无半点畏缩,反而马上被另一个念头烧热了心窝: 不管是谁,杀得了崆峒派掌门,必定名动天下! 两人擎刀争先上前。 刀未至,暴烈的锐气已经袭到练飞虹身上。 他瞧着这两个比自己要小上三十几岁的后辈,从房门和窗户两边往病床扑来,突然想到一件事: 怎么不是雷九谛亲自动手? 雷九谛追踪飞鸽,找到这大宅所在,带着徒弟自后而闯入,率先击杀湘南剑派弟子马明熹,再深入寻找“破门六剑”所在,第一个找到的正是练飞虹的房间。 雷九谛远远透过半掩的窗户,就看见躺在里面的练飞虹。“你们料理他。”他只留下这四个迷踪门弟子,就迫不及待带着余人再去搜索。 对这手下败将,雷九谛已完全失去兴趣。 此刻练飞虹看着两人杀过来,仿佛也看见他们背后雷九谛那嘲弄的笑容。 假如死在今天,就等于承认那笑容。 练飞虹一瞬间脸色变了。 还没有完结的。没有。 从正门闯入的林千越先到一步,迷踪门单刀朝着床上的老人直刺而下! 但这个老人,已经不是刚才他看见的那个。 只要心转变了,身体自然也跟着转变。无间苦练五十年的反应瞬间都回来了。 刀尖刺进那厚厚的床板。 练飞虹已从躺卧姿势弹起来半跪在床上,一记崆峒派“八大绝·花战捶”的劈拳,如鞭击打往林千越握刀右臂的肘关节上! 骨头断裂的声音。 在练飞虹身后,穿窗而入的迷踪门人武康发出激烈的嚎叫,舞刀横斩练飞虹腰背!久未活动的练飞虹从床上勉力跃开闪躲,感到全身筋骨疲楚。 这是活着的证据呀。 练飞虹脸上重现有如游戏中的笑容。 不过笑容不能令身体马上恢复。练飞虹着地时动作太僵硬,右膝承受体重,衰老的关节发出被针刺似的痛楚,几乎失去平衡。 武康一刀不中,再回刀踏步,以“明堂快刀”朝躲到屋角的练飞虹再追击。 练飞虹一站起身,只觉得头重脚轻,几乎无法控制身体。但他还有可靠的经验。眼见迷踪单刀袭来,练飞虹凭过去对敌经历,估计武康出刀的方位距离,身体往左方横移后仰,躲过武康的第二刀! 同时林千越抱着断骨的手臂,痛苦得在地上打滚。 成名的黄金机会就在眼前,武康没理会受伤的师弟,红着一双杀气外露的眼晴,舞刀朝练飞虹连续追砍! 第223章 南下赣地(129) 练飞虹在房间内背靠墙壁游走,一口气闪躲武康三招,每避过一刀,他就越感到身体四肢的活动更顺畅,原本僵硬的关节肌肉也都再无窒碍。 有了信心后,练飞虹不退反进,迎向武康的第四刀。 武康正以单刀迎头劈击练飞虹白发蓬乱的头顶,不想对方竟反而冲进来,速度之快更在他意料之外。 师父不是说他重伤了吗……? 那单刀未出到一半,已被抢入身的练飞虹以左手拍截着握刀的手腕。练飞虹乘势擒住那手臂,朝外以弧圈往下带,扯在自己腹侧,同时右掌托在武康的下巴上,坐马转身。 崆峒“八大绝”里的摔跤武艺“摩云手”! 练飞虹这接刀摔胶,精细处虽不能跟巫丹派“巫丹拳”相比,但仍是借用了武康本人上步劈刀的力量,再加上练飞虹自身的转体之力摔出,武康整个人从已穿破的纸窗飞回外头去,在庭院中央以后脑先着地,余势未止,身体像被抛往地上的人偶再弹起翻转,俯伏撞落地面方才静止,身体一动不动。 房间内的林千越这时忍痛定下神来,抱着手臂正想站起,冷不防右腿弯中了一记扫脚折跪下去,再被一记迎面的重拳打得鼻梁骨折,昏迷瘫倒。 练飞虹随手将仍然钉在床上的单刀拔出,回身攀越窗户,出到庭院外。 这时圆性早就以少林“龙形拳”的擒拿手,让余下那迷踪弟子凌全美的腕关节脱臼,凌全美吃痛失剑的同时,圆性一记“黑虎偷心”将他胸膛击得凹陷。 扰敌有功的阿来这时回到圆性身边,毫发无损。 圆性瞧瞧攀窗而出的练飞虹,只见崆峒前任掌门那白发飘飘的脸上,虽然左边仍然包扎着伤药,一双眼晴已恢复了从前的光芒。 可是圆性知道,这并非应该欣慰的时候。 二人对视间,想法一样。 最可怕的敌人,仍在前头。 两人一犬,展开步伐奔往邢猎房间的方向。 在快要转过走廊臂角前,庞天顺突然感受到前头一股无形的压力,刹那间立马煞停步伐,同时横伸手臂止住后面的刑瑛。 二人只差一步就到那弯角,停下来才不到一个呼吸,一道锐芒就自角落后横袭而来,狠狠砍进墙角的木柱里! 庞天顺如非经验和感应足够,恐已被这突来的一刀所伤。 庞天顺吐了口气,手中的长穂古剑往前发动,一边绞出刃花,一边以弧形步法侧转过角落,剑锋逼向角落后的刀手! 那口单刀带着木屑自柱中拔出,同时刀手往后跃了一步躲过庞天顺的剑锋。庞天顺乘势占着能正面面对敌人的位置。 在他后面刑瑛也自转角闪出,援护在庞天顺身后。她没带兵刃在身,右手只拿着刚才练习用的一柄木剑,左手指间则扣着身上仅有的一柄飞刀。 庞天顺这时收剑戒备,才看清站在面前廊道里的三个敌人。 走廊一边是整排房间的纸窗,另一边有及腰的栏杆,外头是种满了竹树的花园。刚才偷袭一刀不遂的迷踪门“内弟子”游天豪以刀尖遥指庞、刑二人,一步步沿着廊道的木板地退回师尊身边。在走廊另一头的同门许方南亦回身前来。 夹在二人之间的人身材高大,身穿一袭黑袍,左右腰间各佩一柄狭长快刀,一头白发散乱地扬起,额上几道刀刻般深的皱纹有如虎斑。 庞天顺和刑瑛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云隐神行”雷九谛是什么样子。 雷九谛那移转不定的眼珠瞧向庞天顺,面容似笑似怒,庞、刑二人感受到他散发的邪气,跟他们以往见过的顶尖高手都不一样。 雷九谛缓缓朝二人上前一步。游天豪被掌门师尊的气势所逼,自然就收刀稍退一旁师父既要亲自出马,也就等于宣告敌人的死刑,迷踪门弟子完全没有插手的必要。 雷九谛再上前,右手搭上左腰刀柄。 单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就令庞天顺全身冷汗。他平生没有承受过如此强烈的压迫力。 庞天顺无法再展露平日那置生死于度外的笑容,只因刑瑛就在自己身后。 雷九谛却停下来,流着涎的嘴巴展出诡奇笑容:“怎么样?你要出剑吗?”那语气像在问庞天顺:你真的要做这么荒谬的事情? 刑瑛毕竟不是普通女子,而是堂堂崆峒派的掌门亲传弟子,当然一眼看出而前这个形貌带着疯狂的迷踪掌门,可怕到什么程度。 她夹着飞刀的左手,不期然抓着庞天顺宽壮的肩头,好像在跟他说: 不要…… 庞天顺慢慢垂下剑,也低下头来。在雷九谛压倒的气势跟前,他已然摆出投降的姿态。 雷九谛的嘴巴笑得更开了。 庞天顺低着头,但其实悄悄在做一件事情: 他缓缓不断地把气吸进去。 瞧着地板的眼睛,又再亮起那一贯不在乎的神色。 庞天顺身体瞬间从极静到极动,嘴唇吐出罡气,古剑借着身步前跨之势,朝雷九谛心胸刺击! 雷九谛确实因庞天顺这突击感到意外不是被庞天顺的诈降骗倒,而是因为此人竟然真的斗胆向他发剑! 迷踪掌门右手迅速拔刀相迎,庞天顺的刺剑却半途离手,藉出剑的劲力飞射向前!来剑的速度和距离突变,雷九谛刹那脸孔变色,运起迷踪门“借相·游泊之法”,仿佛浮于水上滑步,侧移闪躲那飞剑! 庞天顺的古剑才离手数寸,手指突又抓着柄尾长剑穂卷收回来,瞬间再次握住剑柄;他将保留体内另一半的气息吐出,以之带动身手再次变式,古剑尖锋巧妙地削击正向侧面闪身的雷九谛右眼! 以飞剑为二次虚击,乘气劲变化剑势,正是湘龙剑派的最高绝技“云中炫电”!庞天顺知道,面对雷九谛这样的绝顶高手,自己只得一次机会,故此全无保留。 那吐吞的飞剑幻影,果然引得雷九谛做出闪躲反应,庞天顺真正的攻击发出,眼看雷九谛移动中途再难应变,“云中炫电”必然命中 假如他的对手不是这个人。 雷九谛神色剧变,就像同时在湘潭后街里与尹英峰相斗的弟子韩山虎一样,他的脸刹那如化恶鬼但那凶邪的程度是韩山虎数倍之上。 “神降之境”。 明明已被虚招影响,但超人的速度足以弥补一切错误,庞天顺的古剑仍在雷九谛眼前数寸之际,一道银光横里袭来,与那已有百多年历史的剑刃发出惊人的鸣响! 庞天顺感受到一股强大的震荡力自剑身一路传至掌腕,五指与手腕十几个关节一同麻痹。 等于手中剑已“死”。 刑瑛这刹那直觉不妙,冲前去抓庞天顺的后心衣衫。 但她的速度,哪及得上进入“神降”境界的雷九谛? 当刑瑛将庞天顺往后拉开时,庞天顺左肩、左胸、腹侧已连中三刀,身上冒着大股血雾! 刑瑛一边拚命把庞天顺往后拉,一边挥动右手木剑在他身前抵挡。连续两道刃光将那木剑削得只余半尺。 雷九谛却已对这两人失去兴趣,收刀同时恢复平常的神情。“神降”消耗体能和心神甚大,竟被一个湘龙派剑士逼得使出,雷九谛已觉浪费。 刑瑛将受创的庞天顺抱在怀里,低头察看。庞天顺不愧是湘龙剑派新一辈中的头号高手,刚才危急中仍能勉力扭身闪躲,雷九谛“神降”之下首三刀都让他避过要害。只是如非刑瑛及时将他扯回来,接着的刀招定然再躲不了,必死无疑。虽说伤处不致命,但毕竟结结实实中了三刀,庞天顺血流如注,身体不断在颤抖,仰头瞧着刑瑛透着大气,一时无法说话,显然极是痛苦。 刑瑛瞧他这模样,登时急得流出眼泪来。 其实自从在袁州城认识,刑瑛就对这个救了自己的湘龙剑士暗中倾心,但她个性刚烈,不愿表露,在与“破门六剑”会合之后,就故意对庞天顺表现冷淡,又刻意亲近闫胜,想借他刺激庞天顺更主动来追求。 此外刑瑛也一眼看出来:闫胜跟佟晶互相倾慕,故意与闫胜制造暧昧的情景,亦是顺道要向那个抢走她师父的娃儿报仇。 看见庞天顺浑身是血,刑瑛既悲伤又愤怒,心里那股关西高原女子的悍气立时爆发,红透的双眼瞪着前面雷九谛,突然就拔起身子,把手上的断木剑朝他掷去! 刑瑛才掷出木剑,身体乘势旋转一圈,左手的锐利飞刀亦紧接扔出,击向雷九谛心胸! 前一掷只为扰敌,后一刀方为杀着。 雷九谛瞬间展开“闫青迷步”,以最小的移动幅度把旋飞来那断木剑闪过,再猛然向上挥刀,以刀背击中紧接而来的飞刀,飞刀反弹朝上,深深钉入走廊的木顶上! 雷九谛接下这两招,游移的眼晴神色又变,极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女武者。这暗器手法雷九谛一眼就看出来:是崆峒“八大绝”里的“送魂飞刃”。 原来是练飞虹的徒弟吗…… 刑瑛此时取下庞天顺仍握在指间的湘龙派古剑,用那刚刚被击崩的刃尖指向雷九谛,摆起崆峒剑道的架式。 雷九谛瞧着刑瑛的姿式动作,还有刚才的飞刀劲力,已估算出她武艺不低,甚至比刚才的湘龙派剑士更强。这令雷九谛心里更恨:迷踪门“玉麒堂”的众多“内弟子”,除了近几年贴身侍候他的韩山虎以外,恐怕没几个打得过眼前这崆峒女弟子。练飞虹调练出的徒弟比自己门下更强这对心胸狭隘的雷九谛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 好。就在这里连你的后人也灭了。 雷九谛的银刀徐徐升起。 刑瑛心里的愤怒,勉强盖过恐惧的寒意。她叱叫着准备发剑。 就在此时,雷九谛感应到走廊另一头正卷来一股战气。他仍然盯着前面的刑瑛,却往后呼喝:“方南,小心!” 站得较近那头的迷踪门人许方南猛然回身,已见有刃光自走廊转角处卷袭而出! 那光芒比一般的刀剑黯淡,只因剑刃呈灰黑色。 巫丹呼延达的遗物“静物剑”。 许方南举刀相迎,两刃相交之下,他却发觉那剑势变了,轨迹划成圆弧,平平用剑脊压制着他的刀,那剑上有股绵密的劲力,令他的单刀一时无法抽离。 青冥派剑道里的柔剑“水云剑”。 许方南被压制着单刀同时,又听闻另一股奇特的鸣音。 因为鼓劲而刃尖颤震的“迅蜂剑”,自下路而来袭取许方南大腿! 许方南被两剑配合无缝的夹攻打乱,不得已之下跃后逃避这攻击。 可是“迅蜂剑”割腿原来竟是虚招,半路就凝住不发,等半拍后许方南跳起来,“迅蜂剑”刃尖突又伸前划出,正是运用了练飞虹所授的“半手一心”心法。许方南人在半空无法再发力闪避,那震动的剑锋切进他离地的右足尖,割破布鞋削中三只足趾,虽未断去却已深深割伤,许方南一着地,剧痛之下无从运力,整个人仆倒下来! 另一柄“静物左剑”的剑势仍旧压着许方南的刀追击前去,剑刃及至他咽喉前半寸才停下。 闫胜垂着剑,凝定地指向倒地的许方南,眼睛则盯着前头的雷九谛背项。一剑得手的佟晶亦从他身侧走出来,朝地上轻挥“迅蜂剑”振去鲜血。 “你动手,他死。” 闫胜一字一字向雷九谛警告,字字重若千钧,带着超乎他年纪的气度。 —十九岁而又有他这般历练的,世上确无几人。 雷九谛慢慢回过身来,以讶异的表情看着闫胜世上竟有人向他雷九谛说这威胁的话语,实是平生第一次。 “原来是你,那天坏我事的家伙。”雷九谛说。当晩在树林夜战,闫胜脸上身上皆涂满了隐匿用的树浆,雷九谛本来认不出他的样子,只是从他握剑的身姿记忆起来。 雷九谛笑着伸手指一指闫胜,又摸摸自己的脸颊。闫胜脸上一道仍很显眼的刀伤,就是一个月前雷九谛所割的。 小子,忘记了那夜几乎就死在我刀下吗? 这是雷九谛手势的意思。 第224章 南下赣地(130) 闫胜却半点不为所励,“静物剑”刃尖又再下沉,已几乎贴在许方南的喉结上。许方南半丝也不敢移动,强忍着足趾传来的阵阵痛楚,不住在呻吟。 另一头刑瑛看见闫胜和佟晶来援,心神稍定,这时用剑将自己的红衣下摆割下一大片,按在庞天顺中刀最深的侧腹处,帮助他止血。 庞天顺这时呼吸稍稍平复了些,看着刑瑛的表情带着歉意。 对不起,保护不了你。 他的眼晴似在这样对刑瑛说。刑瑛只是轻轻摇头,继续用力替他按住伤口,另一手却还是没有放开剑。 我要替你报仇!用你的剑在这老浑球身上也刺三个大窟窿! 刑瑛正要仗剑站起,却听到后头传来急密的足音。 猎犬阿来率先穿越了廊外花园奔来,跨跃过栏杆站在刑瑛身旁,看见前头的雷九谛,却瞬间失却威势,没有再吠一声。雷九谛那浑身杀气唤起了阿来的恐惧本能,四爪像被钉死在木板地上,灰黑的毛茸茸身体不住颤抖。 接着奔来的是少林武僧圆性,一看见躺在地上的庞天顺,马上扯下自己的僧袍撕成数片,蹲下为庞天顺扎着伤口止血。 最后是已经跑得气喘吁吁的练飞虹,走到刑瑛身边。 “瑛,你没伤着吧?”练飞虹关切地瞧着女弟子。 刑瑛回头,看见披头散发的练飞虹提着刀赶来,本来病弱的瘦脸恢复了不少精气,心头一动,再也忍不住了,流着泪拉着练飞虹衣袖,像个孩子般高叫:“师父!” “别哭。”练飞虹其实连气息也还没调整好,却上步挡在刑瑛跟前:“有师父在,无人能再伤你一根毛发。除非他先杀了我。” 练飞虹说到最后声音有些抖震,也没有正眼去看雷九谛。他心里仍有挥之不去的阴影,一时仍无法面对这个曾彻底打败自己的敌人。 刑瑛也感受到师父对雷九谛有所畏惧,但这只有令她更感动。 刑瑛回想起十一岁那年,随着行商的家人迁移,途中遇上马贼劫杀,全家死绝,她也在混战中被马贼的刀子斩伤了脸。 当最后一个家仆都倒下之后,生还者就余下刑瑛一个。马贼经过血战都激起了最原始的兽性。他们瞧着刑瑛的目光就像带着利爪,遥遥也足以将她的衣衫撕碎。 然后“风狻猊”练飞虹的骑马身影,自高原道路一头出现了。 “不用害怕,再没有人能伤害你。” 那天练飞虹诛杀最后一个逃走不及的马贼之后,将刑瑛抱起来,也是这样说…… 就像十一岁那天,刑瑛听到师父的话后,就抹去眼泪没有再哭。 佟晶远远看见这对师徒的模样,忽然感到很羡慕,先前对刑瑛的厌恶全都烟消云散。 雷九谛看见练飞虹手上那柄迷踪门的单刀,眉毛跳动起来。那四个弟子看来都已栽在练飞虹等人之手,雷九谛后悔没有花多一点时间先亲自料理他。 闫胜劫持了迷踪门人许方南,但雷九谛似仍丝毫不为所动,令他不禁心焦。 他焦虑的原因,不独是庞天顺受了重伤,还有另外一个。 “你不走,就再也见不着这个徒弟。”闫胜再次向雷九谛警告。 “对!”他身边的佟晶也说:“别以为他下不了手,又不是没有杀过你们迷踪门的人!” 雷九谛脸上的皱纹瞬间深了一重。他狂气的双目盯着闫胜:“董三桥……是你杀的吧?我看过那剑伤,就是你的青冥剑。” 闫胜没有回答,等于默认。 雷九谛又将目光转向佟晶。刚才他虽未回身,但用眼角已瞥见许方南是如何中招。想不到这女孩用起虚击诱敌来,竟如此利落。 雷九谛自从在山东完成修练出关回到沧州后,一直都在打听仇人练飞虹的下落。后来迷踪门人从当日参与过长安武林大战的武人口中得知:崆峒派的蔡先娇接任了掌门之位,只因练飞虹为了收一个徒弟而出走失踪…… 他要收的,大概就是这女孩……有趣…… 佟晶被这怪物盯得浑身不舒服,又再叫起来:“怎么了?还不快走?再不走就” “你们以为凭这个不成材的家伙,就能要挟我雷九谛吗?” 雷九谛此语一出,最惊讶的不是闫胜等人,而是在场两个迷踪门弟子。 他们虽知道掌门喜怒无常,从山东回来后更有些几近疯狂,但万没想到本门弟子而且是“玉麒堂”的“内弟子”在他眼中竟如敝履。 旁边的游天豪讶异地瞧着师父,岂料雷九谛也以诡异的笑容对着他。当游天豪不明所以之际,银光自他下方扬起! 一抹浓浓的鲜血,泼洒在走廊旁的纸窗上,绘出一团教人惊心的赤红图案! 喉颈破裂的游天豪,带着至死不信的眼神倒下来。 雷九谛手起刀落就把自己的亲传徒弟毙了,在场众人无不震惊。佟晶更是吓得浑身颤抖。 这家伙……已经完全疯了! 练飞虹此时猛然怒瞪雷九谛。他没想过自己二十一年前击败此人,今日竟造就出这样一头怪物来。 躺在地上的许方南,更当场吓得尿湿裤裆,张着抖震的嘴巴,久久未能言语。 闫胜一心只想逼使雷九谛撤退,未想过会引发师父残杀徒弟这等难以想象的暴举,震惊中渐渐将“静物剑”移离了许方南的咽喉。 雷九谛的眼珠转来转去,环视走廊两边“破门六剑”等人,冷笑着说:“怎么了?杀个人而已,你们没见过?” 刑瑛瞧着雷九谛满不在乎的样子,无法置信地摇头。 雷九谛轻轻闭目,深深吸进一口气,张开眼又说:“你们知道我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吗?” 听到这句话,闫胜、圆性等人心中一震。 雷九谛摸摸鼻子:“是这个。我嗅着药的气味找来的。”他笑着又再看看众人:“而你们几个不约而同都赶到这里来,证明我没有找错……” 圆性仍半跪着为庞天顺包扎,但其实屈曲的双腿已经在暗中蓄势,随时准备跃出去。 闫胜、佟晶、练飞虹亦如是,心里已经预备出盘。 雷九谛怎会感受不到这骤升的杀气?但他仍毫不在乎似地笑着,看着众人时故意露出疑惑的表情: “……啊,对了,你们里面那个辫子头的家伙呢?”佟晶一听之下,情不自禁瞧向雷九谛身后的纸窗。 雷九谛从她焦急的视线,更知道自己猜算没错,心头狂喜。 佟晶既已露出马脚,圆性不再等待,壮躯忽然就如猛虎扑出,发声吐气间一记少林“铁扫堂”蹴向雷九谛的膝盖! 同时闫胜也发动,跨步间身体成一字,疾如光影的“星追月”直指雷九谛咽喉! 练飞虹和佟晶也紧接出击,从两侧各运刀剑攻击雷九谛! “破门六剑”里的四人合击,威力即连迷踪掌门也无法小觑。 但雷九谛已不在原位。 他以“闫青迷步”独有的退法后奔两步,黑衣身影猛地倒后起跳,以背项撞破了走廊侧那列染血的纸窗,遁入了房间! 纸窗一撞穿,室内飘出的药香更浓。 圆性等四人扑了个空,急忙追击过去,但还没有越过窗槛,已全部呆在当场。 只见房间里,雷九谛已站在木床旁边,手中银刀架在躺于床上、被皮带束缚动弹不得的邢猎颈项上。 四人的脸色都青白了。佟晶更是涌出眼泪来。 “破门六剑”的灵魂人物,此刻命在敌人刀锋之下。 雷九谛得意地瞧着闫胜,学着他刚才劫持许方南时的语气说: “你动手,他死。” 上次在树林里他同样挟持着练飞虹,却被“破门六剑”在刀口底下救走,雷九谛视为奇耻大辱,今次决心不会再犯错。 “不要!”闫胜焦急地挥手说,眼晴也是通红。自从离开青冥山后,他没再流过泪。闫胜回想这两年来的一切:邢猎在青冥山上击杀习昭屏救了他;带着他游历修练,有如黑夜的星光给他指引人生的路向;从“盈花馆”到“清莲寺”,一次又一次生死与共的并肩作战…… 这个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练武的理由。 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闫胜知道,自己今天能活着走到这地步,都是因为这个男人。 他记起初下青冥山那时候,邢猎曾经要他承诺:假如邢猎遇上什么危险,他不要来拯救,要留着命去报仇。 可是现在已经不同了。相比之下,向巫丹复仇也好,复兴青冥派也好,都不再重要。此刻闫胜宁可代替邢猎被那刀锋架着颈项。 圆性紧握双拳,咬得下唇出血。他不敢咆吼一句,怕刺激雷九谛马上下手,但心头就像一锅沸腾的水。 我向佛祖誓愿:邢猎若有什么闪失,绝对不会让这魔头有命踏出这个房间! 练飞虹的白眉斜斜垂下来,似已失却一切希望。 不该这样的……像他这样的汉子,不该这样死…… 然而全场最应该显得惊恐愤怒的那个人,此时才轻轻睁开眼晴来,好像从甜美的梦中睡醒,瞧着他上方的雷九谛,竟然还露出自在的笑容来。 第225章 南下赣地(131) “又见面了。”邢猎轻松地向雷九谛说,仿佛完全没留意对方锋利的刀口,就贴在自己颈项皮肤上,只要雷九谛随便拖割,他这二十几年不断奋战、追求最强顶峰的人生,就要马上终结。 雷九谛肃然俯视邢猎,对他这一贯的笑容甚不耐烦。 邢猎不在乎地扬一扬眉,又向雷九谛问:“你那肩头,已经全好了没有?” 此语一出,雷九谛感觉曾被邢猎“浪花斩铁势”砍伤的左肩内里,仿佛生起一阵尖锐的寒意。他额上的虎纹折起来,愤怒像快满溢,眼看就要将刀子割下去。 闫胜等听见邢猎如此出言刺激他,皆是一惊。 可是雷九谛还是忍住了。对这个二十一年以来唯一伤过自己的敌人而且比他年轻这许多雷九谛仍想知道更多。 “听我弟子说,你叫邢猎,什么什么南海派弟子?”雷九谛再度放松眉头问:“听都没听过……你那刀招,谁教的?你师父是谁?” 雷九谛说时手中刀略动了一下,邢猎颈项被浅浅划出一道红线。 邢猎却似全无感觉,仍旧语调轻松:“我有许多师父,但也可以说一个都没有。至于砍伤你的那刀招嘛……” 他回想当日在青原山的断崖落下令手腿受伤,继而在梅心树追杀之下催生出“浪花斩铁势”,嘴角不禁又挂起笑意。 “是海和山教我的,也是命运教我的。” 雷九谛听了之后呆了呆。他跟邢猎相似,武道生涯的突破都是无师自通,因此能互相了解。雷九谛竟不禁对邢猎微微点了点头。 他这时又瞧瞧邢猎身上包裹的铜壳。之前在树林里,雷九谛偷偷监视“破门六剑”时,就知道邢猎身体受了近乎残疾的伤。竟然被这样的对手斩伤,雷九谛更是无法服气。此刻邢猎显然正在接受什么奇怪的疗法,故此要长期束缚不能移动。 你这时候遇上我,真是不幸呀…… “雷……前辈……” 此时却有一把虚弱的声音从窗口传来。原来是庞天顺,在刑瑛的搀扶之下站起走过来。 庞天顺透了几口气,才继续说:“请前辈不要……再打下去了。我知道前辈是为了……光耀迷踪门的名声,才来追捕荆兄等人。可是前辈是否知道……此刻朝廷正派出禁军,大举围剿巫丹派?” 这消息不只是雷九谛,邢猎、圆性、练飞虹和佟晶都还没有听闻,得知之下俱甚讶异。 尤其邢猎,他的招牌笑容也消失了。 假如巫丹派被朝廷消灭……我以后不就失去了挑战的目标吗……? 雷九谛听后,那长期带着痴呆的脸也像暂时恢复过来。 庞天顺接着说:“看看巫丹派……我们武林中人,在皇帝眼中算是什么?喜欢就发个铁牌下来,名义上是奖赏,实是把各大门派收在掌中;稍有违逆就要派兵讨伐……雷前辈,你又何必再追逐这朝廷虚伪的荣誉?” 庞天顺忍耐着刀伤说出这番话,却是字字千钧。纵使偏激如雷九谛也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不无道理。 “破门六剑”除了练飞虹一人外,与雷九谛本无仇怨;如今练飞虹虽未死,却已被雷九谛击败,那口积了二十年以上的怨气已然吐出。 雷九谛瞧着站也站不牢的庞天顺,想起他先前竟敢向自己动剑,不禁说:“小子,你倒算有种。可惜,这话已经说得太迟。” 迷踪门跟“破门六剑”已结下血仇,董三桥等许多迷踪弟子被杀,这笔血债不是几句话就能化解的。 对雷九谛个人来说,弟子被杀倒还是其次,被邢猎砍伤那一刀,才无论如何都得讨回来! 雷九谛说完这一句:再次俯视邢猎。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个半疯半痴的迷踪掌门,情绪反复无常,而且只要受了一点点刺激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刚才随手诛杀弟子游天豪也是眨眼间的事。邢猎的命如今就如吊在一根细丝上。 邢猎却仍然面容平静,瞧着雷九谛说:“对极了,我们确已结了不解之仇。你有个很会用飞镖的徒弟,就是我杀的。来,快动手吧。把我这个跛子干掉,世上就再没有人记得谁曾经砍了你一刀!” 邢猎这句话更将雷九谛胸中怒火催得更旺盛,满头白发好像都刺激得直竖起来。众人听了更是万分焦急。 只有练飞虹听后眼晴一亮。这儿所有人以他最了解雷九谛甚至比仍然坐在窗下走廊的迷踪弟子许方南更甚。飞虹先生明白邢猎这么说的用意。 雷九谛冷冷盯着邢猎许久,其他人都屏息以待。 然后,雷九谛的脸竟然稍稍放松。 他抽刀敲了敲邢猎左臂上的铜壳,那金铁鸣音才响起,刀锋又迅速回到邢猎的喉颈上。 “你这伤,治得好?”雷九谛问。 “我也不知道。”邢猎坦率回答:“医治我的人是严有佛。大概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有把握的了。” 雷九谛虽然平生第一次下江南,但怪医严有佛的名字他倒是听过。 雷九谛回想那夜所中的“浪花斩铁劈”。然后他再想象,假如邢猎手腿痊愈之后再用一次那刀招,将会是什么样子。 雷九谛思考时,握刀的掌心在冒汗,脸上有股似笑非笑的兴奋神情。他回忆一个月前,击败练飞虹之后的那股巨大满足感。他享受击败任何敌人;但是将一个曾经打赢自己的敌人踩在脚下,那快感还要高亢百倍。 “我给你五天。”雷九谛冷冷说。 邢猎的笑容更灿烂了。 “太短。”邢猎轻松地摇头,仿佛完全不理会对方的刀锋就贴在自己喉颈上。“我要更多时间才能复元,一个月吧。” “十天。”雷九谛断然说:“我的耐性只到这么长。” “二十天吧。”邢猎的样子就像个抱怨买家把价钱压得太低的商贩:“既然要干,就干得彻底嘛。你在吝啬什么?” “十五天。”雷九谛语气沉重地说。邢猎感觉颈项皮肤上那尖锐的压力又加重了。看来雷九谛已经不会再退让。 邢猎心里暗地庆幸。十五天是他本来的底线。 “没办法了,就这样吧。”邢猎摆出无可奈何的模样:“十五天后,我们一决雌雄。” 闫胜听了登时放下心头大石。虽然半个月之后要再决战这老怪物仍是生死难料,但总胜过在毫无反抗之下就被敌人抹了脖子。 邢猎打了个呵欠,仿佛已经厌倦了这话题,向雷九谛说:“你还不走?我要好好休息呀。” “我需要保证。” 雷九谛此语一出,邢猎不再笑了。 迷踪掌门伸出左手,指向窗外一人。 “直至你我决斗之前,她都得留在我身边。” 雷九谛所指的,正是佟晶。 “不行!” 邢猎跟闫胜同时暴怒呼喝。 “拿我吧!”圆性挺起胸膛。“还是堂堂迷踪门之首,只敢劫持一个女孩?” “我对毛茸茸的和尚没兴趣。”雷九谛邪笑盯着练飞虹说:“我知道这个女孩就是练老头的希望。一想到能把她捉在手上,就觉得乐透了。既然是俘虏,当然是选一个我认为最值得杀的人。” 练飞虹低头无言。 邢猎闭目摇头。要别人尤其是个女孩为自己身陷这样的危险,就算再多十柄刀子架在自己身上他也绝不情愿。 “你以为自己还有选择吗?”雷九谛说着,握刀的右腕再次微微一振。邢猎颈上多了第二道血痕。 这时闫胜却听见身边发出长剑入鞘的声音。 佟晶将“迅蜂剑”交给闫胜。 “暂时替我保管着。” 闫胜不愿接下,但佟晶硬把剑塞进他怀里,闫胜不得已伸手拿着剑。两人的手掌正好相碰。就像一个月前那天在树林外一样,佟晶的手指触着他的手掌良久也未离开。 闫胜看着佟晶,她竟在这样的关头愉快地笑起来。两人眼晴都无法离开对方。 刑瑛从旁边看着他俩,更后悔先前几天所做的一切。 闫胜瞧着佟晶的样子,知道她形意已决她的眼神,就与当天在蓉城岷江的船上,决意要向他和邢猎学武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我知道。等我回来。”佟晶说着,缓缓放开“迅蜂剑”,一跃越过窗槛进入房间。 “佟晶!” 邢猎这时在床上大吼,失却了平素笑对一切的冷静。他实在难以忍受,自己受伤要令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付出代价。 先是阿兰离开了……然后是这样…… 邢猎继续大叫:“你忘记了吗?当初你央求我和闫胜教你武功,我说过有什么条件?你答应过:假如我们叫你走,你就得走!” 他侧头瞧着佟晶:“相反的,没有我点头,你哪里都不能去!” “没错呀。” 想到当天的事,佟晶娇嫩的脸笑得更甜美。 “可是啊,邢大哥,现在不同了。我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师父啦。” 她回头瞧着练飞虹,眨眨一边眼晴。 “老头,你听着啊。”佟晶向他说:“在我眼中,你不是什么崆啊派掌门,不是什么飞虹先生,你是‘破门六剑’的同伴之一。” 佟晶说时眼晴闪出鼓励的光辉。 第226章 南下赣地(132) “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不要放弃自己啊这是‘破门六剑’的规矩。你不听话,不是对不起自己,而是背叛了我们这些同伴。” 练飞虹呆了,抬起头看着佟晶。他回想这些日子,每一次看见佟晶迅速吸收了他所教的东西,并且化为己用,那是多大的愉快。 他人生的支柱,已再不是打败谁或者不被谁打败,而是这个女孩。 练飞虹看着佟晶,眼神恢复了原来的光彩,朝她用力点了点头。 佟晶说完又回过头去。她虽然还保持着笑容,但其实强压着心里巨大的恐惧,一步一步走近雷九谛身旁。 雷九谛痴笑着,朝佟晶伸出左掌。佟晶不情不愿也伸出一只手。雷九谛一把将她的手臂抓住,在那巨掌下,佟晶的手臂显得纤细如婴儿。 雷九谛这才撤走架在邢猎颈上的银刀,将之归还入鞘。邢猎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以焦急的眼神看着佟晶被这魔头擒在手里。 雷九谛虽已收刀,但房外各人还是不敢乱动。手中无剑的佟晶,在雷九谛手上就如一只小鸡,瞬间就可能被扭断身体。 雷九谛神色自若地拉着佟晶从房门走出廊道,就如个老爷子拖着小孙女一样。闫胜等人仍然全神戒备。 “你们不必跟来吧?” 雷九谛说着微一用劲,佟晶就被捏得“呀”一声呼出来。 “反正我在哪儿落脚,你们总会知道。我迷踪门可不像你们这堆老鼠,从来也没有躲过。” 他拉着佟晶正要回头,忽然好像省起什么:“啊,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没做……”雷九谛语声刚落,右手突然就往旁猛地一摔! 闫胜和圆性都一边掩护要害,一边准备上前进攻;练飞虹则闪身挡在刑瑛和庞天顺跟前。 可是雷九谛手上射出的银光,并非飞向他们任何一人。 正准备站起来跟随师父离开的许方南,咽喉钉着一枚三尖闫尾镖,瞪着眼睛又再倒下! 练飞虹马上明白雷九谛的用意,忍不住说:“你说他疯,却又疯不到十足……”雷九谛亲手毙了游天豪此事若传到门下耳中,恐会令迷踪门众弟子生起离心,故此再出手杀掉许方南灭口。至于“破门六剑”等人他则毫不担心他们既然是敌人,就算把事实说出来,迷踪门人也只当是故意造谣诬蔑掌门。 “娃儿,替我把飞镖拿回来。”雷九谛命令。 佟晶强忍着惊慌,上前伸出另一只手,从倒下的许方南喉间将三尖闫尾镖拔出来,把染血的飞镖交还雷九谛。 看见童大小姐如此委屈,闫胜更感心疼。 雷九谛手指夹着飞镖,竟就用佟晶的衣袖来回擦了几下,抹干血迹后才收回腰带里。为防留下罪证,雷九谛就连飞镖也从尸身上取走。此人既狂又毒之余,心思也绝不鲁钝,“破门六剑”以前面对过的敌人里,唯有黑莲术王巫纪洪能与他相比。 雷九谛拖着佟晶,正要大摇大摆地离开大宅,才走了一步,站在圆性旁的阿来不顾对雷九谛的恐惧,朝二人猛地吠叫。 阿来虽是为圆性而跟着“破门六剑”,但这个月里佟晶很疼爱它,经常喂它吃好东西,俨然已是阿来半个主人,它自然不舍得她被敌人据去。 雷九谛目中凶光再现,右手再次伸向腰带。 佟晶发现了,眼泛泪光仰头瞧着雷九谛。 “不要……” 雷九谛俯视佟晶,竟一时呆住了,脸上杀气渐渐消退,右手收回放下来。他也不大明白自己怎会有此反应,只觉得被这娃儿瞧着,一时就狠不下心…… 我怎么示弱了…… 雷九谛懊恼之下用力猛扯佟晶,痛得她泪水从眼角流下来。他拉着她向大宅后门的方向走去。 闫胜目送二人背影。自从在青冥山“玄门舍”的练武场上,看着众同门遭巫丹“兵鸦道”杀戮那天后,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 雷九谛走着时头也不回地说:“青冥派那小子,别以为你就会闲着。我门下最像样的弟子,跟董三桥最是要好,十五天之后他也会来找你,洗净你的颈项吧。” 闫胜抱着“迅蜂剑”,一字一字地回答:“随时奉陪。” 我必定从这些人手上把她救回来。 雷九谛和佟晶走后,练飞虹马上跃进房间,用药布按着邢猎颈项为伤口止血,同时替他解开床上的皮带。 圆性看见庞天顺又再躺回走廊地上,刑瑛在旁紧紧握着他的手掌。圆性从房间取来几块药布,先往阿来鼻前扬一扬。阿来嗅了就知道,圆性的意思是要他去找浑身都是这种气味的医师严有佛赶来,轻吠两声表示明白,就向宅邸深处奔去。 圆性把药布敷在庞天顺的刀伤上,探一探他颈侧脉搏。 “血虽然流得多,但看来死不了。” 刑瑛含泪哭着,眼睛不离庞天顺苍白的脸。假如他今天死了,她不知会有多后悔。 闫胜也进了房间,看着坐起身子的邢猎。 两人对视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闫胜没有问邢猎是否有击败雷九谛的把握。跟把握没有关系,而是非胜不可。 剩下十五天。他们没有沉浸在自责或焦虑中的余裕。 “飞虹先生,你要将那夜跟雷九谛单打独斗的情况,他的每招每式,所有动作的习惯,毫无遗漏地一一告诉我。”邢猎说:“这十天我还不能动,这段时间就要在心里练习跟他的幻象对战。越逼真越好。” 练飞虹点头。本来他绝不愿意回忆那次败战,但如今“破门六剑”要击败雷九谛,那是非常宝贵的情报。 闫胜皱着眉问:“邢大哥,十天之后即使你完全康复,这两个伤处的筋骨久未运用,只有五天时间重新锻炼,会不会……” “这个,包在我身上。”圆性笑着拍拍长满毛的胸膛,然后来个古怪的姿式,双手在腰后交迭往下沉去,拉扯得双肩像突然向后折,身体显得极是柔软,正是少林寺达摩祖师从天竺传来的“易筋经”功夫。 四人互看一眼,信心又增加不少。 “对了……”练飞虹说:“佟晶她刚才当众叫我师父了!你们都听到了吗?” “有吗?”邢猎微笑扬一扬眉毛:“她好像不是这样说的啊!” “有的!有的!”练飞虹坚持,又回到从前那老顽童的模样“破门六剑”的四个男人围起来笑了。 结识以来这些日子,他们学会了一件事: 面对难以跨渡的逆境,笑,是一种无匹的力量。 秋风落叶之间,打起了一记轰雷。 那雷鸣却非自天空落下,而是生于地上。 强烈的冲击横撞在一株大树的粗干上,仿佛连树心的命脉也被撼动。树冠瞬间有如遭一阵极短促的暴风吹袭,大幅摆荡了一下,摇落花叶如雨。 而那并非惊雷,而是刀。 权充木刀的一根坚实粗壮的树枝,停留在大树干之上,刚猛的刀招击得树干微陷。树枝虽然已静止,还冒着激烈摩擦下的烟尘,仍让人感受方才那一刀散发的能量。 习小岩怪异的右长臂把树枝缓缓收回来。 “看清了没有?就是这样。” 他轻轻向着虚空挥击数次,重演刚才“阳刀”的招式动作。 川岛铃兰站在一旁看他挥刀的姿势,皱起一双美丽的眉毛。“我并没有你这样的手臂呀。” “不!”习小岩向她挥挥手解释:“没有关系的。没错,我因为手臂生得古怪,出刀最后一刻的手法确实跟常人略有不同,但那运用腰盆的方法,还有身体松紧的法门,仍然是一样的。这就是‘巫丹’发劲的原理。” 习小岩示范的“阳刀”斩树威力,的确连以猛刀自豪的川岛铃兰也不得不佩服。她回想当天在长安“盈花馆”的屋顶上与他初遇,亲自接下他那强横刀劲的感觉,再比对刚才斩树的一刀,习小岩的功力显然又再增进不少,可以想象他输给邢猎后这一年多以来,是如何拚命锻炼。 川岛铃兰手上也有根粗细相若的树枝,这时她模仿着习小岩的动作,同时混合她以单手使运的阴流刀招“闫飞”,在空中斜斩出击。 树枝带着尖锐又猛烈的风,切开树影与阳光,卷飞地上落叶,击出一道极巧妙的轨迹。川岛铃兰这刀的劲力不如习小岩刚猛,但精准程度与路线的掌握上,却比他粗犷的“阳刀”优胜。习小岩看了不禁佩服。 川岛铃兰练了好几刀,试图学习习小岩出刀时的腰盆动作,但始终掌握不到。习小岩看了一阵子有些焦急,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好让川岛铃兰明白他在巫丹山时虽然隶属于负责教习武功的,但其实一直很欠缺教导他人的思虑和耐性。正如当日师兄陈岱秀所说,习小岩根本不是的材料,而应该担当“兵鸦道”的战将。 习小岩苦恼地搔着头发,突然想到:“对了!”他走到川岛铃兰身旁,再次摆起像砍柴的出招架式,然后向她说:“你按着我的腰,直接感觉我出刀时怎么动。” 川岛铃兰全没感到难为情,点点头丢下树枝,从后就把双掌按在习小岩的两边腰骨上。 习小岩庆幸她站在后面,并没有看见自己泛红的脸。眼前的毕竟是他这年来朝思暮想的女人。他刚才完全专注于练刀,一想到这个方法就说出口,然后才发觉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却未料川岛铃兰毫不介意,二话不说就把手搭上来。他聚敛心神,眼晴直视前方想像的敌人,全身适度地放松,开始一次接一次以平常两成速度,慢慢展示“阳刀”的动作。 川岛铃兰在后面闭着眼睛,全神感受习小岩“巫丹”发劲时,腰身和盆股是如何旋转,渐渐开始领略其中的奥妙。 她在东瀛国自小就跟岛津家的兄弟与家臣混在一起练武,常与男性接触,故此并不觉得习小岩这方法有什么尴尬。 川岛铃兰收回双掌,一边捡起树枝一边说:“我有点明白了。”又开始轻挥着树枝尝试刀招。 习小岩收招站起来,尽量不露出难为情的样子:“对了,刚才你展示的那一刀,我上次好像就领教了……” “这一招吗?”川岛铃兰用树枝划一记。“叫‘闫飞’。”她说的是日语的招式名。 习小岩听不懂,只是模仿着说:“这‘闫飞’……出刀的路线很特别。是怎样的?” 川岛铃兰听不明白什么叫“路线”,习小岩再加解释,二人开始用手上树枝比划起来,研究着刀招的攻防,投入得不亦乐乎。 身在数丈外溪边的霍瑶花,冷冷看着这一切,心里不免有些妒嫉。 霍瑶花坐在一块圆鼓鼓的岩石上,把拔出的大锯刀横放大腿,用布巾来回拭擦刀身,眼晴看的却并非刀子,而是练得越来越兴高采烈的二人。 他们的三匹坐骑站在小溪边,低着头在喝水。还有一段路才到达襄阳城,他们看见这儿有水就让马匹停下休息。 三人结伴同行已有一个月。最初那十几天,为了避免受到追捕“破门六剑”的武林人士攻击,三人绕道而行,因此走得较慢;后来渐渐发现那些人都已南下而去,终于可以走大路。 初时三人共处颇是尴尬,毕竟他们都不是朋友,只为了邢猎而暂时结伴去巫丹山。习小岩跟霍瑶花已同行一段日子,二人还有些话题,跟川岛铃兰却是全无交流,每天只为食宿之事才会聊上数句。 后来习小岩有意无意间说起了武功刀招上的看法来,渐渐引得川岛铃兰搭话,两人在旅程上越讲越热烈,之后更不止于讲武了,每当半途休息,就在路旁动手研究起来,并因此显得渐渐熟络,只差在没有停下练上一天半日。 相反的,自从习小岩和川岛铃兰因为练武而亲近,霍瑶花跟习小岩就越来越少说话。霍瑶花变得沉默,而习小岩因为与川岛铃兰多了交流,并未察觉霍瑶花的转变。 第226章 南下赣地(132) 就像每次停下休息时一样,霍瑶花在旁冷冷看着两人练刀,心里冒起一阵酸溜溜,手上越擦越大力,指头不小心竟抹在刀锋的锯齿上,马上冒出鲜血来。 幸好霍瑶花这柄锯刀主力重招硬拼,并未磨得很锐利,指头割伤不深。霍瑶花吃痛着把手指含在嘴里,心中暗骂自己。 我到底怎么了…… 霍瑶花并非什么闺女,年轻时就跟师父及师兄有染,成为巨盗之后亦曾跟几个盗贼有过短暂的露水情缘;后来被黑莲术王收伏,也成为他半个宠妾。阅历甚丰的她,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动真心,怎料先是对邢猎一见钟情,现在又因看见习小岩和川岛铃兰亲近而吃醋。 我明明就知道他喜欢她,有什么醋可吃?而且这倭国来的母狗跟他合得来,说不定从此移情别恋,我见了应该觉得高兴呀…… 霍瑶花猛地摇头。不,她完全无法高兴起来。一个接一个像样的男人,都对川岛铃兰如此倾心,霍瑶花再回想自己不堪的过去,自觉像是路边一朵无人理会的残花。 要不是还要她带路去找邢猎,看我不趁夜里睡觉,把这条母狗一刀砍死! 她继续看两人用树枝过招,越打越快,就如一对玩得兴高采烈的孩子。如果换作平日,霜瑶花必定专注观看,从中偷学武功诀窍,甚至暗中观察两人的招式里有何弱点破绽。但此际她完全没有这样的心情。 看着习小岩的身手,霍瑶花回想那夜在江陵的暗街上,他为了保护她而挥刀战斗的豪迈背影。 这些日子霍瑶花本来一心想着邢猎,但现在看着他们两人,才察觉自己也对习小岩这个男人有了特殊感觉否则又怎么会觉得他被川岛铃兰占去了? 难道说,当日我跟着习小岩,不只是利用他保护自己,其实心里对他…… 霍瑶花不愿再想下去,狠狠将锯刀收回鞘里,那响声吓得溪边的马都轻嘶起来。她俯身掬起溪水泼在脸上,让自己清醒过来。 “好了!你们玩够了没有?”霍瑶花向二人大呼,将锯刀包在布里,挂回马鞍旁。两人听见也就收刀住手,互相瞧着对方淌汗的脸。川岛铃兰的脸色因动武而红润起来,比平日更要美丽,习小岩见了傻傻地笑起来。 川岛铃兰却呆住了。她这时才记起眼前这家伙,一年多前还是几乎砍死她的巫丹派死敌,如今却竟与他开怀地交流武艺,实在不可思议。只是相处一段日子后,川岛铃兰发现这个男人性情豪爽而又纯真,实在很难去恨他。 假如他不是巫丹派,我和邢猎跟他一定会成为好朋友吧。 邢猎不也曾经是我的仇人吗……? 霍瑶花整理着马鞍皮带,向习小岩说:“你忘了自己门派的事情吗?我们要赶路呀。” 习小岩听了收起笑容,神色严肃起来。他一直无法联络巫丹驻在地方上的同门,霍瑶花断定他们已被人出卖杀害,巫丹山更必定有大事发生。习小岩虽然未能确定这是否属实(始终没有见到弟子的尸体),但心想还是有必要及早回去巫丹报告此事。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尽快取得“蜕解膏”给邢猎治伤,好早日与他决一雌雄。 刚才他趁着马匹休息,本来只想向川岛铃兰实际示范一下途中谈论过的刀法要诀,但那股武道狂热一旦燃烧起来就教人忘形,耽误了好些时候,实在令习小岩惭愧。 他拉起喝饱了水的马,这时发现霍瑶花面色异常冷漠。 “你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吗?”习小岩关心地问:“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练习?” “你以为我像你们吗?”霍瑶花冷笑扫视他跟川岛铃兰:“我在外头足足被人追杀了十年!我的刀法都是防身保命用的,我会这么轻率拿出来跟你们交换心得吗?” 习小岩一听呆住了。他长居于武风开放、人人坦率交流研习的巫丹山,没想过眼前这个女武者是活在跟自己截然不同的世界。再回想自己出走初期,一个人孤独流浪的日子其实甚短,却已感到甚是艰辛,而这个女人却捱了这种日子许多年,不由得对她既敬佩又怜惜。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霍瑶花的脸更冷得像结了一层霜。“我不需要。” 她拉着马走过川岛铃兰身边,又向她说:“尤其是你。别忘记我们是死敌,我才不会笨得在你面前展露自己刀法的奥秘!刚才我倒偷看到你的武功了,谢谢啦!”她说着便跨上马,率先往大路的方向走去。 川岛铃兰并不了解霍瑶花的过去,但从她刚才语气里听出了一股凄酸的味道,一时心里矛盾。 不可以同情她……别忘了她在庐陵杀过许多人…… 她想着时就与习小岩一起匆匆上马,跟随着霍瑶花走。 霍瑶花背向两人,在鞍上暗地摸摸腰间。那儿挂着属于邢猎的狩猎小刀,她还特地找工匠为这刀造了个新皮鞘。 口里刚强的霍瑶花,其实内心对习小岩和川岛铃兰,还有不在这里的邢猎都充满羡慕。他们坦荡荡的武魂,敢于在灿烂光明的太阳下展现;相比之下,她就胆怯得像要杂阴暗保护才能生存的虫蛇。 假如早一些认识这些人,也许我的人生就很不一样…… 她摸着那小刀柄,感觉它已是自己生命里唯一的凭借。 进入襄阳府城之前,三人都在道旁树林换上貌似客商的衣袍,又把大件的兵器包裹成货物般模样,以免惹人注目。霍瑶花过去虽未曾到过湖广省北面地方作案,但为防万一还是戴上巾帽,再用少许炭灰涂抹在脸颊颈项,扮成男装模样。川岛铃兰则照旧穿戴着宽袍、草笠和脸巾,仍是西域商人的装扮。 进入襄阳大城,习小岩将斗篷的帽子拉上,尽量遮着面目,他入了城才觉得四周有点眼熟,然后记起自己曾经来过当他跟着韦祥贵四处替人打架的时候。那时一切都由韦祥贵安排打点,习小岩只是吩咐他尽量去最大的城镇,好打探“破门六剑”所在,根本连去过地方的名字都没有记在心里。 他们三人乔装,并非因为特别怕了谁。追捕“破门六剑”的人都往南走得七七八八。最麻烦的其实是霍瑶花,她至今仍是荆、湘两地的通缉重犯,虽说官府的人奈何不了他们,但因此拖延行程就不值得了,于是作点装扮避免这麻烦。 习小岩稍稍记得襄阳城闹市的方向,拉着马领路,不久就走到繁忙的市街,看见一家叫“凌月楼”的饭馆,既不会太豪华,地方看起来也洁净,也就进去光顾。 三人坐在二楼角落处一张最不起眼的小桌子前,安顿好之后叫了些最普通的饭菜饼食,也不说话交谈,安静地等待上菜。 饭菜来了后三人都吃得起劲,毕竟骑马大半天体力消耗不少。霍瑶花吃着时说:“吃完后打赏一下店小二,着他带我们去最近的客店投栈。落脚后不要再出外,明天城门一开就走。”其他二人听了都点头。 忽然店小二又端来一个大盆,上面竟是一只又肥又白并且正在冒烟的蒸鸡。 “我们可没点这个……”习小岩疑惑地看着店小二。 “这……是那桌汉蛟帮的文副帮主送来给……陈爷你享用的。”店小二说着,战战兢兢地往对面一张桌子指去。 那桌的几个江湖汉子一见习小岩投来目光、马上肃然站起,朝着他遥遥举杯敬礼,并一饮而尽。 “凌月楼”里各桌客人也都陆续起来,向习小岩作揖。另外两个店小二又连忙送来更多酒菜,小桌子放不完就抬来旁边另一张桌子并上。 紧接着又有人以急密的脚步登上楼梯来,手上捧着一个礼盒。 “小的是八舟帮尤帮主派来的,特别给陈爷送礼来……上次陈爷在城里显身手,尤帮主也有观战,实在对陈爷的武艺敬慕万分!得知陈爷再光临袭阳,先差遣小人来……”那汉子不停说着,将礼盒放在饭桌打开,里面是块青翠的玉佩,有半个巴掌般大。 坐在对面的汉蛟狱文副帮主看了不禁脸色大变,只因他们跟八舟帮正是经常争夺汉江货运利益的死对头。大半年前威镇荆楚的神秘高手“鬼刀陈”,一拳一刀就足以改变一个大城镇的江湖秩序。他消失数月之后突然再现,谁也不知道是受哪一股势力礼聘而来,故此道上各派系都非常紧张假如被死对头巴结到“鬼刀陈”,那可大大的糟糕! “凌月楼”下面此时人声鼎沸,原来又有更多送礼的人争先恐后要挤上来,向“鬼刀陈”请安示好。 习小岩这时才知道,自己一入襄阳城门就已经被人认出,否则消息哪会传得这么快? 霍瑶花起来走到窗边俯视,只见“凌月楼”下面大街上,一大堆人挤拥在饭馆大门前,更多途人在外围看热闹,场面一片混乱。 “‘鬼刀陈’大爷,你可真威风呀。”霍瑶花回头向习小岩笑着说。 川岛铃兰听了也忍不住在脸巾之下噗哧一笑。 第227章 南下赣地(133) 在场众人听见霍瑶花和川岛铃兰的声音,方知这二人原来是女子。那文副帮主不禁顿足:原来陈爷如此风流,怎么先前没有听说过?早知道就送他女人好了…… “还笑什么?走吧。”习小岩抓起随身的行囊和包裹成货品般的兵刃,又从饭桌上抓起一个肉包子塞在嘴巴里,其余的包子用纸裹起来塞进行囊里,就往楼梯走去。 川岛铃兰和翟瑶花亦伞起兵刃行襄,随着习小岩离开。川岛铃兰心想反正已不必再伪装,也就摘下草笠和脸巾来。饭馆众人看见这西域行商打扮的人竟是个如此美丽的女子,又感惊奇。 霍瑶花边下着楼梯边抱怨:“还以为终于可以好好吃一顿睡一觉……看来今晚又要在野外度宿了……” 习小岩咬着肉包子,排开正要挤上楼来的众多江湖大汉,怒气冲冲地向“凌月楼”大门走去。 襄阳城的黑道中人,个个都还记得当日“鬼刀陈”以一敌四、瞬间打倒米市帮多名助拳高手的事迹,自然绝不敢碰他,哪怕只是沾上一点衣角,众人纷纷吓得倒退,人群往两旁倒成一团。 三人出了“凌月楼”大门,街上那些争睹“鬼刀陈”风采的人马上起哄。 “就是他!”“陈爷!”“这就是鬼刀陈……”“他的刀子在哪儿……?” 习小岩不理会他们,跟两个女武者取回寄放在楼子旁边的马匹,快步朝城门方向走去。 就在此时他才看见,大街前方出现了大队人马,多达数十人,似乎被这股热闹吸引过来察看。 莫非是本地的官兵保甲……? 霍瑶花取一块汗巾掩着口鼻,扮作要抵挡路上沙尘。她可不想再惹起更多注目。 然而大街的途人都隔远围着三人,他们无法混入人群之间,成为不可避免的焦点。前头那支人马立时察觉,加快接近过来。 习小岩他们除非强硬冲破人群,从旁边的横巷离去,否则难以逃避跟这群人碰面,但这样做又只会造成更大的骚动。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只好决定硬着头皮上前,暗中已经把手掌放在兵刃包裹的绳结上。 接近之时他们才看清楚,这些人并非官兵打扮,虽然一个个形容剽悍,但衣着却甚昂贵光鲜,似是什么大户人家的护院保家,一个个更肆无忌惮地佩着兵器,身份绝不普通。 仔细察看这伙人的身姿步履,习小岩三人稍定下心这数十人虽都有武艺,但看得出并非什么一流高手,只有几个衣饰比较奢华、看来是其中头领的家伙比较像样。 这伙人多达四、五十个,靴子上都是泥尘,而且看街上途人的讶异神色,可见不是本地人士,而且就跟习小岩他们一样今天才进城。他们打量着三人,目光凶悍锐利,果然是因为被这热闹和混乱吸引,要来看个究竟。 双方经过之时,霍瑶花看见其中几个人的脸孔,瞬间脸上有如结了寒冰,浑身一震。 她身后的川岛铃兰察觉了,悄悄问:“什么事” 同时那几个人中的一个也认出霍瑶花来,马上高呼:“围起来!” 这伙人似乎经过战阵演练,一听号令就一起行动,分成两边绕过三人,将他们团团围在街心。 突生变化,街上许多途人吓得呼叫奔走。 “为什么”习小岩回头问霍瑶花,却见她已经一把扯开包着兵刃的绳结。布包跌落下来,大锯刀柄首上那绺血染的人发,展露于午后阳光之下。 霍瑶花继而扯下身上阻碍打斗的客商厚袍,露出内里一身黑色战衣,尽显健壮又媚惑的身段。 习小岩正要再问,却见霍瑶花握着刀柄的手掌在颤抖。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楚狼刀派的烈女子如此害怕除了在提及一个人的时候。 而那个人,这时出现了。 他随着这五十人大队的末尾,骑马转过街角出现。 谁也不可能不看见他:骑者加上马的高度,几乎能碰到两边房屋门户的牌匾。 圆滚滚的光头,瘦脸上两颗鸽蛋般大、仿佛快要跌出来的可怕大眼睛;兜风大耳上闪耀着金银饰物。左脸颊三道咒文刺青。 霍瑶花最大的梦魇。 川岛铃兰也解去包着大刀的布带。她瞧向那人的眼神,就如盯着一条昂首的毒蛇。 习小岩的表情同样显得难以置信,嘴里咬着的肉包子掉了下来,声音干哑地喃喃说:“巫师兄……” “一定是神明听见了我每天念咒祈求,否则不会一口气让我在这里重遇三个认识的人。” 黑莲术王巫纪洪发出一轮邪恶的笑声后,从高俯视习小岩他们说,脸上展露出自从败走“清莲寺”之后从未有过的狂喜。 霍瑶花听见那久违的笑声,寒意直冷到骨髓里。她不自觉走近习小岩一步,仿佛要靠他的身体取暖。 习小岩从斗篷底下伸出左手,往腰后拉扯绳结,也拆解了斜背的包裹,露出长长的缠藤刀柄。 包围着三人的大队人马看见对方都露出兵刃,纷纷拔出刀来,构成一个严密的刃阵。他们是南昌宁王府的护卫,出身不是杀人越货的剧盗就是江湖黑道的硬手,其中也有几个是各地小门派的武人,受王府厚禄吸引来投效。宁王亲信李君元准许巫纪洪在护卫中挑选这五十多人为直辖部下,这年来巫纪洪再特别调练他们,武艺身手胜过王府其他兵将。 这队人马中有几个资深的,在霍瑶花出走之前已经加入了王府护卫,因此刚才互相认出。 川岛铃兰狠狠盯着骑在马上的巫纪洪,恨得咬牙切齿。当天“清莲寺”一战,黑莲术王靠人质走脱,“破门六剑”最终没能诛杀这魔头,知道将来必成后患,只是想不到却在这次旅途与他碰上,而同伴又不在身边。她的手掌已然按在大刀的长柄之上。 巫纪洪却没有看她,只是居高临下盯着霍瑶花。霍瑶花手掌仍然停止不了抖震,紧紧握住刀柄,柄上的染红毛发也因而轻轻摆荡。在术王的目光之下,霍瑶花有一种全身突然被剥光了衣服的感觉。 “花……”巫纪洪的眼神中混杂着被出卖的愤怒与思念的痛苦:“你为什么要出走呢?我好想你……” 他说着时,奇大的手掌轻抚着坐骑鬃毛,手势一如从前抚摸霍瑶花的头发一样。霍瑶花见了只想呕吐。 巫纪洪的视线转移,落到习小岩身上。 习小岩是在场少数对巫纪洪毫无畏惧的人。当年在巫丹山,巫纪洪为了借机获取习日勒的黑莲教遗物,对待其小儿子习小岩颇为友善;后来巫纪洪出走之年,习小岩只有二十岁,虽然已经进入最高级别的“星凝武场”修练,但还没有获选入,对于这位叛逃的内情不太清楚,并无什么强烈感受,此刻相见也未视巫纪洪为敌人。 巫纪洪瞧着这个久违的师弟,露出罕有的正常笑容来。眼前这三人,要数习小岩最令巫纪洪讶异。 他怎么跑到襄阳来的? 巫纪洪奉了宁王朱宸濠之命,率领这支王府护卫精英到湖北来,负有两大任务,其一是要接收从神机营流出的一批铳炮弹药。宁王府已重金向皇帝宠臣钱宁贿胳,由他在京师安排打点一切,将一批已“报废”的火器随同南下出征巫丹山的禁军轮送出京,转交到王府人马之手。 神机营掌管火器和弹药虽然甚严密,但每年操练里损毁或日久失修的火器都不少,要在其中数字做些手脚,好偷换少量火器私藏,并非全无可能只差有没有足够丰厚的诱惑,还有干犯死罪的胆量。 火炮威力强大,足以左右战场胜负,对日后起事关系重大,绝对不容有失,宁王在李君元建议之下,遂派出府内第一高手巫纪洪负责押送。 巫纪洪此去巫丹,还有第二个任务,而且在他心目中比为王府运送火器铳炮还重要一千倍: 要去迎接一个人。 巫纪洪此刻腰上所佩,并非在庐陵时用的那柄巫丹长剑,而是另一柄找王府工匠铸造、柄首以黄铜雕成一个张牙蛇头的长剑。那柄珍贵的巫丹剑则用厚布和皮绳仔细包封好,横放在马鞍之后。 因为他此行,要将这柄剑交还它本来的主人。 巫纪洪逃出巫丹七年,等待这日子已久,绝对不想节外生枝,尤其越近巫丹山越要谨慎。这一天到了襄阳,正准备让部下好好休歇两天,并且补充各种粮水物资,却有护卫发觉城里市街起了骚动,于是过来观察一下发生何事,没料到遇上的竟然是这三个人! 巫纪洪仔细打量习小岩的打扮,完全是一副长途远行的样子。他正在赶去巫丹山吗?还是刚刚走出来?巫纪洪回忆当年认识的这姓习小子,虽还没有晋身到一流高手之列,却极有潜质,而且就跟姚连洲、叶辰渊那等家伙一样,是个不问世事的武痴,一般而言绝没有理由会私自出走。难道说姚连洲派他出来侦察、报信还是其他?这类事情必然是弟子的工作,但巫纪洪记得很清楚,习小岩的武功完全走刚猛沉重一路,要他入,倒不如教一头牛游泳还容易。 第228章 南下赣地(134) 以巫纪洪所知,钱宁的锦衣卫及宁王府已经按照巫丹派内应供给的情报,将潜匿多地的巫丹驻外弟子捕杀,令巫丹派无法预知京军南来征讨一事,故此巫纪洪一路从南昌出发到这里都很放心,此刻却突然遇上巫丹弟子,他不得不小心处理。 “习师弟,认得我吗?” 习小岩失笑:“你?很难忘记吧?” 巫纪洪也笑着摸摸光头:“也是,也是……其他巫丹同门可好?都来城里了吗?” “就我一个。”习小岩为人单纯,不知道巫纪洪故作叙旧的语气,是为了套出他还有没有巫丹弟子同行,心直口快就回答了。霍瑶花和川岛铃兰心里都在叹气。 巫纪洪见习小岩、霍瑶花与川岛铃兰这么一个奇怪的组合凑在一起,就猜到再有其他人(尤其巫丹弟子)同行的机会不大,如今轻轻松松就从习小岩口中证实,他不禁笑得更灿烂。 他曾是统合二百余“术王众”的领袖,性情虽然怪异歹毒,但内里心思细密,亦具观人之能,看得出习小岩处世经验短浅,必是离开巫丹山才没多久。 虽然不知道这七年来习小岩的武功有何进境,但巫纪洪仍然记得,他的体质和潜力都胜过同期众师弟,加上有那双怪手,武功必然在所有王府护卫之上,也胜过以前的“护旗”鄂 儿罕和韩思道,甚至可能跟霍瑶花与梅心树相比。自从庐陵之战“术王众”被消灭后,霍瑶花又出走,巫纪洪一直为手底缺乏将才而苦恼。假如能够把习小岩拉过来,足以填补他欠缺臂肋之苦…… 巫纪洪心念一动,手掌横向在空中轻挥。包围着三人的王府护卫,马上一起将刀收回鞘里。 川岛铃兰和霍瑶花见了巫纪洪示好,都大感意外。 “习师弟,你我在此相见,实在是神明的安排呀……”巫纪洪说时,眼晴却盯着霍瑶花不放:“我本来有好几个厉害的同伴,可惜,死的死,走的走……我如今为一个大人物办事,前途无可限量,你愿意加入来扶助我吗?” 习小岩扬起一边眉毛:“加入……你?” 巫纪洪在马上展开一双长臂,像要向他显示自己一身富贵的衣饰,也像要介绍聚满街上这五十几个精悍部下。 “大夫生于世上,不就为了受人尊崇吗?答应我,有天你得到的,比你梦想中还要多。” 习小岩面容纹丝不动,口里却念起来: “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权威情面相逼,一无牵绊,自求道于天地间。”正是“巫丹三戒”最后一条。 巫纪洪听见这句久违的戒律,脸孔渐渐扭曲,然后无法控制地高声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习小岩脸上浮起愠怒。 “哈哈……习师弟,你不是还相信这一套吧?今天这个龌龊污秽的巫丹派,还在用这些谎话骗你们吗?” 习小岩重重朝巫纪洪的方向踏前一步,那足音之沉响,仿佛连街上的商店招牌都震荡起来。 “你说谁污秽?”习小岩的怒气似快要从瞳孔喷发。 “谁?”巫纪洪仰天夸张地高叫:“除了姚连洲那家伙,还有谁?”说完“姚连洲”的名字之后,他还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涎,以示鄙视。 习小岩为人虽刚直,但不是笨蛋。巫纪洪的神情非常认真,似乎确有这么说的理由。 但习小岩想不通:坦荡荡地追求“天下无敌”的巫丹派,会有什么污秽可言?尤其是巫丹山上的第一人姚掌门。 那个独上华山的男人。 巫纪洪越说越激动:“你以为今日的巫丹派,真是你相信的那样吗?不!里面是个大大的谎言!习师弟,我不怪你。上代公孙掌门被姚连洲杀死的那年,你才不过是个十来二十岁的新锐弟子,因此不知道内情。” 霍瑶花和川岛铃兰从旁听说,原来上任巫丹掌门公孙清是被弟子姚连洲所杀,俱吃了一惊,想不到巫丹派的权力交替竟藏有如此秘辛。霍瑶花过去未曾听过巫纪洪说及巫丹派的事,因为在她面前,他永远是令人敬畏的“黑莲术王”,而非叛逃出门的巫丹弟子。 此事虽从没向外公布,但在巫丹派内并非什么秘密。于巫丹武者的眼中,这一战并非门徒弒师,只是一场公平决斗,以判定谁更胜任掌门,其中生死乃是天意。习小岩当然也听过此事,知道巫纪洪说的“内情”非只于此。 巫纪洪盯着习小岩又问:“你应该知道,姚连洲上任后,商师兄马上就挑战他吧?” 习小岩点头。当年公孙清立了四大副掌门,并定下一“殿备”之制,让巫丹派任何一人都有机会登上掌门之位,第一个踏上这条挑战之路的就是姚连洲也是至今唯一能够从这条路成功晋升的人。 当姚连洲穿上纯白的道袍之后,巫丹山上下都在想同一个问题:余下的三大副掌门,谁会挑战他? 结果完全在所有人预料之内。商副掌门在巫丹派里自成一党,与师父公孙清的主张相左,是门内人所共知的事。他在三天之后即向姚连洲立下战书。 正如所有门内挑战一样,这一场比试也是“真仙殿”里闭门进行,而且只有对战二人进去,见证人半个都没有。 巫丹求的是“道”,“道”是不必旁人见证的。 没有人知道那一战的过程,只知道从此商副掌门就被囚禁在“遇真宫”后山的洞穴中。因其主张乖离了公孙清所定的巫丹戒律,他被视为本派最大的叛徒,有关他的一切也从此抹消。大家就好像忘记了巫丹派里曾经有这么一个人。 习小岩知道当年的弟子之首巫纪洪师兄出走,正因为他也属于商副掌门一伙。如今他重提此事是何用意? “难道说……”习小岩一想到其中的可能,已是惴揣不安,连说话的声音也不比先前雄壮:“姚掌门和商副掌门那一战,有什么……” “是药。”巫纪洪的笑容充满讽刺和苦涩:“姚连洲为了击败商师兄,在战斗前向他的饮食下了毒药!” 习小岩听了,只感心跳加速,身体都在冒冷汗。他当然不是一下子就听信了巫师兄的一面之词;可是如果这事属实,他二十多年来所崇信的价值都会在顷刻间摧毁。 “你……怎么知道?决斗又没有见证!” “很简单:我们有一个同伴也中毒了。”巫纪洪说:“他负实照顾商师兄备战。在商师兄进了‘真仙殿’的同时,他偷吃了师兄吃剩的东西。” “我……”习小岩猛地摇摇头:“我不会相信你……” “本来一切都应该不一样。”巫纪洪这时远眺西方的天空正是巫丹山的方向。“商师兄击败姚连洲接掌大位之后,会领导巫丹派走上名副其实的‘天下无敌’之路!不是现在那种虚渺又小家子气的东西,而是真真正正横行天下的力量!” 习小岩看着巫纪洪那向往的神情。他也略听过兄长习昭屏提及,当年商副掌门提出应该运用巫丹的强大武力去取得俗世的权力与回报,跟现今的巫丹完全背道而驰。习小岩从来不关心这些什么主张立场之争,他关心的就只有刀。 可是原来这场风暴在七年之后的今天又再爆发,而且没有一个巫丹弟子能够躲得过。不管你是否做过任何选择。 习小岩从巫纪洪神往的脸上,看出了他所想。 “你此行就是要去巫丹山?去接……他?” 巫纪洪用力点点头:“不错,他才是真正的巫丹掌门。习师弟,你也跟随他吧。这才是忠于巫丹之道啊。相信我。他将会在这个虚假的巫丹派灰烬上,建立一个新生的、更强大的巫丹派!跟随他,你的名字有天也会刻在屹立千年的碑石之上!” 习小岩听了,跟霍瑶花互相看了一眼。她曾估计巫丹派发生了大事,而刚才巫纪洪又说什么“巫丹派灰烬”,两者正好吻合。 更何况他说要去接商副掌门……那叛徒能重获自由的话,就只有一个可能…… “巫丹……发生什么事?”习小岩平生从没有畏惧什么,但此事关乎师门安危,他的声音亦不禁微颤起来。 原来他们还不知道…… 巫纪洪微笑不答,只是问:“习师弟你一人下山,我看也是对姚连洲不满吧?” 习小岩虽因反对那五年“不战之约”而私自出走,但跟巫纪洪痛恨姚连洲掌门之情完全两回事,也就没有理会,继续逼问:“快告诉我,巫丹怎么了?难道你做了什么事情危害巫丹?”说着时目中露出杀意。 “不!”巫纪洪做出无辜的表情挥手摇头:“我哪来这样的能耐?是朝廷呀。皇帝小子派出了数千京城禁军精锐,正在围剿巫丹派!” 习小岩、霍瑶花和川岛铃兰也都讶异莫名。 巫纪洪于是略述巫丹派拒绝“御武令”和“忠勇武集”铁牌,因而触怒皇帝的经过。川岛铃兰早听闻巫丹不愿受朝廷指挥讨伐“破门六剑”的事,但怎也想不到大明皇帝竟会劳师动众去对付一个武林流派。 当然,这是因为他们没有人猜想得到,今日皇帝枕边的宠姬,正正就与巫丹有血海深仇…… 巫纪洪说明原委后又冷笑说:“这都是巫丹派的人自己犯了错;跟随一个像姚连洲这样的废物,把巫丹带向灭亡……” 习小岩听了,也没有工夫为巫纪洪的咒骂而愤怒。他只是激动得浑身颤震,拳头紧紧握着,恨不得此刻背上长出一双翅膀,飞回巫丹山与同门并肩作战。 他第一次为出走而感到懊悔。 巫纪洪又说:“这个巫丹已经没救。习师弟,还是加入我吧。等我们接回商师兄,再加上宁王府的权势,我们将会无比强大,重建一个真正的巫丹派!否则你一个人孤伶伶走下去,一生将被朝廷通缉追捕,毫无意义。” 习小岩看着巫纪洪,心里异常纷乱。他当然绝对不会抛弃巫丹山的同伴,这个完全不用考虑。巫纪洪把自己说得跟巫丹派被朝廷攻打一事全无关系,这一点颇是可疑。但眼前最重要的是尽快赶回巫丹山,没有跟巫纪洪开战的必要,故他只是沉吟不语。 巫纪洪虽对习小岩颇有寄望,但也没耐性向他苦劝。他盯了死敌川岛铃兰一眼,但心想面前还有太多要事,包括押送王府私购的贵重火器,不愿这支护卫受无谓的折损,反正“破门六剑”也是钦犯,自有“御武令”收拾他们,于是淡淡向习小岩说:“我不是要你马上答应,你且自行考虑一下。他日无路可走,就来南昌宁王府找我。” 他说着拨转马首,然后又回头说:“花,还不跟过来?我要走了。”说时的语气,轻松得就像把霍瑶花当作自己的宠物。 霍瑶花身子剧震。习小岩回头看看她。 “你在外面很久了吧?不想念‘昭灵丹’吗?”巫纪洪向她继续说:“啊,对了,你有出走的胆量,一定早已偷偷戒掉药瘾了吧?可是你以为我秘制的丹药真有这么容易戒除吗?还记得吃了‘昭灵丹’那感觉吧?” 他那双邪异的大眼睛遥遥牢盯着她,语调似半带梦呓,每一个字却都像有脚的虫爬进霍瑶花耳朵深处:“吃了之后,感觉胸膛里的血脉就像潮涨一样……然后是手脚,最后是脑袋,全身好像被填满了,那充实又舒服的感觉……整个人好想跑起来,把眼前能砸碎的东西都砸碎……痛快,多么痛快……” 川岛铃兰这时发现,包围在四周的王府护卫都生起变化,原本凶悍的面容变得神情诡奇;有人则显得极度饥渴,迫不及待从衣领里掏出一条挂在颈项的绳子。那绳上有个小小的竹筒,他们打开竹筒塞子,倒出一颗药丸服进口中,嚼碎吞下。 再仔细留意,五十几个护卫每人颈上都挂着同样的东西。他们全都已被巫纪洪用“昭灵丹”控制,现在听到他催眠似的话语,各人皆被诱发起药瘾来。 第229章 南下赣地(135) 川岛铃兰再看霍瑶花,只见她身体颤抖得比先前还要厉害,两腿好像软得快要站不住,额上结起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霍瑶花的身体虽然已经戒掉了对“昭灵丹”的需要,但精神里仍然残留着对药物的依赖,本来一直靠意志和对邢猎的爱慕压抑在深处,以为已然完全断绝,此刻却被巫纪洪重新诱发出来,身体也受影响,出现了当初药瘾发作的痛苦。 习小岩看见霍瑶花摇摇欲坠的模样,马上伸出左手来抓住她的肘弯。在这强而有力的扶持下,霍瑶花稍稍清醒,微喘着气看着习小岩,冷汗将涂在脸上的炭灰洗脱了,露出有如生病似的透红脸颊。习小岩见她这副可怜的样子,心中不禁一动。 我们都为对方杀过人,彼此的命运已经连在一起了。 习小岩放开她,挺胸走前一步,仿佛要保护在她身前。 “她不会跟你走。” 巫纪洪听了习小岩这句话,好一阵子木无表情,也没有将马转过来,仍是扭着头凝视他俩。 习小岩是世上少数与黑莲术王对视而能毫不动容的人。 “她是我的同伴。”习小岩好像怕巫纪洪听不明白,再说得更清楚:“除非是她自愿跟你走,否则我不会把她交给你。” 霍瑶花听见习小岩这样说,心胸里就像瞬间生起一股热暖的火焰,把有如恶寒的药厅驱去了大半。 在霍瑶花的人生里,除了初恋情人翁承天师兄的甜言蜜语,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么美好的话。 而且这一次不同。这次说话的人是真心的。 巫纪洪又瞧着习小岩一会,然后扬了扬眉耸耸肩,毫不在乎就回过头去。 “也罢。我就把阿花送给你。”他背对二人,一边整理马缰一边说:“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纪念我们今天重遇,也让你明白我有多么看重你。希望你好好考虑加盟我们。” 习小岩听见他如此回答很是惊喜。他本来已不惜为霍瑶花而与这位前弟子一战,如今松了口气。 巫丹同门的情谊就是不一样…… 四周的王府护卫也准备散开随巫纪洪而去。其中十几个刚服了“昭灵丹”的护卫却眼晴赤红,他们正情绪高涨,跃跃欲斗,尤其对包围网内两个美艳的女武者虎视眈眈。 巫纪洪也似要催马策骑离去 他竹竿似的高大身躯突然拔离了马鞍,倒后旋身飞纵的同时,已将腰间长剑出鞘,一口气乘着飞跃之势伸展身体刺出,剑尖瞬间已及习小岩面前半尺! 习小岩被巫纪洪的话稳住,身心戒备一时放松,巫纪洪以超绝的轻功身法自马上跃来,其势疾若紫电,加上身高手长,那剑锋眨眼已至,习小岩未有防备,只能朝侧后方踏步闪躲! 剑锋前进半途修正方向,追击向侧闪的习小岩,刃尖已接近到他眉心三寸前 横里一记黑影掠来,击在巫纪洪的长剑中央,发出猛烈的鸣响,剑势被这一击打得沉下,失去了劲道! 剑速大大被减慢,习小岩最后一刻仰首扭身,尖锋从他右腹侧掠过,他再后跳一步,脱出了剑招拖割的范围。 巫纪洪信心十足的暗杀剑招被阻截,身体顺势往旁着地,双脚足尖在地上轻跳两步稳住身体,可怖的大眼瞪视着横里干预的霍瑶花。 霍瑶花以套着皮革刀鞘的大锯刀,及时截下这剑救了习小岩。她身体还在受药瘾影响,有点力不从心,这刀劈完后无法控制,刀鞘猛打在地上。 她之所以能够及时出手搁截巫纪洪的偷袭,不是因为反应比习小岩更快,而是她对黑莲术王太过了解。 只要是认定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即使亲手捏碎,也不会轻易让给别人。 这就是黑莲术王。 巫纪洪双足一定住又再跨前,仰身翻腕,整个高大身体如变成一线,长剑再次振起,以“巫丹飞龙剑”的一式“骠龙追日”再袭习小岩! 霍瑶花刚才勉力一击,双手仍然震麻,已来不及再援护习小岩。 但不要紧。习小岩是个最多只会被偷袭一次的男人。 一袭黑影如旋风在他身边卷起,将巫纪洪刺来的剑光罩住,同时习小岩的人已再次横移,避过巫纪洪的“飞龙剑”剑势。 巫纪洪第二剑无功而还,先退一步自保,拨去卷住了长剑的破旧斗篷,凝视面前的习小岩。 习小岩脱去斗篷后,露出那奇长的右臂,此刻已伸到背后握住缠麻的刀柄,腰身马步摆起预备出刀的架式,沉稳有如盘石。 巫纪洪见他的身姿气势,心中一凛。 他的修为,什么时候…… “瑶花小姐,你避开。”习小岩沉静地说:“他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霍瑶花从没听过有人在黑莲术王面前用如此口气说话,而这个人刚刚称呼自己为“同伴”。霍瑶花心中不禁激动,听从他的话退后。 习小岩紧盯着巫纪洪。他刚才几乎被偷袭刺杀,若换在以前必定已暴怒如野兽,但经过在巫丹山跟随尚四郎苦练“柔拳”,还有这段日子在江湖的历练,他已学会将愤怒控制在内心,并化为能量。 “你已经不是巫丹派的人。”习小岩一字一字地说。 “什么……?”巫纪洪罕有地脸色变白。这句话刺中了他的痛处。 “刚才那一剑就出卖了你。”习小岩继续说:“真正的巫丹武者不会这样做,也没必要这样做。你已经失去自称巫丹派门人的资格。” 巫纪洪的大眼睛里爆发出连在“清莲寺”一战时也未显现过的强烈杀气。 被外面任何人视为邪魔外道,击骂痛恨,他都毫无感觉;但是被巫丹派同门鄙视,那是完全无法接受的侮辱。 巫纪洪剑势再起。 同一刹那,习小岩背后刃光灿然。 巫纪洪正要踏出斜步,以“巫丹行剑”配合轻功步法袭击习小岩右侧,却感受到左上方涌来一股非比寻常的能量。战历丰富的他本能地收招退却。 当那股能量更接近时,巫纪洪发觉自己退得太少,最后一刻双脚足尖用尽了平生锻炼的轻功功力,全身再往后多跃一步 暴烈的刀刃从他左额前仅仅一寸处掠过,尽管没有切中他的身体,那强大的劲力却令他有魂魄被斩开的感觉。 “阳刀”的纯刚力量,就是如此震撼敌人。 巫纪洪被这强大得意外的猛刀所慑,不敢贸然反击,再退了三步戒备,瞧着面前单臂将长刀收在左腰侧的习小岩。 刚才那刀掀起了巫纪洪一年前的痛苦回忆:在“清莲寺”前被邢猎的“浪花斩铁势”砍伤一腿的那刻邢猎和习小岩两人刀招的气势威力,竟是如此相近! 早知道,真的将那条母狗送给他好了!假如能够拉拢这家伙扶助商师兄,十个霍瑶花也值得!可惜现在已经太迟了…… 包围在街上的宁王府护卫,有的服了“昭灵丹”早已经杀气盈胸,一见头领巫纪洪出手,也都拔出刀来,朝习小岩身后的霍瑶花和川岛铃兰群起袭击! 川岛铃兰早把大刀拿在左腰间,她踏步侧转,迎向右边一个冲得最前的护卫,左手拉鞘同时右掌拔柄,有如长长弯月的异国刀刃刹那闪现! 那护卫举起的单刀还未落下半分,锐利的风与光芒自下而上袭至,他的喉颈下颚瞬间裂开,血泉向上喷涌! 川岛铃兰一记单手拔刀的“逆袈裟斩”刚切过敌人,左手马上抛弃刀鞘也握上刀柄,同时沉腰吐气,以最小的动作将又长又大的大刀收纳回身侧,紧接着转身向后,利用旋身之力再次将刀横斩出,一记阴流“山阴”,将另一头袭击而来的护卫连人带刀斩至飞去!川岛铃兰在呼吸起落间连斩二人,手上巨大刀锋挥起来似乎轻若无物,但一触上敌体就显现出强横威力,功力比在庐陵时大有进境。 但这一点巫纪洪当然无暇留意。他眼前有个更不得了的敌人。 习小岩微沉双膝,随时从左腰反手发刀。 巫纪洪表面仍然冷静,心中却在急谋应付“阳刀”之策。 “阳刀”的招式非常直接单纯,本来以“巫丹剑”应付最为理想。但是习小岩的刀劲已经强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以巫纪洪的“巫丹剑”造诣,并没有信心能以“引进落空”完全化解。 其时人和剑都会被一刀两断…… 习小岩散发的迫力朝着巫纪洪扑面冲来。刀未出已然向对手预告这就是习小岩的刀法,如雷暴欲来之前已隐闻鸣音,但仍是无从抵御。 将要接招,巫纪洪却还没想到对抗之法。平日他仗着身高手长,常有长距离之利,足以轻松对敌;习小岩人虽矮壮,那奇长的怪臂,再加上单手使这四尺开外的长刀,却完全将双方的攻击距离扯平。 习小岩昂然踏步,右臂自腰旁反手挥出! 巫纪洪不想退避。这是他自进入宁王府之后复出的第一战,而且在一众亲挑的部下面前,更是面对巫丹派的后辈…… 刃光与破风锐音再现。 第230章 南下赣地(136) 巫纪洪凭着战斗本能,估算习小岩的出手角度方位,长剑随即递出,正是“巫丹形剑”的“追形截脉”,剑尖巧取斜线,截击习小岩挥刀的手腕,若其刀势不变,等如自行将手送上剑锋! 巫纪洪这“形剑”使得非常准确,时机和角度恰到好处,“阳刀”不收回的话,必中手腕无疑! 假如他对抗的是一条普通手臂。 习小岩的“阳刀”挥至半途,感觉“追形截脉”的威胁,那右臂双重的肘关节一起屈曲,刹那将手臂缩短,但自腿腰到肩膊的发劲仍不变,本来横砍向巫纪洪身体的“阳刀”,变成斩击他伸出的长剑! 金属发出足以刺痛耳膜的交鸣。 巫纪洪第一次接触感受“阳刀”的劲力,刀剑交击之下,强大的震力自长剑瞬间传到掌腕和手臂,巫纪洪右臂跟长剑向左侧猛地抛飞,几乎连带整个人也荡开去!那震力继而直入心坎,他窒息间闭着气勉力收紧指掌和手臂肌肉,那柄前端四寸被击得臂折的长剑才没有脱手飞去! 刹那间巫纪洪并未陷于慌乱。就像在“清莲寺”一人力抗“破门六剑”时一样,求生意志驱使他的脑袋飞快运转。 他立时记起从前看见习小岩练功的情景。 此子武功只走刚劲一途,而且不喜近身缠斗! 拳法也非巫纪洪的专长,但他自忖有“巫丹”功底,必能克制对方,趁习小岩未及回刀再发第三击,就展开步法冲入近身,左手剑指袭取习小岩右目! 习小岩长刀挥在身侧来不及回击,于是举起左臂自下挡格巫纪洪的剑指。 两臂相触,巫纪洪心中暗想正合我意,马上变剑指为爪,欲用“巫丹拳”的“采势”擒拿习小岩的手腕! 哪料巫纪洪左掌才触上习小岩手腕,五指还没拿上,习小岩已生反应,左手压腕微沉再朝外旋半圈,反过来用掌封锁巫纪洪的臂腕。 这是……听劲! 正是习小岩随尚四郎等师兄苦修的“巫丹”化劲柔法! 巫纪洪左手反被压制,讶异下不忘反击,右腿疾抬,膝盖向前欲猛的撞习小岩小腹! 巫纪洪的腿比常人长,这膝击的攻击距离,相当于普通人出拳击打,自下路进攻更是难于防备! 习小岩透过左掌的听劲感应,却已知晓巫纪洪离地起脚,手掌顿化擒拿,握住巫纪洪的手腕再往后拉扯,单足而立的巫纪洪平衡顿失,膝击之力亦遭破解,只好马上踏回原地,左手用“巫丹拳”的“按劲”朝前推送,借习小岩的拉力攻其心胸,一气要把他推得飞跌! 习小岩的“巫丹”化劲功力练习时日不够,毕竟不及巫纪洪,无法再化解这招借势推按,只能及时放开巫纪洪的手臂,消减了部分的劲力,厚硕的身体朝后倒跌,但他在倒退同时,还是以右长臂挥出第三刀,斜斩巫纪洪左颈侧! 巫纪洪及时竖起已变弯的长剑接下这一刀。他仓卒运剑相抗,幸好习小岩也是边倒飞边斩击,纯粹靠那长臂发力,刀剑再次相撞下,他的高痩身体被荡飞出去,速退两步方再稳住。 同时习小岩倒跌,在地上翻滚一圈跪定,长刀横架胸前戒备,令巫纪洪没有再次乘机袭击的空隙。 巫纪洪这近身缠斗之策也是无功而还。习小岩弥补自身武功弱点,苦练成柔法拳技,虽未至于能压倒巫纪洪的“巫丹拳”,却足以自保,再配合随时击出的“阳刀”,巫纪洪在近战中也无法尝得甜头。 这家伙……竟然进步到这个程度! 这时他看见习小岩后方,川岛铃兰和霍瑶花各自举刀与众多王府护卫混战,已有六名护卫的尸体倒在街上,另外三人捂着冒血的伤口悲鸣。 霍瑶花仍受药瘾影响,气力和速度都减弱,但她的大锯刀还是杀得对方一死一伤。其余则是川岛铃兰的杰作。 川岛铃兰的大刀所过之处,血雾纷飞,就算是吃了“昭灵丹”的护卫都不敢再接近,数十大汉面对两个美丽的女刀客,只能举刀远远包围。 川岛铃兰和霍瑶花互相背靠掩护,各自举刀防备众敌。她们都没有想过,今天竟会跟对方并肩作战。 巫纪洪眼见部下一个个倒在血泊中,心里很是焦急。失去“术王众”之后,他好不容易又得到一支亲兵,而且眼前还有押送铳炮的重要任务,如果折损了这队护卫,要如何完成? 习小岩这臭小子……简直就是第二个邢猎!怎么会这样倒霉,总是碰上这种家伙……难道说他们是我的天敌吗? 巫纪洪一时三刻内不可能击败习小岩,期间又不知道再有多少部下要死在川岛铃兰和霍瑶花刀下。 习小岩与巫纪洪斗得旗鼓相当,信心更足,将刀拉到身后,再次摆出绝招“阳刀”的架势。 假如说邢猎的刀像席卷一切的浪涛,习小岩的刀则如轰轰烈烈的太阳,同样的堂堂正正压倒取胜,这令巫纪洪更痛恨爱用诡计突袭倏来倏去的他,造诣虽然并非不敌二人,但这生都不可能练得出他们这般王道的武功。 巫纪洪无计可施之下心念一动,竟转头向后逃走! 习小岩欲上前追击,但论轻功身法他远远不及巫纪洪,一眨眼被他拉开了两丈距离。巫纪洪却没再走,回身站住对习小岩笑了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习小岩咬牙切齿地问。 “没什么。只是我不想再跟你打,至少今天不想。”巫纪洪说:“我这是在告诉你:我不跟你打的话,你也杀不了我。” 他说完打了个手势,那大队王府护卫就撤去包围,纷纷上前跟巫纪洪会合。 川岛铃兰和霍瑶花走上来,与习小岩并肩而立。三人三刀在阳光底下闪耀。 “我果然没说错。”习小岩冷冷说:“你已经没有资格再自称巫丹派。” “我们确实抓不住你。”川岛铃兰也向巫纪洪说:“可是我们能够杀光你的部下。” 那些王府护卫听了心中大惊。刚才那大刀的光芒确实令他们胆寒。 “没关系。”巫纪洪却耸耸肩:“你们再杀我一个部下,我就在这襄阳城里随便杀两个人。可能是女人,也可能是小孩。他们的命都算在你们头上。” 习小岩目中杀意更盛。他盯着巫纪洪说:“你以为我会在意吗?巫丹派眼中除了敌人外,无视旁人生死。” “真的吗?”巫纪洪歪着嘴讪笑:“习师弟,不用骗我了。我还记得的呀。在巫丹山的时候,你常常跟我说如何痛恨你爹凌虐妻妾。我还没有忘记你说时的表情。” 习小岩咬着牙,沉默不语。 川岛铃兰听见习小岩说得毫不在乎时,本来吃了一惊,这时听出他只是试图欺骗巫纪洪,心里松了口气。 可是……他明明是我和邢猎的敌人,我为什么这般在意他是不是好人呢……? 霍瑶花听见习小岩的话时,本来希望他真的能够不顾他人死活,继续全力追击黑莲术王,可是发现他不过在说大话之后,强烈的惭愧马上涌上心头。她再次回忆起自己在庐陵时的种种不堪恶行。 原来我真的还没有戒掉术王施下的药瘾。 那不是“昭灵丹”,而是我心里的“毒”。 巫纪洪见习小岩战意已失,将手上已毁的长剑交给部下,登上拖过来的坐骑。十几个王府护卫这时又回头将死去同胞的尸首抬走。 巫纪洪策骑离去前,又朝习小岩说: “你就跟姚连洲一样,心里有太多无聊的规矩。这就是我跟你们最大的分别,也是巫丹派注定要灭亡的原因。” 他展露出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邪恶笑容。 “然后新生的巫丹派就要在我这种人手上兴起。其时天下间将无人能阻挡我们。” 偌大的幽暗房间密不透风,内里唯一照明的油灯,那点火焰几近纹丝不动。两侧的纸窗皆悬挂着黑布遮盖,无法分辨外头到底是日是夜,令人有时光凝止的错觉。 站在室内的佟晶只感觉全身受着无形的重压,胸口有一股无法吐出的闷气,樱唇半启微微喘息。 她如此,并不因为房间密闭。 而是由于房里另一个人透出的气息。 依旧一身黑衣的雷九谛打坐于房间中央,仿佛融入幽暗里,只有闭目入定的一张脸映在灯火之前。光影之下,他额上虎纹显得更深刻,虽是木无表情,已然散发一股森森鬼气。 佟晶定晴瞧着这个比自己大上四十年的男人,密切注意他的一切动静。虽说是令人憎恶的仇敌,但佟晶同时深知,坐在眼前的乃是当今世所罕见的顶尖高手,能够这样接近观察的机会非常罕有。 这时雷九谛的脸庞动了。左颊肌肉慢慢收缩扭曲,整张脸立时歪斜起来,眼皮微微跳动,嘴巴微张露出紧的合的牙齿。那神情既似哀伤又像狂喜。 随着雷九谛的脸活起来,他全身散发的邪气更为浓的浊。本来就敏感的佟晶,更闷得想要吐。 第231章 南下赣地(137) 雷九谛从盘坐姿式站起来,渐渐往后退,身姿却无一点摇摆,而且动作跟正常往前行走无异,施展的正是迷踪门绝技“闫青迷步”之倒行法,仿佛身后有根丝线倒拖着他向后,双足在地上滑过,状甚诡奇。 退了三、四步后,雷九谛突然全身猛烈发劲,身躯后仰,平地打了个后空翻,动作几乎全无先兆。雷九谛后翻完成时四肢着地,姿势低矮,连腰间左右的刀柄都碰到地板。他弯腰弓背,双手十指抓地,咧着牙齿微嘶。 佟晶看着心想:他好像变成了一头野兽…… 她没猜错。此刻雷九谛已进入“神功”迷境,正想象自己被神虎附体,浑身都好像充溢着野性的能量,跃动不安。 雷九谛以手足爬行,在房间里咆吼着左窜右突,嘴角吐着飞沫,已然完全沉浸在幻想之中,那狂态实在无法令人联想当今武林“九大门派”里的一代宗师。 雷九谛这状态,令房间里邪异的气息更盛,并不断在密封的空间中累积,无处散泄,佟晶更是难受,要轻轻扶着墙壁才能站稳。但她强忍着,仍然仔细观察雷九谛的变化。 我一定要看得清清楚楚,说不定能看出这老头的武功有什么破绽……然后找机会告诉邢大哥…… 自从在长安“盈花馆”里目睹姚连洲使出“追形截脉”,继而在屋顶决战立时用上之后,佟晶就很明白,自己最大的武器正是这种洞察力。 八日之前雷九谛擒下佟晶为人质,以迫使邢猎跟他决斗,此一战势必结束“破门六剑”与迷踪门的仇怨,但邢猎手腿旧伤能否痊愈仍是未知之数,佟晶只盼望能多为邢大哥增添一分胜算,眼前正是难得之机。 就在佟晶气闷得双腿也有点发软时,雷九谛这头“神虎”向左一跃,整个人飞上了原本应该放着客栈床铺的一边墙壁上,在空中同时面容变异。 刹那间,佟晶清楚看见雷九谛的变化。 雷九谛脱出了“神虎”的想象,身姿又变回人形,发散的气息一转而为尖锐杀气,呐喊同时双足蹬墙,身体反向飞射出去,两道银色刃光自身侧闪耀 雷九谛这交叉双斩,快得几乎肉眼难见,蹲跪着地之时,左右手上的银刃仍在弹颤。 房间突变明亮。在他跟前悬挂的黑布从中断开跌落,纸窗格子也裂开一道破口,外头灿烂的午后阳光从窗口射进来,映照雷九谛身周激烈飞扬的微尘。 佟晶一时不习惯这般明亮,伸手挡在眼前闭起眼睛。然而刚才雷九谛疾电似的刀招,却不住在她脑海里重演,令她浑忘先前快要令人昏迷的郁闷。 良久,佟晶微张眼皮,直至确定已适应了阳光之后才把手放下来,发现雷九谛早已站起,手中一双迷踪门银刀反射着寒光。雷九谛已从狂态中回复过来,虽然仍带着平日的痴状,但至少不似先前般恐怖。 此刻在亮光下,方看得清楚这空荡荡的房间。这原是“湘渡客栈”南厢最大最豪华的客房,但所有床铺桌椅及摆设都被搬光,辟作雷九谛一人使用的练功房。 自雷九谛劫持佟晶后,迷踪门即公然占据了全湘潭最大的客店“湘渡客栈”为己用,强行驱逐店家跟所有伙计,一切起居饮食都自行包办,三百迷踪门人更将客栈守卫得如铁桶一样。八卦门及湘龙剑派等群豪,明知佟晶被囚在此地,但也束手无策。 佟晶虽然被囚禁,雷九谛倒没有命令门下把她绑缚,也如常给她用饭、梳洗和更衣,只是绝不许她踏出客栈南厢半步。迷踪门人也不必格外派人驻守,因这南厢四周出入处的房间,都关为众多同门的起居处,日夜有人停留休息,佟晶想要悄悄逃出,可说一点空隙都没有。 佟晶也不是没有思考过逃走之法。以她现时的武艺修为,其实已经比迷踪门大军里不少外地支系的门人都要强,问题只是手上没有剑,但要趁对方松懈时偷偷取一柄,亦非绝无可能。 逃走的最大困难仍然是一个人物:雷九谛自来客栈之后足不出户,日夜都留在南厢。佟晶为了策划逃走曾经特别留神,在许多不同时辰都在客房之间看见雷九谛经过,可是到底他什么时候睡觉,甚至有没有睡觉都是疑问。 佟晶没有忘记当日在森林里初遇雷九谛,这妖异高手的敏锐感官是何等厉害大概只有邢猎及黑莲术王才可能略胜一筹。她知道就算能够迅速打倒两三个迷踪门人,只要雷九谛在,自己也不可能走得到客栈外围的墙壁前。她只好暂时放下逃亡的念头。 正是佟晶暗中盘算逃走的那几天,让她发现了雷九谛这个练功房,奇怪的是房门和窗户外竟没有半个迷踪门人看守,于是那天她大着胆子推开门走进来看看。 哼,他只说禁止我走出南厢,却没说过里面有哪里不许进入、有什么不许看啊…… 佟晶带着这种负气的心情把门推开,步进这幽暗的房间里,于是就看见雷九谛独自修练的惊人场面并且明白他为什么不让弟子守在房外:雷九谛不想被门下目睹自己这个狂态。 令佟晶甚感意外的是,当雷九谛看见她进来时,只是沉默良久,并没有赶她出去,还跟她说了一句: “关门。” 今天已经是佟晶第三次看雷九谛练功。雷九谛一直没说什么,佟晶也就无法明白他为何容许自己看。她并不理会,索性专心观察,从中看看有什么能够帮助邢猎取胜的弱点。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只有雷九谛自己知道,为什么要让佟晶看:那天当佟晶推门而入时,雷九谛正沉浸在“神功”的幻境之中。陷于黑暗与纷乱的神智,却突然感受到一股舒泰的暖意。 雷九谛修习山东白莲教祈灵附体的“神功”,以加强“借相”威力及频密程度,终于成就了前无古人的“神降”绝学,武功得以突破,但付出的代价也不小。“神功”除了对人心神损耗甚大之外,修习作法之时,为了令自己深信真的有神灵降临附身,必须暂时放弃管束自身的心智,如脱缰野马放任奔行,这才能进入狂想的幻境;平日各种靠理智压抑的惊惧疑惑,也会乘着这时机纷纷袭来。久而久之,雷九谛每次“请神”,就如坠进黑暗浑浊的深渊之中,极其难受,全凭着一股追求强大的执念强忍。 可是当佟晶在自己面前时,雷九谛却感到犹如在深渊中仰首看见一盏发出暖光的明灯,光芒抚慰下竟不似平日难受;凭着这点意识中的灯光导引,雷九谛每次脱出“神功”状态回复正常竟也变得更轻易,而每次练功之后的身心疲劳亦更快恢复,连雷九谛本人也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这个女孩天生就有不同凡人的灵气吗?雷九谛本人并不信鬼神外力那套,强行修练白莲教“神功”,靠的完全是自身的强大意志,谈不上是否相信佟晶真能散发什么“灵气”;他是个彻头彻尾只讲实用的人,既然佟晶真的对他练功有裨益,也就不深究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自从往山东修练以来,雷九谛绝对严禁旁人观看练功,唯有近身弟子韩山虎一人例外。如今破例,而对方竟然更是仇敌,雷九谛实在无法解释,只知对这女孩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好感正如他也解释不了,当天怎么在佟晶一声哀求之下,就放过了那头张牙舞爪的猎犬。 练飞虹执意要收这娃儿为徒,难道她真有什么超人天赋? 雷九谛不想对佟晶泄露这般心情,只瞧了她一眼,就自顾自举起双刀,摆出迎敌的架式。这是佟晶第一次光天白日之下,清楚看见雷九谛与人决斗的戒备姿态,架式与马步跟以前见过的迷踪门人没有多大分别,却有一种大不相同的味道,那轻松站立的双腿好像随时就要凌空腾起,双刀形成的角度更有一种微细的巧妙,普通的姿势架式,竟有数倍以上的威慑力。 雷九谛凝聚心神,双刀架式更严密,银刃的尖锋遥指房间里的虚空。佟晶感受到,雷九谛正开始营造面前的假想敌人。 她当然知道那敌人是谁。 在雷九谛眼前,仿佛渐渐平空呈现一个人形当然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见。那人形有如猫般弓起背项,居后的左腿深深屈蹲,右手的刀子像随随便便地垂在膝盖高度,整个姿态作势欲扑! 当日树林之战,虽然发生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但雷九谛两度见过邢猎使出“浪花斩铁势”一次拉扯铁索救走练飞虹,一次出刀斩伤他肩头这个起势架式已然牢记在心。 当然雷九谛也不可能单凭这姿势,跟一次在混战中接招的经验,就完全揣摩出“浪花斩铁势”的原理、威力与可能的变化,而要靠自己数十载所学与实战经验去填补。 因应面前邢猎幻象的姿态,雷九谛的迎接架式也做出调整。 佟晶在旁看着,因她看不见雷九谛眼中的幻象,自然也无法了解雷九谛改换架式的理法。不过从雷九谛的动作里,她仍能观察出高手的动静细节。 佟晶并不知道,自己这三天以来旁观雷九谛练武,每次又要抵抗雷九谛的邪异气势,不知不觉间已经朝着一个新方向进步中…… 在雷九谛眼里,面前邢猎的人形变得越来越像常体,仿佛连对方呼吸调息的声音都听得见。 虽未十足确知“浪花斩铁势”的特色,但从这姿式他就推想得到,这是将一切赌博于一刀之上的舍身招式,并无后着。 那么只要我接得下这一刀,必胜无疑! 可是,我接得下吗? 雷九谛回想那一夜肩头中刀的触感,推测“浪花斩铁势”的威力。他马上断定,凭自己的双刀绝对挡架不来。刀折,人亡。 那么就只余下一途:以他“云隐神行”冠绝武林的身法与步法,闪避这一刀! 雷九谛眼前的人形变得更细致,能量更充盈。他感觉面前就像近距离架着一副强弓锐箭,那张弓正越拉越满,任何一刹那都会发射…… 不只如此的……邢猎的伤也许真能好过来……到时候这一刀将比先前更猛烈,更难躲过…… 雷九谛背项和胸前的衣衫已被汗湿透。 连在旁观看的佟晶也不自觉停住了呼吸。眼前此人虽然是追杀“破门六剑”的死敌,又是亲手杀害徒弟的狂魔,但佟晶这一刻无法憎厌他。同是武者,看着雷九谛如此拚命苦思求胜,佟晶对他暗自生出一分敬意。 终于,到了弓满欲折的时刻 雷九谛瞪着双目 仿佛有一阵无形的风迎他脸上扫过。 雷九谛始终未发一招,双腿也没移动半分,只是慢慢将架式放松下来。 “浪潮……”雷九谛闭着眼喃喃说。 佟晶听了非常讶异。雷九谛应未曾听过“浪花斩铁势”的刀招名字,也不会知道邢猎这刀招是“借相”于浪涛,他却能够凭着假想,遥遥感应到邢猎刀招里的意象,实在非常奇妙。 雷九谛迎接过这想象的刀招后,继续闭目仰首喘息良久,似乎耗费了不少气力。直至呼吸回复平缓之后,他睁开眼降下视线,直盯着佟晶。 “丫头。”自从三天前那句“关门”之后,这才是雷九谛第二次在练功房里跟佟晶说话:“邢猎的绝招,你应该看他练过很多次吧?” 佟晶听了之后瞪一瞪眼晴,马上明白雷九谛是要透过她打听邢大哥“浪花斩铁势”的理法。她当然死也不愿透露,一转念皱起眉来,故作失望状地叹气:“邢大哥这年来伤都没好,根本没有好好实练这刀招,只是间中在心里默演,我没能看到,怎么告诉你啊?” 雷九谛当然半点不相信,目光如刀盯在佟晶脸上,仿佛随时能将之洞穿。 “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佟晶耸耸肩:“你要逼我说什么的话,随便动苦刑好了。不过我先告诉你,女孩子痛起来,什么都说得出口,说的是真是假,那就保不准了。” 第232章 南下赣地(138) 江湖经验丰富的雷九谛,听得出佟晶说到“苦刑”时语声略颤,知道她是强作镇定,心里其实在害怕,听后不禁暗笑。 这娃儿真好玩呀…… 雷九谛自任迷踪掌门以来,门下年轻弟子对他既敬旦惧,话也不敢向他多讲半句,更何况这般胡诌?佟晶在他面前如此大胆,说话时眼光神情充满灵气,绝不像迷踪门内那群毕恭毕敬的弟子,雷九谛不禁对佟晶生起好感。 “行刑?”雷九谛眼目收紧。“倒也不必。” 他说着左手突然往前一扬,佟晶以为他要出手袭击,吃了一惊,却见一物向自己抛来。 佟晶反应也快,已辨出那是什么,右手伸出一抄,将银刀握了在手。 “来吧。”雷九谛右手另一柄刀举起,刀尖遥指佟晶眉心:“将邢猎的架式摆出来!” 虽然并非惯用的长剑,但佟晶把迷踪掌门专用的银刀握在手里,一股熟悉的兴奋感蓦然生上心头:手柄缠布上那微微的汗湿;钢铁充实的重量;刃身美妙的平衡……人与刀仿佛接通了无形的灵感,佟晶自然就摆出战斗的剑姿。 她心里当然不肯向雷九谛展示“浪花斩铁势”的架式,只是摆出自己平日的迎敌姿势,却赫然感受一股杀气扑面而至。 只见雷九谛沉下马步,右手刀与左掌架在胸前两侧,如欲扑击。 佟晶在威慑下不由倒退两步,想要悄悄移往房门的方向逃走,但雷九谛已然察觉,双足只略一转移,那气势就将佟晶与房门之间的去路封锁。佟晶被这无形的压力所迫,反而要往墙角一边再退。 雷九谛轻轻前进一步,佟晶就感到呼吸困难。她过去从来没有单独面对过这种级数的高手,只觉自己就如老虎面前一只小鼠。二人明明相隔还有六、七步距离,佟晶却已被困在墙角死地,再也走不出来。 佟晶眼睛不禁红起来,眼眶湿润,但却狠狠咬着牙,将刀尖举得更高,以心里一股不屈的怒气,抗衡雷九谛的恐怖。 就给你看看,即使是一只小老鼠,也有咬断老虎喉咙的利齿! 看见这小女孩竟然仍有对抗的意志,雷九谛歪着嘴角笑起来。 有意思……她太有意思了…… 佟晶的战志也刺激起雷九谛的好斗本能,不自觉在心里默念咒语,脸皮再次扭曲,又开始进入“请神附身”的迷态当然并非真有什么鬼神,只是他自我催激的想象。 雷九谛散发的凶恶鬼气,渐渐弥漫整个房间。 佟晶的刀尖微微发抖。 同时雷九谛开口,语声有如梦呓:“没用的……你这样的招式对抗不了我……来吧,只有那一招……摆起邢猎的架式吧……” 佟晶确实看出,自己的架式正被雷九谛遥遥压制,于是变换出另一个姿势来,将银刀降到腹前,刀尖改为指向雷九谛右肘。 然而她的新架式完成前一刻,雷九谛的刀也改换了摆法,轻轻松松克制了佟晶这姿势。佟晶马上预想到,自己若以此姿式出刀,雷九谛连看都不用看就能把她的手腕砍下来,慌忙又再变化。 雷九谛随着她的动作,在对面不断改变握刀姿式,每一次都先一步将佟晶的变化破解。佟晶只感自己一切所学,在雷九谛面前都被一眼看穿。她又惊惧又焦急,竟觉得比赤条条站在这老头面前还要难受。 佟晶学过的东西已经变无可变,无计可施之下脑袋一片空白,竟自然反过来尝试反制雷九谛的架式。 只见佟晶摆出的举刀姿势歪歪斜斜,绝非她过去所学的任何招术,提刀的高度似乎软弱无力,颤震的双腿也好像快要站不稳。 但在绝顶高手雷九谛眼里,却看出这姿势的微妙:屏弃了一切外观和常规,只为这一刻战斗状况自然而成的形态。 就像水。 自从离开蓉城跟随邢猎他们学武,佟晶一直就在努力摆脱过往所学徒具外形、华而不实的花巧武功,回归武道之纯粹。在这危急的一刻,她终于做到了,跨越武学人生中一个重大的障碍。 雷九谛看在眼里,不禁惊异。 这孩子的天赋,非同小可! 但此际雷九谛大半的理智都陷入“神功”的黑雾之中,一心要击败邢猎的“浪花斩铁势”,口里仍然喃喃念着:“没用的……用邢猎的招式……只有那一招……” 佟晶此刻也是陷于迷惘,雷九谛的语声不断暗示下,果然唤起了她见过邢猎苦练此招的记忆。 那记忆对惘然无助的佟晶来说,有如溺水时抓到一根救命的木头。她的刀渐渐垂到膝前,双腿蹲得更深,沉着肩弓起背项…… 果真模仿起“浪花斩铁势”的架式来,而且竟然有几分与记忆中的邢猎相似。 雷九谛乍见佟晶这姿势,好像邢猎忽然就在眼前,刺激出他的杀意。意识一下子完全跃入深渊,进入“神降”之境。 瞬间,他的脸容犹如厉鬼。 杀气完全笼罩全身发抖的佟晶。 雷九谛本来只想迫使佟晶泄露“浪花斩铁势”的细节,并非真要危害她,但此刻却在佟晶牵引下失控,杀气填塞胸中,任何一刹那都要爆发 就在黑暗完全蒙蔽雷九谛的心眼之前,他蓦然又再感受到那股暖意。 眼前佟晶的身影,仿佛散发着光芒。 凭着这光,雷九谛的神智在最后关头勉强从深渊中跃出。 他仰天狂嚎一声,整个人半跪下来,本就不太健康的脸显得更苍白,豆大汗珠冒在额上,就如经历一场苦斗。 佟晶感到雷九谛的杀气散去,自己也放松下来,这才仔细观察雷九谛,看出他状甚痛苦。她虽不清楚雷九谛刚才经历了什么,但知道自己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回。 看到雷九谛为了执意追求武功,把自己弄得如此疯疯癫癫又痛苦,佟晶忍不住对这位迷踪掌门怜悯起来。 “其实……”佟晶这时也蹲在雷九谛面前,轻轻将银刀放到地上,另一手支着膝盖托着腮说:“……你不要跟邢大哥打,可以吗?” 雷九谛平日视线游移不定的眼晴,罕有地定定凝视佟晶。 “我们‘破门六剑’跟你迷踪门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没错,你的好些徒弟死了。可是两次都是因为你们要来杀我们呀!又不是我们求你迷踪门打的。 “那朝廷的什么诏令就更无聊了。里面写的‘破门六剑’罪状全都是假的,不信的话,湘龙剑派和巨禽门那些人都可以作证。更何况我们这些草莽中的武人,这么多年来何曾受过朝廷官府的什么眷顾?还不是好好地把武艺一代代传下来?挂着一面御赐的金牌铁牌,能令自己变得更强吗?” 雷九谛听着这个年纪小得足可当他孙女的少女教训自己,没有打断她半句。以他平生偏狭的性格而言,如此耐性已是奇迹。 他等佟晶把这番话都说完,然后冷冷响应一句:“你说这许多理由有何用?练武之人比试决斗,还要理由的吗?” 佟晶一听,心里一凉,又再想起雷九谛亲毙徒儿的事。她凝然明白:雷九谛在湘潭城里“巡棺”示威,说要为弟子雪仇,都是假的,他才没有这么爱惜关心门下;大闹一场,求的只为一败“破门六剑”,洗刷自己在树林被击退之辱。那求胜的强烈欲望,与巫丹派无甚分别。 而算起来,邢猎也是这样的人。 佟晶没能反驳半句,站起来正想离去,不料雷九谛又说:“要我放弃与邢猎一战,也非全无可能。除非拿一件我认为更有价值的东西来交换。” 佟晶甚感意外,却发觉雷九谛的眼晴盯着自己,更在她身上来回打置。佟晶感到一阵寒意,不知道这狂人正在打什么主意,手臂不禁抱在胸前保护自己。 雷九谛带着阴气说: “你得拜我为师,并立誓全心全意修习我传授的一切武学。” 佟晶惊讶地瞪着眼晴。 雷九谛这时也从半跪站起来。他左手往地面遥遥一招,袖里的细管撒出细丝来,勾住佟晶放在地上的银刀,他紧接左臂一拉,有如施展隔空取物的法术般,将银刀吸进掌中。 “你这三天来也看见了,我练功是何等艰辛凶险,完全是拿自己的魂魄作赌注。”雷九谛双手挥转,将双刀归还入左右腰间鞘里:“数年来我从地狱火海走过来,才练成这前无古人的‘神降’绝学,固然是要剑试天下,以之击败巫丹派;但同时也有另一件事悬在心头,就是担忧这难得的武学后继无人,在我死后就此断绝。 “本来对于传承之事,我一向并不热衷,只是顺其自然。但最近有四件事情令我改观:第一是我资深成名弟子董三桥,竟然被青冥派区区一个残存的十几岁门人所杀,就算我自己多强,这一耻辱永难磨灭;第二是看见练飞虹如此热心培养你作传人,我就更不想被那可恶老头比下去;第三是听闻巫丹派正被朝廷大军攻打,看来凶多吉少,要是姚连洲死了,我空有最强武功,而没了印证的对象,岂非得物无所用?如能将它传下去,后世自有更多机会证实,我雷九谛所创之迷踪‘神降’,乃天下第一的奇功!” 第233章 南下赣地(139) 佟晶听着,只觉雷九谛虽然癫狂,但心思明晰,并非莽夫一名,因此才两次偷袭“破门六剑”都得手。 这已经是继练飞虹之后,第二个武林宗师开口明说要当佟晶的师父,却又一个比一个还要古怪。佟晶完全没想过雷九谛有此要求,只是感到可怕。 “你刚才说……有四件事情……”佟晶胆怯地追问:“那第四件是?” “第四件事,是刚才发生的。”雷九谛那充满欲望的眼神,直视着佟晶的眼睛,又再感受到她目中活现的灵气。“刚才我终于明白,练老头为什么执意要收你作徒弟,连掌门也不当。把你抓回来,是我正确的判断。” 他双手把着腰上刀柄,轻轻喟叹一声:“枉我迷踪门下弟子过千,却全是不成器的家伙,恐怕没有一个能将我‘神降’之技练到极致不,还有一个韩山虎,算是块材料,大概将来有机会练成,但我也不是十足肯定。 “可是你……我不知道怎样解释,也有点不想承认:要是你愿意跟我潜心修练,五至七年之内,必然大成;以你年纪,将来也很有希望超越我,甚至将这‘神降’功法改良至更高境界!假如能够换来你这么一个关门弟子,邢猎那个家伙,我倒可不再理会。我死去那些徒弟,也都不算什么。” 这般毫无保留的褒奖,要是说的换着别人,佟晶此刻定然乐不可支,但她此刻听了,只是沉默不语。 雷九谛见她竟无反应,微显愠怒,但他心里期待佟晶答应,竟然罕有地忍耐着。 佟晶听这话后,心里一片混乱。要是换作平日,她当然丝毫不用考虑,断然拒绝。她与邢猎、闫胜和练飞虹等同生共死,情谊已根深蒂固,一心就要跟他们学武;这雷九谛行事疯癫,对弟子门人又甚残酷,随时弃如敝屣,喜怒无常,这“神降”武学又如此邪门,损人心性,她怎愿跟随他修习? 但在这关头,邢猎的伤势能否及时复元,无人能够确定,与雷九谛一战实在非常凶险;假如她拜一个师父,就能消去双方仇怨,那也很划算。 哼,反正到时我不用心学就行了……他见我学得不好,说不定一年半载后就把我放走…… 然而同时佟晶又不免对雷九谛的武功有所仰慕。自离开蓉城之后,雷九谛是她所见最顶尖的高手姚连洲在长安时中了毒不算;黑莲术王与他相距不远,但佟晶感觉还是雷九谛比较可怕一点;在“盈花馆”屋顶时的习小岩,或者一年前未受伤的邢猎,皆可与雷九谛一战,不过胜算不高。 如此高手,我却有拜他为师的机会。 雷九谛武功路数确实偏邪,但佟晶又记得邢大哥多次评论过巫丹派参学黑莲教秘法的事,他说过并不认为武艺有正邪之分,只在于你愿意为它付出多大代价。 佟晶想,就算不跟雷九谛学那种神神怪怪的邪气功夫,跟着他仍必定学得到许多厉害东西,说没有丝毫心动是骗人的。 这么就可以让邢大哥免于一战,他还要等待兰姊回来的啊。 可是跟了雷九谛,那不就意味我要与闫胜分开吗? 一想到闫胜,佟晶心里更混乱。 当天佟晶自愿当人质,雷九谛就已见出她与“破门六剑”的情谊,心里觉得要她拜自己为师,离开那些同伴的机会并不大;此刻见她竟有犹疑,已是大喜过望,也不想马上逼迫她,免惹她反感。 “你先考虑一下。反正距离决战,还有好几天。”他故意淡然说:“这几天你也可以照常来看我练武。就让你更深刻了解,我此战必胜无疑。邢猎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 雷九谛说完,又在地上盘膝打坐,陷入另一次冥想。 佟晶满怀不安地看了雷九谛一阵子,就推门离开这练功房,心头仿佛缠结着许多丝线,无法理清。 她垂着头在走廊步行了一段,正要回自己房间,却察觉旁边一根柱子之后有人影,一看之下不禁脸红耳热。 那儿站着二人,正是雷九谛那名仪表不凡的爱徒韩山虎,正从后搂着一个山西支系的女同门亲热,韩山虎一只手更已伸进师妹的衣襟之内。那师妹本已露着迷醉表情,赫见被佟晶撞破,慌忙隔着衣服抓住韩山虎的手。 “对不起……”佟晶见韩山虎竟毫无愧色,还微笑回视自己,不禁脸红耳赤,急步逃离。 韩山虎目送她离去,脸上笑容消失。 “韩师兄……为什么……”那师妹问:“你不是去见掌门的吗?怎么又跟我……”韩山虎却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只是看着佟晶的背影。 先前雷九谛与佟晶的对话,他都在练功房外偷听了。 韩山虎本来不过想向雷九谛问安,却在房外隔着一条走廊处,就听见佟晶在里面说他好奇两人能有什么话题,虽知师父警觉甚敏锐,但仍冒险潜近房门偷听。 结果却竟听到师父这样的话。他的心冷下来了。 才一年前,当离开山东时,雷九谛曾经亲口这样对他说: 山虎,将来的迷踪掌门,是你。 然后今天,自己在师父眼中,竟不如这个本是敌人的娃儿。 他甚至没有察觉我在外面……可见他多么看重这丫头。 连董师兄的仇,他都可以不顾,我们在他眼中,到底算是什么? 这时他怀抱中的师妹痛苦挣扎。在瞧着佟晶背影时,韩山虎不自觉捏着师妹的咽喉,那力量大得她连一丝声音都叫不出来。 跟随师父修习“神功”,同样也令他理智容易失控。 韩山虎放开手来。那师妹惊恐地挣脱他怀抱,抚着痛楚的喉颈瞧了他一眼,马上逃跑。 韩山虎没理会她,仍然看着佟晶消失的方向。 毁了你。 在巫丹派总坛“遇真宫”东侧有一座为翠竹林围绕的幽静房舍,名为“养正馆”,是巫丹弟子因锻炼受重伤的治疗休养之地。 可是此际四周的竹林半点也不幽静,不时响着痛楚呻吟的声音。 巫丹派开山立道以来,这座“养正馆”从未如此拥挤。 馆里临时增添了好些病床,一直排到了门口,这才将三十几个新受伤的巫丹弟子全数容纳。 巫丹派向有一批伤残弟子,由于无法继续习武,转而投入各种武事以外的后勤事务,其中有三人按照巫丹传统留下的医药丹术,专修医学,足以应付平日练功受伤的同门,但他们如今也都应接不暇。 此际巫丹山脚已被朝廷大军全面封锁,不可能召来山下大夫帮助,因此许多其他的残障弟子、刚入门的年幼门生以至家眷都到来“养正馆”,帮忙治疗及照料这些受伤的战士。 殷小妍也在其中。她坐在一个年纪比她还小的少年剑客床边,替他抹去额上的冷汗。剑客已经没有了剑。只得一条被布帛包裹、仍泼出丝丝血水的左腿。 他正是巫丹副掌门葉辰的儿子葉天洋。 巫丹医师已经把深深射进他左腿里的铅子取出来,却无法阻止伤口恶化。就算隔着布,殷小妍还是嗅到那古怪的气味。 葉天洋因为发烧脸颊红通通的,显得更像个孩子。殷小妍不住换上浸了冷水的布巾为他降温。 葉天洋似乎半睡半醒,痛苦之余伸手握住殷小妍的手掌。他过去从来没有跟女孩子牵过手,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殷小妍没有抗拒,只是静静地让他握着。葉天洋心中感到一股奇异的安慰。 最初到“养正馆”帮忙是她自愿的。她本来以为自己会害怕。果然,在馆里触目之处都是血水与破碎的骨肉,还有扑鼻的腥气跟呕吐的酸味——有的是负责照料的人吐出来的。 但殷小妍发现自己竟然出奇地镇定。医师的各样吩咐她都冷静地好好处理了,甚至几天之后她就成了“养正馆”里负责指挥的人之一。从前在“盈花馆”工作,她已经习惯细心照顾别人——当然那完全是另一种气氛和方式。如今没有了华灯雕梁、酒令琴音与胭脂香气,小妍却觉得自己的人生更有意义。 甚至,是她上巫丹山以来最有意义的时刻。 自从巫丹派被神机营大军围攻,殷小妍跟姚连洲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姚连洲大多时间都留在“真仙殿”,跟师星昊、葉辰及其他资深弟子商议,又或听取樊宗等“首蛇道”弟子的情报。小妍知道,自己跟随了姚连洲这样的男人,这种事也就无可避免,因此她从没有抱怨过。 只是她感觉,自己在巫丹山上就像幽魂。 现在,小妍感受到别人需要她,也同时感受到自己活着。 在冷水缓和下,葉天洋似乎清醒了一点,羞愧地放开殷小妍的手掌。小妍向他露出谅解的微笑。 “你知道吗?那天……我杀了三个敌人!三个啊……替我告诉我爹……” 小妍一听见“杀”字出自这个少年之口,就不由心中一震,但没有表现出来,只默默向葉天洋点点头。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把这番话转告葉辰。 葉天洋受伤这五天以来,葉辰只来过“养正馆”看了儿子一次。 第234章 南下赣地(140) 巫丹派试图偷袭神机营火药库,并杀伤好些军士之后,掌军的太监张永大为震怒,下令向巫丹展开进攻。对付武功高强的巫丹剑士,铳械火炮自是最佳利器,但是登上“遇真宫”的山路实在太狭小,不利运送军械,窄长的行军阵形又容易被巫丹派拦腰偷袭。故此,负责实际阵前指挥的神机营大将楼元胜,采用了一个最粗野但又最有效的方法:强行征集巫丹山下附近村落的数千民夫,砍树挖石,将山路开掘扩阔,直至抵达“遇真宫”为止。 工事一展开即被“首蛇道”侦察得知。范宗猜到敌方的用意,马上回报掌门,请示有何对策。 在葉辰等同意下,姚连洲下令弟子多次偷袭工事。为免被神机营发现,每次巫丹剑侠都组成小队,并且严令一击即走。虽然袭击并不能杀伤多少军士,但却令对方杯弓蛇影,民夫人心惶惶,工事被这一波接一波的偷袭推迟了不少。 然而巫丹弟子的伤亡也累积起来。最惨烈的一次,是不幸被预先察觉而偷袭失败,十二个巫丹剑士遭预早排好阵势的神机铳兵齐射伏击,只得两人在同伴的尸体遮挡下受轻伤逃回来。除了“养正馆”这三十多个无法再战的伤者外,已有二十二名巫丹弟子一去不回。 “停止吧。”深觉代价太大,姚连洲下此命令。 而神机营大军这些天来也推进至更接近“遇真宫”的距离。 葉天洋仍然自豪地伸着三根手指。殷小妍看着不知要怎样响应,只是轻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好好休息。 葉天洋满意地微笑,以为漂亮的殷小妍是在嘉许自己。 然而有一件事情他永远不会知道:当天偷袭时他太过紧张,没能分辨敌军和民夫,他半闭着眼挥剑砍杀的三人,其实全都是山脚村子的农人。 这时一个身影投落在殷小妍和葉天洋之上,小妍回头一看,站在她后面的是身上佩着长短双剑的侯英志。 看见侯英志到来,不管是殷小妍还是葉天洋脸上都立时泛出光彩。葉天洋原本疲倦的眼睛添了生气,向上伸出手掌。侯英志用力跟他一握。 “小英,你不用每天都来……” “别说傻话。”侯英志说着,却瞧了瞧殷小妍。小妍看见他的目光投来,马上避开。 葉天洋受伤卧在“养正馆”的五天里,侯英志每天都会来看望他至少一次。其实侯英志自从与葉辰秘密苦练“雌雄龙虎剑法”后武功大进,三个月前就已经离开与葉天洋一同练习的“玄石武场”,晋升到最高级别的“星凝武场”修练,二人见面少了许多。这几天是他跟葉天洋近来见得最频密的日子。 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 侯英志看看葉天洋的腿伤,以眼神朝殷小妍询问。 小妍站起来,在侯英志旁悄声说:“吕师兄已经不断为他换药,可是伤口还是无法愈合。看来……” 侯英志看看隔了几张床处,正在为另一伤者治疗的独眼医师,是巫丹派三个专研医药的伤残弟子之一吕有亮。在他旁边帮忙医治的又是另一个独眼人,而且左腕不灵光,正是侯英志初上巫丹那天接待过他的姜宁二。 侯英志再看葉天洋年轻的脸,回想以前经常跟他在山上四处走,葉天洋爬树的身手灵活得像头猴子——那些日子不会再有了。 “小英,我爹他什么时候会再来看我?” 侯英志面容肃然,一时答不上来。他顿时想起那天葉辰对自己说过的话: 假如你是我儿子,多好。 殷小妍看见侯英志为难的沉默样子,代他回答:“就是你爹托小英每天过来看你的呀。” 葉天洋听了心下稍感宽慰。 侯英志朝小妍报以感谢的微笑。 三个年轻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令葉天洋暂时忘却肉体的痛苦。 殷小妍只觉得,在这气氛沉重的“养正馆”里,每天就以侯英志来访的时候最是快乐。 他是不是也这么想呢? 他每天过来探小葉,心里是不是也想来看我? “小英……”葉天洋似乎累了,还是勉强伸出手,再次握着候英志的手掌:“你是我一生最好的朋友。” 侯英志听着这句,眼晴里却冒出火焰。 因为这句话,令他联想起燕小六。 一个他曾为了追求最强而弃之不顾的朋友,可是现在却似乎变得比他更强。 第一次从姚连洲口中听闻闫胜仍在世,而且大闹西安,侯英志就已很不是味儿;现在又从巫丹同门处得知,闫胜就是朝廷“御武令”通缉的其中一人,更令他心里似有一根拔不去的刺。 他已经是震动朝廷,弄得武林天翻地覆的“破门六剑”之一。我却仍是巫丹派里一个无名剑士。 而闫胜等人的暴举,如今又可能间接带来巫丹派覆亡,断绝侯英志的梦想……一想及此,侯英志就对闫胜有点怀恨在心。 ——我绝不能就这么输给他……巫丹山这一战,必得打胜!我更要凭这一仗扬名!殷小妍从旁看着侯英志露出可怕的表情,不禁想起姚连洲。 小英这种时候跟他很像…… 可是不一样……小英他仍然在努力进步中,仍然要面对许多困难…… 相比之下,殷小妍感觉姚连洲实在太完美了,完美得有的时候令她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跟一个“人”一起生活。 “小英……”葉天洋不断重复呼唤下,终于昏睡过去,握着侯英志的手也滑落下来。两人看着他,默然不语。 “我看你好像很累。”侯英志打破沉默。“要去外面竹林坐坐吗?我们聊一聊。”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就像以前一样。” 殷小妍默默点头,其实暗里心如鹿撞。 两人步出那充满不愉快气息的“养正馆”,但也没有走到竹林深处,只是在正门前空地的石凳坐了下来。殷小妍毕竟是姚掌门的女人,巫丹派的门规再宽松,他们还是得避嫌。 夏天午后的阳光,透过竹葉缝隙投落在两人身上,山间凉风徐徐自林外吹送来。他们默默享受着这股宁静,心里却有一点哀愁,仿佛预示到这样的日子将要破灭。 侯英志嗅到随风送来殷小妍的发香,不禁心摇神驰。他有股马上搂着她亲吻的冲动。就好像当天在青城山,他曾经吻过宋梨一样。 侯英志忽然很清晰记起来了,当天是为了什么突然吻了宋梨。 那天,就是宣布燕小六获选下山试剑,将要成为青城派“道传弟子”之后。 他一直不愿承认,但这件事此刻在他心里无比清楚: 我是为了证明自己胜过小六。他确是我的好朋友,但我无法忍受他比我还要强。 一想及此,他胸膛里原本燃烧的欲望瞬间冷下来,换来的是一片混乱。 那么我现在想抱小妍,是否也因为她是姚连洲所爱?其实我并不真的这么喜欢她? 殷小妍未能感受他心里的变化,仍低着头等待他开口说话。可是良久对方仍然沉默。她察觉有点不妥。 “小英……”她转过头去看侯英志,却发赞他面容肃穆,半点不像刚才大胆邀请她出来时的表情。 侯英志没看她的眼晴,手掌把着腰间的剑柄,从石凳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忘记了。”侯英志仰首长吸一口气,才说:“我上巫丹山来,不是为了这种安逸时刻的。” 他说完就迈步离去,留下失望的殷小妍呆呆坐在原地。 她心里只是想着: 明天他大概不会再来了…… 殷小妍失落地坐在“养正馆”外许久,直到听到旁边小路上有脚步声,这才回过神来。 那名“首蛇道”弟子是故意弄出足音来的,以免惊吓了正想得入神的殷小妍——以他的轻功,就算攀上她头顶上的竹树,她也无法察觉。 “殷姑娘,掌门请你过去。” 殷小妍随着那弟子返回“遇真宫”时,心里仍旧满是侯英志的身影。 当殷小妍踏进“真仙殿”时,却发现姚连洲正在跟两个道士谈话,甚感惊奇。 本来看见道士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假如是在普通的道宫里。巫丹派早已还俗多年,弟子无一修道,殷小妍上巫丹以来,更从未见过山上其他道观的道人来访,只会在山路偶尔跟他们碰上。 这两个道士跟前却有奉茶,显然是巫丹派的客人。 “镇龟道”弟子陈岱秀也陪侍在侧,似乎姚连洲正在跟他们商议些什么事情。殷小妍更观察得出,姚连洲对两个客人罕有地颇是敬重。 两人一身道服都非常朴素,道冠上没有任何饰物,皆是四、五十岁年纪,相貌清痩,眼神有力之余却又不似巫丹派剑侠般锐利,举止似比一般道人稳重。 这时四人看来已谈完,从蒲团上站起来。姚连洲竟首先向两个道士拱手,略略垂头敬礼。 “感谢。” “这什么话?”看来比较年长一点、左脸颊上带着一颗大痣的道士回礼说:“我等同气连枝,这是分内事。” 三人叙礼告别,陈岱秀领着客人离去。同时又有巫丹弟子将东西奉还两名道人。殷小妍一看又是大奇,那物事不是别的,竟然是两柄长剑。 这两个外人竟然能带着兵刃进来“遇真宫”,而且直入“真仙殿”! 殷小妍不识武事,否则她更会看出两名道人的佩剑,跟巫丹长剑甚是近似。客人离去之后,殷小妍才从大殿柱子后出来,姚连洲仍在目送两名道士的背影。 “他们是?”殷小妍不禁好奇地问。 “从前是巫丹派的。在我师父那一代的时候。”姚连洲回答。 这些道士正是当年公孙清还俗改革巫丹派后不满离开的同门,遭逼走后先是寄居于山上另一道宫“玉虚宫”,后来另立“云罗舍”,继续修学道术,也仍然兼练巫丹派原来的道门武学,只是相比巫丹派并不繁盛,如今只余三十来人。刚才这两名道士,按辈份应是姚连洲的师兄,那个脸有大痣的道号灵明子,正是“云罗舍”现任掌教道长。 殷小妍以往也听过姚连洲述说巫丹的过去:“我记得你说过,二十多年来巫丹都没再跟这些旧同门往来,怎么……” 姚连洲这时才瞧着殷小妍,牵起她手掌,好像要说一件不容易开口的事情。 殷小妍在妓院长大,不是脑袋空白的傻瓜,把事情联想起来,马上明白了。 “你要送我走。” “不只是你。”姚连洲说:“还有巫丹派的女眷、孩子和不能动武的同门。‘云罗舍’的道人看在昔日同门份上,已经答应收留你们。他们的房舍建在更高处,朝廷的军队不轻易攻上去,你们可暂保平安。” 巫丹派得罪了朝廷,山上其他各道宫本就跟巫丹派无甚交情,对他们惹来大祸更甚反感,又因山脚被军队封锁受连累,自然都不会帮忙收容巫丹的亲眷,姚连洲只得向这些前巫丹同门求助。 “你们明天就走。”姚连洲又说:“我已着人吩咐芸妈替你收拾。” 殷小妍听着,一股寒意自背项生起,身体不禁微颤。姚连洲要将不能战斗的人先送走,只有一个原因: 巫丹派的剑侠军团,要留守“遇真宫”,与神机营一决死战。 “为什么?”殷小妍从来没有干涉姚连洲掌管巫丹的事务,但这刻再禁不住,身体无力得快将崩溃,以哀求的语气问:“为什么不一起走?” 就连不识军事的殷小妍都明白:神机营最难就是登山进攻。巫丹派如果放弃“遇真宫”,上高处暂避其锋,禁军难以讨伐,旷日持久之下,总有一天要退却,其时巫丹等于不战而却敌;就算禁军真的追击,最坏情形下巫丹弟子仍可翻山越岭,逃出巫丹山范围后才相约集结,再作他图。 假如这仅仅是两军交锋的战争,兵力悬殊之下,这确是最佳的选择。 但这一战的意义并不止于此,而是关乎巫丹派的气节与原则。 第235章 南下赣地(141) “幸存”,并不是巫丹派的生命信念。要是只为了平安苟活,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必要走上一条如此严峻的路途。 与禁军交战以来,姚连洲经常都征询师星昊与葉辰两位副掌门,实际上也是他的前辈的意见。唯有这个决定,是他独断所下。 最难下的命令,就该由我一个人承受责任。 当他将这决定告诉师、葉二人时,他们没有显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一直就在等着姚连洲说这句话;葉辰马上从“真仙殿”存放宗卷的密室找来“遇真宫”内外地势图,准备筹划迎击的战术;师星昊则立时提笔写了一封信,吩咐陈岱秀带着往“云罗舍”拜访。 “我只有这个选择。”姚连洲向殷小妍说:“维持今天这个巫丹派的,是一股不屈服于任何人的‘气’。面对敌人而选择逃亡,没错可以求存;但即使他日能再集结,我们亦不再是狼群,而不过几头丧家之犬,绝不可能继续追逐‘天下无敌’的心愿。身为巫丹掌门,我不可能选这条路。” 姚连洲说时连手掌都在发热,但却无法令掌握中殷小妍的手暖过来,她的手依旧是冰冷僵硬。 “我不明白……你是掌门,不是应该为弟子着想的吗?你这么做岂非带他们……走上不归路?” 不论胜负,许多巫丹弟子都将因为他这个决定而死去——姚连洲对此十分清楚,也从未心存任何侥幸的想法。 然而姚连洲有绝大的信心,他们会毫无犹疑地跟随。从这个月来的气氛就感受得到:巫丹弟子迎战神机营只有兴奋,无人畏缩不前。 身为巫丹表率的姚连洲,当然了解他们心中所想。 “与朝廷纠缠虽非我们的本愿,但对方既然找上门来,我们亦不会退缩。历来从没有一个武林门派,能够击败如此规模的敌人。这荣誉将要比无敌于武林还要高。这一战,我们将记载在史书上。” “我不明白!”殷小妍摇摇头,眼眶已有焦急的泪水:“敌人可是皇帝啊……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打胜了这一仗,他就不会再派更多军队来吗?” “师星昊曾经在皇城见过他,深知他的脾性。”姚连洲解释:“他是个只喜欢强者的家伙。我们这一战若能重创神机营,必将震动朝廷之余,也会令他折服。其时师星昊将独自再次上京,向他表明我巫丹派不能接受‘御武令’的立场,重申只想与朝廷互不干犯。师星昊说过,有七成的把握可说服皇帝。 “要是还不行的话……也没什么关系,我们就继续打下去。” 姚连洲的豪言壮语,却半点无法打动殷小妍。她回想那天在西安“盈花馆”的幽暗房间里,陪伴中了毒的他孤剑力抗群雄的情景。那时候他的豪迈,还有在危难中仍对她不失关切的温柔,确实令她深深爱上。 如今姚连洲面对的,是更要艰辛十倍的困境。可是殷小妍却无法再次欣赏他的豪情。她完全无法理解他的选择。 “我……我不知道……” 姚连洲瞧着她的脸。他虽不懂讨人欢心,但也不是个迟钝的人。这阵子他察觉了,自己跟小妍之间有一道无法言喻的隔膜。可是在这非常时期他却无从分心去化解。此刻他只能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对不起。”这三个字姚连洲只会对天下间一个人说。“我刚才说过,身为巫丹掌门,我只有这个选择;而你身为巫丹掌门的女人,也只有接受我这个决定。” 殷小妍垂着睫毛,流泪点点头。 的确,这是从一开始她就得接受的事情。 可是,我正开始后悔了吗? 姚连洲没有察知她心头的纷乱,只是轻轻将她搂进怀中一吻。两入在那威严的鎏金真武神像之下相拥。 “好的。我明天就走。”殷小妍的脸贴在他胸膛上说:“你放心,那些家眷我会好好带领他们在山上安顿。” 姚连洲坚实的双臂环抱着她,希望在这短暂的时刻传达最大的安慰。 “我会如常地战胜。然后很快跟你见面。” 殷小妍在他怀中“嗯”了一声。 然而姚连洲不知道,小妍此刻心里担忧的,是另一个男人的安危。 溢着浓浓药香的房间里,有一股非常凝重的气氛。 崆峒派前任掌门飞虹先生;徽州八卦掌门尹英峰;少林武僧圆性和尚;坐镇湖南一地的湘龙剑派掌门唐皓……能够令这些人围聚一起,并同时露出紧张神色的事情,世上并不多。 就连刀伤才刚愈合不久的庞天顺,其实并未能自己行走,也坚持要在这早上到访这房间,此刻正坐在一张竹椅上,跟那四人一样,正密切注视房中那木床。 除了他们五人,八卦门、湘龙派、阮氏无极门、平江巨禽门……以至几个远来助拳的门派英豪,数十人聚集在房间外的庭院里,不停引颈向窗内张望,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在那房里的木床跟前,身材肥胖的怪医严有佛已是满额汗珠,他以灵巧的指头小心地解开那两副铜铸护壳上的扣锁。他平生医治过多少英杰枭雄,见识过无数生死伤病,但此际竟也少有地紧张。连严有佛自己亦无法解释,何以对这个伤者会如此格外关心。 我明明连他的武艺如何也未亲眼见识过,跟他也不是深交……可是这男人,拥有一种奇特的气质,很容易讨人喜欢。 眼前这许多武林豪杰的关切之情,就是明证。 邢猎平躺在坚硬的木床上,任由严有佛处理,表面神色泰然。可是与他相处已久的圆性跟练飞虹,都看出他心里的波澜。 二人都不感意外,不管平日邢猎如何豪迈也好,这次关乎他往后的武道生命,不是轻轻一笑就能淡然处之。没有一个剑侠能够。 今天正是严有佛为邢猎左肩与右膝施“刀针”治伤后的二十日。是否治疗成功就在这刻揭晓。 假如失败,邢猎与雷九谛一战即不必提。佟晶的安危亦成疑问。 严有佛细心将拘束着邢猎肩腿的铜壳取下,解去包裹的药布。 “你先别动。”他说着时施以特别的指法,按摩邢猎伤处四周的肌肉筋腱。 邢猎受伤已有一年之久,这大半个月更被两副铜壳固定至动弹不得,两处关节的筋肌当然都僵硬得很;严有佛先以按压推拿令其血气重新畅旺,并使筋肉放松,否则马上动起来,不只容易再弄伤旧患,更可能造成新伤。 每个关节严有佛都按摩了一个刻时有多,同时圆性也帮忙,用浸了温热药汤的布继续替邢猎伤处敷治,以助血气流动。 “放心吧。连我这么个糟老头都好过来了,你这小子没问题的。”飞虹先生鼓励着说。他头脸的剑伤已愈,左侧白发垂下了一大片,掩盖失去耳朵的伤疤。眼角与眉梢的刀痕,令他左眼有如凄惨地裂开,笑起来眼神仍散射着三分凶暴。 邢猎报以微笑感谢。可是没有了铜壳的拘束,他顿时感觉身体好像少了支撑,脸色更显得紧张。 严有佛透过指头的触感,确定邢猎伤处周圆筋肌都已充分放松。他深深吸进一口气,接着说: “你动动看。” 终于到了这个时刻。邢猎铁青着脸,并未勉强从床上坐起,只是原位耸一耸肩背,开始慢慢活动那左肩关节。 房内所有人则注视着邢猎紧皱眉头的脸。 邢猎的左肩升沉转了一圈,只感异样。 那缠绕了他足足一年的酥软无力感觉,似乎消失无踪。筋腱仿佛被人从里面重新上紧了。 邢猎鼓起勇气,这次把左臂整条向上举起来,做更大的扭转动作。没错,肩头恢复的感觉很明显。力量似乎能够顺利传达到手肘跟腕指。这久违的感觉令他相当兴奋,开始尝试鼓硬胸背的肌肉,令左肩运起劲力来。 然后他发出一声低呼。 众人听了马上都焦急。严有佛立时伸手搭在邢猎肩头上,示意他停止用力,担心地问:“痛吗?” “运劲的时候。”邢猎说时眉头却松开来:“但是跟以前的痛很不一样。先前就像突然给一柄细刀刺进去,关节马上没了气力;现在的痛是‘钝’的,只是带着酸麻。而且一收劲放松就马上不痛了。 他拨开严有佛的手掌,左臂又再在上方旋扭,幅度渐大。 “假如此刻必得要用左手出刀的话……我想我办得到——至少应该能够全力发出一刀吧?” 众人听了立时把目光转向严有佛。只见这怪医露出诡秘的兴奋神色。 “别管什么出刀……现在看看腿怎么样?” 邢猎仍然躺着,也如刚才般慢慢往上提起右膝。 由于太久没使用,肌肉带点僵硬,但随着屈曲的角度越来越窄,邢猎察觉竟仍未有往日那种关节被死锁似的尖锐痛楚……一点一点地,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轻松地将膝关节完全折曲。 只不过是如此简单的动作,邢猎却激动得有想哭的冲动。 珍爱的东西失而复得,那是旁人难以体会的喜悦。 第236章 南下赣地(142) 严有佛还没来得及问他感受,邢猎已自行从木床上翻身起来,一下子就站到地上。 “笨蛋!不要……”一严有佛急忙要把邢猎拉回床上,却看见他伸展右腿,在地上轻轻踏弹了几下,动作甚是自然,脸上神情亢奋。严有佛把话吞回肚子里。 光是站着,邢猎就感受到右腿上失却已久的充盈力量回来了,膝盖也回复从前熟悉的弹性。虽然动作仍有点生硬,趾头也好像还没完全听话,现在这个复元程度已足够令他心跳加速。这膝盖比左肩还要康复得更好。 邢猎迎着床头的窗,感受外头照进来的明媚阳光,深深呼吸窗外吹送而入的夏风。“我要出去走走!” 一听这句话,练飞虹跟尹英峰及唐皓相视而笑。庞天顺仰首舒了一口气。圆性上前,用早就准备好的布带替邢猎包束右膝,暂时帮助支撑。 “我的兵器呢?”邢猎趁这时转头向练飞虹问。 飞虹先生笑着,将挂着雁翅刀与鸟首短刀的布腰带递过来。邢猎两手接过,像与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见面般,手掌来回轻抚那两柄刀。 “你得答应我,这三天都不能动刀子。”严有佛劝说:“你要先跟圆性大师习练‘易筋经’,将骨节筋脉都调练好,才可以练刀。” “别这么唠叨好么,严胖子?这话你说过十遍以上了!”邢猎将腰带缚上,整理好挂刀的位置,然后带着微拐的步伐,走出这个已经住了太久的病房。 一直等在房外的阮韶雄及众多武人,看见邢猎的堂堂身姿从房门出现,马上发出雷动的喝采。 他,就是曾经斩伤“云隐神行”雷九谛的男人。 一双双仰慕的眼睛,跟随着步出庭院的邢猎,却同时也心生疑问。邢猎虽然横壮,但个子并不如他们想象般高大;腰上双刀一柄平凡又残旧,另一柄则不知是从哪儿拾来的异国短刃,两肩露出大堆古怪的刺青…… ——这个人真能再次击退秘宗掌门吗? 这时猎犬阿来吠叫着奔来,前爪攀到邢猎腰间。邢猎抚摸它的头颈说:“来吧,我们一起出去!” 圆性与练飞虹陪在他左右,尹英峰和唐皓也各带弟子跟随,众人鱼贯步出大宅正门。“闫胜他……仍在秘宗门那边监视吗?”邢猎走着时问圆性。 “你明白他有多担心佟晶。”圆性说时收起笑容。 秘宗门人占据着“湘渡客栈”,由于弟子众多,四周内外守备得滴水不漏,八卦门和湘龙派等人聚起来虽然也兵力不少,但没有把握攻进将佟晶安然救出,只能乖乖等待雷九谛现身与邢猎决斗的日子。 可是闫胜太过牵挂佟晶,仍与刑瑛、戴魁、巨禽门的沈丰及几名八卦门弟子在客栈外远处暗中监察,以防有何变故,同时继续寻找可乘之隙,但十天来都徒劳无功。 “雷九谛虽然可恶……”邢猎说:“但我相信他不会加害佟晶。这是直觉。” 另一旁的练飞虹不禁点头同意,但白眉仍旧深锁——毕竟他视如珍宝的钟爱弟子,此刻正被劫持在宿敌之手。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呀?”圆性见大家情绪似乎又沉郁下来,连忙转个话题。 邢猎微笑说: “当然是要去水边。” 猎犬阿来仿佛通晓人性,已经感应到邢猎想去什么地方,领在前头吠叫着指引方向。邢猎跟众人笑着跟随。 行走的动作令筋肉又更松开来,邢猎感到右膝的障碍好像更小了,步伐渐渐走得更快。 “慢一点啊……”后头的唐皓见了不禁担心地劝告。但邢猎没有理会,越走越是顺畅,甚至想奔跑起来。 邢猎此刻的感觉就如一只折翼已久的鸟,突然又能够再次振翅飞翔。四周世界都仿佛变得不一样。 肉体的自由,同时也是灵魂的自由。 只可惜,阿兰此刻不是在我身边,跟着我牵手一起走…… 还没有走到湘潭河街,邢猎已经听到潮水拍岸的声音,不禁更加快脚步。 站在河岸上,感受迎脸卷来的江风,邢猎只觉心胸都敞开来了。虽然面前并非他出生成长的大海,风里也没有他熟悉的盐味,但已足够令他展露孩子般的灿烂笑容。 早上正是湘江货运的繁忙时候,放眼望去,湘潭城沿岸泊满了将要出发的大货船,无数小艇来回将最后一批货物运送装上大船,河街旁的货仓与牙行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人们交错奔走,连招呼闲话几句的时间都没有。这情景跟先前秘宗门“巡棺”示威的冷清相比,恍如隔世。 众多剑侠突然在河街上出现,马上引起哄动。即使再繁忙,商行的伙计与挑夫还是停了下来,向邢猎等人躬身问安。也有些老板闻风从商铺跑出来打招呼。他们都受本地湘龙剑派的照保,全部跟唐皓相熟,唐皓也一一与他们搭话。 多数人的目光还是落在邢猎身上,对这个衣装奇特的剑侠评头品足。 “就是他吗?” “好年轻啊,真的行吗?” “看那头发,好奇怪……” “看来不是普通人啊……” 也有人隔着群众朝邢猎高呼:“把那姓雷的浑蛋打倒!替我们湘潭人出一口气!” 原来邢猎将于五天后与雷九谛决战的消息,已然在湘潭传开来了。早前秘宗门“巡棺”大闹湘潭,搞得鸡飞狗跳,尸臭弥漫城街,本地人对他们恨之入骨。虽然说这场祸事可算是“破门六剑”带来,但湖南人性格刚烈,并未怪责邢猎他们,反而同仇敌忾,期待邢猎一举将那秘宗掌门打跑。 “破门六剑”毕竟仍然是朝廷钦犯,湘潭人都避免公然谈论他们的名字。唐皓及湘龙弟子只委婉宣称,与雷九谛一战的是一名来助拳的“关外高手”。大家暗里当然都知是“破门六剑”,但不好说破,此刻也未有呼唤邢猎的姓名。 邢猎养伤这二十天以来,湘潭的富商纷纷往那大宅送来各种补品药材,来自大江南北什么都有,严有佛见了就皱眉,皆因其中大多对邢猎的伤势并无裨益,有些更不宜进食,结果堆积了一屋子。如今见邢猎行走自如,曾经送礼的商人都互相夸耀自己所送补品的功劳。 邢猎向拥来众人微笑致谢,继续沿着岸边走去,却见在河岸中段近着水边,搭了一圈大竹棚,不知正在建什么还没完成,棚上更插满数十面各色牙旗,正随江风飘动。 “那是什么?”邢猎好奇问。 “那是……擂台。”唐皓在后面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早已吩咐本地商号别要太张扬,可是他们都不听,说这是湘潭几百年都没有的大事……” 邢猎恍然:这是本地人为他与雷九谛一战所设的舞台。 “邢少侠不要动怒。”唐皓的师弟张茂荃也代为解释,脸色甚是尴尬:“为安全计,我们未有告知他们童姑娘被擒一事。他们不晓得此战关乎她安危,这才如此轻率……假如邢少侠不喜欢,大可不必在上面与雷九谛交手,我们再找个没有外人看得见的地方……”邢猎站在竹棚前,仰头看看那几乎丈高、已经建好一半的大擂台,马上联想起少年时在泉州代表师门打擂的往事。 同样也是岸畔的擂台。同样晴朗的夏季阳光底下。他的手不期然摸着腰上师叔裴仕英所赠的雁翅刀。 他闭目,想象五天之后擂台四周挤满人群的情景。然后又想到在西安“盈花馆”屋顶的那一战。 “放心。我很喜欢。”他睁开眼说:“越多人看着,我打得越好。” 邢猎他们正在看着擂台时,尹英峰却留在后头,拉着弟子范秋桥说话。 “有一件事情我先得跟你说。”尹英峰面容肃穆。“当天在邢少侠出手之前,我会先跟雷九谛打一场。” 范秋桥听了惶然瞪大眼晴。 “我以‘九大门派’另一掌门的身份向他公然叫战,他断难拒绝。”尹英峰继续说:“此战我万一败亡,别要为我复仇。你负责带众师弟回徽州。”这次随尹英峰到来的三十余名八卦门总馆“方圆堂”弟子里,范秋桥是最资深一人。 “师父,为什么?” “我既然答应阳明先生,要来救助‘破门六剑’,就必定得做到底。”尹英峰说时看着邢猎等人的背影。 “师父有信心打胜雷九谛吗?”范秋桥说时已是掌心冒汗。他虽未亲眼见识过“云隐神行”的武艺,但上次雷九谛弟子韩山虎几乎偷袭尹英峰成功,已见出“神降”武功之可怕;雷九谛更有差点击杀崆峒掌门的往事,令范秋桥不得不担心。 “若能一剑杀掉这魔头,当然最好。”尹英峰说时咬牙切齿。他平生最爱惜弟子,听闻雷九谛亲毙徒弟的恶行,甚是难以置信。“就算打败也好,至少消耗他多一点力气,也让邢少侠多看些雷九谛的打法,定能增添他的胜算。要逼出他的武功,这里只有我的‘东楚长剑’做得到,亦只有我的身份能令他无从逃避。 第237章 南下赣地(143) 尹英峰微微一笑又说:“只要阻止得了这妖怪,并能解救童姑娘,我这条老命算得什么?此事你绝不要向他们泄露,他们定必不愿接受。” 范秋桥看着师尊那瘦猴似的身躯,眼中却如看见巨人。他明白师父的意愿,只能点点头。 邢猎、圆性和练飞虹三人并排站在擂台旁的江边,远眺正扬帆航行的货船。“邢猎,我很羡慕你。”练飞虹看着江水,说时不禁抚摸已没有了耳朵的左脸:“我多么希望,五天之后上这擂台的人是自己,亲手洗雪这耻辱。可惜我不行。” “你错了,老头。”邢猎说:“这一战,你也有一份。” 这十天以来,练飞虹反复向邢猎巨细无遗地描述当晚与雷九谛丛林之战的情形,小至每个微细动作都不放过,以分析雷九谛作战时的习性和倾向。邢猎心里已有好些头绪,只是还没有思考出应付的战策。这些情报随时左右这一战的结果,练飞虹的功用不能忽视。 另一边圆性说:“你记得那天我说过的话吗?‘假如你身上的伤全好的话,足以跟雷九谛一战!’我现在仍是这般相信。 “论整体武功修为,你当然还未及雷九谛。但就只有你那招舍身技‘浪花斩铁势’,足与任何高手一拼。你先前受着伤,这刀招其实还没有发挥至尽,所以我才这样说。现在就看你到底康复到什么程度了。” 邢猎再次运劲,检査自己的左肩跟右膝。腿膝还比较好,但左肩痛楚仍在,他未确定真正上场时,这边手臂到底能用多少力量?七成?六成?但至少已远比先前优胜。 而之前就算只凭一手一足,“浪花斩铁势”亦未尝失手。 这在生死关头意外体悟的刀招,到底还有多大的潜力?多少的变化?邢猎不是没有思考过。但一天未确定身体能否做到,一天都是空谈。 而这次,又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我们回去吧。”圆性说时拍拍邢猎的肩:“我还要争取光阴,好好用‘易筋经’折磨你的身体。可别以为比养伤要轻松啊。” 邢猎左右看看两人。有这样的伙伴,是天大的福气。 圆性和练飞虹正要动身,邢猎却指向江上的帆船。 “那时候在四川,我们就是坐这样的船离开。我、闫胜、阿兰,还有佟晶。可以说“破门六剑’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江水反映的阳光,照在他的眼瞳里。 “狠狠把那个家伙打倒,将佟晶接回来;然后我们再一起去找阿兰。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我们‘破门六剑’,必定要再齐聚一起。” 殷小妍垂头凝视跟前石碑,上面刻着四个已因风吹雨打而显得模糊的大字: 道不远人。 她回想那个寒夜,就坐在这片石碑上,侯英志教她寻找天空中北斗星的情景。 她仰起头,此刻看见的却是一片密云的阴天,跟回忆截然不同。 她的心情亦然:那一夜,她仍不知道自己对侯英志已经有了感觉,仍以为自己一生只会喜欢姚连洲一人。 现在她的心却乱如天上的卷云。 石碑立于“遇真宫”东南面一片广阔的斜坡空地之上,碑旁就是通上山的路径。 在殷小妍身后聚集了数百人之多。一批带着孩子、背着细软的女眷都围在她旁边,共有三十余人;另外是四十来个年纪甚轻、刚入了巫丹门下还不到半年的少年弟子,许多只有十一、二岁,根本不成战力,他们也都将随同妇孺撤上“云罗舍”。 此外巫丹派大批练功致残无法战斗的后勤弟子,共计七十四人,他们都难以在与神机营的决战中派上用场。姚连洲本来想把他们都送上山去,可是七十余人一致决定留下来,与同门一起死守“遇真宫”。只有其中三十个身体较健壮的,会帮忙妇孺将一些器物粮食搬上山去,之后就会返回。 殷小妍收拾心情,不再看那石碑,回头与众女眷打点行装。身穿一袭浅色纱衣的小妍,配上纤细的身躯,令人感觉轻得好像能随风飘飞,却同时也散发一股高贵气质,众女眷都毫无疑惑地视这位掌门的女人为领袖。在妓院里当小婢,仿佛已经是前生的事情。 巫丹的孩子和女眷当然不止这数目,只是大多都安顿在山下各村落里寄住,孩子只有到了适合练武的年纪才送上山来。神机营突然攻至,巫丹派自然来不及将他们接上山照顾,这里三十几个女眷连同孩子都是当时正巧在山上居留。 留在山下的亲人,是否受到官军迫害?巫丹弟子在山上无从获知,亦担心不来。 此外在空地另一边,姚连洲带着百多名弟子到来送别,正与“云罗舍”的掌教道长灵明子交谈。 姚连洲少有对任何人谦恭,但这些旧同门的情谊却令他铭感五内。巫丹派被视为大逆不道之反贼,并遭朝廷讨的消息传出之后,巫丹多年来在各地降伏的各个道场,无一到来援救,姚连洲等虽未确知,亦猜到他们早已叛出;却在这时“云罗舍”不计从前与公孙清的分歧,伸手义助,令他格外感动。 想到这些年里巫丹建立的霸业,顷刻就树倒叶散,姚连洲并不觉得可惜。他深知那些外地道场不过臣服于巫丹的霸力,而且实力平凡,本就不足信任。巫丹派真正的根基,仍是在这座山里。 站在姚连洲身后的弟子当中,有十三个人格外不一样。他们穿的是与其他巫丹武者无异的制服,但总令人感觉气质不同,而且所带兵刃一律是长枪。他们正是葉辰从四川带回来的前涐湄派弟子。其中以最资深的杨真如为首三人,已然得到巫丹“兵鸦道”资格,穿着全黑的道服。 巫丹至今击败了天下“九大门派”之三,其中华山派弃剑退隐,青冥派全体覆灭,只有涐湄派不战自降。来投巫丹的“九大派”弟子,除了青冥侯英志外,就是这十三个前涐湄枪客,也是至今被巫丹选拔得来的外派弟子里最具实力的一群。 神机营围攻巫丹山之后,自然也有人担心这十几人是否可信赖——毕竟这些前涐湄弟子乃是败军降将。师星昊私下就提出这个疑问。 然而葉辰一口保证他们的忠诚:“我在涐湄山时已经观察过。每一个都是真心相信巫丹之道,我才把他带来的。” 姚连洲对葉辰的判断深信不疑。于是每有机会,姚连洲就将这十三人带同在身边,以带头释除其他巫丹弟子的疑虑。 杨真如等十三人岂不明白姚连洲的心思,心里更是感激。他们一一磨利了枪尖,决心拼死一战守卫巫丹。 我们绝不要第二次失去师门。 他们虽然已视巫丹派为家,但对眼前的离愁别绪全无感觉。 站在他们前方的另一群巫丹弟子则不然。他们没有上前跟妻子话别,没有抱一抱即将分别的孩子,仍然跟众多同门站在一起,只是遥遥以目光送别家眷。 可是那些目光是何等灼热。 尤其在看着孩子的时候。对于妻子他们仍能够淡然处之——毕竟她们只是师门许配,并以生育巫丹下一代为目的,感情本来就不深厚;可是孩子是巫丹的未来,是梦想与野心的延续。不管怎样的硬汉,如何专心致志追求强悍的武者,仍不得不忧心自己的骨肉。他们碍于姚掌门不敢流露爱子之情,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 此战非胜不可。否则孩子也没有将来。 他们的目光,姚连洲岂无看在眼里,但他只是默然不语。 是上路的时候了。灵明子与姚连洲道别,带着两个道人,拄着山杖在前头引路。 这一刻殷小妍心焦起来。她不再假装收拾行装,站直着引颈四顾,期望在巫丹武者群之间,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然而侯英志没有来。 殷小妍的近身芸妈将行囊挂上肩头说:“小姐,要走了。” 姚连洲这时走近过来。殷小妍内心的焦急和混乱已形于色,似乎快要哭出来——虽然姚连洲并不完全知道原因。 “你有什么想说,便说吧。”姚连洲看着她一会之后,缓缓地说。 殷小妍嘴唇颤动,心里想的,就只有此刻不在这里的那人。 不说,就再没有机会了。 “不要打,好吗?”殷小妍鼓起绝大的勇气,终于问了这一句:“我们全都一起走,不行吗?” 殷小妍这句话说得不响,却足以令身边所有人停下来看着她。 姚连洲木无表情。 “为什么不走呢?为什么明明知道送死也要留下来?”殷小妍心想已经开了口,也就不怕豁出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这是巫丹派的信条,非得这样不可——这些我都知道!可是……” 她伸手将旁边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拉到跟前:“可是我们就没有说话的资格吗?我们也是巫丹派的人啊! 还有他……”小妍抚摸妇人怀中孩儿的脸:“他也是巫丹啊!就当为了孩子,一起走可以吗?” 那妇人很惊慌,不敢看姚连洲,转头瞧向站在人群里的丈夫。 巫丹派为门人许配健康的农妇生子,是希望借助遗传培育强盛的下一代巫丹子弟,所选的门人当然都是派内精英。那妇人的丈夫正是“兵鸦道”的双刀高手钟亚南。钟亚南刚满二十六岁,两年前才被承认实力而入选“兵鸦道”,虽然未及加入先前的远征大战,但一众师长都看出他天份甚高,所以被挑选为巫丹派“播种”。这儿子出生还不足三个月,当父亲对钟亚南是完全陌生的经验。 然而更令钟亚南惊奇的是这个妻子。娶妻对他来说本来不过是尽一个巫丹弟子的义务。这个又黝黑又强壮的农家女阿菊更谈不上漂亮,初见面时根本没有半点吸引钟亚南。可是相处之下他却发觉,阿菊的个性意外地温婉。每日忙于修练的钟亚南跟她共处机会不多,可是每次都感觉一股奇特的温暖——尤其当阿菊的肚子很快就怀有他骨肉之后。 有的时候,钟亚南甚至要暗自一再提醒自己: 我的生命已经献给巫丹。 儿子出生那一天,钟亚南发觉自己的兴奋喜悦之情,比成为巫丹“兵鸦道”时更甚。当然他又告诉自己:这是因为我替巫丹派添了一员生力军! 此刻看着殷小妍用自己的妻儿来恳求姚连洲,钟亚南不免心潮激荡,但强忍着不流露在脸上,也不去看阿菊的眼睛。 不可以……一切都得由掌门作决…… 姚连洲仍是木无表情,上前将阿菊怀里的孩子抱过来。阿菊虽害怕却又不敢抗拒。姚连洲抱着那孩子,另一只手抚摸他红润的脸,默然不语。殷小妍与阿菊都紧张地瞧着他。 突然,姚连洲单手捧着那婴孩,高举到头顶。 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 姚连洲的眼睛瞧着脸色苍白的殷小妍。小妍以最大的勇气直视他,眼神中充满哀求。“既然这是你的希望,那好吧。” 姚连洲说着将婴孩放下来,温柔地交到殷小妍怀抱中。 “如果这一代不行,就等下一代的巫丹,再来号称‘天下无敌’。” 他回头朝着空地上众多弟子宣告: “我们全体撤退上山。明天就弃守‘遇真宫’。” 殷小妍流下喜悦的眼泪。她此刻抱着柔若无骨的婴儿,但心里真正想抱的,却是另一副年轻而坚实如铁的剑士身躯。 有一个身影带着蹒跚的脚步,走进“养正馆”后面竹深处。 那人越是深入竹林,脚步就越是走得顺畅,渐渐那瘸着腿的痕迹越来越少了。 此人赫然正是巫丹后勤弟子姜宁二。那本来无法屈曲的左膝,看来竟已恢复了九成,步行时关节只有少许的障碍,跟他平日拖着左足行走的姿势完全不同。 姜宁二左手则仍然僵硬地抱在胸前,像一只早已冷死的鸟爪一样。唯一的左眼透射出平时所无的锐利光芒。 第238章 南下赣地(144) 自从早上姚掌门宣布改变战略集体撤退之后,巫丹派上下乱成一团:师星昊负责指挥资深弟子,将收藏在“真仙殿”里重要的巫丹派卷宗、典籍和器物打包,准备带走;其他弟子则在“遇真宫”内外各房舍收拾粮食及必要器物;另外也要准备将“养正馆”内受伤的同门安然带上山去。 姜宁二在巫丹派里负责打点的东西本来就很多,一处的同门看不见他,只会以为他去了别处工作,他独个消失绝不会惹起怀疑。 姜宁二走了一段之后,感觉无人跟随,更加迈开脚步,这次足音竟几近无声,是巫丹派驰名于世的“梯云纵”轻功。 他一目一手一足俱废,这些年来只管理众多同门的起居,并无练武,如果他们此刻看见他飞奔的步姿,必然大吃一惊;更惊讶的是他竟将自己左腿痊愈的事长期隐藏。 这条腿是他四年之前,偷取了物移教秘药“蜕解膏”秘密治好的。姜宁二三处重伤,这左膝是最后所受,当年就此索性放弃练武,并没有认真治疗过,因此“蜕解膏”仍然能生效。 早上姚连洲在山坡宣布撤退之际,姜宁二也跟其他后勤弟子站在人群之中,负责打点眷属的行囊,是最早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之一,但直等到此时才找到安全离群的机会。 如此重大的情报,必定要尽快传下山去。 趁着巫丹上下都忙碌,这是最完美的时机。他深入竹林时不断留意地上出现的小石堆,那不起眼的石头,其实正是他早前就摆放的指路标记。 终于走到一棵粗壮的竹树跟前,从树上垂着一根以竹叶为掩饰的绳索。姜宁二仰首看上去,在叶影间可见那个小小的笼子仍安然挂着,笼内有活动的鸟影。那笼里有足够两只信鸽吃喝十天的粮水。 自从神机营包围巫丹山后,师星昊猜想外派的“首蛇道”弟子必然受袭,因此巫丹才无法收到禁军来袭的预警。他跟姚连洲商议之后,决定将与外地“首蛇道”探子通信用的信鸽全数杀灭。 姜宁二对外泄露情报用的信鸽,的确就混掺在其中,此举令他损失惨重。只是接头人计划周密,早就着姜宁二做好应对,另养少量信鸽收藏在“遇真宫”外无人之地。当然跟先前巫丹与外通信频繁之时相比,此际要放信鸽就变得既困难又危险,故此非要有极重大情报时,不会胡乱动用。 而现在正是时候。 姚连洲竟然弃总坛撤走,这一决定令姜宁二很感意外。不过这一变化他也知道并非全无可能,所以一早将“巫丹撤上山”的信息写好,收在一只黑鸽的脚爪铜管里。笼内另一只灰鸽只是后备,以防黑鸽生病死亡。 姜宁二小心翼翼拔取竹树上一口钉子,以解下钉在上面的绳索(他只得一只手,无法绑结),轻轻逐段放出绳索,令那竹笼降下来。 只见笼内两鸽仍然生龙活虎。姜宁二微笑,打开其中一格抱出黑鸽,确定铜管就在鸟足旁。 姜宁二调息了几口气,一伸右腿横踹向旁边另一棵竹树,只见枝叶摇动之间,十几只受惊飞鸟振翅而起。姜宁二把握机会,也将怀抱的黑鸽放出去,让它混在鸟群之间飞走。 他看见黑鸽飞远之后,连忙又拉绳索把只余一只灰鸽的竹笼重新挂上树顶,用钉子将绳固定好,再确定四周没有遗下什么可疑痕迹,才满意循原路离去。 黑鸽将飞往山下一名锦衣卫眼线所住的房屋,那眼线接到消息,会马上禀报随神机营南来的锦衣卫军官;再转告禁军指挥。 之后会怎样呢?神机营大军自然能轻松占据“遇真宫”,然后也许再召来本地的官军接管。他们会继续追击巫丹派吗?大概不必吧,姜宁二想。巫丹弟子丢了总本山,士气崩坏,流离失所,又背着钦犯之名,世所难容,最后也许只能分散各地;就算有一支核心精锐集结,恐亦难安居一地,或改名换姓,或四处流窜,实际就等于灭亡,不可能再实现什么野心。 也许等当今皇上死掉,会有喘息之机也说不定吧?不过连师星昊都说过,这个皇帝年轻得位,兼且精力旺盛,恐怕也会在龙椅上坐个三、四十年……巫丹派这些年建立的东西,到了那个时候早就烟消云散了。 姜宁二一直在竹林走着,心里在盘算自己应当在哪个时机脱出。 正在此时他突然发现有异。他瞬间萎缩身子,恢复平日瘸腿行走的模样。 “太迟了。” 一把冷冷的声音自竹林西面传来。 姜宁二听了,面容没有一丝跳动。这样的情况他早在心里预习过千百次。 绝不能放弃,也不要有一丝松懈。对方可能只是在测试你。 瘦削而穿着褐色贴身衣的身影,从竹干之间步出,虽然明明已经现身,脚步仍是没有一点声音。身周各处挂着六柄小小的飞剑。 范宗面对姜宁二时,脸上带着微微的沉痛,但更多是对叛徒的怨恨。 “范师弟,是你吗?我刚才正想——”姜宁二脸色安然地说出早已准备的谎言。 “你不必再假装了。”范宗打断他:“我们已经看见那只黑色鸽子。信鸽有目标地飞行,跟林中野鸟的姿态始终有点不一样的。你太低估‘弟子’的眼力了。” 姜宁二合着嘴巴,不发一言。 范宗早料到姚掌门这一宣布,极有可能引得内奸发出情报,其中又以放信鸽的机会最大,故早就着“弟子”同伴分布“遇真宫”外四周,密切注视天空,果然有所收获。可是范宗怎也想不到,内奸竟就是残废的姜宁二。姜宁二比范宗更早入门,而且同样是轻功好手,剑法武艺亦曾非常不俗,若非不幸受创,今天很有机会也是“弟子”的一员。 姜宁二受伤,范宗也曾目睹,的确是锻炼太过激烈造成,绝非刻意自残或假装。曾经这么诚心为武道牺牲的人,却竟然出卖巫丹——而且是卖给朝廷,令范宗不愿置信。 但眼前确是事实——他甚至看见姜宁二从林中走出来时的轻功,这般隐藏功力,已证明其身份。 “你绝不是进巫丹山门之前就带着任务。”范宗说:“是最近几年的事情?” 能成为“弟子”之首,心思果然比较细——姜宁二如此想。他确实是在四年前才成为朝廷锦衣卫的眼线。 当时巫丹派展开了称霸武林的伟业,四出讨伐许多小门派,受到锦衣卫密探的注意,向钱宁禀报。本朝自开国之初即以耳目布于天下,密切监视民间各种活动,对于拥有武力的武林门派自然更不例外。巫丹这个“天下无敌”的口号马上引起锦衣卫头领钱宁的注意;巫丹派的野心,真的只限于武林之中吗? 如此一个强盛又活跃的武斗集团,随时能演变成威胁朝廷管治的祸患。钱宁遂下令加派密探混入巫丹山下的村镇生活,监察巫丹派举动之余,也寻找机会在山上征召眼线。 结果密探就是混入挑夫行列,借着运送粮食到巫丹派的机会,接触到姜宁二,并说服他成为内应。 锦衣卫看准了姜宁二一身残疾,在巫丹难有大作为,同时入门年资又甚久,不容易被怀疑,而向他展开游说。 最初姜宁二虽有所动摇,但并未决定变节;最后促成此事的并非靠锦衣卫的口才,而是另一个人的影响…… 姜宁二面对范宗的提问,仍是沉默。最后他觉得再没有撑下去的必要,只是淡然说:“问来干嘛?说什么也没有意义。背叛就是背叛。” 范宗竟忍不住微微点了点头。没错,多少年也好,又有何分别? 这时陆续又有两名“弟子”南明云和蒙斯朗,从竹林两边现身。林中更深处还有人影。姜宁二是不可能逃得出去的了。 看见这情形,他倒是心中泰然,看着范宗问:“姚连洲要撤退的命令,是假的吧?只为了引我出来?” “不止。”范宗回答,却不解释。 姜宁二明白了:也是为了促使他将情报传下山去。 姜宁二微笑。他完全给姚连洲跟他的女人骗了——不,那女孩情真意切,不是假装的,是姚连洲利用了她的感情。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单纯的武夫,原来竟然也懂得玩这一套…… “姜师兄,我还是很想知道……”范宗忍不住又问:“为什么?朝廷的人允诺了给你什么?钱财吗?官位?有什么令你觉得值得放弃巫丹?” 姜宁二叹了口气,举一举自己残废的左腕:“我这副模样,就算挂着巫丹弟子的名号,有何作为?” “怎会没有?巫丹称霸天下,所有弟子门人都占一份功劳啊……” “真的吗?你真的这么想?”姜宁二扫视一下林里的众位“弟子”:“你们真的觉得,假如自己没有武学天份,并不能成为巫丹锐中之锐的‘弟子’刺客,而只是山上一个平庸的弟子,两者毫无分别?同样能够分沾一样的巫丹派光荣?” 第239章 南下赣地(145) 范宗等人为之语塞。姜宁二确是说中了事实。世上没有一个不自豪的武者。正是那股不甘落于人后的野心,驱使他们每个人奋发苦练,追求最强。要不是没有选择,谁又真的愿意在巫丹山上当个小角色? 范宗看着姜宁二回想,自己一直没有怀疑过这位残疾的师兄,只因姜宁二对巫丹各样大小事务都显得非常热心,绝无半点不满的痕迹。现在回心一想,范宗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厉害。姜宁二不会医药,也无巧手铸工,在巫丹派里长年只负责许多杂役事务,却仍然如此热诚,本来就不是正常征兆。范宗没能察觉,只怪自己把巫丹精神想得太美好,忘记了人始终也是人。 “可是这跟你背叛巫丹、勾结朝廷又有什么关系?”范宗不忿地问。 “那是因为他们重燃了我的野心。” “什么?”范宗不明白。 “巫丹的霸业我没有成就的一份,却足以破坏!天下无敌的巫丹派,假如毁于我一人之手,这岂非也是另一种了不起的成就?” 范宗与同门听了,不禁呆住。他们想不到姜宁二竟有如此思想。 可是对于一个身躯残缺不全、野心已然熄灭的人而言,被这样的想法重燃生命意义,却又是合情合理的事。 姜宁二说完这句话,一只独目透出狂意,发出无法抑止的笑声,跟平日的他截然不同,确是沉醉在这极端的野心之中。 范宗听着姜宁二的笑声,只感心痛。他等姜宁二笑完了才再问:“你还有没有同伴?” “范师弟,别让我这么失望好吗?”姜宁二垂着眉,失笑摇头:“你以为我会告诉你?” 范宗叹了口气,然后向旁边的同伴说:“带他走吧。” “还要去哪儿?” 姜宁二这句话一出,范宗立感不妙,他伸手闪电拈起腰带上的飞剑剑柄,随势一摔,寒刃已经射出! 可是范宗的飞剑再快,快不过姜宁二用暗藏在右掌里的短剑抹向自己颈项。飞剑钉进他前臂的一瞬前,那短剑刃锋已然割开姜宁二的颈动脉。 姜宁二不愧是学过巫丹剑术的弟子,手法又快又准——即使目标是他自己。这也是他平生唯一亲手杀死的人。 范宗瞬间就看出姜宁二的伤口绝对致命,没有费劲抢救,只上前冷冷俯视他倒下的模样。 姜宁二剑已脱手,颈上鲜血喷洒,失焦的眼睛眺望竹林的枝叶,口中最后喃喃自语:“我看见……焚烧的‘遇真宫’……巫丹派的破灭……” 直至他的血不再流,范宗才低下身来,将他臂上钉着的飞剑取回,抹干净归还入鞘。范宗接着再搜査姜宁二衣衫内里,看看有没有一些线索。除了一些无用杂物之外,姜宁二身上带着好几种药品,其中一个黑色的密封小瓷瓶,他认得出正是巫丹的珍贵伤药“蜕解膏”,立时明白姜宁二的腿是如何痊愈的。另外几种丹丸看来同样是源自物移教的药物,姜宁二到底从何处偷来,范宗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时间调査。 看来他有服食这些丹药的习惯,也许是从前受伤时为了止痛染上的恶习?这些药物容易影响人心性衰弱,大概正是他被朝廷游说出卖巫丹的其中一个原因吧? 范宗将这些药都暂时带在身上,也没理会姜宁二的尸体,与“弟子”同伴离开,往“遇真宫”走去,心里准备将已经找出内奸的消息禀报掌门。 他脸上无一丝成功的喜悦,心里只是反复听到姜宁二那段狂妄的说话。这种说话方式范宗感觉以前像在哪儿听过,但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毕竟,巫丹就是一个狂徒聚集的地方啊。 “湘渡客栈”位于湘潭正街之北,跟河岸颇有一段距离,这一夜天气也平和,睡在房间里的佟晶,按道理不可能听得见湘江的午夜潮声。 可是当她闭上眼时,仿佛确听到徐徐拍击的潮音,似从甚遥远之处传来。 她一睁开眼睛。房内黑暗一片,只有窗外照进的稀微月光。那浪声马上停止了。 再次闭起眼试图入睡。不一会儿,遥远的潮音又似有若无地出现了。 佟晶吓得从床上弹起来,急忙下了床,借着月光摸到桌椅,坐在房间中央。迷踪门为免她纵火生乱以借机逃走,不许她在房中点灯,因此她每天很早就寝。可是今天格外难以入眠。 那当然是因为明天:邢猎与雷九谛相约决战的日子。 睡不着还能解释,可是那潮音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她已断定,声音不是真的,而是发自她自己心里——否则怎会一睁开眼就听不见? 佟晶思考了好一阵子,终于想到为什么自己会听见浪声。那是回忆。 在岷江上乘船的回忆。 也就是最初她跟邢猎、闫胜和川岛玲兰离开成都,沿江游历修行的那段快乐日子。 为什么会突然给这回忆袭上心头,佟晶找不到其他理由,必然因为她太担心邢猎。被囚禁在这客栈里:佟晶跟外头的同伴完全断绝,无法得知到底邢猎是否及时治好伤,明日能全力迎战“云隐神行”雷九谛。 可是就算我多挂念邢大哥,心里也不可能就听见那简直像真实的浪声呀…… 佟晶越想越是害怕:到底自己身上发生什么变化了?她翻来覆去推敲,自己成了阶下囚以来十几天如何生活,到底有什么能令自己失常,结果想来想去,就只得一样: 我每天看着雷九谛练功啊。 佟晶若有所悟,从椅上站起摸到床上,却没有躺下来,而是盘膝静坐练功,那坐姿竟与雷九谛修习“神功”时有八分相似。 佟晶大着胆子,开始集中心神去假想,自己的左臂底下是江水,手臂浮在水面上。不一会佟晶左臂就自然地升起少许,仿佛真的有水将之浮起,她感觉比以往举臂时轻松了许多,而且臂底竟真的像有冰凉的感觉! 太神奇了,这是“借相”! 第一次体会“借相”成功的感受,虽然远远还没有练到能在战斗中配合招式瞬发的程度,却已足以令她兴奋得心跳加速,同时却又很怕会失控。 佟晶先前也曾向闫胜、练飞虹及邢猎请教过“借相”的方法,但怎样也练不入门;为什么现在突然又通了?佟晶想想就明白:是因为这些天来她旁观雷九谛练那散发邪气的“神功”,自己在凝神抗衡之时,不知不觉就提升了意念的功夫。 雷九谛没有说错,我跟着他的话,必定能学到许多。 可是同时她又疑惑:我进步如此快,是否也受了他邪功的影响?长久下去会不会也跟他一样损害心性,变得疯疯癫癫? 想到这里她就不敢再刻意幻想任何意象,但仍静静地闭目打坐,用吐纳平复心情,好使那异象在心里消散。 自从雷九谛提出要收她为徒,作为取消与邢猎决斗的条件之后,佟晶一直都在考虑。她心里最担心的是,万一邢猎的伤并没被严有佛治好,明天断难单挑战胜迷踪掌门;但以邢猎的性格,必然为了救她而放手一搏…… 这时佟晶想起川岛玲兰,尤其在花树林里跟她分别那一幕。 有时为了爱一个人,也必要跟他分别。 佟晶对邢猎虽无男女情爱,却有深厚如兄妹之谊。若是邢大哥面对生死危难而要她牺牲,那是丝毫不必迟疑之事。 可是,闫胜又如何呢? 一想到闫胜,佟晶心里就有股像被锥子刺进般的痛。虽然不过分别半个月,她却感觉已像没见他半辈子。 她下定了决心:下次与闫胜再见,就要坦率地把心里的感受都向他说。 可是有这机会吗?…… 她心绪变得紊乱。现在多想也不是办法,不如就等明天,看见邢大哥的状况之后再决定吧…… 佟晶暂且放下事情,重新收拾心神,张开眼睛同时,却发现房间窗户开了一线。 直觉告诉她,自己在房间里已经不再孤单。 佟晶马上弹跳起来,在床上半蹲作出戒备姿势。 “你的武功比我想象中要好啊。” 一把声音从房间黑暗角落响起,沉厚而动听,但佟晶却不寒而栗。 那身影以迷踪门著名的轻身步法踏出来。月光映出韩山虎带着髭胡的俊朗脸孔。 佟晶被囚禁在“湘渡客栈”这十多天来,难免跟迷踪门弟子多所接触。双方虽然敌我分明,但彼此还是互相尊重。对迷踪弟子而言,一来掌门已下令不得恶待这人质,二来面前只是个娇滴滴的十六岁姑娘,他们也很难认真视作师门仇敌;至于佟晶眼中所见,迷踪门人相处融洽,也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因此对他们亦是言语客气。 唯独这个韩山虎,佟晶多日来一直避之则吉。佟晶在江湖上短短岁月,见过真正出色的男人已经很多,甚至连绝顶的巫丹掌门姚连洲也曾接近。相比性格豪迈的邢猎,韩山虎虽然仪表堂堂,但那种潇洒,佟晶一眼就看出是刻意假装;而其气度则连年纪小他一大截、心正意诚的闫胜也远远不如,佟晶对他只有厌恶。 第240章 湘江之战(1) 她更难以忘记的,是当天从雷九谛的练功房出来后,撞见韩山虎与女同门亲热时露出的微笑…… 想到那一幕,而此刻韩山虎又深夜潜入她房间来,佟晶既感脸红耳热,又有一股寒意在背脊冒起。 “天天看我师父那老头练功,好玩吗?”韩山虎不怀好意上前一步,这时可见他背后和腰间都带了刀:“不如让我来陪你练练,如何?” 借着月光佟晶清晰看见了,韩山虎带着鱼尾纹的双眼里,散发着强烈的恨意与欲望,似如一头将要发作的暴兽。 那天偷听到师父雷九谛跟佟晶的话之后,韩山虎已下决心;明天就是决战日,佟晶可能答应雷九谛拜进师门,不能再等了,必得排除这个竞争者。 回想跟从师尊在山东苦修五年的日子,韩山虎更对于违逆雷九谛全无愧疚。当年雷九谛初习白莲教道人所授的“神功”,却遭逢极大的困难,因他本人自尊自傲,从来不信鬼神,又如何能自我催眠请召神灵附体?于是他要借助白莲教的丹丸,令自己理智下降,思想模糊,方能进入神鬼附身的想象。 这些丹丸成分来历不明,可能对身心有严重损害,雷九谛最初颇是迟疑。韩山虎为了博得师父的喜爱与信任,于是自告奋勇为他试服,那时确实吃了好些苦头,甚至比练武战斗还要凶险。 雷九谛服药练功非常小心,但仍有一次不慎过量,陷入昏迷。迷踪掌门是何等人物,任谁杀得他都将名动天下,当年就有些山东武林门派的人欲乘危来对付他,韩山虎独力护师,将敌人全数击退。 因为这一役,雷九谛对韩山虎信任有加,这才开始将自己结合“神功”与“借相”研究而得的秘法,还有迷踪武艺的个人独特心得传授予他。在两师徒共同研习下,“神降”之法渐渐不必依赖丹药辅助,终得大成。 在临离开山东之前,雷九谛更已允诺:韩山虎将是下一任迷踪掌门。 可是一看见这女娃,你就把一切都忘记了! 韩山虎尤其无法忍受,原来在雷九谛眼中,自己并非接掌迷踪门户的最理想人选。死心塌地跟从了师父这么久,原来比不上一点点天份。 迷踪门只属于我的。要把一切挡路的人消灭在萌芽之际。 韩山虎右手已距离腰上的刀柄不足两寸,直盯着佟晶的眼睛说:“你别想要叫。我会先一步割断你的咽喉。” 他潜进房间来,原本是想无声无息先制伏佟晶,以免惊动守在附近的同门,不料竟被她察觉。佟晶的能力比他估计中高,这又令韩山虎更不快。 对娇嫩如初开花朵的佟晶,韩山虎色心大动,本想绑起她来先逞兽欲再杀之,但现在看来没这机会了,为免被人发现,还是决定以快刀先下手为强,出言镇住她,是要阻止她喊叫求助。 不能让师父知道她是我杀的。 佟晶看着韩山虎凶暴的眼神,也知他的心意。这目光跟雷九谛有点相似,看来韩山虎必也修习了“神功”,恐亦因此影响了心性。 在这情形之下,佟晶欲要自救的最佳方法,的确是放声高呼,惊动客栈里外的迷踪门人。可是她在这危急时刻,半点没有这样做的打算:迷踪门武者乃是敌方,向他们求救,于她而言是可耻的事。 更重要的是,在面对强敌之时,佟晶首要的反应,是如何击退对手。 成为“破门六剑”之后,佟晶已然培养出浓烈的战士习性,再非从前那个前呼后拥的岷江帮童大小姐。 韩山虎察知她的敌对意识,杀意也被激得更浓。 五指摸到刀柄。 同时佟晶左手自腿旁往前摔出。 韩山虎的高速拔刀冲杀,曾几乎成功偷袭八卦掌门尹英峰,却在此际察觉有一点锐风,朝他反手斩击的右腕袭来,而且时机角度恰到好处,这刀若仍然斩出,自己的手就要撞上那飞袭而至的神秘武器。 韩山虎武艺毕竟不凡,最后关头前冲中的双腿坐沉,右手硬生生收劲凝在半途不动,那飞来之物仅仅割过他握刀的尾指,带着一片皮肉旋飞开去,坠落地上。 原来那只是一块瓷片,佟晶将一个偷来的小碟打碎捡来,暗中用石头将之磨得边缘尖利,以作必要时的防身暗器。 佟晶刚才的一击无暇构思,完全是无念无想之下随心而发,发出瓷片的手法正是练飞虹传授她的崆峒派“送魂飞刃”;而截击对方出刀手腕,其运用的时机与角度,则源自“武当形剑”的“追形截脉”。 她在不知不觉间,竟就能结合两大派的精华武技,自创新招,在如此劣势,几乎一击重创韩山虎这等高手! 那瓷片割得韩山虎尾指皮破肉裂,剧痛下几乎抓不牢刀。他心想,若非及时收招,自己强猛的刀势迎上这暗器,被命中腕脉或手指的话,受伤必然甚重。 热血沾在手掌与刀柄之间,令韩山虎怒不可抑,更确定杀佟晶是正确之举以她天份,如得师父全心全意亲传,难保数年之间武功就超越我,怎可接受这种事情? 你有再好的武学天份,还是个女的。女人就该臣服在我们男人之下!这不是你应该踏进来的世界! 佟晶早知道一击无法截止韩山虎,第二刀很快就会到来。手中无剑,她的武功等于没了大半,如何能对抗这疯虎似的敌人? 身为武者,每一刻只能竭尽所能求存求胜;不该去想自己多么吃亏,而是去想自己此刻已有什么。 荆裂平日的教诲,在她脑海中响起。 对剑士来说,最重要的是身体,不是剑。 佟晶的战斗本能全开,不止没有退避,反而朝韩山虎扑去! 韩山虎正要忍着手指痛楚,再次将刀反手斩出,却见佟晶自床上跃出,朝着自己冲来。他马上判断出:佟晶是要杀进近战距离,以手法夺刀! 韩山虎对应佟晶这扑势,缩起前腿后仰,右刀改为自中间而上反撩,欲保持距离截止佟晶扑近来 但佟晶这一招像真的扑击,只是虚招。 崆峒“花法”。 佟晶就是要用佯攻迫得韩山虎稍退,好拉开二人距离。她同时右手遥遥挥摔,另一片“瓷镖”又朝韩山虎面门飞去! 但这一镖并不真的为了杀敌,只是要阻截他短短一瞬;佟晶发镖同时身体改往横跳,欲向右侧的纸窗逃出去! 韩山虎实战经验丰富,竟也受她佯攻所骗,全因佟晶“花法”由练飞虹传授,其逼真诱敌的能力非一般虚招可比。但毕竟佟晶此际徒手,根本威胁不大,韩山虎一察觉是佯扑,也就冒进而上,略一侧头闪避那瓷片,单刀再度朝她挥出! 瓷片划过韩山虎右颧骨,割出一道血痕的同时,韩山虎的“明堂快刀”横向袭至佟晶肩背! 佟晶正想扑出窗户,感到刀风扫向自己背后,刹那间判断已来不及,最后一刻挺出胸腹收缩背项,刀锋险险自她背后贴身掠过! 但她这一动也难以保持扑势,身体落在地上。同时衣衫半边滑下,露出雪白柔滑的左肩背原来韩山虎锐利的一刀,仅仅将她衣服割破,可知刚才如何凶险! 也证实了佟晶战斗的资质。 韩山虎看见佟晶裎露的肌肤,同时脸上传来火辣的痛楚,他目中混杂了兽欲与暴怒,提着明晃晃的银刀,大步上前。 脸容扭曲,瞬间进入“神降”之姿。 将这么美丽的女孩一刀斩死,此刻成了他最狂暴的欲望。 韩山虎在“神降”之下动作极高速,佟晶无从逃避,连回过头来的时间也没有。短暂的时刻里,她只痛悔自己为什么不能练得更强…… 刀刃落下半途,却被一股强猛力量所阻,高高反弹开去! 黑色的身影从破毁的纸窗出现。 这是非常诡异的事:来人明明必须穿破纸窗入来,才能出招挡住韩山虎的刀,但韩山虎却在刀被挡去后,才察觉那人已穿窗而入。 能造成这种错觉的,天下只有“云隐神行”一人。 乍见师父那头乱飘的白发与额上愤怒的虎纹,韩山虎瞬间自“神降”状态回复,惶然倒退两步,将刀反手收在臂后。 “你没有听见我的命令吗?”雷九谛的眼神,足以令韩山虎动弹不得。 佟晶跪在地上,急忙将半截破衣抓起来盖着肩背,月光中虽看不见她涨红的脸色,但神情又羞又怒,侧视韩山虎的目光,像比“迅蜂剑”的尖锋还要锐利。她强忍着不让眼眶的泪溢出,绝不想在这可恶的敌人面前示弱。 韩山虎虽被雷九谛的气势震慑,但并无羞愧害怕。天生好色的他,在山东那几年也曾犯下胁迫妇女的丑行,但雷九谛从来不闻不问。 “师父,没什么……我在跟童姑娘玩玩而已……”韩山虎笑着说。 雷九谛听了却微微趋前。那杀气令韩山虎的笑容消失。 “你当师父是傻瓜?分不清刚才你那一刀是不是要下杀手?”雷九谛平生最无法接受的事就是被人看轻,更何况是自己弟子? 第241章 湘江之战(2) 韩山虎大感不妙,似乎师父真有想出手的意思。他脑袋里心念飞快运转,苦思脱身之途,这时瞧瞧娇羞的佟晶,突然想到一事。 “师父,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很想收这娃儿作关门弟子,但她又不甘愿归入门下,对吗?” “是又如何?”雷九谛白眉微耸,杀意未完全放松。 韩山虎生死关头大着胆子说:“不如师父将她许给我!她成了我的人,那就等于进了迷踪门户,就是你的弟子了!” 佟晶一听惶然,再看雷九谛,只见他此际杀气竟收敛了,半疯的脸果然露出正在考虑的表情。 佟晶焦急苦思,这时突然想起,十多天前雷九谛曾经亲手杀毙徒儿的事,于是马上向他高呼:“这家伙羞辱我,要是你替我杀了他,我心甘情愿拜你为师,尽学你一身绝技!” 雷九谛本来正在深夜习练“神功”中途,感官极为敏锐,这才会第一个杀到房间来,精神状态本就不稳;一听见可爱的佟晶说愿意拜入他门下,心头狂喜,只想快点成事,随手一挥银刀就削向韩山虎咽喉! 韩山虎没想过师父真的对他这入室弟子说杀就杀,不过他毕竟早处戒备状态,及时跳退闪躲。 却忽然感觉雷九谛就在前方消失。 因为太快。 雷九谛瞬间进入“神降”境界,运起“燕青迷步”冲来,同时闪电拔出左手刀,朝韩山虎连续三击,那速度与密度之可怕,乃韩山虎平生未遇! 韩山虎的“神降”修为远不及其师,不能及时进入,只好勉力后退闪躲,同时挥刀挡格,但只挡得一刀,避开第二记,第三击却斩中他左肩,血雨从衣服破口飞洒! 在雷九谛眼中,这个跟随自己多年、曾经亲授许多绝技的出色弟子,已变成随手可弃之物,心里只念着快快能收佟晶为徒,下手绝不丝毫容情,趋前双刀迎头向韩山虎脑门砍下! 韩山虎知道一般招式难于抵抗,忍痛左手也握住刀刃,双手全力向上挡架,接住这二字斩下的双刀,但雷九谛力量太猛,碰击之下韩山虎的刀背反撞在自己额顶上,打得血流披面! 韩山虎在这痛楚刺激之下,终于也催起兽性,同样进入“神降”之境,速度反应立时提升,也拔出背后的刀来,与雷九谛的双刀互拼! 二人身前迅速炸起好几团星火,照映在佟晶的眼中。 可是韩山虎的“神降”只能维持甚短时间,与雷九谛对碰了七刀之后已然返回原状,一稍慢下来,雷九谛的刀尖又削中他右前臂,一柄刀掉落地上。 韩山虎以血淋淋的左手举起仅有一柄刀护在面前,眼里充满恐惧: 师父真的要杀死我! 却在此时房门从外往里撞开,另一头的窗户乜有人影跃入。在附近房间的迷踪弟子这时才赶到来他们一直只防范客栈外围有敌人潜进,但韩山虎与雷九谛自里头生事,迷踪弟子的反应反而迟缓了些。 破门而入的弟子中有的带着灯笼,一看见房里的情状也都吓了一跳:一个是杀气盈胸的掌门;一个是全身浴血的韩师兄;还有个衣衫不整的少女佟晶。 “掌门,这是怎么回事?”从窗户跃入的曾青峰急问,这时房间里外已经来了超过三十名迷踪弟子。 雷九谛这时面对众多门人,早从“神降”状态恢复,心智稍清醒过来,却一时无法回答总不成说,自己为了佟晶这个外人,将自己的入室弟子砍成这样…… 曾青峰江湖经验老到,一看房里情形,自然联想到不纯洁之事:难道说,掌门与韩师兄这两师徒,竟为此少女争风吃醋?…… 其他迷踪弟子,也是一般疑惑。 “师父……我早说了,你不能这样……”韩山虎这时蹒跚站直,瞧着雷九谛的脸,露出一副诚恳劝告的样子:“为了个女的……唉……” 众迷踪弟子大奇,纷纷追问:“韩师兄,这是……” “我偶然经过,想到明天师父就要跟那姓荆的决战,为免节外生枝,想看看这女的是否安分……不料却给我撞破师父跟她……行苟且之事,他老羞成怒之下,竟向我出刀……” 雷九谛一听怒然,又要再次向韩山虎攻去,但此刻二人间已多了几名迷踪门弟子。雷九谛从来孤高自矜,不是喜欢向别人解释的人,此际韩山虎如此扭曲事实,他一时无法辩解。 “不对!”佟晶焦急高呼:“是他!是他要来侮辱我!不是你们的掌门……”但她本就是敌人,在场完全没有人听她的。 这时韩山虎又再加一句谎话:“师父在山东时,练功走了邪路,已不时抓童女修习什么‘双修秘法’……我没告诉大家,也是为了顾全他老人家的颜面……” 迷踪门人都早察知,雷九谛自从由山东苦修回来之后,性情倍为怪异,韩山虎这么一说,他们也都顺理成章地信了,沉默凝视着雷九谛。有些女弟子更露出鄙夷之色。 这时包围在房间外的迷踪弟子已多至七、八十人,透过口耳相传,都知悉韩山虎所说。这次迷踪门三百人南来远征、长途跋涉,期间损兵折将之余,又要做“巡棺”这等厌恶之事,早就累积许多不满;如今发生这事,他们的怨恨更一口气爆发,在四周议论纷纷。 韩山虎这时见众同门都已相信自己,也就再在烈火中添一根柴:“师父你竟然这般对待我,令我不禁怀疑,先前跟你一起偷袭敌阵的许方南等几位同门,为何一个都没能跟着你回来?他们是否真的全部死在敌人手中……” 雷九谛听了,脸色阴沉,却没能反驳一句。韩山虎不过是胡乱猜测堆砌其词,也没想到当日游天豪及许方南,确确实实是死在师父之手,因而雷九谛无从辩白。 客栈里气氛甚是诡异。众迷踪弟子仍对武艺超绝的雷掌门又敬又畏,而且经过与武当派及“破门六剑”交手两役可知,雷九谛仍然是迷踪门实力的支柱,没有他恐怕连“九大门派”的地位也随时不保;然而如此不堪的行径,又怎能担当掌门?他们都心情矛盾。有的甚至觉得不如放弃这样的师门算了…… 这时老练的曾青峰知道气氛不妙,门派随时就此一夜间分崩离析,于是出言相劝:“雷掌门,我们弟子之间早就知道,你老人家为了练功损耗心性,有时做事可能失却分寸……你这也是为了壮大迷踪门而牺牲,我等门下弟子绝不敢深责。掌门的修为,恐怕已是迷踪门历来第一,我等能跟从你是极大的荣幸!可是……有些事情总不能逾矩……”曾青峰说着时,眼目冷冷盯着佟晶。 “掌门如果诚心悔悟,那么就地将这娃杀了,我们乜就既往不咎,在这儿的辜情从此绝口不提!要是不愿杀……那么恐怕众多同门,也难以再奉你为一门之长了……” 佟晶听了,四周看看那灯笼映照下的一双双眼睛,已经不再把她当作一个人来看待。 却有一人发出冷笑。 雷九谛好像听了一个非常可笑的笑话。 他能够走到今天的境地,只因他从不相信,自己要屈服听命于世上任何人。 何况这些不成器的废物? 雷九谛越笑越疯狂,四周弟子都感到毛骨悚然。 他真的疯了吗? 良久他才止住笑声,回头瞧着佟晶,眼中竟有温柔之色。 “你们以为自己才是迷踪门的将来?不。她才是。只要她点点头答应当我弟子,迷踪门的希望就在她身上!你们跟她比,连虫蚁都不如!就算要我用你们三百条命换她一人,我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我雷九谛就是迷踪掌门。要改变这件事,不要只动嘴巴!要动就动你们的手!”雷九谛说完手一挥,一枚三尖燕尾镖就旋转飞射向韩山虎面门! 先毙了你这家伙!竟敢用谎话污我名声! 韩山虎是近年跟随雷九谛最久的一人,早熟知他习性,一听他的话就感受到其中杀意,暗自戒备着,看见雷九谛挥手已然移身闪躲,他身后一名女弟子却避不及,燕尾镖射进她心胸,当场毙命! 雷九谛形如狂兽,举起双手又要杀向韩山虎。站在中间的几名迷踪弟子却以为他要来袭击自己,自然举起兵刃相抗,这一举动牵引了雷九谛的杀机 血花与惨呼。 迷踪门弟子同时爆发出恐惧的呼叫。雷九谛是否杀害弟子,本来还只是嫌疑,如今灯火照射出两具倒地的尸体,已是明证。 雷九谛貌如恶鬼,提着染血双刀跨过死尸,眼晴直盯着韩山虎。 韩山虎排开身后人群急退,同时大叫:“这疯子已经不是我们掌门!杀了他!保住迷踪门的名誉!” 曾青峰等众多迷踪弟子,脸色也都变得阴沉,目中原有恐惧之色,渐为杀气取代。 雷九谛从来只靠威慑手段管治门户,不管是沧州“玉麒堂”的“内弟子”,还是外省支系的疏远门人,对他说不上有何敬爱的情份。 第242章 湘江之战(3) 维系他们的除了雷九谛的个人威严之外,就只有身为“九大派”其一迷踪门的光荣,与及武门传统的尊卑。 如今他们眼中的雷九谛,已是个不值得尊重的陌生人,更且危害门派的地位。 韩师兄说得对!要保我迷踪门基业与名声,必要将此事掩盖!杀了这对男女,向外说他们失踪,从此不再提及雷九谛之名…… 就算是“云隐神行”,也不可能敌得过我们这许多人啊…… 曾青峰心意已决,也大声附和韩山虎:“不错!杀了他!保护迷踪门的名节!”在这种内乱里,从来只要有一个附和的人,就很容易感染众人一起加入。站得最接近雷九谛的几名迷踪弟子,害怕成为他下一轮刀下亡魂,互相看了一眼,也就克服恐惧,举起兵刃,朝这个他们已经不承认的掌门杀过去! 寡恩薄情、孤高自傲的雷九谛,实在是个不称职的掌门;而这缺点,此刻正以难以想象的方式向他反噬。 雷九谛被众弟子群起袭击,犹如受创的野兽发出低嚎,眼珠一转,心灵再次进入别人无从理解的黑暗世界。 守在“湘渡客栈”东南侧门前,有一群迷踪门弟子,他们提着灯笼站在原地,光芒映在一张张焦虑的脸上,手掌都握着腰间的兵刃柄子。 他们现有十二人。先前守在此门的人数还要多一倍,但是听闻南厢房间那头传来甚激烈的骚动声音,他们实在无法放下不理,虽然并未收到雷掌门或韩师兄的命令,还是决定分一半的守卫前去看个究竟。 十二人不断听见厢房那边传来声浪,甚至听闻兵器交击的鸣音与某人的惨呼,忍不住一直朝客栈里头张望,以图发现些什么,原本应该全神注视的门外街道,反而就此轻忽了。 到底什么事?有敌人潜进里面了吗?那么我们还要继续死守,还是赶去增援?是什么人有这能耐? 本来雷掌门明天就要跟“破门六剑”之首一决胜负,结束这漫长的一战,迷踪弟子对“云隐神行”雷九谛信心十足,已准备带着胜利的威名各自回乡,却不料在这关头生起变逆,一时都紧张起来;除了韩山虎之外,并没有其他人指挥他们,以致此刻难以决定该如何应变。 正在惶惑之际,其中一人突然高呼:“看!”并戟指向门外大街道。 只见夜深无人的正街宽阔街心,一条身影急步奔来! “谁?”迷踪弟子呼喝同时,各已拔出刀剑迎敌。 对方已及大门十尺。只见灯笼照出一个雄伟身影,一名满面髭胡的汉子,双手握着长刀抬在右肩前方,以稳实却又急密的奇怪步伐,朝着门前冲杀而来,形似一头急行的巨鸟。 山西心意门鸡形步。 那客栈大门自内以木方闩着,门里守着了四人,另八人则在门外戒备,他们看见来敌只得一人,马上振起精神,摆出围杀的阵势预备迎接! 举着长刀的戴魁,已冲到最接近的迷踪弟子面前七尺。 咦?有古怪…… 眼目较锐利的迷踪弟子发现不妙:戴魁身后似乎还有影子…… 八人还没搞清楚什么事之前,戴魁已然吐气发声,那深沉的吐音在夜街中回响。他猛踏最后一步同时,借身力双手将长刀垂直往前推送斩出,正是“心意三合刀”最基本却也最具压倒威势的“崩刀”! 戴魁发刀的同一瞬间,借着他雄伟身躯掩护、紧贴在后面的另一条身影,也从戴魁右侧闪出,步速比戴魁更快! 戴魁的“崩刀”不只积了三十年心意门苦练的功力,还糅合与“破门六剑”一同修行时所得的心法,击出的路线半如前刺半像弧斩,比一般的正面砍法更直接更短,令敌人应变时间缩短。 那名被“崩刀”瞄准的迷踪弟子刚来得及反应,长刀刃尖已及他颈前,他只能贴着身横举迷踪门单刀,左手也按在刀背上,硬接这“崩刀”! 但心意门“头与手合,手与身合,身与步合”的“三合刀”,全身与刀如一体发劲放出,岂是这般容易硬接?那迷踪弟子还没有机会施展本门武艺轻快之长,手中刀已被这“崩刀”猛力反压在左边锁骨上,两柄刀先将骨头压断,戴魁的刀尖再顺势拖下,迷踪弟子胸口斜斜冒出一道血路,眨眼成为第一个牺牲者! 戴魁的双手刀右手居前,故其右侧是外门,出刀时最容易成为敌人所乘的盲位。在他右侧的另一名迷踪弟子,本正伺机向戴魁身侧以刺剑袭击,却发现戴魁身后窜出那黑影,正好向自己攻来! 黑夜里,两道暗哑无色、肉眼难辨的剑锋。 那迷踪弟子出于本能,把剑尖改向黑影的面门刺杀,但刺剑还没出到三分一路途,腕指已然感到阻力对方早一步以黑剑架住他的剑刃。 下一刹那,“静右剑”已然割破他的右膝腱。 在戴魁左侧的另一个迷踪门刀手,本也欲同时夹击,却因为发现戴魁身后有人而迟疑了一瞬,再劈刀进击之时,戴魁早已把拖下的长刀转接一式“炮刀”,斜往左上方撩打,将他的单刀撞去! 在较后掠阵那五人急忙冲上补防,但那黑影一剑得手即移换位置,看来以寡击众的经验甚为丰富,一双乌黑的长剑回旋划破空气,左右同时攻防,又有另一迷踪弟子手腕遭“静物左剑”割伤,手中刀锵啷坠地! 一身深蓝衣服的闫胜,双手犹如操纵着两条凶厉的黑蛇,面容与眼神透着的冷彻杀气,比当日被困在丛林中求生时还要凛烈。 没有任何人能够挡在他跟佟晶之间。 守在紧闭的大门内侧的四个迷踪弟子,听见外头激斗声与同门中招的惨叫,俱是焦急异常,却又无法决定应该如何做。要马上打开门出去助拳吗?但会否反被敌人乘隙冲进来? 他们极是后悔,实在不应该把防守的同门分薄。 外头的迷踪好手虽遭受突袭,迅速折损了三人,但此刻仍有五人,面对闫胜戴魁依然具有人数优势。他们一想到假若此门失守,严厉的雷掌门将如何怪罪,马上鼓起战意,各踏着“迷步”之法散开,绕到两个敌人侧后方展开围攻! 戴魁要以一人面对两个迷踪弟子,手中长刀只能斜斜守住门户,却瞥见第三人乘机绕向他左后侧,步法极度迅捷诡异,看实力是迷踪总馆“玉麒堂”的弟子。 这年轻好手郭寰生,的确是跟随雷掌门自沧州南来的总馆门生,虽然未成为正式“内弟子”,步法和刀术已是“玉麒堂”里中上级数,如今夹击之下,令戴魁甚感难缠。 戴魁正要转移防范,却感受身后一人高速掠过 闫胜预先已察觉戴魁不利,果断地自他背后经过,踏进那一大步轻灵恍如无声,右手乌黑的“静剑”再次击出! 正欲出刀偷袭戴魁的郭寰生,感受到锐利之气斜里袭来,全速往下路架刀相迎,挡格着闫胜的快剑,但这剑势实在太快,郭寰生的刀还是无法完全抵挡,剑尖前数分削破了他大腿侧皮肉,郭寰生吃痛向后狼狈坐倒。 其实郭寰生所受这剑伤并不重,倒地全是因为心惊胆跳。 怎么这剑会这么快? 另外两名本正对付闫胜的迷踪弟子,从右后方绕来追杀他,戴魁为了保护同伴,不顾自己仍要对抗的两个敌人,转身一记心意门“劈刀”,截住了他们去路! 戴魁想藉这劈势顺势退走,避开原本面对那两人,却发现原来闫胜剑势未绝,又连环踩步上来,一双黑剑翻飞,站在门前那两人,一个的刀子被闫胜右手剑硬架开去,另一人握剑拇指遭削断飞脱! 闫胜这迅疾的猛攻,几次呼吸起落之间,就连续杀伤了三名迷踪门弟子,连戴魁看了也甚惊讶。 在西安“盈花馆”屋顶,也曾见过他一人力敌多个迷踪弟子,那时候他只能堪堪逃避自保……这一年来燕师弟到底经历了些什么?进步竟是如此可怕! 在那几个迷踪弟子眼里,这对青城剑士与心意刀客的组合,二人攻防配合得天衣无缝,一眨眼间他们八个门人就只余一半仍然未受伤;但戴魁自己心里知道,其实是闫胜的身法与快剑在填补他暴露出的虚位,外面看来才恍似合作无间。闫胜的反应速度与临场应变能力,已然凌驾于戴魁之上。 正在恶斗之中,迷踪弟子都未察觉,又再有身影从横巷出现飞奔过来,在距离门前还有十来步之时,为首一人挥臂掷出一物,那物事飞上门顶墙头,随即紧紧勾在瓦椽上,原来是一具三叉钩索! 那绳索一紧,持索者即乘着拉力助跑跳跃,一踏墙身再巧妙借绳索飞起,灯笼照见一个红色的身影轻巧地飞越围墙! 门内四人一直只留意外头打斗,直到那越墙跃入者在他们身后着地,才发现而回过头来。同时一柄飞刀自闯入者手中投出,其中一个守卫转身反应稍慢,那飞刀已没入他肩头! 迷踪弟子只见眼前庭园之内,半跪着一个红衣女子,此时已经擎剑在手,戴着面纱的脸只露出一双冷艳明眸,狠狠盯着他们。 有个迷踪弟子啊地叫了一声他乃山西分馆门人,当天在袁州城的“西风客栈”,就已见过这个崆峒派女侠刑瑛。 这时墙头上又传来声响。迷踪弟子抬头一看,只见墙头上出现一具乌黑的两指铁爪,狠狠勾在瓦上,一条瘦长身影随即爬上来,沿墙头两步奔到门顶,像只大鸟蹲踞其上,似乎随时要扑击下来,与刑瑛成上下夹击之势,威胁着门内的守备者,他正是平江巨禽门弟子沈丰。 刑瑛心里念着的只有佟晶的安危,也不等待,提剑就向守门那三人攻上去,崆峒派“通臂剑”配以“花法”的虚招施展开来,将三人逼得离开大门。 本来以这三名迷踪弟子的实力,要是夹攻合击刑瑛,她实在不易抵抗,更何况要反过来威压三人?但迷踪门先是客栈内部生变,军心早就乱了,此刻又突然被敌人闻过围墙,而这三人还要顾忌头上未出手的沈丰,实在无法全力施展,刑瑛抢了先机,一时就以剑光迫使他们离开守备的位置。 沈丰与刑瑛早有约定,一见刑瑛成功开出空隙,沈丰即飞身纵下,将横闩在门上的木方尽力托起! 同时门外街上,两名八卦门人及一个湘龙剑派弟子也正奔来增援。他们与闫胜等共七人,一直守在“湘渡客栈”对开的一座民宅监视,可惜迷踪门将客栈守得像铁桶一般,他们始终未能找到潜入拯救佟晶的机会;刚才听闻客栈内生起激烈骚乱,恐怕佟晶有危险,众人也就决定硬闯救人。 这突击必要迅雷不及掩耳,越是拖延而被敌人察觉,佟晶就越危险! 闫胜听闻门内已有解闩之声,也不顾虑,直线就朝大门闯过去! 刚才被他硬架开兵刃的,是迷踪门总馆“内弟子”简沛,本是这里守备的十二人里最强一个,身材比戴魁还要雄伟,却被闫胜一剑就挡去刀招,以致未能救助同门。此刻他拦在大门跟前,心里对这矮自己一个头的小子甚是不服,调整了一下呼吸,振刀再次向闫胜攻过去! 没猜错的话,他就是杀害董三桥师兄的敌人……就由我为师门复仇! 简沛左手搭在右腕上,用上迷踪门少有的重手刀法“四门破山刀”,迎头朝闫胜顶门斩下! 闫胜冲前之势甚尽,并无收回之意,“静物双剑”交叉迎往上方,正面硬接这刀! 猛烈的撞击之下,简沛的刀却未反弹开,他从高把体重继续压下去,“静物双剑”一时被他制住无法抽移! 在门里沈丰已将门闩托起一半,可是刑瑛的剑法实在无法长久逼迫三个敌人,其中一人走漏了,回身就朝沈丰背项砍出一剑! 沈丰已知敌人犯来,但他想到在临江府城那天对闫胜和佟晶的亏欠,一咬牙尽最后之力将那木方托去,这才前滚闪避,却已略迟,刀尖划破他左背,割出一道半寸深的长长伤口! 第243章 湘江之战(4) 同时门外正勉力顶着敌人强刀的闫胜,眼角瞥见大门已开出一线缝来,精神立时无比贯彻,心里幻想某种凶暴生物摆动之势。 他握剑的右边腕指与前臂,同时作出一种奇特的抖动。“静剑”的乌黑刃身顿时原位爆发出一股强烈的短促劲力。剑柄在他指掌间旋转了半圈。 此招形态,七成就像何自圣破巫丹“巫丹剑”时所用的“龙虎剑法”招式——“抖鳞”! 简沛感到手中刀传来一股又短又尖锐的震荡,刀身不受控地向旁弹开! 下一瞬间,“静左剑”已深深没入他心胸。 闫胜也不多费时间拔回那剑,就放手让简沛的尸体带着剑倒下,继续冲向前方,伸腿猛地将门踹开,乘势跨步越过门坎同时,左手已拔出横挂腰后的短剑“虎剑”。 他第一眼看见一名迷踪弟子正要向受伤跪地的沈丰加害,想也不想长短双剑朝那人砍出的剑一剪,两剑交叉击打那迷踪门长剑的刃身根处,长剑马上旋飞脱手,“静剑”顺势旋转向上弧形刺出,那迷踪弟子右目化为血洞,惨叫倒退! 从门外杀敌、换剑到门里截击反刺,闫胜连串攻势如行云流水,无一点窒碍,已深得青冥快剑的神髓。 闫胜稍瞥一眼沈丰,见他的背伤并不致命,也就赶往前头的客栈房子去。 “快去救她!”刑瑛叱喝同时,又振剑左右点打余下两名迷踪弟子。两人一时未适应刑瑛那“花法”虚招,不敢贸然强攻,又被她剑势逼得开出一条路,闫胜点点头,也不理会这两人,急奔越过他们走向客栈。 越是接近南厢,他越是听到更激烈的战斗声与不同人的呼喝。有的充满杀伐之气,有的凄惨得令人感觉得到肉体的痛苦。闫胜心里更焦急了。 假如阿晶今夜有什么不测,我誓要把这里全部三百个迷踪门人都杀光! 即使是对巫丹派他都未曾下过这么狠的誓言,只是一心要打倒巫丹弟子而已。连他也对自己此刻的心情感到惊讶。 他曾经为了青冥派师门之仇而拒绝了宋梨;但此际佟晶在他心里的份量,却已然与青冥派一般重——甚至尤有过之。 此时迎面奔来两个身影,一看步伐就知道又是迷踪弟子。闫胜目中杀气大盛,双剑已作迎击的准备。 可是当二人走近来时,闫胜却透过月色看见他们系发凌乱:脸上洒了黑黑的液体,面容惊惶地拚命奔跑。一人手上拿着只余半截的断剑,另一个更不知道兵刃丢到哪儿去了。 “疯了……掌门他真的疯了……”二人竟正眼没瞧闫胜,喃喃自语就从闫胜身旁逃走。擦身之际,闫胜嗅到一阵浓烈腥气,知道泼在他们脸上的是什么。 这到底怎么回事? 闫胜急步越过客栈的水井与庭院,走到挂着昏黄灯笼的廊道上。他张开听觉专注留神,朝着骚动打斗声最响亮的方位赶过去——不管迷踪门里发生什么事,他猜想佟晶多半就卷在那漩涡的核心之中。 前头又再有人出现,但这次闫胜的感觉截然不同。只因他还没看清来人,先已感受其危险。 简直就如一团杀气的风暴。 闫胜全身神经绷紧,无一丝空隙,正如那夜在庐陵面对夜袭的黑莲术王之时——虽然这次突袭闯阵的人换了是自己。 距离十尺内,闫胜不必用眼就知道来者是谁。能够散发这般可怕气魄的人物,迷踪门上下唯有一个。 果然再接近一步,闫胜就看见雷九谛那头凌乱飘飞的白发。乍见强敌,闫胜未想过要如何应付,心里只念着佟晶安危。 闫胜冷静地举起长短双剑,一如何自圣生前“龙虎剑”的架式。 这种抛弃生死、全心全意只为一人战斗的感觉很是熟悉,他以前就尝过一次:跃进“盈花馆”屋顶那破洞里,承接姚连洲快剑的时候。 我不会死。那次不会,这次也不会。 只要是为了她。 可是当雷九谛再奔前一步时,闫胜方才看见他侧后方还有另一人。 一个此刻正填满了他的心的人。 当佟晶与闫胜四目交投之际,天地万物于他们二人,仿佛蓦然静止。 一切都是注定的。在成都街头砍断她的宝剑;岷江上的别离;长安的重逢;木兰的面团人偶;破庙里的火光;在红花林下并肩而驰。 一切都是注定的。 闫胜见佟晶安好,如释重负,这才留神再看雷九谛,发现原来脸上和身上满是大大小小的刀剑创伤,鲜血沿着黑衣渗下,随着每步成了血脚印,专属的一双银刀已失去左手一柄,代之以不知从谁夺来的单刀,而且已砍得刀尖弯折。 再看雷九谛的脸,眼神已然涣散,皱纹紧缩,看得出因为运用“神降”太久而消耗过巨,目中只余一点点火,仍然牢盯着闫胜。 更令闫胜奇怪的是,佟晶左手一直紧紧抓着雷九谛的衣袍后腰处,另一手也提着一柄迷踪门长剑,而且剑上同样染着血渍。 闫胜见雷九谛如此衰竭,感觉他已非威胁,自然将先前绷紧的战气放松了。 雷九谛似乎就是因为应对闫胜散发的敌意,才会撑到这一刻,眼中那点火也马上消亡,身躯再也支持不了,崩倒在走廊上,双手却仍然紧握刀子不放。 闫胜奔上前去,张开握着剑的双臂,以臂弯拥抱佟晶。 佟晶也垂着剑,自然地迎接闫胜的拥抱,双手环在他背后,闭目感受这无比亲近的一刻。 二人没有半丝顾忌,好像本该如此。 佟晶被雷九谛带走那天,闫胜临别时说过:“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原来早就没有这样的必要。 就连心跳都在共鸣,紧贴着一起脉动。 才拥抱了一阵子,佟晶察觉闫胜原本温柔的臂弯,又像化为钢铁。她知道他在自己背后看见了什么。 “等我。” 闫胜轻轻将佟晶推离了自己,并将右手的“静剑”交给她,再拔出背后“龙剑”。 “龙虎剑”,指向两个追击而来的迷踪门弟子。 佟晶抱着剑,默默瞧着他的背项,心里没有丝毫的担心——她看得出,他已经蜕变成一个怎样的剑侠。 那两人正循脚印追杀到来,赫然发现面前出现新的敌人,俱略呆了一呆,但想到此事关乎迷踪门名声,刚才韩师兄也说要对外完全保密,两人目光马上转变,决心杀人灭口。可是他们犯了一个错误:没有认出闫胜手上的长短双剑。 当闫胜祭起剑招之时,两人感觉到异样的气迫。本应左右同时夹击,但右边一人因这压力迟疑了少许。闫胜的剑势马上全力指向另一人。 那人只是本能般横挥一刀自保。结果宽短的“虎剑”刃身将之重重击开。“龙剑”今夜第一次饮血。 迟疑的那人这才联想起“破门六剑”的传说,知道自己并非对手,竟转身就跑,宁愿逃往同门处报信。 闫胜哪肯给他走脱,惊动更多敌人?他左足踏前深深一蓄劲,身体与剑往前高速飞射,“龙剑”贯注了这全身劲力,怒刺对方后颈,正是“龙虎剑法”里威力最强、攻程最远的“穹苍破”! 第二具尸体倒下后,闫胜轻振右腕,挥去金黄剑刃上的鲜血。 闫胜杀气未消,一转身来就看见昏死在面前地上的雷九谛。一想到练飞虹如何被他重创,几乎丢了性命;“破门六剑”在森林里犹如野兽,遭他派出弟子群起围猎;还有佟晶因他身陷这般险境……闫胜用上最大的忍耐,才没有趁这难得机会一剑刺下了结他。 这时从闫胜来路的方向,数条身影奔来,正是刑瑛、戴魁及两名八卦门弟子。刑瑛一见佟晶就急奔而来,情不自禁抱了抱她,哭出激动的眼泪。 “对不起……我几乎就没有机会跟你说这句对不起了……”刑瑛带着呜咽说。 佟晶一时想不到刑瑛向自己道歉,是为了先前因练飞虹而对她吃醋,只向她微笑一下,紧紧握着她的手掌示意体谅。 “刚才再有五位湘龙派同道来增援,守门那些家伙自知打不过,带着伤者逃了。”戴魁解释时,看见雷九谛倒在地上,满身是伤,心想这断不会是闫胜造成的,又是惊讶又是疑惑。 “趁现在快走吧!”刑瑛说着,就拖住佟晶往闯入的方向走去。 佟晶看着地上的雷九谛,蓦然回想刚才的情景:雷九谛为了保护她杀出房间,以一人之力跟无数弟子血战,沿途都是一条尸路;她乘机也拾起剑助战,一直紧跟在他身后,却无法将每一柄偷袭他的兵刃都架开;眼看如化恶鬼的雷九谛,身上增加一道接一道的血口,在人群与刀丛中冲杀,还要不时回头为她解围,令她不受一丝一点损伤…… 假如把他留在这里,必然被他徒弟碎尸万段…… “带走他!” 一听见佟晶此话,众人都甚讶异。 先别说眼前此人是疯狂的死敌;现在他们仍然身在敌阵里,多带一个昏迷的重伤者,是个不小的负累。 只有闫胜,只是跟佟晶对望了一眼,确定这是她的愿望,没有多问一句,就将“龙虎剑”归鞘,俯身将雷九谛手上双刀缴去,然后将他抬起,以肩头托着他一边腋窝。 戴魁也还刀入鞘,帮忙将这位已然众叛亲离的迷踪掌门扛起来。 闫胜侧头瞧着佟晶,露出今夜第一次的笑容。 “我们回去。” 佟晶只感觉,他的双眼比星光还要明亮。 神机营兵临巫丹“遇真宫”,其实已是早一天的事情。 新开拓的宽广山道打通之后,禁军人马及器械也源源而至。数以千计的兵将与军器工事,在这道教灵山的宫殿之外,排得密密麻麻,完全改变了山林的气氛。 负实阵前指挥的将军楼元胜,是个肤色黝黑、身材矮小的男人,绝难令人联想起雄纠纠的武将。但他长年紧皱的眉头,却予人思虑周密的印象。他整个午后都骑在军阵里少数的一匹战马上,为的是居高临下观察与调度一切,不容许丝毫失误。 事实上神机营军队自从开始接近“遇真宫”,就以比平常迟缓的步伐,维持着严密的阵式整体推进,以防给巫丹可乘之机。 楼元胜如此谨慎,皆因他正是神机营里负责掌管火药的武官出身。储存和管理火药,首要是讲求步骤严谨,所有细节一丝不苟,否则都可能酿成大灾。楼元胜因为这方面表现优秀,才不断在神机营中爬升。掌管禁军的大太监张永今次委他以指挥战斗的重任,正是看上他的专长,要避免神机营在进攻巫丹此役受到太大损害,绝不容许有上次遭人潜入军营、伏击将士的事情再次发生。 楼元胜当然非常明白:神机铳炮军象征了朝廷的尊严。能否尽诛巫丹派剑侠尤是其次;对付一群山川中练剑的野人,假如令神机营发生显著的折损,那等同伤害了大明的威权。 为保万一,在山道开拓到“遇真宫”之下半里以外时,楼元胜就下令负责开道的民夫向两侧扩散,夷平了道宫东、西两侧的树林。这样当神机营摆出阵势,三面攻击“遇真宫”时,两翼也无敌人隐藏伏击之危。 只见原本景色苍翠的“遇真宫”外头,树林变得一片疏落光秃,好不凄惨。只有道宫背靠的后山仍然完好。 为了这一着,神机营开路推进的速度延长了最少五天。但楼元胜认为非常值得,更可藉之向上司展示自己的能力和心思——在京城当官,这也是个诀窍。 当民夫开垦到“遇真宫”外一片竹林时,发现一具已腐坏多天、遭飞鸟啄食得体无完肤的尸体。他们并不知道这正是巫丹派里的锦衣卫内应…… 大军抵“遇真宫”外围后,楼元胜一直派员观察道宫内的情况,只见确是人迹渺然,与先前内应飞鸽传来的消息相符: 巫丹派已然弃守宫门,逃上深山。 第244章 湘江之战(5) 虽然得到锦衣卫传来这确凿军情,又有眼前死寂的“遇真宫”为证,楼元胜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大军三面前进,终于包围到“遇真宫”门前时已是傍晚,为免敌人乘夜生乱,他下令各阵线保持距离,严密紧守,等待黎明天亮才收紧包围攻进去。 楼元胜还派了数名身手利落的斥候,夜里爬墙潜入道宫察看,结果探査过道宫前后数座殿室,也未发现人踪。 楼元胜旗下将领也都抱怨:明明一座空空如也的敌寨就在面前,为何却像傻瓜般包围着无人之地,迟迟不去进占? 当然他们心里还想着,快点住进“遇真宫”里,今夜可以睡在高床暖枕,不必再席天幕地地吃苦。 楼元胜却不为所动,坚持等待天亮,只因他深知:占领“遇真宫”,此战已等于取胜。散逃的巫丹派就如丧家犬,继续追剿他们将是锦衣卫及地方军的责任,而非神机营所长。楼元胜想:稳占“遇真宫”问京师报捷之后,大抵一个月即可将道宫交予本地的卫军守备,神机营则可安然班师回朝领赏…… 对他而言,这是最好的结局。想到大半个月前那初次咬战,楼元胜实在不想再面对巫丹这群疯子。 他知道自己的部下也不想。 此刻已是深夜过半。楼元胜在帐篷外坐着,只卸去上身战甲,一手捧着水碗,仰头看天。黑夜月明天朗,没有半丝要下雨的迹象,对神机铳炮绝无影响。 他正等待第一线晨光的来临。 在宁静与黑暗之中,身披深色斗篷的姚连洲盘膝而坐。他与师父公孙清一同创造的“单背剑”横搁在腿上,银白的吞口与柄首圆环没有反射半点光芒。 他并未睁开眼晴,四周是明是暗对他而言毫无分别。呼吸调整至最绵长而深沉。心灵处于最放松同时又最警觉的微妙境地。 身边许多人同时也发出这样的呼吸声。各人调息的深长程度都不一,但并没有互相干扰,反而像合成一首和谐的乐曲。姚连洲自己的呼息也混在其中。毋须片言只语,彼此却有股兄弟间血气相投的暖意。 姚连洲蓦然回忆起师父。这几天都是如此,公孙清的样子不时钻进他的心坎。 师父将巫丹派交托在他手上,是否一个错误?姚连洲想了许多次。最后他只记得公孙清的一句话: 剑侠,不可欺骗自己。 姚连洲深信自己做到了,也深信自己带领着巫丹派的众剑侠实践这句话。 然而,我却欺骗了小妍…… 一想到这里,姚连洲原本如铁壁般无隙的心灵,好像在角落处裂开了一道小小破口,自己却不敢去触摸。 虽然说是为了策略,但谎言就是谎言…… 那天,当他假称要撤退上山,看见小妍安慰流泪的表情时,他多么希望那一刻自己真的能够满足她。 但是不可能。那将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对她,对自己,对巫丹也如是。 这是我的错。我以为爱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事情。我以为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能够靠自己一个人的决心完成。原来不。 那天之后姚连洲没有再见小妍。她真正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有去送她。他实在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责难的目光——虽然他并没有真的看见她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其实她会体谅我也说不定?一股悔意慢慢在他心里扩散。他的呼吸微微乱了。 其他人听见掌门竟然如此,也都感到意外。 姚连洲勉力重新聚敛心神。 他在想:到了这刻已经没有关系了。眼前就只有一条路。 活过明天。然后去看她,修补这一切。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一股感情在姚连洲心里生起来了,驱散那阵懊悔。这感情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拥有:就在“盈花馆”的房间里,当他全心全意保护小妍的时候。 为了另一个人而战斗。那种膨湃的快感,是只为自己而战时没有的。 姚连洲此刻才终于彻底明白,自己爱上殷小妍的理由。 他的呼吸又恢复规律,并带着超越先前的充沛能量。身边众人这才宽心。 “掌门。” 却在此时有一人悄声打破了这美妙的沉默。 姚连洲身在黑暗中皱眉,并听出是陈岱秀的声音。 但陈岱秀有他说话的理由。 “师副掌门不见了。” 姚连洲的眉毛皱得更用力。 在这种关头,师星昊为何擅自离去? 姚连洲思考了一会,只想到一个理由: 他就是要趁我无法抽身的时候,去做一件不想我阻止他的事情。这样的事,姚连洲只想到一件。 他脑海里出现后山深处那个人的模样。 师星昊左手提着火把,右手以一杆长缨枪作杖,走进石室牢房。虽然是盛夏时节,洞壁却透着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好像随时都要把他手里的火把扑熄。 依旧蒙着面巾的师星昊不为所动,似乎这种阴沉的气氛才最适合他。 牢房里也有一点长明的油灯,只是非常微弱。师星昊要走到那囚牢的铁闸前十尺处,才看得清里头席地而坐的身影。 那人影背着他盘坐,此刻将上身衣衫退了下来,露出两边宽阔的肩头。他的骨架甚横大,可是双肩却欠了武人应有的发达筋肌,甚至略为松弛,似乎许久没有锻炼。他背上盖着一大把长及后腰的头发,发丝并非笔直,而是鬈曲如云圆,奇怪的是虽然又厚又长,却未予人沉重的感觉,反倒好像随时迎风飘飞,甚是好看。 “是你。” 那囚徒“商师兄”头也不回就说——他从脚步声已经分辨出,来者是师星昊。 师星昊将火把插到墙上的洞孔里,双手提着缨枪,隔着铁闸把枪对准“商师兄”。 “要结束了。”师星昊那带着独有风声的嗓音隔着布巾吐出。“你不需要知道理由。” “商师兄”身子未动,只是侧过头来,乱发半掩的脸露出一边左眼。那眼瞳极有神采,完全不似是属于一个被幽禁了七年以上的囚徒,目光中透着一种狂野的欲望,似乎深信下一刻自己就能把天下都掌握在手里,无视面前被铁牢与石壁囚禁的绝望事实。 当他转头时,长发也摆到一旁,露出了宽广的背项。却见那背上左右肩胛琵琶骨各穿着一个指头粗细的铁环,环里扣着锁链延到腰身一条厚实的皮带上,再延续垂到脚下。这铁环与锁链,平日都藏在衣服底下,只有“商师兄”脱衣后才暴露出来。 他背项的正中央从后颈到背心,纹着五行细小而长短不一的字体,全是弯曲难懂的黑莲教符咒文字,远看像是一首无人读得明白的短诗。 师星昊隔着铁闸与对方无法触及的距离,缓缓坐下马步,双手左前右后握着缨枪,摆起“巫丹锁喉枪法”的架式。这虽然并非他擅长的兵器,但他身为负责培训巫丹弟子的“镇龟道”之首,又是硕果仅存与上代掌门公孙清同辈的长老,本门武艺的知识自然甚渊博。巫丹枪法扎击之法本就跟“巫丹”发劲相近,师星昊的握枪架势一摆开来,那蓄劲欲发的威势,并不输于派内精研枪术的高手。 更何况摆在面前是个无从逃走的目标。师星昊甚至连瞄准都不必要。 “商师兄”肩胛骨被穿锁,双臂根本难以发力,只能作日常吃饭端碗之类动作,不可能发出任何劲力反击;他亦不能自己脱去这双铁环——伸手勉强够到背后已甚困难,何况要发力破坏它们?假如身体用强力挣脱,两边骨头关节都会撕断,那等于自废武功。 此外那铁链自腰而下,另一头就扣在石室地板的钢环上,长度甚短,根本令他七年来都无法完全直立走动,遑论打拳。这是他肩背肌肉如此衰退的原因——如此残酷对付一个剑侠,实在破了巫丹派的先例。 在师星昊的枪尖下,被囚的“商师兄”有如一头任由宰割的家畜。可是他仍然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到了最后,姚连洲还是不敢亲自动手,结束自己的肮脏丑事,要由你这老不死代劳。” 师星昊面巾上方的眼晴极是冷静,枪尖似乎任何一刻都要刺出去。 可是那枪始终停着。 最后师星昊还是忍不住说话。 “一直留住你性命的人正是姚掌门。我是偷偷违抗他命令来结果你的。”师星昊顿了顿,深深吸进一口气,又说:“就像七年前的事一样,他根本毫不知情。决战前暗中向你下药的人是我。这件不光彩的事,完全是我师星昊一人的责任。” “假如真有地府,你到了那里也记着我这些话吧,商承羽。” “商师兄”听了师星昊这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盘坐的身体缓缓转过来。奇特的是他移动时,缠在身上那些铁链却只发出很小的磨擦声。这显示了非常诡异的听劲功力——虽然被夺取了发劲杀人的力量,但多年“巫丹”的柔化感应仍在。连师星昊都不得不惊叹。 第245章 湘江之战(6) 在火光映照中,师星昊看见师侄商承羽因为长期囚禁而肤色极度苍白的脸。带着狂气的眼睛底下,两个眼袋仍然瘀黑,就与从前年轻时无异,只是略比七年前松弛,似乎囚禁的生涯,并没有改变他每天只睡一个半时辰的奇特习惯。 师星昊忘不了,正是因为这双饿狼似的长期渴睡眼睛,令师星昊更加相信:商承羽是对巫丹派前途的绝大威胁。 商承羽,当年铁青子征讨黑莲教所率的“巫丹三十八剑”里最年轻一人(不管是牺牲者还是生还者),十七岁就从那恐怖的一战里活过来;他亦是公孙清创立三大部之后的第一名。巫丹改革后一代的最强天才。 他也是未来巫丹掌门的必然继承人——至少在姚连洲武功大成之前是如此。连公孙清都曾这么深信。 商承羽与师父的分歧,却并非始于姚连洲冒起。 最初是因为商承羽开始大量滥用黑莲教的药物。当然这些事情公孙清自己本人也做,甚至推广至所有入门弟子都借助“雄胜酒”去催谷练功;但公孙清渐渐发觉,商承羽用药并不单纯为了帮助自己的武功进步,也利用药瘾控制一些同门,召集了巫纪洪、梅心树等好一群人在身边,形影不离如同自己的“亲兵”,在巫丹里制造了派系。 随着商承羽的武功越来越高,甚至已有超越师父之势后,他亦渐不避嫌,常公然跟公孙清意见相左。其中商承羽最反对的,是师父所订“巫丹三戒”的第三条。 “什么叫‘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名声、权位、钱财……有什么不好?我们不是要追求最强的力量吗?权位和财富,能够驱策他人,难道又不是力量吗?” “连追逐、接受这些力量的胆量都没有,还说什么‘天下无敌’?还说什么‘自求道于天地间’?” 商承羽对着自己一群亲信同门所述说的“天下无敌”,渐渐跟公孙清那套越走越远。 声音自然也传到师叔师星昊的耳中。师星昊提醒公孙清,并劝他将商承羽逐出巫丹。 “这家伙,将会把巫丹带上邪路。”师星昊对此深信无疑。 但公孙清拒绝了。巫丹派改革十多年后,已再无驱逐弟子出门的往例。公孙清深信,只有用武功的高低,决定巫丹的前途。 “我不能以一己喜恶排除他。”公孙清当时说:“假如到了最后,一个这么思想的人,正正就是巫丹派里最强的家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于是到最后,公孙清设立三名副掌门之时,依然贯彻纯以武功挑选的原则,商承羽亦位列其一。 不过商承羽知道师父还是不喜欢自己:公孙清选择死在姚连洲的剑下,而不是他。 这对商承羽而言是绝大的耻辱。公孙清仍未入棺,他就马上向新任掌门姚连洲挑战。 “你将会是巫丹开山立道以来最短命的掌门。” 商承羽如此公然向姚连洲宣告。 当时师星昊就想:这样的后果,是公孙清生前已然预料的吧?他是有意用这形式,决定巫丹派的前途路线之争…… 三天之后,二人在“真仙殿”闭关对决。 结果是商承羽被姚连洲击至昏迷落败。 师星昊随之在商承羽房间内搜出一批金银,还有与朝廷官员来往的书信,内容是商承羽实已暗中获封将军之职,一旦当上掌门,即率巫丹派为朝廷练兵,上下弟子都将离开巫丹山入仕。凡违抗命令而不受官衔者,皆要逐出师门…… 商承羽欲贩卖巫丹派,反叛证据俱在。此事当时没有在巫丹派内公开(虽然后来各资深弟子多少都知道了其中一些内情),只由姚连洲、师星昊及叶辰渊商议怎样决断。姚连洲不顾师星昊反对,没将商承羽处死,只下令把他永久囚禁在后山秘牢。 “他毕竟是师父所立的巫丹副掌门。”姚连洲当时说:“既然那天比武我未杀死他,就不能现在才将他处死。其他人要杀他,也得经过‘殿备之制’的挑战,去夺取他的副掌门地位。” 但是从来没有人挑战过商承羽。 在师星昊和叶辰渊的安排下,一切关于商承羽的事情都在巫丹派里被抹消。他那群亲信如巫纪洪也都一一私逃下山。人们渐渐淡忘巫丹派有这第三个副掌门…… 但是师星昊忘不了。 所以在这将要与朝廷神机营决战的前夕,他还是瞒着姚连洲来结束这事情。 他知道姚掌门不会同意。姚连洲的想法是:假如巫丹战胜了神机营,留着商承羽就没有问题;假如巫丹破灭了,商承羽是生是死亦无关系。 师星昊却怎也不可留着这根刺。因为当天“真仙殿”比试之前,是他偷偷将黑莲教无色无味、不足致命却能令人迅速疲劳的秘药“凝脉散”,加进了商承羽的膳食里。 此际铁闸里的商承羽,目光越过直指自己眉心的枪尖,盯着师星昊的眼睛。 “为什么?”他冷冷问,语气里已没了一贯的嘲弄,代之以强烈的愠怒。他知道师星昊说的是真话——在这时刻已再无欺骗的必要。 “因为我了解你。” 师星昊将压在心底许久的话都说出来。 “尽管你把武功练到这境地,但武道不是你要追求的东西。假如给你接掌巫丹派,你必然带我们走上歪路。你会运用巫丹的武力,去追求世俗的名利与权柄。你将会把巫丹派彻底变成另一种东西。在我眼中,这么做的人就是叛徒。 “那些朝廷书信确是我伪造的。但那并不是谎言。那些都是你将会做的事情。我只是及早阻止你而已。” “就为了这样,你捣乱了师父决定的‘殿备’制度……”商承羽目光冷如冰霜:“令巫丹派建立在虚伪的谎言上;还破坏了我与姚连洲一场百年不遇的高手决战。你不觉得这是身为剑侠的耻辱吗?” “这是我的选择。”师星昊回答:“我并非对姚掌门的武艺没有信心——刚刚杀了公孙师兄后,他身心都处于巅峰,我相信你并非对手。但我不能冒险。‘天下无敌’是公孙师兄的梦,也同样是我的梦。我不容许有任何变质。为此我愿意承受任何的罪责。” 事实上这七年来,师星昊也一直受到这事的困扰。最初姚连洲开始派遣“兵鸦道”征战武林时,为求军心稳实,委托比较老练的师星昊带领——泉州“南海虎尊派”亦是在他手中灭亡。但不足一年后师星昊就请辞,改由叶辰渊率领“兵鸦道”大军,他自己则长居巫丹山,原因正是念着自己曾向商承羽下毒,实在再无资格担当巫丹派的堂堂战将。这阴影已成师星昊心中的诅咒。 因此他才要来结束它。不管以后还有没有巫丹派。 积藏心底已久的秘密都说完了。师星昊仿佛感到背上一股重压消失,腰身比从前挺得更直,握着长枪的姿势更带锐气。似乎七年前失却的某种能量,重新注入他衰老的身躯。余下的,就只有将这枪尖搠进商承羽的肉体。 商承羽依旧盯着他:“你有什么资格承受任何罪责?七年前下毒暗算;七年后今天要用这样的方法杀我——师星昊,你真是个笑话。” 师星昊却未丝毫动摇。 “我已经再没有话跟你说。” 锋锐无比的精钢枪镝,已然贯注着随时扎射的能量。 师星昊再老,也是巫丹派副掌门,派内有数的顶尖“巫丹”拳士;一年前他才接受“殿备”廖天应的挑战,结果以“巫丹拳”猛摔将其腿压断,证明仍然具有不动如山的超群实力。 商承羽七年前的武艺虽然超越师星昊,但被囚禁已久兼封锁肩胛骨,身体衰退又无从发劲,更被锁链固于一处,无法直立走动。师星昊远在七尺之外,隔着铁闸以长枪扎杀,这本来就不是一场比斗,而是单方面的处决。 能为巫丹派做任何事。这是当天师星昊给樊宗的考验,也是他自己立下的誓言。映射着火把焰光的枪尖,突然变得模糊。 师星昊以“巫丹”劲力用于长枪上,枪镝连同红缨旋转着,从铁间一个开口扎进去!商承羽本能地举起双掌迎挡。 然而长枪刺到半途,又从突吐化为收卷——师星昊以缠丝劲将枪杆拉回来,再利用扭转身体后的反力,迅疾将枪再度刺出,这次速度更在第一枪之上,而且改扎向商承羽大腿! 在这绝对优势之下,师星昊仍然先用虚招诈骗商承羽;并攻取他意想不到的非要害处,先削弱他才再逐步下杀手。师星昊要将所有可能的失误减到最少。 因为他知道商承羽是个如何可怕的人。即使是在这种状态中。 师星昊双臂将长枪刺尽。然而枪杆并没有传来预料中戮破人体的手感。 也没有枪尖被抵挡的阻力。 而是……毫无感觉。 仿佛刺进水中之月。 没有感觉也是一种感觉。师星昊刹那间对这感受非常熟悉:当他与相近级数的巫丹同门对练之时。 第246章 巫丹被灭(1) 商承羽从地上站起,身姿马步甚低,几乎像半跪一样,双擎垂到腰下,已然合抱擒住了枪杆前端,将刺枪卸到腿侧空位,并继续用上“巫丹”化劲,借着师星昊的前刺之力,将枪杆拉过去! 刚才师星昊发出虚击时,商承羽明明只能粗拙地伸掌去硬挡;但到面对实招之际,却竟然施展出这么准确的“巫丹拳·云手”擒枪! 也就是说,商承羽从一开始就看穿师星昊的虚招,并同样以假装的“虚挡”反骗对方! 在商承羽牵引下,师星昊竟自失衡,右足要踏上一大步补救,才能稳住身姿! 虽说是意料之外的境况,但以师星昊“巫丹”修为之深,听劲功力之精,正常遇上这突如其来的卸引,必能实时生起反应化解;此刻他却如此狼狈去“救招”,除了与姚连洲对练之时,实在许久未有尝过商承羽之“巫丹”功力,虽经过长久封印,依然在师星昊之上! 商承羽的名字乃师父公孙清所赐:“巫丹拳”口诀形容,与人相搏之最高境地,相触瞬间有感即应,动静皆得机先,其敏锐轻灵之极致,“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故名“承羽”。 瞬间师星昊思考:商承羽肩胛被铁环穿锁,无法爆发劲力,故只有卸劲带引之功法;如果我此际用猛力将枪抽回,他无法乘势发劲推送,也没有与我抗衡对拉的气力,我必能解困! 一旦思路通透,身体马上实行,这即是高手之资格。 师星昊马步后倚成七三之比,双臂把枪杆急扯,其势如海中的漩涡倒卷,要用刚力将长枪脱离商承羽的掌握! 却在此时,他感到一股极锐的力道,乘着他的拉扯顺势袭来! 怎么?不可能! 再一次的意外。商承羽竟然隔着枪杆朝他发劲进攻! 刹那间师星昊其实仍有一个选择:弃枪后撤,再图打算。然而习练“巫丹”三十余载,反应早就入骨,如今被人乘势推送,下盘根基将被破坏,师星昊第一个反应就是去化解,将原来的抽扯之力转移向侧,欲把商承羽发来的猛劲卸引去! 这却是个致命的错误。 商承羽的发劲,并非真要把师星昊向后发送,相反就是要他做出“巫丹拳”的应变,多留在原位一瞬。 因为师星昊未察觉,自己先前跨出那一步,已经进入了铁闸内伸手可及之距离就在师星昊也想运用“引进落空”之际,商承羽的劲力却已抢先一拍子消失。枪上再无感觉。 商承羽已然放弃枪杆,身体猛然向前腾起,冲到铁闸跟前! 师星昊的第三次意外:商承羽腰下铁链,原来早就断去,只是虚留在石室地面的扣环里根本他从一开始就能站立行走自如,只是留到最后关头才运用! 师星昊惊愕之间,商承羽一双长臂已从铁闸伸出,左手擒住师星昊握枪的前锋左腕,右手抓住左肘。 这刻师星昊想:既然商承羽足下锁链已断,那背上琵琶骨所穿的铁环,九成也早已破坏,所以解除了发劲的封禁 两人四目对视。 带着渴睡眼袋的那双眼,闪露出胜者睥睨败方的狂傲。 当师星昊终于放开长枪,欲以徒手运起拳法相抗的同时,商承羽双手“劲”已发,一旋扯一印压之下,师星昊左肘关节被猛烈短促的劲力所折,筋腱断裂! 商承羽的右手一拍断了师星昊的肘关节,紧接在那条左臂上如蛇攀树,贴肩臂以上击出,拳头狠狠命中师星昊面门中央! 师星昊毕竟是巫丹顶尖拳士,面上布巾被一拳打得脱去同时,仍然强忍伤痛,右手成蛇形插掌,急取商承羽左目! 但这一击已是强弩之末。商承羽轻松侧首避开,同时右拳化为爪形,一把抓住师星昊喉头! 在猛捏下,师星昊呼吸与血气被阻断,再难运劲。 商承羽在战斗里一直表情冷冰,此刻终于露出狂暴的怒容。被囚禁七年的巨大怨恨,一气爆发,他切齿吐气,野兽似的叫声在石牢内回响。 他猛力双手拉扯同时,右足踩上了铁闸,这“巫丹拳”的劲力非同小可,竟然把师星昊上半身硬生生拉进铁闸一道狭窄的空隙里,师星昊双肩关节骨头,都因这力量被拉夹得碎断! 商承羽这才放开这位巫丹副掌门。师星昊夹在两条硬扩成弧状的铁枝之间,裂到下巴的嘴巴气息虚弱,裂口流出血沫来。但是一双不愿屈服的年老眼晴,仍然勉力盯着商承羽,好像恨不得用目光隔空杀死他。 可惜世上从来没有这样的武功。 商承羽这一击,将胸中怨气都吐尽。他竟后退一步,双手交抱胸前,静静欣赏夹在闸里半死不活的师星昊,就像观察一件自己亲手创造的工艺。 原本应该穿在他背上的两个铁环,早因刚才打斗脱落地上。只见他肩胛骨被穿过处,仍然留着洞孔,因被铁环穿挂日久,已不可能再生肉。两个铁环缺去一段,只是轻轻夹附在背项的小洞上。再细看铁环的断口,似是被什么腐蚀。 “欣赏”了师星昊好一会后,商承羽才再上前,把手探进他衣襟。 就在这刻,师星昊仍能鼓起最后力量,垂首狠狠咬着商承羽的前臂! 商承羽其实只要另一手轻轻松松打出一拳,就能令师星昊牙齿松开,兼且取他性命。但他竟一动不动,就让师星昊继续咬着自己,瞧着他时还流露出敬意的目光。 他虽然恨极陷害自己的师星昊,但仍然尊敬这种意志。 直到师星昊终于乏力,放开牙齿垂下了头,只见商承羽臂上有被咬破皮肤的齿印,且冒着几点血珠。 商承羽继续在师星昊衣襟里翻寻,终于找到挂在他颈上的一串东西:一条钥匙。 “是姜宁二告诉我,钥匙在你项上的。” 商承羽对着目眦欲裂的师星昊说。 那蚀断铁环与铁链的物移教药液,当然也是姜宁二暗中交给商承羽的。只是其威力不足以破坏囚牢的闸锁。 商承羽将钥匙伸进闸锁的孔里,然后闭起眼睛,才缓缓转动它。 长年未曾活动的锁头,要花一点气力,才终于随着钥匙的旋转而解开,发出清脆的响声。闭目的商承羽微笑。 多么美妙的声音。 闸门“吱呀”打开来。商承羽这时回头,捡起地上一件污秽破烂的宽袍穿回身上;接着又拾起师星昊用了多年的蒙面布巾,卷成长条束起背后长发;最后将那杆缨枪自铁闸间抽出,当作行杖拄着。另一手从墙上取来火把。 火光照亮他洋溢着巨大兴奋的脸。虽已年过四十,而且有一双看似长期疲倦渴睡的眼晴,但商承羽脸上泛出的强烈欲望,却令他看来有如二十出头的青年,仿佛深信自己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 如今,就要出去夺取应属自己一切。 他没有再看一眼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的师星昊。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自己住了七年的石牢。那些都只属于过去,他的生命在前头。 火光带领他,踏上那幽暗的阶梯。 黎明的晨光自东面群山的棱线冒起来,从稀微渐渐变得明亮,“遇真宫”外三面包围的近四千将士身影也变得清晰。重甲兵身上的铁片与无数刀枪的白刃,反射出一片鱼鳞般的光华。 整齐排列的过千挺神机手铳及三眼铳,与八十座野战大炮,分成中军、左掖与右掖三列,各排在战阵前端。一个个酒碗大小的炮口,瞄准着“遇真宫”三面的庄严殿墙与宫门。这大堆形貌冷硬的铳炮,展现在巫丹灵山之中,仿佛难以想象的天外之物,与山林道宫的苍翠古色格格不入。 支持着在这些神机铁器之后的,是近五千斤火药的无俦力量。世上再没有另一支像这样的军队。 自黑夜结束前直到这刻,神机营大军已然处于备战态势一个时辰。兵士的战甲衣袍底下都渗满了汗。号令战旗久久未有升起。四千人沉默无声地包围着毫无动静的“遇真宫”,似是面对一个大黑洞。 但军士间并没有人发出一声抱怨,只是默默在等候命令。不愧为大明天下纪律最森严、每名皆百中挑一的禁军精英。 战力较次的五军营八百名步战卒,则被分配到阵势的左、右哨戒;至于三千营的雄猛骑兵,因山上不利马行,大部分都留在山脚下的总营,保护张永公公及两名提督太监的安全,只选了三百壮士改换成重甲步兵,于中军前列候命。 主将楼元胜骑在战马之上,仍然耐心等候天色变得更亮。他要排除一切可能的失误。 直至天色终于令他满意,楼元胜向身边的副将武官陈全礼以目光相询。陈全礼负责掌管军队里的斥候探子,监察“遇真宫”内里情况,他向下属询问最新的回报,结果将“一切如常,毫无动静”的报告转达给楼元胜知道。 楼元胜一声令下,身边传令官挥起白旗。大军中、左、右三阵,也各自升起一面绣有黑线飞虎图的大幅白旗。 随着进攻旗号出现,中军三百重甲战兵,与左、右各两百步卒,同时从阵中突出,急行向“遇真宫”接近。七百双战靴的步音,打破了山中宁静。 提着刀盾与矛枪的重甲兵,按照楼元胜之策略,率先跨入“遇真宫”正门。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广场,铺满平整的青石地板,虽是空无一人,却似乎还有巫丹派的气息徘徊其上,战兵也都不由紧张起来,仿佛面前仍存在隐形的敌人。 广场对面远方一座气势恢弘的建筑,即是“遇真宫”的核心“真仙殿”,也是入侵兵队占据的首要目标。 他们谨慎地保持阵形前进,走上巫丹派的演武广场,朝着“真仙殿”接近。 同时在道宫左右,四百个步兵亦已从侧门爬梯及攀墙而进,穿过道宫两边殿舍赶来支援,途中也要搜査扫荡可能潜伏于房屋中的巫丹残余,因此比中间的重甲兵队行进较迟。 “遇真宫”内至此还未有任何敌踪。入侵的军士也都宽下心来他们都听过先前在山脚交战生还的战友,忆述巫丹剑士的可怕,心里绝不想跟他们白刃交战。 负责指挥步兵的武官更是宽慰,因他们不同旗下士兵,都知悉锦衣卫已然收到巫丹内应的飞鸽报信。 巫丹派已经逃跑,是真的 他们都急于完成楼元胜所指派清扫“遇真宫”的任务,催着士兵加紧奔前,要将“真仙殿”取在掌中。 正当第一线重甲兵奔到广场正中之际,突然一人“啊”地惊叫,整副穿着战甲的身体连同手中兵刃,在广场上平空消失! 这等魔幻之事,立时在士兵间扬起了惊疑,前头的人惶然止步,但后方的没看见发生何事,仍然奔跑向前,战甲撞成一团,混乱突生! 同时最前面再有数名士兵一样失踪。 这是怎么回事? 前锋的重甲兵惊魂甫定,才看清发生何事:原来跟前一块铺在地上的青石板已陷落,露出底下超过人身般深的坑洞。 士兵伸首朝下张望的刹那,一枚飞镖已钉进其中一人面门! 那士兵捂脸倒下,战友则瞧见坑洞里头,先前跌进去的重甲兵,遭一名身穿褐色衣服的男人从后擒住,用一柄短剑慢慢割破了咽喉。重甲兵仰起绝望的脸,嘴巴吐出血的泡沫。 弟子田延放开了尸体,朝上面的士兵微笑。 “等你们好久了。” 同时在后方,广场上一排接一排的青石板被从下推开,无数身影自地底冒出。 仿佛来自地狱的魔军。 最前一列坑壕里,一排身手矫健的巫丹弟子率先攀出,他们以“首蛇道”成员为主,朝着前头的重甲兵猛力掷出各种飞刀、尖标和飞石等暗器! 猝然面对敌人投掷暗器,重甲兵急忙停步,前头的人半跪下来,竖起盾牌抵抗! 其实以他们身上的坚厚装甲,巫丹弟子所用的手掷暗器劲力再强,多半无法穿透,而要在这种混乱与距离下,准确瞄着没有护甲的部位投射,也甚困难。 第247章 巫丹被灭(2) 重甲兵本来不挡不避,仗着装备上前迎击,损失也会甚小,但他们受过严格调练,一遇敌人飞箭或标枪之类袭击,就会如此抵挡,习惯难以临阵改变。 这习性,就给予巫丹战士珍贵的契机。 从沟壕下爬出的武者,趁这机会组成阵形,并夺取了主动,率先朝正前方的重甲兵阵进攻! 这巫丹锥形阵行走之高速,远在任何步军之上,重甲兵才抵过一轮暗器,众武者已在面前不足十五尺! 军士只见领在锥阵中央最前头的,是一个雪白的身影。 那瞬间他们错觉,此人在战场上正散发着不屈于人间的光华。 他手里斜斜挽着一柄他们从未见过的兵刃:镶着银白云纹的木柄,柄首有个大圆环;奇特的护锷一上一下弯勾,与手柄及刃身成一“卍”字;霜刃如刀亦如剑,微弯的锋刃映着朝阳,双面的刃尖随着主人奔跑而颤动。 仍未交锋,他们即已感觉出来: 此人跟自己属于高度不同的世界。面对他的剑,是人生绝大的错误。 跟随姚连洲两侧的,是前涐湄派“铁峰楼”弟子杨真如等十三人,另加“兵鸦道”李侗等二十余名主力修习长枪的巫丹高手,共计四十二柄长枪,已然朝着重甲兵垂下来瞄准;紧跟在姚掌门身后左右的有“镇龟道”两位“巫丹”顶尖拳士桂丹雷与楚兰天,两人双手拳臂都缠上能抵刀枪的皮革;更后处还有身材高壮的朴刀手符元霸;提着宽厚鬼头刀的尚四郎;臂伤已然痊愈的年轻双剑客卫东琉;最后头还有陈岱秀策应。他们加上“兵鸦道”和“镇龟道”其他近战高手,合共逾八十人,没有发出一声呐喊,只是带着沉重的杀气,合成一把尖刀,直刺装甲丛丛的敌阵! 不啻梦幻的战队。 姚连洲领在冲锋阵端,下一瞬间已及重甲兵前列。 站得最近姚连洲那个士兵,提着盾牌与单手砍刀,直视巫丹掌门接近中的脸孔。姚连洲束起的乌亮长发因为冲势而摆动,白皙而分明的脸,透着一种冻结人心的冰冷。士兵其实比姚连洲还要高大一个头,但他感觉却是被姚连洲俯视。 他本来不应遇上此刻境况。这是绝对的不幸。 但另一方看,能够这样死,又是世上罕有至极的奇特际遇。 那士兵根本连动一动兵刃的时间也没有。姚连洲将“单背剑”刺进他喉颈的动作,随意得像提着毛笔在纸上轻点。 士兵的生命,成了传奇里的一抹墨迹。 姚连洲以“巫丹行剑”的蛇形步,在重甲兵之间轻盈地穿越,足底每踏地一次,手里就淀出一朵血花。三个军士被“单背剑”连环命中,只有一个保住性命,但膝后弯筋腱被削断,痛苦地倒在地上挣扎。 这样的战力,超越了士兵想象能力的界限。 随同姚连洲杀到阵来的李侗与杨真如等四十二人长枪团,也各自在战线上挑拨出阵阵血雾。 他们与士兵的个人战力,同样强弱悬殊,却并未贪功抢击,只是保持着阵势,保卫姚掌门两侧,以免他孤身陷入敌方的重甲兵海之中人数,是对方最大优势。 杨真如这十三个前涐湄枪客,战意更是高昂,双臂将枪杆运舞如龙,劲力之强猛,甚至将好几片厚重的护甲也都刺穿! 他们以降兵身份投入巫丹,虽与山上的新同门并无芥蒂,但心内深处还是存着挥散不去的抑郁;今天他们终于有机会正式为保卫巫丹派上阵作战,证明自己的忠诚,莫不尽情宣泄。 至于李侗等巫丹原有枪法高手,发挥起来也是威力惊人,枪阵冲击之处,就如泛起一片杀人的波浪。原来杨真如等加盟后,无私将涐湄枪棒的奥秘教授给巫丹同门,两派精要互相参详之下,巫丹枪术这年余来有了长足进步。 紧随在姚连洲身后的桂丹雷和楚兰天,则只是专心致意地跟着掌门高速的步伐。“单背剑”跟前倒下的士兵增加至五人,但这两位当世罕见的拳士,至今还没有出过手。只因为二人此役唯一的任务,就是贴身保护掌门。 这是师星昊失踪前向他们下达的命令。 有一名雄壮的士兵靠着厚重盾牌及铁片甲保护,拼死冲入巫丹派左侧的枪阵,成功把两根长枪压住,到了枪手近身的距离,正准备挥刀砍杀。同时枪手之间的空隙杀出一条甚高大的汉子,发声吐气间迎头挥下一片宽阔刀刃,正是“兵鸦道”里以力雄见称的符元霸,“巫丹斩刀”势如山崩,那士兵哪来得及反应,战盔连同头颅遭硬生生劈破! 另一边也如是,李侗等人的枪阵只不过稍有空隙被敌人冲入,后面卫东琉即振起双剑填补,一条手臂自腋窝无铁甲保护处遭剑锋砍断,带血飞上半空! 姚连洲率领的人数,明明不及对方三成,可是一交锋之下,战况却是如此一面倒得荒谬。这场面甚至难以用“交战”来形容。 而是“清理”。 这时从东、西两侧攻入“遇真宫”的各两百名轻步兵,穿过了众多殿舍之间巷道,赶到杀气弥漫的广场旁。他们赫然看见:正南面最强的重甲战友,正被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的巫丹战士迎头痛击,扬起血雨漫天。 两军急忙救援,每边各带着的四、五十名步弓手,马上匆匆列成射阵,准备从两翼射杀姚连洲的锥阵! 但那东军的众多弓手还没来得及搭上箭矢,又有一支诡秘的战队由广场中央壕沟出现,高速冲近过来,突然就进入了近战范围! 姜烂取代失踪的副掌门师星昊,领导近百名巫丹弟子冲锋而至,其中只有二十余人是“兵鸦道”或“镇龟道”级别的精英,其余都是入门较浅、还未充分展现潜能的巫丹门人。然而他们此刻朝着禁军弓队冲杀的气势,半点不输给姚掌门所率领那支主力军。 每一个留在巫丹山的人,皆崇信本派“天下无敌”的理念,并且甘愿以剑和肉体实践这四个字。 不管敌人是谁。 姜烂外表就跟两年前在成都暗街袭击邢猎那时无异:一身紧身黑衣,左手穿戴着鸟爪似的臂甲,右手斜斜提着锋锐无比的精钢长剑,奔跑的步履却比当夜担任“兵鸦刺客”时更要迅疾! 他缺去鼻子的丑脸,散发出极度凌厉的杀气。这是自成都之后,他首次再披“兵鸦道”战衣。那夜的遗恨还没有忘记。自行革除“兵鸦道”资格这两年多来,姜烂无一天不是专注苦练,为的当然是将来再遇“巫丹猎人”。 但首先我得冲破这一劫 姜烂是巫丹派中坚一代弟子里,公认领导能力最强的一人,执行力更胜过思虑周密的陈岱秀西安一役里,他果断地召集了大量外地道场的弟子前来救驾,就是指挥力的证明。因此当师星昊不在,他自然就上前填补了这个空缺,无人异议。 “上吧!巫丹弟子的名号,是要用鲜血赚回来的!” 姜烂领着同门冲锋时,不脱他嘴巴厉害的专长,高叫着激励众人。 对面的弓阵急忙加快搭箭,并转移向冲来的巫丹武者。负责守护弓手的步兵,也提着刀盾长矛等踏出来掩护。 但这等同拿一块布去挡卷来的波涛一样可笑。 巫丹刀剑扬起另一浪血花。弓折弦断。 跟随姜烂的巫丹战士里,有年轻的“兵鸦道”剑手焦红叶。自从被童静在“盈花馆”以“追形截脉”重创右腕,他的用剑手始终没能完全康复过来。于是他就着自己的伤另辟践径,改用一柄比前更长的四尺剑,剑身却只有前头五寸开锋,中后部钝如铁板,可用左手握持,借助虚弱的右腕发力。这种双手剑,糅合了好些长枪技巧,但又不用完全抛弃他以往修习的剑法,焦红叶凭此重新开拓了个人武途的一条新路。 此刻他双手运剑,一边移步一边不断拨打圈刺,很快就有两名步卒死于他尖锋之下。除焦红叶以外,廖天应、骆森泉和钟亚南三个巫丹一线高手也在阵中,同样当者披靡。 在这数名精英率先冲杀之下,东面的步弓阵瞬间崩溃,无法再威胁姚连洲的主阵。同时,另一支七十余人的巫丹战队,也朝着“遇真宫”西侧的禁军步兵进攻。 领在这战队前头的,是个犹如飞行中的黑色身影,双手左右锋芒,一泛青蓝,一耀朱红。 除了巫丹首席战将葉辰,还有谁。 他身后两侧,拱卫者“兵鸦道”顶级剑士文兆与双剑高手唐谏,这阵势与早前突袭神机铳兵的山脚夜战时无异。 禁军步兵还没看清楚来敌,“坎离水火剑”已然破风振起。 点点血雨洒在葉辰脸上。他那两行眼下刺青,没有动一动。 当年铁青子公孙清率领门下“巫丹三十八剑”攻破物移教,其中只有五个人生还。 回到巫丹山后,五人同意找投降的物移教徒锡日勒,在各人身上或脸上刺上一个物移教纹身,以纪念这改变巫丹派命运的惨烈一战。 第248章 巫丹被灭(3) 后来这五人里,陈岱秀的叔叔陈春阳因病逝世;周潮在门内比试时,被后辈失手所杀,年纪最大的莫灵云,则在三年前去世。今天只余葉辰及囚在后山的师弟商承羽二人仍然在世。 他们五个当年决意刺青,除了纪念从那场恶战生还之外,也是出于对敌人的敬佩。当天他们进攻物移教“大欢喜洞”,亲身领教了物教徒战斗时如何刚烈,全体都进入了“无念生死”的非人境地。虽然后来他们知道,这其实是物移教用药麻醉信徒造成的效果,但五人对这群敌人印象深刻,也欲以这境界为武道修行的目标,故以刺青自勉。 及后巫纪洪及桂丹雷等同门,也都知道这个典故,仿效他们在脸上刺青,希望能与这几位崇拜的前众看齐。至于锡氏兄弟则例外,他们的物移教刺青早在幼时就被父亲纹上。 此刻葉辰一贯的冷酷犹如魔神,黑袍与“水火剑”所过之处,尽是一道接一道死亡的轨迹。 他这边的人数,比东面姜烂的队伍要少,原因很简单:葉辰一人的杀戮能量,已足当二十名门下弟子。 看见现在冷静如水的葉辰,很难会相信:他唯一的儿子叶天洋,刚刚才在四天前因伤感染血毒而不治,结束了年轻短暂的生命。 在葉辰眼神里,看不见任何丧子之痛。他只是全无感情地专注向每一个敌人挥剑。 跟东面的步兵队不同,这边的禁军弓阵并未列好,尚有十几个步弓手稍微殿后于十多尺外,这却是错有错着,那十多人有足够时间和距离弯弓搭箭,要向葉辰及身后密集的巫丹弟子群发射! 葉辰发现此危机,心念一动,双腿略一蹲坐,黑衣身体马上飞纵而出,两个跃步间,竟然就跨越了一丈之距;他乘势猛然刺出右手“离火剑”,泛着赤光的刃尖,瞬间已及那群步弓手眼前! 这飞身进击不是别的,正是他从秘笈加上侯英志帮助习得的青城派“雌雄龙虎剑法”绝招“穹苍破”葉辰在这危急中不经思考自然发动出来,招式中更混入了他精熟的“巫丹飞龙剑”要诀! 剑锋还没有刺进敌人身体,葉辰心里已生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 能够使出这一剑,无憾了。 三名步弓手一眨眼间连环倒下。其余的人有的试图近距离朝葉辰射击。但要命中在这种状态下的他,是完全不可能的事。箭矢犹如射向影子般失落。然后长弓跟人体一起被斩裂。 葉辰这一轮跃杀发挥完美,感觉自己正身处前所未有的巅峰状态。他心里同时疑惑: 假如这一刻的我挑战姚掌门,会有什么结果? 如今却将这样的剑,用在这样的一群敌人身上。多大的浪费。 没有了两侧的顾虑,姚连洲所带领那支八十人的前锋部队,全力朝前方的重甲兵阵推进,锥形阵势已经深入其中。 他原本雪白无瑕的掌门道袍,染满点点血花。 身后两个力士桂丹雷和楚兰天也要开始动手了。他们包裹着皮革的拳臂,各自沾了两、三人的鲜血与碎骨。 整个锥阵已经深入重甲兵之间。其中侯英志亦正在挥舞长短双剑,奋勇杀敌。 两天之前,侯英志获葉辰授给“兵鸦道”资格,此刻正穿着黑色道衣战斗。 踏入巫丹山门才仅仅超过两年就成为巫丹派“三大部”里的一员,正式晋身精英之列,即使是带技投师,也是甚罕有之事。与他看齐就只有“涐湄道场”杨真如等三人而杨真如他们本是涐湄派总本山“铁峰楼”里由掌门余青麟亲传的“内弟子”;侯英志离开青城山之际,则不过是一名中层的“研修弟子”。 巫丹派给侯英志这地位,当然不是因为面临大危机而权宜授与,而是实力真正受认可就算明天世上再无巫丹派,这条底线都不会稍稍放宽。 侯英志能够如此突飞猛进,当然是靠那部“雌雄龙虎剑谱”的指点,还有与葉辰暗中秘练日久的功劳。 可是临在大战前将黑色战衣赐给他,并不是葉辰的主意。 两天前的黄昏,当侯英志跟众多同门一起挖好了“遇真宫”最后一道沟壕,满身泥污地站在广场上,观看多日努力的成果也很可能是自己葬身之地的时候,葉辰拿着折迭得方整的黑道衣走到他跟前。 第一眼看见那黑衣,侯英志激动得无法说话。 这一刻他确信,自己已经超越了青城派“道传弟子”燕小六。 这儿是比青城更强大的巫丹派啊。 “是姚掌门要我给你的。”葉辰将道衣交给侯英志时说。 侯英志很感意外。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姚连洲眼中毫无地位,却没想到掌门其实一直在留意自己的武功进境。试穿上“兵鸦道”黑衣的时候,侯英志已然淡忘过去两年对姚连洲的种种不满。 但这并不代表,他从此甘心情愿为了这个男人而战斗。 此际在血腥的战阵里,侯英志第一次亲眼目睹姚连洲神妙的剑技。他跟任何人同样地惊叹,但并没有完全地屈服。 总有一天,我也会这么强! 侯英志在军阵中,挥起了结合巫丹剑技与自行领悟心得的变种“雌雄龙虎剑法”,将另一名穿着重甲的禁军送往另一个世界。这一刻他心里并没想是在为巫丹派拚命,而是为自己而战。 要活过今天。然后继续走我这条攀升的道路。 面前这群重甲兵,原本全是三千营的精锐骑兵,身材壮健无比,但缺了战马之后,在步战中跟巫丹武者的个别战力就相距更远,就算拥有精良装备和三倍以上入数,也是无法补救。尤其巫丹姚连洲这个箭头实在太过锋利,切入之处兵阵就崩开缺口,士兵根本难以组织起应变阵势来。很快双方就融在一起,演变成夹杂的混战。 而这正是巫丹派最希望的。 重甲禁军折损已超过五十人。姚连洲所率巫丹弟子,则只有两死一伤。 世上竟真有这等可怕的武术! 士兵都认识了这个事实。 在“遇真宫”外头,楼元胜将军感到不知所措。 虽然同时发生许多事情,但其实一切变化都不过在甚短暂中爆发,先前才看着七百个步战兵谨慎地攻进“遇真宫”,下一刻里面已传来杀声震天。楼元胜原以为就算真有巫丹派埋伏,这三支步军应能自保一时,尤其正面那支重甲兵,以其训练及精良装备,按理能跟这些山野武人抗衡一阵子,并且按楼元胜的命令全速原路撤退,但结果未有在宫门出现,可见敌人突袭之快,令他们无法反应过来,已迅速被敌人缠住。 楼元胜毕竟只是军人,还是低估了巫丹高手在白刃战中的超人实力。要是先前在山脚那夜的首次交锋,他有在现场看过的话,绝不会犯下今天的错误。 只是这名禁军大将,仍能迅速判断目前形势:此刻巫丹猛攻之下,三支步军随时溃逃而出“遇真宫”;巫丹派武者紧接追击,与逃走的士兵混成一团,就能轻易攻入道宫外头的三面大阵,将混战蔓延全军,把远程铳炮的威力减到最低。 一想到这最坏情况,冷汗从楼元胜的战盔底下流到脸颊上。 这就是巫丹派掌门的盘算吧? 正在“遇真宫”广场里挥剑如风、制造一具接一具尸体的姚连洲,这一刻的确是如此想。 一个提着沉重铁矛的高大军人,带着绝望拼死之心朝姚连洲胸口奋力刺击。姚连洲脸上泛着森然的气息,心念一动间,“单背剑”第一次作出防守的动作,刃背架向铁矛前端。 那军人突然感到手上矛枪,像变成一条脱离了控制的活物。 下一瞬间,铁矛就在“单背剑”导引之下,狠狠刺穿另一名士兵的腹甲;姚连洲顺着架剑的弧势再把剑斜上反挑,“单背剑”的双刃尖锋轻巧将持矛那军人的喉颈削破。巫丹掌门的白袍上,又添一抹绯红。 姚连洲突然使出巫丹派最高奥秘“巫丹剑法”,巧妙地化劲诱导,令士兵手中武器反过来杀伤战友,在众军士眼里又是比先前的快剑更恐怖的魔法,不禁惊呼。 对姚连洲而言,面前禁军士兵挥舞刀枪的动作,连称为“招式”的资格也没有,假如换在平日,这样层次的对手根本不可能引动他的高昂战意;但他此际运起“单背剑”,却施展出十足的速度、准绳与气势,奇妙的威力毫无保留地一一呈现在军士眼前,犹如妖异的幻术。 甚至令他们强烈感觉:我正在跟不是人类的东西战斗。 姚连洲所作,就是为了迅速击灭敌军的士气。 崩溃吧。 外头的楼元胜将军不用看道宫里的战况,只凭杀声已然感觉,部下正接近界限边缘。 他此刻反倒期望,那七百人不如就在“遇真宫”里拚命战死虽然这么大的损失,他日回京后也会遭到清算,但总比迎接更大的灾难要好,还是,我应该主动就在这里阻止它发生呢? 第249章 巫丹被灭(4) 楼元胜脱下挂着红缨的战盔,抹抹汗咬着下唇思考,然后向部下武官说: “开炮。” 身边数名武官瞪眼看着将军。但楼元胜没有丝毫动摇,果断地再朝“遇真宫”挥下手掌,用力点点头。 传令官将指示分别向三方炮阵传达。三面的军队同时升起许多一一着麒麟图案的红旗。宫外三千多名军士,全都明白了这是怎样一回事。 没有人说一句话。 三列野战碗口铁炮的后面,炮兵在号令声中一起点燃药引。 当听到山下远方那雷音之际,殷小妍纤细的身躯跳动了一下,感觉自己的魂魄在那瞬间曾经从身体短暂脱离。 黎明之前,她就已站在“云罗舍”山门外数十尺处这块突出的岩石上,扶着大树向下张看。她身边放着一个已熄灭的灯笼。 这岩石正对着山下南面“遇真宫”的方向,虽然因为山峦树木阻隔,并非真的看得见“遇真宫”,但至少感觉自己离那头接近一点点。 遥远的炮声接连响起。 小妍感觉那声音有如一记接一记打睬她心窝。心快要碎了。 眼泪流下的同时,小妍无意识地迈开脚步。步行渐渐变成发足狂奔。 她的身影,隐没于下山道的树木之间。 当三面炮声轰然响起时,侯英志正面对另一个身穿重甲的禁军士兵,手中长剑的刃锋快要沉入对方胸甲的空隙里。 但一刹那间,侯英志看见了士兵眼里的强烈恐惧害怕的显然并不是巫丹剑。连环的轰隆炮声,蓦然夺去广场里所有战士的听力,反倒令人有一种世界变得无比宁静的错觉。 因此没有人听见空中那夹带着巨大能量而来的尖锐呼啸声。 炮弹落下的瞬间,人体朝四面炸开。有禁军士兵,也有巫丹弟子。 死亡的力量,是绝对公平的。 桂丹雷目睹炮弹炸在地上,产生出将肉体野蛮地轰飞、撕裂的威力。这样的力量超越了武道家的想象。即使是桂丹雷,以“巫丹拳”将敌人平衡完全破坏,再施以十成发劲击其身上,也无法跟这样的爆发力相提并论。 更何况一记炮击的力量,非只能杀伤一人。 巫丹派虽是首次面对这种陌生的兵器,但毕竟早有准备,一听闻炮击声,姚连洲的锥形阵就全面解散,全速往后撤退,跃进先前藏身的壕沟里! “遇真宫”突然遭神机营八十挺碗口铁炮无情轰击,四周一片混乱,只见道宫门楼、围墙、殿宇屋顶等多处被接连击中,瓦石崩溃四飞,炸起漫天烽烟,原本庄严典雅、气势不输于皇城的道宫,瞬间化为修罗鬼域! 困在“遇真宫”里的三支步兵也都拚命向外逃跑,心里对楼元胜将军发出最恶毒的诅咒。 宫外发动炮击的同时,军阵里又扬起许多面绣了飞龙的青旗。一直在备战的神机铳阵,马上整列上前,过千铳口纷纷瞄准了道宫三面各处出口。 这是楼将军早就决定的命令:一旦发动炮击,铳阵严守三方,凡冲出者,不管敌我,格杀勿论。 楼元胜的判断是:假如动用野战铳炮,那已经到了决定胜负的关头,没有妇人之仁的余地,必定得排拒巫丹派冲入本阵,要他们全数葬身“遇真宫”的炮火之中! 有些居于最后排的重甲兵,才刚逃过炮火奔出正面宫门,赫见前头竟排列着密密麻麻的火铳,惊愕之间,铳爆发的火焰已照入眼里,战甲处处爆出被铅弹射透的洞孔,健壮的身躯一气倒下! 同时投射进“遇真宫”中央的炮弹仍然不断。在首轮炮轰中,就有超过二十名巫丹弟子粉身碎骨,其余都已冲回壕沟之内。 也有些本已走得深入的禁军步兵,眼见不可能安然从原路退走,竟也不顾一切向前奔跑跃进坑里,在深壕内立时又遇上巫丹弟子。如此狭窄的空间中,他们无处走避,迅速都成为巫丹兵刃下的亡魂。 巫丹弟子躲在壕中,尽量紧贴坑壁缩小身体,以减少被炮火所伤的危险。 而对这完全超乎武技所能对抗的力量,就算是最强的巫丹人,也只有听天由命。 巫丹派挖濠沟为掩护,只能减少遭炮火命中的机会,被动地延长性命。但姚连洲他们盘算:神机营虽然开拓出较宽阔的山道,但运送军备上山来始终不是易事;他们也不会想到巫丹有应对大炮之策,山上储备的炮弹数量并非十足。他们就赌在这一点上,希望能挺过神机营的炮击。 姚连洲蹲在壕沟里,刚才锥阵的巫丹门人亦在身边。桂丹雷和楚兰天在退走时乘机捡来两面敌人的盾牌,此刻正左右举着,掩盖在掌门头顶,心想万一炮火正好投进壕里来也好挡一挡。 众人沉默地迎接那不断划空而来的炮弹。有人已是震得耳朵出血。他们都展现出一股沉静的愤怒。 在战斗里无法以自己的力量做任何事情,而要等待命运的判决这样的事巫丹武者从不习惯。 楚兰天跟桂丹雷相视一眼苦笑,然后说:“早知有这么一天,我当日在‘豹房’就顺道把那皇帝小子的颈扭断,也” 突然一记接近的轰炸。姚连洲和桂丹雷受到无形的强烈冲击,双双猛的撞在坑壁上再反弹倒地,只感到五内翻腾。 姚连洲长发散乱,额角撞出鲜血来。他跪在地上,用力摇摇头清醒过来,再看身边。只见一具背项破裂的巨大身躯俯伏在地,一动不动,失去了一边手臂。 仍然拿着盾牌的断臂,丢到了壕坑另一角。 跟楚兰天同时被炸开身体的,还有六名巫丹长枪好手。失去头颅的李侗,兀自拿着半截断枪。 一股巨大的悲恸涌上姚连洲心头。 不只是因为失去珍贵的门人弟子,而是想到像楚兰天这种级数的“巫丹”拳士,花了许多年日夕强化苦练,将武技钻研至最精深;这些血汗都竟然在一瞬间浪掷,化为乌有。武者的魂魄,在火炮的轰炸下,仿佛变得毫无价值。 耳朵和鼻孔流着血的姚连洲,发出无人听到的呐喊。 不断炮轰之际,更多的重甲士兵拚命从正面宫门冲出。然而守备的铳阵连续换射,无人能够在此铳击之下幸免。宫门前堆起了尸丛。 突然另一浪人潮又从宫门冲出来,比先前任何一次更多。这次的重甲兵知道外头的铳击而早有准备地,边举起盾牌边奔跑。第一轮的铳击只能将他们半数射倒,另一半仍然冒着浓的浊的硝烟向前冲来。 只要回到本阵,战友看得清我们的身份,断不会再向我们下杀手这是逃出士兵的愿望。 神机铳阵的指挥武官这时挥一挥旗,阵里较后一队人排众而前,各举着手中铳燃点火捻。他们的神机手铳与先前不同,前头的铳室更粗大,各有三个品字排列的铳管,全是能一击三发、威力更大的三眼铳! 越烧越短的火捻,是死亡的倒数。 士兵在丈许外看见那一具具三眼火器,目中露出绝望,只能尽量把盾牌举高。 比先前猛烈数倍的射,犹如一柄无形的大镰刀,把众多士兵像草般割下。 但仍然有人站着。他们一直如影附形般紧随在逃跑的重甲兵之后,这时才现出身形,并突然提高速度朝着铳阵欺近! 是巫丹派弟子的顶尖轻功。 刚发射完三眼铳的神机兵,还没有从手铳爆发的震力中恢复过来,就发觉那群人以极诡异的高速迎面冲来,他们慌忙倒退,想让另一排铳兵补上射击,但因太过焦急,前后乱成一团! 这铳阵其实多达四百人,每排有八十人之广,敌方只有数个人集中向中央冲杀,两翼本有更多余裕射击;但这几个人速度实在太快,已然到了铳阵的近距离,两侧铳兵若转移过来瞄准,就会变成互射,因此竟无法发出一弹! 欠缺机动,攻击射向也受限,乃是神机铳阵的缺点。 中央补上的铳兵正要发射时,有两人脸上及胸口被铁铸的飞镖深深钉入,惨叫着抛去手铳倒下! 高速冲杀而来的,正是巫丹最精锐刺客弟子仍存的七人。 他们每一个都穿着那袭牺牲了血汗与个人尊荣换来的褐色道衣。而且心里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次穿它。每个人都将苦练多年的“梯云纵”轻功施展到极限,也将彼此一起长久修行的默契发挥至尽。 七人合成一个菱状的阵式,由田延、蒙斯朗及黄彤三人合成品字箭头,以飞射的铁镖及刀剑兵刃开路,继而左右两侧是张迁与龙小桥,这两人在众弟子里力气最大,于两边各举着一面铁盾,足下轻功却也并未减慢;而近战格斗能力最强的弟子南明云,则提着一双铁刀殿后。 他们都只为了护送最中央的一人前进。 负责保卫铳阵的刀兵反应不及,七人菱阵一口气就从铳兵之间穿越过去,所经之处有十多人溅血倒下。 弟子冲进人山人海的本阵之后,更不必顾忌神机铳射击,全力向军队深处入侵。七人除了行走迅速,另一利器是准确而敏锐的目光,瞬间即能判断敌阵哪儿最薄弱,马上在脑海里绘出一条突破深入的最佳路线。七人思想行动一致,冲杀时阵形没有半点散乱。 神机禁军从未见过如此凌厉的突破力,数千人的阵容遇上这七人,就如雪碰上烧红的热刃。 弟子深入的方向越渐明确。附近惊呼的军士都知道对方的目标是哪里。 本阵正中,竖着八面帅旗之地。 士兵随即往将军所在的中央靠拢聚集。军阵变得厚实。七人突破开始变得困难。一持续的奔跑与冲杀下,就算是弟子也难免体力下降。这影响了前锋三人的暗器失去准头,要更依靠刀剑砍杀开路。 蒙斯朗左臂被刺了一枪,已经开始抬不起来,无法投射飞镖,只能靠单刀杀敌;田延的额头上开了一道创口,鲜血不断流渗到眼晴。 但没有人想过要停下来半刻。因为他们深知只得一次机会。 两侧的龙小桥和张迁将许多横刺来的矛枪压下;原本一直不必动手的南明云,也要开始挥刀溅血。 距离将军楼元胜还有二十余丈的时候,第一名弟子倒下来了:黄彤被一记横里挥来的铁锤击中肩头,整个人倒飞开去。数十名士兵举着刀枪,向他摔落之处围拢。 余下六人没有回头看一眼黄彤的结局,仍然专注向前。 虽然心里像崩裂了一角。 奔到十余丈距离时,蒙斯朗和龙小桥亦相继倒下,让其他四个同伴越过去。 缺去龙小桥的铁盾,一直包藏在菱阵中央的身影这才露出:弟子首席范宗,双手扣着得意的飞剑,眼神如寒冰。 这敢死突破并非姚连洲的主意,而是范宗暗里策划,另外六名弟子也都同意,见机发动。 范宗知道这一击违反了姚掌门“勿作必死之举”的命令。但这次他宁取个人判断:在大战场里,弟子能发挥最高效用的,只余下此途。 能够为巫丹做任何事情。把我们的骨血魂魄都献上。 此时楼元胜也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但他决定不躲避主帅移动的话,在这无法有效传令的混乱中,整个军阵也会随之转移,也就很可能破坏了包围“遇真宫”之势,被敌方有机可乘。他宁可选择相信己方压倒人数的保护。 这时他在马鞍上已可看见来犯者的身影。距离只余七丈。 左边肋间插着一截断枪的田延,口中吐着血沫,知道已不可能撑更久,于是鼓起最后一口气,脱离同伴向左前方冲杀! 他以无匹轻功配合“巫丹行剑”,一口气击杀三人,那威势令包围而来的众兵,误以为敌人转移了行进的方位,便向田延那边靠拢! 这珍贵的空隙,让范宗等三人又加快挺进了两丈,才再遇上阻力。当田延在后面被杀的同时,张迁的人连同铁盾给十多柄长枪拦住绊倒,然后再也爬不起来。 第250章 巫丹被灭(5) 这时范宗已能隔远看见楼元胜的脸。 南明云抢上前,挥舞双铁刀开路,不断砍杀楼将军的护卫亲兵。他双腿已经疲劳如火烧,但此刻感觉那身体并不属于自己。 靠着南明云双刀开出的灿烂血路,范宗与楼元胜的距离只余不足四丈。 没有出手为南明云助战,范宗并无半丝愧疚:这是七人早已同意的约定,其他六人都各尽死力,让范宗这个最强弟子的体力保存到最后。 当两人接近到两丈距离时,楼元胜有些动摇了;他一直只心系战况,竟忘记自己只是个武官。 为了这样的朝廷,还有一场这般毫无意义的战争,冒上自己的性命,真的值得吗?…… 但已经没有让他改变主意的余地了。 南明云遇上另一波长枪阵,虽以凌厉的双刀砍打去其中六柄,最后还是给三支枪镝刺进身体。 已到极限了。 范宗这刻一咬牙;飞身越过南明云的肩头。 南明云似早知道他有这一着,两人不必排演就配合起来:南明云吐出大口鲜血,将最后的力量贯注于仍握着刀柄的双拳,朝范宗空中双足击出! 范宗以他独有的足腿“巫丹听劲”功力,将南明云猛击的力量完全借用,再加上自身“梯云纵”的跳跃,两股力加乘之下,他轻灵瘦长的身躯,就如刚才神机铁炮射出的炮弹般高速,一口气飞越了一丈之距。 敌方大将,终于进入飞剑杀伤范围。 楼元胜这刻本能知道不妙,朝身边副将急说:“马君明,由你” 同时楼元胜前头一支亲卫队,朝人在空中的范宗刺击出二十多柄长枪。 以范宗的身法能耐,要半空躲过这一次攻击,并非完全不可能。 但他眼中,战阵内所有其他人与兵刃都已不存在。 只余下自己一跟那个骑在马背上的将军。 范宗乘刚才合二人之力飞跃的余势,发劲投出手上两柄飞剑。 刃如流星。只见模糊的光影掠过。 楼元胜在马鞍上侧身闪避。但范宗两柄飞剑早已将他可能的动作都预计在内,封锁了他所能闪躲的角度。 一柄飞剑钉入楼元胜左边胸口,但为甲片所阻,剑尖只能刺入他胸肌半寸。 真正致命的是第二剑,擦着战盔内缘,深深透进他右眼,直贯而入。 飞剑的余劲,令立时气绝的楼元胜朝马鞍后头倒下。 飞剑脱手的同时,范宗的身体亦被那二十多柄枪穿透全身,褐衣染成深红,整个人一时被那些三面刺来的长枪架在半空,犹如一具诡奇的祭物。 范宗比他的猎物稍晚一点断气。但他无法看见自己是否成功了。 这短暂的瞬间,他脑海里只想起多年前,他第一次为巫丹派杀人的那个晴朗早上。原来自己的命运,在那一天已写定。 然而这腔热血,这般壮丽的故事,以后是否有人记得? 迅疾如风的木剑,在最后一刹那及时停住了,剑尖凝止在一只左手跟前,跟掌心距离仅仅两分。 那只五指箕张的左掌上,清晰可见一道极深刻的旧刀疤,沿掌心中央直贯而下,把几条主要的掌纹从中切断。相学上此乃大凶。 然而当天这只手掌假如没有接下那一刀,它的主人根本就没能活到今日,更谈不上未来吉凶。 比试静止之后,那只左手缓缓移开来,露出手掌后那年轻的脸孔:一张满布交错伤疤的脸,连鼻头都被狠狠削去一块,凶厉又凄惨得令人不想直视。 二十岁的江云澜,并未因这副丑脸而自惭,双眼闪露出豺狼般狡黠又自信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对手。 江云澜另一只手上,拿着跟对方一式一样的巫丹派比试用木剑,剑身同样静止在前方。不同的是,他的剑尖停了在对方的咽喉前,更轻轻触到喉颈皮肤上。 被木剑指着咽喉的陈岱秀,恼怒地盯着江云澜,眼神里满是不服气。他吞一吞喉结,喉头被江云澜的木剑顶压着。陈岱秀不快地皱眉,退后了一步。 江云澜视对方后退为自己胜利的证明,微笑着慢慢垂下木剑。 “你没有赢我啊。”陈岱秀冷冷地说,书生般清秀的脸,却洋溢着巫丹派武者的自豪。陈岱秀比江云澜大两岁,但因为相貌温文完好,相较之下看反倒像年纪小一些。 江云澜没回话,却瞪一瞪眼,再皱眉叹息摇头,露出一副“你胡说什么啊?”的表情。 “我的剑也一样快。”陈岱秀不为所动,坚持说:“要是真剑决斗的话,就算我给你刺中,我的剑也同时贯穿你那左手,刺进你颈项里。你避不了不是,你刚才根本就没有闪避。” “那又如何?”江云澜耸耸肩:“我杀死了你。那就是一切。” 陈岱秀用力摇头:“那不过同归于尽。这不算是剑法。” “能杀人的,就是剑法。”江云澜对陈岱秀露出不以为然的轻蔑眼神。 陈岱秀正要再反驳,一把沙哑而满带威严的声音打断了他。 “够了。练武场是用剑之地,不是锻炼舌头的地方。” 两个年轻剑士无言,收起木剑面向说话者。 那是一名年近五旬的汉子,浓密的须发已几近全白,身材却发达结实得惊人,隆起的胸肩将一袭蓝染道服撑得满满,完全不似这年纪该有的身体。 汉子的肤色晒得像铜,脸皮粗糙如被石头磨遍;一双大眼像鱼般暴突,两瞳各向外斜视;粗壮的颈项上血脉贲起,整副面容好像蓄满无处发散的阳刚血气。他左腮上有一大片难看的伤疤,像被强酸或沸汤灼过,伤得最深之处皮肤都失去,露出一小片腐蚀成乌黑色的腮骨,从额顶至眉心刺着一行黑莲教符文,有如一柄倒悬在双眼上的小剑。 江云澜和陈岱秀都不敢说半句话。因为站在面前此人,正是当今巫丹派山门首席大师兄莫灵云。 十五年前黑莲教“大欢喜洞”浴血战里,仅有五名生还的“巫丹三十八剑”之一。 在众多巫丹派门人之中,莫灵云是极特殊的一个:今年已四十八岁的他,比师尊公孙清还要大一岁,而且迟至二十岁之年才开始习武,却凭着坚毅卓绝的意志,成为巫丹派有数精锐,并在那场恐怖血腥的恶战中生存下来。他腮上那片伤疤,就是当时遭黑莲教徒用足以腐蚀钢铁的酸液泼溅所致。即使是骄傲的巫丹武者,亦无人不对莫灵云折服。 莫灵云那双外斜的怪眼,滚来滚去瞪着面前二人,然后他用粗哑的嗓子责备:“你们以为在巫丹派的道场上比剑是玩游戏吗?还要争辩胜负?你们不相信这里每双眼晴吗?” 江云澜和陈岱秀听了,看看莫灵云身周。在众多天兵神将巨大石像围绕的“玄石武场”里,站着数十名巫丹同门。虽然没看见公孙掌门的白袍身影,但观战者仍甚具份量。 使双剑的冷面战神、同为当年“三十八剑”之一的葉辰;天赋异禀的长人剑士巫纪洪;年轻一代弟子里天份甚高、已在潜心修习“巫丹拳”的巨汉桂丹雷……其他众人则是先前已在武场上比试过的精锐弟子。刚才二人是最后一场。 在莫灵云责备下,陈岱秀露出惭愧的表情。江云澜没表示什么,但眼神里仍然显示不服输。 江云澜桀骜不驯、口舌从不让人的性格,巫丹山上人人都晓得,莫灵云哪会不清楚?只是他知道再责骂下去,也不可能一日之内令这小子屈服,于是收敛了怒气。 “好了,今天较技到此为止。你们都回去。” 众弟子听了,朝莫灵云和葉辰两位最资深的代教师兄抱拳行礼,散去下山。 江云澜把木剑放回“玄石武场”侧的兵器库。他始终没有跟任何人对视一眼。 从兵器库走出来,把门带上之时,江云澜身后传来一把冷冷的声音。 “你过来。” 江云澜未回头就知道,是他最崇拜的葉辰师兄。 面对葉辰,江云澜才稍稍软化下来,与那双下方纹着符咒刺青的眼睛对视。 “刚才为什么要这样打?” 听见葉辰的问题,江云澜叹息了一声。他嘴巴上从不服输,但还不至于自欺。 “我的剑法比不过陈岱秀。”江云澜直认:“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刺中他。结果我成功了。” “可是你这个选择,不管是否得手,你也会死。”葉辰说:“陈岱秀没说错,这不是剑法,或者至少不是巫丹的剑法。巫丹派训练的是剑士,不是死士。不能成为最后活下来那人,就不算胜利。巫丹剑,是求胜的剑法。” 江云澜耸耸肩:“我只关心自己的剑能不能刺穿对手的咽喉。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葉辰瞧着江云澜固执的神情,无言。 江云澜抱个拳,径自离开。远去前他又站着,眺视“玄石武场”上那些被黄昏夕阳照射的神像,向背后的葉辰说话。 “我知道叶师兄的说法是对的。只是我想:也许有一天,巫丹派也会需要像我这样的剑法。” 听了江云澜这句话,葉辰心弦一震。 第251章 巫丹被灭(6) 江云澜再次举步时,葉辰回应他。 “假如你真的非用那种剑法不可的话,就想个办法,令别人刺不穿你的左手吧。” 江云澜离去之后,莫灵云走过来葉辰身旁。 “叶师弟你怎么看?”莫灵云问。 “陈岱秀剑法周密,性情也沉稳。我想把他编入负责钻研调练武艺的‘镇龟道’比较适合。他已经有这样的实力。” 新生巫丹派设三大部的计划,这几年来进展顺利,各部人马渐渐成形。今天进行比试较技,也是在考核年轻弟子,选拔精锐者编进各部。 “江云澜呢?”莫灵云询问时,一直看着那年轻剑士下山的细小背影。 葉辰默想:江云澜的天份无可置疑,不过入门五年,快剑已足以跟自小在巫丹山修习的子弟兵陈岱秀相捋;只是他的剑法极度单调,攻守也甚不平衡,如此下去,难成大器。 “他的剑快,因为他焦急。” 莫灵云点点头。他们两人都知道江云澜的出身:江云澜之父江昆乃是郑阳府临近陕西省界一带的豪强,包揽不少水道押运的生意。当年为了筹备巫丹弟子网络,在各省府设立耳目,陈岱秀的叔父陈春阳(也是生还的“巫丹三十八剑”之一)往各地广结江湖人脉,江昆正是其中一个对象,两人因此交好。 五年前一场帮派内讧,江昆被反叛义弟岑溢波所杀。江云澜脸上的创疤,正是当时遭岑溢波手下凌虐所致。刀手最后本想斩草除根,但危急中江云澜以左掌挡下致命一刀,坠入河里失踪;三个月后他遵照父亲生前嘱咐,独自一人到达巫丹山找到陈春阳叔叔,并且拜入门户。 那时公孙清并没见过江云澜的天份如何,只是知道一个从未正式学武的十五岁少年,在满脸创伤之下仍能徒手挡下一刀逃生,继而一个人穿州过府到来巫丹山,也就毫不犹疑收了这个弟子。 意志,本身就是一种天赋。 在巫丹山五年,江云澜只专注练一项:有攻无守的快剑。也许正因如此专心,他进步极快,实力迅速超越了不少比他早入门的师兄。同时脸上的伤疤又增加了许多。 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驱使江云澜这样拼死苦练。只是大家都不提。 巫丹派若要出头为江云澜报仇雪恨,比捏死一只臭虫还要轻易。但巫丹武道不是这么用的,江云澜也从来没有向师门这样要求。 除了修练以外,江云澜很少跟同门说话。他在巫丹山上也没有半个朋友。 他从来没有把巫丹山当作自己的家。 莫灵云继续眺望山下。江云澜的身影终于在树林间消失。 “这么下去,他很快就会离开。”莫灵云叹息着说。 “这也没办法。”葉辰说:“巫丹不是勉强人留下来的地方。他没这个心,留也没用。” 莫灵云摇摇头:“可惜。他本该是不可多得的逸才……” 说着时,莫灵云突然猛烈咳嗽起来。他连忙扯下腰间一块汗巾掩着口鼻。 咳嗽了好一阵子,莫灵云的呼吸才平复下来。他缓缓移开汗巾,上面沾染了几点血花。葉辰在旁边瞥见了,难过地皱眉。 莫灵云在黑莲教之战里中了敌人施放的腐毒,毒液随血脉流入并损伤内脏,虽然生存下来,但十几年来都没能痊愈。顶着这长期内伤,却仍能维持如此强健的肉体,更可见莫灵云的意志力是多么惊人。 只是这内伤始终没有放过莫灵云。大约两年后,他的身体开始急剧衰退,此后在巫丹派里再无任何作为;而在巫丹弟子远征四川,展开攻打“九大门派”霸业之前一年,莫灵云就因衰老伤病而逝世了。 莫灵云瞧着手上的沾血汗巾,眼里透着微微的哀伤。 “巫丹得快点强大起来……我多么希望能亲眼看见,师父‘天下无敌’的宏愿达成那天……” 就在比试后第二夜,江云澜偷偷离开了巫丹山。 他已经等够了。经过跟陈岱秀的比试,他确知自己已具有报仇的能耐。这本来就是他学剑的唯一目的,没必要再在巫丹多留片刻。 唯一察觉这件事,并且在山门前挑着灯笼等待江云澜的,正正就是陈岱秀。 江云澜看见陈岱秀有些意外,但也只微微一笑。 “假如你想劝阻我的话,免了。” 陈岱秀摇摇头:“我找你只是想搞清楚一件事情:你为什么这般讨厌我?我有什么惹了你吗?” 江云澜愕然:“你问这种婆妈事情干嘛?我们又不是有什么理由,非得交朋友不可。” “不。”陈岱秀断然说:“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有什么做错了,是不是有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心障。在求道的路途上,即使是这小小的心障,将来也可能成为大碍。我得尽快排除它。” 这些话,听得江云澜心中一热。原本不屑的笑容收起来了。 “跟你无关。”江云澜徐徐说:“是我故意的。我只是想,如果能惹你生气愤怒的话,也许比试里能够增加一点胜算。” 江云澜本来还想加一句“我不讨厌你”,只是这样的话他始终说不出口。 陈岱秀听了如释重负。但想到江云澜此刻就要走,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他并未露出笑容,只是默默看着江云澜提在手上的长剑。 那是一柄鲨鱼皮鞘的古剑,并非巫丹之物。以江云澜的资历地位,还没有获得师门配给兵刃,这柄古剑是他当年逃出勋阳府时,冒险潜入父亲的别馆,匆忙搜到的几件值钱物品之一。其他的都在途中一一典当了,唯有这柄不明来历的古剑一直带到了巫丹山。 江云澜没再看陈岱秀一眼,再次迈步。 经过身旁时,陈岱秀把手上的灯笼递给江云澜。江云澜无言接过。 “祝你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陈岱秀在江云澜身后说。 江云澜没回头地挥挥手。 然而他并没有找到。 那是非常奇特的命运。就在江云澜到达家乡勋阳府那天才知道:岑溢波跟他的势力,刚在一个多月前被另一个更大的帮会吞并了;岑溢波与每个曾经加害江昆一家的人,全都在那场江湖火拼里被杀。 站在当天死里逃生的河边,江云澜默默看着自己左掌上的伤疤。巨大的空虚袭上心头。 他慢慢把腰间古剑解下来,想将它扔进河里。可是好几次都无法放开手。 他瞧着紧握在手里的剑。 祝你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一刻,江云澜哭了。他看着父亲被杀,鼻子被人割下一块,用手掌抵挡凶狠的刀子……那些时刻,他都从没有哭过。 但现在,他哭了。 一个月后,江云澜带着古剑回到巫丹山,在山门前诚心跪下来,请求重归巫丹门墙。 金黄的晨光,被连天炮火扬起的浓雾遮断了,无法投进那幽暗的战壕里。 江云澜有如一头蜷伏的野兽,蹲踞在壕沟底下,将身体尽量蜷曲缩小,举起左手的铁甲爪套保护着头顶,紧紧贴附着壕壁,减小自己被威力无俦的神机铁炮炸中的机会。 没有其他办法。天下最强的武道,也无法抵挡这种攻击。 只能如此窝囊地躲避敌人攻击,对于巫丹派武者,尤其是负责南征北讨的弟子战士而言,是难以忍受的绝大屈辱。 然而为了胜利,怎样的耻辱也得吞下去在战场上,能够活到最后的就是胜利者。江云澜蹲在地上,眼晴凝视泥土。接连的炮弹呼啸落下,炸起的一阵阵尘土洒落他身上,把他的黑衣和头发都沾染成灰黄色。 一直跟随他作战的“遇真宫”东面队伍八十余人,全都像他一样蹲伏在壕沟内,只能期待运气的眷顾。 江云澜等人刚才与侵入“遇真宫”东侧的禁军步兵及弓队混战,正杀得痛快之际,却听到道宫外神机炮阵展开了三面轰击。江云澜马上率领近百一一门奔回中央广场的壕沟避难。然而不过那短短三、四十丈的路程,已有十一个巫丹弟子为炮击所杀,其中包括了弟子精锐刀客骆森泉,整个人被炸成粉碎,那柄扭折的巫丹单刀被猛力炸飞,将另一名巫丹弟子的手臂击断。 天地仿佛都在震动。但江云澜没有一丝动作,铁爪仍然抱着头顶和后脑,右手紧紧反握着长剑,冷静地看着地面。 我不会就这样死去。这不是我的命运。 在巫丹派里,江云澜的武艺虽非最顶尖,其领导决断的能力却为众多同门所信赖。只比姚连洲掌门小五岁的他,虽然将来未必能凭武功晋升副掌门行列,但深获长辈寄予厚望,是扶助姚掌门继续光大巫丹的重要人才。 而他当日重归门墙,亦早就决心将生命贡献给巫丹。 怎可以死在这坑洞里? 忍耐。胜利的契机一定会来临。 终于,一颗炮弹落入了壕沟,就在距离江云澜不足二十步外。 被炸死的五个巫丹弟子,连悲鸣都来不及。惨呼声来自旁边被波及炸伤的人。 一只断掌被炸飞向江云澜,正好落在他身前,鲜血泼到他满是伤疤的脸上。 第252章 巫丹被灭(7) 姜烂无半丝动容,眼睛甚至没有眨一眨,仍然看着地上。 只有下唇咬出血来。 巫丹派,不是这么容易杀得光的。还有多少?来吧! 楼元胜的右眼上,仍然插着巫丹飞剑的剑柄。鲜血源源从眼眶涌出,将这位神机营统帅的半边脸淹没了。他另一只已经失却生命气息的眼晴,呆呆看着尘雾迷漫的天空。 副将马君明震惊得当场跪下来,垂头看着倒在战马下的大将军,完全无法相信眼前情景。 这确实令人难以想象:堂堂大明帝国禁卫军勇锐之最的神机营大军,竟然被仅仅七个人闪电直捣中枢帅阵,将元帅刺杀于马下! 怪物啊…… 那七只“怪物”的最后一头,此刻仍然被二十多柄矛枪串刺架在半空,仿佛某场奇异典礼中的牲祭。 那些握着枪杆的帅营亲卫兵,同样因为过度震惊,竟忘记将枪头上樊宗的尸首放下来。 直至不知道是谁首先发出怒吼,那二十几名卫兵才一起挥动矛枪,将樊宗狠狠摔到地上,继而围拢上前,疯狂地朝着早就断气的樊宗不断刺击拉割。 每一记刺杀时,卫兵都在嚎叫,似要将一切悲愤与恐惧发泄在尸体上。 他们害怕,只因保护统帅不力,对近卫兵而言是失职大罪, 甚至可问斩。 卫兵就像一群抢食的野兽,众多矛枪不断落下间,不一会儿就将樊宗的遗体撕得支离破碎。 这股强烈的恐怖气息,迅速感染附近将士,整个神机营帅阵陷于瘫痪。 远处的“遇真宫”仍然炸起一阵接一阵烟尘。三面炮阵按照楼元胜原来的指令,继续向“遇真宫”不停轰击。 “马将军!马将军!”一名比较冷静的掌号军官,用力推推跪在地上的马君明,并把他扶起来:“接下来怎么办?” 楼元胜死前的遗言,虽然被樊宗那致命的飞剑刺杀打断了,但身边众人都听出楼元胜已把军权交托给马君明。帅旗底下众多武官都在等待他的号令。 正是这种混乱关头,考验出一支军队的将领到底是狮子还是羔羊。 马君明身为百中选一的禁卫军官,自也不是庸碌之辈。但是巫丹派七名巫丹这敢死刺杀的手段,实为天下军队所无,实战经验本就不丰富的马君明,此刻脑袋一片空白,根本无法作任何策略思考。 他左右看看帅阵四周,眼神充满了惊恐。在众多将士之间,仿佛随时又再有另一群巫丹派刺客出现…… 帅阵乱了指挥,隔在外围的诸将领不明所以,只能继续执行原有的军令。 东、南、西三面野战炮阵,仍然朝“遇真宫”内里不断投进炮弹。指挥的武官激励士兵加紧装填发炮,好使弹雨下得更密。 把里面那些疯子一口气都炸死吧!别给他们走出半个人来! 神机将士都希望靠着威力强大的铳炮隔远决胜,绝不想亲身面对巫丹派的刀剑。 “遇真宫”殿宇被轰炸震得摇摇欲坠,无数粉碎的砖木瓦石化为翻涌的浓雾,将整座道宫吞噬。 然而这战况对神机营来说,却是最不该犯的错误假如楼元胜还在世,绝不会演变成这种状况。 樊宗等七人壮烈牺牲,表面上只杀掉了一个人,但实际的效果却正在悄悄改变战局的流向…… 霍瑶花抽出腰间的布巾,抹拭透红脸上的香汗,同时脚下不停,快步踏过崎岖不平的树林山坡。 她抹完汗抬起头来,瞧着前头那背项宽壮的身影。 习小岩领在前方,默默无语地走着,没有回过头一次。他每一步都极重,像要狠狠把地上的树根和泥土踩碎一样,却凭着雄健的力量走得甚快,每步都大大地跨出去,霍瑶花在后面跟随得颇吃力。 霍瑶花侧首看看与她并肩而行的岛津川岛玲兰。川岛玲兰跟她一样汗湿发丝,斜挂着大刀的布条随着登山的脚步一下接一下勒紧胸口,川岛玲兰皱着眉吐纳调息,以保持不至落后。她也瞧了瞧习小岩的背影,然后转过头来与霍瑶花对视。两个女刀客都对习小岩有些担心。 这里是巫丹“遇真宫”以东的荒岭,原无山路。三人为了绕过从正南方山路进攻的神机营大军,选择从东面赶往“遇真宫”。 自从在襄阳府城的客商口中听闻禁军进攻巫丹的消息后,习小岩心焦如焚,三人这几天几近马不停蹄,终在昨夜赶到巫丹山以东的村镇。马匹太过疲倦,黑夜骑乘又实在危险,但习小岩不愿等候,乘夜就徒步赶来,正好在黎明前到达山脚,仍不停歇又开始登山。 川岛玲兰和霍瑶花虽非寻常女子,但这样长途追赶很是疲倦辛苦。可是看着被鬼魔驱策似的习小岩,两人并未抱怨半句。 前头出现一片突出的陡坡,看来不易爬上去。霍瑶花正左右看看要怎么绕道,却见习小岩一舒展他长长的怪臂,抓住突出的树根,乘着原来的步势,低吼一声就猛力攀上去,左足屈膝踩住了一块石头,又继续迈步向上走。 川岛玲兰和霍瑶花无奈,只好也手足并用地爬上陡坡。霍瑶花的手背在攀爬时被石头擦破了,但她没哼一声,拍拍手上泥尘,和川岛玲兰急步去追已经走远不少的习小岩。 川岛玲兰看着习小岩的背影,回想这几天他那寝食难安的样子,深深感受到他跟巫丹派的感情是多么深厚。 要是为了东瀛国,为了“破门六剑”,为了邢猎,我也会这样。 川岛玲兰一直只视“物丹”为敌人,是与她爱人邢猎不共戴天的仇家,然而与习小岩结识之后,她才猛然醒悟:仇敌也是人,也有人的感情,也一样会为他们所爱而战斗。 那我们互相攻杀决战,到底意义何在呢……? 霍瑶花看着习小岩,心里却是无比羡慕。被驱逐出师门的她,从来没有找到可称为“家”的容身之地,更从未打从心底要去爱护和保卫谁。 唯一的例外,也许就是先前与习小岩在汉阳城的时候,借宿在染布坊那座大宅,他们被当地武林人士误认作“破门六剑”围攻,两人并肩作战,守护着那座宅院的大门……那时候,霍瑶花确实有跟自己的男人守护着家门的感觉。 瞧着前头的习小岩,霍瑶花不禁想: 那个时候我们感觉很近呢…… 这时从隔着树林的山野前方,远远传来像雷鸣的声音。 原本全速在攀爬的习小岩,身体霍然停顿下来。 后面两个女刀客也都听到。他们先前就打听过禁军神机营到底是一支怎样的军队,此刻听见这接连不断的轰鸣,他们知道是什么。 霍瑶花和川岛玲兰预期,习小岩听见炮声,将有什么激动的反应。 可是没有。习小岩就只是停顿了这么短暂的一刻,身体又马上起动。没有作半点声,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继续朝着炮击声传来的西方走去。 川岛玲兰看见不禁想:这家伙相比当日在西安“盈花馆”时已经成熟了许多,难怪那天能够与波龙术王打个不相上下。 邢猎若与他再战,胜负实在难说…… “已经开始了……”在她旁边,霍瑶花喘着气说。 川岛玲兰点点头。听到炮声也就代表了巫丹派竟然真的选择与大明国的军队正面对决。这是多么疯狂的事情。可是了解巫丹派的川岛玲兰又觉得,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跟随着习小岩来巫丹山取“蜕解膏”的途中,川岛玲兰其实一直在苦恼,担心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够从巫丹派手上取得这奇药毕竟邢猎和“破门六剑”是巫丹的宿敌啊。现在巫丹山陷入战乱,川岛玲兰却有机会径自潜入去取药了。为此川岛玲兰感觉心情有些矛盾。 在山坡前头,习小岩紧紧咬着牙齿,身体散发着惊人的热力,继续踏步攀上。他把全身的能量都贯注在脚步上,强自压抑着胸中沸腾的怒气,控制自己不被情绪吞噬。 然而心里角落处,一柄名叫“悔恨”的尖锥仍然不断在刺痛他。 我不应该离开巫丹山。这一刻,我应该跟自己的兄弟并肩站在那里。 习小岩低喝一声,用双手帮助下登上一片山岩,脱出了树林。眼前突然一片开阔。霍瑶花与川岛玲兰也赶上来,却见习小岩站在原地。前头是一片平缓的山坡,却已经变得光秀秀,原本茂密的树林都被斩去夷平,失去生命的树干倒满地上,情景凄惨如末日。 有百多名被神机营征召来夷平“遇真宫”东侧树林的民夫,原本都躺在倒下的树木之间露宿,刚才被开战的炮击声惊醒了,正向着“遇真宫”的方向张望,突然又发现后面山坡出现这三个野兽般的男女怪人,也都呆住了。 人群里还有十五名禁军步兵,带着盾牌矛枪,负责在此看守警备,看见三人马上戟指呼喝:“你们是谁!” 炮声掩盖了他们的呼叫。但这不是他们住口的原因。而是看见三人背上的三口大刀。是习武的! 第253章 巫丹被灭(8) 川岛玲兰和霍瑶花已各自拔出野太刀及大锯刀,左右并肩站在习小岩身边。 “你别出手。把体力留着。”霍瑶花微笑说完,与心意相同的川岛玲兰已然越过习小岩上前。习小岩没回答,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们。 三柄断折的矛枪、两面破裂的盾牌与七具倒下的尸体之后,余下八名步兵恐惧逃走。 原本围观的民夫亦逃得光光,心里只想着世上怎会有这般致命的女人?而且是两个! 当两人抹拭着刀锋上的血渍时,习小岩走到她们身后说话。 “是时候分别了。” 在连天炮击声中,习小岩这句话仍是清晰可闻。川岛玲兰和霍瑶花不禁停了抹刀,凝视着他刚毅的脸。 习小岩不必弯下腰,只略一蹲身,长臂就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他用树枝在沙土上画出一幅简单的路线图。 “你们这么绕过去,应该就能避开‘遇真宫’往后山。半山的这里就是‘苍云武场’,武场旁有座宿舍,里面有药库,‘蜕解膏’就收藏在一个上锁的乌木柜子里。这种时候,那儿大概也不会有人看守了。” 习小岩说完瞧着川岛玲兰。川岛玲兰向他点点头,示意记住了。 习小岩看着川岛玲兰美丽而英气的脸。原本刺着他心里的那点悔恨,此刻消失无踪了。假如这次真的要死……死前能够跟她相处这么一段日子,也是不枉。 与川岛玲兰同游以来,习小岩常常想:为什么不是我先认识她呢?那么她不会因为邢猎也成为巫丹的敌人,而我们…… 但习小岩明白,这种想法是无聊的。不是因为邢猎,他跟川岛玲兰根本就不会相遇。一切都是命。 正如他命定是个巫丹弟子一样。 这时习小岩发现,霍瑶花正在热切地盯着他,那眼神里有些闪烁。 “你不必多想。”习小岩说:“这不是属于你的战斗,你跟着她去拿药就好了。”他笑一笑,又说:“去见邢猎,不是你从一开始就最想做的事情吗?” 不等霍瑶花回应,习小岩又向川岛玲兰一说:“带她去见邢猎,这就是我指引你取‘蜕解膏’的代价。” 川岛玲兰看了看霍瑶花,然后朝习小岩点头答应。 “告诉邢猎,要把伤治好。回头我就会来找他,然后堂堂正正地把他击败。” 习小岩说完,抛去手上的树枝,扯掉身上披风,露出那一身已多处磨损发白的巫丹黑衣,朝着战场的方向走去。 两个女人从后注视他。 霍瑶花看着习小岩离开的背影,一然想起在荆州城那个早春的寒夜,于黑暗的街道上,他为了保护她而挺身拔刀的情景。 “不要死!” 霍瑶花情不自禁呼叫。 习小岩没有因为这句话停顿下来,仍然向前走。 然而她们都看不见:霍瑶花呼唤之下,习小岩的脸抽紧了一下,继而嘴角掀起来,露出一个欣慰莫名、无畏生死的笑容。 能听到这一句,无憾。 巫丹“遇真宫”号称“黄土城”,从这别号可知其宏伟雄美。当年永乐帝朱棣“靖难”夺嫡,因得位非正,故而下旨大修巫丹道宫,并曾寻访巫丹派祖师张三丰真人,期望以信仰稳定民心,巩固自身的权威。自金顶之巅的铜殿以下,巫丹山各道宫殿宇俱按照皇宫规格修建,尤其最大的“遇真宫”更是气魄恢宏,遥与北京皇城相互辉映。 然而此刻,“遇真宫”正正就被京城远道而来、永乐帝创立的神机营大军猛烈攻击,漫天炮火把数以百计宫室轰得残破零落,恍如一片废墟。 宫墙内中央主楼“真仙殿”仍然稳固矗立于崇台上,殿宇屋瓦到处是被炸破的洞,东南角更遭炮击而起火焚烧,收藏该处的许多巫丹派珍贵典籍与记录卷宗,化为灰烬。 又一枚炮弹击中“真仙殿”,射穿了正前方屋瓦而入,正好打在主殿堂里的真武大帝神像上。按照三丰祖师相貌而塑造的头像,连同左边肩膀被轰炸得粉碎,鎏金碎片犹如烟花炸起在大殿半空,旋又消散落下,空余一尊无头独臂的神像,仍旧孤伶伶地踏着龟蛇一体的玄武神兽,朝着破裂的殿顶高举神剑。 下一刻,炮声渐渐变得疏落。 并不是因为神机营里有谁下令暂缓炮击,而是由于一个更直接的原因:包围在“遇真宫”圆墙外的三面铁炮阵,当中有些大炮已然弹药见底。 要将大量神机铳炮等沉重装备运送上巫丹山,本就行军艰巨,途中又要分配兵力,戒备巫丹剑士借山林地势突袭;此外为了夷平三面树林,神机大军也要分出兵力去指挥民夫的工事,最后还有部分兵将留在山脚下的总营,保卫张永公公及守护后勤物资……楼元胜权衡之下,结果决定只运送约半数的炮弹及火药上山。 这数量的弹药,对付只得轻巧武装的巫丹派武人,本应绰绰有余假如神机营的指挥没有混乱或犯错的话。 楼元胜麾下另一名副将,专实斥候侦察的陈全礼,是名经验丰富的老将,楼将军下令开战后,他就到了“遇真宫”西侧观察战况;当樊宗等七名巫丹突击中军时,陈全礼虽然察觉,但并不以为意,心想以中军帅阵之厚实,加上精锐的亲卫兵,必能应付。 然而直至炮击不断,帅阵却仍没有下达新号令时,陈全礼开始感觉不安,连忙赶回去。 陈全礼到达中央帅阵,赫见楼元胜将军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同时听见前方炮击开始疏落。 马君明惊恐地站在一旁,没有瞧陈全礼一眼。陈全礼看见他,马上明白是怎样一回事。 一向冷静的陈全礼,脸皮瞬间因愤怒而变成紫红。他冲向前狠狠刮了马君明一个耳光,将这本应接替统帅大任的副将打得翻倒,帅阵众人都看呆了。 “停炮!上铳阵!” 陈全礼朝着掌号军官咆哮。 神机铁炮虽然威力无比,但精准有限,不足单独倚仗以尽歼敌兵,尤其面对巫丹这种人数不多但进退迅速的敌人,更只可作压制之用,必须配合较灵活的火铳兵阵,加上刀枪步兵掩护,才能真正发挥神机火器之妙。 在正常状况下,停炮的指令一下,前方将士并不马上停止施炮,每口铁炮会再轰放两发,形成压制;而本来在炮击期间居后的铳兵,就会趁这时机重组,一待炮击真的完结即补上并推进攻击,如此炮击及铳阵变换之间,才没有敌方可乘的空隙。 但现在神机营却没有这样的余裕:许多口铁炮并非按号令主动停火,而是本身弹药耗光了。 那分别,就像一个武者自行收招重整态势,还是气力不继而被迫停歇。 这一点点差别,在战场上足可决定生死胜败。 察觉对方炮击变得零星的一刻,隐藏在“遇真宫”广场壕沟里的巫丹门人,许多眼睛豁然一亮。 就像听见反击的号角。 两百多个巫丹派战士里,最能敏锐捕捉这契机的,正是踞伏在广场战壕东侧的姜烂。 胸膛里积蓄已久的愤恨与苦闷瞬间爆发,姜烂原本蜷曲的身体,一下子像弹簧展开来,跃起之间左臂往上伸探,铁爪的指尖够到壕沟顶缘,运臂发力配合腰身一挺,整个人就轻巧飞上了地面。 虽然说炮击减弱了,仍然有炮弹陆续带着恐怖的啸音,朝“遇真宫”围墙内飞落下来。其中一颗正落在姜烂前方左侧不足三丈外的空地上,强烈威力炸起的爆风,扑面卷至姜烂所在,将他沾染一身的泥尘吹散。 姜烂却连眼晴也没眨一眨,迎受那剧烈的气流,面容犹似在享受温柔的春风。乱发飘扬之间,姜烂朝身后同门发出高亢的呼叫。 “杀!” 数十条身影一一从地下冒出来,仿佛是自地狱归来人间的恶灵,每个浑身上下散发着猛烈的杀气,振起身上尘土,跟随姜烂往前狂奔出去。 轰然炮击声中,他们并非真的听见姜烂的叫声,而是看见他的行动而一同跟着爬上来。 姜烂冒着疏落但仍致命的炮击,直线朝“遇真宫”外奔跑,心里确信自己绝对不会被炸中。 跟在他身后众人亦然。每双眼瞳在烟雾中都亮如星月,充盈着生命的能量,似乎他们的人生就是为了这时刻。 在姜烂的队伍带动下,更多人影从地底壕沟陆续出现。 姜烂领着近八十个同门,迅速越过广场。地上散布着被炸落的砖木瓦砾,石板地也被轰得坑洞处处,已是全无一寸平整之地的崎岖废墟,众武者奔越其上,脚步却异常灵巧敏捷,就似白日下一群鬼魂,沿着高低地面滑行而过。 散在地上的当然不止木石。四处横陈着被炸得支离破碎的死尸,有巫丹弟子,也有惨死在己方炮火下的禁军将士。一些本属三千营的重甲骑兵,身上厚厚铁甲也无法抵受炮弹的威力,甲片遭炸得凹陷扭曲,紧紧包裹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士兵瞪着了无生气的眼珠,愤恨地看着天空。 第254章 巫丹被灭(9) 这时炮弹又继续减少,却有一颗正好落在武者之间! 四人被炸飞摔了一跤,未受大伤又爬了起来,但有另五人给这一炮当堂炸死。 其他同门包括姜烂,并未向他们看一眼,只是继续冒着浓的烟雾前奔。 正因为同门牺牲了,更不可停下来半刻。因为唯一能够安慰死者英灵的东西,就在前头。 同时在“遇真宫”外头的包围在线,神机铳兵正匆匆赶到野战炮阵的前头,指挥武官焦急呼喊着号令,欲尽快组织铳阵,填补炮击停止后的空隙。 “遇真宫”东南面围墙的其中一段,先前给一座炸倒的鼓楼砸中,围墙崩塌了一个可供两、三人并肩穿过的缺口。姜烂刚才一跃出壕沟,已凭着锐利的眼力发现那缺口,故此毫不犹疑就领着众同门朝那头冲过去。 神机军兵的防线一直预期敌人只会从道宫的正、侧面大门方位出现,故此匆忙布设铳阵时也是以门口为目标,炮击的烟雾掩闭下,很少士兵留意到那围墙缺口的存在。 突然一条黑衣身影从那缺口出现,铳兵意想不到,慌忙想把铳阵转向;然而铳阵本来就只匆忙列好一半,突然转移之下乱上加乱,有的铳兵更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越出围墙的姜烂,终于再次看见敌人的身影,兴奋莫名。 在他眼里,那全是一头头肥美的猎物。 他发出如野兽似的低嘶,朝最接近自己那堆火铳手冲过去,左手铁爪甲横在脸前保护,尖细凶狠的双眼仅仅从臂甲鳞片上方露出来,牢牢盯着敌人。右掌中的银剑闪耀着朝阳的光华。 那剑光,令看见的士兵瞬间胆寒。 以快剑在巫丹派里冒起的姜烂,经过多年苦练,身手步法之迅捷,已足与巫丹同门较量,只会输给最精锐的巫丹轻功高手,而经历过成都与邢猎等人生死夜战之后,他的武功又进一层,其速度已到了连葉辰都要谨慎应付的地步。 姜烂深知以自己的性情,并不是修练刚柔并济、缓急自在的最高武学“巫丹”的材料;余下唯一途径,就是凭借敏锐反应和速度,另开一条通向极峰的道路,将来才有望与其他巫丹精英比肩。 有一天,我要成为巫丹派历来唯一不懂“巫丹”的副掌门! 神机火铳手赫见,这个一身肃杀黑衣、一边胳臂穿戴着怪兽似铁爪的凶猛剑士,转瞬已然接近至二十步以内,站在最前头十几人再也顾不得阵势,未等长官号令,慌忙地自行点燃了手铳的火捻,把铳口对准姜烂! 眼看致命的铳口对着自己,姜烂暴喝一声,双腿猛蹬而起,身体像箭矢般飞射向前方,迅速缩短余下那丈许的距离! 银剑的光芒已然映入铳兵的眼瞳。 却在下一刹那被另一丛更强烈的光华掩盖。 就在距离只有七尺之际,神机手铳的火门接连爆发闪光。 神机营标准八钱重铅子,带着任何武者枪剑也难以企及的速度和力量,从铳口散射而出! 人在半空的姜烂,在这一刻无念无想。 仿佛连生命也不属于自己。 他感觉腹部一阵撕裂似的冲击,紧接左大腿侧大片皮肉,连同裤子的黑布被狠狠削去 一颗铅弹迎姜烂面门正中射至,击中他横护在脸前的臂甲,铅子威力未全消,从凹陷的甲片向斜上方折射,打中了姜烂的右额! 幸而铅弹的力量已被铁甲减弱,然后又在人身最坚硬的头骨上,因命中的角度稍浅,并未能穿透头骨而进,只沿着头壳擦过,将姜烂右额顶一片皮肉连同头发都削去!这是无法重复的幸运。只要铁爪甲抵消铅弹的力量稍微少一些,又或折射而出的铅弹击中头骨的角度稍微深一点点,姜烂此刻已被射穿头壳,肝脑涂地! 也许正如他所想:那绝非他的命运。 手铳连环爆发的一刻,众铳兵未能判断是否已经射杀敌人。 下一刻他们就知道了。 因为看见剑光跃动。 黑衣冲进铳兵之间。站在最前一人,喉咙瞬间多了一个血洞。另一人则被四根尖锐铁爪撕裂了脸。 姜烂连杀二人才着地,但并没因此停下来,而是再次向前飞跃。额角涌出的鲜血淹及他右眼,但另一只眼睛已然盯着敌阵深处的第二排铳兵。 在姜烂后头那个围墙缺口,提着齐眉铁棍的“巫丹”高手廖天应、巫丹双刀客钟亚南、拿着双手长剑的焦红叶与七十多名巫丹门人,正陆续从墙里奔出来。 为了给他们争取时间,姜烂知道自己还必须再冲一次。 即使明知又要迎接第二轮铳击。 姜烂丢下已开火那群铳兵不顾,再向第二排铳兵飞跃。 果然第二群铳兵亦因为恐慌,顾不得误伤同胞,就地急忙点燃了火铳,将铳口瞄向姜烂! 他们深知巫丹派的武人在近战中有多可怕,心里只想着必要把这冲入铳阵的家伙尽快排除! 第二排火铳的连续爆音响起。 但这次姜烂有了更好的准备,他预计了火铳发射的时机,在前一刻突然施展“巫丹行剑”的蛇步,往右侧急转方向,躲避众多铳口的射线,同时他左臂屈曲起来,以铁甲保护头脸侧,身体亦顺势朝右旋转! 多数的铅弹都射空了。然而在如此近距离的手铳射之下要毫发无伤,并非任何人类能够做到。 姜烂左臂再次中弹,这次臂甲被结结实实击中,火力将铁甲片射弯,隔着甲片打裂了臂骨。同时姜烂左腰一根肋骨被铅弹射碎。 姜烂身后,有三个神机兵被流弹击中伤亡。 撕心裂肺的剧痛,却未阻碍姜烂半分。十五岁的悲惨遭遇,培养出承受痛楚的惊人精神力。 随着狂嚎声,姜烂顺身体旋转之势,环回斩出银剑。一个戴着战盔的头颅带血飞去。 血雨泼洒在众铳兵脸上。那震栗足以在兵阵里造成更大的混乱。前后的士兵瞬间未有看清姜烂身上所受的铳伤,错觉以为铳弹射在他身上竟毫无效果。他们都不禁疑惑: 难道巫丹派的人修练过仙术,身躯连火铳也打不坏? 在他们眼里,一身黑衣、相貌奇丑的姜烂,俨然有如天外而来的怪物。 而姜烂的剑更聚固他们心里“怪物”的形象。他那斩首一剑的余劲未消,坐下马步时肩臂与腕掌一扭,又引导长剑霜刃反向挥出,接连割伤两名铳兵腿后膝弯及腰侧,两人双双悲叫崩倒。姜烂剑法之快,非士兵肉眼所能捕捉,在他们看来,似乎任何人只要稍站得接近,就会成为那柄银色妖剑的猎物,众人仓皇向外逃散。 姜烂连砍三剑之后才定了下来,正要换气,一吸气时碎裂的肋骨传来剧痛。姜烂的意志力再强,也压不住身体自然反应,痛楚下肋间肌肉不由自主收缩,那口气吸不进来,继而受铳伤的左腿一软,姜烂的身子顿在原地踉跄了一记才勉强站稳。 这身子一摇晃,被包围四周的铳兵看出了虚弱。 他受伤了! 确定眼前这巫丹剑士仍是人类,众兵也壮起胆来。负责保护铳兵的刀盾手,连同一群提着手铳当战锤用的神机兵,一起向姜烂接近。 这家伙杀得死的! 姜烂吸引了附近所有将士的注目。这正是他想要的。 就在士兵正要围袭姜烂时,突然一声巨响,最前头的一名铳兵整个人飞起来,人在半空眼珠暴突,吐着血飞撞到其他战友身上,那冲力之猛,撞得五、六个士兵人仰马翻! 在这士兵原本站立之处,一条铁棍在颤动。 提着铁棍的巫丹高手廖天应,坐着马缓缓吐气,这正是“巫丹”标准发劲后的呼息。 全靠姜烂一身浴血换来的时间,加上那恐怖的快剑吸引了众兵视线,后面那支巫丹战队已悄然杀至! 钟亚南紧接着从廖天应身后闪出来。身材横壮、结实得像颗铁球的钟亚南,双手握着一对与他身形非常相配的宽短砍刀,一扑出来就屈膝如虎踞,双刀连环朝敌人下路翻滚飞舞! 禁军士兵虽然训练有素,但都是应付一般的战阵冲杀,哪曾面对过如此诡奇的下路刀法?砍刀所过之处,三名铳兵连续崩倒,皆是腿部中招,最后一人的膝弯更几乎被斩得筋腱断离,才刚拔出的腰刀也都丢掉了,倒在自己和战友的血泊中。 这时一名长枪兵欲趁机朝身姿低矮的钟亚南头顶刺杀,枪尖才出到一半,廖天应已迎了上来,齐眉铁棍搭到枪杆上。 长枪兵刹那间只感到手上枪杆传来奇异的触觉:就好像长枪的重量突然消失了。 下一刻,他的长枪已不由自主向侧刺歪,没入一名铳兵的腰部。 廖天应以“巫丹”化劲将那长枪牵引后,顺势圈抖发劲,沉重的棍头直刺而出,将那名枪兵的胸骨击得粉碎,枪兵快将气绝的尸身朝后飞出,又在兵阵间制造一阵灾难。 廖天应“巫丹棍”的奇异力量,又在众士卒想象之外,其震慑的效果,绝对不输于姜烂的快剑。 曾经登为巫丹派“殿备”且挑战过副掌门之位的廖天应,武功造诣也确实在姜烂之上。那次挑战他不幸被师星昊以更深厚的“巫丹拳”摔断了腿,虽然已经痊愈,但始终未十足恢复从前的灵活与力量,看来武艺也难再闯更高峰。但廖天应并没有后悔。至少他曾经挑战过。 试问世上有多少人,曾经跟“巫丹派副掌门”的席位这么接近? 如今面临门派的最大危机,廖天应更全不顾虑自身的安危而战斗。他在巫丹派的成就,就是人生的一切意义。巫丹若是破灭,他就等于从来没有活过。 巫丹剑士焦红叶也赶到廖天应与钟亚南二人身旁助战,他那糅合了枪术的四尺长剑,在双手发劲挥动下,削开了两名神机兵的喉颈,又把一人眼睛刺透。相比从前走轻灵路线的剑法,焦红叶如今另创的双手剑,虽然精微处稍有不足,但论到杀伤力量与距离,都更适合这种大战场上使用。焦红叶心里矛盾得很,不知是否应该感谢童静当日以“追形截脉”伤了他右腕,才有今日这套剑法? 在这三名高手开路之下,后面七十个巫丹门人陆续加入战圈,众人有如一把渐渐变大的尖刀,刺进了神机兵阵里。 原本要乘机袭击姜烂的士兵,此刻被这生力军震慑,再也顾不得攻击他,只是逃避。整个铳阵右翼都因为这突袭而混乱倾斜。 身上已沾染六名敌人新鲜血迹的钟亚南,一翻滚间到了姜烂身旁援护,斜眼瞄瞄姜烂的状况。只见血流披面的姜烂,脸色白得像纸,红与白相映下颜色强烈,令满是刀疤的脸更不似人类所有。他身上伤处的血污虽然被巫丹黑衣掩饰,但从那又浅又急促的呼吸起伏,钟亚南察觉姜烂受伤绝不轻。 “我……没事,不要停……下来!”姜烂勉力呼喝,到最后两个字,是全凭意志强忍着肋骨的重创吐出。 不能停步。停在这里,就前功尽弃! 姜烂的牙齿把嘴唇都咬破,嘴角流着血,同时重新迈出第一步。 不要停……这就是要诀,一起步就不要再停下。 直至断气的一刻为止。 他感觉下身冷冷的。是腹部铳伤流出的鲜血湿透了裤子。 很好。还有感觉。也就是说我还活着。 第一步是最艰难的。姜烂举起颤抖的右腿,靴底仅仅离开地面,擦着泥土才能往前踏出去。接着的第二步,他已经预备承受左腿铳伤的痛楚。但是他发现疼痛的程度比想象中小。他知道是为什么:血流得太多,已经开始减弱痛觉。他苦笑,右手紧紧握着银剑的柄子,强忍着没用剑当作拐杖支撑身体。 巫丹剑不是这般用的。 在旁看见姜烂重新举剑迈步,钟亚南微笑,以为这是他已然恢复过来的迹象。 而不知道这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前进。 身体一开始动起来,姜烂就乘着去势,每步逐渐加快。走动也令身体仅余的血气流动起来。 第255章 巫丹被灭(10) 他的脸恢复了些许生气,眼瞳里重燃亮光。 “杀啊!” 姜烂仰首狂嚎,似要呼召巫丹战士的魂魄。 他的步履突然加快,又再回复原有的速度。他忍着断骨的痛楚,以肩力举起左臂,铁爪甲架在长剑上,两兵器交迭举在胸前。 在姜烂带领下,钟亚南、廖天应、焦红叶与近七十个巫丹门人,一同冲杀入铳阵的更深处。他们刚才都目睹了,姜烂奇迹般两次迎受神机火铳群射而不死。此刻他们深信,只要跟随着这个黑衣背影,世上没有东西能够杀伤他们。 同时神机铳阵也移转过来,应付这支深入阵中的大患。另外一队原本在“遇真宫”东侧戒备的五军营步战兵卒,亦奔跑赶来助阵。 数以千计的兵甲,将这七十余名巫丹弟子吞没。 血腥的漩涡,在战阵里不断扬起。 巫丹兵器,沾染血红。以个人近战肉搏的能力而论,禁军士兵与巫丹弟子差距甚远。即使这七十余人里,占多数都是入门较浅、仍然在修练生涯早期的弟子,但以巫丹派锻炼之严格,他们能够留在派内这等时日,武功造诣已是不同凡响,若是身在外面次于“九大门派”的寻常家派,早已足当门户的精锐,甚至可能在武林上闯出了名堂。他们里面即使是年资最浅的门人,面对禁军仍然具有以一抵三的战力。 然而战场是远比武林决斗场残酷的地方。因为较量的并非单纯个人的能耐。 而此际他们正与多出数十倍的敌人正面交锋。 姜烂仍在队伍的最前头。他领着众人朝着敌阵最厚实的方位冲杀过去。因为直觉告诉他,那是兵阵最核心之处。 越是深入,我们造成的混乱就越巨大。 然后,其他人才有机会收获胜利。 姜烂的速度变得像平日一样快,仿佛流失的鲜血令身体变轻,正好抵消了能量的消耗。 自从再次举步后,已经连续有十二名神机营士兵死在他长剑下。他甚至没有抹去掩着右眼的血,似乎不用眼目只凭感觉,就能够准确知道剑锋应该刺往哪里。 另一名神机兵又成为他剑下的牺牲品。姜烂就好像鬼魂一般迅疾飘到他面前,而他完全没有逃避摆脱的余地,连任何反抗动作都没有,喉头就被刺穿。 旁边一名盾刀兵乘机杀来,想砍击姜烂的后脑。钟亚南刚斩了一名敌人及时赶至,左手撩刀将那军刀挡住。 钟亚南右刀还没反击,姜烂却挥起了左臂,铁爪伸出两指直插这名盾刀兵双目,爪尖贯进了脑袋。姜烂左手前臂骨明明已经被铳弹击断,但他运使起来却竟全无顾忌,仿佛这条手臂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带着爪尖上的鲜血,姜烂又再往更多敌人的方向奔去。钟亚南和焦红叶都看见了,姜烂这奔跑姿势的背影,看起来好像全无重量,犹如没有实体的幽魂。 又或者说,像一具早被掏空的躯壳。驱使他继续前进战斗的,是生命以外的另一种能量。 没有同门看见,姜烂那只未被鲜血掩盖的左眼,此刻已经湿润了。 他正在哭。 因为他知道,自己正带着身后那七十人前赴哪里。 必然的死地。 再强的剑侠,也不可能应付无止尽从四方八面出现的敌人。开始有巫丹人倒下来。随着人数减少,他们前进也不再如先前锐利,渐渐变慢。 焦红叶忽略了从左侧冷冷刺来的一杆矛枪,虽然仍把对方用长剑诛杀,但自己半边身子已染满血,左脚渐渐在地上拖拽。 廖天应的右肩钉着一截被他铁棍砸断的刀尖。 巫丹门人仍然站立的数目减到四十以下。 包围两侧的神机兵突然迅速拉开了距离。巫丹弟子一看,南面不够二十步外,密集排列着百余个铳口。 火铳连续爆发之际,姜烂并没有向后看,仍然向前冲。 终于杀掉了今天第四十二个敌人之后,姜烂看见前面是片空地。对面是整排的铳兵。 他这才停下来,看看身后。跟随着他的人,不知何时已经一个也不在。 廖天应倒在同门的尸丛之间,愤恨的眼晴瞧向虚空。 焦红叶躺在距离他仅五、六步外,双手仍然牢握着已经结满血痂的长剑。 身体已然破裂的钟亚南此刻仍未断气。他眼睛已不能见,心里却想着妻子阿菊那平凡但健康的模样。还有她抱在怀里的孩子。 他们现在怎么了…… 姜烂看见后面的敌人也都散开,以避过火铳的射线。他再次瞧向前方,那些远隔的敌人。他们已经在点燃火捻。姜烂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再多带走他们里的任何一人。 但是他心里没有留下任何遗憾。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什么;也知道在自己闭上眼睛之后,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仿佛预视到那个在烽火中前进的白衣身影。 “这才刚开始。” 姜烂说时,咧开染满了血的牙齿。 没有人听见他这句话。 火铳的爆音与光焰。 姜烂的身躯,跳起他生命里最后一场舞蹈。 气绝前的瞬间,姜烂脑海里蓦然闪现那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他与叶辰渊及三十多个穿着“兵鸦道”玄黑道服的同门,一起登上青城山的情景。 蓝天白云之下,各人佩带的兵刃在阳光中闪耀,呼吸的每一口初冬空气,都是那么甜美;没有人交谈,似乎彼此都在珍惜和专心感受那个时刻。 那天,巫丹派即将征服“九大门派”的第一个目标。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们创造历史。 生命,真好。 漫天绽放的血花之间,姜烂破裂扭曲的身体,倒下。 正当姜烂与七十余名剑侠杀出“遇真宫”的同时,川岛玲兰与霍瑶花正走在巫丹后山深处的密林间。 两人刚刚离开了巫丹派的“苍云武场”,此刻正匆匆循先前的原路回头,以避过巫丹派与禁军的战事,准备从来时的东面山坡脱离巫丹山。 三片珍贵的“蜕解膏”,以油布紧密包裹着,此刻正收藏在川岛玲兰的衣襟内。川岛玲兰行走时,不禁隔着衣衫摸摸藏在底下这奇药,心里想到邢猎复元的希望全系于此,难掩眼神里的兴奋。 我做到了!我帮助到他,有了这个,他的武运就可以延续下去! 之前她们全赖习小岩的指示,一路上避开了正爆发炮击攻势的战场,找到“苍云武场”的所在。她们无法确定巫丹派还能够在这场战争里撑多久,若“遇真宫”战况有变,双方战斗转移,蔓延到“苍云武场”和后山一带,她们就会失去取药的时机。因此两人虽然疲累,仍然全速赶路。 一如预料,“苍云武场”内外空无一人。两人马上就找到空旷练武场旁边的房舍,进去后却看见仓库的储物柜已被一一清空,正在彷徨绝望之际,她们又发现原来武场的物资全都包裹完好,堆放在房舍外侧的角落里,当中正包括了各种药物。 原来早前为了诈骗锦衣卫的内奸姜宁二,姚连洲假意下令巫丹派撤退上山,故此武场的物品都收拾打包好。之后姚连洲决心与神机营一战,包裹物资就留在练武场无人理会。 “苍云武场”在巫丹三大练武场里是最初阶的一个,库存的救伤药物却也最充足,只因经验和功力不足的弟子,在激烈严酷的比试和锻炼里,受伤的危险也最大。 川岛玲兰和霍瑶花急忙拆解包裹,寻找是否真的藏有“蜕解膏”,心里异常紧张焦急。尤其川岛玲兰,她经历千山万水走到这里来,可不想看着希望的火焰就此熄灭。 拜托给我找到…… 霍瑶花曾经见过黑莲术王收藏的“蜕解膏”,因此记得其形貌气味,结果正是她率先发现到油布包裹里那三片药膏。 若是从前的霍瑶花,必然先自行保管膏药,以防川岛玲兰得手就撇下她而去;但是那一刻霍瑶花想也未想,就将“蜕解膏”递给了川岛玲兰。 当时川岛玲兰双手谨慎地将膏药捧着,仔细凝视了好一阵子,然后瞧着霍瑶花的眼睛。“谢谢……” 离开“苍云武场”直至现在,两人始终未交谈半句,只是一直走着,并倾听远方密集的炮声。 川岛玲兰实在想不到该说些什么。到今她当然很清楚霍瑶花对邢猎是如何倾慕,甚至为此逃离黑莲术王。即使没有庐陵的旧仇,单是这个理由,川岛玲兰早就应该拔刀,跟这个女人一决死战。 只是经过汉阳城结识以来这份因缘,川岛玲兰发觉再难向霍瑶花举刀。尤其上次遭遇黑莲术王,两人曾经并肩作战之后。 可是我真的要带她去见我心爱的男人吗? 川岛玲兰苦笑。这件事她已经答应了习小岩。然而不止如此。还有更深刻的理由一个川岛玲兰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理由:从霍瑶花身上,川岛玲兰看见从前的自己。 当天川岛玲兰私自逃离东瀛国,千里追寻邢猎,心里同时夹杂着火烈的倾慕、遭逃婚的怨念与弟弟死亡的仇恨。 第256章 巫丹被灭(11) 出发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哪一股感情最终会胜出,更不知道邢猎看见自己出现在面前时,会有怎样的响应。她是在背负着如此巨大的不安之下,踏上那条漫长的旅途,一年之后才在成都找到邢猎。 而川岛玲兰发觉,现在霍瑶花的处境,跟当天的自己是何等相像…… 川岛玲兰跟邢猎性格最相似之处,是他们总是选择去做直觉认为对的事。从前决定离开鹿儿岛如是;跟邢猎分别也如是。如今直觉告诉她:带霍瑶花去见邢猎,是应该做的事。 至少,我该给她一个机会…… 一旦决定了,川岛玲兰心里就暗暗释怀。现在是值得高兴的时候。“蜕解膏”已到手,她的旅程要结束了。剩下来就只有寻回邢猎及“破门六剑”的伙伴,其余都等之后再说。 霍瑶花的思绪比川岛玲兰还要紊乱。她一直默默领头走在山林里,内心却是千回百转。先前在“苍云武场”时,她甚至曾经有一刻期望不要找到“蜕解膏”那么她就再没有资格要求川岛玲兰带她去见邢猎了。 不。她心里向自己呐喊。不可以逃避。跟邢猎相见不是我一直的愿望吗?不是说要给他看看现在已经改变的我吗?不管能否得到邢猎,至少希望他不再讨厌我。 假如他心里记着的,永远就是从前那个魔女霍瑶花,我一生也会遗憾。 两人各自带着纠结的心思,无言继续走着。 就在经过一丛茂密的大树时,突然两人心头微微拂过一股寒意。 好像树林里的青蛙感觉毒蛇接近。 有人! 而且不远。虽说两人因陷入沉思而略有分心,但能够如此无声无息接近这两个当世稀有的女刀客,来者也绝不简单。 她们以迅疾手法拉扯胸前布带的活结,接住背上滑下来的大刀,手掌按着刀柄戒备。 一条身影自她们前头左方不足十五步外的林木间出现。那袭破烂非常的灰色宽袍,确实很容易融入四周幽暗的树林,难怪不易察觉。来人身躯颇高大,双肩格外宽横,但在破袍掩盖下仍看得出十分瘦削。手里拄着一根长棒作行杖,细看才发现其实是一杆缨枪,只是枪镝和红缨都涂上了灰泥,显然为了掩藏反光和颜色。 霍瑶花瞧着那人的脸。男人一头有如乱云的鬈曲长发,只把后尾随便束起,虽然脏乱但却仍十分好看,令人印象深刻。前额盘卷而下的发丝之间,可见一双带着瘀黑眼圈的眼睛,眼肚深重,就如十日十夜没有睡过一样,但眼神却是凌厉得惊人。苍白的面貌看来已年过四十,但这眼神却令他显得年轻。 接触到此人的眼神,霍瑶花心头一震。那目光注视下,霍瑶花感到仿佛全身赤裸。 这感觉并不陌生。从前被黑莲术王看着时就是这样。 不,这人的眼神比术王还要可怕。 站得稍后的川岛玲兰,也有近似的感觉。她突然很希望邢猎就在身边。 她们一时难以确定,眼前这个像乞丐的男人到底是谁。怎么看都绝不是朝廷禁军中人吧?何况军队里也绝不会有这么可怕的人物。那么说是巫丹派的?然而她们知道巫丹上下全体正与来犯的禁军死战,此人在这杳无人迹的树林里到底在干什么? 川岛玲兰曾经与多名巫丹派剑侠交手,对他们的认识比霍瑶花还要深。眼前这男人身姿所散发的气势,确实与巫丹派高手相近,但同时所带的一股强烈希望与邪气,却是从前遇过的巫丹中人所无…… 除了一个:黑莲术王、前巫丹弟子首席巫纪洪。 男人轮番打量两人,最后目光落在霍瑶花上,牢牢盯着她的双眼。 短暂的时刻,但霍瑶花却感觉很漫长,仿佛男人的目光正在烧灼她。她快要忍不住拔刀了…… 男人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好像许久没与人谈话。 “你们是巫纪洪的人吗?” 听闻这一句话,霍瑶花浑身一震。 许多事情在她心里豁然而通。 同时川岛玲兰也知道眼前是谁:在襄阳城遇上黑莲术王时,他跟习小岩的对话里就一直在谈论此人。事后习小岩虽然不愿再提,但巫丹毕竟是邢猎的大敌,川岛玲兰当场听得格外留神,记得黑莲术王称呼此人为“商师兄”,而习小岩更尊称他为“副掌门”。 是仅次于那个巫丹掌门的人物吗? 从那次对话川岛玲兰就知道,这个“商师兄”与姚连洲是敌人;而黑莲术王回来巫丹山正是要迎接他。 川岛玲兰想着时,按着野太刀长柄的手掌,渗出的汗水已经染湿柄上布条。 川岛玲兰的刀法武艺近期虽有大进,但眼前是“物丹”顶级高手,她无法确定自己跟对方差距有多少。 川岛玲兰一确定对方是敌人无疑,不由自主牵动了心里的杀气,手掌已欲拔刀。 同时商承羽却马上察觉川岛玲兰的意念,手里檐杆略微一斜,枪头遥遥指向她。 这小小的动作,却令川岛玲兰背项都流出冷汗来,只因商承羽这么一移动枪尖,那微妙的角度正好遥指她拔刀架式的虚弱处,两人若在近距离交手,川岛玲兰如此出刀,其势必破!商承羽这一动作好像是在告诉川岛玲兰:你的刀法我都看透了。 这人的武功好可怕! 可是川岛玲兰心里的震撼,远远无法跟霍瑶花相比。 跟从黑莲术王巫纪洪那数年里,霍瑶花己经听过他对这位“商师兄”无数次的赞颂。术王虽然从来没有谈及当年巫丹派争夺掌门之位的恩怨,他自己何以逃离巫丹,这“商师兄”又身在哪儿,但每次术王提到“商师兄一所表现出的尊敬与戒惧,霍瑶花深深记得因为就只那种时刻,才可能看见黑莲术王露出真性情。 那时候霍瑶花不禁怀疑:这个“商师兄”会不会只是术王自己幻想出来的神祗?然而这个人物,此际就活生生站在她面前。 霍瑶花一时无法确定,对方怎会认为她们是术王派来的人。 霍瑶花的疑惑却也马上被看透。 “是你眼珠的颜色。里面隐隐有服用过‘昭灵丹’的痕迹。” 商承羽不必等霍瑶花提问,指了指她的脸就先一步回答。这种洞察力叫霍瑶花悚然。 霍瑶花戒除“昭灵丹”已有一段时日,眼里残余的服药痕迹其实甚轻微,商承羽却远远就看得出来,原来这七年来他被囚禁于幽暗石洞中,眼晴非但没受损害,反而练就了更敏锐的视力。 就像在襄阳城重遇黑莲术王那次一样,霍瑶花一听见商承羽提到“昭灵丹”,身体里残存的药瘾记忆就被引发出来,令霍瑶花的身子微微寒颤。商承羽的声音和说话方式,对她的效果就跟黑莲术王一样。 霍瑶花明白是为什么:黑莲术王巫纪洪那慑人心魄的力量,从前就是从这个人身上学来的。 霍瑶花这时思考:术王形迹虽似疯狂,但其实行事心思细密,此来巫丹迎接商承羽,多是早就跟他联系尤其术王已投靠南昌宁王,而宁王府又与朝廷锦衣卫重臣交结,要做到暗中通信并不困难。因此现在相遇,商承羽才会把她们当作术王派来搜索和迎接他的手下毕竟她们两个衣着奇特又佩着大刀的女子,既不会是巫丹派弟子,也不似朝廷中人,这是最可能的身份。而霍瑶花眼目里残留的“昭灵丹”痕迹更成为“证明”。 明白如今处境,霍瑶花苦思接下来该怎样做,而且必要尽快决断:这儿是对方约定相会之处,黑莲术王任何时刻都会在这后山出现! 霍瑶花不必回头看川岛玲兰,就知道她此刻正在想什么。两人都是强悍的女剑侠,最直接的想法当然是合力击退商承羽。霍瑶花刚才已经感受到川岛玲兰拔刀的意图。 经过从前在庐陵的死斗,还有同行这段日子,霍瑶花很清楚川岛玲兰的斤两,跟自己的修为不相伯仲,二人合击的话,能够独自抵抗的人,世间罕有。 然而罕有,并非就没有。霍瑶花首先想到的一个就是黑莲术王。而眼前却是连黑莲术王也奉若神明的男人。 虽然霍瑶花也从术王口中听闻过,“商师兄”被巫丹派囚禁多年,武功也许已经大不如前,但在这种重要关头,霍瑶花实在不敢赌在这个“也许”之上。 更可怕的是眼前一身衣衫污烂的商承羽,浑身上下散发那股狂暴之气,正压迫得她们呼息困难。 商承羽这股狂气,是先前刚刚击杀了顶尖高手师星昊而产生的,自然非同凡响。霍瑶花思考了一阵子,马上作出判断: 这人不是我俩能轻易应付。 即使有望打退他,若打斗之际黑莲术王出现,我俩必死无疑。 川岛玲兰此际就如被猫赶进死角的老鼠,迫着要展露利牙,随时就要拔刀。 霍瑶花知道,自己必须迅速下决定。 “是的……” 霍瑶花说着,朝商承羽垂头半跪下来。 “黑莲术王大人巫纪洪,命我等找寻商前辈,以恭迎下山。” 川岛玲兰看见霍瑶花这样,讶异无比。 第257章 巫丹被灭(12) 商承羽察觉川岛玲兰表情惊异,但想自己这身打扮形容如此污秽,巫纪洪的手下见了自然大感意外,也就不以为意。 “黑莲术王?哈哈,纪洪在外头混了几年,就弄了个这样的外号吗?”商承羽不屑地冷笑。他想:黑莲术王这称号,与当年黑莲教内领袖的法号有点相似,巫纪洪袭用了也并不奇怪。霍瑶花喊得出这称号,就更证明是巫纪洪的手下。 这时霍瑶花站起来,回过头看川岛玲兰。 “你还不快去请术王及其他教众过来?由我在此陪伴商前辈就可以。”川岛玲兰听了更惊讶,但马上明白霍瑶花的意思。 她叫我先走。 两人四目交投。川岛玲兰此刻才看见霍瑶花目中深刻的恐惧。 她一定知道很多这个男人的事情,才会这么害怕。 川岛玲兰不服气。未战而降并非她自小所受的东瀛武家教导。她的手仍未放开野太刀柄。 然而霍瑶花再次说话。 “快去。他等很久了。” 川岛玲兰握刀的拳头凝住了。她当然听得出来,霍瑶花说的这个“他”是谁。 没有什么比拿“蜕解膏”给邢猎更重要。 这是霍瑶花透过眼神与声音要传达的真正意思。 川岛玲兰也不笨,跟霍瑶花一样想到,黑莲术王随时会在这片山林出现。术王跟面前这男人并肩的话,她俩一起逃脱,绝无机会。 那么邢猎恢复武功的希望,也会就此破裂。 可是我这么一走,她就要…… 牺牲别人自行逃生,完全违背川岛玲兰人生的原则;然而在天秤的另一边,却是她的爱人邢猎。 假如此刻“蜕解膏”是在她身上,反过来我大概也会叫她走。 川岛玲兰内心挣一了一阵子,手掌慢慢离开刀柄。她领受了霍瑶花的决定。 两个美丽女刀客相互注视。川岛玲兰从霍瑶花眼里看见深沉的悲哀。她知道那是霍瑶花的悔恨:只差一步,竟已无法去见邢猎。 同时霍瑶花也从川岛玲兰目中,看见汹涌的感激与不舍。 好奇怪……我们根本不算同伴啊。 只不过喜欢上同一个男人而已。 两人注视其实很短促,却竟交换了许多不必言说的感情。 川岛玲兰最后点点头,离开前说: “我会回来找你们。” 活下去。有一天我会来找你。 这才是川岛玲兰真正想说的。霍瑶花听得出来。 说完川岛玲兰也就头也不回继续向山林东面走去。走出十多步后,她不禁再次抚摸藏在怀里的“蜕解膏”,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霍瑶花目送川岛玲兰在树林间消失,心里祈愿她平安回到邢猎身边,而“蜕解膏”也真能治愈邢猎的伤。 至于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邢猎,她已经不敢再想。 树林里就剩下商承羽和霍瑶花两人。同时远方“遇真宫”的炮击声渐渐疏落。 商承羽那双渴睡的眼睛,再度不断打量霍瑶花的身体。 又是那要命的目光,霍瑶花尽力避开。 “你的刀子给我看看。”商承羽忽然说。 霍瑶花顺从地将大锯刀拔出来,双手捧着铁板似的厚重刀刃,恭敬将刀柄一端递向商承羽。 商承羽把锯刀接过。他已经七年没有拿过这般沉重的兵器,长期囚禁的折磨更令他肌肉大大萎缩,但凭着并未磨蚀的身体协调功力及一人的聪颖天份,商承羽舞动起这柄从没使用过的大刀,竟极是流畅轻松,好像本来就是为他打造的趁手兵器。 或者更贴切些说,锯刀在他手上不过是另一件玩具。 看着商承羽舞刀,霍瑶花更确定自己的决断正确。 这时商承羽突然像玩厌了,随手就把大锯刀往旁一丢,刀刃插在地上,柄首那绺人血染成的发缨在微微飘荡。 商承羽充满希望的目光,再次落在霍瑶花身体上。 “把衣服脱下来。” 当阳光再次照射在巫丹掌门的道服上时,那白袍早因蒙尘而变成淡灰。 披散长发的姚连洲,踏上“遇真宫”已成废墟的广场。四周一切对他而言是何等宁静。 只因刚才炮击震荡下,他两边耳膜都已穿破。两耳和鼻孔仍结着没有抹去的血迹。 姚连洲左右看看。从炮击中生还的门下弟子,从壕沟里爬上来。有人开始朝“遇真宫”南方正门奔跑。那些振掉了泥尘的身躯,犹如从漫长冬眠中醒过来,带着积存已久的能量和猎杀希望,越过姚连洲向前冲去。 他身旁出现一个横壮身影。仍然提着大盾牌的桂丹雷,乱发与胡须都被尘土染得灰白,好像忽然老了十年。桂丹雷拍拍姚连洲的肩头。姚连洲没能听出他说什么。 但不必要。从桂丹雷热切的眼神,已明白他的意思。 额角一行流下的鲜血,把姚连洲左边眉毛渗红。他终于苏醒,并且知道此刻自己应该去哪里。 他的人生,从来只有一条路。 站在破裂的石板地上,姚连洲重新迈开脚步,与其他仍在呼吸的一百二十七名巫丹战士,奔向最后的交锋。 黄本功深信,今天是他的幸运日。 刚才最危险的一刻,敌人的刀刃就在他胸前不足一寸处划过。那时候黄本功根本没能作出任何反应,眼睁睁看着刀光横斩而来,他一直抱着的三眼手铳,粗壮的铳柄木杆就被那一刀轻松砍断了。黄本功当时手掌间几乎没有什么特殊感觉,然后发现手上的铳柄已经一分为二。 当了兵六年其中四年还是在精英云集的京城禁卫里黄本功从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刀。当刻发现自己未死时,黄本功及时瞧见斩出那刀的人。是个年轻小子,顶多也是二十五、六岁。却有这样的刀法。 那小子不久就跟同伴一起在血花中崩倒。 这刻黄本功仍然捧着三眼火铳的铜铸铳身,跟许多战友一起凝视着地上一具破裂的尸体。 那是冲进兵阵的最初与最后一个敌人。黑色的衣服在冒着烟。左臂穿戴那具像鸟爪的铁甲和右手上的长剑,都被铳弹打得扭曲不堪。没有鼻子、满是新旧伤痕的怪脸仰对天空。 黄本功和身边许多神机铳兵一样,屏息看着姜烂的尸体良久,深恐又会看见这家伙爬起身来。 毕竟他们曾经亲眼看见,此人有如鬼神般两度冲破火铳射而不死。身为神机兵,他们比谁都了解火铳的威力,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之前就有曾经受袭的禁军战友警告过:小心对方穿黑衣服的,看见就拚命快跑。现在他们终于知道战友的意思了,不,比想象中还更可怕。 又静待了一刻,黄本功终于确定躺在地上的姜烂已然气绝,这才稍稍松一口气,回头看看经历过敌人突袭的己方兵阵。 七十多个巫丹人,一场短暂却暴烈无比的冲锋,犹如一股突来风暴,将神机营防线整个右翼狠狠撕裂,一直深入到中军。他们不但将接近五倍数量的禁军一同带往另一个世界,更令整个神机营的阵线严重倾斜失序。 神机兵阵原本由楼元胜将军按“遇真宫”外的地形精心布设,各队伍能互相援护并配合进退,但这些功能现在都断绝了。 身为一名小小铳兵,黄本功自然没想这些。他只知道跟自己同一支铳队的战友,许多都惨死在巫丹刀剑之下,而自己则幸运地活着。 妈的……我们这是来打些什么鬼家伙呀?千辛万苦才晋升京城禁卫,还是朝廷最宝贝的神机军,本以为无风无浪,相比常常要剿匪讨贼的地方屯军优胜多了,闲时给皇帝小子检阅,放几个统炮给他乐一乐就好,怎么会来打这种仗? 黄本功在老家原名是黄木,到了京城担当禁军才花钱改了这个比较文雅的名字,希望帮助日后升官。 这时在阵中,好些负责指挥铳队的将领都发现混乱的危险,焦急地呼喝着,叫掌号传令的军官挥舞各种旗号,下令各队重新组阵布防。 然而黄本功跟许多士兵一样,心灵仍然陷于刚才交锋的震撼之中,平日接受的严谨训练一时都抛到脑后,反应极是迟缓。众兵卒虽已开始转移布阵,但行动甚是凌乱缓滞。这是神机营最脆弱的时刻。 而巫丹派最后也最强的攻势,就在这时候降临。 负责守备“遇真宫”正门前方的铳兵林君立,是其中一个首先发现异常的人。 在最初展开炮击时,这支正门的神机铳兵队奉了楼将军命令,不分敌我射杀所有冲出门外的人;樊宗等七名巫丹弟子继而又从这里突破肆虐,在他们的暗器与刀剑之下,铳阵死伤不轻,残存的铳兵久久未能平复情绪。 宫门前的空地上死尸枕藉,加上炮击的硝烟未散,犹如白日下的地狱景象。林君立与战友守备着这么一片死地,更是心绪不宁。 林君立看看地上的尸体,里面许多是枉死在神机火铳下的己方铁甲兵。有个被铳弹打掉了半边脸,凄惨的死相暴露在阳光下,张开半排残缺的牙齿,好像仍在发出无声的惨号。林君立见了不禁疑惑:这人会不会是我打死的? 他跟战友抱着仍然烫热的手铳,手掌都在微微颤抖。他们即使安然从此战归还,这罪孽也将终身陪伴。 这时神机兵阵东侧正陷于激战,林君立身边各队铳兵也都引颈张望,耳里听着那边的杀声,似乎正渐渐向中军这头接近,不禁担心起来。 他们也都曾经目睹樊宗等仅仅七人的恐怖武功。没有人确知巫丹派到底有多少人。但只要想象再多十倍这样的“怪物”,已足令人胆寒。 就在此时,林君立似乎看见宫门前远方,闪现出神秘的身影。 “啊……”他不禁低呼。 “什么事?”身边一名战友回过头来问。 林君立不敢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不是幻象。刚才看着空地上的尸体时,他就好几次以为瞧见仍有爬动的生还者,定晴再看才知只是盔甲上的红缨或者破烂衣角被风吹动。 还是我真的看见他们蠢动的怨魂? 因此林君立一时没有响应战友,只是继续注视着宫门。 这次看见同时移动的三个身影。 “有人!”林君立呼喊。 身边五、六个铳兵也循他所指看过去。 “哪儿?” “快告知把统!” 可是这时姜烂、廖天应、钟亚南等人仍未死,正在大闹神机兵阵右翼,大部分将士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一时竟没人留意林君立他们的警告。 然后他们终于清楚看见剑侠的身影。最前头一个黑衣人左右提着双剑,越过尸丛朝他们急奔而来,已然近在五十步内。跟在他后面的还有数十个跃动的影子。 强烈的恐惧袭上林君立心头。他判断此刻已经来不及排好铳阵和点火射击。心里某一层东西好像瞬间崩溃了。林君立发出惊惶的尖叫,转身向后奔逃。 在他感染下,身边几名铳兵也都仓皇逃走。然后是更多。 听见林君立等铳兵的惊呼,驻在他们西侧一支两百余人的五军营步弓队及时反应,赶上来迅速排开阵式,弯弓搭箭瞄向这些出现在“遇真宫”正门的新敌人。 麦三是其中一名步弓手,按照平日有素的训练,挽着未张的弓箭守在第二排,一待前头第一排的弓手放了箭,就紧接上前换排再射击。 隔着前排的人丛,麦三向前张望,看见接近而来的数十条敌人身影。 他平生从未见过有人能够奔跑得这么快。 已经这么近了! 从经验估算,麦三知道他们的弓队最多只能发射两轮,接着必然演成近接战那将是噩梦的开始! 麦三心里祈求,第一排那百多名战友,能够率先将这群敌人射倒。 指挥的武官下令发箭。逾百箭矢密集飞射向冲杀而来的剑侠群! 却在这刹那,麦三看见一个极奇异的景象:飞箭才刚脱离弓身射出的同时,对面那数十条身影好像遇到袭击的蜂群,各以诡异的速度和角度散开躲避。剑侠的身体一一从箭丛间隙闪过,另有十多支箭被兵刃自半空斩落,只得一人闪避稍有偏差,大腿中箭而仆倒。 这是何等惊人的眼力与判断! 继而麦三看见更可怕的事情:那几十人的奔跑势道完全未受这轮箭击阻碍,每个人都顺着闪避动作继续前冲,就像激流里躲避岩石的游鱼一样。 双方距离迅速缩短了一半。 第258章 巫丹被灭(13) 这时刚发了箭的弓兵退却,麦三紧张地与其他次排的战友换上,摆开准备射击的姿势。 麦三正要拉弓,却赫然发现一个黑衣双剑手,已然近在自己七尺之前! 来不及了! 麦三跟黄本功一样,也在军中听闻过关于敌方“黑衣人”的恐怖。惧意瞬间溢满心头。 麦三收弓欲避之际,那双剑客右臂遥遥一挥,一柄长剑劲射而至,贯穿了麦三的胸膛! 当先冲锋而来的卫东琉,与众弓兵已经到了能看清彼此相貌的距离。弓兵以惊惧的眼光看见了:卫东琉双瞳竟是颜色阴阳,左眼珠有如一颗黑球,右目则眼白通红如红潮涨溢。如此诡异的样貌,配以一身黑衣,卫东琉在他们眼中不啻是死神的化身。 卫东琉咧着两只上排犬齿,鼻梁处皱起一排深刻的折纹,沾满尘土的戟张乱发散开,加上那双阴阳异目,杀气极是惊人。 他那颗像黑球的左眼,其实是上次与禁军骑兵夜战时遭战马撞伤,眼里积蓄了大量瘀血,视力虽无受损,瘀血却久久不散,甚至渐渐变成深黑色。至于右眼血红,则是在交战之前喝了大量“雄胜酒”,催激身体机能而出现的变化。 卫东琉不知道瘀黑的左眼将来会否恶化而致盲。此刻他只是对自己这副模样相当自豪。 眼前没有比令敌人畏惧更好的事。日后的事等活下来再说。 卫东琉以飞跃之姿摔出右手剑,击杀站得最近的弓兵麦三,这手功夫跟崆峒派的“飞法”暗合。他其实从未见识过崆峒武学,只是凭着长期修练及对战的经验自创此式。上次跟使用长矛枪的骑兵对抗受伤后,卫东琉深感自己双剑面对各种战阵军械时,攻击距离有所不及,故此在费伤期间想到这种飞剑手法,结果在实战里首次使用,马上奏效。 这些日子与禁军交手的经验,刺激不少巫丹弟子在武技上进步飞跃,也创造了很多新招式与心法。只是不知道这些修练的成果,最后有没有机会保存下来 卫东琉扔出飞剑后,身体着地再往前顺踏两步,左手剑紧接横斩中路,另一名步弓手瞬间弓断腹裂! 卫东琉这条左臂在上次夜袭时,被禁军战马撞断了骨头,全靠物移教药物之助,短短时日下就迅速接续好,但仍未十足痊愈,前臂仍紧缠着厚布条辅助支撑,伤势却并未稍减他剑法之勇猛。 血花飞溅之间,卫东琉已然顺势旋身,踏在麦三身旁,此时胸口中剑的麦三还未倒下,卫东琉伸出右手,抄住插在他胸上的剑柄,尸身崩倒的重量令剑刃脱离,卫东琉马上回复双剑在手之势。 从飞剑、斩击到取剑,卫东琉眨眼连杀二人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已隐隐有弟子领袖葉辰副掌门的风范。而他还只是二十岁。 卫东琉也是当日葉辰率领的弟子四川远征军成员,在征伐青冥“玄门舍”一役里战绩过人,青冥派“道传弟子”里的三师兄陈元植正是命丧他双剑之下。 五军营这支步弓队本就不擅长白刃战,此刻为卫东琉气势所摄,前排竟无一人敢朝他近距离张弓射击,只纷纷退后逃走。 另一名剑客的身影自卫东琉身后紧接出现,使出一招“巫丹飞龙剑”,人身与剑刃去势合一,剑尖准确刺进一个转身欲逃的弓兵后颈! 这剑客就是弟子资深弟子、经常负责谋划调度的“军师”陈岱秀,他这次不再居后指挥,率先赶在前头施展快剑。只见陈岱秀“飞龙剑”的刺击只入肉寸许,他随即将长剑拔出,身体着地时大大张开马步,斜身下势,将剑刃往低处一引,又顺势削断另一敌人的膝弯筋腱,那弓手惨叫着倒下。 同样是连环快剑,相比卫东琉的猛烈开合,陈岱秀则较干净利落,绝不花一分多余力气,就似以剑写字,以血为墨,剑法精密一如他的性格心思。 有了前辈陈岱秀援护,卫东琉更无后顾之忧。振起双剑再向前冲杀进去。 附近有几个比较勇猛的步弓手知道来不及退却,各自弃弓拔出随身腰刀。这个预备搏斗的动作,在卫东琉那双黑红眼晴里就如挑衅,他马上转移向这数人。 拔刀的弓兵赫见这索命的使者冲过来,呼吸都窒住了,还来不及举刀,一人咽喉就被自下而上的斜撩剑割裂,另一人握刀手腕中了劈剑,,虽然有射箭用的皮革护腕盖着,剑刃切不进去,刚猛的劈劲仍隔着护腕将臂骨敲断,弓兵惨叫俯身同时,那剑刃又往上反斩,切开了他的脸! 余下那几个弓兵看见:卫东琉连砍二人时竟然在笑。他们惊惧得丢了刀逃走。 另一边的陈岱秀则很不一样,本就平凡温文的脸全无表情,只是冷静地把剑尖一记接一记送进士兵身体的要害,每一击都精准无比。 陈岱秀心里没多想什么,甚至没把眼前的士兵看作仇敌,唯一想的就只是保护巫丹。身为巫丹派前一代精英陈春阳的侄儿,陈岱秀自小就在巫丹山长大,九岁正式开始学武。就像姚掌门一样,巫丹是他人生的一切,只不过他的经历没有像姚连洲那么严酷峻烈,相反显得平凡得多:入门顺理成章,剑法的功力沉实,稳坐在弟子众人中上之列,但也从不是同侪之冠,经常协助师星昊谋划巫丹派的组织行事,但这些功劳永远很少被同门看见 陈岱秀跟同门相比,唯一特殊之处就是喜欢读书,每当弟子要出征,他就托出门者带些书回来。但陈岱秀爱看的并非什么文章诗词,而是关于工匠、耕作、天候、算术一类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读着这些没有什么仁义大道理、却在述说着事物运作的书籍,很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年纪渐长,陈岱秀在巫丹派里很得同门的信赖和尊重那次往西安营救姚掌门,同行各人都依从他调度就是证明。不过陈岱秀知道,这种“尊重”不同于桂丹雷、姜烂和范宗等人所散发的魅力,他们是同门师弟们仰望的榜样,陈岱秀知道自己不是。有的时候他也会暗暗羡慕他们几个,但同时陈岱秀知道,像巫丹派这样的团体必须也有像他这样的人存在。 “天下无敌,称霸武林”。巫丹派是一辆拚命向着这座大山猛冲的马车,而陈岱秀并不介意担当车底一根人们看不见的轴,保守着马车前进时不会失去平衡而翻倒。 于是他继续挥舞着那冷静的剑。 在他旁边的卫东琉却完全不一样。从前躲在巫丹山苦练时,他也跟陈岱秀或任何人一样,毫无条件地崇信公孙清与姚连洲“天下无敌”的理想。但自从第一次随弟子出征四川,双剑在青冥山上终于饮血后,卫东琉的想法改变了。没有什么事情比透过杀戮来证明自己的强大更令他兴奋。他希望一再品尝的就是这种纯粹的感觉。巫丹派是否真的“天下无敌”,在他心里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他只想挟带着真正的杀意挥剑。一次又一次透过敌人的死亡和自己的生还来感受存在。除此以外的人生都显得那么淡薄。 故此当姚连洲决定留在“遇真宫”与神机大军一拼时,卫东琉心底里是何等高兴不是尊崇掌门的号令,或者坚信巫丹派的戒条,一是真心以亢奋的情怀迎接这一战。 于是他在兵卒之间扬起一蓬接一蓬的血雨,同时露出无法压抑的笑容。 在这一狂热一冷静的二名剑客开路下,十几个巫丹同门紧随着从缺口杀进人丛。 步弓队无可制止地溃退,结果逃进了他们原本想援救的神机铳兵之间,两队士兵互相撞成一团。黄本功与战友都被卷进了人潮中,不知所措。 卫东琉与陈岱秀率领同门追杀而至,牢牢咬着神机营防线的前部,令对方难以施展火器射击。神机营空有百倍以上的人数,但由于阵形混乱,加上巫丹派剑侠一人战力的震慑,竟像一大群被野狼闯入其中的羔羊。 从“遇真宫”里源源而来的巫丹弟子,继续成功冲进敌阵,一眨眼已增至四十人。他们无视四周十倍以上的敌数只要到达刀枪能够攻击的距离,士卒在他们眼中就跟练武场上的木人靶无异。 最有利巫丹派的白刃战,继续扩张。“遇真宫”正门外的土地染得更红。 在神机营大军防线的第二层,许多武官眼睁睁看着前头己方军士被屠戮,却仍然没有感受到深刻的危机。 才不过几十人而已我们连同五军营的翼军有超过三千人呀!这些家伙很快会被消耗掉 然而校尉张修不是这么看。熟读兵书的他,知晓前代的许多战例,其中靠着少数必死将士,击溃十倍甚或以上大军的先例,并非想象中那么罕见。 胜败的关键全在士气。这是从前兵法老师衍明法师的教导:惊慌从来就极容易在人群里传染,面临生死的军旅更甚。 第259章 巫丹被灭(14) 前线一点小小的挫败,如不及时制止,士气的崩溃可能迅速扩散,最后甚而遍及全军。那就像暴雨下的泥石崩流一样,最初也只不过是山顶上一小片崩落,继而积蓄力量,越滚越大,最后成为足以翻山倒树的巨大泥石潮。 “一个人相信‘赢不了’,只是胆怯。”老师当年如此告诉张修:“一万个人同时相信‘赢不了’,那就成了自行兑现的预言。战场上常见以小击大,其实许多时候就是这么回事:并非小队真能以一抵百,而是大军败于自己的心。” “可是老师,当双方兵数极端悬殊时,多数那一方即使犯错,不是也足以消耗对手而克服错误吗?”张修当时问。十多岁的他正憧憬将来成为指挥万人的大将军。 “你有见过孩子打架吗?”衍明法师微笑向他解释:“人多欺负人少的时候,多的那边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安全极了;但只要有一个同伴被揍得鼻子流血,所有人都会慌起来,因为一开始他们就没想过要受伤。结果就是一、两个孩子开始后退,最后全都逃跑起来。” 衍明向张修解释:当兵数甚为悬殊时,多数那方的将士,反而容易生起互相依赖和推托的情绪,认为大军足胜,自己何必要做冒险奋战那一人?于是危险失利时无人果断向前,坐看士气不断变坏,最后陷于无可挽救之境。 “打仗的是人。刀枪剑戟也好,火炮石头也罢,打击的不只是人的血肉之躯,也是人的心。” 此刻瞧着那四十个敌人扬起的血雨腥风,听着士卒惊惶失措的呼叫,老师的话再次在张修心头响起。 他拔出腰刀,点起自己统率的铳兵队。年仅二十四岁,既无丰富的沙场经历,也没有什么特殊人脉,张修却已能晋升为神机营校尉,自然是有过人的才能,这一果断行动即是证据。 张修指挥的两百五十多名火铳步兵,在他一声令下都同时起步奔跑,并将手铳背起来,改拔护身的长刀,准备迎接肉搏战。近战虽不是神机兵所长,但张修知道此际再难发挥铳射,故此决定作此变阵。 张修领着提刀的铳兵,从西侧绕过此刻激战处,全速奔跑向巫丹派剑侠的后方。 包抄其后,先截断后来者,不让缺口扩大;继而围杀阵中这数十人,先为己方止血再说! 张修随着部下奔跑同时,遥遥看向对面东侧,发现同样有一队士兵,自反方向往缺口处包抄,两队不谋而合,正从左右一起,力图封闭防线的缺口! 有人想法跟我一样,太好了! 指挥那东侧另一队铳兵的,是神机营铳队把统程凌,领着八十名部下火速前往封截缺口。跟张修不一样,程凌行动更是迅速,因他没有叫部下拔刀,而直接下令他们提着长柄手铳当作战锤来使用。 以火器充锤棒,这不得已的举措,其实教程凌很心疼:明明是集合了智能与巧思的先进兵器,却要像蛮夷部落打仗般当作棍棒来挥舞,多么地浪费! 程凌比张修低了一级,但跟他一样是禁军里的异类:不像许多前辈同僚整天只想怎样升官发财,两人都一心钻研战争之道,思考如何强化军旅,以守护大明天下太平。张修的兴趣是研习行军策略,程凌则醉心于改良铳炮的运用,常与部下习练,改善火铳的精准与装填再射的速度。虽因官阶低微,其建议进言常不被上级接纳,但程凌仍是孜孜不倦地研究并未放弃。 先前在京城得知要来讨伐巫丹派时,程凌是军中少数真心认同此战的武官。他坚信火器将会主宰战场,智慧必能胜过一切的勇力。程凌无法了解,怎么还会有群人躲在深山里,钻研怎样互相砍开对方的身体?根本就没有这必要。将来在战场杀敌,你连对方的样子长怎么样也不会知道。 就以这一战,告诉世人这个道理吧。 然而信念归信念,战场上每时每刻都是现实的。此际状况下,程凌判断出有必要尽快截止巫丹的后援冲进来,好让神机营防线能够重组态势。他果断点起自己的部下立时出动在这种乱局里,只有傻瓜才指望等待他人作出正确的反应。 两支铳队分从东、西两侧,逐渐向缺口合拢起来。张修和程凌已经几乎能够看见彼此。 当今朝政腐朽,军备松弛,但有志之士也并非一个都没有。张修与程凌二人,即是禁军里难得的后进,全心贡献一己,以振兴改良大明军队的战力。 只是两人并不知道:从这股精神与志气来看,他们跟眼前巫丹派的敌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此时冲在前头的铳兵,却发出凄惨的呼叫。军刀与手铳连环落地,继而是士兵的躯体倒下来。 张修和程凌都看见了:在他们将要封闭起来那个防线缺口上,突然出现一大丛长枪。 跟先前巫丹派那种快速冲杀的方式不一样,这一挺挺尖锐坚实的长枪,呈前、左、右构成一个紧密的半圆阵式,并保持一致的步伐向前推进,就像一头全身长满了长长尖刺的大刺猬,闯进了战阵中来! 跟刺猬不一样的是,那些尖刺并非静止:每一杆长枪在固守自己的方位同时,也朝外翻腾如蛟龙,不断地迅疾挑拨刺打,一时枪影幢幢,没有人看得清楚这枪阵其实有多少人。 长枪阵既严密又起伏活跃,赶来的两支铳队及原本站在附近的士兵,无人能撄其锋,士卒一迎上去,眨眼就整排被刺倒,简直像野草遇上镰刀一样! “冲!”张修挥舞着腰刀,催促部下继续迎战:“必定要冲过去!跟那边的人会合!” 呼喊时张修的心在痛。他知道自己正驱赶部下去死。但眼前就是胜负的关键,没有退后的余地。他们一退,东侧的那支铳队恐怕也会退,四周其他将士见了也会逃避正如老师衍明所说,恐惧会传染;相反,别的士兵看见他们冒死上前,也就可能加入来,令防线不断加厚。再厉害的敌人,也终会被数量消耗。 就算是用堆叠的尸体,也得把他们拦下来! 另一边程凌则亲身领着最接近自己的五十多名铳兵,一同举着武器杀过去! 他却发觉冲在自己前面的部下,倒下来的速度远超自己预期。跟着程凌冲杀的铳兵,转眼就减少了一半。 程凌自己也已冲到足以看见这群枪手脸孔的距离。这时他看清楚:原来长枪阵才不过由三十人左右构成;死伤倒在他们进路两旁的士卒,转眼却已然过百。 这是什么威力? 程凌瞪着眼睛。这时他又看见自己前头一名部下,呼喝着高举手铳抡下去,拼死都想打出一个缺口,但其中一柄长枪有如活物般生起反应,巧妙一拨那劈打下来的铜铳,借其力量向旁引导,沉重的铳管将另一名士兵的头壳打得碎裂,几乎同时那击出手铳的士兵则被另一柄枪刺进心胸。 程凌看着这等枪法,心里收回从前对剑侠的蔑视。 下一刻,他的咽喉就被他曾经多么看不起的巫丹派长枪贯穿了。 杨真如双臂舒张,“涐湄大手臂”的威力瞬间爆发,劲力直贯至枪尖,深深刺入七尺前一名士兵胸腹之间,士兵因这突发的猛劲,整个人折叠起来,身体带着血泉脱离枪尖,飞出三尺外才倒下。 带领着身边的巫丹同门,杨真如踏过尸体铺成的道路,继续不知何时结束的杀戮。 他正站在二十九人长枪阵中央的最前端,所有人都跟随他的步伐节奏。 众人其实并未商议过,只是自然而然就以杨真如为首列阵。李侗与另外七名巫丹派长枪手在壕沟里被炸死,此刻大家都很清楚,杨真如已成了他们当中枪法最优秀之一人。 而杨真如亦义无反顾地踏进了这个位置即使他上巫丹山才不足两年,资历远不如这里许多同门。 现在可不是谦让的时候。他眼中只有胜利。 在杨真如心里,这一战的意义跟其他同门非常不一样。 自从被神机营围攻,巫丹门人早就预期,消息一旦传出去,这几年来巫丹派在各地武林收服的“道场”,必定乘机反叛,恢复原有的门派名号其中第一个更必然是里面最大那一个。 果然,姚连洲不久就接到自四川接续传来的飞鸽书信:涐湄派已经宣布脱离巫丹自立,“神龙八枪”余青麟重新出任涐湄掌门。 巫丹派驻在多地的“首蛇道”弟子都受到锦衣卫大量暗杀清剿,不过西南方因与禁军南下路线无关,并没受到打击,故此仍能收到当地的情报。 其实早前当姚掌门拒绝朝廷封赐“忠勇武集”铁牌之时,杨真如已经想到,不久之后巫丹的形势极可能陷于不利,其时他的旧门派必定乘势再兴。现在一切都已成真。 涐湄派当天一枪未动,就向巫丹远征军打开山门投降,又被葉辰统治总本山“铁峰楼”好一段时日,这些事人所共知,门派数百年的声誉大大折损,但是涐湄剑侠毕竟实力雄厚,同省另一大派青冥更已消失,如今再次自立,招牌虽已蒙污,但在巴蜀一地,又有谁敢当面耻笑涐湄半句?何况涐湄情况再差,相比巫丹面临全体覆灭的厄运,怎么说也要强一些。 第260章 巫丹被灭(15) 杨真如想象得到:如今涐湄山上的昔日前辈与同门,正如何庆幸度过这一难;又正在怎样嘲笑他们这十几个转投了巫丹派的叛徒。 背叛师门,该死! 他们必然如此说。 杨真如却没有任何愧疚。从离开涐湄山,直至现在冲杀于“遇真宫”外的战场,他从来没有一刻后悔过他知道跟自己一起来的十二人也是一样。 收到涐湄重新立派的消息后,杨真如也想过,师父余青麟现在如何。毕竞是授业恩师,共度十多寒暑,杨真如这名从前的涐湄精英弟子,曾经跟师父感情甚深;可是离开“铁峰楼”一段日子后,杨真如竟发觉,记忆中师父的样貌早已渐渐变淡,就算每次想起他,记起的都是他向葉辰卑躬屈膝那情景。杨真如心里的余青麟,永远停留在那一刻。 而我无法接受继续跟从一个这样的人。这是我离去的最大原因。 此刻,杨真如跟十二个同样从涐湄转投巫丹的同门,张开长枪的阵式杀戮推进,尽情施展他们糅合了涐湄与巫丹精要的枪法,心里只想着一个理由: 要胜利。把巫丹保存下来。证明我们当天的决定是对的。 这时不知哪个禁军士兵放出冷箭,正好射进枪阵中,一名前涐湄枪手闪避不及,颈侧中箭,枪杆脱手,继而整个人摔倒。 可是这巫丹长枪阵并未因折损一人而生乱,附近其他枪手迅速填补那人留下的空隙,阵势又恢复紧密无隙的半圆弧。他们没有看那倒下的同伴一眼,跨过他的尸身继续上前。 挡在杨真如眼前的是六名提着大盾牌和长刀的神机兵,他们是负责保护铳阵两侧防止敌袭的盾刀手。神机铳兵及火器皆甚珍贵,负责保护的翼卫自也是精挑的力士好手,勇猛程度并不输于三千营那些重甲骑兵。 然而他们遇上的,是完全另一层次的武力。 面对那数面大盾,杨真如再次振起枪杆。又再发动“涐湄大手臂”的发劲法。若单论长枪之术,巫丹派实在不如涐湄剑侠般精研,“巫丹锁喉枪法”虽也精妙辛辣,但变化技巧和力量远不如涐湄枪。 然而这些日子以来,杨真如等人的枪术在巫丹山上还是大有进步。他们投入锻炼后就开始明白:巫丹武艺如“太极拳”固然上乘,但巫丹派所以在武林中冠绝群伦,不是纯粹因为武功招法有多厉害,而是训练有道。即使同样是最简单的一招扎枪,在巫丹派那种峻烈而更接近实战的磨练之下,其效能也变得不一样。杨真如发现过去所学的许多涐湄枪术招式,经过巫丹派的锻炼方法,马上有了全新的体会与改良,而他们又将心得无私与巫丹同门分享,并且不断互相交手印证。在杨真如这十三人加盟巫丹后,巫丹枪术大为丰富,派内长枪手成为一支独特的健军。 此刻那几个盾刀手同时把盾牌紧密拦在跟前,假如是从前的杨真如,只会尽力在盾牌间寻找空隙把枪扎入,现在他却化刺扎为扫打,枪杆前端击在其中一面盾牌上! 这招看似硬来,但杨真如在扫出枪杆之前,其实密切注视那名盾刀手的身体姿势,眼睛仿佛能透视到盾后,看见他举盾时身体骨架如何摆布;杨真如这一枪斜扫下去,击打的角度正好是士兵举盾抵抗时力量最弱的一方,结果大盾虽然挡住了枪头的打击,但“涐湄大手臂”的劲力却透过盾牌,完全压到士兵左肩关节上,那盾兵怎抵得这劲度,盾牌反撞在他头上,他继而向侧后方仰倒,碰在其他几个刀盾手身上! 杨真如这种判断与对策,为门派枪谱所无,完全是靠大量实际交手搏斗而培养出的战法。 因为这一碰撞,六人的盾阵松散开来,各自露出空隙。 杨真如身边的同门眼睛刹那发亮,犹如猎脑看见地上的鼠兔。他们几乎不用思考,各将长枪闪电刺进盾阵空隙间。 长枪阵踏过落地的刀盾与新添的尸体,继续前进。 张修与程凌带来那两支铳队,未能丝毫阻延巫丹长枪手的推进,六成以上的士兵都死伤在尖锐的枪锋下,其余的铳兵亦被迫退避,包括不甘心的张修,带着十几名部下匆匆撤走。他心想只好暂时退却,从后面召集另一批士卒,再来尝试阻截。 杨真如等二十八人的枪阵,这时已经赶到了先前杀入阵内那四十名巫丹战士的队尾,眼看快将会合。杨真如看见那些同门就在前方不足两丈外,立时大呼一声: “开!” 在杨真如号令下,长枪阵迅速一分为二,二十八人极有默契地分为左右两队,同时朝两侧挥舞枪杆前进。巫丹派的长枪己令禁军众兵见之丧胆,枪阵这一打开,士兵又再仓皇走避得更远。长枪阵在兵丛里打开的缺口,瞬间扩张。 杨真如下此号令,只因为他们这二十八名长枪手,仍未是主力中的主力。他们的任务只是开路。 以一条宽阔的尸道,迎接最强者来临。 最后四十人,在全无阻碍之下,踏入战场的核心。 众人前进的阵势,各自围绕拱卫着两个身影。一个黑衣,一个白衣。 神机营由太宗皇帝朱棣创设,于“土木之变”遭受重挫之后重建团营,虽然经过历朝腐败之风蚕食(诸如缺伍无从填补,兵役被权贵子弟侵占),早不如初创时健锐,但核心战力仍能维持,操练、装备与纪律仍是明军之最。 然而这时刻,在一场与家国社稷安危全无关系的战斗里,这珍贵的资产却正以惊人的速度损耗中。 楼元胜大将军为求速战速决,本来就将带来的军中精锐布于前部,如今他们却当先受到前所未见的灾厄打击。 这灾难,名曰“巫丹”。 神机将士先前也不明白,攻进“遇真宫”的那队三千营铁甲军,何以如此恐惧地慌乱逃出,迫使楼将军不惜牺牲下令发动炮击。 现在他们明白了当巫丹派的刀剑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 四处逃窜的神机铳兵,很快就判断出有哪个敌人最要避免:在敌丛中一个白衣飘飞的身影。他们察觉得到:那白衣所接近之处,站立的士兵就减少得最快,哀呼的声音却也最小。 死亡来临之快,令士卒来不及叫喊。 “杀人如割草”,本以为只是个比喻形容,将士们却想不到竟活现眼前。 可是当以为避开了白衣死神行进的方向时,许多士兵又遇上另一股死亡的风暴。 这次居于那暴风眼里的是个黑衣者。神机营上下早就听闻过“遇上巫丹的黑衣人要逃避”的说法,而此刻战场上穿黑衣的也不少。可是这个非常不一样。那双一青一红的长剑,还有像飞行幽鬼般的身法,仿佛令目睹者体内的血液瞬间凝固,然后就在全身僵硬中迎接那剑锋。即使侥幸未成那水火双剑的猎物,还得再逃避其左右拱卫的另两名黑衣剑客,还有紧随其后那二十余个巫丹弟子剑侠。没有比看着这群人迎面杀来更接近“绝望”的情景。 从姜烂的冲锋到比刻,神机军前部的中央及东侧阵线已然被捣烂就像有人插进一把刀子,再不断翻动扭绞一样。 这时姚连洲已经与杨真如的枪阵,还有更前方的卫东琉及陈岱秀等人合流。 耳孔仍然流着血、听不见四周声音的姚连洲,走在锋线的最前头,所过之处的士卒,若非死在他的单背剑下,就是被守在他两侧后方的陈岱秀、卫东琉、符元霸和尚四郎击杀;仍然提着大战盾的桂丹雷紧随在姚连洲背后,他尚未有机会在“遇真宫”之外出手因为仍然没有任何禁军士兵能够突破杨真如那二十八人的两翼枪阵,从后绕击而来。其余弟子则在枪阵之间援护,令整个巫丹阵势更泼水不进。 至于葉辰,则带着文兆、唐谅及侯英志等人来回游击。神机军试图向姚连洲等人组织的任何侧后方偷袭,都被他们抢先一步击散。 仅得一百二十余人的巫丹战队,却结成比神机火器还要精密的一副杀人器械,在十倍以上的敌人间不断制造牺牲者。 从杀出“遇真宫”正门开始,死伤于他们兵刃下的禁军将士已多达三百人,而巫丹弟子仅有五人阵亡如此惊人的杀人效率,即使是禁军里曾经戍边的沙场老将,也是从未见闻。 在宁静的世界里,姚连洲冲过他自己制造的血花继续踏前。没有人知道此刻他的内心是何等平静。他没有顾念被炸成废墟的“遇真宫”;没有想起在壕沟里被杀死的楚兰天或李侗;没有痛惜师父公孙清留下的巫丹基业。 他心中只有一个娇小、柔弱而美丽的身影。而他知道要通向她,只有眼前这条路。一步一步地挥剑踏出去。 在姚连洲心里,甚至连对敌人的憎恶与轻蔑也都消失了。朝着他们挥出一道又一道优雅的剑锋轨迹,只不过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为了走出去。为了再见她。 在暴烈的斩杀里,姚连洲的面容却是无比祥和,甚至带着微妙的温煦笑容。单背剑犹如画笔般挥洒,随意而毫不费力,但每次落在士兵身体上时却都产生残酷的破坏。这强烈的对比,令面对他的士兵更感到深刻的惊悚。姚连洲此刻仿佛是神魔一体的化身。 正是在这等玄妙的心灵状态下,面对数量虽多但武技平庸的敌人,姚连洲的剑法竟提升到另一个境界。有时一招挥剑竟就能够连续命中两名士兵的致命要害,仿佛是那两人故意排起来,然后把单背剑的刃锋吸过去一样事实当非如此,而是姚连洲找到了别人无法看见的出剑方式与路线。 就连在旁边的卫东琉和陈岱秀,在杀敌之间目睹了姚连洲的剑法,都不禁在心里赞叹。过去他们不是没有见过姚连洲演武。但是把巫丹剑术发挥至此,实在是连这两个精英剑客也未曾想象过。他们甚至庆幸自己守在姚掌门的侧后头没有人想站在这样的剑锋前方。 就在门派面临破败边缘之际,巫丹武道却达到这前所未见的高峰,这无疑是绝大的讽刺。 葉辰假如知道姚连洲的剑技有此变化,自己却无法亲睹,必然非常遗憾。但当然,他没有这样的余暇。 葉辰的双剑,在另一边也突破了自身的极限。透过不断堆叠的尸体,他渐渐将近年修得的青冥派龙虎剑法秘技融入本身的巫丹剑术里。虽然不是最好的时机,葉辰仍难掩盖心底的亢奋。 死伤在“坎离水火剑”下的士兵要比在姚连洲单背剑下的较少,只因葉辰一直压抑着挥剑的力量。在战场上全力发挥剑技虽然是甚大的诱惑,但葉辰同时很清醒:自身的武技固然仍处于全盛期,但四十六岁的身体早过了体力高峰,而眼前还有成千上百的敌人。何况即使他将剑速发挥至最高,这些士兵的寻常肉眼根本来不及看见,葉辰只要发挥大约六、七成的劲力和速度,士卒在剑锋前仍是避无可避。因此葉辰冲杀时一直保持着平稳的步调。这却令禁军士兵更为惊惧因为他们更清楚看见这个黑衣死神的来临。 守在葉辰右侧的弟子剑客唐谅,同样是使双剑的,一向都有接受葉辰指导。这时他在杀敌间瞥见叶副掌门的剑法,发现其中有的用剑方法前所未见,似乎是巫丹剑道中所无,心里颇是疑惑。 另一边的文兆虽然使单剑,但也察觉了这一点。文兆同时也发现,在他身后一众黑衣同门里,运使着一长一短双剑、刚晋升弟子的那个侯英志,剑法路数竟与叶副掌门这些新剑技有共通之处。 文兆与唐谅继续专心保护着葉辰两侧,三人五剑带来接连的死亡。 虽然,这是迟早都要发生的事情。 铳音。 正在战场上把感官提升至最高的侯英志,似乎像有预感一样,在火铳发射的爆音传出之前,他已缩小着身体半蹲,躲在旁边一名敌兵的阴影下。 第261章 巫丹被灭(16) 神机手铳连射声中,许多人中弹倒下。有巫丹派的,但更多是禁军士兵。 被射击波及的神机兵发出夹杂愤怒与震惊的咒骂:“是谁放铳?” “哪个混蛋下令的?” “这里全是自己人。” 巫丹战队毕竟冲进了密集的敌丛里,四周都是禁军人墙,这阵从外围而来的铳射,只击中两个巫丹人,一个腹部中弹无法动弹,另一人左臂血流如注;其余被火铳射中的十九人俱是禁军兵卒,他们等于成了巫丹的挡箭牌,死伤于己方火器之下。 巫丹众人受到铳击,也都压低了身姿,唯有失去听力的姚连洲,仍然挺立在战场上。桂丹雷见了急忙跑上前,举起大盾掩护掌门。 第二轮铳射又响起来,仍然是完全不顾战友生死的射击,这次只有一个巫丹弟子中弹气绝,另外却有二十二个禁军在铳声里倒下来。 那被击毙的弟子,正是杨真如率领的长枪手之一,中弹时就在陈岱秀身后不足十尺处。陈岱秀回头见了,不禁皱眉。 这样的铳击之下,巫丹弟子中弹者很稀少,相反禁军牺牲却甚大。但即使如此,陈代山秀深知这转变对巫丹极为不利:巫丹派全体只余一百二十人左右,就算每次铳击以一、两个弟子换得十多二十名敌兵死伤,整体战力的损失将极不划算,当巫丹的人数减少到一个程度后,更会演变成阵势残缺而无法再战;相反以禁军的兵员数目,仍吃得下这样的伤亡。 还有一点:如此不分敌我地施展铳击,战场中央的人数将渐渐稀落,其时巫丹门人中弹的危险就会大增 对方有个厉害的将领! 陈岱秀如此想。不过他猜错了:率先下令不顾一切发铳射击的,并不是什么将军或千总,而只是个小小的校尉张修。 张修先前逃过巫丹枪阵的杀戮后,带着残余的铳兵稍微后撤,又将一些因为混战而走散的神机兵召集起来,临时填补编进己队,集得差不多四百人。 张修同时密切注视巫丹派在阵中冲杀的情况,只见神机军人在近战中完全无力抵抗,就像沙堆的墙遇上潮水一样。 神机营的士气已低落到界限,如此下去,即将全体崩溃。于是张修毫不犹疑,马上将麾下铳兵分成三排。 听到张修下达放铳的号令时,铳兵的眼晴都瞪大了。 “一切后果,我一人承担!”张修以指挥刀的刃背拍拍胸膛。他的声音豪壮而坚定。铳兵都听不出背后的悲痛。 有的事情,必须有人带头决定。 原谅我。 两排铳兵先后发射之后,张修伸手暂止第三排开火,一来是维持戒备,给于前两排士卒更多时间重新装填,二来也要审视射击后战况的变化。 到底射倒了多少个? 张修并未期待能够一下子射杀大量巫丹人,而己方的死伤更必然惨重。但要是不发铳,混战下去禁军的死伤还是一般众多,而且死得毫无价值;如今战法虽然残酷,但只要把巫丹的阵容削弱到一个程度,最后的胜利必将来临。 姚连洲虽听不见铳声,但靠其他敏锐的感官补足。从中弹死者的所在,他迅速判断出开火的铳阵在哪边,锐利的眼目视线穿透人丛,瞥见张修的铳阵所在。 葉辰等人比姚连洲更接近那铳阵,姚连洲举剑指着铳阵所在,同时瞧了师兄一眼。葉辰与他心灵相通,遥遥一个眼神已马上知他所想,立时带起弟子众人,往张修那边奔过去! 战况颇是混乱,张修观察了好一轮,才发现不对劲:隔在大批兵卒之外,一群黑衣客正向这边冲过来! 张修指示已轮换上前的铳兵准备发射。他双眼密切注视敌踪,估算着黑衣剑客突破兵丛出现在面前的时刻其时没有己方士兵遮挡,铳阵将发挥最大的杀伤力! 然而神机营的火捻手铳毕竟靠点燃爆发,射击的时机不能十足控制,而且要提早下令,指挥官只能估算最佳的燃放时刻。 眼看巫丹弟子众人即将从兵丛里现身,张修腰刀挥下,着铳兵燃点火捻,然后一齐举起手铳瞄准向前! 葉辰先前却已跟神机铳兵交过手,深知手铳此一弱点,就在突破兵群而出之前的一刻,率领弟子暂时停步! 张修的铳兵失却时机,火铳接连爆发之下,铅弹大多击中了挡在中间的己方兵卒,葉辰的队伍里只有两人被铳弹擦伤! 葉辰这时暴喝一声,挥舞双剑踏过被射倒的士兵出现,以可怕的高速向张修那四百人杀来! 张修的铳兵未及整备好再射击,眼看已无法抵抗。黑衣群如一股死亡的黑雾卷至 再发的铳音。 发射的并非张修所率的铳兵,而是在他们右侧约十丈外另一支铳队。 张修的眼睛里出现兴奋之色。这是他一直计算和期望的事情:神机营前部里不少指挥的武官大概都已明白,再不忍痛在此施放火铳攻击,全军将有败亡危机,只是无人敢先出手,张修大胆率先干了,他估计会有其他人跟随。 先前巫丹战队的冲锋,诛杀神机兵的势道犹如镰刀割草,如今双方却反过来了。 没有任何遮掩之下从侧面迎受这铳击,跟随葉辰身后的弟子战士,眨眼减少了一半。总计超过一百八十年的武道修为,在一瞬间消失于世上。 身在其中的侯英志,混乱中无法确定自己有没有中弹,只感到同伴的鲜血洒在自己身上的暖热。他一时无法思考,只能继续跟着仍未倒下的人向前奔跑。 侯英志的心在颤抖。跟先前不一样,他不再奢想巫丹派的胜利。他只想活下去。走了这么远的路才到今天,他绝不想只变成战场上另一具破裂的尸体。不可以。他的剑仍要挥下去。 我要成为强者。人上之人的高超剑客。 想起燕横,一股能量重新灌注到他发软的双腿里。侯英志振起长短双剑,加紧追上去。 他无法判断此刻的形势,只知道两件事:站在原处铁定没命,跟着葉辰最有可能冲破敌阵。 找个机会逃出这战场。 即使要抛弃巫丹,也是没办法的事…… 心意已决,侯英志紧随着其他弟子前进的步伐,朝张修的铳队冲过去。 同时右侧那支铳队已经换排,铳手正点燃火捻再次射击。 葉辰距离张修的铳队却还有一丈。已无法逃避这射击 正当燃烧的火捻迅速缩短之时,姚连洲却带着行动最迅速的十多人赶至,杀入了那群准备射击的铳兵之间! 姚连洲的单背剑挥舞间,一气连杀三人;其余卫东琉和陈岱秀等人亦各自掀起血腥,全力阻止这轮射击! 其他铳兵因这冲击也慌乱起来,瞄准手铳的体势被破坏。然而已经燃点的火捻没有熄灭,这时在混乱的铳阵间四处乱射,八方扬起了士兵的惊呼和惨叫。三个跟随姚连洲的巫丹弟子也在近距离中弹倒下。 因为这一截击,只有原来五分之一的手铳仍然朝葉辰等人侧面狙击。再有两名弟子好手倒下来,但损伤已比上一轮大减。 更重要的是:葉辰逃过了这一劫。 在文兆和唐谅护卫两翼之下,葉辰的黑衣飘扬,再次施展出混合了“穹苍破”要诀的“巫丹飞龙剑”,整个人像一只飞鸦般投进了张修的铳阵! “坎离水火剑”两道青红剑光交错挥舞,贪梦地吸饮着人血。 张修呆呆站在阵中,完全被葉辰那超凡的杀人剑所震撼。他甚至看得有些着迷。 这样的威力,假如在禁军里,有五十个不,三十个这种武者,配置在每队之中,将会有许多用途啊。 只是张修不明白:葉辰千中无一的天份,巫丹派上乘武学的锻炼,再加上决战过众多高手的珍贵经历,这三样俱是世所罕有;三者并存于一人身上,更是无可解释的机缘。要在世上复制多一个葉辰,相比要调练一支万人健军,其实还更艰难。 而这个活生生的奇迹,此刻已临到张修跟前。 葉辰纹着两行刺青的脸一贯地冰冷。但当他把“坎水剑”刺进张修的咽喉时,心里有着一点敬意:眼前虽然只是个武力平庸的校尉,但他的果断指挥,却的确几乎杀死了葉辰。 张修离开了“坎水剑”发出冰冷青光的剑尖,身体仰倒地上,涌出喉头的鲜血迅速把他的生命带走。 这场战争消磨了许多长年苦练的巫丹派武者之余,同样白白耗掉了大明军队不少青壮精英。 而这一切,就是为了尊严。 张修躺在地上弥留之际,视觉和听力都渐渐离他而去。 然而在最后的时刻,他感觉背贴的地面传来一股震动。 这种特殊的震动,身为神机营武官的张修十分熟悉。 炮击。 张修死前脸上泛起微笑。震动告诉他,军队里有人的想法跟他一样。这证明他是正确的…… 下一刻,张修的尸体被炸得粉碎。 校尉张修并没有猜错。此刻暂时取代统帅位置的陈全礼将军,想法跟他一样:再给巫丹派的人如此肆虐下去,神机营士气随时全面崩坏,一旦溃逃起来更会蔓延全军。 纵使要壮士断臂,也必须在这关头制止他们! 不过相比张修,陈全礼身为副将阶级,更能以全军布局的角度来看这危机:巫丹一旦冲破了神机营前部防线,继而就会进犯居在二线的野战炮队。以近战抵抗力而言,炮兵比铳兵更不如,巫丹随时一口气将铁炮都占据或剥夺操作的兵员;失去野战炮的神机营,士气和战志更将丧失无疑! 既要止血,就要用最猛的火。 哪管牺牲巨大。 陈全礼专贵于情报侦察,其任务向以果断为先,放弃牺牲斥候探子是常有之事,故此他下起命令来绝不手软。 更何况楼将军都死了,要说到追究罪责,已没有比这更坏的事。果断地歼灭巫丹,是眼前唯一的活路! 陈全礼下达炮击的命令时,没有人敢说半句反对,也是同一原因。 此刻巫丹冲入了己阵,原本包围“遇真宫”而布列的三面炮队,自不可能全数都向巫丹所在处发炮,而陈全礼亦不敢开动太大火力,以免造成失控的伤亡,于是只动用最接近的十口重炮,接连施放。 “遇真宫”正门外,被炮火轰得烟雾漫天。神机铳兵与混在其中的五军营步兵四处奔跑逃命,怒骂声比先前张修等人放铳时更要激烈。 上面那些当将军的天杀混蛋!要是给我活下来,我铁定一刀做掉你们! 然而这么想的士兵,许多都无法逃出被炸死的命运。 也有的铳兵眼看逃不了,就在原地朝着猜想巫丹的所在方向发射。他们只想,要是及早把巫丹的敌人杀光,将领才会停止炮击,让他们捡回一命。 一时炮轰里又夹杂了断续的铳射。尸体与残肢横飞。地狱的景象。 在这一切屠杀与混乱里,武者之脆弱与凡人无异。 杨真如被炸得双腿齐膝而断,但在血液未流干之前,他仍然用那柄从涐湄山带来的长枪支撑着想爬起来,结果只能跪在地上。他就此拄着枪死去,一动不动的身体犹如雕像。他从前的涐湄同门,还有众多长枪手,残缺的尸身一一散布在四周。 陈岱秀背项插满了炮弹的碎片,腰脊骨也因冲击而断裂。他仍握着剑用手向前爬行了一段,直至遇上一个神机铳兵。 铳兵用手铳当作铜锤,朝陈岱秀的头颅敲下去。陈岱秀很想以“巫丹形剑”之法先一步刺杀对方手腕,然而这个平日锻炼了无数次的动作,以他此刻破裂的身体已然做不出来。巫丹长剑在他手里好像有千斤的重量,剑尖只微微向上举了一寸;然后陈岱秀的头壳就裂开了。 符元霸的右胸和腹部各被火铳击中一弹,但身材硕厚的他依旧拖着斩马朴刀,在烟雾里寻找姚掌门所在。 要保护他……只要姚掌门活着,这一战我们就不算败! 第262章 巫丹被灭(17) 符元霸的腰带已被鲜血染湿。他打了一个寒颤,继续前进。 烟雾中他看见一个倒地的身影在蠕动。符元霸再走前两步看清楚,才发现那其实是两个人。 同伴尚四郎正缠在一个士兵背后,两腿交叉紧紧夹着他腰肢,双手用厚钝的鬼头刀从后绞杀那士兵。士兵正在作最后微弱的挣扎,继而全身软瘫。尚四郎仍不放松,直至最后士兵翻了白眼毫无反应,他才慢慢放开士兵爬起来。 这时符元霸看清楚:原来尚四郎大半边脸已被炸得凹陷,模糊血肉间一只眼晴早消失了,另一眼也插着一片尖石,已然完全失明。 “你是下一个吗?”尚四郎如鬼的脸竟笑起来,举刀向着符元霸。他虽目不能见,却能应感符元霸接近。 “四郎,是我。”符元霸说。他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气息比想象中弱,右胸背传来剧痛。那颗铳弹将右肺打穿了,只剩另外半边肺脏仍能呼吸。 符元霸却没察觉,尚四郎不止失明,耳朵也早被炮弹震坏。尚四郎突然就冲上来,鬼头刀直刺符元霸的面门! 符元霸本能地举起朴刀挡架,一接触之下就发觉,手中刀竟然好像被吸进无底深洞一样。符元霸当然知道这感觉是什么。 “巫丹”的化劲。 符元霸精修刚猛的“巫丹斩马的刀法”,“巫丹”的懂劲卸劲功夫远不如尚四郎熟练,情急下只想用猛劲把刀挣脱,但他身受铳伤,血已入肺,一口气突然提不起来,“哇”的一声从口鼻间吐出鲜血! 尚四郎其实已然因炮击的震荡而心智失常,唯有斗争本能仍在,鬼头刀“巫丹”化劝一把符元霸的朴刀卸开,他竟扑上前去,左手扳着符元霸的肩头,张开两排已被炸至残缺不全的牙齿,狠狠咬进符元霸喉颈! 符元霸喉头被噬,立时露出猛兽般的表情,身体里仅余的杀气被催激出来,抛去朴刀双手抓着尚四郎的头,拇指插进他早已看不见的双眼! 尚四郎却忍受着这剧痛,牙齿继续紧紧噬咬。他心里除了杀死面前的敌人,再无其他。 两个钻研上乘武技多年的同门,此刻却在这荒谬的情景下,像一对野兽般作最原始的厮斗。 符元霸与尚四郎维持着这样的姿态先后断气,双双缠着倒下来。 卫东琉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两具尸体,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泥尘,慢慢爬了起来。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再吐出,感受全身有哪里受伤。除了脸颊被炮弹炸飞的石块割开了一道创口之外,卫东琉全身上下竟没有受半点较深的伤害,连耳朵听力也未受损。 卫东琉振一振手中双剑,发现右手剑好像有些异样。他垂下黑红双眼细看,原来剑脊中央被火铳的铅弹击中,那铅子仍嵌在钢铁上,刃身因这冲击而略弯曲。他右手虎口皮肤较薄处破裂流血,想来正是铳击剑身的震力所致。他不记得刚才有这事情,也不明白为何长剑没有脱手……也许只是剑客的本能吧? 四周轰炸和铳击仍在间断爆发。但卫东琉毫无畏惧,直挺挺地站着。他心想:既然刚才死不了,现在也就不会有事。 看着四周枕藉的死尸,卫东琉心里竟对神机营的统帅有点佩服。在卫东琉心目中,这场战争不过是一场决斗。不管用武功也好,火器甚至妖法也罢,决斗就是各自用最擅长的武器尽力去杀死对方,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他心里甚至对神机营的士兵没有深刻的憎恨:我们只不过互相挡在对方的道路前罢了。 假如神机军是一只巨兽,刚才的巫丹派就是牢牢咬着它一条腿的毒蛇;然而怪兽狠狠将自己的腿折断了。卫东琉不禁对此由衷敬佩。 先前战斗的亢奋已冷却。卫东琉的想法改变了,再没兴趣继续对抗这头大怪兽明知已不可能胜利,他宁可保留性命,将来或许再有机会享受下一个战场。 卫东琉如此想着,就在铳炮的弹雨中独行,寻找脱出之路。 另一个毫发未伤的巫丹弟子是侯英志。他从地上爬起来,摇了摇脑袋,虽然没有被轰击所伤,感觉却像给炸去了半边魂魄,站起来时双腿有点虚弱。 侯英志右手长剑不知丢飞到哪儿,又或先前刺在敌人体内没有机会拔回来已经不记得了……他将仅余的两尺短剑交到右手反握,身体保持低矮以躲避四飞的流弹,跨着大步尽量贴地前行。 这时他踢到地上一物。垂头看去,是半边残尸,从其手中断剑,可判断就是弟子的师兄唐谅。 葉辰不知生死。侯英志没了这跟随的对象,思考了一阵子,决定拨着烟雾寻找“遇真宫”所在:空阔的战场上,只剩“遇真宫”是唯一的掩蔽,要逃出去就只有借助它。 这时他经过几名士兵的尸体,也就从中捡起一顶军盔戴上,又从死者腰间拔来腰刀,把短剑插在腰带上。他想如此看来,自己比较像禁军士兵,被敌人从远处射击的危险也许能减小。 侯英志只比卫东琉要小几岁,但求生的本能却更强。 侯英志远眺,好像从烟雾之间隐隐看见“遇真宫”山门的轮廓。他赌着走过去。假如误入敌阵,那就只有认命。 原本由张修指挥的铳兵,只余二十多人在炮轰中生还,此刻他们早抛去手铳,彼此挤在一起逃跑,只希望能够回到炮阵里以求生还。 正跑出数步时,前方白雾中突然出现一个身影。 黑衣的。 铳兵战栗。先前他们就见过这人:披散的黑长发,煞白的脸,眼下两行奇特的咒文刺青…… 葉辰一身黑色道袍已然破烂不堪,垂下散开时乍看有如乌鸦的翅膀。而前蓦然再次出现敌人,葉辰锐利的眼目马上发亮。 黑色的翼振起。他的身体投向人丛。 泛红的“离火剑”,轻易没入一名铳兵的心胸。葉辰顺势半转身,左手也挥向另一个士兵这最简单的双剑招,他已习练过不下百万次。 那铳兵完全来不及躲避,眼看就要成为葉辰另一剑下亡魂。 然而当葉辰的动作完成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没有“坎水剑”。破烂的黑色衣袖下空空如也。没有了左手。 轻飘飘的黑衣袖,拂过那铳兵面前。 虽是如此,铳兵仍因为葉辰这一“击”而惊恐得昏厥倒地。 其他人未看真葉辰已断了左臂,以为他又杀一人,纷纷惊呼着四散奔逃。 葉辰呆呆站在原地,垂头看自己的左袖或者应该说,在看着那已经不再存在的左手。他一时竟无法理解眼前景象的意义,脸上没有表情,只是一直盯着那空虚,似乎认为只要再多看一阵子,那只左手就会再次出现。 这是必然的事。我是双剑葉辰。 疏落阳光穿透茂密的树叶,掩映间投落在霍瑶花的裸体上。 她雪白健美的身躯流着汗,好像不住在逃避什么似地激烈摇晃,那扭动散发着令异性为之疯狂的原始媚惑力。一边的肩臂纹满了咒文刺青,更使她显得神秘而吸引。 霍瑶花双手贴在一棵大树上,支撑着酥软的身体,闭起眼睛,听着远方断续传来一记记的炮火声。 在她身后的商承羽垂着头,发出像野兽的低沉嘶吼,把压抑已久的希望不断发泄出来。 霍瑶花的脸泛成桃红,却始终紧闭着嘴唇,不愿发出任何声音。这是她此刻唯一的抵抗。 刚刚逃离楚狼刀派之时,霍瑶花曾经有一段日子,靠肉体诱杀男人维生。那时候她学会了怎样忍受:其中一个最轻易的方法,就是把对方想象作另一个男人。 此刻她再次尝试。很容易,想着一个没那么讨厌的男人就行了,或者真正喜欢的…… 霍瑶花很自然想起邢猎来。同样在这种无人的山林里,她跟邢猎曾经激烈地扭成一团,彼此嗅到对方的身体气息,交换着热暖的汗水…… 那壮健的身影开始在她心里出现。霍瑶花颤抖的樱唇在微笑。可是渐渐她发觉有异。 不对。这不是邢猎…… 此刻不由自主出现在霍瑶花心灵里的男人,竟换成了习小岩。 习小岩长着一边长臂的赤着的身体,纤毫毕现于霍瑶花的想象世界里。她现在才发觉,这段日子自己是这么地留意他,因此想象起来竟是如此逼真…… 霍瑶花的心灵暂时脱离了树林,飘向他此际所在:那远处的战场。 炮声远比之前疏落,意味着战争接近结束不管是哪一方胜利。 霍瑶花想起刚才难过的分手;想起自己怎样叫习小岩“不要死”…… 也许,刚才我应该跟他一起去。 在霍瑶花心里,身后的男人,已经变成了习小岩。 她不再压抑,发出放浪的叫声。 正当葉辰呆立在原地,看着自己不存在的左手同时,远处一列神机营铁炮,其中一座已把炮口和投射角度调整向葉辰所在,只待燃点发射,这位巫丹一代剑豪的躯体,即要在顷刻间粉碎。 第263章 巫丹被灭(18) 却在此时,一颗“炮弹”猛然从高投落在这列炮阵之间! 那并非真的“炮弹”。 而是一个像炮弹般飞落而来的人! 其中一名操作铁炮的神机兵,被这猛烈飞来的人体砸个正着,肋骨碎断死亡,旁边正要燃点炮引的士兵也被这冲击波及,丢掉火把倒下来! 除了被炮弹炸飞的人体之外,神机将士从来没有见过,人会像这样飞起来。 他们想象不到,产生这种力量的,不是火药或任何其他器物。而是人。 这个人,接着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谁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潜到了炮阵侧翼先前神机营遭巫丹连番冲击,阵势混乱不堪,注意力全都放在前头,竟没能察觉这么一个孤身闯入的敌人。 其实他们不知道:从兵阵外围冲到这儿为止,这个人手上那把藤柄长刀,已然沾染了三十八名士兵的鲜血。 神机炮兵不在最前线作战,一直没有从近距离见过巫丹弟子。此刻出现在他们眼中来袭者,仿佛一头从山林深处突然冒出的猛兽:一身破烂的黑灰衣扬着阵阵风尘,衣袍上四处染了惨烈的血红,那横壮的身躯踏着又重又快的强劲步伐冲来,斜提的长刀刃尖几乎刮过土地。 明明只是孤独一个人与一柄刀,他却挟带着千军万马般的霸烈气势,教士兵们一时为之窒息。 披散的长发之间,习小岩那彻夜未睡的血红双眼,散射出不属于人间的杀气。 还有浓烈的悔恨。 为什么我要离开?我应该跟他们一起战斗的啊! 这股积压在他心里的懊悔,仿佛转化为实质的能量,乘着举臂横斩一刀,尽情发泄!兵荒马乱之间,炮兵们没有看清习小岩的奇特身材,只见站在最前头那名负责推炮的兵卒,刹那间就失却了头颅! 藤柄长刀的光芒随又反向划回来,另一名炮兵的首级同样往横飞去。连续两名死者距离习小岩皆尚远,众人无法理解他到底是怎么杀人的,那一刻错觉以为习小岩的兵刃能散射出伤人的“刀气”,远距斩杀刃尖未触及的敌人! 真正的原因当然是习小岩那天生比正常多了一节的怪臂;还有运使“阳刀”时肌肉高度协调,令身体瞬间放松延长,增加了攻击距离的后果。 炮列里有一支二十五人的盾兵,负责危急时抵御侵入炮阵的敌人,此刻他们才反应过来,迎上习小岩的方向! 当先两名卫兵一手持盾一手提矛,迎面朝着习小岩急刺! 习小岩朝他们只挥了一刀,以刀背一气就将两柄矛枪击开,那带引的劲力令两名士兵失足向前;习小岩乘势冲入,左肘一记猛烈的靠撞,击在左边那士兵的盾上,士兵吃这一记,就像被猛奔的蛮牛撞中了,整个人倒飞向后,撞倒后头数人! 另一名仆倒地上的盾兵,则紧接被习小岩一脚踏在胸前,胸骨连同数根肋骨隔着皮甲也被踹裂! 习小岩借这踏势上前,长刃左右翻飞,那些乱撞成一团的卫兵,一个个被剧烈的斩击砍倒,其中一人即使及时举盾保护,但在刚绝的刀势之下,盾牌反撞向自己头颅,迅猛的劲力竟令他颈骨折裂! 习小岩的单纯破坏力,恐已为当世武林之冠,完全在禁军士兵的常识之外。二十五人的盾卫队迅速减少了三分之一。其余卫兵抛却沉重的盾牌,颤抖着双腿逃命。 习小岩连天赶路回巫丹,越野攀山,紧接在千人大军中独自冲杀……他的无匹刀势发挥到此刻,竟然都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仿佛有耗不完的体能。 支撑着他的,除了那股离弃了同门的悔恨之外,还有不断回荡在他心里的三个字: 霍瑶花那句“不要死”。 当日我若不离开巫丹山向外闯,就不会认识她;也不会听到这句话…… 一想及此,先前那悔意渐渐冲淡了;代之是心胸里燃起的一股令人安慰热暖的澎湃生命力。 带着这股新的能量,习小岩的身影,临到众多神机炮兵面前。 此刻士兵们眼中看见的,不再是一个长着半边怪臂的人。 而是一个会行走的噩梦。 姚连洲茫然独自一人,走在苍茫的战场之上。 这时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四处仍传来间断炮轰的震动。弥漫不散的白雾,令他无从分辨该往哪方。姚连洲手握象征着他与公孙清师徒因缘的“单背剑”,一步一步无目的地走着。 眼前甚至看不见一个敌人。遇到的就只有接连的尸体。 没有半个巫丹弟子在身边。这事实令他感觉一阵寒冷。 身居武道世界的极峰,是一件寂寞的事,然而那种孤寂,跟此刻他感受的不一样。 失去巫丹派。现在终于成为事实之后,姚连洲方才真正体会到那意义。他的命是公孙清捡来的;从物移教“试药童子”,到穿上掌门白袍的巫丹第一人,他人生的一切都在这个地方。 不对。不是地方。是人。真正的巫丹派,就是一群人而已。 现在姚连洲已然彻彻底底失去了他们;而把他们送上这条路的,正是他自己。 可是到了这个时刻,姚连洲仍然没有丝毫的后悔。要是再来一次,他知道自己还是会这样决定。这决定,也是巫丹派教会他的。巫丹的生存之道,本来就只有这么一条。 死亡之道,亦然。 姚连洲忽然回想起在西安“盈花馆”之时,少林了澄大师向他说过的话: 刚则易折。巫丹行事之道,一往无前,将来也许会招来更大的祸害反噬。 姚连洲心里不禁冷笑。 可恶,给那秀驴说中了。 即使明知是必然的宿命,姚连洲还是难抵这最后孤寂之苦。 一个人,只要给我遇上一个仍然活着的弟子也好。 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看见的只有一具具凄惨的巫丹弟子尸身。 葉师兄,你在哪儿?丹雷,岱秀。 姚连洲想着一个接一个名字时,突然有三个字闪现他脑海,顿时教他心头暖热。 那却并非巫丹弟子之名。 对,我这一生里,并非只有巫丹。还有一个人。还有她。 好想、好想再见她一面。 然后在前方远处的迷蒙烟雾之间,一个娇小的身影就出现了。 世上能够令巫丹掌门姚连洲惊讶的事情很少。但此刻他吃惊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对面出现的,是他熟悉无比的身影。只因他曾经拥抱那身体许多次。 衣衫破损、松发凌乱的殷小妍,踏着一双鲜血淋漓的赤足,现身在姚连洲前头数丈之外。 姚连洲一生从没见过什么幻象。幼时为了克服物移教奇药的折磨,公孙清教导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控制自己的身体与心灵。二十多年来的修练,他都致力于掌握自己的每一寸筋肌、每一条神经与每一时刻的思想和情绪,以达平衡自在之境。无隙可乘的巅峰武技皆由此而生。即使是需要藉助想象力的“借相”功夫,他亦完全控制在自己理智的范围之内,从不任其失控。 可是姚连洲首次无法确认,现在自己眼前所见的殷小妍,到底是真是假。 因为太不可能了。 殷小妍看见姚连洲,明亮的双眸也瞬间瞪大了。她同样地不敢相信,走到这战场里来看见的第一个巫丹人,仍然就是姚连洲。 殷小妍穿越战场走到这里来,途中竟没有遇上半个禁军士兵,也未受铳炮伤害,实在是非常令人讶异的奇迹。 从“云罗舍”足下不停一路走来,殷小妍已是筋疲力竭,丢了鞋的双脚每走一步都痛得像火烧。四方修罗场的恐怖景象令她惊惧不已;耳边的断总炮声每记都震撼她心坎。 可是她仍然走下去。只为了一件事情: 找侯英志。然后跟他死在一起。 如今看见姚连洲,殷小妍虽然一奇,却并没有像姚连洲那种恍如隔世的喜悦。因为她心里只有另外那个男人。 姚连洲加快脚步走过去,同时看见殷小妍正遥遥向他说话。 失去听力的姚连洲,听不见殷小妍在说什么,也无法从嘴唇的动作读出来。 姚连洲心想:不管她说什么,也是在跟我说。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露出罕有的灿烂微笑。 然而殷小妍向他呼喊的说话其实是: “侯英志在哪里?” 姚连洲笑着向殷小妍走过去。他只想马上将她紧抱在怀。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然而就在这瞬间,殷小妍看见姚连洲身后发生巨大的变化。 姚连洲披散的黑发,与那袭已然变成淡淡灰黄的掌门道袍,刹那间被剧猛的风卷得扬起。姚连洲的身体离地向上飞起来,好像被许多看不见的丝线硬生生拉扯出去。 纵使拥有天下无双的“巫丹拳”听劲与柔化功力,姚连洲亦不可能卸去这超乎人类力量的冲击。天地仿佛在他眼前颠倒。头脑、内脏和全身骨节刹那承受激烈的震荡,似乎整个人快要从中央裂开来。眼珠因强大的压力充血暴突,继而视力中断。胸腔内微细的血管一起爆破,鲜血溢进已经窒息的喉间。“单背剑”自无力的手指间脱出飞去。 第264章 巫丹被灭(19) 炮击的爆风在下一刻卷到殷小妍面前,她掩面闭目,再看不见飞到半空的姚连洲。冲力令她重重跌坐在地上。无数飞射的砂石打得她扑脸生痛。 爆风散去后许久,殷小妍才定下神来,再次睁开眼睛。炮弹落下的位置距离她尚远,未有令她受什么伤害,呼吸平复下来后,她四处张看姚连洲的所在。 只见那白衣身影就伏在她身后不足七尺处,一动不动。 殷小妍爬起身,颤抖着一步步走向姚连洲,心里异常惊惧。虽然姚连洲已经不是她最爱的男人,但始终是把她从技院带走、改变了她生命的恩人,也是她至今在巫丹山上曾经最亲近的人。 而且不是因为他,我就没法遇上英志…… 殷小妍走到姚连洲跟前跪下来,轻轻将俯伏的他扳转过来。看见他的模样,她不禁又害怕:姚连洲的脸满是刮破和碰伤,眼目、耳鼻和嘴角都流着鲜血。 殷小妍忧心地探索姚连洲的脉搏和气息,大是惊喜。 还活着! 殷小妍流出眼泪,不禁俯身抱着姚连洲没有知觉的身躯。 我就知道,你不是这么容易杀死的男人! 可是面前又放着一个难题:她要怎么救他走? 殷小妍出身市井,又曾在技院为婢仆,并不如外表柔弱,那次西安之战,她也曾经背着身材比自己还要高大的书荞姊姊走出“盈花馆”,然而姚连洲这么一副强健的武者身躯,却要远比书荞沉重得多,而在这空旷的战场上,要带着他逃走更是绝无可能。 无助地跪在昏迷的姚连洲身旁,殷小妍蓦然回忆起那天在“盈花馆”的情景:在那幽暗的房间里,在死亡笼罩的时刻,世界只有他们二人。就像现在一样。 殷小妍无法抑止眼泪。这时刻她察觉了,自己对姚连洲竟是如此无情:能够跟一个人同生共死,完全将自己的生命交托给对方的感觉,在这世上并不是那么常有。 而我却在不知不觉之间放弃了…… 当殷小妍凝视着姚连洲没有表情的脸时,两个士兵的影子正悄悄自她后面接近。 将姚连洲轰飞的那口铁炮,因为发射的力量而向后震退,操作的炮兵协力把炮稳住,并拖回原来的位置。 同时排在旁边的另一台盏口大炮已然装填完毕,随时在长官的号令下燃放。炮队的指挥校尉李康平,心里一直数算着这轮发炮的次数。他想大概差不多了,在这样的轰击下,巫丹派的人相信已扫除了十之八、九,接下来就该停炮,并出动步兵去清剿残余。 还有,去救侥幸没死去的自己人…… 李康平一想及此,不禁摇头叹息。他估算被己方炮击杀死的禁军,没一千也有六、七百人。这绝对是一场惨胜。 回到京师后,上面的将军恐怕许多要换人……有的甚至要人头落地…… 战事很是短促,甚至还比不上平日操练的时间。但李康平跟部下都感到前所未有地疲倦。似乎面对巫丹派这些家伙,一个时辰也像一天般漫长。 还是因为牺牲战友的罪疚感格外沉重?李康平不知道。 部下示意那口装填好的铁炮已检査完毕,随时可以施发。 李康平正要下命令,同时却见前头烟雾之间出现一个人影,在炮口前方的无人空地直线奔来! 人影走得更近,众炮兵看见来者,只觉如目击奇景:这个横壮硕厚得有如大铁球的汉子,急奔而来的速度相当惊人,身躯的轮廊在他们眼前迅速变大! 桂丹雷那头像狮鬃般的乱发飘荡着,好像一堆愤怒的火焰。他左前臂上仍然穿着半个已然残缺的战盾,随着奔跑而前后摆动。那壮硕的身躯每一寸肌肉都在动,嘴巴大口大口地贪婪吸着空气,再如风箱般猛力吐出,与平日修练“巫丹拳”时沉稳舒泰的姿态大不相同,毫无保留地消耗着体内每一点滴的力量。 只要仔细看桂丹雷的状况,就明白他为何如此:他的右半张脸到处插满了炮弹碎片;右拳被炸断了三根手指;厚重的腹部裂开了一道创口,此刻草草用腰带包扎着,已然被血水染透…… 但最要命的是喉颈处。一截木枪杆的碎片,深深插了进颈内,他每次呼吸都有空气从那破口处漏出来这是桂丹雷要如此大力吞吐气息的原因。 这位巫丹“镇龟道”顶尖拳士的生命,已然走到最后时刻。 “怎么办?”副手急问李康平。 李康平一时被桂丹雷的模样镇住,没有下令炮阵卫兵上前截击。桂丹雷还有三丈就冲到前面来。 担当炮兵的从来习惯遥距歼敌,绝对不想与巫丹派的任何一只怪物碰头;瞧着桂丹雷冲近,所有人都被强烈的恐惧淹浸。 负责燃放铁炮的士兵,想也不想就燃点了炮引。 把这怪物轰掉! 李康平欲阻止,却见药引已燃点,正在迅速缩短,他与众人慌忙躲避! 炮弹在近距离打中人体,谁也不知道后果如何,随时波及炮列间的众兵! 桂丹雷却依旧直线朝着炮口狂奔,同时咧开大口狂笑。 心里对巫丹师门作最后的感恩。 铁炮即将爆发。炮弹若是迎面射至,桂丹雷即使有再厉害的接兵器手法,再加上“巫丹”“引进落空”的深湛功力,亦绝对不可能接下来。 然而最后一刻,他双足一蹬离地,整个巨大身体飞跳往炮口前! 落下之际,桂丹雷运使平生练就的沉厚拳劲,双手一同击打在炮管前端上方! 铁炮用以锁紧角度的轴承,竟因这一击弯折,整座铁炮失衡前俯!铁炮爆发的一刻,炮口变成朝向前方的地面。 近距离的炮弹爆炸,把李康平和二十多个士兵都卷入,并将旁边五口铁炮震倒,其中两口被破坏废掉。 桂丹雷大半的肉体化为灰尘,与那武者不屈的精魂,一同升上天空。 从后接近殷小妍的那两个禁军士兵,都是在炮击下慌不择路撞到这里来。 突然在漫天烟雾之间,看见一个娇弱女子,跪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中央如此不真实的景象,令两人都瞬间呆住。 可是走得更近之后,看见躺在女子身旁那个白衣人,他们眼晴里立时闪出亢奋贪婪的光芒。 禁军士兵当然都没有见过巫丹掌门长什么样子,然而每个人都听过这袭白袍,更知道拿到穿着它的这个人的首级,能够换取得到什么…… 当殷小妍察觉回头时,两柄军刀的光芒,已然映在她无助的泪眼里。 她无声地看着这两个目露凶光的男人。 结果我还是没法再见英志一面。 殷小妍认命地闭起眼晴。她这般镇定的神情,反而令两个士兵一时无法下手。 这时自更后方的数丈外,出现了第三个士兵。二人在战场乱走,早就如惊弓之鸟,远远就察觉有人接近,见到对方戴着跟自己头上一样的战盔,这才宽下心来。 “你走运了!”其中一名士兵向那新来者高叫:“再晚一步,我们已经下手,你就没得分了!” “等一等。”另一人抗议说:“按军功升官的话,大家一起上去我没话说;可是那笔赏金,他不该分。是我们先找到的……” 那名新来者一直没有答话,只是默默走过来。 两个士兵这时才发现不对劲。 那衣服……还有,左手拿着什么……? 二人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新来者已冲到他们前方不足七尺之距。 殷小妍没看清发生什么,只见刃光连续的跃动,一个士兵失去了头颅,另一人则捂着咽喉,挣扎几步之后倒下来。 殷小妍惊讶地看着两人顷刻间化为尸体,再看看那第三个士兵。 当那个“士兵”将头盔脱下来时,殷小妍一时竟认不出侯英志的样子。 因为太不真? 在这里与殷小妍相遇,侯英志的讶异程度绝不下于她。可是在这种生死关头,他已经没有心情琢磨这种巧合,也再没有任何顾忌和压抑感情的必要。侯英志很自然就问她:“你来找我?” 殷小妍坦率地点点头。 侯英志将沾血的短剑插在腰带上,伸出左手把殷小妍牵起来。两人无言紧紧相拥在一起。 殷小妍心里想,就算死在此刻也不枉。 侯英志想的却是,自己更有活下去的理由。 侯英志放开殷小妍,转而垂头看躺在地上的姚连洲。 “他还活着吗?”侯英志问。 “是的!”殷小妍焦急地回答:“你会救他吗?” 侯英志俯视昏迷的掌门,默默思考。 本以为巫丹已经彻底毁灭了,可原来还没有;只要这个男人一天活着,巫丹派武道就仍然保存在他身体内,他等于是一部会行走呼吸的巫丹秘籍! 假如救了他……那岂非等如将这部秘籍掌握在手中? 侯英志那双有如饿狼的眼睛顿时亮起来。本以为已断绝的道路,如今又再重新出现面前。 再看殷小妍,侯英志皱了皱眉。他可没有忘记,自己刚刚才在昏迷的姚连洲跟前,夺去其所爱的女人。 第265章 巫丹被灭(20) “之后他知道你跟了我,也许会杀我。”侯英志冷冷说。 殷小妍一时没有想到这矛盾,不禁看看地上的姚连洲。要就此抛弃他吗?殷小妍做不到。姚连洲怎说也待她很好,更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不,他不会的!我很了解他,他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殷小妍急说。这确是实话:在她心目中,姚连洲不是那样。 侯英志细心思考:要是成功了,自己将对姚连洲有救命之恩;巫丹破灭后,姚连洲首要愿望自是复兴门派,儿女私情必然放在一旁,对每个生还的巫丹弟子都将十分珍惜…… 想到将来可能得姚连洲亲自传授上乘武艺,侯英志浑身都火烫起来。虽然带着一个昏迷伤者逃走而且是敌方首要捕杀的对象将令自己身陷更大的危险。但这绝对值得一赌…… “好吧。”侯英志决断地回答殷小妍。 殷小妍听了大喜,并不知道侯英志心里的盘算,还以为他是在自己的恳求下才答应此事,心里对侯英志又多喜欢了一重。 这个男人,我没有挑错…… 侯英志着殷小妍帮忙,将姚连洲身上那袭太过显眼的掌门白袍脱下收卷起来。殷小妍又将刚才被炸飞到远处的“单背剑”捡回,交给侯英志。侯英志看看仰慕已久的掌门佩剑,将之斜插在腰带前,然后将姚连洲背起来。 这时他察觉神机营的炮击已经停止了。他无法知道这是习小岩和桂丹雷造成的结果,只道是敌方将领下的命令。 “快走。对方停了炮,敌兵随时再大举来扫荡。”侯英志身材不算特别高大,姚连洲对他来说有些重,但他毕竟受过极严格锻炼,仍能行走自如。 殷小妍紧随在后,担心地问侯英志:“我们……会没命吗?” 侯英志朝着估计中的“遇真宫”方向走,目不转晴地盯着前方。 “没事的。”侯英志坚定地说:“就像过去每次一样,我都会照样活下来。” 葉辰并不知道自己何时昏迷,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正上下颠倒,面前近贴着一个男人的腰背,随着急劲的每一步,与自己的脸轻轻相碰。 巫丹派的首席战将葉辰,平生第一次如此无助地被人驮在肩头上。可是他太虚弱了,没有抗拒的余地。 他伸颈“仰”看地面的方向,瞧见自己的双臂垂向地上。说是“双臂”,严格说只得一条右臂,左边则只余上臂半截,断口处已紧紧包扎止血。 我仍然活着。 想到这个事实,葉辰的视线从断掉的左臂移到右手。他慢慢屈曲五指,直至紧握成拳。虽然有些发麻,但那只右手并无受损,每一根手指都完好。 很好。 只要活着,葉辰知道自己就要继续握剑。不管是一柄还是两柄。假如右手也断了,就用牙齿去咬。 直至面前再没有敌人那一天。 或者自己死去那一天。 习小岩负着葉辰,朝巫丹深山密林的方向奔跑过去。他通红的双眼,流着无声的泪。 在战场上,他遇见一具接一具同门的尸体。有的认得出脸孔和兵器,有的则只从残尸的衣服辨出是巫丹弟子。 唯一找到的生还者,就只有被砍断一条手臂的葉辰。至此习小岩放弃了搜索,只把副掌门救起来逃出了战场。 同时他知道:从今开始,自己背负着何等巨大的使命。 走着时习小岩想:现在自己终于明白,那些被巫丹消灭了门派的人,到底是什么心情了。 其中一个就是南海派的邢猎。从此习小岩自己也要走上跟邢猎相同的道路了而且复仇的对象还要更大。 相比起来,邢猎和川岛玲兰在他生命中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以后也未必会再相见。习小岩心里暗暗有些释怀,却也有点可惜。 这时候他又再无法自制地想起霍瑶花来。她那有点冷酷却又美丽的脸,此刻在他心中,竟比川岛玲兰还要鲜烈。 原来刚才战斗时那感觉不是假的…… 习小岩苦笑。 我下山本是为了找一个女人;可是原来那只是为了令我遇上另一个女人吗?然而这一切都已太迟。今天开始,他的心再容不下任何其他的感情。 除了复仇与重振巫丹的悲愿。 习小岩驮着他所崇拜的叶副掌门,消失于巫丹山林之中。 黑莲术王巫纪洪最令人畏惧之处,并不是他的剑术与轻功,也不在他的残忍与狂暴;而是人们总无法确定,他这种疯狂到底是真实的性情,还只是掩饰心计的手段。 即连跟随他已久的师弟梅心树,或是鄂儿罕和霍瑶花等亲信,也看不透这个人。他能够跟江西一地的贪官结成贩卖“仿仙散”的周密线网,大做发财的生意,但同时又会随便一句就命令手下去屠村,只为了收集物移教传说中的“幽奴”;他一些看似无谋狂热的暴举,却原来是经过精密的计算;你搞不清楚他宣扬的物移教义,他自己相信与否;恐怖残虐似乎是他威吓世人的手段,但你又会发现他确在真心享受那时刻…… 难以捉摸的动机,无法确定的行事准则,没有底线的残酷……这才是他最教人害怕的地方不管是敌人还是部下。 黑莲术王极少在人前暴露出自己真实的情感。上一次已经是在“黑莲寺”,他被“破门六剑”赶到绝境,几乎围攻杀死,情急之下显露出恐惧。 而现在,却是另一次。 当他在浓密的树林之间,看见那久违的身影之时。 巫纪洪远远看见那个上身赤裸的男人,蓦然感觉双膝发软颤抖,全身皮肤都因激动而冒起鸡皮疙瘩来。泪水凝聚在眼眶里。 七年来无时无刻的盼望,此刻终于成真。 巫纪洪急忙取下背上那柄以厚布包裹的巫丹长剑,却因紧张而指头笨拙,好几次才解开胸前的扣结,又几乎把剑弄丢到地上。身为以灵巧著称的巫丹派前弟子,这是难以想像的事情。 好不容易把剑抱在胸前,巫纪洪恭谨地一步步走过去,眼晴时刻瞧着前方那人,似乎生怕看见的是随时再一次消失的幻象。 跟随着他而来的两名宁王府护卫,看见平日倨傲狂妄的黑莲术王突然变得驯如羔羊,不禁大感讶异。 他们跟许多同伴,在南昌接受巫纪洪的训练已有一段时日,又受到他的药物操纵,早已成为其个人亲兵,对他的行为很是熟悉。巫纪洪即使遇上宁王爷亲自来视察操练,也从不像其他投在王府的食客武士般卑屈逢迎,甚至竟敢在王府里沿用“术王”这外号向下属自称。 曾经有寄身王府的武者对巫纪洪不满,在宁王跟前出言指责。结果在他的巫丹剑出鞘后,那人再无说话的机会。目睹巫纪洪武技的宁王朱宸濠,对他看重有加,自亦容忍他的倨傲。 然而此刻,黑莲术王面对这么一个赤着上身、下体围着一件褴褛烂袍的男人,姿态竟是臣服至此! 术王连人马和货物都暂时丢下不管,也要亲自上来巫丹山,原来就是这个原因…… 巫纪洪率领宁王府护卫,在四日前已到达了神机营在巫丹山脚的驻地。凭着钱宁大人交付的锦衣卫文书,他们得以直入军营,跟早在京城买通的禁军将领接头,接收了一批“废弃”的火器铳炮。 所谓“废弃”自然是假的,受贿的神机营将领在京城时已经修改了相关纪录,将这批完好的火器列作损耗失灵之物,在文书上已被拆解为其他铳炮替换用的部件,事实上则借这次出兵之便偷运南下,最后悄悄流入宁王府的军器库。当然这等大逆当诛的勾当非同寻常,宁王花费了巨额的钱财方才成事,而居中策划的钱宁亦收取了巨大的好处。 该批火器此刻却仍与大队护卫在山脚小镇等候着。巫纪洪不惜搁下如此重要的货物,也要亲身上来巫丹山迎接故人,可见在他心里,这人的份量远比威力强大的神机铳炮重要得多。 两名护卫随着术王上前时,不禁好奇地打量那男人。 他们的视线一瞧过去,商承羽藏在盘卷乱发间的双目马上就对过来。眼神一接触之下,二人只感一股强烈的寒意自脊梁生上来,那可怕的感觉比第一次看见黑莲术王那双奇大的眼睛还要厉害。他们被吓得马上垂头瞧向地上。 走近时巫纪洪看清了商承羽的模样,相比七年前分别之际,他察觉商师兄的面貌沧桑了不少。暴露的上身皮肤苍白得可怕,肩胸的骨架依然,但却比巫纪洪还要瘦削,肌肉明显萎缩严重。此刻不知何故,商承羽袒露的胸腹上满是汗珠。 巫纪洪永远无法忘记,七年前商承羽进入“真仙殿”与姚连洲决斗时,那副自信十足的风华;如今眼前这张脸,比从前远为苍白,眼晴也好像更渴睡更疲倦,然而蕴藏其中的慑人力量,却并未被年月消磨而失去。 巫纪洪激动极了。假如他是在地上宣扬教义的先知,商承羽就是他的神祇。 第266章 巫丹被灭(21) 他在商承羽跟前跪下来,双手把长剑举在面前,以沙哑的声音发出期待已久的呼唤:“商师兄……” 商承羽睨视巫纪洪。接受这等敬畏的迎接,对他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伸手接过长剑,解开厚布露出剑柄,将剑拔出鞘数寸。寒光映进他的眼瞳中。再度掌握久违的巫丹剑,那手柄的触感与钢铁的重量很是熟悉。 然而商承羽并没如巫纪洪想象中那么感动。他甚至没有完全拔出剑来,检査自己的佩剑是否锋利如昔,只是左右略看了看,就马上还剑入鞘,交回给巫纪洪,并示意他站起来。 巫纪洪替商承羽保存这柄剑已久,得到的却是这般冷淡反应,他心里并没有半丝失望只要是商承羽师兄说的、做的和想的,一切都正确。 巫纪洪收剑站立,这时才发现商承羽身后一株大树旁的地上,躺着一具轻微蠕动的雪白裸体,仔细一看,竟然就是霍瑶花,此刻似乎力竭失神,蜷曲着身子睡在地上。 看见霍瑶花与商承羽都一身汗水淋漓,巫纪洪自然知道刚才二人在树林里发生了什么。巫纪洪虽知道霍瑶花跟着习小岩赶来了巫丹山,但突然发现她独自与商师兄在一起,仍不得不感到惊讶。 商承羽马上察觉巫纪洪有异。 “她不是你的手下吗?” “从前曾经是的……”巫纪洪回答:“可是……”他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商承羽一听,再看见川岛玲兰并未随巫纪洪同来,就知道自己被这两个女人骗了。只是他并不在乎只要跟将来志业无关的事情,都不值得他多花心思他向巫纪洪摆摆手,示意不必再谈。 “那以后她就是我的。” 巫纪洪听了点头应允,心里没有半丝不舍。 “商师兄……姚连洲的巫丹派,今天要消失了!”巫纪洪微笑着说,同时指向远处“遇真宫”的所在。 商承羽听了,却仍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就跟刚才拿到巫丹剑一样。这次巫纪洪不禁奇怪。 商承羽看看巫纪洪身后两旁护卫。从他们眼中,他同样看见服食“昭灵丹”的痕迹,似乎是巫纪洪的亲兵。不过为防万一,还是向巫纪洪投了个眼神。巫纪洪会意,吩咐两人离开,走到听不到他们对话的距离。然后商承羽才开口。 “巫丹这事情……是你促成的吗?” “有一点吧。”巫纪洪笑着说。当下他就将自己投身南昌宁王府之事告诉商承羽,包括他在宁王跟前大力举荐“藏在巫丹山上一个不世出的奇才”。 巫纪洪继而述说,宁王谋士李君元如何借助钱宁的影响力,促成“御武令”风波,并因此导致朝廷讨伐巫丹派。宁王府从中得到的利益,除了借机买到珍贵的神机火器外,就是招得商承羽出山扶助。 “本来我还认为,可否趁这机会,也招揽一些巫丹同门加入我们这边……”巫纪洪叹息:“可是我来此途中,遇上习小岩师弟你记得右手很长那个小子吗?就知道很渺茫。他们全部对姚连洲那套深信不移。大概现在都已经死在禁军的炮口前了吧?真是一群无可救药的傻瓜。” 商承羽听了巫纪洪讲述一切经过,心里在暗自思考。他虽被隔绝尘世已久,但对这等谋略并未失去判断力。 那个钱宁听来虽然很厉害,但说到他能鼓动皇帝出兵对付巫丹,似乎有点牵强……其中必然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或人物成就此事…… 宁王府这李君元,虽然并非从头到尾操纵策划,但他能把事情导向这个结果,看来是个直觉很强的人……这家伙不简单…… 商承羽想了一阵子,再看一次那两名护卫确已站远,便问巫纪洪: “你跟的这个宁王……他想造反做皇帝?” 巫纪洪重重点头:“事在必行。” 商承羽听了,默然冷笑。 巫纪洪有点忧心,不禁问:“商师兄……我投靠宁王……做错了吗?” “没这事。”商承羽拍拍他的肩:“纪洪,你做得太好了。” 巫纪洪受这一句,又再激动得想哭。 “师兄……此后你打算,怎样重建我们心目中的巫丹派?” “巫丹已经过去了。”商承羽说:“在我心里再不重要。” 这话听进巫纪洪耳朵里,异常震撼。 “可是我们……” “我们就全力扶助宁王夺取天下。” 商承羽说时,那双渴睡的眼晴,肆意地散射出狂傲的欲望光芒,连黑莲术王见了都不禁心惊。 “然后到那一天,我们就轻轻松松地从他手上把天下拿过来。” 大明朱姓子孙,也只是我通向“天下无敌”那彼岸的一条船。 巫纪洪听了为之语塞,然后有点明白,刚才商师兄何以重掌巫丹剑却如此冷漠。 “你忘记我从前说的话吗?”商承羽又说:“什么‘巫丹派天下无敌’,格局太小。是不是巫丹派,有没有巫丹派,真有那么重要吗?” 商承羽伸出手掌,五指缓缓收卷握成拳头。 “把天下都掌握在手里真正的‘天下无敌’,从来只有这一种。” 邢猎躺卧在船舱的甲板上,身体与心灵都完全放松,承受着那轻波细浪的摇荡,思想进入了深沉的状态。 从少年开始久经大海漂泊的岁月,邢猎早将舟船视同己家,飘荡在不断的波浪之中,那感觉既教他心胸舒泰,又有些微微亢奋只因每一次涉足江海,就是人生里新一次的历险,前赴未知的领域,探取前所未得的东西。 而此刻,也是一样。 他轻轻闭着眼睛,想象自己与身下的小船融成了一体,在水波中沉浮起伏。那摆荡似有固定的节律,但总是在你以为抓住了的一刻又突然变更。正是这种不安定的感觉吸引了我,邢猎心想。安稳的人生从来非他所愿。不思一动,于他而言虽生犹死。 也许因为我本来就是大海的孩子吧。 邢猎失笑。有的时候他确实这么想象。当然他心里知道这是多么愚蠢。不是的,邢猎对自己说。你是某个女人生下来的。只不过偶然把你遗弃在海岸而已。 第267章 巫丹被灭(22) 邢猎从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人,也从没有想过要寻找他们。在义父荆照捡到他之前,仍是幼婴的他一无所有,也不属于谁。邢猎心底里并不讨厌上天这个安排:当你什么都没有,也就能自由去追求天地间任何的东西。 于是有的时候他宁愿相信,生下他的就是大海,再给冲上了陌生的海岸。流浪到满剌加那一年,邢猎听一个老船夫说过一个当地的古老传说:大海下面其实住着一个女巨人,她每天都不停地生产,在无间断的阵痛里,她的挣扎扬起了海浪,呐喊的叫声化为了海风,每天诞生下的孩子结果都在海里粉碎,化为千万的游鱼……邢猎很喜欢这个故事。 当然邢猎也知道这个“母亲”暴烈的一面。流浪在海岸诸国的九年间,他不止一次险些葬身狂暴的浪涛里。在那种巨大的力量跟前,自己累积的一切武艺和锻炼是何等渺小。然而这并没有令他感觉人生的虚妄,因而放弃了追求之路,相反他在大海里领悟了一件事:凡诞生的终归坏灭;生命的意义不在乎你能把坏灭延迟多久,而在乎浪涛的高峰与低潮之间,你是怎样渡过。 于是他忠于自己这个信念,走到今天。 邢猎张开眼来,看见的是木搭的低矮船盖。从水面折射而来的波光在木板上晃动。 十二月的湘潭不算格外寒冷,但为了保持身体温暖,邢猎身上盖着一条毛毯。他将之拨开,在甲板上坐起身来。 “你醒啦?”一直坐在他身边的怪医严有佛问,那张胖脸神色凝重。 “我没有睡。”邢猎微笑说:“只是养神。” “也是的。”严有佛点点头:“要是这样的关头也睡得下,那可真是怪物了。” 邢猎却耸耸肩:“真要睡的话,我倒还真睡得下。” 严有佛呆了。但他仔细看邢猎的神情,确实没有丝毫焦虑。这一点没有人能骗得了严有佛,毕竟这么多年来,他已经见过太多面对生死关头或是手足残废的人来求助。没有人能在他面前强装镇定。 这家伙,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准备好了吗?”严有佛说着,从身旁一个衣箱里取出一堆黑色的缎带来。 邢猎点点头,脱下了上衣。 在他袒露的胸膛上,左侧心口处有一片黑色鲜明的刺青,刺的是一头踞势欲扑的猛虎。 邢猎的新刺青不止这一处,还有左边小腿近着脚踝的位置,围绕刺着一排汹涌浪涛的图案。 这两个刺青背后都有意义:腿上的浪涛,是纪念他自创绝技“浪花斩铁势”;至于左胸上的老虎,自然是表示将一个名字里有“虎”的人放在心里…… 严有佛展开卷起的黑缎带,开始仔细地包裹在邢猎的左肩上。 邢猎两处关节重伤,经过严有佛的“刀针”及药物治疗,加上圆性所传少林“易筋经”的功法调理,以及邢猎自己努力重新锻炼之后,确实已恢复了活动及发劲能力。然而两个关节所受的损害并没有因之十足复元,用力过多或过久依然会出现痛楚和酸软的状况。 为了加强两个关节的支撑,严有佛想到一法:以布条绕缠包扎到邢猎身上,减少发力猛烈时关节筋腱所承受的压力和拉扯。 在湘潭林立的牙行货仓之间,严有佛千挑万选,才找到这种最适合的黑缎,既具一定的韧性和硬厚,以帮助支撑关节,但又不致于阻碍邢猎动作的灵活。这缎质拉扯起来还有轻微的柔软伸张弹力,包束在身上更添一种筋骨稳固的安定感觉。 严有佛坚持由他亲自为邢猎包扎,因为只有熟悉人体肌理的他,才能够按部位调节包束的松紧。只要有其中一寸出了差错,也可能影响邢猎战斗的表现。 而这一战,即使这么一点点的差距,也随时是生死之判。 严有佛在包扎之时,不断在询问邢猎的感觉,以求包束的松紧最是理想为止。 看着这怪医如何照料自己,邢猎不禁微笑。 “你这般细心,年轻时定然很多女人吧?” “胡说。”严有佛回答:“谁说‘年轻时’?我现在也有很多女人!” 严有佛说着完成了上身的包扎,黑缎带从左肩一直包到手腕为止,整条左臂都封在黑色里,就如第二层皮肤一样。邢猎活动了一阵子,确定丝毫没有感到阻碍,才点点头穿回上衣。严有佛接着又为他包扎右腿膝。 严有佛的心情很是矛盾:他平生很少花如此大的心力医治一个人,然而他数月来悉心帮助邢猎恢复的力量,今天可能就浪掷于一瞬间,为的不过是尝试去打坏另一个人的肉体……严有佛不知道,自己这个医师,在这种事情上的努力到底有何意义。 唉……医治这群疯子,就是这种结果。我应该早就知道的…… 当然严有佛仍然期待邢猎取胜,否则此刻他不会坐在这条船上。 终于把邢猎的手腿都包扎好了。右腿的黑锻带同样缠到脚腕为止,于是邢猎整个人左臂和右腿都包裹成全黑,仿佛某种奇特仪式的装束。 邢猎在低矮的船舱里来回爬行和翻滚数圈,测试包扎是否完妥,并顺道活动一下身体。直到各种方向的活动都完全满意后,他停了下来,向严有佛投以感谢的眼神,然后朝窗外呼唤: “开船!” 船夫命令手下拉起了锚,开始划动船橹。小船徐徐转弯前进。 摇荡中邢猎盘坐甲板上,掏出一片来自西域、刺满奇特花纹的头巾,包束起一头辫子发。这是湘潭行商从远方带来的珍品。 包起发辫时,脸上现出兴奋的神色,彷裤一个孩子将要去玩很有趣的游戏一样。严有佛看见了不禁又在心里叹息。 把头巾扎好,整理了头发之后,邢猎揭开盖在船舱一角的厚布,把爱用兵器逐一拿起来:裴仕英师叔所传的雁翅单刀;在南海蛮国得到的鸟首短刀“牝奴镝”;从穷凶极恶的海盗手上夺得的仿制大倭刀;峨嵋长老孙无月的遗物铁链枪头;跟随他多年的厚木船桨…… 第268章 巫丹被灭(23) 邢猎把雁翅刀和鸟首刀各挂在腰带左右,枪头连接的长铁链绕缠在左臂上,提起大倭刀和船桨来,然后踏出有盖的船舱,走到船头上。 湘江面上寒风凛冽,幸因冬季河水下降,波浪并不算汹涌,小船顺利前行,正朝着河岸进发。江上四处泊着大艘的商船,小船在其中缓缓穿越航行。 邢猎左右手各以倭刀和船桨作杖,立于船首最前端,挺着胸膛迎接刮脸的江风。船夫的手下蹲在他旁边,仰视这名硕壮的武士,目中闪现出敬慕的神色。 小船所经之处,停泊的大船上都有水手从船边张望,一看见邢猎就向他振臂欢呼。邢猎未响应他们,只是垂头瞧着船首破开江面扬起的雪白浪花。 再过一阵子,邢猎的生命就可能像这浪花一样,旋起即逝。然而这一刻他没有多想,只是专注地欣赏那激烈浪花的美态。 男儿,该当如此。 “荆侠士……”身边那水手问:“你……会赢吧?” 邢猎侧头看看他,笑而不语。 严有佛跟着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装水的竹筒,递给邢猎。邢猎接过,按照严有佛的吩咐慢慢地喝下,直至全部喝光,他以圆性所授的少林吐纳法呼吸了三回,感觉那清水的能量流注到四肢百骸。 他已然把身心调整到最顶峰状态。 严有佛接回竹筒后说:“邢猎……我有一个要求。” “我现在能够站到这里来,也是多得你。有什么尽管说。” “假如你不幸死了……你的尸体送给我好吗?” 邢猎瞪着眼看严有佛。 “没什么的。”严有佛却很自在地说:“我只不过想把你先前受伤的地方割开来,看看治疗得怎么样,以改进我的医术。” “挑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你倒很会激励士气呀……”邢猎失笑。 严有佛耸耸肩:“没办法。医师就是这样啊。” 邢猎大笑起来:“好吧。我死了,身体就送给你!” 旁边的水手听着两人对话,不可思议地摇摇头。 严有佛瞧瞧邢猎身上和手上的兵器,皱皱眉:“带着这么多刀子,你准备都用上吗?” “当然不。”邢猎把视线转向江面的远方。“我只是不给他一眼看见,我要用哪一件兵器。” 面临这一战,即使是这么一点小小的优势,邢猎也不会轻易放过。用心和头脑作战,一向就是他的风格。 这时他的目的地已出现眼前。 只见江岸之上,临着湘潭城最繁盛的河街处,搭建着一个巨大的竹棚,外围四周与棚顶上挂着许多不同颜色的旗帜与写着大字的布幡,正在阳光底下迎风飘扬。远远可见竹棚外头以至河街沿岸都围满了人群,在等待什么盛事上演。 看见决战的场地,邢猎的笑容缓缓收起来。即使是他也无法不变得凝重。 这是他人生至今最大的挑战。在成都被巫丹刺客伏击、“盈花馆”屋顶与习小岩等巫丹高手群战、“黑莲寺”攻打黑莲术王……这些经历相比于今天,都将显得寻常。然而要是能够跨过这一关,邢猎的武道人生,将进入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境界。 “巫丹猎人”的生命,原来早就跟巫丹纠总在一起,谁也缺不了谁。 看着那座竹棚渐渐变大,邢猎提着倭刀与船桨的手掌,掌心里渐渐渗出了汗。 他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两个月前某个下午,在湘潭城里商贩林立的正街。 戴魁坐在路旁一家小小的茶馆内,手中拿着茶碗没有动一动,眼睛隔着栏杆看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若有所思。 自从迷踪门人离开湘潭之后,市面又再恢复生机,不止岸边的货仓牙行,城里的商店摊贩亦重新活跃起来。 那一夜“湘渡客栈”大变,迷踪门上下内讧到底何以发生,湘潭人大都不知详情,只知道一夜之间死伤四十多人,次日迷踪门的沧州“玉麒堂”内弟子即雇了辆车子,匆匆把受伤的师兄韩山虎带走,留下其余各地分馆的门人殓葬死者;草草办过丧事之后,余下这百多人亦各自回乡。没有人跟湘潭父老、官府或是湘龙剑派的人说过半句话。就像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 除了一个迷踪掌门留了下来。 湘潭人都大感讶异:怎么“破门六剑”最后竟救走了身受重伤的死敌雷九谛?不止如此,在他们请求之下,还说服神医严有佛出手救治雷九谛的伤势。 这么可恶的家伙,让他死掉算了…… 这场武林恩怨就以这么突然的方式结束。渐渐湘潭百姓都淡忘了迷踪门大闹城街的事情,恢复正常的作息。 戴魁瞧着这和平的街道,心里想的却是远方另一群人…… 这时一个雄伟不下于戴魁的身影踏进茶馆来,脚边跟着一头精悍的猎犬,正是圆性和尚。他手上拄着一根四尺来长的坚实木棍当作行杖。经过那次被雷九谛偷袭一役,圆性再不让武具离身,只是怕自己的铁头齐眉棍太显眼吓到了途人,因此以这稍短的木杖代替。 “我刚才在外头跟你打招呼,你都看不见。”圆性笑着向如梦初醒的戴魁挥挥手,然后朝他的桌子走过来。 茶馆的店家小二跟四周客人,都热烈地向圆性打招呼,圆性微笑一一响应,心里却暗暗觉得有些疲累。他们“破门六剑”等一干武人,在城里到处皆被视同上宾,尤其圆性曾击杀黑莲术王的部下鄂儿罕,为本地湘龙派名宿容谅其报了仇,湘潭人对他最是感激。店小二更特意拿来一些肉干,喂给圆性养的猎犬阿来。 圆性坐在戴魁对面,屁股才碰到木凳,热呼呼的茶碗已然送到跟前。 “你不介意吧?”圆性指着桌上半口未动的几碟小吃,舔着唇问戴魁。 戴魁微笑摇头:“大师请随便。”圆性听了咧开围满乱生胡须的嘴巴,拿起桌上的小吃就塞进去。不一会圆性就像风卷残云似地扫除了一半的吃食,再灌了一大口香茶。 第269章 巫丹被灭(24) 戴魁呷着已微凉的茶,苦笑看着圆性的吃相。这么无忧无虑的和尚,真是令人羡慕。 “好吃……”圆性打了个嗝,左右看看茶馆里的人:“这里的人实在对我们太好了,教人太不自在。” “大师怎么这样说?”戴魁问。虽然圆性并不喜欢,戴魁仍然坚持这么称呼他,因始终顾念他是“天下武宗”少林寺的武僧,不敢失了礼数。 “湘潭人好像把我们当作赶跑迷踪门的恩人了。”圆性喝了口茶接着说:“可是这个天大麻烦,明明就是我们带来的啊!还有,我们‘破门六剑’到今天还是钦犯之身,也是多得他们的庇护……在这里住了好些日子,真太令人惭愧。” 圆性提及此事,正关系到刚才他思考的事情,戴魁登时神色凝重。 “大师,你刚才说已经住在湘潭太久……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呢?我是指,巫丹派消失了之后……” 一说起巫丹,圆性亦失去平日的豁达,一双浓眉皱成一线。 他们在五天之前,得到来自行商口中的消息:巫丹派已遭朝廷禁军围攻剿灭。 众侠客急忙打听其中详情,“破门六剑”尤其关心“姚连洲是不是死了?”;然而朝廷对此战的信息保密甚严,限令地方官府不得向外泄露,此一命令直接来自监掌禁军团营的大太监张永,自然人人不敢违抗,因此商人打听得知的消息也相当有限。他们只知道神机营等出征的禁军已然拔寨离开巫丹山,起程返回京师,将一切善后之事交予地方卫军与官府处理。如此放心,显示巫丹派即使未死绝,生还者也必极稀少,再也不成威胁。 “破门六剑”等人知悉后,心里只感一股无由的空虚。 只是他们并不知晓:血战结束之后,禁军士卒大举搜索过“遇真宫”一带,却始终未能寻得巫丹派首脑人物姚连洲和葉辰的尸体,二人到底已逃出生天,还是遭神机营大炮炸得尸骨无存,实在难以确定。及后士兵在“遇真宫”后山发现一个洞穴,在一地底牢室找到巫丹副掌门师星昊的尸体。张永公公下令将其首级斩下来用盐保存,快马送回京城予皇帝检视。 巫丹掌门虽有逃脱的嫌疑,但禁军并未具名指示官府通缉姚连洲与葉辰,只含糊地颁下指令,通缉所有巫丹派叛逆余党。此事令当地其他门派武者人心惶惶,也有外地路经的侠客和江湖人物遭逮捕,送交锦衣卫残酷拷问。 张永所以如此保密,最大原因当然是神机营及其他随同的禁军团营在此役中死伤惨重,统帅遭叛贼在阵中刺杀,更是大大污损了朝廷威信。张永心里对倡议征伐巫丹的钱宁恨之入骨,但也无奈要善后,匆匆把阵亡将士连同被毁坏的铳炮就地埋葬,重整军容后急不及待就回京,以掩盖逾二千军士死伤的真相。 事实上此战神机营大折,朝臣为之震动,也引致许多后果;张永本人虽因人脉根基稳固未受整肃,但大将楼元胜遇弒一事,众多将领都被追究罪实,马君明被革除了军籍,其他多名帅营护卫的指挥军官也被贬职。陈全礼虽然临危接管统率之资有功,但也被指太轻率动用火炮,牺牲大量士卒,功过相抵后仍被罚俸,算是轻判。 师星昊的首级送进京城“豹房”后,由皇帝朱厚照亲自检视。当那木匣打开来,皇帝看见师星昊那张下巴破裂的干枯脸孔时,他顿时回想起当天巫丹派在此作御前比试的情景,还有跟师星昊的对谈。 那一天,朱厚照招巫丹派武者留在京师,长久陪侍他身侧,师星昊却回答他: “如何凶猛的山林豹子,一旦住进了笼子里,就只是一头宠物而已。” 看着首级那一刻,朱厚照回想这说话,不由发出喟叹,心里颇后悔因一时之气,就出兵毁了如此珍贵的巫丹派。 朱厚照虽不是什么贤明圣主,但心胸算是颇宽广,尤其爱惜勇武顽悍之士。只是早年经历了刘谨擅政谋反一事,对于皇帝威权受挑战格外敏感,因此才有如此决定。结果更令神机营损伤如斯巨大,朱厚照更是懊悔。 陪在身边的钱宁,眼见皇帝检收巫丹副掌门首级之际,竟没有展露胜利的兴奋,反而显得失落。钱宁生怕皇帝心情转坏,会怪罪他煽动出兵,于是急忙命太监将首级收起,匆匆告退。 正因皇帝在此事上有悔意,在他旨意之下,禁军将领的惩处也都从宽,无人下狱流放;此外先帝修建的“遇真宫”毁坏不堪,朱厚照亦下旨重修,结果经过三年后大致恢复原貌,后人所见的“遇真宫”,实为这一朝新修而成。 由于征讨巫丹此役实在太过荒唐,也有损大明朝廷威信,在众多权臣压力下,史官只有另卷记载,后亦无并入正史实录之中,历经乱事而散失,后世不得所知…… 自从师星昊的首级送到“豹房”之后,太监宫女就经常听闻,宫室内不时传出一把女子的狂喜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此刻戴魁和圆性谈到巫丹,二人心情既沉重又觉空虚。沉重的是巫丹派虽为敌人,但其强悍依然值得敬佩,不该如此死在朝廷之手;空虚的是一心挑战的对象突然消失了,有点失去方向的感觉。 “戴兄应该算是松一口气吧?”圆性说:“至少门派的威胁从此解除了。我想峨嵋等曾经被巫丹征服的门派,此刻必然已经再次挂起牌匾了。戴兄,你打算回祁县了吗?” 戴魁点点头:“那你们几位呢?尤其是邢兄和燕师弟……你知道他们怎么想吗?” “戴兄有家可回,是好事啊。”圆性叹气摇摇头:“我们‘破门六剑’,既已‘破门’,也就没有回归之处。何况我们此刻仍是罪犯之身,我要是回少林寺,或者练前辈回崆峒,都会累及同门;佟晶更不必说,若她老爹被人知道女儿成了钦犯,他整个岷江帮都不好过。” 第270章 巫丹被灭(25) 戴魁听了默然。圆性又继续说:“闫胜知道巫丹覆灭之后,看来倒还好。毕竟他还有复兴青冥派这个大任支撑着。昨天我看他练剑时他跟我说:‘即使今天让我清洗了罪名,我也不能就此回青冥山。没有了巫丹派,不代表我就有资格重新挂起青冥剑派的牌匾。不可以因为我是青冥派仅存的“道传弟子”就这样。这资格,我仍然要靠实力争回来。’” 戴魁听了点头微笑:“真不愧是燕师弟,总是对自我如此忠诚。看来不必担心他。” “倒是邢猎有点不一样。”圆性没有跟着他笑,接着说:“这两天他跟我练‘易筋经’,很是心不在焉。先前的他不是这样的,只要跟疗伤复元有关的事,他都十分专注……我看这事情对他打击不小……唉,世事真奇怪。‘巫丹猎人’的生命,原来早就跟巫丹纠缠在一起,谁也缺不了谁。” 戴魁听了,回想当日在长安姚连洲立五年“不战之约”,虽然没有明说,但显然是受到邢猎的刺激所致。 那就好像两匹竞跑的健马,前一匹回头向迟起步的后一匹催促:来啊,赶上来吧!然后,那领头的马突然就坠入深谷消失了,留下一片空寂的荒野…… 小二过来为戴魁换过热茶。他无言呷着茶碗,圆性也默默不语地吃着桌上剩下的东西。两人自从在长安与邢猎相遇,对这个奇男子敬重有加,圆性与他更结成了同生共死的伙伴。他们对邢猎此后如何,都有些担心。 “假如川岛玲兰女侠在的话就好了……”戴魁说:“有她在,邢兄的心会安定许多。” 圆性听了,想起从前邢猎与川岛玲兰在一起的日子,不禁点头。自小就出家的圆性虽然无法领略二人情感,但也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联系。川岛玲兰是世上最能亲近邢猎的人。反之亦然。 一想及此,圆性重新打起精神来,一口喝干了碗中茶。 “对。我们既无家可归,也不好意思再寄居湘潭,那就继续一起走吧。佟晶被掳走时,邢猎也说过:‘破门六剑’必定要重新在一起。我们就跟着他去找川岛玲兰小姐。此后如何,等‘破门六剑’都齐全了再说!” 戴魁听了稍觉宽心,向圆性微笑,又摸摸伏在他身边的阿来。 却在此时外面街道起了骚动。圆性和戴魁异常警觉,抓起放在身旁的兵器,朝外张望。 迷踪门人离开差不多一个月了……难道韩山虎已经伤愈,再带着同门回来偷袭? 只见街上许多人惊慌奔走,并一起回头瞧向街道北面,似乎那头发生了什么可怕事情。 圆性、戴魁及阿来二人一犬冲出了茶馆,向街道北面走去。 “什么事情?”圆性跑着时大叫,询问正朝反方向逃跑的路人。 “是那个疯子!他出来了!那个迷踪掌门!”有人如此大呼回答圆性。 圆性的脸刹那变得杀气腾腾,提着木杖大步往前急奔。 又是那麻烦的老头! 闫胜当日将受伤昏迷的雷九谛带回来后,大家都不知道该怎样处置他。 救回雷九谛是佟晶的请求。她自然深知这个迷踪掌门凶残无道,自己的徒弟眼也不眨就能杀掉,个性偏狭兼且心智不稳。但毕竟在“湘渡客栈”时雷九谛一直待佟晶不薄,更为了保护她而与弟子血战,因此才负伤险死。 虽说最初把佟晶劫到客栈作人质的也是雷九谛,但在她心里还是无法因此就抵消那救命的恩情。 何况他是多么地看重我…… 众人对于应否救治雷九谛莫衷一是。湘龙派弟子命丧迷踪门之手,湘潭又曾被搞得鸡飞狗跳,掌门唐皓自然甚恨雷九谛;刑瑛的师父练飞虹及爱人庞天顺都曾被雷九谛重伤,亦恨不得一剑杀了他。 然而在场辈份地位最高的八卦掌门尹英峰却说:“我与迷踪门并无结下什么血仇,本不该说些什么。但我想:躺在我们跟前的,好歹是当今天下‘九大门派’掌门之一……我们真的就这样看着他重伤断气吗?” 众人这时又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练飞虹。练飞虹摸摸自己失去一边的耳朵那正是被雷九谛割去的。 “我同意尹掌门的话。”练飞虹轻轻答了一句,然后瞧着佟晶又说:“不过你们可别有什么非份的指望。那家伙不会因此就感恩。” 佟晶点点头。她只是不想欠下这头怪物的人情。 在严有佛医治之下,雷九谛渐渐好转过来。这时众武者又要面临另一个问题:怎样安置恢复了武力的他?大家都没有忘记雷九谛的可怕,还有那喜怒无常的疯狂。简直就是一头不知何时噬人的猛兽。 唐皓甚至想过,借用湘潭官府的牢房困着雷九谛。但是练飞虹反对这提议:“这般屈辱的处置,只会刺激那家伙。”最后唐皓选定了正街上一家酒坊,其深处酒窖旁有一座招待客人的小小别馆、与外面街道隔绝,陈设颇是雅致。 唐皓愿意如此安排,亦因为严有佛告诉他们:雷九谛醒过来之后,情绪竟十分平静,显得甚为落寞,已失却了从前的自信与狂气。 “这是难免的事。”尹英峰听后叹息:“他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自己的门派与弟子。” 此后迷踪门确是分崩离析。这宗师徒相残的事件对迷踪门声誉影响甚大,派内传闻这与桃色有关,更令门人士气与忠诚皆大降。更重要是雷九谛从未培养出接班人才,唯一有本领的韩山虎也欠缺足够的人望,沧州迷踪总馆的掌门之位于是一直悬空,而各地分馆亦因此渐渐脱离独立。“九大门派”里人数最盛的迷踪门,从此风光不再。 “雷九谛醒过来之后只问过一句,此外一直没有说任何话。”严有佛向众武者报告说:“他问我是谁把他救回来的。我告诉他是燕少侠,他听了只是沉默。” 如此过了一个月,雷九谛伤势已经大致恢复,但始终未再提起精神来,只是在那别馆房间静养,连武功也没有练习。而“破门六剑”等众武者一次都没有去看他,以免无故刺激起他的敌意。渐渐大家都没再担心雷九谛会生事。 可是他今天竟然又发难! 圆性和戴魁奔跑往人群骚动处,这时看见从东侧的巷子又走出来几条人影,正是闫胜、练飞虹、佟晶、刑瑛和庞天顺,后面还跟随着一群湘龙剑派弟子,显然也因为听闻这边的骚动,从后街的湘龙馆本部“南麟馆”赶来査探。 尹英峰及一众八卦门人并未出现,只因数天前他们已经告别,起程返回徽州。 “是雷九谛吗?”佟晶见了二人急忙问。 圆性点点头。练飞虹不禁叹息,刑瑛则切齿大骂:“早说了不要救这家伙!” 他们一起向前急奔,这时又听途人说,雷九谛转进了通往西面河岸的横巷里。众人遥望左侧,果然见那边许多人呼叫奔走,于是也追过去。 穿过好几段横巷,众人从两座仓库之间的巷口奔出来,只见面前豁然开朗,已到了临着湘江水岸的河街上。 闫胜张望街道,只见一个披着黑袍的身影,正在街心奔跑,看那超乎常人的速度就知道是“云隐神行”雷九谛无疑。雷九谛所过之处,人人犹如白日见鬼,惊惧得抛下担挑货物四散逃避。 闫胜等人向雷九谛全力急追,恐怕他伤及无辜百姓。但见雷九谛沿途却并无动手,只是一直朝着搭建在河岸边上的那座竹棚走过去,似乎就是他的目的地。 由于“湘渡客栈”生变,佟晶重获自由,邢猎亦再无必要与雷九谛决战,那座竹棚围绕的擂台建到一半就已停工,也无人修整,经过一个月风吹日晒已经落得残破,内里空空如也,人物俱无。 他要去那边干什么? 练飞虹和刑瑛身具崆峒派卓越的轻功,而年轻力壮的闫胜步法身手也绝不慢,他们三入超越同伴率先追前去,然而始终难以缩短与雷九谛之间的距离他的迷踪门“燕青迷步”造诣,大概只有巫丹“首蛇道”好手能够相比。雷九谛虽然伤愈不久,速度亦未有大退步。 幸好雷九谛似乎只是一心奔向擂台所在,沿途遇上走避不及的途人妇孺,只是像水中游鱼般从各人身边滑过,脚步始终未有减缓半点,尽显“云隐神行”的功力。 一路无人拦阻之下,只见雷九谛的背影,已然消失在竹棚入口。闫胜等三人只有追进去。进去前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心意互通,都各自拔出腰间佩剑,以预防在竹棚内侧目不能见的死角,被雷九谛回头袭击。 三人谨慎进入了竹棚,并未遇到雷九谛迎袭,再朝前方张看,发觉这担心只是多余。 只见在空荡荡的木搭擂台上,雷九谛已然安静地盘膝坐在中央,一动不动。 他们不知道雷九谛心里在想什么,只好在擂台外提着剑戒备。 第271章 巫丹被灭(26) “瑛,小心。”练飞虹向武艺稍逊的刑瑛提醒:“别离开我身旁。”他说时眼睛不离台上的雷九谛,左手里已然暗扣着飞刀。 另一边的闫胜握着“龙棘”,也是异常紧张。 圆性、佟晶、戴魁、庞天顺等众人,这时亦陆续赶来。佟晶马上走近闫胜身旁她看着闫胜率先追入竹棚,心焦如焚,生怕就在这期间闫胜会被雷九谛伤害。 闫胜看着佟晶点点头,同时也拔出了后腰的“虎辟”,并移到佟晶跟前掩护。他听佟晶说过在“湘渡客栈”发生过的事情,知道雷九谛极希望收她为徒,此刻一看见她,难保不会又发难抢人,所以先保护在她身前。 不会再让他分开我们! 庞天顺先前受伤不轻,至现在仍没有完全回复昔日的身手体力,跑了这一段路只觉有些气喘。此刻再次看见雷九谛,想起那天大宅里与他交手,庞天顺心里犹有余悸。 “姓雷的。”这时练飞虹向擂台上这个多年宿敌喊话:“你来这里想干什么?” 雷九谛却恍如未闻,仍然盘坐在擂台上仰视天色。他一头半白的乱发在江风中飘扬。 “喂,雷九谛,你……”练飞虹再喊。 练飞虹未说完,雷九谛的眼睛却已转过来与他对视。练飞虹看见,雷九谛又再重现了那种痴狂的眼神,神情似乎在渴望什么。 “我在等人。”雷九谛回答。 练飞虹扬了扬白眉:“你等谁?” 雷九谛的脸皱起来,现出额上如老虎般的深纹。 “我等邢猎。他答应过跟我决战。我就坐在这里,等到他来为止。” 众人都感讶异。雷九谛已经完全疯了吗?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立场吗?佟晶已不在他手上,三百名迷踪门人不是死去就已四散回家,他已经没有任何本钱再迫邢猎决斗了。 此刻雷九谛身上没有任何兵刃,加上伤愈后状态未十足,要是他真的发难,在场这些人一拥而上夹攻,要围杀这个迷踪掌门并非难事。练飞虹和闫胜固然没有这个打算,但必要时他们宁可出手保护湘潭人的安全,亦绝不会再给雷九谛要挟他们任何事情。 “他不会来的。”练飞虹失笑:“你就继续在这里等吧!” 他说着时心里却疑惑:为什么雷九谛突然这般执意与邢猎决斗?反而不是急着回去重整门派?有什么刺激到这个疯子吗? 这时又有人赶来竹棚里,正是严有佛跟几个负责保护他的湘龙派弟子。严有佛治疗雷九谛期间一直由他们陪伴,虽然严有佛本人反对反正雷九谛要是发狂起来,这几个湘龙剑士也绝对挡不了但唐皓仍坚持这个安排。 肥胖的严有佛喘着气走到闫胜等人身后。佟晶马上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怎么突然这样?” 严有佛仍在喘气,说不出话来,只是指一指身边的湘龙派弟子。 比较高那个湘龙剑士面有愧色,怯懦说:“刚才严大夫正为他检査伤口时,我们在房间外聊天,不免说到巫丹派被朝廷消灭的事……他大概听到了,就突然发狂跑出酒坊……” 众人听了都默然。这时圆性想起刚才与戴魁的对话,恍然大悟。 “雷九谛就跟邢猎一样……”圆性说:“他希望挑战姚连洲,以证明自己的毕生绝学,并且光耀迷踪门。可是突然之间,世上再没有了巫丹……” 闫胜明白了,接着他说:“……于是在他心里,只剩下曾经斩伤他的邢大哥跟‘浪花斩铁势’。” 圆性点点头:“以他的年纪,再不打,武功的高峰就会溜走。邢猎如今已经成了他武道生涯中最重要的对手。” 众人明白后,回头又再看看独自坐在擂台正中央的雷九谛。 虽是可恨的敌人,他们心底里还是不得不对这个如此坚执的武道行者生起敬意。 在绵绵又寒冷的微雨里,佟晶并未理会衣衫和头发滴湿,仍然站在庭院中央练剑。 经过闫胜指点她青冥派“观雨功”的锻炼后,佟晶只要聚敛心神,就能够仔细看见每点落下的雨丝,并以意念想象的剑尖,一一刺中它们。 佟晶在雨里吐着气息,轻轻挽着“迅蜂剑”,身心都处于高度的协调。这阵子她练剑格外得心应手,回想起来正是在“湘渡客栈”与雷九谛共处那段时日之后。 因为观看雷九谛锻炼邪异的“神功”,佟晶在不知不觉对抗之间,大大改进了精神的集中力。过去在成都学武时贪多务得而养成的不专注习惯,至此已经完全改过来。 不止是精神专注的深度有所增进,佟晶每次集中时所花的时间也更短,终于能做到剑随心而发的要求,连环攻守的速度加快不少。 自从那天亲耳听见闫胜如何称赞自己,加上雷九谛曾想收她为衣钵传人,佟晶的自信顿时大增,令她练起剑来更是起劲,进步神速。 闫胜说过,就算有一天我的剑法超越他,他也不会感到奇怪。好,我就要从后追上他。 要当上未来青冥派掌门的伴侣,我也不可以太差劲啊…… 想到闫胜,佟晶不禁甜笑。 此刻她正在挑战另一个关卡:“借相”。亲眼见过雷九谛练习“神降”功法后,佟晶既害怕,却又惊奇于那气势和威力,她虽然并不想练到那般邪门的境地,但对于“借相”大感兴趣。 她曾经向闫胜和练飞虹请教过“借相”的基本练法。然而这种功夫着重个人领悟,不可能完全由旁人指点,就如在水中游泳一样,老师顶多只可教你一些动作,真正要能浮游,还是要自己感受尝试;一旦跨过成功了,从此就不会再忘记,但要是跨不过,别人无论怎样多说,你也领悟不来。 世上很多侠客都练不成这种心灵功夫,无法令武艺再上层楼。这是在“先天真力”之后,另一个令很多有志者无可奈何的关子。 这几天佟晶集中锻炼“借相”,已经有点模糊的概念,虽然还没有真正完成过一次,但确知已在掌握之中。 此刻她又再聚精会神,准备尝试冲破那意识的界线。 佟晶回忆闫胜所授的“火烧身”之法。可是她总想象不到火焰,而且有些害怕。经过一轮思考,她觉得还是要去寻找更适合自己的意象。 火焰不行,就试试另一个吧…… 她开始把意念凝聚在背项中央最敏感之处。那儿渐渐生起一股寒意。 再细一点…… 在头脑神经高度集中下,那股幻想的寒意越聚越细小。佟晶感受到背项皮肤受压。然后,那寒意成形了,化为一根尖针。 针端极轻地刺上佟晶的背项。 那枚想象的尖针,对佟晶而言恍如实物。皮肤接受了虚幻的刺激。身体经络因这“触感”产生高速反应,向她全身发出指令 如被针芒刺背的佟晶,身体以诡异的速度向前跃出,逃避那看不见的锐利针尖! 身体弹出的刹那,佟晶即从意象中醒觉,乘着冲刺的势道,手中“迅蜂剑”随手就刺出青冥剑技“星追月”! 这是佟晶人生至今最快的击剑。 “迅蜂剑”在那极贯彻的劲力下,剑身发出前所未有的锐鸣,向佟晶身前空虚处刺出,触及的微雨有如火花似爆散,形成极美的画面。 直至“迅峰剑”的颤鸣停止,佟晶仍然维持着完成刺剑的姿势,脸上充满不信。 就这样,她一口气冲上了“借相”的境界。 佟晶害怕这感觉马上就会忘记,于是赶紧再次练习这个“针刺背”的“借相”。一次、两次……她重复成功了,每次的喜悦都更大心里确定已经掌握其中要诀,再也不会失去! 一口气练了十多剑之后,佟晶心情异常亢奋,但同时也感觉甚疲倦。这“借相”之技要求心灵高度集中,佟晶又未完全熟练,运用的次数一多起来,虽然身体不倦,精神却变得疲乏。现在自己亲身经历“借相”,她终于了解雷九谛练“神降”时,何以如此疲劳伤神。 佟晶好想马上就去告诉闫胜自己练成了“借相”,但她一身衣衫快要湿透,头发也是又湿又凌乱,心想不能给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也就先回房间梳洗。 在房里更衣时,佟晶不由想起的却是雷九谛。要是没有这个迷踪掌门的催逼,她也不会有这么惊人的进步。虽然是敌人,佟晶不禁在心里感激他就像她也感激姚连洲在长安让她得窥“追形截脉”的神技。 雷九谛独自坐在那岸边擂台上已经五天了。如此风餐露宿,不知道有没有人送衣食给他?今天更下起雨来,他必然更难受吧? 想到这里,佟晶决定先不去找闫胜。她找来一件厚厚的披风,再去厨房张罗些饼食,离开了寄住的大宅,撑着纸伞往河岸那边走去。 到了擂台的竹棚外头,佟晶看见圆性和阿来蹲在入口旁边的布帐底下避雨,圆性捧着一大碗堆满了肉的饭正在猛吃,猎犬阿来则啃着肉骨头。此外还有几个湘龙派弟子在聊天。 第272章 湘江比武(1) “你怎么来了?”圆性放下碗筷站起来,不期然看着佟晶手里的东西。 佟晶走进布帐下,收起了纸伞。 “我……想带些吃的穿的来给他……” 湘龙弟子听了,不免向佟晶投以不快的目光。当初若非佟晶执意要救雷九谛,此刻湘潭城就不会有这个麻烦。 圆性听了摇摇头:“不行。不可以给雷九谛看见你。你忘了上次的事情吗?为了跟邢猎打,他什么都做得出来。要是你又再被他劫持就糟糕了。” 佟晶无奈点头答应,把东西放下来,走近竹棚侧面,透过竹子中间的空隙看进去,隐约见到擂台上盘坐的那个身影。 “你不用担心这老怪啦……”一名湘龙派弟子说:“我们放了粮水在擂台旁边。不是可怜这家伙,只是不想他饿了渴了,又走出来骚扰百姓。” “他这几天都留在里面,倒还好。”另一个比较年长的湘龙剑客说:“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发疯。唉,这事情好棘手……” 佟晶一边抚摸着阿来的软毛,一边跟圆性对视。两人都想不到此事要怎么解决。 “你也听练前辈说过了,雷九谛这人是多么固执,连几十年前的恩怨也牢记着。”圆性说:“要是说他就这么坐个一年半载,我可不会觉得半点惊讶。这位湘龙派的师兄说得对,现在雷九谛乖乖在这里坐着还好;要是我们走了,给他知道邢猎没理会他就离开,难保他不会迁怒湘潭百姓,干出些什么发泄。到时又没有了我们‘破门六剑’压制着他……” 佟晶叹息摇摇头:“可是我们也不能因此就不走啊……还要去找兰姊……” 布帐下弥漫着一股郁闷的气氛。他们心里都知道还有另一个选择:在发生大祸之前,众人合力诛杀雷九谛。这样虽然似乎有违武者原则,但另方面看,除魔卫道、保护百姓亦是武人应负之责。 可是佟晶又想:雷九谛虽是凶顽,但并非波龙术王那等大恶,杀害自己的弟子确是疯狂,但此外雷九谛不过执迷于武林斗胜,并未残害滥杀平民,我们只是在猜测他可能会这么做。为了一些还没有发生也未确定的事,就可以判一个人死罪吗?这样算是正义吗?众人正在纳闷之际,却听见河街那边生起了哄动的声音。自雷九谛盘踞在这擂台后,河街上的商号和工人皆甚惧怕,但毕竟仍要营生,而雷九谛又再无异动,他们不久就回复正常的货运。 此刻街上人群之间却又有事发生。佟晶和圆性等人张望过去,只见大概有二、三十人正穿过街道,向这边走过来。 人马接近了竹棚,佟晶看见领在最前头的来者不是谁,正是邢猎! 闫胜和练飞虹左右伴着邢猎而行,戴魁则紧随在后。之后是湘龙剑派的掌门唐皓,率领着一干约二十名弟子前来援助。每个人都带了兵刃,唯独邢猎一个两手空空,似未作战斗的准备。 他们与竹棚入口前众人相遇,各施了礼,唯独为首的邢猎默默无语,遇见佟晶他们竟没有看一眼,也未说一句话,就径直走入竹棚里。 闫胜与佟晶相视。佟晶焦急问:“是怎么回事?”闫胜急于跟随邢猎进去,只是摇摇头,也就进了竹棚内。佟晶只好也跟着圆性和练飞虹等人进入。 到了那广阔的擂台旁,只见上面的雷九谛紧紧包裹在黑袍里,缩着身体盘坐。他淋了一整天的雨,浑身上下都湿透,却仍像一块石头般不动。 直至邢猎出现在雷九谛眼前,他才生起反应来,一双冰冷而疲倦的眼晴重燃火焰,从台上向下看着邢猎,而且眼球又再像疯子般不断转来转去。 邢猎也仰着头,默默与雷九谛对视。 “邢大哥……”佟晶从旁呼唤,想知道邢猎来此有何打算。但当她看见邢猎与雷九谛互相对视的神情时,蓦然感觉两人仿佛处身在另一个只属他们的世界,旁人都无法干涉。佟晶只好瞧着闫胜相询。 “我也不知道。”闫胜紧张地握着腰间“龙剑”剑柄。“邢大哥刚才突然问了我一句:‘雷九谛还在擂台上吗?’我回答他之后,他就说要过来。” 情形就像那天雷九谛到来时一样,好像受到什么呼召。 在微雨之下,邢猎眼也不眨地与雷九谛对视,神色甚是凝重。事实上自从知道巫丹覆亡的消息后,邢猎就一直没有笑过。 雷九谛形容困顿,但一看见邢猎,脸上马上恢复了从前的狂气。他感到曾被“浪花斩铁势”砍伤的肩头,此刻仿佛隐隐透出寒意。这记忆令他心里憎恨的火焰烧得更旺盛。 “你现在才来吗?”雷九谛独处在此,久未与人说话,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病人。邢猎点点头:“我迟了。” “那你上来吧。”雷九谛向邢猎招招手,爬起身来站着,摔去披在身上的黑袍,双手向两旁张开,摆出迎战姿势。 一见雷九谛有所行动,闫胜等人大为紧张,全都准备拔出兵器。 但邢猎半步未动,只是继续凝视雷九谛。 “如何?”雷九谛吼叫。 然后,邢猎那张一直被忧伤与沉重封锁的脸,好像有什么慢慢裂开了。他的嘴唇从紧抿变成弯曲,再次露出同伴与宿敌皆十分熟悉的笑容。 “感谢你。” 雷九谛听了扬扬眉毛:“什么意思?” “就在我最失落的时候,你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感谢你。” 邢猎这句话令在场众人震惊。大家都知道邢猎这阵子心情低落,全因为挑战的对象巫丹派已然消失于世上,而这句话的意思非常明显: 邢猎准备接受与雷九谛一战。 “等……等!邢大哥,你不可”佟晶急忙呼唤。 “邢兄!”戴魁也说:“你已经没有跟他打的理由啊!” “邢侠士,别拿自己的命来玩……”唐皓也忍住加入劝告。 圆性和练飞虹却没说话,只是默默站在一旁,似乎邢猎这个决定并不教他们太意外。闫胜最初也露出惊讶的表情。可是当他看见邢猎此刻的笑容时,心情就平静下来。 因为邢猎现在的样子,就跟闫胜在青冥山第一次遇见他、面对巫丹习小乒时毫无分别。 邢猎并未回应佟晶他们:仍是看着雷九谛。 “不是今天。”他笑着说:“这样就打太浪费了,你我都未在最佳状态。要打,就在我们都把伤养好、身体都调练好之后。而且要在更多人眼前打。这样的决斗,世上没有多少次。” 雷九谛听了,眼眉抬了一下。 邢猎继续说:“还有,你连趁手的双刀都没有了。我会请唐掌门找人替你打造新的兵器,这段日子也会给你好吃好睡,并且叫严有佛继续替你治疗伤势。我要的是最强的雷九谛。你可别令我失望啊。” 雷九谛听见,蓦然收敛起高涨的杀气,双手垂了下来。他朝着邢猎点点头,首次露出敬重对手的表情。 邢猎一说完这话,马上就回头往竹棚门口走去,并向圆性呼唤:“和尚,快跟我回去,我要继续练‘易筋经’,把这些伤都完全治好。” 圆性点头,随着邢猎快步离开。练飞虹看着邢猎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也跟着走出去,戴魁、唐皓和众多湘龙派弟子亦紧追。 佟晶却急得眼眶泛泪她跟雷九谛相处了那段日子,深知雷九谛多么可怕,邢猎与他决战,生死难测! “你快去劝邢大哥,还来得及!”佟晶拉着闫胜的手臂摇晃,却发觉闫胜的神情平静得很。 “我明白邢大哥的想法。”闫胜牵起佟晶的手:“我相信他。你也该相信他。” 同时邢猎再次走在河街里,街上人群见他平安走出来,都松了一口气整个湘潭城都知道雷九谛要再度挑战邢猎。可是他们又看见,邢猎出来时脚步轻巧,并且挂着神秘的微笑,跟刚才完全像换了另一个人,皆感大惑不解。 戴魁仍未死心,追上前来:“邢兄……” 邢猎停下看着他。 “戴兄,你刚才说我再没有跟雷九谛打的理由。你错了。我不只有很充足的理由,更是非打不可。” 邢猎挥手指一指四周那些商贩和工人。 “雷九谛这个天大的麻烦,是我们‘破门六剑’带来湘潭的。我们一天不面对他,他对这里的人一天都是威胁。‘破门六剑’托庇于此地,才得以安然度过追杀,受了大家极大的恩惠,不将这事情解决,一走了之,那就是忘恩负义。” 戴魁听了没有说话,只因实在难以反驳。当日身受重伤差点死掉的练飞虹不禁在一旁点头同意。 另一边的唐皓亦是默然无语。“破门六剑”对湘龙派有大恩,他并没把照料他们看作是施舍,反之觉得自己身为本地武林一派之长,却没有能力亲自解决雷九谛这个麻烦,甚是惭愧。 “此外我也有个盘算。”邢猎继续说:“阿兰她此刻不知到了哪里去,我们找她得费很大工夫。 第273章 湘江比武(2) 我若与迷踪掌门一战,这消息肯定会在江湖上迅速传扬,也会有很多人来观战。阿兰只要安好,必然听到这消息赶来。” 练飞虹和圆性听了点点头。这确是一个好办法。 “可是这些都不是我接战首要的考虑。”这时邢猎脸上泛出凌厉锐气,再次恢复挑战者的风范。 “姚连洲、葉辰、习小岩、姜烂……这些巫丹派的对手,已经不知道还是否存在世上。没有了他们,我的修行毫无意义。 “灭门之恨,我当然时刻在心。南海派是被巫丹派结结实实地打败的,那我也只想结结实实地打败巫丹派。可是巫丹却在这之前就消失了……我不知道未来自己还可以追求什么。 “在这时候,我却有机会跟雷九谛这样的人物交手。而且是在这么完美的舞台上。更难得的是,他也有打倒我的十足欲望。世上有多少个像雷九谛这样的高手?不错,再等两、三年的话,也许我的武功还能再进一步,要打倒他更有把握。可是以他的年纪,还能够维持在这高峰多久?尤其以他那么暴戾邪门的武功,两、三年之后再遇上,他可能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就在这时遇上他,不是一种天大的幸运吗?我有错过的理由吗?” 邢猎说着走进岸边,眺视湘江上的波浪与浮荡的舟船,心里再次出现南闽之地海岸那令人怀念的风景。 “这是我的生存方式。假如要因为这样死掉的话,好,那就死吧。” 十二月。 寒凉的冬夜天空一片清朗,几近圆满的月亮,自中天映照而下,把坐在屋顶上闫胜的轮廓清晰勾勒,投影于庭院地上。 闫胜盘坐在屋瓦,拿着小刀仔细修饰手里一件东西。澄明的月亮,加上剑客修练多年的眼力,他不必灯光也可看得很清楚。闫胜雕刻时眼神异常专注,但也没有显得紧张,只是自然地动着手指与刀锋,把心中所想的形象刻划成实物。 轻盈的脚步声从庭院东面响起。闫胜不必看,单是从足音就辨出是佟晶。他微笑着把小刀收在腰带鞘里,站起来向下张望佟晶。佟晶也朝他挥挥手。 佟晶沿着墙壁登上屋顶来,闫胜站在边缘伸手去拉她。以佟晶今日的身手,其实并不需要他帮忙,但她仍含着微笑把手递给他。每次在这老地方相会,她都是借这机会给他牵着自己的手。 闫胜拉着佟晶,轻轻走到屋顶最高处,一起坐在顶梁上。 虽说是冬季,但湘潭的南方气候甚是温和,两人久经风霜,这气温对他们不算什么,只多穿一件布袍已足御寒,反而这夜里的冷风吸进胸膛里甚觉清爽。他们并肩眺视宅邸外的街道,只见城里栉次鳞比的房屋沐浴在月光下,一切都蒙上淡蓝,风景殊美。 这时闫胜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佟晶。 “给你。” 佟晶接过一看,登时大喜,原来又是另一个木雕的人偶。佟晶最初看见,本以为闫胜这次雕的又是木兰将军,但仔细再看几眼,发觉那人偶提剑的姿势、发髻的式样和脸孔轮廓都跟从前不同…… 这分明就是我! 她欢喜地摸着人偶上的刻纹,细细欣赏那手工。相比先前闫胜送她的那个木偶,这次的雕功显然大有进步,面容和衣衫都更仔细,起伏曲线自然流动,神情和姿态更隐隐具有一股生动的气度。佟晶越看越是惊奇。 “你怎么造出来的?……你练习了很多个吗?” “没有啊。”闫胜摇摇头:“平时还要练剑,哪有这种工夫?只是随意雕刻的。最初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从前明明要想很久、花很多心力才刻出的线条和方位,现在却很自然地一下子就能下刀。上次那个木兰,我一边造,一边都在担心一记错手就把整个弄坏,现在完全不害怕,很快就在手里成形了。” “哈哈,说不定你有这天份呢。”佟晶取笑他:“将来就算不练武,你可以在街头卖这个维生啊。” 闫胜却没有笑,表情很认真。 “我后来再想了几天,就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闫胜凝视佟晶的眼睛说:“是因为我现在比从前坦率了,能够更放心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 “哦?是吗?”佟晶扬了扬眉毛:“那又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跟你在一起了。” 闫胜说出这话时,直视佟晶那双反射着月光的眼晴,没有半点犹疑。佟晶感受到那股真诚,心头泛起一阵暖意,轻轻把头靠在闫胜宽壮的肩膊上。 “我想不只是雕刻。我的剑法也是一样。”闫胜仰视月亮说:“回想起来,过去这两年我修行的历程,从蓉城打马牌帮、在长安府的‘盈花馆’对抗姚连洲,还有先前杀进‘湘渡客栈’……我这许多剑技突飞猛进的时刻,都有你在。因为你,才有今天的我。” 佟晶听了闫胜这句话更是欣慰,那夜在“湘渡客栈”得闫胜拯救时的亲密情景,再次在心里重现。 可是转眼间,佟晶的心情却又沉下来。只因她听到闫胜提及武道修练之事。 “怎么了?”闫胜察觉她有异,垂头关切地问。看见她的表情,他马上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你担心邢大哥吗?” 佟晶无言点点头。 后天正午,就是邢猎与雷九谛擂台决战之日。 这两个月来,邢、雷二人都集中休养备战,身上的伤已然康复,体力也调整回最高的状态。邢猎那肩膝旧伤,虽然始终未能十成恢复,过度劳动下仍会生痛僵硬,但复元的程度,已无碍全力发劲攻击。二人同意开战后,湘龙派的唐掌门就选定了后天这个黄道吉日一件杀人争斗的事情却去挑选吉日,很是矛盾。 “破门六剑”在这两个月来已然尽全力协助邢猎备战:圆性的少林“易筋经”与禅坐吐纳法,大大帮助邢猎康复,并且将因伤久未锻炼的各部位肌肉重新调整提升;练飞虹把自己所知一切关于雷九谛的武技和习惯告知邢猎,并一起推演雷九谛在战斗时可能使用的策略;闫胜与飞虹先生比较擅长双兵刃,也就轮流模拟使用双刀的雷九谛,担当邢猎对招练习的对手;佟晶亦把她和雷九谛相处的细节告诉邢猎,特别是“神降”魔功极消耗体能这一点。 再加上唐皓在城里张罗的各种珍贵补品,经严有佛精心调配成食疗,邢猎在伤愈后这么短的时日,已然重拾昔日佳态。 可是任谁都知道,这些都不是能在雷九谛刀下生还的保证。 闫胜看着佟晶担忧的表情,忽然想起从前也曾跟他如此亲近的另一个女孩。 “晶,假如是我换作邢大哥,你会阻止我吗?” 虽然只是个假设,佟晶一听到闫胜这么问,还是马上离开了他的肩膊,紧张地握着他的手,认真地与对视。她仔细看闫胜那澄澈的双瞳,思考了好久,最后咬了咬下唇,这才开口回答。 “我不会。”佟晶断然说:“即使我会害怕得要死,也不会阻止你。因为我很清楚,这就是你的人生。假如你因为我而放弃了对自己这么重要的事情,那么我喜欢的人已经不再是闫胜。” 闫胜听了很是激动。他不禁扶着佟晶站起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就像那天在青冥后山的“泰安寺”前,他跟宋梨拥抱一样。 然而这次,他不会再放开眼前人。 二人在月下相拥良久,才再次坐下来。佟晶这时叹了口气:“我知道兰姊也会跟我一样想……唉,可惜她到现在还是没有赶来。” 由于“破门六剑”仍是钦犯,这一战不能公开宣布邢猎的名字,但是“南海刀客决战迷踪掌门”的消息,这段日子已然由众多客商往湘潭外不断传播,许多武林中人都闻风而来,而本来刚离开的八卦掌门尹英峰,也在回徽州半途听闻消息而折返。 按道理虎玲兰只要闻知“南海刀客”之名,应该猜到是邢猎而赶来,可是至今仍未看见她的踪影。而这场决斗也不可能无止境等待。 假如兰姊来不及见邢大哥最后一面…… 佟晶猛力摇头,挥去这想法。 “你不必太担心。”闫胜说:“从前我跟邢大哥初相识时,他对我说过,面对巫丹不要做有勇无谋的事,明知没把握就要逃要变强就要活下去,逃跑并不是可耻的事。” “他要不是有一定把握,是不会跟雷九谛决战的。他不会因为当众答应了就硬着头皮去打;更不会只因为很想打就失去了判断。从前他一个人流浪许多年,独个不断修练和战斗都能够活下来,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也曾经跟雷九谛交手,那么你看现在的邢大哥能打胜吗?”佟晶问。 闫胜想了想回答:“为了怕再次伤及旧患,邢大哥这些月来与我们对练,都压抑着没有用全力,尤其‘浪花斩铁势’,更加不敢在对打中试用。 第274章 湘江比武(3) 虽然这样,但我观察他身手的恢复程度,还有流露出的气势,我认为绝对足以跟雷九谛一战!” 他站起来仰视着月亮,又说:“可是到了他们这样等级的对决,胜负已经不是单纯武功修为的较量……能不能打胜,那倒真很难说。不过我相信他。” 听了这话,佟晶的心情比较平静下来。她相信闫胜,因此也相信邢猎。 “看来除了兰姊,你是世上最了解邢大哥的人啦。”佟晶微笑。 “当然。”闫胜也笑了。“别忘记了,我是他的第一个同伴啊。” 这时夜静的街道,有急促奔跑的脚步声传来。两人向下面看,原来是飞虹先生。 “你们真的在这里!”练飞虹微喘着气仰头看着两人。 “什么事?”佟晶问。 “是邢猎。”练飞虹说:“他叫我找你们回去。他说,今晚要跟我们‘破门六剑’每一个都练习一场。认真的练习。” 听见最后那几个字,闫胜的眉毛扬了一扬。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今夜,邢大哥要解放那压抑封印已久的力量,真正测试自己功力。 闫胜听了,已然兴奋得手心冒汗。可是练飞虹接着说的,更令他心跳加速。 “刚才他已经跟我打了一场,现在大概又在跟和尚打。”飞虹先生说时,眼睛在夜里闪出光芒,满是皱纹的脸露出神秘的笑容。“快跟我走。相信我,这样的邢猎,你绝对不想错过。” 小船正缓缓向湘潭岸边靠近。 数以百计的人群正站在竹棚外头等待,连同挤不近竹棚而散布在河岸街道上的人更是上千。另外也有城民站在临河的房屋二楼窗前或是货仓屋顶上眺望。数十个胆大又身手好的家伙,则爬到竹棚的高处上。 他们全都在等待这个乘船而来的人。 在湘潭众多富商出资下,这座竹棚擂台早已修建完成,里外悬挂着湘江各路船队的旗帜,还有绘着吉祥瑞兽与写了“耀武扬威”、“叱咤风云”等文句的幡旗。 竹棚入口的顶上挂有一片大直幡,上书“武魂”两个几乎各等人身高的大字,气势非凡。闫胜、佟晶、圆性和练飞虹这四个“破门六剑”的同伴,此刻正站在这两个大字底下,目不转晴地看着邢猎的小船缓缓靠岸。 今早邢猎坚持独自一人乘船到湘江上准备,拒绝了他们任何一人同行。 “在最后的时刻,我要全神思考和想象雷九谛到底是怎样战斗。我太熟悉你们的武功了,你们任何一个在场,都会影响我的想象有所偏差。” “破门六剑”自然都明白邢猎的想法。可是其他人不免疑惑:在这个关头,邢猎会不会因为心情太紧张,不想给别人看出来?要躲到水上不见人,难道真的没有信心吗…… 快到正午,在阳光底下,戴魁额上满是汗珠,但并不是因为炎热。这两个月来邢猎经常请教戴魁有关心意门的整体发劲法门,借之改进“浪花斩铁势”只因“浪花斩铁势”的威力,全在于浑身肌肉筋骨协调爆发,这方面心意门的心法正可补足。戴魁毫无吝啬地倾囊相授,只是不知道最后能够帮上多少忙。 其实戴魁并不知道:邢猎与他共同研习,也同时将“浪花斩铁势”的窍门要诀传达了给他;戴魁此后回到祁县再自行修练,突然有了新的领悟和进境,才渐渐发现邢猎这个“传功”的事实。 站在戴魁身边的是刑瑛与庞天顺。二人各经师父首肯已订终身,成了未婚夫妻,然而此刻他们都没有了平日的幸福笑容。毕竟他们曾经面对过雷九谛,深知他是何等可怕的高手。 邢兄真的到了能挑战他的境界吗? 赶回来观战的尹英峰与唐皓并肩,两人弟子都聚集在身后。尹英峰本已到了邻省江西,因为顺道拜访抚州一个故友,停留时闻知决斗的消息,于是带着其中三个弟子匆匆折返。 雷九谛的武艺如何,尹英峰未亲自见识过不敢说,但他曾几乎被雷九谛的爱弟子韩山虎所伤,虽说那是偷袭,但仍可见出雷九谛亲传的武功有多厉害。徒弟也如此,要迎战其师尊,即使以尹英峰的“东楚长剑”,也不敢估量把握多少。 尹英峰心里既在责备邢猎太过冲动,但另方面又对这一战非常期待。他听去过长安府的弟弟尹英川及八卦门人,说到邢猎的武艺如何出众;而雷九谛又确在森林里被邢猎斩伤过。尹英峰身体里那武者的血液不禁沸腾,很想亲眼看看,邢猎这集合了平生所学的“浪花斩铁势”,到底是什么模样。 除了这些人以外,曾经帮助过“破门六剑”的阮韶雄和沈丰等江西武林人士、一些曾在长安见识过邢猎的武人,以至湖广之南一带的武林及江湖人物,也都不不约而同聚在湘潭。不过总计起来,被雷九谛吸引而至的武者,还是远比为了看邢猎而来的人多了许多堂堂沧州迷踪掌门的名号,相比“南海刀客”,响亮了不止一百倍。 除了一众武者之外,今天能够进入竹棚观战的,就只有湘潭一地的仕绅与富商。这场毕竟并非一般擂台比武,而是两个人拿着真刀互砍较量,碍于礼教风化不可完全公开,故而用竹棚围绕遮挡着擂台。至于官府的人都因为邢猎的钦犯身份而避席。城民百姓虽无缘亲眼看见这一战,但仍希望一睹邢猎的风采,故此聚集在河边张望。 小船已到了岸边,慢慢往竹棚外的小小埠头停靠。众人只见左臂与右腿包扎成全黑、戴着西域花纹头巾的邢猎,双手与身上都带满了兵器,挺立在船首,即使隔远看不见他的相貌表情,但那身姿自然散发的豪迈气度,令许多人不禁齐声喝采。 一也许因为大家都是靠水而生,看着波浪长大,南闽之地出身的邢猎,在湘潭人眼中竟也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船一停了岸,邢猎轻巧地跃上埠头的木板。他站着迎受岸边无数的目光,蓦然回想十二年前在家乡海边擂台出战的光景。 这条路,他走了许久。相比十五岁的时候,今天的他背负了更多人的期待,其中有他敬重的前辈、以诚相交的友人、出生入死的同伴…… 然而,还欠一个人。 邢猎知道不可去想。他仰天闭目,恢复了平静的心情,然后朝前方的竹棚踏去。 “破门六剑”上前迎接他。邢猎一眼看过去,每个人都将爱用的兵器带上了:闫胜佩着“龙虎剑”、佟晶腰挂“迅蜂剑”、练飞虹将崆峒“八大绝”的兵器全数带在身上、圆性虽没有穿上整副“半身铜人甲”,但左臂从肩至拳都戴上铜甲,包铁的六角齐眉棍亦握在手上,身边跟随着忠心的猎犬阿来。 邢猎看见皱了皱眉。 “我说过……”邢猎说:“你们忘了吗?” 数天前邢猎对同伴们说过,他这次与雷九谛决斗非因私怨,而是纯粹较量武技;假如他不幸死伤,他们四个都不许向雷九谛围攻报复。 “我们记得。”练飞虹说:“不过我们是同伴呀。在你战斗的时候,我们不可能悠闲得两手空空观看。” “对。”佟晶微笑说:“我们是‘破门六剑’,兵器也等于是衣服啊。” 邢猎听见她这句觉得对极了,笑着点点头。 他们站在埠头上互相对视。闫胜等四人目光一致,看着邢猎时都投射出无比的信任经过前晚的练习比试,他们已经再无疑惑。 邢猎与他们心灵相通,接受了他们默默的支持,然后带着四人向竹棚走去。神医严有佛这时也都下了船,跟随着五人上前。 走到了入口那“武魂”二字之下,邢猎领众人停下来,看看在门前等待的尹英峰和戴魁等人,又回头瞧瞧身后的严有佛,拱个拳垂头说:“诸忙的恩情,邢猎此生无以为报。” “你不要死掉,就报答我们了。”后面严有佛说。众人都哄笑起来。 只是他们都看不见,严有佛从来镇定无比的十指,此刻正在微微颤抖。 尹英峰在十多天前回到湘潭来,也加入与邢猎等人研究战法,更破例向邢猎这个非八卦门弟子指点了“东楚长剑”及八卦步法的一些窍妙,只是不确定能对邢猎的胜算有多少帮助。尹英峰此刻看见邢猎,心里也自感奇怪,怎么这样轻易就把八卦门绝学的诀要外传?然而邢猎就是有这样的魅力,自然令人与他坦率相交。戴魁、练飞虹和圆性皆如此。 还是我心里其实暗暗认定邢猎打不赢,把秘技传授给一个将死之人也没有关系……? 想到这里尹英峰脸色沉重。他最初是因为大儒王阳明的请求才来援救“破门六剑”,但渐渐就被他们的气魄、友情与正气吸引,绝不想看见刑裂这么早就断送人生…… 邢猎似乎感受到尹英峰的不安,瞧着他不发一言,但眼神里似在说: 相信我。 尹英峰看见了,无言点头。 邢猎仰头,看了一眼上方“武魂”两个泼墨大字,也就进入竹棚。 早在邢猎抵岸时,许多观客已然鱼贯走入竹棚霸占位置,此刻他们正团团包围着中央那座广阔的木搭擂台。先前建到一半的棚顶早已完成,把正午阳光遮挡在外。虽然有竹棚遮荫,又是冬季时节,但数百人挤在一起,仍是令擂台四周气温高升,每个人都因炎热和紧张而在冒汗。 邢猎一踏进来感受到那气温,心里在笑。这炎热正似他习惯的南方夏季气候,乃是他状态最佳的季节,相反对手长居北方,必感不适。 观客多达数百之众,却全都非常沉默,竟比外头河街上的人群更静。 只因他们都被一人震慑。 这人此刻正盘膝坐在擂台中央。 “云隐神行”雷九谛仿似入定老僧,闭目在空广的擂台上打坐。他身穿分明的白衣黑袴,衣袖以黑布护腕束起,上身衣袍交叉绑着两条黑布,一身劲装疾服,跟邢猎一样已经作了万全的战斗准备。他身旁木板地上放着双刀,其中一柄银刀是他被闫胜从“湘渡客栈”救走时缴去的佩刀,如今归还他手;另一柄银刀在他血战迷踪门弟子时已失去,唐皓为他找城里最好的铁匠,按照余下那柄复制打造,刃形、重量、平衡等各方面都大致相同,虽非十足原来的爱用兵刃,也已经非常接近,无碍迷踪门“明堂双快刀”的发挥。 雷九谛的面容早无昔日疲态,又再显现出精悍的气息,额上那几条有如虎斑的深刻皱纹,不单没有令他显得苍老,反教人感觉凶猛的威势。半白的蓬乱头发微微飘扬,令人联想山林中蓄势的野兽。雷九谛这魔气逼人的神容,众多观客见了都被吓得噤声。 邢猎甫踏入竹棚,众人马上开出一条路来,让他走到擂台前。 雷九谛感受到对手到来,睁开眼晴俯视。他的眼瞳视线游移不定,透着的那疯狂光芒,又令众多观客更害怕。 邢猎却笑着迎接雷九谛的凌厉目光。他留意到雷九谛额上渗着汗珠。这可能是不惯炎热,也可能是因为心情焦躁。不论何者对邢猎都是另一个优势。 “你来这么迟。”雷九谛切齿:“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 “我们相约正午。”邢猎指一指天空:“我就正午来了,没有迟到啊。” 虽说决斗者预早到场准备是惯例,但也没有规定非如此不可。是雷九谛自己心急开战而早早到来,与人无尤,雷九谛无从反驳,“呸”了一声没有答话。 他果然很焦急。 邢猎表面仍笑着看雷九谛,但心里正不断思考,就如湖中的水鸟,表面悠闲游过,但底下双足其实不断在努力划水。他正从各方面视察雷九谛在现场的神情,判断对方的心思。 真正的决战,从一见面已经开始。 雷九谛拿起双刀站立,轻轻踢动双腿十数记,活络盘坐已久的关节,将双刀连鞘插在腰带左右,把刀柄的高低角度调整好,然后向邢猎挥挥手。 “废话别说。上来吧。” 第275章 湘江比武(4) 邢猎却伸出手掌,向雷九谛示意等一等。他自顾自就回头,看看跟随在身边的“六剑客”同伴。 闫胜他们每一个看着邢猎时,眼神都毫无动摇。因为他们都很清楚:挑战,对邢猎而言就是人生的一切。 “不要留下遗憾。”练飞虹向邢猎说。也好像是在对年轻的自己说。 邢猎点点头。他随之把船桨与长倭刀交给圆性;左前臂上的缠绕的铁链枪头解下来递给练飞虹;腰带上斜插的鸟首短刀则交予闫胜。 最后只余下一柄雁翅刀挂在腰间。正是他十五岁渡海离开南闽之地至今随身最久的兵器。他的手掌握着刀柄,回忆当年在海边裴仕英师叔将这家传军刀送给他的情景。 要是师叔还在,知道今天我要用这柄刀去斩迷踪掌门,他一定吓得撒尿吧? 想到这里。邢猎不禁露出与少年时一样的笑容。 雷九谛见了,回忆起那天他用刀架在不能动弹的邢猎颈上,邢猎却仍然笑得出来那副模样。他一想起来就感到痛恨。 看我把你这笑容斩裂! 邢猎看见雷九谛仍然站在擂台正中央,没有多退让空间给他上台。邢猎心念一动,没有爬上擂台,就在台下先将雁翅刀拔出鞘来。 圆性他们看见都感到奇怪:何以邢猎未上擂台已先拔刀? 那雁翅刀经过当世大师寒石子精心打磨后,刀身上的斑驳战痕都变浅,虽然看来仍然古旧,但相比先前,重现了久失的锋芒。 “斩千军之刃”。 邢猎提着已出鞘的利刀,左手按着擂台地板,正准备跃上去。 蓦然,他感觉一阵轻风吹过心头。 他的左手离开了台板,向上举起来,示意所有人静下。 雷九谛本就暗中准备作战,却见邢猎仍未肯上台,不禁嘀咕:“又怎么了?” 邢猎虽未发一言,众人见了他这模样,也都静默。 邢猎闭起眼睛,竖着耳朵倾听。 那声音原本不可能传得到这里来。可是官能张开到最大的邢猎,却确实听见了…… 渐渐其他人也听到那微细的声音。首先是闫胜、练飞虹、尹英峰等几个听觉格外敏锐的高手,然后是其他的武者。 在竹棚外远方。马蹄急激踏在街道石板地上的声音,正向这里接近过来。 在他们看不见的外头街道上,一匹马排开躲避的人群,沿着街心向竹棚急驰。 马鞍上的,是一个穿着鲜红衣服、背项斜挂长刀的身影。 “让开!” 川岛玲兰俯着身体,腿臀都已离了马鞍,正在全速冲刺策骑,同时高声叱喝着。她一方面焦急地要赶往那挂满旗帜的竹棚擂台,另一方面又要专心操控坐骑,别要撞上途人。 街上的湘潭人也都看呆了,目睹这个前所未见的异国女刀客乘风而过。她露出裙裾外的一双健美长腿夹在马腹两侧,麦色的肌肤紧致得反射着阳光。 “六剑客”五人听见那急激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都露出一致的笑容。 她回来了。 急奔的马儿吐着白沫,已到极限。川岛玲兰察觉,虽然无比心急,但也不想马匹猝死,轻呼一声从马鞘右侧跃下,顺着冲势着地奔跑,将慢下来的马留在后头。 这惊人的下马身手,令河街上的百姓轰然喝采。 川岛玲兰满头满身都是汗,也没空再结发髻,只把头发往后束成一把。她的脸因多天连续赶路而甚是疲劳,失去平日桃红的血色,显得有些苍白,双唇更是干燥发白。她大口大口透着气,尽最后的努力跑到竹棚。守在入口前的湘龙弟子都不敢拦她。 入口内侧一阵哄动。邢猎把雁翅刀交到左手反握着,转头往那方向张望。 在人丛里,他终于看见那久违的高大身影。 虽只是短短半年。 川岛玲兰站在人丛之间,双眼瞪大着紧张地搜寻,发丝都因沾汗黏在额上和腮边,肩膀因为急促喘息而不住起伏。当她终于找到邢猎所在,确定他还没有登上擂台时,心头好像放下一块千斤大石,身体也突然软下来,失去了支撑。 邢猎跃上前去,一把将川岛玲兰拦腰抱住。几乎倒下的川岛玲兰也伸臂绕着他的颈项。 邢猎凝视她欲哭的疲惫眼睛,徐徐说: “以后别再离开我。我需要你。” 这句日夜盼望的话语,终于从邢猎口中说出来,川岛玲兰听见了泪水终于涌出,一向强悍的她不顾在场无数目光,紧紧抱着邢猎,把流泪的眼睛藏在他胸口。 邢猎感受那热暖与湿润,知道自己往后的人生再不会有什么遗憾。 川岛玲兰哭了好一阵子,好像把这段日子的积郁都发泄了,才慢慢抬起头来。她这时看见邢猎左肩和右腿包扎的黑布带,皱起眉头。 “你的伤……还没有好?” “好了大半。”邢猎说:“能打。这就够了。” “可是我带回来的……”川岛玲兰想说关于“蜕解膏”的事,但又想现在已不是时候。她心里很是矛盾,一方面想如果邢猎已经医好了,她这趟历险岂非白走?但邢猎决战在即,她也没理由希望他伤势未愈。 邢猎摸摸她的头发:“那些事,我们以后再说。只要你在就够了。” 川岛玲兰这时看见邢猎左手反握着已出鞘的雁翅刀。她抬头看看站在擂台上的雷九谛。川岛玲兰虽然从未见过这迷踪掌门,但只看一眼,已经感受到他浑身乱射的邪异杀气,其可怕绝对堪比波龙术王,甚至可能犹有过之。 “这就是……你的对手……?”川岛玲兰不自觉转以家乡的语言问。 邢猎点点头。 川岛玲兰再次盯着雷九谛,目中闪出杀意。她曾立下决心:任何人想要杀邢猎,都得先经过她。只是此刻的她已然筋疲力竭,不可能代邢猎挥刀。 更何况她明白,这次是武者之间决斗,不是以往跟武当派间的仇杀。她没有干预的理由。 “把胜利带回来。”川岛玲兰深情地看着邢猎说:“鹿儿岛武士的妻子,是这样向出征的丈夫说的。” 邢猎听了,只感一股新鲜的能量灌注到躯体里。心里对两处伤患最后的那点点顾忌,此际都一扫而空。 川岛玲兰却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失神闭上了眼睛。“六剑客”其他五人见了,都奔过来帮忙,让她躺到地上。佟晶还没有机会跟兰姊说半句话,这时更是焦急地握着她的手。 严有佛上前来,邢猎和佟晶也就放开川岛玲兰,让严大夫检査她。 严有佛为她把脉,又探探她的额头及鼻息,然后说:“她在路上应该已经染病好几天,仍然勉强策骑赶路,此刻体力不支而昏倒。不过不必担心;她的脉象和呼息尚强,没有大碍,给她休息就可以。” “六剑客”众人听了,心下大为宽慰。 “邢大哥,怎么办?”闫胜看着邢猎问:“决斗要延期吗?” 邢猎回头,看看在擂台上一直俯视着他们的雷九谛,想了想之后摇头。 “不必。”邢猎说:“现在的我,正在最佳的状态。我不想错过。” “可是……”佟晶急说:“兰姊千辛万苦赶到,却偏偏看不见你决斗,那不是很可惜吗?对她不是很残忍吗?” “不会。”邢猎笑笑看着昏睡中的川岛玲兰,举一举紧握的拳头:“最重要的东西,她已经带给我了。” 他瞧了同伴们一眼,又说:“她既然看不见,我就更不可以让刚才那时刻,成为她对我最后的回忆。” 邢猎俯下身,摸摸川岛玲兰沉睡中的脸。 “等我。我保证,明天你醒过来,会再看见我的脸。” 邢猎随之放开她,再次走向擂台。 唐皓的弟子张罗来一把藤编的胡床,让川岛玲兰躺在上面,又把她抬到较近擂台之处。闫胜、圆性和练飞虹都再次跟着邢猎走到擂台边,留下佟晶陪伴在川岛玲兰身旁。 这时的川岛玲兰熟睡如婴孩,迅速进入了梦境。梦中的她也正在看着擂台,还有邢猎准备上台的背影。在梦里川岛玲兰再次流下激动的眼泪。她确知邢猎此战必胜。 我知道。因为他这个背影,跟当天与我弟弟比试时,一模一样…… 当邢猎回到擂台前时,雷九谛一脸不耐烦地俯视他。 “你输定了。”雷九谛以嘲弄的语气说:“决斗之前还顾着抱女人。你心中有这依恋,怎会是我对手?” 邢猎却又再次展露那教雷九谛讨厌至极的笑容。 “你的武功能练到今天这境地,靠的是对飞虹先生那长久的恨意和怨念。”邢猎说:“可是你从来没有为爱而战斗过。有种力量是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雷九谛听了,收起嘲笑的表情,铁青的脸有如恶鬼,眼神一时集中起来,狠狠盯着邢猎。 力量不是用嘴巴说的。你就上来证明吧。 邢猎说完,把雁翅刀重新交到右手,左掌再次按到那比胸口稍高的擂台木板上,准备登上去。 雷九谛密切注视着他。 第276章 湘江比武(5) 邢猎左臂跟双腿一起发力,整个人轻巧地跃升到擂台以上的高度。很多观客都想不到,身材壮硕的邢猎,身手竟如猿猴一样灵活迅速。 雷九谛仍垂着双手,似乎在等待邢猎上来。 邢猎双足接触台板。 同一刹那,雷九谛的身体却已向前发动! 迷踪门“燕青迷步”之特长,正是发动时的动作甚小,无先兆可寻。 雷九谛本来就站在擂台正中央,这一起步冲前,与着落在擂台边缘的邢猎,瞬间已拉近到不足十尺距离,同时雷九谛左手往前挥起,手腕自下向上扬,一点夹在手指间的寒星,朝着邢猎迅疾飞射! 这是他的拿手暗器三尖燕尾镖,是早前他趁无人察知时,回去“湘渡客栈”的血战现场找了几乎一个时辰,才从角落处寻到失落的一枚。本来他可要求唐皓为他打造新镖,唐皓听从邢猎亦不会拒绝,但雷九谛为了不让敌人知道他有暗器在手,故此宁可自己暗中寻回。 那三尖燕尾镖在空中垂直旋转,激飞向邢猎胸口同时,雷九谛继续抢前,右手握住左腰间的刀柄! 以飞射暗器开路并乘势接近袭击,这战法与他当日偷袭练飞虹,或者他的得意弟子韩山虎攻击尹英峰,完全一致。 雷九谛从一开始就已经盘算:邢猎踏上擂台那一刻,就要马上出手。他见识过“浪花斩铁势”,知道这无匹刀招有一弱点,就是需要时间摆出预备的架势,而且适合在较远的距离发动;那么破这一招的最好办法,就是根本不给邢猎任何准备的时间与空间! 虽然有人必会说这样等同偷袭,但雷九谛不以为然。在他眼中,一个武者脚踏擂台的一瞬就要准备战斗,若就在这刻被击杀,也难有怨言! 雷九谛的心念飞快运转,发挥他快速进入“借相”的能耐,右手摸到刀柄的同时,心里已在默念白莲教的请神咒语,那张脸开始发生变化。 “神降”之境界。雷九谛把全部都赌在这第一击之上。 能在如此重要的决斗里作这等决断,再一次证明他是高手中的高手。 刹那间雷九谛“借相”于自我幻想的神魔,在他脑海里自身与那灵体化而为一,赐给他超乎凡人的力量这当然并非真是什么灵界体验,完全是经过高度精神训练所营造的幻觉。 神魔虽假,但那催激体能的功效却真。雷九谛冲锋拔刀的速度达了极限,在擂台四周从未习武或者修为较低的观客眼中,他的身体只是一团模糊的飞影! 雷九谛右手银刀出鞘同时,飞镖将及邢猎胸膛! 雷九谛发镖并不瞄准更致命的头脸,反而选取胸口,因那是人体正中部位,邢猎必要以最大的动作方能闪避得过;邢猎闪躲飞镖所花的时间越长,接下来能够迎接刀招的应变空档也就越少快刀,才是真正的杀着! 雷九谛这发镖、拔刀、砍击动作之快,当今武林上能够做到的,大概不足五人。 但是再快的动作,仍然有一个匹敌的方法:只要你预先知道。 邢猎跃上擂台,双足落在木板上的动作,似乎轻松平常,没有人知道他人在半空时,其实已经暗暗在准备。 飞镖临身之前,邢猎两脚前掌一触地,利用那踏落之力,突然马上向右斜方跨步,上身顺势向左偏转,以最小的动作,躲过了旋转飞来的三尖燕尾镖! 他躲得过,只因早就预料自己上台那瞬间即会被雷九谛攻击,身心早就作出应变的准备,只是事前绝不流露给雷九谛察觉。 邢猎从雷九谛的各种动静:隐隐占着擂台中央位置;焦躁渴望邢猎上台的表情;故意垂着手、貌似放松的姿态……察知他抢先出手的意图。“浪花斩铁势”需要摆出预备架式这缺点,邢猎自己又怎会不清楚?从这种种加起来,他断定了雷九谛的策略。 在这等级的战斗里,只要稍微洞悉先机,已足以成为厉害的制敌武器:将对手的突袭,反过来作最大的利用! 邢猎避过飞镖时,斜向前跃的势道未止,乘着冲力再跨前一步,冲向雷九谛怀里! 他这闪躲后用般小角度继续前进的身法,与雷九谛“云隐神行”的功夫甚酷似,正是之前在树林一战里见过雷九谛施展而模仿学来的! 雷九谛的银刀刚出鞘,邢猎却意想不到地冲近来,双方距离比预计中大大缩短,但正在“神降”境界的雷九谛已无收招余地,银刀继续从下而上撩斩而出! 邢猎冲前的同时,将雁翅刀横架在身前,并以左前臂抵在刀背上,连人带刀一体扑向雷九谛! 邢猎这招双臂关节紧锁不动,而以身步全体发力的压击,其方法正是取自戴魁所授的心意门要技。 雷九谛在“神降”之下斩出的刀招虽然快绝,但因猜想不到邢猎冲来,距离和方位都骤变,他的银刀只击出轨迹的一半,已与邢猎的雁翅刀相遇! 在这近距之下,雷九谛看见邢猎双手把雁翅刀压来,包裹成黑色的左臂全力顶着刀背,而那左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着光芒…… 两刀硬碰之下,激撞出灿烂而短促的火花。 这柄右手的银刀是雷九谛原来的爱刀,货真价实。然而迷踪门“明堂快刀”从来以速度见称,快取敌人虚处为上,少作此等硬碰,因此所用的本门刀剑亦偏于轻薄。 另一边邢猎的雁翅军刀却是战场之器,背厚刃宽,钢质软硬适于粗野的拼斗,更讲求能长期耐斩,与武林用的刀剑大不相同;继而再经寒石子修整打磨,更发挥出其材质强韧的强处。 两面刀锋成十字交拼,邢猎刹那紧咬牙关,双臂的力量完全贯于刀上,半寸不让,雷九谛本身的拔刀快斩却也十分强横,结果银刀抵受不住这冲击,锋口崩裂,被较坚韧的雁翅刀吃进了两分! 这是雷九谛自练成“神降”之后,第一次有人能把他的刀截下来! 两刀咬成一团的同时,邢猎的力量却突从刚化柔,右手竟然放弃了雁翅刀柄! 另一次令雷九谛意外的变化。 但在擂台边的闫胜却不感讶异。因为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一招。 这完全就是当天在青冥山深处,邢大哥对付习小乒的战法! 雷九谛一发觉邢猎手掌离开了刀柄,知道对方必将有下一着。但他仗着“神降”的惊人速度,左手已然反握着右腰另一柄刀,向前方反手拔出,连同仍咬着雁翅刀的右手银刀,以三柄刀交叉护在身前,全不给邢猎可乘之隙! 邢猎已经弃刀,双手空空如也,只要抵过这一轮攻势,我必胜无疑! 然而邢猎并不在他预想的位置。 邢猎一在眼前消失,雷九谛凭着多年实战经验,眼也不看就判断:在下路! 雷九谛意念一动,身体往右侧跳起逃避! 果然,邢猎弃刀之后全身往下俯伏,几乎贴地般前扑,目标是雷九谛的足腿! 邢猎这一扑,用上了相当于“浪花斩铁势”的舍身飞跃之法。他曾受伤的右膝关节,顿时发出犹如针刺般的痛楚他自登上擂台后双腿接连三度跳扑,这膝盖承受了绝大的压力。但他受伤期间多次勉强交战,早就习惯忍受痛楚,右腿的力量仍然十成爆发。 再忍受一次。胜利就在眼前。 迷踪门的轻身功夫,独步天下;邢猎这俯身飞扑,也是迅疾如山猿。 二人决定性的差别,却在心里:刚才那记两刀交击,二人同样承受反馈的震力,分别是邢猎早有应变的准备。 因为这一丝心理上的差距,雷九谛的跳跃,起动迟了那么一点点。 他自己也察觉了这危险。 不会被你抓到! 雷九谛意念一动,人在半空竟也能硬生生挺腰发招,左足发出迷踪门“寸钉腿”,短距离蹴向邢猎伸来的左手! 邢猎扑至雷九谛下方,左手似乎在最后关头闪避了这一腿,从脚踝旁一掠而过;他乘着余势全身越过雷九谛,扑到他身后翻滚一圈,跪定在擂台中央。 带着一抹激烈的鲜红。 似乎出完腿逼退邢猎的雷九谛,亦乘着跃势着落在擂台右侧。可是他一着地,身姿却马上崩倒,左膝重重跪到台板上,右手挟带那两柄刀也都脱手,只靠左手单刀插向地板止住了跌势,然后支着刀柄方才跪定。 只见两人交错后,在擂台上各自背向而跪,一时都静止没有动作。 刚才那几招交手,其实全部就在两次呼吸之间就完成,大多数的观客根本完全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除了看见雷九谛那支三尖燕尾镖在人丛头顶直飞而过,钉在对面竹搭的墙壁之上。 “六剑客”与尹英峰、唐皓、刑瑛、庞天顺及戴魁等人,则用了绝大的专注力,才约略看见交手的过程,可是最后那记二人交错到底发生了什么,众人还是摸不着头脑。 这时有观客呼叫起来,因为他们看见雷九谛脚下的木板,正渐渐扩张着一滩血红。 鲜血,来自雷九谛左足布靴一道破口。 第277章 湘江比武(6) 邢猎这时才站起来。他尽量用左腿支撑,但站直时仍感觉右膝的痛楚。刚才短短数招虽然简单,但因为连接频密而耗力甚巨,邢猎也要全神贯注方才站稳。 他举起左手。只见那只人人以为空着的左掌里,原来正反握着一柄形状犹如兽牙的短刃,正是在庐陵战胜梅心树后夺取的兵器。 邢猎其实一直将这把弯刃收藏在后面的腰带底下,直到登上擂台时人在半空才暗中取出,当时人人看见他提着已出鞘的雁翅刀,注意力都放在右手上,没有留意他另一手已多了柄短刃。 其实一切邢猎都早有谋划:之前他众目睽睽之下,把其他各兵器解下交给同伴,登上擂台时又故意用左手去按台板,都是要所有人包括雷九谛相信,他手上除雁翅刀外再无其他兵器,为的就是这最后一击的布局。 闫胜瞧见邢大哥像用法术般变出刀子来,又再回想当初他打胜习小乒时的话: “我胜你,是因为这里。”当时的邢猎指一指自己脑袋,继而又指指心胸:“跟这里。” 这时雷九谛想站起来,但左足一用力,又痛苦地再度跪下去。邢猎刚才的飞扑尽用全身之力,顺势而出的反手刀虽然好像只是轻轻一击,但弯刃已足以将雷九谛左小腿的肌腱狠狠割断,雷九谛纵有再高的武功修为,也不可能违抗这肉体的崩坏。 但固执的雷九谛却仍然一再试图站起来。每次只是令足腿上的裂伤更扩大。最后一次他更摔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邢猎这刀已然取胜,“六剑客”及其他武林同道本应该兴奋欢呼。然而看见雷九谛这绝代高手的狼狈状况,他们都不禁沉默。即使明知道雷九谛行恶不少,性情邪异,但见他此刻有如被陷阱所困的猛虎,心里仍是不忍。 其他并非练武之人的观客也如是,无人欢呼拍掌,整个竹棚之内完全静默,以至外头探听的百姓以为决战还未开始。 “已经完结了。”邢猎也没有像平日般笑,只是平静地看着挣扎中的迷踪掌门。 “没有!” 雷九谛狂吼着,用绝大的意志爬起来,最后终于用一边右腿站定,左手颤抖着将刀交到右手。他因为剧痛和失血,脸色异常苍白,但那股强悍不屈的气势仍未消散。 “还没有完!你那刀招……我要接你那刀招!” 邢猎知道,他说的是“浪花斩铁势”。 雷九谛即使有“神降”绝技,他的武功刀法始终还是基于迷踪门武艺,而迷踪武功最重视速度,如今雷九谛一腿无法着力,根本就难以施展。以他此刻状态,邢猎根本不必使出“浪花斩铁势”,用其他寻常的刀招都必可取胜。 而且邢猎多次激烈跳跃,右膝旧患怕有复发之象,更没有冒险勉强使出“浪花斩铁势”这猛招的理由。 邢猎看着雷九谛跛了一腿的姿态。从刚才那反手短刀切入的手感,邢猎确定雷九谛筋腱已被割断。以雷九谛这年纪,要再从这么严重的伤完全康复,并且恢复原有的功力,已几近不可能。 他的武道生命已经结束了。 邢猎凝视雷九谛许久,然后瞧向台边的圆性。 “把刀给我。” 圆性听了一呆,但马上明白邢猎在想什么,只因他也同样能代入雷九谛此刻的心情。圆性一言不发,把倭刀抛到台上。 邢猎接过倭刀,缓缓拔出那长长的刃身,然后将刀鞘抛到一旁。 看见邢猎手上的刃光,雷九谛笑了。从来只有满腔怨念的他,此刻竟然向邢猎投以感激的眼神。 他接着把单刀举起来,摆出准备出击之势。 在台下的练飞虹,看见宿敌这模样,亦不禁心生敬意。 我被这样的家伙击败过,不必感到羞耻。 闫胜这时也从雷九谛身上,看见师父赫圣的不屈身影。 佟晶流下了泪水。她始终没有机会向雷九谛的“教导”说一句感谢。但她知道自己永远忘不了这个人。 邢猎的表情依然平静。但他双腿渐渐弯下来。腰背弓起如猫。双手轻轻挽着倭刀,斜斜垂在身前腿膝之下的位置。全身处于一种既放松却又蕴藏爆发能量的微妙状态。与雷九谛那不自然的“神降”状态相反,邢猎这个姿势仿佛暗暗与天地融合,顺乎大自然的法则道理而成形。 “浪花斩铁势”的起手式。而且是第一次在双足双手都能运用自如之下摆出来。 雷九谛看见后咧齿而笑。但那笑容有些凄酸。 因为固执的求胜欲望,他放弃了正面迎击“浪花斩铁势”,而选择抢攻战法。被偏执淹没了本我,而结果也为邢猎的反策战胜,雷九谛挫败于心思计策与那小小一招短刀反割之下,心里懊悔不已。 他想:要是一开始堂堂正正地接“浪花斩铁势”,未必没有胜机。而且必定没有遗憾。 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如今邢猎让他再睹这惊世刀招,雷九谛心里有股莫名的安慰与感激。 这瞬间,世上就像只余擂台上两人。 下一刻,雷九谛的脸再次生起变化。 最后的“神降”。雷九谛那恶鬼临身模样,比从前任何一次更要凄厉。 强烈的自我催眠之下,左足痛楚截然消失。握刀的手也不再颤抖。 雷九谛仅靠一条右腿跳步,往邢猎冲过去这本来是很可笑的动作,但在“神降”的诡奇速度之下,仍然具有惊人的威势。 雷九谛发出犹如鬼哭神号的尖叫,全场观客为之耳膜生痛! 他举刀。 同时邢猎亦发动。 面对当下的雷九谛,邢猎根本不必使出全力全速也能够击败;但为了表达敬意,他仍以十成的力量发出“浪花斩铁势”。 历来最强的一次。 邢猎双腿向前跳跃的同时,心灵“借相”于翻涌的浪潜,身体随势旋转。 这次转体也跟以往不一样。过去的“浪花斩铁势”只有左右旋转与上下翻滚两种;可是现在邢猎能以双腿发动,不必再顾虑难以平衡的问题,旋转的角度可作更微妙的控制,他的身体在半空作斜向翻旋,结合了左右与上下之威力,那势道比起从前倍为猛烈! 凝聚了全身精、气、神的长倭刀,随着翻转发动,从右上方居高而下挥斩出去! 那刀刃掠过的高速,仿佛连四周的空气都被旋卷进去。 刀招未及劈出的雷九谛,迎接那道达到“曜炫”境界的刃光,一时竟能感受邢猎的“借相”,甚至仿佛听闻汹涌浪涛的声音。 真好听。 刀锋以人类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划过。 邢猎乘着余势飞越过雷九谛,乘势旋身一圈,双足着地后再前奔数步将势道消去。这是他创造“浪花斩铁势”至今,首次在实战里运用此舍身刀招而又能完美着地。 邢猎身后的雷九谛向前崩倒,迎面撞在台板上,举刀的右臂带着血泉断去脱落。 许多观客不忍地别过脸去。 邢猎站定之后回身,抛去没沾一滴血的倭刀,跛着痛楚的右腿跑上去,把全身浴血的雷九谛抱起来。 一翻过来,只见雷九谛的胸膛已被“浪花斩铁势”斜斜斩裂。雷九谛脸白如纸,流着血的口鼻正在作最后的呼吸。 可也是在这个时刻,雷九谛的样子再无平素的痴狂,恢复了平静祥和。他失焦的眼晴瞧向邢猎。邢猎并不知道雷九谛是否看见自己,但仍向他说话。 “你先去。有一天我们将会在另一边再次比试,那时候你要真真正正地接我的刀。” 雷九谛的头似乎微微点了一下,可是无法断定这是在响应邢猎的话,还是只不过是临死前的抽搐。 邢猎轻轻将已停止呼吸的雷九谛放下来,独自站立在擂台上。 在台下,生死与共的同伴、感恩的友好、兴奋的崇拜者,还有所有人,都正在默默地仰视着他。 多么的宁静。邢猎听见外头那浪潮拍岸的声音。 心头蓦然袭来一股淡淡的孤寂。 这一年,武当派从天下间消失;邢猎跨进了绝世高手的门坎。血与钢铁、爱与战斗的征途,却仍未结束。 宋梨揉着睡眼,身姿慵懒地拖着一双赤足走出了房间,很快就在小屋角落的厨房里,寻到那个熟悉的背影。 和缓的柴火上正煮着一窝粥。那背影的主人,拿着勺子轻轻在搅着,米香散发屋内四角。灿烂阳光自厨房窗口透射,映得那背影光洁耀眼,轮廓显得有些朦胧。 然而宋梨还是一眼就辨出了他。 “闫胜……” 搅动沸粥的手停下来。燕闫胜回头,朝宋梨微微一笑。 那笑容,跟仍在青冥山时一般的纯真。 “起床啦?”闫胜的声音,在这宁静清晨格外显得清亮温柔。“先坐坐。还得等一阵子。” 嗅着那粥香,宋梨感觉饿极了。但闫胜的笑容和声音太有说服力,她还是乖乖坐到饭桌前,双肘支着桌面,手掌托着下巴,凝视着继续专注煮粥的闫胜。 这时小屋的大门打开。另一个带着阳光的朦胧身影走进来,并轻轻从里面把门带上。 “你去太久了。”闫胜向进屋的人抱怨说,但听得出并非真的不满,只是老朋友之间的率直:“东西快拿过来弄好。我这窝粥正等着呢。” 提着一个大竹篮回来的侯英志抹抹额上汗珠,朝闫胜点了点头,又向宋梨眨眨眼睛,把竹篮带过去厨房那边。 小英揭开竹篮的布盖,掏出一把山菜,还有几颗新鲜摘来的野菇。他挑了几根菜和一颗野菇,熟练地打水清洗,干活时跟身旁的闫胜有说有笑。 宋梨没听清楚他俩在说什么,只是从后面凝视二人对答的表情。闫胜和小英。一对最好的朋友。他们又在一起了。而且在为我煮粥。在这座温暖的小屋中。在这么美好的阳光里。 宋梨虽然饥饿,但心里同时希望,这窝粥永远也煮不好。 小英把瓜菜洗好擦干净,拿起菜刀准备切碎,却敏感地察觉到背后的宋梨呼吸停顿了。 小英和闫胜回头,只见宋梨没有笑容,脸色苍白地看着小英手里寒光熠熠的菜刀。 小英向宋梨温柔地笑了笑:“傻瓜,这不是剑呀。” 另一边的闫胜也笑着说:“小梨,不用害怕。你忘了吗?自从你爹跟宋师兄去了,我们离开青冥山之后,就只吃素呀。永远也不会杀生。” 小英把菜刀爽快地挥下,将野菇一开为二。“你看,没血的。放心了吧?” 宋梨这才恢复了呼吸,缓缓向两人展示笑颜。 是的,没有血。不再会流血。 只要跟这两个人在一起,我就不必再害怕。 小英用刀背把切碎了的菜捞起来,撒进窝中。粥香更丰富了,宋梨嗅到心情更放松下来。 野菜粥终于煮好了。小英拿来碗筷,闫胜则小心翼翼地把瓦锅端到桌子中央。终于一碗热腾腾的粥放到了宋梨面前。 还没有吃到嘴巴里,宋梨已然深信,这将是她一生吃过最美味的东西。 可是当她把盛着粥的碗捧起来时,一阵不知哪来的震动,弄得沸粥溅出碗外,烫着她的手指头。宋梨吃痛呼叫一声,把粥打翻在桌上。 “是什么?”宋梨握着灼伤的手指,四处寻找震动的来源。 那震动却接连地来临,而且越来越激烈。杯盆桌椅全都发出求助似的颤声。整座小木屋都在发抖,似乎随时就要塌下来。 宋梨无助地看着桌子对面的闫胜和小英,两人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苦笑凝视宋梨,不发一言。 “不要……我不要离开这里……” 宋梨哀求着,但闫胜和小英却像没有听见,只是继续默默看着她。 他们相隔不过一张桌子的距离,宋梨却感觉彼此已天涯一方。 终于,宋梨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在震荡中她轻轻、无泪地闭上眼睛。两张她曾经最亲近的脸,消失在黑暗之中。 宋梨终于也知道那震动颠簸是什么。可是清醒的她仍拒绝睁开眼来即使这假睡,只是最后一点无力的抵抗。 第278章 闺中人(1) “要吃就快起来吧。”一把成熟的女子声音说:“我们就要吃光了。” 宋梨张开眼爬起来,瞧着说话的马荻。 马荻说着,又在啮咬手上一条雁腿,撕下一片皮肉嚼着,冒出一阵烧烤的肉香,那香气中夹杂着一股野性的膻味。 马荻只稍长宋梨两年,但身材骨格却比纤弱的宋梨壮得多,即使盘坐在车厢里仍难隐藏得住那健美曲线的体态。她披散着一头微鬈的乌发,肤色比宋梨深;泛着油光的厚厚樱唇,带着一种原始的媚惑力。 然而跟这艳姿毫不搭调的,却是毛裘的下摆处,突出了一个大大的肚子,竟是已有身孕,而且看来随时临盆。 宋梨梦中的震动,自然是马车行走的颠簸。这车厢大得极夸张,几乎等于一座带着轮子的小屋,内里陈设豪华,下面铺满了锦织棉被,车窗等缝隙也都封上了棉花布条,把寒冷隔绝在外。 除了宋梨和马荻之外,车里尚有一个鞑靼美女,同样在吃着烧烤的野雁,吃相比马荻还要粗鲁。宋梨与她言语不通,连她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有一件事情宋梨很清楚:她们三个都是同一人拥有的玩物。 宋梨爬起来,看见盛着烤野雁的盘子,伸手取了最小那块,放在嘴里咬下去;但她无法忍受肉汁里那股膻气,还是吐了出来。 马荻看着她叹了口气,从车厢角落里找来一个盆子,里面是几块烤饼。宋梨接过时点头致谢。 “谢谢姐姐。” “其实你不用叫我‘姐姐’。”马荻叨着野雁的腿骨说:“你比我资格还要老。” 马荻在七个月前,才成为了当今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女人,而且过程非常荒唐:她兄长马昂原本是延绥总兵官,因为贪污遭免职,幸而有个同是军旅出身的好友江彬,已贵为皇上身边第一大红人。二人商议后,马昂就将自己美艳的亲妹马荻献给皇帝。 然而最荒谬的是,马荻其时已非闺女,早就嫁予指挥官毕春为妻;更不止此,马昂将她送进“豹房”之时,腹中已然有孕两个月! 正德皇帝色欲旺盛,且爱好女子口味不拘,宫殿内外早已人尽皆知,他第一眼即为马荻的艳色与独特个性所迷,也不嫌她已为人妇且有身孕,马上纳为“豹房”的宠姬。身为“国舅”的马昂自然得赏,实时复官并升任右都督;而献美有功的江彬亦赢得了皇帝更大的信任。 宋梨吃着烤饼,从旁观察仍在啃着肉的马荻。在迷宫似的“豹房”里,除了盛宴场合外,她们彼此很少见面,关于马荻的事情,宋梨都是从宫女口中听来。她对马荻一直有种淡淡的厌恶感。 尤其为朱厚照宠幸时,一想到自己竟然跟个孕妇拥抱同一副身躯,就觉得很恶心。 这次出来,她跟马荻朝夕相对,对这女子却完全改观了。尤其看见她那大肚子,宋梨心里不禁生起怜悯。 马荻却似乎完全不需要她的怜悯。刚好相反,她时刻都显得比宋梨更刚强,旅途上也不时对宋梨照应。宋梨感觉像突然多了一个从没有的亲姐姐。 “你还吃那野鸟的肉?”宋梨吃完烤饼后不禁问:“不怕……不好吗?”她说着摸摸肚子,示意马荻腹中的孩儿 马荻微笑:“不会啊。”她垂头,用油腻的手抚摸着隆起的肚皮:“我是在关外出生的。我爹那时候是戍边的军官,听我娘说,当年她怀着我什么东西都吃,结果我生下来时,比从前的哥哥还要壮!” 宋梨打量马荻的肩臂,确比很多男子还宽壮。有次在“豹房”的宴会里宋梨就亲眼见过,已经挺着微隆孕腹的马荻,在校场上表演又快又准的骑射功夫,逗得皇帝拍手大乐。听说这也是朱厚照宠爱她的原因之一。 马荻出身军人世家,姿容艳美之余人也极聪颖,这骑射武功全是在军营出入耳濡目染下自学得来。此外她又从战俘奴隶的对话间学懂了好几种蕃语,才能大大超越寻常家的千金女儿。 看着马荻健壮的身躯,宋梨不禁又羡又妒。回想起从前在青冥派里,病弱的自己就像个局外人,那时候是多么的孤独…… 除了他们两个还会关心我…… 一想起刚才那个破裂的美梦,宋梨的心窝像受着一股重压,不由按着胸口紧皱眉头。 马荻默默看着宋梨的辛苦表情。她听“豹房”的宫女说,宋美人就是靠这副皱眉神情,吸引皇帝怜爱,因此竟能在贪新好玩的天子身边待着这么久。马荻这时仔细看,宋梨这表情确实有股难言的绝美,但同时也看得出并非强装出来。 美,只因为真。 马荻见宋梨好像透不过气来,向那鞑靼美女说一句话。鞑靼美女表情厌恶地回了一句,但马荻又用蕃语呼喝了一声。鞑靼美女被马荻那刚强的气势所慑,不情不愿地放下手中食物,爬上前打开车窗。 同时马荻拿来一件毛裘,盖到宋梨身上。 寒风从车窗吹进来,卷走了内里的闷气,宋梨虽然觉冷,头脑却变得清醒,心胸的郁闷亦渐渐消退。她拉紧肩上毛裘,朝马荻点头致谢,然后爬到车窗前往外观看。 出现眼前的是一片天地开阔的塞外风光,看不见尽头的平原,教宋梨心头震撼。她露出兴奋的眼神,眺视远方天地交接之处,蓝天上有成阵飞行的候鸟群,教她悠然生起向往之情。 长年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宫室里,宋梨此刻却感觉,只要伸手出窗外就可触摸到自由…… 可惜下一刻看见的景象,就把宋梨从幻梦里拉回来:一队重甲骑兵带着寒光闪闪的刀枪盾甲,自窗前呼啸奔过。 宋梨伸首看看马车前后,尽是成千的人马与辎重车子,后面还跟着密密麻麻的步兵,漫天旗帜随风翻涌,长蛇般的军阵延绵不断。 而我,只不过是其中运载的一件货物而已…… 宋梨这时察觉马荻正在自己身后,也在眺窗口外。马荻并没去看车子四周的军旅,只是一心一意欣赏荒野平原的景色,眼里流露着怀念神色。 宋梨想起刚才马荻说过的经历。 “你很挂念这样的风光?” 马荻点点头,然后摸摸肚子:“好想我的孩子能够在这种地方长大。” 说时她的眼神却转为幽怨:“要是我的脸长得丑些,这就不是作梦。” 这话令宋梨哀伤起来,无言地也看着远方的风光。瞧着这片无垠荒野,宋梨想起燕闫胜:他仍然在外面自由自在地流浪吧? 怀想及此,宋梨的心像被尖锥狠狠刺了一下。 两年前她出于对武侠的憎恶,出言鼓动皇帝颁下“御武令”,号召天下武侠追杀“六剑客”,当时她完全不知道闫胜就在那六人通缉名单之内;直至后来巫丹派覆亡,宋梨深庆大仇得报之后,才好奇想知道到底“六剑客”是什么人,巫丹何以竟不惜为他们跟朝廷作对? 当她从宫女手上拿到宫外广为颁布的通缉吿示,看见上面写着的“四川燕某自号青冥剑派传人”一行字时,整个人顿时像堕进了冰湖,当场昏厥。 我竟亲手迫害闫胜! 被宫女救醒之后,宋梨焦急地差使她们查探(为此耗费了好几件皇帝所赠的首饰),再三确定“六剑客”至今无人伏诛,这才稍微宽心;然而“六剑客”罪名始终未除,宋梨至今还是时刻忧心闫胜的安危。 此际听了马荻的说话,宋梨不禁回想当年在青冥后山“泰安寺”与燕闫胜分手的情景。那时候她对闫胜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令今日的她痛悔不已。 假如那天我没有把闫胜骂走……假如我那天跟着他……也许现在,我和他正在这样的荒野平原中骑马闯荡,自由自在地过活。 只要那时候我有多一点点勇气…… 那张“六剑客”通缉名单上还有两个女的。她们里面会不会有一个是闫胜的?宋梨只感一股妒火在胸中燃烧。 两年前,巫丹派在她一言煽动之下被朝廷禁军消灭,可是成功复仇的快感并未如她想象般强烈。禁卫监军张永公公带回来的逆贼首级,只得陌生的巫丹副掌门师星昊,既没有那传说中的姚莲舟,也没有宋梨念念不忘的仇人葉辰。两人最后是生是死?宋梨也许以后都没机会知道。余下的只有巨大的空虚感,还有“豹房”里持续的囚笼生涯。 宋梨已经不止一次想过死。唯一阻止她的是对闫胜的牵挂。她日夜在想办法游说皇帝解除“六剑客”的通缉令,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这时突然有两骑走近车旁,坐在马鞍上的是两个全身披挂、身材健壮的太监,朝窗里的宋梨和马荻张望,目光特别落在马荻脸上。 “两位美人小心着凉。”其中一名太监木无表情地说。宋梨有点畏惧,想把车窗带上,但身后的马荻把她的手按住,并且狠狠盯着那太监的脸。 第279章 闺中人(2) 两名太监似感意外,在鞍上略欠欠身,拉着马让车子先行,但不一会又策马踱步,在车后跟随着。 “他们……” 宋梨以疑问的眼神瞧着马荻。 “是杨廷和收买的人。”马荻说:“来看着我跟这孩子的。” 怀有身孕的马荻获皇帝宠幸,此事震惊朝廷众官,特别是当今首辅杨廷和,更加勃然大怒。杨廷和曾任职詹事府,为当年仍是皇太子的朱厚照之辅读老师,皇帝对他自是敬重有加。杨廷和以老师身份,苦劝皇帝勿要招马荻进“豹房”,但皇帝坚执不肯,此争执再加上江彬从中唆摆,令正德与朝臣之间出现了裂痕。 杨廷和担心的,自然是一旦孩子生下来,万一朱厚照荒唐得将之认作亲生骨肉,大明皇家的继承血脉岂非都要乱了?此乃动摇国本根基的大事,因此杨廷和密切监视着马荻,以作应变。 这其中的关系,宋梨早有听闻,因此忧心地看着马荻。可是马荻却露出坚强果敢的眼神,双手抱着肚皮,像是拥抱着还未出生的孩子。 “无论怎样,我也一定会活下去。”马荻的眼睛仍然眺望着窗外远方的天空。“为了他。” 马荻的声音和眼神,深深地打动了宋梨。宋梨随即回忆起刚才那梦境。终于她也决定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必定要再见闫胜和小英。 不管他们此刻在哪里。 宋梨随着马荻眺望窗外广阔的天空,眼睛里燃起许久未有的生命之火。 在行伍的中段右翼侧,一支为数不足二百的骑兵队离群而出,在平原上驰行,虽然只是半速,但从人马的利落姿态可知,全都是强健的精锐战士。 这支健军确是非比寻常。此刻他们分为前后两股,跑在前头的三、四十骑乃是大明皇室禁卫的三千营铁甲兵,一身雕饰讲究的盔甲华丽整齐,策骑间合奏发出兵甲碰响,先声夺人;前头更有一名旗手,用皮带和马镫支撑辅助下,单手举着一面高高的直幡,飘动的布上写着“威武大将军”五个大字。 至于后面相隔不足三十步是另一股共百来骑的战士,气质与前头的禁卫铁甲骑兵截然不同,身上护甲简陋得多,部件的位置和多寡也各不相同,显然是为了配合各士兵擅长的战法而添减,各人身上所带兵器装备也毫不统一。他们在战盔下露出的一双双眼睛,透着饥饿而凶暴的气息,不似铁甲禁卫般庄严,略显散漫但同时又令人感觉更危险。这些乃是驻守宣府的游击骑兵,与鞑靼人交战经验甚丰富,在这关外平原上策马,就像回到了家一样。 他们的指挥官也在其中。雄纠纠的江彬骑着心爱战驹,背带弓矢腰挂弯刀,连头盔也没戴上,只是随随便便挂在鞍旁,故意露出那张带着勇战创疤的脸,凌厉的眼神直直盯着前方铁骑。 边将出身的江彬虽已成为皇座旁的宠臣,取代钱宁掌管锦衣卫,并且长居京师陪伴帝侧,但一直未有放开宣府亲兵的权力,经常劝诱正德皇帝准许他将这支边军调动入京作防务及御前演练,既保住他在边军的影响力,又可讨皇帝欢心,更乘机掌握了护卫京师的部分权柄。 江彬一直密切监视着前头的禁军铁骑。在那丛丛甲影之间,可见一名骑士身型略为瘦削,但策马的姿态同样矫捷,一身装甲格外豪奢,甲片反射出灿目金光,背后是一面绣金的鲜红披风,战盔顶上两侧装着猛禽翅膀的佩饰。 这背影不是谁,正是那面直幡上军衔的主人:“镇国公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 说穿了,也就是当今正德皇帝朱厚照,自己给自己封了这么一个又长又威风的官阶。 在江彬的诱惑下,皇帝早就有了私自出京驰骋关外的念头。三年前他曾尝试过一次,结果却在居庸关为忠臣拦阻,败兴而还。朝臣对皇帝意欲出关,当然极为紧张:谁都没有忘记当年“土木之变”,英宗皇帝被俘、大明军队一代精锐几乎尽折、京城险为蒙古铁骑攻破的大祸,绝不想此巨大厄难重演。 但朱厚照并未甘心,再度与江彬谋划,这次终于成功用计闯关而出,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自由天地。 而江彬也如愿了:离开了京城,争宠劲敌钱宁与众多朝臣都不在旁,天子为他一人独揽;只要在关外好好招呼皇帝,给他过足带兵历险的瘾,自己的地位就更稳如泰山,凌驾一众朝臣之上。 那时候钱宁也得看我的脸色……我甚至能够除掉他…… 然而此际江彬脸上找不到半点欢欣兴奋的神色,反而肃穆地看着前头正享受带兵策骑的皇帝,眉宇间带着忧虑与隐隐的恐惧。 原来出关之后,皇帝一行人到达江彬的根据地宣府,才玩了几天就听闻一个消息: 鞑靼“小王子”率众五万,正往边镇大同来犯。 是那个“小王子”。大明军队上下闻名色变的人物。 皇帝听了消息眼睛却顿时亮起来。 看见这眼神,江彬已心感不妙,但还来不及想办法劝阻,皇帝已然下令,点起宣府边军精锐兵马,御驾亲征大同府! “朕要去会一会他。”皇帝当时踌躇满志地说着,抚摸手中的一柄银饰砍刀。 江彬瞪着眼睛不发一言。 “会一会他”?那个鞑靼“小王子”? 你可知道我们此刻所在的宣府,三年前就被这“小王子”侵犯过,连陷多镇,烧杀抢掠来回百里,无人能挡? 就凭你?你这个长居宫中、在“豹房”玩玩“练兵”游戏的小子,要“会一会他”? 但是江彬看见朱厚照的表情,知道他心意已决。江彬一身富贵,俱是靠取宠于皇帝而获得,要在这样的时刻扫皇帝的兴,那是江彬死也不会做的事。 只好暂时随他心意……说不定过些日子,他自己害怕起来就自行撤退,我又何必冒失宠的危险,干犯他的兴头? 可是今天已快将到达大同府阳和卫了,江彬看见眼前的皇帝,正威风地领着铁甲亲卫策骑漫步平原,半点没有紧张害怕的迹象,甚至真的显露了些大将军的自信与功架。 江彬在京城“豹房”与朱厚照日夕相对,年轻皇帝虽仍旧爱玩,但江彬却察觉他近一年多以来有了特殊变化,增添了些从前所无的气度,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如今回想起来,似乎就是神机营消灭了巫丹派之后…… 在前方,正德皇帝朱厚照领着四十铁骑亲卫,驰骋在梦想已久、自由开阔的平原之上,那袭豪华战甲底下的身躯热血沸腾,不知不觉间就驱使骏马加快。 “陛下!”在皇帝左侧后方的亲卫一边催马紧随,一边高呼:“请别脱离大队太远!” 这些禁卫虽未曾戍边,但也听闻过鞑靼骑兵来去如风,这关外荒原是何等危险。前一刻看似四野无人,下一刻可能就箭雨漫天。 朱厚照虽然爱刺激冒险,但并不是傻瓜,知道自己置身的已不是“豹房”的游乐园,部将的说话还是得多听,于是收慢了坐骑,后头的铁骑队也缓了下来,跟随拱护在皇帝两翼。 马儿踱步同时,朱厚照自战盔底下,眺视那片被阳光晒成金黄的原野。他知道在看不见的另一头,无数敌人正跟他一样骑着马带着刀箭,血液同样的翻滚着,心里怀着同样的壮志…… 不。不一样的。他们比朕饥饿。 朱厚照很清楚,他跟那些鞑靼战士不相同。他们为了功业富贵,为了家人吃饱穿暖,拿了性命出来赌博,踏上每日生死不知的战场;而他自己,从出生一刻开始,注定掌握天下,本来就没有任何奔驰在这荒原上的理由。 可是朱厚照心里还是有一个没填满的坑世上还是有些东西,是连皇帝也没法随手得到的。他离京千里,就是要去寻找这东西。 听闻“小王子”率兵来犯的消息,朱厚照毅然决定亲身迎击,并非如江彬所想般只为冒险好玩。先祖开国的勇猛事迹,朱厚照自小就听过读过无数遍。老师讲述这些历史,原意是叫太子体会先帝创业之艰辛;可是听在朱厚照耳里,意义却全不一样,心里只有无限的欣羡与向往,甚至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 祖先曾经击败、驱逐过的敌人,他好想也击败一次。 促使朱厚照下定决心迎击强敌“小王子”的,还不止此。他更是受到了巫丹派的刺激。 两年前消灭巫丹派之后,朱厚照颇感后悔,之后多次接见从巫丹山之役生还而回的将兵,听他们讲述那场短促但惨烈的战事到底如何进行,得知巫丹剑士在战场上怎样以一抵百,堆积尸山;以数人之力闪电入侵,敢死刺杀神机营大将;在炮雨铳林之间如神鬼般冲锋而进,仿佛拥有不死之身……朱厚照听完,既为下令毁了这么一群不世出的战士而痛惜,同时却又恨不得当日自己率领神机营亲征,能够目睹那样的奇迹。 第280章 闺中人(3) 他心里就是如此矛盾:既后悔灭了巫丹,可又觉得赐给巫丹派这灿烂一战,正正成就了他们的传奇;巫丹派能够在这战中燃烧至尽,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因着这心理,朱厚照并未追究禁军折损惨重的罪责,诸将士仍留原职,战死者眷属获得额外恩恤,监军张永仍督领禁军团营。 这年来朱厚照对巫丹派念念不忘,比从前更沉醉于武事;而曾经刺激他出兵巫丹的宋梨,他也一直留在身边,甚至出关也带在一起,仿佛她就是巫丹之战的纪念品…… 之后到了宣府,当听到“小王子”之名时,朱厚照立时将对方与巫丹联想在一起: 朕出关之际,那家伙就正好来犯……如此巧合,千载难逢!也许他正是上天赐给朕的灿烂一战! 朕此生也不可能练成如巫丹派那样厉害的武侠;但同样能够找到燃亮自身的战场! 回想及此,朱厚照在马鞍上伸手握着腰刀,作势欲拔,仿佛在无人荒原上隐隐看见了敌人的身影。 朱厚照既非沙场猛将,也不是什么绝世高手,可是身为断天下人生死的九五之尊,杀气一旦散发,身旁将士都感受得到,竟全体不自觉微微退缩畏惧,低下头来。 “朕要打赢这一仗。”朱厚照目光不离荒野尽头,向身后战士徐徐说:“你们会助朕一臂吗?” 这支亲兵跟随皇帝已久,却从未听过他如此认真说话,心里一怔,一同在鞍上朝皇帝敬礼,众多铁甲片发出响声,各人衷心合呼: “臣必死战!” 在他们眼中,年仅廿六岁的皇帝在马上的背影,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而他们不知道,这都是拜巫丹所赐。 十三日后,正德十二月十日初六,大明皇帝朱厚照率同京师来援之张永、魏彬、张忠等部,于应州会合大同总兵王勋,兵马共计六万,迎战达延汗巴图蒙克五万鞑靼铁骑。 五十三岁的巴图蒙克,明军称其“小王子”,自十六岁亲政起兵,以不足廿年征服各部落一统漠南,此后率众来犯大明边疆大小数十回,烧杀抢掠,来回纵横千里,明军闻风丧胆,无人敢战。 应州之役,两军于雾中交锋,正德皇帝亲自披挂于阵前作战,明军战意高涨,与往日怯懦之情态大异,令巴图蒙克及鞑靼部将甚为惊讶。 朱厚照不顾群臣规劝,率先带兵冲锋,因战况混乱,竟深入敌阵,几乎陷入鞑靼军的包围;但他与亲卫异常勇猛,先一步冲散了敌方阵形。 最危急时,一名鞑靼士官接近朱厚照,竟与大明皇帝白刃相交。该鞑靼战士的弯刀力劲雄猛,朱厚照几乎抵抗不住跌下坐骑;但电光石火之间,皇帝不自觉使出从前得巫丹派副掌门师星昊指点过的“巫丹行剑”招势,身躯在马鞍上斜斜闪过敌人弯刀,同时手上御用战刀横斩,割破了鞑靼战士的颈项。 江彬及张永随即赶到护驾。鞑靼在明军如此攻势下不敢力敌,果断收兵。 次日两军再战朔州附近,然而这天雾色更浓,双方也难调度。鞑靼经昨日之严重挫折,又遇上远超预料的顽强敌人,人困马疲,终于决定撤退。朱厚照命臣下回京报捷。 同年末巴图蒙克病逝,无人知晓是否与此次应州挫败有关。他死后漠南蒙古众部落又再陷入分裂,虽仍每岁侵扰边疆,但已不敢再如此深入进犯。 次年正月,朱厚照因祖母去世返京服丧,并向朝廷回报“威武大将军朱寿”之战功,其中特书一笔:“斩虏首一级”。 入山已是第四十七天。闫胜仍然在寻找它的踪迹。 他盘膝坐在一株不知多少年岁的古老大树底下,被错结的厚壮树根包围,身周四方的地上全是雨后腐烂的落叶,传来阵阵令人昏沉的奇特气味。 闫胜毫不在乎地呼吸着那空气,他的气息平缓而悠长,就如平日修习青冥派的“伏降剑椿”时无异。 平放在腿上一长一短的两根粗壮树枝,随着他腹部的动作微微起伏。现在即使有人路过这深山,恐怕也难以辨别出闫胜的身影:他那身原本深蓝色的衣袍早已污烂褪色,跟四周山林犹如融成了一片;淋湿的长发没有结发髻,凌乱地披在双肩和背项上,久未清洁的发丝纠结得像一丛丛麻草;脸孔被泥污与疲劳掩盖,轮廓显得极深刻;穿破了的布鞋早就丢弃,一双赤足全是被山石树木磨出的厚茧,那硬皮被染得又黑又黄,像一对野兽的足爪一样。 这一切闫胜全都不觉得厌恶,相反这正是他所希望的:成为山林的一部分。 最初进山时,闫胜每天每夜都为林中的爬虫所苦;但如今虫蚁在他衣服间爬进爬出,他已是毫不在乎,依然如冥想入定似的一动不动,只有一双星目却仍睁着,警觉无比地朝树林各处缓缓扫视,身体各种其他官能也全开。 虽然已经许多天没有见着它,但闫胜知道它还在,而且必然在不远处暗中窥视着自己。 我要是它也不会走。 闫胜这么想。这座山是它的家。它是这里的王者。遇上我这个陌生的入侵者,它绝对不会轻忽。 一想到它,闫胜的眼里就燃烧起狂热的期待。他仍然清楚记得那天与它初次相遇的情景。 那是闫胜进山仅仅第六天就发生的事情。在那个雾气未散的清晨,正当他要去河涧取水时,就在半途的茂密树木缝隙之间,瞥见那巨型的身影步过。 那一刻,闫胜的呼吸冻结了。 他平生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生物。它行走时不徐不疾,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动作,可仅仅是那身材与姿态,已足以震撼闫胜的心灵。 接着它回头。短暂的瞬间,他跟它四目交接。那双眼目里深蕴的凌厉精气,令闫胜心弦颤抖。 然后它就在林木之间消失。闫胜只是呆在原地,什么也做不了。 此后这四十天,闫胜每日都回到这片树林来,苦苦寻找它的踪影,但始终没有再见到。 我会等。必定得再见它。否则绝不出山。 一回想起它的眼神时,闫胜心里的自保本能就被牵动,右手迅速搭上腿上的长树枝。体内战气一被激发,在他头上大树里栖息的鸟群立时受惊,群起振翅逃向林外天际,拍翼声与鸣叫声在山间回响不绝。 闫胜察觉自己失控时已经太迟,手指缓缓放开树枝,重新聚敛心神。刚才它也必然感应到了吧?杀气这么一散发,要再接近它又更困难了。 我的修为还不够…… 闫胜经过一个多月的山中生活,明白自己身处山野,对于这里众生而言,就如漆黑中的炬火一般显眼。要再次接触它,或者令它不为意地在眼前现身,唯一的法门,就是把自己完全融入山林。 经这一失控,闫胜知道今天又是徒劳无功,只好提起充作木剑的那双树枝,在大树底下站起来,踏着赤脚回去自己居住的山洞。 那洞穴位于面朝东方的一片山壁底下,洞前的树林有一小片疏落的空地,闫胜不知道这里从前是否曾被什么猛兽盘踞过。他在洞口用石头和削尖的树枝筑起一道及胸的屏障,以防自己不在时有野兽闯进去捣乱。 闫胜轻巧一跃越过屏障进山至今他已比从前瘦了好几斤在洞内熟练地打火,燃起了火把后才走进山洞深处。 洞里的柴堆燃烧后,山洞内一切才显得清晰。洞口虽然狭小,深处内却颇宽广,洞壁向上延伸到两、三丈的高度,上方有两个如天窗般的洞口,令洞里不觉郁闷,只是下雨时洞里的地面就变成一个小小的泥浆湖,那时候闫胜就只得睡在石头上。 洞里器物甚简陋,除了火堆上挂着一个瓦锅、堆在洞边石上的一些刀具用品、几个装着收集来的食物布包、装着食水的羊皮囊之外,再无什么多余东西,就连换穿衣物也没有半件。 虽然已经生火,闫胜却无心煮食,只是张罗一些昨天采来的野果,还有几块风干的野兔肉,就着清水匆匆吃下充饥。 吃完后他抬头看上方的洞穴,只见天色已黑。他坐在燃烧的柴堆前,呆呆地凝视着跳跃的火光,还有偶然从柴枝爆出的星火,默然无语。 当然无语。还能跟谁说话? 闫胜看着火光,回忆自己最后一次与人说话是什么时候。那很容易记起来:就是离开那山村的时候。佟晶以不舍的目光瞧着他。他轻轻解开她紧握着自己的手,踏上了路途,然后回头说:“我很快回来。” 一想到佟晶,想到那村庄,那人类的世界……闫胜就紧咬着下唇,身体微微在颤抖。太怀念了。他好想跟人说话。谁也好。就算是不认识的村民。说一句就行…… 闫胜生起独自进入深山修练的念头,是在两个月之前。引发他这想法的,是无意中听闻村民闲谈的一句话:“海阳山之北有老虎。” 闫胜听到那句话的地方,是在广西桂林的偏僻山区,一条满布梯田的村落里。 为什么会到了那种地方,得要追溯到两年前的湘潭决战:邢猎在两千双眼睛之前,于湘江畔的大擂台上击杀了秘宗掌门“云隐神行”雷九谛。一刀之间,邢猎已然跻身当世高手之列,名号响彻天下武林,战果震撼之巨,只稍逊于巫丹派灭亡之事。 其实邢猎与“六剑客”被朝廷“御武令”动员天下武侠缉捕,早就是名人;雷九谛之死,更令他们无处可躲。 这两年可谓武林之寒冬:巫丹派被禁军神机营歼灭,各门派虽然庆幸解除了被巫丹征讨的威胁,但同时对于朝廷用如此雷霆手段毁掉一个山中的武林门派甚感心寒,先前对朝廷所发“忠勇武集”铁牌的向往立时冷却下来,看穿这“御武令”其实不过是驾驭武林中人的一副枷锁。 虽然武林各派不再热衷追杀“六剑客”,但另一边邢猎等人仍然要躲避朝廷的缉捕。尤其在巫丹之战后,朝廷厂卫仍全力追缉巫丹派的残余“叛逆”,把分布天下各省的耳目尽开,并且大肆滥捕拷问。一切游走江湖之士,只要形迹稍像练武之士,不管是真有正宗门派过硬武功的武侠,还是玩花把式的街头卖武侠,甚至是游方的道士,都随时被厂卫视同嫌犯,各地数以百计的无辜武侠死于黑狱酷刑之下,并因此引发生了数十宗拒捕武斗,也酿成锦衣卫死伤,令气氛更是紧张。各地武林门派中人,为免与朝廷官府冲突,等闲不敢出门远行离开根据地。 “六剑客”并非害怕与朝廷厂卫或地方官府为敌,真正顾忌的是连累了收留他们的好友毕竟别人不比浪荡江湖的他们,各自都有家业。他们知道必得离开湘潭,于是匆匆拜别了湘龙剑派众人、八卦掌门尹英峰及其他门派的同道,远走他处。 不过在离开前一夜,他们还要举行一件喜事:湘龙剑客庞天顺与崆峒派女侠刑瑛成亲。 一场险恶风波,成就了这段大好姻缘,可说是最令众人宽慰的事。二人赶在“六剑客”离去前完婚,一切从简,就是希望由练飞虹主婚,亲自将徒儿嫁出去。 新婚后隔天,刑瑛在离别前把自己爱用的崆峒派飞刀和钩索都送赠给佟晶。 “晶师妹。”刑瑛拉着佟晶说话,视线却不舍地瞧着恩师练飞虹:“你要好好看着这老顽童,不要再给他出事。” 练飞虹被雷九谛重创之后,虽然身体和斗志都已大致恢复,但始终没有回到那一战之前的十足状态,刑瑛因此对他颇为担心;而这一别后,师徒俩也不知道何时再聚。 佟晶虽从未正式唤练飞虹“师父”,但对这句“师妹”并不抗拒,紧握着刑瑛的手,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六剑客”再次回到浪迹天涯的日子。没有湘龙剑派的照顾;没有湘潭大宅的高床软枕,饭来张口;没有神医严有佛的悉心治理……可是他们六人对这些并无不舍,也未曾忧心将来。 第281章 龙虎剑(1) 这一切安逸生活,本来就不是他们追求的东西否则当初跟着李君元投靠赣南宁王府就可以了。 何况,他们六个生死与共的伙伴,又再齐聚在一起了。这已足够。 天大地大,却是罗网处处。“六剑客”经过一轮来往浪游,最后决定南下。 正如从前被江西官府通缉时一样,“六剑客”在旅途上一直避开官道与大城镇,沿途野宿或只寄居在小村落。各大城府重镇人多繁杂,厂卫耳目线眼亦必多,以他们的气质外表,不管如何装扮,在城里也异常显眼,甚难逃避,故有此方式。 六人花了数月,取道衡州府南下,再往西入永州,到达九嶷山。 “六剑客”进了山区立时松了一口气,只因这地带聚居的南方异族部落甚众,气质不同中原汉人,“六剑客”混在当中,半点也不起眼。 看来南下的决定是对的。 “不如我们索性换换衣服吧!”圆性提议时,抓起身边一个山地獞族孩子的斑斓头巾,戴到自己短发乱生的头上,顿时再也不像和尚。那孩子红着脸一拳拳擂在圆性肚子上,圆性却只大笑按着孩子的头顶。伙伴也都笑了。 六人于是向獞族人买了衣服换穿,又购买些布帛货品,扮作一支獞人商旅,果然半点也再看不出是中土武侠。川岛玲兰的不纯汉话甚至成了伪装。 六人经龙虎关出了湖广省界,进入广西。 此后一年,六剑客都在广西生活,游走于北部桂林、柳州等地。 广西近接南蛮疆域,可谓偏远之穷山恶水,自古是罪犯流放之地,当地汉人又与异族獞人杂处,养成民风强悍,但凡被贬谪该地的汉人官员,皆视为畏途。 偏偏对六剑客来说,南入桂地却是如鱼进水,甚是适应喜欢,且有重获自山之感。广西既与中原朝廷距离遥远,境内亦无什么名门大派,京师下达的“御武令”根本从未传达至此,当地布政使只对朝廷这举动略有所闻。由于路途艰困,厂卫势力亦不愿意追捕到这里,更何况这种地方本来处处满是刁悍之士,要缉捕也缉捕不来。六剑客身在广西山区,再无官府或敌对门派制肘威胁,一下子解除了过去沉重的拘束。 同时六剑客也喜欢上了这里的风土人物。当地人特别是撞族人性情强悍率直,与武人颇是相近,邢猎等人所到之处结交了不少朋友;当地人见这六个形貌奇特、身戴各种兵刃的外来者,亦未大惊小怪,彼此坦诚相交。 当地村镇和獞人部落,偶有不和争执,轻易即演变成武斗,时因小故可酿成百人血战;加上桂地山水森林幽深曲折,容易为土匪流贼匿藏,匪患甚为频繁。六剑客在修行途中曾多次出手,镇压排解武斗,并且十数次助村民剿灭匪盗。 六剑客武艺非凡,生死战斗经验也丰富,即连勇悍的当地人也大为敬服。山区獞人更以土语称呼他们为“六匹虎”。 广西的险恶山水在六剑客眼中,亦成为了与人战斗之外的另一种磨练。对他们六人而言,这地方简直就是个天赐的大修练场。 然而离开中原之后,闫胜却渐渐感到迷惘。 我的剑道,好像迷失了方向。 他当然很清楚真正的原因:巫丹派已经不在了。 自从踏上修行复仇之旅,闫胜朝思暮想都是与巫丹较量。每一次练剑,他都在心里估量,自己的实力到底跟当日上青冥山的巫丹“兵鸦道”高手距离多远。 可是在他连一个巫丹高手也没有击败过之前,巫丹就消失了。 这股空虚,再多的锻炼和战斗也难以填补。 他甚至渐渐感觉,这一年来自己的“龙虎剑法”退步了;那双一长一短的剑锋,似乎不知道该再刺向哪里。 他想了很久,决定去问邢大哥。六剑客中以他与邢猎对巫丹的仇恨和执念最深,邢大哥会明白的。 可是邢猎失笑摇头。 “怎么会?你的剑没有退步啊!至少我跟你练习时感觉不出来。” 可是闫胜听出来,邢猎的话中有些保留。邢大哥只是说“没有退步”,而不是“很大进步”。对闫胜来说,自己如此献身剑术,假如没有大进,那其实就等于落后。 要是巫丹派的人没有死的话,他们必然没有闲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邢猎又说:“你在想巫丹。闫胜点点头。” “姚连洲、葉辰、习小岩……”邢猎说着时远望瓦屋窗外的群山: “他们确实是生是死,我也不敢说。我自己在南海蛮国,就曾经亲身见识过火器的威力。不管武功多么厉害的家伙,面对那些铳管炮口,还是得讲究时运……” 闫胜听时,想起邢大哥曾向他展示腰间那道被佛朗机人火器打过的伤。 “但是我拒绝接受他们就这样死了。像他们这样的稀世高手,不该在这么一场没有意义的仗里消磨掉。我选择相信他们仍然活着。” 闫胜听了邢大哥这话,情绪不禁激动起来。 “而且别忘了,还有黑莲术王那家伙……加上他的师兄……”邢猎说时双拳握得紧紧。 根据川岛玲兰的描述,加上她记忆黑莲术王和习小岩的对话,众人推敲得出,那个在巫丹山出现的奇特男人,应该就是巫丹派第三名副掌门无疑;此人能够如此压制川岛玲兰,邢猎估计其武功修为有可能超越葉辰,到达姚连洲的级数。 “还有这样的高手在前头,我们怎么可以停下来?”邢猎拍拍闫胜的肩头说。 受到邢猎的激励,闫胜心里困闷稍解。但这始终消除不了他剑术陷入瓶颈的感觉。 于是他尝试走到山间散步。明媚的阳光照射得正开始收成的梯田一片金黄。干活的农民在田间休息,间话家常。 闫胜走过时,却无意中听见其中一名村民说: “海阳山之北有老虎。听说已经吃掉好几个走山路的人。” “老虎”两字在闫胜脑海里回响不止。忽然之间好像有些什么在他心里豁然打通了。 他再度回想当天师父赫圣与葉辰之战。这次顶尖剑斗的景象,他早就仔细回忆研究过几千次。 其中一幕:赫圣祭起“龙虎剑”招式时,内心“借相”之强烈,竟然能够影响旁观者,令他们也隐隐感受。 “借相”一直是闫胜锻炼“龙虎剑”时遇上较大困难的一环。他在青冥派已经修习过“火烧身”等最基础的“借相”法门,可是这些年尝试应用在“龙虎剑”上,总是感觉未如理想。 他细心回忆许多次,知道师尊当时所“借”的,乃是“龙虎之相”。 要“借相”,就是要想象;想象要真,最好就来自体验。 我不可能看见龙;但能够去看老虎。 下一刻,闫胜心意已决。 闫胜最近发现了一件事情:山洞里的火光,只要你凝视得够久,就能够从里面看见任何东西。 与佟晶分别的回忆一旦袭上闫胜心头,就像利爪般紧紧扣着他的心。眼前的火光里,渐渐浮现出佟晶的姿态。 来回晃动的火舌,彷佛化为佟晶挥舞“迅蜂剑”的优雅动作。从四川初遇时那故作气势、浮夸不实的剑招,到今日削去了各种多余动作、朴实凝聚的功力……佟晶只花了这么短的日子,脱胎换骨,闫胜实在以她为荣。 可是还不止。佟晶的剑里,蕴藏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特质,虽然仍未真正发挥,却已令她的动作多了一股奇特的美这美态,只有像闫胜这样的剑道狂热者才看得见。 静,你很漂亮…… 心念一动之下,火里的佟晶变得更近了。闫胜只觉得好像触手可及。 她的发香;她透红的脸;她温软的小手;还有嘴唇…… 对佟晶的思念,令闫胜浑身发烫,一股无可名状的苦闷从体内涨溢,令他像快要发疯。 下山……下山去找她吧……她在等我…… 闫胜断然拒绝心里的声音,发出一记狂兽似的吼叫,叫声于洞内回荡。 他紧抓着头发,挣扎着站起来,把上身的衣袍大力脱去。 相比两年前在湘潭时,闫胜的身材健壮了许多,剑客特有的两颗壮硕肩头圆浑地挺起两侧,横壮的肩背肌块像翅膀张开。虽然比刚进山修行时瘦削了,但这更令他身上肌肉收紧,加上火光掩映,肌理的阴影更显得深刻,此刻闫胜赤裸的上身,就像许多条粗壮的蟒蛇盘结成团。 闫胜的五官轮廓也被火光映得深刻似鬼。他咬着牙,仍然一副辛苦得要发狂的模样,猛地捡起搁在洞里的长短树枝,在火光前打起他的“龙虎剑”来。 此际闫胜的剑法失却平日的沉着,刚猛气息暴放,每一招都是十足力量刺劈而出,杀气充满山洞,一双粗钝的树枝前端彷佛带有锐利的杀人刃锋。 这是发泄,多于锻炼。 闫胜就是这样不断以长短树枝在身周交错挥舞,不知已经击出了多少剑,直至胸口开始喘息,手臂和指掌开始酸麻,“龙虎剑”招式才渐渐慢下来。先前心灵的痛苦已然消退,闫胜站住软垂双臂,树枝在指间滑落掉到地。 第282章 龙虎剑(2) 他俯跪在火堆跟前,大口大口喘着气。直至呼吸稍为平复,他仰起头,看看洞壁上反映的火光和影子。 在他眼中,那石壁渐渐浮现出一个白色的人影。人影很高大,正盘膝坐着,虽然随着光影而在壁上浮动,却有一种实体似的重量感。 闫胜知道那是谁,为什么出现。 自从几天前开始,他每晚都会看见这人影。从最初飘渺的一抹淡淡影子,到后来已经能够看清楚身姿与表情。 然后,他们开始谈话。 “你刚才那算是什么剑法?”那声音威严、清亮而熟悉。闫胜每次听见都有想哭的冲动。“完全不行。” 闫胜继续跪着垂头,不敢直视那人影。 “师父……” 闫胜决定入山修行,除了为观察“虎相”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他在青冥派的时候,听闻师叔吕一慰说过,师父赫圣年轻之时,曾经一个人在外游历修练,并作过这种孤独的苦行,在无人深山渡过七十天之久。 这种苦修在青冥派有名堂,称之为“山螺”:螺是指像田螺那种向心的旋纹,喻意独自在山中是要往内观照自我,寻求功夫的突破。 闫胜听过不少关于“山螺”的事情,只知道此法在青冥派早已几被遗忘,近百年来只有赫圣一人进行,此外再无其他人尝试过;他也不知道“山螺”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和准备,只是凭着一口气就来了。 既然是师父做过的事情,我也要做。 闫胜想:自己自小在青冥派与众多同门修练,青冥破灭后又马上有了邢猎作伴,此后的伙伴与朋友亦越来越多;自己的功夫生涯上,从来没有只得自己一人的日子。 说不定,这就是我剑法无法再进一步的原因。 过去几十天“山螺”,一直支撑着他坚持的,除了寻找老虎,就是赫圣这个模范。 可是他从没想象过:竟然真的会看见师父! 这个“螺”字,原来这么可怕…… “这不是龙虎剑,”壁上的赫圣影子又再说话了。 闫胜还没有疯掉,他很清楚那影子和话语,都只是来自自己心里。但他还是无法自制地开口回答。 “我在青冥派学过的,就只有这么多。我真正见过『龙虎剑法』也只有你跟葉辰决斗的那次。” “不。不止的。”赫圣举起只有四指的右手,断然说:“我教过你的,远比你想的多。只是你自己忘记了。” 闫胜苦思这句话的意思,同时从俯跪变成打坐。他身上的皮肤散发出刚才练剑后余热的蒸气。 离开青冥山这四年里,他心里念念不忘复兴青冥剑道,每日都在回忆青冥山上学艺观摩的一点一滴,尤其是师父跟葉辰那惊世一战。 趁着孤独修练这种新体验,闫胜这数十日来将一切关于青冥剑道的记忆努力重整,尤其是每次由赫圣亲自传授的时候。 在青冥山六年里,闫胜绝大部分日子都是由各位资深的“道传弟子”师兄代传武艺,掌门师父亲授的机会甚少。他知道那是因为自己还没有进入“归元堂”的资格。那个时候的燕小六半点也不心急 他是个谨守规矩的学生,没有像侯英志那样地焦躁。他只想:只要自己继续努力下去,“归元堂”与师父就会在那里等着他。青冥派又不会跑到哪去…… 现在才知道,原来一切以为必然存在的东西,并不一定等你。 如今的闫胜只有紧紧握着当年的所有。令他惊讶的是,自己脑袋里记得的东西,竟然远比想象中多。从前都没有真正静下来整理的机会,现在于荒山里独自一人,许多不知藏在哪些角落的学剑记忆,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彷佛在孤独中,他的心成了一面清亮的镜子。 其中许多回忆里都有好友侯英志的影子,就连二人私下在山中半游戏地对剑的过程,闫胜都记得。 此刻小英在哪里?他手里还握着剑吗? 闫胜深感当时未有好好珍惜师父仍在的日子,如今只有格外努力回想关于赫圣的一切。然后他发现了一件从前未有留意的事情:每当他正在学一套新剑法时,从“风火剑”到“上密剑”六套,师父总在那期间当众演示该套剑法,而且必然打三次一次是在闫胜初学之时;一次是他刚刚学会全套之际;第三次则总是在他将要参加门内校剑比试之前,赫圣就会找一人示范那套剑法的双人“式对剑”拆招。 当年闫胜没有留意原因,还在疑惑师父何解还要特意演练这么基本的剑法;现在重组回忆之后他终于发觉,师父的示范对象就是他! 第一次,让闫胜感受那剑法的风格与气质;第二次是给他看清楚每套剑法的动作和发劲窍要;第三次当然是实战应用。 “风火剑”的路线与速度;“泷涡剑”的劲力协调;“水云剑”的柔韧严密;“伏降剑”的气势与吞吐;“圆梭双剑”的精巧和霸道;“上密剑”的近身险中求胜……每次当赫圣亲身演示时,都表现得淋漓尽致。而闫胜很庆幸,自己竟对那些影像存有很深的记忆。 这一发现更印证了闫胜先前的猜想:青冥派最高绝学“龙虎剑法”的要诀,其实也藏在基本剑术里。 可惜他跟赫圣学习的,始终就只有这么多;而真正的“龙虎剑”模样,他亦只见过葉辰一战的片光掠影,最多加上练飞虹一些回忆口述。 此刻他对着师父的幻影打坐,思考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低下头来。 “师父……不行,我学过的,想来想去就是这么多……我打不出你的『龙虎剑』。” “我的?” 赫圣那幻影的头发和白袍因盛怒而飘扬,就如洞中那堆火焰一样激烈。 “谁说过你要打出我的『龙虎剑』?” 闫胜一“听”这句话,忽然一身都冒出冷汗,迷惑的心里亮起了一点曙光。 不是师父的“龙虎剑”……不是他的…… 闫胜陷入深沉的苦思当中。他记得在庐陵时听王阳明大人谈过在龙场悟道的经历,闫胜虽然不是太懂王大人所说的哲理,但知道自己此刻正处在相近的关头。 闫胜在这入神的状态下,并没有发觉火堆已渐渐变弱,山洞里越来越冷。此刻他搜索枯肠,精神活跃造成的肉体消耗半点不下于刚才击剑,全身仍是热血奔腾,皮肤上冒着薄薄的汗。 不是他的……不是他的…… 我的。 我的“龙虎剑”。 闫胜只觉一念豁然而通,整个心智从深沉思考中返回山洞的现实。 他抬头,想再问壁上师父的影子,却发觉火光微弱,赫圣的幻影早已消失。 闫胜替火堆添柴,穿回上衣,徐徐走到山洞深处。在壁上一个凹陷处堆着十几块大石头,他搬开几块,从那凹洞里找出一个长布包和一个瓷瓶。 闫胜席地而坐,小心解开布包摊开来。厚厚的布帛包了好几层,最后都解开了,露出内里的“龙剑”与“虎剑”长短双剑。 闫胜仔细用布抹干净双手,这才拿起“龙剑”拔出鞘。剑刃立时映照得洞内一室金光,出鞘的颤音在宁静的空气里回荡。 闫胜细心用藏在布包内的一块白布抹拭“龙剑”刃锋,反复清洁和观察后,再用瓷瓶里的油涂上薄薄一层以防止发锈,确保涂匀之后才还剑入鞘。 他接着同样又打理短剑“虎剑”。闫胜的表情变得平和,他借着这种时刻,在心里琢磨刚才想到的念头。 要怎样才能找到我的“龙虎剑”? 师父不在,无法再指点他。他只能靠自己想。 闫胜想,每个人的功夫生涯上,必然有一个突破的关口。师父的是什么?是在独战“川西群鬼”、失去一只指头那时候吗?还是更多? 他回忆自己这几年,每一次剑术大大提升,都因为不同的事件:杀出马牌帮;“盈花馆”对姚连洲与巫丹派;夜战黑莲术王;“黑莲寺”之战;丛林里击败迷踪门弟子…… 如今的“山螺”,是另一个关头。 与师父的幻影对话,他当然也害怕。自己是不是孤独太久,太过想念伙伴和佟晶,已经开始有点疯?他不知道,只知自己确实处在幻象与现实模糊的危险状况。 可是他追求的是“借相”,而“借相”本身就是一种高度的想象,差别只在能否控制。失控的话,就如雷九谛般走火入魔;成功操控的话,就开始跨进自己渴望的境界。 要怎么突破?还有,要怎样接近那老虎?…… 闫胜抹着“虎剑”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他想到一个念头。 “山螺”,在没有人之处修练,对我来说是前所未历的陌生境地。 可是不止。还有一片境地是我更陌生的。 没有剑的修练。 闫胜抹净了“虎剑”,上了油后还鞘,将双剑再次用布重重包裹好,把布包举起贴在额前,心中暗暗默祷一轮,然后将之恭敬放回那凹洞,把洞前的石头重新封好。 第283章 龙虎剑(3) 然后他走回山洞中央,捡起刚才当作长木剑使用的树枝。 闫胜看了树枝一会,双手握着两端,用大腿一口气将之折断。 闫胜握着断成两截的树枝在他眼中,它仍然是一柄剑在两个断口之间的虚空处,他似乎看见了些什么。 他轻松把两截断剑抛进火堆。火焰又烧得更旺。 在幽暗与死寂中,谭洙的身体完全被冷汗湿透了,强烈的恐惧像打开了他身上每个毛孔,任何轻微的空气流动,对他而言都像刮过一阵切入骨头的寒风。 他在暗角里瞪大眼睛,想用房间外仅仅透来的稀微月光看清一切;然而他心底里又害怕得宁愿什么都看不见。 谭洙并不是容易惊吓的人—一个靠赤手打下江山、占据得江西袁州城三分一货运生意的豪商,当然不是没有胆识的人物。 他现在也不是孤独一人:跟他一起站在暗室中的,还有府中两个身手最强的护院武师,每个都比谭洙高一个头以上,虎背熊腰撑得衣衫膨胀,而且手上都提着凶厉的单刀,其中一个左手还带着厚厚藤牌。 但是这未能令谭洙感觉半点安全。 因为不久之前,他才听见外头后院和厅堂接连发出的惨叫声。 不过相当于喝几口茶的时间,惨叫就从此起彼落转为寂静,如今连半点声音也再听不见。 也就是说,守在外头那八名护院,已经全数死亡或昏迷。 这么可怕的人,谭洙能够联想到的,只有近来道上传得旺盛的那个外号。 是真的!那“妖锋”的传闻……是真的! 谭洙是个见过风浪的人。这样的人很少不谨慎。当他从生意朋友口中听说近期有人要对他不利后,他并未掉以轻心,马上请托江湖上的熟人雇来六名好手,连同他手下原有的四个护院,总共十人全日贴身跟随,那排场不下于袁州府任何一位大官,心想已是绝对安全。 然而此刻在这座别馆里,他才知道自己多么愚蠢。敌人已然接近到一墙之隔的距离。 守着谭洙的最后两人,是十人当中武艺最高的:正门前架起单刀、头顶已经半秃的中年汉名叫方胜,曾是著名的南昌“仁威镖局”老练镖师,走镖生涯十三年来,与各地绿林剧盗交手无数,四年前想过一点安定生活,到来袁州府落户,获谭洙招聘为护院,兼教子弟武艺,甚得信任;另一个提着藤牌单刀较年轻的秦日通,是本地罗家地堂门弟子,武功在门内甚出众,但因生性好赌流落江湖,出卖一身过硬功夫,近日才被谭洙招入府中。 两人实战经验都极丰富,包括像此刻的暗室夜战。他们一前一后,迎着房门作准备伏击的状态,前头的方胜在门内左侧,架起刀锋同时左手暗扣着飞镖,准备敌人破门而入即上路出击牵制;而右后方的秦日通身体半蹲,藤牌几乎盖着全身,准备趁方胜迎击的同时,仗着盾牌保护滚抢对方下路,以单刀破其腿膝,再由方胜从上出招结果敌人。 两人刚共事不久,其实互相并不熟悉,但此刻处在生死关头,凭着经验自然构成合作阵式,极有默契。 阵势虽严谨,两人心里却没有半点把握,刀柄和掌心之间渗满了汗,呼吸异常急促。 只因他们都隔着门墙,感受到敌人散发而来的奔腾杀气。他们在江湖上打滚这些年,从未遇过。 见鬼了…… 谭洙虽然不是武人,但一样感受得到这股杀气的压迫。他杀过人无论是亲手还是下令也被人多次迫入过死地。他嗅过死亡的气息许多次。 但从未有一次这么浓。 对方已经站在房门后没有迂回偷袭的必要 谭洙在黑暗中盯着房门,勉强张开又干又苦的嘴巴,高声说:“这位好汉,我俩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谭某没什么本事,银两还是有一些。不管是谁雇用阁下的,谭某出双……不,三倍!” 在旁听着的方胜和秦日通,仍目不转睛盯着房门,精神不敢有半丝松懈,同时在心里祈求对方响应谭老板的价钱这已是避免交手的最后机会。 门外并无动静,似乎正在考虑。秦日通心底升起一丝希望。但方胜却皱眉。江湖经验较丰富的他知道,厉害的杀手,不易被这种反收买打动。 厉害,只因为他们有原则。 何况这等待之间,门外杀气未有半丝减弱。 谭洙正要再说话时,感觉到迎面空气流动。 房门向内打开了。 方胜握着单刀与飞镖的双手蓄劲欲发。可是就在这剎那,他感受到门外的杀气瞄准了自己。 对方隔着门板已然察觉方胜所在,不必使用眼目。 相比我那十三年刀锋舔血的走镖生涯,此人必是从更凶险的生死深渊活过来! 在这震慑之下,方胜做了一件他习武三十余年都没有做过的事情:他害怕得一动不动。 秦日通却不知道方胜意志已经崩溃,仍照预定的战术,迅速一滚身抢向那打开的房门,以藤牌保护头颈和身体,右手刀预备砍向那门前黑影的腿部! 就在刀招未发动之前,秦日通却感到左手的藤牌传来一股极强烈的冲击! 那是一柄刃身宽阔的短剑,极强力砍在藤牌的左上方边缘,那冲击令秦日通左臂无法承受,架盾的姿势变形,藤牌降了下来,露出秦日通的颈部。下一瞬间,藤牌上端飞散出碎屑。 另一柄长剑擦过藤牌顶缘,斜斜而进,刺穿秦日通的咽喉。 黑影拔出带血的长剑,轻巧越过秦日通尸身,直捣房间后头谭洙所在。 “等”谭洙惶恐中举起手掌 但他就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长剑另一次发动,在谭洙的食、中二指间刺进。 剑尖从谭洙的喉眬里拔回来时,他仍然维持着同一个站姿,半点不似已失去生命的样子。 黑影身后的方胜,只是僵硬地呆站着。他没有看清楚那连杀二人的剑招不是因为太暗,而是因为太快。 这时黑影回过身来面对方胜。后面传来谭诛尸体崩倒堕地的声音。方胜瞧着面前这个长短双剑的杀手。他没有后悔自己刚才并未出击根本毫无分别。 知道自己必死,方胜心里反而有些坦然,这时竟敢直视杀手的脸。 杀手以黑布巾包藏头发及脸孔,只露出一双眼睛。奇怪的却是:那双眼的左边竟肿得像颗乌黑的鸡蛋,只能勉强睁开一线,眉心处也有新鲜的伤痕。 好像不久前才刚刚被人狠狠揍过一顿。 即使如此,那完好的右眼散发的凶焊杀气,仍足以令方胜背脊发寒。虽然杀气是如此浓烈,但见惯了各种恶人的方胜又隐隐感受到,对方并不享受杀戮。他只不过像一头狼,为了生存而狩猎食物而已。 方胜没有猜错。杀手的下一剑也很快,并未给他太多恐惧或痛苦。 在谭洙那座城南别馆的四条街外,一家小小的豆腐店里点着一盏孤灯。蔡庆独自坐在店内,手里握着一个小杯,正在耐心地等待。 他浅浅呷了一口,让那液体停留在喉间,滋润了一会才呑下去。那并不是酒,而是清水。工作时蔡庆绝不喝酒。即使确定所有的安排万无一失,他都不会冒险,影响自己任何时刻的判断。 因为在他这危险的行业里,所谓“万无一失”只是假象。他的工作处理的是人;是人就会有意外。 只是这次看来也没出意外了。因为不久后蔡庆就听到脚步声。那步音非常轻,只有留神才会察觉。 只得一人的脚步声。但蔡庆知道其实回来了两个人另一人的脚步,比那更轻更静。 豆腐店的门敞开来。先进入的是个廿来岁青年,身材很健壮,步姿举动敏捷,在这样的冬夜里也只穿着粗布薄衣,样貌一脸憨厚平凡,但眼神里有一种异样的专注。 跟着他进来那个脚步更轻的人,全身都包裹在黑衣中,头脸亦包着黑巾,手上提着一个长状的黑布包。他比前面那青年瘦削矮小,但无论谁第一眼看过去就能肯定,二人若是打起来,黑衣人杀掉青年只会是一眨眼间的事情。 就像猛虎与羔羊的分别。但此刻虎却跟着羊走。 黑衣人进入后,青年立刻将门关上。店门一关起来,黑衣人身上的血腥气味就显得更浓烈了。 蔡庆早就站起来迎接。他与黑衣人对视,瞧着对方一边肿伤的眼睛,略点点头招呼。 黑衣人却毫无反应,只是将手上的长布包交给青年,然后将蒙面黑巾扯下来。 侯英志的脸带着一贯的傲气,只是相比两年前在巫丹山上,增添了不少风霜与怨忿。那眼瞳像吿诉世人:你们这世界亏欠了我太多。 蔡庆跟侯英志平日见面不多,一个月里最多才两、三次,但每一次都忍不住留意他的脸。每次都不一样上面的肿瘀和伤痕时多时少,有时是鼻梁骨给打歪了正在痊愈,有次则喉颈紫青了一大片说不出话来。蔡庆至今都不知道侯英志受伤的原因,也并未理会只要这些伤不影响他的工作就行。 侯英志无视蔡庆的注目,将头巾也取下,并开始脱去身上的夜行黑衣。另一边那青年接过长布包之后,放在平日切豆腐的木桌上摊开来,露出内里长短双剑。两柄剑的造工都非常粗糙,没有任何修饰,就只是两片磨得锐利的钢铁装上了护手和木柄,再缠上黑布条,予人感觉像工具多于兵刃。虽说是“工具”,这双剑采用的钢材和铸工都是第一流的,剑锋也打磨得非常仔细。 青年将沾满血的双剑拿起来,在旁边的木桶里取水清洁剑刃。他洗剑的态度十分专心,好像世上再没有其他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这青年叫阿木,是蔡庆手底下宝贵的人才。阿木是个哑巴之外,脑筋也有问题,出生长大后一直不懂跟别人相处,爹娘不管怎么打他也教不会他做任何事情。他很小就被父母遗弃,要不是天生一副健壮的体格,能够出卖劳力,早就死在街头。在阿木十五岁时,蔡庆在临江城一个贫民窟中发现了他,并且改变了他的人生。 蔡庆是世上第一个有耐性跟阿木沟通的人,并且找到了方法。而他也发掘出阿木在体力之外的另外两个长处:专心,而且记性很好。 这就够了。他能够为我工作。 自此每次工作,阿木都负责带引杀手往返目的地、藏身处和逃走出口。阿木从来没有出错过一次。 阿木把双剑上的血渍冲洗去后,拿来自己准备好的几块布巾和灰粉,将剑仔细弄干。蔡庆吿诉过他:“工具”清洗后一定不可残留水渍,否则会长锈。因此阿木每次都极仔细作业和观察,确定“工具”每一分寸都彻底干透。令蔡庆失望,是阿木人生里最不想发生的事情。 这时侯英志已将全套衣衫都脱光,塞进一个厚布袋里,准备交给阿木拿去烧掉。在蔡庆和阿木面前赤条条一丝不挂,侯英志却毫不在乎,彷佛把他们当作木头人。 他从水桶拿起瓢,自头顶往身上淋水,冲洗残留的血腥。冬夜里的冷水浴,令侯英志精神一振。脑海中死者的脸,彷佛一下子被冰般冷的水洗去了。 就像他的脸一样,侯英志身上各处同样满布伤痕。蔡庆瞧着他那有如钢丝缠成的强韧躯体,没有半点赘肉,形状完美的胸肩就像工匠巧手雕刻的作品。蔡庆看了很羡慕,但同时也知道侯英志锻炼出这样的体魄,绝不是为了外表好看。 从样貌和身体看来,蔡庆断定侯英志还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出头。这样的年纪,却有这般可怕的剑法,蔡庆一直没有问原因。他心里有几个猜想,只是他从不试图向侯英志打听或验证。没有这样的必要。 只要他能一直为我赚钱就好。 看见侯英志那不满现状的饥饿眼神,蔡庆知道他仍会留在自己旗下好一段时日。 第284章 龙虎剑(4) 现时蔡庆手底下共有四个杀手,但另外三人没有一个的身价比侯英志这“妖锋”更高。当然这个差距他不会给四人知道。他们也不可能互相比较假如他们四个有能力自己走出来要钱的话,就不需要他这个生意接头人了 蔡庆在这行打滚已经二十年,能够生存这么久当然是因为他够谨慎。他永远不会同时经营超过五人,人太多他就会太忙,太忙就容易疏忽。钱不可以赚得太急这就是他生存之道。 他的另一生存秘诀,就是将一切事情控制在自己手上。例如物色杀手,他总是亲自在黑道上找适合的人选,绝不靠他人介绍,更不采用已经行事多年的老手。 然而侯英志是历来唯一的例外:当天是他来找蔡庆自荐的。 通过蔡庆旗下一个杀手。 当时侯英志正为一个黑道角头老大当护卫,那个老大正是蔡庆旗下杀手的目标。结果是杀手的手筋被侯英志挑断了。 可是正当那名角头老大深庆得人时,下一刻他的咽喉也被侯英志的剑刺穿了。 “我已经厌倦这家伙。”侯英志那夜对那名杀手说:“我想要干你的工作。带我去见你的老板,那么你就可以收下这次杀人的报酬退隐。要不,你就死在这里。” 岂料那杀手并未就范,闭上眼准备就戮。侯英志见了这样并不愤怒,相反觉得很满意:假如这个杀手接头人太容易被出卖的话,也就是说他并不太能干,侯英志没意思在这样的人手下工作。 侯英志竟然收起剑,并且为那杀手包扎。两人交谈一轮,最后杀手答允会通知他的“老板”来找侯英志。而侯英志答应了,就这样把杀手放走。这是非常奇特的互相信任。 结果那名杀手确实按照承诺,将侯英志的事情传达给蔡庆,包括约定出现的时日地点。蔡庆颇为讶异。对方如此冒险,必然很有自信。 当然蔡庆并不轻易就信任侯英志,只是找一个临时在街上雇用、对杀人生意毫不知情的少年,在约定地点向侯英志传信: 为我工作,首先你得不收钱干一次“买卖”。成功了,你才会看见我。 这是蔡庆一向招揽杀手的规矩:对方先得免费干一次工作,一来是建立一种“共犯同谋”的互信,二来也是为了测试对方实力及杀人的决心。由于这次状况特别,蔡庆挑选了一个格外困难的目标来考验侯英志。 然而最后证实了,他给的这考验太过容易。侯英志是蔡庆十多年来见过身手最可怕的杀手可怕得在作过几次买卖之后,道上就多了一个“妖锋”的传说名号。蔡庆其实不喜欢这么高调。但不喜欢归不喜欢,这并未阻止他将侯英志的身价一口气抬高一倍这个新价钱,蔡庆一直没有吿诉过侯英志。 现在侯英志已经洗干净身体,抹干后换穿上蔡庆为他准备的新衣服。另一边阿木也将长短双剑清洁好,用灰粉彻底弄干再上了油,藏在一个长革囊里收妥。蔡庆向阿木挥手,阿木就忠心地点点头,背起革囊,拿着装衣服的布袋,往豆腐店的后门出去。 蔡庆从店铺一个大木柜里找出个包袱,放在桌上推向侯英志。 正常来说蔡庆都不会这样与杀手交收酬金,而是将银两藏在指定地点。不过侯英志要求例外。蔡庆也答应了,因为他知道侯英志即使没有剑,带着这许多钱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侯英志默默收过那沉甸甸的包袱。里面的银两每锭都用厚纸包裹,不会因为互碰而发出声响。 侯英志用一块灰色的布巾包束着散开的湿发,同时向蔡庆说:“一个月内我都不想再接买卖。我有事情。” 蔡庆点点头,不禁又看着侯英志那张满布肿伤的脸。他早已习惯侯英志这样的要求;而每次侯英志“休业”完毕回来时,都好像换了另一张脸。他那些日子到底在干什么?给他这些伤的到底是他自己、他老婆还是谁?蔡庆没有过问,只因不想影响彼此的关系。 反正在蔡庆二十年的生涯里,侯英志也不是为他工作的唯一怪人。从前他旗下有一个杀手喜欢吃昆虫;另一个有嗅女人脚的癖好。蔡庆相信凡是乐于杀人为生者,心灵多数有某些地方扭曲或破损了。 这时侯英志准备好了,不道别一句就转身,彷佛蔡庆于他而言只是个陌生人。这也接近事实这年多以来,两人虽然合力办着这种交付生命的工作,但累积谈话大概还不到一百句。 “等等……”蔡庆这时说。侯英志回头,与其说他感到意外,不如说有些不耐烦。 蔡庆从腰间布囊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给侯英志。 “这是袁州城里华圣堂出产的药末。沾了水涂抹,对外伤很好。”侯英志皱皱眉,只是收下药,不发一言就打开店门离开。 蔡庆本该也马上离开这临时租来的接头地点,以免被人发现怀疑。但他仍是站着,凝视侯英志离开的背影。 他心里已经下了决定:侯英志将是他旗下最后一个杀手,此后自己就要引退。蔡庆干这行当然就是为了赚钱,但能够做到如此成功,不能说没有半点为此“事业”而自豪;侯英志是他历来经营过最厉害、最具名气的杀手,他深信此后不会再有另一个。 这个家伙本来不该属于我身处的世界,是意外跌进来的蔡庆这样想。说不定是上天提醒我:已经干得够久了。这将是一个不错的终结。 只是蔡庆心底里还是希望,与侯英志合作得再长久一些,让他再多听到一些江湖人对“妖锋”的恐惧与膜拜,并暗地为担任“妖锋”的代理人而自豪。 这是蔡庆平生第一次舍不得一个杀手,理由不是为钱。 孙慈觉得自己是个极幸运的人。 一年前当她卖身为婢时,就预期将有很多悲惨的事情在前头当你的人生操控在陌生人手上时,这是难以避免的事。 能够买她的人口袋里都有点钱;这种世道里有点钱的大多也不是好人。孙慈已经作了最坏的准备。更何况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身为别人的奴仆而又长得美,绝对是场灾祸她的娘就是走上这条路:被主人家的少爷玩耍,再卖给别人作小妾;肚子大了却又不确定是谁的,于是再被赶走;然后是卖唱流莺的生涯,染了一身病,没到三十岁就离开这个残酷的世界…… 悲剧却到这里还没有终结。为了偿还母亲生前欠的下赌债、酒钱、药费……女儿孙慈被抓去出售,将要展开另一个循环。 但命运却待孙慈很好:刚巧在她卖身的那天,老爷和夫人经过,并且相中了她将她买走。 更令孙慈惊讶的是:第一天跟着老爷和夫人回到宅邸后,等着她的并不是训话或下马威;而是夫人在她眼前将那卖身的契约烧掉。 “我从前也跟你一样。”很年轻的夫人向孙慈说:“所以我没法把你当奴婢看待。你要是想走的话,我们不会拦阻。不过你也可以留下来。我们要用人。你不会很辛苦的我家里才只有三个人。” 本来就没有地方可去的孙慈,根本不必选择。 老爷夫人对待她都客气得令她感动。一年来夫人从没有向她发过一次脾气。宅院不算大,小巧雅致,干活一点也不辛苦,粗重的事情还有个老厨工帮忙。孙慈十五岁的人生里,从未过得这般舒服。 至于那说话不多的“老爷”,其实半点也不老,相反比孙慈不过年长五、六岁。她从来没听过老爷为钱财而苦恼,却不知道他干的是什么买卖。每隔一段日子老爷就会离家几天办事,其余日子甚少出外,都是留在家里。 最重要的是:老爷是个非常严肃的人,从来没有暗中调戏过她半次。他甚至对孙慈很少说话。这教孙慈大大松了一口气。 不过最令孙慈讶异的,还是家里第三个人。 最初听见夫人说“我家只有三个人”时,孙慈以为第三个自然是老爷夫人的孩子。 怎料她完全猜错了。那第三个人,竟然是一个成年男人。 而孙慈在家里做得最多的工作,就是照顾他。 此刻她就捧着水盆、布巾和梳子,推门进了这个男人的房间。 这房间座落在宅邸的最深处,而且跟老爷夫人的睡房隔得很远,似乎是刻意这么安排,不给人轻易看见这房间的主人。而他也几乎未离开房间半步。 与其说他是房间主人,倒更像是一件被收藏在房里的物品。 那房间格外的大,陈设甚少,打理得非常干净,室内散发着淡淡的花香来自小几上瓷瓶里一束每天更换的鲜花。 孙慈进来后微笑,一边将水盆等物品放在桌子上,一边说:“早啊!今天怎么样?睡得好吗?” 虽然孙慈知道就像每天一样,不会得到任何答案,但她还是每天都问。果然那男人仍是没有回答。 第285章 龙虎剑(5) 他只是呆呆地坐在床边,眼睛瞧着窗外明媚的冬日阳光。到底他是什么时候睡醒的?在这床边坐了多久?是不是一直都这个姿势?……孙慈并不知道。 对于这个男人,孙慈不知道的当然还有很多。比如年纪。孙慈很难从样貌断定他多大,似乎三十岁出头,但又似乎更年轻些。 又如名字。老爷夫人只在孙慈面前唤他“周先生”,却从来没有提全名。“先生”?是教书先生吗?可是年龄也不像。相貌的确有点秀气,而且五官俊朗,但却长期都神情痴呆,好像失了心魂,头壳里一片空空如也。这样的人怎么教书? 孙慈浸湿了布巾,仔细为周先生抹脸。周先生毫无反应,像个人偶似的任由孙慈抹拭。孙慈一边擦着他的脸,一边端详:可惜了这张脸,要不是害这种病的话,应该是个很英气的男人…… 孙慈将布巾再次放进水盆,稍稍扭干了,接着解开周先生的白色宽袍,又替他抹拭清洁身体。 “周先生”绝不是教书先生的证据,还有这副躯体。孙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男人肉体。肌肉线条和比例完美得像天公伸手捏出来。皮肤比一般男人白皙,却紧得令人想起鱼腹。这副身躯彷佛是为了某种原始的目的而存在不管是在天上飞翔,在水中游弋还是在大地奔驰。 孙慈已经为周先生抹身和洗澡许多次,可每次看见仍是禁不住脸红。 抹到手时,孙慈又不免叹息。跟一身光滑肌肤不一样,周先生一双手掌里侧满是厚茧。孙慈当然见过类似的手掌:拉车的、作工匠的、耕田的……但她怎也无法将周先生跟这类人联想起来。 而孙慈更很早就留意到一件事:家里的老爷,同样拥有一双这样的手掌…… 老爷和夫人从来没有跟她提过,周先生到底是他们的什么人。孙慈也不敢问,甚至不敢猜。难得有了这样幸福的安身之所,她绝不想因为好奇打听,而破坏了老爷夫人对她的信任。 这时房间自外打开来了。孙慈回头,看见夫人进来。 穿着一袭翠绿锦织棉袍的殷小妍,双手捧着一束梅花,步入房间。 相比两年前在巫丹山之时,殷小妍又散发着更成熟的女人美态,当年足以吸引巫丹掌门的特质,今日真正完全绽放,即使走在外面临江府最华丽的街道,与城内任何贵妇相比也毫不逊色,难再令人联想当日长安妓院里那个小婢。 孙慈忙向夫人请安,但殷小妍只微微一笑,淡定地说:“你继续。”接着走到窗前的小几更换瓶里花束。 周先生上衣还是敞开,露出健美的胸腹,但孙慈留意到,殷小妍见了周先生的裸露肌肤,竟完全不在意。 他们从前…… 孙慈不敢多想,把周先生的宽袍拉起绑好,然后为他梳理那把乌亮的头发。 这时周先生的视线已经转过来,一直看着殷小妍。孙慈并不奇怪。周先生对任何人都像个木头人似的,唯独看见夫人却有反应。 这更令孙慈肯定他们有一段过去。 “饿了吗?”殷小妍将瓶里的梅花摆布好之后,笑着向周先生问。 他点点头,同时露出难得的笑容。那样子简直像个只有几岁的小孩。“粥快煮好了。你再等等啊。”殷小妍的笑容,也有如一个年轻母亲对着孩儿般温暖。 孙慈一直垂着眼睛装作没看见。 把周先生的长发理顺后,孙慈不禁仔细看看他。梳洗好的周先生端坐床边,沉静中散发着一股灵气,就像个修道之人孙慈心里不禁又再叹了口气除了一张仍然痴呆的脸。 她收拾各样物品,把放了一天的旧花放进水盆,向夫人吿辞离开,却未带上房门。 殷小妍没在意。在妓院长大的她当然知道孙慈的心思。但她不在乎。她走到床边,与姚连洲并肩坐在一起。 姚连洲很自然就伸手握着殷小妍的纤细手掌。殷小妍也没抗拒。她知道姚连洲只有与她牵手的时候才最安心。 这一刻,殷小妍不禁回想那天在“盈花馆”里,姚连洲要她在掌门白袍上写的那两行字:强中再无强中手,千山未及此山高。 而这么一个睥睨天下的巫丹掌门,今夭却要握着一个女人的手掌才能获得安全感。 一想及此,殷小妍的嘴角流露出甜蜜的笑意,眼神里却又夹带幽幽的酸楚。 “假如,从前你就这么需要我,那多好。” 这样的说话,殷小妍过去从不会在姚连洲面前说出口。可是现在她放任的说了。 因为她知道他再听不懂。 这是多么讽刺的事。 果然,姚连洲没有任何反应,仍是一副痴迷的神情。殷小妍轻轻抱着他,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肩上。 她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也许,什么都没有。 下午时分,孙慈听见后院传来轿夫的脚步声,赶忙出去迎接。 附近这几家人里,会从这条幽静后巷坐轿子回来的,就只有老爷一个两名轿夫停在宅院的后门同时,老爷就已拨开竹帘踏出来。 老爷的身材并不比旁人高壮 那两个雇来的轿夫块头就比他大 是在孙慈眼中,别的男人只要一跟老爷站在一起,就像忽然变得矮小。 老爷一下了轿,随即把手上一顶大竹笠盖在头上,不让旁人看见脸孔,并旦匆匆走进宅邸后面。 孙慈掏出铜钱付给了轿夫后,赶紧跟着回去。只见老爷已脱下竹笠,站在厨房外头的水桶旁,摇水清洗双手和脸。 孙慈急忙从腰间取下早准备好的手巾,待老爷洗完后递上去。她瞧着老爷那张满是肿伤的脸:相比五天前离家之时已经好了许多,本来肿得像颗蛋的左眼也已平复下来。 老爷左肩仍然背着一个包袱。孙慈早已学会绝不替他拿东西。 “夫人在房间。”孙慈说,不必等老爷问他每次回来必然首先问夫人在不在家。 侯英志点点头,把手巾交回给孙慈,举步向睡房走去。 “我回来了。”侯英志先在门外说了一声,这才把房门推开。 殷小妍将正在刺绣的丝帕放下,抬起头来朝侯英志欣慰地一笑。 侯英志把门带上,进内后将肩上的包袱卸到桌上。 虽然侯英志放下包袱时已经尽量放轻,但殷小妍仍然听得出它有多沉重。她知道包袱里面藏着些什么东西;也知道这些东西侯英志是用什么方法换回来的。 一个大半生都在拿剑的男人,能够赚到许多银两的方法,只有一种。 可是殷小妍知道自己没得抱怨。她住的这屋、穿的衣服、吃的米饭、用的佣人……都是侯英志用剑换来的。因此她从不过问他在外干过的事情。他也从不提起。 殷小妍无言拥抱着侯英志。侯英志用早就洗净了血腥的手掌,轻轻抚摸她的秀发。 “我这阵子都不走。”侯英志把脸贴在她额头,轻声的说。殷小妍心下宽慰,抱得他更紧。 严格说侯英志并非从来没有谈论自己的工作。最初开始时有一次,当他看见殷小妍忧心的神情时,他淡淡地说过一句:“别担心。那些人,比我的巫丹剑差远了。我不过是干像割草般的工作罢了。” 殷小妍知道侯英志说的都是真的。但那毕竟是关乎生死的事情啊。没有什么是必然的。 就像曾经那么强大的巫丹派一样…… 因此每次侯英志出外的日子,她都睡得很少。尤其他从来都不会说自己什么时候回来。 也就是每次他都有可能没法回来…… 这想法,就如长期悬在殷小妍头顶上的一柄利剑,令她每次和侯英志一起时,总是无法完全快乐。 侯英志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红色锦织包。 “我买了东西送你。” 殷小妍欢喜地接过打开,是一双小巧的银饰翠玉耳环,白银部分铸成一对蝴蝶的形状,翠绿的玉珠就是蝴蝶的头,手工非常精妙。 殷小妍正在赏玩着耳环时,侯英志却瞧着房间窗外。 “天色还早啊。” 一听这话,殷小妍的身体僵硬了。 “你带小慈去外头街道走走。”侯英志又说:“我要练剑。” “你……刚回来,不累吗?”殷小妍的笑容消失了。她抚摸着侯英志的脸:“而且你的伤……” “没事了。”侯英志抓着她的手掌,移离自己的脸:“不可怠惰了,少练一天就是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厉害的对头出现啊。我们要活下去,我就得不断变强你忘记了吗? 殷小妍凝视着侯英志那只能睁开一半的左眼。她知道侯英志在说谎。当然他说的事情不假丨 巫丹派每一个人都是朝廷通缉的重犯,而他们收藏的更是“首恶”巫丹掌门姚连洲但是这并非侯英志急于锻炼的真正原因。 而是他对剑道那永远填不满的渴望。 最终殷小妍仍是顺从地点头。 “好的。我还会买些糖果回来。你记得吗?那夜在山道旁,我请你吃过的那种。” 第286章 龙虎剑(6) “我当然记得。”侯英志轻吻殷小妍的脸颊一下,就放开手让她离开。殷小妍背着他推开房门时,心里不禁想: 今天,他最需要的人不是我。 是他。 侯英志进入房间时,看见姚连洲正盘膝坐在房间中央的地上,左手肘支着膝腿,拳头托着脸颊,侧着头凝视地板。 看见他那一瞬间,侯英志心头一震,因为姚连洲的姿态似乎正在沉思。他回复过来了? 但下一刻侯英志就放心了。因为他看清姚连洲的视线正在跟随着什么:地板上一只缓缓爬行的蚂蚁。 姚连洲凝视蚂蚁的表情,仍旧十分呆滞,嘴巴半张流着涎。 侯英志不理他,走到房间角落一个带锁的衣箱前,打开箱底的暗格,从里面拿出三柄木剑。 那木剑两长一短,各自的剑尖和前段都包扎着厚厚一层棉,以减缓打在身体上的冲击。 “来了。”侯英志虽然知道姚连洲不会回答,还是说着,并将一柄长木剑放到他的腿上。姚连洲完全没有反应。 侯英志略松一松肩背筋骨,拿着长短双木剑挥了一轮,感觉身体已经准备好了,就凝聚心神,面朝着仍坐在地上的姚连洲,双剑垂在腿侧,长剑微微向上,遥指姚连洲心胸。 姚连洲仍在看着蚂蚁。 侯英志深长地呼吸,压抑着心头的恐惧相比每次出动杀人,与痴呆的姚连洲练剑对他而言远为可怕。 而且心神半点不可轻忽。 侯英志感觉可以后,心里暗数三声,就催动起心中杀意,同时长剑一振,朝姚连洲闪电刺过去! 本来呆坐如石像的姚连洲,在感受到侯英志杀气袭来的剎那,右手迅疾搭上腿上的木剑,一挺腰肢,身体神奇地朝后弹起,躲过侯英志的刺剑,着地马上成后弓步守御,木剑斜斜架在胸前。 侯英志乘势再追进,施展起与叶辰渊共同研究的“雌雄龙虎剑法”中一式“藏爪”,左边短剑抵向姚连洲的剑尖,右长剑则从下低刺其腹部! 姚连洲在此痴呆状态里,一切只靠苦修多年的反应而行,一感受到侯英志双剑的来向,木剑未等对方短剑压来已先一步脱离,往下以剑尖点向侯英志伸来的右腕,正是“巫丹形剑?追形截脉”! 侯英志与姚连洲对练多次,早知他会有这反击,右手腕向上一圈一抖,用长木剑的剑脊,从旁拍打姚连洲的剑,消解这一记点击。 但姚连洲反应又比他更快更高明,双腿斜踏,以蛇步改变面对侯英志的角度,手中剑则以“巫丹”听劲之法,借用了侯英志木剑侧拍之力,引导剑尖指向上,再用身步前进之力,圆融地化为一记急劲的刺剑! 姚连洲发出杀着的瞬间,脸孔从温顺无害变得冷酷,犹如一头追杀猎物的猛兽! 这样巧妙的杀招根本在侯英志应付能力之外,他只能勉强侧首闪躲,姚连洲的木剑仅仅擦过他右颈侧! 束着棉的木剑险险擦过,侯英志的颈项皮肤破损,激起小小一蓬血花!在姚连洲那只彷佛会使法术的手掌上,这样的包棉木剑,仍具有如利刃的杀伤力! 侯英志两、三招之后已经陷于败势,无处可逃。他在这瞬间马上抑制着身心的杀气。 一感受到杀气消失,姚连洲瞬间又回复先前羔羊般驯服的呆相,木剑轻轻垂了下来 若非如此,姚连洲再乘势进击一、两剑,侯英志必然重伤。这就是侯英志与他对练时必得专心致志的原因:控制杀意的收放,就犹如操纵姚连洲的一个机关,要是稍微疏神或者多贪一招,随时无可挽回。 那危险程度,就有如赤身裸体跟一头满带锐爪利齿的猛兽游玩一样。 但也只有这个方法,侯英志才能够从今日的巫丹掌门身上学到剑法。自从巫丹之战受到神机大炮轰击震伤后,姚连洲就一直陷于这种失魂状态,彷佛无思无想,除了对殷小妍的说话仍有反应外,彷佛与外界隔绝,徒具躯壳。 侯英志带着二人逃亡,最初实在经历了好一段艰辛日子,也好几次差点被锦衣卫的耳目指认出。但他始终没有抛弃姚连洲,不因为对方是自己的掌门,也不是为了殷小妍的愿望,而是他确信:即使姚连洲变成行尸走肉,仍然是武学上一件无价瑰宝;只要寻找出打开和榨取他武艺的方法,侯英志就有机会成为梦想中的高手! 第二次失去了所属门派,令侯英志更深深感受到,要存活下去就得尽快变强,那迫切之情比从前更炽烈。 三人后来辗转南逃,到了江西境内,侯英志靠着出卖自己唯一的资产武力,在道上找到一口饭吃,生活才渐渐安定下来;后来他接触了蔡庆成为报酬丰厚的杀手,更得以过上这般富足的日子,租住临江城内的雅致大宅,殷小妍的生活更俨如富商夫人。 但这些都没有磨钝侯英志的武道渴望。他苦心研究测试,到底该如何引发姚连洲动武,经过数次几乎被姚连洲刺死的危险之后,他才掌握了现在这个凶险的练剑方式。 侯英志摸摸颈侧的伤口,看了看手掌上鲜血,竟笑起来。姚连洲刚才一剑只差分毫就刺在他咽喉,虽然只是包棉的木剑,其速度威力也足以击碎喉咙。 他并未因此惊惧或愤怒,刚相反,这生死边上的锻炼,令侯英志兴奋莫名,比任何时候更深刻感受自己活着。 侯英志把沾着血的手掌展示给姚连洲看,苦笑说:“你可别真的打死我。没有我挣钱回来,你也得饿死啊。” 姚连洲没有看那鲜血,也没有把侯英志的说话听进耳里。他只是垂着木剑,茫然无力地站在原地,彷佛在等待些什么。 但即使是这般失魂落魄的站姿,在剑士侯英志眼中看来,仍然是完美而危险得可怕。 毕竟,他仍然是姚连洲。 侯英志收起笑容,准备再来。 在南昌城里,百姓都暗地称呼宁王府为“地兽”。 只因这只大怪兽,吃的不是其他,而是街道和土地。 今天看见宁王府的高大门墙,许多人都记得,大概十年前的王府占地还不到今日一半。如此迅速扩张,当然并非什么朝廷赏赐,而是自从宁王重金贿赂大太监刘瑾,取得朝廷许可私设护卫军后,王府势力在当地俨然变成小王国,横行无忌,地方官府不是退避三舍,就是索性狼狈为奸;王府不断侵吞、强占四周私产土地,积极扩张,终成今日规模;宁王甚至毫不避嫌,在王府外围设哨戒驻兵,警备严密的程度可比京城皇宫。 宁王大肆扩建府邸,并非如当今皇帝般为了个人享乐,而是方便安置他越渐扩张的兵力及军械。当初人们还以为随着刘瑾倒台伏诛,宁王护卫也将再被裁撤,南昌一带可得太平,但结果只是收钱的换了人而已:宁王继续大洒家财,由李君元在京城分配,自首辅杨廷和以下众朝臣都得到不少好处,宁王府护卫权得以继续,且比先前扩张更快。 在王府里有一座新近落成的建筑,正是宁王朱宸濠野心的代表:一座雄伟的“武德校殿”,内里演武校场足可容纳百人同时操练,而且建得门宽顶高,就连骑兵、弓箭手和火铳手都可在室内秘密试练。 殿内中央的大校场铺以沙土,四周围绕着廿四根巨柱支撑殿顶,柱子之间排满各式战阵兵器盾牌及操练器具;殿侧墙上是连绵不绝的壁画,绘画的尽是龙虎狮豹、飞鹰神鹫等威猛禽兽。其中最显眼是殿首一幅大画,绘画的是二龙相争,造型动作异常生动,在上的一条青龙扑倒下面一条白龙,并噬咬其咽喉。 如此图画,暗藏大逆不道之意;但试问进得这校殿的,又有谁会上京吿发? 这天在“武德校殿”之内聚集着近百人,但大都站立在校场两侧,场中只得两人。 站在校场中央、被数百双眼睛注视的巫纪洪,实在无法掩饰心里的恐惧,握在他修长手指里的长剑,剑尖正微微发抖;一双平日教部下心头发毛的奇大眼睛,底下的眼皮不住在跳动。 他讨厌这样的时刻。身为“黑莲术王”,从来只有他散播恐怖,而非让人目睹他惊惧的丑态。更何况此刻聚集在校场两侧观看的,全是他的部下:有由他亲自调训的南昌宁王府护卫壮士;也有他亲自在各地招揽入旗下的武人。 还有霍瑶花。他从前的宠物。此际她却慵懒地倚坐在一张交椅上,手上拿着一管烟杆,红唇间吐着烟雾,一双长长的眼睛在凝视着巫纪洪。那眼神里面似乎没有什么意思,但巫纪洪直觉认为,当中深处藏着嘲弄的笑意。 要是以前的黑莲术王,他会毫不犹疑就杀光场上这些人,以他们的血献给真界神明。 可他已经不是。如今的巫纪洪,再非从前占山为王的狂者,而是臣服一人之下的忠犬。 那人,现在就站于他对面。 南昌的冬季气候甚是温和,可是站在校场另一头的商承羽却穿得很夸张,全身盖在一件珍贵白狐毛裘之内,连头顶也戴着狐毛皮帽,盖住一头鬈发。 长年囚禁在山洞石牢里,使商承羽甚是怕冷。只要稍感寒意,就容易令他回忆那失去自由的岁月也同时想起被姚连洲击败的耻辱。商承羽在王府里的房间,长年都燃烧着炉火保暖。 相比刚刚逃出之时,商承羽的脸色健康得多,身形也宽壮不少,虽然年纪老了些,却已经恢复当年活跃于巫丹派时的神采。只有一双眼睛,仍有如十日十夜未睡一样,底部盖着沉重乌黑的眼袋,令眼神显得像贪婪的兽目。 霍瑶花在旁看见商承羽的样子,马上收起对巫纪洪的嘲笑心情,代之是对这巫丹派前副掌门的畏惧。 也令她回想那天在巫丹山第一次遇上他的事 商承羽的架式远比巫纪洪随便,几乎像是并足直立,身体略转向一侧,手里的巫丹长剑停在右腰侧,剑尖只是遥指巫纪洪膝腿,似无威胁。 但是在巫纪洪眼中,商承羽可怕之处并不在其架式身姿,而是他所透出的霸烈气势。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上次是与习小岩交手,几乎不敌之时 不,那还不算。应该是在更早之前,在“黑莲寺”被六剑客迫入绝境的时候,就连最引以自豪的轻功都被邢猎的“浪花斩铁势”废掉了;若非预先准备了“云磷杀”为威胁的后着,那次确实不可能逃得掉。如今每次回想起那次惨败,也会背冒冷汗…… 可是仍然不一样,巫纪洪想。那次只是“绝望”而已;而“恐怖”,完全是另一回事 两人相隔大约十五步站立。以巫纪洪奇特的身高,加上超绝的轻功速度,这样远距对战本该占尽优势。可是他却被商承羽的气势钉在原地,无法动弹,更遑论主动进击。 没道理……没道理…… 从巫丹山把商承羽接回宁王府以后,这两年来巫纪洪都尽心协助商师兄恢复功力,很清楚对方的状况:被囚禁在石牢七年之久且无法真正锻炼,商承羽身体许多部位的肌肉都已萎缩,关节筋骨受损退化;肩背琵琶骨被铁链穿透的伤害,更是永远不能复原,上身能够运使的力量,不及全盛时期六成。尽管到了南昌后,王府已经给他最好的调养,最名贵的补品药物以至医师都找来了,但那破裂的身体还是不可能完全恢复旧貌。 另一边巫纪洪在外头还是不断锻炼,更不乏恶战的体验,他以为自己跟商师兄的距离会拉近不少。 然而这首次认真比试之下,巫纪洪马上就发觉不如自己想象:面对商承羽那双渴睡的眼睛,他原有的自信都烟消云散。 是因为从前吗? 巫纪洪无法确定,这份恐惧里有多少是来自以前在巫丹派里的记忆。那个时候他实在太崇拜商承羽了甚至超过了对掌门师父公孙清的敬畏。这烙印不是那么容易抹除的。 第287章 龙虎剑(7) 商承羽似乎也感应到巫纪洪的情绪。他的姿势没变,却散去了战气。巫纪洪只感胸口如释重负。 “纪洪,我明白。要你对我认真打,还是太难了一些。” 巫纪洪听了商承羽这么说,既感谢师兄,但又痛恨在众人面前失去尊严。他没有看那些人,瞧向地面的双眼却燃烧着怒火。刺着三行物移教符文的脸上像结了一层寒霜。 其实他只是过虑。除了霍瑶花之外,没有一个人敢在心里嘲笑巫纪洪,只因他们都深知:换了自己,就连拿着剑站在商承羽面前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这么一来,我就没法练了。”商承羽又说:“这样吧,我们只练招式。” 他的声音里有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慑服力。巫纪洪点点头,依言上前三步,再次摆出巫丹剑法的架式。 但是他还是出不了招。尽管商承羽已经撤去敌对的杀意,只摆出对练的姿态,但刚才的阴影仍未消散,巫纪洪无法进手。 “出手呀。”商承羽的声音直袭巫纪洪心坎。“用你最擅长的剑招。”巫纪洪无法抗拒这指令,眼睛收紧,身随意动,以“梯云踪”轻功往前一跃,异形长躯如箭脱弦,“巫丹飞龙剑”闪电刺向商承羽,眨眼就越过十几步距离,剑尖已及胸口! 商承羽身材也不矮小,但相比巫纪洪攻防距离短了一大截,更别提巫纪洪拥有迅疾进退的轻功,在这样的长距对打绝无优势。 但这考验正是商承羽最需要的。 他的长剑划了半个巧妙的弧形,迎接巫纪洪刺来的剑锋。 巫纪洪当然预知,商师兄必然会以“巫丹剑”相迎,但他并无撤剑变招之意。 以巫纪洪这种身材从高跃击而下,这一剑几乎就等于从二楼飞刺下来一样,再加上他本身巨躯长臂的分量,这“飞龙剑”攻击实在蕴含千钧之力。巫纪洪虽在攻击距离上有所保留剑尖最后只会到达商师兄身前一分但劲力却贯尽,就是要看看商承羽能不能接下! 巫丹派绝技“巫丹”虽然讲究精微卸劲的技术,但实战时双方毕竟处在不断移动和变换角度的状况之中,要做到完全不靠力量对抗、十足卸力的“四两拨千斤”其实十分困难,多多少少还是得靠劲力抵消;尤其是兵器对战,要把“巫丹”的卸劲触觉延伸到身外之物上,又再困难了一重,更需要力量去补救。 两年前击杀师星昊时,商承羽的“巫丹”所以轻易得手,其实不少是靠突袭取得优势;正面接下巫纪洪这猛烈一剑,却是对商承羽“巫丹”功力的更大考验! 两剑相交之下,商承羽的拨剑防守轻易被破,巫纪洪的刺剑抢占了中线,压着商承羽那长剑脊背,摩擦出灿烂星火,剑尖继续向商承羽胸口挺进! 巫纪洪已准备收劲。 可是就在刺剑擦到商承羽剑身根处的剎那,变化发生了。商承羽肩腰略转,握剑手腕微提,那剑身接近护手处划了半个极小极急的圆圈,巫纪洪的剑势立时偏斜! 那半圈虽然小,但其前后左右的角度,刚好在巫纪洪“飞龙剑”剑势出尽时,吃进其线路和力量最虚弱的方位,正是当年叶辰渊接下何自圣猛攻的“小乱环”之技,只是商承羽使运起来,加倍细微精妙。 而商承羽还等到对方剑尖已经几乎扎入自己身体前,方才发动变招破势,这种“贴肉分剑”的要诀,所呈现的胆气更是不凡。 巫纪洪本身毕竟也是“巫丹剑”好手,一感受到自己的刺剑被引到虚空处,不等来不及补救的时刻已经撤去剑劲,同时将原来猛烈进击的肢体瞬间放柔,手中剑回转变成守势,反过来寻找商师兄剑劲的流向。 二人一下子从激烈交剑,变成互相用柔剑探索,各自以听劲转化对方的攻击,四条腿在地上绕着一个看不见的圆圈走动,两柄剑像带磁的铁石贴在一起,却又不互相抵抗,刃身金属彼此滑来滑去,当中带着许多肉眼无法看见、只有两人才能感受的微妙变化。 校场侧众人都无法理解两人这种“巫丹粘剑”的功力比试,对面前景象大惑不解。霍瑶花只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却也无法拆解其中原理。 巫纪洪毕竟以轻功快剑为特长,“巫丹”功力不如商承羽精纯,在这比试里其实早呈败象;只是商承羽正在享受这互相“听劲”的粘剑较量,没有发出杀招而已。 巫纪洪虽落败,但他心里异常喜悦: 商师兄的精妙技巧,完全克服了肉体伤害的缺陷,不愧是巫丹派真正的天才! 巫纪洪想得兴奋,于是更专心加紧运用“巫丹”,尽量给师兄喂招锻炼。 斗了一会,商承羽突然脸色苍白,肩背肌肉一阵僵硬。 长期铁链锁骨的旧患,加上多年囚禁对肌肉的损害,在使用了技巧协调要求甚高的“巫丹剑”好一段后,背肌终于超出负荷而失去劲力! 巫纪洪却并未察觉这状况,还以为是商师兄故意露出空隙,他马上顺势进击,却意外发觉已经破坏商师兄的态势,胜利已在眼前! 怎么会…… 商承羽肩背乏力的感觉,就跟九年前与姚连洲闭门比试时,身上毒药发作的感觉甚相似;而此刻巫纪洪破势进攻所用的招式,也与当时姚连洲所用的招法相近。 那是他人生最痛悔的时刻。 眼前巫纪洪也彷佛化为他最憎恶的敌人。 商承羽的眼神变了。 杀气满溢。 靠着不知道从哪里唤醒的力量,商承羽怒喝中身体劲力爆发,原本处于败势的长剑,发动出比先前更小却也更急激的“小乱环”,而且一连三个! 只见两剑在二人之间好像化为利刃的风暴猛烈圈转,巫纪洪那又长又宽的手掌竟也控制不了剑柄,在商承羽三个角度方位不同的“小乱环”绞杀之下脱手,长剑如箭飞射向校场旁,一名王府护卫闪躲不及,被长剑贯入左大腿! 同时商承羽长剑乘这旋圈之势,自内向外反挑,横袭巫纪洪的头部! 巫纪洪始终是巫丹巫丹之首,运起轻功全速往后疾退,头颅也猛力后仰闪躲! 银剑一闪挥过后,商承羽彷佛使尽了最后一点滴气力,剑尖在旁斜斜堕入沙土地,身体也略为失足,要用剑身支撑才不致倒下。 巫纪洪用尽平生所习的巫丹轻功身法闪躲,全无保留,身体足足向后撤了廿多步,再在地上后翻一圈,方才止住势道。 他半跪在地上,抬起头来,只见那光秃秃的额顶上,渐渐浮现一条红线,鲜血慢慢渗出流下。 霍瑶花看见巫纪洪的伤,不禁在椅子上坐直了,手指紧紧握着烟杆。 天啊,求求你,给这家伙死掉! 然而下一刻巫纪洪却站起来了,令霍瑶花的心瞬间冷却。 那一剑,只划破了皮肉。 巫纪洪却连流到眉心眼目的鲜血也不抹,只是焦急跑上前去,扶着疲倦不堪的商师兄。 商承羽几乎一剑杀死了崇拜自己有若神明的师弟。但此刻他脸上并无半丝歉疚,反而理所当然地接受巫纪洪的搀扶。 巫纪洪也未有表露半点难过或愤怒,只是关心地看着商承羽的脸,见他脸色已略好转,肩背也重新松开来了,巫纪洪舒了口气。对于自己险死在师兄剑下而师兄也毫不在乎全未介意。 刚好相反:正因为商承羽是这样的人物,巫纪洪才打从心底崇拜他。 能成就不世功业者,必先忠于己欲,直如神魔般冷酷无情。 商承羽伸手抓住巫纪洪的衣襟,牢牢盯着他披血的脸。 “我不能久战这弱点,绝对不可外传。”商承羽神色凝重,扫视场外两侧众人。他们正忙着向那大腿中剑的护卫施救。 “师兄放心。在场这些人,已全被我用黑莲丹控制。”巫纪洪抱着商承羽的肩说。 商承羽略为宽心,点了点头。本来他不惜就地把这里数十人杀清光,但巫纪洪作了这保证,也就作罢。 这时武殿外传来大力拍门声。由于不欲被王府其他人观看比试,武殿大门一直自内上了闩。 “谁?”巫纪洪猛地喝问。 “小人是王爷派来的!” 商承羽深沉调息数轮,直至感觉已经恢复,这才站直起来,离开巫纪洪的怀抱。巫纪洪示意部下开门。 进来的乃是宁王一名近身侍从,第一眼看见校场旁那护卫倒地,血流如注,不禁呆住了。 “是什么事?”巫纪洪不耐烦地问。 “王爷说,已经三天没见商将军,很想见他。”那侍从既是王爷近身,平日在府中自然气焰甚盛,但对商承羽却是毕恭毕敬,作揖时把头垂得低低的。 商承羽甫入王府,即已得宁王封为护卫左先锋,此后再三度晋升,现为龙骑上将军,故那侍从如此称呼他。此外巫纪洪亦得封为雷鹫偏将军。 宁王在编制府内官职军衔时,并不按朝廷一套,而自行创设名号,特别选用一些威猛夸张的名字,自然是想显得比朝廷军队更精锐,加入王府护卫的绿林剧盗或者武人,大多目不识丁,对这些听来格外威武的衔头很是受落。 那侍从又说:“王爷想请巫将军也去一趟,因有一事,要与各位军师一同商讨。” 巫纪洪正要答应,商承羽却走开,到了霍瑶花跟前。 霍瑶花早就从交椅站起来,拿着一块丝帕,上前替商承羽抹脸。她那诚惶诚恐的态度,比从前跟着巫纪洪时更甚。 “回王爷,我们待会就过去。”商承羽说时看也不看那侍从,又从霍瑶花手上接过杯子,闲适地呷着水。 那侍从呆在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这浑蛋没听清楚吗?是王爷召见呀!这整座王府的主人!给你穿给你住给你吃给你女人黄金的主人!你要叫他等? 商承羽抬眼,彷佛这时才发现那侍从仍在原地。 “你还不回去?等什么?”说话的是巫纪洪。他虽不知道商承羽打什么主意,但只要是师兄的意思,他就会毫无疑问的跟随。 侍从不发一言退出了“武德校殿”。 等他走远了,巫纪洪才回头看商承羽。 “你这都不明白?”商承羽似已知道巫纪洪在想什么,先一步说,同时把水杯交给霍瑶花。 巫纪洪想了一会:“师兄这样,是要令王爷更重视我们?” “你想想围在王爷身边的都是些怎样的人。”商承羽微笑说:“你要是跟他们做同样的事,也就只能成为他们其中一个。 “要是到了重要关头,我仍只是宁王相信的其中一人,那我在这里就没有任何意义。” 商承羽与巫纪洪双双更衣之后,又稍稍歇息了一轮,并处理了那额上剑伤,这才信步前赴王府的“龙虎厅”。 “龙虎厅”乃是宁王与部下商议军机要事之处,所经的通道上有三道关卡,各有护卫把守。商、巫二人形貌气质独特,虽然王府里人人认得,但仍要出示将军腰牌始可通过。 由护卫通传之后,二人进得内厅,只见一身锦衣、魁梧精焊的宁王已然坐在大厅中央长桌的首座上,两旁列坐的都是王爷心腹亲信。宁王麾下两大军师李士实及刘养正,分别坐于宁王左右,李士实另一边则坐着能干的儿子李君元;其余列座者是王府护卫军的主要武将,包括剧盗出身的闽廿四及凌十一等,还有李、刘二军师帐下数名懂得兵法的智囊。 那长桌中央铺着大大一幅羊皮地图,绘画的是江西北部南昌一带以至邻近各省的详细地势通道,其中有一处标示成红色,虽然未有写上文字,但巫纪洪一眼看出那是南京所在。地图上还堆着许多木头雕刻的方块,以作推演之用。 商、巫二人一进来,众多王府军师将领全都停止说话盯着他们。其中有人更表露明显的嫌恶之意,对两人姗姗来迟甚是不满。 宁王朱宸濠一见商承羽立时脸现喜色,急忙站起来迎接:“商将军!你这几天去哪儿了?我想死你!来人,快给商将军准备坐椅!” 第288章 龙虎剑(8) “龙虎厅”里的侍从急忙答应,搬来了两张椅,却一时不敢决定放在哪里,这时宁王向左边身前一招手,侍从会意,就将坐椅硬塞到王爷首座与刘养正的座位之间。另一张给巫纪洪的则放在诸将领当中。 商承羽微微一笑,向刘养正略点头打个招呼,随即毫不客气地坐下去。 外貌温文的刘养正并未动怒,只是回以淡淡笑容,仍是端坐原位。 商承羽坐下后,又瞧瞧坐在对面的李士实父子。 李士实已是个六十岁老人,外表跟长相清秀的儿子李君元竟无一点相像,身材又干又小,弓起一个驼背,一根拐杖时刻不离手,样貌也极古怪,两只眼睛分得很开,令人无法确定他是否正眼看着你,下巴垂着稀疏的白须,整个人就像一棵快将枯死的树。 但是商承羽并未低估这个朽木般的老人:那斜射的目光里,蕴含了狐狸般的狡猾。 巫纪洪拒绝了坐椅,只说:“我站着就行。”并且站到商师兄身后。众将领看见跟他们军阶相当的巫纪洪竟这么做,又生起极大不满。 你到底是效忠王爷?还是你这个怪人师兄?这是连王府护卫的纪律也没看在眼内了? 宁王却毫不介意,再次坐下来,伸手握着商承羽放在桌上的手掌,宠信之情,溢于言表。 刘养正从旁看见王爷这举动,抬一抬眉毛,瞧着对面的李君元。 李君元一直没有正视商承羽和巫纪洪,但此时感受到刘养正怪责的目光,才抬起头与他对视。他看着刘养正,眼神里彷佛说:我不过是执行王爷的命令,怎么猜到有这天? 当初巫纪洪是由李君元招入王府的,那时李君元确只是实行王爷与父亲李士实的大计,招揽厉害的武林中人以提升王府武力。李君元本来以为,武人好名好面子,脑袋里又只有打打杀杀,理应容易操控,怎料首先来了个黑莲术王巫纪洪,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王府内许多护卫变成了自己亲兵;接着又再招引来商承羽这样的人物,比巫纪洪更难缠十倍。 “诸位,继续。”宁王这时向众亲信挥挥手说。于是各人又开始商讨起来,围着那地图研究:一旦真的从南昌起事出兵,到底该如何推进扩张,哪些据点需要什么兵种和器械才容易攻克,各地官府将有何抵抗:京师又会怎样应变…… 只见宁王朱宸濠看着地图,听着亲信吐露出种种攻略,他眼睛闪现出雄心壮志,胸中一腔热血沸腾,似乎只要今天一声令下,半壁江山即落入手中。 商承羽从旁观察宁王的表情,深知他此刻情绪高涨,突然捏一捏宁王握着自己的手掌。宁王马上把头转过来。 “将军有话要说?” 王爷此言一出,众人马上再度静下来,全都瞧着商承羽。 商承羽扫视他们一眼,心里只觉好笑:刚才除了李士实、刘养正和李君元不发一言之外,各将领智囊热烈讨论,大谈这般那般策略,其实都不过为讨王爷欢心。宁王隔天就开这种军机会议,只是在还没能够起事之际自我激励一番,并且满足一下那股野心梦想。 商承羽见过这种例子太多在练武场上。说到要成为强者,许多人都一腔热血,跃跃欲试;但当走到巫丹山的练武场旁,看见场中人如何艰苦锻炼与激烈比试,许多人都是脸色发青地却步,就此一去不回,只尝试了半课就失去踪影的人亦是不知凡几。而能够留下来的,就只有正真愿意付出巨大代价,甚至愿意赌上性命的人。 宁王为了夺取最高权力,甘愿冒上失去一切的危险吗? 看来未必。但商承羽决心要把他变成这样的人。 否则我就无法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各位说的策略都很精彩。”商承羽没看各人,只是瞧着宁王。“不过商某认为,所有谋划都是次要。真正的胜负关键,在于意志。” 坐在他旁边的刘养正弯起嘴角斜斜一笑:“商将军,论比武斗胜,我想在座没有谁怀疑阁下。可是打仗不同比剑。战志是喂不饱士兵的。” “吃饱的士兵,就只是为了那顿饭打仗而已。”商承羽的眼睛仍未离开宁王,反驳时更显得对刘养正轻蔑:“我们要的是饥饿的士兵不是肚里饥饿,是心里。我们要的是渴求建功立业,不惜死斗的战士;不是给圈养喂饱的羊群,而是荒原上的饿虎。” 刘养正只感觉商承羽一派胡言,正要再回话,却见对面李士实那斜视的眼睛看着自己,作出阻止的神色,并略移一移下巴,示意刘养正瞧瞧宁王。 刘养正这才注意到,宁王视线也没有离开商承羽,就像被商承羽的眼神慑住,完全陶醉于他这番豪言壮语之中。 刚才一轮对答,假如听在真正兵法行家耳里,必大感荒谬而失笑一个造反起事的军机会议里,竟讨论这类徒有情绪、全无实质的说话,就像一群玩打仗游戏的孩子一样。 然而这本来就并非什么军机会议,只是满足宁王朱宸濠一人的玩意。而商承羽说的话,句句也打动了他这才是商承羽的目的。 刘养正得李士实提醒,这才明白自己跟商承羽争辩实在笨了,反而令宁王对那些说话更感动,也就闭口不言。 另一边李君元适时转移话题:“对了,今日请巫将军来,是为了另一件事。那姓王的新任南赣巡抚,到任后颇是活跃,对王爷的大业,说不定是个祸患……我们知道巫将军过去曾与此人交手,不知阁下对他有何评价?” 一听李君元说及,巫纪洪脸色微变,顿时回想当年在庐陵遭六剑客攻打、惶惶然如丧家犬败逃的往事。 那一战巫纪洪虽未确知对方内里组织,但事后捡讨推断,六剑客只是执行者,王守仁才是指挥谋划的主帅;这个前庐陵县令,说服得一股强悍山贼加盟进攻“黑莲寺”,也是巫纪洪当日一大败因,由此可知王守仁此人手腕之强。 巫纪洪真正跟王守仁对阵,其实是在大战之前、巫纪洪带霍瑶花夜袭庐陵县城的那个晚上。本来当夜巫纪洪至少可诛杀到六剑客一、两人,却竟被王守仁及一群学生的气势所骗,仓皇逃走。王守仁并无什么精深武艺,那夜竟敢仗剑面对巫纪洪,所散发的罡气更把他压倒,巫纪洪深知此人极是不凡。 想不到这家伙阴魂不散,升了官又回到江西来,日后会否再与他对敌,仍是未知之数…… 巫纪洪正要回答,坐在他前面的商承羽却抢先一步说:“这个王伯安,我听巫师弟说过。那次交手,巫师弟是败在六剑客之下,姓王的不过运用一点声望,招集得县民反抗而已。如此一介儒生,不足为患,王爷随时可定其生死。” 巫纪洪听了,自然明白商师兄的意思:对付朝廷派驻江西的命官,自然由李君元或刘养正负责,不论将之收买还是除去,最后亦归功他们,巫纪洪没必要将这王守仁形容为什么厉害人物,加大他们的功劳。 李君元听了只微微一笑,瞧着巫纪洪:“自从商将军加盟王府之后,好像巫将军就很少说话啊。” 巫纪洪一听,那双大眼收紧,目中杀意暴射向李君元。李君元只觉像被柄无形的冰剑直贯眉心,整个人突跳了一下。 “商师兄说的话,也就是我说的。”巫纪洪的声音同样冰冷。 意思是:你想离间我们两人?别白费心机。 “一个连兵权都没有的南赣巡抚,不足为患。”宁王挥挥手说,完全信服商承羽的说法:“君元,你就准备些礼物,去跟这王伯安打个招呼,摸个底细。他收不收也罢,到我们举事之时,难道他颈项比我们的刀硬?更大的官,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说着用手指在颈项上划了一条线。 会议散后,只余下李士实、刘养正及李君元三人在“龙虎厅”内。李君元把弄着桌上用来象征军队的木头方块,心情郁闷。 “可是这个姓商的……实在太……”李君元捏着一块木头,咬牙切齿。他平日极少如此激动,心里反复在琢磨应该怎样形容商承羽这人,但总找不到切合的字眼。 “他,不像人。”一直仍在原位端坐的李士实,双手支着木拐杖,半垂着眼睛徐徐说。 刘养正和李君元不禁同意点头。三人跟随宁王多年,不论在官场还是黑白二道都阅历不浅,但从未见过像商承羽这般人物。 其实商承羽的政治手腕,还有取宠于王爷的话语,并非怎样特别高明,这些年来他们三人全都用过;但同样的话由商承羽说出来,就是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强大慑服力,因此才在短短时日就取得宁王如此重视,得宠程度已隐然超越三人。 他们没有说出口,但心里都知道原因:那是商承羽多年修练武道培养而得的气质,像他们这些寻常人无法企及。 第289章 龙虎剑(9) 曾在长安见识过姚连洲的李君元,更深刻体认这个事实。 “王爷若要起事,恐怕还得再多准备几年。”刘养正抚着胡须说:“这段日子假如我们不多办点事,恐怕未到起兵之日,势力地位都被那姓商的侵吞尽了。” “这个王伯安要是拒绝王爷送礼,我们可不好看……”李君元说 可是谁都知道王守仁不会接受收买一个当年有胆得罪刘瑾、被贬谪贵州龙场、从千艰万难中活着回来的人,眼中又怎会有财帛富贵? “那么,换一个会收钱的南赣巡抚就行了。”刘养正轻声说。“要在京师动用人脉,令朝廷换人来当吗?这岂非太慢了…;说着看见刘养正投来的眼神,才真正明白他的意思。 换人,不一定要一个换一个;只要原来这个消失就行了。 “可是有个难题。”刘养正说:“王府里真正的好手,如今全部都被姓商的控制。要找有把握的人干得干干净净,不容易……像上两次一样,最重要是绝不可给人追查到与王府有关。” 宁王府刺杀当地官吏,已非首次:数年前连续两任江西巡抚王哲及董杰,都因查探王府的举动,又拒绝宁王收买,逐一暴毙。 “不用王府的人就行了。”李士实说时,眼皮没有动一动。 找杀手。 李君元点点头:“我去找颜清桐。他在江湖上人脉广泛,必有办法。 离开了“龙虎厅”,商承羽和巫纪洪回去住处,并肩步过王府里的廊道。 二人走过一座花园。冬季里树上花朵大多都已凋零,唯有一株梅树仍耐寒盛放 商承羽停下来,伸手轻轻折下一枝梅,嗅赏着那花香,闭起了眼睛。曾经失去人生的七年,商承羽重获自由后尽力享受着生命中的一切,不管是吃一口温热的饭,喝一口冷冽的水,嗅下清幽的花香……这每件微小的事情,对商承羽而言都是在追回失去的光阴。 当然,在他人生里最享受的,远远不止这些东西。 “还是没有姚连洲的消息吗?”商承羽问时未有张开眼睛。 “没有……”巫纪洪回答,从旁观察商师兄的表情。 商承羽并未动容,但是熟悉他的巫师弟依然看出,他眉宇之间有一股淡淡的遗憾。 他们至今无法确定,姚连洲是否早已在两年前那场大战中炸成飞灰,又或仍在人间。 把商承羽接回宁王府之后,巫纪洪马上向李君元取得锦衣卫的巫丹派情报也就是透过巫丹山上的内奸姜宁二探索盗取的信息尤其是巫丹派驻在各地的巫丹弟子名单。 巫纪洪虽然曾是巫丹首席,但巫丹的情报网乃直接受命于两任掌门公孙清和姚连洲,他只负责巫丹山保卫戒备的工作,若非有姜宁二从“真仙殿”盗取的这份名单,他亦无法获知各地同门的身份。 虽然在禁军南下征讨巫丹之前,巫丹各地弟子已被锦衣卫凭名单大举杀害,但仍有部分幸免于难,特别是在禁军行进路线以外的江南地区。巫纪洪想到:要是姚连洲从神机营炮火下生还,他必然会接触这些巫丹弟子求助;而他们亦必定积极找寻巫丹派的残部。于是他挑选了王府里的亲兵中十多名干练之士,前往各地搜索残余巫丹所在。 在巫丹被灭的消息传出之后,这些巫丹弟子全都匿藏起来或转移了地点,一时不容易只凭那名单寻得。这两年下来,巫纪洪的部下只找到其中两个,经过酷刑拷问,确定并未接触任何巫丹残党。 如此下去,要找到姚连洲的机会,越渐渺茫。 “找不到吗?”商承羽嗅着梅花轻轻地说,声音有些落寞,再不似平日那般狂傲。 巫纪洪很清楚商师兄的心:商承羽虽然早已决定以夺取天下为往后人生的志向,但他毕竟还是巫丹人,在武道上仍有执着与依恋否则刚才就不必介意自己暴露出武功上的弱点。 要是姚连洲就此消失,商承羽心中这个遗憾的空洞就永远无法填平。 只是商承羽并不知道:此刻自己跟姚连洲相隔百里,却正在呼吸同一样的梅香。 不久后两人再次迈步,走到住处前一个庭院,却有一人正在石亭前等候。 那是一名叫岑基的王府护卫,本是南昌城里飞贼出身,其人身高腿长,身材倒有几分像缩小的巫纪洪,从站姿就看得出身手甚是敏捷。自从成了巫纪洪亲兵后,岑基得到点拨巫丹轻功身法,比从前当贼时还要灵敏。 岑基向商、巫二人行个礼,也不多说废话,马上禀报:“巫将军要我找的那巫丹『首蛇道』,已然发现,原来又回到了南京,而且似乎有所行动。” 二人一听见,眼睛登时亮了。“他是在找人吗?” 岑基点头:“我们一队同僚已在密切监视他。” 巫纪洪回头朝商承羽说:“我明早就出发过去看看。” 商承羽却摇摇头。 “他要找的是什么人,还没有肯定。为策万全,我亲身去一趟。今夜我们就出发。” 他说着时,渴睡的眼睛闪耀着令巫纪洪也心生寒意的光采。 在那黑暗里,她看见刀光划过,亮得像太阳。 惊人的破风声与气势,烙印在她心里,此刻一次接一次的重现、涌出。明明是致人死地的霸绝刀招,对她而言却充满强盛的生命力,唤醒她颓靡的心灵。 “我这叫阳刀。” 她记起最初一起流浪的某天,他这样吿诉她。 刀势在记忆里一再浮现。她握着烟杆的手,情不自禁在空中缓缓比划起来…… 霍瑶花睁开眼从胡床上坐直了,勉强停顿那以手代刀的动作。 不可以。 不可练武。她知道在房间窗外,随时有“黑莲术王”的手下在窥视。 虽然巫纪洪早已不再使用那邪门的称号,但霍瑶花还是习惯如此称呼他。 她让惊醒后那急促的心跳平复下来,才再次斜趟在胡床上,侧卷起双腿,徐徐把仍在点燃的烟杆放到唇上,深深吸进一口,仰天吐出云雾。 被商承羽挟带回宁王府后,霍瑶花再没像从前身在术王众一样获授头领位阶。她当然知道为什么:曾经出走的叛徒,术王怎会再重用? 不止如此,霍瑶花的兵器武装全部都被缴去,那柄大锯刀两年来一直给锁在王府的军械库里。平日的衣服全都换穿贵妇的衫裙。那意思很清楚: 你这狼女,我们现在就把你的利齿都拔去。 这两年间她一次也没有练过武。平日即使不是在商承羽或巫纪洪视线内,她也被二人的亲信手下整天监视。 这些霍瑶花都早预期了。她很清楚自己今天只是个囚徒。没有被术王处刑已经万幸,若非有商承羽在,她自知下场将悲惨万倍。 教霍瑶花最意外的倒是商承羽。她以为自己会成为他的禁脔,但结果并没有。这并非因为商承羽格外清心寡欲他在王府里共有三个女人但是除了在巫丹“遇真宫”后山林那次侵犯之外,他一次也没有再碰她。 同时霍瑶花却又是商承羽唯一常常带在身边的女人,服侍他抹汗吃喝更衣之类。他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相反还不时私下与她交谈,询问她各样旧事:从前怎样离开楚狼刀派成为匪盗;怎么加入到术王身边;当然也有六剑客的事情。 “听说你有喜欢的男人吧?”商承羽曾经这样问:“他叫邢猎是吗?你喜欢他什么?他是个怎样的人?……” 霍瑶花若是个普通女人,被这么追问必然会猜想,商承羽大概喜欢上了自己;但饱历风霜的她当然不会这么相信。被问了几次之后她开始明白:商承羽是想透过她了解邢猎。 击败了迷踪掌门雷九谛,邢猎实力之高无可置疑,他又与巫纪洪及宁王府有宿怨,极可能成为商承羽未来大敌,商承羽自然很想了解此人。 霍瑶花亦因此更明白自己的处境:商承羽给她活着,并非因为一次交换后对她有所珍爱,而是她与邢猎、川岛玲兰及下落不明的习小岩都有交往,留着她在掌握之中,将来也许具有牵制这些人的价值;对霍瑶花以礼相待,亦是为了保留利用她的更多可能。 此人渴望如此旺盛,但又思虑周密理智直。原来过去术王行事,都在模仿这位商师兄!但他们还是差别很大这家伙可怕得多了…… 霍瑶花从胡床爬起来,将烟杆的灰弄熄,踱步到了房间窗前,朝窗外庭园呼吸一口清风。 花园里一株矮树旁,一名巫纪洪的亲兵护卫交迭双臂倚树而立,木无表情地盯着霍瑶花。她也看看他,装作若无其事虽然她知道这人刚刚才站在这窗口外偷看。 这是她如今的生存方式:尽力令商承羽和巫纪洪不再视她为威胁。巫纪洪并未明言禁止她练武,是她自己的决定,为的是让术王相信她已再无反抗意志,减低对她的警戒。 等待有人来拯救的一天。 第290章 龙虎剑(10) 霍瑶花被擒时一直相信,只要川岛玲兰与邢猎会合,他们必定来救她。当然她更希望来的人是习小岩,但是一来不知道他是否从巫丹之战里生还,二来就算他仍活着,根本不知道她再成笼中鸟的事。因此她还是将寄望放在邢猎与川岛玲兰身上。 可是等了一个月、两个月…… 并未有谁闯进宁王府的高大门墙来。她渐渐感到绝望。 其实我算是他们的什么?是的,假如换作我是川岛玲兰,也许根本不会将巫丹山的事情吿诉邢猎,为何我要跟别人分享自己心爱的男人啊?霍瑶花,别天真了。 随着时日过去,各种想法侵袭她的心,渐渐磨蚀了她对人性仅余的信任。 然而某一天,她在装着烟草的那个锦织袋里,发现一张小得不可能再小的字条。内里只草草写了三个字: 忍耐,邢。 看着那字条,霍瑶花的心狂乱地跳动,用了最大的努力控制着才没有当场哭出来。她马上将之烧掉。 她无法知道到底谁将字条偷偷放进去。之后也再没有人向她报信。她甚至不能肯定,这是否是术王试探她的计策。 只是这三个字,成为支撑她努力活下去的希望。 直至今天。 她表面上仍然不再练武,但却每天都在意识里暗中默练。虽然这远远比不上肉体真正的锻炼,但总比完全没有好。 当那天到来时,我要令巫纪洪大吃一惊。 而每次想象的锻炼里,习小岩的刚阳刀招就自然地出现,温暖着她的心窝,给她坚持下去的勇气。 这两个霍瑶花所喜欢的男人,彷佛每天都与她一起。 而她也每天都祈祷他们变得更强。尽管不知道二人身在何方。 在浓重的山林雾气当中,侬昆与八十多个混杂不同部落村庄的撞族战士,静静地匿伏着,各人都尽力把呼吸声压低。 曙光初露的山头一片宁静,幽暗中甚难见物。但侬昆和同胞都是自小受严格磨练的山猎好手,即使在这微光之中,仍能看清身边一石一木的轮廓,还有前方那山寨外墙的情景。 那墙壁有丈许高,全长三十来丈,以坚实的木材排列构成,建筑在两堆高耸的奇峰秀石之间,尽用了这险要的地势。在墙壁顶上的哨岗亭,可见站着六条敌人的身影,对方并未因为到了黎明时分就松懈入睡。 侬昆见了,心中不禁叹息。果然世上是不容易有奇迹的。要攻破这瓦黄寨,实在无比艰难。 可是不打倒这股匪盗,方圆几十里内的村落明年春天又将要挨饿,还不知有多少女孩又要给抢走。 其中也许包括与侬昆有婚约的娅芝。一想到她,侬昆的胸膛就热起来。--不可以。绝不可以。 侬昆双手和背后共带着六杆短矛,比他平日爱用的狩猎矛枪短了两尺,这是为了方便隐匿在山岩后。他腰间还佩了猎刀,窄身的蓝染布衣胸前背后绑了两排竹甲,头巾内层藏了一个铜箍,穿着薄薄布鞋的双脚蹲在石上,一副准备猎杀猛兽的模样。 侬昆并不害怕野兽,更不害怕“瓦黄寨”里的匪人假如只是一对一的话。身为“狼兵”一员,就算面对兵甲精良的逃军寇盗,他有信心投出的矛枪能准确刺穿对方咽喉或心脏。但他无法保证在这同时,自己不会被另外四人乱刀砍死。一个对五个这就是他们与“瓦黄寨”贼人的数目差距。 这还没有计算要攻破那道高大坚实的寨门所需的额外兵力也许单是在这门前,就要有一半的同胞溅血倒下。 侬昆认为先等对方春天出寨劫掠时再行伏击,是更好的策略。但是统领众人的老兵越郎并不同意。 “就算把这些人打跑了,再烧毁了山寨也没有用。他们定必重新集结,到时会更凶狠地向各村落报复。要把他们一口气杀清光。就在这座铁笼般的山寨里。” “可是我们得先打进寨门啊。”有人当时发问。 “我已经约定那『六匹虎』到来帮助。”越郎很有信心地说:“他们会把寨门打开。我们要做的就只有跟着进去。” 越郎甚至没有动员各村落的所有壮丁,而只挑选了他们这些有战场经验的“狼兵”,共计只八十六人。越郎说,这一战靠的是突袭,隐伏和快速至为重要,并要一致行动。做不到的人,他宁可不用。 所谓“狼兵”,其实是广西獞人土官及豪族私设的武力,因为特殊的个性体质,格外以骁勇善战、强悍敢死而闻名。在本朝正统、景泰年间起,朝廷就曾经下令征召“狼兵”,平服当地民变祸乱,勇名远传京师。 这时刻越郎正藏身在侬昆对面另一堆石头之间。侬昆看过去时,越郎也回望过来,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仍旧精悍。 没有人不听越郎的话。四十八岁的他是众人里血战经历最丰富的退役“狼兵”,曾经在土官号召下参战,勇猛平定桂林四次民变,有他名字的功勋名册曾经上呈京城朝廷,获得嘉许赏赐。侬昆是年轻“狼兵”中最强的好手,但在前辈统领越郎面前,不敢多说半句。 如今在快将沐浴晨曝的山头与越郎对视,侬昆却很想向他传达自己的焦虑。 那“六匹虎”的五人果然依期赴约,早前半夜已然到了下面山脚,可是此刻快要天亮了,还未见他们上来。 侬昆也听过这些人的名号,只知道关于他们的两个传闻:是一群不知打从何来的男女汉人;战斗起来像鬼神一样。 但是侬昆不想把自己和同胞的性命寄托在陌生人的传闻上。他自己并不怕死,而是不敢想象,这队精锐的“狼兵”要是反抗失败全军覆没,余下的獞族村民将要遭受何等悲惨的遭遇…… 这时他却看见,越郎的脸在微笑,并用下巴向前示意。 侬昆随着越郎示意的方向瞧去,收紧目光仔细一看,这才见到前头山坡距离寨门仅数丈处,有几条身影正在奇石之间隐伏爬行! 已经来了!而且还在我们前头!是什么时候?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就越过了我们这些獞人猎手! 侬昆、越郎及几个“狼兵”头领互相交换了眼色,就把用绳索挂在胸前的一块木符咬在齿间,然后伸手轻拍后方一人的肩头三次。那人又照样拿木符来咬,并且向后拍肩。 这是“狼兵”无声传递指令的方法,示意各人准备作战。 嗅到各人身上同时散发的紧张体味,侬昆知道大家都准备好了,也就第一个带领众战士上前。 蹲步爬行的同时,侬昆往前密切注视那几条身影,又看着墙头上岗亭哨匪的动静。看来并没有给对方发现。 然后他就听到奇怪的声音:三件金属物体高速钉在木墙上。 两壮硕一娇小的身影,各自扯着铁链和绳索向上飞跃起来,并且乘着升上半空的势道,另一只手闪电向前挥摔。 三只手各自投出一道疾影! 墙顶上的哨岗里,其中三个人几乎同时捂着咽喉或胸口。另外第四人则向后倒,颈部已然插着一根箭是从墙下向上射出的。 岗亭里另外两名哨匪,各自向报信用的铜钟扑过去! 那三个扯着飞索的人影,一蹬墙头如箭跃上,势道极快,其中两个壮硕的各自挥动铁拳,那两名哨匪就无声昏倒,接着再被补上咽喉致命一击。另外一个胸口中了暗器的哨兵,在发出呼叫之前,就被那第三个娇小的身影亮出的利剑终结了性命。 这一切发生之间,侬昆才不过向前多跑了四步。就是这么快。 那景象在他眼中就像奇迹。他吃惊得几乎让牙齿间那个木雕的符牌掉下来。定神同时,侬昆再次紧噬木符,与众多战士绕过山上的岩石,继续奔往仍未打开的寨门。 这个口咬符牌的习惯是“狼兵”的特殊战法,作用有四:一是在突袭时防止不经意发出呼叫声;二是在战场上奔跑时迫使用鼻孔吸气,令呼吸更平均,避免因短促大口吸气而太早消耗耐力;三是在挥动兵器时,紧咬木牌可帮助发力;四当然是木牌上刻有护身符纹,可保佑战士平安。 越郎虽然比侬昆大了不止二十岁,但半点不落其后,此刻与侬昆并肩奔跑,一只手提着藤盾,另一手已把短矛举到肩上,随时准备掷出。 侬昆左右手各反握一根短矛,带着众“狼兵”在山坡急奔。这些獞人子弟健壮勇猛,且惯在山区生活,上坡奔跑的速度就如常人走在平地上,一双双赤足或穿着布鞋的脚在石上飞快而过。 那登上墙头的三条身影已然在哨岗里消失,侬昆知道他们必是已落下寨壁另一头,攻击其余看守寨门的贼匪。内里传来激烈的打斗声与被切断的惨叫。 不久后寨门内传来沉重木头跌落地上的声音。大门自内向外开了一线。 门外另有两条身影早在等候,其中一个就是刚才射箭的人,另外一个全身披着斗篷,身材像一颗大圆石。 第291章 龙虎剑(11) 二人从左右把大门拉开,那丈高木门每边都异常沉重,但他们气力甚大,各自就将寨门迅速打开,露出一道足容四人并肩进入的空隙。 开门那两人回头看见侬昆与“狼兵”已快赶至,也不等待他们,并肩跑进了门里。这时还有另一条影子也在低处跟随着高速奔跑,侬昆看清了,原来那圆滚滚的人脚旁,还有一头不知是什么的猛兽。 越郎和侬昆带着“狼兵”赶到,左右将寨门再扩大一些。侬昆看见门内已然横竖倒卧着七、八具贼匪的尸体,前方延伸着一条也用左右两边木墙筑成的狭道,大概有六、七十步长,直到对面出口才通到山寨内腹地。 侬昆知道这是极危险的地势:狭道限制了能冲进寨内的人数,防守一方能够逐少放入击杀;更可怕是狭道两边的木墙上都有立足点,对方弓手要是及时赶来,在两边制高处向狭道内放箭,“狼兵”必定死伤惨重! 必要尽快冲过这杀戮陷阱! 侬昆遥遥看见,前头那“六匹虎”已经到了狭道的出口,那边正爆发激烈战斗也就是说寨内已有贼匪赶来门前抵抗! 同时他听到山寨里响起急激的铜钟警的号。 这一刻,佟晶没有听见钟鸣。 她彷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那世界里,她的意识操控一切。 背项突如其来一股如被尖芒刺痛的感觉,令她身体迅疾倾前。在这“借相·芒锐”的催激之下,佟晶发挥出常人难以想象的爆发速度,颤动的“迅蜂剑”乘着身法突刺,幼细的剑尖随手臂一吐一吞,一个全身披着竹片甲的高壮山贼,咽喉已然多了个血洞。 “迅蜂剑”紧接又向左斜方刺出,另一个提着长矛的贼匪颈侧被割破;佟晶又把剑向另一边拖引,一只握着单刀砍来的手正好将拳腕撞向她的刃锋,立时吃痛且刀柄脱手。 这“追形截脉”刚得手,佟晶已游身抢入那失去兵器的匪盗身侧,左手一托再加左腿一绊,施展了崆峒派“八大绝”之一“摩云手”,巧妙把比自己高大几近一倍的大男人摔倒,右手剑再紧接往下刺,“迅蜂剑”再度染血。 佟晶四招连杀三匪,有如行云流水,无一丝多余矫饰的动作,武功已然脱胎换骨。 但她未现出半点兴奋自满的表情。比从前成熟的眉目轻皱,马上又再寻找下一个敌人。 只因她知道,今天挥剑并非为了自己修练,而是关乎许多人的生死安危。 真正的女剑客佟晶,诞生。 一群廿多名居住在寨门附近营舍的“瓦黄寨”哨匪,本来负责日间的守备,这时被战斗和惨叫的声音惊醒而奔出来,各人手上都带着刀斧弓箭。他们都是汉人,其中占了一半是官军的逃兵,曾受过战阵纪律的调练,而且从军营逃出时偷走了不少精良武装,流窜至桂林这数年间更有无数杀人及与官府交手的经验,战力非同一般土匪。 此刻他们一见敌人快要从狭道口冲出来,反应极快,就地排起弓阵,抛下佩刀并且弯弓搭箭,密集瞄向那道口。 此时却有一个壮硕身影全速冲来,全身披在斗篷里看不见样子,身旁还有一条猛犬奔跑跟随! 这个来犯的巨大目标,吸引了众弓手,纷纷将箭头瞄向他。 “放!”负责指挥的哨匪头目高喊。 廿多支箭几乎同时离开弓弦。 那人却竟全不闪躲,只是侧着以左半边身体迎接箭雨,足下继续加速! 同时那头狗不知到了哪去。 三分之二的飞箭都掠过那人急奔的身体,其余全部命中 却没有一箭射得进去。不是擦着他身体勾在斗篷上,或者折射飞走,就是发出金铁鸣声反弹开去。 弓手们讶异莫名。 是什么怪物? 他们急忙伸出发抖的手,再次抽箭搭上木弓,但惊慌间手指已不如先前灵巧,有人还把箭弄跌了。 那人冲至十步之内时,猛犬又再出现:原来它躲到主人身后奔走,一待箭丛飞过,就踏上了主人的肩背! 那人行进间猛踏出一大步,落地一刻身上抖动,左肩往前发出一股短促但又强猛的劲力;肩上的猎犬乘着刚才奔跃之势向前扑跳,再加上被主人抖肩的猛劲抛出,整条身体就如鸟一样飞向前去! 那些哨匪身经百战,却从没见过这么诡奇的战法,还未来得及拉弓,猎犬已然飞到弓阵中间一人的身上,利爪勾搭着他颈侧和胸膛,将之扑倒! 犬齿张开,展露两排利牙。 弓手因这变故陷于混乱的同时,那人已然扯去带箭斗篷,在他们跟前展露真身。 圆性那套厚实的“半身铜人甲”,又添了几道战痕,本人却毫发无伤。他暴瞪着金刚似的双目,双手握着齐眉棍尾端,吶喊追击而上! 夹带着少林棍棒刚劲、东瀛阴流刀法路线与崆峒“挑山鞭”的速度,那根包铁齐眉棍横挥劈出,所过之处,尽是折断的弓木与骨头! 站得最近圆性那人,幸运不在这棍挥打的范围之内,这时从侧面看清圆性的左半边面具,铸刻成修罗恶剎的模样。在他眼中,那不啻是死神的容貌。 下一瞬间,一只穿戴着铜手甲的左拳,就把他的脸击得凹陷。 有的贼匪马上抛弃弓箭去捡拾地上军刀,然而嘴带血腥的猎犬阿来猛吠着在他们腿间左冲右突,众人惊吓跳退。 圆性的棍棒则在上方适时挥来,又敲碎一人头壳。 人与犬配合,有如同心一体的战友。 圆性接连挥动拳棒之际,长满胡须的嘴巴在念着佛经。待他超渡的亡灵继续累积。 侬昆带着同伴率先冲出了寨门狭道,终于进入山寨中央,庆幸并未被困在那死亡狭道里。他定下神来才看见,狭道出口处地上早已堆栈着许多盗匪的凄惨尸体,他们本来都是赶来截杀入侵“狼兵”的。 “狼兵”们看看前方,只见一个身穿獞族黑色衣服的女人背影,挂着长弓和箭囊,双手提着一柄他们从未见过的奇形大刀,正左右挥斩开路。 他们一眼就看出她并非同胞獞族女人虽也强悍不凡,但与这高壮勇猛的女刀客相比,仍差很远。 大刀划出一道接一道的血腥圆弧,随意得像毛笔写字。从背后看川岛玲兰挥刀的动作身姿,每一记都是那么精确流畅。 得过习小岩指点的川岛玲兰,发劲的身体骨节协调又再进一层,这两年来刀法达到了另一境地。那巨型大刀在她手上像变得更轻了,她比从前花更小的力量,却能挥击出同样刚猛的刀招。 每个站在她面前的“瓦黄寨”匪盗,最初莫不因她的美艳而眼睛闪出兽性;然后眼神也是毫无例外地转为极端恐惧。能侥幸躲过大刀锋刃的人,在转身奔逃时都已经忘记了她是女人。 此时寨内东面几十步外,有数十员来援的匪盗吶喊着朝这边杀至。川岛玲兰果断地将大刀插在身旁地上,迅速取下背后挂着的长弓,抽箭搭上开弓,不用多瞄准即轻柔放弦,劲箭命中那群来敌当中一人,扬起一阵惊呼。 侬昆和三十几个“狼兵”率先赶到川岛玲兰身边,他们极有默契地列好阵式,同时往前大踏步狠狠掷出手中短矛,三十多支矛枪带着可怖的啸音飞出! 那群匪盗突然迎接这丛强劲的飞矛,吓得马上煞步,但已逃避不及,十多人中矛伤亡。侬昆所投出的那支,贯穿了一人战甲胸口,当场将之击毙。 川岛玲兰也趁这机会连发三矢,应手即中,制造了更大的恐惧。余下的匪盗吓得马上退却。 川岛玲兰垂下弓,侧头瞧着身旁的“狼兵”,微微一笑。 “狼兵”们从未想过,自己有天在这种拼上性命的战场上,竟然仍会有怦然心动的时刻。 练飞虹再次踏落平地之时,正在剧烈地喘着气。 已经老了。他很清楚。 刚才他以飞挝登上寨壁,突袭壁顶哨岗的时候,踩上木墙壁时脚底微微滑了一下,要靠扯着铁链的手臂硬生生加力飞上去,几乎就跟不上另外两个同伴。 其中一个还要是他调教出来的佟晶!他在半空中掷出的“送魂飞刃”也因这影响略偏了准头,错过咽喉而只钉进哨匪胸口,最后也是靠佟晶及时补上一剑阻止其呼叫,才令下面的敌人反应不及。 那一刻练飞虹亲眼看着,佟晶运用他所传授的崆峒派技艺和轻功身法,钩索、飞刀、长剑接连变换,悧落潇洒,已有崆峒“花法”真传风范,心里既感欣喜,同时又刺激了他的自尊与战意。 我要是再衰弱下去,这个难得的徒弟就会离弃我! 练飞虹于是奋起进击,先一步赶到寨门东侧一座小屋,猛地踹开门闯入。 那屋里睡着一群随时预备支持寨门的哨匪,共有二十二人,其中近半已然被外面的战斗声惊醒,他们在练飞虹闯入之时正拾起放在床边的弓箭刀枪。 第292章 龙虎剑(12) 那廿多人瞧着突然出现的飞虹先生,先是错愕无比,下一刻就举起兵器练飞虹那苍苍白发,令他们错觉这是上佳的猎物。 那时练飞虹笑了。 很好。你们就尽量低估我吧。 练飞虹想:年老,或许也是我今日的武器。 他双手各握“奋狮剑”及西域弯刀,杀入敌丛之间。 于是,没有一个人能够走到那寨门狭道上头射箭,越郎及侬昆等“狼兵”得以安然通过。 尽诛那廿二人后,练飞虹出了小屋门口,向走在较后的“狼兵”挥手,指示他们派几个人收集小屋里留下的精良弓箭;自己则靠着屋子墙壁坐下来,沾满血的刀剑插在两边地上。 进去捡拾兵器的“狼兵”,见了屋内血腥的景象都吓了一跳,无法相信这一切就是这老头干的。 练飞虹只稍稍休息了一会,就再次站起来拔出地上刀剑,奔跑向寨内的主战场。他有些羞愧,只因刚才连跟“狼兵”多说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是他不知道,身后那些“狼兵”目送他的背影时,眼神是何等仰慕。 练飞虹从山寨内侧面一个斜坡滑下去,到得平地时只觉手足已开始酸软。自从被雷九谛击败重创那次后,他这年老身躯元气大伤,始终无法回到从前的状态相信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但不代表他就此要放弃修练。支撑他的是武侠不折的尊严。 前面又有一队约三十个寨匪在营账之间奔跑,正要往前方空地支持。六剑客知道“瓦黄寨”内贼兵数目是己方数倍,要取胜必得逐股击破,不让对方整合集结,能截杀得一队是一队。 练飞虹收起弯刀,左手从后拔出一柄“送魂飞刃”,闪到那营账间的通道前,一挥手把飞刀掷出,又马上越过道口消失在营账后。 看见为首的头目右眼被带着红巾的飞刀深深贯入,身体如软泥崩倒,那三十人又惊又怒,举着刀枪四处找寻来袭者所在,其中一人当先举起一面大木盾,以防范再有暗器来袭。 “是偿命之日了……” 一把声音在营账间响起,却无法辨别来向,腔调异常阴森,带着古怪的口音,各人听见无不心生寒意。 是练飞虹故意以关西口音说出,并用当地送葬道士的腔调,半唱半念,在这天空刚亮未亮的时分,听来格外恐怖。 练飞虹在甘肃征剿马贼不知多少回,深知这种以寡击众的场合,动摇对方士气,夺其心魄是何等重要。 众匪正四处张望间,一柄剑突然从旁边营账穿出,刺进那提盾的贼匪后颈,又闪电缩回去! 众人急怒中都向那营账砍刺兵器,但敌人早就消失,那营账被砍得碎烂,但见幽暗的内里空无一人,练飞虹早已不知到了哪里去。 接着从后面又传来惨叫。众人回头,只见站在队列中央的一名同伴已然倒在血泊中,喉咙冒着血泡。 “走!”不知是谁大呼。三十人知道继续处在这容易伏击之地绝无好处,都想冲出去,但是各人心意不一,后面的往后逃,前面的则朝出口跑,还有中间的人各自走错了方向,撞成一团。 若是他们知道伏击自己的其实只得一人,也许仍能维持镇定的队形,互相掩护再一口气杀出去;但他们被练飞虹诡奇的突袭迷惑,以为隐伏的敌人不少,心都慌了起来,有人更错觉山寨已被对方大军入侵,因此自乱阵脚,恐惧感染了每一人。 有五个人拼命前冲,终于脱离那堆营账走出空地。他们的脸白得像见了鬼,不敢向后瞧一眼,慌不择路地向前狂奔。 等在他们面前的是越郎及十几名“狼兵”。他们有的已经戴着从匪盗尸体抢夺来的头盔,各人手上亮着的矛枪和猎刀,没有一柄还未沾血。 越郎带着部下朝那五人冲过去时,展露出发现猎物的笑容。 当那五人尸首都被“狼兵”踏在脚下时,练飞虹也走出来。他一手提着沾满血的“奋狮剑”,另一手撑着膝盖,俯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虽然曙光仍稀微,越郎看得见练飞虹大半边衣衫都已染透了深红。那上面刚添加了九名“瓦黄寨”匪贼的血。 越郎已经是獞族里数一数二的老战士,但看见练飞虹的样子,仍不禁肃然起敬。 我能够像他一样,燃烧到这个年纪吗? 练飞虹喘息着,脸上的皱纹每一条都变得更深。 还没完……不可以停下来…… 他尽力调整呼吸,身体渐渐站直,脸也再度抬起来。 在他眼中,彷佛看见一个年轻的自己已经迈开步伐,前赴下一波战斗。练飞虹紧咬着牙齿,跨出酸痛的腿,向前追赶那个幻影。 风,在邢猎两耳旁急激掠过,令他有一种飞翔的感觉。 奔跑中的邢猎却没有去听风。他专心倾听的,是自己的身体。 他只以极轻装入侵“瓦黄寨”,穿戴着黑色头巾与獞人便于山区活动的装束,最常用的双手长倭刀与雁翅刀全都没有带,右手拿着仅长二尺许的鸟首短刀“牝奴镝”,左手反握着曾用以击败雷九谛的兽牙形短刃,迈着又急又大的步伐奔行,就如一抹黑影掠过山寨的空地。 每踏一步,邢猎都在感受着身体每部分:腿肌的伸缩和扭动,双臂的挥摆,腰胯的旋转起伏;还有骨头每个关节如何协调、紧固和吸收双腿着地的冲击。 一切无碍。整个身体的气血通畅流动。每分寸动作都精准操控。 邢猎如此关心地聆听身体,只因这是自从使用“蜕解膏”治疗之后他的首次实战。 怪医严有佛曾经警吿过他黑莲教“蜕解膏”多么危险,猛烈的药性可能引致伤残。但是为了消除那两个肩、膝受创关节最后的障碍,他在四个月前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若是无法飞得更高,就让我的翅膀折断吧。 如今以十成力量全速奔跑,那身体有如重生的感受,令他觉得一切都值得。 也更决心赢取这一仗。 因为他与这群“狼兵”的首领越郎,有了交换条件的约定。 入侵“瓦黄寨”的六剑客里,邢猎是跑得最快最前的一个,就连从内打开寨门的重责,他也交给了练飞虹和佟晶,一个人率先深入山寨腹地。正因抢在多数敌人作出反应前就潜入深处,他遇上的抵抗反而最少,跑到这儿为止,途中只杀过四名贼匪,并未阻碍他深入的速度。 如今寨内警钟已鸣,邢猎知道再无此优势。他稍减速度,奔跑的姿势降低,并且尽量贴在山寨内营账或屋舍旁边前进,减少被发现的危险。 他仰头看看,那面挂着黑底绣白北斗七星军旗的高高旗杆,已在前方不足五十丈处。那是一面粗劣仿造的明军帅旗,是这山寨主人为了树立威信而挂起的。 却也因为这股虚荣,给邢猎清楚知晓目标所在。 附近一座大帐幕里,突然走出来十七、八名贼匪,都是“瓦黄寨”贼团中最老资格的汉人逃军,每人披挂着战甲,装备整齐,各带精良的刀枪弓盾,阵容像军兵多于山贼这差别就是连当地官府都不敢讨伐“瓦黄寨”的原因。 他们与奔来的邢猎正面相逢,避无可避。十几人从帐幕出动时早就杀气满溢,此刻如狼似虎高叫着齐齐朝邢猎冲过去! 邢猎却未停步或转向,反而挺直了腰身,从隐行状态再次化为全速奔跑,也迎着这群贼兵猛冲! 他全身没有穿戴半片护甲,双手又拿着短小的兵刃,冲向十几个一身战装、佩带重型武器的贼兵,旁人若是看见,必然感觉如羊入狼群。 然而下一刻的现实却是正好相反。 跑到接战距离之前数尺,邢猎双腿突然爆发出更惊人力量,整个人加速一倍! 在贼兵眼中,邢猎好像眨眼变成一道残影。 前头一个拿长枪的贼兵还没做出任何刺击的动作,却已感觉那影子扑入自己右边身前,他想双手举起枪杆去抵挡,握着杆尾一端的右手两根指头已然齐口而断,令他失却力量! 邢猎这一刀挥过斩断敌指,轻松如过无物,只因出刀的劲力八成来自全身往前奔跃之势,并非仅用臂力或转腰发出。 他这出刀的法门来自绝招“浪花斩铁势”,但并非像“斩铁势”般以舍身之法毫无保留发出旋斩,而只取浪涛的“借相”发劲身法,以及远距离进击的时机掌握,因此那鸟首短刀斩出时仍能够精微控制,准确命中对方掌指这么细小的目标。 邢猎创造的“浪花斩铁势”虽然霸道无匹,但他自知并非万能,不是适用于所有的战况。因此这两年来,邢猎以“斩铁势”为基本,又思考和试验出好几种大小不同的变化,这一刀正是其中一种。 邢猎飞身挥刀之后冲过那名贼兵,着落在其身后,双腿股、膝、踝以至每根趾头各关节都动用了,吸收、储存那落地的冲击,再释放这股反向的力量作二度前跃,身体同时在空中侧偏。前头两名贼兵还未及反应,就给邢猎从二人空隙之间轻巧闪进! 从前邢猎右膝有伤,无法作这般巧妙的连续跳跃,如今十足复原了腿足机能,才有这种崭新的身法。 邢猎这一闪跳入了敌丛中央,迎面就有一名提刀的贼兵,二人距离仅有数尺。邢猎急激二次跳跃后,身体平衡已然失控,上身向前俯跌,那贼兵本能地将手中军刀往前突刺,邢猎正把自己的脸送向刀尖! 就在刀尖刺到前,邢猎前倒之势却变急,身体几乎成平平一线,军刀仅仅掠过他的头顶! 邢猎这一倒似乎就要整个人迎面摔倒,但他最后一刻向地面递长右臂,握着鸟首刀的手掌伸出拇、食二指按到地上! 力量过人的邢猎只靠这两只手指,就能在急冲俯跌之际按地借力,身体又再弹起来,向前方低窜出去,钻到了那名出刀的贼兵右侧! 邢猎左手顺势向里侧一挥,反手握着的兽爪短刃划破了贼兵没有甲片保护的大腿! 他出刀后身法毫无停滞,遗下那崩倒惨叫的敌人,又再继续前进。 这时站在他面前的轮到另外三个贼兵。其中左右两人看见,邢猎一眨眼就侵入本队如此深处,心里不禁大惊,慌忙就向两旁跳开逃避;中间那人逃走不及,只能横举手中枪杆,希望抵住邢猎接近。 邢猎却早已第三次跃起,正面飞向中间那贼兵,他在空中右膝屈折向前突出,整个身体有如一颗炮弹,那铁膝狠狠撞击在对方胸口,表面的竹甲抵受不住凹陷了一个坑,贼兵登时胸骨碎裂,身体向后飞倒! 邢猎着地并跨过那被撞倒咯血的贼兵,顺势再走三步才慢下来。 转眼之间,挡在他前路的敌人已经只余五个。 其余那些贼兵纷纷回头,看见这个古怪的黑衣敌人瞬间就深入到了队伍后头,一口气竟如旋风般越过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战士。要不是有那三个不断惨叫的伤者,他们会以为邢猎是没有实体的幽灵,能够自由穿越任何人与物! 站在邢猎跟前那五人不禁看着他的脸。天已稍亮,他们瞧见邢猎冷酷得毫无表情,丝毫不像孤身一人被包夹在敌丛之中,亦没有露出杀气腾腾的模样。 自从击败雷九谛之后,邢猎的自信心提升到了另一个境界。面对眼前这些贼兵,邢猎的表情就如看着挡路的死物一样。没有一个可能伤到他。没有愤怒或展示杀意的必要。 那表情渐渐与姚连洲有点相似。 但这并不代表他此刻的模样就不可怕。那五人一接触邢猎的目光,好像鹿或羊看见虎狼一样,全身都失去抵抗的意志。五人不约而同向两边逃跑。 邢猎并未理会他们或身后那些人,又再起步向旗杆所在的方向奔去。众贼兵马上知道他要去干什么。本该追赶或呼喊示警的他们,却没有一个敢发一点声音,没有一双脚敢追前半步。他们害怕吸引邢猎回头。 第293章 龙虎剑(13) 邢猎再跑了数十步,那目标已在眼前:在这山寨中央的聚落里,那根高高的旗杆底下,是一座最大最结实的房屋,屋前有个大帐棚,挂满各色旗帜,一看就知道跟寨里其他地方不一样。 一名身材极高壮的汉子刚从大屋出来走到帐棚内,身边有四人紧随,后面还有两个拿着兵刃的侍卫。 那巨汉身上战甲只穿到一半,还有些扣结未绑好或者甲片部件没挂上,左、右、后三个随从正忙着替他穿着,另一人则小心地抱着他专用的头盔。 “妈的……到底哪来这些不要命的家伙……”巨汉比身边所有人都高上一个头,犹如一株会行走的雄伟大树,骂起话来声音沉厚威严,没有人敢正眼看他。 帐棚里已经聚着三、四十人,是“瓦黄寨”内最精悍的贼兵,武力的核心。各人手上装备又比先前那十几人更强,甚至有弓、兽皮盾和铁甲胄等军械。在那仍然敲个不停的警钟声里,他们还没完全睡醒的脸原本充满疑虑,不断在交头接耳;如今见这巨汉从屋中出来,众贼兵马上静下来,默默瞧着他蓄着虎须的方脸,心神镇定不少。 巨汉站定让部下替他挂上两肩护甲,同时伸手向旁呼喝:“快拿来!”一名贼兵听了,急忙从帐棚的兵器架取下一柄重型的斩马朴刀,交到巨汉之手。 巨汉单手将这得意兵器回转半圈,长柄收到右臂后,轻松得就像拿着根木柴,这轻轻一转发出的刃风声却已足以令众部下侧目。 巨汉口里又嚷起来:“快!” 身后那一直捧着头盔的部下走上前来,将满是凹痕、一看就知道经历许多战斗的铜饰头盔高高举起,盖上巨汉的头顶。 就在这瞬间,巨汉却察觉上方发出异声:是帐棚顶的厚布裂开的声音。下一刻,一条黑影从那棚顶裂口飞下来,直袭巨汉上空! 巨汉暴瞪着精气威猛的双目,仰视那飞来黑影,同时右手挥动那柄曾砍劈过百人头的战刀,朝上迎斩来袭者! 这向上撩斩的招式,应付的若是一般的敌人,绝对够快够猛。 但面对俯冲而下的邢猎,这刀却慢如老妪的动作。邢猎并非仅仅从那缺口跳下来,而是蹬着棚顶的粗竹往下跃,腰腿力量加上身体重量令速度极高,朴刀砍到之前他早就抢入更近距离,以鸟首刀“牝奴镝”的刃背抵住朴刀长柄前端,左边反手握持的兽爪形弯刃向下一抓,勾住巨汉右臂肘弯,邢猎整个人飞扑到了巨汉头上! 巨汉毕竟身手和经验不同寻常贼兵,此际仍能举起左掌伸到脸前,试图抵拒邢猎,同时往一旁转脸侧头闪躲! 然而这些都是无望的挣扎。 邢猎用尽冲蹬而下的势道,再加上兽爪弯刃勾扯着巨汉右臂的力量,半空中扭腰转身,右肘近距离狠狠横挥进去! 那坚硬的肘骨尖碰上巨汉左手,没有受到一丝阻碍,隔着那只无力抵抗的肉掌,猛击在巨汉头盔右耳侧! 邢猎这记学自暹罗大城国皇室武士的飞肘,威力有如攻城冲车,硬生生将那坚实的铁片头盔打得侧面弯陷,夹在肘骨与头盔之间的那只手掌,更被压迫至骨碎肉裂! 巨汉在这冲击下,颈项猛烈倾摆,整个人立时昏迷崩溃,被邢猎跨压着重重堕地,手中朴刀也响亮地跌落一旁。 邢猎这飞堕而来的攻势猛得像天降陨石,原本站在巨汉身旁的手下贼兵,全部惊吓得往四面飞跳开去。 邢猎一边膝盖压着巨汉胸口,以左手的兽爪刃抵着那已然变形的头盔。头盔没有从巨汉头上跌出来,只因为折曲处都陷入了他头脸的皮肉。巨汉昏厥失神的双眼,因那冲击而充血变得鲜红,眼瞳向上翻转。 邢猎高举着鸟首刀,刃尖向下对准巨汉的颈项。他神色异常冷酷无情,就如准备宰杀牺牲贡物的祭司。 鸟首刀“牝奴镝”那雪白的锋刃,落下。 四周的贼兵呼吸停顿。 他们实在难以相信:统领“瓦黄寨”四百余悍盗、纵横桂北三年、杀人如割草的大寨主洪盖,就这样在一眨眼间死掉了。 当贼兵开始醒过来,并四散奔逃出帐棚时,邢猎并没有阻止他们。他正是要他们将这份恐惧散播到整座山寨。 当灿烂的冬阳高挂、晨光洒遍山头之时,世上已再无“瓦黄寨”。 山寨里的帐棚与建筑物之间,到处都散布着凄惨的尸体。獞族“狼兵”对待士气崩溃的贼匪并无丝毫仁慈只要想想这些年来本地山村受到怎样的凌虐,杀死这些禽兽就不会带来半点罪疚。 寨主洪盖被刺杀的消息,令贼匪陷入恐慌之中,其他头领无法把原本占绝大人数优势的手下组织起来;再加上六剑客带头冲杀,众贼被切割分离成小股,再逐一遭迅速歼灭。 然而这战果仍有赖勇悍的“狼兵”才得以达成。每个獞族战士都以强健的双腿紧随六剑客冲锋,及时侵入他们所制造的缺口,将敌人一口气压倒、杀戮;“狼兵”也拥有令人吃惊的耐力,持续快击战斗了几乎整整一个时辰,令敌人始终无法集结。到了活着的贼匪余下已不足一百,在寨内各处逃窜匿藏,而“狼兵”又尽取敌人装备为己用之时,胜负已然决定。那时“狼兵”才慢下脚步来,稍作休息随即再展开扫荡,将余下敌人一一找出处决。 在扫荡之时他们更找到匪盗收藏女人的地方。有四个贼人走进去,试图挟持劫来的女奴为人质,但结果反被那廿多个獞族女子合力杀死。 重获自由的女人捡拾起散落的兵器,在尸堆之间找寻受伤的匪盗,逐一了结。有伤者向她们号哭求饶,但换来的是冰般寒冷的复仇眼神。 “想想你当天压着我们时,是怎样笑的。”一个女人说。 那人听了,从哀求转为愤怒,直至死前都在骂着最污秽的脏话。 女人们听着,心里只是冷笑。因为她们知道,他那些脏话里所说的事情,每一件都已经永远做不到。 侬昆此刻正倚坐在营账外一个木桶前,一只手拿着夺来的汉人军刀支着地,撑起那累得快坐不稳的身躯,另一手拿着水碗在喝着。 他疲倦得身体都好像不再属于自己。众多同胞之中他是跑得最快的一个,因此也是跟敌人交战最多的“狼兵”。他没有仔细去算,只知道自己用矛枪刺倒或用刀砍杀的贼匪至少也有二十个。此刻手上的已是他今早握过第三柄刀,原来的撞族猎刀和另一柄抢夺来的军刀,都在激战中砍弯了。 他看着远处营账,有些仍存体力的“狼兵”已经开始搜查寨里的粮食物资。也有人在脱取死尸身上的装甲或饰物。邻近的山村都将渡过一个饱足又无须畏惧的新年。 空地另一边躺着受伤的同胞,正由女人们照料着。侬昆看时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这一战己方死伤之少实在令他惊讶。虽然没有真正点算,但侬昆估计阵亡的“狼兵”不足十人;另外受伤那廿来人,没有几个的伤势有致命或残废的危险。以一场剿灭了五倍数量敌人、还要攻坚硬闯城寨的战争来说,这根本就是活生生的奇迹。侬昆不禁放下水碗,抚摸用绳子挂在胸前那个木符。 当然他很清楚,这奇迹并非神灵所赐。 因为其中一个创造这奇迹的人,此刻就站在他十几步外。 侬昆看看那个站在死尸之间的和尚背影。圆性半边身反射着太阳金光,齐眉棍放在身旁地上,正垂头站着不知在干什么。在他脚边的猎犬阿来正咬着一片肉骨头。 深呼吸了两次之后,侬昆提起精神,支着刀把身体撑起,走到和尚身边。 这时他才看见,原来圆性正垂头闭目站在尸堆前,双手合什,嘴唇不断在动。 圆性早就察觉侬昆走近,但他还是把经文念完才睁开眼来,取下半边护面罩,转头瞧着侬昆。 “你在念经吗?”侬昆在众“狼兵”里是少数会说汉话的一个。 圆性点头。“我在超渡亡者。” 侬昆信奉本族的巫教,崇拜诸种神灵,并不明白什么是“超渡”。圆性抓抓乱发:“其实我也不大知道,只是从前看见师父这么做,我也就跟着做。” 看着圆性的傻笑,侬昆反倒觉得很有好感。这汉人和尚一开口就说“不知道”,不像他常见那些祭司,什么都说知道,很多事情却又答不上。 “我以前在佛寺,从没有认真干过这超渡的法事。”圆性又说:“这些年杀的人多,才自然学着师父做起来,心里好像比较舒服。师父从前说,这样能够减少亡者的罪业。” 侬昆看看散在地上的尸体。当战斗的热血退散之后,看着这许多死在己方手上的人,他实在无法不感害怕哪管对方在生时多么可恨。 “真的能够减罪吗?”侬昆问时看着死去的仇敌。“即使是这样的恶人?” 第294章 龙虎剑(14) “师父说,要看那亡灵本身有没有悔改之念,断恶回头的悲愿。” 侬昆不禁仔细端详圆性的样子。他在先前的战斗里,见识过这少林武僧杀人时如魔神般恐怖的状貌;此刻战争过去了,那毛发戟张的刚厚脸孔上,却又隐隐散发一种慈悲。侬昆从没见过如此奇妙的战士。站在圆性身边,听着他的声音,侬昆心中那惊惧不知不觉减退了。 圆性则继续眺望这惨烈的修罗场。他心里觉得自己只是个不成材的假和尚,光说得出这种肤浅的口头禅。 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已然深深影响身边这个异族战友的心灵。 这时一群人从山寨西侧踱步走来,为首的正是邢猎与“狼兵”首领越郎,二人并肩而行,川岛玲兰、练飞虹、佟晶和几个“狼兵”则跟在他们身后。练飞虹和佟晶都一脸倦容,再无先前飞跃山寨门墙那种轻快,比刻拖着双腿走路,似乎都恨不得快点回家,脱去那身染满血污的衣服,倒头大睡。 川岛玲兰紧跟在邢猎后侧,背挂大刀的身体依旧挺得笔直,手里仍拿着长弓,比邢猎高的她彷佛是他身后的守护神。跟在众人后面那几个年轻“狼兵”,不时偷瞄着川岛玲兰婀娜的背影,心里仍在回味刚才战斗时目睹她挥刃弹弦的英姿。 川岛玲兰趁着这时问邢猎:“你的肩头和膝盖……怎么样?” “感觉好极了。”邢猎微笑回答。 川岛玲兰听了,知道“蜕解膏”确已把邢猎的伤完全治好,大感宽慰。 邢猎两年前获严有佛治疗,两处伤员其实已经九成痊愈否则也不可能击杀得了超级高手雷九谛只是剧烈战斗和锻炼之后仍会痛楚,耐久力也始终不如往昔。这状况经过一年多仍毫无改善,在邢猎心里成了阴影,各种招式动作,总不自觉有了分毫保留。 邢猎深信若是一直活在这阴影下,自己的武功始终难再追求顶峰极至。于是他决定冒着伤残的危险,也要使用那药性猛烈的黑莲教“蜕解膏”。 反对这事最激烈的是川岛玲兰。既然邢猎已大致恢复武功,她觉得没必要再次赌上一切。假如真的失败了,亲手把“蜕解膏”带回来的她,岂非成了罪人? “不要因为我花了很多工夫找回来,你就要用它。”川岛玲兰说:“我宁可白费努力,也不想你冒不必要的险。” “在我心里,这是必要的。”邢猎如此回答。 结果令川岛玲兰放下心头大石,那欣喜的感觉,远远盖过寻得“蜕解膏”有功的自豪。 然后她又想起另外两个人:习小岩与霍瑶花。 感谢你们…… 这时众人走到圆性和侬昆前,各自打了招呼。佟晶蹲下来,笑着抚摸阿来的毛。侬昆不禁看着她。虽然已到了十九岁的成熟年纪,佟晶与猎犬玩耍时还是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侬昆刚才看见了佟晶那精准迅速的剑法,要是单打独斗,他与这里任何一个“狼兵”都绝不是她对手。侬昆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孩是怎样练出这般的剑法来? 他们这些人到底曾经有些什么经历? 越郎左右扫视山寨,此时开口说:“我的人在后面一个小仓库里,发现了一条秘道,他们曾经爬出去查看,是通到外头的逃生口。他们出去时已经没再看见一个敌人,看来都已经下山走了。” “有多少?”邢猎问。 越郎耸耸肩表示不确定。“不过看这里的死尸,我猜大概不到三十这样的人数,即使一人不失重新集结,也不可能再危害各村落至少在几年内是如此。” “这一仗我们彻底打胜了,也解除了许多族人的苦难。”越郎说时向邢猎等人深深拱手鞠躬。侬昆和其他“狼兵”也都跟随着行礼。 “而且这次也解救了许多女人。”侬昆说时眼神激动。“她们的家人都会很感激。” “没有你们几位,只靠我们必定赢不了。”越郎继续说。“感谢『六匹虎』诸位的大恩。” 邢猎忙把越郎扶起来:“不要道谢。这是约定。我们这边的承诺已经完成了;你们准备好履行另一半的约定吗?” 越郎回答时眼神充满自豪:“我们獞人能够在这种地方生存许多年,靠的不是什么,就是比性命看得更重的荣誉。在天空之下,在神明眼中,不守信诺的,没有当人的资格。” 他左手握着胸口的木符:“依照先前的约定,我们这支『狼兵』,借你们战斗一回。不管是在大地何方。不管要死多少人。” 邢猎点点头,与越郎双手紧紧相握。 “很好。请你吩咐各位准备,我们过年后就出发,大概十五天之后。要走很远。” “在哪里?”侬昆问。 “去江西。”邢猎回头看看川岛玲兰,两人的眼神都有些激动。“救一个人。” 这是六剑客很早之前的决定。 其实自从离开湘潭之后,他们曾经前往南昌,查探宁王府一趟,又拜托临江府的阮氏无极门主阮韶雄,派一个弟子假装投诚,短暂混入王府,确定霍瑶花仍然活着。 然而宁王府实在门禁森严如城堡,府内常备的精鋭护卫军已至少五百名,接邻四周街道也霸占了许多民房作旗下兵员武士的居所,兼且协防王府,一声令下马上可动员的总数可达千人。 当然,还要再把商承羽和黑莲术王巫纪洪这两个顶尖高手计算在内。六剑客要凭一己之力闯入救人,胜算实太渺茫。 同时锦衣卫搜捕武人甚紧,再加上宁王府的敌人,六剑客难以久留。邢猎只好借内应传递信息给霍瑶花,让她坚持下去,然后去寻求增加胜算的力量。 现在,这力量终于到手了。实在是很漫长的旅程。 “十五天后就出发吗?”佟晶这时站起来。“可是闫胜还没有回来。” “我们大伙人出动,为免引人注目,要分成小队上路再到南昌集结;到达后仍有许多事情要准备,这些都很花时间,不宜再等闫胜到底何日出关下山,谁也不知道。我们就分头行事吧。你去海阳山下等待闫胜,等到他就直接快马去江西。我们约定在王大人那里重聚。” 他们虽然远在广西,但也从本地土官处打听得到,王守仁得兵部尚书王琼举荐,升迁出任南赣巡抚之事。 佟晶已经没有见闫胜几乎两个月,一直挂念心切,如今知道可早一步与他相见,心中暗喜,但同时又忧心:我会等到他吗? “别胡想。”练飞虹在旁微笑说。这两年他全心教导佟晶,朝夕相处,已然了解她情绪思想。 “闫胜那小子,大概有赫圣这死老鬼护佑。他一天还没有复兴青冥剑派,一天也死不了。” 入山第八十八个晚上。 满月的光辉之下,闫胜并未如往常在山洞中休息,而是在山林之间漫无目的地徘徊,彷佛孤魂野鬼。 如今的闫胜确也像鬼。寒夜之中他将上身衣袍都褪下卷到腰带上,月光把他身躯照映成剑刃似的蓝白色。相比个多月前他又瘦削了许多,两边肋骨都浮现起来,肌肉也变得修长,光影中肌理的陷处显得像斧鏊般深刻,皮肤上冒着薄薄的雾气,整个满布锐角的身形,教人联想起道观佛寺里地狱壁画中的恶鬼。 闫胜披散着长发的脸同样可怕。本来就瘦削的脸两颊凹陷,鼻子在月光下好像一座尖峰,双目眼皮沉重,半掩在底下的眼瞳里充满疲倦与不安。 他廿一年的人生里,身体从来没有这般难看。即使是小时候在穷村里生活时也没有。 最近这四十天以来他吃得少,睡得更少。没有生火之后,他吃的都是树林中捡拾的野果,本来就没能充饥,加上在寒天下身体消耗更大,身体就是这么瘦陷下去;寒冷并非令他无法久睡的唯一原因,还有是手边再没有剑的焦虑,脑袋也不断在活跃苦思,令他长期每夜睡不够两个时辰。 这是非常艰辛的状况。可是对闫胜来说,身体一切痛苦,还不及没有了剑的心灵煎熬。 从那夜在山洞中决定离开剑开始,他第二天就感受到苦楚。要控制自己不拿剑比什么都困难。日常在山中作息,他手掌摸到的任何东西,不管是一截树枝、一朵花、一株草、一块石头都萌生将之当作剑的念头,劲力和动作轨迹自然就想释放出来,要很集中精神才将这念头放弃。 剑,是他这许多年来人生的凭借。要主动放弃剑,对闫胜而言是多么的痛苦,那就好像叫鹰鹏放弃翅膀,虎狼不要利爪一样。 有时他甚至会生起幻象,看见“龙虎剑”就挂在腰间,随时都可以拔出来。那双不存在的剑还感觉变得日渐沉重。他会禁不住伸手去摸,然后发现腰间空空如也。这时他会愤怒和失望,痛恨为什么被自己的心骗倒。然后到某一天,不知是什么原因,腰间那无形的双剑变轻了。他没有理会,最后幻象彻底消失。闫胜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理由,却知道自己跨过了某个关口。 第295章 龙虎剑(15) 接着他双手摸到的东西,也没再一一当作剑了。吃和睡都仍然很少,但身体似乎渐渐习惯了这种状况。肉体的能量下降,各种感觉却变得敏鋭起来。山林中一草一木与各样动静,在他眼中耳中显得无比清晰。然后他学懂如何在起居动静间与这片自然融合。所过之处,飞鸟走兽都不再轻易被惊动。 但是到了这阶段之后,师父赫圣的幻象也不再出现在山洞里。这令闫胜的情绪很不稳定,有时发狂呼号,有时默默哭泣。 我到底变成怎么了? 闫胜心里很害怕,无数次生起放弃修练马上逃下山的念头,但每次到最后都忍耐住了。 因为他不想后悔。纵使经历着无比的精神折磨与恐惧,闫胜却又隐隐感到自己正在接近着什么。只差一步。放弃的话就不会再回到这个距离。 这一晚他原本留在山洞里。满月光芒从顶上那两个洞孔投下来,照得内里石壁一片青白。 每逢这种时候,他就会拾起一片小小的尖石,在洞中的石壁上刻划,就如几万年前未开化的穴居野人一样。他画的时候并没多思考,一切都是当时自然从心中涌出来的念头,再直接传达到手上。有时是一些符号或图画,绘画出剑法招数的路线和变化,那些线条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有时也会写字:“至诚”、“龙虎”、“葉辰”、“知行合一”、“青冥山”……许多字词混杂一起,在石壁上彷佛构成一幅复杂的画作。 这夜他又再画壁,心中一片迷糊,只是放任右手刻下一道道线条,没有刻意思考,不久他停下来,退后一步看看那石壁,眼睛瞪得大大。只见月光照射在石壁上,映出十六个新刻的大字: 大道无门 千差有路 透得此关 乾坤独步 闫胜看了这四句,一身都是冷汗。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懂得这几句,甚至想不起在哪里听说过。是从前在青冥山读书识字时学过吗?无意中听同伴或敌人说过吗?还是流浪中经过什么寺庙在里头见过? 更可怕的是:根本没有记忆的几句偈语,他何以会在这种时刻写出来?而闫胜重复读着这十六字,心头感到无比震撼。 似乎这里面就蕴藏着他最渴求的秘密。 苦思不得,闫胜感觉血气翻涌,脑袋像要炸开。他受不了,呼喊着奔出山洞,把上身的衣衫扒下来,在月夜山间狂奔。 直到那苦闷消散,闫胜才慢下来在山林里徘徊。他没有迷路在这一带生活了许多天,闫胜对每处了如指掌,即使在夜间也马上确认了自己所在只是不想回到那山洞,面对那可怕的十六个字。 闫胜继续孤伶伶地拖着步伐游走。正要考虑是不是要就地躺下来休息时,他突然感觉四周的风不同了。 闫胜的头脑猛然清醒。身体进入警戒状态,月光下的肌肉都收紧起来。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它来了。 闫胜缓缓转身,在后方远处的树丛间,看见了那追寻已久的身影。 还有眼睛。 夜风中,只闻枝叶摇动声。闫胜与那山林的王者,就在此宁静的气氛中对视。 虽然相距尚远,但闫胜感觉那双虎目的气魄,正穿透了自己。 一股面对陌生、凶猛生物的恐惧,瞬间升上他的脊髓。 树影之间,那硕大的身影缓缓前行。月光底下清楚可见身上每一道斑纹。 恐怖,但美丽。 闫胜全身僵硬无比,双手不禁牢牢紧握,才想起手里并没有剑我正徒手面对一头老虎。 老虎的足爪一步步踏前,已完全从林木间现身。闫胜终于看见它真身,一股激动之情涌上来,暂时盖过了恐惧。 他几乎忘记了,这本来就是他上山来寻找的东西。 闫胜密切注视老虎,包括它每一踏步的动作、姿态与气势。每一刻的影象都震撼他心底深处。 闫胜回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在青冥山上看见师父赫圣舞剑,那震撼就像现在一样:初次目睹一种未知而强大的存在,带来满溢的敬畏与感动。 不同的是:那时的赫圣不会吃掉他。 老虎接近到一个距离时,鼻腔间开始发出低沉的鸣音。反射月光的晶亮虎眼,变闪出异样的星芒。 是杀气的先兆,把闫胜从欣赏和感动中唤醒。 老虎的腿步加速,展开奔跑。 虎口张开。锐齿之间发出惊人的吼叫。 那般巨大的身体,却以这种速度冲来,令闫胜联想起平生见识过的强壮高手:习小乒、圆性、习小岩、黑莲术王这是超越了人的力量。 不,他们统统都不像。 猛虎离地扑击而至! 在最后一刻,闫胜往旁滚身,闪躲那真实的“虎扑”! 躲开的一剎那,闫胜虽未被虎爪触及分毫,但仍感觉像被它夺去了魂魄的一块。 闫胜翻身跪定同时,老虎也着地回身了。双方再次对视。 闫胜被猛虎杀气笼罩,知道此刻不可能对敌,一转身就全速奔逃!老虎咆吼一声,也起步从后追去。 闫胜在山林间全速逃跑,不时就突然改变方向,避免在直线追逐中不敌老虎四足。 闫胜的轻功步法经过这些年苦练虽已不凡,但毕竟只是两腿走路的人类,不可能快得过老虎这天生的猎手。不一会它又再追上来。闫胜感受到背后强烈的杀气,再次向旁翻滚,第二次仅仅逃过猛虎的扑击。 双方就是这样一路追逐:闫胜每跑一段就被追上,在危险关头及时躲过攻击;老虎扑击之后很快重整体势,又再展开追捕。一人一虎各自吐着浓重的白烟,在月光下追跑了一大片山头。 闫胜虽然亡命逃跑,但在这种状况下竟也没有忘记初衷,一有机会就专心注视和感受老虎的形态和动作。经过山中长久苦行,闫胜的感官得到奇异的提升,此刻正好派上用场,即使在夜里高速追逐和逃避,他仍然能够看清老虎的一切姿态不,正好相反,就是因为在黑夜,闫胜发挥视觉的方式与平时白日下不一样了。月光把虎躯的轮廓都清晰勾勒出来,闫胜的眼睛则彷佛穿透了老虎,看见它的肌肉骨节如何运动。 第296章 龙虎剑(16) 这种洞悉力,是闫胜长期修练武道的成果。就如当日他下令青冥派师弟观察其肌肉动作一样,闫胜许多年来都在钻研这知识,此刻不过换了另一种动物的身体而已。 可是也因为在逃跑中仍然专注于观察“虎相”,闫胜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忘记留意自己逃走的去向。 经过四次扑击不果后,老虎似乎有点疲倦。闫胜的身体状况也好不了多少,但在逃命的情绪刺激下仍然跑得很快。 可是却跑错了地方。 当他冲出一丛树木时,赫然发现面前竟是一片突出的绝崖。 而老虎已追到后面不远处,再无回头的余地。 闫胜跑到那断崖边上,往下张望。黑夜中三面俱深不见底。 而老虎的足音已然到临。 闫胜背向悬崖而立,瞧着前方那越走越近的老虎,眼目在月下收紧。 他俯身,伸手捡起落在岩石上的一根树枝。 闫胜这一动作,完全是在无意识之间进行,心里没有一丝“我要拾起剑”的念头;当树枝握在手掌里时,也没有察觉到“我已经拿着剑”。 这四十天断绝提剑的修行,已然将闫胜长年来对剑的过度渴求和执着消除了。 剑,如今自然与他形成一体。他这夜才真正体验“人剑合一”的堂奥。 当老虎追到面前时,闫胜并未摆出什么架式迎接,仍是垂下树枝站着。老虎却在七尺之外停下来。它隐隐感觉到面前这个人类转瞬间改变了。不再是“猎物”。 老虎咧着又尖又长的虎牙低吼着,眼睛盯着闫胜。 闫胜也看着它。到了这刻,他已然透彻观察过猛虎的骨肉结构;它原始野性的动作发力;它的气势与杀戮天性。 他已经看清了“虎相”。 闫胜以此再跟自己过去对“龙虎剑”的领悟相印证,许多关节顿时豁然而通,一些剑势与内在原理从何而来,他也蓦然明白。 只要闫胜回去后,将这“虎相”融合于剑法中,前头进境之大,难以估量。 但前提是必先回得了去。 闫胜因这许多的新发现而情绪亢奋,身体自然而然动起来,沉腰坐马,右手的树枝慢慢举起,进入战斗姿态。 感受到闫胜的变化,老虎又再发出低沉的鸣声,后退了一步。 山林的霸者,竟被一只不足它一半体重、手里只不过拿着一根枯枝的生物,威吓得后退了一步。这是此座海阳山千万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闫胜提着树枝,尖端遥遥对准老虎的眼睛。他的目光覆盖着整头猛虎。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他才看清自己与老虎躯体的差距是这么大。但他已无半丝惊惧,只是沉醉于那刚看懂的“虎相”之中。 他双肩下沉,背项向两侧拉长并微微弓起,身体开始散射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野性气势。 看在老虎的眼中,面前这生物好像又转变了,竟好像瞬间变得更巨大,而旦传来一股极危险的气味。 闫胜因为深沉的思想,不知不觉已经催激起“借相?虎势”。 对于雄霸山头、从来没有天敌的老虎来说,这危险激发起它扑杀对方的天性。它没有再退,这次向前探出足爪。 两头肉身各异但气势相同的猛兽,在这圆月下断崖前对峙,强烈的杀气在他们之间翻涌不散。 闫胜表面如止水冷静,但内里心念在不停转动。 模仿老虎,不可能压倒老虎。我要寻求超越它的“相”。 世上有怎样的东西,能够击败猛虎?…… 他苦思。 没有。世上没有。 闫胜蓦然发现身周的世界变化了。一枝一叶在他眼中无比清晰。天空化为一种不断变幻的灰银色。山头的寒风像刀刃刺痛皮肤。 他脑袋里一道门打开了。幻想的能量倾泻而出。八十八日夜“山螺”苦修,自我观照内心,忍受非人的孤寂,经历痛苦恐怖的幻象,冒险游走在心灵崩溃的边缘……一切就是为了这个时刻。 一个前所未见的“相”,逐渐在闫胜心里组成、浮现…… 老虎突然感受到闫胜另一次变化。一股对它极之陌生的感受顿时冒起。 它怪吼一声,转身掉头就往树林奔逃而去。 闫胜失去了敌人,也马上倒下来,放开树枝趴着,脸上的汗珠不断滴在面前岩石上。 那不明的“相”,出现很短暂时刻就消失了。闫胜不知道那是什么,此刻也不敢再尝试呼召。 但他看着岩石地上自己的影子,露出兴奋的笑容。 因为他知道,将来某天必然与它再见。 佟晶给那香气唤醒时,还以为自己在作梦。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这才在铺着狐皮的温暖床上完全清醒。 她却仍然躺在床上不愿动,仰视着房间上方那陌生的屋顶。 虽然已经在这小木屋里寄住了差不多二十天,佟晶还是没有习惯。只有这床铺的温软狐毛,令她感觉舒服,稍解她在此地苦等的困闷。 她伸手摸摸放在床边的“迅蜂剑”。那连着鞘的剑柄,给她一种安定感。 那香气又继续飘进她的鼻孔。她深深吸进一口。好吃的她嗅得出,那是粥的气味。用野山菜煮的麦粥,是韦老四最常弄的早点。这天却好像煮得早了,佟晶看看窗外才刚天亮不久。平日韦老四起床后总是先处理了其他家务,或着整理好猎具才开始煮粥的。 佟晶从床上坐起来,看看房间四周。这是小木屋里唯一的房间,原本是猎户韦老四跟养子阿乐一起睡的地方,佟晶来寄住之后,韦老四将这床铺让了给她,自己则睡在外头,在厨房生火取暖。 佟晶看见房间里另一较小的床铺早就空空如也。阿乐那十二岁的小子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佟晶看看窗外已经被明媚晨光照亮的山色。这小屋由韦老四亲手建在海阳山北面山脚要道旁,是登山必经之处,当日闫胜上山修行之前也曾在此度宿一夜;佟晶打听到此地,也就决定在这里等待闫胜。 第297章 龙虎剑(17) 韦老四是个老好人,却也很烦人。每晚吃了饭临睡之前,佟晶都要忍受韦老四说至少三次“他已经给老虎吃掉了,你还是走吧”…… 要不是有那个一身邋遢、精力充沛的小子阿乐在,佟晶这十九天将会很难过。看着这已经懂得射箭的猎户小孩,佟晶总联想起邢大哥,猜想在这年纪的邢猎是否也跟阿乐一样顽皮…… 这时屋外传来砍柴“剥”的爽快声音。佟晶感到奇怪:听声音就知道拿斧砍柴的,是四十多岁仍然硬朗健壮的韦老四。那么是阿乐在煮粥吗?这倒是不敢相信奇事。 阿乐那小子跟义父去打猎很勤快,但从来不愿干厨房的杂务,他常说自己是男人,只要干大事;当看见佟晶带着的剑时,阿乐更指着剑兴奋地大声说:“我将来也要当剑客丨”被韦老四当头就敲了一记…… 佟晶下床时双脚碰到地上,只觉寒冷从脚心一直透上来。她穿上鞋,又再揉着眼睛,懒慵慵地走出房间。 她循着粥香看向屋子角落的厨房。那里站着一个背影,被窗外射来的阳光照得发亮,正在炉灶前用勺子慢慢在搅动粥锅。 佟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背影回过头来,向她微微一笑。 “起床啦?你很饿吧?快煮好了。” 闫胜早已把散发重新结了髻,换穿了韦老四借给他的衣服;而他半夜时也已在山上的溪流好好洗过了澡,一身清爽,再没像在山上那副野人般的模然而闫胜的样子仍是令佟晶惊讶莫名。不过相隔三个月,他的脸消瘦凹陷得第一眼无法辨认,犹如年长了好几岁,彷佛山中岁月比尘世流逝得更快。 这对闫胜来说确是事实:这三个月跟自己的战斗,在他人生中实在前所未有地漫长而峻烈。 佟晶冲上前去,本想立刻扑到闫胜怀中,但又突然停住了。她蓦然感受到他气质的剧变。 好像变了另一个人。 佟晶回想起从前那次在江西,二人在破屋中度宿之夜。当闫胜瞧着火堆时,曾经露出一种异常危险的眼神。那跟他现在身上散发的气,给她感觉很相近。 到底这些天以来,他在山上经历了些什么? 闫胜看见佟晶的反应后怔住了,但马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静。”闫胜失笑:“不要怕。是我呀。” 听见闫胜仍旧温柔而真诚的声音,佟晶才松了口气。 “你的样子吓死人了。”佟晶皱着眉,让闫胜拉起她的手。 闫胜故意嗅嗅自己的腋下:“我很臭吗?应该没有吧?下山前才洗过。” 佟晶哭笑不得,擂了闫胜胸口一记,打下去发觉他的身体也消瘦了许多,又是一阵怜惜。 “你不同了。”佟晶收起笑容,认真地说 “你觉得怎样不同了?”闫胜也严肃起来。他很在乎佟晶的感受,更在乎自己在佟晶眼中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佟晶看着他的脸,特别是他的眼睛,认真地想了好一阵子,才说:“从前的你,不管什么时候,总是『青冥派的闫胜』;现在的你,就是闫胜。” 闫胜怔住了一会,然后露出牙齿笑起来。“世上最了解我的人,就是你。” 佟晶这时再忍不住,倒在闫胜怀中。 两人与韦老四父子一起吃完那窝野菜麦粥之后,就打点行装准备离开海阳山了。 佟晶想留下一些银子给韦老四,作为食宿费用和谢礼,但那猎户坚拒不受。 “你给我银子干么?我这住的吃的,都是这座山给我。你要感谢,就感谢这座山。” 他们再次向韦老四道谢,闫胜又把一柄在山上时使用的小刀送给阿乐,就离开踏上下山之路。 闫胜斜背着装载“龙虎剑”的长布袋,大踏步从山道走着,眼神精光四射,先前修练时的迷惑、痛苦与恐惧一扫而空,面容虽瘦削但自然舒泰,与昨夜之前的他判若两人。 他们牵手走在那宁静又美丽的山道,感觉天地间就只有二人。 佟晶说:“你在山上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吿诉我吗?”闫胜回想自己曾经如何陷入疯狂,实在不敢把这么可怕的事情吿知佟晶,不置可否。 男人有些事情,是连最亲近的人都不想说的。 佟晶见他不想说也就作罢,自己说起六剑客率领獞人“狼兵”攻打“瓦黄寨”的事情,还有要去江西会合救人的约定。 “那太好了。”闫胜兴奋说:“我正有好多事情要请教王大人,实在很想再见他。” 他牵着佟晶的手握得更紧。 “我恨不得马上就给邢大哥他们看看,我现在的剑不,我要给天下人看看。” 此际闫胜前进的步履身姿,散发着过人的气度与神采,彷佛到了今天,他才真正看见自己最该走的路。 走在南京城西的黑夜街道上,时栋明并没有感觉半点忧心。 此刻他由一名侍从在前挑灯、弟子张响在后提刀,走过深夜时分的麦子巷,仍在回味着刚才宴会上那美酒的甘妙。 虽然回味,但时栋明喝得并不多。那苦练了二十多年八卦门步法的双脚,在石板街道上仍是轻快无声。这是徽州总馆师门的戒条:时刻能战,不可贪杯。 朝廷对武侠的监控至今还没多放松,只是时栋明并不担心独自走在这夜里,会被锦衣卫或差役留难。他是南京有数的瓷器商汪翁府邸的首席护院,而汪翁与城中官僚交往甚多,衙门中人更不少与时栋明相识,在这城里没有人会误当他是巫丹派残党。 不过两年前武林上曾有传闻,八卦掌门尹英峰曾经救助过钦犯六剑客,虽然这传闻早已淡下来,但时栋明身为八卦门总馆肆业的弟子,行事还是要尽量低调谨慎。这天设宴的若非本地武林同道、“昭南镖局”的大当家,他也不会出外。 三人快到麦子巷北端尽头,却见前面一个身影拐过弯角迎头出现,而且竟在这深夜里未带灯笼。 时栋明马上警觉。张响也加快步伐,带着大刀走到师父身后。三人停下步来。 第298章 龙虎剑(18) 时栋明同时听见,前面传来一种有节奏的轻轻碰击声。 是那人手上一根幼竹杖,杖尖在地上和墙角来回探索。 盲人走夜路,自然不必点灯。时栋明这才放下了心。 他们三人没向前走,站在巷道一边,准备先让这瞎子过去。时栋明不是特别好心,只是间来他也喜欢赌几手,不想被盲公杖打到而触了霉头。 那瞎子走过来,只见似乎年纪不大,一头胡乱散开、剪得长短不匀的古怪发式,眼目处蒙了一块黑纱,寒夜中穿着及足的长宽袍,背后斜背着一个长状大袋,看外形装着的是个弦琴,大概是到四处酒馆奏琴讨赏的盲乐师,这种卖艺人时栋明在南京大城里遇过不少。 “你先走。”当盲汉走到十几步外时,时栋明出声提示他。对方既比自己年轻,时栋明也不用敬称了,只望这瞎子速速过去,好让他继续走回家。 那瞎子听了却不答话,只是微微点个头。时栋明皱眉:怎么这般无礼?难道盲之外还是个哑巴?但他也不欲与这可怜人计较。 然而瞎子却停下步来。 时栋明等三人感觉不妥。那侍从举起灯笼,照看那瞎子绑着黑纱布的脸。 “八卦门,时栋明?” 瞎子突然说话,那声音中带着一股阴森鬼气。 黑夜寂静的街道上突然听到这句话,那侍从和张响感觉像被一只冰凉的手抚摸耳朵般可怕。时栋明则马上进入警戒的状态,眼睛瞥向后面,确定弟子怀中大刀的所在。 一听对方如此询问,时栋明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传闻是真的。最初他听武林同道说都不相信:最近三、四个月在南京城内,相继有武人在晚上出外后就伏尸街道,所带兵器都失踪了。传说城内街道有一神秘高手,专门拦途找武侠“暗夜试剑”…… 如今这个“传说”正站在时栋明眼前。 时栋明深吸一口气,充实丹田,然后以浑厚的声线徐徐回答:“我是。” 瞎子再次点头,然后解下眼前那条黑纱。 看见那“瞎子”的双目,三人都屏息。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一只左眼球乌黑得分不清瞳仁;另一只眼白赤红,好像随时要流下血泪来。 拥有这双赤、黑妖异眼瞳的,正是巫丹残存的“兵鸦道”剑客卫东琉。 卫东琉展示了面目后,不再压抑内在的杀气,尽情散发。时栋明这时才明白对方何以要穿这样的大宽袍,原来是为了掩藏行走时那武人身姿,以免时栋明及早警惕。 可是卫东琉也并无施展突袭。时栋明明白,对方要的是正面决斗,隐藏气势只是不想他逃走。 而时栋明不会逃。他好歹也是八卦门总馆“内弟子”出身;何况之前传说“暗夜试剑”被杀的南京武人,分量名气都远远不及他。 “你要比试就来吧。”时栋明双足已隐隐摆开八卦步准备姿态。“我会让你知道,我跟你先前杀过那些人不一样。” 卫东琉展露出满意笑容,眼睛收紧盯着时栋明,同时双手伸到腰后。 从那伪装成琴袋的背包底下,卫东琉左右手反抽出一双长剑来。那双剑并非他从前所用的巫丹剑,左右更各不相同:左剑刃身狭长,泛着淡青光华,剑柄头雕成一朵乌铁莲花,铸工古雅;右剑则甚古怪,剑身如龙蛇般呈波浪弯曲,直至前尖一尺才回复笔直,柄前没有护手,黑色的剑柄以鲛鱼皮包覆,样式不似纯中土刀剑。 这双奇剑,是他从前在其他城镇“试剑”,在不同的敌人尸身上夺来的。 时栋明亦不怠慢,伸手握着张响递来的刀柄,霜刃随着清亮的声音出鞘。 时栋明这柄大刀,分量虽不及本门长老尹英川那柄惊人,但也有四尺来长,宽阔的刃形霸气十足。 提着灯笼的侍从走到主人身后,高举照着卫东琉。这当然给了时栋明不小的优势:卫东琉全身被那灯火照得清楚,相反在卫东琉那边看过来,背光的时栋明却只是一片黑影。 但卫东琉似乎毫不介意,举剑摆起迎战架式。 时栋明足腿内扣,腰胯下沉,大刀斜放在腰侧,正准备施展八卦门名闻天下的“夜战老八刀”。 他看着面前这杀气充盈的奇特剑客,心里疑问:到底是哪来的人?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情? 不过这些都已不要紧。时栋明知道,眼前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砍掉眼前的敌人,活到明天。 卫东琉摆着架式观察时栋明。他其实在等待时栋明准备好他自己既是拦路挑战的一方,心里的战斗准备比对方充分,而他不想占这种优势。直至看见时栋明的身姿已经完全投入战斗后,卫东琉展露笑容,迈步前进。 那笑容里,有一股疯狂的喜悦。 时栋明密切注视直线冲来的卫东琉。他迎战双兵器的敌人经验不少,深知用双剑或双刀者,大多都拥有精细技巧,要战胜这样的对手,不可与他巧斗,尤其自己用的是重型大刀,必然是以静制动,窥见对方发动的一刻才出手,以质朴豪迈的刀招迎头压倒敌人。 然而到了七步之内,卫东琉的冲势仍未改变,彷佛只是一心一意直线向时栋明撞来! 时栋明从未见过这样的战法。 已到五步内。双方交战的限界。 卫东琉却未左右偏移半分。 这瞬间时栋明只有三个选择:向后退;正面直击;左侧或右侧任选一面出刀。 向后退绝不可行气势位置一失,只会被前冲的敌人乘势双剑击杀。 左或右方出刀,任选一边,都有一半露出大破绽的危险。 于是时栋明急吐气息,八卦步迈出,带动腰身肩臂,大刀垂直从头上斩落卫东琉所在! 刀刃将及卫东琉那丛乱发的剎那,他向左斜方大大踏出一步,身姿低矮如蛇,上身完全躲过头上八卦大刀斩下的路线,同时双剑以“巫丹行剑”之法,从诡异的角度斜斜疾刺,剑刃如电激射,左剑先刺入时栋明右腋窝,右手蛇形剑刃则没入其右肋数寸! 第299章 龙虎剑(19) 卫东琉是将对手的心理也计算在内:时栋明被迫着出招,心中必有些许犹疑考虑,影响刀招的势道和速度,自己则抓紧这一刻后发先至。这战法既直接也危险,是两年前在“遇真宫”战场上领悟得来的。 那大刀落下余势未减,本来仍会砍中卫东琉原地发力的右腿,但刺在时栋明腋窝上的古剑,却令刀势有所偏移,大刀仅仅砍在卫东琉右脚外半寸的石板地上,发出绝叫似的鸣响。 卫东琉双剑迅速拔出,鲜血自时栋明伤口喷洒。卫东琉的脸被血花所染,竟因而露出比前更邪异的笑容。 自从巫丹之战里大开杀戒后,他就迷上了这种刺激。 后面的侍从和张响正惊呆之时,卫东琉已然越过时栋明,带着那笑容杀来。那侍从还没来得及看对方一眼,身体和灯笼就一起落在地上;而张响仅仅把手搭上腰刀柄同时,喉咙也被巫丹剑招刺穿。 卫东琉脸上带着三个人的鲜血,回到时栋明跟前。时栋明仰躺着,嘴巴溢出血泡,暴瞪的眼睛借着地上燃烧灯笼那最后一点火光,看着卫东琉奇怪的双瞳。 卫东琉俯视他一会,喃喃说: “巫丹派,天下无敌。” 蛇剑落下,结束了时栋明的生命。 烧毁的灯笼渐渐熄灭。卫东琉暗中摸索尸体,熟练地拿取各人身上钱袋,又把时栋明的大刀拿过,收入刀鞘内,准备藏于那琴袋里。 正在整理琴袋和收回双剑的同时,那麦子巷后头又亮起另一盏灯笼的光芒来。 卫东琉没有半丝紧张,只是再次提起左右双剑站立。再多杀几个路人,对他而言没有什么分别;就算杀不光事败了,逃到另一个城镇就好这两年他都是这样流浪。 他看见从巷尾走出来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提着灯笼的,身材高得吓人。卫东琉觉得这奇特的身形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另一人则被灯火映出一身雪白衣袍,厚厚的似乎是某种毛皮所造,头上也戴着同样颜色材质的帽子。 二人腰间都带着剑。 走到十七、八尺外时,两人停了下来,跟卫东琉对视。这时卫东琉仔细看那白衣人的样子。一双垂着乌黑眼袋的渴睡眼睛最是惹人注目,但令卫东琉印象深刻的不仅是那眼睛,还有他脸上所流露一种强烈又特殊的欲望。 高个子伸前了灯笼,端详着卫东琉的脸好一阵子,最后说: “我认得你……是叫……卫东琉吧?” 卫东琉点点头。“我也记起你来了,巫师兄。” 巫纪洪满意一笑。他离开巫丹之日,卫东琉只有二十岁,入了巫丹山门四年。巫纪洪对这张脸仍有记忆,只因当时已经对这个师弟的天份颇看好,所以记住了他的名字。 卫东琉那双怪眼,令巫纪洪格外留意。乌黑的一边是因为与禁军战门所受的伤,至今都没有复原;右眼的那种赤红,巫纪洪却看得出来,是滥服“雄胜酒”的后果。 原来卫东琉在巫丹备战时,就私下大量饮用“雄胜酒”催谷状态,因而成瘾,甚至为了将来可能要离开巫丹山而偷取了这黑莲教药酒的药方;这两年逃亡间他都自行调制服用,但因材料不纯也不齐全,服量更增,于是这眼睛血红的征状比从前也更严重,幸好只是外表有异,并没有丝毫影响视力。 卫东琉就用这双怪眼仔细观察面前二人。他从来不相信巧合;而两人此刻又对地上尸体不屑一顾。他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刚才一直在那边看着我杀人吧?” 巫纪洪和商承羽相视一笑。等于承认了。 卫东琉举剑指指巫纪洪的右手。那衣袖上染着血渍。 “那是谁的?”他问。手握双剑的他半点没有放松警戒。 “没什么……是一头宁死也不肯说话的忠犬罢了。不过也多得他,我们才相见。” 卫东琉留意到,巫纪洪说的是“相见”,也就是他们本来并非来找他或者说,不知道会找到的人是他。 巫纪洪看着仍放在地上的钱袋和大刀,笑了笑:“你这些日子就是靠这样过活?那口刀你准备怎么处理?” “卖掉。”卫东琉冷冷回答:“拿去另一个没人知道这家伙的城镇。”“为什么只杀武人?” “锦衣卫我也杀过好几个。”卫东琉说:“不过没错,现在我专挑其他门派的武人来杀。你忘记了吗?我是巫丹派的。『天下无敌,称霸武林』。我不过在继续做这件事:挑战武侠,杀死不屈服的敌人,证明自己的强大。”他诡异地笑了笑又说:“当然,也顺道拿些钱花用。” 这时商承羽终于开口:“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既然是巫师兄,那你就必定是商副掌门吧?” 商承羽流露满意的笑容:这小子不只是剑法好。 “你说你仍是巫丹弟子,那你要对付我这个巫丹叛徒吗?” “别当我傻瓜好吗?”卫东琉说:“我再疯都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对抗你们连手。不过你想知道我就吿诉你吧:不会。我才不理会你是什么叛徒。巫丹派都已经不在了;姚掌门和叶副掌门他们大概也不在了,还有什么关系?” 商承羽无言,默默凝视卫东琉那奇异的双眼。好一会后他才再次开口。“你说谎。我看得出来。你这般黑夜找人试剑,不是为了修练,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你是为了杀人。因为你喜欢。” 被商承羽看穿自己心底深处的欲望,卫东琉第一次感到震撼。 这个男人,难怪能够成为姚掌门的敌人…… “巫师弟跟我,正在做一件很厉害的大事。”商承羽再说:“比巫丹派『称霸武林』还要厉害一百倍、一千倍。要是你加入我们,你将有很多杀人的机会。而且不用像今日这样偷偷摸摸的杀。不会有任何人能奈何你。你杀的人越多,还会越受人歌颂。你的名字甚至会写在史书上。你答应吗?”商承羽收紧眼睛,盯着卫东琉。 第300章 龙虎剑(20) “在这世上,是要当羔羊还是猛虎,是你自己的选择。” 卫东琉听了这番话,仍是一脸冰冷,仍然用赤黑双瞳瞧着商承羽的脸,似乎正在考虑他所说的话值不值得相信。 当那两个黑衣怪人到达麦子巷的杀人现场时,跟死者咽气才相隔了一刻时。 麦子巷里已经聚着七、八个拿灯笼的人,其中包括发现尸体的打更,还有赶来的衙门差役。他们正在观察那三具死尸,有人已经辨认出其中一人就是汪府护院、武林高手时栋明。他们正感愕然,突然看见有两个陌生的黑衣怪人走过来,都吃了一惊。 “你们是什么人?”差役里的领班捕快用手中短杖指向两人质问。可是当那两条身影走到灯笼能够照见的距离时,捕快语塞了,脸色也变得苍白。其余人亦一一噤声。 那两个怪人眼中似乎完全没有这些平日威风八面的衙差,直走到人丛里,众人都慌忙躲避,彷佛这两个是地狱上来的鬼差,身体稍稍接近就要沾上死亡的气息。 他们到达时栋明的尸身前才停下来。 两个怪人其中比较高瘦的半蹲下来,仔细捡视着时栋明的伤口。 众人不住在打量这两人。他们实在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极端的两个男人并肩而立:一个身躯硕厚横壮,一个高瘦矫捷;一个年轻,一个看来已五十来岁;一个相貌堂堂,刚毅的脸涨满了生命的能量,一个苍白瘦削的脸冷酷如鬼,眼睛之下刺着两行邪门的符文;一个垂着一条长得不自然的古怪右臂,一个左边手臂已失,令整个人看起来更像根竹竿。 他们相同的只有两点:背上那个谁都看得出是什么的长形布包;身上散发那浓得化不开的肃杀之气。 在江湖打滚多年的差役捕快,心里马上就有了结论:这两个怪人,碰不得。最好把他们当作看不见的幽灵。 葉辰与习小岩此时确实是旁若无人。换作平日,他们都会尽力隐藏形迹,但此际他们再也没有这心思。 他们应残存的“首蛇道”弟子通知赶来南京,寻找驻在这里的“首蛇道”代表冯求。原因是冯求这阵子在南京发现了一个神秘高手的行迹,而且曾远远见过他出手。冯求凭那一眼就判断,“极像巫丹剑法”。 然而这夜当他们到达约定地点时,发现的却只有冯求嚼舌自尽的尸体。身上还有几道被人拷问的刀剑伤痕。 葉辰和习小岩也顾不得其他,全速四处在附近搜寻。 冯求发现的人,说不定是姚掌门;而正有敌人同时在找寻同一个人! 结果他们凭灯光找到这凶案现场,发觉已然太迟。 葉辰这时站直。习小岩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剑很快。”葉辰解释他观察伤口的结果:“也确像我们的剑法。但不是掌门还有些距离” 习小岩听了,不知道是该宽心还是失望。 这时他发现另一件事,向身旁地上指指。葉辰的鋭利细目看过去。是遗留在街巷一角的八卦大刀。 “他们说冯求提及过,这人每次『试剑』杀人后,都会把对方兵刃夺去。”习小岩说:“但这次没有。” 也就是说,这个人身上出现了某种改变,因此再用不着这死人的兵器。他们想到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此人与杀死冯求的人有所接触,然后被带走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 两人看看三具尸体一阵子,知道在这里再不会找到什么新线索,便径自离开,从头到尾也未瞧过现场那些人一眼,彷佛他们从未存在;而差役也像忽然把这两人看作隐形,没人试图将他们拦下来。 他们乘着黑夜,无声走过好几条街巷,习小岩才发问:“巫丹剑……冯求的说法,你相信吗?” 葉辰不经意地隔着衣袖抚摸失去的左臂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我相信。『首蛇道』弟子的目光,不会轻易误判的。更何况如此重大的情报?若没有把握,不会说出来。” 习小岩点点头。他猜想那杀人的会是哪一位同门?可惜来迟了一步,否则可能拉拢成为他们两人的强援。 “真倒霉。”习小岩不禁说。“也许差点就多一个同伴。” 葉辰却没有显示出可惜的表情,依然如冰般冷漠。 他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寻找姚连洲。 两年前的大战,习小岩将重创的葉辰带下巫丹山。在匿藏之地,葉辰跟伤患搏斗了整整一个月,经历险死还生的境地,才终于痊愈过来。但失去一臂的他也像失去半个灵魂,一直处于自我放弃的卧床状态。 大约三个月后,残存的“首蛇道”弟子找到了他们,接着越聚越多,连系起来的巫丹残余达到十人。 习小岩在众人间武力最强,顺理成章当上了领袖。他们首要商议的就是下一步该干什么。 有人建议直接上京刺杀皇帝报复。这提议令席间不少人听得血脉沸腾,习小岩觉得不妥,但又说不出是为什么。 正在热烈商讨之间,葉辰却突然离开了床,走出来在众人面前说话。 “找姚掌门。”他冷冷说,那张脸比从前更像鬼魅,但也恢复了在巫丹山上那时的气度:“他才是巫丹派的未来。没有了他,就算再杀十个皇帝,也毫无意义。” “我们怎么知道姚掌门还没死?”其中一个“首蛇道”弟子当时这样问。 “朝廷的通缉名单上,仍然有姚掌门的名字吧?”插口的是习小岩“这就是他还未死的证据。” 他说完与葉辰对视。二人都谅解地点了点头。 众人虽也知道习小岩这个“证据”其实并无把握,但他们渐渐同意这个决定。 只因为到了这个地步,巫丹派的男儿最需要的并不是复仇,而是希望。 此刻与葉辰走在暗街上,习小岩心里感到无比的失望。今夜不但折损了又一个巫丹的残存弟子,寻索姚掌门的希望也再一次落空。 这种时候他不禁想起霍瑶花。想到从前自己也曾经和她这样并肩走在夜街之中。 第301章 龙虎剑(21) 她此刻在哪里?去了找邢猎吗?邢猎打败了雷九谛,就是靠她和川岛玲兰取得的“蜕解膏”吗?…… 邢猎那胜利的消息,对习小岩而言震撼无比。对方已经攀上了这样一个武道高峰。而他自己的前途却是一片迷茫。若是换作以前,习小岩定必又再不顾一切去找邢猎。 但如今已经不是从前。他负起了往日绝未想象过的巨大责任:巫丹派要透过他活下去。相比之下,霍瑶花、川岛玲兰、邢猎……这些人都不再重要。习小岩想,也许以后自己的生命再不会跟他们有任何纠葛。 跟随着有如魅影的葉辰副掌门,习小岩忍受寒夜冷风,走在黑暗的南京街道上,心里吿诉自己要把那些名字忘记。 然而他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厉害。世上有种纠结紧缠的宿命,不会如此容易斩得断的。不管你拥有多锋利的刀剑。 “征南王谢志珊,已经十天十夜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他那双平日锐光四射、所及处三千部众无不敬畏的眼睛,此际却疲乏得几乎睁不开来,血丝满布。 但谢志珊不敢闭上眼。他咬着一柄短刀,另一把战刀横挂后腰,手足并用地攀爬在嶙峋山岩之间,尽量往更险要的深处走,同时眼睛不忘四顾,视线穿过烟雾笼罩的山林,眼神里充满了疑惧。 彷佛任何时刻,就会有敌人在雾中现身。 伴在他身后的就只余最后廿多人,除了几个较勇猛的亲卫之外,副将亲信倶已在战斗中失散,生死不知。谢志珊没有想要把他们任何一个找回来。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逃出横水。 十年前落草为寇,继而据山称王,赤手打出一片天下;屡次击败来征伐的大队官军,甚至曾经率众攻打赣州、南康等城,震动朝廷……谢志珊霸业的最大资本,就是横水这个地势险奇的大本营。 然而没想到,今天横水却成了他的囚笼。 这一切,全因为那个人到来。 远方铳炮声又响起。谢志珊和部众眺望过去,只见天空反映着火光。他们知道那是长河洞栅寨所在。看来连那最后的据点也已失陷了。 谢志珊看了一会,又瞧瞧身边那群神色败丧的部下,心里强自振起精神,拿去口中短刀向他们呼喝。 “走下去!不要气馁!只要逃过这一劫,到了桶冈,我们就能够东山再起!”桶冈与横水乃是这南安府两大险地,那边的寨主蓝天凤,当年与谢志珊几乎同时起事,声势人马亦相若,多年来一向互通声气,共同对抗官府;只要投得桶冈,在那边重新招集失散的部众,两寨联合与这支来犯的官军再度决战,必能反败为胜谢志珊如此深信。 这也是他现在唯一的生路。 一想及此,谢志珊再度紧咬短刀,继续在山岩间攀爬。 谢志珊乃是山輋蛮民(注)脸孔轮廓坚实深刻,身躯四肢犹如钢条,虽然精神困顿,但攀山的身手依然矫健如猿猴。輋民自称为“山客”,历代久居险恶山水之间,刀耕火种及猎食为生,这山林对谢志珊而言就是家园。 注:即今日畲族。 部众都在谢志珊激励下跟着前进。回想起这些年快意恩仇,恣意劫掠,令方,圆百里官民闻风丧胆的快活日子,他们绝对不想就此放弃。 谢志珊攀山之际,心里却挡不住各种思绪袭来。尤其是这个月来节节战败的记忆。 他实在想不透,自己是从哪一天开始打输这仗的。 今年初听闻东面福建漳州贼寇被官军火速剿灭的消息后,谢志珊已早有提防,命部众修整栅寨防务,随时准备迎敌,之后靠着在官府里收买的内应,谢志珊又得知南赣巡抚准备与湖广官军会师,攻打靠近湖广省界的桶冈,以十一月初为会合之期。谢志珊于是先给部众休养,预备万一桶冈蓝天凤被破后才迎战。 不料南赣十路兵马共万人,突然就在十月初如鬼神般在横水出现。 谢志珊与部众继而迎接的,就是不断的混乱与挫败:官军不知如何竟有精锐预先攀越山崖,夺取制高之地,并占据了寨匪预先布在山上的木石陷阱,全数发下,堵塞了出迎匪贼的大部分退路;然后深山处又持续发出炮声火光,谢志珊与贼众以为横水主寨已被官军偷袭攻陷,于是退却往左溪的据地。 然后各巢穴又逐一被攻破,谢志珊只能不断节节败逃。最令他纳闷的是:每次停留生一个巢穴据点,准备坚守顽抗时,官军都能从栅寨的最弱点攻至,令他无险可守再溃败。似乎自己旗下寨所的布设,全都早在敌人掌握之中。 而这支官军来势之猛,更远非谢志珊过去曾多次对抗过、废弛不堪一击的地方官军可比,即使在这险要难渡的山水间行军,仍然坚毅锐利。 能够在横水称王多年,谢志珊自非一般匪盗可比,他深深明白一个道理:一支军队的士卒如何,即可见出统领如何。 这个姓王的,到底是什么人物? 有一天,我要见到他。谢志珊这么想。 当我重整阵营,反过来迎头击败他的时候。 谢志珊牢抓着尖锐的岩石,指头都渗出血来,但他不觉痛楚。强大的决心,淹过了一切苦痛。 终于攀过那堆乱岩,谢志珊与部众到达一条弯狭的羊肠小道前。小径两侧是有如墙壁的奇岩,异常隐秘,径道长满了及腰长草,显然已多年没有人走过。 盘据横水多年的谢志珊曾大举派遣部下仔细勘察山寨一带,对所有地势要道了如指掌,又命工匠在要紧处架设防栅屏障,将横水筑成他的一个迷宫王国。在横水的众多密道中,这条位于左溪的狭径乃是谢志珊最后一条救命草,只要穿过它,大概再走一天半即可直抵桶冈的友寨前,相较追兵所走的其他山道短了一半日程。 小径与山岩皆为浓雾围绕,空气湿润得像要在鼻孔结出水珠来。四周甚是宁静,并无异样。 第301章 龙虎剑(21) 谢志珊取下齿间的短刀以左手反握,右手伸往腰后,缓缓而无声地从革鞘抽出随身多年的战刀。那式样简拙的宽刃刀锋满是斑驳痕迹,刃口因这十天连番激战已崩缺多处。 他举刀在前,往狭道里踏进第一步。 部众亦跟随鱼贯而入,直走进弯弯曲曲的小径之内。 已抵小径中段,四周仍无异动,众人心下不禁略宽。 生还了…… 在战场上,这往往是最危险的念头。 因为就在他们这么想的同一刻,小径两侧的高岩上同时冒起数以百计的人影。射志珊的心瞬间如堕冰湖。 多霍然站立的人体,顿把雾气驱散。谢志珊与廿来个部众仰头往上看,只见一张张拉满的弓,锐利的箭簇从高往下瞄准着他们。 高岩上举着一面军旗,在那旗下站着一个极魁伟的身影。谢志珊凭直觉就知道那是对方的头领。 那壮汉一身披褂战甲沾满泥污,好几处都已破裂,甲片间隙之中塞着草叶,显然已穿着它在山中冲锋陷阵多日,越过无数险道与恶战。其人大头方脸,肤色黝黑,眉心处兀自有一道未干透的血痕,腮唇之间围满乱生的胡须,左边下巴处更被烧得焦黄了一小片。壮汉虎背熊腰,但是站姿却未予人笨重之感,提着结满血痂的砍刀,那神态威猛得犹如庙宇门神。 此人乃是今次官军十路会师的指挥之一、商赣吉安府知府伍文定。他率兵千名,这数天在横水左溪奋勇冲杀,连破了谢志珊部下两个贼巢;前天突破杨家山关寨之后丝毫未有停留,亲自选带四百精锐赶来包抄伏击,果真成功等到贼首谢志珊自投罗网。 伍文定今年虽已四十二岁,但自幼爱习武艺弓马的他,外表看来只像三十出头。他跟谢志珊年纪相若,二人也是一副天赋的健躯,同样经历了多天血战,但此刻相对,伍文定仍显得精气十足饱满,似乎还能再战个七天七夜;曾经称王一方的谢志珊,却像被抽光了的空壳一个。 伍文定一双圆滚滚的眼目,居高凝视着谢志珊。他只要微微一挥手,岩顶上百箭齐飞,谢志珊等廿人死无退所。 谢志珊也仰视着伍文定。两个素未谋面的敌人似在无言交流。 你自己选吧伍文定的眼睛在如此说。 谢志珊知道不管如何选,其实毫无分别。可是他忽然想起刚才的念头。 很想见一见那个人。 谢志珊心意已决。手中长短双刀,摔落在小径的长草之中。 次日,横水寨辕门前。 那营前空地的一边,已然堆栈着成百上千的人头,每五颗以头发结成一丛,以待军官查验点核。贼匪那一张张死脸神情凄惨,有的仍未闭目,似在眺看着这座曾经雄据的山寨。 半个月前仍是这山寨主人的谢志珊,赤着上身被反缚双臂,从囚笼里给带出来,走过吸满了血水的沙土地。 虽然已是待毙之身,这个曾经自称“征南王”的男人,此刻仍然挺着身躯,走这最后一段路。 辕门前空地正中放着一把虎皮交椅,乃从山寨殿堂里搬出来的,正是谢志珊昔日的“王座”。交椅仍然空着,但空地两旁则站满了众多官军将领。他们都想亲眼看一看,这个曾令江西省东南陷于恐惧、恶名远及邻省湖广、广东等地的“贼王”,到底是何模样。 交缠的绳结之间,暴露了谢志珊那伤疤斑斑的身躯,似在诉说他的历险传奇。谢志珊被如此折辱并不以为意他知道这是败寇必然的下场。对方身为朝廷命官,不可能礼待叛变民变的贼首,否则难以震慑人心。 他一眼扫视围观者,只见其中一个没有披挂的矮壮身影很熟悉,细看之下,竟然就是工匠张保。此人木工手艺心思巧妙,远近闻名,谢志珊起事结寨之后不久就将他抓了上山,再诱以重金,由他建设横水各处栅寨布防。 原来连这家伙也给找出来招安了……难怪山寨的一切弱点和退路都给对方清楚知道…… 败给这样的对手,不枉。 谢志珊再看过去,又见到亲手活擒他的伍文定。 伍文定此际已换过一身衣衫,没有穿戴战甲,只在腰间挂着一柄剑,但神容之威猛半点不输昨天在战场时。眉额处的伤口正以布帛包裹。 伍文定这副模样,绝难令人想象他是进士出身。众多文官之中,伍文定实是罕有的勇武奇才,年轻时即以武艺及无匹力气闻名于邢州府乡里间,更是当地武林名门松风剑派的精英弟子,成家之后始专注习文,廿九岁之年殿试高中第三甲同进士而入仕。 肖廷大抵也看上了伍文定的特殊资质,第一个授予他的官职就是在江苏常州出任推主掌刑法,面对三教九流与市井无数狡恶之徒,不畏贪官权贵,铁面无私,但亦因而得罪了侵吞民产的贵族,大太监刘瑾专权之时他被捕投下招狱,受尽百般折磨并革去官职;刘瑾伏诛之后伍文定获复用,历任多地官府都有剿平民乱的战绩,可说一路都是从生死血战里磨练出来,那刚毅气质自非寻常知府官吏可比。 谢志珊看见伍文定,朝他微一点头招呼。 伍文定见了略感愕然。但他平生嫉恶如仇,对这个数千人的匪首绝无半点钦佩之情,仍木然以冰冷的眼神注视他。 两个士卒把谢志珊押到中央的交椅前,左右压着他肩膊再踢击他腿后弯,迫得他跪在当场。 这时一队军兵从寨内走出,为数三十多人,全都穿戴竹片或薄皮革造的轻便战甲,带的是刀斧一类短兵刃,下身打着绑腿穿着草鞋,个个步履矫健敏捷,数十人走起来几近无声。 这些战士是南赣巡抚的精锐亲兵,外表看来全都骠悍老练,但其实招集成军才不到一年。 原来本地官府要征剿贼匪,都不容易动员卫所囤驻的正规官军,一则因为朝廷对地方军权管束甚严,二来就算动员了,其战力和训练都无法应付山区野战,于是一向都得从偏远地带征调蛮族狼兵作为主要战力。然而如此调兵耗费时日和军资甚大,又因言语习性不通难以指挥行动,无法清剿灵活狡猾的贼匪。于是本任巡抚一改往习,派兵备官从各府县挑选骁勇之士组成民兵,按实际战况需要而训练,结果行军能力及战效远胜从前。就像这队精英,每个身手如猿,在山地战场不避险要,攀崖附木,屡成制胜奇兵。自今年二、三月破福建漳州象湖山贼巢,到这一仗攻陷横水,皆建下从后方山崖突袭的绝大奇功。 这支攀山战士之首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脸上长着精悍的鹰勾鼻,背项斜斜挂了一柄长刀,不是谁人,正是山贼出身的抚州八卦门弟子孟七河。 跪着的谢志珊收紧了目光凝视过去。但他注视的并非孟七河,而是孟七河此刻贴身守护着的另一人。 此人一身整齐的将领披挂,虽然装甲并不华丽,但在这群穿戴像猎户多于士兵的战士之间,还是一眼就分辨得出来。 就是谢志珊宁可投降也要见一眼的人。 目睹此人容貌的一刻,谢志珊颇是讶异。虽则这人步姿端正挺直,但观其身材骨架颇是痩削,蓄着长须的痩脸更是文质彬彬,要不是戴甲佩剑,根本就是一个乡下教书先生的模样。 这……就是击败我的男人? 然而当此人渐近,谢志珊看得更仔细,开始改观了。那战盔之下的双目,闪耀着非比寻常的智慧光芒。那副相貌并没有一眼镇服人的霸者威严,却具有另一种莫以名状、不可侵犯的气势,所带来那股力量,远远大于霸者的武力。 谢志珊看着他时突然感觉到:自己从前自称“王”,是多么地可笑。 南赣巡抚王守仁走到那虎皮交椅跟前,缓缓解下腰间佩剑,坐到椅上,左手把剑如杖拄在一侧。每一个动作都仔细端庄。 王守仁这么做并非刻意摆显架势,而是身为一军之首,自己必得时刻为众将士的模范。在战胜后仍保持全副披挂,亦是同一用意。 孟七河等战士分别拱卫在王巡抚的两侧。同时伍文定也从众人中走出,身旁跟随着一名身材与他几乎同样魁梧的刽子手,肩上搁着一柄斩首用的重刀。 王守仁与谢志珊在对视着。阳明先生打量这个为害南赣多年的贼首,只觉此人仪表堂堂,临危仍气度从容,心里颇有点可惜。 谢志珊见识了王守仁其人,还有守在他身边的将士,更明白自己并非败于时运。 只是谢志珊永远也不会知道,王守仁为了剿匪,这一年来背后还做过多少事情:调查和策反官府里收受了匪贼贿赂的耳目,利用他们作反间之计;行“十家牌法”,严令百姓各户自行巡视监察,令匪人无隐匿之所;故意发放虚假的出征日期,暗中提早发兵,使贼匪猝不及防。 第302章 龙虎剑(22) 出兵横水之前,先招安了另一边东南方广东省界的龙川猁头贼伙,免却后顾之忧……再加上选练本地民兵,王守仁每一步筹划和准备都极为慎重,将己方胜算提至最高,绝不寄望于侥幸。 而到了真正接战时,王守仁的指挥战术却又诡奇莫测,不避险要以奇兵包抄,故布疑阵令谢志珊以为主寨已破,追击迅速彻底而绝不拖泥带水,其决断之果敢,令人称奇。 伍文定比王守仁还要大两岁,亦有扫荡流匪的经验,最初奉命来助战时,也对王巡抚的带兵能力半信半疑,直至开战后方才心悦诚服。 他不知道的是在自己上任吉安府知府之前,在他辖地内的庐陵县,几年前王守仁就已经打过极漂亮的“清莲寺”之战,只是当地百姓按照王大人的嘱咐,对他参战一事守口如瓶。 这时伍文定从怀中取出一纸,张开来开始宣读谢志珊的种种极恶罪状。 谢志珊恍如未闻,眼睛仍定定地凝视面前的王守仁。 直至伍文定读毕,王守仁这才以双手把剑拄在身前中央,略向前俯身问:“贼首谢志珊,你有何话说?” “成王败寇。我服了。”谢志珊淡然回答。“在这横水寨称王几年,虽是短暂,总胜过庸碌奴役一生。能够作自己的主人,我谢志珊无一丝后悔。” 王守仁盯着他不语。 这股霸王气概,确是很容易令人动容。但王守仁未被感动半分,因为他深知这气概的背后,存着多少烧杀抢掠的贪婪,多少掳劫的欲念。 为一己之私而战者,绝非什么英雄豪杰。 而此刻眼前这巨寇,已再用不着什么教化。一切已太迟。 王守仁没再看他,朝伍文定挥一挥手。 “贼首谢某既已坦承一切罪行,今日就地处以极刑,辕门枭首。” 听着王守仁冰冷的声音,谢志珊仍一直看着王守仁,希望再次把对方的目光引过来。但王守仁并未再看他一眼,谢志珊期待的惺惺相惜情景,落空了。 他正要再说什么,卫兵已将他的身体强压得向前低俯。 刀斧手已站在他身边。 同日,王守仁遣人向桶冈贼首蓝天凤招抚,同时却火速秘密派兵前赴。蓝天凤因无法决定是否接受招安,集合旗下头目商议,疏于防备,伍文定等四路军兵冒大雨突击杀至,蓝天凤猝败逃亡,官军乘势穷追奋击,连破桶冈十三巢,蓝天凤被迫得在后山自尽。 王守仁自正月上任至十二月,连破漳州、横水、桶冈三地乱贼,招安了猁头贼首池仲容,困扰南赣及邻近三省数十年的寇患,他花了不到一年就悉数平定,才干之惊人,就连提拔他的兵部尚书王琼也大感意外。 “没有看错人……”王琼在京师接得捷报时不禁感叹。 然而扫除流寇,并不是王琼给王守仁的最大考验;而王守仁也清楚,自己为了什么给派来江西。 更大的风暴,正在那片天空积聚,谁也不知道是否对抗得了。 即使是王阳明,也不知道。 在黑暗之中,那个白色的发光身影渐渐浮现了。 看见那远方白影的轮廓,葉辰的眼目收紧,心跳加速起来。喉吞间有一股苦洒的味道。他吞一吞喉结,深深透了一口气,右手四指在“离火剑”的柄上微微一放一收,确认指掌仍处在最灵敏的状态。 白影朝着他接近,缓缓从一个虚影变成具有重量感觉的实体。白影垂在两侧的双手向下延长不,葉辰看见了,是对方手上出现了一双剑。 葉辰无法看清这白影的容貌年纪,只能看出他穿着白色的衣袍。但他心里非常清楚那是谁。 是他平生两个最大对手的混合体。 终于到了战斗的距离。那白影停下步来,身体略略低沉,双剑举在胸口的高度,朝葉辰摆出无懈可击的迎战架式。 每次到了这种时刻,葉辰都兴奋得在心里吶喊。世上没有比这更大的快感。巫丹剑魔葉辰,是为了这样的对决而生。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巨大的沮丧。当他看着那白影而本能地摆出架式对抗时,就再次发觉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已经没有了左手剑。永远没有。 对面的白影发出一声叹息。 葉辰听见,愤怒彻底掩盖了沮丧。 “住口。”葉辰切齿说:“把你的怜悯留给别人。我还能够杀死你。” “离火剑”泛着淡淡红光的刃锋举起来,遥遥指向白影的眉心。 白影的脸孔一片模糊,唯有双眼显得清晰锐利,但却不断在葉辰面前变化,那眼模样时而苍老,时而壮盛。 葉辰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它们有时属于赫圣,有时则是姚连洲的眼睛。 然而不管那是谁,葉辰也很清楚,即使自己双臂健在,也没有多少战胜的把握。何况今天。 但他绝不因此而逃避。他已然决定要将这残缺的生命燃尽。为此,他必要寻找战斗的法门。 其奥秘,就在于驾驭此刻这副身体。 葉辰吐纳时全身肌肉如弹簧蓄劲。双腿坐马沉下,是“巫丹飞龙剑”的起手式。 白影看穿了,双剑架式微变,准备迎接“飞龙剑”刺来。 葉辰却未理会,意念一起,“借相”于飞翔的猛禽,身体自腿至腰身至背项一节接一节激发能量,人与剑朝前飞射而出! 这飞身刺剑,不仅包含“巫丹飞龙剑”原理,也混入了青冥派“龙虎剑”里一式“穹苍破”的要诀,还有涐湄派大枪扎刺的发劲之法。 “离火剑”尖端挟着破风之音,已及白影的咽喉! 白影早就预计了葉辰的剑路,左剑斜举准确迎挡“飞龙剑”,同时右剑已准备紧接反攻,将要击杀独臂且人在半空无处可逃的葉辰! 葉辰心里却完全没理会那致命的右剑,只专注于自己“离火剑”跟对方左剑交接的时刻。 那短暂的剎那,是他唯一生存的机会。 剑刃接触的一刻,葉辰手中剑刃却发出一股震动。 不对。那并非震动,而是划了一个圆弧轨迹。非常短促而微细,就像只是颤抖了一下。 但是在真正的剑豪眼中,那确实是个圆弧。 “巫丹剑·小乱环”。幅度小得无可再小,但那分毫的动作,却是生死的判别:圆弧小小的卸劲,将在对手的防守里制造一个微细的空隙,而“飞龙剑”的刺势,同时从那空隙直进,在对方能够反击之前,先一步透进其眼睛和脑袋。 这一剑之内,就将巫丹派“巫丹”的阴阳连贯合一,而葉辰更要在双腿离地之下,那瞬间所要求的锐利与专注,无异于要用尖针刺穿空中飘飞的花瓣。 但今天的葉辰要再与当世高手争胜,只能赌在这样的剑招上。 “离火剑”的动作似乎确把白影的左手剑卸偏了。可是同时葉辰感到强烈的晕眩。刹那间他失却了对天地方位的感觉。飞行的身姿崩溃了。他有如折翼的飞鸟堕下。 急堕之际,一股极难受的恶心感觉袭上胸口。他不由自主地呕吐。 那胃酸的气味把他带回现实。 葉辰坐在车厢的坐位里,俯身向下继续呕吐。 坐在他对面的习小岩这时已拿来一个小木桶,放在下面为葉辰盛接。 葉辰其实一整天没吃过东西,吐出的都只是苦水,很快就恢复过来。 习小岩又拿来一个装着清水的竹筒,给葉辰漱洗。 “雨川,再经过水边的话,停一下。”习小岩在车厢壁上敲了敲后说。 “是的。”驭车座那头传来答应。 习小岩把竹筒和木桶收好,看看葉辰。他很难断定葉辰副掌门是否已没事自从巫丹山之战断臂以来,葉辰的脸就阴沉得像鬼,彷佛失去了往昔的魂魄,无法分辨出他身心状态的转变。 习小岩想打开一面窗户透透气,但被葉辰阻止了。 “还是不要被路人看见比较好。”他说。 叶、习二人此际都是一身商贾打扮,兵器也都放在车厢一旁。辰渊双目下的刺青涂着厚厚的白妆掩盖,远看不易察觉。虽说两人气质半点不似商家,但有伪装总比没有好。 马车继续前行。两人沉默了一轮,习小岩最后还是忍不住问:“还是不行吗?” 葉辰看着车厢内空虚处,缓缓摇了摇头。 他自重伤康复之后,就马上重拾武艺锻炼,其中首要的困难,是要重新适应失去了一边臂膀的身体。这表面好像很简单只要用单手打斗就行了事实当然没那般容易。没有了左臂后,葉辰整个身体的平衡都改变了,就算最普通走一步路,腰身转一转,都跟从前的感觉有所差异,更莫说是要求微细协调与平衡的上乘武功了。 要适应残躯,葉辰这个资深的剑豪又更比常人困难。数十年来他日夕都在磨练自已的身体感觉和敏锐的平衡力,早就入肉入骨,如今要重新调整改变,相比未受过锻练的人还要辛苦。 这年多以来葉辰花了超乎想象的努力,加上习小岩悉心协助,才一步步重拾剑技。长着一边长臂的习小岩,自小也是活在一副不平衡的身躯里,他的指导对葉辰帮助不小,令他建立出一套新的身体操作之法。 第303章 龙虎剑(23) 然而当葉辰构想到那招揉合了“巫丹”的“巫丹飞龙剑”时,又再遇上一道大屏障:要在半空运用“巫丹”微细的“听劲”,必须对于方位有极为精准的感应,以他这新生的平衡能力并不足以应付,于是在无法负荷时就产生晕眩的反应。他一再在实际中试练,或像刚才于想象里演习,结果还是无法克服。 会有天越过它吗?还是永远实现不了这一招?实在无法知道…… 但是这座山,葉辰决心要攀上去。不管跌下来多少次。 这是他的人生。这是巫丹。 过了一段路,马车渐渐慢下来了。外面再次传来那把声音。 “前面是河边。” 马车静止后,习小岩揭开车厢的竹帘步下。他穿着的锦袍格外宽阔,掩饰了那硕壮的身材,而右边的怪臂也被宽长的衣袖盖着,只要垂着不动就不容易察觉异样。 习小岩很不习惯这打扮,抬手整一整快掉下来的冠帽,仰头看天。异常晴朗的冬日蓝天,没有半丝白云,猛烈的阳光洒落在这片为树林隐蔽的河弯上,浅滩湿润的石头像会发光。 跟随着车子的两匹马也都停下来了。带刀的骑士从鞍上跃下,朝习小岩略点了点头,然后各自拉着马往河边喂水。 马车前头也有二人跳下来。左边一个身材矮小脸皮黝黑的是车夫,手里提着鞭子,一额都是汗珠,从腰带间取来布巾抹拭,大大吁了口气。 另一人比车夫要年轻,大概跟习小岩一样年纪,身躯高瘦而步履轻快,垂在两侧的手掌异常宽大。他面容虽不如习小岩般刚毅,但也溢着一股野性之气,左边眼角受过伤,三条疤痕令眉毛看起来断断续续,眼皮也因伤疤而变形,只能半睁开来,看起来眼睛边大边小的。但他的样子并没因而令人感觉可笑,目中透射的锐气半丝未减。 习小岩跟这男人互相点了点头。 同时车子后面葉辰也出来了。他本能地伸手遮挡眼目自从受伤休养了一段时日之后,他就很讨厌阳光。 那男子看看葉辰,又瞧瞧习小岩的眼神,已明白停车的原因。他转头吩咐那车夫。 “老覃,去河边打些水,清理一下车子里。” 车夫老覃其实不必等那男子下令,已知道是什么事情,早就手脚利落地从坐位底下拿出抹布祉打水用的皮囊。只因这样的事情,已在旅途上发生了好多次。 “正好。”老覃提着物事说:“我也要给马喂水。”说着就往河边走过去。 习小岩再次看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这才举起右臂转动伸展了几下,又在空中挥了几拳。虽然被那袍袖阻碍,习小岩这条从肩至腕有四节的长臂,打起拳来还是轻轻松松就发出破风之音,连正在河边那两名骑士都听见,不禁吃惊地看过来。 习小岩收起拳架,朝那男子问:“雨川,还有多久?我们走对路吗?” 那男子眺视前进的方向说:“错不了,习师兄。一路上都有元昌留下的标记。这么看,那姓颜的是要去临江府城。大概还有两天路程。” 这男子凌雨川,乃是“首蛇道”驻外弟子,巫丹覆灭之劫的少数幸存者之一。凌雨川本是巫丹派在安徽的耳目,特别是主责收集徽州八卦门的情报。他跟其他“首蛇道”驻外同门有些不同,除了轻功身法之外,格斗武艺亦相当不俗,尤其擅长飞刀暗器,只因他一直以前辈樊宗为目标。凌雨川在外经历了两年磨炼,原本极有望被重召回巫丹山,晋升为新一名“褐蛇”。 亦因为这特长,凌雨川才避过一劫。他在安徽并未如其他同门般像普通人隐伏,反而在当地江湖甚为活跃,很快成为薄有名气的黑道打手。他此举既是以日常斗殴拼杀磨炼身手,也借助这道上的身分作掩饰当然他在江湖上并非以真名行走,而是化名为“林阿水”。此外他在道上建立的关系和人手,亦大大帮助了搜集情报与监视的工作。 正因如此,当朝廷锦衣卫按着姜宁二提供的名单,大举诛杀“首蛇道”耳目时,凌雨川预先得知风声,反过来干掉了锦衣卫的杀手并且逃亡。 而当习小岩背着重创的葉辰逃出巫丹山时,凌雨川就是他们在山脚幸运遇上的第一个人…… 旅途上闷极的习小岩,俯身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头,在手中漫不经意地抚摸抛换,同时问凌雨川:“师弟,你想那姓颜的去临江干什么?真会跟我们有关系吗?”凌雨川耸耸肩:“很难说。但是他带着这么多人,一定有事情。至于是什么,我们很快会知道。” 习小岩点点头。凌雨川虽是他后辈兼部下,但江湖经历丰富,习小岩相信他的判断。 他们一伙人此刻所以走在这条路上,为的就是追踪一个“旧相识”:在西安府曾经策划围攻巫丹掌门姚连洲、前“镇西镖行”主人颜清桐。 原来当日葉辰与习小岩在南京城错失了卫东琉之后,对于寻找掌门的下落茫无头绪。后来习小岩想到那次与巫纪洪的对话,当中透露了宁王府与巫丹被灭关系密切,于是与葉辰及“首蛇道”残余同门转移往南昌,打探王府的动静,看看有否收获。 就在南昌城内,他们却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正是一直在逃的颜清桐,而且显然正为宁王府办事。 “此人无甚真材实学,但是在黑白二道及武林上人脉很广。”凌雨川既是“首蛇道”探子,对颜清桐这个前心意门“内弟子”的背景亦略有所知。“宁王用他,必是在这些方面做事。” 习小岩又想到,当天巫纪洪提及过要接商承羽回宁王府;而假如姚掌门仍在生,世上最想要他性命的人,非这个前任副掌门、巫丹第一叛徒莫属。 商承羽若真在宁王府,说不定也会借助这姓颜的去打听掌门下落…… 第304章 龙虎剑(24) 于是凌雨川与同门暗中密切监视着颜清桐的举动,直至三天前,发现颜清桐动身离开南昌,并且带着大队人马,应该全都是宁王府的护卫。 难道他真有什么发现? 虽然有些渺茫,但这是习小岩等人此刻手上唯一的线索。习小岩跟葉辰商讨后,决定出动跟踪,由“首蛇道”弟子程元昌在前头紧贴追踪及留下标记,叶、习、凌等人从后尾随。 习小岩与凌雨川二人无言对视。他们彼此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这两年来竭力寻找姚掌门下落,始终一无所获,这次他们实在也不敢寄予厚望。 人往后看过去,只见叶副掌门已然走到一棵大树下,在树荫底闭目打坐。两人默默看着葉辰。副掌门那打坐姿态并不似入定的僧道,反倒令人感觉像没有生命的死物。习小岩见了不禁露出淡淡的哀色。 今天的叶副掌门,就像只剩下半个人一样…… 习小岩记起那夜在南京的暗街里葉辰对他说的话:复兴巫丹的希望,全系姚连洲一人之身。 葉辰说那话时,神情是如何地坚定不移。只有那样的时刻,他那张如阴鬼的白脸,才再次展现从前的生命火焰。 可是已两年了。习小岩有时会逃避去想,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对寻找姚连洲的期望已是越渐黯淡。其他同伴的想法恐怕也一样。 如今支撑着他们这些巫丹残部的,也许就是葉辰的执念。 假若副掌门有天不在,我们会变成怎样?……我怎么领着他们走下去?……习小岩的手里发出一声爆裂。他摊开来,掌心里是裂成了两半的石头刚才他一想到激动处,指掌不自觉发力把那小石头握碎了。凌雨川从旁看见不禁呆住。 习师兄的功力真不是说笑……我们幸好还有他! 习小岩并未听见凌雨川的心里话,他只感到自己身为领袖的责任犹如千斤沉重。在巫丹山的时候,他从未想象过自己有天要肩起这样的重责。 他把碎石丢弃,从挂在马车旁的行囊里掏出干粮和水筒,走到葉辰跟前。 “副掌门,你整天没吃过了。”习小岩把粮水递给葉辰。“这样下去对身体不好。” 葉辰摇头推绝,只把竹筒接下来,拔开塞子呷了小小一口。 “待会我还要再『静练』一次。吃进肚子的恐怕还是要吐出来,倒不如不吃。” 习小岩动容。这几天旅途都是这样:葉辰不愿闲坐,坚持在车上作这种意象的锻炼。为此他每天只在入黑落脚后才吃唯一的一顿。 天性躁动的习小岩虽不擅长这种“静练”功法,但从旁观察也知道其心神负荷之巨,尤其葉辰这么一次又一次挑战失败而陷入昏眩,身心的损耗不断在累积。 “雨川说还有大概两天的路。” 葉辰听着只闭目微微点头。习小岩只好走回马车旁边。 老覃早已回来,爬进了车厢里清洗。习小岩见了有点不好意思,但老覃浑没表露半点厌恶,只是默默工作。 习小岩并不知道,这个老覃从前可是安庆城里黑道上有名的打手兼赌徒,当地人若在此看见他当车夫,还做着洗车这种低三下四的工作,必然难以置信。 除了老覃之外,另外那两名骑士亦是凌雨川在安徽时收纳的部下,在他杀掉锦衣卫逃亡时仍然忠心跟随,绝对值得信任,因此凌雨川一直带在身边帮助办事。 习小岩和葉辰当然并不真的需要这两人保护,只是既然扮作坐得起马车的商人,在旅途上没有一、两名护院实在不象样。 凌雨川与习小岩在分吃着干粮。凌雨川嚼着饼时,眼睛仍没有离开远处打坐的葉辰。 习小岩感觉他似乎有话要说,不禁盯着他。 “那天……”凌雨川果然开口:“在山脚遇上你们,真幸运。” “要不是有你,副掌门他恐怕已经……” “可是我差一点就不在那里。” 习小岩听见凌雨川这句话愣住了。 凌雨川继续说:“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那时候我有犹疑过的我说的是给朝廷追杀的时候,我想过是应该继续当巫丹弟子?还是一走了之?……” 习小岩听了很意外。 “在徽州的日子我有了一个女人,还生了个儿子,那两年在道上也混得很不错,除了这些手下,还积累了不少钱。” 最后这个习小岩倒是知道两年来他们一群巫丹残部的生活费、葉辰的医药、此刻他们的衣衫车马……大部分都是凌雨川出资的。 “当时我虽然不确定朝廷狗爪们找上我的原因,但也想到必然跟巫丹有关,之后跟其他『首蛇道』同门失了联系,我就更确定了。可是我的心动摇了。我知道要是带着钱跟家人跑去远一点的地方,朝廷大概不会抓得到我……” 凌雨川说到这里变得小声。 “就因为我犹疑了,没有早向巫丹报信……之后才听到禁军到了巫丹山的消息……”他说着哽咽了。 “没有分别的。”习小岩拍拍凌雨川的肩膀:“姚掌门就算早些知道,也不会有甚么不同的决定啊。” “可是我无法原谅自己。”凌雨川那双一大一小的眼睛布着血丝:“身为『首蛇道』,我竟然有这种想法……我马上安排把家人送去广东,带着这几个亲信回头赶去巫丹山。可是当我到达时已经……” 习小岩听着,想起自己当日同样私下巫丹,在最后关头才赶回了“遇真宫”外的战场,那时心里同样溢满后悔与惭愧。 可是如今回想,也许自己正好在巫丹派最需要他的时候回来了;也许一切都是注定。 看着眼睛已经湿润的凌雨川,习小岩再次用力搭着他肩头。 “最后你不是也回来了吗?这就是够了。这就是真正的你。” 凌雨川听见这话,好像被重新贯注了一股气息,脸上愁色消退,凝视着习小岩那坚刚的脸。 “何况一切并没有完结。还不迟。” 习小岩说着,远眺前路的方向。 第305章 龙虎剑(25) 听了凌雨川的自白,他明白这些同门有多需要他而且需要的不止是他的刀。我要为他们活下去。 习小岩又再想起在巫丹后山的时候,霍瑶花分手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要死。” 嗯。我守了承诺,活下来了。 你呢? 这些日子,习小岩很少再想起霍瑶花那婀娜的身影。可是每次一想起就停不下来。 他知道自己不该去希冀那么遥远的事。于是他只把她放在心底深处,作为漫长而目标渺茫的旅途中一点温暖安慰。 而他不知道在南昌的时候,自己跟霍瑶花曾经只相隔着几条街道的距离。 习小岩眼中燃着火焰。他强而有力的手掌在凌雨川的肩头上又轻轻拍了两下,嘴巴喃喃地再次重复说: “还不迟。” 那个壮健而样子平凡的青年阿木,混在路上的人群之间,完全没有人留意他。阿木闭着嘴没有说话。他会说的话本来就不多。他凝视着这城郊官道上发生的一切。 从赣州府城门到这里三里之外,连绵都是庆祝的人群。要是换作平日,阿木这么一个生面的男子站在这道上,必然受人怀疑甚至查问自从南赣巡抚严行“十家牌法”;责令当地百姓每十家组成一“牌”,记录籍贯、姓名、年纪、相貌及行业,互相监察并刑罚连坐后,外人难以隐匿,杜绝了山贼的细作耳目。 可是如今南征横水及桶冈的巡抚军兵奏凯回归,百姓纷纷出现夹道庆贺,实太人多混杂,平凡又安静的阿木站在人丛里,民众见了他以为是哪个村镇征召来的民兵,士兵见了则以为他是当地村民,谁都不会起疑。 阿木缓缓步过道路,只见人马纷乱,成百上千的百姓在道旁歌舞击鼓庆祝,一见经过的兵队就热烈挥手招呼,又送上粮水慰问,并接手运送队中的伤兵。赣州城里更已是张灯结彩。 南赣一地为匪患缠绕多年,官府历来多次征讨都铩羽而还;巡抚王守仁才上任一年,竟一举就将最大两座贼寨击破,斩杀恶贯满盈的匪首,民众惊喜莫名,自发大举庆贺。 当地百姓简直将王守仁视同神人,有人更在道旁搭建栅帐,欲树立生祠供奉他。王守仁得知后急忙传书赣州的下属劝止。 阿木在道路上好几次暗中接近那些率先回归的兵队,偷听他们与百姓对话。那些民兵将士一再说王大人将在后天回到赣州城。阿木确知无误,这才悄悄从人群里退出。 阿木走到一片无人树林里。林间并没有路径,但是天生头脑有缺陷的阿木,记忆力却格外强,很快就摸索到之前收藏着东西的地方。 他拨开一堆干草和枯叶,露出藏在里面的一个竹笼、一副长形布包和一个小包狱 阿木提起竹笼,察看里面装着的两只信鸽,确定它们都安好,也就打开竹笼,把它们放出来。 两只信鸽自林木间振翅高飞,很快就变成北方天空两个小小的灰点。 它们都飞向同一目的地。用上两只鸽子,是为了预防其中一头出意外,两只的脚上都不绑书信,以免被人截下偷看--------鸽子本身就是信息。 这些都是蔡庆的安排。非得如此谨慎不可:这次“买卖”的目标,非同寻常。 行弒朝廷三品大官,其罪株连同族。 蔡庆很清楚:要是有什么闪失,他们首先要担心的并不是朝廷。可是当天看着颜清桐带来的那堆黄金时,蔡庆并没有拒绝。 要是以这宗大买卖作为与“妖锋”的告别,那可真不枉此生。 蔡庆知道身为一个接头人,有这样的虚荣是非常不称职的事,然而他能够干上这一行,生涯里也不是从来没有冒过险。 值得的。 收下订金后,蔡庆在拼命想怎样说服侯英志接下这个工作。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当他告诉候英志目标是什么人之后,侯英志没有眨一眨眼就答应。 这家伙难道真的是……所以要向朝廷报复吗?…… 阿木做事非常仔细,把信鸽放掉后,马上将鸽笼踩破,仔细地弄成碎片,再将之埋进泥土中。 他捡起余下那包袱跟装着一长一短两柄“工具”的长布包,走出树林的外围。 这里有座矮矮的小山丘,顶上立着一棵孤树,多年前已因雷击而枯死,就像老天爷插在山丘上一根巨大的树枝标记。这儿正好可远眺两里之外的赣州城。 阿木把长布包斜斜搁在枯树边,然后挑了一块石头,将之滚到树根旁坐在上面。安坐后他放松吁了一口气,将那包袱放在并拢的大腿上打开来,拿起里面的干粮和水吃喝。 阿木就这样等在枯树底下。他没有跟自己说半句话。他知道将要等许久。但是不要紧,这是他的专长。对阿木来说,这样等待一天、五天、十天……都没有分别。他不会觉得苦闷或发狂。 “世上每个人都有他的用处。”蔡庆从前就这么告诉过阿木。阿木不是完全明白这句话。但他那个时候听了也点点头。 只要是蔡庆说的话就是对的;只要是蔡庆吩咐的事情他就去做。 这是阿木人生里最大的快乐。 牢房里虽然又臭又挤,但深处一角却离奇地空出了一块来,那角落处只坐着三个人。 其余十几名囚徒,各都贴着栏栅或墙壁挤成几堆,尽量与那三人隔得远远。 在阴暗的囚牢中,隐隐可见那三人的古怪衣饰,裤子绣着彩色的异族图腾,头上顶着厚厚的一圏织巾。 那许多囚犯本就不是善类,当中有抢劫勒索的强徒,还有两个是本地九江城里的帮会中人。然而他们统统都知道,角落里这三个人不该招惹。 只因他们都听说过西南獞人狼兵的事迹。这些蛮族山兵经常奉朝廷征召到邻省协助剿匪,包括这江西省内,其勇悍名声远近皆闻。人们都知道即连指挥狼兵的地方官府,往往也无法控制他们,常有官军与其发生冲突,打起架来即使数量悬殊,占多数的汉人士兵总被打得落荒而逃。 闻说狼兵在战场上若杀红了眼,时常不分敌我地砍斩;还有人传说狼兵会喝敌兵死尸的鲜血壮胆…… 坐在角落地上闭目休息的侬昆,此时睁开眼来,扫视一下面前的同囚。那些人见了慌忙都把目光移开。侬昆微微一笑又再闭眼。 他跟身边两个同伴已在这九江衙门的囚牢里住了两天。但他们不在乎。牢房虽然脏了点,晚上这石建的囚室也颇冷,但三人没有皱一皱眉。相比他们生活的山区,这囚牢不算什么。每天不用动手就有饭吃,也不必看天色。 更何况他们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要进来。 不久外头传来开锁与脚步声。这并非派饭的时辰。囚徒心里想,大概又有新人要加入。 可是他们错了。走到栏栅外头的,只有张牢头及三个狱卒。 张牢头掩着鼻子,往牢房深处指一指。 一名狱卒马上上前打开门锁,另一人用手中棍棒朝最里面的侬昆三人一指。 “你们三个!出来!” 来了。 侬昆想着,嘴角又展露一抹微笑,与左右两个族人站起来,那动作矫捷得有如猫豹,半点没受囚禁影响。其他犯人见了,更把身体紧贴墙壁。 就像真的跟野狼同处一室。 从囚牢一直到离了九江城衙门,没有任何人跟他们说过半句话。狱卒默默把扣押的物事归还他们甚至包括他们的獞族猎刀。离开前,张牢头不发一言把一张纸塞到侬昆手里。 侬昆打开来,是一幅简单的街道指示图,标示处写着“荷香楼”这名字。 侬昆出了衙门,也懒得看那地图,在街上随手抓着一个摊贩,把纸塞给他。 摊贩看了看。他识字不多,但再看那街道图标记,他想起那三个是什么字来。 “啊,是『荷香楼』……” 侬昆推推那摊贩,摊贩瞧着侬昆凶光四射的眼睛,又看看他腰上的猎刀,心里发毛,马上呼叫邻人替他看着货摊,惶恐地上前为侬昆三人带路。 那“荷香楼”在九江城南众多饭馆中可谓数一数二,就在商行林立的浔阳江畔埠头附近,在这正午时分更是繁忙,偌大的两层楼看来都已客满。 侬昆三人到了饭馆门前才把那带路的摊贩放回去。同时已有一个等在门外的男子上前接应。 “这边请。”那男子恭恭敬敬地领着三人走向楼旁的小巷,绕到了后门的厨房。侬昆明白,这是因为他们三个獞人若从正门进入实在太过显眼,因此也不以为然,默默随着那人走。 厨房里干活的人完全没有看他们四个人一眼,就像他们隐了身一样。侬昆当然知道这是因为厨子们都认识那个带路男子,而且知道不要多管闲事。 那男子领着他们登上厨房侧一条狭小的楼梯,再穿过阁楼的幽暗走廊,在一个房间门前停下来。 “请。”男子将房门推开,往侬昆他们招招手。 侬昆连想也没想,亦未有先探头看一眼,就带着两个同伴走进房间里,好像一切早就约定似的。 第306章 龙虎剑(26) 那房间不大却很宁静雅致,中间一张大圆桌,早已摆满了各式菜肴果品与酒壶。桌子对面首座坐着一个中年文士,正是宁王府智囊李君元,旁边则是个一脸凶悍的汉子,是王府护卫军将领、匪盗出身的冯十七。房间各角落还有几个带着刀的卫士。侬昆见了却没有朝李君元打招呼,与同伴径自坐了下来,马上狼吞虎咽地吃喝。李君元见了不禁皱眉,而且想起从前的不快记忆:几年前也是在这九江城里,他试图招邢猎等人进王府效命时,那初遇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每想到六剑客,李君元心里总有点发寒,也就举杯呷一口酒驱除那阴影。 獞族狼兵桀傲难驯,李君元早就听说过,加上这三人在牢狱中被囚禁了两天,看见一桌美食醇酒,急不及待也是自然。 侬昆左边的同族,伸手抓起桌子中间一只鸡撕成两半,自己吃着一边,另一边递给了侬昆。另一边的狼兵则自顾自在喝酒。 李君元看着,忍不住微笑说:“你们倒吃得很放心。” 侬昆停下手来,把嘴巴里的鸡腿拿出,左右瞧瞧房间四周的刀手,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头:“我们三个要是走不出这房间,外头的同族也绝不会给你们走出九江城。” 李君元听了眼睛一亮。其实不用侬昆说,他在九江城的线眼早就告知他,这伙远来的獞人为数不少他才不会为了仅仅三个狼兵就从南昌过来。 “你们总共有多少人?”李君元试探问。 侬昆冷哼了一声不肯回答。这个反应李君元也都预料了。 “别以为在下有什么企图。”李君元的笑容不变:“只是这样的酒食,你们也想跟同族分享吧?你们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吧?” “我们在战场上早就习惯了,只要吃饱就好。”侬昆嚼着鸡腿说。 “可是吃好一点也不坏吧?”李君元再次试探。“你们离乡别井,不也是为了这样吗?说起来在下倒很好奇,怎么一伙獞人,又不是受官府征召,会远远走到这里来?” 侬昆瞧着李君元,心里似乎考虑了一会,表情才有些软化。 “我们在家乡找不到活,就出来做生意,带着土产出来卖,再办一批货回去。” 侬昆喝着茶说:“三年前我们也干过一次,赚到不少,可是这次……买货时,银两被骗光了。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了。” “所以就去闯门抢劫吗?……”冯十七笑着说。 侬昆右边的狼兵摔去酒杯,一拳擂在桌上,震得杯盘都弹跳起来。 “你敢再笑,我一拳就把那排牙齿打掉!”他以夹着异族口音的汉话说:“我们是为了给同族吃饱才干那事的!都是你们,汉人全是那么狡猾!” 四周的卫士紧张地把手搭在刀柄上。冯十七脸上也现出暴怒之色。 李君元站起来,伸手止住众人。 “抱歉,是他不对。为了吃一顿饱饭,没有什么可笑的。”李君元神情诚恳地说。他接着把目光再次投向显然是首领的侬昆。“你们,到底有多少人?” 侬昆又默想了一阵,最后说:“七十个。” 李君元心头暗喜。这数目乍看没什么,但只要稍熟知军旅之事的人都知道,这西南蛮族狼兵比对朝廷一般官军,战力一能抵十,而且刚毅坚强,士气少有崩溃,又能日夜久战,且在恶劣山水之间行军亦如履平地。如能够吸纳这样一支健军入府,在王爷眼中实是不小的功劳,更重要的是,将来更可借助浓昆他们招集来更多狼兵。 只要多了这支兵,跟商承羽抗衡就更增加了筹码……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李君元问。 侬昆看看桌上那些豪华的杯盘,又打量李君元身上的衣饰,徐徐说:“我只知道:你们是有钱人。而且很想找我们办事。” “你知道是办什么事吗?” 侬昆一副觉得对方明知故问的表情。 “应该不会是做生意吧?” 李君元再次笑了。他最初担心这蛮族的头领不是太聪明。他不喜欢指挥笨蛋。“为我们办事的话,我保证,你们带回家乡的钱,足够全族人吃饱许多年。” 越郎带着八个狼兵,正在九江城外西面四里的荒郊上疾行。 他们九人一个个咬着那木造的符牌项绳,露出警戒的神色,成一字队阵前行。十八条腿的脚步并非奔跑,但又不比常人奔跑慢了多少。这是他们族里相传的长途狩猎步行法,能够持久横越很远的距离。 越郎的样子跟其余八个年轻的狼兵似乎没什么分别,但其实他身体每个关节都在对他诅咒。越郎忍受着,脸上没有露出半丝痛苦的迹象。身为狼兵首领,他绝不可以给部下看出弱点。 这时他又回想起“六匹虎”里的那个白发身影。当得知练飞虹原来比自己还要大十几岁时,越郎很是讶异。此后每一次想起飞虹先生,越郎就会感到体内的斗志上升了一点,痛楚也下降了一点。此刻也是一样。 不久将要踏入第五十个春秋的越郎,心里想这次很可能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战。以前他没想过这一战会是这么打:为了救一个女人。但他并不因此有任何抱怨。能够以此偿还“六匹虎”的恩情,这绝对值得。此战之后他也打算把指挥权交给年轻的侬昆。他感到非常满足。 越郎估计,侬昆等三人领前了他们大约一里多的距离,此刻应该已经与“六匹虎”会合。越郎等九人的任务,是确保没有人从九江城一路跟踪侬昆。结果并无跟踪者越郎对此非常肯定,因为没有人能在这郊野逃得过獞人猎手的眼睛。 确知宁王府的人并未跟踪后,越郎带领八人加快脚步,直线朝会合地点回去。他们离开旷野进入一片树林,凭着记忆和直觉穿越树木间。当再次走出林木时,眼前是一座小山岗,有片岩石从山壁突出来,形成底下一片天然的荫地。那阴影中密密麻麻聚着数十人。 率先在林外迎接越郎他们的却是猎犬阿来。它站在一块石上平视这九个人,虽然因为认得越郎等的气味而并未发出吠叫,但眼神仍是带着警戒。 “真是条好猎犬。”越郎微笑着想上前摸摸阿来的头,但想想决定还是别冒这个险。 众狼兵都已聚着等待,其中包括侬昆他们三人。他们正分吃着侬昆从“荷香楼”带回来的大堆酒食。 侬昆上前,跟首领越郎拥抱了一下。 “你好臭。”越郎说时捏着鼻子。 “牢房那种鬼地方,没办法。”侬昆抓下自己的头巾,在颈项上擦来擦去。 越郎仰起头,眺望上方那片伞盖似的岩石。刚才一出了树林,他已察觉上面有个人影。此刻走得更近,才分辨出那是谁。 邢猎站在那岩石的最前端,两足跨开摆出一个像猛兽的姿势,身体多处肌肉关节正以最大幅度扭旋伸展着。他赤着满是刺青的上身,任那山中的冬风吹拂他皮肤,但是全身血脉运行的他半点不感到冷。他一直绑了多年的那串串小辫子已然解开,散出一头像被雷电殛过、蓬松鬈曲的长发,轻逸在风里起伏飘扬。 他正在练习的是少林派“易筋经”势式。自从因为疗伤而获得圆性授予这至宝后,邢猎日夕练习至今,只觉对身体柔韧和耐力等都裨益甚大。 锻炼“易筋经”也令邢猎的感官格外敏锐。他感受到下方的注视,看见越郎已然回来,于是马上收起姿式,抓来放在一旁石上的上衣,往山壁走过去。 越郎看着邢猎沿着山岩左右跳跃,飞快而下,这样的身手即使在獞人之间亦罕见,心里不禁佩服。 此时川岛玲兰、圆性和练飞虹也从狼兵之间走出来,向越郎打了招呼。他们三个也都已作獞族衣饰打扮,川岛玲兰穿着男服,并用泥灰涂在脸上掩饰容颜。 “辛苦了。”川岛玲兰向越郎道谢。虽然遮盖了美貌,但那好听的声音仍令越郎心中一动,点头不语。 “他那算什么?我们三个要坐牢才最辛苦啊。”侬昆也忍不住在川岛玲兰面前争功。对于这群獞族男人来说,能跟这位东瀛美女同行,是今趟远走异乡最大的安慰。 邢猎一边穿衣一边走过来,衣襟仍是开着。每次看见他心胸那头老虎刺青,川岛玲兰总是忍不住甜丝丝的微笑。 越郎与邢猎互相点头致意,不必多说什么。 “好,人都齐了,可以说了。”旁边的圆性期待得磨拳擦掌,瞧着侬昆。另一边的练飞虹也是焦急地抓着白须。 “邢兄没有猜错。”侬昆说:“果然是那个姓李的来找我们。” 六剑客四人同时在心里叫好。 他们与六十几名獞族狼兵此来江西拯救霍瑶花,首要就是想怎样攻入门禁森然的宁王府。邢猎早在借兵之前就已经思考过:既然宁王府如此积极招兵买马,那么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以勇悍的狼兵引诱对方,令其自行打开门户。 第307章 龙虎剑(27) 邢猎考虑了,假如狼兵自己送到南昌王府门前,那就过于着急,可能引起对方怀疑,因此他故意绕了半圏,才回头南下南昌以北的九江。经过上次被李君元招募,邢猎知道九江也是王府势力之内,线眼耳目不少,大群獞人入城,自会引起王府注意;他再派侬昆故意作案并失手被擒,也就更减王府中人的怀疑,深信他们果是一群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 结果出面招募狼兵的正正又是李君元,证明邢猎一切估算都准确。 “已经约定了。七日之后,他们在王府里设宴招待我们。”侬昆说着,从腰间拿出来一个布包,里面是沉甸甸的银子。“这是期间资助我们的『心意』。那家伙出手果真阔绰。” “太好了。”邢猎笑着说。“再过两天他们还不出现的话,我们可要进城去劫牢了。” 正因九江是李君元势力内,为怕被认出来,六剑客并没随狼兵入城。众狼兵听了邢猎的话都笑起来。事情进展顺利,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六十几人即将要深入虎穴。狼兵们却全无半丝紧张,反而像在期待一战。 “不要太轻松。”越郎感受到这气氛后厉声说,令众人没有再笑。“敌人不是等闲。我们进去,他们必然眼也不眨地盯着。要好好想怎么行事。”邢猎听了,朝越郎点点头。 “只有七天……”练飞虹说:“那看来我们等不及阿静和闫胜了。”旅途中佟晶这“徒儿”一直不在身边,早已令练飞虹焦虑不安。 他们和闫胜佟晶原本约定在王守仁大人之处会合。然而邢猎他们到达赣州衙门时,王大人正巧带兵南下剿贼,错过了相遇的时机。 王守仁为了对付匪贼,在州县厉行监察刑法,邢猎等在当地人眼中甚是可疑;六剑客仍是钦犯,亦无法表明身分,着对方向王大人通传。邢猎恐怕节外生枝,甚至因而走漏风声到南昌,因此决定不等两个同伴就先走,临行前只托衙门的人留个口讯给王大人: “庐陵故人,此行正赴是非之地。” 之后闫胜佟晶若透过王大人得知此讯,即知道他们先行一步去了南昌。 这时邢猎考虑了一会,摇了摇头。 “要是在南昌拖延,对方可能生起疑心……不能等他俩了。” 他扫视一眼众人又说:“越郎大哥没说错,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特别是宁王府里有两个非常厉害的家伙,先要把他们排除。” 六剑客其他三人一听,自然知道邢猎说的是黑莲术王巫纪洪,还有那个“巫丹副掌门”。 众狼兵并不知道这二人,可是从“六匹虎”的神色,就想象到这些敌人有多可泊。 邢猎此时瞧着练飞虹:“先生,为了这个,你要多留在九江三天,先办一件事情,才再去南昌找我们。” “有事情干就最好啦!”练飞虹像孩子般笑起来:“我最讨厌等待。” “对。我也是。”邢猎说着捏了捏拳头。 一想到黑莲术王,邢猎心里其实好想跟他再会一会,看看今天进步了并完全康复的自己,跟那魔头相比如何。 然后,还有个比他更厉害的家伙…… 可是邢猎知道。必要压抑这股欲望。至少,不是这一次。他看着川岛玲兰。川岛玲兰一眼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她的心其实比邢猎更灼热。她自觉欠霍瑶花的比他欠的更多你多等几天。我们已经到门口了。 川岛玲兰心里默祷着。 赣州城。巡抚官邸之内某个房间。 这是格外漆黑的晚上。没有一丝月光从窗格投进来。完全无法猜度房间的深度。内里宁静似无人。 远处走廊有人挑灯巡逻经过。微细的烛光透进,仅仅勾勒出房里一个打坐的人影。 那深色衣服的人静止得像一块石头。呼吸绵长而轻缓得无声。光芒里隐隐可见他一张紧闭的嘴巴,令人猜想他在漆黑中的表情刚毅而专注。 犹如伏卧在黑暗中的一头老虎。 灯笼的光继续缓缓掠过。窗格的影子投在那人身上。 他的手轻轻从腹前伸出,按在一件横放腿上的长物一端。 剑柄。 灯笼被走廊外头的人带远。房间里的微光又渐渐消失。 那人影,连同危险的气息,再次隐在黑暗中。 王守仁一行离开那盐商的府邸时已然夜深。天上只有一弯朔月,街道里暗得很,弟子黄璇走在最前挑着一盏灯笼,孟七河及两名民兵则护在阳明先生身旁。在阳明先生的众多旧有门生中,只有两人这几年一直跟随在先生身边,年轻的黄璇是其中一个。其他曾在庐陵作战的弟子皆学有所成,各自回了本籍为功名努力。黄璇父母早亡,并未被催促成家,但毕竟已二十出头,这些年跟着王守仁办事学习也颇成绩,王守仁打算过了年就促他自立。 何况这几年我在江西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情……这孩子别留在这里比较好…… 王守仁只觉身心倶疲,嗅到自己口鼻间的一阵酒气。他回到赣州后,已经是连续第二晚赴当地豪商的庆功宴。王守仁最初上任南赣巡抚之时,为了筹募练兵剿匪的军费,又不想令平民百姓百上加斤,于是向这些富商打主意,向他们施压之余也晓以大义,说明如若清剿了匪贼,对他们将来长远生意百利无害。如今仗打赢了,众豪商都兴奋不已,争相设宴要慰劳王大人及众将领。王守仁欠了他们的人情,也不好推托。 当然王守仁不是真的怕他们不悦。只是他预想,一天当这南赣巡抚,将来还有用兵之时,跟这些豪商维持关系非常重要。 一想及此,王守仁眉头紧皱,不期然轻轻抚摸胡须沉思。南昌宁王府的不安分,朝中上下皆知,只是宁王大洒金钱贿赂,收买了王座旁的宠臣钱宁,又笼络朝廷中不少重臣,令皇帝至今亦未得知。王守仁听说就连首辅杨廷和都在宁王贿赂之列,虽未确定是否真事,但即是事实,王守仁也不会觉得半点惊讶。 贪婪令原本聪明的人也变得愚蠢。毕生都在考究人心的王阳明,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宁王的图谋到底多大,王守仁早就与本省的上司、江西巡抚孙遂私下谈过两人都是兵部尚书王乔安排来江西的,自然互相信任。两人虽不明说,但知道未来的危机非同小可,可是对方是朱姓皇族后人,当今皇叔,他一天未有动作,二人也无可奈何…… 这就是王守仁上任即急于剿匪的一大原因。为民除害固然是重大理由,但他同时也是考虑到日后可能出现的乱局,先翦除后方祸患,并且顺道在省内多练民兵,以备紧急之需。 而早时出兵福建漳州时,王守仁更借着要统合各省兵马的名义,向王琼取得了提督军务的旗牌。有此旗牌在手,将来要是江西生变,又多了一件重要的物事…… “先生,没事吧?”走在他身边的孟七河问。王守仁因为忧心国事,步履变得迟滞冗重,孟七河见了以为王大人身体不适,故有此一问。 “没什么……”王守仁提振一下精神,摇了摇头。他借着灯笼光芒,看一看孟七河的样子。这个曾经误入歧途的汉子,今日仪表与往昔判若两人,从前那头鸟巢似的乱发梳理整齐,脸上的野性的气息亦被稳重的感觉代替了。因为肩负保护王大人的责任,他今夜在宴会中一滴酒也没沾。 赴宴期间孟七河不方便带他的八卦门大刀,只佩了一柄普通腰刀,走路时左手一直轻轻按在刀柄上。毕竟王大人连剿了数股匪盗,江湖上仇家众多,在这暗街上不得不小心。 这一年的剿匪战斗中,孟七河所率领的野战山兵功勋最是卓著,不避艰险绕过穷山恶水包围敌后,屡建致胜奇功。王守仁已经打算,藉这功劳举荐孟七河当武官。“我正在想着猁头那边的事情……”王守仁又说。 孟七河听了冷笑:“我从前也是当山贼的,这姓池的,我一看就知道他不安分。” 王守仁听了,对孟七河露出欣赏的笑容,只因他心里所想也是一样。先前为了攻打横水、桶冈时避免后方之患,王守仁将广东省界猁头的第三股贼匪、由池仲容率领的势力招安了。但王守仁看得出,池仲容是个狡猾之辈,投降官府只是为了避免首当其冲,他日一旦局面有变,必然会再叛。其实王守仁从桶冈凯旋回归赣州的途中,心里已在盘算如何翦除池仲容收复猁头。 除此之外,王守仁也是满腹计划,包括上疏朝廷,在先前剿灭了匪盗的地方添设县治。他想的是,在这些省界要冲,一天不建立完善吏治,平靖地方人心,将来还是再有盗贼冒起,剿之不绝。破心中之贼,方为根本。 王守仁在街道上的步履回复轻快。一想到还有这许多事情等着自己做,他并不感觉困扰焦虑,反倒是心里燃起了熊熊火焰。大丈夫该当迎难而上,他等了这许多年才有机会一展抱负与才学,更无退缩逃避的理由。 五人走着,门口挂了灯笼的巡抚衙门已在前头。 黄璇带点孩子气地回头笑说:“终于回来啦。刚才真的累死了。我宁可听先生讲课。” 在衙门巡抚邸旁有座园圃,王守仁到任后每晚都在其中向门生讲学或一起练习弓箭,从不懈惰。 “那是说我讲学也很难听吗?”王守仁笑着反问。可其实回来了,他自己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众人鱼贯进入了衙门。 “必杀此人。” 黑夜里的侯英志,心中反复冒起这个念头。 过去每一次“工作”,侯英志都从未有如此强烈的情绪。每次都只是淡然地行事,对于诛杀的目标人物也毫无感觉他心里认为,在自己答应接下“工作”那一刻,这些人已经死了。他只不过将之变成事实而已。 可是这次却很不一样。 是因为目标太重要而紧张吗?侯英志并不觉得紧张。虽然没有行走过江湖,侯英志仍很明白,收取平日五倍的酬金,刺杀一个这样的人物,要是失败了将可能有极坏的后果。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失败。 蔡庆早就探查过,此人手下军士虽众多,除了一个是八卦门支系弟子出身之外,其余不足为患,而他们也挑了一个最佳的时机:官军刚凯旋而归,人多繁杂,容易混入城街;众将士出征而还,大都身心倶疲,警备低下,而且多已急不及待回家团聚…… 八卦门支系弟子?侯英志心里冷笑。 目标的相貌图像,侯英志已牢牢记忆在心,而此时刻他更已潜伏在对方的官邸之内。他想不到有什么失败的理由。 他在黑暗里凝神,检视自身。血气与呼息通畅无碍。每一寸肌肉都高度协调。他正处在无懈可击的状态。” “这人,死定了。” 那思绪又再涌上来。 侯英志不识什么“阳明先生”。他只知对方乃是三品大官,听说还很有才干。他知道这些就够了。能够砍掉朝廷一片羽翼,发泄巫丹派灭亡之恨,侯英志求之不得;刺此大人物,他的剑也显得更有价值这就是当日为何他一口就答应蔡庆接下这买卖。 可是我的心今夜为何会这样?…… 因为蔡庆没有随同来赣州城,只派了阿木接应吗?侯英志心里确有一丝纳闷,但这种小事,仍不足以令他不安。 他的手指在“工具”的柄上微微握紧再放松,像要再一次确认其大小和重量,令,它更充分化为自己的身体的延长。 而在那延长处的终端,就是死亡。 侯英志渴望,那释放死亡的一刻快点到来。 他渐渐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焦躁。那是一股莫名的预感:今夜会很特别。他无法分辨那预感告知他的是危险还是兴奋。 侯英志是一个非常相信直觉的人:少年时拜入青冥派是受直觉驱使,感到自己要靠剑出人头地;青冥派覆灭后转投巫丹也是凭直觉的本能。 第308章 龙虎剑(28) 此后他在领悟“龙虎剑谱”之时,在“遇真宫”大战里随着葉辰冲杀;最后决定把姚连洲救走……无一不如是。结果也证实他每次都对。 而如今被这不安的预感困惑,侯英志的心有点动摇。 难道要走到这里才退吗? 于是心里又响起另一把声音。 “没事的。你不是那么容易死掉的人。干下去。就看看这预感揭开来到底是甚么。” “必杀此人。” 侯英志重新稳住了心神,并且收敛了杀气,静静在黑暗中等待。 进了衙门后面的府邸,两名护卫先行告退,孟七河与黄璇则继续陪着王守仁回去寝室。 三人走到一个小花园旁的廊道间。天空虽是漆黑,但气息甚是清朗,王守仁深深睥一口,只觉酒气散去不少。 “这么好的天气,浪费了。”他向黄璇说:“召集同门,明夜过来射圃。很久没有好好讲一课。” 黄璇听了露出期待的神色,点头答应。孟七河贴身随王大人办事,深知他主理巡抚要务,日理万机,晚上竟仍有精力热诚教导弟子,心中对王大人更加佩服。 此时另一盏灯笼从后出现。孟七河警觉地回头一看,辨出来是王大人另一个门生刘晟他们在当日庐陵之战时就认识,自然一眼认出。 “先生!你果然回来了。”刘晟急步上前作个揖,脸上满是喜色。 黄璇见了觉得奇怪:“你急什么?先生已经累了。” 刘晟其实比黄璇还大两岁,白了这同学一眼,也不管他,继续向王守仁说:“本来我也想该等明早才禀报,但实在忍不住了!先生今天傍晚才刚出门赴宴之后,有故人找上门来,弟子私下已作了主意把他们留着。你猜他们” 正当三人都被刘晟的说话吸引时,他们头上的檐瓦,发出一记破裂声。 曾在抚州八卦门苦修、实战经验极丰富的孟七河,剎那之间就察觉。身材矮小的他,转身异常迅速灵巧,尽展八卦门步法的精要,一闪转同时就护在王守仁身前,右手搭着腰间刀柄,迎向上方 然而那记瓦片碎裂的声响,只是虚假的信号。 一个黑影自廊道檐边急促窜下,并以一根柱子为遮掩,无声着地的一刻才再从柱后冲出,那人影手臂一振,原本遮着手中兵器上的黑巾飘飞而去,映照灯笼光芒的银色剑刃,如蛇取向孟七河心胸! 孟七河右足往后弧形踏退,上身后仰,尽最大的努力将自己与那剑尖的距离拉得最远,同时运用那转体踏步之力,把腰刀拔出鞘,刀背贴着自己的胸腹升起来,迎挡毒辣的剑锋! 金属的铿锵交鸣。 那鸣音,在巡抚官邸里回荡。 所有的人都听到了。然而那一瞬间,没有人能立时确定这鸣响的意义。除了两个人。 在官邸另一头的两个相连客房,房内各自发出有人警觉而急激移动的声音。两条人影各自夺门而出。 侯英志自从逃离巫丹山,成为杀手“妖锋”之后,每次拿起剑做买卖,从来没有半个敌人能接下他第一剑。 这是第一次。 孟七河的刀虽然在最短距离,仅仅用刀背挡住了侯英志这一招“星追月”,但侯英志的剑尖在刺击被格住后顺势拉割,仍在孟七河右胸划下一道半分深的血口! 然而孟七河浑无所觉。因为这时刻,他并不是为自己而战斗。 而是为了保护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他左前臂抵着刀背,沉身屈膝发力,刀锋自下向上垂直撩割,直取侯英志那伸出的握剑手臂,这招正是八卦门“夜战老八刀”里的第八式“兑泽回波逆反刀”! 这样平庸的对手,第一招突击竟然未能诛杀,侯英志虽感意外,但当然没有影响他的反应,一感受到孟七河刀锋自下而来的反击,他已然撤剑收手避开。 孟七河这年来为助王守仁练兵及剿匪,努力锻炼从前所学,尤其是步足之法,比当日仍是山贼时精进了不少。此际他拼上了全力,双腿马上变式前冲,带引刀锋紧接刺出,再取侯英志胸腹之间。 孟七河中了一剑,连招进击竟仍如此之快,又出侯英志意料之外。只是这记刺刀只求抢快出招,劲道并不贯注,侯英志再度轻易闪身避开。 孟七河刺杀时那前冲的右脚足尖向内扣,当中其实暗藏后着,利用足腿扭曲而将力量储蓄在胯、膝、踝三个关节之内,此刻再一起放开,身体反向左边猛转,那刺出的刀锋不必拉回,就变成横向砍斩,是“夜战老八刀”中的“巽风割草转环刀”,刀刃拖割向侯英志腰侧! 孟七河彷佛不必换气似地拼死抢攻,只因他从侯英志刺出的第一剑就判断到,自己跟刺客的实力有好一段差距。他心里想的并不是胜利,而是王守仁的安危。击败对方既不可能,他唯一可作的事,是将这交战拖延至最长,给时间让府邸里更多人赶来即使那些人更不是这刺客的对手,但由他们阻挡,已是王大人活命的唯一机会。 哪管只是一点点。 接连被孟七河成功抢攻,侯英志愤怒了。 他从黑色头巾和脸巾之间露出的双眼,杀意大盛。同时左手卷着的另一片黑布也滑落,露出那形貌简拙的短剑。 侯英志右手长剑斜下格挡着腰刀,左手短剑则直线击出,攻袭孟七河咽喉! 孟七河借着兵刃碰撞的反弹力回刀抵御,左手搭在右腕上,意图以双手之力加上长刀的分量,将侯英志的短剑击去。 可是一碰之下,孟七河感到侯英志这柄宽刃短剑上的力量超乎他预料,震荡中腰刀几乎脱手! 这样的长短双剑似乎有点熟悉。孟七河却一时记不起曾在哪里遇过……在孟七河眼中,一身黑衣与蒙面的侯英志,那形体好像突然散发出一股不似人类的邪恶之气。 然后,银光盛放。青冥派“圆梭双剑”。 孟七河左右勉力挥刀招架,却无从跟上那气势与速度。身上添加一道接一道的血口。 血花洒到他身后的王守仁脸上。 第十二次中剑后,孟七河已如血人。但他仍能握刀站立这等悬殊的交锋中,他竟能够避过要害中剑,实是奇迹。 侯英志收剑调息。他看着眼前这个身材比自己矮小的对手,那副随时就要崩倒的身姿。孟七河一边大腿中剑甚深,已经无从发力,只靠单足站嗜;右臂抬不起来,却仍以左手未受创的四根指头握着刀柄。 他的身体不能自控地颤抖,不是害怕,而是因失血而感觉寒冷。 但他仍坚持站在刺客与王守仁之间。 —次回想起从前落草为寇的岁月,孟七河就感到羞愧。那时的自己只是个死人。是人令他再次活过来的。他甘心就在这里归还。 “等等。” 后面传来王守仁的声音。刚才二人双剑一刀的连环交锋只不过是几次呼吸间的事情,提着灯笼的黄璇和刘晟仍然呆在当堂。直至此刻,王守仁才有机会作出反应。 听见王守仁这句“等等”,侯英志笑了。每一个他剑下的目标都是一样,有机会总要为自己的性命乞求。豪商、帮会老大、赌坊主人……以至这样的朝廷大官,毫无例外。 而我的剑也不会给他例外。 可是王守仁接着说的话,却令侯英志愕然。 “七河,够了。你退去一旁休息吧。” 孟七河咧着染红的牙齿:“我这命,是王大人的。” 王守仁没再说什么,上前一把抓着孟七河衣服后领,将他往旁拉倒。孟七河在这状况下,连王守仁也无从抵抗,单足一失了平衡,整个人就倒在走廊角落,腰刀脱手着地。 “先生丨”黄璇焦急欲上前助拳。 王守仁发出一记深沉的暴喝,将黄璇和刘晟镇在原地。连侯英志也有点惊讶王守仁那么瘦削的身躯,难以想象竟发出这有如霹雳般的怒鸣。 “你们的命都不是我的。”王守仁瞬间又回复冷静,徐徐地说:“是你们自己的。” 他说完,眼睛直视侯英志,没再说一句话。 侯英志看着王守仁。他从没有遇过这样的人也不是,巫丹派的同门就很像他。可是又有点不一样。 侯英志不禁凝视王守仁的眼睛。在颤震的灯笼光芒反映下,那双眼澄澈而坚定。没有一丝对死亡临头恐惧之色。甚至没有半点欲望。 那里,有一种强大,正是侯英志一直渴望的。 侯英志心里那把声音又响起了,呼唤他的杀意。 将这事情结束吧。 视线没有离开王守仁的眼睛,右手把长剑再次举起。 他竟感觉,举剑时手臂像有一股微微的阻力。 当然不是真有任何实质的力量或东西在阻碍他。他知道那是什么。 是这个人的气度,令他心里犹疑。 难道这就是我整晚预感的事情吗?…… 王守仁那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令侯英志感觉身体每个毛孔都闭起来。那股无形的压力,实是他前所未遇:不是赫圣那种不动如山的气势;或是葉辰死亡化身般的森冷;又或姚连洲睥睨世间的超然…… 第309章 龙虎剑(29) 这个人,就像整片天。 而你要怎样杀死“天”? 可是在侯英志的人生里,每当心头犹疑的时候,就是他感觉有危机的时候。 那把声音再次催促他。 下手。他只是个人。 世上没有任何人的价值,比自己更高。 要活下去。 外型粗糙简拙的长剑,缓缓升起。 王守仁神色泰然。 心中虽有未竟之志,还有对苍生的顾念,然而阳明先生明白,人生命中的一切,不是都能掌握。 无愧天地,足矣。 侯英志的眼神回复了“妖锋”的状态。面巾底下,他的牙齿磨得发响。 然而就在贯劲发剑之前的瞬间,侯英志感受到右侧卷来一股极大的危险。 他侧首观看。 那突然在阴暗廊道一端出现的身影,本来还有丈许距离,却猛地腾空飞起,朝侯英志高速接近,剎那已在面前! 金黄色的剑光,在黑夜里绽放。 侯英志露出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 这样的飞身剑姿,这样罡气充盈的剑象,侯英志从前亲眼见过。 四年前。青冥山。“玄门舍”武场。 那个晴朗的正午,猛烈的太阳,把山头的一切晒得像在发光。 美丽而娇弱的宋梨,脸上仍有先前未干的泪痕不久之前,她才亲眼看着兄长宋德海的手臂被打得骨折肉裂。此刻的她脸颊通红,樱唇半启着在微微喘息,好像快要随时昏倒。 她看着沙土教习场上那一白一黑两条身影的比试。还有翻滚的光晕。未受训练也没有武学天分的宋梨,眼睛无从捕捉那四柄剑的半招半式。在她眼中那些只是眩目夺魄的死亡之光。她心里只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青冥山的生活马上回复从前那模样…… 因此,她仍是要看。她要知道结果。 宋梨几乎站不住脚,因此双手紧紧抓住身边的侯英志臂胳。紧得指甲隔着衣服陷进他的皮肉了。 然而侯英志毫无所觉,彷佛已浑忘宋梨的存在。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场上的身影和剑光。剑客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生难得目睹一次的景象,必要全神将一切牢记下来。每一毫秒的回忆,都将是他人生往后重要的资产。 站在侯英志身旁另一边的燕小六也在全神观看,身体正不自觉随着场上的动态而微微摇晃。侯英志不必看他一眼,也知道他心里想的跟自己一样。 侯英志在这种时刻,甚至忘记了关心师门的安危。好像一切都只是一场表演。 这时教习场上那两条身影转换了方位。黑衣披发、双手提着青、红两剑的那方背对着侯英志,穿白袍拿长短双刃的则刚好正对他。 白衣者突然撤剑,往后跳退了一大步,与黑衣者拉远了一段距离。 所有人包括那黑衣者都在屏息等待,那白衣者会做些什么。 然后,那白衣就飞起来了。 散发金黄光华的长剑,随着那飞身之势,挟带着一种犹如神话猛兽的气息,从高击向黑衣者。 那意象,剎那间刻印在侯英志的心灵里,永不磨灭。他感动得颤抖。 我一定要得到这个。 他心里立誓 这黑夜里再现的金色剑芒,彷佛比那个晴朗正午的阳光还要亮。 但是最令侯英志惊愕的,并不是这剑光,而是刺出这剑那人的气势与姿态。 “龙虎剑·穹苍破” 这绝招,侯英志也从那得之不易的“龙虎剑谱”中学过,并在巫丹山上与葉辰研练过无数次。 然而他或葉辰却都从未将“穹苍破”打成这个模样。 这般像师父赫圣! 从高击下的剑光,犹如雷电。 侯英志彷佛无思无想,就把长短双剑迎向那金剑,自左至右斜斜划了个圆弧,正是巫丹派“巫丹剑”的“小乱环”! 就跟那天葉辰接下赫圣“穹苍破”的招术一样。 侯英志并没有真正学过“巫丹”(他本身性情并不适合),但是在巫丹山经常与葉辰对练之下,不知不觉就把些许“巫丹剑”的卸劲之法及剑意吸收入自身的剑术中,由于这些年他已经在脑海中反复回忆过叶、何之战的细节无数次,此刻被这招极酷似赫圣出手的“穹苍破”攻击,不自觉就用出了当天葉辰的招术去抵抗侯英志并无“巫丹”的功力,这“小乱环”只有移动的轨迹与角度,但却没有那“蝇虫不能落·一羽不能加”的巧妙懂劲卸劲,变成了以双剑的弧形硬接! 虽然做不到葉辰那样的“引进落空”技巧,侯英志也不管了,咬着牙将臂力贯注于双剑上,硬是要把敌人的长剑压落到地上,好制造空隙反击。 三柄剑夹缠在一起向下降,磨擦出一丛灿烂的火花。 对方“穹苍破”去势已尽,从半空落下来,右前足才一着地,身体突然就作出一股短促而强烈的抖动,那柄金黄刃身的长剑上生出一股劲力,把侯英志的双剑震开!这一变化令侯英志黑巾底下的脸苍白得像堕进冰湖中。只因对方这一招响应,亦与那天的赫圣对抗巫丹“小乱环”一样。 “龙虎剑·抖鳞”。 而这个世上,能够与侯英志一起将那场剑豪决斗如此接近地重演的,就只有一个 为什么?为什么今夜你会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发出“抖鳞”震去侯英志之后,闫胜撤回“龙棘”后退一步,重新调整姿势,左手的短剑“虎辟”戒备在前,架式稳重却蓄势待发,犹如正在观察猎物的猛虎。 同时另一个轻巧的身影亦从走廊那头奔至,手中提着一柄前端幼细的奇特长剑。那人一跃就护在王守仁的身前,正是佟晶。她左手斜斜举在脸前,掌心间还反握着一柄细小的飞剑。 他们二人,正是刚才刘晟口中的“故人”。 原来今天傍晚王守仁出门后不久,闫胜和佟晶就到了赣州衙门来。幸好曾经在庐陵并肩作战的刘晟正留守在先生的府邸,一见二人甚是高兴;刘晟也知道他们六剑客至今仍然是钦犯之身,于是匆匆将两人带入府内的客房留宿,以免为外人看见。 意想不到的是:正正就在今夜,阳明先生因此得了救星。 还是,这根本是闫胜与侯英志奇特的缘份?…… 灯笼的光芒下,侯英志看见闫胜久违的脸。相比当年那个在青冥山上的十七岁少年剑客,今日闫胜的面容犹如被打磨过般坚刚,上面留有好几道旧伤疤,正是这几年从生死夹缝中走过来的证据;唯有那双亮如星月的眼睛,依旧闪耀着昔日纯真诚挚的光芒,未有因为见识过江湖险恶、人心叵测而蒙上半点灰尘。 而这眼神,正是令侯英志最愤怒的。 舜间,就在闫胜眼前,这个黑衣刺客突然彷佛全身鼓起了无形的气流。 闫胜虽对敌无数,但这样的凛烈杀气仍是仅见。 那两柄像工具似的简朴长短双剑,顿时像有了生命。侯英志从齿间发出嘶声,抢先朝闫胜进击! 在他认出我的眼睛之前! 侯英志斜向跨出,用的是“巫丹行剑”的蛇形步,手里长剑击刺而出的方式,却是青冥派“龙虎剑”的“覆浪”,出手时掌心手指一侧向外,刃尖半挑半刺,从下而上的轨迹介乎弧线和直线之间,甚是诡奇! 闫胜见这奇招杀来他咽喉,眉头不禁一扬。他以“虎辟”的宽刃招架,身躯亦同时左转成一线闪避,人剑动作浑成一体! 闫胜见了对手这招所以意外,只因他感觉那很像青冥派的剑法…… 他的观察甚准确。闫胜没有“龙虎剑谱”,未学习或见识过“覆浪”这一招;但同样的挥剑方式,其实在青冥派入门的第二套剑法“泷涡剑”里就有,只是出剑的姿势更大幅度,身体的扭动更多,因为“泷涡剑法”主要目的在于整合剑客的身体协调和发劲,那一式作用是活动好些平时少用的筋肌,而到了“龙虎剑”就将之变化成真正的杀招,运用时肢体发劲的扭动微细得多,以达精准命中的功效。 侯英志用“巫丹行剑”使出“覆浪”。除了增加迷惑对手的奇袭效果,也正是要以此掩饰自己手中剑的青冥派味道…… 那剑在闫胜脸侧掠过,同时闫胜的短剑在左边推送出,架向侯英志的长剑,却在碰上之前蓄住不发。两剑隔着五、六寸的距离并未碰触,但“虎辟”已然凭着方位和角度压制着侯英志的剑。只见闫胜这一守备隐藏不发,全身继续散发一股稳重如山的气势,无隙可乘。侯英志见了又是满腹妒火。 他到底从哪里练成这样的剑? 然而侯英志的剑也是从地狱烈火中淬炼出来的。 他在剑势被完全压制之前,以短剑遥指闫胜左腕,将长剑收撤回来。如果闫胜继续用“虎辟”施压,就会将手臂送上侯英志短剑的锋刃这隐然是用上了“巫丹形剑·追形截脉”的原理,同时亦是青冥派“圆梭双剑”的救剑之法。 又一次像青冥剑法…… 闫胜眉头再次扬起。 第310章 龙虎剑(30) 闫胜心头重重疑惑。最初是看见这刺客跟自己一样,使用长短双剑这么少有的兵刃,心里就觉得很巧合;然后是对手接下他“穹苍破”的方法,竟然那么像当日的葉辰;再来是这两剑…… 还有对方那莫名其妙地高涨的杀意…… 侯英志重整了姿态,又再次鼓剑进攻,这次更是激烈,同样以蛇步侧走向有利方位,长剑猛砍闫胜颈项! 破风而至的剑刃,挟带着一股黑暗的怨恨。 连侯英志也感到意外:与久别的好友重逢,自己竟是这么渴望杀死对方。当然这是因为他们重逢的处境使然燕小六是他诛杀目标人物跟前的巨大障碍。但不止如此。 是闫胜此刻手上那双青冥镇派宝剑,提醒了侯英志过去曾经背叛的事实。 不!那不是背叛!我是对的!我走的路才是对的! 面对这招砍斩,闫胜也飞快转移脚步,并挥起“龙棘”以刃部根处格挡,顺势将剑变横反手挥出,沿着侯英志的剑而上,剑尖削击其肘内弯。 这一剑从守转攻的变换,尽显青冥“水云剑法”之妙,圆中藏锐,如水入隙。 侯英志急变招,长剑倒拖而回,避开削击同时剑尖向上反撩闫胜握剑的手背! 闫胜这一削却只是虚攻,才出到一半已因应侯英志的拖剑而变化,剑身从横变斜,利用手腕抖动,“龙棘”刃尖啄点向侯英志胸口! 一再受闫胜反制,侯英志心中愤怒,身体后退闪避同时沉下马步催动招式,使出“龙虎剑法”里的另一式“噬冥”,拖回的长剑抵在“龙棘”下面,同时左短剑猛力向“龙棘”斩下去! 这“噬冥”乃是一记特殊招式,不攻击敌人肢体,而是破坏对手兵刃;假如配合“龙虎剑”这对宝剑运用,效果更大。 然而此刻侯英志却正想用它来破坏“龙棘”。 消灭青冥派信物,对侯英志而言,也就像消除自己背叛青冥派的最后一点愧疚。 中剑受击,闫胜讶异之余,心里也不禁对这奇特剑招赞叹。 他意念一动,身体发出灼热的信号,“借相·火烧身”催激之下,手中剑瞬间再次发动“抖鳞”,“龙棘”剑身如波浪振起,弹开了抵在下面的长剑,再与那斩下的短剑激撞,互相反弹而去 闫胜的这招“抖鳞”其实并不完全。他没有练成赫圣那种指掌操控剑柄的巧劲,无法令剑身在原位急激卷转而发出离心的鼓荡力,只能依圆性和邢猎所教的短劲去上下抖剑。精妙程度有所分别,但应用时机还是一样。 侯英志这一招“噬冥”被破解,但他心里反而亢奋起来;短短交手之间,闫胜已经第二次运用“抖鳞”,也就是说他所掌握的“龙虎剑法”招式很有限。 而读过、练过剑谱的我,懂的比他多得多! 胜利的必然是我! 侯英志信心大振,跟他本来就高涨的杀气相结合。 在旁戒备的佟晶蓦然感觉,这黑衣刺客的身躯好像变大了。这是身周散发强大气势造成的错觉,也只有武侠眼中才看得见。 闫胜调整架式之后,下盘低沉,双剑处于防守姿态,似乎已被刺客的气势反压下去。在佟晶眼中,闫胜有如蹲踞山岩的伏虎,而刺客却像张狂盘旋在上方的黑色恶龙。 佟晶心里焦急,但同时却又有一股强烈的直觉:这一战,她没有介入的余地。 这刺客……怎么跟闫胜这般相似?…… 面对敌人极盛的气魄,闫胜全身全灵都专注在战斗上,没有半点余暇再想敌人的身分。 侯英志右足往前探出寸许,身体和双剑犹如弦满的弓。 我就给你见识,真正的“龙虎剑”! 黑色身影冲前,长短双剑发动。 闫胜举剑迎击,面容却无一丝激动。 侯英志接连使出“龙虎剑”的抢攻猛招,双剑交错攻击闫胜,劲力、速度和准绳都提至最高! 这年多来他以绝顶高手姚连洲为“人偶”,以身犯险作无数次不容犯错的锻练,其成果完全在此显现。 闫胜同样交错舞动双剑回应。经历多次生死对决,加上“山螺”修行而得的功力,亦在此刻尽情发挥! 然而侯英志施运起“龙虎剑法”来抢攻,招术的技巧和威力实在闫胜的剑技之上,闫胜才挡过三剑欲乘机反攻,侯英志又变出一式“探趾”,短剑从自己右腋底下穿出,刺向闫胜左肘,一下钉住了闫胜整个反击的势道;接着趁闫胜被迫撤招时,侯英志右手长剑反过来以内侧刃锋削向他面门,是为“龙虎剑”另一招“开云”! 闫胜凭着无数实战练出的反应,最后关头头脸向左后方斜仰,侯英志的剑锋仅仅自他右眉角不足两分之外掠过! 侯英志已全神投入战斗,此剑未得手亦毫无停滞,双剑紧接再向身姿失势的闫胜追击。闫胜后退防守,完全遭到压制。 拥有绝大优势,侯英志的杀气有增无减。 就在这里结束吧。 在你认出是我之前,我会送你去另一个世界。你燕小六在生的记忆里,我侯英志永远只是从前那个好朋友。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曾经是个出卖剑的杀手。你永远没有机会鄙视我。 侯英志那隐藏的脸,犹似凶狼。 二人在激烈晃动的灯光里战斗。 只因提着灯笼的黄璇和刘晟全身都在颤抖。他们是武艺的门外汉,完全无从看清那两个剑客比斗的动作,那四柄剑在他们眼中只是一大团不断急激变化的光晕。但是一股原始的直觉,告诉他们眼前所见的是一件超越凡人的事情,直接震撼着二人的感官和心灵。 侯英志手中刃锋,一次接一次跟闫胜贴身掠过。其中刺向咽喉的一剑擦过他肩头,衣衫炸出飞絮,仅仅没有伤到皮肉。闫胜仍然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后退、闪避或抵挡。 佟晶握着“迅蜂剑”的手掌已经渗满汗。她再也忍不住了。 但这时她身后传来一句话。 “他会臝的。” 王守仁这话,令佟晶呆住了。 阳明先生的眼睛没有离开那两个决战的剑客。他跟弟子一样,也没有看清二人剑招的能力。 但是他从直觉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形势:刺客的攻势虽然一面倒,但闫胜正面迎受这剑浪,并没被真正撼动,就像在风暴巨浪里的一条游鱼。 他心里的“我”,仍在。 王守仁的感受没错。在剑锋的光晕之下,闫胜的脸,仍然无一丝恐惧或焦躁的波纹。 虽然很凶险,闫胜确实将侯英志使出的“龙虎剑法”一一接下来了,也开始适应侯英志的气势和速度。他正逐寸在重整自己的态势。 闫胜未受动摇,除了因为经过“山螺”的心灵锻练,还因为一个理由:他并非只为自己而战斗。 像王大人这样的人物,他每多活一天,就是许多人的福气。 为了那些人,我要保护他。 闫胜此际的气势,虽似不及侯英志猛烈,但却更广阔。 侯英志渐渐发觉,自己的攻击好像距离闫胜的身体越来越远了。 怎么会…… 然后,闫胜反击。 “龙棘”四尺金黄刃锋自下而上,半像挑削,半似直刺,以巧奇的轨迹,袭取侯英志下颔! 这招不是别的,正是“龙虎剑?覆浪”。 也就是先前侯英志使出过的剑招! 侯英志惊愕间侧身闪避这式“覆浪”,同时心里疑问: 他怎么会这招? 侯英志借闪身之势,左手短剑欲要反击,怎料闫胜的“虎辟”短剑已经自右腋穿,刺向他左肘截杀,又是另一招侯英志才刚用过不久的“龙虎剑法·探趾”! 这样侯英志更确定了: 他是从我手上学过去的! 侯英志得知后,心里溢满了惊讶和愤怒。他这些年苦心参悟的“龙虎剑谱”心得,却在这短短时刻就给闫胜接收了。 那是属于我的!我一个人的! 侯英志再次施展起“巫丹行剑”的蛇步,避开“虎辟”的压制,又运起一招“龙虎剑”的“流风”,左脚单足独立同时反手长剑恍如无声挥出,斜削闫胜的肩头! 这次出剑的手法和劲力,侯英志融入了更多巫丹派技巧,与剑谱中所载有所差异,可说是一招变了形的“流风”。 集青冥、巫丹派剑法之诀要,一直是侯英志引以为傲的事,他也深信这是自己胜过闫胜的绝对优势。 这招你学不来吧? 闫胜依旧冷静接招,“龙棘”长刃自下而上掠起,回格这式“流风”,再在中路横拖向侯英志腰间! 侯英志正要向后缩腹闪避,闫胜这式却原来是虚招,半途剑锋往上攻变方向,剑刃内侧反削侯英志的脸他使出了之前侯英志展示过的“开云”,然而这一次闫胜更进一步,他不止是模仿,还直接将招式变成自己的新招运用,加入虚招诱敌的策略,短短时刻内即已融会贯通! 这是理所当然的。不因为闫胜的天赋,而是由于“龙虎剑”的招术,本来就建基于青冥派六套基本剑法,闫胜早就对它们熟练得入心入骨,只要一经点通“龙虎剑”的招式剑诀,第一次运使出来时,已然犹如习练多时的熟招。 两人就继续这样你来我往地交锋。侯英志不断在双剑里渗入巫丹的招法,以期增加威力,并且令闫胜迷惑。 但是闫胜仍是不慌不忙地运剑。骤然得到这些新招式,他却未有亢奋忘形或者勉强试招,只是自然应对侯英志的动作而变换攻防,心灵状态就像当日邢猎教导的一样,犹如海上浮舟般不滞于任何执念。 经过了“山螺”,闫胜在“意”上面的修练,已达上境。 交手十多剑之后,二人战斗成了均势,攻守各半。 有闫胜的“龙虎剑”越使越圆熟丰富,侯英志心底有点慌了。 这么下去,他会超越我吗? 在旁观战的佟晶,心里更感充满惊奇。她本来就觉得二人的姿势很相似,如今经过一轮交战,闫胜打出的剑更是越来越像那名刺客。 不止这样……同样的剑招,闫胜用起来还更像属于自己…… 佟晶以她武学天分高超的眼睛,瞬间作出了如此判断。虽然她并不知道背后原因。 他们这决斗简直像在练剑一样,那家伙就似在不断给闫胜喂招。 佟晶心中所想,正是侯英志现在的感觉:两人彷佛回到了青冥山的少年时代,那日夕对剑供光景。不同的只是技艺的高超与杀意的满溢。 而侯英志的杀气,快将被闫胜宏大的剑化解殆尽。 是最后了。 侯英志心里下了决断,猛地吸进一大口气息,同时左手五指将短剑转变为反握,腿膝屈曲下沉。 这样的起手之势,闫胜从未见过,心里吹起警告的号角。 侯英志从齿唇间发出强烈的吐息,双腿和腰身随即爆发向前冲出! 身体起动的剎那,侯英志把双剑递出,两臂肩、肘、腕关节并未如平常出剑般伸展,而是在自己身前结成一个坚固的骨架,双剑隐隐夹合出有如三角锥状的结构。 利用身躯与脚步短距的前冲爆发,侯英志维持这样的持剑体势,人与剑彷佛结合成一辆破城车,长剑尖朝闫胜猛烈撞去! 侯英志发出这剑的吐息声与先前大异,深沉中带着气流的滚动,犹似雷鸣之音。此乃“龙虎剑法”中“穹苍破”之外的另一大杀技:“虎雷啸”。与“穹苍破”意想于龙飞九天、从远距飞跃出击刚好相反,“虎雷啸”模仿猛虎下山之势,不靠身体和手臂伸张出击,而是以腿足腰肢爆发的动力,全体向敌方撞击。由于出剑动作小,并靠一步冲刺,与“穹苍破”不同,只能用于近距离击敌。 “虎雷啸”右手居前的长剑保持着斜角,握剑的手臂沉肩坠肘,对方若从右侧或下方试图格开它,实难以动摇其架势,另一边以反手握持短剑,加强了抵抗力,随时能将对方从上路或左侧挥来的兵刃挡去,如此上下四面皆无空隙。 第311章 龙虎剑(31) 假如对手不招架而选一避的话,由于侯英志双臂皆未伸展,敌人不管躲向左右任何一侧,都得再迎接暗藏的后着。 这招式在发动时是依靠吐气生劲,那吐息法源自青冥派“伏降剑”里的剑桩吐纳,但由于双臂在胸前构成那副特殊的剑架,姿势压迫内脏略微移位,因此吐气时就会发出那种近似雷鸣的声音,“虎雷啸”一式名字由此而来。 此招原理有点近似心意门以整体身劲发招的特色,但更为快速而精密;又像“巫丹势剑”的正面迎击气势,但是更主动且后着丰富,是青冥派少有以硬破硬的剑技,而且运用困难。“龙虎剑法”里编入了这招,是因为预计练到这套最高剑法的弟子,功力已达一定境地,用之无妨,否则那剑架不够强,或步法爆发力不足,等于将自己送上敌人的剑尖。 侯英志虽然习练“虎雷啸”已久,但因内在吐息之法不简单,缺乏了青冥派长辈自指导,实在没有十足把握,与姚连洲练剑时更是从未用上;此际紧急关头,他再也顾不了,祭出此绝招,却竟运使得极为完美! 看着“虎雷啸”的前锋剑尖当胸袭来,闫胜凭直觉与对青冥剑法的熟悉,瞬间已判断这招难以应付,本来唯一最安全的接招之法,就是后退拉出“虎雷啸”的杀伤距离,但是侯英志出击已取先机,此时才退只会败得更惨。 无可逃避。 就如那夜在海阳山绝崖,拿着一根脆弱的树枝,面对山中王者的时候。 闫胜心灵里一股意念瞬发。 出招至半途的侯英志,突然感觉不对劲。 他所要攻击的对手,剎那间像变成了另一种生物。 闫胜的脸透出异常的野性。 进入“虎相”。 那气魄把侯英志完全盖过。 左手“虎辟”短剑发动,猛烈击出! 是曾经目睹赫圣用过的招术:“虎扑”。 “虎辟”反手横挥,与侯英志的长剑交击 要是正常的招架,短剑必然被“虎雷啸”特殊的剑身架构和角度反弹开去,长剑尖直入,将会破开闫胜的胸膛。 然而两剑相交之下,“虎辟”传来的威力,令侯英志深深震惊。 怎么会……? 这么短的时间和距离里用短剑挥打出的招式,还要是左手……这招“虎扑”无论怎么看,也不可能抵得住侯英志全身发劲的“虎雷啸”;然而闫胜在“虎相”下,达到神与剑合之境,所用的更是与之配合的“虎扑”,无论身心协调都达到高峰,在剑刃火花飞散之间,正面截住了侯英志的冲势! “虎辟”的宽阔短刃上传达而来的力量,将侯英志的冲势镇住了,整个人像给钉在地上。 闫胜的“虎辟”抵着侯英志的长剑中间,这时他再次发出一记咆吼,“龙棘”自上斩下,使出的就是先前侯英志用过的“噬冥”,一双宝剑上下一抵一斩,有如猛兽的上下颚利齿狠狠咬噬,侯英志那柄曾经刺杀过许多性命的长剑,应声被“龙棘”斩去前头五寸锋尖! 这破坏敌人兵刃的奇招,本来就该用这双青冥派至宝使出。 侯英志收回断剑后退一步,双剑交叉身前,仍然凭本能顽抗。 闫胜“虎辟”居前开路,长剑“龙棘”举起拉弓在右耳侧,剑尖遥遥对准侯英志眉心,随时就要在任何一刻击出。 二人四目,在昏黄的灯笼光芒中交视。 闫胜那心灵明澄的王道之剑,此刻把侯英志挣扎求存的狭隐之剑完全压制。 闫胜呼召“虎相”而激起的气势尚未消散,但他那张本来如猛兽的脸,此时已经缓和下来,恢复了人类的姿态。他轻声开口。 “小英,收剑吧。” 侯英志听了身体一震。心与架式同时崩溃。他慢慢垂下双剑,然后拉去了面巾。这两个一起长大的同门好友,经历几许劫难与际遇,终于在今夜重逢。 却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并且经过如此生死厮杀。 其实在侯英志使出“虎雷啸”之前,闫胜已经确定他的身分。那一轮均势的交手,实在太像他们从前练剑的感觉了。 侯英志显然已放弃比斗,闫胜也就收起架式,但心里仍然没有放松戒备。 佟晶见闫胜已然取胜,也无喜悦的空闲,马上去察看倒在地上的孟七河。黄璇和刘晟功上前,撕下衣衫布条为孟七河止血。 孟七河半醒着,蓦然看见佟晶的脸,也没有心神去想她为何会在这里,只是问:“王……王……” 这时王守仁半跪到孟七河身边,握着他的手。 “我没事。你振作啊。” 孟七河听了,咧开嘴巴,露出沾满血的牙齿。 佟晶一边为孟七河止血,一边心里却在想:那个可恶的刺客,是闫胜的青冥派同门吗?…… 闫胜瞧着侯英志,冷冷问:“你……进了巫丹派吗?”他与巫丹派交手多次,自然从侯英志的剑法里看出来。 “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侯英志目中闪出怒意:“是的!青冥派灭亡后,我就拜入了巫丹山门。那又如何?我知道!我知道你接着想说什么。你想问我记不记得师父是谁杀的,是吗?想问我记不记得各位师叔跟师兄是谁杀的,对吗?那又怎么样?他们都死了,都被巫丹派打败了,只不过是这样吧了!那是我的责任吗?我要为此就放弃自己的梦想吗?小六,你还记得我说过的梦想吧?” 闫胜点点头。他记得。 成为上人之人的高超剑客。 “如果连我也给巫丹派杀了呢?”闫胜眼神带点哀伤地问:“你也一样会加入他们吗?” 侯英志毫不犹疑地点头。“一定。我会把你的分也活下去。” 闫胜听了叹息摇头,只觉得眼前的侯英志很陌生。 还是其实我从来没有认识过真正的他? 这几年闫胜不时也会记起侯英志,心里想过有一天要是与他重逢会有多少话跟他说。结果分别多年后,第一次的谈话却是如此。 原来很多事情,已经回不去了…… “这些旧事别提了。反正巫丹派也已经不在,没关系了。”侯英志说着,眼神盯向远处的王守仁。 闫胜感觉侯英志又再生起杀气,不禁提高警觉。 “小六,让我杀掉他。”侯英志说。“看在往日的情分上。” 闫胜木无表情:“王大人跟你的梦想有什么关系吗?” 侯英志听了,想到自己今夜假如杀不了王守仁,可能有什么后果。 蔡庆他留在临江……难道不是自愿?…… 侯英志先前即使与闫胜死斗间,也没有什么强烈的恐惧,反倒是此刻冷静下来细想后果,背项渗出了冷汗。 他想到在临江城的家。 想到一个人。 “他不死,我也许会失去一个很重要的人。”侯英志回答说,声音不似先前地孤傲刚强, 闫胜听出侯英志仍然有真正关心的人。他心头重新冒起了一点暖意。 “小英,我猜想你在巫丹灭亡之后,一定也过得很不容易,所以才会干起这种事来。”闫胜说:“可是我不可能答应你。” 他回头瞧了一眼阳明先生。王守仁也与他对视。 “这位是世上极重要的一个人物。”闫胜说时眼中闪出光辉:“比起我们这些武人全部加起来都重要。这个世上可以没有少林、巫丹、青冥……可以没有武林,却不可以没有他。” 闫胜说这番话时的凛凛正气,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佟晶露出欣慰的微笑。王守仁没有表情,但心头充满了热暖。黄璇和刘晟显得自豪。孟七河闭着眼轻轻点了点头。 侯英志这时才真正仔细地观察闫胜,发觉这个从前的好友,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 他比我强,不只是因为剑吗?…… 两人对看,至此已无语。 他们已经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闫胜此时略侧首向后:“王大人,我有一个请求。我知道这样似乎对不起孟兄,可是……” “你要放他走吗?”王守仁抚着须说。 闫胜看着前面的侯英志,点点头。 侯英志有些讶异,默然不语。 闫胜与侯英志二人的剑斗,虽然变化起伏甚多,但实际只是非常短促迅疾的几十招交手,常人眼中看也看不清楚。直至现在巡抚宅邸的远处才传出人声,因为听闻骚动而赶过来。 王守仁垂头看看孟七河。孟七河的呼吸已平缓下来,但仍然虚弱,未知有否性命之危。 孟七河却用力睁开眼,朝王守仁再次微笑。 “这人情……给燕兄弟……” 王守仁虽嫉恶如仇,但听出闫胜跟这刺客的情感非同寻常,要闫胜杀他擒他,实在强其所难。 他抬头朝着侯英志说:“我不会问你什么,因为我知道是谁想要我的命。” 侯英志看着王守仁,又再被他那目光震慑,想起自己之前无法下手的情景,不禁将视线移去。 “我只想跟你说……”王守仁继续瞧着他:“假如你真的像刚才自己说的那么努力的话,你的剑就更不应该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第312章 龙虎剑(32) 侯英志听着心头大震。 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的人,还是他最看不起的官,王守仁这句话,却深深打动了他。 闫胜附和点了点头:“小英,快走吧。回去找你那个很重要的人。别错失了。” 侯英志看着燕小六一会,没有再说一句话,就转身走向那幽暗的庭院。 这时闫胜想起什么来,又从后喊他:“还有,小英,你刚才用的剑法……” 侯英志没有回头,只是停了下来。 “不错。那就是你所想的剑法。不要问我为什么会懂。你就当是上天的礼物” 他说着挥一挥断剑,又再前行。 看着侯英志在黑暗里迅速消失的背影,闫胜再次想起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宋梨。想起“泰安寺”前,宋梨说过的那些话。 他回身看着王守仁,心里向宋梨说: 你没错。我们武人真的很没用。 但是我们可以保护那些有用的人。 在黑暗中,闫胜心头溢满了各种思绪。过去青冥山美好的回忆。侯英志刚才说的一切。他对宋梨的挂念。新获得的珍贵剑法……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人生过去与未来的交界之上,胸中情怀翻涌不息。 临江城那座宅邸的前后街巷,仍是像平日的傍晚一样幽静。隔邻的屋子传送来阵阵晚饭的香气,一片温暖祥和。 但是没有多少人知道:四周街道的暗处,已然隐伏着廿多名远从南昌宁王府而来的护卫军好手,将那宅邸完全包围。 听得手下告知一切已经准备完妥之后,颜清桐方才从停在远处路旁的轿子跨出来。他挺直胖壮的身躯,伸了个懒腰,摸一摸胡须,然后挥手示意身边十几个部下跟着走。 这次跟着颜清桐来办事的几十人,大都是绿林匪盗出身,从前与走镖为生的他敌对,但今天大家都在宁王府的旗帜下讨活,过去一切背景早就不重要了。跟这些江湖人相处,颜清桐反倒比较自在至少比王府里那帮虚伪的军师参谋令他舒服。 在这街上走着时,颜清桐心里暗暗叹息。本来这趟来临江城,他不希望真的要出手,只当带着一群手下离开王府透透气。然而他最不希望的事情发生了:今天早上收到从赣州报信而来的飞鸽传书:那事情失败了。 呸!还说什么“妖锋”,什么十年来江西一地最厉害的杀手……连个书生都杀不了? 颜清桐收到报信之后暴跳如雷,但也没办法,只好吩咐手下做事。 第一件事,当然是着他们把那个蔡庆带来他们三天前到来临江城,已经马上将蔡庆软禁着。 一如所料,蔡庆并不轻易透露“妖锋”的住处。颜清桐当然明白,这是一个杀手接头人的必要原则。 不过在折断了第七根指头之后,蔡庆也终于说了。 早在与候英志合作之初,蔡庆早就暗中调查他的家,以备紧急之需。例如仍要保住三根指头的时候。 “他有多少家眷?” “有妻子……好像还有一个残废的亲人,足不出户……”蔡庆额头流着冷汗说“没有孩子。” 那很好,颜清桐心想。他不想对孩子动手。 “妖锋”失手后下落如何还没知道,但不管是生是死,李君元都想要一点保障。 这就是颜清桐此刻的工作。 颜清桐带着手下出动时,心里却在暗地咒骂:这根本不合江湖规矩。他曾经尝试说服李君元,说这些干买卖的人有自己一套原则,不必担心泄漏;何况这么做若传出去的话,以后人们为王府办事就有戒心了。 但李君元并没听进耳朵只是冷冷响应:“我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安危,寄托在这种人手上?” 这种人……哼,我也是“这种人”之一呀。 颜清桐也无法坚持下去。他算什么呢?一个落泊的前镖行主人,幸运被王府捡来办事,衣食无忧,还有部下使唤……就算对李士实父子这些自命智囊的读书人再看不顺眼,他也得忍下去。 这些年为宁王府办事,颜清桐藉行事之宜,暗中其实已积累了一笔财富,心想再过一段日子,就找个机会离开。 这伙人疯得真想造反……我对这种事情没有半点兴趣,才不会拿自己的头颅为你们冒险…… 那目标宅邸的后门已在前头。颜清桐亲自率领,只因这些手下都是凶狠莽夫,怕他们一时杀红了眼乱来。 “我们只要抓人。别胡乱杀伤。”他向身边众人再次告诫。 埋伏在宅邸前后的王府护卫亦已冒出,总计四十多人。 经过上次遇上“鬼刀陈”的惊险后,颜清桐绝不敢再大意,每次行事都带足人马!更事前向临江城里衙门中人花钱打点,待会不论发生何事,也不会有官府插手。 一名高大的护卫提着个大铁锤,低喝一声挥击,就将那后门破开! 众人拔刀冲入去。颜清桐心里只想快点把这种讨厌的事情完结,在几名手下拱卫之下进内。心里没感觉半点危险。 他躺在床上,双眼在黑暗中仍旧睁着。 只要一个人时,他的房间晚上都不点灯。他们怕他呆得连油灯或蜡烛翻倒了也不懂反应。何况灯光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用。 暗室中,洋溢着瓶中那枝梅花透出的香气。 他就这么呆躺在床上,其实跟睡着了没有很大分别睁着眼,他还是什么都不会做。除了与侯英志练剑的晚上之外,他每天都很早睡,入夜就马上上床。不过每夜入睡前,他总还有这样一段在漆黑中发呆的时刻。 到底他在想什么,或者有没有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他的心,其实在那天是被炮轰震得破碎了?还是被封闭在灵魂的什么角落?一样地没有人知道。 他表面好像很沉静,没有一丝感情的波纹。可是谁能确定,在他内里是否有一把声音正在拼命呼喊?是否有一道气息正在猛烈挣扎,却始终冲不破那屏障? 巫丹掌门的灵魂,不应该那么容易就投降。 但是没有谁知道。因为从外面看,他仍然只是没有心一副空壳。 他躺着,腹部悠长而缓慢地起伏。习练了超过三十年的巫丹呼息法,已经相当于本能,没有随着心的迷失而忘却。 他就像回到只有五岁,还是黑莲教试药童子的时候。没有自我,只为别人而存在的人偶。侯英志用他作练剑的工具;殷小妍借他作心灵的慰藉。他连抗拒或是感到悲哀的能力也没有。 他的未来,就如这冬末的黑夜……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皮正缓缓合上。 再次睁开。而且那睁眼的动作很迅速。 的身体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变成半跪的姿态。脸上仍带着痴呆,那身姿却充盈着能量。 那是因为他感受到异样。 自从逃离巫丹山之后,他只对两种东西有反应:一是殷小妍的关怀,二是侯英志的杀气。 而如今,杀气正从大屋四周泛起敏感的他马上察觉。 但他无法对此做出任何的对应他没有那样的思考能力。 他跪在黑暗中的身躯凝止,如树上入睡的鸟。 然后,连另一样能够刺激他的东西也出现了。 宅邸内远处,传来殷小妍惊惧的尖呼。 那凝止的身体,突然爆发出原始野性的动能。 房间面向走廊那边的纸窗被轰然撞破。人已不在房中。 杨胜捂着左边眼睛,一阵火辣的刺痛令他紧咬着牙齿。 他把手掌移开来,用右眼看看掌心,只见上面沾了几滴血。 只见他左边颧骨上有两道抓过的血痕,只是浅浅划破了皮血,可是眼角却被对方第三只手指抓裂了,指甲更伤及眼瞳,教他剧痛锥心,完全无法睁开来,一时不知道视力是否受损。 站在杨胜面前的婢女孙慈正在急促地喘气。她右手的三只指甲上还残留着皮屑和鲜血。孙慈狠狠地盯着面前比她高大不止一个头的杨胜,整个人都在发抖。 但那抖震,来自激动多于恐惧。孙慈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样的勇气。若是换在从前,面对这样的凶恶男人他手里还提着明晃晃的尖刀恐怕此刻孙慈的双膝早已无法承受身体。 她那当流莺的母亲,十几年来用自己的经历教导女儿:男人是不可违抗的。只有顺服他们才能够生存,不管他们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然而她却反抗了。为的是保护此刻站在她身后、身材比她还要弱小的女主人。 殷小妍在孙慈身后缩成了一团,比她缠抖得更厉害。 “不要……小慈……不要……”她呜咽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可是就算孙慈听到也太迟了。 杨胜的脸跟那只仍能看东西的右眼一样,此刻都变成赤红,彷佛全身的血液都升上头了。 马贼出身的杨胜,当初本来就是因为在家乡与人斗殴,错手杀人而落草为寇,之后又在贼寨一次喝酒赌博时冲动出了刀子,杀伤几个兄弟后逃出,辗转投到了宁王府。他的情绪就如火药般易燃。 他跟几个战友率先冲进这个房间,一眼看见漂亮的孙慈就动了色心,天生丑陋的他即使花钱也从来嫖不到这种女孩,心想就就趁抓孙慈时乘机上下其手一番,怎料孙慈竟如遇袭的猫发狠反抗,几乎把他一只眼睛挖了出来。 身边同伴见了杨胜的伤,不禁都讪笑起来。这更刺激了他,想起从前那些曾经一一拒绝过他的女人…… 杨胜心里像有什么破裂了。 他伸出几乎足以把孙慈整张脸包覆的大手掌,一把抓着她的颈项,暴喝一声就将她向旁狠狠摔去! 孙慈的身体还不及杨胜一半分量,被他抓起时就如一只无力挣扎的小猫,被摔出后猛地飞去,头颅侧面撞在砖砌的墙壁上,发出惊人巨响,再整个人反弹着地。 墙上凹陷了一片,中间沾着鲜血。 地上的孙慈已然失神,双眼翻白。 杨胜的怒气却仍未消,再上前出腿猛蹴在昏迷的孙慈面门上。连其他那些本是狠角色的王府护卫也觉得恶心,别过头不忍看。 那踢击的回响声消散后,房间里一片静默。 殷小妍颤抖得更剧烈,垂头看着孙慈的样子,流着泪张大了嘴巴,却再无法像先前那样尖叫,声音鲠在喉头发不出来。她已经处在当场昏迷的边缘。 “干什么……”后面一个高大身影排众前来,正是颜清桐,他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孙慈,心里同时冒起寒意与愤怒。 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任务,如今更觉得荒谬。 颜清桐伸手搭着杨胜的右腕,另一手一记擒扭,将他手中刀夺了下来。颜清桐虽近年疏于练功,但毕竟曾经是心意门总馆“内弟子”,武艺高出这些护卫一截。 “你给我到外面去。”颜清桐向杨胜冷冷说。他没有大声责备,只因这些王府护卫并非全是他一人亲兵,不好引起众怒。 杨胜看看孙慈那惨状,没有半点悔疚,又朝地上的她唾了一口涎,才捂着眼睛走向房门。 颜清桐仔细瞧瞧孙慈的服饰打扮,应是婢女无疑,心里才稍安慰。他继而上前去,向着那个一身华衣与头钗、相信就是府邸女主人的女子轻声说话。 “只要你不反抗,我们不会伤你。” 颜清桐说时观察这女子,但见她垂着头不敢看自己。颜清桐不想碰她,以免再把她惊吓,半蹲着身子察看她的脸,以确定她真的听得明白。 瞧见那张已被泪水化开了胭脂、仍在剧烈颤抖的美丽脸孔时,颜清桐只觉第一眼很熟。再细细端详一阵后,一股寒气如尖锥直袭他脊髓。 他从没想过会再次看见殷小妍的脸。而且就在这里。就在今夜。 “盈花馆”。他最大的梦魇。那记忆如潮涌来。 殷小妍也是讶异莫名,一时竟忘了害怕当她看见面前的人是颜清桐的时候。 良久颜清桐才能够恢复思考,第一句就呼喊:“我们走!什么都别” 然而房外的骚动声音,已经盖过他的说话。 在庭院中第一个遇上姚连洲的宁王府护卫,当看见那赤脚穿着白袍、长发飘散的身影高速奔来时,想也不想就挥刀劈下去。 第313章 龙虎剑(33) 只因这飞快接近的男人,令他直觉到巨大的危险。 而他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攻击的是个怎样的人物。 刀锋临头之际,姚连洲突然低身加速钻进去,左手已然勾搭着那护卫握刀手腕的底部:姚连洲同时以右足为轴转身,乘着先前的冲势牵引,那护卫的身躯马上失控,带着自己劈击的力量和姚连洲的拉力,整个人往横倒飞出! 姚连洲自失心痴呆之后,这是首次再使出“巫丹”! 护卫头颅着地颈骨折断的同时,把他佩刀夺下的姚连洲已经继续往前奔行。 下一个王府护卫还没看清什么,姚连洲就以蛇步斜踏,反握的单刀下路挥出,以“巫丹行剑”之法斩中对方膝关节! 而这个跛腿惨叫倒下的家伙,已经是今夜这伙王府护卫里幸运的一个。 白袍沾染血渍的姚连洲,赤着双足奔跑,那张痴呆的脸没有当日决战巫丹山时那杀气满溢的凶相,却同样带有不近凡人的气质。 如魔。 他冲到集合在房间门外的人丛之中。混杂的惊叫与哭号。有人倒下,有人亡命奔逃。 杨胜那颗仍然只睁着一只眼睛的头颅,带着血尾巴旋飞上半空。 当身上白袍沾满惊心动魄的鲜红、踏着一个个血脚印的姚连洲走进房间时,里面余下那八个王府护卫,一一都恐惧地背靠在四周墙壁。 在他们眼中,这个被房中灯光映出的身影,简直就是个会行走的恶梦。 在房间最后头的颜清桐,同样背靠墙壁而立。他无法置信地瞪大着眼睛。 他不能相信的,是自己这难以解释的恶运。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都是这样……我前生作了什么孽吗?我明明不是个坏蛋啊。我只是追名逐利罢了,活该被天公这么讨厌我吗?…… 此刻他颤抖的手紧紧抓着那柄单刀,就如溺水的人抓着救命草。 那刀锋,架在殷小妍的颈项上。他另一条手臂将她牢牢抱着。 殷小妍惊恐的睁大眼睛,看着进来的姚连洲。姚连洲的痴呆神情并未改变,但这个时刻却令她回想最初在“盈花馆”里的光景:他为了她而拼命战斗;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已经与他连成一体;第一次有个这样的人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她从来没有忘怀那种亲密感…… 只是,我背叛了他。 姚连洲站在房间中央,默默看着颜清桐与殷小妍。 “我……我……姚掌门……”颜清桐透了好几口气,才再继续说:“我们不是冲着你来的!我知道!我知道她是你的女人!我也不想伤她!只要你给我们一条生路,我一定把她还给你!一定!我发誓!” 姚连洲却仍毫无反应,那张脸依旧木然。颜清桐害怕了。 “姚掌门,你听明白吗?过去的就算了吧,最要紧的是嫂夫人的平安,是吗?我们可以就在这里结束这事,不必再多死一个人!你将来就会把我忘记!你跟嫂夫人这么地相配……”颜清桐在巨大的惊恐中,说话变得混乱。 一但是姚连洲仍然全无反应。 只因他连半句话也没能听进去。 殷小妍却突然停止了颤抖。颜清桐的说话像告诉了她什么。 “他错了。”殷小妍徐徐说:“我配不起你。不要担心我。用你的手,把他们都杀了吧。” 颜清桐一听急了。 姚连洲因为殷小妍说话而有了反应。他伸出血淋淋的左手,再次步向他们。、 颜清桐以为姚连洲要出手,心里的理智破裂。 他的刀,拖下去。 同时在他身后的墙壁,位于他腰身右侧之处突然爆发出一记巨响! 一只硕大的拳头,轰然自外将墙壁击穿。 那条伸进来的手臂异常古怪:有两个肘关节。 殷小妍颈项溅血的同时,那打进来的拳头化为爪状,擒住了颜清桐的右肘,铁钳似的力量,令颜清桐的刀再也无法继续拖动。 下一瞬间,那只手五指发力,颜清桐的手肘关节被捏得粉碎。 惨叫声中,颜清桐左臂放开。殷小妍从他身前滑下。”但即使在这时刻,颜清桐求存的本能,仍驱使他伸出左手,想去抓掉落的殷小妍。 可就在他的手指将要沾上她肩头时,他的额头出现了一点东西: 一段泛着淡淡赤红光芒的剑尖。 “离火剑”。 剑尖又迅速缩回去,自他身后的纸窗消失。 同时房里的姚连洲抛去了刀,奔前从地上抱起喉颈间一片鲜血的殷小妍。 他凝视着闭目的她。 那把仍存在于他内里的声音,终于也冲破心的屏障,直涌出来。 “小研!” 悲恸的吶喊,在府邸外的街道也可听闻。 从破裂的窗口进来的葉辰与习小岩,看见久违的掌门跪在地上,怀中抱着那娇小的女体,正仰天痛哭。 自从亲手杀死师父公孙清之后,姚连洲多年来第一次再流泪 当那群人出现在黄昏时分的南昌城大街时,气氛异常地诡异。 七十个一身山蛮部落衣饰的獞人,在这繁盛街道鱼贯而走,自然散发出一股不属于城市的野性气息,街上途人见了有彷如时地错乱的感觉。 他们一个个衣袍色彩斑斓,绣有各种禽兽或天象的图腾,颈上腕上都各穿戴着许多饰物。每人头上围着厚厚的传统织巾,但式样各不相同,有人的头巾戴成一个尖塔状,也有人包个圆球,当中更有十几人的头巾下面连着刺绣了咒文的蒙面巾,把整个样子都遮掩了,只露出一双眼睛。有的人衣服穿了好几层,各处垂着一排排扭成花结的彩绳,也有的下身穿着只及膝盖的古怪皮革短袴,下面再打着草绳绑腿。大半的獞人都各自抬着好几根新削制的木矛枪,亦有人带着斧刀之类粗糙兵刃。 每个獞人身上只有两样东西一致:挂在颈上那狼兵独有的木符牌;戴在腰侧的两尺余长獞族猎刀。 要不是每人腰上这柄刀及手上的武器,途人见了还以为他们是卖艺人。没有人敢向这队狼兵指点发声。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伙人正走向城内哪里:宁王府。 狼兵进入宁王府三条街的距离时,情况突然变了:道旁再无半个途人,街上冷冷清清,只余下他们七十双草鞋踏过的脚步声。 走在最前头的侬昆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已然进了宁王府的控制与监察范围。事前他们就得知情报,王府方圆数条街以内的土地方屋,皆被宁王威迫吞并,是王府护卫军的居所外围守备圈。宁王府俨然就如南昌里一座“城中之城”。 还没看见王府门墙,我们已走进了虎口…… “别紧张。”侬昆身边的狼兵首领越郎,察觉到这年轻接班人的情绪,以土语向他说。 “我没有。”侬昆回答时,不禁回头瞧一眼后面的族人。“只是……” “我们獞人,这么多年都在为汉人打仗。”越郎说:“不管怎么艰险的战场,我们总是走在最前。为的不过是在汉人朝廷手上吃一口饭。相比起来,我们这一仗有意思太多了。就算我们族人这次不幸死光,我也绝不会后悔。” “为了救……一个女人?”侬昆皱眉。 “为了朋友。”越郎说着,不禁也回首瞄瞄后面的部众。“曾经为我们拼过命的朋友。” 侬昆把颈上那道狼兵木符叼在嘴巴里,思考了一会,徐徐点头。 他左右看看,道旁的房屋许多都已点灯。虽然不见一个人,但他知道必有许多人从窗户监视,只要他们稍有异动,随时从各房舍出现,在瞬间包围所有街道。 终出了路口,宁王府高耸的门墙蓦然出现眼前。王府内里的殿宇建筑,都被漆成朱红的高墙掩蔽,无法窥看。墙外每隔一段距离就挂着一顶大灯笼,此刻虽还没完全入黑已然一一点亮,把外围四周的街道每一角落照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可供隐伏的暗处。 王府正面是一道七步石阶,上方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上镶满了加固的铜钉与边缘铜框,以防外敌破坏,简直就如一对缩小的城门。 把守在大门前的八名王府护卫,向越郎他们伸手招呼。侬昆也打手势止住了身后的部众。七十狼兵聚集停下,与王府大门前的石阶仅丈许之距。 侬昆上前,向护卫呼喝:“告知李先生,獞人在此!” 那些王府护卫早得李君元吩咐,知知今夜要招待狼兵入府作客,但见了这七十人的阵容与骠悍气息,仍不禁紧张。 “李军师吩咐,招呼诸位入内。”领头的守卫说:“但是王府的规矩,所有兵械不得带进去,请统统留在门外,我等会代为保管。” 侬昆点了点头,向身边众狼兵喊了句土语,众人纷纷把矛枪刀斧堆放在石阶一侧的墙边。 那守卫头领盯着他们的动作,然后又说:“你们腰上的刀,也得放下。” “这是我们獞族男人十三岁首次独自狩猎时,村洞长老亲手发给的猎刀,绝不离身。”侬昆回答。 第314章 龙虎剑(34) “这不行。”守卫头领说:“除了我们宁王护卫,没有人可以带刀入王府!” “那么我也说不行。”侬昆盯着对方。 守卫头领嘴角掀起来:“我听说你们有人曾被关在牢狱。当时大概也不是带着刀坐牢的吧?” “那时没有选择。现在有。”侬昆冷冷地回答。“不许带刀,我们就不进去。你去跟李先生说吧。” 这时倒轮到这守卫头领紧张起来,心里既不敢坏了王府规矩,但又怕李君元怪罪他赶走了客人,心下犹疑。 另一名守卫见侬昆如此嚣张,勃然大怒。宁王府护卫在江西一地从来横行霸道,怎受得了这气?此时见狼兵里有个站得近的人,脸上蒙着咒文布巾,心里更气,大叫说:“刀子还算了,这蒙面巾算什么玩意?鬼鬼祟祟,都脱下来!” 他说着就伸手去拉扯那狼兵的面巾。 那咒文面巾给拉下来,露出一张黝黑刚强并长满髭须的脸,轮廓不类汉人。 那狼兵突被拉下面巾,面容变成黑铁之色,目中闪出杀意,伸手就拔出腰间猎刀,猛地横挥! 那守卫来不及反应,只向后闪身半步,就被狼兵的猎刀划过了胸口,破裂的衣衫迅速渗红,整个人倒在石阶上! 事出突然,那七个守卫看着同伴血溅台阶,一时都惊呆了。 这时对街的两边房屋纷纷打开门户,各有人自内冲出,一眨眼就聚成了两百多三百人,在狼兵后方包围,各自都拔出了兵刃。 七十狼兵被包围,马上捡回地上的兵械,朝外结成一个阵式抗衡。 王府门前一时剑拔弩张,跟先前的平静完全两个模样。 门前守卫头领正要敲锣,呼召更多同伴到场支持,却听到大门之内传来一声呼喝:“快开门!”同时已听到门里有提起木闩的声音。 大门自内拉开,只见李君元带着数名护卫和随从匆匆走出来,看见门前的对峙, 看看倒在地上的守卫,不禁愕然。 “这是干什么?都把兵器收起来!”李君元举起双手高呼,又着部下去察看倒地的。只见那守卫被斩开胸口,流血甚多,但猎刀砍入骨头,已然出气多入气少。 李君元盯着侬昆:“这算是什么?假如你连同伴都管不好,我凭什么招你入王府?” 侬昆神色平静,指一指身边那个伤人的狼兵,只见那狼兵此时正重新蒙上面巾整理着,口中念念有词。 “是那家伙无礼,问也不问,就扯去我这同伴的咒巾。”侬昆说着,又伸手指一指獞人之间那十几个蒙面者。“我们獞人虽称一族,但各部各洞习俗都不同,这些是我们红罗洞的族人,他们的规矩是凡下山出外就要用咒巾蒙面,不可给外人看见面目,否则就会被摄取魂魄。他出刀杀人,正是要将自己魂魄猎取回来。” 李君元从未听过如此信仰,不禁一呆。他问问那守卫头领刚才情况,确是如此。 “我也见到那家伙的模样,确是蛮族的长相,并无可疑。”那头领又悄声补充。 “这些红罗洞族人,在我们桂林獞人之间以勇猛善战闻名。”侬昆又说:“如果你因为他们蒙了面就不想要,那不打紧,我叫他们十几个先回去好了。” 李君元看看这些蛮族狼兵,被三倍以上人数的王府护卫包围仍无惧色,一个个神态身姿,看起来随时准备血斗一番,这种焊烈性情,正是王府求之不得的军力,如果借着招揽这七十人,再吸引更多獞人来投,这功劳可更不小。 而这支将会是他与父亲李士实的亲兵今夜之前他已再三嘱咐,招纳狼兵之事不可给商承羽一系的人预先知道,此际守备在这道门前的王府护卫也都是他的人。狼兵这支新力军,将是他们父子在王府内部与商承羽抗衡的一大本钱。尤其数天之前,他刚收到飞鸽传书告知,刺杀王守仁的行动失败了,无法在王爷跟前邀一大功。李君元比任何时候更需要这支健军。 最妙的是,那姓商跟姓巫的这几天刚好离开了王府,没人从中作梗……这是不可错过的机会…… 李君元心意一决,面容立时转为平日淡定的微笑。 “是我的部下不好……”李君元说着再看时,那中刀的护卫已然断气。众王府护卫都瞧着他。但李君元知道此刻一定要硬着头皮将此对峙化解,宁可将来再找机会安抚这些部下。“既是你们的习俗,蒙面当然没问题。” 门前守卫的头领看见部下遇害,心中怒气沸腾,但是李君元是宁王亲信,他自然不敢违逆,只说:“军师,可是他们带刀……” “你们偌大的王府,连几把小刀也怕吗?”侬昆盯着那头领笑说:“这种看门口的货色,我们獞人徒手也撕开几个呀。” 包围在街道的众护卫听了,不禁躁动起来。李君元举手止住他们。狼兵表现的这股狂气,更合他心意了。被招进王府的人马,从来都是三山五岳,相互间经常争执斗殴,死人亦是平常事,狼兵愤怒下出手杀了一个守卫,其实也不算什么。只不过是谁先来加盟的分别而已。 最重要是能打仗呀。 “带刀没问题。”李君元向着那头领轻轻拍了拍胸口:“有什么我一力承担。”他转向侬昆又说:“如果连这点小事都不能信任,将来图什么大事?” 侬昆听了,侧头跟另一边的首领越郎窃语。越郎听完微微点头。 “这位是我等七十人的首领,越郎哥。”侬昆向李君元介绍。 二人相视,互相行了个礼。李君元随即招呼狼兵进入大门。 跨上阶梯时,越郎与侬昆心里暗笑。 邢兄果然没说错。要取信于这种人,就要令他觉得不容易得到你。 狼兵鱼贯而进。经过许多筹划,这夜终于跨入宁王府的门坎。 位于宁王府南侧的“武德校殿”,外头的庭院对面连着一排大竹棚,插着各种旗帜,足可容纳两、三百人,平日乃是护卫军兵停歇及整备之处,以等待轮流使用校殿操练。 第315章 龙虎剑(35) 进入了王府的狼兵,正是被引领到这里安顿,只见竹棚之内早就摆齐了桌椅,上面放满各种酒食,还有侍从在旁边烤着数头牛羊,众人未至已然嗅到香气。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宴会所在。狼兵都进了竹棚分桌坐定后,李君元又请越郎及侬昆一起前往宴会厅堂。 “家父正在那边恭候。”李君元拱拱手说,貌甚恭谨诚挚。这是他一向的专长:招纳各路英豪时总是礼贤下士,全无王府重臣的架子。不过待得这些豪杰加盟,已然舍不得那份王府的俸禄之后,态度和关系又自不同就像如今这些受他指挥的护卫一样。 要养一条忠犬,最初必然给它吃最好的肉。 越郎和侬昆早就知道对方不会轻易给他们七十人一起登堂入殿,必是如此安排,也无异议,点起了四个族人作随从护卫其中一人是红罗洞的蒙面战士也就随着李君元等再深入王府,留下了大队。 侬昆临行前回头瞧瞧部下。一个坐在附近的红罗洞獞人,头巾戴得低低的,只在那上下布巾之间的洞孔闪出两点锐利目光。他向皆昆微微点头。 越郎他们走后,那余下的六十几个獞人也就开怀大嚼起来,互相热烈用土语交谈,又兴奋地在饭桌之间走来走去。 竹棚外的四周各有数十名王府护卫,正在远远监视着狼兵。李君元刚才那句“信任”其实不过说笑而已,怎会放任给一支新来乍到的勇猛蛮兵在王府范围内自由行动?王府护卫全都带着刀枪,密切监视着这些獞人。 狼兵在席间吃喝喧闹,令他们无法看得清:每个狼兵都只是在假装喝酒,实际都暗暗把酒倾在沙土地上,或是从嘴边流到衣服的胸口上,实际未有一滴进肚。 还有一件事是护卫们没有发现的:此刻竹棚里的狼兵早就少了两个,他们在刚才走来这校殿花园的中途就悄无声色地消失。 确定四周无人之后,那两个蒙面的红罗洞獞人半跪在一座神将的雕像底下,将密藏在衣服里的装备一一取出来。 九把连柄大约尺长的细小飞刀,其中一柄特别用红布包裹着;两条带着钩爪的飞索;一束十多条用来绑缚俘虏的皮绳;一把只比巴掌略大却附着粗厚牛筋的弹叉,连同十几颗带尖角的铁弹;收在长袍底的一柄三尺长仿倭军刀;刻着“涐湄”二字的铁錬枪头。 邢猎和岛津川岛玲兰掏出这些武装后,稍为检视一下,就一一将之带上。邢猎把铁链纒在左前臂上,最后两圈将铁枪头固定在臂外侧,然后将飞刀插在腰带内,再放了几绷带在腰间,川岛玲兰拿了余下的皮绳,将弹叉插在腰带里,装着铁弹的皮袋挂在蜕边,再把军刀斜背。 两人各自拿起钩索,整理好腰猎刀,在雕像下站起来,互相对视了一眼。邢猎四处张看,确定了自己所在及要走的方向后,二人就手搭着腰间的猎刀柄向前走。 他们都没有取下蒙面巾,一来这颜色在夜里带来一点隐蔽作用,二来维持着獞人的衣装,若意外被王府护卫发现,也许仍能拖延一点时间,有利突然发难。 “开局还不错。”邢猎隔着面巾悄声向川岛玲兰说:“一切都如预期。太幸运了。” 多得友好的阮氏无极门,曾经派弟子假意投身王府探查情报,他们在入侵前对王府的布置已知大略。可惜那名内应出入王府次数毕竟不太多,地位又不吃重,对王府深处尤其中央重地的所知有限,所以六剑客这次潜入仍要讲究运气。 邢猎早前路经无极门,已经再此与那名弟子会面,向他请教更多细节。根据那弟子的估计,王府在招兵时安顿狼兵人马,将有两个可能的地方,其中之一正是“武德校殿”外的大竹棚。这个最终证明猜对了,邢猎、侬昆及众人都确定自己在王府的哪一角落这一点非常重要,关乎最后能否顺利逃脱。 但是那无极门弟子却始终无从确知霍瑶花的住处。他虽然把那封细小的密函成功塞进霍瑶花的烟草袋里,但只是趁着她身处“武德校殿”时行事。他只知霍瑶花被软禁于王府西南、属于“龙骑上将军”商承羽起居地的将军所范围内,但他并非直属商承羽或巫纪洪,对那将军所内部一无所知,更遑论点出霍瑶花被囚禁的确实地方在哪里。 邢猎和川岛玲兰只好先向那将军所进发,到时再作盘算。他们按着记忆里的粗略地图,在夜里隐伏潜行。 宁王图谋极大,一切布防自然不惜工本,王府防范甚为严密,四处的走廊都有许多灯笼照明,一些靠—近重要地点的区域,更是整夜亮如白昼。府中不时经过的侍从婢仆及巡逻的护卫甚多;邢猎和川岛玲兰要隐匿潜行也绝不轻松,行进的速度不可太快。 幸好宁王为人生活豪奢且甚迷信,府内各花园都喜欢树立许多威猛禽兽与天兵神将的巨大雕像,以增加气势及催长武运。有负责王府保安的军师曾经劝王爷将之统统撤去,以免削弱了防备,但偏执的宁王太喜欢这些工艺精细的雕像,并未听从。此刻邢猎正是靠它们作掩护在园林之间前进。 我走着时,察觉川岛玲兰露出的眼神颇是焦躁,对寻找霍瑶花显得很心急。他轻拍她的手背,以眼神示意她慢下来,否则一旦被发现即前功尽弃。 川岛玲兰见了点点头,将高大的身体伏得更低。 邢猎很明白川岛玲兰的心情。这两年来他都察觉,川岛玲兰再不似从前那个豪迈的萨摩奇女子,眉宇间常有一抹阴影。他知道那是与当天巫丹后山发生之事有关。 因此不管多么艰难,解救霍瑶花都是邢猎决心必要达成之事,并非只为偿报“蜕解膏”之恩,也是要解他深爱女人心头的郁结。 狼兵的酒宴相信还要举行好一段时间。他们二人在王府里耐心前进,且得压抑着武侠的战气。 第316章 龙虎剑(36) 以他们的武功,若是闪电硬闯杀进,将遇到的守卫迅速一一解决,也未必有人阻挡得了;但他们估计王府的巡卫布防定然不会马虎,必有监查回报与频密换班的机制,只要一个守卫不知所踪,时刻一久就可能引起护卫指挥的警觉,加强戒备及派人捜查,很快会发现有人入侵。其时不止他们难再寻找霍瑶花,留在后面的狼兵也都可能有危险,因此两人只能把逐一避开王府中人。 不过邢猎他们仍然保有一个重要优势:王府重兵守卫的,首要自然是宁王朱宸濠的起居地,然后是金银府库及军械储存的要所;又有谁会想到,有人千艰万难地冒险跑进这号称“地兽”的宁王府来,只为了拯救一个与王爷的雄图大业无甚关系的女人? 这是六剑客与狼兵取胜的契机。 不久之后,邢猎和川岛玲兰就来到第一个关卡。 他们早从那无极门弟子口中得知,宁王府内的建筑布置有如城砦,不只是外围四周有高墙,内里一样建有许多墙壁分隔各个区域。虽然这些内壁不似外头的高,但亦守卫严密,各处通道有人全日把守,没有将军或谋臣的个人腰牌,或者是每天更换的通行令符,绝难蒙混过去;内壁建得甚厚,壁顶就如一条条小径,同样布有守卫巡逻及从高处监察。从此地通向商承羽的将军所,要越过的内壁关卡总共有三道之多。 两人伏在关卡远处的花园里望过去。守住通道的护卫有四人,各自朝着门户内外监视。 邢猎再看上方,只见较远处的墙壁上方不同位置,亦有二人站着,缓缓在壁顶上来回步行,扫视附近状况。 幸好没有再加强守备。行的…… 邢猎与川岛玲兰相视一眼,互相了解心意,也就手拉着手,默默视察着墙上之人。 川岛玲兰在心里预习着他们已经练了几百次的动作,随时准备行动;邢猎则密切注视墙上两个巡行者的举动,观察他们的习惯和视线角度,同时预估己方越过关卡需要多长的时间。 邢猎所要捕捉的,是稍纵即逝的夹缝。 他渐渐开始掌握墙上那两个护卫的巡逻习惯。那两人之间的空隙变得清晰。邢猎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要是再多观测多一会,把握也许能更提高。可是没有这样的时间了。 这已足够赌一把。 邢猎拉一拉川岛玲兰的手,示意出动。 二人向那关卡通道的右侧走,在距离通道守卫大约三丈外的侧面墙壁前停下那是两顶灯笼之间最暗之处,附近并有一座天将雕像,恰好在墙上投下了阴影。 川岛玲兰在到达墙下前,已往上扔出了钩索,铁钩抓住墙头同时,她运用从前习小岩指点过的“巫丹”巧劲,柔柔地拉扯绳索,铁钩牢固吃上墙砖时,只发出轻微的声响。 川岛玲兰借助奔跑及拉扯钩索的力量,身体已然飞跃起来。 邢猎等在墙下,站定了马步,张开双掌迎接飞过来的川岛玲兰。 川岛玲兰早就在他面前升起,足腿达到他脸部的高度,邢猎双掌在川岛玲兰足底猛地一推,她整个人又急促再向上爬升。 川岛玲兰伸出长臂,刚好扳住了墙头。 在她攀上墙头的同时,邢猎则抓着她放开了的钩索,踩着墙壁向上窜登;川岛玲兰在墙头着落后也未闲着,向下伸手一捞,抄住邢猎伸出的手,再以平日足以猛烈挥击巨大大刀的臂力,将邢猎乘势拉了上来。邢猎双手攀着墙头的时候,她已经将钩索解下。 他们这个合作无间的登墙动作,几乎在两次呼吸中就完成,全靠事前已经习练过多次,尽显二人默契。 两人上了墙并无半刻停滞,低伏着身体沿墙无声奔行,从高处越过那四人把守的关道,而且是趁着墙上高处两个守卫都移开了视线的这一刻! 他们越过关卡两、三丈的距离后,邢猎心想已到极限,也就带着川岛玲兰沿壁面跃下。 他们才刚从墙上消失,东侧那名墙上的守卫刚刚将目光转了回来。 两人以深厚的腿足功力着地,只发极轻微声响,一着落就蹲伏不动,静听守卫有没有骚动。 良久,一切宁静。除了他俩快速的心跳。, 过关了…… 他们继续缓慢地向前爬行,远离了那关卡通道。直至确定安全之后,二人才相视而笑。 “想起来,很久没有这样了。”川岛玲兰悄声说。邢猎点了点头。两人都回忆起那次在四川成都重遇,并马上于黑夜中并肩作战的旧事,心里不由生起强烈的亲密感觉。 “好。”邢猎在面巾之下,展示出他迎接难关时的一贯笑容。“只要再做两次。很容易。” 宴会的场所是在“武德校殿”东北面只有数十步之远的一座别馆里。这原本是宁王亲自在校殿里指挥操练后休息及慰劳将士用的场地,但宁王其实甚少出动练兵,故这座别馆也很少使用,今夜正好充作宴会厅。 大厅里分设了各人几椅座次,每张几子上都早摆好了美酒果品,待得众人坐定才开始端菜上来。属于王爷的首座悬空着,其左右的椅子则坐着李士实父子。 李君元虽已为客人安排了六个座位,却只得越郎与侬昆坐着,其他四个獞人站在二人背后守护,一动不动。李君元见了更是欢喜:这些狼兵如此忠勇,看见美食醇酒,竟不似那些来投的江湖人般贪婪大嚼,只是一心保护首领。 虽然这些狼兵不好驯服,但只要能收为己用,在战阵中必然忠心死战…… 心里已在盘算,明日如何游说王爷拨一笔军资出来,给这队狼兵额外的待遇,并让他们游说更多族人前来…… 李士实则是一贯的那副好像随时衰竭枯倒的模样,弓着驼背,双手撑着拐杖,几上的酒杯没有碰一碰,那双分开的怪眼扫视着獞人。只见站在越郎身后的那个蒙面红罗洞人,身材异常厚壮,简直像一块会呼吸的大岩石。 第317章 龙虎剑(37) 这样的壮士即使在王府护卫军中也不多。李士实瞧一瞧儿子,露出嘉许的表情。 厅堂四周站着十几名侍从,李氏父子身后亦贴近站了好几个,看衣饰打扮他们只像是下人,实际都是这些年颜清桐为宁王府招集而来的各地武林人士,再从中挑选出的拳法好手,专门在这类场合使用,既能保护宴会中的要人,也不会冒犯了来客。 此刻这十几个拳士,暗中都在盯着狼兵腰上的猎刀。 已经上了好几道珍美佳肴,双方又互相敬酒数巡,李士实见狼兵首领越郎吃喝得开怀,心想时机已经差不多,也就开口向越郎说:“我家王爷爱才之心远远胜于朝廷。往日贵部落常常得朝廷征召,助那些无能的官军讨伐匪贼,冲锋陷阵,结果有什么回报?几石白米?还是上报军功,随便表扬一下?” 越郎听了看看侬昆。侬昆便用土话把老人李士实的说话翻译一遍。 其实越郎的中土汉语甚是流利,此际装作不懂,由侬昆扮作来回翻译,只是令会面进行更缓慢,好给邢猎他们多些行动的时间。 待得越郎边听边点头,李士实向侬昆说:“告诉你家首领:假如投身我宁王府,保证封他一个将军,狼兵人人供给一份粮饷,定然远胜过在家乡种田狩猎。若要把家眷接来同住也绝不是问题王府外面的房屋全是我家王爷的。只要答应一声,愿为宁王效力,从此獞人代代衣食无忧。” 侬昆把话翻译了。越郎拿着酒杯思考了一会,眼睛盯着李士实,以土语向侬昆回话。 “我首领问:宁王招兵买马,是要干什么?”侬昆传达。 李士实和儿子对视了一眼。这次轮到李君元开口。 “王爷具有先祖英雄之风,器量也远胜那个只会玩乐的……”李君元微笑,转过口风:“总之,将来一战功成,天下都不一样。你们獞人的地位也必然不一样。” 侬昆听了向李君元微笑,示意已经明白他话中含意:宁王是要推翻他侄子的王座。 侬昆把话翻译之后,李君元又继续说:“西南獞人,被欺压贱视了这许多年,难道不想有朝吐气扬眉?担当朝廷中兴的大功臣,这样的机会不是随便就有呀。他日族中子孙,都会歌颂你们。” “假如打赢仗的话。”侬昆笑着回应。这次是他自己说的话。 “没有东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李君元也笑了。“我想你们住在山里的獞人,定然很明白这个道理。” 他顿一顿,看看在越郎和侬昆身后的狼兵,又说:“若是赌臝了,你们的子孙就不一样了。他们将享受你们的福荫。许多年。” 侬昆听了李君元的游说,竟真的心中一动。李氏父子也没说错:千百年来,汉人朝廷给过我们什么?我们獞人一身的战斗才能,若是用在这关键之处,说不定就能摆脱长居穷山恶水的生涯…… 要不是这次早就认定宁王府是敌人,侬昆倒真的会考虑这建议。 在旁默默听着的越郎却知道,这是很危险的交易,即使不是有“六匹虎”他们的立场,他也绝不会接受。 长年与汉人打交道的越郎知道,当今天下虽不算什么“盛世”,但还不至于危局;这种时候要走出来争做皇帝的人,就只有以利益驱策他人,越郎直觉此等人绝不可信…… 侬昆和越郎又用土话交谈着。李士实父子耐心地在旁等待。越郎说着时,指一指那空着的首座。李氏父子不明所以。 侬昆转过来,传达越郎的话。 “我首领问,你家王爷要真是这么有器量,为什么现在没有来跟他喝酒?” 此语一出,四周的“侍从”都有些温怒。 这等蛮人,竟对王爷如此无礼? 你们以为自己会打点仗,就该得到王爷亲自接待吗?我们投身王府这么久,与王爷同室饮酒也没有多少次! 李氏父子却没有显示半点怒意。李士实摸着手里拐杖,微笑说:“今夜是李某自作主张,想先跟两位认识认识。只要贵部落真的有意加盟,李某定会安排尽快晋见王爷。” 君元顿了顿又继续说:“我爹乃是王爷座前首席谋臣。他答应你们的,也就等同王爷答应。” 越郎再听了侬昆的翻译,想想后回了一句话,就自顾自抓起几上的糕点来吃。“我家首领说,他要再考虑看看。”侬昆说完,也拿起一块红烧肉大嚼起来。李氏父子相视一眼,心里倒是更满意。假如这狼兵首领很轻易就答应,他们反而怀疑他的决心。 越郎吃喝着时,表面神情轻松,但心里不断思考,要怎样将这场酒宴拖延得更久…… 终于进入“龙骑上将军”商承羽起居的范围之内。这里的屋宇和花园陈设,比先前经过的王府其他地带简朴得多,也再没有那些神将和猛兽的雕像。邢猎与川岛玲兰在栽满了梅树的园林之中前行。 林中他们经过一座用石头砌成的小小神龛,四角挂满木牌和小人偶。邢猎瞧瞧内里,供奉的是一个羊首人身的小小陶像。他再拿起一个木牌,借着远处的灯光细看,上面刻着的奇特咒文非常熟悉,正是以前见过许多次的黑莲教文字。 这神龛毫无疑问属于黑莲术王巫纪洪所有,如此更加确定,霍瑶花就在这区域之内。 可是在哪里? 二人潜入更深,这时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房屋外。川岛玲兰悄悄从窗户窥看内里,只见屋内有七、八名汉子正在吃喝并热烈交谈,神情甚是轻松,同样数量的兵器搁在了墙边,显然是将军所里的休班护卫。 邢猎也观察着他们。众护卫在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显然没把保护将军所的工作放在心里,只当是轻松的优差,谈话的内容也都离不开男人的酒色财气,讲得兴高采烈。 “昨天最后那一手……真倒霉,遇着庄家掷了个双六,整晚赢的都吐出来了……” 第318章 龙虎剑(38) “我就说了,见好要收嘛……跟我去就不用输光了!” “没输光,最后还不是给女人掏光?” “哈哈,至少也得一场快活呀……” 邢猎看着他们喝得脸红耳赤的样子,似乎平日就是这般松懈。 那当然了。假如守卫的地方,已经有个前巫丹派副掌门,再加上一个黑莲术王坐镇,任谁都不会怎么紧张…… 邢猎和川岛玲兰心想:这般没纪律的护卫,要是一个失踪了也不会有人怀疑,只会猜想他醉倒在花园哪一角睡着了。 川岛玲兰细看那些护卫,判别哪一个已经喝得最多。她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一人脸上。 “这个人你记得吧?” 邢猎循着川岛玲兰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找出那张脸孔。他看后不禁笑了。 “你记性真好。”邢猎说。 “就他。”川岛玲兰拉下蒙在自己脸上的咒文布巾,卷成了一团,再从腰间拿来牛皮绳索。“他一定知道。” 当余四平眼睛上的布巾移去时,他仍旧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去看。恐惧溢满了他的心,令他无法制止地颤抖。一切酒意都已消散。刚刚才解手不久,又有一股想尿出来的感觉。 余四平这些年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马贼,遇上黑莲术王的招纳,在庐陵横行了好些日子;“黑莲寺”被那伙什么六剑客攻打时,同伴都死绝了,他却是最后侥幸生还的八个术王众之一,得以活着逃出青原山;四散逃走之后不久,他跟另外两个同伴又得以跟术王巫纪洪重遇,还随着术王投身这豪阔的宁王府,供领一分粮饷之余,更可借着“王府护卫”这招牌,在南昌城内重新过着从前的快活日子,不管如何横行霸道,官府都不敢干犯;在王府里只当个将军所的守卫,比以前干马贼买卖悠闲得多…… 可是他怎也想不到,就在这铁桶似的宁王府里,自己却遇上了这样的凶险! 他不大清楚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只记得刚才跟两个同僚一起去花园解手,那两人都先完事回去了,他那泡尿却格外长,因而落了单……然后瞬间自己的嘴巴、眼睛和双手都被封闭了…… 一只手掌轻轻拍打他的脸,要他睁开眼来。 “认得我们吗?” 余四平的视线当初有些模糊,在重新聚焦之后,才看清面前这个一头蓬松长发的男人。 他怎会认不出?从前好长一段日子,他的恶梦里就是这家伙。 把黑莲术王斩伤的男人! 余四平再看旁边川岛玲兰,终于确定这不是梦境。 但他实在无法想到,六剑客为何会在自己面前出现?不可能啊…… 川岛玲兰用力扭了扭余四平被缚在背后的手臂。他被石头塞住的嘴巴只能发出低鸣。 “不想死,就告诉我一件事。”邢猎再次凑近余四平的脸说:“霍瑶花在哪里?” 余四平听完努力了好一会,才恢复思考的能力,明白邢猎想知道什么。 而他知道答案。 我的好运,还没有全走。 余四平用力地不断点头。 从霍瑶花红唇间吐出的烟雾,在房间里徘徊不散,变成各种不定的形貌。 她卧在胡床上,就着一点昏黄的油灯,细看那云雾,心神彷佛也暂时飘到远方。忘记自己被囚禁的现实。 她修长的手指捏着烟杆,半闭起眼睛,享受着这自由的假象。 这些日子以来,霍瑶花已经习惯这样麻醉自己。虽然不时还是会想起那张藏在烟袋里的小字条,但她努力叫自己不要多想。太多的希望,只是对自己的折磨。 然而意识的深处,她还是无法控制。她另一只手的食指,不自觉就在胡床的椅把上划着一个字。 那纸条上的“邢”字。 她边抽着烟杆,边继续这样的动作,彷佛能够减轻心里的痛苦。 就在她划第十九次“邢”字右旁那个刀部时,突然有一记尖锐的声音穿过房间侧面纸窗而入,再在房里发出异响。 声音并不大,但当中却蕴含一种特殊的能量。这是对象以不平凡的劲力破开空气飞行才能制造出来的。 像霍瑶花这样的女武侠,更不可能分辨不出来。她全身蓦然在胡床上轻微弹跳起来,就像被电殛一样。 但同时她知道外头仍然有监视者。她压抑着冲动,如平常地从胡床坐起来,还略伸了个懒腰,这才起立向那声音着落之处走过去,步行时尽量装作悠闲。 然而当她看见那钉在床头的东西时,心脏马上无法自已地乱跳,全身皮肤的毛孔同时都渗出汗来。 那是一柄小刀,形貌弯弯曲曲的,像是来自他国异族的器物。 这刀形霍瑶花却十分熟悉:就是她那天在青原山脚初遇邢猎时,从他手上夺得的那柄狩猎小刀! 当然霍瑶花瞬间已经判断出,这不是同一柄刀。她一直收藏在身的那柄纪念品,早已被巫纪洪搜查捡去,连同她的得意兵器大锯刀,锁了在王府兵器库之内;这柄的形状虽然一样,但刀刃和木柄的手工都较粗糙,而且看刀身的光泽是新铸的,只是仿制之物。 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形貌。 代表了把刀子扔进来的人。 霍瑶花祈求那声响并未惊动外头的监视者。但这落空了。她已然听见轻巧的脚步声,正往那扇被射穿的纸窗接近过来。 她伸手把小刀从床头的木材上拔出,反握在右手。 窗外的监视者更近了。她知道自己期待的时刻已然来临。 而她这两年来每一天都为此而准备。 霍瑶花咬着下唇。久藏的狼女之相又再出现。 外面的监视者伸手检査那纸窗的洞孔。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巫纪洪手下护卫受命监视霍瑶花已有一年之久,早就对这无聊的工作感到烦厌,这年来也从未发生过什么异状,反应不免比较迟钝。本来他听见异声,应先知会同僚戒备才再上前察看,但却并未如此谨慎行事,随随便便就一个人走过来。 这是难得的机会。 第319章 龙虎剑(39) 霍瑶花疏于锻练的身体,瞬时贯满了能量。她轻巧无声地走到纸窗前,突然把窗那名护卫蓦然与霍瑶花打个照面,呆了一呆。 霍瑶花的身体如猫般跃起向前,越过了窗口,扑到那名护卫身上! 那护卫被霍瑶花左手掩着口鼻,整个人向后倒,一时无法发声呼叫。 霍瑶花骑在他胸前,右手里反握的狩猎小刀,刃锋已抵在对方颈项! 那护卫惊慌下只懂双手抓着霍瑶花的右臂衣袖,试图阻止她的动作。 霍瑶花目中闪出压抑已久的杀意。 她右臂向外猛挥。衣袖在拉扯下及肩撕裂,露出她刺满了黑莲教咒文的手臂。一抹惊心的鲜红涂在窗外土地上。 霍瑶花脸上沾染点点血花。但她未有因为杀了一人而停滞,马上从尸身上跳起来。 只因房间另一边,仍有两个监视者。 而霍瑶花对他们藏身的方位,了如指掌。 她光着一边臂胳,提着沾血小刀,重又跃入窗户回到房间里,身子伏低以免被另两个监视护卫透过对面窗看见她,如野兽般在房内爬行,直至到了那边的窗下,又再猛地跳出! 那两个监视的护卫还没有看清发生什么,一时未断定要怎么做,突然看见霍瑶花从这边的窗口跃出来,都吃惊得呆住了,待见到她手上拿着沾血的小刀,二人的反应自疋马上拔出腰刀,准备制服她。 他们都是进了宁王府后才跟随巫纪洪,从来不知道霍瑶花这个女人是何底细见她手上不知如何多了一柄刀,他们心里只想到自己监视失职,第一个反应就是制服霍瑶花及把小刀夺下,那样才可逃过责罚一想到那个可怕的巫将军,他们就只想私下将这事解决。 当先一人怕杀伤了霍瑶花,将腰刀反转为刀背向外,准备一击把她打昏。 可是当看见霍瑶花向自己冲前了两步时,他就知道错了。 怎么这般快 霍瑶花两年没有锻炼,身心确是迟钝发锈了,否则刚才杀那第一人时,一跃出窗就能快刀得手,何需要压制缠斗才下刀?如今尝到久违的鲜血,她的刀客本能却已完全觉醒。 那名护卫来不及呼吸求援,只能拼命将刀挥起击向冲来的狼女! 霍瑶花在最后一刻准确地低身一闪,那腰刀掠过她头顶一寸,她的右臂紧接成钩状向前挥出,短刀弧线从旁袭来,狠狠刺进那护卫的颈侧,正是她久未使过的楚狼派刀招“牙勾刺”! 那护卫颈项带着小刀倒下同时,霍瑶花早已取去他脱手的腰刀,转身准备再对付第三名监视者。 那第三人见同伴瞬间既被击毙,惊恐不已,原有的战意全消,回身就向外逃跑,更要大声呼救! 可是就在他的叫声将要惊动将军所其他人时,那声道气息却在喉头呼不出去。 只因在他吐气前的剎那,一颗带着尖角的铁弹命中他后脑,深陷入骨头之中!而下一刻,霍瑶花的刀已从后穿透他肺腑。 霍瑶花伸腿将那尸体蹬下,挥一挥腰刀上的鲜血,看看地上尸体,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 那泼洒的鲜血,在花园的土地上就像大大一朵盛开的红色夜花。血腥的气味盖过了梅香。 霍瑶花这才缓缓回身,去看那两个从庭院角落走出来的身影。 当她看见邢猎的脸从阴影里浮现时,一股无比复杂而激动的情怀涌上她心胸,教她哽咽。她忍住眼泪,因为她不想视线变得模糊,没法看清这个朝夕怀想的男人。 看着霍瑶花时,那表情就如上次他们在“黑莲寺”分别时无异,一样的那副爽朗笑容。 但霍瑶花并没有忘记:那一夜,他曾经几乎一刀杀了她。她也一样。 这时刻,她不知要如何面对邢猎。 有很多话要说。但又半句也说不出口。 当看见邢猎身后的川岛玲兰后,霍瑶花才清醒过来,也想起自己的地位。 川岛玲兰再见霍瑶花,眼睛同样顿时湿润。 她真的没事!太好了…… 她与邢猎凭着余四平的情报找到这里来,却远远看见有人监视守卫。他们一来不能完全确定房里的是否霍瑶花,二来未知监视者藏着多少人。幸而邢猎早就准备一件可遥远通知霍瑶花“我们来了”的信物:就是那仿制的狩猎小刀。他把小刀从红布中取出,投掷进霍瑶花的房间窗户里。 霍瑶花要是看过我们的纸条,相信我们有一天会来救她,那她必定每天都时刻准备逃走。包括确定监视她的人每天在哪里…… 邢猎就赌在这一点上。结果成功了。 此刻他见霍瑶花和川岛玲兰都神情激动,轻声冷静向她们说:“什么都留待出去之后再说吧。”同时他开始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 川岛玲兰听了也回过神来,把自己外面的长袍褪下,又从腰袋中掏出先前脱下的头巾和面巾。 两人都多穿着一层獞人的衣服,目的是带来给霍瑶花也装扮成狼兵,三人再一起原路回头,混入狼兵的大队以安然脱身。 当然,一切都得尽快进行。这里消失了三个人,不知再过多久就会开始惊动王府。 霍瑶花虽不知道他们有何计策,但这时已完全信任他俩,将这些古怪的异族衣衫迅速穿上。川岛玲兰也上前帮助她。穿着这装扮时,两人都同时回想起当年与习小岩三人一起伪装成客商的旅程,不禁怀念起来。 “你知道……”霍瑶花一边戴着头巾一边悄声问:“他还在活着吗?” 川岛玲兰一听就知道霍瑶花问的是习小岩。她还记得在巫丹山与习小岩分手时,霍瑶花向他说话的不舍神情。 “我没听说过……”川岛玲兰在她身后整理着腰带。“我想,他不是那么容易死掉的男人吧?” 霍瑶花默然。这句话,适合用在巫丹派每个高手身上。可是他们还是死了…… 另一边邢猎则把三具尸体都收藏进房屋里,再用沙土掩去地上的血迹。当他处理第二个死人时,将那柄插在尸身上的狩猎小刀拔出,用死尸的衣服抹净了血,然后向霍瑶花亮一亮那刀刃。 第320章 龙虎剑(40) 你还记得它呢。 霍瑶花安慰地点了点头。 邢猎又捡起一柄死人遗下的腰刀自用,准备把刀插进腰带,再继续搬运尸体。却在这时有一把阴森的声音,在花园的另一头响起。 “黑夜里的血腥,总是格外香甜。” 邢猎的笑容收起来,左手把小刀反握藏在前臂内侧,面对那声音的来向;霍瑶花脸色瞬间煞白,将原本插在泥地上的腰刀再次拔出在手;川岛玲兰缓缓捡起刚才脱衣时搁在一边的仿倭军刀,手掌搭在柄上。 从那花园远处的拱门里,出现许多条身影。 “自从离开巫丹山后,我对这气味就特别敏感。刚才我远远就嗅到了。” 为首那说话者在冬夜中竟精赤着上半身,露出一身健美但白皙的肌肤,在远处灯火映照下可见泛着点点汗珠的亮光,此人一头乱发剪得长短不齐,双手各握着一柄式样奇怪的长剑:左手的青色剑刃狭长而古旧,右手剑则如蛇般呈波浪状。 不过最令邢猎三人惊异的是他双瞳:左目乌黑,右眼赤红。 “巫丹暗剑客·卫东琉。” 他虽已入了王府个多月,但霍瑶花一直没有见过此人,并不知道商承羽多了这个强力的臂助。 听见“巫丹”二字,邢猎胸中血气马上沸腾起来。 但他同时知道,要满足自己的武侠决斗欲望,不是在今夜。 邢猎与川岛玲兰及霍瑶花心意相通,一起拔腿就朝之前的来路奔逃! 卫东琉那阴阳双瞳闪出凶狠的光芒,带着廿多名王府护卫向三人追去! 川岛玲兰边跑着,把军刀连鞘背上,拿出插在腰间的弹叉,右手也从腰上的布囊掏出铁弹,夹在弹叉的牛筋上,突然回身半跪,拉满弹叉就向后方发射! 卫东琉侧身一闪,他身后一名护卫应声鼻粱中弹,整个人滚倒在地,还绊倒了另一人。 川岛玲兰发射后迅速站立回身奔逃,同时邢猎又配合她紧接停步回身,手上的狩猎小刀破空掷出! 护卫里一人及时侧头,仅仅闪过飞刀,但脸颊还是被划开了一道,那伤口因为高速磨擦而传来烧灼的感觉。虽然躲过一劫,那护卫仍是一身冷汗,脚步不禁慢了下来。 其他护卫在追逐时也同样不敢放尽全速,怕自己成为对手厉害暗器的目标。 而这就是邢猎和川岛玲兰希望的效果。 三人在将军所内穿过,不久就到了第一个关卡。在那通道守卫的四人“看见突然有几个不明者的身影在前头出现,马上喝问:“什么人?” 川岛玲兰拔出军刀,将刀鞘抛弃。霍瑶花以左掌搭在右腕上,准备使出擅长的双手刀。 邢猎奔跑同时前瞻后顾,心里在估算卫东琉等追兵要花多久才跑到这关卡来,然后下了个决定。他左手拔出腰间的獞族猎刀,连同右手的腰刀成了双刀之势。 两个女刀客都明白他的决定:要在后面的敌人赶上之前,一口气杀掉前面四人冲过去。 可是就在三人走到关卡前三、四丈时,前头关卡通道突然又增加了人数,大概有七、八个原来已有王府的护卫惊觉有异,前来增援。 要一口气冲杀过去,似乎已不可能。 “你们找个地方爬墙。我负责缠着他们。”邢猎说。 “不!”霍瑶花断然疾呼。“要冲出去就一起冲!我们绝不要再留下任何一个人!” 川岛玲兰与她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那好。”邢猎脸上泛着一股决心。“你们准备,跟着我。”他看着川岛玲兰又说:“吹号吧。” 川岛玲兰会意,从衣襟内掏出一个挂在颈项上的木哨,放在嘴里使劲吹响。 犹有如某种夜鸟古怪叫声的哨音,响彻宁王府上空。 同时邢猎盯着前头关卡的敌人。那七、八名护卫紧密站成一个阵势,各自举着刀,已然准备迎击侵入者,一个个目露凶光。 邢猎跑步同时在调整气息,就在距关卡只余一丈距离时,他深吸一口气,整个人乘势向前轻跳了一步。 当他双足一起着地那瞬间,拿刀的双手垂着完全放松,腰背弓起像野兽,膝盖深深蹲屈。 心里激起浪涛的意象。 身体再次向前飞跃。 “那是什么声音?” 当坐在宴会厅里隐隐听闻那怪异鸟叫般的哨音时,李君元呆住了,手拿着酒杯向窗外张望。 同时席上的越郎、侬昆及几个狼兵,脸色全都变了。 变得木无表情,有如铁铸一样。 因为那是他们獞人狼兵里独有的信号。这哨音象征獞族传统神话里一种叫“由命鸟”的神禽叫声。根据传说,由命鸟一叫,人间就要流血。 这哨音响起来,只有一个意思: 全面战斗。 站在越郎身后的那蒙面红罗洞狼兵,硕大的身躯突然猛地侧转冲出,飞扑向李君元所在! 有两个扮作侍从的王府护卫拳士站得最近李君元,及时作出反应,上前掩护在李君元跟前,并且摆起了拳架。 这二人,一个是李家豹拳弟子,另一个更是河南光山的秘宗门分馆好手,非同一般军旅或匪贼出身的王府护卫可比,故能有此应变。 冡面狼兵先冲到了左边的豹拳弟子跟前。豹拳弟子看准狼兵发疯似扑来,中路空虚,他坐马一侧身,一记突出指节的插拳,以阴手自下击向狼兵左肋! 狼兵被击中之前一剎那,吐出一股气息,身体突然变成有如沉重的石头。 豹拳弟子的插拳击打在那肋部上,并无预期般传来打碎骨头的触感,而是像打在一块千斤铁板上! 指节吃痛爆裂同时,那豹拳弟子以泪眼看见,一颗硕大的拳头迎胸轰来! 豹拳弟子被打飞的同一刻,另一边的光山秘宗拳士出击。他以本门独有的“燕青迷步”绕向那狼兵侧后方;一记柔掌横摔而出,用掌背击向狼兵后脑! 这秘宗弟子苦练过“铁砂掌”十几年,一双手掌骨头沉重如铁,这般摔掌击 打看似轻柔,实际威力相当于一颗铁秤砣用绳子吊着狠狠挥击人体! 第321章 龙虎剑(41) 但那狼兵却似有后眼,沉身坐马同时右臂屈曲护在右头侧,架住了秘宗拳士挥来的手臂! 两条手臂一碰之下,那秘宗拳士只觉好像撞上了铁条,挥出的右臂登时发麻,好像连带半边身体都发不了力。 狼兵身体维持低矮之势,居前的右足却迅疾离地一收一蹬,穿着草鞋的脚掌像斧刃向横踢出,蹴中那拳士一边膝盖的侧面筋腱,立时产生一记断裂的声音,那秘宗拳士惨叫抱膝滚地。 李君元这时已翻去面前几桌,顾不了身上华贵的锦织衣服沾满酒水菜汁,极力向那狼兵的反方向奔逃。 可是一只粗壮大手迅速伸出,抓住了李君元后心的衣衫,把他像小鸡似的捉回来,一臂环勒着他头项,另一手五指张开捏着他的脸。 “别乱动!我要扭断他颈项,就跟折一根枯枝没什么分别!” 那粗犷的声音,汉话流利,绝不像是异族。 其他想上前的拳士,都被这句话吓得退却。越郎等五人这时各拔出猎刀,守在那蒙面狼兵的背后。 那硕壮的狼兵见李君元已不敢反抗,右手才放开他的脸,将自己头巾和蒙面巾都扯去。 李君元看见他那张满是乱生毛发的脸时,极是诧异。只因他见过此人:就在西安:扯讨姚连洲的武林大军走出“麟门客栈”那时候…… “你是……少林寺的……” 厅内众护卫拳士一听这句话,一个个都惊得呆住了,再看看地上两个闪电倒下的同僚。那豹拳弟子被轰得内伤,口鼻都流着血,但他仍然抱着骨节爆裂的右拳,不可置信地看着。 这只手,是被少林派“铜人甲”再加上“金钟罩”硬功废掉的。 对面的李士实再无平日冷静,那双分开的眼睛充血,透过身前一堆正保护着他的拳士,看着少林武僧圆性与被挟持的儿子李君元,目訾欲裂。 李君元回想当日接过六剑客那封警告信函:“吾等虽千里之外,必尽取汝等人头”,心里恐惧莫名,腿都软得快站不住了。 “你们……到底要什么?”李士实怨毒的眼神,狠狠盯着圆性。 “没什么。”圆性微笑回答:“我们要离开王府了。劳烦你儿子送我们一程。” 当“由命鸟”的声音在夜空响起时,在那“武德校殿”对面大竹棚里的獞人,一起从坐席站了起来,眺视声音来向的远方。 那些正在棚外监视他们的王府护卫,同样被哨音吸引,都朝着那边看过去。也有人交头接耳起来。 “那是什么……”一名护卫一边仰着头向哨音方向望过去,一边用手肘碰碰身边的同僚问。突然他听到旁边发出一股异声。接着是那同僚手中兵刃堕地的响声。 那护卫和附近几个人朝这同僚看过去,赫然发现他咽喉已然钉着一柄飞刀,柄头带着红巾。那双死眼惊恐地瞪大着。 众人还没有确定发生什么事。那说话的护卫头脑不清,仍伸手扶着死者不让他跌倒,却听见许多双脚在地上急奔的声音。 六十个狼兵,一一拔出了猎刀,正向他这头冲过来! 在竹棚外包围监视着狼兵的王府护卫有三百人之多,足足是狼兵人数的五倍,却分成七、八伙,分别站在竹棚四周也就是说每一伙都比狼兵人少。 站在竹棚南边的护卫猝然遇袭,颇是慌乱,这才匆匆整起阵势拔出兵器应战 他们绝未想到,有人会在进了铁桶似的王府内部后,竟如此公然动手,因此看守狼兵时精神颇是松懈。对王府优势的信任,此刻成了他们的致命弱点。 另一方的獞人狼兵,却是一直都在准备随时作战,“由命鸟”一叫,他们即按着预先约定一起全速出击,绝不犹疑。 而他们还有另一个优势:此刻跑在六十人最前那个蒙面的红罗洞人。 那身影向前猛冲,并乘着奔势两臂接连向前挥摔! 遇袭的护卫群中,一人大腿又中飞刀倒下,另一人胸口发出利刃钉入的声音,颓然堕地。 强劲且看不见出手预兆的崆峒派绝技“送魂飞刃”。武林中大概只有从前巫丹派“褐蛇”樊宗的飞剑可比。 练飞虹扯去头巾与面巾,露出一头白发与苍老脸孔,但双眼在黑夜中却如年轻人般明亮。他右手拔出藏在袍下大腿侧的铁扇,左手则早已穿戴着先前取出的铁片拳套,运足如飞,当先冲入了敌群! 一个站在最前的王府护卫见练飞虹来袭,把腰刀斜架在面门前戒备,哪知练飞虹完全不用想,一到来就挥动折叠的铁扇向他的脸劈过去。铁扇与腰刀一接触,那护卫感到一股极沉重的力量,还没来得及反应,铁扇连带腰刀硬生生砸在他脸上,爆出血花与骨裂声! 站在练飞虹右侧的另一名王府护卫正想趁他铁扇出尽时,从旁斩击他伸直的右臂,但练飞虹早察觉,身体右转同时左拳往横挥出,一记崆峒“花战捶”击在那人挥来的握刀手臂肘关节上,不止截住了这一刀,一条手臂更当场奇怪地弯折,那护卫悲叫着向后滚倒! 练飞虹继续乘着转身之势,右手铁扇张开往侧后方反手挥出去,又是另一招“乌叶扇”,锋锐的铁扇边缘狠狠割过第三名护卫的手臂上,腰刀随指掌失去力量而掉下,那人抚着臂上深可见骨的割伤,呻吟着倒退。 “风狻猊”飞虹先生,当先一出手即连续杀败三人,宝刀未老。 有这种先锋大将,狼兵杀来时更是战力士气大振,完全发挥突袭的优势。才一眨眼就有十几个王府护卫倒了下来! 练飞虹在阵中来回冲杀,战力可当三十人,这些护卫在崆峒派“八大绝”面前,直如朽树被暴风卷过,一一摧毁。 乘着飞虹先生开路的气势,狼兵也一样勇猛冲杀,那凶悍的习性充分发挥。每杀伤一名王府护卫,狼兵又多得一件兵器,如今已有廿多人手上提着单刀或长枪,战力更添。 第322章 龙虎剑(42) 狼兵突然发难血洗王府,其余旁观的护卫都反应迟缓了,此刻才从各方冲来,想以人数的优势压倒对方。 哪知狼兵行动迅捷又一致,将第一伙护卫击溃之后,脚下不停又冲向西面,绕击另一伙敌人。 那西面的护卫本来也有四、五十人,与狼兵对抗未必崩溃于一时,但他们看见杀得性起的獞人战士,一个个口中咬着木符,神容犹如山林猛兽,心里先自慌了,有人就回身逃跑,一下子变成全体溃退! 同时有十几个拿到了长刀的高大狼兵,极有默契地走向竹棚边缘,合力砍击两条支撑的木柱。他们惯于在山野砍树开路,合力挥刀之间,两根木柱很快就变得像危立的枯树,狼兵再伸腿端击,一根木柱顿时断裂,倾斜的竹棚重量也连带把一条受损的木柱压断了! 狼兵及时走离了竹棚,只见那大竹棚半边崩溃,竹枝与木头四散,那庭院内满布障碍物,成了狼兵的掩护。 有一支北面的王府护卫冲过来想袭击狼兵,但有三十几个狼兵已然捡起散在地上的长竹,当作平日惯使的矛枪朝这伙护卫投掷过去。一时竹枝如雨飞射。在这獞人自小学会的狩猎投枪下,那群护卫惊惶呼叫走避,有几个被又劲又沉重的竹枝击中,登时骨头断裂。 练飞虹领着狼兵,借助崩塌的竹棚为掩护,与王府护卫对峙,护卫被连续杀败三、四次,也不敢再冒进,只远远戒备着,心想只好等更多同僚听闻战斗的声音到来支持。 果然不久就有一伙人从北面那头到来。王府护卫引颈张望,却见来者不是别的,正是去了饮宴的那几名狼兵。其中一个长着一头乱生短发、身材魁壮的獞人,双手之间还抓着个人,一看赫然就是王爷身边的智囊李君元。 不要动手!不要动手!”李君元被圆性一手扳着肩,一手抓着头顶,感觉就像头颈被置于一把随时都要夹紧的大铁钳之中,惊恐得背项都是冷汗,看见前头有王府护卫想冲上前来,不停地挥手呼叫:“让开!所有人都让开!” 在他们后面还跟着一大群护卫,李士实也由数名王府拳士抬着跟随。他们一直焦急地追上来,但却投鼠忌器,没有半点办法。 越郎、侬昆和几名狼兵各握着猎刀,护送圆性及李君元前行,穿过丛丛的王府护卫,终于也与练飞虹及狼兵大队会合。 练飞虹看看李君元的样子,不禁笑起来。 “邢兄他们呢?”圆性问。 练飞虹收起笑容,再次远眺那哨音传来的方向。“会回来的。”练飞虹说:“现在只能相信他们。” 守着关卡那八个王府护卫,有一种像在作梦的感觉。 他们从没有见过,有人能够飞跃得这么快。 而且正朝着他们。 当他们来得及生起“要向这敌人迎击”的念头时,邢猎的旋飞身影已经近在眼前。 就像当你看见浪潮卷来时,已经赶不及躲过。 邢猎全身在空中旋转了大半圈,用尽那跳跃之势。 他手中的腰刀刃锋,在挥击半途突然消失,好像已经从实体转化为无形的能量。高速的刀锋过处,连续二人身体被斩裂! 那腰刀斩过两人身躯,竟似没半点停滞,邢猎的身体仍然继续旋转,顺势把左手猎刀挥出,又斩开另一人的胸膛! 这时邢猎的去势才衰减,但他仍用最后的力量再转了半圈,腰刀在离心力消退之前一剎那脱手,刀刃直线飞出,没入第四人的大腿! 然后邢猎才半跪着地。 一记“浪花斩铁势”,连续杀伤四人。 这个变种的“斩铁势”,不将劲力贯注于单单一刀,而分散在几招连击之下,威力虽然较逊,但却可用于以寡敌众的状况下,是这两年来邢猎的新创方式。 而刚才他在奔跑后一记小跳步,瞬间就接上“浪花斩铁势”起手式的这个技巧,曰疋近几个月来才有的念头,能够填补“斩铁势”出招前准备时间较长的缺点,其真正威力,和正式的“斩铁势”有些距离,但却可以灵活运用于像这样的情况。邢猎从前只用轻巧方式习练过几十次,不想此刻紧急中第一次实战使用,效果竟比预期还要大。 后面的卫东琉远远看见邢猎这刀招,不禁呆住了。这样又奇特又猛烈的舍身刀技,他在巫丹山上也从未见过。卫东琉心里大为兴奋,加紧脚步追上去。 那关卡通道的守护人数突然减半,兼被一人冲破,其他四个护卫也都惊呆了;这时又见两个杀气腾腾的女刀客紧接到来,他们还未接招,早已战志全失。 东瀛阴流刀法与中土楚狼派刀招,各自舞起。又有两名护卫像割草般被刀光吞没。余下二人惊恐地奔逃。 邢猎三人一口气就冲破了第一个关卡,未有被后面卫东琉等廿余人拉近太多。 “我们要去哪里?”霍瑶花问。 “那座大校殿外的竹棚。”邢猎回答。“有同伴在那边接应。” 霍瑶花在心里盘算。这些日子她都一直在思考如何逃出宁王府,心里仔细记忆了府内各处地形布置。她马上知道要再往那目的地,还要再过两个关卡。 她看看邢猎的样子。重新开始奔跑的邢猎神色已不如先前轻松,看来刚才那刀招对他消耗甚大。在没有任何喘息机会之下,要他再连续使出两次,恐怕不大可能就算使出也必然威力减弱。 而且现在又过了一段时候,恐怕下个关卡的守卫已经不只八个人…… 事实上大半座宁王府此刻已然进入紧急状况,远处开始听到有人打锣吶喊。被吸引到来的王府护卫只会越来越多。 “你们有带爬墙的东西吧?”霍瑶花又问。 邢猎将自己腰上的一套钩索取下来,抛了给霍瑶花。 “跟着我!”霍瑶花抢前,往这片花园的东南角走过去。 “他们向那边”有守在内墙顶上的护卫高叫,指引追兵要往哪个方向走。川岛玲兰发出一颗铁弹将他的声音截住了,护卫从墙头惨叫掉落。 第323章 龙虎剑(43) 霍瑶花带着两人走到花园的角落,抛出钩索攀上了一道内壁的墙头。三人沿着墙顶朝东继续奔跑。 各处墙上的护卫发现了他们的身影,同时呼叫着警告下方的同僚。 霍瑶花估计这里已是王府防备较薄弱的地方。可是就在他们沿墙头奔出不够五丈时外墙下突然出现一队三十多人的王府护卫,全都更带着弓箭。 一发现三人身影,那队伍的头领马上挥手下令,三十多名护卫同时搭箭弯弓,朝墙上瞄准! 邢猎他们判断,身在墙上身体完全暴露,移动的空间又直线而狭长,根本不可能闪躲这箭雨,三人果断地往墙壁另一侧跃下! 三人着地后马上再贴着墙壁,躲避飞堕而下的箭矢,这才再向前逃亡。 这次他们进了一丛房舍之间,有的似乎是蔚房,也有下人作息处。邢猎已难确定所在方位,只能相信霍瑶花带路。 “这边要多绕点路。”霍瑶花跑着时说。她脸顿通红,已然在喘气。霍瑶花毕竟已很久没有锻炼身体。奔跑时间一长,耐力消耗得极快。邢猎和川岛玲兰只能迁就她的速度。 三人在巷道奔过时,遇上一群婢女,她们赫见三个持刀的入侵者出现,吓得鸡飞狗跳地躲避。 “我只怕……商承羽和术王会出现……”霍瑶花跑着时说。 “这个看来不用担心了。”邢猎回答。 为了减低与那两个高手碰头的机会,邢猎事前已布置一计:派练飞虹多留在九江数天,黑夜闯入几个无良富商的宅邸中抢劫,并故意装作无心地透露自己是巫丹派的人;九江有甚多宁王府线眼,此消息自然很快传回去给商承羽知道。 邢猎估计商承羽和巫纪洪必会前往探查此事,只是不确定他们是否两人一起同行;但刚才卫东琉这巫丹剑客单独带着部下前来追截,看来此计确实成功把商、巫二人都引走了。 霍瑶花带着他们穿过那堆房舍,又再迂回地连续攀越五道府内墙壁,有三次击退或避过王府护卫的追击,终于回到“武德校殿”西侧那片满是龙虎猛兽及神将天兵雕像的大花园。只要穿过它就能跟狼兵会合了。 可是就在三人走到花园中央时,在一堆雕像之间,已然站着许多人。 他们不是别的,正是巫丹剑客卫东琉及跟随他的王府护卫,如今已经增加至四十多人。 霍瑶花看过去,只见那些护卫,一个个眼目通红,许多都刚服用了黑莲教的“昭灵丹”。 邢猎三人绕路而行又要攀墙,脚程本就较远,沿路亦难再隐藏去向,卫东琉所带的部下,途中一一嚼服了秘药“昭灵丹”,体能瞬间暴增,奔行速度更快,故能在这里将邢猎他们拦下。他们沿途更有生力军加入追随,因而成了这般人数。 前面只差一段路就能够与狼兵会合。邢猎虽未知道圆性是否能按照应变的策略,擒下对方重要人物为人质,但眼下能够逃出宁王府的方法,以此最具可能。 而且他们一定在等着我们回去。 打倒眼前这些人。 邢猎慢下脚步来,将那只有两尺多的短猎刀交到右手,接着解除了绑在左臂上那个铁枪头,反握在左掌中。 川岛玲兰与邢猎的心思一样,在他右侧跟随着,那柄军刀斜斜收在右腰侧,以“腰胁”架式作准备。 霍瑶花与川岛玲兰共行过好一段日子,从她的气息就知道她已作出迎战准备,于是亦在邢猎的左边摆起楚狼刀派的对敌姿势,腰刀举在左脸侧,刃锋朝上,刀尖指向前头。■ 三人的战斗态势,看在卫东琉眼中正合心意,他那双黑红眼瞳露出了狂喜。他以左手夹着双剑,向身边部下伸出右掌。 “给我一颗。” 那名巫纪洪麾下的护卫,拿起挂在颈上的木筒,打开塞子,将一颗“昭灵丹”倒在卫东琉掌心。卫东琉把药服了,狠狠以牙齿嚼碎才吞下,以令药力更快散发。 当他再次左右手提起双剑时,右眼显得比平日更赤红,像在发着妖异的光芒。眉心隐隐可见一条青黑色的血筋在皮下浮现。 看着卫东琉服药的情景,霍瑶花朝邢猎说:“有件事情,我还是想趁现在告诉你。我……” “不用说。我知道。”邢猎侧首向她微微一笑:“今天的你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你。对吗?” 霍瑶花听见这句想告知邢猎许久的话,经过这许多岁月和磨难,最后却先由他说出口,心中感到无由的热暖。 更加决心:一定要活着出去。 “那家伙,交给我。”邢猎左右看看川岛玲兰与霍瑶花一眼。“其余的,麻烦你们了。” “那男人是我的。”同时另一头的卫东琉向身边部下说:“谁也不许碰。”对卫东琉来说,跟随商承羽入宁王府,为的只是继续战斗和杀人的快感。霍瑶花这个与他无关的女人是否逃脱,他半点也不关心。 想不到才来了这短短时日,就遇上如此高手,而且由我一人独享。果然没有来错。 双方终于接近至安全的最后界限。 霍瑶花与川岛玲兰互相看了一眼,就同时向左右两边冲上。 服了丹药的众护卫也早就像一群笼中饿犬,此刻一起释放! 刀刃的破风声在夜空中响起。 卫东琉与邢猎却在中央凝止对峙。四周扬起的血花,似乎与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赤着上身的卫东琉,那双怪剑左右架起,两个剑尖在中路隐隐遇合,形成一个三角。 邢猎则以猎刀居前,侧身站立,后面的左手缓缓放开了铁枪头。那本属孙无月的涐湄派枪镝,拉出了绕在左臂上的长长铁链,无声落在泥土上。 众人所处的花园中央,散布着十多坐精细而威猛的神兽石雕像,皆是宁王花重金找匠师雕造,表面各漆成彩色,刻划得栩栩如生,形态真似在扑击奔腾。尤其在这夜里,只有远处的灯火映照,半隐半现,更产生恍如活物的错觉。 第324章 龙虎剑(44) 川岛玲兰和霍瑶花在两边各自面对超过二十人,为免被围攻都是一边挥刀一边游走,也不时利用附近的雕像掩护背后,王府护卫人数虽多,又在这空旷的地带交战,却一时难以形成包围。 两个女刀客的武艺远胜这些王府护卫,交手短短时刻就:各自杀伤了两、三个敌人,其中一个在川岛玲兰一记“燕飞”猛刀下,拿刀的半截断臂飞上半空,令众人心头震撼! 但是护卫里大半的人都是服了“昭灵丹”的巫纪洪部下,在药力驱策下无畏无惧,仍然奋勇上前追击。 川岛玲兰和霍瑶花虽在接战下似乎得利,但对方人数众多,时间拖得一久,情况随时逆转。邢猎知道自己要尽快解决敌人的头领。 但是急不得。看看卫东琉这个架式,邢猎就知道此人剑技不是普通级数。他隐隐觉得有些眼熟,心里在逐一回忆和比对以前见过的巫丹双剑好手…… 矢志向巫丹复仇的邢猎,当年“狩猎”外出落单的巫丹武侠,总是经过大量跟踪观察,确定自己有一定的把握方才出手,从而能够活着累积对付巫丹派的经验。亦因为这段日子,他养成了对巫丹敌人过目不忘的记忆习惯。 邢猎想起来了。是在青冥山。他从山中远处偷看巫丹挑战青冥派的过程里,见过这名剑客。外貌和兵刃虽然都已大不相同,但那架式的味道仍然一样。 但是邢猎记得,当时看见的“兵鸦道”四川远征战士卫东琉,虽然也是巫丹派的精英好手,却并没有像今日如此凌厉的气势要是有这样的造诣,在成都跟随江云澜夜袭而来的“兵鸦道”刺客,必然有他一份。 一定是巫丹山的保卫战,令他改变了…… 武侠经历过艰险的生死战斗,短短时日里产生了全新的领悟和蜕变,实力突然暴增,并不是什么神话。邢猎对此非常清楚,因为他自己也走过这样的道路。 邢猎面对卫东琉这架式,只觉不容易出手尤其他此刻缺少了得意的兵刃。 还以为引开了两个巫丹顶尖高手,今夜不会再有什么棘手人物…… 同时卫东琉对着邢猎也是一样的慎重:邢猎的架式看来轻率随便,那短小猎刀似乎也绝难与他双剑对抗,但卫东琉仍是未敢随便抢攻,总觉眼前这对手好像会变出些什么奇想天外的招式先前那“浪花斩铁势”,已经在卫东琉心里播下了疑虑的种子。 此人若在巫丹派,是足可挑战副掌门之位的有力“殿备”! 然而卫东琉知道时间在自己的一方。另外那两名女敌人面对四十多人,不可能撑得太久,这家伙必然很心急想助战……因此卫东琉虽服了“昭灵丹”后血气沸腾,跃跃欲试,但还是忍耐着。 卫东琉那身妖邪气息,自然从身上散发显露,一双奇特眼瞳牢牢盯着邢猎。邢猎不自禁去看,发觉那黑、红双眼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吸引力。 邢猎只觉自己眼角余光所见,地上那些虎豹猛兽雕像的影子好像都变长了;雕像似乎微微动了起来…… 卫东琉那邪气眼神,竟能牵引邢猎的心,产生轻微幻象! 若是心灵不比邢猎坚定的人,此刻恐已被卫东琉眼神所制,任意诛杀当堂。 二人胶着对峙,但灵魂却已在交锋。 就在这时,川岛玲兰又挥刀砍中另一名敌人胸膛,那刀劲余势把尸身撞飞,碰在一个同僚身上。 那被撞的王府护卫倒地向后翻滚一圏,跪定时却发现自己正好就到了邢猎右后侧只有六、七尺的距离,又见邢猎凝神对着卫东琉,似乎未有发觉。 那护卫受“昭灵丹”影响,心里杀意满溢,这时见有机可乘,也忘了刚才卫东琉的命令,悄然潜近一步,单刀拉弓欲斩邢猎! 可是邢猎其实不必看。那护卫才一踏进他的警戒范围,已牵动他的反应,那护卫举刀还未及出击,邢猎左足一蹬地,身体向右横飞一步,猎刀反手挥击,将对方咽喉斩开! 邢猎一分神截击那护卫的同时,卫东琉乘这难得之机发动。 他上身保持着双剑尖锋居中的架式,双腿以极急密的步伐向着邢猎进迫。卫东琉这姿态可谓极之诡异,明明是在向前猛冲,但腰带以上的半身却像纹丝不动,好像上下两半身躯互无关连。 但看在邢猎的眼里,却是很危险的景象:此人身体协调能力非同凡人,才可能做出这般看似不协调的姿势,却又能冲得这么快! 邢猎出了刚才一刀后,极力以最短时间恢复体势,同时眼睛密切注视卫东琉飞快接近的身姿,脑袋不断运转着估计对方的意图。 卫东琉所使的,正是他在南京暗夜试剑里练成的战法:直冲向敌人而不露任何出击意图,直至对方感觉已达危险距离,逼不得已出招自保时,他即马上应招反击,其时对手已没有再次应变的空间。 至今仍未有一人能够从这个战法生还。 二人距离仅余六尺。已到达可出手命中的距离。卫东琉那双剑的尖锋,朝着邢猎胸口产生极大的压力。 邢猎还是没有出招迎击。 五尺半。卫东琉的手臂若伸长,剑尖已可触及邢猎心胸。 但邢猎仍未动。 卫东琉从未遇过这情况过去每一次,敌人早已在紧张和恐惧中被迫反应。 但邢猎保持着猎刀举在肩头高度的态势,一动不动。 卫东琉的心有点动摇了。 五尺。四尺半 这是卫东琉双剑最有效攻击距离的极限。再冲近些就要错过了。 其时邢猎较短的猎刀,就能把原来的不利形势扯平。 原来他计算到这个地步! 形势在瞬间逆转。被迫出招的变成卫东琉。 他低嘶吐气,左手的狭长古剑一动,以尖锋向邢猎上路面门闪一闪,但实际杀招却在另一柄剑他左足蹬地,右脚斜向跨出“巫丹行剑”的蛇步,右手那柄蛇形剑横斩向邢猎左肋空虚处! 眼看那蛇形剑迅猛斩入此空隙,邢猎已无任何方法或兵器抵抗,怎料剑锋击至半途,平空竟碰到一物挡格,爆发出响亮的金铁交鸣声。 是什么? 第325章 龙虎剑(45) 卫东琉这才看清:从中抵着他右手蛇形剑的,竟然是从邢猎左臂垂下来那根铁錬! 软软的铁錬当然不可能挡得住这斩撃,但此刻这小指头粗的铁錬,却是垂直硬挺着,好像保护在邢猎身侧的屏障。原来邢猎的左脚暗中踩踏着落在地上的铁枪头,在卫东琉蛇剑斩来的剎那,他左手翻转向上一伸,这一手一足上下拉扯,把铁錬完全绷直,接下了这一斩! 接招之后,二人已达至近身缠斗的距离。 也是邢猎手中短猎刀最佳的攻击距离。 邢猎这策略,跟当年在“盈花馆”屋顶以近战打败习小岩的方法相似,分别只在手中有兵刃,而且施展得更大胆! 卫东琉的阴阳双眼瞪大。以斜步大大跨出的他,那剑被挡下后身体完全失势,整个都暴露在邢猎面前。 獞族猎刀自上而下斜线斩落 卫东琉已无处可逃,唯一方法就是顺着身体斜向之势往后仰翻闪躲 猎刀过处,泛起高速的血光。 卫东琉头部吃了这一刀,身体却仍在地上顺势向后翻滚逃开。 邢猎从猎刀斩击的手感,知道这刀在卫东琉额上割得不深,未必致命。 这家伙的求生反应,可比黑莲术王! 邢猎顺着出刀之势,右脚踏前了一步;左足原本踩着地上的铁枪头,乘着踏步也离开了,足趾向前猛踢,蹴在那枪头连接的铁链上,铁枪头随之向前贴地飞出,袭击向卧在地上的卫东琉! 卫东琉被额上流下的鲜血掩眼,一时目不能见,但他凭着在巫丹山战场上磨练出的直觉,感到有危险袭来,双剑立时交叉保护胸前,正好挡住飞来的涐湄铁枪头!邢猎再一次惊叹于卫东琉的反应。此时要是乘势继续追击,本是胜券在握,但他却不再理会卫东琉,全速向前跑去。 只因他瞥见,霍瑶花的左肩已中刀。 决斗杀敌,不是他这次进来宁王府的首要任务。 霍瑶花本就缺乏锻炼,加上刚才突然大段奔逃冲杀,现在又要以一敌二十以上,体能已近见底,刚才一次移步稍慢,肩头就被划开一道刀口,接着又被三人从不同方位追击,显得左支右绌,脚步已然渐乱。 此刻支撑她的,只有一个信念: 我要在这围墙之外,看见明天的太阳。 霍瑶花吐出胸中残息,腰刀斜挥,狠狠又斩倒另一名王府护卫。 但是围上来的敌人又增至八个。 另一边的川岛玲兰看见霍瑶花的苦况,但她本身还被十几个王府护卫缠着,无从来援。 绝望。 霍瑶花已疲倦得脑海一片空白。 这时一把沉厚而热切的声音在她心里响起来。 “这叫『阳刀』。” 是某个晴朗下午,在山野中的记忆。习小岩在教着川岛玲兰发劲用刀的秘诀。心里充满莫名妒忌的她,故意远远留在另一边没有去听。但其实他说的每一句,她都无法自制地听进了心坎。 而且一直深深记忆,并在这段失去自由的日子里日夕回味,于意念中不断作无形的练习。 此刻已像要昏倒的她,无意识地挥出了那刀招。 只是简单得像樵夫砍树的动作,但因为每个关节的高度协调与层层加乘,那挥出的腰刀带来惊人的力量。 刀锋先斩裂了一个护卫的脸,余势再劈中另一人前臂。只是因为先斩中了一人,那第二次接触时刀刃的角度已歪斜,没能砍入那敌人手臂,但极强劲的力量仍硬生生砸断了臂骨! 这带有“阳刀”势道与诀要的一斩,更唬得前头另外两个护卫惊慌跳退。霍瑶花一刀就杀败、逼退四人。 可是也将她仅余的气力耗尽。 背后已有另外四人迫近。 然而在他们能逞凶之前,一股突然而至的强大杀气从旁卷至,令那四人屏息。他们同时侧头去看。八只眼睛也同时瞪大。 第一个与邢猎接触的护卫,连半点反应也来不及,握刀的拳头已被獞族猎刀削中,三根手指连同手中刀飞脱。 邢猎以暹罗大城国武士的战法,劈刀后顺势提腿直踹,足跟猛蹬在这失去兵刃的护卫胸口! 胸骨破裂的护卫身体向后飞去,跟其余三人撞成一团! 邢猎及时上前,扶住了几乎崩倒的霍瑶花。 另一边,川岛玲兰借助一座斑豹雕像的掩护,绕过半圏突袭而出,军刀垂直如破竹劈下,又一个护卫头顶连同冠帽破裂,已是接战后第七个在川岛玲兰刀下被杀败的人而且每个不只是被刀锋斩裂,还在猛烈的刀劲下,被整个人击飞或打得像骨头散掉。围攻她的王府护卫,短短时刻间就折损了三分一,他们即使服了“昭灵丹”,那也难掩盖震撼。十几人戒备着这来去如风的东瀛女武侠,虽察觉她已有些喘气谁也不敢断言,战斗下去必能毙她。 然后他们听见邢猎的咆吼,这才察觉到己方的头领卫东琉已经卧在地上,满脸都是鲜血;而敌方最厉害的那个男人,则已加入战团。 “你们都想死的话,我不会嫌麻烦!”邢猎左右扫视。“我就逐个把你们的头砍下来!” 霍瑶花得以喘回一口气,已能重新站好,离开邢猎的怀抱。邢猎趁这机会将铁錬枪头收回来,握着约三尺长的一段,在身侧旋转起来,发出鬼号似的破风声,并继续左右察看,好像随时就要掷撃向任何一人。 领头的巫丹剑客已败,大队也折损了十数人,对方的王牌亦加入到来叫战……众王府护卫的战意一下崩溃,都散开停下手来。 川岛玲兰奔过来与同伴会合。霍瑶花调息了一阵,眼神恢复了锐气。邢猎再左右看了一眼,展露一抹微笑,也就带着两女转身而去。 卫东琉这时从地上爬起来跪住,用前臂抹拭渗在眼睛里的鲜血。额上那破口血流未止,继续沿着他眉心和鼻子滴下。 他恢复视界后一看,方才发现邢猎三人已然远离,将要走出花园。 卫东琉并不知道,自己刚才对敌的,是曾经击杀秘宗掌门“云隐神行”雷九谛的顶尖高手,自己能够在他手底下生还,绝对不必羞愧。 第326章 龙虎剑(46) 但即使知道,他也不会这么想。 不论面对何人,败即耻辱。这是武侠的信条。尤其是巫丹派武侠。 卫东琉看着邢猎遥远的背影,发出苦闷的怒吼,将双剑深深插进面前的泥土里。 直至离了南昌城六、七里后,第一线晨光自东方泛起。 站在野地上的霍瑶花,手里仍然提着那柄劈得扭曲的单刀,远眺着初现的阳光,有一股要流泪的冲动。 但她还是忍住了,继续跟随着獞族狼兵,拖着已经像石头的双腿前行。 走在最前的越郎指一指前头一座山岗。 “我们上去就可以休息了。” 六剑客的四人也跟随着狼兵默默而行,途中很少交谈。邢猎和川岛玲兰经过一夜的潜入、激战与逃亡,再要徒步快走这么远的路,自然是疲倦得很;练飞虹为了完成调虎离山的任务,先前就在九江城连续出动了好几夜,再要赶路到来南昌会合众人,昨夜又率领狼兵大战了一场,以他这年纪亦几乎到了极限。 圆性走着时背后绑着一人,正是被蒙眼封口的李君元。即使如此,他的步伐相比许多身材轻巧的狼兵也毫不落后。 侬昆留在大队的最末殿后。在他跟前十几人,或扶或抬着几个受了伤的同伴而行。还有一个狼兵不幸阵亡,此刻用布包裹着尸体,由两个同族扛着。 他们都是在竹棚那短促交战中的死伤者。侬昆看着他们,不禁心情沉重,但同时亦庆幸,族人深入虎穴而还,折损只是这么少。 终于他们都爬上了山岗,这才一一坐下休息。圆性也将李君元卸下了。越郎吩咐几个眼力最好的部下,分别跑往山岗各处,俯视是否有宁王府的追兵暗地违反了他们的命令跟踪着来。 最初他们都有些担心,挟持着李君元这名王府智囊,会否不够分量迫退宁王府一人?尚幸其父亲李士实是宁王朱宸濠首席谋士,在府中地位崇高,王府护卫都不得不听他的话退避,免伤及他这宝贝儿子。 邢猎上前,轻轻将绑在李君元眼睛和嘴巴的布条解开来。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邢猎说。 李君元眨了几眨被蒙在黑暗中许久的眼,待视力渐渐恢复后,才透过熹微的晨光,辨出邢猎的样子,不禁混身一震。 “先前其实还没有进王府前,我就站在你不足一丈处。只是那时候不方便跟你打招呼。”邢猎说时,将那织着咒文的蒙面巾抛在李君元脚边。 李君元此刻自然知道,什么“红罗洞人”的蒙面习俗,都是胡诌,目的就是把六剑客混入其中。 但李君元怎么也无法想透,六剑客如何会跟远在西南的獞人狼兵混在一起?这正是他昨夜失败的原因。 李君元左右看看山岗上众人。每一个都能够随随便便就动手毙了他。此刻他们更已成功逃离了南昌城,李君元想不到他们有什么不动手的理由。他感觉自己就如一头跛了脚的羔羊,置身在狼群中央。 邢猎知道他在想什么。 “本来为了削弱宁王这种坏家伙,我们应该一刀结果了你。”邢猎盯着他说:“不过既然对你爹有言在先,就先给你多活一段日子。只要确定没有追兵,待会就放你。” 李君元不可置信地瞪着邢猎。但他回想当日在西安,亲眼见过邢猎与众多武人的行事作风,又不免相信这说话。 这些人,对于信诺有一种奇怪的执着。 李君元向邢猎点点头,身体的颤抖也减少了。平日口若悬河雄辩滔滔的他,此刻对着邢猎竟没能说半句话。 霍瑶花此刻坐在石头上喘息着。有人把一个装着清水的竹筒递过来,她抬头看看,是狼兵的年轻统领侬昆。 “谢谢。”霍瑶花接过来喝了几口。侬昆瞧着她的样貌身段,心里大是讶异。想不“六匹虎”要救的,是这么一个美艳的女子,而她手边地上却放着一柄扭曲的刀从那状况可知她的臂力十分惊人。 霍瑶花喝水时,看着正在另一头休息的伤者,还有放在地上那具尸体。她目中不禁露出歉疚之情。 “你不用为他们难过。”侬昆察觉她的眼神,于是说。“我们自愿来帮助,是为了报邢兄他们的恩情,早就知道要冒险。他们为此而死伤,也只会感到自豪。” 霍瑶花听着时仍看着那尸体,不住在摇头。 “不是的。”她喃喃说:“不是这样的……死了的,就是死了。永远回不来……” 确定了并无宁王府追兵后,邢猎依言将李君元放走。一待他走远,众人马上又再出发,转而向南避过道路而行,穿越了密林及荒地,终于到了一座山洞,已是午后时分。 他们还没走到山洞前,已然听到迎接的吠声。这两天负责守护山洞的就是猎犬阿来。 六剑客的衣服兵刃,还有獞人的各样旅途器物都收藏在这隐密的山洞中。他们这时才真正放松下来,用附近的河水梳洗。六剑客也都更换回自己的衣饰。川岛玲兰也准备了多一袭衣服给霍瑶花替换。 众人饱餐之后即分批轮班进睡,好好休息。霍瑶花始终不知该如何与六剑客共处,远离众人,带着几件獞人的厚袍,在一株大树底下安眠。 没有了宁王府的高床软枕,霍瑶花却许久没有睡得如此香甜,醒来时只感到全身都是力量。 当她在河边梳洗头发时,川岛玲兰走了过来。她已背着自己的得意兵器大刀,但手里仍拿着那柄仿倭军刀,只见刀子用两片长木条夹着,多处以藤缠绕,权充作刀鞘,是川岛玲兰昨夜亲手造的。 “你的兵器都留了在宁王府吧?”川岛玲兰说:“这刀给你傍身。” 霍瑶花默默接过,只向川岛玲兰点了点头致谢。她们从死敌到今天变成了奇怪的朋友,微妙的关系,大概也只有两人自己才能理解。 众人又再围聚饱餐一顿后,终于要分别了。邢猎与越郎及侬昆各拥抱了一下,彼此皆有不舍之情。 第327章 龙虎剑(47) “你们回去时最好还是分散几队人行走,以免引人注目。”练飞虹嘱咐。“路上小心保重。” 侬昆向川岛玲兰拱拳行了个礼,又与圆性握了握手,朝他们说:“『六匹虎』的故事,对我们獞人的恩德,我会告诉我将来的儿子,而且会一代一代传下去。” 众狼兵又再次向六剑客行了个礼,也就先行离去,剩下山洞前五人一犬。 他们早就有盘算,要先再南下去赣州,跟闫胜及佟晶会合,并看看能否跟王守仁叙旧。 “你……有什么打算吗?不如……”川岛玲兰问霍瑶花,心里正想要怎样邀请她同行。? “我还有事情,要自己一个人走。”霍瑶花将那军刀背上。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圆性说:“你已悔悟过去的不是,没必要……” “不是这样的。”霍瑶花微笑。她看着四人时,神清气爽,眼目明亮,确已没有了过去的阴影。“不错,我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霍瑶花了。但是并不因为我后悔了,觉悟了,过去所干的事情就能一笔勾销。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她远眺着山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说:“我要回去吉安庐陵,看看能够为那里的人干些什么。我要偿还欠他们的。” 她降下视线来,瞧着邢猎。 “被困在王府里,看见你的纸条时,我已经决定了:只要有天重获自由,就要这么做!” 邢猎也瞧着她。二人四目交投了一会。邢猎理解地点点头。 霍瑶花向四人挥了手,也不再多言,转身就往南步去。 四人看着她的背影,那爽朗踏着大步的勇敢姿态,只觉先前一切的艰苦和冒险都很值得。 他蓦然回忆起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就像此刻一样,太阳暖暖从上投下来,沐浴他骑在马鞍上的身躯。他忘记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半年前?一年前?又好像没有那么久…… 那天,他罕有地放下了一切,带着小妍外出。没有拿剑。没有理会房间里的姚连洲。就只他与她,另一边牵着他花了不少钱买来的棕色快马。他们出了城后,他把小妍扶上了马鞍,再跨到她的背后,向城外郊野策马而行。 小妍穿着薄薄衣衫的身躯,紧贴着他的胸膛。他一手轻轻揽着她幼小的腰肢,另一手挽着马缰,在风和日丽的野外漫无目的地走。她乱飞的发丝搔着他的脸,很痒,却也很香。 那策骑的时刻,坐在后头的他看不见小妍的表情,但听得见她发自内心的欢笑。 他很喜欢骑马。跟小六不一样,他自小就从走镖的老爹侯玉田处学会了。是他那没用的父亲仅有教会他的两样有用东西另一样当然就是怎样拿剑。 每当策马的时候,他就感觉身体变轻了。四周的一切都没有那么沉重。他一直都在拼命追逐的东西:人生的尊严、他人的仰慕、不屈服于任何人的力量……都可以暂时放下。他享受那风掠过鬓发的感受。因此在临江城安顿下来后,他不惜重金也要买下这一匹名种健马。 但是那一天,他没有策马快跑,而是让它轻柔地踱步。因为他知道小妍喜欢这样。他牺牲了自己的快感,去交换她的欢笑。 小妍最初还紧张地抓着马鞍,渐渐她完全信任他的臂弯,把双手张开来,迎着前头一望无际的景象。 “就像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小妍这句话,深深打动他的心坎。 “其实……我们还需要什么东西呢?……” 她接着说这句,却令他的笑容不见了,默然无语。 他又再想起自己追求的一切。想起青冥与巫丹的覆灭。想起他当杀手以来用剑刺杀过的每一个人。想起姚连洲…… 他不甘心。 感觉他身体的僵硬,知道自己的话触及了他心里不可侵犯的禁区。她的笑声也消失了。那个下午,两人没有再交谈一句。 他有些后悔。为什么不能让她的快乐延续多一点点?为什么不可以多些响应她的心声? 他曾经在那个下午,有过这样的疑惑。可是之后又渐渐淡忘了。直至此刻他才再次想起来。 他想着时,身体开始摇晃。好像渐渐要从鞍上倒下…… 一条长臂从旁伸来拉一拉侯英志,令他顿时清醒。是阿木,正骑着另一匹马,看见侯英志好像快要从鞍上累倒,靠近过来伸手拉住。 侯英志从那既甜蜜也苦涩的回忆中醒觉过来,在鞍上提起精神。但过不久他又再度想起小妍。 赶回临江城这段旅程里,侯英志的脑海完全被小妍的样子充塞。他甚至没有再想起自己刚败给燕小六的事实。 这年多以来与小妍共处的记忆,就是这样不断在侯英志心头闪现。有的情景连他自己也觉得惊讶,完全不知道自己竟把那种琐碎的事情牢记了在脑海的某角落。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殷小妍已然占据着他的生命如此之多。 而我给了她些什么?…… 一想及此,侯英志又再催马加速。他要更快回去。要把她搂在怀里,确认她每寸的存在…… 八条蹄腿飞奔,踢起激烈的灰尘。 当侯英志从后巷的一头,远远看见自家那道破损洞开的后门时,他的心里好像有什么破裂了。 不要…… 本来还戒备着小心接近的他,再也顾不得许多,提着断了一截的长短双剑,朝着那道门飞奔。阿木在后面紧随着。 候英志一进门口,已然发现后院土地上那些纷乱的脚步。他惶然向大宅里走,心里祈求着,但眼中所见越来越与他的希望相反:破裂的窗户;不知是谁丢弃在地上的刀;干涸的血迹…… 但却不见任何人不管是生是死。 他走进了大厅,那里桌椅都翻倒四散,墙上的字画歪斜,打破的花盆撒得一地黑色泥土。 他再奔向自己与小研的卧房。看着地上时,他赫然发现,一列血红色的赤足脚印,跟他走的方向相同。 冲进卧房内,四处同样一片破败凌乱,血迹处处。有一把椅子放在房间中央,一个人正坐在那椅上。 第328章 龙虎剑(48) 侯英志多看了两眼才认出来,那张被打得鼻青目肿、一只眼睛睁不开来的脸是属于蔡庆的。蔡庆双手放在膝上,其中七根指头都夹着木条。 侯英志怒吼,上前伸手抓着蔡庆的衣襟,将他整个提起,暴瞪的双眼狠狠盯着他,夹在右手的双剑好像随时就要刺过去。 对方找得到他的家,自然是透过蔡庆。 蔡庆被侯英志紧紧抓着胸襟,样子却异常地平静,伸出自己的双掌说:“是的。是我出卖了你。你要杀我,我也没有可抱怨的。” 侯英志看着房间内四处狼藉的血迹;地上一个个血脚印;墙壁和窗户的破洞…… 他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杀气大盛。 赶进来的阿木惊得呆住了。看见蔡庆的险况他虽然急切,但同时又不敢接近盛怒中的“妖锋”。 蔡庆的生命,就像悬在一根幼丝上。 但在最后,侯英志的杀意还是退下来了。他轻轻放开了蔡庆。 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自己决定要出卖自己的剑的。是我找上他的。 阿木这才敢上前来,察看蔡庆脸上和双手的伤势。但蔡庆却将他推开了。 “那人跟我说,要是你没杀我的话,我就要带你过去。”蔡庆向侯英志说着,又苦笑:“真是废话……假如我给你杀了,还怎么带你去?……” 在蔡庆带领下;侯英志与他及阿木,穿过了弯弯曲曲的巷道,走到距离几条街外的一座小屋。那是蔡庆在临江城内暗中购置的三个避难所之一。 蔡庆沿途一句话也没有跟侯英志说,不肯告诉他“那人”是谁,也没说到底大宅里发生了什么事。“是那人吩咐的。我不能告诉你。”蔡庆这样解释。 进到那屋子的厅堂里,只见空荡荡无甚器物,也没有半个人,只有中央横放一件东西。 但任何进来的人,也无法忽视。 一具看来很娇小的身体,躺在一块木板床上,全身覆着白布,布上染着几朵血花。木板床左右点燃着白色的蜡烛。 侯英志看见那尸体的瞬间,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双剑从他手里滑落,在地上发出啷当的响声。 他平生最重视、最不愿放手的剑,此刻对他彷佛已毫不重要。 侯英志跪在那尸体前,颤抖的手想伸出去揭开那白布,却多次退缩。 他的短短人生里,已经失去过很多东西。每一次他都没有绝望,都觉得可以把失去的拿回来。青冥派没有了,他再往巫丹派寻求剑道;巫丹派没有了,他从姚连洲身上继续找寻。他确信自己的命运已经写定,他将得到一切自己想要的东西。 然而这一次,他失去的,不会再寻回。 侯英志以为,被闫胜击败后的空虚感,已经是他人生的最低潮。但这瞬间与之相比,那败战是多么渺小而遥远。 因为这巨大的震撼,即使有人从屋子的内室走了出来,侯英志亦一无所觉。直至那二人已经隔着尸体站在他跟前,他才抬头看见。 神情冰冷的姚连洲,眼睛恢复了从前的精魂,俯视着下跪的侯英志。 在姚连洲身边,牵着一个人。 一个侯英志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人。 殷小妍的颈项伤口上还缠着布条,一只手挽着姚连洲,美丽的大眼睛凝视着侯英一志的脸,双瞳里透出欣慰。 自英志张着口无法言语,良久之后才垂头伸手轻轻揭开那白布,看见已经失去生命脸孔破裂的孙慈。 他激动地站起来,越过尸体走到两人跟前。他好想马上就把殷小妍搂在怀中。但姚连洲就如阻隔在他们之间的一座大山。侯英志在巫丹掌门的逼人气势下,无法接近过去。 另外三人也从后面现身,正是久违的葉辰和习小岩,后面还跟着凌雨川。看见已然恢复心智的姚连洲,还有失去了一条手臂的葉辰,侯英志都毫无感觉;被巫丹三大高手围绕,犯了背叛之罪的他,此刻亦完全没有思考自己将有何后果。 他的眼中,他的心里,只有殷小妍。 他只想回到过去那一年多的生活。 侯英志此刻的模样,完全看在外表冷漠的姚连洲眼里。 “我的人生里,不管想得到什么,就全力去取。”姚连洲开口。“这是第一次,我觉得不可以这样。” 他转头瞧着殷小妍,把她牵向自己与侯英志之间。然后放开了手。 “当天在西安,我没有真的给你选。现在,你可以再选一次。” 殷小妍瞪着惊异的眼睛,泪水流下。她瞧着姚连洲歉疚地说:“我不值得你这样……” “跟什么值不值得没有关系。”姚连洲向殷小妍展露微笑。那笑容很小,却有如雪山融化了一样。“重要的,只有你希望怎样。” 殷小妍凝视着姚连洲良久。还是那么完美的男人。她又再回想当年在“盈花馆”第一次看见他的感觉。 然后她把脸转过另一边。与侯英志相对。 侯英志不知道这时刻自己该说什么。他明白过去这些日子,自己是个多么自私的男人,并没有什么资格再想要怎样打动她。 殷小妍看了侯英志的脸一会,发现地上反射着光的东西,侧首看过去。 是侯英志抛下的那柄断剑。 他放开了自己人生里最重要的东西。 候英志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他鼓起勇气,只说了四个字。 “我需要你。” 顾小妍激动地回头来凝视侯英志。 那正是她最想听见的四个字。 她扑进了侯英志的怀抱里。 侯英志抱着殷小妍,那感觉就如抱着整个世界。 姚连洲冷冷看着这一切,没有表露一丝情感的波纹。 这结果,其实正是他希望的。从刚才的一切他已看出来:侯英志为了殷小妍不会再握剑;他将选择去活另一种人生。 同时姚连洲心里却又多么渴望,自己可以跟侯英志交换。 可是不可能。因为他是姚连洲。 天上天下,独一无二的姚连洲。 侯英志抱着殷小妍良久后,才把她轻轻放开,再次看着姚连洲。这两个男人的心灵,前所未有地互相了解。 第329章 龙虎剑(49) 瞄一瞄地上的断剑后,侯英志向他说:“你真的这般相信我吗?也许有一天,我又会像从前那样。” “那至少她还有希望。” 姚连洲说着,看一看殷小妍。她看着他,想说些什么,但姚连洲把食指轻轻按在唇上,也就转身往屋子的大门走去。葉辰、习小岩和凌雨川木无表情地跟随。 这三人当中只有习小岩一个,那副平静的面容是假装的。只因他在看着侯英志和殷小妍拥抱时,心里无法不暗地想起霍瑶花…… 当姚连洲背对殷小妍走出了大门,阳光洒落他身上时,他原有那微微的最后一点笑容,就此消失。 抛弃了本就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姚连洲再次作出下地狱的准备。 葉辰离去之前,侯英志却从后叫住了他。 “我见过闫胜。”侯英志说时,端详着葉辰那像鬼般的独臂身影。“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的青冥派同门。我还跟他交过手。” “那又怎样?”葉辰冷冷看着侯英志,半点没有要与他叙旧的意思。已经放弃了剑的侯英志,在葉辰眼中已是个不相干的凡人。 “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侯英志说时回想与闫胜过去的相交,还有数天前那次重遇。他在想:也许自己这些年的一切努力,其实是注定为了成就闫胜的剑道。 “真正的『龙虎剑』,已然重现人间。” 葉辰听罢,没有作什么反应,也就回身再次跟随姚连洲的背影去了。 但他那双彷佛无生命的眼睛,在听闻这句话后,在深处点燃了微明的火焰。 在那山岗最高的岩石上,盘膝而坐的闫胜微笑仰首,观看晴空中缓缓飘过的浮云。就像孩子一样,他不自觉慢慢把手伸上去,彷佛想要触摸那云朵。 闫胜当然知道摸不到。但他无法抑止想去尝试的欲望。他看着云的眼睛里,闪耀着天真诚挚的光芒。 说不定,我真的能触摸到天空…… 这想法令他的笑容展得更灿烂,更像小孩。过去闫胜从来没有这般笑过。即使在青冥山的时候,即使在获师父授与“道传弟子”资格之时。 因为在那些日子里,他心里想着的总是如何达成别人的期望,怎样走才不会犯错或倒退,怎么承受自己肩负的东西,并且坚持下去。> 今天的闫胜却已经不用再想这些了。 他把手放下来,垂头看看自己的掌心。 里面空空如也。 但也代表能抓住一切。 天上云朵的移动轻微变急。一阵春风迎闫胜的脸送来,吹干他额上的汗珠。 在他两侧的土里倒插着两柄练习用的长短钝铁剑,剑柄缠布染满了汗。长剑迎风微微来回晃动,彷佛在跳着一支即兴的舞蹈。 闫胜只觉身周一切都如此完美。 他把搁在身旁的随身布囊拿来,掏出盛着水的竹筒,拔开塞子喝了几口,再拿出刺绣着飞鸟图案的青色汗巾抹抹脸。 布囊里还有一件东西。闫胜触摸到,忍不住又掏出来看。 那是一片大约四指宽、两巴掌长的木简,上面密密麻麻地雕刻着细字,乍看以为是什么古老经书,细观其实是新刻之物,所用的浅色木材甚为坚实,看来颇是罕有贵重,木上刻字工艺精细,并渗了黑漆令字体显得更深。 这样的木简全套共有十七块,除了这一片其余都存放在闫胜的房间里。木简上雕刻的内容,闫胜其实早就完全牢记,只是他总喜欢拿一片带在身边,就像能镇静心灵的护身符。 这套木简是在大半年前那夜南赣巡抚府邸宿命一战的三个月后由一名高大木讷的青年送到王守仁的衙门。那青年似乎不懂说话,只是出示了一封信,指定要把木简交送给闫胜,或由王大人亲自代收。 那青年死也不肯将装着木简的盒子寄存下,或者给官府的人转交,坚持只能亲手交给两人之一。闫胜仍是朝廷钦犯之身,衙门的参随差役断不可承认与他有任何联系。他们怕这是政敌构陷王大人的诡计,不知该如何处理。 结果还是由孟七河通知闫胜到来接收。他们引领那青年到了赣州城外郊野,于黑夜无人时等候闫胜,以免有人跟踪监视。 那夜闫胜在江湖经验丰富的练飞虹陪伴之下到来。闫胜打量着那个青年阿木,感觉不出有什么可疑。但他没有忘记当年成都马牌帮之役,或是在庐陵对抗“术王众”的深刻教训,一切都依照飞虹先生之言行事,他接下木盒后并未马上打开,而先交给练飞虹仔细检查,确定没有任何暗算人的机括装置。 练飞虹最后将盒子打开来。就着灯笼火光,众人看见内里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飞虹先生却仍谨慎非常,以包缠着厚厚布条的手拿出盒里木简,仔细检视有没有沾染毒粉等异物。 闫胜的眼睛却完全被木简上所刻的文字吸引。飞虹先生手上拿的那第一片,上面开首如此刻写: “……龙虎交会雌雄相济长纵短横顺逆自如……] 在黑夜里,闫胜听见自己的心脏如擂鼓般跳动。他伸手将那片木简抢下来,摸着字逐个细看,越看越是激动,指头都颤抖起来。其他人见了不明所以。 火光照映着他盈于眼眶的泪水。他的指头皮肉深深陷进字体的凹纹里,以确认自己看见的并不是幻象…… 如今闫胜在阳光之下,也在轻轻抚摸着木简上的刻字,已再无当夜那股激动。 这套木简是按照某人抄写的字体雕刻而成的。虽然经过工匠之手临摹复制,笔划的形态多少有些变样,但闫胜一眼就看出这是谁的手笔:毕竟他与那人一起长大,长年一起学习读书写字。 之前闫胜一直就在疑惑:侯英志懂得许多“龙虎剑法”招式,究竟从何而来?收到这些木简之后,他恍然大悟。 那么侯英志又如何得到这部珍贵的剑谱?闫胜推敲猜想:巫丹攻占青冥派后,想必曾大肆搜掠“玄门舍”的各样收藏,尤其是“道传弟子”的练武重地“归元堂”,他们从中找到“龙虎剑谱”,并非奇事。 第330章 龙虎剑(50) 闫胜收到的那个木盒里,除了这十七片剑谱原文木简之外,最底处还有一部小小薄册,打开来看见也是满满写着小字,同是侯英志的笔迹。里面所写全是侯英志对剑谱解读的心得,包括一些对仍未确定解明之处的猜测。 “龙虎剑谱”为保密之故,全用暗码写成,其中的数字是青冥派前九套剑法及招式的代号,未学过青冥剑的外人根本无从看懂。 闫胜这些年整副心思都放在研究和复原“龙虎剑法”之上,早已累积了许多心得,加上那次在赣州与侯英志一战,又学得了不少招势,他若是只靠剑谱原文自行解译,原本也不困难,如今有了侯英志这部笔记的引导,就更事半功倍。 青冥剑道的一片新天地,豁然在闫胜面前展开。 当然闫胜并没有依样葫芦地跟随侯英志的指引修习,反倒经过自己的思考印证,看出侯英志剑法上所走的歧路。闫胜猜想,那是因为侯英志太执着于要把所学的巫丹剑心得也加入进去,“强化”原本的“龙虎剑”,却违逆了原有的剑理。 不过侯英志亦有一些创见和心得,令闫胜不禁拍案叫绝,刺激他反省自己过去偶尔过于僵化、不敢大胆尝试的缺失。 小英拿到剑谱,学的比我多,却反倒败了给我……我应该对自己的剑道更有信心。 是我的“龙虎剑”啊。 这大半年闫胜读着剑谱和笔记,就像隔着时空体验了侯英志在巫丹派那些奋斗岁月,也像重新得到这老朋友陪伴自己练剑。他常常回想两人在青冥山里互相砥砺、一起研习剑理的日子,心头充满温暖与怀念。 这剑谱送到闫胜之手,正是最好的时候。巫丹派早已不在,六剑客成功救出霍瑶花后,生活也暂时安定下来。闫胜努力思考着往后要怎么走,却像茫无方向。最顺理成章的目标本来是重建青冥派,可是闫胜一朝仍被朝廷通缉,要公然恢复青冥剑派的名号可说绝无可能。何况说到要具有担负一门一派的武艺成就,闫胜亦自觉未够分量。最希望做也最应该做的事情却做不了,闫胜当时陷入深深的苦恼中。 得到“龙虎剑谱”,闫胜就像在泥沼里抓到一根坚实的绳索;侯英志那部笔记,更令他感觉自己在“复兴青冥”的道路上,并非孤单一人。 闫胜此刻摸着这片木简,心里想侯英志到底在什么地方?过着怎样的生活?除了剑谱和笔记心得之外,木盒里再无侯英志片言只语。闫胜却知道这份重要的礼物代表了些什么。 小英他想通了。 他必然已经找回“那个很重要的人”。 这大半年来剑艺上的跃进,自然教闫胜快乐,但得知故友已然寻得心灵平安,同样令他欣慰。 侯英志的事情,启发了闫胜: 别要被过去或将来压得无法呼吸。活在当下的每一时刻。 这跟他一年前“山螺”修行的体悟契合:太执着于剑,于是为剑所奴役,放弃了剑,才明白如何真正“用剑”。 现在的闫胜,享受着每个练剑的时刻,欣赏一切剑理的奥妙;把每个未解的难关视为乐趣。 他这才终于明白:师父赫圣在每次演武的时候,还有在与葉辰决战之时,为何会露出好像要享用美食的兴奋神情。 当你拥有“自己的剑”时,就会这样。 这时他身后远处传来踏着草地的脚步声。闫胜刚刚练完剑不久,感官还处于高度敏锐的状态,一下子就察觉出来,并且分辨得到是谁。 他笑得开怀,仍然坐着不动,继续抚摸那片木简。 佟晶轻轻坐到他身旁,倚着他的肩膀。 十几天之前的某夜,佟晶作了一个回忆的梦。 她回到自己只有六岁的时候。 当年她爹童伯雄创立的岷江帮,还没有后来雄霸四川一省河运的光景,仍在争夺成都几个最大埠头的利益。 梦里回忆的那天,小小佟晶坐在岷江帮总号的一座货仓里,看着父亲与帮众里的 一群打架好手,正在穿戴整理着竹片造的护甲,分派着明晃晃的刀子竹枪,准备迎接一场决定成都地下霸权谁属的火并。 她瞪着骨碌碌的大眼睛,瞧着父亲跟那些男人。几乎没有人交谈。每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气息那气息不是年幼的佟晶所能理解,她只知道嗅着它,自己的小小心脏也随着加速跳动。 父亲童伯雄突然抬头向她看过来。那并非佟晶平时熟悉的温暖脸孔。冰冷,同时却也火热。父亲的眼睛似乎在看着她,却又像只是茫现看着她身后的墙壁。没有任何表情,但又似随时都要爆发。 六岁的佟晶凭着天生的直觉,感到父亲与那些男人在这将要玩命时刻,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美丽。 她很想成为他们其中一个。 之后她目送他们走出戒备森严的货仓大门…… 佟晶梦到这里就醒了,在床上坐起来,再也无法入眠。 她在黑暗中回想那自以为久已忘记的情景。然后她确定了: 我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希望学会战斗。 作过那个梦的次天早上,佟晶又继续跟练飞虹学武。 练飞虹早就有教导女弟子刑瑛的经验,加上这些年来的共处,对佟晶的特质十分了解,故此他并没有把崆峒派“八大绝”生搬硬套地全塞给她学,而是从中挑选适合她的东西加以传授:“通臂剑”里以巧取胜的招式,“送魂飞刃”的快射手法,并改用较轻的双刃飞剑;“乌叶扇”的近身短兵打击,以防范强壮对手抢入;“摧心挝”飞索配合轻功身法飞跃;“摩云手”里用以摆脱敌人擒抱的技法;“挑山鞭”中比较简单的几招双手长兵打法,以备只得重兵器时也能御敌。而刚猛的“日轮刀”和过于倚仗体力搏斗的“花战捶”,练飞虹则完全不教。 那个早上,飞虹先生正主力教佟晶“挑山鞭”。也许因为前一夜睡得不够,佟晶双手提着那四尺多长棒时,显得有气无力,也没能充分运用腰腿发劲。“你要好好练呀。”练飞虹脸色沉下来。 第331章 龙虎剑(51) “这根本不合我用。”佟晶放开一只手摔了摔腕,示意有点累。 “在战场上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选择兵器呀。”练飞虹耐着性子解释:“兵器不称手,难道你就不打,任人宰割吗?而且这双手鞭杆之法,可助你舒展全身,并锻炼你用单手剑太多而忽略了的筋肌,对你以后再学其他东西大有益处的呀!” 佟晶听了也就住口,双手又再振起那鞭杆,却还是没能全神贯注去打,只在做做招式的模样。 练飞虹越看脸色越黑:自己惮精竭虑为佟晶编订的这套练习,她却只是敷衍应付。他终于忍不住叱喝:“你的心都飞到哪去了?又想着闫胜那小子吗?” 佟晶呆住了。下一刻她脸庞涨红,狠狠把鞭杆摔落地上。 “你又不是我师父!我也没求你教我!” 佟晶含着泪转身就走,留下后悔的练飞虹站在原地。 对练飞虹来说,每一个早晨都是一次挑战。 到了这个年纪他睡得不多,几乎每天起床都还能看见稀微的晨星。 刚醒来那副身躯,就像每个关节都被铁钉固定了,僵硬得连翻转也感吃力。想坐起来的时候,身上每一处筋肌关节的旧患都在向他抗议。 练飞虹不想吵醒屋里仍在沉睡的同伴,总是强忍着低吟声,缓缓逐寸坐起来,先以本门崆峒派的吐纳法运行内外血气,令身体机能稍变活跃,然后他才爬下床,静静地练习跟圆性学的少林派“易筋经”各个立禅式,伸展全身筋骨,练了好一轮才真正能自如活动。 曙光初现之际,练飞虹就会把“奋狮剑”佩到腰带上,再带上其他爱用的兵刃,独自出门往附近山里练武。 他知道清晨在山林间气息较浊,其实不大适宜锻练。但他不想给任何一个同伴看见自己早上还没有调整好身体、生硬笨拙的练武姿态,所以还是赶在所有人之前。 他其实没必要把“八大绝”的各样兵器都带全,也可以改拿比较轻巧的练习器具代替。但他坚持这么做。 把随身血战多年的兵刃带在身边,令他感觉更像从前的自己。 练飞虹每天要花上比从前多一倍的时间和耐心,才能够恢复对武技的正常触觉,把万剑棒扇等都化为身体的延伸,挥拳踢腿眼到招到。他不知道这种预备的时间,会不会随着岁月继续越变越长。 会变得更差吗?甚至有一天,会完全做不到吗? 练飞虹很早以前就觉悟了:变老,就是不断地失去。可是知道归知道,当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一地消失时,心里还是禁不住害怕。 六十七岁的练飞虹知道,自己的人生前头,再没有上坡的道路。 令他身体退化得如此厉害的并不只因为年纪。当年被雷九谛重创一役,令练飞虹元气大伤,再也无法恢复从前的状态和功力。而每次在水中倒影看见自己被砍去大片的耳朵,都再次提醒他那次惨败的经历,深深挫伤着他的自信。雷九谛早已死在邢猎刀下,这屈辱他永远也无法洗刷。 唉,我在骗谁?就算今天雷九谛在生又如何?我根本不可能打败他…… 某一天,当他在练习崆峒派“花法”抛换手里刀剑时,指掌的反应一时追不上,弯刀掉落在地上。他停了下来,呆呆看着地上的刀。那一刻他心里浮出这样的想法: 我还在拼命地练,到底为了什么? 每次练得累了,他会坐在石头上休息,然后开始思考当天稍后要教些什么给佟晶。只有这个时刻,练飞虹的眉头才会放松开来。 他专注地思考着,手中剑轻轻比划将要传授给佟晶的招式,又或者要求她用心复习的技法。当想象到天资聪敏的佟晶,将会如何吸收这些武技并化为己用时,练飞虹总会兴奋起来,捋着已几乎完全雪白的长须,再次展露出从前飞虹先生那顽童般的笑容。 练飞虹最大的恐惧,是有一天自己会死在病床上。有时他会回想:假如自己那夜就死在雷九谛刀下,是否才最幸福? 能够扫去他这种想法的,就只有佟晶。练飞虹表面上虽没说什么,但他已然将自己余下的生命意义,完全寄托在佟晶之上。 她只要专心致志,并继续有正确的指引,廿年后,甚至只是十年后,随时能够成为姚连洲那种绝顶高手,又或是开拓一门一派新武学的大宗师! 练飞虹对此深信不移。 为了培养她,我要再活下去。越久越好。 我要看见那个佟晶。 他在心里如此祈求。 可是到了某一天,当佟晶抛下鞭杆,怒气冲冲地离去时,练飞虹感觉自己的心像崩碎了。 叱责佟晶的那句话,练飞虹其实忍耐了很久才吐出来。佟晶这两年来的武艺进度并没有预期般理想,这阵子更有停滞不前之势。 练飞虹知道佟晶分心的原因是什么。 是闫胜。 闫胜和佟晶继续并肩坐在那山岗上。他们的感情早已到了不用多说话、静静共对也能感到快乐的阶段。 良久,佟晶垂头看见闫胜手里的木简,把它拿了过来,也抚摸着上面的字。 “这些你都已经练成了吗?”她晃一晃木简问闫胜。 “大概七、八成吧。有些还没有揣摩通透,不过已经知道剑路大概是怎样,只要多花一点日子,应该可以想得到。” 佟晶笑着说:“那你还不多谢我?” 自从得了“龙虎剑谱”之后,闫胜全神投入去解读其中绝技,佟晶亦有从旁帮忙,除了助他对拆演练之外,也对剑招的技理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这过程里,闫胜更深深了解佟晶在武学上是何等聪颖,虽然在实战经验及对青冥剑法的理解上仍然有限,提出的心得许多并不准确,但其不凡的巧思却能刺激闫胜生起新的想法,令他突破了好些修练“龙虎剑”的障碍。 闫胜听佟晶这么说,却故意不发一言。 佟晶马上抓住他的衣袖猛摇:“什么?你是说我没有功劳吗?” 第332章 龙虎剑(52) “是是是……全靠童大小姐!简直是燕某的大恩人!”闫胜这才咧齿笑起来,握着佟晶的手。 佟晶欣慰地笑了,又再看看那片木简,眼睛发出光芒。能够帮助闫胜突飞猛进,她心里甚是满足闫胜的成就,就等于她自己的成就。 佟晶花了这许多心力时间帮助自己,闫胜感激非常,更觉两人因这共同努力的连繋,感情又进了一大步。 “不过……”闫胜这时说:“最近这些天,好像没看见你跟飞虹先生练武……”佟晶的笑容收了起来一下,然后又勉强笑笑:“没什么……只是我觉得之前学得太快太多,想自己先复习一下……” 闫胜与她感情已甚深厚,心灵相通,哪会不察觉她语气有异?但他知道佟晶个性倔强,最不喜欢别人催迫,也就暂时不再追问,心想回头再问练飞虹好了。 “我们回去吧。”闫胜说。 佟晶点点头,将木简塞回那个布囊里提着。闫胜也站起来,从地上拔出练习用的一双钝铁剑,二人步履轻快地并肩下山。 不消一会他们就回到了水岩前寨六剑客这年来的家。 当日邢猎等人救了霍瑶花,并与獞人狼兵分别之后,就回到赣州王守仁处与闫胜及佟晶会合。六人因仍受朝廷通缉,实在不宜留在王大人身边,但经过王大人险遭刺杀一事后,六剑客深知王守仁当这个南赣巡抚,朝夕都在冒着性命之危,南昌宁王府看来更会随时发难。破门六剑”既无去处,不如留在赣州邻近,必要时可为王大人的支持。 王守仁亦认为六剑客终日流浪非长久之计,最后找到一个适合安置六人之地,就是在这赣州府城以西、上犹县外十余里的水岩前寨。 闫胜佟晶回到寨前,只见那是一座背山临河的小小哨寨,大小相当于城里富户人家的宅邸,四周围绕的竹栅高墙,因战事崩缺处处,也有几处焚烧过的痕迹,在围墙缺口前已可看见内里仅有那几座房舍。墙上南、北两角突出两座残存的瞭望高台,才令它有点模样。东面有一片树林掩蔽着大半座哨寨,地点倒是颇隐秘。 这座前寨,本是盘据山中的水岩寨匪盗所建的前哨,用以戒备从后山偷袭的官兵。王守仁上任不久即发兵清剿邻近匪贼,闪电攻破了水岩寨,寨子也遭一把火烧了,这个细小的前寨反倒残留了下来。王守仁本想将之改建为上犹县一座哨岗,由民兵壮勇轮流服役看守,并作长期练兵之地,但之后南赣官府一直忙于剿匪安民,一直没有实行这计划,如今则成了六剑客的安身地。 水岩前寨与上犹县城虽隔不远,中间却都是崎岖山水,不易通行,故此平日途经的人迹甚少。最靠近这里的只得一条平岩村,不过百来人口,王守仁假称邢猎等六人乃是他募集的兵勇精锐,因家园已破暂此栖身。平岩村民从前饱受匪患之苦,王大人于他们如同再生父母,自然不会怀疑,平素亦未有来打扰,相安无事。 闫胜和佟晶没打寨门进内,就从围栅的一个缺口跨入。 寨里只有四座小房屋跟一座稍大的仓库,呈半圆状围着中间一片空地。此刻空地上铺着用石头镇住四角的草席,席上满是晒干的山间野菜与果实。地上也竖着两根竹杆,之间的绳子上挂着一排风干肉食,都是野生的禽兽与河中捕得的鱼,已用盐腌制过。 王守仁派人定期送来了些米粮,加上六剑客流浪已久,早习惯在山野狩猎采集食物,故虽长居在这无人之地,生活绝无匮乏之忧。 水岩前寨荒废了一段日子,最初六剑客搬进来时犹如死地,颇觉阴森,佟晶最是不习惯,但住到今天已溢满了生活气息,令她感觉确已像个家。 当然,也是因为有闫胜在…… 只见寨里那四座房屋,前门框上各都挂着鲜艳的红布,木门上贴了红纸,上面写着大大的“囍”字。两人回来见了,不禁相视甜蜜一笑。 六剑客不久后就要办喜事了。 邢猎与川岛玲兰将要成亲。 “兰姊,你真的要嫁给那头野猴吗?” 佟晶这么问川岛玲兰,是在邢猎宣布婚讯的第二天。两人当时正在寨里收拾晾晒的衣服。 川岛玲兰拨一拨耳鬓的乌发,略垂下头笑笑,点了点头,又继续折叠好手上的那件长袍,轻轻放进竹篮里。 佟晶看着川岛玲兰在阳光下的笑容,有点呆住了。经过这些年,川岛玲兰相比初识之时,增添了一重令佟晶羡慕的韵味,就像一颗树上的鲜果成熟到最丰美饱满的时候。 即使同为女子,佟晶也不禁在心里赞叹。 “我最初乘船来明国找他,就是为了跟他有个了断。”川岛玲兰看着佟晶说,那长长的美眸闪出光采。“不是打败他,就是嫁给他。” “那你现在不想打败邢大哥了吗?”佟晶问。 川岛玲兰轻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我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超越邢猎在他领悟了『浪花斩铁势』、身体又已经复元之后,我就知道。” 她笑得露出白玉般的皓齿,看着一件件挂在绳上的衣服迎风起伏飘扬,在她眼中彷佛化为当日离乡别井乘船西渡越过的汹涌波涛,也彷佛是自己心中曾经翻涌过的恩怨爱恨。 “那么我剩下来的选择,就只有成为『武士之妻』了。” 川岛玲兰用了家乡话说那句“武士之妻”,佟晶听不懂,但即使不问她也明白兰姊在说什么。 佟晶猜想,川岛玲兰这个决定早在湘潭的河岸擂台跟前已经下了那天她以妻子的身分,向即将与雷九谛决斗的邢猎说:“把胜利带回来。” 然后他们把霍瑶花从宁王府救了出来。了结此事后,川岛玲兰更无不嫁的理由。 只是她仍然等了一年才答应邢猎。她要确知自己再无遗憾。 佟晶看着川岛玲兰幸福的模样,不禁也想到自己。 第333章 龙虎剑(53) 兰姊将往后的人生托付给邢猎了……我也可以托付给闫胜吗? “兰姊,那你以后放弃练刀了吗?”佟晶问。 川岛玲兰失笑:“当然还要练呀。他也跟我说过,不许我就此放弃武艺。” 她说时嘴角带着更浓的甜蜜。邢猎当时说的其实并不只这么简单。 “你真正令我迷上,就是我们第一次重遇,我几乎被你斩死的时候。”他昨夜说:我不希望你以后变成了另一个人。” 只是我以后练武的目标不同了。”川岛玲兰此际又向佟晶说:我不再为了打倒谁,而是全心全意为了保护这个家而修练。” 佟晶再一次呆住了。眼前的川岛玲兰,与从前那个为爱恨所缠、带着满腹矛盾跟随邢猎的女刀客,已是判若两人。如今这个她,在爱与战斗之间终于赢得心灵的平衡,也跟从前的自己和解了。 佟晶把一片晾干的布巾卷起来,然后不经意地问:“那么邢大哥呢?他以后有什么打算?” 听见这话,川岛玲兰收拾衣物的手停顿了下来。 佟晶并未察觉,仍在自言自语:“从前邢大哥眼中就只有巫丹派,可是巫丹早就不在了。闫胜还有重建青冥派的梦想,可我很少听邢大哥说要复兴南海派或是什么的,甚至没怎么听他提起福建的家乡……可是邢大哥这头野猴,一定不会停下来!不管是怎样的高山,他必定会不断地爬上去……” 川岛玲兰眉宇间,浮现一抹淡淡的阴霾。 这时风变得稍急了。仍未收拾的衣服一起剧烈飘动。 “兰姊,你说是吗?”佟晶微笑问。 川岛玲兰原本有点僵硬的脸恢复过来,点了点头。她仰首看看天空,然后说:“我们快收拾。好像要下雨了。” 走到屋门前,闫胜将一双铁剑搁在墙边。佟晶拿起勺子,往门前的水缸里掏水,给闫胜洗手洗脸,又拿出汗巾给他抹净。接着闫胜接过勺子也让佟晶清洗。 两人正在享受这宁静愉快的时刻之际,仓库那头传出阿来的吠声,继而是一把粗犷的声音喝骂。 他们听了不禁皱眉。然后就看见猎犬阿来带点惊慌地奔逃过来。佟晶马上蹲下来接住它,抱着它的头颈安抚,同时在阿来嘴边嗅到酒味。 “笨狗,请你也不喝,笨死了丨” 一条身影边喝骂着,边踏着歪斜的步伐走过来。死和尚!你又灌它喝酒吗?明明知道它不能喝!”佟晶怒骂说。 圆性一手提着酒坛,另一手以包铁齐眉棍当作拐杖,瞇着眼睛走过来,脸上现着红晕。 圆性长着一头不知多久没有修剪的乱发,刚硬的发毛一根根像矛尖般竖起,一身僧衣脏兮兮的,衣襟更染着大滩酒渍。他的脸跟身躯相比往日消瘦了不少,相貌也因此显得不同。 特别在这喝醉的时候。 这酒是他们用山间野果自酿的,虽然味道酸甜并不呛口,但后劲十足。圆性手里那个酒坛,已然轻了一半。 圆性这副醉酒疯丐般的模样,令闫胜看着心痛。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六剑客里,圆性和尚一向是最随和,也最少烦恼的一个:除了吃不饱的时候之外,几乎没听他抱怨过什么。少林派名震天下的武功,他更是从不藏私,尤其是对身体大有益处的至宝“易筋经”,已是六剑客人人都习练的功法。 圆性提起酒坛,大大灌了一口。 “你别再喝!”佟晶站起来大叫:“我们存着这些酒,是预备邢大哥和兰姊成亲时喝的。” 圆性却不理会,又喝了一口酒,吐着酒沬说:我想喝就喝,你管得了我?他们成亲洞房,跟我这出家人有什么关系?” “你还说出家人,喝醉酒不犯戒么?”佟晶跺着脚说:“和尚,你到底害了什么病?失心疯吗?” 圆性狂笑一声,单手以齐眉棍在头上转了一大圈,看看水岩前寨四周:“住在这种鬼地方,不喝几口酒解解闷,那就真的要疯了!” 佟晶不明白圆性何以这么想。从前六剑客四处流浪,即使是无人的深山丛林,又或广西的穷山恶水之地,也是一样地过,如今安居这哨寨,比那些地方好上十倍,衣食不愁,又能够专心练武,圆性到底在嫌些什么?, 圆性变得消痩,而且行为日渐脱轨,是几个月前开始的事。最初众人只察觉他说话少了,吃得也不如从前多,尤其不再怎么吃肉,那时佟晶还取笑他“终于比较像个和尚了”,之后他变本加厉,懒于梳洗更衣,身上常发出臭味,须发长了后更像个乞丐,然后还开始喝起酒来,偶尔就会发酒疯,四处把寨里物事摔破打烂。众人认识圆性这几年,知道他从来都不大好酒,闫胜也记得最初在西安“麟门客栈”认识时,圆性说过他吃肉是为了有气力打斗,酒并没有帮助,所以不爱喝。 可是现在眼前这个圆性和尚,却已经成了可怕的酒鬼。 “闷就得喝酒吗?”佟晶不肯放过圆性:“你不会找其他事情做吗?”圆性咧开嘴巴笑了,牙齿在乱生的髭须之间露出来:“我又不是姑娘,不会找个男的卿卿我我度日。” 佟晶听了脸颊涨红,愤怒不已,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反驳。 “和尚,说话庄重一些。”闫胜铁青着脸,冷静地说。 圆性盯着闫胜,目光带点凶狠:“啊,没错,今天的小闫胜长大了啊,不再是从前那个胆怯的小子,有胆跟和尚我抬杠了。” 闫胜不想跟他对骂,心想就丢下他一个人发疯好了,别过头去,准备带着佟晶阿来离开。 “对了……”圆性却不放过他:“既然童大小姐下令,要我找别的事情解闷,那么不如你这个青冥派下任掌门,来跟我玩两手吧!” 他说着就遥遥把齐眉棍那包着铁片圆钉的棍头,直指闫胜的脸。 圆性那句“青冥派下任掌门”,明显是揶揄闫胜。闫胜心里燃点了怒火。但他还是压制着情绪。 第334章 龙虎剑(54) 要是正常的圆性找他对练,他自然千万个乐意,但现在这个圆性,他绝不想与之交手。 那句话却也刺痛了旁边的佟晶复兴青冥是闫胜的梦想,她不许任何人侮辱。 佟晶盛怒下忍不住冲口而出:“我敢赌,今天的闫胜已经比你强了!” 圆性一双又浓又硬的眉毛耸起来,怪笑说:“是么?那倒要看看了。小闫胜,来吧!” 圆性说完跨前一步,一棍就打在屋门前的水缸上,瓦片与水花激烈向四方飞散,溅得闫胜一身湿了。阿来被唬得猛吠起来。 闫胜却神色不变,仍然转头要走。 “瞧不起我吗?”圆性瞪着眼睛,左手把酒坛摔碎在地,顿时酒香四溢,地上残留一堆碎瓦和酿酒的果渣。 圆性同时双手抡棍,击向闫胜要走的方向,狠狠在房屋的墙壁上打出一个窟窿!这一棍掠过闫胜脸前只有数寸,而且显然贯足了劲力。 和尚是来真的! 危险的讯号,令闫胜身体马上产生反应,向后斜闪同时,伸手抄起原本搁在墙边那双长短钝铁剑,直视圆性戒备! 在佟晶的惊呼声中,圆性的长棍又再夹着猛烈的破风音向闫胜袭来。 闫胜身随意动,斜身闪过那劈来的棍头,同时右手长剑架出,隔着尺许的距离压制着圆性握棍的前锋左手,以阻止齐眉棍翻过来接续击打。 闫胜没有进攻,只用剑在方位上遥遥招架,已经压止着圆性的连环攻势,其法有如当年赫圣与葉辰,互相变换架式隔空对抗一样,可见闫胜的剑技又进入了另一层次。 圆性心里也不得不对闫胜这一手喝采,但他战意既起,并未因这阻截就停下来,手掌在棍身上连续滑过,齐眉棍化为拿扫帚般的反握阴把,另一端的包铁棍头从下撩击向闫胜腹部! 这是少林派齐眉双头棍的招式,以“滑把”手法改换握棍方式,两端的棍头自如吞吐变化,击打角度令敌人防不胜防。圆性这些年跟练飞虹学过崆峒“花法”和“挑山鞭”的鞭杆技艺,运用起少林本门棍法来,刚猛之余更增了灵巧。 闫胜先前架出长剑时,左手短剑早已提在腹侧,预备应付圆性的任何变招,这时不慌不忙,就向下压挡着齐眉棍。 圆性这反握向上撩击,劲道远不如一般正手劈棍猛烈。饶是如此,闫胜亦已作了准备,把身体和足步放轻,当短剑与棍头相接的瞬间,他只紧锁着肩背和肘腕的关节肌肉抵受,身体其他部分却轻松地吸收那传来的劲力,整个人顺着力量向斜后方飘开三尺,敏捷地再次立定,这一挡顺势脱离了圆性的攻击距离! 闫胜如此退走,除了不想与圆性硬碰之外,也为了把他引离佟晶所在,免她遭战斗殃及。 圆性轻巧踏步追向闫胜,同时手上的齐眉棍又已变回正握。他从齿间吐气,发出尖锐的声音,持棍的前后双手一合,齐眉棍以少林派“紧那罗王棍”中一式“穿袖势”,如标枪似地直取闫胜面门! 闫胜双眉一耸,头颈往右侧闪躲同时,右手长剑一式“半遮拦”将射来的棍头顺势向左拨开,那长棍越过闫胜耳朵才仅仅三寸之遥。 和尚好快! 圆性这一追击,比闫胜预期中更要迅速。圆性从前在多次战役里都是担任六剑客的开路前锋,虽然身壮力雄,速度也绝不缓慢,只是此际似乎又更上一层楼,刚才那追进的步伐,比从前靠力量为主的刚猛马步敏捷得多,长棍出手也更顺畅而极少先兆。 圆性身材消瘦了,武艺却不退反进,增添了以往稍欠的精准灵敏。 齐眉棍一击不中马上就缩了回去。闫胜与圆性相处日久,深知其棍法上的习惯,直刺之后往往就顺势转拨向下,化为中下路的挥打,他双剑已预先戒备。 哪料圆性握着棍尾的右手收而复放,包铁棍头又再刺出,这次取向闫胜肩头!闫胜意外之余马上发动双剑,在身前接连挥舞,正是青冥派“圆梭双剑”的剑花,长短二剑绵密拨打,连续挡去圆性四次吞吐的刺棍! 圆性的连环刺棍犹如毒蛇噬击,伸出不过剎那又复收缩回去,常人的眼目连那棍影都不可能捕捉。这是因为圆性的力度控制极为佳妙,并没把十成劲力投放在任何一击里,刺棍一感到将要被闫胜双剑拦截就即吞回去再出击。是故闫胜虽然连挡四次,却只有两次发出声响,而且那剑棍碰击声并不响亮。 闫胜的反应亦是同样灵敏,一察觉抵御已令圆性的棍收回,也就放松不再贯劲, 准备防守下一击。若非如此,他任何一次抵挡的剑招只要有一点动作过大,已被圆性下一刺乘隙命中。 两人都正以敏锐的感官与精密的控制相互较量,表面看只是简单的一串攻防,实际上包含着精妙的功力与技巧。 和尚醉了也打成这样……假如他没喝酒…… 闫胜心中一动。他这时想起来,已许久没有看圆性的身手了…… 圆性却似浑无所觉,仍是一脸狂态,这次不再直刺,长棍突然收下来顿住一瞬间,欲以那半拍之差令闫胜疑惑,旋即化为横扫! 闫胜未有受骗,但知道这横扫棍劲力雄猛,他一双材质粗劣的练习用铁剑不足抵抗,于是斜踏左足张开马步,整个人沉了下去,低头闪过这一棍。 紧接着闫胜又往右后方仰身,躲避齐眉棍的斜向撩打,同时嘴里呼喊:“别插手!” 原来他瞥见后面的佟晶想上前来助拳,于是喝止着她。 佟晶既无兵器,不可能帮忙压制醉疯了的圆性,反会令闫胜有所顾忌,绝无好处。 圆性继续抡棍追打,闫胜则不断左闪右避,偶尔才挥剑抵挡,从未反击半招。但如此消极的打法,面对曾是少林派护寺“十八铜人”的精英武僧,是不可能长久的,齐眉棍的威胁已越来越危险。 闫胜既不希望与圆性真打,但同时心里一角,却有个念头渐渐萌生起来。 第335章 龙虎剑(55) 六剑客之中,邢猎实力居首毫无疑问,而一向以来少林正宗的圆性功力深厚,年纪也正处于最盛期,大家也暗中认同较胜川岛玲兰排在第二。然而这些年闫胜经过“山螺”修练的突破及与侯英志一战后的体悟,最近又得到“龙虎剑谱”补充所学,进境甚大。今天他与圆性相比如何,众人还没有认真想过。 我跟和尚到底差多少……我能够胜过他吗? 武侠的雄心,无法压抑。即使面对的是曾共生死的同伴。 闫胜很想试一试。 圆性似乎感应到闫胜的情绪,也受到刺激,猛喝一声,突然把齐眉棍的拿法变成短握中间,抢到近身以两头连环击打闫胜。 突然进入近战,闫胜再无闪避的空间,若再不反击,只能捱打。 闫胜剎那间眼神转变,进入另一种精神状态。“借相”。 同时左手短剑翻转成反握。双剑在身前构成一个微妙的三角。 含胸拔背的身躯猛吐气息。牙齿之间发出冬风般的声音。 全身劲力随踏步爆发,贯于双剑。 “龙虎剑法·虎雷啸”! 这种短距内发动刚劲的剑法,过去闫胜少有运用,此际令圆性大感意外。但他从来最爱就是硬拼。握棍的双手拉阔了,圆性以举鼎似的姿势,猛把齐眉棍中段向前压击,要与闫胜直压过来的长剑对撞! 剑棍相交,却未有任何反弹,而是像互相吸引般贴在一起。两人立在原地,无法寸进。 闫胜将左手反握的短剑也交叉架在长剑上,全力对抗圆性的压制。 四条腿踩得沙土微陷。 但是闫胜的铁剑始终并非真兵器,无法抵受这硬拼较劲的压力,开始变形弯曲! 这令闫胜“虎雷啸”的架式无法维持。为了避过被圆性的压溃,他在最后一刻放开剑柄,同时整个人缩下往左侧翻滚丨 圆性扑了个空,冲过两步才停止,铁剑则弯折飞到一旁。 圆性却意犹未尽,迅速改变为双手把握棍头一端,坐马回身,就要从高将整条棍垂直劈打向地上的闫胜! 半蹲的闫胜反握短钝剑,准备全力迎接这一招 一记有如旱雷般的叱喝响起,止住了圆性的追击。 只见邢猎、川岛玲兰和练飞虹,各自从不同方位赶到空地来。发出暴喝的人是邢猎。他赤着上半身,一头鬈发乱得像鸟巢一样,显然才刚午睡起来,手上提着连鞘的雁翅刀,眼睛紧紧盯住圆性。 川岛玲兰与飞虹先生也都带着兵器从寨墙外回来,他们还以为有外敌来犯,想不到打斗的竟然是圆性跟闫胜。 和尚他到底在搞什么? 闫胜这才有机会回复站姿,左手仍握着短剑朝圆性戒备。 圆性放下齐眉棍,把棍头搁到地上,摇头晃脑地看着邢猎。 “你来啦。” “和尚,你还是回房睡一觉吧。”邢猎微笑向圆性说,但盯着对方的眼中没有半丝笑意。 “睡觉?”圆性带着狂气的眼睛,落在邢猎的刀上。“我正在兴头上呀,睡什么?” 他说完倒拖着齐眉棍,一步步朝邢猎走过去。 “这次轮到你替我解闷。”圆性目中泛出凶光。 看见圆性向邢猎挑战,川岛玲兰和练飞虹都欲上前阻止。但邢猎伸手止住他们。川岛玲兰甚忧心地看着邢猎。但邢猎仍然冷静,双臂大张,坦着胸膛面向圆性。圆性将棍拉起,再次摆出迎击的架式。 他脸上洋溢着兴奋,与邢猎对视,再往前踏了三步,已快要进入攻击距离。圆性的身躯散发出异常澎湃的战斗气息。破门六剑”每个同伴都感觉得到。 他是认真的。 练飞虹本想开骂,却因为圆性进入此状态而一时呆住了。他也无法按捺身为武侠的好奇:圆性有没有机会打臝今天的邢猎?二人差距有多大? “拔刀吧。” 圆性催促着。他的脸开始扭曲,变得跟他战时所戴的那半副夜叉面罩一样凶恶狰狞。 犹如入魔。 他再踏一步。齐眉棍已可威胁邢猎。 邢猎双手降下来。右手掌抵在雁翅刀柄之上。 闫胜从外头看着,背项渗满了汗。 他绝对相信邢大哥化解危机的能力。但他也没有忘记邢猎那熊熊烈火般的争强好胜心。圆性如此执意要比斗,难保不会引发邢猎忘我应战闫胜自己刚才也是如此。 这就像在一缸油旁边点火。 邢猎直视圆性眼睛深处。 圆性似要在任何一瞬出击。 “来啊。”他切齿说:我就给你准备起手。让我接一次浪花斩铁势。” 邢猎听到圆性的话鼓动,又再展现出犹如小孩获得玩具的笑容。他双腿张开来,似乎就要开始摆出“斩铁势”的出招架式。 可是下一刻,邢猎的手缓缓离开刀柄。 圆性的眼眉皱起来。 “和尚,别闹了。”邢猎放松了脸,笑容也恢复寻常。“这所谓杀气,骗不了我” 其他众人未明邢猎说什么,只看见邢猎放弃拔刀,门户大开,正在为他担心,却察觉圆性身上散发的狂乱战气,已在瞬间烟消云散。 圆性叹了口气,单手把齐眉棍垂到地上他神情很是沮丧。却也似乎为自己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能够试一次,接你邢猎全力一招。” 圆性赤着上身从河里走上来,全身酒气和污垢都已彻底冲去。闫胜将一块布巾递给他,圆性点头接过,把须发和身子抹干,再披上佟晶交给他的长袍。 闫胜看见圆性眼神澄亮,完全无半丝醉意。这并非因为在冷洌河水里沐浴过的关系。圆性根本从一开始就在扮醉装疯。 我给他骗倒了…… 闫胜这时才回想起来:先前打斗时圆性向自己攻击,除了最后那招互撞之外,其实全部都暗藏着两分保留,只是因为闫胜猝然被袭后即沉醉于攻防对抗,加上那好斗之心,盖过了判断。 倒是邢大哥,一眼就看出来了…… 邢猎与川岛玲兰及练飞虹,一直坐在河岸上,看着圆性洗净身躯。此时飞虹先生再也忍不住,向圆性喊叫:“和尚,是时候把事情说清楚了!” 第336章 龙虎剑(56) 圆性眺望着河流对岸的秀丽风景。一向直肠直肚的他,却想了好一会才开口。 “我最初离开少林寺下山,是为了巫丹。”他说着时,眼睛好像能隐隐看见自己长大的那寺院模样,目中透着怀念的神色:“巫丹派挑战天下武林,而我少林竟躲在山里,没有阻止巫丹的野心,那实在太窝囊了。我那时想用一人之力,促使少林参战是我打死几个巫丹弟子也好,是巫丹把我打死也好,总之不能坐等将来姚连洲到访少林寺山门。” 圆性垂下头,看看自己赤着的双脚,摇摇头失笑。 “可我这说法其实有点欺骗自己。还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愿承认:我不忿气让巫丹自称『天下无敌』。我要用自己的拳棍,证明少林武艺比巫丹武功高强。『天下武宗』也好,『天下无敌』也罢我要赢!” “在西安,太师伯把我赶走了,没有带我回少林寺。他叫我去看看红尘世界。老实说我到今天都不明白太师伯要我去看些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误打误撞之下,却让我跟你们结成了同伴,一起干了这许多事情。” “回想起这几年我跟着大家,一是觉得这样共同修行能令自己变得更强,二是相信我们总有天会再次与巫丹对决姚连洲与天下武林订的那个五年不战之约,我觉得大半都是为了邢猎、闫胜和佟晶你们三个。” 听到这话,邢猎不置可否,但似乎心里也感同意;闫胜听了心里热了起来;佟晶则瞪大着眼睛。 “是啊,童大小姐。”圆性说:你也有分。你当日一剑废了个巫丹剑客,难道以为姚连洲没有注意吗?你的天分,令那家伙也不得不认同,而且很想看看你的成长。别浪费这许多人对你的期待呀。” 练飞虹在旁听了猛地点头。佟晶则不禁想:要是巫丹派仍在,如今那五年约定也已经到期了。 我有成长到姚连洲预期的那个程度吗? “可是巫丹派已经没有了。”圆性又继续说。“而这些年,我们『破门六剑』因为各种的经历和磨难,结下了深厚情谊,这是我十分珍惜的。可是我终究是个出家人。这情谊并不是我真正要追求的东西,也不是当天太师伯赶走我时希望我寻找的东西。” 所以这些日子我开始想,自己为什么还要留下来?我想不到理由。” 听了圆性这么说,众人感到意外。这几个月他们都在疑惑,圆性何以变得消沉堕落。原来事实刚好相反:他思考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深刻。他身体的转变,是因为心灵的求索而生,他的武功变得更敏捷,招式控制更精细,也是因为心的变化。 可是无论如何进步,他始终追不上一个人。 圆性的目光落在邢猎身上。 “我是很舍不得大家的。真正令我下定决心的,是你。” 邢猎看着和尚,无言以对。但心里已经知道圆性要说什么。 “只因我跟你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尤其在你领悟了『浪花斩铁势』之后。”圆性微笑着徐徐说:“身为『破门六剑』的同伴,我当然为你高兴,但我不得不去想,自己是否也应该找寻些什么。否则长此下去,我只会活在追不上你的苦恼之中,在求不得的执着里度日。 邢猎仍旧不语,只是与圆性四目对视。两人相互透澈了解对方的想法。但即使如此,邢猎无法说些什么。 在追寻巅峰的路途上,到了某个阶段,总是孤独的。 “不过最后我还是想任性一次。”圆性失笑说。 因此他装疯,为的是要接一次邢猎的绝招。抱歉了。”圆性这时朝闫胜合个十。闫胜连忙摇手表示并不介意。他很明白圆性的想法刚才他自己何尝也不是渴望与圆性一较高下? “和尚……你要走了?”佟晶眼眶湿润了。 “在邢兄他们成婚之后。”圆性点点头,但脸上没有半丝将要别离的悲伤。佟晶看看和尚,又看看川岛玲兰。她这才知道原来两人都有相近的想法。他们都自知在武道上追不上邢猎,只好寻找另一条路,否则心灵永远不会获得平衡。 而我自己呢? 她不禁回想当日邢猎对父亲童伯雄说过的话: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我的路……我要再继续走吗? 佟晶蓦然发现,自己变得陌生了。 八天之后,邢猎与岛津川岛玲兰,正式成婚。 是晴朗无云的好天气。他们两人都喜欢阳光,婚礼也就在大太阳下的户外举行。王守仁在孟七河及几名亲信民兵陪伴之下,到来水岩前寨出席,与飞虹先生一起担当主婚人。 虽与家乡习俗不同,川岛玲兰仍顺从地穿着红色嫁衣,头上披着红布巾从屋里步出。她脸上略施脂粉,美艳更胜平日,就连练飞虹与圆性都不禁看呆了。 邢猎少有的正经,穿着一身整齐衣冠,一头乱发也好好梳理束起来。他壮硕的肩胸把那衣袍撑得满满的,加上那张野性的脸,跟衣服半点不搭配,佟晶见了噗嗤一笑。 “好像猴子穿了人的衣冠……” 邢猎涨红着脸没法反驳佟晶,这情形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另一边的闫胜瞪一瞪佟晶,示意她别再取笑邢大哥。 仪式很简单,二人就在寨前的河岸上,参拜天地,继而拜王守仁与练飞虹两位尊长。 “你们两个家伙,其实早就该在一起了。”练飞虹在受邢猎和川岛玲兰叩头时,笑得开怀,忍不住如此说。旁边的王大人捋着须点头。 相比数月前相见,王守仁看来神情沉重,直至新郎新娘拜堂之时才能展颜欢笑。 六剑客众人都没问,但已知道王大人必是为政事所扰。看来宁王府比前又更猖狂了。 见证邢猎成亲,王守仁倒是真心喜悦。六剑客虽是一干狂者,但却是他在朝野认识的人里极罕有的诚正之士,王守仁虽无法完全理解他们追求武斗的狂热. 第337章 龙虎剑(57) 但对六人行事甚为欣赏,彼此又曾在庐陵并肩生死作战,那份情谊非同寻常,比诸他与官场里志同道合者的关系更是深刻。如今六剑客终有人成家立室,王守仁衷心感到高兴。 最后邢猎与川岛玲兰二人交拜,即成了夫妻。 川岛玲兰看着此地山水,联想起家乡鹿儿岛远为壮丽的火山与海岸景色。川岛玲兰独自一人在此出嫁,不免怀想萨摩国的故地与家人,两行泪水流下来,融化了脸颊的胭脂。 邢猎见了,用他宽厚而温暖的手掌,轻轻抹去她脸上泪水,再牵着她同样长满厚茧的手。川岛玲兰感到自己全身都被一股暖意包围。她极庆幸自己当初执意乘船西来。离开了家,却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邢猎牵着川岛玲兰,同样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是他过去在武道上从没得到过的。这并非他第一次牵她的手。但是他知道这次的意义跟以往不一样。 这次,她真的永远不会走了。 酒宴过后次日,六剑客送别了王守仁。圆性也决定离开了,顺道亦护送王大人一程。 圆性就跟从前一样没带什么,穿着一身僧袍,挑着齐眉棍,行囊里是“半身铜人甲”与干粮清水,此外再无其他。 他临行前把猎犬阿来交托给佟晶。“它跟着我随时要捱饿。还是你来带着。”圆性如此说。他只轻轻挥了挥手,阿来即顺从地走到佟晶脚边,似乎能明白圆性心里所想就像它当年在丛林中跟随圆性时一样。 佟晶禁不住哭得鼻子也红了。圆性摸摸他刚刮过的光头和下巴,一脸神清气朗,笑了笑拍拍佟晶的头。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呀。” 圆性与六剑客其他人一一告别。跟闫胜两手相握时,他瞧着闫胜说:“你在走着正确的路。再继续进步下去,你不会输给邢兄的。” 这是绝不简单的评价,而闫胜知道圆性从不说谎。他听了一阵血气涌上来,无法一一口语。 “老家伙,不要太勉强自己呀。”圆性轻轻擂了擂练飞虹的胸口,转头瞧向川岛玲兰:“快快生一个小邢猎出来。带着的血脉,他包保会打败老爹。”川岛玲兰娇羞地笑了笑。 最后他与邢猎相握。 “那天在西安认识了你,真好。” 圆性只简单这么说。邢猎也只是点了点头。他们之间已不必再多说什么。 圆性提起布囊,也就随着王守仁等人的马匹徒步而去。 直至消失在远方为止,他都没有回头。 第二天清早,练飞虹又再重复每日的步骤:在床上静坐吐纳,练习“易筋经”姿式松开身躯,带上各样爱用的兵器,独自出门往树林练武。可是他没察觉:后面有个轻捷的身影一直在跟踪着自己。 佟晶躲在树林一角,远远看着练飞虹于半暗的树林间,一招一式地练习着,不时吐出轻声的呻吟。看着飞虹先生一遍又一遍吃力地练习,才能够令身体手脚开展协调,把每个招式打出原有的模样,佟晶这才知道飞虹先生为了指导自己,每天付出了多少,忍受过多少苦头。 他每天都拼命在抓着自己将要失去的能耐,我却一天又一天搁着自己的才能没去真正发挥。 我这样对得起他吗?对得起我自己吗? 佟晶用衣袖拭去脸上泪水,直至确定完全止住哭泣后,才从树后跳出来。 “今天我们要练什么?” 练飞虹乍见佟晶,想到自己拙劣的姿态都被她偷看,不禁满脸通红,但是看见佟晶回复了练武的热诚,心里大喜,捡起搁在大树旁的鞭杆说: “继续上次的,好吗?” 佟晶点点头,上前接过鞭杆。她挥了几下,看着树林喃喃说:“我心里决定了,不要跟兰姊一样。” “什么意思?”练飞虹问。 “你们都觉得,要追求顶峰的武艺,就得放弃一些东西。”佟晶洋溢着自信地说:“可是这并非由谁决定的事情啊。假如我真的是你们口中那么厉害的天才,我一定能够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吧?那我就做天下间第一个嫁了人的绝世高手!” 练飞虹听完呆住了。可是下一刻他兴奋得笑起来:这个徒弟在说这番话时所展现的气度,是他从没见过的。 这时佟晶的脸又泛红,用鞭杆指着练飞虹说: “我刚才最后那句话,你可别告诉闫胜!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月光把那山中小溪的四周都映照得清晰,一草一石皆蒙着一层发光的淡蓝。在淙淙流水声中,一切犹如幻梦般不真实。 邢猎选定了溪畔十多尺外一片草坡,将带来盛着食物和器具的行囊放下,小心把草地上的碎石逐一清理,展开一片卷起的大草席,上面再加一层棉布,仔细将之铺整好,用石头压住四角。 整理好睡铺之后,邢猎把一片草挖走,以石头围成小圈,再将早就准备的柴枝在里面搭好。 正要回头去找火种时,邢猎却见川岛玲兰已然跪在卧铺上,正缓缓解去衣服的腰带和绳结。 邢猎看着那衣袍褪落,裸露出川岛玲兰健美的肉体。 月光勾勒出她身体每一寸的优美曲线,令邢猎着迷得窒息。川岛玲兰在这月夜的开阔天地中裸露,并无半丝羞涩,反映成微蓝的眼睛直视着邢猎,向他展示自己的一切。 邢猎此刻才确切知道,与川岛玲兰的关系拖延了这许多年,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看见她的皮肤因微凉冒着鸡皮疙瘩。他拿起放在卧铺上的布被,上前跪着拥抱她,把布被包着自己跟她二人。 彼此都在感受对方的体温。 “我错了。”邢猎在她耳边说:“当初在萨摩,应该一早带你走。” 川岛玲兰摇摇头:“不是这样的。没有这些经历,你不会认识真正的我。我也不会认识真正的你。” 邢猎抚摸着川岛玲兰那留下好几道战斗疤痕的玉背,不禁点头。 她抱得他更紧。两颗心脏贴着跳动。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川岛玲兰此时说。 第338章 龙虎剑(58) 邢猎近距离看着她的眼睛,诚挚地聆听。 “不要为了我改变你自己。”她说:“不要为了我而不再走你该走的路。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要做『物丹』做的事情。那就去做吧。只有这样我才配称『武士之妻』。请别令我遗憾。” 邢猎听完激动不已。 川岛玲兰完全猜透了他心中所想。 世上再无巫丹。邢猎追求最强的道路,就只余下唯一的走法:仿效巫丹,向天下武林群雄挑战。 就如那天在西安相见时姚连洲向邢猎说过,他们本来就是同类。假如不是有巫丹这个最大的目标,邢猎其实早已走上与巫丹一样的路途。 不过邢猎并没有巫丹派那般巨大的征服欲。他没想过要谁臣服,也不是要消灭哪个不服从的门派。他只是要证明自己最强,去攀爬那个从前看似不可能如今却已渐现眼前的极峰;去把自己有限的人生燃烧至尽。 燃烧自己,也会烧伤亲近自己的人。 可是川岛玲兰说不介意。她会拥抱这团烈火。 不管最后余下什么。 这是她自小就学会武家之女的义务。虽然她早已背叛出走,但这颗心没有改变。 邢猎流下眼泪来。 当年回到泉州,看见义父邢照、裴仕英师叔与南海派众同门的墓碑时,他也曾经罕有地流泪。 那天,他失去了家,今天,他重新有了家。 长久的孤独,终于结束了。 三十一岁的邢猎,人生迈向圆满。 推开客栈房间的纸窗,温暖的阳光与下面街道的气味顿时送进来。韩山虎闭目站在窗前,让阳光洒在脸上,清醒了不少。 韩山虎赤裸着半身享受着阳光,健美的躯体带着北方人的白皙。左边肩头和右前臂上却有两道伤痕格外显眼,虽然已过了好一段日子,仍然泛着未褪的褚红色,彷佛受到什么诅咒。 这两刀就是在湘潭那可怕的一夜,被师父雷九谛所砍的。 同房的师弟任云飞这时回到房间里来,手上拿着一壶沏好的热茶,倒了一杯给韩山虎。韩山虎轻轻呷了一口,拿着茶杯半倚在窗边,俯看下面的风景。 时分仍早,南昌城的街上行人还不多。但每天只要一到午时左右,街上道就会挤得摩肩接踵,刀柄碰上枪柄。 南昌既为江西省首府,又扼守水陆要冲,热闹是很自然的事;只是这一年来拥到南昌城的人很不一样,大半都不是寻常的商旅百姓,而是一群群相貌凶恶的流民草莽,来到城里后无所事事,终日在街巷流连,或在酒家茶馆打发日子。此等游民完全无视本地官府,往往在光天白日之下大刺剌地带着兵器行走,又经常聚众斗殴生事,或在暗巷整天赌博,也有的以抢劫偷盗为生,城里每天都有人被杀,街道到了晚上更仿如野兽横行的丛林。恶徒人数众多,衙门亦无从执法管束。 官衙管不了当然更有另一个原因:这些恶徒大都聚集在宁王府一带,该范围乃由王府护卫作主,南昌府的保甲与捕快都不敢踏入干涉。 这些亡命之徒全都是被一个江湖消息吸引到来南昌城:宁王府爱惜天下勇猛英才,若幸运得到赏识,授予王府护卫一官半职,黄金美女,皆在掌握。 韩山虎与他的七个秘宗总馆同门,亦是受这消息吸引远从伧州而来。分别是他们的目标远不止金银财宝与女色。 韩山虎喝干杯中茶,伸了个懒腰离了窗前。他将空杯放回房中央的桌子上,拿起桌上的布包。从包里杂物之间,找出来那个令牌。 那个以特殊乌黑石材雕琢的令牌只有二指宽,上面刻着“宁王府卫”一行篆字,背后有些凹凹凸凸的刻纹,看似随意,但韩山虎猜想是代表某种暗号。 他摸着令牌沉思,围着髭须的嘴在微笑。 正在旁抹拭着爱用单刀的任云飞,看见师兄的笑容,也不禁高兴起来:“就是今天了,韩师兄。不枉来了这一趟。” 韩山虎看着师弟点点头。 “我们要令秘宗门名号,再次响彻武林丨”任云飞又说,被刀光映得发亮的双眼透着兴奋之色。 “当然。”韩山虎答和,声调却比师弟冷静得多。他仍在抚摸着那宁王府令牌,想起昨天把令牌交给他的那个人。 世事多么地讽刺啊,韩山虎想。这个引路的人,偏偏就是巫丹派的。 或者说,从前的巫丹派。 韩山虎带着七个沧州“玉麒堂”的同门师弟再度千里南来,心里只怀着一个念头:重振秘宗门。 三年多前“湘渡客栈”内斗一役,令秘宗门元气大伤。一门之长竟与弟子相互厮杀,死伤枕藉,实在是武林罕有的大丑闻,而继后掌门雷九谛在比武中遭公然击杀,秘宗门的声望更堕入深渊,各地分支纷纷脱离沧州总馆自立,甚至连“玉麒堂”里也有门众出走,曾是天下“九大派”之一,以弟子众多及流布广阔称雄的秘宗门,落得四分五裂的下场,每受武林中人谈论都引为笑柄。 本是下任秘宗掌门继任人选的韩山虎,回到“玉麒堂”之后养伤好一段日子,之后眼见本门分裂衰落,本应是自己囊中物的一切光荣与权柄,尽都烟消云散。玉麒堂”的权力暂由韩山虎的族兄兼师叔韩天豹及几名长老共同掌握,他们对韩山虎甚不信任,一是韩天豹深知这个族弟平素就品性不良,二是韩山虎正是导致湘潭内斗事件的关键人物,为何与雷九谛生起争执只是韩山虎一面之词,未足完全相信。由于秘宗门里始终欠缺另一个实力与声望具备的人选,新任掌门之位就此长期悬空。群龙无首,对秘宗门更是另一大打击。 韩山虎在秘宗门总馆里本是首席高手,前途却一片黯淡,因此伤愈后仍旧意志消沉,完全荒废了武学,终日沉溺在酒色中度日。 令他从自暴自弃里清醒的,是某一个寒冬早上。那天还没完全天亮,他拖着宿醉未醒的身躯离开花街柳巷回到“玉麒堂”,进了大门后又感一阵反胃,蹲在前院的大树下呕吐了好一轮。 第339章 龙虎剑(59) 当他站起来抹去嘴角的脏东西时,却隐约看见前头的练武场上几个起落的身影。 他走近去看,原来那是几名秘宗总馆的“内弟子”,全都比韩山虎年轻,因为经验不足,当日并未随雷九谛南下追捕六剑客,但武艺却都不俗,本是“玉麒堂”新一代里最有希望的后进。其中以任云飞和欧阳敬两人跟韩山虎比较熟。 他们正在共同锻练,一个个被汗水湿透衣衫,身体冒着白烟。 天还没有亮透……他们什么时候起床练武的?…… 韩山虎再细看,几个师弟并非仅止于普通的练习,而是用木兵器在互相对打,激烈程度几近实战,有些人脸上额上已经肿起,其中一个师弟赵敖更有一条左臂伤了,要用布巾挂在脖子上,即使无法参加,还是在旁看得甚投入。 秘宗门生变之后士气无比低落,加上再无巫丹派威胁,这段日子“玉麒堂”里的锻炼气氛甚为差劣,脱退回乡者也越来越多。韩山虎却想不到这天清早竟会看见如此情景。 这蓦然令他回想从前的自己…… “你们在干什么?”韩山虎吐着未散的酸气问。 那几个师弟里最年轻的秦铁衣,停下手上木刀,走过来向韩师兄行礼。 “在练功啊。”他抹抹额上汗水说:“不努力一些,要待哪天才杀得了邢猎?” “你……说什么?”韩山虎听得呆住了。 “杀死那个邢猎呀。”秦铁衣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说,瞧瞧身后几个人。“这是我们的约定:为师父报仇,为秘宗门雪耻。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那一刻,韩山虎感到自己的灵魂被摇醒了。 “韩师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任云飞接着说:“是的,我们对上邢猎,大概都得死。可是有些事情死也要去做的呀。” 一股巨大的羞惭感,令韩山虎几乎崩溃,在师弟面前险些就跪了下来。 他们都没有放弃。 “你也一起来练吧。”欧阳敬在另一边说,搔了搔头发:“其实……这些日子,我们都在想韩师兄你回来练武场。” 他们也都见识过从山东跟随雷九谛回来的韩山虎,那“神降”的威力是如何惊人。秘宗门假如仍有希望,一定还是在韩师兄身上。 韩山虎沉默了好一会。众人停下来等待他的回答。 “如果你们真有死的准备的话,那不如把命交给我。”韩山虎如此说。 从那天起,韩山虎换了一个人。并且得到七个同伴。人不多,但每个都有足够的决心。 “为了重振秘宗门,我们要不惜一切。”韩山虎在出发离开沧州之前向他们说:“就像师父为了变得更强,不惜成为疯子。必要之时,连人性也得抛弃。没有这个心,请不要跟着我走。” 他们依从走镖的秘宗同门带来的消息,南下前赴江西。这是韩山虎的决定他是聪明之辈,当然明白南昌宁王如此广招壮勇的意义。 天下将要大乱。在这乱局里也会诞生新的秩序。乘着这股浪潮,就有机会获得新的力量,然后收复各地秘宗分支,重振秘宗门的往昔荣光不,甚至可能建立一个超越少林巫丹的新秘宗门。 而我与这七个师弟,将把名字刻在历史上。 来到南昌城后,韩山虎发现此地果然风云暗涌,到处流动着一股不安分的气息。 客栈和饭馆里每天都听到新故事,说某某人凭飞檐走壁的盗贼本事进了宁王府,已然得到统领之职,某某本来穷得连客店钱也付不起只能睡在城内街头,一日之内就摇身变成王府护卫的队目,夜夜与兄弟上妓院赌坊玩乐,手里的银子怎也花不完…… 众人之间同时也在流传着各种向王府自荐的方法。有的宣称自己有门路找到相熟的王府中人引介,当然这得花一点银两……其中许多实际都是骗局。 韩山虎与师弟们从来不听这些,也对身边一切斗殴争执冷眼旁观,未有跟任何人打交道。 我们跟这些渣滓是不同的。要的也不止于那些。 终于在南昌城的第十天,他们在茶馆里遇上一群来自王府的人,并且发生了冲突说是“冲突”有点不符,事实是韩山虎一口气在其中五个王府护卫脸上轻轻割了一刀。真的割得很轻,只是仅仅把每个人的一只眼睛割瞎。 这次争执当然是韩山虎刻意引起的。他看出那伙人是王府护卫里的好手。这是能得到王府注意自己最直接的方法虽然无法肯定结果是好是坏。 次天到来找他们的那个人,令韩山虎一见难忘。事实是谁也不可能忘记:高得像竹杆般的身材,光秃秃的头颅与诡异的长相;脸颊上的古怪皱纹刺青;腰间那柄散发着阴气、一看就知道杀过许多人的长剑。 此人只带着三个手下同来其中一个是昨天亲眼见过韩山虎出手的王府护卫。这高个子根本不必多带人。在街上所经之处,所有平日表现得凶神恶煞的汉子,全都退避得远远,就如遇上毒物一样。 那人一眼即寻出韩山虎。同类总是最容易相认的,不管是凭身姿、动静还是气度。 “巫丹,巫纪洪。” “秘宗门,韩山虎。” 一听到对方门派名字,巫纪洪的大嘴像裂开般笑了。 与邢猎是仇敌。 双方不必再说什么韩山虎等八人到来南昌,已等于表明了目的。 巫纪洪将那个王府的通行令牌交给韩山虎,着他次日来与府里的重臣见面。 巫纪洪正要转身时,韩山虎却说:“先此声明:我只臣服于王爷一人之下。” —意思是:不要以为你向我招手,我就会变成你的人。 巫纪洪微微一笑。 “那是由王爷跟众将领军师决定的。”他说。“得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此刻在房间里的韩山虎,把玩着那面令牌,心里有点紧张。自从那次面对八卦掌门尹英峰之后,他已经许久未跟高手交锋。韩山虎的身材虽已恢复纵情酒色之前的状态,但肌肉仍比从前略有松驰,气息耐力也未返回从前巅峰这一点直接影响他能够维持“神降”的状态多久。他后悔自己白白荒废了好一段日子。 但没有办法。机会不会等待人。要加盟宁王府就得趁早,才更有利于建立人脉及获得重用。何况宁王不知何时就会起事,若等到那时才加入就太迟了。 “今天就要过第一关。”韩山虎似乎在向任云飞说,也像自言自语:“要让人们再次知道秘宗门武道的厉害。” 还没有进入宁王府的围墙,仅仅到了王府两条街外,韩山虎和七个师弟就已受到盘查,要出示那乌石令牌方可继续前进。 那一带街道一如平日熙熙攘攘,聚满了到来寻找机会的游民浪客。他们看见韩山虎掏出那面令牌,目中都闪出羡慕的眼光。 在宁王府西侧的朱漆大门前,有十多名护卫看守。他们接过韩山虎的令牌,另外拿出一块差不多大小的木板,将两者拼合起来,仔细确认上面的凹凸刻纹完全吻合。这个乌石令牌与木板,宁王府每日都更换,以防有人预先盗用。 韩山虎等八人的兵器全都被暂时收缴。这一点他们早就预料。可是王府护卫仍执意要摸索捜查八人衣衫。“假如你们不喜欢,那就别进去。”那看门的头领如此说。韩山虎他们其实早就连身上的暗器飞镖都已交出来,但还是忍受着这屈辱,任由对方搜身。 终于大门里走出来一支廿多人的护卫。他们再拿出一部名册,确认韩山虎的名字有登记在今天的访客名单之内,这才带他们进去而且还要将他们分作两批,每四个人先后进入,而且所走的路径不一样。这样其中一批进了王府后,沿途都不知道另一批同伴正走到哪里,如此可牵制其生事作乱。 虽然手续繁琐又被人搜查身体,韩山虎反倒觉得宁王府这么谨慎是好事。若是行事粗疏大意,韩山虎反而要考虑是否值得为其卖命。 他不知道王府的防卫加强到这个程度,全因为一年前遭六剑客入侵的教训。 韩山虎被带到王府里其中一丛宅邸内,他听那些带路(也是监视)的护卫说这是“龙骑上将军邸”。那个巫纪洪就是“龙骑上将军”吗?或是他还有个老大?韩山虎相信很快就知道。 他跟三个师弟被安排在一座偏厅里等候。另外四个秘宗同门不久后也被带来会合。那厅外各处有数十个王府护卫把守着。 “商将军与巫将军会过来接见你们。请等候。”领头的护卫向韩山虎说,语气很是有礼,也着人送来茶水。他既知韩山虎是巫纪洪看上并亲自招揽的人物,本事定然不低,若真的加盟王府,将来很可能成了自己上级,自然不敢怠慢。 护卫都离开了厅堂,留下八人在内。两手空空且身在陌生之处,外头又被人重重看守,他们心里自然不安。 第340章 龙虎剑(60) 韩山虎则在琢磨刚才那护卫头领的说话。“商将军”排在巫纪洪之前,也就是说在王府中具有更超然地位,很可能才是那位“龙骑上将军”。而能够令巫纪洪那样的巫丹怪杰也臣服其下的,到底会是怎样的人物? 最有可能也是巫丹派的残党。 但是韩山虎努力回忆过去听闻过的巫丹派厉害人物,怎也想不起有一个姓商的…… 秘宗门八人在这偏厅里,有的安坐调息,有的走来走去舒展手腿,也都在做准备。他们知道待会随时要在宁王或其重臣面前献技,这是投身王府的难得机会,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年轻的秦铁衣则四处细看厅堂的陈设如此豪华的气派,从前在沧州哪曾得见? 这种奢华也是权力的体现。几个江湖经验较少的秘宗门人,顿时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韩山虎表面镇定地喝茶,内心也混杂着不安与兴奋。 然而他们等了又等,仍然没有人来。 韩山虎的心就像手中那杯茶一样,渐渐冷了下来。 过了大半个时辰。八人心中怒气不断累积。若是从前的韩山虎,受到如此侮辱,早就带同门拂袖而去。但想到将来的大业,他还是捏着茶杯忍耐下来。 任云飞却耐不住了,他猛力推开厅门步出,朝外头咆吼:“这算什么?把我们当谁了?还得等多久?” 守在门外的护卫原本正围拢着交头接耳,看见任云飞冲出来,马上上前栏阻经过上次遭入侵一事,王府严限访客自行走动,护卫更务必执行此禁令,否则会受到责罚。 任云飞一见三个护卫当先上前,展开秘宗门的“燕青迷步”轻巧闪过两人,再游身至第三人背后,施擒拿手法反锁其手臂,另一只手从后抓着其前襟拉扯,用那襟口边缘勒住护卫喉颈,双手稍稍加劲,即令他肘肩关节剧痛同时无法呼吸,苦楚如堕炼狱。 任云飞咬牙切齿,贴着那护卫扭曲涨红的脸怒吼:“这般轻慢,是看不起我们沧州秘宗门吗?” 这段日子秘宗门受尽冷嘲热讽,任云飞身为总馆“内弟子”极重视本门荣誉,在沧州就因此打过不少人,此刻情绪又再次爆发。 那些王府护卫虽有看守之责,但自知只凭这里几十人,未必足以制服名震天下的秘宗门精英弟子;若是马上呼请援兵,又怕闹大事情被追究责任,于是其中一人急急上前调解。 “请先放过我们这同僚!两位将军正巧被王爷召去议事所以没法马上过来。” “王爷召见又如何?” 任云飞怒气未止:“就要把我们搁在这边不理吗?” 他骂着时手下不自觉加力,那被擒的护卫右手臂关节爆出断裂声响,整个人昏迷倒了下去。 任云飞把他放开,冷冷看着其他护卫上前照料。 这些王府护卫本来亦非善类,暴怒的脏骂此起彼落,其中一个脾气最差的高叫: 来投靠宁王府的人天天都有,就是今天也不只你们!以为自己才最厉害吗?” “说什么?”任云飞捏得双拳发响,又欲再出手。 “我们刚才就听说,两位将军被召去,是因为有人来投效王爷而且是非常不得了的人物!” 那偏厅里传来茶杯碎裂的声音。 当商承羽与巫纪洪进入宁王府军机最高重地“龙虎厅”时,发现王府最重要的谋臣将领全部都在席:李士实与李君元父子、军师刘养正、水陆军统领闵廿四与凌十一等具已在等候。 仍是穿着一身雪白毛裘的商承羽,以剑锋似的目光扫视这些人。 “商将军来啦?请坐。”刘养正一见二人到达,连同麾下几名谋士一同站起来迎接,并让出在自己之上的席位给商、巫两人就坐。 商承羽看看刘养正堆着热情笑容的胖脸,略拱手作了个礼,也就跟巫纪洪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就在那仍空着的王爷首座近旁。 在他对面的李士实与李君元父子,冷冷瞧着刘养正那副奉承巴结的模样。李士实与刘养正这王府两大军师,从前本就一直争宠较劲,各不相让,只是在商承羽加盟王府之后,双方才因有共同的劲敌而短暂结盟,然而去年六剑客大闹宁王府一事,李氏父子负上了最大责任,李君元被挟持更是一大耻辱,两父子在王爷跟前的“行情”暴落,狡猾的刘养正实时转而巴结商承羽,李士实的派系一时显得势弱。 等待王爷到临之际,各人都未交谈,只是偶然互相观望。李士实这老头如同昔日,神容仍是显得深不见底,就像一株快枯死的矮树般拄着拐杖而坐,没有显露出半丝表情。 商承羽盯着李君元,却意外地迎来对方的直视。李君元自从那次遭六剑客掳劫大难不死之后,心神大受刺激,曾经有一段日子惊恐得不敢外出见人,即使康复之后每次出席王府的军机会议,仍是犹如惊弓之鸟,总是避开商承羽和巫纪洪的目光。 然而此刻的李君元,脸上洋溢着久违的自信,敢于跟商承羽对视之余,好像还在克制着嘴角上的笑意。 巫纪洪也发现了这一点,别过头以眼神向刘养正相询。刘养正不必交谈就知道他的疑问,看看李君元的得意模样,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终于宁王朱宸濠进入了“龙虎厅”,众人起立相迎。身材魁壮的宁王步姿比往昔更具气度,全因这年来王府招兵越渐积极,人马军备皆已甚鼎盛,而北方的朝廷又未有警觉,形势极佳。 当然这两方面花费了宁王府库里不少的财宝金银。为此宁王命令麾下将士更频密在邻近一带水陆要道抢掠,以补充军资及贿赂所需,再加上不断有亡命之徒涌来南昌府,整片赣北已成无法无天之地。江西巡抚孙燧即使有抵抗意志,无奈掌握当地兵权的镇守太监王宏亦已被宁王重金收买,孙燧有心无力,只能眼看宁王府肆虐坐大。 第341章 龙虎剑(61) 宁王身后跟着十名百中挑一的壮士,另外还有他甚为信任的术士李自然。朱宸濠如走路有风,快步到自己的王座交椅前坐下来,其余人等拱卫两边,那仙风道骨的李自然则紧靠着王爷而立。 众人再次坐定后,商承羽察看王爷的脸色,发觉他竟也比平日还要亢奋,那副好像知道某件事情正急不及待要说出来的神情,竟和李君元有些相似。这年来王爷对商承羽的宠信有增无减,令商承羽甚是安心,此刻却隐隐感到不妥当。他再看看李君元,竟见他与宁王对视并略一点头,而宁王也颔首响应,二人似有什么重要事情隐藏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宁王的目光落在商承羽脸上。 商承羽心里不祥的直觉更加强烈。但他无法想到是什么原因。 巫纪洪马上感受到商师兄内心的悸动。他许久未见过商承羽处在这个状态,不禁暗自惊讶。 宁王那兴奋的模样,与商承羽恰成对比。 “商将军,本王还记得十分清楚:三年前你踏入王府那天,本王心里想,就如天上掉下一件大宝物到我掌心中。” 商承羽低头:“得以侍奉王爷,乃是臣的福气。知遇之恩,片刻不忘。” 在王府的闭门会议上,众人向王爷自称“臣”已成习惯。虽是如此,宁王每次听见仍禁不住高兴尤其这般自称的是有本领的人的时候。 “很好。那么本王能完全信任商将军吗?” 这一句含意可以有许多包括很凶险的意义。巫纪洪额上渗出汗珠。 商承羽却不为所动。 “臣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此语一出,宁王以下众人皆耸动。 但商承羽紧接又说:“臣想不到,还有何事是臣未做的,令王爷对臣有所疑虑。” 朱宸濠一听这解释开怀大笑,在没有其他人敢透一口大气的“龙虎厅”内,那雄壮笑声不住回荡。 “商将军应该很清楚本王平生的心愿。”宁王笑完后又说:“为了达成这心愿,商将军是否愿意奉献一切?” 商承羽起立向宁王行礼:“臣这一副肝胆,任凭王爷处置。” “即使要将军放下个人恩怨?” 这句话如针刺进商承羽的心。他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就如被囚在巫丹后山石牢那七年一样。 旁边巫纪洪的身体也颤抖起来。 商承羽虽然内心被震撼,但表面没有露出丝毫形迹这种非常人的意志力,也是他当年能够在黑莲教之战生还的一大原因。 “此心不二。”商承羽马上回答,没被宁王听出有半点犹疑。 “太好了。”宁王笑着转头朝李君元说:“请他们进来。” 李君元显然已经等待这个时刻很久。但他仍是先看商承羽一眼,才志得意满地向部下命令,把人带进来。 不管商承羽掩饰得多好,刘养正还是察知他的异状。 是什么人能令这头怪物也如此震撼? 想必是另一头怪物。 刘养正好奇地引颈观看。 只见在“龙虎厅”东侧一道门口,王府护卫带来了三个人。 三个都是你见了一眼就难以忘却的人。 一个缺了一条手臂,另一个一边手臂比常人长了一截。 但他们都不及中间第三个人显眼。这人身体没有什么特征,也不比常人格外壮硕高大;不算老也不太年轻,穿着干净但并不华丽。 然而你看一眼就会觉得,这个人好像不属于这世界。 “龙虎厅”里传来一记激烈的响声,人们转过头去看声音来源,原来发自巫纪洪的椅子在他那奇大的手掌抓握之下,那坚硬的椅把粉碎了。 商承羽却竟冷静如昔,淡淡看着进来这三人,似乎眼中所见只是三个不认识的陌生者。 虽然中间那个人,他曾在梦中亲手撕碎不下千次。 他同时轻轻按着巫纪洪的手臂,着他控制心绪。 那三人来到厅堂正中央。他们身上手上都没有兵刃。但是除了宁王、商承羽、巫纪洪与李士实父子以外,所有人都感到极度不安就像突然与几头野性的猛兽共处一室,且中间全无栅栏遮挡。上一次有此感觉,就是商承羽来宁王府的时候。 宁王却无半丝畏惧。贵为金枝玉叶的朱宸濠,自出生那天起就认为天下人都该受他驱使,也无人能够威胁他。他看着这三人,那眼神犹如少年看着到手的新玩意一般热切亢奋。 中间那人迎宁王抱个拳行礼,终于开口。 “巫丹派掌门姚连洲,带同副掌门葉辰及弟子习小岩,参见王爷。” 刘养正及王府众多谋士武将,虽然早看出眼前人极不平凡,但一听竟然是巫丹派掌门时,还是惊讶不已。 就是那个只带着几百人,毁掉了半支禁军神机营的男人,敢与皇帝正面冲突的狂徒。朝廷缉捕中的头号逆犯。就在眼前。 姚连洲并未去看商承羽一眼,只略垂头向宁王继续说:“此前我派无故受朝廷出兵攻伐,众同门壮烈战死,巫丹门墙坏灭。吾等残存生者,与朱厚照此仇,不同戴天,今日诚心投效宁王府,贡献王爷大业,只为报却血海深仇,洗刷耻辱,光复巫丹。” 姚连洲此番言词,说起来并非咬牙切齿,甚至语气有点淡然,但却带有莫名的威严,直呼当今皇帝之名而称其为仇敌,更是大逆不道,他平平淡淡就说出口,反倒让人感到一股无法掩藏、睥睨天下的霸气。 商承羽听着时感到很讶异。他认识的姚连洲从来不善词令礼节,这样的说词即使有他人代拟,从前姚连洲是绝不会念得出口,可现在却完全像自己真诚告白,语气非常自然。 更令商承羽惊异的,却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姚连洲带着葉辰和习小岩,三人在宁王面前臣服下跪。 这完全违反了商承羽对姚连洲的一切认知。 姚连洲跪着,朝宁王高高拱着双手,脸朝地板,表情甚是诚挚。 在另一旁的李君元看着这期待已久的一幕,心头狂喜。多年来他插手武林,运用各种计谋与人脉在背后兴波作浪,目的只为替宁王府多收纳几个厉害的武侠。 第342章 龙虎剑(62) 而此刻,他终于达成最大的收获:那个“千山未及此山高”的巫丹掌门,曾在西安震慑群雄的姚连洲,今日投入宁王帐下了。 宁王却未回答姚连洲,反而瞧向商承羽,以眼神相询。 商承羽用了最大的努力克制心里狂暴的情绪,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向宁王拱手淡淡说:“恭贺王爷,麾下又添几员猛将。” 听着这句话,李君元更是得意。在他心里商承羽说这话就等于服输。 我把你最大的仇敌找来安插进王府了,你能怎么样? 李君元想象自己就如在商承羽脸上狠狠刮了一巴掌。 宁王则大现喜色,马上请姚连洲三人站起。 “皇侄那小子刚愎自用,滥动刀兵,既不爱惜世间英雄,又平白折损朝廷精锐,实乃无道之君。”朱宸濠借机数落皇帝的罪行,顿一顿后又说:“今得三位加盟吾府,实乃苍生之福。本王现册封姚先生为宁王府护卫『凤翔上将军』,叶先生为『飞隼偏将军』,习壮士为游击将军,愿三位与王府上下文武,同心协力,为天下拨乱反正。他东瀛王得成大业,必重新将巫丹山『遇真宫』赏赐予尔等,并册封巫丹派为天下武林之首,助尔重耀巫丹门楣!” “龙虎厅”的会议结束之后,姚连洲与商承羽就像很有默契地留到最后才离开。 李君元知道自己无法介入这两个男人,他临行前悄声向葉辰说:“请姚将军提防此人……”然后离开了厅堂。葉辰表情毫无变化,但心里在冷笑。 我们比谁都了解商承羽,不必你来提醒。 商承羽带着亲信率先出了厅外。姚连洲没有跟他交谈过半句,却与自己的人远远尾随。 走到半途商承羽着巫纪洪先回府邸。“不管如何,务必把那些秘宗门人挽留下来。” 巫纪洪明白商师兄的意思:他们比从前任何时刻更需要强力的援助。巫纪洪虽然顾忌姚连洲,还是听话地离去了。 在后面姚连洲也叫习小岩先去办事,并吩咐那六名李君元派给他的临时随从一起离开。习小岩默默领命而去。 走到?一座花园时,商承羽下令侍卫留在外头,独自一人进内。姚连洲与葉辰隔着十几步的距离自后缓步跟上。 花园中央是一片被假山与树木围绕的池塘,广阔而幽静,水中隐隐可见鲤踪,水面如镜子般平滑,只有它们偶尔翻身扬起的波纹。 商承羽左手搭着腰间剑柄,临塘而立。姚连洲到来,垂着空空的两手,站在池畔,距离商承羽七、八步之遥。两人后面廿几步外,葉辰半倚在树干旁,无感情的眼睛盯着商承羽的背影。 姚、商二人看来身姿自然闲适,互相看着水中对方的倒影,就像两个久未见面的老朋友,终于再聚首。然而彼此都感受得到,旁边的仇敌全身神经都在戒备状态,随时一触即发。 商承羽抚抚身上穿着的雪白狐毛裘,淡淡说:“师星昊是我杀的。” “我知道。”姚连洲回答时没有动一动眉毛。“当听说你走出来了,我就猜到。” “就在你把我囚禁了七年的石牢里。”商承羽彷佛没有听见姚连洲的话,继续一个人在说。他的声音里有一股冷彻的恨意。“离开巫丹山之后,我每天都穿白色的衣袍。” 姚连洲耸耸肩:“今天谁穿那件巫丹派的雪白道袍,已经没有关系。” “那七年穿着白道袍、没有被关在寒冷黑牢里的人是你。你当然说没关系。” 姚连洲并未回答什么。商承羽面对这沉默,反而无法再发作下去沉溺于过去的痛苦,对巫丹派武侠而言是可耻的事。 感觉到商承羽的怒意收敛了,姚连洲才徐徐说:“你应该知道,我们决定把你关起来不是因为你输给了我。” 商承羽听见姚连洲如此说,心想对方果然并不知道当年二人比试前师星昊下药一事。 你没有真的打败我呀。 但商承羽此刻不想在此事上纠缠。 师星昊都告诉我了。你们认为我是叛徒,违背了师父的主张,还会把巫丹派带往危险的方向……哈哈……”商承羽冷笑:“可是最后,巫丹派是在谁手上丢掉的?” “是的。”姚连洲点点头:“我错了。” 商承羽听了很是惊讶就像先前看见姚连洲向宁王下跪时一样。他仔细看水中姚连洲的倒影,有点不敢相信。 这家伙。这个铁青子的盲目信徒,竟然承认自己错了! “这些日子我认真想过了。”姚连洲继续说:“商师兄,你是对的。巫丹不应该只把求力量的欲望压抑在武艺之上。这是巫丹派败亡的原因。” 他转过头来,第一次与商承羽对视。 “过去的事情已不可追。我并不会因此放弃巫丹派。然而巫丹一天被朝廷视为叛逆,一天都不能在阳光之下复兴。那么余下的出路,就是令天下改朝换代。” 商承羽听着这番话,心里竟不自觉沸腾起来。 然而说话的明明是他最恨的人。 也许因为商承羽内心最深处仍放不下“巫丹”二字…… 姚连洲又说:“我们需要力量。而天下间唯一容许我们获取力量的地方就是宁王府。所以我们就来了。绝不是因为你在这里。” 商承羽听了,瞄一瞄后头的葉辰。只见独臂的葉辰就像依附在那树旁的一只野鬼,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也就是说他绝对服从姚连洲的主张。 “你知道那李君元把你们引进来,是为了牵制我的吧?”商承羽问。 “那没有关系。”姚连洲直视商承羽说:“那种人的眼界,是没法明白我们要什么的。” 而我明白你要什么。 这就是姚连洲的意思。 商承羽看着姚连洲的眼睛,判断出姚连洲果真已看透他的真正野心: 乘着宁王叛变的这股风暴,获取最多的权力,并在最后取而代之。 而且他说“我们要什么”,那意思就是说,他的目标跟我一样。 “我们可以一起走这条路。”姚连洲说:“你喜欢的话,我们最后再来一次比试也可以。总之,不管赢的是谁,天下都是属于巫丹的。这对我来说就足够。” 巫丹王朝。 这正正是商承羽多年的梦想。 姚连洲再看商承羽一眼,没有等他答应就转身离开了,彷佛知道商承羽必定不会拒绝。 葉辰如一条影子般随着姚连洲离去。 商承羽看着姚连洲的背影,只觉这个师弟已然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他不能肯定是什么令姚连洲改变了。 只是因为巫丹派破灭吗? 假如商承羽知道真正的原因,他定然啼笑皆非,也无法理解: 姚连洲的转变,全因为一个女人。 男人,若是连生命里最爱的女人也甘心放弃,他看这世界的方式就变得不一样。 习小岩知道,自己每经过王府里的一道关卡,那些守卫都在注意他那怪异的身材。 这些年在江湖中流浪,习小岩总是要用各种方法遮掩自己那条奇长的右臂,以免身分败露。现在来到宁王府这怪臂终于得以解放,习小岩本该感到轻松,可他反而觉得比在王府围墙外头更不自在。 那原因,并非因为被人看作怪物。 巫丹派三人在获得宁王册封军职之后,李君元马上就发给他们王府将领的通行腰牌,好让三人能在府里活动。守着要道关卡的护卫,看见习小岩所出示的腰牌,尽皆肃然起敬他获封为游击将军,在王府护卫中足领三千人以上,并对下级的校尉兵士有独断的生杀权力,守卫们自然不敢冒犯。 然而每当习小岩展示那腰牌通过关卡时,他并没有掌握威权的满足,反而感到自己像进了囚牢。 我连走一步路的权力,都是别人赐予的。 在前后与习小岩同行的是李君元派来的三个临时侍从。其中一个在前头引领,另外两人,一个捧着姚连洲爱用的“单背剑”,另一个提着葉辰的“离火剑”,跟在习小岩后面。习小岩则自己背着那把藤柄长刀,一如往昔。 重新带着自己的兵刃,给习小岩一种安定的感觉。 先前六个侍从带着习小岩到王府大门前,取回寄放在那里的兵器及行囊。其中三人先将行囊运送往姚连洲他们的住处,余下这三个侍从,则带着习小岩及刀剑前往王府东侧的军械所。 宁王府内共有三个军备储藏及整备的地点,其中东侧军械所负责收藏刀枪甲盾等近战用器具,并附有修整刃物铁器的工匠房。 经历过三年前巫丹山大战后至今,姚连洲他们的三柄兵刃一直未曾好好修理打磨,一是怕由此泄露身分,二是不信任坊间寻常的铁匠或磨刀师。宁王府所招揽的兵器工匠都是一等一的,习小岩进府后只觉无事可做,与其一个人回住处等候掌门,不如先将兵刃拿去修整。 那个捧着“单背剑”的侍从,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巫丹掌门佩剑,甚是小心谨慎,紧张得背项都透满汗水。 第343章 龙虎剑(63) 这柄奇剑几乎就在巫丹之战中丢失,得殷小妍和侯英志带走,并一直严密收藏,直至姚连洲恢复心智后,殷小妍即将之归还。 习小岩回头瞧了“单背剑”一眼,回想起四个月前姚连洲所下的决定:要来投身南昌宁王府。 听了之后,习小岩心里颇感矛盾,不止因为自己曾经与巫纪洪对敌,也因他从巫纪洪口中隐约知道,朝廷攻打巫丹派一事上,宁王府亦很可能有分促成,并且令商承羽得以脱出。 “过去的已经不重要。”姚连洲却向习小岩说:“如今谁能助我巫丹派复兴,我们就该去找谁。就像武侠间的决斗一样,胜利就是一切。” 葉辰则一如意料,绝对服从姚掌门的主张。习小岩别无选择只有跟随。 但他心里无法完全挥去一抹疑问: 靠这种方法复兴的巫丹派,还是原来那个巫丹派吗? 自从寻回姚掌门之后,习小岩终可放下领导巫丹残部的重担,不免松了一口气。可是如今他又有点怀念起那些年的流浪日子虽是朝不保夕,而且每天都在为未来担忧,但却完全自由。 走在宁王府那犹如迷宫的廊道里,习小岩知道从前那直来直往的人生,已经离自己越来越遥远…… 还未看见军械所的工房,习小岩已然感受到前方传来一股热浪。果然一到那工场,只见一排八座熊熊燃烧的洪炉,四周满布着百来个汉子,大多精赤着汗水闪烁的上身,各自在锤打钢铁、为炉火添柴鼓风或是做各种兵器军械的组装,叱喝声与金铁鸣声交互合和。 习小岩看看堆在四周成百上千的刀枪盾牌及战甲部件,又见众多匠师干活不停,整个工匠房生气勃勃,也看出宁王准备发动叛乱的野心绝非玩笑。 而巫丹派余下来的所有人,都在这股风暴的正中央。 习小岩看见工匠房这等情景,顿时感到一股无比的熟悉,第一次在宁王府里笑起来。工艺与武艺虽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但这么一大群人专心致志地流汗付出、追求最好成果的气氛,令习小岩回忆从前与众多巫丹同门砥砺磨练的日子。 这时他看见其中一组正在磨刀的三名工匠年纪较长,身边围着很多人专注观看,似乎都在从旁观摩学习,显然就是这里技艺最好的磨刀师匠。习小岩领着三个侍从走过去。 正走近时,习小岩却发现人群中一个背影有点眼熟,那人一头胡乱修剪的古怪发式,背项身形看在习小岩眼里格外突出。 是剑客刀客的身体。 那人如有后眼,一受到习小岩远远注视已然警觉,把脸转了过来。 因为那双怪异的黑、红妖瞳,习小岩定睛看了一阵子才能确定,眼前人就是久违的巫丹“兵鸦道”同门卫东琉! 突然看见又多了一个生还的巫丹同门,还要是最精锐的剑客,习小岩兴奋地跑上前去高呼:“卫师弟!” 然而卫东琉只是冷冷瞧着习小岩,脸上没有一丝感情的波澜。习小岩感到对方有异,他自己的笑容也僵住了,走到数尺前就停下来。 “你还活着。”习小岩说。 “你也活着。”卫东琉顿一顿又说:“啊,那当然了。你当时不在巫丹山。”习小岩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那次大战的最后关头,才回到巫丹加入奋战,而且一个人从另一方位突袭神机营,许多同门都并未看见。在卫东琉心目中,自然以为习小岩私下巫丹之后就从没有回去。 “不,我也……”习小岩说到一半,又觉得不想辩解毕竟自己没有从头至尾守护巫丹,心中确实有愧马上又沉默下来。 这时卫东琉看见其中一名侍从手里的“单背剑”。这次他动容了。 习小岩察觉,也就解释:“不错。姚掌门也来了。还有叶副掌门。我们一起加盟宁王府了。” 卫东琉只是看着单背剑”,没有说话。习小岩回想从前“兵鸦道”这个年轻又具天赋的师弟,那印象跟眼前此人竟有如此差异。他端详着卫东琉那怪奇双瞳,又看见其腰间所带的异形双剑,想不透是什么令卫东琉有如此大的变化。 “卫师弟,你呢?”习小岩问:“是……商承羽带你进王府的吗?” 卫东琉点点头。“本来我是一个人的。他跟巫师兄找到我。” 习小岩听到卫东琉愿意多说几句,先前的冷漠似乎稍稍融化了。他再走近些,降下声线试探着问:“现在既然姚掌门都加入来了,你会不会想……再次跟随他?他才是我们的掌门啊。” 卫东琉的黑红双眼,盯着习小岩好一会,然后徐徐问:姚连洲既已加盟宁王府,不就是已经放弃以前的原则了吗?那他跟商承羽有什么分别?我跟着谁又有什么分别?” 习小岩为之语塞,却无法反驳半句。 “而且商承羽不过是带我进来,我没有跟随他,他给我做的事情,我喜欢做就做,不喜欢的就不干。”卫东琉的声音里有一股狂傲的意味:“离开巫丹山的一刻,我已然决心以后只为自己而活。习师兄,我看你最好也学我一样。” 卫东琉说完,拍拍习小岩的肩头,也就带着两个部下离开。 习小岩呆在原地,眼睛瞧着面前那三个磨刀师工作,心里却一直在琢磨卫东琉的话,久久未能平复。 “将军……要磨刀吗?”其中一个磨匠发现了习小岩跟他的游击将军腰牌,马上停下手中的工作,上前来招呼。 习小岩这才如梦初醒,暂时不再想那事情,把背上的长刀解下来,连同“单背剑”和“离火剑”都交给了磨刀师,并仔细向他们指出三柄刀剑的特色和打磨的要求。 三名磨刀师都经验丰富,一眼看见三柄刀剑已感受到其散发的浓浓杀气,知道刀剑的主人并不平凡。尤其那“单背剑”,半刀半剑,构造很不简单,三人绝不敢马虎整修。 “将军……这几柄兵刃,我们要多花几天才能够按阁下说的磨好。” 第344章 龙虎剑(64) 习小岩点点头答应。假如他们草率了事,他倒是更担心。 “这些日子我们还得练功,要找些兵器替代。”他说。 侍从听了马上领习小岩前往储藏兵器的仓库。他们向守卫一轮解释后,守卫把众人带往其中一座房屋,打开门锁给习小岩进内。 习小岩看这屋里,只见四周排列挂放的全都是刀剑,而且一眼就看出都是精挑的铸品,并非寻常士卒所用,乃是王府的收藏。 习小岩既是武痴,对兵刃自然也甚爱,蓦然看见这数百柄精良刀剑,就如小孩看见一座糖山,先前的苦闷一扫而空,马上上前逐一拿来细看。 忽然一柄熟悉的刀映入眼帘。 习小岩伸出微颤的手,抚摸那皮鞘与垂着血红人发的长柄。 曾经,他与这柄刀的主人朝夕相对。 “这柄……怎么会在……” “将军,你认识……那个姓霍的女人?” 习小岩左手抓起那柄大锯刀,右手长臂伸展,抓住那侍从的衣襟。 “她在王府里?” 在习小岩的力量下,那侍从犹如一只小猫,身体畏惧地缩了起来:“本来……在的……可是……” 习小岩一听以为霍瑶花出了什么不幸,猛瞪着那侍从,神情凶猛如恶兽,吓得那侍从无法说下去。 另外两人这时急急从旁解说,叙述了一年前六剑客如何带着獞人狼兵闯入王府,怎样把霍瑶花救走了。 习小岩听着时,心里生起无限的憾恨。他想到从前自己与葉辰及巫丹“首蛇道”同门,有好一段日子都在南昌宁王府之外监察打探,从没想到原来霍瑶花当时一直被困在王府里,身不由己。 原来那时我跟她距离这么近。我却半点不知道而最后救走她的人是邢猎,不是我。 这么说,霍瑶花此际会否与邢猎在一起?川岛玲兰又如何?缓缓放开了那名侍从,里完全被混乱的情感占据。 她逃出去了。我却进来了。 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习小岩想着。 他双手抱着霍瑶花的佩刀。抱得好紧,好紧。 “阿捷!阿捷!” 宋梨焦急地呼唤着,提起裙裾跟几名侍女在豹房的廊道之间奔跑,喘着气四处张望。 她们走了一段,终于在宫室悬垂的帘帐之间,看见那快速逃走的小小身影。 “别乱跑!”宋梨向那身影高叫。 那是一个才只两尺许的孩童,听见宋梨的呼叫停了下来。那男孩穿着古怪,鲜艳色彩的布帛左披右搭在身上,头上戴了一顶鸡冠似的红色小帽,一副西域番僧似的打扮,手里拿着一柄玩具木剑,此时停下来回过头,朝着宋梨一笑,那嘴巴里的乳齿已经长齐。 这男孩肤色带着红棕,眼神甚是灵动,相貌可爱健康,与一般在深宫中出生成长的孩子很不一样。 他才停下一会又回过头向前奔跑。宋梨和侍女心中叫苦,只好继续追上去。 “才两岁的小人,怎么这般会跑?”其中一名侍女不禁喘着气抱怨。 只见那男孩跑姿又稳又顺畅,虽然身躯还小,动作却完全像个五、六岁小童的模样。宋梨看着皱眉失笑。 谁教他有个那么厉害的娘? 他正是皇帝宠姬马荻在边荒诞下的孩儿,获陛下亲自取了个乳名“阿捷”,全因他正在应州的胜仗之后出生,被皇帝视为胜利的吉兆。 那次皇帝朱厚照御驾亲征并击退鞑靼军队之后并未满足,回京师只住了大约半年,又再与江彬出关巡边,除了照样带着宋梨、马荻等爱姬之外,也要仍未满周岁的阿捷随军同行,只因他视这孩子是保佑出征胜利的吉祥人。结果这次出巡走了几千里之遥,直至是年春天方才回京。阿捷久在边荒,回到这豹房的宫室居住,只觉一切都甚新奇,故此整天也在殿堂乱跑,害得宋梨每日忙于看管跟随。 却见阿捷前方出现了几名军官。宋梨还没来得及呼叫,那群人中一个已利落地伸手,把迎头奔来的阿捷一把抓住,抱在怀里。 宋梨看见那不是别人,正是皇帝宠臣钱宁,她那张因为奔跑而通红的脸顿时变白了。众侍女见了钱大人纷纷行礼。 “宋美人安康。”钱宁那张白晳的脸皮笑肉不笑,一双细眼转过来看手中男孩: “就是他吗?果真跟马美人长得很像啊。” 阿捷被钱宁抱住,脸上笑容消失了,狠狠用手里的小木剑挥打向钱宁头脸。钱宁避过,那木剑打在他肩头,虽然半点不痛,但器量极狭的他脸上闪现狠色,然而在宋梨面前不便发作,只好急急将阿捷放回地上。阿捷回身跑到宋梨前抱着她的腿。她将阿捷抱起来轻拍抚慰。 回京这些天以来,宋梨经常看见钱宁出入豹房,她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两年来皇帝大半日子都与江彬出关游玩,钱宁则被疏远日久,如今难得皇帝回京,钱宁自然天天来豹房钻营,尽量争取再次亲近陛下的机会。 宋梨看着钱宁不发一言。钱宁虽然与她所憎恶的江彬是死敌,而在促使皇帝向巫丹出兵一事上她与钱宁也曾算是“同谋”,但她深知此人与江彬只不过是同类,对于这些终日在宫廷争夺权力的野心家,她绝无半丝好感。 这时后面传来脚步声,原来正是马荻与另外几名侍女到来。她与宋梨先前分头去找阿捷,如今才寻到这里,见了钱宁后互相问了安,然后用责备的目光瞧着自己儿子。 阿捷见了娘亲的目光,把宋梨抱得更紧,躲在她的胸怀里。 “这小子,把干娘看得比亲娘更亲了。”马荻失笑。“明知干娘不会打骂他。真狡猾。” 宋梨听了也笑起来,抚抚阿捷的头,又替他整理快要掉下的小帽,那神态倒真像在照顾自己的亲生孩儿。 这两年来帮助马荻照料阿捷,已然成了宋梨生命的寄托。 要在这种地方保护、养育一个小孩,绝非易事。朱厚照本身就是个长不大的男孩,对于当父亲没有半丝兴趣,更何况阿捷为马荻与原来夫婿毕春所生,根本不是他骨肉。 第345章 龙虎剑(65) 为免阿捷的哭闹令皇帝烦厌,马荻要用尽千方百计把孩子藏起,宋梨许多时候都帮上了大忙。把阿捷打扮成这种古怪模样,亦只是为了讨皇帝欢喜。 朱厚照视阿捷为带来胜利的吉祥之子,这一点既是幸运,却也带来危机。幸运的是皇帝因这缘故,没有叫人把阿捷送走,马荻不致骨肉分离,但同时亦因为迷信,皇帝强要马荻带同孩子一起巡边。关外荒凉寒冷,路途遥远颠簸,就算是强壮的成年军士也不易抵受,即使坐的是皇帝的豪华车驾,对一个才不满一岁的孩儿而言是充满危险的旅程。皇帝这次巡边更是远比第一次更积极,不断沿着长城巡视各隘口驻军,最后竟远走至陕西延绥的榆林卫,来回长达数千里,阿捷这孩子要不是有宋梨帮忙照顾,再加上体质天生极健壮,恐已在途中夭折。 宋梨把保护这个孩子,当成了自己这年来生活的最大目标。为此她更违反了自己的好恶,请马荻教导她骑马射箭最痛恨武艺的宋梨竟然主动学习骑射,假如闫胜知道定然讶异不已。宋梨这么做是为了阿捷,她怕自己体力不足以照顾孩子,因而决心好好锻练。结果就连从前不时发作的气喘病症,也越来越少出现了。 钱宁看着这两个美女相视而笑,不禁呆住了。宋梨的转变令人蔚异,从前那个令人心疼的病弱美人已经不见了,宋梨的身心重新灌注了一股生命力。 可是也因如此,从前宋梨吸引皇帝宠幸的那种特殊魅力亦消失了。风流的朱厚照从前长久宠爱宋梨,本来就是奇迹,如今终于渐渐生厌,加上他在巡边回程途中,在太原晋王府作客时又新得了一个绝色歌姬刘良女,对之极是宠爱,马上带回了京师,马荻与宋梨这些旧宠姬都顿时被冷落。 可是对马、宋两女而言,这反而是高兴不过的好事:日常不必陪伴皇帝,她们就更能专心照顾阿捷成长。 当然,一生都靠取宠于权贵向上爬升、眼中只有权柄与财富的钱宁,是不可能明白她们的想法的,反而以为二人因受冷落而失意。 “钱大人,好像天天都看见你来豹房啊。” 马荻带有一股男儿豪气,跟宋梨相比她可半点不畏惧钱宁,直视着对方说话。 “为陛下奔走分忧,本就是臣下的责任。”钱宁恭敬地回答。眼前两个美人虽则近日失宠,但君意难测,不知道哪天皇帝或会重拾旧欢,钱宁心知没必要得罪她俩。他顿了一顿又问:两位可知陛下正在哪个宫室?” 宋梨与马荻都摇摇头。 钱宁略显失望,向两人行了礼,就要带着部下军官离开。马荻难得在豹房遇上官员,而皇帝又不在旁,于是乘机向他追问:“陛下早前说要南巡,是否真的打消了念头?” 原来皇帝朱厚照从北方塞外回来,主持过祭天仪式之后,才住了十来廿天又已对京师生厌。北方他已然玩够了,这次就想到要南巡,目标是去南京看看。 结果相比上次皇帝出关,众多朝臣这次还要反对得激烈,群起上书苦谏。正德皇愤怒地与众官对抗,酿成一场宫廷风暴,更有十几名朝官在廷杖之下被打死。 “听朝中同僚说,陛下答应了暂时延期……钱宁回答。他不欲就此多言,怕有什么传到皇帝耳中致其不悦。 马荻和宋梨听了心下宽慰。她们当然不是关心朱厚照玩得痛不痛快,又或是什么朝廷典章,只是不想阿捷又被迫跟着天子远行,无法安然成长。 与两位美人道别后,钱宁继续带着部下军官找寻皇帝的踪影。他虽不再如往昔般得宠,但毕竟也具有皇帝干儿子的身分,能在豹房自行出入走动,不受拘限。 那小子到底在哪里玩? 钱宁心里只希望待会找到皇帝时,死敌江彬不在场,好方便自己向陛下进言。但他知道这不大可能。自从江彬成功诱使皇帝出塞游玩,几乎把关外宣府当成另一座京城之后,二人终日形影不离,如同兄弟一样。 钱宁每天都急于来找皇帝,除了要重新取得宠信之外,也是为了宁王府的事情。 宁王府在钱宁心里已成最大的隐忧。宁王不安分的事在朝廷已非秘密,江西巡抚孙燧这些年曾七度上奏,指控南昌宁王有谋反之意,这七道奏折不是给宁王派人追杀送信者拦了下来,就是在京城被钱宁以权势及人脉截取,没有一道能交到皇帝之手。可是钱宁知道,这仍无法压制消息在朝臣之间流传。 可是京师至今始终未有人就宁王谋反的嫌疑上书告状。钱宁知道是什么原因:首辅杨廷和与不少朝官,也都收取了宁王府的贿赂,故此尽量把此事淡化。 有一个人却始终是钱宁最担心的:江彬。 那家伙定然会用这事攻击我…… 江彬肯定已知悉宁王有谋叛嫌疑。问题只在他到底掌握了多少钱宁与宁王府私通的证据。 一想及此,即使在四月天的宫殿里,钱宁的衣服底下仍是冷汗淋漓。 他当然不后悔收取宁王的贿赂闪亮得令人眼花的金银财宝,世上谁可拒绝?他后悔的是自己涉足这么深。最初收了朱宸濠的钱财礼物,代价只不过是不时在皇帝耳边美言几句,赞赏一下宁王的谦厚仁德,之后收的财宝越多,钱宁干的事也就越大胆,先是说服皇帝,批准宁王府维持护卫兵力,后来更乘着神机营南下攻打巫丹之便,将一批禁军火器偷卖到南昌。 那一桩危险的交易里,钱宁赚了许多,现在却要担忧自己有没有命享受那些钱。钱宁最初以为,朱宸濠搞出这许多事情,不过是玩玩游戏,发一发皇帝梦,不可能成真,但如今形势,那个梦却越来越真实。 他若真的在江西起兵造反,身在京师的我岂非首当其冲? 钱宁前思后想,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促使宁王暂延或放弃叛乱。 第346章 龙虎剑(66) 方法是:令宁王不必起兵也可能取得帝位。 对宁王而言,朱厚照这个皇帝有一个最大的可乘之隙:至今仍无子嗣。 这两年朱宸濠仍忍耐着未起事,其中一个原因是皇帝频繁出关。在满布危险的塞外,朱厚照难保有什么不测,其时无太子继承,宁王即有机会在乱局中,安排自己的世子兵不血刃地取得帝位,自己则当上掌握实权的太上皇。这样做宁王亦不必背上同室操戈、谋朝篡位的千古恶名。 然而结果令宁王甚为失望:朱厚照一次又一次安然从关外回来。 钱宁心里却仍有一计:熟悉皇帝性情的他,将趁陛下玩得最兴高采烈的时机,再次向其盛赞宁王,并劝说皇帝批准宁王世子到京城参加太庙祭典,以作嘉许。 钱宁秘密收买宫内太监,取得“异色龙笺”,预先写了嘉许的圣旨,准备在皇帝兴致正高之时,让其加上玺印,并马上派亲信的锦衣卫把龙笺送到南昌,以防其他人中途干预。这种特殊的“异色龙笺”,非同寻常,乃是皇帝赐赏监国时所用。宁王朱宸濠只要得此凭证,日后皇帝驾崩,他即可以监国身分出现,立自己世子为帝。 皇帝会活到多久,当然无人能确实知道。但有了这“龙笺”,至少应可稳住宁王,暂时不会动兵。而以钱宁近身观察,朱厚照多年来纵情酒色玩乐,身体未必能捱得了多久…… 到时掌握皇座的人,换成与我深交的宁王爷,江彬你这混蛋,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丨 钱宁摸着密藏在怀里的“异色龙笺”,野心的光芒,在他双目中盛放。 十天之后,皇帝果真隆重派遣三名使者驸马崔元、都御史颜颐寿及太监赖义,从京师出发前赴南昌。 然而使者所带着的旨意,却完全不是钱宁那美好的预想。 比使者更早出发的,则是宁王派在京城的密探。他们快马兼程向南昌直奔,要提早将消息带到宁王府。 在温暖的江风吹拂下,听着船身破浪的节奏,佟晶差点就堕进梦乡。 她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吐纳了几口气息,脑袋回复清醒。她看看旁边不禁微笑,只见飞虹先生蜷伏在甲板上正在呼呼大睡。 佟晶提起“迅蜂剑”步出船舱外。六月的猛烈阳光洒落脸上,她只感舒服极了。身躯随着船行微微摇晃。对于岷江帮主之女童大小姐来说,这是熟悉不过的感觉,蓦然令她怀想起四川家乡。 很久没有乘船了…… 还记得六年前与闫胜、邢猎初相识时,大家过了一段极愉快的船上日子。那也是她第一次离开父亲独立的时候。此后每次乘船,甚至每次站在江河边上,她都会回忆起那种快乐。 “你一个人在笑什么?” 佟晶回头,看见盘坐在船尾一角的闫胜,手里正用小刀雕刻着一块木头。 闫胜停下手来,用小刀指着佟晶:“别忘记,我们这次不是去玩。” 佟晶指指他手中那木块:“你自己还不是在玩?这次雕的是什么玩意?” 闫胜把木头收到背后:“哼,才不告诉你!” 两人争了一轮,闫胜最后才屈服,把木头给了佟晶。她仔细看,原来是一条未完成的小船。 他们住在那水岩前寨已经一年,如今终于有机会出外远行,心情甚是舒畅。 那大船顺着风,正沿赣江北上,从赣州出发至今已有六天。 两人沿着船舷往船首方向走去,途中与几个船夫及随从打过招呼。在他们上方高处,代表南赣巡抚的官府旗帜在桅杆上猎猎飞扬。 船头上站着好几个身影。一人在最前迎风而立,那撑着长衣的痩削身躯站得挺直,长须在江风中舞动,正是阳明先生王守仁。在他左右的是邢猎与孟七河,还有几名随行的民兵及侍从。 王守仁凝视着船首前方的达饭江水。在明媚阳光之下,他的心情却无法放开。因他知道,这条船正带着他不断接近那乌云密布之地。 已跟随王大人好一段日子的孟七河,感受到其心情,默然不语。另一边的邢猎, 一头鬈发以布巾包裹着,脸上如往常般气息充沛。新婚的他更添了稳重自信,神气蓬发。 闫胜和佟晶上前与众人问好。 “我们快要靠岸了吗?”佟晶问孟七河。 他点点头:“前面不远就是丰城县。我们可以停泊休息。” 孟七河旁边一个民兵说:“到得丰城,距离南昌就只有一百里左右了……” 一听这话,王守仁的眉头锁得更紧。 佟晶见了,向王守仁说:“大人,有我们六剑客照应,你不必过虑啊。”王守仁苦笑:“不。你们答应过,到了南昌只留在船上,不得登岸。” 王守仁此番出赣州,原是受朝廷命令,前往福州戡乱。话说福州三卫,有名为进贵的军官聚众哗变,兵部尚书王琼遂奏请朝廷,向王守仁颁下敕书及领兵的旗牌,前赴平定乱事。 王守仁出发之日乃六月初九,正巧六月十四日乃是宁王朱宸濠生辰,按常例江西省内主要官吏都得去贺寿,王守仁虽领了王命出征,但从南赣沿水路往福州,北上时必经南昌,也就更无从推托。 南昌城这凶险之地,王守仁绝不想踏足。在那里唯一能令他高兴的事,就只有再与上司江西巡抚孙燧见面。他与孙燧先后都是由王琼安排来江西对抗宁王府,二人皆能干耿直,难得更是浙江余姚同乡,甚为投缘。 这段日子他一直为孙燧在担心。他知道孙燧不停向朝廷上表,告发宁王谋反之意,但一次接一次石沉大海,定是被宁王所收买的奸臣拦截了。 上奏无用,孙燧与王守仁更无别法。对方是朱姓亲王,他们不可能像对付一般匪贼般先发制人。余下就只有戒备和等待等待宁王发动。 但恐怕那时候会太迟…… 相比天天与虎为邻的孙燧,王守仁留在南面的赣州总算安全得多。王守仁日夕都在担心孙大人的安危。 第347章 龙虎剑(67) “当上江西巡抚,我心里已然预备把命豁出去。”二人最后一次在南昌分别时孙燧曾说:“但王大人你跟我不一样。你一定要活着。” 六剑客得知王守仁要往福州戡乱,自动请缨随同照应,一则是五人安逸太久希望活动一下身手,二是预防途中有人加害王大人。他们最初以为王大人会辞谢,谁知王守仁一口就答应了。 看来王大人也感应到,今日形势比往昔更紧张…… 王守仁这直觉并非全无根据,福州三卫的乱事其实并不严重,正常来说没必要特意召远在赣州的王守仁前往敉平。王守仁相信这是兵部尚书刻意安排。 王琼大人的用意,是给我拿着兵权。 (当朝的地方官吏并无自行动用屯驻军的权力,只有出事时由朝廷颁下行军的旗牌,事后也要归还。) 王守仁并未猜错。原来王琼在京师与江彬颇有交情,得知江彬一直都在搜集政敌钱宁与宁王勾结谋叛的罪证,可能于短期内就有所行动。这若是事实,江西生变的可能即大增,王琼于是布了这一着,让王守仁得到能动兵的敕印旗牌。 王守仁既打出戡乱的旗帜,这次出行自然带着一支亲随民兵,虽然只有三十人,六剑客要混在其中掩饰身分也不困难。但是邢猎等人此前曾经大闹宁王府,在南昌一站实在不宜随行露面,因此王守仁要求他们答应,到了南昌时只可留在官船上。“王大人,我那次没有进宁王府,可以伪装跟着你入城啊。”闫胜这时说。 王守仁摇摇头“我听说那宁王府的李君元,曾经在九江城招揽过你们。此人有交际手腕,对相貌定然过目不忘,我进宁王府多会遇上他,你不可冒这险。” 他苦笑一下,又说:“宁王若有心在府里擒杀我,就算有燕侠士的惊世神剑,恐怕也不可能救我脱难。反正我这趟贺寿已经迟了,错过了众官的宴会,在王府也不会留太久。你们不必忧心。” 王守仁为了预备戡乱,比原应出发贺寿的日子晚了离开赣州,本就时间紧迫,中途走到吉安府才发觉,参随在出门时竟误把大人的官印遗留在府邸,实时派人回去取,同时也放慢了行速,结果官船到今天六月十五日还没抵达南昌,宁王寿宴早在昨日已举行过了。 “王大人其实自己故意收起了官印,不想留在宁王府那种地方喝一整天的酒是吧?”佟晶开玩笑说。众人也都笑起来了。 王守仁只觉与六剑客这干豪杰共处,是一大称意快事。 “兰姊她在哪里?”佟晶这时问。 “她有点不适,在船舱里休息。”邢猎说。“这几天偶尔就是这样。” “可是邢兄你新婚后可是精神勃发啊。”孟七河促狭地说。众人哄笑当场。 唯有佟晶听不明白他这笑话的意思,看着这些大男人笑起来很是纳闷。 水浪声与笑声暂时掩盖了一行人的忧虑。 官船到得丰城县的河岸前慢了下来,最后在黄土脑的璋头对开停下。王守仁的参随及护卫率先乘小舟从大船渡水上岸,向当地知县通报右佥都御史、南赣巡抚王守仁驾临,在岸上守卫并准备轿伞。 六剑客五人早就准备好登岸。练飞虹是甘肃人,最不习惯乘船,这几天来吐了好几回,经常昏昏欲睡,直至终可上岸才精神起来,将各样武装佩上,手中拿着竹笠与鞭杆,预准登上小舟。 “兰姊,你还好吧?”佟晶看见川岛玲兰随同邢猎从船舱出来,关切地问。 “没什么。就是肚子有点胀。”川岛玲兰说。“不过现在胃口又回来了。待会你可要多点几个菜啊。” 佟晶拍拍自己胸口“点菜嘛,包在我身上”她心里有点奇怪:川岛玲兰在海岛出生,又曾乘勘合船远渡重洋来到中土,何以在这小小的赣江乘船也会适应不了? 六剑客众人都把兵器带好,各自穿成寻常民兵壮勇的打扮,女的则蒙着头纱脸巾,以免受人注目,也就陪同王守仁上了小船登岸。 只见一到岸边,孟七河站在江前相迎,一脸忧心。 “大人……似乎有点不寻常。”孟七河说。他已经把平日斜背在后的大刀提在手里,随时准备拔出。“我已吩咐众人小心戒备。” 王守仁一手把着腰间佩剑,踏上陆地,看见那埠头四周聚集着不少百姓,老幼男女皆有,各自提着大包小包的物事,似乎正在等待登船。王守仁扫视过去,只见一个个神色焦虑,好像恨不得快快离开。 距离这埠头只有半里的内陆处,就是丰城县城的所在。王守仁排开众人上前眺望县城方向,六剑客亦紧随拱卫着,时刻留意埠头四周是否混杂有可疑之人。 只见远方的丰城,那东南方城门不停有人马与车子走出来,城门外的道路亦有鱼贯而行的影子。 “他们……在离开。”闫胜看了一会后说。 “不是『离开』。”练飞虹的眼目虽早已不如从前驰骋西域高原时般锐利,但仍马上判断出是什么状况:“是逃亡。” 邢猎同意点点头。 强烈的不祥感觉,笼罩在王守仁头上。 这时一支人马从丰城向这边直奔而至。邢猎他们马上提高警备,手掌都按着兵刃。直至那人马走近了,他们认出前头徒步奔跑领路者包括有王守仁的两名参随,这才稍为宽心。 骑马者只有一人,身穿正式官服,身材略胖,并非什么了得的骑士。人马一抵达王守仁前方,那人即在随从扶持下爬下马鞍,急急上前向王守仁行礼。下官丰城知县顾泌,拜见王都堂!” 王守仁脸色如铁,眉头重锁。 他心里已有了准备,但还是得问个明白。 “丰城出了何事?” “出事的是:省城。”顾泌额上汗水沿两鬓不住流下来,他的声音有如痛苦呻吟。 “本县今早接得快报:宁王已反。” 就在王守仁与六剑客抵达丰城的两天前,六月十三日深夜,南昌宁王府笼罩在一股诡异的气氛之中。 第348章 龙虎剑(68) 那夜南昌城民实在难以入眠。宁王府上空整夜亮如白昼,王府围墙内外全都张灯结彩,不断传来乐曲与喧闹声。四周的大门不停有大群人出入,全都是驻守本城的宁王护卫,他们轮番入内领取赏赐的银钱,再回到王府外围的宿舍享用丰富酒食。也有人得了赏钱就急不及待去寻欢玩乐,喧哗着穿过大街小巷,整座城都不得安宁。 这夜乃是宁王朱宸濠诞辰前夕,王爷已急不及待设宴预祝,又借机犒赏护卫将士,以提高众人士气。 江西各地重要官员这天亦已云集南昌,明早天明即将入府为王爷贺寿,其时又会有另一番热闹。 然而这夜王府内里深处,却出现令人难解的状况。 那主殿的宴会厅里,摆满了醇酒美食,伶人在不停奏乐歌舞,然而主座之上,却是空空如也宁王久久仍未见人。 不止如此,原本已在厅中的重臣如李士实父子、刘养正、几名护卫将领及王爷亲属家人,全都各自离席而去,只有其他位阶校低的军官及谋士坐在原位。 他们都知道这夜必有突发事情,但谁也不敢离席,也没有人够胆叫伶人停止歌乐舞蹈。他们无心看那歌舞,浅浅呼着酒,互相对看,并未多自交谈。 同时卫东琉与习小岩,各自都匆匆回去“龙骑上将邸”及“凤翔上将邸”,点起自己旗下精锐护卫数十人,带齐刀斧兵刃,前往“武德校殿”。当然他们都是各按商承羽和姚连洲的吩咐行事。 朱宸濠正在那武德校殿”中央。只见他独自一人站在校场上,华丽长袍的下身前襬卷了起来,掖在镶着宝玉的腰带上,双手提着一柄黄金护锷的战刀,朝着面前空气一记接一记地全力砍斩,似要把积存在胸中的闷气都发泄出来。戴着金丝冠的额角流着汗水。 宁王眼目中充满了苦闷,似乎面前满布看不见的邢棘,斩之不尽。 李士实父子、刘养正、闵廿四、凌十一、吴十三,占卜术士李自然,还有宁王世子、宗弟朱宸潼与几个早已依附的宁王宗室,也全集合在“龙虎校厅”之内,但只敢站在一旁,无人敢请宁王停止。 这时商承羽和姚连洲,亦从不同的厅门先后进来,各自带着巫纪洪与葉辰。此刻的姚连洲与往日不一样,穿着一身绣了飞凤暗纹的青色武服,“单背剑”挂在腰侧,再不似从前那孤傲的巫丹掌门,确有一派武将的气度。商承羽见了,心里再不情愿还是暗暗喝了个采。 一身黑衣背着剑的葉辰则一如往昔,就像随在姚连洲身边的虚影。 商、姚二人都在看着宁王舞刀。在他们眼中,朱宸濠的刀法身姿当然完全不入流。但那并不重要当一个王者也要亲自提刀砍杀时,那已然到了绝路。 重要的是他向空中砍斩,有否表现出称王的意志和决心。 他们看见的,却是刀锋里暗藏的犹豫。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知道对方也看出来了。 这时宁王终于把刀垂下,刀尖落在脚边的沙土上。 满脸是汗的朱宸濠,扫视群臣。 我布在京师的密探刚刚快马回来报信:朱厚照那小子已派来三个特使,向本王颁旨训诫。” 宁王众谋臣宗室虽然已听闻此事,但再听王爷正式说一次,还是不禁紧张起来。终于到了这一天了吗? “他们说,此事乃江彬那家伙作怪。”朱宸濠说时恨得咬牙切齿。 就如兵部尚书王琼所预知,江彬在最要紧的关头向钱宁出手了。 钱宁要诱使皇帝用“异色龙笺”变相封宁王为监国的阴谋,江彬早就透过安插在钱宁身边的内应得知。他日皇位若真的由宁王世子继承,将对江彬大大不利,他当然绝不许可此事成真。 为此江彬找了大太监张永合作。统领皇家禁军的张永,因为攻伐巫丹一仗折损严重,早就对促成此战的钱宁甚为痛恨,而张永亦对宁王谋反危及大明江山甚感忧心,与江彬一说即合。 江彬等待钱宁在皇帝面前多次盛赞宁王仁德之后,才发动突袭:他指使御史萧淮上呈奏疏,力数宁王种种不轨恶行,包括私造军械火器、以护卫名义蓄养大量盗贼响马、侵吞南昌一带民产土地、营私结党、在京师暗布尔目等等。 过去钱宁及许多被宁王收买的朝臣不断美言,皇帝听到的只有对皇叔的赞誉,与这奏疏所述大为矛盾。朱厚照虽不爱处理政事,但还未至于昏钝麻木,马上就此事询问身边内侍。张永就在这时趁势加上致命的一刀。 “要是在朝中当官的,托人在陛下面前美言,那不外是为了升官发财,没什么好奇怪……”张永向朱厚照说:“可是一位亲王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此话令皇帝警觉,于是把那奏疏送往大学士处,着他们提出建言。 首辅杨廷和接到奏疏,知道必得谨慎处理。他深知不可再站在宁王一方,助其掩饰野心;但同时杨廷和又担心,要是迫得朱宸濠起兵,自己与许多朝臣收受宁王贿赂之事即会败露,更可能被打成谋逆的共犯。 即使我是陛下的老师,也未必能幸免…… 杨廷和与钱宁一样,当初并未认真看待朱宸濠的野心,因而收取其所赠财宝毕竟杨廷和身为朝官之首,要维持势力和影响,花费也很不少但不知不觉却陷入了这池泥沼。 左思右想之下,杨廷和终于从一百年前的先例,找到一个折衷之法向皇帝提议:当年先祖宣德皇帝平定汉王叛乱,赵王朱高燧与汉王共谋已久,罪足当诛,但赵王自愿放弃护卫与仪卫司,得到宽厚的宣德帝破格免罪,亲王名位与封地皆得保存。 朱厚照同意了杨廷和的建议,也就派驸马等使者三人前往南昌宣旨,向宁王训诫并命其尽彻护卫军,如遵旨即既往不咎。 杨廷和也无法确定宁王会否接纳这条件,但这已是他能想到最可能避免一场大祸乱的办法。 宣旨的使者仍有数天才抵南昌,但打听得消息的宁王密探却已在这夜先一步到来。 朱宸濠狠狠将那战刀插在地上,刀柄来回弹动不止。 “本王花费了多少岁月,禅精竭虑,才建得今日这支护卫军。哼,那小子一句就要把它收去吗?”他平日浑厚的声线此刻沙哑而颤震。以为本王害怕与你一决死战吗?你以为自己真是什么『大将军朱寿』吗?” 众谋士将领听了,知道宁王还没能下定决心,否则也不必在这校场苦闷挥刀了。 眼前就只有两个选择:受旨称臣、自裁军力,或是起兵叛变。 李士实与刘养正这两大重臣,各自在盘算。二人入宁王府最久,最清楚目前己方力量如何。王府护卫加上附近各地候命的匪盗,宁王现在可实时动员的兵力总计约在十万人上下,若有必要更可大开库府,以储备财力紧急招军,应可再增加三万人以这样的军力,只要指挥得宜,要取南方半壁江山,绝对能够成事,富庶的江南才是大明全局里的赋税重镇,只要稳住南方形势,即使无法一口气直捣京师夺位,长期战争亦对这边有利。 刘养正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谁第一个鼓励王爷起兵,谁就会得到更大的信任,于是抢在李士实之前开口说:“如今万事具备!一举以定乾坤,匡正皇室,振兴大明,欠的就是王爷一念” 李士实听了,也要附和,不料他儿子李君元抢先说:“王爷三思!这皇位早晚要由王爷所得,但临大事不可仓卒应对。这道圣旨,我看并非朱厚照那小子自拟的,而是杨廷和的建议。首辅向来与我府交好,这次亦是为王爷筹谋,才有这个条件。皇帝要削我府护卫又如何?还是要靠地方官吏去监察,我们可虚应其事,表面裁撤将士,实际把他们分调到江西各处,继续以响马山寨为掩饰,再多加筹备积蓄实力两、三年,到时将更有把握,何必急于一时?此际匆匆举事,反而落于被动!” “此言差矣。”刘养正马上反驳:那杨廷和安着什么心去建议这道圣旨,你又如何确知?如今圣旨未到,我府若先一步起事,反客为主,哪算落入被动?何况如今这个时机,可说再好不过,明日就是王爷诞辰,江西全省的重要官吏都进府来贺寿,我们可一举操控他们,不耗一兵一卒,先就稳住了江西!京师的细作早了一天回来报讯,简直有如天助!王爷,这是吉兆啊!” 李君元诚心为宁王办事,此时焦急得又要再反驳,可是父亲李士实按住了他的手,以歪斜的双眼向他示意暂勿多言。 宁王听了刘养正这番话,血脉沸腾,却还没能下定主意毕竟一念之间,就是位登九五与身败名裂的分别。 “两位将军……怎么看?” 商承羽与姚连洲相视一眼。结果还是商承羽率先开口。 第349章 龙虎剑(69) “王爷饶恕臣下,实在无法说出一个公允的判断。”商承羽低头拱拳。正当宁王有点失望之时,他却继续说:“臣下自从进来王府第一天开始,日夕都在盼望王爷起义之日,眼前臣下自然是渴望一战。只是今日我等应否马上举事,还是该由王爷一人决断。臣下只能保证,宁王府的军旗一扬起,臣下与众将士定必向前死战,以圆遂王爷平定天下的梦想!” 商承羽此番话,听得朱宸濠血气更高涨,比起直接鼓动他起事还要有力。旁边的李君元皱眉,心里感叹商承羽这家伙的确本事了得。 姚连洲亦紧接说话。 “姚某入王府日子尚浅,不足如刘先生或李先生般作全盘的考虑。只是姚某想起家师生前的说话:『没有杀人的打算,就一生不要拿起剑。』王爷初设护卫、养兵练马的一天,就该有随时动用的预备啊。不战而自行弃剑,此非姚某自小在巫丹派所学的精神。” 他说着,从众人里走出来,踏入沙土校场。只见他手搭佩剑,一身青色武服的姿态,英气凛然,简直不像凡人。 姚连洲直走向前,与宁王相距只有不足十步。一旁的文武部众顿时感到危险,闵廿四更叫了出来:“姚将军,你要对王爷无礼吗?” 商承羽亦走出来,在另一侧同样接近王爷,既似要保卫宁王,却也像与姚连洲一起威胁王爷。 宁王拔起脚边的战刀。他知道两人若真是动手,他连剑光也不可能看得及即身首异处。然而宁王全无畏惧,仍直视姚连洲的眼睛。 姚连洲这时才再开口。 “王爷若真的决定遵旨,自去齿爪,那请王爷先容姚某与弟子告辞,我等只好再另觅向皇帝报仇的路径。” “你这是在胁迫本王吗?”宁王看着姚连洲的眼神,似有火焰冒出。 “非也。只是今夜是一个机会,让姚某看清楚王爷的魂魄。” 这时习小岩与卫东琉,各自领着精锐的刀斧甲士进入“武德校殿”来。紧接着韩山虎与他的秘宗门师弟,也另外带来一队全身黑衣的士兵。校场之内顿时杀气急升。 宁王朱宸濠左右看看这些属于他的战士,又瞧瞧跟着他最久的两大谋臣李士实及刘养正,心里下了个决定。 “听说就在昨日王府寿宴席上,本省众官齐集之时,宁……那人就宣布起兵,要众人马上归顺加盟……”丰城知县顾泌叙述他收到的消息时,脸上稍稍露出庆幸的表情:幸好我官不够大,昨天没有资格入王府贺寿…… 就在贺寿官员齐集之后,宁王府两百个精锐甲士刀手突然现身,将宴会厅包围得像铁桶一样。朱宸濠马上向众人宣布,自己收到太后密诏:当初孝宗皇帝为太监所骗,错把朱厚照当亲生皇子抱养,实际此子并非皇家血脉,僭据席位已一十四年,今太后命宁王发兵北伐,伸张天下大义。 被困在宴会中的众多官员,当然知道这都是朱宸濠起兵谋反的借口,一派胡言。看着大厅里那些明亮的刀剑斧钺,众官知道眼前只得两条路。 结果只有江西巡抚孙燧与按察副使许逵两个人,具有当面斥骂朱宸濠叛逆的勇气与骨气。二人被缚推出南昌城门,斩首示众。 另有好些拒绝投诚的官吏,皆被宁王收监囚禁。其余人等,在胁迫下向朱宸濠当场拜伏,叩头三呼万岁。 朱宸濠即日自称皇位正统,王府各人与投诚者皆封以朝廷官位,李士实尊为太师,刘养正则任国师,原本的王府护卫将领全部授以正式指挥官衔。刘养正即派人向南昌远近四方传播檄文,宣布革除正德年号,列举朱厚照各种罪状,扬言举兵十五万讨伐京师,号召天下之士加盟“义军”,拨乱反正。 听到顾泌说孙燧已然被杀,王守仁心神一震,抓住身旁邢猎的手臂,闭目深深呼吸了一口,才重新挺胸站定。 明明是站在阳光普照的江边上,众人却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氛。 最坏的要发生了。无人知道将有多少生灵,会被卷入这股风暴中。 王守仁与六剑客及众多随从,数十人一时沉默无语。岸上只有江风吹送而来的阵阵浪音。 “必定要阻止他。” 顾泌愕然抬起头来,看着说话的王都堂。 “他?”顾泌疑惑地问。 “朱宸濠。要阻止他。” 王守仁说时,闪耀出坚定的眼神。顾泌难以置信,瞧瞧王守仁身边那数十人,包括那五个看似民兵壮勇却又有点古怪的老少男女。 阻止有十几万大军的朱宸濠?就靠你跟这些人? 顾泌也听说过王守仁剿贼的功绩。但眼前是一场关系大明江山的战争,完全无法相比。 而此刻王守仁连半支军队也没有。 可是顾泌看见,王守仁此语一出,他身边众人都以眼神响应,每个看着王大人的表情都显示着信任。 王守仁此时看着邢猎。二人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马上并肩回身,向埠头的方向回去,其他众人亦紧随。 “王都堂……要去哪里?”顾泌追赶着问。 “顾大人保重。”王守仁淡然说。他略一回头说完,就向泊在岸边的小舟走去。 但凡干大事之人,绝不沉溺在震撼与恐惧之中,时刻都理智思考目前景况,寻找脱出困境的方法。“知行合一”的王守仁,最是明白这个道理,故此二话不说就行动了。 朱宸濠借寿宴擒杀、囚禁众多本地重要官僚,独欠王守仁一人,他一有削贼的战名,二有动员军队的旗牌敕印,对宁王而言是眼前一大威胁,宁王既已知王守仁正前来南昌,极可能早已派人追赶截杀。叛乱在昨天发生,即使追杀王守仁的部队并非即日出动,若在今早离开南昌,此刻随时已可抵达丰城这一带。王守仁必得尽快逃走。留有用之身,方有机会召集战力反击。 不可有负孙兄英魂。 同样重视实际行动的邢猎,与王守仁想法一样,亦马上想到这关节,并不多说一言,护着王大人就上船回航逃逸。 这天早上都吹着南风,追兵大概不会乘船逆风南来而取道陆路。我们走水路可以避过。 众人陆逐回到大船上。孟七河命船家马上起锚,把船掉头南行。 “现在风向未转,行不动啊。”船家皱眉说。他还没知晓发生何事。 孟七河正要发怒,邢猎却走过来说:“那么我们仍旧顺风向北航行。“什么”孟七河瞪着眼睛:“更向南昌驶去,岂非送羊入虎口?”“孟兄相信我吗?”邢猎按着对方肩头。“我们所有人,都会尽一切方法,保全王大人平安逃脱。” 孟七河回想当日“黑莲寺”一役,知道邢猎的能耐和心思,点点头不再抗议,继续催船夫快快起行。 邢猎回头,看见妻子川岛玲兰就在身后。他牵起她的手。 川岛玲兰既是武家出身,对于这种诸侯叛乱的事情,自然一听就明白,更深知面前的危机有多严峻。但她只是看着丈夫微笑。 “又要战斗了。”她故作娇嗔:“跟你一起好像总没过什么平安日子。” “会拿刀砍人的女人,就别抱怨什么了。”邢猎也笑了。 闫胜、佟晶和练飞虹也到来。五人围着互相看看,并没有表现得怎样紧张。 这本来就是他们选择的人生。 五人一起走到王守仁跟前。孟七河与其他参随及护卫民兵也都围拢过来。 王守仁见了六剑客,正要向他们开口,佟晶却止住他。 “大人不必多说客气话。”她知道王守仁所想。“在庐陵时我们不是就有约定的吗?” “何况我们这里所有人都明白。”孟七河接着说:“王大人的安危并非一人之事,而是关系着许多人的生死。包括我们这里众人的家室。” 三十多个民兵参随也都同意,一起点头。 王守仁为之哽咽。但他还是低下了头,向六剑客及各部下隆重行礼。“在反击的号角吹响之前,王某一命,就托付在大家手上。” 一股黑色的风暴,沿着赣江东岸以惊人的气势卷过,不断朝北方而行。 岸边一个老渔夫也因这股风暴的惊吓而跌落水里。他浮起来仰头往岸上张望,这才看清那并非什么自然的风,乃是逾百名穿着黑色披风的骑士滚滚驰过,杀气腾腾。 这马队最前头其中一人,鞍上的身影格外高大,座下也是一匹精挑壮马,那骑士的头高于所有人之上,就像一座高速前进中的瞭望塔。但此人策骑身手甚是了得,绝不因为人高身壮就落于同伴之后。 那自然就是黑莲术王、宁王府“雷鹫偏将军”巫纪洪。他那颗秃头包裹着黑巾,口鼻亦蒙上阻隔沙尘的黑脸巾,只露出圆滚滚的巨大眼睛,一直在眺视前方赣江水面上的状况。 在他前后同行的部下多达二百余人,与他一样全黑打扮,衣衫各处用布条束绑以利行动和战斗,身上和鞍旁带满了兵刃弓箭,还有各种军队器械。 第350章 龙虎剑(70) 众骑士的一双双眼睛,闪着同样强烈的杀意凶光,就如一群集体出动猎食的黑毛恶狼。只要看他们骑马的动作,即知不是一般寻常兵卒匪贼,全都受过严格调练。 他们刚刚离开了丰城县界,沿着河岸追寻王守仁所乘官船的踪迹。 另外还有一支同样衣服装备的分队,则由秘宗门人韩山虎率领,亦多一百八十余人,他们寄下了座骑,乘船渡江到了对面西岸,从北南下而来,两队即将会合,以确保没有走漏了目标的官船。 他们这四百人的“玄林队”,天未全亮即从南昌出发,赶来截杀正在北上途中的王守仁。 巫纪洪目中透着一股异样的热力,对即将到手的猎物充满期待。他没有一天忘记过自己当日狼狈败走青原山、失去所有术王众”人马的屈辱,当时全因为王守仁召集兵力及指挥作战,六剑客才可能强攻黑莲寺”并且打倒他。在巫纪洪心里,对王守仁的痛恨绝不下于对邢猎。 在宁王府临宣布起事之前,李士实却发现王守仁缺席寿宴,心中极之不安。然而起兵之事不可因此就延期。于是在稳住了南昌的形势,并且处置了各个官员之后,李士实马上就奏请宁王不,已经是皇帝陛下追杀王守仁。 朱宸濠当时就下令冯十七领一支王府护卫前往执行,但李士实断然反对,认为必得派出更精锐的部队。 “王伯安绝非寻常人。要是给他走脱,将成陛下王业的心腹大患。此事不可轻率。” 巫纪洪当时听了也就自行请缨,率领“玄林队”出动追击。 朱宸濠却在颁令给巫纪洪之时特别吩咐:“王伯安乃是不世之才,此前他虽拒绝朕的招抚,但如今形势已变,朕想再给他一次机会。巫将军请尽可能生擒他回南昌。” 此刻巫纪洪全速策骑着,脸巾之下的嘴巴在冷笑。 没问题,我就将这家伙抓给你。 巫纪洪深知王守仁当年既敢冒着绝大凶险率领庐陵百姓与他对抗,今日又怎会为了保命而参与叛乱?其时王守仁必断然拒绝,巫纪洪就会请求朱宸濠将之交给他处置……一想到能够将仇敌任意折磨再慢慢诛杀,巫纪洪亢奋得全身都冒起鸡皮疙瘩。 他所带这支四百人“玄林队”,当中三成以上都是附近各地来投宁王府的武侠,是巫纪洪与商承羽、李君元及颜清桐这些年来从武林召集所得的,其余的队员则从匪盗游民中精挑身壮力雄者加以训练而成。 原来这数年里,投身宁王府的武林中人为数甚多,他们习惯以武艺较量排辈,当然不会受闵廿四、凌十一这些江湖剧盗出身的将领指挥,难以编入一般的王府护卫水陆军队里。能够令他们心悦诚服甘受驱策的,就只有商承羽、巫纪洪和卫东琉这等高手。于是朱宸濠特别整编出三支以武侠为骨干的特别战队,并在姚连洲加盟之后再增编为五支,分别是商承羽指挥的“铁山队”,是朱宸濠本阵的近卫;这一支“玄林队”,以巫纪洪为首,韩山虎辅助,专责埋伏暗杀,习小岩所领一支“雷火队”,则是准备作攻城战的强力突击队伍,卫东琉率领“血风队”,负责野战时游击干扰及偷袭敌后,最后是“青翼队”,由“凤翔上将军”姚连洲统率,是随机应变、援助以上各队的全能战力。 由于出发之时巫纪洪仍未确定王守仁到底是走水路还是陆路来南昌,故此与韩山虎分兵两支,由他负责侦察陆上各道路,韩山虎则沿赣江而下打探。 韩山虎虽然来投宁王府才几个月,巫纪洪却与他颇合得来,跟他共同率领“玄林队”从未发生不和。这一方面是因为韩山虎确有领军之才,很快就获得队伍中其他门派武人的信服,二是韩山虎此人野心很大,而且毫不掩饰。 我只是暂时跟你共同率领这队伍。”韩山虎一开始就跟巫纪洪明言:“一年之内,我要有自己的亲兵。” 巫纪洪平生最讨厌也最戒惧的,就是像王守仁、姚连洲和六剑客这类人,他们可以为了某种东西放弃自己的私欲而越是缺乏欲望的人,在黑莲术王眼中就越难控制,越难猜测他的行为。韩山虎这种人则令巫纪洪很安心。他甚至有点像从前“术王众”里那几名“护旗”,只是武功要更强一些巫纪洪估计韩山虎的造诣应稍胜被软禁时的霍瑶花。 两支“玄林队”各自从两方捜索打听。巫纪洪的部队旋风般经过各主要道路关口,却是一无所获,于是决定转向西走,也加入查探水路,结果到达丰城县境内,就从几个惊恐的渔民口中得知,王守仁的官船,曾在此经过,沿着赣江北上。 巫纪洪心头狂喜,派最快的骑者去通知韩山虎在前头埋伏阻截,自己则带兵沿江追赶。 也许姓王的因为自知迟到了,一直赶路没有泊岸,并未得知王府已经叛变起兵的消息,所以仍向着南昌行进吗? 再奔驰了一段路,巫纪洪忽然收紧眼目,伸手下令骑队停下来。 二百余骑士从全速中放慢蹄步,走出了十几丈方能全部停止。巫纪洪踩着马蹬,在鞍上站起来,眺视江河的前头远处。 他看见一点帆影,比沿途见过的其他船都要大。桅顶飘扬着旗帜。 身边几个眼力较强的部下亦看见了,与巫纪洪相视点点头。 必然就是王守仁的官船丨 “别追太快。我们只吊着,不要给对方看见。”巫纪洪兴奋地握着马缰说:“等他们进入友军的埋伏,才再夹击。别给他们有任何乘乱逃走的机会!” “玄林队”所受的训练远超其他寻常王府护卫,此刻配合无间,只以半速在岸上前进,与那条官船保持着距离。 只见前面的江道两岸地形特殊,其中西面的江岸乃是一片山岩,在水面映出大大的倒影,岩顶更突出于江水上方,微微像半座拱顶建筑。 第351章 龙虎剑(71) 巫纪洪看见这地势,就知道必是韩山虎选定的会合夹杀之地。他准备下令骑队随时加速前进。 飘着南赣巡抚幡旗的大船在将要到达那片山岩之前,百数十条黑影同时自岩石上现身,各提着弓弩向江中的官船瞄准。 “停下丨”一把洪浑的声音响起,在岩壁间回荡。 那官船太大,难以实时加速冲过这弓矢伏击,若不想被射成一头水里刺蜻,就只得投降。果然船夫听了惊慌地解开缆索,令大帆坠下来,官船随即减慢了速度。发出喝令的韩山虎人在那山岩半腰,这时突然向前奔跑,跃出了岩石外他双手握着一根绳索,上头缚着山岩顶上的粗壮树木,整个人乘势往江中飞荡而去! 另外有三条黑影也以同一方法从岩石荡出,正是韩山虎的师弟任云飞、欧阳敬和秦铁衣等几个秘宗门人! 只见韩山虎荡到最低处时,双足几乎触及江水,身躯随又往上升高。乘着这荡势,韩山虎放开绳索,整个人轻巧而准确地着落在官船甲板上! 其余三个秘宗门好手也逐一登上甲板。在岩壁上观看这一幕的“玄林队”成员,尤其是武林出身的,心里都大为惊叹。沧州秘宗门的轻功身法,已经闻名已久,今日才第一次亲眼目睹,原来果真如此神妙丨 韩山虎四人迅速拔出刀剑,制住甲板上五名船夫,并将他们统统赶到船头,先确保了大船无法再行驶。四人继而结成阵势,迎向前头的船舱出口。 韩山虎神色极是凝重。他在出发前就已决心要亲手生擒王守仁若能立得此大功,必更得朱宸濠的重视。 “王大人不必惊慌。”韩山虎向那舱门高声说:“在下此来并非要伤害大人。只是陛下要请王大人谈几句话,派在下来护送大人去南昌。” 然而船里没有任何答复。 也没有出现半个人影。 韩山虎此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回头看着其中一名船夫。 “想活命就不要隐瞒。” 那船夫猛地点头。 “他们早就换了船。”他声音颤抖地说。 岸边的巫纪洪在急驰间,忽然听见前头那船上传来韩山虎吹响的号哨声。那个号哨是宁王府工匠所造,有种特殊的尖锐音色,不会在战阵中被马蹄声、人声或战鼓声盖过。 一听见那哨音,巫纪洪再次下令骑队急停。他拨转马首,眺视自己刚经过的江河。上面有许多往来的帆影。 “被骗了……”巫纪洪的声线有如在念什么恶毒的咒语,那股狠意令身边部下也心寒。 韩山虎吹出这哨音的节奏,代表“目标不在”。巫纪洪听后,马上就想到王守仁用了什么计策。他早已换乘寻常的小船,往南逃走。 也就是说,王守仁刚才就从巫纪洪所经的河道溜走了 巫纪洪心里仔细盘算:他带着二百余骑士在江岸奔行,江中所有船上的人都看得见,假如当中有王守仁,就马上知道自己已然突破了捜索网。这时王守仁有两个选择继续藏身混在江船之间向南逃逸,或是在任何一处登岸,改走陆路。 两个都有可能。也就是说巫纪洪不可放弃水、陆任何一路。 巫纪洪果断做了决策,下令一名“玄林队”的统领带一百人往前面与韩山虎会合。 “传令给韩山虎。”巫纪洪一字一句说,眼睛直盯着那统领,确保他记得清清楚楚:“着他分一支兵,在对岸向南捜索,看看有没有对方登岸逃走的踪迹,他与你们则马上征集附近的快船,往水路向南追赶,寻找敌人所藏身的小船,我在这边河岸搜寻陆路的敌踪。叫他绝对不可放松!” 那统领诚惶诚恐地领命,也就带着巫纪洪拨给他的百骑往前而去。 巫纪洪仰头看看天色。大概还有两个时辰不够就要转暗。天一黑起来,王守仁逃遁的机会就更增。 来得及的。风向虽已转变,乘船南行仍未能太快,即使偷偷上岸走陆路,仓率间对方不可能立时找到马匹,徒步脚程有限,跑步不过我们的马匹。 在今天,我就要将庐陵的帐一次过清算。 孟七河那一身衣袍都沾满了泥污,被尖石与树枝勾得到处破烂,要不是手里还提着那柄八卦门大刀,看起来就像个旅途遇险的秀才书生。 他与两个手下民兵,不断往野林的深处走着。三人都被汗水湿透了全身,却只是咬着牙默默地全速走着。双腿和肺腑在向他们发出抗议。他们早就习惯了无视这种苦楚。 三人都是曾在横水和桶冈攀山涉水奇袭贼寨的功臣,那时走过的险道比这里崎岖十倍不止。此刻他们反而嫌这树林长得不够茂密否则就能够把后头骑马的敌人拖得更慢。 只是真实的战争不由你选择在什么环境作战,只有用意志和智慧克服一切身为剿匪老兵的他们,非常明白这个道理。 孟七河已然把长袍下襬卷到腰间再用布带束紧,否则走得更慢。这套衣冠是属于王守仁的。在脱离官船之前,参随们从王大人的行李中找出四套替换衣服,各由一名民兵穿上,再在亡命中分头逃走,以尽量扩大敌人需要搜捕的范围和方向。 王守仁一行人中,六剑客五人不算,余下三十多人,只有廿几个是有战斗力的民兵,其余是大人的随从。他们估计宁王府派来的追杀团,阵容定必不小,其中更肯定有高手在,以这样的护卫人数要正面对抗,即使有邢猎等人在亦胜算甚低,唯有化整为零,尽力干扰对方,王大人逃生的机会方才最大。 孟七河等民兵和参随在下船与王守仁分别之时,已经知道自己背负着什么任务。众人却都不约而同避看王大人最后一眼他们不想瞧见王大人痛苦的目光。 因为他们都知道,王守仁求生绝不是为了自己。 孟七河在乘渔船登岸时原本有一行九人。他们故意在河岸留下登陆的痕迹,然后尽量往难走的地形深入。 第352章 龙虎剑(72) 为了增添对方搜捕的困难,九人在半途又再分开逃遁,最后就变成只有三人。有好几次,孟七河听闻远处传来同伴的惨叫声。他只与同行者的部下互相看了一眼,又无言继续这死亡的旅程。 孟七河抬头看看天空。从枝叶之间可见,天色仍是一片青蓝。 快些入黑吧…… 他从来没有这般怨恨太阳。 这时树林外头的远方,传来隐隐的马蹄声。孟七河与两个民兵停下来,互相看着。 是最后了。 三人没有说一个字,心灵却互相了解。 珍重。假如无法活下去,来生我们再并肩作战。 三人各自往不同方向奔跑。 孟七河一边走着,一边开始脱下身上的衣冠。已经没必要再穿这伪装了。 当他脱光上身同时,听见左后方隐约传来一记悲鸣。他没有慢下来,只斜背着大刀腾出左手来,从腰袋中掏出一个竹筒把塞子拔开,将一堆混着暗绿与褐色的浆状物倾倒在掌心,正是他家传用以掩藏形迹的树浆。 孟七河一边走着,一边把树浆涂在头脸及身上。就像变戏法一样,他的身体渐渐与树林融成一体。 后面的马蹄声换成了许多人的脚步声,正直线往孟七河这边跑来。孟七河知道已到界限,找到一丛茂密的矮树,就跃进其中蹲下。 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多。 孟七河努力调整着气息,以免被搜捕者察觉,同时解下背上大刀,缓缓逐寸拔出来,每出鞘少许,他就用左手将树浆抹上刀身,遮掩钢铁的光芒。 从高处树叶间透射而下的阳光,反射到无数兵刃上,有的光芒映进了孟七河瞳孔里。 他咬着下唇,身体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半点恐惧的颤震。 半年之前王守仁曾想保荐孟七河去担任正式的军职。以孟七河在南赣剿匪的功绩,这绝不是什么难事。但当时仍在养伤的他断然拒绝了,决意要留在王大人身边。他才不想当什么官。要做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就只有留在这里孟七河当时如此坚信。而直至此刻,他也没有后悔。 敌人交谈的声音更清晰了。包围网正向着孟七河收紧。 他已经透过树丛,看见一条条黑衣的身影。 八卦门的绝技,就让你们见识见识。 孟七河那矮小的身影,几乎是贴着地面冲出来,一个踏步身体就急激旋转,带动那柄涂成墨绿色的长刀横挥而出! 两名“玄林队”士兵猝不及防,髋侧和大腿各被同一刀扫过,惨叫着仆倒! 孟七河这“夜战老八刀”一经展开,就如浪潮不断,刀势刚尽,他足步立时圏转,又带动大刀反方向运行,刀锋夹带着猛裂破风之声再次挥出! 又有一名黑衣的玄林兵”被那刀刃割到,右臂划开一道鲜血淋满的破口,吃痛间手中兵刃立时堕地。 孟七河这“老八刀”尽量以最快速度攻击最大范围,并未理会准绳,不求命中敌人要害。这是他近年来在战场上磨练出的刀法,此刻正好派上用场被斩伤的人越多,对方越要花人手照料,伤敌比杀敌更能拖住敌人的脚步。 只见人矮身短的孟七河运用起那柄大刀,令人错觉就像身体被刀带着走一样,事实却是他利用八卦门的精妙步法,控制那长长的刀锋来回翻转,人与刀像合成一件不断奔窜的武器,众多围捕者一时难樱其锋,只能惊呼躲避。 孟七河把平生所学发挥至尽,心中没有任何杂念,只回想着当年在山寨时王守仁向他说过的话: “我要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活得像个男人。” 我办到了吗? 当第八个“玄林兵”受伤倒下同时,气力耗尽的孟七河终于慢了下来。 他听见后头传来一记轻得不能再轻的跃起足音。还有破风锐音。孟七河来不及回身。 巫丹派的长剑,把孟七河砍得身首分离。 巫纪洪高高站在他仍紧握大刀的无头尸身前,凝视那扩散的血洼。 孟七河的头颅骨碌碌滚到十几步外。直到停下后,巫纪洪才缓缓上前,踏住那具首级,仔细察看那脸相,认出是曾经攻打“黑莲寺”的其中一个王守仁手下。 “第一个。” 巫纪洪眼里闪现出复仇的快意,喃喃自语地说。 王守仁的脸隐藏在深重的阴影之中。他的身躯随着小船破浪而晃动,可是那盘膝而坐的姿势并没有改变。 在这条小渔船的船舱最角落处,他穿戴着蓑衣与竹笠,只仅仅露出一线紧闭的嘴唇。 坐在对面的佟晶并没有出声打扰他。她知道此刻王大人正沉浸在怎样的心情里。 要送别人去死,对王守仁而言早非第一次只要是领军打仗的人,根本无法逃避这现实。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习惯了。 尤其是今次,为的是要令自己活命。 佟晶当然很清楚,王大人绝非为了自己。那次在府邸遇刺的事件里,她亲眼看见王大人面对侯英志的剑,曾经甘愿站在身受重伤的孟七河前面受戮。但是这次不同了:宁王叛乱已成事实,王守仁的性命,再非只属于他一人。 佟晶摸着横放腿上的“迅蜂剑”在沉思。她无法想象自己若是换作王大人,此际心里到底有多痛苦。她觉得自己根本就下不了这种决定。也希望一生也不用作这样的选择。 王守仁外表看似入定的僧道,但其实内心正在沸腾。他很清楚,那些从各处江岸登陆、四散逃走以吸引敌人追捕的部下,现在正面对怎样的命运。他知道若要继续对抗朱宸濠,自己恐怕还是要再作更多残酷的决定;他更知道即使如此,自己面对的仍然是空前的艰难苦战,走错任何一步也会粉身碎骨,并连带把无数人都领进熊熊劫火。 但即使是这样,王守仁心里时刻想着的仍然是如何取胜。也只有胜利,才令一切的牺牲有价値。 要胜利就先要得到力量。而他的兵源全都在南赣,第一步就是先脱离朱宸濠的捕杀回到南方。 第353章 龙虎剑(73) 此时闫胜揭开竹帘进来船舱。他的神色同样凝重。 “暂时还看不见追兵……”闫胜说时,心想这必然是孟七河等人产生了效用,但实在说不出口。“船夫说大约再走大半个时辰就到临江城了。” 临江乃是循水路可到最接近的一座大城,王守仁若是到达,最有可能获得保护。 闫胜在船尾察看了好一段时刻,这时用手上的“龙剑”支着甲板坐下来,稍作休息。佟晶将汗巾递给他擦脸。 三人在摇晃的船上坐着,默然无语。船舱里的焦虑气氛久久不散。 闫胜手指在“龙剑”那莲花状的金色剑柄上来回磨擦,显得心事重重。 “闫少侠有事情要问我吗?”王守仁许久以来第一次开口。 闫胜深深呼吸一口气,失笑说:“我只是觉得有点像开玩笑我们『六剑客』不是皇帝指名要处决的钦犯吗?可是现在却拼上性命去保护他的江山……” 王守仁脱下竹笠,直视闫胜。 闫胜也不逃避那目光,收起苦笑。 “我不是质疑王大人你的决定……只是我不禁想,现在这个皇帝也不见得有多好。宁王要抢他的皇位来坐,那又如何?他们谁来当皇帝,与我何干?” 闫胜已然预备接受王守仁一番义正词严的斥责,但这是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实在不吐不快。 哪料王守仁并没有发怒,反而面容祥和地看着闫胜。 “闫少侠竟能有这样深刻的想法,令我有点惊讶。”王守仁徐徐说。“你说的其实也没有全错:他们姓朱的谁来当皇帝,的确没什么大分别。而且这种事情从前也发生过……” 王大人此语一出,闫胜和佟晶也感课异。这种话若被官场中人听见,已可被追究诽谤先帝及大不敬之罪,丢官之余,罪足流放甚至杀头。 “假如朱宸濠在宫廷内里斗法以获取帝位,那也无话可说,可是他今日为完遂一己私欲,不惜把无数百姓卷入战火中,王某人则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要是被朱宸濠坐稳半壁江山,大明南北分裂,战事将持久经年,不知要死多少人。而且我看朱宸濠此人志大才疏,决非真主,他这么一搞,不知道还会引出多少野心之辈乘乱自立为王,交互混战。王某人顾念的,乃是苍生。” 闫胜听了王守仁这番话,心中郁闷顿解。他对正德皇帝朱厚照全无好感,首先当然是因为六剑客遭朝廷通缉追捕,而这起因于他们在江西省内调查黑莲术王售卖“仿仙散”一事,闫胜从中看见地方官府如何贪渎腐败,深感朝廷无能,也认定朱厚照并非好皇帝。而朱厚照出兵攻灭巫丹派,对付武人如此残酷无道,更令闫胜感到心寒。 然而我们这一战不是为了他。而是为天下人。 闫胜和佟晶对王守仁的崇拜,又更加深。 三人听着浪声,心里在默默期望渔船驶得更快。这平安时刻的每一点滴,都是用同伴的生命换来的。 然而黑色的魔爪,已从后悄然接近。 韩山虎半跪在快船的船头上,凝视面前破开成白浪的江水,全身都处于能随时出击的状态。 他与秘宗门师弟所乘这条船正领在队伍的最前方,后面还跟着十艘大小速度相若的快航小船,隐约成一锥状阵式在赣江上迅速前进。 这些快船都是从盘据附近的赣江水贼手上征用过来,这些盗匪平素已与宁王府有连系,在今天听到宁王起兵的消息都已打算依附,韩山虎一亮出王府护卫将领的招牌,他们也都马上把船借出,共有十八艘之多。 至于掌船的全都是“玄林队”的成员,这队伍里本来就有不少是鄱阳湖及邻近一带江河水路的盗匪,能够进入“玄林队”自是不凡好手。这些水贼惯于快航追击目标,比一般的船夫航手更懂尽用风力与浪潮加速转向,当然这种航法比较冒险先前途中就有一条快船翻覆,另一条与江上渔船相撞但韩山虎已顾不得这许多,仍命令众船全速航行。 为免拖慢航速,每条船上只乘八个人,其中还得包括舵手和掌帆手。结果有五十几个“玄林兵”无法乘上快船,只能坐就较慢的渔船从后远远跟随支持,此刻却早已被丢得不见踪影。 最初快船队沿途一见有同方向全速航行的船只,就分派两艘上前观察,如觉可疑立即拦截下来,利用本来用于陆上阻截敌人的绊马勾索登船检查,其余的快船则继续前进。但是随着搜查越多,能再次跟上的快船也就越少,减少到现在的数目。 韩山虎心想如此下去,船队和人手更加分散,必要时就不够作大量调动。他下令不要再截船,保持着目前的阵形一起前进,只沿途隔着水观察江上的船只。 他的想法是:王守仁所乘的船大概只是由临危征用的船夫驾驶,若看见我们威势,定必因惊慌而露出马脚,即使一时越过了他的船也不打紧,其时他已被我们夹在中间,一等天色转黑,江上的船都会靠岸停泊,那家伙就成了瓮中之鳖! 巫纪洪并没看错人,韩山虎果有过人的领导与应变能力。 “玄林队”成员或站或坐在快船上,一一亮出各种兵刃,为的正是以威势杀气惊吓沿江的船夫,找出王守仁匿藏之舟。十一艘船载着八十几条黑色身影,所经之处,彷佛令江风也变得寒冷起来。 “妈的……要是从前我那条船,早就追上了……”在韩山虎这领头快船上负责掌舵的“玄林兵”叫黄保,他的眼睛密切看着前头波浪,身体也在感受船身所受的风力流向,敏捷而精确地调整着船舵,现已满身大汗,却仍有闲工夫抱怨这条船不够他以前拥有的好。 黄保与正在操作船帆的弟弟黄佼合作无间,二人不止是鄱阳湖上能征惯战的水贼,亦同是信江飞闫门的武林好手,在“玄林队”中属一等一的水战精锐,因此负责驾骏韩山虎这头主船。 第354章 龙虎剑(74) 韩山虎听了黄保的话,心里有点认同。这次追捕王守仁的任务实在准备得太轻率,既然可能要在水路上追截,至少也应该出动一、两条王府的战船。 要是由我全权指挥的话,必然不会这样……这令韩山虎更心急要拥有自己的部队;而正在前面某处的王守仁,就是向宁王换来这权柄的最贵重献礼…… 他瞧瞧身后五个师弟。任云飞和秦铁衣等人全都学他半跪在甲板上,尽量压低身体,没有拿兵器的手更紧抓着船边的木头,各人咬着下唇,一脸紧张。 没有办法。他们沧州秘宗门的全是北方人,不习水性,虽然有上乘的轻功平衡能力,在船上活动战斗也都无碍,若一旦堕入水中则将是噩梦。乘着这全速前进、还要在其他船只间穿插的小船,韩山虎跟师弟一样紧张,但他强自把这不安压下去一切都是为了秘宗门的将来啊。他以眼神鼓励师弟们要克服这恐惧。 韩山虎回过头,继续看着前方的江面。浪声掩盖了他的耳朵,令他一时没听见船队最后头传来的惊呼。 梁开突然感觉到,手掌下的船舵变得稍微沉重了。 他所操作的这条快船落在船队的最后,全因之前曾经停下来阻截搜查可疑的渔船。同是鄱阳湖水盗出身的梁开,掌船的技术与领头船上的黄氏兄弟不相伯仲,加上正在中央配合操作船帆的罗九也是个中好手,他们终于顺利追上了大队。 梁开人矮身壮,正是最利水中讨生活的身材,他全神驾船已然累得满头大汗,幸而他也在家乡习过牛氏花拳派武艺,功底及耐力具不俗,那眼力反应对他掌船更是大有帮助。 这时他却从手上舵柄感觉到,船身像被什么拖住了。只是很小的差别,并没有真的令航行减慢太多。也许是江河底下的暗流也说不定。梁开只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才赶上其他同僚,此刻实在无暇检查处理,只能继续跟着大队前进。 这条船上除了梁开与罗九,其余六个“玄林兵”都是近战格斗好手,此际各自提着四柄单刀、一杆缨枪与一双虎头钩,眼睛密切注视着每条经过的渔船和客船,每人皆散发着腾腾杀气。 宁王昨日刚起兵,这是第一趟派战队出击,谁都想尽量抢先立功,好讨王爷欢心。大战在即,谁能预先往上爬到指挥的位阶,要在最前线冒险死战的时间也就越少,到将来王爷真的成功夺得皇位的话,身为“开国功臣”封赏亦必然越丰厚,故此他们都愿意为这次追捕竭尽全力。 就在梁开的船已几乎与船队的第十艘并排而行时,他突然听见对面那船的同僚发出惊呼,并伸着刀尖指过来。 梁开还没能确认发生什么事情,一条黑影突然从船尾翻身跃上甲板,与梁开只有数尺之距,溅出的江水洒得梁开惊愕的脸都湿透了! 在这近距离里,梁开看见从江中翻上来的是什么东西。赤裸的光滑身躯,肩头布着泛红的鳞片,一堆湿漉漉的毛发像水草一样,把大半张脸都掩盖了,只有嘴巴闪出锐利的光芒…… 是水怪。 船上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之际,那水怪伸手把咬在嘴里的发光物事拿出,同时扑向梁开! 下一刻,梁开喉颈激喷出鲜血。在他的身体崩倒并掉落到水中之前,即将失去生命光彩的眼睛终于看清了:“水怪”肩上的并非什么鳞片,而是一朵鲜艳大红花的刺青。 这时船上其余七人才来得及发出怒喝,把兵刃转了过来,指向站在船尾、反手握着染血短刃的邢猎。 邢猎将梁开搁在甲板的佩刀迅速抄起来,右手握着刀柄猛地一抖一挥,那刀鞘脱离了刃身,飞击向前面“玄林队”众人! 刀鞘迎着那拿双钩的“玄林兵”面门直飞,他及时仰身侧首闪躲过去,双足却未有在全速航行的船上失却平衡。 这个双钩手余星勇,在此六人里是第一好手,属凤阳苍月派的总本馆弟子,数年前南来正是奉“御武令”加入追杀六剑客的行列,后来辗转受颜清桐以重金相诱而加入宁王府护卫。此刻这一记闪避,已看得出过人身手。 邢猎这一招飞鞘只是想扰敌,他紧接已提着左右双刀向余星勇等人飞快接近!余星勇全无畏惧,得意的一对虎头钩已在身前摆成迎敌架式,心中在盘算战策。把这家伙的兵刃勾缠着,自有其他人的刀枪料理他! 然而余星勇不知道:眼前这突然上船的敌人,正是他当年曾经追赶、却未能见上一面的六剑客里的最强者! 一道猛烈刀光乍现,自余星勇上方斜斜火速落下。 余星勇双钩交错,欲去抵挡那道刀光,并准备在兵刃交击的剎那即变成缠锁。但是当刀刃与钢钩接触的一剎那,余星勇就知道自己错了。 那力量,远超他平生的想象。 邢猎的单刀压着余星勇那瞬间崩溃的双钩架势,继续斩下去。余星勇没有真正发出过半招,颈项左侧已然破裂。 其他五人本来都想趁余星勇与邢猎交战时来捡便宜。但当所谓“交战”只是变成单方面的斩杀时,五柄刀枪都被镇在当堂。 邢猎一刀斩过,跨越余星勇尸身又再冲前,那仅仅以布条包裹着下体的赤裸身躯,每一条肌肉都在阳光下显现出原始的动能,挥洒出的无数水滴,乍看有如火花爆发! 那个拿着长缨枪的“玄林兵”才刚把枪尖对准冲来的邢猎,枪杆却已被邢猎左手上的“牝奴镝”鸟首短刀架住。邢猎闪身斜进,来自南蛮岛国的刀刃贴着枪杆滑下,那玄林兵”握枪的前锋手立时被削去两根指头! 邢猎的身体顺势飞起,左膝向上猛提,撞在那“玄林兵”的胸口。随着裂骨之声,长枪脱手,“玄林兵”的身体往后飞倒,撞着其中一名提刀的同僚。 紧接着邢猎右手上的单刀又横挥而出。另一个拿刀的“玄林兵”颈项喷出血泉。 第355章 龙虎剑(75) 在这窄长的船上,“玄林队”众人无法包围邢猎,邢猎每次最多只要同时面对两人,再加上众人在小船猛力移动,令甲板摇荡加剧,这对于自小就在海边长大十五岁即出海流浪的邢猎而言,更是绝大的优势。 一个接一个“玄林兵”,在邢猎双刀之下如同人偶,不是血溅甲板就是堕入江中。一眨眼船上站着的就只有邢猎,还有仍握着帆索的罗九两个人。 邢猎双眼从湿淋淋的头发之间盯着罗九,他宽壮的胸膛正在急促起伏。邢猎喘气并非因为刚才连续斩倒七人所致,而是先前潜游在水中消耗了不少体力。 他当时潜伏于水底,等待“玄林队”众船经过时,使用本是佟晶所有的三尖钩索勾住这船身,握着绳索随船前进,一边承受浪涛一边攀绳爬到船边。这一着要求异乎寻常的水性、气力与体能但邢猎有绝对的信心,只因他在南方异国满刺加的海盗战争里就成功做过,还是在汹涌得多的海峡里。 惊慌的罗九正要跳船逃生,突然感觉背后一阵强烈的刺痛一根弩箭自后深深射进他的右肺叶! 邢猎早就预料邻船会在这种时候放箭,他上前抓住罗九的衣襟,用他已受重伤的身躯当作盾牌,拉着他退往船尾。 那边隔在约两、三丈外,船上的“玄林兵”果然都已把兵刃换成弓弩,朝着邢猎这边不停发射。 罗九大腿又中一箭,身体痛苦地软倒,邢猎这时回到船尾,放开罗九和右手单刀,转而操作着船舵。 船舵一转,他这条已几乎全空的快船也改变了航向,船首直接朝向正在放箭的敌船。由于两船所处角度改变,前头那船上的“玄林兵”再难用弓弩射击邢猎。 瞧着邢猎把抢来的快船拨转过来迫近,那些“玄林兵”顿时知道他想干什么。 “转过去!”其中一个弓手向舵手高呼:“他想登上来!别给他接近!” 舵手会意,也将航向改变,以尽量跟邢猎保持距离及更有利角度,其他人则继续搭箭装填,等机会再向邢猎发射。 这船的舵手一边操作,一边回头注视邢猎那条船的来向,却没有察觉一件事:他所驶往的方向,正要经过停在江心的一条渔船。 而这正是邢猎刻意制造的后果。 正当那“玄林队”快船将要掠过那渔船时,一条黑影从渔船跃出,越过只有数尺的距离,着落在快船之中! 那身影的双足才一踩到甲板,实时张开成为马步,同时腰肢旋转。 娇叱的声音,带起一股猛烈的刃风。 长长的东瀛大刀,从腰身的高度回斩而过,在狭窄的船板上,根本无处可避。两人在一刀之间溅血。另有三人被这扫来的刃风惊吓,跳出船外逃生。 那刀去势未止,眼看要砍入船桅。但是握刀的川岛玲兰早有准备,在最后一瞬间把刀刃稍微扭转。这本是用刀大忌,既可能伤及手腕,也会令刀身弯折受损,但是川岛玲兰恃着自己体质与筋力过人,还有大刀格外厚实的特点,把刀身转为以刃面平平拍在船桅上,避免了刀刃如入木桅而无法拔出的状况。 不止如此,大刀还因为与船桅相撞,猛力反弹了回去。川岛玲兰控制这个反撞的弹力,往反方向踏步转腰,重新修正刃锋,又迅速向另一边横斩第二刀丨 船上余下三个“玄林兵”,除了船尾的掌舵手蹲坐在刀锋不及的距离外,其余二人连环遭大刀斩倒,掌帆的“玄林兵”被砍得身首异处,这次川岛玲兰再也无法控制刀锋余劲,大刀砍进了船桅,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掌舵的“玄林兵”见川岛玲兰兵刃陷在木头里,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马上放开船舵冲前,要把这用纱巾蒙着面的女刀客扑倒! 川岛玲兰却早看准船上只余这最后一人,不慌不忙就放开刀柄徒手迎击低着头冲来的敌人,她伸出双掌扳着对方肩头和后脑,同时自己双腿往后迅速跳踏,全身成向前俯倾之势,顶住了敌人的前扑,这正是她跟练飞虹学会的“摩云手”摔跤技法。 把“玄林兵”的扑势消去后,川岛玲兰蜂腰猛地折曲,提起右膝狠狠撞在对方鼻梁,那“玄林兵”登时吐血昏迷,川岛玲兰倾势双手再挥,轻松将他摔出了船边。 川岛玲兰把船上一个还没断气的重伤“玄林兵”也踢下水后,回身握住大刀的长柄,一条腿举起踏住船桅,正想发力把刀拔出来,突然感觉一阵昏眩恶心,以刀柄支撑站着,按住胸口深呼吸歇息。 这时邢猎所驾的快船经过另一艘停泊的渔船,带着各种兵器的练飞虹从上面出现,跳上了邢猎的船,二人向川岛玲兰接近。 川岛玲兰稍作休息,也就往船尾把着船舵,避免那快船打转翻覆。邢猎与练飞虹到来时,她已拿回大刀,又捡拾起船上的几把弓及箭囊,跳船过来会合。 邢猎一边掌着舵一边问妻子:“你没事吧?我刚才看见……” “没事。”川岛玲兰断然说,放下手中大刀和弓箭,走到船桅处帮忙操作船帆。萨摩国出身的川岛玲兰对海事也有认识,在她帮助下邢猎掌舵更顺利,快船又加速向敌人船队接近。 在船队后段的“玄林队”成员早就发现尾后同僚遇袭,但一来相距太远,二来又正在全速前进,他们一时无法援救,只能隔着江水眼睁睁怒骂。这时又见有条快船追来,船上人却并非穿着他们的黑色战服,即知那两条船的同僚已然全被击杀。 这么快……到底是什么人? “玄林队”众人感到危险迫近,本能就想集结力量去迎击,登时有六条快船拨转了方向,各自掉头去作战。 领头船上的韩山虎这时已发现后面的骚动。他的心思却正往另一方向想。 敌人要截击,也就是说我们已然接近王守仁所在! 不必向他们迎击!只要全力找出王守仁并且擒下,就是胜利! 第356章 龙虎剑(76) 可他还没来得及下令,后面多条快船已经掉了头去围攻邢猎等人,韩山虎与他们距离迅速拉远,再也无法阻止。他只好指示剩下来最接近自己的两条船,紧随他继续前进。 韩山虎看着前头江上众船,心里盘算:巫纪洪的陆路马队现在还没有追上来,也就是说他们发现了有人登岸逃生的痕迹现在看来应该是王守仁的部下故布疑阵分散追兵。这么说,现在保护着王守仁的近卫,人数必然不多! 天色已渐变黄,张满了帆南行赶着回岸的船也渐多,尤其这段赣江已接近重镇临江城,回府城一带的渔船甚多。 韩山虎等三条载着黑衣杀手的快船,在密集船丛之间掠过,有时与邻船相距不过一、二尺,颇是惊险,也十分考究舵手本事。 掌舵的黄保确是高手,一眼能够看清江上各船的航向和速度,从中找出穿越的最佳路线。要知道行船不同于陆上奔跑、骑马或驭车,在水上要转向变速都要预早计算,所要求的洞察力和经验更高。 黄保看着一一掠过的船,忽然想到一个念头,向前面的韩山虎高叫:“这个时分的船都载着渔获!留意那些走得特别快的!” 韩山虎一听猛地点头:没错!王守仁的船必然比较轻! 三条船再前进一小段,韩山虎就发现前头远处的帆影之间,有两艘搭着舱盖的渔船一前一后,相隔一段距离,却比其他大小相近的船走得格外快。 有两条。其中一条没有人的,是为了分散我们力量的最后手段。 王守仁就在当中一条船上! 韩山虎如此判断,大半是靠直觉。但过去多次的战斗经历告诉他,直觉大都很可靠。 他在船头站起来,双手拔出背后与腰间的一对秘宗门银白快刀,目光如野兽般盯着前方渐渐变大的猎物,那一身黑衣的姿势,与师父雷九谛生前狂态有几分相近。 他回头看跟在后面的两条船,双刀自右往左在空中一挥,指示他们去截击较接近那条可疑的渔船,然后他向黄保、黄佼两兄弟指出更前方另一条的所在。黄氏兄弟会意,马上调整快船的航向,朝那目标追去! 在韩山虎身后,任云飞等五个秘宗门人全都已准备好战斗,七个同门里,只有欧阳敬和唐荣二人被韩山虎派在赣江的西岸,带“玄林队”骑兵作陆上捜索。 对方的船和船夫都明显及不上这边,韩山虎很快就拉近距离。他这时回头看,两艘“玄林队”快船也已追到另一条渔船,其中一艘快船从左侧强硬擦撞渔船,迫使它减慢航速。一待那撞击的震荡消去,“玄林队”就要用钩索强登渔船。 韩山虎大为振奋,回过头来再次注视前方的目标。 已经接近到足以看见那船夫惊慌神情的距离了 后头传来一记极响亮的金属交鸣之音,在江面之上回响,即使韩山虎人在远处,也听出是何等急劲的力量所产生。 紧接着是好几个人的叫声。当中夹杂着惊骇、愤怒与绝望。 韩山虎等秘宗门人一起回头,刚好赶及看见:后面那渔船上,一名“玄林兵”的身体从船头飞出,重重堕入水中! 更多的兵刃交锋声从那渔船传来。更多的惨烈呼叫。倒在甲板的黑衣身体。飞堕落水的兵器。隐现的金色剑光。 黄保和黄佼不等韩山虎下令,已然全力把船拨转回头,但这毕竟不是陆上,黄氏兄弟技巧再好,力气再大,船也得在江上转半个大圈才能回来,黄佼更是施尽浑身解数,将船帆收了又张,拨来转去,才能配合改变的风向。 而韩山虎等六个秘宗门武侠,则只能一边承受快船转向的摇摆起伏,一边眼睁睁看着对面的战斗。 原本一气登上渔船的四名“玄林兵”,几个起落之间就全被击倒。其余仍在两条快船上的人,眼见渔船船舱内必定藏着厉害高手,也不敢再登船,纷纷把手中的兵刃改换成弓箭,准备向渔船齐发。 渔船的船夫早就惊吓得俯伏在甲板上。这时船尾突然出现一条身影,似乎手臂二挥,对面快船上一名正要弯弓的“玄林兵”发出闷哼,弓箭都从手里掉落了,跪在甲板上捂着胸口,上面钉着某些闪亮的东西。 “有暗器!”有人大呼同时,众“玄林队”杀手更想加快排起弓列,要将渔船里的人全都射杀。 另一条身影自渔船的船首出现,如疾电般踪跃往靠在左侧那条快船。身影的周围泛着两道旋转的奇异光芒。 本身就擅长双刀的韩山虎远远看见,一眼知道那是什么:是护身的刀剑刃花。 而且看那速度和法度,绝对是一等高手! 带着刃光的高速身影着落在快船上“玄林队”人丛之间,远看就如火把投进枯柴堆中,瞬间暴烈燃烧。 爆发的不是火焰,而是鲜血。 快船甲板上的“玄林兵”,不是武侠就是绿林好手,都是这些年来投入宁王府的精锐。但在侵入者的双刃之前,在那狭窄的空间里,他们全都成了待宰的牲口。 除了在刃光前倒下,就只有跳船逃生。 韩山虎等人眼睁睁看着那六个“玄林兵”,就在几次呼吸之间统统从船上“消失”了。 “快!”站在船头的韩山虎,紧握着双刀的手指关节都已发白,他发出愤怒的呼号命令说。 为了加快速度追上王守仁,韩山虎不得已把玄林队”分散成小队行进,放弃了压倒人数集结的优势。这一弱点此刻却正正被敌人以最大限度利用,产生对他最坏的后果。 然而事前他又怎么想得到,护卫王守仁的竟是这种等级的高手? 明明我们才是突袭的一方啊…… 这时黄保终于把快船完全对准要去的方向,全速往那激战的水域接近。 那混战中的三条船还没有完全停下来,仍在贴着交互碰撞打圏。清扫了第一条快船的那个双刃客却脚步灵巧如在平地,一个转身飞跃,又回到原来的渔船上。 第357章 龙虎剑(77) 另一条快船上余下的六个黑衣人,就连负责驾驶的也不再看顾船舵了,全体拿起弓箭朝着渔船射击。好几支箭钉在船身和船舱上,也有一支射穿了船舱侧的竹帘进入内里,但不知道有没有命中里面的人。 渔船后尾又有人影出现,再次挥动手臂! 那六名“玄林兵”中一人被闪光的暗器命中右肩锁骨,拿着未发的弓箭倒了下去。只见那钉在他身上的,是一枚小小的双刃飞剑! 趁着这个空隙,提着双刃的人又再飞出渔船,往这第二条快船降临。 几乎完全一样的事情,在这边再次发生。 这次韩山虎更接近,终于看清了那人是谁。 那一长一短的双剑,在船上纵横来回,每一次运行就带起血光和物体断裂声,力量、速度、准绳与气势都完美而均衡,没有半丝不必要的动作;用剑者明明是以一敌众,却予人像是独自舞剑的感觉。 韩山虎虽从未与此人见面,但从这长短双剑就确知是谁他已听闻过韩天豹和其他同门形容这个人许多次。 六剑客,青冥派传人,闫胜也是韩山虎念念不忘的仇人。 为了重振秘宗门或者说,为了成为天下秘宗的掌门韩山虎暂时把私仇搁下,来打另一场本不属于自己的战争。 然而上天似乎决心要给我复仇的机会啊,他想。能够一口气为宁王立功,同时报却董三桥师兄的血仇,韩山虎恨不得此刻拥有在水面上奔跑的奇能。 复仇心并未蒙蔽他的冷静判断:闫胜的剑技,比他预想中似乎远为凌厉,甚至有深不见底的感觉。 这几年他遇上了什么? 闫胜今天是自从得到“龙虎剑谱”之后首次真正与敌人交战,旷日苦练中累积那跃跃欲试的血气,此刻都尽情发挥出来。 始终只有真正的战斗,才能够测试出平日修练所得到底管不管用。 此刻他运使双剑,融会了这些年不断实战所得、“山螺”修行的领悟以及“龙虎剑谱”的启发,已成为完全属于自己的剑技,随心而发,顺势而行,眼前那几个急忙提起兵刃反击的“玄林兵”,于他简直犹如练剑的对象,每一击都是完美的压制。 然而在这极称心如意的一刻,闫胜也要自我告诫: 我不是在练剑,更不是为自己而打。是为了保护王大人,而且正守在这最后一关丨 一念及此,闫胜没有任何多余动作,每一招以最直接、简单之法取敌他知道还有不明数量和实力的敌人陆续追来,自己必得减省体力消耗。 韩山虎密切看着越渐接近的闫胜每一记挥剑。即使闫胜没有发挥全力,韩山虎也看出其剑法绝对不容易应付。 闫胜的剑很快就停了下来。因为船上再无半个站着的对手。他立在那快船上,染血的一双青冥派至宝垂在左右身侧,面对着韩山虎快速驶来的船,调息戒备。 真正的敌人来了。 仅仅从韩山虎等人在船上的站姿,闫胜就已判断出这一轮的敌手远在刚才那些人之上。 他们看来有种熟悉的感觉…… 此刻闫胜所在的那条船,正好隔在渔船与韩山虎来船之之间,因此闫胜决定不跃回渔船上,当先在此迎击。 韩山虎身后的任云飞、秦铁衣等五人,各自摆起刀剑架式准备接战。 闫胜与韩山虎的距离已不足五丈。 韩山虎更强烈感受到闫胜一夫当关散发的气势。他知道心里要作一个决定应该以击杀眼前仇敌为优先?还是选择先擒捕王守仁?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个困难的抉择:他早在离开沧州时就已做了决定。 “师弟,靠你们了。” 任云飞等五人都会意。 两丈半。 闫胜与韩山虎都在注视着余下的距离。当中还要估算快船的航速。 终于,到了。 闫胜的身躯从静极到跃动,几乎无先兆可寻,剎那间已人在半空,掣着“龙剑”与“虎辟”直往韩山虎的船跃来! 几乎在同时,任云飞等五个秘宗门人一起挥摔左手,暗藏在掌中的“三尖闫尾镖”,飞射向空中的闫胜! 而只有极短促时差之后,韩山虎也举着双刀向前跃出! 闫胜在半空中转腰斜身,闪过其中四枚飞镖,第五枚则以“虎辟”的宽刃挡去,同时身体向前飞踪的去势未变。 韩山虎紧接到来,在空中挥出右手银刀! 两人正要交接之际,闫胜却不知从哪里再生出力量,右手“龙剑”长剑亦朝韩山虎急刺。 两刃相交,磨擦出激射的火花! 两条身影交错而过。 这一刻,闫胜却已知道自己犯了错:太过冒进攻击,竟让对方一人越过自己的防线而且是最强的一人! 同时仍在空中的韩山虎,则讶异于那“龙剑”黄金剑刃上所的劲力,竟是如此猛烈韩山虎以为自己仗了后发的优势,加上有同门用飞镖干扰对方,可一举将闫胜震落水里,但在兵刃交击间反而是自己的去势被撞得歪斜了,飞跃的力道也减弱,眼看无法到达对面的快船上。 闫胜却去势仍强,直扑向前方那五个秘宗门人之间。 所犯的错失已无法挽回。他知道眼前只有一途:以最短时间挫败前面的敌人,再回去援救。 心念一动,闫胜的眼神变了。 剎那借助于“虎相”。 “龙虎剑”,舞动。 后头的韩山虎用尽平生本事,在空中挺身发力,硬是再前进了两尺,左足尖伸出仅仅踏住了船边。他以极灵巧的秘宗门“闫青迷步”功力,仅凭那一点点趾头的接触借力,将整个身躯移向前,终于成功着落在甲板! 同时闫胜也到达了前面的船上,与第一柄秘宗门快刀交锋! 韩山虎在甲板上立定了步伐,稍作呼吸调息,趁着与目标渔船距离还没有拉远,再次奔跑并向船的另一侧跃出! 秘宗门总馆“内弟子”赵敖,在青冥剑法下浴血,崩倒。 韩山虎张开握着双刀的两臂,人如飞鸟般越过江水上方,落向渔船的船尾。 第358章 龙虎剑(78) 一柄秘宗门长剑,几乎刺入闫胜左眼,但在最后一刻被“虎辟”挡格住。同时闫胜右手“龙剑”把另一边谢钧的握刀右手腕脉削开。 任云飞暴喝,展开“明堂快刀”的杀招,从中路攻向闫胜。在这短短的交手间,他已知道己方与闫胜在实力上的巨大差距。但他没有半丝退缩的念头,心里只知道要尽量挡着眼前这个可怕的双剑手,好让韩师兄能完成任务。 一切都是为了秘宗门的未来。 把命交给我。 他们心里再次响起韩山虎的说话。就算在此丢掉生命,任云飞等人绝无半点悔恨。 韩山虎足尖才刚刚碰到渔船的甲板,一柄飞剑自船舱的阴暗处射出,正是他最难闪躲的一刻,也攻击他最难闪躲的胸口中央! 他的脸在这剎那产生一种奇特的变化:不像人类。 雷九谛所传绝艺,“神降”。 韩山虎以接近人体不可能的诡速,向左前方翻滚,躲过了那柄以崆峒派“送魂飞刃”手法掷来的飞剑,跪定在甲板后又马上弹跃向前,双刀开路窜进船舱丨 同时任云飞的快刀,在砍到闫胜肩颈之前两寸处就无法前进。他瞥见挡着刀身的又是那柄古怪的宽刃短剑。任云飞实在无法想透,闫胜是如何能够这么快又把“虎辟”带过来防御。 下一剎那,任云飞感到手中刀传来一股奇特的力量,并听见敌人发出一种古怪的啸音。 进入“虎相”的闫胜把身体机能发挥至顶点,仅以单一柄左手短剑就发动出绝技“虎雷啸”,那全身集于一点的劲力非任云飞所能抗御,“虎辟”硬生生将秘宗门单刀的刀背压击在任云飞胸口,爆发出骨头破裂的异声,任云飞咯血同时整个人被撞飞出船外 闫胜却绝未因为迅速击倒另一人而兴奋。他没有时间回头去看渔船那边的情况,只能专心面对余下的敌人。 韩山虎一进入船舱里,马上撤去“神降”状态,以免体力心神过度损耗。他定晴一看,只见船舱内只有二人,一个披着渔翁的蓑衣,正是他此行的猎物王守仁“玄林队”里所有人都已熟记其面相画像。苦追了整整一天的目标就在跟前,韩山虎心头狂喜。 但他绝没想到,船舱里第二个人竟然更令他亢奋。 佟晶举着已出鞘的“迅蜂剑”,剑尖直指韩山虎的脸,双眉紧锁成一线,眼神里夹杂着恐惧与战意。 她最不想重遇的一个人。却在这种状况下相见。 “迅蜂剑”的幼细剑尖,无可压抑地在不住颤抖。 若是换作平日,遇上如此称意的景况,韩山虎还会说几句话刺激佟晶,观赏她像受惊小动物的模样。但现在韩山虎只想尽快结束一切外面他的同门正在浴血苦战,只有尽快擒住王守仁,才能威胁闫胜投降。 他眼睛盯住佟晶,心中回想当年那次交手,几乎被佟晶以一块瓷片使出“追形截脉”重创手腕。韩山虎暗暗戒备她再甩这厉害的奇招,同时心神聚敛,再次准备进入“神降”。 这一刻佟晶感受到韩山虎“神降”时所散发的邪气,顿时回忆那时候她观看雷九谛练功的情况,当时的恐惧不安又再袭上心头,全身每一寸都冒出冷汗来。 另一边的王守仁反而比佟晶镇定。他也早把佩剑拔出在手,只是知道面对韩山虎这样的人物毫无用处。他感觉到佟晶的不稳情绪,看见她背影正在微微摇晃,于是沉声说: “相信自己。” 此语唤醒了佟晶的武侠魂魄。也令她想起跟师父练飞虹每天的锻炼。 有一天,我会变得很强的。 可要是我死在这里,那一天就不会到来。 既然如此,我就设法把那一天变成今天! 韩山虎的脸再次化为妖鬼,举刀上前。 同一剎那,佟晶的剑尖也停止了颤抖。 在韩山虎的邪气刺激之下,佟晶的神容也改变了。 同样变得不像人。 已在“神降”境界的韩山虎,并未察觉这变异,吐出鬼嚎似的声息,右手银刀以当年几乎成功突袭八卦掌门尹英峰的高速,从上向佟晶斜劈下去! 佟晶则突然全身耸动。 从她左足五趾往上延伸至右肩,每一段关节都发出短促的劲力并全部加乘,直到她右臂自然地伸出时,所产生的力量和速度,令手与剑都化为一抹残影。 “迅蜂剑”发出惊人的尖鸣。 能够达到如此高度的协调和统合,绝不是她平常练习的“芒刺背”所致,而是一种更高境界的“借相”。 是她前所未历的精神状态。 韩山虎的“神降”状态瞬间解除。 只因他发现,自己那以为必杀的刀招在半途就停止了。银刀脱手往上斜斜飞去,钉在船舱顶的木条上。 他细看右手。手腕内侧的筋脉被削断,鲜血从创口喷出,五指完全不受操控。虽然早有准备,竟然还是中了那招“追形截脉”。 不。不止是如此。韩山虎知道自己并非失手于对方的招式。 而是速度。那快到看不见的剑影。 他忽然回想起少年时刚入秘宗门后,曾经听师父讲解什么叫“快”。他记得那时雷九谛说过,武林里传说有一种绝快的攻击,人们用一个名字形容,叫“曜炫”…… 这一刻韩山虎头脑一片迷乱。他彷佛隐隐看见雷九谛的影子就站在佟晶身后。他想起那天偷听到师父不惜一切要收佟晶为徒,并对佟晶的天赋给予远高于任何秘宗弟子的评价…… 韩山虎无法接受这一切。他发出既悲哀又愤怒的鸣叫,这次举起左手刀。 仍在另一条船上的闫胜,耳中听着远处渔船里的叫声,压抑着心里的焦急,终于把“龙剑”送进最后一个秘宗门敌人秦铁衣的咽喉。 秦铁衣临死却还是拼命用双手抓着插在自己喉咙上的“龙剑”,想尽最后一分力气阻延闫胜。 换作平日,闫胜必然禁不住对秦铁衣的意志深感钦佩,但此际他没有这个心情。将“龙剑”猛力拔出来后,闫胜回身看那渔船。就在这时他听见“迅蜂剑”的第一次鸣音。 第359章 龙虎剑(79) 闫胜一时被那剑鸣震住了。“迅蜂剑”因为特殊的刃身形状,幼小的剑尖会在战斗时颤震鸣响,闫胜早就听惯了,但是这次“迅蜂剑”震鸣之尖锐与响亮,却是他前所未听的。 阿晶,你到底干了什么? 第二次鸣音又响起,惊醒了闫胜。 就在他要起步跃过去另一条快船时,却见一条身影蹒跚地从渔船的船舱慢慢走出来,站在船尾,从姿态看状甚痛苦。 这剎那,闫胜的心脏像停止了跳动。他害怕看见那是佟晶的身影。 要是这样,我人生的一切都将再无意义。 这年来在水岩前寨生活的所有幸福感觉,此刻就像快要熄灭消失的风中烛火。 但是下一刻他看真了:那人是韩山虎。 金黄的阳光与水波映照下,可见韩山虎眉心处不断流下鲜血来。他再也无法站定,整个人在船边倒下,堕入江水之中。 韩山虎的尸体不一会又浮上水面来。他一双眼睛暴瞪着,似乎至死也不肯相信这个结局。血红色自他头颅四周的水面扩散,有如一幅凄烈的图画。 佟晶这时也从船舱走出来。她的姿态也比刚才韩山虎好不了多少,双膝都在发软,显然耗损了不少气力。她一向明澄的双眸此际一片茫然。只因她刚刚经历了一种从前没有想象过的体验那体验像是短暂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一只手垂着沾血的“迅蜂剑”,另一只手捂着心胸。她看看水里的韩山虎,又眺视江河的一切,似乎无法判断眼前的东西是否真实。 闫胜为了清出一条快船备用,把船上的尸身逐一抛下水中。这时他才有时间去端详死去的那些敌人。他虽与韩山虎等人素未谋面,但过去三次与秘宗门人激战,早就熟知他们的武功路数这也是他能够迅速摆平任云飞四人的一个原因。 秘宗门人竟然沦落至此,加入了宁王的叛军…… 至于刚才跳入江中逃生的“玄林兵”,包括黄氏兄弟,早就往江岸游泳逃离,闫胜亦无暇再去追杀他们。 就在闫胜将船清理之后,却见大江北面那头远远骏来一条敌人用的快船。闫胜顿时紧张起来。渔船的船夫早就驶近了过来,闫胜跃上渔船,再次拔出“龙虎剑”。 佟晶也提剑与他并肩站着。闫胜看过去,只见佟晶虽已恢复了不少元气,但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很是担心。 “晶……到底刚才……” “不要说!”佟晶猛地挥手摇头。此刻她最不想就是回忆刚才自己经历过什么状态。心灵失去控制是异常可怕的事情不管那有多短暂。她极害怕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又会变成那样。她回想起雷九谛曾在她面前显露的那种痴态,心中就更惊慌。 闫胜见她这样也就不敢追问。只是佟晶刚刚才独力把秘宗门的第一高手击杀了,这是非常惊人的事情。若是正常的佟晶,即使是犹有余悸,至少也会表现出些许兴奋。但现在完全不是那回事。 他想到自己在“山螺”独自修行时经历过的狂态,是否也跟刚才佟晶体验的有点相似呢? 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那条快船已经渐渐接近了。 王守仁也从船舱走出来。他经过刚才的危险,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的震撼。他看看眼前这对侠侣,心中只庆幸他们没有受到伤害。 “王大人,你还是……”闫胜说。 “不。我也站在这里就好。”王守仁提着出鞘的佩剑,站到闫胜另一侧,也在眺视来船。 闫胜瞧瞧王守仁,看见他神容刚毅,似乎对眼前被追捕的危机,对未来艰苦的战斗,绝无半点惧怕。他想到当初在庐陵与王大人初相识之时,王大人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行天下正道者,死无挂碍。 “王大人,你觉得……”闫胜渐渐把双剑提高戒备,视线不离那渐渐变大的帆影。“我们能打赢这场仗吗?” “谁知道?”王守仁耸耸眉头说。“可是我相信一件事情。只为一己而战者,永远胜不了为别人而战的人。” 说完他微微一笑,伸出长剑指向那接近中的快船。 “不信你看看。” 闫胜和佟晶也已看见了,松了大大一口气。 那正在慢下来的船上,只载着三个人。 用大刀支撑着疲倦身体的川岛玲兰站在船头,笑着向闫胜他们挥手,肩头插着半支折断箭杆的练飞虹,则倚着船桅盘坐歇息;邢猎披着从敌人身上剥下的黑衣,仍在掌着船舵。 在王守仁他们三人眼中,没有比这更美丽的画面。 孟七河那已然血渍干涸的首级,以头发结挂在马鞍旁,不断来回摇晃。 然后马蹄在一座开阔的小山丘上停住了。 坐在马鞍上的巫纪洪,远远眺望那条快要停靠入临江城港口的小小快船,心里知道自己这次任务彻底失败了。 跟在他后面那百余骑“玄林队”战士,在夕阳映照下已是人困马疲。 而临江城内相信已得知宁王起兵的消息,早有组织民壮戒备。以这百骑“玄林队”正面进攻一个大城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对方能脱离韩山虎的追杀,护卫中必有非凡高手。 高手是谁?巫纪洪心里已有答案。他只恨自己怎么没想到。 还以为姓王的当大官,跟那几个已成朝廷通缉钦犯的家伙不可能再联系。 还是太小看这个王伯安了。 巫纪洪拨转马首。在临行前他又回头看了那条船一眼。 “那么,以后在真正的战场上见面吧。” 在六剑客护卫之下,王守仁直进临江城门,六人那股气势,即连守门的卫兵也不敢拦阻。 “请速往通传知府大人来见。”王守仁经过时如此吩咐,又命另一名卫兵带他们往衙门去,却绝口不提自己身分。卫兵虽不知道此人是谁,却为其气度所慑,竟没再多问半句,就依言而行。 练飞虹已把肩上箭矢拔去,略作处理包扎,受伤令他身体更感疲累,脸上却甚是兴奋。 第360章 龙虎剑(80) 他已许久没有作战,刚才江上的船战他与邢猎、川岛玲兰三人一口气杀伤了对方廿余人,吓得余下的船队溃散逃命,飞虹先生单是用弓箭和飞刀就射杀了其中五个。再次证明自己仍然能够战斗,练飞虹心里充溢着成就感。 但同时佟晶那古怪的状态令他十分担心。在闫胜提点之下,练飞虹没有追问到底发生了何事。只是从韩山虎额上的剑伤,他已断定那是佟晶的剑所刺。 到底是什么事?她跟闫胜二人合击才杀掉这家伙的吧?难道……? 六剑客每个都刚刚杀人不久,浑身上下散发着未消的杀气,又各带着凶厉的兵刃,在临江城街上甚为瞩目。城内百姓本就因为传扬着南昌宁王造反的消息而陷于恐慌,六人所过之处,途人都远远走避。 走到衙门前面,有近百名民勇保甲聚集,当中还有数名官员,包括临江知府戴德孺。 戴德孺仍在责骂来通传的卫兵,此刻一见来者是谁,脸上失却了血色,走上前去迎接。 “王大人!你竟然还没……” “我没有死。”王守仁与戴德孺同省为官,早就相识,着他免去礼节。“不过也真凶险。” “是南赣巡抚王阳明!”其中一个保甲听出来的是谁,不禁脱口而出,却马上自知失礼,伸手捂着自己嘴巴。 王守仁却朝他微笑:“是的。是我。” 众人马上哄动起来。王守仁年前火速剿灭南赣一带的强横匪盗,用兵如神,江西境内无人不知。 “这就有救了!”有的人不禁兴奋高呼。宁王兵势强大,南昌邻近各城皆危在旦夕,临江也是人心惶惶,现在王守仁到来,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 “王都堂……”戴德孺向王守仁说:“请问大人带了多少兵来临江?” 王守仁左右指一指身边的六剑客。 “就这五人。” 戴德孺瞪着眼睛,瞳孔里闪出绝望。其余人也马上静了下来。 这时衙门东侧有大群人从街上接近,六剑客及众保甲壮丁马上生起戒备。佟晶与闫胜各把握住腰间剑柄,向那骚动的方向张望,却看见当先一张熟识的脸,不是谁人,正是临江第一大武馆阮氏无极门的馆主阮韶雄,后面跟来的数十人全是他弟子。 阮韶雄上前来说:“我弟子说在街上看见你们进城了,果真!”他马上与闫胜、佟晶行礼,皆因二人曾对他有恩情。他与无极门弟子先前在湘潭时亦曾与邢猎等几个见面,六剑客入侵宁王府一役里,无极门弟子更在打探情报上帮了大忙。众人相见甚欢,气氛一时又热闹起来。 阮韶雄握着闫胜的手,情真意切地说:“少侠此来,若是有什么困难,我与弟子不管刀山火海,听任差遣丨” “前辈太言重了……”闫胜不好意思地说:“这次……不是我们的事,而是……”他转头瞧向王守仁。两人相视点点头。 “是天下人” 王守仁看着闫胜与阮韶雄,轻拍戴德孺肩头。 “你看,这不是多添兵了吗?” 戴德孺回头看着王守仁。 王守仁却仰首看着火红色的黄昏天空。 “我们的军队一定会多起来。”王守仁那反映着天色的眼睛甚是澄澈。 “站在正义一方的人,是不会孤独的。” 仲夏正午的烈日底下,伍文定那把浓密的胡须全都被汗水湿透,黏缠在下巴和颈项上。他以束着衣袖的绑带抹去滴进眼睛的汗珠,坚定的视线仍朝着郊野荒道的前方。 举目所见,仍是空无一人。 伍文定咬咬牙,继续催促跨下健马前行,心里只怀着一个信念: 必定能找到王大人。 那个蒙天道眷顾的男人,不会这么容易死掉的。 伍文定那魁梧得像熊罴的身躯,令坐骑有点吃不消。为了行动便捷,伍文定已没有穿着战甲,只有短衣劲装一袭,佩着的那柄野刀,正是从前领兵剿匪、在险恶山水间冲锋陷阵的爱用兵刃。此刻他那副杀气腾腾又带着焦急的神情,亦与当日打仗时无异。 自从接到宁王朱宸濠起兵叛变的消息后,伍文定就进入了这种绷紧的状态。 他身后跟着一百二十多骑勇士,排成长阵在郊道上一起以半速前进捜索 这个战马的数目,已经是目前吉安府能动用的全部。骑兵里占了一半是从前伍文定征讨桶冈及横水匪盗后仍然留在身边的战士,另一半则是这两年来在吉安府里重新调练的民兵。 自从剿匪成功,回到吉安续任知府以来,伍文定一刻未敢忘记王守仁的吩咐:在没有损害百姓生计的情形下,尽量多练民兵,多存军粮。 如今伍文定知道王大人的理由了。 他右手提着缰绳,左手按着腰间那行走间晃动的刀鞘。这柄砍刀在两天前才刚刚饮过血:宁王叛乱消息一传至吉安府,城里就有官吏及商贾惊慌逃亡。伍文定亲手砍了其中五个,火速将城里形势与人心稳定下来,并急急广发文书往吉安府内全境的城镇,号令各地官民全力备战。 在吉安百姓眼中,平日作风仁厚的伍知府,一夕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就如城隍庙里那些形貌威严凶暴的神将。正因这种极端的转变,众人对伍文定的敬畏,盖过了对宁王叛军的恐惧。 一待吉安的形势定下,又分配好战备工作之后,伍文定急不及待就带着这支骑兵出城往北而行,寻索王守仁所在。 曾经在王守仁麾下作战的伍文定深刻地相信:能马上平定此次叛逆大祸的,天地之间,唯独王阳明一人。 早前王守仁北上途中曾经路过吉安府,故此伍文定知道王大人正要往南昌;而江西巡抚孙燧等不愿归顺者在南昌宁王府遭处死,遇害官员的名单里却无王大人,也就是说他逃过了宁王叛军的魔掌,或至少暂时仍未就擒。 伍文定实在是心焦如焚。他在江西为官已久,当然也风闻宁王府这些年招集了些什么角色。人在旅途之中、手边无兵无将的王守仁,面对宁王麾下的亡命之徒,就如孤羊被群狼追捕…… 第361章 龙虎剑(81) 他回头看见百多骑士跟在后面,忍耐着毒热的太阳,一个个也是汗流浃背。他们已随伍文定出城两天,几近马不停蹄去搜寻王大人,但至此仍未有一人口出怨言,只是默默策骑着,时刻保持在备战状态。逆变刚刚发生,以南昌为核心数百里地以内都气氛紧张,无人知道宁王府叛军有何动向,也难确保任何一处不会遭遇敌人。因此伍文定不敢让骑队分散,众人马都集中在一起前进。 紧随在伍文定身后的第一排骑士当中,却有一人并非他所训练的民兵,三天前更还不是他的部下。 这人是一百二十余骑士里唯一的女子。 霍瑶花披着一层薄薄的短发,那模样就如一个刚蓄发还俗的尼姑,要不是拥有一双长长明阵,实在雌雄难辨。她的脸比以往黝黑了许多,似乎是长期在野外干活的结果,脸上的皮肤变得粗糙,底下泛起了点点雀斑。相比从前在黑莲术王座下,现在的她脱去了妖媚气息,而增添了另一种极吸引的健康生命力。 她身上穿着的也是与男服无异的深色短装,打着绑袖绑腿,踩着马蹬的双脚穿一双旧草鞋。腰间佩着当天川岛玲兰赠她的仿倭军刀,另外在马鞍旁放着一根四尺来长的自制重棒,那杆棒前粗后细,前头尺许包裹着一层皮革,是她准备在大战场上使用、代替锯刀的重兵器。 霍瑶花的身材明显比往昔消瘦,却反而显得更健康,骑马的动作娴熟无比,那肢体协调能力,非身旁任何一名民兵骑士可比。 伍文定早已察知霍瑶花身手不凡,此刻看了一眼她的骑姿还是不禁赞叹。他以前在军旅中从未见过如此人物,就连在剿匪战中屡立奇功的八卦门弟子孟七河,似乎也有所不及。 是武林中人吧? 在旅程中伍文定时刻都在暗中留意着霍瑶花。这个突然从庐陵县来投军的女子,实在无法令他信任,尤其在得知她的背景后更甚。 伍文定仔细查问过与霍瑶花一同来吉安府加盟义军的庐陵壮丁,得知此女子竟是从前肆虐当地的妖匪黑莲术王的座下头目,杀人甚多;那伙“术王众”数年之前被王守仁率众清剿,术王本人败走后听说投靠了宁王府,如今正是叛军将领之一。而这个失踪许久的女魔头,却突然在一年前重返庐陵,当众削发忏悔,乞求百姓宽恕,令当地人惊愕不已。 霍瑶花作孽甚多,庐陵官民自然不会轻易原谅她,却也惧怕她的本事,不敢贸然将她逮捕正法,只能容许她在城外一小片荒废贫瘠的农田里住下来。时日久了,百姓见霍瑶花确无歹心,才渐渐放松对她的戒备,而她独力垦耕那片荒田维生,并搭建了一座茅屋住下。此后一直相安无事,百姓看见霍瑶花除了耕田之外,就是自发在县城四周修补小桥凉亭,或是清除道路上的石块和淤塞河流的杂草,令人难以联想从前那个疯狂的魔女。。 直至宁王府叛变的消息传到了庐陵县城,人们看见她从茅屋中带着军刀走出来,又去了县城衙门,问当地民兵保甲借了一柄现成的重兵器,就是那柄大木棒,之后就跟随十几个壮丁来了吉安…… 伍文定返首,继续看着前方道路,心里却还在顾忌着背后那个女骑士。 会不会是宁王府埋伏在这里的奸细?可是并不像啊。没有奸细是这么显眼又惹人戒备的吧? 伍文定大可一口拒绝霍瑶花加盟,但是他又不想白白放过她这样的强援。拥有如此武力和经验,霍瑶花一人可抵数十名甚至上百个普通民兵。在这攸关大明江山的非常时期,伍文定知道不可浪费任何力量。暂时注意着她好了。 霍瑶花依旧如常地骑着马,脸上没有展露一丝表情。江湖经验丰富无比的她,怎会没察觉伍文定对自己很怀疑?只是她默默承受着伍知府与众人的冷待,不作一声。 经过这些年,霍瑶花很清楚:要重新得到世人的信任,靠的不是任何言语 “知府大人!” 在伍文定左侧的一名骑士突然高呼,并扬起马鞭向前方指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伍文定听到后头传来一记娇叱。 霍瑶花催起坐骑排众而出加速奔行,一下子就越过了最前头的伍文定,往那骑士马鞭所指的方向跑去! 伍文定反应也不慢,马上亦驱使战马前奔,朝霍瑶花追赶。他咧齿咬牙,全力要追上去,同时心生愠怒: 真的要露出尾巴了吗? 其余百骑亦全速前进,在郊道上卷起一股尘暴。 伍文定的骑术始终难与马贼出身的霍瑶花相比,与她始终相距着丈许。伍文定朝前头远眺,果然看见有一群人马的身影出现,正在逐渐变大。 不可给她先一步到达……假若真的是王大人,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 更令他紧张的是:伍文定看见前头的霍瑶花,已然把腰上军刀“锵”地拔出来,斜斜垂在鞍旁,阳光映得刀刃犹如燃烧中! 伍文定没有那般扎实的骑功,可在全速策骑同时分神拔出那口大砍刀,只好继续催促健马上前。 霍瑶花与伍文定两骑领先众人有数十尺之远,而他们已接近到对面人马不足五十丈。阳光之下可见对方亦有至少百人,同样带着明晃晃的刀枪,显然不是寻常旅人,那伙人马早已停下步来,并结成防守阵式。 霍瑶花就在接近到对方约三丈前,把坐骑收慢下来。伍文定乘机赶上去,越过了霍瑶花才勒住马,右手握着砍刀柄,回头看那可疑的女刀客。 霍瑶花却未有显得不安,只是让马儿踱步到伍文定右后侧,并对他说:“我掩护你。” 伍文定紧握刀柄,仍然咬牙切齿。但他此刻并无选择。他放开刀柄,右手朝天举起,示意后方的百骑停在远处候命,以防前方的来者有诈。 霍瑶花垂着刀,单手掌着马缰,随伍文定继续上前,直至与对方相距丈许才再度停下。 第362章 龙虎剑(82) 只见那百来人里大约只得二、三十匹马,众人所带兵器都不是什么精良军械,披挂战甲的人大约只得廿多人,而且都是粗糙的竹甲木甲之类,显然都是地方民勇;唯有守在阵前那三十多人,虽然没有披甲,但全带着式样相近的单刀,一个个挺立戒备的姿态,沉静中蕴含着随时爆发的力量,伍文定一看即知是同一门派的武侠。 武侠里唯有一人乘马,乃是个已年近五十的壮年人,头顶秃了大半,腰上佩着一柄贵重的雁翎刀,甚具气势。 这骑马武侠远远打量着伍文定一会,然后以洪亮的声线高呼: “是吉安伍知府大人吗?” 一听这问话,一股热血涌上伍文定心胸。 因为世上只有一个人这般了解他的性情,知道他会按捺不住带兵出城,在此搜索迎接。 果然,只见对面众武侠左右排开,一人骑着马出现其中,穿戴平凡不过的衣冠,腰佩长剑,一副中年文士模样,没有什么过人的威严长相,却自然散发出令人肃然的气度。 正是王阳明。 伍文定急急下马,几乎像是跌下鞍来。在他后面的霍瑶花把刀收回鞘里,亦跃下了马鞍,二人同时朝王守仁下拜。 伍文定垂头朝着土地,眼泪几乎就要滴下来。他此刻激动的心情非言语能述。 “时泰参见都堂大人!大人得脱厄急,未被逆贼所害,天佑大明社稷!” 王守仁一边下马,并招手示意伍文定与霍瑶花免礼,同时心里苦笑。 现在说什么“天佑大明”,太早了…… 我能活到今天,保护我的并不止是老天。 伍文定才刚站直,王守仁已走到他跟前,与他四手交迭相握。王守仁看着这个文武双全、容貌威猛的昔日得力部将,喜不自胜,而且心头先放下一块大石:伍文定带兵出来,也就是说吉安府情势稳定,官民在他统合下已有迎战的准备。 而王守仁正是深信伍文定的能耐,而决定离开临江城南下。 两天前他在六剑客的保护下,凶险逃过宁王叛军“玄林队”的追杀抵达临江城,得到第一队军力支持。然而王守仁马上审度形势,分析出临江并非久留之地:位置太接近敌方南昌本阵,而且地势无险可守,叛军如大举出动船队,随时可在两、三天内攻破;加上临江府人心涣散,兵力不足,并非号召义军积存兵力的理想之地。王守仁用兵行事果敢,一旦有了判断就迅速执行,着令临江知府戴德孺留守,自己次日即带着一队兵壮离开临江, 而他心目中最理想的义军本阵,正是吉安。 临江与吉安相隔大约四、五天路程,王守仁的人马才走至半途,就得到伍文定迎接,王守仁深感此乃吉兆。 伍文定马上向后方骑队招手,示意他们上前来参见王大人。跟随王守仁而来的民兵眼见增了这百多骑强援,全都兴奋起来。 在最前守护着王大人的那群刀客,正是临江府阮氏无极门门主阮韶雄及一众弟子。他们并未如民兵轻易展露出亢奋神色,仍是凝重地注视着伍文定身旁那女子。凭着武侠的直觉,他们都嗅到霍瑶花所散发的危险气息。 阮韶雄更把右掌轻轻搭在雁翎刀柄上。只因他觉得这女子跟王大人站得太近了…… 霍瑶花一直有意无意间借伍文定挡开王守仁的视线,同时不住往王守仁的部下人丛之中张望,却始终寻不到她渴望看见的身影。她一双柳眉紧锁,难掩失望。 这时两道如刀的目光投向她。霍瑶花看过去,正面迎受王守仁那正气满溢的眼光。她羞愧地垂下头,脸无血色。 二人上一次相见,是在五年前的夜里,青原山“黑莲寺”之战。 王守仁当然没有忘记她。 霍瑶花当场半跪下,把腰间军刀连着刀鞘与佩挂的布带解下,放在跟前地上。 “戴罪之人霍瑶花,参见王大人。” 她忍着眼泪,瞧着土地,鼓起最大的勇气说。 回到庐陵这些日子里,霍瑶花仍是不时听闻百姓谈论南赣巡抚王阳明的事迹,特别是他清剿贼匪用兵如神的功绩。王守仁既以刚正不阿嫉恶如仇闻名,霍瑶花知道自己若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可能会有什么后果。但她仍然选择面对。 如今把佩刀放在面前,霍瑶花等于任凭王守仁处置。 王守仁俯视霍瑶花良久,才抚摸长须说:“霍姑娘的事,我早听邢侠士他们说过。” 他顿了顿,眼瞳中闪出凌厉的光采。 “即使如此,你也应该知道,自己过去所犯的罪行,余生亦不足补偿吧?” 霍瑶花吃力把头抬起来,接受王守仁的目光。 “我从没想过自己还得了。”她一字一字地说。 伍文定从旁看着,眼光牢牢盯住霍瑶花的脸。伍文定过去曾在常州当过推官,掌理刑法,什么狡恶之徒他都见过。此刻他从霍瑶花的神色判断得出,她悔罪之情确属真切,心里不由叹息。 王守仁听了霍瑶花的说话,点了点头。 “剩下来的日子,你都得活在忏悔中。但那不是说你的余生就再无意义。你还是能够做一些事情。” 他说时上前,俯身把那柄军刀捡起来,递给霍瑶花。 “邢侠士他们相信你。所以我也相信你。” 霍瑶花许久没有这种热血奔腾的感觉。最后那次大概是在跟习小岩并肩作战的时候:有那么一个人,令你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将生命托付给他。霍瑶花流着热泪,双手恭敬地接过军刀,她那十根指头都在激动颤抖着,就像接在手里的是自己的新生命。 她抹去眼泪,将刀重新挂回腰间,身体比从前挺得更直。 “对了……”霍瑶花整理好军刀之后又问:“邢猎他们……到哪里了?” 伍文定并不太清楚她与王大人口中的“邢侠士他们”是谁,但他仍不能完全信任霍瑶花,厉声叱喝:“事涉军情,岂可妄自发问?” “不要紧。”王守仁却举手止住伍文定,朝霍瑶花微笑。像霍瑶花这等高手,王守仁如要尽用其能耐,必得交托以关键的任务,假如不能信任,倒不如不用好了。 第363章 龙虎剑(83) “只是此刻我们仍面对深重危机,分秒必争。一边回吉安一边说吧。” 王守仁与伍文定并马而行,霍瑶花和阮韶雄两骑则在两侧拱护,亦在倾听王大人的说话。 宁王朱宸濠宣布起兵叛变,于今过了三天。据王守仁估计,宁王府筹划反叛已久,备战所需时间不会太长,日内即可随时发动大军,而且估算全体兵力最少达八万之众,军势甚健。 王守仁设想自己若是朱宸濠,上策必是火速发动全军乘江东向,一气取下南京。 “濠贼若得故都南京,既取地利,又振军心,可顺势宣号正位,一夕之间,将达成盘据半壁江山之势,招引更多虎狼之徒加入。其时朝廷即使倾尽全力,胜负也难以逆料。” 王守仁说时眉头深锁。他更忧心的,自然是其时战事将旷日持久,生灵涂炭,不管最后谁当皇帝,受害的仍是苍生黎民。 要在朱宸濠还未将战火燃遍大地之前,先一步阻止他,这是王守仁的目标。 然而王守仁此际最欠缺的也正是时间。他虽手握着能动员、指挥军队的旗牌敕印,但是要聚集足够抗衡宁王叛军的兵力,王守仁估算最少也得二十天。若是在这之前为了急于阻截叛军而冒进出兵,必招大败。 即使是满腹奇策的王阳明,亦不可能违背“兵力”这个用兵正道的原则。 “既然暂时无法出兵拦截贼军,我们必得想一个方法拖住他们。一个不用兵卒的方法。” 伍文定听着王守仁这么说,马上回想两年前他们征讨桶冈和横水山匪的过程,王大人是如何用计牵制匪盗的主力,然后发动突袭…… 一想及此,伍文定的眼睛亮了起来,与王守仁对视。 是撒谎。 王守仁知道伍文定已然想到,微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封文书,递给伍文定。 伍文定在鞍上打开来看。只见乃是一纸报吿兵部的准令: “……许泰领边军共计四万,自凤阳出,却永分领两万边军,与许泰会合,陈金及诸部将共领兵六万,分道会于南昌,刘晖及桂勇分领京军计四万,自徐淮水陆二路并进,王守仁领南赣兵两万北进……” 伍文定读下去,尽是各路朝廷大军集结的兵数及方向。军令里并嘱咐各师抵达集结地后务必缓行,以结成包围南昌之势,等待朱宸濠的叛军一出城就前后截断夹击。 读着那一行行的兵力报数,伍文定甚感兴奋,可是再读下去他才想起是怎样一回事:整封军令报表都是王守仁虚构的。目前能动员对抗叛军的,就只有吉安那千余人。 “濠贼杀死了一川大人,却不知道他早就留给我一件厉害的武器。”王守仁说时瞧着远方的树林,心里念着的是已犠牲的故人。 “一川”乃是江西巡抚孙燧的外号。在兵部尚书王琼的安排下,孙燧与王守仁这两名能干忠臣先后到来江西赴任,为的就是预先应付朱宸濠的图谋。孙燧手上虽无兵卒,不能直接打击宁王招买的匪盗,但却为日后生变早作准备,其中一项就是在江西以南昌为核心,暗中建立了一个探察与传递消息的线网,范围囊括了沿江多个城镇,都是孙燧预想宁王府起兵后会活动的地方。 而在今年初,孙、王二人曾入宁王府作客,孙燧已从宁王口中感知大变之期不远,他就乘那次在南昌相聚的机会,将这情报网交给了王守仁,包括所用的各种暗码符号及各地线眼接头人名单。如今正好可以利用这个线网,在叛军的根据地里散布虚假军情。 但是王守仁知道这仍未足够。朱宸濠身边谋士甚众,仅仅是假情报,未必足以令宁王心生疑虑,因而按兵不动。必得制造一些更令对方入信的迹象。 也就是说,必得派人前往敌后办事。 在王守仁身边,能够胜任此事的,唯有六剑客。 进入临江城那一夜,王守仁虽然疲累至极,但已实时在思考对付叛军的各种策略,并想到这散布假消息之法,又实时凭空写了那封军令。 心意一决,他就召集了六剑客五人商讨。 “如今得到临江城的兵力保护,危机稍微解除了。”王守仁扫视邢猎等人说:“我在想,要是仍留几位侠士在身边,并不是善策。” 邢猎、闫胜等互相看了一眼。 “没错,王大人。”邢猎抓着胡须说。“我们『六剑客』,从来都最擅长进攻。” “王大人想叫我们干什么,说一句就可以。”闫胜拱手说。“我们心里都已有预备,往后的战斗会比今天更凶险十倍。” “只是十倍吗?”练飞虹笑着说,但那笑声触动了肩上箭伤,白眉不禁皱起来。 王守仁心头一热。但他知道不是感动的时候。 留待胜利之后吧。在那之前,说什么感动,毫无意义。 王守仁把一切策略吿知六剑客,也把那消息传递线网的暗号与名单抄写一份,交了给邢猎保管运用。 朱宸濠大军随时就会出击,牵制任务刻不容缓,邢猎等必得争取时间行动。于是次日王守仁就与六剑客一同出了临江城,只是走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听到这里,霍瑶花忍不住策马加速几步,拦阻在王守仁与伍文定马前。 “请王大人也派我去支持邢猎他们丨”她低着头向王守仁恳求,握缰十指用力得指节发白。“瑶花流落江湖许久,而且对于……宁王府里那伙人的行事很熟悉。要扰乱他们,正是我所擅长丨” 王守仁看了她一眼,又与伍文定互视。事实上他们此际还在聚集兵力的阶段,实在用不着霍瑶花的武力;若再多另一支人马在敌后制造疑兵,与六剑客互为呼应,也确实更妙。 当然他们很清楚,霍瑶花自动请缨,有一半是为了再跟邢猎等人相见…… “可惜孟七河已经牺牲了……”王守仁沉痛说着。伍文定听到当日剿匪的勇猛旧同僚已死,不禁心头一震,大感惋惜。王守仁继续向他说:“你挑选十个身手最敏捷并且变通机灵的部下,跟霍姑娘一同出动。” 第364章 龙虎剑(84) 霍瑶花听了大喜,然而王守仁接着又严厉直视她。 “记着,你既投入我军,一举一动的成败都牵系着万民性命福祉。不可被感情或罪疚凌驾了冷静判断。” 霍瑶花左手扶着腰间军刀,想起刚才王守仁把刀重新交予她的情景。那是信任。但也是责任。 她直视王守仁,再无先前的羞愧,重重地点头。 曾经跟随黑莲术王的霍瑶花从没想过:服从,不一定出于恐惧,也可以来自荣誉心。 那张石雕的佛相,早就因年月久远而模糊,没有生命的双目如像空白,无悲无喜 盘坐在佛像跟前的圆性,却依然凝视那双佛目。他眼神极专注,彷佛从那石头雕刻的眼珠里快要领悟出什么,只要再多看一会就能破解。佛却始终未向他启示。 圆性把目光放松开来,转而观视那佛像全体。这尊“骑龙石佛”据说立于宋朝年间,雕刻的工艺精巧却不卖弄,那如来佛踏骑着恶龙的姿态,刻划出一股沉静又巨大的威仪,虽被年月风霜淡化了雕工,仍令观者心头震撼。石佛因而成了安庆城“龙佛寺”里的名物,远近而来参拜者甚众,香火不断。对这座“骑龙石佛”,圆性也是同样着迷。在“龙佛寺”挂单的这些日子里,他每天都趁清晨还没有信众入寺参拜之前,到来寺后的殿堂观赏石佛。身为少林武僧,圆性最初自然是为佛像那降伏猛龙的强态所吸引;可是数个月下来,他在寺里读了不少经书,看石佛的目光也渐渐改变,更着眼于佛像那柔和的面相。 既有降龙伏虎的大威能,却又怀有看透众生因果的大慈悲,才是这座石佛呈示的真象。 这正正就是过去一直全心追求武力的圆性所面临的矛盾。 要怎样才能达到这种境界? 圆性继续打坐观佛良久,直至窗外日光渐盛,他才站起来,朝石佛合什一拜后离去,往经堂走去。 除了“骑龙石佛”之外,安庆“龙佛寺”也以古本佛经的收藏而驰名。圆性自从跟六剑客同伴分别,离了水岩前寨就到处流浪,辗转间到了江西、安徽与湖广三省边界一带,在那里他听闻了安徽安庆府的“龙佛寺”经藏甚为丰富,于是就在好奇下到来。 在武道一途无法超越邢猎,令圆性甚感迷惘,彷佛生命失却了目标。从前在少林寺他沉醉武术,总是懒于学经,如今反而思考,自己是否能在经书里找寻到什么方向…… 圆性既无度牒,也未向“龙佛寺”中人透露自己来历。但住持素慧大师一眼看出圆性不是凡僧,必然曾有大经历,没多问就准许他入寺挂单,而圆性也一住数月。 在“龙佛寺”这些日子以来,圆性却半点未守寺内规律,而自有一套修行作息的习惯:清晨独自观看“骑龙石佛”打坐;继而往藏经堂自行阅读;其余的时间,圚性多未留在寺里,而是在安庆城中游手间逛,更常常与城里街头的孩子玩闹。安庆百姓都知道“龙佛寺”来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和尚,只是圆性并无干犯喝酒吃肉或调戏妇女等戒律,人们只当他好玩,亦未深责。而素慧了解圆性只是随着自己心性行事,也就没有管束他。 圆性如此每天观佛、读经并与孩童游戏,要说因此领悟到什么又谈不上,只是觉得这样好像能令自己心情平静。而他带着的齐眉棍与铜人甲,一直就寄藏在寺里的杂物房内,几个月来都没有碰一碰…… 如今的圆性又比在水岩前寨那时候瘦了一圈,虽然比“龙佛寺”众僧还是壮硕得多,却不再如从前厚实,走在寺院廊道上的脚步也变得轻柔了。经历这段日子,圆性觉得自己对四周的感官变得更敏锐了。就好像此刻,他经过走廊旁的一棵树,从前眼中所见就只是树木而已,现在的他只要稍稍集中,就连阳光下绿叶的叶脉都能看得见…… 这时他察觉前头有异:与平日每个早上不一样,藏经堂门前有人在骚动。 圆性走近前去,在廊道拐过一个角落,果然看见几名僧人就站在藏经堂门外,正在将数个结实的大木箱搬进里头。住持素慧大师亦在其中,指挥着弟子搬运。 素慧见圆性前来合什作礼,马上就说:“你来的正好!寺里要数你力气最大,快帮忙众师兄。” 圆性探头察看门里,只见僧人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套套珍藏的古本经书用好几层油纸包裹,再轻轻放进木箱里。 “住持,这是怎么回事?”圆性搔着短发问。在“龙佛寺”居住虽然经常可以剃头刮须,但圆性的毛发实在太旺盛,刮了三两天后脑袋又是变得毛茸茸。 “要赶紧把经书藏起来。”素慧大师此刻焦急的神情,圆性来了几个月也从没见过。“埋进地里好,藏在城外深山也好,不可落在贼人手里。” 圆性听了“贼人”二字,耸一耸眉毛,双肩微微沉下来,隐隐就已进入武斗的戒备状态。他身边的僧人察觉这变化,不禁被吓得停了手。这家伙到底是哪来的和尚? “是衙门那边昨天收到的消息。”素慧大师说着,轻轻闭目合什,细声隐了句“阿弥陀佛”,才说:“变天了。那风暴恐怕要席卷到安庆来。” 踏在安庆城街道上,圆性发现城内平日繁荣安逸的气氛已然消失。代之是一股连空气也紧绷的焦虑。市集的店铺大半都紧紧关了门。稀疏的行人匆匆步过,每个都低着头没有互相招呼。一辆辆载着粮食的木头车在路中央留下辗痕。偶尔有守城的官兵牵着马出现,肩头扛着刀枪,每个都紧咬牙齿,脸色呈着微微的灰黑,好像已经受到诅咒。 平时每天一起玩的孩子,一个也不见。 看着城里这景况,圆性皱起浓眉。一股思绪如电在他脑海闪现,像是接通了什么。他想闭起眼逃避,但不能。 第365章 龙虎剑(85) 然后他看见了:安庆城内街道,化为一片尸山血海。 他眨眨眼,回过神来,那景象又已消失,眼前一切如常。 他知道刚才那一瞬间自己看见了什么。 是未来或者说,是其中一个可能的未来。 不管我走到哪里,战斗、流血和死亡还是要跟着我吗? 还是说,世间本来就如此,只是我有缘分把因果看得更清楚? 圆性默默站在街道中央,仿似立禅入定。路过的人都没有间暇理会这怪和尚。 过了好一会,圆性才终于再动起来。他伸手截住几个经过的官兵。 “带我去,见你们里面最大的那人。” 杨锐在踏入安庆知府衙门之时,胸膛里心事翻涌。但他知道今天自己的任务只有一个: 若未劝得他死战,我绝不会踏出这个门口。 杨锐此刻一身便服,未有披挂战衣佩剑,但任何人看一眼,就能感受到他那堂堂的军人气势。他个子并不高大,拱卫在左右的四个带刀卫士每人都比他高了一个头,但他那瘦削黝黑的脸甚是精悍,一双细目更是锐利如鹰隼,彷佛随时能穿透人心。杨锐这三十年武官生涯一帆风顺,有一半都是靠这眼神震慑部下。 这气度乃是杨锐自幼从父亲身上感染得来。杨锐出身世袭武家,一出生已注定从军。大明自开国以来,卫所武官采世袭制,成为导致武事废弛的一大流弊,许多武家子弟凭借袓荫就领得军职,全无振作上进之心,只识以地位作威作福,荒废弓马武艺与兵学,累世下来朝廷官军人才越见凋零。杨锐却是其中一个例外,自小即随父亲勤学兵马之事,成年继任了军职后即表现出指挥才能,年纪轻轻就步步晋升,更获派在淮安督领漕运船只的修造,任务极是吃重。 其后杨锐奉派来统率安庆戌军,与孙燧及王守仁一样,都是兵部尚书王琼的安排。杨锐知道自己担任这个都指挥佥事,在尚书大人心里是何等重要,他亦不敢怠慢,几年来治军甚严,置备军械及修建防务等皆一丝不苟。 王尚书的忧虑,今天成了事实,杨锐知道是自己挺身之时了。 然而安庆知府怎么想,他却不能确定。 因公务的关系,杨锐与知府张文锦尚算相熟,说话也颇投机。张文锦为官作风刚正,与杨锐属同一类人。 可是在官场打滚这些年,教会了杨锐一件事:凡事未临到巨大的利益或危机,你都没能看清一个人的真面目。现在正是那种时候。 进了衙门的前堂,杨锐着四名卫士留下来等候,才独自跟着知府的随从进入内堂。按规矩即使是戌卫的指挥官,也不可随便带着武器和士兵进入知府官署的内部。他一边走着,一边思考眼前这一局。 心思细密并且熟知兵事的他,自然也跟王守仁一样,马上知道南昌宁王府叛军下一步最有可能怎么走:顺流东行,进攻南京。 而安庆城,正正就扼守着南京前头大江上最重要的一道水陆关口。 杨锐很了解,叛贼朱宸濠要是进占南京,即位称帝,对大明百姓将是多么巨大的一场灾难。 而我们就挡在他面前。只有我们。 对于北方朝廷大军能否及时来援,杨锐丝毫不存寄望;反倒是南赣的王守仁,他仍有所期待。然而此刻就连王都堂是否尚在人世还未确知。即使王都堂未被叛贼所擒,任其用兵如何神鬼莫测,亦不可能在三天两日里变出一支军队来。 贼军临城,已是无可避免之事。问题只在于是开门相迎?还是闭门死战? 这对于杨锐来说,不是一个问题。他亦深信自己的亲军不会有任何疑惑 现在他就要进去确定,这衙门内那个人是否心意相同的伙伴。 到了内堂客厅的门前,那名随从站住,高声唱了声“杨指挥来见”。门里传来一记含糊的答话,那随从便将门推开来,请杨锐进内。 杨锐进了厅内,却未得张文锦相迎。只见张大人仍背向着门,俯首看着厅中央的一张大桌。 张文锦的背影比杨锐高大,虽是一身文服,但腰身挺得笔直,甚是硬朗。他自然散发的这股刚强气息,与王守仁或伍文定隐隐相似。这并非偶然,只因三人都有共同的经历:曾受大太监刘瑾迫害而存活下来。张文锦当年曾被捕下诏狱,险死还生,再遭剥夺功名官职,贬为庶民,直至刘瑾伏诛之后才再获起用。 杨锐张望,看见张文锦面前那张桌子上,摆着好几幅地图,还有些摊开的账册卷宗。 “知府大人。”杨锐行了个礼。 张文锦这才回头来,也还了礼。他跟杨锐的长相可说两个极端,肤色白皙,面形方正,口鼻轮廓扁平而并不突出,一双眼睛却很大,可说是一副异相。 两人相对,一时竟无说话。杨锐到来之前心里早有准备,必要之时就用军队架空张知府,迫他作战。但此刻面对张文锦本人,杨锐却感到气势反为对方所慑。 张文锦同时也在打量着杨锐,不发一言。 杨锐实在无法再忍受这种紧绷的气氛,正要开口,张文锦却比他先一步说话 “宁王府逆贼军势浩大,并非我安庆守军所能抵御。与其以卵系石,不如先避其锋锐,全身撤退,日后会合大军再图反击。” 杨锐听着只觉窒息,双拳紧紧捏着。可是在他能反驳之前,张文锦又说话了。 “以上这番话,假如就是杨大人要说的,我绝不会给你离开这座厅堂。”杨锐听了,再也忍不住,放声狂笑。 从那笑声里,张文锦感知杨锐的本意。他也微笑起来。 杨锐大笑了一轮后,叹了口气,苦笑说:“我还以为那正是知府大人……” “以为什么?”张文锦立时收起笑容,白皙的脸顿变铁青,眼睛瞪得更大:“刘瑾我也不怕,会怕这朱宸濠?” 杨锐不敢笑了,顿时抱歉拱拱双手。张文锦这种刚烈的脾气,实在令杨锐吓了一跳,不禁想:也许他正是因为曾经历过刘瑾之劫,而有这么极端的性情吧? 第366章 龙虎剑(86) 然而在此非常时期,我们最需要的正是这般气魄……任谁看都会觉得我们是疯子吧? 这时张文锦拍拍手掌。在客厅内里一座屏风后缓缓走出来两个男人,各自都拿着明晃晃的单刀。另一头厅门之外同时传来脚步声。 那两个刀手跟张知府互视一眼,马上把刀收回腰间鞘里,也没有看杨锐就出门,与埋伏在厅外的另三人一起离开。 杨锐瞧着刀手,又看看张文锦,不禁冒出冷汗:这个文官的手段比我还要辛辣,杨锐甚是庆幸,自己与张文锦站在同一阵线。 张文锦却不以为意,又垂头瞧向桌上,拿起一幅地图细看。杨锐上前看见,桌上满满放着都是安庆城内外的地图,还有就是记录兵马、船只与钱粮的账簿。 “我昨晚深夜已经派人到城里各豪商的住处,先稳住了他们,严禁任何一个出逃;今早也从府内各县镇调配粮食到安庆城来,并且发下征调民勇守城的命令。要是好运道的话,我猜三天之内守城的兵卒可增加大概两千人。”杨锐听了极是佩服。张知府临危的反应与执行能力,他这武官实也自愧。 但同时他深知以这样的守城兵力,与朱宸濠麾下数以万计狼虎般的叛军对上,实在毫无把握。杨锐并无收到朝廷的军令,无法随便调动邻近各地卫所守军,安庆城的戌卫官军只得百余人,这一仗将只能倚重临时征用、并无多少作战训练和经验的民兵,他们跟宁王府那些大半响马水盗出身的贼军碰头,只要一被恐惧感染,随时就会崩溃…… 在张文锦面前,杨锐压抑着这焦虑,也拿起一幅地图来看 “今天我就会派部下去组织城里的民壮,分配队伍司职。”他向张文锦说:“还有许多事情要准备:积存和修造炮石及其他守城兵械;安排战斗时传令、煮食、疗伤与运送等部署,把城墙失修弱处都补好?,还有尽量再多造盾枪弓箭等武器。” 杨锐看着张文锦,一拳擂在桌上。 “我等倾全城之力,也要把安庆化为令逆贼望之丧胆的铁壁城池!” 张文锦听了杨锐所说,甚欣赏其胆大心细,一切守城的预备策划,他显然都早了然于胸。 可是他俩都很明白,这场力量悬殊的死守战,最关键仍是士气人心:要令所有的守军相信,我方赢得了。 最必要的事,往往却也最困难。 这时厅门传来一阵敲击。进来的仍是刚才那名随从。 “两位大人衙门外有人求见。” 张文锦仍有百样事务要与杨锐商议,很是不耐烦。但这名近身随从跟了他多年,素来干练精明,张文锦听得出,来者若只是一般人,随从绝不会在此刻打扰他。 “是什么人?”张文锦喝问。杨锐也感好奇,回头看那随从。 那随从犹疑了一会,才再开口“是个……和尚。” 冯毅广绝没有想过,光天白日之下自己就会在这里中伏。 就像平常一样,他领着部下共计三十四骑士的巡逻哨队,午时左右又到了修水南岸的这片小河滩,给马匹喝水休息,他与众人就躲在树荫底下乘凉,吃着带来的肉干和烧饼,也喝一点酒。 在南昌接令要来这里执勤之时,凌十一将军已经向他们吿诫过:这次是真正打仗,非同从前打家劫舍,万事必得小心,巡逻哨戒之时,每日路线行程不可相同,而且切忌贪杯。 可是这些说话,冯毅广才来武宁几天就已抛诸脑后。相比于正准备东进南京的本阵大军,他们西来武宁这小地方只能算是大后方。任务只不过是每日巡视修水两岸以至湖广省边界上有无异动。王府军师担心的是有驻囤在湖广的朝廷军队来犯,进袭南昌后方,并且控制水道作补给运送之用。但冯毅广想,宁王爷宣布起兵才几天,向来反应迟缓的官军又哪会这么快集结出征?本是响马出身的他,对此最是清楚。 冯毅广投入王府一心想的就是发迹。抢劫杀人虽然痛快,但真正的硬仗他可绝不想打。获派这种闲差事正好合他心意。 于是这个下午,他也如常的跟部下坐在树底喝酒谈天。沉重的刀枪兵刃也都搁在树干旁。 所以当第一个敌人出现时,这三十五人完全没有反应。 那敌人,是从天空出现的。 更准确说,是从树上。 这一刻冯毅广的嘴巴里仍晈着半片肉干,看着那突然破开茂密枝叶出现的身影,自丈许高处飞纵而下,那姿态犹如一头野性的大猿猴,双手高高举着一件长状物事,堕落在人丛之间! 当其中一人头颅发出爆裂的声响同时,冯毅广嘴里的肉干掉了下来。 “杀光他们。” 蹲伏在岩石后、从高处俯视下方河滩上那三十几个敌人的佟晶,彷佛听到自己脑海里有一把声音不断这么说。 “杀光他们。” 佟晶分辨不出那把声音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还是她在吿诉自己听到。她只知道那个简单的念头一直浮在她意识中,令她几乎无法再思考其他事情。 这种感觉很可怕。佟晶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噬出血来。她隐藏在斗篷里的身体微微颤抖。 但是身边的人都没有留意到她的异状。那百来个武宁县乡民,拿着柴刀和斧头等作武器,与她一起监视着石滩上那队叛军,每个人都紧张得一身冷汗。 站得比佟晶前的闫胜,披着与她一样的深色斗篷作掩护,并没有回头来看她,只是凝神监视着敌人,随时准备出击。 佟晶没有怪闫胜。过去这种情况,她绝对不用他担心。她看着闫胜的背影,镇定如山。平日只要这么看着他,佟晶的心就能定下来。可是这次不一样。 “杀光他们。” 佟晶知道为什么。是自从那天杀了韩山虎之后开始的。在那一记快剑之后,她的心就蒙上了阴影:出剑的剎那,心灵犹如脱缰野马,跑进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那体验令她非常害怕。甚至怕得不敢跟闫胜或练飞虹求助。 第367章 龙虎剑(87) 这几天以来没再出现异状,佟晶以为已经没事了。可是如今第一次再面临战斗,那阴影又从心灵的某个角落出现…… 佟晶大口大口地透着气,试图压制那脑里的声音,却是徒劳无功。越要压住它,那四个字越变得清晰。就像你越是想努力忘掉一件事,你就越记得它。 要不是努力约束着自己,佟晶此刻早已放声吶喊发泄。 我……难道我疯了吗?就像雷九谛一样…… 然后,战斗就开始了。 佟晶远远看见,早就隐伏在树顶上的邢猎,飞堕向敌人丛中,并借着落势双手向下猛挥船桨! 一个宁王府叛军士兵的头壳,在船桨猛击之下破裂,爆发出鲜红佟晶早就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可是此刻她对杀戮前所未有地敏感。那血红彷佛直冲她的瞳孔,令她无法忍受。 只见邢猎着地后,顺势巧妙地一翻滚,船桨距地面尺许平平地向横挥扫,另一人的膝关节断裂,小腿往不正常的角度折曲。这人的惨叫声响彻岸边。佟晶感到耳鼓如被针刺。 然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破风啸音,分别在河滩东、西两头响起。一个叛军被羽箭贯穿了颈项。另一个才刚伸手摸到搁在树干旁的刀柄,背项就钉着一柄飞刀,他如身体泄了气般重重仆倒在石上。 死亡。血腥。惨呼。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佟晶感到脑袋像被充塞得快要爆开。 一件斗篷飞扬而去。“龙虎剑”的长短刃光在太阳下闪烁。闫胜挟着无匹气势,沿斜坡奔向滩岸。那百余个乡民也都举着刀斧,呼喊着跟随他冲下去。 佟晶本来也应该跟他们一起走。但她像中了邪一样,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身体的颤抖更强烈。她在努力压抑着灵魂里那股黑暗。 不行,现在不是时候。 这些人都需要我。 同伴都需要我。 佟晶感觉自己像身处乱流之中,不断被不同方向的力量拉扯,结果就只是在原位失控翻滚。 所有人都已经越过她,往河滩冲过去。 不可以。她这样吿诉自己。不管如何,一定要动。即使是要放开自己,随那乱流而动。 她左手狠狠把斗篷扯下来,右掌振一振“迅蜂剑”,从唇齿之间吐息嘶叫“杀”。 然后佟晶就像枷锁被突然解除,身体变得轻盈,步履如飞地追赶上去! 最先杀进敌丛的邢猎,此时早抛去了船桨,左右手各拔出雁翅刀与“牝奴镝”鸟首刀,不断游走双刃翻飞,卷起一阵阵血潮! 叛军陷于一片混乱之中。他们最近虽在宁王府中也有见识过巫丹派武侠的奇技,但毕竟只是旁观,如今这个披着一头乱发的奇异男子,刀势武功显然绝不在巫丹高手之下,却是突袭冲着他们而来,众人无不震惊,加上久坐并且喝了酒,根本不在作战状态,想也没想过要靠人数围剿,只有数人及时抄回兵器挡架自保,更多人则四处乱窜奔逃。 冯毅广也是恐惧莫名,完全忘了指挥,只是不断借部下掩护逃命,跑往岸边马匹的所在。 有的人也顾不得再骑马,一心只想逃离河滩,徒步向两端奔跑,但是一走进树林之间,就遇上川岛玲兰的大刀与飞虹先生的“奋狮剑”。没有人能越过他们。 眨眼间这支叛军哨队已有超过十人倒地不起。残余者接着又看见,敌人大军自南边的山坡冲杀而来,一眼看去至少也有百人。他们眼中闪出绝望。 但那百余人只走到石滩边缘就未再进,只是连成一面人墙,不断用手中刀斧敲打着树木或石头,并且发出愤怒的吼叫。 这是事前六剑客给他们的命令:不必加入战斗。一切只交给他们五人。 正当叛军以为这样得以喘一口气时,敌阵里当先一人却如箭冲来。那人手上挥着两团光。 致命的光芒。 叛军们开始用身体血肉领教青冥派剑技,岸边的马匹为这厮杀所惊吓,嘶叫着乱跑。 冯毅广与一名手下,及时抓住其中两匹马的缰绳,他们都是鞍上讨生活多年的马贼,身手了得,双手抓住一翻身,就先后跨上了马背! 邢猎与闫胜四柄利刃来回冲杀,很快就令仍站着的叛军又减少七个人。余下有些拿到兵器的叛军,这时才看清形势:站在南边那大堆人,不过是虚张声势的乌合之众,我们实际上只是被几个人围攻!一认定了这点,他们就壮起胆要杀出生路,其中五个人提着刀枪,往那群乡民中央杀过去!那些武宁乡民本来没准备打仗,一见有贼兵反击杀来,顿时脸色煞白,停下了敲打和呼叫。 那五人见对方如此胆怯,杀意更增。 杀几个,再抓几个当人质,也许就能逃出生天! 然而就在五人将要冲入人丛之前,乡民之间有个娇小的身影排众而出,手里握着一把前端幼细的剑。 把第一个挺身反抗的人砍倒这是马贼出身的这五人每次抢劫的原则。 五人里最前那一个,双手提着缨枪,直往佟晶冲去,准备振臂猛力把枪尖搠出。 他与佟晶正面相对,看清了她的脸。这一眼令他呆住了:他从没想过, 一张红润、秀巧而可爱的脸,可以令人如此心寒。 简直不像人…… 那提枪的叛军感到身体有些异常。枪杆自右手掉下来。右膝也突然无力地弯曲。倒地之后鲜血才从他的前臂及大腿伤口喷射。 后面那四人没看见他是如何中剑,只听到一种尖锐而奇特的震动声音。接着他们也逐一承受那看不见的快剑。 “杀光他们。” 佟晶没再去压制这把声音。反而是拥抱它。 她的剑也因此完全释放。 站在后面的百名乡民,看着这个站在他们前方的玲珑背影诡异地移动起来,那速度快得他们眼睛也无法捕捉,佟晶在他们眼中看似突然从实体化成了虚影。 “迅蜂剑”前尖的震音,教旁边所有人耳鼓生痛。 四个拿着兵刃的叛军,连一刀都未劈出,其中两人颈项与咽喉就已溅血,第三人捂着一只化为血洞的左眼,第四人奔逃,但才刚转身,背项已被剑尖穿透,直入肺脏,蓦然失却气力滚倒。 佟晶收剑后顺势往横划出第五击,将那眼睛中剑者的性命也结束了。目睹这一切的乡民全都惊呆。他们一直以为,来杀贼的这五人里,这个女孩必然最弱,最多只是从旁支持,他们无法置信,这么娇柔细小的身躯里,竟然住着可怕的死神。 佟晶却未停下来。杀败五人后她继续奔上前去,协助闫胜和邢猎解决残余的敌人。 仍生存的叛军如今只剩下七人,更不可能是六剑客的对手。 但其中有两个是已经上马的冯毅广与另一部下。两骑展开八条腿,沿着河滩浅水处奔行,往西面逃亡去! 守在石滩西侧的是飞虹先生。他刚刚在树林之间挥剑杀了两名逃来的叛军,听见那溅水马蹄声,立时跑到空旷之处,左手拔出最后剩下一柄“送魂飞刃”,朝着两丈外经过的骑士摔飞出去! 练飞虹这记飞刀的出手始终有点太仓卒,那距离也接近手掷飞刃的极限,而且目标是高速横过的骑兵,即使以他崆峒“八大绝”的功力,准头仍是偏了少许,回旋而出的飞刀只仅仅在冯毅广背项划过! 冯毅广背脊贱起一丛血花,一股火辣的痛楚直贯上头脑。他咬牙强忍,仍是全心策马突围,并未从鞍上掉下来。 川岛玲兰自东面那头的树林奔出,手里已经挽着搭了箭的长弓,半跪着拉弓瞄准渐远的那两个骑士。 同时一条身影高速奔跑,三步后乘势一跃,轻盈地着落在其中一匹惊慌乱窜的战马背上。众人一看那竟是佟晶,只见她右手仍握着剑,左手执缰一勒一控,巧妙地稳住了那匹马,还顺着它的动作拨转马首,随即以剑身刃脊轻拍马臀,叱喝着驱使牠乘势起步,立即就向两骑逃亡的叛军急追过去!同样正在战场中央,这次佟晶的反应却竟比邢猎和闫胜还要快,连他们两人也感愕然。 跪地的川岛玲兰控制着呼吸,弓弦拉至全满,眼睛全神贯注于远方那细小的背影。 “乖乖的,不要在这时打扰我……” 她心里祈求着。目、体、气一致。川岛玲兰扣弦的手指放开, 沿着微微的抛物弧度,长箭急激飞越了河滩上方,准确无比地射入冯毅广后面那名部下的背项,中箭者惨叫着滚落马下! 冯毅广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活着离开这里!宁王大事将成,还有许多金银财宝和女人在等着我! 只要走得脱,回到大队,我就马上带一千几百人马来,把你们一个个杀光! 佟晶骑着快马沿浅滩急奔,全力向冯毅广追赶。她的骑姿动作极是优美,完全与马身奔跑的起伏协调,将战马的负荷减至最低,那四蹄在浅水上像是飞起来一样。 第368章 龙虎剑(88) 在如此激烈的策骑中,佟晶的脸却冷酷如冰,眼睛没有一丝感情地盯着那逃走敌人的细小背影。那股专注集中,是她习武与战斗多年来前所未有。“杀光。只剩一个。” 她心里那把声音说。 在河滩上,闫胜把双剑收起,也迅速拦下了一匹马,跳上马背策骑向佟晶追去。另一边邢猎同样上了马,二人两骑几乎并排而奔。 这次突袭的关键,必要把对方全队都剿灭,不可给一个活口逃走。六剑客仅凭五人围攻,一口气就打倒三十四人,实在已不容易,但只要有一个走脱,今天仍是失败。邢猎全速策马,只希望能追得及。 闫胜却比邢猎多一重忧虑:刚才他看着佟晶策马而过的神态,感觉她大异平常。自从那天在赣江的战斗之后,他就察觉佟晶有点古怪,但她一直拒绝跟他谈那天杀韩山虎时发生了什么事。因此今天的战斗,他安排佟晶在最后,只负责照应那些虚张声势的乡民。 不管是什么异状,似乎就在此刻爆发了…… 向来单纯与充满生命力的佟晶,从未像现在这般令闫胜担心。 这时冯毅广已脱出了河滩,坐骑沿着一条上坡的小路离开修水河岸。他背上的飞刀伤口仍是流血不止,马蹄每踏一步,冯毅广就感到背后像被人鞭打一记。但他强忍着这剧痛,半刻不停地催赶马儿奔行。 他在这武宁西郊巡逻了几天,已然摸熟了地势分布,知道前面就有一片密林,且有好几条分岔小路,只要进得去,敌人就再难追寻他。 可是却有急激马蹄声在后面传来。冯毅广最初还以为是那名堕马部下的坐骑仍在跟着来,但他稍一回头,却瞥见追在背后的马上骑着人一个细小的身影,而且手上闪着寒光! 佟晶人与马登上山坡,其势仍是快疾如箭,冯毅广见了大是惶恐。 怎会这么快? 冯毅广是马贼出身,骑功了得,仍自信凭着这大段领先的优势,足以摆脱对方,于是回过头去,低伏着身体,大腿离了马鞍,驱使坐骑再加速! 佟晶的脸仍是没有表情,眼睛牢牢盯着冯毅广变大的背影。 她右手五指在“迅蜂剑”剑柄上捏弄了一下,让指关节稍稍放松,已经随时准备再次生起那奇异的震音。 当闫胜和邢猎登上坡顶,到了那片树林外头时,已经看不见佟晶和冯毅广的人马身影。眼前所见有四条小径都通向林内,其中三条的宽度足以骑马行走。二人一时难以判断佟晶与敌人到底进到哪一条,只好把马放慢下来。 邢猎一边骑马踱步,一边俯身仔细看地上沙土和野草的印痕,寻找佟晶策骑经过的踪迹。 闫胜很是焦急。但他知道邢大哥冒险经验丰富,这般追迹寻路也必是拿手好戏,只好耐心等候。 正当邢猎摸索出那条新鲜的马蹄痕迹时,二人却听见有马蹄踱步的声音从其中一条树林路径传出。他们顿时戒备起来,各把手搭着背项和腰间的兵器柄把。 却见从那林间小径转出来的不是谁,正是佟晶。她牵着马缰的左掌里也反握着“迅蜂剑”,那幼细剑尖上沾着未抹净的血渍,右手则拖着另一匹马的缰绳,两匹马一前一后缓缓步出。 闫胜和邢猎看见,冯毅广就像一卷软布般横卧在第二匹马的鞍上,头脸垂在一侧,仍有鲜血沿着马身渗下来。 佟晶的样子似已恢复正常。她遥遥看着闫胜,皱着眉头苦笑,似乎极度疲累,脸色显得苍白。 闫胜见了感到奇怪。佟晶刚才虽然经过一轮战斗后又全速策骑追杀敌人,但以她今时今日的功力,这等消耗只是稀松平常,绝不可能疲劳到这个程度。 这时佟晶见了闫胜就好像放了心,原本坚持紧绷着的精神也松开来,眼皮蓦地垂下,突然整个人就昏迷倒在马上,面庞枕在马颈。 在她完全乏力要从鞍上滑下来之前,闫胜已然从自己马上跳下来,奔前数步到了佟晶马旁,及时接住她轻盈软弱的身体。 即使在这种时刻,佟晶的手还是没有放开“迅蜂剑”的剑柄。 佟晶再次睁开眼睛时,感受着阳光从树叶缝隙之间投落到脸上,教她舒服极了。 之前她是多么的害怕,自己再也无法回到温暖与光明。她感恩地接受着。 缓缓透了几口气,佟晶定下神来,才知道自己正躺在一片幽静的树林里。闫胜就在她身旁盘膝坐着,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他拿着一块沾了清水的布巾,抹拭着她脸上冒出的汗珠。 佟晶无言仰看闫胜。两人四目交之下,她才渐渐想起先前自己正在干着什么。她向树林左右看看。 “他们呢?” 闫胜想了想才回答:“邢大哥他们跟那些乡民,正在那河滩上料理着事……那种事,你还是不要看见比较好。所以他把我们留在这里。” 佟晶知道邢猎他们要“料理”的是些什么。她回想到先前,当目睹血腥时自己的反应。她不敢去想象,只是点点头。 “静……”闫胜这时忍不住问:“自从在赣江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吿诉我呀。我们……不是什么都应该吿诉对方的吗?” 他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佟晶听见闫胜这么说,泪水顿时失控冒出来。但她情绪依然平静,只是边流着泪,边诉说自己当天诛杀韩山虎时那可怕的心灵经历,还有刚才在岸边发生的事情。闫胜皱着眉仔细倾听,同时不住为她拭泪。 “我很害怕”佟晶说时嘴唇在颤抖:“这么下去,我会不会回不了头?会不会真的变成疯子?” 闫胜听着,马上联想起自己从前在“山螺”修行中的经历,与佟晶非常相似。 过去不论是邢猎、练飞虹、姚连洲以至雷九谛,都判断出佟晶拥有非同寻常的武学天赋;而以她这些年所走的剑术路途来看,她那惊人的才能显然源于内在。 听过佟晶的描述,闫胜估计:佟晶定是拥有远高于他人的“先天真力”,一经开发,若再配合高阶的“借相”意向刺激例如类似雷九谛的“神降”,足以发出无人能挡的绝快剑招。 可是那极敏锐的“先天真力”一旦释放,也就意味着佟晶的心灵会变得异常敏感,当出现黑暗的意象时,她会很容易接受甚至被其凌驾,在这种关头如果没有修习适切的驾驭方法,的确是非常危险就像闫胜在“山螺”时几乎陷入疯狂。雷九谛的状况也类似。 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超凡入圣的武道,本身就是一条险恶路途。 “你应该早点吿诉我呀。”闫胜听完之后对佟晶说,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鬓。他于是也将自己在海阳山独自修行的可怕经历详细说了出来。 佟晶听着,知道闫胜曾经也遇上跟自己相近的灵魂试炼,大是激动, 伸手紧握着他的手掌。有一个人这么明白自己,此刻没有比这更令佟晶感动。 “我跨过了那个关口。你也可以。”闫胜向她投以鼓励的眼神。“之后我们再向飞虹先生请教,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帮助。总之你现在不要担心。暂时放下关于用剑的事情,我当天也是如此。 “可是现在我们在打仗啊。”佟晶轻轻摇头:“在这种关键时刻,我不可以放下。” 闫胜为之语塞。目前面对宁王府,义军处于极大的劣势;六剑客正要以仅仅五人之力协助王守仁把这形势扳过来。要是在这关头少了佟晶这柄剑,胜算又要减低。 “可是你不能冒险…”闫胜说 “不”佟晶已止住泪水,面容平静地回答:“我们每个人都在冒险。这场仗,比我们每一个都重要。” 闫胜看着她苦笑。当然他很清楚,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她是不会退让屈服的。 而这正是闫胜喜欢她的地方。他从来没有忘记两人在成都初相识的那时候,她在马牌帮总号里,挺身保护被困在罗网中的他那个场面。 她从来没有改变过。 “那好吧。”闫胜拉着她的手掌,贴在自己心胸。“要是再遇上那种黑暗的时刻,你就记着我。记着我永远会跟你在一起。” 佟晶听了坐起身来。她一直皱着的眉头此刻终于放松,眉目间重现平日那股英气,看着闫胜点了点头。 练飞虹将最后一个仍未咽气的叛军骑兵也处决后,踢开了尸身,用布抹拭“奋狮剑”上的血迹,归还入剑鞘里,方才吁出一口气。 但他还不可以休息。他转动一下酸痛僵硬的双肩,从乡民搁下的那堆兵器里挑选了一柄最大的斧头。他在空中把斧头挥了几下,又敲敲刃身仔细倾听声音,确定斧柄的装嵌坚实,斧刃的铁材也不太差。 十几名乡民正把叛军尸体集合堆起来。他们都是武宁县邻近乡村里比较胆大的家伙,看见死尸也不觉害怕何况死的这些家伙,正是他们深恶痛绝的宁王府护卫。 第369章 龙虎剑(89) 这些宁王贼军在南昌府域内向来横行无忌,任意杀人抢劫,连地方官府也无力压制讨伐,百姓视之如同狼虎,如今见他们被诛戮,心里只感痛快。 这是何以六剑客一抵达武宁,就能号召这许多乡民来帮助。 除了此刻留在河滩上这十几名乡民之外,邢猎挑选了八个懂得骑马的,随他去把先前受惊逃散的敌人战马找回来;至于最主要那一百人,则有更重要的任务:他们到了河滩东边一片空地,负责堆砌许多土灶营火,制造烧过的痕迹后再用沙土掩饰,又在地上挖坑插洞,造成空地曾经有大批人马驻扎过夜的假象。 此疑兵之计是邢猎所出,多年前他在南蛮协助当地的王国剿匪时,从当地一名土著将领学来。 练飞虹选定了斧头,又在河滩旁树下挑了一块适合的大石头,吩咐乡民将石头抬到尸堆旁,并把第一具死尸放上去,颈项突出在石头边缘。 “老英雄……”其中一名年轻乡民说:“刚才勇猛杀贼,我看你也累了。不如这事情……交给我们干,不必再劳烦你啊。” 飞虹先生却决绝地摇了摇头,把斧头抬起搁在肩上。 “不行。你们回到家里,还要努力当个寻常人,还要快快乐乐地抱老婆、生孩子。这种丑陋的事,就由我这老家伙来。”练飞虹微微一笑又说:“反正我见过、干过的事情已经太多。” 练飞虹虽是狂热的武侠,但他讨厌战争即使是必要的战争。同样是赌上生死,打仗跟武侠的决斗完全不一样。在战争里,你要把已经失去抵抗意志的人也赶尽杀绝。还有更多很丑恶、令你很不情愿却又非做不可的事情。 例如,把三十几个已经死掉的人的首级再斩下来。 “还有你。你也不必过来。全交给我就行。” 练飞虹这么说,是因为他瞥见川岛玲兰正拿着大刀,从河边走过来。她脸上仍滴着水珠,发髻都湿了。她刚才因为身体有点不适,去了河边洗脸。“为什么?”川岛玲兰皱眉问。 “这种事,对孩子不好。” 川岛玲兰听了脸颊绯红。 练飞虹人生经历毕竟比较丰富,在先前的赣江逃亡战之中,就已察觉川岛玲兰有了身孕。 川岛玲兰挥挥手,支开站得比较近的几个乡民,走到练飞虹面前低声说:“这事情你别吿诉他。” 练飞虹自然知道“他”是邢猎。 “我还可以打。”川岛玲兰继续说:“前面是大战,我不要他为我有半点分心。这是我的责任。一切在胜利之后再说。” 练飞虹听着点点头。这个异国女子的刚毅性格,令他深深佩服。 “好。那你去河边休息。”练飞虹说时抡起肩上的斧头。 川岛玲兰摇了摇头,向飞虹先生微笑。 “我跟邢猎的孩子,不会是个平凡人。”她轻抚肚皮说:“这孩子,才不会害怕战斗和死亡。将来他也会经历许多。” 练飞虹听了苦笑摇摇头。 “这不会太早吗?世间不幸的事情,都应该由我这种老头去承受啊。”但川岛玲兰没有听进去。她缓缓把大刀的长刃拔出鞘。 三十五颗首级都斩下来后,乡民将之用头发结成几堆,准备带走。 负责制造假营寨痕迹的乡民陆续回来,正好遇着带回来马匹的邢猎等人。 邢猎确定各样事情都料理妥当之后,从那堆马中挑了六匹作他们六剑客行动之用(其中一匹作后备及用以运送物品),就把其余的马交给乡民。 “离开这里之后,找个地方把那些人头埋藏。”邢猎命令说。“另外马匹也不要留。你们分散各自回到自己的村庄,快快将分得的马宰了。马鞍缰绳等等也要暂时埋藏。” 乡民起哄了。有人抚摸着马觉得痛惜。这二十几匹健壮的战马,价值足足可以买起他们的一整条村。 邢猎挥挥手命令他们静下来。“要是有其他方法,我也不想这么做。”他看了那些马匹一眼,目光里带着歉疚。“但是只要被对方发现你们留着其中一匹,不止是今天一切徒劳无功这般简单,被发现的那条村上下男女老少都随时遭殃。绝对不要忘记,宁王府那群贼军是些怎样的人。” 乡民们当然都没有忘记。他们明白了邢猎的理由,也就没再抱怨。 “我们正在打仗。”邢猎以凝重的眼神,扫视他们每一个人。 “为了保护重要的人与无可取代的东西,谁都要作出牺牲。若不想牺牲到头来白白浪费,那就拼命打赢吧。” 在那大战船前头甲板上,习小岩独自一个人站立着,以一袭火红色披风包裹着头脸和身躯,迎受着水面阵阵吹来的风,那仅仅露出的一双眼睛,凝视着鄱阳湖西岸的风景。 在他看来,湖畔山水,一切都似乎蒙了一层灰,没有任何能令他心境愉悦的颜色。 一个刚刚不战而胜、不费一兵一卒只靠威势就攻下重要城池的将军,心情不应该如此。 但习小岩始终无法抹去心头那股郁闷。 战船再行一段,南康府城就出现眼前。城外湖边还停泊着数百艘大小船艇,其中近半是宁王府水军,另一半则是从刚刚陷落的南康城虏得。 这水军由鄱阳湖水盗头子出身的闵廿四率领,但是这支攻城先锋军的全体总指挥之位,宁王则交给了习小岩这“雷火队”大将。闵廿四加入宁王府多年,一向忠心耿耿,为王府劫掠得不少军资所需,又负责督造及征用水军船只的要务,如今却要听命于加盟不久的习小岩,心里自是大感不满,但他知道巫丹派武侠绝对惹不起,只得忍耐。 战船朝南康城继续接近,途中越过停在湖上船只,全都属于习小岩麾下。但他默默瞧着船艇,还有那座已在他掌握下的南康城,丝毫没有激起半点豪情壮志。 习小岩始终也无法诚心相信,这是属于自己的战争。他知道这是为了姚掌门复兴巫丹而必须做的事。 第370章 龙虎剑(90) 但巫丹派对他的意义,只有从前在练武场里师兄弟互相砥砺竞争的兴奋,大家共同追寻“天下无敌”理想的荣誉感。再多的兵马,再多的城池土地,将军的名位与富贵,都换不回那些日子…… 此番进攻南康,乃是宁王朱宸濠亲下的决定。 宁王在六月十四日宣布起兵,讨伐当今正德皇帝朱厚照之后,不论是王府军师李士实与刘养正,还是爱将商承羽及姚连洲,都同意应该马上全军出击攻打南京,以取得号召天下的资本。 但是就在宁王府大军作好出师准备时,南昌府一带接连从不同的渠道收到情报:朝廷已急从四方八面调集军队共计二十余万,正窥伺进攻南昌的时机。 李士实劝宁王不必理会此消息,认为朝廷的反应不可能如此迅速。朱宸濠却始终疑忌,当日朝廷派使者来训诫他,又要收他王府设立护卫的兵权,或已同时向邻近各地方戌卫军发出了警戒指令,聚集兵马防备他谋逆,如今他正式举事,有官军火速来征讨,也绝非不可能。 假如我轻率出动大军,才踏出家门就被对方乘虚攻占南昌大本营,其时进退失据,也无后援,岂非必败? 正当朱宸濠犹疑不决之时,宁王府又接到消息:在南昌府域西北的武宁县郊外,我方一支巡逻哨队遇袭覆灭! 南宁那边传来的军报颇详细:被灭的三十几个我军骑兵,全数被斩去首级,似乎是为记领军功之用;马匹也都被夺去了,而战场附近发现有大队人马曾经驻扎及生火烹食的营地痕迹,从土灶数量估计恐怕有五百至近千人,有可能是从接壤的湖广省那边进发而来的朝廷官军先锋,在探路时遭遇开战…… 此事更令朱宸濠多信了几分……南昌府四方八面都有敌军在等待他犯错。他决定先将大军留驻在南昌城,一边多准备守城的器械工事,一边再观察动静。 接着几天在南昌府西、北边缘地带,果然又发生了另外两宗宁王部队遇袭事件,发现时情况相若,遇害士兵都是被砍头领功,加起来的折损了近一百人及被抢超过六十匹战马。这数字对宁王府大军而言虽然九牛一毛,但确显示不知数目的敌军已经进犯南昌府界之内,正在虎视眈眈…… 巫纪洪却对这些巡哨遇袭的事件有所怀疑。经过霍瑶花被抢走及“玄林队”追杀王守仁失败两役,他一再受到六剑客的愚弄,直觉也很有可能他们故布的疑阵。 发生的时机实在太紧凑了。而且遇袭的队伍每支都规模不大…… 他把想法吿知商承羽。商承羽对六剑客及王守仁未如巫纪洪般熟知,但相信他的判断。 然而商承羽有他的考虑:他不想在此事上赌上宁王对他的信任。假如宁王依从了他建言马上发兵,而最后武昌府的后方真的出了事,甚至危及南昌城,他在宁王心中的地位将大大下降。 不久之前商承羽还不会有这种考虑,只因李士实、刘养正、闵廿四及凌十一等等原有军师武将,没有一个能威胁他,但是现在宁王府多了姚连洲…… 但商承羽亦不愿对此置之不理。他暂时将负责宁王亲卫的“铁山队”交由卫东琉兼管,自己则带了一队人马,亲自去查探一趟。 在这些消息和袭击事件的牵制之下,结果宁王府大军拖了足足十天,仍然没有从南昌出发。 李士实和刘养正两大重臣实在急了,二人联合一起求见宁王,经过一番分析劝说,朱宸濠才批准了一个比较进取的策略:先分一支军队顺流去攻袭南康及九江两府,半是试探官军有否反应;若是无事,又顺利取得两个重要根据地的话,可运用这两府人力物力充实军旅和补给,继而剑指南京。 而此先锋大任,结果交了给专责攻城的“雷火队”将领习小岩。 战船这时降帆停下来。船舱中的“雷火队”成员一一走出甲板来,到了习小岩身边。他们每个背后也挂着与习小岩一样的火红色披风。 习小岩获宁王封了个“神猿游击将军”的称号,不过他知道军队里没有人这么称呼他,所有部下都背地里叫他“怪手将军”。习小岩并不介意。至少他知道,“雷火队”的成员都尊敬他。这些“雷火兵”是从宁王府内各门派武侠中,排选身壮力雄且擅长硬功与重兵器的好手编成,以负责强攻突袭城池。当操练时观看过习小岩展示巫丹刀法的威力后,他们对于由他当“雷火队”统领都无话可说。 战船停定下了锚,马上就有三艘小艇划过来迎接。习小岩将爱用的藤柄长刀斜斜背上,与几个“雷火兵”下了战船登上其中一条小艇,再往南康城登岸。其中两人携带着习将军的个人随身物品,当中包括了一把像装了柄的铁板、结着一绺血红色人发为装饰的古怪大刀…… 坐在小艇时习小岩看见,南康城的城壁完好得没有一点损伤,那朝东的城门大开,虽也有宁王军兵马驻守,但气氛丝毫不紧张,城门前更没有任何战斗过的疮痍。 那是因为南康知府陈霖一闻知宁王派出两万军兵来攻打,自己先就逃遁了,南康城内无人指挥抵抗,无助的城民只好开门投降。习小岩人生第一次领兵打仗,结果全军连一支箭也没射出就赢了。 习小岩登了岸后,实时有人把战马牵来。其他“雷火兵”也陆续上岸,等人齐了,并把携来物事绑好在马背上之后,习小岩等四十一骑一同进入南康城,那许多火红披风飘扬而过,城门前的大道如在燃烧。 一进城门,只见内里街道四处都插满了宁王府军旗,以宣示南康城在其控制之下。沿街门户紧闭,行人绝迹,只有叛军四处行走,好些士兵都从街巷深处或是强行破开的门户走出来,手上捧着大包小包,也有的推着木头车经过,上面载满粮食,后面拖着几口猪。 第371章 龙虎剑(91) 习小岩皱着眉,心里当然知道是什么一回事。 越是接近到城中央,习小岩看见的就越多:有妇孺围着被打死的尸体痛哭;有头破血流的一群人呆呆站在道旁,凝视习小岩等骑士经过,目光恶毒且充满怨恨;有士兵就在街边围成圈喝酒掷骰子,用抢来的金银财物赌博…… 将到达南康府衙的时候,习小岩听见远处传来年轻女子的惊慌呼叫。 他想也不想,拨转马首就向声音发出那边急奔过去。众“雷火兵”也都骑着马跟从。 到达一片市集空地前,只见有百来个宁王府士兵正围成圆圈放声哄笑。中央是五个女子,年纪最大那个看来才不过廿来岁,最小的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正被十几个士兵用枪柄推来拨去,就像在戏弄一堆虫一样。 其中一个女子已被士兵撕破了衣衫,上身赤着,下半身也只剩下几片破布。士兵一边在弄她们,眼睛一边肆意在那赤身女子身上游索,间中就在枪柄上加力,打得那些女子吃痛呼叫。他们笑得狰狞,就像一群豺狼,进食前还要把猎物虐待一轮以增加胃口。 那赤身女子在五人里最年长,也是唯一没有哭泣求饶的一个。她勉力用手遮掩着,冷冷盯着面前的施虐者,没有显露任何表情。没有恐惧,但也没有憎恨。 好像这种冷漠,是她此刻唯一的反抗。 看见这情景,习小岩胸中像打翻了沸腾的水锅。 这令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习日勒,如何将他母亲及其他女人当成任意使用的器物虽然那都是兄长习小乒后来吿诉他的。 这时其中一个士兵已经亢奋得忍不住,上前伸出大手,抓住那赤身女子的长发,强行要将她拖走。女子吃痛双手按着头发,却并未作激烈反抗,眼睛斜斜看着其余四个女孩,还是木无表情,没有流露出惊惶或怨恨。 似乎她很清楚:到了这种时候,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将自己当成死物。 习小岩的马仍未停定,他已从鞍上飞下来,众人只见红影一掠而过,习小岩眨眼就到了那个拖着女子的士兵身前。 士兵还没确定发生什么事,习小岩左手已然扼着他咽喉! 那名惊慌的士兵马上放开女人,双手去抓习小岩左臂想猛力挣脱,可是他一用力,习小岩左手的“巫丹听劲”就自然发动,借对方的力量一圈一发,单手将士兵狠狠向下摔,士兵整个人翻得头下脚上,在习小岩那左掌扼制之下,面门以十成力量猛烈撞在地上,登时鼻梁断掉,满口散出崩折的牙齿,瞬间昏死过去! 这一摔所展示的是巫丹派最上乘功夫,在这些不过是寻常匪盗出身的宁王府士兵眼中看来,就好像法术一样那个比习小岩还要高一个头的战友,在剎那之间整个身体好像变成纸扎一样轻,习小岩那单手猛摔,跟摔死一个婴孩一般容易。如此奇功,他们想都没有想过竟存在于世上。 那被摔的士兵一张脸变成紫黑,肿胀成一颗大瓜一样,七孔都溢着血,状甚恐怖,看来已快要咽气。习小岩知道自己因为暴怒,一时出手重了。他不发一言,没有看四周那些惊呆的士兵一眼,只是将自己身上的红披风脱下,围在那赤裸女子身上。 这时近着他才看真那女子的容貌,只见她皮肤雪白,眼目细长,眉宇之间有一种看透世情的淡淡厌倦,竟与霍瑶花有几分相似。习小岩好像胸口受了无形的一击,顿时呆住。 其中一个有份玩弄那群女子的士兵,大着胆子上前,俯下身去探那被摔者的气息和颈脉搏。 “死了”那士兵手指颤抖着站起来,众多士兵之间渐渐起哄。 “将军,这算什么意思?”“要女人,开口就好了,要杀人么?”“这婊子算什么货色,还不如出生入死的兄弟吗?”“你进王府才多久了?当个将军而已,你以为自己皇帝么?”“没我们,谁来替你拿这座城?还想玩女人?回去玩你娘丨” 众兵聚起来有百来两百人,人心胆壮,即使面对武功惊人的习小岩,你句我一句越骂越凶 跟随着习小岩的四十名“雷火兵”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们都是武侠出身,虽然自觉比寻常的宁王府护卫军高了一等,与他们格格不入,但也未至于甘心为了习小岩而与这百多人打上一架。 习小岩走到那四个女子中间。本来围着女子的那十几名士兵被吓得远远散开,加入外围的战友,一起继续向习小岩狠骂。 当中年纪最小那个女孩原本已跌倒跪着,布裙也已磨破,露出血淋淋的膝盖。习小岩上前把她扶起。女孩像一头受惊又无法逃走的小动物,全身在剧烈抖震,不敢正眼去瞧习小岩,毕竟那只把她扶起来的手,刚刚才在眨眼间杀了人。 习小岩这时才往四周扫视那许多士兵。他目光所到之处,众人都立时噤声。习小岩的神情与眼神并不特别凌厉,只是好像很随意地跟他们说: “闭嘴吧。谁不怕死,先上来。” 这时在人丛后方有人到来,接着发出一记闷响,一名士兵吃痛呼叫倒下。众兵回首,一看见是谁来了,马上开出一条路来。 “谁敢对习将军无礼?反了吗?现在我们是打仗的军兵,是真命天子宁王爷麾下王师,也就等于是禁军!不分尊卑军阶,以为还是从前做买卖那种随随便便的日子吗?” 说话者挥挥刚才一击打倒那士兵的拳头,带着几名精悍的部下上前来。只见他身材异常高大,一脸都是疤痕,右边头壳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不再长头发的刀疤,此人就是宁王府水军统领闵廿四。他身边还跟着亲信副将陈贤及几个壮硕的刀手,都是他在鄱阳湖当水盗时就跟从着的老部下。 闵廿四等走近到空地中央,看见地上的死人,不禁皱眉。这天他的心情本来极是高兴。 第372章 龙虎剑(92) 从前他虽然横行鄱阳湖水域,人马船只也算阵容鼎盛,但说到要攻打劫掠像南康这种大城,只有在梦中才可能。如今他却做到了,而且没有牺牲半个手下。 可是现在终于死了一个。而且是被自己人杀的。 习小岩冷冷看着闵廿四,在众多士兵跟前,仍是没有给他半点颜面。 “是谁说可以抢劫百姓的?”他严厉地质问。“我没准许过。” 闵廿四失笑:“习将军,这是规矩啊。” “不是我的规矩。”习小岩断然说。“南康百姓开了城门投降,就该保他们安全。” 闵廿四摇摇头苦笑,走上前悄声问:“将军从前有没有领过兵,打过仗?” 习小岩紧闭着嘴唇,没回答他。 “兄弟们打仗,每一个都是把命拿出来赌。”闵廿四指一指四周的士兵。 “打赢了没有钱跟女人,谁还要再赌下一把?你要他们为了每天两顿难吃的口粮去拼命吗?打完仗之后回家乡耕田种菜吗?” 他笑了笑,看着习小岩又说:“习将军,要是讲究武艺决斗,刀上功夫,我对阁下心悦诚服,但若是跟着将军的规矩,我怕到了明天,我们已经无兵可带。” 习小岩瞧瞧闵廿四,又看看周围那些怨恨的目光。“无兵可带还算事小啊。”闵廿四把脸凑近他悄悄说:“一个不好,当将领的在睡梦中被人割了喉眬,这种哗变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 后面的副将陈贤这时也说话:“南康城民投降,我们没有屠城已算是仁慈。仗还要打很久,从城里征调些军需,犒赏慰劳一下兄弟,也不过分。”两人对习小岩的语气,就像在说:打仗就是这样啊,傻瓜。 习小岩没打算与这二人辩论。他既看不起这些江湖匪盗,却也知道他们说的是现实。 错的,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别给他们放肆。”习小岩说:“我们还得整备,后天就要再去打九江城。” 他说完就带着那五个女子,步向知府衙门。“雷火兵”牵着习小岩的马跟随。 越过那一丛丛像刀般锋利的怨毒目光,几个女子都垂着头不敢看,身体依然颤抖不止。 除了围着红披风那个女人。她一边走,一边仔细端详着身旁的习小岩。习哓岩却没有理会她,只是直视前面街道。 但他心里,很怀念这种与女人并肩而行的感觉。 房门外传来轻敲的声音。 “进来。”女人似乎早有预料,马上就隔着门响应了。 习小岩推开这知府邸厢房的门进来,手里托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简单的饭菜。 他打量着这女人,只见她早已换过一身衣裙,是知府千金遗下的。那衣服有点窄,显得女人的身材曲线更丰盈。 女人看见他,二话不说就接过木盘,坐在几前拿起碗筷狼呑虎咽起来。习小岩仍是一身黑色镶着红边的“雷火队”戎服,只是已解去肩头和胸口的护甲,也没有带刀。他坐在女人旁边,看着她吃饭的样子。如今细看他才发觉,这女人的五官其实并不真的那么像霍瑶花,先前只不过是那一刻的短暂感觉。 女人很快就吃掉了大半的饭菜。她看见习小岩正瞧着自己,抹了抹唇上的油。 “我叫桂香。” 习小岩感觉被人看穿了。他的确正想问她的名字。 桂香又吃了两口饭,一边嘴嚼一边说:“吿诉你也没关系。反正又不是我爹改的名字。”她放下筷子,拿起木盘上那碗水喝了一口。“我是个卖身的。” 习小岩并没有太意外。刚才看她面对士兵的胆量,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的闺女。 “我想说”习小岩迟疑了一会,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对不起。” 桂香以讶异的眼神,打量着习小岩。她的目光不免停留在他奇特的右臂上。习小岩不自在地摸摸那长臂。 “这么下去,你会死的。”桂香毫不在乎地说,继续喝水 “你说什么?” “你这样的男人,我以前见过好几个。”桂香微笑:“带着良心,却进了江湖上混。不管多有本事,也不会长久。因为他们去错了不该去的地方。”最后那一句,像箭般正中习小岩心坎。 他回想起先前在南昌,临行前掌门姚连洲向他嘱咐: “不管如何,不管什么手段,把这仗漂漂亮亮打赢它。要在宁王面前证明,我们巫丹派不只武艺高强,也能领兵打仗,这是复兴巫丹的重要一步。全靠你了。 “可是不管如何,记着保全自己。我们还有未来。” 习小岩相信姚连洲的判断。他决心,即使多么艰难,也会坚忍完成掌门交托的任务。曾经离开过巫丹一次,令他感到自己赎罪的责任。 只是他感觉,自己跟从那个巫丹山上的习小岩越来越遥远…… 而现在桂香这句话再次提醒了他。 习小岩只想转换话题:“刚才……你好像不太害怕……” “什么样的男人我也见过了,有什么好害怕的?”桂香耸耸肩说:“我知道他们到头来要些什么。我也惯了给他们。我想,这也好,我多满足几个你们的士兵,南康的女人也许就少几个被侵犯。” “我并没有容许他们……” “我知道。可是你也没办法制止他们吧?做不到的事情,也就不要说了。”桂香放下碗,从几上拿起一把木梳,梳理她那头乱发。她侧着头,露出一边耳朵与粉颈,神态撩人之极。 “你可别误会。我这不是责怪你。”桂香梳着头发时,轻轻皱眉瞧着习小岩说:“我也没有资格说你啊。我自己沦落风尘,何尝不是身不由己?世上又有多少人真的自由自在?” 习小岩这时却说:“有的。” 他回想起自己离开巫丹山那段日子,心里不禁感叹,又喃喃再说:“我试过。” 桂香细看习小岩。她当了几年技女,阅人无数,看得出习小岩是个诚实人。她禁不住伸出手掌,贴上他的脸颊。 “那你为什么不回到那种生活去?”她温暖的手在他脸上轻抚:“这里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东西?” 巫丹。 第373章 龙虎剑(93) 这是习小岩心里最大的牵绊。但讽刺的是,他留下来愈久,“巫丹”这个字对他就好像越是变得虚幻不实。 在桂香的抚摸之下,记忆如潮袭向习小岩。那个他无法忘怀的身影,那阵淡淡却烙在他心底深处的二人的亲密感…… 同在开阔天地里流浪,彷佛世上只余他们。 这些记忆,令习小岩暂时忘却了心灵的束缚。 桂香的手掌沿着习小岩的脸滑下去,抚着他的颈项。那触摸传达了一种令男人难以抗拒的热力。习小岩却伸手抓着那手掌,将之挪开了。 他凝视她的眼睛。 “你不必这样。”习小岩轻声说:“我会保住你跟你那几个姐妹。不需要你拿什么来交换。” 桂香缩回手掌,带点意外地看着习小岩。这样的情景桂香过去也不是没有遇过,到了最后发现那些男人都不过为了博取她付出更多,无一例外。可是她感觉习小岩跟他们不一样。 习小岩站起来,拉开房门离开,心里仍在默默琢磨着桂香的说话。 就在他踏出门前,桂香却在后面再问: “她是个好女人吗?”桂香微笑。 再一次被看穿,习小岩苦笑摇了摇头。 “不。她跟你一样,有点坏。” 三天之后,习小岩与闵廿四闪电连陷南康及九江二城的捷报,传回了南昌宁王府。 与南康知府一样,九江知府汪颖虽然已收到王守仁从吉安传送来的机密火牌,着令坚守拒贼,但一得知宸濠军两万人来袭,已然吓得魂不附体,再收到南康投降的消息,汪颖连同许多文武官员纷纷逃亡,九江城百姓无人指挥抗敌,只有大开城门近接宁王进占。 朱宸濠得知己军出击数天就火速连占两府,朝廷官军全无反应,心头狂喜,先前的疑虑一扫而空。既得了两片新领地,充实不少粮草兵马及船只,又可作南昌的支持,加上李士实已派人探查过吉安那边,王守仁全未有发兵迹象,朱宸濠再无犹疑,决定大军出征,直指南京。 出发之前,朱宸濠先安顿好大本阵南昌的布防,留了万余名王府护卫军守城,由加盟叛变的宗室宜春王朱拱橼,连同宸濠三子及四子共同坐镇,另外又封了水军将领徐九宁及陈贤为九江和南康太守,率领部分驻当地兵马作南昌的援护,其他攻占着九江的习小岩军队,则准备随时动身加入大军。 万事俱备。七月初二,出征之日。 姚连洲站在岸边搭建的木台上,眺视南昌城外赣江的情景:重云密布的天空之下,密密麻麻停泊各样船舶,猎猎飘扬的旌旗一面面连接,一直延伸向大江前后,那旗阵竟是长得看不见尽头,就像整片江面化为了一座繁华城市。 长居巫丹山的姚连洲,过去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人工风景,即使孤傲如他,也不禁为之震撼。 此刻姚连洲再度穿着“凤翔上将军”的暗纹青色武服,衣外戴了一袭保护双肩、胸腹与腰髋的古铜镶银战甲,披着“青翼队”的水青色大披风、手里拿着一具有凤翼装饰的精美战盔,腰间佩着“单背剑”,这副堂堂威武的模样,与从前一身简单白色道袍的掌门装扮,就像两个人一样。所有看见他的士兵心里都不禁暗暗喝采。 葉辰仍是像个影子般站在姚连洲身旁。虽是出征之日,他还是拒绝穿戴王爷为他准备的盔甲,依旧是全身黑袍,背着“离火剑”,神情一贯地冰冷。 之前曾有王府的仪仗卫士官要求葉辰按礼节戴甲。葉辰回答他:“我的眼睛和双腿,就是我的护甲。你要我穿着妨碍我视野、令我行走变慢的东西,就是想要我的命。”那卫士官在葉辰寒冰般的眼神下,不敢再透一口气就匆匆逃离。 姚连洲看着这片连绵数十里的旗海,这才第一次用眼睛确认,宁王朱宸濠所拥有的力量是多么巨大。这跟他从前身处的完全是两个世界。 他曾经与这另一个世界的力量正面激撞,并且彻底地败阵。但他仍然呼吸着。还有复仇的可能。 只要将眼前这力量掌握到手上。 “师兄。”姚连洲回头:“看着这风景,我心里特别记挂一件事。” 葉辰抬头看着姚连洲,全神聆听。这时候葉辰的脸才比较像人,流露出对姚连洲的同门之情。 他们两人过去从没有这样亲近。对葉辰来说,从前的姚师弟不是号令一切的掌门,就是他挑战的最终目标。但是在巫丹覆灭、二人经过许多风波才重逢之后,他们同伴的情谊变得前所未有地紧密。尤其葉辰断了一臂,自觉人生已然残缺不全,他已将这余下的生命毫无保留地寄托在姚连洲身上。 “我记挂的是那些女人跟孩子。”姚连洲徐徐地说。 他指的是当日巫丹山被禁军围攻时,他下令送上“云罗舍”逃避兵劫的巫丹派家眷。 姚连洲的目光扫向宁王的水军船队:“有一天我们得到了这些力量之后,就要重建巫丹。可是不能只有你我这几个人。到时我们需要那些孩子,把巫丹派延续下去。” 葉辰看见姚连洲目中的光芒。他许久没有看见掌门的情绪如此高涨。舍弃了心爱的女人,放开了过去的原则,姚连洲这些日子即使锦衣玉食,受宁王府上下重用敬畏,心底里还是苦闷不安的。 但此刻,看着这样宏大的军容,姚连洲好像终于看见梦想的边缘。 “凌雨川一直在外面查探那些家眷的下落。”葉辰说:“虽然还没有找到,但至少确定了他们并未被禁军害死。” “首蛇道”弟子凌雨川花了不少金银,又用了很多工夫,才找到人暗中把当日出征巫丹那支禁军的行军日志抄录了一份,确定当中并没有俘获或处决巫丹派家眷的记录。 “雨川还在努力寻找。”葉辰又说:“但如今打仗了,他行事不大方便,也许还得等一些日子。” 第374章 龙虎剑(94) “我们一定能够回去的。”姚连洲远眺西北方的梅岭山脉说。 “回去?” “回巫丹山。”姚连洲说着,手掌紧抱头盔。 “是的。”葉辰回答。 姚连洲这时又看着葉辰,打量他独臂的身姿。 “你那一剑如今练得如何?” 姚连洲说的,自然是葉辰失去左臂之后苦思自创、结合了舍身飞击与精微“巫丹”化劲的那记新剑招。 说到那一剑,葉辰脸上悄悄恢复了从前“巫丹首席战将”的傲气。这段日子在姚连洲的协助和提点之下,葉辰又作了许多特训,甚至用绳索系身从高树上翻跃出剑,渐渐克服了在高速飞行中专注运用“巫丹”而产生的晕眩,能够将整招完全使出。 可是葉辰这命名为“冥鸢一击”的剑招,在实战中将有何威力,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 “这招只有对着高手才用得上。”葉辰回答姚连洲。“可是我又无法找任何人对练。连你也不可以。因为使这一招我不可能有任何保留。若不是我成功造出空隙把你刺穿,就是我自己飞扑向你的锋刃。就算用木剑也足以分出生死何况木剑无法真正锻炼得到这一剑在交锋剎那的精微之处。” 所以葉辰还是要依靠意识观想的方法来修练这“冥鸢一击”。只是他在脑海里就算打赢了一千次、一万次,他始终不能确知,在肉身的世界里使出来是否效果一样。 姚连洲听着,知道自己亦无法再帮助葉辰什么。他并未如葉辰般身体残缺,在提点时只是靠想象猜测,最终葉辰只能自己完成这绝招。 “战争开始了。”姚连洲指指江上战船。“说不定你很快就有机会试剑。” 此时有几个同样穿着“青翼队”水青色披风的战士走近过来。 “将军,时辰到了。王爷快要登船。” 姚连洲点点头,也就带着众人步下这瞭望高台。 他们走到江岸边,穿越过许多王府卫士,直到一个璋头前。那里停泊着一艘长快艇,全体漆成朱红,船首镶着镂刻龙纹的金片,艇上高挂主帅军旗,正是准备接载宁王登上大战船之用。 那璋头上搭起了一个盛大的祭坛,装饰满千百道黄色纸符,摆满酒水果品,但置放在坛中央的祭品却并非什么牲口,而是一个活人。 只见那男人一身白衣,像待宰的猪般被绑缚手足,嘴巴也塞着布条,瞪着愤怒的双眼,只能作无望的蠕动挣扎。 此人是原江西瑞州知府王以方,在宁王宣布起兵之时,不幸正好因公事身在南昌,马上被擒下狱,始终不愿归顺投降,朱宸濠决定以他代替牲口,祭天出征。 宁王宠信的术士李自然穿着一身道袍,正围着祭坛不住手舞足蹈打转,口中念念有词。姚连洲看着他,心里不禁失笑。 这时朱宸濠与大批人乘坐车马到来。宁王的马车在卫东琉与众多穿着土黄色披风的“铁山队”亲卫保护下,在埠头前缓缓停住。其后跟随着的还有李士实、刘养正、李君元等文臣军师;王爷宗亲朱拱栟;巫纪洪、凌十一、冯十七等武将,阵容鼎盛。 朱宸濠从那大马车步下来,身后跟着爱妃娄氏及世子。看着赣江上那浩大的船阵,朱宸濠只感血脉沸腾,本来就魁壮的身躯彷佛站得更高。 许多年,等的就是今天。 在他身旁的娄妃却是面色苍白,紧张地抓着侍女的衣袖。她看看祭坛那头,发现了今天的“祭品”,更是面无血色,好像随时都要昏倒。 “王爷……” 朱宸濠一听娄妃的声音,他亢奋的神情马上一变。 “此是本王毕生大志。别坏我心情。” 娄妃只好轻轻叹息。多年来娄妃都不赞同宁王的野心,曾经多番劝吿,始终无法阻止王爷走到今天这一步。她知道早已太迟,但见宁王竟以活人为祭,心中还是不忍。 朱宸濠看见在埠头行礼的姚连洲等人,再现喜色,上前亲切地执着姚连洲之手同行。 后面的巫纪洪看见了,心里暗暗愠怒。 在大军出征这么重要日子,商承羽却偏偏不在,给姚连洲独揽宁王的宠信,这令巫纪洪颇是担心。 虽然商师兄说过与姚连洲有暂时合作的协议,但巫纪洪半点也不肯轻信对方。过去被迫逃出巫丹山之恨,并非那么容易就消解。 李士实与刘养正等对姚连洲得宠倒是没太介意,此刻只是默默从后面看着。从巫丹派对抗禁军一役,他们判断姚连洲不过是一介偏执武夫,一心向朝廷报复雪耻,不会威胁到他们在宁王跟前的地位,也远没有那个商承羽可怕,反而可利用他对商承羽加以制衡。 何况李、刘二人眼前最担心的,绝对不是宁王府里任何一个人,而是那远在吉安的家伙。 什么也好,取下南京才最要紧。这场仗打不赢,就什么都不用说。 两人少有智略,从前却仕途失意,愤愤不平;若是最终能成帝王之师,改日换月的开朝元勋,名留青史,那可是达成比权位富贵更重大的梦想。 成王败寇。他朝史册上是功臣还是叛贼,结果决定一切。 朱宸濠牵着姚连洲的手走到祭坛前,王妃世子宗室臣将等等也紧随,分列宁王身后。 李自然此时拿着一大迭纸符,往祭坛的香烛上燃点,在胸前划了几个符号,念了经文,将燃烧的纸符往空中一撒,犹如漫天火雨飘降而下。 李自然将一盏黄酒拿起,上前恭敬递给朱宸濠。宁王点头接过。 是时候了。 朱宸濠朝阴暗的天空举一举酒杯,继而将酒向跟前地上分三次奠光,以示崇敬天地与先祖。 李自然向站在祭坛旁的卫东琉点点头。 原本一脸沉闷、木无表情的卫东琉,此时那双红、黑异瞳稍微闪出生气来。他受商承羽所托暂代亲卫指挥之职,然而卫东琉加入宁王府本就不是为了守护谁。王府大军按兵不动多时,卫东琉双剑久未染血,他跟着朱宸濠出入早就感到不耐烦,如今眼前的虽然只是被紧缚无法抵抗的“祭品”,卫东琉心里还是升起了一阵亢奋。 第375章 龙虎剑(95) 王以方脸庞涨红,暴瞪的眼睛直视着卫东琉爽快地拔出皮鞘、正在向自己不断接近的那柄蛇形怪剑,被塞住的嘴巴发出动物似的哑叫。 娄妃不忍地别过了头。 一声被闷在喉咙的惨呼。继而是更多金属分割肢体的可怖声音。热血流泻在祭坛木台上。 朱宸濠面对这残酷的景象,一动不动地直视着。 为了胜利,为了王座的梦想,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人性。 姚连洲此时拔出腰间“单背剑”,那铿锵的出鞘声在江岸上回响。所有人注视着他直指向天的那微弯刃身。 “先定南京,再取天下。” 姚连洲那运足气劲发出的口号,直震每名将兵的耳朵。 他半跪下来,将“单背剑”改为倒握,垂着头把剑柄授予朱宸濠。 瞧着这柄曾经睥睨武林、杀败华山一派的神剑,朱宸濠更是意气昂扬,点点头将剑接过,也朝天高举,向众将士以雄浑的声音高呼: “取天下!” 一呼百应,不断向更远处船上士兵感染传递。 “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 六万大军,在南昌城外合和着不断欢呼,那浪潮般的人声震撼山河。朱宸濠将剑还给姚连洲,在不止的呼声中前往登船。 姚连洲跟随着王爷,一边把“单背剑”还鞘,一边看着无数在他鼓舞下、一几奋若狂的将士。 这支军队,有天将会属于我。 卫东琉用他的土黄色披风抹净了蛇剑,收回鞘里,再抹拭溅在身上的人血,露出稍微满足的表情,跟从娄妃及世子等上了那快艇。他身上的浓烈血腥气味令人不敢接近。 李自然的一群助手术士,将王以方的头颅和残肢一一抛下江中喂鱼。此时聚拢而来的阴云更多。远方隐隐发出闷雷声。 朱宸濠的水陆大军,就在这样肃杀的气氛里出发,将要颠倒天下。 “看见那女人了吗?” 负责指挥众人的头领挥舞着手中马鞭,喷着飞沫呼喝。他的眼神里溢满了欲望、亢奋与期待。 跟随着他的十一个部下,分散奔跑在村落房屋之问,如在围捕猎物的一群野兽。其中三个人手里提着尖锐的矛枪,其余的人跟那头领腰上则佩了各样大小的战刀,他们却都懒得拔出刀来,只是按着摇摆的刀鞘,大笑着走在巷道上。 他们连护甲也没穿,全都留在九江城的军营里。根本没必要:有占据着九江的两万宁王大军为后盾,这里没有人敢反抗。 他们所过之处,房舍门户都紧闭,不见一个村民。 “快找!天要黑了丨”那头领叫着。前头的一排屋顶上,透来燃烧似的夕阳光芒 今天来不及回军营了,他心想。铁定要在这条澄安村里找个地方过夜。 正因如此,漫漫长夜更得找点消遣。 妈的,刚才那个红衣女人,明明就在前头经过,怎会走得这么快? 他们一行共十四名宁王叛军士兵,到来澄安镇“征粮”,除了这里十二人外,另有两个战友仍留在村中央,看守着马匹及几大包抢掠来的财物粮食。说是“征粮”,事实上他们什么都抢,而且也并非受了什么军令,只不过私下离开本阵到来活动。 宁王军才进占九江没多久,南昌那边就传来命令,把将领徐九宁封为九江太守,又命令城里留下的原有官吏各复司职,即是将九江府纳为正式的宁王领地,安定民心,作为进攻南京之奥援。此令一下,占领军的将士再不得在九江城里抢掠烧杀。 这些宁王府护卫军本来就是匪盗流氓组成,加入来打仗无非为了金银女人,贼性难禁。许多九江城里的士兵趁着主力大军仍未抵达,暗自私下离营,去附近大小村镇一逞兽欲。这支到来澄安村搜刮的小队,正是其一。 澄安村前天已经被另一队人抢过一次,这小队今天再来,就只能捡剩下的,找了半天所得不多。那头领正在懊恼间,忽见村落西边小巷处有个穿红衣的娇小身影闪过,想也不想就带着部下追过去。 一定是前天另一队来抢时躲起来的女孩!原来还藏着好东西! 头领一边跑着,欲望在他体内翻腾。金银和粮食刮不到多少,若是拿到个闺女,此行至少没有赔本…… “在这里丨”其中一名士兵高呼,所有人急忙聚集过去。 那是村落边缘的一排小屋前,一侧是条小河,河边筑起了高及胸口的堤防和竹篱笆,形同一条短短的死巷。那红衣女孩站在巷尾最深处,她左边是紧闭着木门的小屋,身后和右边则是河水与篱笆,除非她爬过竹篱跳进河里,否则无路可走。 女孩喘着气似乎很慌张,头发都披散遮掩着脸蛋。十二个军士挤进这巷道,争相要先睹女孩的样貌。 那女孩终于仰起头,拨开面前乱发。 众士兵先是呆住,然后神情转为暴怒,原本旺盛的欲念瞬间消散。 只见那“女孩”的脸皮甚是粗糙,唇上方已经长出稀疏髭胡,咧着一张缺了牙齿的嘴巴,根本就是个样子丑陋的乡下少年,只是身材矮小瘦削又穿着鲜艳红色女服,才令士兵误以为是个女子。 少年竟然还对着他们笑。 “作弄我们吗?”那士兵头领的脸色变得黑沉,伸着马鞭指向少年,其他十一人也纷纷发出恶毒的咒骂。 “把这臭小子肚皮砍开,看他还笑不笑得出?” 他们一步步上前。 没有人察觉自己已经陷入危机。 巷旁其中一间小屋的木门轻轻打开一条缝来。只有站得最近那边的一名士兵看见这异状。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从门边闪出的黑色身影已掠过他。 士兵的喉咙爆发出血泉。 突来的变化,令所有士兵一时都惊呆了,全部瞧向喷洒着热血的战友。那黑影再迅速一掠,那柄将士兵喉咙割破的短小匕首,又狠狠插进另一名提着矛枪的宁王兵胸口,直没至柄,那士兵连稍微举起枪杆去抵抗都来不及。 第376章 龙虎剑(96) 那个诡异的黑色身影带着一抹长长刃光,朝后面的士兵卷过去。 有个叛军士兵的手才刚刚搭上腰间刀柄,却感觉右大腿内侧传来火辣的感觉,整个人紧接着无法控制地崩倒。 另一人已将半柄刀拔了出鞘,可是对方那道带着血尾巴的刃光斜斜往上飞行,闪入他右腋底下。筋脉断裂,他的整条右臂好像瞬间变成木头造一般, 沉重而无法移动,余下的半截刀刃无法再拔出多半分。 第三个叛军士兵成功将单刀拔出,但还未作任何反击之前,就听到一股可怕的破风声从上方朝他头顶袭来。他本能地横刀向上迎挡,而且闭着眼别过脸闪避。 猛烈的金属撞击声。一股超越他承受能力的重压。右手臂每一个关节接连投降崩溃。那士兵自己的单刀刃背重重地撞击在脸上。骨肉裂断,整个人昏死当场。 这般刚猛的压迫力量,还有连续杀伤五人的诡异速度,两者竟能并存。在仍然站着的七个士兵眼中,这超过了他们对武力的想象。 黑色身影这时才停下来,挡在巷道唯一的出口。 一头短发的霍瑶花,单手垂着正在滴血的军刀,那姿态有一股极危险的艳美。 可是她的表情不像从前的自己,再没有展示杀戮敌人的兴奋,代之是一种克制和冷静。 因为今天她杀人,不再为了满足自己。 余下那七个宁王府叛军,此时都已将兵刃握在手。他们从前毕竟都是刀头舐血为生的恶徒,此刻突然堕入死亡陷阱,求生本能马上发动,咬着牙一起向霍瑶花冲过去。 可是才刚起步,旁边房屋窗户就有箭矢纷纷射出! 这么接近的距离,如此密集的目标,射失比射中还要困难。惨叫声此起彼落。 屋里的人放完第一轮箭后,屋顶上又出现五个人,朝下补上第二轮。处于不利的狭窄低处,那七人根本无处躲避。 其中一个叛军士兵带着身上两支箭,嚎叫着朝霍瑶花冲过去。即使是身体完好他也远非霍瑶花敌手,霍瑶花只是随意发出一刀,这士兵的脸就被斩裂! 屋里跟屋顶上的伏兵又交替再各放了一轮箭,巷道里剩下仍站着的,就只有那名头领跟两个部下,每人身上都插着两、三支箭,其中一人手臂受伤,连刀也掉了。 那排房屋的门打开来,七个汉子一同走出,手里各拿着刀斧和削尖的竹枪。 三人的眼里充满了绝望。其实即使只面对霍瑶花一个,他们也是必死。那名头领正在想着要怎样求饶。 “你们不是要找女人的吗?现在找到了。” 假如是从前的霍瑶花,必然趁着胜利时刻说出这种嘲讽。但今天的她不同了。霍瑶花没有作声,甚至没有看那三人一眼。她确定同伴肯定能安然料理这几个残余对手,也不多等半刻,转身就赶去村落中央,趁着留在那边的最后两个叛军士兵还未被惊动,将他们也解决。 她展开快得惊人却又轻若无声的步伐 这是从前跟巫丹派“首蛇道褐蛇”首席所学的轻功。众同伴看着她施展这身法,就知道那两个人没有半点机会。 他们把敌人遗下的兵器收拾系好,都挂到马匹上,准备起行。 澄安村的村民取回被抢的粮食物品之后,又忙着趁天未全黑在村落南边的空地挖坑,掩埋那十四条尸体。 “你们不必担心,只要把打斗的痕迹都清理好就没事。我们知道这些贼兵都是偷偷出来抢劫,并非奉了军令而来,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到哪里,自然也不会知道他们在哪里失踪。” 说话的是之前扮成女子的那个丑少年,此刻早已换回男装,把头发束起来。他虽然只有十五岁,又一副乡下人模样,但说话口吻却极是镇定成熟,容易令人信服,俨然有如军队的统领。 这少年名叫杜三,正是在九江府一带负责为江西知府孙燧收集传递消息的线眼之一。当初孙大人为对抗朱宸濠随时反叛,在江西北部暗中建立这个线网,其中九江是一大重镇,自也布下了分支,采用的人来自三教九流与江湖市井,人数虽不多,但许多都是过去曾得过孙大人恩德而加入,忠诚可信,孙燧遇害后他们更与宁王府誓不两立,并与王守仁的义军通力合作。 霍瑶花及十名吉安府的精锐民兵来到九江府时,杜三就是接头人。她最初也对这小子有不少疑虑,但经过多番行事后,很是信服他的能力。 来到江西北部之后,霍瑶花一直执行王守仁交托的工作,到处巧妙地散布虚假军情,以助牵制朱宸濠出兵,同时也探查各宁王军据点虚实及驻兵状况,回报给仍在南方吉安府的王大人。 到了这几天,当九江城开始有贼兵私下四出劫掠后,霍瑶花就生起伏击他们的念头。 “这些够胆量离群行事的,在对方阵营里必然是比较勇猛的家伙。”霍瑶花说服杜三当时这么说。“而且他们为了行动便捷,都会骑马。虽然数目不多,但这样的敌人能消灭多一个就是一个,战马能够减一匹就是一匹。何况对方发觉渐渐有人失踪,军营里的人就会开始疑惑和害怕。这都对来日开战有利。” 杜三细心衡量过风险,答应了霍瑶花的要求。昨天他们第一次发动伏击,目标选了一队只有六个人的敌军,在九江城西面的德源村外截杀。选择这么少的敌人,只因杜三还不知道霍瑶花的实力。结果霍瑶花以一人之力就把六个士兵瞬间杀光。那种压倒性的武力,令杜三及他的两名线眼同伴,以至跟着霍瑶花到来的吉安府民兵全都目瞪口呆。于是今天再接再厉,而且伏击的目标比之前增加了一倍。结果仍是一样的轻松。 此时杜三吩咐完村民,回到同伴之间帮忙整理马匹,准备乘夜离开澄安村。 霍瑶花正好也站在马匹旁,仔细地清洁着川岛玲兰送给她的军刀。 第377章 龙虎剑(97) 这柄刀论分量比她过去惯用的大锯刀差得远,不过现在正好适合隐伏与迅速行动。虽然显得有点旧,但那仿照东瀛刀形的刃身材质甚坚实,确是真正的战场用刀,能承受霍瑶花那种刚猛力量。 杜三看着她抹刀,对这个美丽的大姐姐很感兴趣。她就是传说中那些厉害的武林高手吧?自小在混迹街头的杜三,一向对巷里传闻里的武侠甚为仰慕。如今就有个活生生站在他面前。而且比他想象的还要震撼。 搞不好这么下去,我们几天就能收拾超过一百人,到时倒是怎样收藏马匹才最令人头疼。 “还是没有关于他们的消息吗?”霍瑶花用布抹着刀刃,一边问。 这是在问杜三。她不用看就感觉到他正在看着自己。 杜三摇了摇头。他当然知道她口中的“他们”是指六剑客。 “那几个人不断在转移地点,即使偶尔有跟我的同伴联络,也难以掌握所在。”杜三回答:“我们只确定他们已不在南昌以西的地带。但是有多接近这边,我也说不上。他们移动得这么频密,要不是预防的手段,就是……” “就是什么?”霍瑶花将刀收回鞘内,心急追问。 “就是察觉已经被某些人盯上,所以要摆脱。” 霍瑶花听了眉头紧皱。她北上而来,本来主要就是为了支持邢猎他们,但始终无法与之会合,又联系不上消息,甚至连他们当下身在哪个地点也不知道,每次有消息传递到来时早已离去。假如现在六剑客真的遇上危险,霍瑶花也无从救援。 杜三怕被村民听到对话,也不再多说,众人牵着马出村离去。夕阳在他们右侧渐渐西沉,前路一片晦暗。 他们并没有骑马,只因除了霍瑶花一人之外,都没有那种一边提着火把、一边能够策骑避开障碍的高超技术,黑夜里人与马都很容易受伤。 领在前头的是杜三及两个年纪比他大得多的同伴,都是负责情报消息的线眼,刚才也有拿起弓箭来助战。他们对这一带地形道路了如指掌,即使天上投下来的月光极淡,都能辨别行走的路径。霍瑶花等十一人在后面紧随,众人之间只点了一盏灯笼,以减低被发现的危险,即使远远给看见,对方也会以为只得三两名旅人,没那么容易起疑。 他们正要将马匹和兵器送往某个据点储存,有人会将之转移到义军手上,以充实装备。相比在南昌府以西的武宁那一带,这东面九江府本来并不是宁王的根据地,孙燧布在此地的线眼比较活跃,他们也就不必像六剑客把马匹宰掉那么浪费。 昨天伏击了六名宁王兵之后杜三等三名线眼与霍瑶花等十一人分了手,并没有带他们一起去交付马匹兵刃,现在却主动带着他们一起前去。霍瑶花感受到杜三对她信任大增,毕竟他们已经一起杀过敌。 徒步走了接近两个时辰,已然夜深,跟着走的民兵又饿又累,但他们依然忍耐着不吭一声。相比从前随王守仁在南赣剿匪,在险恶山水中开路攀爬行进,这路途轻松得多。 终于他们看见前面荒野中发出光芒。杜三加紧向光源处走去。 到达那片空地跟前,霍瑶花才看清楚是一片营地,搭起了三座小小的布营账,其间布着各样用品,中央生着一个火堆,有四、五人围在火前,借用火光照明,不知道埋头在干什么。 营账旁还堆着好几个竹笼,最初霍瑶花还以为是当作粮食用的活鸡鸭, 走近些才发现内里的是信鸽。 看见杜三到来,火堆前那些人都上前招呼,状甚熟络,显然是认识很久的同伴。他们发现杜三带着十几匹马与许多刀枪到来,都有些惊喜。 “小子,你凭什么抢来这么多?” “不是我。是她。”杜三笑笑指着霍瑶花。 问杜三的那个男人打量着霍瑶花。他已是五十岁上下年纪,火光映着他沧桑又结实的脸,霍瑶花一看就知是个走江湖的毕竟她过去也是那条道上的人。 男人看看霍瑶花,目光一扫到她腰上的刀,马上露出恍然的表情。 是个惹不得的女人。 那男人拍拍马匹,指示众人将马系到营地侧,然后看着霍瑶花说:“王大人派来的,果然都不是普通人。” 听见那个“都”字,霍瑶花双眉扬了扬。 “你见过邢猎他们吗?” 男人摇了摇头:“没见过。可是从那边收到的情报,就知道他们这十天八天干了些什么厉害的事,死在他们手上的贼兵已经差不多有两百人。” 霍瑶花点点头。她清楚六剑客的能耐,担心的只是他们太显眼。 男人没有自我介绍,霍瑶花也就没主动问他的名字。她很明白,对方干这样的事情,尽量不想留下什么痕迹。这片营地也是随时就能搬走的模样,显然他们每天都更动据点的位置。 霍瑶花看见其中三个人回到了火堆前,继续埋头做着细工。她仔细瞧瞧,每人面前都摊开几封信函,他们将信上读到的东西,用幼竹签沾墨写在很小的纸片上。其中一个写好了,把纸片小心地卷起来,塞进一个比尾指还细的小铜管。 “这些是要传给王大人的军情。”那男人解释:“天一亮就会放信鸽送出。” “到底是什么回事?”霍瑶花直视着男人问。此人明显是这据点的首领,而她知道杜三带他们来,必有特殊的原因。 “首先我想看看你们。”那首领说时,也看看十个民兵。 “看到了。然后呢?” “有一件事情要拜托。”首领说完,又再考虑一下,才和盘道出。“我们需要人取一批信鸽到来九江。可是鸽子不同其他的,既难收藏伪装,遇上敌人搜查又容易被怀疑。所以必要时得硬闯。我们需要有能耐的人。” “这事情对于打败敌军,重要吗?” “重要。”首领点头。 “那就行。我们去。”霍瑶花马上答应。 “我得先说,这事情颇危。” 第378章 龙虎剑(98) “我说,我们去。”霍瑶花坚定的语气跟眼神,令那首领中止原本要说的话。 “杜三没有看错。”他微微一笑。“那你们好好休息。明早拆了营账就出发。我还得把这些完成。” 男人接着坐回石头上,也跟同伴一样写着那些小纸片。 霍瑶花垂头看看。男人拿着竹签的手指甚稳定,一笔一划地将小字写上那只有寸许宽的纸片。她看着不禁佩服。 “这家伙的名字真难写”其中一个写着纸片的人抱怨说:“什么『习小岩』,笔划真多可不可以用石头那个『岩』代替呀?” “你说什么?” 霍瑶花的惊讶叫声,令营地里所有人都看过来 “你说谁?习……习……” “习小岩。”首领回答:“就是连续攻打南康府和九江府的贼军大将。有个什么『神猿将军』的封号。你不知道吗?” 另一头的杜三笑着插口:“我听贼兵都叫他『怪手将军』呢。” 霍瑶花一听见这个外号,更确定不会弄错。 她失去了原来的冷静沉着,就像突然中了风邪,整个人浑身颤抖,连腰上的刀也格格发响。 “怎么回事?”杜三上前来问。 霍瑶花激动地伸出手掌,示意他不要走近来。她抱着双臂蹲下,全身缩成一团,仍然无法制止那激烈的颤抖。 众人只能一直看着她。 良久,霍瑶花才渐渐恢复过来。她站直了,眼睛盯着火堆,似乎正在拼命思考。 然后她再次看着那首领。 “假如我要写一封信给九江城里那个习将军,你们能够送到他手上吗?”霍瑶花的眼神里充满坚定的希望。“不可以经过他的部下。只送给他一个人。” 男人看着她好一会才回答:“有点困难,也有点风险。但是办得到。”杜三等几个线眼都用带着怀疑的眼神盯着霍瑶花。 “问题是……”首领又说:“我为什么要替你做这件事?” “我为你带信鸽回来。”霍瑶花回答:“你为我送信。” 那首领与同伴互相看了一眼。他再沉思了一会。 “你的信,我们要先看看写什么。”他说:“我们会里外仔细检查。而且只能用我们的纸和笔。” “相信我。”霍瑶花直视着那首领说,眼瞳极是澄澈,反映着黑夜中的火焰。 首领回想刚才霍瑶花听到习小岩那副震撼的模样。 假如刚才她是在演戏,而我又看不出的话,那许多年前混黑道时我已经死了许多次。 不管如何,先看看她这封信上写些什么。 “把纸笔墨拿给她。” 早晨的阳光,透过夏风吹动的树叶映进了厅堂。窗外树上的群鸟像交谈般热闹吱叫。空气里带着一股湿润泥土般的气味。一切令人感觉生机洋溢。可是坐在厅堂里的人却没有欣赏和感受这股生命气息的心情。 刚好相反,在那室内中央的大桌上,放满的那些册簿书信,推演行军用的棋子和地图,还有一片片来自各地的情报纸条……所有东西都只有一个目的: 以最有效的方法,把最多的敌人降伏或杀死。一个名叫战争的“游戏”。 王守仁并不真的想玩这个游戏。但他更不想输。 他看着摊开在面前那几张细小的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字,每一张都是绑在信鸽足上,远从百里外送来,吿知他叛军行进的情况和各地守备兵力的虚实。王守仁知道,为了送出这些纸片,那群原本为孙燧办事的线眼是冒着多大的危险。他心里再次感谢敬佩孙大人。 与王守仁同坐桌前的,还有伍文定及几名吉安府的义军统领参谋。另外王守仁身旁坐着个一身儒服的老人,外表看来已年过六十,但身材甚高大,容姿颇有威仪,举止间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此人名刘逊,曾官至福建按察使,近年退居吉安城。刘逊为官三十年间甚有才望勇名,他跟王守仁一样,也曾经从大太监刘瑾的迫害风暴里活过来。先前王守仁一抵达吉安府,就命知府伍文定派人寻找当地有才学的忠勇之士协助勤王平叛,因而得知刘逊在此,马上亲身邀请他出山担当军师。 王守仁聚兵勤王,面对的其中一大苦恼,就是欠缺有能之士分担统率义军的工作,只因江西各地原有的官吏及人才,不是被宁王府收买就是杀掉,王守仁只能靠就地搜寻、征召和提拔。 伍文定看着桌上那些地图,浓眉皱得像连成了一道。 “王都堂,我们还不出兵吗?”他咬牙切齿问,眼神燃烧着焦急的火焰。 宁王朱宸濠主力大军已经出动离开南昌的消息,王守仁他们早已得知。如今过了三天,义军却并未动身。 王守仁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些纸片,只是摇了摇头。 “我们大军还未完全集结准备好,如今马上出击,兵力恐怕还不及贼军一半。”他用指头夹起其中一张纸片说。纸片上面记录的正是叛军兵力的观察情报,王守仁就是靠着综合这许多不同来源的消息,对叛军实力作出整体的估计。“我们此时必得忍耐。” “若是给那叛贼取下南京,那就来不及了丨”伍文定拍一拍桌子。“南康、九江都不战而降,贼军进发到南京的门口,恐怕只在两、三天之间” “我已通报各府县全力守城抗贼。”王守仁说:“安庆有张知府,他不一样的。我知道他这个人。”他说的自然就是张文锦 安庆扼守着鄱阳湖出大江后顺流东进的要冲,将是阻止朱宸濠攻打南京的一大关口。 “贼军号称十万,实际少说也有六、七万人!”伍文定摇摇头说 “这个安庆真能顶住吗?大人既说安庆知府勇猛善战,我们就更应该及早动身去助战,前后两面夹击” 这时老人刘逊从旁开口:“伍大人似乎忘记了,贼兵在南昌还有一支守军,另外他们在南康和九江二府相信也收归了不少新兵。万一我方冒进追击贼军主力,这三地守兵同时进发,从后袭击,到时被前后夹击的恐怕是我们。” 第379章 龙虎剑(99) 伍文定听了这位前辈所说,为之语塞。 王守仁点点头:“时泰,我跟你一样焦急。但我们既身系苍生安危,更不可被热血冲昏了头。积存军力,乃用兵之基本,不可意气用事。” 这段日子王守仁尽一切努力征集可用之兵,包括从江西中、南部及岭南一带下令,选取精焊民壮组成义勇军,另外为了准备水战,传令调动了福建海沧水军一万名。义军的力量正从四方八面集结而来,已渐渐积蓄到可与朱宸濠叛军抗衡的兵力。 可是现在还不足够。还要多一些时间。 “大约还要十天。”王守仁说。“我们才拥有与贼军决战的足够本钱。在这之前若是冒进浪掷兵力的话,那么先前一切的努力和牺牲都会白费。我们也不会再有另一次机会。” 伍文定听到“十天”两个字,指头狠狠抓着桌子,指甲在桌上挖出白色的坑纹,上下牙齿咬得作响。十天后才发兵的话,再计算行军所需时日,也就是十几天甚至廿天后才真正进入战场。这么漫长的等待,令伍文定急得想抓碎那张大桌子。 “安庆和南京,能够守到这么久吗?” “只有相信他们。”王守仁回答。“别无更佳的选择。打仗,本来就有很多事情不由人。我们能够做的,是在有限的选择里,决定一个胜算比较大一些的。” “回头想想,我方已经很幸运。”刘逊这时又说:“先前我们成功将贼军牵制了这么久,否则他们可能已经到了南京。” 除了王守仁的假情报计策之外,六剑客在南昌府境内多次成功伏击,令宁王怀疑已有朝廷军队随时来犯,这疑兵之计也收到很大成效。没有他们争取来这些时光,今天义军的状况早就更为艰难。 “假如……”伍文定稍为冷静了下来。“……南京真的失陷了呢?”王守仁与刘逊互相看了一眼。他们之前还没有讨论过这事情,但从这个眼神,彼此都知道对方所想与自己一样。 “那么我们只好准备迎接一场更大的战争。”刘逊说时,眼神里夹带着淡淡的哀愁与悲悯。 王守仁将地图从桌上抽出来,摊开放到最上面。 “还没发生的状况,再担心也没用。”他扫视在场所有人说:“有这样的空闲,不如为眼前将要做的事情,作最好的准备。” 他拍一拍地图上南昌的一带的位置。 “不要忘记了,外头已经有人在奋战。” 桂香还是无法入眠。 房间里没有点灯。可是技女桂香一向习惯在夜里活动,只靠窗外远处透来一点点灯笼的光芒,就能在黑暗的房间中辨物。她睁着眼睛,看着一起睡在这大房间里的四个技院姐妹。她们都沉静得像绵羊。 只有桂香,这夜实在睡不着。明天终于自由了。但桂香很清楚,世事总会在你感觉已经顺利的那一刻狠狠地背叛你。你以为最值得信赖的恩客,偏偏把你积蓄骗光的人就会是他。 她瞧向房间角落那张空着的床。那个人还没回来。 这段日子,从南康到九江,每夜他都跟她们五人睡在同一处,但从来没有一晚碰过她们。甚至连半句挑逗的话也没有说过。 这是习小岩保护她们的唯一方法。口头的命令,绝不足以阻止野兽般的士兵瓜分她们。他能够做的,只有将她们都变成自己的女人。 可笑的是,自从习小岩带着她们之后,叛军中的将士反而对这个“怪手将军”多了几分尊敬。桂香当然也听到士兵之间拿他们六人来消遣的传闻和笑话。有的说法就她这个技女听到都会脸红。 可是习小岩从来对这些笑话毫不在乎。 桂香到现在都不敢对习小岩完全信任 她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男人。桂香察觉到四个姐妹都对习小岩流露出欣赏的眼神。她连忙在暗中告诫她们。 “不要相信他。这家伙可能只是个天阉,又或者喜欢男色。世上没有这样的好男人。一个也没有。你们要是被他宠坏了,将来回到外面一定会吃苦头。记着我说的话。” 桂香虽然是这么坚信,但事实却是她们跟习小岩之间一直都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每夜习小岩只是静静一个人睡在角落那张床上。床边搁着两柄长刀:一柄是他随身的藤柄刀,另一柄是宽得有点像块板、柄首绑着一绺红色人发的怪刀。他每夜睡前都要抚摸一下第二柄。 然后到了昨天,习小岩就跟她们说:他快要带着占领九江的军队与到来的大军会合,再去进攻别处,已经不可能再带着她们,所以他将会在清晨亲自护送她们离开九江城。 “去远一点的地方。”他当时说:“再找方法送你们去别处。总之不要再接近战场。” 桂香听到时,极力压抑着心头的兴奋。 还没有得到自由之前,不要开心得太早。 此刻她凝视着那张空床。虽然习小岩平日也很晚才从军营回来睡,但桂香此刻格外心急想看见他,让她知道一切如常。 黑暗中瞪着眼睛,这样的时刻十分难熬。桂香感觉时刻流动得特别慢。 突然之间,房门大力被撞开。 桂香和四个姐妹被惊得从床上弹起来。 从门外透进的灯光可辨,站在门口的是她们熟悉的那个身影,但姿态却完全不同往日,而像一头失控的猛兽,浑身都在颤抖,散发着一股令她们害怕的激烈气息。 习小岩跌跌撞撞进内,直走向桂香的床。 五个女人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惊得哑住了。 桂香看着那充满着雄性能量的壮躯,不断向自己接近,感觉就像一股猛烈浪涛在往自己跟前卷过来,无可逃避。 最后一夜,你终于忍耐不住了吗? 桂香已有接受施暴的准备。她只希望姐妹们没事,自己一个人承受就好。 但习小岩只是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那重重坐下的力量摇动了整张大床,几乎令坐着的桂香倒下。他连腰上的佩刀都没解下,背着桂香而坐,全身仍然激动地颤震。 第380章 龙虎剑(100) 桂香示意姐妹将房门关上,并且点燃桌上的油灯。 她们从来没有见过习小岩的脸如此涨红。他就像忽然害了什么病,身体的血脉似在沸腾。 这时她们才看见,他手里紧紧握着一封信。 桂香看着他凝视虚空的眼睛。那眼神就像一个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孩子, 然而他拥有远非孩子的身躯。那情绪一旦爆发,将会伤害身边的人或自己。 就像出于本能一样,桂香上前抱着习小岩。 在那温软的女体拥抱下,习小岩的颤抖缓和了,呼吸也再没那么急促。桂香抱着他灼热的身体,心里生起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不……这是假的……不要…… 终于习小岩的颤抖停止了。他的脸放松开来。看着他们拥抱的四个女孩都暗暗松了口气。 “这……我不知道……”习小岩举起手里已经皱成一把的信,递向桂香。“我不知道是谁、用了什么方法放在我的营账里,我一进去就看见放在案上……” 桂香把信接过来。她再看看习小岩的脸,确定他真的想让她看,这才双手把信展开。 桂香识字不算多,幸而此信写得极简约直白,她大致看得明白。写信的人是在向习小岩相劝,说自己也曾“从贼”多年,深受其害,所累积种下的罪孽,“此身难赎”;假如习小岩仍然记得彼此一场相交,请他脱离叛军,七天之后在庐山西边山脚下七杨村外大树相见。 到了末尾,桂香看见署名只有一个字: “花”。 “写这信的就是……”桂香问:“……那个女人?” 其他四个女孩都不明白“那个女人”是指谁,却看见习小岩点了点头。习小岩突然收到这封信,心里的感受复杂无比:日夜思念的女人突然传来音信,令他极是惊喜,被她知道自己正身在叛军阵营,甚至与巫纪洪成了同伙,又教他深感羞愧。 可是最令他矛盾的还是信里最后那段。 霍瑶花正在向他招手。 可要是在大战前夕离开,那等于再次背叛巫丹,再次背叛掌门姚连洲。 桂香从旁看着习小岩。她并不知道他此刻心里正纠缠着些什么,只是直接感受到他的痛苦。 “你有没有想到:在你要离开九江城之前,在你要送我们走的前夕,刚好来得及收这封信,是老天给你的提示?” 听见桂香的说话,习小岩抬起头来。他看看她,然后从她手上取回霍瑶花那封信,再次仔细读着。 信上的字迹有点潦草,显出写的人当时的心情。 习小岩回想过去的一切。他忆起自己在巫丹山上学到的种种。还有巫丹派的理念与理想。“天下无敌”。不屈从于任何人。不服从于世界的法则。 习小岩又回忆自己一个人离开巫丹的那天。那时候他没有多想,只是依随自己本性而行。之后流落江湖,以“鬼刀陈”之名震慑群豪;然后与霍瑶花结识,浪荡天涯……他从前不愿意想,但如今坦诚面对自己,不得不承认,那是他人生中最痛快的一段时光。 他感激巫丹给予自己的一切。但这无法改变他的真正本性:他本该是匹奔跑在原野上的狼。 习小岩把信细心折好藏进了衣襟,缓缓走到自己床前,拿起属于霍瑶花的大锯刀。 他回头瞧着桂香。在油灯的微弱光芒照映下,他眼睛里的矛盾与痛苦已然消失。 所乘坐的战船还未抵达湖口,姚连洲就收到习小岩撇下军队私自离开的消息。 最初听到时姚连洲完全不相信。习小岩的勇毅与忠诚,姚连洲极是清楚,有信心他绝不会临阵脱逃。可是当他随同宁王的主力船队抵达了鄱阳湖北口后,闵廿四率领驻守九江的水军到来会合,并带着习小岩遗下的帅印旗牌到来交还给宁王,姚连洲见了,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跟随着姚连洲的葉辰,也罕有地露出震惊的表情,并不禁回想起三十一年之前,在黑莲教“大欢喜洞”发现的那个生命力极顽强的手抱孩儿。习小岩毕生都在巫丹山上长大,从前众多弟子里,没有几个身体内流着比习小岩更浓的巫丹血。然而在这复兴巫丹的重要关头,他竟然一走了之。 到底为了什么…… “『神猿将军』前日天色未亮就留下帅印离城出走。”闵廿四向朱宸濠如是禀报。“身边带着五个女人。” 进击南京的大军全体会合,本该是士气正盛之时,但此事顿时令帅营蒙上了不快的阴影。 船队停泊下来之后,朱宸濠召唤了姚连洲到他陈设华丽的船舱来。 姚连洲是极少数获许身带兵刃进入这船舱的人。他步进时看见宁王世子及娄妃都在一旁,朱宸濠本人则坐在一把虎皮大交椅上,那坚实的方脸如铁阴沉,直视着巫丹掌门。 “姚将军,你记得吗?”朱宸濠干了一杯酒之后以低沉的声线说,每字俱像有千斤重。“当天我是听了你的激励而决心起兵的。可是你真有跟随我战至最后的决心吗?我开始怀疑了。” 姚连洲左手把着腰间剑柄,右手按在心胸前。 “姚某如何处置,但从王爷一句话。”他脸上没有半丝恐惧惊怕,直视着朱宸濠的眼睛镇定不移。“我只求王爷莫追究他。也不要再派人去找他。” “我还未说如何处置你,你竟有胆量先为他求情?”朱宸濠的眼睛瞪得像要跌出来。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走。”姚连洲依然平静地说:“但他没有带走什么。” “他带走了我给他的荣耀和信任啊。”朱宸濠举起握紧的拳头。“他竟弃之如粪土!其他将士要怎样看我?” 宁王府的护卫军,说到底毕竟只是一群贼。把他们团结起来的,就是对日后荣华富贵的希望与眼前攻城略地的利益,说白了就是每个人都将性命押在“朱宸濠称帝”这一盘生意上。宁王个人的威望就是这盘生意的前景,而相比起理想与大义,这是脆弱得多的东西。 第381章 龙虎剑(101) “我会将习小岩那一份也担起来。”姚连洲回答。“他日回头看,王爷就会知道今天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真正的荣耀在前头。” 朱宸濠听了,又自行斟了一杯酒干尽。自从出兵以来他比从前喝多了,他要靠着酒去消减精神上的巨大压力。 喝完后朱宸濠用手背擦了擦嘴巴,凝视姚连洲。他的表情悄悄和缓下来。 “那家伙的事交给你。你要不要派人追他,我不管。『雷火队』我决定交给卫东琉,他原本统率的『血风队』一分为二,并入『雷火』及『玄林』两队。就这样。” 朱宸濠说完挥了挥手,又斟一杯。 姚连洲无言。“雷火队”落在商承羽那边的阵营,也就等于姚连洲直接掌握的力量大大削弱了,这不免是个大损失。可是这已经是最好的收场了。他也没办法,行了个礼就步出船舱。 才走上甲板,姚连洲正好与刚登船的卫东琉碰上。卫东琉自然是过来受命及掌接“雷火队”旗印。姚连洲毕竟仍是巫丹掌门,卫东琉不管多狂,一遇见还是欠身行礼。 卫东琉并未因为获得擢升而流露出兴奋之情,他对于权力没什么大兴趣。唯一令他高兴的是:“雷火队”主责攻城,意味他将很快走上血花纷飞的最前线。 姚连洲正要离去时,卫东琉却忽然开口。 “掌门……我在想,习师兄离开也许是好事。” 姚连洲回头看着他。 卫东琉的脸少有地温和,显露出昔日同门之情。 “他根本就不适合这里。这么下去只会失去自己。”卫东琉的阴阳双瞳看着姚连洲。“巫丹武道,不是要找属于自己的道路吗?” 听到这一句,姚连洲呆住了。 卫东琉再次行礼,然后转身步往宁王的船舱,留下仍在沉思的掌门。 一身披挂战甲的张文锦拾级登上墙时,那姿态就像一具木头人偶一样,动作很是生硬,而且呼吸短促。 身旁的杨锐见了微微一笑。等张文锦上了墙顶,他马上走上前为张知府调整战甲的束带。张文锦这才松了口气。 “我很久没穿了。” “不要紧,很快就会习惯。”杨锐也整理一下自己的头盔。“是我的前辈说的:战场上所有的事情,你很快就会习惯。假如能够活下来的话。” 两人相视一笑。 他们走到安庆城南门侧的城墙前,并肩俯看城外风光。长江河岸一片宁静,教人心旷神怡。 可是这片土地即将成为无数人的地狱。 墙头上许多士兵民勇正在忙着布防。各种守城的器械十中有九都已备齐:弓矢、落石、盾牌、长矛、长叉、柴火、煮沸汤用的铁锅……城墙内也有许多男女老少一同协助运送石块,在烈日下人人挥汗如雨,但谁也没有抱怨。连孩子亦帮忙送水上城楼。 为迎接这一战,安庆城民与州府里招集的近万名民兵壮勇齐集,军民全体一心,誓保家园。如此团结,完全最靠着知府张文锦的威望与手腕。每一次张知府向群众宣讲号令时,都总能传达一股无比信心,这一点令杨锐佩服不已。 这个早上他们已经收到侦察前哨的确报:朱宸濠叛军已抵湖口,预计一天之内进发到来安庆城,而早前的线报描述,叛贼的战船大队连绵不断进入鄱阳湖,目测船队接连长达五、六十里…… 安庆面对的就是如此规模的敌人。 “张大人心情如何?”张锐紧捏着双拳。以制止那微抖,问着身边的张文锦。 “没什么想。”张文锦淡定地回答。“事情一早就决定了。该做的也都做了。现在我担心的反而是,那逆贼会绕过安庆直捣南京。” “这个我已经准备了对策。” 张锐说着,微笑指一指城墙角落。只见各处放着一卷卷又长又厚的旗幡,正在等待士卒稍后挂起来。 张文锦点点头。 “假如那逆贼的性情一如所料,这应该会有用。” 这时他们发觉,后头在干活的民兵都静了下来。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影排众缓缓拾级登上城墙顶来,身上包裹着一块宽阔的残破粗布,右手撑着一根两端包着的铜钉铁片的长棍,一颗头颅刚刚刮过秃得发亮,正是圆性和尚。 圆性的脚步虽比从前轻快了许多,但此刻的他令人感受到一股奇特的沉重,好像他身体里的骨头变成了铁铸。 张文锦与杨锐看着圆性走近过来。他们都无法确定这个和尚有多大能耐,但都无可抗拒的选择了相信他,全因为他所散发的这股气度。 眼前这个局面,他们不能放弃任何可用的力量,任何可能出现的奇迹。 圆性上前向两位大人合什施礼。这时他们看见:和尚从布披风底下伸出来的左手,穿戴着铜造的护手拳甲,形貌奇特,发出淡淡的金红光芒。 圆性察觉他们的目光,也就掀开披风,展露出包着左半边身体的“半身铜人甲”。那副半边罗剎面罩插在腰带间。 “我也有一段日子没穿它了。”圆性看着自己的左手,捏动一下包着铜片的指节。“要先习惯一下。” 杨锐看见那副铜甲,大概猜到圆性是从哪里来的了。他的眼睛里冒起一股兴奋 “有个人跟我说过”张文锦向圆性和尚说:“战场上的一切很快就会习惯。只要能够活下来” 三个准备明天开始竭尽所能去杀人的男人,一同豪迈地笑起来 还没有接近那庄园,霍瑶花远远就感到不对劲,马上指示众人停下脚步 随同霍瑶花的那十名民兵与两个负责带路的九江府线眼,牵着马静静隐藏在树林里,二十四只眼睛一时远眺林外数十丈处那座庄园,一时又看看霍瑶花的表情。 霍瑶花观察着远处那庄园的状况。凭着以前在邢、湘之间劫掠多年的经验,她看出庄园外头曾经有大量人马停留,而且是近几天的事。再加上庄园内外不见人影又异常宁静,足以判断庄园里已然出事。 那群民兵都有作战经验,多少也感受到前方的异状。没有选择从大路正面前赴庄园,改为绕道穿过树林从后接近,并用布条束着马口不让牠们发声,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他们对霍瑶花的敬佩和信任又增了一重。 霍瑶花的眼睛密切注视着那庄园后门,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 从九江城南郊到德安县的路途期间,霍瑶花心里一直想着都是怎样快快完成这次护送信鸽的任务,再去庐山等待,她满心相信,只要那封信送得到习小岩手上,他看了必定会来。 但她也没有被焦急蒙蔽了头脑。抵达德安县之后他们在县城郊外野宿隐匿,只派一人进城去,按预定的通信方法于城隍庙前留下指示暗号。 可是等了两天,都还没有驻在德安的线眼到来接头。这已经是不妙的迹象。 同行两名九江府线眼知道德安县同伴常用的三个地点,其中又多以这庄园收藏信鸽及其他器物,于是霍瑶花等人就前来查探。结果马上有所发现。 “你们别出去,只在这里戒备。如果遇到敌人,我会把他们引过来,你们再伏击。” 霍瑶花把腰间的军刀解下来,拔了刀后将鞘和腰带交给一个民兵。她反手握刀,将刀刃隐藏在右臂之后,压低身姿以又轻又密的步伐走出树林,往那庄园的后门接近。 各民兵在树林里分散开来,并一一伸手握着兵器的把柄,依照霍瑶花嘱咐准备。 霍瑶花闪进庄园的后院,发现地上到处都有人马的步印,就更确定这里曾遇袭。后院角落处有个养鸡的竹棚,可是已不见家禽的踪影,看来已被来袭者抓光。 霍瑶花前后察看了好一会,都没发现动静,判断出敌人早已撤离。她大着胆闯进屋里。 那大屋的前厅,一片都是血腥,霍瑶花彷佛突然陷身地狱。 十二、三具尸体散布在那前厅里,其中三具从横梁上垂吊下来,在微微地摇荡。地上、墙壁上四处都是血污,还黏附着其他更可怕的东西…: 霍瑶花不用细看就断定出:这是拷问的现场。 她再巡视一下房屋各处及内外,确定庄园已无一个活人,这才回到后门外,远远朝树林打手势,示意同伴可以进来。 两名线眼一进到那前厅,看见牺牲者的惨状,目眦欲裂,惊栗得混身颤抖,其中一个更当场喔吐出来。霍瑶花上前拍拍他们的肩头。 “现在不是伤心或恐惧的时候。”她冷静地说:“要靠你们仔细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特别,死前有否留下些什么。” 两人点点头,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喔吐的那个又抹净了嘴巴,便开始去查看那些尸体。 民兵们则在屋里仔细捜查,又将三个吊在梁上的死者解了下来。 霍瑶花看着死尸,心里想到底来袭的是谁。会是黑莲术王吗?看手段有点像。但她又直觉不是。 是更可怕的角色吗? 难道是他本人? 第382章 龙虎剑(102) 民兵发现了养信鸽的笼子,同样已空空如也,只遗下许多羽毛和血渎。看来也已被敌人杀死并带走作粮食。这次任务彻底失败了。 要一一查看那十几具尸首是很花工夫的事情。他们一直干到窗外的阳光渐变昏黄。结果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民兵们只想快点把死者下葬,再离开这个鬼地方何况不保证敌人不会回来。 霍瑶花心里也很想快点回去与习小岩相见。但她深深感到不妥当:敌人拷问这些线眼,到底要知道些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口气拷问这么多人,所花的气力和工夫绝不少,对方至少也留了在这庄园一整天。这一定有原因。 其中几条尸体是喉咙被割一刀杀死的。也就是说敌人很可能已经套出所要的情报,不再久留。 她回想到先前在营地的晚上,那线眼首领猜测关于六剑客面对的危险,她怀疑跟眼前此事有关系,所以还是决定多留一段时间查个究竟。 “你们以前曾经来过这屋子。”霍瑶花对那两名线眼说:“快回想一下,屋里有什么跟那时候不一样?” 两人四处观察着。可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处。霍瑶花知道一直迫他们也不会有结果再说,如果记号或信息收藏得太隐蔽的话,那本来就没有效用。 看来他们确实赶不及传递或留下些什么消息 “等一等丨”其中一名线眼高叫:“我怎么忘了?五爷的手指!”他的同伴听了,猛地点点头,飞快走到尸堆之间寻找。 他们找到其中一个男人的尸体,抬起他的左手,只见缺了一根尾指。两人目光亮起来:“果然没有了!” “是怎么回事?” “这个五爷是小偷出身的。”其中一个线眼解释:“他这里有一根铜造的义指,里面是空的,藏着开锁用的小器具。他年轻时有两次被抓进牢,都是靠事前吞了那义指,在牢房再吐出来开锁逃脱!他常常很自豪地谈这件旧事。” “现在他的义指不见了,也是紧急时呑进了肚里。”另一人补充。一名民兵插口:“你怎么知道不是被敌人拷问时抢走或者丢掉了?” 霍瑶花从腰带拔出匕首。 “证实一下看看就知道了。” 所有人的眼睛瞪大着。霍瑶花却无半点动容,拿着匕首步向五爷的尸体。 割开的尸腹冒出一股臭气。众人都不禁稍为走开,霍瑶花却极是专注,没有皱一皱眉。 她把手伸进那刚割开的胃囊破口,翻找了一轮,血淋淋的手掌就拔出来,拈着一根铜铸的义指。 众人露出兴奋之色,拿来清水冲洗。霍瑶花将手跟义指抹干净后,仔细研究了一会,把义指左右一扭,分成了两半。 只见掉落在霍瑶花掌心的东西,除了三件精巧幼细的开锁工具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纸卷,正是线眼们常用于飞鸽传书那种大小。。 霍瑶花的指头将纸卷拉了开来。上面用潦草笔迹只写了四个小字:“六剑建昌” 看见“六剑”二字,霍瑶花彷佛心脏停顿了一下。果然。 她马上就组织出庄园发生的整件事情来:遭受敌人突袭时,线眼们已知必为六剑客的行踪受到拷问;他们没有信心捱得过拷问而不吐露,唯一的希望是留下信息给其他同伴知道,并吿知六剑客。很渺茫,但没有其他办法。 六剑客正在南面的建昌县一带。敌人很可能已问出这情报,正在收紧捕杀的网口…… 而目前只有这里十三人知道这事情。 霍瑶花将那张纸捏在掌心。她的眼神如刀锋般冷锐。 虽然心里记挂习小岩,但她知道他无论多久都会等自己。 但六剑客不能等。 而她欠他们实在太多。 不止如此。这事关系的是眼前战争的形势。 “建昌县距离南昌城甚接近。『六剑客』在那里,多半是为了配合王大人的策略。”霍瑶花将那纸条撕碎散开,她捡起搁在地上的匕首,抹干净刃上的血,收回腰带皮鞘里。“我们不能失去他们五个。用我们的命也得换回来。” 十二人看着霍瑶花。没有一个质疑她。 “把马准备好。我们走一趟。” 安庆城四角的城楼之上,高高竖立着十数面巨大直幡,每面幡上以触目惊心的泼墨,书写了这三个大字,每个字都相当于一个人张尽双臂般宽阔,即使远在城外江心上的舟船,也能读得出来。 在猎猎飞扬的巨幡之下,城墙蓦然发出震荡。南墙其中一片炸起烟雾与碎石。 遥对安庆城的江岸之上,继续接连爆出雷鸣似的轰响与闪烁火光。数股可怕的破风啸音高速朝府城袭来,在南门前头多处土地上炸出凹洞,土石翻飞。只有一发命中了城墙东南角,令墙角又陷了一块。 从外面看不见墙头上有半个人。除了那些旗幡,整个安庆就像一座空城。 数组在江岸处的五十多口重炮分成了三组,轮着装填与调整,向安庆城接连轰击。除了炮军之外,陆续有士兵带着各种军械从快艇登岸,在炮击同时沿江集结,远看犹如无数蝼蚁移动。 炮击已然持续了接近两刻,把安庆城南面打得一片疮痍。有两发炮弹越过了城墙堕进城内,但大多数还是落到城外,其余则击在墙上。 从外面看,安庆城却是全无反应。 在大江中的战船上,朱宸濠于众卫士拱护之下,站在甲板远眺这炮击。每一次目睹炮弹打到城墙上,都彷佛令他心脏跳得更兴奋?,但每一眼看见那些烟雾里的大幡,又令他恨得咬牙切齿。 原本太师李士实之子、军师李君元曾经劝吿宁王,可绕过安庆直接进迫南京,只要经过时放慢行军,并且分兵登陆戒备护送,应可顺利通过。但此法会令本来顺江而行的大军慢下来,更重要的是朱宸濠一见安庆城插满讨贼旗幡这个风景,实在怒不可遏,马上下令攻城。 “我军征南康、九江,臣民都望风归顺,所向披麾;如今首次遇上拒抗,且如此羞辱本王,如我避而不战,置颜面士气于何地?陷此府城,军心必振,再挟势取南京,方是我王师之正策!” 第383章 龙虎剑(103) 此刻朱宸濠看着炮军猛击,对方全无还击对策,只能龟缩,心中大快。自他起兵以来,这是大军首场战役,一开局即占上风,不久前习小岩出逃带来的郁闷,此刻在心里一扫而空。 最令他自豪的是,这支炮军乃是他苦心经营多时才组成,得来不易。五十五口重炮之中,三十三口是借助钱宁得来的神机营“盏口将军”大炮(其中十一口是用本已报废的部件重新组装),其他则是他在宁王府仿照西方佛朗机人之法私造的大炮,如今终于首次在战场上发威。 有一天,这些大炮也会把朱厚照那小子的军队,轰个魂飞魄散! 在另一条船上,姚连洲与葉辰远远观看炮击,心头百感交集。 他们都无法忘怀那声音。葉辰不自觉伸手去抚摸那条早已不存在的左臂。 时局转换,他们今天竟站到了炮口的后头。即使如此,姚连洲无法挥去对这兵器的厌恶。可是他也知道:将来假如真要达成梦想,必须要拥抱这种力量。 也许等我取得天下之后,才把它们统统都废掉 李君元也与姚连洲同坐一条船,正在另一头也看着炮击。可是他跟宁王的神情完全相反,脸上充满了忧虑。 他看出这炮击根本没有什么大效果。命中的炮弹实在太少了;而从目测也看出,即使轰中了城墙,并不足以造成有意义的破坏。宁王军拥有的大炮,自制那批固然威力较弱,就算是由神机营弄来的,因为都是假称报销的火炮,俱是较老旧的一批。这些重炮若是野战还能发挥作用,攻城则无论数量和火力都不够。 更要命的是王府护卫军里根本就欠缺了操作火炮的人才,而且为了保密,之前也没多少机会操练试发,所以命中的准绳才这么差。 只有希望他们经过交战的练习,会有所进步吧 炮击最多只能震慑安庆城军民,制造一阵恐怖,要真的炸陷那坚实的城墙,实在不可能,而再持续下去,消耗太多弹药,攻南京时就会不够用……负责指挥陆上军兵的大将凌十一,虽只是个马贼头子出身,但头脑还不错,也作出了与李君元相近的判断,于是下令暂停炮击。 看来还是要强攻。 炮轰停了下来,安庆城仍被硝烟与尘雾笼罩,乍看好像已变荒城。登岸的宁王军见了甚是振奋,不断擂着战鼓和击打手上刀枪兵器,如一阵阵潮浪。他们渐渐合和着高呼: “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 当烟雾渐渐变淡后,他们却看见安庆城的墙头之上,已然站满了人,还有无数闪烁的刀枪刃光。 那城墙上人数之众,出乎了叛军众将领的意料。他们从哪里招来这么多军队? 实情是知府张文锦动员了全安庆城的百姓,不管男女长幼都站了上去,与军队及民兵混在一起,以壮声势军容,果真把对方欺骗了。 这时城墙上的军民也都欢呼起来,同样在擂鼓击枪。他们一同在墙头上踏步,渐渐合成一个节奏,那气势竟比叛军更强,众人随着这个节奏一起放声高呼: “诛逆贼!诛逆贼!诛逆贼!诛逆贼!” 叛军将士听了,纷纷指着安庆城恶毒地大骂。 两边阵营隔空叫阵,互不相让。 朱宸濠在船上听见这整齐和叫的“诛逆贼”,脸色大变,猛力拍击船舷。“杀!把他们都杀光!全城里外,不留一口!” 就像遥遥收到主人的号令一样,大将军凌十一指示身旁传令兵挥动旗号并吹响号角。 万人自江岸向着安庆城奔跑。 真正的战斗展开。 在无数死者的哀号声中,圆性盘膝打坐,一只手拄着齐眉棍,双目轻轻闭着,面容镇定而祥和。 彷佛他完全隔绝于战场之外,身处于另一个世界。 就在他跟前只有十来尺处,守城的民兵密集聚在城墙边上,一边发出充满杀气的嚎叫,一边将石块奋力向下抛。弓箭手俯身寻找目标,首先针对是敌方的弓队,一发现就毫不犹疑地放箭,利用居高的优势屠杀对手。 箭矢与石头如雨降下,制造一波又一波的血腥。破裂头颅与骨折的声响,箭镞射入肉体的闷声,惊恐愤怒的叫骂。攀墙的钩索被砍断,云梯被推翻,一整串人体从高如人偶般飞堕而下。 攻城战本来就是生命的消耗。在城墙的保护下,安庆守军每人战力相当于敌人的数倍。然而叛军却以压倒的人数不断涌至,而且团团四面激烈围打,城墙上守军的人数不免被长长的战线拉薄,而他们不能失守其中任何一段。 这不断的消耗对守军也是个难题。就算居高临下射箭抛石算是以逸待劳,毫无停歇的战斗还是令守城兵体力不断下降,他们却没有多少退避休息的余地。 而战斗只进行了一个时辰而已。 有箭矢从城下射了上来,一名民兵中箭向后仰倒在墙头上。战友迅速将他拖走,并填补他的守备空缺。 搭上墙来的钩索与云梯越渐增加。守军虽然一次又一次把绳索割断,用铁叉将勾住墙头的云梯推去,又利用高度杀伤了不少叛军,但无法竭止贼军已迫上墙头来的形势。 守兵已准备随时改换盾牌和矛枪,与登上来的敌人展开第一波的白刃战。 圆性此时睁开眼。他轻轻戴上铜铸的半边罗剎面罩,那容貌从佛相般的祥和,一变而成争战神魔似的狰狞。 他站起来,掀去身上那片破披风,亮出半边发亮的铜甲,守军们看见亦不禁发出讶异的轻呼。 圆性踏上前去。 正站在东南角城楼上指挥的杨锐,远远看见圆性出动,心里只祈求他真的能够发挥作用。 守兵按照原先的吩咐,纷纷远离圆性所在那段墙头,改去守其他部分,那些地带的守备力量顿时增强,又把攻城叛军的力量压回去。 两边城墙的抵抗力加强,唯独中间一段空虚了。叛军就像流水自然涌向低处一样,集中往那个缺口搭上云梯和钩索,竟然真的无任何人阻止。 第384章 龙虎剑(104) 终于有第一个攻城的贼兵登上城墙。 大将凌十一看见这个突破,极是兴奋,指挥邻近的将士都集中往那缺口进攻登上城墙的叛军眨眼就增至十多人。 站在船上的朱宸濠也眺望到这个景象,兴奋得在空中挥拳,一天就攻破了! 登墙的那群贼兵兴奋莫名。如能取得攻陷安庆的首功,他们将得到超乎期望的赏赐。但眼前最重要还是扩大和巩固这个墙头据点。众人握着刀枪,准备向墙的两端拼杀。 他们前后看看。西方那一端墙头上,满满站着都是敌人,东面那一端却空荡荡,只有一个穿着奇怪半边装甲的秃头男人。 谁都知道应该向哪一边进攻。 贼兵举着刀枪一起朝圆性冲过去。 在仍有两丈距离时,圆性双手抡起包铁齐眉棍,侧身摆起迎战架式,左半边身体与手腿居前,“半身铜人甲”从头至脚,完全覆盖了面向敌人的身体各部位,没有一丝空隙。 在贼兵的角度看过去,圆性像突然从一个人化为了一座重型兵器。 他们这时才发觉选择错误了。 在远处的凌十一不停催促部下强攻,同时密切注视着城墙上方那缺口的状况。从那处登上了墙头的攻城兵少说已经有三十几人,但远看却并未出现预期中的大混战和骚乱。那些人就好像被无声无息地吸收进去…… 只是他从地面看不见:在那段城墙上,已然铺垫出一条死尸之路。就连守在附近墙头的守城兵,也被刚刚发生的事情吓呆了。 城楼上的杨锐,用力擦擦自己的眼睛。他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武器”。 这时才刚登上的几名贼兵,蓦然看见墙顶那情景,顿时全身僵硬,阻塞着长梯的后来者。 而铜甲上沾满了鲜血的圆性,如魔君般矗立在他们面前。 凌十一远远目睹了:在那城墙上,一个攻城兵像炮弹般飞出来,离开墙顶几乎一丈远才开始往下摔。类似的情形,凌十一不是没见过,但那是被全速奔跑的健马撞击才产生的效果。城墙上不可能有马。 所有目击的人,同样被这种奇异的力量震撼。 齐眉棍快速圈转挥打之下,搭上墙头的那些攻城云梯纷纷接连向后倒,带着梯上贼兵的悲惨叫声落下。 朱宸濠在船上看见,他以为已突破敌城的攻势,在眨眼间崩溃消散。他感到喉头哽塞着。 圆性一条腿踩在墙头,俯视下方颤栗的敌人。阳光映在他的铜甲上,反射出教人无法直视的光芒。半人半魔的脸,烙印在众贼兵心坎。 今天,在这个战场上,诞生了一个许多人传扬的名字:“金身鬼”。 入夜后,战斗停止。但是不代表安庆城里的人就能安心休息。 百姓几乎全体出动,摸黑为城墙各守备点补充石块、箭矢及柴木,收集尸体的兵器护甲,并将之搬运掩埋,取代部分的守城兵在墙上视察戒备,好给军健轮流睡觉;另外还要煮食、修补器械衣服、照料伤者等等…… 安庆城民日间受过一轮炮击,然后又捱过三个多时辰的攻袭,虽不是在最前线作战,心神所承受的压力和恐惧也足使人疲劳;黑夜中还要做这许多后勤事务,颇是辛苦。但不管是老人、孩子还是妇女,每个都晈紧牙关出一分力。正正因为经历了首天的战斗,人人都深深感受到,全城已是一体。战败,就一起死。 何况相比此际有事可做,白天匿伏着等待炮击过去的那段时间,才更远为难受。 杨锐与张文锦、各民兵统领及官僚,正在知府衙门里商议。点算第一天,守军死去两百三十余人,另有百来个伤者短期之内不可能再重回战场。这数目令杨锐皱眉,尽管他心里早有接受的准备:第一天的战斗死伤者总是比较多,一来行伍里较弱者会被淘汰,二来许多人还未习惯守城的应变战术,因此容易犯错。 可还是太多了…… “各处的哨戒都备好了吗?”张文锦问各统领。他们都在安庆城大地图上指出各哨点。张知府仔细听取报吿,确定其中没有盲点和漏洞。 曾经偷袭过宁王府的圆性吿知张文锦,朱宸濠收买了不少武人,其中不乏身手了得之辈,很可能乘夜潜入城来,必要多加提防。 他们继而捡讨今天守城的策略,有什么要改进。 “明天对方很可能还会先来炮轰。”一名民兵统领说:“而且炮火一停止就会紧随着挥军攻来,不会再像今天相隔这么久。” 杨锐点点头。他想了一会,就指示明日士兵躲避炮击时要匿伏在各个什么位置,务求炮击一结束马上就能最快登上城墙守备。 另一名统领则提出应该再多预备燃点的火箭,因今日所见火箭比一般箭矢效果更大。杨锐也同意了。此外张文锦又责令官僚,要加紧多造盾牌,因预计之后墙头上的白刃交战必然增多。 一说到接近战,杨锐不禁又想到圆性。 “大师他到了哪里?” “回『龙佛寺』休息了。”一名官吏说。 杨锐听了点点头。给他多歇息是好事。他回想黄昏时停战之后看见圆性那情景。圆性那根两端包铁的齐眉棍上,还有“半身铜人甲”都结着一层厚厚的血痂。半边面罩几乎被血黏得脱不下来。然而那些血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留下一堆死尸后的圆性仍显得神清气爽,似乎还能再打几个时辰。 杨锐无法断定圆性一人到底解决了多少个敌兵。少说也有四、五十人吧?当然那多少得力于城墙地形狭窄之利,令他能够逐一屠戮对手,但是那种果断迅猛,那股威力和耐战力,仍是远远超越凡人。 这和尚是安庆城极贵重的武器,杨锐如此断定。当然不能说今天守住城墙全靠他 事实上圆性对于敌人的震摄只显现在南城墙及东城墙其中段,今日守护成功,始终还是靠事前周全的备战和策划。但今日叛军攻城气势转变,无疑是从圆性发难开始的。 “杨大人,你在想些什么?”张文锦问。 “那位大师今天所击杀的人数,以贼军的兵势来说当然是微不足道。” 杨锐摸摸下巴的胡子说。“但他的效用远不止于杀敌身,还在于杀敌气。我在想,若是善加利用,他对我军的助力,可以是数倍,甚至数十倍。” 张文锦听了,知道杨锐必然已有些战术的想法,只是还没有完全成形 他对杨锐的话很同意。 “大师身在安庆,实在是天赐的运气。”张文锦不禁说。 “不。”杨锐微笑。“依佛家说法的话,这叫因缘。” 到了第三天,真正的考验来了。 昨天第二日攻城,叛军的炮击连接进攻的确变得更紧密,贼兵们登城的组织亦更整齐,但攻法与首天大同小异,守军已然习惯,照样将数倍的来犯者拒于墙外,城墙下又再堆栈另一层尸体。而这次圆性改在西、北两侧的城墙出动,亦是用上同一招,摆出防守的空缺请君入瓮。另一批叛军终于亲眼见证,前一夜战友谈论的那只“金身鬼”到底有多可怕。 然而到了这第三天,情况改变了。 宁王府叛军提早在清晨就发动攻势,显然是想削减安庆城守军的休息时间。首先也是来一轮远程的轰击,可是这次不一样,除了炮击之外,又加上了四十多台刚刚组装好的投石车,分从东、西两侧朝城里抛投。城里被大石击中陷落的房屋有三十多家,这是城墙内首次发生重大伤亡,街道充斥惊惶的哀叫。 这死伤以整个安庆城来说只是很少,所制造的恐慌效果才是最大的打击。 杨锐在城楼之上,看着安庆不断承受这攻击,强忍着情绪,把下唇也咬破出血。他无法还击,甚至不能派人去救助城里伤者炮石的攻击仍在持续,若随便遣人离开掩护去救人,有可能再添伤亡。城里的惊叫和哀号,就像尖锥一记记刺进他的心坎。 炮石的轰击终于停止,在硝烟与尘雾之间,叛军的攻城部队又再冲过来了。 这次他们出动的不止是钩索云梯,还有两台像装着轮子的小屋般的巨型冲车,各由三十名士兵推动,朝着安庆城的东门及南门接近。 杨锐远远望见这两副巨大器械就知道不妙,下令集中向它们射箭。但冲车上方覆盖着木板和厚厚牛皮,箭矢根本射不透,无法伤及推车的贼兵。 冲车到了城门,在士兵的合和声里,车中悬吊的大棰锤开始一记一记地撞击,城门为之摇动! 守在门里的民兵得知敌方的攻门兵器出动,早已着手巩固城门,以各种木材和石块加固,此刻更数十人一涌而上去推城门,顶住那冲车撞棰的力量! 同时四面城墙的攻防战也没有缓和下来。这次贼兵的长长云梯顶上也增加了木板的保护,而且精挑最壮健的士兵提着大盾率先攀登,云梯的铁钩紧紧搭牢在墙头,令守军难以动摇。同时贼兵所用的登城钩索,比前两天多了几近一倍数量,守军要应付实在疲于奔命。 第385章 龙虎剑(105) 安庆的守城兵奋勇如昔,不断向下方敌人以矢石攻击,无情地打击如虫群般涌上来的敌人。他们都已习惯了战斗,再没有呕吐或者下手犹疑,狠狠以重石瞄准攀上来敌人的头脸猛摔,或是专门往敌群最密集所在放出死亡的羽箭。其中一半的箭都沾油点火,好些攻城云梯都是被蔓延的火烧毁,也有身体着火的贼兵悲呼着四处狂奔,把火焰传了给战友。 彼此都没有把对方看成人类。 此时杨锐下达指令,向南城墙挥动一面旗帜。 南城墙其中一段的守兵接令,随即往左右散开,空出来一个大缺口。守兵们转往其他段落助战。 正在攀墙的贼兵一看见那缺口,脸色大变。 “金身鬼”!他又在那里等我们进去! 有些本来以云梯钩索攀往那个守备缺口的叛军也都却步了,甚至匆匆回头下来。他们都不敢乘机攻进去。有的宁可转移到旁边其他地点再进攻。杨锐看见缺口果然产生了他希望的效果,不再犹疑,命传令兵吹响号角。 各城楼的传令兵把号音接续传下去,直至整个安庆城都收到指令。四面墙壁上的守军几乎在同时变阵,突然墙顶上就出现了十多个一样的无人缺口。 攻城叛军士兵的反应全也一样,纷纷都避开那些缺口不敢直进。他们宁可面对看得见的抵抗,也不愿遇上随时在任何一个缺口后等待的“金身鬼”。 于是城墙上出现了一个十分奇特的现象:攻城兵反而都避开无人守护之处,而涌向有守军的方位去。 叛军大将凌十一看着这景象,完全呆住了。 因为弃守了城墙多段,安庆城的守军力量得以集中在其他段落,向下方敌人施以更猛烈的迎头痛击,密集的矢石令攀爬倍为困难?,增添的人手更有效把钩搭上墙头的云梯清除。叛军的攻势停顿不前,甚至渐被击得往下退。 正在冲击南门那座攻城冲车,终于不堪重石的密集砸打而崩溃了,藏在车内的三十几名贼兵全数死伤在矢石之下。门内的守兵不禁振臂欢呼。 凌十一暴跳如雷,挥着刀焦急地传令,要部下一起向那些守备缺口进攻。 那个什么“鬼”不管多厉害,也不可能同时从每个缺口出现啊!可是这时叛军攻城的气势衰退到了低点,战线也已全乱掉,不可能再驱使他们冒险。 凌十一再观望了一会,苦恼地下了收兵的决定。他不敢想象宁王的脸 结果这一天圆性连半个人也没杀,他对战局的助力却无可计量。 夜里杨锐派出一批较壮健的妇女,去城外收集用过的箭矢,又搜罗敌方遗下仍可用的弓枪兵刃,以填补城里这几天的消耗。 正当七月仲夏,酷暑中堆在城外的死尸都已开始腐坏,弥漫一股难忍的恶臭。那些妇女挑着灯笼,用布巾蒙着口鼻,既要忍受尸臭与各种可怖死状,又强压着随时有敌人黑夜来袭的恐惧,在尸丛里吃力地收集羽箭和兵器,实在需要坚毅的意志。但只要想到自己的丈夫或兄弟日间如何奋战,假若城破自己的孩子又会遭受怎样的命运,女人们的身体里就自然生起气力与胆量。张文锦决定不去掩埋城外的死尸。 “他们每天在墙外逗留这么久,我们则隔在墙内,假如真有疫病,也多是对方先染。”他向众统领解释。“就算不幸双方都害瘟疫的话,那即是把贼军的战力大大削弱,对大势有利。这样的牺牲也值得。” 虽说如此,安庆城民还是预先准备防疫的草药汤,还在城里划定隔离病人的疫区。幸而张知府备战的对策极完备,城里储存的药物十分充足。 今天有三十几个百姓死在投石车的攻击之下。众人都知道明天、后天还会继续这样死人。城里一片哀伤凝重的气氛。张文锦开始担心,城民还能够忍耐这种压力多少天…… 这时他听到外头远处传来一片诵经声。 “龙佛寺”与城内其他几家佛寺的五十多名僧侣,此时正聚集在那座“骑龙石佛”佛堂前的空地上,并排打坐,念经超渡安庆城新近的亡魂。无数士兵百姓都聚在外头观看。 圆性亦在其中。他没穿护甲,头顶和嘴巴四周又已长出短短而浓密的胡须,回复了野和尚般的模样,跟着众僧一同念经。许多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脸上和身上。 他此刻神态祥和地念诵,闭着眼一心为死者超渡,半点没有日间那逼人杀气。然而在百姓眼中,圆性就像是从天降下、伏妖降魔的罗汉。 众人看着、听着圆性及众僧念经,心里感觉安祥了不少。他们没有忘记面前的困苦,但知道即使不幸牺牲,至少有这活佛来超渡,不至堕入地狱。 圆性隐约也感到安庆军民对自己的崇拜,心里虽感荒谬,但并未说穿,相反像此刻他还不介意在无数眼睛跟前诵经。 假如这样能够安定军民的情绪,有助持续守城的话,他愿意扮演这个角色。 只是他一边念经,一边心里清楚:接下来的战斗只有越来越艰辛。叛军必然尝试更多攻城的方法;宁王府收纳的武侠似乎仍未出动;安庆城战士的体力和意志正无间断地消耗。 而我在这场战斗里的作用,恐怕会越变越小…… “阿弥陀佛” 合诵的佛号,在黑夜的天空中响亮,但驱不去那浓重的死亡气息。 “已经结束了。” 商承羽在心里这样说。 他的左手五指抚摸着腰上巫丹长剑的镶银剑锷。三十一年前,才十七岁的他从黑莲教之战生还过来,它就是他保命的伙伴。 但今天,商承羽相信已没有把它拔出来的必要。 分成前后两排共八十把强弓。二十柄三眼手铳。弯月形的围射阵形。任谁都看得出商承羽的判断没错。已经结束了。 商承羽为方便行动并未穿着白毛裘,而改穿了一袭皮革缝制的长衣,头上包着灰黑的厚布巾。 第386章 龙虎剑(106) 但他在这七月天里还是没有流下一滴汗来,面容仍是那么苍白,好像永远也感到不够温暖。 他身边站着从“铁山队”中挑出来的十名硬手,另外再有三百多名宁王军士兵,所有人都跟他一样,盯着那座被围的小屋。 小屋看来是由猎户建在这山脚树林空地的,看来尚算结实,只有两个小窗户。人躲在屋里虽能抵受弓箭和铳弹齐射,却不可能走出屋外一步。 包围已成。商承羽并不心急。反正他已经花了这么多天,派部下捜寻了许多区域,找出敌方线眼并且经过两天拷问取得情报,才终于将六剑客钉死在这里,他要好好地享受这个结局。 为了这次捕猎,商承羽不惜脱离大军许多天,甚至战事展开也没在宁王身旁,只因直觉吿诉他:剪除六剑客,比起在前线参战还要重要。 经过宁王府遭入侵及王守仁逃脱两役,商承羽一再受到六剑客的愚弄和阻挠,心里固然不快,但也认清这干家伙对王守仁的军队有多宝贵。趁现在王守仁还未发兵及与六剑客会合之前,将这几个棘手货色除掉乃是要务,否则可能大大危害朱宸濠的大业。而朱宸濠的大业也就是商承羽未来的大业。 当他得知六剑客就在建昌这里一带隐匿,想到他们显然在等待时机往南昌;商承羽更由此推测出,王守仁出兵之时,首个目标将是南昌,而非正在进军南京的宁王主力。 幸好,今天就在这里解决他们了 然后就要马上赶回大军处,再商议怎样应对王伯安那家伙…… 他看着小屋,不见有任何动静。他判断屋中人早已知道被围攻的事只是装作没有反应,想令包围的士兵松懈。这方面商承羽早就作出应对,他在出动前已再三嘱咐部下。 “这伙人曾经在宁王府出入自如,毫发无损。假如你们不牢记这一点,头颅将会在眨眼都来不及之下被斩掉。” 商承羽入王府已好几年,众护卫士卒都深知他的能耐,对他的敬畏仅次于宁王本人,甚至尤有过之。他们行事都变得极为谨慎。 这时商承羽从身边的侍从兵手上接过一把精美的角弓,搭上了羽箭。侍从拿来早就准备的火把,将沾了油的箭头点燃。 商承羽弯弓,将火箭往前瞄准,轻轻一放右手,火箭就如化为流星,直飞向那小屋,钉在墙板上。商承羽的射姿极是优美有力,他过去在巫丹派没有学过弓箭,是近年才在宁王府操习起来,但以他天资和原有的深厚武艺训练,很快就能掌握,动作射姿比许多专练的箭手更好。 他把弓交给侍从,默默看着钉在屋上的那支火箭。火焰把屋墙那一片熏黑了,并且开始延烧到墙板的木材。 商承羽定定地注视已生起一团巴掌大火焰的小屋。六剑客里他只亲眼见过川岛玲兰一人,而且当时并不知道她是敌人。他很想亲眼看看他们是什么样子,并且观赏这几个人在箭弹跟前如何挣扎那一定很好看。 商承羽格外在意的是邢猎。他目前的两大心腹都曾先后伤在邢猎的刀招下;而秘宗掌门雷九谛亦被其正面诛杀。尤其后面那事最令商承羽诧异 他在被囚在黑牢之前,就听闻过“云隐神行”雷九谛的实力,以前师父公孙清亦曾向他提及过,并说雷九谛将会是巫丹称霸的一大障碍。 那个来历古怪、杀得死雷九谛的人,到底是个怎样的家伙? 但商承羽没有因此而做出任何多余的东西。他没有准备与邢猎或者谁对决,而要以压倒的兵力和火力去杀死他们。他早已立定心志,自己往后所追求的并不是什么个人武力,而是更有意义的力量。 只是他心里的武侠魂魄并没有因而完全静下来。 那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如今被更大的欲望盖过而已。这是为何他仍抚摸着腰间的长剑 今天不会有什么决斗。我只会冷眼观看这个叫邢猎的男人被乱箭射杀 看着小屋的火焰渐渐扩大,商承羽如此吿诫自己。 火已烧到了屋门。阵阵黑烟冒上天空。然而屋里的人还是没有冲出来。商承羽想起曾与六剑客交手的巫纪洪说过,邢猎此人非常狡猾,往往突出奇招,尤其擅长利用环境作战。他思考假若自己是邢猎,会有什么对策。 看着焚烧的木屋,商承羽想到了。 烟。他想等浓烟令视野模糊,有机会躲过弓箭和火铳 一想到这点,商承羽马上应变,将那弓铳阵往后撤了大约一丈,并且左右拉长。如此虽然减弱了密集射击的威力,但却给了弓手和铳手更多时间看见从浓烟冲出的敌人,且不易被对方杀进阵来。 商承羽再下令士兵上前,随时支持弓铳阵。 所有人都注视那越烧越烈的火。有的士兵开始想,对方是否宁可烧死也不愿落入他们手上?这想法不免令众人心里稍稍松懈。 商承羽马上感受到这气氛,从后面暴喝:“集中!不可放松!” 他肯定邢猎不会放过任何生存机会。虽与邢猎素未谋面,但从过去耳闻 巫纪洪的形容,商承羽很了解邢猎,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七年黑牢,不见天日,全无希望,他任何一天都有放弃的理由,但结果还是活了下来。 他一定会出来。 就在这时众人听见一种奇怪的风声。 从西面的山坡传来。 商承羽跟许多士兵仰头瞧向那方的天空,蓦然看见数十个黑点从高空正朝这边接近。 下一刻,石块如雨降下兵阵之间! 士兵惶然躲避。他们因为要追捕六剑客都是一身轻装,没有穿戴护甲头盔或带盾牌,有三个叛军躲避不及被石头砸中头脸受伤倒下,其他人的身体给石头打中,虽然只是吃痛,但也因为突然的变故而惊慌心乱。 叛军还没能作出反应,下一阵石雨又飞过来,这次他们都看清了,是从不远处那山坡的高点投出的。众兵惊呼间,又有两人受伤。 第387章 龙虎剑(107) 商承羽也看清了突袭的来源。他极是愤怒,“铮”地拔出长剑! “你们保住阵形!别给屋里的人逃脱丨” 他呼喝出命令的同时,带着那十名“铁山队”武侠,朝投石的敌人奔过去! 从刚才石块的数量,商承羽估计来袭者大概只有四、五十人。他有信心己方这十一人足以迅速将之解决。 关键是要快,不能被对方打乱包围阵,给六剑客逃出来!山坡上的敌人却似乎毫不理会奔来的商承羽等人,又向兵阵掷出第三轮石雨! 商承羽的军队多达四百多人,面对每次几十块的掷石攻击,本来伤害不大。只是他们要保持包围着小屋,无法移动或反击,站着当活靶的怨愤和恐惧很快就弥漫。最前排的一些弓手和铳手也再顾不了瞄准小屋,收起兵器抱头闪躲。 同时浓烟更向兵阵迫近。 商承羽与“铁山兵”都是好手,脚程飞快,眨眼就奔上山坡,即将杀向躲在树丛里的敌人。 这时坡上却有许多身影冒出来,朝着商承羽等迎击! “不要停!继续掷!” 冲出来那干人中,为首者一边如此叱喝,一边举起仿倭制的旧军刀。那声音虽夹着焦急、紧张与杀气,却极是好听。 当然就是霍瑶花。 她带着民兵及两名九江府线眼赶到来建昌县,却无法与当地的线网接头人取得联系。她猜想他们很可能是为了躲避搜索的叛军而匿藏了起来。 这样他们无法找出六剑客在哪里。然而霍瑶花心念一转:找不到邢猎他们,但可以去查敌人的行踪啊。对方要捕杀六剑客,出动的人马不会少,必定有迹可寻。 果然经过三天暗中查探并且顺藤摸瓜,发现对方正开始集结,表敌人已经掌握了六剑客的所在,要收束捕猎的网! 霍瑶花等人追到这片位于建昌县城西南的山林里来,并且靠着刚才冒升的黑烟确定了敌阵所在,遂绕到山坡的制高点发动投石攻击。 她这几天派民兵去建昌邻近村落,招集得到四十多个痛恨南昌宁王府的忠勇乡民,他们并无受过操练,更有一半并非壮年人,不是老汉就是只得十四、五岁的少年。要突袭扰乱这四百人的敌阵,唯有掷石一法。 霍瑶花这时举刀冲下山坡,心里念着的是刚才看着越烧越旺的火。她祈求还来得及。 然而当终于看清眼前冲上坡的敌人是谁的时候,霍瑶花马上忘记了祈愿。 一股极强烈的恐惧从她身体里冒升。那天在巫丹山的情景马上在脑海里浮现。还有当时像猎物遇上猎人的震栗。 这世上只有两个男人曾经令霍瑶花不战而降。 一个是黑莲术王。另一个此刻又在她面前。 商承羽同时也发现了为首冲下坡来这个短发女人,竟然正是自己曾强暴的霍瑶花。他心里夹杂着既兴奋又后悔的复杂情绪:兴奋的是他知道,要杀败这个曾经臣服自己之下的女人,易如反掌;后悔的是,在宁王府养着这玩物两年没有杀掉,今天却回来在此关键时刻反咬了他一口! 紧随着霍瑶花的十名吉安府民兵,紧握着刀咆哮冲杀上前。他们都曾经上过战场,不是没能感觉出面前敌人的强大。但他们没有一丝退却的念头。 要为比自己更重要的东西而奋战。这就是他们的战争。 山坡上的乡民继续把早就收集准备的石块,用尽力气往坡下的敌阵一起投掷过去。他们知道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每一记挥臂,都挟着对宁王府的仇恨。建昌临近南昌城,他们都是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宁王府护卫日夕迫害威胁的受害者。有人的亲人被王府护卫杀死;有人的妻女给王府护卫奸污抢走。辛辛苦苦耕种得来的粮食被王府用武力“征收”;宁王府每次扩建时更强掳他们或家人去当苦工。从前他们感觉,好像生下来就要被这些人踩在脚下。如今宁王府起兵造反,他们更不敢想象那样的人当了皇帝和大官,这天下会变成怎么样,自己将来的子孙又会变成怎么样。因此即使明知很危险,他们还是跟随着霍瑶花来了。 至少,我曾经痛快地向那些家伙掷过石头。我曾经反抗过。 霍瑶花与商承羽相隔只余十尺。商承羽的巫丹长剑仍斜垂在旁,向上飞步奔跑的姿态甚是优雅,简直就像舞蹈。但是霍瑶花以武侠的眼睛,看得出商承羽有多危险。 曾遭污辱的仇恨与恐惧,令霍瑶花身体里血脉如疯马般狂奔乱窜,无法集中心神去迎对这可怕的敌人。她的半生飞快在脑海中掠过:被师兄与师父背叛,遭楚狼刀派同门追杀,为了生存而利用自己的肉体;给黑莲术王降伏,沉迷于丹药不能自拔;把对这世界的痛恨转化为作恶杀人的能量……多少冷酷自私的男人,引领她走上了昔日的邪道。 可是不止于此。有两个男人,令她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另一面。他们其中一个此刻正被困在那焚烧的小屋里,另一个正在远方等待着她。 霍瑶花身体与心灵的混乱消退了。她平静下来。她的眼睛终于能够与商承羽对视。那眼神无比的澄澈集中。 她心里充塞着关于习小岩的一切。手上的军刀自然地摆出一个像砍树的简单姿势。 商承羽感受到这变化。长剑略略提起。 军刀斜下斩出。那刀速与劲力,超乎霍瑶花从前任何一招。 经过杀出宁王府一役,她已学会将习小岩的“阳刀”要诀,融入本身楚狼派刀法及从巫纪洪学来的“巫丹势剑”招式,成为属于自己的刀招。 这刀招,带着她人生的渴望、悔恨与觉悟 比商承羽想象中猛烈的刃锋,迎头袭来。 他大为意外看来这段日子霍瑶花曾经潜心苦修! 商承羽本来准备以“巫丹形剑”的“追形截脉”迎击霍瑶花任何攻击,以逸代劳取胜毕竟他还要节省体力,好将这里几十人都杀光。 第388章 龙虎剑(108) 可是霍瑶花这刀的势道超过他预算,他顿时发觉截击不妥当,就算先一步削中霍瑶花的手腕,自己还是会被刀的余势砍中! 商承羽毕竟是连葉辰也要佩服的剑术天才,在这时刻马上改变心意,左腿硬生生发劲向斜前大跨一步,身姿低下来,窜进霍瑶花那斜劈刀底下的空隙,同时长剑反手低刺她右大腿,是“巫丹行剑”的“避青入红”招法! 那记猛刀仅仅掠过商承羽的头巾,将之斩落。这不是凶险,而是商承羽用了最小限度的动作幅度避开斩击,分毫拿捏准确到连一块头巾的厚度都容不下。 正因如此,商承羽的反击,霍瑶花实在无从躲过,最多只能在命中一刻极力退缩,减少剑尖刺入的深度。 她的大腿飞散出血花。 由于商承羽低身闪避,霍瑶花此时仍有居高攻击的优势,她一刀不中,忍着腿上痛楚准备反手回刀,但眼角瞥见商承羽已收回长剑,剑尖遥指她右肘,已然隔空截止她的连击,显然先一步就预计了她第二刀的角度与手法。霍瑶花假如执意出招,就会将自己的手臂送到商承羽这“形剑”的剑尖上。 但她知道这时不可退,也不可停。必定要全力缠着商承羽,令上面的乡民能够持续掷石。 这样邢猎他们才有生机! 她右臂一收,改为把军刀架在胸前,左手按着刀背,紧接身体往前冲,全力把刀锋向着商承羽推送,拼命杀入内围要与商承羽缠斗! 商承羽只瞥一眼,就看出霍瑶花这推撞架式中的空隙,快剑闪电发出,急取其颈右侧动脉! 这剑速超过了霍瑶花眼睛所能捕捉的速度,她仅靠直觉与经验,及时将军刀向右侧略抬,刀剑相交,这记抬刀不足将商承羽快绝的刺剑架开,只能稍稍改变其轨迹,剑刃猛力擦过刀身,磨出激烈火花与令人牙酸的声音,剑尖刺入了霍瑶花右肩! 霍瑶花无念无想,彷佛不当那是自己的身躯,仍然运尽全力把军刀朝着商承羽推送过去。 商承羽把剑收回的速度却几乎与刺出一样快,剑身仍然贴着军刀,由直变横,顶住刀刃前进之势。 霍瑶花怒喝一声,把全身的力量都贯注进双臂,再带着身居斜坡高处之利,硬把刀与剑都压向商承羽! 然后她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商承羽的人与剑好像瞬间在面前消失了。 更准确地说,她是感到商承羽剑上的抗力突然消失。自己推撞的力量好像进入了汪洋大海。 这感觉她并不陌生。从前在庐陵与黑莲术王对练,她就常常遇上这令她一筹莫展的景况。 “巫丹剑”发动。 商承羽以搭在刀上的长剑,巧妙把霍瑶花送来的力量带引偏移。 霍瑶花煞止原本前奔的双腿,勉力要挣脱商承羽这“引进落空”。 可是她越是挣扎,就越被商承羽的“听劲”掌握了力量动向和身体重心。在商承羽摆弄之下,霍瑶花好像足踏空虚,无处着力。 商承羽上前半步,左手轻轻托住霍瑶花的右肘。 他们近距离对视了一瞬。商承羽那目光好像在对霍瑶花说: “你想要跟我近身缠斗吗?这就来享受一下。” 然后霍瑶花就看见眼前的世界翻转了。 商承羽左掌加上右剑一发劲,霍瑶花整个人倒转,然后狠狠摔到地上!霍瑶花感到自己身体内的气息,好像因这一摔全部消散了。她无法呼吸,躺在草地仰看上方。一丛石雨如飞鸟般又在天空中经过。商承羽站在她跟前,没有表情地俯视着她。他失去了头巾,那如云的乱发在风中飞扬。他的姿态彷佛不属人间。 霍瑶花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好像这时刻流动得很慢,很慢。然而实际那只是极短促的一刻。 下一刻,就好像写字的人留下最后一划,商承羽手臂如握笔轻挥,剑尖刺进霍瑶花心胸。 霍瑶花没有感到疼痛。只是静静地接受这一剑。 就在剑尖进入她身体同时,下方的空地发出一记爆破的响声。 听见那声音,霍瑶花知道自己没有白来。她微笑。 这爆音令商承羽呆住了,那剑尖没再深入霍瑶花身体。 同时一名民兵红着眼朝商承羽冲杀而来。 商承羽几乎连看也不必看,随便挥剑一击就将那民兵的咽喉割破,轻易得好像摘一根草。 另两名民兵乘着这空档,把中剑失神的霍瑶花抢救抱走。 商承羽却没理会他们,只是回头看山坡下的小屋。 只见小屋其中一面烧焦的墙壁从内被打穿了个大洞,一个影子飞出来!叛军的弓铳阵里有三分一的人都因石块的袭击而避走,其余仍在瞄准着小屋。看见那率先从浓烟里飞出的影子,弓手纷纷向之放箭! 下一瞬间,小屋另外三面的墙壁也都穿了洞。燃烧的木屑飞散。 五条黑影同时自各破洞冲出,他们一离开,那小屋就马上轰然崩塌。浓的烟雾之间,没有多少人看得清楚状况。 第二排已搭箭的弓兵上前填埔,铳手也都急忙点燃火捻。 同时他们看见最初飞出来的“影子”,其实只是一把椅子,此刻仍躺在地上烧着,插了三支箭。 几条身影高速从雾里扑出。 弓手急忙放箭。可是在石块袭击之下,他们的布阵本就乱了,齐射的人数减少,而烟雾又比前更扩散,令他们瞄准的时间减少。这时的射击阵,威力连原来的一半也不及。 其中两条身影从正面冲向弓铳阵,迎接着最多的箭矢。靠左那人身前卷起急锐的旋风,乃是两柄翻飞的兵刃,竟能在全速奔跑的同时扫走飞近自身的箭矢,那眼力和协调力极为惊人! 至于右边那人则在最准确的瞬间平平贴地跃前,闪过射至的箭,一个翻滚又顺势向前跑,竟无半点窒碍或影响速度! 至于另外三个向不同方位逃出小屋的身影,朝他们射击的箭少得多,没有一根能擦过他们身体。 第389章 龙虎剑(109) 前面那两人各自握着双兵器,向弓铳阵中央冲来,但他们极为聪明,在这近距离里以有如“之”字的方式左右急晃跳步,令补上的弓手和铳手难以瞄准。 那些三眼铳威力虽强,但毕竟以火捻燃发,宁王府的铳手也不如禁军神机营般受过深厚训练,拿捏发射的时机没有那么准确,在此刻紧急瞄射而不是以逸待劳的阵地齐发之下,准绳甚低,只能祈求每次三发齐射的弹丸正好命中敌人。 而那几个冲出小屋的人似乎有神明庇佑,手铳爆发之下,陆续散射的弹丸呼啸而过,无一命中。 这是叛军铳手唯一一次机会。 正面二人已然冲入弓铳的列阵。 四柄刀剑,瞬间展开一幅血腥的画卷。 在远方看见的商承羽,急忙带着十名“铁山兵”往下奔回己阵。 要及时压制他们。 全身上下灰黑、口鼻蒙着湿布巾的闫胜和邢猎,在弓铳手之间犹如虎入羊群,肉体纷纷倒下,如镰刀前的禾草。 练飞虹、川岛玲兰和佟晶亦从侧面绕来夹击。五人一身炭灰,头发也有几处烤焦了,眼睛被烟熏得通红,隔着布的呼吸重浊,就如从地狱口爬回来。 这次被偷袭围攻可说是六剑客最凶险一次遭遇,与当年被秘宗门两百弟子在树林大举追杀相当,因此一脱出来与敌人交战,每个都如化身凶暴的杀神,每一刀每一剑夹带着凌厉的嘶叫,将刚才处在生死边缘的愤怒尽情发泄。 佟晶更是完全抛开了之前的压抑,任由心里暴烈的一面释放,“迅蜂剑”嗡嗡作响,来回急激刺杀,快得连剑影也难看见,一个个比她高壮得多的士兵,就像连环中了带剧毒的飞针,或惨呼负伤,或当堂气绝。 六剑客这股气势,教兵阵前排的人震怖,惶然向后退避,与后面的战友挤成一团,陷入了混乱。 邢猎双手上的雁翅刀与鸟首刀,已然染满鲜血。他在阵前来回奔跑,专门追杀弓兵及铳手,因他盘算过有可能要冲出敌阵逃走,这就得首先清除对方的远程攻击,这才比较安全。 闫胜马上领会邢猎所想,同样集中向弓铳兵施袭,在锋锐的青冥派神兵“龙虎剑”之下,被砍断的弓也有十五、六柄。 其他三人也渐渐向着邢、闫二人聚合过来,准备一口气冲杀出去。虽然他们也想到,山坡那边的援兵或许会有危险,但现在五人正面面对的是数十倍的敌人,得首先脱出包围,再找机会回头以游击方式突袭,借助地形去逐一击破,方为上策。 佟晶那绝奇快剑,令敌兵不敢接近,她顺利向中央杀进,只差丈许就与闫胜会合,而练飞虹则在她后面。 她一双红眼向四方扫视,目中所见彷佛并非一副副完整的人体,而只有一个个剑锋所能攻及的部位目标。她进入了一种极奇特的精神状态,身体的动作与反应都像自动执行。 此时右侧人丛之间,有一股气势排众向她迫来。佟晶同样地不经思考,振起“迅蜂剑”就向那来者刺过去! 可是那来者身形一晃,闪过了“迅蜂剑”同时亦以长剑反刺佟晶面门! 除了商承羽还有谁? 佟晶仍是一副像被幽灵附身般的模样,对商承羽的快剑全无畏惧,侧首避开商承羽的“巫丹行剑”刺杀,并且又回击一剑! 商承羽正准备挡接,半途察觉有异,将长剑稳住不发。 果然佟晶这剑确是虚招,正是练飞虹所传峒崆派“半手一心”。佟晶虚招引诱不成,也马上收回原本接续的实招不出,“迅蜂剑”遥遥与商承羽的长剑对峙,所展示的应变速度,竟不输这个巫丹派前副掌门! 两人其实正式只对了两剑,却已足令商承羽讶异 难怪六剑客如此棘手! 一个娇小的年轻女孩,剑速竟跟得上他! 可是看在后面的练飞虹眼里,刚才的对剑异常凶险,佟晶没有中剑身死,其实只差毫厘。 不可再打下去,退! 但佟晶现在的状况,就像除了挥剑之外别无思想的梦游者,只知迎战敌人,正要再上。 而商承羽已摸透佟晶的速度和剑路,三招之内,自信必然击毙她!可是有另一敌人已从他右侧杀来。 闫胜呼出声如虎啸的气息,长短双剑朝商承羽侵略而来! 商承羽早就听闻六剑客里有这个年轻的青冥派剑客,如今目睹“龙虎剑”的来势,果然不同凡响。 是曾经令葉辰也几乎吃亏的剑法。 这小子似乎已经完全领悟。 但是在商承羽这剑术奇才的眼中,仍有破隙。 只见银白的巫丹长剑如龙蛇般闪进闫胜的剑势之中,乍看剑身好像变得柔软,以非常精准又直接的角度,刺入“龙剑”与“虎辟”之间一个一闪即逝的空隙! 闫胜自从当年庐陵决战黑莲术王后,这是首次与如此高超的巫丹剑客对上,而且商承羽的剑法比起巫纪洪又高了一重。 可是今日的闫胜也不是当年的闫胜。那剑尖将要及身时,他左手高速向内划了半个弧,“虎辟”赶及在最后关头抵挡住! 商承羽借着那挡格的反弹力高速收剑,再接连向闫胜进击! 他深知现在并非单打独斗,必要随时保持能够灵活游走转移方位,故此没有施展“巫丹”,只单纯以快剑压制对手。 商承羽每一剑,都朝着闫胜架式或防御的虚位攻来。这些破绽非一般剑客所能看见,甚至连闫胜自己先前也不知道存在,只有商承羽这样的绝世剑客方能发现,亦只有以他这种级数的剑技才能够把握。 闫胜以灵巧的左手短剑,将这快剑攻击一一抵挡,右手的长剑“龙剑”却没有一次能趁势反击。他已许久没有如此缚手缚脚。 另一边的佟晶仍处在迷醉似的自动战斗状态,又以疾剑攻击商承羽。商承羽抽剑过来以截击迫退她,紧接再攻闫胜,一柄长剑来回挥削刺杀,加上灵巧诡奇的“行剑”步法,一时竟能以一敌二,将闫、童两人三柄剑都迫住,而且每一剑都最直接,花上最少的力气,那潇洒的姿态,与从前姚连洲独战华山派剑阵十分相似。 第390章 龙虎剑(110) 此刻他只专心抵住敌人,等待自己麾下那四百人都安稳恢复过来,再以他为首向六剑客重新展开攻势。 邢猎一边斩杀士兵,一边也在看这边商承羽与闫胜、佟晶的战斗。 此人剑技,也许更胜葉辰! 商承羽一回来,邢猎感觉形势大变。四百个敌人虽然众多,但以他们五人之力,绝对有能力闯过;然而若是四百人再加这一个商承羽,那就完全变成另一支军队。邢猎绝不想面对这状况。 如今叛军众士兵目睹商承羽的剑法能够压制六剑客,他们恢复战意并配合商承羽重整攻势,只是时间问题。 要趁这个时候打倒他! 邢猎此时距离商承羽约一丈,中间的叛军全都已被邢猎的威势迫得走避。他看准了闫胜与佟晶都被商承羽剑招迫得退后的一刻,毫不犹疑就发动绝技。 附近的士兵看着邢猎突然双手垂着刀,弓着背项双膝屈曲,像是突然化为某种动物,接着邢猎就像从他们眼前消失。 飞跃。翻腾。“浪花斩铁势”。 商承羽脑里有一根神经突如其来的跳动,像是被一根冰冷的尖针扎了一极端危险的讯息。 犹如百尺浪涛的刀势,从商承羽右侧卷来。 巫纪洪早已警吿过商承羽,邢猎拥有这一记“挡不了”的刀招,商承羽知道此招曾经斩伤巫纪洪,也绝不敢轻视。 但这瞬间他亲身领受,才知道这刀招原来竟是这样。迅猛。恢宏。而且无可躲避。 邢猎集全身全魂,空中翻旋发出的一刀,朝商承羽那云发凌乱的头颅斩下。 商承羽这剎那进入无念之境,只是轻轻地举起长剑,迎向那彷佛连也消失了的快刀。 对商承羽而言,世界一切其他东西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他的剑, 还有那浪卷般的刀势。他的绝大部分官能都在此刻关闭,只余下延伸到长剑刃身上的触觉感应。 狂烈的火花,在雁翅刀与巫丹长剑之间爆发! 邢猎的人与刀去势剎那偏移,从商承羽右侧越过! 邢猎掠过同时,商承羽的头向左猛烈闪摆了一下。 飞越商承羽之后,邢猎着落地上,竟一时无法控制平衡,往前仆倒向地。幸而邢猎反应过人,最后一刻顺着势道向前翻,以右肩背着陆,滚了两圈才控制着势道跪定! 他所以在着地时失控,全因受了商承羽“巫丹剑”的“引进落空”卸招,“浪花斩铁势”本身的势道加上商承羽的“小乱环”圈劲,超过了他能控制的界限。 商承羽也急退了五步方才站定。他的右手腕及五指不由自主在颤震,举剑一看,那巫丹长剑的刃身变得稍稍歪斜 刚才他所使的“巫丹剑·听劲”虽已达极致,但仍不足以完全卸去猛烈无匹的“浪花斩铁势”,还是硬受了不少劲力,长剑若非精铸,早就断折。 此时邢猎站起来垂头,只见左手的鸟首短刀“牝奴镝”,刃尖上沾了一丝极细的血渍。 商承羽的右耳尖这时才流下一行鲜血来。耳朵附近的头发被整齐地削断。 原来刚才邢猎所使的是新创的“浪花斩铁势”双刀变奏,右手主力一刀之后仍借助余势补上左手一刀,因为是靠顺势划出,差不多完全没有出手的动作,极是难防。然而这第二刀还是被商承羽以吓人的反应侧头躲过,仅仅削开了耳朵尖一点点! 邢猎回身看着商承羽。他蒙着口鼻的湿布巾早因刚才猛烈翻腾而掉落,此时脸色显得铁青。 自“浪花斩铁势”招成之后,从来没有人能正面接下来。商承羽是第一个,然而邢猎心底里同时也生起一抹兴奋。 巫丹,还在。 商承羽看也没看邢猎,只是快步退回到十名“铁山兵”之间,并且左手一挥,呼召大群士兵靠近来。 他悄声向“铁山兵”说:“护送我!”也就带着十人不断往兵阵后方退走! 这一着出乎邢猎等的意外。商承羽不管武功和指挥力,都是六剑客历来遇过的敌人中仅见的,他们无法确定这变化是否另一次陷阱。 川岛玲兰与练飞虹这时也披着一身灰黑与血红会合过来。五人面对那不断后退的厚厚兵阵,未再追击。 只因他们体力亦已降至低点。之前在邢猎指示之下,五人虽然都伏在小屋地上以避过冒升的黑烟,又以水浸湿布巾蒙住口鼻,但由于待得甚久,还是吸进了不少浓烟,大大削减体力,面对这许多敌人,若是冲杀逃出还足够,但要在此刻再正面进攻,并追杀商承羽这等绝顶高手,实在没有太大把握。 邢猎直觉知道商承羽突然退走必有不妥。放过诛杀此强敌的机会是大大可惜,但如今也并非勉强的时候。 商承羽握着弯曲的长剑,在部下拱卫下不断撤退。他表面没有显露任何虚弱的迹象,但其实现在连走路也感到艰难。 一再施展“巫丹剑”,尤其最后接下“浪花斩铁势”,触及了他的背患。长年被铁链穿锁着骨头,所受的损害经过这几年调养和重新锻炼,仍是无法完全恢复,一经久战终于发作。此刻的商承羽根本无法再战六剑客任何一人。 把目光放在夺取天下的商承羽,当然不会为了仅仅一次战斗而冒上生命危险。不管多么可惜,他也果断地掉头而去。 只是退走之时商承羽心里不禁感到苦涩:当他把往后的人生都寄托在权力与军力之上时,今天的挫败却偏偏失于个人武力。而那武力是他曾经拥有却遭人夺去的…… 叛军退却之时,山坡的乡民也已停止掷石。这时佟晶的心神恢复过来了,不断地咳嗽,喉头都是一阵烧焦的味道,极是难受。 然而当闫胜过来的时候,佟晶竟然开心地笑。 “你怎么了?”闫胜关切地问。 “我回来了。”佟晶带点兴奋地说:“像你说的,我把心放开了,然后还是能够回来。我感觉到了:我能够控制它!” 他抚摸一下她满是灰的笑脸。确定她已经克服那恐惧,大是宽心。 接着闫胜收起双剑,手掌却仍不禁在比划复习着刚才与商承羽对剑的招数。商承羽的剑把他“龙虎剑法”里的破绽完全暴露,就等于为他上了宝贵一课。闫胜不断在心里琢磨,下定决心要将这些弱点填补,剑技才可能更上一层楼。 川岛玲兰以沾着厚厚一层血的大刀撑着,不断辛苦地咳嗽。邢猎走过去,川岛玲兰一见情不自禁地与他紧紧拥抱。刚才状况实在极危险,他们几乎就要一起葬身此地了。 我们一家三口…… 练飞虹摸摸烧焦的胡须,看看四周未散烟雾中的尸体,心中苦笑感叹。 我这老头,到底要到哪时候才死得去? 五人收拾心情后,就奔向山坡那头与援救了他们的友军会合。可是还没来得及说一句道谢,他们已发现躺在山坡上的是谁。 邢猎急忙跪下去,察看霍瑶花的伤势。 霍瑶花口鼻都冒出血来,气息甚弱。邢猎伸手按按她胸膛和腹部捡查。他整个人顿时僵住了。其他人看见邢猎这反应,就知道代表了什么。 霍瑶花身体不断失血,本来晒得黝黑的脸变得苍白,全身不断在颤震。邢猎把她拥抱在怀中,试图给她温暖。 霍瑶花似乎连视觉也已模糊,眼瞳失却了焦点。她伸手摸摸邢猎壮硕的胸膛,满是鲜血的嘴唇微笑。 “你来了。” 邢猎握着她的手。 “对啊。我来了。” 川岛玲兰流下眼泪,别过头不忍看 “你知道吗?”霍瑶花以微弱的声音说:“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 “我知道。”邢猎点了点头。 霍瑶花用力吸了口气,把最后一分气力都用上,伸臂拥抱着邢猎。把他抱得好紧好紧。 邢猎也温柔地抱着她 可是他跟六剑客众人都不知道:霍瑶花所要抱的并不是邢猎,而是另一个人。 曾经,她以那个人来暂代邢猎;这最后的时刻,她以邢猎当作那个人的替身。 霍瑶花抚摸着邢猎的脸,嘴唇颤动着说话。 “假如我的人生能够重来,那有多好。” 邢猎喉头哽塞着,无法回答她。 霍瑶花再次笑了。 “可要是那样,我也许就不会遇上你。”她的眼睛轻轻合起来。“唯有这个,我不会用任何东西来交换。” 她的手掌慢慢从邢猎的脸上滑下去。 邢猎一直在这宁静的山坡上拥抱着霍瑶花,直至她的躯体完全冰冷。 第九天。 从外头望过去,安庆城就像经历过飓风灾害一样,四面城墙处处都是崩缺和凹洞,城门以无数木板钉上,修修补补地巩固着。城外的土地没有一寸不被炮火、投石或脚步翻开过,前天下过一阵大雨,令大地变得像农田一样,攻城的宁王军根本难以推进,结果那天叛军只持续了一轮炮石攻击,城墙和城门也没有进攻过。 城里也是满目疮痍。被飞过城墙的巨石压毁的房屋已有过百家,就连知府衙门也塌了一半,幸而当时张文锦、杨锐及多数统领官吏都不在内。 第391章 龙湖剑(111) 如今每天抵受炮击和投石时,安庆城里的百姓已不再惊呼。他们只是暗中念着“龙佛寺”和尚教的梵文咒语,祈求躲过那轰击,又活过另一日。 指挥官杨锐的肩头被流箭所伤,甚至没能知道那是对方或己方所射的 幸好箭头未伤及筋骨,杨锐虽然无法拿兵器,仍照常指挥守城没关系。到我也要拿刀的时候,那已经完了。 所以流箭四飞,是因为叛军的攻城手段和器械又增加了。其中最影响战局的是廿多台能以人力绞动升至与城墙顶齐高的攻城飞车,叛军的弓兵及铳手可躲在车台上,平排观察城墙的守备之余又可与守军的弓手对射,有机会时更可将车推近,攻城兵从上直接跳到墙顶。这武器令城墙的制高优势骤降。守军集中以火箭攻击,但飞车顶上的厢台有包裹铁皮及厚牛皮,经过两天守军只成功毁灭两台,但墙上被弓铳射杀的守兵则大增。 为此杨锐作出了对策,以陶器注满油制成许多油弹,先以之投掷向飞车,等飞车沾满油再以火箭射击,把车焚毁及烧死车上的敌兵。此策一出,昨天一口气就破坏了五台,叛军的飞车阵不敢再推得太近,形势才稍为改变回来。 也因为被敌人用飞车看见了城墙上的状况,先前那个故布缺口的空城计已失作用。但杨锐还是选了二十多个身材较壮的民兵,刮短了头发,给他们披着半边假铜甲,提着长棒,混在四面城墙不同地点的守军之间。这产生了一定的效果,令那些害怕“金身鬼”的叛军士兵每次攻城怀着恐惧,锐气减低了不少。 宁王叛军的将领虽已严令禁止部属士卒再提“金身鬼”这三字,但根本禁绝不来。圆性的可怖,深刻印在士兵的脑海之中,士气正被每天削弱。 今天我好运没遇到“金身鬼”,可是明天呢? 于是朱宸濠在这第九天下了个决定:出动武侠进攻。 原本他与众军师都同意,将军队中的精锐留待南京一战才运用。可是安庆城的顽强完全出乎他们意料。 朱宸濠开始有些后悔没听李君元当初的建言,绕过安庆直取南京。如今他们在安庆就像陷入了泥沼。当然实际上他还是随时可以抽身转移战场,但是到今日宁王军已经在这里打了许久,现在才撤去,难道要带着败走的印象和阴影,再去打更重要的南京城吗?将士到时会否有足够的信心投入另一次攻城战?拿不下小小一个安庆,天下人会如何看朱宸濠?会否有更多人像安庆般起来反抗? 朱宸濠付不起这些代价。 “出动『雷火队”他向李士实和刘养正传达了指令 这天叛军就连炮轰和投石都只维持了很短时候,马上就转为直接派兵攻。 叛军的飞车与云梯甚为积极地进攻,果敢地向着墙顶登去。 只因这天宁王出了重金悬赏:谁能探出那个“金身鬼”真身所在,生还回来的,赏黄金百两! 圆性这天与东面城墙的民兵在一起。他照常穿戴全副“半身铜人甲”,手握齐眉棍,眺视下方远处的敌阵与船队。经过连番战斗,圆性露出面罩外的半边脸开始浮现深刻的疲累。铜甲上多了几处小小的凹坑与箭矢擦过的痕迹。他的眼神凝重无比。守备城墙越来越困难。似无止尽的敌人。守军累积的伤痛和疲倦。城墙、城门与各种军械的消耗。不知要守到哪一天的绝望感……这些都不断在侵蚀着安庆军民的意志。 他看着江心的战船,心想假如自己拥有邢猎的水性,也许会考虑一人孤身去偷袭,看看能否刺杀朱宸濠,以一命解除天下危机。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那种能耐。留在这里协助防守才是他的使命。 他又想起“龙佛寺”里那尊“骑龙佛像”。经过这些天,杀了这许多人,他好像开始渐渐明白,那佛相为何仍能如此安祥。 叛军也同样展开火攻,依样葫芦地造了一批注油的陶弹,从飞车上向墙顶投掷。不过由于飞车能够收藏的油弹不多,士兵抛掷时更要冒着守军的箭雨,就算没在出手前被射倒,准绳也不高,有的油弹落在墙身上或底下,烧起来反而妨碍了己方登城。而守军早有准备,墙顶上一被焚烧就合力去扑救。 虽是如此,各方的飞车仍是不停火攻,要以数量和密度压倒守军。 叛军的坚持终于遇上了好运道,其中一台飞车上的攻城兵,成功把一颗油弹投上了接近东北城角的墙上,并且以火箭将四散于墙顶的油点燃,所引起的火焰,正好波及守军藏在角落处的一批已经注满油的陶壶,顿时产生爆发,十几个民兵卷进了火海,有的带着一身火焰掉落墙壁。只见安庆城那东北角冒起黑烟和烈焰,烧得甚猛烈。 远处江心之上,朱宸濠看见这一幕,极是亢奋。连日攻城,到了今天才终于看见有所突破,他心里不断在吶喊。 烧!给我烧吧! 姚连洲、葉辰及巫纪洪亦在同一条船上,与宁王、李士实、刘养正、李君元等一同观战。朱宸濠对习小岩一事怒气已消,此际姚连洲又再次站到王爷身边。 本来姚连洲向朱宸濠请缨,要亲自出动去对付“金身鬼”,但被宁王拒绝了。 “你是本王麾下的上将军,若是随便就亲履战场冒险,岂非显得我军无人?姚将军你这柄剑要留在本王身边,非到万不得已,不可随便拔出来。”姚连洲站在船边,遥遥眺视一角在冒烟焚烧的安庆城,心里不禁想起巫丹派在“遇真宫”门前那场壮烈的死斗。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打仗。巫丹破灭是他人生最痛,但是当时那战场的情景竟令他有点怀念,火与血的气味,震耳欲聋的炮声,激荡的血脉股动……竟令他有点怀念起来。他忘记不了那种舍身忘死、完全沉醉在战斗里的喜悦。 第392章 龙湖剑(112) 怎也比此刻安全站在船上,陪着一个出生至今不知苦难磨练为何物的贵族,来得快乐…… 为了扑救火灾,城墙上附近许多安庆民兵都赶过去,这令他们原本守备的地点变得薄弱。 圆性见了,知道是要挺身之时。 只见东城墙中段爬上来的叛军突破了一个小小缺口,四名攻城兵到了墙顶,分向左右奋力砍杀,欲扩张这个突破据点,容许更多战友也爬上来战斗。 再有三个攻城兵接续登上。可是他们在墙顶还没站定,赫然看见有东西飞快从他们头领掠过,就像几只大鸟的黑影。 他们的眼睛追踪着那些飞出城墙的黑影,才看见原来是两个先前上了墙的战友。其中一个堕下时发出惨叫,另一个已在空中气绝。 发出金红光芒的战甲,接着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一幕被远处河岸上攻城兵本阵的人们目睹。他们都知道那是谁。 “找到了。我们出发。” 一把声音说,当中带着一股狂热的兴奋。 说话的人把一双形貌各异的长剑挂上腰间,然后在一群穿着镶红边黑色劲装的武侠拱卫之下,步出了本阵,朝着安庆城东面进发。 这支“雷火队”的前面及左右两侧,还有多一层士兵保护,每人都提着大盾牌,抵挡着飞来的落石流箭,护送“雷火队”直达城墙底下。 那城墙之下到处是死尸,有的已然腐烂了多天,传来阵阵恶臭。走在“雷火队”中央的那人却没有半点难受,相反这尸臭似乎令他更亢奋,红、黑一双阴阳异瞳闪着亮光。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竹筒,拔开了木塞,将内里几颗丹药全倾进嘴巴里,狠狠嚼碎呑下。 “昭灵丹”的药力迅速在腹中发作,向头脑冒升。卫东琉已然作好一切战斗的准备。 “雷火队”一抵达城墙前,攻城兵已然配合,实时将两条云梯勾搭上墙顶,并合十多人之力在下面扶持。 八名身材较轻巧的“雷火兵”率先上梯,各自一只手都提着盾牌。他们攀爬时虽少了一手可用,但脚步却灵活迅捷,爬梯甚快之余,同时仍能维持向上举盾的姿势,与其他士兵相较,一看已知分别极大。上方的守城民兵马上发现不妥当,朝下集中向他们攻击! 卫东琉同时也上了梯,紧贴在八人之下,受他们的盾牌阵保护。他的脚步更是如履平地般轻松,向上攀的同时右手已拔出那柄没有剑锷的奇特蛇形长剑。 箭矢纷纷插在八人的木盾阵上,没有找到任何破绽。落石也都被他们用盾抵挡或卸去,只有最前其中一人顶不住一块重石,木盾被撞得荡去,他紧接被箭射中了胸膛和颈项,从梯上掉落! 这损失,卫东琉早已预计。 墙上民兵又用铁叉伸出去猛力推那些云梯,试图把抓住墙壁的梯钩弄脱。可是“雷火兵”的攀爬实在太快,很快已达民兵眼前不远,拿长叉的民兵急忙后退,后面补上来一队提盾牌长枪的战友,一起向“雷火兵”刺击过去! 这七个“雷火兵”,三人是九江府白龙派的同门师兄弟,一人从湖南唐家地堂门而来,两个是福州天罡拳派的兄弟,最后一个是赣南岳氏大刀门弟子,加盟宁王府都为了博取荣华富贵,获挑选为王府军的“雷火队”精英,这初战都想一展身手,此际提着盾一涌而上,全力要抢攻墙头! 然而这攻城战不似他们原本习惯的武林比门,面前一来就是二、三十杆矛枪,而且刺杀的时机极整齐。那些刺枪的民兵个别力量技巧虽远远不及这些武侠,但在地形之利下再加上合作,长枪阵发挥威力,众人无法用盾牌架开所有密集刺来的枪尖,其中三人被杀伤而从梯顶掉落! 然而借着这三人的牺牲,其他四个“雷火兵”成功提着盾硬登上了墙顶。 他们各自发劲以盾推撞,那些民兵哪抵得住,许多柄矛枪脱手,人也被迫得跌退,阵势被撞乱了! 然后第九个攀云梯的人,踏上东城墙。 卫东琉一上来,原本要来制止他的众多民兵都突然静止当场。他们感受到卫东琉所散发着的强烈妖气。同时都不自禁却步不前。 那双阴阳眼瞳扫过之处,对视的人都感觉如像中邪,身体定住无法移动。 卫东琉左手将另一把狭长的古剑也拔出,双手垂着剑,走在那城墙中央,无人敢接近一步,就如走在自己家里。 在他的压倒气势之下,那个缺口没有人去攻击,登上来的“雷火兵”又有更多。 这时在城墙向北那头,另一身影排开民兵走出来,向着卫东琉接近。那身影半边反映着光芒。 “他要找的是我。” 圆性说着,步步朝卫东琉走过去。 当日六剑客入侵宁王府,卫东琉与圆性虽未直接交手,但是在邢猎等挟持李君元脱出时,彼此也曾打过一个照面。卫东琉认出了“金身鬼”是谁,不禁斜斜扬起嘴角笑起来。 “少林。”卫东琉的双眼发出饥渴的亮光。“太好了。” 终于再有机会与巫丹派交手。圆性却没有感受到任何兴奋。这些日子以来的修行、读经与思考,已然令他超越了过去的武门争胜欲望。如今他只有一个战斗的理由: 为了拯救这里无辜的人。 圆性双手摆起齐眉棍,包着铁片与圆钉的棍端,遥指卫东琉心胸。他半侧着身,左边的铜甲完美地保护着身体前面。 卫东琉在巫丹山之战就击杀过无数穿重甲的士兵。他并不把这袭“半身铜人甲”看在眼里?,但是圆性的架式和气度,却令他马上把心神收敛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好像不带半丝杀气,但明明只要走进那长棒的范围内就会随时被打碎…… 在卫东琉眼中,圆性双手提着齐眉棍的姿态,轻得像是拿着一根草,轻得好像全无力量与重量。这种“无”,反而令他谨慎戒备。 同时圆性则感受到从卫东琉身上散发的那种狂乱气息。 第393章 龙湖剑(113) 里面充满了黑暗,彷佛要把整个世界都斩碎为止。圆性最初以为,这是源自卫东琉因巫丹派被灭而对朝廷产生的仇恨,但渐渐觉得并非如此。那是一种更单纯的欲念:从杀戮和破坏里求取快感。一种邪恶。 圆性知道,这比起心怀愤怒或怨恨的对手,更难对付。 “昭灵丹”的药力在卫东琉身体和心灵内,正发挥至最药力猛烈的高峰。多天还未出手杀过一个人的他,感觉内里溢满的杀念快要爆发。他继续将之压抑累积,准备在最适合的时机释放。 卫东琉双剑架起来,开始一步一步朝着圆性接近。 圆性注视着卫东琉,但发觉他未有任何要出剑的形迹或预兆。 卫东琉继续前进。即将到达圆性齐眉棍能够攻击的距离。 他施展的仍然是近年自创那绝招:不断接近和逼迫对手,自己的双剑却全不显露任何出招意图;在迫使对方无法再等而出击的剎那,再以双剑同时一守一攻取胜。 这一招之前虽然曾对邢猎失利,但那时邢猎只是以计谋来应对,并非真正正面破解,卫东琉仍对它有绝对的信心。 终于,卫东琉踏进齐眉棍的杀伤范围。 进了这距离,必定要流血。不管是谁。 对圆性来说,要是被卫东琉再深入得更近,将极其不利,他会失去齐眉棍对双剑的长度和劲力优势;当然如果进了中、短距离,圆性仍可改为中间握棍、以两端短打对敌,但这打法主要处于守势,只会被卫东琉的双快剑压制着。 然而圆性还是没有施展他得意的“紧那罗王棍”。他仍旧轻轻地提着棍,纹丝不动。在他身后两、三丈外是暴烈焚烧的火焰,但圆性的姿态却平静如水。 这种镇定,令卫东琉诧异。 他竟然忍耐得住…… 那是因为像卫东琉吞“昭灵丹”一样,圆性也服了一种药这种“药”,名曰“禅”。 这跟那夜在宁王府面对邢猎时截然不同,卫东琉想。邢猎就算凝止面对着你,你感觉到他还是“动”的,你知道他内里有一股旺盛待发的能量,也知道他的脑袋正在转出许多念头。 邢猎是海。只是你不知道最后他实行的是哪一个。 此刻的圆性也是完全地静止,但是你感到那静止不是死的;他什么想法都没有,好像你随便就能在任何一个方位下手,但同时又决定不了往哪个方位、用哪一招进攻才好。圆性是湖。 而那幽深宁静的湖水,把卫东琉散发的杀气完全吸收消失 他甚至感到圆性连求生的意欲都没有。 而他从未杀过一个没有求生意欲的人。 这一切的感受和想法都只出现在一瞬间。两人实际上还处身在激烈的战场。圆性身后的民兵等着他战胜并守住这段城墙,让他们调动更多人去灭火;卫东琉身后的“雷火队”等着他把这“金身鬼”击毙,再扩大这个登城的缺口,一气攻陷安庆城。 两人都没有等待的余裕。但他们谁先出手谁就落在下风。 卫东琉再进一步。 二人距离只有六尺。对峙的极限。 圆性仍是不动。 卫东琉没有选择。再前进 就在卫东琉踏这步的同时,圆性居后的左足也往前踏上,与卫东琉前进完全重迭在同一瞬间,好像镜子里外的人与镜象。 两人距离因此骤然缩短更多 卫东琉踏出那步还未着地,双剑已对应这突变而发动,左边的古剑压制齐眉棍同时,右手蛇剑以奇诡的高速,直刺圆性未有铜甲保护、因为踏前而暴露的右胸! 即使并非心脏所在,此剑若刺入,实时贯穿肺与心脉,还是能立即令圆性失去战力才继而毙命! 但是当卫东琉的左手剑架上齐眉棍的剎那,却发觉棍上没有任何抗力。他最初还错觉,难道是遇上“巫丹”的卸劲?然后才明白是为什么。只因为齐眉棍根本没有人握住。 圆性在上步的一刻已然双手弃棍。只是那动作轻柔而巧妙,棍仍停在空中原位,令卫东琉没有更早察觉。 从前的圆性,没有如此细微精准的技巧。一切都是在他放开了与邢猎比较之后放开。 圆性腾出来的双手,右手化作虎爪状,曲臂收入护住心胸。蛇剑在下一瞬间贯穿了他右掌,仍继续挺进,剑尖刺入了他胸膛! 而圆性戴着铜甲的左拳,乘着那踏步之势,以少林“五形母拳·虎形拳”招“黑虎偷心”向前打出,猛烈轰在卫东琉心胸! 直拳。少林武功最简单、质朴的一招。圆性四岁时第一天步入少林寺练武场学习的第一招拳法。一切的开始。 卫东琉胸口完全陷了进去。他的身体往后倒飞,人在空中时眼耳口鼻都在溢血。一双红黑眼瞳失神往上翻。两柄剑都离手。 这瞬间他做了个极短促的梦。梦里他正尽情地挥舞双剑,在安庆城里的街道上尽情屠杀每一个看见的人。这本来就是他的计划。他在出战之前一直想着,今天解决了“金身鬼”之后可以杀多少人,可以嗅到多浓烈的血腥气味。 结果今天他一个人也杀不了。 卫东琉的身体继续飞行,越过了城墙,才慢慢改变轨迹往下堕落。这情景,马上就令城墙上的形势转变。振奋莫名的守城民兵,呼喊着拥向仍留在墙头那十几名惊愕的“雷火兵”。 圆性跌坐而下。他整条右臂缩起来,正抽搐得僵硬,无法移动半寸。只因刚才生死立判的时刻,他以右手硬挡卫东琉的剑,在蛇剑穿过手掌的剎那,那手掌每一寸肌肉都全力收缩,去抵消剑刃前进的力量,阻止剑尖深入胸口。 他用左手捧住流血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将右掌及手臂拉开来。蛇剑的刃尖脱出他右胸。他也理会不了仍穿刺着剑的右手,左掌急忙捂着胸膛伤口止血。血水还是渗下到他的腰间。他尝试渐渐加深呼吸,以确定肺脏有没有被剑刺穿。目前看来呼吸无碍。 当他拔去掌中剑并重新站起来时,墙头上最后一个“雷火兵”也被民兵的枪盾阵迫得跃下逃生。勾住城墙的攻城云梯也被推倒了。众民兵举着枪振臂欢呼,向墙下退缩的敌人示威。 他们都没有回头去看圆性一眼。因为在他们心里,这位神僧活佛是不死的。 次天圆性在城墙上杀了四十几人。 受着这样的伤,张文锦和杨锐苦劝圆性休息,但他断然拒绝。 “今天我必定要上战场。”圆性一边包扎着手掌一边说。“要是我不出现,对方就会认定昨天那个剑客重创了我,士气必然大增。我要给他们看见,我跟之前一样可怕。” 他没有吿诉两位大人的是,他的伤势其实比表面更严重:卫东琉那一剑,确实将他右肺刺破了,那内里的伤口到今天才开始扩大,肺内的气息一点一滴泄漏出来,积存在胸腔里,右肺因而被压缩得无法呼吸。 圆性只靠着一边肺脏,加上右手无法握棍,却仍然勇猛击杀了大量敌人。 攻城的敌军再次退却之后,他身边的民兵合和着欢呼。经过十天的战火悴炼,他们渡过了最低潮,此刻心里除了胜利与保守家园的意念,别无其他。 全城团结为一。 第十二天。圆性用齐眉棍作行杖,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上城楼。 人们看见的,已经不再是那个“神僧”。圆性的身体比前消瘦了不少,皮肤失去往日的旺盛血色。他甚至没有穿戴那副“半身铜人甲”,他已经没有力气承受那负荷,只是赤着上身,披着破旧的粗布披风。 他的左半边脸,用彩笔画满了花纹,骤看半边脸谱仍呈现着凶恶的鬼相。那是他拜托城里一名表演唱戏杂耍的伶人为他绘上的。 即使已经无法戴上那半边罗剎铜面罩,圆性还是要给敌人看见自己狰狞可怖的一面。 他如常地在城墙顶内侧一角盘膝打坐。附近的民兵看着他,全都沉默无语。他们看得见圆性那股深沉的疲倦。 而且昨天守城,圆性只杀伤了不够十人,大多时候都要休息。那时众人就知道是什么回事。 圆性看着这些民兵,注视他们每个人坚毅的脸孔。他又回头看城墙里,俯视无数人家的房舍。 他回想到当年离开西安,太师伯了澄和尚赶走他时说过的话。 “看看这万丈红尘。用你的棍棒拳头去结缘。” 圆性心中笑了。 我看见了。我明白了。 今世为人,所为何事,我知道了,我找到了。 一名民兵忍不住走到圆性跟前,手里拿着竹筒。 “大师,要喝口水吗?” 圆性点了点头,接过那盛水的竹筒,轻轻呷了一口。清水滋润着他舌头。“这水,好甜。” 他微笑着把竹筒还给那民兵,却突然一阵咳嗽。他嘴角溢出右肺里积存了几天的血。 那民兵惊愕地看着圆性。圆性握着他拿竹筒的手,以平淡的声线说:“把我烧了。骨灰要撒到山野里,滋养树木和众生。兵器和护甲的铜铁把它折去溶掉,打成耕田养人的器物,木棍劈成柴枝,冬天给人生火取暖。 第394章 龙虎剑(114) “我的一切,不要留下点滴。” 然后他放开那民兵的手。 那民兵只能点头,看着圆性把嘴角的血抹去。 这时远方的战鼓擂起。那民兵也无暇想太多,必要马上加入战友,为了活过另一天而战斗。 圆性继续盘坐着,听那远方的鼓声,慢慢合上眼睛休息。 这一天,守护安庆城的民兵甚是勇猛果敢,因为感觉圆性就在背后看着他们。 然而这天圆性没有站起来过。 同一日宁王叛军收到远处来的军情急报: 王守仁的军队,已从吉安府出发。 习小岩在七杨村外那棵大树下,已经等待了九天。 他把桂香等五个女子护送到西面的瑞昌,又花了不少银子安排马车再把她们送往湖广,就马上折返来庐山。 临别前桂香以充满感激之情的眼神,不舍地看着习小岩。 习小岩将带来的银两大半都交给了她,并说:“保重。” “你也是。”她看看他背在后面那柄大锯刀。“祝你顺利。” 习小岩也不顾可能被宁王的人搜捕,快马加鞭到了庐山西面,比跟霍瑶花预定相见的日子还早了两天。 他在村镇买了些干粮,就去找那棵大树。 看见那棵树后,他明白霍瑶花为什么要选这里。那大树很好找,孤伶伶一棵矗立在平缓的山坡上,四周开阔,站在树下,很远就能看见向这边走过来的人。 那棵树的模样,那坚强而孤独地站着的姿态,令他想到霍瑶花。 不。从此以后,你不会孤独。 他就这样每天在树下等待。从日出开始看着山坡下直至日落。他没有见任何人,没有离开这片山野。干粮吃完,他就上坡顶摘野果吃;吃得胃也酸得发痛,就去附近的小河大口喝水。夜了也留在树底下裹着披风睡觉。 每天坐在树下等待时,他什么也不做,只是有时拔出那柄大锯刀抚摸,其他时候就远眺着山坡下,期待那盼望已久的身影,或者瞧着太阳慢慢西沉。 即使过了约定的日期,他仍一直的等,心里没有半点动摇。 她一定会来。再迟也会来。 没有任何可以说话的人。可是不要紧,他本来就不喜欢说话。 有时他会回想过去的一切。他想起哥哥,也自然联想起邢猎。他仍然希望能够与邢猎决战。可要是霍瑶花不想呢?要听她的吗?习小岩不知道。只有等跟她一起之后,他才会知道。 每天一样的风景,令习小岩对时光开始感到错乱,也对眼睛看见的一切感到麻木。 到了等待的第十天。就在夕阳西斜的时刻,他的眼睛终于捕捉到山坡下远方一个细小的人影。 他揉了揉疲倦的眼睛,再次确定。真的。是一个人。而且确实在向着这里接近。 习小岩站起来。他想过要跑过去。但霍瑶花说在大树下相见。他希望完成她的说话。 他目不转睛地一直瞧着那个渐渐变大的人影,眼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他继续站在树下,等着那身影走过来。 站在那明亮的大铜镜跟前,钱宁双臂十字张开,由两名侍从为他穿戴战甲。 这套盔甲造工甚精细,各部修饰虽然不多,但若是军器的行家拿上手,自然看得出是上品:甲片部件之间许多连接处,都有密织的铁丝保护,甲面上最容易受击的部位也都巧妙地加厚了;全副战甲造型更是按照钱宁本人的身材修整,令他穿着后身姿看来更挺拔。 盔甲上只有几处平实的云纹雕饰,没有金银镶嵌,也没有什么神兽猛禽等装饰。这当然不是因为钱宁付不起,而是当他穿这袭盔甲上阵时,是要伴在一个人身边;而那个人,你绝不想比他穿得更华丽。 侍从为钱宁把甲件穿妥,再将顶着鲜艳红缨的头盔交到他手上。 钱宁一只手挟着头盔,另一只手伸到胸前和肋侧摸摸,身体又挪动了几下,以确认战甲的松紧。 仍然非常合身。钱宁弯起细小的眼睛,瞧着铜镜微笑。这些年虽然锦衣玉食,又为了取宠于皇帝、掌理锦衣卫事务而日夕繁忙,他仍然经常抽空骑马射箭以锻炼身体。这当然不是真为了披甲上阵打仗,而是要保持当年得陛下宠爱时那副精悍模样。远比他雄壮英挺的江彬,如今时刻都在皇帝身边,他更不能输太多。钱宁唯一胜过江彬之处,就是跟皇帝的情谊更久,因此每次见面,他都要令皇帝记得,他仍然是当初那个身材颀健、能左右开弓神射的干儿子。 钱宁把头盔戴上。侍从又把他的佩剑拿来挂在腰带上,最后戴上披风,整套披挂都齐全了。钱宁左手把着腰间剑柄,在镜前左右转来转去,观看自己的英姿。 他以前从来没有当过军人,也未读过半页兵书。能有今天的地位,全凭一颗野心,还有无比的幸运遇上这么一个爱玩爱打仗的朱厚照当皇帝。 而如今,皇帝又要出动了。 十五天前,宁王朱宸濠起兵叛乱的消息传抵京城,朝廷为之震动。可是最应该为此而愤怒的人,却在接到消息后大笑起来,双眼闪耀出孩子发现了好玩新游戏的光采。 朱厚照急不及待就吩咐臣下草拟诏书,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也就是他自己南征平乱。 皇帝下江南之心已久。而这次谁也不可能再劝止他御驾亲征所有苦谏皇帝打消出征念头的朝廷大臣,全都在江彬鼓动下遭收入牢狱。 因此钱宁才要把这收藏许久的盔甲翻出来准备。 “大人威风极了!”其中一名侍从赞叹说。另一人则露出殷羡的表情。 本身就是皇帝宠臣的钱宁,如何看不出这是奉承?不过他享受这种谄媚以逢迎他人为生者,自也喜欢别人逢迎,以补偿心里积累的自卑。 钱宁把腰间剑“铮”地拔出来,立时寒光满室。 这房间四壁全都排满了各种珍宝,有巧工的金银器皿,有色泽奇异的玉石摆饰,大小各样名家字画,还有远从海外而来的稀有物事。 第395章 龙虎剑(115) 铜镜旁就立着一袭来自西域的奇特盔甲连同圆盾,盔甲前的兵器架则排列着六柄工艺精细的东瀛长刀。各处还堆放着几口沉重木箱,内里也都塞满金银财宝。 像这样的藏宝室,在钱宁这座京城大宅里就有三间。而他在京城外各地收藏财宝、以备紧急之需的地点还有十多个。 钱宁握着剑,扫视室内的宝贝。这些年凭着宠臣地位敛聚得来的财富,他大概再花三世都花不完。但是只要身处其中,总能给他一股无比的安定感。 他把剑举起来。两名侍从有点心惊,但钱宁只是把剑尖指向那些宝物,逐一扫过去。 心眼极小的钱宁,清楚记得自己每件财物是如何得来的,哪些由谁所赠,哪一批钱财又是靠什么勾当赚回来。 钱宁的剑尖停在一个精巧的白玉酒壶上。他记得,这正是朱宸濠派人赠送之物。 不只是这酒壶。这房间里大约三成的财物,都是宁王多年来的贿赂,或是从那次偷运神机营火器贩卖给宁王赚来的。 一想及此,钱宁心里那股安定感突然消失了,手上的剑在微微颤抖。他缓缓把剑收回鞘里。 掌握着情报消息的钱宁,其实比皇帝还要早几天得知宁王叛乱。他第一个反应其实想过要逃出京师,可还是舍不得这一切财产与地位,最后决定留下来。 渡过心惊胆跳的五天后,叛乱的消息在朝廷炸开来。他继续等待。始终没有任何人指控他勾结朱宸濠。就连死对头江彬也毫无动静。 钱宁知道其中一大原因:朝廷里受宁王贿赂的,又岂只他一人?许多人包括许多拥有巨大权势的人都不想这个粪桶给掀开来。要是一一严查“勾结谋反”的话,整个朝廷的根基也可能动摇。 但是钱宁也担心,自己与宁王勾结之深,非其他人可比。许多朝廷大臣收了宁王贿赂,最多不过睁一眼闭一眼,或是为朱宸濠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钱宁却一直把锦衣卫的情报系统“租贷”给宁王府利用,还为他们取得重型的火炮军器,甚至试图诱使皇帝以“异色龙笺”封宁王世子为继位人。这些若是一一揭发,他很难开脱。 如今说后悔已经太迟。钱宁盯着镜里的自己,极力提起精神。他决心要渡过这场风暴。 没事的……老天让我得到这一切,不会又轻易拿走…… 我会在这里生存下来。比谁都久。 钱宁解下佩剑并脱去头盔,交给侍从。他心里不断催促自己要向好处想:这次陛下不是出关而是南下,钱宁终于可以全程陪侍在侧,不再被江彬独占。他早就命令部下,预先在禁军即将行进的路线上张罗一切珍奇美食,搜寻民间美女,并准备各样“豹房”里没有的新鲜玩意。 要把陛下的心赢回来。 只要做得到,谁也动不了我。 钱宁这时走到藏宝室一面墙前,从挂着那十几张精良强弓中挑选了四把,吩咐侍从务必要带去,好让他有机会在陛下跟前表演。皇帝决定后天出兵离京,钱宁还要准备的事情甚多,于是叫侍从为他卸下战甲。 才只脱去上身,忽然有另一名府邸侍从由内堂奔入来,钱宁看见他满头大汗,脸色青白,甚是不悦。 “有什么” “有人……进来了!” 那侍从的声音在颤震,显然极不寻常谁敢闯我皇庶子朱宁的住处? 仍穿着下身战甲的钱宁,怒然拿起兵器架上一柄东瀛刀拔出,正要向外冲出去看个究竟,一把极雄浑的声音却从外传进来。 “钱宁,出来说几句话吧!” 一听这声音,钱宁的脊梁彷佛冷得结冰。 钱宁这府邸里常设的护院就有三十多人,加上常在此走动的大量锦衣卫部属,防卫严密得就如城砦一样。 可是这个说话的人,毫无先兆就能进到这大宅深处来。 只有一个可能:这人带着一道无人胆敢违逆的命令。 钱宁的脸变得比过往任何时刻更苍白。他垂下了倭刀,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步出藏宝室。 到了宽广的内堂,钱宁看见那个说话之人,已然坐在主位上。 江彬此刻虽然坐着,但那身姿彷佛比钱宁还要高大。他伤疤深刻的脸得意地微笑,手里把玩着一封信笺。 曾经日夕陪伴皇帝的钱宁,从前见过这贵重的纸笺无数次,当然知道是什么。 一切都完结了。 堂内还站满数十名提着刀斧的甲士,都是江彬亲自从边关带入京城的亲信士兵,全部以虎狼似的目光盯着钱宁。 江彬看见钱宁走出来时,穿着的半袭战甲,手里拿着倭刀,不禁皱眉摇头。 “到了这个地步,你不是还想反抗吧?” 钱宁一脸虚弱,呑了呑喉结,手中长刀掉到地上。 江彬看着钱宁败丧的样子,半点也不急着执行圣旨。他等这一天已经许久,当然要慢慢享受。 就像看见久待的猎物终于掉进陷阱里,他要好好欣赏那挣扎的姿态。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江彬说:“你很后悔当天带我见陛下吧?可是你不能怪我啊。跟宁王府勾结,又不是我迫你做的。我不过令陛下多留意一下而已。” 他摸摸自己脸上那自豪的战疤,又看着钱宁说:“我只是没想到,作我对手的人,竟然这么笨。” 钱宁这时似乎渐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了。他的脸多了少许血色,自己动手把战甲的下摆解除。 当已经接受事实后,钱宁的心反而平静下来。毕竟他在朝中打滚这些年,不是不明白这是一座吃人的丛林,自己随时也要有被吃的准备。 钱宁这镇定的反应倒令江彬很意外。他之前还想象,钱宁在这时刻会是如何痛哭求饶,或者被惊吓得露出什么难看丑态。 “你要做什么,就快动手吧。” 钱宁淡淡的说。“反正一切都已定局。你想听我说什么吗?我输了。听到这句说话,你满意了吧?” 江彬反而无法接下去。他挥挥手,示意部下拿出牛筋索来把钱宁绑缚。钱宁一边让士兵反绑双手,一边仍在直视着江彬。 第396章 龙虎剑(116) “你知道吗?你跟我是一样的。” 江彬听到钱宁这句话,一股怒意冒上心胸。 “你还说什么废话?” “你跟我是一样的。” 钱宁平静地说。“我们所得到的一切,都不是靠自己,而是别人一时兴起的赏赐。这般得来的东西,要在一夕之间失去也很容易。 “在这世上,连皇帝也会换。你以为自己今天站的这个位置,永远也会存在吗?” 江彬听着时,脸上的怒意渐渐消失。他听得出来,钱宁这番说话不是什么最后的反击,而真是失去一切时的感叹。 铁青着脸的江彬,只是无语地挥手,下令部众将钱宁押走。他自己却仍坐在原位,托着腮在沉思钱宁刚才的说话。 不,我不会跟你一样。 死也不会。 钱宁因通逆大罪,即日遭下狱抄家,府中查获玉带二千五百束、黄金十余万两、白金三千箱,胡椒数千石。 正德皇帝由于懊悔先前下令歼灭巫丹派,对曾经宠信的钱宁,多生了点仁慈之心,并未马上下旨处决,只着将其囚禁,待南征讨逆之后再作定断。 宋梨还没走到马荻的房间,就已听到房外人声吵杂,似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梨皱着柳眉,匆匆与三名侍婢走过去,心急要看个究竟。 近日皇帝大举筹备南征,加上朱宸濠作乱的震撼,朝廷陷于纷乱;大宠臣钱宁忽然抄家下狱,更是令人惊奇。在这种时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不到宋梨不忧心谨慎。 到得那房间外,宋梨才松了一口气。原来聚在门口内外的皆是“豹房”的宫女太监,正在忙于收拾各样衣物器具,装进箱子搬运出去。 门外众人见了宋美人皆停下来行礼。宋梨轻轻挥手着他们继续办事,径自走进房间里。 一进去宋梨就看见马荻扠着腰站在房间中央,正忙着指挥打点众多下人,要把哪些物事运走;同时幼小的阿捷则伏在一个打开的大木箱跟前,把里面原本整齐叠好的衣袍一件件都翻出来扔去。 “阿捷!” 马荻发现了气得高叫:“你在干什么?” 阿捷听了,笑嘻嘻看着母亲,把一件鲜红的罗裙盖在自己头上。这时他失了平衡,整个人倒进箱里,头下脚上埋在衣堆中,两条穿着绣花小靴的腿不住在踢。 宋梨见了一阵惊呼,奔过去把阿捷抱起来。阿捷仍顶着那条红裙,搂着宋梨在笑。 马荻半带愠怒地走过来,把那红裙掀去,瞪着自己的孩子。可是看着阿捷可爱又傻气的模样,她的怒气立时就消散了,更忍不住噗哧一笑。 “姐姐……”宋梨环顾左右:“这是在干什么……” “我们要跟着陛下南征啊。当然得准备啦。” 马荻用那红裙抹着阿捷脸上的汗水说。“你呢?都收拾好要带的东西了没有?” 宋梨看着马荻,感到有点不寻常。先前她们二人都担心,朱厚照很快又会捺不住起驾离京,她们再次要被迫带着阿捷远行。然而此刻的马荻却显得异常积极,似乎等不及就要南下。 马荻与宋梨这两年来患难与共,已结下极深厚的情谊,一见宋梨不说话样子,已猜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对啊,妹妹。”马荻拨了拨宋梨的发鬓。“我已经改变了心意。现在我恨不得早一天就出发,离开这个……”她左右看看那些“豹房”的宫人,降低声音说:“……地方。” “为什么?”宋梨不解地问。想起在关外那段颠簸的日子她就害怕了。虽然江南不似塞外那般苦寒匮乏,但她还是厌倦随着那长不大的皇帝东奔西跑,还得随时陪酒笙歌…… 马荻把宋梨拉到房间的一角,远离房里那些下人。那里放着阿捷所睡的小床,她们一起站到纱帐之后。 “我已经决定了。” 马荻神色凝重地看着宋梨。她又看看阿捷,大力呼吸了一口气,才继续悄声说:“我要趁着这次离京南下的机会,把阿捷送走。” “什么” 宋梨轻呼,想到不可惊动外头那些下人,马上又捂着自己嘴巴。待确定他们并没留意后,她才再次说话:“你要带着阿捷……逃走吗?” 马荻摇摇头。“身为陛下宠姬,要是突然失踪了,必然引起骚动,陛下也不会善罢甘休。但若只是一个小孩不见了,他也不至于出动千军万马去找回来吧?” 宋梨一听,明白马荻真正的意思,是要趁机找一户人家,将阿捷交托给对方。她眼眶顿时红起来。 “怎可以……那岂不是……你跟阿捷……” 马荻的神情却甚是平静,看来早就将此事想透了。她摸摸阿捷那头柔软的乌发。 “这孩子若是长年留在这种地方,长大了只会变成怪物。”她压着声音说:“就像陛下,还有围绕在陛下身边那些人一样。没有一个人的心是正常的。阿捷绝不可以变成那样。我已决定了。” “可……可是……”眼泪从宋梨双目流下来:“这样……你们就从此不能再见面……” “没有办法。” 马荻苦笑。“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为了你爱的人,就得放开他。” 她抓着宋梨的臂膀,直视宋梨的眼睛又说:“答应我。必要的时候,尽你一切的力量,帮助我完成这事情。” 宋梨瞪着泪眼,茫然不知所措。这时阿捷看见宋梨在哭,他嘟着嘴唇伸出小手,去抹她脸颊上的泪珠。 看着纯真的阿捷,想到他的未来,宋梨默然点了点头。 在正德皇帝二十九年的人生里,从未如今天兴奋。 那股血脉奔腾的感觉,更甚于十五年前即位大典;或是心爱的“豹房”落成之日;又或“应州大捷”亲自领军取胜之时。 他一身战阵披挂,但并非当日在关外所穿着那袭华丽的铠甲,而是一套外观朴实却也更凶悍的骑兵战甲,双肩与胸前的铜甲片泛着赤金光芒,簇新无一丝凹痕。胸中的护心镜围着祥云雕刻,除此以外整袭战甲再无任何修饰,各部件都只为战斗而造。 第397章 龙虎剑(117) 皇帝挟在臂间那副战盔也是同样简朴,只在顶上插着一束彩色的长长鸟羽,以作将军的识别。 “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 朱厚照右臂挟着头盔,左手把着腰间剑柄,在暄天乐声中步出房间,双靴踏着爽快的步伐,身后黄披风随着扬起。 在八名身材健壮、带着刀枪的英挺太监跟随之下,皇帝走过“豹房”一道广阔的长廊。夹在廊道两侧的是数以百计伶人番僧,在挥舞各色旗帜并起舞鼓乐,犹如重大的节庆。 越是走近廊道前方尽头,朱厚照越是嗅得出外头透来那股奇异而复杂的气息。他对这气味绝不陌生,当中混合着无数人与动物散发的汗气;大量皮革军器透出的膻臭;热力从沙土里蒸发冒起、有如干草焚烧似的味道…… 朱厚照嗅着,心脏跳得更快。他展露出满足的微笑。 这样,才是活着。 步出走廊尽头,朱厚照踏上“豹房”露天大校场的沙土地。眼前尽是一片光芒,照得他一时睁不开眼来。 近千骑精悍战士,成整齐的行列排聚于校场之上,没有任何一匹马发出不安骚动,军容严谨安静。 众骑兵身上所穿盔甲,式样与皇帝的同一模样,而且也都是簇新制造。正午阳光从上空洒落校场,那一排排铜甲泛出一片海洋般的赤金光华,如林树立的整齐长刀枪则反射熠熠银辉,全军乍看起来,就像沐浴在神光之中,彷佛不属凡间。 诸将士的脸庞半隐在头盔底下,各自透出精悍的杀气,没几张脸寸肤完好,各自都带着过去战斗的创疤,全都是历经征战的勇者;每匹战马神元气足,却又被骑者操控得贴贴服服,足见全都经过精心挑选和调练。整支大骑队,无一丝可挑剔之处。 朱厚照适应了光芒后,兴奋地瞪着眼观看那军容。他捧着头盔的手在微微颤抖能够令皇帝有这种反应的事情,世上没有多少。 这是无敌之师。 带着它,我能够自由奔驰到天下任何地方。 他最宠信的猛士江彬,这时骑着马踱来,手里牵着一根缰绳,拖着另一匹通体毛色雪白的精挑战马。江彬坐在鞍上,向朱厚照低头行礼。 若是正常的场合,江彬此举可谓极是无礼。但现在不同。在这校场上,朱厚照不只是皇帝。 朱厚照朝江彬点点头,急不及待把头盔交给身边的太监,再在另两人扶助下,一跨足登上了白马的马鞍。他接回战盔自行戴上,扶正之后再略略整理衣装,然后就策马跟着江彬,走进行列之间检阅众多骑兵。 这支“威武团练营”精兵,本身不是禁军出身,而是由江彬从辽东、宣府、大同及延绥这关外四镇带入京来的边军,从中选拔组成,全都曾经拥有在边塞与鞑靼血战的丰富经验,其勇猛非安处京城的禁卫可比。 朱厚照经过那队列跟前,仔细地欣赏众兵的仪容与武装,喜不自胜,不停在点头。最令皇帝得意的是,此刻自己亦与这些勇士穿戴着同一装束。曾在应州之役冲锋陷阵、亲斩敌首的他,自诩亦是经历过生死血战的勇将,今日跻身这行列之中,靠的不是皇帝的权力,而是实绩,自然也应该穿着同一套铠甲! 江彬在旁看着皇帝的笑容,心里甚是得意。 今次南下御驾亲征,朱厚照宁舍传统的京师禁卫,而选择以这“威武团练营”为亲卫军,身为建军主将的江彬,地位更显得稳如泰山。 何况这“团练营”表面虽奉皇帝为总指挥,实际则效忠于提拔他们的江彬大人。之后南下沿途的每一天,朱厚照的生死安危,可以说都掌握在江彬的手里。江彬感觉这就像自己实际把握着天下权柄一样…… “威武团练营”全军换置簇新整齐的武装,亦是出于江彬的建议,一则是在外观威仪上取悦皇帝既然军队在朱厚照眼中是玩具,当然越是光鲜漂亮越好;二来江彬从采购这批新武备里,也狠狠地大捞了一笔。 对于花耗了国库多少金银,朱厚照从不关心。那刀枪甲盾的反射光华,映入他兴奋的眼眸里,令他好像变回少年。在朱厚照那长不大的心里,只要求一切都完美无缺。身为天子,他不觉得这要求有何过份。 正因为追求完美,所有在朱厚照生命里重视的东西,此刻全都在这校场上:日夕与他在“豹房”玩乐嬉闹的优伶和西域番僧,正聚在校场边上奏乐起舞,祝贺他勇武出征;他所豢养的百十头飞鹰猎犬,也都已集合在校场角落,准备随军运送;当然还有他最爱的那些女人:刘良女、马荻、宋梨与其他廿多个宠姬,全都盛装坐在一边帐棚里,观赏着他戎装检阅的英姿。 是次南征当然不止这一千骑。单是“威武团练营”就另有二千人在京城外等候圣驾,而真正的讨逆主力军以安边伯许泰总督军务,分由太监张忠及魏彬、左都督刘翚等督领各军,兵部侍郎王宪主理粮饷后勤,已在京畿集结。之前曾经统率禁军攻打巫丹的太监张永,则负责军中机密及收集情报,调查朱宸濠叛逆的同谋。 这些大明京军精锐,就等皇帝在此吉时从“豹房”校场率众出发,浩荡南下;再联同已传檄集合的南京、两广、浙江、江西各路义师,共讨逆贼。 大军统领当中,许泰与江彬一样是边将出身,同获朱厚照宠信封侯;张永、魏彬及张忠也都是皇帝亲近多年的内侍红人。 唯有一人独缺,正是当年有份鼓动修建这座“豹房”的钱宁。那个许多晚上曾把肚皮给皇帝当作御用枕头、与朱厚照日夕形影不离的“皇庶子”,这天已不再威风地与天子共骑,而是给囚禁在黑暗的牢狱里。 但朱厚照没有半丝挂念他。自出生起,自两岁被封为太子开始,皇宫所有人都教导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不可取代的。 第398章 龙虎剑(118) 就连有血脉之亲的皇叔朱宸濠,也已被他下旨削除藩籍,正名为逆贼。一个干儿子,算不了什么。 皇帝把士兵都检阅一遍,感觉心满意足后,骑着马到了队列最前头,并接过江彬递来的黄色令旗。 校场边的伶人,把鼓声击得更密更响。 即使是对这次出征没有丝毫兴趣的宋梨和马荻,也不禁被这股气氛压得透不过气来。 朱厚照手握令旗,在享受着这时刻。跟上回出关迎战不一样,这次宁王逆乱,是真的在挑战他王位。对朱厚照来说,这是真正的战争;是他在历史上,留下可比先祖英雄功业的黄金机会。 没有比这更好的游戏。 他的手,把令旗挥下。 沈小五喝下几口清水,深深感觉咽喉给滋润的舒畅。他舐一舐原本干燥的嘴唇,抹去滴在下巴的水珠,把装水的竹筒传递给下一个同袍。 他跟同队的百来个民兵,此刻正坐在乱石堆上喝水歇息。这段路上附近没有多少树荫,他们只能占到这处,有石块可坐已经很不错。 七月的毒热太阳迎头照下,众人从头巾到绑腿草鞋都吸满了汗水。有的人不住用草帽掮着风,但更多是懒得动一动,只是静静在享受着这个可以把兵器军需等重担暂时放下来休息的时刻。 沈小五放眼看去,扫视遍野上聚集休歇的无数义军同袍。自吉安出发行军至今已是第四日,但他还是感到眼前这景象有点不真实。 这么多人…… “老范。”小五问问身旁最相熟的同袍:“你昨天说,我们大军总共多少人?” 老范抓抓脸颊:“十四万。上面是这么听说的。” 沈小五瞧着军队,默默点了点头。 当然他和老范都不会知道,十四万只是王守仁故意的虚报。实际上在不足一个月内,王大人能招集到的义军只有八万,而且并非全部一起行进,其他多个地方的民兵团,都是相约之后集合。 这对于小五而言,是个不可想像的数字。小五一张黝黑粗糙的方脸刚毅而年轻,他今年只得十九岁,但已不是第一次出征。三年前王守仁南赣剿贼,小五虽未成年,但因身材健壮,也给县衙征召去了参战。在如今这支讨伐宁王的义军里,他是少数具有实战经验的民兵。 可是那次剿匪的阵仗,远远没有今日般浩大。身在其中,沈小五身体里的血,流动得更快更热。 军号吹起。乱石堆间的三名队将,率先起立。 “起行!” 队将催促之下,各伍长不敢怠慢,也都急忙驱使手下四个士卒把军需重新负上,再次上路。 王守仁组织这支军队简明而严谨,每五人为一组作战行动,每十伍设一队将,每十队设一副将,主将统率十个副部共约五千人,如臂使指,层层问责。 沈小五与众同袍再次负起盛载着各样军需的担挑行囊,提着刀枪,排成行列起步。 王守仁所召得的义军,人数毕竟紧绌,并不足以拨出足够人力、舟车和牛马运输军粮和各种必需品,因此也要各路队伍轮流分担运送之责。这对于仍未接战的士卒已成一种消耗,但因为仓促成军,也是无可奈何。 众民兵一身装备简陋不齐,许多不过在胸前背后穿戴皮革或竹护甲,再在臂腿缚缠竹片。没几个戴着头盔,大都只是用厚布条包裹,仅仅作为保护,论装备军容,与此刻正随着皇帝南下的朝廷大军相比,有如天壤,乍看只不过是一大群集结的农民。 沈小五腰带间确也斜插着一柄镰刀。那刀身比一般割禾的镰刃略长,手柄却缩短了,外形带点凶厉,不太似是农具。 这是小五的得意兵器。他的气力和身手,都是在赣州城郊的乡村农田里练就的,即使是村里的成年男人,没有一个比他收割更多更快。 三年前剿匪之役里,沈小五遇到一个曾是地堂门弟子的同袍,跟着他学过一段短日子。小五所学到的武艺不过两、三招,但他甚是聪颖,将地堂门刀招和自己低身在田里收割的擅长动作结合,自行发明了一招专门用镰刀斩割下盘的“绝招”,在血战里废过十几个山匪的腿,立下不少功劳。 因此一听到王守仁大人再次招兵,小五想也不想,就带着收藏了好一段日子的镰刀直奔吉安。 义军行进速度甚快,有时几乎像是半跑着。这当然是王守仁的命令:宁王府耳目遍布江西,义军从吉安出兵的消息,肯定很快就传到正在围攻安庆的宁王主力大军那边。王守仁知道,己军只得少数几点优势,其中之一就是可趁宁王未及反应之前迅速进击,这一点必需掌握。 众多民兵壮勇,毕竟大多没受过长期调练,如此快速行军,最初两天可说苦不堪言,行列中几乎少听到交谈,尽是吃力呻吟之声。到了如今,众人才总算习惯下来。 “老范”一个同袍边走着边问:“听说,你见过王大人?” 这个民兵并没有参加过征剿南赣山匪的战役,故有此问。 老范抓抓下巴胡子,笑了笑。 “我只是远远见过几次。你问小五吧。他跟王大人说过话。”  “真的吗?”旁边众人都生起兴趣:“王大人他是怎样的?” 沈小五微笑。老范所谓的“说话”,其实只是三年前王大人犒赏军士时,正好朝着小五说了一句“辛苦了”。小五那时候呆若木鸡,更别说回话与王大人交谈。 “怎么说呢?”小五隔着头巾搔一搔头壳:“王大人的长相,其实……” 小五没说出口,但各人也都会意,纷纷笑了起来。 “可是即使这样,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我觉得……”沈小五说时远眺前方带引行军的飘扬旗帜,心里在回忆那次见面。 “觉得怎么样?”同袍好奇地追问。 “觉得只要是跟着他,就不会打败仗。” 十几个同袍看着小五一轮。然后有人忍不住笑了。 “世上有这么神的人吗?” 第399章 龙虎剑(119) 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在交谈:“就算不打败仗,也不保证自己不会死啊!”“活过来的成数总比打败仗高吧?”“这次我们打的可不是山贼……” 听着这些话,沈小五并没想反驳什么,只是整一整行囊布带,继续向前走。 他心里想的可不是这些,而是自己的前途。 虽然住在相距南昌较远的赣州,沈小五毕竟是江西人,当然早也听闻过宁王府的暴虐,故此上个月听闻南昌生乱,王守仁招兵讨逆,他确是怀着保乡卫士的一颗赤心来投身义军。 不过见了大军如此阵仗,他深深感受到与那次剿匪相比,这将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场战争。宁王要争的是皇帝宝座。这一战将会决定天下握在谁手上。 只要在这场仗里立下功劳,说不定可以捞到个官职…… 我这柄刀,可不要再回家乡割禾草。 沈小五摸一摸腰间镰刀,心里兴起要建功立业的愿望,双腿不自觉走得更轻快。 他这充满动力的步姿,引起了队将林清的注意。林清本来就是乡勇统领出身,指挥识人有丰富的经验,对编配到手下的那五十人都暗中留意了解,对于年轻又有实战经验的沈小五,一早就特别记上。林清暗暗朝着小五那边再走近一些观察。 一个与小五同伍的民兵用汗巾抹着额头,叹息说:“到底还要再走多少天,才追赶到贼军呀?” 沈小五听了笑笑,指一指天上的太阳。 “你不会分辨方位吗?” 那民兵听着感到奇怪,也眯着眼朝天看。 沈小五见那同袍似乎还未明白,也就再解释:“我们一直向正北走呀。” “那又怎样?” 那民兵还是没理解。 “王大人不是去追赶逆贼的主力,而是要去攻打南昌城呀。” 所有人包括老范,都不禁转过头来看着小五。 林清离远听了,不禁眉毛耸动。 闪电攻打南昌这策略,王守仁在离开吉安时曾下令要向士卒保密,以防太早被朱宸濠的耳目知悉。虽然如今已走了大半路途,义军行进的意图已不是什么秘密宁王主力军那边相信亦已察觉但沈小五一个小兵卒,能够凭自己观察得知,可见他的头脑。 林清走上前去,从后拍了拍小五的肩头。 沈小五回头看见是林队将,不禁有点惶恐,心想是否自己刚才多口已犯了军纪。 “刘副将给了我命令。”林清向沈小五说:“要我挑一些人去办一件事情,着我留意队里有没有可靠的人选。你是其中一个。” 沈小五听了,眼睛瞪得大大。 “你怕不怕死?”林清微笑向他问。 “不怕的话,现在就把行囊交给同伴,赶上前去找刘副将报到。” 沈小五只眨了两眼考虑,马上就朝林清点头,卸下装满着绳索的行囊,拔足向队列的前头跑去。 生为大明宗室宁王府长男,朱宸濠自呼吸于人世那一刻开始,从来没有孤独过。不管行坐睡卧、吃饭解手以至临幸妃嫔,未有片刻是无侍从陪伴的。 即使现在,只要他打开船舱房间的窗往外张看,那江上无数战船的水兵,江岸上驻扎的万计雄师,每一人都属于他,每一步都随他意志而走。 然而朱宸濠此际,无比孤独。 只因他无法确切知道,应该带着这支军队走往哪一个方向。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告诉他答案。 他不能完全相信他们的任何一个。 朱宸濠将娄妃与世子,还有一干侍从近卫,全部都赶了出去,所有军师重臣和武将亦一个都不许他们进来,独自关在房里,一杯接一杯地斟着酒喝。 他的脸已透红。他知道自己必定要马上作出决定但也正因如此,他才要喝酒。每喝一杯之前,他都跟自己说会在喝完它之后就打定主意。然后每一杯之后又再有下一杯。酒精并没有给他决断的勇气,只令他向那短暂的舒畅逃避,继续犹疑不前。 从南昌传来的急报说,王守仁军队的意向已经甚为明显:正要进攻宁王的老家南昌。 只要一想到王守仁,朱宸濠就恨得几乎把牙齿咬碎。就这么一个书生,竟敢与我大明朱姓亲王、真命天子作对,阻我王图霸业?  登上龙座,是我的天命。绝不会因为小小一个赣南巡抚而改变。 他只是一颗挡路的小石头。一定是。 朱宸濠再干一杯。但他仍然无法决定:到底应该回师抢救南昌?还是继续往南京进军?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其中一把苍老的声音在叱喝:“我要进去!你们即管就把刀斩下来。我这副老朽残躯,是死在战场上,还是死在你们几个卫卒刀下,于我没有什么分别!我一定要进去!” 然后房间的大门缓缓向外打开。进来的自然是提着拐杖的太师李士实。 扶着李士实一同进入的还有他儿子李君元。随之鱼贯而进的是国师刘养正、两位巫丹派上将军商承羽和姚连洲、监军刘吉及兵部尚书王纶。除了仍在外指挥包围安庆城的闵廿四和凌十一以外,宁王府最高级别的军机重臣都已在场。 朱宸濠虽半醉,哪会听不到李士实刚才的说话?他们如此不顾王爷的命令硬闯进来主帅船的御寝室,实属大不敬。 然而自从六月起兵反叛之后,他们每一个已同宁王命运共存亡。什么君臣之礼,在战场上,都远远比不上活着重要。 李士实等几个重臣,虽为争取宁王宠信勾心斗角,但在这个关头,大家的想法都一致:宁王无论作何战略决断,都胜过在此拖延不动。 “王爷,不必多虑了。”刘养正一跟宁王见面,急不及待就说:“请从速下令岸上大军拔寨登船,我们全军回师,救助南昌城,向那不识好歹的王阳明迎头痛击!” “等一下。”商承羽咳嗽了一声,开口止住刘养正的建言。在这仲夏仍穿着毛裘的他,脸色稍比平日苍白,众人若非见识过他的可怕身手,还会以为他是个病君。 第400章 龙虎剑(120) 而事实上商承羽伏击六剑客失败后,颠簸赶回来会合大军,一路少有歇息,在战斗里触动的旧患确还没有完全平复。 他又干咳了几声,清一清喉咙,这才继续说:“如今上策,是根本毋用理会王守仁,只须火速进军南京,一击以定半壁江山!”  “这岂非把背项都卖给敌人了吗?”刘养正皱眉摇头。“回救南昌,才是正策!南昌城留有重兵,王守仁用兵再厉害,十天半月也不能攻下。只要我军及时起动,必然赶及,到时与南昌守军两面夹击,王守仁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又指一指李士实父子说:“太师与李公子也都同意这策略。” 商承羽与姚连洲互相看了一眼。他们都同意要尽快进攻南京。 “我军来回奔波,与王守仁的新锐之师迎头交战,绝非好事。”商承羽以凌厉的眼神扫视刘养正及李士实父子,反驳说。“如刘国师所说,南昌既能守得一时,我军可抢先一步取下南京。到时形势转变,王守仁不得不放弃进攻南昌,调兵过来向我们挑战。我大军以逸待劳,再挟着南京龙蟠虎踞的地利,才真正可将对方置诸死地!” 李士实双手拄着拐杖,摇摇头说:“南昌有两位王子与宜春王留守。你是说要不发一卒,弃之不救吗?” “战场之上,每个人都已把性命押上。”姚连洲的神态在众人里最是安然,他双手轻轻按在腰间的“单背剑”柄上,冷冷地说:“不管是王子还是兵卒,都没有分别。为了胜利,就要随时准备付出。” 商承羽与姚连洲并肩而立,相视点头。这在从前是不可思议的情景。但是两人都判断,直取南京才是目前应该采用的战略。而且对于这两个怀有异志的巫丹武侠来说,宁王进取攻略更多领地人口,才有利于他们私下扩张实力、达成建立“巫丹军”的真正目标。回救南昌,那就等于原地踏步了。 商承羽趁势再说:“先前你们不也同意,应该放弃安庆,直攻南京的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李君元摇头挥挥手上纸扇,皱着眉头反驳:“而且安庆也不是南昌。两位将军想想,如果我们连老家都保不了,对全军士气有多大的打击?” “攻下南京,先取半边江山,谁也不会再记起南昌那个小地方。”商承羽反击说。 李君元再次挥动纸扇:“别忘了,王守仁短短时间,就集合得这样规模的军队!今日不及早将他剿杀,再拖一段时日,他带往南京的人马,就不止眼前此数” 商承羽马上用话截住他:“攻克南京,王爷正位登极之后,四方志士来投,我方军力也会大增!” “可是那王守仁” “吵死了!” 叱喝的是朱宸濠,他猛力将手中玉杯摔去,在角落处砸成碎片。 所有人立时静默。 宁王扫视各人包括一直不敢表态的刘吉和王纶,满布红丝的眼睛透着盛怒。 “你们每一个都要求我相信。”朱宸濠一字一字说:“可是相信你们,我得到过些什么?” 他指着李士实等人:“左一句王守仁,右一句又是王守仁寿宴那夜,就是你们劝我马上起事的!可是只要我多等一天半日,王守仁早已抵达南昌,自投罗网了!今日一切祸患,就因为走漏了他一个!” 朱宸濠的手指转为指向姚连洲和商承羽:“然后我又派你们去追杀他。结果呢?要是你们把他诛杀于江上,又哪来这支阻止我大业的敌军? “要我信任你们说的话……可是一路以来,给过我什么?南康和九江都是不战自降的,细想起来,我军举事一个月,就连一场胜仗也没有打过!如今还凭什么要我相信你们?” 室内静得连外面江浪的轻柔声音也听得见。宁王如此当众向两位巫丹派将军如此发怒,实在是头一次。尤其是商承羽,一向获得宁王宠信与尊重,待之如上宾多于臣子,如今却戟指斥责,言语虽还未至侮辱,神态却已与斥骂自己豢养的鹰犬无异。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巫纪洪让王守仁逃逸;卫东琉战死安庆城墙上;商承羽围捕六剑客反要败走而回……朱宸濠对巫丹派的信任,已是大不如前。这点李士实父子及刘养正也都看在眼里,但并没因此感到半丝高兴。君臣间的破裂,在大战当前的时刻,足可致命。 然后室内众人,渐渐有一种呼吸困难的感觉。包括了宁王在内。 那股使空气凝固似的压迫感,来自姚连洲和商承羽身上。 在宁王的手指跟前,这是巫丹派掌门与副掌门作出的反应。他们所共同散发出的气势,瞬间就把朱宸濠那王者的怒气压倒。宁王的手指不自觉放软垂下来。 这股气势,足以引起任何人心里最原始的恐惧。刘养正等人背脊都渗出冷汗。他们甚至不禁瞄向姚、商二人的腰间剑柄,感觉好像随时就要朝宁王拔出来。 可是下一刻,二人所散出的气息就消退了。众人呼吸恢复顺畅。 商承羽皱着眉,看着朱宸濠的脸。他实在无法理解,宁王在这种关头,却是这般幼稚,竟还在数算着过去的失败。 做大事的人,永远只有眼前。只有下一场仗。只有最后的胜利。 商承羽心里在担忧。从他与姚连洲的立场来说,当然不希望朱宸濠太过能干,才有利于他们的野心图谋;但同样也不能太过窝囊,否则这条顺风的便船才没坐多久就沉没,二人也将一无所得。 至少要给朱宸濠搞得天下大乱,群豪并起。 那就得助他打赢眼前这一仗。 “臣等并非要逼迫王爷。”商承羽以无比恭谨的姿态,向朱宸濠低头说。 “只是目前的局面,王爷必得尽快决断,方有胜望。” 宁王看看其他臣子。李士实和刘养正等也都点头。 朱宸濠再次看着商承羽和姚连洲。两人虽已恢复臣下的姿态,但刚才那猛烈的杀气,所有人都清楚感受到。朱宸濠却没有因而感到恐惧或是不快。 第401章 龙虎剑(121) 相反他变得清醒了,心也定下来了。 我手下还有这样的猛将。还有一支没被打败过的军队。形势仍然在我这边。 眼前只有一个障碍。只要我跨过它。 “杀死王守仁。之后整片江南大地,无人能再阻我。” 朱宸濠重新坐到椅上,恢复了满腹雄图的豪迈神态,握着拳头下达命令。 “全军拔寨起行,回援南昌,一战歼敌。”他又朝商承羽和姚连洲挥一挥手掌。“本王心意已决,不必多言。” 商承羽听了心下一沉。宁王的语气透现出无比决心,似乎已无可挽回。他别过头,再次看看师弟。 姚连洲与商承羽两人眼神交流,明白彼此所想一样:如今只有全力扶助朱宸濠打赢这一仗,别无选择。 照进帐篷里的阳光已渐暗。伍文定动手把帐里的油灯点起来,并逐一加上罩子,以防误燃帐篷内物品。 那灯火映得王守仁凝重的脸上皱纹更深,好像刀刻一样。 他低头凝视桌上的军图。上面标示着南昌城一带的地势与水陆通路。 除了他们二人外,义军其他三名最高将领:赣州知府刑珣、袁州知府徐键与临江知府戴德孺都在帐里。此外还有老军师刘逊先生也在其中。 五个义军主将军师,也只是默默在看着军图沉思,没有交谈。此刻并没有讨论的必要。他们全都清楚知悉王守仁进攻南昌的计策。 王守仁把他们齐集在这帅营里,不是要他们提出什么建议,而是要他们去思考他的计策还有没有漏洞。 尤其是刘逊,王守仁格外看重他的心思。平日在商讨军机时,刘逊甚少提议些什么,每次开口都是提醒王守仁计策上有何疏漏或是要格外注意的细节。他从不因为王守仁的名声地位而怯于提出批评,而这正是王守仁最需要的。 义军如今所抵之处,距离南昌城只余两天路程,另加要一天备战,最快三日后就可以进攻。 但同时他们也到达了改换战略的最后界线。假如王守仁决定不攻南昌,改向东进迎击宁王大军的话,必须在这里回头。 他们还没能收到来自安庆的最新情报。线眼上次传来的消息已是两天前,其中说安庆城仍未被攻陷,而围城的叛军也未有转移的迹象。 安庆太守张文锦竟能守住这么久,为吉安府的义军争取得来这许多时日,王守仁实在由衷佩服与感谢。但他同时知道这种奇迹不会经常发生。之后他要掌握一切增加胜机的条件,不可以犯任何一个错误。 六人继续默默相对了好一轮。直至外面天色黑下来,刑珣第一个起立说话。 “大人,我想不到了。” 王守仁点点头。他知道刑珣与伍文定一样耿直,值得信赖。刑珣若说想不出计策还有何缺陷,那他一定确实地全盘思考过。 徐涟和戴德孺亦随着表示同意。伍文定抓抓浓密的胡须,瞧着王守仁点头。 王守仁看着刘逊。这才是他最重视的一关。 刘逊没有因为他人的压力就匆匆同意,拿起一杯茶慢慢呷了口。过了好一会,他才终于瞧向王守仁。 “我没有话说了。” 这正是王守仁最想听见的答案。 “这样,我军按原定策略,进军南昌。”王守仁说着伸出手指,却并非指向军图上南昌城的位置,而是城郊一片小山之处。那里放置了一颗染成红色的木棋作标记。 那是南昌城外一座采石造碑的石厂。 全靠六剑客及众多南昌线眼所探得的情报,王守仁得知守城叛军在此地点埋下了一记重要杀着:石厂匿伏着一支伏兵,估算至少逾千人,准备乘机突袭义军。 这是攻打南昌的第一道障碍,也将是义军出兵以来第一战。 伏兵人数虽不多,但可以肯定是南昌守军中的最精锐;若义军遭其窜扰而混乱,南昌守军亦会乘势出城夹击,这绝非王守仁想要的局面。 击溃这支伏兵的效果和意义,远超过打败一千人,随时成为攻城胜负及消耗多少兵力时间的一大关键。而南昌城如何破,花了多少性命和日子去破,也都影响着后续的主力战。 小小的第一场交手,足以左右整场战役。 既已决定了,王守仁马上着伍文定把部下谈储传召来。 谈储本职吉安府通判,是伍文定的下级,为人干练,故此被编为义军十三路大将之一,统率兵快千五人,主力突击。 “先前要你挑选招集的那队人马,已经成军了吗?”伍文定问。 谈储拱手点头:“午后已经点齐。如今已离本队,到了约定的地点停驻。” 王守仁听了,把军图上那个红色木棋拿起来,紧紧握在掌心。 “乘夜飞奔传令,依计出击。” 借着火堆的光芒,沈小五打量着聚集在黑夜底下这群新结成的同伴。 他们都在吃着很晚的一顿,所以只能啃干粮喝水。一个个战士围坐在火堆四周,虽然被夜色半掩藏了,仍看得出全部都身材精壮。大都比沈小五要年长,但甚少中年汉,多数是廿来岁年纪。 进食之时几乎都没有人在交谈。这当然因为他们大多互不相识。但沈小五感觉还有另一个原因:所有人都好像不想消耗多余的气力和精神,因为预感到即将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要留在那个时候。关乎生死的时候。 沈小五这么觉得,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么想。 众人里也有几个沈小五认得不记得名字,但记得脸孔。是在三年前南赣征讨山匪的那时候见过面,那几个人是邻队的精锐山兵。小五当时就在军中听说过这些人攀岩涉水去偷袭贼巢的厉害,因为特别留意他们,也就记住了这几张脸孔。 那几个山兵似乎也认出沈小五是旧同袍。不过彼此到底不熟,只是远远点了个头致意。如今能跟这些人同队,沈小五心里暗暗有些自豪。 今天下午他奉了林清的命令,去了找副将刘守绪(他听说刘大人是奉新知县),随着另外十几个士兵离开本队,加入了这支新部队。沈小五那时知道,这部队每一个人都是由义军将领逐一挑选出来的。 第402章 龙虎剑(122) 他们接着由一名叫徐诚的千户率领,轻装急行出发,徐大人吩咐他们只需要带一天的口粮,到了预定的聚集地后自有粮饷补给。少了负担,加上全队人都步履健壮,他们行军速度甚快,不久已脱离了大军行列北行而去。 也就是南昌所在的方向。 部队行进甚急忙,没有稍息,而且一直走到入黑,才赶到这片被林木围绕的空地。众兵连营帐等物也未带,他们知道今夜定是要在此野宿,也乐得省下时间工夫,也就去收集柴枝生火,就地休息用餐,同时也自行分配好在空地外轮班戒备的哨卫。 沈小五整天都在观察自己身处的这个新部队。他在行军中估算了,全队大约只有三、四百人。每个在行走和干活时都手脚利落,而且即使事前互不相识,很快就自然懂得分工配合。从这一点看来,所有人的头脑和处事能力都不错。期间没有人发出过抱怨,也没有起过争执,都是能吃苦又服从的家伙 懂得应对现状的脑袋,还有强韧的精神。这两样东西,在战场上往往是比力气和勇气更重要的武器。曾经打过仗的小五,对此有很深刻的体会。 此刻沈小五啃着一块米饼,继续透过火光看着身边同袍。营火四周的气氛缓和,大家看来也都很放松。但小五看得出,任何时候只要一声令下,所有人都能随时拔身而起奔跑和战斗。 虽然从简陋的衣甲和武器看不出来,他们其实是一群暂时歇息的猎食猛兽。 小五把余下米饼塞进嘴巴里,咀嚼同时微微苦笑。他在想,像这样一群人,身体和头脑都好,又够勤快坚忍,聚集在一起,若是去修桥建屋,开山垦地,大概干什么都会轻易成功;要是一起干生意买卖,要赚钱发达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但他们偏偏却要来这里,冒着被杀的危险去杀人。 全都是因为那个宁王,吃饱了饭没事可想,就想到要当皇帝,把所有人都卷进来…… 但要不是有这场仗,沈小五这生也离不开家乡那片农田,不会来到这里做扬名立万的梦。 这队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想法一样呢? 大家都已吃得七七八八,正在收拾时,却听到远方林外的黑夜里,隐隐传来车轮轧过土地的声音。 所有人的神经即时紧张起来,大半人已经迅速拿起武器。他们很清楚,这四百人离了本队急行这么远,早已踏入敌境。 这时徐诚的声音响起。 “不用紧张。是送粮食来了。” 那两辆马车驶进空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其中一辆车上堆满了布袋,正是补给这四百人的军粮,另外还有几捆额外的箭矢和数坛松油。 沈小五看这车军粮的份量,大概就只够他们两、三顿,也就是说他们很快就要战斗;松油是点火把用的,他们必定是要在夜里行动。 第二辆车一停定了,就从上面跳下来六、七个人。他们一身都是沾满泥巴的粗布衣服,看来就像刚下过田的农夫一样。沈小五想,部队夜里特别赶来这地点,当然不是为了等几个寻常的农民,这打扮都是伪装,这些人必然就是久在宁王府势力区里活动的线眼。 当中有三个人,格外引起众士兵的注目。他们各自提着包袱和长状的兵器布包,其中一个男人皮肤黝黑,散着一头古怪的鬈曲乱发;一个看来很年轻,走路的姿态有一种危险的优美;第三个是个很高大的妇人,手上的兵器包比其他两人还要长和沉重。 徐诚亲自上前去迎接他们。黝黑的男人与徐诚交谈了数句后,就跟另外两人拿着东西直走过空地,进入旁边的树林里。徐诚则下令众兵将车上的军粮及物品卸下来,各自分配装进行囊。 士兵们将粮食都分装好之后,那三个人也从树林回来了,只见他们已然换穿好衣服,那个眉心鼻梁间有道斜斜刀疤的黝黑男人,一身全黑战衣,乱发也以黑头巾包住,腰间带着大小不同的三把刀,旁边挂着一捆连结了铁枪头的链索,手里再提着一把双手倭式砍刀;妇人抹净了脸后,在火光照映中现出令人心跳加快的美丽容颜,背上斜挂的倭刀比那男人手上的还要长,她腰侧挂了个箭囊,左手提着一把漆色漂亮的长弓;年轻人也是包了头巾,上面再绑着一片铁箍作保护,底下的脸散发出非凡英气,背后和腰间的长短双剑,不似战场之物,古雅得更像王家或富户的藏宝。 他们各自都在手腿上绑了甲片,但保护亦仅此而已。沈小五看出,这是因为三人都相信自己的身手,而不愿依赖会妨碍活动的护甲头盔。 千户徐诚示意众兵聚集过来。那三人全都站在他身边。 “从这刻开始,这队人的统领再不是我。” 徐诚清一清喉咙,指指身旁那黑衣的男人:“是这位……黑将军。” “黑将军”当然不是真姓。沈小五及其他一些同袍早就听闻过:在王守仁大人身边有几个非常厉害的人物,但却不能公开身份姓名,好像说因为是朝廷钦犯之类……看来就是眼前这三人。 众多战士即使略有惊讶,但都没有暄哗起来。他们跟沈小五一样,已然嗅出这位“黑将军”跟他的两个同伴都不简单。由他来指挥带领,他们没有任何不满。 邢猎提着仿倭刀上前一步,另一只手抚摸着胡须,靠着火堆的光芒审视眼前这四百人。正如众士兵一眼感受到他的厉害一样,邢猎也很快判断出这支部队的成员,符合了他向王大人提出的要求。 “我们今夜才初次见面。”邢猎说:“所以我无法知道,大家是为了什么来打这场仗。你们有的是为了保卫家园和亲人;有的可能是给县官征召强迫着带来;有的人也许是不齿宁王府的暴虐无道;有的人也许是想在这场仗里建功立业,捞一笔战利犒赏甚至一官半职……” 第403章 龙虎剑(123) 沈小五听到这里暗笑了,情不自禁就高声反问:“将军,那你呢?你为了什么打这场仗?” 他身边的同袍都忍不住笑起来。徐诚正要斥责,却被邢猎举手阻止。邢猎微笑瞧着沈小五回答:“我的原因很简单:我跟王大人有过命的交情。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他把性命豁出来打这仗。所以我也把命豁出来。” 众士兵听了不禁动容,笑声也都停止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邢猎继续说:“不管我们为什么打这仗也好,眼前就只有一件事:打赢。” 他举起仿倭刀,用刀柄指往北面,正是南昌城所在。 “如今在我方大军与南昌之间,只有一道障碍:敌军在南昌城外埋了一支千多人的伏兵。这是我亲自查探得知的。他们人数与我大军相比虽然不多,但与城内守军互相呼应,又占着地利,对我军是个不小的威胁。假如被他们成功阻延我军攻城,宁王府的主力更可能赶回来挟击,令我军更陷入劣势。” 徐诚在旁默默听着,心里其实并不同意邢猎说这么多事情。 给他们命令就够了。有必要把这些战略情势都告诉这些兵卒吗? 邢猎的想法却不一样。他相信,只有给士卒知道他们为了什么而战斗,他们所肩负的是怎样的责任,才能够将之真正团结。 果然,众兵面对这个特别的将军,都好奇而专注地听着他说话。 邢猎继续说:“这支伏兵的成员,可以预料都是南昌守军中的最精锐。其中相信还有宁王府近年在外招集的武林好手。” 他扫视面前的每一双眼睛。 “而我们这队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大军还没到南昌之前,先把这支伏兵消灭。” 众人听了不禁动容起哄。这是自然的事:邢猎刚告诉他们,要以仅仅四百人,去消灭一支兵力三倍以上的敌军精锐! 邢猎马上又以雄浑的语声止住他们:“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但同时我也知道一件事情:我们必定会打赢!” 这句话果然奏效。士兵们又安静下来。 “我们会打赢,是因为有三个优势。”邢猎紧接着说。“第一是我们比敌人勇敢。” 士兵群里有人马上高呼问:“这个你怎么知道?” “答案就在你们自己心里。”邢猎回答。“宁王府的将士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上战场。只要你们不止为自己而战,就一定比对方勇敢。 “不要误会了。我不是要你为了朝廷去打。也不是要你为了我,或者为了王大人去打。我只要求你们就为了这里四百个同伴去打这仗。这就够了。 “相信我。我打过很多次仗。在很多遥远的、你听也没有听过的地方。但是不管是在哪里都一样:能够为了保护身边同伴而战斗的军队,才会活下来,才会胜利。” 听着邢猎的话,众多士兵感觉身体里的血液都热起来。有的不禁在点头。这里许多已有战历的士兵,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被邢猎重新唤醒。 邢猎高举两根指头:“我们的第二个优势是:敌人根本不会知道我们到来。我与同伴已经勘察过伏兵根据地,找出一条能够偷袭他们的狭道。而且对方认为我军还有三天才抵达。我们这队要远比这更早,出现在他们的后门!” 沈小五与许多士兵这时明白了,为什么邢猎只招集这个数量的战士:只有人少行动才迅速,也不容易被敌方的细作或哨戒发现。  隐蔽,是这次胜负的关键。 “所以我们今晚就要继续乘黑行军。”邢猎指一指堆在一旁那几坛松油。“要越过南昌府界,非如此不可。我们要在没有睡觉之下,全速到达目的地,马上发动突袭。我知道这非常艰苦,但只要做得到,胜利就在我们手上!” 四百战士听了,只是沉默了一会,就开始分散开去。 “你们干什么?”徐诚急忙喝问。 “去检树枝木头造火把呀。”一个民兵回答。“黑将军说要快啊。我们不要浪费一点时刻。” 徐诚大奇。他身为军人,却从未见过有士兵会这样积极自发。他回头看看邢猎的笑脸,不禁服了。 “黑将军!”沈小五这时又问:“你刚才说我们有三个优势,那第三个是什么?” 邢猎看看身边的川岛玲兰与闫胜,耸耸肩向沈小五回答: “那当然是有我们三个人呀。还要问吗?” 世上没有多少事情,比你被一个乞丐打更要倒霉。 乞丐。住在人间最底层。仰人施舍、任谁都可欺侮的下贱之辈。 他竟然打了你。 而假如被打的那个人,是堂堂宁王府护卫也就是如今这整座南昌城的主人那就更加荒谬了。 可是世上有些荒谬的事情就是会发生。 因此在发生的一瞬间,这黑夜街道上的四个宁王府护卫都呆若木鸡。 当乞丐的竹杖,击打在那名护卫的头盔上时,发出一种非常古怪的声音。竹杖明明很轻而且空心,但打上去却透出一股有如铁锤打在木头上般的沉厚声响。强烈的震荡力,透过头盔传达到那护卫的脑袋深处。竹杖应声断折的同时,护卫双眼翻白。 只因这一杖击,挟带的是崆峒派正宗武学,“八大绝”之一“开山鞭”的劲力。 那名护卫的三个同伴,完全被这一击震惊得僵住了。 事情发生得多么突如其来。当他们巡逻到这条街巷,在半途看见这个白发白须、拄着竹杖、每步走得危颤颤的老乞丐时,完全没有提防;就在即将擦身而过之际,老乞丐的身体却瞬间挺直了身躯。然后就发生这样的事。 老乞丐飞身一击着地后,双腿马上一转一跨,身体诡异地向左伸展,并乘势将右手上的断竹刺出! 那三人都看不清这动作,只是瞧见一团活动非常迅捷的黑影,那速度不是他们想象里人能够做得到。 假如说刚才的杖劈像雷击,那么这竹刺就如轻风,在碰触时你才察觉它已经到来。 第二个护卫的咽喉,被断成尖锐破口的竹尖贯穿! 第404章 龙虎剑(124) 那个尖锥状的裂口,其实一早就刻在竹上,经过猛击后自然断开露出来。也就是说,这连续的两击,老乞丐一早就计算好。 被刺穿喉咙的护卫,眼目瞪得像要跌出来,手里的灯笼堕地。 余下那两个宁王府护卫到这时候才有反应。第三人才刚把手掌包住腰间刀柄,一团黑影却已把他笼罩。 乞丐那只包缠着布条的左拳,结结实实地击打在他喉结上,发出一种破裂的声音。 那布条之下,藏着一个镶了铁片的手套,配上崆峒“花战槌”的威力,那颗拳头就与飞射的铁球无异。 最后第四个护卫逃走了不够五步,整个人就俯伏崩倒。他的头盔后掩处仅仅一个寸许的空隙,准确地给一把飞刀命中,刀刃深深插进后颈。 原本在这南昌城内街道威风夜巡的四个宁王府护卫,眨眼之间没有一个再站着。就好像一场戏法一样。 变出这场戏法的练飞虹,脸上并无任何得意。他将断竹拔出尸体,走到第一个被击中、昏眩而还未断气的护卫跟前,将尖竹猛刺下去。练飞虹将对方结果时并没任何表情,就像农夫插秧割禾般理所当然。 堕地那个灯笼还在燃烧。练飞虹上前将之踩熄。 当街道完全恢复黑暗同时,十几条身影从暗巷里窜出来。他们好像早已互相计划好,分工合作将四名护卫的尸体抬回巷里,收拾他们掉落的兵器和头盔,清除打斗过的地上痕迹,用水壶浇到血迹上冲淡再以沙土掩埋。 他们在黑暗中作业,却完全知道所有尸体、物件和痕迹的位置,只因刚才在暗中观看时就已牢牢记住,如今几乎不必依靠眼睛。 练飞虹从尸体上收回飞刀,小心地抹净刃上的血,收回怀内的布鞘。这飞刀比他平日用的“送魂飞刃”较小,刃面被他磨得粗糙且涂上黑墨,以减少夜里反光。 四条死尸已被抬到暗巷深处,流血的创口以布暂时包裹,准备一起带去城东处一座荒废小屋。他们预先已在那屋内地下挖了深坑,尸体一送过去就将战甲军器剥走,埋葬土中。 练飞虹随着那十几人前行。他们都是曾效忠已故的江西巡抚逊燧、如今听令于王守仁的细作线眼,全部是江湖人出身,经验丰富又冷静,而且都有点格斗作战的能力当然战力不能跟真正的武侠相比,但如运用得宜,必要时也有一定的奇袭作用。 他们与练飞虹由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做自己的工作。这不是因为生疏,相反是因为深深的互相信任。自从宁王作乱,六剑客潜入南昌府一带开始,他们就已经常合作。如今一起潜伏在最危险的敌军老巢里,更是生死与共,没必要再说多余的话。 第一次目睹崆峒前掌门的杀人技巧时,他们都曾讶异莫名。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恐怖的老人。 他真的快七十岁了吗? 而正正就是因为到了这个看似毫无威胁、不会惹起敌兵怀疑的年纪,练飞虹才会负责潜进来南昌城,进行这种破坏守备的任务。 如今那些线眼都早已习惯于练飞虹闪电杀敌的手段,见惯不怪,有时还因此嘲笑敌人的软弱无能。 但他们不知道,练飞虹每一天出来执行任务,每一次战斗,付出了多少代价。 就像现在练飞虹跟着他们走的时候,双膝暗里正以痛楚不断向他抗议。这是刚才几个剧烈跳跃起落的结果。最初那记竹杖的猛击,他的身体要承受那反震,结果现在左后腰紧张得僵硬了。 没什么好抱怨的……至少眼睛还好…… 那招飞刀攻击,其实以他现在的手眼协调力,心里只有七成把握能命中那头盔与战甲领口间的细小空隙,幸好飞刀还是毫无偏差地飞进去了。他为此大感自豪换在十年前,甚至五年前,这根本是家常便饭。 虽然负着许多重量,众人仍是步履快捷,而且之前就已计划过路线,避开城内宵禁的哨岗,不久即到了那座小屋所在的街道。 他们却察觉小屋似乎有人影。众人顿时紧绷起来。练飞虹摸着衣服内的飞刀柄。 小屋那边马上传来两记短促的哨音,好像夜鸟轻啼。 知道是自己人后,一名细作亦掏出木哨,轻细地吹了三口答和。 众人上前,看见果然就是佟晶与两个线眼同僚。身材娇小的佟晶打扮成一个少年郎,穿着到处都是补钉的粗衣,结成男子样式的乱蓬蓬发髻,再草草包着一块破头巾,脸上又涂了灶灰,看起来就是个混迹街头的小无赖。 六剑客里,她与练飞虹两个最容易混入百姓当中不被怀疑,有男儿英气的佟晶可以随时雌雄变装,两人一起更可扮作一老一少的亲人。因此潜入南昌城这任务,就决定由他们进行。 众线眼将尸体搬进小屋里,佟晶跟练飞虹亦并肩跟着入内。为怕被人看见灯光透出,小屋的窗户和各处缝隙都给封起来了,未点灯前伸手不见五指,内里更极是闷热。 “这么快就过来?”练飞虹问。 佟晶点点头,带点兴奋地说:“在永和门。杀了两个。” 练飞虹看见佟晶的笑容,皱眉摇摇头:“我说过什么?” 佟晶挥挥手:“不要担心。我笑,不是因为杀了两个人。只是因为没有给发现而觉得满意。” “那就最好。”练飞虹仍仔细看着佟晶的脸,语气凝重。“不要忘记了。” 佟晶点点头。 练飞虹所担心的是,佟晶会因为杀人而兴奋。她先前所遭遇心性失控的毛病,已经向其他各同伴说了。练飞虹对此格外紧张,只因他也知道以佟晶那种武学天赋,入魔的危险也更高,所以一直谨慎地监督着。 你可别变成雷九谛那种家伙呀…… “可别怪我啰嗦。”练飞虹又说:“偏偏就在这种关头碰上了战争,几乎天天都要出去杀人……不到我不忧心。” “我知道。”佟晶再次笑了笑。“我真的没事啊。而且我已经找到一个方法,令自己的心绝不会再出事。” 第405章 龙虎剑(125) “是吗?那是什么?” “是秘密。不告诉你。”佟晶咧着嘴巴,露出故意涂灰的牙齿。那样子实在滑稽,练飞虹忍着不笑。 佟晶的秘密,当然就是想着闫胜。只要有闫胜在心中,她就像在大海中有了锚一样。 其实佟晶不说,练飞虹也已猜到。但毕竟闫胜人不在,若是再多提,也许会令佟晶感到寂寞忧伤,于是练飞虹住口了。 由练飞虹负责潜入来南昌城,大家都无异议;但当佟晶决定也要加入时,最初闫胜激烈反对。 “不行!”闫胜那时向她说:“我不在,怎么保护你?” “你对我没有半点信心吗?”佟晶问。 “不是……可是你一旦进了南昌,就每一天四周都是敌人……” “你要明白啊……”佟晶牵着闫胜的手说:“这场仗,比你跟我的事情还要重要。我们答应过王大人,尽一切的努力,都要为他打赢。现在明明有些事情,是我能够做到的,而且做得比谁都好。我们不能退缩。大家都一起打这仗,大家的命都一样重,没有分别的。” 闫胜不是第一天战斗,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以前他还没有碰上这个状况…… 此刻练飞虹看着佟晶,回想起她与闫胜分别时那个模样,更是不忍她再想起,于是找个另外的话题。他垂下脸将鼻子凑向腋下,大力嗅了嗅。 “哈哈,我很臭吧?”练飞虹嬉笑着向佟晶说。 既要伪装成乞丐,那身酸臭少不了。而且这气味也是用来掩饰杀人后的血腥。 佟晶听了,却没有乘机嘲笑练飞虹,反而淡淡说了句:“没什么。” 她心里想:练飞虹是为任务而忍受这身臭味的;我身为同伴,也嗅一下有什么关系? 练飞虹瞧着佟晶的模样,心里想:她真的成熟了。他对佟晶的忧虑也因而减少了几分。 这时屋里众人已经快要完成工作。得来的兵刃和战甲都已用布袋装好,准备运送到另一处集中储藏;尸体则已被泥土覆埋。众线眼们一身汗水泥泞,都各自坐在屋内四周喝水休息。 这种厌恶的工作,谁也不想干。但他们很清楚是为了什么去做,也很清楚若稍一疏漏会有何后果,也就没有抱怨。 练飞虹截杀这队巡逻护卫,并且令他们平空消失,是为了令南昌城的守军产生疑虑不安。到底四人是遭遇不测?还是趁夜攀城墙遁走了,以逃避即将来临的围攻?守军无法确定。军队里人多,一件不明的事情就自然会生了出许多不同的说法。更何况这已是练飞虹进城以来暗杀的第五队护卫。在敌人之间散布狐疑和恐惧,是制造不稳的极有效方法,而且所需的人手甚少。 另一边佟晶暗杀的两人,则放任他们躺在永和门附近的街道,两名同行的线眼并用锄头镰刀等农具,在死尸身上制造许多伤口,令他们看来是被城内百姓仇杀。这在南昌军民之间制造更大的不信(本来宁王府在南昌已是声名狼藉),守军在城内草木皆兵,神经更是紧张。 佟晶特别选在永和门附近下手,也是因为发生此事后,守门军必要从别处调集人手来加强戒备,那就甚可能削弱其他城门的守备力量。 除了故布疑阵,这些暗杀行动也附带一个得益,就是收集到一批宁王府护卫的军器兵甲。众线眼日间在城内,亦努力打听出一些与宁王府有极深仇恨的人家,从中挑选壮丁暗中联络。宁王府在南昌作恶多年,欺压抢掠、侵吞民产房屋等事干下不少,线眼们很快就找到一批符合的对象,并已暗中联系。这些军器正好可作他们的武装,人数虽不甚多,但在城墙之内只要好好集中运用,练飞虹深信能够产生极大的奇袭效果。 佟晶和练飞虹在南昌这些天以来,一天一天逐小地进行着这些任务。由于守军已经收到王守仁大军要来犯的消息,城内戒备甚严,宵禁之外又在各处设置哨卫,他们所有人行动都不容易,所以不能有什么大动作。但即使如此,这些小成果一一累积起来,最后就可能变成左右总体胜负的条件。 胜利,往往就是如此筑起。 练飞虹走到小屋中央埋尸的地方,踩踩沙土确定已经掩盖得密实。他们今夜之后不会再回来这小屋,但仍要确保不会被人发现“失踪”的四个护卫。 他把众人都集合过来,扫视每个人疲倦的脸。 他们这些天以来,日间要勘察南昌城的守备变化、收集情报和招集与宁王府有仇的勇士;晚上就要执行这种暗杀行动、搬运物资和偷偷做各样破坏,每天轮流睡眠不足两个时辰,同时还要承受随时败露身份被捕杀的恐惧。 “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练飞虹说。“我也一样。” 他们看着飞虹先生那张苍老的脸,那深重的疲倦显而易见。一想到他刚才还能闪电击杀四个全副武装的宁王府护卫,他们就感到不可思议,也对他无比佩服。 这老头吃的苦绝不比我们少。而且他做的事情,我们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代劳。 佟晶也看得出,飞虹先生正在极限徘徊,不由为他担心。 “可是很快就会结束。”练飞虹眼袋深重的双目,在油灯的光芒下透着不屈的意志。“再过几天,王大人就会到来。到时我们就在这城里发动,里外一起将敌人的防守击破!” 他瞧向他们每一人。 “这场仗即使打胜了,也没有多少人会知道你们的付出。大概不会有什么巨大的奖赏。将来也没有人会记得你们的名字。可是我们这段日子做的一切,我们自己知道。谁也无法抹杀。你们每一个都是英雄。请受我崆峒练飞虹拜谢。” 说着飞虹先生就拱拳向每个人低头一揖。佟晶亦跟着一样,向他们逐敬礼 众人动容。他们不是武林中人,但都知道天下九大门派之一的关西崆峒派 而崆峒派的前掌门,正向他们低头感谢。 这是将来可以跟子孙述说的珍贵回忆,千金难买。 第406章 龙虎剑(126) 在这间昏暗、闷热、残旧又肮脏,地底还刚刚埋了四条死尸的废屋里,这群人,感受到身为战士的尊严与光荣。 敌人的刀锋最接近的那一瞬间,跟沈小五的头顶只相隔一节指头般的距。 但沈小五的身躯及时沉下去了。 三年之前,沈小五只跟那个地堂门武侠学了四天,总共学懂了六个动作。其中四个动作都只是锻炼用的,只有两个是真正能在战斗里使用的招式。其中之一就是此刻他这矮身前窜的动作。 虽然学的时日很短,但他这三年来几乎没有一天不练习。因为他见过那个武侠是如何战斗。他知道这些动作,有一天会保住他的生命。 就像今天。 刀锋往横斩开他头上的发髻。他的头仅仅及时躲开了。 沈小五向前方低窜的势道没有停下来,相反更以腰身和双腿加力前冲。 顺着这个势道,他把右手上的镰刀压低着横斩出去。这刀招就是他学习的第二个地堂门实战动作,再加上他自小在田里挥刀收割所练习出来的劲道和身体协调。 那地堂门武侠当年还没来得及教会沈小五任何完整的招式,就因为王大人调动军队而分别了。将这低身前窜再配合挥镰刀横割的招法,是沈小五自己想出来的,并在战场上验证。 沈小五这挥刀的角度,比敌人的腰还要低。在这种二人交击的短促时刻里,对方的视线根本就捕捉不来。 镰刀的弯刃割进对方右膝盖以上的筋肉。由于沈小五准确地避开了膝盖骨头,那刀刃没有遭受硬击的阻力,只将对方大腿筋割断,刀身马上脱离出来,沈小五乘着低窜之势向前翻滚,避开了敌人的报复。 沈小五滚了一圈跪定后回头,看见那敌人一条腿失却了力量、惨叫堕地的情景。 但是他的惨叫声并不响亮,因为都被四周无数的惊呼、痛楚哀号与杀气喊声盖过了。 这片南昌城郊的石碑场,已然化为激战之地。 沈小五等四百勇士跟随着邢猎的带引,就在天将亮的黎明时刻,循着一条山间狭道接近,从敌人预想不到的西北方位,杀进了南昌守军千人伏兵在石厂的营地。 守军自己当然也知道这条间道的存在,于道中设下警戒的哨兵。但是在邢猎、闫胜与川岛玲兰前导开路下,这些哨戒一一无声无息地消失,没有任何一人能向本营示警。 在这最黑暗、守备方也最渴睡的时刻,邢猎的部队借助四周石材堆的掩护欺近。他们在敌人眼中,就好像在营地里平空出现的幽灵。 这四百个杀气充盈的战士,的确就像从地狱爬上来。 宁王在南昌府周边广布耳目,故此很清楚王守仁大军的所在。根据情报对方最少还有两天才可能抵达南昌城,伏兵因此正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准备给王守仁的攻城军一个拦腰截击。 可是他们遗漏了另一个更重大的情报:王阳明打仗的方式,总是超出你的预想。 邢猎来袭时,伏兵大半还在营帐中睡觉,当惊觉出现了敌人才匆匆拿起兵器冲出帐篷,各营士兵只是本能地聚集在一起,阵形甚乱。 至于正在轮班守备营地的宁王兵,人数其实与邢猎那方相若,然而他们突然遇袭,心里早就慌了一半,有些只懂往反方向走避,余下较勇健的宁王士兵,尝试组织弓阵去抵抗冲杀而来的敌人,但反应太慢,未及成阵射击,邢猎已当先带着四百人杀进来,马上演变成格斗肉搏! 沈小五砍倒那敌人之后,马上站了起来。他先前被对方用盾牌打落的长枪就在脚边,但他想了想,决定不如就将敌兵掉下的这副木盾捡起来,穿上左臂提着,右手拿着镰刀,跟随同袍再向前杀去! 他与十几个战士,自行结合成一个小队阵,互相配合和掩护。沈小五用木盾抵去敌人的兵刃,让同袍可乘隙以矛枪刺杀对方,即使对方躲过,他的镰刀又紧接从下路偷袭。另外也有几个拿砍刀与斧头的同伴,保护长矛手的侧翼与沈小五的背项。他们这组织打法屡屡得手,未折损半个同伴,已然把对方七、八人杀伤。 就在此时,有一个身影在他们跟前十多步外的战场上横过。所有人都不禁向那身影看去。 本来在这纷乱又充满危险的战阵中,没有一个人会特别引起注目。但这个不同。他在战场上走过那姿态,有如处于另一个世界。 假如勉强要形容的话,那就像所有人都在深水中勉力浮沉,唯独他一个所经之处,水都分开去,能够自如行走。 他们看着那个比沈小五年长不了多少的剑客,迅速地在战场穿越而过,长短双剑所及之处,没有任何人或物能够拦阻,一一崩解。 闫胜挥舞刺杀的动作,在众战士眼中就如水流入隙般自然,一一攻入敌兵无法自救的方位,连环而迅速杀败八、九个人,就好像所有剑招都已预先想定,所有敌人的动作反应都经过排演一样。 这当然不是事实,而是闫胜高超剑技与实战经验的完全体现。 闫胜无须使出“龙虎剑法”的高妙剑招对付这些士兵根本就用不上。甚至可以说他没有运用任何既定的剑法,而只是随着战斗的流向移步、攻击、闪避。一切归于最单纯的角度、方位、时机。最纯粹朴实的剑。但也是最上乘的剑。 此时有人挡在闫胜跟前,他并非寻常士兵,是一名投靠在宁王府的袁州飞云派武侠。飞云派擅长于剑,但这个弟子身材胖壮,天生力雄,擅用一双铁杖,此时正要以本派独有盘身发劲之法,将沉重的三尺长铁杖朝闫胜头上劈过去! 可是就在他开始发劲之时,闫胜即已敏锐地察觉出,此人武力不同寻常兵卒。闫胜的身体自动起了反应,原来轻快挥剑疾走的他,刹那身体如铁沉实,稍一坐马,心中闪现“虎相”的想像,以近似“虎雷落”的发劲方式,全身向那敌人撞去! 第407章 龙虎剑(127) 铁杖还只举到肩后,那飞云派武侠已见闫胜后发先至直闯他中路,还没来得及退缩变招,已感胸口有如爆炸开来! 闫胜以左手“虎辟”短剑的柄尾,印撞在对方胸中,那飞云派武侠胸肋骨头马上断裂,壮胖的身躯朝后飞去! 击飞敌人之后,只见闫胜下一瞬又已放松,恢复先前轻捷的状态,不浪费半点多余力量。那变换自如,举重若轻,足见他的剑道又已进入另一层次。 闫胜穿越敌阵之处,正正是敌兵聚集最密、最有可能组织出反击的方位,却一下就被闫胜带头清扫压倒。跟在闫胜身后的民兵,从他打开的缺口杀入,更把敌人刚刚才结成的阵形彻底打散。 他们当然也都一一目睹闫胜的厉害,心里更坚定成深信,跟随着这个年轻剑客战斗,必胜无疑! 闫胜在沈小五等十几个民兵眼前掠过,其实只是很短促的事。他们却已深深为之震撼。尤其是草草学过一点点武艺的沈小五,心里更是受到极大的冲击: 原来学武功,是可以变成这样! 他们也与其他附近的义军同袍一样,受到闫胜的激励,立时生起无比信心与士气,十几人保持着刚才那坚实的阵式,呐喊着往石厂深处冲杀! 四百名勇猛民兵从那狭道口奔出,朝着石厂的腹地杀去。这中间颇有一段要跨越的距离,却只得左侧有山壁保护,右翼则完全暴露,是民兵这场突击的唯一弱点。有一支百多人的宁王兵队发觉了这一点,趁着民兵还未全数冲入石厂营地之前,绕过去对方的右翼后侧,准备施以反袭。 但就在这支宁王兵还差数十步才绕至发动之时,他们在黑暗里听见了飞箭的破风声,冲在最前头的士兵马上有人中箭,惨叫着倒地! 原来仍在一队义军民兵,仍然留在那狭道口处殿后,正是为了截止敌方绕来背后反偷袭,此时一见有敌兵出现,马上就在黑暗中放箭! 那百名宁王兵一时无法判断,对方的弓队到底有多少人,只知道第二轮箭矢射来,又有一人倒地。 在这黎明前的黑暗里,要隔远判断方位距离甚是困难,射箭命中率应当极低;但这么快就有人接连中箭,宁王兵心想,敌人弓手数目必然不少,定是在密集发射之下,才可能有此效果…… 其实他们能够冷静一点仔细聆听的话,从那箭丛破风的声音应能判断出,截击他们的弓手其实只有十几人。 令他们有此错误判别的,是里面其中一张弓。 川岛玲兰那高大的身躯挺立着,第三度搭箭弯弓。她久经严格锻炼的眼睛,在黑夜中只需依靠一点点远处火光的映照,一点点敌人兵甲的反射,就能测知目标的方位与走向。 每一次川岛玲兰的手指轻轻放开弓弦时,心里都在向腹内的孩子祈求: 保佑这一箭。 命中。 第三箭,贯穿了又一名宁王兵的胸甲。 带着这队宁王兵的那名统领,这时也痛苦呼叫起来,整个人从奔跑变成向前滚倒。他的大腿亦中了一箭。 原来跟着川岛玲兰那十五个民兵弓手,他们虽然没有她那种超凡眼力与射术,却有临机应变的脑袋,懂得跟随川岛玲兰所射的方位一同放箭,以增加命中机会,结果这次幸运射倒了敌队的统领! 这令那群宁王兵更是慌乱,即使加起来其实只有四人被射倒,这百人却失去了穿越过箭雨继续绕击敌人主队的勇气,反而从原本的来路退却。 这也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到来夜袭的义军民兵,总人数其实比他们少得多。 察知敌人退却,川岛玲兰也不迟疑,马上抛下弓箭,拔出长长的大刀。 “跟着我!用你们最大的声音呐喊!” 川岛玲兰说完,就叱叫着当先冲上前去。 后面那十五人也都改换了近战兵刃,起步跟随川岛玲兰,一个个放尽喉咙,发出最高的喊杀声,一同往退却的那支敌兵追去! 那百名宁王兵听见敌人乘势追杀而来,也不辨对方人数,慌忙加快脚步奔逃。恐惧和混乱在众人之间极快传染,最初还能保持聚在一起退却,后来渐渐害怕得往不同方向散去,心里只希望人多的那群同袍会成为敌人追杀的目标,自己就能保住性命。 在川岛玲兰率领之下,他们只凭十六人就将百人敌队驱散。 双方的分别,就在一股“气”。 川岛玲兰看见此情况也不穷追,转而带着十五人赶上本队主力去,在侧后方继续掩护的任务。正巧有五名宁王府的长枪兵从这个方位的帐篷出现,刚刚碰上了川岛玲兰到来,他们黑夜中也没法分办男女,只是一涌向前,想把枪头搠向川岛玲兰! 大刀的光芒在这黑暗里并不太亮。真正令宁王兵震撼的,是那惊人的刀风。 还有被斩者身体飞去的巨大能量。 那五人在眼目难视之下,无法得知自己被什么击中,只是迅速地一一倒下或被斩飞。枪杆与骨头的碎断声无法分开。惨叫有如野兽濒死的哀号。 那长刀的威力,就连她身后众民兵也被惊呆了。 以今天川岛玲兰的功力,其实绝对能够用更精细不费力的招式打倒这些敌人。但她是故意使出这有如火山爆发般的横扫,就是要确保再无一个敌人有胆量朝这方向攻来。 就像闫胜一样,川岛玲兰以一人之武力,令所处附近的民兵士气大大提升,战力亦因此倍增。这奇袭队快攻深入敌阵,面对超过三倍总数的敌兵,最怕就是被对方从后反袭围攻;如今因为有川岛玲兰在而没了后顾之忧,人人更是奋勇向前推进,一股作气攻到了石厂营地的最中心。 在主将营帐前,冯十七赤着上半身,提着一柄虎头砍刀站着,身边有三、四十名近卫保护他。他急于走出营帐稳住军队,就连衣服战甲都来不及穿着,状甚狼狈。 “敌人到底从哪边来?”冯十七高声喝问,同时已有侍从兵拉来了十几匹战马,他当先就登上其中一匹,想从高眺视战况。 第408章 龙虎剑(128) “好像是……西北那边!”有部下回答。 “是间道!”冯十七切齿说着,将马首拨往那个方向。他身边好些精锐的骑兵亦一一上了马。 冯十七有点后悔,没在那山间狭道一带再多设哨卫。但他根本没想过,自己这支伏兵会被对方察知,并反而成了偷袭的目标明明我才是伏击敌人的一方啊…… 不过冯十七既受命指挥这支千人大队,亦非无能之辈。从前就是山贼首领的他,马上就作出了判断:那山道异常狭小,行进不易,对方突袭而来,人数不能多;即使来犯的敌军真的人多,一时亦不可能全部走出那狭道,全数投入战场。只要我方组织好迎击,以多压少,将对方迫回去间道之内,其突袭就无法得逞,到时我再设置弓铳队迎向那狭道出口,对方只会被困死在内! 战法既定,冯十七就下令通报主将营的邻近队伍都来集结,准备反击。 可是就在冯十七刚下了命令时,他就听到前头战斗的声音,而且远远比他预料的来得更接近! 这么快? 这是什么行军攻法? 民兵的快攻如此迅疾,只有一个原因。 而冯十七很快就看见那个“原因”。 那是一个人。所有的宁王兵,都在遇上那人之时崩溃、倒下或逃走。主将营一带营帐外点燃的火把较多,因此坐在马鞍上的冯十七,看清了那个人。 也看见了他战斗的动作。 这个人,冯十七在五年前第一次见过。在九江城,跟着李君元。 第二次看见这个人,就是他把宁王府搞得天翻地覆,并挟持着李君元大模大样离开的时候。 冯十七那次极是庆幸,没有在宁王府碰上这个男人。只是他见过那夜死在这男人刀下的尸体。 这个人,简直就是一场会行走的灾难。 对于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而言。 五年前李君元曾经以将军的地位,引诱这男人效力宁王府,当时的冯十七对此大感妒恨。但是到了此刻,冯十七多么希望,这个男人当年答应加盟宁王府。 只因他绝不想与此人为敌。 但战场上发生的事,总是你不希望的比较多。 仿造的双手倭刀,把又一名宁王府士兵砍倒。一身黑色衣甲的邢猎,已经走到与冯十七距离不足百步之处。 邢猎马上发现主将营前那堆骑士。距离虽远,光线也不足,但邢猎的眼力,迅速从中分辨出冯十七。 冯十七不是用看,而是用感觉知道,邢猎正远远盯着自己。 接着就是更要命的事:邢猎左手放开仿倭刀的长柄,从腰间拔出鸟首短刀“牝奴镝”,将那奇特的异国刀锋,遥遥直指冯十七。 邢猎身边的数十个民兵马上响应,也都朝他刀尖所指方向看过去。 邢猎的眼睛并未离开冯十七,双手斜垂着刀,起步朝他奔跑。众民兵也都提着兵刃紧随。 冯十七的身体里升起巨大恐惧,完全吞噬了他作为军队将领的理智。他的反应,回到从前与几十个亡命之徒啸聚山林的时候。 那时主宰他人生的,只有两种最原始的情绪:贪婪与自保。 冯十七拨转马首,用砍刀的刀背狠狠打在马臀上,全速往邢猎的反方向骑马奔逃! 跟从他的那十余骑近卫,一时无法判断冯将军到底是逃命还只是后退重整,只好也驱马随他而去,却见冯十七全未有稍停之意,更似乎是往南昌城的方向而去。 先前冯十七所呼召的几支近卫部队,此时正好赶过来准备战斗,却目睹冯将军本人已带着骑队退走。他们以为这就是命令,于是也往同一方向奔跑! 然后不知道是从哪个士兵开始,有人传递出主将的决定: “逃命了!” “赶快回南昌去!” “不行了!敌人大军都来了!” “王守仁来了!” 宁王府千人精锐伏兵,士气战意至此彻底崩坏。 就只因为他们的主帅看见了邢猎一眼。 战斗完全结束之后,右半边脸染满鲜血的沈小五,高举那面痕迹斑驳的木盾牌,还有木柄已因多次砍斩而变松的镰刀,朝天发出无比亢奋的嚎叫。 赢了!真的赢了! 四百人,将敌方过千精兵击散驱逐。一切就如“黑将军”的预言一样东方刚刚浮现的晨光,照出他明亮的双眼。经过彻夜未睡的急行军,加上这艰苦激烈的战斗,沈小五以为在完结一刻自己就会马上昏倒或睡着。可是正好相反,那胜利与生还的强烈兴奋,完全把身心的倦意驱去。他不只呼叫,还像个野人般不住跺脚,又敲打着刀盾,像跳着一支原始的舞蹈。 身边的同袍也是同样地亢奋,或用力拥抱,或像沈小五般高叫,尽情发泄开战之前累积的焦虑与恐惧。 “够了!”徐诚走过来喝止他们:“还有气力的话,就去营地外围把守,还有帮忙收捡同伴的尸首!” 徐千户这一句话,就如冰水淋到众民兵头上,他们的兴奋一下冷却了。徐诚提醒了他们两件事:仗还没有打完;胜利是用人命牺牲换来的。没有高兴的理由。 他们看着徐千户,见他的袍甲上也到处都是鲜血和破口,战盔亦已不翼而飞,知道就连将领刚才都身陷凶险,这一战并不如他们想象那么顺利。 众兵都按照徐诚的吩咐,分散去做各种善后。胜利的兴奋一旦消退,疲倦就马上袭来,每个骨节都像火烧一样,视线在晨光下难以集中。但他们没时间可浪费。民兵实际上人数稀少,天亮后万一敌兵回头察看发现了,说不定就会马上反击。首务就是在营地周围布下防线。众人拖着疲困的身躯,打起精神来执行任务。 敌人匆匆逃亡,遗留在营帐里的弓箭和火器不少。民兵大多不懂操作铳炮,徐诚只下令将弓弩分配到各防线上,稳住形势。 半数的民兵负责防卫,另一半则在营地上收集军器粮食马匹等物资,将受伤走不掉的生还俘虏驱赶在一块看管,治理受伤的同袍,还有收集己方阵亡者的尸首。沈小五较年轻力壮,就被派去收集军粮,搬运堆放在一起。 第409章 龙虎剑(129) 另外一项重要的事,是马上将捷报回传给王守仁的大军,并请他们急送一队人马来协助守备石厂,以免又遭敌人夺回。他在敌人留下的战马中挑了两匹,给两名线眼骑乘,嘱咐他们尽快到达通传: “伏兵已除,南昌城就在眼前。” 死在这场奇袭里的民兵一一被抬到营地中央排列着,并以帐布盖着尸首。 邢猎支着仿倭刀,早已站在那空地上,默默瞧着不断排起来的死尸。 徐诚则四处做着点算的工作。他内外的疲劳绝不下于任何一个民兵,只是用意志抵抗着,绝不给部下看见。 终于他也知道最终的数目。从遗下的尸群粗略估算,义军一共击杀了大约二百个敌人左右,另外约五十个敌兵已重伤奄奄一息,三十多人受创,无法及时逃走而被俘虏。 至于己方有三十八人受伤,超过半数是轻伤,治疗后就可重投战场。阵亡者则为九十八人。 这就是打下义军第一场胜仗的代价。 徐诚看着空地上的部下尸体,得到这个数字,甚受震撼。这么短的时间里,死去了全队两成多的战士,战斗的过程比他本来所想还要危险和酷烈。整支奇袭部队,刚才其实已被削弱到几乎难再在厚实的敌阵里前进,只是发生得太快,他们没有察觉,如果敌军再多拖延一阵,情势可能已经逆转。 而他们能够打到这个地步,还是全赖有邢猎、闫胜与川岛玲兰三位武侠在阵,否则如今这个战果连摸都摸不到。 徐诚看见邢猎,也就走了过去,与他并肩而立。徐诚本人学过一点武艺,身为军官亦见过不少武林好手,但像邢猎等三人刚才在沙场上表现的战力,超越了他的想象。徐诚从来不相信,个人的武力,能够如此左右一场战事的胜负。 “将军。我们打了漂亮的一仗。”徐诚说。而且这胜利意义重大:义军动用了最少的兵力,以最短的时间,翦除了进军南昌的唯一障碍;主力军将以最盛的精力锐气,直敲南昌城大门,而且不必担心宁王大军及时赶至。 但是邢猎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凝视地上的尸体。他知道徐诚并没有说错。无论怎样看,这次奇袭都是绝对成功。即使眼前同袍的死尸再增加一倍、两倍,只要是为了胜利,他还是会毫不犹疑地下同样的命令。 但即使如此,在这个刚刚战胜的时刻,在将要再次举起兵器作战之前,邢猎选择了悼念而不是庆祝。 从少年时代起就久经战阵,邢猎怎不明白战争就有人死亡的道理?冲在最前头的他,总是尽每一分力,想在最短的时间里多斩杀一个敌人,因为那就代表他率领的士兵多一分生存的机会。但无论是谁,无论具有多大的本领,也无法完全阻止战友牺牲。他不能,王守仁也不能。 由庐陵之战到这一仗,邢猎很清楚自己所指挥的那一张张脸孔,有些以后都会在世上消失。而用激励的言词送他们去死的就是他自己。无论那是多么必要的战斗,为了多么崇高的理想,这事实也不会改变。 而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拒绝对死者麻木,就是拒绝遗忘。 邢猎到了今天,还是会常常想起薛九牛。那健壮而年轻的生命,在庐陵为了救助他而消逝。他仍然记得那少年永远不会长大的脸。大概以后都不会忘记。 没有牺牲,就没有胜利。然而邢猎时刻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那些生命的重量。每个战士的命都是平等的。要是忘了这一点,就只会被权力和欲望吞噬,总有一天再没有人会为你而战斗。 在邢猎身后的几十步外,川岛玲兰坐在一块倒下的石碑上歇息,用布抹拭着大刀。当年她带着这柄刀离开萨摩国时,它还是新铸的,未经过任何战斗;如今七年已是战迹斑斑,刃口也有多处凹陷了。她用指头轻轻抚摸那些凹口,仔细察看过,并没发现刀身有危险的裂痕。她在想,下一场战斗之前,要稍稍打磨一下刀刃。 她不时瞧向邢猎的背影,但并没有上前去找他。她知道邢猎这种时刻在想着什么,也知道他宁可一个人静静地思考。她继续抹刀。 “你好……”她身后响起一把声音。回头一看,正是刚才负责殿后、与川岛玲兰一同作战的其中一名民兵弓手,此时双手拿着一个油纸包与盛水的竹筒。 那民兵其实一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川岛玲兰,也就只好不称呼,只是吞吞吐吐地说:“这里……是我们在敌人营里找到的肉干……你大概饿了,请吃一点……” 民兵目睹过川岛玲兰的刀箭绝技,简直视她如同女武神,即使她是如何美丽,他们都只敢对她恭恭敬敬,绝不敢存半点歪念。 倒是川岛玲兰却展示出鹿儿岛武家女儿的豪迈,咧着皓齿一笑,放下刀把粮水都接过来,马上就咬了一口纸包里的肉干,一边咀嚼一边说:“太好了,我正饿得要命,谢谢!” 那民兵的脸红得像快要着火,点个头就急急离开,心里想自己待会在睡梦中,也会看见川岛玲兰这美绝又充满生命力的笑容。 川岛玲兰吃着肉,一边轻轻抚摸肚皮,喃喃说:“你也饿了吧?真是个乖孩子,这次从头到尾都没有闹。妈妈很快又要再战斗了,到时你也要一样的安静啊。” 她说时露出的温柔笑容,无比幸福。 换作是别的女人,在战场上怀着孩儿,必定感到害怕焦虑。但川岛玲兰没有。她甚至觉得,这孩子还没有出生就受战火的沐浴,乃是必然的命运。 他是我跟邢猎的孩子。是武士的骨肉啊…… 这时沈小五已把同袍的尸体搬完,暂时休息着。他吃着饼时,脑海却还是无法休息,仍然不断浮现刚才战斗的画面,尤其是闫胜那些凌厉的剑招。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把腰间的镰刀拔了出来,在空中缓缓模仿着。 第410章 龙虎剑(130) “你看得见吗?” 这声音几乎令沈小五被饼噎着。看见闫胜直走过来,他慌忙吐去那口饼,将镰刀收在背后。 但闫胜没有因此放过他,直视着他的眼睛再次问:“我说,你看得见我的剑招吗?” 沈小五只好点头。 闫胜想了想,又向沈小五走近两步,令沈小五极度紧张,心里在焦急:我有什么冒犯他了吗? “我也看见你那刀招。” 闫胜这时却又说。 沈小五以为自己听错。 他看见我的“刀招”?那在他面前能够称为“招”吗? “对啊。就是你斩敌人下盘那招。” 闫胜用手掌比划着,果然就是在说沈小五冲前低斩的攻击。“不错啊。” 沈小五无法相信地瞪着眼睛。眼前是他视同神人的剑客,对方竟然在纷乱的战场上,仍有分神留意到他那粗浅的自创刀招,现在还加以赞赏! “可是没有人教你吧?” 闫胜继续说:“其实当你出刀之后,双脚着地时只要这么站,两腿就可以马上转身起立,不用在地上翻滚或跪坐。” 他说时就地向沈小五示范那个站法。沈小五这三年来自习此刀招无数次,现在一看见闫胜的演示,马上就明白那动作的道理,知道要如何改善这得意招式,心里大感兴奋。 没错啊,这样我就能更快恢复平衡和防备! “在战场上,四处都是敌人。”闫胜解释说:“你回复态势越快,被敌人乘机袭击的危险也就越小,能够活下来的成数也就越高。没有什么比活下来更重要吧?” 沈小五听着猛地点头。 “不过你之前久已习惯这动作,一时要改过来大概不可能。” 闫胜拍拍他的肩头。你自己先记着,将来才练习吧。现在只要集中精神,应付接下来的战斗就好。” 他的眼睛转向北方远眺。那就是南昌城的方向。 “很快就要再打呢。” 在那方向,有人正在等着他。他恨不得现在马上就骑马奔过去。但是他知道不可以,还得再等。 静,我很快就来。 我们将在那城门相会。 并且一同享受胜利。 “请问……” 沈小五这时才终于鼓起勇气说话,打断了闫胜的思绪。 “什么事?” “你……”沈小五指一指闫胜背后的“龙剑”剑柄。“你学了多久?” “十二年。” 闫胜微笑着回答。其实这答案还没有说明一切:他这十二年剑道生涯,包括了后半那惊涛骇浪、在生死之间求道的六年历程,并非一般武人锻炼同样时日可比。 沈小五想了想,才下定决心开口。 “你可以……教我吗?” 闫胜听了,眼睛不禁亮起来。 “好啊。”闫胜爽快地回答。“打完这场仗之后,假如你还活着,就来找我。” 沈小五呆在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闫胜说完,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也就转身离开,才走了几步又回头。 “啊,对了,你那柄镰刀,已经不行了。趁现在去敌人兵器库找另一件合用的兵刃吧。还有,我记得你叫小五,对吗?我叫小六。以后再谈。” 闫胜朝沈小五展示的那笑容,有点像邢猎。 南昌宁王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冯十七将军带着原本应该伏击王守仁的精兵,狼狈地逃回来南昌,全城的人都看见他们慌乱的状况。败战的恐惧,立时就由他们传染给城内的守军。 这就是王守仁希望出现的效果。将恐惧传入南昌城,就是今次奇袭的附带效果。 随同冯十七陆续逃回南昌的将士只余大约五百人。除了被邢猎部队杀伤俘虏那二百多人之外,其余没有回来的士兵都已逃散,不想再投入守备南昌的战斗。 但是冯十七以至宁王府众人并不确知这一点,以为千多人的部队有过半都已一夜间被屠杀,对王守仁军队的战斗力更感害怕。 明明听说王守仁临时招集的,不过是杂七杂八一群民壮,论调练和武装,都远逊我们宁王府的护卫军,怎么会这般厉害?  宜春王朱拱樤在宁王府的军机要地“龙虎厅”内焦急地来回踱步,无法安定下来。 “王爷还是不要再走。小人看得眼也花了。” 说这话的是坐在厅堂交椅上的太监万锐。他虽然是阉人,但除了无须之外没有予人阴柔之感,反而看来比身材瘦小的朱拱樤还要强壮,眼目里光芒凌厉。 “你叫我怎能不担心?” 朱拱樤叹着气说。“快要来了……那王……快要来了。” 万锐站了起来,他一身披着胄甲,椅旁的几上还放着佩剑。这段守城的日子里万锐都这样穿着,好给众多宁王府护卫军看见,以示守城的决心。他并安排留在南昌的两位宁王公子都尽量穿着戎服,激励士气。 “王守仁。”万锐盯着宜春王说。“假如王爷连敌人的名字都不敢说,又如何击败他?” “击败他?”朱拱樤苦笑。“能够多守住南昌几天,就已经走运啦!”万锐见他竟如此丧气,心里不禁叹息。 如今南昌城名义上虽由宁王的三、四子两位统治,但二人年纪幼小,实际军务就由宜春王朱拱樤与万锐二人掌握。 宁王朱宸濠多年来密谋夺位,有两个王室宗亲一直都暗中协助,一个是血脉较亲、如今正随着宁王出征的朱拱樻,另一个就是封地在南昌旁边宜春,因而世代来往频密的朱拱樤。 论财力与人手,宁王其实并不真的需要他们,只不过将来他宣布“正位”,怎样也得有几位朱姓宗亲支持才好看;而二人则期望乘着朱宸濠的野心,将来可得赐封千里,并且成为朝廷重臣,不似现在只当个“穷亲王”。 可是朱拱樤感觉眼前这条路,似乎越来越晦暗不明了…… 朱宸濠并非天子,本来不该拥有太监,但他为了过过当皇帝的瘾,就在王府里私养几个阉人,万锐就是其中最能干的一个,加上也会武事,得到宁王的宠信,才会获交托守备南昌。 “王爷忘了吗?” 万锐说:“宁王爷大军已来信,正在赶回来与王守仁决战于南昌!我们只要守住这几天,也就等于击败他!” 第411章 龙虎剑(131) 他们三天前已收到主力军的飞鸽传书,得知这个变化。万锐知道宁王的策略,是要一举翦除王守仁,好等他进军南京时再无后顾之忧。万锐身为南昌守将,不想被主力遗弃,当然极欢迎这个决定。 “我们守城军有过万人啊。”万锐继续说:“连同征召的百姓民兵,仗着坚固的城池和充足精良的军器,哪有抵不住这杂牌军之理?哪怕敌方再多十万人也攻不下我们!” 万锐并非信心过强:以南昌这重镇大城的防卫设施,加上宁王护卫比民兵精锐,只要指挥得宜,要在守城战里以一抵十,并非奇迹。 “可是……”朱拱樤走到几前,拿起一杯酒仰头喝下。“……王守仁。听说他带兵非常厉害啊……我们要不要……想一个后路?” 万锐听了马上明白,朱拱樤想的是什么:弃守南昌,逃避王守仁锋锐。 一想及此,万锐目中闪出怒意,手掌缓缓摸在剑柄上。 假如对方不是宁王宗亲、如今南昌城的领袖,万锐也许真的会拔出剑来。此刻他只是在心里叹息。 当年太祖皇帝,何等的勇猛坚毅,怎么会生出这般子孙来? 万锐当然明白是什么原因:生为朱姓亲王,从来临世上一刻开始就养尊处优,只要招一招手,人生大部份的欲望就自有人为你填满。这样的生活,一代接一代,不管是怎样的英雄血脉,都只会被稀释冲淡。 所以万锐更格外敬佩宁王的气慨与野心。他当然也很清楚王爷性格上的缺点,但那是皇族出身环境造成,不可苛责。万锐与李士实一样,是诚心想成功扶助宁王登基,期望有一天与王爷一同踏入紫禁城,为他掌理后宫事务…… 为了这个理想,万锐决心要为宁王守住这座城。 “宜春王爷,王守仁虽然厉害,但别忘了我军还有一大优势。”万锐说时走近了朱拱樤两步,他的身躯远比朱拱樤高大,朱拱樤如被他的阴影从高笼罩。 “王守仁招募那支杂牌军来自各地乡镇,而我军并没有打到他们的家门。他们此刻并没有死战的理由!你觉得这些寻常的百姓,会为朱厚照拚死卖命吗? “我们却不一样。在宁王爷起事那一刻开始,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退路。王府的将士,有些大概还以为这仗即使打输了,自己还可以回去山野江河当匪盗。不可能的。背着叛逆之名,就算走到天涯海角,还是会给朱厚照的鹰犬追捕,只可能一生逃跑,直至被擒身死那一天为止。打败了,就算活下来,就算逃出去,也不过是这种生不如死的命运。他们如是,王爷你跟我也如是。” 朱拱樤听着,又接受万锐那凌厉的目光,明白自己确无后路,他只能吞一吞喉结,点点头。 “我们能够做的,就是令全个南昌城的守兵都明白这一点万锐挺着身上战甲,以千斤重的语气说:“然后一致抵抗王守仁,直至宁王爷回来。 他说着拿起酒壶,为朱拱樤的酒杯倾满。 “我只是王爷的内侍,他们不会信服我的,需要由一个更有权威的人去告诉他们。” 万锐把酒杯拿起递给宜春王。“王爷,喝了这杯。然后把殿下的勇气,传递给众将士去。” 这是练飞虹潜入南昌城以来,最危险的一夜。 不是因为要偷袭暗杀哪一支守兵;破坏哪道城门的设备;又或是探查些什么情报。 而是因为要见一些人。 因此飞虹先生坚持,他要一个人来。 “我这不是为了保护你。”练飞虹在离开藏身的房屋之前,这样跟佟晶说:“而是我们两人必须留下一个。万一我有什么闪失,你接下来还是要完成一样的事情。而且到时你的情况会比我更凶险因为对方已经发现了我,戒备将会更严密。但不管如何,我们都要做到。” 佟晶听了只是默默点头,然后目送他离开。她知道练飞虹说的是事实,而并非对她欠缺信心。 练飞虹与两名线眼借着黑夜的掩护,再次在南昌城迷宫般的街巷间潜行。大战将近,加上冯十七的城外伏兵败退而回,南昌守军比之前还更紧张,宵禁的哨所又增加了,练飞虹三人走得极为小心,每到一个路口都要仔细前后观察才敢通过。 因此他们花了比平日更多的时间,才到达那家已打烊的老酒铺。 一个线眼掏出前两天才到手的钥匙,打开酒铺后门的锁头,轻轻解下铁链。三人从门间窜了进去。 线眼们早已打点好一切,原来睡在酒铺的伙计都被安排到别处去,内里空无一人。三人在铺后的厨房分散坐下来,只点起一盏小小的油灯。练飞虹盘膝坐在灶上,那柄西域弯刀平放在腿上。 他就只带了这柄弯刀、长索飞挝及几柄小飞刀,作最起码的自保。今天的事情,不是多带几样兵器就能确保平安。 三人没有交谈,只是在厨房默默等待着。 良久,练飞虹的耳朵微微耸动。他听闻外头的后院处传来甚轻的脚步声。两名线眼比他稍迟才听见这动静他们虽然受过严格的侦察训练,耳力还是稍不如崆峒前掌门。 那脚步声很慢,而且走走停停,似乎也是不放心,一边进来一边在查看环境。 那人终于进来。就跟练飞虹三人一样,他穿着一身黑色夜行服,还用黑纱蒙面。虽然两手空空,但练飞虹从姿势就看出,他腰间及靴筒里都藏了暗器。 这人虽然半掩着面目,但看得出颇是年轻,身材高壮,行动姿态很敏捷。他看见三人并没有打招呼,只是向练飞虹互相点了点头,就静静找个位置坐下来。练飞虹三人亦没有跟他攀谈。 不久之后又有另一人到来这酒铺。没有任何人说话,大家同样地聚集在厨房里等待着。每一次有人进来,练飞虹就向两个线眼以目光相询。线眼会察看一下来者的相貌,然后向飞虹先生点头,示意确是他们找来的人。 第412章 龙虎剑(132) 这些人都有共通点:年纪不大,而且体形健壮。 他们都来自南昌城内不同地区的豪族,全部都与宁王朱宸濠结有深仇。宁王府在南昌作恶多年,为了扩展护卫军势力和收买朝廷重臣,常用强权侵吞民产,又驱使护卫扮成野贼水盗,大肆劫掠来往商旅,杀人结仇无数,许多受害的家族都因此灭绝或被迫逃亡,只有少数较具实力的豪族得以幸免,仍留在南昌忍辱偷生。 孙燧就任江西巡抚时就知道这情况,在他建立了情报的线网后,即已命南昌的线眼去搜集这些豪族的情报,并在暗中保持连系,以备必要之时可用于牵制宁王府。 而现在正是那个时候。虽然具此远见的孙大人已然不在。 直至第七名壮士到来,这次秘密会面的人也都齐集了。虽说只有七人,但他们各自代表族中壮丁,总共可动员接近二百人。 练飞虹仍然保持盘坐的姿势,扫视这与会的七人。那灯火甚昏暗,却也因此他更能清楚看出这七族壮士眼睛里透现的意志。 七人也毫不回避地迎接练飞虹的目光。那十四只眼睛所显示的神色,虽然对练飞虹有些保留信任这回事毕竟是双向的但练飞虹所见都心思清澄,并未怀有异志。 不过久历江湖的飞虹先生知道,人心叵测,永远不能太过相信初识之人,也永远不要低估人的欲望。 这简单的深夜会面,其实极之危险。虽然南昌的线眼早已对七族跟宁王府的深仇再三查证,但非到要紧关头,你不会知道他们是否十足可信。只要这七人里任何一人,甚至七族内有谁贪图宁王府给予的权位财帛,又或者恐惧退缩,则所有人都可能陷入险境。 但为了胜利,练飞虹不得不赌这一把。 直到现在还没有宁王府的护卫大举到来围捕,那么至少目前看来仍安全;而这七人能够穿越宁王府的宵禁到达这里,亦向练飞虹证明他们有一定能耐。 练飞虹拿起弯刀,从灶上跳了下来。 “感激大家依约而来。”练飞虹说:“看来我也不必多说什么。大家也都了解彼此目的。而各位今夜愿意冒险来这里,已经证明彼此信任。” 他拍拍自己胸口,又说:“剩下来只有一件事请各位答应:直至打倒宁王府之前,大家在南昌城内一切行动,全由老夫指派。也就是说你们所有族人,都得由我驱使。” 那七壮士互相看着。他们既是南昌的豪族世家,过去当然都有恩怨嫌隙,现在只因一个更大的共同仇敌才走在一起,要他们服从其中任何一族,心里总会有些不快,反而一同接受一个陌生人指挥还比较容易些。 这七人虽然年轻,但因为家族受到宁王府逼迫,害死了不少有力的长辈,人丁凋零,他们在族中已是掌权人。七人只考虑了一会,就陆续向练飞虹点头。 “很好。”练飞虹满意地说。“你们也许都已知道,王大人的军队已近。决战在即,请大家都尽快着族人准备,随时收到我号令就要出动。” 两个线眼分别向七名壮士各透露地点,正是分批收藏着宁王军兵器盔甲的隐密房屋。那些军器当然都是练飞虹和佟晶连日来伏杀守军取得的。 “你们找机会就把那些兵甲取回去备用。”练飞虹说着,又从腰间取下个油布包,打开来是一叠纸,上面密密写满了文字。 “而这个……”练飞虹将那叠文告交给线眼,着他们分派给七人。“……就是大家对宁王府的第一击。” 次日早晨,王守仁并没有留在战云密布的南昌城外,只交托给伍文定指挥备战,自己则带同了邢猎、另外三名义军将领及十数个卫士,骑马到了赣江畔。 那是义军水师的集结之处。十余骑到了岸边一个修造战船的埠头后下了马,在负责统率水师的漳州通判李一宁带引下,一起登上一座木搭的高台。那高台伸延出江岸较深水处,是为了替战船加筑塔台而设的。 众人站在高台上,俯瞰集合在江水上的大小舟船,成百上千地延绵向江河两头,一时也看不见尽处。 王守仁看着江岸两旁,无数义军工匠正忙于修整舟船及加建设备,极是忙碌。 这支水师里一半的船只,都是王守仁从赣南征用得来,只是民间用船,之前在吉安出兵时负责运送兵员、粮食及军器,如今则一一改装为战船和快艇,加上各种防护的板甲及炮架。 至于另一半,才是义军水战的主力,乃是王守仁从福建请调来的海沧战兵及舟船。其中三千余名是漳州水战军,可说是地方精锐,另外又从上杭等县征召来五千多人,全都熟悉水性及有船战经验。 王守仁所以要远从福建省请求水师,是因为江西北部特别南昌府及鄱阳湖一带的水军、民间船只及船夫,都已被宁王府收归强征一空。这些再加上宁王府原来拥有的江河盗贼,与及在南康和九江收编的水师,军势浩大,王守仁若不他求,绝对无法抗衡。 站在王守仁身边的邢猎,看着江上船队,深受震撼。邢猎在海外流浪多年,曾经参加过不少海战,曾为异国的王廷讨伐海盗,也曾与远自西洋而来的冒险者交锋;但说到如此大规模的船队战,实在从未经历。看着这密密麻麻的船舶阵,邢猎心里豪气顿生,不禁回忆自己过往的异域历险。 但同时他极力在心里压抑着这股亢奋。因为王大人之前就已告知他:宁王水师的船舶数量及火力,都肯定超过义军所有…… 王守仁另一难题,就是手下将领里有水战经验的人甚少。现在带来这三人已是仅有曾经涉猎水战的将军,因此王守仁才把邢猎也带来。虽然福建的援军为他增加不少水战指挥的人才,但仍未足以填补整支水师的空缺。 放眼望去,江上的战船大多空有炮架、铳窗等设备,却仍未置有武装。 第413章 龙虎剑(133) 这是因为义军多由民间壮勇而非官军组成,军械并不充足,特别是铳炮弓弩等精良装备,如今都要调往攻打南昌城,要等攻克之后才再调回来装上战船。 王守仁在这一战里资源人力皆甚紧绌,制肘处处,他只能珍惜和充份运用每一分力量,凭智慧去筹划以解决困难。 所以他才要亲身过来察看水师的状况。眼下虽然还未攻陷南昌,王守仁的目光却已放在整场战役上。永远为随之而来的战斗作准备,才有资格称为战略家。 而他知道,与宁王的决战,九成是在水上分出胜负。 这时有几个漳州的水兵登上高台来。由于整船的工匠短缺,他们也要帮忙。水兵看见主帅李一宁在此,惶恐地向他敬礼。 “先向王都堂行礼!”李一宁斥喝说。 那几个水兵这才知道眼前就是鼎鼎大名的王阳明,大为惊愕,头垂得更低。 王守仁却随和地微笑挥挥手:“不必。去继续做事。辛苦了。” 那句“辛苦了”,令水兵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再敬了个礼,就匆匆走过去高台一角收拾工具。 这时邢猎却离了王守仁身边,走到那群水兵之间,拍拍他们肩头,开始攀谈起来。 那几个水兵一听邢猎说话,又再次感到惊讶,只因邢猎说的竟是家乡话。邢猎是泉州人,说的与他们漳州话甚相近,水兵们有如他乡遇故知,就与邢猎热烈谈起来,有说有笑。 王守仁看见邢猎与漳州兵如此融洽,大是满意。这一点也在他计算之内:日后水战里,邢猎将甚吃重,而他与这些海沧战兵是闽南同乡,必更有助他指挥,事半功倍。 李一宁最初看见王大人身边这个外表奇怪的男子,心里本甚不喜欢。此刻发觉他原来也是福建人,立时有点改观。 邢猎与水兵谈了好一轮,说时又指指江上船舶,似乎是在询问他们关于水军战备的事情,而他们亦一一详细作答。最后 邢猎再次拍拍他们臂膀道别,才回到王守仁跟前。 “大人。”邢猎说:“我看这些漳州兵,对水战之事都很熟悉,也有想法。” 王守仁发觉邢猎说时在直视自己眼睛,似在暗示他这话内有含义。王守仁才智冠绝,一听之下稍加推敲,也就明白邢猎在说什么。 没错!这正正就解决水军指挥不足的困难了! 王守仁一想通了,马上向李一宁吩咐:“在你麾下漳州兵里,挑选大约两百人,要最认识水战,而且个性稳重可靠的,本身阶级不拘。我授权你临时拔擢他们为副统领,分配他们帮忙指挥漳州军以外的各船队。” 李一宁领命时,不禁又看看邢猎,深感这个男人确不简单。 “李将军。”邢猎这时向他说:“我方火器和弓弩、数量估计不及敌人水军,若是正面交战,恐怕不利。我看要战胜对方,必得……” 邢猎说时,把左掌平摊开,在跟前缓缓滑行,就像一条船;右手伸出食、中两指成钩状,向着左掌急急接近,然后用那两指勾搭上掌侧。 李一宁见了这模仿手势,知道邢猎说的是什么战法。 “以快胜大,以多胜强。”李一宁笑着说:“我早有准备了。看看。” 他指向江中一个方向。只见那边聚集着一排排数以百计的细小快船。邢猎看见也笑了,朝李一宁举起拇指。 王守仁看着他俩,心想此行视察目的已达。他要的不只是解决实际问题,也是要建立军中这种信心与信任。 那是无价的武器。 而同时在南昌城那边,他则要把敌人这武器剥除。 万锐一收到消息,虽然已果断派遣大批士兵去撕走那些榜文,并下令全城街道百姓禁足,但已经太迟了。 那无数手抄的榜文,清早天亮就看见在南昌城里多处墙壁上出现,显然是有人半夜偷偷贴上的,而且完全避开了巡守士兵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 到守军把榜文都清除,并且全城执行禁止外出的命令时,早已有无数城民看过那些内容,并在半个早上口耳相传。 那榜文共有两篇,皆以王守仁名义发布,一篇是向南昌城里投降了宁王的江西三司官员示谕,文中表示体谅这些受死亡胁迫、临难未取大义的官僚,指他们当时孤立无助,虽是贪生怕死而跟从叛逆,“揆之法理,固不容诛;推之人情,实为可悯”,劝喻他们趁如今王师临城,去逆归顺,向攻城义军开门自首,方可免于身死灭族。 另一篇则向南昌七道城门把守的军民役工告示,除本身已是宁王府逆党者罪无可赦之外,所有受宁王威胁、假授军职者,务必回头,如能擒获逆党将领及开启城门迎接王师,可论功行赏;逃出逆阵到来自首者,可得赦免。否则城破之后,论罪处死或流放。 这一着极是厉害,把万锐与宜春王刚刚在南昌守军里建立的战志和士气,一举击散,还在内里注入猜疑不信的毒液。 城内的守军,宁王府原来的护卫占大约七成,其余三成则是省城本身的官军,在宁王起事时被强征入叛军;此外还有大量协助防务的役工,管理维持各样运作的省城官僚,全是被强迫从事。而王守仁的喻示,就像一柄长刀插进他们之间,再大力地撬动。宁王护卫对这些刚刚依附不久的军民,马上产生极大不信任,恐防他们马上就叛变,不许他们大量聚集,又尽量将他们调离城门。 而这些被迫附逆的军民,即使大多未敢即时叛逃或反抗,也知道自己不受宁王府信任,处境甚是不利,更变得完全无心为宁王战斗。 王守仁,你这着也真狠…… 万锐恨得牙痒痒的,但眼前并无什么办法马上终结这种不信任,只好请朱拱樤和两位宁王公子亲自出动,去各守备地点稳定军心。 此事还有另一效果:大量榜文如此一夜之间出现,显示南昌城内存有王守仁暗布的势力,而且力量不小,但确实有多少又无法知道。 第414章 龙虎剑(134) 这对守军又造成更多焦虑和疑惑。即使守在墙内,宁王府的近万护卫有一种草木皆兵、自己正暴露在敌人眼前的危险感觉。 这跟城外正在集结准备、因石厂初捷而军心凝聚的义师,有极强烈的对。 在主帅营帐之内,王守仁看着大桌上摊开的南昌城地图,心里甚是感慨。 他其实不用看,南昌各内外地形及城门布置,都早就全部熟记于胸。当初兵部尚书王琼大人派孙燧与他来江西,就是预备对付宁王野心的一步棋,王守仁非常清楚这个任务,因此当时就有预感,自己有一天可能要领兵进攻南昌,早就研究过这座城的守备强弱点。 如今果然成真了。 全军将领已然齐集在帐内。邢猎、川岛玲兰与闫胜三人亦列席,他们将会继续指挥原来那支奇袭队(经补充之后增加到五百人之众),负责突击。 王守仁将写着数字、代表义军各路兵马的木雕标棋,逐一放到地图上推移,下达攻城的指令: “第一哨吉安知府伍文定,统四千四百二十员,进攻广润门;攻破后留一支士兵防守城门,带军直入占领布政司,再分兵去宁王府内门等候。 “第二哨,由赣州知府邢珣统领,兵快共三千一百三十余人,进攻顺化门;破门后留部份兵员防守,本军直往占领镇守府。 “第三哨,袁州知府徐琏,领兵三千五百三十员,攻惠民门;成功后分兵防守城门,再直接攻占按察司察院……” 王守仁一一下了指令,各被叫到的统领马上答应领命。王守仁以那些标示用的棋子,指示各哨兵马的行进和攻占路线。 如此,全军连同中军营在内共十三路兵马,围攻南昌的任务皆分配妥当。假如一切顺利,各路军兵将把南昌所有主要官府设施:都布按三司、南昌前卫及左卫、钟楼等同时占据,全面夺回南昌控制权,最后会合围攻宁王府。 就像上次邢猎的奇袭一样,王守仁将攻城时刻定在明天七月二十日凌晨五更。天色未明之际,亦是守军意志精神最薄弱之时。 王守仁神情极是严肃,直视每一位将领,然后说:“此战我军胜负关系天下苍生,不可有退路保留。战鼓一起,全军务必抵达城壁;再起鼓即行进攻。各位统兵将领,凡有发现临阵退缩,裹足不前以至违抗军令节制者,依本院敕令即时军前斩首,不论阶级,绝不可饶赦!” 各将领从王大人的战术分配与这番说话里知道:王大人决心要在一天之内,攻破南昌。 只有如此,才有余裕再备战,迎击正赶回来的宁王叛军主力。 众将听了王守仁森严军令,一一领命拱手。帐内所有人的意志,此刻已团结为一体。 余下的,就是把这紧握得坚牢的巨大铁拳,挥击向已然陷入混乱的敌人。 守在城墙上的宁王府士兵,骤然发现远方冒起的希微光点,最初还以为是幻觉。 可是他们很快就知道没有看错。那些细小的火点迅速扩散增加,从零星的光芒渐渐连结起来,变成无数延绵的线,最后合起来边厚,化为许多道燃烧的光墙,似乎还在向着南昌这里缓缓接近。 各处城门守备兵同时猛敲警报铜锣,响彻南昌,整座城的人都被惊醒了。 城内街道人马纷乱奔走。本正换班休息的士兵,各自带着武装,匆匆向本队负责防守的地点赶过去。无数人呼喊着各种指令。众兵队在街上穿插,摩肩擦踵。每个人都散发着紧张焦虑的体味。城墙内的空气彷佛突然变得浊,令人呼吸困难。 墙上的守军纷纷架备火炮、手铳与弓弩,又将落石桐油等防守武器移近城墙边。宁王府的护卫统领们,从城楼眺视着那许多接近而来的光墙,焦急地指挥着防守分工,同时还要极力隐藏恐惧,不被部下看见。 这些宁王府将领从前多是匪盗出身,无论劫掠商旅,还是应付官军征剿,习惯都是连打带跑,以灵活、狡猾与隐蔽见长,从前绝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跑来守城而且还是这么大的一座江西省城!守城的一方,固然拥有地利与重型军备之助,但同时也是死无退路,不似以前当流贼,打不过就可以逃逸。这分别令他们有一种深重的不安感。 前天两位王子及宜春王,已经向这些王府护卫将领告诫过:他们投效宁王多时,别要再想以后有什么退路,此番叛逆朝廷,若不成功,天下皆无容身之处,因此务必要在此一心死战!这说话虽然确实提升了众将领的战斗决心,却同时增加他们心里的压力与恐惧。 恐惧能把人压垮,也能把人的勇气和潜能召唤出来。到底会是哪种效果,视乎其人本质,也只有临到危机前才能证明。 这将是一场意志的较量。 这时更多由无数火把组成的长型光阵,在城外不同的方位出现,停止了向南昌直接前进,并渐渐互相填补连接起来,很快就合成一个巨大光圆,从远远的四面,将南昌城完全包围。 负责统督守城最前线的冯十七将军,身在正南方的广润门上头,看见敌人这个巨型包围阵,紧张得指头都发麻。透过黑夜中观看,那火光的圆圈停留在仍然很远的地方,铳炮弓弩此时仍未能射及。冯十七命令按住弓炮不发,以免浪费火力。 这时城外远方,彷佛响起一阵阵旱雷。 冯十七听出来,是王守仁军的战鼓,第一次擂响。 鼓声虽遥远,仍令南昌众将士心胸突跳。 开始了! 冯十七收紧双目,凝视远方敌军的光圆。 战鼓虽响,但那无数火丛把却并未马上向南昌接近。 冯十七心里估算:这阵鼓声是否王守仁的计策,想引诱我方弓炮发射,以虚耗我第一轮火力? “别发!再看看!”他向提着旗帜和号角的传令兵呼喝。 可是再看下去,冯十七开始感到不对劲。 第415章 龙虎剑(135) 他想到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深知王守仁行事变化莫测,常出我方意外,否则最初早就被巫纪洪追杀于赣江之上,哪有今天带着大军回来围攻南昌的光景?  不可用常理测度他…… “开炮!”冯十七马上作了决定。 传令兵急吹号角两响,示意发射城头大炮。号令往各城门一一传达。 轰响的连环炮声,震撼着南昌城内所有人的心。 此刻正与两名王子及朱拱樤聚集在“龙虎厅”的万锐,一听见外面炮声,不禁咬牙紧捏双拳。 你们要顶住! 炮弹落在远方炸起来,伴随人声号叫。 可是那炮击分明还没打到那火光之处。 同时数万人发出冲天的吶喊声。 冯十七这才明白:那火光是欺骗他们的障眼法!王守仁的军队其实早就留下火把在地上,乘黑暗朝着南昌城冲过来! “放!全都放!”冯十七急忙下令。 南昌城四方墙头上列阵的守军,朝城下弓铳火炮齐发。 但是因为这个计策,义军预先偷取了好一段距离,减少了穿越南昌守军火力网的危险,只牺牲了少量士兵,各路部队就一一到达要进攻的城门前,贴在墙下以限制守军向下射击的范围,并用许多大盾牌建立掩护。 攻城义军放下了火把穿越黑暗,直到走近城墙时,城头的照明才把他们映出来。守军俯视城墙下海量的民兵,不免心寒。 而带着攻城器具、跑得较慢的第二波义军,这时也赶到了城墙来。 王守仁从远方黑暗中,也是靠南昌城墙上的照明,观察到己方行军的情况。一见他们已经齐集,他马上挥手。 “再鼓!” 传令的士兵齐齐擂打近百面战鼓。其他各方部队的鼓阵,亦逐一响应。 义军士兵听见第二次鼓声,知道就是一同攻城的信号,数以百计的云梯马上竖立,勾搭上各城门的墙头,士兵喊杀着攀登而上! 那惊人的进攻兵数,令南昌守军甚是惊愕,简直好像看见一股由人体堆成的巨大浪涛,朝着墙头掩袭上来! 南昌城早已预备大量落石沸油等等守城利器,此时急急向下投放,又不断朝涌上来的敌人发射弓弩手铳。在箭矢、铳弹与重石横飞之间,不停有义军民兵惨叫着堕落或倒下。 但是这些反制的火力,无法完全竭止义军向城墙卷上来的势道。箭弹就如被那海量的兵群吸收了一样。守军心里更是害怕。墙头多处已有义军攀上,开始爆发格斗战。 但守城方毕竟拥有居高临下、可在墙顶结成阵式的优势,面对个别登到墙头前的敌人,一一以长矛和护盾阵抵御,攻上的义军民兵难以应付,往往双脚还未登墙,已被长矛刺中堕下;也有满是民兵的云梯,被守军整座向外推倒,数十人从高翻跌在墙下,死伤不少。 守军凭城墙之利,一时抵住了几倍数量的敌人进攻;但义军众民兵受了王大人的严格军令,无一个敢退缩,仍是前仆后继地攀登上去。面对这无数武装简陋却勇气惊人的民兵,南昌的将士不禁心惊。 这些在乡下种田放牛的,怎么竟如此勇猛? 义军攻到城墙虽是行军如电,但碰着这样的守备力却一时停滞下来了。以义军之数量,这样打下去总有可能攻破城墙防线,但这种消耗战,不是王守仁所希望,因为接下来他们仍要与宁王主力决战。 在正南方攻打广润门的义军第一哨统领伍文定,所带兵力最强,再加上泰和知县李缉率第六哨近千五人部队来助战夹攻,兵员多达六千名。但他们碰上的同样是对方最坚实的一支守军,由主帅冯十七亲自率领。 伍文定举着战刀站在阵中,于卫兵盾牌掩护下,激励将士继续向前。 这时伍文定部队的第三波赶到,是由众兵保护及拖拉而来的一座攻门冲车。上方的冯十七一看见,马上指挥士兵集中向冲车发射火箭,想先一步将之焚烧。但大批提盾的民兵在车子四周及车上掩护,加上冲车本身就有镶铜的护甲板再蒙以皮革,结果那座有如会行走的房屋似的大车,成功抵达了城门前。 操作冲车的廿多人,合力摇动车内吊挂的巨大撞棰,朝着城门中央一记接一记地猛轰! 冯十七即时指挥墙头守军,分一批士兵去下面城门内侧帮忙,加强抵御那冲车的撞击。但同时伍文定军队攀登城墙的云梯攻势,并没有半点放松下来,守军要同时对抗一上一下双重攻击,防守力开始显得薄弱。 “快派人向王府请援!”冯十七向负责奔走通信的士兵下令。城内宁王府邸仍留有一支中军,用作随时支援任何一方。 而把对方大量守备主力吸引来广润门,才是王守仁真正的策略。在城墙东侧的德胜门,因门外空旷且有斜坡,加上城墙所形成的角度,令上方守军容易集中弓铳射杀攻门的敌人,地形上对攻城一方甚为不利。这设计本来就是要令敌人知难而退,迫使他们把兵力分配去打广润门或顺化门,守军则可在该两门布重兵迎头痛击对手。因此这时守在德胜门的宁王军力量,比其他城门都较薄弱。 然而一开战后,德胜门的守军发现,穿越黑暗杀来的攻城军队,格外浩大。 这就是王守仁出人意料的战法。他共分配了三路义军民兵到来德胜门攻坚,分别是第七哨新淦知县李美所率二千人、第十哨吉安府通判谈储带领千六人、与第十三哨抚州府通判皱琥及傅南乔的三千余人,共计近七千兵力,乃是各攻击地点之最! 德胜门守军拚命向下发射弓铳及投石,又用大量长叉推翻搭上来的云梯,暂时压制着义军的大攻势,同时他们派人分别去广润门及王府,同时通知主帅冯十七及宜春王:敌人调派了大军进攻这边,请快增援! 可是王府中军的大批援兵已然出动去了救广润门,而且这正是冯十七将军亲自下令请求的,德胜门的通信兵,自然无法说服他们也分一支军队过来协助…… 第416章 龙虎剑(136) 德胜门两侧城墙上的攻防战极是炽烈,一时陷入胶着和消耗。城门外死伤的义军民兵开始累积,一片哀号。 但三路义军心里只有王守仁的严厉军令,无人敢退缩不前,仍排列着蜂拥登梯,或冒着危险用盾牌掩护同袍,弓弩手则尽力向上射箭反击。 在德胜门附近独有一支部队,到此刻仍然按兵不动,只聚在城墙下结成盾伞阵自保。 他们所以没有前进,是因为奉有王大人亲颁的特殊命令,其他三哨义军将士也都知晓,所以并未因为看见这而减损士气。 透过盾阵的空隙,邢猎、川岛玲兰和闫胜都在观看着外面的战况。他们与奇袭队其余所有人一样,早就各把兵刃拔出握在手里,随时准备发动。 只等一个信号。 攻城的义军分出了一支,在德胜门外合力以刀斧砍劈破坏,又提着大盾不断冲撞门身。守军因此也得分一队到门内侧抵御冲击,这把墙头的守备力拉薄了。 就在这时有一批人从城外市街奔来,全数都穿戴着宁王府护卫的盔甲兵器。守军看见终于有援军从宁王府低那边赶过来,甚是振奋。 “终于来了!” “快!帮忙顶着!” 可是再定睛一看,那支援军只有少得可怜的几十人。德胜门守兵随即大感沮丧。 我们已经被主帅离弃了吗? 但有总比没有好。城楼上下的守兵,都分别向着那几十名新力军呼叫,要把他们拉过来助阵。 那几十人直走过来城门后,却一直没有答话,戴着战盔的士兵都一一垂着头,似乎不想被火把照清面目。 守军里有人想到早前发生不久的榜文事件,南昌城内正潜藏着大批奸细,这时恍然大悟,张口呼叫: “他们” 才叫了两个字,那士兵就倒下来,喉咙插着一柄飞刀。 守军士兵大多未清楚发生什么事,那几十人却已走进兵阵之间。 然后就有更多人惨呼。 在那几十个新到来的士兵之间,隐隐有一条较矮小的身影在快速移动,并有金属光芒接连在兵丛的空隙间闪现。每一次闪光,就有一名就近的守兵受创倒下。 若非城门内外杀声震天,士兵们还会听见,那闪光伴随着一种特殊的颤动鸣音。 “是内奸!” 这时德胜门的守军终于确定,这几十个赶来的“宁王护卫”,乃是伪装成同袍的敌人! 守门统领得知后,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就是:这些人一定是想从里面打开城门! “守住门!守住门!” 数以百计在城楼下的守兵,马上聚拢向城门,在跟前站成厚厚的人墙。 但是他们估计错误了或者更准确说,对方已把他们这个估计早就计算在内。 那几十名伪守军也就是南昌城内与宁王府有仇的豪族壮丁反而朝着登上城墙顶的楼梯冲过去! 这突然而来的攻势,令正站在楼梯的守兵措手不及,马上就有三人被杀伤,另有四个被迫从楼梯跳下逃生! 城墙顶的守军已然察觉有内敌出现,在对抗外面攀上来的敌人之余,也马上分出一支兵队奔下那楼梯,朝几十名奔上来的壮丁迎击! 要尽快消灭这些内奸!若给他们跑上来,我们在墙上就腹背受敌! 守军这支拦截的兵队有两百人之多,而且从上而下,来势猛烈。虽然楼梯地形狭窄,那两百人不能全部拥下来,但壮丁们碰上还是难以抵御,当先的壮丁中,一人被矛枪刺中身死,另两人则被盾牌撞得滚开,从楼梯掉落地上,再遭下面的城门内侧的宁王军砍杀! 那登城楼梯上,此时却突然爆发了一记撞击声。有两个冲在最前的宁王兵应声飞跌而去,他们人在半空时,身体已经软瘫! 没有人看得清他们受到什么攻击。 楼梯上的南昌守兵,这时借着城楼的火光看见:在冲上来那群敌人之间,有一个没有穿着战甲的身影排众而出,双手握着一根四尺来长的杆棒,那木棒的前头绕缠着铁链。 最令他们讶异的是:此人满头白发白须,还有一张满布深刻皱纹的脸。 练飞虹咬牙吐气,面孔皱成,手上的鞭杆再次挥出,那楼梯之上守兵无处可躲,只能以盾牌和矛枪硬接;但那绕着铁链的杆头一碰上,他们感受到一种透入心肺的劲力,全身都失去控制,一人被打得猛地撞城壁再反方向跌下,另一人则软倒向楼梯前方滚跌,被一名壮丁踏住头颅用刀刺毙! 练飞虹这刚猛无比的“开山鞭”令楼梯前方的宁王兵悚然,不禁往上退缩;但在较后的同袍又不知道情况,没有跟着向上退,众兵在狭隘的楼梯上挤在一起,甚是狼狈。 飞虹先生一次接一次挥击鞭杆,同时步步往上踏去,宁王兵无人能挡,前排数人逐一如人偶飞散! 凭着这般霸道的攻势,练飞虹以一人之力,硬是向上推进了廿多级阶梯。 崆峒派武道原本以诡奇多变为长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所有“飞法”、“花法”和“八大绝”的交替变换,全都不适用,练飞虹只能以正面硬攻,将挡在前头的敌人一一扫除,开出一条道路。 练飞虹连日来潜伏在南昌城内,任务繁多且危险,休息时间也极少,精神体力其实已将见底;如今在最重要的攻城关头,他拼出了最后一股劲,心无余念,只知道必定得攻破这德胜门的防线! 只见他一边挥舞用铁链加重杀伤力的鞭杆,一边踏步而上,每步踩在石阶上都彷佛重逾千斤。如此从下往上逆向攻击开路,本来就加倍吃力,每一记“开山鞭”硬打更是消耗甚大,只见练飞虹彷佛快要把牙齿都咬碎,沧桑的额上更是筋脉暴突。他感觉全身每一个关节都在向他悲鸣,每一条肌肉都绷紧如铁,肺部灼热如烧着两团大火,左边胸口像被一只隐形的手抓着心脏,随时也会爆裂。 一切身体的感觉都在告诉他:已经到达极限。 但是飞虹先生拒绝向自己的肉体屈服。 第417章 龙虎剑(137) 自从第一天练武开始,练飞虹的人生,就是不断测试和挑战那个极限。从前年轻的时候,那条界线感觉很远,而且每次接近它之后,就把它推得更远;然后身体过了高峰,一切都反过来,每次险险走近极限,就好像永远耗损了些什么,那条界线下次又显得更接近。他开始看得更清楚,界线的另一头是什么。他嗅得到死亡的气味。支撑着他继续向前走的,只有累积了几十年那股不服输的意志。 而今天,他感觉自己已经踩到那界线上。死亡的黑影已经追上了他,爬上他的双腿,令他寸步难进…… 但练飞虹今天决定无视它。抛开一切的恐惧和顾虑。撤去自保的本能。 让意志凌驾肉体。 他再踏上了五步。 后面的壮丁们,战力既不及操练有素的宁王府护卫军,在这狭窄楼梯上更帮助不了练飞虹分毫,反而只会阻碍他发挥“开山鞭”威力,只能在他后面数步外跟随着推进。 守在德胜门内侧的宁王兵,这时也冲上楼梯,从后夹击这队壮丁。 四名壮丁提着大矛牌殿后,抵御着冲上来的敌人。就在这时候,先前在人丛里出现并杀伤了多人的那个瘦小身影,又再在四人和盾牌之间闪现,正是穿着一身男装的佟晶。她的“迅蜂剑”在盾阵的空隙间不断如电刺出,每次剑尖都命中一名宁王兵的盔甲空隙,又迅速带血拔出,消失回盾阵后。 一个个从后追击的守军,都在楼梯上崩倒向后翻滚。这种不见形影的快速截击,神奇得就像妖法。 佟晶这段日子以来在敌军势力内捣乱杀敌,对于攻击士兵盔甲虚弱处,已然累积了许多经验心得,如今虽只靠微光,在黑夜中单凭感觉,也能准确刺中敌人没有甲片保护的部位。 佟晶其实同样身心俱疲,但她一想到闫胜就在这城门外,只差眼前障碍就可与他相见,马上振奋起来,专心一致地封杀冲上来的敌兵。 “迅蜂剑”的快招实在太难捉摸,那些宁王兵根本看不见同袍被什么击中,心里不禁恐惧,也就跟对方队尾这个盾阵保持距离。 前头的练飞虹再以鞭杆扫打另一轮敌人,又推进了五步。他仰头向上看,估算此刻与墙顶的距离,看见已差不多是时机,就向身后的壮丁呼喝: “吹哨!” 那队壮丁里有十几人马上从战甲的领口内,掏出用绳子挂在颈上的木哨,一起鼓尽气力吹响。 城墙外邢猎等奇袭队人马,一直都在仔细倾听,此时一听闻那尖锐又特殊的哨音,所有人扬起眉来。 “跟着我,上!” 邢猎左手提着一个绘画了恶鬼脸谱的圆盾,右手举起雁翅刀,发出来自丹田的呐喊,拔足就往城墙奔去! 川岛玲兰、闫胜与五百名奇袭战士,也都各自提着刀剑斧钺等短兵刃,还有抵挡弓铳用的盾牌,跟随着邢猎冲出! 一直在城墙前进攻的义军也都听到哨号,来自城门右侧一个位置内里。看着奇袭队跟着哨音的方位奔跑过来,正进攻那位置的义军就按照之前约定,停止攀登云梯,集中在下方加强巩固梯身,以抗衡墙上敌人的推拨,同时不断朝上射击,迫使敌兵缩回墙头内。 奇袭队在墙外一直等待观察,眼睁睁看着同袍奋战,早已蓄存了足够精力与苦闷,此刻飞快抵达墙下,第一波成员迅速踏着廿多条云梯而上,其中包括了邢猎、闫胜和川岛玲兰三名武侠! 他们三人与平日比武或是野战不同,此刻也都提着盾牌防备箭弹。闫胜右手拿着金色的长剑“龙剑”,而川岛玲兰在攀梯攻城中不便使用巨大的双手大刀,改拿较短小的仿倭旧军刀就是她曾经送给霍瑶花的那柄刀,霍瑶花牺牲之后又重回她手上。 三人连同奇袭兵一起登上德胜门侧那段城墙,所有人都把盾牌往上迎举,抵挡墙上发射投下的石矢。 那云梯甚长,即使下方有大量民兵全力稳固着,梯前端又附有铁钩搭着墙顶,踏在上面还是摇晃不定;加上墙上守军不停用长叉和矛枪拨打,以图将云梯弄脱翻倒,而登上的奇袭兵又要腾出一边手举着盾牌保护自己,攀爬和保持平衡都极不容易,整个人就好像置于风高浪急的海洋中一条狭长小船之上,还要全速向着船头逆风奔跑。 然而六剑客三人,仗着严格锻炼出的超凡平衡力,在梯上却是如履平地,甚至不用双手帮助攀扶,两腿交错飞快地踏在梯级上,爬升速度甚快! 沈小五也在这先锋行列之间,紧随在川岛玲兰之后。他朝上看见邢猎等三人踏梯的惊人速度,心里只想追赶上去,没有因为呼啸掠过的箭矢而畏缩。 已不是第一次经历战事的沈小五,知道战场上的一个道理:跟着战斗经验最丰富的人,生还的机会也最高。 同时城墙内侧,练飞虹的“开山鞭”又击毙三个守兵,他再在楼梯上前进了四步。火光映得他的脸涨红着。他感觉呼吸闲难有如溺水。 由于练飞虹在城门内的突袭干扰,将这段城墙上的守备力量大大摊薄,截击邢猎等人的火力也不似之前猛烈。但即使如此,奇袭队才攀上云梯三分一,已有七人给箭矢和落石命中堕地,另外四个人在被射击间失足跌下。 一块大概有廿来斤重的落石,这时迎着川岛玲兰头上跌落,她咬牙高举左臂,把已经插着四支箭的圆盾挡在石块之前! 那落石挟带着高空堕下的能量,击在盾上的力度不下于一头野猪的猛的撞。川岛玲兰刹那间好像要被打得身姿崩溃,但她鼓着一道气,用尽全身肌肉的力量硬顶着。 我跟孩子,不会死在这里! 石头把木盾中央击裂了。川岛玲兰抵在盾后的左前臂传来痛楚。那冲击力一直传到双脚,她足下的其中一条木造的梯踏,从中断了开来! 川岛玲兰身体向下跌时,却是临危不乱,全神保持平衡与脚掌的感应。 第418章 龙虎剑(138) 她才堕下一尺,脚板就踩到另一级梯踏,她勉力保持稳定,成功留在云梯之上! 也因这个跌势,落石的力量稍被卸去,向侧反弹滚下。 川岛玲兰因这冲击一时呼吸不顺,但她深知绝不可在云梯上停留不动,那只会变成城墙守军的标的。她聚敛心神,匆匆回过一口气,又再向上快速攀爬。 又有三个奇袭队员中了箭弹落下,但爬在他们后头的同袍随即补上,没有显露一丝恐惧…… 正在墙内楼梯厮杀的练飞虹,不断仰着头向上看。他知道这边一吹响了哨号,墙外邢猎等同伴就会按照约定马上开始出动,集中攻击这城墙。他们的计划是在同一时刻,集中所有锐利的力量,从内与外于同一点打破防线。 这是最有可能大量减低攻城义军伤亡的战法,但也是一次赌博赌在他们六剑客的战力上。 练飞虹和佟晶虽然已经牵制着一部份的守军,减少了邢猎等人登上城墙的阻力,但这还未足够。若不速战速决,情况可能随时变得不利。然而练飞虹却感到越来越难推进向前。 外面有同伴在等着我攻上去。 他们的生死成败都看我。 练飞虹把嘴唇都咬破,下巴的白须染红。 他就算有再强的意志,也无法控制身体因为呼吸不继而慢下来。 鞭杆猛向前刺,又将一名冲过来的守兵击倒。但之后那鞭杆稍稍停顿,就被另一名宁王兵抓住。 练飞虹正要发力把鞭杆拉回来,却又有一个守军上前,趁着这拉扯僵持的瞬间,挥起利斧横劈向练飞虹的头! 还没有时间换气的练飞虹,在最后一刻双手放开了鞭杆,扭转身体和颈项闪避这一斧! 他的左边脸爆出血花。踏在石阶上的膝盖顿时失去力量,整个人向后倒。 练飞虹在这一刻,脑袋陷入完全的停顿。 然后他感觉,好几只手掌在背后支撑着自己。他的意识马上恢复过来。那几名壮丁及时将飞虹先生从后扶着,让他得以重新站稳在石阶上。 一道破口开在他左额角。只要斧刃再深半分,练飞虹的头壳已被砍破。 堂堂崆峒派前任掌门,几乎就死在一个寻常兵卒之手。 鲜血流入他左眼。他只能睁开一边眼睛,看着上方的敌人追击过来。 “推我!” 听见练飞虹的呼叫,后面那几个壮丁也没多想,就把他向前猛力地推! 借着这几个人的推力,练飞虹双腿急踏往前加速,身体飞了起来;他左手同时闪电拔出腰间的西域弯刀,乘着这股飞势自下而上斜撩斩出,当先一个守兵的长枪从中破断,他的颈项和下巴也继而被一气斩裂,尸体倒向其他同袍! 练飞虹发挥崆峒派快速精准的手法技巧,挂在另一边腰上的“奋狮剑”也已拔在右手,他双足一着落在阶级上,剑尖已然刺出,仅仅越过一面盾牌,把另一名宁王兵右眼刺成血洞! 不知从哪而来的一股能量,重新灌注到练飞虹身体里。他发出猛兽般的嘶吼,手上双刃翻飞,在城墙石阶之上扬起阵阵血雾。 六十七岁的练飞虹,彷佛回到当初纵横关西、人称“风狻猊”的时代。 同时在外头城墙,邢猎带着奇袭队已经冲到云梯只余三分一的高处。 但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越接近墙顶,敌人的弓铳就越容易集中瞄准你。 沈小五一边往上爬一边从盾侧瞄出去,看见邢猎是众人里爬得最快的,身先士卒充当着奇袭队箭头。 这男人是打不死的。 我要紧跟着他。 只是沈小五不知道,在这么大的战事里,所有人都被无数危险与不确定包围,即使是再厉害的武侠,他的武艺也只能保护自己到某个程度。其余就是计算与运气。 身经百战的邢猎当然也知道。因此在这最后一段他更是谨慎,攀爬的动作控制着不让肢体太过伸展,尽量利用盾牌保护全身。 德胜门一带城墙各处仍有数以千计的义军正在攀城抢攻,但城上有些守兵已发现这支奇袭队非同寻常,把弓弩和手铳转了过来集中发射! 当先的邢猎险象横生,那木盾已插着八根箭,边缘一块更被铳弹射破了,木屑飞刺到邢猎的眼肚处,差点把他刺盲。 但他心里没有一丝动摇。 他不是不怕死;也不是不知道,古往今来有许多不应该死在战场的人都死了。 他只是相信:已经决定了的事,就去做,就去拼命完成它。他的人生里,从来不想其他的选择。 而且我相信内里的同伴。 不能让他们等。 城墙内外,邢猎与练飞虹的想法,完全一致。 邢猎双腿如有弹簧,踏着云梯向上迅疾跳升。 墙顶终于就在眼前。 同时七、八挺长矛从墙上伸出,朝还没有踏上来的邢猎刺杀! 邢猎发出吼叫,用刀和盾将矛枪硬架开去! 川岛玲兰和闫胜也在邢猎左右的云梯爬到墙顶前,同样受到长矛阵的招呼,两人急急以兵刃及盾牌抵抗,却变得难再寸进! 若是平日在一般空旷平地上,六剑客这三人对着这等数量的寻常士兵,必然游刃有余;但如今在这种极端状况,他们既不能侧移闪躲,又处于下方劣势,一时就被占尽优势的长矛阵拦挡了下来,只有招架余地,难以反袭敌兵。 奇袭队这快速攀登的锐势,似乎就此要被守军中断了。 练飞虹挥舞双刃冲杀上去,他两腿几乎已是用奔跑速度攀登,但是仍差廿多级石阶才能抵达墙顶,而那股凭意志再生的体能,又再次渐渐枯竭。心胸的压力和痛楚也越来越强烈。 他随时任何一步也有可能崩溃。 练飞虹左手又再斩出一记“日轮刀”,这次却被一名守兵用长矛的杆柄抵挡住了。 这在从前是绝无可能的事情。练飞虹刀上的劲力和速度,已衰退到这等地步。 连练飞虹自己也感到意外。那守兵惊魂甫定,只知双手推那矛杆,要将练飞虹顶回去。 第419章 龙虎剑(139) 其他站在前列的守城兵看见这样,知道面前这个老头已是油尽灯枯,眼看就能够将他截杀在此,也都奋起精神,提着刀枪一起进攻过去! 被一群如此低等的对手视同有机可乘的猎物,对练飞虹的武侠魂魄而言,是绝大的侮辱。 已累得快睁不开的苍老眼睛,再现光芒。 那个顶着长矛的守兵还没知道发生何事,胸口护甲的铜片就被弯刀柄头狠狠击凹,内里胸骨顿时碎裂! 正赶上来的另一名守兵,颈项被崆峒“通臂剑”刺法贯穿;一抹旋转光芒紧接从他未倒下的尸身旁掠过,将他身后一名同袍的脸庞斩裂,那是练飞虹用“飞法”近距离掷出的弯刀攻击! 第四人呼喝着冲上来,以矛枪往练飞虹面门刺击,却被“奋狮剑”架住,练飞虹左手紧随擒住矛杆,脚步急冲上前,拉扯长矛同时伸腿一勾,一记“摩云手”摔法,将对方猛抛出楼梯之外! 第五人双手举着砍刀正要当头劈下,练飞虹的“奋狮剑”却也脱离了右掌,直钉在这守兵的咽喉,那举刀的姿势冻结了,永远无法完成。 第六个人已转身逃避,但形如疯狮的练飞虹奔上两步,穿着镶了铁片手套的左拳,打出一记如箭的“花战捶”,轰在守兵的后心,他的身体被击得飞出,撞落两名同袍身上,三人也都失足跌落石阶外! 飞虹先生连使“八大绝”,眨眼间杀伤击倒九人,再一次完美展示崆峒派武学的精妙威力。 但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那一拳击出之后,练飞虹的拳头没有收回来,仍然伸着手臂,同时双眼翻白,已耗尽最后一分精力的身体,向前俯倒在石阶上! 被练飞虹这阵攻势吓破了胆的守兵,本想急急退后,却见这如同恶魔的老人昏迷倒下,机会难逢,于是再次奔下石阶,举起兵器要将地上的练飞虹送往地府! 然而跟在练飞虹身后的豪族壮丁却在这时挺身向前。他们早就深深被练飞虹的勇猛感染,此刻不顾一切冲上前去,用盾牌武器挡住那些砍来的敌人兵刃,拼命掩护昏死的练飞虹。 “起来!起来!”壮丁们一直用军器挡架着,并且向练飞虹呼叫。 但练飞虹全无反应。 壮丁顾着保护练飞虹,自己却暴露了空隙,其中两人不慎就被宁王兵的矛枪刺中,一个跌出了楼梯,一个浴血倒在石阶之上,情况极为凶险。 “走开!” 壮丁们听见后面传来一记娇叱,急忙从中让开一条通道。 一条身影如风从那通道飞奔而上,并振起一道光芒。 两个站得最前的宁王兵,脸上和颈侧出现血洞,相继倒下! 沾血的“迅蜂剑”,在黑暗中颤鸣不止。 佟晶在听出前头练飞虹有事时,即马上放弃殿后,排众赶了上来,这才及时保护倒地的练飞虹。 守兵们看着她,一双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刚才先是出现一个妖怪般厉害、白发苍苍的老头;好不容易等到他力竭倒下,却又来了一个身材瘦小的秀气少年郎,同样不像是应该在战场上出现的人物,但那柄幼细的剑却是一般地诡异致命! 今夜真是见鬼了…… 佟晶看见倒地的飞虹先生未明生死,她心里实在忧心如焚;但眼前有比同伴性命还重要的事情。 我已放弃后卫。如果不尽快打开前头出路,所有人都要死在这条阶梯上! 墙外面的邢大哥、虎姐和闫胜也都将陷于危机! 佟晶心无二念,再也不看地上练飞虹,轻轻一跃跨过了他,振剑上前再战! 她毫无顾虑地催激起内心的“借相”。 “迅蜂剑”瞬间化为一抹残影。 佟晶的娇小身体,巧妙地绕过一个接一个中剑不支的敌兵。面对那超凡的快剑,守兵们就连招架的反应也半点作不出来,没有发出过一记兵刃碰触的声响,只有一一吃剑倒下的身躯。 第七剑之后,佟晶的双脚,踏上了楼梯的顶端。 她身后的壮丁也一一冲出,终于可以在较广阔的地方排成攻击的阵势。 有两个壮丁则将练飞虹抬了上来。 其实这队壮丁不过数十人,但墙上的守兵一时未看得清,只在阴暗中看见已有内敌突破而至。城墙内外腹背受敌那恐俱,动摇了他们每一人。 在墙头最前防守着的长矛兵也都受了影响,一时许多人都向后退缩张望。那长矛阵的防守一减弱了,邢猎即感有机可乘,一咬牙用盾牌向上硬挡,在几根矛枪之间制造出空隙,他马上踏梯往那空隙杀进去,雁翅刀一卷一绞,终于令对方浴血! 而他的左脚,第一次踏在墙头坚实的石块上。 这一步对邢猎而言,跟刚才人仍在云梯之上,彷佛是天与地的分别。他的刀法瞬间发动。 那是绝对极端的武力对比。一阵血的旋涡之后,墙顶马上被清出一片空间。 而从这空间陆续登上墙顶的,是川岛玲兰与闫胜。 一旦打开了这个缺口,义军奇袭队的民兵就不断攀上墙头来。 看了几眼,沈小五知道不是分心的时候,也提着刀盾,与其他冲了上来的同袍加入战阵,帮忙把墙顶上的缺口继续扩张。 奇袭队里半数的人都经过早前石厂一役的磨练,信心十足,飞快果敢地登上墙来,很快已有逾百民兵到达;他们突破成功,大大打击了附近所有墙上守军的士气,只见城墙多处防守都开始被打破。有人渐渐退却。 不行了! 退吧!去其他城门找援军! 回去王府再守! 德胜门守军纷纷退走,最终士气完全崩坏,众兵呼叫逃命,许多连兵器都弃之不顾。 邢猎率先就带着十几个奇袭队民兵奔下城楼去,自内侧打开无人防守的德胜门。数以百计的义军一涌而进,看着逃走中的敌军背影,不禁举起刀盾敲击欢呼。 这一段攻城战虽然短促,但极是惊险,一旦攻破了后,川岛玲兰心情放松坐在城墙上解去盾牌,一手抱着肚皮,另一只仍拿着军刀的手,以手背抹着脸上的血渍。 孩子,我们又打胜仗了…… 第420章 龙虎剑(140) 闫胜没有盾牌掩护的右半身都沾满了敌人鲜血,“龙剑”的长长剑锋也被血红掩盖。他在人丛中不断寻找,终于看见佟晶的身影,兴奋地跑过去。 佟晶见着久别的闫胜走来,不禁泪眼汪汪,浑身却在发抖。刚才身在无数敌人之间,她随时也可能被吞没,此刻终于活下来,且果真在城墙上与闫胜相见,激动莫名,深觉恍如隔世,脑海一片空白。 她本想上前去与闫胜拥抱,但这时却有义军民兵喊杀起来。原来有些奇袭队以外的义军,并不知道有内应,看见穿着宁王兵盔甲的南昌豪族壮丁,就想一涌上前去把他们砍了。 “住手!自己人!是自己人!” 佟晶马上冲前阻止,用身体保护在壮丁们前方。闫胜亦带着沈小五等奇袭队员上去调解,这才防止了自相残杀。那些惊恐的壮丁也都慌忙把盔甲脱去。 闫胜和佟晶松了一口气,互相看着苦笑。这时佟晶比前清醒,又马上想起飞虹先生,急忙四处寻找。 原来练飞虹仍然躺在墙头上一角,有四名壮丁一直在保护着。佟晶上前跪下细看,只见练飞虹依旧昏迷不醒,她甚是焦急,泪珠流到脸颊上。 闫胜也上前来,赫见飞虹先生这般模样,呼吸更显得很柔弱,甚是忧心之余,也想象到练飞虹刚才是打了多么艰苦危险的一仗。 佟晶握着练飞虹粗糙的手掌,关切地凝视他不动的脸。这刻她才看真,师父其实已是如此苍老。 练飞虹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两下。佟晶和闫胜见了不禁大喜。 练飞虹的眼睛慢慢张开仅仅一线。黑暗中他一时无从视物,但感觉到自己握着那只柔软的小手,知道那是属于谁。 “我……活着……还活着。”练飞虹气若柔丝地说。 众多壮丁都围聚过来,以崇敬的目光投向这个身体已无法动弹的老人。他们都知道,自己往后的一生都不会忘记刚才目睹的惊人战斗,并且会告诉将来的代代子孙。 正站在德胜门前的邢猎,举着师叔裴仕英所赠那柄老旧的雁翅战刀,向四方八面的民兵高呼: “大声点!再叫大声一点!” 民兵放尽喉咙呼叫着,声音响彻仍未光明的天空,也传到了南昌城各处。 德胜门一被攻破,带来极迅速的连环效应。这一切都是在王守仁算计之内,所以才策动这个战术。 南昌守军本来就因为早前那榜文的离间而士气受损,如今得知防线已破,军心更是涣散,不断有士兵弃戈逃走,各城门守备逐一崩溃,走不掉的守兵则就地投降。 在正南方的广润门,主帅冯十七即使斩了几个逃兵,也无法制止这崩坏,到他知道大势已去时已来不及逃难,被冲破城门的伍文定部队截住去路,在阶梯上与百多个宁王府护卫被乱箭射死。 义军十三哨军兵破了城门后,各自按照王守仁所定路线而进,控制着南昌城及省府的所有重要署衙和设施,并且将有如城中之城的宁王府邸团团包围。 至此东方才曙光初现,天空微明。义军只用了不足两个时辰,就闪电攻占南昌,而且牺牲将兵甚少,这全靠就是德胜门关键一击。 而这一击,六剑客五人居功至伟。 王守仁这时也已入城,视察战事的最后阶段,也就是宁王府的包围状况。 此刻逃入宁王府死守的护卫军只余约两千人,靠着府邸四周坚固的高墙和闸门,暂时抵住义军进入。 王守仁却并未发动攻击命令,只着包围的各路民兵远远戒备,不许任何人逃出。 在王府里最核心的“龙虎厅”内,众人的脸色苍白败丧,宁王两个儿子惊恐得泪流满面,宜春王朱拱樤则浑身发抖。 万锐紧握着腰间刀柄,捏得关节都发白。 “我们……要守下去。”万锐喃喃说。“王爷大军随时就会回来。我们只要再挺一段时候……必定没事的。必定没事的……” 朱拱樤听见了,被惊奇盖过恐惧。他无法明白这个太监在说什么。 “守下去”?在这座小小的王府里?那许多士兵要吃什么?王守仁用火攻要怎么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朱拱樤苦笑。他是在嘲笑自己,怎么之前还会听信这个疯子。 于是他做了一件最理智的事:召来几个宜春王府的亲卫,拔刀将万锐制服了,然后带着两个王子,打开宁王府的大门投降。 正当纳降之际,却发生了一宗悲剧:宁王府内躲藏的百多名宫眷婢女,以为城破后将受凌辱,竟在王府深宫集体自缢及纵火自焚。 一看见黑烟与烈焰冲天,伍文定即带兵入内救火,可惜火势极猛,欲救无从,百余女眷皆化飞灰。 远远从城楼上看着那冒升到半空的焦烟,王守仁心内黯然,无法展露半点胜利的笑容。 南昌,一夜攻克。 两面高耸的巨帆吃满了风,带着大战船破开长江水面,朝着西南全速航行,桅顶与船尾的军旗给吹得猎猎作响。 这条大型战船的形制称“福船”,即福建一带海战船之船形,底尖而船身高,船尾更是高高翘起,航行时就犹如某种水上妖怪的大尾鳍。船面上搭起三层装设了坚厚护板的船楼,望之高大有如一座会移动的小城;船首装着火力强横的大发贡炮,左右两侧亦架设火炮廿多门,三层的船楼上的窗口及掩护物间满布铳弓,可发射及投掷武器,又有强登敌船用的桥板绳钩,整条船就是水上一副大型的杀戮武器。 这么大的战船一般只在海战中使用,如今于这江上出现,实在有些夸张惊人。 而它还不是宁王水军里唯一的大福船全军共有四艘同一级别,两艘为宁王朱宸濠本座在作战时所乘的主船及副船,另两条则配置在水军大将闵廿四麾下。江上这一条正是掩护宁王用的副船。 但见这福船前后江面之上,无数大小宁王军船舶成列航行,连绵数十里,军势甚是浩大,一同朝鄱阳湖口进发。 第421章 龙虎剑(141) 大战船在航行之间,上面近百的乘员并没有闲着。水手们固然都在忙于操作和观望水文风势,战兵则整理检查各种装备武器。这些乘坐着大战船的都是宁王府水手中之精锐,朱宸濠花耗了重金自福建、浙江等常与倭寇海战的沿岸地方把他们征募得来,因宁王府从前所招集的都是寻常江河水盗,操作这般大型战船及船上火炮的能耐经验不足,故此才要雇请这些好手代替,并训练其他宁王将士。 大军航行之势如此浩荡,但战船上一个个乘员埋首工作,脸上表情都极沉重。只因大军还未回到鄱阳湖,就得到一个极不想听到的消息:南昌在两天之前,已被王守仁一夜攻陷。 这消息在军队间散布开来,对士气又带来一次沉重的打击。宁王原本的如意算盘是,南昌守军只要抵得住三、五天,大军乘船赶回去即可两面夹击王守仁;而这几天风势甚顺,宁王军回救南昌的速度本来比预期还要迅速,却想不到南昌陷落之快,更甚于大江上的急风。 失去南昌根据地,对宁王府全军的精神打击,难以计量。 然而此刻朱宸濠已是骑虎难下。当天既已作了选择,他只能继续回军重夺南昌,跟王守仁一决胜负。 在撤离安庆城之日,朱宸濠已派遣闵廿四率领一支二万精锐的先锋急行军,先行去救南昌,可是最终都来不及。如今那先锋军已经进入鄱阳湖,准备进迫西南岸的赣江河口,停驻在有利据点把守,等待宁王大军到达,一举进击取回南昌。 大战将至,战船上的气氛自然也轻松不到哪里。纵使如今正值仲夏,江上凉风怡人,两岸苍翠景色倒映在水上是何等美丽,乘员们也都已无心欣赏。 福船上只有廿多个战兵并无工作,聚在甲板上袖手围观。那些士兵外型和所带武器全都格外慓悍,一个个身穿黑色镶红边的战衣,正是宁王府武侠兵团里“雷火队”的成员。 他们围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衣的葉辰。 卫东琉在安庆城阵亡之后,残余的“雷火队”武侠再次变得无人统率。宁王府尚存的四位巫丹派将领里,就只有葉辰一直担任姚连洲副将,并无独立统兵,于是朱宸濠决定将“雷火队”交给他。 但这也意味着葉辰将要离开姚连洲身边,独自统兵作战。葉辰其实并不情愿,但是最初“雷火队”本来是配予习小岩的,间接属姚连洲的兵力;习小岩弃兵出走,令朱宸濠极为愤怒,连带也对姚连洲不悦,并将之交给属于商承羽系统的卫东琉掌管;如今王爷亲自下令葉辰来接手指挥“雷火队”,带有已经原谅姚连洲的意味,并等于重新把这支部队拿回来,葉辰实在无法拒绝这命令。 只见披着半白长发的葉辰,手中提着“离火剑”,身上却穿着一套特殊的装备:几条交织钉在一起的皮革带,束着他的双肩和腰身,并在背项交叉,后面的皮革上装着一个坚固铁环,连接了一条长索。那长索一直伸延到船桅上,绕着粗壮的桅杆打了个圈,并以索端一个铁造的环扣固定成结。 葉辰戴着这条长索有丈许长,一端固定在中央的船桅时,他刚好可以走到战船边缘。 他在甲板上走动,又轻轻尝试做各种剑招动作,测试戴着这套革带与长索,对战斗会有多大的影响。 葉辰就跟姚连洲、商承羽和巫纪洪几个同门一样,自小在巫丹山长大,并不熟悉水性,在舟船上战斗更是全无经验。本来以他们这种级数的高手,靠着超凡的武艺修为、平衡能力和反应,要在摇荡甲板上应付船战并无大问题;但葉辰自失去一臂后,平衡是他最难克服的问题,虽然经过这些年苦练,在平地上已然应付自如,几乎与往昔无异,但在不习惯的船上却没有十足把握。这长索就是保护他避免在激战间掉落水中。 本来以堂堂巫丹副掌门之身,像牛马般被索带牵着,可说是种耻辱,但现在的葉辰可不管了,他既信任姚连洲走上这条复兴巫丹之路,就算要他在地上爬,他也要求取胜利。 那些“雷火兵”看着葉辰穿戴这索带试招,不但无人暗中嘲笑,反而是人人全神贯注观看。他们也都是练武之人,现在能够亲眼看着巫丹派第一战将如何用剑即使他已失一臂,并且只是轻柔缓慢地比划着招式也是毕生难逢的机会。 然而在场这廿几个“雷火兵”里,有过半的武功修为与葉辰相距太远,看着他这些隐晦的剑势,实在怎也看不出其中门道;其他武术造诣较佳者,亦只能稍稍看出葉辰剑式身法里的精妙处,已在心里大大喝采,恨不得马上也在甲板上练一练。 这时葉辰却从船舷急退回中央船桅处,并且大叫一声:“换!”,并以剑尖指向远处另一根船桅。 两名“雷火兵”马上和应,奔到结着长索的船桅底下,一人负责收束绳索,一人则拔除索端那铁扣上的长钉,把扣环打开解除了索结。两人随即提着长索和铁扣,跟着葉辰跑向另一根船桅,并在此再次结上索圈,装好铁扣固定。 “雷火兵”完成后大叫一声示意,葉辰马上以独臂绕缠长索几圈,再向船边走去,直至长索完全拉直绷紧。感觉到长索的扣结确已稳妥固定,他才满意点点头,手臂松开长索,向船舷迅疾踏出两步,“离火剑”的赤红剑刃,往船外水天一色的虚空间猛力刺出,剑尖停顿时仍在微颤。 葉辰这凌厉无比的刺剑,令众多“雷火兵”也都肃然起敬。 “你们要再熟习一些,务必配合我的步伐。”葉辰垂下剑来,回头向两名负责操作索扣的“雷火兵”说。 由于大战船极长,葉辰要在甲板上诛杀清扫登船的敌人,就有必要转移往不同地点作战,所以要有这样的安排。 第422章 龙虎剑(142) “还有。”葉辰继续说:“再把绳索加长四尺。我在这里走不到船边。” “将军,加长的话,在刚才比较窄那处,就会跌出船外啊!”其中一个“雷火兵”说。 “只要不跌进水里就行。我自有办法。” 葉辰回答:“就算要冒险,也不可以给敌人逃过我剑锋的机会。” 测试完毕后葉辰把“离火剑”收回鞘,“雷火兵”则上前为他解除身上的革带。 葉辰那双带着泪水般符文刺青的眼睛,默默远眺船外掠过的江岸风光。 以后战况如何,实非他这一介武侠所能预测。接着的决战场到底是在鄱阳湖上?还是会在南昌城?到底会是陆上还是水上分胜负?他统统不知道。但他必须为一切可能发生的战况作准备这是巫丹派教会他的事。即使再不熟悉水战,他也要用方法全力克服。 这时另一艘大战船,在江面一侧出现他视线前,两船几乎平行前进,相距大约六、七丈。那正是宁王的主船,不过目前朱宸濠本人并不在船上,仍然乘坐着船舱设备较舒适的大船。 一群穿着青色衣衫的战士正站在那战船的甲板上,葉辰知道是另一武侠团“青翼队”的成员,他更马上就在其中分辨出掌门的身影。 姚连洲一身青色将军战袍,腰挂“单背剑”,与“青翼队”的武侠兵并排而立,也在朝葉辰这边看过来。 葉辰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主船。他心里极是希望,自己此刻换作站在那一头,保护在姚掌门的身侧。 但他知道如今自己只有带军作战,才真正保护到姚连洲:决战在即,宁王府大军必要倾尽全力,葉辰若率先在前线活跃作战,也就解除了姚连洲上阵的压力,让姚连洲可以留在较后方的帅阵。  打这一仗,不过是他们“复兴巫丹”梦想的一小步。葉辰绝不要看着姚掌门,在这场只为他人而打的战争里犯险牺牲。 姚连洲远远对面那黑衣身影,眼神有点激动。他心里很清楚,师兄葉辰其实很抗拒为朱宸濠打这一仗。受他人逼迫和指挥而战斗,完全违反了“巫丹三戒”的精神。 是我说服他相信,这是为了巫丹…… 随着宁王军战况连连失利,姚连洲也开始疑问:加盟宁王府的决定是否错了? 但他想起师父公孙清。既已无法回头,就要一直战斗下去。 一切留待最后再想吧。 两个巫丹残存者,隔着江浪遥相对视。他们无法看清彼此的表情,但是凭感觉也能知道,对方在想着什么。 因为性情使然,他们一向极少互相表达情感。但这一刻姚连洲再也忍不住了,朝着葉辰挥挥手。 葉辰也举起独臂挥一挥回应。 因为水流风向的关系,两条战船航行间又渐渐分开得远了。 在闫胜陪伴下,王守仁踏上南昌城广润门的城楼上。 这里在前天的攻城战是激战区,如今虽已把战死者尸首都已移去,城墙上下还未清理,到处血迹斑斑,石块之间染成褚红,走在城墙上仍然嗅到阵阵血腥气味,尤如置身一片刚清空的屠宰场。 王守仁却未掩鼻,神情凝重地继续登上城楼。这一切都是在他指挥下造成的,义军众多将士也曾经历,他觉得自己没有厌恶逃避的理由。 南昌才刚平定,但难保没有潜伏的宁王细作甚至刺客作乱,因此闫胜就担任了王守仁的贴身护卫。 这是王大人亲自要求的,只因他不想带着大队人马在城内行走。攻陷南昌之后王守仁迅速稳住城内壮况,除了俘虏宁王两个儿子、宜春王及伪太监万锐等头领,及将城内残余的宁王护卫将士囚禁之外,他又马上查明省司及城衙里有哪些官僚是被迫依附朱宸濠,哪些本就受宁王府权位财帛诱惑而加入,宽大容赦了被迫附逆者,仍然恢复以往官职,以维持南昌城的运作和秩序。 此外王守仁也安顿了南昌城内民心,因有不少平民也被宁王府强迫加入守城作战,王守仁派人到城内各处传播,宣布凡自首并缴出私藏军器者,一概不追究罪责,毋须逃亡匿藏。 正因南昌初定,王守仁不想带着兵马到处行走,免令气氛紧张,只带一个护卫,正可显示他对城民的信任。有闫胜这青冥剑客的保护,已然足够。 这两天王守仁下令处理的各样事务还有:安葬自焚殉身的宁王宫眷;搜查宁王府未烧毁的宫室,封存各样财帛和武器;传令各地官府追缉从南昌逃散的叛军……繁重的工作令王守仁睡眠甚少,此刻在阳光下的脸,显得像比平日老了好几年。 但他没有停下来的余暇。最大的敌人仍在外头虎视眈眈。接连的胜利,无法保证下一仗必克;对方未尝一胜,也不代表无从逆转。未到最后,王守仁都要尽一切努力增添己军胜算。 他们登上城墙顶,守备在那里的义军民兵看见,慌忙向王都堂敬礼,王守仁只微笑着他们不必多礼,与闫胜上前,远眺城外的江水。 只见那南昌城外赣江水域,已然密布着义军水师的无数大小船舶,包括从福建调集来的漳州水军精锐,此刻各战船正在作最后的整备,士兵们忙于把火炮武器架装到船上。 这许多火炮先前都被王守仁调到陆上,以作攻击南昌之用,但最后因为战术上的安排并没有发射,只作后补战备,如今才再匆匆装上战船。这对义军而言当然是好事:他们拥有的弹药本就不甚充裕,如今正可全部投入决战里。 此刻邢猎和川岛玲兰亦在那江岸的人群里,协助督导战船的整备和检查武器。 闫胜这是第一次看见如此浩大的船队,只感大开眼界,露出惊异的表情。 “敌人比我们拥有更多更大的战船啊。”王守仁看见闫胜的表情,苦笑说。 闫胜明白王大人面对多大的困难,只能看着他默然不语。 但王守仁又微笑了一下:“不过我们也有优势。” 闫胜看着江岸上义军士兵勤快地整备战船的状况,试探着问:“是因为我们够团结吗?” “这也是一项。”王守仁点点头。“但还有别的。包括一位故人所送的礼物。” 他指的是同乡孙燧。战事至此,他不得不一再在心里感谢孙大人,若不是他生前留下这个线报网,令他对敌情了如指掌,并且能适时派六剑客等人在敌后干扰破坏,南昌不会如此顺利一天攻破。 现在这些线眼又再发挥作用了。王守仁得到情报,已有叛军战船进入鄱阳湖水域,并在接近樵舍一带结集驻扎,看形势明显是要准备进攻南昌。 收到此消息后,义军众多将领都主张固守南昌,以逸代劳,利用城池的防卫消耗实力较强悍的叛军。但是王守仁却力排众议,反而提出要出击迎战。 “贼军虽然强大,但至今未曾真正胜利。九江、南康两地都是不战自降;而安庆城坚守日久,对叛贼则是重大挫折。如今失却南昌老巢,对方士气又更大损,仓惶回军,气衰而人马疲累。我方以新胜之军,若出其意料,夺取先机突击,可一气破之!” 老军师刘逊亦支持王守仁的看法。他提出先前另一项由线眼收集的情报,显示了宁王叛军从安庆撤退的日子。 “逆贼全军行进,不可能如此迅速。回到鄱阳湖上的,必是对方先锋船队,兵员人数不会很多,我看大概不超过三万。若趁其未完全集结,我方先行抢攻,可予迎头痛击。” 众将领再三讨论后,同意了王守仁的策略,并马上就计划了战法…… 王守仁此刻在城墙上眺视,一则是要看看水师备战的状况如何,二来也想出来透一透气,让头脑清醒一下,才能够检视自己的战策,还有没有疏漏或可改进之处。 他任何一个失误,就随时要赔上万人性命,并关系天下大局,实在不由他不戒惧谨慎。 若是换作别人,也许早已经退缩,也许会只守不攻,期待朝廷正式的王师前来讨逆;但其时整个大势已然不一样,朱宸濠可能已结集比今日浩大数倍的军势。只有王守仁,具有足够坚定的意志去阻止此事成真。 闫胜在旁看着王大人脸上的皱纹,察觉出他的疲惫与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因此也不敢开口打扰他。闫胜不禁回想起从前,第一次与王大人在庐陵并肩作战的情景。经过这些年的风浪,闫胜更深刻地感受到,要像王大人这样为他人的生死负责,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他日假若我真的重开青冥派,也同样要肩负这般重责,而不仅仅是传承武功招式那么简单…… “闫侠士……”这时王守仁却说话了。“还记得我们初相识的事吗?” 原来王守仁正巧亦是回忆起庐陵之战。闫胜点点头。 “与几位相识相知,实在是难得的缘份。”王守仁看着闫胜说:“假如没有你们,我早已死在朱宸濠之手;不是几位一直冒死担负危险的作战,这场仗我也会打得加倍艰辛。再次感谢你们。” 第423章 龙虎剑(143) 这次战争里,王守仁实际拥有的战力军备其实不及宁王,所以连战连胜,除了策略巧妙外,也在关键时刻和因素上,得到六剑客全力扭转。刚打完的攻城战,若非六剑客在内外夹击,德胜门不会这般容易攻破,整个战事延长,义军死伤不知会增加多少倍,所消耗的体力和士气也会带到接着的战斗里,降低胜算;更糟糕的更可能是战情胶着,拖到朱宸濠回军南昌反击。幸好这些都没发生,而六剑客居功至伟。 不过他们也付出了代价:练飞虹在战斗中力竭,直至现在还陷入半昏迷,只是偶尔清醒一阵,更别说下床走动。如今佟晶正陪伴照顾着他。往后的战事,飞虹先生已肯定无法参加,将来他的身体是否还能动武,尚在未知之数。 对此王守仁不免忧伤,此刻一时感触,就说出这番话来。 这时闫胜回答:“没有王大人,我们『六剑客』当天遭『御武令』追杀,也一样活不下来。” 他说的是当年他们被秘宗门弟子在森林追击,全靠有王守仁请托八卦掌门尹英峰来拯救,才得以逃出生天。闫胜豪迈地一笑,又说:“谁欠谁,算也算不清。不如不要算好了。” 王守仁听了愁眉开解,不禁也笑起来。他仔细看看眼前的闫胜,那充满自信的气度,与当日初识的青涩少年相比,已是脱胎换骨。 而他今年其实才不过廿三岁。由此可知闫胜这些年的经历是如何不凡。 “我还记得闫侠士的弘愿,是要复兴青冥剑派。”王守仁说:“看来那日子不远了。” 闫胜听了摇头苦笑。 “我知道你有什么忧虑。”王守仁又说:“这次平叛成功之后,我必然借这机会向朝廷启奏,叙说『六剑客』的绝大功劳,请求圣上赦除各位钦犯之身。其时闫侠士就可以堂堂正正地重振青冥派门楣了!” 闫胜这次参战并无想过要什么奖赏,全都是为了天下义理,还有与王守仁的深厚情谊而上阵。他一想到将来重开青冥派有望,心里大是兴奋,马上就向王守仁下拜感谢。 王守仁急忙扶着他。 “不必谢我。该是天下人谢你们。” 王守仁说着,又再眺望远方的江河,眼里闪着光芒。 “如此诚挚的剑道,若不承传下去,乃是天下的损失。” 闫胜听了不禁激动,心里却想:王大人心中之“剑”,何尝不更是世人的魂宝,应当流傅后世? 万一被朱宸濠当上皇帝,今日与之对抗的王阳明将被视为“反贼”,他一生的言行学说也将从世间抹消。 为了保护这些,我们定要打胜这场战争。 在邢猎面前的江岸上,排列着漳州水兵四、五十条同一式样轻型战船。那战船形状特殊,两头都高翘着不分首尾,船尖包镶着铁片,两侧突出六对桨棹,船舱四周包覆了生牛皮及密钉的茅竹条作保护。 这船因为两头如双翼齐飞之势,称为“鹰船”,是福建水军里一种灵活快速的突袭船。 邢猎以前也没见过这种船形,得漳州水军统领李一宁的讲解才知其长处。他跳上其中一艘,仔细看上面的掩护及武装,检查一下船身是否够结实,又看看船两端的铁尖。其中一端上还加装了活动的倒钩,可以随绳索拉扯而收紧放松。这是李一宁按邢猎的指示而造的,虽是急就章,铸工有些粗糙,但看来效能不错。邢猎试了几试,很是满意。 这正是邢猎想要的特殊快艇,各方面都符合他的要求。邢猎看着时,露出像是得到新武器的笑容,跃回岸上后仍不禁再看那船列几眼,这才回头。 川岛玲兰正坐在岸边一块石上,远远看着丈夫,她左手拄着军刀,姿势似乎显得闲适,但其实内里感到非常疲倦。攻陷南昌之后,这两天她的状况不如之前,进食也甚少。但她极力表现自然,以免给邢猎察觉有异。 邢猎走了过来,拿起竹筒喝了口水。 “怎么样?都满意吗?”川岛玲兰问。 邢猎却只看着她没有回答。川岛玲兰感到奇怪。 他突然拉起妻子的右手,大力透了口气,然后说:“我知道。” 川岛玲兰瞪着眼。她把军刀放在大腿上,左手抚着肚皮,紧抿着嘴唇没说话。 “没有人告诉我。”邢猎又说。“是我感觉出来。” “可是……” “对不起,我没说我知道。”邢猎先一步回答。“因为我怕你担心我。” “担心你?”川岛玲兰不解。 “我很清楚,我是无法劝阻你上场战斗的。谁叫我娶了一头雌老虎啊。”邢猎微笑拍拍自己胸口,那衣衫内里有个象征川岛玲兰的老虎刺青。“所以我不想给你知道,我已经知道你有了孩子。你会害怕我因此在作战中分心。而到头来你自己会因为担忧我而心乱,反倒令你有危险。” 川岛玲兰这才明白邢猎的意思。而她确实是怕令丈夫无法专心战斗,才向他隐瞒已有身孕的事实。 “可是……”川岛玲兰紧握着他的手掌。“你现在不怕给我知道了吗?” “眼前是最大的决战了。”邢猎收起笑容说。“在这样的战场上在谁也说不上会否确实生还。就算是我,在这大战里,也会遇上武艺用不上的时候。万一我回不来,我不希望你以为我对这孩子不察不觉。所以我决定还是要告诉你。” 川岛玲兰听了眼泪盈眶,站起来扑进邢猎怀里,与丈夫紧紧拥抱着。他俩与那腹中胎儿,三人无比地亲密。 “我还是要上阵的。”川岛玲兰轻声说。“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能够安坐着看丈夫打仗不去帮忙的女人。” 邢猎点点头。 “可是……你真的会担心我们吧?” 川岛玲兰问。 “会啊。”邢猎把嘴巴附在她耳边细声回答:“我会担心。但我不会分心。我会更拼命把仗打赢。就像你一样。” 川岛玲兰流下欣慰的眼泪。 第424章 龙虎剑(144) 江岸上的士兵不禁都注视他们。看着这对在战场上凶猛如兽的武士夫妇,如此深情相拥,众人不但没有讪笑,反而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丽。 宁王叛军水师大将闵廿四率领的二万先锋船队,七月廿三日已然进占了鄱阳湖樵舍,并且在岸上设了寨营,集结组织军势,随时准备渡湖攻袭南昌。 不过闵廿四预期,王守仁新夺南昌未久,不会轻易放弃城池地利及城墙的守备力,主动出击的可能不大。闵廿四这支先锋军本来是要赶来解救南昌之围,如今则改变了策略,明日准备渡湖南下,进迫到赣江出鄱阳湖的河口一带。只要扼守这关口,王守仁的水军即无法从江河冲出来;再等宁王爷主力军来会合,即可沿河以下,凭着凌驾对方的船炮火力,一口气夺还南昌及诛杀王守仁这眼中钉! 然而闵廿四并不知道,己方所在早已被义军的线眼得悉。王守仁按着与刘逊规划的战策,将水师分成多支,已然离开南昌向鄱阳湖进发。 一待夜色降临,王守仁下达总命令,各支义军船队乘着黑夜的掩护驶出江口,悄悄进入鄱阳湖,分头往不同地点行进及埋伏。 王守仁一再乘夜布阵出击,只因确实无往不利。这黑夜航行有一定危险,因此王守仁在各部队都分配了由漳州水兵操作的领航船,他们经验极为丰富,顺利带领各队都安全到达配置的水域。 其中邢猎、闫胜、佟晶及川岛玲兰,亦各乘坐战船出动了,随时准备作战。 唯一令王守仁担心的是:这几天鄱阳湖上吹着北风,方向正好对南下进击的叛军大战船有利,若对方懂得乘势利用,随时发挥令人意外的强大战力,足以破坏他的策略。但这天候之事非人力所能呼唤改变,王守仁只能尽力策划计算,去补偿这等不利,并在心里向苍天祈求…… 然而天不从愿。七月廿四早上,北风大作。但是王守仁不能再等了宁王主力军随时也会到达鄱阳湖。他从主帅船下达命令。义军众将领中最勇猛的伍文定担任先锋,率兵自江口出击。在他后面则跟着另一支船队,长官为都指挥余恩,颇有操船水战的经验。 闵廿四得知风向,更认定天助我也,全支先锋船队马上离了樵舍,顺着风势进迫黄家渡,该处距离南昌才三十余里。 就在这里,他们遭遇了伍文定的迎击。 闵军战船乘着风势前进,船首大炮齐发,其火力确实强横。伍文定的水军才接战没多久,已显不敌,纷纷改道回转逃避。 第二队由余恩率领的战船这时正好赶至,逆风向着闵军船舶发射炮铳弩箭,以救助调头逃亡的伍文定部队,但同样难以抵敌闵廿四麾下战船的火力。余恩也被迫与伍文定一起撤逃。 伍文定军败退甚速,闵廿四本也有些怀疑;及至看见余恩的援军也被击退,他心里再无疑问。当年曾在这鄱阳湖横行的水盗头子豪气,重现在他那张满布刀疤的脸上。 哪管你陆战多么厉害,一夜攻陷南昌也好,水战可绝不是我们的对手!就由我报效王爷多年知遇之恩,为他打下第一胜! 闵廿四下令全军加速进击,要将义军水师都击沉在鄱阳湖上,永不翻身! 他麾下船舶于是都鼓起船帆,千百桨棹齐飞,全速往退却的伍文定及余恩军队穷追! 王守仁就赌在这关头上:假如贼军善用此势,好好组织船阵谨慎追击的话,义军将会陷于被对方从中突进的劣势;但如果相反,贼船各自加速而欠缺阵法组织,则将堕入我方圈套。王守仁把赌注押在后者。 而结果他赌赢了。这当然不纯粹是因为运气,而是他了解宁王府水军大多以盗贼构成,军纪难言严谨,某些习性更是无法改变。 就如王守仁所料,叛军战船就如往昔在水道上劫掠时一样,争先追杀着撤退的义军船舶,欠缺任何合作阵势,船队被逃跑的伍文定和余恩牵引得越拉越长,中间更多有断裂,而且欠缺两边侧翼的拱卫。 闵廿四看着这情况也感到不妙,但此刻骑虎难下,他只能希望快快追上去咬住敌军,进入战斗,那己方就能陆续抵达再集结一起。 这时在湖面西侧,却突然出现另一支船队,横里向闵廿四军中央全速拦腰杀来,上面飘扬着贼军不熟悉的旗帜。 那是义军另一猛将刑珣所率的战船,大小数百船舶,有如一柄尖刀般狠狠插进了闵廿四队列的中间,将之前后完全割裂! 这时闵廿四当然知道:自己中了敌人佯败引诱深入、从中切断分裂的计策! 这并不是什么新奇的战术,但却依然奏效,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双方军纪的差异。 同时伍文定已然下令,全队战船调头向追兵反击。余恩的船队也都跟从。 突入到敌阵里的刑珣船队,从中进行最大的破坏,向着无法组织战阵的散乱敌船痛击。这里面包括了由李一宁所率领的漳州水兵精英,他们的战船虽然大多属中至轻型,火力不猛,但数目甚多而且阵势井然,每次发现目标即蜂拥合击,灵活快速,攻打不久已令敌方几艘战船起火,照得附近湖面一片红光。 本来闵廿四的船队火力强大,数量亦不少,此时仍有余力重整阵势,且战且退;但是漳州水军的突击干扰力实在太强,令闵军陷于慌乱。 而当中六剑客又再发挥出重要的作用。 由五十余条轻巧鹰船组成的战团,以拨桨之力全速突入了敌阵,又马上分散开去,以每十艘为一队,各自去找寻目标,以活动较不灵巧的中形战船为主。 邢猎就伏在其中一队的领头船上。前方正好发现一艘目标,他所带领的十条鹰船破浪而前,一面从船舱密钉矛竹间的孔眼齐射铳弩,以压制对方的防御,一面不断向之接近。 在起伏不定的舟船上,发射箭弹其实命中机会不大,主要都是产生威吓和压制作用,除非数量成千上百才作别论。 为首载着邢猎的鹰船,带着铁尖的船首猛然撞在敌船侧面,铁尖刺入船侧的护板,上面特殊的铁钩也吃进木头里紧扣。 鹰船相比对方的中型战船小得多,虽然是拦腰冲撞,己方所受的冲击更大,船上众水手战兵一时都失却平衡无法行动。就只有邢猎一人以超人的反应能力马上调整,彷佛完全不受影响,掀开掩护物出现! 只见他精赤全身,腰下只穿着短袴,露出通体的灿烂刺青。他用绳索把没有带鞘的雁翅刀斜缚在背后,口中横咬着鸟首短刀,赤足奔跑在狭长的船尖上,表现出令人惊异的平衡力! 在登上船头最高点之际,邢猎腿膝一屈一伸,整个人就如飞鸟般向上冒起,途中再伸出没穿鞋的赤足,在敌人船身上一踩借了少许力,左臂长长伸往上方,攀住了战船的船舷,再像猿猴般巧妙地窜上去,眨眼就踏上敌船的甲板! 敌人船上的士兵只知被撞,还没有清楚发生什么事情,赫见已有条水鬼般的灵巧身影登上来,也都惊得呆了。 邢猎把牙齿间的短刀握在手上,展示微笑。 这战船上全体乘员不过四十多人,而且船上通道狭窄,无法用弓铳向邢猎围射。这对于邢猎这武侠而言,正是以寡敌众最极的地形。 船上宁王兵很快就意识到这一点。三条死尸瞬间倒在邢猎脚下。余人一时都恐惧不敢近前。 邢猎亦没有将他们杀光的必要。他的任务只是清扫这船侧上的守备。有两个在船舱里的弩兵,被邢猎透过窗孔刺杀,另外一柄手铳则给他硬生生抢夺抛下湖中。舱内这一边的弩铳兵也都纷纷走避。 由于不必担心袭击,下面鹰船上的水兵从近距离用矛枪把敌船侧面凿开一个小洞,然后向洞里及四周以喷筒灌以猛油。看见差不多后,水兵就以火引点燃了一个火球,投向洞口。 “将军!”水兵向上急呼,同时以倒转的矛杆撑向敌船侧。 邢猎一见火起,就转身向船舷外一跃,穿过火焰轻巧落回鹰船上。水兵同时拉扯绳索,放开船头铁尖上扣住敌船的倒钩,并用矛杆往敌船猛推。 鹰船最大特长是不分首尾,两头皆进退自如,掌棹的众水兵往反方向用力划水,鹰船很快就脱离焚烧中的敌人战船。 受到如此凿洞灌油放火,那战船船舱燃烧之势极速,而且难以救灭,战船下方很快就被火焰吞没,上面的宁王水兵难抵热力,只能冒死跳船逃生。 “很好。”邢猎只看了一眼。“换另一条。” 水兵打了个手势,同一队另一条鹰船靠了过来,邢猎也就飞快跳了过去,准备下一次攻击。 他所以要换船,是因为每次鹰船跟比自己大的船舶撞击后,结构多少也会受损,不宜重复再撞;而且鹰船细小,所能负担重量不多,先前喷筒的猛油已经耗用,需要换另一条鹰船上所载的油筒。 第425章 龙虎剑(145) 邢猎带着鹰船队,就这样逐一以冲撞火攻之法,袭击对方的战船,以小搏大,立下非比寻常的战功。 其他的鹰船队,也运用大同小异的战法,只是他们没有邢猎那种登上敌船压制的战力,在撞上后只能一边以弓铳射击对方,一边匆匆以喷筒在敌船的船身外喷油,脱离后才以火箭点燃,杀伤和破坏力不如邢猎这一队,有时火势不够猛烈,还会被船上的敌人扑熄。但这种快攻,亦令对方慌忙躲避,疲于奔命,更加无法重新组织阵势。 邢猎则凭着他惊人的能耐,接连成功焚烧了敌方四艘中型战船;还在寻找目标途中,顺道突袭了十几艘细小敌艇,每次他看准机会,直接跳上去对方小船的甲板,几个起落就将上面敌人杀光或迫落水中,而落水者无可避免亦遭义军水兵以弓弩或矛枪屠杀。 在邢猎忙于突袭同时,川岛玲兰则跪在一艘较大的义军战船之上,借着大船较高的优势,以长弓射杀敌人。 虽然船上人人都在奋战中,但在她附近的同船水兵,还是不免留意到这个女武侠的箭法。他们好些都有丰富的水上作战经验,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船上弓手。 神准到这个程度。 每当有敌船进入射程时,川岛玲兰那健美的双臂就提弓连射。她为了行动便捷,将衣衫的双袖都剪去,露出戴着皮革护手的古铜色臂膀,每次挽弓时贲起的优美肌肉线条,都令看见的士兵赞叹。 川岛玲兰从腰间长囊拔箭搭弓的手法甚顺畅,而且瞄准的时间只花很少,大约一般弓手射了两箭时她已射了五箭,比谁都更快要补充箭囊。但即使是这么快,那准绳仍然是很惊人,平均算几乎每发六至七箭就必有一箭命中;在遇上敌船较小、拥有居高的优势之际,又或战船冲撞后距离接近时,她的准绳就更高。 在那样的急风中;眼前是漫天箭弹和炮烟火光;用的是手拉的长弓而不是机弩……竟然如此厉害! 更令同袍们感到惊讶的是,川岛玲兰是在一整个早上不时呕吐的状态之下,达成这样的神射。她从昨天开始状况就不大好,晚上乘夜登上战船出发去埋伏时,已然将吃过的东西都吐出来。之后直至开战,她都完全没有吃过东西,只能缓缓地喝水补充。 在这样的情况下仍能连连开弓杀敌,那是多么厉害的意志和专注力。 水战里船只对射弓弩和手铳,乃是一种互相消耗,优胜一方往往就是捱得比较久、更少人不幸被射中的一方。拥有越强的压制,己方生还的机会也越大。川岛玲兰这准确的神箭,正好经常能把射区内的敌人弓铳阵迅速损害,在她附近的同袍所受的危险也就更小。他们也都极庆幸能与这个“女武神”并肩作战。 而川岛玲兰的长弓威力还不止此。生在水军强盛的岛国武家,她对战船有一定认识,每次遇上目标,很快就看出船上有什么关键人物应该首要狙击,也就将射线集中在那方位。她有两次就因此成功射杀了敌船上的掌舵手,敌船虽有水手可代替,但已经造成一阵混乱失控,在义军战船面前就成了任由宰割的猎物。结果这直接令那两艘敌船,各自被重炮击毁和被大战船撞沉。 就如邢猎的登船突击一样,能够如此凭一张弓建立大战功的武士,世上几稀。 此时闵廿四水军所受的损害已越来越严重,被切断的船队中列前后,到处都看见焚烧间冒着冲天黑烟、被冲撞后缓缓沉没或载着乘员死尸飘流的叛军战船。 突然又再有新出现的义军船队各从左右两方赶至,分别是由徐琏和戴德孺所指挥的伏兵。一看见两边新来的敌人,叛军水兵更是心胆俱裂。 而这还没有完。战场四方又陆续出现十多支船队。它们各自由义军将领统率,同样在昨夜就隐伏在湖上各处,待机出现围攻。 义军众将大多是地方官僚,本身其实不熟悉水战指挥,但在王守仁安排下,他们各配给了一名经验丰富的漳州水兵作为副手,因此这场诱敌合击,才会配合得无缝。 那些新出现的船队实际每支都极小,大概只百余人十来条小船,但都在船上挂着大面的战旗,以壮外观。叛军在混乱中一时无法分辨这些船队大小,只知道此刻湖面上彷佛四方八面满满都是敌人的战船,这景象把他们最后的抵抗意志也消灭。闵廿四乘坐的福船率先就调头逃亡。其他麾下船舶也慌不择向,往湖泊各方逃走。 原本冲在前头的叛军战船最是凄惨,回头的方向已被刑珣的部队截断,前方原来要追击的伍文定及余恩船队此刻又来调头反击,众船被夹在中间,真能逃逸的极少,其余不是被歼灭就是停船投降。 闵廿四庆幸所坐的福船留在较后,所以及时能够转向逃亡。最初出击之时他才感谢苍天送他顺风,但如今反向而逃,心里则不断在诅咒这北风。 另一艘大型的福船是闵廿四的副船,这时也勉强回了头,正跟在闵廿四数十丈后,同样在吃力航行。 “追上去!”赣州知府刑珣向水兵下令,驱使自己的战船去追赶那落后了的敌将副船。刑珣所乘这海沧船比那福船较小,但遇着风小或风向不顺时,活动能力和速度都比福船为高。此刻水兵在刑大人指令下,全力操作着海沧船追击上去,渐渐开始拉近距离。 若是平时,这艘具有重火力的大型福船,必有众多中、小船舶保护策应;但先前经过邢猎的火攻突袭,还有川岛玲兰那边的船队攻势,其护卫船已被大削至不够一半,现在人人仓惶逃生,余下那些卫船更是无力兼顾,因此这条主力大战船,完全暴露了在敌人追击之下。 “不要开炮!”刑珣这时向船首下令。追到这种距离,海沧船船头的火炮本可轻松命中福船,但刑珣却阻止了。大好良机,他要将这艘珍贵的战船擒捕! 第426章 龙虎剑(146) 海沧船上有一队十人的战兵,站在掩护的厚板后准备。闫胜和佟晶也在其中,他们皆已拔剑在手,佟晶的左手更提着收束起的钩索。 叛军那福船左闪右避,尝试摆脱刑珣的海沧船,但海沧船比其远为灵活,不只摆脱不了,反而因此一下遭拉近距离。 在福船的高翘船尾上,叛军水兵试图发射弩铳阻止敌人接近,但刑珣的部下早有准备,从掩护物后向其回射,彼此拉成均势。 这时海沧船终于追及,以船首擦撞福船尾侧。两船皆承受一阵冲击震动。义军水兵乘机抛投绳钩网索,搭上了福船,将彼此拉贴在一起。 闫胜带着那十名水兵迅疾登船。海沧船的船身原本比福船矮了些,但闫胜凭着轻身跳跃力,不必用手帮助就登踏上福船。其余人则手脚并用地拉着钩索爬上去。 叛军早已知道对方来意,闫胜登船动作虽然无比迅疾,但一上船就有五、六个敌人拿着矛枪和长柄砍刀,从狭窄的船舷走道攻袭过来。 他们瞥见这个只穿戴着极少护甲的年轻敌人,手上拿着一长一短的奇怪古剑。 这么特别的“士兵”,他们平生第一次看见,也是最后一次看见。 闫胜双剑卷起的刃风血雨,在敌船甲板上打开一片空间,容许继后的十个同袍布成作战阵势。 “跟着我。”闫胜冷冷说,当先朝着甲板上的其他敌人接近。 同时一副带着绳索的铁钩从海沧船头向上飞射,勾住了福船那高高的船尾。 佟晶发劲拉扯,加上双腿的跃跳,身体轻巧如闫朝那船尾的顶上飞过去。这是练飞虹所授崆峒派“摧心挝”,全靠身体和手脚动作无间配合,才会产生这样好像“飞行”的奇效。 在将至最高点时佟晶左手放开绳索,身体却仍继续往上冒升,越过了那船尾的高度。在那船尾高台上聚集的弩铳手,此时正要从高向内里甲板上的闫胜等人射击,怎料上空一黑,仰头赫见一个娇小的身影,毫无理由地出现在他们上方。 他们还没来得及把武器转向上空,“迅蜂剑”的幼细锋刃已然落下。 在福船甲板之上,死于“龙虎剑”下的叛军水兵已增至十四个,其余人连同掌船的水手都害怕得聚拢在一角,抛弃了兵刃投降。 跟从着闫胜上来的义军,乘机进占了通向船楼的门口,并向内投掷了几个烟筒。 余下躲在船楼的弩铳手和火炮手,在室内抵不住那迅速积聚的浓烟,拼命冲杀出来,却逐一在目难见物的状况下被义军砍杀。剩下的人大呼投降,从船楼的铳孔抛出兵器,抱着头冒烟奔出,也都全数被俘虏。 就是这么迅速,这艘朱宸濠花耗千金买来的重型战船,连同船上的火炮武装,完好地落入王守仁义军之手。 闵廿四带着残部一直被王守仁的水师追杀了十多里才能逃脱,稍一点算,兵员船只折损过半,情状惨重。 被义军击杀和擒获的贼兵其实只有两千余人,其他过万阵亡者都是在混乱逃生及被义军冲击之间,跌入湖水中溺毙,交战区一带湖面之上,整片都是浮尸和贼船残骸。也有部份战船被义军掳得,进一步充实了水师。 廿四日午后,宁王大军主力才进入鄱阳湖,迎接他们的却是惨败而还的先锋。叛军重整后退守到东南岸的八字脑,朱宸濠并急派快船往九江及南康,呼召留在两地的守军也到来集结,准备总体决战。 同时另一边王守仁军也要集结重整歇息。今早一战短促但甚激烈,加上之前冒夜行军,将士们消耗极大,必须休养恢复,迎接明日战事。 探知朱宸濠大军已在对岸集合,还调来九江、南康的兵力助阵后,王守仁、刘逊及众义军将领知道,眼前再无巧取敌人的计策了,只有正面会战一途。王守仁派了两支小规模的部队,联合地方民勇前往收复南康和九江,好断绝宁王军退守的后路,但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其他可施的妙计。 明日。最后决战。 相比之前,他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已尽一切人事,余下的就由苍天决定。 忠于吾心,我已无愧于天地。 朱宸濠此刻站在主帅船上,眺视着鄱阳湖风景。一百五十六年前,他伟大的开国先祖太祖皇帝,就是在这里击败死敌陈友谅,平定江南,奠定大明江山。 也许这是个启示:我也得在这里经历试练,才能够夺取属于我的天下…… 他知道此战再无保留余地。如今他很后悔自己之前所犯的错误,就是常想着要留有余裕地安全取胜,于是攻打安庆迟迟不动用武侠兵团,回军南昌又期望靠着闵廿四的先锋就可扼制王守仁,结果却是一再失败。朱宸濠不愿承认,但他心底里知道自己的弱点:生为藩王,长享富贵,他始终欠缺了每次豁出一切作战的器量。不管口里说得多豪气,也改变不了这个习性。 但是这次不同了……天,给我多一次机会吧。我会证明自己的决心。 于是他祭出最后的武器:财产。朱宸濠把带同行军的财宝箱都拿出来,并向全军许下赏格:明日决战,凡勇猛当先冲锋向前者,赏白银千两;奋战受伤者,慰以白银百两。 公布一出,原本因为连连战败而损折离散的军心,马上就再次凝聚起来。毕竟投入宁王府的将士绝多亡命之徒,眼中都是财帛权位,如此破格重赏,可在一天之内就赚得,他们都认为值得拿性命去赌。 双方浩大的水师,就在鄱阳湖两边湖岸备战,静静等待七月廿五日的来临。 葉辰一生从没想象过,会置身于今日这样的舞台上。 犹如水上巨兽的大战船,破开一重重的波浪,乘着风在宽广如海的湖上全速前航。站在甲板上,葉辰一头半白长发被吹得像烈焰似向后扬起,露出他一贯苍白冰冷的瘦削脸庞,还有眼下那两行已因岁月而变淡的黑莲教符文刺青。 第427章 龙虎剑(147) 他一身黑衣吃着船头急风卷舞,就像乌鸦的翅膀急激拍动,令人错觉他随时都要从甲板上飞翔起来。 船上气氛甚是凝重。与葉辰一同戒备在船首甲板上的廿名“雷火队”武侠,都是他精挑的好手。福船虽然如此巨大,但因为装载的武器弹药也甚多,所以极限只能承载八十人。减除了驾船的水手、操作火炮的士兵及射击战铳手与弓弩手之后,余下近战手岗位都被葉辰配置以武力较强的“雷火兵”。同样因为每条船的人数限制,其余“雷火队”三百人,和宁王军其他武侠兵团一样,都被分散派往各船,以充实船上守备格斗的力量。 此时一阵轰响,福船的船身发出强烈震荡。是船头重型的大发贡炮开火了。 冲锋在最前头的宁王水师先锋军各大、中型战船,此时纷纷点火开炮,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持续巨响,如在湖上爆发连环惊雷。火光闪得四周湖浪映出艳红。硝烟随风飞卷。 这炮击也就在说,前方敌船踪影已出现。 敌人距离仍远,但先锋主将闵廿四下令前头各船先发放第一轮炮火,以收震撼之效。 交战的时刻比预期更快来临,只因今日北风吹得比昨天更强劲,宁王水军挟着顺风优势,航速甚高,很快就迎上王守仁的船队。 每一阵炮声,都令葉辰左臂断口传来痛楚的幻觉。炮火光芒闪入他锐利的细目里。 他没有忘记,火炮是如何夺去了他手臂,也夺去了巫丹。 讽刺的是,今天的他却要乘着炮火的威势前进作战。 为了夺还巫丹派的未来。 他身边的“雷火兵”虽然没有如此宏大的志向,但所想也相似:他们固然想得到宁王的重金赏赐,但也是在为自己的将来而战。这些武人每个都曾在本派下过苦功,虽然没有成为一流高手,但都是因为不想埋没平生身手,才会来卖命给宁王。他们绝不想成为逆贼钦犯,下半生都活在逃匿中,隐姓埋名。与其偷生,他们宁可赌下去,全力打赢这一仗。  其他各武侠军团,此际都各自投入了战线:商承羽带着“铁山队”负责在主帅船担任宁王亲卫;姚连洲与“青翼队”乘坐着宁王副船,作为主船的照应,并随时支援第二波攻击;巫纪洪则领着“玄林队”分乘在快艇上,对敌阵作敢死的窜扰突袭。 葉辰站在这先锋军主船上,只亲身负责率领近战攻防,并无指挥船队的地位总攻击的指挥官是此刻身在他后面船楼上的水贼闵廿四。葉辰对此并不在乎。他从来就知道,自己欠缺了“万人敌”的领兵打仗才能,毕生天赋与血汗,都付出在“一人敌”的剑术之上。除了走在最前头挥剑,带着战士冲杀之外,他没有任何其他的战法,对计略调度也一无研究。什么“飞隼偏将军”的威风军阶,葉辰毫无感觉。 他只知今天又是剑锋染血的时候了。他决意挥舞“离火剑”,直至胜利。 要是砍一百个不够就砍两百个。五百个。一千个。直到敌人完全败亡为止。 吸收了昨天败仗的教训,闵廿四今日决战甚为谨慎,从八字脑出发之前,他已经再三命令各船队统领必须团结,听令行动,绝对不可慌乱或贪功脱阵。 这天风势更强更顺,而宁王水军的先锋前卫船队,数目、火力和军势都是昨天一倍以上,其中加入了原来驻守在九江和南康的兵力。众船没有再犯昨天的错误,并未因顺风及己方船多就心急冒进,看着王守仁义军船队出现,仍然保持着阵列,整齐地迫近对手。 在湖的对面,再次担当义军先锋的伍文定,从船头上远远看见对方稳实的阵势,已知道与昨天的敌人大不相同。他握着刀柄,深知面前将是一场硬仗。 今日战况规模已不一样,邢猎亦不再乘坐昨天的细小鹰船,而选用较大型的蒙冲战艇。蒙冲相比鹰船要大得多,保护和武装也较强,全条船身都有生牛皮覆背,可抵火焰,而且船形狭长,航速同样不慢,既有船帆又有桨棹,长距离能够扬帆乘风,短距离则可靠着划桨爆发加速突击对手。 此时炮声刚起,邢猎所乘的蒙冲正在伍文定的大战船左侧平行前航这大战船正是昨天刑珣、闫胜和佟晶掳获的叛军福船,由于火力强大而船体坚固,因此调配给伍文定用作前锋线上的指挥船。 邢猎往高处望去,见那福船之上,站着他妻子川岛玲兰,此刻她挽着长弓,正在护板后观望情势,发现了丈夫的目光,没有挥手,只略扬一扬下巴示意。邢猎也是同一动作。彼此遥遥看着笑了笑。  是最后了。我们会一起回去的。 这时伍文定下令士兵吹号挥旗变阵。所有重型火力大船先行接战,邢猎的快艇则稍居后,等开打后才从混乱中冲出突击。 蒙冲船稍稍收慢,川岛玲兰的身影也在邢猎前方逐渐变小,率先闯进敌人的火力网。 闫胜和佟晶仍是乘坐刑珣大人指挥的海沧船,也属火力较强的战船之一,因此与其余数百船舶紧紧跟随着伍文定的主船向前。他俩蹲身在掩护板后,一只手互相牵着紧握。 “这仗之后,我以后都不要坐船。”佟晶听着前方炮声时身体在不安地颤动。 在那可怕的火器跟前,无论多么具有天份、修练多勤奋的武侠,都只能仰赖运气生存。一想到这里,不由佟晶不害怕。 “这是什么傻话?”闫胜微笑:“你是岷江帮的童大小姐呀。将来回到四川,有许多船舶等着你去管。” “呸,我才不要。”佟晶说。她听见这句“回到四川”,心内一暖,恐惧也都消退了。“我不要管岷江帮。我要住在山里。青冥山。” 闫胜握着她的手掌摇一摇,点点头说: “约定了啊。” 两军真正的交战就在这刻开始。双方同时发炮。 借着顺风和航速的优势,从叛军战船船首发射的炮弹,飞程和威力都胜过义军炮火。 第428章 龙虎剑(148) 加上叛军船舶整体威力就比义军强,又保持着阵形齐发,第一轮射及义军的炮火网甚是惊人,一下子就有十几艘船艇被击中,还有些较小的战船,遭炮击入海制造的急浪冲翻! 这样的破坏力,就连平日镇定勇猛的伍文定见了,都不禁动容。 这么强势! 这是王守仁义军出兵十二天以来,第一次遇上如此严重的打击。 装填之后,两军进入更近的距离,第二轮炮击战又爆发。这次因为各船发炮时间不一,宁王军的炮火网不如第一次那么整齐和密集,但接续的炮击延绵不断,又有更多义军战船遭殃。有被炮弹打破船身一侧的,马上就翻覆;也有甲板和桅杆中弹的,失控在湖中打转。好几艘中型以上战船被击后减慢了航速,令伍文定指挥的冲锋船阵开始有些散乱。 在伍文定催促下,指挥船上的传令兵猛挥旗号,催促各船要严谨保持阵列,不可慌乱,否则就会重演昨天的湖战只是双方角色将会交换! 只有保持在一起,互相保护,才有生路! 伍文定拔出腰间的砍刀,往福船最前头走,眼中无视横飞炮弹。 在义军后方主帅船上,桅顶的观测兵看见前方战况,向下高声呐喊传报,再告知王守仁。 王守仁早知今天是场硬仗,但没想到一开战就遇上凶险,他虽只是一直静静地站在船楼里,盔甲下的衣衫却已被汗水湿透,那样子与亲赴前线无异。 伍大人,请务必要顶着! 王守仁传令下去,居于义军战阵后方的众船就加快航速上前,并同时吹响号角,向前方友军示意:王都堂下令,迎敌而上,绝不退却! 同时对面身在叛军主船上的朱宸濠则是兴奋莫名,在船楼窗前猛挥拳头,向窗外高叫: “上!全都上!一鼓作气,把他们都打死!拿王守仁那家伙去喂鱼!”忘形的朱宸濠此刻已失却王爷该有的仪态,只因他举事以来,这时才终于第一次看见己军占得明显上风。策划夺位超过十年,苦心建构这么一支大军,齐集文臣武将,宁王本以为只要一发动就是势如破竹,王座手到拿来,想不到起步竟是如此艰辛;现在终于有望一举把王守仁打败,无人可阻他占据江南,争夺天下的道路将再度打通,他那股兴奋之情实在无法再压抑了。 与“铁山队”侍卫守在宁王身后的商承羽,却只是静观其变,并没有显得那么兴奋。宁王军连连受挫,令他不敢太过乐观。他并不是迷信运势,只是已经开始看出己方弱点在何处,而这又跟他那次捕杀六剑客失败有关。那天商承羽围剿六剑客,可说已万无一失,但最后却竟然被一群掷石头的乡民破坏了。他败丧而回的同时心里在思考,得出一个结论:我们跟对方最大的分别,就是没有那种信念。没有信念的军队,每个人都只是为了自己而战。 包括他本人亦然。 是这个“人”的差别,令他们久久攻不下小小一个安庆,也令南昌在一夜间易手;甚至对方这支极度团结的军队,根本就是王守仁这个“人”平空变出来的。 偏偏遇上一个王守仁,对宁王军可说是最大的不幸。从前在巫丹山,商承羽曾想过,世上为什么要多生一个姚连洲;如今王守仁也给他相近的感觉。 如今他心底里也有点后悔加入宁王府。只是多想无益。现在一切还没有结束,他只能赌下去。 商承羽的武侠生涯里从未祈求过好运。但此刻他衷心希望幸运降临。 一颗炮弹、一粒铳弹或者一支流箭也好……只要打到王守仁身上,敌人就会崩溃。这不是没可能发生的事情…… 在前头的闵廿四目睹战况有利,大大吐了昨天战败的乌气,急急下令各船加紧装填发炮,要在进入近战之前,就给予敌阵最大的伤害! 赢了这一仗,我将会在历史上留名! 甲板上众人都为炮兵呐喊助威,弓铳兵则忙于准备接下来的射击。只有葉辰仍静静站着,身体承受战船又一次发炮时的震荡。 伍文定这时奔到了福船船首,高举着战刀催促:“再放!”他已听闻后方的号令,知道王大人的决定:不可退避,必须死战! 操作这福船和火炮的都是福建漳州水兵,他们拥有与倭寇交战的经验,虽然并非如这等大规模的战事,但早已习惯在危机间仍能够专心操船作战。福船冒着敌人射来的炮火,领着其他先锋战船继续向前进击。 在福船左舷的川岛玲兰一身都被炮火炸起的海水溅湿,那炮弹落在距离船舷只有十尺左右的海上,几乎就把川岛玲兰连同附近弓铳兵都炸到海里。她攀着护板眺视前头。敌人的众多船影已然渐近。她准备好再次施展昨天的神射。 宁王船队当然也非毫发无损,有好几条较大的战船中弹了,其中五条已在下沉。但相比之下他们折损远少于对方,宁王军前列的众兵士气都极高昂打胜这仗,拿取丰厚的奖赏,出人头地! 邢猎与昨天一样赤着上身只穿短袴,但他预期今天的战斗会比昨天更激烈,而且今日他所乘的蒙冲船比较高,强行登上敌船会较容易,因此带上较重型的双手仿倭刀作主力兵器,两边臂膀肩头也穿上了护甲。 越来越接近船舶可以混战的距离,蒙冲船队上众多战士都在戒备。他们之中不少正是从一开始获挑选跟随邢猎的奇袭队民兵,包括沈小五,此刻也乘着其中一条蒙冲,拿着一柄宽刃的短刀准备随时厮杀。各船舱内的桨手也在等着开动冲刺。 两军第三轮互相炮轰的声音开始零落。然后就是密集的手铳爆响,再加入无数箭矢一同破风飞行的声音。 千百大小战船在这时开始穿插变阵,中间是不断爆闪的铳炮火光与成群掠过的箭影。假如此刻从这片鄱阳湖东南水域的上空俯瞰,将会看见一幅无数船帆变幻交错的美丽图画。 也是充满杀戮和死亡的图画。 第429章 龙虎剑(149) 战船上的水手出尽全力操作大帆和桨橹,各不相让地追咬敌方船舶,争取有利射击和发炮的方位角度。航行转向一旦落败的那方,船上士兵只能看着死亡无可避免地降临。 进入更近的距离后,水兵又出动火球火砖,全力向敌船投掷,又或以大喷筒向对方洒灌猛油,再发射火箭燃点。不一会双方都各有战船烧起来,有带火的士兵发出凄厉的惨嚎纵身下水。 “冲过去!”刑珣指挥着麾下船队以桨棹短距离加速,杀入敌阵战船之间。冒着乱飞的箭弹和火球,义军战船各自寻找比己方小的船舶,直接冲撞击沉;又或贴过去强行登船袭击,以扯平双方炮铳火力的差距。 刑珣乘坐的海沧船,瞄准了一艘比自己大的敌方楼船冲过去。那叛军楼船甚高,满布着铳弩窗口,射击火力甚大,但船体移动不甚灵活,海沧船破浪而前,擦撞到楼船的船侧,义军水兵又照昨天一样,挥出勾索将对方牵制着。 这海沧船所以如此积极强行近战,当然因为船上拥有异乎寻常的“武器”! 闫胜与佟晶双双自海沧船飞扑而出,轻易就登上敌船甲板,闫胜快速反手拔出后腰的短剑“虎辟”,冲入一堆弓铳兵之间,他们未及射击,那古朴宽厚的剑刃就挟着猛虎般的气势袭来,弓铳兵一一成了虎爪下的羔羊! 同时佟晶也在甲板上拔出“迅蜂剑”掠阵,开出一片空间给后面陆续攻上的义军水兵。这时却有十来个叛军战士从楼船另一头赶来,直向佟晶进袭! 佟晶只看一眼就知道些敌兵不寻常:所用的兵器较精巧少见;每个人的身手亦不同寻常士兵;穿着的黑色镶红边战衣也格外整齐。 佟晶对于这样的宁王府敌人并不陌生:是对方的武侠兵团,她过去曾两次交手。 她这一段日子经历许多激烈战斗,当场判断和反应能力大有进步,此刻一知道对手从一般士兵换成武侠,她脑里就变换另一套战法,身随意动,跨了两步迎击过去! 跑在最前那个宁王府“雷火队”武人,原属擅长快刀的桐竹派,他看见来者是个女孩,兼且用的是战场上甚少出现的幼细长剑,有点愕然,但也没来得及多想,提着柳叶刀冲上接战! 佟晶的剑光一动,那“雷火兵”马上应接,猛力挥刀背去挡,想一举把佟晶这轻兵刃打歪或打脱。但佟晶这晃剑,其实只是练飞虹所授“花法·半手一心”虚招,身体根本未发动,那桐竹派“雷火兵”一举刀,佟晶即看准时机吐出实招,“迅蜂剑”闪电穿入“雷火兵”颈侧,剑尖一刺入即马上收回,佟晶也纵跳开去,避开敌人濒死前最后的挥刀反扑。 极简单的佯击诱敌战术,但在佟晶高强的身体控制和迅疾剑速下,对手根本全无机会。 这也是佟晶这几天在战场上首次使用虚招佯击,只因面对一般士兵时根本就用不上,他们连看见虚招的眼力也缺乏,根本不会受骗做任何反应,佟晶只要用最简单直接快剑就足以压制他们;只有在面对这等武侠时,她才要转换成锻炼多年的这种要求技巧的战法。 佟晶一剑先声夺人,那些“雷火兵”原有的气势被一下压住了。他们早就听闻敌军中有些极为厉害的武侠,曾经大闹宁王府,就连商承羽带着“铁山队”去伏杀他们仍然铩羽而归;“雷火队”本身又曾在安庆城吃过“金身鬼”(圆性和尚)的大亏,心里早有些阴影。 看来这女的就是其中之一! 但在这四面环水的战船上,他们除了战斗无路可走。众武侠鼓起精神,再次向佟晶袭去! 只是他们的武艺,相比起天才横溢、受过“九大派”里青冥派与崆峒派正统训练、无意中吸取了巫丹剑术和秘宗掌门雷九谛秘法,并且经历过许多高手战斗的佟晶,实在相差太大。 在佟晶刺倒第三个“雷火兵”之时,青冥派“龙虎剑”就从他们左后方出现,加快了他们的败亡。 这次闫胜和佟晶已没有时间清扫敌船,将甲板上的抵抗消灭后,上来的义军水兵就将带来的火砖点燃投入船舱之内,确定难以救熄后就马上脱离跳回海沧船,同袍也解除勾索把船驶去,遗下那正在猛烈焚烧、残余水兵不断哀号着跳水逃生的楼船,继续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义军前锋许多船舶也都用上这强登近身肉搏的战法。可是今天情况不同昨日,敌方较大型的战船上,不少都分配有武侠战兵把守,而义军不是每条船都具有闫胜、佟晶这样的格斗战力。结果许多义军成功登船后,不单没能顺利攻陷,反而成了那些宁王府武侠的祭品。有的义军船舶更反被敌人乘势登上攻击而覆灭。 整个水战的形势,并未因为进入近接战而改变,宁王军依然占着上风。 川岛玲兰从福船上不断拉弓发箭。她的射术依旧如昨天神奇,但是由于敌人船队炮火太强,伍文定的这条先锋主战船,亦不像昨日行动自如,经常在极惊险中躲避敌军火力网,因此也难于掌握有利的攻击方位,川岛玲兰能够狙击敌船重要岗位的机会亦大减。 这时有叛军快艇从侧面擦撞上福船来,艇上几个身手甚矫健的士兵,以钩索搭上福船船舷,迅速攀爬上来甲板侵袭! 听闻船上爆发打斗声,川岛玲兰马上放下长弓,拾起放在一旁的军刀拔出鞘,快步往战斗之处赶过去。当她到达时,已有第三名义军水兵的尸体软倒在地上。 川岛玲兰一看,那四个入侵的敌人全身黑色衣甲,手里拿着精良刀剑,显然也是武侠,正是巫纪洪麾下“玄林队”的人! 他们正在得意地宰杀那些义军水兵之际,突然看见这个提着倭刀的高大美女出现,都是一呆,但下一刻就想起,上个月在赣江跟着巫将军追杀王守仁失败那一役之后,曾经听交战生还的其他“玄林队”同袍说过,敌人里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女子…… 第430章 龙虎剑(150) 但他们并没有多少准备的时间。川岛玲兰的军刀已经举起来。 “阴流·闫飞”的招势,虽然只是用远比大刀轻巧的仿倭军刀使出,威力仍足以令面前的敌人胆寒。 在下面用钩索拖在福船侧的快艇上,还有几名“玄林兵”准备爬上去,这时却仰首看见,已上了敌船的同袍身体,像人偶般从上方船舷抛飞出来! 这种力量,完全震慑住他们继续登船的行动。福船上的水兵趁机会重整防守,向下方快艇齐射弓弩,两名“玄林兵”中箭惨叫,快艇上的水兵慌忙放弃钩索撤退。 虽然顺利击退敌艇,但是这先锋主战船仍没有脱离危险,还是要在敌人炮火间左闪右避。 站在船首大炮后面的伍文定,毫不躲避地高举着战刀,继续指挥众船冲锋。 有本事就把我炸成粉末吧! 义军现时受损虽然不轻,但是并非没有扭转的机会:如今从双方船阵的大态势来看,宁王军一方的阵式偏向头大尾小这是因为朱宸濠对前头冲锋的将士许以重赏,故此令更多船舶都加入了前卫队伍的行列。这阵法务求交战时一举压制取胜,本来也符合宁王战船的火力优势;但从另一方面看,假如义军能突破宁王军强势的前卫,深入到对方船阵核心,则可在内里造成大破坏,甚至一击取宁王本人性命亦非不可能。 然而此刻义军不断消耗,这突破就如逐寸推进,只有看谁的阵势首先出现破裂,谁能够比对方坚持更久。 这是十万人总体意志的一场较量。 为了打击对方战志,义军有船舶奋拥而出,集中攻击对方先锋大将战船,试图一击打散敌人战志。 然而闵廿四的福船武装非常充足,前头和两侧的火炮威胁性甚大,坚固的大福船又不怕冲撞,船战里义军的舟艇都无法抵敌。 他们又尝试过强登甲板作战,结果发现是个更大的错误。 因为那船上住了一只黑色的嗜血恶魔。 背后用长索连住船桅的葉辰,在船舷边上挥一挥“离火剑”,甲板上又多添一行血渍。 船上士兵忙于把那些死在巫丹剑下的堆叠尸体抛落海里,否则会阻塞甲板的通道。 船楼上的闵廿四看见这位“飞隼偏将军”刚才在甲板上展现的魔剑。他一向跟宁王府中的巫丹派人士不咬弦,但此刻也不禁摸摸自己头上的刀疤,心里庆幸有葉辰守护着这主战船。 混战中起火焚烧的船舶越来越多。有一艘义军大战船不幸被火球掷中船首大炮的弹药,前半条船轰然炸毁,冒起的巨大火球升到半空。整片湖面都映成黄红,彷佛连湖水都在燃烧。 地狱般的景象。 宁王军的将士,战意极之高昂。他们此刻都把命豁出去了,心里想着的不止是即时的丰厚黄金,还有打胜这一仗后,宁王军将横扫江南,其时攻入每一个城池,他们都可以肆意抢掠奸淫;未来王爷真的登基,好运的封侯拜相,差一点也能当官发迹,分割田地……用性命博取一生难得一次的出头机会,他们觉得很值得。 另一边的义军,士兵占了八成都是乡民,为保家园应命而来,受王守仁的感召而团结成师。他们打胜了大多不会有什么封赏,之后也不过领一份军饷回家乡继续种田。没有人是只为自己而战斗。此刻他们陷在劣势,战意不如敌人锐利,但却坚韧地抵受着打击。因为他们知道若在这里退下去,家乡里就有很多人要受苦。 我们战斗,是为了让其他人不必战斗。 伍文定的先锋主船,此刻又受另一轮侵袭,船头处遭敌人火球命中燃烧起来! 那火球在福船前方的船舷炸开,沾着猛油的碎屑溅到伍文定面前,把他那把浓密的胡须也烧着了。伍文定无比镇定地用左手将火扑熄,只见一大片胡子都已烧焦冒着烟。他却未有半丝害怕,只是瞧向战船被火球命中的地方,看见船头下方仍在燃烧。 “伍大人快退”一个水兵伸手去拉伍文定。这船首上装置了火力强劲的大发贡炮,旁边存着不少弹药,此刻随时被火焰波及。 伍文定却狠狠把他推开。 “不可退!炮兵也是,继续开炮!”伍文定用战刀在甲板上划了一下。“谁退过这条线,我就斩谁!” 船首众水兵一惊,知道伍大人军令如山,也就一边分出人手去灭火,一边仍继续操作大炮向敌人发射。 伍文定立定不动,再次将战刀举向天空,朝后方的传令兵大呼:“再响号!” 两个传令兵也被伍文定所震慑,压抑着心里恐惧,以颤抖的手举起号角,用尽气力吹响,呼召众船随着这艘着火的主战船继续冲锋。 旁边各义军战船上的士兵,听见号音都望过去,于是看见了他们毕生难忘的一幕:在那燃烧的昂扬船首之上,衣甲须发焦黑、身体冒烟的猛将伍文定高举战刀,不动如山,眼睛直视前方。 这景象重新给义军灌注了战志和锐气。各船舶不惜犯险,保持互相掩护的阵势,全力突破敌人的先锋前卫! 这时闵廿四发现有点不对劲了。但在他还没来得及调动应变之时,前卫船阵的一个缺口已被打开。 义军眼前第一次出现反胜的曙光。 把握这个难逢的胜机,义军一队蒙冲快船,自那打开的缺口加速突入,各船桨棹齐飞,在映成火红的湖水上,扬起激荡的白浪! 这队蒙冲等待已久,船舱里的水手跟随急密的鼓音齐整地划桨,每一下发力都吐出嘶叫,没有半点保留! 因为他们知道,取胜的关键,就在速度。 这突击用的蒙冲,船体上多处都覆着生牛皮,可抵抗箭矢和火焰,它们仗着这保护直线向着敌阵核心处猛冲! “截住他们!”闵廿四在指挥的船楼上高呼下令,想要调度战船排成防线,阻止这队蒙冲快船深入,可是却已赶不及。 宁王朱宸濠在主帅船高处看见这突生的变故来临,大感错愕。 第431章 龙虎剑(151) 发生什么事? 在他身后的商承羽眼目收紧。 果然要来了。 他随即带着“铁山队”武侠下楼去,准备在甲板迎战。 宁王军中央慌忙迎击,特别集中保护宁王所在的主船。姚连洲乘坐的副船也急忙转向去防守。 而在外围的黑莲术王巫纪洪,本来一直领着一支“玄林兵”乘坐快艇队,在前卫军中不断展开突袭,以强登战法破坏了义军廿多条船舶,杀得好不痛快;骤然看见战场上出现这变化,他不顾一切就急忙下令全队回救。 就算打赢了这仗,若是商师兄遇险,那就失去一切意义! 身材异常高大的巫纪洪,其实在这种箭雨弹幕纷飞的大战场中不甚有利,他这时几乎全身都俯伏在艇上,以免被流箭击中。 在他背后有一个特殊的竹筒,外层浸油防水,盖口以蜡密封,用皮索挂在身上。这样的战事里也都不离身,众“玄林兵”都猜不到内里装了什么。 有人听说过巫纪洪用毒甚厉害,难道其中是什么剧毒武器? 只有巫纪洪自己知道,这竹筒内藏之物,是他与商师兄最后关头生存的本钱…… 伍文定感觉脚下的热力降低了,原来水兵已将船头的火势压抑。他这时看着蒙冲船杀入敌阵深处,马上下令全军继续冲击把缺口扩大,心里同时向乘坐其中一艘蒙冲的邢猎呼唤: 邢侠士,拜托了! 那四十多条蒙冲直进敌阵,途中只有两条被敌人炮弹击中而沉没,一到达了有利的距离,船上众人即掀开防护的牛皮和窗板,发动攻击! 邢猎蹲在其中一艘蒙冲上,提着仿制长倭刀,眼神极时凌厉威严,一如庙门图画上负责惊吓野鬼的恶神。 在敌我交互射击之间,船体狭长的蒙冲找到有利的角度距离,一一展开冲撞突击战! “那条!” 邢猎往前方一艘敌军大战船伸指。 “不行!”水兵回答他:“那太大了,我们会撞坏!” “不用撞,掠过去就行丨”邢猎半站起来,膝盖仍曲着。“我会一个人上去。” 水兵们将信将疑,但也只好相信他,他们一边下令桨手加速冲刺,一边调整航向。 那叛军的大战船也迎向这边来,想把邢猎的蒙冲撞沉,但蒙冲巧妙地改变方向,两船高速掠过。 蒙冲吃着大船破开的浪头,几乎整条船离水抛起来。 而邢猎就在这时起跳飞跃。 在大船船舷上的宁王水兵赫然看见:一道带着闪光的黑影,极高速向上袭来! 那速度是由于邢猎惊人的跳跃爆发力,加上两船逆向对头航行而形成。 邢猎这一跃,虽未用上如“浪花斩铁势”的旋身发力,但因为借助船舶冲刺,那势道亦甚可怕,整个人高速飞上去,正好扑向那些守备在甲板船舷的敌人! 倭刀顺势横扫而出,斩断敌兵的颈项,顺畅犹如斩过空气。邢猎乘着这飞斩之势,一双赤脚着落在极狭窄的船舷栏杆上。他运用野兽似的平衡力与足趾感应,竟能抵销这飞跃的余势,在栏杆顶上定住身体,继而跃到甲板。 在那大战船上,随即卷起一阵接一阵的血风。 登上来的只得邢猎一人,而且行动如电,战船上正在其他区域的宁王军士兵,实难判断发生了什么状况,只听到极为不妙。 邢猎毫无保留地挥刀。从南海派学艺到海外武侠修行;从挑战巫丹到六剑客经历……他付出的一切血汗、思考与冒险,结晶成了这刻如此完美的杀人艺术。尸体在他所经之处堆积。 但他的眼睛依然明澄。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杀,是为了止杀。 最大的“仁”,见于残酷。 他左手也把腰间的鸟首短刀拔出来,同时两边双刀挥击。单手使那柄长倭刀要花耗超乎想象的体力,但对邢猎而言却举重若轻。他左右两刀一长一短,短刀在船舱狭窄处运用自如,长刀则在开宽处令敌人无可逃避。这战法吸收了闫胜的“龙虎剑”。 原本载着邢猎的那条蒙冲船不敢远离,一边避开敌方大战船船楼的射击,一边在围绕观察。但除了听闻持续的激烈杀声外,什么都看不见。 再隔一会,突然那大战船的船首爆炸,船头所架的大炮也被炸得高高抛起再堕入湖中。战船马上入水倾侧。 而邢猎的身影随即就出现在大战船一边船尾上,像只猴子般蹲在船舷边。 蒙冲马上驶过去接应。距离一近,邢猎就从船舷跃下,轻巧落到蒙冲上,倭刀的刀尖钉住甲板。 浑身浴血的邢猎撑着倭刀缓缓站起来。直至看见他喘着气,咧开白色的牙齿在笑,水兵们才确定那些鲜血都不属于他。 他接过水兵递来的竹筒,大大灌了几口水,又洗一洗脸上的血,用臂弯抹一抹,然后说: “再来!” 蒙冲船队这一轮突袭,令宁王军中央陷入极大混乱,更多的义军战船,也乘着这乱局突破进来,把伤害持续扩大。 闵廿四这时急忙调度前卫战船回头救助假如宁王主帅船被打沉,那一切就要结束。现在情况虽然大变,但闵廿四认为还没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只要他及时回军,连同己方中、后数组的友船以包围之势,尽快将突入的敌船歼灭,形势又会倒回来他们这边。 伍文定哪会不知道敌人这盘算?他马上趁敌方先锋船队调头之际,向其展开缠斗,并且趁机继续往那空隙缺口输送战力。 王守仁则在后方催促援军加速,前往协助伍文定夹击。如今胜负只系一线,王守仁心里其实极是焦急,只是尽力不在部下面前显露,他用力握着腰间的指挥佩剑,以掩饰手掌的颤震。 更多较大型的战船都已冲入宁王军中间,与对方展开了炮战。 义军的帆影与炮火,渐渐向着宁王主船接近过来。但在这关键时刻,主帅绝不能退,商承羽在“铁山队”廿几个武侠战兵陪伴下,站在主船甲板上看着一切,心里生起一股无力感。 假如这场起事,从一开始就由我全权筹划的话,一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老天,为什么?为什么不给我更多的权力?为什么要给朱宸濠而不是给我? 而在相距不远的湖面上,站在副船的姚连洲也是同样感受。 相比当日巫丹山之战,在这水上他只觉得生死都不由自己。 从宁王起事至今,姚连洲其实连一个敌人也没有杀过…… 相比商承羽,敌方的威胁此刻更接近姚连洲。这副船带着一队船舶,排成阵列在前保护着宁王的主船,不可妄动,只能目睹己方的战阵不断被入侵的敌人撕裂。 这时姚连洲看见在前方东面,有一艘己方的大战船被义军几条蒙冲缠,不一会就给敌人强行登上。他眺望那战船甲板,上面正爆发着激烈的战斗。看着别人白刃相斗,他的手指有一种血脉涨溢的感觉。他好想把“单背剑”拔出来。但面前还没有半个敌人。他只能继续看着那远方的战事。 然后,他从中发现一条曾经见过的身影。 那身影的动作,完全不同身边甲板上所有敌人或同袍。他好像只是独自存在于自己的世界,完全不受身边的敌人和环境阻碍,所挥出的刃光,把面前的抵抗者一一清扫。他就连挡格都不需要,只是在敌人的刃影之间自如地走动。 姚连洲见过这个人战斗虽然当时还没有这么厉害。 西安。“盈花馆”的屋顶。 本来,姚连洲所立限期已至。假如巫丹未灭,他本应该早已与这个人决一死战。 如今,这个人却就在前方。 姚连洲的手心满是汗水。 只见那战船的一头,突然冒出来五、六名铳手,正把手铳瞄向那人。双方距离很远,眼看那人已无从躲避。 然后姚连洲就看见了:那人以一种超越人类般的速度向前跳跃,身体旋卷之下挥出刃光,刹那就飞击到那群铳手身前! 他们像被浪涛冲击般倒下。 第一次目睹“浪花斩铁势”,把姚连洲的武侠魂魄完全唤醒。 他突然变回以前那个姚连洲。除了武道以外,一切在他眼中都不再重要。 姚连洲猛力拔出“单背剑”,将那半刀半剑的锋刃,指往邢猎所在那条战船。 “开过去!” 之前姚连洲一直没作指挥,而把船队交托给远比他熟悉水战的宁王将领。他此刻却突然下了这命令。姚连洲毕竟是“凤翔上将军”,位阶远在他们之上。众水兵愕然地看着他。 “将军,可是” “全速开过去!” 众人看见姚连洲那森寒的目光,没有一个敢再开口。他们绝对肯定,此刻若不依从,那口“单背剑”就要马上沾血。 这副船突然脱离列阵开出去,其他船舶的水兵见了都大感错愕。 “他是我一个的。”姚连洲的目光盯着前方那条开始变大的战船。向身“青翼队”武侠说:“你们只对付其他。” 这时有几条较大的义军战船正驶在附近,蓦然看见这大福船,在没有船队掩护下驶出,暴露在他们大炮跟前,甚是惊喜,毫不犹疑就一同开炮! 第432章 龙虎剑(152) 船体一阵强烈的震动,众多“青翼队”武侠在甲板上跌个东歪西倒,姚连洲也只及时单膝跪定在甲板上! 原来有两炮先后击中了福船的船尾和左侧,即使福船如何坚牢巨大,也承受不住这直接炮击,这阵冲击中就有十几人从甲板堕海,船体亦侧倾往一边打转! 姚连洲靠着超凡的平衡力,险险保持在船上。即使在这种时刻,他的眼睛却还是没有离开邢猎所在的方向。 然而那距离,似乎已永远无法逾越…… 闵廿四的先锋主船领着船队,在湖中冲锋陷阵,因其炮火强劲,甲板上又有葉辰防范敌人强登,攻势令义军难以阻挡,眼看就能够把阵势的缺口重新封上。 这时刑珣的船队正在附近作战,发现对方主船的踪影,知道这是扭转战局的良机,马上下令集中攻击! 冒着福船强大的炮火和大量的箭弹,刑珣的船队果敢地挺进,虽有三艘战船被破坏,但还是有好几条快船成功缠上了福船,用钩索拖住并试图强行登上! 趁着福船被拖慢,刑珣的海沧船也追上去,以船首擦撞福船的后尾,并且抛出钩索和绳网将其牵制。 此时闫胜及佟晶早有准备,就如昨天合作时一样,佟晶抛出铁钩长索,飞行登上福船高耸的船尾,突袭解决上方的弓铳手;闫胜则跳跃强登敌方甲板,他双足一着落那瞬间,长短“龙虎剑”已然出鞘! 迎向他袭来的是七名“雷火队”武侠,此时闫胜一身湿透,满脸都是汗水,眼睛也出现倦意,只因之前他已强登过敌方好几条大船,诛杀的水兵数也数不清,接连的混战令他体力下降不少。 但闫胜知道有太多人的命运依托在自己肩上。他振起双剑,再次奋起接战。 海沧船上的突击水兵,已然习惯与闫胜一起战斗,这时很快就随着他也登上福船来。以闫胜那凌厉的青冥双剑开路,众人从旁助战,省下了闫胜不少气力,就将那七个黑衣“雷火兵”一一击毙于甲板上。 这时船首那边仍有先前已登船的义军在作战,闫胜却听闻那边接连传来许多极为凄惨的叫声,于是带着众人赶向前头。 而就在他到达那前端甲板同时,最后一个死在“离火剑”下的义军也倒地了。 闫胜在那一瞬间,彷佛整个人被抽离了现实。身边的一切炮声、火焰、箭矢和死亡都消失。 只有眼前这个黑衣的敌人。 六年来做梦也会看见的仇敌。 无数次回忆之中最想击败的人。 蓦然,就在这战场的对面。 十万人拥挤的血战之间,偏偏重遇。 在这么奇特的时刻。 刚刚回头的葉辰,也马上发现了闫胜。 其实他只在六年前征服青冥派时,见过这个带走了“龙虎剑”的小子一次,对他印象并不深刻;这些年来也只陆续听闻姚连洲和侯英志对闫胜的形容。 但是他认得出“龙剑”与“虎剑”。这已足够了。看着这两柄久违的宝剑,葉辰的眼睛爆发出多年未见的火焰。 侯英志与他分别时的说话,顿时在他心里再次响起。 真正的“龙虎剑”,已然重现人间。 闫胜这些年不是没有想象过,终有一天要挑战这杀师灭门的仇人。但他没有预料是在这种情景和时刻。没有约定什么庄严的决斗地点,而是在这随浪摇荡不定的战船甲板上,在这纷乱和充满危险的战争中间。 但世事往往不由你选择。要是可以,闫胜甚至不希望碰见的,是已经只剩下一条手臂的葉辰。但这现实他无法改变。 他开始明白,为么那天决战时,师父赫圣会露出兴奋的笑容:晴朗的天空;无人干涉的“玄门舍”练武场圣域;正当盛年的对手……对于赫圣这等剑豪,那舞台完美得犹如梦想成真。 脸上泛着兴奋狂热的葉辰,一个转身挥剑,将身后连在船桅上的长索割断。他已不再需要这种东西。 闫胜和葉辰对看了一眼,然后同时起步,踏着如常的步伐,姿态沉着地在甲板上互相走近。那情景彷佛两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不期而遇,彼此走近打招呼。 闫胜越是步近,葉辰越是感到兴奋。闫胜所呈现那种身姿和气度,葉辰六年前上青冥山那天,只看见一个人拥有过。 如今就在他眼前,再次由另一个人呈现。 上天对我实在太好了。 两个剑客走到彼此都知道不可再冒进的危险距离,也就一起停下来。 没有说话。不必要。 闫胜以“龙虎剑”摆起迎敌架式。 葉辰带着满溢的幸福感,也举起“离火剑”。但在泛着红光的剑尖指向闫胜眉心的一刹那,他苍白脸上的狂态就马上消失,回复了无比的专注。 除了把对手击杀的意念外,别无他想。 这状态的葉辰,正是闫胜眼中最熟悉的葉辰。 他心里重演过千百次那场决斗中的剑魔葉辰。 闫胜的战气瞬间被对方激发。“龙剑”与“虎剑”左右形成绝妙的迎击架式,没有丝毫空隙;他也顿时进入借助“虎相”的精神状态,后背微微昂起,双肩略为延伸,那“借相”产生的形态和气势,遥距压迫向葉辰。 在福船上四周的双方士兵,此际仍在交战厮杀。可是他们自己没有察觉:每个士兵不期然都没有接近葉辰与闫胜对峙的那片空间,好像那里方圆丈许之间,生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壁,除了这两个剑客之外,无人能够进入。 高昂的船尾上,佟晶以“迅蜂剑”火速解决了守在上方的弓铳手,这时才回头向下俯视,赫见闫胜正与人剑斗。 佟晶从来没有见过葉辰,但此刻只需远远看一眼那黑衣身影,就已判断出此人不同凡响,修为属于姚连洲、商承羽或雷九谛那种级数。 要是平日遇上这状况,佟晶早就飞跃下去协助闫胜;但如今她呆在当场。从两人对峙的状态,直觉告诉她,这一战没有她干涉的余地。而且她已断定那个黑衣剑客是谁。 第433章 龙虎剑(153) 一股冰般的恐惧自佟晶背脊冒上来。 然而她知道自己只能够在这里看。而且她预感这一战很快就会结束…… 面对闫胜双剑架式的压力,葉辰身姿略变,“离火剑”斜着遥遥应对“龙剑”指过来的角度。 这隔空以精神和架式互相较量,就跟当年葉辰与赫圣决斗的开场无异。 那时候闫胜在旁目睹了,知道如果换成自己站在师父的位置,早已经死了无数次。 但今天,他却能够正面与葉辰对抗,完全不落下风。 二人改变着剑的架构和身体的姿势,脚步也以逐寸微调,互相抢占有利的距离和方位。 这是最高深的剑客对决方式。 可是闫胜突然停了下来。 葉辰不解,只见闫胜盯着自己的眼睛,还用“龙剑”指一指他左边身体。 瞬间葉辰就明白了:原来这样遥距的比拼,实在跟他当年与赫圣决斗时太想象,他的意识不自觉与过去记忆重迭,竟然忘记自己早就没有了左臂与“坎水剑”,还多次用虚幻不存的左剑去压制闫胜。 那几个时刻,闫胜若是乘着这么大的空隙发剑进攻,葉辰早就毙命。葉辰撤下原来架式,垂着“离火剑”,眼睛继续和闫胜对视。 他们没有开口,却彼此明白对方的意思。 为什么不攻过来?当年我杀死你师父,不是一样欺他眼目不清吗?闫胜的双眼明亮如星。 因为我跟你不一样。 葉辰垂下视线来。不一会他的“离火剑”又再重新举起,但这次身姿和剑构都与之前不同,他向后踏了两步,似乎就要发动全力的绝招。 闫胜作出反应,双剑在身前略成交叉,采取更严密的防御。 他感觉葉辰这姿势非同小可。 这段岁月葉辰断去一臂,闫胜虽不能真正了解其伤痛,但有一点却极是肯定:葉辰必然耗尽一切心力,将自己过去的剑道修为,改变成如今这副残躯也能发挥的形态。 他不是那种会放弃变强的人。不管在何种情况下。 此刻看来,葉辰将要发出的一击,就是他这些日子苦修的结晶。 闫胜在这六年里,曾经分析葉辰在青冥山一战的巫丹剑法无数次,也想象过这几年葉辰的剑会有什么变化包括如何融合“龙虎剑谱”的招式。他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葉辰最可怕、最难应付的剑,仍然是“巫丹剑”。 但如今的他会怎样运用“巫丹剑”?“引进落空”的妙技会如何融入他这一击绝招里? 闫胜在这时刻无从摸索。他知道自己只能靠临机应变。 只能靠着可堪信赖的师门最高剑技。 “龙虎剑”,有能力应对一切状况。当年赫圣展示过。 现在闫胜也必得把这重现。 葉辰虽然正在蓄势待发,可是在闫胜眼中,不但无法察觉那能量,葉辰的身体反而变得轻飘飘,有如一抹不实的幻象。那黑衣飘飞的身影,彷佛毫无重量。 这是因为葉辰的心灵,已然将生死置于度外。在他心里,那天巫丹之战中的自己已经死了;如今的他,只是靠着巫丹梦的支撑存在于世上、没有个人生存价值的幽魂。 毫无先兆之下,“冥鸢一击”,发动。 葉辰那纵身飞击的姿态,结合了“巫丹飞龙剑”和“龙虎剑穹苍破”的精粹,但却没有这两种剑法的猛烈威势,只是无声无息地飞出去。那好像是“飘”,但却又快绝。 这是举世所无、违逆自然的移动方法。除非陨石能飘浮,或者云朵能急坠。但这两者都不存在,葉辰的身法也就无从形容。 若是修为较次、血战经历较少的剑客,在不察不觉之间已被葉辰这飞击刺穿。 但闫胜不是。在葉辰离地同时,闫胜亦动了。 闫胜起动的一刹那,姿势似乎与“穹苍破”有点想象,但与“穹苍破”那腾空从高飞击的去势相反,闫胜双足却未离开甲板,反而屈膝低沉往前滑步跨出,“龙剑”剑刃从低往上昂扬,以蛟龙从波浪升起扑上的态势,攻向飞跃过来的葉辰! 他这剑招并不存在于“龙虎剑谱”之内,而是他自然而然地因应战况就地创造:将“穹苍破”的击法上下倒转,再结合以“虎扑”的踏步法,成为全新诞生的一招青冥剑。 属于他的青冥剑。 在发出这崭新剑招的同时,闫胜身体散发一股极凶猛的战气,强烈得彷佛有形有色,葉辰刹那亦清晰感受出来,而且再次觉得无比熟悉只因当年赫圣也曾使出这“借相”。 这正是闫胜在“山螺”修行与老虎搏斗之时所出现的“借相”。他当时亦不明这是何物之“相”,直至后来才明白:正正是师父赫圣达到“龙相”! 世上无龙,闫胜自然无法真的去“借”。他是透过纯粹的想象,在面对猛虎时拟想一种能够击败它的生物,并在心中成形。 这些日子闫胜只是一直摸索和累积想象,并未在实战里运用过一次;此刻在葉辰这神秘难测的“冥鸢一击”催激下,他这“龙相”自然就随着剑招出现! “龙相”乃是青冥派最高奥义,但也几乎无法传授。因为它本来就是一种幻想,一种凭空创造的意念。 正因不实,故此没有方法,但也没有极限。 “离火剑”与“龙剑”一上一下往对手刺去,即将交锋! 而这亦是“冥鸢一击”的关键奥秘呈示的一刻。 刃锋相接。 人在空中的葉辰意念一动,“离火剑”变化出眼目难辨的微细圆孤轨迹:“巫丹剑·小乱环”! 这“小乱环”比当年他应对赫圣时所使的还要厉害,只因为其化劲牵引对方兵刃的动作极细,只是在分毫之间制造一个小小的空隙,剑尖再继续乘着飞击的余势刺中敌人! 这是葉辰第一次全力在实战使出“冥鸢一击”。他全神贯注于那极为轻盈的“听劲”感应上。他的“巫丹剑”在这时刻,已然提升至毕生未达的境界,哪怕是闫胜的剑上多出了相当于一条毛发重量的劲力,他也能够测量并顺势化解。 第434章 龙虎剑(154) 可是闫胜的剑也在交锋同一时刻产生变化。 “龙剑”的剑身在钻动。 “龙虎剑·抖鳞”。 与当年赫圣破“小乱环”,同一招式。 本来闫胜的功力未及赫圣深厚,不能一样在纵身猛刺之后,紧接就使出这极难发劲的“抖鳞”。但闫胜所用的并不是“穹苍破”,而是反向从下向上的刺招,出剑时双脚仍踏实在地,他在交锋一刹那,前方右足尖稍向内转,借助这小小一个动作的扭力,自脚腕直传达上右手五指;再加上在“龙相”状态之下,拿剑的腕指每条细小肌肉,皆能爆发出比平日更强的力量,这“抖鳞”才能成功发出! 独臂的葉辰人在半空,全神都集中在那化劲之上,但“小乱环”一被“抖鳞”的钻力震破,他的意念就被绞得紊乱,继而扩大影响,全身上下平衡感都马上崩溃。 就如姚连洲说过:这“冥鸢一击”既出,不成功即是死亡。 已经连天地都无法分辨的葉辰,却在最后一刻仍将“离火剑”继续向前刺,即使他已经不知道闫胜在哪里。 “离火剑”掠过闫胜的左颈侧同时,“龙剑”的锋尖将葉辰心脏刺穿。在船尾高处观看的佟晶,一时停止了呼吸。 即使是她,从那么远的距离,也无法看见这短促一战中的奥秘;就算有旁人站在一边观战,他们看见的,亦不过是闫胜和葉辰简单地各自猛刺了一剑,葉辰刺不中,闫胜却命中了……如此而已。 没有人会知道这战是怎么打的。 除了他们两个自己。 闫胜带着沾血的“龙剑”,越过倒地的葉辰停下。 可是他只稍一回头,看看那伏倒的黑衣身影,与葉辰濒死的双目对视了一眼,就往前奔去。 战争,仍然在进行。 不管他刚刚经历了如何重要的决斗。不管这对他的人生有何意义。 闫胜没有忘记。他振起双剑再度奔入战阵。 将逝的葉辰及时看见闫胜那迅速远去的背影。在他眼中,那是赫圣。 感谢…… 当宁王副船被炮击沉没、先锋主帅闵廿四的指挥船遭攻陷后,叛军的士气荡然无存。 朱宸濠的主船率先带着一支护卫船队调头逃亡,其他宁王军将士更无再战的理由,不是当场被包围投降,就是向着鄱阳湖各方逃散。 炮声归寂。这激烈无比的大战,就此息鼓。 姚连洲站在快艇上,看着那已然变得遥远的战场。那边的天空云朵,仍被湖上的火焰映成红色。 虽然还未确知,但姚连洲心里有强烈的感觉:他已经永远不会再看见葉辰了。 这队快艇在湖上全速航行逃脱,正要前往樵舍。那里仍有叛军先前所筑的营寨,存着少量的军粮补给。宁王军之前就约定,要是战事不利,就在那里重新集结。 可是到时还能再聚集原有军队的几成呢?一想到这里,没有一个宁王军将士说得出话来。 姚连洲回过身,看着在船头负责指挥的巫纪洪。 “为什么救我?”姚连洲问。 巫纪洪仰首看看天,隔了一会才回答他: “我再憎恨你也好,不承认你是掌门也好,你仍然是巫丹的。我无法接受看着一个巫丹高手,沉船溺死。而且这一仗,我们还得打下去。” 姚连洲点点头。他瞧着前方破开的浪花,想了一想,又说:“会合之后,我有些事情,要跟商师兄说。” 巫纪洪没有表达什么,只是继续默默看着天空。 当确定真的结束之后,闫胜才在海沧船的甲板放松下来。 直至这个时候,青冥派大仇得报这个事实,才渐渐在他心里沉淀,变得清晰。 无数的感情,无数的往事,如狂潮涌向他心头。他在甲板上像虚脱似的步履不稳。身边的佟晶扶着他。 “……恭喜你了。” 佟晶试探般向闫胜悄声说。但是闫胜听不见。 得偿悲愿,原本预想那满足和振奋,并没有出现。代之是一股直透进心底深处的空虚。 这空虚并非因为他对葉辰有任何的怜惜;而是当太多的悲伤、愤恨、希望、血汗……都一同在此刻蓦然走到结局时,闫胜好像看着一个过去的自己,随着杀死仇敌那一刻也同时死亡。这时他什么都无法思想。 佟晶看着他不断流泪抽泣的脸,只能紧紧拥抱着他,给他最大的安慰和温暖。 闫胜的泪水,把佟晶的肩颈都湿透。 他俩浑然没理会站在身边四周那众多士兵。 直至感觉闫胜已经渐渐平复后,佟晶才再次在他耳边开口。 “你还有要做的事情啊……回去四川。回去青冥山。你忘记了吗?” 闫胜止住了流泪,放开佟晶,看着她点点头。 他擦干脸上的泪水,终于第一次向佟晶展露微笑。佟晶也笑了。 可是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做。 在闫胜附近那些士兵,刚才看见他抱着佟晶哭泣,都没敢取笑他在他们眼中这年轻剑客厉害得就如鬼神一样,一想到他直接间接救了全军多少人的性命,他们还怎敢笑?反倒此刻当他恢复过来后,他们都很是尴尬,一个个装着没有看见。 闫胜却伸手抓住其中一个比较有经验的漳州水兵,问他:“你知道四川在哪个方位吗?” 那水兵大奇,但不敢不答,用手指在巴掌上划着以前记得的海图说:“这边是福建……这里是江西……四川嘛……” 他看看天色分辨方向,然后往西指过去:“应该是这边吧?” 闫胜点头道谢,放开那水兵,面朝着西方,闭着眼睛默想了一会。 然后他将身上的“龙虎剑”慢慢解下来,两膝跪在甲板之上,把双剑轻轻放在跟前,向着他心目中青冥山所在,深深叩拜。 “那些凡人,跟你是不对等的。” 自懂性开始,身边所有人都这样跟朱宸濠说。 其实朱宸濠无法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义。什么叫“凡人”?他平生从来没有真的接触过庶民百姓。身为朱姓亲王,他常年活在另一个隔绝的世界。 不过朱宸濠听多了这样的说话,于是自少年时就生起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 我是特别的。 我将会拥有不平凡的命运。 这个预言,今天毫无疑问的实现了。 此刻宁王朱宸濠正站在大战船的船楼上,眺视着樵舍一带的湖畔与岸上情景。数以百计刚刚从惨败里逃脱的大小军船,在映照出黄昏阳光的湖上航行经过纷纷停泊进樵舍的湖港,慌张地结合成互相守护的舟阵:同时在岸上的营寨里,已经点起灯笼和火把照明,无数人在营地上来回,忙着搬运各种补给物资。 即使远在这座船楼高处,朱宸濠都感受得到下方的水陆军阵之间的那股凝重的气氛。所有的兵将无疑都已经很清楚,这就是他们最后抵抗的根据地。 强大得出乎意料的敌人,就在鄱阳湖对面等待。 朱宸濠收紧眼目,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眼睛四周的皱纹变得深刻。鄱阳湖畔本来山色苍翠,但此际看在他眼中,却一切都似蒙上了一层死灰。无数船轨上的旌旗乏力地轻轻飘动。受损的战船虽已灭火,仍在冒着淡淡的焦烟,凝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各船舶围绕着朱宸濠的帅船,构成紧密的阵式,一层层地保护着他,整片船阵就像一座浮在水面的城堡。即使余下的战船数量已经不及最初宁王军一半,这阵势看过去仍然壮观。 这样的景象怎也说不上是“平凡”,许多人毕生都无法目睹一次,更遑论成为中心的主角。 朱宸濠,确实为自己创造了不平凡的命运。 只是现在的他,宁愿一切都从未发生。 在王府里,朱宸濠从小就听长辈叙说先祖的光荣:太祖皇帝十七子朱权,十五岁即奉父命镇守位于边塞的封国大宁,统帅精兵八万,所辖的蒙古铁骑更是大明最骁勇的精锐。初代宁王建立战功甚丰,在当年太祖诸王子中,获第一智将之誉,足与勇猛的闫王朱棣齐名。 之后就是宁王历代子孙愤恨不平的变故:朱棣为了攻伐建文帝夺权,用计将朱权的铁骑精兵收归自己麾下,把朱权劫持软禁于闫军之中,把朱权改封往武昌,削尽权力,朱权从此为回避朝廷猜疑,只能寄情文章道术,郁郁终老。 自幼天天听着这些祖先事迹长大的朱宸濠,渐渐产生起许多梦想,而那些梦想又不知不觉连结成一个坚定的志愿。朱宸濠本来是庶出,母亲更是个技女,他想到要洗刷这些阴影,唯一的方法就是成为历代最伟大的宁王。二十岁那年他自我立下宏愿: 祖先的荣光,必定在我手上恢复!我将会为家族,向朱棣的子孙讨回一切! 朱宸濠把腰间那镶满金银雕饰的华丽佩剑“铮”地拔出来,满室寒光惊吓了站在他身后的两个侍从。二人不禁都退后了一步,把头垂得更低,背项都被冷汗湿透了。宁王平日虽非残暴之人,但是到了这样的绝境,谁也无法保证他会用哪种方式发泄忿恨。他们害怕宁王手中的三尺青锋,随时也会狠狠刺过来…… 第435章 龙虎剑(155) 看见手中长剑,朱宸濠才意识到自已做出了拔剑的动作。刚才一回想平生志愿,他就激动得血脉沸腾。这柄佩剑的剑锷除了有蛟龙和云绞的雕刻外,中间还有一个代表了巫丹派的阴阳巫丹符号,乃是朱宸濠特别命人加铸上去。 自从第一次从李君元口中听闻巫丹派的事情后,朱宸濠对巫丹就很着迷,因此命令李君元想方设法将巫丹高手罗致入王府,而最终他也如愿以偿即使在这过程里他促使了巫丹派的覆减。朱宸濠自小不爱读经书,也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当皇帝治理天下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他一步一步去实现野心,单纯就是因为一股“不甘居于任何人之下”的执着,而他觉得这与巫丹派追求“天下无敌”并没有两样,故而有所共鸣。 在这船楼的厅堂内,反射的剑光于墙壁上不住晃动,令人错觉以为是水色的反射。那是因为朱震濠握剑的手在显抖。他把左手搭在右腕上,用力握着想制止,颤抖却并没有停下来。 是来自心底深处的恐惧。 朱宸濠远四十年来从没有怎么害怕过“恐惧”一向只属于凡人,而他不是。但现在的他终于害怕了。 到了明天,朱宸濠人生的一切都可能失去。自出生开始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生活;人所尊崇的王族权位;引以自豪的家势血脉……全部都会消失。不止如此,他甚至将连“凡人”也不如,欲以一介庶民的身份继续活下去亦不可能…… 到了这个时刻, 朱宸濠才真正懂得害怕;才明白自己这些年实在玩的这个游戏,原来不是那么好玩。是的,他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在玩着一个已经无法停下来的游戏?, 不是说句“不算”就可以翻桌重来的棋戏或比赛…… “酒!”朱宸濠猛呼,同时把佩剑用力丢到地上,发出噏一哪鸣响。看见王爷弃了剑,感觉逃出生天的侍从,急忙拿来酒壶和酒杯。朱宸濠没等侍从斟酒,劈手就把酒壶抢来,就着壶嘴灌酒,把一身华丽的锦织战袍都溅湿了。 喝了好几口后,朱宸濠通红的眼睛看看面前的侍从,又看看窗外的船舶和士兵。这些仍然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因为与宁王府关系太深走不了,就是愿意再押一把的赌徒。朱宸濠先前已经下令,将随军带来的金银财物尽数倾出作为赏金,鼓动余下的将士,明日作绝地死战。 要不就一次逆转,将所有倒赚回来;要不就失去一切。 朱宸濠深知眼前其实只余下这两条路。但是他仍然无法挥去心头的恐惧和后悔。他无法不去想:假如此刻有权选择,我宁愿一切都从没发生,我可以回去南昌的王府继续当王爷,每天吃饭喝酒听曲看戏,直至老去…… 他现在深深感受得到, 朱宸濠是一个远比自己想象中软弱的人。 将酒喝光后,他摔去了酒壶,盯着地上长剑。侍从看见他的目光,上前想把剑捡起,朱宸濠却伸手止住。他继续看着剑,只感觉它有如千斤重,自己已经无法拿起。 称王,原来是一件这么可怕的事情。 生而得“王”封号的男人,如此欢息。 姚连洲的人生,从未如今日般沮丧。 即使是在西安“盈花馆”里中毒的时候;在“遇真宫”被禁军漫天炮火轰击之际;还有殷小妍抛弃他的那一刻,姚连洲对自己的信念也从来没有动揺过;可是经历了这场败战,他第一次怀疑自我的价值。 他独自一人走在樵舍湖岸营地之间,发髻凌乱,好几缕发丝被火焰烤得焦曲;那一身原本极精美华贵的凤锈青色战袍,到处都蒙成灰黑,散发着如焦柴的气息。 与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单背剑”垂挂在腰旁,随着脚步一下一下拍击着他的大腿,但他似浑然不觉,仍然拖着沉重的步伐在营地中前行。 他的“青翼队”部下,半个也不在身边。副战船被敌方炮弹击中,继而遭到接续的铳炮火箭猛攻,他原来所率的“青翼队”折损了一半,其余与他一同被巫纪洪的快船队救走。乘船回到樵舍后,姚连洲不想队员跟着他走, 尽数追去自行进食休息,而他则独自深入营账之间。 姚连洲所经之处,每个将士一看见适位“凤翔上将军”,都忍不住肃然注目。姚连洲却垂着头,逃避他们的目光。 水师主帅闵廿四已遭敌人所擒,消息震动了整支宁王军。如今军中主要武将已经所余无几,除了陆军主帅凌十一较有作战经验之外,娄伯将、王春等不过靠着关系攀上将领之位,无甚真才实学,而数下来就只余商承羽、姚连舟和巫纪洪三个巫丹高手较得军士信赖。 但是姚连洲并不相信,此刻营地四周向他投来的都是仰慕的目光,相反他直觉认为道些眼光深处,都带着不信与鄙夷。 直至这一天,姚连洲在这场对抗朝廷的战争里,连一个敌人也没有杀死过。他唯一做过的事情,就是在今早大决战最重要的关头,因为自己一时执着,把己方其中一条最具威力的巨型战船开到对方炮口前,将战船和许多部下都葬送进湖里。 姚连洲感觉营地里每一个士兵都很清楚他干了什么,都在用责难的目光瞧着自己。孤身走在其中,他强烈地感觉无所凭借。 尤其是连如影随形追随他身后的葉辰也已不在…… 姚连洲走到商承羽的管帐前。先前他早已叫巫纪洪通传,守在帐前的两个“铁山队”护卫预知他会来,并没有栏阻。 他穿过另一排护卫,拨开了帐门的布幕,低头进去。 营账内很暗,只点燃了一盏灯。姚连舟一眼就看见,在幽黑的帐里最深处,高大的商承羽背着他静静盘膝在地上打坐,那头卷曲的长长发,在凝重空气下没有一丝飘动。 除了身穿的不再是当年那袭破布衣,而是一件厚厚的毛裘之外,商承羽这个姿态,就跟从前坐在“遇真宫”后山石牢里没有分别。姚连洲看见了,心里不禁喟叹。 第436章 龙虎剑(156) 像忠犬般盘踞在商承羽身旁的,是跟姚连洲一样全身蒙灰的巫纪洪。他领着快船队一返回樵舎,就焦急地问明商承羽安危及所在,然后马上赶过来,到现在都没有清洗更衣。对他而言,没有比商师兄的安全更重要的事 背后仍然带着那个神秘密封竹筒的巫纪洪,盯着进来的姚连洲,他那双奇大的怪眼,此刻却要用力撑起眼皮,没法瞪得像平时那样大。经过半天血战,巫纪洪也已疲惫不堪,灯火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和刺青极深刻。 “纪洪告诉我,你有话要跟我说。” 商承羽说着,双手轻轻在地上一撑,整个人姿势没变就转了过来,仍维持着盘坐面向姚连洲。“说吧。” 姚连洲凝视着商承羽好一轮。他尝试回想过去的一切。我是什么时候与他成为死敌的?姚连洲这么想。 他从小就很少跟商承羽交流。两个都是公孙清钟爱并寄予厚望的弟子, 可是在巫丹山上却从来关系不深。商承羽在巫丹派里的朋友本来就不多,跟他交谊亲密的,全都是像巫纪洪这种最极端的怪人,又或是梅心树那类成年后才加入巫丹的弟子。自从他们结成一伙,并因为沉迷黑莲教密法而变得举止乖张之后,就更与大多同门产生了隔膜。 这隔膜其实是商承羽有意无意之间造成的。他当时已经怀有与公孙清相异的志向,并暗中向这些与他亲近的同门灌输自己的理念,他们因此就自然与其他巫丹弟子疏离…… 但是我们两人之间还不止如此,姚连洲想。远在更早的时候,他与商师兄就互相感受到那股格格不入。是因为商承羽妒忌他得到师父格外的关顾吗?是预感他会成为日后的竞争对手吗?姚连洲不知道。也有可能只是两人天生就个性不合而已。他却也一直没有憎恨过商承羽。直至继任掌门的争斗,两人才终于成为死敌。 可是经过那许多,他们今天又在这样的境况下,共处一室。过去的一切, 好像已变得不重要。虽然姚连洲知道,那些耻辱与憾恨,商承羽是永远不会忘却。 姚连洲花了很大的力气,张开干裂的嘴唇,说了一句许多年没有说过的话。 “我输了。” 听见这三个字,旁边的巫纪洪,那双鸽蛋般大的眼睛猛地瞪起来。 这个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巫丹掌门,竟然在平生死敌面前认输! 而商承羽长年垂着乌黑眼肚的双目,从随孔深处亮起星火。 “依我看,你说自己输了,并不是在武功上。”商承羽回应,声线中没有透出预期的兴奋。 “我说的是在这条路上,我输了。”姚连洲伸开双手,比一比四周这座将军营账。 “当日跟禁军打仗,我把巫丹弟子全葬送了,那次还可以说是因为军力悬殊,非战之罪,而我们也把数倍的敌人拉进了地狱。” 姚连洲说时把手臂垂下来。 “到我进来宁王府,走这条截然不同的路时,我以为一切都会改变。 但结果我令习小岩离开了;我让葉辰战死了;我把战船和士兵也送了给敌人。我根本就没有自己所想那样的领军才能。” “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一个人战斗。只不过有一群人愿意跟随着我而已。 而他们都因此而离去了。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的领袖。” 商承羽默默地听着,直到姚连洲把远些心底话都说出来之后他才响应:“可是我也没有打过一场胜仗啊。” “能够把巫丹派延续下去的,就只余下我跟你。”姚连洲说时没有瞄一眼巫纪洪,也就是从未把他考虑在内。“而经过今天,我相信自己当领袖的才能并不如你。为了巫丹,我可以屈居在你之下。” 听了这句话,巫纪洪手心都冒出汗来。原本因战败而生的沮丧,瞬间一扫而空。 终于来到这一天了!姚连洲向商师兄臣服! 我这些年所干的一切,都有价值! 可是令巫纪洪大感意外的是:商承羽在听见姚选舟的投降之后,并没有露出预料中的狂喜神色。 不止如此。商承羽的脸是多么的平静。就连刚才在双眼里燃起的星火也黯淡下来。 “可惜,太迟了。” 商承羽这句话,令巫纪洪一震。姚连洲也露出少见的愕然神情。 “我年纪已经太大了。”商承羽又说。 姚连洲皱眉。他记忆中,商师兄今年才只是四十七、八岁左右,以一个修为高深的武侠而言,还没有到可以说“太大”的年龄。 “我知道。”商承羽看穿了姚连洲在想什么。“可是我说的不是现在。 而是下一次还能够举兵的时候。” “可是明天……” “你我都知道,明天胜利的把握有多大。”商承羽苦笑。“我们都要开始思考下一步。当然,以我俩的能耐,要逃出去,要活下来,还不是什么难事;可是这次借助宁王的力量以失败告终,再创造下一次这样的机会,你觉得要花多少年?三年?五年?十年?” “再过几年,商师兄你也不算老啊……”巫纪洪在旁插口说。 商承羽拉紧身上的毛裘,抚模着领上的白毛。在这盛夏的密闭营账中, 姚连洲和巫纪洪背项都衣衫湿透,可是穿着毛裘的商承羽,额上却没有半点汗珠。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商承羽轻轻合上眼说。“那些在囚禁日子里累积的伤病,我现在还能够压抑。可是再过几年……随时就会全部发作出来。” “这根本就说不准!”巫纪洪急说:“我会调制最好的丹药来医治师兄!我会供奉一百个、一千个人头给真界神灵,以保师兄长命百岁!”他激烈地说,嘴角吐着沫,样貎带着昔日狂态,又回复了从前黑莲术王那疯一观的神情。 但是商承羽揺揺头。“我作的是称霸天下的王者之梦,没有比常人强韧的身体和魂魄,只靠吃药续命,又如何实现?” 他睁开眼睛,看着姚连舟说:“你不同。你比我小七岁,而且看样子会比我活得长久许多。” 第437章 龙虎剑(157) 今年姚连舟已经四十岁,又经过一场大劫,但他的面貌身体却仍维持在三十出头的模样。这不知道只是武术修行的结果,还是与他小时所服的奇药有关。 姚连洲无言看着师兄。 商承羽仰头,视线似乎能穿透帐顶,观看即将入黑的天空。 “跟随宁王造反,已是我实现梦想的最后机会了。可是姚师弟你还有下次的希望。明天若是战败,巫丹的来来,就在你身上。 姚连洲已经忘记了,上一次听见商承羽称呼他作“姚师弟”是在什么时候。他无法相信商承羽竟然会这样说。 “不行!”巫纪洪愤怒得把大手掌搭在腰间剑柄,长腿瞬间从盘膝变成半跪,两颗好像快要跌出来的眼珠暴瞪着姚连洲,似乎任何一刻都要朝他拔剑斩击。 “是他!他不正就是夺去你岁月和健康的仇人吗?师兄的梦若是真的没法再做下去,他正是罪魁!而你竟然还要将梦想寄托给他?” 姚连洲垂下眼睛。巫纪洪说得没错。 “我对姚师弟的恨,半点没有消失。”商承羽直视姚连洲,双目再次透出鋭气。 “但就算此刻把他头颅欣下,我失去的都不会回来,我期望的也不会重临。而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将我的梦想延续下去。” 他侧头瞧着巫纪洪,苦笑又说:“巫师弟,不好意思,刚刚重遇的那天, 我骗了你。我曾经跟你说,巫丹在我心里已经不再重要。可是那次我接过邢猎的强大刀招,被震得旧患发作,因而错过了诛杀『六剑客』的机会之后, 我才发觉自己对于巫丹,仍有执着。” 姚连洲听见邢猎的名字,双眉耸动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商承羽说出那次伏击六剑客失败的经过;而邢猎的刀招,必然就是今天他在湖上目暗的“浪花斩铁势”无疑。 商承羽把视线转回来,看着姚连洲。 “因此,可以譲我寄托梦想的人,世上再没有第二个。” 姚连洲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心里商承羽从来只是一个被私欲驱使的人,想不到原来竟有这样的胸怀。 -而我们当初的差别,只是想走不同的路而已。 “纪洪。”商承羽招招手吩咐:“将你背上的东西交给他。” 巫纪洪那光滑的头壳上浮起了一条条筋脉,眼白充満血丝。然而商承羽的说话,对他而言相当于神祇的谕示。他无言解开了胸前一紬结,将那个密封的竹筒卸下来,一强到姚连洲前面。 姚连洲谨慎地捧着那个神秘竹简。他见过巫纪洪在战场上一直带着它不离身,可以猜想内里收藏的东西有多重要,很可能是在危急时足以保命或扭转战局的物事;而姚连洲亦深知,沉迷黑莲教秘法的巫纪洪十分精于用毒。他不禁猜想,竹筒里装着的就是某种剧毒武器。 “没有毒的。”姚连洲的姿态再一次被商承羽看穿。“这是我离开南昌出征之前,命令纪洪从宁王寝室偷取的束西。” “里面是一部宁王府在京师活动的账册。”巫纪洪解释说:“详列了这几年间宁王向朝廷重臣所赠的每一笔钱财宝物,各项贿金的流向,也有眉批记载这些大官为王府作了什么疏通。册里的名单当中,还包括好些品阶最高的权臣。若是一一把他们査究下狱,嘿嘿……多大的朝廷都会变得空荡荡。” 姚连洲听了才明白,这部名册有多贵重。宁王起兵造反,而这大批高官重臣曽收取宁王贿赂行事, 一个个皆犯了的弥天大罪,没有宽恕转圜的余地。此名单若公开来,朝廷将爆发一场地震。 “这东西也确实可以说是『毒』。”商承羽说:“是足以动揺溶解朝廷根本的剧毒,我还不知道应该怎么用它,但在这种关头,带着这样的东西总是有利。如今我把它交给你。至于要如何充分利用,什么时候需要用它,明日一战之后你再考虑吧。” 姚连舟垂头瞧着手上的竹筒,良久无语。 “怎么了?”商承羽牵起一边嘴角:“你还在想着刚才说过的事?这样的姚连洲,我从来没有见过。” 姚连洲确是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惑。过去的他总是一往无前,那自信永不动揺,就连杀死师父公孙清,他亦没有后悔过,只知道是必要的一步。 他同想:今日心里的疑惑,其实是从习晓严离开的那天开始种下。在巫丹山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强迫任何一个弟子去做不愿意的事情;习晓严的事,在他心里成了一根刺,因为他深知习小岩是被自己迫走的…… “你说自己没有领军才能吗?”商承羽揺揺头。“不。那跟才能无关。 是你的心,还没有跟过去那个巫丹掌门决绝地告别。” 姚连洲听了这话,如遭电击。 “还记得你进宁王府那天,跟我说话的时候吗?”商承羽继续说:“我那时真的对你刮目相看,没料到你能够改变到那种地步。但事实上你还没有完全舍弃过去的自己。你确实下了很大的决心,要走这另一条『天下无敌』之路,但心里深处,却还在记着从前公孙清灌输给你那种天下无敌。” 姚连洲想起今天在战场上,自己就是被邢猎的“浪花斩铁势”所吸引, 擅自指挥战船离阵而错成大错。商承羽理应不知道此事,但却完全说中了他的困惑。 “正因如此,你并没有真的把这场仗当作自已的战争。你失败的根源是在这里。”商承羽朝着姚连洲举起两根手指。“趁着今晩你就好好想想,到底自己是要当哪一个姚连洲?是尽取天下权柄、建立“巫丹王朝”的那个王者姚连洲?还是从前那个睥睨苍生、孤剑横行的姚连洲?如果是前者, 明日决战若宁王溃败,我商承羽就将余下的人生交给你;但如是选后者,你明天就把这部名册还给我。” 得到商承羽点明自己心头困局,姚连洲感觉原有那股郁闷一扫而空。虽然还要决择,但他至少知道了摆在面前的是什么。 第438章 龙虎剑(158) 他与商承羽四目交投。两个以“天下无敌”为志的巫丹武侠,却因为眼前败局而前所未有地紧密连结起来。 “好。我会给你答案。” 姚连洲将竹筒抱在臂间,踏着比先前爽朗得多的步伐,离开了营帐。 一条小船在樵舍的宁王军营寨旁缓缓泊岸。没有人留意到它,只因最后的战斗将临,岸上士卒都在忙着搬运、集结和点算各种军需物资,装上各种小船以运送往湖中的大战船,填补今天血战后的消耗。 那条小船只乘着一个人,独自靠着手力不知从哪里划来。包里在他身上的火红披风虽已处处污损蒙尘,但仍让人一限看出就是宁王军精鋭武侠“雷火队”的衣着,因此也没有任何士兵怀疑此人身份。 岸边来往的除了搬送物资粮食的士兵之外,还有陆续登岸上来的伤兵。 这些伤兵中受重创的少之又少,几乎全都能够自己行走,只受了割伤、挫伤或火烧等皮外轻伤,或是因为受烟熏而呼吸不畅。今天鄱阳湖血战,宁王军仓惶逃脱,受伤稍重的将士都被遗弃了,能随船逃回来樵舍的就只得轻伤者,他们被送到岸上营地治理休息,准备再投入明天的战斗—这场最后的生死对决, 一点战力都不可浪费。 那个自行划船而来的“雷火兵”,身上到处都裹着布, 一边右臂垂挂在胸前,连脸孔也半掩在交缠的布条之下,只露出一双星目。他缓缓地向着营地而行,自然地混进了那些伤兵里。 “雷火兵”的身材不高却甚为壮硕,步履间有股无法隠藏的气势。不过营地里人人皆知,“雷火队”本来就由武林好手组成,有这般的身姿气魄, 并不令人意外,只是他散发的气实在强烈,还是引得好些宁王兵注目—他们尤其奇怪,为何此人斜背着的长长兵器要用布囊掩蔽。 “雷火兵”随同众伤兵鱼贯而行,进入寨门后就往疗伤的营地走过去。 这时有一批士兵抬着干粮迎面而来,其中一人是不久前仍驻在九江的宁王占领军,与那“雷火兵”打了个照面, 一时觉得对方很眼熟,不禁多看几眼, 直至那“雷火兵”越过他而去。 这时那士兵的记忆才从脑海浮出来。 “呀!”他轻声叫出来,身边的同伴皆侧目。 他……不是那位将军吗? 可是他明明一早走了,怎么又回来打这仗? 这士兵心里其实还没十足确定,那经过的“雷火兵”就是他所记起的人,于是也就没有跟同伴谈论。何况手里的大袋干粮半点不轻,还是赶快去岸边把它卸下吧…… 一到了开药治疗的营账前,大群伤兵就一哄而上,争先恐后要取药或包扎。那“雷火兵”趁着这混乱,只是伸出左手取了放在管地前的水和干粮, 也就走到密密麻麻地躺着休息的伤兵之间,盘膝坐在地上。 他拨开蒙着下半脸的布条,露出满是髭胡的嘴巴,慢慢地吃喝超来。那些放了很久的干饼硬得像石头,其他士兵都要吮着好一会,用唾液把饼弄软才咬得进去,“雷火兵”却用他极有力的下额与坚实的牙齿, 一口口把饼嚼碎吞下。 他的双眼很平静,没有因这难吃的干粮显露半点不快。 只要它给我足够挥刀的气力就够了。 他吃光了饼后喝了几口水,然后就静静地盘坐着。他没有看身边任何一个人,也没有跟谁交谈。四周的伤兵最初也觉得这家伙很古怪,但他像尊石佛般在营地上坐得久了,人们就对他失去了兴趣。 他偶尔会看看那片即将完全黑暗的天空。 跟身边所有士兵不一样,他在热切期待明日战火的来临。 迎着远方水平线泛起的稀微晨光,伍文定站立于战船船首,垂头看着破开的浪涛沉思。 他下巴的胡须好一大把都变成卷曲焦黄,乃因昨日战斗中被火焰烧灼过。他昨晚睡得很少,天还没亮就起来,急着去了岸边检查战备的进度,直至看见工匠和士兵已经彻夜将战略所需的武器都整备完毕后,方才放下心头大石。此际伍文定一脸倦容,除了睡眠不足以外,还有连续两天大战累积的疲劳,身体每个关节都像被锁紧了一样,肌肉的酸楚阵阵袭来。 然而伍文定半点想睡的意欲都没有,处在一种既无比疲劳却又极度警醒的微妙状态。这状态他并不陌生每一次打仗他都总要经历。 他尽力把站姿挺直,不让身后士兵看见他的疲倦。经过了昨天那场凶险中逆转的湖上大战,又要激励义军众将士马上再一次战斗,并不是轻易的事他们好不容易才刚刚在败亡边缘生还,却又要把性命拿出来再赌,就算挟着大胜的士气,也不是那么心甘情愿。何况这支义军毕竟并非正规,大半都只是寻常的百姓乡民。 幸而军队里有一个人,王守仁。 “明天,我们就能够把一切结束!”昨日王都堂亲身向众将士训示鼓励,他那股巨大的感染力,阅历甚丰的伍文定亦平生未见。“真正的胜利就在面前了!只差我们最后这口气,把手举起,将它摘下来!” 虽是有点大逆不道,但伍文定有时心里不禁想:王大人假如出生在更纷乱的世代,假如少读几部圣贤书,也许就是像太祖皇帝那种开国称王的盖世英雄…… 他想到这里不禁笑了笑。“如果王都堂是那种人物的话,我反而不会这么佩服他呢……”伍文定心里跟自己说。 伍文定回过头来,看看战船甲板上的众多士兵。各样军械器物都已经准备妥当,战士们已没什么可做,一个个在甲板上休息等待号令,有的也像伍文定一样站在船边,默默观看着黎明时分的鄱阳湖风景。义军中不少民兵在打这仗之前从来都没有坐过船,最初很容易晕眩呕吐,但经过行军和水战后已然克服。 他们从前大概都没有想象过,自己的人生里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离开家园这么远。看见这么多陌生的风景。 第439章 龙虎剑(159) 与这么多互不相识的人互相交托性命,杀人,看着人被杀,目睹传奇般的人物,承受强烈的恐惧,悲伤与生存感。这场战争,是他们人生里最不平凡的经历。而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没有人能说。只知道他们都是被风暴推进这场斗争之中,从来不是自己的选择。 这股勇气,是一种不会记载在史书里的伟大。士兵们虽然懒洋洋无所动作,但伍文定只看一眼,甚至一嗅到他们之间的气氛,就确定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心里不禁再次对王守仁的统率力拜服。 他们接触到伍文定的目光,立时露出崇敬的表情,站直了点头行礼。在众兵眼中,昨日站立于船阵之首,火燎其须仍不动如山的伍文定,俨如活生生的一尊战神。 伍文定再次看向前方。在这主战船前头的水面,还有看不清数量的小船在破浪航行,维持着整齐的阵势。这些轻快小船,才是今天这最后一战的主力。 伍文定知道昨晚还有两个人比他睡得更少,一个当然就是王大人。据侍从兵说,王大人在营账内几乎整夜都没有合过眼,点着灯不断来回踱步思考,检査战策还有没有漏洞,或是有何可以尽善的地方。 昨天决战后义军已经掌握大半胜局,但是王守仁知道,这种时刻才最危险,越是成竹在胸,就越容易给对方翻身的机会。因此他坚持义军要顶着疲倦,一鼓作气赶在今早进击,正是不让宁王叛军有喘息重整及招集失散军力的时间,以免错过一举把这场战争结束的黄金时机。 朱宸濠一天在那里,仍然是对天下的巨大威胁。 昨天鄱阳湖大战,胜负逆转其实只在一线,众多义军民兵的性命都是好不容易捡回来。王守仁绝不希望看见他们再多牺牲,因此要尽力以最稳实、最有把握的策略进攻,必要一击破贼,而又将己方伤亡减至最少。 这种把士卒视同子弟的胸怀,正是王守仁治军的秘诀。 另一个也睡得甚少的人,则是邢猎。伍文定实在想不透,这个奇男子的身体到底是用什么构造出来,他在鄱阳湖中冲锋陷阵,以个人武力一次接一次奇袭成功,血战半天,取下无数功勋后,没有怎么休息过,又带着一小队漳州海沧战兵,前往跟踪侦察宁王叛军在樵舍重新集结的情况,那铁人似的无穷体力,令伍文定为之惊叹。 正是靠着邢猎带回来的确实情报,王守仁才得以决定今日的战术;义军用了一整夜时间作出整备时,邢猎却仍然在岸边监督指挥。 这几个武人,可真是好用……王都堂得他们扶助,实在是顺应天意。从保护王守仁脱离追杀;在敌境内干扰牵制,推迟宁王府出兵之日;潜入南昌里应外合,一夜攻克敌城;直到鄱阳湖之战的各种奇袭,六剑客在这整场战争的每一阶段,都有左右成败的地位,即使形容他们所立的是“不世之功”,亦绝无夸张。 而这么一群冒着性命危险为苍生而战的奇人,却偏偏是朝廷通缉的钦犯…… 伍文定想及此不免失笑。这次若成功平乱,朝廷自必赏功,但是否就足以解除六剑客的罪名?伍文定也不敢肯定。而他更担心的是,王守仁其时如果为六剑客据理力争,会招来朝中奸佞借机攻击,甚至倒过来追究他窝藏钦犯之罪…… 不,我要保护王都堂!到时就由我替代他,为六剑客求情吧!最多不过丢了我这官位而已,应该还不至于要砍头吧?怕只怕我官位低微,根本做不到这事…… 对于仕途,伍文定看得不是太重。今天要是战胜,他得到的最大奖赏,将是把名字记载在史册上且是与王守仁这种伟大人物并列的功臣。 人生至此,再无所求。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眼前先要将这仗打赢。 伍文定再次眺视前方的湖水与船舶,等待着那即将响彻天空的号音。航行在战阵最前头的先锋快船,只要一看见敌阵所在,水手就会吹起号角。 为了将损失减到最少,王守仁今日依旧全军出击,发挥目前压倒敌方的数量优势。除了这支从正西方向樵舍进发的中军之外,另一义军猛将赣州知府刑珣统率着左军,袁州知府徐涟及临江知府戴德孺领导右军,还有赣州卫都指挥使余恩带着的多支游击军,全都在天色未明时已出发,预先在敌阵的周边布下围剿之势。 在其中一支游击军里,闫胜乘坐着一条细小但航速甚快又甚灵活的鹰船。同船还有十二个水手和民兵,他们对于有这个“神剑手”同在,显得格外安心。 与昨天的决战不一样,这些游击快船今天并非最前线攻击的主角,反而会留在较后,等待敌方崩溃散逃时展开追捕,其中尤以宁王朱宸濠及其亲信等为首要目标,绝不容许他们趁混乱逃出鄱阳湖。 由于这等叛军首恶很有可能带着高手护卫,为了顺利擒捕,王守仁请托六剑客加入其中,而不再用他们在前线打硬仗。 “这次就请几位侠士为我收网。”王守仁昨夜说:“擒下宁王,比什么都重要。否则日后有可能死灰复燃。” 为了在追捕时能广撒罗网,六剑客四人都分开来,各自搭乘着不同队伍的快船。闫胜在众战士之间盘膝而坐,轻轻闭目,身体随着波浪起伏摇荡,动中有无比的沉静。 可是闫胜内心就如湖中波浪般激荡不息,只因他仍然没有从昨天与葉辰的决战里平复过来。 由昨夜至今,闫胜不管是清醒还是入睡,都有一个巨大的黒影在他脑海里飞行,一遍又一遍地重演那招“冥鸢一击”。 闫胜在昨天战事结束之后,才有空去回忆那场剑斗的一切经过,并且知道自己在那个时刻其实处在多凶险的境地。 葉辰那一剑上蕴藏的“巫丹”化劲技巧,也许比当年他破解师父“穹苍破”的双剑卸劲,还要更精微高妙一筹! 第440章 龙虎剑(160) 闫胜回想,要是自己没有及时发出“抖鳞”,又或者“抖鳞”的旋劲小了半分,被破势并刺穿心胸的人就不是葉辰,而是他自己。 而结果却是闫胜赢了。这胜利,绝没有因为葉辰失去一臂,或是比当年老了几岁而变得轻松容易了。 那“冥鸢一击”除了微妙的“巫丹剑”技巧之外,也结合了闫胜以前见过的“巫丹飞龙剑”,甚至青冥派“穹苍破”的剑势。闫胜既知侯英志那些年都在巫丹山,对于葉辰懂得“龙虎剑法”自也不感意外。他只是没想到原来青冥剑术也可以有这样的变化,这“冥鸢一击”又开拓了闫胜在剑道上的新思路。 闫胜在船上打坐,不断回忆思考着昨日那场剑斗,身体所发出的气息,令身旁众士兵都略感呼息急促。他在决斗里首次实战接连发挥“龙相”和“虎相”,气魄又进一层,而且在这战场上不必收敛,肆意释放之下,令身迸的人都受影响。 就像赫圣在最后一战里一样。 他无法不把昨日之战,与师父和葉辰的决斗比较起来。那时的葉辰能够使出像“冥鸢一击”这样的绝招吗?不能。而如果当时的赫圣面对“冥鸢一击”,能够破解吗?能够。破解的历程会像我这样惊险吗? ……不知道。 而这“不知道”,就已经给了闫胜一个不敢相信但又无法否定的结论: 我已经开始追近师父的身影了。 何况现在闫胜还未把这场对决所得到的经验和发现,加以吸纳提炼;只要再给他一段时日潜修,剑法肯定又会再迈进一程。 “我已经……可以了。” “你说什么?” 身边一个民兵听了闫胜说话,不禁开口询问。 闫胜睁开眼来,认出问他的人,正是之前并肩作战过的沈小五。刚才出发时天色太黒,加上满脑心事,他并没有留意到。 他笑了笑,回答沈小五:“我是说:打完这场仗之后,我可以回家了。” 回家。青冥山。 复兴青冥剑派。闫胜如今已经达成条件。 余下唯一一个障碍,就是六剑客所戴的罪名。只要这次随王守仁平叛建功,那亦有望清洗,到时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重建青冥派门墙了。 沈小五听了这话未有点头同意,反而是呆着默想。闫胜打量着他,看见他带在腰间的一柄宽刃短砍刀。果然沈小五按照着闫胜的建议把兵刃换了实际上这已是他在战争里换过的第三柄兵器,是从某个战死的宁王府武侠兵手上取来的,既轻巧又扎实,铸材甚佳,令沈小五爱不释手。 “你不想回家吗?”闫胜问。 “我不知道……”沈小五摸摸那个刀柄,皱着浓眉。“看见了、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可不可以回家。” 闫胜很明白沈小五的感受。当然,他自己所经历过的,更在沈小五十倍以上。 “还记得我们上次的约定吗?”闫胜问。 沈小五的眼睛亮了。他当然记得。他只是以为闫胜已经不记得,毕竟他只是个小卒。 “你说,如果我能够活下来,就可以找你。”沈小五吞吞喉结说:“你会教我。” “这约定仍然有效啊。”闫胜微笑说。“今天也活下来吧。之后你可以来找我。我带你回我的老家。” 在另一条游击船上的佟晶,不约而同也在想着一样的事情。虽然未至于能够遥距感受到闫胜的心灵,但她想了一夜也隐隐雉道,闫胜击败葉辰以后,已经开始准备回青冥山了。 毕竟今天她已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心爱的男人,凭着意志将要完成梦想,令她引以为豪。只因这奋斗的过程里也有她的份。一想到这里,佟晶不禁笑了。 同船的士兵本来都很紧张,看见佟晶的模样不禁都被她吸引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会带着这么甜蜜的表情上战场。 佟晶看着渐亮的天空与湖水,心里回想当初认识的那个青涩的少年剑客,与今日已然完全是两个人。 但也是初衷未改的同一个人。 从前,因为有青冥派而有闫胜·,将来,是因为有闫胜而有青冥派! 她想着时,却听见西面远方传来隐约的号角声。 战斗,要开始了。 这个清晨,几乎一夜未睡的朱宸濠,天未全亮就召集群臣于帅船上,然后不顾李士实与刘养正的反对,将昨天大战中未尽全力、望势而逃的潘鹏、杨璋等十几个将领官僚全数抓起来问罪,准备公开处斩以整军纪。 -边许下重赏,另一边以严厉军法促众人死战,如此恩威并施,今天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朱宸濠如此想,故而一意孤行。但李士实和刘养正却不这么认为。如今宁王军有半数将士都只是在月余之前被强迫依附,在势弱之时仍如此逼迫,他们即使不叛变,也会很容易就向敌人投降…… 这两个“太师”与“国师”,面面相觑。他们都不是愚蠢之人,心里知道昨日的会战,其实几已决定整场战争的胜负,现在还没有放弃只是在期待奇迹。 可是面对那个王守仁,奇迹是多么渺茫的事…… 就在正要下令将那十几人正法之前,船阵里的警报铜锣敲响。敌踪已现。 这么快?还以为他们会再多休息…… 宁王军各将领匆匆备战,以朱宸濠的主帅船为中央,各船舶排好迎击的阵式。利用樵舍对开湖港的地形水势,宁王水军紧密集结防御,准备用集中的铳炮火力,以少胜多。 最后离开主帅船出击的武将,是商承羽和姚连洲。在他们步下船楼前,朱宸濠叫住了二人,并紧握他们的手掌。 “两位将军……拜托了。”朱宸濠其实一直对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不满意,但如今众将之间已没有比这两个更值得托付,朱宸濠只想动之以情,期待二人记起这些日子宁王府的知遇恩情和礼待,今天能尽力死战。 商承羽看看在楼梯底下等待的巫纪洪, 又看看姚连洲。他瞧见姚连洲腰间绑着那个竹筒。二人相视无言° 第441章 龙虎剑(161) “王爷不必多说。”商承羽把一百名“铁山队”武侠留在帅船保护朱宸濠,自己将要带兵在前锋亲自出击。他此刻却避开了朱宸濠的目光,不让宁王看见他眼中闪出的怨恨商承羽心想,若果朱宸濠可以多放权给他,战局就不会走到今日田地。 两个巫丹剑豪,下楼去迈向战阵。 看过前两天王守仁军团的策略,宁王军亦想仿效,因此今日姚连洲和巫纪洪也都各率快船队,在己阵的侧翼两边等候,准备突袭敌方的侧后头,赌一赌以他们过人的武力扭转乾坤。 伍文定的船队从西面不断接近之时,宁王军已经作好迎敌的准备。身在最前线的商承羽,在船楼上审视己方的数组,远眺对面正在变大的敌船,心里不断想的却是昨天跟姚连洲的对话。 只要打胜这仗,我说的那些话就会作废。 姚连洲会倒过来跟从我。 这列前锋船队,本身就是宁王军残部中的最精鋭,加上有“龙骑上将军”坐镇,士气最鋭。 怎可以输给那群羔羊似的农民? 他们许多都是原来宁王府护卫,享受了多年横行无忌的舒服日子,绝不想就此结束,因此才留到这一刻。 把命都赌了!要赢这一把! 这时有比较熟悉水战的部下,向商承羽提醒。 “将军,有点奇怪……敌方在前头冲的好像都是小船!而且小得有点可疑……” 商承羽远目细看。这么遥远又宽广的湖面上,单凭目测很难确定来船的大小。但他相信这个部下的判断。 一股寒意突然从背后冒起来。商承羽的眼睛瞪大。 “散开!”他高呼命令。“前列的船队左右散开去!成半月形阵!” 但是宁王水军经过两天的挫折,调动的灵活程度已大不如前,因为太多有经验的精英水手都已战死或逃跑。商承羽虽然警觉地下达了正确的变阵指示,他的军队却欠了那样的执行能力。 只有与商承羽指挥船同守第一线的战船,勉强向左右拉开来,并呈一个向内微微凹陷的半月弯状重新排列。 商承羽下令吹号。前列船队一起朝着高速袭来的那过百条小型快船开火。 冲入来的小船在这轮炮火之下虽有损失,却还是蜂拥而来,最奇怪的是它们并未有发过一铳一箭还击。 当更接近时,商承羽从高看得更真切:敌方的小船甲板上几乎都看不见士兵和火器,各似有些奇怪的覆物掩盖…… 商承羽知道他所忧虑的是事实。 “散开!全阵都尽力散开!” 他今次正面领教了王守仁的可怕。 小船群再抵过宁王军的两轮射击,已经到达阵前,开始各自瞄着宁王军较大的战船追撞。 这时天已全亮,又在近战的距离,可以看清楚突袭小船的奇特模样:每一条只长三丈余,似乎分为前后两截,以绳索连接在一起,前半无人,只是堆满了一扎扎的木柴干草,浇灌以猛油,此际上面都插满了宁王军射来的箭矢;后面半截除了帆桅和船橹外,就只竖着掩护的防板,没有任何武器,内里的乘员也不多。 宁王水军众人此刻都已知道,这群小船是要来干什么,众多水手惊呼着要回避追撞,船上的士兵则拼命截击。 终于有宁王军的战船被撞中。那小船船头上装着铁铸的尖角,深深钉入了宁王军战船的船身。 然后上方的宁王兵,马上嗅到燃烧的焦味。 小船前头堆积的柴草猛油一被点燃,船上水手就急忙将中央那些连接的绳索挥斧砍断,后半截随即脱出离去,成为另一条细小的“子船”,水手从中伸出桨棹,拼命地倒划脱离敌人的攻击。 被火焰攻击的宁王水兵已没有余暇去射击那些“子船”,只是忙于救火。 过百条这样的火攻用“子母船”,乘风进入船阵。由于宁王水军的战阵排列得太密,根本没有多少躲避的空间,子母船也很容易找到目标,接连就有宁王战船陷入烈焰° 宁王军中也有快船,向着这些子母船作截击,但这么一一拦截甚花工夫,速度不足以阻延火攻之势。 有些被烧着的战船,上面的水兵纷纷跳水逃生,无人掌舵之下这些着火的船又再碰上其他友军船舶,将火焰蔓延。 宁王军精鋭的船阵前楯,很快就陷入一片火海。 朱宸濠从阵中央远远看见,瞪得眼角都快要裂开来。 王守仁的战策,直到最后都没有给宁王军可乘的空隙。这些子母船每条只要四、五人操作,王守仁出动了两百艘,不过动员不足一千人,就对宁王船阵打出震撼的一击。 而这有赖邢猎侦察之功,将宁王军船舶紧密布阵这个情报迅速带回去,王守仁才可以作出火攻的决断,义军也才有足够时间整备组织这支子母船队。 伍文定看见火攻奏效,也就指挥中军的主力战船群向敌阵全速进击。 看见远方冒升的矿烟,待命已久的刑珣、徐琏和戴德孺等义军诸将,也都率船队从左右向叛军夹攻。在王守仁的精心布置下,三方进击的时机恰到好处,宁王军只见敌人的主力战船同时从三面出现,数量及气势皆极盛,继火焚前卫之后,士气又再大挫。 一待火攻的子船已经撤退得七七八八, 三方义军同时朝着叛军船阵发炮,虽然距离仍远,实际杀伤力不大,但炮声记记都撼动着宁王军将士的心胆。 在火焰与黒烟之间,立时就有叛军战船率先降下了军旗投降。这一举动迅速传染开去,不战而降者越来越多,犹如山倒。 这景象全都看在阵中央朱宸濠和几名亲信军师的眼里。 对朱宸濠来说, 那就像看着自己几十年来花尽心血构筑的梦想,在眼前活活崩解。 主帅船楼上静得可以。最后就只有李君元有胆量开口。 “王爷,要走了……”李君元以颤抖的声音说,眼睛只敢瞧向甲板。“留得青山在……” 朱宸濠像整个人都被抽空,神色呆滞。 第442章 龙虎剑(162) 李士实和刘养正等王府重臣,全都只能焦急地盯着他看。直至等到他好像微微点了点头,众人急不及待就簇拥他步下船楼,去换乘逃亡的细小快船,朱宸濠就如一具行尸走肉般,任着部下带走。 快船不可乘太多人,加上需要护卫,朱宸濠与世子等宗亲及各重臣都只能分船乘坐。 直到上了快船,解开了缆索之后,朱宸濠才忽然像从梦中醒来。 “娄妃呢?” 此刻他心里念着的,只剩当初苦劝他不要举事的爱妃。一想到她的脸,朱宸濠就无比痛悔。 船上陪伴朱宸濠的只有李君元和十几名“铁山兵”。他们都面面相觑答不上来。 原来在战乱之中,娄妃看着朱宸濠被带走时那个崩溃模样,已经不忍再与他相见, 又怕被敌军的士兵擒住污辱,于是硬咽着从主帅船跃入湖中自尽。 娄妃的尸首后来被渔民发现打捞,并上报官府,确认后得以厚葬在湖口县城外,立“贤妃墓”。 王爷亦已败逃, 叛军的战意更是土崩瓦解,不是投降就是逃生, 实际愿意交战的甚少。义军撕破船阵如摧枯拉朽,王守仁达到了以最少伤亡结束此战的目标。 各义军主力战船停火之后,继而出动的就是游击快船队,负责追捕逃亡的朱宸濠、王府宗室及叛逆要犯。另外刑珣又分出一支步兵在北面登岸,陆路往樵舍岸上的叛军营寨进攻。 其中一支游击龙队,由万安县知县王冕率领,川岛玲兰就坐在里面一条鹰船上。 连续两天的激战,令带着身孕的川岛玲兰极是不适疲累,但她仍然强忍着,没有让身边人看见半点痛苦迹象,坚持着也要来打这最后一战。 “辛苦了这许多天,最后的胜利,我怎可以错过? ”川岛玲兰还这样对邢猎说: “除非你打断我双腿,否则想也不要想。” 为了尽量协助游击船的士兵对付可能出现的武林高手, 六剑客四人都分开在不同的船队里,川岛玲兰亦与丈夫分头出动。 只是她心里想的并不是什么打胜仗的事,而是敌军里那几个巫丹高手。 战争胜负已分,川岛玲兰并不担心邢猎会在打仗中有所闪失;她忧心的是,邢猎会遇上姚连洲或者商承羽。 要是他找到他们其中一个,必然会来一场单独决斗……那才真的生死难料。 背着大刀、手里挽着长弓的川岛玲兰,想到这里不禁抚抚肚皮。她虽然口里说绝对支持邢猎做任何事情,但随着腹中胎儿存在的感觉越来越实在,她心里也越来越害怕邢猎会有一天不在。 一直追求极峰的他,会不会有天失足掉下去? 川岛玲兰绝不想孩子一出生就看不见父亲。所以她心里暗地热切祈求神明,让她先找到那些巫丹派的绝顶高手,以游击军的压倒人数和武器,将对方诛杀当场。 虽然这会令阿裂不高兴。将来他说不定会怪我…… 然而对未出生孩儿的爱,凌驾了她对邢猎的忠诚。 “周师兄!” 商少奇以快要哑掉的声线高喊,凌厉的双目狠狠盯着如浪潮蜂拥而至的敌人。 他的头巾早就不知丢到哪里,散开那头如云的鬈发被鲜血和汗水湿透,黏附在脸上。手中的巫丹长剑,剑柄布条也被血汗渗得胀起来,他的手指握上去软绵绵带着黏,彷佛拿在手的并不是剑,而是某种恶心的生物。 一种会把人血和灵魂吸噬的怪物。 十七岁的商少奇今天终于知道,真正的战斗是这样子的:混乱而令人心惊;充满不可预知的意外和错误;如深陷泥沼,不知何时脱出。 这跟平日在练武场优雅地舞剑对招,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但却是武侠必得面对的现实。 周潮在混战间听见商少奇的呼唤,想也不想就奔过来。此刻他绝对相信这个比自己足足小了十岁的师弟。开战不久,周潮因为过于冒进而在“大欢喜洞”里迷了路,跟“巫丹三十八剑”其余各人失散,若非被商少奇找到,他早就被那些彷佛无穷无尽的黑莲教死士分尸了。 退到商少奇身边时,周潮才看见同在的还有“三十八剑”同门任元英和莫灵云。壮硕的莫灵云师兄,半边脸被黑莲教施放的毒液溅到,虽已及时抹走,但仍被腐蚀出一片冒烟的伤口,发出阵阵臭气。莫灵云的脸色也微微发黑,显然正在跟入了血的毒对抗,但他体格和意志惊人,仍然精神充沛如常。 那些穿着五色杂布彩衣、完全舍死忘生的黑莲教徒,沿着幽暗的走廊吼叫着冲过来,就像一群凶暴的昆虫。看着那一双双泛着红光的疯狂眼睛,商少奇的背项在发凉。 师父太低估敌人了!以为对方无甚武艺就不用害怕,这么直接就攻进洞来,结果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假如只论个人武力,这些黑莲教死士在巫丹剑客眼中,直如羔羊。但眼前面对的却是远超预期的敌人数目、复杂如迷宫的地形、各样难防的暗器剧毒,再加上对方这狂热不畏死的精神状态,令攻入来的“巫丹三十八剑”顿时陷入险境。商少奇就亲眼目睹了毕荣、赵晨风和汤伯颜三个剑术高超的师兄,在混乱中逐一被惨杀。 此刻商少奇选了这个防守的地方,是山洞间一个弯曲狭窄的位置,正是可以发挥巫丹剑客过人武力、以少胜多的据点。 四人并肩而战,果然抵住了黑莲教徒的攻势。商少奇的观察没错,这些黑莲教死士,服用了不知道哪种奇药,虽然进入无畏的狂乱状态中战力大增,却也令头脑不清行动单纯,只懂一见敌人就涌过来进攻,欠缺包围绕击的策略,巫丹派四人只要守住正面这关口,对方也就一波接一波地前来送命。 可是四人的体力也因此不断地消耗。不可以继续这么打下去,商少奇心想。他向莫灵云师兄打个眼色,莫灵云会意,就按照之前说好的策略从旁退走。 只余三个疲倦的战士抵敌,战况马上又变得更艰苦。商少奇感受那实时加重的压力,心里在对自己呐喊: 活下去!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 这时他右边的任元英师兄中了一刀,崩溃倒下。 商少奇紧咬着牙齿,如疯狂般挥剑,并且鼓舞着余下唯一的同门周潮,放声嘶吼: “巫丹不死!巫丹不死!” 商承羽推开盖在身上那个中了箭的“铁山兵”尸体,从快船甲板上爬了起来。 他咳了几声,吐出来的呼息中都有木头烤焦的味道。那身白色毛裘都已染成了深灰。他摸摸腰间,佩剑还在。 两个驾船的水兵都已跳下船,踏上岸边的土地,其中一人一边逃跑,一边捂着中箭流血的左臂。商承羽往前眺望,才知道已经回到樵舍的营寨岸边。 刚才那短暂而悠远的回忆,在他心里实在太鲜烈,令他一时忘却自己身在何地。他再看看快船之上,只余下他一个活人。其余八个“铁山兵”,不是因先前的交战伤重死亡,就是在逃回岸的途中遭截击的敌人以弓箭击毙。 商承羽记不清整个逃亡的过程,只知道从烈焰焚烧的大战船,到登上这条快船之间,最少也再换乘过两次。所有的记忆都被火焰、烟雾和炮声扰乱了。 他带点蹒跚地从船边爬上了岸,走了十几步才调整好呼息,恢复平日的身姿。他环顾岸边四周,远处的士兵都在拼命奔逃。他只好向营寨独自走过去。 双脚终于重新踏在稳实的沙土上,商承羽稍感安心。他没有回头往湖里看一眼。因为他知道这场仗已经结束了。 一步一步地走着,商承羽回想刚才浮出的久远记忆。三十年前,他以“巫丹三十八剑”最年轻弟子的身份,参与了那场改变巫丹命运的一战。当时铁青子亲授的众弟子当中,商少奇(商承羽的原名)是公认最具天分的一人,在姚连洲出现之前亦最得铁青子(公孙清)的宠爱,也因此在十七岁之年就得以参加歼灭黑莲教的大战;但是除了战事的生还者之外,很少人知道巫丹派全靠有他,才在那仗中惨胜。 商承羽回想刚才浮在脑海的画面:他与周潮如何凭着二人之力,拼命抵住了黑莲教死士的猛攻。下一刻,绕到了侧面的莫灵云,以他强大的劲力将一根石柱撞断,其支撑的大石把聚集攻击的黑莲教徒大半压死,三人再将其余生还者统统诛杀…… 在商承羽的指挥之下,他们战胜了超过二十倍数量的敌人。 整场战争都是靠着商承羽才逆转。铁青子由于低估了黑莲教的厉害,从一开始带着“三十八剑”正面攻入“大欢喜洞”,结果接连受到伏击而损失惨重。是商承羽自发指挥师兄重组阵势,利用地形发挥巫丹派凌驾于对方的个人格斗实力,这才把黑莲教击败,但巫丹最后亦只得铁青子在内的六人生还。 第443章 龙虎剑(163) 当时商少奇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在领军能力上远胜过师父,亦很可能强过巫丹派任何一人。就如三十年后今天他怨恨没有掌握到宁王府主力兵权一样,当年的他也想:假如从一开始领导巫丹攻打黑莲教的是我而不是师父,最终能生还的师兄,至少多出两倍…… 结果历史却在重复。 商承羽苦笑,看着前面渐近的营寨。寨前已经无人看守,不断有宁王军士兵从里面逃走出来。他们显然都知道:湖中主力军既已战败,这岸上营地被攻陷是早晚的事,要是趁现在逃亡,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对于逃生商承羽还不是太担心。只要不是在水中,他自信以自己的武力,要突破敌方的追捕还不困难除非碰上六剑客那几个家伙又另作别论。 此战既败,商承羽也就得履行昨天与姚连洲的承诺:将称雄的野心交给姚连洲继承,自己退为辅助。 臣服于一个最痛恨的人。 在商承羽心里,姚连洲夺去的,不止是他的岁月和健康,也抢走了师父。 明明我才最适合继承巫丹,可是师父却宁愿交给与自己信念相同的姚连洲。 而那信念却崩溃了。姚连洲到头来还是跟我一样追逐世俗的权力啊……这根本就是在开玩笑…… 商承羽走进无人守备的寨门。迎面经过的兵卒看都没看他一眼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没有什么将军与士卒的分别了。 他向着自己的营帐走过去。姚连洲和巫纪洪会在那里等待。 虽然按照约定,商承羽将要跟随姚连洲,但是其中还有一个变量:姚连洲还是在“武侠”和“王者”这两个目标之间摇摆不定,仍没有下定决心完全地舍弃过去的自己。他会怎么选?商承羽希望是后者。只有姚连洲一心当王,商承羽的扶助才有意义;也只有走这条路,才证明当初商承羽的想法没有错。 只要证明我正确,我已经不介意当第二人。 巫丹不死。没有比这更重要。 商承羽曾经对巫纪洪说过已放弃巫丹,结果还是脱不了这个羁绊。是因为年纪越大越容易怀想以往?还是因为受到邢猎的挫败而令“巫丹武侠”的尊严苏醒?他自己也不知道…… 走到营地内,商承羽看见许多士兵都在营帐间翻寻带得走的值钱东西。许多帐篷已被扯倒,各种杂物散了一地。很多迟来一步的什么都挖不到,只好捧一些粮食走。有人蹲在地上,拼命用石头将战甲上的铜片敲脱。也有人捧着三、四柄刀,却被同伴一手打掉。 “这什么时候了,还带刀?”那同伴说着,连那人腰上的佩刀也扯下来,又拉脱他身上的护甲。“人家一眼就看见你是败兵了,你不想要命啦?” 商承羽看着这军营末日的情景,还有一个个逃兵,不免失笑。 巫丹派的人一定不会这样。我们将来的军队也不会这样。 仍然没有任何人理会他,好像他变成了幽灵一样。 商承羽走到他的帐篷前大概三十步外,远远就看见那帐篷也已经被拆掉。他毫不意外那是“龙骑上将军”的营帐,人们自然会想到里面藏着值钱的宝物。 他没有看见巫纪洪或姚连洲的身影。两人能够安全逃出战场吗?本来商承羽还不担心,但现在不免有点焦急。王守仁的军队此刻肯定正从水、陆二路进迫而来,把这个宁王军最后据点连根拔除。要是面对太多军队,即使是他们三人连手,也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这时商承羽却发觉旁边有目光射来。他立时停下脚步。 他转过去一看,却发觉并不是期待中那两人的任何一个这人的身材厚硕许多。 但也并非陌生人。 习小岩缓缓解开包着右臂的布带,又将掩着面目的布条扯了下来。 商承羽看见习小岩,先是极端的讶异,然后生起喜悦。他听说过,习小岩在巫丹山之战的最后时刻曾经赶回去作战;现在看来也一定是因为无法舍弃姚连洲,临危也要回来这即将陷落的营寨。 巫纪洪曾经告诉商承羽:习小岩的刚猛刀法,冠绝群伦,连他也抵挡不了。 我们又寻回一个巫丹猛将了。 将来要对付像邢猎那种人,可以靠他。 可是商承羽的笑容很快就变得僵硬。 他感受到习小岩散发的强烈杀气。 也看见习小岩那寒彻的脸。 这是为了什么? 下一刻,习小岩肩上的红色大披风就飘飞而去。他伸手往腰身左下一扯,将背后斜挂的长布囊拉脱,缠着细藤的长长刀柄,自他右肩上方蓦然显现。 “等” 习小岩那条奇特的右长臂高举,厚实的手掌握着背后刀柄。 一切言语皆无用。 这种单纯的强烈仇恨和杀意,商承羽并不陌生,只是没想到会在此刻骤然遇上。 但这无碍他身为巫丹顶尖高手的反应。他的右手迅速搭上了腰间剑柄。 一直在军营里等待的习小岩,知道自己唯一向商承羽下手的机会,就只有等宁王军败退的混乱中,但他也没想过宁王军的崩溃是这么迅速而彻底,正担心商承羽还有没有命逃出战场。幸而对方终于还是出现在自己面前。 习小岩本来绝对可以趁机伏击突袭商承羽。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正面走过去,而且给他握住剑柄的时间。 正面决斗,是习小岩给予这个巫丹派前辈最后的一点敬意。 此外就只余下烈焰般的仇恨。 那积蓄已久的力量,瞬间爆发。粗糙的藤柄长刀,出鞘。刃锋带着太阳的光芒。 习小岩身材较商承羽要矮,但是他那条比常人多了一节的怪臂,从上拔刀斩下之势,发劲的起点位置却远较正常高。刀招仍未发出,商承羽已经有一种被对方从高压迫的不利感觉。 商承羽蓦然回想起来,那个三十年前从“大欢喜洞”跟着他们回巫丹山的初生婴孩。当年看见那条幼小却奇特而有力的手臂,商承羽就曾经惊叹过。 “也许他将来会练出我们任何一个人都练不出来的武功。”当天生还的师兄之一陈春阳这么预言过。 商承羽没有亲眼见过习小岩的武功,但是巫纪洪曾向他形容那招“阳刀”的厉害 “我的巫丹剑亦无法化解。”巫纪洪这样说。“若不是有轻功逃避的话……正面对打,我会败给他。” 商承羽的“巫丹”功力当然较巫纪洪精纯。“那我呢?”他当时这样问巫纪洪。“我的巫丹剑,你认为接得下吗?” 巫纪洪没有回答。想了一会他才说:“我真的不知道。不是因为我对商师兄没信心。是因为他还年轻。我无法断定,当下次看见他时,他的刀又会进步到什么程度。” 巫纪洪虽然说“不知道”,但那其实也是一个答案:那就是说他认为差距非常接近。 而商承羽很快就会亲自得到一个更清楚的答案。 在那降下的刀光中。 击杀师星昊那次,他用了诡计不算在内,这其实是十一年来,商承羽第一次再与人正面单独决斗在输掉了巫丹派掌门宝座之后。一种久违的感觉,在商承羽身体里苏醒。他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这样的欲望。现在他很清楚,这许多年巫丹派烙印在他灵魂里的教诲,并不是那么容易就抹除。 商承羽的腰间也爆闪出银光。 四周的兵卒仍然只顾着寻物或逃走,没有一个看着商承羽和习小岩。谁也没有留意到,一场当代绝顶高手的决斗,正在自己跟前发生。 即使有留意,以他们凡俗的眼睛,也无从捕捉这样的招术。 出刀的刹那,习小岩的面容反而极度冷静。他连“借相”也不需要,只是在一种无想无念的虚空状态之下出招,但那刀劲却如爆炸般猛烈,身体协调达致无瑕之境,腰步的力量充分传达上胸肩再引导至右臂。那条多出了一个肘关节的怪臂,好像化为强韧的皮鞭,卷着长刀脱离了鞘,自斜上方击下! 他这出刀的挥臂动作,比从前的“阳刀”有所不同,像是将刀抛出多于砍劈;刀招斩出的同时,居前的右足也不再如以往般用力猛踏在地,而只是像毫不费力地迈步。这进化了的“阳刀”,不再只靠刚猛发力,而达到了更纯净、没有耗费多余力量的境界,比从前更为迅疾。 商承羽感觉到:习小岩今日这招“阳刀”,与邢猎的“浪花斩铁势”竟有吻合之处! 原来这并不是巧合。邢猎在领悟了“浪花斩铁势”之后,曾将其中要诀心得向川岛玲兰传授;后来川岛玲兰与习小岩同往巫丹山,途中曾多次交流刀法,川岛玲兰不知不觉间也把一些窍门展示了给习哓岩看,对他改良“阳刀”有所启发,只是连习小岩自己也不知道,这原是来自邢猎。 “阳刀”彷佛把有形的刀锋化为无形的能量,即使以商承羽的眼力,也无法看得清楚刀招的角度和轨迹。 面对这“阳刀”的斩击,多数人只有两个选择。 第444章 龙虎剑(164) 第一个是闪躲,但由于看不准那刀势,要确保全身而退,只能消极躲避而无法反击,习小岩第二刀又会再来,结果只是继续陷入劣势;第二个选择是以力量抵抗,就像当日“盈花馆”上的川岛玲兰一样,然而以她的怪力和重型大刀,当年尚且在力抗中不敌,而今日习小岩的“阳刀”威力,更是无人可挡其锋。 不过对于商承羽来说,还有第三个选择。 他的长剑出鞘扬起,以一个微妙的弧线轨迹,迎向那刀光。 即使看不清,商承羽仍然能够靠着直觉与经验去测算。 其他的一切,他就交给巫丹派的最高技艺。“巫丹”。 刀剑相接,并没有发出应有的响声。 光线不会转弯。可是那团交叠的光,却在二人之间划出了一个诡异的弯弧,落向商承羽身体左侧。 “引进落空”之技。 商承羽的“巫丹剑”,成功将习小岩这力量无匹的“阳刀”接下,引卸开去! 这招“巫丹剑”所以成功,除了靠商承羽本身的高超功力和技巧之外,也是因为他之前曾以“巫丹”接过邢猎的“浪花斩铁势”,吸收过那次极惊险的经验后,今次更有把握。 那次商承羽的巫丹佩剑被邢猎的刀击坏了,他这柄是在宁王府军械库里精挑出来的代替物,不如巫丹剑锋利,但刃身的韧性强度更高,适合战场上使用,因此这一交锋,虽也承受了习小岩的强横刀劲,但并没有像上次般扭曲弯折。 确定成功牵引去“阳刀”的刹那,商承羽的长剑立时转了个极细的圈,反守为攻向着习小岩进袭! 制造对手无可挽回的空隙,再确实地施以杀手,乃是巫丹“巫丹”取胜的不二法门。 可是在商承羽还没有发劲之时,他突然感到剑身上又传来非常沉重的压力! 怎可能…… 本来已经被引落一旁的长刀,半途竟硬生生的收住,再横向压迫商承羽! 这完全违反了商承羽对武术的认知在“巫丹”借力卸引之下,对手绝不可能这样发力回招! 但是习小岩的天赋力量加上那奇怪手臂,就是能够做出这不可能的事。 一般人被“巫丹”如此卸去了刀招,若要硬生生收刀回救,只能靠肩、肘及腕三个关节:肩头负责发力收住被带引的力量、手肘把力量缓解转化;最后用手腕将刀收回。但是腕关节不管力量及活动幅度都有限,即使能够回刀动作都没有威力。这是何以被“巫丹”化劲卸落到一个程度就无可挽救,只能眼睁睁被反击。 但是习小岩偏偏多了一个肘关节,加上他那罕有的天生力量,硬生生把被卸去的刀拉回来,还马上就往横朝着商承羽压斩过去。这样的招式,天下就只有他一人能做到。 商承羽无法确知习小岩潜在的体力还有多大,这刀随时能够把他的长剑反压到他身上,他即时判断不值得赌博,也就放弃了反击的空隙,整个人放轻向后倒跃避开。 他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中,会面对一头这样古怪的生物。 习小岩这招绝没有计算过,纯是依直觉而行,大拙成巧,正面破解了商承羽的“巫丹剑”。 商承羽退避后,长刀锋横掠而过,习小岩顺势将刀举到左耳侧,形成反手出刀的预备架式,又再将从另一边斩出“阳刀”。 商承羽擎剑戒备,与习小岩瞬间四目交投。习小岩的脸还是那般冷,眼睛不透露任何情感或者应该说,他眼中只有一个单纯至极的目标:将商承羽的身体斩裂、破坏、灭绝。 商承羽平生没有害怕过任何人。但此刻他的心里生起寒意,他想不透习小岩如此执意要杀他的原因。而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活下去。 而他还不想死。 要再次接下“阳刀”,商承羽仍然有信心。问题是假如无法反击,又会回到起点。 而我还可以接多少刀? 无法久战,是商承羽最大的弱点。尤其在动用“巫丹”技术之时。 要在这一招决胜负。 半生都以“巫丹”技巧精妙而自豪的商承羽,却知道面对习小岩,最终只能以最纯粹的准绳、时机和速度取胜。没有别的路。 他握剑的手势,变得很轻、很轻。像是提着一支笔。 习小岩吐气之间,“阳刀”反手斜下斩出。 天下间大多的刀客,反手刀都比正手出刀弱,这是人体骨架结构使然,令发力较不容易,也较难控制刀身和贯注劲力;但习小岩手臂多了一个关节的帮助,能够操刀活动的幅度远比常人为大,于是练出了与正手同样强劲的“阳刀”。 就如先前那刀一样,长刀好像在刹那间消失了形体,以一团发光能量的状态,朝着商承羽右头颈袭下。 再一次,商承羽不是只用肉眼去捉摸这来刀,而是用上一切的感官、经验和直觉。 他“看”得很清楚。 剑同时递出去。 商承羽这出剑的状态,也像习小岩完全放空了心灵。手随意动,剑尖刺出,动手轻描淡写得就像伸手指向远方优美的山峰。 但是极快。 而且极准确地迎向习小岩右臂挥击的轨迹。 “巫丹形剑?追形截脉”。 但这还不是一般的“追形截脉”。在出招的同时,商承羽左足也向斜方踏出,身姿俯向前侧避,以躲过“阳刀”的来势,这正是“巫丹行剑”的蛇步闪身之法。商承羽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深知就算自己的“追形截脉”先一步刺中习小岩手臂,仍不足以将“阳刀”的力量完全制止,自己可能在下一刻就被“阳刀”的余劲斩死,所以截击的同时要避开来刀的轨迹。 商承羽这个结合了“巫丹行剑”和“巫丹形剑”的动作,乃是即兴发明,但以他高绝的巫丹剑道造诣,临机应变,随意而造出新招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他这动作的形态,身体奇特地扭曲着,一边闪避一边又要从特定角度出剑,其实甚为别扭而且不协调,刺剑完全没有用上腰腿的力量,只靠手臂递出去,在正常的情形下这种剑招简直像个初学者般不入流。 第445章 龙虎剑(165) 可是这样不入流的剑招,却正正能够应对面前的状况,只因他的刺剑根本不必货注劲力,只要时机方位角度正确就足够,真正的杀伤力,将源自习小岩本身挥臂而来的力量。 而且商承羽能够把一招不协调又动作勉强扭曲的剑法使得这么快,依靠的是长年修习“巫丹”所锻炼出来那腰脊盆骨深处看不见的肌肉力量。 外貌难看的一剑,却是这名不世出剑豪功力与智慧的结晶。 “追形截脉”后发先至,剑尖迎刺向习小岩的握刀手臂。 “阳刀”势道太猛,根本不可能半途改变或停止。 剑尖刺入血肉。那传达到剑柄的感觉,商承羽无比熟悉。 胜利的感觉。 长剑深深刺进了习小岩右前臂,切断筋脉,再直贯至肘关节,一碰上了坚硬的骨头,“阳刀”的劲力才真正地传来。冲击力反震到商承羽握剑的指掌,虎口也撞得破裂。 在这种扭曲的姿势下出剑,商承羽实在难以抵受这撞击力,剑柄被迫脱手。但他知道不打紧。“阳刀”已破,习小岩握刀前臂已废。他只要顺势闪开去,之后再拾一柄随处可见的兵刃来用,即可收拾习小岩。胜负已分。 他继续斜步俯身的动作,让习小岩带着“阳刀”的余势从旁掠过。 可是这时商承羽记起,自己还有一件事算漏了。 在他还来不及后悔的一刻,右侧太阳穴传来一记极为强烈的冲击。脑袋在头壳内猛地摇晃。右眼因为间接的冲撞爆出血丝。意识里像有一团白光爆炸。 是习小岩乘着“阳刀”劲力发出的肘击。 商承羽的“追形截脉”虽然废掉了习小岩前臂腕肘,但是忘记了他还有第二个肘关节。 习小岩这一招并非经计算发出,单纯是因为那股要击杀商承羽的执念,驱使他在刀招被破时,仍自然而然将余势变成肘打。 商承羽头骨被撞得破裂,眼框和鼻孔同时溢出血来,双眼向上翻白。 习小岩对于一臂被废,竟似丝毫未觉,右臂上仍插着长剑的他再踏步上前,左手伸出去握着商承羽的喉颈! 即使在几乎完全失神昏迷的状态中,商承羽仍有反应,双手扳着习小岩那左臂,自动施展“巫丹拳”欲将之卸脱反锁! 但习小岩左手也发挥近年苦练的“巫丹拳”柔功,将商承羽的手法破解,五指仍然捏着他的颈项,再一气发出“两仪劫拳”的刚劲,将商承羽整个人揪起猛地摔下! 若在平日,商承羽的“巫丹拳”功力比习小岩高出不知多少;可是在此刻受到猛击而半昏迷的状态下,商承羽的化劲感应都已迟钝,根本无从反击。 被掐着颈的商承羽没有任何挣扎卸力的余地,后脑重重撞击在地上!两番破坏力如铁锤的冲击,令商承羽脑袋受到无可挽回的损伤。 习小岩单膝跪在躺卧着的商承羽胸口,左手仍然捏着他的咽喉不放,五根指头不断地加力。 “她本来跟我约好了。” 习小岩从上俯视商承羽紫胀而变形的脸,终于说话。 “都是你。都是你……” 商承羽的仅余意识就像沉溺在水里,只是微弱地听见习小岩的话。他没有听明白,不知道那个“她”是指谁。也不重要了。 在最后的时刻,商承羽心里只是不断地想着: 真是无趣啊。我这人生,一件事情也没有完成过…… 习小岩骑在商承羽上面,左手继续像屠杀小动物般捏着他的颈项。商承羽已没有任何挣扎的动作。 军营四周的兵卒,以为只是两个将领不知为了争夺什么而殴斗,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起来!不要放弃!” 李君元压着声线从齿间低嘶,用尽气力要把跪在泥泞里的朱宸濠拉起来。但他一介儒生,实在没法拉得动身材壮硕的王爷,颈项的筋脉都暴突起来。 两个“铁山兵”匆匆上前,帮助朱宸濠起来。他垂头喘气,已经一副不想再走路的模样,那身刚刚才在岸上换穿的粗布衣,到处都染着泥巴。自出生那天,朱宸濠从未这般狼狈。 “铁山兵”都不敢拉扯催促朱宸濠继续前行不管如今多落泊,他仍是他们眼中尊贵的王爷。就只有李君元毫不客气地在背后推着他。 “快到了!在约定的地点,就有船接我们!”李君元说。为了安全,他们在逃亡中都不称呼朱宸濠作“王爷”,李君元直呼的语气显得甚是冒犯,但到了这个时刻,也再顾不得什么君臣礼仪了。 朱宸濠只感腿膝酸软,快要支撑不起那庞大的身躯。平日爱好武事的他本来还未至如此不济,完全是昨夜喝酒太多又睡眠太少的后果。 又做了不该做的事啊,朱宸濠如此心里苦笑。他已拥始对这感觉麻木了。 反而后悔的事情又不止一件…… 他们脱出战阵后换乘过两次船,又再上岸改走陆路,并且全体改穿平民服装,都是为了避开追兵的耳目。然而登岸不久之后,就开始有护卫悄悄开溜失踪,此刻仍然保护着朱宸濠的“铁山队”武侠,只余下五个人。 这五人都是在近年才被巫纪洪和颜清桐招入宁王府,各人都有不凡的武功身手,故此获选为最精锐的“铁山队”亲狮。他们本来在地方上都有一定的武林名声,投入宁王府并不是单纯要金银女人,而是真想凭武艺创一番事业,期望乘着这巨浪,有一天能封侯拜将。如今落到这景况,五人心想与其往后一生都受朝廷缉捕,无处容身,埋没平生本事与志气,倒不如再冒险赌下去,如能护送宁王逃脱,他日王爷东山再起,那可是天大的功勋。 五个武人倒是很佩服李君元。这智囊不过是文士一名,年纪也不轻,此刻已走得气喘吁吁,却还在极力激励王爷坚忍前进,维持着所有人的士气,显现出艰困中一股不屈的气度。 李君元自小受到父亲李士实教导,心里也有成为“帝王师”的理想,多年来在宁王府建立许多功劳,王府护卫军可说有半支都是他构划营建的,是宁王麾下文臣中的实干之才。这长年的努力,李君元绝不容许就此成为泡影。 第446章 龙虎剑(166) 假如就在这里结束,我所作的一切就只会成为后世的笑柄…… 还没有完结。 心思缜密的李君元,在昨天大军败退回樵舍之后,就预先筹划了多条供王爷逃亡的退路,再临机选择。此刻他们走过这湖岸的泥泞沼泽之地,即将到达一片芦苇,李君元早在那边设了两条渔船,他们可趁机渡湖,脱出敌人的追捕。 “君元……”朱宸濠这时稍稍恢复了精神,加快脚步往前走:“……多谢。” 李君元从来没听过或期待过王爷向自己说一句感谢。君臣有别,各司其位,知遇与忠诚,彼此心领神会,已然足够。此际听见这二字,李君元热泪盈眶,双腿再次生起力量。 果然前头茂密的芦苇丛之间,已隐隐看见船踪。但李君元仍然谨慎,先带着两个“铁山兵”上前去探看,两人都用粗布包着兵刃,防止闪出亮光,跟着李君元拨开芦苇深入。 直到大约三、四十步外,李君元停下细看,确定就是他安排的渔船,这才吩咐一个“铁山兵”回头将王爷带来,他与另一人上前去与船夫相认。 船夫都是被赏金所诱而来。李君元从腰带内的暗袋掏出两颗指头大小的金珠,付给二人,再仔细打量他们,看见其中一个比较壮硕,于是决定挑选他那条船。 “渡湖之后,再有赏赐。”李君元向他说,继而转头向另一船夫吩咐:“待会你划向另一个方向。”这当然是要他用空船引开追兵。 朱宸濠终于到来,在卫兵帮助下爬上了渔船。他上了甲板,整个人乏力软躺,仰天大口呼吸,好像一个溺水之人刚被救起来。李君元和“铁山兵”亦逐一登船,两条小渔船随即各往不同方向分开行进。 那船夫摇着橹棹,动作并不激烈,只是力量平均地驱使渔船穿过茂密芦苇航行,没有扬起太多水波和声浪。这一带湖岸有许多隐密的芦苇水道,只要隔得稍远,就难以察觉有船在当中驶过,这正是李君元选择这条路线的原因。 李君元此刻也不知道王爷世子、父亲李士实及其他王府重臣的生死安危。各人分散而逃,在这乱局中实在是不得已之举,他此刻只能全心全意保住王爷,此乃一切希望所系。 朱宸濠仍然躺着,呼吸已渐渐恢复顺畅。他看着天空与两旁经过的丛丛芦苇,听着轻柔的水声。 一切是如此简单,却也如此美丽,但从前的他从没有留心这些东西。此刻他不禁又想起经常规劝自己收手的娄妃,感到心中一阵刺痛。 “我听说……”他忽然开口:“那天王守仁也是这样乘着渔船逃命的啊。身边也只得几个人。” “对的。”李君元点点头。“所以你不必心灰。将来有一天,你也会回来打败他。” 朱宸濠坐起来,喝下卫兵递来的水,抹了抹嘴,然后轻轻笑了笑。 “在这样的时候,还有人这么相信自己,真好啊。”他又逐一看着那五个“铁山兵”:“还有你们。我要记住你们每个人的名字。告诉我。” 可是已经没有这机会了。 船夫摇橹的双手停下来。因为已经无路再进。 在芦苇之问,有五条船成半月状阵势,挡在渔船前方。 其中一个最机警的“铁山兵”,伸手抄起放在脚边的兵器,芦苇之间随即响起破风锐音,一支劲箭神准钉入他肩膊,那“铁山兵”悲叫在甲板上摔倒。 此刻朱宸濠极度激动,所有的悲愤瞬间爆发。他推开欲掩护自己的李君元,大叫一声就从船边跃入水里。 本王宁死也不受辱! 可是他很快又站了起来。这段水道其实甚浅,只及他的胸口。 朱宸濠沮丧无比地站在水中,看着那五条义军的游击快船缓缓接近过来。船上士兵半数都提着弓弩,箭口全对准着渔船。刚才发了一箭的川岛玲兰又已在长弓上搭上另一支箭矢,这次瞄准着水里那个壮硕的身影。 率领这游击船队的万安县知县王冕,在民兵之间走上前,细看水里的人,然后笑了。 “就是他。我在南昌见过一次。” 众游击兵听了,都无言注视着这个投水自杀不成的可笑男人。 无数的死亡、破坏与分离;悲伤与遗憾;艰困与牺牲……全都因为这个男人,想满足一己的皇帝梦。 梦至此,烟消云散。 宁王军遭火攻瓦解后,义军全力进击,擒杀湖上的叛逆败兵,并陆路将樵舍岸上营寨攻占,没有受到任何有力抵抗。 除朱宸濠之外,宁王府叛乱的众多首谋,包括宁王世子、李士实父子、刘养正、匪盗出身的将军凌十一、伪监军刘吉、占卜术士李自然等人,全数一一落网;参与作乱的王室宗亲朱栱拼,在火烧战船时逃走而遭当场斩杀;另外伪兵部尚书王纶等数名王府要人,则已投湖自尽。 这最后一战,王守仁虽然留守在大后方,但整整大半天粒米未进,忧心地等待着战报。直至前线传回来确切的消息,已经将朱宸濠生擒之后,王守仁整个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闭起了双目。 帅营内外的众多参谋与卫士,无不振臂欢呼。有许多义军民兵都是当地江西子弟,得知捷报后俱激动落泪,既庆幸能在这场战争中存活,也因宁王府在江西一地作恶多年,今日终于除此大害,深感痛快。 在场就唯有王守仁一人,没有流露出一位得胜统帅应有的兴奋威风,只是轻轻闭上眼坐着。那副终于放松下来的身躯,忽然好像比领军时缩小了一圈,面容也像老了几岁。 在他身旁的老军师刘逊,笑着向王守仁拱手恭贺:“王都堂,此乃千古之功,名垂青史。恭喜了……” 说着时刘逊却发觉王守仁全无反应,再仔细一看,才知道王守仁已然疲倦得坐在椅上睡着了。 鄱阳湖之上,许多战船仍在熊熊燃烧,直至一日一夜后才完全熄灭;被杀或投水溺毙者无数,尸浮十数里外。 第447章 龙虎剑(167) 根据义军在日后点算上呈的捷报所列,此战生擒贼首逾百名,俘获叛军将士六千一百余员,斩获贼兵首级四千四百余頼,破毁敌船七百余艘。另缴得朱宸濠为称帝预备的伪造玺印及各样仪仗物品、大量金银首饰和数以千计的兵器军械。 此外在陷落的樵舍营地上,义军发现一具身穿将军战服及贵重毛裘的无头尸身,经过俘虏确认其身份,乃是叛军伪上将商承羽。据贼兵供称,另有伪将三名姚连洲、巫纪洪及习小岩,目前下落未明。 自朱宸濠六月十四日举事开始,至七月二十六日被擒,这场叛乱只维持了四十二天;王守仁从七月十三日自吉安出兵,仅仅花了十四日即成功平乱,而所用的不过是一支临时匆匆征募、十之七八俱为地方乡镇民勇的杂牌军,却结成此般坚锐之师,破敌如风,王守仁用兵之神妙迅速,旷古绝今。 然而在一场伟大的胜利背后,众多无名英雄付出的血汗和牺牲,后世人永远不会知道。 就在平定战局之后,王守仁才接到一个令他既惊讶又忧心的消息: 圣上御驾亲征,大军正南下而来。 鄱阳湖大战结束三天之后,六剑客带着一支百人的义军民兵,前赴樵舍以东四十余里处的广浦村。 胜利后王守仁的义军进驻了湖口县城,以之为根据地,查验及审问各叛逆贼首,同时继续派兵四出追击在逃的叛军,以防他们重新集结,令祸乱死灰复燃,也阻止败兵逃亡间劫掠杀人,扰乱附近百姓。 六剑客并未参与追捕,因这些败兵极其分散,并没有多少战力,于是邢猎等选择留在城内,保护王守仁及帮助看守朱宸濠等要犯宁王府在各地民间布下的奸党众多,难料会否有人仍作侥幸之想。此外佟晶亦要亲自照料还未康复的练飞虹。 飞虹先生因为攻打南昌一役,在城内突袭时消耗太过,加上年岁已高,昏迷之后整整两天方才苏醒,至今身体依然极度虚弱。 “我看他损耗了太多真元气息,过去多年积累的伤患,全都跑出来了……”大夫如此向六剑客解释。“老先生毕竟不小了,如此作战消耗,就跟生过一场重病没什么分别,要再恢复昔日般健壮,恐怕不容易……” 练飞虹醒来后,一直没有说话,只有再看见佟晶才终于开口。 “你没死。太好了。” 佟晶沉默地抚抚练飞虹那满是皱眉的额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南昌之役,很可能已是练飞虹人生最后一战;甚至将来他还有没有能力手把手地教导佟晶,也成疑问。 飞虹先生的武道人生,终于也走到了尾声。 在佟晶亲自照料之下,练飞虹进食的胃口稍稍增加,令精神有所好转,可是连下床站立也仍然未够力气。 激烈的战争突然终止,六剑客自是高兴,但同时又有一种恨然若失的空虚感这一个多月来,他们不断地战斗,忽然已经不必再打,心里反而好像有点不踏实。 明明在战时就多么盼望胜利的一天啊…… 就在此时县城却收到了奇怪的消息:有两支在樵舍以东一带搜索的游击兵,都因中了剧毒惨死,另外还祸及几个欲救助的别队战友,共计牺牲了二十一人。民兵又救到一个从当地广浦村逃出来的乡民,他似因受到惊吓而失去常性,口中只是不断念着: “地狱……地狱呀……” 王守仁得到此情报,联想数年前之事,也就知道牺牲者遇上了谁。他马上召集六剑客到来告知。 邢猎他们得知后也不迟疑,点起一队精锐的民兵,带齐弓箭手铳等器械出发。 佟晶亦决定暂时离开练飞虹身边,随同出击。 “师父,这事情,我一定要亲眼看着它了结。” 练飞虹体谅地点了点头,心里只恨自己没法同行。 到了广浦村外才五里,邢猎就向百名民兵嘱咐:“这干贼人擅长毒药陷阱,而且心计奸险,不是一般战场敌人可比。此行你们绝不可擅自行动,由我们几个来开路。沿途注意脚下,避开任何异物,也尽量不要碰到木石花草。” 众民兵听了不禁紧张,知道这次围捕的敌人甚不寻常。沈小五也在其中,早几天他才跟着闫胜在湖上截杀许多逃亡的敌兵,又将贼首之一宁王府伪国师刘养正擒下,本以为功成圆满,战事已然完结,不想仍要再战如此凶恶的敌人,心忖如果到了这天才死掉那就很不值了…… “你们……”他不禁问闫胜:“跟这贼人见过吗?” 闫胜回想往事,面容甚是肃杀,点了点头。他这表情令沈小五心里突跳了一下。 余下的这段路走得甚慢。邢猎负责在最前头开路,他步行的姿态犹如野兽,低俯着身体几乎手足爬行前进,眼睛贴近地面,密切留意一切异状,防范出现机关陷阱。 到了广浦村外才数十丈,众人已知村里状况极不寻常,只因随风飘送来一阵阵腐臭的气味。 这些刚团经历过血战的士兵,对这样的气息当然绝不陌生。 走近村落东面的入口时,迎接他们的是竖在地上一根削尖的木条,上面穿刺着六颗人头。头颅都因腐坏已变得灰黒,上面群集着大丛苍蝇。 村口牌坊上还吊挂着一列残肢,同样已然腐坏变色,随风在微微晃荡。 “你们布好阵式戒备。”邢猎向众人说,并且留下善于射箭的妻子川岛玲兰率领民兵的弓铳阵。他向川岛玲兰指一指挂在自己胸口上那个木哨,正是先前战斗突击中一直使用的器具,示意只要一响哨她就带着大队杀入村庄。 邢猎准备好一切,就与闫胜和佟晶三人率先进村里探索。 进入村内房屋之间,他们有一种走入兽群饱餐之地的感觉。 地上零星散着一具接一具残缺的村民尸体,尸身上遍布破裂伤痕,或是到处被砍斩得仅余骨头相连。那些伤口,难以分辨是死前受虐,还是死后仍被亢奋的杀人者发泄制造出来。 第448章 龙虎剑(168) 佟晶强忍着欲呕的冲动。她浑身冒着冷汗,牙齿颤抖互叩,发出微微的响声。 真的是地狱…… 闫胜察觉佟晶的激动,左手紧紧牵着她。他另一手提着已出鞘的“龙剑”,跟着邢大哥前行。他的眼睛没有逃避,直视地上那些残尸,心里泛着歉疚。 为什么我没能阻止这样的事?假如在战场上先一步把那家伙找到,这些人都不用死…… 邢猎比他们两人都冷静,只因他心里早就作了最坏的想象。他的经历远比两人多,目睹过世间许多黒暗与残忍,更能够承认它们的存在。 但是冷静不代表麻木。战场上的厮杀固然亦残酷无比,但眼前这种单方的虐杀屠戮,却是另一层次的疯狂。 而我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在这里将它结束。 三人深入广浦村,开始看见房屋的墙壁上出现血迹所写的黑莲教符文。越是往里走,那些血符的分布就越密。里面偶尔还夹着一、两句读得懂的汉文: “尽我百欲物灭灵归” 邢猎见了,回想起许久前那夜独探“黑莲寺”时听过的歌…… 这时他们听见旁边一个房间里传来声响。三人轻轻贴近窗户,察看内里有什么人。 屋内极是幽暗,里面躲着两个身穿黒战甲的男子,一看就知是宁王府的败兵而且是邢猎他们在赣江一战里曾经遇过的“玄林队”武侠战士。其中一人蹲在门里角落,双手捧着一块食物在啃,样子看来十分享受;另一个“玄林兵”背向窗户,正站在一张桌子前,下身脱得精光,在做着粗犷的动作,桌上俯伏着一个赤裸女子…… 邢猎细看那吃着东西的“玄林兵”,只见他眼目混浊,所显露的神态邢猎很是熟悉,正与从前那些服药后陷于痴狂的“术王众”无异;而他手上捧着那“食物”,赫然竟是一截人腿…… 佟晶一见屋内情景,一股盛怒的火焰直从心头升上来。闫胜马上感应到,知道这情形不可能拉住她,于是先一步配合行动,冲到屋子门前,用极快又极柔的手法把木门半边推开,那个吃着人肉的“玄林兵”才因为突如其来的阳光而抬头,“龙剑”的长长剑锋已穿入他咽喉。 佟晶的娇小身躯紧接从那半边打开的门闪电而进,以一招练飞虹所授的快手拔剑刺出,“迅蜂剑”幼小剑尖自后穿透那个正在强暴村女的“玄林兵”心肺,剑刃瞬即又拔离,那“玄林兵”的背项没有喷出一点血,整副身体就无力软倒在地,然后衣衫才开始渗出血红。 “不要害怕!”佟晶轻呼,把“迅蜂饿”收回后随手从地上掀起那“玄林兵”脱下的裤子,披到伏在桌上的裸女身上,可是触手处却感到那村女无比冰冷,佟晶惊得倒退了数步。 闫胜上前将那村女翻过来,才见她喉咙早被人割破,没有血流出,已经死去多时。 这种禽兽…… 闫胜轻拍佟晶的肩抚慰她。 “不要激动。别忘了,我们要对付的是那家伙。” 留在屋外把风的邢猎,观察过并未惊动附近其他敌人,也就呼召二人出来,再一起在村里搜索。 继续前进之间,他们又相继将三个“玄林队”的败兵悄悄击杀。越是深入村落,那血腥和腐臭的气味就越浓,有如走进了屠宰场一样。佟晶忍不住掏出汗巾蒙住口鼻。 走近到村落中央的空地,他们躲在一所房屋后面张望,却同时听见一把声音从那空地响起。 “出来吧。我知道你们来了。” 这把久违的声音,依旧令人悚然。 邢猎伸出一只手,示意闫胜和佟晶按兵不动。面对这狡猾的敌人,自然不可以就这么听话地现身。他伸出头去观看空地上的情景。 那广浦村中间的空地,沙士尽被染成了红色,不知到底吸收了多少牺牲者的鲜血。在一片血腥之中放置着一块大石头,身材异常高大的巫纪洪就坐在上面,只见他全身上下赤裸,左手以无鞘的长剑作令牌柱在地上,那姿态犹如一个孤独而疯狂的王者。巫纪洪另一只手里抱着一颗人头,双足下踏着两名俯伏血泊中的裸女,完全是活生生一幅邪恶诡异的图画。 邢猎确定目标所在,而沿途也没发现村里有什么敌方的战备,于是不再犹疑,把那木哨放在嘴里起劲地吹响。 哨音刺激之下,空地附近许多“玄林兵”都从房屋里走出来,聚集在巫纪洪身边,共有十四、五人。邢猎细看这些冒出的敌人,只见“玄林兵”们一个个脚步蹒踬恍如酒醉,又有点像最初在庐陵县城所见的那些“活死人”,似乎已完全不在作战的状态。 不久之后,川岛玲兰就率领着百多民兵循声赶来。民兵们沿路看见广浦村里的邪恶惨状,一个个都吓得脸青,有人更是一边呕吐一边跟着大队走。 到达这空地跟前,川岛玲兰挥一挥手上长弓,嬉些已经历大战磨练的民兵,马上整齐地布列阵势,弯弓搭箭及准备好手铳,成一个弯月的阵形,瞄准着空地里的巫纪洪及十几个“玄林兵”。 邢猎、闫胜和佟晶三个也加入到来,密切戒备着面前这宿敌。 宁王府将军、巫丹派高手巫纪洪,今天又变回了黑莲术王。 “早就叫你们出来。”黑莲术王皱着眉苦笑:“搞这许多事情干嘛?很好,你们都到齐了……不,还有老头跟和尚,他们哪里去了?” 邢猎没有理会,只是估量着双方距离,举手下令民兵阵再后退一点,以防范黑莲术王施放毒药暗器。 川岛玲兰把箭搭上长弓,瞄准着坐在石上的术玉。 “所有人对准他。绝对不要离开。” 提着弓铳的民兵也都依令而行。同时闫胜与佟晶二人站在民兵阵较后列的左右两侧,以防范另有伏兵横里到来偷袭。 邢猎远远细看术王脚下踏着那两个女子,并没有任何动静,显然亦已成尸体。这条广浦村里看来已无幸存者,他心里不禁叹息。 第449章 龙虎剑(169) “好了。终于也来了。”术王将长剑插在土上,双手抚摸怀中那个首级的头发,眼睛瞧着头颅的脸,流露着一股奇特的哀伤。 之前邢猎也有留意那颗首级。那张脸本就破裂变形,加上时日腐化,不好确辨;但此刻再细看术王长长的手指抚摸下那些髢曲的长发,加上想起了前几天义军发现的那具无头尸身,邢猎确定这颗头颅的主人就是商承羽。 从川岛玲兰和霍瑶花口中所知,黑莲术王巫纪洪对这位商师兄奉如神明,不论是招集“术王众”、加入宁王府以至摧毁巫丹派,全都是为了商承羽而做;那么说商承羽应该不是他所杀。邢猎实在想不透,逍位“巫丹”功力高绝的巫丹副掌门,到底是怎么死的。 如今亲身看见广浦村这个栖惨的场面,邢猎只确定一件事:术王不再远逃而留在此地,又向遭遇的追兵用毒杀害,目的就是要将他们六剑客呼召来。 “看来,你已经准备死了吧?”邢猎首次向黑莲术王说话。 终于得到响应,术王甚是高兴,视线这才移离了商承羽的首级。 “没错。” 黑莲术王的坦率,令六剑客感到意外。 “我已经再没有留在现界的理由。”他双手捧起商承羽的首级,幽幽地看了一会,又继续说:“物灭灵归,也是时候返回真界了。只是回去的方式,我希望灿烂一些。” 六剑客听不明白他那套黑莲教信仰,但最后一句的意思倒是很清楚: 他要在武侠决斗中死去。 巫纪洪在大战结束那天,迟了一点才能够逃回樵舍营寨,绝没想到相见的竟是商承羽已气绝的尸体。商承羽一死,巫纪洪的世界就等于崩溃了,再没有任何生存的理由。他将商承羽的头颅斩下来带在身边,领着这些药瘾最深、已不能自拔的“玄林队”部下,来到广浦村满足了最后的邪恶兽欲,向神体作出最后的供奉,并等待着这个结局。 黑莲术王将商承羽的头颅转过来,朝着邢猎等人展示。 “邢猎,你是曾经斩伤商师兄的人,就与我作对手吧。『黑莲寺』之后,斩杀我也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吧?” 术王没有说错。不止邢猎,六剑客每一个,从未忘记庐陵一战的遗憾,无不想将这邪恶魔头的生命早日终结。 但是如果以单打独斗而论,如今在场的六剑客四人,就只有邢猎和闫胜具有击杀术王的把握。 闫胜、佟晶以至挽着弓的川岛玲兰,都忍不住瞧着邢猎。他们都非常明白,黑莲术王的挑战,对邢猎而言是一个多么大的诱惑。巫纪洪武功之高之奇,在巫丹派绝对属顶尖之列,又是个令人切齿痛恨的死敌,一生好斗的邢猎,实在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邀请。 即使是闫胜,其实也跃跃欲试,毕竟他当年曾经险死在黑莲术王剑下,心里极想印证一下,自己今天对上术王会是如何。 邢猎听了,却未有任何反应答复,只是冷冷看着术王。术王皱着眉,开始有点焦急。 “你是怕我还有什么算计吗?是因为他们吗?没关系,我先将他们料理。”黑莲术王回头,向站在身后那十几个“玄林兵”说:“你们碍着事情了,统统都先去真界等我。” 那些“玄林兵”受黑莲术王荼毒已久,理智也都受到黑莲教药物的损害,此刻又经过连续数天杀戮、奸淫和大量滥服丹药麻醉,形同被黑莲术王操纵的人偶,竟真的纷纷从腰间拔出长短刀刃来,陆续自找,不是自刎就是用短刃插进心胸;有的手上没兵刃,也就等着同伴死了,再取其刀自杀。 一个个痴迷的“玄林兵”,在黑莲术王一声令下就突然集体自杀,逐一舍弃生命倒下来,六剑客和众民兵见了都是心惊。许多民兵也都避开术主不敢看他,害怕他的眼睛能施放什么妖法。 只有两个“玄林兵”拿着刀,却久久未敢自尽,全身颤抖着对看。术王回头,以那双可怕的大眼睛盯着他俩。两人被他一瞪,好像看见比死亡更恐怖的东西,匆匆也就把刀往自己身体切刺下去。 空地中央转眼间就只余黑莲术玉一个活人。 他把商承羽的头颅交到左手,然后以右手将插在地上的长剑拔出,从石头上站起来。 “邢猎,来啊。给我再次看看你那夜在『黑莲寺』伤过我的刀招。” 然而邢猎摇摇头。 黑莲术王看见,不可置信。 “若是别的高手,我绝不会拒绝。” 邢猎把双手交迭在胸前,冷冷地说。 “可是你,我不会给你这么满足的结局。” 黑莲术王听了这句话,暴怒瞪着双眼。 “发!” 川岛玲兰也不再等待,马上就向弓铳兵下令,因她深知黑莲术王的轻功速度极高,稍一迟疑,就可能给他逃脱或冲上来。 反应敏锐的黑莲术王,果然在这瞬间发动一双长腿,踏着地上两条女尸跃出,展开巫丹“梯云踪”轻功,要向六剑客扑过来迫战! 只是民兵这阵势已经包围瞄准着他许久,一早蓄势待发,川岛玲兰一声令下,数十支箭几乎同步离了弦,那箭雨飞射向他高大无比的身躯。 即使是世上硕果仅存的巫丹“褐蛇”,在这种距离之下,也不可能躲得过这样的箭丛。 术王虽然全速在空中翻转身体,又挥剑准确地一气扫落射来面前的两箭,但仍然身中六矢,其中一箭钉入他右膝,令他着地时无法控制关节,立时跪倒。 紧随就是陆续爆发的二十挺手铳。不能移动的黑莲术王惨叫着,身体爆发丛丛血花。 川岛玲兰瞄准的却是术王仍然抱在手中那颗商承羽的头颅。她一直忧心,术王向邢猎挑战只是掩饰,其实是想用“云磷杀”之类毒雾危害所有人,而全身赤裸的他,最有可能将毒丸放在那头颅内,因此现在抢先要将之射走。 劲箭一发,准确地射入了商承羽的左颊,箭上的力量将那首级带离了术玉的手,滚落到一旁。 众民兵继续搭箭,不断再向黑莲术王发射。术王才勉力站了起来,身体又再中十几箭,嘴巴猛地吐血,却仍不肯倒下。 佟晶和闫胜他们看着这个结局,只是淡然。他们心里想,邢大哥是对的。只要把这恶魔结果了就好,根本没必要对他有半丝的尊重或可惜。 民兵们再发射了三轮弓箭,这才停下来。黑莲术王的身躯早就倒下,被箭矢插成一头刺猬模样。他左眼被箭刺穿了,只余一只右目,愤恨地看着天空。 这疯狂的魔君,最终就死在一群他视如蝼蚁的平凡乡民手上。 当确定他已经断气,并将其首级砍下后,民兵们心里的恐惧马上就变淡了。 其质他也不过是个人面已。 将众贼兵斩首,准备带回去上报之后,众民兵在村庄里挖了一个大坑,怀着哀悼的心情,将广浦村的死难者一起下葬。 六剑客四人也都加入来,与民兵一同收殓死者。在用锄头挖坑时,邢猎突然唱起一首异国的歌谣。 那歌谣调子很简短,高回低转之处有一股纯朴真挚的味道,由邢猎那沉厚的声线唱出来格外动人。他重复唱了几回,众民兵已经懂得跟着哼。 他们带着满身泥泞和汗水,在邢猎带领下一边干活,一边不断哼唱着这歌。 这是邢猎从前在南蛮群岛一个部落学来的送葬歌。歌词除了哀悼死者,也是为生者活着而庆幸和祝福。 民兵们虽然半句都听不懂,但听着曲调却隐隠能够感受其中意义。他们为终于打完这一仗而无比高兴。有许多人开始想家。 他们一边唱着,一边为死者挖着坟墓,脸上流着喜悦的眼泪。 一支骠悍的骑兵队,卷着暴烈的风尘在城郊大道上疾驰。那每匹健马,展开大步来矫捷有力,鞍上将士一个个骑姿勇健,人与马俱是精挑严练。骑兵虽未穿戴全副重甲披挂,但所带弓弩刀枪也都铸造精良,急行间反射着阳光,如带起一道闪亮的河流。 骑兵接近南昌城才收慢了蹄步。这时可看清马鞍上的都是身材格外高壮的北塞边军,一个个相貌凶厉,都是历经沙场的战士,此刻各都展颜欢笑。许多匹战马的后面缚挂着刚刚射杀的禽兽,显然是狩猎完毕回来。 南昌城的广润门,经过之前的攻打,附近城墙受到许多损伤,至今还没有完全修复过来,令人感受到当日战事之激烈。此刻城门虽然大开,那骑队行至门前却停了下来不得进入,只因城门内里的街巷也挤满了往来的边军士兵,穿着军服的身影,把几条最大街道塞得水泄不通。 南昌城内外这番景象,教人错觉江西还在战争中。但其实这天距离宸濠之乱平息,已经过了三个月。 南昌城平空多了这二万个凶悍的边兵,是十二天前的事。 在城内的巡抚卫门前,王守仁的弟子黄璇,与几个参随和民兵卫士站在石阶之上,愤怒地看着一队队嚣张跋扈的北军在面前谈笑经过。 第450章 龙虎剑(170) “这些家伙,到底要留到什么时候?”黄璇切齿说:“整个南昌城都快要被他们吃空了!” 旁边一个民兵却急急拍了拍黄璇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大声说,免给那些边军士兵听见。 “你忘了王大人的吩咐吗?” 黄璇看着那许多边兵笑闹着走过门前大街,完全没对这官府重地有半点敬畏,心里更恼怒,跺跺脚就返身回到卫门内。 进得后堂,只见老师王守仁端坐在内,旁边是老军师刘逊先生,另外有几名本省的官吏,正拿着一叠叠账簿记事向王守仁汇报。 “这么说还是不够,最多大概捱上七、八天左右。”王守仁抚着须说,眉头深锁:“还得请几位想办法,看看可以从哪里再征调些储粮。我知道这很不容易,有劳了。” 黄璇没有把话全听见,就知道他们还是在为筹措粮食而苦。经历了叛乱和战争之后,南昌为中心的江西北部一带深受其苦,农作生产也被战火打断,粮食本就短缺;如今突然要供养二万名外来的将士,那负担极是沉重,解决此一难题,是王守仁每天都要忧心之事。 带着这大支边军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以江彬为首几个随圣驾南下的宠臣。这军队里有大半都是江彬的亲兵,其余为另一宠佞许泰所率领。 “先生!”黄璇走到王守仁跟前:“我们还要供养这些家伙到什么时候?还要忍耐下去吗?” “不发粮,难道要让这二万人饿死?”王守仁苦笑:“他们有刀有枪,饿着肚皮的话,你想他们会向谁抢?” “他们现在不也正在抢吗?”黄璇反驳:“有因为吃饱就收敛了吗?” 江彬等率兵到来南昌,借口就是搜捕宁王府的余党,这些日子以来已借此向本地百姓不断敲诈许多财物,强占民房居住,甚至胡乱斩杀无辜,当作乱党的首级向官府强要请赏,势如一群饿狼,令南昌城民陷于恐怖之中。 然而镇守南昌的王守仁并未与他们对抗,只设法筹措粮食供应军兵,又谕令南昌城的富户商家及市集店主暂时避居乡间,只留老弱者守家,令边军无从敲诈陷害。江彬经常鼓动将士在大街小巷肆意辱骂污蔑王守仁,他亦完全不闻不问。 “先生既是堂堂南赣巡抚,又是平乱的大功臣,为何不直斥其非,将这一干佞臣狼军统统赶走?”黄璇又不忿地高声说。几名官吏听见他说话如此直率,也都吃惊。 这时刘逊却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几上的茶碗,一摔把茶都泼到黄游脸上! 黄璇吃了一大惊,抹抹脸上茶水,张着讶异的嘴巴,看着这位平素不愠不火的老军师。 “黄毛小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这位老师今日身陷在如何危险的境地里?”刘逊的声音远比平日洪亮。他虽然年迈,又只是个文人,但高大的身躯这么一站起来,有一股令黄璇窒息的气势。 “你可知今日王都堂只要稍稍踏错半步,随时也要人头不保?”刘逊再说,还用手掌在颈项上作出一个刀割的手势。 黄璇呆住了。王守仁则仍然苦笑,他不忍苛责这个年轻的弟子,只吩咐他送几名官吏出去。 堂内只余下王守仁与刘逊二人。刘逊的怒气这时才慢慢平复,坐回椅子上,王守仁为他重新倒了一碗茶。两人对看一眼,皆大感无奈。 三个月前擒下朱宸濠并平定战乱之后,王守仁才得知皇帝御驾南下。东南一带尤其是江西,在宁王府肆虐多年后,再经历了这场大战,民力已疲,此际应是休养生息之时;皇帝亲率大军南来,每经一处,地方上都要竭尽物力接待,加上诸宠臣及军兵定会借机到处抢掠苛索,民怨必然四起。东南本就民情待稳,若马上又受这南征之苦,许多人会被迫得入山聚众作乱。假如再有宁王府在逃的余恶,借用这等力量,并趁皇帝途经时作不轨之举,可足危害江山,破坏这得之不易的太平。 因此王守仁急急就派人向南来的王师上呈捷报,指宸濠乱事已然火速平定,奏请圣上回师。 兴冲冲而来、一心要轰轰烈烈打场仗的正德皇帝朱厚照,还没走到江南,却已收到宁王被击败的消息,既失望又愤怒。 叔叔竟窝囊到这个地步……连天也不给机会朕当英雄吗? 江彬和许泰等宠臣,本来就想趁此战取悦皇帝,并建立自己的功勋,不料竟被一个王守仁夺下大功,心里对他甚是妒恨。江彬随即想到一计,并且向皇帝进言,朱厚照听了大喜,立时向王守仁下了诏令: 先把宁王在鄱阳湖放了,好给朕亲自再攻打生擒他一次! 王守仁收到这道荒唐至令人哭笑不得的旨令,断然拒绝。 我十万义军,历尽凶险艰辛,耗了多少血汗,方才平定这场叛乱,擒得朱宸濠;怎可以为了满足圣上一战的欲望,就冒险将这危险人物放掉? 王守仁大胆地断然拒绝了旨意,而且为免再生枝节,马上带着朱宸濠等被俘的贼首起程前赴淮阳,欲亲自献予进发到当地的皇帝。 王守仁想面圣,除了要献出宁王了结此事外,也希望借机为六剑客辩白,洗刷罪名。 江彬等绝对不想给王守仁向圣上亲自献俘邀功,于是在朱厚照跟前大力诽谤王守仁,指控他在江西任官这些年,其实早就与宁王府私通,后来征伐朱宸濠,只为掩饰自己也是叛逆之一。 陛下请想想,他若不是早有准备,又知道南昌叛军的虚实,怎能如此迅速平乱?王守仁此人,绝不可信! 其他与江彬勾结的宠臣,也轮番在皇帝面前诬告王守仁有叛逆的嫌疑。朱厚照得知王守仁抗命,拒绝放了朱宸濠,就连前去索人的锦衣卫亦被他迫退,心里已大感不快,现在听了这许多谤言,对王守仁的忠诚生起了疑惑。 假如皇帝仍在京师的话,仍有一个兵部尚书王琼可以为王守仁说好话,可是此刻圣驾在外,几乎全受到江彬等人的左右。 幸好在这亲征的行列里,还有一个比较忠厚的人物,就是督领禁军的太监张永。张永长年受朱厚照宠信,虽也是恃宠专权的“八虎”之一,但行恶不多,更是告发大太监刘瑾并将之捉拿的功臣,在朝廷里风评尚可,领军治军亦确有实才。张永本身与江彬不睦,也欣赏王守仁的才干,知道王守仁此际被群妖所谤,情况实在甚危险,于是在半途的杭州城拦截王守仁,与他商讨情况。 得张永告知,王守仁才明白自己面前可能出现多大的灾祸,比起先前在战场之上,还要更凶险。 也更无能为力。 王守仁对于平乱之功本来就不看重,他心中顾念的只有天下百姓的安危。在杭州相会之时,他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也是当朝权臣的大太监,判断对方是否足以信任。 张永当年虽然除掉奸臣刘瑾,但多少也是因为权争。不可因此就相信他是忠义之辈…… 张永察知王守仁心意,但也不介怀,只是微微一笑。 “我知道,王大人并不完全信任我。”张永拍拍腿笑说:“可是大人你已没有选择。” 王守仁同意张永所说,于是下了决定,将朱宸濠就地交给张永,并上疏一道,向皇帝请求休官回乡。他与张永分别后,就暂居在西湖的“净慈寺”静养。 当张永把朱宸濠带回来时,江彬等人无不惊讶他们不是相信王守仁真的如此淡泊名位、权力与功劳,反之深信这个能在十几天就打胜一场大战的家伙,以退为进,必有更大图谋。 只因在他们的世界里,从没有不受权财诱惑之人。 这个王守仁,文武双全,心计周密,兼挟着平乱的威望。若他一朝得到圣上的赏识重用,对我是一个绝大的威胁。 江彬决心必要趁着这个机会,消灭此一潜在的劲敌。 在张永极力说好话之下,皇帝朱厚照对王守仁的不满平息了,立时下旨拒绝了他退休的请求,命他返回江西省会南昌,处理当地各样要务,抚顺民。 可是王守仁才到南昌任事没几天,江彬、许泰及太监张忠就率着两万边军到来,打着清剿宁王余党的旗号,进占了都察院为居所,纵放军兵在城内到处生事。王守仁当然知道,江彬此举旨在寻衅,想激使自己与他们三个领着王命而来的“特使”冲突,好再掀起“王守仁心怀叛逆之意”的说法。 眼见南昌百姓受害甚深,王守仁虽然不忍,但此刻的他就像被人用尖刀架着前胸后背,稍一个错误的举动就万劫不复,只可暂时坚忍不发。 相比战场上的明刀明枪,奸佞的暗箭,更令王守仁忧心苦恼。 此刻他与刘逊一起呷着闷茶,叹着气说:“还好我预先就把邢侠士他们遣走……若是此刻被对方碰见他们,那可真火上加油……” 第451章 龙虎剑(171) 王守仁得知自己正卷入政争的风暴之后,马上派人去通知六剑客暂且避居乡村。这事也令王守仁心里甚感愧疚:邢猎他们在平乱战争里居功至伟,本应可以戴功把污名洗刷,却因他的危机,不知何年何月才得还清白。 “这个困局……要如何打破?”王守仁把茶杯放下来,看着刘逊:“先生有何高见?” “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就在想。”老军师抹一抹刚才泼茶时弄湿的衣袖。 “江彬等人,势强兵多,又掌握着圣上的耳朵,这没有一样是王都堂可胜过的。唯有一件事,他们比不上你。” 王守仁好奇,扬眉瞧着刘逊等待。 刘逊指一指胸口。 “是人心。”他微笑说。“那二万北军再凶悍,毕竟还是人。” 王守仁听了思考一会,明白刘逊所说,眉头终于展开。 “识得刘先生,真是我的幸运。”王守仁笑说,然后马上召来参随,着令他们草拟一封榜文,抄录后在南昌城内各处张贴宣示;此外又叫黄璇等几个弟子,把他私人所带的财帛拿出来点算,看看有多少可以花费。 得知老师要做什么,黄璇比先前被泼茶时还要惊讶。但既是老师的命令,他也只好尽力执行。 时已十一月,江彬等一直要找机会与王守仁大闹,但王守仁每步都谨慎应对,并未给对方半点可乘之机。 同时南昌城内的气氛也较前和缓了下来。这全赖王守仁发出的那道榜文。 榜文里说众多南来边军远离家乡,军役苦楚,因此谕示各户百姓应尽地主之谊,城街里凡是遇上将士巡行经过,定必要致敬行礼;如家有余资,更应备以饮食慰劳边兵。 南昌百姓一见此榜文,民情沸腾,只因这些日子他们对此等北方士兵极是惧恨,而官府还下令要以礼相待甚至慰劳,岂不荒谬? 若是换作一般的官吏,城民定必怨恨抗拒;但发出榜文的可是把他们从宁王魔爪之下救出的大恩人王都堂,百姓对他完全信任,心底虽仍然怨恨,还是依令而行。 结果这道命令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众多北军将士得南昌百姓善待,渐渐受到感动,没面目再在城里大肆抢夺,军民之间冲突鋭减。 这策略所以行得通,实在全赖王守仁拥有深厚的人望。 之后王守仁更自出财帛,不时就置买酒食送往军营犒赏北军,又施药医治患病的兵员。将士得这恩惠,加上日常就在南昌市街里听闻百姓赞誉王守仁,军中渐渐开始流传对王都堂的各种称颂。 这变化不久就传到江彬耳中,他急急下令严禁军队再收受王守仁犒劳,以防被他收买军心。然而这般强硬禁制,反倒令众多将士反感。 江彬和许泰等因此失去了耐性,于是有一天就派人邀请王守仁到城外军营作客。 王守仁带着黄璇等四名弟子前往,一到军营门前,看见两侧列队的护卫个个全副披挂,手里刀枪森然,就感到气氛很不寻常。 进得军营,只见江彬、许泰和张忠三名皇帝宠臣,带着士兵前来迎接,他们三个全都穿戴了战甲,装扮甚是威武,尤其是边关猛将出身的江彬,踏着战靴龙行虎步,一身护甲被那雄伟身躯撑得极好看,铜片在阳光之下闪闪生辉。 相比之下,只穿着寻常文服,身材相貌都很普通的王守仁,在江彬跟前就似一个老头。 “王大人,赏面了。” 江彬等三人只是略一行礼,连半句客套话也不多说,就挥挥手叫王守仁前往军营里的校场就坐,态度极是倨傲。王守仁自然知道他们是故意的,要在众将士面前显得比他高出一等,他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笑拱手就随他们而行,同时以眼神向身后不忿的弟子示意不可发作。 众人来到校场前,只见两侧站着密密麻麻的边军士卒,一眼看去恐怕有近千人。他们各自依着鼓令和旗号进出校场,轮番在场上演武操习,也有骑兵在其中,一整队绕着校场奔驰,扬起漫天尘土,令人有身临真实沙场的感觉。 到了木板搭起的阅兵台上,江彬三人也不先让王守仁就座,自己就坐在中央主位上。王守仁并无显出不快,气定神闲地坐在张忠旁的椅子上。 那校场上的将士继续轮番演练,或排成方阵表演刀盾,或对拆着长枪,又有各种阵式变换。各兵卒行动甚为迅捷,纪律严明,如果论实战力,远胜于当日王守仁所领的杂牌民兵。 这是要向我示威吗? 站在身后的黄璇向老师递茶。王守仁接过,眼睛不离场中将士,看看他们的操练有否可供借鉴之处。 江彬也确实有意向王守仁展示,自己麾下军队是如何精锐威风。这校场内外的逾千军士,是他带来南昌的边军里的精英,战力只仅次于皇帝南征的亲卫“威武团练营”。 而众将士在演习之际,也都不忘向王守仁注目,他们大多今天才第一次看兑这位王都堂。江彬为了方便日后抢夺王守仁的功劳,把宁王叛乱战争的事迹封禁了,不向将士透露,但士兵们这些日子以来,早就从南昌民间听闻那场战事的种种,知道眼前的就是一夜攻占南昌城、半月大破宸濠十万叛军的神将。 然而眼前这个穿着素色儒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实在难以与传闻中那个用兵神速的王阳明联想在一起。有的士兵见了只感失望。 “这老头好像一只手就捏得死……我想这场胜仗只是侥幸的吧?” “不对啊……”另一士兵搭口:“我在城里酒馆听说过,他之前在南赣当巡抚,那里山贼横行,别的官十几年都打不完,他上任,不一年就剿光了……” 旁边的同袍听了这事,又再远望台上的王守仁,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各队演习都已完毕,这时许泰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差不多了……坐得太久,我也想动动手脚。来人,把箭垛搬上来!” 第452章 龙虎剑(172) 太监张忠这时马上接口,微笑着向身旁的王守仁说:“王大人既是客,我们不如跟你玩个游戏?就比一比射箭?” “王某一介书生,怎敢与各位大人较技?”王守仁拱拳谦让地说。 “都说了是游戏,有什么关系?”张忠挽着王守仁手臂说??“既来得这个军营校场,也就动一动嘛。” “我等诚意相邀,王大人不给面子啦?”江彬在中间霍然站起来,身上甲片相撞发出响声,从高向王守仁俯视,眼神中带着恫吓的意味。 王守仁没有与他对视,只是垂着头,磨擦一下自己手掌,然后双掌拍一拍大腿:“那好,恭敬不如从命。王某学射没多久,也就陪各位大人玩玩。” 众人下了阅兵台,到了校场一端,那里已然放着弓箭,对面则立了一个箭靶,有过百步之远,那漆成红色的靶心,看来甚是细小。 江彬和许泰都是边将出身,张忠亦为北方人,对射艺甚有信心,心想王守仁一个南方儒生,射术定然有限。这次请他来阅兵,其实就是为了安排这场较技,要在千百将士眼前,折损王守仁的名声。 此事传开去,最好连圣上也听闻!皇帝最好武事,知道王守仁本人如此窝囊,定然不会喜欢他! 许泰当先就拿起一柄弓,弹了弦数次,确定合用,也就说:“我们每人射三箭看看!我先来!”部下递上羽箭给他搭上。 虽不如江彬外表威猛,但许泰也是边塞军旅出身,身材颇为壮硕,这时立一个步,挽箭拉弓,眼目盯着远处靶心,射姿十分娴熟。 就给你看看我的功夫! 许泰暗里早就看低王守仁,要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心里多了一份骄傲浮动之气;再加上得宠在皇帝身侧多时,近年其实疏懒了练武,那拉弓的耐力稍有不足,瞄准时略偏移了一点点,指头一放,羽箭飞射而出,却只是仅仅擦过箭垛的边缘。 他见一箭不中,脸都红了,连忙挥手:“这不算”又待要再拿箭,一只厚实的手掌却伸出来止住他。 “许大人昨晚睡得不好,今天状况不佳,还是把弓放下,先由江某来吧。” 江彬说时,语气全没像说话那么客气,反而有责备之意。许泰看过去,只见江彬那张布着伤疤的脸绷得像铁一样,瞪过来的眼睛闪出愤怒,令许泰心里一寒。 许泰虽然在这次南征中总督军务,名义上的地位比江彬高,但实际江彬远比他更得皇帝的宠信,关系密切许多;如今江彬更继承了钱宁的权力,掌握着锦衣卫,各宠臣全都忌他三分。许泰听了江彬这么一说,也不争辩,悻悻然只好将弓交给部下,退到一旁。 这时江彬的亲信卫兵,早从兵器架上取来江将军专用的强弓,双手恭敬地递给他。 江彬上前,从士兵手里一口气取过三支箭,把两支插在身旁沙土,另一支搭上了弓,一吐气就将那强弓拉得满满。 即使在这群精锐边军里,射姿有如江彬一般雄健优美的,亦在少数。只见他侧步挺立,那双健臂把满弓挽得极稳,尽现力量与技艺。 江彬指头一放,劲箭飞射命中靶心,箭尾的羽毛不住在弹颤。 江彬从地上再取一箭,同样又拉个满弓,瞄准发射。如此连发三箭,结果全都命中红心,众军士也都轰然喝采。 “到王大人了。”江彬把弓抛给部下,瞧着王守仁冷冷说。他也不让张忠射箭了,就把较量变成他与王守仁二人之间,好直接折辱他。 “江指挥好箭法。”王守仁只应以微笑:“下官只好献拙了。望各位大人休要见笑。” 他走到兵器架前,挑了其中一把弓,仔细看了看没有裂缝,又试一试弓弦,也就走到预备的位置。他向士兵借了两条绳子,将那儒服的两边宽袖束起来;又挑了三支箭,并一一检查箭杆和羽毛,这才将两支箭插在箭囊挂在身侧,拿着第三支搭上了弓。 这边军营地里用的都是强弓,江彬等三人和众将士看着王守仁拉弓,心里在想他到底够不够力气?却见王守仁一个稳实的站姿,举臂张弓,那弓弦像不费吹灰之力就给张开来。 这当然只是假象,王守仁拉弓不可能不用力,只是他善用了全身躯干的力量,一气集中于一个动作上,于是很顺畅就将那强弓张开,外面看来举重若轻,其实是全靠身体协调的技艺。 看着这个身材瘦长、一身儒服的四十九岁文官,轻舒双臂张开战弓,那千人将士甚是惊异,就如目睹奇景。 王守仁张弓的同时,眼目已在远眺百步外的靶心。他一无杂念,心中明澄,彷佛身边一切人都在瞬间消失,世界就只余一人一弓一箭,还有那远方一个标的。 而他只要做一件世上最简单的事情。 扣弦的指头轻放开。 从张弓、瞄准到放箭,王守仁的动态恍如流水,瞄准的停顿时间甚短,就像只是随意而发。 羽箭旋转飞行,准确命中了箭靶的正中心。 江彬、许泰和张忠都愕然。后面黄璇等四个王守仁弟子,与千百军士一同轰然叫好。 但王守仁完全未受这激烈的气氛影响,从箭囊里拿出第二箭搭上,与先前的动作完全一样,很快又再发出。 这一箭,几乎擦着上一箭的箭杆,贯入靶心。校场上的欢呼更烈。 王守仁又拿来第三支羽箭。 自小聪慧的他,虽也为了功名寒窗苦读,但绝非只活在纸堆里的腐儒,既参修佛道与兵法,也爱旁及各种杂学,少年时就常习武艺,包括剑击和射技,尽管与真正的武林中人相差颇远,但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五年多前打了庐陵一战后,他深感个人武力的重要;而且看见邢猎、闫胜这些武侠元气充沛,想到身心平衡也是做学问的必要条件。以他这年纪要再练拳脚刀枪与人拼杀应无大用,于是王守仁就重拾射艺,还命全体门生都要修练。 第453章 龙虎剑(173) 他在南赣上任之时,就在巡抚官邸旁设了射场,每日公务之后,晚上就在里面讲学,再以射课作结,这数年早就练出极扎实的箭技。直至近年跟六剑客重遇,王守仁再向他们请教身体发劲用力之法,也随川岛玲兰进修弓箭,射艺又提升到另一层次。只是在军队里他身为主帅,不想抢了麾下武将统领的威风,故此练兵时从未亲身上场,因而除了诸门生及六剑客,外人并不知晓他有这一手。 此刻王守仁气息一吐,那强弓又再张开。他面容仍旧平静如止水,心无旁鹜。旁边的张忠趁他瞄准那短暂一刻,大声咳嗽想打扰他,但王守仁的射姿没有受到半丝动摇,那放弦的手仍旧轻柔,羽箭又再破风而出,同样命中了箭靶红心。 在千人击掌喝采声中,王守仁把弓和箭囊放回兵器架,解开衣袖的束绳,向江彬等行了个礼。 “下官侥幸。年纪不小了,再射下去,恐怕弓也张不开来。” 江彬盛怒之下,脸上那些疤痕都涨红起来,好像会发亮一样,目中闪出似要将王守仁当场斩杀的凶光。 他与王守仁虽然一样三箭俱中,但王守仁的命中处比江彬更近靶心正中央,而且首两箭都射在几乎同一位置,明眼人都看得出更优胜。 而在众多边军将士眼中,王守仁优雅的射姿,还有瞄准短促的快发,比起江彬那种力量为主的射技,又更惊人。 听见那欢呼声的差异,江彬他们自然亦知道士兵们怎么想。 张忠这时举起手止住那呼声,然后说:“虽然大家都中了三箭……可是我看江大人用的弓比较强,箭靶若再放远五十步,还是能够贯穿;王大人的箭也就未必了……我看还是江大人胜!” 王守仁回以微笑,抚一抚须。 “胜负没关系。就如张公公先前说,是游戏吧?” 说完王守仁又向各人行了礼,也就告辞。江彬三人故意并不送行,却见王守仁等在军官带领离开之时,在场那些精锐的边军战士,竟都对王守仁投以敬佩崇拜的目光。 这家伙,太可怕了…… 江彬看着这情景心想:平生确没有遇过像王守仁这样的人物。若再在南昌停留下去,难保军心不会归附于他,那岂非动摇到我的根本? 三天之后,江彬、许泰与张忠率军离开南昌,回去与皇帝会合。王守仁三箭,令省城回归平静,百业复苏。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同时在皇帝朱厚照身上,正发生一件惊人的大事。 数以百计船桅上的各色军旗,沿着大江列队飘扬,气势甚壮,一时令人以为又将要掀起另一场水师大战。 然而那江中的大小战船所以聚集起来,全都只为了迎合一人的兴致。 能够这样做的人,天下间只得一个。 “威武大将军”朱寿也就是当今皇帝朱厚照这天又穿着全套他最喜爱的“威武团练营”铜甲。左手把住腰间剑柄,站立在江边眺望这战船密布的情景,心里大是得意。 只见江风一吹过,船上战旗皆猎猎作响。停泊的军船虽都未张帆,但上面都站满了水手和战士,船旁突出各样刀枪弩,仿佛随时就要初级。朱厚照看来兴奋得忍不住拍掌,就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美人。你们看看”他指着江上战阵:“看联的船队多么厉害!过几天我们就乘它们去南京,你们想到时的场面有多好看!” 陪侍在皇帝身边的,除了数百名“威武营”铜甲战士外。还有他带来江南的许多宠姬。其中有八个更是新近才在江苏一带得到的美女。宋梨和马荻也站在其中,马荻一边手更牵着儿子阿捷,她们跟其他争宠的美人不一样, 没有刻意挤上能被皇帝看见的前排,反而留在最后头。当其他美人迎合着朱厚照的话拍手欢笑时,两人只是淡淡地应和。 立于皇帝两侧的“威武营”战士,全都提着大盾,他们的眼睛不断左右察看,谨慎地留意附近有否异状,看来颇为紧张。 皇帝自下了南方,就像笼中释放一样,每天都充满玩乐的冲动,仿佛非要把身边陌生有趣的一切看遍赏遍尝遍不可。他只要一想到什么就马上去做,有时要微服入大省城里逛集市,有事要登山狩猎,有事要沿江河快马驰骋。 他这般活跃又难以猜度的行径,令护卫人马疲于奔命。本来圣驾所到之处,随邑护卫都要预先开路,及把皇帝停驻的一带地方清空封锁,不让闲杂人等接近;但朱厚照的心意转的太快,亲卫军队根本来不及清场,尤其皇帝常要入城中市街赏玩,城里人多密集,街巷又复杂,要把他与所有潜藏的危险隔绝,不是常常都可以做到。 就像此刻,其实江中除了战船之外,还有不少渔船在岸旁或是军船中间经过。它们本就在这段大江中作息,实在难以完全截止禁绝。 这些战船全都是在四个月之前鄱阳湖大战里残余下来较完好的船舶,其中大半都从叛军缴得。由于王守仁军的水手多是福建水兵,早已返回原籍,故此现在操作这些战船的都是在这镇江一带征召的商船船夫,而上面的战士则由南征的禁军士卒充当。 自从在淮阳得了朱宸濠等俘虏之后,朱厚照很快忘了先前的不快,亦不等候去了南昌的江彬等将领返回,自行率军向着南京进发。只是他对于南方一切都感到新奇。每到一处都要停留赏玩,因此走走停停,要到最近方才到达镇江。住在前大学士杨一清的府邸里。 这些年不论在京师还是出塞,朱厚照只有骑马玩乐,因此一到了南方就对江河上行舟十分着迷。他又想到自己错过了鄱阳湖之战,于是在宠信的太监魏彬鼓动下,命令再征集战船在江上演练,好填满心中遗憾。 “好!上船!” 朱厚照振臂一呼,就上前走向埠头。提着大盾的“威武营”士兵跟随着保护。 埠头上早有一条装饰华丽的小船在等待着。几名特别雇用的本地渔夫,小心翼翼地侍候着皇帝上船,生怕他会失足堕入水中这里江边虽然水浅,可是皇帝穿着全副沉重的胄甲,要是跌进水里可不好玩。 倒是朱厚照自己信心十足,他来南方已经坐过许多次船,早就习惯那摇晃,这时踏着木板几步,轻轻一跃就上了小舟。跟随他的“威武营”卫士反而是又惊又笨拙,他们都是北人,不习水性又少坐船,每步都战战兢兢。 这小船把朱厚照送到了江中的大船旁。皇帝随即攀爬绳梯登到大战船之上,他毕竟惯常习武又年富力强,两三下就爬上甲板。等到其余八十多名亲卫都上了船后。朱厚照从船楼上一挥战旗,各战船也就扬帆起航。 宋梨和马荻在岸上看着船舶缓缓移动。暂时不用陪侍帝侧,令她们松了一日气。 “皇上的兴致看来还很浓。”宋梨说着,又想起以前随驾出塞的经历。“这么下去,我看他不玩个两、三年都不会回京师。” “这不是好事吗?”马荻徽笑说。这趟南征,不论天气、环境和饮食都比从前在漠北边塞优胜,而再不用被困在“豹房”,对她们二人而言也轻松得多。加上朱厚照沿途又新得了不少美女,宋梨二人要陪伴皇帝的日子亦大大减少。 不过最重要的是:皇帝在江南待得越久,她们就越可能找到机会把阿捷送走。只是直至今天,马荻都还没法找到合适又值得信赖的人,可以把自己的孩子托付。 “本来杨大学士是个很好的人选……”马荻这时沉吟说:“可是他一定不会……” 她说的乃是杨一清。宋梨马上会意她要说什么,只是碍于许多宠姬在旁,不宜把话说完。 姐姐是想锐:杨大学士虽然好人,但也不会为了一个孩子,而冒上触怒皇上的危险。 杨一清乃是当朝少有的忠臣,更是早慧的神童,十四随即考乡试,获推荐为翰林秀才,十八岁中进士而入仕,而且文武双全,屡次领兵抵御边塞外敌;之后又与张永合作除去奸臣刘瑾,功勋卓着,得进内阁参与朝廷机要政务;直至近年因为指控钱宁等人干政,受到各宠佞联合在皇帝跟前的诽谤,于是请求休官归乡,返到来镇江居住。 虽已退仕,杨一清却仍心系朝廷与主君,这次趁着皇帝南来入住他家,就在饮宴时借机向圣上进言,劝其节制欲望,应该更有身为人君的自觉,励精图治。这些话虽不合朱厚照心意,但他未有对杨一清动怒,只是笑着敷衍过去。之后皇帝确也有三天暂时停下休息。令江浙一带百姓稍送了一日气。 那场饮宴宋梨和马荻也都在场,因此对杨一清印象深刻。这人天生相貌丑陋,眉毛稀疏,面容显得有点猥琐,她们第一眼见了都不喜欢他,但后来听他说话,才感受到他为人沉实却又不失机敏,而且果敢直言,品格学问俱不凡。 第454章 龙虎剑(174) 可惜,这个爱玩的皇帝,留在身边的都不是杨大学士这种人…… “我要!我要!”这时阿捷看见江上行驶的大船,甚是亢奋,不断呼叫着要去坐。马荻把他抱起安抚。 “今天不坐啦……”她握拍阿捷的背项说:“不过有一天阿捷一定会坐船。会去很多、很多不同的地方,学会很多不同的东西。阿捷要做一个有用的人。不依赖别人也能够生活。做得到吗?” 阿捷用力地点点头,那双明亮如星的大眼瞧着母亲。有一股纯真而诚挚的光芒。宋梨在旁抚抚阿捷的头发,看着这目光,忽然又想起闫胜。 他们的眼睛好像…… 马荻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数月来随着皇帝南征,亲眼看见沿途民间如何大受摧折。圣驾所到之处,所耗的粮食资财不计其数,民房被一一临时强征。市街生计停顿。皇帝要打猎一次,一座山的禽兽就几被杀光;要看一场烟火,那积在天上的烟云过了一整天都不消散。 更可怕的是,地方的贪官污吏也都借着皇帝南巡而来,编造各种敲诈征索的借口,大加敛财,令所经处民间的负荷百上加斤;官员又争相向皇帝献上各种土产名物,以讨取圣上的赏赐,所得往往百倍于产物的价值。宋梨和马荻看着朱厚照挥金如土,所花的都是朝廷的浅,只有在旁轻轻叹息。 正德皇帝这南征之行,对苍生百姓而言,就如一场狂风。 宋梨这时看着江上徐徐开行的战船,心里想,皇帝这么玩一次打仗的游戏,又不知道花耗了多少民脂民膏。 “有时候我想:把这么大、这么多的权利。都集合在一个人身上,真不是一件好事……” 马荻听了这话立时瞪大眼睛,伸出手指按在宋梨的樱唇上,示意她噤声。这般大逆不道的说话,要是被旁人听了,随时有杀身之祸。 在吃惊的同事,马荻又不禁想:宋梨其实是个聪慧的女孩。只不过在旁观察,竟有这样的见解。 她也真可怜……从青冥派到“豹房”,总是身在不该在的地方…… 马荻自己何尝不是在感怀身世?这些年她也是人家随意摆布赏玩的笼中鸟。 所以阿捷的人生绝不可以像我们这样…… 那船队已是渐行渐远。这时有近侍太监到来,催促宋梨她们这些宠姬登上马车。未上船的“威武营”将士也都已上了马,只因皇帝的所有护卫和随邑,都要沿着江岸陆路前进,跟随着圣驾而行。 乘着那大战船的朱厚照甚是兴奋,一时仰头欣赏那巨大高耸的船帆。一时又低头去看船首破开的浪花,他在甲板上四处走,不断问船夫各种操作航行的方法,又研究架在船边的各种武器战备,对于战船上每一方寸都那么好奇。 因江彬等宠臣都去了南昌,此刻陪伴在皇帝身边的只有提督太监魏彬。随同南来的南位大学士梁储和蒋冕则留在岸上与护卫车马同行。另外张永仍要负责看守朱宸濠等叛逆俘虏,并未到来这江岸。 看着朱厚照那一兴奋的模样,安排这一切的魏彬心想自己立了一个大功,以后在皇帝眼中的地位又会获得提升。他庆幸江彬、许泰等都不在,才给了他这个良机。 朱厚照站在船首处,左右两旁都各有八个卫士拱护着。他远望江上大小船舶齐航的气势,心里不禁想象,先前的鄱阳湖大战是何等壮观;若是自己亲身率领王师,在炮声火焰里乘风破浪,冲锋陷阵,那又将是多么的豪迈。甚至后世的史书,会把他与鄱阳湖大破陈友谅、奠定开国之势的太祖皇帝相比。 而联却失之交臂! 今生恐怕再难有这样的机会…… 原本情绪高涨的朱厚照一想及此,转眼露出了愁容。 魏彬从旁见了吃惊,不知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安排不周,惹怒了皇上。 “这军船就只能开这么快吗?”朱厚照看着船下浪花,又指指江上各处的快艇:“它们好像比朕的船快啊。” 一名水手诚惶诚恐地下跪回答:“回陛下……今天风不大。而这条主船比那些轻巧的小艇沉重许多,这样已是最快的了。只可等风变。” “呸!没用!”魏彬反手抽了那水手一记耳光,然而皇帝止住了他,只挥手着那水手继续干活去。 “既是天时,就算是朕也没办法呀。”朱厚照仰头看看桅杆上的旗帜,微微一笑:“就像老天注定,这一战朕赶不上……” 魏彬这才明白皇帝的愁怀何来,于是上前锐:“陛下,请看看这水师如何布阵!” 朱厚照一听见又有关于武事的新花样,再次打起精神来,点了点头,兴 致勃勃地看着水面。魏彬一声令下。这主船上的战士马上吹起号角。附近其他大船听见了也一一响号,互相和应。 那逾百的大小军船,开始依照先前的指示,前后移动排起阵形。这是魏彬一早准备来取悦皇帝的节目,是今天的重头戏。 可是这些临时征召的水手船夫,不似王守仁军中那些纪律训练皆甚严格的福建水兵,又不熟悉这些战船操作,于是在一起调动时陷入了混乱。有的船还互相轻微碰撞。 魏彬见了甚是惶怒,怕又开罪皇帝。但朱厚照见了这情景,只是大笑起来。 “朕这水师,看来跟“威武团练营”差得远了,这些日子还得好好练一练。” 魏彬听着只能陪笑不语。 这时他们却听见,左后方的江上人声鼎沸。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其中一艘满是“威武营”护卫的战船,指着江水鼓噪呼喝。原来在纷乱的船阵之间。不知何时有一条细小的渔船从江岸水边混入进来,无声无息地朝着皇帝所在的主帅船接近。 那条细长的小渔船,上面独独只站着一名渔夫,穿着蓑衣头截大竹笠,摇着橹催船不断前行。加上船帆吃满了风势。而船身又轻又尖,渔船的航速甚高,转眼已越过那条满是禁卫的战船。又再向主船接近了一些。 “刺客!” 主船上的护卫怒叫着。这两个字如一枚尖针,刺到朱厚照耳朵里,他身体耸动了一下,脸上笑容消失。 渔船仍是毫无停滞地前进,乍看就好像在冰上滑行一样。那渔夫的摇橹手法,有一种极是奇特的力量,每一下都十分贯彻,好像他双手的感应,随着长橹能够延伸入水中,借用了水流的每一分阻力来划动,驱使船身上前,而且完美配合着船帆的风力,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被浪费。 这样的能耐,就连主战船上那些经验丰富的本地水手。也从来没有见过。 人和船筒直就像化成一条游鱼一样…… 一听见“刺客”二字,主船上的禁军战兵也紧张起来,慌忙寻来弓弩去射击那渔船。这天并不是真正的演习,不过做个模样给皇帝看,因此那些守在船上的禁军根本没有任何作战的准备,这时才急急忙忙地提起弓弩,上箭去瞄准发射,同一时间射向渔船的箭只有七、八支。 那零星而来的飞箭大多都射偏,只有两箭掠过渔夫的身体两尺内。,另一箭飞向他胸口,只见渔夫一个轻松的闪身就避开,紧接又再摇橹,那一箭丝毫没有阻碍他前进之势。 渔船一眨眼接近到主船侧不足三丈外。那渔夫放开了船橹,迅速拾起放在船上一根丈长竹竿,并朝船首奔跑数步! 那双穿着草鞋的脚,在破浪航行的小舟上竟是如履平地,身姿无一丝摇晃。 渔夫快要跑到船首尽头时,仲手将竹竿一端撑在船头甲板一条预先凿开的缝隙里,紧接着双足一蹬,整个人就凌空飞了起来! 就如摇橹时一样,渔夫这连串动作,展现了惊人的感应和协调力,将奔跑、起跳、推竿、腰挺,以至竹竿本身的弹力,每一分毫都全部统合起来,再加上借助渔船前航带动的速度,渝夫的身体就像纸造一样轻巧飞行,而且去势力甚急激,迅速飞越了江面的浪潮,临到主船的般身侧面! 眼见就要撞上船身,渔夫左手伸出,手里有一柄半空时拔出的短刀,他反手一刀猛的插下,乘着身体飞扑之势,刀刃轻松就深深刺入坚厚的船身木头里! 渔夫握刀的左臂猛拉,整个人沿船侧向上拔升,右臂朝天舒展。一把攀住了船边。他藏在竹笠底下的嘴巴轻轻吐了口气,右手发动拉扯,身体收缩一翻,也就轻轻登上了主船左舷的甲板。 这一连串强登战船的动作,在众多船上战士的眼中就如幻术一样。不管是身经百战的边军骑兵,还是受过精锐训练的禁卫勇者,也从来没有想象过,人体能够如此移动。 然而不管多吃惊,他们没有忘记自己身在这里的责任:保护这世上最重要的一个人。 而且他们都清楚,要是这个人有什么闪失,他们跟自己的家族会有什么后果。 禁卫们暴喝着,提着刀枪一拥而上。 第455章 龙虎剑(175) 渔夫左手一扯,解开了披在身上的蓑衣向前横挥,就将最接近那两名护卫的长枪卷住。两人只感到那蓑衣之上似乎挟带着一种神异的力量,手上枪杆被不由自主地旋转拉扯,两柄枪被卷在一起往旁脱手飞去! 蓑衣脱下后,那渔夫背后立时露出一柄斜背的兵器,他左手卷走长枪的同时,右手伸往肩后,迅疾将那兵器拔出! 奇特的是,渔夫并不是用右手五指握着兵器的柄子,而是仅仅用食、中两只手指,勾住那柄首上的圆环,就把雪霜似的刃锋拉出来;渔夫右臂顺势一挥,那利刃遁着一条巧妙的弧形轨迹出鞘向前划出,最前端的双刃尖峰,削向一个提刀的护卫颈项,准确无比地从颈甲和头盔之间一条细小的缝隙划入,带着激烈的血花离开。 这么诡异的两指拔剑斩击招术,上一次于世间出现,是在西岳华山。 剑刃削过之后,渔夫又再舞起左手蓑衣,那卷旋的奇异力量又令一把禁军的长砍刀向斜下方脱手甩去,钉入了船舷甲板;他右手腕紧接一翻,掌心向上。手指扣着的剑又从另一角度斜斜抹回来,另一名“威武营”卫士的喉咙被削开! 在这极端精准的剑技前,众卫士的一身坚厚护甲,犹如不存在。 渔夫右腕抖了一抖,手指变换了拿法,这才终于握着创柄。此时众护卫看清那柄兵器的模样:狭长而微弯的刃身,既是剑又似刀,护手铸成“卍”字形的前后逆钩,剑柄饰着银白色的古雅云纹。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兵刃,也不知道这仍然是当世第一剑。 用才渔夫扯脱蓑衣时。也顺势将绑着头上竹笠的绳子解脱。此刻竹笠才轻轻滑了下来,露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张白皙而难以看出年纪、有着贵族之气却又闪出孤狼般眼神的奇特脸孔。 没有在战场中死去的姚连洲? 众多护卫从未有见过他的脸,只是直接感受到那股强烈的危险,但他们除了上前,没有其他选择。刺客禁卫们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数量。前排几个还没失去兵器的卫士,呼喝着一同攻上去。 但是他们一遭遇姚连洲,连“对战”都称不上。姚连洲以左边的蓑衣挥使出“巫丹”化劲。那些卫士的刀枪一碰上,就好像遇到一道乱流形成的墙壁一样,纷纷失控或被卷得脱手;而他右手的“单背剑”就如一根刺针,用最小的动作精确地伤害卫兵没有甲片保护的部位。他左右手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器物,使出截然不同的武技,一圆一直,一澎湃一轻捷,却能完美地互 相配配合,面前的敌人在他眼中就像练习用的人偶,逐一被杀伤倒下,还有一人因为坚持要保住手上被卷的兵器,从船边堕入了水中。 大明天下最勇猛精锐的军人,一一发出凄厉的呼叫。 站在第二排有六个提着大盾的“威武营”亲卫,他们看见有同僚落水。 又见姚连洲此刻仍站近在船边,马上心生一计。六人并排举起盾,一同朝姚连洲撞击过去! 大不了跟他撞成一团,一起下水! 必得保护圣天子! 然而要把天下第一“巫丹拳”高手撞翻,是个不设实际的幻想。 就在其中一面盾牌于姚睡莲接触的瞬间,那提盾的卫士突然感觉战船翻侧了。这只是错觉,是他那冲撞的力量被“巫丹”带引得失控而扰乱了重心的结果。他不知道是怎样发生的,只知自己手上盾牌忽然就跟另外两面盾撞击成一堆。 六个并排的盾卫,被这混乱互相牵连,三个掉落船外,两个倒跌到其他同袍身上,最后一人伏倒甲板,后头中了姚连洲另一记轻巧的刺剑。 打倒了这六人后,众兵的阵列出现了混乱和空隙。姚连洲把握着这个机会,沿着船边前进,开始主动攻击! 自从在巫丹山大战生还之后,姚连洲以一敌众的技巧、策略、反应和直觉,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境地。这主战船之上,皇帝的重装亲卫加起来有过百人,正常而言即使以姚连洲的武力,要正面以一抵百也没有可能。但这船上环境狭窄,那百人近卫空有压制多数,亦难以从四面八方全部围攻上来;而姚连洲更善用这优势,一直背靠着船边外的江河,先消除了后顾之忧,每次同时向他进攻的最多只有五、六人,后排的人又无法在此使用弓弩火炮支援,他就这样逐一应对和把眼前的敌人消减。 江上附近其他的护卫船,都急急开过去欲协助救驾。那些别船的卫兵没看得清皇帝主船上会发生着什么,只是不时从远远看见,有刀枪兵刃被不知是什么力量送得飞上半空,又有穿着战甲的卫士接连堕入水里,那景象就似有什么猛兽冲入了人群中一样。 姚连洲的长剑和蓑衣交替挥动,一柔韧一锐利,遇者披靡。相比起巫丹山战争里如化为魔神的那个姚连洲,此刻的他又不一样,反而回复到华山“镇岳宫”里孤身大破“拜斗剑阵”时那个模样,招式自然挥洒,临机变化时又似一个画师在广阔白纸上即兴挥笔,每一个动作都在尽情地享受。 分别只是,绘画这幅图画用的不是墨,而是鲜血。 这两年来压抑的一切能量,终于在这场战斗里尽情宣泄。 商师兄,对不起。 看来,我还是适合当一个握剑的人。 静伏的死尸,匍匐的伤者,在甲板上迅速堆积。有的禁军士兵忽然想起,曾经听巫丹山活着回来京师的神机营同袍,描述过那场不可思异的可怕经历。他们蓦然猜出,眼前这个人是谁。 即使是再勇猛的军士,即使明知道任务再重要,但面对眼前的恐怖,还是无法控制地退缩下来。 姚连洲面前的空间又增加了。他看得见,那个正在船头处被密切保护的人物,距离自己已不足十丈。 于是他第一次离开船边,跨过尸身,向那目标踏进。 第456章 龙虎剑(176) 左手上的蓑衣经过多次挥舞卷缠,已然残破得七零八落,姚连洲放手丢弃,擎着孤剑孤上前。 卫士们以为姚连洲失了一件“武器”,反击的机会来了,于是再次振起士气向他抢攻。 然后他们才明白她是多么愚蠢的判断:全心运用“巫丹剑”的姚连洲,才是最可怕的姚连洲。 众人又见识到另一种幻术。在“巫丹剑”的化劲引导之下,一个卫士猛刺出的枪尖贯穿了同袍的肚腹;另一人的砍刀劈进了别人战甲的肩颈之间。姚连洲则在那横飞的刃锋之间毫发无损地前进,护卫们拼尽全力,也没法形成半点有效的抵抗。 眼看刺客已快走到三丈之内,拱护着皇帝的那些持盾卫兵,立时在陛下前方筑起一道盾墙,作为最后的屏障。 一身都染成血红的姚连洲再杀进一丈,一剑刺死跟前一名身材高壮的卫兵后,吸了一口气就猛跃向前,左脚先是踩上那仍然站立的死者腰带处。往上一跳。右脚继而踏上其头盔他左脚也提了上来,踏着死尸的肩头,两足发劲一蹬,全身就朝那盾墙飞过去。乘势身体如一字往前出剑。 巫丹派的舍身剑技,“巫丹飞龙剑”! 这剑招从高点起跳,再加上“飞龙剑”本身的爆发跳跃力,姚连洲一眨眼就越过了盾墙上头。 “单背剑”的刃尖,直指着下方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咽喉。 “巫丹飞龙剑”之势疾如流星,以朱厚照的眼力根本看不清。但他好像直觉知道已是自己殒命之时,在剑尖抵达之前,他闭上了眼睛。 剑尖碰上皇帝的喉头皮肤,但那前刺的力量瞬间就被姚连洲收住。姚连洲同时轻巧地着落甲板,站立在皇帝身前,剑锋与朱厚照的颈项之间,连放进一张薄纸的空隙也没有。这种极动而后静、自如收放操作躯体的能力。举世无双。 朱厚照憋住了气息一会,当他发现自己仍然需要呼吸时才透了一口气,张开眼睛,看着近在自己三尺之前的巫丹掌门。 这两个人。终于见面。 朱厚照站在船首前头的边缘,朝着下面平静的江水撒尿。 他一边尿着,一只手扶着船头大铁炮的冰凉炮身,仰头瞧向天上皎洁明月,感觉无比畅快,不禁朝天吁了一口气。 还活着的感觉真是美好。 他不用回头都感觉的到,那双眼睛正在背后密切注视着自己。“不必担心。朕不会跳下去。”朱厚照笑着说。“朕不会游泳。才刚刚把命捡回来,朕才不想死。” 在他身后十几步处的姚连洲,盘膝坐在甲板上,归鞘的“单背剑”横在腿间,看着朱厚照时没有一点表情,这十一月天时的晚上已是微冷,姚连洲把一件御用锦织长袍披在肩上。 皇帝这泡尿也真长,他一边撒着,一边眺望大江。在这主战船附近,连半条大小的船舶都没有,全部都停的远远,可见前头的水上和两边江岸,亮着密密麻麻的灯火,那都是忧心如焚的臣下和亲卫,正在密切注视着战船的状况。 他们被迫远离,当然都是姚连洲的命令。主战船也被清空,只余下他和皇帝二人。 曾有熟悉水性的卫士请缨,可以暗暗潜到战船下面埋伏,等待拯救圣上的机会。但这马上被张永、两位大学士及魏彬否决了,圣天子即使少了一片皮肉一根指头,他们也全部担待不起。三人不敢冒着惹怒姚连洲的风险。 圣上至今毛发未损,已经是无比幸运…… 那个姚连洲,可是敢于跟禁军打仗,与朝廷对抗的疯子,要是稍不依从他而被发现,谁也无法保证他会对皇上做出什么事情…… 天子被俘,大明历来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当年“土木之变”就是个惨痛的教训,可是那仍不比今次,当朝皇帝竟然是在中原王土上,被一个独行刺客于万军之中劫持。可真是破天荒的奇耻大辱。 然而朱厚照此刻却好像没感受到什么屈辱,畅快地把尿撒完然后把裤子抽上,绑好了腰带,转身回去船中央。 他那身沉重的战甲,早就脱掉了堆在一旁。船上甲板放满了先前部下为他准备的酒水美食,已被吃喝得杯盘狼藉。朱厚照俯身提起一壶酒,就着壶嘴喝了一口。 他吞下酒后抹抹嘴巴,舌头仍在感受着美酒的味道,这酒比平日甘甜得多。朱厚照知道,这是刚刚死里逃生的效果。近的经历他已经试过一次,就是在应州打了胜仗、阵上斩杀一名敌人的那天,他不管是进食、喝酒还是与女人欢好,官能的感受都格外鲜烈甜美。 是因为强烈感到自己生存啊。 而今天,他这敏锐感官还远在那次之上。只可惜没有一个宠姬在身边。 “你真的不喝?”朱厚照把酒壶递向姚连洲。 姚连洲摇摇头。 “我不喝酒。” 朱厚照再喝一口,又问:“从来不喝?” “不喝。我只喝茶。很淡的茶。” 姚连洲因为自小受黑莲教药物的影响,花了很大努力才把身心官能重新控制,所以并不喜欢酒醉的感觉,因此不喝酒,与他练武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可惜这里好像没有茶。”朱厚照微笑说 “没关系,我喝水就好。”姚连洲说着就拿起一个装着清水的竹筒,拔开塞子喝了一口。 这两个人,此刻竟如一对朋友,闲谈着这不着边际的事,境况甚是诡奇。而朱厚照更是感觉新鲜,因为普天之下,从来没有人以这样随便的语气对他说话。 “好了,他们也都撤开。”朱厚照坐到姚连洲对面,伸手指一指船外。“如你所愿,只剩朕与你两人,可以说正经话了。” 姚连洲直视着皇帝,朱厚照对于巫丹高手这压迫力早已不陌生当年师星昊就给他感受过一次。 “朕知道,你要杀朕,有十足的理由。”朱厚照低头叹息。“挥兵征讨巫丹,朕确是做错了,到今天也很后悔。” 朱厚照的坦率,反而令姚连洲感到意外。 第457章 龙虎剑(177) “这一仗打完了,朕来到江南,才知道原来你加入了皇叔的阵营。”朱厚照喝一口酒又说:“你要用一切方法向朕复仇,这个朕很明白。” 他放下酒壶,双手拉开衣襟,袒露出自己精实的胸膛,伸出手指在心胸处点一点。 “过错,朕已经认了。可是朕不会求饶。你此来若是想折辱朕,那大可不必。就在这里刺一剑,完成复仇吧。巫丹派要追求天下无敌吗?把朕这天下第一人杀了,也算是一种『天下无敌』啊。” “我是有这么想过。” 姚连洲说着,手指不经意般扫过“单背剑”的剑柄,令朱厚照的心突跳。他嘴里虽硬,但并非全不畏死。他知道,姚连洲任何时刻只要有心杀他,他连剑光都不会看见。 “当初我加盟宁王府,也是想着要彻彻底底打败你,将你拥有的权柄拿到手。”姚连洲继续说,眼睛盯着月光下的朱厚照,目光有一种淡淡的冷酷。 朱厚照听了才明白,姚连洲助朱宸濠叛乱,不只是报仇那么简单,更计划日后取而代之,把朱氏的大明江山都取下,实现最彻底的『天下无敌』。 “可是在这场仗之后,我知道自己从来不是走那种路的人。我没有成为王者必要的那颗心。或者应该说,我的心从来都不在那里。” 这次轮到朱厚照愕然了,姚连洲如此坦诚自白,而且承认自己的弱点,同样令朱厚照料想不到。 在鄱阳湖最后一战的前夕,商承羽叫姚连洲好好地思考,然后再做一次抉择。结果姚连洲还是认为,自己相比商承羽并没有称王的资格,在逃出战场之时,心里已经决定跟从商承羽,还在想怎样劝他不要放弃巫丹王者的梦想。 然而在逃到樵舍军营时,姚连洲看见的,却是躺在痛哭的巫纪洪怀中那商承羽的尸身。 这个宏大的梦,就此破灭。 “生还的我却还是要想怎样过余下的人生。”姚连洲继续说:“然后我知道,自己还是得再走昔日的路。去寻找原来的那个『天下无敌』。” “那么你找朕要什么?”朱厚照把衣襟合起来,脸也放松了,好奇地问姚连洲:“是要朕下旨,赦免一切罪名,重置巫丹派吗?这个容易。” “今日重置巫丹,也不过得我一人。”姚连洲说。“罪名就算洗刷了,那死绝的巫丹武侠,却还是不回来。” 朱厚照点点头。他欠巫丹的,确是无法挽回。即使把姚连洲叛逆之罪一并赦免还是不够。 “加到巫丹头上的罪名,你固然要撤去。”姚连洲站了起来,提着“单背剑”,从高俯视皇帝。“至于巫丹是否复兴,不必你来操心。只是我另还有一个要求,才是这次探访你的目的。” “朕说过,不会受你胁迫。” “不用担心,我会送给你一件东西作代价。是重礼。” 姚连洲说着就从后腰处,解下一直紧紧系着的竹筒。朱厚照一早就留意姚连洲身后有这东西,还想是不是什么必要时同归于尽的最后兵器,但看对方此刻解了下来,似乎又不像。姚连洲将竹筒轻轻抛给朱厚照。 那竹筒既有防水的蜡封,内里之物又有几层油纸包裹,朱厚照花了好些工夫一一解开来,发现是一本卷起的账册。 朱厚照将账册摊开来,好奇地揭开细读,可是夜里光线不足。姚连洲将甲板上一个烛台拿过来,以火石打火点燃了。 细看其中条目,朱厚照的眼睛收紧。。他虽疏于政事,又不好学习,但其实天生聪慧,稍看就明白这是宁王府向朝廷上下贿赂的记录账簿。上面有许多他熟悉的名字。 朱厚照翻开一页一页的看,只见受贿者的名字极多,京师文武官吏里大半都没有走脱,其中就连当今首辅杨廷和都在其中。其余则有许多是江西及临近各省的官员。 即使是玩世不恭的正德皇帝也都明白,这样的一份佐逆名单要是公开出来,整个朝廷将有多大的震动。 “确是一份厚礼呢。”朱厚照把账册合上,闭目说。那许多朝臣一向阻止他游玩,都是他喜欢的人物,可是他并没有打算借这部账册来打击驱逐这些人。即使是如何率性,他也明白这批朝臣大多仍是忠臣,收受朱宸濠贿赂不过一时贪财,并无真正叛逆之意。他庆幸此册只是落在他手,若是被其他不轨之人利用,足可对朝廷作出沉重的打击。 “那么……”朱厚照把账册塞回竹筒内盖上,站起来看着姚连洲:“你有什么要求?” “你知道谁是邢猎吗?” 朱厚照听了愕然,一时想不起来。 他提出来的,应该是武人吧? 他再回忆了一轮,蓦然想起,拍了拍大腿说:“姓邢的,朕记得!就是那六剑客之一!” 姚连洲点点头。 “我要你把我跟六剑客所有的罪名都免除。然后安排我与邢猎决战。在紫禁城大殿上。” 武侠,在皇宫正殿上里作生死决斗。这是荒唐的无可再荒唐的事情。 然而正德皇帝听了,眉目却扬了起来。 这就是他寻求的“天下无敌”。 “这个邢猎,是与你旗鼓相当的绝世高手吗?” “我见过。他已经是。” 朱厚照听了这句话,极感好奇:世上原来竟有能与姚连洲相比的人物,而且得到他的认同。 “你在哪里见过他?” “在战场上,六剑客,一直就在王守仁的军队中。” “竟有此事……”朱厚照得知后沉思:怎么一直没有人跟朕说这事?啊,这当然了,正是朕下旨缉拿六剑客的,他们又怎么敢暴露身份? 而他们却愿意冒死为朕作战。 王守仁能驱策这些人,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这个邢猎……他会答应与你比试吗?”朱厚照踱着步说:“朕不想以圣旨逼迫他,又再犯下上次的错误。”他说的自然是“御武令”一事。 “他会答应的。” 姚连洲肯定地点头,远眺着黑夜的大江,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只要他听到这决战的邀请,一定会来。” 朱厚照瞧见姚连洲此刻的表情,心里升起一股仰慕。 “朕真羡慕你们。”他忍不住说。“你们身处的那片天地,朕永远也进入不了不管朕拥有多大的权柄,麾下有多少兵马,国库有多少金银财帛,都做不到。” “你拥有的一切,都是与生俱来的。”姚连洲回应他。“而我们拥有的,都是从很早以前开始,用血汗和意志累积,历无数凶险磨练,一点一滴而成。” “可是像你跟他这样的高手,还是拥有远远超越别人的天赋吧?”朱厚照皱眉。 “你可知道我在巫丹山这许多年,见过有多少有才能的人,在修练的道路上死亡残障,或是半途而废,一生默默无闻,从来没有发挥过天赋吗?”姚连洲说。“天赋越高的人,所走的道路,往往也得越危险狭隘,因为对这样的人来说,若是作其他轻松的选择,人生都算是一种失败。” 朱厚照听了这番话,不禁动容。 这种话,过去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 朕一生如此爱玩,是否也在逃避困难的道路呢? 世上终于有一个人与他平等对话,方能激发他如此思考。 “要是朕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 姚连洲听见皇帝如此感叹,一时呆住了。 朱厚照再次从甲板上捡起那酒壶,用手摇了摇,估量内里剩下的分量,张嘴把其中一半喝下了。 “紫禁决战,朕答应你,但你得为朕做一件事。” 朱厚照抹了抹嘴,把酒壶递给姚连洲。 “干了它。” 姚连洲爽快地将酒壶接过,仰首喝光,将空壶随手抛落江心。 内心同样孤寂之二人,相视而笑。 十二月的大江上寒风凛烈,吹着船头上邢猎的脸。 他少有地穿着一身正式长衣袍服,那头鬈发结成髻再用头巾包着,此际又没有带着兵刃,衣饰总算比较正经,可是仍无法掩盖一身散发的野性之气。就好像他与川岛玲兰成婚那天,被佟晶取笑像头穿了衣冠的猴子一样。 可是现在的邢猎无心理会这些。他看着前面江水的神色甚是肃穆,没有了平日的笑容。 到底前头有什么在等待我们呢? 一个人迎着江风而立,邢猎不禁回想当初从海外回到泉州后,独自在滩岸上面向飓风暴浪的那情景。转眼已是八年前的事了。那天他决定一个人挑起对巫丹派的战争。却继而经历了这许多。有了可以付托生死的同伴与爱人。经过了以为无法跨越的伤患幽谷。打了许多没有想过会打的仗。获得足可挑战任何人的绝技。失去了要挑战的敌人。 到头来,巫丹派已不存在。他没想到这旅程,是以这般令人遗憾的方式结束。 不。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邢猎早就跟妻子透露过自己将来的梦想:要像巫丹那样,去找天下武林比试印证。只是这个志向突然被一场战争打断了。 第458章 龙虎剑(178) 如今仗已经打完,邢猎想,也是他重拾那想法的时候了。 只是阿兰她现在是怎么想呢…… 在展开新的旅程之前,邢猎知道还有很多事情要解决。包括眼前这一桩。 七天之前,王守仁把六剑客从乡村急召回南昌城。这自然十分不寻常:不久前江彬等才大闹南昌,王大人面对的危机仍不小,身为朝廷钦犯的六剑客,实在不应在此时出现于他身边,以免成为政敌攻击的藉口。 难道这表示了,我们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地现身了吗? “邢侠士,有一件事情要请你做。”在南昌见面时王守仁说:“跟我一起往南京面圣。” 即使是野性不羁的邢猎,也无法不受这话震撼。 王守仁日前领得圣旨,命他即时前赴南京谒见圣上,并且必得带同六剑客前往。 随同圣旨的还有一道诏令,宣布已经查明:六剑客昔日的罪状,全是通逆奸臣钱宁所构陷,即日统统赦免;又说朝廷已知六剑客保护王守仁有功,命令其到南京领赏。 “这事情实在推托延迟不了。”王守仁抱歉地说:“邢侠士,请马上与王某走一趟。” 王守仁所以这般难为情,乃是因为川岛玲兰怀胎已逾八个月,随时也要临盆,在这种时候却要把邢猎带走。 邢猎虽然不舍得妻子,但深知王大人的难处,为了大局,次日就与闫胜陪他出发。此际六剑客能远行的只有三人,而王守仁深知不宜被皇帝见到娇美的佟晶,于是就由邢、闫二人代表。 此刻邢猎看着大江,心里挂念着川岛玲兰,在想:不知道今天我们的孩子已经出生了没有? 那天分别时川岛玲兰倒是显得很轻松,只是抚着高隆的肚皮说:“这孩儿连战争都经历过,爹不在身边又有什么大不了?你放心去见那个明国的皇帝。最好讨一份大礼回来给你的孩子。” 想到这里邢猎不禁笑了。娶到一个这样的女人,他不知道自己前生到底干了多少好事。 这时船将要靠岸,王守仁和闫胜也都从船舱步出,后面跟着两名参随和黄璇。 “最快明天就到南京了。”王守仁上前站在邢猎身边,瞧着江岸的风景。“终于也不用东躲西藏,流离失所了。邢侠士应该高兴吧?” 邢猎侧头瞧瞧另一边的闫胜,微笑着说:“最高兴的应该是他啊。回去就可以重建青冥剑派了。不久后我就得喊一声闫掌门。” 闫胜可没想到自己要当上“掌门”这一点,听了邢猎这句话,登时脸红起来。 “我……只一心再建青冥派门户,不是为了那些……” “你担当得起的。”邢猎拍一拍闫胜的肩头说。 闫胜看着邢大哥,心里想可能不久将来就要与他分别,心头一酸。 “王大人呢?你也高兴吧?”邢猎又说。“上次献俘被阻挠,今次终可以面见圣上,应该松一口气了吧?” “这……恐怕要到了南京才知道。”王守仁神情严肃,难以真心笑起来。 他并未了解,皇帝何以会突然召见他。 天子遭刺客姚连洲劫持一事,在朱厚照本人严令之下对外保密,王守仁亦没有得知。而皇帝是在与姚连洲一席话后,开始着人认真打听查探王守仁和六剑客之事,才会发出这道召见的圣旨。 朱厚照在脱身后就移驾南京,不久之后江彬等领着边军回来会合。得知圣上遭劫持,江彬害怕被皇帝责怪失职,于是更加紧要诽谤王守仁,指他在江西一地既有实权又得人心,骄横跋扈,早晚都会拥兵作反。 皇帝天天听这说话,觉得有点烦了,于是忍不住将那部宁王府的贿赂账册拿出来,对江彬等人说:“这账簿朕翻来翻去,都看不见王守仁的名字,说他本来跟皇叔一伙,有什么证据呢?不如这样,朕就召王守仁到来亲自问问他!” 这些事情王守仁都不知道,他只知自己面临的危机仍然很大,因此一领到圣旨就马上赶着出发,以免这难得的面圣机会再生变故。 此时官船泊岸的地点已入众人眼帘,正正就是先前宁王久攻不下的安庆城。 王守仁他们远远看过去,只见冬日阳光之下的安庆,多处城墙仍是凹陷不平,有个严重的崩缺处更是格外碍眼,当日激战所受的损害,至今还没有怎么修复。 黄璇看见了不禁说:“这安庆知府定是位好官。” “黄兄为何这么说?”闫胜出奇的问。战争打完已经半年了,那城墙还是那般破败,迟迟未有修好,似乎应是办事不力的证明。 “他必然是把钱粮都用来重建百姓的家业,恢复城民生计。”黄璇解释说:“修城墙因而放了在其次。” 王守仁听得弟子如此明白为政之道,大感欣慰。 船泊定之后王守仁率众人乘小船登岸,踏上了先前曾经被宁王叛军据为攻城营寨的土地。他们还未靠岸,已经看见大群城民聚集在岸边,都是要一睹平叛大功臣王阳明的风采。 安庆知府张文锦与都指挥杨锐亦率了一批官吏士兵在埠头前迎接。双方各叙礼后,杨锐带点激动地握起王守仁的手。 “若非王都堂及时起兵进军南昌,当日安庆城必陷,下官等与无数百姓,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杨大人把事情反过来说了。”王守仁也紧握杨锐的手,另一只手掌则搭在张文锦手臂上。“若无安庆城死守那十八日,贼军早已入了南京,据半壁江山之势,其时我再集合多一倍兵力,也没把握讨伐;这一仗恐怕还不知道要打到何年何日,天下苍生都要受折磨。” 他朝着围观的百姓,低头作揖。 “安庆城上下,请受王某一拜。” 张文锦二人连忙扶起王守仁。他们已在城内府邸设宴接风,但是王守仁辞谢了。 “王某得了旨令,要赶往南京谒见圣上,无法停留。乘船稍作补给,我们就要再起行。”王守仁说。张文锦等再三挽留,但王守仁都坚决推让,另一原因是怕对方各般款待,又白费安庆城的物资。 第459章 龙虎剑(179) 王守仁随又向张文锦介绍邢猎和闫胜二人。他们没有官位,王守仁只能含糊说二人是助战的民兵,而张文锦猜想他们是王大人的私人护卫。 张文锦和杨锐略一打量邢猎闫胜,感受到他们特异的气质,竟有一点熟悉的感觉。二人相视无语,但心里想法相同。 跟大师有点像啊…… 官船补给了粮水之后,王守仁就向张文锦和杨锐告别,并说会尽力上报二人坚守安庆的功劳。他又谢绝了百姓送赠的一切礼物,吩咐都转送给战争的孤儿寡妇,然后就登船离去了。 假如王守仁带着邢猎和闫胜进入安庆城的话,他们必然会看见在城门内新立的一座石碑,碑上镶着一个只有半边的铜铸罗剎面罩。 此后六剑客都没有知道圆性的结局。他们心里一直相信,圆性仍然在不知道哪里继续云游修行,直至死去的那天。 然而王守仁赶路再快,还是逃不过奸臣的阻挠。 就在他离了安庆抵达芜湖之时,却受到锦衣卫的拦截,并向他宣示另一道诏令,命他马上返回南昌,否则将严治其擅离职守之罪。 这道当然是矫诏,由江彬等几个人合谋发出。要是在京师,江彬他们要伪造圣旨比较困难,也得冒着被朝官揭发的危险;但如今皇帝不在庙堂,又兼大将军身份,下旨的形式从简,因此要发虚假的矫旨容易得多,也难以追查。 王守仁即使明知先前一道圣旨才真确,但站在他的地位,实在难向后一道矫诏提出疑问。两道矛盾的旨令放在面前,令王守仁进退不得,违反哪一道都可能被江彬等人乘机编造罪状,王守仁停留在已是南京前门的芜湖,不知如何是好。 在战场上果敢决断的神将,身陷这不见刀枪的危局,一筹莫展。 邢猎和闫胜也警戒起来,带着刀剑密切伴在王大人身边,以防有人乘机加害。 王守仁在芜湖城中停留了半个月,仍是苦思不出解决方法,郁闷间进了附近的九华山隐居,每日在草庵静坐,心思才能保持清明。 这座草盖的庵堂本已荒废,但王守仁甚喜爱这里的位置风景,前而一片广阔的空地,再远则对着苍翠山林,四周带有一股空灵之气。他们把草庵打 扫整理好后,王守仁就每天都来坐。 “我们许久没有认真比试过了。”随同王守仁入山的邢猎,有一天这么跟闫胜说。 闫胜笑了笑,也就拔出“虎剑”短剑来,去寻找适合的树枝砍下,再削出长短双剑的长度。 邢猎也是一样,选寻出坚实的枝条削制成两柄木刀。 二人都准备好之后,把真兵刃解下,然后提着树枝在草庵前空地上对峙。王守仁和黄璇坐在庵前凝视观看。 邢猎将一根单刀长短的树枝插在腰带上,双手则握着倭刀般的五尺长树枝,与拿着“龙虎剑”式样长短木剑的闫胜相对。 以闫胜今日的实力,已与邢猎并列为当代高手,两人的比试世人难得一见,却就在这荒凉的庵堂前随随便便地开始了。 闫胜右手长木剑居前,左短剑收在胸怀之间戒备,那架式与当年赫圣无异。 邢猎的手指在长木刀上轻轻弹动,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家伙,在击败葉辰之后,又再变成另一个人了。 闫胜那持剑架构的气度,无懈可击。 就让我测试一下。 邢猎心念一动,双手握着柄略向左下方沉,木刀尖指向闫胜左肩头,瞬间做了一个微细的吞吐动作,似要向那方位刺击! 闫胜却是纹丝不动,双剑没有任何反应,完全看透这是邢猎的虚招。 邢猎这个伪装的攻击动作虽小,但是其气势甚为逼真,对敌人发出的心理威胁甚大,闫胜却能够完全不为所动,只因他没有将眼目感应过于集中在邢猎的刀上,而是平均地观察其全体,因此能判断出邢猎的真正意图。这正是最初离开青冥山之后邢猎教导他的“浮舟”心法,如今闫胜已能将之发挥完美。 闫胜双剑架势不变,双足贴着地微微踏前,朝着邢猎压迫,一如赫圣当天压迫葉辰。 很好! 邢猎带着亢奋的心情,半被迫地率先出招攻击,举起长木刀从右上斜斜挥斩而下! 这是东瀛阴流的“闫飞”斩法,但却混入了他从戴魁学来的心意门“崩刀”要诀,刀锋不是完全以圆弧砍出,也带有直线推压的劲力,其轨迹比正常的“闫飞”缩短了,也更难于防备。这一招其实是川岛玲兰发明的,但他今天已经运用得比妻子更好。 闫胜的气息瞬间改变。 邢猎已知道这是什么,因他亲眼见过好几次。 第一次是远远看见赫圣运用。 进入“虎相”的闫胜,左臂向侧前方一伸,短木剑往那斩击拨去,准确地截向长木刀侧面;右长剑则同时中宫直进,刺向邢猎的咽喉,两剑攻守同时,动作不费半点多余力量,直取邢猎出刀时的微细空隙。 这简单一剑,完全体现了闫胜七年来修练与战斗经验的累积,与从前邢猎初识那个十七岁少年相比,脱胎换骨。 邢猎的斩击并没有碰上闫胜的短剑,而是在相撞前一刻收了回来,横着刀身迎挡向闫胜的刺剑。 他们用的毕竟只是树枝,绝对不堪这两大高手的猛力交击,因此二人对招虽各不相让,攻击力度还是留着三分,避免交碰。否则以闫胜手里的短枝,是不可能真的像又阔又坚厚的短剑“虎剑”那样拨开邢猎的斩击。 闫胜的刺剑也一样,当判断到将被邢猎的树枝挡住,就马上收回去。他利用这一剑抢近了距离,左手短剑连环进袭,正是“龙虎剑法”的“虎扑”! 在二人接近之下,闫胜的短剑对着邢猎长刀占着绝大优势,却见邢猎半蹲着收缩身躯,长树枝贴着自己的身前左右翻动,将闫胜的连续“虎扑”挡住! 两人的木刀剑还是没有半点碰撞,好像中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激烈相斗。在旁看着的王守仁,虽不能清楚目睹各种招法,却见二人好像配合跳着某种即兴的舞蹈一样,景象十分奇异。 第460章 龙虎剑(180) 邢猎和闫胜这样比试,除了要具有高超的技巧和判断力之外,二人也必须全无敌意而且互相绝对信任。能够这么做到的,天下问也许就真的只得他们两个。 在抵抗“虎扑”之间,邢猎腾出左手来,于闪电翻飞的树枝黑影中伸进去,欲擒拿抢夺闫胜的短木剑。 此是邢猎在南蛮岛国所学的手法,在兵器比拼中如蛇吐噬,闫胜过去实战少有面对这么又大胆又诡奇的擒夺,但今日的他用起剑来心思澄明,任何奇招亦难以令他慌乱,只见他左腕发出一个类似“抖鳞”的短劲,短木剑一转绞向邢猎伸出的手掌。邢猎只能缩回擒拿手,无功而还。 但这也令闫胜的“虎扑”攻势停顿了下来。邢猎左掌收回之后一拍木刀柄上方,配合右腕扭转,双手把那长树枝翻过来,从下向上撩击闫胜下巴,同时借此一击的掩护向后跳跃,重新拉开了距离。 闫胜的战斗反应却已非比从前,充满了侵略性,以最小的摆头动作躲开这撩击之后,一瞥见邢猎后跃,哪肯放过他,双足一个跳步,就从上施展出“穹苍破”,飞刺向邢猎的脸! 看见闫胜竟能在这么短促瞬间,在没有多少预备动作之下使出“穹苍破”这样的猛招,邢猎甚感惊愕。 他已进步至此! 邢猎原本轻捷的双腿,突然如千斤沉下,立成一个不动如山的马步,左掌滑过树枝,抵住木刀前端的刀背位置,右手握柄举高至过肩,双手将木刀斜斜迎举,抵抗从上击下的“穹苍破”! 邢猎这招防御,结合了阴流太刀的“受”技、心意门的劲力整合、少林“紧那罗王棍·举鼎势”的运劲方式和腰马,甚至参考了他多次对战过的“巫丹势剑”技术而自成一式。这段日子以来邢猎深感自己过于依仗舍身刀“浪花斩铁势”,有攻无守,武技仍不够完备,于是潜心去思考创造另一绝招作后发防守之用,终于摸索出这个招式,并命名为“关岩破锋势”,这是邢猎首次在实际比试中使用,完全是被闫胜凌厉的攻击迫出来。 迎上的刹那,邢猎运起“借相”,拟想自己与长刀一体,化为海岸突出的一片坚刚崖石,抵御着卷来的千顷狂涛。 而闫胜的“穹苍破”,也灌注了他进入“龙相”的功力。 二人互相引发,无法再保留力量,树枝第一次相触。 在强烈的冲击之下,两根木刀相接处都破碎四散。他们各自拿着半截树枝,闫胜以飞跃的余势轻轻掠过邢猎,走了数步才停下。 那互击之后,旁观的王守仁和黄璇仍然无法控制地摒住呼吸,直至邢猎和闫胜都站直了,他们才透出一口气来。 此二人,已然入“道”。 王守仁心里不禁想。尽管他无法真正了解他们的武艺,却以直觉感受到二人比试时散发的超凡气质。 邢猎抛下了半截树枝,向闫胜微笑。他们彼此都知道,刚才的交锋,没有见出胜负:邢猎的“关岩破锋势”,并非单纯的防守挡架,假如用的是真刀,仍有后着;而闫胜被挡去一击,左手还有短剑未发,下一瞬间变化会如何,亦不是邢猎所能预料。 可是闫胜的脸没有放松。他手中的断枝只剩下两尺,随手抛去,又将邢猎放弃了的那截三尺左右的断枝捡起来。 “还没完。”他遥遥指一指邢猎腰间的另一柄木刀。“邢大哥,让我接你那刀。” 邢猎双眉扬起。闫胜如今那种对挑战的渴求,是往昔所无。 是被我沾染了?还是他已变得更像赫圣? 邢猎也无法肯定。他只知道今日的闫胜,正合他心意。 他缓缓把腰带上那柄树枝木刀拔出。同时闫胜向后退了数步,给予邢猎最佳的施展距离。 闫胜要尝试正面迎接这最强的刀招。他心里极是兴奋,因为邢大哥果真答应了。这是一种最高的肯定。 邢猎右手拿着木刀,垂下到差不多膝盖的高度,弯背低膝,又再次摆起那个如野兽般的必胜起手架式。 闫胜双剑左右架在胸前,略为交叠,凝重地戒备着。 他多次亲眼见过“浪花斩铁势”全力施展的情景,非常清楚要捕捉那快绝的刀有多闲难。 他想过若是佟晶的话,将来或有这个可能。她曾经偶然地使出神速的“燿炫之剑”,如苦练到能够随心而发的话,就有机会去破“浪花斩铁势”。 至于自己呢?闫胜不知道。但他一定要试试。赫圣的“龙虎剑”,没有任何应对不了的招术;他若要更追近师父的身影,也必得以此为理想。 看着二人再度对峙的王守仁,惊觉他们先前的比试原来还未到底,此刻更心跳加速。在他眼中,邢猎那个古怪、原始又野性的姿式,似是暗暗与天地自然契合。 然后在王守仁看不见的一刻,邢猎在原地消失。 没有光华的刀。 闫胜第一次从接受者的角度,感受“浪花斩铁势”的无俦气势。 一切的感官都已不足依赖。闫胜只能以直觉对抗,刹那就发动了“龙虎剑法”里力量最强的“虎雷啸”! 闫胜吐出刚烈气息,准备迎受那看不见的刀招带来的巨大冲击。 如果他来得及抵挡的话。 可是预料中的事没有发生。这次轮到翻滚飞行的邢猎掠过了闫胜,在他身后着地。 邢猎完成最后挥刀的余势,右手落到了左腰侧。却见他手里的,只得短短一截不足一尺的树枝。 原来邢猎始终害怕“浪花斩铁势”会伤害闫胜,所以在出刀之前加了一个短促的发劲动作,一抖令树枝从握处折断。而他砍向闫胜的“浪花斩铁势”,只有刀势,而没有刀。 但即使如此,闫胜仍如中了刀一般呆立在原地。因为他感受到,那“虚空之刀”确实斩中了自己。 闫胜沮丧地抛下一双木剑,回头向邢猎说: “我挡不了。” 可是他发现邢猎正向自己露出惊异的表情。 “邢大哥,没什么事吧?”闫胜关切地问。 邢猎好像这时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没什么……你刚才其实只差一点点。是真的一点点。”邢猎把两只指头贴在一起,强调着说。“我看你再这么练下去,不出七年,就能够真正的接下来。” 闫胜听了,眼睛亮了起来。七年听起来很遥远,但是“浪花斩铁势”是邢猎平生武技的结晶,而以邢猎与闫胜修练历程的差距,闫胜如果真的能在七年内追到这境地,已是极惊人的成就。 一想到这条道路都是多得邢大哥带引,闫胜朝他深深一拜,山衷铭谢。邢猎却兀自在看着手中那截短树枝沉思。 这也是在告诉我:“浪花斩铁势”并非无敌。 还要再进一步。还要继续探寻。 在邢猎心里,未来仍然充满无限的可能。 二人重新带上兵器,并肩向王守仁行礼。 “我们一时兴起,只顾自己练习,在王大人面前失礼了。” “才没有。”王守仁站立起来说:“王某才要感谢两位侠士,让我一睹这么凌厉的比试。此刻王某明白,何以世间武侠,如此沉醉在武艺胜负之上。” 他负着手在庵前空地踱步,俯身捡拾闫胜抛下的树枝木剑,也在空中挥舞击刺了几下。 “我这几天不禁想:像你们般自由自在地求道真好,胜过王某今天的境况。” 邢猎和闫胜从未听过王守仁如此沮丧,也都看着他。 “我年轻时也曾在这一带游历过。”王守仁远望那半隐在雾中的山岩树木,回忆起昔日旧事。“那时我二十七岁,爱好佛道之理,来到芜湖时就去了有名的化城寺赏览,却在那里的地藏洞内遇上一位学问甚高的老道长,与他谈论了整整一昼夜,当时几乎就有出家修道之心。可是结果我还是入仕当了官。想来也是因为功名心还太重,又想追随老父的足迹吧。” 王守仁就在次年中了进士,开展仕途。 “不知不觉这就过了廿二年。现在回想,当初实在不该当官。王某毕生追求心灵诚正与自由,身却受此羁绊,到头来白忙了一场。” “怎么会?”黄璇高声说:“先生为官这些年,拨乱反正,解救百姓危厄,都是苍生之福!” 邢猎和闫胜也都向王守仁拱拳,表示同意。 王守仁叹息一声。 “即使如是,这路恐怕也已走到尽头了。”他低首说:“我在想,如能就此弃官,入山修道,也是个不错的归宿。何况这些日子领军打仗,虽说是为保卫百姓,始终也累积了不少杀业,仍待悔悟。” 邢猎他们听到王守仁有出世之心,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历经艰辛,终于平定了叛乱,立下无人可及的盖世之功,实在谁也没资格强求他再多做些什么;宠佞干政,朝纲紊乱,即使是王阳明,也非他一人之力能够彻底改变。 可是看着如此一位伟人,因时势而有志难伸,他们实在不得不感到可哀。 第461章 龙虎剑(181) 王守仁回头,看见弟子和邢猎、闫胜二人面有哀色,他笑了笑说:“你们何必忧伤?我顺天道而行,也不过是要走另一段路而已。也许之后我专心致志修道讲学,对世人的裨益还要更大更久远啊。” 他看看天色,遂把树枝抛去,挥了挥手。 “时候不早,下山吧。趁我还未出家,我们去喝一杯!” 黄璇听了不禁瞪眼。这句带点轻狂的“喝一杯”,他从来没有听老师说过。 然而就在几天之后,局面出现了大转机。 这仍是多得大太监张永,他在得知王守仁被困芜湖的消息之后,派人过来打探其状况,然后等待适当时机向皇帝说明。 果然不久就被张永等到了。江彬等以矫诏阻拦王守仁已久,觉得时机适合,于是上奏天子,反过来诬告王守仁违抗圣旨,久久不来朝见。张永得知后找到了一个与皇帝独处的机会启奏,告知圣上王守仁其实早就到了南京门口,只因受到众多意欲争夺战功的人阻挠,无法前来。张永又说王守仁厌于与人争功,已有弃官退隐泉林、入山修道的意思。 “陛下,王守仁乃是大忠臣,假如也被迫得离去,从此天下再无贤士愿意为朝廷效力了!” 正德皇帝回想,王守仁竟愿意将逆首朱宸濠交给张永带回来,确实并无私心,于是下了一道急诏送到芜湖,命王守仁带同六剑客即日起行。 原本以为无望的道路,又突然打通了。 然而面前是祸是福,他们三个谁也无法确定。 这一天,闫胜彷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当下了官船踏上土地,经过金川门,走进南京外郭城墙之内那一刻,四周的一切都变得奇异。 那巨大井然的城市,压倒地占据了他的一切官能。就连呼吸的空气味道也是前所未尝。 无穷无尽、连绵不断的市街,展示着人间百物。闫胜已经沿着街道走了许久,但眼中所见好像没有半样东西重复,不断地冲击着他的视觉和好奇心。堆成小山般的花彩瓷器和说不出颜色名字的丝绸布匹;横挂在街道上方的无数彩灯和鸟笼,连天空也全遮闭;许多看不出用途的海外输来古怪器物;经常突然飘来的不明香气或是辛辣气息…… 然后还有就是人。看不见尽头的人潮。闫胜和邢猎随着王守仁的轿驾前进,即使已有士兵在前头举牌开路,还是行进甚缓慢,只因常要等街中人丛散开两边再从中挤过。闫胜从没想象过除了战争之外,会有这么巨大的人潮如此稠密地聚集。他们到底在干什么?是不是在闹着什么大节庆?道旁的酒家茶馆挤得客人好像快要从窗口跌出来。说书卖艺的摊包围着七、八层群众,令人怀疑后排的到底还能听到看到什么。 有好几次闫胜都看见寺庙前或市集外聚着大群乞丐,每堆都有几十人,而且一个个显得很有精神,有的还在追逐打闹。养得起这样的乞丐,也是一个城市繁华的证明。 闫胜已经感到微微昏眩。经过这几年的游历修行,也去过不少大地方,他以为自己见的已经够多,不会再被什么情景唬到。可是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巨大的城都,令他感觉自己像个乡下的山野村夫就像当初离开青冥山到了成都时那样。 不,这里还要厉害许多倍…… 而他们这时还没有走进内城。 入了内城郭,到达真正的南京城之后,那感觉又是截然不同。没有了拥挤的人丛,代之却是更整齐宽阔的街道和更大的建筑。许多应天府的本地官僚机构、卫门和府邸也都在内城里,一座座大建筑排列着分布有序,街道全都铺了一致的石板供贵族官员的车马行走,显然整个内城从头就细心规划过。路上经过的更不再是外城的闲杂人群,大多都是公人或为官僚办事的随从,衣饰整洁得多。这里就是整个南京城日常治理运作的命脉所在。 刚才从正阳门进入内城时,闫胜就特别留意到那内郭城壁,远比他之前进攻过的南昌城墙高大厚实,城楼也是极高。他不禁想,假若当日所进攻的是这般规模的防御,义军的牺牲恐怕惨烈十倍,更是难言胜负。 如今闫胜亲眼目睹才终于明白,为何当日王守仁那么担忧被宁王取下南京。南京城如此繁荣富庶,再加上龙蟠虎踞的地势和如此坚固的防御建筑,若都落到朱宸濠手上,那场仗恐怕还要打到今天,而且可能会演变成南北势均力敌、互争天下的长久战争。 不过至此闫胜所见的,还只是一个开场。 他们行至内城的中央,眼前突告豁然开朗,一片宽广无比的广场,出现在众人眼前。 闫胜和邢猎见了这个广场,心跳都不禁加快。他们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像着这地方站满了万计兵马的豪壮情景。 那单纯的广大,就令人直接感受到何谓权力。 这时王守仁也得下轿了,因为广场正对的城斗之后就是皇城,这里开始他要徒步。从这方向远远看见,皇城仍被一重城墙包围着,只隐隐看见少许高殿的顶尖。 王守仁在南京任官多年,对这里一切的壮观景象早就熟知,当然不会因此而再惊讶。但他此刻亦是面容绷紧,神情肃穆,只因过去南京皇城空空如也,今日却真有天子在座,而王守仁正是要去面见。 他心想如此实在不妥,于是仰天长呼一口气,脸色才和缓下来,回复平日的不动心。 王守仁啊王守仁,你真没用。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怕,见圣上却心头大乱,实在太不象样了。 他回头朝邢猎和闫胜微笑了一下,就与他们一同随着引路的禁军统领越过那广场。 两个武侠前来面圣,自不可能带着兵刃,刀剑全都留了在王守仁的官船上。他们如护卫般陪着王守仁前进,那中央的大道左右夹着两行全副武装的禁卫,每隔五人就提着一面比两个人还高的旌旗,其余则各竖着古风铸饰的仪仗刀矛,彷佛构成通道两侧的两道墙壁。邢猎赤手走在这刀枪通道之问,有一股讨厌的不安感觉。 第462章 龙虎剑(182) 是在威权之前无法保护自己的感觉。越是深入到南京城重地,这感觉就越是强烈。 三人终于走过广场到达奉天门。那里又守着一队禁卫,先查明确定了王守仁和邢、闫二人的身份,搜看他们身上有否藏着什么不轨的器物,又捡杏邢猎和闫胜的衣着是否够整洁体面,到一切满意之后才示意三人通过。 走进奉天门后越过金水桥,到了对面的端门,又要再接受另一次的查问,这才能真的进发向皇城城墙,到达午门。 在午门受到第三次检查后,三人要在门内侧的卫室中等待,由禁卫先往宫殿通传。 他们等待了大半个时辰。王守仁似乎早就预料了,在椅上闭目安坐,恍如入定。最难受的是邢猎,一来不喜欢身上衣服的拘束,二来实在对于见皇帝没有很大兴趣。 终于呼召传来了。禁卫带着三人进入皇城。 闫胜再度被眼前景色震撼。 他从未想过,世上存在这般巨大而壮丽的人造之物。 沿途目睹的每一座雄伟宫殿,都令闫胜惊叹。它们按着巧妙的地理分布,各据方位,结合发出一股恢宏无比的气势,虽然只是一一沉静地矗立,却令闫胜深深感受所营造的王者之气,与自然的深山大川又自不同。 假如在这里住下来练剑,不知道会有什么感觉呢? 闫胜这么想象起来,不禁微笑。他好想跟邢大哥谈话,但之前王大人及禁卫都已千叮万嘱过,进入皇城之后不可再随便互相交谈,于是只好忍耐着。 他沿路一直在观赏各宫殿和花园景色,甚是兴奋,就像回到七年前那个少年的模样。许多宫殿都半隐在内壁和园林树木之后,令皇城看来无限深奥,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王守仁察觉他们进了午门后走了不久就左转往西,看来并非前往正面的奉天殿。果然再走一段后,眼前出现一座大宫殿,上面牌匾写着“武英殿”三字。 其实闫胜只是从远方观赏,若是容许他走得更近细看的话,会发现这南京皇城里的各宫殿,许多已经开始腐朽失修。原来自从太宗皇帝迁都北京之后,南京的皇宫已无实际用途,到大约百年前开始疏于维修,许多宫室渐渐残破。这当然也有减省国库支出的原因。 但是唯独这座西侧的武英殿,由于内里供奉着太祖及太宗皇帝的画像,号称“御容殿”,又本来是天子斋戒祭祀的重地,因此仍然不断修整如新。 而正德皇帝临幸南京,自然亦以这武英殿为主理政务的宫殿了。 知道已经到达目的地,闫胜仰头瞧着大殿雄壮的正门,同时随着众人走过金水桥,渡过绕殿而筑的护城河。正门顶那三个端正厚重的大字,他看了心里甚是喜欢,心想将来重建青冥派的练武场,也要找人写出同样的牌匾。 过了今天,六剑客被栽的罪名就正式洗脱。而闫胜回去后就要出发返青冥山了。这次极可能是他跟邢大哥最后一次同行的旅程,能够来访这般雄伟的宫殿和都城,他感觉实在太有意思。 今天看见的一切,我这一生都会记住。 他再次看着邢大哥,朝这人生的第一个旅伴欢欣微笑。 邢猎也回以笑容,但他不快的感受挥之不去,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自愿走进囚笼里的野兽。 在近侍太监传唤之下,王守仁与邢猎、闫胜一起进入武英门,通过白石栏杆的甬道,步入大殿。 武英殿内里空间之高阔宏伟,每一片瓦石的华丽精致,令闫胜又再有一种身入异界的奇妙感。两排如巨树般的朱红圆柱,自大殿前一直延伸到深处,高高撑起满是金漆与色彩图纹的大梁和顶棚天花。 殿柱之间又再排满了提着刀矛的禁卫,密切地注视王守仁三人在面前经过。邢猎出于多年养成的反应,在殿中走着时都在向四面观察打量,思考若是受到威胁自己可以往哪里躲避逃生,怎样走才会受到最少的围攻;又估量着眼前禁卫的武力,自己能够打倒多少个,对方哪些兵器最适合抢夺使用…… 当然他并非真的有什么不轨图谋,这只是出于他多年来在各地经历无数生死培养的习性,每到任何一个陌生地方,都自然会这样预先观察。 即将要面见这片大地上最有权力的人,一般人无可避免也会显得怯懦恐惧。但王守仁、邢猎和闫胜三人俱步履自然,腰身挺直,带着自信地走进武英殿深处。 闫胜早已瞥见最后方的皇座,从正门远看过去时,皇帝就像一个指头那么小,直至越来越近才瞧得更清楚。 三人被带至皇座前大概三丈处就得停下。闫胜这时终于看清了当今大明天子的模样。穿着锦袍的皇帝远比他想象中年轻、瘦削和精悍。他早闻说正德皇帝喜爱武事,看这外型似乎传闻不假,但在闫胜眼中,那张正在微笑的脸却带了三分轻浮,与真真正正的武侠有点差距。 邢猎同时也在看皇帝的样子,并且留意皇座前布着一大队异常精悍的锦衣卫,神情极是警觉,腰间的绣春刀好像任何一刻都会拔出来;而较后的两侧各列着十名锦衣卫弩手,每五人一队分前后两排站立,成接连射击的阵势。 这般严密的保护,自然是因为先前发生过大江上姚连洲劫持圣驾的事件。 而江彬亦身穿锦衣卫指挥的飞鱼服,贴近在皇座侧站立。他站姿极是威武,但邢猎见了只是失笑,在他眼中这个从前的边荒勇将,只不过是依仗皇帝虎威的一头狐狸而已。 江彬察觉了邢猎的眼神,也瞪回去,但邢猎不闪不避,继续与这个宠臣对视。江彬被邢猎那凌厉的眼神盯得心生寒意。 站在皇座另一边的则是大太监张永,见了江彬反被邢猎气势压倒这一幕,心里暗笑。 “大胆!低头!”一名近侍太监发现邢猎和闫胜竟然敢直视皇帝,大声斥喝道。 第463章 龙虎剑(183) 两人心里其实对皇帝有所怨愤,皆因就是朱厚照一声令下,搞得他们六剑客被缉捕,又弄出“御武令”等许多事情来,他们几乎因此死在雷九谛与秘宗门的追杀下,这口气至今未消,其实颇不愿意屈服于皇帝威权之下。只是现在为了顾念王大人的立场,也为了大局,二人只好俯首降下视线,与王守仁一同向皇帝行礼。 朱厚照却不介意,招招手命各人不必多礼。这时张永递来一封预先写好的旨令,朱厚照接过来看了看,点个头又交回给张永宣读。 这道圣旨赞赏王守仁忠勇为国,治理地方甚有功绩,大大嘉许其贤能,故封他为江西巡抚,接替遇害的孙燧,克日回南昌就任。 圣旨内却连一个字也未提及王守仁平定宸濠之乱的功绩。这是因为皇帝至今仍想再亲自擒拿朱宸濠一次,即使只是象征式的游戏也好;假如圣旨又明文确定了王守仁一人击败宁王,哪岂非自相矛盾?因此到现在有关王守仁的战功,还是没有任何定案。 此事张永早就派人预告给王守仁知道,而王守仁也不介意,他求的并非个人荣辱富贵,只要得到圣上的肯定,可以安心回去复兴战后的江西,已然满足。 邢猎和闫胜在旁听了,他们虽也一早知道这安排,仍是为王大人愤愤不平。 那样的血汗功劳,都只字不提,这还有天理吗? 张永又拿出另一封诏令宣读,这次是关于六剑客因诛杀奸佞钱宁的义子,而受到钱宁诬陷,朝廷今已查明原委,故赦除先前一切罪名,由于同样的原因,他们在平乱中的一切战功也无一字提及,只含糊地说六人保护朝廷命官王守仁有功,但亦没有任何封赏,只得皇帝聊聊几句嘉许,并命其“悉返原籍,以其勇武効效力于地方道府”。 邢猎和闫胜行礼谢过。这时皇帝却突然开口。 “你们哪个是……邢猎?” 邢猎上前半步答应:“陛下,我是。” 他的回答粗鲁无礼,江彬、张永及众多卫士都皱眉,但皇帝不以为意。“抬头给朕看看。” 于是邢猎也就抬起头,果敢地与天子直视,还挂着他一向那个灿烂笑容。 这在江彬眼中实是轻佻之极,正想借此发作,皇帝却问:“六剑客,不是六个人吗?何以只有你们两个?” “六剑客不过是一场江湖风波所生的名号,早就解散。” 邢猎回答:“在王大人身边效力的,如今只剩我们两个。” 这当然半是欺君的谎话。事实是他们不想带着川岛玲兰和佟晶来见这个好色的皇帝,免生枝节。 朱厚照听完,端详着邢猎的脸好一会,心想:此人就是姚连洲要决战的敌手吗?怎么一个野人的模样?与那巫丹掌门简直是彻底的两个极端。 “有一件有趣的事情,朕要跟你说……”他看着邢猎,也微笑起来:“只是这宫殿太过拘束,朕不想在这里谈。换一个地方。朕也好跟你们两个喝一杯。” “依陛下的。”邢猎轻率地说。 张永也没想到还会有样的事情,与王守仁对望一眼,彼此都有些忧心。但谁能在这时违逆皇帝的话?他们也就只好先行退下。 “千万慎重。不可乱说话。”在武英殿外,有禁卫来要把邢猎和闫胜带到别处,临分手前王守仁向他们二人叮瞩。 邢猎和闫胜被安排在一个花园的亭台中休息等候。又再等了几乎一个时辰,看守他们禁卫得到通传,才将二人带出皇城。 他们遁着刚才的原路出了皇城,到得广场后却不是直过,而在半途向右转,往西而行,走到在内城的五军都督府。 原来朱厚照来到南京后嫌皇城气氛太过拘谨,不喜常住,因此他又再以“威武大将军朱寿”之名,征用了南京本地守卫军的都督府为私人宅邸,引入自己的禁卫看守,布置各种玩乐,彷佛又建成另一座临时的“豹房”。 邢猎与闫胜被带进了都督府,再经过两度检查,这才能继续深入,终于到达正厅前。经太监大声通传之后,他们才可踏入厅堂。 其实隔着门他们早已听闻内里的乐音与喧闹。进去之后邢猎和闫胜发现,大厅果然摆着盛宴,面前几张大桌放满了杯盆酒食,两旁站着身穿彩衣的伶人奏乐起舞,厅堂的空气中缭绕着奇特的熏香烟雾,那繁乱的情景一时令两人眼也花了。 邢猎倒是很喜欢这样的气氛。他在海外异国流浪多年,谒见过不少蛮族的国王酋长,他们玩乐庆祝也是如此随性尽兴,狂欢如没存明天。邢猎自从进入南京就一直绷紧的神经,因此稍稍松开来了。 闫胜身在这气氛中却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无论是那薰烟,还是厅里众人身体散发的汗味与酒气,都令他微微恶心,那喧闹的鼓乐驱使他心跳加快,四周一切都令他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我根本就不喜欢这种地方……那荒唐皇帝到底有什么要告诉邢大哥呢?快快说完,好让我们回去休息吧…… 朱厚照就坐在厅堂最后的主座上,那交椅披了一块大虎皮,皇帝一边腿提起踩在椅边,坐姿甚是无赖,身穿着一袭将军服,胸襟的钮扣却也都解开了,看来甚是欢乐。 他一看见邢猎和闫胜进来,就向二人大力招手,示意他们走到跟前。他继而挥手指示随从,下令伶人暂停舞乐,又叫人快快斟满两大杯酒来,赐给这两位武侠。 江彬仍然带着锦衣卫的刀手和弩手,守护在皇帝交椅两侧。那些弩手身处这样的环境,神情依然极是警觉,没有半点放松。 邢猎和闫胜排开厅里那些陪喝的官员和随从,走往皇帝座前,在相隔大约二十步之处停下。 朱厚照状甚兴奋,摩拳擦掌地看着到来的邢猎。他极期待将姚连洲约战的邀请告知邢猎,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紫禁城决战。这个念头太好了。 这事无论如何,朕也要促成!要亲眼目睹这一战! 第464章 龙虎剑(184) 二人到了皇座跟前时,闫胜这才看见,在皇帝左边的角落坐着一群衣着华丽的妇人,各具不同美态,一看就知道是皇帝的宠姬。 可是闫胜立时发现,她们其中一个,瞪着惊讶的明眸,正向自己注目。 而他在下一瞬间,眼神也变得与她一样惊异。 毫无准备之下,两个自小一起长大的人,七年之后蓦然再见。 在闫胜眼中,宋梨的脸既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相比往昔,成熟了的她有一股能把男人灵魂都吸进去的美丽。可是这仍然无法掩饰那教人痛心的脆弱,那种令少年的闫胜作过许多次梦的纯真气质。 如今却包裹在这种俗艳的衣服中。 而此刻被闫胜发现在这里,宋梨羞愧得想马上死去,但同时又觉得今生竟能再与闫小六相见,是上天给她的无比幸运。这两种交战的情感,令宋梨的娇柔身躯强烈颤抖。 邢猎马上就察觉闫胜的情绪发生强烈变化,吃惊地看着他。 皇帝亦然。他本来的兴奋笑容僵住了,看看闫胜,又看看他心爱的宋美人,感受到他们两颗心必有强烈的连系。 他人生中永远不会跟任何人拥有的那种连系。 妒意在朱厚照胸中升起。 闫胜一时脑袋空白,然后才开始恢复思考。他看一看皇帝,再看这厅堂,又看看宋梨,才渐渐理解到宋梨在此的意义。 我抛下了她。 然后她被送来了这样的地方。 不必言语,闫胜从眼神就能感受到,宋梨成为皇帝的女人那股痛苦。 他的面容,从惊异眨眼转变成自责与暴怒。 他朝着皇帝的所在,抬步。 朱厚照、江彬及众多锦衣卫,瞬间就感受到一头凶兽正向这边接近的错觉。 邢猎猛力拉住闫胜。 “刺客!”江彬大叫。 左右两边第一排的共十名弩手,听令马上朝着闫胜瞄准。邢猎见了没有多想,全速冲上两步,护在闫胜跟前。 绝不可以。 他是将来的青冥派掌门。 他的梦,不可就此断绝。 江彬看见那迅疾的动作,再而发现弩箭对着的目标变成他所讨厌的邢猎,他心念一动,也就挥手向下。 “发!” 强弩齐射。 同时邢猎进入“借相”。 他双臂急激在身前回转,以南海派的“六基虎拿”手法,徒手去截击那些如电射来的弩箭! 这刹那,邢猎毕生磨练的眼力、反应、速度与专注,提升至前所未有的最高峰。 两只厚实的手掌运成循环,以各种挡架的掌形,神准地将射向他身体上下的五支高速弩箭截去。这完全是超乎人体极限的神技。 另外两箭,贴着他右肩侧和左大腿侧掠过。 然而有三箭,还是越过了邢猎的防御圈。 左胸,右腹,右大腿。 箭镞没入。 在这瞬间,邢猎心里浮现出一个想象的画面。 灿烂阳光之下,浪花卷起的岩岸。是他久别的家乡泉州。川岛玲兰抱着他没有见过的孩子,站在岸边,回首看着刚睡醒的他。 “你回来了吗?” 阳光洒在他身上,就像十五岁那时候一样温暖。 眼神虚空的邢猎浑身浴血,躯体向后崩倒,落入痛哭中的闫胜怀里。 邢猎这个人,本来不曾存在世上。 假如那一天黄昏,“滚雷虎”邢照没有要找女人的念头。 在那片向着夕阳的石滩上,被渐渐高张的浪涛声包围着,邢照浑身赤裸坐着一块大石,仰起头闭目朝天,露出一副满足又疲惫的表情。 他慢慢才把裤穿过粗壮的双腿,拉起来绑好腰绳。原本激烈的呼吸,此刻还没有完全平复,邢照结实得像海岸岩石的胸膛继续急促起伏着,右胸口上那个虎头刺青,乍看仿佛像活过来,正在低声咆哮。 在他旁边另一块平坦如床的巨石,一个渔家女俯伏在摊开的布袍上,壮健而曲线姣好的身体,完全坦露于黄金夕照下,那背项与股臀上,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不停在闪耀。她双腿垂在大石边,因为经过激情的而仍在颤抖。乱发被汗水湿透,把她的脸掩盖了大半,只露出贪婪地吞吐着短促气息的嘴唇。 邢照没有看她一眼。这种时刻他只想喝酒。调整好呼吸后,他找来放在一边的行囊,从里面拿出酒瓶,顺道掏出一串铜钱,数出二十文叠放在石上。 辛辣的酒流进咽喉,在舌上留下一道微妙的甘香。这土酒还真不错呢,邢照心里想。 他自少年时就爱酒,也爱女人。但他深知若要武艺精进,这两种东西都得适可而止。可是现在既不在泉州老家,他心想还是可以放纵一点吧?于是又再灌下一口。 渔家女爬起来,将那件属于邢照的旧布袍披上,拨开乱发。那张脸其实并不漂亮,由于长期在烈日与海风中干活,皮肤又粗又黑,眼角的皱纹也早早出现。但亦因为平日生活吃苦,她的身段锻炼得很结实,而且线条弯曲起伏,这种年轻又健康的身体,散发着一股原始的吸引力。 她上前抓起石上铜钱,仔细点算了两次,才去找回脱掉的衣服,将钱小心地放进绣花布囊。 邢照这时已经喝掉半瓶酒,心想不该继续,也就把瓶口塞上,抹了抹嘴巴。 渔家女凝视着邢照仍然裸露的上半身,那一块块贲起的肌肉,令她回想刚才的时光。她自小就在海边讨生活,早见惯健壮的男人身躯。但是眼前这一副,跟平日那些打鱼撑船的男儿相比很不一样,这肌理的分布和比例,还有其中蕴藏的柔韧弹力,并非生自一般的劳动操作,而是为了某种特别目的而磨练出来…… “你来烈屿干什么?”渔家女忍不住问。“别说是来玩啊。这地方,什么都没有。” 邢照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的眼睛。从他这危险的眼神,渔家女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她耸耸肩,低头继续穿衣服,尽量显得自然。邢照那有如虎视的目光,良久才离开了她。他把酒瓶收回行囊时,那个瓷瓶碰着内里一柄沉重的金属物。渔家女虽心知有异,但装作没有听见。 第465章 龙虎剑(185) 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奇特又有点可怕的恩客,在海峡对岸是如何有名的人物,以三十出头之龄,就当上了泉州武林四大家之一南海派的掌门。 邢照此来当然不是为了游玩虽然他确是这么跟师弟和门人说。 他来是寻找一个人,并且要将其生命了结。 那个人算起来是邢照的远房族叔,很多年前在村里奸嫂杀兄后逃亡。此事一直都是邢氏家族中一个无人愿提的耻辱。因此当五天前邢照听人说,看见这个仇人隐居在烈屿一条小渔村,他想也不想就带着刀乘船过来。 他找到那条村,也找到告密者说的那个人。可是这人并非邢照要找的仇家,而是个广东人,只是样貌年纪跟他的族叔相近而已。 错失了复仇希望的空虚感,加上积累数天却无从发泄的杀意,促使邢照渴望找女人,最终把他带来这片一无所有的西岸石滩。 穿好衣衫的渔家女,将那布袍还给邢照。她看看海面的落日说:“我们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也开始汐涨了” 仍然拿着布袍的邢照,挥挥手打断她。并用手指按唇,示意她不要作声。 邢照在浪涛声中全神倾听了一会,然后迈开步伐,朝着石滩内陆走去。他的脚步很慢,好像要细心在空气里捕捉某种微细的东西。 渔家女好奇地跟着,心里充满疑问,却又不敢开口。走了数十步后,连她也开始听见涛音之间那微弱的异声了。 这时邢照早就展开快步,在岩石间跳跃奔跑。他已经确定自己听见了什么。 当渔家女赶上时,看见邢照站在一个细小而隐蔽的石洞跟前,手里抱着一个用布衣包裹着的婴孩。她讶异地趋前细看。是个初生婴儿,黏着幼细胎毛的脸皱成一团,眼目还没完全睁得开,正在放声大哭。 渔家女心中一阵酸楚。她实在无法想像,是什么人会把一个离开母体还不够半天的孩子,如此遗弃在无人石滩上。 “是男的。”邢照说,用指头轻轻抚摸婴孩那张皱得像老人的脸。他当然不是第一次抱孩子儿子邢越今年已经八岁。 一股奇妙的感觉,如潮涌上邢照心头。 我是来烈屿杀人的。结果却捡到一条生命。 “幸好你听见他哭……”渔家女说着,眼眶的泪水滚了下来:“再晚一个时辰左右,他就会淹死。” 邢照听了点点头,又再仔细看着嚎哭的婴孩。他马上决定了,要把这个孩子带回泉州。 他温柔地安抚着婴孩,直至他哭累了睡着。邢照抱着他沿石滩而行,眼睛眺视着已经越来越黑暗的汹涌大海。他的血脉同样在激荡。 人生的希望与梦想,从来不知道何时会突然终结;甚至像这个孩子,几乎连起步的机会也没有。 可是这孩子没有死去。而且捡到他的,不是寻常渔人或船夫。 是我这个远来的武人。 邢照并不相信命运。正如此刻,他还是可以选择把婴孩抛进大海里,或者扔给后面那个女人再一走了之……一切都只是他的决定。 他再次凝视婴孩的脸。邢照不知道,未来将有什么等待着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这小小的身体里有没有蕴藏学武天分。还有许多、许多今日不可知的事。 没有一件事情是写定的。 所谓“命运”,不过是在变成事实之后,我们回头看见的一种东西。邢照如此相信。 他现在就要去书写这弃婴的命运。 把孩子带回南海派。 邢照和渔家女沿着石滩,往南渐行渐远。他们不知道,同时在这片滩头的北端,有一个女人的生命正步向终结。 这女人就在一个多时辰之前,偷偷独自诞下那个日后名叫邢烈的孩子。而此际她将要死在自己的丈夫手里。 女人是个渔家妇,气力本来不小,可是此刻她完全无法抵抗已陷入疯狂的丈夫。她的指甲在他手臂和脸上抓出一道道血痕,但仍然阻止不了他继续掐着她颈项,将她的头压进海里。 男人维持着这动作,暴突的眼睛瞪着水里妻子痛苦的脸,他口中不断喃喃在念: “孽种……孽种……藏在哪里?藏在哪里?” 最后,海水下女人的口鼻再没有冒出气泡。她双手垂下来沉入水中。胸膛停止了起伏。 当察觉到妻子已经断气后,男人才从狂暴的梦中清醒过来。取代暴怒的是痛悔与恐惧。他本来只是要逼问出,那个并非他骨肉的婴孩何在。 刚才那个不是我……不是我…… 男人把妻子从水中抱起来,抚摸着她开始变冷的脸庞。 不一会,男人将妻子放回水里,并往深处推去。他自己也随着前行,面对夕阳一步步走进海浪之间。直至自己与妻子都被浪潮吞噬。 三十一年之后,在壮丽雄伟的南京“五军都督府”里,于这个国度的最高权力者眼前,邢猎将要气绝。 自出生起,邢猎所遭遇的一切机缘与运气,付出的一切血汗和信念,最终却只是把他带到这么毫无意义的结局。 而他还来不及知道,自己本来将能够与梦想中的宿敌姚连洲,在紫禁皇城决一雌雄,尽酬平生壮志。 当闫胜流着泪从后抱住身中三箭的邢猎时,另一排锦衣卫已然换上前来,手里提着更多早就上弦待发的弩,瞄向邢猎与闫胜二人。 就在他们射击之前,一条身影飞快掠过众多弩箭的前方。那十名锦衣卫吓得纷纷松开扳机上的指头,迅速向天举起弩,以免误伤这个人。 因为他们都看见这个身影属于谁。 江彬本要立刻下令锦衣卫再发射第二排弩箭,但他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吐出,那身影已然跃到他跟前。 正德皇帝朱厚照发出愤怒的呼叫,乘着跃势拉弓,打出当年短暂跟巫丹副掌门师星昊学习过的“巫丹长拳”招式。那只平日只要轻轻一挥就可决断万人生死的手,此刻捏成坚牢的拳头,猛然击在江彬脸颊上! 殿里所有侍卫、太监、宠姬与伶人乐师,全部都惊愕无比。 第466章 龙虎剑(186) 这是他们前所未见的一幕。皇帝陛下虽然活跃好武又行事率性,但从来没有亲手责打过任何臣下。 身材魁梧的江彬乃是边将中有数的猛士,站在朱厚照跟前,那身材的差距就如老虎面对猿猴。可是皇帝这盛怒的一拳既猝然而发,又贯注着巫丹派的发劲之法,江彬竟被打得整个人转了半圈,足下跄踉,好不容易才站稳。 皇帝并未理会惊讶的江彬,转身走到邢猎和闫胜跟前。他看见邢猎中箭处冒出的鲜血,瞪得眼角像要裂开来,伸手按住邢猎腹侧的伤口。热血瞬间将他的手掌与衣袖染红。 “不许死!”朱厚照高呼:“朕不许你死!” 邢猎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都过来!你们都来帮忙止血!”皇帝的手掌仍然按在邢猎腹上,回头大叫:“把太医叫来!快!” 马上有好几名太监奔出去呼召御医。众多宠姬一起跑过来,当中以马荻最为果断,率先把身上的翠绿绣裙撕下一大片,压到邢猎的心胸伤处。 其他美人也都学她,一一将华丽衣服的长袖或裙摆撕下。一片片鲜艳的绸缎都塞到邢猎胸口、腰腹和大腿的箭伤处,全都迅速变成深红色。 闫胜此时恢复冷静。他的手指颤抖着,伸向邢大哥鼻前。 他闭着眼睛,以平生苦练的内息法调整缓和呼吸,以全神贯注地感受着指头的皮肤。 朱厚照极度紧张,牢牢盯着闫胜的脸孔。 闫胜感受到,手指间有微弱的气息在来回流动。他猛地张开眼睛。 从闫胜这个表情,朱厚照知道是什么事。 邢猎仍然有气。 然而那气息极其细弱。闫胜紧皱眉头,继续全心感应检查着邢猎的呼吸。 每一次有空气流过手指,都令闫胜心头稍稍宽慰;但每当气息停顿,又教他担心还有没有下一口气。 邢大哥的命,此刻犹如悬挂在一根幼丝上。 “你们都小心!不要碰到箭杆!”马荻提示各姐妹,在帮助邢猎止血时别动到插在他皮肉里的箭,以免把创口扩大。马荻本是武家女眷,对这救伤之事的认识,自然比其他美女较多。 她们一只只纤细玉掌,拿着每片最华贵的丝绸,塞在邢猎的伤口上,勉力阻止鲜血流失。有一些怕血的美人则站在外围,撕下更多丝绸递进去。 朱厚照站在这群宠爱的女人之间,并没有看她们半眼,只是关切地看着邢猎的脸。 闫胜的心此刻静了下来,看见当今皇帝就近在伸手可及的眼前。闫胜此际虽然手无寸铁,但以他身为当世剑豪的武力,手指亦无异凶器,要杀朱厚照只是眨眼间的事。 江彬也知道皇帝此刻处在多么危险的位置,他顾不得脸颊被打肿,带着持弩的锦衣卫赶上前。几柄弩以不会误伤皇帝的方位,近距离瞄准闫胜的头及胸口,各卫士的手指都已扣住扳机。 闫胜仿佛对这些瞄准自己的锐弩视而不见,只是继续维持着探索邢猎呼吸的姿势,眼睛则丝毫不离朱厚照。 邢大哥一断气,他就得死。 闫胜这股猛兽般的杀气,殿内任谁也感受得到。江彬和众锦衣卫都浑身冷汗。然而他们不敢试图先发制人。刚才他们已经亲眼目睹过邢猎把大半弩箭挡格开去的超人神技;这个与邢猎同行的武侠年纪虽轻,亦难保没有相近的本领,江彬他们没有十足把握,率先发箭能保陛下毫发无伤。 “五军都督府”里此刻就形成了这样一个奇异的局面。维系着所有人安危的,唯有邢猎鼻间透出那阵阵柔弱的气息。 “不要……不要杀他……” 一把犹似小动物哀号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 朱厚照和闫胜同时把视线转过去。两人的心跳蓦然加速。 宋梨的泪水把胭脂都融化了。她跪在地上,脸蛋稍稍仰起,手中握着一支刚才被邢猎拨掉的弩箭,将锐利的箭尖抵在自己颈侧动脉上。 “别杀小六……陛下,求你……” 马荻此时也回头,看见宋梨这般模样,错愕万分。谁是小六?马荻瞧瞧与宋梨年纪相若的闫胜,又想到宋梨曾向她透露自己来自四川青冥剑派,也就大概猜出二人关系,并且明白刚才闫胜何以会作出意图侵犯皇帝的暴举。 “妹妹,不要……”马荻向宋梨伸出染满鲜血的手,想要阻止她。然而宋梨根本没有看马荻。她只是瞧着闫胜。 闫胜与宋梨四目交投,交流着激烈澎湃的情感。 先前重遇那一刻,宋梨原本羞愧得想就地身死。被闫胜亲眼看见自己沦落到这样的地方,成为被皇帝占有的女人,宋梨只感觉心里仅存的纯洁也被瞬间粉碎了;从前那个宋梨,终于在那刻彻底死去。 若是此生不再相见,那个小梨至少还活在小六心里…… 然而到了这个关头,宋梨完全没有想自己的事。那些都已不再重要。此刻她只知道:绝不可以让小六因我而死。不可以。 宋梨极是激动,握着箭的小手骨节都用力得发白。箭尖将她柔滑的皮肤轻轻刺破,雪白的颈项冒出血红。 闫胜看得出来,此刻的小梨死志甚是坚决。他过去从没有见过她显露出如此意志。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痛苦,磨炼成今天这样?闫胜不忍去想。他感到锥心般的痛楚。 要不是当初我撇下她……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是十七岁那一天,在“泰安寺”拥抱宋梨的感觉,此刻清晰无比地涌上心头。那娇小柔软的身躯,好像才刚刚离开他臂弯没多久。 为了走自己的路,我欠了她。 我一生都欠了她。 他又想到如今重伤倒在他怀里的邢猎。邢大哥是为了保护他而挺身上前的。 他们俩都不惜一切,要保住我的性命。 眼中看到可怜的宋梨,怀中抱着静止的邢猎,闫胜心里的杀气渐渐收敛消退。 江彬和众锦衣卫察觉到闫胜的变化。但他们仍未敢松懈半分。 朱厚照亦感受到闫胜已经解除对他的杀意。 第467章 龙虎剑(187) 他这时凝视着宋梨。即使已经拥有这个女人许多年,朱厚照却从没有见过宋梨像现在这样美。这个随时自戕的必死神态,散发着一种纯洁无垢的美丽。 可是从她视线的方向,朱厚照很清楚,这样的宋梨永远都不属于他。皇帝心里翻起酸楚与妒恨。 正德皇帝平生从不压抑自己的爱恨欲望。可是此刻连他也受到宋梨的意志撼动。他吞下那股心酸,开口说:“朕答应你。” 江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朱厚照虽非暴君,但也从没有宽厚到这般程度。这完全不符皇帝多年来的习性。 难道说……这家伙开始变了? 这比刚才皇帝的一拳更令江彬震撼。 宋梨得到皇帝亲口允诺,心头一宽,拿着箭的手臂也就软软垂下来。马荻立时奔上前去检查宋梨的伤口,确定只是刺破了一点点皮肤,这才松一口气。 突然大群人穿过殿堂急步而来,正是刚才出去的太监,在他们开路之下,三名随同亲征南下的宫廷御医气呼呼地跑来,后面还跟着十几个提着药箱器具的助手医士。御医等一看见圣上,慌忙远远停步行礼。 “都过来!”朱厚照猛挥手要他们免礼,焦急得声音都变尖了:“快救他!” 众宠姬这时让开,让御医上前察看邢猎。闫胜看看皇帝,又瞧瞧这些御医、助手及他们带来的药物,知道对方确是要救邢大哥性命,才轻轻把邢猎放下,让他躺在地板上,自己向后退开了三步。锦衣卫的弩箭依然紧随瞄准着闫胜。 御医全不知晓这个中箭的奇怪男子是什么人,但见圣上如此紧张,亦知不得怠慢,急忙上前察看,并谨慎地把黏附在伤口上的染血丝绸移去。 检查了一轮后,御医向身后的医士下了指令。数名助理医士连忙打开药箱,取出大卷的白绸来清理血污;另外的助医早就拿出金创药散,用老酒调成止血药递给老师。两名御医熟练而小心翼翼地围着箭杆将药涂上,同时仔细检看三处箭创的状况。另一名御医则伸手轻轻搭着邢猎颈项,监探其气息脉搏。 四周所有人都焦急地看着众医师救治。此刻就连皇帝也忍耐着不敢声张,怕会影响治疗。 其中一名老御医在为邢猎胸口涂药时,突然停了手。他凑近再细看几眼,然后呼召两个后辈来看。三人都露出讶异的神情,并且交头接耳在说话。 “什么事?”朱厚照忍不住开口。 那老御医慌忙上前,一边接过助理递来的绸布抹净双手,一边低头说:“禀告陛下,这异状……臣下前所未见,也从未在医书上读过……” “直接说!”朱厚照不耐烦地催促。 “是……这位……这伤者身上中了三箭,其中一箭就在心胸,按照常理本该早已穿心气绝……”老御医惶恐地回答:“可是臣下刚才查看,发现伤者胸膛中箭处,四周的筋肌竟是收缩得如铁石般坚硬;而那箭矢仅仅入肉一寸,似乎险险未伤及心脏若非心脉完好,伤者此刻决不可能仍有气息。” 闫胜、皇帝和江彬等听了俱是大奇。那些拿着弩的锦衣卫,亦惊讶地瞪着邢猎。 “臣下刚才与两位同僚谈论过,看法也都一致。”老御医继续说:“臣等猜测,此乃是在中箭的一刻,这位……武士的躯体自然生起回应,胸口的筋肌迅疾无比地收缩起来,将入肉的箭紧紧挟着,阻止了箭头钻进去!” 老御医自己说出口时也觉得很荒谬,只因这完全违反了他数十年来对人体能耐的认识肉体又怎可能以这般方式,停住机括发射的强劲弩箭?可是摆在眼前的是活生生的事实,而这是他与两位同僚能够想像到最合理的解释。 三名太医的猜测确是事实:当弩箭射入胸口的刹那,邢猎以“借相”拟想中箭之处化为岩石,胸肌像变成一只铁手,硬生生将这箭“擒”住了,没让它深入伤及最脆弱的心脏。 然而如此惊人的防卫反应,毕竟也有它的极限,就是只能集中一点收缩。因此邢猎无法再抵抗接连射入腰腹和大腿的弩箭,两箭都入体甚深。 而这也可说是邢猎天大的运气:命中他这三箭,次序若是稍有改变,邢猎的防卫反应就会变成抵御较次要的其他两箭,那就必然被穿心一箭击毙。而这三箭的先后时差,其实只在弹指之间。 朱厚照听闻邢猎竟具有如此奇能,只觉痛惜,更决心不可让邢猎就此死去。 “他能活吗?”皇帝抓着老御医的衣袖问,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老御医却对此并不见怪,只因正德皇帝平素就行径荒唐,喜好结交奇士好像此刻也在殿里的江彬,今天封侯拜帅,兼领锦衣卫指挥,位高权重,当初还不只是个小小边将?躺在地上这个伤者从衣饰看来虽然只是草莽之士,但老御医知道圣上对他极是重视,回答也就加倍谨慎。 “禀陛下,这位武士虽然抵过心胸一击,但另外两箭创伤甚重。大腿那一箭,看流血的分量似没有撕破大脉;至于腹处的伤口,目前从外面看仍无法断定,内里脏腑出血是多是寡。能否活命,此刻臣下还不敢说……” “尽力救!救得过来,朕给你们所有人重赏!”朱厚照拍了拍老御医的肩头,催促他回去继续医治邢猎。 江彬从旁把皇帝的一切举止表情都看在眼里。即使成为皇帝义子,在“豹房”时常同居共眠,江彬这些年也从没受过朱厚照如此真诚的关怀。 仿佛他跟这姓邢的是平坐的朋友。 而我却永远只是个下臣…… 一股浓烈的妒意在江彬胸中升起。 闫胜看着这队宫廷御医七手八脚围着邢猎治理,自己却半分帮不上忙,心里充满了无力感。现在他稍稍放松下来,只觉手腿发软,强烈的懊悔随之袭上心头:邢猎受此大劫,只因他一时失控。 这些年的修行,都是白练。 第468章 龙虎剑(188) 闫胜恨不得浴血躺在殿里的人换成自己。 他这时才有心情去看宋梨。马荻正跪在地上,紧紧拥抱着抽泣的宋梨,让她的脸埋在自己肩颈之间,不断轻抚她起伏的背项。 其实宋梨此际是多么渴望再看闫胜。可是她不敢。久在“豹房”生活,宋梨当然了解皇帝的性情。她没敢再与闫小六有任何眼神交流,害怕惹得皇帝嫉妒,随时收回刚才的金口承诺。 必定要让小六安全离开这宫殿…… 御医那贵重的金创散似乎见效了,箭伤流血不再如先前严重。众助理医士这次从药箱拿出一瓶猪油,用来混合金创散,调出更浓的止血胶膏,以木匙厚厚涂到创口上。三名御医则正在商量,到底应如何将邢猎身上的箭拔除,才会不危及性命。 “陛下……”江彬此时向皇帝进言:“依臣下看,他的伤势已稳下来……众位太医要救他,相信还得花一番工夫,陛下不如先回寝室更衣休息。臣下留一队近卫在此监察,若有进展,定必火速向陛下禀告。” 经过这一番情绪起落,朱厚照确实感到极疲倦。他回头盯着江彬,怒意还未全消,但回心再一想,刚才闫胜确实有意对自己不轨,江彬下令锦衣卫发箭亦只是急于护驾,并非失职。于是他点了点头。江彬看见皇帝软化了,心里大大吁了口气。 “可是此人……”江彬看着闫胜又说:“总不可以容让他在此重地自出自进。臣下以为,应先将他收押天牢。” 一听江彬此话,宋梨立时抬头。她急忙拉着马荻站起来,朝皇帝露出哀求的神情。 朱厚照挥一挥手,阻止宋梨说话。从前他甚是喜爱宋梨这副楚楚可怜的神态,但此刻见了只感厌烦。 “朕答应了,就不会反悔。”皇帝说着,冷冷打量了闫胜几眼,然后向江彬吩咐:“只收着他,不可伤他分毫。确保他吃好穿暖。” 他看了闫胜一眼,又再瞧瞧宋梨,也就带着近卫和太监离开。皇帝走着时,心里却始终无法挥开刚才宋梨以死相求那一幕。 朱厚照不禁想:世上会有人如此为朕而死吗?不是惧于朕的权力,不是害怕承受后果,而是真心爱护朕而付出性命……有谁吗? 双手凝着邢猎的血,大明皇帝在群臣簇拥下步过“都督府”大厅,心中却只感到无比孤寂。 两个时辰之后,王守仁才得知邢猎重伤命危及闫胜下狱的消息。 他在谒见圣上之后,回到南京内城获分配的停居处,但一直未有就寝,等着邢、闫二人回来。这趟南京之行,王守仁从一开始就有种不祥预感,因此在遭受奸臣阻挠进退不得、隐遁入九华山之时,他已萌生退官修道之意;及后峰回路转,终于得到皇帝接见嘉许,免过了江彬等奸党的迫害,他以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哪料不幸之事还是发生了…… 王守仁无法想到,邢猎和闫胜因何缘故开罪了陛下而有此遭遇。他收到消息之后,首先也不是去问原因,而是确定邢猎的生死及闫胜在天牢的处境。 幸而数年前王守仁就曾在南京任官,存有一些人脉,他马上尽力去拜托人探听,得来如此消息:邢猎此际有御医救治看察,伤势似乎已稳定下来,但仍未完全脱离死亡的危机;闫胜虽被收押,但据说得到圣上亲谕保护,在牢中获得善待,锦衣卫亦不敢对他用刑。知道之后,王守仁方才心下稍宽。 这也就是说,陛下并未仇视他们两人,只是中间出了什么意外或误会。事情仍有转园的余地…… 王守仁深知此际的南京皇城,完全由江彬、许泰等宠臣控制,他能够采取的对策不多,更遑论要再次面见圣上为邢、闫二人求情。但他当然不会就此放弃。一待天亮,王守仁就倾尽带来的金帛,交付给下属到城里去买些贵重礼品,好作官场上疏通之用他向来对贿赂深痛恶绝,但在这种紧急关头已不由他不变通,何况他也不是为了私利。 两位侠士在平乱之战厥功至伟,拯救了无数苍生。我就算再做更多不情愿的事,都绝不会让他们死在南京! 出乎他意料的是:在南京宫廷和官府里,真心敬重王守仁的人原来不在少数。他们也都感念,若非王阳明用兵如神,火速击败了宁王府叛军,而让朱宸濠直抵南京的话,他们当中多数人身家性命恐怕早已不保,又或被迫归附宁王造反,后祸无穷。因此王守仁一出面请托,南京不少的大小官吏都甘愿为他奔走,王守仁所预备的礼物全被退还。 王守仁由此探知了邢猎的详细情况:他身中的三箭,腹部和大腿两箭已然成功拔除。邢猎仍然昏迷不醒,虽有吐血,但血量不多,御医判断他腹内脏腑受伤还不算太严重。在圣上指示下,他们马上将邢猎送到皇宫内再行医治。 “那人身体壮健得就像头野兽,似乎捱得过那两处箭伤。”传话的小吏引述其中一个负责救治邢猎的助理医士说:“可是第三箭却棘手得多,直至现在,众太医也都想不到办法将之取出。” 邢猎凭着严酷锻炼出的惊人反应,在千钧一发之际发动了“借相·岩凝”,固然将这本来必杀的一箭在胸中煞停;但亦因为这救命的反应极度猛烈,箭伤四周的筋肌至今仍然紧缩僵硬,而他失血甚多陷于昏迷,无法自主放松肌肉。那支插入胸肌的箭,如今就像树木生根似的被血肉紧缠,纹丝不动。御医曾尝试用小刀去割开箭创,岂料邢猎的“岩凝”甚是厉害,肌肉硬得刀锋也不容易割入。而从弩箭入肉的深度来看,箭尖在里面非常接近心脉,御医害怕若是用强力去割伤口,只要一点点意外就可能伤及邢猎心赃,令他即时毙命。因此他们直至现在,仍然不敢去动这一箭。 “这样等下去,虽然即时没有性命之忧,可也不是长久之计。” 第469章 龙虎剑(189) 那名医士又说:“铁铸的箭镞长久埋在肉里,必生血毒,伤口又接近心脉,一旦血毒顺流入心,神仙无救!” 目前御医只能在箭伤四周尽量灌以消毒止血的酒药,延缓铁箭生毒,同时苦思拔箭的方法。他们也无法肯定,邢猎在这状况之下能够维持多少天。 王守仁听了消息甚是忧愁。可是治伤救人非他学识能力所及,既然帮不上忙,也只能祈求苍天庇护义士。现在不是灰心丧志的时候除了邢猎,他还得尝试解救闫胜。 相比起打听邢猎的伤势,要知道闫胜的状况还要更困难。王守仁最初希望能够亲自去探望闫胜,但以现时形势,要进天牢看他,不可能靠官吏的人情疏通,除了得到陛下的许可,就只有皇帝的一干近身宠臣有这样的权力。 王守仁想来想去,就只有一个人能够拜托:正是先前两度为他解困的大太监张永。 踏入牢狱通道时,张永心里一直苦笑:督领大明禁军、位高权重的他,竟然进到这样的地方,特意来见一个草莽布衣的阶下囚!此事实在荒谬之极。 他所以愿意这么做,全因王阳明本人亲来拜托。自从那次在杭州相见并取得逆首朱宸濠,张永对于王守仁的无私胸襟极是钦佩,因此才愿意一再为他解厄。 而张永心底里也想知道:能够令王守仁如此紧张的一名山野武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家伙? 自巫丹山惨烈之役,加上先前圣上遭巫丹掌门劫持一事,令张永对这些武林中人,怀有一种特殊的好奇。 这一趟他必得亲自来。闫胜乃是江彬抓到的囚徒,张永若派下属来天牢,只会被江彬的部下拦在门外。唯有张永亲临,江彬才不敢下令阻挠毕竟他们两人在皇帝跟前的地位不相伯仲。 就当作让王守仁多欠我一个人情吧。同时也可损一损江彬的面子…… 当看见闫胜本人时,张永却把这些盘算都抛诸脑后。 厚实的襕栅后面,那座牢房甚是狭小。内里自然没有灯火,只得右面墙壁高处一个小窗口,投进一线月光来。 那道冷清的月照,映出孤身独坐在牢房中央的闫胜。他盘膝静坐的身影,凝定有如石像,闭着眼的脸,半隐在深刻的阴影里。 在朝廷打滚数十载的张永,看了闫胜第一眼,不禁呆着止步。 只因在这短暂的瞬间,张永错觉那道隔在他们之间的牢狱榈栅好像突然消失了。 闫胜在张永眼中,半点不似个囚徒。那气度和神采,好像随时也可以走出这座牢房。 张永听说过,昨天江彬把此人押送来天牢时极是紧张,呼召了近百名“威武团练营”的精锐卫士来增援。但结果闫胜并没有作任何抵抗,就随着他们乖乖走入牢房。 带路的狱卒和随同的太监此刻都愕然,看着突然却步不前的张永。张永这才回过神,继续走到牢房前。 狱卒手中的提灯,这时隔着拦栅照清了闫胜的脸。张永仔细看看,又再感到讶异。闫胜虽然饱历风霜,面上到处有多年来累积的战斗创疤,但那张脸看来仍然甚年轻。 一个只有二十来岁的剑客,竟拥有如此慑人气势。张永首次这样接近地观察一个顶尖级数的武侠,明白了为何当日他督领禁军进攻巫丹,折损竟然如此惨烈。 闫胜早已察觉张永等人到来。这时他才收起功法,缓缓睁开眼睛。这是他在“山螺”时修得的静的功,助他在艰困恶劣的境地里,随时聚敛和镇定心神。 他直视面前这权倾一方的大太监,眼神透着森冷。在闫胜心目中,这座南京皇城所有人都几乎是敌人。 “王大人托我来见你。”张永被这如利剑的目光盯得极不自在,马上就说。先后侍奉三任皇帝的他,从没想像过自己在一个草民跟前,竟会显得如此弱势。 闫胜听他说,眼神立时软化,并且迅速站了起来。张永感觉到,闫胜原本没有一丝空隙的气度,瞬间出现了裂痕。 “邢大哥……”闫胜说话时嘴唇微微在颤抖:“他还活着吗?”他本以为眼前这个太监是江彬派来,要用什么诡计拷问迫害他;一听到张永原来是王守仁请来传话的人,他马上就慌起来,担心是否带来不幸的消自必。 张永点了点头,才令闫胜松了口气。张永继而向他简述了目前邢猎的状况。闫胜越听眉头锁得越深,低着头在牢房里来回踱步。 “他这样还能够活多少天,谁也不知道。”张永看着闫胜说:“大概这几天里,御医就得决定是否要冒险,强行把箭拔出。” 闫胜仍在低头默想。张永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回应,也就转个话题:“至于你……目前还没听闻圣上要降罪。你在这里忍耐着,我与王大人会找个适合的时机” “严有佛。” 闫胜突然说出这三个字,打断了张永的话。张永一时听不明白。 “神医严有佛。”闫胜再说。“他曾经治好邢大哥。找他来救。” 张永这才知道,闫胜根本没在听他后面的说话,对于自己被囚禁的事丝毫不关心,一意只在想着怎样救邢猎。经历过宫廷中许多无情斗争,张永看见闫胜这副紧张的模样,不免有些感动。 王守仁能成就如此战功,就因为他身边都是这样的豪杰吗?“好。我会告诉王大人。”张永回答。闫胜看着他点点头,眼神里充满感激。闫胜继而将他记忆中严有佛的底细都说出来。张永听完后正要离去,闫胜又在他后面问:“你……知道宋梨她怎样吗?” 这句话令张永停下步来,扬了扬眉梢。他之前并没打听到,这事情原来与宋美人有关系。但不管如何,谈论皇帝的女人乃是宫廷大忌,更别说此刻有狱卒在旁听着。张永没有任何表示,甚至没有稍稍回头看闫胜一眼,就重新迈步离开。 走出天牢大门时张永才想起:由始至终他都忘了向闫胜宣示自己的身份地位。 第470章 龙虎剑(190) 毕生在权力世界里生存的张永,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次天,“邢猎身受重伤,速寻严有佛”这个信息,开始自南京往四方八面的江湖上火速傅扬。 这是王守仁的决定。得到张永派人传来闫胜的说话后,王守仁有两个选择:一是直接向圣上启奏,请求动用朝廷的力量寻求严有佛所在;二是靠自己去找。他果断地选择后者。朝廷厂卫系统森严,耳目无远弗届,要迅速找一个人固然极有把握,但同时王守仁无法估计其中会有多少官僚阻挠;而且这个严有佛既是江湖中人,若风闻自己被官府搜寻,也许反而躲藏不出。王守仁认为这事必得绕过朝廷进行。 在平叛之战中屡建功勋的义军线眼,如今又再发挥作用。据闫胜所说,这严有佛大多在徽州湖北一带活动,距南京并不遥远,这是一大幸运。之前为了监察宁王叛军沿江进击的情况,王守仁在南京一带布下不少密探,当中许多其实就是本地人,战事结束后仍然留在原地。王守仁马上连络了他们,下令将信息尽全力散发,借助江湖的力量把严有佛找出来。 同时王守仁亦修书一封,派亲信快马送往徽州,交给严有佛的好友、八卦门掌门尹英峰。 线眼们一把消息散发出去,江湖与武林仿佛烧起一阵燎原之火。 邢猎与六剑客在民间的名声,其实远远超出王守仁的估计。他们虽具钦犯之身,这些年行事俱要隐姓埋名,但各种武勇事迹仍然在市井之间流传交织。 尤其是邢猎,更是江南一带各省人士暗里传颂的英雄。庐陵破贼、广西剿匪、湘潭打擂击杀秘宗掌门雷九谛、大闹南昌宁王府……加上不断有好事者加油添醋,为他捏造不少虚构的精采事迹,真假交叠下将邢猎描绘得犹如神人一样。在湘潭一带至今还有卖艺人拿他与雷九谛一战演出偶戏或唱剧,只不过为了避忌朝廷而将他改名叫“靳南虎”。 而到了近几个月,战争打完后许多义军民勇返回原籍,他们又把邢猎率领先锋军攻破南昌城,及在鄱阳湖水战里奇兵破敌等等耳闻目睹的事迹,广在各地传扬。在无数武人与江湖汉心目中,邢猎俨如天降凡尘的传奇战神。 因此江湖上一传出邢猎命危的消息后,反响甚是具大,各地人士纷纷助拳找寻严有佛,众人即使帮不上忙也会协助再将信息传开。不过一日,那消息散布的速度极是惊人,沿着大江、运河与道路的各大小城镇流传,很快就连不同市镇街头玩耍的孩童,都到处叫着严有佛的名字。 自从上次救援六剑客后,尹英峰第二度受到阳明先生的亲书请托。当然对尹掌门而言,就算没有王守仁的请求,他也会义不容辞救助邢猎这个令他钦佩万分的后辈。八卦门总馆众弟子马上奉命倾巢而出,带着掌门的亲笔简笺,赶往严有佛最可能出没的各地点搜寻。 隶属王守仁的线眼也出动飞鸽传书,向江西、湖广等省的同伴传讯,扩大寻人范围。同日傍晚在湘潭的庞天顺与刑瑛夫妇、临江城里的阮韶雄、身在平江的沈丰……众多曾与六剑客相交的武林同道,一一闻知了消息,也加入寻找严有佛。 其中一只灰鸽,足旁绑着一封比其他信鸽所带更详细的信,飞抵了南昌城。 练飞虹从下层船舱拾级登上甲板,一阵急激的江风蓦然扑面吹至,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将项上的围巾拉高到口鼻上,掩着半张瘦削而苍老的脸。 他继续拄着柺杖,慢慢把余下那几级木阶走完,才踏上了甲板。练飞虹的腰不再如从前挺直,乍看好像整个人变矮小了。他拿在手里的只是一根寻常的柺杖,而不是往昔不离身的鞭杆那柄得意兵器采用沉重坚实的稀有木材来削制,今天要他再拿已经有点吃力。练飞虹按着鼻上的围巾,不让它被风吹去,眯着眼睛眺望船外鄱阳湖的风景。 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了好一段日子,湖上多处战场还没有清理,这艘大帆船所经水域,不时都出现半沉的战舟残骸,船员舵手都要加倍小心避开。听水手说,鄱阳湖四岸至今仍持续有腐朽的尸骸给冲上来。因战争而失却生计的游民,不少都聚居在湖岸一带,靠着打捞军器变卖维生。 大帆吃满了风,令船行驶甚速,江风不断在练飞虹两耳和脸侧掠过,吹动他露出在头巾外的银白发须。练飞虹很清楚,这种速度感,他以后只会在乘坐车船时才能再次感受。他已经失去昔日“风狻猊”飞踪奔跑的能耐,甚至连骑马驰骋的信心也都没有。过往纵横天下的自由,已然被岁月夺去。 一切都在攻破南昌城一役里燃烧殆尽。飞虹先生感觉今日的自己,犹如一具空壳。 而上天却没有让我在那一战死去,不愿意给我一个武侠应有的结局。 为此,练飞虹没有一天不向苍天怀着怨恨。 他望向船首,远远看见川岛玲兰坐在甲板上的背影,也就撑着柺杖走过去。 湖面的浪不大,可是练飞虹的脚步还是不太稳,腿膝好像随时都要垮掉。有个水手忍不住走上前问:“老爷子,要帮忙吗?” 练飞虹看也没看他一眼,厌恶地挥手拒绝,眼睛一意盯着甲板,一步步继续小心地走着。那水手没奈何,默默地瞧着练飞虹走过。 假如他知道眼前这老头,就是义军一夜攻克南昌城的最大功臣,必定吃惊得下巴也掉下来。 终于走到川岛玲兰身旁,练飞虹松了一口气,倚着桅杆站住。他俯首看看盘膝而坐的川岛玲兰,见她把大刀放在腿旁,衣襟拉开褪下了一边,抱着儿子在哺乳。 这出生不够两个月、到现在还没有起名字的婴孩,被织巾紧紧包裹着,安稳地躺在母亲强壮的臂弯里,小小的脸埋在川岛玲兰的胸脯上用力地吸着。谁都看得出来,这孩子比一般初生儿长得格外壮硕,头发也甚旺盛,显出很强的生命力。 第471章 龙虎剑(191) 刚生产过的川岛玲兰,身材和脸蛋自然比从前浮肿,却也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母性温柔。她全然不顾甲板上的船员,坦露胸脯喂哺孩子,但众多男人没有一个因此生起邪念或遐想,只觉眼前这个带着刀哺乳的母亲,透着一种庄严的美感。 这条大帆船原是之前的义军战船,如今已拆除了各种火炮武装,船夫亦是王守仁麾下的水军精英,因为得知邢猎和闫胜在南京出了事,自行请缨接送川岛玲兰等人前赴。 信鸽带来的细小书信毕竟无法写得太详细。船员们只知道勇猛的战争英雄邢猎受了重伤,实际状况如何却不清楚。众人只能在心中默默祝祷,并努力尽速航行。 至少,也要送这孩子给邢大侠见一面…… 川岛玲兰见儿子已吃饱,把衣服拉上,然后轻拍孩子的背将嗝气扫出来。她整理一下包着儿子的织巾,这才抬头看练飞虹。 “你要抱抱他吗?”她将儿子递向飞虹先生。 练飞虹苦笑摇摇头。在这大船甲板上,他比平日更没信心能把婴孩抱稳。他只是将自己口鼻上的围巾拉下来,朝孩子咧齿笑了笑。这段日子里,就只有邢猎的儿子,能够令练飞虹的心情稍稍变好。 川岛玲兰抱着儿子轻轻摇着,安抚他入睡。她的脸异常平静。可是当了这么多年同伴,练飞虹很清楚川岛玲兰只是压抑着悲愤与混乱。六剑客经历了这许多,早就学会临及危难时必要维持着冷静的意志。可是练飞虹知道,川岛玲兰今日所迎受的磨难,超越了过往任何一次。他不得不佩服这位“武士之妻”的强韧。 看着川岛玲兰良久,他也想不到半句有意义的安慰说话。既然想不到,那就不如不说。 佟晶在下面的船舱里睡着了。为了马上准备往南京的旅程,她昨晚彻夜未眠。练飞虹已然老弱,川岛玲兰又要照顾儿子,佟晶独自一人打点一切。飞鸽带来的信里也提及闫胜被囚禁在天牢。若是几年前的童大小姐,昨日必然慌乱得什么也做不到。结果佟晶却迅速做好一切安排,大船在晨光初露时就起锚。 在那期间,练飞虹只有一次听过佟晶喃喃自语。 “没事的……我们什么都渡过了……这次也会没事……” 练飞虹坚持也要跟着一起来。“要是在旅程上我阻延了大家,你们可以撇下我先走。”他昨夜这样跟川岛玲兰和佟晶说。“可是你们不能阻止我跟来。我们仍然是‘六剑客,。” 他口里虽然这么说,可是却不知道自己跟着来到底能够干什么。他连安慰镇定她们也做不到。从昨夜至今,他跟佟晶几乎没有说过话。 大船再次驶过另一条半沉在湖中的叛军战船残骸,那一根根烧得像焦炭的木头指向天空,有如立在水中的一丛墓碑。练飞虹默默看着它在船边掠过。他从没有亲眼看过当日鄱阳湖的激战他能够下床的那天,战争早就结束了。 这几个月里,直至昨天收到噩耗之前,佟晶每天都用心照顾着练飞虹。但练飞虹再没有变回从前那个什么都能开玩笑的老顽童。面对佟晶时他虽然显得平和,但却很少跟她谈话。 有一件事情,练飞虹绝口未向佟晶提过:这段日子里,他有过自尽的念头。 练飞虹曾经以为,不管自己的身体衰老到哪个地步,只要能够亲眼看着佟晶继续成长变强,就有活下去的意义。 可是到了现在,他完全失去了武力,才真正知道这有多痛苦。 而等在面前的是更多的恐惧:他不知道自己的双腿何时会无法走路;何时没办法靠自己吃饭;眼不能见,耳不能听……一切机能都会越来越快地失去。 他还没有下定决心结束一切。只是那片死念,就如悬在头顶的乌云,不时就让他感受到森冷的阴影…… 战船残骸在后方渐远消失。练飞虹弯着腰站在甲板上,凝视下面被船破开的滚滚湖浪。 如果能够用我这条残命,去换邢猎平安无事,那有多好…… 练飞虹一想完就在心里苦笑笑自己活了一把年纪,怎么还是这般天真。假如人生能够这样交换,世上许多悲伤都能够避免了…………生命,就是这样。 川岛玲兰抱着已然入睡的儿子,没有跟练飞虹交谈,只是一起看着波浪,默默迎接待在前方的命运。 直至次天的上午,佟晶还是没有真正睡过。 她侧躺在船舱狭小的木床上,紧紧抱着“迅蜂剑”,只能阖著眼假寐歇息。佟晶身心都疲累极了,胸怀里好像有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得她快要窒息,那逃不开的痛苦,令她无法入眠。 耳中听着浪涛拍打船身的声音,一幅幅景象渐渐在佟晶脑海里浮现。同样是大船行驶在水上的光景。可是那并非湖泊,而是河流。两岸的山石树木,予佟晶十分熟悉而安慰的感觉。 她认出来了。是家乡的峨江。 回四川。这三个字常常在她心里回响。在南昌的时候,佟晶天天都祈盼著闫胜从南京回来,然后与他一起回青冥山。 那是早就说好的约定。最大的战争都打完了。最可怕的强敌都克服了。万水千山的危难也一一过去。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 佟晶这样以为。 到底是什么出了错?我们不过想在一起而已,难道这也算贪心吗?难道我们不够真诚吗?老天还要给我们多大的考验? 佟晶感觉真的太累、太累了。 佟晶不愿再想。她的心又再遁入那条行驶在岷江的帆船上。船继续开往川中。浪声安抚着她。她好像渐渐能够在回家的想像里放松下来…… 就在佟晶终于快将入眠时,大船停了下来。陷入半睡的佟晶最初还不察觉,但上面甲板开始传出呼喊的人声。她警觉地在床上坐起来,抹去脸上仍暖的泪水,提着剑急步走上去。 大船已然横越鄱阳湖,驶到扼守着大江入口的湖口镇。佟晶向船首前方放眼看去,却见那江上停泊着十来条官船,横成一道关卡将江面拦住,大船就停在跟前。 第472章 龙虎剑(192) 八个负责操作的船夫都聚集在船头上。川岛玲兰和练飞虹亦早已上来甲板,站在那堆人之间。他们全都俯视下方一艘停泊着的小船。 佟晶上前看,只见下方那小船上坐着七、八人,都穿着军服,佩着短宽的水战腰刀,其中一人站起来向上喊话,显然是兵队的头领。 “总之你们不可通过!”那头领一边说,一边打量上面船舷的众人,并特别留意到身材高大、怀中抱着婴孩的川岛玲兰,和她提在右手上那柄长长倭刀。 “军爷!”船长尽量沉着气有礼地问:“这水道近日都未设关口,请问是什么缘故?” “这是从南京禁卫来的命令。”那头领说:“我听说,这两天太多闻杂人涌向南京,那边的南征朝廷大军起了警戒,好像连城门也关闭了!” 原来王守仁借助江湖力量寻找严有佛,却生起了他无法预见的后果。有些仰慕邢猎的好事之徒,听到邢猎受伤的消息,竟然想也不想就动身往南京来打听和凑热闹,这又感染了其他人,一时有大量游民和江湖人从四方八面涌向南京城,引起地方骚动,戌守在南京外围各城镇的朝廷军兵察觉了异状,向江彬和许泰两名指挥禀报,二人于是下达军令,要将通往南京的各道路封闭,驱去所有无故接近南京城的人,又在江河设置关卡,截止可疑船舶。 邢猎的安危,竟能在地方上引发如此巨大的骚动。江彬查知后不禁大为惊讶,但他没有借此在皇帝面前攻击邢猎和王守仁,反而要部下向圣上隐瞒。 这个邢猎,竟在江湖上有此等号召力!皇帝小子若是得知,未必会忌惮他,反倒可能更喜爱……那天是我下令把邢猎射伤的,他要是挺不住死掉了,皇帝只会怨恨我…… 船长听了那水兵头领的解释,马上说:“我们是南赣巡抚王都堂的下属!此去南京正是会合王大人!” 头领及其部下一听不禁都耸动。平叛之战王守仁水陆义军所向披靡,鄱阳湖四岸与大江上下的官民皆视他为军神,无比敬服。 但来自南京禁卫军的命令也不是说笑的。那名头领只好谨慎地询问:“你们可有王都堂的手令或是印信?” 大船上众人只能面面相觑。 水兵头领知道他们没有凭证,于是叹息摇头:“如果没有,恕我不可放行。军令如山,请把船” 一道光芒照入眼帘,令那头领停止了说话。 他仰起头来,只见那个美艳又高大的母亲立于船首最前,一条腿踏住船尖。她左手仍然抱着初生不久的儿子,右手上的倭国大刀不知何时已经静静离鞘,又长又弯的刃锋反映着阳光与波光。 川岛玲兰俯视小船上众兵丁的目光,并没有仇恨或杀气。但那股绝对冷静,更令水兵们恐惧。 “没有人能够阻止我去见夫君。”川岛玲兰说时声音没有半丝激动,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不可违逆的事实。 酒液倾注进玉杯之中,直至八分满时,宋梨尽量轻巧地提高酒壶停止。她把壶放回桌上,双手捧起酒杯,恭谨地递到皇帝面前。 宋梨这些动作过去已经不知做过多少遍。陛下就是喜欢看她斟酒。跟其他宠姬与宫女娴熟的手法不一样,宋梨为他举壶倾酒时,姿态总是带点生涩,明明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她做起来却常常显得吃力和紧张。皇帝正正喜欢接受她如此努力的侍奉,这带给他极大的满足感。 可是此刻他没有半丝笑容。宋梨的动作还是那么生硬,但皇帝感觉到跟以往不一样。今夜她在他面前的一切举止,都透着担忧和恐惧。 “看着我。”朱厚照冷冷说。 宋梨不敢不看他。她眉头轻轻皱着,两边眉尾梢垂了下来,这副软弱的表情,过去一直最得他迷恋。 朱厚照看着宋梨,却只想起她在“五军都督府”以死相胁的那副决绝容姿。 偌大的寝室里就只有他们二人。他把所有太监宫女都摒退了。其实自从御驾南征以来,正德皇帝被江彬、许泰和张忠等人轮番进贡的江南美女所迷,途上根本就没空宠幸宋梨半次。但这夜他特意把她呼召过来。 他盯着她的双眼。宋梨也只能强忍着恐惧回视陛下。朱厚照看出来:她心里这份恐惧,并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危。 朱厚照接过玉杯,呷了一口,淡淡地问宋梨:“你与那姓闫的……如何认识?” 宋梨听了紧透几口大气。她知道只能诚实回答。“妾身十岁时就与他认识。一起长大了六年。”她吞咽了一下,又说:“此后再无相见。直至……那一天。” 朱厚照听了,默默呷着酒。他其实无从理解所谓“一起长大”是怎样的感情。他乃是孝宗皇帝嫡长子,唯一的皇弟朱厚伟早夭,他两岁就被立为皇太子,一直都在孤独中长大,更年仅十五岁就即位登基,整个成长历程围绕他身边的,全都是年纪比他大一截的朝臣和宫人。朱厚照自懂事以来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就只有“上下”,没有“一起”。 但即使无法了解,他还是感觉得到,宋梨与闫胜拥有一种他从来也没有的珍贵东西。 朱厚照猛然将酒暍光,把玉杯往旁摔碎,上前一把抓着宋梨的衣襟。宋梨不能反抗,也没有反抗,身体就如人偶一样,被皇帝拉扯到近前。 正德皇帝的鼻息已呼到宋梨的脸上。宋梨忍耐着,神情没有显露出半点抗拒。这些年她早就学会了怎样在皇帝身边生存。 朱厚照此刻随时可以把宋梨的衣衫扯碎,然后像过去许多次一样,尽情地占有她的身体。天下间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这样做,或者把宋梨从他手上拿走。 他这夜特别要宠幸宋梨,就是要再次确定这件事。 皇帝接近看着她的眼瞳深处。 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那天她决死时涌出的激烈感情。 第473章 龙虎剑(193) 朱厚照将她推开。他没有理会倒地的宋梨,怒气冲冲地推门离开寝室。守在门外那八个带武装的强壮太监紧紧跟随。 皇帝继续直走,步出设在“武英殿”侧殿的寝宫,随行护卫也增至三十余人。他走到武英门前的正殿广场,来回快步踱了几次,怒气无法平息。 一想到世上有自己怎样也得不到的东西,他感到极端苦闷。 “去文华殿。”朱厚照下了指示。“我要再看看他。” 邢猎的伤势稍为稳定之后,御医就将他移到“文华殿”一个原本用作书库的宫室继续治理。此乃皇帝本人亲下的旨令。御医本来就不可离开皇帝太远,必得随时候命照料龙体,若要他们继续治理邢猎,直接把他搬入皇宫是折衷之法。 邢猎中箭至今已过了七天。这些日子以来,朱厚照不时都会亲身来看望他。因此即使在这深夜时刻陛下突然出现,负责看守和治理邢猎的医士也没有过于惊讶。 皇帝又再详细问邢猎的状况。不过即使不问,单是看见他胸口仍然插着箭杆,就知道他没有脱离危机。 “他有醒来吗?”朱厚照又问。 “禀告陛下,伤者的脸偶然会有所动作,眼皮似乎也曾微微张启。”御医急忙回答:“可是这样是否即神智有所恢复,臣下等也难以判断。大多时候伤者还是昏睡。” 御医没有完全披露的是:他们担心这些脸部的活动反应,也许是胸中箭头已经开始滋生血毒,流渗到心脉而产生的痛楚造成…… 皇帝走到邢猎床边坐下,默默看着他良久。不管是医士和护卫都暗里称奇:他们从来没见过陛下如此关心一个人,并且如此耐心。 “动了!”皇帝这时轻呼,指着邢猎的脸。医士们赶上前察看。只见邢猎眉心和鼻梁间,确实好像微微地皱起。眼睛也似乎张开极细的一线。这还不足以判断他是否清醒,但却足够令皇帝兴奋起来。 他捉着邢猎的手,瞧着那似阖似闭的眼睑,激动地说:“你要活过来!要快点复原!朕已经答应姚连洲,安排你跟他在紫禁皇城决斗!在最大的擂台上,击败最强的巫丹掌门那是你平生的心愿吧?那将是天下人都想目睹的一战,定当名留千古!你不可以让朕遗憾!朕命令你不能死!” 然而朱厚照没能感觉邢猎的指掌有任何力量。那张脸仍然处于难辨清醒昏睡的微妙状态。皇帝无法知道,自己这些说话邢猎有没有听见半个字。 站在皇帝身后的医士们都没有作声。他们全都知道,邢猎胸口箭伤四周的肌肤已经开始呈现轻微的灰黑。主诊的老御医已然决定:再想不到其他更有把握的可行疗法,三天之后他们就要尝试强行将箭拔出。目睹皇帝如此关心重视邢猎,他们心里只能暗暗祈求好运。 那条矮胖的身影,站在一队身材高大的镖师之间,头顶只及众人胸口,仿佛被人丛包围淹没。 而这正是此人的希望。 他稍稍抬高头上那顶有点破旧的竹笠,一双大眼睛向前方眺望。排队进入南京城聚宝门的人龙还是很长。而他们这支挂着“应”字镖旗的人马就在中央,前面至少也有过百人,行进甚慢。 人龙又移动了。胖子垂头,粗胖的指头握着腰间刀柄,向前跟着走。那柄腰刀太长,胖子挂在左边腰带上,鞘尾几乎都拖到地上,令他走路的模样很可笑。这胖子平生用过的刀不少,但没有一柄像这么大。这种砍人的刀,他从来不用。 他手上的刀锋,只用来救人。 神医严有佛其实三天之前就到了南京城外围,但一直无法进入他可不能指着鼻子,说自己是来救治邢猎的,就大剌剌地通过卫兵的关卡。 邢猎出事之际,严有佛正身在常州府江阴。王守仁派人广传的信息,大约在两天后到达那里,当地专营河运的金木帮找到了他,并告知他那个来自南京的消息。 “这像伙,好不容易治好他,又再弄坏身体了吗?这些武人,真是麻烦……”严有佛嘴巴这么说,其实匆匆就收拾医具,登上金木帮的货船兼程赶到了南京。 可是他也没想到,南京城外竟变得这么混乱。许多闻风而至的江湖人都停留在城外,等待进入的机会,里面混杂了各式人等,令守护着当今天子的禁卫军甚是紧张,严限出入城门者。 无法进城之际,严有佛也要谨慎地保持身份隐秘。聚在城外的人三山五岳,而且全部都知道严有佛非常重要。无人能够保证,没有亡命之徒会乘机劫持他索要赎金。 “找八卦门弟子。”严有佛进退维谷之间,向护送他的金木帮徒众如此吩咐:“此外别向任何人透露我的事。” 十分幸运,金木帮徒众在两天之后就找到一位八卦门人。他是徽州总馆的“内弟子”游一明,被掌门师父尹英峰派来南京打听邢猎的情况。他当年曾随尹英峰去湖南帮助六剑客,与严有佛见过面,因此严有佛一听到金木帮员回报这个名字,就知道可以信任。 这游一明已然年过四十,行事缜密又干练,江湖历练丰富,尹英峰才会将这任务派给他。他一到南京看见城门被封状况,就已在考量如何进出。他想到师父与南京城里的“应运镖行”总镖头程森有交情,于是去了江宁的镖行分所,找到那里的掌柜道明来意。“应运镖行”过去有两次押镖经过安徽的绿林匪盗地盘,对方不卖账开路,结果都是靠徽州八卦门出面才得以顺利通过,这份大恩情,那镖行分所的掌柜自然甚清楚,一听到游一明拜托,二话不说就派人去南京通知程总镖头,程森即遣手下镖师与游一明取得连系,预备随时照应。 在跟严有佛见面时,游一明表明随时都能够安排他混入“应运镖行”的队伍,把他送进南京。 “邢大侠每一刻都可能没命。”游一明向严有佛说:“我们尽快动身。”于是第二天他们就到了这城门外。 第474章 龙虎剑(194) 王守仁的传信,虽然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大混乱,但同样亦因为有他号召,驱使各方出力,才能够把严有佛火速送到南京城来。 那条人龙又在移动。严有佛看见,几乎大半的人都被卫兵拒诸门外,不得而入。他不禁感到有些紧张。 我最讨厌跟官府朝廷打交道…… 这时明明是寒冬,严有佛藏在竹笠底下的额头,却冒着一颗颗豆大汗珠,旁边的镖师看见了都感到有些意外:这位不是常常把江湖一方霸者的生命操之在手的神医吗?怎么连进城门关卡都紧张成这样? “大夫,不用担心啦。”负责带队的镖头笑着说。“‘应运镖行,的镖旗,必定通得过南京城门。” 一起扮成镖师的游一明,也拍拍严有佛的肩头。 严有佛只是觉得麻烦极了。他恨不把这身衣服和腰刀马上都扯下来丢掉。 “要我受这样的苦……邢猎你这小子,最好不要死掉。” 那位镖头没说错。严有佛在镖队掩饰下,未受什么查问就进了聚寳门。“应运镖行”总镖头程森早待在城内迎接,他预先已透过相熟的官吏通知王守仁,这时二话不说就将严有佛送往皇城的内城墙前,再由王守仁派出的部属接引,带到内城的王大人住处。 这些天以来,王守仁没有一夜安眠。此刻知道神医严有佛终于到来,他急忙亲自出到厅堂,上前紧握严有佛那双胖手。 “严大夫,有劳了。” 眼前恳切地拜托自己的,正是功盖天下的王阳明。严有佛平日即使面对1派掌门或是江湖豪雄,从来不假辞色,此刻亦不禁肃然向王守仁行礼,恭敬说:“严某必尽绵力。” 然而把严有佛成功弄进来南京,不代表也就能将他送入皇宫看邢猎。这才是最困难的一关。 王守仁本来想再次请张永帮忙,直接向圣上进言,可是被张永断然拒绝了。 “天下最顶尖的太医都在治疗邢猎了。突然推荐一个江湖郎中来插手,万一邢猎马上死掉,这个责任岂非由我张永背上?”当然反过来说,如果治好了邢猎,张永就能在皇上跟前领功。可是他深知邢猎的伤势有多严重,还是不愿冒这个险毕竟张永久在官场打滚,深明少作少错胜于贪功冒进这道理。 明明严有佛与邢猎就只相隔一道宫城城墙,王守仁却苦思不出办法。时间点滴过去,不只邢猎的危机越来越深重,王守仁迟迟不起行回南昌赴任也甚不利他闻知江彬等又准备在陛下跟前指控他抗旨,说不定更会将近日南京城外的骚动亦算在他头上,再次诬陷王守仁图谋不轨。 王守仁却在这时收到快报,令事情露出曙光。 有人从南昌到来了。 川岛玲兰走进“文华殿”书房的每一步,都紧张得像踩在尖刀口上。 躺在她臂上的儿子,此刻竟是出奇地安静,不似在那漫长又赶急的旅程上般经常哭喊。川岛玲兰知道,让这么一个初生婴孩长途颠簸不是好事。可是她没有选择。 如今母子俩终于到达终点。 你爹就在前面了。 因为要进入皇宫,川岛玲兰置换了干净整齐的汉人妇女衣裳,洗脱了刚赶抵南京的一身风尘。他们为了避开大江上更多关卡,于是放弃乘船,雇了车马从陆路到来。川岛玲兰知道这会令儿子更辛苦,但她有信心,自己与邢猎的孩儿必然非比寻常地强壮。 毕竟你还在母亲肚里,就跟着我们一起上战场啊…… “文华殿”走廊上两边都加派了禁卫,密切看着由十二名同僚押送的川岛玲兰、练飞虹和严有佛经过。此际川岛玲兰当然未带任何兵刃。可是这些禁卫不知道,眼前这个高壮的妇人,要就地夺走他们的刀枪,再把在场众兵屠杀,其实易如反掌就算一只手抱着孩儿。 练飞虹入了宫连柺杖都不许带,只能拖着脚步跟随在川岛玲兰身后。他跟着到来的作用,其实是降低禁卫的警戒心,令对方不会严格查验严有佛的身份。果然,当守着宫门的卫兵得知,此来的是邢猎妻儿及“家中两老”时,他们仔细查看过练飞虹和严有佛,确定他们的年纪并非伪装,也就放他们进去。 此举是否算欺君犯上,王守仁和张永都不能完全说准。张永昨日向圣上禀告时,只告诉陛下邢猎有家小到了南京来,皇帝一听就马上下旨准许他们进宫来见邢猎,并没有仔细问过包括哪些人。 我只向陛下报告,又未请求什么,更没说过没有其他人陪着来啊……这应该不算欺瞒陛下吧? 张永其实有点心虚,所以一直这样跟自己说。他想,反正自己又没提及过严有佛,要是出了事,亦只是禁卫查验不力的责任,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御医原定昨天就要为邢猎强行割肉拔箭,但被皇帝的命令及时阻止。既然有亲人要来见邢猎,他们就将拔箭之举延迟至第二天,先让邢猎的妻小见他一面也许是最后一面…… 川岛玲兰等人终于踏入那个充作病室的书房。到处飘溢着浓烈的药味。严有佛一嗅就知道,全是最昂贵的上等药材煎调出的气味。 严有佛自从踏入宫城后,前后左右一直被卫兵严密看守,紧张得呼吸困难,那双大眼睛惶恐地转来转去,戒备着身边的一切?只有此刻嗅到药香后,严有佛才像蓦然被拉回自己的世界里,双手和两腿再无颤震。他用力地吸著,点了点头。 总算是宫廷的医师。用药还算不差…… 川岛玲兰抱着儿子,继续走向那张被众医士包围的床。她终于看见仍陷在昏迷里的丈夫,还有他胸口上突出的那根弩箭。他那张静止的脸似乎已泛着淡灰。 川岛玲兰从未见过邢猎如此无助。看着那支箭,她压抑了许多天的怒火此刻冒升填塞到胸中,好像快要从眼睛里爆发出来。 她恨不得将那个把邢猎害成这样的明国皇帝,跟他的所有禁卫,碎尸万段。 练飞虹感受到川岛玲兰的盛怒。他看见邢猎这模样,何尝不感悲愤? 邢猎千辛万苦锻炼出一副这样的躯体,难道就要这么被糟蹋…… 第475章 龙虎剑(195) 飞虹先生却知道,现在才是最需要忍耐的时候。这座华丽宫室,就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他轻轻按住川岛玲兰一边手臂,无声地安抚着她。看见练飞虹的眼神,川岛玲兰知道自己必定要克制。她以吐纳功强行令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孩子……”她将儿子凑近邢猎:“这就是你爹。看得见吗?” 婴孩仿佛真的听得懂母亲的说话,侧着头定定地看着邢猎的脸,似乎真的在仔细辨认陌生的父亲。 严有佛却不再理会任何人,迳自上前,掲开盖着邢猎胸口的白布。 “你这是干什么?不可乱动!”一名年轻的助理医士斥喝。三个主理御医这时都不在病房里他们都不想承受邢猎家人的质问只留下助手来代为解笞。 严有佛当然不需要他们解答什么。他只略看了箭伤几眼,就哈哈笑起来。 “小子,有你的,连这样都挡下来!”严有佛说。医士们本想把他强行拉开,并将箭伤重新盖上,却听见严有佛竟然马上就说出邢猎以肉身挡箭这奇行,众人一时都愣住了。 严有佛又检视一下邢猎的伤口和脸庞颜色,然后淡淡说:“再不取箭,两天之后,没救。” 就连上司也没敢这样断言邢猎的命数。医士们听了又是大奇。 “可是那胸口的筋肉割不下去”一个医士回应,但被严有佛不耐烦地打断:“我知道啦……有没有针?” “你要干什么?”在旁看守的卫兵向严有佛斥喝,其中数人已把手掌搭上刀柄。 川岛玲兰迅速转身面向他们。她手里仍然抱着儿子,另一只垂着的手空空如也。但卫兵们看见她的容姿和眼神,一时都被镇住。 不要碍着。不要踏前半步。 他们仿佛从川岛玲兰的姿态收到这样的指令。没有一个人敢移动脚步。 突然出现这状况,那十几个医士全都惊呆了。严有佛再次伸手催促:“针呢?” 这些医官毕竟都已在此道浸淫多年,遇上其他有经验的医者,自能感受彼此的特殊气质,这就跟武侠能互相确认无异。而严有佛此刻透现的自信,远远在这群宫廷医士之上。其中一人急急从箱里取出一套数十根大小长短不同的银针,递给严有佛。 严有佛细细查看银针的手工,才满意地点点头。另一名医士又取来了油灯。严有佛轻轻用指头抚摸邢猎胸口那些紧缩的筋肌,再次确定了状况,也就用灯火灸过的银针刺入邢猎肩颈之间。 众医士只见严有佛那些圆胖的手指竟是异常灵巧,施针又准又快,不一会已在邢猎的颈项、双肩和两肋处刺了廿多针。完成之后他再次按按邢猎胸口,检查一下筋肌的变化。 “好。接下来这一针最重要。你们把他翻成侧卧。”严有佛下令说。“要小心,不能动到箭杆。” 医士们面面相觑。这可不是说笑万一翻动时令箭尖加深插入,伤及心脉,邢猎很可能马上毙命。 “还等什么?时机快过了!”严有佛催着,同时心里在默默计算人体经脉在这时辰的气血流动。 到此已是骑虎难下,医士们只好信任他,七手八脚把邢猎的身体翻侧到一边,露出背项来。有两个医士负贵轻轻地托着胸口箭杆,以防因移动令箭尖在内里造成新伤。 严有佛这次选取了最粗最长的一根银针,密切盯着邢猎背项的肌理分布。他那双大眼仿佛能够透视人体内的经脉。 他以有如伸手指物般的轻松动作,左手一下将银针刺进了瞄准的那点。他并伸出右手来,沿着邢猎的脊椎用力地按摩,似在将内里血气推过每一节,同时左手三指拈着针头在轻柔地转动。严有佛双手同时做着这两个截然不同又技巧细腻的动作,犹如一心二用但又互相配合。在众医士眼中简直是一场前所未闻的医术表演。 经过好一轮后,严有佛迅速将那长针拔出,双手都收了回来。他长长吁了 一口气,用衣袖抹抹额上汗珠。 “把他放下来。”严有佛说。“可以割开了。” 医士们露着难以置信又有点无措的神情。严有佛再次显得厌烦。 “没有人敢吗?好,把刀给我。” 严有佛接过医士递来用火灸过刃口的小刀,趋近邢猎的箭伤处。众医士也都引颈观望。可是他们还没看清发生什么,已见严有佛离开了邢猎。 他手里拿着一根尖镞已然发锈的弩箭。 川岛玲兰看见严有佛手中箭,无法自制地流泪。 医士们纷纷上前,有的检查邢猎的鼻息和脉搏,有的在为那胸创止血。那刚割开的伤口,流出的血量却远比他们预期少。严有佛这双快手,在他们眼中实在是神技。 严有佛把箭放在旁边桌上。他看看那些忙乱中的医士一眼,就回头向那些禁卫说:“刚才发生的事,你们也不想被圣上查问吧?这箭就当是太医们取下来的好了。趁着还没有其他人进来,赶快送我们出宫吧。” 卫兵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刚才袖手旁观让严有佛动手医治,若被上司甚至皇帝得知,大有可能被追究问罪。严有佛说的已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他们马上一起点点头,将房门打开来。 临行前川岛玲兰回头再看邢猎一眼,同时急切地问严有佛:“他……真的能活吗?” “除了老天爷,谁也无法说哪个人必定活得下去。”严有佛微笑:“不过依我看,你以后要更辛苦了。要照顾一大一小两只猴子啊。” 在启程返回江西前一天,王守仁终于获许进宫探访邢猎。 邢猎一介布衣武夫,所受的礼遇可说古今未有。南京虽只是陪都,宫城仍是象征天下权柄的禁地,更何况目前就有当今天子坐镇,俨然成为此刻实际的皇都所在。身无任何文武官职,而且不久前仍是朝廷钦犯的邢猎,却竟破格获留在“文华殿”继续养伤即使已被移转到殿后西南角一个较小的书房可说违反了一切礼节。 第476章 龙虎剑(196) 但既然连任性的皇帝本人,在京师时也是长住西苑“豹房”,这相比之下只算小事。随驾南来的两位大学士蒋冕和梁储也就没有强烈反对。 王守仁在禁卫带领下进了“文华殿”,穿过重重廊道,终于走到邢猎的房间。 自从当天在“武英殿”一同面圣后分别了,至今已经过去两个月。王守仁心里始终怀着歉疚:他感觉是自己将邢猎带来这张虎口的。即使接见六剑客其实是圣上的旨令,也无减王守仁心里自贵。 再次看见邢猎的一刻,他这股内疚就更深了。 即使邢猎穿着宽阔的衣袍,任何认识他的人一眼就看出他消瘦了至少二、三十斤。那张凹陷的脸,完全不属于王守仁过去熟悉的那位猛士。这时的邢猎,远比当年从青原山摔下、险死还生回到庐陵时还要糟糕。 邢猎一见王守仁到来,就想从床上坐起行礼。王守仁及床边两名医士也都阻止了他邢猎摆脱死亡危机并且苏醒,至今过了还不足一个月,身体上的箭伤只是仅仅愈合而已,几处被箭镞撕裂的肌肉也都还没有完全重生连接起来。此时的他就像是一具勉强修补好的玩偶,稍微过于用力活动都可能再次破裂。 “你好好躺着。”王守仁走到床边,轻轻拍着邢猎的肩头安慰。 不论是医士还是卫兵,也都用奇怪的神情看着邢猎和王大人。王守仁不明所以。 原来这个月间,皇帝曾经多次来探望邢猎,这些医士及卫兵也曾在场。邢猎见了陛下,从无一次如刚才般尝试起来,躺在病床上时更是神态自若,仿佛朱厚照只是个来探病的寻常朋友。 邢猎对着王阳明,比对着当今大明天子还要尊敬。 “大人。”邢猎说着,那声音完全不似往昔洪亮,呼息显得有点困难。他心胸的箭口毕竟不浅,加上四周筋肌曾长期失控地紧缩,所造成的伤害还未十足消退,胸腔运气呼吸的能力因之大减;而箭镞长埋肉里产生的血毒曾经感染脏腑,如今虽然已逐步清除,内脏的气血机能却仍疲弱,也未知道有没有长久的后患。 看见邢猎变成这副模样,王守仁哽咽着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他才恢复,开口说:“邢侠士,明日我就要返南昌了。还有太多事情等着我善后。请见谅。” 邢猎微笑摇了摇头。 “我今早已先跟尊夫人、练老爷及童女侠道别了。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拜托张公公及我在南京的旧同僚照顾他们……张公公也是忠诚之人,可以信赖。” 这里仍有旁人,王守仁当然不可详说对张永的观感。他深知曾为“八虎”之一的张永,争权逐利之心不小,不过大抵还是忠于朝廷与陛下,亦从未失大节。不论是当年诛杀刘瑾,还是之前为王守仁化解危机,皆可见这宦官心存大义。放眼目前南京城里皇帝身边群臣,就只有此人值得托付。 “只是还有闫少侠……”王守仁又继续说:“我还是没有找到办法。实在太委屈他了……” 邢猎点点头表示谅解,然后轻轻说:“交给我。我会与闫胜一起离开。一定。” 他虽是呼息柔弱,但这句话听在王守仁耳里,还是充满豪气。 能够认识这些侠客,真是守仁毕生幸运。 王守仁退了半步,向着邢猎恭敬地作揖。 “保重。王某与‘六剑客,诸侠,他日有缘再相见。” 初春之夜仍然寒冷。这晚照进牢房的月光很淡,于是闫胜点起了一盏油灯。 在牢房内本是禁绝灯火。可是闫胜身份实在特殊,他虽是囚徒,却至今未冠任何罪名,因此名字也没写在囚册里。狱官都知道,这是由于圣上还未决定要如何处置他。由于这奇特的处境,加上皇帝亲口说过必要善待闫胜,王守仁托人送入天牢给他的器物和吃食,都未受官僚拦阻。 一堆厚厚的冬衣都搁在牢房一角。闫胜仍只穿一袭布袍,在牢室中央地上再次静静打坐。 几个狱卒在牢房栏栅外隔着十几尺处,好奇地窥视着这个奇特的囚人。 “又出现了!”其中一个狱卒悄悄低呼。 他们都看见,只穿一身薄衣的闫胜,身体一动不动,肩上却慢慢冒起一阵薄薄的气雾。这就是他们等待的奇景。 渐渐那白雾更从闫胜身体各处冒出来。若非一直就在看着,狱卒也许会错以为他的衣服被灯火烧着了。 他们无法想透:一个人像和尚道士般打坐着,连一根指头都没动过,为什么身躯会热得在寒冬中冒出这种雾气?在灯火映照下他们看得见,闫胜的额头、脸颊及颈项上都有反光的汗珠。 他们并不知道:此刻的闫胜,正在一个他们肉眼看不见的世界里,一次接一次跟敌人比斗,身体才会如此燃烧得烫热。 那个敌人,一身黑衣,只有独臂。 就像赫圣死后,葉辰仍不断在心里再次与他决斗;闫胜这段日子,同样无数次以回忆中的葉辰当对手。 终于那雾气开始消散,闫胜的心回来了现实。他睁开眼睛,像个刚刚溺水的人大口透着气,显得颇疲累。窥视他的狱卒互相看了一眼,也都无法理解闫胜刚才做了什么。 能够理解的人,天下间本来就极少。 闫胜刚才的锻炼,在现实里虽然只过了极短时间,但在他脑海里已然跟葉辰决战了十二次。并非每一次都像真实那样结束闫胜的心胸被葉辰的“离火剑”刺穿过五次。那既是因为闫胜想从比斗中揣摩葉辰“冥鸢一击”的更多可能变化,因而多次错失了应对的最佳时机;也因为两人之间的胜负差距,本来就是这么小。 他当然早就感应到狱卒在偷看,只是他不在乎。闫胜对这些人没有任何怨恨。他站了起来,拿起放在床边的布巾抹抹汗水,又从牢房角落的水桶掬了一瓢水喝下,身心渐渐放松下来。他双手负在背后,垂头看着牢房的土地来回踱步,心里不断在回想着刚才每一次“决斗”的细节,思考着每一回胜负分野的关键在何。 第477章 龙虎剑(197) 他这低头踱步的姿态,就像一个专心在斟酌字句的诗人,沉浸在一种无人能理解的美丽之中。 那牢房之于闫胜,此刻仿佛并不存在。 长久失却自由之下,剑道成为了他保守心灵平静的唯一法门。 假如没有剑,我不知道自己此刻会变成怎样…… 闫胜无法确知,自己还要被关在天牢多久,又或者有没有出去的一天。他只可以尽量令自己不去想。 目前他只晓得两件外面的事情:邢大哥已然活过来;佟晶就在南京。这都是王守仁送入来的信息。 “静……” 闫胜即使再努力专注于剑道,它在一天里能够占据他心灵的时光,始终就只得这么多。此际他的身心有些疲倦,那道将自己与现实隔绝的墙壁也就渐渐变薄。佟晶的脸,就像个梦般轻潜进他的脑海。 随之而来是难以抑止的心痛。尤其当闫胜想到,自己是因为另一个女人而与佟晶分隔,就更感觉对不起她。 他停止了踱步。偷看的狱卒也早散去。闫胜就在宁静和孤独中,慢慢坐在床边。 不行……闫胜,不可以下沉…… 闫胜挣扎着,感到每一口呼吸都那么辛苦。 他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困难的战门。 同一片淡月,也在照着佟晶。 黑夜下的庭院中,那娇小的身影如在跳着神秘的舞蹈。手里反映成青蓝色的“迅蜂剑”,并未如往常般发出震鸣,只因佟晶舞剑的动作甚为缓慢。那刃光运行的轨迹,全是一道道不同形状的圆弧,时如平空流过的河水,时像一条潜行的银蛇。佟晶身随剑动,刃锋在她身周上下八方流动,仿佛不费半点气力。 这是闫胜教给她的青冥派第三套剑法“水云剑”,属于柔剑,常以慢练来修正身体动作和出剑轨迹的协调,以弧形运行为主的剑招,亦主要是锻炼防守。不过这套剑落到佟晶手上后,这两年有了不同的演译。佟晶自从吸收过巫丹的“追形截脉”和崆峒的“花法”后,突显出她的剑路较擅长截击抢险多于防御抵抗,故此当她练这“水云剑”时,那些圚弧的守招里,每一记都藏有三分变化突击的意识,只要腕臂发力稍变,原本像行云流水的剑刃,随时能够突然化为锐角出击。 佟晶融会了这些年所学的剑技及实战的体验,将这套“水云剑”变成了专属自己的东西。 而这是从“剑客”到“剑豪”必经的道路。 在庭院一侧,练飞虹坐在石櫈上观看着她。身体严重衰退的他唯一感到欣慰的是,自己这双眼睛仍然视力完好,即使在如此黑夜中,还能够看清佟晶的每一动作。 佟晶的剑法这时开始变化。原本平均而柔和的运剑节奏,换成了快慢交错的拍子。有时甚至会突然全身凝定下来,瞬间又再发动。人与剑不断在制造着节拍的错乱,看似混乱而随意,其实每一动静都计算着如何操控敌人的反应。这是崆峒派的“二十六繁影剑”。 练飞虹看着佟晶舞起他亲授的崆峒剑法,身体里的血脉禁不住热起来,这是他自从失去武力之后久未有的沸腾感觉。这套“繁影剑”里包含了“半手一心”及崆峒派其他各种以节奏时机、距离微差、虚招、引诱等欺诈技巧迷惑敌人的心法。 练飞虹不禁回想,最初在庐陵教导佟晶“半手一心”,已经是几乎七年前的事了,那是佟晶第一次主动向他求教;今天佟晶却已将这套剑法发挥至如此境地,练飞虹很多年没见过有门人打得出这样的“二十六繁影剑”最后一次也许已是三十年前,那剑手是仍然年轻的师妹蔡先娇。而现在的佟晶却更凌驾其上。 与先前的“水云剑”不同,此刻佟晶手上剑光忽隐忽现,诡秘难测;身姿有时好像陷入了停滞的败象,却原来只是故意卖出空隙诱敌来攻,早就暗藏反击之策。 练飞虹却留意到,佟晶其中几招,预备反击的剑势与他所教的“繁影剑”有所不同。再多看一会他便明了:那是佟晶混入了“巫丹形剑·追形截脉”直接截击的剑意,相比“繁影剑”原本设定的反击,又更高超了一重。 她正在依据自己的长处去裁剪所学。这是受到邢猎的武道哲学启发:每个人是形状各有差异的容器,如果要圆满地盛载,就要将所学的东西化为水。 练飞虹的眼睛湿润了。佟晶正在做的,就是他往昔错过了的事。 而这证明了,当年练飞虹在西安断定佟晶拥有超凡天赋,眼光实在无比准确。 这也许才是我一生最大的成就…… “迅蜂剑”格外幼小的尖刃,因为剑招运行加速而开始生起鸣音。佟晶的剑招间歇地快起来。她的步法越踏越大,在庭院中央广阔的空地四方游走,来回迎击看不见的无数敌人。 当闫胜困身于狭小的牢室里,在想像中与宿敌争战同时,佟晶则自由地在这无际夜空下,尽情展开光影的舞蹈。 佟晶的剑速不断提升。她开始喘着气,身体也像闫胜一样冒烟。剑锋的鸣声更尖锐。 她的神情无喜无悲。就像人生中只剩下剑。 练飞虹感受到佟晶此刻的精神状态,大为意外。闫胜被囚,生死难料,练飞虹以为这必令佟晶剑路大乱。但眼前所见,似乎这一劫令她更能专注心神,似乎正因为看透了世事的无常,而能够做到舍生忘死。 就连过去对于心灵失控的恐惧,佟晶也全抛却了。她在黑夜中的形影突然重新凝聚。吐气发声下,佟晶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 把一切都放开。 “迅蜂剑”像短暂消失了形体。下一瞬练飞虹已经看见佟晶完成的剑招。 是闫胜最初教她的“星追月”。 极简单的刺剑。看在练飞虹眼里,却绝对不寻常。刚才佟晶由发招到完成之间,有极度短暂的时刻,练飞虹完全看不见。那感觉就好像时间的流动突然出了错,那时刻被抽去消失了一样。 第478章 龙虎剑(198) 练飞虹当然知道这只是错觉,现实不可能发生。唯一的解释就是:剑速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过去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速度。那是邢猎的“浪花斩铁势”发劲至最顶点时的刀速。 这一剑,就是佟晶在船上击杀韩山虎的“曜炫之剑”。 此刻佟晶停了下来,仍然维持着“星追月”出尽的姿势。“迅蜂剑”余音未止。她大力地喘着气,眼睛盯着剑尖前的虚空,就像已把所有的精气神消耗在这一击上,再也无法继续练下去。 映着淡淡月光的“迅蜂剑”下一刻呛啷掉落到地上。佟晶似乎连手指也失去了握剑的力量。 练飞虹仍陷在无比震惊中。当天在赣江上与韩山虎之战到底发生过什么,佟晶只详细告诉过闫胜,练飞虹只知大概。现在他终于亲眼目睹了击杀韩山虎的剑招。 这快剑,她到底已经操控到什么程度?能够随心发出吗?假如做得到,佟晶马上能够跻身当世顶尖剑客的行列。 佟晶娇小的身躯,乏力地在原地跪倒,垂头用双手支撑在地上,身体不住颤抖。练飞虹勉力走上前,强忍着膝盖关节的痛楚,半跪在佟晶面前察看她的状态。 “你没事吧?” 佟晶仰头,脸上是两行泉涌的泪水。 “我……好孤独。要是闫胜永远也回不来,我要怎么办?” 她从刚才运剑潇洒自如的剑客,眨眼变得柔弱无助。她扑前搂着练飞虹,埋头在他肩上苦苦哭泣。 练飞虹轻轻拍着佟晶的背项。 这一刻,长悬在他头上那片乌云消失无踪。他再也找不到结束生命的理由。 “不管以后如何,师父会继续陪着你。”他以温柔的声音说。“直至最后。” 在南京“五军都督府”之内辟有一个露天的讲武教习场,地方虽不及皇帝在京师的“豹房”教场般广大,但军械设备齐集,土地平整打理得甚佳,可供大约步兵百人或骑兵三十匹同时操练。不过自从太宗皇帝迁都之后,南京“都督府”再无实际统率禁军的功用,只余下地方囤驻军,这座教习场也极少使用。 这天武场四边团团包围着两历站岗的士兵,皆是“威武团练营”的边军精锐,一个个全副披挂,静静地站立,全部都看着场中央一个人挥舞战刀。 “镇国公威武大将军朱寿”也就是皇帝朱厚照,在春暖天气之下赤著上身,下面只穿一条绣有龙虎相争精致图案的黑绸袴,足蹬一双鹿皮软靴,在沙土上来回踏着大步。叱喝吐气之间,他双手挥动着饰满了华丽黄金雕刻的长砍刀,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去斩破空气。 他在阳光之下舞着刀招,挥洒着汗水,心里响起应州战场上交叠的炮音与马蹄声。那是他毕生难忘的记忆。混乱里既害怕又亢奋的心情。交战中浑忘一切的狂热。手刃敌兵瞬间脑袋一片空白的感觉。胜利后身体里每一根血管的扩张……天下间没有其他任何事,能够给他这样的冲击。 经过那一次朱厚照才明白,何以历史上许多霸主,一生都埋首于东征西讨,不能自拔,直至眼前无路,或是人生提早终结。 可是朕却没能生在那种时代…… 在“应州大捷”尝试过亲斩敌人、从战场前线生还的成就感之后,皇帝就一直没有停止练武。他今年虽已二十八岁,但此刻在烈日之下激烈活动的身躯依然精瘦结实,与他刚成年时没有多大差别。这得归功于他长期维持练武的习惯即使一个月里最多练习七、八次,并不算很勤勉令他这副纵情酒色的身体,看来还没有明显的衰退。 然而御医近年却在为皇帝的健康忧心:陛下爱好武事狩猎,本来是好事,可是他日常纵欲过度,加上本身心性就活跃如奔马,每天睡眠不长,底子长期虚耗之下,仍然作激烈的操练,又频密行猎远征,这反而会亏损内腑,表面上筋肌精实,却形成外强中干。御医们已多次向圣上进諌,劝其节欲养生,可是皇帝自觉精力充沛,又不断受江彬等进献新鲜美女及玩意所诱,始终未把御医的话放在心里。 这时他再次使出当天斩杀鞑靼兵官的那招闪身反击,百链精钢打制的砍刀,锋刃以巧妙而直接的轨迹划出,围观的“团练营”卫士全都看得瞪眼。他们虽然并非武林高手,但亦是战斗的行家,一见这刀招就看出其中不寻常处,众人俱讶异于皇帝的刀法造诣。 “这是巫丹剑法吧?” 一把声音在教习场东侧响起来,正是邢猎。只见他裹着一件棉袍,坐在一张竹椅上,脸颊仍然略瘦,却已比先前恢复了血气。 朱厚照一听猛地点头。 “你一眼就看出来!”他得意地笑着,反手收刀,走往邢猎那边。太监马上递上布巾给皇帝抹汗。朱厚照略抹了几下就将布巾抛回去,又拒绝另一太监递来的衣袍,仍然赤着半身走近邢猎。 邢猎面对着圣上依然坐着不动,看来极度无礼。但这是陛下亲自准许的,旁人也就无话可说。 “你怎么看朕这一刀?”朱厚照笑问。 邢猎略想了想,回答:“可以更好。” 这句话令四周卫士和太监都震惊,只因实在太过冒犯。 “哦?你的意思是巫丹剑法不够好?还是朕学得不够好?”朱厚照扬眉,但并没显得生气。 “都不是。”邢猎说。“我的意思是:一招剑法学的人有很多,陛下只是其中一个;要将那一招练到极致,每一个人都要依照自我的优劣习性去反覆琢磨,直至它变成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招式。陛下也无法例外。” 朱厚照听了邢猎讲出这番武学心得,极是兴奋,连忙又问:“那你看朕应该怎样改变?给朕看看。”说着竟就把自己的御用战刀递给邢猎。 邢猎接住刀柄时,教习场所有人立时紧张起来,只有皇帝一人满不在乎。他与邢猎此际距离甚近,邢猎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刀尖刺入皇帝的心脏。 第479章 龙虎剑(199) 这战刀的柄头和护手虽然镶满了华丽不实的铸饰,沿着刃背又镶有两行黄金雕花纹,但刀本身确非凡品,钢材冶链和刃锋淬磨,都经禁军器械厂里顶尖刀匠之手,重量平衡也计算甚准,邢猎在手中拈一拈,甚感称手。 他向一名“团练营”战士招了招手。在皇帝点头后,那士兵走到了邢猎跟前。 邢猎身体仍然极虚弱,甚至不能久站,所以才一直坐在竹椅上。他盯着面前的士兵,双手举起刀来搁在右肩,令对方一阵紧张。 “刚才陛下的斩法是这样。”邢猎说着,缓缓把战刀递出,直至那士兵的头项前三寸停止。那动作慢得根本不能算是砍斩,但朱厚照看见,刀刃移动的轨道,确实完全模仿他刚才那一击,分毫不差。 “而我观察了陛下的发力习惯,还有身材筋肌分布,认为陛下应该试试这样斩。”邢猎说着,把刀收回肩上,又再次以缓慢的手法将战刀挥出,同样在士兵的头顶前停下。 众多卫士完全看不出,邢猎这前后两次出刀,到底有什么分别。然而皇帝一见却马上击掌,兴奋地呼叫:“妙!妙!”说着就将邢猎手里战刀取回,在空中不断比划。 邢猎默默看着好像找到了什么新玩意的皇帝。 他其实有习武的天赋……不过以他出身,是不可能成为高手的。朱厚照得到邢猎指点,不断将那微细调整过的新斩法在教习场上演练。只是他新学不久,之前习惯了的身形步法,一时未能修改过来配合,仍是感觉出刀很不顺畅。他再斩了十几次,确定自己已经牢记这斩法,接下来只需再多加锻炼,也就大感满足,把刀抛给太监,回头说:“邢猎,真有你的。难怪姚连洲这么看重你!” 一听这句话,邢猎心头不禁黯然。 本来只差一点点,他就能够与最期待的宿敌,在天下人注目的舞台上, 一决胜负。 可是如今,我连自己以后能够恢复多少成功力也无法知道…… 但邢猎又想,这并非眼前最重要的事。他看见皇帝此刻心情极佳,也就把那事提出来。 “陛下,都已过了这么久……可以把闫胜放出来了吗?” 从邢猎浴血受伤至今已过去四个多月。闫胜仍然被囚禁在天牢之内。朱厚照一听见闫胜的名字,虽未至于愠怒,但明显心里不快,看来很不想听到这两个字。 皇帝一直沉默着不回答,邢猎也不敢催迫。他虽然桀傲不驯,又知道皇帝对自己大为爱惜,但此事关乎闫胜生死,他深知绝不可以莽撞。 至少到今天,皇帝还未给闫胜冠上任何罪状。我必得小心,不可把事情推到更坏的地步…… 这段日子邢猎获许经常与妻儿、练飞虹及佟晶见面,但皇帝执意要他留在皇宫“文华殿”居住,好接受御医继续看顾料理。邢猎并无违抗,宁可与妻儿分隔,为的亦正是要解救闫胜。 朱厚照经过歼灭巫丹一事,对武人总是多了一点宽容。他没有怪邢猎,只说:“那件事,朕再想想。” 这已经算是个进展。闫胜长期处在刀俎上,虽然令邢猎忧心如焚,但此际他只能默默向皇帝低头致谢。 “什么都别说,现在你要专心休养,尽快康复!”朱厚照上前,就像朋友般拍拍邢猎的肩头。“朕会继续留在应天府,等待你痊愈。之后朕就带你回京师,安排决斗之事!” 他笑着仰起头,看着天上缓缓飘过的白云。 “在紫禁皇城,主持邢猎与姚连洲旷古绝今的一战,就是朕此刻的梦想。” 这一天江彬并未住在南京皇城那豪华的临时宅邸中,而是留在城外“威武团练营”的将军帐篷里。 在勇猛的亲兵包围之下,江彬总是格外有自信和安全感。 他一人独坐营帐中,摒退了所有卫士,自斟自饮着美酒。这酒与皇帝享用的是同一等级。在他面前的木几上,一个大锦盒放在酒壶旁边。江彬一手拿着酒杯,另一手放于锦盒上,手指在不安地弹动。 他数天前仔细听了“团练营”亲信的密告,描述最近皇帝与邢猎亲密交往的详情。这事情实在令江彬困扰不已。 “那个姓邢的家伙,一直都在陛下面前大胆自称‘我,,可是陛下全不介意。”亲信如此向江彬报告:“陛下竟然还说,圣驾依然留在南京,就是为了等那姓邢的复原……” 江彬听闻此语,心头极不舒服。侍奉了朱厚照这许多年,他可从未得过陛下如此真切又亲厚的关怀。 到了前曰,江彬本来又向皇帝献上了几个精挑的江南美女,可是陛下竟然看也不看,就将女人赶到一边,只是兴奋地提着刀向江彬呼叫:“干儿子,来看我这刀招!”说着就马上再三在江彬面前演示那招从巫丹剑术变成的砍杀刀法。江彬由亲信口中早已得知,这刀招最近得到邢猎的指点而改良,令陛下非常得意。江彬一边看着皇帝舞刀并热烈击掌,心里却被阴霾笼罩。 一想到那情景,江彬又仰头干尽一杯。 这些年他已摸熟了皇帝的脾性,清楚判断得出陛下对于邢猎的喜爱,并非出于一时三刻的新鲜感。 我好不容易把钱宁斗倒了,又鼓动御驾亲征好将皇帝占据……怎可以这么轻易又给其他人来分沾? 这段日子里,江彬其实一早已经担心:经过此次南征,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足以刺激皇帝的胃口。再多的酒食、美人、狩猎与行军也有厌腻的时候。近日江彬察觉到,朱厚照的性情确实发生微细的转变。假如皇帝玩了十几年真的厌了,回到北京之后到底会有什么新想法,并不是江彬所能预测。 而在这个关头上,邢猎得宠更成了江彬心里一根尖剌。江彬并不是担忧自己的地位短期内会被取代,而是害怕邢猎那股武人奋发求进的精神,会慢慢影响到皇帝。 如果他认真当政……到时我这宠臣要置于何地? 第480章 龙虎剑(200) 他再次回想钱宁被捕时说过的话。 只要一天仰仗着别人的喜爱而生存,一天我就没有掌握自己的命运。今日得到的一切,随时也可烟消云散。 我是不是应该趁着仍然身处高峰,去做一些事? 江彬的目光落在那个锦盒上。好像里面传出一把声音,不断在向他劝说。 “皇帝离开了京师,一切都由你江彬掌握着。这样的机会,以后也许都不会再有……” “你再想想目前重驻在京师外围的亲兵,那更是不可多得的条件……” 当年江彬初得宠信,就说服了皇帝将边塞四镇的勇猛边军调入京师,与原来京军交换防务,名为提升京军的操练,实际当然是为了加强自己的控制。那“外四家”边军至今还在京师布防,由江彬全盘统率,众将领得此破格提拔,对江彬这个大红人甚是忠诚。 此事至今仍有许多朝廷大臣不断上疏反对,请求还原。江彬也无法保证,哪天皇帝的心意转变,一道旨令就会把他这个优势消除。 “你已经没有更高处可以攀爬了……”锦盒里那把声音不断向他游说:“只有想办法不要掉下来……” 江彬的手掌用力按着那盒盖,好像要将这把诱惑的声音压下去。但最终他还是将盒子打开来了。 藏在锦盒里的,正是那部宁王府贿赂各朝廷官员的记录帐册。之前皇帝为了反驳他对王守仁的诬告,将这帐册拿出来向众宠臣展示,之后却随手放在行军的营帐里忘记了收起,江彬就趁机把它偷偷私藏。虽然也有近侍太监发现了江彬此举,但他们惧于江指挥使的滔天权威,无一人敢声张。 江彬放下酒杯,将那帐册拿出来随手翻动。上面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熟悉的名字,其中甚至包括朝廷里最高品阶的大臣。他们曾经收受宁王朱宸濠的贿赂,若是严谨过问起来,全都可视为佐逆的叛臣,罪皆足以问斩或流放。当然江彬知道,皇帝绝不会如此执行。 他瞄着那些翻过的名字。那把声音又在心里响起。 “这部帐册,在适当的时机,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利器……” “江彬啊江彬,从前行军打仗,每天不也是拿性命来玩么?好不容易爬到这个地位了,只差再打一仗呀……” 他睑上昔日的战创,都因为旺盛的血气而变得通红。双目闪着如狼的凶光。江彬仿佛又变回从前在塞外那个为了掠取战功,无视一切危险与纪律的亡命悍将。 他心里下了个决定。 三个月后,大明天子朱厚照在江上乘船捕鱼,意外落水遇溺,被群臣救起后生了一场大病。 再过两个月,御驾南征的大军,启程回京。 在皇帝大军班师回朝之前,南京还得再上演一场闹剧。 在城外的军营空地上,“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连同江彬许泰等南征将领,穿着一身戎服,带领着全副武装的近千名“威武团练营”军士,包围成一个圈阵。 然后一支重装百人卫队,将一个身戴铐缭的人,带到那战圈里,为他解除了桎梏,独留他在场中央。 穿着一身污损囚衣、披散须发的朱宸濠,那模样相比战败之前就如衰老了十岁。原本雄健的身躯经过一年囚禁后变得甚瘦削,脸颊都凹陷下去,弯腰驼背地勉强站着,双眼惶恐扫视着包围他四周的大明精锐战士。 “可怜我……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给我当个庶民好了……” 朱宸濠喃喃自语,在军阵之中寻找求情的对象。可是久被囚在暗牢之内,饭食又不足,朱宸濠的双眼视力变得模糊,怎也无法在军士之间找到皇侄的身影。 其实朱厚照就在他跟前约五十步之外。皇帝的脸色比从前苍白,那袭华丽军服显得有点不称身。这天朱厚照没有披上沉重战甲,也未骑马,只是带着战刀坐在肩舆上,由四名强壮的军士合抬。 他从高俯视场中的皇叔。这本应该是他意气风发地接受朱宸濠求饶的时刻。可是现在朱厚照没有这样的心情。之前害病这么久,他至今都没有完全复原,那种虚弱感前所未有。自懂性以来朱厚照就精力旺盛过人,不知疲倦为何物,每一刻都急着去品尝人生所有的好东西。但如今那种精力好像被全夺走了,而他感受不到它有任何恢复的迹象。 难道……太医的警告成真了吗? 朱厚照此刻只想找一张大床躺下来。可是面前这个仪式还是得进行:将逆首朱宸濠放了,再亲自带兵擒下。只有这样才可以把平息叛乱的军功,归在他及南征将领名下。 皇帝猛烈咳嗽了一会,然后向旁边骑着马的江彬挥挥手。 “快……把事办完。” 江彬恭敬地领命。他看着朱厚照的病容,暗里大是得意。 在江彬号令下,一支带着长矛和盾牌的“团练营”精兵走入战圈中央,向朱宸濠接近。 朱宸濠恐惧得浑身颤抖。但他看见走来的士兵手里还提着铐缭,知道今天还不是自己毕命之期。 可是……还有分别吗? 他的手脚重新被戴上缭锁。 一场劳师动众而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擒贼”,就此完成。 朱厚照御驾亲征,至此圆满完成。他却无力去享受这“胜利”。 自从皇帝溺水得病之后,邢猎再没有机会与陛下见上一面。 两个月后得知大军即将回师北京,邢猎他们本来存有厚望,以为闫胜会就此释放。可是不久他们就接到张永公公派人来报:皇帝养病期间几乎完全对外隔绝,连张永也没有机会面圣,更别说请求把闫胜放出来。 闫胜的命运只可由皇帝一人定夺,却没有任何人能够向他提及这事。结果是:狱官只能继续将闫胜视作囚人,随军押送回北京,将来移到京城的天牢再等发落。 张永唯一能够做的,是确保押送犯人不是由江彬的军队负责,避免闫胜途中遇害。 “把闫胜抢回来!” 一听到这消息而怒吼的是川岛玲兰。她的声音把旁边正扶着椅子学习站立的儿子,吓得全身一震,马上坐倒地上嚎哭起来。 第481章 龙虎剑(201) 川岛玲兰却没有理会孩子,仍拿捏着拳头咬牙切齿,尽现萨摩女子的强悍气质。这件事已几乎令她失去丈夫。到如今几乎过了一年,他们六剑客仍然被束缚在明国皇帝身边,川岛玲兰那股愤怒压抑已久,此刻忍不住爆发。 “宫城里的铁牢我们也许攻打不进去;现在长途押送,就是救他的最好时机!”她又继续说。 “只凭我们两个吗?” 佟晶把川岛玲兰的儿子从地上抱起来,轻拍着他背项抚慰。 听闻了闫胜仍要被关禁并押上京师这消息,佟晶反而是最冷静的一个。 川岛玲兰沉默下来。 假如是从前的六剑客,要劫走闫胜也许确有可能。但如今邢猎与练飞虹都失去了战斗能力,能动武的只剩她们两个女人。 “假如我俩都去了拼命……谁来照顾孩子?”佟晶又说。 川岛玲兰更无法回话。有了孩子之后,她的顾虑确实远比从前多了。 “而且这也不是闫胜的希望。”佟晶把孩子紧紧抱着,终于令他停止哭泣。“要是此生成为逃犯,他复兴青冥派的梦想也就破灭了。” “还有王大人。”练飞虹补充说。“抢劫天牢,是滔天大罪。王大人必定受牵连。” 他们知道眼前唯一可以做的,是跟随着大军上京城去。 三人也不犹豫,马上开始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南京。先前邢猎和闫胜到来时寄放在王守仁船上的兵器,早就交还给六剑客保管,他们将刀剑一一小心包里妥当准备带走。佟晶看着那青冥派至宝“龙虎剑”,一时心潮汹涌。但她知道只可以坚强面对此事,也就用数层布帛仔细地将双剑包起来,心中默默祈求闫胜早日能够再次握起它们。 出发之前邢猎再一次与妻儿见面。之后的路途上,他们也不知道有多少机会相见。邢猎为了求取面圣的机会,决心继续跟着皇帝的行列回京。与川岛玲兰和幼小儿子分别,实是痛苦万分,但他没有选择。 在花园里拖着刚学步的儿子,邢猎重新燃起了复原身体的决心。 我要把一切传授给儿子。他是另一个我。 “我想到他要叫什么了。”邢猎抚着儿子的头发向妻子说。 川岛玲兰一直都在等着。孩子已快一岁了。还没有正式的名字。 “叫邢由。”邢猎说。“这个孩子,将来也要跟随自己的心,去寻找他的路途。” 川岛玲兰听了,又想到在中土汉话里,“由”和她死去的弟弟又五郎的“又”声音相近。 她露出温暖的笑容,点点头。 然而邢猎的希望落空了。 相比当日南下,皇帝大军此番回师北上,行进远为迅速。这当然是因为朱厚照已经无力再沿途停留游玩之故。 皇帝依然身体虚弱疲乏,跟溺水之前简直判若两人。随驾的三名御医对此并不太意外他们先前都曾判断圣上外壮内虚,精气耗损过度;如今因为一场大病而急剧恶化,亦非怪事。 “可是,老师……圣上仍年富力强,就算是龙体内虚,经过这么久的调养,也没有一点好转,这似乎……”有比较年轻的医士提出疑问。但这看法马上遭三位御医斥责压下来。这说法等于暗示,皇座旁有人作出不轨的图谋。御医们深惧于江彬等宠臣的权势,这质疑的声音只要稍稍传入他们耳中,随时换来可怕的报复。 何况这些大臣都仗仰陛下宠幸,又何来谋害陛下的理由? 除非有更大的阴谋存在。大得御医们不敢去想。 行军途上,皇帝一直为亲卫“威武团练营”所包围,严格守护并控制了一切通传渠道。莫说是随同南下的大学士和文官,就连许泰、张忠、张永及魏彬这些平日的近身宠臣,全都无法见到圣上。“威武团练营”名义上乃由皇帝亲自督军,但人人皆知“副将”江彬才是实际的指挥。皇帝已暗中变成江彬私藏的宝物。 而全无身份的邢猎,更是连皇帝所乘马车也无法看见。他只能在张永的部属安排下,待在运载军需的马车上随行。 大学士梁储和蒋冕既是内阁重臣,这时最为担心的自然就是陛下的健康变化对朝廷的影响。他们开始忧虑,圣上万一在外驾崩,又无子嗣,会令大明江山的传承出现乱局。于是二人向江彬提出,希望军队能加快回京。 江彬一口同意他们这个建议,还切实执行了,令两位大学士有点意外。他们想:看来江彬也非常急于带圣上返京…… 但他们不知道:江彬同时已派了快马往京城外通州,将信息带给他亲手提拔的两名都督李琮及神周,命二人预先整备驻守当地的边军兵马…… 在大军中央有一长列囚车,由重兵沿途看守。车上自然有朱宸濠及宁王府诸逆犯及亲族,最后一辆小车上只关着一人,就是闫胜。 一年多前闫胜才奋勇血战,助朝廷义军将前头这些叛逆一网成擒,平定江山;今日他却与敌人成了同囚。闫胜在愤怒之余,只感到一切都十分荒诞。 人的尊严,在权力跟前,仿佛毫无价值。 闫胜回想起进南京之前在九华山里,王守仁对于不得自由的感慨。如今他才真正深切领会王大人的辛酸。 从十七岁矢志复仇离开青冥山,到如今二十四岁,七载的奋进磨练,经历许多生死,终于修成自己的剑道……到头来就是这般结束吗? 假如是这样,我相比壮烈对抗朝廷的巫丹,终究是败了…… 闫胜坐在摇晃的囚车里默想。这车厢远较先前的牢房狭小得多,回京途中又绝无任何可以下车歇息的机会。为了继续保持功力,防止筋骨生硬僵化,闫胜在途上不断以圆性所传授的少林“易筋经”及青冥派“伏降剑法”的桩功锻炼身体;当然也少不了继续以意想的比试决斗,维持作战反应和意识锐利。 闫胜犹如一头被关在笼中的猛兽,拒绝被这悲惨的命运驯化,时刻都准备重返山林的一夭。 第482章 龙虎剑(202) 囚车也不是没有胜过牢房的地方。如今闫胜至少呼吸到新鲜空气,每天照到更多阳光,看到掠过的山川风景,听到军士的谈话和喊叫。最初坐车那几天,闫胜甚至有种重获自由的错觉,直至他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因为这少许的改变,而忘记失去自由的事实。 而且这旅程的终点,又将是另一座更森严的牢狱。 途中闫胜继续得到张永的部下照顾,送来各种用品及充足饮食,稍稍减轻了他的痛苦。每次有张永的人送东西过来,即使只是与闫胜素昧平生的太监或士兵,都令闫胜心头一暖,令他感受到自己并不孤独。 他继续闭目坐在车上,细听着马蹄与车轮的声音,迎受着那颠簸震荡,联想起这些年浪荡江湖的日子。身困囚笼之中,闫胜方才领略到,从前与六剑客驰骋天下,原来是十分奢侈的美好岁月。 在闫胜心里,渐渐泛现出一片漫天的绯红花树。两匹马在树底下经过的身影。温暖的春风吹过发鬓。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个人。 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那天,佟晶这么向他说。 他展出苦涩的微笑。 两匹马向囚车接近过来。闭着眼的闫胜感官格外敏锐,马上睁目,透过栏栅看过去。 有一个禁军士兵骑着马来,闫胜认得出是张永的下属,先前曾经好几次送过东西来。他牵着一根缰绳,后面随着一名骑士,从头到膝都包在斗蓬里,看不见面目。 可是闫胜只从骑姿就看出是谁。因为实在太熟悉了。闫胜立时喉头哽咽,扑到了栏栅前,双手紧紧抓着栏木。 士兵带着那神秘骑士到了马车旁。骑士在鞍上的坐姿有点摇晃不稳,好像再快一点就会垮掉。 骑士伸出一只手,也从外抓住栏木。闫胜马上搭住那只手掌。 “我……我……”闫胜呼吸困难,许久才说得出句子来:“我这生也还不完……” “不要说这种话。”斗蓬之下,邢猎的脸半藏在阴影之中。他看着闫胜的双眼,明亮得如在燃烧。“你我之间,没这样的事。” 闫胜听出来,邢大哥的声线气息远不如往日充沛,加上那勉强骑马的姿态,显然身体仍然非常虚弱。 他当日亲眼目睹邢大哥所受的箭伤,深知邢大哥将来要从这等损害里完全恢复往昔武功,实在没有任何把握。此刻看见邢猎的情状,闫胜更感心酸和歉疚。可是邢猎叫他不要再说,他也就强忍着。 久别重逢的同伴,相对着没说一句话。只因大家都明白对方所想。闫胜知道,邢大哥如此状况下还勉力到来,而且冒着被江彬等奸臣发现的危险,当然是要鼓励他坚持下去;而邢猎也知道,今日已经成长的闫胜,必然明白他心意。 “不可以待太久了……”那名带路的士兵这时催促说:“会被人看见的……” 邢猎这时伸手入衣襟内掏出一物,塞在闫胜手里,再与他用力相握,然后就随士兵掉头离去。 闫胜不舍地看着邢大哥的背影,直至他在行军的人丛之间消失,这才低头去看手上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雕人偶,手工异常拙劣粗糙,旁人应难辨别雕刻的到底是什么,但闫胜一眼看出来,是个拿着长短双刃的剑客。 那刀工手法,都是学着从前闫胜雕刻过的女剑客人偶。 闫胜被囚禁至今,第一次无法制止地流泪。泪水滴落在手中木头上。 王师仅仅花了两个月就返回京畿。但是皇帝和“威武团练营”亲卫却并没有马上回到北京城,反而是停留在城东的通州。不管是随军还是留守朝廷的大臣,都对此举极是不解。其中反应最激烈的是当今首辅杨廷和,一年半之前他已大力反对御驾南征,皇帝不在京城的日子他没有一天不忧心,怕会动摇到大明国本。如今天子竟过门不入,杨廷和连忙发动同僚疏请陛下归位。 可是他们得来的回答只有一句:这是圣上的决定。 通州乃是京师周边的防守重镇,也是江彬当初调动入京那些边兵主力的集中地。南征期间负责统率通州兵马的李琮和神周,都是江彬的亲信党羽,当初靠江彬向皇帝引荐提拔才当上都督,二人早收到江彬通知,预先提高了驻通州“外四家”边兵的战备状态。当迎接圣驾入城时,已是处在随时能出兵打仗的虎狼之势。 朱厚照坐在御舆上进入通州城时,透过珠帘看到城中街道满布雄健军马,沿途飘扬着各色旌旗,刀枪弓盾如林,感到精神稍振。 “臣等闻知陛下抱恙,特地预先操练及罗列兵马迎驾,以军威驱除一切邪气,助陛下早日复元。”李琮在面圣之时,按照江彬预先的吩咐如此禀告皇帝。 早在刚刚离开南京时,江彬就多番雇用江南的术士来见皇帝,令皇帝相信自己久病不愈,是与灵异有关。 “以陛下往昔的雄健,断不致如此虚弱……臣怀疑逆贼向陛下施了诅咒……”江彬又这样向皇帝说。 朱厚照本来就爱好诡异方术,“豹房”蓄养了大批西域番僧及各种术师,他又自号“大庆法王”,对各种异术奇行都兴趣浓厚,而且颇是入信。他听了江彬及术士之言,又想到过去自己的祖先太宗皇帝朱棣,确曾有负于朱宸濠的祖上宁王朱标,今日的叛变乃是累积许多代的怨恨而生。 朕在朱宸濠眼中,乃是“窃占皇位”,若说他在南方用了什么方法长年诅咒朕,也不出奇……朕落水生病,也许就是中了他预先布下的邪术陷阱…… 病况久无好转,更令这颗种在朱厚照心头的疑惧种子,渐渐生根发芽。他同意了江彬的建言,为了避开朝臣的干预而留在通州,从“豹房”急召来众多番僧方士,日夕念经诵祷及进行各种辟邪法事。一时通州城里到处香烟缭绕不散,远看还令人错觉城池失火了。 朱厚照对此举充满信心,连御医亦摒退不看。 第483章 龙虎剑(203) 他生辰八字排列贯成连珠,与开国太祖皇帝相似,故而对自己天命深信不移,认为必然将是大明列帝中的不凡者。 在应州冲锋陷阵,朕也毫发无伤,怎会在这年纪就给小小一场病打倒?这不是朕的命! 看着越来越容易控制的皇帝,江彬更添了要掌握天下的信心。他暗里在继续筹划一切…… 自从回京途上皇帝被隔离,张永就已对江彬生起怀疑。他暗中命人去查探圣上捕鱼时覆舟落水一事的详情,下属却回报告知,当日涉事的船夫水手及几名目睹的禁卫,都已无声无息地失踪…… 如今皇帝正停留在江彬的大本营通州,与朝臣的通信受到“威武团练营”的拦阻。这更印证了张永的忧虑。 这家伙,是另一个刘瑾。 放眼京师,张永知道只可以找一个人商量。 当张永联络首辅杨廷和时,皇帝已在通州住了一个月之久。二人一会面,张永就马上说出思考了许久的猜想。 “江彬一直暗中用药在饮食内,损害陛下龙体与心智。” “张公公可有凭据?”杨廷和听了后颇惊讶,谨慎地追问。 “没有。”张永回答。“但这是最合情理的解释。而下官深知江彬其人性情,绝对做得出如此大胆之事。” 杨廷和沉默了好一会。这相当于同意张永的猜测。 “然而眼前我们没有应对的办法。”杨廷和考虑许久后才说。“江彬用重兵将陛下重重包围,我们若强行用兵去抢,反倒会被诬告图谋不轨,令江彬变成护驾忠臣。” “下官已经想过,如今唯一方法,是派人潜入通州通知陛下提防江彬。”张永说:“陛下即使真的被药物所迷,但他生性聪慧,只要对江彬生起怀疑,必会移驾回宫。” 圣上一脱离江彬的掌握,就有可能扭转乾坤。 杨廷和同意了。张永在南征中本来就主负情报及查探,此事自然由他进行。 “只是我们都不知道陛下目前的病况……”张永又说:“大人也应该为其他的变化打算。” 张永说得婉转,但杨廷和很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皇位的传续。 此事乃是忌讳,他们二人不能多谈,杨廷和只是含糊地应答了一声。张永了解首辅这声已然代表明白,并会密切为最坏的结果作准备。 就在两人密会同时,一场盛大的祭典已然在通州准备就绪。 为了消解宁王府的诅咒,皇帝在江彬倡议下,下旨于通州将朱宸濠一干叛逆处决。 宁王府一众被擒逆臣包括李士实、刘养正、李君元等,俱犯滔天大罪,依国法全数凌迟。朱宸濠及世子毕竟为皇室子孙,先被贬为庶人,赐以缢死,并焚尸扬灰。宁王藩国亦被废除,彻底在大地上烟消云散。 朱厚照认为这样即已解咒,于是在完成一切处决的七日之后,又在城郊主持一场大祭祀,向苍天禀告自己平定江山的丰功伟绩,祈求康复。 然而他却在祭天之时,当众咯血。亲卫急急扶他退回城中临时的离宫。 这就连江彬都感到意外。他还有很多事情未及进行包括借宁王的贿赂帐册,发出矫旨弹劾各朝中大臣。他需要的是皇帝的健康渐渐磨蚀,而不是这样急激地变坏。 是下属施药不当吗?还是皇帝小子的身体本来就比想像中更差? 江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只能就这变化作应对:首先下令马上停止用药;再而加紧对皇帝的看管。 这时他却收到皇帝的旨令:马上移驾“豹房”。 江彬知道这代表什么。 他要回到自己最喜欢的地方。 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可能要终结。 江彬也无他法,留下李琮及神周继续守着通州,自带“威武团练营”,挟着虚弱不堪的皇帝,回到皇宫西苑“豹房”。 张永的密探本来在日内就要于通州冒险接触圣上,却因这变故扑了个空。但如今即使能够向陛下进言,也已经太迟了。 “杨大学士……现在要靠你了……”张永如此遥遥祈求。 朱厚照睡到他最熟悉的床上。最初他还稍有好转,但很快病况又变得更坏,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 即使江彬长期向他施放的毒药已然停用,但先前的损害却无可挽回。皇帝的神智时常不清醒,整日呆呆躺着,看那幅图纹斑烂的天花。 过去的鲜烈人生,此际都像是遥远的梦。他有时好像会嗅到塞外荒漠的气味,然后泪水染湿了枕头。他的眼睛看得不太清,常常把照料他的宫女当成以前宠幸过的爱姬。 然后,就是深刻而无尽的寂寞。在生命燃至末尾的时候,他却没有半个人可以倾诉围绕在他身边的就只有侍臣。而侍臣并不是“人”。 朱厚照在比较清醒的时候,就不断在脑海里翻寻,到底自己一生里认识过哪些“人”。最后他发觉就只有两个。 姚连洲和邢猎。 可是朕却无法亲自完成他们的心愿……这天他召来一名近侍太监,以气弱柔丝的声线,说出自己最后的旨意:“姚连洲与邢猎,于紫禁城决战,务必举行……此乃朕之遗愿。” 一个时辰后,正德皇帝驾崩,结束了他二十九年荒诞奇妙的人生。后追尊庙号“武宗”。 朱厚照真正的遗诏,无人理会。 “豹房”实在太接近皇宫,江彬亦无法隐瞒皇帝驾崩的消息。首辅杨廷和则早作准备,一确定陛下已去,即入宫求见皇太后张氏。 他知道在这种关键时刻,必得背靠更大的权威才可能行事。 太后既为皇帝生母,也是先帝孝宗唯一妻室,极受先帝宠爱,故张氏外戚在朝廷甚具势力。杨廷和要稳定大明江山,她是必过的一关。 即使杨廷和早就知晓太后性情,但当面见的一刻他仍是深受震撼:太后端坐的姿态甚是冷静,丝毫没有让人看见刚刚失去亲儿的悲恸。 杨廷和在慰问后也就急急把一切状况向太后禀告。太后只是一直沉默地听着,即使听到皇儿可能受江彬的谋害,她也只是眼目微微收紧了一下。 第484章 龙虎剑(204) 杨廷和一边说时一边鉴貌辨色,却无法猜到太后心里在想什么。 太后听完之后略为沉默,就马上说出指示。 “马上公布陛下遗诏,着妾与内阁大臣共议一切大事。” 杨廷和吃了一惊。他到现在根本未听闻陛下有遗诏。他看看太后的眼睛。她以极刚强的决断眼神回视他。杨廷和马上肯定太后的意思确是如此。矫发遗诏,可是弥天大罪。 但是在这非常关头,的确要用非常手段。何况我们又不是在谋夺大位。 而且只要有她,无人能够质疑…… 杨廷和考虑了一会,也就点头同意:“谨遵太后谕示。” 二人既互相确认身处同一阵线,也就立时展开商议。首先是继位的问题。陛下既无子嗣,遵照祖训“兄终弟及”,决定由其堂弟兴王世子朱厚熄继承大统。 其次是京师的安全。要待朱厚熄抵京登位,仍需一段时日,此际朝廷最是不稳。杨廷和建议任用张永率禁军监督京师九门,防止生变。 而第三件事,当然是如何处置江彬。 “此人,必诛。” 太后简单一句话,杨廷和从中终于听出如火焰般的愤恨。 这一天江彬很早就起床。 他浑身赤裸在大床中央坐着,好像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身边同床的三个裸女由于太疲倦,并没被他的动作弄醒,仍然蜷着身体酣睡。她们一个是肤色深如蜜糖的西域番女,一个是身体雪白修长的高丽舞技,第三个则是刚刚才随大军而来的江南娇小妇人。三人本来都是江彬为朱厚照物色的爱姬,如今都已变成江彬本人的私产。 就如这座“豹房”一样。 他推开那番女下了床,打开一扇窗户。三月的春风越过满布奇石的花园,吹进这位于“豹房”西侧的宫室。这座屋顶铺着黑琉璃的“腾禧殿”,原是正德皇帝长期宠幸美女的宫房,这十几天已成为江彬的住所。 嗅着黎明的空气,江彬感到心胸蓄满了能量。他虽已离开战场多年,身材仍然保持精壮,胸膛和肩头的筋肌如在边塞出征时一样胀满,腰间也没有多余的赘肉。这么努力和克制,当然是为了取悦皇帝。 以后不必了。就算我吃成一个大胖子也再没关系。 但今天,我仍然要以最好的体魄去迎对。 最后一次。 他呼召宫女进来为他梳洗更衣。江彬很讨厌太监,因此把“豹房”原有的近侍太监全都斥赶到南端囚禁,只留下宫女、伶人、番僧及工匠,当然还有“威武团练营”的军士。至于锦衣卫,江彬虽是指挥,但此乃皇帝封赐的地位,如今朱厚照已去,江彬再不敢十足信任锦衣卫的忠诚,用借口将他们调离了京畿。 换上最常穿着的军服后,江彬先吃了大大一顿早饭,稍息之后就到“豹房”内的校场射箭。劲箭一记接一记从强弓脱出,深深钉入了草靶。射了五十箭后,江彬感觉一身筋骨都得到了舒展,才满意地放下弓。 守在校场的百名“团练营”战士,全都对这位一手提携他们的猛将,投以敬仰的目光。 “兄弟。就是今天。封侯拜将,就在眼前一步之遥。” 江彬向众军士激励说。 他们从前戌守苦寒塞外,一夕间跃到了大明天下权力的中枢,靠着威权搜敛到以前想也没想过的财富。这历程就如梦幻,而他们跟随着江彬,却每1天都实现着。 这个梦,还会延续下去他们如此深信。 假传皇帝遗命的人,不是只有太后与杨廷和内阁。江彬也伪造了另一版本的遗诏,声称朱厚照将亲兵“威武团练营”军马交托予江彬提督。江彬乘势占据了“豹房”,驻以近千名“团练营”精锐,就如贴近在皇宫旁的一把锐刀。 其余的“团练营”兵马,连同李琮及神周指挥的边军,则继续重驻在京城以东的通州。江彬两股兵力,一东一西,一内一外,对京师成箝制之势,凌驾于京城禁军之上,大占上风。除非朝廷大臣号令地方军入京勤王,目前这形势不会改变。 哼,现在连新皇帝也未登位,你们能叫人勤什么“王”? 江彬已探出,杨廷和挟着“遗诏”赋予的权力,正要下令解散“威武团练营”,并将入京防卫的边兵调送原藉。江彬当然决意不会给对方这个机会。 “提督大人,时辰已差不多。”近卫兵向江彬提醒。他回到寝室,更换了一袭为干爹朱厚照守孝的素服,但白袍底下的心胸、后背和双臂皆戴着薄薄的铁甲片。侍从也作了相近的素色打扮,并在长袍下藏着短砍刀。 江彬再次步出校场,只见近五百名“团练营”的步战好手都已齐集。他们各穿着在“豹房”中搜集的太监服饰,并将脸上胡须刮得精光,同样也各自将轻巧的护甲隐藏在衣服里。兵丛之间有一大堆伪装成祭品酒食的担挑,内里其实全收藏着刀斧、短标枪、短角弓、手盾等等器械。 这时近卫递来一个木盒,江彬打开检视,确定那部宁王府帐册收妥在内,才满意点点头。 “用你的性命守住这东西。”江彬向这名壮硕的亲卫说:“不要离开我身边。” 他走到校场上,检阅各名伪装成太监的军士,看看他们的神情。他没说一句话,挥一挥手,就下令众人出发。 不必再说什么。从神貌就知道,每个人都已准备豁出去。 五百个“威武团练营”战士,离开“豹房”,穿越西苑,往紫禁城西华门进发。 这一天乃是大内“坤宁宫”修缮后安装屋顶兽吻的日子,按照礼仪要举行祭祀大典,太后下召命文武百官参加,“平虏伯”江彬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亦在受召的行列。 江彬当然知道,这是太后与杨廷和设下的陷阱。他若是奉召入宫,自然会被禁军擒捕;如果他抗命不往,杨廷和等大臣则可马上在朝廷对他展开攻击,剪断他与朝中大部分党羽的联系,并正式明令削除其兵权。 第485章 龙虎剑(205) 其时江彬即使拒绝交出军权,一旦被昭告为叛军,其亲兵士气亦难维持,时日一过当即崩解。 已经到了要赌命的时候。 从我把朱厚照的船弄翻那一刻起,其实就没有回头。 江彬与十几个扮成普通侍从的亲卫走在最前;而那五百壮士则分成几个长行列跟随,并尽量走得疏落,以免被人看出正在行军。 到达西华门外,江彬眺视那雄伟高耸的门楼。上面有禁军士兵在栏杆前看守。 他的两名亲卫率先上前,报出锦衣卫都指挥使江彬大人的名号,并叙明乃是来参加“坤宁宫”大典。守门禁军问明了,并查核当日奉召入宫的名单,确定江彬的名字在其中。 “后面那些是什么人?”门楼上一名禁卫军官高呼询问,并伸手指向跟在后面的大群人。 “这些都是留在西苑‘豹房,的内侍太监。”江彬那名亲卫解释。“他们在那边既已无事可务,江大人就领他们归返宫城,顺道挑来各样祭祀之物,敬献太后。” 禁军只负责守门,本就不清楚皇帝在“豹房”有多少近侍,看见这几百人的数量,也不特别觉得奇怪。 “张永公公有令,近日凡出入禁宫的大小官员,只可带随从二人。”那军官高声说时,眼睛盯着江彬:“这些近侍,我们另外再派人验明处置。除江大人外,其他人都退到五百步外。” 江彬早就预料如此,向那名军官点点头,挥了挥手。他那三十几名亲卫假装着驱赶“太监”往后退。 那名在门前负责说话的江彬亲卫,这时又往上方的军官高呼:“江大人迟了起行,‘坤宁宫,装置兽吻的吉时将至,若是误了大典,恐怕要触怒太后。大人可否先开城门?” 那军官瞧见几百人已渐退却,想了想,也就命令下面的士兵将左面一道侧门打开。 江彬与那三十几名精锐的亲卫早有准备,一见禁军开门,忽然就回头奔回江彬身边,其中一人高叫:“江大人,你忘了东西!”手里还提着个包袱。 禁军们一时未清楚这是发生什么事,也没马上呼叫关门。那道较小的侧门,已然打开了足供两人并肩的入口,江彬见机不可失,轻呼了一声“去”,三十多人顿时目露凶光,全部朝那城门火速冲过去! 这般强行突袭紫禁城门的事,守门禁军看来想也没想过,一时手足无措,江彬的部下马上就有数人冲进了西华门内,并都从袍底下拿出短砍刀来! 守门兵的装备其实远比这些“团练营”边军强,但他们受到突击似乎都惊慌起来。皇城禁卫虽然亦是百中选一的军人,但大多没什么实战经验,气魄上不如这些惯在塞外与鞑靼人交战、刀枪多次尝过血的边兵,被阆门者吓得惶然后退。 有了这数人率先掠入城口,后面的三十个江彬的亲卫也一一冲入,并迅速架成阵势;同时外头五百个“太监”,已然从各担挑里抽出兵器和小盾,呐喊着向城门狂奔! 守门禁军见阆进的敌人大增,外面还传来数百人轰烈的喊杀声,重夺城门的战意全失,数十人掉头就向皇宫内奔逃! 至于站在门外那十几个禁军,直接面对数百敌人冲锋,更是早就抛下枪矛,向外头没命似的逃遁。上方的门楼上布有弓兵,本来占了居高临下的迎击势,但眼见城门已被突破,深怕来不及走避,一半沿城垛逃走,前往其他卫所求救;另一半则躲上门楼顶层深处。 “不要追!”江彬高声喝令。他瞄一瞄上方门楼,栏杆前已经不见一兵一卒,心想躲在顶层的人也不敢再出来放箭。这场突袭,速度重于一切,江彬没有时间先清残余,而是率军直向“坤宁宫”前进。 这些禁军,真是一堆豆腐! 江彬心里笑着想。他这支“团练营”精锐以极轻装阆门,靠的就是压倒对手的杀气和战志。结果一切比他想像还要顺利,部下们的刀连一滴血都没染过,就成功突破。 他们早就为这次攻袭作过三天操练,所以进退突击的时机才会如此合拍。那些伪装太监的战士全数进入后,五百余人迅速布成队阵,奔跑越过紫禁城宫殿间的走道。 “团练营”早已知悉紫禁城的地势分布,这条路线避开了所有的空旷区域,以免禁军神机营可以架设火器阵截击。 终于走到这一步。突破西华门,胜利已然掌握了一半。“团练营”五百壮士进入了象征大明最高权柄的皇宫里,也就是走在创造历史的路途上。无比的光荣,诱人的富贵,全部都在前头。 把聚集在大典上的朝臣,自首辅杨廷和以下全体屠杀;声称这是正德帝的遗诏,授义子江彬以兵权清扫叛逆奸臣;以宁王府帐册为锄奸的证据;号召李琮及神周率通州边兵到来,接管京师防务;废除朱厚熄继位的诏命,另立一个容易操控的幼小亲王,掌握天下兵马与朝政的实际大权…… 这是江彬的完美计划。 他提着刀与战士们一起奔跑,嘴角斜斜地笑起来。他心里实在有点感激朱宸濠。 不过你白忙一场了……笑到最后的人,是我。 跟刚才声震西华门时相反,“威武团练营”的军士此刻都没有喊叫,只是各自发出跑步的粗重呼吸声,好像一大群饿狼,冷静地全速奔向猎物遍布的草原。 可是当经过一个通道的交接处时,却有战士发出了叫声。 是惨叫。 众人密集在通道里,后面许多人都无法看见,队列前头左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看见有一件东西,好像滴着水飞上半空。 那东西飞过处,几个士兵感到有暖热的汁液滴在自己头顶和脸上。他们用手抹下来一看,只见指头都染成鲜红。 什么? 他们都充满疑惑。刚才根本听不见任何战斗声。 夹在队列正中央的江彬,这时有一种危险的预感。就好像从前他在边荒原野上,预知鞑靼铁骑的主力将要卷至一样,在风中会嗅到不一样的气味;舌头间会有一股铁锈般的苦温;后颈的血脉微微颤动。 第486章 龙虎剑(206) 可是在空旷的战场上,他还可以走避;这一刻,他只能迎接。 “威武团练营”的军士,同样有股奇特的感受。如果对方是兵力强大的敌人,他们应该远远就察觉出来。现在遇到的阻力,却是如此突然无声,而同袍所受的杀伤却又是这般猛烈。看那断肢飞去的力量,不似是人类所能制造的伤害。但在这宫殿间的走道里,按理不会架设什么重弩石器之类兵器,而刚才又没有听见铳炮爆发的声音…… 就像是有……怪兽…… 他们不知道:这样奇异的感觉,宁王府叛军就曾在战场上一次接一次遇上。 位于“团练营”队阵左前方的士兵,这时看清:从侧面那条支道突袭而来者,其实不过是二十几名禁军侍卫。 而更教他们讶异的是:真正在攻击的敌人,只得一涸。 只见那二十三人,排列成一个锥形阵,正好将那条宫殿支道填塞了。阵势的左右两侧各有十一个身壮力雄的侍卫,每人提着一面又长又大的兽面方盾,成斜线有如瓦片般紧密叠排着,封闭着通道的两翼。 而真正对“团练营”造成杀伤的,唯独是站在锥阵前尖正中央、暴露在盾牌外的一名侍卫。此人一身轻装,除了侍卫服之外,就只有两边前臂束绑了薄甲片,头上既不戴冠帽也没有战盔,只用一片朴素的头巾包着发髻绑在脑后。 这侍卫的武器,更是“团练营”士兵在战场上甚少见的双刃。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把两把兵刃这样挥动。它们交错的速度实在太快,边兵们连那是怎样的兵器也看不清,就像那侍卫的双手发射出两束长形的光。 他们所以确定那是锋刃,只因看见光束所过之处,同袍的肉体被割裂的后果。 几次呼吸之间,地上就多了四具穿着太监衣服的尸体。 即使是久战沙场的老兵,骤见如此杀伤力,也无法不深受震撼。 为了取悦朱厚照,“团练营”的精锐边兵战士仍日夕在京城接受严格操练,这时即使心里惊慌,仍尽量保持着态势退避。但那侍卫的双刃实在迫近得太快,边兵们无法避免踩到身后的同袍,众人挤成一团,各自失去平衡。 “团练营”这部分的阵列顿时陷混乱。 有三个站得最前的士兵,眼见已经避不开,于是发挥出狼虎边军的狠劲,切齿提起刀枪,往那名禁军侍卫反击,冲向他的双刃光网! 半截枪杆连同断腕飞去。被洞穿的喉颈。右膝筋腱遭削裂。 这就是三人眨眼间的遭遇。 那侍卫这时才收了双刃,迅速退了数步,他身后的锥状盾阵中央也配合着打开一个缺口,让他退入盾列的保护之中稍息他毕竟并非真是什么神话里的怪物,在高速连续杀伤了七人之后,也需要停下来调整气息。 挤成一堆的“团练营”士兵,这时才看得见那侍卫手里拿的是什么。 一狭长,一宽短,两柄形貌古雅、在阳光下映出异采的双剑。 在边兵眼中,这样的古剑不是军队出征前的祭礼器具,就是皇室贵胄腰间的装饰品,绝不应是如此致命之物。 而此刻站在盾阵正中、使用这长短双剑的人,也不是格外魁梧雄伟的力士,而只是个身材中等、相貌看来不过廿多岁的年轻卫兵。 大内宫中,有这样可怕的剑客吗? 本来没有。 青冥剑豪闫胜在此,全拜他们的头领江彬所赐。 稍微调整呼吸后,闫胜不等对方恢复阵势,又再次从盾阵中央的开口振剑奔出,去势犹如久困囚笼的猛兽,越柙而出! 这刻的闫胜,再次握起久违的“龙虎剑”,要把给锁禁一年多积压的郁愤,尽情发泄在战斗之上! “团练营”战士毕竟不同宁王军那些匪盗组成的杂牌军,没有因为看见闫胜双剑的惊人威力就丧失了战志,他们久处战场的凶蛮习性也在这时刻被唤醒,前排三十多人吼叫着,提起兵器向闫胜迎击! 以压倒的人数,围攻打击寡敌,是他们学会多年的必胜之道,战场上的常识。 然而他们没有经历过:对于某一种敌人,常识并不适用。 面对涌来的数十倍敌兵,闫胜脸孔紧皱,咧着牙齿发出低嚎,散发出连在鄱阳湖之战也从未出现过的狂乱杀气。 仿佛已把理智完全抛弃。 他双足毫无保留地奔跃,直扑敌群。 光华再度起舞。 “龙虎剑”以诡异的高速旋转翻滚。闫胜瞬间施展的剑路不同平时,反而更似当年化为为顶尖杀手“妖锋”的侯英志。 首先迎接剑锋的边兵,在肉体中剑之前,心魄已先被闫胜形如狂兽的杀相所夺,全身僵硬。双剑就如砍刺稻草人。 闫胜带着剑光在敌兵间穿过,一眨眼死伤在锐芒中的就有五人。另外九个边兵根本捕捉不到闫胜形影所在,只知道同袍不断中剑,他们被这气势吓得半途止步后退,有的更被后面冲来的同伴撞倒。 这通道本来不甚宽阔,那三十几人无法同时全部挤进去。第二波的士兵这时到来,他们分左右冲前,想要包抄闫胜的侧翼和背后。 我们人多,就把他吞噬! 他再厉害,只要被包围就必死! 然而在闫胜后面的廿二名侍卫,早就同时跟上,将两道盾列推进上来,闫胜杀敌后收剑稍一后退,他背后两边就如多了一双又长又大、用坚盾组成的鸟翼,那冲来的廿几人都被盾阵阻挡! 这完全是为了配合闫胜的战法而设的阵式。 把闫胜从天牢放出来、将“龙虎剑”带入皇宫交到他手中、为他安排这盾阵保护侧翼的人,当然就是负责提督皇城护卫的大太监张永。 “尽一切手段,擒捕或诛杀江彬。” 首辅杨廷和把军权交给张永时,如此嘱咐。 得到太后和内阁的授权,张永终于可以把闫胜释放。不过这次他不再只为了卖人情给王守仁的。 “我们给你一个机会,为你的邢大哥报三箭之仇。” 第487章 龙虎剑(207) 当时闫胜听了张永的请求,却只是摊开双臂,向张永比一比他那座黑暗狭小的牢房。 “为了保存皇帝的江山,我与邢大哥出生入死,血战连场,可是却受到这样的对待。我还有再一次为朝廷挥剑的理由吗?” 张永深知事关重大,而闫胜是一大强援,于是祭出了杀手锏。 “陛下驾崩后,他曾在‘豹房,宠幸过的女子,到底将来如何处置,都操在我们手上。”张永的说话没有半点威胁语气:“可以把她们送入深宫,充当宫女直至年老;也可以就此遣回民间。当然,如果她们有亲属是对朝廷有功者,自然会得到善待。” 闫胜一听,眼目收紧,盯着这头老狐狸。 张永对那天在南京都督府发生的事,还有闫胜与宋梨的关系,显然已全部调查清楚。 他提出的条件很简单:用闫胜的剑,换宋梨的自由。 闫胜的回答,就如张永事前预料。 此刻,那廿二名由张永精挑的禁军侍卫,提着厚重兽盾排成左右两面斜斜的铁壁,将冲来的“团练营”边兵硬生生顶住! 然而后面还有更多伪装成太监的边兵,借着这时机涌入通道来。他们想以人数将这盾阵压溃。 战阵中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嘶叫。那气息似是从齿间吐出,声音并非格外响亮,在混战里却竟人人都听闻。 在盾阵左边推挤着的两名边兵,随着这异声突然就离地往侧飞出,撞击在其他同袍身上。那股突发的怪力极猛,盾列前十人连环被撞得崩倒,盾阵左侧所受的压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两个边兵实是被闫胜在特殊吐气下施展的“龙虎剑法”猛招“虎雷啸”所冲击。闫胜借助“虎相”发劲,以短促的步法全身冲出,双剑剑锷强烈击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瞬间撞飞。 使出了这甚耗力的“虎雷啸”,闫胜却未停下,身体一旋转又跃向右边盾列,“龙虎剑”光芒再振,那边的十几个“团练营”士兵正在全力推压着盾牌,此时根本无法闪躲,一个个就像不动的靶子般被剑光扫倒。 其他还没中剑的,眼见若再留下也只会变成剑靶,于是放弃推挤,慌忙往回逃命。有二人走避不及再成闫胜剑下亡魂。另有一个边兵,因为己方突然撤退,被盾列撞得失去平衡压过,盾后的禁军侍卫马上用短刀将他刺杀。原本要冲过来支援的边兵,眼见盾阵前的同袍被迅速清扫,一时不敢再进。 闫胜回到盾阵正中央,双手垂着沾满浓浓鲜血的“龙虎剑”,脸上身上也到处都是血。 连续地全力出招,闫胜此刻已感气促疲累,胸膛大力起伏呼吸,无法掩饰。 被囚禁在暗牢里太久,即使并无疏于锻炼,但能够进行的练习方式始终受到限制,闫胜的体力状态,这天远逊于先前打仗时的高峰。 他努力在调整呼吸,不让对方看出疲劳,可是身体不争气,仍是贪婪地大力喘息着。 假如被敌人知道我倦了就麻烦…… 他却没有想到,边兵们看见闫胜如此模样,并没认为他是疲倦气促,反而以为他那狂怒的情绪仍然高涨,无法压服。在他们眼中,闫胜的神情不似人类,眼睛仿佛透着仍未尝够鲜血的饥饿。 简直就像一头会挥剑的老虎…… “杀!”一把声音在“团练营”队阵中央响起来。“再上呀!他只有一个人!杀掉他!” 这自然就是江彬的叫声。之前刚刚发生战斗时因为人多混乱,他还没看清到底来了什么敌人;这时场面稍为静止,江彬终于远远看见,从旁侵袭他部队的人是谁。 一看见闫胜,江彬马上联想起邢猎,在南京“都督府”挡箭时的神技,还有多年前在“豹房”见识过的巫丹派强大武艺。 假如他也一样厉害,那可不好玩…… 江彬更担心闫胜这样一拖延,令他们滞留在这段通道里。按照他原来的计划,行军速度和锐气最为重要,目标是在禁军主力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屠杀大臣,宣称奉遗诏行事,决定大局。他们绝不可以长留此地。 “用箭矢!用标枪!”江彬这时再大呼。 “大人!这样我们的阵式会乱……”一名亲卫劝说。他们所带的远程兵器本来不多,都要保持在队列中间,面向前方,在急行时随时用来迎击遭遇到的敌军。 江彬却不理会了,他只想及早收拾闫胜再继续行进,于是再次催促箭枪兵移转去左侧翼。 近百名带着短标枪、角弓和弹弓的边兵,依令在那支道前摆出阵势。 但是闫胜和那廿二名禁军侍卫,早已准备了应对之法。他们一见敌人摆出射阵,就把左右盾阵合起来,将闫胜保护在最中央。两边最外的各三面兽盾亦移入阵后,往上叠架起犹如伞盖。廿二面盾围成像半边向前的铁桶。 “团练营”的矢石标枪群起飞射向盾阵,那些镶了铜兽面饰的大盾非常坚实,而且廿三人都半蹲跪着,全身皆受掩护,箭枪完全无法穿透伤及他们分毫。 “冲!冲!”江彬再呼叫。他毕竟是沙场焊将,见对方龟缩挡箭,正是众多步兵蜂拥围攻的大好时机。 边兵们跟着江彬已久,早知其指挥战斗的习惯,趁着另一轮箭枪飞出,近百人拔步再次往盾阵冲杀! 保护着闫胜的禁军侍卫们,这时已经来不及再次打开变回锥形阵,只好将顶上六面盾放下,把后面的缺口封起,团团围成一圈。闫胜则站在正中央。而这次冲来的敌人数量,是先前的三倍。 “怎么……还不来?”一名顶着兽盾准备迎接冲击的禁军侍卫,以慌张的声音间。跟先前相比,他们此刻陷入了劣势。 “什么都别想。”闫胜回答他。“只要想着一件事:挺下去。直至敌人死光。” 闫胜这说法毫无道理。但他的声音对这廿二个侍卫却有一种镇定的功效。他们不知怎的,就对他的说话投以信心。 第488章 龙虎剑(208) 这家伙一定经历过很多这种关头。我们跟着他,说不定真的能活下去…… 只是他们不知道,闫胜心里并不真的那么冷静。有一股盛怒在他胸中几乎要爆发。 张永你这混蛋…… 然后就是盾牌被撞的轰响。 好像整个天地突然爆发起来。 盾阵内外都是野兽似的叫嚎。一种最原始的情绪。 第一波的冲击,就令盾阵其中一名侍卫抵不住半跪,盾牌被撞得掀了开来。外面的边兵一见缺口就拥上,要在此将盾阵撕裂。 但闫胜双剑闪电吞吐,透过那缺口杀伤三人。那名侍卫得到喘息的机会,站起来重整姿势,把兽盾填补回去。 边兵们不断向圈盾阵的各方冲击,寻找能够突破的弱点。但每一次盾阵出现崩缺,“龙虎剑”都迅速截杀从那里侵袭的敌人,令战友能够重新将阵合上。 外面“团练营”边兵的攻击越来越强烈和频密。闫胜跟这廿二个侍卫,就像同坐在一艘小船上,不住抵受着狂风暴浪的冲击,任何一刻船身都可能裂,全体被淹没卷走。 这时其中一名禁军侍卫惨叫倒地。原来盾阵同时出现两个缺口,当闫胜用快剑封住一边时,另一边提盾的侍卫却已被一柄斧头砍入了肩颈间。他身边两侧的同袍,死命用盾向入侵者撞击,所有人一起合力,又将那个缺口围合起来。 然而顾此失彼,盾阵重新排列时又露出了另一个空隙,又有一人被外头敌人以长枪刺穿左胸,另一名侍卫的右脚则因暴露在盾底下,而被边兵人用枪柄狠狠砸裂,无法站立。 幸好余下的十九人反应甚快,终于把盾阵圆圈再次紧密连结。但是缩小后的盾圈,承受冲击的能力又减弱,整个阵列不断在摇晃,侍卫们互相看看,都露出绝望的眼神。 假如盾阵崩溃了,所有战友都必死。闫胜很清楚。至于他自己,能否靠双剑在敌丛中孤身杀出血路?他也无法说准。 但没到最后一刻,闫胜决不会放弃这些人。就算素昧平生,就算今天只是第一次并肩作战,仍然是同伴。他毫无保留地继续挥剑,填塞每次被突破的盾阵缺口,没有想过要留些气力给自己之后逃生。 他只懂这样用剑。 然后,外头的冲击就突然停止了。 闫胜和众禁军侍卫,都无法看见盾圈外发生了什么。但他们想到唯一的可能。 在外面那条大通道上,江彬没有再看向闫胜那边,而是望着前方远处。他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皇宫的禁军卫队主力,在通道前头出现。 就在这个时刻。当“团练营”的队列最混乱分散之际。 假如先前急行中遇上敌军,江彬的兵队处于集中进击的态势,尚能够乘锐气向前攻击突破,他深信禁军无法抵挡。 但现在他们的阵势完全被闫胜捣乱了:百余人分出来塞进了那条支道,还有箭枪手都移到了不适当的侧翼,并且耗用了好些矢石。 前面的禁军,没有给江彬任何思考或应变的机会。他们呼叫着就向这边冲锋。 这时江彬终于明白:西华门失守都是演戏,对方从一开始就准备放江彬的战队进来紫禁城。 江彬策划这一切时忘记了一点:他的对手包括了张永。一个曾经把权势滔天的刘瑾都拉下来的人物。 前面冲锋而来的禁军步兵大约六百人,由张永亲自指挥,而且都是数年前曾经远征巫丹山的军士。张永认为只有这些具血战经验的禁军,才足以跟江彬麾下的边兵对抗。 此刻江彬手上五百个“团练营”战士,论个别战力及上阵经验,仍比对面冲来的禁军强,即使阵势一时乱了,如果进入混战,其实也未必落败。 但是江彬一想到自己身在陷阱,心却虚怯了。 要在这里拼吗?还会有其他伏兵吗? 还是应该改变计策? 但敌人已然迫着他马上决断。 结果江彬还是选择更安全的路。 “走!”他挥手呼叫着下令。“回去!我们回去!” 他想到应变的计划:逃出紫禁城,回到“豹房”。在那边他仍留有大约三百名部下,连同这里的人,借助“豹房”宫殿及西苑地势来防守,对方不容易攻进;再待李琮及神周带同“外四家”亲兵到来,里应外合夹击,马上就可扭转局面! 没必要在这里冒险! “团练营”众兵保护着江彬,回头往来路紧急撤退。张永的禁军马上穷追。 闫胜和持盾的侍卫们获得解救,众人相看无言,都知道自己捡回了一命。 唯独是闫胜,二话不说就紧随禁军主力奔跑而去。 他心里被愤怒充塞。原本的约定是:他只要成功令江彬部队阵势混乱,并引得对方施放弓箭,张永的大队就会马上出现。但结果却迟了这么多。 张永为了令敌人战阵陷入最大的混乱,拿我们的安危来冒险。 我们的死活,在他眼中根本没有价值。 但现在闫胜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此刻他眼中只有一个人。 犹如盯上了猎物的猛兽,闫胜狂奔于紫禁城的宫殿之间。 再次踏入他的发迹之地“豹房”,江彬已经不知道,跟着自己回来的部下还剩多少人。 刚才在紫禁城里带着五百人左冲右突,江彬没能掌握所有的战况,只知道在皇宫的通道和庭院之间,到处都爆发死斗的呼号与悲叫。 最初他本来想从最接近的西华门原路逃出紫禁城。但在慌乱中他仍不失思虑,心想之前西华门既然故意放他入侵,现在必然布了重兵封锁。于是他急领“团练营”战队右转,向皇宫的北面玄武门硬闯。 这等于穿越紫禁城最深的核心。 逃亡之间,五百人好几次被突然从旁出现的禁军伏兵从中切断。每一次就有一小群“团练营”边兵被分割出来,不久后就被追来的禁军主力吞没。有一次甚至连江彬本人都几乎没有闯过伏击,幸而在被包围之前就给大批回头的边兵抢救脱出。 第489章 龙虎剑(209) 到达玄武门时,“团练营”的队列已比最初薄弱了不少,但边兵们惯与残忍的鞑靼交手,在塞外失败被俘就等于要受酷刑折磨而死,他们在这种关头挤出极强烈的求生意志,冒着门楼射下的羽箭和铳弹,一下抢占了玄武门内,迅速打开城门逃出去。 这些残余边兵且战且走,保卫着江彬转向西行,穿越过西苑“太液池”上的石桥时,已经被追兵咬住了队列后尾,桥上展开激烈的厮杀,雕龙的石襕纷纷被泼洒的鲜血染红。江彬没有理会殿后死战的部下,他只知道一定要继续往前走,与亲卫们穿过了园林,又借皇家建在西苑的道观“玉熙宫”作为掩护,终于也成功冲回“豹房”。 身上发上到处沾满血污的江彬,已经许多年没经历这样的危险,逃走了这许多路令他衣衫尽湿,气喘如牛,在殿室中随便抓起一壶酒就仰头猛灌了几口,方才稍解干渴。 “豹房”各宫室的景象甚是诡异:在到处张挂的绮艳绫罗与西域番教画卷底下,是一片恍如天地将绝的末日景象,宫女、方士、伶人乐师与番僧在惊慌地四处奔逃,桌椅器物东歪西倒无人理会,残余的那些“团练营”边兵提着利刃,不是坐在明亮的石地板上疲倦歇息,就是到处寻找粮水。也有士兵开始在宫室中搜掠财物。 江彬见了怒然将酒壶摔去,抓下冠帽扔掉,上前一挥手中砍刀,就隔着垂挂的绸帐,把一名抱着包袱的部下斩杀。包袱摔落地上,滚出一堆踩扁了的金银酒器。 “谁再想私逃,我就斩谁!”江彬猛吼:“要一起渡过这难关!外面还有通州来的援兵!只要守住这里,就能够反胜!” 他伸腿踢走其中一个酒杯,又说:“这种东西你能吃一世吗?真正的荣华富贵就在面前!我们一起去取!” “团练营”的战士听了颇受激励,也就听从江彬的吩咐,往“豹房”四边各处布防。只是江彬他自己就带着仍存的十几名亲卫,走向“豹房”中央更安全的深处。 他们走到校场旁的一座大石房,那里囚禁着朱厚照生前饲养的各种猛兽。 两列大铁笼内,如今只余下七头虎豹,那是因为猛兽久处囚笼后多会生病,最多只能养个四、五年;而近年朱厚照经常出征,养兽斗兽的兴趣早就大减,所以就只剩下这几头仍然活着。 江彬穿过铁笼间,看见那一双双兽目都盯向自己。它们的眼光已不再如最初入“豹房”时锐利,如今都带着冷漠与疲惫,好像已接受了自己的>11命运。 看着这些困兽的模样,江彬蓦然联想到自己此刻的景况。他猛地摇头,要挥去不吉利的想法。 我不会认输的 然后他就听见“豹房”外围开始传来被攻打的声响。 十几个亲卫站在兽笼之间,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也都看着江彬。 江彬盯着阴暗室内的虚空,仔细用耳朵辨别外头的战况。 他听出了变化。 凄惨的呼声突然变得极密。而且不断向“豹房”内逼近。 只有一个解释:有敌人突破入来,而且不论前进和杀人都非常迅速。这样的敌人,他只想到一个。 “走!”他惶恐地说,带着亲卫穿过兽笼之间,奔出石房另一端的大门。江彬才离开了一会,有一条身影跑进了养兽房来。 门外的阳光,反射着他左右长短双刃。 闫胜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在门外已嗅出浓烈的羶气,因此格外小心戒备,并把脚步收慢。 那些困在笼中的虎豹,突然嗅到浓重的血腥气,本能都被唤醒了,原本懒惰卧着的身躯挣扎弹起,在笼中来回走动,全部眼睛都瞧着闫胜,当中透著饥饿的神色。 只因此刻闫胜身上所染的鲜血,比先前又更浓厚。他的头巾早已不知去到哪里,发髻亦散开来,长发之间黏结着已经变暗的血块。那身大内侍卫服早已看不见原来颜色,湿淋淋地贴着他身躯。闫胜半张脸也沾成红色,好像戏台上鲜烈的面谱化妆,只露出杀气充盈的双目。整个人仿佛刚刚由地狱爬出来一样。 从紫禁城里追击“团练营”边兵;“太液池”石桥上穿越闯过;到突破“豹房”的防线,闫胜已经不知道自己杀伤了多少敌人。他全程都是以高速疾冲,每遇上阻碍就无思无想般把拦在跟前的敌人解决,这样的体力消耗极度惊人,他的力气已快将见底,如今都是靠着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来支持着肉体。这不似“借相”只能短暂爆发,又不像雷九谛的“神降”般会失却理智,而是如当年“山螺”面对猛虎并领悟“龙相”时,那种纯净地释放本能的境界。 闫胜并不知道,此刻的自己,与年轻时独战“川西群鬼”的赫圣,极其相像;而现在的他,只比那年的师父大了一岁。 他垂着“龙虎剑”,直穿过左右两排铁笼间的通道。他所过之处,笼中虎豹都被他散发的气势压服,就像从前在山野里惊觉遇到危险一样,低呜着蜷缩到铁笼一角。 他穿过兽房从另一门口走出去。闫胜并不了解皇宫和“豹房”的地势布置,他一路上只是靠着直觉和扩张的官能追击江彬,却全未偏差。 到了兽房外后,闫胜越过了番僧的法寺及花园,直往皇帝宠姬所住的“教坊司”走过去。 只因他隔远就听闻那头的骚动。 到了“教坊司”门外,闫胜看见大门打开来,那门上还垂着锁链,有许多美女和婢仆不断夺门而出,状甚惊惶。 江彬自从霸占了“豹房”,就把大部分的房屋都上锁,防止朝廷派人混入或是“豹房”里的人逃走。这门锁一眼看得出来是被强力凿开的,开门的人没来得及去找钥匙。 也就是说是刚刚发生的事。 闫胜认出一些从门里逃出的美人,一年多前他就在南京“五军都督府”的皇座旁见过。他想到这里就是皇帝的女人居住的地方,心里感到大大的不祥,马上拔步冲进“教坊司”去。 第490章 龙虎剑(210) “教坊司”内不断有女人逃走。闫胜往她们逃离的方向深入进去。 步入“教坊司”的走廊,扑面是混杂的香气,能令男人心驰神荡。但闫胜恍如未觉,脚步加快深入去。他越往里面走,心中的忧虑越沉重…… 在“教坊司”众美女的居所中央有前后两座大厅,前厅是皇帝临幸并挑选每晚侍寝宠姬的地方;而后厅则设为众女练习舞蹈歌唱的真正教坊,四壁到处绘满了飞天仙女的图画,到处散放着乐器和跳舞的道具。 闫胜迎面排开那些恐慌地逃出的女子和乐师,走进后厅教坊,终于看见他最不想看见的场面。 在色彩令人目眩的壁画围绕之间,江彬与他仅余的十几个亲卫,站在平日练舞用的大幅西域花纹地毯中央。那些“团练营”亲卫此刻抓住了两个人质,每个都有二人合力抓住,再有第三人用刀架在颈项。 其中一个人质是个只得四、五岁的男孩,正在放声大哭,他的手臂被“团练营”近卫扭在背后,双腿也被另一人抓着,整个人抬在半空。孩子的臂腿在这些边军壮汉的硕大手掌里就似黄瓜一样,要扭折易如反掌。男孩越怕就越挣扎,越挣扎被反锁的手臂就越痛,哭得死去活来。 而另一个被宰制在刀下的,自然是江彬冲入来“教坊司”的首要目标。 宋梨同样被反锁手臂,给强壮的边兵强压着肩头跪在地毯上。一个近卫左手狠狠揪着宋梨的头发,拉直她的脸让刚进来的闫胜看得清楚,右手则将砍刀的刃锋贴住她粉颈。 这一刻,闫胜解除了刚才超脱感情的状态。身体里一直压抑着的浓重的疲劳,还有多处轻伤的痛楚,瞬间全都向他侵袭。若是常人,此时已经崩溃倒下。但他坚强地抵受着,保持握起双剑的姿势,尽量不让敌人看出他此刻的虚弱。 但他看着宋梨的关切眼神,还是出卖了自己。 宋梨蓦然看见在后厅大门前出现、形同浴血恶鬼的闫胜,激动得全身在颤抖。 你出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泪珠滴在她颈前那冰冷的刀锋上。 闫胜看着她被刀架着,又再想起一年前在“都督府”里,她在皇帝面前以利箭指颈、用性命保他安全那一幕。他感到全身上下都像被烈火燃烧,血脉滚滚翻涌。 “停下来。” 江彬伸出一只手掌,止住闫胜。“你站得够近了。” 他深知闫胜是一头如何可怕的猛兽,而自己手上正握有操纵它的项索。 男孩阿捷仍在嚎哭着,声震整座厅堂。江彬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踏前一步,狠狠一个大巴掌刮在阿捷的脸上! 那只手掌又厚又硬,阿捷一只乳齿登时从嘴巴飞出来,左边脸颊迅速肿胀。他马上停止了哭泣。 但阿捷并不是因为痛苦和恐惧而不再哭。他一双大眼睛盯着江彬,闪出静静的愤怒。这股刚强并非一个几岁的孩童应该有的。那眼神与他的母亲十分相像。 看着阿捷受此苦难,宋梨心如刀割。 “我不多说话了。”江彬又用同一只手,捏了捏宋梨柔软的脸颊和嘴唇,眼睛却片刻不离闫胜。“你走最前头。不管谁阻拦你就打谁。保护我杀出京城。你办得到的。” 他的手拨弄着宋梨的发鬓。“出去之后,我保证让你们离开,双宿双栖。” 宋梨突然猛力低头。她想把自己的颈项抹在刀刃上。但那握刀亲卫先一步拉紧她的头发,阻止了她自裁的举动。 被硬生生拉扯得仰着颈项,宋梨感觉呼吸困难,却仍勉力看着闫胜,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般叫着:“不……不要为我……” “我正在绝路上。”江彬再说。“现在我已当自己必死。若是把你心爱的女人带着一起走,也算是一件高兴的事。你最好快点决定。要是禁军攻进来,那我们都不必再选择什么了。” 闫胜站在原地喘息着,看来极是虚弱。刚才宋梨几乎为了免他受制而自尽,他此刻心脏仍在乱跳。 但同时他的剑客本能,也在这时再次发动,在身体里呼唤着他,命令他重整情绪和气息。把愤怒、悲伤和焦虑压抑在一角。绝对的集中。 闫胜看着江彬,其实同时用眼目周边的余光去看宋梨及她那些胁持者的方位,暗中估计着距离。大概有一丈多。他估量着,假如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要全速一击刺中那名江彬近卫的右手,令对方来不及切割宋梨的咽喉,到底有多大的把握。 也许只有三、四成。 而且这样出剑,对宋梨也有危险…… 他又想到另一边那孩子。他是小梨的儿子吗?闫胜不知道。也许不是。但他无法不去想一个事实:如果尝试以快剑拯救宋梨,这孩子几近必死。即使是素不相识的孩童,闫胜也说服不了自己可以随意牺牲他。江彬没说错。他剩下做决定的时间已无多。 却在这时,江彬和他的边兵亲卫,听见了一种他们非常熟悉的声音。 箭矢破空飞行的声音。 用刀架着阿捷的那名亲卫,一只右眼被长箭射中,箭头深深贯入。他全身瞬间僵硬。 江彬他们全未听闻敌军来犯的声音,无法预料会有这冷箭他们完全没想过,这座住满了女人和乐师的“教坊司”里,会存在任何能够伤害他们的力量。 隔着后厅一面纸窗发射这箭的,就是从前由江彬自己带进来“豹房”的马荻。她手里拿的是朱厚照生前爱用的其中一把狩猎角弓,在南征之前就遗留在“教坊司”的前厅。 时刻都想带儿子脱离皇宫的马荻,这些年都没有放下精通的射术,在“教坊司”一有机会就练习,以备必要时应用。 本已进入备战态势的闫胜,在看见这一箭的同时,毫无犹豫地出手。 马荻在“都督府”见识过邢猎的神技,猜想闫胜的本领也不会相差太远;因此她发箭前没有先通知闫胜,以收突袭之效,就是赌闫胜会迅速作出反应。 她押中了。 第491章 龙虎剑(211) 闫胜那染红的身躯,刹那化为一抹血影。 网铁,变成了没有重量的光。 闫胜与“龙剑”长剑成一直线。他不过是踏出了一步,但在借助“龙相”之下,那左足蹬地与右腿跨出的爆发力,无比惊人。 他使出了生命里练习过最多次的剑招。但从来没有一次这样快。 “星追月”。 那个拿刀贴在宋梨颈上的近卫,在看见同袍中箭之后就拉动手里的锋刃。但他发现自己的右手自腕以下好像失了踪。当他猛拉手臂时,手臂没有动。只有手腕传来一股撕裂的剧痛。 “龙剑”的金黄剑锋,贯穿他的右腕。砍刀从失却了力量的手指间掉落。他没有受这痛楚多久。因为下一刻,“虎剑”已然把他斩杀。 另外两个抓住宋梨的边兵,这时在血雨中惊恐地放开她逃命。但已然来不及了,他们的手掌还没离开宋梨的衣服和皮肤,就连环在“龙虎剑”前倒下。 江彬这时无法决定应该后退还是举起刀。然而没有分别。无人能挡的剑光,已经近面前。 他虽然武力远逊闫胜,但累积无数沙场经验,此危急一刻仍能举起双臂自卫。 然后他的手臂传来前所未有的奇特感觉:好像突然失去了重量,也不知道放了在何处。紧接着江彬感到地板好像在翻动,自己却无法保持平衡。 江彬雄伟的身躯无助地崩倒。他本能地想再次爬起来,却发现自己除了腰身仍能像条蛇般在地上蠕动外,手腿都无法指挥。 他两臂和双腿多处筋腱,都被闫胜狂风般的双剑割裂。 “救我……”江彬没有马上死在闫胜剑下,已是奇迹。他好不容易翻转身躯,仰着头呼叫着。 但没有一个部下回答他。 状况极是诡奇。在壁画包围的舞室之内,余下仍站着的九名江彬亲卫,全都像被下了咒一样站着。闫胜就站在他们中间伸手可及的距离。但他们的腿足不敢动一动。甚至连自己仍然握着兵刃都忘记了,既没举起来也没有抛开。只有江彬一个在地毯上挣扎呻吟。 阿捷挣脱了呆若木鸡的士兵。马荻早就拿着弓箭走进来,阿捷冲进了她怀抱,母子相拥着却都没有哭泣。 “我……” 是宋梨的声音。闫胜这才省起回头。他却看见宋梨依然跪着,手掌摸一摸自己右上腹,再低头看手心。 闫胜悲叫,抛下双剑扑上前,扶着要倒下的宋梨,伸手去探她的腹部。 是刚才那一剑“星追月”。闫胜毕竟已极疲倦,以最高速出剑时无法准确拿捏刺击的深浅与劲力,“龙剑”的剑尖贯透那名边兵的手腕关节和筋骨之后,仍是刺进了宋梨的上腹。闫胜一手抱着宋梨,一手用力按着伤口,紧紧把她抱住,不能言语。“这次……不是梦……”宋梨用染血的手抚摸闫胜的脸。 “小梨!”闫胜哽咽着呼唤。 宋梨听了,热泪如泉涌出。 “小六……那天,对不起。我不该撇下你。我没有一天不后悔……”她说的是在青冥山下“泰安寺”,她愤怒地责骂和丢下闫胜那一天。闫胜哭着摇摇头。 是我撇下了你啊。 “我们回家。”闫胜说:“回青冥山。” 宋梨欣慰地笑。 此刻闫胜已经丢去双剑,又背向着他们抱着一个垂危的女人,但那九名边兵就像被夺去了魂魄一样,仍然没有人敢动一根指头。 马荻与阿捷也走过来,急忙从教坊四周取来布帛,压在宋梨腹上。 “妹妹……”马荻心焦如焚,一只手掌贴在宋梨脸上,好像想把生存的意志传递给她。 过了良久,外头传来鼎沸人声,九个边兵才如梦初醒,知道禁军已经攻进来了。这时再逃走已经太迟,他们一一自行把手中刀丢弃,在原地跪伏下来。 闯进来的禁军看见这景象都吓了一跳。他们首先看见在地上呻吟打滚的江彬,然后才认出闫胜。军官指挥众人,马上将江彬及边兵们擒捕。手腿都无法活动的江彬,得禁军士兵用布包扎了各处伤口,再缚成一根木头般,被搁在一旁由廿人看守。 马荻是军家出生,知道这些禁卫军官都会带着救急金创药,也就向他们讨来敷在宋梨的伤口上。那些军官见识过闫胜的神勇,不敢不给。 这时禁军已控制整个“豹房”,确保安全,张永也就踏入来这“教坊司”。他一眼看见江彬被生擒,双目大亮,喜不自胜。 一直静静抱着宋梨的闫胜,此时却突然弹跳而起,其身法没有任何人能捕追,一瞬间已然到了张永面前,右手闪电扣着这大太监的咽喉。 全场突然静默。禁军们无一人敢动,怕张公公有所闪失。他们许多见识过闫胜双剑有多么迅疾猛烈,想像得到这五根握剑的手指,要撕裂张永的喉咙是多么轻易的事。 张永此刻就像被制在疯兽爪下的猎物,身上每个毛孔不由自主地渗出冷汗,一时停止了呼吸。 他很清楚闫胜何以如此愤怒:为了麾下禁军有更大把握击溃江彬那五百人,张永延迟了来援,几乎让闫胜死在紫禁城。 “我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确定闫胜的手指并没有捏紧,张永才透了口气缓缓说。“你应该明白。” 闫胜盯着他好一会,然后手指慢慢放开张永的喉颈。 他当然不是真的想杀死张永。太多人会受到株连。闫胜只是要令张永记住,自己的生命被人握在手里的感觉。 闫胜走开去,把遗在地上的“龙虎剑”拾起,再看看这座正德皇帝为了满足无尽淫乐欲望而兴建的宫室。刚刚飞溅的血花洒在那些飞仙壁画之上,仿佛将画中的美妙天界污染成地狱。 他只感到这座陌生皇城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荒谬和黑暗。 张永摸了摸喉咙,又看看被闫胜废掉的江彬躺在室内一角,不禁对这年轻的剑豪生起敬畏。先前张永虽然确把闫胜利用至尽,但他也是爱才之人,否则去年就不会帮助王守仁。 第492章 龙虎剑(212) 看见闫胜的情绪似已平复,张永也就再次开口:“闫侠士神剑盖世,今次更立下讨逆奇功。如今新帝即将继位,天下经历祸乱之后也要尽力平复,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侠士若愿意投身报效,前途无限。” 张永又看看闫胜手上的寳剑。他知道名位富贵未必足以打动对方,又说:“有朝廷的庇荫,他日青冥剑派门墙,定比从前巫丹派‘遇真宫,还要雄伟。” 闫胜听了斜眼瞄着张永,发出不屑的冷哼。 他没忘记:巫丹派“遇真宫”就是被朝廷夷为平地。 闫胜倒提双剑,回到虚弱的宋梨身边,盘膝坐下,让她躺在自己的臂弯里歇息。他凝视着她历经苦楚却依旧美丽的脸。 “我闫胜此生,再不要与朝廷有任何牵连。” 总揽朝政的首辅杨廷和成功除去江彬的八天之后,朱厚熄赶至已然恢复平静的京师,即位为新主,翌年改元嘉靖。 江彬被擒后即遭抄家,搜出所藏黄金七十柜,白银二千二百柜,其他贵重珍宝不计其数。为了震慑不轨者,新帝在杨廷和建议之下马上降旨将江彬处死,公开处以凌迟之刑。同因谋叛被捕的将领李琮及神周,与江彬四个儿子亦全数处斩。 同时杨廷和则以怀柔手段安抚在京的边军。除了直接参与叛乱、曾经入侵紫禁城那五百个“威武团练营”的生还者遭问罪处决之外,其余被调入京防卫的“外四家”边军俱获得赏赐,并调遣回归各自的边塞府镇。“威武团练营”被下旨解散,而正德皇帝在宣府离宫“镇国府”所藏金银宝物,悉数运送回京。 还有一人在京城天牢囚禁多时,就是正德南征之前因勾结宁王被捕的钱宁,此时亦一并处置。结果钱宁与他的政敌江彬一样遭到凌迟,十一名成年的义子俱被处斩,年幼的亲生子及一众妻妾被发至功臣家为奴。 江彬跟钱宁争宠多年,费尽心思才终于将钱宁斗垮并且亲手逮捕,可是到头来二人不过同一命运,而且钱宁反倒比江彬多活了几天。 新帝继而论功行赏。讨伐宁王府的义军诸将领如刑珣、徐琏、戴德孺等皆升官。在鄱阳湖之战中凭勇猛扭转局面、领义军大获全胜的吉安知府伍文定,列义军阵前首功,在正德未驾崩之前就已升任广东右布政使;今帝嗣位之后再次评定战功,晋升伍文定为右副都御史,督令操江军马。 伍文定是不避祸险的耿直之人,虽知现在朝廷交接中形势复杂,仍然趁著带功时为救护江西百姓上疏,先是求朝廷将缴获的宁王府赀财发还江西,以助当地饱受战祸摧残的黎民;二是先帝宠佞江彬、许泰和张忠先前率边兵进驻江西,曾经冤枉滥捕许多良民以敲诈财产,伍文定亦请今上降旨全数释放。 结果伍文定的上疏受到嘉靖皇帝的嘉许,建议全获批准。 此后伍文定仍多次为朝廷带兵平定乱事,一路晋升,嘉靖七年任兵部尚书,到达仕途的高峰。可惜不久即因受同僚毁谤而辞去官职,致仕还乡,再过了一年即郁郁而终…… 平定京师、迎立今上的杨廷和续任首辅,掌握着前所未有的权势,他亦借此良机将正德朝的各样弊政大刀阔斧改革,包括大幅裁撤在京军卫及工役,减轻朝廷国计的负担;所有仰仗正德皇帝宠爱而升迁的官僚,大多遭罢黜,“豹房”别宫废除,众多宠姬、僧道、伶人乐师等等都遣散*,许泰和张忠等曾受朱厚照宠信的佞臣,全皆革除爵位宫职,财富悉数没收。 但同时杨廷和亦借势排除朝中异己以巩固权力。早就预视宁王朱宸濠谋反、将孙燧及王守仁调任江西以作防范的兵部尚书王琼,本是幕后功臣,却因为受杨廷和忌恨而遭弹劾下狱,几乎被处死,后来才改判流放戌守边塞,他原本所立下的大功,在残酷的斗争中,烟消云散。 朱厚照遗下的纷乱江山,在新政之下似乎正展现重生气象。 那部记载了宁王府贿赂朝廷官僚明细的帐册,由禁军士兵在“豹房”里寻得,马上交了给张永。张永略看了看,就将之烧成灰烬。 “这东西,从没有存在。”张永如此告诫部下。 至于朱厚照当天在“豹房”里真真正正的遗诏,没有人再提起。如此荒唐的事,在朝臣眼中,本来就没有任何实践的理由。 清脆而深幽的钟声,在黄昏空中回响,每声都像在洗涤人的心灵。 钟声来自佛寺,却不是僧侣所敲暮钟。刚好相反,寺里众僧此际都不敢出外,全躲在佛堂中,外面的庭院一片空荡荡。 只得一人站在钟亭里,而且是个女子。 佟晶左手拿着个酒瓶,右手握住那撞槌的把索,又用力撞那座大铜钟。她听着那仿佛能直入灵魂深处的纯净钟声,然后举起酒瓶,仰头再喝一口。 此地乃是北京城东一座古寺,原名叫“崇觉寺”,十年前得了皇家赏赐这口精巧佛钟,也就改名“妙音寺”。 寺僧都不敢阻栏腰上佩着剑的佟晶。这年轻女子竟在京师公然带刃尤其在朝廷刚刚平息了连番叛乱的这个时期他们都不知道她是何来路,亦不想知道。 佟晶已然暍得脸颊绯红。她再撞钟一次,然后在钟声中跌坐亭边,背靠着粗壮的石亭柱,半张的眼睛远眺已变成金色的天空。 然后她看见,那个等了很久、很久的身影,在寺门前出现。 她好想马上跳起来,向那身影奔过去,将他紧紧拥抱。她以为自己一定会这么做。可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刻,当分别了两年的人就在面前时,佟晶才发觉自己全身都失却了力气。她继续软软地靠在亭柱上坐着。腰上的“迅蜂剑”碍着她的坐姿,她不耐烦地把剑解下来,随手抛到一旁,再喝了一口酒。 并且默默瞧着闫胜走过来。 眼前的人不似她从前熟悉的闫胜。他只穿着一袭素色衣袍,慢慢地一步一步走着,那步姿没有了往昔的爽朗明快,而像肩负着许多看不见的重担。 第493章 龙虎剑(213) 闫胜停在佟晶跟前。看着她这个模样,他的心像被绞缠。佟晶从来不多暍酒,更从来不会这么喝。 佟晶带着醉向闫胜微笑。那笑容多么的勉强。 他们两人都没有想过,再次见面会是这般情景,彼此犹同陌生人。 良久,终于还是佟晶开口。 “你不必说了。许多事情我已经知道。”佟晶半笑着说,像是显轻松。“你跟她的事。” 她从邢猎口中知道了当日在南京发生的事,闫胜是如何因为再见宋梨而冒犯皇帝;还有闫胜最初舍下宋梨离开青冥山的往事。 然后张永派来的报信人又告诉了佟晶,闫胜何以获释仍迟迟不归:是为了照料被他误伤的宋梨,日夕不离床边。 “我都知道……”佟晶口齿有点不清,重复着说。她举起酒瓶,喝了一大口,眼睛幽幽看着闫胜:“然后这一天,你约我来这里见面。也就是说,你要走了。” 闫胜以痛苦的眼神看着她,无法说话。 “而且……你约我私下见面……”佟晶放下酒瓶,扶着亭柱站起来。“是不要让她知道有我,对吗?” 闫胜歉疚地点点头。佟晶说的都没错。 他很清楚,假如宋梨知道他生命中已有了佟晶,她必定会觉得自己是个负累,不肯再接受他的照顾,也必定会更痛苦。 而闫胜已然决定,不再让宋梨受苦。 “我……”他尽了最大的努力,终于开口。 可是佟晶好像没有察觉,仍然高声继续说:“你答应过我,要回去青冥山。跟我一起。” 她急步走上前,激动地双手抓住闫胜的衣襟。 “这许多年,你答应过我的承诺,没有一件违背过!”佟晶说时猛地拉著闫胜:“偏偏就这最后一个!” “静……”闫胜闭着眼,无法去看跟前的佟晶。 “可是为什么?”佟晶的声音,从质问变成柔弱的哀呼:“为什么我无法恨你?” 说时,泪水终于像崩堤般涌出。 她很明白,这就是闫胜会做的事。 她所爱的那个闫胜。佟晶每一句话,都像剑锋刺进闫胜的心。 他以为,不会再有比当年师门被灭更深刻的痛苦;不会再有比邢大哥中箭倒在自己怀里更剧烈的痛心。 他以为。 佟晶仿佛已经耗尽了力气,放开闫胜的衣襟,在他身前软倒。闫胜环臂将她紧紧抱拥。 就跟那天在“泰安寺”抱着宋梨一样。 佟晶继续伏在闫胜胸前抽泣了好一会,终于因为伤心和醉酒而昏倒。闫胜察觉她已站不住,也就转身把她背上。他把她遗在亭里的“迅蜂剑”拾起,继续背着她走出了“妙音寺”,送她回去住处。 在寺外的街巷上,闫胜迎着西方夕阳而行。结果他连半句话也没有对佟晶说过。他深觉自己很没用。 佟晶这时又半醒,双臂环起来从后紧抱着闫胜,透红的美丽脸庞伏在他颈后,仍然在流着泪。闫胜感觉到她呼吸的温暖,心内充满不舍。 “大红的花儿像妹妹的妆哥儿的心像夭上太阳……” 背着醉了的佟晶,看着西下夕阳,闫胜在冷清的街道里一直地走,轻轻唱着这歌曲。 三天之后,邢猎骑着马停靠在京城南郊的道路上,默默在等待着。 如今他已大致康复,各种动作都无碍,但由于先前所受的伤害亏损,体格远未恢复受创前的颠峰状态;右大腿筋肌被弩箭撕裂得颇严重,现在即使已经重生,力量大逊从前。呼吸气息有时也感觉窒碍。他左胸上那片为川岛玲兰而纹上的老虎刺青,虎头变成了一道凄烈的创疤。 可是相比之前,邢猎已经能够稳稳坐在马鞍上。为此他花了许多努力刚伤愈后他就像换了一副跟从前不同的躯体,身边世界的一切都变得陌生,所有事情都要重新学习。 他的各样兵器此刻都挂在马鞍旁边和后面,各用布帛包着。毕竟仍在京畿之内,可不能公然带刀,再惹朝廷官府的怀疑。但就算没有里起来,现在的邢猎也没有使用它们的充足信心至少不似以前那样用。 可是他还是禁不住伸出手,摸摸挂在鞍右的雁翅刀柄,指头隔着布,抚着那形状简朴的柄首。它好像跟他记忆里有点分别。他知道这其实是错觉,只是自己与这柄刀过去的契合已经失去了。 邢猎不禁眺望远方的京城。本来在那里,他将会迎接自己梦想的一战。曾经那么接近。 现在,很遥远。 如今一切危难过去,邢猎日夕都想着自己失落了与姚连洲决战的这件事,失意之情徘徊不去。 有一只小手,也搭上了雁翅刀的柄头。儿子邢由此刻被邢猎用左手抱着,坐在马鞍前。他还未满两岁,却已经长得像人家三、四岁孩子那么大,看着爸爸摸刀的动作觉得好奇,也伸手搭上去,抓住了邢猎的食指。 邢猎察觉儿子的握力比他想像中更强,感到一阵欣慰,稍抒他心里郁闷。 生命里突然多了一个自己珍爱的人,而且是自己的骨肉,自己的延续,那感受异常奇妙。邢猎半生自求我道,但有了儿子之后,人生蓦然出现了自我之外的目标。这种改变既令他兴奋,却也有点害怕。 他想起飞虹先生,就是因为自己的武道生涯已然走到末段,所以将希望寄托在佟晶身上。 难道这次受伤之后,我也要这样做吗? 不。还没到时候。我不会就此放弃。 他想着时右手用力握住雁翅刀柄。邢由仍抓着他的手指,感觉到父亲的力量,觉得新奇又好玩,咧开已长满乳齿的嘴巴笑起来。 那笑容,跟邢猎每次面对强敌和挑战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川岛玲兰也骑着马,却隔在两丈外停于道路旁的树荫下。她依旧斜背套着布囊的大刀,骑在马上的身姿已经完全恢复了未生孩子之前的模样。 这些日子除了照顾邢由,川岛玲兰也勤于重新锻炼刀法及弓箭。只因她很清楚,邢猎的武功还要好一段时期才可能恢复,她要肩负保护丈夫和儿子的重责。 第494章 龙虎剑(214) 川岛玲兰只是远远看着邢猎他们,一直不愿走近过去。她脸上蒙着不快的阴影。 这时京城那头的道路远方,终于出现了邢猎要等的人。他从马鞍高处眺见,一辆马车正向这边缓缓驶来。邢由也看见了,伸手向马车指着大叫:“爹!” “我知道,我知道。”邢猎微笑着轻轻说。那笑容里带着淡淡的愁情。他自少年时流浪海外,漂泊九载,早惯生离死别。可是这一刻,他心底里竟盼望这车子再走慢些,让他多看一会。 终于马车驶到邢猎父子跟前,驾车的就是闫胜,他身边竟也坐着个男孩,年纪比邢由稍大,就是刚从了母姓的马捷。 马车一停定下来,闫胜就抱起马捷跳下车座。邢猎同时亦下马,将儿子抱下来,拖着他走上前去。 二人相见,立时张臂交抱。良久无法言语。 最后也是邢猎先开口。 “你做到了。” 他轻拍闫胜的背项。“我知道……从那天在青冥山看见你,我就知道你会做到。” 邢猎至今也没有忘记八年之前在青冥深山,向天立誓报仇的闫胜那副模样。 而这旅途也已走到结尾。 闫胜极是激动地紧抱着邢猎,强忍着不要流泪。 “因为有你,邢大哥。” 他哽咽着说。他透过拥抱就知道,邢猎的身体远远未回复从前状态,心下更感到亏欠了他。 邢猎放开闫胜,又再展开豪迈的笑容。闫胜将会一直怀念这张脸。闫胜摸摸邢由的头发。之前他送佟晶回京城的住处时就见过他。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的邢猎。闫胜看着这孩子,感觉很奇妙。 他这时才看向川岛玲兰,她却仍然留在树底没有过来。闫胜明白川岛玲兰恼他的原因。 “没关系的。”邢猎苦笑说:“你也知道阿兰她的脾气。她心底里还是不舍得你的……你应该已经知道,佟晶前天带着飞虹先生离开了?” 闫胜点点头。他那天也曾跟练飞虹见过面,可是今曰没能跟这位生死之交兼且敬重的老前辈正式告别,还是有点可惜。 至于佟晶……闫胜此刻不愿再多想。 反正我已经决定了…… “这孩子是……”邢猎看着闫胜身边的马捷。是个极有灵气的男孩。 一人从马车上走下来,正是马荻。她虽并非武侠,但那身姿气质,竟与川岛玲兰有三分相似。邢猎一看就猜出是马捷的母亲。 “宋梨说,这母子是她的救命恩人。没有他们,她就不会活到跟我相见之日。”闫胜说。“所以,我们一起走。” 马荻从车上扶着宋梨下来。即使是这七月天,宋梨还是要穿着冬衣,脸色苍白而虚弱。 以她的体质,被那一剑伤及脏腑而仍然能活过来,也算是个不小的奇迹,得到闫胜的精神支持,是其中一大原因。 宋梨在马荻掺扶之下坚持走过来。看见她的蹒跚步姿,邢猎知道闫胜刚才驱车那么慢,是不想令她不适。 “邢……大哥。”宋梨带着羞涩向邢猎行礼。“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邢猎看着她,心里感觉复杂。但他知道宋梨特意下车过来见他,带着很大的勇气。他笑着说:“什么都不用说。只要把身子养好。你看我这样都活过来,连骑马都可以。你也行。” 宋梨得到邢猎如此善待,心里一热,几乎又要哭出来,但她决心忍着。 我已经流过太多泪。 川岛玲兰远远看着宋梨。这就是祸及她丈夫、并且令佟晶与心爱之人分别的女人。可是当亲眼看见宋梨那张柔弱的脸,再想到她曾受过的各种不幸,川岛玲兰心里的怒气无声消散,代之以怜悯。 “就这样分手吧。”邢猎爽快地说,握住闫胜的手。看见闫胜的愁容,他又笑了笑:“不舍得也没办法。你是时候走自己的路了。” “我……”闫胜把另一只手也叠上去,紧握着邢猎手掌。 邢猎轻拍了几下,让闫胜将手放开。 “你以后一定要让我听到,人们再次说起青冥剑派的名字。”邢猎把儿子抱上马鞍时说。“不管我去了哪里。” 他跨上马,拨转去回到妻子那边,全家一起往南方策马起步。离开之前,川岛玲兰终于回头,微笑向着闫胜挥手。闫胜也用力挥臂回应。他看着两骑扬起烟尘离去。 听着那马蹄声,从前六个人修行旅程上的无数往事,蓦然涌上心头。六剑客这个名字,将来也许再没有人记得。 但那份生死相交的情怀,只要曾经存在过,就已没有遗憾。 为了照顾身体甚弱的宋梨,闫胜不敢走快,怕她坐在车上颠簸太苦,而且每到一处城镇也都停下来休息,确保宋梨的状况不会转差。 这辆马车与盘缠,乃张永所赠,是闫胜最后一次接受朝廷的恩惠。以他的功勋,其实就算索要多十倍的嘉赏亦绝不过份。 但闫胜不想多取一芥。他不希望重建青冥派的过程,与朝廷有任何关连。 当年宋梨就逆着今日的方向,一路被人转卖直到京师。今日虽然她大多时候还是身困车厢或是客栈室内,无法在外走动,但相比当年,心却是自由的。离开京城越远,她越展现更多笑容。身体亦似乎因此稍好起来了,抵得住这长途旅程。 沿途的风景令宋梨的心慢慢敞开。她会拉着闫胜问这问那,又或是把美丽的东西指给他看。从前青冥山上的那个小梨,有一点点回来了。闫胜看见她的变化,大感欣慰。 可是许多时候,闫胜看着那些景色都禁不住会发呆,显然是联想起某些旧事。宋梨以为他是因为挂念邢大哥。 反而是人生历练比较丰富的马荻,从旁看出闫胜的心事每次他凝视着江河或是花树,那眼神透出的落寞,不只是挂念着同伴那么简单。 可是马荻当然不说。就如闫胜一样,她明白宋梨若是知道他心中另有所属,又必然会陷入自责的泥沼之中。 马荻一路上都观察着闫胜这个人。直至有一天,她觉得已经看够了,就正式向他请求。 第495章 龙虎剑(215) “你可以教阿捷用剑吗?”马荻问。“我知道他还小……但就算只是做做样子也好,可以教他一次吗?” 闫胜明白马荻的意思。她希望将儿子的未来,交托给闫胜。 这孩子,需要一个老师。 闫胜答应了。 他没有真的教马捷什么剑招,只是把一根直直的树枝交给这孩子握住。他自己接着也把“龙剑”拔出来。那刃锋的金光,把马捷的眼睛吸引住了。 “你首先得记着一件事。”闫胜向马捷说话时,也想起过去许多人甚至包括敌人跟他说过的话。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学剑的理由。可是你若握起剑,就要有承担这种力量的准备。当中会伴随许多困难和责任。你要预期,自己将会与凡人不一样。” 闫胜不知道这样的说话,一个只有几岁的孩子会不会听得明白。 可是马捷确实点了点头。 终于他们也入了四川。再次看见家乡的风景,在街道上嗅到熟悉的菜式香气,闫胜和宋梨的心都温暖起来。 “我们……真的回来了。”有一天宋梨情不自禁地紧挽着闫胜的手臂,说这话时泪盈于睫。但这次是欢喜的眼泪。 每次进入省内的城镇,闫胜心里都倍感紧张。他在想:佟晶会否也回来四川呢?我会不会碰上她?他的眼睛总不停在人群之间搜索。 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看见她。 当他们到达青冥山脚的味江镇时,相距离开京师已经差不多九个月。闫胜驱车入镇时,如平时每次入城一样,将“龙虎剑”包裹起来并收在车座底下。经过街道之际,没有任何一个味江百姓认出他。 我已经变了这么多吗? 山道无法行车,他也就将车子停在镇内,解下两匹马负载随身的器物行李。宋梨的身体现在又好了些,可以坐在马鞍上,由闫胜拉住慢慢前行。后面则骑着马荻和马捷。 他们上山时,镇民也不觉有何特别,只把他们当成上青冥山的道观或佛寺祈愿参拜的善信。 越是接近青冥派“玄门舍”的原址,闫胜和宋梨的心就越跳得急促。这山路他们少年时已经走过不知多少遍。各种遥远的回忆一一袭来。 虽然他们知道,等在前头的只是一片一无所有的荒废土地。未来的一切都要靠他们的手重建。 终于,昔日的家就在面前。 映入眼帘的,正是师父赫圣与众多青冥尊长同门的剑坟,一座座依然存在。 闫胜把宋梨抱下马来,二人不顾一切就急步走到坟墓中央。那些充当墓碑的钝铁剑当然都已锈蚀,有好些已经断掉。 宋梨至今没有忘记父亲宋贞和哥哥宋德海的坟墓所在,马上走到他们跟前哭着跪下。 闫胜则找到赫圣的坟塚。他将背在后面的“龙虎剑”解下,打开布包亮出,双手托着高举过顶,跪在墓前,闭目禀告。 “师父,本门至宝,闫胜至今未失,并以它击杀了葉辰,血祭师父与同门在天之灵。” 他将长短双剑收下来,看着坟头说: “从今日起,闫胜余生将一力复兴青冥剑道,重振我派门楣。” 告祭完毕后,他们等待马荻母子拉着马走过来。 “为什么……”宋梨这时看着墓地说:“这些坟塚……有人拔清了杂草。” 闫胜这才发觉,墓地确实并不如想像中荒凉。会不会是山下镇民定期上来打扫? 与马荻母子会合后,他们走向原来“玄门舍”大殿所在,却发觉同样被整理过,被焚毁的废墟已经夷平,残留的木石有些被移去,有些整齐地堆放排列着。 而那空地正中央,建起了一座极简陋的小茅舍。 正当闫胜疑惑之际,有一个人影从那茅舍里走出来。 “你……真的回来了!”那人大呼向着这边奔跑过来。 闫胜定睛一看,才认出那是谁:就是在平乱之战里曾经不止一次并肩作战的那个义军民兵沈小五。 “你!”闫胜惊喜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小五抓抓头发:“是你叫我找你的呀。你说过,只要我想学,你就会教我。我想学。” 闫胜无言以对。他再次看看四周那些被整理的砖木。全是沈小五一个人干的。 “不过来四川的路可真远。我走了许久,之前存了一年的盘缠都花光了,中间为了吃饭,什么工都打过……可是到来的时候还是没看见你。我就只好一直等。”沈小五说时,又再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发:“老实说,我已经准备要放弃的了,不过想到回老家又要走那么长的路,也就一直在犹疑……” 听见沈小五如此坦白,宋梨在旁忍不住噗啸一笑。 “怎么样?可以收我这个徒弟吗?”沈小五问。 闫胜也笑了,点点头。 就是这么简单。沈小五成为了青冥派门人。 “不过……你不是我的大弟子。”闫胜说着,伸手按着马捷的头顶。 “他是你师兄。” 自从离开了南京,王守仁此生未能再与六剑客相会。 王守仁平定宁王叛乱这不世之功,原本被正德皇帝的众宠臣冒领,嘉靖皇帝拨乱反正,重新论定了王守仁的功绩,敕封以爵位“新建伯”,食禄千石,藤封三代,极尽荣贵。 即使如此,王守仁仍是逃不开朝廷政事的漩涡。他与兵部尚书王琼关系紧密,而王琼却是内阁之首杨廷和的政敌,阁臣因此对王守仁亦有所顾虑。 原本王守仁应该上京面圣受敕,但才行至钱塘江时,就有宫僚上疏,指先帝的国丧花耗已然甚钜,不宜再举行嘉许功臣的国宴,以免再劳民伤财。这当然是杨廷和内阁的操作,以阻止王守仁面见新皇帝,不让他有机会取得更大的影响力。 其实王守仁本就无心争权,于是他亦上疏请求顺道回家乡浙江余姚省亲。皇帝准许了,下旨升王守仁兼任南京兵部尚书,并赏赐他蟒袍玉带,衣锦还乡。 身穿御赐蟒玉,王守仁回家时尽受乡人称颂爱戴,人人都要争睹这位文武双全大功臣的风采。 第496章 龙虎剑(216) 当夜饮宴之后,他在房间里脱下华丽的蟒袍准备就寝,更衣梳洗之时从水盆和灯光反映里,看见自己一身历尽沧桑的瘦骨头,不禁莞尔。 脱了一身荣华,还不是同一个人? 次年老父王华高寿病逝,王守仁守孝期间,在家乡又再讲学。慕名而至就学的新门人一时就有七十余名,每次一开讲围聚者往往也达数百,把借用的道观或佛寺挤得水泄不通;每每讲到仁义的道理时,年轻学子都一起激动流泪。 两三年后,开始有王守仁的弟子各设书院传播先生的学说。杨廷和忌惮他在士人间蓄积势力,曾指使官僚批评其所传乃是邪学,但并无效果,从学王阳明者依然甚众。 嘉靖六年,广西土司宫岑猛叛乱,当地官军出兵征讨,虽然将岑猛击杀,但其部将卢苏及王受继续聚众作乱,声势更大,次年还把思恩府也攻陷了。当地都御史姚??无力平乱,被嘉靖皇帝撤职。 阁臣故意在陛下跟前力荐起用王守仁,故意将这个征讨险恶山水的艰难任务塞给他。 王守仁一再为朝廷带兵平乱,早就感到自己杀业太重,一力推辞,但不受陛下接纳。他无奈再一次投身戎马,率领两广、江西及湖广四省军队出征。 王阳明的军事才能再度于此役中展现,先成功招抚了卢苏、王受二人,借助他们的力量,重用当年剿灭南赣山匪的战策,连环突击断藤峡等乱贼的险要据点,三个月里斩敌首三千余,迅速平息了乱事。 或许击败宁王之役已几近耗尽王守仁的带兵精力,他自从进驻广西之后就开始害起肺病来,一直带疾指挥军队及安抚受祸的广西士民。 渐渐王守仁病况加剧,上疏请求归乡。后来情状更严重,他不等朝廷的批准就起程,越过梅岭到了江西南安府乘船走水路。十一月廿八日,船停泊在南安青龙铺,王守仁整夜皆喘咳不止。次日他吩咐侍从不必开船,而是把他在当地任推官的门人周积召来。 周积上船看见老师闭着眼沉睡,不敢打扰。良久,王守仁睁开眼睛,看着这弟子微笑说:“我要离去了。” 周积立时滚滚泪下,哭着问:“先生有什么遗言?” 王守仁看着船舱顶上,听着外面江水徐徐拍岸的浪声。他的笑容没有改变。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说完不久,瞑目而逝,结束了五十七年的伟大历程。 在福建泉州海岸的一片细石滩上,邢由站在深及腰际的海水里,朝着拍岸而来的潮浪挥拳。 只有五岁的邢由,在水中摆出不应属于这个年纪的熟练姿势。水底下的双足踏着碎石,两边足尖一前一后向内收,带动两膝内箝,立着南海派著名的战步,抵受着潮浪的拉卷;小手捏成坚实的拳头,从中央一记接一记地击出,打拳时头颈和身体都没有多余的晃动。 此刻他真正在练的却并非拳法,而是眼目。 “看清楚浪是怎么冲过来的。”父亲这么教他:“每一次浪的样子都会不一样。你要看见它冲过来最前、最尖的那个地方,尝试用拳头去打它。”邢由已经站着许久。两眼因为不断被海水溅入已然变红。他还是看不清楚每次的浪尖在哪里,又或是看见时已经太迟。但他不肯放弃,继续在练习着。 相比五岁时的父亲,邢由还要高大一些,这身高大概是遗传自母亲。小小的棕红脸庞,透着一股不服输的英气这来自父母哪一方就很难说了。 因为太过专心锻炼,当那个访客从远方的小路走上石滩时,邢由并没有察觉。他回头去看,那个访客已站在只距他几尺远的一块石头上,似乎一直在看他练拳。 邢由很讶异。不是因为这海边很少有陌生人来,而是看见这个访客站立的方式。他双足并起来,好像只有足尖沾着石块,整个人站得像竹子般笔直,可是身体却没有半点摇晃,就像有许多无形的丝线将他固定在空气中,只有衣衫被海风吹得猎猎飞舞。 这访客头上戴着一顶大竹笠,左手拿着一个又狭又长的布包。 邢由仰起头,看着访客的脸。 那张脸藏在竹笠的阴影底下,双眼也正俯视着他。 然后这访客说了一句话。 “带我去见你爹。”男人的声音。 不知为何,邢由对这个人没有半点讨厌或害怕。他点了点头,就从水里走上来,扭一扭被浸湿的衫裤,赤着脚往家走去。那访客也迈步跟着。 邢由的家是建在海边山坡上的一座小屋,前面开辟出一片小前院,种着1些瓜豆,养了几只鸡。他快步爬上斜斜的小路,推开前院那矮矮的木栅门跑了进去。 那访客跟着进入,站到前院中间,看看这屋子四周。到处的竹架上晒着成串的蔬菜和鱼干。一切都十分简陋。怎么看都是一个寻常的家。 川岛玲兰刚刚在屋后山上的小河洗完衣服,正穿过屋子出来前院打算晾衣。邢由跑到她跟前。 “娘。”他指一指前院里那个访客。 儿子还没有出声,川岛玲兰已看见来人。 她瞬间就僵住,继而全身剧烈发抖,好像突然被一阵邪风扑面吹袭。下一刻她就迅疾回身扑入屋内,想要拿刀。 但是邢猎抓着她的肩,阻止了她。他抚抚她的背项,先让她稍微平复,然后自己步出屋子大门,看着那访客,平静地说: “你好。” 访客把大竹笠取下来,也说了句: “你好。” 就这样,姚连洲出现在邢猎面前。 姚连洲把那碗用热茶泡的冷饭吃光,轻轻吁了一口气。 “有的时候我会以为,你从来不用吃饭。”邢猎一直坐在前院一块石上,看着他吃完。“姚连洲就给人这样的感觉。” 盘膝坐在地上的姚连洲,把筷子搁在碗上放在身旁。他那柄用布包着的“单背剑”,仍然横放在腿上。不是因为他随时准备要战斗,而只是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这屋子毕竟是敌人的地方。 第497章 龙虎剑(217) 他看着邢猎,没有回答。他从来没想过别人怎么看自己。也不在乎。 “你不怕她会下毒吗?”邢猎笑笑,指一指自己的房屋。川岛玲兰把饭捧给姚连洲之后,就一直跟儿子待在里头。“你从前也上过当啊。” “一个曾经跟习小岩几乎打得旗鼓相当的女人,不会干这样的事。”姚连洲说。“不过我想,现在她在屋里,也许正用弓箭对准我。” “也许。”邢猎看看屋子的窗,温暖地笑了笑。 姚连洲看见邢猎这笑容透出那股幸福,心里不无羡慕。 他双手按着腿上的剑,垂下头在思考。手无寸铁的邢猎,并未因他这动作而感到紧张。姚连洲此际没有散发出半丝杀气。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良久,姚连洲再次看着邢猎。 “其实你什么也不用说。”邢猎的笑容收起来,盯着姚连洲双眼。“你来找我,只有一个原因。” 他们二人之间,没有其他。 朱厚照之死,令姚连洲决战紫禁城的梦想破灭了。之后那两年,他更要一直躲开朝廷的追捕不管是担任过叛军将领,还是曾经胁持先帝,都是极恶的死罪。 尚幸杨廷和削减了锦衣卫的编制和支出,令姚连洲躲避密探耳目变得较轻松。然后新政权日渐稳固,对他的追捕亦休止了。姚连洲有了重新思考的余裕,最后还是要求“首蛇道”弟子凌雨川,为他探查邢猎的下落。 “可是……”凌雨川那时听到掌门的要求,皱着眉说:“邢猎在南京受过重伤啊……我听说他武功已经废掉了……” 邢猎受伤之事,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姚连洲就算在逃亡中也有听闻。 “你就把他找出来。”姚连洲坚持。“不管他已经变成怎样,我也要亲眼看看。” 现在,终于就在眼前。 邢猎也在打量着姚连洲。想起来其实他只在西安见过姚连洲一次,距今已经十年。他在心里计算:这位巫丹掌门今年到底多大呢?应该也有四十五、六左右。但面前所见,姚连洲这副模样就跟十年前没有大分别甚至当年中了毒的他,看起来还要老一些。 这样的外观,加上他千山万水也找到来,邢猎心里肯定:姚连洲的武功,依然保持在高峰状态。 姚连洲同样在上下扫视着邢猎。他并不知道邢猎当年受伤的详情,但那件事闹得如此大,又传出武功已废,可想伤势极是不轻。 但是邢猎从踏出家门直至此刻,举手投足都散发着一种极为自然闻适感就在“千山未及此山高”的姚连洲面前。 只有已经恢复了武功,才可能如此。骗不过我。 还有另一个证据:这片前院的土地。虽然院落里完全不见兵器或者练功的器具,但单是从沙土的软硬和起伏状况,姚连洲就看出来,这里其实是个每天都有人锻炼的细小武场。而且一定包括了激烈的搏斗对链。 姚连洲拿起“单背剑”,从地上站了起来,俯视仍然坐在石上的邢猎。 “与我决斗。”他说。“让我接那一刀。” 邢猎一听就知道,姚连洲所说“那一刀”定是指“浪花斩铁势”无疑。他感到奇怪:明明十年前西安相遇时,他还没有创此绝技。 姚连洲看神情就知道他所想,接着说:“鄱阳湖一战,其实我见过你,并且远远看见你在战船上用那招刀法。” 邢猎这才明白。但他苦笑摇摇头,然后摸摸自己的左腿。 “这条腿中箭之后,已经不可能完全恢复往日的劲力。我以后再也无法十足发出那一招了。你看到的,是最后一次。” 姚连洲听了,失望地紧皱眉头。可是他再看邢猎的样子。那神情并没有显露出强烈的痛惜。 “你不是就这么放弃的人。”姚连洲松开眉头说:“不管如何,你都会依据自己身体的变化,再创造另一招,甚至另一套战法门。” 邢猎的眼睛亮起来。他被姚连洲说中了。 “你是不想跟我打吗?”姚连洲摇摇头说:“击败我,击败巫丹派,不是你这个‘巫丹猎人,的宏愿吗?‘天下无敌,你不想要吗?” 邢猎从石上站了起来,与姚连洲对视了好一会。然后他把目光转向屋子里。 姚连洲明白了。 他有了顾虑。 原本有点恼怒的姚连洲平静了下来。他想起,自己不久之前才羡慕邢猎有川岛玲兰为伴;他又想起当年割舍了殷小妍的痛苦。他能够理解,邢猎的心里有什么负荷。 “我无法逼迫你跟我决斗。”姚连洲的语气,仿佛在跟一个老朋友说话。“可是我希望你想一想,这场决斗,将是多么罕有的交逢。” 姚连洲与邢猎这等资质,都是百年难出一人;他俩各自都经历了无数磨练与生死难关,最后存活下来,成为今日的他们。 这样两个人,共存于一个时代,并同时处于武艺的颠峰,如此机缘,微之又微。 二人决战,将如两颗闪逝的流星,在广寂的夜空中互击。 如此稀奇难求的相遇,不让它发生,是天地间绝大的遗憾。 这就是姚连洲传达给邢猎的意思。 邢猎听了,沉默无语。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对曾经渴求的挑战,没有露出那个笑容。 “我也不是要你马上跟我打。”姚连洲又说:“我来找你之前,身心都已经作好了预备,这对你并不公平。我会给你时间。” 他走到前院的东端,那边正可远眺海岸。 “一百天后,在巫丹山金顶。”姚连洲看着浪涛说。“不管你来不来,当天我都会在那里。” 说完他就戴起竹笠离开了。 这时川岛玲兰才拖着邢由走出来。一家三口一直看着姚连洲走下山坡的背影。 之后他们如常地生活。川岛玲兰也一次都没有跟邢猎谈起过姚连洲的事。唯一分别是:自从那天起,川岛玲兰就没有再跟邢猎对练刀法。 姚连洲走后的十几天,邢猎变得比往常沉默。他时常一个人走到过去少年时练功的那片海边,在崖岩上思考,有时一去就是一整天。 第498章 龙虎剑(218) 三十年后,邢猎蹲在同一片崖岸的岩石上。也就是他十几岁时常常躲著睡觉,或者与师叔裴仕英偷偷练习之处,亦是他当年独自出海流浪的出发地。海风吹拂着他已经全白的长长须发。他眯着鱼尾纹如刀刻的双眼,看着一道接一道涌向岸的潮浪,回想着人生过去发生的种种。 以及没有发生的事。 他听到身后远处传来木头敲在石块上的声音。有人拄着拐杖,走过石堆向他接近。 邢猎看见这个比他还要年老的人,也就在石上站起来。酸痛的双膝,还有身上所有的旧患都在向他喊叫。他已经习惯了不理会它们,忍着痛挥动一下手脚,令血脉稍稍恢复通畅,并等着那人走过来。 已经七十多岁的姚连洲,乍看样貌反倒稍比邢猎年轻一些。变得精瘦的巫丹掌门虽然早就没有了巫丹派两颊凹陷,但双目仍然如鹰隼般锐利。他其实不是真的需要用枴杖,只是十年前他就不想再带剑,于是随便找一根木杖来傍身。 “来啦?”邢猎微笑着问。笑容令他脸上的皱纹更深。 姚连洲点点头,神情如昔日一般冷傲,收起枴杖坐到石上。 邢猎与他并肩坐着,拿出藏在石间的一瓶酒,与姚连洲交替浅呷,一起看海。 暍了几口之后,姚连洲的眼睛不离大海,突然说:“我们这样的人,能够活到这个年岁,也算是稀奇啊。” “也是呢。”邢猎点着头说。两人就像老朋友一样悠闲地喝酒谈天。“不容易啊。” 他们不着边际地继续谈着,有时也会说到旧事。姚连洲会告诉邢猎,他师父公孙清是个怎样的人;邢猎也会向姚连洲述说自己在异国流浪的事迹。其实两人这些往事,彼此都已听过许多遍了。 但始终有一件事,他们是永远不会碰触的。 那件没有发生的事。 终于酒喝光了。姚连洲的脸比先前红润了些,看起来也比较精神。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准备离去。 “明天还会来吗?”邢猎摇着空酒瓶问。 “当然。”姚连洲连看也没看他,只是撑着枴杖迈步。“又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邢猎落寞地看着那背影。 从梦里蓦然醒来,邢猎睁着眼,依然躺在床上。同床的川岛玲兰和房间一角的邢由都仍酣睡。 他看着漆黑中的屋顶,心潮就如梦中所见的海浪般起伏。 第二天他到了义父邢照、师叔裴仕英和众同门坟前,坐了半天。 十二年前,刚刚返回中土的他,曾在这片坟地前,立誓打倒巫丹。离开了坟地,邢猎回到家里,收拾简单的行装,取了些银两,带着包里起来的各样兵器,然后跟妻子川岛玲兰和儿子邢由说: “我要走一趟。” 川岛玲兰似乎早就预料了。她面容很平静,清楚知道自己无法阻止。 世上没有人能阻止他做邢猎。 她把邢由抱起来,点个头轻声说: “我们等你回来。” 邢猎登上了巫丹山天柱峰后方才明白,姚连洲为什么要把决斗的地点选在这里。 他前一天就抵达了巫丹,先去了巫丹派原来的总坛“遇真宫”遗址看看。上巫丹一直就是邢猎的心愿,只是想不到要等今天巫丹派亡之后,才有这样的机会。 被禁军炮击至几近全毁的“遇真宫”,这时已经逐步重新修建。有几十个本地的官军正在监督着工匠和民夫干活。邢猎在宫外空地出现时,所有人都呆住了,停下了工作。 邢猎如今的打扮再次跟十多年前相近,用头巾束着辫子头,颈上挂满了从前流浪海外搜集的各种护符,身穿斑烂的染彩衣裤,足蹬绑草鞋,把长倭刀、雁翅刀和鸟首短刀“牝奴镝”挂在背后及腰间。至于鸳鸯钺、铁索枪头和短弯刃这些则留了在家未带来因为他知道在这一战里用不着。 众人看见这个满身兵刃、外形奇特的男人,出现在巫丹派原址前,不禁大是紧张。一名军官马上带着十几人上前去。 先帝武宗生前虽已经下旨大赦巫丹门人,但姚连洲仍被本朝皇帝定为冒犯皇家的钦犯,巫丹派仍然为官府所顾忌。 “你是……巫丹派的人吗?”那个躲在十几名部属后的长官喝问,手掌已经按着腰间刀柄。 “不是。”邢猎爽朗地微笑。“我不过是个寻常的练武之人。想来看看从前巫丹派的地方。” 邢猎的笑容不似在说谎。而且那军官除了相信之外也没有其他选择这男子散发着一种甚不好惹的野性气质。他点点头,也就指挥各人回去工作,并向工匠们大呼:“别躲懒!” 站在“遇真宫”新修的围墙外面,邢猎仰头看看那些已重建的殿宇顶尖。没有任何与从前巫丹派有关的痕迹。邢猎知道这里不会有他想要看的东西,也就悄悄离开了。 那天他到了“紫霄宫”借宿,次日黎明就出发上天柱峰。山路极是漫长陡斜,山林无限幽深,邢猎虽然腿力强健又元气充足,也得直走至午后,峰顶方才在望。 他停下来稍息,喝了几口水,仰首眺望。“紫金城”沿山包围着峰顶,气势极是雄伟,墙后隐见许多巨大殿宇,根本就像把一整座皇宫搬上来这险隘的山峰上。 当年太宗皇帝朱棣下旨修筑这“紫金城”神殿群,规格样式确是仿照紫禁皇城而造,以象征皇家与神权合一。 邢猎笑了。 从前既然错失了在紫禁城决战的机会,我们就在这一模一样的地方打。 他明白了姚连洲这份心意。 “紫金城”起伏的城墙四方,仿照皇城一样建有四门,但东、西、北三门都只是象征,门外面临悬崖绝壁,只有南天门才是真正的入口。 邢猎穿过大开的南天门走入城中,眼见前方有一道极陡斜的长石阶通向极峰,知道已近终处。他一步步拾级走上这道称作“九连蹬”的险要石阶,口鼻不断吐出白色的雾气。 直上石阶顶端,邢猎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四方都是广阔无涯的晴空,云雾都在下方,他终于抵达金顶。 第499章 龙虎剑(219) 天柱峰之极所以称“金顶”,是因为立在其上的“金殿”。 第一眼看见时,邢猎因这座奇妙的神殿停住了呼吸。“金殿”其实并不大,远较巫丹山上其他道宫都细小,虽立于花岗石台之上,殿宇本身其实只有大约三个人高,殿面宽度亦相差不远。然而这座小殿,却是完全仿照着紫禁城“太和殿”的样式而建,形貌甚具气势。 最为奇特的是,整座神殿看来好像木建,通体却反射着阳光,散出神异的赤金光华。邢猎不禁出神地仰视着。 “这座神殿是铜造的。”一把声音说。 姚连洲就盘膝坐在“金殿”跟前的石台空地上。这一天他再次穿上了全体纯白、胸口绣有巫丹双鱼图的巫丹掌门服,“单背剑”横放腿上,俯视着刚登上峰顶来的邢猎。 看见姚连洲已在,邢猎就明白为何从“紫金城”到这金顶,没看见半个打理殿室的道士或参拜的善信。 “金殿”在此屹立已逾百年,全殿铜铸鎏金,建在这绝险神峰顶上,当年所耗费的物力、心血与巧艺难以想像。 即使在这山巅抵受阳光风雨多年,金殿此刻却仍像新建一样,发着焕然的光芒。原来这不是人力修整,而是出于自然力量:每遇雷暴之际,这座全体铜金构造的神殿即会通电,爆发的火焰在殿顶和殿壁滚动,烧脱日常积附在上面的铜锈,再经雨水冲洗后,亮洁如新。此一奇迹,号称“雷火炼殿”。 邢猎拾级走上那石台,眼睛仍不离这座奇殿。 “你……从前常常来吗?”他问。 姚连洲点点头:“我喜欢这里。有时会在里面闭关静修。” 邢猎好奇地走到殿门,往内里张看。 “金殿”正中所供奉的是一尊真武大帝坐像,两旁各有金童玉女及水火二将护侍。所有神像与供桌等亦一律是铜铸,同样光洁无瑕。那真武神像壮硕而丰圚,相貌祥和,有人说其实是仿照朱棣的样子而铸—水乐帝不惜花耗万金,动用数十万人大修巫丹,是因为深信自己就是真武化身。 邢猎即使没有走进去,却感受到殿里的空气凝止,显示“金殿”的建造装嵌极是精巧,殿内完全密不透风。真武神像跟前有一盏长明灯,只见上面一点火焰丝毫不摇不晃,据说自永乐十四年点燃至今,从未熄灭过。 回到石台中央,邢猎向四周看看。这殿前的石台空地不大,大约只得十步见方,远比当天邢猎和雷九谛决斗的擂台要狭小。 “我们就在这里打吗?”他问。 “你觉得如何?”姚连洲反问他。 邢猎心里知道,这一战并不需要很空旷的地方。他又看看“金殿”顶上那对峙的铜铸双龙。 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他点点头同意。 “你刚上山,需要休息。”姚连洲说。“我们在这里过一晚。明晨才了断吧。” 邢猎同意。 这高峰之上的夜晚甚寒冷。姚连洲早在石台下方准备了一片地方,用带来的柴枝生起火堆。邢猎从包袱里拿出一件棉袍披上,又把随身的粮水都取出与姚连洲共享。 他们并肩坐在火堆前,一边吃喝着,一边等候黄昏变成夜晚。吃饱了就仰着头看清朗夜空中的星光。终于时候也差不多了,二人就各在铺了棉布的石地上躺下来休息,争取积蓄每一点能量。 明明是两个将要在明天互相厮杀的敌人,却这么安心地一起酣睡。 当东方晨光初现,照在“金殿”正面殿门之际,二人都醒来了。 火堆已然熄灭,余灰冒出的白烟被寒冷的晨风吹散。 邢猎摆出了圆性传授的少林“易筋经”各种姿式,伸展着每一部位的筋肌。在露天寒夜中睡了一夜的僵硬肢体,很快就恢复了柔软,呼吸也变得暖热,渐渐进入最佳的作战状态。 姚连洲则在石台下另一角打着“巫丹拳”。那极简朴的十三势,连绵不断,每一道轨迹都是顺畅的圚弧。腰胯内里看不见的深处肌肉在伸缩,为了之后的爆发作预备。 邢猎完成了全部姿式,这时盘膝打坐闭起双目,正在凝聚心绪,并且再1次复习各种应对巫丹派武艺之法。他这几个月一直都在想这些。即使他知道姚连洲的能耐深不可测,但有准备总是比没有好。二人胜负的分野,也许就会在这种思考的微小差别之上。 姚连洲亦一样,静坐思考着邢猎的打法。他真正看邢猎与高手打斗,虽然只得十年前西安“盈花馆”屋顶那一战,但他相信一个武侠的习性和倾向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对邢猎了解多一分,胜算就会提高一点点。 当二人都认为已经准备得无可再多时,就各自站了起来。三柄刀排在邢猎跟前。他最终还是选了师叔家传的雁翅战刀。这是寒石子口中的“当千军之刃”,也是邢猎当初离开泉州出海流浪所带的第一柄刀。最信赖的伙伴。 而姚连洲则根本不必选。他拔出了与师父共同创造的“单背剑”,轻轻把剑鞘放在地上。 二人一起步上石台。姚连洲在北端,邢猎在南,他们各据这片狭小空地的两头,站在反射着灿烂朝阳、如同燃烧中的“金殿”之前。 此刻二人的距离加上兵刃的长度,各踏一、两步即可斩杀对方,后退的空间亦只得大约一步。没有任何花巧试探或是逃避的余裕。 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 除了他们两个之外,金顶以至整座“紫金城”,空无一人。 一场决断谁人“天下无敌”的决斗,却没有半个见证者。 何等的浪费。 却又何等纯粹。 只有天空与山,只有那些无生命的神像在看着。 二人还是没有说话。他们之间的交流,已经超越一切言语。 不需要什么提示,决斗就开始了。 他们都感受到对方气息的变化,于是同时慢慢摆起架式来,将刃尖指向敌手。 先前那和谐共存的气氛,蓦然消失无踪。二人之间的空气,紧绷得像一张随时要破裂的纸。 第500章 龙虎剑(220) 邢猎所摆的果然并非“浪花斩铁势”的起手姿式,而只是他在南海派初习最基本的持刀对敌势:右手握着雁翅刀在正中,锋尖遥指姚连洲的咽喉与胸膛之间,左手轻轻傍在右腕上方三寸,并没有贴上去,却随时预备扶助出刀。 姚连洲的姿势比邢猎的还要简单一些。他两脚以不过双肩宽度站立,好像有点随意,右手握着“单背剑”的形态,轻得像只用拇、食、中三指拈住剑柄,仿佛画师提着画笔在等待灵感,剑尖斜斜伸出去,隐隐从上封住邢猎雁翅刀的刃身。 他的身材比邢猎略高,“单背剑”也稍长于雁翅刀,此刻正在利用这个轻微的优势,压制邢猎的人与刀。 如此顶尖死斗里,这一丝长度的差异,已足分出胜负。 邢猎却不为所动。他的精神进入了极端集中的境界,过去的疑惑,对妻儿的牵虑,全都排除。 受重创之后这几年,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恢复武功,寻找新的突破。 就像姚连洲所料,邢猎即使有些创伤已无法完全恢复,但在身体的限制之内,仍然寻出了另一绝招,而且自信这一招绝不逊于从前的“浪花斩铁势”。 唯一的问题是:与“斩铁势”不一样,他至今都没有机会在实战里磨炼这新招。这就是那天姚连洲到泉州找他时,他心里有所顾虑的原因还没有回到从前那自信的顶峰。 但当他决定来巫丹山时,就已经抛开这种自我怀疑:反正也没有其他的方法,他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断。 相信这一刀。 姚连洲当然感受到邢猎的这种绝对自信。与先前在泉州所见,判若两人。 到底是什么刀招?奥秘快在眼前揭晓。 可是现在的姚连洲,已失去了看这刀招的欲望。 姚连洲原来确是因为想接“浪花斩铁势”,而执著要与邢猎决斗;但是此际邢猎就在他剑前,姚连洲却已忘记了这些多余的意欲,而只有击杀敌人一个念头。 正如当年大破华山派一样,他并没有给华山掌门刘宗悟将“飞仙九势”全都使出的机会,就用“巫丹剑”将之击毙。当进入这般高层级的对决时,姚连洲清空了灵魂,只余下最纯净的思考: 如何胜利。 就像“巫丹三戒”第二戒所说:“必尽死力斩杀之”。不是为了享受和玩味。只有站着与倒下的分别。 即使此刻邢猎一动未动就被他的剑刺死,他也不会有任何遗憾。 因此,他先出剑了。 几乎没有任何预备动作,“单背剑”也未有收后蓄力半分,剑锋就连同姚连洲身体爆发射出! 更正确说,是他身体的冲刺,将剑送出。姚连洲的动作并不大,只不过右足跨出了一步,但是那跨步的动作,暗中结合着腰胯极细但又极猛烈的“巫丹缠丝”,并透过肩臂将劲力由圆弧转变成直线。 这种运用“巫丹”发劲作主动爆发抢攻的技能,其实是习小岩改进“阳刀”时所领悟的,姚连洲在宁王府里与他练习时得到指点,再转化应用于剑术上。 姚连洲发出这剑时,脑海里运起了“借相”,将自己的身体想像成像蟒蛇般柔韧而狭长,把那“缠丝”的扭力发挥至极限,这“借相·游蟒”的念头,其实也启发自习小岩那条怪臂。 “单背剑”的运行虽还没达到姚连洲的极速,但由于他动作全无预兆,直刺而来令眼睛难以察觉,对邢猎而言,速度已经接近“曜炫之剑”! 但邢猎根本不必用眼睛。 论到生死战斗的体验,浪荡多年又闯过无数战场的邢猎,毕竟比长处巫丹山的姚连洲多了好几倍。经过南京那一次徒手抵御群射的弩箭,他的感应力又更敏锐了一级那是用几乎掉命的危险换来的。 他在姚连洲发动剑意的同时已经察觉了,简直像能读心一样。意念上的比拼,才是速度战的关键这是他很早以前就教导闫胜的原理。 雁翅刀扭转、翻起。左掌抵住刀背。双腿猛力沉下。 刀身斜斜过肩。 两柄夺取过无数魂魄的兵刃,交击出不下于“金殿”触雷时的灿烂火花,这一刹那,仿佛连东方的朝阳亦失色。 邢猎举刀沉步的连串动作,完美配合而且迅疾无比,就像跟姚连洲约定一样,刀刃以极准确的时机,将“单背剑”刃尖接了下来! “关岩破锋势”。邢猎平生所学防守招术的精华。 姚连洲无法置信。邢猎竟然以这样的守招,及时接下他的快剑,绝不可能是临场应变。也就是说,邢猎从一开始就准备了防守。 而这完全违反了姚连洲所认识那个邢猎的习性。 也就是说,这招必有后着! 邢猎用了双手御刀,而这横斜举刀的姿式颇是被动;他也没有巫丹“巫丹”那样“引进落空”的听劲能力即使有亦不可能敌得过姚连洲这个顶尖大行家。姚连洲看不出,邢猎的刀还有什么转守为攻的高明手法。 那么余下来的就只得一个答案。 脚。 “关岩破锋势”的后着确实就在下路。当接下姚连洲“游蟒”快剑的同时,邢猎的腰肢和体骨作出奇特的力量转移。那不同于刚才姚连洲腰胯所使的“缠丝劲”,而是好像重心突然倾侧,关节向了不应该的方位伸展,他本就沉下的右腿膝盖与足踩向外转,仍然半屈曲着的左腿就要离地扫出! 这是邢猎自小就学习的南海派下路踢法“铁盘脚”,但是配合以极怪异的变化施展:那腰腿力量转移的方法,是他左腿中箭痊愈后重新学习走路之时,从自己不平衡的步姿中偶然发掘的秘诀,结合了在暹罗大城国学过刀中夹腿的踢法,再以“易筋经”帮助扩张关节筋肌的柔软幅度,才完成这一招。 每一次遇上挫折与低潮,邢猎都能将之化为跃向更高峰的机会。 这就是邢猎的武道。 可是拥有后着的人,不止是他。 邢猎这猛烈的“铁盘脚”若蹴出,足可粉碎姚连洲的膝关节。可是他左脚尖还未离地,就感觉手中雁翅刀突然承受着一股压力。 来自“单背剑”的剑锋。 第501章 龙虎剑(221) 姚连洲这看似单纯的快刺,其实留有变化。就在剑刃碰上刀刃,激烈地交碰出火花,两者微微分弹离开的刹那,姚连洲的剑竟然二度生劲,剑身中段划了一个小得几乎肉眼都看不出的细弧,破开了“关岩破锋势”的防线,“单背剑”贴着雁翅刀身继续直刺进内! 这一个细弧其实是“巫丹.小乱环”,用牵引的化劲,制造出仅仅足够让剑穿过的空隙。这正是葉辰生前的最后绝技“冥鸢一击”的精粹,姚连洲在帮助葉辰完成剑招的同时,自己也将之吸收了过来。 习小岩启发出的“游蟒”;葉辰的微细化劲;加上姚连洲的创造力和用剑天赋,将二者连结于一剑里……这剑招揉合了巫丹三大顶尖高手的精要。从外观看只是极简单,也没有什么强大气势的踏步刺剑,却是巫丹派武道前所未见的颠峰结晶。 邢猎那“铁盘脚”已经无法踢出去否则心胸必先被洞穿。 他只有一个极短暂的时机能应变。 没有选择。 邢猎使出他最后的绝技。 姚连洲的快剑已抵邢猎胸前两分。 他的梦想快将完成。 但“单背剑”突然再递不进去。 一股极强大又无法分辨方位的力量,把剑挡住了,再倒压回去。 邢猎没有为这一招起名字。因为这根本说不上是招式。 就只是双手把刀压向敌人。 唯一特别的是,邢猎坐马推刀之内,运用了“浪花斩铁势”的舍身招意与浪涛“借相”。 他无法再使出跳跃飞击的“浪花斩铁势”,但并不代表其中的奥义无法用在别的招术上。 甚至是不成招术的招术。 若是平日,这般近身压刀,姚连洲正可用“巫丹”的听劲轻易对付;可是邢猎这股“借相”于波浪的劲力,那流动的方位竟是滚滚而来难以捉摸,就算是史上第一的“巫丹”天才,也不能及时将压来的雁翅刀身卸去! 邢猎发劲吐出的声音,竟令“金殿”铜壁共鸣。 他将刀刃连同“单背剑”不断朝姚连洲身体反压过去。 姚连洲蓦地变化出应付方法,他用“单背剑”刃身根处顶着雁翅刀,以护手钩将刀身锁住,并且跟邢猎一样,左掌抵在“单背剑”的钝背上,直接以硬劲和邢猎相抗! 两个当世最强高手,却以最简拙原始的方式,比斗着力量,抛弃了一切技巧。 姚连洲幸而变化及时,才能够把两柄兵刃停在自己胸前半尺处。 邢猎貌如狂兽。“浪花斩铁势”的舍身刀意,令他将一切豁出去。那浪潮般的劲力源源而出,不断加强压力。 若比拼纯粹的力量,姚连洲必败无疑。此刻那对刀剑已及他胸前最后防线。死亡似已是迟早之事。 然而此刻刀剑互抵停住了,姚连洲又能够感应邢猎劲力的方位。只要“听”到劲就能够卸去这是巫丹派绝学“巫丹”一向的信念。 这次却不一样。 已被半压制、要全力抵抗着刀劲的姚连洲,将只有极短促的时间空隙可以从刚转柔,将邢猎的刀卸开。他没有十足的把握。 因为那“浪涛”的力量实在太大。 自从十六岁道袍胸襟绣上了“巫丹双鱼图”那天起,他从来没有遇过今天的状况。 第一次,姚连洲的“巫丹”碰上了极限。 雁翅刀逐分向他接近。 一道如电殛般的思绪,进入姚连洲脑海。 雁翅刀已进迫至姚连洲能够对抗的极限。 来了。最后。 心念一转。 “巫丹剑”发动。 “引进落空”之技,将邢猎双手压下来那刀的轨迹卸偏了。 一点点。 太少。 邢猎甚至不必再吐气出招。被压抑着的力量,因为抵抗突然消失而完全释放。 雁翅刀锋斩破姚连洲的左胸。 然而姚连洲的剑,也因为使出“巫丹”而脱离了压制。顺着刚才卸劲时所划的弧线,“单背剑”的剑尖也划出去了。 削人邢猎左肋三寸。 这一剑本可削得更深。只是邢猎的刀以微细的时差,先一步斩中姚连洲,令他的剑劲最后失却凝聚。 两人身影交错。姚连洲胸膛喷涌着鲜血,在“金殿”门前倒下来。热血继续在石板地上流泻。 邢猎则失足单膝半跪下来,及时用雁翅刀支撑着身体,同时左手捂着肋间中剑处。他喘着气,看看自己手中刀。刚才那一刀实在太快,刃身上没有沾半点血。但邢猎很清楚,身后的姚连洲已然气绝。 他摊开左手看看。那剑伤流的血不多。他慢慢用力站起来,依然按住伤口,回身去看伏倒的巫丹掌门。 胜利。 我打倒了巫丹。 结束了。 邢猎仰天观看。金顶上仍然是那么宁静。只有风声。 他感觉半边身很虚弱。只有胜利后一股极复杂的亢奋感,溢满支撑着他。他已无力把姚连洲埋葬。反正也没有分别。邢猎没有再看那尸体一眼,慢慢拾级步下石台,取出布巾来包扎着自己的胸肋伤处,披上了棉袍,带上三柄刀,一步步往原路下山去。 那“九连蹬”的长石阶,每走一级他都要停下来透气。 穿过了“紫金城”的神殿,就在步出南天门时,鲜血却渐渐从邢猎的鼻孔和嘴巴溢出。他的两腿失去了力量,跪在那高耸的城门外。 他知道自己永远也走不下巫丹山了。 邢猎只能比姚连洲多活不够半个时辰。 这样……能算胜利吗? 每个人最终都会死。有的人比敌人多活了二十年。十年。五年。一年。一天。一个时辰。半个时辰。 那条胜利的界线在哪里? 邢猎永远不会知道。 他就这样继续跪着,身体完全静止。 这是刹那之间钻进姚连洲脑里的景象。在他运用最后的“巫丹”之前。他知道要是用了,这些都会变成现实。 不可以。 我与邢猎二人,至少要有一个活下来。把领会到的传下去。 假如我们的东西,就此一起消失,那实在太可惜了。 过去这么多年,决战中的姚连洲从来不会想这些。充塞他脑海的,就只有当刻的交锋。 但在这个关头,在无论作哪个选择都会死去的时刻,他改变了。 他不知道,这种改变,源自他曾经见过邢猎的儿子。 第502章 龙虎剑(222) 当邢猎的雁翅刀继续以浪涛般的强大气势压向他这瞬间,他笑了。 接受了自己最终的命运。 由你延续下去。 “单背剑”上的力量,蓦然消失。 姚连洲平生第一次,没有在决门里用尽全力。 邢猎的刀,以姚连洲刚才设想里几乎一模一样的轨迹,斩裂了他的左边胸膛。 而“单背剑”则只是无力地垂下来。 鲜血洒在“金殿”的铜门上。 邢猎这斩击一结束,他就把刀柄抛开,顺势一个旋转,回身抱住白衣染成血红的姚连洲。 他看着姚连洲已然失去焦点的双眼。 邢猎完全了解,姚连洲为何最后一刻会弃招。 他跪了下来,让姚连洲躺在他的臂弯中。那凄烈的伤口,在寒冷的山峰上冒出了丝丝雾气,迅速就被风吹散。 仿佛那就是这位伟大武侠消逝的灵魂。 姚连洲很快就在邢猎怀里停止了呼吸。 宁静山巅之上,邢猎抱着巫丹掌门的尸身,仰首观天,感受着无际的孤寂。 闫胜回到了青冥山的三年后,“玄门舍”又再重新兴建起来。那殿堂的规模,虽然还远不如当年的青冥总本山,但总算拥有合乎门派地位的门户了。 内里依据从前的传统,设了“归元堂”,摆着历代掌门先祖的牌位。墙壁也有悬挂青冥派“道传弟子”名牌的地方,不过暂时那里连一个名字也还没有。 而“归元堂”内的正面横梁之上,挂了一面巨大的木牌匾。 “巴蜀无双”。 这牌匾不论是木材和刻字的手工,都跟之前那些“龙虎剑谱”木简十分相似。闫胜自然知道匿名送这牌匾上山来的人是谁。 而修建“玄门舍”所用的银两,有大半都是连同这副牌匾一起送来的。闫胜不知道侯英志在哪里,正在做着什么。但对于他这么富有却并不感到意外。 小英他这么有决心的人,不管做什么都会成功。 之后又再过了两年。 这一天,闫胜再次站到青冥派的墓地上。 为了能够原貌兴建“玄门舍”,闫胜雇了山下的仵工,将葬在原来教习场所在的赫圣及众同门坟塚掘开,取出骨殖,移葬到后山开辟的一片幽静墓地下。 闫胜此刻穿着青冥派传统的白色掌门道服,站在这片山坡墓地,伸手摸着其中一块碑石。 这墓碑色泽颇新,看来立了不太久,位于五师兄宋德海的坟墓旁。 闫胜温柔地抚着那墓碑,闭着眼默然不语。山风吹动他那身白袍,如云飘扬。良久之后,他才睁开眼睛,把手掌放开。 “明天我再来看你。” 他慢慢步下山坡,脸上透着一股从不在弟子面前显露的落寞?三十年的岁月在闫胜脸上留下痕迹,令他变得更稳重了。可是直至现在每次被人呼唤“掌门”,他心里都在拿自己跟已逝多年的师父比较。 还没有……还没有追上。 当他回到“玄门舍”外,走到院落后面弟子洗衣服的地方时,一个身影向他急奔而来。那矮小的身材,闫胜一眼就看出是马捷。 “师父!师父!”马捷气冲冲地跑到闫胜跟前,那身手极为轻快。现在的马捷相当于闫胜初上青冥山的年纪,却已经具有五年的剑术基础。至于他有没有“先天真力”的天赋,目前要断定还是太早。不过闫胜认为很有希望。 “什么事?”闫胜皱着眉问。同时他左右看看,“玄门舍”外不见一个徒弟。 “有人上山来挑战!”马捷焦急地高呼:“师父你快去教习场看看!”说完他就拉着闫胜的手,回头往“玄门舍”前面的教习场跑去。 闫胜急步跟着他,心里却是血脉涌动。 上青冥山来挑战。 那些惊心动魄的记忆,蓦然再次在心头一一浮现。 到底怎么回事?我们才重建不久,有谁要来挑战?是什么人要干这无益之事? 难道说派看不过我们那块“巴蜀无双”的招牌,所以过来? 快要到达教习场时,闫胜却听见一种奇异的声音。 他的眼睛瞬间发亮。闫胜甩开马捷的手,展步奔跑,以最快的速度走上教习场。 一个青冥弟子凑巧就在这一刻倒下来,屁股重重坐在地上,原本握着的钝铁剑脱手飞到一旁。 闫胜其余十七个弟子,成半圈包围着一个人。十七人里就只有沈小五没有拿起铁剑。 或者应该说,他知道拿了也没用。 看见闫胜到来,沈小五马上高呼:“师父,是她!” 不用他说,闫胜早已经知道了。 当听见那种特殊的颤震鸣音时。 一个穿着红衣的婀娜身影,背向着闫胜站着,腰带右侧的皮鞘插着一柄合起来的铁扇,后面带着三柄飞剑;白晳而巧细的右手,斜斜挽着尖端格外幼细的“迅蜂剑”。 教习场边伏着一条老狗,正是以前那头猎犬阿来。 “你的徒弟真差劲。” 佟晶说着就转过来,与久违的闫胜对视。 她的脸比从前瘦削成熟了,却也令五官更突出,透着过去没有的美态和强悍。肤色也变深,不知道这几年去了哪里磨练。 闫胜虽因“迅蜂剑”的鸣音而心里有了准备,但此刻乍见佟晶,仍是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别浪费时间了。”佟晶向闫胜勾一勾手指:“你来吧。” 她的言谈举止增添了一股豪迈,从前少女的羞涩已尽消失。 “晶……” “我不是开玩笑的。”佟晶以锐利的眼神盯着闫胜:“我来是一心要打倒你,青冥剑派的闫掌门。” 她把剑轻轻挥转了一圈,又说:“你可不要轻率啊。我比从前强了很多。” 听了这句话,闫胜回想起那些年的佟晶。他终于笑了。 闫胜伸手,从一个弟子手里取来对练用的钝铁剑,也像佟晶一样轻挥了一下,然后问:“如果今天你打不赢我,那怎么办?” “那就明天再打。” “假如也打不赢呢?”闫胜的笑容更灿烂了,好像变回年轻的自己。 “那后天再打。” 佟晶执拗地回答。 “后天打不赢,大后天也打。一直跟你打下去。” 她的眼睛里,显出狡黠的笑意。 “每一天。” 相隔了许多年后,钖晓岩回到了巫丹山。 但他并不是上去重修完好的“遇真宫”或是山上其他道观,而是前往山脚西北的一条小村庄。 那村落看来只建了几年,房屋都很新。田舍间的道路平整而干净,看来花了很大的努力开辟。 而钖晓岩知道,建村的都是女人和孩子,只得几个刚成年的男人。披散着头发的习小岩走在田间,远眺着雄伟的巫丹山群。他明明从来没有住过这种乡村地方,却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他没有走入村庄中央,只在外围徘徊。这时他远远看见有一群少年在草堆之间玩耍,也就走了过去。 那些孩子最大的也只有十三、四岁,原来并不是在玩,而是在练着拳术,是大开大合的长拳。习哓岩坐在其中一堆草上,注视着他们。 少年们继续在打拳,又把招式折出来对练,有时变成了打闹。不久他们发现了这个只得一只左手、右边衣袖手肘以下空荡荡的奇怪大叔,也就停了下来。 其中一个比较健壮的少年走上前。 “叔叔,你懂不懂规矩啊?不可以偷看别人练武的呀。” “我没有偷看。”习小岩笑了笑说。“我在看。” 那健壮少年翻了翻白眼,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你们练的是什么门派的拳法?”习小岩问。 少年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记得那位出钱帮助他们建村的凌雨川叔叔说过:我教你们的拳法,不许告诉别人属于什么门派。于是他们都闭上了嘴巴。 那名健壮少年的年纪比较大,看了习小岩的样子一会,感到好像有些眼熟,却始终想不起来是谁。 习哓岩这时从草堆站起来,走到这少年跟前。 “打我一拳。” 少年瞪着眼,看看身后的同伴。众人也都呼叫着鼓励他。 他合掌磨擦了几下,吐一吐气息,说:“是你叫我打的呀。”然后就朝习小岩摆起了拳架。 习小岩在他面前只有数尺处,垂着左手一动不动。 少年呼喝了一声,也就跨前,但他颇是机灵,第一拳只是虚招,打到一半就收回,然后才真正结结实实地往习小岩胸口挥出拳头。 把你打得满地爬! 习小岩的左掌巧妙搭上少年伸直的肘弯。 突然之间,少年感受到脚下的土地好像在摇晃,他急忙移步去保持平衡,却发现这只是错觉,跨出的一步反而令自己倒下。 习小岩抓住少年的手臂,将他扶稳了。 少年从来没有遇过这样奇妙的体验,呆住了好一轮才问:“叔叔……你这是武功还是法术?” “当然是武功。”习小岩说。“货真价实的武功。” “你……可以教我吗?”那健壮少年试探着问。 习小岩看看这些不认得他的同门遗孤。 他知道前头有一条很长的路。但他不会逃避。 “我教。”他说:“只要你们愿意学,我就教。”众少年兴奋地欢呼。 其中一人又好奇地问习小岩:“叔叔,你这武功是什么门派的?”习小岩微微一笑,蹲了下来,伸出食指。 在泥土上写下两个字。 第503章 北风行 江南的三月春风如剪,草色依稀。这是一年里生机初现的时节。一个六十左右,身着青衣的老者走在流连河畔,身后背着一把琵琶。 这老者名叫曾言,是一位有名的乐师,但比起他去世的师父还是远为不及。其师姓宋,名别离,一手琵琶精妙绝伦。有两句口号道得是“世间雅奏谁第一,琵琶高手宋别离”。即便宋别离过世多年,琵琶乐手中仍是无人可以超过他的声名。 这位琵琶圣手有一名知交好友,两人相识时间虽短,交情却极深厚。当年叛城京城覆灭之前,宋别离为寻古谱《北风行》冒险前往,在那里他认识了京城第一杀手邢猎,二人一曲论交,遂成知己。后来邢猎受京城城中凤舞将军烈枫派遣,前往阵前刺杀小潘相,临行前,邢猎将汇集自己一生绝学的手记交予宋别离,并托他代为寻找一个传人。 那一场刺杀中,出道十年从无失手的邢猎死于拥雪城。他死后不久,京城城灭,后金人入关。宋别离便带着这本手记行遍天下,欲为他寻找一个可以交托之人。 然而此事却也不易,一来邢猎身为杀手,武功多为阴狠一流,若是落入一个心术不正之人手中,必成祸患;二来邢猎虽是杀手出身,但文武兼修,颇有捷才,那本手记亦是记载了许多杂学,江湖中人识文断字的就不多,再能懂得这些,就更少见了。因此宋别离虽在江湖上游历了许久,却并未寻到一个合适人选。后来他因病过世,便把这件事情交托给了自己的关门弟子曾言。 如今,曾言的年纪已长于其师,他想自己年纪已老,且又多病,说不定哪天便会跟随师父而去,可这个遗愿若是尚未完成,九泉下又如何与师父相见? 曾言正想着这些,忽听不远处有笛声响起,他是懂行之人,听这笛声清幽动人,不同凡俗。他不由抬头看去,却见流连河畔停了一艘画舫,上面一男一女,男子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十分俊美;女子正在吹笛,看年纪要比他大上几岁,相貌不过清秀,但气度娴雅,与那男子并肩而立,十分般配。 曾言心道:“这女子笛子吹得着实不错,看这样子,这两人当是夫妻,倒不知那男子又有怎样的本事。”正想着,那男子忽然笑道:“烟娘,你这曲子实在好,待我为你舞剑助兴!”说着,便从腰间拔出一把剑来,剑刃青光闪烁,剑柄上镶嵌了蓝莹莹的一块宝石,打磨特异,日光下熠熠生辉。他左手食中指比了一个剑诀,便在那画舫上舞起剑来。 那画舫并不甚大,然而那男子却分毫没有局促之感,一把剑在他手中来若游龙,去如惊鸿,更难得的是,他这舞剑又与那女子吹奏的笛曲丝丝入扣,曾言只觉赏心悦目,心道:“这一对夫妻真是珠联璧合。” 正想到这里,忽地一阵风来,几片柳叶被吹到江上,那男子兴之所至,纵身一跃,只见日光下青锋一闪,待到他落回画舫之时,那些柳叶竟然全被他穿到剑上。曾言行走江湖这些时间,虽不会武,眼力却在,不由暗惊,这分明是第一流的剑法! 便在此时,烟娘笛声一顿,恰做了一个收束,男子长声而笑,还剑入鞘。随即轻挥手臂,那柄剑被他一掷而出,直直地落入了流连河正中。 这一举动惹得河畔诸人注目,议论纷纷,需知就不算那把剑本身,就是剑柄那枚宝石,也很值一些银子,若不是流连河正中河水颇深,此刻又冷,只怕就要有人跳入水中去捞剑了。 曾言也甚是惊讶,只是他注意的方向却与旁人不同,他看到那把剑,却是想起了一个人。 那男子并不在意旁人目光,他掷剑之后,旁若无人一般,继续与那烟娘赏玩景致,直到傍晚,方才回到客栈中。两人在房间中刚刚坐下,就听外面有叩门声音,小二在门外道:“林公子,有位叫曾言的乐师,说是想要见您。” 曾言的名气虽不及其师,但这男子却也是听说过的,心里诧异这曾乐师为何会找自己,口中则道:“那便请曾乐师进来。” 不久曾言便走了进来,施礼道:“林公子,林夫人。”他先前已向小二确认过那男子姓氏及二人夫妻身份,此时直截了当道:“白日里我在流连河畔看到林公子在画舫上舞剑,我看您那把剑与众不同,又看您品貌出众,因此便想起一个人来。”他看向那男子,“请问,您可是林锋林公子?” 林锋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曾乐师好眼力。” 这林锋乃是如今江湖上最负盛名的人物之一,是时江湖上有五名英豪:岳鸣、柳然、胡绝、宋玉、林锋。这五人意气相投,结为异姓兄弟,更建立了一个有名的江湖组织“长生堡”,开创了好一番事业。这其中,林锋年纪最轻,且文武双全,相貌俊美,因此名声最着,可说是多少江湖女子梦中的良人。 曾言道:“林公子,我一早听说过您的名声,没想今日有缘得见。江湖人都说,您不但武功出众,而且剑法之外,又擅书画,通音律。更难得的是,您为人正直,做过许多行侠仗义之事。” 林锋被他这样当面一赞,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曾乐师过奖。” 曾言却正色道:“并非过奖。实则,我有一样物事想托付于林公子。”说罢,他便从怀中取出邢猎那本手记,珍而重之地递了过来。 林锋接过一看,面色微变,又翻看数页,惊道:“这竟是当年京城第一杀手的遗物?” 曾言道:“林公子有所不知。”便讲述了其师宋别离与邢猎当年交往之事,又说:“如今我年纪已老,家师已过世多年,因今日见到公子舞剑,又想到公子以往名声,深觉这一本手记,只有交给林公子才算合宜,也为先师完成了心愿。” 他举出宋别离来,林锋便不好再说什么,他叹口气道:“曾乐师,多谢您对在下的抬爱。但您今日见到我在画舫舞剑,可有见到我随后掷剑之举?实不相瞒,今日之后,我便要退隐江湖。这本手记放在我手中委实有些浪费。” 曾言不免吃惊,按说林锋此时不过二十几岁,他结义兄弟又刚刚成立了长生堡,正是大有前途之时,怎说现在便要退隐?林锋看出他疑惑,笑道:“因我最近新婚,因此无意江湖,只愿退隐过些平平静静的日子。”说罢看向身边的烟娘,烟娘也微笑回视,二人虽未说什么,却自有一种默契在心。 曾言心中暗想,难道这林锋竟是为了新婚妻子才退隐江湖?但他这妻子却不似江湖人物啊,这一片痴情倒是难得,口中却道:“这也无妨,这手记中除却武学之外,尚有许多杂学,就算林公子您不学上面的东西,传之后人也是好的。”他心里想:这林锋品行既好,天赋又高,教出的后人必定也是出色人物。 他十分诚挚,林锋无奈何,只得接了过来。这本手记随便送到哪一个江湖人手里,必定视之如珍,他却接得勉强。曾言再三谢过,这才离开。 曾言走后,林锋拿着手记叹了口气,“曾乐师一番好意,我却不知拿它何用,也罢,先收起来便是。”又笑道:“且不管他,明日我们去接了小醉,日后便退隐江湖,想过怎样的日子,便过怎样的日子。” 烟娘微微一笑:“好。” 第504章 重逢(1) 八年后。 官道上,一匹黑马正在疾驰,马上坐了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不怒自威,一身的肃杀之气。他身下的黑马虽然神骏,却已甚是疲惫,这汉子并不顾惜,只一力催促。 这个中年汉子,正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长生堡堡主岳鸣。 十年前,岳鸣与柳然、胡绝、宋玉、林锋五人八拜为交,建立长生堡,不久,林锋便退隐江湖;宋玉则在数年后一场江湖纷争中丧了性命;胡绝近年来醉心武学,不理他事;唯有柳然还留在岳鸣身边帮他打理江湖事务,人称长生堡大总管。这些年来,长生堡在江湖上威名赫赫,但岳鸣想起昔年兄弟相聚豪情,却也颇有些寂寥之感。正在这时,他收到了林锋的一封信。 八年前林锋骤然成婚,随即退隐,岳鸣其实很是不满,当时长生堡刚在江湖中创下声名,林锋年纪又轻,正当大显身手,怎的为了一些儿女私情,便放弃了这大好前程?况且林锋所娶妻子若是一个江湖侠女,倒也罢了。偏偏又是一个流连河上的诗技,相貌既不算美,又长了林锋两岁,为了这样一个女子放弃一切,岳鸣实在无法理解,只因林锋决意如此,自己无法改变,不得不同意罢了。 而眼下林锋这一封来信上,说的却是妻子因病过世,因此想请大哥前来,有要事相谈。岳鸣心中暗想:莫非老五这妻子一死,他终于想通,决定重入江湖?倘若如此,可真是再好不过。 这般想着,他便按信中所言地址,从官道改去了小路,走了一段,看到三棵绿柳,一弯清溪,此处道路狭窄,他便下了马,沿着溪边一路走去。直到将近溪水源头之时,才看到三间竹屋,门前一架紫藤,景致幽美,颇有闲散之意。 岳鸣拴好马匹,来到门前敲了几下,便听到有熟悉声音道:“是大哥么,请进。” 这声音已有八载未曾听闻,岳鸣心中也不由激动,便推门而入,却见林锋唇角含笑,端坐在厅堂之中,见他进来起身笑道:“八载不见,大哥风采更胜往昔。” 八载过去,林锋相貌变化竟然并不甚大,气质却比之前圆融平和许多。令人惊讶的是,他信中说妻子过世,现下他自己却并没有穿素服,也没有布置灵堂。岳鸣不明所以,便想:莫非八年过去,五弟对他过世的妻子已没了多少感情?若是这样,他重回长生堡的可能倒是大了很多。一想到这里,他就道:“我看五弟你相貌没什么改变,大哥我却是老了。这也是长生堡事务繁多的缘故,要是五弟你当年来帮我,必不至如此。” 林锋却好像并未听出他的话外之意,只笑道:“大哥客气。”又道:“小醉,过来见过你岳伯父。” 随他声音,后堂里便走出一个穿着重孝的男孩子,约有七八岁年纪,见到岳鸣时,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道:“岳伯父。”岳鸣吃惊道:“五弟,你竟有了孩子?我来得仓促,并不曾带见面礼。” 林锋笑而不答。岳鸣仔细看那男孩子面貌,心中倒有些失望。需知林锋当年是江湖上有名的美男子,这孩子眉眼虽也生得秀气,却不似其父那般英朗俊美。再细看这男孩举止有礼,气质也有些文弱,与林锋的洒落态度也是大不相同。他暗想:五弟这孩子生的,全身上下竟没有一点儿像他的地方,多半是随了孩子的母亲。但这话不好出口,因此岳鸣还是笑道:“这孩子很好,不知叫什么名字?” 林锋笑道:“他叫林皆醉,这是烟娘起的名字,她常说,都说众人皆醉我独醒,其实独醒有何意味,不如皆醉。” 岳鸣读书不多,心道江湖儿女,却起这般文绉绉的名字,也不甚喜欢。勉强说了句,“这名字也好。” 林锋笑道:“是啊,烟娘起的名字,总是好的。大哥,你方才说见面礼,你我是结义的兄弟,倒不用这个。譬如说我若日后有事,你还能不照顾这孩子么?” 岳鸣道:“这还用说,你的孩子我怎能不照顾。倒是大哥有事拜托你,眼下长生堡正是用人的时候,你可愿意回来帮我的忙?”他想:虽然林锋叫他前来是为此事,但不如自己率先说出,也免得林锋不好意思。 林锋道:“大哥你既这么说,我便放心了。”岳鸣只当他是说帮忙一句,却听林锋又道:“大哥你先坐,待我去后面取些东西。小醉,你为岳伯父倒茶。” 岳鸣只好先坐下,林皆醉为他倒了一杯清茶,岳鸣和小孩子没什么话说,林皆醉也不出声,只安安静静地坐在下首。他身形单薄,双眼红肿,看样子其母的过世,给他也带来了不少打击。 岳鸣这一杯茶喝完,林锋还没有出来,林皆醉便又倒了一杯茶给他。第二杯茶喝完,林锋还是没有出来,待到林皆醉倒上第三杯茶时,岳鸣便不肯再等了。他站起身,道:“我去后面看看。”林皆醉便站起身,“我为伯父带路。” 林皆醉虽是这样说,但岳鸣身高腿长,几步便走到了前面。他来到后面竹屋,推开竹门,叫道:“五弟,你怎么还不出来?”话音未落,岳鸣一眼看到房中情形,不由连退几步,以他武功之高,平地之上,竟然险些摔倒。 那竹屋中放着一口极大的棺材,足可放下两个人。棺材旁放了一把竹椅,林锋端坐其上,胸口上赫然插着一把匕首。 岳鸣慢慢走了进来,不自觉中,他的手已经在颤抖。林锋眉眼犹自含笑,流出的血却已变得冰冷。一张纸飘落在他脚边,上面墨色尚新,似乎是方才写就。 大哥: 烟娘过世,我无意独活,皆醉便拜托大哥照顾,抚养他长大成人。另向几位兄长问好,未能做到当日“同年同月同日死”之誓言,小弟惭愧。 林锋顿首 小小的林皆醉跟在岳鸣后面,此时自也见到了父亲尸身,不由又是惊惧,又是伤心,泪水不停流淌,却发不出哭泣的声音。 岳鸣在竹屋中停留了三天,将林锋连同烟娘的尸身一并安葬。他整理竹屋中物事时,又发现林锋果然早有准备,连林皆醉的随身之物都已经打好了包裹。岳鸣伤心之余,也自责竟未看出林锋已萌死志。再往深处想,他未免又有几分怨恨烟娘,心想五弟若不是娶了这女子,怎会青年退隐,又怎会此时殉情身亡? 想是这般想,然而此刻烟娘也已过世,再说其他,也是无用了。 林皆醉在短短几日里父母双亡,自是十分的伤心难过。岳鸣看他的样子,也觉可怜,便道:“你父亲是我的结义兄弟,他生前把你托付给我,今后你便随我到长生堡去吧。” 林皆醉并不知道何为长生堡,还是恭恭敬敬地道一声:“是。”又道:“多谢岳伯父。” 岳鸣问他:“你可会武?” 林皆醉摇了摇头,林锋原意退隐江湖,因此并没有教林皆醉武艺。岳鸣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又摸一摸他的骨骼,不由叹气,这个孩子生得单薄不说,根骨也不算出色,但又一想,林锋武功何等高明,他的儿子就算先天有些不足,天赋也总该是好的。便又问他:“你父亲都教了你些什么?” 林皆醉道:“父亲教我诗书,母亲教我吹笛烹茶。” 岳鸣心道识些字倒也罢了,吹笛烹茶如何是江湖人物所为。便道:“这些都是次要,日后,你便随我学武。” 林皆醉便问:“为何要学武?” 岳鸣拍一拍他肩:“日后,你便是江湖人了。” 他把林皆醉的包裹放到黑马上,带着这小孩子一并上马,向长生堡回转而去。 林皆醉过去从未骑过马,虽说是与岳鸣一路同行,却也十分辛苦。又兼他父母双亡,心头郁结,没走几日便生起病来。他只咬紧了牙关不肯吭声。岳鸣并未照料过小孩,生性也不是那等细致之人,林皆醉烧了一日他方发现,不由怒道:“生病为何都不肯说话?” 林皆醉低了头也不言语,岳鸣骂了他两句,想到这是五弟唯一一点骨血,到底不忍心再说下去,只得找了个客栈住下,又请了大夫过来。 大夫来后,说林皆醉年纪小小,过于疲累,需得多休息几日,又开了葯,嘱咐岳鸣好好照料。岳鸣便在这客栈住了下来。好在林皆醉吃了两日葯,热度退下了不少,岳鸣这才放了心。 到第三日时,林皆醉仍在客栈里昏睡,岳鸣整整看护了两天,已经极为烦闷,此时见林皆醉已经没什么大碍,他便走出房间,在外面厅堂里坐了,又要了些酒菜。 他们落脚的这个地方并不如何繁华,在这里用饭的大半是本地人,小半则是些商旅。岳鸣自是无心理这些人,他要了一壶酒,坐在窗边自斟自饮。 他刚喝了两杯酒,又有一个镖队走了进来。岳鸣扫了一眼,见这镖队人手不多,领头的人背了把金背大砍刀,但脚底虚浮,看着武功寻常,并不是可交的人物,也便不再留意。 第505章 重逢(2) 在这个镖队的后面还跟了个小乞丐,一身褴褛,一张脸脏得看不出原本模样,看他年纪也是七八岁左右,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十分灵活。他见那镖队头领找个位置坐了,便走上前去行了个礼,也不说话,就那么站在那里,意思是给点吃的。 一般街头流落的小乞丐,嘴总是甜的,这个却是例外,那镖头看样子也不富裕,摇了摇手示意他走开。这小乞丐也不多留,又来到另一桌前面,还是老样子,行了个礼随后站在当地。有的客人给他一两个铜板,他便道一声谢;不给,那便继续朝下一桌去。岳鸣在一边看了,倒觉得有些意思,心道这小孩虽是个乞丐,却也有几分傲劲儿。 又过一会儿,小乞丐已走到了他的桌子面前,岳鸣便向小二道:“拿几个肉包子给他,记在我账上。”又丢了一小块碎银子在小乞丐手里。这却是这些客人中少有的阔绰,那个小乞丐怔了怔,便鞠躬道:“多谢。” 他声音甚是清亮,岳鸣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去吧。” 小乞丐溜到一角吃东西去了,岳鸣又喝了两杯酒,不禁又想到了林锋,心下一片黯然。 他与林锋相识之时,后者犹是少年。当时岳鸣在一个酒楼中忽然遭遇许多敌人,他以一敌众,逐渐落了下风。关键时刻,当时坐在一隅的林锋飞出一把椅子,挡住劈向岳鸣的致命杀招。随即他一跃而出,与岳鸣联手。二人当时虽然素不相识,却配合默契,最终除却了所有敌人。 那一战之后,林锋身中数剑,血染白衣,他却全不在意,神情挥洒之极。岳鸣当时便为他这份气度所感,主动提出要与林锋八拜为交,结为异性兄弟。后来他二人同闯江湖,又识得了柳然、胡绝等人,可谁曾想到,年纪最长的自己尚在人世,而年纪最轻的林锋却已入九泉。 想到这里,岳鸣不由更加难过,他叹了一口气,半晌,方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就在他放下酒杯的时候,一道剑光忽然无声无息地自旁边袭来,直向他前胸而去! 这一剑速度奇快,力道不俗,但最厉害的地方还不在这里,这一剑突然袭来,先前竟无半点征兆。出手之人不但是一流的高手,更是第一流的杀手。 换成第二个人在此,这一招早就得手。但岳鸣何许人物,他身子向后一仰,于绝无可能之处向右偏了三尺,一剑避过之后,他挺身而起,一脚把刚才坐的椅子踢出,那刺客剑刃未及收回,正好刺到了椅上。岳鸣随即一掌劈出,手掌边缘隐隐闪现一层金属颜色,那正是他苦练了二十年的“紫金功”,练到极处,肉身如金属,无坚不摧。这一掌下去,那把椅子连同剑刃,竟一同被他劈得粉碎。 那刺客兵器脱手,应变却极迅速,展手间锋芒毕现,原来他袖间还藏了一把小小短剑,这一剑正刺向岳鸣手掌。与此同时,岳鸣身前身后一片银光飞舞,第二名使暗器的刺客出手,一把暗器直把岳鸣罩了个风雨不透。 岳鸣冷哼一声,左手一掌遥遥向上空击去,如苍穹笼罩四方,掌力深厚无比。那一把暗器被这一掌击得四下纷飞,大半射入墙壁,只露出一个棱角。其中的一枚竟然打中了第一名刺客前心,他未发一声便已身死,那把短剑也落到了地上。岳鸣随后补了一掌,将那发射暗器之人也一并杀死。 这两名刺客身手了得,却被岳鸣于顷刻之间击败,那镖队中人只看得瞠目结舌。他们在江湖上也不过是三流的角色,骤见这等高明的武学,怎不感慨万分。但看了几眼,那镖队头领便想到这些人绝不是自己可以抵挡的,而镖队又要护镖,万不可有失,忙丢下一小块银子,招呼着其他人速速离开。 这支镖队自然不在岳鸣眼里,此刻他一心要抓住这两个刺客,这两人先前隐藏在食客之中,竟连自己也未发现,这样的身手在杀手中可说是数一数二,能雇得起他们的人并不多,却不知他们的雇主究竟是谁? 巨变,就发生在那个镖队即将出门的一瞬间。 坠在镖队末尾的一个镖师犹自前行,并未转身,却忽地背身刺出一剑,这一剑速度之快,犹在先前那杀手之上,便是岳鸣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就在这时,一把椅子忽然自斜刺里飞出,正撞在那一剑之上,剑尖霎时破椅而出,犹自前行,但不管怎样,被这把椅子一挡,这一剑速度到底减慢,力道也弱了不少。岳鸣看准时机,一掌击出,这一掌却不是击在椅上,而是击在那镖师身上,那镖师惨叫一声,一口鲜血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手中犹自握着剑柄,却已站不起来了。 岳鸣制住这名镖师,心头暗想,刚才到底是谁掷出这把椅子?为他解围?他转头一看,却见角落里站起一个小乞丐,见他目光看来,全不瑟缩,反而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的白牙。 岳鸣心头一震,这小乞丐论说与林锋全不相似,可方才助人的方式,救人后的态度,却均让他想到了当年的林锋。 他一时失神,那镖师却在这个时候抬起了头,他被岳鸣一掌打中,行动不易,可手中却还握着那把剑的剑柄。他两根手指搭住剑柄上镶嵌的一块红石,骤然按了下去。 这动作十分细微,岳鸣又正处在心绪波动之时,并未注意到。那小乞丐也没看清那镖师的动作,却看到他骤然变化的眼神,尖叫道:“当心!” 随他声音,一枚幽蓝色的毒针忽然自剑柄处射出,直向岳鸣前心而去。这一针速度之快,几是肉眼难辨。岳鸣被小乞丐那一声叫喊提醒,但此时躲避再来不及,情急之下,他将紫金功运转到十二分,双掌直至小臂皆现出金属颜色,轰然双掌击出,那枚毒针被这股惊世骇俗的内力一挡,终在触到岳鸣前胸衣衫之时,颓然落地。 这一针真是险到极点,岳鸣收回双掌,背心处也不由出了一阵冷汗。需知先前那镖师一剑,小乞丐虽掷椅救人,但就是不扔那把椅子,岳鸣最多受些伤,也未必会落于下风。可这一针不同,若无小乞丐提醒,自已却是必死无疑! 他向那小乞丐点一点头,道:“多谢!”一脚把那把椅子连同上面射出毒针的长剑勾了过来,他拿起宝剑一看,不由惊讶,向那镖师道:“这剑上的机簧是由络绎针改制而成,络绎针又被凌五所得,原来你们是天之涯的人。” 这镖师大吃一惊,没想岳鸣一眼便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原来北疆天之涯,江南长生堡,正是江湖上一北一南对峙的两大组织,二者起初还有着名义上的和平,但此时天之涯赫然出手,可见是有意南下,吞并长生堡的势力了。 岳鸣一步步踏近,哼了一声,“你今天还想活着回去么?” 是,自己刺杀失败,身受重伤。同伴全死,又暴露了身份,天之涯首领凌五心狠手辣,为人严苛,回去也只是送命而已……那镖师心头绝望,他看向岳鸣,又看向四周,忽然一跃而起,一掌击出。 这一跃一掌,耗尽了他全身最后一些气力,岳鸣原当他要拼死一搏,没想这一掌中途一转,竟打到了那小乞丐身上。原来那镖师怨恨小乞丐坏他好事,又知自己再杀不了岳鸣,索性杀了这小乞丐,也算是为自己报仇。 那小乞丐并无武功,中这一掌,几口血当即吐了出来。与此同时,那杀手只觉胸口一痛,一头栽倒在地上,却是“紫金功”已打到了他的身上。 岳鸣一把扶住那摇摇欲坠的小乞丐,把内力输入了他的体内。 “你放心,我定会救你。” 岳鸣走的时候,柳然等人都当他会带回林锋。谁想他带回的却是两个孩子。一个病歪歪的,另一个昏昏沉沉的只剩下一口气,也不知还能不能醒过来。 “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柳然与胡绝都忙问道。岳鸣叹了口气,便先将林锋自尽之事讲了一遍,柳胡二人当年也都是与林锋结义过的,听到此事不由叹息难过。胡绝指着那小乞丐问:“这就是五弟的孩子?” 岳鸣道:“不是,这个才是。”说着一指林皆醉。 胡绝啧了一声,“长得倒和五弟不像。”柳然便道:“这孩子是有些瘦弱。但小小一个孩子骤然没了父母,怎能不难过呢。” 胡绝便搭了林皆醉脉搏查看,说道:“这孩子忧思太重,但好好将养,总不碍事的。”又问:“那这个小孩又是谁?” 岳鸣便将遭遇天之涯刺客一事道出,柳然是长生堡中大总管,平日里协助岳鸣处理江湖事务的,自然十分重视此事,道:“大哥,照你说来,最后刺杀你那个刺客混在镖队之中,这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可见天之涯决定和咱们翻脸,是早有预谋了。” 第506章 入堡(1) 岳鸣点一点头,“正是,凌五这一次没得手,必定还有大筹谋,这个过会儿咱们再谈。倒是这孩子难得,我不过给了他一点儿吃的,他却这般助我。若不是他,我说不定已经没命回来了。” 胡绝却道:“按大哥你的描述,我看这孩子更难得的是那份眼力知机,那把椅子丢的时间方位都是恰到好处。也不知这孩子学过武没有,要是没学过,更加可贵。” 岳鸣叹道:“我怎知他学没学过武,那杀手打了他一掌,要不是我这一路一直用内力护着他心脉,这孩子早就死了。三弟,你来看看,这孩子还有救没有?” 胡绝原名胡知飞,江湖人都说他武学医学是为双绝,胡绝自己却道:“武绝医绝算得了什么,我喝酒才是真正一绝!”便自号三绝,久而久之,这个诨名叫开,他的真名反而少人得知了。 如今听到岳鸣这幺一说,胡绝便走过来搭脉。这一次看脉,就不像先前他给林皆醉看脉那般痛快,搭了左手又搭右手,直过了一刻钟左右,胡绝方道:“那个杀手练的内功倒不寻常,这是西南那边的入骨眠,十分阴毒。幸而这人练得不算地道,不然,这孩子早没命了。虽说如此,医治可也不易。我先以金针刺穴的方式试上一试。大哥,你给我准备间静室。” 岳鸣便吩咐人为胡绝准备,自己则与柳然去商量天之涯一事。 直到三日后,胡绝方从静室里出来,一副十分疲累的样子。他找到岳鸣道:“那个小孩,我算救回来一半。” “一半?”岳鸣不解其意。 “那孩子眼下是没什么事,但入骨眠已经渗入他经脉,他现在是能和常人一般,只是……”胡绝竟也停顿了一下,“我只怕他活不过三十岁。可惜了,治伤时我看过他根骨,真是罕见的奇才,若是没这事儿,好好练武,前途不可限量。”又道:“那孩子已醒了,问我这是哪里,我又是谁,我都告诉他了。可是他这个伤的情形,我却没有说。想怎么安排他,这是大哥你的事儿。我可要先去补个觉了。”说罢,他打着呵欠,真就这幺走了。 岳鸣站在原地想了一想,便推门走了进来。那小乞丐正躺在床上,一双眼睛清亮如水,看到岳鸣时便挣扎着坐了起来,道:“岳堡主。”看来胡绝也向他说了岳鸣的身份。 岳鸣便问他:“你姓什么,又叫什么?” 小乞丐道:“我姓姜,叫什么记不得了。” 岳鸣点了点头,此时这小乞丐自然已经洗凈手脸,也换上了干凈的衣服。他仔细一看,这孩子年纪虽小,眉眼却生得十分俊秀,言谈举止也无怯意,不由多了几分喜欢。他缓缓道:“小朋友,我要多谢你掷出那把椅子,后又提醒我络绎针之事,救我一命。” 小乞丐咧开嘴笑了,“不用,岳堡主你给我吃的,我便报答你一次。这是江湖义气。” 岳鸣倒没想他小小年纪,竟说得出江湖义气这几个字,心头又是一动,林皆醉是林锋之子,与林锋并无相似之处。这小乞丐与林锋全无关系,相貌与林锋也不相似,可那种不同凡俗的俊美,那种言谈作为,武学根骨,却无一不让他想到死去的兄弟。想到这里,他便道:“小朋友,你挨了那杀手一掌,我的三弟以金针刺穴的方式救了你。可是治标却不能治本,你之后虽能如常人一般生活,却未必活得过三十岁。” 岳鸣竟然把这件事情向小乞丐径直道出,小乞丐也不由张了嘴说不出话来。可没过多一会儿,他又笑出声来,“每年冬天里,我见过冻死的乞丐不知有多少。岳堡主你要是不带我回来,今年冻死的说不定就有我一个,活一天就是赚一天,再说三十岁,那可也不算少了。” 这毕竟还是没经过事的小孩,才把这个年纪看得遥远,但是他小小年纪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却也很是不易。 岳鸣听了,果然也颇为欢喜,道:“好!我现在给你两条路选,第一条,我给你足够的银钱,你今后大可做个富家翁,吃喝不愁,有人服侍,也算报答你救我一命的恩情。” 他有意停顿一下,道:“第二条路,便是你日后跟着我在长生堡中,你的根骨上佳,若是学武,前途必定大好,只是江湖路险,你有可能会成名立万,也说不得会在一场搏杀上身死。我给你三天时间,你好好想上一想,要选哪一条路?” 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身出门,打算让这小乞丐自己思量一番,谁想他还没走到门口,就听那小乞丐在他身后叫道:“这还用想,自然是选第二条!” 岳鸣收回脚步,脸上已带了笑意。他回身笑道:“好!你若跟我入江湖,我便收你做个义子!你的姓氏是祖宗留下来的,不能丢弃,我便给你一个名字。” 他道:“古来有名剑名白虹,你日后随着我三弟学剑法,必也是一代高手,从今以后,你便叫做姜白虹罢!” 姜白虹大喜,翻身跪倒在地:“多谢义父赐名!” 又过一些时日,姜白虹已经能如同常人一般行动,这时林皆醉的病也基本痊愈。岳鸣便把他们一同交给了胡绝。 此时随同胡绝学武的除了他们二人之外,还有岳鸣的两个孩子,分别是长子岳海灯,女儿岳小夜。胡绝已是半隐退于江湖,为岳鸣做的,也只有照看这两个孩子而已。 胡绝把林皆醉与姜白虹领到岳家兄妹面前,介绍了彼此的身份,又道:“今后你们便是兄弟姊妹,需得好好相处。” 岳鸣的结发妻子早年去世,这两兄妹平日多得胡绝照顾,和他感情很好,岳小夜垂首答道:“是”。岳海灯生性却很活泼,笑道:“得令!” 胡绝拍一下他的头,“你最大,做个样子出来。”忽又想到一事,便问道:“白虹,皆醉,你们两个多大了?” 姜林两人便都说了年纪,这之前岳鸣倒也忘了问。此时胡绝一听,原来外表看着不过七八岁的林皆醉已经九岁,姜白虹八岁。岳海灯最大十三岁,岳小夜最小,不过六岁。 说完这些,也就开始练武。岳氏兄妹之前都是学过武的,胡绝便要姜林二人在一边扎马步,然后考察岳氏兄妹之前所学,又教授他们若干新招。他眼见二人对新招已经有所体会,余下不过是需要时间练习而已,便道:“海灯,你把刚才我教的招式练上一百遍,小夜练五十遍。那边两个小子,马步再扎上一个时辰,便各去休息罢!”他为人甚是随性,说罢,竟回房去喝酒了。 岳氏兄妹早习惯了这位三叔的作风,各自练习不提。姜白虹觉得扎马步有些无聊,但胡绝既说学武需当如此,也便继续站在原地。唯有林皆醉,却是觉得十分难捱。 他自小体质不好,今日又甚是炎热,先前站了一会儿他已有些忍耐不住,胡绝发话时,他原当可以休息,但胡绝却说还需再站一个时辰,他只觉头昏脑涨,难以为继。但今日毕竟是第一日学艺,林皆醉年纪虽小,却懂得查看旁人脸色,心道:“若是今日我便挺不下来,胡三叔与岳伯伯定然不喜。”便咬着牙关硬挺。又过了一段时间,林皆醉头晕的更加厉害,汗水自额头上不断滚落,有些甚至滴入了他眼睛里,一阵阵的涩痛,他伸手去揉,却觉眼前一黑,霎时人事不知。 姜白虹就站在他身边,第一个发现林皆醉晕倒,忙过来扶住他,叫道:“你怎么啦?” 岳海灯和岳小夜也都停下了手,岳海灯以为林皆醉病又发作,便出门寻了一个下人,吩咐道:“快把胡三叔找回来!” 姜白虹年纪虽然小些,但自幼流落江湖,经验倒比岳海灯要丰富些,他把林皆醉放到地上,自己冲到一旁的水井边,打了半桶水又冲回来,随后将水都浇到林皆醉头上,昔日流浪街头时,他就见过旁人这般唤醒晕倒之人。 冷水浇下,林皆醉果然便睁开了眼睛,只是一时还动弹不得。姜白虹见他醒了,很是高兴,便问他:“你能动吗?我给你拿些水喝。”说完,他也不等林皆醉回答,便飞奔出去找盛水的器皿了。 林皆醉还躺在地上,他的头昏沉沉的,于是又合上了眼睛。这个时候,他忽觉面上一阵柔软,他再次睁开眼,却见六岁的岳小夜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她手中拿着一块手帕,轻轻为他拭去面上的水痕。 待到胡绝到来的时候,林皆醉已经能够自己坐起来了,胡绝为他检查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只把他每日蹲马步的时间减了半个时辰。 这般过了几日,岳鸣闲暇时便问胡绝,“那两个孩子学得怎么样?” 胡绝便道:“白虹好,那孩子天赋真是不错,照我看,比海灯还强。 第507章 入堡(2) 岳海灯在习武一途上秉承了其父的天分,已是十分难得的好苗子,胡绝竟说姜白虹犹在岳海灯之上,岳鸣不由点一点头,“你好好教他。”又问:“五弟那孩子呢?” 胡绝说:“那孩子身体弱些,可倒也认真。” 岳鸣皱眉,“五弟当年可不是这样。” 胡绝不以为意,“也有那先天体质差的,这是胎里带的,有什么办法。你看他都九岁了,可比白虹还要矮些。” 岳鸣一怔,刚刚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什么?” 这些时日,林皆醉过得并不快活。 自从被岳鸣带走之后,他过的生活,已与从前全不相同。 在与父母一起生活的时候,那些日子平缓而写意,父亲教他读书写字,母亲便教他些闲雅技艺。林皆醉从未听过他们拌嘴吵架,他们也从未对自己有过什么特别要求,总说只要他过得开心遂意便好。 他爱他的父母,也爱那个家中的一切,门前的流水,初夏盛开的紫藤,母亲柔软的手,父亲用竹子雕刻的小玩意儿。他总是会做梦,梦里他会听到潺潺水声,嗅到紫藤的香气,感受到父亲温暖的手掌,母亲身上柔滑的丝绸。可是他虽然可以听到,嗅到,感受到,却什么都看不到。他惊慌失措地从梦中醒来,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 不知道第几次他在半夜里醒来,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时,林皆醉看着黑漆漆的房间,忽然想:其实过去的那些才是梦,现在,梦已经醒了。 但他依旧还是不能适应长生堡里的生活。 练武、长生堡、江湖、岳鸣……他并不懂这一切,也从未接触过这一切,他知道自己应努力学武,他也尽力这样去做,可尽管如此,学习的结果,也并不能令他身边的人满意。 这一天晚上,天已经黑了下来,林皆醉练了一天的武,身心皆是十分疲惫,吃过晚饭后,他原打算上床休息,忽听外面咚的一声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 他诧异起身,却看到一个笑嘻嘻的男孩推门走了进来,“林皆醉,我来找你玩!” 这男孩原来是姜白虹,他两人住处不过一墙之隔,姜白虹市井出身,懒怠走门,索性翻墙进来。他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又道:“前几天我就想来找你了,就是每次都见你这里灯熄了,你怎么睡那么早?” 那是因为我累了。林皆醉心里头想,但是这话他并未说出口。他年纪尚小,房间里也没有茶。他就倒了两杯水,又盛了两盘干点心放在桌上待客,看着倒也像模像样。姜白虹却没经过这个,一看林皆醉这样正经地款待他,不由抓了抓头,竟有点儿不好意思。随后他咳嗽一声掩饰,抓了块梅花酥饼塞进嘴里。 “你这里的点心比我那里的好吃。”姜白虹说。其实几个孩子房里的点心都是一样的,哪有什么区别。 吃完了点心,姜白虹又四下张望,一眼看到窗下书桌的纸,不由诧异,“这是你写的?” 那张纸上字只写了一半,墨色还是新的。原来林皆醉自幼受父母教导,吃过饭后不能即刻就睡,要么练字、要么吹笛,一来消遣,二来也防积食。他来的时候并没有带笛子,因此这几日都是写字。若是往日在家里,那他至少也要写上三五页,还要听林锋指导一番。但现下情形自然不同,他也实在太累,因此写了半页也就放下。 姜白虹拿起那半页纸,敬畏地看着,“哎呀,你会写这幺多的字!”平日里他接触到的人,识几个字已经算是难得。林皆醉居然一气能写出半页,可见是十分有学问了。 林皆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从前在家里时,父亲总指点他书法,道是行书当如何写,楷书又该如何写,过去那些书法大家又是如何了得。他听了只觉自己浅薄,从未觉得会写字也是一件厉害的事情,想一想只得道:“以前我父亲教我写过一些。”话一出口忽觉涩然,原来这些天里,他是第一次主动同旁人提到自己的家人。 姜白虹小心翼翼地放下那张纸,“你可真厉害啊。阿醉,你才比我大一岁吧,就这样有学问。” 他这声“阿醉”叫得十分理所当然,仿佛是叫自己兄弟一般。林皆醉自小也没个兄弟姊妹一起长大,一时间心里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也没什么,我懂的并不多。我父亲母亲才是真正有学问的。” 姜白虹道:“我知道你父亲,是堡主的结义兄弟对吧?”他年纪虽小,可很会打听消息,林皆醉的身世其实没人和他说过,但他也已经知道了。 林皆醉点了点头,姜白虹道:“那他那么有学问,该是个秀才相公吧?”他在街头时,听得秀才老爷就是最厉害的,因此这般猜测。 林皆醉摇摇头,忍不住笑了,他和姜白虹讲解,“不是这样,若是去考功名,第一次考中是秀才,第二次是举人,第三次是进士,进士中的头名叫做状元,这才是最有学问的人。” 姜白虹惊叹道:“这你都晓得啊,我打赌长生堡里的人都不知道这些。” 林皆醉叹气道:“长生堡里的人,不用知道这些的。” 姜白虹没听出他未尽之意是,“知道这些也没用。”他拿着那半页纸反复看了几遍,又问:“那个……你会写我的名字吗?义父说给我起了名字,别哪一天我看到了倒不认识,那就闹笑话了。” 姜白虹并不是什么生僻的字,林皆醉也就提笔蘸墨,重找一张纸写下。待他写完,姜白虹拿着那张纸左看右看,觉得自己的名字看起来十分顺眼,又问:“那你的名字怎么写?” 林皆醉便又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姜白虹对照一番,说:“我看你的名字要难写些。这幺多的笔画,亏你怎么记住的。” 林皆醉不由失笑,说:“我看你和胡三叔学武,不也是一学就会吗?” 姜白虹又抓抓头,“那可不一样。”可是怎么个不一样法,他就说不出来了。 两个小孩子在房间里聊天说话,林皆醉其实还是累的,可是有一个与已年纪相仿的小朋友相伴,不知怎么的,心头的郁结便消散了许多。 第508章 大雨(1) 他们跟着胡绝学了一段时间的武,这段时日里,岳鸣似是十分忙碌,几个孩子都没再见过他。 某一日胡绝心血来潮,又教了他们机关阵法。 “你们日后行走江湖,总能碰上这些。我也不算这方面的能人,但是懂点儿总比不懂强。”胡绝如是说。 机关阵法便要涉及到五行八卦,胡绝告诉他们何为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死门、惊门、开门,何为两仪四象,相生相克。没想到的是,在武功一途进步缓慢的林皆醉对这些机关之学领悟得却很快,还不时提出一些疑问,这其中有一个问题,连胡绝也是想了一想,才能回答出来。 “你在这上面倒有天分。”胡绝咋舌,这也是他第一次称赞林皆醉。林皆醉听了,虽然努力控制情绪,不让自己太过失态,一张白皙的小脸却涨得通红。 岳海灯学的就要差一点,岳小夜虽然年纪小,学的却也不慢。胡绝心里想:到底是女孩子,毕竟细心些。可姜白虹对这些,就是一窍不通了。胡绝说他,姜白虹还振振有词,“胡三叔你写这些字,它认识我,我可不认识它,什么这个门,那个门,这幺多门,我怎么记得住啊!” 胡绝被他气笑,“你小子学武的时候可挺快啊。” 姜白虹就问:“这些机关阵法,是非学不可吗?” 胡绝道:“这个自然,不然你将来在江湖上碰上,非吃亏不可。” 姜白虹道:“那有没有什么人,不会这些,可也不怕机关的?” 胡绝哼了一声,“一百多年前有个剑术天才殷浮白,二十多岁就是兵器谱上的状元,你要是那样的剑圣,自然什么机关都不在话下。” 姜白虹笑嘻嘻地道:“胡三叔,我觉得学机关挺难的,当个剑圣还容易些。” 胡绝当头一个爆栗,“说这样的狂话!”可他转念又一想,机关之学确实艰深,眼见岳海灯与姜白虹都对此无感,便道:“光是口头说,确实也难以明白。长生堡附近有个分舵,里面有个阵法,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当年留下来的,明天我带你们去看看。” 阵法什么的,几个孩子未必都有兴趣,但出去玩总是好的,都高兴起来。 这分舵距离长生堡很近,要是换成胡绝自己,要么骑马,要么施展轻功,半日也就到了。但是带了几个孩子总要麻烦些,他索性弄了辆马车,也没和堡中其他人打招呼,一早便出发了。 这正是夏日将尽的时候,阳光泼洒地上,道路两边浓荫密布,马车泼剌剌地跑着,风声十分畅快。林皆醉少有这般经历,眼神片刻不离车外,好奇之余,情绪也慢慢地欢畅起来。 姜白虹凑到他身边,“看什么呢?我也看看。” 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孩挤在一起说笑,岳海灯先前总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和小孩凑一起未免有损气概,但看他们说得热闹,忍了一会儿忍不下去,也凑了过去。 胡绝赶着车,间或看一眼那边玩闹说笑的三个男孩,虽然他们年纪还小,可不知怎的,他竟想起了当年自己兄弟几人,初初结义时的情景。 “你们运气好,这幺丁点儿大的时候就认识了。倒不知道日后在江湖上行走,还能不能如今日一般。”他心里想着,忽然间又觉得有些孤寂,眼见岳小夜坐在自己身边,暗道:“这个女孩儿还有些良心,不去和那些臭小子说笑,还乐意陪着我。”刚想到这儿,却见岳小夜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然后道:“三叔,我去给哥哥们送点水。”说着抱着水壶也坐过去了。 这水壶就放在车里,一伸手就能拿到,你送哪门子的水啊! 胡绝自己抱怨两句,也只好孤身一个赶起了马车。 他们在下午的时候赶到了分舵,这个分舵相对隐蔽,建在乡下,分舵中人忽然间见到了堡主子女,不免有些受宠若惊,赶忙的殷勤接待。 不过限于规模位置,分舵中准备出来的也多是些乡村野味,诸如蒜苗爆炒的腊肉、红烧兔肉、金黄的老母鸡汤等等,青菜也都是从地里刚拔出来现炒的,虽没有多么精细,却胜在新鲜少见。 几个孩子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了,岳海灯对那味红烧兔肉很感兴趣,知道是新打来的野兔后,嚷嚷着也要去打兔子。 胡绝说:“难道我是带你们玩来了?走走走,先去看那个机关。” 大家这才想到今日来这分舵的目的,只得随着胡绝去了。 那阵法设在野外,胡绝带着他们走了好一阵儿,穿过一片长草,眼前忽然现出一片平地,那片平地上则横七竖八放着许多巨木大石,几个孩子看了,都有些不明所以。 胡绝来到那些木石中央,道:“你们走进来。” 岳海灯心想:这有何难?但要进来时才发现,这些巨木大石看着平常,仔细一看,却有些眼花。他抬腿往里一走,那些木石忽然自行移动起来,他往左走,左边便有大石在前;往右边走,又有巨石挡路。他连转了几个弯,竟不能前进一步,反而觉得头晕眼花,烦恶欲呕。 林皆醉忽然道:“这是八卦的方位……这边是伤门?”他先前听胡绝讲述这些机关,照着一对,居然都能对上。 胡绝一听,不由大加赞赏,道:“小子眼力不错。”便从机关中间走出来,向几个小孩一一指点其中门道。 林皆醉道:“胡三叔,我听说诸葛武侯当年在江边设八阵图,困住东吴大军,十分了得厉害,这个阵法,倒有几分八阵图的样子。” 胡绝一拍腿,“你竟能看出这个,也算不易。真正的八阵图早就失传了,但后来江湖中有个了不起的人物,依照着一点断简残片,竟然也造出这样一个小阵,虽不及武侯当年威风,却也颇具威力,一直留到了今天。” 林皆醉听了向往,问道:“这人是谁?” 胡绝笑道:“多年前的玉京第一杀手,邢猎。” 第509章 大雨(2) 岳海灯忙道:“我知道这个人!父亲曾说他是杀手中的翘楚,轻功奇高,又有一门得意功法叫做失空斩,刺杀过许多朝廷大将,说是能百万,百万什么来着……” 林皆醉道:“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岳海灯道:“对!就是这话,没想到他机关也这样厉害,只是父亲说,这人很早就死了。” 胡绝道:“可见强中更有强中手。凭你再怎么厉害的人,总会有这么一天,你们几个小毛孩子,现在才哪到哪呢。”说着,不免有些感触。 这时,岳小夜忽然问道:“三叔,那些石头木头,怎么能自己动?是您刚才在中间操纵的吗?” 胡绝笑道:“正是如此,邢猎都是多少年前的人了。他留下的只有这些石头木头,我在里面另加了东西。”说着带他们几个来到中央,原来外面有木石遮掩看不出来,实则内里另有机关,只要扳动机簧,那些木石便可自行移动。 岳海灯哈哈笑道:“三叔,你先前还说不算机关能人,这不是挺厉害的嘛。” 胡绝道:“这如何能比?阵法是人家设的,我不过是补充而已。”说着为几个孩子演示一遍如何操作,又见姜白虹一直没说话,便道:“你小子平时话不是挺多吗?今天怎么又不吭气了?” 姜白虹便笑道:“三叔,我是想,要是有个人轻功特别高,剑法又特别高,一跳跳到里面来,把操纵机关那人杀了,机关不就也没用了嘛。” 这还是他先前的意思,胡绝本以为带他到这里来,见这机关神妙,这小子说不定能改变之前的想法,不想姜白虹还是这般说话,不由哼了一声,“就是你三叔我这般高明武功,现在也没这个本事,你有?你跳一个我看看?” 姜白虹就作势要跳,“那我跳了啊,跳了啊!” 胡绝看这小子作怪,委实手痒,正要敲他的时候,忽见远处一个烟花白日升起,虽是白日,犹自看的清晰,正是那分舵方向。胡绝心中一凛,暗道:这是求救的烟花啊! 论起来,这分舵并不是长生堡什么重要的所在,自然也没有高手驻扎。若是真遇到事情,里面那几个人手并不足以抵挡。但话又说回来,真有高手,攻打这个并无价值的分舵又是为了什么?哎呀不好,胡绝暗叫一声,难道他们是冲着这几个孩子来的? 但他转念一想,又推翻了这种可能。他带着这几个孩子来看机关是昨日忽然兴起的念头,也没和什么人提过;再说,若真有人冲着这些孩子来,那发出的信号也该是示警而非求救。这般看来,大概是那分舵中忽生意外,自己还应去看上一看。 这机关所在很是偏僻,少有人来。胡绝便把几个孩子留在这里,道:“分舵那里有事,我去看看,你们都留在这里,不准离开。”又向岳海灯道:“你最大,看好了他们!”想一想又不放心姜白虹,道:“你安生些!”这才施展轻功,如巨鸟投林一般向分舵方向而去。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都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胡绝速度奇快,顷刻便已到了分舵中,一进门,一股淡淡血腥味便飘入鼻间,他心中一震,暗道自己大抵是来得晚了,就手抽出腰间短刀,细细查看。 地上犹有血痕,却不见尸体痕迹。他离开厅堂,转身又进了隔壁的房间,这房间里仍然没有人,可他的注意力却被地上的一样物事吸引,便伸手捡了起来。 那是枚小小飞镖,样式很特别,镖身银光闪耀,镖头尖锐,镖尾却很是圆滑,放入掌心仿佛一颗雨滴一般。胡绝识得,这正是北疆天之涯凌五的贴身卫队大雨的独门暗器。可是大雨素来不离凌五左右,怎么来到了江南长生堡? 他也知道前些时日岳鸣和天之涯撕破脸皮的事情,心想:凌五这是下了决心啊,大雨都派到江南了,只是他们不去长生堡,来到这个小小分舵是想干吗? 这般想着,忽听窗外传来细碎脚步声,有人问道:“这分舵里的尸体都搬过来了?” 又有人答道:“是,都在这里了。” 先前那人便道:“好,这些尸首都用葯融了。你去那边几个房间清理一下痕迹,有什么血迹暗器的,都处理清楚了,莫让人发现。” 那人答应一声,便朝着胡绝所在房间走来,胡绝不言不语,待到那人脚步临近的时候,短刀出鞘,隔着门一刺而出! 那人万没想到,已然被他们灭门的分舵里居然还藏着这样一位高手,这一刀正中心脏,他哼都没哼一声,已然倒地身死。 胡绝轻轻收回短刀,把门一抵,那人的尸体慢慢滑下,竟未发出任何声音。他素性疏狂,虽然行此偷袭之事,却并不以为意。 他推开另一侧的门,如大猫一般悄无声息走了出去,外面还有几个人,银衣红带,正是大雨中人的装束。其中一个红带上格外又镶了一条银边,乃是大雨头领之一,此刻他看着地上尚未化尽的尸体,神情颇带焦虑,口中则催促道:“动作快些,他们先前发出了烟花信号。只怕会有援手,清理好了痕迹就赶快走。” 胡绝眯起眼睛,这些人,看起来不对啊。 需知大雨是天之涯中精锐,就是杀死了这分舵中所有人手,又怎能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岳海灯等四个孩子留在那巨石机关处,一段短暂的静默之后,岳海灯道:“我知道那个烟花是怎么回事。” 姜白虹忙问:“是怎么回事?” 岳海灯说:“那是咱们长生堡联系的信号,他们定是找三叔有事。” 姜白虹说:“哎哟,烟花也能当信号,我还当这东西就过年的时候才放呢。” 岳海灯说:“咱们江湖人,能和一般人一样吗?你看,这烟花我也有。”说着,他撩衣襟露出身上皮囊,从里面拿出一支小小烟花。姜白虹看了羡慕,“赶明儿我也管胡三叔要一支。”又问:“现在能放吗?” 第510章 大雨(3) 岳海灯还没说话,岳小夜却开口了,“父亲说,这烟花是遇到危险时才能放的。” 姜白虹忙问道:“什么?难道刚才那个分舵是遇到危险了?”他想到方才在分舵里吃的那顿丰盛午餐,分舵中人的热情款待,不由担忧起来。 林皆醉忽道:“别说话,前面有人来了。” 真有人来了,那是个一身银衣,腰系红带之人,那红带上格外又镶了一条金边,光华烁烁,只那人却是半身浴血,伤势不轻。 闯入分舵的大雨中人,身上基本都带了伤,有两个最严重的,站立都已不稳,那头领相对好些,胳膊上也有好长的一道刀痕。胡绝心中奇怪,然而此刻不是多想的时候,他抽出短刀,一跃而起,离他最近的两个大雨中人猝不及防,被他立斩于刀下。 其他几个人大吃一惊,那头领喝一声,“不要慌,汇总!”另几人听得号令,迅速组成一个半圆,恰将胡绝围在中央,手中暗器齐发,如先前一般的雨滴形飞镖真如满天暴雨一般,将胡绝罩了个风雨不透。先前那些分舵中人,大半也是死在这一招之下。 胡绝喝一声,“来得好!”身子忽然骤拔而起,如同一只纸鸢扶摇直上,那些飞镖霎时全走了空。他身形往下一落,短刀青光闪耀,恰如猛虎入了狼群,顷刻间又有数人溅血当场。便在此时,他身后传来细微声响,胡绝心念一动,背刀身后,一枚小小飞镖被他弹飞出去,反刺入另一人咽喉,原来是那头领借机暗算,却并未成功。 不消片刻,大雨中人除了那头领,已被胡绝杀了个干凈。那头领见机不好,施展轻功正要离开,却忽见面前多了一人,他抬头一看,竟是胡绝挡在前路。他吓得回头又要逃,胡绝手一抖,短刀脱手而出,恰把那头领的右手钉到了墙上。 那头领长声惨叫,眼看着胡绝慢慢走了过来。 “你们天之涯的人,来到这里干什么,说!” 岳海灯见到那个人,本想走出来,一只手却拉住了他。 小小的岳小夜低声说:“哥哥,那是天之涯的人。” 岳海灯奇怪,“你怎么知道?” 岳小夜说:“我听父亲和四叔说话时提起过,天之涯的人就穿这样的衣服。”她说着话,手可丝毫没有放松,依然紧紧攥着岳海灯的衣角。 岳海灯自也知道天之涯与已方对立,“他们不是在北疆吗?怎么到这儿来了?”他又见那人一身的伤,便道:“你看他伤成这样,我把他抓回来,一会儿交给胡三叔审问。”说着,竟然挣脱了岳小夜的手,跃出了八卦阵。 他在这几人中年纪最长,个子又生得高大,平素总把自己当做大人看待。一跃而出之后,双掌击出,风声呼呼,却也颇有气势。 那人并未料到这石头后面还藏了个少年,加上这一掌速度、力道均是不差,竟然被岳海灯击中前胸,他原本有伤在身,这一下竟然吐出血来。 岳海灯见自己一招奏效,十分得意,接连又是两掌,那人退后两步避开,双眼紧盯着岳海灯,“紫金功——你小小年纪竟然会紫金功!你是什么人?” 这紫金功乃是长生堡堡主岳鸣的得意本领,这少年居然也会?那人又盯了岳海灯两眼,见这少年的眉眼竟有几分像盘踞江南,称雄武林的那个高大身影,心中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暗道:若真是如此,便是我走大运了!一念至此,一招龙爪手,猛地便向岳海灯前胸抓去。 他先前伤势严重,又被岳海灯击中吐血。岳海灯便当他不过尔尔,未想这一招竟是十分精到,岳海灯仓卒后退,侥幸未被抓住,胸口却也是一疼,已被那人抓出了三道血痕。 那人不依不饶,上前又是两爪,速度奇快。岳海灯左躲右闪,勉强又躲过两招,第三招却再难躲过,就在这时,忽然一道风声响起,直刺那人左臂。这一招内力稀松,角度却十分刁钻,正是那人极难闪避之处。那人啊的一声,被刺个正中,伤口虽然不深,可也惊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刺中他的竟是个不过八九岁的小孩子。 这小孩正是姜白虹,他见岳海灯遇险,连忙出来营救。他学武功的时间虽短,却是天生的眼力出众,一眼看出了那人的出招缺陷之处,又兼那人受伤严重,竟被他把岳海灯抢了过来。 姜白虹带着岳海灯往石阵里面走,岳海灯忙问:“小夜他们呢?” 姜白虹道:“小夜在里面呢,阿醉操纵那个机关,咱们也进去!” 那人见岳海灯进石阵里去了,也随着冲了进去。刚走几步,一块巨石忽然间朝他迅速移动过来,那人一怔,往旁边一闪,却见面前石头巨木一并动了起来,剎那间已变幻了好几个方位。他定睛细看,只觉一阵阵的眼花缭乱。这人身居大雨高位,自也是颇有见识之人,心中暗想:莫非我是遇到了传说中的八卦阵法? 他又看了几眼,一时竟看不出其中端倪,欲待放弃,可又不舍得放过阵法中央的岳海灯。他心里想:刚才自己和岳海灯打斗,只出来一个孩子助阵,可见此处并无其他高手。就算这阵法再怎样了得,但若只是几个孩子操纵,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儿去?自己受伤严重,若是放过这个机会,只怕自己这条命便会交待到江南! 这样一想,他便静心凝神,细细观测,此人对机关之学亦有研究,片刻之后,看出生门方位,便循此走去。几块巨石在他面前不住移动,却没有挡住他前进的步伐。 几个孩子见那人不避机关,朝里直走,不一会儿竟走了大半,都紧张起来,岳海灯挡在他们身前,叫道:“不怕,我挡着他,你们几个先走!” 姜白虹呸了一声,“说什么呢,我可不是那种不讲兄弟义气的人!”想一想又道:“小夜是女孩子,阿醉带她先走。成不成,阿醉?” 第511章 身世(1) 林皆醉却未答话,他咬着牙,紧紧盯着面前石阵,以及石阵中不停行进那人,手中则不停移动机关。那机关是为操纵巨石大木而设,自然也小不到哪儿去。林皆醉每使用一次,都要花费不少力气,他的掌心已经磨破了,汗水不停滴落下来。姜白虹看着难过,欲待帮忙,却又不知从何帮起。 “阿醉,你……” “别说话。” 姜白虹从没见林皆醉这么认真过,被他的气场一震,居然真的就不说话了。 那人向阵里走了一段,便不比之前艰难,巨石大木也都停在原地,不再移动。他心想:果然这些小孩只懂得个皮毛,倒可惜了这八卦阵法。正想到这里,面前巨石又移动起来,但这次移动和从前不同,全无章法不说,和阵法相差得更远,倒象是小孩子随手摆弄。他心中更不在意,迈步又向前走,才走了两步,前面一块巨石忽然朝他挪动过来,那石头虽大,速度却不快,他轻轻松松向旁一闪,却不料后方有一根巨木无声无息地撞来,正击中他后心,他只觉眼前一黑,被那股大力撞得晕倒过去。 这一根巨木,才是林皆醉真正要调动的机关。他初学机关之术,所知并不多,却凭着这所知皮毛,硬生生挫败了一个高手。 他们几个从里面走出来,岳海灯和姜白虹解下腰带,把那人绑了个结实。刚绑完,胡绝带着另一个俘虏也回来了,见到这番情景不由吃了一惊,他问明情况后,不由叹了口气,“走了走了,先回去。”心里却想:这几个孩子当真运气好,此人腰带上镶了金边,这分明是大雨的总头领! 然而此地也委实不宜久留,单是胡绝一个也还罢了,有这几个孩子在身边才需得万分小心。他们一路急赶,临近半夜的时候,终于回到了长生堡。 几人一进门,便见岳鸣和柳然都焦急的等在厅堂之中,柳然埋怨道:“三哥,你们怎么这时候出去?” 胡绝头也不抬,“我又不知道你们那些事。行了,我还多带回来了两个。” 岳鸣却凝视着他身后几个孩子,忽然间,他走上前,重重给了林皆醉一个耳光,“你做的好事!” 岳鸣的手劲儿何等之大,就是他控制着没用内力,这一个耳光也打得林皆醉脸颊高高肿起,踉跄几步,一下子摔倒在地。 胡绝不由皱了眉头,“这孩子怎么了?今日里他一直跟着我,还救了一回人,并没做什么错事。” 柳然也道:“就是皆醉做了什么,念在五弟的份儿上,也当多体谅他才是。” 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岳鸣更是怒火盈胸,“看在五弟的份儿上?你问问他,他是五弟的孩子吗?分明是他娘和不知什么人生下的野种!” 林皆醉摇摇晃晃地刚要从地上站起来,听到这句话,身子又是一晃,不觉坐倒在地上。 胡绝和柳然听到这话,均是十分惊讶,正要再问,柳然眼角余光却看到几个孩子都眼睁睁看着这边,连六岁的岳小夜也十分注意,他心道这些事情怎能让孩子听到,忙把林皆醉扶起来,再和颜悦色地道:“你们都累了,先下去休息。” 他连哄带劝地把几个孩子都带出了厅堂,回来才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岳鸣深吸一口气,这才说出缘由。 先前一些时日,岳鸣并不在长生堡中,乃是因为他在中了天之涯凌五的暗算之后,决定以其人之道,还自其人之身。他先施计,令凌五以为长生堡主已经重伤濒死,因此派出大雨来到江南,意图占领长生堡。岳鸣却率领长生堡中精锐来到北疆,杀死了身边防守薄弱的凌五。与此同时,柳然则在江南布下埋伏,大雨中的大部分人手中伏身死,剩下少数几个一路逃亡,恰好路过长生堡那分舵,因怕被人发现,这才将分舵中人全数灭口,谁想偏又遇上了胡绝,这才引出先前一番事来。 再说岳鸣杀死凌五之后,便返回江南。途经流连河时,忽地想到一事,颇觉怪异,便来到流连河畔调查。 这件怪事,便是指林皆醉的年纪了。按林皆醉自己所说,他今年乃是九岁,但林锋八年前才与烟娘成婚,随即退隐江湖。怎的林皆醉反倒生在他们成婚之前?岳鸣又恐是这孩子记错年纪,因此才过来查上一查。 谁知一查之下,却令他大大恼怒。原来烟娘当年是流连河上一个十分有名的诗技,现如今记得她的人也还有几个。这些人都说烟娘当年不知和什么人有了个私孩子,这孩子一岁时,忽有个年轻俊美的人客为她赎了身,连那孩子也一同带走。如此看来,这林皆醉,竟然根本就不是林锋的后人! 说到这里,岳鸣怒道:“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和他亲娘一样许多心计!竟连我也上了当,他根本就不是五弟的孩子!我原就说,他相貌举止,哪一点和五弟像了!就连白虹一个路边捡的,也比他要像上五弟许多!” 柳然劝道:“这或许是五弟早年与弟妹相识……” 话没说完,岳鸣截断他道:“按时间推算,那女子怀他那一年,五弟一直在陕甘,同我们一起,怎有可能到流连河生什么孩子!” 岳鸣少有这般恼怒,柳然心中想:纵是如此,五弟娶这女子,难道他就不知道这女子还有一个孩子吗?何况这孩子,五弟许他姓林啊。但他看着岳鸣面上表情,忽然,又说不出口了。 岳鸣真的没想到这些吗?就算他眼下尚未想到,可是等过一段时间他冷静下来,自然也会想通这些事情。而岳鸣真正愤怒的却非是这一件事,而是长久以来,他对林锋青年退隐再不问江湖,之后见自己一面便即殉情自杀这几件事的不满。多年来的情绪累积起来,只因林锋已死,岳鸣不会把这些不满放到自家兄弟身上,便归罪于烟娘,偏偏烟娘也一早过世,承受的,便只有林皆醉一人了。 第512章 身世(2) 柳然想到这里,虽有许多劝解的话,一时却也说不出口。厅堂中静默多时,忽然间,胡绝开口问道:“当初你带走那孩子的时候,是老五求你帮忙照顾的,还是那孩子死皮赖脸跟上你的?” 岳鸣怒道:“他连武功都没学过,全不似五弟,怎能跟得上……”一语未完,他忽的醒悟过来胡绝话中含义,林锋遗书中那句“皆醉便拜托大哥照顾,抚养他长大成人”窜入他脑中,一时说不出话来。 胡绝冷冷道:“那你就别让老五在地底下不得安心。” 这一句话出口,岳鸣竟然无法回答。 胡绝又道:“明儿请个秀才来,教他们认字。旁人也就罢了,姜白虹那小子大字不识一个,教他学个机关都学不明白。” 他忽然转到这么个家常话题,岳鸣和柳然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胡绝却自顾走了出去,“带了一天小崽子,我睡觉去了。” 他一推门,却见房门之外,四双亮晶晶的眼睛一同看着他,原来岳海灯等人虽被柳然带到了门外,却没有走,都留在外面偷听。厅堂中几兄弟全神贯注在林皆醉身世上,也没人留意到他们。胡绝看了他们一眼,见除却岳小夜的表情有些懵懂,其他三个孩子,倒像是都明白了他们争吵的事情。 这也难怪,岳海灯年纪最大,姜白虹常年行走市井之中,林皆醉心思细密,听的又是涉及自身之事。 胡绝心里暗叹一声,口中却道:“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明天老老实实地过来学武。” 四人一同答了个是字,向胡绝行下一礼。 然而,一切真的能同从前一样吗? 不管胡绝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从面子上看,他对待几个孩子同从前并无任何区别。 而今日之后,岳鸣也再没有就林皆醉的身世提过一字半句,就仿佛那一日的争吵从未发生过一般。但他与林皆醉的接触变得少到不能再少,不过衣食待遇,仍是一如既往。 九岁的林皆醉,作为当事人的林皆醉努力维持了两天,到第三天上,他终于病倒了。 这一次生病,比他先前离开家时那一场病,还要严重了许多。林皆醉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眼望着帐子顶,心里想:难道是真的,我的父亲并不是我的父亲,我只是一个……野种吗? 可那又怎会是真的呢?才华出众,相貌俊美的父亲;对母亲细致体贴,对自己温和爱护的父亲;从小到大,被自己一直默默崇拜着、佩服着、敬爱着的父亲,又又怎能不是自己的生父? 然而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个声音隐隐对他说:林锋若真是你的生父,又怎么会在母亲死后留你一个人在世间,从此撒手不管呢?他是为了你的母亲才照顾你,对你好,母亲一死,你便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他茫然失措,内心煎熬不已。 但凡小孩子长大,少年变为成年,总要历经这么一遭痛苦纠结的心路历程,有时是因为大事,有时不过是因为一些寻常的小事,经历过了,也就长大了。可对于林皆醉来说,他经历的未免太早,又太惨烈了些。 林皆醉生病的时候,岳海灯也来看过他,岳家长子素以大哥自诩,又感谢前段时间林皆醉救他的事情,自然要来看看这个兄弟。他带了许多药材补品。只是药材多半不太对症,补品因着林皆醉现下病重,也吃不下什么。 晚上的时候姜白虹也来了,他一如既往地跳墙而入,手里抱着好大一束花,杂七杂八什么颜色都有。真亏他抱着这么一堆东西,是怎么翻过墙的。 林皆醉吃了一惊,“这是……” 姜白虹把花都扔到桌上,想一想又觉得不太好,找了个茶壶装了半壶水,把花一股脑儿插进去,这才道:“小夜给你的。她住的地方有个大院子,里面种了好些花,听说我要来看你,就让我带过来。”又道:“她本来也想来,可她身边人都说她年纪小,还是女孩子,怕过了病气,就没让她过来,我和小夜说你放心吧,我来看你也一样。” 他飞快地说了这许多话,林皆醉却一直看着那些花,他有些恍神,情不自禁想到了自己从前住处的紫藤。姜白虹看他的样子,就凑过来问:“你是不是在想你爹是谁的事儿?” 自从岳鸣挑破林皆醉身世之后,这些天来,姜白虹是第一个在他面前提到此事之人。但此时林皆醉宁可有人与他说上一说,也不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低声道:“是。” 姜白虹却道:“唉呀,这有什么关系呢。这样的事儿我见多了!”他自有记忆时便流浪街头,身边人都挣扎着讨生活,哪里还计较这些事情。他就和林皆醉说了起来,什么认识的某女丐有三个孩子,每个孩子的父亲都不一样;又有一对夫妻,早年离散,各自婚配后分别有个孩子,结果两人的配偶又都死了,这时候再度见面,便带着孩子又组成了一家云云。 姜白虹又举例说:“再不然,你就看我吧,我就知道自己姓姜,别说父母了,就这名字还是义父给我取的呢!” 林皆醉笑了,他倒不是为姜白虹说的这些高兴,而是他看出来了,姜白虹是真不在意他身世的事情。 姜白虹完全明白他的身世是怎么一回事,姜白虹也真的不把这身世放在心上。 姜白虹走后,林皆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最后他索性从床上爬起来,去找从家里带过来的包裹,那个包裹还是林锋当初为他准备的。里面东西并不多,一些换洗衣服、几张银票,还有从家里带来的一些书。 那是本看上去颇为古旧的书,封皮已经没了,里面的书页用一种药水处理过,书页呈现出一种昏沉的黄,但经过处理后,书页便可经久不损。林皆醉知道这种药水,这是他母亲在世时琢磨出来的,多是涂抹在家中的古书上,免得那些年深日久的书页太过薄脆,翻阅时容易损坏。想到母亲,他眼前不由又有些模糊,伸手抹了把眼睛,这才翻开书页。 第513章 身世(3) 打开一看,原来不是书,而是一本手记,里面画了许多练武的图形,有人是空手,也有人手持短剑,旁边又有文字注解,字迹颇有飞扬之意。林皆醉心想:这原来是一本武功图录。他对武功兴趣不大,便快速翻了过去。没想往后一翻,发现这手记上大半记载了武功,后面却不是。那些图录结束之后,打头一页上写的乃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两句。林皆醉虽然从父母读过书,这两句话却是第一次看到,他连读了几遍,觉得嘴里好像含了一个千斤重的橄榄,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又想到在《诗经》中读过的句子,说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从前读了也就是读了,并没什么特别感触,现在回头细想,竟与先前那两句颇有共通之处。他往下一看,果然见那人也写了这两句,不由心头一动,可仔细再一看,那人写的却是:“知我者谓我心伤,不知我者谓我流氓。” 林皆醉一怔,不由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完之后,他自己忽然怔了一下,这才发现,自从来到长生堡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哈哈大笑。 在这之后,姜白虹还是会每天翻墙来看他,每次都会拿一大束岳小夜塞给他的花。林皆醉想,不知道小夜住的那个院子到底有多大,她每天都拿这些花给自己,她的院子里还有花吗? 有一次他真的问了出来,姜白虹抓了抓头,“其实没多少了。可小夜不知道该给你什么,她说你生了病,不能乱给你吃的东西。” 林皆醉笑了,“你替我谢谢她。”他想:以后,我把这些花都补给她。 在姜白虹离开之后,林皆醉就去看那本不知名的手记。那本手记后半部分相当有意思,诗词、音律、书法,甚至于怎么养花,怎么赌博,那作者都会写上几句,还有几页写的乃是机关之术,但完整的阵法并不多,记载的多是些自己对其他机关的感悟改进。他的见解不见得都是第一流的,但总有别出心裁之处。林皆醉少年心性,看得更是津津有味。 从这书页陈旧程度来看,写这手记的人说不定已过世了多少年,因没了封皮,林皆醉也不知道这手记的作者到底是何许人也。若是他刚入堡时,看到这样一本有关武功的手记,自然要说与岳鸣等人知道。但现下因他心境特殊,竟不知不觉地把这手记的作者当成了一个知己的友人。这友人经历广,懂得多,人又风趣有致。只是自己只能听他谈话,却不能把自身想法告知他听了。因着这一点视之为友的私心,他便把这本手记的事情隐藏起来,并没有告诉旁人。 他的心情本是痛苦茫然,然而在姜白虹的看望,这本手记的陪伴下,竟然也慢慢地缓解了很多。 那手记后半段的内容并不很多,林皆醉看完一遍,再翻回头重看一遍,似乎每一次看时,都能从那人笔下的零散句子中看到些新的东西。 待他看到第五遍的时候,秋天已经过去了大半,而他也终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一切似乎真的都没什么变化:胡绝对他的态度同从前一样,姜白虹等人对他的态度同从前一样,甚至他学武要落后于其他几人,也是同从前一样。 现下的林皆醉,连岳小夜也未必打得过。 后来胡绝单独把他找过来,道:“也有天生不适合学武的人,你日后想怎么办,心里有个数没有?”这话虽然是问句,他却也没等林皆醉回答,又道:“当年我们兄弟五个结义金兰,你知道我武功排行第几?” 这个林皆醉自然不知道,胡绝道:“武功最好的当然是老大,但老大自己常说,要是老四放手与他一搏,胜负难料——呵,第一个没的就是老四,这也不说了。其次就是老五。”他看一眼林皆醉,却见林皆醉听他提到林锋时,面上并未有特异变化,心头不由一动,暗想:这孩子难道真把这件事放下了? 但这不过一转念事,胡绝继续道:“我的武功比老五略逊一筹,可老二比我还要差个两三筹。但你看现在的长生堡,有我没我一个样,没了老二,老大就成没脚蟹了。” 林皆醉知道胡绝说的“老二”,是长生堡里的大总管柳然。他倒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胡绝道:“你念书识字,机关学得也快。你要有意,以后上午跟我学武,下午就和老二学着办事,也是一条路子。” 林皆醉想了片刻,点头道:“好。” 这是胡绝与他说过的最长的一番话,他知道胡绝平素最讨厌废话,说这么长的一段话绝不是毫无来由,既如此,他也愿意接受对方的好意。 胡绝说完这番话,也就离开去喝酒了。林皆醉慢慢张开手,掌心中现出几个指甲掐出的血印子,尽管经过姜白虹的劝慰,那本手记的移情,但胡绝在他面前提到林锋时,他仍是要用力掐住掌心,方才能让自己不至失态。 跟随柳然学习的日子并不难过,柳然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对待林皆醉的态度也很耐心,林皆醉跟着他,有时是看他怎么处理长生堡中的事务,有时则帮着柳然做些杂事,跑跑腿,抄录一些东西。柳然常称赞他心细能干,手把手教了他不少事情。 生活似乎自此平静下来,林皆醉习武、读书、做事,慢慢地,他竟然也开始习惯了长生堡里的日子。 那本没有封皮的手记他还是会经常翻起,终于有一天,他打开了那本手记的前一半,看上面简洁生动的图形和下面的注释。这些注释就和后面那些杂学的随意脱略不同,写得清晰明白,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林皆醉一页页地翻了过去,前面有些人形手持匕首,他尚未学至兵器,便先跳过;又有些是轻功,也被他跳过;再往后的人形是徒手,上面却注明三字“失空斩”。 他心里奇怪,这失空斩听起来像是某种兵器,怎么人形的手里却没拿东西呢?仔细再一看,原来下面又有注解,说这失空斩乃是一种无形剑气,练到极处,可隔空伤人,无坚不摧云云。 第514章 光阴(1) 他心里奇怪,这失空斩听起来像是某种兵器,怎么人形的手里却没拿东西呢?仔细再一看,原来下面又有注解,说这失空斩乃是一种无形剑气,练到极处,可隔空伤人,无坚不摧云云。 林皆醉心想:失空斩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倒忘了是在哪里听过。又觉得不可思议,天下怎会有这样了得的武功呢?可是这些时日下来,他对写书这人已然感情极深,心想能写出这样文字的人,总不会骗我,我便练来试试,看究竟怎样。 他往后再翻,这失空斩功法神妙,其实倒不算复杂,前后不过五六页长度。而这五六页之后,武功图录便到此结束了。 在“失空斩”最后一页上,那人忽然写了几句白话。 “不知道有朝一日,是谁能看到这些武功呢,不管是谁,你得比我活得好一点。” 林皆醉想:你人这么聪明,懂得这样多,武功又这样厉害,一生经历,不知何等精彩丰富。我何德何能,能够活的比你还好呢? 可我至少可以努力试一试吧,我至少可以试着,比昨天活的更好……一点吧…… 岳鸣站在高处,此时凌五已死,天之涯几近溃散。长生堡于江湖中再无敌手,声望一时无二。 胡绝站在他下手,却发现岳鸣的目光,是看向远处一株木兰树处。 那株木兰树下,几个孩子正在练功。 胡绝说:“白虹那孩子是真好,但凡剑法,一点就通,一看就会。” 岳鸣点了点头,问:“海灯呢?” 胡绝说:“海灯天赋像你,但他的毛病你也知道。倒是小夜,你别小瞧了她。” 岳鸣皱一皱眉,没有对胡绝的前半句发表评论,只道:“到底是个女孩子。” 说到这里时,木兰树下的第四个孩子却已经走了过来,那是林皆醉。胡绝想起来,这该是林皆醉去柳然那里的时间。 林皆醉并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到岳鸣,他停下脚步,行礼后沉默片刻,终于道:“堡主。”他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 这是那个耳光之后,林皆醉第一次在岳鸣面前开口。 岳鸣看了他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林皆醉向胡绝也行了一礼,便走过去了。胡绝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自己教的这几个孩子,岳氏兄妹也好,姜白虹也好,他都清楚他们的个性,也大抵能推测出这几个孩子将来会走的道路。 可是林皆醉呢?他的生命中出现过太多变数,他竟然看不出,一时也想不出来,这个孩子,将来会长成怎样一个人呢? 还有木兰树下那四个孩子,他们长大之后,还会如同今天一般吗? 十三年后。 距离长生堡那个只有半日距离的分舵中,一片静默。 这个分舵,十三年前曾经一度被天之涯的卫队“大雨”全灭,不久后重建。此时的静默,倒不是因为再度出现了灭门之类的惨事,而是因为这分舵的两个主事人,此刻都闷在屋里苦着脸,一句话都不想说。 当头儿的都不说话,外面的小兵,自然也是不敢言语。 过了好一会儿,分舵主秦闽才道:“这事儿,咱们现在都是做不了主了。我已经上报给堡里了。” 副舵主严城一听忙问:“你什么时候上报的?我怎么不知道?”他的态度急切,语气中也少了对上级的尊敬意思。 秦闽道:“我早上就发了信鸽出去。” 这分舵距离长生堡骑马不过半日距离,信鸽的速度更快,现在长生堡的人说不定早就看到了信,万没有收回的可能。严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原来这个分舵因离长生堡距离颇近,近些年来,已成了分舵与长生堡之间的中转站,其他分舵的钱粮等物,运入长生堡之前,总要在这里休整一二,还要对钱粮登记造册。先前都还是一切顺畅,可最近一段时间,连续三批钱粮都在这里出了事情。 这次出事,居然还是与天之涯有关。 当年岳鸣遭暗算后,反将一军杀了天之涯的首领凌五。原本天之涯已经就此衰落,没想几年之后,一个叫杨守的人接手了天之涯的残余人马,竟慢慢将天之涯再度发展起来。 杨守此人先前在江湖上全无名气,有传言道,他是与凌五有亲戚关系才能接掌天之涯。而杨守与凌五个性全不相同,他名字中有一个守字,行为也恰如其名。接手之后,他收缩天之涯的规模,谨慎地将天之涯的势力范围控制在北疆。中原之内,依旧是长生堡一家独大,因此天之涯虽未就此消失,岳鸣却也未把杨守看在眼里。 然而三年前,这种局势却发生了变化,杨守不知从何处笼络来两名顶尖高手,将他们分别任命为天之涯中的左使与右使。这两人中,右使还相对低调,左使宁颇黎的个性却是十分的张扬桀骜,中原武林被他搅出颇多风雨。 宁颇黎针对长生堡的事件也有不少,但因此人武功极高,下手的又多是距离长生堡较远的分舵,因此岳鸣一时还没奈何的了他。没想到这一次,他竟在长生堡的大门口挑衅,这三批钱粮出事,便就都是他出的手。 严城又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呆不住,忧心忡忡地出了门。 门外站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形高瘦,腰里佩着一把长剑,他生得高鼻深目,一双眸子却是清浅的琥珀色。这在江南人里,是少见的相貌。他见严城出来了,便走上前来,跟随其后。 严城紧皱着眉头,道:“秦闽把咱们这里的事儿上报到堡里了,我真是担心。”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但并没有等待那年轻人的回答,续道:“那宁颇黎再有本事,他怎么就连续三次知道钱粮运过来的时间呢?这是有内鬼啊,要我说,这事儿就该先查个大概,然后再报上去。不然,堡里不是觉得咱们无能?偏偏老秦不听。”想一想,他又叹气道:“这内鬼能是谁呢?咱们这里就这么几个人,谁不认识谁啊?这可真是……” 那年轻人跟在他身后,偶尔点一点头,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严城回到自己房间,椅子还没坐热,就听外面有人嚷:“堡里来人了!” 他吓一跳,心道怎的这样快!忙推门出去。 恰好秦闽也在这个时候走了出来,一边走还一边抚平袍子上的皱纹,严城就问:“这次来的是谁?” 秦闽低声道:“听说是小总管。” 严城哎呀一声,“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秦闽道:“他来也是也查内鬼的事儿,怕他什么。”说是这样说,声音倒是不自觉又放低了一些。 严城也低声问:“你也认为是有内鬼?你心里觉得是谁?” 秦闽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只闷头向前走。 这分舵虽小,可也有哨卫在外面,方才小总管前来一事就是哨卫前来传信。估算时间,小总管没一会儿就会到分舵。秦严两人脚下加速,预备到门前迎接。 这时正是初冬时分,二人出来的时候,正赶上江南的第一场雪。 江南的雪不比北方那般磅礴,而是细碎匆匆,碎玉一般纷纷飘荡,落到地上、树上,不多久便融化为水,一点点地融入泥土之中。 秦严二人一路走来,发上衣上也都沾染了不少雪珠。将至门前之时,就见一个人在细雪中遥遥而来。那人着一件牙色长衫,风衣兜帽,脚下踏了雪屐,每走一步,微湿的地面上便留下一个浅淡的印记。 秦严二人都躬身行礼,道:“见过小总管。” 那人恰到近前,摘下风帽,一头乌黑的发上瞬间也沾了碎雪,他微笑道:“秦舵主,严副舵主,免礼。” 几人来到厅堂之中,小总管道:“堡内收到秦舵主的飞鸽传书,恰巧我在附近,便过来看上一看。” 他气质文雅,态度谦和,但秦严二人都是战战兢兢,一个道:“小总管辛苦。”一个道:“小总管客气了。” 小总管便微微笑了,秦闽也醒悟过来,便道:“小总管,分舵里三次钱粮被劫,这原是我们的不对,需得先向小总管请罪。”说着便半跪下去,他一跪,严城连忙也要跟着跪,却被小总管双双扶起,小总管道:“宁颇黎武功极高,就我在,也不是他的对手,这原怪不得你们。只是宁颇黎竟然晓得这三次钱粮到达的时间,未免有些怪异。” 秦闽忙道:“小总管明鉴。属下心里头想,这多半是分舵里出了内鬼。要说,这钱粮到达的时间,我们知道,那运送过来的分舵也知道,可这三次被劫的钱粮,分别是三个不同的分舵运送来的,难道这三个分舵里都有内鬼?属下看这可能不大,因此是这分舵里出了问题,机率倒还大些。” 小总管淡淡道:“若是你这里的分舵出了内鬼,秦舵主可也担负了一分责任。” 秦闽道:“这我自然知道,但总不成为了不受责罚,就不上报此事?属下还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又道:“其实这两天里,属下已把分舵上下的人都询问了一遍,包括他们这些天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只是属下愚笨,虽问了,也看不出什么,因此才请堡里来调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来,道:“这就是属下问的口供。” 第515章 光阴(2) 严城眼睛都瞪圆了,心道真没看出来,老秦你竟不声不响地做了这么些事! 小总管接过那叠纸,先放到一边,又问:“严副舵主对此事不知有什么看法?” 严城没想到小总管问到自己头上,他只得道:“啊……正是,我也觉得是有内鬼,可也想不出来是谁,这分舵里的都是老人了……” 小总管一笑,“是,十几年的时间,是很久了。”他向秦闽道:“请秦舵主把这分舵中的所有人都请到这里来见一见。” 秦闽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带了十来个人过来,小总管和他们一一说了几句话,却没有问他们这些天的去处,反是说了些家常,譬如何时入的长生堡,家中尚有何人,做何营生之类。问到最后一个时,小总管微笑道:“这位是新来的么?之前并未见过。” 秦闽心里打了个突,暗想这小总管别看少来分舵,对这里都有什么人可熟悉的很啊。严城听了,忙上前道:“小总管,这小子叫霖哥。两个月前受伤伤重,我在门口捡到了他,他也愿意帮咱们长生堡办事,我看他剑法不错,就把他留了下来。”又道:“这小子人是不错,就是闷葫芦,不爱说话。” 小总管笑道:“原来如此,不知这位小哥姓氏为何?” 严城还真不知道这个,霖哥看了小总管一眼,依旧沉默,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一位自长生堡来的小总管,便是当年的林皆醉。 十三年过去,当日的孩童长成了青年,许多事情,也都发生了变化。 林皆醉一直从胡绝学武,他也的确刻苦,但武功一途,他仍算不上顶尖。倒是跟随柳然这些年来,他对堡中事务上手颇快,慢慢地替这位大总管接手了堡里的很多事情。近年来柳然出门渐少,林皆醉便替代柳然行走在外,打理一干江湖事务。旁人称柳然是“大总管”,称他便是“小总管”,在江湖中也颇有了一番名气。 见过诸人后,林皆醉并未就内鬼之事再说什么,而是道:“我记得,分舵外面有一个石阵,想去看上一看。” 秦严二人倒是都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严城张罗着去找伞,林皆醉笑了笑,“不必了。”他袖了秦闽给他的那叠纸,戴上风帽,走了出去。 外表看着,那石阵还是一如往昔,只因落雪的时辰久了,那些巨木大石上也落了薄薄的一层积雪,江南气候潮湿,那些木石上多处生了青苔,青苔又沾了碎雪,茸茸的,轻轻一拨,那点碎雪便簌簌落了下来。 林皆醉走到石阵中间,试着扳动机簧,果然已经十分生涩。自从他九岁时来这里那一次之后,后来便再没来过,胡绝这些年来也极少至此。机关没有彻底锈死,就已很是不易了。 林皆醉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几样修整机关的工具和一瓶润滑的油脂。他又查看了一番,便动手修整起来。他的动作有条不紊,一双手又稳又快,没过多久,机关已被他修整完毕。伸手再一扳机簧,便是一切如常。 他收好工具,站直身子,轻吁了一口气。 碎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从天上飘落下来,仿佛一无尽头。 远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一路小跑着过来,待到林皆醉面前时,已经有些气喘,正是分舵的舵主秦闽。 “小总管,属下有些话要和您单独说。” 此刻旷野寂寂,四下无人,林皆醉便道:“秦舵主有话请讲。” 秦闽道:“小总管,属下方才说拿不准内鬼是谁。这话是假,属下心里其实有一个人,只是当时不好说。” 他又看一眼四周,续道:“这个人,就是那个新来的霖哥!” 林皆醉神色不变,问道:“秦舵主这么说,是有什么证据?” 秦闽道:“以前分舵里都没出过事故,可偏偏这个霖哥一来,就接二连三的出事,这是其一;其二,分舵里这十来个人,大家都知根知底,只有这个霖哥是新来的,他的底细我们都不知道,小总管看他的相貌,哪里是咱们江南人的样子,倒是和北疆那些人有些相似。” 天之涯正是在北疆,林皆醉点了点头,又道:“但这些不过是秦舵主的推测,或者不过巧合而已。” 秦闽忙道:“要是只有这些,属下也不会和小总管说,只是昨日里,属下在严副舵主的房间里看到了这个。”说着伸出手,在他掌心中赫然是一枚小小飞镖,镖尾尖锐,镖身圆滑,形状仿佛一枚雨滴。这正是天之涯的卫队“大雨”的独门暗器。当年大雨被岳鸣施计杀了大半,又有小半在这分舵中被胡绝所杀。后来杨守接手天之涯,大雨也被重建起来。 秦闽又道:“这飞镖放得很是隐蔽,属下要不是偶然看到一点反光,也不能发现。可属下和严副舵主共事多年,他这人没得说,要说他是内鬼,属下绝计不信。倒是那个霖哥天天跟着严副舵主,这飞镖很有可能是他的。” 林皆醉沉吟道:“按你的意思,既然霖哥是内鬼,平素必定小心谨慎,怎会把这般重要的东西留在严副舵主房间里呢?” 秦闽想了想道:“也说不定,是霖哥想要把内鬼的事情,栽赃到严副舵主的身上。” 林皆醉道:“这也是一种可能。但秦舵主与严副舵主是多年同僚,为何不把这件事告诉他?” 秦闽叹气道:“小总管有所不知,严副舵主对这个霖哥十分看重,也正是为此,属下才偷偷地过来和您讲这件事。” 林皆醉道:“你二人共事十余年,严副舵主认识霖哥才两月,为何信他而不信你?” 秦闽犹豫片刻道:“这事儿也是属下猜的……属下听说严副舵主当年有个儿子,剑法天赋也很好,偏偏一早病死了,要是活着,刚好和这霖哥差不多大……” 林皆醉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严副舵主还有其他的子女吗?” 秦闽道:“他还有个小儿子,可还小着呢,才八九岁。严副舵主和属下差不多大,可属下的两个儿子上个月都娶媳妇了。” 林皆醉笑了笑,“那要恭喜秦舵主了。” 秦闽离开之后,林皆醉朝右后方点一点头,“霖哥,请出来吧。” 一棵树上有物事一动,霖哥从上面跳了下来。 以距离来看,霖哥与方才二人谈话处并不远,秦闽却并未发现他的存在。诚然霖哥穿的是一身褐色的衣衫,与树干颜色相仿,但是能够做到几乎与树融为一体,却也是十分了不得的本领。 霖哥跳下来之后,并没有说话,一双眼只是盯着林皆醉。林皆醉却没提刚才的事情,只和气地向他道:“闻说你剑法很好,不知师承何处?” 霖哥还是不说话,忽然间他拔剑疾挥,一剑如迅雷闪电,却不是向林皆醉,而是向他刚才藏身那棵树,一剑挥出后,树并没有倒。随后霖哥还剑入鞘,便离去了。 霖哥走后,林皆醉来到那棵树前,伸手推了一下,那棵树忽然向前倾倒,令人惊讶的是,霖哥只挥出了一剑,那棵树却断成了四截。 林皆醉回去的时候已近黄昏,飘拂的细雪少了很多,天色是一种朦胧的淡灰。秦严二人上来迎接,都以为他要提一提内鬼的事情。林皆醉却道:“我忽然想到一事,按说,每次各个分舵来此休整,你们这里也该有相应的记录吧。” 记录自然是有,还应十分详细才是,这原是一早就定下的规矩。秦闵道:“这些都由严副舵主保管。”严城的脸上却改变了颜色,他答应了一声,却犹豫着没动步。林皆醉提醒一声:“严副舵主?” “啊……是,我这就拿去。”严城的脸色更加难看,终究还是挪动着脚步去了。待到严城回来的时候,他身后竟还多了一个霖哥。秦闽道:“严副舵主,这原是自家分舵,便不必护卫了。” 他这话听着好似玩笑,其实是提醒的意思,按说未与林皆醉招呼,严城带来霖哥并不合规矩。严城抹了一把脸,也不肯说话。 林皆醉接过那些账本,只见纸张墨迹都是崭新,他随手翻了几页,道:“去年五月明月城分舵过来押送钱粮……我记得明月城分舵是清明左右到的吧?” 严城脸上的汗立即下来了,林皆醉又指出了几个明显的错误,随后把账本合上,道:“这账本很新,上面的记录错漏百出,严副舵主,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林皆醉的声音并没有提高,但是严城的脸已经白了,他一早听说过这位小总管的名声,都说此人看似温和,实则心狠手辣,从不容情,连忙跪倒在地,“小总管,是我错了!先前的账本不小心毁损了,我,我不敢告诉上头,就自己回想着,重写了一本……” 但自己回忆,自然疏漏众多。严城十分紧张,林皆醉却不再提账本的事情。 第516章 光阴(3) 林皆醉拿出那枚雨滴形状的飞镖,在灯火下一展,一道银亮光芒折射而出,刺人双眼。他和声道:“严副舵主,这枚飞镖,是在你的房中发现的。” 严城看到那枚飞镖,眼都直了,他也知道这是大雨的独门暗器,一时又是惶恐,又是惊讶。账本有错在先,飞镖出现在后,这内鬼一事,难道要落到自己头上不成?想到这里,他忙叫道:“这不是我的!小总管,账本的事情我认,这枚飞镖,确实与我无关啊!” 秦闽忙道:“严副舵主,你也不要急,要不是你的,你总得说出个缘由来啊!” 然而严城又哪知道这飞镖从何而来,他使劲眨了几下眼睛,便是有心编一个理由,一时却也编不出来。秦闽看他情急,便提示道:“若不是你的,那便是你身边人的?还是去过你房间的人留下的?” 严城道:“我身边哪有什么人,最近跟着我的也只有霖哥……”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 方才因担忧他脸色,跟随他过来的霖哥此刻正跟在他身后。 秦闽见他说了一半便不肯说下去,急道:“你好好想想!不是你的,便是你身边人的,小总管在这看着呢!” 这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林皆醉便看了秦闽一眼,正要说话,严城却叫起来,“不是我的……那,那多半就是霖哥的!” 说完这句话,严城想到霖哥这些时日对自己处处尊敬保护,一时竟不敢回头看他。可严城转念又一想,要不是自己当初救了霖哥,说不定霖哥现在就已经流血而死了。况且他虽与自己儿子相似,难道就真是自己的儿子吗?想到这里,他便续道:“这两个月霖哥天天跟着我,我的房间他也常进,再说他不肯说自己姓氏来路,身份也让人疑惑,这大雨里的暗器,多半就是他的!”先前他指证霖哥时还很是犹豫,可既开了头,便越说越流畅,连理由都想了出来。 霖哥的表情猛然扭曲,就仿佛一鞭子抽到了他身上,但他依然沉默着,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林皆醉怔了一下,看向严城与霖哥的眼神一瞬间复杂起来,但随即他便垂下眼帘,再抬眼时,又恢复了先前的温文克制,道:“这不是现下大雨所用的飞镖。” 秦闽惊道:“什么?” 林皆醉道:“十三年前,大雨在我们现下的这个分舵,全盘覆灭。” 他忽然间讲起旧事,几人都有些不明所以,却听林皆醉续道:“当时大雨只余下小半人手,逃至分舵中,将分舵中的人手全部杀死,幸而当时胡绝胡先生在场,为众人报了仇。 “这几场打斗中,大雨中的人手射出了许多飞镖。” 他说到这里,便停顿下来。严城不明所以,道:“小总管,你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要不然,老秦和我怎么能派到这儿来?” 林皆醉道:“秦舵主是在十三年前,分舵全灭的情形下过来接手的,严副舵主,则是又过了两年才来的吧。” 严城茫然点了点头,林皆醉道:“我听说,秦舵主有个小癖好,乃是收集江湖中的各种暗器。十三年前,那几场打斗后虽有打扫,但这飞镖细小,遗漏一两枚也在所难免,秦舵主,这枚大雨飞镖,是你在初来分舵时拿到的吗?” 这最后一句如若石破天惊,在场几人齐齐震惊,严城叫道:“老秦,你……” 他与秦闽相处这些年,尚不知秦闽私下里竟有这样的爱好。 林皆醉翻转飞镖,那镖身后面有或轻或重的三道刻痕,并不规整,粗略一看,好似飞镖用的久了,上面常见的划痕一般。林皆醉道:“这不是划痕,而是打造大雨飞镖时刻意留下的痕迹,调整飞镖的比重手感。杨守细致,他接手天之涯后,请唐门中人检视天之涯内各种武器暗器,大雨飞镖背后原来的三道刻痕,自此便改为了两道,这样用起来,更为称手。” 秦闽面色又是一变,他虽识得大雨暗器,却并不知道这其中的细微差别。 林皆醉看着他问道:“秦舵主,听说上个月你两个儿子皆娶新妇,聘礼贵重,令人侧目,不知这笔银子,又是从何而来的?” 秦闽面色再变,忽然间他从怀中掏出一物,向地上一掷,霎那间烟雾弥漫,又有许多尖锐物事从烟雾迸射而出,这些物事数量极多,方向不定,在场诸人都被笼罩其中。 林皆醉脱下雪衣,一兜一揽,将射向他与严城的细小暗器一并挡住。霖哥他倒并不担心,那年轻人的剑法足以自保。 烟雾渐散,秦闽却已到了门口,严城一看他要跑,想着自己身上还有过错,连忙地追了出去,想着立些功劳也是好的。他离秦闽最近,三步两步便要赶上,秦闽一看不好,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剑,恶狠狠朝着严城刺了过来。 这一剑来势汹汹,严城赶的又急,一时间竟不能躲开。眼见就要血溅当场的时候,一把长剑忽地从斜刺里拦了出来,挡住了秦闽的短剑,竟是霖哥及时出手,救了严城一命。而双剑交鸣时声音铿然,便盖住了一个细微的声响。 “叮。” 这声音极小,极轻,就是没有双剑那一声交鸣,也难以被人发觉,乃是暗器机簧按动的声响。 秦闽不发一声,短剑坠地,人慢慢地也倒了下去。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哟,还真的是络绎针啊,先前他们都说在小总管手里,我还不信呢。” 这声音带着些肆意,带着些轻佻,不像一个江湖人,倒很像那些家世豪富的纨绔公子。然而林皆醉却慢慢敛了神情,他抬起头来,声音中多了一分庄重,“宁颇黎,宁左使?” 何为络绎针? 这是江湖中一件极为神妙的暗器,传闻它最早由暗器大师南息子制作,后来青衣教左护法杨断琴、青林庄庄主越赢等人都曾是这件神兵的主人。江湖中更有人认为络绎针堪称天下第一暗器,这话固然有所夸张,但络绎针确也有两个地方,天下再无暗器可及。 第517章 左使(1) 一是络绎针速度奇快,若无防备,就是武功绝顶的岳鸣也无法躲过;二是络绎针中的暗器材质与众不同,本身就是一种毒物,入血既融,一旦中针,救无可救。 不过,最后一筒毒针已被青林庄庄主越赢用完。后来得到络绎针之人,就只能放其他毒针或普通银针在里面。就算如此,这依然是一件罕见的利器。 当年岳鸣遇刺之后,最后一击就是出自改造过后的络绎针。后来他把这件暗器交给了胡绝,胡绝研究了一段时间,虽将络绎针外形恢复如初,内里的毒针却终不能复原,他已是半隐退于长生堡,便把络绎针给了林皆醉。 没想到,林皆醉却与络绎针有缘,十五岁时,他碰巧寻到一种毒物制成暗器,竟能与当年的络绎针一般入血即融,虽然较之当年的毒针毒性仍是略逊,但也已是极为烈性的毒药。南息子当年制成的神兵,在他手下竟是恢复了八成威力。 小总管在江湖上得了辣手的名声,秦闽等人对他那样的惧怕,有一半的原因,便是他手握络绎针的缘故。 此刻林皆醉听得宁颇黎的声音,手指便再度搭到了络绎针的机簧之上。他面色温文如常,心中却已转过许多制敌的念头,随即又被他一一打消。这位左使武功极高,除却络绎针还有一些希望,别的法子,恐怕都难制得住他。 便在此时,两扇木窗忽然无风自动,向两侧打开,一阵阵碎雪和着冷风直吹进来。房中几人看得分明,外面一棵树上,正立着一个高瘦的白衣人,目中含笑,口角春风。 虽是江南,但此时因有小雪,天气仍是冷的。宁颇黎身上却只穿了一件白夏布的长衫,可见此人内力之高,已经到了不避寒暑的地步。 宁颇黎分明见到几人目光都投向他,他却只看向了林皆醉,“你便是小总管么?三流武功,二流的本事,靠着一筒络绎针,倒也在江湖上混出了一流的名气,有点意思,来,我倒是挺想见识一下。”说着点了点自己胸口,脸上全是笑意。 这人说话委实刻薄,但林皆醉自幼克制惯了,这点言语实在算不得什么。他微微一笑,颔首道:“宁左使。” 宁颇黎见他年纪轻轻,这样沉得住气,倒不由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复又笑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林皆醉是吧,众人皆醉我独醒,不如皆醉。这名字谁给你起的,还有点意思。” 他竟还说笑起来了,林皆醉目中光芒一闪,随即敛去。这一次他没有回答宁颇黎的话,不言不动,暗自估算着周遭形势。他心里明白,络绎针若出手,便须一击必中。以宁颇黎的身手,一次失败之后,必定不会给自己第二次机会。 他正寻觅时机之时,一道褐色身影忽然自他身边一掠而出,直奔宁颇黎而去,那人也是身形高瘦,一双浅琥珀的眸子在雪光下一闪,竟是霖哥! 这年轻人极是胆大,纵然面对之人乃是天之涯左使,依旧悍然出手。他手中长剑光芒若电,速度奇快。宁颇黎咦了一声,似乎对这青年也颇有兴趣,树枝上未见他如何动作,霖哥的一剑却已被挡下。霖哥在空中无所着力,一个倒翻,双脚登上旁边另一棵树的树干,借力之下,第二剑已然刺出。 这一剑速度仍是极快,剑至宁颇黎面前,剑尖忽然一颤,化为三招,分别刺向宁颇黎头胸腹三路,宁颇黎手指轻挥,连续三指点上剑刃,铿然之声仿佛金石交鸣,再度挡下霖哥一击,随即一指挥出,内力如若惊雷,硬把这年轻人逼至树下。 两击未中,霖哥全无退缩,他身体如猿猴一般疾速攀援而上,将至宁颇黎所在树枝之时,他忽然低喝一声,一跃而起,这一下跃得极高,已到了宁颇黎头顶之上,他双手持剑,居高临下,直刺宁颇黎的天灵!这一招十分凶狠,全然不是中原武林的路数。 宁颇黎眼睛一亮,“原来你是……”他后几个字声音很低,下面人最多只见到他嘴唇开阖,并不知他说了什么。在剑刃将至之时,宁颇黎身子忽然平移,随后跃起,双脚连环踢出,一脚向剑,一脚向人。他的姿势颇为闲适,若不是身在空中,就仿佛闲庭漫步一般,但这两脚力道却是极大,霖哥手中长剑被他一踢两段。霖哥本人连翻三个筋斗,这才避开宁颇黎的第二脚,人又落回了树下。 霖哥连出三剑,第三剑更是尽其所学所能,却仍被宁颇黎轻松化解,连兵器也被踢断。可见这位天之涯左使武功之高,实是当世罕见。但霖哥年纪轻轻,犹能在宁颇黎手下全身而退,也是颇为难得之事了。 几乎在霖哥落到树下的同时,林皆醉的手指已经触上了络绎针的机簧。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挟风雪而来,长声而笑,“宁颇黎,果然是你在这里!” 若是不相干的人听到这句话,多半以为这是旧雨重逢,可这一声长笑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道雪亮的剑光。 剑光也不太像剑光,更像是日光。 而随之而来的那个人,也像是一个小太阳。 林皆醉放松了手指,脸上不自觉地带出了笑意。 那如同阳光一般炽烈的剑光逼近宁颇黎,宁颇黎“咦”了一声,“你来了?”从腰间反手拔出一把软剑,手一抖,软剑笔直刺出,恰与剑光相对。双剑碰在一起,周围的树枝都被剑光翻绞的粉碎,两人也一并落到地上。只是宁颇黎落地犹自飘逸风流;那人便要随性些,身子一侧还在地上翻滚了一下,起来又时沾了半身的细雪。 宁颇黎收回软剑,看一眼面前的人,眼角扫过身怀络绎针的林皆醉,摇头道:“真没想到你也来了,也罢,改天再说。”说罢,他飘身便走,天之涯左使的轻功极高,这里诸人都不及他,片刻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外,空余一片风雪满襟。 第518章 左使(2) 新来那人也不在意,他转过身,欢欢喜喜地把林皆醉抱了个满怀,“阿醉,好兄弟,好久没见你啦!” 林皆醉也笑了,自他来这分舵以来,第一次笑得这般发自内心。他拍一拍那人背心,“白虹,你回来了。” 新来这剑术高手,正是姜白虹。 同随胡绝学武,林皆醉成了长生堡中的小总管,姜白虹与他走的路子又不一样,他天赋极高,尤以剑法一途造诣颇深。十六岁的时候,胡绝就道:“我是教不了你了,你自己出门游历去罢。见识些出众人物,多打几场架,然后再回来。” 姜白虹说好,真就出去了两年,他剑法高,年纪轻,很快便在江湖上闯下了名号,见识过各家武学之后,他的剑法更上一层楼,十八岁的时候,百晓生排兵器谱,他居然入了前十位。岳鸣惊讶之余,亦是十分的自豪得意。 之后数年,姜白虹的剑法一路突飞猛进,江湖人都道:要是百晓生再排兵器谱,姜白虹定能排进前五,就是前三也不是没有可能。又有些人私下议论:虽然天之涯多了左使右使,可岳鸣也养了个好义子。而天之涯中,右使低调,尚未与姜白虹朝过面,可宁颇黎已和他交手过两次,每次皆是平手。算上这次,已是第三次了。 现下姜白虹出现在这里,则是因为他先前出门去剿灭江南一窝水匪,这些水匪武功虽不及他,人数却是不少,姜白虹花了好久才料理完此事,回长生堡时路过这分舵,恰遇上了林皆醉与宁颇黎。 二人已有数月未曾见面,姜白虹放开林皆醉,上下打量他几眼,复又抱了一下,这才颇有遗憾地道:“宁颇黎这家伙,他看你在这里,又有络绎针,竟就走了。本来我还想和他再打一次来着。”又问林皆醉,“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柳叔派你有什么事?”林皆醉还没回答,他一眼看到霖哥,又道:“这小哥剑法不错啊?你身边新来的?” 林皆醉笑道:“你一下子问我这许多事,倒是让我先说哪个?这样罢,我这边尚有一点事情,等我处理完,再和你细谈。” 姜白虹笑道:“好,你先去忙你的。我去迎春酒肆那儿等你。” 林皆醉道:“好。” 林皆醉便回到厅堂中,料理完后续一应事宜。这时他发现霖哥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便问道:“霖哥呢?” 其他人都不知道,只有严城面上露出羞愧神色,道:“回小总管,他……他走了。” 他当时不是没想过拦阻,然而想到自己方才为了自救把事情栽到霖哥头上,那阻拦的话就再说不出来。 林皆醉没说什么,分舵里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他最后交待了几句,便离开了这里。 雪已经停了,一弯新月高高挂在天上,带着些昏黄的颜色,朦朦胧胧的,于是四下里的景物,也仿佛笼上了一层薄纱。地面上终还是留下了薄薄的一层积雪,也亏着这些积雪,林皆醉看到了上面残留的一行脚印。 他沿着这行脚印一路追了下去,越走却越是熟悉,抬头一看,巨木大石赫然眼前,原来他又来到了石阵那里。 石阵最外面,一根巨木的附近伫立着一个高瘦静默的身影。 林皆醉停下了脚步,看了那身影片刻。霖哥也看到了林皆醉的到来,他忽然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他一说话,林皆醉就知道为什么霖哥在分舵中未曾开口了。他的声音粗粝,语调发声皆怪异生硬,说这么简单的几个字,也颇花了一些功夫。 林皆醉便答道:“这是中原的机关阵法。” 霖哥又问道:“谁的?” 他的话十分简略,但林皆醉大概也猜到了他的意思,道:“是我……一位友人多年前设计建造,后来,长生堡的胡绝胡先生又加以补充。” 霖哥思量了一番,道:“我看不懂。” 林皆醉道:“你原来自西方翡冷城,并未学过阵法,一时不明,也是情理之中。” 霖哥忽然自雪地中转过身来,一双浅琥珀色的眸子紧紧盯住了林皆醉。 林皆醉神色不变,轻声道:“我听说,翡冷城训练杀手极为严格,那里的杀手个个剑法高明,出入无声,他们有个绰号,叫做沉默的影子。你的剑法正是翡冷城独有,从相貌来看,也仿佛西方之人。” 西方翡冷城的杀手组织之于中原,近似于一个传说中的名字。据说这个组织的杀手多是孤儿,从小训练,刺杀对象则多为西方王公贵族。霖哥生得高鼻深目,眼眸呈琥珀颜色,全不似中原人物。秦闽曾一度怀疑他来自北疆,却未曾想,这年轻人实是翡冷城之人。 霖哥继续盯着林皆醉,手指也搭上了剑柄,林皆醉的神态却很自然,他道:“中原话你都听得懂,很是难得。只我听你言语上似乎有些艰涩,不知是什么缘故?” 霖哥又看了他一会儿,却见林皆醉只是宛若闲话一般,并未有其他什么动作,终于慢慢地道:“杀手不准讲话,我七年没说话,我母亲是中原人。” 说这么短短的几句话,他也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林皆醉耐心听着,只等他说完了,方道:“原来如此,难怪你既会听,也会说。却不知你为何要来到中原呢?” 这句话问得平淡,语气仿佛闲谈一般,但霖哥的手指却握得更紧了,手背上的青筋突起,过了片刻,他终于道:“我逃出来。” 是的,我是逃出来的。 这一句话,乃是他隐藏在心中最大的秘密,就是在与严城相处的两个月时,他也未曾说出口。可是此刻面对着林皆醉,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真的说了出来。也许是因为这句话藏在心里太久了,说出之后,他反觉一阵轻松。 林皆醉微微笑了,他开口,说的话却是霖哥怎么也没想到的,“叶落归根,这很好啊。” 霖哥虽然懂中原话,但像“叶落归根”这样的成语,他却是第一次听到。不过这四个字并不难理解,他细细咀嚼了一会儿,心中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乳黄的月光泼洒在雪地巨木之上,霖哥慢慢地放松了握在剑柄上的手,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听得林皆醉开口,语气一如既往,“你愿意入长生堡,在我身边做事吗?” 霖哥怔住,先前就是严城,也没能打保票让他留下,面前这人地位高于严城,他竟然要留下自己?林皆醉却不等他的回话,续道:“别的我不能保证,但你若留在长生堡一天,我就护你一天。” 霖哥再度怔住,片刻后,他重重点了点头。 林皆醉微笑,“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姓什么了吗?” 霖哥半晌后道:“我不知道。”停顿了一会儿又道:“过去我叫哥林。” 林皆醉明白了,霖哥原来是他把名字倒转而来,想一想道:“既如此,你同我一般姓林可好?从今往后,你便叫做林戈,金戈铁马之戈。” 霖哥未加思索,“好。” 林皆醉赶到迎春酒肆的时候,姜白虹已经喝下去半壶酒了。 “你怎么才来。”他抱怨了一句,又道:“老板进了新酒,你尝尝。”说着,推了一只酒杯过来。 酒是新的,酒杯却是旧的,上面还有一道裂纹。事实上,这本来就是个很平常、很破旧的小酒馆。唯一不平常的地方,是它乃是距离长生堡最近的一间酒馆。 五年前,林皆醉第一次出门为长生堡办事归来,那一次他在外杀了几个人,合并了一个小门派。那小门派门风并不正,也颇做过一些歹事,尽管如此,对这门派下了辣手的林皆醉心中仍是有些郁郁。 因着这一点郁郁,他便没有直接回长生堡,而是走进了这间酒肆。说来也巧,那天阴雨绵绵,酒肆中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正准备出门游历的姜白虹。 “怎么这样巧!”姜白虹跳起来,“我刚要出门,你就回来,咱们一起喝杯酒吧?” 林皆醉点了点头,看到姜白虹的那一瞬间,他心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郁便少了几分,待到二人说说笑笑,喝了几壶酒之后,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难过。 再后来,这便成了二人之间的一种默契,每次有姜白虹或林皆醉出门,或者二人回来的时候碰上,总会在这里喝上几杯。 林皆醉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和姜白虹轻轻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你这次出去顺利吗?”他问姜白虹。 “还行。”姜白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这次的任务你也知道,水匪人虽多,可没什么能人,清了他们倒罢了,就是这些水匪上面好像还有人,我带了他们那里的账目什么的回来,等会儿你帮我看看。” “好。”林皆醉一口答应,姜白虹反过来问他,“你怎么雪天里就出来啦?这分舵我还记得,咱们小时候来过一次,我记得仿佛是胡三叔带我们来的?” 第519章 左使(3) 林皆醉笑了笑,“是。”就把这次的事情说了一遍,姜白虹一听,也很惊讶,“还有这样的事?真是那个秦闽干的?” 林皆醉答道:“是。其实来这里之前,我就听到了一些消息,说是秦闽为了儿子娶妻的事情,付出大批聘礼,很是轰动。以秦闽的收入,拿出这些钱并无可能,待到我过来之后,他偏又讲出大雨暗器之事,嫌疑更多了几分,最后我吓了吓他,他果然便出手了。” 姜白虹笑道:“就说你办事最厉害。”又好奇道:“秦闽最后扔出那个带烟的暗器,可不是咱们长生堡的东西,那怪里怪气的样子,倒象是唐门的。” 林皆醉道:“是,那应是唐门的‘如烟’,只不知是秦闽当年偶然收集来的,还是他给自己留的后手。” 姜白虹奇道:“不都说唐门的暗器厉害吗?听你一讲,也就是那么回事。” 林皆醉笑道:“‘如烟’不过是唐门三流的暗器,要是第一流的,我大概也不能坐在这里和你喝酒了。” 姜白虹好的是天下剑法,对暗器之类并不很熟,听了这话便道:“再怎么一流的暗器,还能比你的络绎针厉害?哎,不对啊,”他皱着眉头喝了一杯酒,“按你的意思,这秦闽当内鬼是为了钱,难道是因为宁颇黎拿钱收买了他?这不会吧?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林皆醉笑了,替他把酒杯斟满,“我帮你理一下思路,秦闽是内鬼,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原本就是天之涯的人,潜伏分舵中为天之涯做事;另一种,是他本是长生堡的人,但是后来被宁颇黎用钱收买,于是做了内鬼。你方才说的,便是第二种可能。” 姜白虹点了点头,林皆醉续道:“好,那我们就按这第二种可能来看,收买一个内鬼,总是要有所图谋,宁颇黎连续毁了三次其他分舵运来的钱粮,听着虽然让人气恼,可是,并毁损不了长生堡的根基。”长生堡这些年积累雄厚,这一点事情,连伤筋动骨都还算不上。 姜白虹一拍大腿,“对呀,还是你说得明白。宁颇黎又没毛病,毁几次钱粮算得了什么啊。可要按你那第一种可能来看,说秦闽是天之涯的人,那就更不对了,他辛辛苦苦潜伏这么多年,就为了做这么点小事?”他双眼发亮,看着林皆醉,“阿醉,我就知道你最聪明,赶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皆醉道:“我射络绎针的时候,用的是麻药,宁颇黎走后,我叫醒秦闽,审出了实情。” 原来林皆醉虽然寻到毒药再现络绎针,但是他在络绎针中放的却不全是毒针,一筒络绎针可发射五次,其中两次是毒针,另外三次,林皆醉只是在针上淬了麻药。 “秦闽是内鬼,但是,第一次钱粮被劫,其实还真是凑巧。” 第一次钱粮运送来的时候,宁颇黎凑巧在附近,顺手放了一把火,众人忙着救火的时候,秦闽一时贪念发作,拾了些银子藏了起来。之后因为情形混乱,并没有人对他产生怀疑。秦闽因儿子聘礼一事正是缺钱的时候,拿到这笔意外财喜后心生歹念,便生了一个主意。 “后来宁颇黎再来那两次,都是秦闽通风报信。”林皆醉叹道。 “什么?”姜白虹大惊。 “是,想都想不到吧?”林皆醉道:“他也不敢直接去找宁颇黎,只是故意在外面散播风声,恰好宁颇黎一直在附近,这个人随心所欲,真就又来毁了两次钱粮。每次宁颇黎出手,秦闽就乘乱偷拿银子。就这他也还不太放心,后来还毁了账本,副舵主严城不知情,见账本没了也不敢上报,还自己假造了一本……秦闽这么折腾了两次,加上他第一次偷藏的银两,一共得了七百一十三两五钱银子,都被他用在了两个儿子的聘礼之上。” 姜白虹简直不敢相信,“怎么有这样又蠢又毒的人?” “是啊。”林皆醉也叹了口气。 宁颇黎每次来,不是只烧东西,他还要杀人的,他来的后两次,就有十一个人死在他手里,伤者更多。为了几百两银子,没了十一条鲜活的人命。 “录完口供,我直接杀了秦闽,严城的职务也被我免了。等一会儿回长生堡,再寻合适的人手接替。”林皆醉说道。 “杀得好!”姜白虹深表赞成,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刚才那个小哥剑法很好,我看他的武功路数,倒象是西方翡冷城的?这可罕见。”中原武林虽然对翡冷城所知甚少,但如姜白虹这般熟知天下剑法,自然可以一眼看出他的武功路数。 “正是。”林皆醉把林戈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姜白虹嘿了一声,评论道:“这个严城也不怎么样,我还当他真把林戈当儿子看呢,这还没怎么着呢就甩锅,你把他要到身边来就对了。” 林皆醉失笑,“谢谢你啊,我怎么做你都说好。” “这是自然。”姜白虹道,“我不挺兄弟挺谁啊。” 他们两人一起喝了三壶酒,随后踏雪回到了长生堡。 在即将进门的时候,林皆醉忽然停下了脚步,姜白虹本来在他后面,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嘿……你干什么?” “你看那枝梅花。” 要是林皆醉不说,姜白虹根本注意不到墙角里还有一小树梅花,细细的枝条,花瓣淡黄透明,上面沾着几点雪珠,在风中细细地颤抖。 林皆醉小心翼翼地折下一枝梅花,动作轻到连上面的雪珠都没有掉落。他捧着那枝梅花,走进了长生堡的大门。 姜白虹撞了一下他的肩,笑嘻嘻地道:“你是给小夜的吧。” “是。”林皆醉并没有否认。 第二天一早,林皆醉先去见了大总管柳然,将分舵的事情汇报给他。柳然笑着道:“昨天晚上你们两个那么晚才回来,该多休息一会儿。”又道:“就是年轻,也要注意身体。” 林皆醉回道:“多谢大总管,我还好。” 柳然无奈道:“你们这些年轻人。”随后他道:“这次的事情你处理的很好,分舵舵主你自行安排罢,也不用说与我听。等一会儿白虹来了,我有件重要的事情和你们讲。” 说曹操,曹操就到,姜白虹从门外探个头进来,“柳叔你找我?” 柳然笑道:“是啊。你见过堡主了吗?” “见过了。”姜白虹说:“义父让我来找你,说是有什么事。” “是有件大事,这次是要你们两个一起去做。”柳然道:“上次你出去清的那窝水匪,背后确实还有人。” 姜白虹哈了一声,“我就说嘛,进去的时候就觉得不对。他们背后的人是谁?” “寒江上有一伙人,绰号叫做‘天罡三十六’。你们听说过没有?” 姜白虹隐约知道一点儿,“听说也是一伙水匪,好像武功都挺不错的?”说着不由跃跃欲试。林皆醉了解的就更多一些,“听说这伙人以天罡为号,计有三十六人。首领是崆峒弃徒,但武功更胜其师,名号叫做托塔天王曹猛。他们借助寒江地利,做了不少恶事。” 柳然道:“正是这样,白虹你先前歼的那伙人,就是天罡三十六中一人的手下。堡主的意思,是让你们两个联手……”话没说完,姜白虹兴奋道:“我们俩联手,做掉天罡三十六?” “不是,”柳然微微一笑,“是你们两个联手,以向天罡三十六出手为名,除去宁颇黎。” “除掉宁颇黎?”姜白虹先是一怔,随即兴奋起来,“早就该干掉这家伙了!” 宁颇黎在这三年里给长生堡惹的麻烦,估计比天之涯其他所有人加在一起都要多。不说别的,就只林皆醉昨日处理的分舵之事,虽然是秦闽背后作梗,但真正出手的却是宁颇黎,他随随便便一伸手,分舵里便没了十一条人命。 但真想杀掉此人,却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宁颇黎武功极高,长生堡内,武功确定在他之上的只有岳鸣一人,但岳鸣身为长生堡堡主,总不成天天去堵他。其他人中,姜白虹和宁颇黎交手过两次,这两次均是平手。固然姜白虹在剑法天赋上几是无人可比,但他自己也清楚,和宁颇黎动手,自己输是未必,想杀对方可也是未必。 单要是武功高也就罢了,宁颇黎外表狂傲,其实很会审时度势。就以昨日为例,天之涯左使忽然出现在分舵中,要找林皆醉麻烦。可是宁颇黎一见到姜白虹来了,自己需得同时对上一个姜白虹和一筒络绎针,又兼距离长生堡不远,当机立断,立时便走。其实当时他若不走,也不见得一定会输,由此可见此人性情,实是十分的谨慎。偏偏此人轻功也是当世一流,他存心要走,想追上都不容易。 想到这些,姜白虹不由又好奇起来,“柳叔,你是怎么个打算?” 第520章 寒江(1) 柳然笑道:“天罡三十六里,有个女子叫李三娘,是宁颇黎的情人,下个月十五是她的生辰。宁颇黎那一天里必然会到。” 林皆醉皱了皱眉,问道:“大总管,宁颇黎素来风流多情,万一那一天……” 柳然笑道:“我知道你的担心,但这李三娘现下是我们的人,她说那一天宁颇黎会来,便必然会来。” 林皆醉微惊,他并不知柳然已然做下这些布置。柳然又低声和林姜二人说了一番话。待他说完,姜白虹伸拇指赞道:“柳叔,真有你的!” 柳然笑道:“这主要是堡主的意思,我不过筹划些细节。” 林皆醉听了这些布置,却又仔细思量了一番,随后和柳然从头到尾,细细地完善了一遍。姜白虹知道自己对这些细务不算擅长,并不过多参与,只坐在一旁听二人说话,偶尔才插上一两句嘴。 良久,柳林二人方才商讨完毕,林皆醉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大总管,我有一事想问。” 柳然笑道:“你说。” 林皆醉面色仍然沉静,道:“若这次没能除去宁颇黎,便不能放过天罡三十六,是不是?” 柳然怔了一下,随即笑道:“阿醉,你读的书最多,自然懂得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的道理。” 林皆醉点了点头,天罡三十六人虽不多,但占据了寒江上水路要害,距离长生堡也不算很远。就是没有宁颇黎,早晚也要与之一战的。 姜白虹则问道:“对了柳叔,海哥是不是还没回来?” 柳然的面上便多了些无奈,“是啊。” “还在塞外?” “是。” 姜白虹抓了抓头,柳然嘱咐他,“你可别在你义父面前提这事儿。” 姜白虹道:“我自然知道,刚才去见义父,我一个字都没多说,这不是到柳叔你这里才问的。” 柳然笑道:“知道就好。下个月还要出门,你们两个都去好好休息一下。” 林姜二人联袂出门,姜白虹向林皆醉道:“你说海哥这是怎么想的?怎么就不肯回家呢。” 林皆醉并未多做评论,只道:“人各有志。” 姜白虹口中的“海哥”指的乃是岳鸣的长子岳海灯,几人从小一起长大,姜白虹和他相处的也很不错。早先的时候,岳海灯与姜林二人相仿,也是一般的代表长生堡行走江湖,处理些江湖事务,且因他是长生堡少主,受到的栽培更加不同。先前都还好,可近几年来,他忽地离开了长生堡,一心想要加入塞外的黄沙帮。 这黄沙帮历史不过十年左右,规模也不大,闻说最多时也不过二三十人。他们行走于塞外沙海之上,骑劣马,跨长刀,一不邀名,二不图利,专以歼灭沙匪为任。 十年来,死在黄沙帮刀下的沙匪也不知有多少人,只是黄沙帮在塞外虽有名头,但在中原知晓他们的人却并不多。岳海灯行走江湖的时候,偶然间听说了他们,这几年来便一心想要加入其中。没想这黄沙帮人虽不多,考察却十分严格,时至今日,闻说岳海灯尚未成为黄沙帮正式一员,而从他上一次离开长生堡到现在,也有了一年多的时间。 姜白虹叹气道:“要是我,早就回来了。”他自幼流浪街头,对家这个字眼无限向往,被岳鸣收养之后,更把长生堡当成了归属之地。因此他对岳海灯的行为,着实不能理解。 林皆醉没有答话,姜白虹可也没等他答话,又道:“你说人各有志,我想着,大约是海哥觉得和沙匪动手过瘾?从前我去塞外,和沙匪也打过一次,虽也痛快,但我还是觉得,和宁颇黎这样的高手打架更有意思。只是这人太滑头,你别看我和他打过两次,其实那两次旁边有人,打得都不过瘾。什么时候能和他好好打一场就好了。”他话说得太急,忽然咳嗽起来,腰也弯了下去。 林皆醉叹口气,“我看大总管说得对,你是得去好好休息一下。” 姜白虹站直了身子,眼睛还是很亮,“我可舍不得。” 他说的,是舍不得现在的生活。 姜白虹身上的入骨眠缠绵入骨,这些年来,岳鸣与胡绝一直为他寻医访药,他也成为了年轻一代中的剑术高手,但“活不过三十岁”这个魔咒,却一直未解。 林皆醉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道:“好。” 姜白虹笑了,“我去看看胡三叔,你要不要一起去?” 林皆醉道:“我那边还有些事,你先去吧,替我向胡三叔问声好。”这倒不是他托辞,林戈入堡,分舵舵主,又有攻打天罡三十六,需得调配堡中水路上的好手等事,都需他去一一安排。 姜白虹道了一声好,转身离开,走了一段忽又想到了什么,回头大声问:“昨晚那梅花,你给没给小夜啊?” 林皆醉唇角泛起一个笑来,“给了。” 姜白虹好奇,“你什么时候给的啊,我怎么不知道?” 林皆醉却只是笑,并没有回答。 之后的几天里,林皆醉一直都很忙碌,其他事情进展的都还顺利,只有在调配人手一事上,出了一些问题。 与天之涯的“大雨”相对,长生堡也有一支精锐的人马,名称便叫做“雷霆”。这一次的行动,除去林皆醉与姜白虹二人外,其余人手便需从“雷霆”中调配而出。但天罡三十六水匪出身,水里功夫多很了得。雷霆中的人手却出自天南海北,身手固然个个出众,但说到水里功夫,却未必均是如此了。 就在这个时候,柳然把林皆醉找来,笑道:“我介绍一个人给你。” 在柳然的身后,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此人身形不高,生的浓眉细眼,看着便是武功不凡之人。柳然道:“这一位乃是钱彤钱头领,来自大理段氏,得知天罡三十六一事后,特来相助。” 林皆醉心中有些惊讶,他知道长生堡与大理素有合作,但是并未想到大理愿派人手参与此事。 第521章 寒江(2) 但他面上自然全无表露,反是笑着与钱彤见礼,又寒暄了几句。 一番交谈之后,林皆醉这才知道钱彤本是大理段氏的侍卫头领之一,大理有苍山洱海,钱彤自幼便生活在洱海旁,水性精熟。跟随他而来的还有四个手下,武功水性也均是不错,愿意一同前往。 钱彤向林皆醉道:“小总管有所不知,天罡三十六中有一对兄弟,名叫年不演,年不遇,原本出身大理,后来背主叛逃,我有好几个兄弟也死在他们手里。我早就立下誓愿,非杀了他们不可。” 林皆醉点了点头,赞道:“钱头领高义。” 待到林皆醉与柳然独处的时候,他还是问了一句,“宁颇黎的事情……” 这话只说了半句,但柳然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不知道。” 柳然又解释道:“钱彤原是大理派来送信的,恰逢此事。年氏兄弟曾杀掉大理段氏的一位重要人物,此事当年闹得很大,大理一早就对那对兄弟下过格杀令。就算我们这次不对天罡三十六下手,钱彤他们几个也想着要去试试。宁颇黎那边,主要还是要你和白虹动手。” 林皆醉点了点头,就算钱彤等人不参与宁颇黎之事,但一下子多了五个水性好手,对他还是很有帮助。 又过几日,林皆醉带了四十名雷霆中的精锐,连同钱彤五人,一起向寒江出发。 这么一大批人一道出门,必然惹人注意,林皆醉将这些人分为五组,分路出发,他自己则带了林戈,与钱彤几人一路前行。 这一路上又恰逢细雪,钱彤咋舌道:“都说江南温软,原来也是会下雪的。” 林皆醉道,“江南的雪也只得如此了,钱头领日后若有兴趣,可去江北一游,那才是真正的冰天雪地。” 钱彤道:“那可又太冷了,现在这样正好。” 林皆醉笑了笑,又问道:“如今寒江里的水也是冷的,不知钱头领可能适应?” 钱彤笑道:“这个无妨,往常冬天里我们也是下过水的。我家祖传一种特制的药酒,下水前喝上几口,泡上一天都没事。”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银质扁壶。 林皆醉接过扁壶,打开闻了闻,一股药味直冲鼻子,他熟识药性,辨出其中几种驱寒的药草,笑道:“果然是好酒。”又见那扁壶上面刻了一只鹰,线条寥寥,却是双目凛然,威风十足,不由赞道:“这鹰好生神气。”钱彤抓了抓头,倒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我以前没事刻着玩的。小总管觉得好,我也刻一个给你。” 林皆醉笑道:“那我便记下了。” 几人虽然相识未久,但说笑一阵之后,倒也熟悉了很多。 晓行夜宿,一路前行,几日后,他们见到了寒江。 天下江河无数,最出名则有三条:京城越水、玉京寒江,西域红牙河。寒江位于江南,浩浩汤汤东流入海,至此不回。而林皆醉等人所处的江畔又与众不同,在他们脚下,石红如血,草木无生。钱彤诧异道:“这个地方为何如此古怪?” 林皆醉道:“这里便是一片天。” 钱彤思索道:“这名字听着耳熟。” 林皆醉道:“百年前,玉京名将云飞渡身死于此。” 钱彤“啊”了一声,“原来是这里。”不由得看向四周。他的几个手下也都好奇地四下张望,只有林戈面色茫然,林皆醉便又道:“百年前宁王叛乱,死于京城墙下,当时有一名将领云飞渡护着三岁的宁王世子一路退走,在寒江北岸一片天,勤王军队云集,云飞渡率领麾下一万五千名飞龙骑断后,硬生生阻住了勤王军队,宁王残部这才有余隙退守玉京,那一战十分惨烈,飞龙骑几是全部战死。” 林戈听得入神,不由开口问道:“云飞渡呢?” 这一路上,林戈还是第一次开口,钱彤诧异道:“你这小子原来会说话啊!”便道:“云飞渡当然也是死啦,部下都死了,他一个人怎么能活着。都传说他死的时候身中二十四箭,身上的衣甲全都是血,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来。真是条汉子。” 林戈生长于翡冷城,第一次听闻这等中原掌故,不由听得住了。钱彤又道:“这位云将军,都说他是战神转世,年纪轻轻就用兵如神,死的时候年纪也不大,仿佛是和小总管一个岁数?”说完这话,他自己也觉得不妥当,忙道:“我顺口说的,小总管别介意。” 林皆醉并未放在心上,他微笑着摇摇头,眺望远方白浪滔滔的江水,此时已近黄昏,脚下血色石滩在昏黄的日光下逐渐褪却了颜色,有呼呼声响自远方传来,不知是风声、浪声,亦或是百年不曾平息的鬼魂声音。 天一点点儿的黑下来了,那声响在暮色中愈发的分明,钱彤也不由道:“难怪这里平时没人敢来,听着是有些个瘮人。” 林皆醉微笑不语,若有这里常有人来,他也就不选此处为集合的地点了。 又过片刻,几人便闻马蹄声响,原来是雷霆的其余三组人马先后到了,诸人下马一一同林皆醉见礼。林皆醉道:“看好马匹,噤声,等待消息。” 雷霆共分成五组人马,但此刻集合在此处的只有三组。另外两组已经提前赶到了天罡三十六那里,按照计划,一组会在李三娘的帮助下在天罡三十六的水寨里埋下炸药,另一组则会去船坞处放上一把火。 见到火光的时候,也便是林皆醉带领的这些人出发之时。 这个时候的炸药,杀伤力还没有大到后世的程度,林皆醉设计炸药也主要是为了引发混乱。在船坞放火则是为了防止天罡三十六中有人趁乱乘船离开。按林皆醉对宁颇黎的了解,这个人素来喜欢乘火打劫,看到这种情形不出手几是不可能的。 而他出手的时候,就是送命的时候。 李三娘虽是内应,但宁颇黎武功极高,人又谨慎,若是李三娘暗地出手又或下毒,杀他的可能性都不高。 第522章 寒江(3) 但是,下一点其他的药还是可以的。江湖中有一种奇药,名为“一梦如是”,几近无色无味,服下之后便会丧失内力。不过,一梦如是对内力越高的人影响越小。如宁颇黎这般武功中了,大概会有一炷香的时间丧失内力,不过,足够了。 因为那时,姜白虹会出现。他一路未与林皆醉同行,早早埋伏在寒江一侧,待到宁颇黎内力丧失之际,他便会现身,与林皆醉联手,除掉他们这个心腹大患。 一行人在江边等待,不久江上大雾升起,他们距离虽近,却连江水也看不清楚。林皆醉来到高处站立,观测江心状况,但白雾实在太大,即使他登高望远,仍是难以看得分明。 林戈见他登高,半晌不曾回来,便也走了上去,站在林皆醉的身后,其余人仍等在江边。又过一会儿,天上一轮圆月冉冉升起。钱彤也走了过来,搭讪着道:“还真是有点儿冷。”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那只扁壶喝了两口,顺手又递给林皆醉,“小总管也来一口驱寒。” 林皆醉接了过来,略一沾唇便即放下。这倒不是他好洁,而是出自谨慎之故。钱彤又递给林戈,林戈喝了一口,眉头大皱,连鼻子都皱了起来。 钱彤不由哈哈大笑,刚一出声又控制了声音。他其余几个手下也都各自拿出携带的药酒驱寒,又与雷霆中人分享。这药酒果然灵验,喝下没多一会儿,众人身子都暖了起来。江畔寒气虽重,亦无所觉。 忽然间,钱彤“咦”了一声,指了前方道:“小总管,那里是不是起火了?” 林皆醉顺他所指看去,只见远方遥遥一点火光。一片天距离天罡三十六的水寨并不算远,此刻看去,那火光不大,在风中摇曳不休。其他人听到钱彤的话,也都纷纷看了过去,有人不由兴奋道:“看来是已经成功了?” 林皆醉却觉得有些不对,按说要是船坞起火,不该是这样一点点火苗,况且也没有听到爆炸声音,便道:“都不要急,小心戒……” 一个“备”字尚未出口,忽然轰隆隆一阵爆炸声响,震耳欲聋,随即烟尘四起,碎石纷飞,好些人在爆炸中应声倒地,鲜血溅上了血色一般的红石。 不是天罡三十六的水寨,这次的爆炸声,竟发生在他们的周围。 炸药突如其来,距离极近,众人全无防备,况且这炸药与寻常不同,威力竟然极大。纵以雷霆中人身手之高,也有七八人当场身死,伤者更多,他们骑来的马匹也被炸死数匹,剩下的马惊恐嘶叫,情形混乱之极。林皆醉身上亦被碎石擦出多条血痕,双耳轰鸣不已。他不顾这些,喝道:“向我靠拢,不要慌张!” 这句话运了内力在里面,但此时许多人都如他一般耳鸣,实在听不清楚,林皆醉一时拦不住旁人,一眼看到林戈在自己身侧,便将他一把拉起,护在身后。就在此时,江雾中几条小船靠近岸边,从船上跳下许多人手,各持刀剑,向他们冲杀过来。原来这些小船在白雾起时便悄悄而来,藏在切近,江雾隐住了小船,一片天处那特有的声响又遮住了桨声,竟然一直没被发现。 林皆醉的目光,却看向了那些人中打头的一个,此人身形高大,手持一把巨斧,正是天罡三十六的首领托塔天王曹猛。 炸药、忽然出现的天罡三十六,林皆醉明白,自己已经中计了。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是有了内鬼还是消息泄露?这时候已经来不及细究。林皆醉指甲一掐掌心,不计其他,只默念三声:冷静,冷静,冷静。 冷静。 他任小总管这些年,并不是没有遇到过危急的时候,之前最严重的一次,他在莫干山中与下属失散,一人独对欲除他而后快的十余名江湖好手,靠着一筒络绎针、一身轻功、一把短剑也挺了过来。这一次面前虽有强敌,但身边尚有二十余名雷霆好手,尚有一搏之力。 他从怀中取出一支玉笛,这支笛子极短,大约只有寻常笛子的三分之一左右,通体洁白,声音极其尖锐,直刺入耳。雷霆中人听到笛声,一个个复又振作起来,他们自是识得,这是雷霆的召集信号之一。 林皆醉喝道:“不过是提前遭遇了天罡三十六而已,无甚可怕,布阵!” 雷霆毕竟是长生堡最精锐的卫队之一,瞬间失措之后,现下也已反应过来。立时以七人一组,布成了三个阵势,这是柳然当年精心设计,后来林皆醉又在细节处加以改善的七窍玲珑阵,借此阵之力,七人足可抵挡两三倍的好手。 林皆醉将重伤者安排在阵势中间保护,自己则同林戈一起,站到了钱彤几人身边,道:“钱头领,同仇敌忾的时候到了。”另一边却低低声音与林戈道:“注意他们几个。” 这个时候,他无法再相信一个外人。 这一切事情说起来似乎繁琐,其实也不过是发生在顷刻之间。眼见天罡三十六诸人将至,林皆醉一挥手,一轮暗器骤然射出,天罡三十六猝不及防,打头的几人都被射中,一下子倒下了好几个,连托塔天王曹猛的手臂上也中了一只飞镖。此人性情素来急躁,气得大骂出声。 林皆醉声色不变,道:“注意防守。长枪手出列。” 阵型中的两名长枪手上前一步,他们的长枪原本是方便携带的短枪,需要时将另一根短棍组合其上便成长枪,这还是林皆醉当年自浪子莫寻欢的银血霸王枪处得来的灵感,实战之中,颇有效力。 一切准备就绪,眼见曹猛带人已到了面前。林皆醉忽觉头脑一阵晕眩,随即仿佛有一个大铁锤在他头上重重一击,他全靠着紧咬牙关,才没有当场摔倒。 然而他身边的人状况更差,长枪手手中的长枪掉到地上,拿着暗器的暗器散了一地,一时间叮叮当当,兵刃落地之声不绝,饱经训练的雷霆好手一个个站立不稳,纷纷摔倒在地,严重一些的口角边直接流出血来。林皆醉与林戈二人稍好一点,但也仅仅是没能倒在地上而已。 第523章 天罡(1) 中毒,这两个字直直地蹦到了林皆醉的脑海里。 那柄无形的铁锤依然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撞击着他的大脑,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眼前一片模糊。林皆醉忽然觉得讽刺,他们之前的计划:炸药、突袭、下毒,现在一样不差,通通用回到了他们自己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中了什么毒,但仍是勉力从怀中掏出一颗清心丸放入口中,此药于解毒无益,却可宁心定性。清苦的药味在口中弥漫开来,重击依旧,但视野到底清明了一些。 他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轻飘飘地落在他们的面前,那人开口,声音轻佻,笑意隐隐,“小总管,又见面了。” 宁颇黎,那是宁颇黎。 天之涯的左使一伸手捏住林皆醉的腕子,他刚从腰间抽出的短剑应声掉下。宁颇黎一伸手把短剑捞起,抵住了林皆醉的颈子,“看看吧,看看你的手下是怎么死的。” 那是一场纯粹的杀戮。 雷霆中人在林皆醉面前被天罡三十六一一屠杀,鲜血溅满了古战场,暗红的石头上再增血色,方才吃下的清心丸似乎已经没了作用,那片朦胧的血色一直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宁颇黎饶有兴趣看着他,“你中的毒好像不深?” 林皆醉一语不发。 宁颇黎笑道:“以前看你平常,说起来,哪个大门派没有一两个你这样管事的人呢?可现下看来,你和他们不同,骨子里倒有股狠劲儿。要不是我在这儿,先前又下了毒,天罡三十六还真不一定能赢。这样罢,我给你个机会,你要不要加入天之涯?我给你作保。” 林皆醉依旧是一语不发,宁颇黎空出的一只手拍拍他的脸,“怎么了?还有气吗?”他原意调笑,一眼却见到林皆醉的口角边慢慢地渗出血来。 宁颇黎知道林皆醉也中了毒,不过并不知到底到什么程度,先前他见林皆醉还能站立,以为小总管中毒不深,现下一看,竟然是濒死的样子,不由啧了一声,“真不行了?”一只手去探林皆醉的鼻息。 谨慎如宁颇黎,即使在这个时候,架在林皆醉颈上的短剑依然没有放开。但不管什么人,在一只手有所动作的时候,另一只手难免会松懈一点。 只有那么一点。 这一点松懈并不够林皆醉从短剑下挣脱开,但足够他按动身上的某一个机簧按钮。 细微的风声从空中传来,宁颇黎听到这声音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反应,一时他汗毛直立,疾速后退,但已然晚了,一丛络绎针笔直向后射出,正打在他的身上。 络绎针速度之疾,若无防备,就是当年的岳鸣也没可能躲过,何况两人现下距离如此之近?宁颇黎暗叫一声:“没想我今日死在这里。”却觉前胸一震,却并无痛苦。 他探手从衣衫内拿出一个小包,轻轻一抖,流光溢彩了一地的珠玉碎片。原来宁颇黎素来自诩风流,身上常带些玉佩珠花之类物事赠送女子,那一丛络绎针正打在那装珠宝的小包上,竟救了他一条命回来。 宁颇黎哈哈大笑,一脚踏在那堆珠玉之上,“天不亡我!小总管,你还有什么招数?” 林皆醉借宁颇黎疾退之机,已经挣脱了架在他颈上的短剑,与宁颇黎对面而立。先前林皆醉口角流血,其实是他咬破舌尖,挣得一线之机,尽管如此,所中毒药对他仍是影响严重,他眼前的血雾不似先前那么重,视野却依然不清晰,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宁颇黎一个人影。幸而宁颇黎口头狂妄,对络绎针到底也是忌惮,并没有即刻下手。 二人对峙片刻,林皆醉心知若下一击未中,自己未必再能觅到机会,自是十分小心;宁颇黎亦是双眼紧紧盯住他,刚才林皆醉触发络绎针,但自己竟未发现络绎针到底藏在他身上何处,这一点亦令宁颇黎谨慎了几分。 就在这个时候,曹猛结束了杀戮,看着这边的两人很是奇怪,又有些不耐烦,便走过来叫道:“宁左使,就差这小子一个了,你怎么还不动手?” 宁颇黎一句“闭嘴”还没出口,林皆醉便动了,依然没有人看清他的络绎针藏在何处,一丛细针便已经射了出来。曹猛其实也听说过这位长生堡的小总管身怀络绎针一事,但知道归知道,万没想到林皆醉全无预警,朝着自己便来了一记!他武功尚不及宁颇黎,自然无法躲开,当即栽倒在地。 林皆醉发射络绎针的时候,人便已朝着曹猛的方向一掠而去。宁颇黎暗叫一声不好,也朝着曹猛而去。他轻功本强于林皆醉,眼看就要赶上的时候,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尖锐风声,有极锋锐的力道朝他劈面而来,无形、无质、无色,这不是兵器,也不是什么暗器,竟然是一道无形剑气! “失空斩!”宁颇黎一惊,这是当年玉京第一杀手邢猎的绝技,失传江湖已久,这小总管怎么会使?眼见剑气已至眼前,躲闪不及,宁颇黎把头一偏,那剑气擦着他的面颊掠过,他只觉面上有些沙沙的疼痛,鬓边一绺头发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这时他才发现,这道无形剑气虽然也可算是失空斩,但比起真正的失空斩,威力还是小了很多。 尽管威力大打折扣,这出人意料的失空斩到底还是阻了一下宁颇黎,林皆醉先行一步来到曹猛身边。他一把曹猛从地上拽起来,同时抄起一把掉落在地的短刀抵住曹猛胸口。他向宁颇黎发射的络绎针是毒针,但射中曹猛的络绎针,上面淬的却是麻药。此时曹猛全无反抗之力,人可还没死。林皆醉简短道:“退后,上船,看不到你们时,我放人。” 天罡三十六余下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万万没想到在己方已经占据全盘优势的时候,老大居然落到了这小子手里,曹猛的副手唐留叫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要是我们走了,你把老大杀了怎么办?” 第524章 天罡(2) 林皆醉道:“不相信,曹猛现在死。”他轻轻转动一下短刀,刀刃刺入少许,唐留忙叫道:“停!” 这些人对曹猛皆是十分爱戴,天罡三十六中几个骨干商量了几句,一时可也没想出什么办法,宁颇黎在一旁笑道:“你们看他还有多少力气……”一语未了,林皆醉手里的短刀便刺了下去,曹猛前胸霎时血流不止,他冷冷道:“宁左使说一句话,我便刺一刀。” 顿时几个骨干看向宁颇黎的眼神都不对起来,宁颇黎哼了一声,他心道林皆醉身上染毒,还能坚持多久?便向前踏了一步,想要找个机会出手,谁想林皆醉马上又是一刀刺下去,随即冷冷道:“宁左使动一下,我也是一刀。” 先前唐留开口时,林皆醉那一刀很轻,不过是刺入肌肤少许而已。但之后两刀却都是刺得极深,曹猛胸前衣衫染红大片。这些人都是江湖老手,看得分明,林皆醉只要再刺一刀,曹猛说不定当场就死了;就算林皆醉不再动手,再流个一刻钟的血,曹猛也还是一个死字。醒悟到这一点,有三个人当即就挡到了宁颇黎的前面。 宁颇黎这叫一个郁闷,以他的武功,就打倒这三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但现下要是出手,可就站到了天罡三十六的对立面。若换在平时,他也不惧这些人,偏偏这时天之涯刚和天罡三十六合作,日后寒江水路上还有用到他们的地方,还真不能在此刻闹翻。他不由恨恨看了林皆醉一眼,心道这小总管好生奸猾,三言两语的,倒让这些蠢货把我看成敌人了,难道他们不知,此刻只有我才有可能救出曹猛吗? 他忿忿然磨了磨牙,又想开口,这一次却是唐留高声喝道:“宁左使,你先离开吧。”又道:“小总管,我们答应你的条件,可你也得先给老大治伤!” 林皆醉答应的干脆,“你们上船,到船上后,我给他止血,你们也看得到。等船远了,我就放了他。” 唐留忙道:“好,好!” 宁颇黎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素来高傲,心道我堂堂天之涯左使,竟被一群蠢货撵人,谁还愿意帮你们不成?便冷哼一声,“那就护好你们的老大吧。”说罢飘身远走。他这一走,唐留等人比林皆醉都要高兴,连忙地带了人手,分别上了小船,但并未划桨,而是将船停在岸边,都眼睁睁地看着这里。 林皆醉远远朝他们点一点头,便从身上取出金疮药,为曹猛包扎伤口,又点了几个止血的穴道,此时一轮明月高挂中天,月光下一切看得分明。唐留等人见了,知道林皆醉说话算数,都放下几分心来。 林皆醉又做了个手势,那些小船便都向江心开去了,此时江雾已散,直过了良久,江水中才不见船影。林皆醉长吁一口气,这时才跌坐到地上。 眼前的血雾犹未全散,他方才冒险一搏,没想到竟真被他挣了条命出来。 他从地上摸了一把长剑,拄剑前行,只见遍地尸身鲜血,不由得心头剧痛。但此刻也不是难过的时候,他一一检查,想看看有没有人还活着,只是查看一个,心头便沉重一分。 等等!林皆醉忽然停住脚步,他忽然发现一件奇异之事,他已检查了大半尸体,其余的也都在他视线之中。可是钱彤和他那几个手下呢?为何竟不在这里? 一时间,林皆醉心中惊涛骇浪一般,涌出许多可能。但他依然弯下身子,继续检查着余下几具尸体,一直到倒数第二具“尸体”时,他忽然发现,这具“尸体”,竟然还有着微弱的脉搏! 他轻轻拂去这人面上血污乱发,是林戈。 林戈的身上伤处不少,最严重的一处是在左胸,一处剑伤由胸至背,看着十分凄惨。按说,一剑穿心是必死无疑,怎么林戈竟然还活着?林皆醉小心翼翼触上林戈伤口,这一检查才发现,林戈竟是个十分罕见的右心之人。 能活一个,总比一个不活要好一些。林皆醉匆匆为林戈包扎伤口,又取出一颗延续精力的补天丸塞给林戈口中,又检查了最后一人,遗憾的是,那最后一人的身上,并没有发生奇迹。 一个温热潮湿的东西忽然碰了一下他的手,林皆醉一惊,转身之余另一只手已触上了络绎针的机簧,却见那竟是自己的坐骑。方才炸药杀戮,它受惊离开,这时又回到了主人的身边。 林皆醉垂下头,“谢谢你回来。” 那匹马也低下头,又舔了一下林皆醉的手。 圆月、红石滩、寒江江水奔流不绝。林皆醉牵着马,马上负着重伤的林戈,他想:我得回去,我必须要回去。 那些雷霆的尸体,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一一安葬了。不过,他倒是有时间在临走前做了一件事。 他一刀,刺入了托塔天王曹猛的胸膛。 一直走到下半夜,他才见到长生堡的接应人。不是姜白虹,而是这距离此处最近的一个分舵舵主。林皆醉把马缰绳交到他手中,道:“雷霆人手在一片天全灭,为马上人治伤,通知堡里,找姜白虹。”说罢,他终于晕了过去。 恍惚之中,林皆醉看到了一片血海。 他撩起衣襟,涉血而过,鞋袜一瞬间就被血水浸透,长衣的下摆湿淋淋地贴在身上,越往前走,血水越深,从小腿一直上升到胸口,之后是脖颈,嘴唇,他觉得下一刻他很可能就会被血水淹没,但他依然继续向前走去。 在血水没过他头顶的一瞬间,血海骤然消失。他继续向前走去,然后看到了小时他和父母一起住的地方,三间竹屋,一抹流水,紫藤的香气由远及近,一天一地地弥漫开来。 可是这副美景存在的时间十分短暂,竹屋与流水一同消失,出现在他面前的是长生堡,只是已然荒废,蔓草丛生,杂树上乌鸦筑巢,他推开一扇门,里面空荡一片,满眼烟尘。再推开一扇,依旧是如此。 每一扇门里都没有人,荒芜如同已过百年。他却坚持着继续向前走,一个院子接一个院子,一扇门接一扇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后面驱赶他一样。 没有人, 没有人, 没有人…… “阿醉,阿醉!” 有人大声喊他的名字,林皆醉猛地睁开了眼。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姜白虹焦急憔悴的面容,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看到他醒来的时候猛地松了一口气,“你终于醒了!” 林皆醉也想:太好了,你还活着。 他心中有数,派到水寨里那两组人必定是凶多吉少,姜白虹的安危却是五五之分,按说宁颇黎与天罡三十六的精锐都到了一片天,很难分出人手再去对付姜白虹。但世事难料,谁能保证不会有什么毒计等待姜白虹?如今看到姜白虹平安,他心中亦是欣慰。 姜白虹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昏迷了两天了!又看不出你中得是什么毒,你……还好你醒了!你想吃点什么东西,还是喝点水?” 林皆醉低声道:“不急,我现在是在哪里?你那边怎么样?” 姜白虹还是给他倒了杯水,这才说起自己的经历。 比起林皆醉,姜白虹要幸运一些,他并没有遇到截杀,但他的马却被人动了手脚。 姜白虹有一匹心爱的宝马,名叫照夜白,日行一千,夜走八百,也正因为如此,他出发其实是比林皆醉晚了一天的,但按这匹马的速度,按时赶到并无问题。 先前赶路的时候还好,但在距离水寨还有一天距离的时候,照夜白忽然开始上吐下泻,根本无法继续走下去。而当时四野荒凉,姜白虹想找个地方买匹马都不可得。换成旁人,或还可以用轻功赶路。但姜白虹又不同,因为入骨眠的影响,他剑法虽然极高,内力却并不出色,短途虽还可以,长途下来,根本支撑不住。 到这个时候,姜白虹也明白自己多半是中计了,他不顾身体,昼夜奔驰赶到寒江畔,但毕竟为时已晚,见到的只有遍地尸体,还有一个刚刚碰上林皆醉的接应人。 “我们还在寒江旁边的分舵里,阿醉,你们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林皆醉喝了一口水,慢慢说起自己的经历。姜白虹听得又惊又怒,“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我不知道。”林皆醉低声说:“我们得回去。” 在林皆醉可以起身之后,他们赶回了长生堡,一同回去的还有伤势依然严重的林戈。 寒江一役,四十名精锐全部身死,雷霆卫队折损近半。长生堡称雄江湖已久,十余年来,这是首次出现这般惨重的失败。 岳鸣一早就知道了这一消息,林皆醉回来后不久,就被长生堡主叫到了议事厅中,柳然与姜白虹也一同出席。 说来或许有些奇怪,林皆醉虽是长生堡中的小总管,但他与岳鸣会面的次数并不算多。 第525章 天罡(3)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直接与柳然交接,如上次处理分舵内鬼事件,天罡三十六事件都是如此。反倒是姜白虹身为岳鸣义子,两人见面的时间要多上许多。 此刻林皆醉坐在议事厅中,竟然有些许不甚习惯的感觉。但他很快克制住这种感觉,凝神前方。 岳鸣大踏步自门外走进来,十余年过来,他的面貌并无太大改变,只是威严更重,举手投足中自有一种上位者的神气。常年习练紫金功,令他的手掌边缘呈现出淡淡的金属光泽,仿佛那并非一个凡人的双手,而是两柄锐利无匹的宝刀,一个动作,便可决人生死。 他坐在正中的一把太师椅上,开口道:“说罢,是怎样一回事?” 林皆醉站起身,把自己遇到的一切详细说了一遍。他尽力使自己的语气不带偏颇,仿佛叙述的是旁人之事。他心里明白,自己身在局中,看待事情难免带上感情色彩,哪怕一句不必要的描述,说不定都会影响旁人的判断。 因他讲得详细,这一番话足说了半晌,待他说完,柳然先道:“好了好了,你中的毒还没全好,先坐下。” 林皆醉看向岳鸣,岳鸣点了点头,他这才坐下,眼前忽又有些模糊,那一晚的血雾再次在他眼前漾起,他神色不动,并不愿在这时表露出来。 姜白虹抿着唇坐在一边,这些事情,在寒江分舵时他就听林皆醉讲述过一次,但现下再听一次,心头仍是激荡不已。等到林皆醉坐下了,他就道:“义父,我没阿醉那么惨,有人给照夜白下了毒,等我赶到寒江的时候已晚了。那下毒的时间巧的很,偏是在我到一片天的前一天,要是早几天出事,怎么我也能找到一匹备用的马,可这时候照夜白倒下我就真没办法了。我觉得,下毒的人对咱们长生堡一定很清楚。不然,他怎知我去一片天的时间路线?” 岳鸣点了点头,开口道:“在你们回来的前几天,天罡三十六给长生堡送了一个锦盒,里面装了八个首级。” 林皆醉一惊,先前派到水寨里那两组雷霆,正是八人。 柳然见他神色,叹道:“正是那八个人。另外,李三娘也死了。” 林皆醉又是一惊,这些天来他一直思量此事,李三娘便是他重点怀疑的对象之一,毕竟这女子先前是宁颇黎情人,又是天罡三十六之一,二次背叛也有可能。但柳然这般说,显然是推翻了他的猜测。 柳然道:“李三娘的父亲和弟弟都死在宁颇黎手里,她轻易不会背叛。”姜白虹奇道:“这就奇怪,她家人既是被宁颇黎杀的,先前怎么又和宁颇黎相好?” 柳然解释道:“李三娘少年时家人被杀,这才流落江湖,后来又成为天罡三十六之一。她心心念念为家人报仇,对天罡三十六也没有多少感情,和宁颇黎相好也是为了杀他,只是她情知自己不是宁颇黎对手,才愿意和我们合作。” 姜白虹“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岳鸣并不管这些细枝末节,他看向林皆醉,“你说,检查尸体时没有看到钱彤等人?” 林皆醉答道:“是。” 岳鸣与柳然对视一眼,柳然便问:“那你可看到天罡三十六与他们动手?” 林皆醉道:“当时我眼前全是血雾,后来又与宁颇黎对峙,不敢确定。”其实他心中更有一个怀疑,先前钱彤等人曾与他们分享药酒,自己因个性使然,只是略一沾唇,其他人却均饮了几口,之后自己中毒最浅,难道毒药便藏在药酒之中?但是自己所中究竟是何毒药尚不能确定,此时尚不能下此断言。 他虽不说,柳然却已想到,又问:“钱彤先前可是主动和你们分享药酒?” 林皆醉答道:“是。” 岳鸣与柳然又对视了一眼,心中各有揣测。柳然道:“三哥先前给阿醉他们看过,连他也看不出是什么毒药。这些人里,活下来的只有阿醉和林戈两个,林戈出身翡冷城,那儿的杀手从小要经受许多的耐药训练,况他喝的药酒也少,阿醉更是只一沾唇,若真是毒药藏在药酒里,也说得通。只是……”柳然沉吟片刻,“以我们与大理的关系,不应如此啊……” 这就是更上一层的问题了,林皆醉对大理合作一事只是约略知道,姜白虹更不清楚,两人无从开口,议事厅内一时沉默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窗外传来一声鹰鸣,一只十分雄健的猎鹰从外面飞了进来,铁喙如钩,一双利爪却洁白如玉,十分的威武。岳鸣顺手一指,那猎鹰便自动飞到一旁的铁架上。柳然有意缓和一下气氛,指着那只猎鹰笑道:“这是东海门送来的一只海东青,说是只得北疆才有。十分神骏罕见。” 岳鸣道:“一只扁毛畜生罢了。”对那海东青并不甚在意。 林皆醉的脑中却激灵一下,他忽然想到,先前在一片天处,钱彤递来的酒壶上刻有他自己刻的一只鹰,恰与这只海东青一模一样! 海东青来自北疆,天之涯也在北疆,钱彤连江南下一场雪都觉得稀奇,怎么会刻出这北疆独有的海东青? 他正要将这件事说出,忽然有人敲门,声音中颇是欢喜,“堡主,少主回来了!” 议事厅中几人一听,除岳鸣外,都站了起来,“少主”说的正是岳鸣的独子岳海灯,他为了加入黄沙帮,久不曾归家。此时回到长生堡,莫非是想通了不成? 柳然面上带笑,道:“海灯回来就好。”岳鸣却面沉似水,怒道:“那个逆子……” 话刚说到一半,一个高大的青年风风火火地从外面闯了起来,满脸都是爽朗的笑容,叫道:“爹!” 此人正是岳海灯,一年多未见,他身形更见高大,外表虽然粗糙了许多,精气神却是十足,他向岳鸣柳然见了礼,复又正色道:“爹,有一件事我要与你说,我已是正式加入黄沙帮了,恰是帮中的第三十六人……” 岳海灯的话没有说完,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 “我怎么知道这些事儿啊!”岳海灯龇牙咧嘴,岳鸣那一记耳光全没容情,他半边脸都被打肿了。 在岳海灯闯进议事厅,挨了一耳光之后,先前的谈话自然也就无法继续下去。岳鸣黑着脸离开,柳然叹着气,安抚了岳海灯两句后追了上去。余下的几个年轻人久别重逢,便都到了姜白虹的房间里相聚。 姜白虹把一盒治外伤的药放在岳海灯面前,不客气地道:“谁叫你一进来就说这事儿的,听你加入黄沙帮,义父本来就不欢喜,偏又是第三十六个,恰好和天罡三十六对上了。海哥你不知道,前不久天罡三十六和宁颇黎联手,我们吃了大亏,阿醉一条命险些搭上。就是现在,他身上还有余毒呢。” 岳海灯一惊,他虽与姜白虹感情更好,林皆醉毕竟也是同他一起长大的,忙看向林皆醉,问道:“我竟不知道这些事,你中了什么毒?” 林皆醉客气地笑笑,“还不大清楚,并无大碍的。”那层血雾现下还在他眼前飘来荡去,但此刻说之无益。 岳海灯不知实情,听了也就放下心来,又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姜白虹便把前番之事简略说了一遍,岳海灯听得十分生气,道:“宁颇黎这般可恶!那天罡三十六也真是胆大包天!” 姜白虹道:“可不,只是宁颇黎这家伙很不好逮。海哥,你这次回来住多少时间?咱们一起去打宁颇黎岂不是好?” 岳海灯不由便道:“好!”但说完这一个好字,他面上竟罕见的犹豫起来,又道:“只我先前已和黄沙帮的兄弟说好,回来看过家人,便要回去塞外,三月里便计划了一个针对贪狼帮的行动……” 这贪狼帮自是塞外的沙匪之一,姜白虹听了面上不愉,道:“海哥,难道自家的事倒不要紧了?” 岳海灯面上有些愧色,“也罢,先杀了宁颇黎,我再回去塞外也来得及。” 姜白虹追问道:“那要是三月前我们没杀成人呢?” 岳海灯不愿再说这个话题,道:“总能杀成的……我带了东西给你们。”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剑递予姜白虹。姜白虹拔出一看,只见剑刃寒锐如水,他素来喜爱宝刀名剑,笑道:“多谢海哥。” 岳海灯又拿出一把相似的短剑给了林皆醉,姜白虹笑道:“我们都有了,小夜的呢?”岳海灯抓一抓头,“临回来的时候,我在银楼买了支金钗给她,女孩子总喜欢这些。” 姜白虹不客气地笑出声来,“这你就错了。连我都知道,小夜喜欢看书,喜欢花,你这个,她必定不中意。” 岳海灯争辩道:“这是我做大哥的给她的,她自然会喜欢。”说着还拉了林皆醉做帮手,“阿醉你说是不是?” 林皆醉微微一笑,“是。” 第526章 小夜(1)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声音虽不大,却是声声分明,一声门响之后,接连又是笃定的两声,姜白虹跳起来,“定是小夜,她也知道你回来了。” 他起身开门,谁知朝外一看,却是个青衣的年长丫鬟,姜白虹识得这是岳小夜贴身的侍女长缨,笑道:“原来是你,你家小姐怎么没来?” 长缨不慌不忙地行了一个礼,笑道:“小姐听说少主回来的事情,在后面的花厅里准备了酒菜,为少主接风洗尘,请两位少爷也一同前往。” 姜白虹叫道:“哎呀,有个妹妹就是贴心,走走走,咱们一起过去。” 现下也到了晚饭的时间,姜白虹走到一半,忽然想到了什么,放慢脚步,低声问身边的林皆醉,“阿醉,海哥毕竟是刚回来,咱们自己吃饭,不和义父他们说一声吗?” 林皆醉也低声道:“小夜这样安排,必定已经通知了堡主。何况少堡主刚和堡主起了争执,各自冷静一下也是好的。” 姜白虹一想果然有理,不由道:“正是这样。”但他听着那句“少堡主”就不太顺耳,道:“海哥听你背后这样叫他,肯定不乐意。” 小花厅里已经安排好了酒菜,菜肴的样数并不很多,可各人喜欢的东西都能在桌上找到,林皆醉喜好的素什锦,姜白虹中意的水晶肴肉和熏鱼,到岳海灯这里,则摆了一盘子烤肉,且是完整的一大块,并没有切开,旁边放了一把小刀,留待主人自己动手。 菜色样样齐备,但岳小夜本人并不在花厅里,岳海灯便问花厅里的另一个大丫鬟天英,“我妹妹呢?” 天英笑道:“小姐为您取酒去了。” 姜白虹一听笑道:“我知道了,小夜那儿有一坛留人醉,平日里都舍不得给我们喝,定是拿这个去了。”话音未落,便听到花厅门口有个清越声音道:“被姜大哥猜中了。” 几人一同转头,见花厅门口立着个清秀的少年女子,一手携酒,一手提灯,衣带被夜风吹得簌簌飘动,正是岳小夜。 她或许不是最好看的那个女孩子,可是即使在人群之中,第一眼看到的也总是她。 岳海灯忙上前来接住酒坛,叫了一声“妹妹”,半晌,却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便从怀中掏出那只金钗来,道:“我给你买的。” 岳小夜接过金钗,便大大方方地插到头上,道:“我很喜欢,谢谢大哥。” 不知怎么的,岳海灯竟觉得有些愧意,他只这一个嫡亲的妹妹,可这几年自己奔波塞外,并没有顾得上她,这一只金钗,又能弥补的了多少呢?可这些话他却也说不出口,只道:“快进来,咱们吃饭。” 留人醉被取出热好,人人面前都满了一杯,岳海灯举起杯子道:“第一杯,大家干了。”说罢自己先一饮而尽。 几人也都喝了杯中酒,姜白虹笑道:“海哥,你现在可真是干脆,喝酒就是喝酒,也不说点什么。” 岳海灯放下酒杯,叹道:“你这句话说得好,喝酒可不就是喝酒。你知道从小的时候,我就不喜欢这些应酬的东西,我也不会,咱们都是自家兄弟,不用来那些虚的。”说罢,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其余几人,也都把酒杯斟满。 岳海灯虽然是爽朗的性子,但从前说话也不会这般直接。想来在塞外生活这些时日,对他个性的影响也是不小。 几人饮了三杯酒后,岳小夜朝天英使了个眼色,天英会意,上前为众人斟酒,却把林皆醉的杯子里换了茶水。偏是姜白虹眼尖看到,朝着岳小夜挤挤眼睛,岳小夜回之一笑,并不避讳。姜白虹一想:林皆醉余毒未解,不知是否还有什么后患,便没说什么。 岳海灯却没注意到这些,他喝了几杯酒后,道:“妹妹,你这个酒虽然好,可是太绵软,我从塞外带了一坛酒,你们尝尝。” 几人一听,都有些好奇,岳小夜便吩咐天英去拿酒。不一会酒拿来了,岳海灯启开泥封,众人只闻到一阵十分浓郁的梨子香气,姜白虹哈哈笑起来,“你还说小夜的酒绵软,这是酒还是果子水啊?” 岳海灯哼一声道:“是不是果子水,你自己尝尝。” 姜白虹本来好奇,当即便倒了一杯,只见这酒的颜色清澈如水,拿到鼻边一闻,还是梨子味道,便喝了一大口,谁曾想这酒初入口时清淡,旋即便炽烈起来,待到咽下去,嗓子都仿佛被火烧了一下,他不由叫道:“这是什么酒!” 岳海灯笑道:“你不说这是果子水吗?” 姜白虹咋舌,“这可是我错了。” 这酒极烈,姜白虹喝了几杯便不再饮,岳小夜也只是尝了一杯而已,唯有岳海灯喝个不停,到后来他索性把酒杯换成饭碗,一手拿酒,一手抓着烤肉,十分的豪气。 岳小夜忽然柔声问道:“大哥,你们在塞外时,也是这般的吃喝吗?” 岳海灯怔了一怔,放下手中烤肉说:“可没这般精细。”他指一指那烤肉说:“塞外苦寒,我们喝酒是为了取暖。打来的野味烹饪不易,也只能烤着吃。况且妹妹你这烤肉里,怕不放了十七八种佐料。我们有些盐已是难得了。” 岳小夜道:“调料虽欠缺,烤肉的火候把握的住,一样是美味。” 岳海灯笑道:“黄沙帮的人还讲究什么火候,不瞒你们说,就我这手艺在里面还算是好的。有的兄弟烤的肉外面焦糊,一咬里面还有血水,我们还不是一样的吃。” 岳小夜道:“原来塞外的生活这样艰苦,黄沙帮却能在这等环境下格杀沙匪,果然是难得的英雄人物。” 她这一赞黄沙帮,岳海灯自然高兴,笑道:“妹妹你不曾见过他们,那实是我平生仅见的一群真汉子,又慷慨,又豪迈。我们曾经一起在沙漠上跋涉千里,就为了追杀一个作恶多端的沙匪头领,到后来水囊里的水都喝完了,只得割了马腿喝血。后来在一个月圆的晚上,到底追上那沙匪割了他的头,血从腔子上直冲上天,溅得沙子上到处都是,那真是痛快!我这辈子,从来没那么痛快过!”说到这里,他把手里的半碗酒一饮而尽,眼睛也亮了起来。 第527章 小夜(2) 岳小夜静静听着,直待岳海灯说完,方才轻轻问道:“所以便是为了这一群英雄豪杰,大哥不顾长生堡,也不愿回家幺?” 她先前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席上吃酒,偶有开口,也不过说些家常话,骤然发难,岳海灯竟被她问得怔住。他捏着手里的酒碗,过了半晌,方道:“你不懂……那些才是真朋友,和他们一起,我才真正觉得自己……活着。”这最后两个字说得极轻,周边几个人都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岳小夜道:“可是大哥是长生堡堡主的独子。” 岳海灯用力捏着酒碗,“长生堡不差我一个,白虹剑法高,阿醉能办事,就是你,也是个聪明女孩子。” 岳小夜道:“我记得大哥二十岁之前,也帮父亲做事来着,那时我年纪小,看了好生羡慕。” 岳海灯道:“你不懂……”他又把这三个字说了一遍,手中捏着酒碗,又过了片刻,方才艰涩道:“就是那几年我才不愿意继续下去,我心中的江湖,不是那个样子的……” 算计、应酬、没完没了的琐事。杀一个人不是一刀下去,而是要经过再三的筹划;救一个人不一定因为他是什么好人,可能是因为他有特殊的用处。自然,立足江湖,武功也很重要,可是身为长生堡的堡主,武功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最后一句话,是岳鸣曾经和他说过的。那时他愤怒地反驳,“那我还行走什么江湖?”随即摔门而去,犹自听到岳鸣在他身后的怒吼,“你莫忘了,你是长生堡的少主!” 岳海灯放下酒碗,用力抹了一把脸。却听岳小夜问道:“所以大哥喜欢的,是快意恩仇的日子?” 岳海灯没想到她竟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不由道:“是。”也正因此,他宁可在塞外厮混,也不愿回到长生堡。他原当岳小夜要反驳,未想岳小夜却很认真地点头赞同,“原来如此,大哥的心情,我也很可理解。” 岳海灯未想自家小妹竟是自己一个知音,甚是欣喜,刚要开口,却听岳小夜叹了一声道:“可是大哥,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 岳海灯自然知道岳鸣的年纪,不觉愕然,岳小夜又道:“大哥一年多没有回家,可能未曾留意,父亲的白发越来越多,就是体力,也与年轻时大不相同了。诚然大哥会说,父亲乃是长生堡堡主,权势之大,江湖无人可敌。可与此同时,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人罢了。日子过了一天,就少了一天。” 这几句话,说得岳海灯不由低下头去,岳小夜又道:“别的我也不多说,只是大哥有一日回来时,莫让自己后悔才好。” 她的话说得很隐晦,但是里面的意思,几个人都听懂了。岳海灯又用力抹了一把脸,“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会好好考虑的。” 这一次,他说的就比先前对姜白虹说的,要真诚许多了。 天色已晚,岳海灯毕竟是头一日回来,那坛酒并没有喝完,这一次晚宴也就散了。姜白虹见岳海灯酒有些多,便主动提出送他回房。长缨和天英两个大丫鬟留在花厅里收拾东西,岳小夜和林皆醉则联袂走了出来。 夜风清冷,一轮圆月高高挂在空中。 林皆醉牙色的衣带在风中起伏不定,他看向身旁的少女,低声道:“抱歉,这一次没有带什么花回来。” 岳小夜住的地方有个很大的庭院,里面种了满满一院子的花,每次林皆醉出门的时候,都会带几样新鲜的花卉回来,就是他去那些近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花草,他也会折一两枝花带回。 九岁那年他大病一场,岳小夜托姜白虹送了很多的花过来,他又花了很多年,把这些花补偿了十倍,二十倍,五十倍。 岳小夜抬头看着他,声音也很低,却清晰,“你人平安就好。” 次日一早,林皆醉便将钱彤酒壶上雕刻海东青一事告知了柳然。柳然听罢沉吟良久,最终并未发表任何意见。但林皆醉心里明白,这绝不是柳然认为此事无关轻重,相反,正因长生堡大总管认为寒江一役事关重大,才要慎重考虑。想必几日之内,堡中必会有决议出来。 果然,到了第三天里,柳然便把他叫了过来,和颜悦色道:“阿醉,堡主与我商议,要派你去一次大理。” 这倒是林皆醉并未想过的处理方式,不由有些惊讶,柳然道:“有些事情你们或许了解不多,长生堡与大理段氏合作已久,关系十分的稳固。” 这件事情,林皆醉只约莫知道一些,此时柳然又具体解释道:“两家主要的合作乃是在海贸上。你可知现下最有名的船队是哪两支?” 林皆醉答道:“是金氏船队与银氏船队。我听说,银氏只是化名,背后的东家乃是抚远侯傅家;金氏船队则是商贾的联盟,按说背后亦应有东主,但并不为人知。” 柳然满意地笑笑,道:“说得不差,金氏船队的东主,其实正是长生堡与大理两家。我们出人,大理出船,海贸获利丰厚,两家对分。这些年来,合作的一直很是融洽。阿醉,你要知道,这世界上情义可以变,但利益却轻易不会动摇。堡主与我都认为,大理与长生堡之间的联盟改变可能不大,但钱彤之事却又是一个意外,他是天之涯派出的内鬼?亦或其中另有缘由?这些事情,需得你去大理,与段氏中人讲解分明,并查清真相。” 林皆醉道:“是。”随即他抬头看向柳然,“大总管,倘若利益也发生了分歧呢?” 柳然一顿,“那就更需你查个分明。” “是。” 柳然又道:“那个叫林戈的年轻人,是否靠得住?” 林皆醉道:“观其武功举止,当是出自翡冷城无疑。后来,堡主也已查过他。”单是跟在林皆醉身边也就罢了,后来林皆醉欲带林戈参与天罡三十六的行动,岳鸣自然要派人查探一番。 第528章 小夜(3) 柳然叹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若换在平常,我也就不说什么,但今时不同往日,一切都以谨慎为上。而你此次前往大理,也需秘密行事,一路之上,尽量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若你想带人手,那么只带一两个最信任的人即可。” 林皆醉知道大理段氏与长生堡的合作十分机密,寒江一役说不定又会涉及内鬼,便点头应允。 柳然又向林皆醉交待了一些细节问题,正事谈毕,柳然又看向林皆醉,问道:“阿醉,你和我说句实话,你身上的毒,到底清了没有?” 这段时间,林皆醉眼前的血雾一直未曾全然散去,它们不时便会出现在他的眼前,只是出现时间不定,持续时间也是不定,林皆醉沉默片刻,道:“尚未。” “那你……” “我可以去大理,并无大碍。” 柳然不由又叹了口气,道:“也罢,你这孩子,从小就是有主张的,只是临走前,再去看看你胡三叔吧。” 正说到这里,窗外忽然有人叫道:“谁要走啦?” 柳然闻声不由笑道:“又是你!快进来吧,站在窗外喊什么?” 那人果然便走了进来,正是姜白虹,他笑道:“我可都听到了。阿醉要去大理?他身上的毒没清,还是我去罢。”他虽是笑着说的,语气中的意思却很认真。 柳然耐心道:“这原是堡主与我商议过的结果,一则,这件事情阿醉是当事人,他去更显诚意,解释的也更分明;二则,此事千头万缕,内情难定,阿醉为人细致,更适合处理这种事务。至于你说的余毒,这确也是一个问题……”林皆醉便插口道:“与我武功行动无碍,大总管不必担忧。” 姜白虹想了想,道:“这么一说,这事还真得阿醉办,那我和他一起去行不行?” 柳然道:“若是平时本无不可,但此时另有一件大事。”他正色道:“北边传来消息,天之涯的右使南下了!” 姜白虹不由哦了一声,林皆醉面上表情也有变动。天之涯的左右使者皆是绝顶高手,一个宁颇黎已然惹出许多麻烦;如今右使又要南下,不知又要引动怎样的江湖风雨? 姜白虹思量着道:“这个右使听说平素都在北疆行动,怎么竟要南下了?”林皆醉则道:“这位右使素来行事低调。到现在为止,长生堡连他的姓名武功都不甚了解。拦阻倒是一件难事。况且他在这个特殊时机南下,定有重大图谋。” 柳然道:“北疆探子倒是探得了一个新消息,据闻这位右使所用的兵器乃是长鞭。”姜林二人皆凝神细听,可长生堡大总管知道的却也只有这一件事,姜白虹不由有些失望,柳然笑道:“白虹也不必担心,这样的高手江湖罕见,只看他的武功程度,那也是极好辨认。阿醉方才说他定有重大图谋,这话说的很是,我只怕天之涯左右使者联手,真若如此,江湖上定要有一场大风波了。”说着不由叹了口气。 但右使既然南下,又岂有不与左使会和的道理呢?姜白虹只好绝了与林皆醉同去大理的念头,道:“柳叔说的是,我还是留下来吧。” 两人一同离开柳然的房间,姜白虹问道:“你什么时候动身?” 林皆醉道:“事不宜迟,我明天就走。” 姜白虹道:“哎呀,这么急。”又叹道:“咱们原该去迎春酒肆喝顿酒的,只是你余毒未清,现下喝酒也不合适。罢了,这顿酒先寄着,等你回来咱们再喝。” 林皆醉笑道:“那就说定了。” 他笑意如常,姜白虹看他外表,似乎与往日无异,但一想林皆醉身上余毒,还是不能放心,便道:“刚才柳叔说让你去看看三叔,不然咱们现在就去吧。” 林皆醉道:“好。” 胡绝住在长生堡的边缘处,早先他就已不理长生堡的事务,不过教授岳海灯等几个孩子而已。等到岳海灯他们成人,胡绝便更加的深居简出,只有长生堡中人遇到难解的伤毒时,他才会帮忙医治。林皆醉刚回到长生堡时,他就过来看过。只是医绝如胡绝,竟也看不出小总管所中的究竟是何等毒药。 姜林二人过来的时候,胡绝并没有在屋中。姜白虹笑道:“三叔定是在温室里,咱们去找他。”原来胡绝在屋旁专门建了一间温室种植药草,自己亲自照料,并不假手他人。 温室门口放着厚厚的棉门帘,遮住了外面的冷风。两人小心翼翼地挑帘而入,却见胡绝弯着腰,正在给药草浇水。姜白虹笑道:“三叔,我们来看你了。”林皆醉也行礼道:“胡先生。” 胡绝哼了一声,“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便一指身边的两个水桶道:“来的正好,一人一桶,都浇水去。” 这也是他们小时常做的事,姜白虹笑嘻嘻地哎了一声,和林皆醉各拿了一个水桶,都细细地浇起水来。胡绝背着手,查看起其他的药草。 不一时浇完了水,胡绝站直身子,指着林皆醉道:“你少来这里,这是有什么事?” 林皆醉还没说话,姜白虹先插口说:“三叔你不知道,阿醉他要去大理了,柳叔不放心他,让阿醉再来看看你。” 胡绝点了点头,向林皆醉道:“你坐下,我看看。” 这温室里并没有桌椅,林皆醉一撩衣襟,盘膝坐在泥土之上。胡绝也一同坐下,搭他的脉搏细细察看,片刻后放开手道:“还是一样,没全好,也没恶化。你中的毒轻,与性命倒是无碍,你这次是要去大理?” 他平素也不怎么关心长生堡中人去处,此时一问,林皆醉知道必有缘故,答道:“正是。” 胡绝道:“天下的毒药,我不敢说自己全知道,十之七八总还是懂的,不懂的那十之二三,基本都是来自西南了。那一带教派林立,毒药庞杂,我年轻的时候,仗着自己懂些医术,还想和他们斗上一斗,先前也还顺利,后来中了一个人的毒,险些便死了。” 这一段经历,姜林二人都是首次听闻,姜白虹奇道:“三叔你这样厉害,竟也会中毒,想必那人定是西南的大人物。” 胡绝道:“什么大人物!给我下毒的人是个小孩子。” 姜白虹啊了一声,与林皆醉对视一眼,皆是十分惊讶。 胡绝叹道:“多少年啦,我现下还记得那小孩子的样子,看着漂亮乖巧,实则一肚子的坏水。但话又说回来,他下的毒委实高明,倒也不是只靠着一张脸骗人的。” 姜白虹好奇道:“这小孩小时就这样厉害,现下多半已在江湖上成名立万了罢。” 胡绝哼了一声道:“你们可听说过褚辰砂的名号?” 姜白虹叫道:“原来是他!” 这褚辰砂是一个名声极恶的魔头,此人极擅用毒,心狠手辣,这还在其次;江湖上其他的恶人,行事总有缘由,譬如为财、为色、为仇杀等等。这褚辰砂却与众不同,他的行事若用两句话形容,便是:无风三尺浪,损人不利己。此人杀人无忌,随心所欲。背景深厚的杀,身无武功的也杀。他名声最盛的时候,江湖中人赌誓常道:“倘若我扯谎,教我出门遇见褚辰砂。”可见一斑。 但也正因此人得罪的人太多,早在姜林二人没出道时,他就被人围杀于铁网山。二人先前虽听说过褚辰砂此人,却是首次得知胡绝与他还有这么一段掌故。 姜白虹感叹几句,又问道:“那三叔你后来又是怎么得救的?” 胡绝叹道:“我被你们宋四叔救了,他也是擅毒之人。”岳鸣当年五人结义,排行第四的便是宋玉,只是此人去世犹在林锋之前,姜林二人也很少听人提起过他。 姜白虹心中暗想:“原来三叔和四叔是这般相识的。”又问:“四叔既然擅毒,那他出身的又是哪个教派?想必在西南十分了得吧?” 胡绝叹道:“我不知道,你四叔没和我说过。”他似是不愿多谈这个话题,又道:“都是你们胡乱打岔!这都扯到哪儿去了!我原想说:西南有个青衣教,当初十分了得,我总觉得这毒药的路数,和青衣教有点相近的意思,你既是去大理,不妨顺着这条路子查查看。” 林皆醉还没说话,姜白虹先道:“青衣教?这教派我怎么没听过?” 胡绝道:“没了多少年了!不看书!你给他讲讲。”这后一句话却是向林皆醉说的。姜白虹忙道:“阿醉,你快告诉我。” 他态度急切,林皆醉不由失笑,道:“据说西南有一名奇女子,名叫顾云何,整合了西南二十余个大大小小的教派,自创青衣教,手下又有左护法杨断琴,右护法汪乘风,都是一时俊彦,在西南称雄一时。但后来顾云何意外过世,杨断琴入大梦沼泽,身死其中;汪乘风不喜教中倾轧,退隐江湖,青衣教也就此烟消云散了。又有传言说,上一代的抚远侯傅从容,原本是顾云何之子。” 第529章 大理(1) 姜白虹听了咋舌道:“傅从容不都没了吗?这都多少年了,三叔你还能看出阿醉中的毒和青衣教路数相近,真正了不起。” 胡绝道:“我也没多了不起,这些事情,都是别人告诉我的。” 姜白虹心想:“你这样说话,定是那宋四叔告诉你的。”但他见胡绝神色黯然,这话就没有出口。胡绝又向林皆醉道:“现下里西南教派众多,又兼群龙无首,情形只有更乱。段氏虽有势力,管的住也只有大理那一块儿,这些教派他们未必能辖制,你自己留神点儿。” 在胡绝,这一句嘱托已经极为难得。林皆醉郑重谢过,胡绝又道:“姜小子你过来,我也给你搭搭脉。” 姜白虹的身体状况,自然也是同先前一样,好在姜白虹从小到大早就惯了,也不觉得什么,面上还是笑嘻嘻的。胡绝看了面前这一对年轻人,挥手道:“走罢走罢,你们这些年轻人,乐意走江湖路就自己走去。”语气中很有些颓唐。 姜白虹笑道:“哎呀三叔,怎么不是活着呢,总得选个自己乐意的活法。” 胡绝吹胡子瞪眼,“走走走。”忽又道:“你留下。”指一下林皆醉。 姜白虹道:“什么大事,我在外面等阿醉行不行?” 胡绝道:“随便你。” 林皆醉便依言留下,胡绝上下看了他两眼,忽地道:“我问你一件事,除了我教你的东西,你有没有练过其他武功?” 林皆醉一怔,下意识便答道:“没有。” 人人皆有秘密, 他也有。 次日一早,林皆醉便即出发,先前柳然说他也可带一两个手下一同前往,但林皆醉在长生堡做了几年小总管,虽也有些人脉,却并没有特别在意的心腹。认真说来,他倒是更看重新来的林戈几分。只不过林戈现在有伤在身,也就罢了。 他这一走,岳海灯、姜白虹、岳小夜等小一辈皆在门前相送。 姜白虹的手里拎了个茶壶,另一只手里拿了两个杯子。他笑道:“这次不能去喝酒了,咱们就以茶代酒,我祝你一路顺风。”说着他递给林皆醉一个杯子,自己也拿了一个,各斟了一杯茶。林皆醉微微一笑,二人手中茶杯一碰,随即各自一饮而尽。 岳小夜也上前道:“一路珍重,平安为上。”林皆醉看了她双眼,微一颔首。姜白虹在一旁笑道:“对了,都说大理茶花最好,阿醉你多带点儿种子回来,咱们也种种。” 岳小夜不禁笑道:“那些名种都是几代花匠精心栽培的,单用种子可未必种得出来。要不,种子拿来,姜大哥你种好了。” 姜白虹道:“我种就我种。那阿醉要是真拿了茶花种子来,你要不要?” 岳小夜不假思索道:“要。” 林皆醉开口道:“你若要,我便带回来。” 姜白虹笑道:“见面分一半,我也不多要,给我两斤就行了。” 岳小夜笑道:“姜大哥,听你这样讲,知道的人当你种花,不知道的人,还当你炒菜呢。” 几人说笑了几句,姜白虹见岳海灯一直未曾言语,便道:“海哥,你想什么呢?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岳海灯一怔,道:“也没什么,只是刚才忽然想到黄沙帮那些朋友。” 姜白虹皱了眉道:“海哥,这我就要说你不对,咱们这里送阿醉呢。” 岳海灯辩解道:“这如何一样,我们是一同长大的兄弟,那些是朋友,我原答应了他们三月回去,现在既不能确定回去时间,总得有个交待。” 虽然岳海灯说的是“不能确定回去时间”,而非自此退出黄沙帮,但比起先前,总是极大的进步。姜白虹没想到岳海灯这幺快就做出决定,很是高兴,道:“海哥你不走了?那太好了。不过你刚才那话我可也不太明白,兄弟和朋友又有什么区别?” 岳海灯道:“这肯定是不一样的,我们黄沙帮里的是朋友,白虹你就是兄弟。朋友嘛,说什么都是轻松自在,兄弟是自家人,家人……”他抓一抓头,忽然不知当如何说出口了。 姜白虹也没留意他没说出的后半句,笑道:“这有什么区别?我和阿醉也是兄弟,海哥你看我们什么话不说了?且不提这个,阿醉,时辰不早,你一路多加小心,若是有事,便从分舵飞鸽传书,我定来找你。”说罢一拍林皆醉的肩头。 林皆醉反手也拍一拍他,众人便就此告别。 林皆醉打马一路前行,此处道路两畔遍栽垂柳,虽然此刻柳枝未绿,但垂柳婉约,亦有动人之处。在距离最近的一棵柳树下,赫然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那是林戈。 林皆醉翻身下马,心生诧异。林戈中的毒比他还要严重些,况且林戈受伤不轻,此时虽能行动,但毕竟不宜出行,便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林戈手里也牵着一匹马,道:“我” 一个我字出口,林戈停了一停,道:“我同你去。” 林皆醉问道:“你可知我要去哪里?” 林戈摇了摇头,道:“危险。” 这两个字说得莫名,林戈大抵也觉得不对,又补充一句:“你是小总管。” 这句补充也是不明不白,但林皆醉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林戈是想说:“你是小总管,做的总是危险的事,因此我要与你同去。” 林皆醉心头微微一动,面色却温文如常,林戈看他表情不变,索性又加了一句,“我的剑法比你好。” 林皆醉不由失笑,林戈毕竟不是中原长大,说话直接,但这样直接的言语,反让他心中一暖。但他仍是温言道:“此次我要去之地路途甚远,你毒伤未愈,这次就先回去,休养好身体再说。” 林戈还是摇头,道:“我有耐毒训练,受过更重的伤,”他道:“你救我一命,我便护你。” 先前他的话说的都十分费力,可最后这句话不知在他心中萦绕了多少个来回,说出时竟没有如何艰涩。而这一句话,才令林皆醉真正触动。 他将林戈收于麾下,不仅是因为这年轻人出身翡冷城,剑法出众。更重要的是,当日在分舵里,严城为维护自身,把罪责都扣到林戈头上,可当严城遇到危险时,林戈依然救了他。当时林皆醉便想:江湖上竟有这样的年轻人,实不应埋没在这分舵之中。而他后来在一片天救出林戈,亦是对下属的应有之义。 可他也从未想过,今日林戈有此回报。 这一次小总管前往大理,本未打算带人同去,但此时他为林戈所感,便道:“既如此,你随我一起吧。” 二人晓行夜宿,从江南而至西南,林戈的伤口恢复的很快,这年轻人的身上有种狼一样的秉性,坚忍、执着、野性,他中的毒按说比林皆醉身上的毒还要重些,可从外表看,似乎也没有多少影响。林皆醉随胡绝学艺,后又重现络绎针,自也通一些医术毒理,一路之上,也曾为林戈查看,但也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更让人诧异的是,他们行走这一路居然十分平顺,平顺到林皆醉都有些惊讶。他原先想:此去西南必有波折,说不定会遇到宁颇黎,又或是那身份神秘的右使。另有一种可能,钱彤等人若真有问题,也有可能在路上拦截。可上面所说的这些人,他们一个都没有遇到。 一路提防,一路谨慎,就这样,他们到了大理。 大理位处西南,较江南气候更为和暖。林皆醉先前虽去过江湖上很多地方,却也是第一次来到此地,先前他离开长生堡时,路边的柳枝未曾染绿,而此刻的大理,却已是花开如雪。 除此之外,大理的风俗也与江南不同,此处的民风更为开放,行走路上,林皆醉间或可见到青年男女结伴同行,旁人看他们的目光也无特异。 暖风拂面,林皆醉深深呼吸一口,觉得空气中似也带了花香,只是不知道这花香,是不是小夜提到的茶花了。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林戈,那翡冷城出身的杀手面上也带了缓和的神态,林皆醉笑道:“你很喜欢这里?” 林戈便重重地一点头。 林皆醉道:“我知道一个杀手,武功很高,人很聪明,他原本住在江南,后来一直想去大理隐居。当时我想,天下之大,他为何一定要去大理,现在看来,确有他的道理。” 林戈则问道:“他去了吗?”这些天在路上,林皆醉刻意常同他闲聊,林戈的口齿也因此清晰了很多,说长句子固然还是吃力,但总不似先前那样一字一顿了。 林皆醉摇一摇头,“没有。” 林戈便很理解的道:“翡冷城杀手,都想退隐。”他停了一下,又道:“大多数,都死了。” 自从林戈跟随林皆醉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翡冷城,林皆醉不由问道:“你既说是大多数,想必还是有退隐成功的?” 林戈点一点头,“有。”他指指自己,“有一个,我的前辈。” 第530章 大理(2) 林戈道:“他剑法,比我好,杀过,七个大贵族,退隐后,当鞋匠。”他指指自己的脚,“做鞋子,修鞋子。” 林皆醉笑着点了点头,从杀手而至鞋匠,这反差不可谓不大,他道:“那也很好,身手再高的杀手,总有被杀的一日。退隐总是一件好事,想必他后来是平安一世了?” 林戈却摇头,“后来,他小女儿生重病,他没有钱,又回来,做杀手。” 林皆醉一时愕然,林戈续道:“他身手,没从前好了,便死了。” 林皆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林戈却道:“翡冷城的杀手,愿望,还是,不做杀手。” 他指指自己,“所以,我,逃到中原。” 林皆醉不由一叹,暗想:你现在虽不是杀手,走的却仍是江湖路。却听林戈问他道:“杀手有心愿,你呢?” 林皆醉一怔,从小到大,前九年在父母身边,后十三年在长生堡长大,父母对他并无要求,他的生活宁静平和;到了长生堡,其实也并没有人对他提出过什么要求,他却拼了命的习武、做事,要自己把一件件原先并不感兴趣的事情做好、做对、做完美。 这种心态很奇妙,也很微妙,岳海灯是长生堡少主,岳天鸣对其要求自然极高;姜白虹自幼天赋出众,胡绝对其在剑法上的要求也是从不客气;只有他自己不同,虽然也有胡绝教他武功,柳然教他做事,但确实都未规定他要做到什么程度,似乎都只是他能做亦可,不做,也没什么关系。 但也正因如此,他才一直尽全力要求着自己,若非如此,他实不知,这长生堡里是否还会有自己的位置。 林戈见林皆醉半晌无语,便道:“你的愿望,是长生堡堡主吗?” 林皆醉一惊,道:“不是。” 林戈一双浅色琥珀一样的眼眸盯了他一会儿,便不说话了。 此时他们虽至大理境内,但距离大理城尚有一段距离。中午时分,林皆醉找了一个街边的饭铺坐下用餐。 这饭铺虽然简陋,布置得却也洁凈,一应新鲜的菜蔬都用竹箩盛了放在外面,任客人自选,看着清爽悦目。林皆醉随意要了几样菜,店家又推荐一种当地菜色汽锅鸡,林皆醉便也点了。 不久,他点的菜色一一送上,最后小二端来一只造型特异的陶锅,掀开锅盖后,一股鲜香随着热气四溢而出,林戈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小二道:“客官,这鸡汤极烫,您小心着些。”说罢便下去了。 林皆醉尝了一勺鸡汤,果然滋味鲜甜,不同寻常。鸡肉早已脱骨,甚是鲜嫩。他不由也多尝了几筷。另一边林戈吸溜一声,却是已经被烫了舌头。林皆醉不禁失笑,要了碗凉水给他。 二人来得原有些晚,这顿饭吃到一半时,饭铺里的人已经不多了,就在这时,忽听得有个女子声音在外面道:“一壶果子酒,一个酸辣鸡,这两个青菜都要……哦,还有新鲜的茉莉花,也炸一盘子。”这声音低沉沙哑,与平常女子大不相同,但却并不让人觉得刺耳,反而另有一番说不出的韵味。 那茉莉花原和菜蔬摆在一起,先前林皆醉还想:怎么这饭铺里还有花卖,现下才知道原来这花也是可以吃的,不由便向门口处看了一眼。 饭铺门前站了个高挑女子,约二十五六岁年纪,一身装扮殊为特别。当时风俗,女子以宽袖广裾为美。这女子的袖管却裁得窄窄的,下裳也是便于活动的样式,利落简捷,与众不同。再看她相貌生得极美,一双眼清如秋水,灿若晨星,便不看她面容,就只这一双眼,也是十分出色的人才。 那女子见林皆醉看她,便大大方方回之一笑,林皆醉微一颔首,收回目光,心里暗想:这女子举止洒落,多半应是江湖中人。 这女子落座不久,又有两个客人进来,一个行南边路,一个行北边路,行南边路的是个青年公子,生得俊秀可喜,一笑两个酒窝;行北边路的则是个一身白衣的高瘦男子,面有风霜之色。进门之时,那青年公子急了一步,二人险些撞上。那青年公子忙停下脚步,笑道:“真是抱歉。” 那白衣高瘦男子道:“无妨。”便进了门。 那青年公子便招呼小二道:“我看你这里菌子好,来个杂拌菌菇,其他随意。只有一点,我可不想看小人跳舞。” 那小二笑道:“这位公子讲笑话,这菌子我们自己也吃呢。”那公子也笑了。 林皆醉听到“小人跳舞”,不知何意。原来大理这里蘑菇最多,也十分鲜美,只是若烹制不当,又或误食了有毒的蘑菇,便会见到小人跳舞,又或其他幻觉,严重者甚至会因此身死。这青年公子显是当地人,才能说出这句话来。 那高瘦男子也落了座,道:“来一只整鸡,一坛好酒。” 小二笑道:“我们这边的汽锅鸡恰是一整只,又有特产的果子酒,给您来上一坛?” 那高瘦男子听了皱眉道:“鸡倒罢了,那果子酒听着便口淡。” 那青年公子与他座位邻近,听了笑道:“这位先生不是本地人吧?这里的果子酒虽是野果子酿的,酒却很烈,后劲又足,和寻常的果酒大不相同。” 那高瘦男子听了,缓和神色道:“原来如此。”便向那小二道:“那便来一坛。” 又过了一段时间,饭铺里的人更少了,只余下林皆醉与林戈、美貌女子、青年公子与高瘦男子五人。这时外面的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墨染一般的乌云几乎在顷刻之间铺满了整个天空,仿佛由白昼忽然进入了夜晚,林皆醉原已打算动身,此刻却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天色越来越黑,饭铺中几乎都已难辨人的面目,眼见一场豪雨将至。十分闷热之中,天际忽然一个闪亮,随后一声惊雷响起,声势之大,令人心悸。小二原本上来送菜,被这雷声一惊,手一抖竟将盘子掉了下来。 那青年公子一手抄住盘子,漫说菜肴,连里面的汤汁也一滴没洒,他把盘子交回小二,笑道:“小心。” 这两个字刚出口,轰隆隆隆又是一阵雷声爆响,声势酷烈,仿佛有天兵天将于九霄云外对垒,虽不见旌旗战马,仍有战鼓声声响彻天地,经久不绝。 大雨仍然未下,雷声不绝于耳,偶尔停歇一下,随即又再度响起。那高瘦男子看了窗外,吁一口气,举起手中酒杯,朝天一举,随即一饮而尽。 几是与此同时,那女子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旁若无人,一口饮下。 一道闪电恰于此时在天际闪过,随后又是一道,饭铺中被这两道闪电照的纤毫毕现,那青年公子借着闪电光芒,看到了两人饮酒动作,他并未要酒,便拿起手中茶杯,看向室内还未举杯的林皆醉一桌,带笑一举。 林戈还在埋头喝鸡汤,根本没留意他动作。林皆醉却看得分明,他也没要酒,便微笑着饮下了手中半杯冷茶。 闪电消逝,雷声再度轰隆隆响起。四个萍水相逢,素昧平生之人,就这般在惊雷紫电之下,同时饮了一杯。 待到这雷声停住之时,大雨纷纷而下。 这一场豪雨下得酣畅淋漓,约有半个时辰,雨才慢慢地住了。天色也随之恢复如常,林皆醉起身与小二结账,心道:要不是前来大理,却也见不到这样一场少有的大雨。 正想着,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腰带。但这只手虚弱无力,并不像是偷袭的意思。他忙回过身,却是林戈抖抖索索抓住了他,再看林戈本人,竟已软倒在椅上。 林皆醉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回身查看,却惊见林戈的脉搏已经十分微弱,再看他的双手血管暴起,不知怎的竟变成了一种奇异的蓝色,林皆醉暗想:莫非林戈是中了毒?但自己与林戈一同用餐,却并无异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那女子的声音忽然自身后传来,“这是竹林水?我看一看。” 虽然先前林皆醉为林戈之事忧急,但这女子来到他身后又未被他发现,可见她的武功根底亦是不浅。林皆醉听她的话音,对林戈所中之毒似乎颇为了解,便道:“那就麻烦姑娘了。” 那女子也不客气,坐在林戈对面,先查看他脉搏,之后又从身上一个小包内取出银针,刺穴查看。一举一动,娴熟利落。此时便见得她这身样式特别的衣服好处,行针用药之时,皆是十分方便。 那女子检查一番之后,凝神思索片刻,向林皆醉问道:“这个人少年的时候,是不是长期服食过少量毒药?” 林戈确与林皆醉提过他当年在翡冷城时,受过抗毒训练一事。林皆醉便道:“是。” 那女子道:“这就是了。他这情况很是特殊,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朋友少年时长期服食毒药,身体内已有毒素留存。后来他陆陆续续中过几次毒,但这些毒并不能与他身体内原有的毒素相抗,我猜想那时他即便中毒,也并未发作。只是前段时间,他中了竹一教的竹林水……” 第531章 大理(3) 林皆醉心头一震,先前他们所中之毒,连胡绝也没有看出端倪,没想这女子却能一口道出,便道:“正是,他前段时间确有中毒。我一位长辈曾道,他身上所中的毒与青衣教路数相近。” 那女子道:“那那位长辈也算是博闻广识了。他说与青衣教路数相近,这话并不算错。盖因西南这里大小教派众多,情形又复杂,唉!”她先前言语利落,说到这时却忽然叹了一口气,但随即便恢复先前语气,道:“西南虽不如中原广大,大小教派却有二十余个,这些教派中,又有一多半是擅于用毒的。后来西南出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姓顾,名讳是上云,下面一个何字,她将这些大小教派统一,成立了一个青衣教,西南这才平顺下来。可惜后来她英年早逝,青衣教分崩离析,大小教派再度林立。这其中有个竹一教,教主蒋天竹原本是青衣教的护法,后来自创基业。这竹林水便是他的独门毒物之一。后来蒋天竹被江北陈碧树所杀,竹一教也不复存在,竹林水就此失传,没想今日竟在这里见到。” 林皆醉听她侃侃而谈,条理分明,可见对此确是颇有了解。他也是有决断之人,并不忌讳与这女子是初次相见,便道:“不知姑娘可有医治办法?若能医治,在下感激不尽,日后定然报答。”说罢,深深一礼。 女子侧身让过,道:“你这位朋友情形特殊,竹林水毒性剧烈,但他所中较少,因此一时没有发作。积聚到今天,他体内的竹林水与他先前所中的几次毒汇聚一处,与他早年服用的毒药对抗,恰如两支军队在他体内交战一般,他自然承受不住。现在若只解竹林水之毒,他体内其他毒药便要发作,我打算以针灸方式,逐一除去他体内两方毒素,只是我先前说过,这种情况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并不能保证一定成功。” 林皆醉道:“姑娘愿意医治,我已是十分感激,成败天定,与姑娘无干。” 他这样干脆,这女子听了自也是愿意,道一声好,便从怀中又取出一个木盒并一个瓷瓶,她先从那木盒中取出几枚金针,随后打开瓷瓶瓶盖,将金针插入其中。原来那金针与她先前所用的银针不同,乃是中空。刺入瓷瓶之后,那女子以内力将瓷瓶中药水吸入金针之中。随后小心翼翼操纵金针,刺入林戈穴道。 她这金针下得极慢,每一针手法皆是不同,揉、抖、有时还会轻弹一下,待到第三枚金针刺入的时候,林戈的身体便动了一下,林皆醉在一旁见了,不由欣喜。 那高瘦男子和青年公子本来已经吃完了饭,准备离开,但见到这般情形,却都留了下来,在一旁凝神观看。林皆醉心知这二人必是身怀武功之人,虽见二人似无恶意,但仍是分了一半精力在他们身上。 就在这女子凝神施针的时候,饭铺门忽被推开,一个身穿锦衣的男子推门进来,道:“刚才的雨真是大,老板,来一坛果子酒,要热的……”话音未落,一眼看到正在施针的女子,不由“咦”了一声,很是惊诧。 大门又是一响,一个红衣男子也走了进来,和那锦衣男子一碰头,两人的眼神便都古怪起来。 那红衣男子冷笑道:“这不是大西岭的华子虚华少主吗?” 锦衣男子也哼了一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紫云堂的洪云洪护法。” 二人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是仇视之意,洪云冷笑道:“今天既然狭路相逢,便不能善了。华少主年纪轻,见识浅,我便让你一让,你先划下道来吧。” 华子虚对那句“年纪轻,见识浅”显然很不满意,却仍是道:“好啊,我看这里也有个大西南出身的人,谁能杀了她,今天便是谁赢!”说罢,一手便指向了那女子。 林皆醉作为长生堡小总管,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物,经历的事情都不在少数。先前华子虚与洪云进门,他也担心过二人会在这里打起来,殃及池鱼。但他万没想到的是,这两人居然随随便便以他人性命为赌,这大西南的武林风气,难道竟已恶劣如此吗? 此时那女子仍在为林戈针灸,并无余力分神,林皆醉便起身道:“二位若以这位姑娘的性命为赌,那么请先过我这一关。” 西南湿暖,林皆醉此刻仍是一袭牙色长衫,他又生得清秀,不像江湖人,反倒似是一个斯文的大家公子,华子虚用眼角斜了他一眼,向洪云道:“那就再加上这小子的一条命。” 洪云看都没看林皆醉,道:“好。” 林皆醉代表长生堡行走江湖以来,这是第一次受到这般轻视。但他并不因此而恼怒,暗道这两人这般狂妄,必有惊人技艺,便全神贯注于二人身上,却见那华子虚从腰间拔出一柄分水峨嵋刺,洪云则抽出一柄短枪,齐齐出招,却没有一招向他,而均是向那女子刺去。 俗话说得好,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林皆醉自己虽因天赋所限,练不出第一流的武功。可是他身处长生堡之中,一个岳鸣,一个姜白虹,皆是江湖中老一代与新一代最杰出之人,就平素见到的高手也不在少数,眼力自然出众。他一看华子虚与洪云出手,就知这二人招式内力虽也有可取之处,但放在江湖中,不过是二三流的人物。别说一对一,就是两个一起出手,自己也绝不会是输的那方。他一探手从腰间取出一把短剑,连环两招,剑若惊鸿。华洪二人被他剑招一阻,都觉虎口一震,各自退后一步。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均想:这人看着文秀,不料竟是个硬点子。洪云把短枪一收,满把毒针应手而出,那把毒针都是青蓝颜色,毒性之烈可想而知。华子虚一看他用了淬毒暗器,马上从腰带里取出一枚红色弹子,朝林皆醉掷去,那弹子还在空中,就已爆裂开来,散发出阵阵红色烟雾,可想而知,这烟雾定也是剧毒之物。幸好小二见他们动手时便已躲了出去,否则不知要误伤多少平民百姓。 这两样毒物林皆醉都看得分明,他未及出手,旁边那青年公子忽地怒道:“真是够了,西南的风气都被你们这些人败坏!”他这句话说得飞快,手中动作却只有更快,他右手食中二指在空中疾点数下,仿佛琵琶的轮指一般,再看那些青蓝色的毒针,竟已全部到了他的手上。 那青年公子拿下毒针,尚未对那红色弹子出手,却听耳畔一阵沉闷风声,有浑厚掌力击在那红色弹子之上,那本已爆裂开来的弹子被那掌力一裹,红色烟雾竟再度聚集在一起,倏地一声,倒撞在饭铺墙上,又轻飘飘滑到地面,散了一地的红色粉末,地面上霎时被腐蚀出一个洞来。 这等掌力,委实是惊世骇俗。那青年公子不由高声叫道:“好功夫!”随即才发现这一掌竟是那高瘦男子发出,此刻他端坐椅上,斜睨华洪二人,面上十分的不屑。 林皆醉暗生诧异,那青年公子手法奇快,已是不凡;那高瘦男子无需站起,随意一掌内力便这般惊人,更是罕见。只是此时不及多叙,他向二人微一颔首,道:“多谢!”高瘦男子点一点头,权作致意;那青年公子却向他笑道:“公子好风仪!西南少见这样人物,公子是从哪里来的?” 林皆醉尚未答话,另一边洪云见二人如此武功,心中警惕更甚。他一翻手从腰囊中取出二十余枚毒针,再度发出,这一次毒针范围更广,且枚枚劲力十足。这一招乃是暗器上的漫天花雨功夫,先前看他武功不过二流,未想这暗器水平却是不俗。 林皆醉等三人见状,各显身手。那高瘦男子仍是一掌击出,射向他的毒针根根倒飞,都没入墙壁之中。那青年公子则再度拿下六七枚毒针。林皆醉抄起先前搭在椅上的披风一兜一罩,射向他与那女子的毒针也被收了进去。 洪云身为一教护法,到底有些眼力,眼见自己最得意的招式被人轻易破解。心知今日在这里只怕讨不得便宜,就道:“几位身手了得,不知如何称呼,他日也好相见。” 那高瘦男子并不屑理他,林皆醉也无意告知自己身份,只有那青年公子微笑道:“我姓段。” 然而大理之人,段姓最多,这姓氏并不能说明什么。洪云心知面前这几人并不愿告知自己真实姓名,也只得忿忿离开。 他虽走了,华子虚却是个不知好歹的,原来此人是大西岭教主幼子,从小被人捧惯了,此刻便怒道:“你们……” 他一句话尚未说话,那高瘦男子忽地起身,一掌拍出,华子虚被那掌力一击,直直地摔到了门外积水里面。 恰在此时,那女子收回金针,徐徐站起。 第532章 毒术(1) 林戈嗯了一声,已恢复了几分神智。林皆醉十分欣喜,道:“多谢姑娘。” 那女子笑道:“不必客气,你这位朋友已无大碍,让他好好休养两日。此外他体内尚有些余毒,服药驱除便可。” 林皆醉便道:“若姑娘方便,还要请姑娘援手。” 那女子微笑道:“有始自当有终。” 林皆醉再度行礼,诚挚道:“大恩不言谢,姑娘医术这般高明,不知如何称呼?” 那女子笑道:“我姓泊,叫做泊空青。” 泊这个姓氏在中原并不多见,音同半字,原出自百越族。那青年公子听了便笑道:“泊姑娘怕不是中原人吧,这样好本领,不知是哪个门派出身?” 泊空青道:“客气,我原是出身于玉龙关一门。” 那青年公子吃惊道:“玉龙关?那是青衣祖师出身门派,失敬,失敬!” 这青衣祖师,指的便是当年在西南统一二十余个大小门派,成立青衣教的顾云何。玉龙关亦是大西南最古老的门派之一,门派中人擅毒亦是擅医。泊空青听了却道:“惭愧,当年祖师是何等人物。如今西南这样分崩离析,都是我们后辈无能。我听说,现下西南这些门派中,颇有几个想效仿祖师当年,统一各派。只是他们也都知道各家毒药厉害,因此竟形成一种风气,凡两派中人遇上,都以杀另一武林人物为赌注,谁先杀了,便是谁赢。祖师当年设下七十二种禁药,非生死存亡之际不可使用,现下还有哪一个肯听?刚才那华子虚和洪云使的,都已经是禁药之一了。”林皆醉听了,这才明白为何华洪二人甫一遇上,一言不合,就要先杀泊空青与自己了。 那青年公子听了泊空青言语,又是惊讶,又是气愤,道:“早先我也听说,现在西南这些教派胡乱出手,闹得厉害,实没想到是为了这个缘故。” 那高瘦男子忽然开口道:“我听说,西南有抚远傅氏,又有大理段氏,皆是一方豪强,他们竟不理此事幺?”此人外表冷淡,甫一开口,言语就这般尖锐。 泊空青道:“抚远侯治理的丹阳城,和段氏管辖的大理城还算平静。这些教派自也不会惹到他们头上去。可西南广大,这两城之外的其他人又当如何呢?” 那青年公子听了,面上便有愧色,道:“这许是他们不知此事,若知晓,定不会袖手的。” 那高瘦男子与泊空青的面上皆显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林皆醉见状,便开口道:“方才也要多谢二位仗义出手,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那青年公子忙道:“什么仗义不仗义的,见到这样的混蛋,怎有不出手的道理?我叫段玉衡,家住大理。” 那高瘦男子则简洁道:“廉贞。” 段玉衡一听他的名字,不由笑道:“这样巧?可见今日大家有缘。”原来玉衡星是北斗七星之一,又名廉贞星,偏巧对上了二人的名字。 廉贞一想,冷淡面容上不由也带出了一丝笑意。 段玉衡又向林皆醉道:“还没请教公子的名姓?” 先前打斗的时候他就问过一次,现下又问,林皆醉自不能说出自己真实名姓,心思一转,便微笑道:“在下林冰。” 段玉衡还想再问些什么,林皆醉忽然道:“诸位,门下面那五色烟是什么?” 几人方才都凝注于谈话,这时才注意到,门缝下面不知何时有丝丝缕缕的五色烟雾钻了进来,只是这烟雾也很是特别,除却颜色古怪之外,并无任何特异味道,因此一时也没人留意到它。泊空青面色骤变,道:“退后!”说罢,从怀中取出三枚蜡烛,以火折子飞速点燃,放在身前。那蜡烛点燃之后,便有许多白烟散出,与那五色烟一碰,两股烟雾合二为一,竟变成了一股浓厚的黑烟,慢慢地飘散出去了。 泊空青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每人分了一枚药丸,道:“含在口中,不要咽。”众人依言做了,都觉有一股辛辣气息从口中传来。 段玉衡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泊空青道:“多是华子虚那小人,他在外面放了五色散。这是祖师当年设下七十二种禁药中排行第三的毒药,沾上便死。” 众人听到“沾上便死”几字,都有些惊讶,但此时就是余毒未清的林戈,离一个“死”字也相距甚远,可见泊空青点燃那蜡烛与递给他们的药丸,与这五色散恰是相克的药物。 廉贞便问道:“我们何时可以出去?” 泊空青道:“待黑烟散尽,五色散便无毒性了。” 于是众人便在这饭铺中等了两刻锺左右的时间,终于黑烟散尽,泊空青这才道:“可以出去了。” 她环视饭铺一圈,将方才打斗时散落的毒针等物都收了起来。林皆醉留了饭钱在桌上,扶了林戈走出来。段玉衡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他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向空无一人的饭铺低声道:“抱歉。” 出了饭铺门,廉贞问道:“这华子虚是在哪里施毒?” 泊空青指一指前面,“这里。” 那饭铺前面原有一棵木棉树,华子虚便坐在树下,他面上还有一个小木鼎,里面散放着些五色粉末。只是此时他满面漆黑,七窍流血,已然气绝多时了。廉贞找华子虚原也是为了杀他,但看到他死状如此凄惨,也不由微微一惊。 泊空青淡淡道:“以毒对决便是如此,要么一个死,要么一起死。” 她指间忽地现出一把银刀,一个回旋在华子虚身上划出一道口子,又回到她手中。随即她指甲一弹,一股带着银光的奇异粉末弹入伤口之中,嘶嘶声响从那道伤口中传了出来,不消片刻,华子虚的尸身竟已化成了一滩同样带着银光的血水。泊空青伸足一踢,把他面前那只小木鼎也踢了进去,于是那只小木鼎也随血水一并化掉,都渗入泥土之中。 她方才救人手法娴熟,此时杀人化尸,亦是干脆利落之极。 这一系列事情完成,泊空青问道:“几位,可有感到‘大椎穴’有什么异样?” 这大椎穴是人身要穴之一,她不说时也还罢了,她这一说,各人运内力查看,不由都有些惊讶,原来现下不觉怎样,但一运内力,大椎穴处便有丝丝隐痛。泊空青看各人面色已知端倪,叹道:“抱歉,我以劫灰蜡烛对抗五色散时晚了些,约是有少许余毒侵入身体。需得寻一个安静隐秘的地方即刻驱毒。” 其实林皆醉见到那五色烟时,不过只有少许进入门内而已,离众人距离也还很远。但即便如此,仍是能令人中毒。可见这在大西南排行第三的禁药,委实是十分了得。廉贞一挥手道:“不必客气,若是你不在这里,我们早中了剧毒。只是我自江北来,对西南的情形倒不了解。” 林皆醉则道:“在下来自江南,亦是第一次来大理。”段玉衡却凝神思量,过一会儿道:“这附近有个地方,我带你们过去。就是方才下了雨,只怕难走些。” 廉贞道:“江湖人还说这些,走!” 段玉衡便带着几人七拐八绕,来到了附近的一座山上,西南多山,多林,这座山正隐藏于群山之中,山顶有个十分隐秘的山洞。若段玉衡不说,旁人确也很难发现这里。几人进去一看,里面甚是平坦,因地势高的缘故,也没有什么雨水,正适合在其中休憩。更妙的是,靠墙的地方竟还堆着几捆木柴,虽也吸了些水汽,但比起外面那些被雨浇透了的树枝,自还是可以点燃的。 泊空青进来看了一圈,奇道:“我也是西南人,竟不知有这么个地方。” 段玉衡笑道:“小时候,有一次我同兄长一起出来玩,恰也遇上了大雨,兄长们便带着我来这里避雨。这山洞原是附近砍柴人歇脚的地方,那些木柴也是他们留下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搬柴准备生火,但他的手法一看就十分生疏,那木柴居然还放在了上风的地方。一旁的廉贞着实看不下去,道:“停!” 段玉衡茫然道:“现下不能生火么?是怕被人发现?” 廉贞不理他说话,径直把段玉衡手里的木柴接过来,重新摆放生火,不一会儿山洞便暖意融融。段玉衡赞道:“果然世事皆学问,这一个生火,也有许多讲究。”他一撩袍子,便在火堆旁坐了下来,就是在这山洞之中,他的坐姿仍是十分端正,大抵是从小的教养使然。而他身上的衣衫一看就颇为贵重,但段玉衡随意坐下,并不在意。 泊空青道:“这一位身上原本有毒,我先为他施针。”说罢一指林戈。 几人自无异议,林皆醉原已将林戈安置好,便起身微笑道:“一切便交给泊姑娘了。几位先坐,我去外面布置一番。”说罢便离开了山洞。 第533章 毒术(2) 此时山上山下仍是一片泥泞,林皆醉四下端详,见周遭倒也有一些怪石古藤,心下已生计较,他从怀中取出一些设置机关常用之物,细细地布置起来。 待他回到山洞中之时,泊空青已为林戈、廉贞二人治疗完毕,正在为段玉衡施针。林皆醉不敢打扰,只上前查看林戈,见他虽是昏睡过去,但呼吸平稳,面色也还算正常,才放下心来。 又过了一刻锺左右时间,段玉衡那边也已结束,他起身来活动一下,笑道:“泊姑娘当真是神医,我已是全然无碍了。” 泊空青微笑一下,收回银针,却是向林皆醉道:“你这朋友先前已然中毒,因此我施针令他昏睡,此时他的情形,多睡一会儿只有好处。” 林皆醉道:“承蒙姑娘好意。”泊空青道:“你坐过来。” 林皆醉却没有动,只微笑道:“泊姑娘,方才我们几人同在那饭铺中,你自己便没有中五色烟么?在下并无大碍,你还是先为自身驱毒,再为在下施针不迟。” 泊空青神色不由一动,她没想到林皆醉竟想到此事,便道:“我自家学毒,自然晓得分寸。” 另一边段玉衡听了,不由有些惭愧,他先前并未想到泊空青自身中毒一事,忙上前道:“真对不住,泊姑娘……” 他原是想上前相劝两句,泊空青却指着林皆醉道:“你这个人,自家也中了竹林水,倒不着急,还不过来!” 段玉衡一惊,他并不晓得林皆醉中毒之事,一时间看看林皆醉又看看泊空青,也不知该先劝哪一个,就在这个时候,林皆醉却忽然立起,道:“有人来了。” 其时外面一片宁静,就是廉贞这等高手,也听不出洞外有何声息,不免都诧异向他看去。林皆醉指着山洞口处一条细细丝线道:“东南处,有三人来,在山脚。” 几人随他目光看向那丝线,见那丝线材质与众不同,趋近无色又极坚韧,丝线上打了数个结,又以红线在上面做了几处标记。现下那丝线确是动了几下,但从这几下中看出林皆醉所说那些信息,众人却是都不能了。 廉贞凝神看了一会儿,挑眉道:“十万尘网阵?不想现下还有人懂这个。” 这十万尘网阵乃是江湖中极有名的一个阵势,据说布下之后,十里之内凡有人到来,阵眼中人皆有所觉察。且阵眼一动,入阵之人便会身死。但这个阵势已然失传很久,不想今日竟在这山洞中见到。 林皆醉坦然道:“不敢,在下少年时听一友人讲解过几句此阵势之事,但在下资质平常,排出的阵势与真正的十万尘网阵相差甚远。我只能发现有人前来,并无伤人之能。” 但饶是如此,已经是十分了得了。论到林皆醉武功,其实不如其他三人,但他先是在饭铺中首先发现了五色散,现下又能设立此阵。廉贞看他的目光中,便多了几分赞赏。他道:“我去杀了。”说罢,身形如巨鸟投林,已消失在山洞之外。 段玉衡喊道:“廉先生,那万一不是恶人呢?”但这时廉贞已去得远了,泊空青不由笑道:“若不是恶人,廉先生还能随便杀了不成?” 段玉衡道:“哎呀,这也说的是。我糊涂了。”却见泊空青忽地伸手,一把抓住林皆醉的衣领,林皆醉武功本不及她,又兼猝不及防,竟一下子被她拽了过来,下意识就要挣扎,泊空青斥道:“别动,给你施针!” 这举动仿佛长姐教训幼弟一般,段玉衡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林皆醉脸一下子红了,但他也知泊空青实乃好意,强自镇定着道:“多谢泊姑娘。” 泊空青取出银针药水,将银针淬了一遍药,一滴无色无味的药水,自银针针尖上将坠未坠,廉贞身上挟着一股冷风走了进来,道:“是大西岭的人,都杀了。”说着啪地丢出一样物事。 那物事身上还带着一股血味儿,段玉衡只当他是把首级带了回来,跳起来道:“廉先生,你带这回来干什么?” 廉贞挑眉道:“干什么?吃啊。” 段玉衡差点儿又跳起来,却见那物事似乎抽动了一下,他叫道:“诈尸了!”廉贞一伸手把他嘴捂住,道:“不要影响施针,一只兔子你也怕?” 段玉衡定睛一看,原来是只野兔,想是廉贞方才顺手打来,预备当成晚餐的。不由很是不好意思,道:“咳,这个……那个,我去清理一下。” 他用两根手指拎起兔子尾巴,想要剥皮清洗,但那兔子被廉贞掌风扫中,其实没有死透,又抽动了一下,段玉衡手一抖,野兔便掉到了地上。廉贞委实看不下去,道:“你扔它干什么?” 段玉衡讪讪地道:“也不是……我一个本家妹妹小时养过一只兔子……” 廉贞扶额道:“给我,我去处理。” 这外面就有一条小溪,因下了雨,溪水暴涨,清洗剥皮都很方便。廉贞随手又逮了只山鸡,连山鸡蛋也一窝端了,用长茎草叶编了个袋子装回来。 等他回到山洞里时,段玉衡看他的目光,几乎可以用崇敬来形容了。 又过片刻,林皆醉身上的余毒也被驱清。但这个时候,另一处的丝线再动,这一次却是西北来人,亦是两人。段玉衡道:“这次我去吧。” 他轻功亦是高妙,须臾便离开了山洞,又过一段时间,他也回来了,却是用衣衫下摆满满地兜了许多蘑菇,道:“人也是大西岭的,我废了他们武功,把人赶走了。这些蘑菇是我回来时候采的……廉先生,你看我干吗?这都是没毒的,我认识,都能吃的!” 这一天在山洞中的晚餐,居然还颇为丰盛。 除却几人身上自带的干粮之外,还有烤野兔、焖山鸡蛋,烤蘑菇,林皆醉心细,他居然从木柴里面翻出一只十分残旧的铁锅,那铁锅虽破,仔细擦洗一番,还是勉强可以用的。他放了大半锅水在里面,将山鸡斩成几块,连同蘑菇一起放进去,煮了一锅十分鲜美的鸡汤。 第534章 方死(1) 段玉衡喝了一口,赞叹道:“这汤真是好!比先前的汽锅鸡还要好喝!” 林皆醉微微一笑,道:“是饥者易为食吧。” 段玉衡哈哈笑道:“说是这样说,毕竟还是你煮的汤好,别的也就罢了,汤里面竟还有咸味,真是难得。” 林皆醉笑道:“不是难得,我随身带了些盐。” 段玉衡拍手道:“这主意好,盐又不占多少地方,我怎的没想着放一些在身上呢。”廉贞哼了一声道:“便是你带了,就会做么?” 段玉衡垂头丧气地道:“不会。”这些吃食,基本上都是廉贞与林皆醉两人动手做的。 泊空青随口安慰他道:“我也不怎么会,没事。” 廉贞却道:“泊姑娘说不怎么会,那是人家谦虚,你可千万不要当真。”这人初见面时一脸的风霜冷淡,可一熟了,反而毒舌起来。 段玉衡一听,头垂的更低了。 林皆醉递给他一串烤蘑菇,笑道:“廉先生与你玩笑呢。”自己却寻了块木头,用短剑削了几把勺子,一一分给众人。泊空青接了勺子笑道:“林公子真是细心,方才中毒那人,是你兄弟?”她见林皆醉对林戈十分关照,但林戈的面貌未免有些特异,故而有此一问。 林皆醉便道:“这是我一个远方亲戚林戈。”林戈在江湖上本是陌生人物,连这名字都是他取的,因此说出真名也是无妨。 正说到这里,林戈忽然一动,像是有几分清醒,林皆醉便慢慢扶他起来,喂了他一些鸡汤,又吃了几口软和些的东西。林戈吃完了,又躺了下去。 林皆醉把盖在林戈身上的披风又掖了一掖,这才重新坐好。段玉衡叹道:“林公子真是个好兄长,我两个哥哥平日照顾我,也是这个模样。” 林皆醉笑了笑,“做兄长的,理应如此。”其实他何尝做过兄长,不过是因为自小跟着柳然办事,后来任长生堡小总管,日常处理种种江湖细务,自然养成了一个细致的个性。 廉贞却笑道:“林公子确是好兄长,只是我看林公子的年纪,好似比你还小了一两岁吧。” 泊空青便笑道:“有志不在年高嘛。”她这句玩笑一开,大家都笑了。 众人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说说笑笑。按说,此时山下说不定犹有敌人,林戈毒伤未愈,而自己来大理这一次的任务,尚无任何头绪。可不知为什么,林皆醉在这个时候,反有种放松之感。几人说笑聊天的时候,他自己也随心所欲地笑了几次。 当林皆醉第三次露出笑意的时候,笑容未收,他自己忽然一怔:虽然行走江湖已久,可是与姜白虹以外的江湖人一起随意的吃饭谈笑,竟还是第一次。 他曾经多次来往于天南海北的各个分舵之间,也曾经以长生堡小总管的身份前往其他门派处理江湖事务。大多数时候他身边还有长生堡的其他人手,也有少数时候他是孤身一人。他和一众分舵舵主们喝过酒,也同武当的掌门一起饮过茶。但他心里明白,和舵主们喝酒并不是因为他喜欢,而是因为他小总管的身份需要这样做;而与武当掌门饮茶那一次,他每一次开口前都经过再三思量,喝下的那杯茶最后也都变成了背后的冷汗。 他这边思量,却听段玉衡笑道:“今日里能认识你们几位朋友,真是让人欢喜!” 廉贞并没有驳斥他,笑道:“正是。” 泊空青则道:“可惜此时无酒,不然当共饮一杯。”她虽是女子,却自有种慷慨气概。 不知怎的,林皆醉忽然便想到了临行之前,岳海灯未说完那半句话,“朋友嘛,说什么都是轻松自在……” 他压下心中思绪,微笑道:“是。” 这时天色已晚,大家吃喝已毕,整理了东西。廉贞道:“不知今晚还会不会有人来,咱们不如轮流守夜。” 大家都道好,林皆醉则道:“我这半瓶子醋的阵势,或可有所帮助。” 段玉衡笑道:“你这若是半瓶子醋,我可连个瓶子底都没有呢。” 廉贞则问:“你告知我们倒不妨事?” 原来先前林皆醉曾言道,这阵法是一名友人传授给他,似十万尘网阵这般精深的阵法如若武功一般,虽然只是查看方法,也不是轻易外传的,廉贞江湖经验老到,故而有此一问。 林皆醉微笑道:“无妨。”便将查看方法一一告知,这几人无一不是天资聪颖之辈,十万尘网阵虽繁琐些,不一会儿也均掌握了。 泊空青叹道:“我从前对阵法素无了解,现在才知竟是博大精深如此。” 林皆醉道:“岂敢。” 段玉衡则笑道:“大西南的毒术这样厉害,泊姑娘也是十分了不起啊。” 廉贞道:“人家林公子懂得阵法,自然可以客气两句,你就不用跟着客气了。”又向段玉衡道:“今晚你和我一起守夜吧。” 段玉衡听了他前一句,原还要反驳两句,但随即又听到后一句,忙道:“好。” 廉贞又向泊林二人道:“你们一个驱了半日毒,一个身上原还中了其他毒药,今晚就不必守夜了。明日再说。” 段玉衡也笑道:“正是,还有我呢。” 廉贞看他一眼,“恩,退而求其次,还有你呢。” 段玉衡气结。 泊空青笑道:“那就交给两位了。”她确实有些疲累,并不虚言客气。廉贞又看向林皆醉,“我看你似乎要谦逊两句,也不必了。” 林皆醉确有此意,但廉贞明白点出,他也只得笑道:“多谢廉先生。” 虽说是休息,但山洞里条件简陋,众人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段玉衡想到今日里遭遇的大西岭等教派,到底意难平,忍不住又道:“往日西南这些教派的事情只是隐约听说,今日里亲眼目睹,才知道竟到了这样的地步。日后绝不能容他们这般横行。” 廉贞悠悠道:“论到你的武功,还有些看头,但我看你为人无甚进取之心,江湖经验又差,挫败这些教派可不容易。” 第535章 方死(2) 泊空青则叹道:“祖师当年统一西南诸教派,那是何等风采,我等后人却不及她老人家万一。” 段玉衡自己被说了几句并不在意,但听泊空青这般言语却忙道:“泊姑娘你的医术已经很了得了。” 泊空青道:“这如何比得,按说,西南举凡用毒的教派,对弟子要求皆是十分严格,必要经过师门所有人的考验,方得出师。祖师当年十九岁便即击退门中上下,行走江湖。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段玉衡不由便问道:“那泊姑娘你呢?” 泊空青道:“我比祖师足足晚了三年,方才出师,后来去西域采药,又去异域游历,待到回来时,便见到西南是这般模样。”其实她二十二岁出师,在玉龙关一门也可排到前三甲了。 林皆醉听到这话,忽想到一事,便道:“我看那华子虚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模样,但说到他的毒术,便不如泊姑娘远矣。” 泊空青道:“我听说,现在这些教派早不对弟子做如是要求。想也是,反正是以旁人性命为赌,又不碍自己什么事,用心研制毒术又有何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面上满是讥讽之色,随即又道:“那华子虚是大西岭教主幼子,想必更加不在意这些旧日的规矩了。” 廉贞道:“可见大西岭教主也是个没见识的。倒是你们那青衣祖师,当年着实可算是个英雄。” 泊空青叹道:“祖师气魄胸襟,皆是世间罕见。” 段玉衡躺在山洞角落里,虽看不清泊空青面上神色,却也听出了她言语的一丝落寞,想一想便转移话题道:“现下的江湖中,也颇有几位英雄人物,譬如长生堡堡主岳天鸣,听说堪称江湖第一人,他有个义子姜白虹剑法过人,年纪轻轻便登上了兵器谱。” 林皆醉没想段玉衡竟提到了长生堡,听到他称赞姜白虹,心中自是欢喜,但自己却不宜把话题扯到这里,只微笑道:“大理保国寺七位高僧,问说武学上也各有不凡之处。” 段玉衡面上也露出笑意,道:“正是,保国寺诸位高僧,我最是佩服。” 廉贞则道:“当年兵器谱上的状元易兰台退隐已久,不然,这江湖第一人的名号可没那么容易落到岳天鸣头上。”这话对岳天鸣未免有些不恭敬,但就是身为长生堡小总管的林皆醉,也无一字反驳。盖因这位兵器谱状元委实是江湖上的传奇,此人未满三十便已是兵器谱首名,后来身中诡异毒药,内力全失,但他居然从头练起,不到四十岁又是天下无敌手,只是此人生性恬淡,退隐的也很早,江湖上已许久不闻他的事迹。 泊空青便道:“我也听说过易兰台的名声,只是他多年不现江湖,按年纪算,也不知这位状元还在不在世?” 这句问话,就是廉贞和林皆醉也都无法回答。只有段玉衡道:“我不知道,也没听兄长们提起过。”他谈得兴起,索性支起了身子,道:“我又想起,北疆有个天之涯,左使右使武功都是极高,他们的首领杨守,想必定是武功更加高明的人物吧?” 廉贞道:“也不见得,做首领的,倒不必武功最高;称得上是人物的,看得也未必全是武功。” 泊空青并不赞同,道:“做首领的人自当身先士卒,譬如青衣祖师当年便是凭着自身本事,才压服一众教派。”段玉衡也道:“岳堡主武功号称江湖第一,因此长生堡在中原武林才能独占鳌头。” 廉贞哼了一声道:“岳天鸣难道是一个人建起长生堡的?再看现下,虽然长生堡里岳天鸣与姜白虹最出风头,但若没有堡里大小总管两个,你看长生堡还能不能撑的起来?” 泊空青一想,当年就是青衣祖师顾云何,身边也有左护法杨断琴,右护法汪乘风二人,便觉得廉贞说话也有道理,不免沉思起来。段玉衡却还有些不服气,道:“这我也听说过,他们的大总管柳然当年和岳天鸣结拜过,武功也很不错,但另一位小总管林皆醉,武功听说并无特出之处,只是下手颇为狠辣。江湖上都说,天下第一暗器络绎针在他手里。”他虽没直接说出,但话里的意思,就是指这小总管武功寻常,不过是凭着络绎针才博得了名声。 林皆醉没想到说了一圈,这话题倒落到了自己身上,倒不好开口。段玉衡的话虽不好听,但这几年来江湖中人对他的看法大多如此,如段玉衡这般,还算是委婉的。林皆醉倒也并不在意。 廉贞却道:“武功并无特出之处?这些年长生堡外面的事务,我听说多是这位小总管处理,他若真是武功并无特出之处,又能办得这样漂亮,说明此人才是真有本事。再说,用络绎针又如何?针是死物,人才是活的。这络绎针要是落到个白痴手里,那也就是废物一个。至于下手狠辣之类更是笑话,江湖中人,你不杀我,我便杀你,若还要顾及下手狠不狠,索性回家去罢!” 他说话是很不客气的,可这番道理,段玉衡却是首次听闻。他仔细寻思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廉贞有理,便道:“你说的是,是我狭隘了。” 他坦然承认,廉贞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笑道:“看你没什么江湖经验,知道的江湖事儿倒不少;可说你知道江湖事,家门口的事情倒不晓得。”这家门口的事情,便是指西南这些教派杀人为赌之事。 段玉衡低头道:“我……其实不大喜欢江湖事。我兄长倒懂,常在我面前谈论,便也记住了一些。” 廉贞便问:“那你喜欢什么?” 段玉衡道:“喝喝茶,看看花,游山玩水,吃些美食……我喜欢的东西挺多的。” 廉贞看他半晌,叹道:“如你这般,也是一等福气。晚了,睡罢!”说着就不再言语,抱膝坐在火堆之侧。 山洞里一时安静下来,段玉衡、泊空青先后睡熟,唯有林皆醉辗转反侧,一时竟难以入睡。 第536章 方死(3) 廉贞方才所说的那一番话,段玉衡是第一次听到,而他,却也是第一次听到。 直到廉贞守夜结束,唤醒段玉衡替换之后,林皆醉才慢慢入睡,但睡着不久,段玉衡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醒一醒,林公子,醒一醒!” 还好林皆醉睡得并不踏实,段玉衡一出声,他也就醒了,却见段玉衡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他,“对不住,这十万尘网阵十分精深,我也不知自己看得对是不对……”他指着山洞口的一处丝线,“我看这里的意思,是有一人在山脚下东南处,可是又半晌没有动弹,这……不应该吧?” 段玉衡这疑惑却也正常,三更半夜,怎会有人在山脚下站着不走了?可林皆醉仔细查看一番,段玉衡所说竟没有谬误,从那丝线上的迹象来看,确实有一人立在山下良久。林皆醉便道:“段公子看得并没有错,我去山下看看。” 两人正说着话,一旁的泊空青和廉贞也都醒了。泊空青起身道:“有人在山下?你们辛苦了半夜,我去看一看。” 她动作爽利,没等段林二人有所反应,便已出了山洞,没想她刚到洞口,却忽然惊呼一声。几人皆知她不是那等大惊小怪之人,忙都出了山洞。 此时已是下半夜了,白日里虽然下了一场大雨,但此时一天云彩都已散去,月过中天,皎洁明亮,山上草木清晰可见。而在山脚处,却不知何时升起一片红色的雾气,更奇异的是,这些红色的雾气正慢慢朝着山上弥漫而来。 不过片刻,红色雾气已升至山腰,恰撞上一只刚刚起飞的夜枭,那只夜枭原还好好的,一遇上雾气,翅膀忽地飞快颤动了一下,随即便直直地从天下坠了下来。几人原本便怀疑那红色雾气有问题,现下更是吃惊不小。 泊空青低声道:“桃花瘴。” 这里面,廉贞江湖经验十分丰富,林皆醉则因自身武学不足的缘故,平日里对江湖掌故多有涉猎,二人不由异口同声地道:“桃花瘴?” 廉贞皱眉道:“我听说这是百药门的禁药,后来百药门的掌门白千岁一死,桃花瘴就此失传,难道江湖上还有这鬼东西?” 泊空青慢慢道:“有。” 月光下,她的面色苍白,“有人重现了桃花瘴,但这人已死多年,他制出的桃花瘴当年也都毁了。” 既然人都死了,药也毁了,那现下是怎么回事?诈尸了?几人相顾愕然,泊空青却不再多说,快步走回山洞,段玉衡还有些不太明白,向林皆醉低声问道:“桃花瘴这名字我也觉得耳熟,到底是什么?” “毒药。”林皆醉也低声答道:“桃花瘴出,漫说是人,三年之内,此地再无生机。” 段玉衡一惊,又看了那不断涌上的红雾一眼,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几人再度回到山洞中,遭遇这等危机,深沉如廉贞,周密如林皆醉一时竟也想不出办法,眼见那红雾已将山腰以下团团围住,桃花瘴触之必死,如何还有逃出的可能?只不过二人均非七情上面之人,心中虽转过许多念头,面上却并无表露,段玉衡却有些着急,他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泊空青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道:“我师父研究桃花瘴多年,他无法重现桃花瘴,只研究出了不算成功的解药。” 段玉衡喜道:“都说尊师关龙骨关先生是西南第一用毒高手……”他话还没说完,已被泊空青打断,“我再说一遍,这解药并不算成功。” “师父当年用动物做过实验,十只动物里死了七只,一只就此疯癫,只有两只昏睡一日,醒来后一如往常。你们要不要试?服用一枚即可。”她又看一眼山下红雾弥漫情况,道:“还有一盏茶的时间思量。” 山洞中一时静默无语,众人心知肚明,就是服用了所谓的“解药”,活下来的机率也是极小;就算侥幸活下来,那又有一种可能,便是那施毒之人自有桃花瘴的解药,上来查看,那昏睡的几人自然也是任人宰割。 这沉默时间并不很长,廉贞忽然哈哈一笑,从泊空青手里取过瓷瓶,倾出一枚药来,道:“我自来运气便差,难不成是为了今日积攒些好运?”说罢便将那枚药放入口中。 段玉衡想了一想,道:“下去是死,吃了泊姑娘的药说不定还有些希望,本该多谢你才对。”说着也拿了一颗。 最后只余下林皆醉一人,泊空青看着他,她也看出这林姓公子心思颇重,况且此事关乎生死,斟酌一番也属正常,却听林皆醉问道:“这药林戈也可吃幺?他身上毒素纠结,有无妨碍?” 泊空青低声道:“我不知道。” 林皆醉叹道,“我本不该为他人做主。”终是倾出两枚药丸,走到犹自昏睡的林戈身旁。 泊空青原当他是在为自身考虑,谁曾想林皆醉犹豫竟是为了林戈,山洞中这萍水相逢的几人,廉贞深沉老道,段玉衡天真热忱,也都罢了,唯有这林皆醉,看着心思既多且重,偏又肯为林戈思量。这份矛盾,便让泊空青又多关注了他几分。 但此时实在也不是多想的时候,几人各自服下药物,熄了火堆,寻了山洞中相对舒适的地方躺下,离解药发作尚有一小段时间,段玉衡便道:“我若是死了,又或疯了。烦请各位把我送回大理段氏。” 大理城中,姓段之人所在多多,但段玉衡这般说来,显见得他是出自掌控大理实权的段氏一门了。林皆醉先前见他风仪谈吐,心中已有揣测。此时更是得以印证。 段玉衡又道:“可是又恐我家人伤心……唉,若我真死了,他们四下寻找,痛楚焦急,伤心的时间岂不是更久,罢罢罢,长痛不如短痛的好。” 泊空青道:“玉龙关之人对尸身并不重视,我若死了,尸身烧了便是;若疯了,还要烦请诸位送我回门中。另外告知我师长桃花瘴再现之事。” 第537章 方生(1) 这时段玉衡便问道:“廉先生,你有什么话要说?” 廉贞闭着眼睛,笑道:“我没什么家人亲长要交待,只有一人需……呔!我都死了,还能如何。我若疯了,天生天养,随他去罢。” 他虽是这般说,但段玉衡、泊空青二人自然不会如是想,心中各下决定,若廉贞果然疯癫,自己又侥幸活着,必是要照顾他的。 待到廉贞也说完,不算犹自昏睡的林戈,便只剩林皆醉一人没有开口。段玉衡便问,“林公子,你呢?” 林皆醉微微苦笑,这一时间,他心里已不知转过多少念头,却又无一句可以说出口,最后只道:“烦请各位照顾林戈罢!” 旁人还没说话,段玉衡先道:“这个自然。”又问道:“林公子还有其他家人吗?” 这一句本是平常的问话,林皆醉却顿住,随即才道:“我有一个兄弟……”段玉衡道:“林公子还有个兄弟?”林皆醉又是一顿,道:“都说他注定不永,原先我总不敢想他走后情形,现在一想,我先走也是好事。” 他这几句话说的平淡,几人听了却均觉十分伤感,段玉衡道:“那你……”他想问:“那你的身后事如何安排?”但这话意头不好,他也只说了两个字,便住了口。 林皆醉自知段玉衡未说之意,他欲待开口,却觉心头一阵茫然。然而那药物发作的时间本来不长,先前几人说话又耽搁了一段时间,他再一思量,头脑已觉一阵昏沉,他情知药物即将发作,挣扎着说了一句。 “我若疯了,便杀了我罢。” 三间竹屋,一抹流水,紫藤的香气隐约袭来。 林皆醉觉得,这个地方他似乎在哪里见过。随即他便失笑,这原是他的家啊。 此时他不过九岁,父亲母亲也正当年华。前些时日母亲生了一场大病,但现下已然痊愈。此刻母亲正端坐桌旁,手法娴熟的煮着茶;父亲则坐在廊下,用一把小刀雕刻着一截竹根。 知了的声音在流水中遥遥传来,不一会儿响成了一片,可也并不显得喧嚣,反倒有些鸟鸣山更幽的味道。 又过一会儿,父亲放下了刻刀,依稀可见他手中的竹根是个清秀女子的模样,与母亲十分相似;而母亲那边的茶也煮好了,满室里都是茶香。两人同时抬起头,相视一笑,空气中静静流淌着相知相惜的情意。 林皆醉抱着膝头坐在一边,看着这一切,想:这可真好啊。 他在这个家里慢慢长大,尽管岁月流逝,父亲与母亲的容貌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唯一改变的只有门前那棵紫藤,到他十八岁时,那棵紫藤已经高大到可以把整间竹屋遮蔽起来,清幽的香气弥漫一天一地,将他们一家三口笼罩其中。 每年花开的时候,母亲总会做藤萝饼给他们吃。有一年,她额外多做了许多藤萝饼,取一个精美的龙凤红漆盒子装了,他诧异,问母亲这是做什么。母亲笑着道:“傻孩子,这是送给你未婚妻的啊。” 他怔住了,自己怎的凭空多出一个未婚妻来?母亲笑道:“你都忘了?前些时日你父亲的结义兄弟过来拜访,对你很是喜欢,便许下了这门亲事。” 他实在不记得有这样一件事,母亲见他神色茫然,复又笑道:“你竟忘了?那日你伯父来,你还与他的义子玩得极好呢。” 这件事他倒仿佛有些印象,不觉便点点头。父亲放下手中书本,笑道:“我们可也都忘了问,这门亲事,想必你是乐意了罢?” 父亲这话听着象是询问,其实半点疑问的意思都没有。父母二人一起笑盈盈地看着他。他低声道:“这件事我从来不敢想……” 父亲哈哈笑道:“你只说你愿意不愿意吧?” 他抬起头,看向这个自己从小到大生活了十八年的家,看向父亲、母亲、自己手里的青瓷茶杯,桌上摆放的朱红漆盒。紫藤的香气又从门外飘来,美好的宛若梦境。 他深深呼吸,终于开口。 “不愿意。” 父亲母亲都惊愕地看着他,仿佛他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所有的一切,父亲、母亲、竹屋、流水、紫藤、朱红漆盒、青瓷茶杯,一个接一个的在他面前碎裂,最后一个碎裂的是他自己,他看着自己的身体和双手一点点化为碎片,碎片化为流沙,流沙又化为虚空。 如果他回答的是愿意,是不是一切就不会改变? 他的身形再度凝聚起来,这一次他不再是十八岁的闲雅少年,而是现今的模样,二十二岁,行走江湖已久,武林中人半是惧怕,半是不屑的长生堡小总管。 林皆醉慢慢伸出双手,凝视良久。他相貌随母,这双手亦是如此,比起一般的男子,他的手形更为纤长,抚琴吹笛当很适合。不过,九岁之后,他再没碰过笛子,他的手上有茧、有疤痕,左手的小指弯折角度略觉不自然,那是以往一次打斗留下的印记。 这是一个武人的手,而非自幼过着写意生活的文人之手。 过往一切,皆非真实。前路如何,犹未可知。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一脚踏上了江湖路,便无后悔之意。 终于,他睁开了双眼。 眼前一片明亮,刺得他双目疼痛不已,一个人猛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没死,你也没死!” 林皆醉就不是第一流的武功,毕竟也是长生堡长大,胡三=绝调教出的人物,但这一扑速度奇快,他竟然没有躲过,那人的力气不小,他又是刚刚坐起来,被那人一扑竟然向后摔倒,眼见头就要撞到地上,忽有一个人在后面扶了他一下,又有一个人用力一拉,把他们一起拉了起来。 这么一折腾,林皆醉的眼睛也慢慢适应了光线。他这才惊见,刚才扑上来的是段玉衡,在后面扶他的是林戈,把他拉起来的却是廉贞。 没死,他们几个竟然真的都没死?! 第538章 方生(2) 林皆醉惊喜之余,竟有不可思议之感,忽又想到尚未见到泊空青,连忙问道:“泊姑娘呢?”却听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笑道:“幸好你还记得我。”说话人满脸笑意,正是泊空青。 这玉龙关传人性情一向疏朗,现下说出这等玩笑之语,可见也是欢喜的紧了。 段玉衡还抱着他,一边笑一边道:“天啊,咱们几个竟都活了!万万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尤其是你,我们几个都是十几个时辰就醒了,连你兄弟醒得都比你早,只有你,前后足足等了二十多个时辰,天啊天啊天啊,幸好你没死!”他激动之余,也没了世家子弟的风度,颇有些语无伦次。 廉贞道:“就是他醒了,也没你这么上来就扑的,我看人家半条命都被你扑没了。”他说是这样说,也忍不住走了上来,用力拍了一下林皆醉的肩膀。 泊空青便走了过来,拉住他的手为他搭脉,过了一会儿笑道:“没事,桃花瘴也没能伤到你。” 虽然林皆醉醒来便证明他并无大碍,但泊空青诊脉之后,自然更加确定,林戈直到这个时候才长出了一口气,他不喜欢热闹,便走到山洞一角自行坐下。 段玉衡便道:“咱们几个运气实在好,可见前日里做了好事,必是有好报的。”他所说的好事,自是指在饭铺里出手相助之事,又道:“也是咱们有缘,才能如此。” 林皆醉虽然刚刚醒来,思绪却仍是清明的,他不似段玉衡那般纯粹喜悦,心道己方全部获救,未免巧合的过分,便问道:“泊姑娘,不知令师当年是如何做解药试验的?” 想必一早泊空青也想过这件事情,她看林皆醉一眼,眼神中流露出赞赏的意思,她并不避讳,便将关龙骨当日试验细说了一遍,又道:“虽然以人试药最为精确,但师父决不肯做这样的事情,就是捉些恶人试药他也不肯,最后便从西南山里捉了些动物回来,其中有两只巨猿颇为聪慧,师父原舍不得,幸而最后活下来的,也正是这两只。” 林皆醉脑中灵光一现,问道:“那么疯癫的是什么动物?” 泊空青答道:“疯癫的是一只猴子……”她话说到一半,忽然也反应过来,不由得看向林皆醉,笑问道:“你的意思是说?” 林皆醉微笑道:“尊师研制的解药,或许与从前桃花瘴的解药并不相同,也还不能解救桃花瘴下的其他生灵,但至少在对人的这一方面……” 泊空青接上他的话道:“已经成功了!” 段玉衡有些不明白,便向廉贞问道:“泊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廉贞怜悯地看着他,道:“你细想想,活下来的两只巨猿与人是不是相似?” 段玉衡不满道:“猿猴毕竟是畜类……”可又仔细一想,若与世间的动物比较,,还真的只有巨猿最像人类,不由哎呀一声。廉贞仔细看他表情,叹道:“还真是,活下来的两只巨猿还真就与你最相似。” 廉贞虽然又刻薄起来,但段玉衡也不在意,他笑嘻嘻地道:“几位,经过了这一场患难,咱们也算是生死之交,先前我醒来的时候就有个念头,现下林公子也醒了,虽不知这念头当讲不当讲……” 他这番话还没说完,廉贞便截断他道:“但凡问一句当讲不当讲的,都是必讲无疑的。难道我说不当讲,你还真不说了不成?你就说罢。” 段玉衡笑道:“我本来就是要说的。我想着,咱们几人这几日来先是一同御敌,后又共经生死,缘分实在不浅,不如便在此金兰结义,就不知你们的意思是怎样?” 泊空青虽是女子,性情却较男子更为大气,闻言便笑道:“好啊。” 廉贞也叹道:“实在没想到,竟在西南有这样一场遭遇。”亦是点头应允。 这三人都应了,便都一起看向林皆醉。 林皆醉万万没想到段玉衡提出的竟是这样一个要求,下意识便要说一句“不敢当”,却见廉贞、泊空青、段玉衡三人都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四人刚刚在生死线上同走过一遭,这一句“不敢当”便显得十分的不合时宜。这时廉贞又笑道:“江湖中人也无需虚礼,不必香烛,咱们对天叩拜了便是。” 林皆醉心思电转,便寻出一个绝好的借口,道:“承蒙几位厚爱,但我命格不好,当年江湖中的神算子为我算过命,道是凡与我有亲缘之人,必遭祸事。我幼时父母双亡,想必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这神算子是江湖上十分有名的一个命理师,闻说所推演的命格,就没有不准的,加上此人在几年前已然过世,就想要对证也无处对起。江湖中人刀头舔血,比寻常人更要注重这些忌讳,因此林皆醉才这般说来。谁想泊空青一听便道:“我们大西南的人,不信你们中原这些花头。” 段玉衡马上道:“我也是西南人,自然也不信。”又问廉贞,“廉先生你自然不会信吧?” 廉贞哼了一声,“那些愚夫愚妇才信这个,看你长得还算聪明,信这些无稽之谈作甚?” 林皆醉道:“若是归结到我个人身上,自然无妨,但在下实在不愿……”他一句话没说完,林戈忽然开口道:“我也,没事。” 自林皆醉醒来,这是林戈第一次开口说话,段玉衡笑起来,“林兄弟说得对,他是你亲戚,不也是没事吗?” 林皆醉竟忘了这一件事,只得道:“是。” 廉贞看他两眼,忽地伸手一拉,他武功原在林皆醉之上,后者又无防备,便被廉贞拽到了面前。廉贞又看林皆醉一眼,嘿然一声,“你这小子,年纪轻轻,心思何必这般重?” 林皆醉心头猛地一跳,先前山洞之中,廉贞评点长生堡小总管时他就曾为之触动,现下更有一种感觉,或许廉贞还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却已看透了他的心里。 这时泊空青也上前笑道:“我看,你也不必顾忌那些命格之类的鬼话。” 第539章 方生(3) 泊空青这一开口,又自不同,林皆醉先前便感谢她在饭铺中慨然相助,后来又为众人解毒之事,当此时刻,再不能拒绝,终是应道,“是。” 段玉衡欢呼起来,“太好了!”想了一想,他又看向林戈,笑道:“林兄弟,我看你也很好,也一起结拜了罢。” 林戈却只是摇头,“他结拜,一样。” 廉贞与泊空青都是历经江湖的人,却也看出林戈与林皆醉之间的关系并非亲戚这么简单,又兼在山洞中一同经历患难的是林皆醉,因此林戈拒绝之后,众人并没有坚持。四人便在这大西南山洞之中齐齐跪倒,八拜为交,自此结为金兰兄弟。 起身之后,几人各叙年齿,廉贞三十二岁,是四人中的大哥;泊空青二十六岁排行第二,余下段玉衡二十三岁排行第三,最小的则是二十二岁的林皆醉。 段玉衡笑容满面,道:“大哥、二姐、四弟。”又笑道:“在家里我是最小,现下我也有个弟弟了。” 廉贞道:“你这三哥做的,全没有四弟稳重。”说着从身上取出几把飞刀来,道:“我这大哥没什么东西,这几把飞刀倒是当年师长所留,你们每人一把,做个纪念吧。” 三人自都接过称谢,林皆醉见那飞刀刀柄颇为陈旧,但锋刃如水,依然锐利。他又细看样式,不由道:“原来大哥……大哥的师长出身自寒江上飞刀沈家。”这一声大哥,他叫得多少有些不习惯。 廉贞笑道:“四弟心细,我那师父正是出身于飞刀沈家,但他却是住在大理,也葬在这里,因此我每隔一两年,都要回来祭拜他老人家。”他叹道:“没两天,便是他老人家的忌日了。” 几人这才知道廉贞来大理缘由,泊空青笑道:“我也有东西给大家。” 她分赠了每人一瓶药物,这却不是针对某一种毒药的解药,而是所谓的“万能药”,自然,这瓶药并不能解世间百毒,但若不慎中毒,服下此药却可缓解,又或延迟中毒时间,大西南毒药庞杂,倒是这种“万能药”更是适合众人。 段玉衡见廉贞泊空青都有见面礼相赠,自己也想翻些礼物出来,无奈身无长物,正焦急间,泊空青笑道:“得啦,我们一个是长兄,一个是长姐,你就不必了。”又向林皆醉道:“你最小,更不用拿。” 林皆醉先前确实也想寻些物事相赠,但泊空青既然这般说,也只得罢了。 几人身上还有些剩余的干粮,简单吃了一些,便沿路下山。一路上只见山间草木凋零,动物尸体一地,都各自心惊。 泊空青叹道:“三年之内,此地再无生机了。” 这句话,先前林皆醉在山上也说过一次,但此时面对这般情景,众人自然更加感慨。段玉衡忍不住问道:“二姐,你曾说有人重现了桃花瘴,那是怎么一回事?” 泊空青叹道:“那是我师门不幸。”她看向众人:“你们可听说褚辰砂的名字?” 林皆醉来大理之前,胡三绝还专门提过此人,以胡三绝医术之高,居然还着了当时尚且年幼的褚辰砂的道儿,可见其能为。他心念一动,道:“莫非再现桃花瘴的,便是褚辰砂?” 泊空青点了点头,廉贞与段玉衡自也都知道褚辰砂的名号,廉贞不由道:“若说是他,却也说得通。” 泊空青道:“实不相瞒,这褚辰砂,原本是我师父的师弟。” 这话说得就有点儿怪了,若按正常称呼,她本该说:“这是我师叔。”果然泊空青又续道:“褚辰砂自幼聪明颖悟,在医毒方面造诣非凡,十九岁时便再现了桃花瘴,我师父原本十分欢喜,可是后来才发现,为了再现这等剧毒,他竟然用活人做了实验。这是玉龙关严禁之事,按门规本应处死,但我师父那一辈只有三人,先前不久二师叔又去世了,师父实不忍心对褚辰砂下手,便要他发下誓言,再不伤人,随后将他逐出了师门。” 几人面面相觑,天下人皆知,这褚辰砂入江湖后,就是十恶不赦的魔头也不如他下手狠辣,江湖中人素重誓言,这褚辰砂委实是个异数。 泊空青又道:“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褚辰砂作恶无数,但那个时候就是师父,也制不住了他了。他虽想清理门户,却是有心无力,后来几大门派在铁网山设计围杀,这才杀了褚辰砂,他所制的毒药也尽都毁了。这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实在不懂,为什么现下江湖中竟还有桃花瘴?” 林皆醉便问道:“当年褚辰砂可有传人?” 泊空青道:“有是有一个,褚辰砂死前三月,曾收了个擅长易容的弟子,名叫曲莲。铁网山一役后,曲莲也不知所踪。因他武功平平,跟随褚辰砂学艺前也不懂毒药,江湖中人都未如何留意他。若说是他重现桃花瘴,我可实在不信。” 林皆醉猜测着又道:“或者褚辰砂曾留下什么秘籍,又或者桃花瘴未曾全毁,而是留下了一两枚?” 泊空青摇首道:“西南毒学绝非靠一本秘籍便可掌握,若无师长在侧教导,随时就是一个死字。”林皆醉少时也从胡三绝学过一段医术,自是了解此道艰难,听了亦觉有理。但林皆醉的后半句话却也令泊空青思索起来,“难道当年真是留下了几枚桃花瘴……咦!” 她骤然停下脚步,其余几人也一并停下,一具尸体赫然现于众人面前,泊空青低声道:“大西岭教主华亭。” 尽管华子虚不学无术,但大西岭教主华亭却非易于之辈,西南诸教派中,大西岭可排入前三,亦是因为这位教主之故。 可西南前三甲的毒药教主,又怎么会死在这里? 泊空青细细观测一番,道:“华亭是死在桃花瘴之下,死的时间……”她推算了一下,“大约就是我们进山洞那一晚的半夜里。” 众人皆是一怔,段玉衡便道:“二姐,你的意思是说,那一晚除了大西岭的两拨人马,华亭也跟着过来了?” 第540章 放生(4) 先前华子虚被泊空青所杀,之后大西岭先后派出两拨人马,也都被廉贞与段玉衡击败,那么华亭一怒之下出手,亦在情理之中。但现在问题又来了,这桃花瘴到底是谁用的?是华亭手中有桃花瘴,不懂用法反而伤及自身?抑或是另有他人用了桃花瘴?若另有他人,那这人为何要使用桃花瘴?他到底又是谁? 林皆醉也看了一番周遭情形,道:“那一晚山下,至少还有一人。” 众人皆是一惊,林皆醉解释道:“那一晚我们醒来时,原是因十万尘网阵有一处,有人久久伫立。” 这时段玉衡也想了起来,道:“正是!当时我心中不解,便叫醒了四弟,二姐还说要出去查看,只是刚到洞口,便看到了山下的桃花瘴。” 林皆醉低声道:“那人站立之处,不是这里。” 众人又是一惊,那出现在山脚下,伫立良久的人会是谁?是施放桃花瘴之人吗?是曲莲,还是江湖中的其他什么人物? 他们终究还是离开了这里,虽然各自心中仍有疑惑,但这却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问题。现下各人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廉贞的师长祭日将至,自是要尽快赶去;泊空青出门游历良久,也要急着回师门;段玉衡则要回家,林皆醉道:“我也要去大理城。”段玉衡笑道:“好极了,你我正好同路。” 几人便就此分别,临行前,泊空青又为林皆醉与林戈二人搭了次脉,满意点头,又给了林皆醉一瓶药丸,嘱咐两人每日一丸,连吃五日,竹林水的余毒便可全清了。 林皆醉接过药丸,忽地想到一事,便问:“不知这竹林水是以何种方式下毒的?” 泊空青道:“这可就多了,下在饮食酒水里,吃了会中毒;淬在兵器上,被刺伤也会中毒;甚至于把竹林水混入空气水雾,呼吸了还是会中毒;这也正是竹林水的厉害之处。” 林皆醉想了一想,便道:“我明白了,多谢。” 廉贞、泊空青两人先行离开,林皆醉、林戈、段玉衡三人则前往大理。在路上,段玉衡向林皆醉道:“四弟,不知你去大理是有什么事?若不急的话,不如先到我那里住下,我带你逛一逛大理城,再见见我的兄长家人。” 先前段玉衡就曾几次提到自家兄长,可见他与家人感情深厚。林皆醉便问道:“不知令兄是……” 段玉衡笑道:“我有两位兄长,大哥名讳上玉下和,二哥名讳上玉下朗。” 林皆醉听了微微一惊。原来现下大理段氏的家主正是段玉和,段玉朗为人精明强干,也是段氏的一位实权派人物。先前段玉衡虽说自己是大理段氏子弟,但一来段氏家族庞大,族人众多;二来林皆醉从前也从未听说段玉和、段玉朗还有这样一个武功了得的幼弟。故而他从未想过,这段玉衡竟是段家嫡系的一个重要人物。 他遮掩了心中惊异,微笑道:“好,我初到大理,自当拜会段氏家主。” 段玉衡听了,很是欢喜,又絮絮地讲了大理的许多风土人情,林皆醉听了,却也觉得颇长见识。当段玉衡向他描述起大理名闻天下的茶花时,林皆醉心中一动,便问道:“若想买好茶花,不知该去哪里呢?” 段玉衡哈哈笑道:“最好的茶花,当然都在我们家里啊!”他又道:“四弟你喜欢茶花?那也不用买,等我挑几盆好的送你。”想一想又问道:“四弟你是自己赏玩还是送人?若是送人,送长辈,送同辈都有不同讲究,要是送心上人,那就更不一样了。” 林皆醉忽然一滞,段玉衡最后一句原本是开个玩笑,见林皆醉神色有些特异,不由笑起来,“真的,四弟你真的是送心上人啊?那我可得好好选两盆。” 林皆醉表情已然恢复如常,道:“原是送一同长大的伙伴。” 中午三人随意寻了个地方打尖,段玉衡出去方便的时候,林戈忽然道:“你和他们一起,开心。” 林皆醉一怔,不由看向林戈,林戈也看向他,一双浅琥珀颜色的眸子在日光下晶莹剔透,又道:“山洞里,你给我鸡汤喝,后来我,没睡着。”林戈又重复了一次,“你和他们,吃饭说话,开心。” “你很少,那么开心。” 临近傍晚的时候,三人终于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入了大理城。 大理城虽位于西南,但城池之规整严密并不逊于江南名城,而内里又是另一番景象,青石铺路,人群熙攘,空气中萦绕着似有若无的花香。段玉衡神色明显地放松下来,笑道:“四弟,咱们走,回家了!” 淡紫浅绯的晚霞铺满了天幕,段玉衡笑嘻嘻地拉着林皆醉的手,一同走入了段府的大门。一进门时恰见到一名管事,那管事又惊又喜,“三公子你终于回来了!大公子二公子都急坏了!” 段玉衡出门时候,原不过说在外游玩一两天便回来,现下耽搁了这许多时间,段玉衡自己也很不好意思,便道:“这几日发生了许多事情,大哥二哥都在家吗?” 管事道:“大公子出去找您了,二公子留在府中处理事务,现下应是在书房之中。”段玉衡听了忙道:“我这就去寻他。”又向那管事道:“这是我新结义的兄弟,好好款待。”说着向林皆醉招呼一声,忙忙地向后面去了。 管事不敢怠慢,吩咐人流水价送上茶水点心。林皆醉含笑谢过,见茶水是今年新出的雨前,点心则是江南细点。再细看厅堂内布置,见墙上挂了几张前人的山水,博古炉中焚着些清淡的香料,暗道段氏虽在西南,受中原熏染却是颇深。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见茶杯是青瓷所制,上面印了一部《心经》,字迹细小,却秀丽分明。大理崇尚佛教,由此可见一斑。 林皆醉这杯茶喝得很慢,待他第二杯茶喝完的时候,外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音。 第541章 曲莲(1) 他抬起头,见段玉衡引着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走了进来,此人相貌与段玉衡颇有几分相似,眉宇间却是一派精明强干之色,林皆醉见他年纪相貌,已揣度出他身份,连忙起身,行礼道:“见过二公子。” 这人正是段玉衡的二哥段玉朗,他见林皆醉一口道出自己身份,不由看了林皆醉一眼,道:“这位便是林冰林公子?这几天三弟多蒙你照顾。” 林皆醉正要谦逊几句,忽然间有一个下人匆匆来到厅堂前,因见段玉朗在此,没敢上前,段玉衡却看到了他,问道:“得力,你怎么来了?难道是雪英出了什么事?” 得力忙道:“三公子说得正是,雪英不知怎的忽然发狂,头撞的都是血,小的实在制不住……” 段玉衡一听雪英二字,没等他说完便着急起来,忙忙起身道:“怎么会这样?我这就去看看。”又歉意道:“二哥,四弟,你们先聊。”说罢便走了。 段玉朗失笑,“有客人在此,你还是这般不稳重,去罢。”林皆醉原本便想和段玉朗单独说话,段玉衡这一走,倒正是个机会,便道:“二公子客气,其实我正有一事,需要和二公子单独言明。” 段玉朗一怔,林皆醉伸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倒书了“长生”二字,随即抹去桌上水迹。 二人目光相对,段玉朗看向他的眼神,慢慢变得复杂起来,片刻后道:“你随我来。” 他带着林皆醉,来到后面的一间书房里,这里四下堆放着许多卷轴文书,显是他一个重要的机密所在。段玉朗把门关上,看着林皆醉,目光逐渐犀利起来,他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林皆醉再度行礼,抬起头时道:“长生堡,林皆醉。” 段玉朗的神情,因林皆醉这六个字变得复杂起来,良久他方道:“哦,原来是长生堡的小总管。”他仔细打量了林皆醉几眼,又道:“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 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是夸赞,但段玉朗的神色语气,却多了几分讽刺的意思。林皆醉只做不觉,道:“不敢。” 段玉朗道:“江湖上久闻小总管的名号,比起我家那个只会玩乐的三弟,那可要强得太多了。大哥和我倒也知道自家这个弟弟无甚大志,因他年纪小,也便护着些,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江湖上也没传过他的事情。没想到小总管这样的了得,就这样,一来大理,还能先找到我三弟,又与他义结金兰,都说小总管厉害,今天我可算见识啦。”说罢,打了个哈哈。 这番话内里的意思可就很厉害了,林皆醉心中暗想:难怪江湖上从不闻段玉衡名声,原来是他两位兄长保护之故,口中则道:“先前向三公子隐瞒身份,是在下的不是。” 这句话并不能令段玉朗面色好转,但林皆醉下一句便是:“待说完正事之后,在下便会去寻三公子致歉,结义之事是三公子一时兴起,不必当真。” 这句话才是让段玉朗真想不到,他先前是怕段玉衡全无江湖经验,被林皆醉哄骗,需知一个结义兄弟,能介入的事情那可就多了,结果林皆醉自己倒把结义之事给否了。他虽放了几分心,可又想:我家三弟多么出色的一个人,你倒不乐意和他结义,难道三弟还配不上你不成? 他心思转动,面色却也略有缓和,又想到段玉衡先前与他谈话,道是一同结义之人,尚有玉龙关掌门关龙骨的高足,与另一位武功极其高明的人物。关龙骨与段家渊源非同一般,而廉贞那等高手,更不是随意可以被人收买的。这样一想,段玉衡与林皆醉的结义,难道还真是巧合不成。 他心中转过这样念头,口中却一字不提,只道:“此事暂且不提,小总管千里迢迢来到大理,想必是有要事了?” 林皆醉道:“正是。”他便详细讲述了寒江一役,又说了钱彤等人尸首不见等事。他叙述这些事情时颇为克制,并未指认钱彤便是内鬼,但诸如钱彤分赠诸人药酒,众人所中的毒是竹林水这些细节却也一一说明,最后他道:“钱统领在大理身份重要,如今与手下一并失踪,这也是我们长生堡的责任,大理与长生堡合作日久,关系不同寻常,因此堡主特地派我前来,说明此事。” 他一说到“大理与长生堡合作日久,关系不同寻常”,段玉朗便知道,这小总管也是知道大理与长生堡合作船队一事的。再听林皆醉口吻,虽是说得客气,也没有指责钱彤一字半句,但事实放在这里,计划忽然暴露,钱彤等人又失了踪,那钱彤等人的嫌疑,便是十分之大了。 他不免想到自家那个只会喝茶看花的三弟,心想:差不多的年纪,可看看人家这办事!不由暗叹一声,道:“钱彤说的年不演、年不遇二人叛逃一事,并无虚假。” 当日钱彤执意要加入征讨天罡三十六队伍中,便是因为他说当年大理曾有一对年氏兄弟叛逃,杀了钱彤不少手下,后又加入天罡三十六。因此钱彤决意杀他二人复仇。如今林皆醉听段玉朗证明此事,倒也不是特别吃惊,他心想钱彤若真是内鬼,也不见得所说皆是谎话,九句真,一句假,反而更易让人上当。 段玉朗又道:“钱彤此人,原是我大理段氏家臣后人,他那四个手下,有两个是大理本地人,一个来自丹阳城,一个是江南人。我现下也不能给你一个切实的说法,需得查证之后,再谈此事。” 这也在林皆醉意料之中,他道一声,“是,那在下便静候二公子消息。” 段玉朗看着他,叹了一口气,道:“你与我三弟结拜,何必对我如此客气?” 林皆醉怔了一下,心说这段二公子变脸变得好快,方才还说这场结义是别有用心,现在又承认了?但他面上自然不会显露,道:“不敢。” 段玉朗咳嗽一声,道:“我三弟是个至诚的人,你既然与他结拜,也要相待以诚才是。” 林皆醉道:“是。” 段玉朗忽然发怒,“是什么是!” 林皆醉实不知自己这一个字哪里答错了,只得道:“还请二公子指教。” 段玉朗怒道:“他还当你是林冰!” 林皆醉道:“因长生堡与大理合作之事机密,三公子……” 段玉朗更加火大:“你还叫他三公子!” 林皆醉这才反应过来,改口道:“三……三哥对大理事务涉及似乎不深,我一时不知此事是否应告知于他,因此暂时化名而已。” 段玉朗道:“你也知道是暂时化名,那你便去告诉他罢!”说罢一挥袖。 段玉朗既然发话,林皆醉也只得赶快出去找人。 平心而论,廉贞看待长生堡小总管态度不同,泊空青慨然为他们解毒,段玉衡虽有些不通世务,但为人坦荡热忱,他对这三人亦有好感,相处起来也并非不愉快。然而从小到大,他真正亲近过的同辈人也只有姜白虹一人,现下面对自己这个新出炉的结义兄弟,他其实还是不甚习惯。 段玉衡正在花园里,想必是那个雪英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见到林皆醉他很是欢喜,笑道:“四弟你和二哥谈完了?我带你去看茶花吧。” 换做平时,林皆醉自然欣然应允,但此时他却不免有些尴尬,道:“茶花不急,我有一件事……” “什么事?”段玉衡抬头看着他,目光很是清澄。 林皆醉当时化名时也不觉如何,现在要说明,却忽地不好意思起来,但此事早晚要说,便硬着头皮道:“很是抱歉,当初结义时我用的原是化名,我的真名,是林皆醉。” 段玉衡一下子惊异起来,“什么?” 林皆醉见他神情变幻,不由愧疚更深,道:“实在抱歉。” 段玉衡却叫起来,“原来你就是长生堡的小总管林皆醉啊,哎呀,在山洞里时,我和大哥还聊到你呢,当时我胡说了几句……”他抓一抓头,脸上居然也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他要不提,林皆醉都忘了当时段玉衡说什么了,段玉衡小心翼翼窥着林皆醉的神色,道:“四弟,你别生气,我后来就觉得大哥说得很有道理了。” 林皆醉啼笑皆非,原本不应是自己前来致歉吗?他只得道:“你当时说得也没有错,倒是我隐藏身份与你们相交,是我的不对。” 段玉衡却道:“那有什么关系,林冰还是林皆醉不过是个名字,你不还是你吗?” 林皆醉一怔,心头剧震。他凝视着段玉衡,却听后者道:“四弟,当初我是冲着你这个人和你结拜的,一个头磕到地上,咱们便是兄弟了。至于名字身份,那都是身外之物,不必多提的。” 段玉衡毕竟是段氏子弟,受佛理浸淫已久,这几句话虽是江湖口吻,多少也带了些佛家味道。 第542章 曲莲(2) 林皆醉听了,良久不语。过了半晌,他忽然行下一礼。段玉衡吓了一跳,避开道:“四弟,你好端端的行礼干什么?” 林皆醉道:“没什么。”过了片刻他又道:“多谢三哥。” 林皆醉与林戈自此便在段府住下,第二日里他见到了段玉和,这位段氏家主已是不惑之年,形容端方,精明稳重。他与林皆醉交谈之时,也颇谈了一些船队合作之事。林皆醉细细揣度,并未发现大理与长生堡的合作有何异样之处。 而段氏兄弟二人平日里待他的态度,较之对待长生堡小总管的礼节多些亲热,但若从段玉衡的结义兄弟这一身份来看,却也有些距离。林皆醉知道段氏兄弟对已必然尚存疑惑,亦不介意。 他并不知道,在段玉和与他见面之后,段氏兄弟曾在后堂有一场对话。 当时段玉朗问道:“大哥,你看长生堡这个小总管怎样?” 段玉和思量片刻,道:“很是能干。” 段玉朗唉了一声,“这我也知道,难道我是问大哥这个?” 段玉和又思量片刻,道:“不好说。” 段玉朗又唉了一声,但他也知道自家兄长就是这样个性,除非笃定了一件事,否则绝不轻下断语,只得又道:“这年轻人心思很深,和他一比,玉衡就是一张白纸。偏偏玉衡又很看重他,若他真把玉衡当个兄弟,自然不必多说,我就怕他心里有旁的想法。最重要的是,还有那一件事……” 段玉和慢慢道:“那一件事,也不好说。” 段玉朗不由看向段玉和,“大哥的意思是……” 段玉和道:“再看,若我们看不清,便请教能看清之人。” 这次段玉朗点一点头,“大哥说的是。” 他又和段玉和商量了另外几件事情,都谈完了,准备离开的时候,段玉和忽道:“玉衡是重情之人,无论结果怎样,莫让他伤心。” 段玉朗心中一凛,他先前怕的也是这个,道:“是。” 尽管见过了段氏两位当家人,但钱彤之事,并未即刻出来一个结论。林皆醉心里也明白,若段家对钱彤等人进行调查,怕也不是一两天能够完成之事,便耐心等候。段玉衡并不知这些江湖事务,便笑道:“四弟,我们大理可有许多好去处,你既来了这里,便让我带你去游览一番。” 林皆醉也有心一看大理情形,并不曾推辞。段玉衡欢呼一声,便带着林皆醉出了门,原本他还要带林戈一起,林戈却对游玩并无兴趣。段玉衡深觉可惜,却也不好勉强。 两人在大理城内游玩了两日,段玉衡从小生长这里,说起大理的掌故如数家珍。林皆醉也觉这座城池清静平和,与众不同。如他熟悉的江南玉京城亦是历史悠久,秀美雄健。但较之大理,似乎便少了那么一些安宁之意。林皆醉所见过的城池中,玉京也好,京城也好,皆是入世之城,唯有大理,却是一座出世之城。 “天下的江湖人,都会愿意隐居于此吧。”他向段玉衡由衷道。 第三天的时候,段玉衡起意带他去一间新开的茶店喝茶。两人已走到了段府门前,段玉衡忽然想起一事,道:“那间茶店水极好,茶叶却平常。不如把咱们昨天喝的‘山中雪’带过去。四弟你且等我一会儿,我去拿茶叶,只怕下人不懂弄错了。” 他说着就要回去,偏这个时候,外面新送了一盆“十八学士”进来,这是十分罕见的茶花,段玉衡顿时就有些挪不动步子。林皆醉笑道:“还是我去取茶叶罢。” 段玉衡有些不好意思,但到底舍不下那盆新来的茶花,便道:“那辛苦四弟了。” 他也不叫下人把十八学士送进去,只呆在门口,转着圈赏鉴着那盆茶花。忽然间外面马蹄声响,段玉衡一抬头,却见一匹白马由远及近而来,马上端坐着个青衣女子,到近前时,那女子一个翻身下了马,动作干凈利落,段玉衡不由叫道:“二姐!” 马上那人原来便是泊空青,她见到段玉衡,面上也露出一份欢喜,但那欢喜很快便被沉重所掩盖,“原来你在这里?也是,你原本便是段氏子弟。” 她肃穆了神色,道:“我有大事要告知段氏家主。” 段玉衡见她形容不同以往,也正了颜色道:“什么事?我大哥不在家中,但我二哥平素也处理府中事务,告诉他可以幺?” 泊空青面上露出些惊异之色,“原来你兄长便是段氏家主?” 段玉衡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泊空青却吁了口气,道:“既如此,那由你转告也是一样。” 她正要说话,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来是林皆醉取了山中雪回来,两人正打了个照面,泊空青不禁道:“四弟,原来你还在大理。” 林皆醉微笑道:“是,见过二姐。”他先前便感念泊空青救人之事,这一次称呼倒是颇为真挚。 泊空青点了点头,“你们两个现在一处,互相照应,也是件好事。”便道:“先前施放桃花瘴之人,乃是褚辰砂的弟子曲莲。” 这个人的名字,先前二人都曾听泊空青提过,道是此人乃是褚辰砂的唯一传人,擅长易容,但只跟随褚辰砂学了三个月,后者便被围杀于铁网山。因此传人虽是传人,却也颇有水分。林皆醉便问道:“这曲莲手中的桃花瘴,是从何而来?” 泊空青摇首道:“不知道,昨天夜里曲莲来到玉龙关,自称已经继承了褚辰砂一身所学,并向我师父约下了三日后的比斗。在约战之时,曲莲言道,先前他已向大西岭教主挑战,后者已死在他的桃花瘴下。” 段玉衡叫道:“这幺说来,咱们那天是被华亭殃及池鱼了?难怪咱们在山洞里昏睡了那许多时候,那个什么曲莲也没上来寻我们。”林皆醉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看向泊空青,道:“若是如此,那曲莲甫一归来,先杀西南教派中排行前三的大西岭教主,后向尊师挑战,莫非……”后半句话他不好说,泊空青却不顾忌,道:“我也疑心他是想效仿祖师当年。” 青衣祖师顾云何当年统一了西南大小二十余个教派,现下看这曲莲的举动,莫非亦有此意?林皆醉想的更深一层,当年在铁网山围杀褚辰砂的,不乏江湖名门,若是曲莲一人自然难以对付,可他若真统一了西南教派,那后果还真未可知。 而真若如此的话,中原武林必将又是一番变动。 他收回思绪,问道:“尊师可曾与他交过手?这曲莲果然是继承了褚辰砂的一身本领幺?” 泊空青道:“当时我并不在场。曲莲走后,师父便令我前来大理通知此事,请段氏中人做个准备。” 段玉衡仔细一看,果然见过泊空青一双秋水明眸下面有青黑之色,忙道:“二姐竟是连夜赶路来的?先进来休息一会儿吧。” 泊空青却摇首道:“不必了,我想去寻觅一味药物,也为师父三日后的比拼多些把握。” 段玉衡一听这话,自不敢耽搁,林皆醉则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瓷瓶递过,道:“提神药物,一路保重。” 泊空青一手接过,另一手扳鞍上马,道一声好,一挥马鞭,绝尘而去。 遇到这等事情,段林二人自不能再出去游玩,二人一同回去府中,路上林皆醉向段玉衡道:“玉龙关和大理段氏关系想必很好,所以关门主才会特地前来通知。” 段玉衡犹疑道:“或许吧……我倒是从来没见过玉龙关的人来家里,大约是兄长他们私下里和关门主有交情。”想一想又道:“小时可能见过?实在记不得了。” 林皆醉点一点头,不再多说。 段玉衡是段氏家主宠爱的幼弟,泊空青是玉龙关掌门得意的弟子,然而这两人在结拜之前居然素不相识,可见段氏与玉龙关之间,至少近些年来并无来往。可曲莲归来,关龙骨却即刻派人前来通知,需知曲莲就是要效仿青衣祖师,那统一的也是西南教派,与大理段氏关系委实不大。 这其中必有缘故,只是缘故为何,此时尚不得而知。 段玉衡便寻到段玉朗,与他说起泊空青前来之事,说了一会儿,段玉朗实在嫌他囉嗦,道:“什么没喝到山中雪,又看到十八学士的。不是说遇到你那个结义姐姐了吗,半天也说不到正题。”便道:“小总管说说,是怎样一回事?” 林皆醉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便把泊空青所说之事逐一交待。段玉朗先前还是面上带笑,听到后来,面上便逐渐的沉肃起来。段玉衡见他良久不语,忙道:“二哥!” 段玉朗思路被打断,只得道:“怎么了?” 段玉衡道:“二哥,现下遇到这样事,咱们是不是该去帮忙?” 段玉朗挑眉问道:“怎么帮?你会用毒还是我会用毒?” 段玉衡被噎了一下,道:“就不会用毒,总得做点儿什么吧。” 第543章 保国(1) 段玉朗眉毛挑得更高,问道:“我问你,这曲莲的桃花瘴,到底是褚辰砂留下来的,还是他自己自创的?” 段玉衡道:“二姐也不知道,我如何得知。” 段玉朗又问:“那这曲莲用毒本领究竟如何,是继承了褚辰砂一身所学,还是不过虚张声势?” 段玉衡道:“这……我也不知道。” 段玉朗再问:“那此人的武学又是如何?当年虽都说曲莲武功平平,但这些年下来,他定有长进,到底到了怎样一个程度?” 段玉衡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段玉朗却不肯放过他,续道:“还有,这曲莲有没有党羽同伙,若有,这同伙有多少?是中原人还是西南人?若是西南人,到底是西南哪个教派?也不求你都能说出来,能答上一个也成。” 段玉衡满头冒汗,道:“我都不知道。”他忽地福至心灵,道:“莫非二哥你知道?” 段玉朗道:“我自然也不知道。”还没等段玉衡松一口气,他又道:“但我知道这些事得去查!我还知道该从什么方向着手,怎么查!”他看向段玉衡,“这些你知道?” 段玉衡只好老老实实地道:“不知道。” 段玉朗道:“哎!听你这一连串的不知道真叫我心里冒火,下去下去。”其实过去段玉衡一直如此,因他小了两个兄长许多岁,自幼受宠,段玉朗也没当一回事。可凡事最怕比较,现下忽然来了个年纪相仿的林皆醉,段玉朗再一看自家弟弟,便实在有些心中不甘。 虽被段玉朗教训了一顿,段玉衡却也并不生气,他带着林皆醉出来,道:“二哥最近火气好旺,等下叫厨房煮些凉茶给他喝。”忽地又想到一事,向林皆醉道:“对了,大哥现下也在西南,万一碰上曲莲如何是好?”这里的大哥,指的并非段玉和,而是新近的结义兄长廉贞了。 林皆醉安慰他道:“不必担心,一来,大哥武功高明,江湖经验丰富,不会轻易中招;二来,曲莲此次回来多半是为了西南教派,大哥本非西南人士,那曲莲又怎会轻易结上一个强敌?” 段玉衡一想有理,略放下心来,忽又道:“咦,这般说来,咱们大理段氏可也与西南教派关系不大啊,怎么那位关掌门怎么又特地过来通知?” 林皆醉先前想到的事情,此刻,段玉衡也想到了。 又过一会儿,段玉和回到段府,段玉朗大踏步走进他的书房,关上门后便道:“大哥,褚辰砂的传人来西南了!” 段玉和放下手中账簿,面上的神色,也不由微微改变。 “查。”他道:“也需告知长辈。” 段玉朗点一点头,“我也这般想。” 段玉和又想了想,“借此机会,把另一件事也一并解决。” 段玉朗一怔,段玉和道:“我说过,我们若不能看清,便请教能看清之人。” 段玉朗思量片刻,道:“也好。”到底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大哥,旁的事暂且不说,和人家小总管一比,咱们玉衡还真是……” 段玉和看着他道:“玉衡可需出外拼杀?” 段玉朗笑道:“大哥说笑话,咱们大理位处南疆,本来就少涉江湖纷争,况且段家又有七位长辈,你我二人,难道还需玉衡如何?” 段玉和道:“那你与旁人比较作甚?” 段玉朗一想也是,不由哈哈一笑。 这一日并无他事,第二日,段玉朗向段玉衡道:“今日你不要出门,我带你去看望一下长辈。” 段玉衡一听,忙笑道:“好啊。”又问:“二哥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段玉朗道:“你先前不是结义了吗,恰好小总管又在这里,也该让他去拜会一下。” 段玉衡觉得有理,就道:“我这就去和四弟讲。” 段玉朗拦住他,“你告诉小总管,把那个林戈也带上。” 段玉衡笑道:“好,林戈总不出门,也该带他出来转转。”说罢便走了。 段玉朗看着他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 林皆醉听得段玉衡传话,并不吃惊。他来大理之前,便有准备可能会见到保国寺诸人,事先也做了一番功课。 大理笃信佛教,段氏家族中,出家之人亦是为数不少,这其中最有名气者计有七人。先前在山洞中,林皆醉言道“大理保国寺七位高僧”便是指此。这其中,保国寺方丈无余大师闻说武学佛理皆十分精湛,更是段氏上一任的家主,但这些年来一直闭关不出,真正主持事务的乃是另一位无名大师。以辈分而论,无余方丈是段氏兄弟的嫡亲伯父,无名大师则是他们的叔父一辈。 他便向段玉衡道:“正当前去拜会前辈,实在荣幸。”便叫来林戈,一起出发。 保国寺位于大理城郊外,苍山之侧。段玉朗、段玉衡、林皆醉、林戈四人骑着快马,不久便已到了寺门之外。这座寺院虽然地处西南,但规模之宏伟,并不逊色于中原那些名剎古寺,历史亦是十分悠久,林皆醉翻身下马,瞩目四周,暗生赞叹。 段玉朗领着几人走入寺门,有小沙弥上前行礼招呼,将几人引入一间禅堂之中,又奉上清茶,林皆醉见茶汤碧绿,啜饮一口,唇齿生香。较之在段府喝过的茶水,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在这时,有一名年老的僧人走了进来,段玉朗连忙起身,道:“见过无名大师。”段玉衡也一并起身,执礼甚恭。林皆醉细细观察,见这位无名大师年纪虽老,但双目炯然,神完气足,可见是一位武学上的高手。再看他面部轮廓,隐约与段氏兄弟有几分相似,自是一同站起,行礼如仪。只有林戈行礼略马虎些,好在也无人对他特别在意。 无名大师看向林皆醉,笑问道:“这一位可就是长生堡的小总管?” 林皆醉道:“不敢当大师这般称呼,在下林皆醉。” 无名大师笑道:“小总管神清骨秀,果然是江湖代有才人出。我听闻,先前你曾与玉衡结拜。” 这一次,林皆醉没再说什么“承蒙三公子错爱”之类的话,而是道:“是,在下已与他义结金兰。” 无名大师笑道:“年轻人义气相投,也是好事,不知你们是如何结拜的?” 林皆醉不觉得无名大师会不知此事,但既然对方问了,仍是简要讲述了一二。但无名大师还真不是随便问问,听林皆醉问完,他又仔细询问了几个细节。林皆醉自然也一一回答,态度恭谨。在此之后,无名大师又与他聊了一些长生堡的事情,不过皆不涉机密。说完这些,段玉朗方道:“大师,有一件要事需得向您禀告,玉龙关关掌门传来信息,褚辰砂的弟子曲莲,现下已到了西南,且向关掌门发出挑战,先前玉衡他们遇到的桃花瘴,便是曲莲施放的毒药。” 这几句话说完,无名大师的面色,不由也变了一变,道:“此事事关重大,你随我来。” 段玉朗答应一声,便随着无名大师去了。 林皆醉在一旁看了,心中不免有些诧异,按说曲莲的事情虽然不小,但似乎也没有重要到这个份儿上。但无论是关龙骨,还是无名大师,对此事皆是十分重视,超乎寻常。 他心中疑惑,面上自不肯表露出来,只道:“这茶极清鲜,江南也少见这样的好茶。” 段玉衡不由笑道:“可不是,只是大师这里的茶还不是最好,少年时我喝过一次方丈伯父手制的冬茶,哎呀,那真是。”他一时想不到怎么形容,最后只道:“那可真是太好喝了!可惜这些年就没再喝到了。” 这“方丈伯父”四字未免有些不伦不类,却也可见段玉衡与无余方丈之间,当是感情甚笃。 林皆醉笑道:“我也听说过方丈闭关的消息。” 段玉衡道:“谁说方丈伯父闭关的?没有这事。只是最近这些年他都不太见人,我这几年见到他的时候也不多。”他叹口气,“也不知这次能不能见到他人。” 两人在房间里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段玉朗又或无名大师回来。段玉衡就道:“二哥准保是去找另几位大师说曲莲这事儿了,我看他们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完,干脆我带你在寺里转转。” 林皆醉推辞道:“只怕有所不便。” 段玉衡笑道:“有什么不便的,有我呢。”他向门前的小沙弥留了个口信,便带着林皆醉与林戈走了出来。 保国寺内,却也颇有一些好去处,譬如数百年的古柏,前人的碑文,列位高僧的舍利等等。段玉衡一路走,一路为二人讲解,林皆醉也觉颇长见识。这其间也遇到不少僧人,段玉衡都识得他们,逐个招呼,林皆醉在一旁看着,觉得段玉衡身处保国寺中,与在自家府内也没什么区别。 两人又走了一段,段玉衡忽地抽抽鼻子,道:“好香!” 这附近并无花树,这里又是寺院,自也不会有女子脂粉香气,段玉衡这句好香不知从何而来? 第544章 保国(2) 林皆醉与林戈对视一眼,都是不解。段玉衡却笑起来,道:“四弟你跟我来,今天怕是有口福。”便引着林皆醉林戈七拐八绕,来到后面一间禅房门前。 也只到了这里,林皆醉才闻到一阵茶香,虽然清幽非常,气味却绝不浓重,他不免佩服起段玉衡,相距这样远都能闻到,实在不是一般的本事。 段玉衡上前来敲门,笑道:“哪位师兄在里面烹茶呢?”说着也不客气,推门就走了进来,可是刚进一步,一只脚就停了下来,“哎呀,方丈伯父!” 林皆醉心念一动,却并未行动,静待禅房中人回答。 禅房中,一个苍老声音呵呵笑道:“是玉衡?你这孩子鼻子真灵,进来进来。” 这声音颇为和气,不似高僧,倒更像一个邻家长者。段玉衡高高兴兴地走了进来,笑道:“方丈伯父,真想您啊。哎呀,这是您新制的冬茶是不是?我都好几年没喝到啦。” 那苍老声音便又呵呵笑了。段玉衡走进禅房,见林皆醉并未进入,忙道:“四弟,你怎么不进来?”又向禅房中人笑道:“方丈伯父,这是我新近结义的兄弟,极好的一个人。” 林皆醉却并未进入禅房,他逆光立于门口,恭敬行礼,“长生堡林皆醉,见过无余方丈。” 无余方丈眯着眼睛笑了,“进来进来。” 林皆醉依言而入,林戈紧紧跟在他后面。原来这本是一间茶室,窗下端坐着一个身形矮小的老僧,这老僧两道长长的白眉,面相蔼然,身上穿着粗布僧衣,面前摆放的一套茶具也不过是寻常之物。单看他外表,绝想不到这是段氏上任家主,保国寺七大高僧之首的无余方丈。 段玉衡很高兴地在无余方丈对面坐下,林皆醉却依旧站在当地,无余方丈笑道:“你怎么不坐?来,坐下。”听他的语气,仿佛对面之人并不是长生堡的小总管,而只是一个寻常的晚辈而已。 林皆醉再度行了一礼,这才坐下,林戈仍抱剑立于他身后。无余方丈亲手倾了两杯茶出来,递给段玉衡与林皆醉。段玉衡喜笑颜开,双手接过,“今天真好运气,方才我还和四弟念叨方丈伯父的茶呢。” 林皆醉自也是恭敬接过,这茶杯不过是粗陶所制,上面随意画了几笔,仿佛游鱼形状,里面的茶水莹澈澄明,就不必喝,单看这颜色气味,就已十分清香可爱。但林皆醉只不过看了一眼茶水,目光随即便投向了那双斟茶的手。 无余方丈的手颇为苍老,瘦且皱,青筋浮出,这也就罢了,真正令他意外的是,这双手执杯的力道虚软,全不似一个武学精湛之人应有的样子。这样一双手出现一个老病之人的身上,还说得过去,可出现在无余方丈身上,未免就太过奇怪了。 林皆醉的目光向上微移,却见无余方丈宽大的僧袍衣袖略垂下几分,隐隐露出手臂上的一条蓝线,已延伸到了手腕切近。 他心中震惊,面上虽不表露,但接杯之时,眼神中多少还是流露出一二分诧异之色。无余方丈笑意微微看着了他一眼,先前这位高僧一直是寻常老者模样,但这一眼扫过,林皆醉竟有种五脏六腑都被他看透之感,便垂下眼帘,道:“多谢方丈赐茶。” 段玉衡却全无觉察,喝了两口茶后,连声赞叹,无余方丈笑道:“你若是喜欢,走时便拿一盒回去。”又道:“这是你四弟幺,看着便是个聪明孩子,很好,只你说是四弟,那上面少说还有两个结义兄弟,怎么没见你带来呢?” 这句话打开了段玉衡的话匣子,他在无名大师面前还拘谨些,在无余方丈面前,就真象是受宠的晚辈在自家长辈面前一样,也不用人问,他自己先巴拉巴拉说了一堆话,怎么遇到了桃花瘴,怎么和林皆醉几人结拜,又怎么听说了曲莲的消息,被段玉朗带到保国寺等等,该说的不该说的,有用的没有的,一股脑儿都被他说了出来。 无余方丈面带笑容听着,不时还附和问上一两句,段玉衡便愈发的有谈兴,最后还道:“二哥先见了无名大师,也不知他们商量什么去了,这半天也没回来,我寻思着四弟怪无聊的,就带他出来走走,谁想到就遇到方丈伯父在这里烹茶呢,哎呀,也不知大师和二哥他们去哪里了。” 无余方丈笑了笑,这次却没有答话。段玉衡还说:“方丈伯父怎么不说话了?”却见一旁的林皆醉已然起身,林戈按捺不住,一字一顿地道:“后,面。” “什么?” 段玉衡一惊起身,禅房大门忽地无风自动,无名大师与段玉朗正赫然立于他身后。 段玉朗恨铁不成钢地把他一把拉过来,道:“教你乱跑!”说着眼神不由在无余方丈与林皆醉身上打了个转儿。无名大师亦道:“方丈,我们遍寻您不到,怎的您竟在这里!” 段玉衡还茫然不觉,但他见段玉朗神色不同以往,倒也不再多说什么,无余方丈却笑道:“你们何必这样惊慌。” 无名大师便道:“方丈,您有所不知……” 无余方丈笑道:“褚辰砂的后人回来了,是幺?” 无名大师一时语塞,段玉朗醒悟过来,便瞪了段玉衡一眼,却被无余方丈看到,他笑道:“若玉衡不说,你们还会告诉我幺?” 段玉朗不敢多说,忍不住又瞪了段玉衡一眼,无余方丈笑道:“莫欺负小孩子了,都进来喝杯茶。” 禅房中原有那套茶具只有两个茶杯,段玉朗便顺手招呼来一名十五六岁的小沙弥,要他送一套新的茶具来。无名大师又想说话,无余方丈却笑呵呵地道:“静心,暂且饮茶。” 不一时茶具送到,无余大师重新煮水制茶,不出片刻清香满室,众人皆分了一杯,方才送茶具的小沙弥见已没有需要服侍之处,端了先前的残茶预备下去。 第545章 保国(3) 林皆醉见他背影,心里忽然一凛,忽地把杯子往地上一摔,道:“别喝茶!” 茶碗落地,摔得粉碎,几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惊,段玉朗还未说话,林皆醉却已起身,向那小沙弥道:“你是什么人?” 那小沙弥放下茶盘,忽然勾唇一笑。他先前也就是个普通的少年模样,但这一笑的气质却极为诡异,就仿佛一个老鬼附到了这小沙弥的身上一般。随后他忽然把手一张,一把暗蓝色的毒针朝着众人打了过去。 这把毒针速度既快,来的又诡异,众人自然凝神各自防备,谁想毒针行到半途,忽然拐了个弯,都朝着段玉衡射了过来! 这一下突如其来,段玉衡离那小沙弥又是最近,一时间全无防备。段玉衡手上速度本来奇快,但这毒针委实太多,他接住大半,却终有一枚漏网之鱼。林皆醉距离段玉衡最近,未及多想,一道无形剑气脱手而出。 风声尖锐,刺人双耳,正是失空斩。虽是无形剑气,却如有形之刃,那枚毒针在他这一击之下就此落地。段玉朗长吁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忍不住看了林皆醉一眼,心道:“果然。” 与此同时,无名大师僧袍大袖疾挥,一股柔和却强劲的内力自他袖中发出,将自己及无余方丈面前挡了个风雨不透,一枚小小毒针已然接近了无余方丈,却终在这股内力前碰了壁,悄然坠落。 先前那些暗蓝色毒针不过是掩护,真正的杀手,其实是在这一枚小小毒针之上。若不是无名大师见那小沙弥不对时便护在了无余方丈身前,只怕后者已是生死难料。 段玉朗喝道:“你是何人?” 那小沙弥一击未中,也不惊慌,他站在茶室门口,微微一笑。 “我是玉龙关门下弟子,青衣祖师她老人家是我祖师,关龙骨昔年曾是我掌门,怎的?” 段玉朗听他对青衣祖师尚属尊敬,对关龙骨却直呼其名,心中已有分数,道:“曲莲?” 那小沙弥微微一笑,抹去脸上一层易容药物,露出与一张细眉凤目的青年面容,“是,我回来了。” 段玉朗与无名大师对视一眼,各自微一颔首。无名大师依旧护在无余方丈身前,段玉朗则拿起身边一个金击子一掷,不偏不倚正掷在角落里的玉磬之上,一道极清越的声响连绵不绝传递出去,不消片刻,保国寺内又来了三名高僧,率领着一列僧兵来到了茶室之前。 身前身后皆是一众高手,重重包围之中,曲莲却并不慌张,他看了无余方丈一眼,居然还叹道:“今日看来杀不成你了。” 段玉朗哼了一声,“你还是先考虑一下自己的小命罢。” 无余方丈忽地开口,说的却是件全不相关之事,“善哉,曲施主,不知善持现在何处?” 善持便是方才那小沙弥的名字,曲莲冷笑了一声,道:“去后花园找吧。”他微一眯眼,“若去的快些,大约还能看到没化尽的尸水。” 无余方丈敛眉垂目,面上皆是悲悯之色。 段玉衡因先前大西岭一事,对这些随意下毒之人殊无好感,又听得曲莲这般狠毒,不由得怒火盈胸,上前一掌劈向曲莲,叫道:“你,你给他偿命!” 曲莲又冷笑一声,闪身避过。 段玉朗见段玉衡竟不管不顾地出手,又是生气,又是担忧,但他见曲莲与段玉衡对了两招,却也略放下心来。原来这曲莲虽然暗器出色,下手又颇狠毒,但论到真实武学,委实不算如何了得。但他还是担心这褚辰砂的唯一传人诡计多端,段玉衡中了他的圈套,便道:“玉衡,你先退……” 一个“下”字未曾出口,一股红烟忽地自曲莲身上升腾出来,那红烟来势汹汹,竟将曲莲与段玉衡一并笼罩在内,段玉朗暗叫一声不好,喝道:“玉衡,先出来!”无名大师也喝道:“玉衡跃出红烟!” 但他二人说话到底为时已晚,众人只闻红烟中一声闷哼,下一刻烟雾忽地散尽,曲莲挟持着昏迷不醒的段玉衡走了出来,他指尖处拈着一根先前的暗蓝色毒针,毒针的一端正抵在段玉衡的咽喉处。这也不用曲莲如何用力,只要他手指微微一抖,毒针就会刺破皮肤。 曲莲大摇大摆地朝茶室里走了两步,段玉朗不敢阻挡,连连后退,他道:“曲莲,你要怎样才能放过三弟?”他心中虽是焦急,却也看出段玉衡只是昏迷,曲莲既没有杀人,自然是有想要交换的东西。 曲莲笑道:“我要什么,在座的各位都清楚罢。”他看向无余方丈,勾唇一笑,“不就是无余的一条命幺。”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众人皆以为曲莲抓了段玉衡,不过是借此离开的意思,没想这人狂妄大胆,竟然提出这等不要命的条件。无余方丈道:“阿弥陀佛,老衲一条命并不足惜……” 他话未说完,无名大师仔细看了一眼曲莲,道:“若你定要取一条性命才走,不妨以老衲性命交换。” 曲莲冷笑道:“谁说我只要一条命了?你的命,当个添头也还勉强罢了。” 林皆醉听到这里,心中一动,亦是凝神向曲莲看去,随即乘旁人都不注意他时微一转身,再转过来时,他便开口道:“曲公子,你若想杀无余方丈,抓这位段三公子是没有用的。” 他这一开口,茶室内外,许多目光便投到了他身上,林皆醉神态自若,上前一步又道:“从地位而论,无余方丈乃是保国寺方丈,段三公子不过是段氏幼子,无余方丈地位更尊;从辈分来看,无余方丈乃是段三公子的伯父,焉有长辈为晚辈牺牲之理?就算无余方丈自己愿意,保国寺上下也无一人会同意;就算段二公子疼惜幼弟,也绝做不出这等违礼之事。” 曲莲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林皆醉看了无余方丈一眼,又道:“无余方丈武功全失,身中剧毒,保国寺中人若不同意,他自己又怎能做主呢?” 这句话一出,无名大师,段玉朗连同茶室外的几位高僧目光都紧紧盯在了他身上,林皆醉只做不觉,道:“所以倒不如拿我换了段三公子,这样一来,无余方丈必死无疑。” 曲莲语音上挑:“哦?” 林皆醉平静道:“曲公子可知在下是何人?来大理所为何事?”不待曲莲回答,他已自行说道:“在下长生堡林皆醉,长生堡与大理段氏素有合作,岳堡主得知无余方丈因多年前身中雪中蓝的缘故,武功全失,现下大限之期将至。因此特命我前来,为无余方丈医治。”又道:“这套医治方法乃是胡三绝胡先生所创,我今日来保国寺,便是为此。我若被你抓走,无余方丈自然也难逃一死。” 曲莲微一挑眉,道:“胡知飞原来还活着。”随后又嘲笑道:“你不救无余,倒要救小段三,却也奇怪。” 林皆醉肃容道:“段三公子是我结义兄弟,自当尽力而为。” 曲莲道:“原来你们是兄弟。”他忽然低下头,笑了一下,这个笑与他先前的冷笑、嘲笑皆不相同,有种说不出的萧然落寞,似是想起了前尘往事。 但这笑容转瞬即逝,他另一只手从身上取出一枚药丸,道:“你要想替他也成,把这药吃了,我便放了小段三。” 那药丸是一种十分诡异的红色,看着便令人心悸,林皆醉微微一笑,走上前来,竟真的接过了药丸。无名大师、段玉朗等人先前听林皆醉一番言语,也知他是设法救人,并未打断,但现在林皆醉竟真的要服下这诡异毒药,不由纷纷开口阻止。 林皆醉却并不理会众人声音,举手便服下了药丸。那药见效奇快,霎时之间,他身体摇晃几下,一口血喷了出来,整个人也向前栽倒。 曲莲自是知道自己这药丸威力,见林皆醉已然倒下,不觉挑唇一笑。谁想下一刻,那不省人事倒在地上的长生堡小总管,左手却忽然动了一下。 这动作并不大,速度却是奇快,林皆醉的左手食指在地面木板上某一处飞速一按,三枚白羽箭忽地自板壁中疾飞而出,直奔曲莲头胸腹三处袭来。曲莲万没想到茶室之中竟还有这等机关,连忙躲避,就在这时,又一道尖锐风声破空而出,竟是林皆醉再次施展失空斩,打下了曲莲逼在段玉衡咽喉处的毒针。毒针甫一落地,一直沉默如若不存在一般的林戈一跃而起,三剑飞速刺向曲莲。 段玉朗窥得时机,将险险倒地的段玉衡一把接住,带回己方。无名大师此时竟也不顾惜身份,一掌击出,这一掌内力极其深厚,曲莲仓促一躲,避过大半,却仍被小半掌力打中,身形霎时一晃,林戈杀手出身,自不会放过这等机会,一把剑连环疾刺,五招之后,剑尖已抵上了曲莲的咽喉。 第546章 内鬼(1) 无名大师大踏步上前,连点了曲莲五六个要紧穴道。他用的是段氏独门手法,曲莲挣扎不得,一动也不能动。林戈见状,这才移开剑尖,随即在曲莲怀中摸了一阵,摸出大小十来个药瓶,寻出先前他给林皆醉的那种暗红色药丸,不由分说就塞了一颗到曲莲口中,然后问道:“解药?” 那暗红色药丸一入口,曲莲就知不好,道:“孔雀蓝瓷瓶,一颗。” 林戈“哦”了一声,便取出一枚解药,却没有给林皆醉,而是拿了一颗塞到曲莲口中,见他服下后神色好转,亦无毒发之状,这才拿了一颗给林皆醉服下。 林皆醉先前虽然启动机关,又施展了失空斩,但此刻也是站立不易,直待服下那颗解药后,方才慢慢恢复过来。 曲莲目光一直注视在林皆醉身上,这时方道:“原来你事先吃了玉龙关的解毒药。” 林皆醉笑了一笑,并不答言。先前他乘人不备转身之时,便是服下了临别前泊空青相赠的药物,这药效果特异,虽不能解毒,却能延缓诸多药物的发作。也正因此,林皆醉虽然吐血,却仍有余力出手。 曲莲又看他一眼,道:“没想到胡知飞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子。”便不再多言,此时段玉朗便也上前,勒令他交出了段玉衡的解药。 片刻后,段玉衡也已醒来,他迷茫看去,尚不知周遭发生何事。 无余方丈合掌道:“善哉。”命人先将曲莲带下去看守。外面的僧兵也一同退下,只余下几名无字辈的高僧,段氏兄弟,以及林皆醉、林戈二人留在茶室之中。 无余方丈转身向林皆醉道:“林施主,保国寺谢过你舍命相救段氏子弟之恩。” 林皆醉忙道:“不敢当,在下方才胡乱猜测一番,又编造胡先生功法云云,还要请方丈见谅。” 几名无字辈的高僧中,不由便发出慨叹之声。先前他们听到林皆醉言道胡三绝所创功法,虽也知道这小总管当是在设计曲莲,但心中多少总抱了些企盼,林皆醉此语一出,却是将那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扑灭了回去。 无余方丈叹道:“林施主聪明机变,何必自责。”又叹道:“一饮一啄,前缘注定。各位师弟修法多年,何必执着于生死之事?” 无名大师亦知无余方丈所言,乃是佛法正理,他宣一声佛号,面上到底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痛楚之色。 林皆醉事先亦有猜测,到此时更为确定,便道:“方丈,多年前铁网山一役,想必您与玉龙关关掌门亦有参与吧。” 无余方丈看向他,叹道:“正是。”又道:“若以辈分而论,那褚辰砂本该是老衲的表弟。” 这句话一出,段玉衡的面上便露出惊讶之色,但其余人等并不见诧异,显然已是早知此事。无余方丈续道:“但褚辰砂早已不算是褚家人,当年他被逐出玉龙关之后,也被一并除族。其实当时他已犯下大错,若按家法处置,亦是死罪。只是老衲念及他这一脉只有他一个后人,一时心软,便劝褚氏族长网开一面,未想就此酿成大祸。” 林皆醉不由便想到当日里泊空青言道,褚辰砂所犯门规极是严重,只因关龙骨不忍下手,所以只将其逐出师门,不由得暗自慨叹,又听得无余方丈道:“后来褚辰砂横行江湖,做下许多错事恶事,这皆是老衲当年一念之差的缘故。但那时褚辰砂毒功已成,除他不易。又过几年,关掌门与我好容易窥得一个时机,联合中原各大门派一同出手,那便是铁网山一役了……”无余方丈摇头苦笑,“老衲在那一役最后关头中了褚辰砂的雪中蓝,武功全废,靠着玉龙关送来的药物才支撑到今日,但现下已至极限,就是褚辰砂不来,老衲也活不了多久了。” 听到这里,段玉衡险些要惊叫出声,段玉朗却已有防备,紧紧拉住他道:“不准在这里哭!”段玉衡恩了一声,却仍是抑制不住喉间哽咽。 林皆醉却是早有预料,先前他在无余方丈手臂看到的蓝线,便是雪中蓝的一个明显标志。而蓝线将至手腕,便是毒性再难抑制的意思。这毒药本非西南所有,而是来自中原,当年胡三绝曾对他讲过,因此林皆醉一见便知。 却听无余方丈又道:“玉龙关关掌门本与段氏交好,但先前褚辰砂在江湖上为恶之时,关掌门便极自责;后来铁网山一役,关掌门偏又将老衲中毒一事归结到自己身上,其实当时我二人一同与褚辰砂交手,雪中蓝打到谁身上,又有谁能预料的到?但关掌门却因此事十分内疚,这些年来,除却私下派人送药之外,他再不肯登段氏大门一步。这次若非曲莲骤然出现,他的弟子只怕也不能上门。” 林皆醉听到这里,才明白为何玉龙关弟子与大理段氏子弟竟然素不相识,但曲莲出现,关龙骨却又急忙派泊空青前来送信的缘故了。在曲莲心中,中原武林虽也参与此役,但他更为仇恨的却应是段氏与玉龙关两门。而曲莲名义上去找关龙骨决斗,实则暗度陈仓,来到保国寺下手,也可见此人心机深重,颇有乃师之风。他又想铁网山一役只闻中原诸派,并不闻大理段氏与玉龙关之名,恐怕也是这两派耻于褚辰砂为祸武林,不愿声张的意思。 他心中思量,无余方丈却又向他道:“林施主年纪轻轻,既通医术,又通机关之学,想必是长生堡胡先生所授?” 林皆醉谦逊道:“少年时,承蒙胡先生指点过一段时间。” 无余方丈叹道:“机关之学也还罢了,难得的是,林施主好一双慧眼。” 林皆醉心中一动,暗道自己先前出手缘故,这位方丈大师却是都看出来了。 原来当时曲莲抓住段玉衡,又要无余方丈以命相换时,林皆醉便觉不对,需知无余方丈同意此事,尚可说是宅心仁厚,不愿牵连后辈之意。 第547章 内鬼(2) 但无名大师打理寺中事务已久,何等精明的一个人物,他既知曲莲要找的不是自己,怎会说拿自己与段玉衡交换这样无用的话? 除非,这句话并非无用。 林皆醉顺着无名大师看曲莲那一眼看去,却发现曲莲脚下一处木板与众不同,竟是机关的模样。 他初见无余方丈时,便看出这位方丈身中雪中蓝剧毒。此时再一想,无余方丈地位何等尊崇,他身体既已到了这个地步,其余人怎会容他在寺中随意独自行走?要么,他身侧有了得护卫跟随;要么,他惯常起居之处,必有厉害机关相护。现下看来,后者可能更大。一念至此,他方才服下泊空青所赠药物,救出了段玉衡。 段玉衡听两人对话,尚有些懵懂,段玉朗便拉他过来,低声叙述了方才之事。段玉衡听得脸色一变再变,直到段玉朗说完了,方道:“四弟,你……” 他似是想说些感谢言语,又想要林皆醉莫要这般冒险,可这些话一同涌到嘴边,他竟不知先说哪一句才是。段玉朗看不下去,便道:“林公子,大恩不言谢,你若不嫌弃,今后便随着三弟叫我一声二哥。” 先前他待林皆醉虽也是和气,但直到这一句出口,方是正式认可了林皆醉的身份。 无余方丈目光转至二人身上,看了一遍,忽道:“玉衡、林施主,你二人方才都中了毒,虽然服了解药,也要好好调息一番,先下去休息吧。” 段玉衡犹自挂念无余方丈身上所中剧毒,但无余方丈语气虽是平和,态度却极坚定,也只得便行礼出门。林皆醉心道多半是段氏中人有事要私下商议,便带着林戈一起出去。 段玉衡对保国寺显然十分熟悉,他带着林皆醉,来到旁边的一间禅房内歇息,林戈却不愿意进去,自抱着剑站在外面。 有小沙弥送上茶水点心,段玉衡心有余悸,待那小沙弥走后低声问道:“这个不会也有问题吧?” 林皆醉微笑道:“这世间应该也只有一个曲莲罢。” 段玉衡一想,不由也笑了,但他笑容犹在面上,却又想起无余方丈中毒之事,不由难过起来。林皆醉低声道:“三哥,我知你挂念方丈,但在这保国寺内,还是尽量不要露出端倪。” 段玉衡诧异道:“为何?” 林皆醉道:“保国寺内,大抵也只有无字辈的几位高僧方才清楚此事。” 段玉衡只是少历江湖,缺乏经验,并非愚笨之人。林皆醉此言一出,他立刻明白过来,勉强抑制了面上神情,忽又想到一事,便问道:“四弟,你是如何看出方才那小沙弥有问题的?” 林皆醉道:“先前二公子吩咐那小沙弥去取茶具时,我见得他左耳上有一枚小小黑痣,待他回来的时候,那黑痣却换到了右耳上。” 段玉衡不由惊叹:“四弟你好生细心,我连那黑痣都没注意到,更别说什么左耳右耳了。”又奇道:“听说曲莲擅长易容,怎么还会弄错?” 林皆醉道:“三哥看我左手这个伤疤。” 段玉衡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改了话题,但林皆醉既然这般说,他自然也就看了过去,道:“哎呀,四弟你先前怎受了这样重的伤,现下疤痕还这样深……”倒担忧起来。 林皆醉微笑道:“左手?” 段玉衡一下子反应过来,他看的,其实是林皆醉的右手。盖因两人对视之时,常以自己的左方为对方的左方,其实应是相反才是。曲莲虽擅易容,却也犯了这个错误。想到这里,他不由失笑,笑了一会儿,他面上的笑容慢慢住了,握住林皆醉的手道:“四弟,多谢你。” 林皆醉一怔,随即笑道:“没什么。” 段玉衡却认真道:“曲莲的毒药,太危险了。若是你因此遇到什么事,我就是被救了,一辈子也不能安心。”又道:“四弟,我不是不高兴你救我,只是下次若再遇到这等情形,千万别这样做了。” 这个时候,林皆醉若是随意开一句玩笑,诸如“这等情形遇到一次也就够了”之类,这句话也就过去了。可是也不知为何,他竟开口答了句:“武功非我所长,我已习惯了这样出手。” 段玉衡一震,凝视了林皆醉,半晌无言。 他们到达保国寺时原已临近中午,又出了曲莲这一档子事,饭时早就过了。好在时间不久,就有人送来午饭,虽是素菜,却也烹调的颇为鲜美。三人随意吃了些,又在这禅房中消磨了大半个下午,无余方丈那边却还没有消息。林皆醉还不觉怎样,段玉衡先着了急,道:“方丈伯父和二哥他们谈什么这样久,莫不是方丈伯父出了什么事?我去看看。”又挂念着林皆醉先前曾经中毒,道:“四弟你在这里休息。” 林皆醉既然留在禅房中,林戈自也一同留下,好在这次等候的时间并不很长,约过了两刻锺左右,又一个小沙弥前来,向林皆醉道:“林施主,方丈请您一人过去一叙。” 这小沙弥显是被交待过,说到“一人”时,语气还特别加重了些。林戈自段玉衡走后便回到了禅房之中,抱剑倚墙而立,此时便眼神锐利地扫了过来。林皆醉微微一笑,“不碍事,你便在这里等候。”便随着那小沙弥去了。 这一次,那小沙弥引着林皆醉来到后面一间静室之中,里面只有无余方丈一人。林皆醉心中略有诧异,但面上不动声色,向无余方丈行了一礼。 无余方丈笑道:“林施主请坐。” 这间静室较之先前的茶室更小,内里也没有什么摆设,只地上放了两个蒲团,林皆醉道一声谢座,一撩衣襟,在无余方丈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无余方丈神色和煦地看了林皆醉一会儿,道:“林施主,老衲请你前来,是有一事说明。” 林皆醉道:“方丈请讲。” 无余方丈道:“钱彤并非内鬼,他四名手下也不是。” 第548章 内鬼(3) 林皆醉没想到无余方丈叫他来静室之中,不是为了刚刚捉拿的曲莲,竟是为了说这一件事。诚然,他千里迢迢,自江南赶赴大理便是因此而来,但若是段氏兄弟与他分说此事还在情理之中,无余方丈因中毒之故,连保国寺都交给了无名大师打理,怎么会特地前来和他说这一件段氏家族的事务? 他心中虽是诧异,面上却仍是恭敬道:“方丈既这样说,想必自有由来。” 无余方丈并没有吊他的胃口,道:“两日前,钱彤已经归来。” 这个消息又令林皆醉吃了一惊,两日前自己尚在段府,却被段氏兄弟瞒了个风雨不透。无余方丈续道:“寒江一役,炸药、天罡三十六、毒药先后出现,钱彤当时认为已方必然无幸,一时怯懦心起,带着手下打算从水路逃走。他原先的想法,是乘雷霆与天罡三十六交战之时,夺得一艘船只离开。但他没有想到,他们几人入水之后,毒性发作的却更加厉害,原来对方下的毒药,就隐藏在江水上升起的白雾之中。” 林皆醉不禁回想起那一晚的情形,白雾升起之时,自己因要观测江心情形,因此一早去了高处,过了一会儿,林戈也跟着过来,再后来便是钱彤过来送酒…… 他曾经怀疑过竹林水是藏在钱彤递给他们的酒水之中,但泊空青也曾说过,竹林水下毒范围极广,若竹林水藏在白雾之中,却也同样能解释为何自己中毒最浅,林戈次之,钱彤尚有余力逃走之事了。 虽则如此,尚有疑惑未解。 他抬起头,平静看向无余方丈,“方丈,在下仍有疑问。” 无余方丈颔首道:“林施主请讲。” 林皆醉便道:“钱头领进入江水之时,与白雾十分接近,不知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无余方丈叹道:“林施主在救玉衡之前,是否服下了玉龙关那种可解百毒的药物?” 林皆醉服药时十分隐蔽,连曲莲都未曾留意到,未想竟被无余方丈看破。他点一点头,道:“是。” 无余方丈道:“昔年钱彤曾有恩于玉龙关弟子,那种药,他身上也有一枚。他的四名手下入水不久便即死亡,尸身被寒江江水冲走,钱彤却只是晕迷过去,醒来时已被冲到了远处岸边。他虽保了一命,但武功全失,双目几近失明。也因此,他过了这些时日才回到大理。” 林皆醉微微点头,又问道:“原来如此,另有一事,我想请教方丈大师,钱头领身在西南,为何却会刻北疆才有的海东青?” 无余方丈叹道:“林施主,你可知玉衡有一爱宠,名叫雪英?” 林皆醉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细一寻思,忽地想到自己初来段府之时,忽有下人叫段玉衡前去,说是雪英忽然发狂……却听无余方丈道:“雪英原是旁人送给玉衡的生辰贺礼。正是一只海东青,玉衡十分喜爱,段府中人大都见过。”他略一停顿,又道:“在这之前,大理就已对钱彤等人做过调查,钱彤临阵脱逃,确有不是之处,但他本人并非内鬼,现下他正在段府,林施主若想见他,亦是可以。” 若大理段氏为钱彤背书,那么钱彤忠诚与否确实可以保障。但无余方丈先前那句话却令林皆醉十分在意,“在此之前,大理就已对钱彤等人做过调查”?为何在自己未至大理,钱彤未曾归来之时段氏便要对他调查?而自己当时与段玉朗提及此事时,段玉朗还仿佛初次听闻一般,说要一一查证? 一时间,他心中已涌出无数个疑问,只是多年以来形成的习惯,他心中疑惑愈深,面上愈是不动声色,道:“既是大师可以作保,在下自无怀疑。” 无余方丈看向他,面上忽然露出悲悯神色,道:“皆醉。” 一直以来,无余方丈皆以“林施主”称呼他,此时忽以名字相称,林皆醉心中又多了一分诧异,却听无余方丈道:“老衲虽已出家,但过往在俗世时,老衲却是玉衡的伯父,你与他结义金兰,自也算是老衲的子侄一辈。” 无余方丈虽然气质平易,但口气这般亲近,却也未免超乎寻常。林皆醉愈发奇怪,道:“不敢。” 无余方丈笑得蔼然,“皆醉,我有一事问你,你可愿从此留在大理?” 林皆醉委实没想到无余方丈竟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心中疑惑之极,暗道大理段氏此时正与长生堡合作,怎会让自己离开长生堡,为段氏做事?难道这是段玉衡提出的要求?但段玉衡显然并未参与家族事务,再说就算段氏有意挖人,提出这要求的也该是段玉和又或段玉朗,怎会是素来不理俗务的无余方丈提出此事? 一时间他心中转过许多念头,却听无余方丈又笑道:“大理风光秀美,段氏与世无争,虽与长生堡有船队上的合作,也不过是为了供给大理城一应支出而已。江湖路险,你若在大理城退隐,自可过上安宁平和的日子。” “你若在大理城退隐,自可过上安宁平和的日子……” 林皆醉心头猛地一跳,这句话仿佛是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卷,在他面前倏一展开,随即收拢,就算是他,那一刻也极想去夺过那幅画,看个分明。但这不过是一瞬间事,他收回念头,微微一笑,道:“承蒙方丈厚爱,但在下自幼生长于长生堡,自不可轻易离去。” 无余方丈看向他双眼,神色诚挚,真仿佛一个长者教导自家子侄一般,“皆醉,你不再考虑一二幺?” 林皆醉道:“谢过方丈美意,但……” 一句话还没说完,窗外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四弟,你别回去!” 这正是段玉衡的声音,话音一落,他便推门走了进来,先飞快地向无余方丈行了一礼,随即便又道:“四弟,你就和我们一起留在大理不好幺?” 林皆醉心中一动,他自知段玉衡性情,无余方丈那里探不出的口风,段玉衡却未必能遮掩得住,便道:“凡事总有缘由,三哥你既要我留下,总要能说出个道理才是。” 段玉衡道:“咱们是结义的兄弟,你又舍命救了我,我要你留下,有什么不对?” 这话就是强词夺理了,但段玉衡的性情本不惯于强迫他人,说的很有些外强中干。林皆醉便微笑道:“既如此,你离开大理,随我回长生堡,不也是一样?” 段玉衡急道:“那如何一样,长生堡,长生堡……”他连说了两个长生堡,便再说不下去。 林皆醉也不追问,只站起身,端端正正地向无余方丈行了一礼,又向段玉衡道:“三哥,我来大理本为处理一桩事务,现下已经料理清楚,在此便向三哥辞行,三哥日后若来江南,必扫榻以待。” 他只当先前并没有听过那些挽留的话一般,转身便要走,段玉衡一把拉住他,声音都颤了,“四弟,别走!” 林皆醉不避不让地看向段玉衡双眼,“为何?” 段玉衡终于再忍不住,一只手还紧紧抓着林皆醉衣袖,“你……长生堡当你是内鬼,想杀了你!” 无余方丈叹道:“玉衡。” 段玉衡不敢看无余方丈,低声道:“刚才你们说话,我偷听到了。”他又转向林皆醉,却见后者面色不对,惊道:“四弟!” 林皆醉的面色苍白如纸,一双手止不住的哆嗦,但脸上的表情居然还勉强保持着镇定,问:“你刚才说什么?” 他自己并不知道,刚才那一句话,他的嗓子都已经走音了。 段玉衡看得心中不忍,上前来按住他肩,道:“四弟,我在这里。” 林皆醉听到了段玉衡的话,也感受到了段玉衡对他的关切,可是这一刻他已经无法对这些做出反应。他茫然地想:原来,长生堡一直不曾相信我。 那么这些年来,我算是什么呢? 我又做了什么呢?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连自己的生父为何也不知道。长生堡里没有你的位置,江湖上没有你的位置,这世间本不该有这样一个你…… 然而你居然还想留在长生堡?! 无数个黑暗的负面念头涌入他的脑海,压抑的他几乎透不过气来,勉强维持出来的镇定在一瞬间崩溃,段玉衡竟被他面上表情吓到,叫道:“四弟,四弟!” 无数黑暗情绪之中,忽然有一句话从他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仿佛一支尖锐的箭,穿破层层晦涩,直达他的心底:“知我者谓我心伤” 九岁时,有一本手记上玩笑似的一句话,让卧病在床的他,第一次大笑出声。 如果是他今日在此,他会怎么做呢? 他不会像我一样,他希望我过得更好。 在他脑海中翻绞的无数情绪,仿佛咆哮的巨浪奔腾汹涌,最终还是慢慢宁定下来,归结为漆黑平静的海面。暗流或许仍旧存在,却已被压制到了深深深处。 第549章 内鬼(4) 林皆醉一咬舌尖,剧烈疼痛令他神志更为清明,他抬首,看向段玉衡:“我无事。” 无余方丈见他情形不对,原已要起身,却见林皆醉面上的神色几度变幻,到最后,竟又硬挣出一个平素的神情,随后林皆醉轻轻推开段玉衡拉他的手,整理衣衫,再度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他的动作极慢,似是借此梳理情绪一般。当他最后坐下的时候,如同一面打破的镜子再度拼凑到了一起,镜子上打破的痕迹当然依旧存在,但至少外表看上去,总还勉强算是完整了。 他看向无余方丈,“请方丈告知我实情。” 无余方丈那种悲悯神色更重,“好。” 长生堡一开始就怀疑上了林皆醉。 寒江一役,不算失踪的钱彤等人,当时确定活下来的,其实只有林皆醉与林戈二人。而林戈亦是伤重濒死,真正自重重包围中的绝境中活下来,且未受什么致命伤害的,竟只有一个林皆醉而已。 诚然,长生堡对钱彤等人也有怀疑,但最大的怀疑,终是落在了林皆醉身上。 早在林皆醉出发之前,长生堡就已飞鸽传书告知大理此事,这也是大理一早对钱彤等人进行调查的原因。而派林皆醉前往大理,虽也有调查钱彤的用意在里面,但另一方面,长生堡却也在信中请段氏对林皆醉代为监督,若发现有不妥之处,立即将其诛杀。 “当日里玉朗见你与玉衡一起回来,很是吃了一惊。”无余方丈叹道。 “玉衡是段氏这一代里最小的一个,也是武功天赋最好的一个,他对江湖事无甚兴趣,但对认定的朋友却极为热枕。玉朗一开始以为这场金兰结拜,是你着意欺瞒。那几天他说是去调查钱彤,其实调查的是你来大理之后的诸事,后来他发现玉衡所言并无虚假,亦觉难以判断你的身份,又恰逢曲莲之事,因此他便趁此机会把你带来,请我们这些老朽看一看你,代为鉴别。” 林皆醉点了点头,并未答话。 无余方丈道:“先前见你之时,其实老衲亦难分辨。” 林皆醉不由抬首看去,却听无余方丈续道:“然而你先看出茶中毒药,救了大家。此后又不顾性命安危,救了玉衡。若真是内心狠毒的内鬼一流,焉能如此?老衲自悔未曾识人。但长生堡已然疑你极深,回去并不适宜。皆醉,现下老衲再以长辈身份问你一句,你可愿留在大理?” 你,可愿留在大理? 段玉衡在一旁倾听,闻得无余方丈再度提问,十分关注,却听林皆醉道:“多谢大师告知。” “但,在下仍有一事不明。”他缓缓道。 “在下自幼便生活在长生堡,一身武功亦是长生堡教导出来。至今已有十三年,若仅仅因为寒江一役,长生堡不会疑我如此。” “这其中,是否还有其他的原因?” 无余方丈看向他,眼神深深,“你刚才为救玉衡,用了何人的武功?” 林皆醉倏然一惊,无余方丈的声音轻缓,“多年以前,玉京第一杀手邢猎纵横天下,刺杀之术无人能敌,你救玉衡的,便是他的得意招式失空斩吧。” “你一身武功是长生堡教授出来,但长生堡可有教你这个?你可知道,北疆天之涯的首领杨守,据说曾得到邢猎临终前的手记,继承了当年玉京第一杀手的武功?” 林皆醉坐在外面的石阶上,天如水,月似钩。 林戈依旧抱剑站在不远处,就仿佛这个姿势一直没变过。过了一会儿他问:“你不高兴?” 林皆醉怔了一怔,“我……” “你,要离开,长生堡?” 林皆醉抬起头,诧异看过去,林戈指指自己,“我,跟在后面。”解释了这一句,他也没等林皆醉答话,“你要走,一起走。” 林皆醉又是一怔,心中骤然升起几分暖意。 他看向林戈,正色道:“我不能走。” 林戈带些疑惑地看向他,问:“为什么?”想一想他又改口道:“因为谁?” 因为谁?确实,长生堡里面还有他重视的人,不能轻弃。但这并非唯一原因,他道:“寒江一役尚未查明,四十名雷霆不能白白送命。” 他带他们来到寒江一片天,他们却在那里白白送了命,身为首领,手下惨死,原因未明,他怎会在现在离开,又怎么对得起那些枉死的雷霆? 林戈看了他一会儿,道:“也对。”便转过头,继续数天上的星星。 段玉衡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 “四弟,你没去吃晚饭?”段玉衡问。 林皆醉摇了摇头,段玉衡说:“算了,我也没吃。想想我就生气,他们怎么不相信你啊?” 他这句话说得理直气壮,倒比林皆醉自己还要愤慨。林皆醉看着他,想到这一路上的经历,段玉衡对自己的维护,终是道:“我确实会失空斩。” “那又怎样?谁说邢猎只能有一个传人的。” 林皆醉想,你认识我才几天,就这样不由分说地信任。 他沉默片刻,又道:“我不知道杨守的手记是怎么回事,不过……真正的清明手记在我手里。” 段玉衡“啊”了一声,林皆醉笑了笑,“我父母早早过世,长生堡的岳堡主把我带回去养大,刚到长生堡的时候,我过得……不大开心,从父母的遗物里找了本杂书看,靠着那本书度过了那段日子。那本书没有封皮,当时我也不知道是谁写的,后来长大了,了解了不少江湖上的事情,这才知道那本书当是邢猎的遗物。失空斩,还有当初在山上布置的十万尘网阵,我都是自他的手记中学来。这件事情,我确实瞒着长生堡。” 段玉衡道:“那他们也不该怀疑你!”又道:“方丈伯父说,你救我的那一招就是失空斩?看着可真厉害。” 林皆醉摇头,“我从小武功天赋平平,并没有练成失空斩,真正的失空斩,料想威力要厉害许多。” 段玉衡安慰他道:“大哥评点天下英雄的时候,可把你也算在里面了,千万别这幺说。”又想到自己来的目的,便正色问道:“四弟,你留在大理好不好?” 他态度认真,林皆醉自然也不能随意,道:“抱歉,我不能留下。” 段玉衡一下子就急了,“为什么?大理不好?” 林皆醉摇摇头,“大理很好。” 他正要告知段玉衡自己不能留下的原因,恰在这个时候,段玉朗也走了过来,笑道:“一个两个的都不去吃饭,在这里做什么?” 段林二人连忙起身,段玉衡一见段玉朗很是欢喜,道:“二哥,你看四弟,怎么说都不肯留下。” 段玉朗掌管大理事务,人情世故熟透的人,对林皆醉作此决定并不很惊讶,取笑道:“定是你心不够诚。” 段玉衡险些跳起来,“二哥你说什么?” 林皆醉一看段玉衡当了真,只得转移话题道:“二公子,曲莲可关押妥当了?”虽然先前曲莲已被段家独有的点穴法点中,但此人易容本领高强,又擅用毒,却也实在需要小心。 段玉朗笑道:“放心,我把他一身衣服都扒了,鞋袜都脱了,换了套普通僧袍给他。就他真逃出来,也变不出什么花样。”又抱怨道:“别说,这人一身玩意儿真多,又是毒药又是暗器,尽藏在些匪夷所思的地方,连鞋底都塞了盒毒粉。这些用毒的人,不小心真是不行。” 林皆醉微微一笑,段玉朗也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很大,嘴角咧开一个几不可能的弧度,眼睛却眯了起来,这样子看上去颇有几分诡异,段玉衡道:“二哥,你扮什么鬼脸?” 段玉朗没有答话,忽然间,他的七窍中都流出血来。 一直到了很多年之后,段玉衡始终都还记得这一幕。 夜色晦暗,月色昏昏,他的二哥,段氏实际的掌权者之一在他面前七窍流血,缓缓倒下,之后再也没有站起来。 在段玉衡的身后,一间间的禅房灯火熄灭,同样再也不曾燃起。 有那么一段时间,段玉衡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座石像。直到林皆醉已经过去查看段玉朗情形的时候,他才终于发出了声音,“二哥,二哥!” 他踉踉跄跄地就往前冲,尚未来到段玉朗身前,林皆醉已然拦住了他,防止他碰到段玉朗身体,“三哥,节哀。” 段玉衡猛的转过头,“你说什么?” “节哀。”林皆醉手上加劲,扣住段玉衡,“二公子已死。”他知道自己下一句话可能更为残忍,但却不得不说:“不要直接触碰尸体,二公子中了毒。” 段玉衡用力挣扎起来,以武功而言,段玉衡本在林皆醉之上,林皆醉心知再挣扎几下自己未必制得住他,只得用力扭住段玉衡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你看,禅房的灯都灭了!” 段玉衡抬眼望去,霎时滞住。 保国寺占地范围极其广阔,禅房成片,这其中除却无余方丈、无名大师等七位高僧外,其余僧人亦有数百。 第550章 辰砂(1) 入夜之后,原本应是灯火烁烁之象。然而现下一眼望去皆是黑暗,在他们身上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 林戈在他们身后道:“我去看。”说罢,不待林皆醉回话,展身形已消失在夜幕之中。 林皆醉看向他背影,轻轻吁了一口气,放开拉住段玉衡的手。 段玉衡踉跄两步,但终于是自己站稳了身子。他看向倒在地上的段玉朗,泪水滚珠一般落了下来。林皆醉则从怀中取出一副手套戴上,仔细检查了一番。 然而他辨认不出,段玉朗中的到底是什么毒药。 他取下手套,看向四周,白日来时,寺院庄严肃穆,如若世间凈土;现下却是黑影憧憧,一扇扇或开或闭的门户仿佛通往鬼蜮的通道,因其未知,愈发阴森。 一阵夜风吹过,屋檐下佛铃铁马一阵乱响,震得人心头发慌。林皆醉不发一言,静静凝视着四周,一只手已触上了络绎针的机簧。 风慢慢停了下来,铃声响了一阵,亦是慢慢归于宁静。但林皆醉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下来,忽然间又是一阵疾风掠过,他心头一紧,却在看清来人的时候轻吁了一口气,放开了络绎针。 那是林戈。 他一手执着剑,向来没什么变化的脸上似乎也多了些不同的东西,几近于同情。他飞快地扫了段玉衡一眼,随后看向林皆醉,“没有。” 他道:“没有,活人。” 段玉衡怔怔地看着林戈,“你说什么?” 林戈便重复了一遍:“没有活人。” “方丈伯父呢?” 林戈摇了摇头。 “无名大师呢?” 林戈又摇了摇头。 “保国寺内我的七位长辈呢?上下几百名僧人呢?打扫的杂役呢?”段玉衡一句接一句的问下去,声音中带着自己尚未发现的绝望,一双眼紧紧地盯着林戈。 这一次林戈没有再摇头,他也看向段玉衡,声音清晰地道:“都死了。”再一指地上的段玉朗,道:“中毒,和他一样。”这一句话,却是对着林皆醉说的。 林皆醉点了点头,尚未回答,却见段玉衡身子摇晃几下,口中有血涌了出来。他一惊,难不成段玉衡也中毒了不成?连忙扶住段玉衡身体,搭脉查看,幸而后者不过是由于刺激过甚方才吐血,他吁了一口气,取了枚凝神药物塞到段玉衡口中,低声喝道:“三哥,冷静!” 段玉衡的第二口血已到了喉间,却被口中冰凉的药物一激,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他略清醒了两分,不由哽咽道:“四弟……” 段玉衡后半句话犹未出口,林皆醉忽把他往身后一拉,段玉衡此时神志昏沉,自不能反抗,却听林皆醉的声音沉肃了下来,“有人来了。” 段玉衡茫然抬起头,却见对面屋檐黄瓦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沉沉的影子。 又一阵夜风刮过,云彩飞散,若隐若现的月光清晰了几分,夜空中的影子也愈发的分明起来。几人见到那人身上穿一件僧袍,赤足不着鞋袜,僧袍的袖子宽大,在夜风中猎猎舞动,正是曲莲。 他看着林皆醉笑道:“啊,长生堡的小总管和他的跟班,小段三,你们还活着。” 林皆醉看着他,平静道:“何不下来说话。” 曲莲笑道:“好啊。” 他轻飘飘一跃而下,落地无声。这份轻功较之先前在护国寺中的表现又自不同,却是高明了许多。 林皆醉道:“你从牢房里逃出来了,下了毒,保国寺的人是你杀的。” 这三句话,没有一句是问句,皆是肯定的语气,曲莲笑了笑,“没错。段家的点穴法其实很有些门道。可惜他们把我的武功估计的略低了些,点穴的时候,用的内力就少了那么一点儿。晚上也就解开了。” 不是他们估计低了你的武功,而是白日时你刻意隐藏了自己的武功。 这句话,林皆醉并没有说出口,他只是问道:“你的毒药藏在何处?” 曲莲“啊”的一声张开了嘴,他面上还带着笑意,月下露出一口惨白的牙齿,“段玉朗也算得上细心了。” 但他没想到有人还会把毒药藏在口中。林皆醉想。 曲莲笑道:“西南七十二种禁药,排行第一的是桃花瘴,可惜制作麻烦;排行第二的是随水流,这药就很好,做也容易,下毒也容易,在水里加上一点儿就够了。要是你们今天吃了晚饭,也就随这几百人一起上路了。” 随水流的厉害之处仅次于桃花瘴,无色无味,一溪水中加上一点儿,整条溪水再无生机。若他将这毒药洒在水缸之中,寺内的僧人再拿这水去做晚饭…… 曲莲又笑道:“原本想着,今天不过杀一个无余,最多搭一个段小二。没想到小总管要逞英雄,偏要救人。这可多么好,正被我找到机会,一寺人都被我杀了。小总管,我可要多谢你啦!” 这等言语相激,对林皆醉作用委实不大,但段玉衡听了却又不同,他站直身子,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曲莲自是看得分明,却故意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哦,小段三没死,不过反正被段小二他们养废了,死不死的也无所谓。” 段玉衡忽地低吼一声,身法奇快地冲了出去。 按说段玉衡的武功原本不俗,但他此时遭受沉重打击,神智昏昏,出手时全身皆是破绽,交手不过几招,就已经被曲莲一掌扫中前胸,段玉衡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觉胸口一滞,又一口血吐了出来,这口血却和先前不同,竟是漆黑颜色。 曲莲掌中带毒,而且,毒性不浅。 林皆醉一把扶住段玉衡,塞了一颗先前泊空青所赠药物在他口中,段玉衡口边不再涌血,喘息却仍旧急促不已。曲莲含着笑,一步步地向前;林戈执剑上前一步,眼神极是凶狠,仿佛蓄势待发的野兽一般。 眼见局势一触即发,林皆醉却忽然将段玉衡交到林戈手里,林戈一怔,林皆醉却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到身后,冷冷道:“诸辰砂先生,你又何必以大欺小?” 第551章 辰砂(2) 夜色几是在一瞬间凝固,原已中毒的段玉衡挣扎着自林戈怀中抬起头,而照耀在曲莲身上的隐约月光却忽然变得晦涩起来,他骤然停下脚步,目光投向林皆醉。 林皆醉也看着他,“你先前对段氏几位公子的称呼,不是平辈之间的叫法。” “曲莲”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起来,林皆醉续道:“可若是无余方丈的表弟称呼晚辈,那便说得通了。” “除此之外,你毒学造诣过人,武学亦是十分出色,又能在短短一个下午内,解开段家独有的点穴法,这样的身手若放在曲莲身上,未免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可若说是褚先生,那便是情理之中了。” “曲莲”忽然轻轻笑了一声,“现下的年轻人中,倒也有长了眼睛的啊。”这一句话颇为讽刺,却被他说得语调悠长,声音与前番全不相同,带着些西南原有的声气,偏又混了三分江南的水音,绵软而含糊,竟有种说不出的荡气回肠。 与此同时,“曲莲”身上的骨节发出一阵阵爆响,身形骤然拔高了许多。先前看他扮成小沙弥,还是十几岁的少年身形,现在看来,虽然依旧是身形纤长,却已是成年男子的模样。 就是林皆醉在江湖这些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了得的缩骨功。 “曲莲”又在面上一抹,一张面具被他除了下来,这面具十分奇异,居然是连着头皮一起。带这面具时,他扮成小沙弥,自然还是光头模样,可除下这面具后,却露出了一头乌发,在夜风中飞舞不定。 然而发虽乌黑,那人却已不年轻了,看样子年近不惑,少年时轮廓当生得颇精致,现下眼角却已多了细密的纹路。他把那张面具仔细地收入怀中,笑道:“好徒弟,你这张面皮,还是先收起来罢。” 林皆醉心中一跳,隐隐想到了一个可能,那人看他面色,便笑道:“你想的没错。” 铁网山上死的,是曲莲;活下来的,则是褚辰砂。 褚辰砂看林皆醉看得仔细,林皆醉却也一直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但此人行动极是谨慎,就是用缩骨功又或除面具时,仍有一只手隐入袖中,时刻防备。林皆醉方才见他与段玉衡动手,诚然当时段玉衡神志不清,但能在数招之内将其击倒,亦说明此人的功力委实了得。 而且,他很可能已经拿回了自己的那些毒药暗器。 终于林皆醉并没有在此时出手,他微微颔首,“褚先生。” 褚辰砂看着他,也慢慢笑了,“小总管。” 褚辰砂这一笑,眼角的纹路更深,但面相却奇异地显得年轻了几分。若换成旁人,这样的笑容看上去似乎还有些友好的意思。但林皆醉自幼便听说过褚辰砂的名声,心知以此人性情,前一刻含笑,下一刻翻脸委实是常事,并不敢放松警惕。 然而他却也清楚,虽然现下已方人数更多,但情势实在是十分不利。若他与林戈联手,武功上或能与褚辰砂拼上一拼,然而褚辰砂最大的优势又岂是在武功上?况且又有段玉衡中了褚辰砂的毒掌,就算服了泊空青的药物,时间耽误一久,仍是颇为危险。 他脑海中飞速转着念头,口中则道:“褚先生在保国寺中没有用出真实的武功,是因为那时被一众高手包围,就算用了,也无济于事吧。” 褚辰砂笑道:“可不正是如此,若他们当我是曲莲,总还会放松些警惕;若知道我是谁,大概当场就已经被大卸八块了罢。” 林皆醉点了点头,道:“褚先生先前说要和关龙骨决斗,莫非也只是个幌子幺?” 诸辰砂拍一拍手,“也对,也不对。当年铁网山一役,下杀手的既有关龙骨,也有无余,两个都要杀,他们都以为我会先杀关龙骨?不不不,好菜总要放到最后。再说无余统共也活不了太久,让他这幺死了,我如何能甘心啊。” 林皆醉道:“那么褚先生杀大西岭教主华亭,又是为了什么缘故呢?” 褚辰砂笑道:“试试身手。”他居然还解释了一句,“我十年不曾出手了,现下回来,总要试上一试,你说对不对?” 你随随便便地试上一试,便用上了西南排行第一的禁药,又险些杀死了当时同在山上的五个人。林皆醉心中暗想,口中则道:“原来如此,现下前因后果都已明了,我可以离开了幺?” 褚辰砂当年行走江湖时,素以行事无常,不能以常理揣测闻名。但就是他,听了林皆醉这话都不免有几分吃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林皆醉几眼,忽地哈哈笑道:“现下的年轻人都是这等有趣幺?你已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难道还想离开幺?” 他的笑声中少了那分江南的水意,平添了许多阴森。林皆醉激灵一个冷战,忽然明白过来,到现在为止,褚辰砂还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这其中的原因不得而知,或许是为了对付关龙骨,或许此人另有其他目的。但无论如何,既然褚辰砂不想暴露身份,那已方三人,只怕他是绝不会放过了。 林皆醉的语气依然保持着镇定,“褚先生,长生堡与你并无仇怨,你又何必结下一个强敌呢?” 褚辰砂笑道:“若是当年,我或许会放你一马;现在幺,我可也不在乎啦。” 换作旁人或许不会对这句话多加注意,可林皆醉却觉察出不对。需知褚辰砂横行江湖之时,就没顾忌过中原哪个门派,当时长生堡势力尚不如今,怎的他说现下会动手,当年反倒不会动手? 当年……当年…… 林皆醉忽然想到:当年铁网山一役,长生堡确实是没有插手的。 若褚辰砂当年得罪过长生堡,以岳天鸣的个性,则铁网山一役必不会袖手。可长生堡并未参与其中,那只能说明:当年那个百无禁忌的魔头,可能真的未对长生堡的人出过手。 他不是百无禁忌,至少在当年,他确实有过重视的人,重视到那人付出心血之处,他亦是未曾对其下手。 身处危急之时,有人惊慌失措,平日的精明都不见了踪影;也有人愈是紧要关头,脑筋转得愈快。此时林皆醉便想到临行之时,胡三绝与他谈到西南情形,道自己曾被尚且年幼的褚辰砂下毒,后来被出身西南的宋玉所救,二人因此结拜;又有泊空青言道,当年褚辰砂触犯门规之时,原应处死,但他这一代同辈只有三人,二师兄偏又在先前不久去世,关龙骨感怀同门,因此才放过了褚辰砂。 能在当时的褚辰砂手中救出胡三绝,日后又未遭他报复;出身西南,去世时间犹在林青锋之前的宋玉…… 一个大胆的结论忽然从林皆醉脑海中冒了出来,他开口道:“虽听闻玉龙关之人不重尸身,但褚先生当真不想知道,你的二师兄,我的宋四叔当年身后事是如何安排幺?” 一阵疾风忽然而来,天上云彩皆被吹散,若隐若现的一轮明月终于露出了真容。 月光之下,褚辰砂倏然变色。这死而复生,两度搅得西南风云变幻的魔头在那一瞬间心神颤动,难以自持。 那只是一瞬间事,然而,足够了。 林皆醉手指微动,从外表看,几乎看不出他有所动作。然而褚辰砂多年以来的江湖经验,或者说是一种野兽般的直觉,令他觉得已有极大危险袭来,他猛地侧身,举手一挡,却觉微微一痛,有三枚细针已刺入了他手臂之中。 络绎针,天下间最为神妙的暗器之一。在全无防备之下,当年的长生堡主岳天鸣得姜白虹相助方才逃过一劫;天之涯左使宁颇黎没有躲过,侥幸下逃得一死;而今日的褚辰砂,终是没有了这样的幸运。 褚辰砂只觉手臂一阵麻木,络绎针原有两种,一种淬的是麻药,另一种淬的则是毒药,面对此人,林皆醉不敢轻忽,用的自然是后者。褚辰砂自幼在毒药中长大,一中此针,便知不好。他目光一凛,翻手便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刀,砍断了自己中毒的一只手臂,随即又取出几枚药丸即刻服下。 此举虽是当机立断,但任何人断了手臂,都是十分痛楚之事,褚辰砂自也不例外,他的反应在那一刻也有所迟缓,就在这时,一道剑光忽地自一旁袭来,既快且狠,正是林戈。 褚辰砂先前便见过林戈出手,心知长生堡小总管这个默不作声的手下乃是剑中高手,他一臂已断,流血不止,体内犹有络绎针余毒。两方情势在瞬息之间全然调转,褚辰砂再不犹豫,从怀中掏出一把毒粉向外一撒,红色的烟雾霎时弥漫一天一地,林皆醉连忙回身,抓起段玉衡向远处跃去。脱离开红烟范围之后,他又向红烟内射了一次络绎针,但为时已晚,红烟挥散之后,里面已不见褚辰砂的人影,只余地上斑斑血迹。 他们三人回到段府的时候已是半夜。段玉和出外调查曲莲之事,刚刚归来,见到段玉衡受此重伤,又惊又怒,连忙上前为段玉衡搭脉,同时向林皆醉问道:“是谁打伤了玉衡?” 林皆醉道:“三哥中了褚辰砂的毒掌。”又道:“但他先前服下玉龙关的药物,发作当可延缓。” 这后一句话并不能给段玉和带来多少安慰,他面上变色,“褚辰砂?褚辰砂竟没有死?你们在何处遇到了他?无余方丈现下如何?” 林皆醉微垂了头,“大公子,请您节哀。” 段玉和心下一紧,“你且说来。” 林皆醉点一点头,终是向段玉和讲述了保国寺中发生的一切。待他说完最后一句时,段玉和跌坐椅上,久久不发一言,仿佛一座石像。 “大公子?”林皆醉试探着问了一声。 这一声令段玉和清醒过来,“多谢你。”他道:“多……多谢你。”说最后这三个字时,声音已是颤抖不已。林皆醉连忙半转过身,眼角余光却犹是见到,两行清泪自段氏家主的眼中流了下来。 但段玉和究竟不同于段玉衡,他终是续道:“多谢小总管两番救我三弟。” 林皆醉刚说一句,“本是我应为之事。”却见段玉和已举袖拭去面上泪水,随即召来段府内一众侍卫与管事,一一下达命令,某某负责前往保国寺收敛尸体,某某负责追捕受伤逃走的褚辰砂,又有某某负责段府内的灵堂布置,各处报丧等等。 处理这些事情,段玉和并未花费太多时间,直到一众人等都已下去,他方向林皆醉道:“小总管,尚有一事相求。” 林皆醉忙道:“不敢,大公子请讲。” 段玉和道:“玉衡体内的毒不能耽误,我现在要寻一间静室,用段家心法为他驱毒,烦请小总管在外面护法。” 林皆醉并不犹豫,道:“责无旁贷。” 这一夜颇为漫长。将近天明的时候,段玉和才从房中走了出来,他的神气颇为疲惫,仿佛一夜之间就已经老了六七岁,林皆醉连忙上前,“大公子?” 段玉和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我无事。”又道:“玉衡醒了,你去看看他吧,和他……聊一聊。” 林皆醉答了一声好,见段玉和向外走去,心知这位段氏家主定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不好阻拦,便进了房间。 段玉衡躺在床上,他的面色较之中毒时好了许多,只是神色恍惚,双目茫然。林皆醉低声叫了一声“三哥”,拉过椅子,坐在床前。 段玉衡见他来了,便仿佛从大梦中惊醒一般,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抓住林皆醉的手,“四弟,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到我和你,还有二哥一起去保国寺。可是褚辰砂又活了,保国寺的前辈都被他杀了,二哥也死了……” 林皆醉看着他的眼睛,“三哥。” 他道:“三哥,那不是梦。” 段玉衡也看着林皆醉,茫然的目光忽然变得惊慌失措,他匆忙间就要松开手,林皆醉却一把反握住他,不容段玉衡逃开,又说了一遍,“三哥,那不是梦,那些都是真的。” 段玉衡怔怔地看着林皆醉,终于他意识过来林皆醉并非玩笑,而昨夜的一幕幕情景亦是再度回到他脑海之中,猝不及防间,两行眼泪便落了下来。 林皆醉无声叹了一口气,他实在不曾学过如何安慰人,而这等事似乎也不能无师自通,他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长,武功比自己高,此时却哭得像个孩童一般的结义兄长,最终道:“三哥,你睡一会儿吧。” “睡一会儿,一切会变好吗?” “不会。”林皆醉道:“但你至少会有精神和体力,接受已经发生的事情。” 段玉衡终于还是睡着了,林皆醉靠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也睡着了。也许因为是一晚没睡的原因,他实在累了,这一次,他一个梦也没有做。 这一觉,两人一起睡到了下午,午后温暖的阳光射进室内,他们没有醒来,最后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令他们一同惊醒。 “三公子,三公子!” 林皆醉从椅子上站起身,与此同时段玉衡也从床上坐了起来,但没等他们两人有所反应,敲门的人已经冲了进来,那是段府的大管事段永,平日里本也是个老成持重的人。 “三公子,大公子被人打成了重伤!” 这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近乎荒诞。林皆醉从小在长生堡长大,又做了这些年的小总管,听过、见过无数江湖仇杀恩怨,然而即使是他,仍然觉得这一天一夜的遭遇之于段玉衡,未免太过残忍。 段玉和伤得极重,他被打断了三根肋骨,一条手臂的骨头碎折成七八段,就算骨头长好,这条手臂也会就此废掉。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的地方,段玉和的致命伤处乃是前胸中的一掌。这一掌令段玉和至今昏迷不醒,而他到底能否醒,何时醒仍是未知之数。 段玉衡尝试着为他的兄长输入内力,却如泥牛入海,全无效果。他又找出段氏世传的伤药,用水化开后,拿筷子撬开牙齿令段玉和服下。他世家出身,何曾做过这样服侍人的事情,一双手哆里哆嗦,但药水居然一滴也没有撒。 服下伤药后过了片刻,段玉和哼了一声,段玉衡惊喜之极,忙道:“大哥,大哥!” 但段玉和也只有这一声动静,人仍是一动不动。林皆醉在旁边看了,便向段玉衡道:“三哥,大公子沉重的乃是内伤,需得寻一位修习同样内功之人帮忙调理内息,或有希望。” 段玉衡忙道:“我,我和大哥修炼的是同样内功。” 林皆醉却摇了摇头,“三哥你只怕不行,大公子内伤沉重,需得寻一位内力在大公子之上,至少也要内力相仿的段氏长辈。”段玉衡武功天赋虽高,但他年纪既轻,心思亦未全部放在武学上,内力较之段玉和仍有一段距离。 第552章 掌门 因此先前他与段玉和疗伤,并没有起什么作用。 段玉衡颓然坐下,“没有人。” 林皆醉一怔,“什么?” “大哥练的,是段氏嫡系方可修炼的内功‘炎天赤日’,”段玉衡低声道:“段氏嫡系,这一辈只有我们兄弟三人,往上还有方丈伯父和两位大师,可……”他再说不下去。 林皆醉也说不出话来,保国寺一众高僧、段玉朗皆已身死。留下的,也只有段玉衡一人而已。他思量片刻,道:“大理城可有什么出色的医师?” 段玉衡不甚了然,一旁的大管事段永忙道:“也有几位有名的医师。” 段玉衡此时也明白过来,忙道:“无论是谁,一律先请过来。”此时但凡有一线希望,亦是不能放过。 段永答应一声,忙忙吩咐下去。段玉衡这才向他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打伤了大哥?” 段永答道:“那人……自称是天之涯的右使。” 段玉衡与一旁的林皆醉,同时吃了一惊。 事情发生在午后,是时段府的灵堂刚刚布置完毕不久,段玉衡犹在梦中。有一个身形高大的江湖人来到段府,一开始段永以为他是前来吊唁,没想到那人一开口,便是要见段氏家主。 “大公子和他见面没多久,便动了手。那人的态度十分狂妄,他说……”段永犹豫了一下,他是段玉和的心腹之一,很多机密事情都有参与,但这些事情段玉衡并不甚了然。然而段永转念又一想,段玉和伤重,段玉朗身死,两人的子女年纪尚幼,现下段府只余下段玉衡这一个主人,段府事务早晚要交到他手上,便续道:“他说要与段氏的‘炎天赤日雪不溶’一较高低,以船队为赌约。” 所谓“炎天赤日雪不溶”,“炎天赤日”是指段氏嫡系的修炼内功心法,“雪不溶”则是段氏最有名的一套剑法。但段玉衡不清楚的却是后半句,他问道:“船队,什么船队?” 林皆醉不得不在一旁解释,“长生堡与段氏在一支船队上有合作,每年出海经商,利润极厚。” 段玉衡愕然,段永续道:“那人一再逼迫大公子,当时前来吊唁的人已有不少,段家的颜面不容再失,大公子最终还是与那人动了手,那人武功极高,大公子……” 段玉衡怒道:“大哥的武功也是极高!”随后他的面色忽然变得惨白,“可是先前大哥为我驱毒……” 段玉和花费半宿时间为他驱毒,那是极为耗费内力之事,之后段玉和又需处理段府众多事务,并无休息时间,这等情形下与高手对敌,焉有取胜之理? 又过不久,大理城内最有名的五位医师也先后到来,但这些人看过段玉和后,都只是摇头叹气,只有最后一个医师年轻一些,为人直率,道:“若是大公子能醒过来,还有一线希望。” 段玉衡问道:“该如何才能让他醒过来?若是一直醒不过来呢?” 那年轻医师道:“贵府的灵药已是极好,我也开不出更好的药方。若大公子超过七天仍未醒来,那便是十分危险了。” 这年轻医师的话未免直率的过了头,段永在一旁咳嗽一声,段玉衡却道:“多谢,我明白了。”又向段永道:“付双倍诊金给这位大夫。” 那名医师离开之后,段玉衡走到房间外面,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独自坐下,一语不发,一动不动。 夜幕慢慢降临,一个人静悄悄来到了他身后,“三哥。” 段玉衡依然没有答话,于是林皆醉也便站在他身后,不再言语。 天色黑了下来,一盏盏灯火由远及近逐次亮起,将段府照得一片通明,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素白,遥远处,依稀传来哭泣的声音。 哭声停歇了一会儿,又慢慢清晰起来,过了一会儿再度归于平静,在这时,段玉衡终于开了口。 “从我记事时起,我想干什么,我两个哥哥都随便我……” “段家的事务是他们在管,我没参与过什么;保国寺的长辈曾说我武学天赋还过得去,可我其实也没怎么认真练过……” “我先前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的,我还以为,这样总能过上一辈子的……” 他忽然捂住了脸。 林皆醉想了一想,开口道:“若你需要,我可帮你打理一段时间段府的事务,船队的事情凡我所知,也会告知于你。” 举凡世人,遭受沉重打击时,反应大抵有三种:要么垮了,要么逃了,要么咬着牙站起来,重新再活一次。 幸而,段玉衡是最后一种。 然而再怎么痛下决心,一个过去二十多年一直赏花饮酒的闲散公子,立时变成精明强干的世家主人,这也是绝无可能之事。段玉衡放下手,起身欲走,一时竟觉千头万绪,竟不知从哪一件事做起才是,只得又停下脚步,向林皆醉问道:“四弟,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林皆醉答得也是干脆,“去前面,以代理段氏家主身份,接受众人吊唁。” 这是正解,段玉和、段玉朗二人虽有子女,但年纪尚幼;其他的段氏长辈则是旁系出身,皆不如段玉衡名正言顺。先前白日里段玉和尚在之时,段玉衡还可用中毒来作为没有出现的理由;但段玉和现下已然重伤,莫说段玉衡体内的毒已经尽除,就是毒素未清,但凡他还能动,就应该到前面主持大局。 段玉衡毕竟是世家出身,被林皆醉一点便透,道:“你说的是。” 他换上素衣,来到前面,带着段府一众管事接待前来宾客亲眷,直至深夜。 最后一批宾客离开之后,段玉衡也不能就此休息,过世的皆是他极亲近之人,尚需他去守灵。幸而白日里段玉衡也睡了一段时间,加上他内功根底不浅,此时仍可支撑。 灵堂上众人散去,一片寥落素白,段玉衡取了一叠纸钱,一张张掷入面前的火盆之中。林皆醉默默走了过来,在他身侧坐好。段玉衡低声道:“四弟,船队的事情,你可否给我讲讲?” 林皆醉道:“好。”就把自己所知一一讲述出来。段玉衡听了半晌无语,又过了一会儿才道:“从前我喜欢上一盆茶花,那花商要价三百两银子,大哥一句话没说就拿了钱,原来家里还有这样一笔收入……”他把手里的纸钱都放到火里,慢慢道:“天之涯这是知道我段家现下势弱,上来明抢了。” 火盆里加了这幺一大把纸钱,火苗子一下子窜得老高,映在段玉衡面上,他的眉宇之间也似乎多了一种奇异而明亮的光芒。他忽然转过头,看向林皆醉,“可是天之涯明明在北疆,保国寺的事情昨晚才发生,他们的消息为何这样快,今天就能过来下手?” 林皆醉也在思量这个问题,他道:“据我所知,天之涯的右使确实在前段时间南下……”他忽然顿住了。 在北疆的天之涯右使忽然南下,死而复生的诸辰砂骤然归来;两大仇人之中,褚辰砂先挑上了保国寺;而在保国寺灭门之后,右使立即来到了段家……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而已吗? 在林皆醉想到这些的时候,段玉衡也看向了他,两人目光交接,虽未言语,一时间却均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天之涯与褚辰砂联手了。”这句话,终是被段玉衡说了出来。 林皆醉看着段玉衡,静静地点了点头。 灵堂上的素烛烛花一闪,迸出一两点火星,段玉衡心中愤懑之极,顺手弹出地上的一枚石子,正撞上那点火星,那倏然的一点光亮便在半空熄灭。石子余劲未消,又撞上了后面的幔帐,发出沉闷的声响。 林皆醉看出他情绪不对,却只是道:“现下最好的情形……”他话未说完,段玉衡便道:“现下哪还有什么最好的情形?” “有。”林皆醉神色平静,“现上最好的情形,便是天之涯右使自诩武功高明,一人前来大理。” 段玉衡一怔,不由思量起林皆醉的意思,方才紧绷的情绪也逐渐松缓,只听林皆醉续道:“段家实力尚存,单一个右使,未必能奈何得了现下的段家。只怕天之涯会派其他高手一同前来,右使在明,其他人在暗,这就有许多麻烦。” 段玉衡想一想道:“若是真有其他高手来大理,先前大哥他们不会没有察觉。” 林皆醉点了点头,却仍是道:“若他们隐于大理城外呢?” 段玉衡一怔,林皆醉又道:“另外,西南二十余个大小教派,则是另一股隐忧。” 段玉衡不由便想起先前他们初见之时,在饭铺遭遇的大西岭华子虚等人,心中一震。林皆醉道:“褚辰砂以桃花瘴杀了大西岭华亭,他会不会也对其他教派下了手?这些被他下手的教派,是否已在他掌握之中?就算这些教派没被褚辰砂控制,他们会不会趁乱对段氏下手?” 段玉衡听他逐一分析,震动愈深。先前他想到天之涯与褚辰砂联手,已是十分严重。现下再一看,却还有更坏的可能。他心头跳得厉害,眼见身侧的林皆醉面容在火光映照下依旧宁定,不由便很想抓住对方问道:“我该怎么办?”但是话未出口,又被他咽了下去。 段玉衡啊段玉衡,四弟帮的了你一时,帮不了你一世。 他深深呼吸数次,镇定之后凝神思量,片刻后道:“玉龙关。” 林皆醉面色露出赞赏神色,道:“对,玉龙关。” 关龙骨与段氏交情深厚,段玉衡的义姐泊空青是关龙骨得意弟子,而玉龙关则是青衣祖师出身门派,在大西南地位非同一般。以玉龙关遏制西南诸教派,实在是再合适不过。林皆醉道:“我想,关掌门今日不到,明日也必会到。到时三哥正可与关掌门商谈此事。”又道:“大公子二公子他们若有心腹的管事,三哥不妨和他们一谈,除了玉龙关,段氏必定还有与之交好的教派。” 段玉衡道:“正是,段永常随大哥他们办事,明日我便找他来。” 林皆醉也看出段永是个能干忠心之人,点头赞成,又提醒道:“只是人心易变,那些教派中,三哥也需……提防他们反复。” 这一点段玉衡先前并未想到,他一开始甚至没有完全理解林皆醉的意思,片刻后方道:“你说的是。” 二人低声商量了许多事情,灵堂中素烛飘摇,一片凄清,然而段林二人同坐其中,终究是尚有依靠。 到下半夜时,无论是段玉衡还是林皆醉,都有些累了,便互倚着背闭目歇息片刻。一片静默之中,段玉衡忽然低声道:“四弟,咱们刚结拜的时候,你其实是不大乐意叫我三哥罢。” 林皆醉一怔,尚未答话,却听段玉衡又道:“我现在才慢慢看清楚,想明白过来……”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可是现在,你是真正愿意叫了。” 林皆醉想: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姜白虹与已虽无血缘,却象是自己的兄弟;而段玉衡是他的结义兄弟,在他心中,却更象是他的朋友。 第一个朋友。 二人歇息时间未久,忽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静夜之中,格外的分明。段玉衡心中一凛,连忙起身,林皆醉也随之站起。却见段永匆匆前来,道:“三公子,玉龙关关掌门连夜赶来,已至大门前了。” 段林二人对视一眼,段玉衡便道:“快请关掌门!”段永答应一声下去,不出片刻,门外再度传来脚步声响,较之一般人却要沉重许多。二人一起抬头看去,却见灵堂门前多了一个高大黑色身影。 照寻常人想象,擅毒之人自应性情细致。但这位玉龙关掌门却与众不同,他身形高大健硕,眉目生得亦是粗犷。他大踏步走入灵堂,一眼看到面前灵位,眼中不由得流下泪来。 按理而言,此时段玉衡本应上前见礼,但他见到关龙骨流泪,心中却也抑制不住难过,亦是哽咽难言。关龙骨哭了一阵子,见到段玉衡在一旁伤心,便道:“你就是远遥最喜欢的那个侄子罢。” 段远遥乃是无余方丈俗家名字,段玉衡听到这里,心酸之余,忽地福至心灵,便行礼道:“玉衡见过关伯父。”果然关龙骨听了这称呼,面露欣慰之色,他拍一拍段玉衡的肩,“你很好。” 待到关龙骨上过香之后,段玉衡以后辈身份还礼,随即道:“关家伯父,我有要事,想同您商量。” 关龙骨道:“我也正有许多话要问你,此处不便,可有安静所在?” 段玉衡便道:“关伯父请随我来。” 他带着关龙骨来到了自己的书房,昨日之前,这里还是他看闲书、赏书画之处,四下里摆放着几盆名种的茶花,桌上放了一套粉青的茶具。他匆匆拂开红木椅上的几张山水笺纸,道:“关伯父请坐。” 关龙骨倒不注意这些小节,但他见到林皆醉也随之进入,倒不免有些诧异,先前在灵堂时,他便注意到了后者,心中还想:段氏嫡系没听说有其他后人,若说是管事,气质又未免不同,莫非是段氏旁系哪一位出色的人物在此陪伴段玉衡不成?他正想到这里,便听段玉衡介绍道:“关伯父,这一位是我结义四弟,几番救我性命,尤其是先前在保国寺,若没有他,我现下也不能站在这里,段氏之事,都不必瞒他。” 关龙骨听得此言,不免仔细看了林皆醉几眼,后者便上前行礼道:“长生堡林皆醉见过关掌门。” 关龙骨一句赞扬的话尚未出口,又咽了回去,道:“原来是长生堡的小总管。” 这要换在从前,关龙骨这句话一说,段玉衡也就随便一听,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但现下他把精神都贯注在关龙骨身上,细一琢磨,便听出几分生疏与不信任来。他想了一想,便道:“关伯父有所不知,长生堡与大理素有合作,因此长生堡主才派我四弟来大理;昔日二哥在时,对四弟也是十分的信重称赞。” 这两句话一说,既解释了林皆醉来大理的原因,又举出段玉朗为例。关龙骨素知段玉朗为人精明能干,再看林皆醉时,目光便亲切了许多。段玉衡又道:“当日我与四弟金兰结义,关伯父的高足也在其中,原是我们结义的二姐。” 关龙骨便道:“空青也和我提到结义之事,只当时不过是约略一提,后来那……前来挑战,也没时间多说,真没想到,她结义的居然是你们两个。”说着,不由长叹一声。 段玉衡问道:“二姐可与关伯父一同前来?” 关龙骨摇头道:“我原在山中寻一味药,偶然听到段氏出事,匆忙赶来,空青他们想必还在门中吧,你伯父兄长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死而复生,又是怎么一回事?” 段玉衡道:“这正是我要与伯父说明之事。” 第553章 右使(1) 便把护国寺、褚辰砂、天之涯右使等事详细说了一遍。先前他在灵堂时,已与林皆醉商量过如何措辞,后来他虽是闭目休息,实则又把这些言语在心头过了几遍。因此这一次讲述,却是详略得当,清晰明了。关龙骨不时提出几个问题,诸如那一晚褚辰砂所用毒药,显示武功,易容本领,举止言谈等等,段玉衡亦是应对得当。实在有些弄不清楚的细节,才由林皆醉在一旁补充。关龙骨听罢,双目紧闭,久久不语,良久方道:“当年祖师去得忽然,好些毒药都失了传,没想他再现了桃花瘴不说,连随水流也被他做了出来……” 这一句话他声音很低,不似与段玉衡对答,倒更象是自言自语,随即他睁开双眼,长叹一声,提高声音道:“当年之事,我原已愧对远遥;现下之事,我更是愧对了段氏一门。今后段氏有何差遣,关某在所不辞。” 他这般痛快地将所有责任承担到自己身上,段玉衡不由惊喜,但面上自然不能有所表露,口中还要道:“伯父这般说,小侄如何敢当。何况褚辰砂早已被逐出玉龙关,这原也不干伯父的事情。” 关龙骨只是摇头叹息,段玉衡又道:“但确有两件事,需得伯父帮忙。” 关龙骨便问道:“哪两件事?” 段玉衡道:“第一件事,是褚辰砂如今受伤潜逃,还要伯父帮忙捉拿;另外,尚不知褚辰砂是否有其他手下,又或联合了西南其他教派,我初接手段家事务,对西南教派也不算了解,这一方面,还要请伯父援手。”他虽提出了两件事,但褚辰砂身中络绎针剧毒,又断了一臂,料想也不会跑得太远,段玉衡自信拿得住这个大仇人;他真正关注的却是后一件事,盖因此事委实少不得关龙骨,却又非自己所能为之。 关龙骨听到这里便道:“你且放心,西南一众教派,我会盯着他们。”又道:“这些教派中,立身正派,与我交好的也还有几个,另有几个则需重点防范……”他并不藏私,把自己所知一一道来。段玉衡仔细倾听,默默记下。 说完这些,关龙骨又道:“若西南有异动,我也会与你们联络。空青既和你们结义,到时派她来便是。”段玉衡听了,连忙点头。 诸事谈毕,已近天明,关龙骨连夜赶来,段玉衡原想留他在段府歇息,关龙骨却不肯,只道西南现下诸事繁多,执意要赶回玉龙关。段玉衡也只得罢了。 段林二人将关龙骨一直送到段府门外,直到关龙骨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段玉衡方向林皆醉问道:“四弟,你觉得我刚才有没有什么说错的地方?” 他从前虽也交往过江湖人物,但这次见关龙骨,却是他独立处理的第一件江湖事。林皆醉笑了笑,道:“并没有什么不对之处。” 段玉衡细看了林皆醉表情,摇头道:“四弟,我看你似有话没说。” 林皆醉听了不由感慨,心道几日之前,段玉衡何曾是会看人脸色之人?他心中确有想法,只因不过是个人揣测,并未说出口,现下段玉衡既然问了,也便答道:“有一件事,我心中确实有些在意。” 段玉衡忙问:“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林皆醉摇头,“不是你,是关掌门。” 段玉衡一怔,林皆醉道:“关掌门慨然相助,乃是好事,但是他虽答应了西南教派之事,却未提到捉拿褚辰砂之事。” 段玉衡诧异道:“他先前还说愧对了段氏一门,既然愧对,自然是要捉拿褚辰砂的。” 林皆醉点了点头,道:“三哥说得是。”便不再多说。 他心中真正在意的,正是“现下之事,我愧对段氏一门”这一句,只是全无证据的随意怀疑,不过是徒乱人心而已,因此便没有再说下去。 此时外面天色已亮,有一个管事匆匆过来寻段玉衡,段玉衡便随他去了前面,临行前还道:“四弟,现在没事,你先去休息。” 林皆醉点了点头,却来到了林戈的房间前面。 昨夜他与段玉衡一同守灵,却吩咐林戈先行休息。此刻林戈已然起身,只穿了一条长裤,腰间还挂着剑,他拿了一盆水,自头上哗啦啦地直淋下去。林皆醉在一旁看了,心道这洗漱方式倒也别致,便顺手拿起旁边的毛巾掷给林戈,道:“吃过早餐之后,要烦劳你先回长生堡,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知大总管。”林戈身份,面见岳天鸣是不大可能,由柳然转告才是可行之道。 林戈接过毛巾,胡乱擦了几把,甩了甩头看向林皆醉,一双浅琥珀的眼睛在晨光中格外澄澈,他道:“好。” 林皆醉虽已吩咐了林戈,但他心中明白,金氏船队实际是长生堡与段氏合伙。若天之涯为船队而来,那么单对付一个大理并不够,他们对长生堡又会采取怎样的手段? 也许林戈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然而林皆醉再一想:长生堡的势力较之大理,要庞大强横的多,纵然天之涯出其不意,也未必能撼动其根基,但若再次遭受如天罡三十六一般的重大损失,可也不是一件好事…… 不管如何,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关龙骨骑着一匹快马,自段府匆匆离开。 那匹马泼喇喇出了城门,关龙骨为了节省时间,未走大路,而是抄了条山间小路,没走多久,他眉头忽然一皱,便勒住马缰,从马上跳了下来。 空气中,有一丝若隐若现的草药香气。 这种药草是他少年时,师兄弟几个偶然间发现的,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用途,只药草本身的味道可以散发很远。在他还没做掌门时,曾经在药圃中种过一些,后来,便都没有了。 那时他的两个师弟,开玩笑似的给这种药草起了个名字,叫“远行客”。 人行天地间,如若远行客。 他沿着远行客的气味向前走去,走了很远,一直到一座山的山脚下,那里有一棵十分高大的木棉树,一人倚树而坐,断了一臂,面色苍白若鬼,一双眼睛也犹如鬼火一般。 “好久不见啊,师兄。” 段玉衡去到前面,处理了几桩事务,段永忽又赶过来,“三公子!” 段玉衡见他面色很不好看,忙问:“又出了什么事?” 段永低下头道:“三公子,天之涯那右使,在苍山上……刻石约战。” 先前林皆醉与段玉衡商议时,曾担心过天之涯中另派人马,暗地出手。没想到这右使反而出了这幺一招。段玉衡忙问:“他都写了些什么?” 段永便从怀中取出一张白布,上面是拓下的字,字很大,一笔笔银钩铁画,若换在先前,段玉衡大概还要鉴赏一二,但现在他只注目于上面内容。上面写道:三日之后,天之涯右使欲与段家武技一较高下,约战地点为苍山清碧溪,比赛内力、拳脚、兵器三样。那右使又写道:他有心见识段氏的“炎天赤日雪不溶”,段氏任谁出手皆可,他并不在意一人挑一门。 段玉衡一边看,手一边抖,这时林皆醉也来到了前面,他见段玉衡神色不对,便问:“三哥,发生了什么事?” 段玉衡便把那张拓下字迹的白布递给了他,恨声道:“那个右使!”段永忙在一旁解释了几句。林皆醉拿来一看,也不由暗叹这位右使好个心计。 当时天之涯右使来段家约战段玉和,说的还是船队之事。现下在苍山约战,偏又一字不提,仿佛只是较量武技一般。可船队一事乃是机密,段家却又不能四处宣扬。另外,这右使说什么“一人挑一门”,旁人不知,还当段家占了多大便宜,其实现下段家懂得“炎天赤日雪不溶”只有段玉衡一人,难道段玉衡还能与他比试内功剑法,再选一个人与这右使比试拳脚不成? 他思量片刻,向段玉衡道:“这是一个好机会。” 段玉衡一怔,林皆醉续道:“诛杀右使的好机会。”他解释道:“段氏占了地利,三哥不如借此机会。在清碧溪设下机关,同时埋伏下人手,一举将右使诛杀。”说到这里,他看向段玉衡,“亦是为大公子复仇。” 旁边的段永听到这里,面色也不由为之一振,一双眼只看着段玉衡,静待他的回答。 段玉衡面上神色一动,道:“是,我是要为大哥报仇。” 林皆醉正要与他商讨如何设伏之事,段玉衡却道:“……却不能用这等方式。” 他正色道:“三日后,我会去清碧溪应战。” 他神色凝重,语气决然,林皆醉劝道:“你不必担心旁人非议,右使此时约战,本来就是趁火打劫。何况只要他的头颅挂在大理城墙之上,谁还会计较他如何身死?” 段玉衡却摇了摇头,道:“这一战,关系到段氏声名。” 他这句话声音不高,却极为坚定,显非一时冲动。林皆醉一怔,忽然醒悟过来,自己是以长生堡小总管的身份给出建议,而段玉衡却是以段氏家主的身份,做出了现下的决定。 林皆醉依旧不认为段玉衡的决定是对的,他一直主张的,是谋定而后动,结果重于一切。但是真正为段家做主之人却是段玉衡,因此他道:“既如此,我便为三哥助阵。” 他如此快的改变了自己的想法,段玉衡都有些吃惊,道:“四弟……” 林皆醉微笑道:“你既已作出决定,我自当支持。” 一旁的段永听了,却不由苦了脸,但他本是段府管事,自也无权反对。段玉衡一眼看到他,忽地想到那日里段玉和与天之涯右使比武之时,自己并没有见到,后来因关注段玉和伤势,也没有仔细询问,便向段永问道:“昨日里,大哥和那右使是如何比武的?” 段永道:“昨日里,大公子与那右使说去后面静室比武,那右使便应了,比武时并无人在场,因此小人也没有见到。” 段玉衡听了,不由皱起眉头,又问:“是哪一个静室?” 段永道:“后花园假山旁的那一个。” 段玉衡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段永答应着自去做事不提,段玉衡便向林皆醉道:“四弟,你陪我一起去看看。” 林皆醉自然应允,路上,他向段玉衡道:“其实,我对这右使倒还略知一些。” 段玉衡一听忙道:“便请四弟说一说这右使的事情。” 林皆醉道:“此人他常年在北疆活动,所用武器乃是长鞭。” 段玉衡还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没想林皆醉竟已住了口,段玉衡奇道:“没了?” 林皆醉道:“可不是没了。” 段玉衡不由失望,林皆醉道:“虽然所知不多,但分析一下,却也可得知一些东西。天之涯左右双使向来齐名。右使我虽没见过,却与左使宁颇黎打过几次交道。此人武功极高,外表狂妄,实则谨慎,是一个十分难缠的对手。可见右使必也是武功高明,行事亦有值得称道之处。 段玉衡点一点头,又真心实意地赞道:“他这样难缠,四弟和他面对也不落下风,真是厉害。” 林皆醉不料他竟赞起自己来,忙转移话题道:“右使常年在北疆活动,有可能是他老家或是师门在北疆,因此他在北疆活动更具优势。而他的武器是长鞭,北疆善使长鞭的门派有以下几个……” 他便一一为段玉衡分析起这些门派优劣之处,如数家珍,段玉衡一面暗记,一面叹为观止,道:“四弟,你竟这样厉害!” 林皆醉笑道:“三哥你现下若去问段永,他必也能说出许多东西。说白了,我也不过是长生堡的一个管事而已。” 段玉衡认真道:“四弟你也太过谦虚,依我看,你就是将来当长生堡的堡主也够资格。” 林皆醉道:“我武功平常,又……” 段玉衡打断他道:“我没听说哪个武功平常的人能重伤褚辰砂的。” 林皆醉难得被他堵了一句,一时间竟找不到什么话说,他也不想多谈此事,便道“大公子前胸中那一掌,我却看不出路数。” 段玉衡一听这话,自然关注,“这又怎么说?” 林皆醉道:“先前我说北疆那些门派,在江湖上地位均不算太高,内功心法自也平平。若从这个角度看,这右使又不象是出身北疆了。” 段玉衡猜测着道:“或者他天赋异禀,又或他后来从别处学了内功?” 两人一路谈着话,一路来到了那静室中,林皆醉有些惊讶,他们谈了这半天的话才走到,可见这间静室距离颇远,四下里也很安静。段玉和选择在这里比武可以理解,他自知自己内力不足,未必能胜,那么段氏家主在无人看到的地方落败,总比在大庭广众之下落败好些。然而,那位天之涯右使为何会同意?诚然,也有那等自诩武功高明,又或气量宽宏之人会答应这样的要求。但那位右使趁火打劫,刻石约战,能做出这样卑鄙之事的人,难道竟然良心发现,同意在静室中比武?甚至不担心段玉和会在此设下埋伏? 他在静室中又走了几圈,在墙边发现了掌风扫过的痕迹,那道痕迹极深,宛若刀剑一般。若是段玉和神完气足之时,或许也能做到如此,但比武之时显然不能,多应是那右使留下的痕迹。 有这样内力之人,江湖罕见。 段林二人在静室内逗留了一段时间,但并未得到多少有用信息,最终仍是离开了。段玉衡向林皆醉道:“四弟,我有一事相求。” 他态度郑重,林皆醉也便郑重回道:“三哥请讲。” “我去清碧溪之时,段府和大哥,就交给四弟了。” 林皆醉思量片刻,道:“三哥,我不姓段,又是长生堡之人。三哥不如指定一段府中人为首,我在旁辅佐,若真有事情,我必定全力以赴。” 段玉衡却只是看着他,道:“四弟,我不信任你,又能信任何人?” 他眼神真挚,林皆醉半晌无言,终道:“好。” 三日后,段玉衡赶赴清碧溪。他驻足峰上,向下看去。 清碧溪位于苍山之中,苍山十八溪中,此处风景最美,峰顶之下瀑布如银壶倾泻,又有三潭,各自清澈如见,颜色却又略有差别,有说法是:“下潭水光深青色,中潭水光鸦碧色,上潭水光鹦绿色。”美不胜收。段玉衡少年时,也曾随着兄长一同多次来此处游玩。 然而此时的清碧溪,却不是当年来时的清幽景象。盖因此时天之涯右使约战一事已传遍西南,大西南武林中人听闻此事,哪个不想来看个热闹,段玉衡还没到的时候,清碧溪四下里已挤满了人,还有人为争个视野好的地方吵闹推挤,甚至于动手的。这也幸亏那位右使是把这场决斗约在苍山之中,要是约在闹市街头,只怕现下卖瓜子茶水的都有不少了。 第554章 右使(2) 段玉衡向下看去,心中感慨不已。人群之中,不乏他先前认识的西南武林人士,细看一下,各教派中人,丹阳城抚远侯府中人都在其中。再细看一眼,他又看到了段府中另一位侍卫头领,这却是先前在林皆醉力主下布置的,就算不在此处设伏杀了右使,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在那位侍卫头领身边,段玉衡却又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人,竟是泊空青,这等情形下,见到昔日结义兄弟,总让人心中安慰。泊空青也注意到他的目光,便大声道:“段玉衡,不要输!” 她一个美貌女子,忽然在人群中做出这样举动,不免引人注意,更有人生出暧昧想法,低声议论:“这莫不是段玉衡的情人?”泊空青全不在意。 段玉衡人在崖上,自听不清下面私语,却听到泊空青这一句话,心中又是一暖。 太阳升起来了。段玉衡已在峰顶等了一刻锺时间,却仍没有见到那位所谓的天之涯右使。他心里奇怪,忽又警觉,暗想莫非这是声东击西的伎俩,假意约战,实则是要对段府采取行动? 这种想法令他心中揪成一团,但他随即对自己说:现下时间还短,不能自乱阵脚,况且,四弟还在府中…… 正想到这里,忽然下面一阵喧哗,一个高大人影从远处走来,来到峰下。那人身形高瘦,一身白衣,众人见到他,不由自主地从两侧分开,让开一条去路,这份气势,真是说不出的威严煊赫。然而段玉衡看到那人,心中却忍不住的一阵喜悦,盖因那人不是旁人,正是他的结义大哥廉贞! 四弟对他恩情深重,二姐来此为他助阵,现下连大哥也来了!纵使段玉衡连番遭受许多打击,此刻也不由振奋起来,他心中暗想:就是为了这些兄弟,自己也决不能输给那右使。 正想着,却见廉贞脚尖一点,一掠而起,竟是沿着瀑布向上而去,中途气息将尽,他一脚踢出,清碧溪上一块突出的石块被他踢得粉碎,借着这点冲力,他继续向上,转瞬间便已到了峰顶,与段玉衡对面而立。 在廉贞一开始施展轻功之时,段玉衡想着:这位结义大哥几日不见,内力又更上一层楼。待到廉贞一脚踢碎石块的时候,他还想,大哥和二姐不同,难道是要上来为自己助阵?但直到廉贞站到他的对面,神色肃穆如霜之时,那一瞬间,段玉衡忽然明白了。 并没有人对他说什么,廉贞也是一语未发,可就是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 “你……是天之涯右使?” “是。” 段玉衡站在峰顶,今天的风很大,峰顶的风则要更大一些,他仍然穿着孝,腰间的白带子被山风吹得飞舞不定。他以为自己已经被山风吹得摇摇欲坠,以为自己会大声叱骂或者责问对方。但是他最终发现,他其实站得很稳,而他开口的时候,声音也并没有颤抖,“先比什么?” 也许一个人承受的打击到了足够大,足够深的时候,多一点还是少一点,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廉贞的表情反倒不如他冷静,他探究似的看向段玉衡,最终发现后者真的只打算问他这一句话,他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道:“内力。” “以掌力击向瀑布,倒流时间长者为胜。” 这一句话,廉贞说时声音提高,峰下之人也都听得清晰,不由都议论起来,诚然清碧溪的瀑布不算极大,但以掌力令瀑布倒流,实是难得之事。廉贞竟还要比较时间长短,那就更为不易了。先前右使击败段玉和之事众人皆知,此人武功毋庸置疑,但段玉衡先前在段家并无名气,年纪又轻,他能做到这一点幺? 峰下之人还在议论,峰上之人却已动手。段玉衡不发一言,上前一步,将衣袖微微挽起,随即一掌击出。这股内力炽热堂皇,正是段家正宗内功“炎天赤日”,正在流泻的瀑布被这一掌所阻,仿佛被一只巨手轻柔托住,随即竟真的缓缓倒流,大约五息之后,内力泄尽,碎玉飞溅,清碧溪又恢复从前模样。 峰下立时便鼓起掌来,段玉衡年纪虽轻,却有这般功力,委实难得之极。 掌声未息,另一边廉贞亦是一掌击出,他身子仍然立于原地,不曾移动,这一掌亦无蓄力作势,其中蕴含的内力却极为浑厚迅猛,瀑布被他内力所击,猛然倒流回去,时间较段玉衡更长了一倍有余。 如此内力,实在令人惊叹,先前为段玉衡鼓掌过的人,此刻便忍不住都叫起来好来。 与此同时,峰下的段家侍卫,却在一个僻静角落,悄悄放飞了一只信鸽。 段府,林皆醉打开了信鸽身上的纸条。 在看到天之涯右使便是廉贞的时候,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他的惊诧并不比段玉衡来得小,但多年来在长生堡的训练令他迅速压制下感情,思索起廉贞这一身份可能对西南造成的影响,以及当日与廉贞的相识相处时,其人的一举一动。 廉贞是个怎样的人呢?此人武功极高,论及内力更是了得。他江湖经验丰富,见解极深,言语虽然刻薄,但并不似个冷血无情之人。莫非这一切皆是假装?若是如此,此人的伪装本领也委实了得。 林皆醉想起当日为了避开桃花瘴,服下泊空青所给药物之时,廉贞曾说过这样一番话,“我没什么家人亲长要交待,只有一人需……呔!我都死了,还能如何。我若疯了,天生天养,随他去罢。” 那时,众人皆以为自己活下来的可能极小,就算廉贞真是假装,这一番话,却应该是真的。 林皆醉又看回手中纸条,最后一行匆匆写到:第一场比拼内力,败。 他轻叹一声,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 廉贞看向段玉衡,“第一场,你败了。” 段玉衡道:“是。”这个结果,其实也并不出他的意料。他问:“第二场便比拳脚?” 廉贞缓缓道:“好。” 刚才一掌之后,段玉衡微微挽起的衣袖再度落下,那衣袖宽大,他的手指只在外面露出一个指节。此时他抬起右手,白皙修长的手指聚拢之后随即松开,力度似放非放,似收非收,正是段家的家传指法。 他两个兄长浸淫这套指法二十多年,经验、内力自然都在他之上,但是当年段玉朗见他演练这套指法时,也不由道:“小弟,以你的天赋,只要再认真几分,成就定在大哥和我之上了。” 当时他怎么回答的?哦,是了,当时他没回答,他根本没把二哥这句话当回事,匆匆练完一遍,他就急着去看花匠新培植出的一种茶花了。 段玉衡收回思绪,他想:往事已矣。 他食指点出,直指廉贞前胸要穴,廉贞见他来势凛然,向旁一闪,段玉衡手指变幻,动作奇快,廉贞甚至没看清他如何变招,段玉衡的中指又点向了他左肩要穴。这次廉贞不再闪避,一掌击出,段玉衡手指再变,小指正对准了他掌缘穴位,若是这一掌击中,自己倒要先被他点中了穴道。不得已,廉贞收回这一掌,第二次闪避开来。 段玉衡三次变招,廉贞两度闪避。峰下诸人只见两人身形交错,廉贞仿佛落了下风,不由惊呼出声。段玉衡却不理这些,手指微动,再度出手。 他这套指法变幻如风,却不失端严矜贵。先前廉贞与他相处时见过他出手,知道他动作奇快,与这套掌法配合,可谓锦上添花。若此人不是自己对手,廉贞忍不住也要为他叫一声好。只是现下面对这样的对手,廉贞竟也有了一些压力。他大喝一声,双掌交错,换了一套拳法,动作大开大合,满是朴拙之意。 这是北疆白山黑水门的没棱拳,先前林皆醉为段玉衡讲解北疆诸门派时,也讲过这套拳法,段玉衡暗想四弟果然说得没差,手上却无变化,仍是以先前指法对抗没棱拳。 以至巧对至拙?不不不,段玉衡没有想到那么多,只因段氏家传诸般拳脚之中,他最擅长的唯有这一套指法而已。 一套没棱拳使完,廉贞未曾胜,段玉衡也未曾败。廉贞双掌一挥,转成一套浮云掌,这却是北疆另一门派意通门的功夫,掌法如其名,讲究的是轻灵变幻,与段玉衡的指法颇有共通之处。廉贞身形高大,但使起这套掌法并无违和之处,他身上穿得仍是当日与段玉衡初见时的白衣,看上去也便如一朵白云般变化莫测,段玉衡用的却仍是先前指法,他的手指不离白云左右,白云也几次险些缠绕上去。然而最终一套浮云掌用罢,双方仍是旗鼓其当。 廉贞眼神一变,这一次,他换了一套腿法。 二人于清碧溪峰顶较艺,廉贞一连换了十一套拳脚功夫,分别出自不同门派,在他手中用来,却皆是得心应手。段玉衡则一直以一套指法与他相抗,从始至终,不落下风。到这个时候,两人已经打了将近一个时辰,廉贞内力雄厚,犹自无事,但段玉衡内力不如他,又兼他所用的指法对速度极为讲究,到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了。 廉贞却在此时停手,一掠来到对面峰顶,道:“我所知拳脚,皆已用完,犹不能胜你,你却也不能胜我。这一战,你我平手。”又道:“这一场打得太久,不如各自调息,两刻锺后再比第三场。”说罢自行盘膝坐下。 段玉衡怔了一怔,其实若现在立即比第三场,不管比个什么,以他现下这个内力将尽的状态,定是必输无疑,但…… 他不想这些,一撩衣襟,亦是坐下调息。 收到第二封飞鸽传书的林皆醉,却在凝神思索。 这一场比试,廉贞也未免太过光明正大。当时他若坚持比下去,段玉衡虽然不会在拳脚上输,却很可能会内力耗尽。可廉贞不但承认了平局的结果,还给了段玉衡歇息的时间。这个举动,不象是在苍山刻石决斗的天之涯右使,倒比较象是同意与段玉和在静室中比试的廉贞。 亦或廉贞这一举动,是有其他目的? 他想到这里时,段永进来禀告,“林公子,有高手来袭!” 段永昔日在段玉和手下颇为得力,见识过不少风雨,能被他称之为高手,那多半是真正的高手。林皆醉问道:“他们去了哪里?” 那管事道:“如林公子所料,去往大公子的房间。” 林皆醉起身道:“我们过去看看。” 还真是高手,且是林皆醉最为熟悉的高手。那是天之涯最为精锐的卫队“大雨”,来的人并不多,只有五个,但这五个人就在大雨里,也算是一等一的人物。也正因如此,段府防护森严,他们却一直到了内宅,直至距离段玉和的居室只有两层门户时才被发现, 现下这五人正和段府护卫打成一团,段府主人虽然不在,余下能人却也不少,大雨中人不能进来,段府护卫却也拿不住他们。林皆醉见到战局如此,也不露面,身形向一根木柱后一掩,手指微动,两筒络绎针已射了出来。 两名大雨中人被络绎针射个正中,林皆醉这一次用的是麻药,两人并未身死,双双摔倒在地上。另外三个被重重包围,最终也被段府护卫捉拿。 被捉拿的两人眼神一动,还没有所动作,两旁的护卫早就明了,用力一推两人下颌骨,那两人“呵呵”地说不出话来,原本想咬碎口中毒药自尽身亡,自然也不能了。 林皆醉缓步自柱后走出,那两人都是识得他的,目光中不由投射出仇恨之色。 若说天下间什么人最了解大雨,除了天之涯自家人外,恐怕就是自小就与他们打过交道的林皆醉了。先前林皆醉就曾猜测,若天之涯真派人来,多半便是大雨中人,他们口中暗藏毒药的事情,也是他告知段府侍卫的。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机关声响,林皆醉也不转身,神态自若地向他们道:“大雨派出的不止你们五个吧,真正潜行的怕还有他人,听这机关声音,当是已被抓住了。” 他象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一句,“对了,大公子被我换了个房间,真是可惜,你们白忙了一场。” 若目光可以转换为刀剑,林皆醉身上怕不是已多了百十来个窟窿。 被天之涯的人用这种目光看多了,林皆醉并不在意,他驻足等待,时间未久,又有两个人被段府侍卫抬了出来。一个还活着,一个却已经死了。 死的那个也是大雨中的一流好手,活着的那个却让林皆醉眼中一亮,那人竟是大雨的副头领。此时这副头领先为机关所伤,然后又被段家独门手法点中了穴道,无法动弹,但是还能说话。 林皆醉看了他片刻,开口问道:“谁派你们来的段府?” 两刻锺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峰下的人等待着最后一场,也是最关键的决斗,自然觉得时间缓慢。峰上的段玉衡站起身时,倒觉得这两刻锺过得飞快。幸而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调息,他的内力也恢复了大半。 见他起身之后,廉贞也站了起来,从腰间取出一条长鞭,这条长鞭先前被他束于腰内,首次现于众人面前。这兵器段玉衡并不意外,毕竟先前林皆醉就和他提过,他便也摘下了腰间的长剑。 那把剑剑长三尺,不似寻常宝剑剑刃那般寒锐,反而有一种温润之气,剑身如美玉一般。这原是段家世传宝剑,剑名景明,段玉和年轻时用过一段时间,段玉朗对剑法兴趣不大,倒没用过。至于段玉衡,今日亦是他第一次拿起这把剑。 这倒不是说他不喜剑,事实上,段家武学中,他唯一称得上真正喜爱过的便是剑法,段家一套雪不溶剑法,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习练过四年。换成其他江湖子弟,一套武功练了四年乃是平常事,但在段玉衡,那可真是罕见之极了。 这四年里,段玉衡把一套雪不溶钻研吃透,单就这一套剑法而言,他成就已在两个兄长之上。待到彻底学会,他也就没了兴趣,又转去玩那只从北疆带回来的海东青。但不管怎样,若让段玉衡自段家武学里选一样他自认为得心应手的,那也只有剑法了。 他凝神屏气,左手捏个剑诀,右手举剑与眉平齐,正是雪不溶的起手剑式。廉贞长鞭在手,亦是一鞭挥下。 在得知廉贞所用兵器之后,这几日里,段玉衡与林皆醉研究最多的就是江湖上各门派的鞭法,尤以北疆为重。林皆醉博闻广识,分析的十分精到,二人也想到了许多对应的办法。然而廉贞这一鞭挥下,用的却不是鞭法,而是剑法! 他内力强盛,一条长鞭被他以内力逼得笔直,恰如长剑一般。江湖上,有这份内力的恐怕也没有几人。而长鞭长度远超平常宝剑,威力自是更胜一筹。 段玉衡想到许多种廉贞出招可能,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一种,他武功天赋虽高,但论到对敌经验却是远逊,仓促之下一剑上迎,正对上廉贞长鞭。景明剑虽利,剑身却不厚重,被廉贞那挟带内力的一鞭砸下,景明剑霎时被砸成数截,顺着流水向下沉落,仿佛美玉沉潭,令人心悸。 第555章 决斗 峰下一阵寂静,比武时兵器折断,这件事怎么解释都行,就此认输的也不是没有。但段玉衡显然并不属于这一类,景明剑断裂的一瞬,他手中尚有小半截残剑,他手握住那截残剑,一剑疾刺出去。这一剑仍是雪不溶剑法,但气势已与前番全不相同。 段氏皇族出身,就算现下已不为帝,在南疆仍有相当权势。因此传下的武功,无论是内力、指法还是剑法,无不讲究堂皇气势、清逸身法,段玉衡身为段家嫡系子弟,所受教导,自然也是如此。 可是这一剑,剑法依旧,决绝之意却是满溢而出。 在段家遭遇大难、生死存亡之际,段玉衡那种隐藏于血脉中的,段家先祖于南疆开辟的锐意终于被逼迫而出。那一剑不像他,甚至不像现下的段家人,反是一往无前,不留退路。 廉贞眼中寒光一闪,神态凛然,他自也知道段玉衡武功根底不差,先前比试拳脚之时,他也确将段玉衡当成一个对手;但直到此刻,他方将段玉衡当成一个值得重视的,势均力敌的强敌。 段玉衡一剑紧接一剑,残剑虽短,在他手中却绽放出无上光辉,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廉贞的兵器又是长鞭,笼罩范围极广,按说对段玉衡本来不利,然而他仗着一身轻功穿梭于鞭影之中,残剑招招不离廉贞咽喉胸腹要害,一时之间,廉贞竟被他逼得处于下风。 论到廉贞所使的那套剑法,其实也十分了得,这套剑法名为“骤雨”,乃是一百多年前一名剑术天才殷浮白所创,廉贞平素少用兵器,换作以往,他一旦祭出长鞭,获胜便是理所当然之事。但此时他被段玉衡剑中孤勇所迫,一时竟不得还手,也是始料未及了。 尽管如此,廉贞毕竟是久经江湖之人。他长鞭一振,内力再加三分,段玉衡一剑刺过,残剑剑刃被鞭梢扫过,剑刃向后一划,反在他自己脸上留下一道伤痕,段玉衡不退反进,硬接了廉贞一鞭,残剑刺入廉贞左臂。 这伤口并不深,却是两人交战以来,廉贞首度受伤。段玉衡却是脚步一顿,一口血涌上咽喉,他一咬牙,又将这一口血硬咽了回去。 两人目光交汇,不过一瞬,段玉衡残剑再动,廉贞手中长鞭笔直,二人再度战到一起。景明残剑见血之后,段玉衡顾忌更少,不出片刻,他身上几度挂彩,最重的一处是廉贞击在他肋上的一鞭,那里极是疼痛,说不定已有一两根肋骨断裂。但廉贞也不好过,他肩头、左臂、小腹各自中剑,虽然都不是重伤,但鲜血亦是染红了他身上白衣。 他二人再度分开,各自喘着气,凝视着对方。段玉衡清楚地知道,他的气力不多,未必能支撑太久,然而他的气势却不能泄,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而廉贞也在等,他知道段玉衡坚持的时间不会太久,然而雪不溶剑法之利却也出乎他的意料。在段玉衡气力全失之前,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自己为景明剑所伤。 就在这两相对峙的紧要关头,一支烟花忽然现于天际,这支烟花也不甚大,却极是明亮,在白昼亦是看得清晰。一闪之后,随即化为万点火花消逝空中,仿佛一场骤雨。 这烟花许多人都看到了,但当此决斗关键时刻,自然不曾过多关注。唯有峰顶的廉贞,看到烟花之后,表情明显一滞,那一瞬间,他的目光中竟然现出惊慌之色。 高手过招,相争不过瞬息之间。段玉衡目光时刻不离他左右,见此时机自不会放过。 一瞬,足够了。 当日的林皆醉借这一瞬之机重伤了褚辰砂,现下里借这一瞬之机,段玉衡手中的景明残剑抵于廉贞咽喉之上。 廉贞的目光慢慢从天上尚未散尽的烟花移到咽喉上的残剑上,他一松手放开手中长鞭,道:“我败了。” 他不顾身上伤口、地上长鞭、喉间利剑,一掠下了峰顶,滴滴鲜血落于碧绿潭水之中,绝尘而去。 台下静默依然,片刻后,方自传来阵阵欢呼。段玉衡看向峰下,阳光与树木的阴影一同映于他面上,阴阴晴晴,明晦难定。 这一局,他胜了。 一败,一平手,一胜,初接手的段氏家主与天之涯右使打成平手,如此,便不曾辜负大理段氏之名。 而他亦知,从这一日起,他再不是昔日的段玉衡。 段府内一阵振奋,自保国寺出事以来,段玉衡今日之决斗结果可说是第一个难得的好消息。段玉衡沉肃着脸,向各个管事下达了简单的指令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翻出药自行包扎伤口。 肋骨果然是断了,其他伤口也还罢了,这里却实在不好自己包扎。就在这时,一只手拿过绷带夹板,“我来吧。” “好,多谢四弟。” 也只在林皆醉面前,他露出了一点儿昔日的表情。 林皆醉的手快且稳,很快包扎完毕,段府内发生的事情,清碧溪发生的事情两人都已知道,都没有再提。段玉衡只问了一个问题,“那支烟花,到底是谁放的?” “我。”林皆醉答道。 在大雨的副头领身上,林皆醉搜到了那支烟花。他对天之涯了解颇深,知道那支烟花只有一个用途,便是首领遇险之时,紧急召唤所用。 这样的烟花并不太多,自也不会是人手一支,大雨的副头领,已经是这支烟花拥有人的最低等级了。林皆醉看到这支烟花便是一惊,平白无故,大雨中人带这烟花来南疆是为什么? 他看着大雨副头领的眼睛,沉声问道:“杨守是不是来了南疆?” 天之涯的现任首领杨守,长生堡现下第一等的对头人物。 大雨那副头领当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听到林皆醉问话时,瞳孔却在一瞬间收缩。不必回答,林皆醉已知其意,他抄起那支小小烟花,用信鸽送至了清碧溪畔。 “我还是插了手。”林皆醉道。 段玉衡却道:“多谢你,四弟。” 二人相视一笑,金兰情谊,皆在这一笑之中。 但随即段玉衡便道:“杨守既在南疆,那便绝对不可放过。” 段玉衡派出人手,在大理城内外搜寻三日,然而并没有找到杨守任何踪迹。林皆醉一度怀疑,难道杨守并不在此?可若杨守不在,那支烟花,与一见烟花便即失神的廉贞又该如何解释? 他又想到:这些年杨守虽然统率天之涯,但一直深居简出,甚至比廉贞还要神秘。为何又会忽然来到西南?诚然,对大理段氏出手也是一件重要之事,但这一件事右使一人主持亦可,并非定要天之涯的首领亲身前来。 这其中似乎有许多谜团,他一时都还想不分明。 一直到最后,他们仍然是没有找到杨守。倒是有侍卫发现廉贞离开了大理,只是当时在场的人手不多,并没有拦下廉贞。段玉衡得知后,并没有责备那几个侍卫,只是在他们走后,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但他并不知道,离开大理城的廉贞,在城外见到了泊空青。 这并非偶遇,清碧溪一战之后,泊空青就一直在寻找廉贞的消息,廉贞与段府侍卫交手时,她闻得讯息,便紧紧跟了上去,一直到了大理城外,木棉树下,她才终于追上了廉贞。 “大哥!” 廉贞先前还在疾步前行,听到这一声时停下脚步,半晌终是叹道:“二妹。” 泊空青也停了下来,道:“大哥,我寻你多日,只因有一句话需得问个分明。” 廉贞道:“你说。” 泊空青看着他眼睛,一字一字道:“当日结拜,大哥是真心,还是设局?” 廉贞一震,抬头看她,泊空青一双眸子如秋水,如晨星,与初见时一般无二。他低声问道:“我说了,你便信我?” 泊空青道:“信。” 这个字声音不高,却坚定,廉贞又是一震,半晌方道:“不是设局。” “中毒是真的,结拜也是真的。” “只是那时我并不知玉衡是段府嫡系子弟。” 段家族人众多,段玉衡当日虽说自己出身段家,但廉贞并没想到他是段玉和与段玉朗的嫡亲弟弟。别说是他,就是泊空青,也是后来去段府报信时,才知道段玉衡的真实身份。 泊空青半晌无语,这些时日里,大理城中发生的事她也都知道,廉贞现身那一刻,她的惊诧并不下于段玉衡,现下听到廉贞说了这几句话,心中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又过片刻,她才开口问道:“大哥与段府有仇?” “无仇。” “有怨?” “无怨。” 泊空青看着他,“既然大哥对段府并无仇怨,如何做出这等狠毒绝情之事?” 她言语颇为尖锐,廉贞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往日里他言辞刻薄,此刻却是一语不发,又过半晌,方低声道:“我曾受人深恩,立下誓言,为其效力。” 泊空青看着他,慢慢点了点头。 她没有追问廉贞为之立下誓言的究竟是什么人,也没有问那到底是怎样一份恩情。廉贞却在等,他等待着泊空青能开口说些什么。 最终,泊空青道:“既如此,你我二人,便在此割袍断义。” 廉贞大惊,他万没想到泊空青会这般说,泊空青却道:“今日你为当日誓言重伤三弟兄长,毁大理一族,来日大哥又会如何待我?”她不待廉贞回话,探手自腰间取出匕首,半截衣袖随她动作,轻飘飘落在地上。 泊空青转身离去,再无他话,廉贞欲待开口,却终于无言,最终他只说出一句:“谨防褚辰砂。” 泊空青微一颔首,随即离开。 诸辰砂一事,确也一直萦绕在泊空青心头,此人乃是师门大敌,但这些时日以来,无论是段氏一族、玉龙关,还是西南其他门派,都未曾觅得此人行踪,这也是怪事一桩。按说,诸辰砂中毒断臂,他能躲到什么地方呢? 泊空青寻思着这个问题,回了玉龙关。 她是关龙骨首徒,玉龙关诸人见她回来,都上前称呼师姐,更有一个少年道:“师姐,师父又传了消息回来。”说着递过一张打结纸条。 玉龙关自有一套传递消息的方式,泊空青接过纸条,见上面打的结子正是掌门特有标志,拆开一看,就见到关龙骨那熟悉的字迹。 关龙骨是江湖中人,并不曾苦练过文字上的功夫,这一次纸条上倒是难得的没有错字。大约是性格使然,他一笔字颇具特色,如若跃纸而出,字虽不多,却将纸上空间全部填满。 上面言道:关龙骨已发现了褚辰砂的行踪,此人正一路向东,意欲出海逃离。自己紧随其后,料得不久就会将其捉拿。玉龙关事务暂且交至泊空青手中,另外褚辰砂行踪,也要泊空青一并告知段府。 泊空青看过纸条,不免有些担心师父,可再一想,若换在从前,师父较之褚辰砂或许略逊一筹,但现下褚辰砂中毒断臂,便仿佛毒蛇没了獠牙,应是构不成太大威胁。 这样想着,泊空青便把关龙骨所说之事告知玉龙关众弟子,她身为掌门大弟子,在门中威望素着,众人自无异议。她小心将那张纸条收起。这时她觉得空气中似乎少了点儿什么,想了一想,便把收起的纸条又拿了出来,凑近鼻端一闻,这才发现,那纸条上似乎带了少许若隐若现的草药香。 这味道极为清淡,若不是泊空青,只怕也闻不出什么不对。她熟识天下药物,可居然辨认不出这香气到底来源何处,心道:“大抵是师父又发现了什么新草药。” 玉龙关中一名弟子见大师姐出神,便问道:“师姐,你什么时候去段家?” 泊空青收回心思,笑道:“现在就去。” 她正准备走,忽又想到了什么,便回身来到自己房间,从抽屉取出一个瓷瓶,放到了身上。 段府里,现在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原来段玉和已于一日前醒来,但他受伤过重,武功尽废,此后大半时间犹需卧床静养,家主之位,已经正式传到了段玉衡的手里。泊空青一来便知此事,想到当日中与段玉衡酒肆初见,山洞结义,心中却也不由慨叹。然而此时并非感怀之时,她见到段林二人之后,便把关龙骨传信之事告知了他们。 褚辰砂现下是段家头号仇人,段玉衡现下凌迟了他的心都有。若换作从前,他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便会追上去,不手刃褚辰砂誓不罢休。可现下他却不能如此。 他身后有一个实力严重受损的段家,有一个至今卧床不起的兄长。段家嫡系成年者只余他一人,不容有失。 他深深呼吸几次,方向泊空青道:“多谢二姐,但不知关伯父走的具体是哪一条道路?我们也好协助追捕。” 这一件事,关龙骨的信上却没有说。泊空青道:“我亦不知。若有消息,我再来通知三弟。” 段玉衡不由皱起眉头,向东只是笼统一个方向,若出了海,东海岛屿颇多,更是不好追捕。但他到底还是派出了一支卫队向东而去,只是他自己也明白,这些人手真能找到关褚二人的可能性并不大。现下只能期待褚辰砂伤重,关龙骨能够顺利将其捉拿了。 待他做完这些事情,林皆醉便上前道:“今日二姐恰也在此,我正好一并辞行。” 段玉衡大惊,脱口而出,“什么?!”然而他随后便反应过来,廉贞既不在大理,杨守定也随之离开,褚辰砂则有关龙骨负责追捕。而林皆醉此次在大理逗留的时间,已经太久了。 林皆醉,始终还是长生堡的小总管。 林皆醉又向泊空青道:“有一件事,结义时我向二姐隐瞒,实在不该。林冰本非真名,我原来自长生堡,名为林皆醉。” 泊空青第一次来段家,因来去匆匆,林皆醉并未提及;后来关龙骨来到段府虽知晓这一消息,但他并未回玉龙关,因此泊空青还是首次得知此事。她一双明眸凝视林皆醉片刻,叹道:“原来当日结义,只有我一人未曾隐瞒什么。” 林皆醉长揖一礼,再无多言。泊空青却伸手将他拉起,道“罢了,玉衡当日非是刻意,你,”她叹道:“你总有不得已。” 段玉衡忙道:“四弟助我良多……”泊空青打断他道:“我知道。”她自身上取出两个瓷瓶,分别递与段林二人,道:“回去之后,我把师父研制出的桃花瘴解药改进了一下,含服一颗便可抵御,不会再昏睡良久了。我不知道你们还有没有用得上的机会,总之,先拿着吧。” 林皆醉接过瓷瓶,心中歉疚之极,自他与泊空青相识之时,就得其相助,后又两番赠药,这番恩情非同小可,他低声道:“多谢。” 泊空青看着他问道:“多谢谁?” 林皆醉低声道:“多谢二姐。” 第556章 生变 泊空青便笑了,“罢了,过去之事往矣。廉贞那里,我已与他割袍断义,你们两个,我却还当你们是兄弟。” 第二日,林皆醉终是离开了大理,段玉衡亲自送到大理城外。他折下一枝杨柳,交至林皆醉手中。 “四弟,一路顺风。日后无论任何事情,只要你说一声,三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段玉衡这一句话,不仅代表了他自己,更代表了大理段氏。此次段氏遭受重创,元气大伤,但终究未曾就此覆灭,这其中林皆醉出力不小。 林皆醉接过杨柳,在马背上回了一礼,道:“三哥,再会。” 一匹白马泼剌剌向北而行,这匹白马亦是段玉衡相赠,脚程极快,半天时间已跑出很远。中午时林皆醉原想找个地方打尖,没想到一阵雨从天而降,他四下看去,只前方一个茶摊处尚可避雨,忙赶了过去。 这场雨来得忽然,前来避雨的人也有不少,贩夫走卒、过路行商将茶摊挤得满满,林皆醉心下恍惚,忽地想起来西南时,路遇那一场大雨。 他摇一摇头,挥却种种思绪,在茶摊中寻找位置,一眼见到临街处有位白衣青年公子落落独坐,身畔只一个老仆在身侧侍候。茶摊内人声鼎沸,唯他一人不同凡俗,矫然不群。 林皆醉看向那白衣青年公子,那公子却也看着他,随即一笑,招手道:“茶摊拥挤,公子不妨到这边一坐?” 林皆醉微微一笑,便走了过去。 那白衣青年公子面前一壶清茶,两样粗点,都是这茶摊上贩卖的东西。这茶摊寻常,茶点自然亦是粗陋,装芝麻饼的盘子上甚至还有两个缺口,但那白衣青年公子似乎并不介意,他喝一口茶,尝一口芝麻饼,看看外面的雨景,很有一种悠然自得的态度。 他与林皆醉交谈并不多,但一言一动,无不令人觉得舒畅自如。论到林皆醉平生所见人物,容颜俊丽自然要属姜白虹,世家气度则要看段玉衡,这白衣青年公子容颜不过清秀,气质又颇有些病弱,可他身上自有一种风度,与之同处如浸温水,如沐春风,另是一种风采。 二人同坐一桌,喝了半壶茶,外面的雨便渐渐的小了。许多人急着赶路,一一离开,到最后,就剩下他们这一桌人。那白衣青年公子招一招手,他身边的老仆忙道:“公子,雨还没全停,你身子不好,不如再等上一等。” 那白衣青年公子笑道:“齐叔,我只是要些热水。” 那老仆面上这才露出笑意。 小二过来,在茶壶里续了热水,几人又喝了半壶茶,那雨终是停了,老仆张罗着去结账,那白衣青年公子却看向林皆醉,微笑道:“公子气度非俗,矫矫不群,看着不似本地人,倒仿佛江南人物。” 这“矫矫不群”四字,却是林皆醉初见那白衣青年公子时心下的评语,未想这白衣青年公子却也这般道他,林皆醉回之一笑,“不敢当。”却并未回答自己出身何处。 二人说了这两句话,那老仆已结完了帐,向那白衣青年公子道:“马车已备好了,公子上车罢。” 那白衣青年公子笑道,“好好,这就来。”便起了身,只是刚走一步,又退回来向林皆醉道:“公子人品俊秀,在下十分佩服喜爱,若日后有缘相见,在下必扫榻相迎。”说罢,自腰间解下一块玉佩,轻轻放在桌上。 这几句话,未免有些交浅言深,林皆醉心生诧异,那老仆却已扶着那白衣青年公子上了马车。那马车并没有多少富贵之气,拉车的却是两匹罕见的骏马,并不在林皆醉所乘白马之下。老仆跨上车辕,一挥马鞭,马车很快消失在官道之上。 林皆醉拿起那块玉佩,细细打量。那是一块羊脂玉,入手温润,正面雕刻着几只飞舞的蝙蝠,蝠又通“福”,这原是常见的样式,不足为奇,背面则浅浅刻了几道凌乱的花纹。 林皆醉细细打量着背面,他同父母生活时,是正经读过几年书的,后面到了长生堡,虽专注江湖之事,却也不曾全然丢下书本,凝神看了一会儿,他终于认出,那不是普通的花纹,而是一个字,一个以草书写就的字。 “守。” 林皆醉霍然起身,但此时那马车早就走的远了。 江南,玉京城,长生堡。 林皆醉回来的时候,正是晚春时分。 江南的春色如酒,愈到尽时,愈发醉人。林皆醉急着回来,自无心赏鉴景致,待他进入长生堡大门时,夜幕已然降临,柔和的墨色笼罩了周遭的一切。 门前的两个守卫颇为眼生,林皆醉虽然急着进门,也还是多看了一眼,他记忆力颇好,认出这两人也是长生堡卫队中人,只是平素少见。不过,长生堡守卫更换本是寻常事,他笑着向二人点一点头,便牵马走了进去。 长生堡一如既往,但林皆醉的心绪与离开之时相比,自然大为不同。当日保国寺中,他虽然婉拒了段氏家族挽留之意,但当时所受打击非比寻常。后来发生许多事情,此事便被他埋在心里,可现下一回到长生堡,当日里无余方丈所说的话,又一一回到了他脑海之中。 堡主曾疑他便是内鬼,更有杀他之意。 他回是回来了,但如何面对岳天鸣,他其实并没有想好。好在现下天时已晚,也不是见堡主的时候,林皆醉更想见的是姜白虹,他倒不是一定要和姜白虹讲述这些事情,哪怕两兄弟只是坐下来喝一盏酒,心中也是安慰。 但这想法尚未实施,甚至林皆醉还没回到自己房间,就有人前来请他,道是大总管柳然知他归来,召他前往。 他这次回来,确也有许多事情需要与柳然汇报。林皆醉便跟随来人,到了柳然的书房里。 柳然神色和蔼,要他坐下说话,又道:“这次你去了很久,大理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这一句问话的口气温煦,但林皆醉却暗生诧异,先前他已派林戈回来告知大理之事,怎么柳然的样子,倒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他便道:“大总管,大理确实发生诸多事情,我也派林戈回来说明,大总管并没有见过他吗?” 柳然吃了一惊,“林戈?他并没有回长生堡。” 林皆醉更是诧异,暗道难道林戈出了什么事不成?可林戈杀手出身,为人警惕,剑法又高,寻常人绝奈何不了他,难道是廉贞这样的高手对他出了手?再不然是西南那些教派?若说是不慎中毒,倒也有这个可能…… 他沉吟不语,柳然倒误会了他的意思,叹道:“我原和你说过,要提防这个人。” 林皆醉知道柳然对林戈先前就有看法,这个时候林戈不见影踪,确也有让人怀疑之处,但自己却需为他申辩。他便道:“西南发生许多事情,林戈失踪只怕另有原因。”柳然一听忙问缘由,林皆醉就把大理诸事一一讲述一遍,但四人结义,长生堡怀疑他是内鬼,无余方丈出言挽留这些,他却并没有说出。 长生堡疑他为内鬼,但是到底有几人牵涉到此事之中,林皆醉却并不能确定。 岳天鸣身为堡主,必定是做下决定之人,但其他人呢?其他人知道多少?林皆醉能肯定的,只是自己离开时,送他的几人并不知情。盖因姜白虹岳海灯皆是不擅掩饰情绪之人,若他们知道长生堡曾疑自己为内鬼,那日送行时必不是那般模样。岳小夜秉性聪明,但岳天鸣为人颇有些守旧之处,虽也让胡三绝教她武功,却并不曾让她参与长生堡事务。 但是柳然却不同,他是长生堡大总管,岳天鸣的结义兄弟,长生堡一应事务皆经其手,得知此事,大有可能。 林皆醉一面讲述,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柳然面上表情,却委实看不出端倪。柳然听他说话,时而惊诧,时而叹息,皆是十分正常的反应,正常到看不出半点与平日不同的地方。直待他说完,柳然方叹道:“真没想竟发生了这些事情,今日已晚,你且好好休息,明日我再去禀告堡主。” 林皆醉却道:“明日我想面见堡主。”就算没有想好如何面对岳天鸣,有些事情,却终究要当面说个清楚。 柳然有些惊诧,这些年来,长生堡事务多是他与林皆醉交接,而林皆醉主动提出面见岳天鸣,在他记忆中还是第一次。他思量一下道:“这也好。”又道:“你一路奔波辛苦,晚上好好睡上一觉,有话明天再说。” 这是柳然体恤人处,林皆醉确也累了,但他仍是问道:“大总管,白虹在堡中吗?” 柳然笑道:“知道你们两兄弟感情好,只是江北有些事情,白虹赶去处理了。”说罢又叹了一口气,道:“白虹不在,海灯也走了。哎,幸好你回来了。” 柳然一般不会主动提岳海灯的事情,林皆醉略有些诧异,柳然叹道:“你走后不久,海灯又和堡主吵了一架,这不,又去找什么黄沙帮了。” 这件事林皆醉倒不好评论,他劝慰了一两句,便离开了书房。 林皆醉的房间里,似乎有些轻微的改变。 这倒不是说多了什么家具,又或少了什么东西,而是房间里多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并非从来没人打扫,更象是有人随便打扫过几次,但颇为粗糙的模样。 这不太对。林皆醉不是第一次出门办事,他自己的书房旁人自不能擅入,但住的地方素来每天有人清扫,自己无论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都是整洁如新。 他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难道是岳天鸣对自己是内鬼一事确信无疑,认为大理一定会杀了他,所以便告诉下人不用在意他的房间? 可这也不对,有句话叫做行大事者不拘小节,虽非人人皆是如此,但岳天鸣确实就是一个不拘小节之人,怎会注意到清扫房间这样的小事? 他正想到这里,忽然有人敲门,原来是一个长生堡的下人送来了夜宵。 这也是常有的事情,林皆醉接过夜宵,里面一盘素什锦正是他喜欢的菜色。夜宵的菜色尚且体贴他的口味,没有清扫干凈的房间便愈发显得特异。 他没有动送来的夜宵,而是从行装中取出一包茶花种子,来到了后院。 大理茶花名闻天下,不过,那些真正的名种都是花匠精心培植出来,绝不是种下一颗种子就可以的。但大理与江南相隔遥远,真要林皆醉带些名种茶花回来,那也是不易之事,所以最后林皆醉还是只带了种子回来。 有一件事情,家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只有林皆醉和岳小夜知道。 林皆醉每次回来,都会带花给岳小夜。这些花定是他回来的当晚送的,却也不用当面交达。林皆醉常是把那些花放到岳小夜所住院落中的耳房外面,放完之后,自有岳小夜的贴身丫鬟长缨把那些花拿走。先前林皆醉与姜白虹自分舵回来,林皆醉带的那一枝梅花便是这般处理,这一次自然也是一样。 林皆醉拿着那包茶花种子,悄悄来到了耳房门外,他轻轻放下种子,却没有如同先前一样即刻就走,而是躲在一旁的阴影里,静静等待。 可是他等了很久,一直都没有人过来。 又过了很长时间,月上中天,有个他从没见过的丫鬟踢踢踏踏的过来,一脚踢到那包种子上,纸包被踢散,种子洒了一地,她嘟囔着说:“谁乱放东西,起个夜也不安生。”说着便走了。 林皆醉怔了一怔,他第一反应不是惊讶,也不是生气,而是恐惧。 岳小夜不理长生堡事务,不是她不想,而是岳天鸣不让她理,骨子里,她是个十分聪明的女孩子。在她的院子里,不可能会有这样的丫鬟。 她能管理的只有这一个院子,而这个院子确也被她管理的滴水不漏。 而现在,这个院子里,出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粗枝大叶的,绝不会是岳小夜会用的那种丫鬟。 他做了一件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他施展轻功,悄悄地在院落里看了一圈。不过其实他也不必那么小心,因为这个院子里一共也只有两个丫鬟,形貌粗笨,岳小夜常用的长缨和天英都不在,岳小夜自己,也不在。 林皆醉的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他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很晚,他吹熄烛火,上床休息。 又过了一会儿,约在午夜时分,有两个人悄悄地走了进来,这两人黑衣蒙面,动作悄然无声。他们似是对林皆醉的房间十分熟悉,很快便来到了床前,二人不发一言,同时按动袖中机簧,两筒袖箭朝着床上的人便射了过去。 “噗噗噗。” 袖箭射个正着,但声音听着却颇为怪异,两人对视一眼,心道不好,正要拔出武器,却同时觉得后背一麻,一并倒在了地上。 林皆醉自窗下阴影处走出,原来先前床上放的不过是个枕头而已。他弯下腰,撕下两人的面巾,霎时一惊。 那竟是两个他认识的长生堡侍卫。 这两人中了他的络绎针麻药,动弹不得,林皆醉正要细加询问,忽然心中一动,向旁一闪,避过身后两道凛冽刀风。 单听这刀风,便可知其人武功非俗,林皆醉转过身来,却见身后又多了两个人,各持雪亮长刀,见他避过先前杀招,便再度挥刀砍了下来。 这两人并没有带蒙面巾,不过就算他们带上面巾,单凭武功身形,林皆醉也能认出他们身份。 这两人正是雷霆中人,非但如此,还是雷霆中数一数二的好手。 林皆醉没有还手,他向后便退,同时向窗子方向扫了一眼,外面黑影憧憧,他心中明了,外面定还守着若干高手。若自己猜想没错,屋顶上应该也有人把守。 这些手段他极为熟悉,盖因他若自己筹划袭击一人,也会是这般安排。然而林皆醉却也不是天生就懂得这些的,他的这些本事,乃是他跟随大总管柳然之后,一点一滴慢慢学来的。 长生堡的大总管,岳天鸣的结义兄弟,柳然。 回来之后的许多不明之处,此时都似有了答案。然而现下却也不是多想的时候。林皆醉不走门,不跳窗,他一退再退,一直退到床后一侧,旁人看来,也就是抵挡不过负隅顽抗的意思。但他退到一处墙壁之时,胳膊肘忽然用力向后一击,那面墙壁骤然弹开,谁都没想到,在自己的卧室里面,林皆醉居然还安了一道暗门。 林皆醉闪身来到外面,那两名雷霆好手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待要追出去,那道暗门却是经过特殊设计,开启一次之后,再打开便不容易。等到他们绕路从前门出去的时候,林皆醉已然消失不见。 长生堡内,灯笼火把,亮如白昼。 外面的大门此刻已经关闭,长生堡内的人手被分成若干小队,井然有序地一处处搜索。换成旁人只怕一早就被找到,但林皆醉九岁到长生堡,在这里生活了十三年,长生堡一草一木他皆是十分熟悉。因此虽然搜查人手众多,一时也没能找到他。 第557章 地窖 此时他正躲在一处影壁后,听到两人一边说话一边从影壁前面走过,其中一人道:“小总管还真行,先前给他送的夜宵里下了毒药,又这幺多人到处搜,竟也没抓到他。” 另一人便道:“你不知道?那夜宵根本没动,多半他也没中毒。再怎么说,人家也是长生堡的小总管,哪能那么好抓。” 先前那人便笑道:“嘿,小总管,堡主人都没了,还说什么小总管……”他口中说着,人已经走远了,后面的话林皆醉便没有听到。 但只这半句话,也足够了。林皆醉如遭雷击,一时间竟有些站立不稳。 岳天鸣……竟已没了? 此时长生堡内灯火辉煌,但这一句话入耳,一时之间,林皆醉只觉四下里一片荒芜,仿佛身处荒野之中。 若说岳天鸣对他多么疼爱,二人之间有多深的感情,这自是虚话。然而一直以来,岳天鸣便是长生堡,而长生堡便是岳天鸣。长生堡有大总管小总管,有雷霆卫队高手林立,年轻一代的第一高手亦出自堡中,但是若没有岳天鸣,这一切便全是虚妄。林皆醉甚至想象不出,没有了岳天鸣的长生堡,凭何与江湖各大势力,凭何与北疆天之涯争锋? 不对,他凝聚思绪,苦笑着想,现在想这些都为时过早,眼下,自己还没有躲过众人耳目,无论如何,总要先离开这里再说。 他离开影壁,走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处墙边,拨开一丛长草。 长草的后面还是高墙,不过,高墙上有几块砖却是松的。小时他同姜白虹一起玩耍,偶尔发现了这里,也曾偷偷抽砖溜出去玩。后来他做了小总管,原也有修缮长生堡之责,但思及儿时往事,便没有动这里,现下倒成了绝好的逃生之路。 他悄无声息地来到长生堡外,刚刚站直身体,忽然有人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林皆醉一惊,却听到熟悉的声音,“是我。” 林皆醉手上已摸到了络绎针的机簧,却终于没有动,他慢慢转过头。 是林戈。 “跟我来。” 林戈是骑马来的,虽不比段玉衡相赠林皆醉那匹白马出色,却也是一匹不错的坐骑。二人一骑行了半夜,近天明时,他们到了距离长生堡最近的那个分舵,正是二人初见之地。 林戈跳下马道:“岳天鸣,的女儿,在里面。” 林皆醉一只脚本已迈了出来,听到这句话,竟不由自主地停在半空中,他随即便醒悟到自己的失态,道:“好。” 这一个字说得简短,听得语气似乎也还平常,可是他的心里早已烧开了一锅沸水,热气蒸腾,烧得他说不出第二个多余的字来。 小夜活着,还活着,好,这真是太好了。 他走进分舵,在林戈的带领下来到岳小夜的门前,却没有即刻走进去,而是在那里安静地等了一会儿。 天色未明,东方浅浅地露出了一点鱼肚白的颜色,有风不远不近地吹过来,林皆醉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又仿佛不过是很短的时间。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甚至忘记了上半夜的险恶追杀,下半夜的一路驰骋,似乎天地之间只余下他一人,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等。 等一个最在意的姑娘。 面前的门打开了,一身整齐的岳小夜站在门里,她面色有些憔悴,可容颜依旧是昨日模样,她看着林皆醉,声音不高却清晰,“你回来了。” 林皆醉也看着她,“是,我回来了。” 这间分舵原先的舵主因犯了事,被林皆醉惩处。后来接任的分舵舵主,岳小夜私下里曾于他有恩,这件事所知之人极少,但也正因如此,现下岳小夜才能出现在这里。 两人一同走入房间,关上门后,林皆醉便问道:“长生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长生堡内他听闻岳天鸣已死。这其中必有惊天巨变,林戈对此所知不详,真正能够说得分明的,也只有面前的岳小夜。 岳小夜也没犹豫,直接道:“柳然叛变。” 她直接道出柳然姓名,而不是“柳二叔”、“大总管”等昔日称呼,语气冰冷。经历半宿追杀,林皆醉心中已隐隐有所觉察,但岳小夜这样直截了当的道出,他仍是心头一震。 在林皆醉去往大理后不久,岳海灯与岳天鸣之间便起了一场激烈争执。岳海灯一气之下离开长生堡,回到塞外。当时岳小夜便觉得有些不对,盖因岳海灯虽然不喜拘束,但颇重承诺。先前他已答应了留下,怎会忽然离开?这等做法,实在不似他平素为人。但岳海灯走的忽然,岳小夜追之不及,虽有疑问,却也无法问出了。 “现在想来,当是柳然从中做了什么。”岳小夜低声道。 林皆醉便想到刚回来的时候,柳然提到了岳海灯,现下想来,就算是柳然,也会有遮掩的情绪,否则,他本不必提。 再后来,姜白虹又被派出,率领雷霆中人再度向宁颇黎下手,这一次非但失败,且损失惨重。雷霆除少数留守长生堡中的人手外,全部身死,姜白虹自己也中了毒,挣了条命勉强回来。 岳天鸣大怒,然而长生堡主现下也看出不对,他正欲追查的时候,柳然出了手。 那一晚,长生堡内血流成河。但是在柳然的铁血控制之下,这一场内乱控制在小范围内,并没有传扬到江湖之中。 但后果仍然是毁灭性的,雷霆几近全灭,岳天鸣死在那一晚之中,岳小夜本应无法幸免,但柳然对她并未怎么重视,她逃出了一条命,但她身边的两个贴身丫鬟,长缨和天英却为护主而死。 “我对不起她们。”岳小夜低声道,“我没能救出她们,也没能救父亲,胡三叔现在行踪不见,生死未卜,我只带出了姜大哥,他本来身中剧毒,那一晚又强行动武,逃出后便已昏迷,现下一天里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我,我本以为你也……”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她已经做得很好,她虽是长生堡主爱女,却从未行走过江湖,手中也没有自己的势力。然而在长生堡生死存亡之际,她逃了出来,甚至还救出了自己的义兄。在这里,她身边除了重伤昏迷的姜白虹,就只有一个不知忠心会持续到何时的分舵主,她一直咬着牙,坚持着,直到现下见到林皆醉时,她才终于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林皆醉心中伤痛之极,不自觉便握住了她的手,“我没事,我回来了。” 他的指尖接触到岳小夜的一瞬间,岳小夜的手不由一颤,然而下一刻,她却紧紧回握住了林皆醉的手。 这般的接触,在他们成年之后尚属首次。一开始之于二人,或许只是一时冲动,但当两双手真正握在一起的时候,一时间谁都没有先一步放开。 就在这时,林戈忽然走了进来,岳小夜一惊,率先放开了手,林皆醉也便静静后退,不再多言。 林戈本来不擅于言辞,进来之后也就没有说话,只在角落里找了个地方坐下。林皆醉想了一想,还是问道:“林戈,你是如何找到小夜他们的?” 林戈实在是不太喜欢说话,便一指岳小夜道:“她说。” 岳小夜显然已经习惯了林戈的态度,便为林皆醉解释。原来林戈回来的时候,叛乱方歇,她带着姜白虹刚刚来到这分舵里,便恰逢自大理归来的林戈。岳小夜知道此人是林皆醉得力手下,便告知他长生堡内叛乱诸事,请他留下相助。林戈听完之后,虽也留了下来,却仍会每天回到长生堡,查看林皆醉是否归来。 而在昨夜里,他终于等到了林皆醉。 林皆醉心下感动,他看向林戈,郑重谢道:“辛苦你了。”林戈看了他一眼,“唔”了一声。 林皆醉知他天性如此,也便不再多说,而是向岳小夜道:“我想去看看白虹。” 岳小夜道:“好。” 姜白虹被安置在隔壁房间,按岳小夜所说,他每天清醒时间不过一两个时辰,且何时醒来并不能确定。此刻他正躺在床上,俊秀面容如明珠蒙尘,林皆醉心中酸涩,勉强克制住情绪,上前为他搭脉检查。 姜白虹身上自也有些兵器内力造成的伤处,但造成他昏迷的元凶还是他先前所中的毒药。林皆醉细细查看一番,却也看不出姜白虹所中毒药究竟为何。按岳小夜的说法,姜白虹早先回来的时候,胡三绝也是一样的看不出来。 这等情形,却与他当日在寒江畔中的毒一般无二。而胡三绝亦曾说过,天下的毒药,他唯独不熟的,也只有西南那里的毒术而已。 林皆醉的心头一片冰冷,但他仍是控制住情绪,从身上取出一个瓷瓶,倾出一枚药丸取水化了,撬开姜白虹的牙关助其服下。随后一掌按在姜白虹前心,输了少许内力进入。 又过片刻,姜白虹竟慢慢睁开了眼睛。他一眼见到床边的林皆醉,不由惊喜道:“阿醉!” 他心绪激动,翻身就要坐起来,但他现下身体虚弱,这一下动作牵动伤处,不由剧烈咳嗽起来,林皆醉忙把他按住,道:“你别乱动。”又道:“我在这里。” 姜白虹的一双眼睛呈现出与他现下面色全不相符的明耀,紧紧盯着林皆醉道:“前段时间我担心你……你不知道,现下堡里……” 林皆醉截断他道:“你不必说,我都知道了。” 姜白虹看着他道:“你都知道了?” 林皆醉道:“是,你不必担心,我已找到了解毒药物,你且好好休养,其他的,都交给我。” 姜白虹忽然轻轻地笑了,这个紧要的关口,他没提视他如亲子的岳天鸣,也没提如慈爱叔伯一般看顾他长大的柳然,只道:“阿醉,你从小就喜欢一个人撑,你打算撑到什么时候啊?” 林皆醉心中骤然一恸,许多情绪自心头霎时翻涌出来,不管不顾地搅在一起,一时间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过了片刻他方开口,声音干涩,“至少保得下你。” 他所问非所答,但姜白虹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年轻一代中的第一高手惨然一笑,似还有许多话想要说,但他毕竟中毒日久,说了这几句话之后又有昏昏欲睡的意思,林皆醉道:“白虹,你不必说了。”他照顾姜白虹重新躺好,在床边立了片刻,终于走了出来。 岳小夜等在门外,见他出来后问道:“姜大哥中的毒……” 林皆醉摇摇头,“多半是西南那边的毒药,我认不出,也无法解,但我身上有一种药,可以延缓毒性发作。” 只是延缓发作,然而若延缓的时日也到了呢?岳小夜与林皆醉心中都明白这个可能,却谁也没有说出口。 他们一起回到了房间中,岳小夜低声问道:“这一路来,你都遇到了什么事?” 先前许多事情,林皆醉猜测林戈应该已与她讲过,但他仍是仔仔细细地为岳小夜又讲了一遍,岳小夜听得认真,听完之后,她低声道:“我看,是柳然已同天之涯、诸辰砂他们联合起来。” 林皆醉心中也是这样想,没想岳小夜也能一眼看出。他心中暗叹,岳天鸣当日若能将岳小夜同男儿一般看待,今日里未必是这般局面。他便问道:“下一步你如何打算?” 他虽是这般提问,其实心里已有了自己的主意。长生堡内已被柳然控制,但长生堡分舵遍布天下,其中不少是岳天鸣死忠,这便是十分重要的一股力量。但岳小夜的回答,却与他想象全不相同。 “我觉得,父亲应该还没死。” 岳小夜此言一出,林皆醉不由怔住。 岳天鸣已死之事,他先从长生堡内听到消息,之后岳小夜与他讲述长生堡内事情,也说到此事。怎么现下又说岳天鸣未死?但他也知道,岳小夜不会随便开口,便问道:“你如何看出的?” 岳小夜道:“我没亲眼看到父亲的死。” 当时长生堡一片混乱,岳小夜没看到岳天鸣也属正常,但由此判断岳天鸣未死未免不够。果然岳小夜又道:“若是父亲真的死了,柳然为何一直封锁这个消息?” 这确实是个疑点,但这一点还不够,林皆醉道:“或是长生堡内还没有整顿好,又或者大总管……”他对柳然称呼惯了,一时间还改不了口,说完了自己才反应过来,道:“又或者他出手的时候本不是恰当时机,只是被堡主发现不对,这才骤然出手。长生堡内虽被他控制,诸多分舵却未必把握在他手里。” 他熟悉长生堡内种种事务,想得自然也更为周密,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如果堡主当真在世,为何他一直不现身?纵使他有伤在身,但堡主威严素重,只要他出现,长生堡内大半人手仍会以他为尊。” 岳小夜道:“我最后看到父亲的地方,是在我娘的院子里。后来柳然放火烧了院子。据李舵主探来的消息,院子里发现里几具烧焦的尸体,旁边也有父亲的信物。” 李舵主便是这分舵的舵主,林皆醉听到这里时,便觉得不对,这情形听起来太像一个局了,而类似的局他自己甚至都布过。岳小夜却没有继续谈这件事,而是转了话题道:“我小时候,在我娘的院子里,发现了一个冰窖。” 她话题转的忽然,林皆醉仍旧凝神倾听,他并没见过岳小夜之母,她与岳天鸣是结发夫妻,生了岳小夜之后身子一直不好,后来单独在一个院子里养病,只是三年之后,到底还是去世了。可久病之人忌讳生冷,她的院子里又怎么会有冰窖?林皆醉正想到这里,就听岳小夜续道:“或者说,我发现的时候,就当那真的是一个冰窖。” 那年岳小夜五岁,母亲过世不过两年,她思念母亲,就偷偷溜进院子里,一不小心踩中了不知什么机关,掉到了下面一个地窖里。 是时乃是冬天,冬衣厚重,岳小夜虽摔了一下,却没有受伤。那地窖里有灯火长明,岳小夜倒也没怎么害怕。先前她曾见过长生堡里的冰窖,与此处颇为相似,心里就想:原来在这里,也有一个冰窖啊。 这冰窖里没有冰,只有长燃不灭的灯火,还有食物和清水,岳小夜当时年纪小,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想现在是冬天,所以里面没有放冰,等到了夏天,自然就要放冰进去了。 这冰窖进来不易,但出去其实轻松,旁边就有一架小梯子通向上面,岳小夜在下面呆了一会儿,觉得无甚趣味,也就上去了。 这件事,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过。一方面,岳小夜天生的性情沉静,不喜欢多言多语;另一方面,也是那个时候的她,委实没有什么人可以说话。 后来岳小夜成年之后,有一日忽然想起童年时这件事情,便找个借口支开了身边人,又悄悄去了那个“冰窖”,那个机关还在,里面仍有新鲜的食物、水,甚至还有伤药,但这个时候,岳小夜已经清楚的知道,那绝不是一个冰窖了。 第558章 总管 她依旧和谁都没说,那里面的食物和水必定是要定期更换的,岳小夜悄悄观察,似乎连柳然,也不知道这件事情。 “我母亲那个院子一直空着,而父亲的住处,就在母亲的院子旁边。”岳小夜道。 话说到这里,林皆醉也就明白了,“你猜测大火之后,堡主可能还在那个藏身处里?” 岳小夜点了点头,“若父亲出了长生堡,他自会联络其他分舵,又或径直回去,可是没有任何动静。我猜测,那一晚柳然叛乱,父亲虽然未死,多半也受了重伤,若想在堡内藏身,那定然是那里了。” 这并非没有可能,林皆醉心中思量,却听一声鸡啼,原来天色已明。他一晚没睡,不免疲惫。岳小夜低声道:“这些容后再谈,你先休息吧。” 分舵中自有房间,打理的干凈齐楚。林皆醉一日一夜未曾休息,可头真沾了枕,反而睡不着了。 他起身过两次,喝了一杯白水,最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言,不语,不动,不思,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终于模模糊糊地睡熟了。 他又做了那个梦,自寒江一役惨败归来时的那个梦,四下里一片血海,连他自己亦被血海淹没,长生堡荒芜一片,蔓草丛生,每一扇门里皆是空无一人。 他一扇门接一扇门地推开,心里面,他也是知道门里必定无人的。但他仍然如此,一直到最后一扇门面前,他停下了手。 推,还是不推? 他心中尚未做出决定,便醒了过来。 夏日的阳光悠悠照了进来,看天色,当是午后了。 林皆醉这一觉说是睡了,其实比不睡还要累上许多。他撑着头坐起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慢慢喝尽了,这才觉得清醒了一些。与此同时,也能重新思量一番现下长生堡发生的事情。 柳然叛变,岳天鸣身死(又或未死),姜白虹中毒,胡三绝失踪,雷霆卫队全灭。随便哪一件事情拿出来,都足以让人震惊。现下这许多事情压在一起,林皆醉反而有些麻木,暗道:左右这一盘棋,无论下成怎样,总不至于比现下更糟糕,那便下罢! 他斟了第三杯白水放在面前,并没有喝,凝神思索起现下的状况:若柳然真是叛徒,那么寒江一役也便能说得清了,那一次惨败,雷霆折损了三分之一的人手,自己本来也该死在那一役中,不过是侥幸未死;之后调自己去大理,亦是借刀杀人之计;对付姜白虹的办法与对付自己相似,同时又除却了雷霆更多人手;岳海灯虽是堡主之子,却并未掌管多少力量,借机调走便可……现下知道了柳然的真实身份,过去的一桩桩事情,也便有理可循。 然而发生的事情虽然有理可循,可柳然叛变一事,林皆醉却实在想不清楚。 柳然是谁?长生堡的大总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与岳天鸣又是结拜的兄弟,当年结拜的五人,宋玉早死,林青锋自杀,胡三绝退隐,这些年在江湖上一同打拼的,也只剩下岳天鸣与柳然二人而已。长生堡任何一人叛变,都不会让林皆醉这般惊讶。 但不管怎样,发生的事情就是已经发生了。 他从床上起身,穿好外衣,正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音,他开门,岳小夜端着食物站在门外,“先吃点东西吧。” 她带来的食物很简单,一碗白粥,两个小菜。但林皆醉现下的状态,也只有吃这些清淡的食物才舒服些。待他匆匆吃完,岳小夜看着他,问道:“我们何时动手?” 她这幺一说,林皆醉立时就明白,她还是坚定着她的看法,认为岳天鸣应该在那个藏身处里。这自然是一种可能,而且是很大的可能,但是若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一件事情上,却还并不够。 他挥去脑海中种种思绪,看着面前眼神坚定的少女,他忽然明白过来,支撑着岳小夜走到今天的,大约只剩下她的父亲还活着这一个信念了。 于是林皆醉道:“待我筹划一二。” 这话若是旁人说,听着似乎有些推脱的意思,但他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岳小夜清楚的知道,林皆醉在她面前不会说谎,便道:“好。” 林皆醉用铜盆里的水洗了一把脸,取来文房四宝,磨墨展纸,凝神思索。 联络其他分舵,这是第一要务,林皆醉思量着,最终斟酌出三个分舵。这三个分舵,皆是距离较近,实力雄厚,且对岳天鸣一向忠心自然,连柳然也会叛变,一向忠心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但林皆醉仍是觉得,以这三个分舵舵主为人,应该不会归附于柳然。 他思量着这三位舵主的性情,写下三封不同的书信。但主要内容仍是一致,皆是告知现今长生堡发生之事,并请他们即刻带人前来。 这三封信写罢,第四封信却是他写给段玉衡的,在信中林皆醉未提长生堡之事,只是道自己有一兄弟中了奇毒,请段玉衡想法找到泊空青,询问此毒当如何解法。在信中,他又详细地描述了姜白虹中毒症状。 仔细将信折好,林皆醉无声地叹了口气,当日结义四人,他唯觉对不起的只有泊空青,但姜白虹中的毒颇诡异,自己相识之人中有本事解毒的,现下也只有她一人了。 日后再设法相报吧,林皆醉想,如果自己还能活下来的话。 他把这四封信仔细封好,寻来分舵中得力人手前去送信。这分舵本来就不大,被他这幺一派人,得力人手足足少了一半。岳小夜也知道他的动作,却全盘不加干涉,自从林皆醉归来之后,她就把指挥权全部交到了他手里。 送信之事处理完毕,林皆醉从怀中取出一张面具,他没学过易容术,但易容的面具手头还有两张。对着房间里的铜镜,他仔仔细细地把那张面具戴好。 随后,他出了门。 这一次出门,林皆醉直到次日清晨才回来。他略休息了一个时辰,便即起身,找到岳小夜道:“今晚,我们进长生堡。” 岳小夜把这件事交给林皆醉,就是知道他在长生堡经营日久,就算柳然叛变,林皆醉必定也还有自己的人脉。但实在没想到:林皆醉的动作竟然这般快。她道了一声好,眼神也随之坚韧了起来。 林皆醉还有一张面具,他要岳小夜换了男装,戴上这张面具,因岳小夜素来落落大方,这幺一装扮,也就是个矮小男子的模样,并无女子之态。两人正要出发,林戈也赶了过去,道:“我一同去。” 林皆醉向他解释,“我们这次去长生堡搜寻岳堡主,时间未定。不久便有其他分舵中人到来,这里也需有得力的人手接应。” 林戈却不管这些,他指着远处的李舵主道:“你吩咐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跟着你,不是跟着长生堡。” 最开始林皆醉邀他来时,说的乃是“入长生堡,在我身边做事”。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在林戈的口中,竟已变成了“我跟着你,不是跟着长生堡”。 林皆醉心中感慨,却也知道林戈生性执着,便向李舵主嘱托了一番,带了林戈一同上路。 三人赶到长生堡时,天已黄昏,但林皆醉并没有寻机入内。他寻了附近的一片树林,同岳小夜林戈三人躲在其中。二更天后,四下一片黑暗,林皆醉这才带着两人悄悄地掩了过去。 长生堡内部森严,就是在外面,虽不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也有几道不同关卡。前两道,林皆醉卡着换班时间,带着两人悄悄混了过去。第三道关卡需用口令,林皆醉张口便答,那守卫点了点头,便容他过去。岳小夜在旁边看着吃惊,需知前两天林皆醉归来,现下口令必换无疑,但现下林皆醉竟然对答无误,可见他昨日出门,必是动用了自己在长生堡中的人手,方能拿到这些。 她心里这般想,口中却并未说出。三人过了第三道关卡后,林皆醉道:“第四道关卡,有些难办。” 若单纯过关卡,自然并不难办,林皆醉与林戈暂且不提,就是岳小夜从未经历过江湖,那毕竟也是胡三绝教导出的弟子,他们几人想要硬闯过去,总还是可以的。但这幺一来,势必会惊动长生堡,救人就更难了。 岳小夜便问道:“有什么我可以做的?” 林皆醉摇了摇头,低声道:“先前把守这道关卡的头目与我熟识,网开一面并不难,但今晚忽然换了人。” 岳小夜一听,未免有些紧张,但她也知紧张无益,只得静静等待,林皆醉又看了一会儿,忽见新换上的那头目身边副手面熟,便对岳小夜与林戈道:“你们在这里等待,不要出来。” 他一人跃出,手指悄悄扣动机簧,这一次用的乃是麻药,络绎针一出,那头目自然应声而倒。那副手吃了一惊,林皆醉一步迈到他面前,伸手便除下了面具。 他这一举动,莫说那副手吃了一惊,就连岳小夜也是大惊,那副手惊道:“小……小总管?” 林皆醉道:“是我,安程,你原也在我手下做过事的。” 安程便低下了头,道:“是……您当年还救过我一命。” 林皆醉道:“你记得就好。” 安程忽地抬起了头,片刻后又垂了下去,林皆醉看出他内心挣扎,从怀中取出一枚络绎针交给他手中,“待我走后,你刺入身上即可,上面是麻药,六个时辰后自动解除,就是堡中人发现,他们只会当你为络绎针所伤,不会追究你的责任。” 安程拿着络绎针,终于道:“好。” 接下来,便是最后一道关卡了。 这道关卡把守的最为严密,守卫武功也最高,里面并无林皆醉熟悉之人。话虽如此,林皆醉既来到了这里,自然也先备好了几套方案。他带着岳小夜与林戈候在一旁,静待时机。说来也巧,他三人等了没多久,忽然天上乌云密布,空气也闷热起来,林皆醉眼睛一亮,道:“且等等,若下了雨,更为方便。” 这场雨并没有下起来,可是天气愈发的闷热,此时临近午夜,本来一片漆黑,天上偏是一个接一个闪电亮起,幸而林皆醉三人藏得位置很好,就算间或一个闪电照得四下里纤毫毕现,也没有人发现他们的身影, 雷声不断响起,起初还不算太大,后来却越来越响,最后一道冰蓝色的闪电划破大半长空,一道巨雷猛然劈开苍穹,关卡旁一面长生堡的旗子竟被劈个正着,随即着起火来。 这虽未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但实在是件不吉利的事情,守卫们不免都向那面旗子看去,更有人聚集过来,纷纷议论。林皆醉心念一动,悄悄掩了上去,来到距离更近之处,以失空斩打灭了周遭火把。 他的失空斩不到火候,和高手对敌略差,打火把也只勉强。但效果确是不错,火把既熄,四下里一片漆黑,况且打灭火把的又非暗器,而是凭空而来,便有人惊道:“这,这是天谴!” 先前不久,长生堡内发生那样大一番变故,虽然柳然强力镇压下去,但岳天鸣在长生堡威严素重,有许多人口头不敢说,心里却难免多想,再听到这句话,不免心有戚戚,乱作一团。而就在这一片慌乱与黑暗之中,林皆醉带着两人,悄悄混了进去。 前面几道关卡过之不易,但进长生堡却并不困难。先前林皆醉逃出长生堡时,曾细细将自己出去的那条路遮掩好。现下带两人进来,走得还是这一条路。只是从这里到岳小夜母亲生前所住的院子,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林皆醉站直身子,正要说话,忽然觉得鼻尖上一点潮湿,他伸手一摸,却觉发上、衣上都沾上了雨丝。 这一场雨,终于下了起来。 这是好事,大雨遮掩行踪,更易前行,林皆醉低声道:“走。”带着两人向前走去。堡内自有守卫,但他对这些布置何其熟悉,不一会儿已走了近半路程。眼见要到了后面内宅,林皆醉忽然停住了脚步。 在他们前方,有七个人一字排开,身着黑衣,腰佩长剑,大雨中身姿亦是挺立如剑,若不是一双双眼睛亮如鬼火,这黑暗中几乎看不分明他们的身影。 “怎么了?”岳小夜见他面色似有不对,低声问道。 “小重山。”林皆醉低声道。 岳小夜一惊,小重山是长生堡内一支剑队,亦或说,是一个剑阵。这个剑阵由胡三绝一手调教出来。这些年来,胡三绝除了帮岳天鸣教导岳海灯等四人外,便只做了这一件事,这剑阵的威力可想而知。就是林皆醉任小总管这几年,也只见小重山出手过一次,那一次小重山歼敌人数是已方数倍,竟无一人伤亡。 他着实没想到,小重山也被柳然收归旗下,更没想到,小重山会出现在这里。 林戈随他们入长生堡以来,一直未发一言,他自不知小重山是何物,但看林皆醉面上表情,也大约猜测出这是十分棘手的对手,便问道:“这是,什么?” 林皆醉答道:“剑阵。” 在翡冷城,杀手多是单独行动,虽有些大贵族有自己的卫队,但这般的剑阵林戈却是首次听闻。他看了林皆醉一眼,林皆醉还在凝神思量对策。林戈也不多说,拔剑便冲了过去。 林皆醉一惊,欲待阻拦,却为时已晚。眼见林戈已与小重山战在一起,若此时耽搁,反而浪费了林戈好容易争取来的机会,忙一拉岳小夜,“走!” 岳小夜也明白过来,两人绕过小重山,朝着内宅便冲了进去。 雨愈发的大了,两人衣履尽湿,面具也被黏在脸上,反正眼下也不需要遮掩行踪,林皆醉索性将二人面具除去,又行了一段路,岳小夜到底不比林皆醉,脚下一滑,摔倒在积水之中。林皆醉一伸手把她拉了起来,之后便再也没有松手,就这样一直与她牵着手,向前疾行。 他们相识一十三年,可就是两小无猜的童年时光,也未曾有过这般的亲密接触。大雨声不绝于耳,身后人随时可能追来,而前方道路,亦不知终点为何。可这时林皆醉竟没想这些。 他只想:小夜的掌心,原来是热的。 他们终于赶到了那座院子的门前。一场大火之后,柳然并未对其修整,焦黑院落静悄悄的,外面的打杀吵闹似乎与这院落无干。就连雨落至此,似乎也格外安静了几分。林皆醉看了一眼烧塌了半边的院门,拉着岳小夜正要入内,忽听身后传来熟悉声音,“阿醉,你回来了。” 这声音十分温和,于雨声中传来,仿佛闲话家常一般。林皆醉身子一僵,他并没有转身,却慢慢松开了岳小夜的手。 他道:“我就送你到这里罢。” 这句话论到内容,并没有多么特别,但是说这一句话时,林皆醉却终于没有再控制自己的声音和情感。岳小夜一惊,她与林皆醉一同长大,却是第一次听到他用这样的口气说话。 第559章 归来 短短八个字,道尽长生堡小总管十三载衷情。 她不禁看向林皆醉,然而后者却已转身朝那声音来处走了过去。同林皆醉一般,岳小夜亦对身后那声音十分熟悉,她当即便想跟上去,可是脚步尚未踏出,她便想到,林皆醉是和先前的林戈一样,为她争取了最后的机会。 想到这里,岳小夜终究没有回头,径直前行。 大雨中的脚步声,逐渐的远去了,林皆醉抬起头,笔直地看向对方,“大总管。” 二十三、归来(上) 闪电不住划破长空,身后追来那人,正是大总管柳然。 他虽是孤身一人,但林皆醉心中清楚,这位大总管当年随岳天鸣打天下,武功较之岳天鸣虽然略低,但亦是江湖中一等好手。 至少,自己是绝对打不过对方的。 既知结果,他索性平心静气,而柳然似乎也没有即刻出手的意思,而是叹道:“阿醉,说起来,我与你尚有半师之谊。” 这话并没有错,柳然不曾教过林皆醉武功,但林皆醉今日能成为长生堡小总管,却是柳然一手教导出来。柳然为人精明,处事细致,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只有他才担得起长生堡的大总管,也只有他,叛变之后犹有这许多人跟随。 而对于林皆醉而言,柳然半是上司,半是师长。只是林皆醉并没有对柳然这句话做出应答,而是道:“大总管,我至今不明,您为何要叛变。” 岳小夜对柳然叛变一事极为愤慨,直呼其名,但林皆醉见到柳然,仍是以“大总管”称之。柳然听到这句话,倒是叹了口气,问道:“阿醉,江湖中人都称你小总管,他们这样叫你,多少年了?” 他没有等林皆醉回答,自己说道:“是五年吧。你十七岁那年时,江湖上便有人这般称呼你了。可他们叫我大总管,已经叫了十五年了。寻常人家里,总管是对下人的称呼,可我,当年还是岳天鸣的结义兄弟呢。” 他自嘲一笑,“你当年刚来长生堡时,我叫岳天鸣还是大哥,现下,早已改成堡主了。” 雨声不绝于耳,柳然也没有打伞,雨水顺着他修理整洁的鬓发胡须滑落下来,一点,一点,又一点,他看着林皆醉,问道:“阿醉,其实我也不明白,你为何没叛变呢?” 这句话出口,林皆醉心头便是一跳,柳然仍是轻声细语,“在大理,你帮段氏做了许多事情,可见你们的交情已是非比寻常,既如此,你该知道长生堡想杀你的消息了吧?” 他道:“阿醉,岳天鸣要杀你,你还回来救他,你怎么没叛变呢?” 又一道冰蓝色的闪电划破天际,照清对面二人的面容,随后一声尖锐雷声响起,震耳欲聋,雨中的二人却犹自一动未动。直到雷声散去,林皆醉方道:“我不是为了堡主。” 这一句话出口,柳然面上也露出惊讶的神色,倒不是为了林皆醉这句话的内容,而是因为林皆醉竟然说了出来。 堡里的四个年轻人:岳海灯有一说一;姜白虹话多,心里想着一件事,嘴巴里能说出两件事;岳小夜是女孩子,想得多,心里想着两件事,说出来的大概只有一件事。只有林皆醉不一样,他心思颇深,心里说不定已经转过了十来个念头,但是说出来的,可能是句全不相干的话。 柳然自嘲地笑笑,自己,不也是如此幺。 却听林皆醉道:“寒江那一次,白虹那一次,大总管叛变那一次,身死的全部雷霆,长生堡中死去的其他部下。” 柳然怔了一怔,随即笑道:“没看出来,我教出的小总管,竟还是个多情的人。” 林皆醉却摇头道:“不是,先前堡中我重视的,也只有白虹、胡三叔,大总管几人。” 柳然盯了他片刻,眼神数度变幻,终究笑道:“白虹是你兄弟,三弟授你武功,我教你江湖事务,可你怎么没提小夜?”长生堡的大总管轻声道:“你喜欢她很久了吧。” 这句话,甚至不是一个问句。 林皆醉倏然抬起头,随即道:“是。” 长生堡的大总管与小总管相处十余年,最终坦诚相对,竟然是在决裂这一晚。 雨声中忽然传来不一样的声响,象是许多人一起跑动的声音,那声音由远而近,片刻后便已到了近前。其中更有几人提着牛皮灯笼,在看清来人面容的一瞬间。林皆醉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 是小重山。 拦住小重山的是林戈,然而小重山在这里,林戈又在哪里? 他刚想到这里,小重山的首领已经开了口,“大总管,岳小姐找到了那个藏身处,但是,里面没有人。” 柳然面色一变,林皆醉的面色变得更甚。 灯火之中,两人的眼神交汇,一息之后骤然分开。 林皆醉忽然明白过来,柳然刚才愿意和他说那些话,虽然有坦诚的意思,但另一层意思,则是拖延。 柳然知道自己没能杀死岳天鸣,他也在找长生堡堡主,先前二人一番对话,柳然是故意给岳小夜时间,让她去找岳天鸣的藏身处。然后自己来个黄雀在后。现下,岳小夜只怕也落到了他们手里。 林皆醉暗自叹息一声,他是柳然一手教出,自己方才说话是为了拖延,柳然怎能看不出?眼下,已方尽落下风。可是,并不是没有一线之机…… 他忽然出手,破空之声连响,失空斩再度施用,打的却不是人,而是灯笼。 这时并无闪电,灯笼一灭,又是一片漆黑,柳然一惊,他不怕别的,就怕林皆醉趁乱施放络绎针,便喝道:“小重山过来!” 小重山应声前来,护住柳然,但过了良久,并未听到络绎针的破空之声。 林皆醉根本没管柳然,灯笼一灭,他立刻便奔向了里面那院落中。他要找的,只有岳小夜。 院落空空荡荡,房舍被烧毁了大半,犹有小半勉强挺立。林皆醉推开离自己最近的一扇门,里面并无人影,他更不停留,来到另一扇房门前推开查看,但里面仍是空无一人。 一扇门,两扇门,三扇门……整个院落都被林皆醉找了一遍,但岳小夜并不在里面。方才小重山前来之时,他看得分明,里面并没有岳小夜的身影,那岳小夜是被他们带到了哪里? 他向后退了一步,先前他忙着寻人,倒忘了岳小夜说过的那个“冰窖”,也便是岳天鸣可能在的藏身处,此刻恰好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他便看到了地上一道敞开的暗门,不由心念闪动,难道岳小夜进去寻人,随后小重山找到她之后,并未带出,而是留在了这里?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他纵身便跳了进去。 下面并不很高,地面上铺着毡子,难怪当年五岁的岳小夜不慎掉入也未受伤,里面还点着两盏灯,旁边放着水罐,还有些不知做什么用的盒子,果然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 不过,岳小夜并不在里面。 林皆醉转身欲走,忽然又停了下来,他走到那水罐前面,打开一看,里面是空的。又打开旁边的盒子,也是空的。但一个盒子里有些干粮的碎屑,另一个盒子却残余着金疮药的味道。 他环顾四周,虽不明显,然而这里确有生活过的痕迹。 那个人是谁?是岳天鸣吗?他曾经藏身于此,是何时离开的?他现在在哪里?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现下在林皆醉心中,最重要的还是岳小夜。他一掠回到上面,展身形便离开了院落。 他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后不久,柳然发现林皆醉已然不在,便也来到了那院落之中。 院落之外便是小重山与林戈打斗之处,地上并无尸体。林皆醉心下略松,若往好的方面想,林戈说不定已经离开;若往坏的方面想,林戈不是被杀,便是被擒。 长生堡里关押人的地方不少,各个防守森严,他必须尽快把他们找到。 林皆醉在大雨中飞快地奔跑,从后宅到监狱,尚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一路上尚有许多守卫。他的衣服早已湿透了,先前自大理到江南一路风尘,回长生堡后又遭追杀,之后联络内线再入长生堡,到现下,无论是体力还是精神,他都已到了极限。 闪过前方冒雨而来的两个护卫,林皆醉在一个拐角处站住了脚,这里离一处隐秘的地牢已经很近,可是他忽然觉得头脑一阵晕眩,眼前也模糊起来。 雨水浇在他头上身上,处处冰凉,林皆醉按一按额头,惊觉触手滚烫,方才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已发起了高热。 然而现下实在不是停下的时候,林皆醉定一定神,继续向前走去。但他此刻状态实在不佳,一不留神竟踢中了雨水中的一根立柱,原已走到前方的两名守卫听到声响,连忙回来查看,林皆醉一个手刀劈翻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守卫却没那么容易解决,他不急向林皆醉出手,反而摘下了胸前的哨子。 这种哨子是长生堡特制,声音既尖且远,专为警戒而用。这还是当年林皆醉专门改进过的,自然十分了解。他情急之下连忙上前,一招小擒拿手捏住那护卫的腕子,那护卫身手却也不弱,一只手虽被制住,另一只手却拔出腰间短刀,一刀刺了过来。 换成平时,林皆醉自能躲过,然而现下他头脑昏然,一个恍惚,那一刀虽未刺中要害,却亦是刺入了他小腹左侧,鲜血霎时便流了出来。只是未及沾衣,又被雨水冲到了地上。 那护卫见状大喜,拔出短刀再度刺出。林皆醉虽然受伤,但刺痛之下,头脑反而清醒几分,一脚踢出,那护卫手中的短刀当即飞了出去,下一刻他便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知。 关键时刻,络绎针又救了小总管一次。 林皆醉后退两步,手捂住伤口,血仍是不住地流了下来,那种晕眩感再度归来,他伸手想扶住后面的立柱,入手却觉得不对,他扶住的东西冰冷而尖锐,却支撑住了他整个身体。 有血的味道从他身后传来,比他身上的血腥更重。 他慢慢转过身,支撑住他的是一把刀,一把执于人手中的刀。执刀之人高大而削瘦,一双眼睛远胜灯火。在他身后,跟着一个几乎可以称之为庞大的队伍。那支队伍打头的是二十余名他从未见过的黑衣人,一望而知,武功不在小重山之下。其余的则是长生堡中人,其中有一些,方才林皆醉闯入长生堡时还曾见过。 是谁有这样的号召力,可以让这些原本归附于柳然的人重新回到他的手下呢? 天下间,只有一个人。 林皆醉放下了那支扶住长刀的手,慢慢行下礼去。 “见过堡主。” 几乎是随着他的声音,他身后那些人一起喝道,“恭迎堡主!” 那些人一阵风一样冲入了后面的监牢,片刻后便即出来,他们带出了监牢里关押的犯人,那些几乎都是岳天鸣先前的心腹,另有一人,正是岳小夜。 岳小夜见到岳天鸣,极是激动,道:“父亲!” 岳天鸣上下扫了她一眼,见她行动尚且自如,点一点头,向身后那些黑衣人道:“随我来。” 那一大队人便如旋风一般,紧随着岳天鸣,又向前面去了。 岳小夜有心跟上,却见林皆醉在一旁,血染重衣,惊道:“你怎么受了这样重的伤?”她连忙取出金疮药,想为他包扎,只是那伤口颇深,药敷上去,片刻便被血冲掉。她不免有些惶急,若说找绷带包扎,但她全身湿透,又哪里寻得到干凈绷带? 她心念一转,索性带着林皆醉到了那监牢中,囚犯几乎都被带走了,看守也走了大半,还有两个晕倒在地。岳小夜原想从他们身上撕些干凈布条权做绷带,林皆醉看她举动,心知其意,指着后面道:“那里是看守人平日里休息的房间,里面当有伤药。” 岳小夜随他指点,果然看到一扇颇为隐蔽的小门,她进去一找,伤药、绷带,连清洗伤口的烈酒都一应俱全。这监牢里关的多是江湖人,为防有些重要的人物伤重致死,因此备了伤药。 岳小夜把这些都拿了出来,仔细为林皆醉包扎伤口。先前在雨中不觉,现下到了室内,才觉手下肌肤竟然火热,她惊道:“你发热了?” 失血外加发热,这实在是十分危险的情形。林皆醉沉默片刻,道:“无妨,尚可支撑。” 岳小夜没再说什么,把余下的伤药又都放了回去,一眼见到那房间里还有两套干凈的看守衣服,便拿出来道:“你先换上。”随即转过身去。 林皆醉接过衣服,道:“好。”手下却并没有动作,他看着岳小夜纤细的背影,低声道:“小夜,你当去寻堡主了。” 岳小夜没有回头,声音也很低,却很坚定,道:“我不能留你一人在此。” 林皆醉低声叹息,终究还是换了衣衫。 其实岳小夜亦是衣履尽湿,但林皆醉知她好洁,也便不劝她换衣之事。待他换好衣衫,岳小夜又生了一小堆火,难为她一个从未行走过江湖的小姐,这堆火倒还生得有模有样,林皆醉坐在火边,盘膝调息。 他内功并不算特别高明,但却是当年胡三绝所传的玄门正道,调息一段时间,终究还是恢复了几分精力。他不敢再做耽搁,起身道:“我们走吧。” 那监牢中竟还有一把油纸伞,岳小夜便拿了起来,“走。” 雨夜之中,一对年貌相当的青年男女联袂前行,换在平时定然是道绝好风景。但这个时候,当事人双方都没有半点绮念。 开始的一段路程十分顺畅,盖因长生堡的护卫几乎都已不在他们的岗位上。但又走了一段,岳小夜便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林皆醉一把拉住她,二人低头一看,竟是一具尸首。 林皆醉正欲低头查看,忽然一个闪电划过天际,虽只一瞬,却已足够让人看清四下的遍地尸首,岳小夜是经历过柳然叛变那一夜的,但仍旧有些不适应,幸而闪电很快过去,那些尸首再度隐没在黑暗之中。 林皆醉道:“我们走吧。”他没有告诉岳小夜,地上的雨水已经被血染红,就是他们的衣衫下摆,此时多半也已经沾上了血色。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有时尸体多一些,有时尸体少一些,到长生堡中心的时候,林皆醉发现了小重山中人的尸首。这一次他不似先前那般迅速走过,而是弯下身仔细检查了一番。 两具尸首,不多,但已是一个信号。 再往前走,便是长生堡堡主平日里起居之处,在那里他们看到更多的尸首。林皆醉再度查看,发现小重山已有过半殒身于此。而岳天鸣带来的那些黑衣人亦有损伤,但留下的尸身并不很多。 岳小夜一直在他身边,为他撑着那把油纸伞,一直到林皆醉检查过最后一具尸首,她才低声问道:“怎样?” 林皆醉道:“大总管输了。” 大总管会输,而长生堡的堡主则会胜这几乎是林皆醉见到岳天鸣带着黑衣人走出时,第一时间就想到的结果。 而他的料想并没有错。且不提岳天鸣带来的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黑衣人,只单说岳天鸣在长生堡近二十年的积威,也已足够深重。 他说:“我们走吧。” 岳小夜低声答应,偏在这时,一声惨叫传了过来。 这声音离的并不很远,依林皆醉判断,与他们也不过一墙之隔。在这和着冷雨的漆黑夜里听来,分外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岳小夜心里也不是不慌张的,但她仍然率先踏出了脚步。 从此处走到里面,一共也没有几步路,可是岳小夜每走出一步,几乎都会听到一声惨呼,她听不出来,林皆醉却明白,那是濒死之人发出的呼叫。 一步,杀一人。 他们终于来到了院落之中,当此时分,那院落中四下里都点起了灯笼。两伙人马正自对峙说是两伙人马或者有些勉强,因为其中一方眼下只余一人,便是柳然,他脚下尚有一具具尸体,林皆醉识得,那是余下的小重山。 那些人皆是前胸有一道伤口,正是为岳天鸣的紫金功所伤。林皆醉移开视线,忽然又把视线移了回去。 尽管光线没那么明亮,但他仍然能分辨出,伤口中流出的血并不是纯然的红色,仿佛是黯淡的蓝,又仿佛是黑色,他不能确定。但他能确定的是,这并非紫金功留下的痕迹,而是毒。 而岳天鸣,却是从来不用毒的。 他看向岳天鸣的身侧,先前那支庞大的队伍已然不在,留下来的只有一开始跟着长生堡堡主的那些黑衣人。距离岳天鸣最近的两个黑衣人与众不同,那两人都是四五十岁年纪,手上戴着一副黑色皮质手套,气势非同一般。 林皆醉从来没在长生堡里见过这两个人,然而其他的黑衣人他也并没有见过。长生堡主总是要有自己的底牌的,岳小夜发现的藏身处只是冰山一角,余下的部分,却有更多。 他听到岳天鸣对柳然道:“老二,你输了。” 柳然脚下尸横满地,他自己受的伤却并不多。他理一理鬓发衣衫,依稀之间,还能看到昔日长生堡大总管的风度,他微笑道:“是啊。” 岳天鸣皱眉看着他,“你是发疯了吗?” 柳然依旧面带笑意,“不是。” “那你为何叛变!”这个问题岳天鸣大约想问了已有很久,到这一刻,终于爆发出来,“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叛变的人居然是你!你是和天之涯勾结了?他们能给你什么好处?你是长生堡的大总管,我们兄弟结拜了几十年,老四老五早死了,老三退隐了,就剩你一个,现在你告诉我,叛变的人是你?!” “你凭什么,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岳天鸣压抑不住自己的怒气,这一番话不自觉地用了内力在里面,只震得在场诸人耳膜嗡嗡作响,柳然却平淡道:“我已回答过一次,不想再说了。” 岳天鸣一怔,不知这“回答过一次”从何而来,柳然却指了指林皆醉,道:“你去问阿醉吧。” 岳天鸣自也看到林皆醉与岳小夜进来之事,但因柳然是第一要务,他并未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眼下听到柳然这般说,才不由看了要去。 林皆醉尚未答话,柳然却向他道:“阿醉你过来。” 此时院落中多少目光,一并都落到林皆醉身上,林皆醉略一犹疑,便真的走了过去。岳小夜伸手欲拦,却并未拦住。 岳天鸣盯着林皆醉,竟也未曾拦阻,毕竟此刻柳然已是孤身一人,就把林皆醉叫过来,也翻不出什么水花。 林皆醉走到柳然面前,柳然对他道:“你胡三叔我并未杀,关在玉京城的喜仁客栈里。”这句话声音并不太低,其他人都也听到了。柳然见林皆醉眼神中微露惊喜,微笑道:“我已是败了,多杀人还有什么用处?”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道:“小夜把白虹救了出来吧?要是白虹还活着,这是他的解药,一日三次,每次一颗。” 这一次林皆醉的惊喜之色几乎掩饰不住,柳然看出他表情不同,微笑道:“你们的感情,倒和我年轻时一样,只是你们走到最后,又会是怎样呢……” 他低声道:“你会走上和我一般的路吗?” 林皆醉不由倒退一步,柳然说完那句话,忽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倏然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林皆醉离得最近,但他武功不及,无力拦阻;岳天鸣离得较远,虽有能力出手,却终未拦阻。 雨声依旧未绝,仿佛江湖中的人,至死才会停歇。 第560章 雪人(1) 鹅毛一样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从天上飘落下来。 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着,其中穿白衣的少年一个不留神,一脚踏空,哎哟一声,膝盖往下都陷到了雪地里。原来此处地势凹陷,雪盖住了一块,外表哪里看得出来。旁边另一个少年伸手拉了他一把,那白衣少年笑道:“阿醉,这还没到北疆呢,雪就这样大,这要不是咱们自己来了,哪能想到。” 他身边的少年却有些忧心忡忡,看了天色道:“再找不到路,只怕有些麻烦。” 那白衣少年笑道:“真要是找不到路,咱们就找个避风的地方猫一晚,我就不信,咱们俩在一块儿,还能在这里困住。” 他身边的少年听了这话,倒不免微微一笑。 这两个人,正是长生堡堡主的养子姜白虹,和小总管林皆醉。这一年姜白虹十六岁,按照胡三绝的教导,出外游历开阔眼界阅历;林皆醉十七岁,长生堡与江湖中的人,开始称他为“小总管”,将其视为大总管柳然未来的接班人。 林皆醉先前接了一桩江北的任务,顺利完成之后,恰遇到了游历到江北的姜白虹。两兄弟许久不见,骤然相逢,皆是开怀。姜白虹便提到:此地距离北疆不远,据说有个叫杨守的人,收拢了天之涯的残余势力,不妨去看上一看。林皆醉想了一想,也便同意了。 二人设想得虽好,可刚走两日,便遇上了一场大雪。二人皆是长于江南,实不熟悉这北方的天气,竟在大雪中迷了路。现下二人已走了一日,犹是不见大路踪影,眼见着,天色便要黑了。 他们又走了一段,林皆醉见身侧树木越来越多,脚下的地势也是越发的凸凹不平,不由道:“我们象是走到山里去了。” 姜白虹笑道:“那咱们就找个树洞,阿醉你不知道,这样的地方才好呢,我小时候有一次遇到下雪,就是在树洞里挺过一晚的。”他原是乞丐出身,后被长生堡堡主岳天鸣收养,平日里说起小时的事情,也并没有避讳的意思。 林皆醉也笑道:“那可得找个大些的树洞。” 姜白虹一想可不是,自己那时不过是个孩童,现在却是两个成年人要躲在一起,这般大的树可不易得,不由哑然失笑。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笑,姜白虹不住地东张西望,还真就被他找到了一棵极粗的大树,树上恰有一处空洞,若说塞两个成年人进去,其实有些勉强,但避风总还是好的。他喜孜孜地道:“阿醉,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林皆醉不紧不慢地道:“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姜白虹方才只顾着找树洞,现下听林皆醉一说,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面前竟有个大雪人,怕不有一人来高,两块石头做眼睛,一个萝卜尾巴做鼻子,他不由笑起来,“还真只有这里,才能堆出这幺大的雪人。”又忽发奇想,“等咱们找到路,堆个比这还大的。” 林皆醉道:“我说的不是雪人。” 姜白虹奇道:“那你说的是什么?” 林皆醉抬起手,朝雪人的身后指了指。 有雪人的地方必有人烟,有人烟的地方必有灯火。 在雪人身后不远的地方,正亮着一盏小小的灯火,颜色是淡淡的黄,并不醒目,在大雪之中却显得格外温暖。 雪人所对的地方,其实是这户人家的后门,两人绕了一圈来到前面,敲门投宿,山里的居民,多是十分热情的,那主人当即便请二人进来,又询问他们怎么走到了这里。 林皆醉便道:“我二人原是表兄弟,到江北探亲,没想遇上大雪,走迷了路,承蒙主人收留,实是感激不尽。” 主人笑道:“这不值什么,遇上这样大雪,就是我们,有时也要迷路的,倒是你们两个,年纪小小,就敢在外行走,实在难得。你们叫什么名字?是从哪里来的啊?” 这样山中,未必晓得江湖中事,但林皆醉仍是道:“在下林冰,来自江南。” 姜白虹听了,心中偷笑,便道:“我是他……表兄,姜雪。” 林皆醉当然不至于和姜白虹争执这一个表兄弟的称呼,也就是在主人没留意的时候,瞪了他一眼。 这家主人池木看着六十岁上下的年纪,身形高大,满脸红光。除此之外,家中尚有三个青年,最大的一个三十出头年纪,面相带些阴沉;年纪略轻的一个大约二十三四岁,一张圆脸,常带笑意,他穿一件绛红色的袍子,又挂了个大红的荷包,愈发显得喜庆;最小的一个二十左右,体格不像前两个青年那般健壮,相貌也带些文弱之气。 池木指着前两个青年道:“这是我侄子,池山、池海。”又指着那个带着文弱相的青年道:“这是我儿子池微。” 林皆醉略有些惊讶,单从相貌来看,池山池海与池木更像,没想池微才是池木的儿子。但他转念再一想,儿女肖母也是常事,便没有多说什么。 池木介绍完了三人,忽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便大声道:“圆月,家里来了客人,你也过来见一见。” 外面的脚步声便停了,池木不耐烦地道:“怎的这样慢?”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这才从门外走了进来,这女孩子也是北地的形容,身材高挑,大眼浓眉,自有一番康健之美。只她气质上颇有些畏缩躲闪的意思,站在门口并没有进来,低着头,缩着脚。池木皱眉道:“你素来大方的,这是个什么样子?”他便向姜林二人道:“这是侄女圆月,我弟弟池森出门采办年货去了,按说前天就该回来了,多半也是被大雪堵住了路。” 姜白虹还不觉怎样,林皆醉却在心中掐算日期,暗道一声可不正是,明日里便是小年了。 池山便瓮声瓮气地道:“大伯,要不我便去迎一迎爹。” 池木道:“这样大雪,天又黑了,如何迎法?你也不用担心,你爹为人最谨慎,前两天便下了雪,他定是看着路不好走,留在城里了,待雪小些,若他还不回来,咱们便去寻他。” 池海笑道:“我对城里也熟,到时我去就成。” 池木道:“这也好。”又向姜林二人道:“你们还没吃晚饭罢,赶巧了,这儿刚杀了鸡,还有大块的野猪肉。”他便向池微道:“一只鸡只怕不够,你再杀一只,一起用松蘑炖了。”林皆醉忙道:“池老丈不用这样客气,我们原也吃不了许多。” 池木笑道:“你们不知道,家里那只老母鸡早不下蛋了,现下肚子里都是油,炖了正好。”池圆月这才抬起头,向池木道:“大伯,那我就做饭去了。” 池木挥手道:“去罢去罢。” 这一边,池木叔侄三人便陪着姜林二人聊天。池木个子高,声音也嘹亮,听得出不是那没有见识的老人。池海年纪轻些,言谈也活泼,和姜白虹倒谈得来。只有池山不大喜欢说话,坐了一会儿道:“我出去转转。”便走了。 池海笑道:“我大哥就是这幺个性子,你们俩别介意。早年他也不这样,因后来我嫂子没了,他话就少了。” 池木叹道:“住在这山里,野味尽有,吃穿不愁,只一样,娶亲不易。大山原娶了个山里猎户的女儿,偏前两年一病没了,现下再想娶亲,可就难了,平日无故的,愿意嫁到山里的可不多。” 池海道:“大伯,要不咱们也搬到城里去。” 池木斥道:“哪有那样容易,城里面就一根草也是要钱的,怎有这里轻省。” 池海道:“那不是……”他话说了一半,看着池木面色,转转眼睛便不说话了。林皆醉见气氛有些尴尬,便笑道:“先前我们来时,看到后门处好大一个雪人,真也只有这样大的雪,才堆得出这样的雪人来。” 池木倒不知此事,看向池海道:“你堆的?” 池海笑道:“多半是圆月和,嘿嘿,池微堆的,他们俩在一块儿,不总干这些个事儿嘛。” 池木听了,便皱了眉。好在这个时候晚饭已得了,众人便都不曾再说什么,一起过去吃饭。 这顿饭十分实在,大块的萝卜炖排骨,大碗的红烧野猪肉,又是满满一锅的鸡肉蘑菇,鸡汤金澄澄的,不用吃,单看着就觉得一股扑鼻的香气。池木道:“不用客气,来来,吃吃吃。” 林皆醉尝了一筷蘑菇,又夹了一块萝卜在碗里,池木看了就道:“年纪轻轻的,吃这个作甚。”说着夹了一大块鸡肉给他。这块鸡肉委实不小,怕不是有四分之一只鸡了。 林皆醉便笑道:“多谢池老丈,并不是我客气,这萝卜滋味清甜,我也很是喜欢。”池木道:“那就是自家种的,有什么特别。”姜白虹却知道林皆醉更喜欢素菜,便笑着把那鸡肉夹到自己碗里,笑道:“我就喜欢吃肉,老丈怎么不给我。”池木倒中意他这个痛快劲儿,又夹了一大块红烧野猪肉给他。 这一顿饭下来,就是林皆醉,也被硬塞了不少肉下肚,池木年纪大,吃罢了饭,先去休息了。池海笑道:“你们城里人,不习惯这样早睡吧?要不要来点消遣?”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枚色子。 池山还是阴沉着脸,没说什么。池微却忍不住道:“二哥,这只怕不好。”池海笑道:“平时自然不好,现下不是要过年,不过是玩玩罢了。你要不要一起?” 姜林二人却都不喜这个,林皆醉微笑道:“多谢池二哥,只我们是南方人,少见这北方的景致,倒想到外面走走。”说着,便拉着姜白虹出去了。 外面空气清新冷冽,姜白虹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这池老伯真是热情。”说着摸摸肚子。林皆醉笑道:“咱们在这附近走一走罢。” 说是走一走,其实也没有走很远,两人绕着池家走了一圈,最后又来到了那雪人面前。此时雪已停了,一轮明月高挂天上,映得周遭如同琉璃世界一般,姜白虹不由起了兴致,笑道:“我舞一套新学的剑法,阿醉你帮我看看。” 林皆醉笑应一声,姜白虹拔出腰间长剑,便舞了起来。 这一套剑法,乃是他这次出门游历之时,新学来的半套“九霄断”。 这九霄断是昔年有名的一个大魔头郁孤鸿所留,此人曾立快活林,杀人无数,但他的剑法却是极好的,只是时隔多年,九霄断也只传下了半套。虽然如此,就这半套也是颇为了得,姜白虹剑法天赋极高,这半套剑法使来,虽是冰天雪地之中,他一把剑却桀骜如烈焰升腾一般,茫茫雪地宛若火海,林皆醉站的近些,惊觉面上竟有灼烧之意。他不由喝了一声,“好!” 姜白虹侧头向他一笑,一剑斜指前方,在雪地中留下纵深一道痕迹,是剑法,却又宛若火焰燃烧,深深积雪被这一剑烧没,露出下面泥土的颜色。这一剑之威,委实了得。 姜白虹刚要收剑,没曾想脚下却有一块冰棱,他并未留神,向前一滑,连剑带人一起撞到了前方的雪人之上。原本高高大大的一个雪人,被他一撞之下四散开来,姜白虹叫了一声,“好疼!” 雪人也无非是雪罢了,怎会疼痛?林皆醉上前欲扶姜白虹,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散开的雪人中,露出了一具尸首。 “爹!” 姜林二人身后传来一声惊叫,二人回头一看,正是池山。 那雪人中露出的尸身也是个老者,面孔早已冻得僵硬了。纵然如此,却犹能看出,这老者的面目与池木颇有相似之处,想必就是池木先前提到,去城里采办年货的池森了。 池山大踏步走上前来,把池森的尸体从雪人中拉拽出来。他按捺不住心中情绪,忍不住大声嚎哭,这声音惊动了房中的其他人。 第561章 雪人(2) 池木在屋里问道:“出什么事了?”他一面扣着皮袍子上的盘扣,一面走了出来。随即一眼看到四散的雪人,和显然是从中拖出的尸首,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 这个时候,池海与池微也一起走了出来。二人见了池森尸首,皆是惊痛,池海上前捶胸哭道:“爹啊,你怎么死在这里了啊!”池微虽也伤心,却还是上前道:“大哥,咱们还是先把叔父的尸体抬到屋里……” 他话没说完,池山忽地抬首,当胸一拳打了过去,池微猝不及防,被打了个正着,他连退几步,险些坐到雪地上。池山指着他喝道:“你装什么好人,说,爹是不是你杀的?!” 池圆月恰在这个时候走了出来,听到这句话,不由连退了两步。 池木断喝一声,“你胡说些什么!”池海也道:“大哥,你怕不是伤心的糊涂了,咱们都是一家人,怎说这个话。” 池山冷笑一声:“一家人?半路捡来的小崽子,他和谁是一家人?”说着又看向池微,“你当我不知道?你为的是爹手里的……”池木断喝一声道:“大山!” 短短两个字声色俱厉,池木一句话说到一半,却被这一声断喝止住,不服气地抬起头,池海又在旁边道:“大哥你想,这雪人原是微子和圆月一起堆的,那要是微子杀了人,难道圆月还能帮他一起放尸体不成?可见定不是微子做的。” 池微忽地开口,“这雪人不是圆月堆的。” 众人都是一怔,池海道:“不是你和圆月堆的?那……那可也不是我啊?”他看向池山,“大哥,总不成是你堆的吧?” 池山怒道:“不是!” 池木的年纪已有六十往上,自然也不会童心发作,堆这幺个雪人来玩,几人面面相觑,过了半晌,池木先开口问道:“这雪人是何时出现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过了一会儿,池海先开口道:“大概是……两天前?” 他这幺一说,其他人也都道:“是两天前。” “对,我前天才看到的。”池山忽然道:“难不成,是这两个外乡人做的好事?”说着一指姜林二人。 姜白虹没想到这人竟又指到了自己身上,不免好笑。林皆醉却从从容容地道:“池大哥这样想就错了。若是我们杀人,我这表哥何必练什么剑法,令尸首暴露?” 池山那句话本来就是顺口一说,现在听了林皆醉所言,倒也想不出反驳的言语。池木暴喝一声,“还敢指责贵客!这位姜公子若要杀人,还用费心藏什么尸体!以他的武功,就把我们这里杀一个遍,也不是什么难事!” 池山不服气道:“他这样年轻……” 池木喝道:“闭嘴!” 他身为伯父的威严犹在,池木张口欲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姜白虹却笑嘻嘻地道:“池老丈对我们兄弟这样热情招待,平白无故的,杀人做什么。” 这句话听着客气,究其实质,却并没有否认池木先前的话。 这一边吵闹方歇,林皆醉忽然开口道:“各位,我有一件事不明。” 众人都看向他,林皆醉便道:“听闻这位池家叔父是去采办年货的,不知年货现在何处?” 众人又是一怔,池山犹疑着道:“难道是藏起来了?” 池家宅子往后面走一段路,便是一小片树林,现下处处积雪,若说藏在树林中,也不是没有可能。难道是那凶手杀了人,又把年货藏起来?他为何要这样做? 池海便道:“难不成是那凶手杀了人,又顺手牵羊拿了东西离开?” 林皆醉摇了摇头,“那他为何不拿这个走?” 他弯下身,从四散的雪人中捡起一样东西,道:“各位,这可是池家之物?” 执在他手中的,是一枚白玉钗。钗身雕成雀鸟形状,线条细腻精美,颜色洁白如新雪一般,因此先前掉落在雪地之中,也并无人发现。 池微道:“这是……”他说了两个字,忽然住了口,池海却道:“这不是圆月的吗?” 池圆月听了忙道:“这不是我的,我的还在箱子里。” 池木忽道:“拿来我看。” 林皆醉便把白玉钗递了过去,池木仔细一看,道:“这是我手里那支钗。” 众人皆惊,池海就问道:“大伯,怎的你手里也有一支?”池木拿着钗道:“这钗原本就是一对,森弟一支,后来给了圆月;我手里一支,原想留着给儿子娶媳妇的……”说着流下泪来,又诧异道:“这钗怎的会在这里?” 林皆醉问道:“池老丈,您怎知这钗是您的呢?” 池木便拿着钗头给他看,“你看,我这个,眼睛是用蓝宝石镶的,森弟那个却是用红宝石镶的。” 然而池木手中的钗,又怎会出现在池森的尸身旁边? 此事有许多疑点,一时也理不分明,然而池森的尸体毕竟还是要先搬进去的。待到检查尸体的时候,却又发现一件怪事,池森的身上竟没有任何伤痕,那他又是如何去世的? 天色已晚,道路不便,便是定棺材,办丧事,这时也全来不及,池家人安置了池森的尸体,痛哭了一阵,也只得各自先去休息。 池木擦着眼泪道:“实没想到遇到这种事,两位公子,老朽有一事相求。” 他先前对姜林二人虽然招待热情,却也没有这般客气,姜白虹便道:“您何必这样说,我们白吃了一顿饭,总要有所回报。” 池木听了,眼中露出欢喜的神色,道:“也不是什么难为的事,只是家中现在遇到这样的惨事,老朽年迈无能,两位公子都是有见识的人,能不能请你们在这里多住几晚?” 姜白虹听了,就想一口答应,但还是先转头看向林皆醉,见后者微微点了下头,他便笑道:“自然可以。” 池木连连拱手,“多谢,多谢!”又道:“贵客登门,原应好好招待,只是我这里也没有多余的屋舍,不然二位就住在老朽的屋里……”他话说到这里,林皆醉却客客气气地道:“池老丈是长辈,如何使得。不如我们便住在令公子的屋中吧。” 池木想了一想,也便同意。 池微听了这安排,并无异议,便领姜林二人来到自己的住处。原来这屋子就在池木房间隔壁,布置得也还齐整,里面搭了一领火炕,睡三个人也足够了。 池微忙着招呼两人,他生得清秀,言辞又有礼,姜白虹对他颇具好感,问道:“你是这家人收养的?”池微垂着头,道了一声是。姜白虹笑道:“这有什么,我也是养子。” 池微倒没想到这个明丽少年与他是一般身份,倒有些惊讶,姜白虹复又笑道:“你也不必管旁人说什么,你养父对你好就是了,有句话说得好,生恩不如养恩,你总听过?” 池微点一点头,神色虽然仍是郁郁,目光中却多少有些释然,道:“是,多谢姜公子。” 这屋子不大,火又烧得旺,三人说了这几句话,姜白虹便扯开外衣,“这里还真热。”池微为人细致,道:“你们是南方人不习惯火炕,半夜只怕口干,我打盆水拿进来。”这也是北方常见的做法,水汽蒸腾,屋中便不会那般干燥。 眼见着池微出去了,姜白虹便向林皆醉道:“阿醉,这件事可真怪。” 林皆醉思量着道:“是,这家人可真怪。” 他二人说的话只有两字之差,但意思却颇为不同,姜白虹对林皆醉何等了解,便道:“可不是,只说第一件,那池老丈怎么看出我武功的?” 林皆醉微笑道:“你先前舞剑,雪地上自然留下痕迹。” 姜白虹惊讶道:“这都能看得出我剑法多高?我还以为只有义父他们能看出来呢,这池老丈别看住在山里,眼力不错啊。” 林皆醉道:“哦,表哥看出他眼力不错了。” 姜白虹听出他话里取笑的意思,道:“嘿,表弟你还敢笑话表哥!”一句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你的意思是,这池老丈应该会武,他家里人说不定也会武,他弟弟的死因,说不定是江湖仇杀,他怕他仇人找过来了,所以要留咱们住下当保镖!” 林皆醉纠正道:“不是留咱们,是留你啊,表哥。” 姜白虹道:“留我不就是留你嘛。我说他开始干嘛留咱们住他房间,不过住他养子房间也一样,反正就在隔壁。”又道:“你这幺一说,我忽然想起来了,那池老丈先前看到他弟弟尸体的时候,好似说了句什么,只是离得远,他声音又小,我没听清。” 林皆醉道:“我知道。” 姜白虹奇道:“你什么时候又练了耳力?” 林皆醉道:“我没练过耳力,可我会读唇语啊。” 姜白虹道:“对了!我想起来你和祁舵主学过这个,他说的是什么?” 林皆醉道:“冰里去。” 姜白虹怔了一怔,心道这是个什么意思?林皆醉见他目光,道:“我也不知道。” 两人有心再谈点什么,却都想到池微出去打水,不会太久,万一他回来听到不好,便都住了口。 谁想等了半天,池微却一直没有回来。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担忧之色。 姜白虹第一个从炕上跳了下来,“别是又出了什么事吧?走,咱们看看去。” 两人一起出了屋,悄悄地转到了外面。原来池家两房分住两侧,东面是池木和池微住着,西面则是池森父子几人住着。现在东面的房子里一片安静,池木大约是已经睡着了。两人便来到西面,刚走几步,就听到有人讲话。一个女子声音低低地道:“大哥他……” 这正是池圆月的声音,姜林二人对视一眼,都停下了脚步。 池圆月也只说了三个字,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大哥那话是过了,咱都是一家人,怎么就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的。”这却是池海的声音。 池圆月低声道:“二哥说得是。” 池海又道:“可要我说,虽是一家人,也不必总守在一起,爹在的时候不说,现下爹既然没了,大家各找各的路,难道说这感情就没了?这都是没有的事。可我刚才就和大哥略提了一句,大哥就吹胡子瞪眼的,说有他一天,就不能分家。圆月你怎么看?要是咱俩都主张分家,大哥也不能怎样。” 池圆月声音愈低:“我能做什么主。” 池海笑道:“可别这幺说,你要是一直留在家里,和微子……是吧,哪还有可能?要是出去了,说不定还有戏。” 池圆月声音忽然提高,“二哥,你别说了。”说着,她便跑走了。 池海唉了一声,也自离开。姜白虹一拉林皆醉,两人便朝着后门的方向去了。 直到离池家兄妹远了,姜白虹方笑道:“原来他两个生了感情,池微不错,池圆月看着却有些小家子气,不太相配。可话又说回来,这种事自己觉得好就成,旁人说的也不算。” 虽然池微是养子身份,但名义上来说,这两人到底还是堂兄妹,为礼法所不容。然而姜白虹小时混迹市井,对这类事情并不在意。林皆醉没有说话,姜白虹捅一捅他,“嘿,他俩的事,你先前看出来没有?” 林皆醉道:“池微对池圆月颇为维护。” 姜白虹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林皆醉道:“池微是第一个认出那支钗的,只是我当时握着雀鸟的头,没露出镶嵌的宝石,因此池微也当那是池圆月的。可他没有说。” 姜白虹回想当时情形,还真是如此,笑道:“到底你心细。” 两人说着话,来到了后门处,被姜白虹一剑刺散的雪人仍在原地,两人四下里看了一遍,却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毕竟这两日一直在下雪,就真有痕迹,大雪一埋,早什么都看不出了。林皆醉道:“说不定树林里……” 姜白虹忽地一把拉住他,“嘘。” 树林之中,隐隐传来了打斗的声音。 难道真应了林皆醉先前的话,这住在山中的池氏一家,是惹上了什么江湖仇杀的事情不成?姜白虹心中转着念头,和林皆醉一起,静悄悄地掩到一棵树后。他两人轻功都不差,兼之林中打斗之人全神贯注,并未注意到二人的到来。 此时月上中天,地上又有雪光映衬,姜林二人很快便辨认出了打斗之人身份,姜白虹吃了一惊,这次却是林皆醉先拉住了他,姜白虹连忙凝神观看,心中还想:真没想到啊,竟是他们两个! 打斗之人,竟是池山与池微。 池山手中拿着一把短刀,刀锋锐利,虎虎生风;劈、砍、刺、戳,样样不离人身要害。刀刃虽短,却颇有战场上那等马刀的气势;池微却是空手,他使的是一套小擒拿手,动作朴拙,身法却轻盈迅捷。池山手中的短刀几次都要沾到他身上,均被他在一线之差避过,看着十分惊险。 姜林二人生长于长生堡,姜白虹天赋过人,剑法极高;林皆醉自身天赋逊色,眼力经验却远超同龄之人。两人没一会儿便看出,虽然一个用兵器一个空手,看着后者似乎惊险,但实际上,池微的武功却要高出池山一截,池山手中的短刀并不能威胁到他。 姜白虹心中暗想:这池微的武功还真不错,就放在长生堡里,也是颇拿得出手的。这样的人物,怎么竟没入江湖呢?他正想到这里,忽听池微道:“大哥,你也看出来了,我武功在你之上。若我真是凶手,方才就下手了,你为何不能信我一次?” 池山哼了一声,忽然收回短刀,还刀入鞘,道:“那我就信你一次。” 池微长出一口气,道:“好。”又道:“真相总有大白之日。”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走。池山跟在他身后,忽然之间再度拔刀,突如其来地朝着池微砍了下去。 池微全无防备,短刀到了近前他方才察觉,然而为时已晚。这池微武功虽然不错,却似无甚江湖经验,倘若此刻疾闪,就不能丝毫无损,也总能躲过大半。他却是惊住了,站在当地,竟是一动不动。 姜林二人看得分明,他二人距离尚远,上前营救是来不及的。林皆醉心念一转,手指微动,空气中有细微风声传过,池山不发一言,身体向后就倒。但他虽然倒下,手中短刀却是余劲未歇,向上一飞,竟砸到了池微的头上,将池微也砸晕了过去。 林皆醉从树后走出,看到这幺个结果,未免也有些啼笑皆非。姜白虹上前笑道:“还是络绎针好用。” 这正是当年曾用于刺杀岳天鸣,后来落到长生堡手中的络绎针。林皆醉在十五岁寻到毒物将其恢复,成了这件神兵的主人。不过,刚才他用在池山身上的倒不是毒药,而是麻药。 林皆醉来到近前,先为池微搭了脉搏,发现后者并无大碍,只待苏醒过来便好。于是他又过去,把池山身上的络绎针取了下来,道:“咱们先把他俩送回去吧。” 第562章 雪人(3) 他正准备抱起池山,却忽觉鼻尖上一点微凉,不由抬头向上看去。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天色昏黄,打着旋儿的雪花,又一点一点,从夜空中飘落下来。 两人悄悄地把池山与池微送回各自房间,络绎针上的麻药,若不用解药,六个时辰后也可自解,姜白虹很不喜欢池山方才的偷袭行为,道:“不必管他。” 林皆醉想了想,道:“也罢,我正也有事情想与你说。”他看一眼房中犹自晕倒的池微,道:“我们去外面说。” 姜白虹眼神一动,“好。” 他们穿戴整齐,来到院落之中,大雪纷纷扬扬,下的更大了。院中虽然空旷寒冷,但在此处说话,却是任谁也不能偷听到的。 姜白虹的神色也肃穆起来,直到院中方道:“阿醉,你说。” 林皆醉看一眼四周,道:“十五年前,长生堡初见规模,堡主与大总管便派出一名得力部下,去江北建立第一个分舵。” 他这话来得莫名其妙,姜白虹却不觉突兀,而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这事,从前我隐约听义父提过一次,但那个分舵,好像并没建成?” 林皆醉点了点头,“是。这名部下名叫花四重,原是位成名已久的高手,江湖经验也很丰富,可是不知为何,他去了江北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江湖上也没再听到过他的消息。也有人道,当初堡主和大总管给花四重建立分舵的财物价值不菲,说不定是他私吞后逃了。但大总管却觉得以花四重为人,绝不会如此,或许是遇到了什么意外。”他看向姜白虹,“据说,当年长生堡建成未久,因此花四重带去的银两并不多,最贵重的,乃是岳夫人特地拿出的一对白玉钗。据说这对钗是前朝皇室之物,非同一般,岳夫人却舍得拿出变卖银两。因此,大总管印象十分深刻。” 姜白虹一震,看向林皆醉,道:“天下的白玉钗有很多。” 林皆醉道:“是。当初我看到那支钗时还没想到这里,可是刚才我看到了池微与池山所用的武功。” 姜白虹知林皆醉对武学招式颇为熟识,忙问道:“怎样?” 林皆醉道:“花四重的师门一脉单传,他师父早已去世,他自己未曾收过弟子,据胡先生说,花四重习惯把武功秘籍带在身上。而池微与池山用的武功中,无论刀法还是擒拿手,皆是出自花四重一门。” 姜白虹又是一震,林皆醉缓缓道:“还有一件事,当年我听胡先生谈江湖掌故时,曾说到北方黑道上有海氏三兄弟,也曾名噪一时,后来却不知怎的全不见了,当时胡先生还猜测,说不定是哪个白道的剑客看不顺眼,做掉了他们,可现下想想,这海氏兄弟消失的时间,倒和花四重失踪的时间仿佛。” 姜白虹想说:“池家上一辈不是只有兄弟两人?”可他瞬间便反应过来,池家上一辈,一个叫池木,一个叫池森,中间若再加一个池林,正是严丝合缝。 他拧着眉头思量片刻,终还是开口道:“阿醉,你前面说的,我都赞成。可若池家人就是当年的海氏兄弟,杀了花四重,占了他手里的财物和武功秘籍,他们为何就要退出江湖?那对白玉钗虽然难得,可应该也没到让他们满足的地步;要是他们因为害怕长生堡,当年长生堡的势力可还没到那个地步,何况要是畏惧,又怎会动手劫财?” 林皆醉摇了摇头,“这也是我没想明白的地方。” 姜白虹笑道:“哎呀,阿醉你也有想不明白的地方。依我说,想不明白,就去问他们。” 林皆醉先前想了许多旁敲侧击的办法,可听姜白虹这样一讲,心道直接询问未曾不是一个办法,便道:“去问池海。” 姜白虹一想有理,池木年长有阅历,未必会说实情;池海性情却要急躁的多,且从他的年纪来看,十五年前的事情他十六七岁,说不定还有参与其中,正适合询问。又听林皆醉道:“除此之外,在发现池森尸首时,池家人的表现,也有许多奇怪的地方。”姜白虹便问:“那你觉得凶手到底是什么人?” 林皆醉正要说话,忽然打了个喷嚏。 数九严冬,正是滴水成冰的时节,又兼风雪不断,委实也是十分寒冷了。姜白虹忙道:“有话明天再说,咱们先回去吧。” 他们一起回到了房中,二人在雪中行了一日,又半宿没睡,现下都已经是十分疲惫了,林皆醉忽然想到一事:“现下不知道凶手究竟是何人,我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再下手……” 姜白虹一点就透,“你是担心池山?” 林皆醉道:“是,还是把池山的麻药解开吧。现下一切都是猜测,他虽然偷袭池微,却也罪不至死,总不应让他这一晚全无还手之力。” 姜白虹笑道:“那还是我去吧,你留在这里看着池微他们,我给池山解药,顺便再看看那边几个人怎样了。” 以轻功而论,确是姜白虹更胜一筹,也更适合暗地查看。林皆醉便同意了,把解药递给了姜白虹。 姜白虹拿着解药出门,两刻锺之后也就归来,笑道:“池山醒了,他还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告诉他,我们在雪地里发现了他,便把他带回来救醒。听池山的意思,他以为是中了池微的暗算,还骂了几声。”他扫了池微一眼,见后者犹是晕迷,这才低声道:“我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顺口问了一句十五年前的事情,他脸色当时就变了。我看这其中一定是有缘故,只我不大会问这些,阿醉你明天再去问问他。” 姜白虹确非擅于掩饰之人,所谓“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估计也不会怎么像,好在池山也不是细致的人,未必会注意到这个。林皆醉点了点头,姜白虹又道:“我各个房间看了一遍,都没什么事,你这里呢?” 林皆醉摇了摇头,“也没什么。” 姜白虹笑道:“没什么就好,这雪愈发的大了,快睡吧。” 火炕烧的热热的,一进被子,全身上下的毛孔似乎都被蒸腾开来,说不出的舒坦惬意,姜白虹翻了个身,“真舒服。”却听身侧林皆醉鼻息细细,却是已经睡着了。他不觉也有了些困意,就在这个时候,忽听身旁低低一声呻吟,却是池微已经醒了。 姜白虹怕他惊醒林皆醉,竖指唇边,“嘘。” 池微坐起身来,还有些懵懂,“我怎么在这里,先前大哥叫我来树林里,又动了手……” 姜白虹低声笑道:“没事了,你不小心被你大哥的兵器砸晕了,我们又劝了劝你大哥,他也就回去了。” 池微苦笑道:“姜公子说笑,我大哥为人,是不大听得进劝说的。” 姜白虹笑道:“口头劝不听,动手劝一劝,也就听了,你说是不是?”说着挥了挥拳头。 池微又苦笑了一声,慢慢躺了下来,姜白虹又道:“你武功不错,比你大哥强多了。正经打起来,我看你大哥不见得是你对手。就是经验差些,你没出过江湖?” 池微摇了摇头,道:“我五岁被义父收养,后来一直住在山中,城里去过几次……江湖?那是什么样子?” 姜白虹想了想道:“挺好玩的。”又问:“你大哥干嘛向你动手?我听他的意思,好像疑心你是凶手?” 这话若换了第二个人开口,听着必然有怀疑的意思。但姜白虹一说,就仿佛不过是单纯的询问,全无半点恶意。池微怔了怔,原本不想回答,但这样一个万籁俱寂的夜里,对方又是与自家全无关系的陌生人,有些原本说不出的话,此刻似乎也能说出口。他低声道:“池家祖传两套武功,一套是擒拿手,一套是刀法。我这一房学得是前者,大哥一房学得是后者,我一直很喜欢练武,从前也恳求过叔父教我,叔父却不肯答应。大哥得知此事后,便不大欢喜,但我不明白,只因这样的事,大哥为何便疑惑我是凶手……” 姜白虹笑道:“哦,我明白了。” 旁人遇到这样事情或者还要不解,姜白虹自身处境与池微颇有些相似之处,对这种家族中才能突出的养子可能遇到的事情,可真是再清楚不过。需知天份一高,自然易被人羡慕嫉恨,偏偏自家身份又是养子,便不如正主那样名正言顺。在长生堡中,堡主岳天鸣之子岳海灯性情开阔,并不计较这些。但其余人等却尽有难缠的,亦有那性情偏狭,对姜白虹暗地里动过手脚的。只不过姜白虹颇受岳天鸣宠信,自身剑法亦委实了得,慢慢立下根基之后,这些人便要仰视于他了。 想到少年时经历,姜白虹不觉一笑,又道:“那些脑筋不清楚的人,你都不必理他们。只要你自己立住了,天下便无人奈何得了你。” 池微仍有些迷惑,但此时夜已深沉,他先前头部又遭震荡,也无法深想下去,叹了一口气,慢慢地也就睡着了。姜白虹翻个身正要睡,却恰碰上林皆醉一双漆黑的眼睛。 “嘿,你什么时候醒的?” 林皆醉微微一笑,“你们说话时,我便醒了。” 姜白虹忙把他的头按回枕上,“快睡快睡。” 大雪轻缓无声地下着,遮盖了一天一地。 姜林二人虽然睡熟,但他二人在长生堡长大,皆是十分警醒,外面的天色刚朦朦胧胧地透出一点灰色时,姜白虹忽然被外面的扑剥声音惊醒,道:“什么声音?” 林皆醉已披衣坐了起来,道:“外面不对。” 外面确实不对,这时仍在下雪,时辰虽已不早,天色仍是暗的,可窗外却有一角显出红光来,姜白虹听到的扑剥声音似乎也是传自那里。二人飞快穿好外衣,跳下炕来,这时池微也醒了,问道:“外面出什么事了?” 姜林二人尚未回答,外面忽然又传来一声尖叫,“啊” 池微惊叫起来:“圆月,是圆月!” 他披上一件外衣,飞快地冲了出去。 池圆月并没有出事,出事的,是昨晚同池微一起在树林中打斗的池山。 在池家院子一角,有一个废弃的牲口棚,现在堆放着些杂物,窗外透出的红光,便是这牲口棚里起的火。因下着雪,火势并不旺,池圆月早晨起来做饭,见到火光连忙过去救火,却看到牲口棚打开了一条门缝,里面露出了两只脚。 池家几人,连同姜林二人都出来救火,待到火被扑灭之后,众人在牲口棚中看到了池山的尸体。 他的尸体被燎得焦黑,形状甚惨。从方才起火的势头来看,他的尸身本不该被烧成这个样子。池木忽然长叹一声,“冰里去,火里去,冤孽,冤孽!”说着话,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面颊流了下去,竟不管地上的尸体,转身进屋了。 林皆醉却心生诧异,他并不避讳池山尸体的惨状,取出一副手套戴上,弯下身仔细查看。 池海怒道:“我大哥都这样了,你翻他尸体做什么?” 林皆醉却不理他,继续仔细查看,池海伸手就要拦,姜白虹忽地取下腰间佩剑,也没除鞘,一剑横于池海与林皆醉之间。 “你别打扰他。” 池海伸手就要推,那一把剑却如铁铸一般,他推了一把竟是纹丝不动,池海不由胆怯起来,慢慢地缩回了手。 林皆醉检查完毕,便站起了身,并没有多说什么。池海哼了一声,眼见池木进屋后没再出来,也只得张罗着,一起把池山的尸体也抬了进去。他搓着手,道:“这可怎么是好?一连家里没了两个人,现下大伯又不管事,这后事怎么个办法,哎,现在下着雪,连棺材也没法进城买去。” 池微倒比他有条理些,道:“大哥的尸体,先和二叔一并安置在厢房里,现下天冷,尸身一时不会腐坏。大哥生前有爱穿的衣裳,先为他换上。” 池海道:“你说的是,他的东西,我都知道在哪里,我去寻来。”说着便进去了,池圆月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池微看着心中不忍,走过来安慰了她几句。池圆月的眼圈霎时红了,一把抓住池微的手,大颗的眼泪直落到两人互握的手上。 当着姜林二人的面,池微未免有些尴尬,但他见池圆月这般伤心,却也并没有把她推开。林皆醉却一拉姜白虹,二人来到池木所在的屋门前,林皆醉伸手敲了两下,没待里面人回话,便推门走了进来。 池木坐在炕上,神情伤心之中,另有一种恐惧之意。姜白虹看得诧异,林皆醉却径直开口,“池老丈,看尸体的样子,当是死于刀伤。”他看向池木,“在背心处。” 那处刀伤极深,虽被烧伤掩盖,细加察看,却仍是看得出来的。林皆醉又道:“在他死后,有人在他身上泼上火油,这才起火。”可惜的是,大雪一直未停,池山到底是死在这牲口棚中,还是死后才被人转移至此,便不得而知了。 池木一怔,面上神情变幻几番,半晌无言。姜白虹见他面色极是憔悴,虽只一晚的时间,却似老了十岁不止,姜白虹想到昨晚他那一番热情款待,心中颇为不忍。 又过片刻,林皆醉见池木仍然沉默,正准备带着姜白虹离开,却听池木长长叹息一声,“两位公子,请留步。” 姜林二人便停了下来,听池木道:“老朽有要事相商。” 姜白虹便问道:“池老丈,您有什么事情?” 池木看了二人,似是下定决心一般,“两位公子称呼错了,老朽并不姓池。” 这句话一出口,姜林两人就是一惊,随即听池木续道:“老朽不姓池,姓海,原是黑道出身。” 昨天晚上,二人还想着如何才能查出池家人的真实身份。没想到,今日里池木竟然自己挑破了此事!姜白虹心中暗想:阿醉看人,真是一看一个准。林皆醉心中却疑惑:难不成昨晚自己与姜白虹的谈话,竟被他听到了不成?他手指半探入衣中,外表不显,实则已经触到了络绎针的机簧。姜白虹却不似他那般隐蔽,池木一报身份,他右手便已摸上了腰间的剑鞘。 池木没看出林皆醉的动作,姜白虹这举动却极明显,他自是看得一清二楚,叹道:“姜公子提防老朽作甚,老朽的武功,十五年前便已废了大半。家里余下的这几个孩子,也绝挡不过你一剑之威。” 他这句话虽是自伤身世,却也暗地里捧了对方一下。姜白虹听了,多少有些得意,道:“你家那个池微,天赋却也不差。” 池木道:“他从未经历过江湖,武功练到现下这个程度,也算不容易了,可是老朽原有三个儿子,天赋也都不在他之下,可是都没啦,都没啦。”他握紧双拳,“这是报应,报应啊!” 第563章 雪人(4) 林皆醉心思电转,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十五年前您退出江湖,是为着报应的缘故吗?” 池木一怔,却听林皆醉又道:“您还有一个弟弟,也是在十五年前去世的吗?” 池木又是一怔,姜林二人之中,他看重的一直是剑法高明的姜白虹,林皆醉先发现白玉钗,又为池山验尸,虽也看出是个细致之人,池木却并未对其太过重视,直到这两句话说话,池木才发现面前这少年,实也是个不凡人物。 他长叹一声,道:“十五年前,我们兄弟做了一桩买卖,杀的那江湖人,名字叫做花四重,原是长生堡的得力手下。” 海氏兄弟行黑道事,与寻常的黑道人物有些不同。他们一家是全家上阵,除海氏兄弟外,做花四重这一桩案子时,除却池山、池海与池圆月年纪尚小,未曾参与其中,三家人都有出手。花四重原是个武功高明,经验又极丰富的江湖人物。但猛虎有时却也招架不住群狼,他与一同前往江北的两个手下,一并都被海氏兄弟杀死。 花四重原要在江北好好有一番作为,没想壮志未酬,竟然死在这里,自然是十分的不甘心。临死之前,他一怒发下诅咒,道是海家之人,将来定会“水里去,火里去,冰里去”。海氏兄弟在黑道多年,类似诅咒不知听过多少,并未放在心上。可随后不久,他们在锦江乘船之时,竟遇上百年一见的大风雨,海家人有一半死在锦江之中。其余的人好容易上了岸,寻了家农户休息,偏夜里发生了火灾,又死了几人,活下来的,也只有现今的池木、池森、池山、池海与池圆月五人而已。 海氏兄弟先前作恶多年,虽遇上过许多扎手的硬点子,可家族中人因此送命却是首次。加上一家人一下子便死了三分之二,又想到花四重临终前的诅咒,不由也恐慌起来。就在这时,他们遇到江湖有名的神算子,便向后者询问破解之道。神算子道:若想破解,需得改名换姓,自此隐居。海氏老大在与花四重一战中,因被花四重击中气海,武功废了大半,早有些心灰意冷,加上神算子这话,索性领着兄弟侄儿隐居山中,又因他自家三个儿子都死了,隐居后便收养了一个孤儿,便是现在的池微。从花四重处劫来的财物,银钱并不多,这些年里早已花了,那对白玉钗却一直留了下来。 “论说,我原也不该让几个孩子学武的,可大山从小就学武,微子天赋又好,我实在忍不住,他两个学了,也没有不让另外两个学的道理……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十五年后,那诅咒又找了过来?” 池木闭上双眼,“看到三弟从雪人里倒出来那一刻我便知道,当年那诅咒没有完,怎么能就此罢休……只是当时我想着,三弟既死在了冰雪里,那水里、火里、冰里的诅咒也都应了,这事也就完了。万没想到今天大山又死了,这是要把那诅咒重来一遍不成?海子、圆月、微子他们几个,身上可都没有罪过啊,圆月当初是多么活泼的一个女孩子,现下都畏缩成了什么样子……”他说着话,又有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姜白虹听了,一时还真有些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论说,海氏兄弟等人当年是杀了花四重的凶手。况且这些人混迹黑道多年,做下的恶事必定不止这一桩,实在是罪有应得。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很难把那故事中的人物,和现下这个曾热情款待过自己,又连没了两个家人的老者联系在一起。他踌躇片刻,最后索性换了话题问道:“您先前说找我们有事,到底是什么事情?” 池山便抹了眼泪道:“此事说起来有些难为,但二位乃是少年英杰,老朽也只能拜托两位。海子、微子、圆月他们三个,虽然也随我和三弟学过一些武功,但都未曾行走过江湖。他们并没做过什么恶事,当年的事情也未曾参与。我心里想着,二位公子有这样的武功与见识,出身必定不凡,老朽这条命只怕是保不住了,但将来可否请你们照看他们一二?老朽就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不尽。” 单论年纪,他足能比姜林二人大上两辈,说话时却把自己的身份放得极低,语气言辞又极恳切,姜白虹心道:他当年杀的若不是花四重,我真要就此答应下来。却听林皆醉开口道:“池山之死,是刀伤的缘故。” 池木身体一震,林皆醉续道:“您先前说诅咒再现,我想,当年您退隐江湖,大约真是担忧诅咒的缘故,在您知道令弟与令侄死讯的时候,也是这般想。”他看着池木双眼,问道:“可在我告知您令侄死因之后,您却又多了一重担心。” 他的声音略高了一些,“您是怕有花四重的后人之类,前来复仇吗?” 池木全身又是一震,面色发白,林皆醉续道:“您的武功已废了大半,池微武功虽好,却全无江湖经验。诅咒之事,毕竟无法抵挡,可万一是有人前来复仇,将来又不肯罢休,凭着我们和身后的门派,总能护住他们几个,可是这样?” 池木又是一震,看了林皆醉,缓缓地点一点头,林皆醉道:“您能当机立断,委实难得。我看您的意思,自己并不吝一死,但死前仍想着托付后人,这份心意实在不易。但有一事,我不能欺瞒您。” “我们两人,本是出身于长生堡。” 姜白虹听林皆醉这般说,也道:“姜雪本是化名,我原是长生堡主义子,姜白虹。” 池木听了此言,面色忽然骤变。他脸色本就发白,现下白的更甚,连嘴唇上的血色都褪得一干二凈。他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了两下,忽然紧紧地握住胸口,朝着炕下一头栽倒过去。 姜白虹距离他最近,动作也快,连忙一把接住了他。却见池木一只手仍是紧紧抓着前胸衣襟,急速地喘着气。他叫道:“池老丈,池老丈!” 林皆醉这时也已上前,只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房门忽然打开,池微快步走了进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一眼已看到姜白虹怀中的池木,也不及招呼,忙从身上取出一个瓷瓶,倾出两颗药丸来,林皆醉在一旁协助,一手捏了池木下巴,随后一送一合,把那两颗药丸送入池木口中。 然而药丸虽然服下,却到底是为时已晚,又过了片刻,池木终究还是死在了房中。 不是死在火中,水中,又或冰雪之中,而是如同普通的一个病人一般,死在了自己的家里。 池圆月闻得声音,也跑了进来,见到池木的尸体,又是惊恐又是悲伤,双腿一软,就要倒在地上,池微连忙扶住了她。在门外,池海嚷嚷着,“怎么了,怎么了?”也赶了过来。 房中一片混乱。这等时刻,姜林二人虽未言语,心中却均想:他们来这里不过一天一晚,竟已见到了三个人的尸体。 大雪终于停了。 姜白虹坐在檐下,手里团着雪球,有一下没一下地扔向远方。 他没用内力,也没刻意瞄准。第一个雪球,啪,直直地掉到了雪堆里,和大雪融在一起再分辨不出来。第二个雪球,啪,扔到了斜对面的一棵树上,树枝上的积雪簌簌地掉落下来。第三个雪球他原想对准雪地里觅食的麻雀,想一想又缩回了手,也没回身,把雪球往后丢了过去。 在他身后,林皆醉一手抓住了那个雪球,走到他身边坐下。 姜白虹叹了口气,“阿醉。” 他停顿了片刻,再度开口,“阿醉,这次的事情,真是憋屈啊。” 这句话来得忽然,但林皆醉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些年来,姜白虹大半时间专注于武学之上,他天赋极高,年纪轻轻便已成就非俗,胡三绝常道:不出二十岁,兵器谱上定有他一席之地。却也正因如此,他对江湖的了解,并不如一直协助大总管柳然处理事务的林皆醉。若说让姜白虹同人动手,就再了得的高手,他也有一争之力。可面对现在这样情形,他却如两条腿踏入了泥潭中,一时之间,竟想不到该从何处着手。 林皆醉并没有回复他的话,而是道:“刚才我又去检查了一次池森的尸体。” 姜白虹咦了一声,忙问:“你检查出什么了?” 林皆醉尚未回答,忽然见到不远处池微与池圆月二人一起走出,他便起身道:“二位请留步,在下有事相询。” 池微与池圆月闻声停下,林皆醉放下手中的雪球,快步走了过去,姜白虹忙也跟了上去。林皆醉向池微问道:“池公子,令尊可有心疾?” 池微点了点头,面上不掩悲伤之色。 林皆醉点了点头,道:“难怪池公子见令尊方才模样,并不吃惊,你给他吃的药物可是护心丹?不知这是第几次发作了?” 池微道:“这已是第三次发作了,第一次发作时还算轻微,后来义父便去城里大夫那儿开了护心丹,第二次发作时便是靠着这药挺了过来,大夫当时也曾说过,若再发作,只怕危险,没想到……”说着忍不住哽咽出声。池圆月在一旁却惊讶道:“大伯有心疾,我怎不知道?” 池微答道:“义父因怕家人担心,因此一直隐瞒。家中也只有二哥和我,因为第一次发作时恰在他身边,所以知道,后来也是我们陪他去城里看大夫的。” 池圆月点了点头,眼泪不自觉也流了下来,道:“你们都瞒着我,二哥那样一个人,也瞒得我好。” 林皆醉忽然问道:“池公子,方才池老丈心疾发作时,是我兄弟二人与他同处一室,你竟不疑心我们吗?” 池微苦笑一声,“就以您表哥的武功,真想做什么事,早就动手了,还用等到现在吗?若只因义父发病时你们在身边,便要责难你们,更没必要。生死病痛,全不由人,哪有胡乱迁怒的道理?” 他这一番话,倒令姜白虹对他刮目相看。先前姜白虹只当看出自家武功高低的唯有池木一人,没想到池微竟也看出来了。后面的话更是知情达理,但姜白虹心中却有些愧疚,暗道你义父这心疾发作,还真是我们引起的。但若要说出此事,便涉及到池木等人当年做下的恶事,姜白虹又不知池微对此事是否知情,未免有些踌躇。这时却听林皆醉却开口道:“多谢池公子谅解。” 姜白虹心道阿醉你这可不对,我们和这事还真是有关的。但他自也不会当面给林皆醉拆台,却听林皆醉又向池圆月道:“池姑娘既不知令伯父有心疾,想必也不知道令尊有心疾之事了?” 这句话一出,池微与池圆月面上都是惊讶,池微犹疑着道:“并没有听叔父提起,也不曾见过。”池圆月也摇了摇头。 林皆醉道:“有时一家人之中,若父亲有心疾,儿子年老后也会有心疾;又或兄弟二人同有心疾,这并非罕见之事。二位不曾见过,或许是因为池森先生未曾发作过而已。” 池微忍不住问道:“若他未曾发作过,林公子怎又知道叔父有心疾呢?” 林皆醉不紧不慢地道:“盖因池森先生第一次发作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啊。” 池圆月一声惊呼,随即她捂住了嘴,紧紧盯住了林皆醉,“你说……你说爹是因为心疾发作而死的?” 林皆醉道:“是,方才我已检查过了。先前第一次检查时,他的尸体上没有伤痕,也没有毒药痕迹,我也颇为疑惑。因池老丈心疾发作,我忽然想到这一点,便又去检查了一番。抱歉,我这次检查,并未经过两位的同意。” 池圆月却并未在意他的致歉,而是又追问了一句,“你真的确定,爹是因为心疾发作而死的?” 林皆醉点头道:“我曾与一位长辈学过医术,这一点确定无疑,池姑娘,现在你可以放心了罢?你的父亲,并不是被你杀死的。” 池圆月瞪着眼睛,面上的表情又似呆滞,又似痛苦。忽然她发出一声悲号,随即便晕了过去。池微连忙扶住她,他看着林皆醉与姜白虹二人,似是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只扶着池圆月进屋了。 姜白虹看着林皆醉,正要询问,忽听“咕噜噜”一声响,原来是他自己的肚子在叫。早晨时池圆月还没做饭就发现了池山的尸体,大家自然也没有吃。现下已经快到中午了。姜白虹笑道:“我看他们也没心情做饭,咱们俩弄点儿吃的去。” 先前他坐在檐下时还有些颓唐之色,这一会儿又恢复了元气。林皆醉微笑一下,也跟了上去。 姜林二人到厨房一看,剩下的饭菜还有不少,这样的天气里,放了一夜自也不会坏。只是这个时候,再吃这些未免油腻。姜白虹见墙上挂了个葫芦,伸手进去一淘,里面还有半葫芦鸡蛋,便笑道:“咱们也别吃那些了,索性做个炒饭。” 米饭还剩下不少,姜白虹把大铁锅刷洗干凈,用葱花炸锅,散出香味时把米饭倒进去,炒开后再打鸡蛋,金黄的蛋液把米饭包裹进去, 颗粒分明,配上翠绿的葱花,看着十分的漂亮。姜白虹笑道:“做都做了,索性给他们也做点儿。”说着又从葫芦里抓出了几个鸡蛋。 林皆醉负责烧火,他取了些木柴,仔细放进炉灶里,忽然间“啊”的一声,姜白虹正炒着饭,也不及看,忙问:“怎么了?” 林皆醉道:“扎了一下,不要紧。” 姜白虹笑道:“吓了我一跳。”他继续翻炒着饭,想到自己最关注的一件事,便问道:“你怎么知道,池森的事情是池圆月做的?” “猜的。”林皆醉道。 “什么?”姜白虹觉得不可置信。林皆醉道:“我自然没见到当时是什么情形,可是池森之死,和那个雪人,必然和她有关。”他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在雪地里那支白玉钗?” 姜白虹道:“自然记得。”一边说,他又加了两个鸡蛋进去。 林皆醉道:“那支钗是从雪人里掉出来的,当时池微先认了出来,却没有说。池海则直接说是池圆月的,待池木说这是他手里那支钗时,几人都是惊讶,可见他们先前只知这钗有一支,并不知原是一对。可池圆月当时说了什么?她说,这不是我的,我的还在箱子里。”他看向姜白虹,“白虹,若你有一样珍贵物事,小心保管起来,却忽然在外面见到件一样的,你会是什么反应?” 姜白虹道:“自然要先拿来看个究竟……”他忽然明白过来,手一挥,差点把炒饭的勺子甩出去,“正是如此!那池圆月看都没看,怎就说不是她的,除非她先前知道!况且阿醉你先前挡住了宝石眼睛,连池老丈就是拿来才分辨出的,就算池圆月先前知道她大伯手里也有一支钗,那时也看不出是谁的!可见事发之时,她必然在场。” 第564章 雪人(5) 虽然他已知道池木并不姓池,但还是习惯性的称其为“池老丈”。 姜白虹又问道:“你说雪人和她有关,那是?” 林皆醉不紧不慢地放下他手中的炒勺,拿了两个干凈的碗盛饭,道:“雪人的鼻子是个萝卜尾巴。咱们昨天的晚饭里也有萝卜,这种天气,萝卜也只能储藏在地窖里,就算有人杀了人,又堆雪人隐藏,难道还能专程下地窖给它找个鼻子不成,可见这雪人必与池家人有关。若我猜测的没错,这雪人当是先前堆的,后来才用作藏尸之用。否则藏尸之时,也不会有人有闲情逸致去做五官。” 姜白虹不觉点了点头,林皆醉续道:“再有一点,便是池圆月的态度。池木先前说,池圆月先前原是个活泼大方的女孩子。可自从咱们见到她时,她的态度便是十分的畏缩,似乎总是在怕着什么,如果她与她的父亲之死有关……” 姜白虹又点了点头,顺手把剩下的饭也都盛了出来,赞道:“正是如此,阿醉你真聪明。” 两人索性也不进屋了,在灶边各端着碗吃起了蛋炒饭,姜白虹还有件想不明白的事,便问:“先前那池老丈叫我们进屋的时候,我真是没想到,他竟然就表明身份了,倒吃了一惊,阿醉你说,难不成他是听到我们先前说话了?”林皆醉道:“我先前也有些吃惊,后来一想,他这般做,方才合理。” 姜白虹奇道:“这怎么说?” 林皆醉道:“他有心托付后人,但你我年纪尚轻,照他想法,将来真正能维护他后人的,乃是你我身后的师门。而能教出白虹你这样的武功的,师长绝非等闲人物,与其等他们发现池家人真正身份,倒不如他自己先行说明,反倒好些。” 姜白虹一想果然如此,又问:“阿醉,那你先前看出他有心疾了吗?” 林皆醉摇了摇头,“有心疾之人,外表也未必看得出。池微给池木吃药的时候,我用指甲悄悄刮了一点下来,辨出那是护心丹,这才猜测出池木患有心疾之事……我先前挑明身份,原本是想乘池木心神动摇的时候,再多问一些当年的情况,没想到……”他摇一摇头,眼神中颇有悔意。 姜白虹安慰道:“这谁能想到?再说他们当年杀花四重,本就该死,你也不必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又道:“再说,咱们俩当时明明是一块儿说的,怎么就成了你一个人的缘故?把我这个表哥放哪儿去了?” 林皆醉不由笑了,道:“你还小我一岁呢。” 他眉眼笑得弯弯,长生堡新上任不久的小总管,这个时候到底流露出了几分少年气。 两人说话间吃完了饭,就在这个时候,池微经过厨房,姜白虹向他招呼,“过来吃点东西。” 池微略一犹豫,便走了进来,却没有看锅里的饭菜,而是看着姜林二人,片刻后道:“她与她父亲之死无关。” 他没说这个“她”是谁,然而姜林二人都听出来了,不由都看向他。池微垂下头,低声道:“那个雪人,是我与圆月一起堆的。” 姜白虹不由道:“你们两个果然感情好,当初池海还真没说 错。” 他这句话本是随口而说,池微的面色却变得通红,随即又变得惨白,他没有回应姜白虹的话,低声道:“叔父归来时,我和他口角了几句,没想叔父竟然倒地身死,当时我不知他也有心疾,只当是我害死了他,一时害怕,便把尸体藏入了雪人之中。” 林皆醉问道:“那雪地中为何会有那支白玉钗?” 池微道:“是我从义父那里偷来的,当时因害怕,掉落在雪人中了。” 林皆醉点了点头,忽然问道:“那池森回来的时候,都带了什么年货?被你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池微低头道:“无非是鱼肉白面这些,被我扔到附近的悬崖下面了,此时想必已被野兽吃了。”他抬起头,看向姜林二人,“叔父之死,全是因我而起,二哥那边,我也会向他坦承,圆月是女子,你们莫要责备她了。”说完这番话,他转身欲走。林皆醉却叫住了他。 “池森先生的死,毕竟是意外,那么令兄之死呢?” 池微的面色变得更白了,他看向林皆醉,“林公子你,是什么意思?” 林皆醉平淡道:“令兄不是因火而死,他的背后中了刀伤。” 池微后退一步,面上忽然全无血色。 “林公子,你在怀疑谁?” 从小生长在长生堡的姜白虹,身边就没有笨人。也因为如此,在他听到池微这一句话时,心中竟然有些许的赞赏。 杀池海的人究竟是谁?刚见到尸体的时候他自然不知道,可在林皆醉道出池海死因之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池圆月。 池木心中有鬼,得知池山之死后,先是怀疑诅咒,复又担心有人报仇。姜白虹旁观者清,却留意到林皆醉提到伤口时,所说的一处细节。 当时林皆醉言道,池山的伤势,是在背心处。倘若是有人前来复仇,池山怎会把背心冲着对方?若说是池微,且先不说他怎么避过同处一室的姜白虹与林皆醉,就算他真避过二人耳目溜出来,池山对他也必有防备。 而余下的两个人里,池海并无动机,而池圆月池山却绝对不会容许她与池微之间的感情。 女子为感情驱使,犯下可怖罪行,这类事,姜白虹从小在市井见得多了。 现下眼见池微神情如此,姜白虹便想,原来他也猜到了。 池微大口喘着气,清秀的面容扭曲,良久才恢复正常。 终于他再度开口,声音低沉,“你们可有证据?” 林皆醉摇了摇头,“没有,我不过是根据动机猜测。” 池微又深深呼吸一次,他平定气息,似是做下了一个决定。 他道:“雪已停,两位可以离开了。” 姜白虹以为自己听错了,道:“你说什么?” 池微道:“此为池家之事,两位可以离开了。” 论理,他这话其实也没有毛病,姜林二人并非官府中人,与池家亦无关系,实在也没有插手的道理。姜白虹对池山也没什么好感,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那池山就这幺死了?” 池微声音低沉,“我相信她。” 姜白虹心想:单是相信管什么用啊?又听池微道:“我与她朝夕相处十多年,相信她不会做出这等恶事。”他一指林皆醉,“若有人说你这表弟杀了兄长,难道你会相信?” 姜白虹还真想了一下,心道:若有人说阿醉杀了海灯大哥,又无凭无据,我自也不会信。这幺一看,这池微也算情有可原。却听林皆醉道:“池公子,不知你今后有何打算?” 池微低声道:“我会调查此事,无论是何结果,我皆会承担。” 林皆醉盯紧一句,“你如何承担?” 池微没有再回答,林皆醉看了他的眼神,却点了点头,道:“好,我们现在就走。” 他当真转身离开,姜白虹自己也想不到如何破解这个局,索性也跟着走,到外面时偏又碰到了池海,后者还问:“你们这就走啊。” 林皆醉微笑道:“是啊,雪停了,自然要走。” 池海叹一口气,“走了也好,你说说,今天就小年了,结果家里一下子就没了三个人,可见这里风水不好,等办完了丧事,我也打算搬到城里去。” 姜白虹忍不住问道:“池二哥,你都没想过死因吗?” 池海奇道:“什么死因?刚才微子和我说,大伯和爹是心疾发作没的。大哥大概是去牲口棚拿东西,不小心打翻了油灯罢。” 姜白虹心道:这人无知,倒也是种福气。又想先前就听池海想搬去城里,没想现下倒得偿所愿了。这时却听林皆醉道:“池二哥,你的荷包忘记换了。” 池海一低头,原来他腰上还挂着昨晚那个大红的荷包,忙摘下来,道:“这忙忙叨叨的,竟忘了。”林皆醉却把荷包拿过来看了看,赞了一声:“好精致。” 池海道:“十文钱买的,见笑,见笑。”忙把荷包揣了起来。 林皆醉微笑了一下,同姜白虹一起走出了池家大门。 外面果然不下雪了,天气晴朗,高高一个日头挂在当空,阳光连着雪光,晃的人睁不开眼睛。 姜白虹眯着眼睛朝前面看,道:“真就这幺走了?阿醉,你甘心吗?” 林皆醉道:“不甘心啊。” 姜白虹叫道:“不甘心你还走?” 林皆醉道:“我真没证据。” 姜白虹看他片刻,忽然笑起来,“少来,这招骗不过我。” 林皆醉站定,也笑了,“还真没骗过你。”他看一眼前面的路,道:“咱们顺着前面走一段,然后踩着脚印回去。” 姜白虹笑道:“好啊。” 其实以姜白虹武功,直接制住人询问亦无不可,然而一来姜白虹便不是这般霸道个性,二来当时二人一个十六,一个十七,虽入江湖,时间未久,犹有少年意气,因此还真的向前走一段,又踏着来时的脚印,重新走了回去。 幸而此刻院中无人,姜白虹低声问道:“咱们去哪儿?”林皆醉一拉他,两人悄悄地朝西侧走去。姜白虹记得分明,这里原是池森一房所住之处,两人刚走了几步,就听前方转角处传来说话声音,正是池微与池圆月。 池微低声道:“圆月,我想问你一事,那一晚,叔父是如何心疾发作的?” 池圆月哭道:“为何你还要问我?我原知自己做了错事,你,你……” 池微道:“此事极为重要。圆月,我知你是无心为之,但当日情形,我需得知晓,尤其是那支白玉钗,当时你在雪地中可有见到它?” 池圆月止住哭声,道:“那支白玉钗,当时爹是拿在手里的。” 池微一怔,道:“什么?” 池圆月道:“当时爹站在雪人旁边,一张脸雪雪白,拿着那支钗出神,我还想,爹回来怎么不见年货,反把我那支钗拿出来?可仔细一看,却发现不是我那支。我心里好奇,便出来和爹说话,谁想爹见了我便大怒,我吓了一跳,只当是他发现了你我的事情,无意间漏了口风出来,爹听到之后,气得更加厉害……” 池微声音一滞,“这与你无干,我是男子,便有事情,也都是我的不对。” 池圆月哭道:“爹骂了两句,伸手又要打,我伸手一挡,不知怎的竟推倒了他,他头撞到树上,当即便没气了,我吓得呆了,一想他,他知道我们的事情,又,又出了这种事,倘若被人知道了,如何是好,鬼使神差一般,便把他的尸体藏到了雪人里,又把雪人恢复原状……”说到这里,她已哭得哽咽难言。 池微叹一口气,低声道:“那两天我见你情绪不好,你却总不肯说,你……你该多相信我一点的。” 池圆月哭的声音更大了。 林皆醉见池圆月哭得厉害,一时半会儿也不能继续谈话,干脆一拉姜白虹,静悄悄地朝池圆月的房间走了过去。 池圆月的房间并没有锁,林皆醉推门进入,有条不紊地翻找起了东西。姜白虹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索性袖着手,站在一边和他 聊天。 “池微刚才果然是为池圆月担罪名,可池森是心疾发作而死,又不是说池圆月杀了人,他担这个罪名做什么?” 林皆醉手下不停,口中道:“男子与女子不同。” 姜白虹一怔,林皆醉道:“名声。” 姜白虹便即懂了,这世间对男子与女子要求毕竟不同。就算池森不是池圆月所杀,但一个女子,传出气死亲生父亲的名声,万一再涉及些与堂兄的情感纠葛,这一辈子也就毁了。相比之下,说是池微气死叔父,虽也难听,总还略好些。想到这里,他不由感叹道:“他用情还挺深。可他这般相信池圆月,对方却不相信他,这一对,未免不配。” 他自己还是个少年,说这话时,倒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林皆醉这时已找到了一个上锁的箱子,他从怀里取出一截铁丝,拗了几下,捅进锁眼,道:“感情之事,原也与是否相配无关。” 平素林皆醉极少提这些情感之事,姜白虹正要细问,却听咔的一声,锁头竟已被打开,露出池圆月那支白玉钗来。姜白虹不由惊喜道:“阿醉,你什么时候学了这本事?” 林皆醉把白玉钗用一块绸布包了,放入怀中,道:“上个月同小重山的头领学的,咱们走。”又道:“还好还在。”姜白虹听了心里纳闷,心道阿醉这是怕谁拿走了不成? 二人如法炮制,把池木手里那支白玉钗也偷了出来。这支钗放得就要隐蔽许多,乃是藏在炕桌下面的一个暗格里,但林皆醉是同胡三绝学过机关的,自然也就轻易发现。他把两支钗都放在怀中,道:“咱们找个地方躲起来。” 这句话刚说完,就听外面脚步声响,二人对视一眼,这时出去不及,屋内只有一对炕柜还能藏人。这时也不必多说,二人拉开柜门,双双躲了进去。 从外面进来的人,却是池海。 他脸色很不好看,回头关好门,匆匆便来到了炕桌前,驾轻就熟地拉开暗格,随即面色就变了,粗喘了两口气,再按捺不住,一拳砸到了炕桌上。 这一拳声音不小,门外便有声音问道:“微哥,是你在里面幺?”说着那人便走了进来,正是池圆月,她见到池海也吃了一惊,道:“二哥,你在这里干什么?” 池海又用力喘了口气,道:“圆月,我问你,你那支钗和你大伯手里那支,都放到哪里去了?” 池圆月一怔,道:“我的钗放在箱子里,大伯的钗放在哪里,我怎知道?” 池海按捺着情绪道:“圆月,我看你平时也不是在乎这些身外之物的,不如这样,你现在把那对钗拿出来给我,你和微子爱去哪儿去哪儿,我也不管你们,你看如何?” 池圆月面上一红,却仍是道:“二哥,你说的是什么话,那钗又不在我身上。” 池海见她面色不似作伪,心中纳闷,就在这个时候,又一人在外面道:“圆月,是你在里面?”却是池微推门走了进来。 池圆月见到池微,便道:“微哥,你说怪不怪,二哥偏要向我要那对白玉钗……”话音未落,池微已然开口,“二哥,大哥是你下的手吗?” 一时间,池海与池圆月都怔住了。然而池圆月怔的时间长,池海怔的时间却短,他一把抽出袍子下的短刀,架在了池圆月的脖颈上,叫道:“池微,你站着别动!” 这是池海第一次表露武功,他的身手,竟然不在池微之下。而池微挑明之时虽也有防备,却未料池海却是朝向池圆月,加上池微本少江湖经验,一时间竟被他夺了池圆月过去。池微叫道:“放手!圆月是你亲妹妹!” 第565章 雪人(6) 池海冷笑一声,“亲大哥都杀了,一个妹妹,我也不在乎了!”他见池微上前一步,便将刀锋一转,道:“我劝你别动,把那对白玉钗交出来,我就放了她。” 池微一怔,“白玉钗?” 池海只当池微犹疑,冷笑道:“原来在你心里,到底是钱比女人重要。”他心中焦躁,见池微未有行动,又道:“你要不交钗,要不自杀,不然,我这就杀了她。” 这原是池海焦躁下的一句气话,他心里实想要的是那对钗,池微却当了真,他自知自家武功与池海相若,实救不得池圆月,道一声好,自袖中抽出一把短刀,竟真的一刀向自己胸前扎去! “别死!” 一道剑影自柜中飞出,快如流星闪电,窗外的雪光,房中的日光,俱遮不住这一剑之威,池海未来得及反应,执刀的右手已被这一剑砍中,他长声惨叫,连刀带手一起掉到了地上。 这一剑自是姜白虹刺出,但喊出那一声“别死”的,却是林皆醉,他手中络绎针比声音更快,麻针带着细微风声,已经刺到了池微身上,后者手一抖,短刀落地,应声而倒。 姜白虹一把拉起池圆月,顺手又点了池海几个穴道,制住了他,口中还道:“竟然是你啊,险些误会了你妹子。”随即看向林皆醉,道:“阿醉,你是不是一早猜到是他……” 这句话,林皆醉却似乎并没有听到,他面色很不好看,低低又道了一声,“别死”。 姜白虹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走上去,按住了林皆醉的肩。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这一天。姜白虹与林皆醉二人,在江北临近北疆的山中度过。 雪早已停了,然而外面的积雪仍是深的,两人在靠近树林的空地上,堆了一个很大的雪人。 姜白虹拍打着雪人的身体,令它更坚实一些,口中则问道:“阿醉,你一早就觉得是池海是不是?” 林皆醉团了个雪球,给雪人做头,答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毕竟先前我说过,我没有证据,不过,他和池圆月一样都有动机。” “动机?”姜白虹奇怪,池圆月是感情之事,池海又是为了什么?林皆醉放下那个雪球,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那张纸条被烧了大半,上面的字迹不太美妙,还有些白字,但纸条本身却是颇艷丽的胭脂色,看着颇为香艷。 “红香楼燕燕……盼海郎前来……小年夜……纹银五百赎身……”他读出上面的字,不由笑出声来,“你在哪儿找到的?” “做饭的时候。” 姜白虹忽然想到林皆醉烧火时那“啊”的一声,笑道:“原来你是被这个扎到了。”又道:“当时你怎不和我说?” 林皆醉道:“单凭一张残破纸条还不够,也说不定是有人伪造,所以后来我又去确认了一下。” 姜白虹脑筋动得也快,霎时便想到了池海腰上那个不合时宜的大红荷包,道:“他身上挂的荷包,莫非就是那个什么燕燕送给他的?” 林皆醉道:“是,那上面用石榴红线綉了燕燕的名字,因都是红色,先前也看不出,拿到手里时我才发现的。”他把手里那个已经团得很大的雪球放在了雪人身上,“若这张纸条上所写是真的,那池海便也有了动机,只是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先杀池山,手里又没证据,索性先装作离开。毕竟那张纸条上写有小年夜三字,池海若要动手,多半也是在今天了。” 姜白虹便问,“倘若不是池海呢?” 林皆醉道:“倘若不是他,池圆月也没有杀池家另外两人的理由,总不会再有死人了。那便如池微所说,自己去承担后果吧。” 如果真的是池微,他会做些什么呢?这一点,现下的姜白虹与林皆醉都想不出,可他们至少知道一点,池微,是真的肯为池圆月而死的。 想到这里,姜白虹不由道:“世间原也有这般感情。” 林皆醉看了他一眼,道:“是。” 他们都知道彼此想说的是什么,林皆醉的身世,在长生堡中是个忌讳,知道的人也极少,而姜白虹,正是其中之一。 姜白虹做完了雪人的身体,回首看向池家,窗上映出昏黄的颜色,约是守灵时的灯火。他叹道:“池海还真下得去手。” 擒住池海之后,二人自他口中问出了真情。 那个红香楼的燕燕,果然是池海的相好。池家诸人,只有他一直向往城里的生活,常借采买的时候去城里吃花酒赌钱,后来便迷上了一个烟花女子燕燕。燕燕送来情书和荷包给他,道是有客人要出五百两银子在小年夜为她赎身,自己不愿,要池海相助。池海把那荷包珍而重之地挂在身上,纸条原是塞到灶里烧掉,可不知怎的,竟被风刮了半截在柴火上,最终被林皆醉发现。 其实燕燕这样做法,本是青楼中常见的伎俩,实则并没有什么客人,燕燕这般说也只是为了多从池海身上榨取些财物而已。这事姜林二人一听既明,但池海一直居于山中,竟当了真。他原想偷池圆月那支白玉钗,没想池圆月把那支钗把得很严,一时没能下手。这时刻,他又偶然发现池木手里竟还有一支,连忙偷来送给了燕燕。 燕燕见到这钗十分欢喜,听到池海言道这钗还有一支,便称一支钗卖不得高价钱,需得一对才能凑够赎身钱。池海一听,又回去寻摸池圆月那一支钗。只是没等他下手。池森到城里采办年货时,不知怎的竟碰到了燕燕。 这一段事由,连池海也不甚了然,他自己也是见到雪人中的池森尸首,及雪地中那支钗时才猜出缘故。林皆醉推断,当是池森在城里见到那支白玉钗,一怒之下便夺了回来,他身怀武功,燕燕自然也奈何不得他。因了此事,池森也没买年货,怒气冲冲便回来了。未进家门时又见到了池圆月,得知她与池微之事,两事并在一起,心疾发作而死。 池圆月不知前因,只当自己弒父,慌乱之余藏起了尸体。待到姜白虹发现尸体,林皆醉发现玉钗之时,池海大惊失色。当时众人见到第二支玉钗皆惊,只有池海,惊的乃是玉钗竟被带回之事。 第二天便是小年夜,倘若带不回两支玉钗,只怕燕燕便要归于他人。因姜林二人住在池木切近,池海不好过去,便想先拿走池圆月那支钗,然而池圆月与池山住在一侧,他的行动竟被池山发现,池海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死了自己的嫡亲兄长。 花四重之事发生时,池海已有九岁,当年的事情他也知道一些,又知晓池木心疾之事,便把池山的尸体伪装成死于火中,心道池木这一受刺激,就算不死,也要重病,自己恰好借机拿钗。待到池木真的去世,姜林二人离开,他再等不及,便出手了。 姜白虹回忆前番事情,叹一声道:“我竟没看出来。” 林皆醉道:“我也没看出来。”池海与他二人相处一天一夜,种种筹谋,就是林皆醉向来心细,在看到那张纸条之前,却也未曾发现端倪。 姜白虹不由疑惑道:“难道真有父子相传这种事?”昔年海氏兄弟行走黑道时,也是心黑手冷,极擅伪装隐藏之辈,否则也杀不得花四重。现今的池海亦是如此,他现下长年住在山中,对外面不熟,因此才会被燕燕迷惑欺骗,可却仍能做出这等残忍之事,若这样人行走江湖,过得几年,武林中只怕又要多一个魔头。 林皆醉道:“若有的话,那也只传到了他一个人身上。”池山暴躁,池圆月天真,与池海皆是不同。 姜白虹忽然笑起来,“也不知道咱们两个的爹,和咱俩会不会像?” 也只有他,能在林皆醉面前这般毫无顾忌地提到二人的身世。 林皆醉看了他一会儿,“你这话说得不对。” “怎么?” “世间只有子肖父,哪里来的父肖子?” 姜白虹哈哈大笑,树枝上的积雪被他震得簌簌而落。笑完了,他低下头,欲为雪人寻个五官,只是现下积雪深深,实在也寻不到什么东西。他索性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枣子,安到雪人的头上,林皆醉折下两段树枝,为雪人仔细做了鼻子嘴巴。 “池海难逃一死,只是阿醉,你说世间真有诅咒吗?” “行船走马三分险,虚妄之事,我不信。” “我也是。对了,那个池微不错,你对他有什么想法没有?” “将海家的事情告知他后,若他愿意,招他入长生堡如何?” “好啊!” 两人说着话,慢慢走回了池家大屋,硕大的雪人立于他们身后,两颗枣子眼睛红彤彤的,像静夜里两簇小小的火苗;而当做嘴巴的树枝被折出细致的弧度,遥遥望去,仿佛一个清淡的笑容。 大总管柳然叛变长生堡之事,虽然最后以岳天鸣归来,柳然自尽而告终,但长生堡这一次,仍是真真正正的元气大伤。 第566章 少主 大总管柳然叛变长生堡之事,虽然最后以岳天鸣归来,柳然自尽而告终,但长生堡这一次,仍是真真正正的元气大伤。 小重山叛变,雷霆全军覆没,长生堡中原有的卫队,一部分在柳然出手那夜被杀,一部分被关押起来,又有一部分归附了柳然,却又在岳天鸣归来一夜投向了堡主。 这最后一部分人手数量最多,当下阶段,岳天鸣自不能将其全部诛杀,但这些人手,却也很难再得到重用了。 然而更重要的损失,却是柳然。 柳然是谁?他与岳天鸣相识于微末,金兰结义,一同建立长生堡。当年的五名结义兄弟之中,宋玉死于江湖纷争,林青锋自尽,胡三绝退隐,真正陪着岳天鸣一路走下来的,也只有一个柳然而已。而就不提这些感情,单说大总管柳然掌握内外多少细务,他就不是顶梁柱,却也是连接顶梁柱的四面墙,墙这一倒,周遭皆是一片混乱。 若寻一个立时能顶上柳然位置的,自是不能。可若是寻一个虽不能与柳然相比,旁人却也无法与他相比的,倒还有一个。 那便是长生堡的小总管,柳然一手教出来,却仍在危急关头护着岳天鸣的林皆醉。 先前闯入长生堡,林皆醉重伤高热,在床上躺了三天。这三天里,自也是好医好药的服侍着,但无论如何,三天的时间离康复自还遥远,也只够林皆醉从床上爬起来。可他一旦能起身,便再容不得他躺下了。 太多事情,都交待到了这位小总管的身上。 他连续不断处理了一上午事务,堆积了三天的大事小情,都前来寻他处理。好容易到了中午,林皆醉抿了一口热茶,还没咽下肚,便有一个长生堡的侍卫前来,道是长生堡主有事与他详谈。 林皆醉平静道:“好。” 他放下茶杯,跟随那名侍卫来到了长生堡主的书房。 这处虽名为书房,但其实岳天鸣并不喜读书,亦不会如那等附庸风雅之人,放些书本作为装饰。内里只放了一张花梨木大书桌,两把太师椅,一个红木柜子顶天立地,挂着铮明瓦亮的黄铜锁。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装饰。 岳天鸣坐在靠窗一把太师椅上,见林皆醉来了,点一点头,道:“你进来。” 林皆醉依言进入,那名侍卫在林皆醉进入书房前便已离开,此时书房之中,便只余下岳天鸣与林皆醉二人。 正午的阳光自窗外洒入,岳天鸣的面上被映得半明半暗,散发出一种青铜般的色泽。林皆醉只看了一眼,心中便知,此次长生堡虽遭剧变,但岳天鸣的紫金功,却只怕是又上了一个台阶。 然而岳天鸣身上的变化,却不仅在紫金功一处上。 过去数年,林皆醉与岳天鸣直接交接事务的次数并不多。但他既为长生堡小总管,见到岳天鸣的时间自然也不在少数,对长生堡主亦是颇为熟悉。现下看来,岳天鸣与他启程前往大理之时,已改变了许多。 一方面,长生堡主较之先前老了许多,瘦且憔悴;可另一方面,他的气势却也更为强盛坚硬,仿佛一柄名刀,沾了血,去了鞘,令人望之生惧,继而心惊。 林皆醉行礼道:“见过堡主。” 岳天鸣道:“你坐下。” 林皆醉道:“谢过堡主。”便在下首一张椅子上坐下。 坐是坐了,一时之间,两人却也都不曾开口。盖因从前两人相谈时,中间总是有个柳然,有时还要加上一个姜白虹,现直接面对,多少总有些不适应感。但这时间持续并不很长,岳天鸣便开口道:“把你在大理的事情,和你回来之后的事情,都说与我听。” 林皆醉道:“是。” 他便把自己所遇诸事都说了一遍,结义之事他仍然未提,但除此之外他并未隐瞒,包括长生堡曾疑他为内鬼,要大理将其格杀之事也说了出来。 林皆醉口气平静,岳天鸣听时却不断皱眉,待林皆醉说到最后,他长声冷笑,道:“杨守、褚辰砂,嘿……” 他只说了这半句,但林皆醉也听出,岳天鸣是也推测出了这几方联手之事。 长生堡主没有继续说下去,苍老的眉目却愈发的肃杀冷硬。片刻之后,他向林皆醉道:“你既知道长生堡要杀你,怎的还肯回来救我?” 林皆醉道:“先前在大理得知此事时,我确实惊诧。”这“惊诧”两字相对当时情境来说,未免有些轻描淡写,但之于林皆醉,却已是难得的坦诚。岳天鸣亦是清楚这一点,他看着林皆醉,却听后者道:“但在回到长生堡,得知大总管叛变消息之后,我便明白,此事定非堡主所为。” 他言语之中,仍称柳然为“大总管”,但此刻岳天鸣并未留意,只冷笑道:“你是觉得我不会杀你?” 林皆醉道:“不是。在大理时当局者迷,归来后方想到,这等作为与堡主性情不符,堡主若想杀我,当是在长生堡直接动手,绝不会假手于人。” 岳天鸣面上神情一震,这句话,正说中了他心里。半晌后他方叹道:“你倒知道我……罢了,老二走的时候,和你说了些什么?他……有没有说,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先前林皆醉所述大理诸事虽也重要,但岳天鸣心中最想问的,其实仍是这一句而已。 这个问题,林皆醉一早就想过岳天鸣会问出,此刻便答道:“大总管言道,先前他与您是兄弟,到后来却不是了。” 岳天鸣一怒站起,“怎的到后来却不是兄弟?我一直对他,对他……”他一连说了两个“对他”,忽然间,却说不下去了。 在岳天鸣心里看来,他自是一直把柳然当做兄弟的。然而这些年来,他真的能保证待柳然始终如一幺?真的如早年相处一般有商有量,而非直接下令幺?真的在柳然称呼他为“堡主”之时未曾留意,任凭柳然就这幺叫了好些年幺? 世人皆知长生堡主,与他手下第一人大总管柳然。 是手下第一人,不是兄弟。 他握着拳,站了半晌,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到后来他慢慢地放松拳头,颓然坐了下去。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林皆醉在这位武林魁首的面上,看到了犹如一个寻常老者一般的老态。只有一瞬,然而之于林皆醉,这却是他首次在岳天鸣的面上看到了这样的表情。 岳天鸣合上双眼,片刻后再度睁开,双目之中神光如电。这一时间,他又恢复成为那个睥睨天下,号令群雄的长生堡主。 他向林皆醉道:“老二手里的事情,能接手的你便接手。另有一件事情,我要交待给你。” 林皆醉道:“请堡主吩咐。” 岳天鸣看着他,缓缓道:“重建雷霆。” 林皆醉一惊,他来之前,虽也想到岳天鸣定会交待些事情予他去做,但万没有想到,如雷霆这般长生堡的中坚力量,竟然交到了他的手中重建。纵然他素来擅于掩盖情绪,眼神中也不由流露出几分诧异之色。他甚至想:这是岳天鸣先前就定好的主意,还是方才听了自己的回话,临时起意?但不管怎样,能够接手这样一支队伍,自是一件好事,他便道:“是。” 岳天鸣道:“雷霆的构成如何,你自熟悉,不必我多说。长生堡内若有合适的人手,你可自行挑选。另外,池微、元愁、练长安三个分舵主来了长生堡,听说是你的主意?” 林皆醉道:“是,当时我尚不知堡中情形,手头并无可用之人,因这三名分舵主距离较近,且素来忠心,因此请他们前来。” 岳天鸣道:“这也罢了。若这些分舵中有合适人手,留在雷霆亦或堡中也是可以。记得,雷霆贵精不贵多。宁可人不够,也不能弄些废物进来。” 林皆醉敛眉垂目,“是。” 岳天鸣忽然觉得些微不适应,从前他与柳然分派事情之时,若说到此处,柳然定然提出若干主意,又或把自己打算从何处着手分说一二,两人再一起探讨一番。但到了林皆醉这里,就变成了简单的一个“是”字。但他转念又一想,林皆醉年轻后辈,自与柳然不能相比。就换成长生堡内其他人,又有哪一个能在自己面前谈论的?想到这里,心中一时滋味难辨。 他正想到这里,忽听林皆醉道:“另有一事,想与堡主说明。” 岳天鸣刚想着林皆醉年轻不敢多言,现下就另有他事了,不免有些诧异,便问道:“什么事?” 林皆醉道:“现下堡中情形特殊,待处理之事又有许多。大总管手中事情我尽力接手,而我原先处理的一些细务,怕是难以照管周到,因此想向堡主推荐一人,分担部分。” 岳天鸣问道:“你要推荐谁?”林皆醉这番话,确也有其道理,他先前为小总管,手中的事情本就不少,现下又要接手柳然留下的摊子,又要重建雷霆,一个人当成三个人用,偏他还伤病未愈。若能将手里一些繁琐的事务分担出去,确也很好,只是现下堡中,又有何人能担此任?姜白虹先前中了毒,个性也不是适合做这样事的,胡三绝退隐亦久…… 他正想到这里,却听林皆醉道:“我推荐的乃是岳小姐。堡中变故之时,她能临危不乱,更有急智救出白虹,当是适合之人。” 岳天鸣一怔,他万没想到林皆醉竟然推出了岳小夜,可仔细一想,却觉得这个人选确也十分合适:一来岳小夜自幼生长在于此,虽未参与过堡中事务,对长生堡也是极为熟悉;二来她是堡主之女,忠诚与否自也无需讨论;三来便是林皆醉所说理由,叛乱之后,她行动确有章法,不是那胡乱行事之人。想到这里,岳天鸣便道:“可以。” 林皆醉行礼道:“谢过堡主。” 他这一声谢其实有些莫名,岳天鸣同意岳小夜参与长生堡事务,林皆醉谢来作甚?但岳天鸣并未曾多想,却见林皆醉行了这一礼后并未离开,而是看向岳天鸣,道:“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堡主,不知那一晚里堡主身边的黑衣人……” 他没说“那一晚”究竟是哪一晚,但岳天鸣立时便听明白了,他不由大怒,心道我先前还当你不敢多言,谁想你连我身边的事情也刺探起来了!但他尚未发作,林皆醉紧接着便道:“现下这些人仍在堡中,长生堡应如何接待,还需堡主交待一声。” 这个解释并不能令岳天鸣完全接受,但也到底释然了几分。他板着脸道:“那是如意盟中人,好生款待。” 林皆醉道一声“是”,这一次方转身离开。 真没想到,那些黑衣人竟然来自如意盟。 说到如意盟,这也是江湖中一个十分特别的组织。凡盟中之人皆擅暗器,论及暗器门派,江湖中可称第一。其他以暗器闻名的门派,蜀中唐门原本实力雄厚,偏偏数十年前出了个极古怪的掌门唐新绿,上任不久便解散了唐门,一个庞然大物被他拆到四分五裂。岭南黎门手法精湛,但毕竟僻处一地,人数亦少,不能与其争锋。 现下的如意盟盟主姓郁,名层云,十分精明能干。最早建立如意盟的盟主郁凝,便是他的父亲。如意盟中又有一位副盟主,名叫凤阮,却是一名女子,也是江湖中出名的厉害人物。凤阮原本出自江湖中另一出名暗器门派凤眼门,后来率领整个凤眼门加入了如意盟。有这样两位人物坐镇,加上如意盟自身实力,江湖中任谁也不敢小觑了它。只不过如意盟素来独善其身,不甚参与江湖是非,万没想到,岳天鸣竟然一早就与他们有了合作关系。 林皆醉思量片刻,念头又转到了林戈身上。 他回转长生堡那一晚,林戈为了掩护他与岳小夜与小重山对上。后来林戈落败,却不见踪影,尸首不见,人亦是不见。小重山中人皆已身死,也探不得消息。这几日,林皆醉在床上养伤,亦是请人前去寻找,待他今日起身之后,更是派出多名人手,但仍不闻林戈消息。 这也怪了,林戈到底会在哪里呢?难道是被哪一方的势力带走了不成? 林皆醉正思量着这个问题,一抬头,却见前方树荫下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原来他不知不觉中,竟已走到了少年时的练武场附近,他便来到那人影面前,行礼道:“胡先生。” 柳然叛变一事,对岳天鸣影响极大,长生堡主面上颇显老态。但这变化却仍比不上胡三绝,现下的胡三绝,看上去竟比岳天鸣还要苍老几分,若素不相识之人,绝想不到他乃是隐居已久的江湖名宿,甚至未必看得出他身怀武功。 胡三绝身体上并未受什么伤害,柳然也并不曾伤他,但年老之人,心伤往往最是难医。 胡三绝见到林皆醉过来,也只点了点头。林皆醉想了想,还是来到胡三绝的下首,一撩衣襟,也坐了下来。 正午的天气原是热的,但树荫下尚属凉爽,丝丝清风拂面而来,令人心神为之一畅。但林皆醉的心中,却远非这般惬意。 此时胡三绝的心情,林皆醉自可想象,但他却想不到当如何劝说。在大理之时,他倒是想过,关于宋玉出身师门等事,归来后可说与胡三绝听。但现下这个情形,柳然叛变,联合之人又可能包含褚辰砂在内,实在也不是一个讲述此事的好时机。 或者,他能做的,也只能陪伴胡三绝静坐这幺一时半刻而已。 然而坐了一会儿之后,胡三绝却先开了口。他指着前面的练武场道:“你们小时候,就是在这里学武的。” 林皆醉答道:“是。” 胡三绝又道:“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第一次学武,刚练了一会儿马步就晕倒了。” 林皆醉又答道,“是。” 胡三绝转过头来看他,“是是是是是,你这小子从小就这样,很不爽快。” 这一句话里,倒是有了几分胡三绝昔日的锋芒,林皆醉索性笑了笑,又答了一声,“是。”胡三绝指着他,“你啊……” 最终胡三绝放下手,脸上露出一个说不出是苦笑还是冷笑的笑容,但到底,还是笑了一下。 又一阵凉风悠悠地吹过来,待到风停之时,胡三绝开口道:“你晕倒那个时候,海灯、白虹、小夜几个都来帮忙看顾你。” 他道:“你们几个,今后也要这般好好的。” 这样一句话,合该是说给小孩子,又或是那等涉世不深的少年人听的。对于现下长生堡的小总管来说,其实并不合适。但林皆醉见胡三绝面上神色,却仍是低下头,恭恭敬敬地答了一声,“是。” 这一个回答,听着似乎与前番没什么区别,但语气态度却诚挚了许多。胡三绝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些许安慰的神色。 他道:“你好好做事,我要去塞外了。” 林皆醉一惊,道:“胡先生为何要去塞外?” 胡三绝道:“我需得寻海灯回来。他先前上了二哥的当,一激又去了那个黄沙帮。可现下长生堡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不再是他任性的时候,他也该回来,担他应付的那份责任了。” 他看向前方,叹道:“这就算是我帮大哥做的最后一件事罢。” 胡三绝终是离开了,林皆醉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远方,按捺下心头许多情绪,终也是起身回转。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寻找林戈、重建雷霆、见池微等三名舵主、见岳小夜、处理上午尚未完成的其他事务…… 然而最重要的是,还是先吃上一顿午饭,再休息上一会儿。林皆醉吸一口气,小腹处隐隐传来一阵疼痛,三日前那里中的一刀,此时还尚未痊愈。 他穿过一道回廊,又转过一个月亮门,眼见着不远处就是自己居所,林皆醉不由也放松了几分,就在这个时候,前方一根芽黄色立柱后面,忽然走出一个人。 虽然林皆醉此时疲惫,戒备之心不如以往,但这个人能在他全无察觉的情形下出现在近前,也可见其武功非同一般。林皆醉强打精神,抬眼望去,见对面那人是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穿着华贵,眉眼是一种带着嚣张的英俊,他便停下脚步,客气问道:“尊驾来此有什么事情?” 那青年扫了他一眼,道:“你就是林皆醉?” 这虽是句普通的问话,但被他一问,就带了分居高临下的神气,林皆醉平心静气,道:“是。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那青年道:“我是如意盟的少盟主郁金堂。” 林皆醉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想:原来是他。 长生堡主回归那一夜,他对岳天鸣身边那些黑衣人印象十分深刻,其中有两个黑衣人一直跟随在岳天鸣身侧,都是四五十岁年纪,手上戴一副皮质手套。在这两人身后,还有一个黑衣青年,大半时间都被那两人掩护在后面,虽然当时面容看得不是特别分明,但现下一对照,那黑衣青年正是郁金堂,而那两个黑衣人,多半应是如意盟中的高层人物。 他微微一笑,“原来是郁少盟主,不知郁少盟主找在下是有什么事情?” 这句话先前已然问过一次,郁金堂却还是没有回答,他拧着眉头,上下打量了林皆醉几眼,目光不甚友善,随即他道:“听说你有络绎针?” 这句话一出口,林皆醉隐隐猜到了什么,心中暗道:莫要如我想的那般。可有时偏是怕什么来什么,就听郁金堂道:“都说络绎针是天下第一暗器,我却不服,你拿出来,和我比上一比!” 这话若换成旁人出口,林皆醉就不用络绎针,自也有许多种办法教训他。可郁金堂的身份却是不同,岳天鸣回归长生堡,是承蒙如意盟相助,加上如今长生堡实力大损,多半还有要借助如意盟力量的时候。这位少盟主身份重要,不好得罪,更不好真以络绎针胜了他。 想到这里,林皆醉言辞中又加了一分客气,“郁少盟主多半是误会了,络绎针早年虽落到长生堡处,但因经过改造,实力远不如从前,距离天下第一暗器更是相差甚远,并不能与贵盟的暗器相比。” 这番话里,也只有络绎针经过改造这一句是真。至于再现络绎针的根本就是林皆醉本人等事,小总管更是一字不提。 郁金堂听了,却竖起双眉,道:“你的意思,是我连威力受损的络绎针都打不过?” 林皆醉真不知这位少盟主是从哪儿得出了这幺一个结论,他实在也是不太舒服,便找了个借口道:“并无此意,少盟主,方才堡主唤在下有事,在下可以先离开了幺?” 若换成旁人,听到堡主召人,自然也就不好再阻拦。但郁金堂却道:“暗器比试很快,耽误不了你的事,我与你讲,我先用三次暗器;若是不曾打中,你再用你的络绎针打我三次,看看是谁的暗器更胜一筹。” 这位少盟主还自顾自划下道来了,林皆醉不愿与他纠缠,道:“堡主召见,不敢有违。告辞。”说罢就要走,郁金堂却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沉下脸道:“你不过是长生堡的一个总管,说起来不过是仆役一流,我是你家堡主的贵客,你怎么敢随意违抗我的意思?” 林皆醉面色一变,手腕一翻,反叼住曾天少腕上穴道,冷冷看向郁金堂,“少盟主真的要出手幺?” 就在这时,忽有一个熟悉的清亮声音道:“滚!你抓我兄弟做什么?” 从实际情形来看,这句话说得其实不太对,盖因现在本是林皆醉反制住了郁金堂,而非少盟主抓住了小总管。但郁金堂平生何曾听过这样的言语,他也不留意这些细节,冲冲大怒道:“是谁?” 一个年轻人自绿荫后走出,乌发素衣,脸色虽然苍白,却不掩其面容明丽,正是姜白虹。 前几日林皆醉伤病加在一起,一直卧床休息。岳小夜前来看他时,曾告知他姜白虹服下解药,已然好转不少,只是仍不方便起身。林皆醉方才还想着,等下需得寻个机会去看看他,没想现下却是姜白虹先行出现。他放开制住郁金堂的手,道:“你来了。” 姜白虹笑道:“可不是,我原来看你,谁想倒碰上这幺场闹剧。” 郁金堂见姜白虹并未理他,不由更加恼怒,道:“你是什么人,这般狂妄?” 姜白虹这才看向他,笑道:“我便狂了,你要把我怎样?” 郁金堂怒道:“你可知……” 姜白虹笑道:“我知道,你是如意盟的少盟主,我是长生堡主的义子姜白虹。怎么着,我不能同你说话?况且你是来长生堡做客,有道是客随主便,你却在这里大呼小叫,又对我兄弟动手,是谁家的道理?” 第567章 重山 姜白虹的名声,在江湖上委实是太过响亮。十八岁时他便入了兵器谱前十名,如今剑法更是突飞猛进,堪称年轻一代中的第一人。郁金堂听到是他,面色也不由难看了几分。 说完这番话,姜白虹“铮”地一声,拔出了腰间佩剑,道:“方才我听你说,要和我兄弟比试络绎针。我兄弟事务繁忙,哪有那么多时间和人比试,这幺着,你先和我比一场,我先说明,我不是络绎针的对手,你若连我也打不过,就别打我兄弟的主意了。” 林皆醉上前一步,低声道:“白虹,我能应付。”姜白虹却把他往后一推,道:“我知道你能,我就是看不惯他。”说罢,长剑倏出,剑刃如水,直指到郁金堂面前,“你先出手还是我先?” 如郁金堂这般身份,是绝不容许被人用剑指到脸上的,更何况向他出手那个人是姜白虹。 但凡在江湖上行走的,略出色些的年轻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过与姜白虹一战的念头。郁金堂亦是如此,他冷哼了一声,从身后的背囊中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系在了腰间,道:“打就打!” 姜白虹猜出那盒子应就是如意盟用来装暗器之物,心中暗想:用个暗器还搞这样的花样,真是华而不实,就这样还想和络绎针比。阿醉的络绎针,我现在都不知道他藏在身上什么地方。他随手把剑一撤,“看你是个客,先出手罢!” 郁金堂心中有火,姜白虹这话正合了他的心意,右手在盒子上一拍,一道飞针便应声而出,原来这盒子上面装有机关。这枚飞针又轻又小,速度却很快。若不与络绎针相比,也算是十分难得的暗器了。 姜白虹长剑刚刚撤回,见到飞针出手,他甚至未曾出招,只将手中剑刃微微向左平移一分,只听叮的一声,那飞针击于剑刃之上,迸出一星火花,随即便落到了地上。 这一招姜白虹看似挡得轻松,其实对眼力、经验、身手都有极高要求,郁金堂虽然性情不好,但他身为如意盟少主,武功见识自是不浅。心中也不由暗想:江湖上都传这姜白虹是剑中天才,怕不是剑圣殷浮白转世,果然不可小觑! 他右手再一探盒子,这一次却不是触动机关,而是自盒中取出一枚蜻蜓镖。这方盒设计的十分巧妙,左右皆有开口,探手便可取出暗器,十分方便。 这枚蜻蜓镖直向姜白虹前胸而来,速度力道皆是了得,姜白虹挥剑身前,那支蜻蜓镖却在即将触及剑刃时一转,骤然来到了姜白虹背后,事先并无半分预兆。原来先前那一下乃是迷惑之意,这一招的本意就是冲着背心而来的。郁金堂也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能使出这般精妙的暗器手法,也算是颇为不易。 姜白虹恩了一声,并不躲闪,亦不回身,而是背剑身后,那一支镖再度撞到剑刃之上,当啷啷一坠至地。他一挑眉锋,“还剩一招了。” 这暗器转弯的手法,原是郁金堂苦修而来,他自家得意不说,就是他的父亲郁层云也曾拈须称赞,没想现在竟被姜白虹轻巧巧破了。他心中极为不愉,又知面前这人实难对付,索性两只手同时拍击方盒,机簧之声连作,霎时之间,足有几十枚暗器一同射了出来。 这些暗器皆是借助机关之力射出,有些极小,如三棱针、小袖箭,风声细微,令人难以察觉;又有些则是中型暗器,如飞刀、蝴蝶镖等等。虚实结合,笼罩范围又广,着实令人难以提防。若是徒手发出这样的暗器,便称作“天女散花”,是十分厉害的手段。现今郁金堂虽是用机关射出这些暗器,论及效果,却与天女散花一般无二。 这些暗器笼罩成一张细密的网,将姜白虹紧紧包围其中,姜白虹一声朗笑,“来得好!”数道银光自他手中剑刃上迸射而出,自郁金堂发出暗器以来,这还是他首次出剑,剑光夺人双目,现下乃是正午,阳光正足,可与这闪耀光芒一比,阳光却也褪了三分颜色。郁金堂只觉得眼花缭乱,情不自禁地便眯起了眼睛。 按说对敌之时,这动作原是大忌,但郁金堂对自己这一招十分信任。心道姜白虹纵然了得,也万没有躲过全部暗器的道理,但他双眼刚刚眯起,却忽觉喉间一凉。 郁金堂一低头,惊见一柄如水剑刃,正抵在自己咽喉之上。 在姜白虹的身后,暗器纷纷扬扬,落了一地,一柄飞刀约是被剑锋挑得太高,此刻方才落下,“夺”的一声,刀刃三分入土,刀柄连同上面系的红绳颤动不已。 那个与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面上挂着冷淡的笑,“不过如此!连我都打不过,还想碰络绎针?” 郁金堂与其说是被姜白虹打跑的,倒不如说是被气跑的。林皆醉看着他的背影,心知这位少盟主一走必有后患,但看到姜白虹这般维护自己,对这后患如何却也不甚在意了。他问姜白虹,“你的毒解的怎样了?” 姜白虹笑道:“解药原是对的,只因吃得晚了些,才在床上躺了几天,现下已经没什么事了。倒是你脸色不太好看,是怎么了?” 林皆醉道:“没事,大约是我还没吃饭的缘故。”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是为姜白虹搭了脉,察觉对方中的毒确无大碍,但内伤却还没有完全痊愈,叹口气道:“你毒是解了,伤呢?” 姜白虹笑道:“咱俩半斤对八两,谁也别说谁。你没吃饭?我也没吃,原还想着来看看你,顺便蹭个饭,谁想碰上个这幺没眼色的。” 两人说着话进了房间,林皆醉叫人把姜白虹的饭菜一起送过来,两人皆有伤在身,菜肴自以清淡为主,只有一道火腿烩玉兰片还算是肉菜。姜白虹叹道:“这几日吃的素也够了,好容易到你这里才沾点荤腥。”正说着,又见下人送上一道汤来,姜白虹笑道:“有肉没有?”探头一看,却是一道白果莲子甜汤,不由咳声叹气,林皆醉不由好笑,吩咐人换了白果鸭汤上来。 两人原也没有食不语的习惯,吃着饭,姜白虹便谈到了郁金堂的事情,“阿醉,你不必太让着他。义父回来的事情,我知道一些。” 原来当日柳然叛变之时,岳天鸣确是躲到了岳小夜先前发现的那个藏身处,他休养数日,待到可以行动时便即离开。一离开长生堡之后,他便联络了自己手头的一支秘密力量。 对于这支力量,姜白虹却不甚了然,唯知这是只听岳天鸣一人命令的秘密卫队而已。岳天鸣召集到这支卫队之后,并不完全放心,又联络了私下合作的如意盟,郁层云派出两名长老,另有四名高手,会同岳天鸣一起回到了长生堡。 林皆醉听了,这才明白岳天鸣归来那一晚,身后那些黑衣人身份为何。又想当时跟随在岳天鸣身后那两个干练黑衣人,多应就是如意盟的长老。 姜白虹总结道:“阿醉你看,义父提及如意盟来人之时,根本就没说到那个少盟主,我猜测,多半是郁层云派他来长些见识,并不指望他做什么大事。再说义父翻盘,也并不全指着如意盟,你也不必太过在意。” 林皆醉笑了笑,“我知道了。” 姜白虹又道:“义父手里这支力量,我们都不清楚可也是,谁又知道柳叔竟掌握了小重山呢?先前我们都不在意,可事到临头才发现,手里有人,真要比没人强太多,阿醉,你说是不是?”说罢,他一双眸子熠熠生辉,直盯着林皆醉。 这番话已经说得十分明显,若不是林皆醉素知姜白虹,又知他与岳天鸣父子感情深厚,真疑心他要撺掇自己拥兵自重了。但这几句话却也正中了他的心思,当日里再入长生堡寻岳天鸣时,他利用了自己任小总管这些年来的人脉,可也只得如此,倘若当时他有一支自己的力量,当日情形,只怕另当别论。 这一件事,三日来卧床养病时,他在心中翻来覆去地已不知想过多少次,没想到的是,今日里姜白虹竟也提了出来。 他沉吟片刻,慢慢道:“好。” 他虽只答了一个字,但口气之慎重,却是超乎寻常。姜白虹便知道他是听进去了,放下心来笑道:“那就好。”随即用筷子点了点桌子,道:“阿醉,你知道柳叔的后事是怎样安排吗?” 这又是一句在长生堡中大逆不道的问话,林皆醉却并不吃惊他问出这样的问题,道:“葬在琉璃山,没有立碑,改天我带你过去。” 姜白虹“啊”了一声,道:“也好。” 琉璃山位于玉京城附近,那里有一片墓地,长生堡中人过世后多葬于此。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他们都是在长生堡中长大的,头顶上有堡主岳天鸣,身边两个长辈,胡三绝教导他们武功,柳然看顾他们生活,直至今日。 忽然之间,天翻地覆。 餐桌上并没有酒,姜林二人对视一眼,同时举起汤碗,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午餐之后,林皆醉将池微、元愁、练长安三位分舵主请至自己书房之中。 这三位分舵主在接到林皆醉来信之后,便即动身赶来。但分舵与长生堡之间毕竟尚有距离,最快的池微也是在岳天鸣回归的第二日方才赶到,另外两位舵主,则是在昨日才到,虽未有所助益,毕竟忠心可贵。林皆醉自先嘉勉了几句,又与三人择要讲述了长生堡情形。他深知在这种时候,遮遮掩掩反而引人非议,况且这几位舵主皆是可靠之人,说清事由亦是无妨。 这三人既能坐到舵主的位置,自也是经历过江湖风雨的人,虽然惊异,却也并未失态,又向林皆醉询问现下自己有何能为长生堡效劳之处。 林皆醉微笑道:“堡主既已回归,万事自有他老人家做主。但有一事,需得元、练二位舵主相助。” 元愁、练长安忙问何事,林皆醉便道:“因堡中出了这样一场事故,雷霆人手未免有些不足。想向二位舵主要几个人。”说罢,便点了元愁舵中一个剑手,练长安手下一名刀客,一名擅使弓箭之人。他任小总管这几年来,对各分舵的情形不说了如指掌,也是相差不远。在岳天鸣要他重建雷霆之时,他便想到了这三人。只不过雷霆全灭毕竟事关重大,当着几人的面,他也只说了雷霆受损而已。 元练二人一听是此事,自然不会反对。虽然这三人皆是他们分舵的好手,但分舵中人被调至雷霆,说起来也是一件有面子的事情。林皆醉又勉励了几句,便先送二人出门,只留了池微下来。 待到只有林皆醉与池微在书房中时,林皆醉方笑道:“池舵主,好久不见了。” 池微也笑道:“小总管风采一如往昔。” 两人相视一笑,态度都比方才要亲近了许多。 原来他二人关系又自不同,池微未出江湖,林皆醉犹是少年时便在机缘巧合下结识,当时林皆醉姜白虹分别救了池微与他夫人,又引荐他入长生堡。只不过这份交情十分隐蔽,旁人并不知晓罢了。 林皆醉微笑道:“池舵主,我特意将你留下,是有两件事相商。” 池微道:“小总管请讲。” 林皆醉道:“长生堡现下情形,实比我方才所说,尚要艰难几分。堡内人才亦是匮乏,我心里想,调池舵主来堡中,分舵则由池舵主另选贤才打理,不知池舵主意下如何?”先前岳天鸣也曾说过这三个分舵中人手,留在堡中亦是可以。池微虽为分舵主,倒也不算违背了这个说法。 池微不假思索,道:“能跟随小总管做事,我自是乐意。” 林皆醉笑道:“你先别急,若真来了堡中,要做的事情自然不少。日常事务自然不提,另有一件机密之事,也需交到池舵主手中。” “何事?” “小重山。” 池微一惊,林皆醉方才向他们讲述长生堡诸事之时,也讲到小重山被柳然收拢,后来全灭之事,现下却提到这支出名剑队,莫非是…… 他面上虽然不显,实则双手已经紧握成拳,心跳也不由快了起来,果然听得林皆醉道:“小重山剑队,我想交由池舵主重建。” 这是极大的荣耀,也是极重要的一支力量。 池微心知自己武功虽也不错,但若与小重山中人相比,实则还有一段距离。林皆醉选中自己,为的是自己管理分舵的手段,外加自己与小总管这一份渊源。这个机会委实难得,一旦错过,只怕再难遇上。他心中激动,但还是先问道:“小总管,不知剑队的人手从何而来,又当如何训练?” 林皆醉答道:“剑队人手,我自会交待给你。你若有看好的人才,亦可推荐给我。剑谱及训练方式,过后我自会向你一一讲述。” 小重山是胡三绝一手训练出来,林皆醉武功不够,但他九岁入长生堡,在胡三绝身边整整呆了十三年,学武之外,更研习机关阵势。除却胡三绝,长生堡中便是他对小重山所知最深。 池微这才放下心来,林皆醉却在这时问道:“池舵主,你不问小重山是听何人的号令幺?” 池微笑道:“我只知,这件事是小总管吩咐我。”他面上带着笑意,眼神却颇为坚定,慢慢又道:“当日里小总管救我一命,带我入长生堡,又承蒙小总管一路照顾,我方坐上舵主之位。这一件事,我愿听小总管的吩咐。” 林皆醉看向池微,最终点了点头,道:“白虹亦知此事,小重山便交给你了。” 池微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年姜白虹对他亦有恩情,若是如此,自然更好。他郑重行礼道:“必不负小总管所托。” 池微为人,素来重情信诺。林皆醉点了点头,“好。”随即才道:“我这里有几个人,你可先去联络。” 这几个人,皆是堡中的一流剑手,在大总管叛变之时归附了柳然,岳天鸣回归之时又投向了长生堡主。岳天鸣不会再惩治他们,但他们在长生堡中,却也很难再有出头的机会了。 池微走后,林皆醉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将桌上的半杯冷茶一饮而尽。 过去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做出今日之事,但做便做了,他亦没有后悔之意。 他把茶杯放下,食中二指用力抹一抹前额,正想着接下来先做哪一件事,却听门外有人道:“你该休息一会儿了。” 那声音颇为清越,如禁步上玉石连环相击。林皆醉听了,心神为之一振,不由抬头看过去,却见人随声至,神色有些憔悴,却愈显清秀的岳小夜翩然走入。她看向林皆醉,面上全是关切之意。 林皆醉便笑道:“正是,我确是有些疲惫了。” 第568章 反杀(1) 岳小夜有些诧异,林皆醉平时再怎么受伤,怎么劳累,可从不会把这样话说出口,却听林皆醉又道:“幸好堡主方才道,堡中事务今后也会交给你处理,小夜,只怕你日后要辛苦了。” 岳小夜一惊,却见林皆醉笑意温雅,目光柔和,忽然间,她眼睛竟有些湿了。 这是她现下最想要的东西,比其他一切的一切,都要重要许多。 她也是辛辛苦苦,和几个哥哥一般练武长大,心中对江湖自有一份憧憬。只因她是个女子,岳天鸣并未允许她参与长生堡事务。先前也还罢了,柳然叛变之后,她心中那份不满与不甘便愈加强烈。 倘若我多知道一些,多看到一些,那一晚的事情是否还会发生?倘若我手中也掌握长生堡部分实力,是否可以多救出一些人,伴我长大的两个侍女也不会死? 有时岳小夜甚至会想:事发之前,柳然派出林皆醉,诱杀姜白虹,激走岳海灯,可对于她,却完全没有在意。她宁可柳然对她下手,也不愿意被对方这般忽视。 可是大总管用的着对她下手吗?叛变那一晚,除了带出一个中毒濒死的姜白虹,她还能做什么?后来呢,延缓毒药发作的药物是林皆醉带来的,姜白虹的解药是柳然临死前给的。再入长生堡,若没有林皆醉,她只怕连外面几道门户都闯不过去! 她低声道:“父亲怕不会想到这个,是你提的幺。” 林皆醉笑了笑,却不回这句话,道:“来,我现在就有事情要交给你。” 岳小夜过去虽未接手过长生堡事务,但冷眼旁观多年,人也聪明,又兼长生堡大小总管都是细致之人,过往事务皆有记录,因此林皆醉教了她一段时间,大约也就能上手。岳小夜便催林皆醉去休息,道:“你伤没好,不要先累垮了自己,我先帮你处理一些杂事,真不懂的,或查记录,或等你醒来再问也是一样。” 林皆醉笑了笑,“好。”他也真是累了,便入里间去休息。先前还想着,小憩一会儿也就罢了,谁想头一沾枕便即睡熟,待他醒来时,外面竟已是红日满窗。 他吃了一惊,心道莫非我睡了一夜不成?再仔细一看,原来是落日余晖,这才放下心来。可虽然如此,这一觉睡的时间也是不短了。 他推开竹枕,披衣起身,整理好仪容后推门走出,却见岳小夜仍坐在书房窗下,手里还拿着账簿,见他出来后嫣然一笑,淡淡霞光映在她面上,说不出的瑰丽动人。 林皆醉忽然想,难怪母亲当年为我取了这个名字,如今我方知什么叫做心神皆醉。 小总管这一边心生欢喜,另一边,少盟主郁金堂却受了不少的教导。 郁层云这次派出的两个领头人,乃是如意盟的长老,一个是郁金堂嫡亲叔父郁流云,一个是他的堂叔郁宗。这两人见郁金堂归来时神气不对,连忙询问。郁金堂原是私下里去寻络绎针比试的,但他生性不是那等擅于隐藏之人,被两个老江湖一套话,也就问出了实情。 郁流云就道:“金堂,你需知如意盟现下与长生堡乃是合作的关系,如意盟虽对长生堡有所助益,但若起了冲突,损了这份人情,可就违背了你父亲的意思。” 郁金堂不服气道:“那林皆醉不过是一个总管……” 郁流云道:“旁人称他作小总管,你便当他只是一个总管幺?我听闻,林皆醉本是岳堡主结义兄弟林青锋之子,因林青锋早早没了,岳堡主便把他带到身边养大,况且柳然既死了,他定要接管更多堡中事务,这样的人,莫轻易得罪了他!” 林皆醉真实身世,堡中只有寥寥几人得知。岳天鸣也不愿意宣扬他是林青锋之子,但当年岳天鸣长途跋涉将其带回,小总管又姓林,自也有人猜到了他这一重身份。 郁宗也道:“若真要比,待离了长生堡,多少机会寻不得?现下在长生堡的地盘上,总有许多不便之处。” 他二人倒是都没提姜白虹,江湖人都知岳天鸣对这个养子十分宠爱,且姜白虹剑法之高,有目共睹,现下又是靠着真实本领胜了郁金堂,委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郁金堂被两个叔父劝了一番,虽然还有许多不愉,也只得先按捺下来。但他内心深处,实对林皆醉颇为不忿,心道此人装腔作势,哄着旁人出手,早晚要再找他比上一场。 第二部 三、反杀(上) 岳小夜接手了两天事务,林皆醉肩上压力霎时减轻不少。 虽然岳小夜是新手,但她为人聪颖,做事条理分明,凡有不清楚的地方,也是先查以往记录,自己思量,最后再来向林皆醉询问。她本是堡主之女,处分堡中人事,自也镇得住场面。 林皆醉想:若她是学生,合应是老师最喜欢的那一种学生。 这时岳小夜恰好来向他询问长生堡防务之事,见林皆醉出神,便笑问道:“你在想什么?” 林皆醉没提防,顺口便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岳小夜笑道:“这般说来,你现在也算是我的老师……”她这句也是顺口说的,只说了半句,立觉不对,当即便住了口。 二人之间,霎时便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岳小夜只觉面上发烧,竟是平生未曾体会过的感觉,欲待退出门外,却又不舍;欲待留在这里,偏又不知当如何应对。她轻咳一声,连忙地转换话题道:“防务事小……” 防务之事当然不算小,但是岳小夜下一句话立时便吸引了林皆醉全部的注意力,她道:“我有了林戈的消息。” 其实岳小夜原本是想,待到找到林戈本人之后再告诉林皆醉,给他一个惊喜,但这时她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便把这句话抛了出来。 果然林皆醉十分惊喜,长身而起,“他在哪里?” 这句话既已说出了口,岳小夜自也不再隐瞒,道:“琉璃山。”她抿唇一笑,道:“我想着,依你这位心腹的性情,若能归来,必早回来了;就被人捉拿了,也总要有些交换条件,可也没人找来。这般看来,说不定是他受了伤,藏在什么地方休养。因此我便派了人,在长生堡四下的隐蔽所在寻找,谁想就在琉璃山找到了他的踪迹。”又道:“我已派人去接他,料想下午也就该到了。” 结果不必下午,中午的时候,林戈便自行归来了。 他身上也有伤,但倒不是十分严重。林皆醉先为他治伤,随后才问道:“你怎样到琉璃山的?” 林戈皱了眉头,似是觉得要说这样长一番话委实麻烦,但现下确实又是非说不可,到底还是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 原来那一夜林戈对上小重山之后,打了一段时间后,林戈被刺中一剑。小重山见他已构不成什么威胁,留下两人杀他,另几人便追随柳然而去了。 这两人却低估了林戈的本事,他杀手出身,耐力最强,引着两人在长生堡内跑了大半圈,那两人竟杀他不得,反被他刺中其中一人一剑。这个时候,正逢岳天鸣回归长生堡,那两人便不理林戈,去往柳然身边了。 虽去了这两个大敌,但此刻长生堡一片混乱,几处又有火起,林戈恰被一根起火的立柱砸到头部,仓促下他躲到旁边一架马车里,随即便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发现马车竟已到了琉璃山,驾车之人也已死了。 此处在玉京城附近,原有长生堡的一处墓地。林戈猜测驾车那人当属柳然一方,见到岳天鸣归来仓皇出逃,逃到这里时,却因伤重而死。他欲待回长生堡,自己头脑却仍是昏然,不得已只得留在此处休养。好在这里本是墓地,供品不少,足够他吃喝。恰逢岳小夜查到了他的踪迹。而林戈也从她派来的人手处知道了现下长生堡情形,便自己先回来了。 林皆醉听到他头部受伤之事,不由皱眉,又为他搭脉,林戈道:“没,事。” 林皆醉还是细细察看了一番,这才略放下心,却又听林戈道:“我,回来时,见到,宁颇黎。” 林皆醉又是一惊,“宁颇黎还在附近?” 林戈道:“迎春酒肆,旁边。他,身边,还有,手下。” 林皆醉忙问:“几个手下,是什么人?” 林戈道:“四个,两个,天罡;两个,银色腰带。” 说完这句话,他连忙闭上了嘴,一口气说这幺多话,委实是麻烦死了。 林皆醉手指轻轻敲击桌案,细一思量,宁颇黎仍在这里,却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按他们先前推想,柳然、天之涯、褚辰砂三者联合,但柳然为人谨慎,纵使叛变,却仍不会接纳天之涯中人入长生堡,但天之涯却也不会放任柳然行动,留一个左使在一旁亦有可能。现下岳天鸣归来,以宁颇黎素来行事风格,总要观察一番长生堡情形,或许还会等等看有没有捡漏的机会,方才会走。 但现在毕竟已过了五日,说不定,宁颇黎随时就可能离开了。 林皆醉的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素来谋定而后动,但一次大理之行,加上与段玉衡等人的相处,却也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他思忖道:虽然自己忽发奇想,但这个时候,对方却也一定没有防备,此时行事,未必便没有成功的可能。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跳却不由加快起来,又凝神思量片刻,将前因后果计较一番.方才道:“我去找白虹过来。” 待到林皆醉离开之后,岳小夜忍不住自语道:“他想做什么?” 林戈抬头看了她一眼,想说些什么,终究怕麻烦,没有开口。 姜白虹很快便和林皆醉一同来到了书房,见到林戈也在这里,喜道:“你回来啦,阿醉见天惦记着你。”又向岳小夜招呼,“小夜也来了?”随后便向林皆醉道:“路上我问你,你总不肯说。现在看这阵势,必是有大事要做。快说,你有什么主意?” 林皆醉道:“林戈回来的时候,见到了宁颇黎,他身边还有四个人,两个是天罡三十六中人,两个是银衣双卫。” 这银衣双卫是宁颇黎两个心腹,亦是双胞兄弟,与他算是半仆半徒的关系,武功甚是出色,行事也颇干练。宁颇黎平生不曾收徒,也没有亲戚故旧,这两人便算是与他最为亲近之人了。他惯于独来独往,但处理一些重要事务时,偶尔也会把这两人带在身边。 姜白虹听得是宁颇黎,眼中不由寒光一闪,道:“两次不曾杀得他。” 这便是指林皆醉与他自己率领雷霆先后出手那两次了,这两次出手,长生堡皆是损失惨重,诚然有柳然设计原因,但对于姜白虹来说,却委实是奇耻大辱。兼之现下长生堡元气大伤,柳然之于姜白虹到底还有香火之情,种种忿恨,便全加到了宁颇黎身上。 他看向林皆醉,林皆醉却也正看向他,二人的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般无二的杀意。姜白虹道:“阿醉,说说你的打算。” 林皆醉一字字道:“反,杀。” 第二部 三、反杀(中) 宁颇黎此次前来,不会逗留太久,所以他们需得即刻行事;而宁颇黎武功极高,为人又谨慎,若再派人前来查探,一来时间不及,二来一旦被他发现,再寻他便不容易。林皆醉任小总管以来,就没定过这般仓促的计划,可是眼下,他却实不愿将天之涯左使这般轻轻放过。 林皆醉慢慢道:“此时出手,长生堡其实颇有不利之处。” “第一,现下长生堡情势混乱,第二,你、我、林戈都有伤在身;第三,时间仓促,容不得详细制定计划。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我们手中。但,”小总管低声道:“我们却有一个优势,宁颇黎绝想不到,长生堡会在实力大损,自顾不暇的时候反杀!” 这也是他们现下最大的优势。 姜白虹以拳击掌,“赌了!” 林皆醉看向姜、岳、林三人,低声说了一遍自己的想法,姜白虹连连点头,“好,就按阿醉你的主意来做。” 岳小夜却有些担心,她并未参与过这样的计划,生怕有疏忽之处,仔仔细细又推敲了几遍,道:“天罡三十六的首领已死了,现下他们怕是已归于天之涯的麾下,万一来的不止两人……” 林皆醉点了点头,“是,若如此,便这般安排。”低声又说了几句。岳小夜想了一会儿,这才慢慢点了点头。 林皆醉又看向林戈,林戈“恩”了一声,一副多一个字也不想再说的样子。 林皆醉不由失笑,起身道:“事不宜迟,我现下便去和堡主请示此事。”姜白虹却也起身,拦住他道:“阿醉,我去和义父说。” 这却是姜白虹的好意,盖因他素知自己与林皆醉在岳天鸣心中不同。同一件事,若岳天鸣不许,自己去说被骂上两句也就完了,林皆醉去说却可能会挨一顿责罚。况且他又打了一个主意,若岳天鸣真不准此事,他也不会告知林皆醉。到时大家还是按原来计划行事,岳天鸣若要责备,便说是自己假传命令,自也惩治不到林皆醉身上。 林皆醉看了姜白虹几眼,眼神颇为幽深,姜白虹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心道阿醉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还看出我怎么想不成?却听林皆醉道:“是兄弟,一起去。” 姜白虹骤然便生出些豪气来,笑道:“一起去。” 二人便真的一起去见了岳天鸣,将方才计划讲述一遍。出乎意料地,岳天鸣并未对他们行动作何点评,只道:“放手去做。”便挥手要他们出去。 出了门,姜白虹伸伸舌头,道:“我看义父的心里也是憋着一股火。” 林皆醉也这般想,口中却没有说出来,只点了点头。 兵贵神速,林皆醉当即便飞快地布置起来。私下里又对林戈道:“你的任务完成后,要烦劳你跟在岳小姐身边。” 林戈看了他一眼,道:“好。” 他答应得这样痛快,反倒不似他平日性情了。林皆醉知道当日在分舵处与宁颇黎一战之后,林戈一直想着再和天之涯左使动一次手的,又解释道:“这次情形特殊,堡内人手又不足……” 林戈道:“我知道。” 林皆醉心道:不想林戈这般谅解,实在难得。却听林戈又道:“我知道,你,喜欢她。那我就去,反正,她,武功,不好。” 林皆醉:“……”他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林戈看向他,诧异问道:“你,脸红,什么?” 宁颇黎在喝酒。 不是在迎春酒肆之中,而是在酒肆附近,树林中一棵最高大的树下喝酒。那棵树上开满了粉白的花朵,风一吹,花瓣飘飘洒洒落了一地,又有许多落在他发上、衣上,乃至酒杯之中。天之涯的左使并不在意,他举杯一饮而尽,将杯中的花瓣也一并噙入了唇中。随后他倒在地上,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脸。 第569章 反杀(2) “这里的酒还真是平常。”他漫无边际地想着:“花倒不错。”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脚步声自远处传来,最终在他面前停止。宁颇黎动都不曾动一下,懒洋洋地开口道:“纪仇,什么事?” 银衣双卫姓纪,原本也有名字,待到了宁颇黎手下,他就给这两人改了名,一个叫纪仇,一个叫纪恨。听起来一个是记仇,一个是记恨,委实不怎么好听。宁颇黎还自有道理,“我天生的又记仇,又记恨,这名字不好?难道谁生来是为受气的不成?”纪家兄弟对他奉若神明,名字虽被他改成这样,也并没有任何异议。 此刻纪仇便行礼道:“左使,方才我在迎春酒肆外听到了一个消息。” 宁颇黎的衣袖依旧盖在面上,道:“你说。” 纪仇道:“听说,长生堡的小总管林皆醉继柳然之后叛变。” 这句话一出,宁颇黎不由得放下衣袖,坐了起来,“哦?什么时候的事?” 纪仇道:“听他们言语,似乎发生不久。” 宁颇黎便道:“你都听到了什么,仔细说说。” 但纪仇知道的其实并不很多,原来酒肆中来了一支小镖队,镖头与手下喝酒说话时,纪仇听到他们议论,说再不能随便经过长生堡了,里面有个小总管叛了堡主,正厮杀的厉害。纪仇听到这里便是一惊,忙来向宁颇黎报告,留下纪恨在酒肆中继续探听消息。 宁颇黎摩挲着下巴,心想怪了,小总管怎么现在叛变?真要动手的话,先前和柳然一起不是更好?难道说他和大总管感情好,见柳然死了为其抱不平?看不出他是这样多情的人物啊。何况当初柳然可是设计过要杀他的,他难道不知道? 思来想去,天之涯左使不得其解,又过了一会儿,纪恨也回来了,向宁颇黎道:“小总管怕是真的反了!” 宁颇黎来了兴致,问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纪恨道:“长生堡里已有人逃出来了,都受伤不轻,我听他们说话,那小总管当是今日反的,但他手中力量不足,现在好似落了下风。” 宁颇黎问道:“那小总管为什么反?” 纪恨道:“我捉了一人询问,那人道,前几日里岳天鸣按兵不动,实则在今日里,在长生堡进行了大清洗!那小总管原受过柳然许多教导,也在这清洗名单之中。”又道:“那人现在林外,左使要不要再问问他?” 宁颇黎道:“带过来。” 纪恨带来的是长生堡一名普通侍卫,说的也无非是纪恨方才的意思。宁颇黎细问了几句,发现此人在长生堡中地位颇低,所知委实不多。便随手将其点了穴道扔到一旁,思量起来。 林皆醉曾经返回长生堡,意图救出岳天鸣一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因此宁颇黎只想着,先前柳然曾经两度设计杀林皆醉,可见二者并非一路,难道岳天鸣竟不知道?等等,寒江一役,带去的雷霆全灭,可林皆醉自己却没死;大理一行,柳然设计段氏中人杀林皆醉,岳天鸣可能还不知此事,把小总管当成柳然余党也未可知……可,这其中万一有诈呢? 这就看出宁颇黎此人的多疑之处了,他其实真没想到林皆醉有反杀的意思,但举凡一事,他必定会想:此事若这般会如何,若不是这般又会如何?我若出手,得利可能有多少,失手的可能又有多少? 但不管怎样,小总管叛乱,确是个难得机会,况且林皆醉位于劣势,若他真被岳天鸣镇压下去,自己倒不好从中得益了。想到这里,宁颇黎便向银衣双卫道:“你们跟我来。”随即他打了声口哨,树林中又现身出两个大汉,正是天罡三十六中的成员。 宁颇黎对那两个大汉道:“你们留在这里,我去长生堡走上一遭,留意烟花讯号。” 两人点头称是,宁颇黎这才带着银衣双卫离开。 他们三人奔行一段路,在距离长生堡外围尚远的时候,宁颇黎便停下了脚步。 长生堡中,处处火起。 但宁颇黎仍是未往前走,而是吩咐银衣双卫道:“你们两个去看一看,若真是叛乱,能搅局尽量搅局,同时传信给我。” 纪仇、纪恨同时答道:“是。”纪仇又问道:“左使,我们该助哪一方?” 宁颇黎不假思索地道:“哪一方势弱,便助哪一方。” 纪仇、纪恨轻功颇得宁颇黎真传,时间不长,便已到了长生堡外围,这里原有几道关卡,但先前有大总管柳然叛乱,现下又起了火,那几道关卡有的废弃,有的形同虚设,二人很轻松地便混了进来。纪仇便问道:“咱们先去哪里?” 按说纪仇才是兄长,但二人之中,更有主见的却是纪恨,也正因如此,先前发现小总管叛变消息时,回来报告的是兄长,留下进一步查看反是弟弟了。纪恨四下看了一番,见起火最猛烈的一处距已方颇近,隐约还可听到喊杀之声,便道:“咱们去那里看看。” 两人施展轻功,很快便赶了过去,这里原是一座二层小楼,现下却烧得如同巨烛一般。楼下两伙人马正在打斗,纪恨仔细看了一会儿,见这些人武功均都不弱;但其中一伙人数较少,领头之人一臂吊着绷带,指挥打斗皆是不力,眼见就要落败,便向纪仇道:“这伙人怕是可用,走,咱们兄弟去助他们一臂之力。” 纪恨心里自有打算,他兄弟武功虽好,但毕竟只有两人,最好的办法,乃是寻一支长生堡中的有生力量为已用,借机生事,现下正是个大好机会。 纪仇点了点头,便和纪恨一并跃下,来到那吊着一臂的首领身边,扬声道:“你是何人手下?” 那首领年纪也还轻,听纪仇询问,便道:“我是小总管手下,你又是谁?” 纪恨便笑道:“我们是小总管请来的救兵。” 那首领眼睛一亮,道:“真的!那太好了。”说罢便向周围人道:“兄弟们,小总管派人来救我们了!” 随着他的声音,他手下的人马骤然分散开来,将纪氏兄弟团团围在中间,那首领道:“随着这两位走!” 第570章 反杀(3) 众人分散之时,纪恨已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待到一个“走”字出口,围住银衣双卫的众人忽地一同射出暗器,这些人并非暗器水准特别高超,但许多暗器一并射出,自然也颇显气势。 纪恨先前已略有察觉,纪仇虽不如其弟,却也是常年跟着宁颇黎历练过来的。一闻暗器风声,二人当即脊背倚靠,各出兵刃,纪仇的兵器是一柄长剑,纪恨的兵器则是九节鞭,各自施展开来,将全身上下遮挡了个风雨不透,暗器虽多,却没有一枚打到二人身上。 就在这个时候,一枚小巧玲珑的雷火弹忽然无声无息掷了过来,倏然一声爆炸声响,纪氏兄弟皆是一惊,各向两侧跳开,那首领觅得时机,带人插入,恰把两兄弟分了开来。围着纪仇的人数极多,除却先前那首领手下的人马,先前假装与其对敌的人马也在其中,这些人再度一起发出暗器,纪仇上下拨打,但宝剑到底不比九节鞭笼罩范围广,还是有一枚飞镖打到了他的腿上,纪仇只觉小腿一麻,险些就要跪倒在地。 镖上有毒!非但如此,那还是极其厉害的毒药。纪仇咬着牙,一手拔掉飞镖,另一只手正要从怀中取出报讯烟花,就在这个时候,那首领忽然上前,擒拿手快似闪电,缠住了纪仇。他手臂上的绷带早已不见,原来受伤也是假的! 纪仇恨恨地道:“你是何人?” 那首领笑道:“长生堡舵主池微。” 另一边,纪恨则被两名高手包围起来,这两人一个徒手,一个用双刀,正是长生堡另外两名舵主元愁与练长安。这两人武功均是一流,纪恨在他们纠缠之下,竟不能寻出一个放报讯烟花的机会。纪恨也是个当机立断之人,心道既中了计,绝不能在此纠缠,他将九节鞭用力一振,最上面的一节被他内力一激,忽地落下,阵阵烟雾从里面散发出来。 元、练二人皆未想到他在兵器里面还有机关,那九节鞭中藏的是一种特制的烟雾弹,霎那间四下里烟雾弥漫,熏得人双眼流泪,更难以辨清烟雾中人。纪恨忙借机跑了出来,他一手从怀中取出烟花,还不忘叫道:“快走!” 这一声却是朝着纪仇喊的,烟雾之中,看人不易,但这两个字,却到底暴露了他所在方位。 一支白羽箭悄无声息地从高处袭来,纪恨全神贯注在烟花之上,又实未想到烟雾之中,竟还有人能射来这般精准的一箭。那支烟花尚未发出,白羽箭已穿透了他的胸膛。 射出这白羽箭之人,正是练长安手下那名擅使弓箭的好手,后来被林皆醉招入了雷霆中。 纪仇先听到“快走”二字,随后便听到一声惨呼。他分辨出那是兄弟的声音,心神不由为之一乱,就在这个时候,元愁练长安二人双双掩上,会同池微一起以三打一,纪仇原就中了毒镖,在这等情形之下,实在坚持不了多久。不出五招,他的长剑被元愁一掌打断,池微一脚飞出,正踢在他的受伤的那条腿上。纪仇吃痛,终是跪倒在地,练长安抓住机会,一刀刺入了他的咽喉。 天之涯左使的两个得力心腹,就这样死在了长生堡中。 被宁颇黎留在树林中的两人,乃是天罡三十六中的行者武定国,与花麒麟石俊。 当初寒江一役之后,林皆醉虽然落败,却一刀杀了托塔天王曹猛。天罡三十六群龙无首,一部分决意自立门户,一部分离开了寒江,但大多数最终还是归附于天之涯麾下,武定国与石俊正是其中之二。 这两人武功也均不错,但毕竟不是天之涯原先部下,宁颇黎对他们亦是不太重视,现下被留在树林之中,他们心中虽然有所不甘,但也习惯了这样待遇,索性坐在树下,拿了坛酒喝了起来。 “老石,你说今后,咱们就这幺一天天的混日子?” “也没什么不好,俗话说,大树底下好遮凉,天之涯这棵树,总比原先的大一点。” “话是这幺说……” 武定国叹了一口气,他好胜的心思却要比石俊重些,只是此刻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索性又喝了一大口酒。 他二人原是倚靠着大树而坐,武定国这一口酒刚刚喝完,忽然间酒坛坠地,余下的半坛酒都洒到了地上。石俊道:“呔,你手抖什么?”忽然间觉得不对,凝神向武定国看去。 一截剑尖自武定国的前胸突出,有人在树后刺出一剑,这一剑穿透树干,杀死了武定国,而他二人竟然全无察觉。 这是怎样的剑法,又是怎样的隐蔽!石俊只觉身上冰凉,方才喝下的酒此刻都变成了冷汗。这个时候,反而是恐惧之意占了上风,试想方才那一剑刺得若不是武定国,现下倒在地上的就是他了!他呛啷一声拔出腰间长刀,叫道:“什么人?” 那截剑尖倏然退了回去,一个高瘦的年轻人从树后走出,一双眼睛冰冷沉默,却是颇罕见的浅琥珀色。 岳小夜带领着一批人,在迎春酒肆以东向前行进。 在设定计划之时,她曾提出异议,道是万一宁颇黎带来的人手不止四人,又当如何处理?林皆醉并不以她未曾入江湖而看轻她的意见,而是详细解释了一番。 他道:“此次宁颇黎监视长生堡,是为了解长生堡的情形,以及等待万一的机会。但宁颇黎亦知这样的机会不大,因此未必会带太多的人手。” “不过,”林皆醉道:“也不排除宁颇黎多带属下,借机生事的可能。北疆路远,带人前来目标太大,也不值得。正如你方才所说,从天罡三十六调人的可能最大。”他取来地图,在迎春酒肆的附近圈出了三个位置,“迎春酒肆附近,能藏匿较多人马的地方唯此三处。” 而这,也便是她今晚的任务。 岳小夜先前虽也帮忙处理了两日堡中事务,但真正动手却是首次。 第571章 反杀(4) 况且她手下还有一批人马,须得担负起首领之责。她心中颇有些紧张,面上则竭力地控制情绪,心道:姜大哥与林皆醉二人出江湖之时,都比我现下年少,他们能做的事情,我自也能做好。 这般想着,她带着手下护卫,先去了林皆醉圈出的第一个地方,这里距离宁颇黎先前喝酒的树林不远,林荫茂密,树影摇曳,岳小夜将手下人马分成若干队,仔细搜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她便又带了人,来到另一处浣花溪畔,搜了一遍之后,依旧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两处搜完,岳小夜的心中也略轻松了一些。第三处距离较远,她带着人手朝那边去,还是又嘱咐了一遍:“虽是最后一处,也不要放松警惕。” 第三处仍是一片树林,但与第一片树林不同,这里生长着许多古藤,缠绕宛转,白日看着就有阴森之意,夜里见了更显恐怖。岳小夜不曾迟疑,当先进来,手下人自也跟随其后,只行了一小段路,她忽然便停下了脚。 前面古藤之后,隐隐映出一点火光。 这火光极小,又摇曳不休。看不出到底是人为火光又或其他,岳小夜想了一想,便叫了一个轻功出色的护卫跟随,道:“我带人过去看看,你们在这里等待。” 她施展轻功,带着那护卫静悄悄地掩了过去。好在这附近还有几道泉水,水流潺潺,将原本轻微的脚步声也一并遮掩过去。又行了几步,岳小夜便见到那火光变大了些,同时又有说话声音传来。 她打个手势,连同那名护卫一起躲到了一棵大树之后仔细倾听。那说话的人也没想到有人会过来,并不曾压低声音。 “咱们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难道还真跟了宁颇黎不成?” 这一句话入耳,岳小夜就是一惊,暗想这些人难道并不是宁颇黎的手下?她屏息凝气,继续听下去,另一人道:“老大一死,投了宁颇黎的原也不少……”先前那人便道:“要是没有那姓宁的,老大也未必会死!”另一人见他发怒,也不敢反驳,低声道:“那咱们怎么办?真自立门户不成?你看老八是自己单干了,可也没得着什么好处……” 岳小夜听到这里,已能确定这些人绝非宁颇黎属下,她悄悄探出头来,见火光下站着十来个人,为首的两人一个面上有大块胎记,另一个头发却是赤红颜色。岳小夜虽未见过天罡三十六诸人,却看过他们的画像,此刻便认出,这两人一个是天罡三十六中的青面余广,另一个则是赤发刘仁。 看清两人面目之后,岳小夜反而躲回树后,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在林皆醉分派任务之时,她负责的这一部分相对最为容易,这也是因为她最缺乏江湖经验之故。照众人原先所想,天罡三十六若无其他支援,岳小夜带人回来便是;若有支援,那便将其歼灭。可是现下这一种情形,却是他们未曾预料到的。 直接退回去?当然可以,这些人显然对今晚计划无关。 灭了这些人?也是可以,岳小夜带的人手不少,真把这些人都杀了也并非没有可能。 岳小夜前后思量一番,终于,她做出了决定。 宁颇黎站在原地等候,过了一段时间,前方的火光依旧,却不曾见到银衣双卫传来讯息。他心中暗想:“这两个小子,动作未免有些慢了。” 有清淡的月光洒落下来,四周里树影横斜,映得地面上宛若静水,微风拂过,树叶的影子灵活地摇动,仿佛水中的游鱼。宁颇黎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忽然间微风化作了疾风,有许多叶子一同从枝头摇落,便犹如水中的鱼群遇到了危机,自顾纷纷躲避起来。 宁颇黎看着那些树叶的影子,随后抬起了头。 “好久不见啊。”他开口道,面上还带着笑意。 一个一身素衣的年轻人出现在他面前,发如鸦翼,目若明珠,手中长剑如水,在月下闪烁着森森的寒气。 “还真是,上次想见你一次,竟然还没见到。”年轻人笑道,口气听似轻松,目光中却满是杀气,正是姜白虹。 宁颇黎笑意不减,“这一次,不是偶遇罢。” 姜白虹笑道:“自然不是。” “哦。”宁颇黎垂下眼帘,“我那两个没出息的手下,还活着吗?” 姜白虹笑得恶意,“你说呢。”他剑尖微微上挑,斜指宁颇黎咽喉,正是蓄势待发。宁颇黎倏然抬首,一抬手自腰间拔出软剑,竟然率先出手,一剑如紫电,刺向姜白虹的咽喉要害。 这一剑来的忽然,但姜白虹与天之涯左使并非第一次打交道,对此早有防备,他亦是一剑刺出,双剑交错,在空中激出耀眼的火花。 天之涯左使与江湖年轻一代中的第一人,终有一战。 在这次交锋之前,姜白虹曾与宁颇黎比试过三次。 前两次皆是平手,但这两次当时均有其他因素干涉,二人其实都不曾全力相对。第三次便是林皆醉到分舵调查之时,那次宁颇黎与姜白虹只对了一剑便即离开,说到结果,其实还算是平手。 在此之后,姜白虹还被派出过一次,目的也是对付宁颇黎,但那一次本就是柳然设计,姜白虹并未与对方动上手便即中毒。再有,便是现下了。 为这一战,他实已等了太久。 他长剑在手,出手便是当年快活林主郁孤鸿的九霄断剑法,郁孤鸿当年是江湖上闻名的大魔头,这一套剑法亦如其人,暴烈桀骜,若非姜白虹这般武功,寻常人压根儿驾驭不了。他连环三剑,剑剑争锋,空气中都似乎弥漫上了火药的味道。宁颇黎软剑微颤,剑尖连点,变化无端,他内力强盛,这几剑使来,风声尖利之极,但宁颇黎的身法却仍是飘逸挥洒,合着他一身白衣,颇有风流之态。 姜白虹心中暗想:这人的剑法确实出色,堪为我的对手。 第572章 反杀(5) 但看他武功却并非出自一家,剑法许多变化,难以揣测,好似昔年魔教的手法;内力却十分精纯,又颇强横,倒有三分戎族燕氏的路子。宁颇黎能把这两者结合在一起,确有了得之处。九霄断重在气势,我内力却不及他,以此相拼,并无好处。 想到这里,他剑势一收,九霄断使到一半便即停下,改成了一套昆仑派的剑法。 百余年前,魔教教主顾玉京与人赌誓,率领魔教西出昆仑,再不曾回归中原。但先前昆仑派与魔教争斗多年,彼此剑法之中,也都留下了对方的痕迹。现下姜白虹所使的这一套落崖剑法,正是当年一位昆仑长老受魔教剑法启发所创,犀利强硬之外,更多了许多变幻之意。 宁颇黎见到姜白虹使出这一套剑法,不由得微一挑眉,道:“你竟会这套剑法。”说罢软剑上挑,旋出七八式变化,每一式看似轻飘,却均有强横内力蕴含其中,真若挨上,必受重伤。姜白虹的招式变化却比他还要多上几分,论及内功,他自然不及宁颇黎,便将内力只融入实招之中。然而他剑法却高于对方,宁颇黎看了,一时却也难以分辨这十余式中,到底哪一式才是真正的杀招。 虽然天之涯的左使平日里处事谨慎,但真到动手比拼之时,有时却也颇有赌徒之风。此刻宁颇黎心中便想:姜白虹一出手便是十余个变化,但他内力远不及我,怎能招招皆有内力?我便拼着硬接他一招,真对上杀招的可能不过十几分之一,有何不可?这样一想,宁颇黎身形如风,向前一掠,左臂已对上了姜白虹的剑锋,照他所想,这一招是虚招的可能极大,对方伤不得自己,自己却可见机伤他。 刚想到这里,宁颇黎忽觉左臂一痛,他实在也足够警觉,疾速后退,却仍是晚了一步,左臂上仍被划出一道纵长伤痕,鲜血透过他白色长衫,慢慢滴落到地上。 这还是因为宁颇黎躲避的快,若是再慢一步,只怕这条左臂都会交待到这里。他抬眼看向姜白虹,却见对方唇角泛起笑意,“你要不要再赌一次?” 宁颇黎一个激灵,忽然明白过来,方才不是自己运气差,恰就碰上了十余个变化中唯一的实招。而是姜白虹出剑委实太快,他见到自己动作之时,便将虚招化为了实招。 他从来不曾低估过姜白虹的剑法,但现下方知,对方的剑法,竟还在自己想象之上。 姜白虹一招伤了宁颇黎,随即收剑回撤一步,却不是后退,他双手执剑,平平举起,似要下斩,又似前刺,这一剑的起手式,与世间所有剑法都不相同,若硬要比较,倒有三分像扶桑那边的刀法。宁颇黎见多识广,心里却也不由诧异,暗道:“这是什么剑法?” 这却也怪不得宁颇黎不识,盖因这剑法本是姜白虹自创,除了长生堡内少数几人,再没有人见过。 姜白虹剑法天赋之高,江湖罕见,后来他又按照胡三绝的教导在江湖游历数年,见识更广,待到他将许多剑法融会贯通之后,心中便想:听说古往今来,有许多剑术大能皆可自创剑法,我为何不能试上一试? 这般想着,姜白虹还真就这幺做了。只是自创剑法并非易事,需得耗费许多时间精力,他在长生堡内常有任务,抽不出太多时间;加上姜白虹对已要求极高,有时一式剑招辛辛苦苦写了出来,他过一段时间回头看看,觉得有所不足,便全部删掉。为着这些缘故,他从十八岁开始写这套剑法,写到今天,也只写了十三式。因离他心中的完整剑法还相差甚远,故而见过的,也只有岳天鸣、胡三绝、林皆醉寥寥几人。 岳天鸣很看好他这套剑法,颇赞了几句;胡三绝则提了若干意见;待到林皆醉时,姜白虹便笑道:“阿醉,给我这套剑法起个名字呗。” 林皆醉笑道:“既是你自创的剑法,该由你自己取。” 姜白虹道:“你比我有学问,起的肯定比我好听,快取快取!”他当年是乞丐出身,字都不识一个,到了长生堡后,胡三绝气恼他连个机关都看不明白,请了个不第秀才来教他们,姜白虹这才识了些字,自不比自幼读书,后来也不曾丢下书本的林皆醉。 林皆醉听姜白虹这般说,便认真思量起来,姜白虹又觉得他想的时间长了,便问道:“前两天你念的那个是什么?” “前两天?” “就中秋那天晚上,你在栏杆边念的。” “哦。”林皆醉恍然,“那是苏学士的明月几时有。” “学士啊,一定是有学问的人,最后两句怎么说的来着?”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对了,就是这个,当时听着就觉得好听,这两句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但愿大家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纵使相隔千山万水,看到也是天上的同一轮明月。” 姜白虹便道:“这个好,这套剑法,就叫共婵娟罢。” 林皆醉笑道:“这不还是你自己取的。”他又想这名字虽然出自苏词,但被不知道的人听了,说不定会觉得有些胭脂气,便提议道:“婵娟原就是指月亮,不如叫共明月?” 姜白虹笑了,“我知道阿醉你的意思,可我就是看着这三个字好。再者,别说起这样一个名字,就我穿套女人衣服出去,江湖又有哪一个人敢笑我?”他说这话时神采飞扬,自有一番洒脱意气。林皆醉便也笑了,“好。” 姜白虹的本意,是待这套剑法全部完成之后再行使用。但今日里他却到底使了出来。一来,是因为宁颇黎虽然受伤,但那是因为对方一时判断失误,并没有伤其根本;二来,则是两套剑法较量下来,他也看出这位左使武功委实强盛,自己内力不如对方,长时间下来对已不利,既如此,倒不如拼一把大的! 第573章 反杀(6) 他双眼微微眯起,长剑忽然下斩,随即疾速向宁颇黎前胸而去! 这一剑招式极为平实,全无花巧,与姜白虹先前所有招式都不相同,但这一剑,却生生将一个“快”字做到了极致。宁颇黎目光所及,只见到一道残影,飞速刺向自己胸口,仿佛天畔流星,一闪即逝,却令人难以忽略那道耀眼光辉。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一把剑快到这个程度,实在也不需要什么变化,什么后招。这个时候,再用别的什么剑招相对都已没了用处,宁颇黎软剑仍在手中,此时还剑入鞘都已不及,他运足内力,左手一掌击向对方剑锋。 内力是姜白虹弱项,以己之长,对敌之短,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两道白色身影在夜色下交错,掌风呼啸,长剑如风,一瞬之后,两道人影各自伫立,随即一声脆响,宁颇黎手中的软剑落到了地上。水一般的剑刃沾了尘、染了土,又有几滴血,滴滴答答的落在软剑之上。 宁颇黎的掌力阻住了姜白虹那奇快无比的一剑,却也只阻住了一半。那一剑未曾刺入宁颇黎前胸,却挑断了他右手的手筋。 就在这个时候,树林中忽然又闻细弱声响,一道微光自黑暗中射出,直向宁颇黎的后背而去! 这样的速度天下罕见,姜白虹方才一剑如神,在这道微光面前,竟也显得略逊了几分,正是络绎针。 林皆醉是在宁姜二人动手之后才赶过来的,他不能和姜白虹一起出现,否则宁颇黎看到二人就会如同上次一般离开,以天之涯左使轻功,姜林二人还真未必追得上他。 待到小总管来到之时,宁姜二人正动手到酣畅淋漓处,林皆醉虽手握络绎针,却还真不能轻易出手,否则万一误伤到姜白虹,可就糟糕之极。直到现在姜白虹一剑挑断宁颇黎手筋,二人分开站立,他这才寻到了机会。 然而这位天之涯的左使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了些,在林皆醉出手之时,他恰也是身形一动这倒不是说他发现了林皆醉的存在,而是宁颇黎察觉到自己手筋已断的第一时间,便打定了速速离开的主意。 但饶是如此,络绎针速度毕竟非同寻常,到底还是碰到了宁颇黎的后背,留下了一个针尖大小的擦伤。这点点伤处,若是无毒,就放在一个三岁孩子身上也算不得什么。但那却是络绎针,今晚是必杀之局,林皆醉起手便是毒针。 宁颇黎一个踉跄,单膝跪地,眼见着便要栽倒在地。他却飞快地从怀中取出了什么放入口中,竟又站了起来,向前便逃,速度虽不比从前,竟也不慢。 姜白虹嘿了一声,向前便追,但他才追了两步,忽然脚下一软,摔倒在地,林皆醉忙上前扶起他,道:“白虹!” 姜白虹咬牙道:“现下且死不了,阿醉,替我杀了他!”他还是个孩童便受过严重内伤,这些伤势一直盘踞他体内,加上早先受伤并未痊愈,方才强行出剑之后,竟一并爆发出来。他见林皆醉还未动身,便用力推了小总管一把,道:“快去!” 林皆醉从怀中取出治疗内伤的雪参丸塞到他手中,飞快地点了一下头,便追了上去。 若是宁颇黎平时轻功,林皆醉自然追他不上,但现在宁颇黎中了络绎针,虽只少许,亦是影响极深。林皆醉不远不近地缀着,竟也跟了上来。 然而宁颇黎能撑这幺久,实在也在林皆醉的意料之外。他脚下不停,心中寻思,按说络绎针中了必死,就算只是擦伤少许亦会影响极大,先前宁颇黎吃的,到底是什么灵丹妙药?啊,褚辰砂! 林皆醉忽然想到了那个出身西南玉龙关的魔头,先前泊空青也曾赠予他能缓解毒性的药物。若天之涯与褚辰砂合作,那宁颇黎得到类似药物亦在情理之中,况且以褚辰砂的本事,药性自然更加厉害。 想到这里,林皆醉的眉头不由紧皱,但他转念一想,宁颇黎就算服下缓解药物,到底不能真正解毒,长途奔驰下来,必有不支的时候。 小总管所想不差,宁颇黎又逃了一段时间,速度到底慢了下来,林皆醉与他距离愈近。就在这个时候,宁颇黎的速度忽然又快了起来,转过一个弯,竟不见了踪影。林皆醉一惊,连忙跟了上去。却见面前骤显一座城池,城墙厚重巍峨,城下却是绿柳成行,摇曳枝叶映于月色之下,带出一分江南独有的秀美。 正是玉京城。 这是江南最为古老的一座名城,当年也曾被小宁王所占了,在军师段克阳与大将军烈军的护卫下,险与京师对分天下。而昔日的玉京第一杀手邢猎,便是被段克阳一手教导出来。 如今,皆是俱往矣。 林皆醉按捺住心中种种思绪,抬头望去,却见宁颇黎站在城墙之下,一跃而起。 玉京城城墙极高,就算是再了得的轻功,也没有一个起跃便能跳过的道理。宁颇黎自然也做不到,他一跃之后,左脚飞出,竟在厚重青石上踢出了一个小小的凹陷,随后右脚踏入凹陷之中,再度一跃,如法炮制。这样几个起落之间,他竟已将至城墙上方。林皆醉一看不好,连忙赶上。 他的轻功与内力都不如宁颇黎,天之涯左使能做到的事情,他却做不到。但小总管却也自有办法,他自怀中取出一样物事,分开后带到手中,随后也跃到了城墙之上。 这样物事外表有些古怪,看着好似一副猫爪,前端尖尖,闪耀着乌黑的光芒。待到林皆醉跃上之时,他左手用力一刺,“猫爪”的前端便刺入了城墙之中,如入朽木一般。随即右手刺入上方城墙,左手脱离,如此这般,一路攀援而上。 这副“猫爪”,乃是林皆醉用百炼精钢混入西方乌金制作的一样利器,他自己轻功虽然不及,但靠着这个,再高的城墙,再艰险的悬崖,亦是拦不住他。 第574章 相逢(1) 幸而此处城墙尚属僻静,二人并未引起守城士兵注意,一先一后各自进了玉京城。林皆醉脚一落地,便看到了前方的宁颇黎,素来态度风流的左使此刻弯着腰,身子几乎折成两段,面上的表情极为痛苦。 他奔走一路,先前又强提内力跃上城墙,到了此事,纵有药物相助,体内络绎针的毒性也再压制不住了。林皆醉微微冷笑,上前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忽有一个高大身影,自一旁的屋顶一跃而下。 “四弟。” 林皆醉停住了脚步,看向前方,微微颔首,“廉右使。” 面前之人身形高瘦,面带风霜,腰间缠着一条长鞭,正是廉贞。 在远方,宁颇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阁黑影之中,林皆醉暗叹一口气,心知今日里到底让宁颇黎逃出一条命去。然而既对上了廉贞,现在要考虑的倒不是能不能杀了天之涯的左使,而是自己能不能从右使的手下离开。 以武功而论,他绝非廉贞的对手,而廉贞知晓他的身份之后,定然会提防络绎针,想骤然出手亦不可行。 虽然如此,林皆醉想:总也不会完全没有机会。 他凝神看着廉贞,廉贞却也看着他,半晌,廉贞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当日在西南结拜之时,你可知晓我们几人的身份?” 林皆醉实没想到,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廉贞忽然问出了这样一句话。这个“我们”自不包括泊空青,当日里也只有玉龙关大弟子坦坦荡荡,将自己身份全盘说出。 他沉默片刻,道:“我的确不知。” 廉贞看向他,“我亦不知。” 他二人年纪不同,经历不同,性情不同,却均是久历江湖之人,西南一场结义,各自拿出了所余不多的几分真心,到头来,却终是刀剑相对。 林皆醉低声道:“当日山洞中,多谢廉右使为小总管讲话。” 廉贞苦笑道:“你不必谢我,当日里我并不知你是何人,清碧溪比武那日,留在段府主持之人,是不是你?” 林皆醉道:“是。”复又道:“下令施放烟花之人,也是我。” 廉贞慢慢点了点头,“果然如此。”他忽然一展手,解下腰间长鞭,内力一送,长鞭霎时笔直如剑,径指林皆醉前胸,“念着西南一场结拜,我让你三招!” 林皆醉道:“好!”手指轻动,风声细微,一丛络绎针倏然射出! 络绎针之能,天下皆知。廉贞自见到林皆醉那一刻起,便提防着这一时刻,现下络绎针虽然来得忽然,到底未曾出他的意料。廉贞长鞭一收,旋出一片内力如海,络绎针原本细小,被这份内力一荡,悉数飞了出去。 然而林皆醉却并没有指望络绎针真能伤了廉贞,络绎针一出,他转身就走,那副猫爪依然带在他的手上。他一跃便上了离已最近的屋顶,随即向左一跳,猫爪抓入了一座二层小楼的墙壁,借力向上,又来到了小楼楼顶,再向下跳去,上了另一所屋舍的房顶。展眼间,他已越过了四五座屋舍。 林皆醉自知轻功不敌廉贞,若在地上走,早晚被他追上;而在屋顶穿行,障碍许多,说不定还有机会。然而他走了一段时间,回头一望,廉贞仍然跟在后面。小总管一咬牙,又提了一分力,疾速前行。 玉京城内月色清明,二人疾行于月下,穿过了小半个玉京城。 这不是办法。林皆醉心想。 仗着先行之便,廉贞还没追上他,但二人之间的距离已是越来越近,而自己的内力渐有不济,若是等被追上再动手,可就更加不利。 可自己当如何做?方才一路,林皆醉不是没想到拦阻又或暗算的法子,但廉贞不但武功高于他,江湖经验也在他之上。这些法子并没起到什么作用。 此时小总管刚从一处亭阁上跳了下来,立于长街之上,廉贞紧随其后。恰在此时,一阵疾风吹过,发出呜呜声响,长街上的残叶落花被这阵风带得飞舞不定。林皆醉心念一动,立定了脚步。 廉贞见林皆醉停了下来,并未有所松懈,反而更加警惕,他最担心的便是林皆醉的络绎针,然而小总管停下之后,手并未放到身上,而只是微微抬起。 这不是要发射暗器的样子,他要做什么?廉贞刚想到这里,忽然间一道锐利内力已到了身前,这道内力虽不是特别强盛,却极是锋利,如若宝剑长刀,竟不知林皆醉从何发出。按说这般的无形之刃,发出时本应有风声,却因方才疾风扫过,隐入其中,连廉贞都瞒了过去。 这等时刻,躲闪已来不及,廉贞仓促之下,双掌齐出,内力直如排山倒海一般,朝着那道锐利风声扫了过去。两者相遇,如刀入水,锋利的风刃力道渐被减弱,却终究不曾停止,只是到廉贞面前之时,速度已慢了许多。廉贞一转头,那道风刃擦着他的面颊掠过,到底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廉贞看向林皆醉,目光中有震惊之色,“失空斩。” 林皆醉也看向他,先前廉贞出手不止一次,但性命交关之时,他使出的方是自己的真实本领,“留风掌。”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邢猎。 当年的玉京第一杀手邢猎原有一位搭档,亦是他的好友沈南园。二人一起做下了许多大事,后来玉京兵败,邢猎身死阵前。沈南园却到底留了一条命出来,后来隐居大理,再不曾出江湖。 这两名顶尖杀手都没有传人,江湖上留下的,也只有他们昔日的传说,可谁也不曾想到,许多年以后,失空斩与留风掌,竟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在玉京城中再度相会。 疾风停歇,那些飞舞的花叶,一片片慢慢飘落下来;月亮不知何时躲入了云中,昏暗长街之上,对面而立的两人,几乎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廉贞忽然开口:“我的师父,是沈南园的后人,名讳沈冰。” 林皆醉低声道:“是,所以我当日化名林冰。” 邢猎行走江湖时,曾用化名于冰。 他们纪念的,都是同一个人。 廉贞忽然转过了身,声音疲惫,“罢了,你走吧。” 林皆醉一惊,却听廉贞又道:“只此一次。” 那初见时冷淡毒舌的江湖高手,比他外表所呈现的,更加重情。 林皆醉知道这样机会委实难得,再不多言,转身便走。廉贞自也不再看他,大踏步向前方走去。只是才走了两步,却忽然停住了。 似廉贞这般等级的高手,自有一种超乎常人的直觉。实则现在并没有任何动静,但他就是觉得,前方暗巷中隐藏着极大危险,如若一头庞大无匹的猛兽,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 “何人在此?”他沉声问道。 夜色如阴,长街静谧。 在长街尽头,缓缓走来一个人。 天畔乌云在那一瞬间散开,明亮月色照在那人身上。只见此人身形高大,裸露在外的双手与小臂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金属颜色。他不曾言语,周身上下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压力,与之面对,宛若身处狂风暴雨之中。 廉贞任天之涯右使,历尽北疆风霜,一时间竟也被这股压力所迫,只觉周身上下似困于铁笼之中,又似被一块巨石压住,再动弹不得。但这毕竟不过是一瞬间事,他提起全身内力,缓缓上前一步,终是突破了这股压力的桎梏。 “原来是岳堡主。” 林皆醉本已离开一段距离,听得这句话,又停下了脚步。 岳天鸣看了廉贞,道:“天之涯,廉贞?” 廉贞道:“正是。” 岳天鸣略一点头,左掌拍出,径直向廉贞前胸而去。虽只一掌,气势却极为雄浑,宛若长江大河,奔流不息。廉贞素以内力深厚自诩,当日在大理清碧溪,他曾以内力令瀑布倒流良久,令在场诸多江湖人惊叹不已。但现下见了岳天鸣这一掌,他也不由暗生感叹,心道武林中人皆说长生堡主乃是江湖第一人,果然名不虚传。 廉贞素来性情高傲,岳天鸣一掌击出,他也以一掌相还,两股巨大的力量碰到一处,真如排山倒海一般。廉贞连退了十余步,后腿一弓,这才勉强支撑住身体不曾栽倒。但与此同时,他脚下的青石板却被这股力道所激,碎成数片。 岳天鸣看他一眼,“不错。” 能被岳天鸣赞一句不错,放在江湖中,可说是难得的殊荣。但之于廉贞而言,却并非荣誉而是耻辱,他冷冷道:“岳堡主也不错。” 岳天鸣哼了一声,并不屑回答这一句话,又是一掌击了过来。 先前岳天鸣那一掌虽也厉害,多少还有些信手拈来的意思,这一掌却是用上了九分内力,廉贞被他那一句“不错”激起火气,竟不曾退,硬接下了这一掌。 双掌相击,又是一番惊天动地。廉贞虎口被震得生疼,按捺一番再忍不住,一口血涌了出来。他不愿为人所轻,血至唇边,又硬咽了回去。 岳天鸣看得分明,点了点头道:“当年的凌五,也无非就是你这样子了。” 第575章 相逢(2) 凌五乃是是天之涯的前任首领,十多年前死在了岳天鸣的手下。他死后天之涯一度涣散,直至杨守接手,才慢慢将天之涯重新聚拢起来。 廉贞看着岳天鸣,半晌道:“我没见过凌五。” 岳天鸣并不在意,道:“死了便能见到了。”说着,他手掌上金属光芒忽地暴涨,双掌齐出,朝着廉贞前胸击了过来。 这是岳天鸣第一次双掌齐出,那仿佛已经不是属于人的手掌,而是两柄锋利无匹的宝刀,摧枯拉朽,见者披靡。双掌未至,内力已如劲风,压迫的人难以呼吸。廉贞听他先前说话,已知岳天鸣这一次必是杀招,当即亦是运足内力,留风掌如风行水上,携十二分内力还击而去。他心中清楚,这一掌击出,自己恐怕也没了多少再次出手的内力;可若不这般,自己定是必死无疑! 林皆醉距离二人尚有一段距离,这个时候,他已没有出手的必要。看到前两招时,他伫立当地,犹可感慨一句双方内力之强撑。到第三招时,他却觉脚下剧烈一震,忙使了个千斤坠定住身形,又有一道紫金内力余劲未歇,向他而来。林皆醉向旁一闪,那道内力与他擦身而过,一小截腰带被内力所断,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与紫金内力距离尚远的林皆醉犹自如此,直面相对岳天鸣的廉贞后退三步,强自维持站立,却到底再忍不住,大口大口的鲜血直涌出来,衣襟上霎时鲜红一片。 岳天鸣这一掌打得委实太狠,廉贞轻则重伤;严重的话,说不定便要就此武功全废。然而即便如此,岳天鸣仍觉不足,他上前一步,左掌举起,就要将廉贞立毙于掌下。廉贞虽看得分明,然而现下他站立尚且不易,更不必说还手躲避了。 就在这个时候,忽有一辆马车自长街另一侧疾行而来,拉车的几匹马极其神骏,四蹄纷飞,真如风驰电掣一般,剎那间便到了几人面前。随即马车上忽然射出无数利箭,全部朝岳天鸣射了过来。 若要比拟现下情形,倒好似郁金堂随身携带的那个方盒忽然扩大了几十倍,射出的暗器又增加了若干倍一般。然而马车与方盒又自不同,后者毕竟还是江湖上的机关,那辆马车却似战场上的利器,每一支箭均是快、准、狠,单是一支箭,亦能给人造成极大威胁,何况现在是万箭齐发?以岳天鸣之能,也被压制得颇为窘迫,他不得不运足紫金内力,双掌不断击出,这才打落了射向他的所有羽箭。然而这个时候,那驾车的车夫却已一把捞起廉贞,随即疾行而去。 岳天鸣打落最后一支羽箭,狠狠道:“竟被这鬼马车拦了。”其实方才那一阵羽箭齐发,若不是岳天鸣紫金功精湛无比,换了第二个人在此,不死也要重伤。 马车一幕,林皆醉看得一清二楚,以他武功,并不及过去拦阻,但他却看清了那辆马车的样子。 当日他离开大理,路上遇雨歇息之时,在茶棚上遇到了天之涯首领杨守,杨守所乘的,正是今日里出现这辆马车。而驾车的车夫则是在杨守身边侍奉的老者。 实未想到,当日一别,今日里竟然以这种方式再度相逢。 小总管正自思量,岳天鸣已走了过来,看他一眼道:“白虹呢?” 林皆醉道:“在冠林。”这便是姜白虹与宁颇黎决斗之地。岳天鸣点了点头,道:“走。” 林皆醉便跟在他后边,岳天鸣忽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会失空斩?” 林皆醉停下了脚步,早先胡三绝就曾旁敲侧击过此事,后来柳然设计他为内鬼,更是用失空斩作为例证。他那时便想到,失空斩之事,怕是已被长生堡几位高层得知了。但看岳天鸣的样子,却好似见他与廉贞交手,方才知道。 他一停下来,岳天鸣自然察觉,不耐烦道:“怎么不走?” 林皆醉便又跟了上来,简短答道:“是。” 岳天鸣实在不喜欢他这个劲儿,心道若是白虹在此,必有许多话要和我说。可见血缘到底是要紧的,他不是老五的亲生儿子,便没有老五那等洒落气质,便道:“练得不怎么样。” 林皆醉沉默片刻,然而岳天鸣这句话实在也不能算错,道:“是。” 长生堡这一次的反杀行动,尽管左右使者最终逃得一命,仍是成绩斐然。 左使宁颇黎心腹被杀,手筋被挑,身中剧毒;右使廉贞身受沉重内伤,极有可能武功全废。就算二人侥天之幸,最后能保存武功,至少也会有相当一段时间无法出现在江湖上。 而天之涯就算是插翅猛虎,失去了左右双使,也如同被斩断了双翼一般。 在岳天鸣与林皆醉接到姜白虹,回到长生堡之后,天光已然破晓。姜白虹虽受了内伤,一路上却没闲着,先问林皆醉到底发生何事,又问长生堡主是如何赶到玉京城中,岳天鸣对这个义子总是钟爱的,便与他说了前因后果,林皆醉在一旁也听的分明。 原来在林戈发现宁颇黎的踪迹之前,岳天鸣便曾派人在周边巡视,他虽未发现左使,却在玉京城内发现了右使行踪。待到姜林二人向长生堡主汇报计划时,岳天鸣答道“放手去做”,实则因势利导,决意将左右双使一并除去。照他先前所想,姜白虹一人对付宁颇黎也已足够,所以主要精力,还是用在了对付右使之上。若不是那忽然杀出的马车搅局,廉贞便要魂断玉京城中。 若说他们几人的行动,或多或少还有些不足之处,那么岳小夜归来之时,却是令众人颇为惊喜。 岳小夜没有杀人,但她却带回了一批人,这些人出自天罡三十六,为首的两人一是青面余广,另一个则是赤发刘仁。正是岳小夜在密林中遇见之人。 原来当日里岳小夜见得这些人并非与宁颇黎一路,思量再三,决意出来,向两人解说当下情形,她言道:现下天之涯左使已然身死,若他们想自立门户,这些人手也远远不够,倒不如投奔长生堡,待到收回天罡三十六原本水寨,便派二人作为首领,还如先前一般自在逍遥。 她这话自然有些夸大其词之处,但余广刘仁原本便不知前路如何,听得岳小夜言之凿凿,又见她身后许多护卫,早生了情怯之意。经得一番劝说,他们便同意投诚,随着岳小夜一同回到了长生堡中。 岳天鸣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欢喜,单看余广刘仁二人,并非天罡水寨中最为重要的角色,但他二人出自天罡三十六,对水寨中情形必然十分了解。加上宁颇黎现在动不得武,自也管不到天罡三十六头上,正可乘此机会将其占领。想到这里,他不由也颇勉励了岳小夜几句。 如意盟中人得知长生堡这一次的反杀行动成果,亦是十分惊诧,不过两名长老都不是那等将情绪表露在面上的人,又知岳天鸣不喜奉承夸赞等事,便均赞了岳小夜几句,郁流云道:“岳小姐有勇有谋,真是巾帼不让须眉。”郁宗也道:“不愧是长生堡主爱女,这般的聪明能干。” 岳天鸣虽不喜听人奉承自己,但天下的父母,就没有不乐意听人夸奖儿女的,他心中亦想:早些年不让这个女儿参与江湖事务,说不定真是自己错了。 林皆醉在一旁看了,心中亦是暗叹:数日之前,长生堡犹是元气大伤,没想现下情势竟然再次倒转。 这是单纯的运气好吗?似乎又并非如此。林皆醉忽然想到十三年前,岳天鸣从林青锋那里接来自己时,路上曾遭天之涯杀手截杀,那时若不是有个姜白虹,长生堡主只怕便会死在那里。然而岳天鸣一回到长生堡,立即制定计划,先假造自己重伤濒死的讯息,随后引出大雨,刺杀凌五,导致天之涯一度崩溃。 长生堡主并非只有武功高明,在逆境中觅得时机,一举翻盘,方才是他最大的本事。 林戈也已赶了回来,他杀了武定国石俊二人,待赶过去的时候,岳小夜已经将余广刘仁收归已有,他见岳小夜一行没什么事,便去寻林皆醉,只可惜他到的晚了些,岳天鸣与林皆醉已经归来,只得回到长生堡。 此时他见如意盟中人都赞岳小夜,不由诧异道:“他们,怎么,不夸你?” 林皆醉一怔,林戈道:“计划,是你,定的。” 反杀计划,确是林皆醉最先提出,他先散布小总管叛变谣言,将长生堡外围的岗哨撤去,又将几座先前在柳然叛乱时毁坏的建筑点了火,布置了池微等一干人手。而被纪恨抓去的那个人,则是个他刻意挑选出来,曾参与柳然叛乱的普通护卫,当时宁颇黎再三询问也没看出破绽,盖因那护卫自己,也真当是林皆醉叛变,自己是趁机逃出来的。 林皆醉心知如意盟两名长老所言,大半是场面话,小半才是真心。 第576章 开宴(1) 但这些却不好和林戈说,便换了个林戈能听懂的角度道:“计划本来仓促,我并未料到廉贞前来,也没能真杀得了宁颇黎,这都是疏漏之处。” 林戈看了他一会儿,半晌才道:“这些,都是你一个人的事?”这后半句他说得很慢,难得只停顿了一次,说罢,他便自行去休息了。 林皆醉摇头一笑,并没有把林戈的话放在心上。 姜白虹被岳天鸣带去以内力医治内伤,岳小夜也下去休息。林皆醉一宿未睡,原也累了,有心小憩片刻,便向自己房间走去。 尚未到院落门口,一个护卫便上前来,行礼道:“小总管,大理来信。”说着递过一根竹管。原来林皆醉刚回到长生堡时,因姜白虹中毒一事,他曾写信给结义兄弟段玉衡,请对方代为寻找义姐泊空青,为姜白虹解毒。林皆醉心道:好在白虹已解了毒,倒是麻烦了三哥一场。他接过竹管,见上面火漆依然,道一声谢,那护卫便退下了。 林皆醉拿着竹管,原想回书房再看,忽然想到一件事,暗道:不对! 大理与江南相距甚远,虽然他是派人骑快马而去,但这点时间,也绝不够打个来回的!看那竹管样式,显然是段玉衡派信鸽送来的这封信,难道自己离开之后,大理又出了什么事情? 一念至此,他忙打开了竹管,见里面塞着一个细细的纸卷,林皆醉将纸卷取出展开,见上面写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字,正是段玉衡手笔。 “四弟台鉴: 西南再生事端,褚辰砂……” 林皆醉刚看到这里,忽然一支飞镖自远处袭来,他全神贯注在信件之上,自然未曾留意,那支飞镖却是直奔他手中的信纸而来,“夺”的一声,连镖带纸,一起钉到了旁边一株紫藤之上。 林皆醉抬眼望去,却见郁金堂大踏步走了过来,“林皆醉,拿出你的络绎针来!” 对这位如意盟的少盟主,林皆醉委实是无甚好感,他看了郁金堂一眼,平淡道:“不必了。”转身就要去拿信纸。谁想他脚步刚动,又一支飞镖射了过来,正扎在他前方地上,镖身犹自颤抖不已。郁金堂冷笑道:“磨磨蹭蹭地,不像个男子汉的样子。” 林皆醉回身看他,“既然相看两厌,又何必纠缠不休?” 郁金堂只道:“你比不比?” 林皆醉道:“不比。”他毕竟与姜白虹不同,姜白虹能放手去做的事情,他却不能。 郁金堂心中恼怒,他从小到大,其实也不是没遇到过优秀的同辈人,但大约是性情不合的缘故,唯有这个林皆醉,他特别的看不顺眼。先前还只是为了络绎针的缘故想和小总管比上一场,到了现在,他就觉得此人态度委实可恶,一定要教训一番。 然而林皆醉若就不用络绎针,自己难道还能硬逼着对方拿出来不成?郁金堂心中思量,抬眼见林皆醉的目光所向,念头一动,又是一枚飞镖打了出来。这枚飞镖的走势十分巧妙,恰是撞向钉在紫藤上那枚飞镖的镖尾。二者一碰,紫藤上的飞镖被撞飞出去,信纸也随之飘了起来。郁金堂看准信纸走向,纵身一跃。他心道你不是看重这封信吗,等我把它拿到手,看你和我比是不比! 论到这位如意盟少盟主的暗器本领,在年轻一代中也称得上是难得,譬如方才飞镖相撞那一招,没有五年的苦功,绝练不到这等程度。但郁金堂却忘了一件事,他撞出的是飞镖,那封信却不是随着他的飞镖一起走的。一阵大风刮过,那张信纸本来就薄,被风一吹,飘飘摇摇直飞了上去。 林皆醉这时也掠了过来,只是信纸飞得太高,二人轻功虽然不弱,却也绝没可能够到。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又是一阵风吹了过来,信纸向前再飘,随即落了下去。 林皆醉暗叫一声不好,前面正是院中的太平缸,里面储着满满的雨水。万一信纸落入其中,可就糟糕之极。他刚上前一步,郁金堂却一把抓住了他,道:“林皆醉,你……” 他想说:“你比是不比?”可一句话未曾说完,林皆醉忽然用力甩开了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从太平缸中捞出一张被雨水浸透的薄纸。 那封信到底还是掉入了水中,上面的字迹变成了一片深深浅浅的墨痕。 郁金堂本意是想与林皆醉比试,并非真想毁掉信件,见得如此情景,多少有些愧疚,有心说句道歉言语,一时却又说不出口,就在这个时候,林皆醉忽然丢下了手上纸张,冷冷道:“好啊,那就比。” 他看向郁金堂,面上的神情也如声音一般的冷淡,“少盟主原先道每人出招三次,这也不必,一招就够了。” 郁金堂从他声音中听出些似有若无的傲气,不由道:“一招?就是我父亲,也不敢说一招制敌,你既有这本事,那你就出手罢!” 林皆醉看了他一眼,平平淡淡地道:“好。” 话音刚落,郁金堂忽觉左臂上微微一痛,仿佛被大蚂蚁咬了一下,他心道这是怎么回事?刚想到这里,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躺在地上,全身酸麻。林皆醉负着手,站在他身前,道:“你醒了?” 郁金堂忙从地上站起来,一时间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林皆醉道:“你方才已经中了络绎针,只不过我在针上淬的是麻药,刚刚给你服了解药,因此你醒了。” 自己竟已中了络绎针?郁金堂一惊,他方才根本没看到林皆醉有何动作,对方不过才说了一个字,自己怎的就中招了? 他忽又想到左臂上那忽如其来的一痛,忙挽起衣袖察看,手臂上确实有一个细小红点,但络绎针到底是什么时候射出的?莫非是对方使诈?他这般想着,也便说了出来。 林皆醉做事,不做也就罢了,真若做了,索性便做到底。他道:“好,那再来一次。” 郁金堂忙不顾身上不适,全神贯注在对方身上,心道先前或是我没做好准备,现下却绝不会了。就听林皆醉不紧不慢说了一句:“少盟主,可准备好了?” 郁金堂心中不喜,心道你竟这般看轻我?便不曾回答。林皆醉见他不答,又问了一遍,郁金堂怒道:“你放马过来!” 话音未落,这次换成他右臂微微一痛,又晕了过去。 待到郁金堂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林皆醉依旧站在他的面前,问道:“少盟主可否需要再比一次?” 郁金堂怒道:“再来!” 待到他第三次醒来的时候,郁金堂虽是怒火依旧,却终于慢慢反应过来,大抵,他真的不是络绎针的对手。 他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来,然而络绎针上所淬麻药亦是十分了得,他连中三次,虽然每次都服了解药,但这些麻药汇聚在一起亦是非同小可。郁金堂只觉双腿虚软,一时竟然难以起身。 林皆醉看了他一会儿,终于上前将郁金堂扶了起来,道:“少盟主,今日之事,不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郁金堂一怔,“什么?” 林皆醉道:“长生堡与如意盟现下合作,何必同室操戈?” 郁金堂怒道:“那是如意盟与你们的堡主合作,凭你,还配不上!” 林皆醉平静道:“少盟主说的不假,是如意盟的郁盟主,与长生堡堡主合作。”这一句乍一听似乎和郁金堂所说无甚区别,内里含义却大不相同,真正决策人乃是两位首领,而林皆醉也好,郁金堂也好,虽然是一个是小总管,一个是少盟主,却都干涉不到这两位首领的决定。 郁金堂狂妄莽撞不假,但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少盟主,到底还是听出了这句话的意思,面上的神色不由变了一变。林皆醉道:“在下以为,我们还是不要违背了郁盟主与堡主合作的意愿为好。” 郁金堂的面色又变了变,郁层云对他素来宠爱,但涉及到如意盟的大事,却也是不假颜色的。林皆醉看出他心思变动,便换了口气道:“如此,还是我送少盟主回去吧。” 小总管真的把郁金堂送了回来,郁流云与郁宗二人见到这番情景,都很吃惊。林皆醉却只道:“今日天热,少盟主不慎中暑,因此我将少盟主送了回来。”说罢,又与两人寒暄了几句,这才离开。 郁流云与郁宗知道此事绝非这般简单,但再问郁金堂,后者却一字不答。二人面面相觑,心中都道:“长生堡这小总管绝不是个好相与的。” 林皆醉却没再管二人所想,径直回了书房,欲待给段玉衡回一封信询问,这时姜白虹却忽然进来笑道:“好消息,三叔已找到海哥的踪迹了!” 林皆醉听了不免诧异,按说塞外距离遥远,岳海灯加入的黄沙帮又素来行踪不定。胡三绝才走几天,怎么这就见到人了?姜白虹见他神情便知其意,笑道:“这话说来也巧,有个叫半天飞的沙匪逃到了江南,因只有海哥是江南长大,熟悉地理,因此黄沙帮便派他来追捕这半天飞。” 林皆醉恍然,微笑道:“果然是好消息,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姜白虹道:“其实三叔也没见到人,原是有个分舵中人前几天见到了海哥,闻说还和他喝了一顿酒,才知道这些事,但海哥既在江南,三叔不用多久自也会找到人,我看不久他们也就回来了。” 林皆醉微微一笑,“你说的是。”又问:“你的内伤怎样了?” 姜白虹笑道:“总死不了就是。” 林皆醉不愿意听他这样说话,微沉了脸,便为姜白虹看脉,岳天鸣内力强盛,为他治伤之后自是有所好转,但若说就此痊愈,自然不能。小总管不由叹了口气,道:“到底没有全好,你快去休息。” 姜白虹笑道:“我这就去,你倒不睡一会儿?” 林皆醉道:“睡睡睡,你快些回去。” 姜白虹走后,林皆醉却并没有睡,他提起笔,写了一封信给段玉衡,一边写,一边还想着姜白虹的内伤,写到“不知西南情形现下如何”时忽觉不对,仔细再一看,自己竟写成了“不知西南入骨眠现下如何”。他不觉失笑,撕了手中纸张,正打算重写一次,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心道:是了,我从前怎么没想到问这个! 林皆醉想到之事,正是姜白虹身上的内伤。 童年时期,姜白虹中了天之涯杀手的阴毒内功入骨眠,在胡三绝的救助之下挣出一条命来。虽然如此,他仍是活不过三十岁,习练内功亦有许多限制。岳天鸣、胡三绝等人为此想过许多办法,林皆醉也为此担忧许久,但都未寻到什么灵丹妙药。 先前到西南时,他虽结识了泊空青,但因玉龙关一门修习的是毒药,他并未多想。方才他忽然反应过来,入骨眠,不正是来源于西南吗?玉龙关一门在西南盘踞已久,若是他们真知道什么药物,能够医治好姜白虹呢? 一想到这里,林皆醉不由得兴奋起来,但他随即便按捺下情绪,心道:现下也只是万一的想法,绝不能说与姜白虹听,免得最后不成,令白虹空欢喜一场。想到这里,他又重写了一封信,并在最后附上一段,请段玉衡代为询问泊空青,玉龙关对入骨眠可有了解,若有,是否可知道什么医治的办法? 这封信写完,林皆醉立即派人将其送出,这时他又想到褚辰砂之事,那封信虽未看完,却也能猜出定是在褚辰砂身上又出了什么事情。此人之狠毒狡诈,实在是他平生仅见,难道此人又在西南掀起了什么风雨?不知段玉衡现下又怎么样了…… 小总管想一会儿姜白虹,又思量片刻褚辰砂,最后到底也有些支撑不住,伏在书桌上小睡了片刻。 午饭之后姜白虹又来了一次。 第577章 开宴(2) 午饭之后姜白虹又来了一次,笑道:“又有一件好事,中午我和义父一起吃饭,如意盟那两个长老过来辞行,说是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林皆醉一听便知其意,微笑道:“昨晚那一场事影响不小,他们想必要即刻回去告诉如意盟的那位郁盟主。” 姜白虹赞同道:“你说的是,这也好,莫要他们小瞧咱们长生堡。”又道:“如意盟也倒罢了,我只看不惯那个郁金堂,眼睛恨不得长到头顶上,他以为他是螃蟹?” 林皆醉不由得失笑,姜白虹忽又道:“不对。论理来说,那两个长老虽是主事人,但郁金堂身份放在那里,总该一起来辞行,怎么倒没来?”他眼睛滴溜溜一转,便看到了林皆醉身上,“嘿,阿醉你说,那个郁金堂怎么没来?” 他声气里全是笑意,林皆醉笑道:“好了,是我干的。那位少盟主上午时又来找了我一次。” 姜白虹吃惊道:“他还敢来?你怎么收拾他的?” 林皆醉道:“也没怎样,他既想见络绎针,便让他见见就是了。” 小总管口气再正常不过,换作旁人大概看不出什么,但姜白虹和他一起长大,马上便看出了不对,笑道:“见见啊,那见了几次?” 林皆醉竖起三根手指,“三次。后来我看这位少盟主也累了,便送他回去了。” 姜白虹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难怪那两位长老中午就来辞行,怕是也有这个缘故罢。”又道:“该!就该这幺教训一下他。”却见林皆醉起了身,奇道:“你去哪里?” 林皆醉道:“如意盟与长生堡关系不同,他们既然明天要动身,今晚想必要设下饯别的宴席,我去询问堡主,准备一二。” 姜白虹恍然,“还真是,你快去吧。” 林皆醉去见岳天鸣时,后者还没想到这个。这倒不是说长生堡主粗疏又或架子大,而是因为一直以来,这些事情并不用他提,自有柳然在一旁就帮他办了。现在林皆醉提到此事,岳天鸣也醒悟过来,道:“你看着办吧。” 林皆醉道:“是。”却并没有即刻离开,而是将晚上宴席安排,赠送土仪等事简要说了一遍,他心中明白,长生堡与如意盟之间的合作,岳天鸣与对方大抵已经谈妥,这些不过是锦上添花之事。虽然如此,他安排的亦是周全妥帖,并无疏漏之处。岳天鸣听了便点了点头,心中却想:倘若老二在这里,大约也是这样子安排。 这一晚的饯别宴席,确也是尽善尽美,郁金堂也出了席,先前表情略僵硬了些,后来饮了几杯酒下肚,便也慢慢地好了。郁流云与郁宗却都是长袖善舞之人,又见了昨晚长生堡的行动,对长生堡年轻一代颇为赞誉,郁宗还道:“我们凤副盟主的爱女凤鸣,与岳小姐年纪相仿,日后恰好结交,也好向岳小姐学上一学。” 林皆醉知道凤阮有一儿一女,乃是双胞姐弟,弟弟凤华在江湖上声名还不大显,姐姐凤鸣的暗器功夫却是不差的。岳小夜也听说过这位凤小姐的名字,自是谦逊了几句。 郁金堂便道:“那凤鸣疯疯癫癫的,我看不如岳小姐。” 郁流云斥道:“这是什么话。”复又笑道:“凤鸣这孩子性情活泼,确是不如岳小姐沉静。” 虽然有这样一个小插曲,这一次宴席仍称得上是宾主尽欢。散席之后,林皆醉并未喝什么酒,正思量着今日里还有什么事,姜白虹却忽然冒出来,笑道:“阿醉,跟我来。” 林皆醉不明所以,便跟着姜白虹来到附近的小花厅里,这里摆了一张圆桌,桌上放着齐齐整整的一桌菜肴,连酒也备好了,烛影和着花影摇曳不休,岳小夜和林戈也在,姜白虹笑道:“这等酒宴最没意思,我猜你也没吃好罢,来,咱们添酒回灯重开宴!” 难为姜白虹竟也说出了这幺一句,林皆醉一笑落座,“好。” 这一桌酒席却不是随意弄的,颇有几道菜是要下功夫的大菜,显然是先前就已经预备好的。姜白虹见林皆醉眼神便笑道:“这都是小夜准备的,你可得好好谢谢她。”岳小夜却笑道:“酒可是姜大哥拿来的,闻说是二十年的状元红,实在难得。”又道:“这位林大哥也帮了许多忙。” 林戈点了点头,“恩”了一声。 林皆醉笑道:“看来只有我一个是空着手来的,实在抱歉。”想了想道:“我那里还有一小坛玫瑰清,这就叫人拿来。” 这玫瑰清是一种果酒,滋味清甜,通常是女子饮用为多。姜白虹笑道:“酒是好酒,我却不要喝,给小夜喝吧。” 不一会儿玫瑰清也拿了过来,几人各自斟满,姜白虹、林皆醉、林戈三人杯中都是状元红,只岳小夜倒了玫瑰清。姜白虹道:“这第一杯总要有个名头,咱们祝点儿什么?” 林皆醉笑道:“这酒既是状元红,便祝你早日成为兵器谱上的状元,如何?” 岳小夜便道:“这兆头很好,当饮此杯。”姜白虹为人本来洒脱,便笑道:“好啊。”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第一杯酒喝完,姜白虹忽道:“不对,喝状元酒的可不止我一人,阿醉你们又有什么说头?”林皆醉的武功,那是无论如何也和“状元”二字挂不上边的。小总管手中本有“天下第一暗器”,但因着络绎针惹上一个郁金堂,姜白虹也不想在这时候提,想一想便笑道:“有了,便祝阿醉你早日成为江湖第一人。” 林皆醉失笑,“这未免差得太远。” 姜白虹笑道:“你怎么就不能了,来来来,喝了这杯。”林戈不声不响地,可也把酒杯举了起来,岳小夜见二人都举了杯,自也拿起了酒杯,林皆醉推辞不过,只得把这一杯酒喝了。 酒杯放下,姜白虹又瞄到了林戈身上,还没开口,林皆醉细心,却见林戈双颊通红,忙问:“林戈,你怎么了?”却见林戈扶着头,道:“头晕。” 姜白虹哎呀一声,道:“你剑法不坏,酒量怎的这样差。”便打了碗热汤给他。林戈一口气喝掉,去一旁洗了把脸,这才清醒了一些。林皆醉便把他的酒换成了玫瑰清,林戈倒很喜欢这果酒的味道,小口小口地啜饮。 岳小夜便微笑道:“大家本是为着方才不曾吃好,才开一席的,也不要本末倒置,来,大家吃菜。”又为几人分别布了菜,她这样一张罗,几人也都吃了起来。 林皆醉确有些饿了,这桌酒席又很合他的胃口,不由得便吃了不少,落后又喝了一碗汤,身子暖融融的十分舒服。二十年的状元红喝着顺口,后劲却是很足的,他喝了几杯后便不敢再喝,倒是姜白虹,着实喝了不少。 岳小夜忍不住便劝了一句,“姜大哥,你内伤未愈,少喝几杯。” 姜白虹笑道:“咦,阿醉身上也有伤,你怎的不劝他?” 岳小夜面上微红,却仍是道:“他喝得没你多。” 姜白虹就不干了,道:“阿醉你在想什么呢?怎么不喝酒,来,和我喝一杯。” 林皆醉从善如流,与姜白虹干了一杯,姜白虹还不放过他,道:“你方才在想什么?还没告诉我呢。” 林皆醉道:“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天罡水寨的事情,我在想堡主何时会派人前去处理。” 天罡水寨一事,并不是十分紧迫,但也确不能耽搁太久,现下宁颇黎中毒之余,手筋亦被挑断,最好是趁他不在的时候尽快解决。姜白虹道:“唉,你就是这样,就不能放下这些,先好好喝一顿酒?”他虽是这样说,但还是道:“我看着,不是你去就是我去。现下长生堡里事情多,多半还是我。” 林皆醉也这样想,毕竟重建雷霆一事交到了他手中,但他还是有些担忧姜白虹的内伤,就在这个时候,岳小夜忽然开口道:“若父亲允许,我想接手此事。” 姜白虹林皆醉二人都是一怔,岳小夜有此心思自然是好,但天罡水寨并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虽然现下群龙无首,但内里高手仍是众多,情形也颇为复杂。岳小夜江湖经验到底欠缺,骤然接手,只怕未必应付得来。 姜白虹便道:“不如这样,你跟我一起去如何?” 这自然也是一个办法,岳小夜点了点头,内心实还有不足之处,林皆醉却道:“若你真想接手天罡水寨一事,不如先练一练手。” 这下别说岳小夜,连姜白虹都看向他,奇道:“怎么个练法?” 林皆醉道:“宁颇黎接管天罡三十六之后,并非所有人都愿意跟随天之涯,也有几个人出来自立门户的,这其中有一个人叫做呼延天威,他手下的人马最多,在寒江支流处建了一个小水寨,距离长生堡一处分舵颇近,正是一个威胁。而呼延天威此人为恶日久,将其除去亦是理所应当之事。” 他说到这里,几人便都明白了。所谓的“练手”便是指呼延天威。岳小夜也想到昨天夜里,自己也听到余广刘仁说有一个“老八”出来单干,自己当时还不明所以,没想林皆醉早就一清二楚,不由道:“好。” 姜白虹也觉得这是个极妙的主意,笑道:“就这幺办。” 他们这边说的开怀,另一边却听扑通一声,竟是林戈的头磕到了桌上,姜白虹惊道:“怎么,玫瑰清也能喝醉?!” 这一晚虽非正式的宴席,却是长生堡生变以来,几人最为开怀的一夜。 第二日,岳小夜便和岳天鸣提出歼灭呼延天威一事,这本是无可无不可的事情,岳天鸣最近对这个女儿颇为满意,自也同意了。临行前,林皆醉与姜白虹又专门与她讲了许多注意之处,岳小夜皆点头应是。 又过三日,她带着呼延天威的头颅回到了长生堡,手下伤亡亦是极少。 岳天鸣甚觉欣慰,笑道:“你做得很好,要些什么奖励?”平日里他对姜白虹林皆醉等人倒不会这般说话,只因岳小夜是个女子,所以才说了这幺一句。 岳小夜趁机便道:“奖励并不敢当,只是父亲,天罡水寨可否交予我解决?”又想自己毕竟年轻识浅,复道:“又或我与姜大哥一同去?”照她所想,岳天鸣就算不同意前一句,后一句总该是同意的,没想岳天鸣却摇了摇头。 岳小夜忙道:“父亲,我……” 她话没说完,岳天鸣已打断了她,“这次你不去,白虹也不去。” 岳小夜一怔,心道莫非父亲还是要派林皆醉去?却听岳天鸣叹了一声道:“你大哥要回来了,这事便交给他。” 换作旁人,这一句话也就平常,但岳小夜却是个聪明女子,她听出了岳天鸣话中没说出的意思。 岳海灯数年不在长生堡,偏长生堡现下又生出许多变动,骤然归来,堡中人如何能够服他?天罡水寨,乃是留给他立威的。 再往深一层想,长生堡,总是要留给岳海灯的。 想清了这一点,岳小夜忍不住脱口而出,“父亲,若我是个男子呢?” 这句话刚刚出口,岳小夜便后悔了。 以她平素个性,绝不会和岳天鸣说这幺一句几近质问的话。但话已说了,自也收不回去,她心中忽又生出些隐隐的期待来,父亲会如何回答这句话?我若真是个男子,他又会怎样看待我呢? 然而岳天鸣并没有对这句问话如何在意,在他看来,岳小夜一向省事,这句话不过是小女儿的玩笑罢了,便挥挥手道:“你是个女子,如何能变成男子?下去罢!” 岳小夜道:“是。”终还是黯然退出了书房。 她有些茫然地走了出去,心中一时滋味难辨。 难道真的是人心不足吗?岳小夜心想:从前自己能管的唯有一个院子,这般过了十几年,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第578章 提亲(1) 可是柳然叛变之后,一切却都不一样了。她第一次这般强烈地感受到了实力的重要,在插手长生堡事务之后,这种感受更为强烈。 前方恰是一个水池,水池里畅游着几十尾摇曳的锦鲤,岳小夜在池边抱膝坐下,继续想着心事。 她比岳海灯、林皆醉、姜白虹几人年纪都小,少时看到几人代表长生堡执行各种任务,虽不甚了然,心中却是十分羡慕。再后来岳海灯出走,旁人都挽留他,父亲表面虽不在意,心中亦是挂念;岳海灯偶尔回来一次,众人皆是欢喜不尽;到现在,长生堡一出事,退隐已久的胡三绝也要出去寻他;岳天鸣方才的举动,更是表明了对岳海灯的重视。 有一个声音悄悄在她内心深处响起:大哥他,真是这般值得看重吗? 这念头出现的时候,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想什么呢?” 这下岳小夜差点真的跳起来,回头一看,却是姜白虹。 姜白虹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倒吓到了她,不免有些歉意,道:“小夜,你没事吧?” 岳小夜见到是他,反倒放松了些。他们几人一起长大,说起来本是林皆醉在她心中格外不同,但感情之事却也微妙,越是这样时候,她反而越不想见到林皆醉,便笑道:“也没什么,我在这边坐坐。” 姜白虹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笑道:“看看鱼也好,我第一次出去杀了人,心里也不太舒服,慢慢就好了。” 岳小夜知道他误会了,却并没有解释,只道:“姜大哥说的是。” 姜白虹又道:“不过你这次做得漂亮!干凈利落,像个老手的样子!那个呼延天威本来作恶多端,不算屈死,你也不要想太多。” 岳小夜心中一动,她倒没理会姜白虹后半句话,便试探着笑问道:“姜大哥觉得还好?我若是个男子,只怕你便不会这样赞扬了。” 姜白虹哈哈笑道:“你要是个男子,将来都可接堡主的位置了!” 这之于姜白虹,自然只是一句玩笑话,但岳小夜听了,心头却不由跳了一跳。 又过两日,岳海灯还是没有回来,胡三绝传来讯息,道是他已见到了岳海灯,后者言道先前既已答应黄沙帮追捕那沙匪,必要先杀了那人,方才回来。胡三绝已帮忙一路去追捕了。岳天鸣闻听此言,气得摔了一个杯子,但尽管如此,天罡水寨的任务,他仍是没有分派下去。 到这个时候,岳小夜也就明白了长生堡主的意思。 在胡三绝传讯后的第三日,如意盟的人再次来到了长生堡。 这次来的,只有郁流云与郁宗二人。这两名长老到来之后,与岳天鸣在书房中单独谈了两刻锺左右的时候,待到二人离开,岳天鸣又在书房中思量了片刻,便吩咐恰好前来汇报一事的林皆醉,要他把岳小夜叫过来。 林皆醉听命而去,最近一段时间他忙于雷霆与小重山的重建,与岳小夜见面的时间倒不如先前那般多。想到能见到她,心中亦有淡淡欢喜。 岳小夜正在研究长生堡外围防务,见到林皆醉前来,起身微笑道:“这两日都不见你,你在忙些什么?” 其实也不过是两日未见,往昔林皆醉外出,几月不归也是常事。现下他听了岳小夜说话,不知怎的,脑中忽然冒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一句来,面上不由微微一红。 岳小夜见他一时不语,复又笑道:“先前我见到你与池舵主谈话,另两位舵主已回分舵去了,这位舵主是要自此留在堡中幺?” 林皆醉这才从方才的恍神中反应过来,心道小夜心思好生敏锐。先前他与池微见面,乃是商讨小重山之事,当时池微向他汇报,小重山已然开始训练了。但这话现下却不好向岳小夜说,因此只道:“正是,池舵主为人精明能干,现在堡中人才匮乏,因此将他留在了长生堡。” 岳小夜道:“我记得池舵主原先所处的分舵也颇为重要,不知可有妥当人手接管?” 林皆醉道:“池舵主推荐他原本的副手苑春山接任,此人武功出色,处事细致,对分舵的一应事务也颇为了解。” 岳小夜点了点头,“那就好。” 按说林皆醉此时本应与岳小夜说明岳天鸣叫她前去之事,但他今日本也想寻岳小夜,想一想仍是先道:“有样东西想送给你。”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剑递了过去。原来小重山所用之剑皆为特制,前几日他公器私用,打造小重山兵器时,同时也打造了这样一把短剑。 岳小夜诧异接过,剑一入手,心中便是一动,这把剑剑刃锋利还在其次,更难得的是无论大小、轻重、剑刃薄厚皆是极为称手,剑柄上用蓝宝石镶嵌成一朵小小五瓣花,亦是正合岳小夜的审美。这把短剑或许不是江湖上最名贵的一把剑,但绝对是最适合岳小夜的一把剑。 岳小夜越看越是喜欢,忍不住道:“这剑实在是好,多谢你。” 林皆醉微笑道:“你喜欢就好。堡主在书房,寻你有事,快去罢。” 岳小夜将短剑收入怀中,与林皆醉联袂而出。却听身边林皆醉的声音低低,宛若耳语。 “很久没有送你花了,先送你这个罢。” 岳小夜忍不住触碰了一下剑柄上的宝石花朵。从前为了避嫌,林皆醉除了那些花之外,并没有送过她其他的礼物。这却是第一次,他没有再避讳,正式的,送出了第一件合心的礼物给她。 林皆醉另有他事,带岳小夜到书房门前便先行离开了。岳小夜敲门进入,行礼如仪,岳天鸣见到她来了,挥挥手道:“你坐下。” 岳小夜依言坐下,但岳天鸣却半晌不曾说话,这实在不是他素日个性,岳小夜心中诧异,但她颇有耐心,便静坐等待。 又过一会儿,岳天鸣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终于还是开了口,“你的母亲,已经去世许多年了。” 第579章 提亲(2) 岳天鸣并不是那等多愁善感之人,岳小夜之母去世时,他虽也难过,但这些年来并未提过几次,现下特地叫岳小夜前来,却没来由地说了这幺一句,岳小夜不免更加奇怪,但父亲既这般说,她自然是垂首道:“是,我也很思念母亲。” 岳天鸣又咳嗽了一声,道:“若你母亲还在,也不必我来和你说这个事。”他道:“今日里如意盟那两个长老又来了,他们这次来,是奉了郁层云的令,替郁金堂向你求亲。” 岳小夜一惊,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岳天鸣到底不是那等性情犹豫的人,虽然父亲当面与女儿说她的亲事有些尴尬。但第一句既然出口,后面的话也就好说的多了。 他续道:“郁金堂那个小子,前些时日你也是见过的,行事不及咱们家的人,暗器本领倒也过得去,相貌也不算丑。郁层云求这门亲事,一个,是为了长生堡和如意盟的合作;另一个,就是他听郁流云他们说到了你,知道你是个聪明能干的孩子,因此替他儿子向你求亲。” 岳天鸣的个性,素来是不喜欢遮掩的,他既与岳小夜说了这门亲事,就要把前因后果,利害关系都说清楚。他见岳小夜面上虽然有些微红,但并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羞涩,心中却也满意,又道:“若是早先的时候,我倒没想过这些,只想将来寻一个青年才俊给你,嫁了也就是了。但现下看你,却实在是有些出息的,因此我将如意盟的情势说与你听,你自己寻思寻思。” 岳小夜微一点头,声音虽轻却清晰,“父亲请讲。” 岳天鸣便道:“如意盟你想也听说过,盟主便是郁层云,还有一个副盟主叫做凤阮,这女子原是暗器名门凤眼门的掌门,后来带着整个凤眼门投了如意盟。此人很是能干,手中也有一部分势力,又有一个女儿凤鸣,听说也是个厉害角色。自然,现下如意盟还是掌握在郁层云手中,但郁层云年纪也不轻了,日子还要看以后。” 他说到这里,岳小夜已经明白了岳天鸣的意思:现下郁层云还镇得住场面,但郁金堂却不如乃父,日后怕是不敌凤阮这对母女。向自己提亲,主要是借助长生堡的力量,其次才是为着自己的能力。想到这里,她便点头道:“父亲,我明白了。” 岳天鸣却摇头道:“你还是不懂!郁金堂武功是有的,论到为人处世,聚拢人心却要差上许多。你若真能助他稳固如意盟的位置,日后郁金堂就做了盟主,不过也是个名儿!真正能掌权的却是你!” 这句话一入耳,岳小夜的心忽然怦怦地跳了起来。她也说不上自己为何竟有了这般的情绪,连忙暗自用指甲一掐手腕,令自己冷静下来。只听岳天鸣又道:“自然,这一步也不是好走的,能做到怎样,自然还是看你自己,只你身后还有个长生堡,自要比旁人有底气。” 岳小夜勉强按捺住情绪,道:“是,父亲,我知道了。” 岳天鸣便问道:“那你便是同意了?” 岳小夜却沉默不语,方才林皆醉相赠的那把短剑,还沉甸甸地揣在她的怀中。岳天鸣见她默不作声,不免有些烦恼,转念又一想,这到底是女子一生一次的大事,现下就让她作答,似乎也不合适,便道:“你且仔细想上一想,明日来与我回话。”他又想这个小女儿一向省心,母亲又早早没了,不免生了几分少有的怜意,道:“你若不想嫁,也没什么,不用在乎先前如意盟相助那些事,只说给我便是。” 岳小夜便回去了,她在自己房间靠窗的那把花梨木官帽椅上坐下,怔怔地看着外面的院子。 她的院子里,触眼所及之处,全是花。 自她还是个孩童的时候起,她的院子里就种有许多的花卉,待到林皆醉成年之外,又带了许多的花草给她。柳然叛乱,这些花被毁了一部分,可等她回来之后,这些花又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这许是真的,她漫无边际地想。 有风从外面吹拂起来,带着清淡的花香。不知怎的,她忽然又想到了上次岳海灯回来时,带给她的金钗,其实她并不怎么喜欢,但当时还是高高兴兴地戴了上去。大哥的性情是这样的,他觉得自己会喜欢这支钗,便买来给她,其实并没有真正考虑过她的心思。而他想要去黄沙帮,便去了,并不考虑旁人的想法,甚至也不怕父亲的怒火。 但大哥确实也不用顾忌的,是不是?她自嘲似的一笑,不管他买什么礼物给她,她都会高高兴兴地接受;不管他出去多久,想什么时候回来,长生堡主的位置,总还是会留给他的。 这样的个性,和另外一个人全然不同。 她慢慢取出了怀中的短剑,轻轻摩挲着,这把剑她真是喜欢,没有一处不合心意。姜白虹总是说,他见过的人里,最聪明细心的就是阿醉。这是真的,换成第二个人,绝送不出这样的礼物。 可是她也很清楚,林皆醉这一生,只怕也仅能止步于小总管了。或者待他年纪大时,旁人会如称呼柳然一般,称他一声“大总管”。不对,先前的大总管已然叛变,这称呼似乎不大妥当,也许会是“林总管”。 事实上,林皆醉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已经极为惊讶了。 她六岁时,岳天鸣得知林皆醉身世,大发雷霆那一次,她也是在场的。当时岳天鸣所说的那些话,她并不能完全明白,却都记在了心里,待到再大一些的时候,慢慢的,也就都明白了。 岳天鸣,并不喜欢林皆醉,一直到今天为止,仍是如此。 那你呢? 心头有一个小小的声音问着她。 你的父亲不喜欢他,那你呢? 第二天一早,岳小夜来到岳天鸣房间,神色沉静。 “父亲,我愿意嫁给郁金堂。” 这消息很快传遍了长生堡,姜白虹得知这消息之后,险些跳起来,“什么?!” 对于姜白虹来说,岳小夜和他的亲妹妹也没什么区别。在他看来,自己这个妹妹又聪明,又能干,武功也好,人还生得美,简直没有一处不妥当的地方。而那个郁金堂?他可是和郁金堂打过交道的,这小子除了身份上说得过去,哪一点配得上小夜啊? 他马上就去找了岳天鸣,长生堡主对他素来宠爱,这一次却不耐烦道:“嫁娶大事,你年纪轻轻,胡乱插什么嘴。” 岳天鸣口气虽然不善,姜白虹却也不太在乎,道:“郁金堂我见过,为人冲动不说,武功也就那么回事,这样的人,怎配得上小夜?”又道:“他连我也打不过!” 岳天鸣倒忍不住失笑,“宁颇黎都不是你的对手,何况是他?”心中却想:若非郁金堂是这样的性情,小夜将来又怎有掌控如意盟的机会?只是这话却不好和姜白虹说,便道:“小夜自家也是愿意的。” 姜白虹眼睛都瞪圆了,“小夜自己愿意?那……”他差点顺口说出,“那阿醉可怎么办?”幸好话到嘴边,及时咽下,改成了“那我自己去问问她”。说罢匆匆忙忙和岳天鸣打了声招呼,便走了。 岳天鸣摇了摇头,心道年轻人便是意气用事,让他们自己说清楚也好。 姜白虹很快便找到了岳小夜,后者正在整理自己的东西,姜白虹隔着窗就喊,“小夜,小夜!” 岳小夜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道:“姜大哥进来说话。” 姜白虹手一撑窗台,翻窗子便进来了。他少年时常做这样事,成年后久不如此,今日里也实在是急了,脚一沾地,他便向岳小夜问道:“小夜,听说你要嫁给那个姓郁的?”气急之下,他连郁金堂的名字也不叫了。 岳小夜道:“是。” 姜白虹凝视着她的双眼,却见岳小夜的神情一如往日般沉静,并未有任何不甘不愿的意思。他看了良久,忽地颓然坐到旁边一张椅子上,道:“你认真的?” 岳小夜再次答道:“是。” “不是因着旁人的事情,是你自己愿意?” “父亲已应了我,自己做主。” 话说到这里,姜白虹终于沉默下来。 他心中原准备了许多话,他想说小夜你想嫁谁就嫁谁,不愿意姜大哥帮你去说,不用担心,不用顾忌,有事情,姜大哥帮你挡在前面。可是这个时候,看到岳小夜的神情,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忽然间,他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你……” 这一个你字出口,声气中再无他平日的明丽飞扬。 “小夜,你知道我的情形,我这辈子是不可能有婚娶之事了,我就希望身边的人,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个人过得好,阿醉,你,你们……” 他说不下去了,声音中,是前所未有的难过与颓唐。最终他站起身,“罢了,我毕竟不是你亲大哥,也管不了你,你想做什么,便去罢。” 说完这话,姜白虹转身就走,岳小夜欲待叫住人,却终究是没有开口。 姜白虹真是伤透了心,他虽没听岳天鸣说过其中许多内情,可是岳小夜忽然答应了这桩婚事,这原因也就可想而知。说起来,就是他自己失恋,也未必会难过到这个程度。 他想:我现下都已经这样难受,阿醉那边不知会怎样?不行,我必须得去看看他。 一想到这里,姜白虹忙朝林皆醉的院落方向走去,可待到了门口,他忽又停住了脚步,心道且等等!等会儿见了阿醉,我需得怎样和他说?他若是伤心难过,我又该劝他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不对不对,小夜与他从小长大,感情不同一般,岂是这样一句空泛言语能宽慰得了他的?他若是哭了,又或崩溃,我又该如何做?天啊,从小到大,我还没见阿醉哭过,俗话说的好,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这…… 姜白虹长到二十一岁,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犹豫,什么叫后退,然而今日为了自家兄弟,竟然便瞻前顾后起来。他正想到这里,忽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一身素洁的林皆醉站在门前,道:“白虹,进来说话。” 姜白虹连忙走了进来,他见林皆醉的神态面色,依稀还是往日模样,但他对小总管何等了解,心知对方绝非面上表现出那般坦然,忍不住便道:“阿醉,你还好吗?” 林皆醉怔了一怔,随即微笑道:“我没事。” 小总管表现得越是正常,姜白虹便越是担心,他一把抓住林皆醉手腕,道:“阿醉,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 林皆醉道:“我会说。”他顿了一顿,道:“我正打算去找小夜。” 姜白虹一听,觉得也对,他心想这样事情,自己去说上一千句,也不如当事人说上一句,就道:“那你快去。” 林皆醉笑了笑,忽然向姜白虹深施一礼,姜白虹吓了一跳,连忙避开,道:“阿醉,你干什么!” 林皆醉面上还是笑着,道:“白虹,这些年来,多谢你了。” 林皆醉来到岳小夜门前之时,已近黄昏。 今日的天色略有一些阴沉,落日的余晖也带着暗淡的昏黄。林皆醉看着院落中的那些花草,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敲响了房门。 “小夜,你在吗?” 岳小夜心知林皆醉必会来此,听到他的声音,并不觉意外,答道:“在。” 但林皆醉的下一句话,却实在出乎了她的意料。他道:“我不进来了。” 他既来了这里,怎又不肯进入?却听林皆醉道:“小夜,若你允许,我会向堡主求亲。”他的声音十分平静,仿佛他说的,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岳小夜的手猛地一抖,只听门外声音又道:“倘若堡主执意不允,我们亦可一同离开,从而退隐江湖,不问世事。” “若你并不赞同,我便离开,今日之事,我不会再提一字半句。” 说完这一番话,林皆醉便不再开口,他静静地站在门外,等候着岳小夜的回答。 第580章 流连(1) 在长生堡一十三年,林皆醉自来隐忍,岳海灯离经叛道,姜白虹洒脱飞扬,只有他,在画好的规矩之内,稳妥安静地做他该做之事。不该说的话,他一字不提;不该做之事,他一事不为。却终究在这一日里全日颠覆。 他道:“小夜,我等你的回答。” 岳小夜并没有回答,或许这答案对于她而言,委实太过艰难。 林皆醉也没有催她的答案。他就站在外面,安安静静地等,月亮慢慢升上天空,直至中天,随后又一点一点,慢慢地落了下来。 露水也出来了,打湿了林皆醉牙色的长衫下摆,草丛中的虫声响了一夜,将至天明时到底安静下来。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有一只虫子甚至跳到了林皆醉的衣角上。在它看来,这个站了一晚的人,和院子里那些石头花草也没什么两样。 林皆醉终究还是看到了它,他弯下腰,轻轻把那只虫子放回了草地上,身上的几处骨节却随他的动作发出咯吱声响。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天色将明。 林皆醉重新站直了身子,忽听“嗒”的一声,窗子推开了一条缝,一柄眼熟的短剑被放在外面的窗台上,剑柄上镶嵌的蓝宝石在微弱的天光中闪烁着若有似无的光芒。 那一瞬间,林皆醉便明白了岳小夜最后的决定。 他不发一言,拿起短剑,转身走了出去。 天色一点一点的亮起来了。 林皆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初升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泛出金黄的,温暖的光泽,他却全然没有感受到。又走一段,脚下忽然一凉,这时他才觉得不对,低头一看,自己不知何时,一只脚已然踏进了水池里,里面的锦鲤原不怕人,有几条还游了过来,轻啄着他的鞋子。 他终于反应过来什么,慢慢地后退一步、两步,在水池边坐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的林皆醉,忽然想起了少时和姜白虹一起偷溜出去听说书的事情。 在他们十来岁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玉京城里很流行邢猎的风流故事。这位玉京第一杀手二十三岁便死于阵前,生前又是个多情人物,正是说书人中意的对象,遂敷衍出许多故事。姜白虹年少好玩,有时便拉着林皆醉溜出去听书。 那时二人尚是少年,其实对情感之事并无了解,不过是听个趣味罢了。但这些书初听引人,听多了也都是一个套路,不外乎是什么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山盟海誓,生离死别。最多女方的身份换一下,这个说书人讲的是大家闺秀,那个说书人便说青楼花魁,第三个就变成江湖侠女。姜白虹听了几次,也不爱听了,就道:“真按这说书里的讲法,这邢猎还挺累的。” 林皆醉当时听了,也是一笑。 姜白虹又道:“阿醉你说,现下这些人说的这幺邪乎,这邢猎活着的时候,应该是很受女子欢迎吧。” 林皆醉想了想道:“或许吧。” 邢猎活着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如同说书中所说一般他不知道,但他却知道那本手记里,写了这样一句话,“曾为意中人所拒,肝肠寸断。” 这行字很小,墨色极淡,又写在不起眼的地方,先前林皆醉都不曾注意到,看了几遍后才无意发现。他当时还想,被人所拒便会“肝肠寸断”?邢猎那么厉害的人,也会肝肠寸断吗? 直到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小总管鞋袜湿透,茫然坐于水边,忽然间,他明白了当年邢猎写下这行字时的心情。 如意盟与长生堡这一场联姻,婚期约的很早。一来是郁层云打算乘这个机会,进一步巩固二者之间的联盟;再有,就是郁金堂与岳小夜二人年纪也都不算太小,诚然江湖儿女对此并不在意,但若换在寻常人家,这个年纪早就成亲生子了。 岳鸣对此也没有太多异议,女儿家,早嫁晚嫁总是要嫁的,何况岳小夜的婚事,更多是为了日后对如意盟的掌控,那么早点儿嫁过去,反倒是一件好事。 婚期,便定在了一月以后。 江湖人虽不拘小节,但长生堡在江湖中地位不同,如意盟也不是没有势力的组织,自然还是要好好操办一番。岳小夜没有母亲,若换在从前,嫁妆筹备等事就要交由柳然负责,到现在,岳鸣便打算把这些事都交予林皆醉处理。 姜白虹却是什么都知道的,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道:“义父,小夜的嫁妆我来筹备。” 岳鸣奇道:“你?”姜白虹虽然是他看重的义子,却着实不像能做这些事的。 姜白虹便理直气壮地道:“都说长兄如父,现下海哥不在,自然当是我负责。” 岳鸣一琢磨这话,觉得也有道理,又想这本是岳小夜一生一次的大事,本应有个亲近之人为她操持,就道:“交给你也不是不行,只是你成吗?” 姜白虹笑道:“看义父说的,不过是照着单子采办东西,难道还比杀宁颇黎还难?再者说,就算真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我不会去问阿醉?” 岳鸣一想也是,他素知二人交好,若姜白虹真有不懂的地方,林皆醉自然会帮他,和交给林皆醉区别也不甚大,便道:“好。”又因姜白虹方才提到岳海灯,心中又生气愤,暗想这混小子是去了哪里?老三也是,抓个人也这般难? 姜白虹却不知岳鸣心中所想,见他答应了,这才满意下去,心中却想:就再不懂,我找谁商量也不会去找阿醉。 这些筹备之事虽然繁琐,总不太难。姜白虹又寻了几个管事帮忙,还真就办了下来。岳鸣看着也觉满意,眼见婚期临近,他又想到一事,便把林皆醉寻来问道:“雷霆现在建的怎样了?” 林皆醉答道:“现在寻到的人手,约是从前的一半左右,仍在训练之中,但亦可出外执行任务。” 这其实已超出岳鸣的预期,但一半毕竟还是不够,现下长生堡亦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他想了一想,便道:“你先下去罢。” 林皆醉不发一言,行礼下去。岳鸣又叫来了岳小夜,道:“我有一支队伍,回来那天晚上你也见过。名字不太好听,叫乌鸦,但还算顶用,我分一半给你,你带到如意盟去。” 岳小夜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岳鸣回归那天晚上,身边跟着的那群黑衣人,这是岳鸣最机密的力量,现在却分给了她,不由得心中感动,盈盈下拜,“多谢父亲。” 岳海灯依旧不闻音信,姜白虹一早就和岳鸣说:送亲的事情也交给他。以身份而言,他本是岳小夜的义兄,代表长生堡送亲也是合情合理。偏这个时候,玉京城里又传来了宁颇黎的消息,虽不知真假,但既有消息,便须重视。岳鸣思量再三,到底还是把姜白虹留了下来,改由林皆醉主持此事。 姜白虹气得破口大骂,“打不死的臭虫!”宁颇黎的手筋是自己挑断的,中的毒是络绎针上的。就这幺着,居然还能四处蹦躂,简直不可思议。但此事确又不能忽视,盖因即使不能动武,天之涯的左使也是个十分难缠的人物,万一他得了什么灵丹妙药,竟然能出手了,那更得自己留下不可。 姜白虹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不愿意让林皆醉去送亲,他原地转了几个圈子,心道:不行,我还得和义父再谈谈。刚想到这里,却见林皆醉走了过来,面色虽然苍白,神情却还是一如既往,道:“白虹,明日我就出发去如意盟了。” 姜白虹张口结舌,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方道:“哦……你,你去如意盟。” 林皆醉道:“正是,方才堡主与我讲,到如意盟之后,需得仔细观测一番凤阮其人,毕竟这位副盟主手中实力不可小觑。”他说这些话时,就如平时与姜白虹分说江湖事务时一般无二。 姜白虹顺着林皆醉的话道:“对,对,凤阮是得好好看看。”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小心查看小总管举止神态。表面看来,林皆醉似乎与平日并无区别,但姜白虹与他何等熟悉,一眼却已看出不对。 林皆醉现下的样子,令姜白虹想到了少时在胡三绝那里看到的一块琥珀。 琥珀本不算特别罕见,但那块琥珀中间却包了一只飞蛾,翅膀毫毛全然无损,姜白虹第一眼看到,还以为是真的,伸手去摸时,却碰到了冰凉的,半透明的琥珀,仿佛一层硬壳。 他能砸碎林皆醉面上这一层硬壳吗?或许可以,可砸碎之后,他又该怎么办呢? 姜白虹的手伸了出去,复又慢慢缩了回来。 自长生堡到如意盟,距离并不很远,否则当初柳然叛变之时,岳鸣也不会得到如意盟的助力。不过,岳小夜此番出嫁,嫁妆颇多,行程时间便要翻上一倍,一路上饮食住宿,皆需妥善安置。 如意盟派出迎亲的人乃是郁金堂的叔父,亦是如意盟的长老郁流云。这位郁长老先前在长生堡时便和林皆醉打过交道,是个十分世故的人。俗话说的好:“抬头嫁女,低头娶妇。”郁流云态度自也是十分谦逊,又向林皆醉道,这一路行程,交由小总管安排就好。 换在平时,林皆醉或还要谦让一二,但这一次他却直接接过了指挥权。郁流云毕竟长了一辈,见林皆醉这般不客气,心中不免嘀咕了两句。然而一路之上,见小总管安排周到细心,并无一丝不妥的地方,到底还是在心里暗赞一句:果然出色,难怪长生堡主这般看重。 这一行队伍晓行夜宿,一路之上并无他事,眼见再有一晚,便要到了如意盟。此时连夜赶路亦是可以,但林皆醉谨慎起见,仍然在长生堡的一处分舵处停了下来,休息一晚,明日动身。 这处分舵乃是长生堡五年前所设,位于流连河畔,这道河水原为寒江支流,虽不甚宽阔,却是江南数一数二的繁华所在,上面花船无数,入夜之后,灯火连绵,笙歌不断,委实是寻欢的好去处。然而林皆醉一入分舵之后,立即便下了死命令,凡送亲队伍中人,今晚一个也不准出这分舵大门。 郁流云人至中年,相貌却还称得上俊雅,平素里也不是没来过这流连河。但他亦是明白愈到最后,愈不可放松的道理,同样约束手下,绝不可擅自离开。 行动上虽有严格控制,但这一晚的招待却是极好的。此处分舵舵主姓花,单名一个谢字。乃是江湖中出名的一个花丛老手,但论及内里,却是个极掌得住的人。当年他是柳然一手提拔上来,大总管言道:“愈是这般风流所在,愈要这样人才掌握方是。”力排众议,选了花谢做这处的分舵主。 柳然叛乱之后,花谢因着自己与柳然这一段渊源,心中颇有些惴惴。因此见得林皆醉等一行人到来,招待的十分周到,远远超出应有规格,一应菜肴选得是流连河上最有名的船菜,不敢上酒,饭后的茶水用的却是当地诨名“一两金”的春茶。单这一次晚饭,怕就要搭进一百多两银子。 林皆醉见了这些,面上不动声色,却在晚饭之后将花谢单独叫入房间,道:“花舵主不必担心。” 花谢骤然抬头,他心知小总管必然看出了自己的意思,却没想到林皆醉这般的直接,不由苦笑道:“小总管,属下实在是情非得已,但求心安。” 这“情非得已,但求心安”八个字,乍一听似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却也真真切切反应出了花谢现下的心思。林皆醉自然明白,他道:“花舵主,请坐下。” 花谢依言坐下,却仍是只坐了半张椅子,却听林皆醉道:“花舵主,请放心,若是旁事我不敢担保,若是花舵主心中担忧之事,只要我在长生堡一日,便保花舵主一如既往。” 第581章 流连(2) 花谢没想到林皆醉这般痛快地便给出了自己眼下最需要的保证,真好比酒鬼面前摆上了一坛百年美酒,欲待要拿,到底还有一分疑惑,“属下与小总管过去来往不多,为何……”他刻意没说后半句话,林皆醉笑笑道:“花舵主何必避讳,你是当年大总管提拔起来不假,可我更是大总管一手教导出来。” 花谢一想,果然如此,不由又心安了几分,叹道:“属下也是当局者迷了。” 林皆醉道:“花舵主不必多想,长生堡人才虽多,但也只有你的性情才干最适合现下的位置。因此我才会保你。” 花谢听到这里,忽然起身,朝着林皆醉深施一礼,“小总管,多谢。” 他谢的不是林皆醉为他担保,而是除了柳然之外,林皆醉是第一个这般认可他之人。 这一番谈话结束之后,林皆醉送走花谢,一人来到院落之中。 天上挂着一轮明月,遥遥处,有一盏灯火。 那盏灯火是岳小夜所在房间,林皆醉虽担任了送亲的职责,这一路上却并未与岳小夜单独见过面,举凡有什么事情,皆是通过她身边的乌鸦首领通传。 而明日,就要到如意盟了。 远处传来流连河上的歌声笑语,仿佛一场未尽之梦。 就在这里,刚刚离开不久的花谢忽然疾步赶了过来,低声道:“小总管,流连河有人见到了宁颇黎的踪迹!” 林皆醉的面色瞬间冷肃,道:“花舵主,请仔细说来。” 原来林皆醉虽然约束住了送亲人马,但花谢分舵中原本的人手,还是如同往常一样散播出去。花谢自家风流,却也最晓得风流之人的心理,别看这些江湖人平素口风紧,在这些花船上却不甚顾忌,往往在不经意间透露出几句机密。因此他在流连河上颇布置了一些人手。方才就是一个最得力的部下前来告知,在其中一艘花船见到一人,颇似宁颇黎。 林皆醉详细问了一番,那部下见到的只是侧影,但确与宁颇黎酷似,一只手也是受伤模样,那人独个在花船上,除却弹唱的歌女与船夫之外,身畔并无他人。林皆醉想了一想,便问道:“那歌女又是什么人?” 那部下答道:“那是流连河上现下最红的小妩。” 花谢一听,便道:“这个小妩属下略知一二,她原是农家女出身,生得既美,又工琵琶,这一两年在流连河上颇受追捧,但确与江湖无甚关系。” 林皆醉点了点头,心下思量,原说宁颇黎出现在玉京城里,怎么又来了流连河?难道前番是故布疑阵?他真实的意思,是来这里意图破坏长生堡与如意盟这一场婚礼?可依他现下情形,难道真能动武吗?又或是说,这天之涯左使素来风流好色,这次不过是单纯来喝酒听曲的? 倘若是最后一件,自然是好,但林皆醉自己也知道这种可能委实不大。不管怎样,既听到这消息,自需前去查看一番。他便向花谢借了一个得力副手,又将乌鸦的首领叫来,说清此事,又仔细嘱托一番,这才带着那副手离开。 这副手人都称他一碗春,原是流连河上的酒贩子,一碗春乃是他卖的酒名,后来被花谢收归麾下,众人也都这般称呼他,本名反而叫得少了。此人在流连河上长大,武功虽不甚高,胜在为人机警,一条流连河混得熟透,正是绝好一个向导。 一碗春选了条不起眼的小船,自划着桨,朝着那疑似宁颇黎之人所在花船而去。此时虽已入夜,但在流连河上,却正是热闹的时候,这样的小船并不会引起注意。一碗春一边划着船,一边还有心思和林皆醉聊天,他道:“论说这个小妩,虽然红,人却委实不算精明,只要人客生得俊些,她便欢喜,去年便上了一个小白脸的当,被骗了许多银子,现下不知怎么又和天之涯的左使搭上了,这稍不小心,可就是要命的勾当了。”又叹道:“现下流连河上这些女孩子,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啦。早些年的那几个红姑娘,人聪明不说,命也好得很那。” 林皆醉心中微微一动,他的母亲烟娘,当年便是流连河上十分有名的一个诗技。他有心问上一句,却听得远处一艘小船上传来琵琶声响,合着歌女的柔媚声音。这本是流连河上最常见不过的景象,但那歌女一首艷诗只唱了前半首便即停下,一个男子的声音随之响起: “眼波向我无端艷,心火因君特地燃。莫道人生难际会,秦楼鸾凤有神仙。” 这男子的歌声有些沙哑,仿佛是酒后纵歌,却因此多了分撩人的韵味,于这多情之地响起,愈发的动人心弦。林皆醉却是面色一变,道:“宁颇黎。” 一碗春也吃了一惊,道:“这左使是吃多了酒?这般放肆。”长生堡的分舵在流连河畔不提,又驻扎了这一支迎亲队伍,宁颇黎若是孤身一个来此挑衅,未免也太过胆大。却见林皆醉神色沉肃,“追上去。” 他看出宁颇黎是故意为之,但乌鸦与分舵中大半人手都在,又有郁流云统率的如意盟中人,倒不怕此人另派人马去分舵生事。 两艘小船都不甚大,轻巧灵便,很快便脱离了流连河的主河道,转到旁边一条僻静的支流上。江南水乡,这般的河道最多,交织如同水网一般。林皆醉放眼四周,再无灯火,船下的河水呈现出暗黑颜色,前方又有数条岔道,大片荷叶。他便向一碗春道:“停下。” 一碗春也觉不能继续走了,这样的夜里,就前方真有什么埋伏,已方也难以觉察。没想他们的小船一停,前方的船却也停了下来,船头挂的一盏红灯笼轻轻摇曳,灯下,一个人长身而起。 林皆醉神情不变,“宁左使好兴致。” 那人正是宁颇黎,他一只手上犹自缠着厚厚的绷带,面上却还带着几分调笑的意思,“哟,小总管。” 第582章 凤氏(1) 他这一声招呼刚刚打完,另一只完好的手忽然一扬,一抹微光忽然自他袖间发了出来,林皆醉早有防备,向旁一闪,身后的一碗春却没有躲过,当即栽倒在地。 宁颇黎笑道:“小总管别急,就是些麻药。”又遗憾似的看向手中的机簧,“这玩意儿射程是够了,准头和力气却差了,连小总管也没被射中。” 现下两船之间的距离其实颇远,至少林皆醉的络绎针是没法射过去的,宁颇黎手里的这机簧暗器能射过来也算难得,但却也抵不得大用。 他把机簧收入袖中,下一个动作却是出人意料,天之涯的左使手刀一挥,船上那个抱着琵琶,名叫小妩的歌女便晕了过去。宁颇黎笑道:“这样闲杂人等都已不在,咱们倒好说说话。”说罢,竟抱膝坐在了船头上。 林皆醉面上并未露什么惊异神色,只道:“宁左使请讲。” 宁颇黎笑吟吟地道:“说些什么呢,唔,便说说现下这桩婚事吧,长生堡与如意盟联姻,真是武林中了不得的盛事啊。只是成全一桩婚事困难,若想毁掉一桩婚事,倒还是挺容易的。” 这番话中带着威胁的意思,但之于林皆醉而言,这般言语委实算不得什么,他只点了点头,“哦。” 宁颇黎笑道:“小总管好气量,对此好似不甚在意啊,那咱们说点儿别的,我想想,还有什么可以谈呢。”他看向林皆醉,口角边慢慢勾起一个笑来,“又或者,咱们谈一谈小总管的身世如何? ” 就是林皆醉再怎么擅于掩饰,在听到宁颇黎这一句话时,指甲还是忍不住扣紧了掌心。 他的真实身世,在他九岁岳鸣得知真相时,曾经大大发作过一场,但长生堡主到底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被胡三绝劝说接纳林皆醉之后,这些年里确实再未对此提过一字半句。 但是岳鸣不提,旁人总会猜。譬如当日郁金堂找林皆醉麻烦时,郁流云就曾劝过这位少盟主,道是林皆醉多半当是林青锋之子,莫要轻易得罪了他。事实上,江湖上大部分人也都是这般想的。对于此等传言,岳鸣一次都不曾承认,不过,也并没有否认过。 但现下宁颇黎这般说话,显然指的并不仅是他与林青锋这一层渊源了。 流连河上的夜风并不冷,相反地,还带了几分温软之意。但林皆醉这一刻却如同坠入冰窟一般,十三年前,岳鸣怒斥于他,挑明他身世那一幕再度回到他脑海之中,他勉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在宁颇黎面前表露情绪,手指的动作却到底瞒不过了宁颇黎的眼睛。 天之涯的左使态度便愈发的闲适起来,他自腰间抽出一把折扇,轻轻地敲了敲膝盖,仿佛很是享受林皆醉这一瞬间的失态,随即笑道:“看小总管的样子,你是也知道了啊。” 他看着林皆醉的神情,微笑道:“就是不知道,是小总管自己查出来的,还是岳堡主告诉你的呢?” 林皆醉终于开口,神态仍然是紧绷的,“与宁左使无关。” 宁颇黎笑道:“与我无关,与岳堡主怕是有关罢。先前我便有些奇怪,论说,岳堡主不是那等遮遮掩掩的性情,姜白虹是个乞丐出身,江湖上谁不知道?这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吧,他也没瞒着。怎么到了小总管这里,岳堡主反而讳莫如深了呢?” 岳鸣确实对外一字未说,但他的“不说”在宁颇黎这里,反而成了最大的疑点。 宁颇黎停顿片刻,复又续道:“论说小总管姓林,岳堡主也专程去接过林青锋的遗孤,这都是众所周知之事,就岳堡主对外说一句,能有多难?我心中寻思,怕不是小总管的生母那边有什么状况罢,反正最近受了伤,无事可做,便去查上一查,谁知这一查,便查出了些有趣的事情,小总管,你怕是不知道,我少年时就混迹在这条流连河上,对这里可是熟的很呢。” 林皆醉的面色终究是变了,后退了两步,似是无法支撑,随即手扶住后面船身,又站直了身体。 宁颇黎哈哈一笑,展开折扇,扇了几扇,随即又笑问道:“小总管,你到底姓什么啊?” 这一句话他刻意转换了语气,更似在流连河调笑那些歌女们的腔调。他愈是如此作态,愈是显示出其中的恶意。林皆醉面色雪白,冷冷道:“先前已说过了,此事与宁左使无关。” 宁颇黎大笑出声,“怎能说与我无关。说起来,我当年也曾是你生母的入幕之宾,哎呀,说不定我还是你老子呢。” 他这句话辱人太深,林皆醉不发一言,忽地身形一掠,向着宁颇黎方向便去。 宁颇黎这句话出口,其实也想过林皆醉可能会气急生事,不过看到后者这般一掠,反倒放下心来,盖因两船距离委实不近,络绎针都打不过来,林皆醉的轻功就算不差,也绝没到能跳过来的道理。也不知长生堡的小总管,掉到水里是个什么样子? 宁颇黎心中既这般想,自然也不曾躲避,林皆醉人至半空,忽然间左手微抬,一股尖锐风声破空而出。宁颇黎实未想到他眼见要掉下去的时候还能发出失空斩,不由吃了一惊。先前在一片天时,他在这失空斩下吃了大亏,现下自不能怠慢,身子猛地向左一闪,犹觉面上一凉,有鲜血滴滴答答落了下来,与此同时,又有尖锐声音擦过他手臂,宁颇黎向旁一看,背上忍不住沁出冷汗。 钉在船板上的,赫然正是络绎针。 而他原以为会掉落水中的林皆醉竟然完好无损,小总管不知被什么东西用力一拉,又回到了自家的小船之上。 宁颇黎劫后重生,回身向那船夫道:“走!” 那船夫本也是天之涯中人,连忙的运桨如飞,向前方水路而去了。 林皆醉落回自家小船之上,面上的颜色依然没有缓过来。 他先前情绪激动是真,但手扶住船身却是有意为之,实则是将一条罗曼丝挂在了船身上,另一头则挂在自己腰上,这种奇异的丝绳极细,又是半透明颜色,黑夜之中,连宁颇黎也没有发现。 这条罗曼丝,是临行前林戈送给他的。 以往任务,纵是再怎样艰险,林戈总是跟在他身边,但这次情形特别,林皆醉心头郁郁,实不愿有熟稔之人同他一路。换作从前,林戈总要坚持,这一次竟然并没有多说,只拿了这根罗曼丝给他。 “翡冷城的,好用。”林戈如是说。 确实好用,这罗曼丝很是特别,自身坚固尚在其次,更难得的是弹性极大,因此林皆醉一跃而出之后,罗曼丝的反弹之力又把他拉了回来。人在空中之时,他同时发出了络绎针与失空斩。只是络绎针要求精细,他人在半空,又是第一次使用罗曼丝,到底失了些分寸,令宁颇黎逃了过去。 林皆醉眼望着远方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船影,久久不发一言。他虽也会划船,却不如宁颇黎那边的船夫擅长,追是必然追不上的。 而离开后的宁颇黎,他又会做些什么呢?他得知了自己的身世,难道只为了过来讥讽自己一番幺?倘若如此简单,那便不是天之涯的左使了。 宁颇黎不会放过这个消息的,以他的性情,他必会选一个最有利的时机抛出。 随时,随地,皆有可能。 回去分舵的林皆醉救醒了一碗春,他把宁颇黎在流连河的消息告诉了花谢,同时也派人通知了长生堡。第二天一早,他带领着送亲队伍,继续出发。未至午时,他们终于到了如意盟。 如意盟位于一处山谷之中,风景十分秀逸。眼见前方就是如意盟的大门,郁流云到底松了一口气,向林皆醉笑道:“小总管,这一路辛苦你啦。待到了盟里,咱们可得好好地喝上一杯。” 论辈分他在林皆醉之上,这样的说法,可说是十分的亲热客气了,林皆醉微微一笑,道:“岂敢。” 他笑意温雅,但那点笑容却也只在面上,并未到达眼底。 如意盟马上便要到,明日,便是婚礼了。 就在这个时候,如意盟的大门忽然打开,郁金堂带了一队人马迎了出来。他穿着一件枣红色的袍子,骑着高头大马,因着婚礼将近的缘故,面上一派喜气洋洋。他身后的随从也皆是二十出头的精壮青年,穿着崭新的衣衫,精神抖擞。这一队人马往外一走,又威武,又齐整,郁流云的面上也不由露出微笑,道:“看金堂这副高兴劲儿。” 眼见这支马队离送亲队伍越来越近,郁金堂却忽然朝左边看了一眼,眼神中全是不屑,随即一扬马鞭,“走!” 他这一眼实在太过明显,林皆醉并郁流云都看到了,不由得都向郁金堂眼神方向看了过去。 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戴着一顶颜色鲜艷的小帽,手里捧着一只刺猬,拨开草走了过来。她身上的衣衫裁剪很讲究,用料也颇名贵,但她的穿法却让人不太敢恭维袖子是高高挽起来的,裙子为着方便行动,打了好几个歪歪扭扭的结,鞋子倒还穿着,却并没有穿袜。这也就罢了,走进一看,林皆醉倒不由有些惊讶,原来她头顶的不是什么帽子,而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蜘蛛。 郁流云看到这个女孩子,也不由微微皱了下眉,但随即面上便带了笑意,温煦道:“凤小姐,这是要去哪里啊?” 这“凤小姐”三字一出,林皆醉立时便猜到了面前这女孩子的身份,心中暗道:原来如意盟副盟主凤阮的女儿凤鸣,江湖上有名的厉害角色,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凤鸣见郁流云招呼她,便抬头笑道:“我带凤小猫出来散步,捡到了这个,看样子象是受伤了,带回去治治。”说着举了举手中的刺猬。 林皆醉见那刺猬的腿上确有一道血痕,但“凤小猫”说的是谁他可就不清楚了,又听凤鸣笑道:“哎呀,我是赶上看新娘子了吗?运气真好。”忽又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新娘子现在让看吗?” 这个时候,论理就该是林皆醉答话了,但小总管尚未开口,郁金堂却已驱马过来,嫌恶道:“姓凤的丫头,你又来捣什么鬼?我的未婚妻,岂是现在说看就看的?” 他这话可说是十分不客气了,郁流云忙在一旁打圆场道:“凤小姐,论理,现下看是有些不吉利的说头,您也不必急,明日便是婚礼,到时您还有个看不到的。” 凤鸣便点了点头,“这也是。”忽又看向一旁的林皆醉,“你生得真好看,你是谁呀?” 林皆醉还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夸奖,他长相随母,偏清秀细致一路,但绝非那等一眼可见的俊美。小时身旁有林青锋,到长生堡后又结识了姜白虹,这两人皆是一等一的美男子,旁人这幺夸他们,林皆醉司空见惯,轮到自己身上,竟然多少有些不适应。 他翻身下马,行了一礼,“长生堡林皆醉,见过凤小姐。” 换过旁人,听到这名字自然要客套几句,诸如“原来是长生堡小总管”,“久仰久仰”之类。到了凤鸣这里,却听她道:“刚刚我远远走过来就看到你了,第一眼觉得还好,再后来就越看越觉得好看!你是怎么长的,这样耐看?” 诚然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林皆醉实也没见过这般说话的,想一想只得道:“凤小姐客气了。”结果就听凤鸣叫道:“糟了,血又渗出来了,我得回去。”说罢抱着那只受伤的刺猬,一溜烟地跑回去了。 郁流云打个哈哈,圆场道:“凤小姐就是这般的性情烂漫。” 林皆醉自不好评价年轻女子,便微笑道:“是。”郁金堂却在旁边哼了一声,十分的不以为然,但他出来本是为了迎接岳小夜的,到底还是那份喜悦占了上风,竟然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见到林皆醉时,也按着基本礼节打了招呼,随后便忍不住看向送亲队伍的轿子,一脸的期待之情。 第583章 凤氏(2) 郁流云笑道:“不必再看了,明日任你看个够。” 郁金堂嘿嘿一笑,面上却也带了点儿羞涩的意思。早先在长生堡时,他便见过岳小夜,知她是个貌美的女子,又兼是长生堡主之女,身份足与自己相配,也很是得意。他性情虽然冲动狂妄,但年轻人逢上这样的喜事,自然便有许多的憧憬。 这两队人马合二为一,一同进了如意盟的大门。 如意盟内的建筑,与长生堡并不相同,乃是依照景致而建,某处景色秀美,旁边便盖了几座屋舍,一眼望去,很有些错落的美感。自有管事上前,指引林皆醉一行人等休息之处,林皆醉先行进去查看一番,见色色齐全,并无一丝不妥的地方,这才转身走了出来。这时又有一个管事上前,道是郁盟主正在等候小总管。 这也是应有之义,林皆醉吩咐了乌鸦首领几句,便随着那管事走了出来。 这山谷之中屋舍颇多,有的大气华丽,有的天然野趣,有的精巧秀致,但盟主郁层云居住的地方却不过是依山而建的几座平房,外表平平无奇,四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若是第一次来如意盟的,绝猜不出这里竟是盟主的住处。但林皆醉一双眼睛却是极毒的,他仔细看了一遍山谷,发现若有人进攻如意盟,这里乃是最佳的防守之地,而平房周遭,应当也布置了许多机关。 管事恭敬道:“小总管请。” 林皆醉便走了进来,此处外部的不起眼,里面布置得却颇为雅致,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起身笑道:“这位便是小总管了?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林皆醉料定此人便是郁层云,便也行礼道:“见过郁盟主。” 从外表看,郁层云并不太像江湖人物,而更似一个温文的年老书生,言谈举止亦然。他对林皆醉招呼的十分客气,又说了许多称赞的言语。林皆醉自也礼节周到,一一应对。 两人这一场对话,礼节上的成分更多一些,毕竟这场婚礼最重要的部分,长生堡与如意盟已然谈妥。其他虽有些细节,但郁层云盟主之尊,自也不会去和林皆醉一一对照嫁妆单子。再如路上遭遇宁颇黎之事,自也有郁流云对他说明。因此两人谈了一刻锺左右,郁层云便笑道:“小总管一路劳累,不如早些休息。” 林皆醉自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只是尚未答话,忽有一个女声在外面道:“郁伯父在吗?我娘想请小总管过来看看呢。” 这声音十分熟悉,正是凤鸣。 论理,郁层云非但是如意盟的盟主,更是长辈,凤鸣这样隔着门喊叫,实在是不太礼貌的。何况盟主在这里待客,副盟主忽地上前叫人,怎样也说不过去。但郁层云一听这声音,却是满面笑容地道:“是凤鸣吗?快进来吧。” 门一推,凤鸣走了进来,那只大蜘蛛已不在她的头上,但身上的衣服穿得还是别别扭扭的,她朝郁层云行了个礼,道:“郁伯父,你们说完话了吗?我娘想见见小总管。” 郁层云笑道:“可巧,我也正说着让小总管见见副盟主呢,你既来了,正好领着小总管过去。” 凤鸣高高兴兴地道:“好啊。”又对林皆醉道:“你跟我过来好不好?” 林皆醉此次来,本也要一见凤阮,郁层云又这般说,便道:“好。”又向郁层云告辞,这才随着凤鸣而去。 一路上,凤鸣不时就要盯着林皆醉看上两眼,但她这种看法,倒不似涉及什么男女情意的样子,更象是看到什么美好风景,又或一样精致的物事那般忍不住看个不停。林皆醉有生之年还是第一次被个年轻女子这般看来,面上只做不觉,心中却也不由苦笑。 两人走了一段,凤鸣忽然停了下来,左手一挥,两点细弱的微光便从她指间射了出来,也不知她到底是从哪里拿出来的,那两点微光直射入一旁的草丛之中,忽然拐了个弯,又射了回来,被凤鸣轻轻拈住,原来竟是两根细小的银针。 凤鸣举着那两根银针,向林皆醉笑道:“运气真好,凤小猫最喜欢吃这个。” 那银针的针尖上,各穿了一只绿豆大小的虫子,绿盈盈,圆滚滚,看着晶莹可爱。凤鸣展示了一番,便得意地举着两根银针继续走了。林皆醉跟在她身后,心中却不由暗惊,这性情古怪的女孩子,一手暗器好生了得! 银针射出,随后又能拐弯自行飞回,这已经是十分厉害的本领,而方才那草丛距离尚远,小小一只虫子还能射中,那更是极其难得了。况且这小虫与草叶颜色相同,凤鸣竟能发现,这份眼力亦是江湖少有。 他刚想到这里,凤鸣却忽然停了下来,林皆醉没提防,险些撞到她身上,连忙剎住脚步,却听凤鸣又道:“对了,我是不是还没和你说凤小猫是谁?华弟总是和我说,话要说清楚才是。” 林皆醉知道她口中的“华弟”,当是凤鸣的双胞弟弟凤华,便道:“凤小姐确实不曾说过。” 凤鸣便笑道:“是我养的那只蜘蛛,你看它毛茸茸的,是不是像个猫儿一样?又是我养的,自然随我姓凤。” 林皆醉:“……”那只蜘蛛身上腿上确有许多细毛,但无论如何,也让人想不到娇憨可爱的猫儿,但这话却也不好说,他只道:“确是十分有趣。” 凤鸣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算了,你也和他们一样,只是嘴巴说说,心里并没这样想。” 一时之间,林皆醉竟然无言以对。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处水阁附近,郁层云居住之处是山谷最好的防守之地,而凤阮的水阁,却是山谷中景色最为秀美之处。 凤鸣拿着银针,几步就走了进来,林皆醉连忙紧随其后,却见凤鸣一进来,直奔着窗下的两个木笼就去了,其中一个装着先前那只刺猬,另一个就是凤小猫。林皆醉便一整衣衫,自行上前,朝着房中的一位美妇人行礼道:“见过副盟主。” 那美妇人便笑了,她生得十分艷丽,这一笑真如牡丹盛开一般,“小总管不必多礼,请坐。” 林皆醉择了下首一张椅子坐了,却听凤阮笑道:“阿鸣回来便道,长生堡的小总管生得十分之好,叫我一定要好好看看你,便把你叫来了,没耽误你和盟主的正事吧?” 论年纪,她已是凤鸣的母亲,可说话的声气却是俏皮清脆,让人一听之下,无论如何也发不起脾气来。林皆醉微微一笑道:“副盟主客气。”并没有答她最后一句问话。 凤阮也笑了,就和林皆醉一问一答地说起话来,但她所说的皆是些最平常不过的关切之语,诸如路上走了几日,吃的怎么样,新娘子初到这里可还习惯云云。林皆醉一一答了,态度如同面对长辈垂询一般,客气守礼。 凤阮问了几句之后,那边的凤鸣喂完了蜘蛛,看过了刺猬,也静悄悄地溜了回来,坐在凤阮身边。这样一看,她与凤阮的相貌其实十分相似,但任谁一看凤阮,都要赞一声风姿绰约;再看凤鸣,不过觉得是个古怪丫头罢了。 凤阮显是对这女儿十分钟爱,手抚着她的头顶,笑道:“人是你请过来的,怎么反倒躲到一边去了?” 凤鸣乖乖地任母亲摸头,道:“凤小猫也饿了,我总得先去喂它。” 凤阮笑道:“算你说得有理。”又笑道:“小总管,你不知道,我这个女儿眼光最是别致,旁人觉得好的,她不一定觉得好……”刚说到这里,凤鸣便插口道:“他们觉得好的,我都不喜欢。” 凤阮笑道:“好好好。”又续道:“但她一旦觉得好的,必是极好的。这些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赞人。对了,小总管,你娶妻没有?” 这最后一句简直是神来之笔,林皆醉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心头剧痛一时难当。但他毕竟是坐在两个陌生人面前,面上还是竭力保持镇定。凤阮还没说什么,凤鸣却惊道:“你这样难过,你妻子是过世了吗?” 这话简直没法回答,恰在这个时候,有个年轻人的清朗声音响起,“母亲这里有客?”随着声音,一个与凤鸣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凤阮见了他,十分欢喜,笑道:“阿华,这里来,这位乃是长生堡的小总管。” 这便是凤阮之子凤华了,林皆醉暗想,凤阮生得美貌,凤鸣若不言不动,也是个俊俏的少年女子,但凤华生得就殊为平常了,但他风度气质皆是极好,第一眼见到他的人,甚至会忽视他的相貌。 凤华与林皆醉各自见礼,这才把方才的一段尴尬遮盖过去。林皆醉与他交谈了几句,心下暗惊。 这位凤华凤公子,举止有礼,待人周到尚在其次,他与凤华虽只谈了几句,便可看出此人对江湖掌故极为了解,对现下长生堡与如意盟的动向亦是清晰明了,这份才干,至少郁金堂就远远不如。 第584章 婚礼(1) 而在江湖上闻名的却只有凤鸣,凤华其人,甚至在江湖上并无多少名气。 难怪郁层云要担忧,现在他虽占了上风,但凤阮有这样一对儿女,十年之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凤林二人交谈了几句,凤鸣忽然问道:“华弟,你怎么这幺快就过来了,不是说你要给泊姐姐写信吗?” 泊这个姓氏颇为罕见,林皆醉心中一动,却见凤华面上竟然微微一红,从进来起他便是一派沉着大方,到这时方有了些少年人的样子。他低声道:“已写完了。” 凤华奇道:“往常你总要写很久,这次这样快。”又向林皆醉道:“你也认识泊姐姐吗?” 林皆醉心中微惊,方才他一字未说,自觉面上表情也没透露什么端倪,不知凤鸣是如何看出来的?他复又想起,先前他评价凤小猫,凤鸣也道你心中并未这般想。当时林皆醉只道她是随口说说,现下看来并非如此,这年轻女子竟这等敏锐! 但若说凤鸣心思深沉,洞彻人心,却也实在说不上,先前他都听了出来,凤华那封信并未写完,多半是因为他来了这里,凤华才过来一见长生堡的小总管。 这些念头在他心中一闪即过,他微笑道:“凤小姐所说的,可是出身西南玉龙关的泊空青泊姑娘幺?”因与凤氏一家并不熟悉,他并未说出结义之事。 凤鸣道:“正是!你怎么认识泊姐姐的?” 林皆醉道:“我曾经去过一次西南,巧遇了泊姑娘,她医术极高,不愧是关掌门的得意弟子。” 凤鸣却摇头道:“你说的不对,泊姐姐已经是玉龙关的掌门啦。” 林皆醉一惊,关飞龙正在年富力强之时,怎的泊空青忽然接任了掌门?难道是玉龙关出了什么大事?此事是否与褚辰砂有关?却听凤鸣又道:“我们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华弟才写信去问的。” 凤阮却笑道:“不管怎样,泊姑娘接任掌门,总是一件好事。”她执起手边的象牙柄花鸟团扇,轻轻扇了两下,随即倒转扇柄一指凤华,唇边含着笑,“你也不用担心,当年西南王是怎么对顾祖师的?你能追到,你也成。” 凤华听了,面上忽然一下子烧得通红。 林皆醉也看出来了,这位凤副盟主,说到男女感情之事,言语上委实不太顾忌。而从这句话中亦可发现,她对凤华其实也是颇为放任的。 这顾祖师指的自然是青衣教的祖师顾云何,当年她统一西南许多教派,堪称一代英杰。而她的意中人也非寻常人物,乃是当年诨名“西南王”,镇守西南的抚远侯傅镜。 二人虽然两情相悦,但当时顾云何正忙于统一西南教派,并不愿被一个侯夫人的名号困在侯府之中,傅镜明了她的心思,竟也甘愿放手。两人一为教主,一为王侯,情意相通却分守两地,可到了最后,下一代的抚远侯傅从容还是二人的血脉。现下凤阮举出这个例子来,内里的深意便可想而知了。 林皆醉不免想到那位身在西南的义姐,又看一眼面前的凤华,二人风度气质,足以相配,忽然之间他心头一阵难过,再克制不住,又敷衍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然而小总管就是离开了水阁,却也逃不了太远。如意盟中,处处张灯结彩;来往之人,皆在筹备喜事。他身为女方的送亲人,自然也有许多事少不得他。先前一路来时,他虽也难过,但大半精神都放在提防外敌上,总还挨的过去。现在到了如意盟中,没有这些外界的干扰,又被凤华与泊空青之间的情感引发思绪,那铺天盖地的红色便宛若梦魇,一层层地压了过来。 小总管嗓子里又腥又咸,也不知是什么涌了上来,他挺直身体,硬压了下去。 当天晚上,如意盟自有招待的酒宴,林皆醉如同木偶一般,身后有一根无形的线操纵着他神情举止,一言一笑。旁人眼里看来,小总管也就如同寻常一样,只有林皆醉自己知道,这一晚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日后回忆起来,竟无半点印象。 第二日便是婚礼正日,林皆醉自然更加的忙碌,岳小夜因是新嫁娘,早早便需起来盛装打扮,除此之外,倒不需做旁的什么事情了。 江湖人本无许多忌讳,这个时候林皆醉进来看上一眼也是可以,但他却始终站在院外,有个大胆的女孩儿笑道:“小总管快进来看新娘子,盖头要盖上啦!” 林皆醉微笑着拒绝了,他想他应该是拒绝了,因为那个女孩子随即转身走开了,但他自己几乎不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 凤鸣今天也来了,她一直站在院子一角,并没有参与到这份热闹中去,有时看看花,有时看看草,有时嘀嘀咕咕不知道自言自语着什么。待到林皆醉那几句话说完,她看了小总管一眼,忽然站了起来,叫道:“凤小猫,你回来!”说着便冲进了房门。 方才那个女孩子叫道:“你要死了!这个时候也把那蜘蛛带来!”说着又发现自己失言,要死这样的字眼,怎能在婚礼的时候说出口?连忙捂住嘴巴,也跟着走了进来。 这两个女孩子一先一后冲了进来,房门也开了一条不小的缝隙,里面的人因着那只蜘蛛的关系,都小小的惊叫着,一时也没人去关门。就连岳小夜也撩起了盖头,露出了半张皎洁的面庞,正落入林皆醉的眼中。 新娘子是要严妆的,岳小夜自然亦是如此,现下的她雪肤、星眸、嘴唇弯起的弧度如同盛放的花朵。往昔的秀美在今日一转为明媚鲜艷。这样的形容,林皆醉并非没有想象过,现下惊鸿一面,他忽地发现,岳小夜的样子,比他想象中的更为动人。 外面的喜乐声音便在这时响了起来,吹吹打打的声音悦耳喜庆,林皆醉却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转身就往外走,刚走两步,便撞到一个人的身上,他抬头一看,却不由惊了一下,“少堡主?” 他撞到那人,竟然是岳海灯。 岳海灯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我来晚了,这一路辛苦你了。”又道:“黄沙帮那边的事情我已处理完了,才听到小夜的消息,我想我是做兄长的,怎能不来送亲,还好没有错过吉时。我还带了盒东珠头面来,正好给小夜添妆。” 房中的岳小夜自也听到了岳海灯的声音,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忙推门走了出来。林皆醉见那道红衣身影越来越近,便向岳海灯道:“少堡主,你来的正好,这里便交给你了,我先回长生堡。” 岳海灯奇道:“今日便是婚礼了,你有什么急事,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吧。” 林皆醉胡乱找个借口,道:“来时我遇见了宁颇黎,原要派人回去,现下少堡主来的正好,此事紧急,还是我去。” 岳海灯还是不太明白,心道遇到宁颇黎又怎样,莫非又涉及了什么机密?他实在闹不明白,但林皆醉说完便转身走了,岳小夜却已到了近前,他便也不管林皆醉,忙把身后的首饰匣子拿了出来。 林皆醉向郁层云打了个招呼,在婚礼之前匆匆离去,由岳海灯代替了他的位置。因着先前需做之事基本都已完成,岳海灯只需观礼送嫁便可;又因他乃是岳小夜的嫡亲兄长,自然更加的名正言顺,旁人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这一场婚礼,到底是顺顺利利,热热闹闹的完成了。 尽管如此,到底还有有人觉察到了其中的不对。郁宗就私下对郁层云道:“盟主,我看长生堡的小总管与岳海灯之间,将来必生嫌隙。” 郁层云道:“哦?宗弟何出此言?” 郁宗知道郁层云这般说法,并不意味着后者不明白这句问话的意思,而是他想听一听自己的看法,便笑道:“小总管劳心劳力准备了一路,到了婚礼的正日子却被岳海灯支走,露脸的事情全让旁人做了。就好比辛辛苦苦栽了树,到头来树上的果子反被旁人摘了,怎有个不气的?” 郁流云也在一旁,听了便道:“虽是如此,但岳海灯是岳天鸣独子,将来乃是长生堡的继承人,这也说不定是小总管知时务,自己要走的。” 二人见解不一,便齐齐看向郁层云。如意盟的盟主微笑道:“流云说的不差,这是小总管知时务处,但二人之间的嫌隙必有,且不是将来,而是现在已生。” 这却是把二人的意见一并推翻,郁层云续道:“小总管把风头留给新来的少堡主,这自是理所当然之事,但他若想不出这个风头,有多少种办法,就留下来等到观礼结束又有什么不行?可他偏偏选择了最为激烈的一种方式,可见他心中对岳海灯必有看法,只不过不敢明说而已。” 郁宗心悦诚服,叹道:“可不正是如此,我听说这少堡主好几年不曾回长生堡,旁人都劳心劳力,他不过占了个堡主之子的名头,旁人便都得让着他,换了谁能乐意?” 第585章 婚礼(2) 他说到这里,郁流云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郁宗这才想到这话似乎也有些影射郁金堂的意思,忙住了嘴。 而这个时候的林皆醉,已经顾不上旁人是如何想他了。他私心中甚至有些高兴岳海灯在这个时候赶来,否则,怎会有这般名正言顺离开如意盟的理由。 他一路疾驰,赶回长生堡,饿的时候随便找地方打个尖,晚上也照常赶路,实在疲惫的时候才下马小憩一会儿。这幺一来,他回去的时间,比来时几乎要快了一倍。 临近长生堡时,天已黄昏。然而夕阳的余晖仍是足够小总管看清前路,他忽然勒住马缰,停了下来。 长生堡外十八里,有一人牵着照夜白,等在官道之上。 “我收到花谢的飞鸽传书,知道你回来了。”姜白虹低声道。 林皆醉跳下了马,身子晃了一晃,随即朝着姜白虹走了过去。 “是,我提前回来了。” “咱们去喝酒吧。” “好。” 他们一同来到了迎春酒肆,老板迎上来,殷勤地说今日来了新酒。端上来之后,林皆醉喝了一口就笑了,他问姜白虹,“这是迎春酒肆的酒?还是你存在这里的?” 迎春酒肆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小酒馆,万不会卖出这等二十两银子一坛的好酒。 姜白虹没想竟被林皆醉一眼看破,但他随即就理直气壮地道:“是啊,就是我先放在这里,给你准备的,反正你肯定要喝酒,这个喝了不上头。” 林皆醉笑了笑,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姜白虹便也拿起杯子,陪他喝了一杯。林皆醉也不用人劝,又喝了一杯,随后,又是一杯。 姜白虹不怕他喝酒,就怕他一口不喝,像先前那样,万般心事都沉在心里,没个发泄的渠道。他自己陪了几杯后,就不再多喝,只帮着林皆醉倒酒,又过了一会儿,他见林皆醉的酒意已有了六七分,便把后者的杯子拿过来,往桌子上一扣,道:“阿醉,我和你说两句话。” 林皆醉抬眼看着姜白虹,他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一双眼中却全是水光酒意,道:“你说。” 姜白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过去的事情,从今日起,就过去了。” 林皆醉无可无不可地道:“好。”伸手又去摸那只酒杯,却被姜白虹一手压住,沉声道:“阿醉!我不是与你玩笑。” 林皆醉放松了力道,低声道:“我知道。” 姜白虹看着他道:“论读书,你比我不知多读了多少,道理原该比我明白,去了追不上,你知道不知道?” 林皆醉怔了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姜白虹说的大约是“去者不可追”,忍不住笑了。姜白虹见他居然笑,不免有些发急,林皆醉却敛了笑意,道:“我知道,白虹,我知道你说的是小夜。” 姜白虹没想到自己避讳着不敢说,林皆醉反倒说出了这个名字,却见林皆醉正了颜色,道:“你方才说过去的事情便是过去,我说,好。” 这一晚,林皆醉在迎春酒肆中大醉,与姜白虹相携而归。 而在今日之后,他果然不曾再提过岳小夜的名字,全神贯注在雷霆与小重山的重建上。 雷霆一边,尚且是按部就班的进行。小重山一边,池微却找到了林皆醉,道是他又寻到几个人手,是再建一支与小重山类似的剑队,还是另作他用? 林皆醉没想到池微初从分舵到长生堡,便有这样的建树,颇为惊讶。一问方知,原来最近有一个小门派投入长生堡,其中有一对师兄弟本事颇为了得,被池微收入麾下;另外先前池微任分舵主时,也曾悉心收集人才,现在,他把这些人手也带入了长生堡中。 林皆醉虽命池微重建小重山,却也不曾想到他这般尽心尽力,池微笑道:“小总管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做到十分。我既跟随小总管,自是要学了小总管的作风。” 林皆醉心下感动,道:“多谢。” 这些人手当如何安排?再成立一支剑队也不是不行,但这些人原本的兵器并非全是宝剑,譬如那对师兄弟擅使长枪,又有一人擅用暗器,再建一支小重山,未免可惜。 他又想到了当年柳然精心设计,自己加以改善的七窍玲珑阵,这个阵法计有七人,两名长枪手在外防护,剑手则被护在中间。这个阵势雷霆中人多有习练,对敌之时颇有效用。如果将这个阵势加以改造,小重山原本的剑手在中间,暗器高手在里层,长枪手在外呢?对敌之时,使暗器之人先发一轮暗器,随后是长枪手,待到敌人接近之时,长枪手与使暗器之人再退入中间…… 小总管脑中转过许多念头,他抬起头,向池微道:“我设想了一种阵势,或可一用。” 在林皆醉忙于这些事情的时候,岳海灯也终于从如意盟回到了长生堡。随同他一起的,还有满面病容的胡三绝。 岳海灯回来的虽然晚了些,但该解决的事情,到底全部处理完毕。先前他来追捕的那个名叫半天飞的沙匪,终究被他抓住,一刀杀了。黄沙帮那边,他也写信告知帮主,自此退出。这些事情做完之后,他赶去如意盟,参加了岳小夜的婚礼,待到三朝回门的时候方才归来。胡三绝则是在找到岳海灯不久后便生了一场病,留在当地休养,岳海灯从如意盟回来的时候,他略有好转,这才与岳海灯一起回到了长生堡。 见到岳鸣之后,岳海灯拜倒认错。长生堡变故时,他被柳然用计激至塞外,对堡内这样一场大风雨竟然一无所知。内心深处,岳海灯实是极为愧疚,又兼胡三绝对他好一番教导,岳海灯这才下定决心离开黄沙帮,现下的认错,亦是真心实意。 岳鸣对这个儿子,自然是十分气恼,但他毕竟也只有这一个儿子,长生堡将来总还要交到他手里,到最后,终究还是原谅了岳海灯。 岳海灯又拿出一封信件,乃是他临行之前,如意盟副盟主凤阮交给他的。岳鸣倒有些诧异,心道凤阮不是不知长生堡与郁层云交好,这封信不知是个什么意思?他令岳海灯先行退下,展开信笺细瞧。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封信里通篇也没写什么重要的东西,无非是些常见的套话致意之类,倒是结尾一段,凤阮好生夸赞了一番林皆醉,又道凤鸣对长生堡小总管很是推崇云云。 岳鸣放下信纸,心道:林皆醉在如意盟没呆多久,没想凤阮对他倒很重视。 林皆醉提前回来之时,岳鸣那边,他用的仍是发现宁颇黎踪迹,又见岳海灯到来,所以先行离开追踪左使的借口。因着来时便在流连河上见到天之涯左使,又有姜白虹在其中圆场,岳鸣倒并未怀疑他提前离开的真实原因。现下他心中只想:都说这凤阮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物,总不会无的放矢,她写这样一封信来,用意到底何在呢? 等等!岳鸣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自来结亲,若是男方先行看好,自可直接向女方提出,先前如意盟向岳小夜提亲便是如此。但若是女方先看中了男方,却不好反过来,往往是先行暗示,若男方有意,便会过来提亲,若无意也便作罢。 所以凤阮这封信的意思,莫非竟是看好了林皆醉幺? 岳鸣又拿起那封信看了一遍,心道:若真是如此,这桩亲事倒也不差。 长生堡与如意盟交好的乃是郁层云一方,若是凤阮请他再嫁一个女儿过来,岳鸣自然不会同意。但若说凤鸣嫁进长生堡,岳鸣倒觉得可以,他心道:嫁进长生堡就是长生堡的人,何况据林皆醉所说,这凤鸣暗器本领虽然高明,却不大通人情世故,自不会如小夜一般将来对长生堡有什么影响。再说,凤鸣若嫁过来,间接也是削弱了凤阮的实力,郁层云必也乐意。 这样想着,他便把林皆醉叫了过来,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我的意思,是为你求娶如意盟的凤鸣,先前你们也是见过的,你看如何?” 这一句“你看如何”其实不过是例行问话,照岳鸣看来,这件事就已经定了下来。没想林皆醉听到这句话便抬起头来,道:“多谢堡主,但我现下不想成亲。” 这是林皆醉入长生堡以来,第一次这般明确的拒绝了岳鸣的要求。 岳鸣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他看着林皆醉道:“你方才说什么?” 林皆醉也看向岳鸣,清清楚楚地回复道:“多谢堡主美意,但我现下尚无成亲之意。” 这一次说得就更为切实,若换了岳海灯又或姜白虹在此,岳鸣还能再说两句,诸如凤鸣有什么不好,又或问你到底想娶个什么样的妻子之类。但对着林皆醉,岳鸣实在是惊诧于他的拒绝,亦没有与小总管谈心的习惯。 他冷笑一声,“你倒是能高看自己,出去!” 林皆醉不发一言,行了一礼,转身便离开了。 小总管是离开了,岳鸣却被他的态度气到,一天都没给小总管好脸色。姜白虹看出不对,过来探问,岳鸣对这个义子倒不曾隐瞒什么,便对他说了此事。 姜白虹一听就明白了,但他却也不能对岳鸣说出实情,想一想便笑道:“成亲必要选自己喜欢的,想必是阿醉不中意那女孩子,才这样说。” 岳鸣道:“我知道你和他交好,不用替他说话。” 姜白虹笑道:“我和阿醉交好没差,但这话也不算假,倘若义父您让我娶个我不喜欢的,我也不乐意不是。” 这话倒勾起岳鸣心事,他看向姜白虹道:“你这般说,莫非是你有了看好的女子?是哪一家的?” 姜白虹便笑了,“义父莫开玩笑,您知道我是不打算成亲的。” 这话从前姜白虹隐约透过意思,但这次却是正式提出,岳鸣皱起眉头,心道一个两个都不省心,便道:“传宗接代是大事,况且以你,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 姜白虹道:“嘿,我娶来人家白耽误她?” 他这话已说的很明确,岳鸣自收他做义子那一天起,就知道他寿命不永这件事,此时不免心中一痛,道:“就将来怎样,长生堡难道养不起她?你总要顺心畅意才好。” 姜白虹道:“义父,我就和您把话说开了罢。我若是娶个不中意的,娶回来天天对着,那是我自己受罪;若娶个我极喜欢的,那我怎忍心自己走后,她伤心难过?唔,要是这般说来,除非我娶个我喜欢人家,人家不喜欢我的,可我这般优秀,这样的人也不好找吧?” 岳鸣被他气笑,道:“这都是什么话!” 姜白虹道:“正经话。至于传宗接代什么的,更不必提,我连自己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姓不姓姜还不一定呢,传谁的宗,接谁的代啊?” 岳鸣拿自己这个义子也没办法,挥手道:“走走走,不让人安生的混蛋小子。” 姜白虹挨了骂,可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走了,他心里知道,林皆醉这一关到底算是过了。 这些都还是小事,倒是岳海灯归来之后,天罡三十六一事便再次提上日程,岳鸣将新建的雷霆划归到岳海灯手下,将此事交予他负责。 然而岳海灯尚未出发,长生堡内却传出了一个惊人消息:小总管的心腹林戈,竟然向长生堡的少堡主提出了挑战。 得知这消息的时候,林皆醉大吃一惊。 不管怎么说,岳海灯乃是长生堡的少主,林戈则是长生堡的下属。这般挑战,不管胜也好,负也好,都有以下犯上之嫌。对林戈而言,实在大为不利。 他在长生堡里到处找林戈,却怎么也找不到,非但如此,连岳海灯也一并不见,林皆醉的心沉了下来,两人既一起不见,说不定,他们真的已经开始比试了。 小总管料想不差,现下,林戈与岳海灯正在长生堡外的一处隐秘树林之中。 第586章 挑战(1) 小总管料想不差,现下,林戈与岳海灯正在长生堡外的一处隐秘树林之中。 岳海灯跟着黄沙帮在塞外跑了这几年,养成了一副放任脾气,他倒不觉得林戈的挑战有什么特别,盖因黄沙帮之中,彼此较量比试乃是常事,此刻他便笑道:“我听说,你的剑法是从翡冷城学来的?是真是假?” 林戈点了点头,道:“是。” 他连个“真”字都不想多说,岳海灯原还想问问他翡冷城的事情,不想林戈这样寡言,便笑道:“我还没见过异域的剑法,来!” 林戈不发一言,单手持剑,一剑轻巧巧挑了出去。 这一剑力道不小,却是上挑之势,中原武林中不见这等招式,正是翡冷城的剑法。岳海灯见猎心喜,笑道:“来的好!”从背后抽出长刀,一刀劈了下来。 这把刀较之一般的长刀犹长三分,刀背厚,刀刃薄,乃是黄沙帮在马上用的长刀。这几年岳海灯在塞外使惯了,回到长生堡后,这把长刀仍然一直在他身边。 这一刀劈下,虎虎生风,林戈那一剑的走势霎时被阻住。林戈却并不曾后退,手一抖,剑锋随着刀刃而上,避开长刀的锋芒,随即顺着刀刃的走向逆流而上,手法极为轻灵迅捷。岳海灯见他这般,也将刀锋一转,变直劈为横斩,朝着林戈前胸斩了过去。这几招力沉势雄,虽不及姜白虹天赋异禀,亦是十分出色的身手,又兼岳海灯在塞外磨砺几年,更显精湛。 林戈见岳海灯长刀变招,忽也由单手持剑改为双手,他的剑锋本就居上,此刻亦是一剑朝着岳海灯的长刀直劈了下来!颇有一往无前的气势。他先前几招走得皆是轻巧一路,现下忽然改了凶猛的势头,岳海灯也吃了一惊,心道:这翡冷城的剑客,煞气好大! 他并不知林戈出身,才有这般感慨。林戈这一剑速度奇快,刀剑霎时碰撞到一处,火花四溅,这两人的兵刃都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一招之后,各自现出了一个豁口。岳海灯心疼这柄自黄沙帮携回的长刀,不免看一眼刀刃,暗叹一声,林戈可不顾忌这些,一剑以后,双手持剑又是一剑劈下,随即第三剑也跟着下来。岳海灯竟被他抢了先机,长刀抵挡不及,退了一步。林戈见他退后,剑交右手,剑身笔直如一条细线,朝着他的前胸直刺过去。 岳海灯哈了一声,忽地丢下长刀,双手一合,手掌上现出金属光芒,将林戈的长剑紧紧扣住,正是长生堡主所传的紫金功法。这一合一扣看似简单,其实无论手法力道,皆是江湖上第一流的本领。 岳海灯的紫金功虽不如乃父那般深厚,亦是颇为了得。林戈见他合掌时便要闪躲,没想避之不能,再抽剑时,手中长剑仿佛被一把大铁钳紧紧钳住,一时片刻竟然无法挣脱。他杀手出身,最擅决断,见此情景,索性用空着的左手全力一击,那柄原已迸出缺口的长剑被他一击两段。林戈右手仍持着半截断剑,借着这股冲力,朝着岳海灯的咽喉便刺了过去! 岳海灯没想一场比试罢了,林戈竟这般拼命。现下两人距离极近,躲避不及,唯一的办法便是以紫金功全力击出,但这样一来,林戈轻则重伤,重则身死,乃是个两败皆伤之局。岳海灯又有些不愿,一转念间,林戈的断剑已到了面前,抵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我,胜了。”出身自翡冷城的杀手沉声道。 岳海灯也是个痛快人,虽然最后落败是自己一念之仁。但胜就是胜,败就是败,他便道:“对,是你胜了。” 两人一起回长生堡的时候,正好遇到林皆醉、姜白虹与十余名出来寻找他们的护卫。林皆醉一见二人情形,便猜到这场比试多半是已经结束,他心知这场决斗结果实不好宣扬,便道:“林戈,你随我来。” 姜白虹也明白林皆醉的意思,忙向岳海灯道:“海哥你过来,正好我找你有事。” 他二人想的,都是赶快把岳林两人分开,这场决斗结果含糊过去也就是了。没想岳海灯却大声笑道:“白虹,你知道幺,这个林戈还真有两下子,和我比了一场,他倒是赢了!” 这句话一出,姜林二人面上双双变色。 林皆醉终究还是找了个借口把林戈单独带到一边,他看着这个一路跟随自己至大理,长生堡之变亦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心腹,终究还是不忍责备他,只问道:“林戈,你为何要向少堡主挑战?” 林戈却也看向他,反问道:“他,凭什么,拿走雷霆?” 林皆醉一怔,林戈又道:“雷霆,是你,辛苦,重建的,他,凭什么,拿走?” 林皆醉万没想到林戈向岳海灯挑战,竟是为了这样一件事,岳海灯归来之后,岳鸣便将雷霆划归到少堡主手下,这件事林皆醉心中早有分数,却不想林戈竟这般抗拒,他缓和了声气,道:“岳海灯乃是长生堡少堡主……”一句话没说完,却被林戈打断,“就,凭他的出身?” 林皆醉语气一滞,翡冷城的前杀手语速缓慢,却字字咬得清晰,“他,和翡冷城,那些,靠着出身,大贵族,有什么两样?” 他道:“他,不如你。我,胜了他。” 不管当时岳海灯心中如何想法,林戈终究是胜了他。 林皆醉一时无语,林戈又道:“我,故意,宣扬挑战,我知道,我不能,留在,长生堡。” 难怪这一场两人之间的挑战,竟然在长生堡内传得沸沸扬扬,林皆醉心中一恸,道:“你先去流连河,我会写信给花谢花舵主,请他照看于你。” 尽管小总管随即便告诫了那些听闻决斗结果的护卫,不得对外透露。但岳鸣还是很快知道了这件事。 如同林皆醉先前料想一般,长生堡主勃然大怒,他叫来林皆醉,问道:“林戈这般行事,是受了谁的指使?” 这一句问话已有诛心之意,林皆醉心中一紧,面上仍是镇定,道:“堡主见谅,林戈原本在翡冷城长大,对中原武林的规矩并不了解,他听闻少堡主的武功高明,因此贸然挑战。少堡主为人谦退,让了他一招,才让林戈占了个获胜的名声。现下我已将林戈调出长生堡,请堡主不要再治罪于他。” 岳鸣冷笑一声,“听闻海灯的武功高明所以挑战?这本是他两人之间的事情,为何竟传遍了长生堡?” 那是因为林戈刻意宣扬之故。但这句话,林皆醉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他正要寻一个借口,书房的门忽被推开,岳海灯大踏步走了进来,道:“不过是一场比武而已,算什么大事?当时林戈向我约战,我便应了,也没有瞒着谁,传出去有什么奇怪。我看他剑法不错,为何一定要调出长生堡?” 这真是亲生儿子来给老子拆台了,岳鸣简直被他气到,喝道:“都出去!” 林皆醉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再说什么也是没用,行礼之后便退了出去。岳海灯却还是不服气,道:“父亲,我看这个林戈很可以用,调进雷霆也不是不行……” 岳鸣本就气恼,听了这两句没分晓的话更加火大,“出去!” 两人离开后良久,岳鸣犹自恼怒,倒了一杯凉茶,一口气喝掉半盏,这个时候却又有人敲门,他没好气地问道:“谁?” 书房的门静静地打开了,姜白虹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不发一言,进书房之后便即跪倒在地。 岳鸣倒吃了一惊,“你起来,这是做什么?” 姜白虹抬起头,看向岳鸣,“义父,请您不要怀疑阿醉。” 这句话说中岳鸣心事,柳然叛变之后,长生堡主猜疑之心远胜以往,单凭林戈是林皆醉下属一事,并不会令岳鸣对小总管发这样大的火。他真正担心的,是这一场挑战背后,是否有其他深意。 除了姜白虹,也实在没人敢当面挑破这一点。 他看向姜白虹,冷冷道:“你又凭什么,敢为他下这样的担保?” 岳鸣对姜白虹少有这般态度,后者却并不惧怕,诚挚道:“阿醉若有什么想法,在大理时便可直接留下;长生堡出事时他更可远走高飞,何必等到现在?” 岳鸣哼了一声,“此一时,彼一时,几十年的交情都能改,人心凭什么不会变?” 姜白虹斩钉截铁地道:“阿醉不会变。” 岳鸣看着他年轻坚定的面容,忽然间便想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一时间只觉一阵心灰意冷,道:“你起来。” 姜白虹却不肯起来,只道:“义父……” 岳鸣挥手道:“你起来,把后续的事情处理一下,那个林戈,打发到外面分舵去。” 姜白虹欣喜起身,道:“是!” 这一次的关口,比之前凤鸣亲事那次要艰难了许多,但终究还是过去了。然而姜白虹却也清楚的知道,岳鸣也许并未释怀,然而长生堡主真正的想法,即使是他,同样不能左右。 第587章 挑战(2) 而在另一边,林皆醉刚进书房,便吃了一惊。 书房里多了一个满面病容的人,而这个人在此之前,从未来过他这里。 那是胡绝。 林皆醉立定身形,深施一礼,“胡先生。” 胡绝看着他,淡淡道:“说说林戈的事。” 见到胡绝的一瞬间,林皆醉已猜到了对方所为何来,他道:“好。”便将先前对岳鸣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胡绝看着他,慢慢道:“你这番话,有几分准?” 林皆醉一滞,胡绝并不容他回答,又道:“林戈要有这份心气,他第一个就该去向白虹挑战!” 这句话委实无可辩驳,林皆醉欲待再说些什么,胡绝却打断他的话,道:“你不必再编造些理由,这不是你第一次欺瞒于我。” 林皆醉一惊,随即反应过来,胡绝所说的,乃是他去往大理之前,前者曾问他有无习练过其他武功,当时他答的却是“没有”二字。 胡绝见他面色,已知其意,叹道:“你练了失空斩。” 林皆醉垂首,道:“是。” 胡绝又叹息一声,道:“老大也知道你练了这武功,全不在意,他何曾说过你什么?!” 是,玉京城外岳鸣也曾点破此事,并不曾责备于他。林皆醉道:“是,堡主宽宏。” 胡绝提高声音,“那你又是如何回报于他?海灯久在塞外,或者不懂,这件事,你却是懂的!” 林皆醉后退一步,面色雪白。 胡绝所言非虚,林皆醉掌握长生堡事务这许久,怎能不明白林戈挑战一事的关键之处。 不在挑战本身,甚至不在比试的结果,而在于这件事发起的时间。 倘若岳海灯现下有岳鸣的声名地位,那林戈提出决斗请求,旁人不过说一句“少年人胆大妄为”;就算是林戈胜了,长生堡说一句“少堡主谦让”,江湖中也会深信不疑。 哪怕岳海灯不似岳鸣,只如林皆醉一般,这场挑战也不会影响他太多,盖因小总管在长生堡内气候已成,又不以武功闻名,就他输了一场比武,也绝不会影响他在长生堡中势力。 但岳海灯不同。 他是长生堡的少堡主,未来的继承人。偏偏数年未归,长生堡最重要的几场战役全不曾参与,一无羽翼,二无声名,如何可以服众?岳鸣坚持着要把天罡水寨留给岳海灯处理,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林戈横插了一笔,竟然还真的赢了岳海灯!这时机选得实在太巧,怎能不让人产生怀疑? 林皆醉慢慢抬起头,终于道:“我无可辩驳,惟愿胡先生能够信我。” 胡绝点头道,“我自是想要信你。”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多年以前,是我劝老大留你在长生堡,林皆醉,莫要做出让我后悔当年之事。” 他第一次称呼林皆醉全名,语气森冷如冰。 林戈终于还是离开了长生堡,去往流连河处的分舵。林皆醉写信给花谢,请他照看林戈一二。 天罡水寨的事情则不能再拖,岳鸣将雷霆交给岳海灯,命他即刻出发。林皆醉手头上的事务却一下子少了起来,但这并不出他的预料,索性把大段时间用在了研究小重山新型阵法之上。 他自幼对机关阵法之学就颇为偏好,胡绝、柳然皆是此道高手,他跟随二人多年,兼得二人所长,行走江湖之后,又增长了许多见识,更难得的是,他手上那本清明手记中也有关于阵法的记载,虽然不多,却极为精到老练。 因着这种种缘故,林皆醉的武功虽然不入兵器谱,但单论机关阵法,在年轻一代中已可称得上是一流人物。假以时日,或许能成为一代大家也未可知。 他拈着一支狼毫笔,慢慢在纸上画出设想的阵法图样。待到一张纸上画满之后,他却把那张纸团到一起,掷入了一旁的纸篓。 不好,变化处仍有缺陷。 他又拿了一张纸,重新画起。如此这般,一连废了十余张纸,他才画出了第一张满意的图样。而第一张画好之后,再往后依次进行便顺利了很多。他笔走龙蛇,一刻不停,不过半天时间,书桌上便多了高高的一摞纸张。 林皆醉放下笔,拿起那摞图样,逐一查看。这样的阵法,已凝注他必生所学,变化精微,设计周密,但是…… 他忽然从里面抽出一张纸,随后又是一张,不一会儿,他已取出了近一半的图样。随后,小总管刷刷几下,将抽出的图样全部撕毁。 他先前设计的阵法颇为精细,若是当年的小重山中人进行演练,效果自然极佳。但重建后的小重山虽已是他与池微能召集来的最好人手,但较之从前,仍有相当距离。这样的阵法在他们手下无法发挥真正的威力,既如此,倒不如化繁为简。 林皆醉把余下的图样整理装订,心中也有些感慨,近几年来,他少有这样大段时间仔细研究阵法,如今重新拾起,便觉其中实有许多趣味之处。又想:若将来有一日,自己不必做其他事,专心致志研究机关之学,却也不错。 他摇了摇头,挥却种种思绪,把这些阵法图纸交给了池微,又详细讲解了一番。 先前池微虽听他说设想了一种阵势,却也没想到小总管这般快就拿出了完整的图纸,不由得又惊又喜。他对阵法亦有研究,听林皆醉讲解完毕,不由得喜孜孜道:“小总管真是厉害,我看这阵法若是练成,就雷霆也不是对手。” 林皆醉皱眉道:“怎有这般比的,只望将来能与大雨一战。” 池微一句话出口,也觉自己失言,便笑道:“是,小总管放心,我必带人将阵法练好。对了,这新式阵法,已与先前的小重山不甚相同,小总管要不要重新起个名字?” 林皆醉道:“小重山就很好,不必再起了。” 这本是无关紧要之事,池微笑道:“是。” 小重山一阙词,林皆醉幼时便曾读过,当时不解其意,现下再读,却也颇合他的心思。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岳元帅自称白首为的是功名,而他,为的又是什么呢? 在池微带走小重山图纸之后不久,岳海灯率雷霆回到长生堡,却是兵败而归。他带去的雷霆折了三分之一,若非新任的雷霆首领桑挽与岳海灯一场争执,执意将剩余人马带回,损失只怕还要更多。 岳鸣勃然大怒,他将岳海灯叫到书房,狠狠责骂了一场。岳海灯先前还任凭训斥,到最后却也压不住火气,和岳鸣争辩起来。两人吵得厉害,旁人不敢接近,更不敢劝阻,最后还是姜白虹闯进书房,才勉强劝住了两人,又劝岳海灯先行离开。 岳海灯走后,岳鸣余怒未消,向姜白虹道:“这个逆子!” 姜白虹劝道:“义父不要生气,这次也是事出有因。”原来姜白虹过来之前,已和桑挽谈过,此次之所以失败,乃是因为先前岳小夜劝服的青面余广、赤发刘仁二人中,余广的一名心腹忽然叛变,告知了天罡水寨中人,又兼雷霆虽然了得,却不如水寨中人熟悉水战,才有此一败。 岳鸣自然也知道这个,却仍是道:“什么因?无非是他自己无能!” 姜白虹道:“旁的也就好说,这等内应的事情,谁能料得到。就不说别人,先前我和阿醉不是也因这个中了招?您可也没这幺骂我。”这也就是他,才能把柳然先前设计之事坦然说出,换成第二个人,怕是提都不敢提上一句。 岳鸣并没有因他的话生气,而是摇了摇头,“这如何一样。水寨里叛变的是个小人物,能知道多少内情?再有,这等小人懂得什么掩饰?就看他的举止行为,也该看出不对来!”长生堡主并没有说下半句话,但姜白虹却明白岳鸣想说的是什么,当日里柳然做内应,乃是大总管亲手设计了两次袭击行动,又把这两次行动全盘告知了天罡三十六与天之涯。如此,别说是林皆醉和姜白虹,就是岳鸣自己去,只怕也是难免一败。而柳然心机之深沉,更非一个普通的水寨中人所能比拟了。 姜白虹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开口道:“义父,我说一句话,您别生气。” 他素日里在岳鸣面前说话,何尝顾忌过什么,岳鸣看他一眼,道:“你说。” 姜白虹慢慢道:“义父,您太心急了。” 岳鸣怒道:“他从前何尝没有为长生堡做过事?” 姜白虹飞快地跟上,“可是海哥在塞外这几年,现在刚刚回来!” 岳鸣又要发怒,终究还是住了口,先前他与岳海灯吵了那一场,现下,长生堡主亦是累了。 他缓缓开口道:“白虹,你去,把天罡水寨的事情解决了。” 姜白虹道:“是但是义父,我还有件事。” 岳鸣不耐烦道:“你又有什么事?” 第588章 反骨(1) 姜白虹便陪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义父,您看阿醉最近也是闲得慌,况且水战我也不太在行,又怕再搞砸了差事惹您生气,要不,让他和我一起去?” 岳鸣看他一眼,所谓“水战不太在行”,“搞砸了差事”云云,都不是重点,姜白虹真正想说的,乃是“阿醉最近闲得慌”这一句。 他生怕经了林戈一事,小总管从此被搁置起来。 岳鸣在内心深处叹息一声,终道:“好。” 姜白虹听得岳鸣这一句话,极为欢喜,转身就去找了林皆醉。 林皆醉心知这定是姜白虹为自己争取来的,只道:“白虹,多谢你。” 姜白虹笑道:“行啦,你我兄弟,说这些干嘛。倒是赶快把桑挽叫过来,大家商量一下正事要紧。” 林皆醉道一声好,便把雷霆的现任首领请到自己书房之中。 桑挽其人出身,却也颇为特别。担任雷霆首领之前,他原是长生堡中的一名账房。平日里不过是和账本算盘打交道,柳然叛变之时,他表面不曾违抗,私下里却把一应账本藏好,随即悄然离开。因他身份无甚出奇,连柳然也不曾留意。 谁想桑挽并没有真正离开长生堡,他在私下里聚集了一群仍然效忠于岳鸣之人,待到长生堡主归来当晚,跟随其后的人马中,就有相当一部分是桑挽召集而来。他自己甚至还杀了一个小重山中人。 待到林皆醉整理长生堡内务之时,发现了桑挽这段功绩,是时桑挽居然又做起了账房。林皆醉查看他的武功,发现亦是不弱,便问桑挽,“你可愿进雷霆?” 桑挽居然不愿,答道:“当初我和柳然作对,乃是因为他叛变的时候,杀了我在长生堡里两个好友。现在他人已经死了,我还做我的账房就好。” 林皆醉便问他,“那你在长生堡中还有其他朋友吗?” 桑挽道:“有啊,我还有两个朋友,一个也在长生堡做账房,一个是看大门的。”其实他先前所说的两个朋友,也不过是长生堡中的寻常护卫,以他的身份,本也结交不到更上一层的人物。 林皆醉便道:“位高方能权重,权重方能护得身边人。若长生堡再有变故,桑先生是做一个账房护得住人,还是做一名雷霆护得住人?” 桑挽认真思量了一番,最后点头道:“你说得有理。” 自此桑挽便入了重建之后的雷霆,他武功虽非其中最强之人,能力手腕却极其出众,是时雷霆本也少一名首领。林皆醉再三考量之后,又与岳鸣商情,最终仍是任命了桑挽。 现下看来,桑挽这首领也算称职,换成旁人,未必敢与少堡主这般争执。 姜白虹过去与桑挽打交道不多,见他来了,便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真看不出,你竟有这样的心气。” 林皆醉最近较为亲密的几个手下,林戈是翡冷城前杀手,外表沉默冷然;池微则是典型的江湖人模样;花谢一副风流外表,实则处事周密。这几个人,一看就知是武林中人。只有桑挽与众不同,他容貌气质,怎么看怎么是个书生样子,就是穿上箭袖短打,再佩一把宝剑,旁人也只当他文人学武,万想不到他竟是现任雷霆的首领。 桑挽行了一礼,道:“姜公子过奖了。”又向林皆醉行了一礼,道:“小总管召我前来,不知有何要事?”他言谈举止也是文质彬彬,与寻常的江湖人不甚相同。 林皆醉微笑道:“确有一事。”便将岳鸣令自己与姜白虹再入天罡水寨之事说了一遍,又问:“桑头领先前与少堡主入水寨,不知详细情形是怎样,都有哪些需要注意之处?” 桑挽听到这次是由姜白虹与林皆醉带头,面上的神色便放松下来,又想了一想,道:“先前经过,我已与堡主说过,相信二位大抵也有些了解。我这里倒是有一个人,不知二位可愿意见她一面?” 林皆醉便问:“是什么人?” 桑挽道:“李三娘。” 姜白虹与林皆醉不由得对视一眼,心中都道:竟然是她! 依先前柳然所说:这李三娘原是天罡水寨中人,亦是天之涯左使宁颇黎的情人,但她的身世其实另有蹊跷。少年时,她的家人死在宁颇黎手里,李三娘因此流落江湖,成为天罡三十六之一,后来她与宁颇黎相好,也是为了借机杀人,只是宁颇黎武功极高,她寻不到下手机会,因此与长生堡合作,才有小总管带领雷霆进攻水寨,实则为杀天之涯左使之事。 只是这一次计划,一早就被柳然告知对方。寒江一役林皆醉惨败,归来后便听得李三娘已死。他当时想:李三娘多半是被天罡三十六又或宁颇黎发现身份,故而杀之。而柳然叛变之后,林皆醉也曾怀疑,天罡三十六内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人?若有,她到底是柳然的手下,还是身份真如大总管所说?她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只因长生堡内事务繁多,一时并未顾上。可是现下居然从桑挽口中得知:真有一个李三娘,而这个人,竟然还活在世上? 林皆醉忙问道:“桑头领,你在哪里见到她的?当时情形怎样?” 桑挽道:“是在去往天罡水寨的路上,当时李三娘忽然出现,求见少堡主。” 姜林二人再度对视一眼,先前他们并未听岳海灯提过此事。桑挽又道:“少堡主得知李三娘先前曾是宁颇黎情人,因此并没有见她。倒是属下后来又与她谈了几句,她道长生堡若是还想见她,便去红柳林寻人。” 林皆醉道:“桑头领,就麻烦你即刻请她来此,就说长生堡林皆醉”姜白虹接口道:“与姜白虹一起请她前来相见。” 桑挽听二人口气,知道这李三娘必是十分重要之人,答应着便离开了。 桑挽离开之后,姜白虹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嘿,海哥这是怎么想的!” 林皆醉道:“从少堡主角度看,亦是有情可原。”毕竟岳海灯并非寒江一役当事人,虽也听人转述,但并未必能了解李三娘这一角色的重要性;再有,以岳海灯性情,对李三娘曾为宁颇黎这一身份必定不满,加上他身边已有余广刘仁,皆是天罡三十六中人,再加一个李三娘,似乎也不那么重要。 明白归明白,姜白虹还是又叹了一口气。 桑挽的动作很快,不到半天时间,他就将李三娘带入了长生堡。姜林二人只见一个身形窈窕,青纱遮面的女子走了进来。直到进了书房,那女子向二人敛衽一礼,这才摘下了面纱。 当时天近黄昏,这女子面纱一摘,姜林二人竟觉室中霎时一亮。 他二人行走江湖已久,武林闻名的佳丽也颇见过一些,但若单以容貌而言,竟无一人能与女子相提并论,所谓国色,不过如此。 那女子微笑道:“小女子李三娘,见过二位公子。” 李三娘尽管国色天香,但姜林二人皆不是会被容颜迷惑之人,一时惊艷之后,也就恢复镇定。姜白虹笑道:“三娘子不必多礼,请坐。对了,你姓李吗?” 这句话他是带笑问出,语气轻松,但话中深意,却是在询问李三娘的真实身份。李三娘便坐在了下首一张椅子上,以袖掩唇笑道:“小女子原不姓李。” 姜白虹便是一怔,李三娘随即笑道:“当年的姓氏小女子早就不用了,世间张王李赵姓氏最多,便顺手取了个李字,但小女子确是排行第三,叫一声三娘,却也没错。” 姜白虹笑道:“原来如此,那三娘子果然是天罡三十六之一幺?” 李三娘道:“正是,姜公子觉得我不像?” 姜白虹笑道:“这种事怎么好看外表,既然这样,当日究竟发生何事,就请三娘子一一说明罢。” 李三娘侧着头,笑道:“从哪里讲起?也罢,便从头讲起罢,先前我召集了一批人手,原打算把托塔天王曹猛拉下马,可惜被宁颇黎发现了……” 姜林二人先前还凝神听着,待李三娘说到这里时,二人都觉出不对,姜白虹就要开口,林皆醉却使了个眼色,与姜白虹一起继续听了下去。 按早先柳然所说,这李三娘原是个为了家仇甘愿委身仇人的孝义女子,可现下听李三娘自己一说,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李三娘早年便入了天罡三十六,是水寨最早的几名元老之一。但她野心勃勃,并不满足于这个位置,便私下里召集了一批心腹,欲待推翻托塔天王曹猛的势力,自己做水寨头领。可惜行动之前,竟被天之涯左使宁颇黎发现,这场叛变自然也没能成功,曹猛原要杀她,却被她诈死骗了过去。 后来,寒江一役中,小总管虽然惨败,托塔天王曹猛却死在了他的手里。宁颇黎接管了天罡水寨。随后林皆醉又与姜白虹设计,重创了天之涯左使,天罡水寨分崩离析,李三娘有心重回水寨,自己手上人马却不足,因此她找上岳海灯寻求合作,没想后者连个见面的机会都没给她。 “幸好,姜公子和小总管都不是那等拘泥之人。”李三娘说罢,微微一笑,真若百花盛开。 姜白虹对她这个笑容却不太在意,听李三娘说完了,问道:“有件事我不太明白。” 李三娘笑道:“姜公子请讲。” 姜白虹道:“你要策划叛变,这自然是十分机密的事情,怎么能叫宁颇黎知道了呢?” 李三娘笑道:“姜公子有所不知,那位宁左使,原本是小女子的情人呢。”说到这些男女之事,她面上全无羞窘之色,只笑吟吟的,仿佛在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一般,又道:“小女子选他做个相好,一来嘛,是因着这宁左使生得却也不错;二来,也是想着借他的武功身份,助我上位。谁曾想着这宁左使竟是个六亲不认的,我这边刚透了些口风,他就告诉了曹猛。哎,约是他觉得曹猛更好用?” 说到这里,她看向林皆醉,“听说曹猛已死,果然还是小总管英雄了得。”平淡无奇的一句奉承,被她一说,便是风情万种。 林皆醉却没有答她这句话,只淡淡道:“曹猛已死,宁颇黎离开天罡水寨,请问三娘子,你现在想要什么呢?” 你辛辛苦苦,先找到岳海灯,又找到我们,是为了什么呢? 这是林皆醉首次说话,而他一开口,便点出了李三娘所来目的,李三娘没想小总管这般直接了当,不由也顿了一顿,但她随即便伸出两根削葱一般的手指,道:“我只要两样,第一,我要天罡水寨的首领之位;第二,我要宁颇黎的人头。” 林皆醉看着她双眼,缓缓问道:“那三娘子能给我们什么呢?” 若换成旁人问出这句话,李三娘多半就要调笑一句,但也不知为何,面对着这位长生堡小总管,她一时竟说不出这些言语,索性亮出条件,“我会助你们夺回水寨。” 林皆醉摇了摇头,道:“这话不对,若真是这般,反成了长生堡助三娘子夺回水寨,对长生堡有何益处?” 李三娘一时语塞,林皆醉却在这时开口道:“长生堡无意在寒江上多一个分舵,但,仅限于此。” 李三娘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现下天罡水寨一片混乱,靠着大树好乘凉的道理,小女子也是懂的。” 他们谈到这里,已是晚饭时间。林皆醉便请桑挽招待李三娘先去用饭,又叫人把自己与姜白虹的晚餐直接送到书房里。 姜白虹夹了一筷醉鸡,问道:“阿醉,你看这李三娘是否可信?” 林皆醉道:“她说的话,应该是真的。”说着打开桌上一张纸条,姜白虹忙把醉鸡塞到嘴里,接过细看,见上面写的是李三娘在天罡水寨时种种情形,与她方才所说,并无差别。他不由奇道:“这是哪儿来的?” 第589章 反骨(2) 林皆醉道:“先前桑挽说李三娘要见我们时,我便派人去余广刘仁那里问来了口供。” 姜白虹道:“原来如此!阿醉,你先前怎么不……”一个问字尚未出口,他已醒悟到其中原因,先前接手此事的是岳海灯,林皆醉就为了避嫌,也绝不能插手,现在询问,方是名正言顺。 他嗨了一声,一时真没法把这句话接下去,索性另起话题,“当初大总管对她的描述,倒也有些是真的。” 林皆醉点了点头,柳然先前说李三娘是宁颇黎情人这些,并非虚言,料想多半是因着天罡水寨中这一桩事,索性利用李三娘的身份,编造出这样一个内应了,反正当时他们只当李三娘已死,也没有对证。 姜白虹又道:“不过阿醉,你用这个女子,可真要小心着些。” 即使是面对宁颇黎,姜白虹也少有这般郑重其事,林皆醉不由有些诧异,问道:“怎么?” 姜白虹道:“宁颇黎要同天罡三十六合作,扶谁上位不一样?但他宁可用曹猛,也不愿用李三娘,这女子”他寻思着一个合适的词语,最后道:“我是觉得,这女子是个有反骨的。阿醉,你且要当心。” 林皆醉笑了笑:“好。” 姜白虹很少这般臧否人物,但林皆醉细想一想,却也可理解。一来,李三娘原是天罡元老,无缘无故地就要谋反,这野心未免太重;二来就是如姜白虹所说,李三娘是宁颇黎情人,就论个亲疏远近,宁颇黎也该选她,可天之涯的左使宁可支持曹猛,不惜舍弃了这般国色。可见纵使是宁颇黎,对她也是颇为忌惮。 晚饭之后,李三娘又来见他们,这次她拿出了一张极为精细的地图,上面描绘了天罡水寨的地形、布防等诸多情形,更难得的是,这地图上居然还标注了一条暗道。李三娘道:“这条暗道当初我没来得及用,现在应当还没被发现。”又道:“水寨里应该还有一两个我的人,到时也能用得上。” 林皆醉仔细审视着那张图,随后放下,问道:“三娘子,你身边现在还有几个人?” 李三娘一怔,苦笑道:“我身边?除了我就剩两个傻姑娘啦。” 林皆醉微微点头,以李三娘这样的性情,若是身边有足够的人手,只怕她就要直接打上水寨,也不会来寻求长生堡的协助了。 次日,姜白虹、林皆醉、桑挽、李三娘等人启程出发,在路上,林皆醉见到了李三娘所说的“两个傻姑娘”。那是她的两个心腹侍女,武功皆是不俗,看得出对她十分忠诚。 姜白虹按捺不住,就向李三娘问道:“三娘子,有件事我很是好奇,想问问你。” 李三娘笑道:“姜公子请讲。” 姜白虹就道:“三娘子,按说你是天罡水寨的元老之一,好端端的,怎么要叛变呢?莫非你和曹猛有仇不成?”他终究还是想不明白李三娘叛变的原因,故而有此一问。在场这些人里,也只有他这般直接,并不避讳问出此事。 李三娘笑道:“并没有仇,论说,曹猛对我也还不错。” 桑挽便道:“如三娘子这般容貌,与谁合作,想必都会对你不错。”这句话旁人说来,言外定有许多调笑的意思,但桑挽一说,就变成就事论事,半点暧昧也无,这也算是他的一等天赋。 李三娘拢一拢鬓发,微笑道:“这话也说得没差,长得好总要占些便宜,姜公子、小总管、桑头领不皆是如此幺。”她一句话恭维了三个人,但这三人中,大抵也只有姜白虹当得起这一赞。 姜白虹笑道:“三娘子的夸奖我就受了,但我方才的问题,你可还没有答呢?” 李三娘却诧异道:“方才的问题?这还有什么好疑问的不成?读书做官的为的是个功名利禄,咱们江湖人,自然要个独占鳌头。有做老大的机会,谁要当老三、老四?那不成了傻子?” 姜白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就成了她口中的“傻子”,他就从来没想过要当什么老大,就在这个时候,林皆醉沉静的声音自一旁响起,为他解了围,“这般说来,三娘子将来是有意要做江湖第一人了?” 李三娘不知怎的,对他总不能如对姜白虹、桑挽那般随意,忙摇头笑道:“小总管说笑,小女子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要做,也只做自己能力所及之事,譬如天罡水寨的头领,小女子总还有一争之力。要是长生堡的堡主,小女子自然也不会去争,要争,也是您几位才有这样的资格不是?” 林皆醉看她一眼,“三娘子慎言。” 中午长生堡诸人打尖,姜白虹寻了个李三娘不在的时候低声向林皆醉道:“这李三娘真是厉害!上午时阿醉你要是不阻她一句,我看她都要撺掇咱们篡权了!”又道:“难怪宁颇黎不肯助她,这样的角色,咱们将来真要用她当天罡水寨的首领?” 林皆醉的筷子尖顿了顿,随即又提了起来,戳起一筷青菜,“不急。”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李三娘就摇曳多姿地走了过来,姜白虹自也不好再说什么,但他与林皆醉相处日久,自也明白后者这两个字的意思。 不急,总要先看这一次天罡水寨行动的情形,再说其他。 姜白虹林皆醉带人出去之后,岳鸣缓了一缓,到底也消了几分气。他想着:姜白虹先前劝自己的话原也有理,又反思自己近来似乎急躁了许多,海灯还年轻,原该多给他些磨炼机会。 或者,把海灯叫过来,再和他谈谈吧。 岳鸣刚想到这里,忽然间有手下前来报告:“堡主,小姐那边传来了消息!” 岳小夜嫁出去之后,依然与长生堡保持着联系,二者之间自有一条通信的秘密渠道:举凡有事,先有乌鸦中人将消息送出,传至流连河畔花谢掌握分舵,再由花谢派人送到岳鸣手中。自岳小夜成婚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传信回来,岳鸣自然关注,道:“把信拿过来!” 那手下恭敬呈上信,随后退下。岳鸣打开一看,见上面一笔娟秀字迹,他心中不由暗叫一声惭愧,若说岳海灯、姜白虹,乃至林皆醉的字他都是熟悉,到了自家女儿这里,一时间竟想不起她的字迹是怎样了。幸而这封信外面有蜡封,内里又有暗记,可知确是岳小夜所写信件无疑。岳鸣定了定神,这才从头看起。 这封信并不很长,前面一段问候言语之后,后面岳小夜便写道:近来郁层云对其颇为信任,已将回音阁交予她掌管。岳鸣看到这里,不由大喜。 原来回音阁在如意盟中的位置十分特别,这里管理的不是人事,不是财物,而是暗器的制造改进,如意盟以暗器称雄江湖,回音阁在盟中之超脱地位,由此可见一斑。而岳小夜嫁入时间尚短,便能得到郁层云这般信任,委实难得。 岳鸣放下信纸,忽又想到了岳海灯,一时心头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一刀斩下最后一人的人头,李三娘一跃自水中上了船,笑道:“成了!” 美人持刀,刀头沥血,比起初见之时,又是另一种对比鲜明的风采。林皆醉垂下眼帘,淡淡道:“好。” 天罡水寨之中,最后一个执意与长生堡作对之人,也已倒在了李三娘的刀下。 李三娘还刀入鞘,笑道:“这几个,过去都是真正的水匪出身,手上人命不少,做事也没什么忌讳。我原就想着,真要是有一天我做了首领,这几个人绝对不能留,恰好他们就赶上来送死。” 林皆醉微一点头,他心里明白,李三娘容不得这几个天罡中人,“手上人命不少”还在其次,“做事没什么忌讳”才是李三娘杀他们的真正原因。 一个做首领的,绝难容得下行事无忌讳的下属。 他们这一次的行动,在李三娘的相助之下,可说是大获全胜。诚然,有林皆醉统筹,姜白虹出手,又有雷霆在侧,原本便是必胜之局。但若无李三娘,他们绝不会胜得这般漂亮,伤亡更是少之又少。 她带着众人,自暗道上了天罡水寨,随即靠着自己先前在水寨留下的人手,打开了船坞大门,最后又封上了水寨各个出口,如此一来,便成了个瓮中捉鳖的阵势。 几人按照先前商议好的办法,先除去了水寨中最为桀骜顽抗的几个头领,招降了其余的大部分人马。唯一出现的变量,乃是招降的时候,有两个头领忽然暴起,意图刺杀林皆醉,其中一人被络绎针所杀,另一人则带了手下,夺了几艘船想要逃走。 这个时候就看出了李三娘的本事,她驾了艘小船,连同她那两个侍女一并追了出来。先前看不出,这李三娘竟然极擅水战,就她那两个侍女也是不弱,出逃之人本来不少,皆被她们主仆三人斩于了刀下。 第590章 中毒(1) 若放在陆地上,李三娘的武功原也不差,但江湖广阔,以她之能,就是想排进兵器谱也还勉强,但一入寒江,水中立时便成了她的天下。林皆醉在上面看着,也不由击节称赞,更生出了爱才之心。 长生堡本少这等人才,这样的水战高手,若不能收至麾下,岂不可惜? 先前林皆醉对于李三娘其人还有着防备之意,但这一战之后,却下定了决心。只是私下里,他还是和姜白虹解释了几句。 姜白虹也看到了方才一战,对李三娘的本事也很佩服,但林皆醉提到此事,他多少还是有些犹豫,这在姜白虹,可说也是颇为罕见之事。 “李三娘本事尽有,但她愈是厉害,我愈是有些担心……也罢,既然阿醉你肯用,想必也管得住她。” 说是这样说,姜白虹忍不住还是补了一句,“只是我看她,和先前的林小哥、池微,乃至现下的桑挽他们,都不一样。” 姜林等人凯旋而归,岳鸣见天罡水寨一事终有了一个了断,到底还是欢喜之情占了上风。对于李三娘现在管理水寨之事,长生堡主倒没有什么意见,他自己武功盖世,并不觉得一个李三娘能翻出什么水花,她管理水寨也好,又或另一个投诚过来的天罡中人管理也好,相差也不甚大。 他便道:“你们都做得不错,下去休息罢。” 姜白虹、林皆醉、桑挽几人答应一声,各自行礼离开。 林皆醉回到自己书房,却见桌上放着一封信件,他查看上面印记,竟是花谢送来的,不免有些诧异。打开一看,上面写的乃是岳小夜掌握回音阁的消息。原来花谢纵横花丛,在男女情事上,一双眼睛最毒,虽然林皆醉在流连河畔的分舵只住了一晚,他却敏锐看出,这位小总管对堡主之女似乎有些倾慕之意,加上他又对林皆醉颇为感念,因此收到岳小夜的消息后,他便也送了一份过来。 先前在岳鸣那里,长生堡主并未把此事告知众人,因此林皆醉还是第一次得知。他倒不似岳鸣那般喜悦,反而隐隐地有些担心。 岳小夜能掌握回音阁自然是好,但是这速度,未免太快了。 倘若岳小夜嫁入如意盟一年,哪怕是半年,都也还好。但是现在,一个进门没多久的新嫁娘把住了如意盟的命脉之一,会不会有些冒进?不过,岳小夜为人聪明,又有乌鸦在侧,说不定掌得住也未可知…… 这若是林皆醉自己的事情,自然很快就能根据情形做出决断,但因是牵扯到钟情多年之人,反而关心则乱。 回来几日,他不知为何,心里总念着这一件事。姜白虹见他一天到晚坐卧不宁的,奇道:“你怎么了?” 林皆醉道:“没什么。” 姜白虹却不信,问道:“你是担心水寨那边?” 林皆醉摇了摇头,李三娘管事也很有一套,水寨现下被她管得井井有条。 姜白虹又问:“那是林小哥那边出了事?” 林皆醉又摇头,先前花谢送信时,也一并提到林戈之事,现在林戈虽然依旧沉默寡言,倒也是好好呆在分舵里,并未出什么岔子。 姜白虹又猜了几件事,都没猜中,他奇道:“这就怪了,我竟猜不中你的心事,按说现下总没什么大事,你在担心什么?” 林皆醉欲言又止,终道:“小夜掌握了回音阁。” 自岳小夜出嫁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到她。 这个消息,姜白虹先前已从岳鸣那里听说了,他笑道:“小夜这样能干,不是好事吗?”却见林皆醉皱起眉头,便问道:“你是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妥?” 林皆醉还未回话,忽然觉得心中一恸,也不知为何,手中的一只白瓷茶杯忽然滑落,坠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习练武功之人,原无这等失手之事,姜白虹忙问:“阿醉,你怎么了?” 就在这时,一个护卫忽然匆匆跑了进来,道:“堡主急召!” 姜林二人连忙一同起身,姜白虹更问道:“发生何事?” 那护卫喘吁吁地道:“如意盟那边传来消息,小姐忽然身中剧毒!” 姜林二人赶到书房之时,岳海灯已先到了一步,姜白虹一进来便问道:“小夜出了什么事?” 岳鸣面沉似水,把桌上的一张纸条推了过来,姜白虹连忙拿起,读道:“小姐前夜身中无名剧毒,昏迷至今。” 这纸条十分简短,不似上一封信那般格式严谨,上面的字迹也颇潦草,看得出是乌鸦首领匆忙写就。姜白虹将纸条放下,道:“小夜怎么竟中了毒?如意盟用暗器,听说对毒药也是懂的,怎能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毒药?” 岳海灯也在一旁道:“这毒药定是从外头来的,会不会是天之涯使人做的?”先前送亲之时,宁颇黎曾在流连河畔出现,又曾说出毁亲容易送亲难这样的话,因此岳海灯这般说话。 岳鸣听岳海灯这般说,便点了点头,林皆醉却忽然开口道:“此事说不定与如意盟中人有关。” 他进来之后一语未发,一开口就说了这幺句话,岳鸣一听,两道浓眉不由得皱了起来,道:“怎么说?” 林皆醉道:“乌鸦的那封信,写得太仓促了。”他复又解释道:“就是情急,有些必要的事情也总该在信中说出,譬如中毒症状如何,中毒时周边有何人等等。这些细节何等要紧,就是加在信里,也花不了不少时间。” 乌鸦的首领,当年也是岳鸣一手栽培出来,怎会不晓得其中的重要?然而信中终究还是只有短短的两句,是情形已经十分危急,来不及写?又或长生堡中人已被控制起来,只能送出这一封信? 想到这些,众人的面色都不由难看起来。岳鸣冷冷哼了一声,道:“郁层云那老小子,搞些什么鬼!”便吩咐岳海灯道:“你带上二十名雷霆,去看你妹子。” 岳海灯早就要去,闻言便道:“好。” 岳鸣看了自己长子一眼,忽又有些放心不下,诚然,岳海灯作为岳小夜嫡亲兄长,于情于理都要走这一遭,但这等大事交给岳海灯一人,他当真能处理好吗?这与先前天罡水寨一事又不相同,一个不慎,牵涉到的便是岳小夜的性命! 他便看向林皆醉,道:“你同海灯一起去。” 林皆醉躬身行礼,“是。” 岳鸣见林皆醉应了,不知怎的便放心了些。 此事紧急,岳林两人即刻出发,临行前,胡绝也跟了过去。他退隐多年,但岳小夜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得知发生这等事情,胡绝也委实担忧。 论到医术,长生堡无人可与他比肩,岳鸣知胡绝愿一路同行,更是放下大半心事。 一干人等昼夜奔驰不休,很快便赶到了如意盟。虽然先前林皆醉猜测岳小夜中毒说不得与如意盟有关。但双方既然没有撕破脸,长生堡派人前来,就还要遵循基本的礼数。在如意盟外围,岳海灯将长生堡来人消息通知了岗哨,不消片刻,便见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之人乃是郁层云的胞弟郁流云,亦是如意盟的长老之一。 郁流云一见岳林几人,当即翻身下马,伤心道:“真是天降祸事,我如意盟委实对不住你们!” 岳海灯见到郁流云前来,一股怒气直冲到脑门上,恨声道:“我妹子好好的一个人,嫁过来才多久,怎地竟发生这等事!倘若小夜有什么不好,我绝绕不过你们!”又怒道:“郁金堂呢?他怎么没来!” 郁流云道:“自从少夫人中毒,少盟主一直难过不已,四处寻医问药,今天早晨他听说有一种草药可解百毒,便去山中寻找了。” 岳海灯听到郁金堂是为岳小夜寻药去了,面上怒色稍减,胡绝却在一旁悠悠道:“世间哪有什么可解百毒的药物,就是有,不过也是些太平方,如意盟又非不懂毒药,你们这少盟主怎的说出这般可笑的话来。” 郁流云从未见过胡绝,但听他这般说话,又看他容貌年纪,以及岳海灯对他态度,便猜出此人身份,道:“这位莫非是以医术称绝江湖的胡先生?真是久仰久仰,闻名不如见面。” 胡绝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郁流云又道:“胡先生所言,原是十分有理,少盟主家学渊源,焉能不知此事?只是这个时候,哪怕是万一的希望,也总要试上一试。” 这个时候,林皆醉开口问道:“我想请问郁长老,岳小姐是如何中毒?当时具体情形如何?现下她于何处休养?身边又有何人?” 这四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更是称呼岳小夜为“岳小姐”,而非“少夫人”,郁流云先前与他打过多次交道,情知这个小总管是个难缠的,便道:“就是小总管不问,我也正要说明此事。” 据郁流云所说,岳小夜中毒那天,原是极平常的一日…… 第591章 中毒(2) 上午岳小夜去了回音阁巡视,但不过是日常查看而已,并未特别提出什么意见。下午她小憩片刻,醒来后在花园中见到凤阮,二人坐下交谈了一会儿。到了晚上,她吃了晚餐,喝了一盏清茶,又吃了一些水果,忽然间便口吐鲜血,晕倒在地,至今仍未醒来。郁流云又道,岳小夜现下仍是在自己住所居住,外面则有乌鸦看管。 若按照郁流云所说,如意盟好似无可指摘。但林皆醉立时便听出许多不对的地方:岳小夜上午去回音阁,见了什么人?下午见凤阮,谈了什么事?见凤阮与晚餐之前又有一段时间,她做了些什么?又有,郁金堂与她乃是新婚燕尔,为何这一天岳小夜的行迹里,竟是和郁金堂没什么关系? 林皆醉又问几句,郁流云也一一答了,却没再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林皆醉知道这位郁长老滑不留手,也不多问,只连同岳海灯等人一起进了如意盟。 他知道岳小夜新房所在,当先便走了过去。岳海灯心中也急,竟还没赶上他的步伐,忙道:“等等我!”却到底没跟上他,由着林皆醉先走了进来。 因现下仍属新婚,新房之内犹自布置得鲜亮,林皆醉快步走入,一步一恸,待到了内室之中,他一眼便见到岳小夜身着浅淡衣衫,安静卧于床上,面色苍白若死,不由得上前一步,只是这个时候,岳海灯已然抢上前来,伤心道:“小夜,大哥来了!” 胡绝不耐烦地从他身后走过来,一把将岳海灯拨开,“你莫要碍事,我来看看。” 虽然胡绝这般说,岳海灯也并没有离开岳小夜床前,而是站在胡绝身边,又问:“三叔,小夜中的到底是什么毒,到底能不能治?” 这个忙乱的时候,房门又被推开,郁金堂大踏步走了进来,见到房中这些人,不由得也是一怔,随后也上前和岳海灯说话。与此同时,又有管事进入,低声与郁流云交待事情…… 内室里面纷纷扰扰,皆是关注岳小夜之人。 林皆醉终还是静静退后几步,站到了靠窗角落的阴影里。 他又看了一会儿,眼见胡绝诊断尚需时间,便走了出去,四下看了一圈,将岳小夜的两个贴身侍女叫了过来。 岳小夜先前有两个伴随她一起长大的侍女,一为长缨,一为天英。这两人对她忠心耿耿,在柳然叛变那晚,为了保护她被杀。后来岳小夜又添了两个侍女,用的却还是先前的名字。 此刻林皆醉便叫来二人,道:“岳小姐中毒当日发生何事,你们仔细告知于我,便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也不要遗漏。” 二人面对小总管,都有些紧张,这其中长缨较为胆大一些,终还是把当日情形一一说出。但她所说之事,与郁流云所说并无区别,只是补充了许多细节,譬如,去回音阁时,岳小夜只带了乌鸦首领在身边;下午在花园见凤阮时,是岳小夜与凤阮单独见面,将她们两个打发了下去;晚上用餐时,岳小夜所用饮食颇为清淡,乃是两个青菜、一条清蒸鱼并一碗汤,喝的茶是她惯用的龙井,吃的水果则是葡萄与石榴。 长缨低声道:“饭菜是我们这里的小厨房做的,厨子是我们自己的人手;茶是我泡的,茶叶也是先前自长生堡带来的;水果是郁盟主送过来的,天英洗好了送上来的。” 天英一直没有开口,这时忽然道:“小总管,当日小姐用的东西,我都留下了一些。” 林皆醉一喜,道:“很好,你这就拿给胡先生。” 天英答应着去了,林皆醉看着留下的长缨双眼,问道:“长缨,我有一事问你。” 长缨不敢看他,道:“是,小总管吩咐。” 林皆醉慢慢道:“岳小姐与郁少盟主感情如何?” 这个问题要是从前提出,就有挑拨僭越之嫌,但此时非同寻常,长缨胆怯怯地道:“很,很好。” 林皆醉看着她,“很好?” 长缨低声道:“是。” “那为何小姐中毒那一日,郁少盟主一直不在?” 他这句话问得不疾不缓,可长缨不知怎的,反而更害怕了,她磕磕绊绊地道:“那天少盟主被,被盟主,派出有事,原,原说晚上回来的,只是没等他回来……” 林皆醉欲要再问,却听房中胡绝的声音道:“拿纸笔来!” 这约是要开药方的意思了,林皆醉不顾长缨,三两步走入房中,却见胡绝正提笔写下药方,与他平日作风不同,这次他落笔颇为慎重,半晌,才写了一张药方出来。 这张药方他并没有给旁人看,只是见林皆醉走了进来,便将药方递给他道:“煎药!” 林皆醉答应一声,这次他们前来,带了不少药材,胡绝这张药方上列的药物并不特别罕见,皆在其中。林皆醉亲自去取了药材回来,吩咐长缨天英煎药,同时又派了一个通医术,性情细致的雷霆在旁照看。 待到这服药煎好,胡绝撬开岳小夜牙关,慢慢将药灌了下去,说来也神了,不消片刻,岳小夜长长出了一口气,手指竟然动了一动。 自岳小夜中毒以来,除却尚能呼吸之外,几与死人无异,现下虽然人还没醒,却已是极大的进步,郁金堂抢上道:“小夜,小夜!”却见岳小夜的手指又动了一下,幅度较之先前更大。 郁金堂喜道:“这是能治好了幺?” 胡绝道:“不知道。” 郁金堂原本大喜,却被胡绝一瓢凉水浇下来,只听胡绝道:“我没见过这种毒药,现下试试看,隔两个时辰服一副,连服三次,再说别的。” 郁流云笑道:“胡先生谦逊,这已是神乎其技的本领了,料想少夫人必然逢凶化吉,我这就去禀报盟主,他定也欢喜。” 一听到郁层云的名字,岳海灯便道:“我正是要见你们盟主。”他代表长生堡前来,自当有此一见。因现下岳小夜有望痊愈,他的态度较之先前也好了一些。 郁流云笑道:“是,我陪少堡主一同前去。”又向郁金堂使个眼色,郁金堂原想留下来看看岳小夜情形,但见郁流云动作,也知自己当去陪客,便随着郁流云一路走了。 见如意盟中人都走了,胡绝长吁一口气,身子朝椅背后靠了过去。他没有看林皆醉,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又是西南的药物。” 林皆醉身子一震,胡绝曾说过,天下毒药,他懂得有十之七八,而余下的十之二三,皆来自西南。 小总管的面色逐渐苍白起来,他忽然想到了一种最坏的可能,他低声道:“先前我听说,泊空青接了玉龙关的掌门。” 胡绝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怎么,褚辰砂,天之涯?” 和聪明人说话总是省事的,胡绝一下子也想到了林皆醉想到的那种可能。泊空青既然接任掌门,便说明关飞龙大半是出了事情,而先前去追捕褚辰砂的正是关飞龙。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褚辰砂已然逃脱,再度和天之涯联了手? 两人目光相对,都在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担忧。 胡绝叹了一声,又靠了回去,道:“你去大理之后,我就开始研究西南的毒药。” 林皆醉一怔,这件事,胡绝并未同旁人说过。 “早年我没太在乎过这个,一片天你们出事之后,我想着,总不能让自己教出来的孩子吃这个亏,只是西南的毒物多,时间又短,没研究出什么。白虹中毒那次,我也只能空看着,小夜这次,我略有些头绪,但对症的药物究竟该是怎样,我还需再想想。” 林皆醉明白这一点,那张药方只有他看到了,上面分明是延缓发作的药物,而非解药。 他的声音低而清晰,“胡先生,下毒的事情,我去查,这里便交给您了。” 胡绝点了点头,“你去罢。” 林皆醉将那个通医术的雷霆留了下来,那本是个女子,林皆醉便交待她,这段时间她同长缨天英一起照料岳小夜,实则亦有监督之责。另外的雷霆也被他一一布置下去,这个时候他不敢轻忽,既不知何人可信,便先假设一切皆不可信。 他做完这一切,正要去找乌鸦首领问话。忽然身后啪嗒一声响,他一惊转身,却见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蜘蛛从草丛里爬了出来。 大蜘蛛的身上带了张纸条,字歪歪扭扭的,仿佛小孩子的涂鸦。 “我妈妈想见你。” 凤阮端坐在水阁堂上,手中仍然执着那柄花鸟团扇,用力扇了几下,随后放到一旁,“小总管来了?请坐。” 林皆醉行了一礼,语气平平,“副盟主。” 凤阮的态度,不似前番相见那般舒缓,而是直接了许多,“我一听说长生堡来人了,便叫凤鸣那丫头请你过来。有些话,咱们还是先说明白,小总管方便,我也方便。” 林皆醉点了点头,“副盟主请讲。” 凤阮道:“听说你们长生堡这次来了一位胡绝胡先生,大约是给那位岳小姐治病的;那位少堡主也来了,先不提他;你来,多半是你们堡主交待你过来调查这事儿罢,这话说给你也就正好,你们岳小姐身上的毒,绝不是我们这一支的人下的!” 她开宗明义,先就点出这一句,随即道:“你们岳小姐为什么要嫁进来,小总管应该也知道个大概。没错,郁层云一直防着我们凤氏,这也没办法,谁让他自己生的儿子不争气呢。要说我无心让阿华争一争这个盟主的位置,这也是谎话。但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为了争这个位置要去杀人,那该下手的,也是郁金堂而不该是你们岳小姐。”她鲜红的唇边泛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岳小姐身边的防护,可比少盟主要严密多啦。我花一倍的力气,杀的不是正主,空结了一个强敌,小总管觉得,我会做这样的事幺?” 凤阮这是直接把利害关系摊到了台面上,亦并不否认已方有争位的野心,但正因如此,她的坦诚反而令人觉得可信。林皆醉看了她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也相信凤阮并非幕后主使者,依他的了解,凤阮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不会在现下这个时机,做出这样的事情。 凤阮见他点头,面上绽出笑意,“和小总管说话就是舒服。岳小姐那一日的行踪,我也略有了解。” 这是投桃报李之意,林皆醉便道:“请副盟主说明。” 凤阮果然说出了很多有用的东西。那一日上午,岳小夜去回音阁,主要是为了见回音阁原先的主事袁诚。 这袁诚是如意盟老人,乃是一名制造暗器的大师,但他醉心技艺,在人情世故上就不太擅长,照他自己的心思,最好是把回音阁交给旁人管理,自己专注暗器之术就好。但回音阁颇为重要,一时竟没找到合适的人选,直到岳小夜来,才接手了此处。 凤阮说的有些含蓄,但林皆醉一听也就明白过来,想必郁层云与凤阮一直在争回音阁的位置,双方角逐之时,回音阁就交给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的袁诚,待到岳小夜嫁入郁家,郁层云一方占了上风,便接管过来。 凤阮又道:“岳小姐人是很聪明的,但在暗器方面,毕竟不太精通,因此经常到回音阁向袁诚请教。两人谈着谈着,恰又发现,回音阁过去似有些流弊之事。” 这类事情,林皆醉任长生堡小总管时见得并不少,先前长生堡一个极小的分舵,也有人为了银钱杀人。回音阁原先的主事又不擅管理,出些状况实是再正常不过。 他问道:“此事与何人有关?” 凤阮道:“郁宗之子,郁宝梁。” 先前在送亲之时,林皆醉也与郁宝梁见过一面,看得出那是个颇能干的青年。凤阮复又道:“早先袁诚主事回音阁的时候,郁宝梁也帮了不少忙。不过听说岳小姐虽然发现了这些流弊,倒没有多说什么。” 第592章 解药(1) 郁宝梁,毕竟是郁家人。 林皆醉点了点头,道:“多谢副盟主。” 他并没有问凤阮如何得知这些消息,凤阮既为如意盟副盟主,自有她的人脉与渠道,这些非外人可以过问,她能说这些,已是难得。 “但仍有一事,我还要请教副盟主。”他看向凤阮,问道:“那日下午,岳小姐在花园单独见副盟主,不知都谈了什么事情?” 凤阮似乎早就料到他有此一问,她拿起花鸟团扇摇了一摇,便笑了起来。 “岳小姐和我谈的事,其实倒和小总管有关。”她笑道:“她问我,凤家是不是有意和你结亲。对了,小总管,我还没问过你,上次我和岳堡主探了探口风,倒被回绝了,是你不乐意,还是长生堡不乐意啊?” 林皆醉还没到落荒而逃的地步,但也是快步离开了水阁。 门外,凤鸣手里拿着个布口袋,正蹲在草丛里捉虫子,见林皆醉出来了,便起身道:“你要走了?” 林皆醉点了点头,道:“是,方才多谢凤小姐送来消息。”先前凤阮的话虽令他有些窘迫,但面对凤鸣时,他还是会遵循该有的礼节。 凤鸣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你很伤心啊。”她似乎在努力想一句安慰的词语,最后道:“你别太难过了。” 林皆醉一怔,入如意盟以来,凤鸣是第一个看出他伤心之人。 然而该做的事情总还是要做,小总管步履不停,先后又去找了乌鸦首领,见了郁层云,郁宗父子在外未归,他便去回音阁与袁诚见了一面。 这一轮人见过,已过黄昏。 他立于门外,见暮色渐沉,星辰东升,心中痛楚,一时难定。 但这终究不过是一瞬间事,他压抑下所有情绪,凝神分析着白日里查到的所有事情。 乌鸦首领与袁诚当日上午皆在回音阁,他们所知与凤阮所言并无区别,郁层云则坚持认为是天之涯暗地下手,又有郁宝梁等人牵涉其中,千头万绪,究竟是何人、何时、为了何故下手?他慢慢扣着阑干,正思量之际,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胡绝打开了门,道:“你进来。” 林皆醉连忙走入,却见岳海灯、郁金堂都在里面,岳小夜则仍躺在床上,面色较之先前又好了些,却仍未醒来。胡绝板着脸道:“毒药找到了,下在那道白果莲子甜汤里,是西南禁药中排名第九的安魂散。” 林皆醉一怔,先前长缨有说过岳小夜当晚用了一道汤,但并未说是白果莲子甜汤,不由道:“她不吃甜汤。”他们两个一道长大,小夜不爱甜汤,反是他幼时母亲常煮这道汤,很是喜爱。 岳海灯有些吃惊地看向小总管,他虽是岳小夜兄长,倒不清楚妹妹口味。郁金堂却伤心道:“我向来喜欢吃甜汤,这定是小夜为我准备的。” 胡绝目光犀利地看了林皆醉一眼,道:“这些小事先放到一边。安魂散我从前没解过,方才想了半日,拟出一个方子,但不能保证一定好用。若成了,小夜明天一早自会醒来,若不成……”他后半句没说,但几人也都明白他的意思。 郁金堂面色发白,道:“要不用这个方子呢?” 胡绝道:“吃下安魂散,昏迷三日后必死。如意盟先前用的药也算不错,延缓了几日,我白日里给她吃的药,能延到明天夜里。” “你们几个,要么是小夜的丈夫,要么是小夜的兄长,用不用这个方子,你们定。” 岳海灯与郁金堂对视一眼,面上的神色都很是难看。 然而这个时候,却也是非下一个决断不可。若岳小夜不用这药方,多活一日一夜,可终还是要毒发;若用了,至少还有一半可能。因此岳郁二人虽然伤感,终究还是道:“那便用吧。” 胡绝道:“好。”一指林皆醉,“你来给我研药。” 林皆醉曾随胡绝学习医术,岳郁二人不疑有他,林皆醉却看了胡绝一眼,心中默默道:“多谢。” 多谢胡先生,在最后关头,给了我一个这样的机会。 二人合力之下,很快药便煎好了,也令岳小夜服了下去。这时已然入夜,胡绝先前生过一场大病,又兼年老,便先歇息了。岳海灯、郁金堂、林皆醉几人则都不曾睡,一同守在外面房间。 岳海灯靠窗而坐,咬着牙,他一双手握着拳头,骨节咯吱咯吱的响;郁金堂眼睛里全是血丝,他也坐不住,不一会儿便站起身,在房间里绕着圈走;只有林皆醉坐在一边,不言、亦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沉闷的更鼓声,已是二更天了。岳海灯忽然站起,又去里间看了一次岳小夜,但此时不过二更,岳小夜自还是依旧睡在床上,并无什么响动。 岳海灯只得又走了回来,他向林皆醉道:“阿醉,你说三叔的药能不能见效?” 这药能不能见效,连胡绝自己都不知道,林皆醉又如何能够回答,小总管起身答道:“明早便能知晓。” 岳海灯何尝不知道这一点,现下问林皆醉也不过是寻求一些安慰,听到对方这般回答,不由得颓然坐下。 郁金堂本还转着圈子,听到林皆醉这般说话,忍不住停下怒道:“你这人何等冷血!” 林皆醉没回答,起身走了出去,郁金堂还想再说些什么,岳海灯却沉声道:“别吵了!” 他身份不同,郁金堂被他一句话压下,又想着岳小夜现在是紧要关头,终究还是住了口。 林皆醉走到外面,静静伫立。 这一夜委实漫长,在他记忆中,大抵也只有当初岳小夜许婚,他来到她院中等候那一晚可以比拟。自二更天到三更天,自三更天到四更天,时间虽是同样流逝,一日却已如三秋。 五更天的时候,郁金堂和岳海灯到底疲惫,都靠在椅子上打盹。林皆醉却还是清醒的,他走进内室,见长缨与他留下的雷霆都守在一旁,见他进来,皆起身行礼,林皆醉摇了摇手,示意她们坐下。 他俯身去看岳小夜,说来也巧,就在他看她那一瞬间,猝不及防地,岳小夜忽然睁开了双眼。 两人四目相对,林皆醉惊喜过度,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岳小夜却有些茫然,道:“阿醉,我的花儿都还好吗?” 她晕迷多日,醒来之际,犹当自己是未嫁之时。 林皆醉喉头忽然哽咽,道:“都好。” 岳小夜唇边绽开一个微笑,忽然间,她双眼再度阖下,一口血自唇边涌了出来。 林皆醉这一惊非同小可,叫道:“胡先生,胡先生!” 胡绝赶来诊脉之后,面色灰败之极。 岳海灯与郁金堂都在旁边,见他神情,一个问:“小夜怎么样?”一个道:“你再开些药!”胡绝颓然摇首,仿佛一下子便老了十岁。 郁金堂跳起来叫道:“你既治不好,为什么还要给她治?!”痛苦之余,他也忘了昨晚胡绝给岳小夜服药,原是他也同意过的。岳海灯怒道:“你胡说什么!”他虽也伤感岳小夜之事,却也对郁金堂这般说话不满。 郁金堂也怒道:“都是他害……”一句话没有说完,他整个人忽然软倒在地,岳海灯一怔,却见林皆醉站在郁金堂身后,方才正是他一个手刀劈倒了如意盟的少盟主。 林皆醉面色冰冷,道:“此时容不得旁人添乱。” 岳海灯原非拘泥之人,倒觉得林皆醉做得很好,便道:“正是!”然而他看了岳小夜情形,却也是心忧之极,道:“三叔,你还有什么办法没有?”这句话刚说完,却见岳小夜唇边又一口血涌了出来。 岳海灯心惊肉跳,叫道:“三叔、三叔!”胡绝的精气神却似已经断了,一个字都不肯再说。 这个时候,林皆醉忽然开口道:“试一试针灸之术。” 胡绝摇了摇头,“多说能延小夜半个时辰的命。” 林皆醉道:“能延半个时辰,便延半个时辰!” 他的声音不大,却极是坚定清晰,岳海灯也道:“正是,三叔,您就试一试!” 胡绝终于还是拿起了银针,在他为岳小夜施针期间,岳小夜犹在吐血,只是施针结束之后,吐血的速度到底缓慢了些。 三人面面相觑,林皆醉道:“现下到底又多了半个时辰时间,需得再想些办法……”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一名雷霆低声道:“少堡主,凤华公子请见。” 林皆醉精神一振,岳小夜所中毒物为何,他们并未隐瞒,现在凤华请见,必有要事,便道:“请凤公子进来!” 按说岳海灯未曾下令,他先行开口,其实颇有些不敬,但这个紧要关头,实在也没人注意到这个。 凤华确有要事,他受凤阮所托,送来了一颗颇为珍贵的“续命丸”。 这枚续命丸是凤家秘药,所谓续命,乃是指无论身受何等重伤,又或中了何等剧毒,服下这枚药,均可延一日夜之命。另外,这种药只能服用一次,就是凤阮自己,手中的续命丸也不过只有三枚。 第593章 解药(2) 凤华举止有礼,言语不多,只道:“这药用温水化开,服下即可。望岳小姐吉人天相。”说罢,他便告辞离开。 胡绝看他背影,叹道:“凤阮生了个好儿子。”又看一眼地上的郁金堂,一时间也不由生了所托非人之感。 岳海灯却不理这些,只皱着眉道:“这续命丸是否可信?” 胡绝道:“凤家若不送药,只袖手旁观便可,何必多此一举?” 他这话说得颇重,岳海灯忙道:“是我想岔了。” 这一枚续命丸服下,岳小夜又多了一昼夜的时间,然而也仅此而已,没有真正的解药,终究难以转危为安。几人冥思苦想,各自想着办法,林皆醉并没有待在房中,而是来到了院子。这个时候,草丛又传来了啪嗒声响。 他一回头,又看到了凤小猫。 大蜘蛛的身上还是带了张纸条,字迹一如既往。 “有人可能有解药。” 林皆醉拿起那张纸条,大蜘蛛动了动身子,簌簌地先爬出去了。 一只手忽然自他背后伸出,抽走了那张纸条,原先郁金堂已经醒了过来,得知现下情形后,原想出来问问小总管有什么办法,恰看到了这张纸条。他皱眉道:“这不是凤鸣那丫头的字?她又搞什么鬼?”说完,忽又道:“万一她真有办法呢?” 郁金堂与凤鸣素来不睦,但现下关头,他实也不愿放弃任何希望。 林皆醉、岳海灯、郁金堂三人来到院外,凤鸣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岳海灯上前几步,恳切道:“凤小姐,不知是什么人可能有解药?”郁金堂也道:“你要真有办法,我便向你道谢。” 凤鸣却没理他们两人,而是向林皆醉道:“我刚才忽然想到一个人,可不能保证她一定有。” 林皆醉向凤鸣行了一礼,道:“就算没有,我也一样感谢凤小姐。” 凤鸣便道:“那人是……”话刚说到这里,凤华便急匆匆走来,他见到林皆醉几人,先一一问候,随后才道:“阿姐,你怎在这里?” 凤鸣道:“我忽然想到个救岳小姐的办法,便过来告诉他。”说着一指林皆醉。 凤华奇道:“什么办法?莫非是泊姐姐?” 凤鸣摇头道:“哪里来得及,我想着,姑祖婆说不定有办法。” “姑祖婆?”凤华一怔,随即问道:“莫非是长歌山上的那一位?” 凤鸣肯定地点了点头,郁金堂这时也反应过来,道:“你是说长歌山关着的那个老太婆,她能有什么本事?” 凤鸣没答他的话,凤华见林皆醉几人面上都有疑惑神色,便解释道:“如意盟有一位长辈,自幼天分极高,在毒药与暗器上颇有造诣,十七岁时便自创百宝箱的雏形,后又制出雾中花。可惜后来触犯了门规,被关押在长歌山上已有多年,阿姐说得想必是她。” 百宝箱就是先前郁金堂和姜白虹比试时,用的那个四四方方的暗器小箱;而雾中花也是如意盟的一种厉害毒药。郁金堂吃惊道:“什么,百宝箱是她做的?不是我父亲幺?” 凤华道:“令尊将百宝箱完备改善,后又令回音阁将其制造出来,这确也是了不得的成绩,但若说最先设计出百宝箱的,却是那位前辈。以辈分而论,那位前辈尚且长了令尊一辈,少盟主不必介意。” 郁金堂张了张口,但终于不说话了。凤华又道:“这位前辈当年虽有早慧之名,但毕竟已被关押这些年,对毒药已无接触,况且她当初研究的也是本门药物,对西南禁药并无了解,现下时间宝贵,不如寻觅其他方法。” 岳海灯原来心中充满希望,现下听凤华一说,心下又一片冰冷,道:“既如此,咱们还是去周边搜上一搜,我心里想着,这多半还是宁颇黎搞的鬼,若能抓住他,他身上说不定会有解药。” 这也是一个办法,郁金堂亦以为然。林皆醉却只看向凤鸣,道:“凤小姐既提到这位前辈,必有道理,还请说明。” 凤鸣犹豫了一下,道:“姑祖婆不在乎我说不说,但这事不好,你们发个誓,都不要说出去。” 林皆醉等人皆是一怔,但这不是迟疑的时候,便都立了誓言。只有郁金堂嘀咕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到底还是念着岳小夜的安危,也立了誓。凤鸣方道:“姑祖婆和褚辰砂有婚约。” 几人皆是一惊,便如林皆醉这样和褚辰砂直接打过交道,对其颇为了解的,也不曾听过此事,更不必提旁人。郁金堂叫道:“什么!”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凤鸣要众人立誓是何等重要,需知此事江湖上并无人得知,若是传扬出去,可就大大损伤了如意盟的名声。 林皆醉和凤华最先反应过来,凤华道:“既如此,还真得去一次。”林皆醉道:“还请二位带路。”郁金堂这时也明白过来,那人本就擅长毒学,又曾与褚辰砂有婚约,说不定真就懂得西南禁药。一想到这里,他忙道:“我知道在哪里,我带你们去!” 一边走,郁金堂一边怒道:“父亲怎不早说此事!” 这句话岳海灯等人都想问,没想倒是郁金堂先说了出来,凤鸣道:“郁伯父也不知道呀。” 郁金堂一怔,凤鸣道:“姑祖婆是被郁爷爷关起来的,谁都没说。” 这“郁爷爷”说的是郁层云的父亲郁凝,也正是他一手建立了如意盟,现下已然去世多年。林皆醉心中计算时间,微微一惊,郁凝去世,正在当年铁网山一役之后不久。 郁金堂奇道:“那你怎么知道?” 凤鸣道:“我常到长歌山上给凤小猫抓吃的,有时和姑祖婆说话,她告诉我的。” 这件事情,连凤华都不知道,他叹道:“阿姐,那位前辈性情莫测……”再一想若不是凤鸣和她搭话,现下也没有这个机会,也便不再多说。 他们一行人等走了一段路,便到了如意盟旁边的一座山脚下。 这座山又高又陡,颇为荒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直通到山顶,隐约可见山顶有一座石屋。几人皆是身怀武功,虽如此,仍颇花了一段时间,才来到山顶。见那座石屋甚是特别,门窗处皆安着极粗的铁栏,可见对关押其中之人的防范。 凤鸣道:“姑祖婆,我有事找你。”她连喊了两声,石屋门便打开了,一个女子出现在铁栏之后。 先前岳海灯听凤鸣称此人为“姑祖婆”,猜想当是个老人家,一露面,他倒吃了一惊,这女子不到四十岁年纪,面貌憔悴,但仍算得上是个美貌女子。她双眉之间有一道极深的皱纹,眼神锐利,一看便是个聪明而不好惹的人物。 郁金堂先前虽叫她“老太婆”,其实并没有见过她,也有些吃惊,便上前道:“我问你……”刚说了这三个字,林皆醉与凤华一同出手,把他拖到身后,岳海灯这时也反应过来,低声道:“让凤鸣说!” 这女子当年能和褚辰砂定婚约,必是个厉害人物,现下又被关押多年,性情不知怎样古怪,若随便开口,说不定便得罪了她,不如让最了解她的凤鸣与她说话,更为合适。 那女子扫了他们一眼,漫不经心地道:“鸣丫头,你找我什么事?” 倘若换成旁人,这时必要说一些铺垫又或恭维的言语,但凤鸣却是直接道:“姑祖婆,如意盟有个姐姐中了安魂散,我想问问你有没有解药?” 听到“安魂散”三字,那女子一张苍白面容忽然变得更白,低声重复了一遍:“安魂散?” 凤鸣道:“是啊,他们说这药是从西南来的。我想着,就来问问你。” 那女子的手指忽地紧紧扣住栏杆,道:“西南来的,是西南来的……”她的面容逐渐变得狰狞起来,一双眼刀子一般剜向凤鸣。却见凤鸣眼神清澈,神态坦然,就仿佛平素与自己聊天说话一般。她慢慢呼出一口气,扭曲的面容慢慢恢复了正常,问道:“他们几个又是什么人?” 凤鸣便道:“这是华弟,陪我来的;这是那姐姐的哥哥,这是她丈夫。”介绍到林皆醉时,她想了一想道:“他很关心她。” 那女子却只看着郁金堂,慢慢露出一个笑来,“哦,原来是郁层云的儿媳妇。” 郁金堂一惊,“你认得我?” 那女子冷笑道:“你小的时候,我也不是没有见过你,你带的百宝箱,还是当年我想出来的。” 郁金堂摸一摸腰间的百宝箱,一时倒不知该回些什么话,那女子复又冷笑道:“你的亲祖父把我关在这里,我为何要救他的孙媳?” 听她这语气,岳小夜嫁入郁家一事,反成了救人的阻碍。岳海灯便上前一步,大声道:“我是长生堡的少堡主岳海灯,小夜是我妹妹,你要真能救她,你想要什么,长生堡都能给你。” 这句话说虽有些托大,但依长生堡在江湖中的地位,并不算完全虚言。 第594章 长拜(1) 凤华在一旁听了,却有些担忧,心道这女子要是提出离开这石屋,再入江湖,倒是一桩麻烦。但此刻救人为上,他心中虽想到了此里,却并未说出。 那女子看了岳海灯一眼,“原来你也是个做兄长的。说起来,郁凝也是我堂兄来着。”根本不在意他方才提出的允诺。岳海灯又连说了几次,那女子理都不理。岳海灯不由焦躁起来,心道这女子怎的这般难缠。 就在这个时候,林皆醉忽然开口,“前辈,褚辰砂尚在人世。” 先前那女子对郁金堂、岳海灯说话,神态都颇为冷淡,但林皆醉这一句话出口,那女子面色却是大变,“他还活着?” 林皆醉道:“正是,当年铁网山一役,死的是曲莲。” 他虽只说了这一句,那女子却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面色一变再变,忽地颓然坐倒在地,两行泪从眼中流了下来。 林皆醉见状,又要开口,那女子却忽然道:“他怎的还没死!” 几人听她这一句,不由面面相觑,原来这女子对褚辰砂也是恨意极深? 林皆醉也怔了一下,他提出褚辰砂,原是为了寻一个转机,没想这女子却说出这幺一句话,他想了想,便道:“若前辈愿意救人,我定会带褚辰砂的头颅回来见前辈。” 凤华在一旁听了,也不由佩服,心道这小总管真会说话,这样也能被他圆回来,便附和道:“正是,凤家也愿助一臂之力。” 那女子冷冷道:“不必了,不是我亲手杀的,有什么用?” 林皆醉便道:“那我将褚辰砂带回,由前辈亲手杀了,如何?” 那女子扫了他一眼,“你?”口气中满是轻蔑之意。 林皆醉道:“在下不才,先前曾断了褚辰砂一臂。”他这句话并未特别提高声音,但除了事先知道此事的岳海灯,其他几人都惊讶地看向他。 那女子也不由问道:“你是何人?” 凤华便道:“这位乃是长生堡的小总管林皆醉,在江湖上颇有声名。” 那女子哈了一声,“原来是个管事的,难怪跟着一起过来,我看你心思不少,但褚辰砂在江湖结仇无数,你若想杀他,也不那么容易。况且,”她声音中带了讥诮,“让一个后辈带人过来让我杀,又有什么意思,我郁寒还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话说到这里,几人才知道这女子的名字。林皆醉道:“郁前辈,那你若能出来,或许便可自己动手。” 他竟是直接放下了让郁寒出来的话,郁寒却并不在意,“出来有什么用,我武功尽废,且又活不了多久了。” 凤鸣一直没说话,这时候忙上前道:“姑祖婆,你怎么啦?” 郁寒没说话,只转了下身,众人见了她后脑,皆是大吃一惊。 原来郁寒的后脑整个凹陷下去,骨骼皆碎,前面看还不显,现下一看,竟似她只有半个头颅一般,极为恐怖。几人皆吃了一惊,凤鸣更是道:“姑祖婆,这伤是怎么回事?” 郁寒淡淡地道:“郁凝和褚辰砂每人打了一掌,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能活到今天已是万幸,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现下应是快到极限了。” 面对一个将死之人,既无意离开被关押之处,对仇人亦是意兴阑珊,如何才能打动于她?就是小总管多少算计,一时间竟也寻不到办法。岳海灯皱着眉头,也不知现下该说些什么。只有郁金堂先前一直听他们说话,没寻到开口的机会,此时便道:“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救人?”他忽然机灵起来,“说了这幺多的话,你到底有没有解药?” 郁寒道:“没有,你滚吧。” 郁金堂气得大叫,转身就要走。凤华忙将他一把拉住,道:“少盟主,方才郁前辈听到安魂散时,表情显然不同,何况她要是真不懂解法,何必要和我们说这幺多话?” 郁金堂一想也有道理,便又留了下来,郁寒叹道:“郁凝心机算尽,郁层云也不是个蠢的,怎么生出了你这幺个白痴。” 她这话说得太狠,郁金堂大怒道:“老太婆,你!” 郁寒看着他,“你想不想救人?” 郁金堂一怔,这是郁寒首次这般问出,难道真有希望不成?他勉强压抑住心中怒火,道:“当然想。” 郁寒道:“想就好,你到山下去,一步一拜拜上山,我就考虑一下。少一拜都不行,我在山顶看得清楚。”说着一指岳海灯,“你不是中毒人的兄长吗?你能拜上来也行。”顺手又一指林皆醉,“连你都算上。”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进了石屋中,任众人再怎么叫,都不肯出来。 几人没有办法,只得先下了长歌山。不知何时卷来了许多乌云,密布了满天,空气也变得闷热起来。 郁金堂怒道:“这死老太婆,竟这般刁难人!”说罢也不理其他人,道:“我再去找办法。”说罢转身就走。 岳海灯亦道:“这人被关押多年,性情和旁人不同,实在古怪。”这还是他顾念着凤氏兄妹,说话才这般客气,又道:“这等存心折辱,就算拜上了山,她还不知要怎样,我还是去外面看看,若能寻得宁颇黎,说不定还有一线之机。凤公子,你愿不愿意帮我?”说着看向凤华,毕竟凤华是如意盟中人,对周边地形更为了解。 凤华点了点头,岳海灯便对林皆醉道:“你去看看三叔,万一他能想出主意呢?”说着也同凤华走了。 长歌山下,便只余下了林皆醉与凤鸣两人。 空气更加的闷热了,凤鸣的面上满是焦虑之色,却见林皆醉向她行下一礼,道:“今日多谢凤小姐。” 凤鸣道:“你……” 林皆醉已转过身,一撩衣襟跪倒在尘埃之中,拜了下去。 凤鸣怔怔地看着,忽然之间,她跟了上去。 一步一拜,这四个字说起来何其容易,做起来,又何其的艰辛。 长歌山本就陡峭崎岖,就是身有武功之人上山,也要花费不少功夫,何况是现在!林皆醉却是真真切切地按照郁寒的要求去做,时间未久,他衣衫下摆已被撕破,额头上亦见了血痕。 他一直没有停下。 说来也奇怪,在这种时候,林皆醉反而想到了许多小时的事。 他九岁时初入长生堡,第一次见到岳小夜,那时岳小夜六岁,为了练武方便起见,穿的是一身鹅黄色的短打,林皆醉还记得,那身短打上綉了许多金黄色的小花,深深浅浅的,远看看不出,近看才现出许多心思。 从小,她就喜欢花。 在自己生病的时候,小夜托白虹送了很多花过来,他那时想:她拿了这幺多的花给我,她自己的院子里没有花可怎么办?后来等他病好以后,他站在小夜的院子外面往里看,大半个院子都空了。小夜坐在花坛边,双脚一荡一荡,一抬头正看见他站在门口,便笑了,那笑容比她送来的所有花都好看。 后来他长大了,入了江湖,有一日归来的时候,在路边看到一枝荼蘼开得正好,他想了一想,便折了下来,回到长生堡时,悄悄放在了她的院中。正如他当年生病之时,岳小夜并非直接送花过来一般。 她送我的那些花,我送她的那些花,现在都在哪里呢?林皆醉茫然地想。长歌山上到一半,他的头已有些晕了,额头上的血痕蹭到了他的手上、衣上。 忽然之间,他觉得脸上一凉,不由抬头看向天空,乌云浓重,天色漆黑,不知何时,一滴雨已落了下来。 凤鸣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跟在林皆醉的身后。 过去十九年里,她在如意盟里过得一直很开心。 她很喜欢练暗器,也很喜欢动物、石头等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意盟就很好,大家都用暗器,又在山谷里,好玩的东西非常多,其中最有趣的是凤小猫,那可是她最好的朋友。当然,郁家人不是很喜欢她,但自家人对她都好,自己想做什么,母亲都会笑吟吟地同意;自己做不好的事情,弟弟就会上来帮忙。 十九年来她都过得那么好,这是第一次,她觉得那么的,那么的难过。 她在林皆醉身后跟了很久,一直到大雨倾盆。 她的衣服、鞋子全都湿了,头发黏在背后和脸上,说不出的狼狈。她两度险些滑倒,更有一次差点儿顺着山路滚下去,幸而她抓住了旁边的几根长草,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她想:她已经这样难了,林皆醉是怎样上来的呢? 雨越下越大,她用力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看清了林皆醉的身形。 他的速度确实也慢了下来,却一直都没有停,他起身、拜倒,大雨之中他的脊背依然挺直,仿佛那并非折辱,而只是一件当为之事。 忽然之间,凤鸣的眼泪落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只是她的泪水再停不下来,和着雨水流了一脸,她又抹了一把眼睛,继续跟了上去。 郁寒抱膝坐在石屋门前,隔着铁栏看那一场忽如其来的暴雨。 她忽然想:她与褚辰砂共度的最后一日,那一天里,也下了一场这般的大雨。 原来他还活着,她恍惚地想:那又怎样呢,世间总无真情。 然后她忽然站起了身,一时间,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雨之中,有一人长拜而至。 那人衣履尽湿,形容较之初见之时不知惨淡了多少,但他抬起头时,一双眼依然清明如初。 “长生堡林皆醉,请前辈赐药。” 不是中毒那人的兄长,不是中毒那人的夫君,而是一个与她并无干系之人,先前到来那一干人中,郁寒一眼看出,其中心机最深之人。 “竟然是你……” 林皆醉再度拜倒,起身时身形晃了一晃,随即挺直,“在下已履行先前约定,请前辈赐药。” 郁寒忽然笑出了声,“那中毒的女孩子是谁?” 林皆醉不知她这一问所为何意,但仍是答道:“长生堡主之女,岳小夜。” “岳小夜……”郁寒缓缓念了这名字一遍,“她好运气。” 她慢慢又坐了回去,看着外面不绝落雨,“我没有解药。” “但是当年和褚辰砂一起时,他同我说过安魂散解药的药方,我只说一遍,记不记得看你。” 凤鸣依然跟在林皆醉身后,郁寒也看到了她,只做不觉,凤鸣也不在意,只一心一意默背着药方,心想姑祖婆只说了一遍,万一他忘记了,我便帮他记得。 来时艰难险阻,去路归心似箭。 林皆醉轻功本来不错,回去一路,更是用出了十二分的心力。下山似乎不过一瞬之间,而回到岳小夜所在院中则不过顷刻。他大力推开了院门,快步走进了院中,一个模样熟悉的女子泪眼婆娑地上前要与他说些什么,被他侧身闪过,三两步走入了内室。 胡绝双手撑着头,头上不知何时已出现了许多白发,单看背影,已是颓废之极。林皆醉几步来到了他面前,道:“胡先生,我已拿到了解药药方。” 胡绝没有动,林皆醉又说了一遍,“胡先生,我已拿到了药方!” 胡绝这才抬起头,双眼血红。 “阿醉,小夜走了。” 林皆醉倒退一步,“胡先生?” “我对不起你们,小夜走了。” 胡绝连说了两遍,万没有听不清的道理,林皆醉也觉得自己似乎是听到了,脑中却混沌着,并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只心口上忽然剧痛,他一低头,被雨水打湿的衣衫不知何时,已被他口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一片。 终于他上前一步,试探床上那人的脉搏,试了一次,又试自己的,随后又这般来回试了一次,再一次。 胡绝本也难过,看到林皆醉这般模样,却忍不住有些惊心,道:“阿醉?” 他的声音也不甚高,林皆醉却被这一声惊醒,转身便跑了出去。 第595章 长拜(2) 天地茫茫,雨声婆娑。他还能去哪里,他还有哪里可以去? 不知不觉之中,他又回到了长歌山上,全无目的地四下乱走。忽然之间,他脚下一空,砰地一声直摔下去,自此人事不知。 林皆醉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地上,衣衫犹自半湿,身上搭了一条白布单,眼前所见却是青石的屋顶。 这到底是哪里?他扶着头坐起身,觉得头脑昏沉,胸口依旧剧痛。他勉强定了定神,向四周看去,发现自己处在一座石屋之中,这里面布置十分的简陋,一条青石当做床,又一张石桌,一把石椅。在石椅上端坐着个中年女子,正是郁寒。再一看旁边门窗上皆有铁栏,这却奇了,他怎的到了那石屋之中? 郁寒见他醒了,扫了他一眼道:“你要救那女孩子死了?” 她直接了当就这幺说了出来,林皆醉心中又是剧烈一恸,道:“是。” 郁寒淡淡道:“你这幺失魂落魄地跑上山,我也猜出来了。也罢,算你命不好。” 林皆醉怔怔地道:“是,我的命不好。” 郁寒冷冷道:“你毁了我花了几年挖的逃生道路,你拿什么赔我?” 林皆醉头痛的厉害,茫然重复了一遍,“逃生道路?” 郁寒道:“这长歌山上的土,比石头还硬上几分,我花了这几年的功夫,好容易挖出一条路来,你却一脚踩进去,待明天如意盟的人来送饭发现了,我不是白费了功夫?” 林皆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无意间踏进去的,乃是郁寒预备逃跑的道路,难怪自己现下竟到了石屋里,他凝聚所有心力想了片刻,方道:“前辈这时离开罢,若没准备好,我把外面遮掩住也是一样。” 郁寒哼了一声,“这都不行。”她上下打量林皆醉几眼,忽然一掌打了过去。 现下两人距离极近,她一掌打得又快,林皆醉猝不及防,自然用上了看家本领,抬手间风声尖锐,正是失空斩。也只出了这一招,他口中的鲜血又涌了出来。 然而郁寒这一招却是虚招,她一掌打出,随即撤回。而林皆醉心神俱丧之时,自也谈不上什么手法力道,被郁寒轻而易举躲了过去。她看一眼林皆醉,“看你不出,竟是邢猎的传人。” 林皆醉擦了擦唇边的血,苦笑道:“我不配。” 郁寒也不理他这句话,自顾评价道:“旁的就也不说的,单看你这内力,也是十分之差,就这个样子,也想练什么失空斩?”说着,她忽地一指向下,却听哧的一声响,那被“比石头还硬上几分”的地面,竟被这一股内力刺出了一个针尖大小的深洞。林皆醉也不由惊讶,郁寒现下身受重伤,一只脚已踏上了黄泉路,怎能发出这般锐利无双的指力? 郁寒收回手指,看向林皆醉道:“你很惊讶?” 林皆醉便点了点头,“是。” 郁寒道:“当年我被关进这里的时候,一身内力只剩下了十之一二。论理原没逃出的可能,可我不甘心啊,因此上,花了一半时间琢磨出一套心法,把那极少的内力逼得如针一般尖利;又花了一半时间,慢慢挖出一条通道来。你的内力虽然平常,总比我现在要强得多了。你练得又是失空斩,这就更好,用这套心法练失空斩,必然如虎添翼。” 林皆醉此时神智依旧混乱,并没有理解郁寒的意思,只怔怔看着对方。郁寒却也没等他的回话,又道:“你知道我当年是怎么和褚辰砂定的婚约幺?” 林皆醉摇了摇头。郁寒道:“年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全无缺陷,我武功好,人聪明,无论暗器还是毒药,一学就会;随便做个什么东西出来,必定博得众人称赞,如意盟的盟主又是我堂兄,那时候我常想,像我这般人物,将来就不是兵器谱上的状元,也能入个前三。现下看来固然可笑,但你也年轻,该明白这样的心思罢。” 林皆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我武功天赋差得很,从不敢这般想。” 郁寒切了一声,“练了我这套心法,你就敢了。”又续道:“后来我偏遇见了褚辰砂,当时我心里就想,怎么天下间还有个和我一样厉害的人呢?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堪与我相配,谁曾想,他竟说也对我钟情,我十分欢喜,就和他定了婚约。当时江湖上虽都说他的错处,我却都听不进去。万没想到,他和我好,不过是为了得到如意盟中几种特殊的毒药,而我那个好堂兄呢,一早就知道了我俩的事情,却装作不知道。铁网山一役,原是郁凝拿我设了个套子,褚辰砂本知道这个,却想着利用这个机会,从郁凝那里弄到毒药,便过去了。谁曾想来的却并非如意盟一家,中原、西南,呼啦啦来了一群的人。他二人打了起来,可全没顾忌我,乱战之中,我便成了这副模样。”她惨笑着指一指自己后脑。 “铁网山一役结束后,我便被郁凝关了起来,那时江湖上都说褚辰砂死了,我也真当他死了。郁凝呢,他在那一役受了重伤,不久也死了。独我一个被关在这里,想法子逃出来,其实想归想,出来到底要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然而人活一辈子,总要做些什么罢。” 她看着自己双手,“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林皆醉不由道:“前辈……” 郁寒道:“前什么辈,我快死了。” 林皆醉一怔,郁寒道:“先前我来时不就和你说过了?死就死了,活着也没什么大意思,你这个人,换成我年轻时候,绝对是看不上的,武功平常,心机又深,只想不到倒是个肯用情的,我这一生,也只见过你这幺一个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也就为这个,我才把那套心法留给你。等我死了,你告诉凤鸣那小丫头,给我换一身水蓝的衣服,我最爱这个颜色,可好些年没有穿过了。” 第596章 决意(1) 外面的雨声依旧不绝于耳,林皆醉的头一跳一跳的痛,郁寒似乎又说了些什么话,他都没有听清,郁寒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一指点了过去。 在这之后,林皆醉的记忆有些模糊。 他似乎清醒了一小段时间,随后又昏睡过去,再度清醒的时候仿佛有人搬动了他的身体,又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话,他皆不能回答,迷迷糊糊又晕了过去。 他觉得,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长的一觉了。 就这样昏昏沉沉地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他的耳边叫道:“林皆醉,林皆醉!” 他不大想醒过来,可又有一个声音叫道:“四弟!” 是谁会这样叫他呢?他有些茫然,却感觉到一个尖锐的东西刺入他的身体,疼痛令他的身体倏然一抖,双眼不由也睁开了。 有人叫道:“他醒了,他醒了!” 眼前一片光亮,显然自己已不在先前那所石屋之中,林皆醉觉得双眼刺痛,闭上上后再度睁开,才看清了身前人的面容。 坐在他面前的女子手中拿着一根银针,面貌生得极美,一双眼明亮若星,见他醒来微微一笑,“四弟,你终于醒了。” 林皆醉这才反应过来,“二姐?” 那正是他在大西南结识的泊空青,先前还听说,她已接任了玉龙关的掌门,现下她怎么到了这里? 泊空青笑了笑,按住欲待起身的林皆醉,“你已昏迷了五天了,多养养神。” 林皆醉怔怔的,他看周边环境,却见自己躺在一间布置精雅的卧房之中,这又是何处?泊空青看出他疑惑,微一侧身,现出她背后坐着的另一个女子,“这是凤副盟主那里的客房,你先前在长歌山上晕倒,是阿鸣带你回来的。” 林皆醉这才看出来,坐在泊空青身后的女子竟然是凤鸣,只是她现下双眼红肿得厉害,头发蓬乱,面色苍白,骤一看险些认不出来,便道:“多谢凤小姐。” 凤鸣站起身,拿衣袖胡乱揉了揉眼睛,“你能醒就好了。”只是她眼睛原就红肿的桃子一般,这幺揉了两下,肿得更加厉害。林皆醉看着不忍,道:“二姐,你可有消肿的药物?” 泊空青道:“自然有,阿鸣已用了几次了。”便对凤鸣道:“你好生洗一下眼睛,上了药再过来。”凤鸣答应一声,乖乖地离开了。 林皆醉此时心头实有许多疑问,泊空青也看出他心事,道:“你先不必说话,听我一一告诉你。” 林皆醉便点了点头,泊空青道:“我虽是昨日才到这里,但先前的事,我都已知道了。”她停顿了一下,似是斟酌言辞,随即道:“那位岳小姐的遗体,前两日已经被她兄长送回了长生堡。他们原也想带你一起走,但你那时犹自昏迷不醒,这样天气,尸体不耐保存,因此他们便先行离开,将你交由凤副盟主照料。” 原来小夜已经回了家,林皆醉想,这样也好。 最为锥心刺骨的时候已经过去,现下林皆醉的心中虽然依旧钝痛不已,但也总能思量一番现下的情形。泊空青的话乍一听似乎没有什么,可仔细一想便发现许多问题。譬如,岳小夜本是嫁入如意盟的,论理也该安葬于此,怎能被岳海灯带了回去?另外,与长生堡交好的本是郁氏一方,自己怎又被留到了凤阮这里? 他对泊空青本来信重,现下又实在没有精力旁敲侧击,便直接问了出来。泊空青叹了口气,道:“你问得是,长生堡那位少主与如意盟吵翻了,听说和那位郁少盟主还动了手,这才把岳小姐的遗体带了回去。” 这确是岳海灯能做出的事情,泊空青又道:“阿鸣先前怕你出事,自你求药时,便一直跟着你。后来你拿到药方,进了院子,阿鸣这才折返。晚上的时候,她又担心山上的那一位,上前探望时却发现你昏倒在里面,便把你带了回来。先前郁盟主本也说要把你接过来照顾,阿鸣坚持不肯,后来,长生堡的一位胡先生道把你留在凤副盟主这里亦无不可,这样,你才留在这样休养至今。” 林皆醉这才知道凤鸣一路跟随他之事,心中亦有些触动,又问道:“那位郁前辈……可还好幺?”他知道泊空青深恨褚辰砂,而郁寒与褚辰砂曾有婚约,这句话问得颇为谨慎。 话刚出口,凤鸣便哭丧着脸走了进来,道:“我到的时候,姑祖婆已经走啦,你被点倒在地上,姑祖婆应当是知道自己要走了,才点倒你的,她的性情,定不喜欢旁人看到她走时样子的。”又道:“前两天我和华弟葬了她,寻了身水蓝的衣裳给她换上,姑祖婆在世的时候,最心爱的就是水蓝色。” 林皆醉不由有些感慨,道:“在石屋中,郁前辈亦曾与我讲,待她死后,请凤小姐换一身水蓝的衣服。” 凤鸣忙问道:“姑祖婆还与你说了些什么?” 林皆醉便把郁寒先前所说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听到当年铁网山之事,泊空青不由长叹一声,“原来当年竟是如此。”待说到郁寒所练功法与逃跑通道之事时,凤鸣惊道:“这些事姑祖婆都没和我说过。”忽又想到了什么,便匆匆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拿着一条白布单回来,道:“先前给你换衣服的时候,你怀里有这条折好的布单,我知道这是姑祖婆石屋里,当时还不晓得是什么意思,现下你一说,是不是那个功法?” 林皆醉接过布单,想到先前自己在石屋中醒来,身上搭的便是这条布单,现下一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泊空青却把布单拿过来,上手一摸,道:“上面有字。” 那白布单上的字十分细小,并非用笔所写,而是用针刺上的,若粗粗一看,确实什么也看不出来。凤鸣奇道:“姑祖婆那石屋里可没有针啊。”林皆醉却明白了,那正是郁寒以她那套功法刺字而成。 泊空青微微一笑,把那张白布单递给林皆醉,道:“四弟你收好了。”又看向凤鸣,道:“你这药怎样上的。”原来凤鸣虽然自行上了药,但涂抹得并不均匀,太阳穴上还蹭了一块,泊空青便起身凈了手,重新为凤鸣上了一次药。 林皆醉看她动作,又想到一事,便问道:“二姐,你怎到了这里?我先前听说,二姐已接任了玉龙关掌门。”接任掌门本是喜事,但林皆醉心知这其中必有缘故,故而并不曾说恭喜一类言语。果然泊空青叹道:“师门不幸,我师父死在了褚辰砂手下,就先前他传来那一封信,道是要去追捕褚辰砂,也是假的,想必在那之前,师父便已过世。我来这里却是凤公子传信,道是见到了褚辰砂的行踪,因此才赶了过来。” 林皆醉心中忽然一动,褚辰砂既已来了附近,那岳小夜所中的安魂散,会不会便与此人有关系?他心中思量,但他醒来未久,又说了许多话,不免头晕目眩,泊空青道:“罢了,那边的药快煎好了,你喝了药,先休息再说。” 林皆醉在凤阮这里,又休养了三日。 他这一场病,原本是心病的成分为多。有句老话说得好,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个时候,药物所起的作用反而不是那么大。泊空青原本还担心,但林皆醉自从清醒一日起,身体便逐渐恢复,这几日里他安安静静的,只研究那套郁寒留下来的功法,再不多说其他。 郁寒为那套功法取了个名字,叫做“长风”。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当年被关在长歌山顶的郁寒起这个名字时,不知是怎样的心情。 在第三天的傍晚,长生堡派人前来,送来了岳天鸣的口信。 这次前来之人乃是桑挽,他带来的口信也很简单,主要是看一看林皆醉的情形,若小总管可以起身,便尽快回长生堡。此次派的乃是现任雷霆首领,亦可见对此事的重视。 林皆醉与桑挽在房中密谈了一会儿,桑挽便先行离开。林皆醉独自一人在房间中又坐了半个时辰左右,便走了出来。 这一场大病之后,长生堡小总管较之先前已有了很大不同。 他瘦削了许多,面上的线条隐约透出了凌厉的感觉,单看眉眼,依稀还是旧日模样,但一双眼却与昔时大不相同,内里含着冷冷的光,仿佛静夜中的深雪。 但他的态度一如既往的斯文有礼,先与凤阮辞行,又向凤鸣、凤华郑重道谢,最后他与泊空青单独道别,又道:“我有一个兄弟,幼时曾中了入骨眠。”便将姜白虹的伤情详细告知于她。 泊空青一听,也觉棘手,单是姜白虹幼时重伤一事,就已不好处理,何况后来这些年来,胡三绝为了延续姜白虹的性命,又在他身上用过许多药物,情形便更加复杂。便道:“入骨眠这内功先前我也听师父说过,但并不熟识,此时我并无把握,尚需仔细思量一番。” 林皆醉行下大礼,道:“几次三番承蒙二姐相助,此次原不该再麻烦,但也唯有托付于二姐了。”又道:“我那兄弟,便是长生堡中的姜白虹。” 泊空青一惊,姜白虹何等声名,然而为长生堡计,他身中入骨眠一事唯有长生堡寥寥几人知晓,并未传扬到江湖之中,便道:“我知道了,此事我不会告知他人。” 林皆醉再行一礼,“多谢二姐。” 他提了简单的行李,独自离开了如意盟。 此时天高云淡,正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分,又向前行了一段,长草中忽地簌簌作响,一个人从里面钻了出来,正是凤鸣。 她头上还顶着那只大蜘蛛,宛若初见之时,林皆醉心中骤然一酸,随即收敛起心事,问道:“凤小姐怎的在这里?” 凤鸣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你要去哪里?” 林皆醉道:“自是回长生堡。” 凤鸣却摇头,“不对。”她续道:“你不该是一个人回去。” 岳海灯等人离开的时候,在林皆醉的身边也留下了两名雷霆,后又派来桑挽,但现下林皆醉却是一人前行,那几人都不在他身边。 林皆醉神色不变,“那几人另有事务。” 凤鸣还是摇头,“不是。”她似乎在苦恼着该怎么说,想了又想,忽地把头上的大蜘蛛一把抓下来,塞到背囊里,问道:“你是想为岳小姐报仇吗?” 林皆醉面上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住了,凤鸣索性继续说下去,“你能为她那样求药,绝不可能现下离开。她是在这里中的毒,当然是要在这里查。”她一口气说了这几句话,最后道:“你别一个人查。” 林皆醉看着她,没有答话,凤鸣不知怎的,竟有些紧张,也不及思索,又道:“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也很难过,但那时母亲在,华弟也在,就……多少好了些,”她一时也不知自己到底想说些什么,索性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别一个人查。” 林皆醉紧绷的神情慢慢地松懈了几分,他道:“我不是一个人。” 最近这一段时间,如意盟里真是一团混乱。 原本好好的一件喜事,展眼间便成了惨事,先是长生堡嫁过来的少夫人忽然去世,随后长生堡的少堡主与少盟主大打出手,盟主也被气得半死,副盟主凤阮袖手旁观,听说还收留了一个长生堡里的小总管。 然而在如意盟中,总还是一处地方是安静的。那便是回音阁,如意盟中制造暗器的要紧之处,一度被岳小夜接手,现下则又回到了袁诚的手里。 这位暗器制造大师不喜人事上的纠葛,只要给他一块安安静静的地方,外加工具与材料,他自己便能高高兴兴地摆弄上半日。现下这个时候旁人烦扰,他倒是得其所哉,只可惜他手里的东西刚做了一半,忽有一个人轻轻走了进来。 “袁先生。” 袁诚十分恼火,把锤子一放,“是谁?”一抬眼,却见到一张苍白瘦削的面容。他先前见过这个人一次,可现下他颇花了一点儿时间,才认出眼前人究竟是谁。 第597章 决意(2) “长生堡的小总管?”袁诚奇道:“你不是来过了一次,又来做什么?” “在下有事想请教袁先生。”林皆醉语气和缓。 “郁宝梁帮助袁先生管理回音阁时,不知贪了多少钱?”与他态度不同,林皆醉问出的这句话,却是十分的直接。 袁诚忽然打了个冷战,就在之前不久,有个笑意盈盈的年轻女子,问出了一句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而那个女子,现下已然死了。 他慢慢又拿起了锤子,紧紧阖上了嘴巴,可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细微的风声响起,一根幽蓝色的细针正刺到锤子前方,袁诚本是暗器上的行家,却并未看出这根细针是从何射出,其速度之快,更是全然来不及反应。 他的面色忽然变了,结结巴巴地道:“络,络绎针?” “正是。”林皆醉的态度依旧平和,“我并无伤害袁先生之意,只想请袁先生回答先前的问题。” 袁诚沉默片刻,终于再度开口道:“并没什么事,这原是惯例了,凡做什么事,总要拿个一二成的,宝梁拿的只是略多了些,约有个三成吧,最多时不过三成五。” 林皆醉微一点头,又问道:“如意盟的人,都知道此事幺?” 袁诚垂首道:“盟主知道,少盟主后来也知道了,还和宝梁打了一架。” 林皆醉神色一动,“郁金堂何时知道的?那一架又是何时打的?” 袁诚思量一会儿,道:“对了,便是少夫人来那日时,少盟主晚上来回音阁寻人,无意间听到了宝梁的事儿,两人才打了起来。当时我不在,听说打得还挺厉害。” 林皆醉面上神色再变,终于他问道:“郁宝梁现在何处?” 袁诚道:“听说是去江北办什么事?我不大清楚。”他眼见着林皆醉转身要走,终于克制不住,问道:“我能看看络绎针幺?” “不能。”林皆醉答道,但他又补了一句,“若袁先生不提我今日到来之事,日后或有希望。” 寒江支流处,有一人独坐扁舟上,正自垂钓。 江上烟雨蒙蒙,四下青山绿水,那人头戴竹笠,身穿蓑衣,宛若身处画卷之中。不消片刻,他手中鱼竿晃动,那人向上一提,一条大鱼已上了钩,怕不有十斤上下,那人手上加劲,将大鱼提到船上,看了一眼,竟又将鱼掷回了水中。 又一艘小船划了过来,船上立着个女子,也戴着斗笠,看不分明面容。那女子奇道:“这样大一条鱼,你怎的不要了?” 那人意兴阑珊地道:“钓上来又有什么好处,那条鱼一时贪嘴,便给它个机会,放它逃生去罢。” 那女子掩口一笑,“这位公子倒是个善心人,说起来,你手劲可真是不小,这幺条大鱼,说拿就拿,说放就放,这样的本事,实在不多得呢。” 那人原本有些无精打采,听到这句话,神色却不由专注起来,却听那女子又笑道:“那鱼好命,有了个重生的机会,不知公子你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呢?” 那人倏然立起,道:“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掩口一笑,随手摘下斗笠,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细雨打在她发上衣上,更增秀色。只是这般的国色,现在亦是入不得那人眼中,他再度问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笑道:“这位公子,你与其关注小女子,倒不如看看自家呢。” 那人一怔,他的反应却也不慢,目光随即便投向自己所乘扁舟之上,却见船底不知何时已漾上了一层水,现在水虽还不多,但这艘船极小,淹没也无需太久。那人大惊失色,上船之前,他也曾仔细检查船身,并未发现孔洞,怎会如此?他却不知,这原是水匪惯用的伎俩,先在船上凿出洞来,随后用盐块又或糖块塞住,先前用着无事,时间一久,盐糖融化,水可不就渗了进来? 那人虽不知其中具体缘由,也猜出定是有人作崇。他决断下得也快,眼见自己这艘船绝呆不得了,那女子的小船却还完好,且上面只有她一人,便将船桨往水中一掷,身形一跃来到空中,落下时脚尖恰点在那船桨上,借力再一跃,正到了那女子的船上,右手一挥,满把暗器已打了出来。 这些暗器都极细小,速度又疾,躲避不易,只他到底还顾念着那女子的容颜,并没有用淬毒之物。那女子哎呀一声,似要躲避,却又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跌进了水里,又扑腾了两下,竟然便沉了下去。 那人也吃了一惊,那女子生得委实太好,这般香消玉殒,他心中亦有些黯然,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不对,低头一看,江水已漫上了脚面。 这艘船,竟也是漏的! 眼见小船中的水越来越多,那人把心一横,索性跳到了水中,他在南方长大,水性也还不错,谁想刚一入水,一把短刀便直刺了过来。再一看,持刀之人竟是那女子! 他往旁边一闪,勉强躲过了这一刀,但那女子在水中极其灵活,身子如游鱼一般一扭,又一刀刺了过来,速度竟比先前更快。眼见躲闪不易,那人探手入怀,又一把暗器洒了出来。 若换在陆地上,这自是十分了得的暗器功夫,可暗器一入水,力道速度都大为减弱,并不能对那女子造成什么威胁。那人连发了许多暗器,那女子左一躲,右一闪,笑盈盈地仿佛玩闹一般。那人更为紧张,又要取暗器时却掏了个空他身上,已经再没有暗器了。 那女子笑了起来,“没有了?那该我了。” 她身子一转,竟已到了更深处的水下,那人不由惊惶,正要寻人之时,忽觉双腿剧痛,竟是那女子自下面在他腿上各刺了两刀,随即把他向下一拖,那人再不能反抗,咕嘟嘟连喝了许多水,终于晕了过去。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被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穴道被点,双手双脚皆被捆住,眼上覆了黑布,连嘴也被堵住,只听得周遭似有水声,自己仿佛是在一艘正在行进的船上。听那风声浪声,这船行驶的当是极快。 第598章 剥丝(1) 又过了好一阵子,有人把堵在他嘴里的布团拿走,他忙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抓我来是为了什么?”但并没有人回答他,只松开了他一只手,把一碗饭塞到了他手里。 他也是饿得很了,忙胡乱吃起来,但只吃了大半,碗便被拿走,他的手再度被捆上,嘴也被堵了起来。 就这样,他在关在船上数日,除却吃饭与大小便之外,再没有活动的机会,没人与他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 这一天晚上,他吃过饭不久,船忽然停了下来,他一怔,却听远处隐约传来丝弦之声,水声也变得轻柔缓和,他一怔,忽然反应过来,这里是流连河!离如意盟已然不远了! 他刚想到这里,便被人提着走下了船。 在船上过了这几日,下船时他犹觉身体摇晃不已,提着他的人手法并不轻柔,左转右拐行了好一段,随即推开一扇门,砰的一声把他丢到了地上,恰撞到他腿上的伤口,只疼得他脸都变形了,只强忍着,才没发出惨叫。 这时房间里有人开口,是他从未听过的声音,那人说话的速度很慢,语调也有些怪异,“交出,禁药。” 他一怔,下意识地重复道:“禁药?” 房间里那人声气很不耐烦,“褚辰砂,给你,三种禁药,交出来。”又补充道:“桃花瘴,随水流。” 桃花瘴的名字他是听过的,大部分江湖人都知道这种厉害无比的毒药,但随水流又是什么?他忙道:“我并没有这两种禁药。” 房间里那人冷笑一声,“扔进去。” 他还没反应过来这句“扔进去”是什么意思,便有人抓起了他,按着头浸入了一盆水中。他穴道被制,手脚被缚,又受了伤,自然无法反抗,水不断地涌入他口鼻之中,数日前被水淹没之事再度重现,他挣扎着叫起来,“放,放我……我说……” 那只制住他的手停顿了一下,又浸了他片刻,方把他提了出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没有桃……” 房间里那人又冷笑一声,他忙道:“褚辰砂真的没给我什么桃花瘴,他只给了我安魂散!” 他眼上的黑布忽然被拉了下来,另一个声音缓缓道:“郁宝梁,那剂安魂散果然是你拿来的。” 郁宝梁的眼睛被忽如其来的光亮刺痛,适应了片刻,他才看清站在面前一身素衣的瘦削身影。 长生堡,林皆醉。 郁宝梁一见林皆醉,心中便知不好,然而先前的话已经说出了口,此时再要否认已然无用。他正踌躇着当如何回答之时,林皆醉一撩衣襟,端正坐了下来。 他并没有等郁宝梁答话,又道:“岳小姐中毒那一日,她先去了回音阁,与袁先生谈话,并得知你贪污银钱之事。这在如意盟高层中,本是公开的秘密,盖因你父郁宗颇得重用,又是盟主堂弟,你拿的钱虽多了些,也并未特别过分,因此并无人提。岳小姐虽得知了此事,当时也无意追究。” 他略停一下,续道:“郁金堂晚上回来,以为岳小姐还在回音阁,便寻了过去。他没找到人,却无意间听到旁人谈话,说得便是你贪污之事。这件事,你父亲知道,郁层云知道,郁金堂却是不知道的,他一怒之下,便冲去找到了你,于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你一耳光,你气不过,便和郁金堂打了起来,谁想并不是百宝箱的对手,反被他勒令,要你将过去拿的钱都吐出来。” 林皆醉看着他,道:“郁宝梁,你在如意盟中也有精明能干的名声,论到地位实也不低,这一番折辱,你心中定然极为不忿吧。” 林皆醉本非如意盟中人,然而对那一日之事了解的竟这般清晰分明,郁宝梁心中一紧,知道这一次,实难再混过去了,又想起当日里郁金堂所为,不由得紧紧咬住下唇,心头一阵忿忿。 他低声道:“正是,郁金堂懂得什么,他不过仗着托生了个好胎,就他胜我,难道是凭着他的本事?他妻子……”说了这三字,他窥得林皆醉面色不对,便改口道:“岳小姐都不曾计较的事情,他凭什么作威作福!” 这几句话,约是在他心里憋了许久,终于说出时,他长长呼了一口气,面色竟有些满足,又道:“我原本是要给他下药,不曾想误杀了岳小姐。” 林皆醉看着他,面色冷然,“药是从哪里来的?” 那一晚郁宝梁被郁金堂一顿暴打,他一怒之下出了如意盟,在山谷附近不远的树林里见到一个独臂人,对他笑道:“看你气势汹汹,好似有许多怨气。” 为那人这一句话,郁宝梁便停了下来。 那人始终处于阴影之中,却有一副舌绽莲花般的好口齿,现下回想起来,郁宝梁自己也觉得诧异,怎么就真听了那人的话,拿了他给的一颗药丸回去了如意盟。 “你是怎样下毒的?”林皆醉问道。 “岳小姐院子的小厨房里,有一个烧火的小工,原是我奶兄的堂弟。” 如意盟传至今日,盘根错节,岳小夜虽带了乌鸦进入,但也不能事事都用长生堡带来的人,有些不重要的位置,也便交给了如意盟内的人手,这烧火小工便是其中之一,他接了郁宝梁给他的药丸,原还未必找得到机会,偏巧晚上有只野猫想溜进厨房找吃的东西,乘着众人赶猫之时,那小工忙把药丸丢进了火上煮的甜汤里。他先前听厨房里人道,这道甜汤,原是为郁金堂准备的。 事发之后,郁宝梁也吃了一惊,他虽对郁金堂不满,却并不想杀岳小夜,对上长生堡。事实上过了那一晚之后,他也惊讶自己当时怎么真的会对郁金堂下毒。后来见长生堡来人,又隐约听说此事似与褚辰砂有关,便愈发紧张,急忙寻个借口躲了出去,没想就是这样,竟还被林皆醉抓了回来。 第599章 剥丝(2) 他交待过这一切,林皆醉没多说什么,只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将郁宝梁带了下去。房间里只余下他与另外一个年轻人,那人身形高瘦,一双浅琥珀色的眸子,却是林戈。而先前询问郁宝梁之人,也正是这出身翡冷城的杀手。 门又一响,一个装束风流之人走了进来,乃是长生堡设在流连河畔的分舵舵主花谢。他们现下所处之地,正是分舵中的一间密室,先前郁宝梁所说的话,花谢在隔壁听了个一清二楚。他一进来,便道:“小总管,这事有些不对。” 这原是花谢的地盘,他心中又念着这一件事,故而急忙就说了出来。然而在他见到林皆醉之时,竟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随即收敛了一下面上情绪,方重新道:“郁宝梁方才所言,实有些不合理处。” 林皆醉自然还是林皆醉,可不知为何,花谢觉得他与当日送亲前来的那位小总管已经大不相同,面前端坐之人,面上多了些冰冷,骨子里多了份强硬,却又似乎不仅如此。 具体为何,花谢一时还说不清楚,他亦不多想,先说出自己的判断,“小总管,郁宝梁在如意盟年轻一代中,也算得上出色的人物,怎因这般草率地做出下毒决定?其中定还有缘故。又说不定,褚辰砂尚有其他阴谋。”他并没有说郁宝梁扯谎,盖因方才那等情形下,郁宝梁实也说谎不来。 林皆醉点了点头,道:“花舵主言之有理。”他站起身,凝视窗外,“但郁宝梁下毒之事,却也毋庸置疑。” 当日夜里,先前在如意盟少夫人院落中做事的一名烧火小工忽地失踪,但这不过是件小事,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第二日里,如意盟中又少了一名管事,这管事却与先前的小工不同,在如意盟中颇得重用,也是盟主郁层云的一名心腹。此人骤然失踪,不免惹起一阵小小风波。郁层云派手下出去寻人,正这个时候,忽又有侍卫禀告,道是副盟主凤阮求见。 郁层云微一皱眉,但这个时候,他还真需和凤阮谈上一次,便道:“请凤副盟主进来。” 话音未落,凤阮已摇着象牙纨扇走了进来,今日天热,她穿一袭杏黄色冰蚕纱的衣衫,上綉什锦花卉图样,手上玉镯交错着金镯,一派富贵闲适的模样,与外表依旧斯文,眉宇间却多了几道深纹的郁层云恰成了一个对比。她笑道:“我也不客气,便自家进来了。”扫一眼房间又笑道:“天气这样热,盟主也不用个冰盆,果然是心静自然凉,我自愧不如啊。” 他两人近几年来矛盾已深,面上虽还和气,但凤阮这一句话里已带了锋芒。郁层云却并不与她针锋相对,苦笑道:“副盟主说笑,我现下已是焦头烂额啦。” 如意盟盟主这些年来少有这般示弱态度,凤阮佯惊道:“怎么?” 郁层云叹道:“便是岳堡主独女中毒一事,按说婚姻本是两姓之好,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实非我所愿。但人家的女儿在这里没了,长生堡必定要个说法,我无能,查了这几日,实在是查不出来了。” 算一算时间,就是林皆醉离开如意盟,也已过了五六日了,岳海灯先前把岳小夜的尸身带回去安葬,葬礼再怎么隆重,现下也总该完成了。说不定长生堡再度派来讨要说法的人已在路上,也未可知。郁层云又长叹一声道:“副盟主,如意盟也并非郁氏一门的,这件事情,你就帮我查一查罢。” 凤阮灿然一笑,“盟主说的是,这件事,总要有个交待。” 郁层云道:“正是,无论怎样,总要有一个结果。”在“总要”二字上,他刻意加重了几分。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了然。郁层云又问道:“副盟主这次前来,是有什么事幺?” 凤阮挑眉一笑,“可不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原不知盟主查得怎样了,特地过来问问,没想倒接了个担子。” 郁层云叹道:“这就是能者多劳了。”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凤阮便摇着扇子离开了。 一回到水阁,凤阮把扇子一放,吁了口气,凤华见状,忙奉上一杯凉茶。凤阮笑道:“向我献这个殷勤作甚,你得给泊姑娘送茶才是。” 凤华面色微红,道:“母亲说笑,且泊姑娘早已离开了。” 凤阮“哦”了一声,拿起凉茶笑道:“难怪我有茶喝。” 凤华面上红的更甚,“母亲莫取笑了。” 凤阮便笑起来,她喝了半杯茶,把茶杯一放,拿扇柄一点凤华的额头,“你呀,平日看也不是个笨孩子,这件事上就放不开,这样腼腆,如何能追上人家?” 凤华被母亲调侃得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索性转了话题,道:“母亲,您与盟主谈得怎样了?” 凤阮笑了笑,“郁老儿倒好计较,他说要把调查的事儿交给我呢。” 凤华一听便道:“母亲千万小心,这是祸水东引之计。” 凤阮笑道:“这也是个机会。” 凤华摇了摇头,“不值得。” 凤阮道:“换作往常,自然不值得,现下倒是可以试上一试。” 凤华不解,凤阮却放下扇子,叹道:“阿华呀,你原是个能干的孩子,若放在咱们如意盟的年轻一代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可若只和郁金堂那样的人物比,也没什么意思不是?” 这句话来得忽然,凤华依旧不明其意,但仍答道:“是。” 凤阮道:“泊姑娘为什么走,其实我是知道的。” 她转话题倒比凤华转得还快,但凤华却也习惯了母亲间或的天马行空,试探着问道:“是为了褚辰砂?” 凤阮道:“这也算是一部分,却不全是。泊姑娘离开的原因,和我接过调查的缘故,究其根底,实是一样的。” 这句话,凤华更是全然不明白了。凤阮看着他,眼色很柔和,说出的话却与她的口气全不相同,“你也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了。” 她复又叹了口气,道:“早先的时候,我也动过让凤鸣和长生堡那小总管做成一对的念头,可若我现下才认识那小总管,便绝没这个念头了。” 凤华想了一想,终于还是道:“母亲是因着小总管对岳……”林皆醉为求解药,一步一拜上了长歌山,此事一出,任谁还看不出他对岳小夜的感情?凤华心里也想,若林皆醉心中先有了这样一个人,旁的女子,怕是再难入他心里了。 凤阮却摇了摇头,“不是为着这个,就你父亲,也不是我第一个看中的人啊。” 凤华咳嗽一声,一时也不知该回个什么好,却听凤阮又道:“心机什么的都还在其次,那小总管现下身上的杀伐之气,太重了。” 母子二人又说了好一阵的话,凤华这才走出水阁,却见一只大蜘蛛簌簌地爬了过来,正是凤小猫。凤华四下一看,果然凤鸣正抱膝坐在草丛里。他便也走过来,同他的双胞姐姐坐在一处。 有风自水面而来,带着分清凉之气,凤小猫却不喜欢,又爬了回来,在两人的脚边打着转。凤华摸了一把凤小猫,随后问凤鸣:“你在想什么?” “林皆醉。” 凤华沉默片刻,随后道:“方才母亲和我也谈到他。” 凤鸣转过头,看向凤华,她眼睛上的红肿已然褪却,一双眼清亮亮的,“母亲怎么说?” “我没见母亲这般看重过一个人。”凤华想到母子二人后来的谈话,“我也佩服他。可感情又是另外一回事。譬如说我对泊姑娘,想到她时,我便心生喜悦,若能见到她,与她说说话,那欢喜便更上一层。日后如何我亦不知,可这一刻的欢喜却不是假的?你呢?”平素凤阮拿泊空青调侃他两句,凤华也要脸红,现下却是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凤鸣却道:“我不知道。” 凤华一怔,只听凤鸣又道:“见他时我不觉欢喜,我只是难过。” 如意盟与寒江之间,有许多座山。有些险峻陡峭,有些风景秀美,但也有些山平平无奇,高不高,低不低,几棵树,一片草,偏偏就在这幺一座全无特异的山里,走来一个相貌甚美的女子。 这女子打扮与众不同,袖管下裳,皆是利落简捷。她行走片刻,便停下来,仔细观测一番四周,随即再继续前行,又走一段,再停片刻。就这般停停走走,良久方到了半山腰,这里草木略多了些,空气中隐约传来一阵清淡的草药香气。 闻到这股香气时,这女子似是确定了什么,便不再停顿,施展轻功,循着这股香气向山上而去,这山本来不高,不消片刻已到了山顶。那里孤零零长了一棵大树,树下一片翠草,草药的味道更加浓厚。 这味道那女子当初只闻过一次,但后来在师父留下的手记中,却也知道了这药草的名字。 人生天地间,如若远行客。 第600章 剥丝(3) 这药草的名字,便叫做远行客,除却它的味道可以散发极远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途。当年那女子的师父,同他的两个师弟偶然间发现了这种药草,玩笑似的起了名字,后来也没再种过,中原里更难得见。可偏偏在这座山里,竟见到了这幺多。 远行客之间,立着个一身缁衣的独臂人,一头乌发在风中飞舞不定。他分明已听到了那女子的脚步声,却并未转身,只见得他的侧面,看轮廓颇为精致。 那女子在远行客之外停了下来,冷冷道:“褚辰砂。” 褚辰砂负着手,微微的笑,“哦,新掌门来了。”他饶有兴趣地问道:“你竟能找到这里,倒也有点本事。” 那女子正是泊空青,她看向褚辰砂,目光全无回避,“宋师叔是葬在这一带吧?” 褚辰砂眼神一动,神情骤变。 “当初师父先发现了这种药草的用途,你研究出了种植的办法,宋师叔当时不在,回来的时候,便为这药草起了名字。这座山上先前并没有远行客,是你最近种下的罢。” 褚辰砂点了点头,面上的神色带了些悠远之意,“是啊。”他看向泊空青,“你这新掌门有些意思,是和长生堡的那个小总管联了手幺?” 泊空青没想他这般快便看了出来,纵然她深恨此人,也不由赞一声对方实是心思机敏,原来她能找到这里,确是林皆醉的缘故。 这世间得知宋玉在褚辰砂心中何等重要的,现下大概也只有小总管一人。当日里回到长生堡后,林皆醉虽不好问胡三绝,但他是长生堡小总管,自然轻易查出了宋玉所葬之地。 宋玉是五名结义兄弟中最早过世之人,当年他在一场江湖仇杀之中受了重伤,临终前见离已最近之处恰有一座山,便对其余几名兄弟言道,要将自己葬在山顶,死后灵魂登高望远,也还方便。 岳鸣几人皆是悲痛难当,终是遵循了宋玉的说法。又因玉龙关之人素不重尸身,因此宋玉乃是火化,骨灰洒在山顶之上。也正因如此,后来连柳然都葬在了琉璃山,宋玉却一直留在了这里。 林皆醉得知褚辰砂到了附近之后,立即便想到,他多半是为了宋玉而来。他与泊空青计议一番,果然后者便在此地找到了褚辰砂。 褚辰砂见泊空青不答他的话,也不介意,只拈起了一片远行客,叹道:“往昔师兄弟三人,现下只剩下我一个啦。”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话一出口,泊空青实抑制不住心中悲愤,“我师父是如何走的?” 褚辰砂看她一眼,微笑着掷下那片草叶,“他原本也抓住了我,可惜啊……”他一双眸子里全是冷淡的讥诮笑意,紧紧盯着泊空青。那双眼如若两个漩涡一般,一时间竟有深不可测的意味,令人一看之下,便再难解脱。 空气中,草药香气不知何时浓厚起来。 “你师父死了,你很伤心是不是?”褚辰砂缓缓道。 泊空青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是啊。你本是孤儿,你师父从山上捡到你,把你带大,说是师父,更似父亲。他又不吝惜本领,倾囊相授,把玉龙关也传给了你。这样好的师父竟死了,你何等的伤心难过,怎么还能活在这世上呢?你说是不是?” 当他说到“是不是”三字之时,泊空青又点了点头。 褚辰砂道:“依我看,你还是死了比较好。” 泊空青问道:“死?” 褚辰砂笑道:“正是,你活着也不过是生不如死,若死了,黄泉地府还能见你师父一面,否则你活在这世上,可就永远见不到你师父啦。” 泊空青想了一想,道:“你说的是。” 褚辰砂作个手势,微笑道:“那你便死了吧。” 泊空青便探手入怀,取出一柄小小短刀,慢慢刺向咽喉,褚辰砂唇边含着微笑,注视着泊空青的动作,可就在那短刀即将触至肌肤的时候,泊空青的手忽然一动,那柄短刀霎时转了方向,朝着褚辰砂的胸前直飞过去。 褚辰砂万没想到有此一变,那短刀速度奇快,他又断了一臂,反击不易,仓促间向旁一闪,短刀刺穿了他断臂处的衣袖,更在他身上划出一道血痕。 褚辰砂面色骤变,这道伤口自然无足轻重,但他们这样人,暗器上焉有不淬毒的?且泊空青为这一刀筹划良久,上面足淬了七八种毒药,过半皆是致命之物,褚辰砂心思电转,伸手便要取解药服下,泊空青怎能容他,抬手处一道七色药粉弹出,褚辰砂哼了一声,反手也洒出一蓬白色烟雾,二者一碰,两两抵消。然而泊空青那道七色药粉里却还杂着五六根银针,药粉一散,针尖锋芒毕现。褚辰砂却早料到会有此一击,一根银针也打了出去,竟将泊空青那五六根银针一并击落。 二人你来我往,连过了七八招。他两人皆是玉龙关出身,武功毒术,同出一源。一个是玉龙关中百年一见的天才人物,一个是年轻一代中最为出色的新任掌门。论到毒术,实是褚辰砂胜了一筹,但一来他断了一臂,多了许多限制;二来,泊空青也并不求能在真正击败他,她所要的,只不过是拖延时间,令褚辰砂不能拿到解药又或延缓毒发的药物而已。 又过片刻,褚辰砂眉头一皱,终于未能挡过泊空青的一把毒粉,缓缓坐倒在地。 那却也不是那把毒粉真就了得到挡不住的地步,而是先前短刀上的毒,到底发作了。 “你居然抗住了迷心诀……”褚辰砂看着泊空青,“没想到,关师兄还教出了你这幺个能干的弟子。” 泊空青却摇了摇头,“我本抗不住的。”她摊开掌心,里面一道纵深伤口,却是先前她紧握在手中一枚小小三棱针留下的痕迹。除此之外,在来之前,她亦是服下了宁心定神的药物,“是小总管。” 褚辰砂一怔,随即笑起来,“又是他。” 第601章 抽茧(1) 先前褚辰砂注视泊空青之时,其实乃是施展了一种特殊的幻术,名曰“迷心诀”。这种心法来自西域,据说可以放大人内心深处最为强烈的想法,令人神志恍惚,乃至按照施术者的要求做事。 先前郁宝梁听从褚辰砂招呼,前去下毒的时候,林皆醉就曾产生过怀疑。就算郁宝梁对郁金堂再怎么怀恨,即刻便去下毒,也未免过分。他又想到关龙骨去世之事,论理,当时褚辰砂受伤中毒,关龙骨本不该败。两件事合在一起,小总管忽然便想到了迷心诀,若说褚辰砂诈死后练过这一功法,那一切便可说得通了。 褚辰砂微微地笑,“林皆醉,林皆醉……”忽然之间,他手指轻轻一挥,掷出了一支小小的火折子,正落在那片远行客之上。 远行客见了火,一部分燃烧起来,一部分冒出了浓厚的白烟,泊空青忽觉大脑昏沉一片,仿佛被一个铁锤猛然击中,忍不住单膝跪倒在地。待她好容易重新站起之时,褚辰砂已不见了踪影。 这才是远行客真正的厉害之处,遇火方现,当年的关龙骨也好,宋玉也好,都舍不得放火烧它,也只有褚辰砂才发现了这一点。 郁流云被那黑影险吓了一跳,细一看,才见的是如意盟中的护卫头领郁芹,斥道:“慌慌张张的,这是做什么?” 郁芹却苦着脸道:“郁长老,您有所不知,方才您刚一走,副盟主就下了命令,带走了好些个兄弟,说是要调查少夫人之事。我看着不好,忙寻个借口过来问问您。” “什么?”郁流云也吃了一惊,先前他虽也调查,但都是暗地里行事,万没有这般大张旗鼓的。他心道:凤阮莫非是要借这个机会生事不成?忙跟着郁芹又走了回去。 待他回来的时候,凤阮这边正要把人带走,连新的护卫也都换上了。郁流云忙上前道:“副盟主,副盟主,您这是要干什么?” 凤阮见得是他,挑眉一笑,“哎呀,郁长老怎么又回来了?我这正查事呢。” 郁流云道:“查归查,您怎么把这些人都带走了?” 凤阮笑道:“我这可不是无的放矢。”就手便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单子来,道:“郁长老你看看。”便历数带走那些护卫的情形,某人某人在岳小夜中毒之日看守外门,某人某人当时在护卫回音阁等等。总之,按她的说法,这些皆是有嫌疑之人。 郁流云一时倒没话讲,盖因认真说来,凤阮这说法倒也不能算错,但就算要查,一个个来难道不行,偏要这般把人一起带走? 他这般想着,也便问了出来。凤阮便笑道:“一个个审,若是串供了怎么办?” 郁流云怒道:“那副盟主打算把这些人扣到什么时候?” 凤阮笑道:“今天一晚就够了。明天一早,定都还给郁长老。” 这倒出乎郁流云意料之外,他原本想,凤阮多半是要借这个机会,削弱郁氏力量。但若只是一晚,也还罢了。他又细细看一遍名单,见到上面并无郁氏十分得力的高手,又放心了一些。但他仍是道:“只怕副盟主一人忙不过来,我叫郁芹过来帮忙。” 这所谓帮忙,其实是监督的意思。凤阮一口答应,“那就多谢郁长老了。” 郁流云告辞离开,一路上,他又细看了一遍如意盟内的护卫,见人手被换了一半,其中一部分是凤家人手,另一部分则有些眼生,身体挺直的如若标枪一般。 “这些人从哪儿调来的?”这念头在郁流云的心中一闪而过,随即他便不再多想,因为他一个心腹匆匆赶了过来,低声道:“长老,何管事还是没有找到。” 郁流云面色一变,斥道:“一群废物!” 继郁宝梁被捉拿之后,如意盟消失了两个人,一个是原在少夫人院里烧火的小工,一个就是这名何管事,此人在如意盟多年,虽然不是什么高手,却因处事利落能干,颇受盟主的重用,亦是郁层云的一名心腹。因此何管事失踪,郁流云自要派人查寻。 他怒道:“何管事就住在如意盟里,他家人也在此,平时见了什么人,办了什么事都是有数的,怎么还能找不着,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郁流云与郁层云乃是兄弟,性情也相仿,平日里多是和气温文,忽然这般暴躁,那心腹吓了一跳,忙道:“是,是,属下这就再去寻人。” 郁流云一语出口,也省得自己失态,便缓和了口气道:“现下的关口,盟中不容有失,尤其防着有人拿何管事的身份作崇,你们多派人手,务必要将何管事寻到。” 那心腹忙又答了几个是字,心中却想,何管事再怎样,也不过是个管事,旁人就抓了他,难道还能翻出花来?但这话自然不好说。答应着便下去了。 郁流云吁了一口气,心中又想,凤阮调护卫的事情,还是要和郁层云汇报一下,这样想着,便又去了郁层云的住处。 这时夜已深了,郁层云见他忽然过来,也有些惊讶,道:“这样晚来,是有什么事?” 郁流云忙把方才事情说了一遍,郁层云听了,却皱起眉头,道:“凤阮不是这样没分晓的人,她定是另有目的。” 郁流云便道:“那我再加派人手过去监督?” 郁层云摇头道:“不对,你去看看,凤阮新派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郁流云恍然,“大哥言之有理,我这就去。”私下里时,他二人还是多以兄弟相称。 还没等郁流云动作,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细微声响,郁层云一惊,霎时站了起来。 这声音委实不大,若非此刻暗夜沉沉,两人又皆是武功高明,耳目灵敏之辈,只怕都要听不分明。郁流云见兄长声气不对,道:“大哥,怎么了?” 郁层云神色肃穆,道:“有人进了机关。” 郁层云的住处与众不同,这里以地形来看,乃是山谷中最佳的防守之地,而在他的院落内外,也安置了许多机关。若说不经他的容许便要进入,那不说势必登天,可也相差不多。可方才的声音,却似是有人已进入第一层机关了! 第602章 抽茧(2) 郁流云也清楚机关之事,不由道:“这是什么人?” 若说外人进入如意盟,那还需进入多道关卡,绝无可能这般悄无声息便闯了进来。难道是内鬼?郁氏兄弟想到今日凤阮不寻常的举动,霎时便想到她。然而凤氏一族以暗器闻名,机关阵法却绝非他们所长。郁层云低声道:“凤阮莫非是寻来了一个阵法高手?” 江湖上擅于此道之人并不太多,郁层云正自盘算,那声音忽又响起,只是较先前更清晰了一些,原来,第二道关卡也已被突破了。 郁流云窥得兄长脸色,便道:“我出去看看。” 郁层云点了点头,郁流云便快步走了出来。他出去之后,外面并未闻任何声响。郁层云却更为心惊,论理,真有人闯入,郁流云和对方交手总要传出声响,怎的反而无声无息?他正想到这里,机关的声音忽然再度响起。 吱呀吱呀 声音那么远,却又那么近。 第三道,亦是最后一道机关亦被人闯了进来。 房间的门终于被推开了,一个白衣人影擎着一根蜡烛走了进来,那人背后是一片漆黑,摇晃不定的烛光在他面上、衣上投射出深深浅浅的光晕。 “郁盟主。” “小总管?” 郁层云怔了一怔,他并未想到,出现在这里的人居然是林皆醉。 难道是长生堡一怒之下,不顾前番相助之情,派林皆醉前来出手了?他刚转过这个念头,林皆醉便开口道:“郁盟主,此番前来乃是我私下所为,与长生堡并无干系。” 他缓缓道:“我此番前来,带了一枚桃花瘴。” 郁层云险些跳起来,这是江湖闻名的厉害毒药,亦是西南第一禁药,桃花瘴出,漫说是人,三年之内,此地再无生机。然而这种毒药失传已久,林皆醉手里怎还会有?想到这里,郁层云不由又有些疑惑,林皆醉却展手自怀中取出一枚殷红色药丸,微微笑道:“郁盟主原来不信。” 他左手拿药,右手持烛,静夜之中,身上透着一股冷浸浸的寒意。郁层云却是一惊,他身为如意盟盟主,见多识广,自然知道桃花瘴的模样,正如林皆醉手上所持这枚药丸一般。又及,江湖上多听过桃花瘴,却少有人知桃花瘴当如何使用。郁层云却知道,这药丸平时并无异样,置于火上方能使用,难怪林皆醉进门时竟拿了蜡烛,原来是为了这个用途! 倘若是旁人拿了枚桃花瘴来,郁层云也未必信他能下这样绝门断户的狠手,但林皆醉又自不同,一个能为岳小夜一步一拜上长歌山求取解药的人,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他心头狂跳,面上却依然镇定,笑道:“小总管,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想找出下毒……” 他话刚说到一半,林皆醉漫不经心地摇了下蜡烛,烛光闪耀在门外,一个瘦高的年轻人拎着另一个人走了进来,那年轻人佩着剑,眼睛是一种很奇异的浅琥珀色,那人一动不动,正是郁流云。 郁层云话说到一半,硬生生被噎住,林皆醉却道:“郁盟主方才要说什么?继续说罢,我不过是告诉你,你兄弟也在我这里,不必想着派人报信了。” 他笑了笑,续道:“另外,也请郁盟主莫要碰你左边的立柱,右手边桌上的烛台,若您上前三步,碰到带花纹的那块青砖,我也只好放出桃花瘴了。” 小总管说的这几处,皆是室内的机关,有的可以释放出暗器,有的可以传信于外,郁层云原还打算利用,没想到皆被林皆醉一眼看穿。他再难维持面上神情,质问道:“你对舍弟做了什么?” 林皆醉淡淡道:“络绎针。”他见郁层云面色一变,又道:“麻药而已。”说着递了个眼神过去,那瘦高年轻人便取出解药,塞入郁流云口中,不出片刻,郁流云呻吟着醒来,但他似乎被点中了穴道,仍是动弹不得。 郁层云的面色并未因此缓解,但他并不是全然为了郁流云,而是想到:林皆醉身上除了有这见鬼的桃花瘴之外,还有天下第一暗器络绎针。然而他毕竟是如意盟盟主,便咳嗽一声,缓和了面色,温声细语道:“小总管,我知晓你心中难过,其实我心中焉有不难过的道理?我知晓你的意思,是担忧找不到凶手,因此索性将如意盟的人全杀了,其中必定有杀害岳小姐的人,这也算是为她报了仇。可你倒要想想,万一那凶手是盟外之人,又或事先躲到了外面,那你不是空忙一场?” 他循循善诱,口气宛若长辈对待晚辈一般,又道:“这几日里,其实我已找到了一些线索,不如一同参详。” 林皆醉却道:“不必,那下毒之人我已找到了。” 郁层云一怔,心中暗道:下毒之人你已找到了,在这里发什么疯?但这时候他还真不敢太过刺激林皆醉,便问:“那是何人?” 林皆醉目光冷冷,道:“郁宝梁。” “宝梁?” 林皆醉道:“我已抓住了他。”便把如何抓住郁宝梁,对方如何承认一事简单说了一遍,最后则道:“那个烧火小工我也已抓住,口供也已对过了。” 郁层云委实无语,又问:“那人呢?” 林皆醉道:“都杀了。” 郁层云:“……” 他控制一下情绪,这才重新开口道:“小总管,您既然已经复了仇,为何又要寻到我这里?宝梁虽是出身如意盟,可也总没有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道理,何况,当日里我与岳堡主亦有一份交情。”这是隐晦地提出如意盟对岳天鸣有恩之事,没想林皆醉微微一笑,“郁盟主,郁宝梁因这一场架便要下毒,你信幺?” 郁层云一怔,他是一盟之主,仔细思量此事,便也发现许多不对之处。林皆醉却没就那个话题继续说下去,“那日我入长歌山求药之前,凤副盟主曾送来一颗续命丸。论理,小夜还可延一昼夜之命,我带着药方回来的时候,她原该还活着的。” “有人二次下毒,那个人,是谁呢?” 郁层云便道:“既然第一次是褚辰砂拿的毒药,第二次约也是他。” 林皆醉却摇了摇头,“如意盟防备外松内紧,进来并不容易,小夜所在的那个院落,防守更是森严。若说是外人,并不可能。”他看向郁层云,忽地笑了下,“在我外出求药的时候,郁盟主曾派一名姓何的管事来送过药。” 他眼神森冷,看向郁层云,目光仿佛淬了毒的冰针。 郁层云怒道:“小总管,我派人送药前来,实也是为了延缓毒发的一番好意,且当时因岳小姐已服了续命丸,胡先生并没有收那药,此事与我有何干系?况且不论别的,就只论利害关系,我下毒害岳小姐,于我有什么好处?” “于郁盟主约是没什么好处,那么于郁长老呢?”林皆醉的目光扫向地上的郁流云,郁流云此刻虽然动弹不得,话却还是能说的,叫道:“小总管,我知你心有委屈,但总不能血口喷人。” 林皆醉轻轻晃动了一下烛光,那蜡烛已燃去了半截,烛泪点点,半落于地,半坠在他手中,小总管恍若不觉,他笑着,低声道:“郁长老,何管事在我手上。” 郁流云的面色霎时变了。 郁层云却也诧异,论说,何管事其实是他的心腹,和郁流云关系并不密切,何以林皆醉一提何管事,郁流云神色竟至如此?他疑心本重,不由得便看向郁流云,林皆醉却在这时补上一句,“小夜中毒,长生堡中人初来那一晚,胡先生为小夜看诊之时,那位何管事进来向郁长老禀告事情,他道,长老不必担心,盟主那边我定会处理。” 郁层云心中一紧,这样的话,可绝不应是何管事应该说出口的。他二人何时竟有了勾连?郁流云则更为惊讶,当时室内情形何等纷乱,胡三绝、岳海灯、郁金堂等人皆在场,何管事声音又压得极低,这小总管怎还能注意到自己?他便驳斥道:“小总管,你就是要安一个罪名在我身上,也不当胡乱编造。那时房中一片嘈杂,你如何能够听清?” 林皆醉微微一笑:“我确实未曾听到,但我会读唇语。” 郁流云一滞,林皆醉续道:“当时我并不知这位何管事究竟是何人,后来无意间知道他原是郁盟主的心腹,不免诧异,一查才发现,这位何管事身后原来另有他人。也正是这个人,命何管事在送药的时候,在窗下放了一小块安息香。” 安息香原是为了助眠之用,外表并不显眼,也没什么特殊的味道,何管事随身携带了一块,临出门的时候悄悄掷到了窗下,竟连胡三绝也未曾发现。而这种香料单独使用并无危害,但它却与凤阮先前送来的续命丸中的一味药物相克,能使续命丸的效力减半。 不入流的小伎俩,似乎也并没有直接下杀手,却极之有效。 第603章 抽茧(3) “这位何管事受人所托,做的事情并非这一件。比如说,他还曾经引着少盟主去寻小夜,其实那时小夜并不在回音阁;再比如,郁宝梁一怒之下离开如意盟的时候,他通知了褚辰砂等在外面;还有小厨房中的那只猫,出现的也未免太过凑巧。” 这些依旧是小事,然而这样的小事,也只有郁流云这样的高层,联合何管事这样熟知如意盟情形,身份又未高到可以引起旁人注意之人方能做到。 郁流云听林皆醉一一道来,脑中思绪转个不住,这时终于寻到了驳斥的理由,他开口道:“小总管,何管事在你手里,你想让他说什么,他自然只能说什么。何管事是跟了大哥好些年,可我一出生起,便是大哥的兄弟!大哥怎会信你而不信我?我看,你是心心念念着报仇,已然疯魔了!倒不知长生堡主知道了你今日所作所为,心里又会怎样想!” 林皆醉道:“哦,那临安呢?” 这是个陌生的名字,至少郁层云便从不曾听过,但郁流云显然是知道的,他一张脸忽然变得雪白,嘴唇哆嗦着,即使先前林皆醉说出何管事之事时,他犹未如此。 林皆醉看向郁层云,“最早我来送亲的时候,曾经在流连河上见到宁颇黎,这件事,郁盟主想必还有印象。” 郁层云自然记得,他点了点头,林皆醉道:“自那时起,我便嘱咐流连河畔的分舵舵主花谢注意天之涯的动向,前些时日里,花舵主一个叫做一碗春的手下,还真查到宁颇黎留下的一个人,这人的名字,便叫做临安。” “而这个临安,一直与如意盟中的某个人有着联系。” 宁颇黎、褚辰砂、临安、郁流云、何管事,这一条线,终于慢慢串了起来。 一直到这时,郁层云的面色才终于变了。 先前再怎么折腾,都还是如意盟自家之事,现下却牵涉到了天之涯,这实是引敌入内的勾当。郁层云瞠目看向郁流云,后者的目光竟不敢与兄长对视,慢慢地垂下头去。 林皆醉的声音还在不紧不慢地响起,“郁长老做事很有意思,认真说起来,你倒也不曾亲手杀一个人,无非是推波助澜一番,大约你觉得这般做的话,便好似自己的罪过少了些?” 郁流云嘴唇颤动几下,一语未发。郁层云却开了口,“流云,为什么?” 郁流云眼神一动,没有答话,林皆醉却说了八个字,“父死子继,兄死弟及。” 郁层云面色再变,“流云,原来你也想要这个位置?!” 郁流云终于抬起了眼睛,“大哥,谁不想!” 精明强干的叔父,鲁莽冒进的侄子,这样的组合已有许多年,或许在郁金堂年幼的时候,郁流云还愿辅助他成为如意盟的盟主。可是随着郁金堂一天一天长大,所显露出的资质并不堪造就,那时的郁流云,还甘心情愿吗? 郁层云面露痛苦之色,“流云,我对你不差。” “可大哥你不会让我做如意盟的盟主。”话已说到这里,郁流云也不再掩藏心事,终是说出了这一句话。随即他又看向林皆醉,苦笑道:“小总管,起先我想下手的只是金堂,并未想对岳小姐动手。岳小姐中毒之后,我想着,若她真是死了,长生堡必与金堂结怨,到底还是对我有利……” 他说到这里,似是已然抑制不住心中的难过,一张口便咬了下去,他身中络绎针上的麻药,动是没法动的,但咬舌自尽却还做得到。郁层云虽然深恨于他,但郁流云毕竟是他嫡亲兄弟,忙上前拦阻,叫道:“不可!” 他身形一掠而出,然而将至一半的时候,却忽然转了向,左脚用力一踏地面青砖,霎时十余支利箭从一旁的立柱上射出,直奔那高瘦年轻人而去。与此同时,他左手满把银针脱手而出,打向林皆醉;右手却是一把小小飞刀,风声厉厉,直奔林皆醉手中将尽的蜡烛。 这不是意外,而是他兄弟二人的计议。 纵使郁层云深恨弟弟对自己独子下手,郁流云也惧怕事发之后,郁层云会对自己惩治,但当此时刻,他二人都明白,首要大敌,乃是手持桃花瘴的林皆醉。郁层云那一句“流云,为什么?”便是暗号,他二人自小一起长大,配合的可谓默契。而郁层云身为如意盟盟主,暗器手法自然不同凡响,那把飞刀又疾又狠,“夺”的一声,蜡烛已被打灭,飞刀半入墙壁之中。而郁层云的那一把银针,林皆醉亦是有小半未曾躲过,小总管“啊”了一声,单膝跪倒。 论及林皆醉的武功,郁层云并不放在心上,他所顾忌的,一是林皆醉手中的桃花瘴,二是小总管身上的络绎针。但现下蜡烛已灭,林皆醉双手撑地,自然不可能发出暗器,他自也放松警惕,一跃向前,然而人在半空之时,忽觉气海一阵剧痛,仿佛有人在他的气海上以冰刃刺了一个极深极窄的伤口,内力汩汩而出,一时之间难以忍耐,竟从空中摔了下去。 是谁竟然知晓他的罩门?这又是什么诡异阴狠的武功?郁层云挣扎着抬起头,却见林皆醉已然站起身,右手微抬。显然方才那一招,正是由他发出。 郁寒困于长歌山上这些年来,苦心研制出的武功,终于用到了郁凝的后人身上。 郁层云罩门被破,一时动弹不得,林皆醉却并未松懈,长风这门功夫,他这些时日才开始习练,并不算精深,方才能够一举奏效,一是郁层云实未料到他有这门功法,二是如意盟盟主罩门所在极为秘密,就是郁流云也未必知晓,郁层云更不会想到小总管居然得知。 林皆醉再度上前,连点了郁层云身上十几处要穴,眼见后者再无反击之力,他才问道:“林戈,你还好?” 那瘦高年轻人正是林戈,他摇了摇头,“无事的。” 第604章 换天(1) 方才机关虽然厉害,但林戈剑法亦是了得,那些利箭皆被他打落在地。林戈反看向他,一字字道:“你,受,伤,了。” 林皆醉道:“并无大碍。”他虽中了几枚银针,但均非要害,只是针上有毒,有些麻烦。林戈盯了郁层云一眼,两步踏过,把他拎了起来。 早先在大理,连褚辰砂身上的解药也被林戈逼了出来,现下如法炮制,自也拿到了解药。 林皆醉取出银针,服下解药,微一流转内力,随即便看向地上的郁流云。为了做戏,方才郁流云那一下子还真使了力,现下他口角流血,说话也有些含糊,“小,小总管……” 林皆醉并不理他,只走过来,取出方才那枚桃花瘴,一捏郁流云下巴,随即一扣一合,令他服了下去。郁流云大惊失色,桃花瘴何等有名,虽然遇火才会发作,但这般吃下去,定然也没什么好处。林皆醉却微微一笑,“这不是桃花瘴。” 郁层云、郁流云二人皆是一怔,林皆醉随即道:“这是安魂散。” 西南排行第九的禁药,这正是害死岳小夜的毒药。 林皆醉拍了拍手,站起身,“现下,我可是真的没有解药了。” 郁层云却紧紧盯着林皆醉,那“桃花瘴”这般逼真,竟然却不是真的!就在这时,他忽又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阵的喊杀喧哗之声,按说盟主所在的院落其实有些偏僻,外面又隔了许多机关,喊杀声犹能传来,实是离得十分近了。郁层云面色一变,他忽又想到了什么,面色更加的难看起来。 按说,林皆醉先前抓郁宝梁、何管事等人皆是暗地进行,现在他若真想对郁流云下手,私下进行自然容易得多。可小总管却偏偏大张旗鼓,先闯进自己的住处,拿了一枚假的桃花瘴做作,又说了许多话,拖了许多时间。一件事有一百种的解决办法,可林皆醉偏偏选了最麻烦的一种,这是为了什么?再有,长生堡小总管固有能干之名,但这却不是长生堡,而是如意盟!林皆醉再怎么精明,这到底不是他的地盘,他怎么查到的这些事?谁容他,或者说谁助他的查到的这些事?自己罩门所在,又是谁告诉他的? 他眼神一转,看到地上已然昏迷的郁流云。先前郁流云来时,是为了告知他凤阮替换护卫一事,凤阮到底为何要这般做,现下,他忽地明白了。 林皆醉并没有看他,长生堡小总管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烟花,推开窗子放了出去。一溜金红火焰飞一般地刺破暗夜,他平淡道:“如意盟,要换天了。” 与此同时,凤阮站在如意盟内地势最高之处,看着那金红色的烟火自郁层云的院落中飞出,说出了一句与林皆醉一般无二的话。 “如意盟,要换天了。” 她的手中还摇着那把象牙柄的花鸟团扇,口角边噙着清淡的笑意。 郁层云料想的没差,林皆醉并非是为了捉拿郁流云才来到他的院落。这本是凤阮与林皆醉事先商议好的行动,林皆醉负责前往郁层云院落,牵制住郁氏兄弟二人。只是凤阮也没想到,林皆醉这般了得,不但在自己控制住如意盟之前牵制住了人,甚至还将郁氏兄弟一并制住。 “不愧是小总管啊。”凤阮心里暗想。就在这时,凤华带人走了上来,行礼道:“母亲,如意盟内,几个要害处皆已控制住了。” 凤阮点了点头,问道:“回音阁呢?” 凤华道:“亦在掌握之中。” 凤阮道:“袁诚与旁人不同,他原不算是郁氏的人,最好是能把他拉过来,待你有时间时,需得亲自过去,安抚一二。” 凤华道:“是。”又道:“方才看烟火讯号,小总管那边似已得手了。” 凤阮笑道:“正是,你现下便带着人过去罢。” 凤华又行了一礼,便带了人走了。 凤华带人走后,凤阮身后杂树林中传来簌簌声响,凤阮也不惊讶,招手道:“出来罢。” 凤鸣拨开树枝,走了出来。她面色有些苍白,道:“母亲,我看到了好些陌生的高手,他们会一种阵法,十分的厉害。” 凤阮摸摸她头发,“不必担心,那是小总管带来的人。” 凤鸣欲语还休,“母亲……” 凤阮笑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小总管养病的时候,我就和他提出了合作的办法。” 凤鸣一怔,此事她并不知情,凤阮轻轻摇着扇子,眼神依然注视着山下,道:“小总管想要复仇,但他毕竟是外人,他若想在如意盟内查线索,抓人,没有我的帮助,他是做不成的。” 这些,也只有同样在如意盟内多年,实力亦是雄厚的凤氏一门方有此能力。 凤阮的面上依旧带着笑,眼神却是淡淡的,“我助他复仇,他助我换天。” 林皆醉需得在她控制住如意盟时牵制住郁层云,此外,凤氏实力毕竟略逊,小总管又带来了他的心腹小重山相助。先前郁流云看到凤阮换上的护卫,多半是凤氏中人,又有一半他不识得。那些,便是小重山了。 凤鸣怔怔的,她忽然想到那时林皆醉离开,她追上去向他道,你不要一个人查。林皆醉是怎样回答的? 他说:我不是一个人。 那时,凤鸣只当他说的是自己手下。这却也没错,林皆醉这许多行动,先有桑挽回转同他下属联络,又有李三娘寒江水战,花谢分舵相助,小重山今日出手,林戈一路相随。但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小总管最重要的合作者,原来便是自己的母亲。 她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凤阮又没开善堂,自无平白相助的道理;何况凤氏一门自入如意盟以来,谋的便是盟主之位,这件事情,她难道不知? 凤阮叹道:“合作之事虽是我先提出,但计划却多是林皆醉拟定,这小总管杀伐决断,年纪轻轻的,难怪能在江湖上博出这般声名。” 第605章 换天(2) 她又摸了摸凤鸣的头发,目光柔和地看向自己的女儿,“论到暗器上的天赋,我也好,阿华也好,皆不及你,你亦能专注在这上面,将来必有所成就。” “先前我未曾看出,但小总管,实是与你截然不同的人。” 凤阮筹划多年,一朝得势。她雷厉风行,三日内便已控制住了整个如意盟。一众高层之中,郁流云因安魂散毒发身亡,郁宗死于混战之中,郁宝梁则一早便被林皆醉所杀,袁诚投诚于凤氏一方。至于郁层云、郁金堂父子二人,凤阮却并没有杀他们,只是废去了二人的武功,这一相对怀柔的做法亦令部分郁氏下属触动,最终投向了凤氏。 如意盟这一场剧变,很快传遍了江湖。距离如意盟较近的长生堡更是率先得到了消息。然而再快,却也没有另一个人知道的快。 那便是天之涯的左使,宁颇黎。 他受得伤一直没有好,然而他竟也一直不曾离开流连河。一碗春连他的手下临安都抓住了,却到底没有探出他的踪迹。 此时,宁左使正坐在一艘乌篷船上,听着流连河上第一红人小妩的琵琶,慢悠悠地喝着酒。 “这位小总管,还真能干啊。”他微微笑着,喝下杯中的残酒。 “你这般能干,倒是我的机会来了。” 如意盟中,泊空青也已归来。此次行动,这位玉龙关的掌门出力不少,褚辰砂那边交由她应付,那枚外表极似桃花瘴的安魂散亦是由她所制,否则随便一枚药丸,怎能骗过郁层云这等经验丰富的老手。 只是她归来之时,神色却颇为黯淡,道:“是我无能,又被褚辰砂逃了。” 凤华忙安慰道:“褚辰砂那魔头阴险狡诈,当年铁网山那许多人一起也未曾捉住他,泊掌门也不必太介怀,日后定还有机会。”其实就是关龙骨,亦死在重伤的褚辰砂手中,泊空青不过是让褚辰砂逃了,也已不易了。只是凤华情知泊空青与关龙骨师徒感情深厚,这话却万不能说出口。 泊空青摆了摆手,意兴阑珊道:“不是这般说,原是我技不如人。” 凤华一时竟也不知当说些什么,就在这个时候,林皆醉走了进来,见到泊空青后郑重一礼,“多谢二姐相助。” 泊空青叹气道:“我并不曾抓到褚辰砂。” 林皆醉微微一怔,但他与褚辰砂打过交道,知道这纵横江湖多年的魔头何等难缠,便道:“二姐毒术不凡,咱们先前又做过准备,莫非是褚辰砂又研制出什么新式的药物?” 泊空青听他这般问,便答道:“正是,便是师父也不知晓,远行客竟是可以入药的。” 林皆醉正色道:“还请二姐详细说明。” 泊空青便讲述起自己与褚辰砂一番对峙经历。凤华在一旁见二人谈吐自如,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也并非那等缺乏经验,不懂应酬之人。却因了“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惧”之故,不免患得患失,不敢多言多语。 待到泊空青讲述完毕,她自怀中取出几枚叶子,分发给凤氏一家及林皆醉,道:“这便是远行客,日后你们若见到,还要留意。” 几人都接了过来,泊空青又道:“褚辰砂是我师门大仇,现下他虽逃了,我却不能放过他,明日我便先行告辞,继续追捕。” 凤华忙道:“泊掌门何必这样快就走。”一想这话不对,人家已把离开的理由说得明白,便换了口气道:“不如我与泊掌门一路去。”说完又恨不得咬下自己舌头,心道这句话说得太也直接,泊空青怕不要当自己轻浮。 泊空青却并未介意他语气,只道:“多谢,但凤氏初掌如意盟,必有许多事情要做,便不麻烦凤公子了。” 她的理由光明正大,凤华一时间又没话说了,心下不由焦急起来,道:“不是,这个……” 凤阮在一边看了半天好戏,这时见儿子委实没话讲了,便起身笑道:“这次多蒙泊掌门相助,日后若有需要的地方,如意盟在所不辞。”这却是以盟主的身份许下承诺,泊空青自然明白,起身道:“多谢凤盟主。”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泊空青回去整理行囊,林皆醉也先行告退,房间中只剩下凤阮与凤氏姐弟。凤阮摇着扇子,哈哈地笑起来,“天啊阿华,见了泊掌门,你怎的变成呆头鹅了。” 凤华被母亲取笑得恼羞成怒,道:“我若是呆头鹅,母亲又成了什么?” 凤阮佯做惊讶,“这不是挺伶牙俐齿的吗?” 母子二人这厢说笑,凤鸣却一直默默不语,凤阮知道她的心事,叹道:“你泊姐姐现下要走了,小总管只怕是也留不长。” 凤鸣一怔,抬起头来。 林皆醉确实在筹划离开之事,但他现在回去房间,却是为了召池微前来一见。 如意盟一番变革,小重山功劳不小。这一次,乃是小重山初试锋芒,几是所向披靡,池微私下里亦是颇为得意。 他见了林皆醉后兴冲冲地道:“小总管设想的那些阵法真是厉害,竟比咱们先前料想的威力还要大上几分。只是我见他们打斗的时候,某处某处尚可改进。” 林皆醉面上带笑,听池微一一讲述,随后拿出一张纸道:“你把这个带回去,交予堡主。” 池微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面上不由露出诧异之色,原来那是一张岳天鸣的手令,上写派池微及小重山诸人去往如意盟,听从林皆醉调派,下面又有长生堡主的印章。他先前虽在分舵,但来了长生堡已有一段时日,此刻便认出这张手令上的字迹确与岳天鸣的字迹十分相似,印章也一般无二。心里奇怪:小总管既有这张手令,怎早不给我?且现下回去了,为何又要把手令交回? 他又细看了一遍那张手令,发现有些不对,那印章虽与长生堡主平素用印一致,但印泥的颜色却有些微妙的差别。池微忽地想到一种可能,手一抖,险些把那张手令掉到地上,“小总管!” 第606章 换天(3) 林皆醉微微一笑,“你看出来了?这张手令原是我写的。” 池微失声道:“小总管,你何必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 当日里池微接到林皆醉传信,请他带小重山来如意盟相助,是时信中已说清前后缘由。池微虽知此事是小总管擅做主张,但一来感念林皆醉素来情义,二来想着毕竟是为堡主独女报仇,况且小重山中多是不受重视之人,就算岳天鸣真恼了他们,情形又能坏到哪儿去?因此还是带人来了。没想林皆醉这般护着他们,可这样一来,岳天鸣若有怒气,岂不是全要发泄到小总管身上? 林皆醉却笑了笑,道:“这一次帮忙的原也不止你们,但桑挽帮忙传信,旁人未必知晓;李三娘寒江捉人,那里原是她的地盘,自不会传扬出去;花谢调查宁颇黎,本是他分舵当为之事。这些人都还好,只有你带人来这里不好解释,有这张手令在,堡主只当你们接到我发的假手令方才过来,乃是受了蒙骗,便不会怪到你们身上。” 池微一语不发,拿起那张手令便走了出去。待他出门后,林戈从阴影处走了出来,林皆醉看向他叹道:“我只对不住你。” 旁人尚且好说,林戈因着他向岳海灯挑战一事,已在岳天鸣处挂上了号,在长生堡诸人眼里,他乃是小总管的第一号心腹。故而这般的假手令能给池微,但就算给林戈,任谁也不会信。 林戈抱剑胸前,道:“多余。” 虽是这样时候,林皆醉到底忍不住,“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林戈忽又看向窗外,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翡冷城出身的杀手自来不是那等喜怒形于色的人物,林皆醉便问:“怎么了?” 林戈指一指窗外,简短道:“池微。” 林皆醉便也起身向窗外看去,却见池微立于院中,将那张手令撕成了碎片。 “你为何不等长生堡消息便出手?”那天稍晚时,泊空青向林皆醉问道。 小总管擅自行动之事,并没有欺瞒自己这位义姐。也只是泊空青,方能无忌惮地问出这个问题。 林皆醉微微苦笑,“做便做了,我亦无悔意。” 泊空青拧了眉头,“莫对我说这等敷衍的话。”她原是关龙骨的得意弟子,现下又任了掌门的职务,自然晓得其中的利害。林皆醉若是奉堡主之命行事,自然是千好万好;可若不是,他一人竟能调动这堡中许多力量,岳天鸣先前又刚经历了柳然叛变,焉有不猜疑他的道理? 林皆醉沉默片刻,方道:“一来时间恐怕不及。”这自然也是一个原因,先前林皆醉能查到那许多事情,亦是因他出手快,打了郁流云等人个措手不及的缘故。若他先去堡主处请示,等到回复后再入如意盟,只怕证人也好,证据也好,都再难寻到了。 泊空青点头道:“那二来呢?” 林皆醉又沉默不语,此次时间更久,终于他轻声道:“我亦不知堡主会如何决定。” 与长生堡合作的是郁氏,对岳天鸣有恩的亦是郁氏,而林皆醉要做的,却是扶助凤氏一系取而代之。诚然,他知道岳天鸣对岳小夜颇有父女之情,但这份亲情,是否重到堪与郁氏抗衡呢?如果他禀告了岳天鸣,就算岳天鸣同意他的意见,会仍旧让他主持此事吗?会处死涉案一干人等吗?会废却郁氏父子的武功吗? 林皆醉不知道,他不敢赌,也不想赌。 他低声道:“不管怎样,到底报了一半仇了。” 还有一半,着落在宁颇黎与褚辰砂的身上。 在大理时,林皆醉与泊空青曾有同生共死的情分,后来泊空青又几次三番相助于他,对这位义姐,小总管乃是钦佩之余,又有十分的感激,许多的歉意。因着这些缘故,除却姜白虹,林皆醉也只在她面前方才会坦诚几分。 泊空青道:“褚辰砂便交给我罢,那原是我师门大仇。” 这话先前她已提过,但林皆醉仍是起身道:“多谢二姐。” 泊空青叹道:“你总是这般客气。”又道:“你那兄弟所中的入骨眠,这几天里,我研究了一下。” 林皆醉甚是感动,这段时间内发生多少事情,未想泊空青还有时间研究解药,忙郑重谢过,泊空青笑道:“你这次感谢,比先前都要诚挚得多啊。只是,”她收敛笑意,微微叹了口气,“你莫要高兴得太早,解药我还没有研制出来。但我需得先向你分说清楚,也好叫你得知,这入骨眠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她想了一想,道:“你可见过唐门的霹雳雷火弹?” 林皆醉点了点头,这乃是当年唐门发明,十分厉害的一种火器,外表是小小一枚弹子,落地便会爆炸,威力颇强,他自己也弄到手过几枚,便点头道:“见过。” 泊空青道:“这入骨眠打中人后,你便可理解为塞了一枚霹雳雷火弹在被打中那人的身上。论理,入骨眠入体便死,但当初打你兄弟那人练得不够地道,后来又被胡先生用金针药物护住。这就好比说,那枚霹雳雷火弹仍在你兄弟的体内,只是被拦住了,暂时没有爆炸。只是拦的了一时,拦不了一世。胡先生说你兄弟活不到三十岁,其实他的意思是,他最多只能拦到三十岁。” 林皆醉当即怔住,他一下子便听出了其中细微的差别。泊空青见其面色,亦有不忍,但终还是道:“我猜胡先生并未说清,但姜白虹既是你兄弟,你便需知道实情姜白虹成年之后,他体内的这枚霹雳雷火弹便随时可能爆炸!就算他运气好,能一直活到三十岁,到那个时候,他体内那些防护的药物效力也会全然消失。” 到那时,姜白虹必死无疑。 林皆醉怔怔地坐着,心头一时间如翻江倒海。过去这些年来,胡三绝说的一直是:“只怕姜白虹活不过三十岁。”并未仔细解释缘由。众人听了,就都以为这些年姜白虹尚可平安度过,到了三十岁才是一个关卡。实未曾想:真实情况竟是如此!这几年来姜白虹竟一直在刀尖上走路,而自己却茫然不知! 第607章 换天(4) 当然,细一寻思,亦可理解胡三绝用意。若一个人知道自己随时可死,那日子还如何过得下去?想到现下人在长生堡的姜白虹,林皆醉真如万箭穿心一般,叫了一声“二姐”,竟再说不出第三个字。 泊空青见他如此,缓和了口气道:“我会设法,驱除他体内的入骨眠。”又从身上取出一个瓷瓶,交给林皆醉手里道:“这里面有三丸药,若他在三十岁之前发作,每丸药可延他十日之命,记住服下这药丸之后,万不可动武。” 林皆醉接过瓷瓶,还没等他说什么致谢的言语,凤华忽然匆匆走了进来,道:“小总管!” 此时房中原有两人,以凤华对泊空青的情感,绝不会进来之后,先叫林皆醉而不理泊空青,林皆醉神色一动,问道:“可是长生堡出了什么事情?” 凤华神色有些尴尬,道:“倒不是长生堡……” 这话实在不好说,但不知怎的,这消息在外面忽地传得沸沸扬扬,与其让林皆醉在外面听到,自然是先有个准备为好。他吞吞吐吐地道:“不知怎的,外面忽有了些不实的传言。” 林皆醉道:“凤公子请讲。” 凤华道:“外面……忽地传言起小总管的父母,道是……道是小总管的母亲是流连河上的……父亲……” 他咳嗽一声,道:“这实是无稽之谈,不知怎的会传扬开来。” 凤华素日是个干练人物,绝不会这般说话,林皆醉便道:“凤公子不必介意,请讲便是。” 凤华只得道:“不知怎的,传说小总管的父亲是宁颇黎。” 来了,终于来了。 林皆醉没有吃惊,甚至也没有愤怒。他忽然想到当日里在流连河上见到宁颇黎,后者揭穿他身世一事。他当时便知道,宁颇黎必会找到最合适的时机利用这件武器。只没想宁颇黎这般下得了手,连自己也肯用上。 凤华所说的话,其实还是简略了许多。现下外面的传言,已经十分具体详实,又颇香艷,拿到说书人那里,不必怎么修正,直接便可当一部大书听。 按这传言的说法,乃是林皆醉的生母烟娘,原是流连河上有名的花魁,是时宁颇黎初入江湖,声名未起,二人春风一度,便有了林皆醉。之后宁颇黎因种种原因去了北疆,烟娘又嫁给了长生堡主的义弟林青锋,生下林皆醉。名义上林皆醉虽是林青锋之子,其实乃是宁颇黎的血脉云云。 自然,空口无凭,这传言中还提出当年流连河上某人某人可为人证,又有宁颇黎当年留下的玉佩等作为证物。乍一听了,似乎也很像那么一回事。 除却这些明面上的传言,又有一些隐隐约约的小道消息,譬如小总管当年某次在分舵遇伏,宁颇黎本有意杀他,却不知为何不曾出手;又如小总管在寒江执行某种任务,同行一干人等被都杀了,天之涯左使却心软放过了他;还有小总管原已下定决心杀宁颇黎,后又终于未杀,就是为了亲情所感…… 这一类的消息,几分真,几分假,影影绰绰,也并未浮于水面,然而这般的流言,杀伤力却是更强。 此外,又有一点颇为奇怪,自来流言,必定是先从某一地兴起,随后才传播至他处。但这次的传言竟同时出现在大江南北,现下在江湖中,长生堡小总管的身世,已成了第一等的八卦消息。 凤阮看着林皆醉,惯用的花鸟团扇被她掷到一边,面上少有的敛了笑意,“如此,小总管,你还想要回去吗?” 长生堡里,此刻已是一片沸腾。 岳鸣面色极为难看,坐在书房中,一语不发。 胡绝终究还是走了进来,道:“旁的事儿我也就不说,若是这一件,十几年前早就揭过去了,现下再翻旧账,有什么意思。” 他也不等岳鸣答话,说完便走了。 不过片刻,又有人走了进来。这人进门之前,倒也例行公事般的敲了两下门,却是性急的很,没等岳鸣答话便径直走了进来,叫道:“义父。” 岳鸣心想:果然是他,冷了脸道:“养了你这幺大,连个敲门也没学会,出去!” 姜白虹却不肯出去,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义父,我是为阿醉来的。” 他们这对义父子之间感情深厚,平素并不拘泥于这样的礼节。现下忽然跪倒,岳鸣到底还是心疼他,道:“起来说话!像个什么样子。” 姜白虹便起了身,道:“义父,现在江湖上那些传言想必你也听到了,那些全都是胡扯。” 他先下了这样一个结论,随即道:“说什么阿醉在分舵时遇见宁颇黎,被他放了,那次明明是因着后来我来了,宁颇黎不乐意冒险,这才走的;寒江那次更不必提,阿醉九死一生,何等艰辛才捡回一条命?还有我们先前设计杀宁颇黎,那次义父您就在场,您听这流言何等可笑,还阿醉心软放人,当时天之涯右使赶了过来,要不是您及时赶到,阿醉能怎样还难说呢。” 岳鸣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姜白虹察言观色,道:“义父,你不会真的信宁颇黎自称阿醉……那什么的鬼话吧。” 岳鸣依旧没有答话,姜白虹忽地笑了一声,道:“阿醉这边,毕竟只是不知道爹是谁,他娘是谁总还是清楚的。我可是父母都不知道,姓不姓姜也不一定。今天他们能说阿醉,明儿再找个玉佩钗环什么的,给我再安个爹娘岂不容易?说不定,还能说杨守是我兄弟呢!” 这话也真就只有姜白虹能说,岳鸣怒道:“胡说八道!” 姜白虹直视着岳鸣的眼睛,“您也知道这是胡说八道。” 岳鸣看着自己义子半晌,终于他摇了摇头,“你又懂得什么,出去罢。” 姜白虹能说的皆已说了,只得退出了书房。 无论是胡绝还是姜白虹,提的都只是林皆醉的身世,却没人提到林皆醉擅自调兵,扶持凤氏一门之事。盖因前一件事尚且可提,后一件事却是岳鸣的逆鳞,触碰不得。 第608章 流言 事实上,宁颇黎要是在平常把林皆醉的身世拿出来说事,岳鸣固然会气恼一阵,却也不会怎么当真。可是宁颇黎选择的这个时机委实太好,平素不过是一分的怀疑,这个时候,便被发酵到了十分。 姜白虹走出来的时候,正遇见了岳海灯。他招呼了一声,“海哥。” 岳海灯的眉头皱得紧紧的,道:“外面传言的那些话,你都听说了?” 姜白虹便道:“听说了。”他原想说一句“这些完全是胡说八道”,便听岳海灯道:“这些完全是胡说八道!” 姜白虹不由笑了出来,“我便知海哥你定是这样想。” 岳海灯道:“宁颇黎这个混蛋,真是无耻到了极点。这样的招数也用得出来。阿醉也是,不是听说如意盟那边的事情都料理完了,他也为小夜报了仇,怎的还不回来?” 姜白虹忽地哑然,在岳海灯的心里,并没有把林皆醉擅自出手一事看得多么重要;或者说,岳海灯压根儿也没在意过此事。 他要向岳海灯解释吗?可就是解释清楚,对此事亦是全无助益。姜白虹沉默片刻,终于道:“海哥,这事不是这样说。” 岳海灯奇道:“那是怎样?” 姜白虹道:“依我看,最好是咱们长生堡向外宣称,外面那些传言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其实更好的办法,乃是岳鸣承认林皆醉乃是林青锋之子,但这个说法,姜白虹也知岳鸣根本不会同意。 岳海灯道:“这个容易,我这就去说。”说罢就往外走,姜白虹一把拉住他,“等等!” 岳海灯道:“又怎么了?” 姜白虹道:“此事需得义父去说。”倘若岳海灯私下行事,一来他的身份不如岳鸣正大;二来,若是岳鸣一怒之下,反而对外否认了岳海灯的说法,结果可就更为糟糕。 然而整整过了三日,岳鸣并未对此事发表一字半句的看法。 池微离开了如意盟,可是也并没有回长生堡,他带了他手里的小重山,来到了寒江支流的一个隐秘之处。 他来此地,乃是受邀而来。当日里池微撕了手令,尚未想好下一步当做些什么,便听到了江湖上沸沸扬扬的传言。他气愤之极,就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邀他前来此地,落款的名字令他吃了一惊,“李三娘。” 池微作为林皆醉的心腹之一,自然听说过这个名字,这女子原是天罡头领之一,后来一度叛变,最后被林皆醉收于麾下,现任水寨头领。而现下的天罡水寨与长生堡的关系亦是特别,虽还算不上分舵,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池微又知,先前追捕郁宝梁时,李三娘亦是建功不少。这样一个女子,现下邀自己过去,是为了什么事呢?那信上什么都没写,但不知怎的,池微觉得,此事与林皆醉脱不了关系。 一念至此,池微带了小重山便赶了过去,此地距离如意盟并不很远,到了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受邀而来并非他一人,尚有桑挽、花谢、还有一个对林皆醉最是维护的林戈。这些人出身不同,地位不同,但有一点是相似的,这几个人,与小总管关系都颇密切。 李三娘见人来齐了,屏退部下,关紧门户,笑道:“几位,我今天请大家过来,是为了商量小总管的事情。” 桑挽、花谢、林戈都不曾答话,池微环顾四周,便先开口道:“三娘子是个什么意思?” 李三娘道:“哎呀,池公子这不是明知故问?现下小总管的境地,还有什么看不出的?要我说,咱们商量商量,让小总管自立了罢!” 她生得国色天香,好似一个大家闺秀的模样,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自立”云云说着好听,究其本意,竟是让小总管反出长生堡!池微惊道:“三娘子慎言!” 李三娘却笑起来,“这里原没旁人,池公子何必如此?有句话说得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咱们皆是和小总管有挂连的,小总管失了势,咱们能得个什么好?倒不如自立出来,说不定倒有一番出息。”又道:“再者,小总管为人,咱们大家也都清楚,那是个有能为,立得住的。若把他换成岳堡主他那大儿子,我就宁可留在长生堡里,为什么?那就不是个能打头的料,池公子你说是不是?” 她说得这等透彻干脆,池微一时倒也无言,桑挽这时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三娘子,你说这话,不是因着当时少堡主不肯见你,所以记仇吧。” 李三娘也不否认,笑吟吟地道:“要说我不记仇,我也不认;要说那少堡主能担得起事儿,桑头领也不能认吧?” 桑挽想了一想,居然认真答道:“论到少堡主为人,自是不差,论说其他资质,未免就逊色了些。” 李三娘笑道:“就是这话。岳堡主嘛,自是了不起的,但岳堡主年纪也不轻了,难道他还能千秋万岁不成?到时那少堡主接这个位置,长生堡还不定是个什么样子呢,说不定另有一番天地也未可知。”她这话说得隐晦,内里的意思几人却都听出来,李三娘说的是将来岳海灯继位之后,林皆醉便有取而代之的可能。 花谢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是常年在欢场里打转的人,也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不由道:“三娘子,你可真是敢想。” 李三娘灿然一笑,“总要赌上一把。”她看向花谢,笑道:“我看花舵主的意思,好似不甚乐意?” 这些人中,唯有花谢与林皆醉的关系相对最浅,花谢见她直接点出自己名字,连忙咳了一声,“我的意思,是万事还要从长计议。” 李三娘笑道:“是要从长计议啊,不然我请诸位来做什么?” 池微听了这半晌,倒也看出了现下的形势,他与林皆醉相识最久,又感于先前手令之事,心里是很愿意为林皆醉寻个出路的,这李三娘的意见乍一听令人震惊,细思之下,却也未曾不是一条路子,但有一点却不得不虑。 他问道:“三娘子,你可曾考虑过,若长生堡主得知此事,将会如何?” 李三娘道:“不是还有天之涯嘛,那才是首要大敌,长生堡主未必顾得上咱们。” 池微却知未必,林皆醉真若与长生堡决裂,以岳天鸣的性情,必然冲冲大怒。这李三娘虽然敢想敢为,但虑事上面,到底是逊了一筹。就在这个时候,桑挽却开了口,他说话的速度依然不快,声音也并不高,但话一出口,众人皆是凝神细听。 他道:“要真是自立,也并不是没有出路。”他顿了一顿,道:“我们的出路,在水上。” 花谢诧异道:“水上?” 桑挽道:“不错,正是水上。现下江湖中的势力,最大的两股便是长生堡与天之涯,但无论是哪一个,对水上的掌控都嫌薄弱。我听说,早先长生堡派小总管去天罡水寨的时候,还头疼过水战人手之事,可见长生堡这方面的人手也是不足的。至于天之涯,大本营原在北疆,更不擅水战。我们这边却不一样,无论是三娘子还是花舵主,所长者都在水上。若能将寒江一脉握在手里,我们人数虽少,在江湖上亦有一争之力。” 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又道:“这还只是初步,等到日后,京城有锦江,西域有红牙河,这些地方若尽入掌握,更有可为。再者,水上又有一桩好处,寒江上便有入海口,将来若做海上的贸易,收入极是可观。别说养活咱们这些人,再翻上几倍,也不必愁。” 几人听着他的说话,越听越是惊讶,越听越是叹服,李三娘还有些一时冲动的意思,到了桑挽这里,竟是深思熟虑,把日后的路子都想清楚了!李三娘第一个笑道:“桑头领说的好啊!就是这样!” 桑挽点了点头,道:“三娘子客气。”想了想又道:“雷霆我带的日子短,到时能带过来一半左右罢。长生堡里的账房护卫什么的,我还能带过来几个人。” 池微、花谢皆是目瞪口呆,雷霆是什么?那是长生堡最精锐的力量!虽然桑挽是雷霆统领,但一下子就带过来一半,那已是相当了不得了。池微忍不住问道:“桑头领休怪我无礼,你原是雷霆头领,在长生堡内前程远大,且与小总管结识时间又短,怎的能为他如此?” 桑挽摸了摸鼻子,“要是没有小总管,我原本就是长生堡一个普通账房嘛。” 池微不觉肃然,“原来是士为知己者死。” 桑挽道:“我现在并没有打算死啊。”他微微笑了下,“咱们不是正为小总管寻出路嘛。” 这几人谈得正好,唯有林戈,一直一语未发,到最后李三娘也发现不对,笑问道:“林小哥,你怎么总不说话?” 林戈便开了口,“他知道了吗?” 他虽不曾说这个“他”是谁,但几人一听就听了出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李三娘便笑道:“我寻思着,咱们先议论出个大概,再告诉小总管也不迟。” 林戈道:“哦。”又道:“他知道了。” 李三娘一怔,“什么?” 林戈便站起身,打开门,一身象牙色长衫的林皆醉正立于门外,见了众人,微一颔首。 长生堡小总管的身世传言犹未停歇,又有新的消息传了出来,道是小总管拉了自己在长生堡中的亲信,意图自立。 这消息传出之后,江湖再度震惊。众所周知,前段时间大总管柳然叛变,折损了长生堡不少力量。现下小总管又是如此,长生堡可真是要大伤元气了。与此同时,又有许多人认为,以岳天鸣的性情,必不会容许小总管这般行事,只怕江湖上便要纷争再起。 林皆醉这时早已离开了如意盟,泊空青为了追捕褚辰砂,走得更早。凤阮清理过一轮人事,如意盟基本已归顺于她手中,凤华被她派出去独当一面,承担了如意盟许多事务。与此同时,凤鸣则被她安排到了回音阁,袁诚本痴迷于暗器制造,凤鸣则对暗器很有兴趣,这一老一少竟然颇为投缘,袁诚又提出一种新式暗器,凤鸣也投入了许多心力。如此,她因着小总管离去的伤感,却也减轻了几分。 凤鸣却不知道,凤阮一早就在回音阁内下了死命令,但凡林皆醉的消息,一概不准告知凤鸣。 “现下就是一滩浑水,谁知道趟进去会怎么样呢?”凤阮一面摇着扇子,一面自言自语。 不过,现下即使凤阮想让人透露林皆醉的消息,也不那么容易,盖因小总管离开如意盟后,忽地便踪迹全无,现在传言虽多,却并没有人真正见到他在何处。 现下的林皆醉,正位于寒江之畔。 这里的江水颇为湍急,江畔满是嶙峋的白色石块,大的有一人上下,小的则细小如沙,因此处水急滩险,平素绝不会有船只开往这里。放眼远望,天地之间除却江水,便只余林皆醉一人。 他立于一块白色岩石侧畔,身着素服,似在凝神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他忽然出手,却是手指虚点空中,随他手指所向之处,地面上骤然出现了三道极深的细洞,仿佛以长针在此疾刺而出。需知此处地下岩层与泥土混杂一起,较之一般地面要坚硬许多,但林皆醉内力所经之处,仍是全无阻碍。 郁寒传予他的“长风”功法,至今终有所成。 林皆醉又试验着在旁边的白石上点去一指,白石上也出现一道孔洞,却要轻浅的多。这并不奇怪,白石自然更为坚硬,倘若林皆醉想要在白石上刺出一般无二的孔洞,以他的天赋与内力,至少也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功夫。 然而单凭小总管现在的武功,即使没有络绎针,他亦可角逐江湖,当年在他眼中高高在上的兵器谱,现下已有了一争之力。 第609章 兄弟(1) 他选了一块合适的白石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本陈旧的手记,正是当年玉京第一杀手邢猎所留。自长生堡出来的时候,他把这本手记也带在了身上。 郁寒所留的长风固然厉害,然而林皆醉能在短短时日内有这般成绩,却是因为他将长风与清明手记中的失空斩所结合,失空斩他练了多年,虽限于天赋,练得并不到家,到底对其极为了解。而二者结合之后,虽未必是江湖上最为了得的功法,却已是最为适合他的功法。 只是现在这套功法,其实和失空斩、长风都已不尽相同。但林皆醉也无意给它取个名字,他心里想,若无邢猎与郁寒二人,自己并创不出什么功法,现在自己所用武功,不过是建立在前人成就之上,若还要取什么名字,未免厚颜。 他又打开了那本手记,从小到大,这本手记他不知已经看了多少遍,几是倒背如流。后来行走江湖时,他亦是听到许多有关邢猎的传闻,与手记上一一对照,上面许多语焉不详的只言词组,终于也一点点有了解释。 小的时候,他只当邢猎天纵奇才,无所不能。长大之后才逐渐明白,世间那些为人称许的天才,无一不经过极深的磨砺;而即使再了得的人物,仍如邢猎在手记上所写的那样,“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 也根本不必二三,哪怕只有一人,已是平生极大幸运。 邢猎是如此,现下的林皆醉,亦是如此。 邢猎这一生一共只活了二十三岁,江湖上人后来提起他时,偶尔也会用些“天妒英才”之类语句,林皆醉却想,若邢猎真听到这些话,必会付之一笑。 这一日其实是他的生辰,也便是从这一日起,他便与当日里写下清明手记那人同样年纪。 江水不断拍打着白石,桑挽忽地匆匆跑了过来,道:“小总管,江湖上又出现了新的传言!” 林皆醉收起手记,随后转身,“什么事?” 桑挽道:“江湖上都道,长生堡主要派人要对付小总管,派出那人幺,便是岳堡主的义子姜白虹。” 江湖上虽都知姜白虹,也皆知小总管,但知晓他二人关系密切的却并不多。因此得知长生堡派出姜白虹后,反觉理所当然,盖因年轻一代中,姜白虹本就是最为出色的人物,那么岳鸣自是要派他出来清理门户。 传言逐渐发酵,又传出姜白虹将与小总管比武定输赢的消息。若姜白虹输了,便任由林皆醉带人离开长生堡;可若是林皆醉输了,便需带着人随同姜白虹回去。 自来就是清理门户,也从没听说这幺干的。众人不由议论纷纷,有人便道:“若是两伙人真刀真枪地打,那可不一定要死多少人了。长生堡先后几番变故,怎经得起这个,现下不过是两个人动手,自然损失要轻微得多。” 这说法得到许多人的赞同,但也有人觉得,岳鸣不是这等计较的个性。只是这说法甫一提出,便遭驳斥,“此一时来彼一时,跟了岳鸣多少年的大总管都叛变了,听得他唯一的一个女孩儿也没了,怎能还和当年一样?” 江湖上议论暂且不提,又有许多人利用这个机会开了赌盘。买姜白虹胜的占了多数,毕竟那是入得兵器谱的厉害人物;但也有少数买了小总管,这些人却也自有理由,“小总管武功虽不济事,还有络绎针呢,那可是天下第一的暗器,岂是容易对付的?” 岳海灯外出归来,正遇上这样一个赌盘,前面聚了许多人,聊得热火朝天,他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两个拳头忍不住就握了起来,面上青筋乱迸。若按他的本心,真想现下就砸了这摊子,可是砸了一个,江湖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就算他能把这些赌盘都砸了,还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他忿忿然回了长生堡,此番出去原是奉岳鸣之命巡视分舵,归来时自也应先向岳鸣汇报。回到长生堡这些时间,岳海灯多少也有了些长进,不再似当年在塞外那般无拘无束。他先去了岳鸣的书房,说明诸分舵情形,但最后还是按捺不住,问道:“父亲,白虹呢?” 岳鸣抬头看了他一眼,冷淡道:“出去了。” 岳海灯心头一跳,忙问:“是不是您派他出去的?” 岳鸣扫了眼岳海灯,长生堡少堡主面上满是焦急之色,无意遮掩,也遮掩不住,他原本不想回答,但终还是道:“是。” 这短短的一个字显然并不能满足岳海灯,他继续说下去,“您是不是派他去对付阿醉了?外面都开上赌盘了!这……阿醉的不是大事啊,他帮小夜报了仇啊!”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见到岳鸣愈发阴沉的面色,终于住了口,可到底还是忍不住,最后又补了一句,“他们俩是兄弟啊!” 是啊,岳鸣想,我也一直都知道,从小时起,那两个小子就是兄弟啊。 赌盘开出来一段时间之后,又有新的消息传了出来,道是姜白虹与林皆醉约战之地,乃是三日后的断浪岩。 单从名字看,这断浪岩不是在海边,至少也是在江边,实则不然,此地乃是寒江侧畔一处少为人知的深山之中。之所以取这名字,约是因沧海桑田之故,如今陆地所在,许多年前亦是白浪滔天。 有那好信之人,听得这消息后还专门去了断浪岩查看,一看下倒吃了一惊,原来这断浪岩乃是在一处悬崖之上,地形极险,面积也不大,勉勉强强够得上两人比武,再多一个人就不能了。幸而,在断浪岩对面另有一个山崖,此处广阔平整,虽与断浪岩隔了一道天堑,难以度过,但距离却不远,正可看到断浪岩上的情形。 江湖中人得知这消息,都道小总管会选地方,这样一来,下了注的人自可到这山崖上来观看,又不妨碍比试。为了占个好位置,比武前一日就已有人前来此地。待到正日子时,那山崖上更是来了许多人。挤得黑压压的一片。 岳海灯自也听到了这消息,他瞒着岳鸣,也悄悄在这一日赶了过来,只他来得有些晚了,好位置是绝不可能,就再往前走几步,也是困难的事情。若他愿舍了面皮,自爆身份,估计也会有人让路给他,但岳海灯心中对这次比武实在极为不满,连同自己的身份似乎也成了一件极为羞耻之事,他戴着斗笠,打算在后面找个地方坐下,正在这个时候,前面忽然有人点手叫他,“三十六,是不是你?” 这“三十六”乃是当年岳海灯在黄沙帮时的排行,他惊讶看去,却见一个人坐在前面,笑嘻嘻地看着他,岳海灯不由一喜,忙上前来,叫道:“十三哥。” 黄沙帮平素称呼不论年纪,看的是排行,这“十三哥”名叫谭心月,虽然排行在岳海灯前面二十几位,但单看年纪,比岳海灯不过大了半岁。远看他的轮廓,还是个清秀文雅的模样,但离近一看,就可见他皮肤粗糙,一双手上满是砂砾马缰磨出的细小伤痕,乃是多年塞外生活留下的痕迹。 二人坐在一处,谭心月笑道:“三十六,你也是来看热闹的?那个半天飞逮到了没有?” 岳海灯一时语塞,先前他回江南,乃是奉了黄沙帮的命令,来追捕一个名叫半天飞的沙匪,路上遇到了胡三绝,得知长生堡柳然叛变等事,又为胡三绝一番劝说,最终才决定,在杀了半天飞之后,写信给黄沙帮,告知自己退出一事。但看谭心月的样子,似乎对自己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含糊道:“已杀了,十三哥,你怎么也来了这里?” 谭心月笑道:“别提了,你也知道半天飞原有个搭档叫一溜云,先前都说半天飞跑去了江南,一溜云逃去了西域,我追了他一路,竟是假的!那一溜云也去江南找他搭档了,我这才追过来,恰遇到这边什么小总管比武的事情,我心里想着,那一溜云平素最喜欢看热闹,说不定来了这里也未可知,便过来看看。对了,你杀半天飞的时候,看到一溜云没有?” 岳海灯这才明白过来,谭心月先去西域,后来江南,想是还不知道自己离开黄沙帮一事,便道:“并没有看到。” 谭心月又左右看了一番,“这里似乎也没有,只是现下实在人多,我也不能确定,等会儿再细看看,对了,你知不知道今儿比武的人是什么来路,怎的这许多人来?” 黄沙帮常年在塞外,对中原武林的事情并不很清楚,岳海灯投入黄沙帮时,自也隐瞒了自己少堡主的身份。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还没有说出,忽地人群中一阵喧哗,都道:“来了,来了!”却听对面断浪岩上,两个素衣年轻人一先一后地走了上来,后面那个年轻人身后还跟了个十分貌美的女子,正是姜白虹与林皆醉。 第610章 兄弟(2) 两人来到断浪岩上,那美貌女子却并没有上前,只守在小路路口,却听林皆醉道:“今日乃是为比武而来。”他这句话运了内力在里面,就是山崖上的一众人等也听得分明,都想:这是自然,你们不是为了比武,又是为了什么过来?却听林皆醉又道:“我却不会对我的兄弟用络绎针。” 说罢,他微一转身,无一人看清他如何动作,却见他手中已多了一个小小银筒,上刻花纹,十分精致。小总管将银筒一掷,正掷入那美貌女子手中,那美貌女子接过银筒,向林皆醉行了一礼,便下了断浪岩。 未曾比武,竟先有此举动,众人皆是大惊,更有那先前押了林皆醉胜的人顿足捶胸,心道络绎针都没了,自己定是必输无疑。 断浪岩上,此刻只余下两人对面而立。山风呼啸而过,吹得人发丝衣带不住乱飞,众人只见姜白虹拔出长剑,日光之下,一道锋芒若水。 姜白虹用剑,这是江湖上都知道的,但到了小总管这里,一般人却只知他有络绎针,具体用什么兵器可就不得而知。现下见姜白虹已然亮剑,林皆醉却还没什么举动,都是诧异,心道莫非小总管还要空手入白刃不曾?就在这时,却见林皆醉也自腰间取出两把短剑,众人恍然,原来他的兵器乃是这个。 岳海灯耳目灵敏,看得更加分明,其中的一把短剑还是先前他赠与林皆醉的,没想现下却用在了兄弟相残上,心中不由更加的难过。谭心月见他神情不对,奇道:“三十六,你怎么了?” 岳海灯连忙道:“没什么。”谭心月偏是黄沙帮中心思最细致的一个人,不然也不会派他出来追那一溜云,见岳海灯这般情形,心下犯疑,欲待询问,却见断浪岩上竟已动起了手,也便先将疑惑压下,注目前方。 这两人动起手来,颇为好看,姜白虹使的是胡三绝早年传授的一套灵珑剑法,剑走轻灵,不失凌厉;林皆醉使的虽是双剑,其实还是脱胎于灵珑剑法之中,不过是出招时有所变动而已。二人翻翻滚滚打了十几招,招招相对,势势相合,不大像比武较艺,更似同门拆招。另一侧山崖上多有那富有见识之人,见状便道:“怎么这竟是同一套剑法?”也有人道:“他们俩毕竟同僚多年,想必还讲究着些先前的情分。” 果然,二十招一过,姜白虹忽地停手,扬声道:“阿醉,你不是我的对手,还是和我一起回去罢!” 林皆醉也收了手,姜白虹又道:“旁的不提,我定会保你一命。” 林皆醉摇了摇头,“太迟了。”说罢,一剑疾速刺出,姜白虹侧身躲过,不曾还手,叫道:“阿醉,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何必如此!” 林皆醉再没有回答,反手又是一剑,姜白虹再度躲过,声音哀痛,“阿醉!” 回答他的,是一剑快似一剑的连环三剑,这三剑与先前的灵珑剑法不同,剑走偏锋,招招皆是杀手,这样的招式,就是姜白虹也无法轻忽,一剑还击,恰与林皆醉左手短剑交叉,迸出火花点点。 一旁山崖上的谭心月点头叹息,“看看,说什么这些年的交情,也不过抵得三招罢了。” 二人再次交手,便与先前大不相同。姜白虹于十招之内,连变了七套不同门派剑法,转换之自如,使用之圆转,仿佛他天生就是这七个门派的得意弟子一般。而剑招之犀利更是江湖少见。山崖上观战诸人见了,皆是瞠目结舌,暗想原来这才是姜白虹的真正实力。更有人想道数年前姜白虹入得兵器谱前十,只怕还是低估了他,这样的剑法,就是入前五、甚至前三也不为过。 面对着这样的姜白虹,林皆醉却只以一套剑招相对。两把短剑回旋入风,招招极偏、极险、却又极狠毒。这样的剑招不似江湖上哪一门派所有,倒有几分象是杀手所用的武功,可就是出身翡冷城的林戈,剑招也不似他这般全无顾忌。 这一套剑招,林皆醉习练的并非特别熟练,又或以他天赋,尚且不能把这套剑法练到极致。但即使如此,这套诡异莫名的剑法依然打了姜白虹个措手不及,二人武功原本相差不少,一时之间,竟然战成了平手。 交手几十招之后,姜白虹一剑击出,林皆醉内力不及,左手短剑脱手而出,他随即便将右手短剑也掷了出来,两把短剑的剑柄在空中一碰,竟然双双回到了他的手里。这一招端的漂亮,山崖上众人不由纷纷喝了一声彩。谭心月“啊”了一声,“原来是他!” 这句话来的莫名,岳海灯不由诧异,谭心月笑道:“难怪我总觉这小总管武功眼熟,原来是当年邢猎的武功啊!”先前他虽不知比武二人各自是哪一个,但坐在这里一段时间,旁边自有许多人议论,他也听出来了。 岳海灯不由重复一遍,“邢猎?” 谭心月笑道:“三十六,你来得晚,不晓得我的身世。我家祖上原是玉京城里的将领,后来玉京城破,这才远赴塞外,当年玉京第一杀手邢猎,先祖也是见过的,方才那一招好似叫做……什么什么连环来着,先祖印象最深,因此我们后人也都晓得。”又道:“邢猎闻说没有后人,他的武功竟还传下来了?这小总管怎么竟会他的剑法,三十六你清楚幺?”他问这一句的意思,倒不是因他知道了岳海灯与林皆醉的渊源,而是因岳海灯久在中原,故而这般问出。 岳海灯怔怔道:“我不知道。” 谭心月不过随口一句,也没指望岳海灯能回答出来,问了一句也就撂下。岳海灯却是心头起伏不已,论说他与林皆醉也是一同长大,虽没那般密切,心里面也是把林皆醉当个亲人来看。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对小总管,似乎一无所知。 先前林皆醉对自家妹妹感情竟那般深厚,他与二人相处,从未看出; 如今小总管学了这顶尖杀手的剑法,阴狠毒辣,一至于斯,他全不知晓。 林皆醉自幼在长生堡长大,身边又有胡三绝这样的一流高手,他为什么要学这样的剑法?他又是什么时候学了这样的剑法?他学这样的武功,是为了对付谁?难道他一早便知道,会有今日一战? 岳海灯不敢向深处想下去,却见断浪岩上对峙二人,此刻又有了不同。原来林皆醉第一遍剑招已经用过,现下已然第二次使用,姜白虹先前连变了二十余套剑法,皆不能奈何对方。他忽地收回剑锋,撤了一步,随即双手执剑,平平举起,似要下斩,又似前刺,这一招仿若是某一套剑法的起手式,然而在场这许多人,却没一人识得他所用的是何剑法。 那正是姜白虹自创的“共婵娟”,数月之前,他以同样的一式,击败了天之涯的左使。 这一招速度之快,来势之疾,几非人间所有。可是说来也怪,姜白虹未出手的时候,林皆醉就似已看破了他剑势来路,轻飘飘向旁一闪,竟是躲过了这一招。而姜白虹已然出剑,收手不及,向前直冲过去。林皆醉则在这时一掌击过,姜白虹前冲势头本已极猛,加上这一掌助力,再收不住,直直坠到了断浪岩之下。 这一变故来得忽然,众人皆是大吃一惊,但既然一人坠崖,显是胜负已分。这其中许多人原是买了姜白虹胜出,见到这等情形,不由得长吁短叹,自道晦气,叹了几声之后,也就各自慢慢地下崖去了。唯有岳海灯呆坐半晌,终从这噩耗中反应过来,一跃而起,叫道:“白虹,白虹!”他前来此地,虽已有见到兄弟相残的心理准备,但万没想到竟然涉及生死。这断浪岩四下里皆是悬崖峭壁,一旦坠下,绝无生理,林皆醉与姜白虹一同长大,未想竟能对他下这样的狠手! 岳海灯向前冲了几步,忽又反应过来,这处看着虽近,其实和断浪岩有一道天堑相隔,过是绝过不去的。若说返回先下山崖,再上断浪岩,又不知要浪费多少时间,但此刻也没了别的办法,他一转身就要往下冲,却被谭心月一把拉住,问道:“三十六,那边比武二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岳海灯知道定会被谭心月看出不对,但这个时候,他也顾不得了,叫道:“掉下的那个,是我兄弟!” 谭心月吃了一惊,“你是长生堡中人?!”但这个时候情势急迫,却也不及细问,他便向岳海灯道:“你是要下去救人,还是去断浪岩找那小总管报仇?我来助你!” 岳海灯一怔,忽地不知应该如何才是。 他去救姜白虹?可姜白虹已然掉落悬崖,这样陡峭的地方,万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他去找林皆醉算账?难不成他要过去把小总管杀了?可长生堡先前与林皆醉又曾有约定。 第611章 兄弟(3)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打了几个转,终究还是为姜白虹报仇的心思占了上风,他恨恨道:“白虹不能白死,我要去断浪岩。” 谭心月点了点头,“好。”他一把拉住岳海灯,大踏步分开人群向前走去,直来到他们所处这山崖边缘,谭心月这才立定。他自背后取出一把硬弓,将一根特制箭矢搭在上面,箭矢尾部又系了绳索,嗖的一箭,便将那箭射到了断浪岩上唯一一棵大树之上。 那箭矢顶端十分特别,仿佛一只利爪一般,一入树干,立刻紧紧扣了进去。谭心月用力拉了两下,确认后将箭矢后面的细绳连上一根较粗绳索,系到旁边一块岩石之上,他朝岳海灯微一点头,“你去,我守在这里。” 岳海灯道一声谢,拿了根较短绳索在箭绳上系了个套子,顺着便溜了过去。以地势而言,他这边相对要高些,却也高得有限,套子滑到一半,恰好一阵山风袭来,岳海灯便停在了半空中,他刚要运内力继续前行,却见断浪岩上,情形忽变。 小总管原是单人立于当地,见得岳海灯前来,忽地施展轻功,手持双剑,朝着岳海灯一掠而来。此时岳海灯人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若林皆醉此刻出手,定是绝无生路。一时之间,岳海灯出了一身白毛冷汗,暗道:他这是要干什么?杀了一个白虹还不足,他竟要连我一起杀了? 谭心月人在后面看得分明,亦是一惊,连忙再度弯弓搭箭。只是他一支箭尚未射出,却见林皆醉脚尖一点绳索,随即在空中一个转折,竟是越过了岳海灯,直冲着自己这边而来! 这是个什么意思?谭心月心思电转,回头一看,这时崖上余下人不过先前的两三成,在他身后却有七人同时拔剑,剑锋所指之处,乃是崖上两个外表平常的江湖人。 那两人如先前的岳海灯一般,也是头戴斗笠,此刻被众人利剑所逼,仍旧不动声色,却听林皆醉来到两人面前,只问了一句话,“宁颇黎可是在扬声谷?” 那二人先前何等镇定,听到这一句,面色虽还勉强维持,眼神中到底流露出一丝惊慌之色。林皆醉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二人面上变色,林皆醉并不理他们,只朝那七人道:“不必留活口。”说罢转身就走。 岳海灯人仍在绳索之上,林皆醉这一走,他忽地发现,自己竟成了进退维谷的势头,旁人都似自有去路,而他人在中央,却不知当是前进,还是后退。 又一阵山风吹过,绳索飘飘荡荡,岳海灯终于反应过来,前进也好,后退也罢,他终究是不能留在这绳索之上的。 他一运内力,再度回到先前与谭心月所在山崖之上,这个时候,那执剑七人已与被包围的两个江湖人动起了手,那七人用的是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阵法,十分犀利,被包围的两个江湖人单论个人武功,也算得上是江湖一流,竟被这阵法克制,短短这一段时间,一人身上已然见了血。 岳海灯这时也顾不得他们,紧跟着林皆醉离开方向而去,只是他对这切近并不熟悉,中间还走岔了一次,待他来到扬声谷时,却见地上已躺了四五具尸首,而长生堡的心腹大患,天之涯的左使宁颇黎正立在长地,身上的一件长衫上仍旧颇为整洁,而站在他对面,手持利剑之人,竟然是姜白虹! 岳海灯倒吸一口凉气,他亲眼看到姜白虹自悬崖上摔落,现在怎么又活了过来?再细一看,姜白虹手中剑尖不断滴滴答答落下鲜血,显然地上那些尸首,皆是死于他的手中。而在姜白虹身边,一身素衣的林皆醉与他并肩而立,显然是个同仇敌忾的态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岳海灯不觉迷惑,但他毕竟也不是笨人,顷刻便反应过来,这当是一个计策。 针对宁颇黎,将他排除在外的计策。 宁颇黎被姜白虹林皆醉二人双双包围,面上并无惧色,反而微微笑道:“原来我又中计了。” 当初在长生堡时,林皆醉散布消息,假说小总管叛变,长生堡再度内讧。以宁颇黎性情,必会前去查看,窥视是否有可乘之机。但以天之涯左使之谨慎,却又不会亲身前往,当是派遣部下前去,自己躲在距离较近,相对安全之处。 那次宁颇黎所中之计,与这次,实是一般无二。 此番决斗之地,亦是林皆醉精心选择,周遭附近,只有扬声谷一处有树林掩映,较为安全,他一早便猜出宁颇黎多半会躲在此处,向山崖上那二人询问也不过是确认而已。而姜白虹假作坠崖之处,其实已绑了大网,姜白虹并无损伤,落地之后,便沿小路先前一步来到了扬声谷。现下扬声谷内有他二人,外面更有雷霆守护,而在山崖上那七人,自然便是林皆醉的心腹小重山。 宁颇黎虽不知这些细节,却也猜出了大概,他摇了摇头,“我错看了岳鸣。”又叹道:“长生堡主果然有气度,这等情形下,还肯相信于你。”这一句,却是发自内心的赞叹。 但随即宁颇黎又笑了起来,“但你们觉得,我只有这一张底牌幺?”他手一翻,一颗银色弹子现于他手中,随即往地下用力一掷,一股淡紫色烟雾霎时喷射而出。 姜林二人早在他拿出弹子之时,便做好了防备,未想这烟雾竟似无孔不入,二人又要防着他脱逃,多少都吸入了两分。林皆醉只觉那烟雾香气清淡,倒并没有什么难过的地方,却忽见身侧姜白虹神情极为痛苦,终于再忍耐不住,拄剑单膝跪倒在地。 宁颇黎的声音自烟雾中传来,“入骨眠发作了,是也不是?”他的面上甚至还带着几分悠然自得的神情,可是话音未落,竟惊觉喉间一阵剧痛,似有极细的利针划破了他颈间血管,大蓬鲜血喷射而出了。 第612章 前程(1) 恍惚中,他似乎还听到了小总管的声音,“我的底牌也不止一张。” 宁颇黎面上的悠闲之色终于转为惊诧,随即便栽倒在地,再也不曾起来。 与长生堡作对了这许多年的天之涯左使,终于死在了扬声谷中。 这一番事变,死的并不止宁颇黎与他带来的人手。借此良机,小总管对江南展开清洗,天之涯左使在江南经营了许久的势力皆被铲除。 前番姜白虹与林皆醉联合,又有长生堡主于玉京城中出手,虽然重创了左右使者,但只有这一次,才是真正将天之涯的势力逐出了江南。 长生堡的势力,再度占据了上风。 姜白虹那一日在扬声谷发作,林皆醉惊怒交集,以长空心法杀了宁颇黎,随后原想要姜白虹服下泊空青所赠药物,未想姜白虹过了片刻,竟慢慢地回转过来,想是吸入的烟雾分量极少的缘故。 林皆醉用力握住他的手,指关节都勒得发白。姜白虹此次内伤发作固然难过,林皆醉却也好不到哪儿去,杀了宁颇黎之后,他心头犹自狂跳不止,冷汗一滴滴自额角流下,在尘土中打出一个个小小水洼。 姜白虹反握住林皆醉的手,声音犹自虚弱,“阿醉,我没事了。”他一手拄着剑,一手借助林皆醉的力量,慢慢站了起来。 林皆醉面色依旧惨白,低声道:“好那好。”这三个字的言不由衷,姜白虹一听便知,却只笑了一下。 他们两人都清楚,危机并不在这一次,而在今后。 宁颇黎是如何得知姜白虹身中入骨眠之事?他又是从哪里得到的那种淡紫色烟雾?最重要的是,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了这件事,又有多少人有这种烟雾,这种烟雾,到底又是什么? 毫不夸张地说,倘若旁人也有这种烟雾,姜白虹随时便可能身处生死危机之中。 说完这几句,互相扶持的二人这才注意到前来的岳海灯,林皆醉疲惫道:“少堡主。” 姜白虹也道:“海哥,你来了。” 他二人也只招呼了这一句,扬声谷外忽地涌入了许多人,但人数虽多,却分毫不乱,第一个进来的便是林戈,他四下扫了一圈,见到地上的宁颇黎尸首,不发一言便上前,一剑将宁颇黎首级斩下。这倒不是说林戈为人如何凶残,而是他杀手出身使然,若遇到那等极为重要的刺杀对象,必要斩去首级,确保对方已死。 一剑之后,他还剑入鞘,静悄悄站到了林皆醉身后。 随后进来的则是李三娘,断浪岩上,先前随同林皆醉与姜白虹一同上来的便是她。此行她任务不多,原想着自己当是第一个赶过来,没想还是让林戈领了先,不免自嘲笑笑,随即恭谨上前,双手将络绎针奉还小总管。 再之后则是池微带领的小重山中人,池微上前道:“小总管,宁颇黎派往山崖上的四名高手已皆被诛杀。” 林皆醉点了点头,道:“将他们身上的物事全部搜出来。”他担忧旁人身上尚有那等淡紫烟雾,故而有此一言。 池微点了点头,并不问这命令所为何故,低声吩咐了两名小重山,那两人便一径去了。 又过片刻,驻守在扬声谷外的雷霆亦是派人进来回报,林皆醉逐一吩咐下去,他虽然仍旧为姜白虹之事心忧,一道道命令仍是分毫不乱。 岳海灯站在一旁,论说这本是长生堡之事,可他却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局外人。 那天晚上,岳海灯同谭心月在路边的酒馆里喝了一顿酒。 昔日在黄沙帮时,他与谭心月的关系虽也不差,却并非最为亲密,可是这个时候,这来自黄沙帮的弟兄便成了他唯一的倾述对象。 他向谭心月坦诚了自己的身份,缘何来到塞外,以及后来退出黄沙帮的原因。谭心月耐心听完了,随即问他道:“你既是这样显赫的身份,现下也做出了退帮的决定,与我诉说又是为了什么呢?” 岳海灯道:“十三哥,我……我难受。” 谭心月道:“若是你这样的出身地位都要难受,旁人岂不是要撞墙去了?” 岳海灯仿佛没有听到这句嘲笑一般,自顾灌了一大口酒下肚,道:“我不想做这个少堡主。” 这一句话出口,再说后面的话便轻松了很多,他又道:“也不是,我以前不喜欢长生堡的日子,这才去了黄沙帮,我乐意在塞外生活,省事,过瘾,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后来父亲那个样子,我也下了决心,我不能只顾我自己好,他都那么大年纪了。我回来了,然后呢?” 岳海灯抹了一把脸,续道:“能做的我都做了,我不是没有尽力啊,我尽力了,可在父亲眼里,我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是,天罡水寨的事情我是没弄好,我不如阿醉白虹他们,可我也不是没尽力啊。我拼了命,做我不乐意的事情,我以前只能做到三,现在我能做到五,我觉得我可以了,可我父亲他要得是十!这次断浪岩的事情,他全都瞒着我!他怕我坏了他的计划,影响了他们杀宁颇黎……” 他一双手盖住脸,声音似哭似笑,“是啊,没有我,他们就把宁颇黎给杀了……阿醉什么时候学了那样的武功,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酒后说话,往往前言不搭后语,但谭心月大概也听出了岳海灯的意思,他在塞外长大,又是黄沙帮出身,不耐烦这样的抱怨,便道:“行了,你一个七尺男儿,怎么不能过活,你只说你今后想怎么办就是了。你若还在长生堡,自然不用多说,帮主那里我给你兜着,只当我不知你身份这事儿;你若想回去,虽然先前写了那样一封信,也没关系,我寻二哥四哥他们几个替你说话,保你还能回去就是。” 岳海灯怔了怔,竟没开口。谭心月自拿了杯酒喝了,却见岳海灯还是不说话,奇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岳海灯慢慢道:“我不知道。”他答非所问地又说了句,“我妹妹前不久没了,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 第613章 前程(2) 谭心月怔了怔,他既是黄沙帮中人,就不是那拘泥于世俗的,可这个时候,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岳海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所谓各有前程莫羡人,可是这个时候,他实不知自己的前路当在何方。 这一晚,岳海灯结结实实喝了不少酒,又说了许多话;谭心月喝得却不多,看他这样子有些厌烦,到底却也还念着这几年同在塞外的情谊,便对他道:“我还是要去抓那一溜云,等到杀完了人,我再回来看你一次,想必那个时候,你总该下个决断了。” 岳海灯答了个“好”字,一阵阵的心灰意冷,暗想:我这副样子,原来十三哥也厌了我。 他回到了长生堡,半月后,林皆醉姜白虹二人将江南天之涯的暗棋扫荡干凈,也一同赶了回来。 将至长生堡前,林皆醉勒住缰绳,凝神前望,此刻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分,长生堡的大门在微光中略有些模糊,小总管微微吁了口气,自他得知岳小夜中毒,与胡绝等人赶赴如意盟之后,这是第一次回到长生堡中。 当日里他收到林戈通知,赶到寒江侧畔,桑挽李三娘等人的秘密聚会之处,众人见到他,先是一惊,随即索性说了许多劝说的言语,尤以李三娘最为激进。林皆醉都耐心听了,随后却拿出了一张纸,递给了桑挽。 雷霆首领仔细读了一遍,面上露出惊讶表情,道:“您这计划的确很好,只是长生堡主那边……” 林皆醉道:“就请桑头领将这份计划送予堡主。” 桑挽难得的犹豫了一下,道:“小总管,我还需和堡主说些什么?” 林皆醉却道:“都不必说,桑头领只将信送到,堡主自会有所决断。” 桑挽其实仍旧疑惑,但并未再说。这时除却林戈,其他几人也都好奇,但未得容许,却也不好去看。林皆醉看出众人心思,微笑道:“不妨事,这次计划也需借助各位。” 这其中李三娘最想知道纸上内容,偏她又识字不多,桑挽干脆将那张纸的内容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这便是小总管一手设计,除却宁颇黎及天之涯在江南势力的计划了。 小总管并未对自立一事发表任何看法,但在众人眼里看来,执行这一计划确是好处多多,势在必行。首先,宁颇黎在江湖上散布流言,说什么二人有血缘关系,若是他死在林皆醉手里,这谣言自然不攻自破;其次,铲除了天之涯在江南的势力,非但对将来自立大有好处,就是长生堡一边,因着小总管这般辛苦地对付了天之涯,将来也总不至于对林皆醉下狠手;再者宁颇黎又是杀死岳小夜的仇人之一,岳鸣也总该为此记一分情。 为了这些缘故,众人对这一计划都很支持,性情激进如李三娘,更觉得这是林皆醉为自立先做的准备。桑挽便拿着这封信,连夜赶回了长生堡。 是时岳鸣已被胡绝、姜白虹接连劝说过,从理智上说,他其实也并不相信什么父子血缘;但情感上他却又十分的不愉,多年以来对林皆醉的不喜,私下调兵一事,宁颇黎散布的流言,成功地在他心中掀起阵阵波澜。 就在这个时候,桑挽回来传信。 那封信中除却计划之外,并没有写什么多余的言语,筹划虽然详细,文字却颇为简洁,就仿佛小总管与长生堡之间并无罅隙,如平常向堡主汇报一般。 岳鸣看完了信,不由皱起眉头。 虽说林皆醉是柳然一手教出来的,但这个做法,其实和当年的大总管倒也不太一样。就以这封信而言,要是柳然所写,必定旁敲侧击地提到当年种种情谊,以岳鸣的性子,定会为其打动一二。 但到了林皆醉这里,他便一字不提,既不提林锋给了自己姓氏,也不提这些年来小总管为长生堡所做一切,甚或他为小夜报仇之事,也是半句不说可不知怎的,岳鸣看了这样一封信,心中反倒有些触动。 “没看出来,这小子原来这等傲性。”岳鸣想着,“像老五。” 林皆醉在长生堡十余年,这是第一次,他觉得小总管身上到底还是有着像林锋的地方。 而从长生堡主的角度,岳鸣亦是看出,现下确是一个极好的时机。当年他在遭遇天之涯刺杀,柳然叛变这等不利情形下,尚能抓住机会,一举翻盘,现下看了林皆醉的筹划,更觉这等时机绝不可放过。 一想到这里,岳鸣马上便叫来了姜白虹,令他与林皆醉联络,尽快筹备起来。但岳海灯这一边,岳鸣思量再三,到底还是决定先瞒着自己这个独子。 此次事关重大,而先前几次的经验,确实又让岳鸣难以对其信任。 然而不管怎样,没有岳海灯参与的这一次计划,终究还是成功了。 林皆醉凝视良久,终于一提马缰,催马进入。姜白虹看着他背影,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岳鸣在书房里等待着他们,姜白虹已到了书房门口,终是道:“阿醉,你自己进去吧。” 林皆醉道:“好。” 岳鸣坐在他惯用的那把椅子上,身边点着一盏灯火,见到林皆醉时,他问道:“你们回来了?” 这话其实无甚意义,也不是岳鸣平素能说出的话,长生堡主自己也觉得无稽,又问:“你们回来的这样晚?” 林皆醉道:“先前和白虹去看过了小夜。” 岳鸣“哦”了一声,罕见地,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打量起面前的林皆醉。虽然这个年轻人也是和海灯、白虹一起在长生堡里养大,但他却没有特别注意过小总管的样貌。 林皆醉小时肖母,生得秀气文弱,待到大时,眉眼自然是不可能有什么改变,但气质却一点一滴发生了变化,文弱逐渐转变为沉静,沉静又变为了沉毅,到了现下,这份沉毅中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气,竟连他也看不太分明。 还有,交到这个年轻人手里的任务,除却寒江一役因柳然叛变失败,他从来没有让自己失望过。 然而,这些终究已是过去。 第614章 前程(3) 岳鸣还没有说话,林皆醉却先开了口,“堡主,长生堡水面力量颇为薄弱,在下愿带池微及其手下前往寒江水寨,一应钱粮,亦不需堡内供应。” 这是自请发配之意,岳鸣点了点头,“好。” 对于小总管与长生堡而言,这已是现下最好的安排。 林皆醉一撩衣襟,跪了下去,三拜之后起身,“谢过堡主。” 岳鸣点了点头,林皆醉再度三拜,这一次他并没有说话,然而无论是他还是岳鸣,都知道这第二次的三拜是为了什么。 林皆醉站起身,在离开之前,他又道:“先前宁颇黎曾打出一枚弹子,内里烟雾可使白虹内伤发作,后来我搜遍天之涯在江南暗点,皆未发现这等弹子。但,这等药物已然存在。”他停顿一下,问道:他又道:“堡主,您可知白虹的真实伤情?” 岳鸣道:“我知道。” 林皆醉一震,岳鸣看向他,“不然你要怎样?是龙就得上天,是鱼就得入海,锁在笼子里一辈子是能活得长久些,那是养着他还是困死他?” 当林皆醉走出书房之时,外面已是星辰满天。 姜白虹一直在外面等着他,见他出来时笑了一笑,“走吧,阿醉,咱们去喝酒。” 他们上了马,在星辰之下慢慢地走,终于来到了迎春酒肆。 这时间实在不早,酒肆里除了他们两个再没旁人,姜白虹寻了个靠窗的座头坐下,要了一壶烫热的老酒。店主加意奉承,送了好几个小菜上来。 姜林二人都没怎么吃菜,各自倒了酒,一杯接一杯地喝。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姜白虹忽地没头没脑地问:“你和义父都谈好了?” “你要走了吧?” “你什么时候走?” 这三句话问得飞快,前两句虽然也是问句,却没等林皆醉回答,倒好似是说给自己听的。只有最后一句,他说完了,便直直看着林皆醉,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林皆醉也放下了杯子,道:“谈好了,我带池微他们去李三娘的水寨那里,钱粮自理。”他顿了一顿,低声道:“我不便久留,今晚……我就离开了。” 姜白虹看着他,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我原先想着,大概也是这样。”他复又问道:“你不要钱粮?” 林皆醉道:“这样比较好。” 姜白虹点了点头,“也是。”他便从身上取出个白纸包,塞到林皆醉手里,“我手松,没攒下什么,这里是三千两银票,你拿去用。” 三千两银票放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可说是一大笔财富。但要是从长生堡的地位和姜白虹的身份来看,确实也算不得什么。林皆醉与姜白虹自小一起长大,熟悉他的性子,却知这三千两只怕是他的全部积蓄,忙把姜白虹的手攥住,道:“你先……” 他原想说:“你先留着。”又一转念,以他与姜白虹的情谊,拒绝实不合适,便打开纸包,取了两张银票出来,道:“我自有生财的路子,这两张给我,其他的你拿着。” 姜白虹却把所有的银票团起,强硬地塞到林皆醉手中,“我手里还有,给你,你就拿着。” 林皆醉便不再说,把银票一张张折好收起,从身上取出先前泊空青所赠药物,道:“这是西南我那义姐制作的药丸,若日后你……再发作,服下一丸可延十日性命,只是服下之后不可动武。”又道:“义姐还在研制解药,你莫要担心。” 姜白虹笑嘻嘻地接过了瓷瓶,道:“我知道了。”说着把瓷瓶收好,道:“阿醉,你这义姐对你真正不错。” 林皆醉道:“是,自西南相识以来,她助我多次。” 姜白虹想了一想,“可见这是一个好人,我便放心了。”说着为林皆醉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道:“酒都凉了。” 林皆醉道:“不碍事。”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二人将这一壶酒喝了个干凈,又要了一壶,待到第三壶酒也已喝干的时候,姜白虹意犹未尽,还想要酒,那酒肆老板却道:“没酒啦。” 姜白虹甚是失望,“怎的这就没了?” 那老板笑道:“两位客官,你们刚才喝的,乃是本店的最后一壶酒。别说酒,就是你们桌上的小菜,也是本店的最后几份小菜了。实不相瞒,小老儿明日就要回乡,这迎春酒肆啊,从明天起就要关门啦。” 姜白虹吃了一惊,“什么?” 那老板笑道:“您二位看我这一把花白胡子,小老儿已是六十五岁了,这生意也做不动了,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现下可不就是散场的时候喽。” 姜白虹默默念了两遍“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忽地起身笑道:“说的是,现下可不是散场的时候了!”说着掷了一锭银子在桌上,携了林皆醉的手,长笑出门。 明月当空,乌鹊南飞,两人在迎春酒肆门前告别,分道而去。 姜白虹离开迎春酒肆之后,却并没有回转长生堡,而是向着北方而去,在第一个转角处,他便将林皆醉赠予他的药瓶掷入了草丛之中。 阿醉,你对我情谊深厚,我自是感激,然而已入江湖,若不能动武,苟活于世又有何益? 宁颇黎发出那弹子之后,林皆醉搜遍了江南,却没找到一分一毫与弹子相关之事,但就算如此,姜白虹亦知威胁并未解除。 他自己身上的伤,自己最为明白。诚然先前也有过内伤发作,譬如当日和林皆醉联手对付宁颇黎,姜白虹出剑之后无力控制,只得由林皆醉一人追捕天之涯左使,直入了玉京城。但那一次,主要还是因着之前柳然叛变所受的内伤,入骨眠不过是诱因而已,虽然发作,亦是可以控制。 但那枚弹子却又不同,他吸入的烟雾极少,发作的时间也并不长,但那一刻的痛楚却实非言语可以形容,而姜白虹历练江湖这些年,这一次,实是真真切切接触到了死亡的滋味。 那不知来源于何处的神秘弹子随时可能再度出现,自己的性命,亦是随时可被人操控。 而现下的长生堡,也已经不再是当日的长生堡了。 第615章 北疆(1) 柳然叛变身死,岳小夜中毒命绝,而一个与自己情逾兄弟的林皆醉,刚刚离开了长生堡,很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姜白虹想:我还能再活多久呢?我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这问题他想了良久,在听到那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时,终是有了答案。 乘着我还活着,还能用武功,便去北疆吧。 天之涯还在,杨守还在,听说有一个右使也还在,我能做多少,便做多少吧。 他留下讯息给长生堡,策马远去。 而在另一边,林戈、池微、李三娘皆立在一棵大树下等人,李三娘一面等一面嘀咕,“可惜桑挽不能一同来。” 池微教训她道:“桑挽是雷霆首领,如何能现下来?小总管真要提出这件事,连同咱们也走不了。现下这样就好,咱们虽无自立之名,却有自立之实,桑挽又是咱们的人,且走着看!” 李三娘也知道这个道理,却到底不甘心,道:“小总管忒也实惠,走都走了,也不说多朝老堡主要点儿东西。” 池微道:“三娘子,你莫当我不知道,你手下的人,前段时间做什么去了?” 李三娘见被他看出,反嫣然一笑,“哎呀,还不是小总管聪明。” 前段时间江湖上兴起那许多赌盘,林皆醉私下令李三娘派手下人,买了好些不赢不输的局面,盖因没人这般买法,可说是大赚了一笔。小总管敢说无需钱粮,就是因已有了这笔本钱之故。 两人闲聊一会儿,林戈老样子一语不发,忽然间便大踏步向前走去,池李二人先是一怔,随机便见到月下一个素衣人影,牵着一匹白马慢慢走了过来。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姜白虹从前和林皆醉一起来过江北,那里已经临近北疆,冬日时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他那时想:北地的雪竟是这般浩大。 可等他真正踏足到北疆的土地,才发现先前所见,原来还并不是真正的北疆。 现下这个时节,若换在江南,草犹绿,花犹开,他和林皆醉在迎春酒肆喝酒,喝了几杯酒意上头,还要打开窗子散一散热气。可现下,暴风雪遮天蔽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雪里,别说方向,就是前路也难以辨明。 这不是办法,姜白虹思忖着,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看到前方隐隐冒出几缕炊烟,走近一看,太好了,正是一户人家。 两刻锺后,他已经坐到了那户人家的桌头上。 这一家只有老夫妻两人,皆是五十出头的年纪了,与江南相比,这家算得上是极穷困了,桌子椅子都不成套,碗盘缺了口,端上来的饭是姜白虹在南方很少见到的一种高粱米,但姜白虹一见端上来的是干饭,就知道这夫妻也是尽其所能了。 他大口扒着饭,赞美女主人的厨艺,其实桌上摆的也只有一道炖白菜和一碟咸菜。但任谁都喜欢这等长得好,嘴巴甜,又会夸人的年轻人。老夫妻两个笑逐颜开,劝他再盛一碗饭。 姜白虹于是又盛了一碗,吃完了,他一抹嘴,帮忙收拾碗筷,又问:“北疆这几年的生活怎样?” 老夫妻两个都摇头叹气,道是现下不行了,早几十年,玉帅和任帅管着这里的时候,日子还好过些,后来换了一个什么旗大帅,又撤了好些兵,日子便一年不如一年了。好在对面的戎族人被先头的两位大帅都打散了,东一窝西一块的,皆不成气候,因此北疆还没有什么大的战事。只是现下的日子实在难过,许多年轻人老早就不在这里住了,有的去了江北,有的跑的远了,便去了江南。这老两口原有两个儿子,也都早早出去,已经好几年没听到音信了。 姜白虹听了心里难过,便向老夫妻两个细问了那两个儿子的年纪样貌,心道自己虽然未必能再回去,但万一有这个可能,便帮他们打听打听。 因天黑的早,吃了饭,老两口和姜白虹便都早早地休息了。北方睡得是炕,只有要足够的柴火,暖是足够暖的,姜白虹这一天也够累,朦胧着刚要睡着,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尖锐的口哨声,又有明亮的灯光一掠而过。他一惊,就要从炕上蹦起来,那老夫妻忙道:“不碍事的,那是天之涯的人,多是他们要有什么事情,与我们这般平民百姓都无碍的。” 姜白虹真没想到随便一户普通人家也知道天之涯,便故意问道:“天之涯又是什么?” 那老夫妻却也说不太清楚,女的道:“那里有好些厉害的能人。”男的则道:“现下的北疆有句话,‘白天旗大帅,晚上天之涯。’面上看着,白日里这北疆好似是归旗大帅管,其实到了晚上,可就是天之涯的天下喽!” 姜白虹听了暗自点头,心道这天之涯在北疆根基果然不浅。 当着这对老夫妻的面,他也不好做些什么,便还是安静睡下。到了第二天一早,暴风雪停了,姜白虹便告辞离开,临行之前,他把身上所有的散碎铜钱都拿出来给了这对老人。这倒不是他心疼银子,而是这样穷困的地方,拿银子出来反要惹祸,倒不如铜钱方便。他身上一共也不过几百个钱,那老两口见了,却都道太多了,姜白虹怎肯听,把钱留下,便出了门。 甫一出门,他险些被雪光刺伤了眼,忙用手遮住,放下时忽见雪地里似有一道锐利亮光闪过,他便走过去细看,却见雪地里插着一支箭,箭杆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在雪地里铮明瓦亮,箭尾的羽毛也与众不同,通常的箭矢多是白羽,这支箭的箭羽却是一种很罕见的青蓝色,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用染料染成。 那老夫妻也见到了这支箭,不由皆是低呼一声,说了一个很古怪的发音,不似汉话,单听发音,有些象是“胡可因”。姜白虹看着这两人好似是知道这支箭的,忙问:“这箭是什么人留下的?” 第616章 北疆(2) 那老者便又说了一次,“胡可因。”又道:“这是个戎族人,很是厉害!那箭就是他的标志,那箭上的羽毛,是长音鸟尾巴上的翎毛,旁人哪里抓的到!”姜白虹听了,猜测着问道:“难道昨晚天之涯的人是在抓他?” 那老者却道:“也不一定,说不得是胡可因是帮着天之涯的人做事。” 姜白虹听了,不得要领,但再问下去,那老夫妻却也说不出什么更多的事情。他便也不再问,细细打量周围,见白茫茫一片大雪,并看不出什么痕迹,想是天之涯的人过来之后,雪下个不停,一概掩盖住了。但姜白虹岂是这般容易放弃之人,他又细看了一会儿,待那老夫妻两人进了屋,他便轻轻一跃,纵身来到了大树之上。 登高望远,看得分明。远方似乎又有什么东西亮晶晶地一闪,姜白虹索性自树上飞掠而过,到了近前下来一看,却是一支普通的羽箭。想是只有这等较长的箭矢才能在雪中留下踪迹,旁的暗器也好,兵器也罢,皆看不到了。 姜白虹微皱了眉头,正要再思量办法,却忽见远处有个灰黑色的影子一闪,他先前以为是只黑熊,再一想不对,这样的冷天,熊定是要冬眠的,再说那影子动作很是敏捷,倒好似一个身怀武功之人。一想到这里,他便提气追了下去,好在前面那人并未施展轻功,姜白虹追了一会儿,竟真追了上来,他喝道:“这位朋友,请留步!” 那人脚步一顿,转身看去,姜白虹倒吃了一惊,只见这人生得十分高大,披一件熊皮斗篷,头发胡子纠结在一处,将他一张脸遮了大半,只露出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那双眼睛却又与众不同,带着些暗沉沉的绿意,三分像人,七分像兽,姜白虹灵机一动,叫道:“胡可因!” 他的发音并不十分标准,但总能听出是这三个音,那高大男子霎时便看了过去,他上下打量了姜白虹几眼,随即从熊皮里掏出一个白铁酒壶,咕咚咚连喝了几口,随即把酒壶一收,手再拿出的时候,竟带出了一把匕首,朝着姜白虹直飞了过来! 这匕首力沉势猛,来的又忽然,姜白虹把头一偏,匕首擦着他的风帽掠了过去,直扎到旁边的一棵松树上,白雪簌簌落了他一身。那高大男子掷出这匕首之后,更不回头,大踏步向前走去。姜白虹连忙追赶,却见那高大男子走了几步,忽地消失。姜白虹甚是诧异,四下看了一番,忽见前方有个悬崖,下面积雪深厚,那高大男子竟是从上面一跃而下,一行脚印已远远地去了。姜白虹对此处地势却不熟悉,雪下若有些陷阱深坑之类,跳入可就麻烦了。他看了一番,也只得原路返回。 他自深雪中步出,又走了半日,来到北疆的一个小城镇上。 这里亦是十分萧条,人烟寥落,走在街道上的人老弱为多,青壮年则是少数。姜白虹想到那对老夫妻先前的话,颇以为然。他想方设法打探关于天之涯的消息,但不知是这城镇太小,还是他问的人不对,打探了良多,都没能得到什么消息。 姜白虹索性离开了这里,又走了良久,才到了第二个城镇上,这里更小,人也更少,他仍是什么都没有打听到,只得再度离开。 两日之内,姜白虹走了三个地方,竟是一无所获。 这可和姜白虹先前的想法不太一样,论说,天之涯与长生堡一度齐名,要是在江南提一声长生堡,就是个路人也能说出许多事情,怎么到了北疆,反而没人知道?姜白虹心里诧异,又一想:不对!先前他在山里见到那对老夫妻尚且知道天之涯,怎到了城里反而无人得知?如那对老夫妻所言,天之涯在北疆势力颇大,难不成是他所到这三个城镇,都被天之涯控制住了不成? 这幺一想,不由让人寒毛直竖。但姜白虹转念又一想,若是对方的实力高于自己,那直接动手就是,不必这般遮遮掩掩。这般行事,反而看出对方定有弱点,因此不敢骤然进攻。 这幺一想,他反而大大方方地寻到这里唯一一间客栈住下,又饱饱吃了一顿,吃完了,他坐在桌边,正思量着下一步的计划,忽见窗边一个高大人影经过,肩上披着的熊皮斗篷十分熟悉,正是胡可因。 这人现下可说是唯一一个与天之涯有关的武者了,姜白虹自窗子一跃而出,叫道:“胡可因,我有重要的事情问你!” 那胡可因分明是听到了这句话,却恍若未觉,大踏步向前又走,两人一先一后,展眼已出了小镇,来到郊外一片树林之中。此时积雪犹在,白的雪,黑的树,蓝的天映衬一起,对比十分的鲜明。姜白虹施展轻功,一个“凤点头”轻飘飘落到胡可因前方,笑道:“天之涯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胡可因浓黑的眉毛一皱,“天之涯?” 这是姜白虹第一次听他说话,此人的口音沉浊,与江南又或北疆人说话都不相同。姜白虹想到先前那对老夫妻说话,道是这胡可因与天之涯的关系敌友难辨,便笑嘻嘻地道:“我在江南犯了事,想到北疆来讨生活。他们都说你和这里的一个什么天之涯熟,和我讲讲呗。要不,这里还有什么能混一口饭吃的地方,你告诉我也成。” 胡可因看了他一眼,姜白虹生得相貌明丽,个子虽然不低,却不是那等魁梧强壮的体格,一看便非本地人士,他问道:“你想加入天之涯?” 这人问得还真直接,姜白虹笑道:“能混口饭吃就加呗。” 胡可因又看了他一眼,忽地拔出腰间长刀,一刀劈了下去! 这一刀和先前匕首一般来得突然,走势大开大合,是姜白虹不曾见过的刀法。他一时见猎心喜,也拔出宝剑,一剑回击。他还不想在胡可因面前暴露身份,便将其他门派的招式杂糅在一起使用。虽是杂糅,但姜白虹本身天赋剑法放在那里,每一招仍是锐利无匹。 胡可因点了点头,长刀如风回舞四周,他这一套刀法与众不同,虽是在平地上作战,可是姜白虹细看了一会儿,倒觉得更象是马背上的刀法。倘若胡可因此刻骑一匹高头大马,执一柄马刀,想必更为合宜。就是现在,他用的虽是江湖上的普通长刀,笼罩范围亦是超出一般刀法。倘若换了旁人,刀法笼罩这般广阔,内力必要不济,可这胡可因内力却是十分强盛,边角之处亦可伤人。姜白虹在心中品评,平生所见之人,内力能达到这般程度的,绝超不过三个。 二人你来我往,交手了几十个回合,固然姜白虹也好,胡可因也好,都并未使出自己最得意的本领,但这一番打斗仍是酣畅淋漓,二人自树林外逐渐打到树林之中,又慢慢来到树林另一侧。虽是数九寒冬,姜白虹头上却有热汗淋漓,他笑道:“好痛快!嘿,你打够了幺?” 胡可因闻言,一刀劈下后便不再出手,点头道:“打够了。”他点一点头,“跟我来。” 姜白虹也收了剑,却站着不动,笑问道:“去哪儿?” 胡可因道:“天之涯。” 雪地之中,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良久。姜白虹一面走,一面注意记下路线,只是四周皆是白雪巨树,想要辨认并非那么容易。 又走一段时间,两人渐渐来到了一座山上,前方又是一座悬崖,姜白虹想到初见时胡可因自崖上一跃而下的情景,不由凝神注意,可就在这个时候,脚下忽地一空,似是踏入了一个陷阱之中。他一惊,连忙提气上跃,眼角余光却见胡可因转身回来,提掌击下。姜白虹霎时出了一身冷汗,以胡可因内力,这一掌若是击实,自己必死无疑。此人武功开阔,没想竟是这等卑劣的为人! 只是这时他人在半空,躲避不易,仓促间甩出一根绳镖,姜白虹原不使这类暗器,这还是当初林皆醉赠予他留待有个意外用的。这根绳镖正缠到旁边一棵树上,他借着这股力道,在空中向左滑去。胡可因眼神一凛,一刀向绳镖斩去。姜白虹并不介意,手一松放开绳镖,已拔了长剑在手。 一剑在手,何惧千军万马?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脚下竟又是一空,姜白虹忍不住骂了一句,这鬼地方怎的这许多陷阱?此时绳镖已然脱手,姜白虹只得再度跃出,却被胡可因顺势一掌击过,他往旁一闪,却不料自己已在悬崖边缘,砰的一声,直摔了下去。 那悬崖可并不低,下面虽有深雪,雪下却还有着石头砂砾,姜白虹也不知自己撞到了什么,剧烈一痛,竟晕了过去。 论及姜白虹的武功,并不在胡可因之下,就是江湖经验亦是不低,只吃亏在对北疆地势不熟,竟然在这里翻了船。 第617章 北疆(3) 待到姜白虹醒来之时,他发觉自己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屋内有炉火燃烧,温暖如春,一个面上含笑的白衣青年公子见他醒了,起身问道:“兄台,你还好幺?” 这虽是十分寻常的一句问话,但被这青年公子一说,不知怎的便显得关怀备至,却又不失分寸,让人听了便十分的舒服。姜白虹坐起身子,伸伸胳膊动动腿,觉得除了头还有些晕之外,并没有什么大碍,便笑道:“没事,多谢了。这是怎么地方?我怎么到了这里?哦,对了,还没问公子你怎么称呼?” 那青年公子笑道:“莫急,莫急,让我一个个说。你从雪洞山摔了下来,我的手下恰好发现了你,便把你救了回来。” 姜白虹心中思量,这雪洞山多半就是先前胡可因带他上来那座山,这名字倒也是恰如其分。又听那青年公子道:“这雪洞山在北疆很有些名气,山上因风沙侵蚀,有许多孔洞,平时还好,下雪的时候被大雪一掩,那些孔洞都被盖住,便十分危险。加上山上空间又小,稍不留神便会摔落崖下,当地人知道此事,寻常都不上去。” 姜白虹笑道:“可不,我是从江南来的,还真不知道。”他样貌举止一看就不是北疆人,索性也不隐瞒。 那青年公子道:“难怪兄台这等品貌,在下卓清文,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姜白虹笑道:“在下姜雪。”说着话,他便坐了起来,下床穿了鞋子。 卓清文笑道:“我看姜公子似是没什么大碍了,下床散散也好。” 姜白虹笑道:“好啊。”他打量一下四周,见这间屋子布置的轩朗大气,但似乎与一般的房间有些不同,他一时也没想到是有哪里不对,便推开了门。 卓清文退后一步,似是为了避开迎面而来的寒气,随即拿起一件银白色皮裘披上,这才随同姜白虹一起走了出去。 他们现在所处之地,是一座山谷之中,看地势颇为隐蔽,温度也似乎比外面要高上一些,里面散布着若干房屋,又有几处有白烟升起,卓清文见姜白虹注目,笑道:“那里是几眼温泉,姜公子若有兴趣,可以去泡泡。” 姜白虹顺口答道:“好啊,有时间我就去。”注意力却集中在山谷中那些房屋之上,他总觉这些房屋的样式与一般不同,又看了片刻,忽地反应过来:这不是一般的江湖人所居之地,看这布置方向,分明是一座兵营!连同先前自己所处的屋子,那分明也是兵营里的装饰,难怪自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卓清文站在姜白虹身边,看出他面色变化,笑道:“姜公子看出来了,正是,这里原是北疆旧日的兵营。” 姜白虹道:“莫非是北疆驻军……”话说到一半,他又住了口,诚然这山谷不小,房屋也不少,但若说是北疆驻军,规模又似乎小了些。 卓清文道:“姜公子说对了一半,山谷里的这些人,皆是北疆被裁下的驻军。只是他们虽被裁下,可不是那等庸碌之辈,其中不少原是长安骑中人。” 姜白虹听了一惊,长安骑乃是数十年前驻守北疆的玉帅江澄训练而出,可说是北疆最精锐的骑兵队伍,战斗力甚至在戎族骑兵之上。这样的队伍竟被裁下?真是匪夷所思。他不由脱口而出,“这不是自毁长城?” 卓清文苦笑,“已经裁了好些年了,当年玉帅一手打造出的尖刀,在任帅的手里发扬光大,到后来,朝廷看不顺眼,便裁了。” 姜白虹本是江湖出身,并不晓得朝廷中事,只觉不可置信,“朝廷怎么做得出这幺蠢的事?” 卓清文摇摇头,又 苦笑一声。 姜白虹虽不清楚朝廷中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人却聪明,想一想又道:“这些人现下归你管幺?莫非卓公子你是北疆高层出身?”虽然卓清文看着颇有些病弱之态,但他若非军人出身,只怕统率不得这些人马。 卓清文道:“姜公子好生敏锐,我本人并无什么本领,不过因着祖辈的缘故,暂且带领这些人,欲待寻一条路出来。” 当年玉帅统领北疆之时,手下有六绝将,各有不凡本领,天下闻名,姜白虹小时也听过他们的故事。这六绝将分别是,北疆副帅任冰尧,也便是后来接任玉帅的任帅;军师卓一帆;钱粮总管钱沣;长安骑统领帅经天;北疆箭队,忘归之首无名箭;还有一个乃是身份至今仍不为人知,掌情报暗杀,最为神秘莫测的麒麟鬼。姜白虹在心里想了一番,笑道:“原来卓公子乃是当年六绝中卓军师的后人,真正了不起。” 卓清文叹道:“愧对先祖。” 北疆六绝也好,长安骑也好,虽非江湖中人,可这些年来,一直也是普通人心中的英雄人物。姜白虹既知道了卓清文的身份,对他不免也刮目相看了几分。加上卓清文此人谈吐有致,为人不俗,更增好感。 又聊了一会儿,姜白虹问道:“卓公子,你既是本地人氏,我说一个人,你一定知道。” 卓清文道:“是哪一个?” 姜白虹道:“是个戎族人,用长刀,武功倒是不差,他的名字我不大清楚,单听发音,好似胡可因这三个字。” 卓清文一听便知,“原来是他。” 姜白虹道:“果然你知道,不瞒你说,我先前从山上摔下来就是因为他的缘故。我原和他好端端地说话,谁想他就把我弄到了雪洞山上,要我的性命。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卓清文道:“胡可因素来不出北疆,你是外地人,所以不知,这胡可因行事最是莫测,杀人救人全凭他的心意,是个正邪难定之人。不过,他另一重身份则是个杀手,这胡可因三字,若依了戎族的语言,乃是‘孤身一人的猎手’之意。” 姜白虹笑道:“这倒有趣,换成汉话这许多字,戎族话倒就这三个字。” 第618章 出身(1) 卓清文笑道:“戎族语另成一系,且不说他。从这名字就可看出,这胡可因素来独来独往,但此人倒也有一桩好处,你若拿钱请他办事,他必恪尽职守。” 姜白虹拍手笑道:“原来是个杀手,这可好得很了,你说,我要是请他杀天之涯的首领杨守,他会不会同意?” 卓清文一怔,随即笑道:“姜公子怎么想要杀杨守?” 姜白虹若无其事地笑道:“现在江湖上最厉害的两个组织,一个是江南的长生堡,一个是北疆的天之涯,可你又说胡可因不出北疆,那我只好想请他杀杨守试试了。” 卓清文道:“姜公子这般随意点评天下英雄的气概,想必自身也非寻常人物。怎的来了北疆?” 姜白虹道:“说来话长,我原得罪了江南的长生堡,因此想来北疆讨生活。” 卓清文摇头笑道:“旁人都是由北疆去往江南,姜公子却是由江南来到北疆,真真与众不同。” 姜白虹道:“北疆不好幺?” 卓清文叹了口气,“就是我们,也是一直想去江南的。” 这次谈话之后,姜白虹就在这山谷中住了下来,卓清文对他并不遮掩什么,这军营中的一切,姜白虹也都知晓。他看出来,这些人中许多确是铁骨铮铮的男儿。以姜白虹为人,确也喜欢这样性情的人物,每日里与他们谈谈说说,比武喝酒,颇不寂寞。 有一次姜白虹与两个中年汉子出去打猎,回来后把打到的黄羊烤了吃肉,其中一个汉子颇擅烹饪,他在那黄羊身上刷一层调料,再刷一层蜂蜜,又刷一层酒,如是者三,随后细细烤了出来,那滋味真是香飘十里。好几个人都围了过来蹭吃,连卓清文也笑着过来看了一眼,姜白虹招手道:“坐下一起吃罢!” 卓清文却摇摇头,笑着走开了,一个老兵道:“公子不行,他吃了不克化。咱们吃就好。”说着开了一葫芦酒,酒味极烈,姜白虹接过来喝了一口,又递给下一个人,心里却想:“若接过酒葫芦的是阿醉,那该多么好。” 这也不过是一转念事,他看着身边这些喝酒谈话的老兵,忽地想起一件事,笑问道:“都说北疆生活不易,可我看你们这里过得也还不差。” 一个老兵道:“早年的时候,我们过得确是不容易,那时候大家成日里在外面打猎,猎得毛皮卖到外面。咱们北疆气候寒冷,毛皮丰厚,外面的人便都得意这个。只是长安骑的人不似忘归,猎得的皮毛多有损伤,因此往往卖不上高价。” 姜白虹知道这老兵说的“忘归”,乃是当年玉帅手下的一支箭队,素以狠、准、远三字闻名,曾立下赫赫战功。便问道:“那忘归去哪儿了?” 那老兵道:“一部分被京里头那些个达官贵人搜罗走当护卫了,一部分被现下那个大帅留下了,唉!” 听得这一声叹息,姜白虹就知道现下这个旗大帅,留下这些忘归也不会用在战场上,多半还是充作了自家的护卫。又想长安骑当年何等威名,却沦落到打猎度日的程度,不免也是感慨。但他细想了一下那老兵的话音,便问道:“你方才也说是早年,想必是现下又有转变?” 那老兵笑道:“正是,还要多亏了公子。他想出一种办法,竟能在水里养出东珠来。靠着这项收益,日子总算好了些。” 所谓东珠,乃是指北疆特有,产于江水之中的一种珍珠,极大极圆,光泽美丽,远超一般海珠,因此价格亦是十分的昂贵。没想卓清文竟有这样的本事,可以自家养出东珠,这幺一来,这些人生活自然得以改善。 可姜白虹又一想,东珠固然颇受追捧,却也是朝廷的禁品,寻常人是绝不可以私采东珠的,更别说自家培植了。卓清文做这门生意实是颇有风险,而那这老兵随随便便把这样一件事情告诉自己一个外人,却也真是胆大。 一时酒肉已尽,姜白虹觉得自己吃得有些多,便起身四处溜达,这山谷里并没有避讳他的地方,他走着走着,忽觉前面一阵阵白雾缭绕,又有隐隐的硫磺味道传来,他忽然醒悟过来,他似乎走到了这山谷中的一处温泉附近。 依稀又有水声传了过来,姜白虹知道这山谷里并没有女子,想了一想,便走了过去。 果然是卓清文一人在温泉里,他披散着黑发,水面上漂浮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又放着一只酒壶,一个酒杯。一时间姜白虹倒有些羡慕,心道这人真会享受。 卓清文也看到了他,招呼道:“姜公子,若有兴致,不妨一同泡个温泉。” 姜白虹笑道:“好啊。”他倒也不客气,脱了衣服便跳进了水里,这个时候原是十分的寒冷,初一脱衣,骨头几乎都要被冻僵,可一进到水里,四肢百骸被温暖的水流一浸,又是说不出的舒畅。当年姜白虹在江南时也泡过温泉,可和现下一比,感受截然不同,真有些冰火两重天的意味。他头往后仰,闭上眼睛,享受了一会儿,睁眼时就见到卓清文拿着酒壶自斟自饮,便笑道:“卓公子喝的什么酒?我能尝尝幺?” 卓清文笑道:“旁的什么都可以,这个却是药酒,旁人喝了有损无益。实在抱歉了。” 这温泉并不很大,两人离得又近,姜白虹此刻也闻到了酒气中浓厚的草药味,不由道:“好重的药味儿,你生了什么病?” 卓清文微微一笑,“大抵是胎里带来的病症吧,我幼时不会吃饭,先会喝药,外祖父那时常恐我长不大,后来倒是也长到了十几岁,却只能住在南方,略往北些,便要发病。” 姜白虹奇怪,“那你怎又回北疆了?这里可不是适合你住的地方啊。” 卓清文叹道:“我若不回来,这些人又有谁来接手呢。” 姜白虹道:“那你还真不容易。”又问:“那你这样的身体,就一直住在北疆?” 第619章 出身(2) 卓清文道:“也不是,早先的时候,一到冬天,我必须得到南方居住,不然实在挨不下去。可一直如此也不是办法。幸而去年的时候,见到了一位医师,他给了我这药酒的方子,又嘱我以温泉洗浴。今年这一年,实是我在北疆度过的第一个冬天。” 姜白虹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北疆的冬天毕竟是寒冷的,温泉虽然温暖,但不久之后,二人的发上也先后结上了冰花,有一名老仆过来先接走了卓清文。姜白虹倒还不急着起身,他在温泉中伸展一下手臂,忽然间见到远处似乎出现了一个高大黑影。再一会儿,那黑影竟慢慢地走了过来。 那高大黑影竟有几分胡可因的意思,姜白虹原坐在水里,这个时候起身可也来不及了,他索性还坐在当地,等那黑影一步步走近。 那黑影将至温泉的时候,忽然停下了脚步,仿佛在观测着什么。这黑影本来高大,现在骤然一停,可并不让人觉得安慰,反而有一股毛骨悚然的意味。这一晚天上原也有星有月,可是周围并没有灯笼火把,加上温泉的白雾氤氲,四下的一切都显得模糊。这样的感觉,倒好似有一头猛兽匍匐于侧,随时可能亮出他尖锐的獠牙。 姜白虹慢慢后仰,再度枕在石上,乌发散于水中,不言亦是不动,他发上的冰花一接触到水,便融化开来,看上去仿佛沉睡一般。又一阵风吹过,白雾遮掩住了他的面容。 那高大黑影又上前了几步,眼看着就要到姜白虹的近前。就在这个时候,姜白虹忽然自水中一跃而起,一柄利剑执于他的手中,锋芒较地上冰雪更甚,一剑刺向那黑影的咽喉! 论说这个时候姜白虹原在温泉之中,身上不曾着衣,这一跃出剑原当显得狼狈。可是他这一剑刺出,天上地下竟只余下这一剑的影子,这一招之犀利,实是无双无对,谁还顾得上他是个什么样子? 这一招,正是他先前所创剑法,“共婵娟”的第二式。 那人并未想到姜白虹在泡温泉的时候身上还带着剑,更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候,此人还能用出这般锐意十分的剑法。面对着这样的剑招,他躲不过,也没想躲,反而垂手下去,声音低沉,“我并无恶意。” 姜白虹的剑尖已将触至那人的咽喉,但这时他也看出那人好似并无进一步的举动,剑尖虚虚一点,又收了回去。这时候他也觉出寒冷来,索性又跳回水里,向上面看去。 前来那人是个身形高大瘦削的男子,面上颇有风霜之色,现下离得近了,姜白虹见得他面色甚是憔悴,好似大病初愈的模样,便问道:“阁下是哪一位?” 那人道:“我是卓公子身边的人。” 姜白虹“哦”了一声,道:“前两日倒没见到你。”又问,“阁下怎么称呼,找我有事?” 那人并没有答他的第一句问话,道:“因先前听人提到过你,因此想来看看你的样子。” 姜白虹笑道:“原来如此,阁下是想和我比武幺?” 那人道:“你看我现下的样子,能和人动手幺?”语气中颇为意兴阑珊,又道:“若换成当年,和你比一比剑倒也是件快事。” 姜白虹心里就想:这人多半也是那卓清文身边的一个护卫,因听军营中的其他人说起自己,想来看个究竟。便道:“等你病好了,比一场剑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人点了点头,慢慢地离开了。借着星月之光,姜白虹一眼扫到他手腕,心中忽地一动。 他从温泉里出来,穿好衣服,回到自己房间,思量起这几日的事情,想着想着,又想到了林皆醉。 自从他与林皆醉在迎春酒肆分别之后,他自然也经常想到这个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但现下想起林皆醉,却是为着另外一件事。 当日林皆醉去往大理,遭遇一切,就连岳鸣也未必全盘知晓,可是在姜白虹面前,他却全不曾隐瞒。 姜白虹躺在床上,回忆起林皆醉与他讲述过的种种事情。 第二天,姜白虹在山谷里四下里溜达,这几天来他还真认识了几个熟人,遇到一个旧日的长安骑时,他忽地问:“北疆的忘归箭队那样有名,虽说都被那些贵人搜罗走了,难道就没有那忠义之人,自愿和你们一路的?” 那人一瞪眼睛,“怎么没有?” 姜白虹奇道:“我没看见啊。” 那人道:“忘归又不在这里。” 姜白虹道:“可也奇怪,你们还说早年打猎那样艰难,我想要是忘归打猎,不是要轻省许多力气?” 那人道:“那么做,便是大材小用了。” 姜白虹哈哈一笑,“说的也是。”背着手走了。 他在这山谷里走了个遍,到了晚上的时候,他寻到卓清文,道:“卓公子,您晚上要是没什么事,一起吃个饭如何?” 卓清文笑道:“好啊。” 这些天里,姜白虹虽和这些昔日的军人混得不错,但卓清文身为众人的首领,似是十分繁忙,并没有多少时间与姜白虹相处,一同吃饭还是首次。 到了吃饭的时候,自有人送上几盘菜肴,姜白虹一看,除了一道野鸡菌子汤之外,几乎都是素菜。自然,在这样的冬日,能吃到这些素菜可说是十分的不易,他不禁笑道:“你口味倒和我兄弟相似,他也是喜欢吃素。” 卓清文笑道:“这是手下照顾着我的口味来了,却失了待客的意思。”便吩咐人又送了一盘炙烤鹿肉上来。姜白虹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便夹了大筷的鹿肉放在碗里。 卓清文吃的并不多,一碗饭后也就放下了筷子。姜白虹却不客气,满满地吃了两大碗饭,又喝了一碗鸡汤,一抹嘴笑道:“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奇怪。” 卓清文道:“何事?” 姜白虹道:“当日我从雪洞山上掉下来,你与我素不相识,怎么就愿意救我呢?” 卓清文微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姜公子当日在雪中人事不省,怎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姜白虹道:“这说的也是。可你把我带回来,竟对我很好,你们这地方也随便我看,这便奇怪了。” 卓清文微笑不减,道:“这里本也没什么秘密,况且姜公子仪表不俗,绝非寻常人物。” 姜白虹“哈”了一声,道:“从前有个女孩子对我说,长得好总要占些便宜,原来是真的。” 卓清文笑意扩大,“或许吧。” 但姜白虹并没有就此罢休,他看向卓清文,又问道:“那你们这里做东珠的生意,这总该是极机密的大事了罢,连这都说与我听,竟不怕我说出去幺?” 卓清文也看向他,“不怕。” “我本就想请姜公子好好看一看这里,全盘了解一下这里,以你为人,绝不会如寻常小人那般行事。” 姜白虹笑起来,“多谢你这般信任我,对了”他话音忽然一转,“还有件最重要的事,我总得问一下。” “不知卓公子你,到底是姓卓,还是姓杨呢?” 卓清文微微一怔,随即含笑道:“家父姓杨,家母姓卓,清文二字,原是在下的名字,后来便改了。” 姜白虹盯着他的眼睛,“改成了什么?” “改成了一个守字。” “为何要改?” “天之涯这片基业,也只能靠我一人守住了。” 话说到这里,原应是剑拔弩张的气氛,杨守的面上,却还是带着清淡的笑意,“姜公子,你看破的好快。” 他称呼姜白虹仍是“姜公子”,然而二人都知道,他所说的,绝非是先前的那个“姜雪”了。 姜白虹耸了耸肩,“先前还真没想到,不过昨天看到了一个人,我猜,应该是你们那个右使?” 杨守神色不动,“原来廉贞来看过你了。” 姜白虹道:“可不是,他说听人提到过我,想来看看我,先前我也没多想,可后来他临走的时候,我看他手腕的地方露出一块伤来,怎么倒象是紫金功留下的印子呢。” 这里姜白虹说着容易,其实那块印子的颜色已经褪得极浅了,又有衣袖遮掩,当时的星月之光也是极暗淡的,也亏他眼尖,竟看了出来。 看到这个之后,姜白虹心里就犯起了嘀咕,这人身在北疆,怎么能和岳鸣动上了手?等等,北疆的人,和岳鸣动过手的还真有一个,那不正是天之涯的右使廉贞幺? 先前他结识杨守的时候,看出这里确都是先前北疆驻军的人,因此并未多想。可现下把这里和天之涯一联系,竟是丝丝入扣。连廉贞那句话也有了说法,当时廉贞道,听人说起过自己所以来看看,若是听杨守说到自己,总该加个尊称,譬如“听首领说起过你”云云,可这般说话,显然提起自己的并非杨守,而是旁人。 那个人,该是阿醉吧。他曾在西南与廉贞结义金兰,提到自己,亦在情理之中。 姜白虹猜想的这些,都没有问题,只他不知,林皆醉唯一一次提到他,乃是当时小总管以为自己极有可能就此身死,留下的遗言。 第620章 出身(3) 想到这些之后,姜白虹又恐自己猜错,毕竟会紫金功之人除了岳鸣,还有岳海灯。而岳海灯常年在塞外,离北疆也不算很远,万一那人是和岳海灯动过手,也未可知。于是这一日他便在谷中打听了一下忘归的事情,果然,忘归不在谷中,也不曾参与打猎之事。 如果,玉京城中后来出现的那辆射出利箭,救出廉贞的马车,那些箭不是机关暗器所发,而是人为呢? 姜白虹不是林皆醉,不会等所有证据收集完毕,已方已有十足把握方才出手。对于他而言,知道了这些,足够了。 而另一方面,杨守也似乎无意遮掩,见姜白虹发现不对,便坦荡自承了身份。他微笑道:“姜公子之敏锐,不在剑法之下。只是除了这一点,其他方面,我并无欺瞒之处。” 这句话姜白虹却也相信,盖因这些天他与这山谷中人接触,看出这些人确是军人出身,言谈举止,亦是颇为豪迈,令人愿意结交。他皱了皱眉,“你把我带到天之涯的大本营,是什么意思。” 杨守平淡道:“也没什么意思,只想让姜公子看看,天之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自姜白虹一到长生堡,先知天之涯,事实上,若不是当年岳鸣自林青锋处归来时遭遇天之涯的刺客,他也不会与岳鸣结下这一段父子因缘。而后他在长生堡长大,自然而然就有一个印象:天之涯乃是长生堡的大敌。当然,后来杨守接手天之涯后,二者之间冲突更多,姜白虹杀过天之涯的人,而天之涯的人也杀过他的许多手下,就连岳小夜之死,也有一半是因着天之涯的缘故。 而这样一个天之涯,竟是先前的北疆驻军出身,实也是令人始料未及之事。 杨守续道:“天之涯的第一任首领凌五,原本是长安骑的副将,他的名字,原是叫做凌勤至。” 姜白虹点了点头,往昔长安骑的副手,自然是不愿以本名现身蒙羞,因此只以凌五之名行走江湖。他道:“我只听说他,倒是没有见过。” 确不曾见过,凌五行刺岳鸣未果,被长生堡主反杀,后来才有杨守接任天之涯之事。 杨守道:“我也只在小时见过他,回到北疆时,他已去世好几年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长生堡与天之涯的纠葛,竟已延伸到第二代了。 杨守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他的手指纤长白皙,不似江湖人,仅有的几个薄茧也都在指上,那是握笔留下的痕迹,而非练武所得。他轻轻叹了口气,“凌副将接手的时候,原是天之涯最慌乱的光景。” 姜白虹问道:“不是你接手那时候?” 杨守摇了摇头,“不是,我接手的时候情形也不好,但大家至少知道该做些什么,可那个时候,大家并不知该做什么。他们中的多数,原是北疆最精锐的军人,生于战场,长于战场,你让他们离开这里,当做些什么?众人心中可是一点数也没有。且当时朝廷又有一桩过分之处,他们离开了军队,手中却无钱,日后生活也成了难事。” 姜白虹一语不发,这种心情,他亦是可以理解,以他的现下所受的内伤,若说从此退隐江湖,说不定真还能多活几年?可他能做到幺?离开江湖的姜白虹,还是姜白虹吗? 杨守见他神情,便知其意,微笑道:“我便知你懂。” 这句话中似有深意,姜白虹一时不及深想,问道:“之后又怎样?” 杨守道:“之后?有些人回乡了,但多数并不愿,他们确也曾靠打猎度日,但若说以此支撑生活,还差得远,而他们亦是不甘于这样的生活。凌副将便想,既如此,索性入了江湖罢。” 一入江湖,便由不得自己了。 天之涯在江湖上的历史,姜白虹幼时听岳鸣、柳然、胡绝都提过。这个神秘组织兴起于北疆,势力慢慢扩展,乃至江北。是时长生堡亦是于江南崛起之时,两大势力一南一北,便有了些摩擦碰撞。到后来,两个组织的势力范围逐步扩张,冲突渐多,正所谓一山容不下二虎,终有了凌五行刺岳鸣一事。 在那之后,凌五被岳鸣反杀,天之涯的势力急剧收缩,直到杨守重掌天之涯,又任命左使右使,方才慢慢地兴盛起来。 姜白虹抬头看向杨守,“你说你先前在江南,原来是因着凌五之死,方才回了北疆。” 杨守点了点头,“正是。我的母亲,原是卓军师最小偏怜的女孩儿,因着自幼体弱,不得不在江南生活,可后来知道了北疆的事情,我想着,总还是要回去的,我不回去,北疆的那些人又该怎么办呢?” 推算年纪,杨守回到北疆的时候,也不过是个体弱多病的少年。他接手天之涯,以养珠之法暂得谋生,再后来招揽左使右使,令天之涯再度成为长生堡的最大威胁。这样的心气本事,姜白虹想了想,也不觉佩服。他的性情,是想到了便要说出,便道:“这般说来,你还真是难得。可有一件事,我倒不大明白。” 杨守微笑道:“姜公子请讲。” 姜白虹道:“这些事情现下我皆已知道了,可你告诉我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听到这句问话,杨守罕见地停顿了一刻,终于他再度开口,表情几乎可以称之为慎重。 “姜公子,如果我说,我希望看到天之涯与长生堡能够和平相处,你以为如何呢?” 姜白虹闻言,不觉一怔。 这句问话,如果换在他没到北疆的时候,听到了大抵会当做一个笑话,天之涯与长生堡对峙了这幺多年,双方因此死伤的人不知有多少,现在轻飘飘的一句和平相处?简直滑天之下之大稽。可是现在,当他知道了天之涯的由来以往,又有自己的处境比对,心中不由也产生了几分“其情可悯”的意思。 杨守低声道:“天之涯的人,并不止姜公子看到的这些。” 第621章 掀牌(1) “还有什么人?” 杨守微微苦笑,“连昔日的精锐都可一并裁去,姜公子以为,北疆那些因着伤病退伍的兵士,和那些死于战场的将士家属,还有好日子过幺?” 姜白虹心中又是一动,感慨之意,更加浓厚了几分。却听杨守又道:“这些话,我若平白说了,姜公子必然也不会信,因此我才想方设法,让姜公子亲眼看一看这里的一切,再下定夺。” 姜白虹便问道:“你们打算怎么个共处法?” 杨守看向姜白虹双眼,一字字道:“天之涯不入江南,长生堡不入江北。”他的声音略缓和了几分,续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任何纷争。姜公子亲眼所见,北疆何等贫瘠,请求江北,实在也是情非得已。” 论到现在的情形,长生堡大半势力位于江南,但在江北的地盘也是不少;而天之涯名义上驻于北疆,其实亦有不少驻扎于江北。这个提议初一看,似乎是长生堡吃了亏,但现下长生堡接连失了大小两位总管,先前的盟友,如意盟的盟主郁层云也被拉下了马。尽管长生堡清除了天之涯在江南的势力,可自身的损失已然不少,若能今后真不起纷争,留出休养生息的时间,并不是一件坏事。 姜白虹思量着这些事情,杨守说完了话,也并不催促,只吩咐人撤下桌上饭菜,再送一壶清茶上来。他自己则亲手为姜白虹倒了一杯茶,静候着对方的答案。 姜白虹没有接茶,他看向杨守,道:“去年在西南的时候,你和我兄弟见过一面,是也不是?” 杨守微笑道:“姜公子说的可是小总管?正是。” 姜白虹道:“那个时候,你送了他一块玉佩,倒像有招揽的意思。” 杨守微笑不减,道:“小总管为人聪明周密,当时我确有此意。” 姜白虹道:“这也奇怪,怎么那个时候,你竟不和阿醉说你现下的想法呢?”他这句话问得十分直接,杨守微微一怔,却听姜白虹续道:“阿醉比我要聪明得多,他虽没去过北疆,可你的心思若和他细细说了,他定会明白。可见那个时候,你并没有这样的念头。”他看向杨守,“是天之涯出了什么事,还是你出了什么事,你才想做出这般的转变?” 杨守端起茶杯,微一沾唇,细细的茶烟朦胧了他的神情,“此一时,彼一时。” 姜白虹倒也不纠缠着问下去,“再有,当年一开始的天之涯,还是北疆驻军,可是他们一入江湖后,便也不再是寻常的军人了吧。” 杨守放下茶杯,道:“是。” 一入江湖,无尽期。 在战场时,他们需要面对的,只有对面的敌人。入江湖后,却又不同,他们要守的是江湖的规矩,面对着的是大大小小各自不同的门派。水里讨生活也好,陆上讨生活也好,但凡想要在江湖上有一块立足之地,便得抢下自己需要的地盘,从林立的门派中夺下自己的那一杯羹。 而拿到地盘后便是结束幺?并非如此,旁人也要抢,也要争。江湖上的新人,要打压下老人方显自己的本事;而江湖上的老人不甘心自己所有的东西,还要近一步扩大,扩大,再扩大。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也许初入江湖时,天之涯中人不过是想求一份生计,可到了后来,谁也不愿成为最下面被吃的那只虾米。他们确也成功了,在江湖上不断崛起,再后来,便遇上了长生堡。 这还只是先前,到后来,杨守接手天之涯时,更是大批招揽江湖上的人手,后来成立的大雨,左右使者,皆为其中翘楚。 这许许多多的未尽之意,姜白虹不必提,杨守不必解释,二人本是江湖中人,如何不能一清二楚。 姜白虹又道:“就算这些可以统统不计,还有一事我想问你,柳叔的叛变,小夜的死,与你们到底有多少关系?” 柳然叛变,虽然因着长期以来对岳天鸣的不满,但天之涯在其中诱因必定不少;而岳小夜之死,更是直接与天之涯左使宁颇黎有着关联。杨守苦笑道:“姜公子明知故问。” 姜白虹叹了口气,“是啊,我也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他低声道:“我从小也是听着说书人讲北疆的英雄故事长大的。就算我不在乎当年的事情,你们现下的身份,也不在乎你们天之涯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可是柳叔、小夜都是我的至亲,他们两个的仇恨,我却不能忘记。” 杨守也轻轻叹了口气,“姜公子是性情中人,所以是不能同意了?我若说若说用我的一条命抵呢?” 姜白虹吃了一惊,没等他回话,一道人影忽然自外面电射而入,正挡在了姜白虹与杨守之间,沉声道:“你怎可这般说话!” 那人身形高瘦,满面风霜之色,正是廉贞。姜白虹满不在乎地笑了一笑,“原来是你。先前的时候,我听阿醉提到过你。” 堂堂天之涯的右使,江湖上有数的高手,却也只当了他这幺一句话,随即姜白虹又看向杨守,道:“你说得是真的?” 杨守纵使先前确有真心,在廉贞进来那一刻,也知道万不能成事了。他苦笑着轻叹一声,另一边廉贞却已从腰间取下长鞭,面上全是戒备之色。 姜白虹面上泛出一个笑来,“你们的左使已经败在我的手下,你这右使又能如何?” 廉贞回之以冷笑,“杀了宁颇黎的,是你么?” 姜白虹忽然想到林皆醉当日里评价廉贞,道是此人外表冷淡,实则毒舌,虽然时间并不合宜,却还是差点笑出声来。只是他笑归笑,手里却并不慢,骤然间一剑上挑,光芒锐利,夺人双目,正是那一晚他在温泉中施展过的共婵娟第二式,剑刃未曾及身,那股夺人锐意已令桌上的茶壶茶杯一起掀翻下去。 廉贞不敢轻忽,长鞭回转,用的仍是在清碧溪上施展过的骤雨剑法。两相一碰,姜白虹未曾如何,廉贞也护住了杨守,却终究后退两步,手臂被剑风割出一道血痕,口角边也渗出血来。 第622章 掀牌(2) 姜白虹冷笑道:“你受的紫金功内伤,怕是还没有好罢。”说罢剑锋一转,第三式就要施展出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被廉贞掩在身后的杨守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弹子,发力一捏,一股淡紫色的烟雾便弥漫到房间之中。 寒江流水,声声不绝。 林皆醉立于寒江之畔,凝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水,久久不言。 自他带领池微等人来到这里,已过了三个月的时间。刚到的时候,几人多多少少还有些担心,毕竟他们手里虽有先前赌来的银子,但日后还要发展,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而李三娘虽接手了天罡水寨,但一来人手大不如前,二来先前的许多黑道生意收手不做,也有许多为难之处。 林皆醉面上倒是淡淡的,他下令李三娘整顿水寨,池微则继续训练小重山,林戈却被他派了出去,一月之后方才回来。而在林戈回来当晚,林皆醉就召集众人,告知他们现在已在大理一支船队入股,钱粮方面都不是问题。 众人皆惊,现在成了气候的船队也只有那么几支,皆是背景深厚,外人轻易不能插手,林皆醉怎么轻轻松松就进去了?林皆醉本人倒没有隐瞒的意思,他告诉大家:这支船队的背后主人乃是大理段氏,而大理段氏现下的家主段玉衡,正是他的结义兄弟。 众人这才恍然,其实林皆醉尚有许多未曾透露的地方,比如他与段玉衡并非一般的兄弟,现下段氏能够得以保全,亦是多亏了林皆醉当日在大理一番筹划之功。有这样一番交情在里面,别说拿出银子入股,大理之后,段玉衡差点就把船硬塞给给林戈了。 得知这一消息后,众人皆放下心事,安心大展拳脚。池微把家人也接了过来,他与妻子素来伉俪情深,先前到长生堡训练小重山,还没有把家眷接来,现下这般举动,可说是立意扎根于此了。 林皆醉又私下找来了林戈,问他日后有何打算。 林戈怔了一怔,他没怎么想过这个。一开始的时候,他只打算跟在林皆醉的身边,后来对长生堡内情形接触的多了,又为林皆醉不值。照他看来,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林皆醉原做了许多事,而长生堡给他的,实在太少了。 到现在,经历了多少事情,林皆醉虽没有自立之名,却有自立之实。林戈倒是最心满意足的一个,可要问他自己日后要如何,他还真说不出来。 和林戈相处的久了,林皆醉倒也看得出他什么时候是不想说话,什么时候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道:“你剑法高明,人亦出众,若说一直在我身边做个护卫,未免可惜了。” 林戈并没觉得在林皆醉身边有什么不好,但林皆醉既然这么说,大概就是有什么安排,便问:“你,要我,做什么?” 林皆醉啼笑皆非,道:“不是我要你做什么,是你自己想做什么?” 林戈想了半天,没想出来,林皆醉便问:“那你喜欢什么?” 林戈便继续想,他自幼在翡冷城里长大,这座城市与众不同,乃是建于水上。在中原去往一地,需得骑马又或坐车,在翡冷城却是要坐船。他习惯了这种水上的生活,长大后做了杀手,执行完任务寻条小船坐了,慢慢看落日熔金,天空宛如火烧一般,最终日头缓缓落于水下,一条河都变了黑金的颜色,便是一天里最好的消遣。 中原虽好,他间或却也会想到故乡的这番情景。 想到这里,他便道:“水。” “喜欢水?” 林皆醉不由凝神思量,林戈说喜欢水,那必定不是指平日里吃喝上用的水,当是长江大河这类的壮阔景象,可他们现在就在寒江畔,林戈却仍提到了水,可见纵使宽广如寒江,在他心中仍不够格。 比寒江还要波澜澎湃的地方……那可就只有大海了。 林皆醉心中一动,对呀,大海岂不是一个正适合林戈驰骋之地! 原来他先前也曾想过,虽然借助与段玉衡的交情,在船队入了股,但这并非长久之计。若想求一个久远的发展,要么有船,要么有人,最好是两者皆有。船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弄到手的,而人选方面,要想找一个撑得出局面的,也是不易。因着李三娘水下的功夫了得,林皆醉还曾考虑过她。但现下新调来的人手水下功夫还需她训练,一时也离不得人。两相对比,反倒是林戈更适合些。他出身翡冷城,对异域的风土、语言都很了解;又兼剑法高明,为人警醒;更难得的是,他自己原是喜爱大海的,正是再合适不过。 他便向林戈道:“你愿意去海上航行么?” 林戈怔了怔,林皆醉便把现下的情形同林戈讲了一遍,又道:“你既喜欢大海,我倒有意派你到海上独当一面,不知你意下如何?” 林戈没太留意“你既喜欢大海”这句话,只想,要是林皆醉真需要一个人去海上,那他就去,便道:“好。” 林皆醉又交待了一些出海的相关事宜,便离开了。林戈心里琢磨着一些细节,也打算去准备一下,忽然间他想到了什么事情,脚步不由顿了一顿。 说起来,林戈虽然是在翡冷城这样的水域长大,也不会晕平常的小船,可是他却晕海船,自翡冷城来中原的一路,颇吃了些苦头。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中原有些草药很有效用,临走时管林皆醉要上一些,就是再不行,多坐几次,估计也就不晕了。 林戈这般想着,便迈开脚步走了。又过几日,他果然重返大理,搭上了去往西方的海船。 于是现下林皆醉的身边,便只余下池微与李三娘两人。桑挽还留在长生堡,至于花谢,虽然长生堡大约也知道了他和林皆醉的关联,到底还是留他在流连河畔。毕竟此处地理位置并不怎样重要,留一个林皆醉的人还是不留,也没什么要紧。 第623章 掀牌(3) 花谢倒也很明白自己的位置,有事也都直接向林皆醉汇报。这一日,他更是直接来到了寒江之畔。林皆醉见到花谢,也知他必有要事,便自寒江畔回转,请他到房中落座。 此番花谢前来,原是为了江南的一个名叫金波门的门派。单从这名字就可听出,这门派讨得乃是水上生活。门主常勇华武功在江湖上排不上号,水下功夫却是一流,他原有两个儿子,也都继承了乃父的本领。可就有这么巧,这两个儿子皆染上了时疫,竟在一月之内先后没了。常勇华伤心之下,也一病死了。他并没有嫡亲兄弟,这一死,几个远亲,又有原本的手下都来争位,闹得不可开交。 金波门在江湖上本不很有名,花谢原也不会探听得这般详细。偏巧金波门一个堂主到流连河上招技,被陪着一旁的一壶春知道了这些消息,花谢这才知道。他思来想去,便过来告诉了林皆醉。盖因金波门虽不是什么了得的门派,所占据之处却恰是锦江与寒江连接之处,这个地点若拿下来,对将来发展必定大有益处。 林皆醉一听到此,便明白了花谢的意思,又召来了池微与李三娘一同商议。两人也都赞成花谢的意思,此事赶早不赶晚,林皆醉决定,明日便即动身。池微留守,李三娘因擅水下功夫,便与他一同前往。 事情既已定下来了,林皆醉忽又想到了什么,问花谢道:“最近江湖上可有白虹的消息?” 花谢一怔,答道:“还没有。” 林皆醉点了点头,“好。”他没再说第二个字,但内心深处实在是有些失望。 自林皆醉离开长生堡后,便一直没再见过姜白虹。倒是后来桑挽曾经传来过消息,道是姜白虹被堡主派出去执行某一秘密任务。这在长生堡原是常见之事,起初林皆醉并未多想,但后来过了三个月,姜白虹还没有消息,林皆醉不免有些担心。 单以时间而论,三个月倒也没有长到过分的地步,譬如林皆醉去西南那一次,也花了好几个月。但不知怎的,这次林皆醉总有些心中不安。他也曾想过,会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令岳天鸣派姜白虹出去这么久呢?难道是派他去了北疆?按说,这还真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形,但思及那至今未曾查出下落的弹子,林皆醉又觉得岳天鸣现下不当有此举动。 林皆醉这边思量不提,花谢下去之后,因他与池微等人都是一段日子不见,自然要聚上一聚,叙一叙寒温。 李三娘命人整治了一桌酒菜,因在水边,这酒席多是鱼虾之属,但也有红焖鹿筋一类的山珍,酒则是上等的玉泉酒,单是这一桌酒席,也是价值不菲。花谢落座之后笑道:“看来现下是真不缺钱了。” 池微哈哈一笑,举杯相邀。 他们几人也算是一同经历过患难的,现下又有同僚之谊,很喝了几杯酒,又谈起现下江湖上的一些传闻,花谢道:“宁颇黎一死,他的出身倒传出来了,都说他是白鹤真人的弃徒,父亲则是个玻璃匠人。” 池微也听说过这消息,道:“现在一想还真是,颇黎可不就是玻璃的意思。原来他是这样一个出身,真没想到。” 李三娘也道:“白鹤真人死了好些年,活着的时候没听说什么大名声,就他的亲传弟子,我也见过一个,武功也就那么回事罢。从前倒没听宁颇黎说过他出身,大约觉得没什么面子。”她虽做过宁颇黎的情人,但两人本就是利用的关系,李三娘又并不在意男女之事,谈论起来并无顾忌。 几人皆有些慨叹,江湖上亦是重出身的,宁颇黎本非武林世家子弟,师父也是个寻常人物,却能练出这样一身好武功,在江湖上有这样的位置。虽然天之涯乃是已方的对头,几人对他倒也有些佩服。 李三娘嘀咕一句,“你说,他和小总管到底有没有……”一语未落,池微已开口斥道:“说什么呢。” 这还是因李三娘是个女子,不然,他还要再严厉上几分。李三娘也知自己失言,何况自林皆醉杀了天之涯左使之后,先前的流言已然不攻自破,自家人若要再说些闲话,可就大大的不妙,便道:“我说错了,自罚三杯。” 她既这般说话,池微自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件事便揭过去了。花谢端着酒杯,却不由得思量起来。 他的分舵就在流连河畔,宁颇黎当日那流言一起,长生堡小总管生父为何虽然还有待商榷,生母却是确定无疑。 流言最盛之时,喝醉了的一壶春和花谢说话,还曾提到过这件事。他叹道:“流连河上这一茬茬的红姑娘啊,现下的都不如以往,就小总管的生母,当年我也是见过的,那才真叫聪明人,当年也就办过那么一件不该的事,可谁曾想,后面还能有那么一番造化……这可真是,你知道她当年办的是什么事?” 花谢可并不想听林皆醉生母的秘密,敷衍道:“知道了,我看你今儿酒也多了,快去睡罢。” 但一壶春还偏要说个清楚,他道:“你知道什么?我说的这个不该的事,就是她当年有了个孩子,非得留下。自然,她这心思我也明白,流连河上的女孩子,大半都被灌过药,身子是不成的。就是她,当年看诊来的大夫也说,若是落了这一个,再想怀,可就难了。当时旁人也有劝的,说你在流连河上还能红个几年,拖个孩子,那可多累?可她还是硬留下了这孩子,谁能想到,后来她还能寻到个合心意的人嫁了,谁又想到,当年那个孩子竟长成了小总管呢?” 花谢听他囉里囉嗦地说了这一长串,倒放下心来,盖因这些也不过是旁人能猜想到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机密,笑道:“好了,我知道了。” 一壶春却又拉住他的手:“你不知道!小总管的爹,可不是那个宁颇黎!” 第624章 掀牌(4) 花谢心道当然不是,这宁颇黎趁火打劫的意思瞎子都看得出来,笑道:“当然不是。” 一壶春道:“那人我见过一面,也只留宿过一晚,好年轻秀气的模样儿,小总管生得倒不像他。” 花谢道:“知道啦知道啦。”好容易把这醉鬼弄走了,待一壶春醒后,又告诫了他一番,终于把这件事情压下去了。 此刻他便又想起了这件事情,话说回来,若林皆醉真想查自己的身世,私下里找他查询一番,并不是难事。但林皆醉自立以来,对此事一字未提,他心里想着:生身父母也是一生的大事,难道林皆醉还真的不在意?只是这事对方不问,他自己自是不能主动提出。 花谢端着酒杯出了神,池微见他发怔,便问:“你在想什么?” 花谢这才反应过来,答道:“想小总管……”说了这四个字醒悟到不对,硬生生改道:“我在想小总管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不知什么时候能成家。”其实现下林皆醉已不是长生堡的小总管了,只是他们现在并没有单独形成一个组织,一时也不好称呼。某一日李三娘无意间叫了句小总管,林皆醉也不介意,道依照旧日称呼就好。几人一想,毕竟现下名义上他们还归在长生堡名下,便也依旧这般叫了起来。 池微和李三娘同时“嗐”了一声,李三娘快言快语,“得了,小总管能为个女子一步一拜,现下那人又没了,我看一时半会儿,旁人可入不得他的眼了。” 池微也不由叹了一声,“若是岳小姐在,和小总管倒是天作之合。”但人已没了,说这话也没什么用,他却是带着小重山来过如意盟的,寻思着道:“其实在如意盟时,我倒见过两个女子,都极出色,一位是玉龙关的泊门主,一位是如意盟凤盟主的千金。” 花谢道:“那位凤小姐我也见过,有些不拘小节,暗器功夫却颇为厉害。泊门主虽不曾见过,但既能在西南任一方之主,必定了得。”竟有些踌躇的意思。 李三娘却嗤笑道:“瞧你们说的,倒好像人家已非谁不嫁似的。小总管虽然厉害,可照我看啊,却未必让女孩子喜欢。” 池微道:“男子汉大丈夫……”话没说完,被李三娘打断,“小总管当头儿,没的说,只要他立在这儿,就让人信得过。可要当……”她原想说“当个情人”,一想池微性情,及时改口道:“当个丈夫,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旁的不说,他心里想什么都不知道,谁敢嫁啊。”她说得口滑,又道:“要是姜公子,那就还不错。” 池微花谢都不说话,李三娘还想,这两人怎么哑巴了?却见两人都看向自己身后,她一回头,惊见小总管正站在她后面。 李三娘吓了一跳,林皆醉神色却还缓和,并未提方才的事情,只和大家喝了一杯酒,便离了席。但他这一走,李三娘也无心留下去,这场小小的酒宴,便就此散了。 次日一早,林皆醉与李三娘各骑了一匹快马,赶往金波门。 按说,他二人年纪相仿,一个是年轻单身的上司,一个是貌美出众的下属,换作旁人,怕不就要有些传闻闹出来。但现下两人走在一路,却无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盖因林皆醉做小总管时就是内敛沉静的性子,现在做了首领,更让人有难以接近的感觉;至于李三娘,她在初见林皆醉时,就不大敢在他面前放肆,后来林皆醉施计,于扬声谷中干脆利落杀了宁颇黎,李三娘私心里,竟多少有些惧他当初在天罡水寨,她为求宁颇黎助力,不惜做了后者的情人,在她看来,这天之涯的左使宛若高山,是自己无法战胜之人,现在竟死于林皆醉之手,可见小总管其人实不能惹。 但以李三娘的性情,这点心思非但不会付诸于外,甚至连她自己也未必觉察的到,因此流露在外面的表现,就变成了她和池微、花谢等人都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但对着林皆醉,到底还是要小心了几分。 两人晓行夜宿,一路向北。路上无事,林皆醉便为李三娘讲解了金波门的不少事情。他道:“常勇华两个儿子,长子已然成家,妻子是锦江上的渔家女,但并没有后人留下,幼子则不曾娶亲,还有一个女儿,早年嫁了人。常勇华并未收过弟子,只有一个跟了他多年的副手,叫做冷延,年纪比常勇华还大了几岁。他也没有嫡亲兄弟,不过,他有一个远房侄子,名叫常大器,乃是金波门的一名堂主,水性也还不差。” 李三娘听了十分佩服,道:“天罡水寨论说也是在水里讨生活,都不知道这些事情。小总管你是怎么查到的?” 林皆醉微笑一下,没有答话。李三娘心想,果然又是这样的态度,却也不好继续追问。然而这次林皆醉沉默了一会儿,却还是开了口,他道:“因我武功天赋不好,平日便多查了些江湖上的事情。” 他这句话,其实还是只说了一半,早先他任小总管,因着自身天赋的原因,平日里对江湖中种种武功,以及机关阵法皆是细心研究。但后来走了一趟西南,林皆醉自己反思,觉得平日里对各个门派之间的事情,关注的还是少了。譬如褚辰砂一事,若是他先前对西南的几个家族多了解几分,便会做出更多防范,说不定还可避免当日惨剧。因此在回到长生堡之后,他便着意将各门派的事情记录下来,如现下这等时候便有了用处。 李三娘并不知其中曲折,撇撇嘴道:“小总管你可是杀了天之涯左使的人,这还叫不好。”她本想补一句,“我们这些人怕不要找块豆腐撞死。”想了想硬咽了回去。 林皆醉心里却在寻思另外一件事情,论到现下的江湖上门派、武功等事,他自然知之甚详。 第625章 无忧 可自立出来之后,没了长生堡林立各地的分舵暗点,可就少了许多了解外界的渠道。譬如金波门之事,若是花谢不来,他也就没机会知道这件事情。再者,他所知的这些,大多也是因着长生堡的便利才了解到的,然而江湖上每一日都有新的变化,若停滞不前,日后必有许多问题。 如何才能得到更多的消息呢?他想到这里,便把这件事说了出来,同李三娘一起商议。未料李三娘却有主意,她道:“自来消息,水路上传得最快。小总管你要能控制住水路,一条船上布置些人手,任什么打听不到?” 林皆醉被她一语点破,暗想正是如此。又想寒江在南,锦江在北,位于二者之间的金波门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现在看来,这一趟还真是非走不可。 二人抓紧时间赶路,天黑时寻了间客栈投宿,没想因赶路时间久了,客栈里只剩下了一间房,小二只当他二人乃是夫妻,还劝道:“这间是上房,最洁凈不过了,公子和少夫人正好休息。” 林皆醉淡淡道:“我二人并非夫妻,还有其他房间幺?” 小二一怔,再一看李三娘还真不是妇人装束,暗骂自己眼瘸,忙赔笑着道歉,心里却想: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看相貌,全没个相似的地方,也不像兄妹;且慢,这女子生得过于貌美了,难不成是这公子的小妾?可要真是妾室,又怎不能一起住呢? 他心里转着这些念头,但确实没有第二个房间了。林皆醉素日在江湖上行走,风餐露宿的时候也有许多,便道:“也罢,你先住在这里,我去外面寻个住处。” 李三娘一听这话,就知道林皆醉有露宿的意思,然而对方毕竟是自己的上司,忙道:“还是我出去罢,找个睡觉的地方还难了?” 小二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人说话,正这个时候,忽然有个青年人从里面走出来,笑意盈盈地道:“我这里恰好还有一间空房,这位公子若不嫌弃,便住下如何?” 林皆醉仔细打量了这青年一番,随即微微颔首,“多谢。” 原来这青年包下的是一个院子,而院子里除了这青年外,还有一对十四五的双胞胎,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那青年笑道:“其实邀那位姑娘来住也是可以,但她毕竟是名女子,因此就邀兄台过来啦。” 林皆醉再度致谢,那青年又介绍了已方几人,他自己姓原,那对双胞胎姓陈,那少女则姓蓝。那青年笑道:“我们都是同一个门派的,出来帮师门办些事情,我是大师兄,他们都是我的师弟师妹。”他说到“大师兄”时,故意加了些趾高气扬的神气,那双胞胎和少女一起嘘他,那原姓青年哈哈笑起来。 林皆醉也看出来,这几个人皆是身有武功之人,便问道:“不知原公子出身自哪一门派?” 那原姓青年笑道:“我原是出身于无忧门。” 林皆醉微微一惊,竟是无忧门。 当日在西南,他与廉贞、泊空青、段玉衡谈论天下,几人意见虽然不一,却皆是同意,若是当年兵器谱状元易兰台还在世,定是天下第一人。 而易兰台,正是出身于无忧门。 不过话说回来,天子剑固然是江湖上的传奇,但他出身的无忧门在江湖上却全无名气。按照一般人的猜想,就算从前这门派籍籍无名,可出了一个易兰台之后,天子剑总该教导出几个出色的后辈吧? 可是也没有。无忧门先前没什么名气,出了个易兰台之后还是没什么名气,而除了天子剑之外,也没听说这个门派中的某人成为江湖俊杰。到了现下,无忧门中的人更是深居简出,还记得这个名字的江湖人都已不多了,林皆醉虽然熟知天下门派,可也说不出无忧门里现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真没想到,今日里竟能见到无忧门的人, 林皆醉细细观察那原姓青年,见他并没有故意遮掩自己武功的意思,但举止之中却能看出来,此人的武功并非如何高明,而大师兄尚且如此,那几个年纪更轻的师弟师妹也是可想而知了。 小总管想了一想,便道:“久仰贵门派大名,只可惜江湖上已许久不闻贵门派的消息了。” 那原姓青年笑道:“没听说就对了,我们本不大出江湖来着。” 林皆醉便问道:“那这一次原公子带领师弟师妹出门,所为何事呢?” 那原姓青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地问道:“你用剑吗?” 这问话来的奇怪,林皆醉道:“我平素少用兵器,偶尔会使用短剑。” 那原姓青年一拍手,道:“那就也能说与你听。”他道:“你可知我们门里的易前辈,曾经用过一把龙文古剑?” 这个林皆醉自然知道,便点了点头,其实江湖中人也少有不知道的。据说这龙文古剑乃是一把十分罕见的名剑,后来被北疆的玉帅江澄花费千金购得,再后来不知怎的,又落入了易兰台的手里。当年的戎族第一高手燕九霄,就是死在这把剑下。 而易兰台与燕九霄的这一战,亦是江湖上极为传奇的一战,时至今日仍常听人提起。这不仅是因为交战双方皆是江湖上的一流人物,更因为易兰台在对战之时,身中诡异毒药,内力几近于无。而在这种情形下,天子剑竟然还能杀死燕九霄,实在是一件令人难以想象之事。因这一战时并无旁人在场,自然生出许多传说,也有许多人道,易兰台能胜,多半是因着龙文古剑的缘故。 这些因素加在一起,这龙文古剑隐隐竟有了个“江湖第一剑”的名头,不过燕九霄一战之后,龙文古剑再不曾现身于江湖。没想到今日,这原姓青年又提了起来。 那原姓青年见林皆醉清楚,便笑道:“当年易前辈和燕九霄一战之后,龙文古剑便丢弃到了一旁,后来我师父一个朋友去那边游历,无意间竟找到了这把剑,就还给了我师父。不过我们门里现在没人用剑,留着也没用。师父就想把这龙文古剑送人,免得在我们手中抛废。可寻思了一圈,我们认识的江湖人本少,偏这些人里也没个学剑的。师父又想了两日,想到个主意,索性开个品剑大会,把龙文古剑送给个真正的爱剑之人。因我是大师兄,师父就派我出来给江湖上那些用剑的门派送些帖子。” 他又指指身后,“我这些师弟师妹们最喜欢玩,一听说我出门,便都要跟着来,我也只好带上这一串小尾巴了。” 那几人又一起嘘他,那蓝姓少女跺脚道:“大师兄你嫌弃我们啦!” 原姓青年忙道:“我哪敢呢!” 林皆醉见这师兄弟几个表面斗嘴,实则感情却是颇好,又想龙文古剑是江湖名剑,就算门中无人用剑,但收藏起来留待后人也好。这无忧门的掌门却能捐出,倒也很是豁达。那原姓青年又拿出一张红纸帖,笑道:“相见既是有缘,这帖子公子你就收下。” 林皆醉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只有三行字,第一行是“品剑大会”四个大字;第二行是时间,乃是十日之后;第三行是地点,乃是离此不远的一处风景,名唤云海风。便笑道:“多谢原公子。” 次日清晨,林皆醉与李三娘启程离开。 李三娘并没想到昨晚那青年还有这幺个来头,也没多问,只忙着赶路。后面几日里并无什么异样的事情出现,两人很快便来到了金波门。 论理来说,哪怕是江湖上再小的门派,门前也总该有相应的守卫,明哨也好,暗哨也罢,至少要有一个,更多的是两者皆有。规模再大些的,还会布置上阵法机关。不过现下二人入金波门,一路上却全无阻碍。李三娘忍不住道:“这可真是完了,常勇华一死,人不是都跑光了吧?” 然而金波门的人似乎也并没有完全跑光,两人来到金波门的大门前,还没往里进,就听一声巨响,一个人撞破了大门,朝外面直飞出来。 李三娘恰走在前面,便把身形一侧,用了个“四两拨千斤”的办法,轻轻一带飞出那人的身体,那人被这股力道一带,速度霎时缓了,虽也落到了地上,却没怎么受伤。他从地上爬起来,一眼看到了李三娘,登时被这等绝色吃了一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李三娘看多了这样对她容貌震惊的男子,并不以为意,而这时那男子也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丢出来的,又在这样的美人面前丢了大脸,不由得更加恼怒,朝着里面叫道:“常大器你这卑鄙小人,竟然偷袭,看老子教你怎样做人!”说着,便冲了回去。 林皆醉与李三娘皆知这“常大器”乃是常勇华那个担任堂主的远房侄子,二人对视一眼。也一同走了进去。 金波门的厅堂之内,此时是一片混乱,桌翻椅倒,地上又有花盘茶杯的碎片。厅堂上很明显地分成了几伙人,人数最多的一伙带头的是个精干汉子,旁人都称他“常堂主”,想必就是那常大器;另一伙人的头领则是刚才飞出去那人,这伙的人数却也不少;另外还有个老者坐在唯一完好的一把太师椅上,身后也跟了几个手下,观其容貌,当是常勇华生前的副手冷延。 那飞出去的男子一回到厅堂中,就指着常大器叫骂道:“常大器!论血缘,我常大北和大伯,可比你和大伯要近得多!你怎么就敢偷袭我?”又向那老者道:“冷大叔你看看,这样的人,他有什么资历继承大伯的位置了?”说着便接过手下人递来的一柄金背大砍刀,就要朝常大器砍去。 常大器却不慌不忙道:“咱们金波门原是水上门派,验看的是水里功夫,你会得不过是陆上砍杀的本事,凭什么。再者,就是陆上打斗的本事,你不也被我摔出去了幺?”说到这里,他身后人一起笑了起来。 常大器又道:“再者,虽然看得是血缘,可你是门主的儿子,还是他的亲侄子?冷大叔,您说是不是?” 冷延皱了皱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还没等他说些什么,一个人忽然从一旁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血缘最近的,是我。” 那人穿一身青布衣衫,容色平常,是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女子。 不过那女子开口说话之后,并没有人注意她,众人反是把目光投注到了新进来的二人身上,林皆醉暂且不提,李三娘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会是引人注目的对象。就是现在这个一团乱的情形下,众人也不由心想:这女子是谁?怎生得这般美貌! 冷延毕竟是长者身份,这个时候就咳嗽一声,道:“来者何人?” 李三娘微微一笑,更增丽色,说出的话可就不如她的容色一般讨人喜欢了,“李三娘。” 李是最常见不过的姓氏,就李三娘这个名字,随便也能找出好些个来,但冷延听了这名字,却不由动容;常大器面上肌肉也跳动了几下;常大北先前没有反应过来,他身后一个人凑到他耳边说了两句,他啊的一声,面色也变了。 李三娘这名字,放在江湖上或者还不能尽人皆知,但在水里讨生活的人,却皆知这是个了不得的狠角色。以女子身份,先成为天罡三十六之一,后来天罡三十六出了事,她竟还当上了天罡水寨的首领,听说现下又靠上了长生堡这棵大树。这幺个身份的人物一来,众人霎时也不关注她的容貌了,都想这女子今天过来要做什么?如冷延这等老辣江湖更是寻思,现下正是金波门最混乱薄弱的时候,偏李三娘又是天罡水寨的首领,这其中的意思,可就不好说了。 但不管怎样,对方毕竟只有两人,冷延想到这里,心下略安,道:“原来是天罡水寨的李大当家,久仰大名,不过今日金波门处理内务,不便招待,李大当家改日前来,老朽必定摆酒款待。”这番话软中带硬,并不希望李三娘留下搅局。 李三娘没事儿人似的笑道:“你们处理你们的,我就在旁边看看。” 冷延冷冷道:“李大当家毕竟是外人,留下只怕不便罢。” 李三娘道:“我一个女子都不怕你们看,你们有什么怕看的?再说我又不干涉你们的事,就看看也还不行?” 她摆明了车马不走,冷延一时却也不好多说,若要出手赶人,一来李三娘声名在外,二来又怕横生枝节,三来李三娘委实是个绝色佳人,面对这样的女子,总要多少心软几分。冷延想到她先前“不干涉”一句,道:“李大当家真不干涉?” 李三娘笑道:“我都说了只是看看,你们忙你们的。” 这时候常大北先忍不住,叫道:“那咱们还是先说门主的事,我还是那句话,大伯一死,大哥二哥又没了,这世上和他最近的就是我!这话放到全天下都有理,这金波门的门主,自然该是我接。就不算我,常大器和大伯的关系,那也已经出了五服,哪儿排得上他了!” 常大器却不理他,向冷延道:“冷副门主。” 他这一开口,称呼的就是冷延在门中职位,冷延心中暗叹一声,道:“常堂主。” 常大器道:“冷副门主,我在金波门里任的是什么职位?” 冷延道:“仁义堂堂主。” 常大器道:“那常大北在金波门里又是什么职位?” 冷延道:“智勇堂下属队长。” 常大器道:“正是,冷副门主,说到底咱们还是江湖人,都指望着金波门长立不倒是不是?我不敢说自己就多么了得,可金波门下属五堂,我也占了个堂主的位置。可常大北呢,他算什么?他也就是咱们金波门里职务最低的一个队长!这样的人统领金波门,谁信得过?我虽血缘比他远些,可也姓常。冷大叔,您说是也不是?”他前面叫的是“冷副门主”,后面变成了“冷大叔”,又拉起了关系。 冷延私心里面,虽有时觉得常大器精明的有些过了分,可总比常大北要好些,就要点头称是,可这个时候,先前那青年女子又开口道:“我也姓常,论到水下的功夫,我难道比哪一个差了?” 这女子先前开口过一次,那时并没人理她,现下她又这样说,冷延总不能一直视若不见,便道:“大侄女,这是金波门里的事,你原已嫁了王家,便是姓王了。” 那青年女子涨红了脸道:“我虽嫁了王博,但现下他已没了,我回娘家来住,金波门的事怎么便与我无关了?” 常大北不耐烦起来,叫道:“常大玉,你都嫁出去了,金波门和你还有什么关系?就你没嫁,也还轮不到你坐这位置。” 第626章 金波(1) 常大玉面色变了又变,但她也看出来,现在厅堂里这些金波门的人,没一个愿意支持她,她握紧了拳,忽地道:“李大当家也是个女子,现下天罡水寨在她手中何等欣欣向荣!” 李三娘就站在这里,冷延自不能当着对方的面说其不好,咳嗽一声道:“江南与江北风俗毕竟不同。” 常大玉拧了眉头,道:“冷大叔,你也是看着我和两个弟弟长大的,我爹的牌位就立在后面,您老凭良心说上一句,我的水里功夫,比他们怎样?” 冷延也皱了眉,但常大玉说出常勇华牌位这句话,他也真不好昧着良心说话,道:“你比他们两个,要略强些。” 常勇华的水性出众,他两子少说也继承了他七八成本领,冷延能说出这幺句话,可见常大玉的水性确实出色。常大玉冷笑了一声,忽地转向林李二人,大声道:“小总管,你可愿助我夺得门主之位?” 这一句话出口,厅堂内众人都吃了一惊。他们先前自然都见到林皆醉与李三娘一同走入,但因李三娘容色夺人,目光自然聚集在她的身上,林皆醉作为她的同伴,并未受到多少瞩目。现下得知此人身份,众人先是想到小总管素来在江湖中心狠手辣的传闻,紧接着又想到此人前段时间连天之涯左使都杀得,更有些慌张。冷延更是想到:常大玉怎么就知道了这人是小总管?莫非她已与长生堡有了勾连?俗话说的好,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他不由谨慎起来。 另一边,李三娘倒看这常大玉比其他人都顺眼些,但她倒也明白自己现下身份,便看向林皆醉,却见小总管微微点了点头,提高声音,说了他入金波门内后的第一句话。 “女子自然也是可以做门主的。” 林皆醉这一句话出口,众人皆惊,都寻思这小总管果然是来为常大玉撑腰的。没想林皆醉第二句话却是:“女子可以做门主,男子也可以做门主。大家都是江湖人,原以实力而定,与男女并无干系。” 常大北原先不过是个小队长,对长生堡小总管反而少些敬畏,这时不由叫道:“看实力,我难道就比个女人差了!” 林皆醉道:“不妨比试。”说完这四个字,他便不再开口。 小总管虽然不再说话,在场却无一人敢忽略他的意见,常大器仔细想了想林皆醉这句话,却觉当场比试反是对自己有利的。常大北不必提,一个队长而已,水下功夫定压不过他这个堂主去。至于常大玉,做姑娘时听说她是不错,但她嫁的人家是个陆上门派,女子又多有家务缠身,水里的功夫必然抛废了许多。再者,现在已然入冬,女子气力必然不足,气血也要逊于男子,自己和她比试,总有个七八成的把握。而若是当众胜了他们,更是绝好一个立威的机会。想到这里,他便道:“小总管所言甚是有理,咱们本是江湖人,不如就在手上见个真章。” 他既撂下了话,常大北自不能退却,叫道:“比就比!”常大玉也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好字。冷延见其势不可避免,便道:“也好,咱们便到外边去。”又向林皆醉与李三娘道:“两位贵客这边请。”小总管既然已经开了口,便与先前不同,他自然明白李三娘绝不会如先前所说那般只是“看看”,但这两人既然送客不走,不如先卖个大方。 众人一起来到外面,今日里天气晴朗,但既然入冬,天气总是冷的,水面有些地方已结了薄薄的一层冰。若说站在岸上,裹着棉衣,晒着日头,自然很是舒适,可若跳到水里,那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了。不过这个时候自不能示弱,常大器与常大北都做出不以为意的态度,昂着头来到岸边。冷延问道:“你们打算怎么个比法?闭气,寻金,还是猎鲨?” 这皆是常见的一些水下比拼方式,闭气顾名思义,就是比谁在水下闭气的时间长;寻金则是指掷入水中一物,看谁能先行寻到;猎鲨倒不是说真的杀死一条鲨鱼,况且这江里也没有鲨鱼,而是指各自在水下杀死一种水族,杀死最大最凶猛者为胜。 常大器正在寻思那种方式对己更为有利,常大玉已开了口,“水斗吧。” 水斗二字听着平常,却实是最为凶险的一种的比拼方式,乃是指二人在水下互斗,活下来那方便是赢家。常大玉一个女子,没想竟提出这等不要命的办法。常大北心里头想:万不能让一个女子压过去,第一个叫道:“好!水斗就水斗!” 他既开了口,常大器自不能落后,也道:“可以。”冷延却叹了口气,道:“你们毕竟都姓常,不必生死相拼,有一个受伤,另一个上来也就是了。” 常大玉冷笑一声,“方才也不知什么人说我不姓常来着。” 这话还真不好接口,冷延只得假装自己没听见,又拟了比试规则,因共有三人,便议定以抽签方式定出第一场比试两人,之后,胜者休息两刻锺,与第三人进行比试,胜者便为门主。 三人都无异议。冷延便做了三张签,三人各抽了一张,打开一看,第一场比试的乃是常大北与常大玉二人。 常大北哼了一声,道:“你一个寡妇,我与你比试倒好似欺负你,只是若不比,你又有许多怪话,也罢,今日就让你心服口服!”说着他脱了外面的衣服,水里自然不好用先前的金背大砍刀,他换了一把牛耳尖刀,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常大玉也脱了外面衣裳,原来她里面已穿好一身水靠,看来常大玉今日出来叫阵,事先也已做好了准备,亦是一跃入水。 李三娘在旁边看得分明,不由笑道:“难怪这常大北只能当个队长,哎哟,也不知能不能坚持上一炷香的时间。” 正所谓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没有,常大北一入水,水花四下飞溅,常大玉却是轻盈无声,两下对比,高下立见。别说李三娘,冷延在旁边看了,也是摇头叹气。 也不必一炷香,不过一盏茶左右时间,水面上便起了动静,先是“当”的一声,一把牛耳尖刀从水里掷了出来,刀尖戳到岸边,入土三分。随即常大玉踩着水,揪着常大北拖上了岸,再看后者双目紧闭,竟是已经晕了过去。 常大玉跳上了岸,面色并没什么大的改变。李三娘笑起来,“不错,你这水性,在咱们天罡水寨也能排得上号了。”她顺手解下身上披风,掷到了常大玉的身上。 正所谓人心易变,见了李三娘这一举动,常大北一个手下原已准备了热酒,眼睛一转,捧着酒便来到了常大玉面前,赔笑道:“大小姐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又一个手下忙道:“大小姐过来烤火。” 这也就是常大北还没醒过来,不然估计要再气昏过去一次。 常大器见了方才一战,心中沉吟不定,但这时却不是退缩的时候,又过了一段时间,两刻锺时间已到,常大玉便站起身,将披风折好,恭恭敬敬地还给李三娘,向常大器道:“下水罢!” 常大器便站起身,除却外衣,跃入水中。单以姿势来看,这一跃比之常大玉倒也不分上下。常大玉也入了水,这一次,水面便是翻滚不定,仿佛一口大锅烧开了一般,可见下面打斗的激烈程度,又过一会儿,有一丝血痕,自下面漂浮上来。 这时也看不出这血痕到底是什么人的,又过一会儿,血涌出的更多,周遭的一小片薄冰都被染成红色,岸上众人都觉惊心动魄。李三娘有些拿不定林皆醉的主意,便低声问道:“小总管,用不用我去帮她一把?” “不必。”林皆醉道:“我给常大玉机会,但能不能当上这个门主,还要看她自己。” 正说着话,水面再度波动,常大器与常大玉二人一同浮了上来,常大器的身上由胸至腹被豁开一道极大的伤口,眼见已经是不能动了。常大玉身上却是细碎伤口为多,左肩上也插了把短刀,但行动尚且自如这一场比试里,她终究是惨胜。 常大玉把常大器托扶到了岸边,旁人忙七手八脚地把他拖上来。常大玉也要上来,只她左肩毕竟伤了,有些不便,还没等上岸,身子忽然往下一沉,众人皆是一惊,却见常大玉身后水花忽地一掀,升起了一片青黑色的背鳍。 单看背鳍,就知道水里这东西绝对小不到哪儿去。常大玉竟被它拖了下去,不知道还有命在没有?可就在这个时候,水花又一阵翻滚,常大玉竟从水里再度探出了身!与此同时那片青黑向上升起,众人这才看出,这原来是一条奇大无比的青黑色巨鱼,而在这巨鱼的背脊上,则有纵横两道深深的口子,先前插在常大玉肩上的短刀,如今已转到了巨鱼的背上。只因方才水中已有许多血水,因此这巨鱼受伤,先前岸上众人并没有看出。 这两道伤口委实不轻,巨鱼吃痛,用力一摆鱼尾,转身便要游走,可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它原已游开了一小段,却忽然又闪电一般游了回来,张开大口,一排细碎的尖利牙齿朝着常大玉便咬了过去! 难道这鱼竟还懂得佯败的战术不成?但常大玉本已受了伤,后来又伤了那条巨鱼,实已拼尽了她最后一些气力,现下这巨鱼再来,她已然无力抵挡。可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到旁边一声轻响,一个人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水中,灵活矫健之处,与游鱼全无区别。那人的手里也持着一把短刀,一刀便剜下了那巨鱼的一只眼睛! 此时水中浑浊一片,常大玉又受了伤,也分不清水中人面目。心中不知怎的竟升起一个念头,难道是她父亲常勇华的魂灵回来救她不成? 巨鱼吃痛,在水中翻滚不已,然而竟然坚持着不走,那人并不在意,一手拉着常大玉,在水中穿梭不已。那巨鱼痛楚之下,四下撞击的力道极大,速度也极快,那人手里还带着人,可那条巨鱼竟没能碰到她们分毫。又过片刻,那人窥得时机,将巨鱼的另一只眼睛也一同剜去。巨鱼痛的更甚,又兼双目失明,愈发没了准头。那人一推常大玉,“上去!”便把她推到了岸边。 这声音尖脆,是女子的声音,常大玉心头剧烈一跳,霎时明白过来,这世间原来并无鬼魂之说,救她这个人,乃是李三娘。 常大玉上了岸,李三娘更没顾忌,又过片刻,那巨鱼身上伤口更多,终于翻着白浮上水面,巨大身体一座小山也似。 李三娘还刀入鞘,三两下划到岸边,手一撑上了岸,向众人点头笑道:“你们晚上加个餐罢。” 没人敢答她这个话,现在能站在岸边的,不是水里的好手,也在水里讨了半辈子生活,可方才李三娘在水中种种行为,众人思量一番,均觉自己就是杀那巨鱼也难,更不要提再救下一个人了,难怪这女子能执掌天罡水寨,果然是惹不得的人物。 林皆醉将身上披风解下,递给了她,李三娘先前对常大玉也有同样举动,可轮到自己身上,居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忙道:“多谢小总管。” 林皆醉微一点头,不见他手指有何动作,一道冷锐如刀锋的无形劲力破空而出,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常大器的颈上已多了一道血痕,这分寸拿捏的极好,再深一分,常大器就要死在当场。冷延吃了一惊:“小总管手下留情!” 林皆醉语气平淡,“你往水里扔了什么药?” 常大器伤势本来不轻,又中了这一下,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林皆醉可也没等他答话,径直走了过来,弯腰从常大器身上拿出一个瓶子,随即拔开瓶塞,倾出一颗土黄色药丸,道:“这是羡鱼丸?” 李三娘裹着披风,也好奇地凑过来,“听说金波门有一种药,能驱使水族,原来是真的?” 一见到这枚药丸,冷延已知究竟,这条巨鱼前来,约是因为常大玉与常大器互斗,被血腥吸引过来的。但常大玉已伤了它,巨鱼也转身准备走了,怎的又忽然回来?这乃是人为之故,常大器先前重伤,但动动手指的力气还是有的,他方才将羡鱼丸掷入水中,才使得巨鱼回转,却被小总管看了出来。想到这里,他不由垂首道:“并不能驱使,只能令水族发狂,袭击水中生灵。” 李三娘笑道:“这也很不错啊,赶明儿你给我两颗。” 冷延只觉口中苦涩,道:“此药只门主手中才有。” 李三娘道:“这可就怪了,这常大器还没当上门主,怎么竟有羡鱼丸?啊呀。”她一拍手,笑道:“定是此人偷来的,冷副门主你看,这偷盗是一桩罪名,明明输了,暗算人家又是一桩罪名,这样的人,大抵是当不了门主了吧?” 冷延感到口中苦涩更重,却也只能答道:“是。” 李三娘追问道:“那该谁当门主呢?” 冷延委实不想回答,但一来事先有了约定;二来且不说小总管方才那神出鬼没的劲力,就李三娘的水下功夫,现下金波门里也绝没人抵得过她;再者哪怕倾金波门之力,真拿住了这两人,背后可还有一个长生堡,到时别说下一任门主,就金波门还能不能存在尚是未知之数,他年纪已老,不再是那等只顾血气之勇的年轻人,只得道:“当是常大玉。” 李三娘笑道:“这就是了,冷副门主,怎么我看着你好似不大乐意似的?” 冷延没奈何,只得答道:“乐意。”其实常大玉是常勇华的长女,水底功夫也来得,做这门主本无不妥,只是江北水上门派风俗要闭塞些,因此冷延总觉得不妥。可他转念又一想,常大玉八成已和小总管联系上了,正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没了常勇华和他两个儿子,金波门原难以支撑下去,搭上长生堡,倒是一条绝好的路子。 原来林皆醉自立之事,也只有长生堡自己人方才知道,如对手方天之涯,大约可以猜测出来。但似金波门这等二流门派,依旧当林皆醉是长生堡的亲信。 冷延想来想去,面上神色连换了几次,最终到底下了决定,一咬牙笑道:“小总管原说得清楚,一切皆看实力,大玉做这个门主,老朽也是服气的。” 李三娘笑道:“这极好,只我是个外人,对金波门的门规倒不很了解,像常大器这样,连犯了两桩重罪的,该怎么惩治?” 冷延咬紧牙关,道:“理应处死。” 李三娘“哦”了一声,转过头去,漫不经心地弹着指甲,不再说一个字。 冷延当即便明白过来,这是李三娘要他的投名状,按说常大器和常勇华有亲属关系,自己也算是看着常大器长大的,实在不忍心下这个手。可他转念又一想,眼见着常大玉是要做门主的,常大器手这般黑,就现在不动手,难道常大玉将来能饶得了他? 第627章 金波(2) 再者,金波门现下没什么人才,自己年纪虽老,却富有经验,若愿意投靠过去,日后少不得要用到自己的时候。一念至此,便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刀,一刀斩了下去。 自此,常大玉便成为金波门的下一任门主。只是她先前与常大器打斗,后来又被那巨鱼袭击,受伤不轻,林皆醉与李三娘二人便在金波门暂做停留,同时也等候水寨中后续来人。 林皆醉又对李三娘道:“你手下原有两个侍女,不若派一个过来,常大玉身边,似是没什么心腹。” 李三娘一想有理,她那两个侍女水底功夫亦是十分出众,常大玉是个女子,又受了伤,是需要这幺一个人在身边,笑道:“我这就飞鸽传书叫她过来。”又好奇道:“小总管,你是先前就知道有常大玉有这幺一个人?”先前别说冷延怀疑常大玉已识得林皆醉,就连李三娘都有些疑惑。 林皆醉道:“我确实知道她,先前也与你说过。” 李三娘想问的可不是这个,“所以小总管一早就属意她做门主?” 林皆醉摇了摇头,“不是。是因为她认出了我。” 当时在场那许多人注意的只有李三娘,只有常大玉根据两人前来情形,猜测出林皆醉身份,而又能立时下决断求援。有这份细密心思和决断,便有了角逐门主的资本。 李三娘也想明白了这点,笑道:“还真是。” 既看中了这个人,之后便要看他的实力如何,若无实力,就给他这样的位置,早晚也坐不稳,好在,常大玉通过了这场考验。 李三娘又笑道:“常大玉的位置,是小总管帮她拿到的,日后帮咱们做事不必多说。有些人在这等情形下,更乐意用常大北那样人做事,反正那是个白痴,当个傀儡也好用。”常大北堂堂七尺,但在李三娘眼里,这样人和白痴还真没什么区别。 林皆醉沉默片刻,最终开口道:“总要给她一个机会。”声音低低,几近于无。 他们在金波门里停留了五日,一切料理得当之后,便即离开。 但林皆醉走的路却不是归程,李三娘诧异,问道:“小总管,咱们去哪儿?” 林皆醉答道:“云海风。” 李三娘倒也听说过这里,诧异道:“咱们去干什么?” 林皆醉答道:“参加品剑大会。” 李三娘忙问:“什么品剑大会?看什么剑?” 林皆醉便简要地将此事说了一番,李三娘不由道:“原来那一晚的人竟是无忧门的?哎呀!”她本想说:“你也不先告诉我!”想到面前这人好歹是自己上司,话说了一半又咽了下去,好生辛苦。 林皆醉道:“到品剑大会上,自可见到无忧门中人。” 李三娘一想也是,又醒悟到自己方才想说的话被小总管看了出来,不由有些讪讪的,又道:“不知道那位天子剑还在不在世。” 林皆醉道:“若天子剑在世,无忧门当不会有此举动。” 李三娘又点了点头,心里想着,都说怀璧其罪,这无忧门的人也算聪明。又有些好奇:林皆醉就不是那等好出风头的人,再者,他身怀络绎针,又有失空斩与长风两门功夫,就拿了龙文古剑,好似也没什么用处,不知道参加这品剑大会是为了什么? 云海风离金波门并不很远,两人在前一晚来到了附近的一个小镇,这里原只有一间客栈,也不甚大,早已被挤得满满。李三娘便道:“小总管,咱们还是去别的地方看看罢!”一句话没说完,却见林皆醉疾步朝旁边一张桌子处走去,随即行礼道:“二姐。” 李三娘也知林皆醉有一位义姐,乃是西南玉龙关的门主,出门之前她还和池微等人谈论过,现下见了真人,自然要看个究竟,她仔细端详,见面前的女子比林皆醉略大几岁,相貌生得极美,举止挥洒大气,心中便想:果然是堪为一派之主的人物。 泊空青请二人坐下,林皆醉道:“二姐一向可好?” 泊空青微微苦笑,“不大好。我追寻了良久,尚没有得到褚辰砂的下落。最近听说此处有个品剑大会,褚辰砂素日亦好宝剑名马这些物事,便过来碰碰运气。”又叹道:“我毕竟是玉龙关掌门,若这一次再不能寻到褚辰砂,我需得先回西南,整顿门中内务。” 林皆醉也知道关龙骨去世之后,玉龙关内的情形必定要混乱一阵,为寻找褚辰砂的下落,泊空青已然离开良久,再不回去委实不妥,便道:“龙文古剑是江湖名剑,说不定褚辰砂便会出现在此,也未可知。” 话虽这样说,但二人都知道,这实是一个颇为渺茫的希望,江湖中人憎恨褚辰砂的不在少数,他又断了一臂,如何会轻易出现在这等场合? 泊空青笑了一笑,道:“借你吉言。”又问:“这位姑娘怎样称呼?” 林皆醉道:“此为下属李三娘,先前我们去金波门办事,归来时听得云海风有一场品剑大会,便过来看看。” 泊空青凝视着他,“你还在为长生堡办事?” 发生在小总管身上的事情,泊空青皆是知晓,且她自己就是一派之主,自然清楚其中门道,她料得林皆醉再难回长生堡,果然林皆醉沉默片刻后道:“我带了一部分人,去往天罡水寨。” 泊空青一听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不由叹道:“自立不易,你日后若有事,便去玉龙关寻我。” 林皆醉道:“自相识以来,二姐已助我良多。”说完这句话,他不由便想到在西南遭遇的许多事情,又有后来在如意盟中泊空青对其援手,自己却并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地方。而明日品剑大会结束之后,不管能不能找到褚辰砂,泊空青都要回西南去了,之后二人只怕相见不易。想到这里,他转过身去,再度坐正之时,手中已多了一个十分精细的银筒。 泊空青略有些好奇,“这是?” 第628章 钟情(1) “络绎针。” “哦!” 泊空青也不由吃了一惊,这便是传说中的江湖第一暗器,当初如意盟的少盟主郁金堂费尽心思也只想和这暗器一战。现下看来,实难想象这小小一个银筒,竟是威力如斯。 林皆醉却把络绎针交到了泊空青手中,道:“日后不知何时相见,二姐留个纪念罢。” 泊空青尚未开口,身后却又传来两个熟悉的声音。 “是你!” “泊,泊,泊门主……” 泊空青回身一看,背后竟是凤鸣、凤华姐弟二人。 这也算得上是“他乡遇故知”,泊空青不由笑道:“你们两个也来看品剑大会?凤盟主可好?” 凤华答道:“母亲很好。” 这回答未免有些简短,然而凤华对于自己方才那个一波三折的招呼深觉羞愧,只得用最简短的话语,才不致失态。 凤鸣却忽然开口道:“泊姐姐,我们原是出来寻你的。” 这一句话出口,凤华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原来在凤阮整理一番内务,如意盟基本平定下来之后,凤华思前想后,心中却也明白,此番泊空青前去寻找褚辰砂,若成功了,自会回玉龙关;若是一时找不到人,亦不可能在外面逗留太久,而自己在如意盟日后定也有许多事情要做,再度相见,实已不易。 早年他与泊空青相识之时,后者尚在江湖游历,而自己也不似现下一般承担着如意盟的未来,那时总觉日后尚有许多时间,可直到泊空青离开之后,凤华才忽然发现,如果自己不再努力,他与泊空青之间只怕便要今生无缘。 当然,很有可能努力之后亦是无缘,但即便如此,总比什么都不做,日后再后悔的好。一想到这里,凤华便更为勤奋地帮助母亲打理如意盟中事务。凤阮自然看了出来,笑问道:“阿华,你这是有事求我?” 凤华正了颜色,“母亲,我想去江湖上寻找泊掌门,向她表明心意。” 凤阮笑了起来,“哎呀,真不容易,你到底是下定决心了,我还当你只会在肚皮里下功夫,一辈子说不出来呢。” 凤华面色微红,道:“母亲取笑了,虽然泊掌门的心意如何我也不知,但我想着,总要说出来一次才是。” 凤阮点了点头,“你这话是对的,就去罢。只有一点我要嘱咐你,方才你自己也说,泊掌门的心思未定,若是能成,自然是好事。若是不成,你也不要纠缠不休,需知一个人若是喜欢你,那怎样都会喜欢;若不喜欢你,纠缠再三反而惹人厌恶,男子汉大丈夫,莫要做这等现眼的事情。再者,玉龙关在西南位置分外不同,这其中利害关系,你想必明白。” 这一番话,凤阮少有的认真了语气,凤华也郑重称是。临行前,凤阮忽又对凤华道:“你若方便,带你姐姐一路出去散散罢。” 论说凤华是出去寻人诉衷情的,再带个人出来未免有些不便,但凤华与凤鸣姐弟之间感情甚笃,忙问道:“阿姐怎么了?” 凤阮叹了口气,“她不开心。”复又续道:“先前她在回音阁帮忙做一样暗器,做的聚精会神,也还好。但她总不能一直呆在回音阁里,东西做完了,人出来了,便不开心了。” 这话似乎有些语焉不详,但凤华立时便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便道:“我带阿姐一起出去。” 正因为有这样一番前因后果,凤氏姐弟今日才会出现在这里。自然,凤华是因着听说了泊空青的踪迹才赶到云海风,却实没想到见到泊空青的同时还见到了林皆醉,而且,长生堡小总管竟然还将天下第一暗器慨然相赠。 尽管凤华亲眼见过林皆醉对岳小夜的情感,心里也非常明白,林皆醉这一举动,可能是因着泊空青几番相助的恩情,也可能是因着二人结义的情义,无论如何也不会和情爱有什么关系。但人的心理毕竟微妙,见到另一个男子对意中人有这般情谊深厚的举动,总会受到巨大冲击。况且方才凤鸣还一句话点明了自己前来的目的,若加以否认,实在与凤华的性情不符。想到这里,凤华便毅然决然地道:“阿姐说的是,我,我,我……” 他想说:“我是为泊门主来的。”无奈这个关键的时候,舌头竟还是不听使唤,连说了好几个我字,竟没有把一句话完整说出。林皆醉也看了出来,便向凤鸣道:“凤小姐,我有一件事想对你说,只此处不便,不知可否到外面商谈一二?” 凤鸣点了点头,“好。”自见到林皆醉时,她有一半注意力放在凤华身上,另一半,便都给了长生堡小总管。 李三娘也是历经过情场的人物,原正看得有趣,没想林皆醉却把她也一同叫了出去,心中大觉遗憾。她眼睛一转,点手叫小二拿了一壶酒过来,笑嘻嘻地放在凤华面前,也不说话,翩然随着林皆醉出去了。 凤华原本紧张,可见了李三娘叫来的这壶酒,脑子里却忽然闪过一句话来,乃是“酒壮怂人胆”,诚然他在江湖上也是个有能力的人物,可现下这个时候,却还真应了这句话,想到这里,不由得啼笑皆非。这个时候,他忽见泊空青亦是忍不住微微一笑,说来也奇怪,因着二人这同时的一笑,凤华方才的那阵紧张,竟也消失了大半。 他定了定神,重新慢慢开口,“阿姐方才说的没错,我确是为了泊门主而来。” 这第一句话既说出了口,后面的话,便容易了一些。但凤华仍是斟酌着言辞,方才续道:“自结识泊门主以来,我对泊门主便一直十分钦佩……欢喜,因想着日后相见不易,特地前来,想问上一句,不知泊门主的心意,可是与我一般?” 凤华说这番话的时候,语速虽然慢了一些,却是看着泊空青的双目,字字清晰。待到他说完了,心中方才松了一口气,不由自主便垂下了头,静候着泊空青的回答。 却听泊空青以同样清晰的声音回答道:“多谢凤公子美意,但师门尚有大仇未报,门中又有许多事情,我现下并无心情爱之事。” 凤华抬起头,却见泊空青也正看着他,神色一如既往,并无羞涩之意,他明白这乃是婉拒之意,但实在有些不甘心,又问了一句,“若日后泊门主大仇得报,门中事务亦是平顺了呢?” 泊空青摇了摇头,“凤公子,我无意令你产生无谓的希望,但你并非我中意的那一类男子。” 凤华几乎就想问出来,那么你中意的是哪个男子?但他亦是大家出身,方才追问那一句,已是他的极限,再加纠缠,便是不堪了,终是道:“是,打扰泊门主了。” 凤华与泊空青在客栈内交谈的时候,林皆醉等三人则来到了门外,林皆醉看向凤鸣,忽地行下一礼,道:“凤小姐,早先在如意盟时,多谢相助。” 凤鸣怔了一下,侧身避过,喃喃道:“不用啦,我没帮上你什么。”岳小夜中毒之时,她虽向林皆醉指出可能身有解药之人,但最后岳小夜仍是香消玉殒。因此在凤鸣心里,并不觉自己对小总管有何助益。 但在林皆醉看来却并非如此,当时在如意盟中,凤鸣是唯一一个不计目的,愿意伸出援手之人,这份恩情实属难得。只是后来发生许多事情,自己亦是心绪混乱,一时不及,现下再度见到凤鸣,自然要谢过对方。 他又想了一想,道:“日后凤小姐若有什么事情不便处理,又或有什么愿望,派人前来天罡水寨说一句,在下必尽其所能。” 林皆醉送给泊空青络绎针,到凤鸣这里,则承下了一个诺言。 凤鸣却道:“我也没什么愿望,唉,什么时候你真正的开心一点,那就好了。” 林皆醉一怔,他素知凤鸣性情,知道她这句话实是出自真心,心头不由一震,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答复,半晌方开了口,说的却是句不相干的话:“凤小猫还好吗?” 凤鸣道:“天儿太冷了,我没带它出门。”复又笑道:“从前你总不叫它的名字,我只当你不记得。” 林皆醉摇了摇头,“不是。”他道:“我记得的。” 二人正说到这里,忽听有人叫道:“阿醉!” 林皆醉回头一看,竟是岳海灯与满头霜雪的胡三绝,这两人竟也来到了云海风。 然而岳海灯口中虽在叫他,看得却不是他,长生堡少堡主一双眼睛,紧紧盯在了他身边的李三娘身上。 断浪岩上,其实岳海灯曾与李三娘见过一次,但那时距离很远,岳海灯又专注在姜林二人身上,并未如何留意她。现下却是二人第一次正式见面。李三娘自己倒没怎么在意岳海灯的目光,盖因她容貌如此,大部分见到她的男子都是这幺个样子。倒是听林皆醉称呼对方为“少堡主”,方才反应过来,这原来就是长生堡那位少主,又想到当初这位少堡主不肯见自己之事,心中不由好笑,暗想幸好他不肯见自己,单看这模样,也不是个聪明的。 第629章 钟情(2) 其实这评价也未免过苛,只是李三娘先已对岳海灯有了偏见,心中自然看不上他,却见岳海灯大踏步朝己方走了过来,道:“阿醉,你也来看品剑大会?”随即又问道:“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第一句话并无意义,大家今日既然出现在这里,自然是冲着品剑大会来的,但岳海灯说第二句话时,却是目光烁烁,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又看了李三娘一眼。 这目光太过专注,林皆醉也不由有些诧异,随即答道:“这是下属李三娘。” 岳海灯却怔住了,道:“李三娘天罡水寨的那个李三娘?” 李三娘忽地开口笑道:“可不正是我,少堡主总该听说过我的名号吧?” 岳海灯一时说不出话来,当初李三娘托了桑挽,想要见他一次,他寻思着这女子做过宁颇黎的情人,也不是什么好的,并没有见人。可怎能想到,这女子竟然是这般的模样!岳海灯活了二十几年,不是为长生堡做事就是驰骋于塞外,平生好的是英雄事业,这竟是第一次,他见到一个女子,方知这世间竟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她也不必说话,就只是站在那里,一颦一笑,便足以引动心弦。 然而这女子却又是他先前十分看不上的一个人,岳海灯心头不由矛盾起来,一时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就这个时候,胡绝忽然开口道:“海灯是为了那柄龙文古剑来的。” 他说这话时,看的人正是林皆醉。 林皆醉心思电转,霎时便明白了胡绝的意思。 岳海灯也用剑,但以他少堡主的身份,自小什么样的宝刀宝剑都见过,大约是因着这个关系,岳海灯对所谓的江湖名剑云云并不如何执着,若说他为了一柄龙文宝剑便专程来参加品剑大会,这种可能并不大。 岳海灯若专程赶到云海风,为的便不是龙文古剑,而是一个机会。在长生堡已经丧失了不少力量的当口,尚且压不住阵脚的少堡主向长生堡,向江湖证明自己实力的机会。 他点了点头道:“是。”又看向胡绝,“胡先生,你最近身体可好?” 胡绝内功精湛,原本须发漆黑,然而柳然叛变之后,他大病一场,就已苍老了不少,现下再见,竟已是白发萧然。他摇了摇头,口气平淡,“算了,老了。”又道:“原先我还以为,这辈子这不必出江湖了。到底还是陪海灯出来了一次。” 正说到这里时,泊空青与凤华也一同走了出来,凤华的面上还有些落寞,但在见到长生堡来人之时,又恢复了如意盟少盟主的风度,向长生堡二人问好。 得知了凤华与泊空青二人身份,岳海灯也有些惊讶,随即便道:“长生堡在这附近还有住处,客栈到底不方便,各位到那里暂住一晚吧。”又向林皆醉道:“阿醉,你一定要过来。三娘子……也请一起过来。” 其实李三娘本就是林皆醉的下属,林皆醉既然过来,李三娘自然会来,这一句话,加的其实有些无谓,胡绝狐疑地看了岳海灯一眼,但并没有说什么。 这客栈内确实没有足够的房间,几人便也都答应下来,随着岳海灯一同前往。 其实长生堡在云海风的这处暗点,林皆醉是知道的,非但知道,早年他还来过一次,只是现在为了避嫌,他先前没有打算过去,现下岳海灯主动提出邀请,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处暗点距离此地并不算很远,外表看着,也就与普通的民宅无异,里面布置却颇为舒适,几人都是奔波了一天,各自歇息不提。林皆醉心中却有些感慨,上次来时犹是主,这次来时,却是客人的身份了。 方才在客栈中他已吃了些东西,现下并不饿,便倒了杯茶,思量着下一步的做法。 岳海灯既然前来,便是对龙文古剑势在必得,而以岳海灯的武功,又有胡绝在一旁襄助,得到这把宝剑的可能性并不低,而自己……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不等他回话,那人便推门走了进来,正是岳海灯。 林皆醉起身道:“少堡主有事?” 岳海灯嗐了一声,“阿醉,你别跟我说这样说话。我听着难受。”又道:“咱两个也是一起长大的,何况最后是你为小夜报了仇,我得谢谢你。” 林皆醉一时沉默,终是道:“我本应替她报仇。” 岳海灯叹气道:“你也是,怎么不早说。若是小夜嫁了给你,不比那个华而不实的东西强多了。” 林皆醉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了,他默然无语,气氛一时凝固起来。岳海灯也发觉自己这话说的不合时宜,抹了一把脸道:“算了,都过去了。” 林皆醉还是没有说话,岳海灯也没有再开口,但是他的沉默倒不似无话可说,而是心里有话,却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的样子。岳海灯本不是擅于遮掩情绪的人,林皆醉也看了出来,便问道:“少堡主还有什么事么?” 岳海灯又用手抹了一把脸,道:“我想问问你,你身边那个李三娘,成亲了么?” 这下林皆醉可真是吃了一惊,他原当岳海灯这般犹豫,是想问他对龙文古剑的态度,没想到问的竟是李三娘,再仔细一看,岳海灯搓着手,面色有些发红,这神色可并不寻常,他便道:“她并不曾成亲。” 岳海灯的面上便显出欢喜的样子来,道:“那就好。”这时天色已经晚了,他又说了两句,便离开了。 林皆醉又坐了一会儿,慢慢反应过来,岳海灯的意思,难不成……竟是他对李三娘一见钟情了? 这之于林皆醉,实在是超乎想象的事情,他虽然也有感情深厚的对象,譬如姜白虹、岳小夜,但都是经过长年累月的相处,情感逐渐积聚下来的结果。就是泊空青、段玉衡,也是在相处了一段时日之后,又经过了许多刻骨铭心的事件,方才真正具备了结义兄弟之情。 可是岳海灯与李三娘今日不过是初次见面,话也没说两句,怎么就会有感情了呢? 林皆醉想不明白,但岳海灯毕竟未曾挑明,而自己这名下属,可也不是会为情爱拘泥之人,事后会发展到怎样的程度,实在还是未知之数。 他不再多想,房中有些气闷,他顺手推开窗子,却见一片飞雪打着旋儿冲了出来,他一怔,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小雪,空气中也多了分凛冽的寒意。 胡绝披着一件大氅站在外面,落在他肩头的雪片尚能看出痕迹,落在他头上的,却已与他一头白发融为一体。 林皆醉心中忽然一酸,静静走了出来。 胡绝分明也觉察到了他的存在,却并不曾说话,林皆醉走到胡绝的身后,过了片刻方道:“落雪了,胡先生早些回去罢。” 胡绝并没有回头,道:“你回来长生堡,又离开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了海灯和黄沙帮的一个人约谈。” 林皆醉道:“黄沙帮排行第十三的谭心月?” 胡绝奇道:“你怎知道?” 林皆醉道:“断浪岩上,曾有一人相助少堡主,我见二人关系似很密切,大约猜测出他出身,后来又查了一下,方确定此人身份。” 胡绝叹道:“一起长大的几个孩子里,只有你有这份细心。这方面,海灯原不及你。” 林皆醉怔了怔,胡绝不是没有夸过他,却很少拿岳海灯与他对比,却听胡绝又道:“那天晚上,那谭心月是最后来问海灯一次,是要回黄沙帮,还是留在长生堡。” 林皆醉又是一怔,这件事情,他并不知晓。却听胡绝又道:“我看当时海灯的意思,其实还没有拿定主意。但后来他见到了我,便下了决心,与那谭心月讲,他要留下来。” 岳海灯的性情中,确有易于冲动的一面,胡绝自幼传授他武功,又曾带病去塞外寻他,情谊非同一般,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胡绝的出现无疑是加重了一端的砝码,这等情形下,他最终决定留下亦是可想而知。 胡绝见林皆醉面上表情,就知道他已猜出了岳海灯留下的缘由,叹道:“海灯既已决定留下了,我便护他一程罢。” 林皆醉点了点头,“是,我明白。” 胡绝盯着他,“你明白什么?” 林皆醉道:“我明白胡先生是重视情义之人,所以在结义兄弟过世之后退隐江湖;亦是为了情义,甘愿再出江湖,于云海风相护少堡主。” 听到“结义兄弟过世”几字后,胡绝震了一震,这些年来,他已许久没有听人主动提到过宋玉之事,不由道:“不全是为了兄弟间的情义,我带出来的这几个孩子,小夜没了,你走了,白虹活不过三十岁,我能护着的,也必须护着的,也只剩下一个海灯了。” 林皆醉不由也后退了一步。这对虽无名分,却是实质上的师徒,各自在对方的痛处深深扎了一刀,随即小总管率先反应过来,叹了一口气道:“胡先生放心。” 胡绝不觉问道:“放什么心?” 林皆醉道:“我不是专程来到云海风的,不过是顺路之举;我对龙文古剑亦无执念,想要这柄剑,也不是为了自己。既然少堡主有心于此,我无意相争。”说完这番话,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之前只问了一句,“胡先生知道白虹的消息么?” 胡绝声音干涩,“除了这次之事,长生堡其他事务我皆不知情。” 林皆醉离开良久,胡绝仍然伫立当地,他心里明镜一般清楚长生堡现下的情形:表面看来,长生堡分舵暗点遍布江湖,实力强大;实则现下正是个青黄不接的时候,柳然叛变,岳小夜身死,林皆醉出走,虽还有个姜白虹,但等到岳天鸣老病的时候,姜白虹多半也已去世,那个时候若岳海灯依旧立不起来,长生堡几乎可以就此崩溃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长生堡被人接手,而这个接手的人,有可能是天之涯的杨守,也有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在一开始见到林皆醉的的时候,胡绝几乎以为自己的揣测成了真,以小总管的周密,加上对长生堡的了解,得知岳海灯参加品剑大会的消息并非没有可能,而在得知这一消息后,前来云海风抢夺龙文古剑,更是一箭双雕的好办法, 然而林皆醉现下却说:他不是专程为品剑大会而来,他甘愿放弃。 胡绝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小的时候,他就看不太出来,林皆醉长大后会走上怎样一条路;到了现下,他依然看不出。 他终于还是心情复杂地回到了自己房间里,却见隔壁岳海灯的房间灯还亮着,心道海灯怎的这么晚还没有睡,便推门进去,却见岳海灯坐在灯前,不知寻思着什么事情。他便开口道:“明日便是品剑大会,早些歇息罢。” 岳海灯见胡绝进来,面上忽地绽开笑意,道:“三叔也还没睡,我寻思一件事情,想与三叔参详。” 胡绝只道他要说明日大会之事,便道:“你且说来。” 岳海灯道:“三叔,你说我若是想要成亲,父亲会不会同意?” 胡绝一怔,岳海灯的心思,向来不在这些男女感情上,怎么在这个关口说了这么句话?便道:“你年纪不小,若想成亲,老大自然欢喜。”他又有一句话未曾说出,若换在从前,岳天鸣对岳海灯的婚事必有许多想法,但经历了岳小夜一事,大概也不会对女方的身份武功做什么要求。 岳海灯听了这话,很是高兴,道:“其实我在今晚见了一个人” 胡绝面上不由多了分笑意,心道这小子的眼光却也不差,泊空青是一门之主,凤鸣的身份虽然稍逊,却可借机如意盟重建联系。却听岳海灯续道:“便是阿醉身边的李三娘,我与阿醉打听过了,她并未成亲。” 胡绝的笑意,忽然僵住了。 第630章 品剑(1) 第二天一早,众人会面,里面竟多了两个黑眼圈。一个自然就是凤华,他眼睛下面深深的两块青黑,一看就是大半夜不曾睡好的样子。凤鸣看了担心,她昨晚已知道凤华与泊空青相谈后的结果,便低声道:“华弟,该放下就放下罢,你这个样子,泊姐姐看着也不好过。” 凤华哭笑不得,他这一晚辗转反侧,自然是一半是因着泊空青的缘故,不管什么人恋慕了一个女子数载,却终被拒绝,都不能说放下就放下;但还有一半,为的却是凤鸣,双胞姐姐的心事,他自然明了,与凤鸣一同出来便是为了排解这份心事,可没想到,遇到泊空青的同时,竟也遇到了林皆醉。 凤华看得出来,在遇到小总管之后,凤鸣的心情明显欢快了很多,但日后呢?天下可没有不散的宴席。品剑大会之后,又待如何?况且自己母亲现时又觉得林皆醉杀伐气太重,不是可托付终身的对象 。况且小总管的心思对长生堡的岳小姐曾经深情如斯,绝没可能现下就移情别恋。再说,他若是真移了情,自己反而要担心,那不是太过薄情,就是别有目的,哎…… 凤鸣虽是凤华姐姐,但两人本是双胞姐弟,出生时间相差无几,一直以来,凤鸣倒把自己当个兄长看待。这一晚上他一会儿想想泊空青,一会儿又想想凤鸣,翻来覆去的,直到天亮才勉强打了个盹儿。 另一个眼带青黑的竟然是胡绝,林皆醉见了不免有些诧异,猜测约是他年老带病之故,只是未及询问,胡绝已冷着脸道:“出发罢。” 这时众人皆吃过早饭,均想着早些去云海风也是好的,自无异议,便一同出了门。 云海风没有云,也没有海,甚至也没有风。这里原是一处山谷,四下的高山成了天然的屏障,山谷里还有一道热泉,拿来泡汤地方并不够大,但却令山谷中的温度又提高了几分。昨晚外面甚至下起了小雪,但云海风里甚至还有绿草茵茵,地上四下散开着一种米粒大小的蓝色小花,比较外面,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他们来得虽早,可有许多人来得更早,只是这云海风里面也没搭建个高台一类的地方,众人四散开来,有熟识的便三五成群一起聊天等候,也有些人闭目调息,静候大会开始。林皆醉仔细看了一遍,并没有看到当日在客栈见到的原姓公子,也并未见到他的师弟师妹。 既然无忧门的人没来,大家也只得继续等待。泊空青本是为褚辰砂来的,便寻了个人少的角落,仔细观察周遭之人。林皆醉对褚辰砂亦是关注,亦是同样做法。凤华对泊空青虽仍有眷恋之意,但他也知道她所为何来,不敢多过打扰,只远远站了,今日来人里有不少与如意盟有些关联,他一一上前招呼,礼节周到,有闲暇时,便向泊空青方向看上一眼。凤鸣则看中了这云海风内地貌,跑去看了那道热泉,见里面竟还有一种手指粗细的小鱼游动,深以为异。 她盘腿在热泉边坐下,琢磨着能不能弄一两条小鱼回如意盟养,又担心外面天寒地冻,这小鱼一出云海风大约就要被冻死,正踌躇的时候,忽听到身边有一个声音传来,“小姑娘真有眼光,这鱼好吃着呢。” 凤鸣吃了一惊,忙道:“我没打算吃,原想着能不能养两条,又怕养不活。” 那人一听,很是失望,“你不想吃吃看?这鱼怎么吃都好,我最喜欢用油炸,炸酥了撒一点盐末就好吃。可我徒弟偏说我暴殄天物,要和虾子一起和酒煮。” 凤鸣便抬起头来,见身后坐了个中年书生,一张脸生得白凈清俊,穿一件洗的发白的蓝布长衫,挂了个玉质寻常的君子长佩,不似一个江湖人的模样。她道:“我不太喜欢吃鱼,谢谢你啦。” 那书生略有些遗憾,道:“那就算了,其实我这次来云海风,主要就是为了吃鱼的,顺便办点别的事情。” 凤鸣顺口问道:“办什么事?” 那中年书生道:“开品剑大会啊。” 凤鸣一惊,从地上站了起来,“您是哪一位?” 那中年书生道:“我姓苏,单名一个盏字。” 然而江湖上从来没听过有苏盏这么一号人,凤鸣心想:又或是自己见识不广,若是林皆醉在这里,多半就知道。随后又听苏盏道:“也是无忧门的掌门。” 凤鸣啊了一声,凤华听到阿姐声音,忙看过去,苏盏忙嘘了一声,凤鸣便摇摇手,凤华与她距离不远,又见她动作,料得无事,便并没有上前。 凤鸣小声问道:“这里好些人都在等你,你怎么不开那个品剑大会呢?” 苏盏道:“不是我不开,因着我要等一个人,他不来,就开不了。” 凤鸣奇道:“你自己就是掌门,怎么开不了?” 苏盏道:“我又不会用剑,拿什么评判?无忧门里,只有我师叔最懂这个,他又是同师祖学过剑术的,只有他才合适。” 凤鸣心里想着,这个“师祖”多半指的就是天子剑易兰台了,但似乎没听过易兰台收过弟子,不由有些茫然。苏盏看出她不解,便解释道:“我师祖教过两个人剑法,一个另算,一个就是我这师叔。哎,我看你这小姑娘鱼都不肯吃,想必心地不坏,就说给你听。我这师叔,少年时原是杀手出身。他是来自西方的一个不知甚么地方,那里的人坏的很,给小孩子从小灌一种药物,那小孩子便浑浑噩噩的,话也不会说,只听他一个人的命令,但因为不寻思外物,剑法反而个个高明。我这师叔,起先就是这样被派来杀我师祖,反被我师祖擒住。我师祖看他可怜,就把他留下治疗。只可惜我师叔那时已经快二十岁了,被灌了十几年的药,虽经师祖诊治,到底也没和常人一样,只他心地却是个最良善的,和你一样,也不肯吃这鱼。” 第631章 品剑(2) 凤鸣有些奇怪:“你师叔学过剑术,龙文古剑怎么不给他?” 苏盏道:“我师叔用的是无形剑气,倒不需剑。对了,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这苏盏虽是一派掌门,说话却有些天马行空,一会儿讲自己师叔,一会儿说吃鱼,最后又问凤鸣姓名,凤鸣却不太在乎,盖因她自己的母亲间或也是如此,便道:“我叫凤鸣,是如意盟的。” 苏盏听到她的名字,却不由怔了一下,道:“凤鸣?你的母亲……可是凤阮?” 凤鸣点头道:“是啊。” 苏盏的面色忽然一变,他看着凤鸣,面上全是感慨之意,“你都这么大了。”说着忽然又起身,道:“师叔来了!” 凤鸣不由好奇看去,见谷口处走进来几个人,打头的乃是林皆醉曾见过的原姓青年,后面又有几个少年男女,落后的一个人形貌却有些特异,那是个独臂人,竟生了一头金发,高鼻深目,面上又有一道长疤,仿佛有人在他面上横斩过一刀也似。只是此人虽然生成这般模样,旁人注意的却都不是他,而是他腰间的一柄长剑,那柄剑剑鞘古意盎然,正是龙文古剑。 苏盏忙迎了上去,叫道:“师叔。”那金发人点了点头,苏盏此时还不忘向凤鸣介绍:“这便是我师叔斐七。” 凤鸣上前行了一礼,这时旁人也都意识到前来之人必是无忧门中人,都纷纷问道:“品剑大会何时开始?” 苏盏忙道:“这就开始了。” 又有人问道:“是什么规则?怎样才能拿到龙文古剑?”苏盏一时有些应付不来,便看向那原姓青年,那原姓青年有些无奈,到底还是提声道:“在下原昭,无忧门大弟子,请诸位不必着忙,此处不宜比武,请随我来。” 众人一听,都安静下来,原昭当先带路,朝着旁边一道石壁走了过去,众人一惊,心道这是个什么意思?没想原昭走到近前,按动了一个不知什么开关,那石壁上竟打开一道门户,原昭笑道:“各位请。”便当先走了进去。 前来之人,也有人有些疑惑,莫不是原昭有什么诡计不成?但无论无忧门或者易兰台,在江湖上名声皆是极好,又见原昭先行走入,终究还是跟了进去。 泊空青刚想对林皆醉说一句“四弟跟在我身后”,林皆醉却已走到了她的前面,将泊空青、李三娘、凤鸣几个女子都挡在了身后。泊空青哑然失笑,倒也不曾强求。 凤华与岳海灯二人押后,然而这条暗道其实很短,没一会儿穿出山崖,面前便豁然开朗,显出极大一片空地,地上白石如海,虽无风过,不知怎的周遭却有风声不绝,呜呜咽咽。 原昭笑道:“各位,这里才是真正的云海风。” 众人皆是惊叹,这其中也有人是来过又或知道这里的,去的却也都是外面,实不知里面竟还有这样一番景象。有人便问道:“这风声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此处还有暗道不成?” 原昭道:“这倒不是,此处地下,似乎有一片极大的地下溶洞,风声便是从下面传来。”说着指了指周遭,众人果见白石旁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孔洞,黑洞洞地看不分明,风声果是从其中传来的。有人好信,丢了块石头下去,半天也没听到落地声音。 原昭又一指前方,那里有一块平台,高出周围许多,地上云朵一般的白石恰成了天然的座位。众人自去落座不提,苏盏却奇道:“阿昭啊,这平台我记得这里没有啊。” 原昭叹道:“师父,等您老人家想起来,咱们这大会真就没法开了。” 凤华在后面见两人对话,低声问道:“阿姐,那个就是无忧门的掌门?” 凤鸣道:“是啊,我看他的样子,好似不大通世故。” 凤华不觉好笑,盖因凤鸣自己就是个不管事的,居然还能对旁人下此定语,可见这位掌门为人。却听凤鸣又道:“我听他说话的意思,好像认识母亲,又像小时候见过咱们似的。” 凤华问道:“这位掌门如何称呼?” 凤鸣道:“苏盏。” 凤华忽然怔了一下,半晌都没说话。 另一边,泊空青、林皆醉、岳海灯等人也都纷纷寻了位置坐好,先前在外面时,林皆醉注意褚辰砂之事,岳海灯旁边又有胡三绝,两人一时没得谈话,现下岳海灯却主动坐了过来,道:“阿醉。” 林皆醉刚要答话,就听岳海灯又道:“三娘子。” 李三娘诧异看过去,却听岳海灯道:“当初三娘子寻了桑挽想要见我,我出于偏见没有见你,现下看来是我的不对,这里向三娘子致歉。” 这番话和岳海灯的平日的声气不大相符,多了些文绉绉的味道,李三娘和岳海灯不熟,只是他就是这样性情,又听他这般诚恳的道歉,倒也消了些先前的气恼,道:“少堡主客气了,我原也没怎么生气。” 岳海灯听了,面露笑意,又道:“待我夺得龙文古剑,就送予三娘子。” 李三娘整个人都怔住,只疑心自己听错,心说什么?你夺龙文古剑不是为了给自己立威?送给我干嘛,难道是向小总管示威,还是他想挖墙脚?随即她看到一旁林皆醉与胡三绝面色尴尬,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暗叫一声天啊,这少堡主吃错什么药了! 胡三绝面沉似水,昨晚岳海灯对他说了此事,他念着品剑大会即将开始,不好过多斥责岳海灯,只道现下先以龙文古剑为主,旁事日后再提,谁想今日岳海灯就来了这幺一出!林皆醉见情势不好,起身道:“泊门主那边还有事,我过去坐。”便带着李三娘离开了。 泊空青本对龙文古剑无意,又为了观测方便,故而坐在边角之处。见林皆醉过来,便笑道起身让座,又问道:“四弟,你们怎么坐过来了?” 林皆醉还没回答,李三娘忙迫不及待道:“小总管,你可别误会我,我和那少堡主昨儿才见面,他这是发哪门子的疯!我就找个情人,也不找这样的啊。” 林皆醉苦笑,“我知道。”心中却知岳海灯素来不是轻佻的人,他既当面开口,可不像李三娘想象的一时欢愉那么简单。又听李三娘抱怨道:“好好出个门,平白惹上这幺个麻烦。” 泊空青虽不知前因后果,听到这里也大概明白了几分,这事却不好评价,不过一笑而已。 这个时候,前来参加品剑大会的人大都已经坐好。原昭看了下面一方,又将自己师父、师叔、师弟师妹们安排到前面坐好,便上了台,看一眼下面黑压压的人头,抓了抓头发道:“没想今日有这许多人前来,冬日跋涉,各位辛苦了。我知各位是为了龙文古剑而来,便请各位先看看这柄宝剑。”说着,他朝斐七行了一礼,斐七便将龙文古剑甩了过去。 原昭接过古剑,拔剑出鞘,向台下展示了一番,今日但凡前来的人,就不是十分爱剑之人,也必有剑器有一番了解。此时只见这龙文古剑剑鞘极尽古朴,剑身却是青光熠熠,锋锐之极,一看便是难得的名剑,不由称赞不已。 原昭又把龙文古剑收回,恭恭敬敬地送回到斐七手里,随即向众人道:“我这位师叔虽因身体原因,不大出江湖,但他本领不凡,当年曾与门中易前辈学过剑术,这一场品剑大会,就以他为评判。” 易兰台的剑技尽人皆知,这把龙文古剑又曾为他所有,那么他的传人作为评判,众人皆是赞成,都纷纷称是。原昭又道:“至于比试办法,上台自行展示剑艺也可,二人同台较艺也可。只不得随意杀伤人命,另外,比试乃是剑艺,若用内力、暗器等取胜,一概不算。” 这些规则,也都算得上合情合理,并无一人反对。原昭道:“哪一位有意,便请上来罢。”说罢,自行退到一旁。 林皆醉心里却寻思,当日他见原昭时,对方说无忧门中无人用剑才开了这品剑大会,怎的这斐七又学过剑术?正想到这里,却听一个声音道:“他用的是无形剑气。无忧门那苏掌门说的。” 这声音熟悉,正是凤鸣,凤华略有些局促,跟在她身后。原来方才凤鸣见林皆醉换了座位,便大大方方走了过来,凤华还有些犹豫,凤鸣却奇道:“咱们也不过今日聚这一天,华弟你怎么不过来呢?” 凤华低声道:“只这一天……” 凤鸣道:“是啊,开心一天,不是很好幺?”说着当先走了过去。 泊空青见了凤鸣过来,倒很高兴,请她坐下。林皆醉却思量着凤鸣方才那句话,道:“当日里易兰台与燕九霄决斗,据说燕九霄用的也是无形剑气。” 泊空青道:“也说不得是天子剑受这场决斗启示,将无形剑气传给了后人。” 他们这边议论不提,这时台下一个人已笑道:“在下长安派何重,自创了一套剑法,请各位赐教。” 第632章 品剑(3) 说着,这何重果然便上来演示了一套剑法,这套剑法放在武林中,也有个上中等的水平,加上是他自创,更难得几分。演示完毕,下面也有许多掌声。这时又一个人上台道:“何兄自创剑法虽好,却未必如我自师门承袭而来的剑术。” 旁人都识得此人乃是青云派的常青迎,乃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客。何重脾气甚好,被常青迎刺了一句,也不介意,两人便在台上比起剑来,这二人的本领都是不错,六七十回合之后,何重肩头中了一剑,一笑便下了台。 接下来又出现好几个向常青迎挑战之人,这常青迎果然了得,一连打下了三个对手,这时原昭便起身道:“这位先生打了很久,可以先休息一刻。” 先前有担心车轮战的,听到原昭这话,心道这还算公平,但常青迎的性情高傲,却道:“不必!”继续留在台上。 片刻之后,常青迎又打败了一名对手,但到第五人时,到底还是败下阵去。如此这般来往,约过了一个时辰。台下喝彩不绝,气氛十分火热。 泊空青先前是为了褚辰砂而来,但到了现下这个时候,她也看出褚辰砂并不在这里,索性也关注场上。玉龙关医毒双绝,但她武学根底亦是不浅,看得也颇有趣味,又向林皆醉问道:“四弟,你可有打算上台?” 林皆醉还没回答,凤华忽然扬声道:“在下如意盟凤华,想与李先生比较一番。” 现在台上之人,乃是一位叫做李成的剑客,他见得凤华上来,不免有些诧异,盖因如意盟素来以暗器成名,怎的也来比剑?但凤华既然已经上台,他自没有退缩的道理,便道:“凤公子,请!”说罢一展青锋。 凤华还真的拿出了一把短剑,也施展了一套剑法,与李成对打,他使用的这套剑法颇有舒展自如之意,竟是一流的功夫。凤鸣在下面看得奇怪,心道这就怪了,我怎么没见过这套剑法? 这套剑法本身虽然一流,但凤华使用的时候却有些生涩,李成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看了一会儿,自然看出不妥之处,心中好笑:“果然不是专门学剑的人,这凤公子武功不错,可惜了。” 李成为人老成,他看凤华使了一遍剑法,紧接着凤华又用了第二遍,其中有一处剑招,李成已知这里必有破绽,未等凤华出招,便一剑刺出,谁想凤华剑锋一转,先前的破绽消失的无影无踪,李成竟成了自己送上门去!再想退后已来不及,被凤华剑尖点中左臂。 李成唉了一声,其实凤华剑法并不比他高明,自己若不持重等那破绽,也不会输,心中暗想:这凤少盟主好份心机。但他人至中年,讲究风度,便笑道:“凤公子剑法果然了得。”便下了台。 凤华却道:“李先生剑法才是真正高明,我不过是取巧而已。”又向台下道:“如意盟素以暗器成名,我不过偶尔学了一套剑法,借此见识天下的英雄,并不能与真正剑客相提并论,也并不合适做那龙文古剑的主人。”说罢,竟也下了台。 这还是第一个胜了之后,反而主动离开之人。台下不由一阵议论,但凤华方才那套剑法确实精彩,又击败了颇负盛名的李成,因此众人还是赞扬为多,亦有人道这位凤少盟主剑法这般出色,暗器本领定更为惊人。 然而原昭在台下看了,却有些奇怪,他问道:“师父,我怎么觉得那位凤少盟主的剑法眼熟,倒好似咱们门中的剑法?” 苏盏面色有些尴尬,含糊答应了两声。原昭知道自己这位师父本也不是学剑的,干脆还是向斐七问道:“师叔祖,这可是咱们门里的剑法?” 斐七面色不变,亦不回答,就在这个时候,忽有一人长身而起:“长生堡岳海灯,愿领教天下英雄的剑法!”说罢,大踏步上了台。 岳海灯这一自报家门,便引得众人关注,先是“长生堡”三字,就已不同凡响,而岳海灯身为少堡主,近几年却少现江湖,这个场合一出现,众人未免又多了几分好奇之心。只有胡三绝暗自苦笑,他原与岳海灯商议,待到后面再行登台,但岳海灯到底不曾忍耐住,比至中途便走了上来。 但人已上来了,总不能再把他拉下去,胡三绝环顾四周,发现此次前来的成名剑客半数已登过台,略放下心事,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剑客也登上了台,此人名为贺番,在江湖上成名已久,手持一柄重剑,威力不同寻常。 在黄沙帮时,岳海灯用长刀为多,但少年时他亦曾随胡三绝学过剑法,又兼自幼习练岳天鸣的紫金功,内力亦是颇为深厚,现下为夺龙文古剑,他自是施展了全力出来。两柄剑在空中相碰,击剑之声与云海风地下风声相合,只震得众人双耳痛楚不已,五十招之后,贺番被岳海灯一剑刺中,黯然退场。 这次取胜,实是岳海灯凭着自己的真本领而来,众人也不由一阵喝彩。岳海灯还剑入鞘,心情亦是振奋,他看向台下,只见人潮翻涌,议论未休,有人自觉并非这位少堡主的对手甘愿退避;可也有人见猎心喜,跃跃欲试。尚未有人登台的时候,忽然有人两手拨开人群,挟一阵劲风卷了进来。 此人身披熊皮,须发虬结,身形高大,身后背一张硬弓,腰间挎一柄巨剑,今日能到云海风之人,并无平庸之辈,但若单论气势二人,竟无一人压得过他。此人一路走过,两侧人全都不错眼珠看着他,均想这样一条大汉,究竟是何方人物? 岳海灯亦是凝视着此人,他看出对方必非寻常人物,心中却更增战意,长笑道:“阁下何人?” 那人现下已上了台,取下身上的熊皮斗篷,掷到一旁,开口道:“胡可因。”他的声音缓慢沉浊,听着略有些费力的。 第633章 交战(1) 这个名字,众人皆没有听过,胡可因却又开口,“我是来取回龙文古剑的。” 这句话一出口,四下皆惊,苏盏面色大变,低声朝原昭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师祖竟有后人,我怎么不知道?” 原昭啼笑皆非,道:“师父,您老不知道,我怎能知道?”心里却也有些怀疑,却又听胡可因道:“我是燕九霄的后人。” 这句话恰如一滴水泼进滚油里,台下不由喧哗起来,当年天子剑易兰台手持龙文古剑,在北疆与戎族第一高手燕九霄一战传奇至今,那一战后,燕九霄身死,龙文古剑丢失,直到今日才找了回来。现在竟有个燕九霄的后人前来要剑,这实是明晃晃的挑衅!何况近年来戎族与中原虽无大规模的厮杀,却也是世仇已久,一众江湖人等不由起了个同仇敌忾之心,纷纷叫骂出声。胡可因斜睥了台下一眼,不为所动。 就在这时,原昭起身笑道:“这位胡先生,你只怕误会了。” 胡可因扫了他一眼,“哦?” 原昭迈步走到台上,一面走,一面道:“品剑大会是我无忧门召开的。” 胡可因道:“那又如何?” 原昭道:“不如何,我的意思是,龙文古剑既是我们无忧门的,那规则就是我们无忧门定,现下我们再加一条规则,就是古剑不送燕氏后人,你走罢!” 这无忧门大弟子先前态度温和,说到最后一句时,面色骤然一变,字字咬冰嚼雪,台下不由齐声喝彩。胡可因却只扬了扬眉,“原来是易兰台的传人。”他手腕一翻,腰间那柄巨剑霎时已现于掌中,“你学了他几成本领?” 先前这柄巨剑挂在他腰间的时候,已见不凡,现下被胡可因执于掌中,更增威势。这柄剑比寻常宝剑宽了一倍有余,长度与马刀仿佛,剑刃用玄铁混了乌金,黑沉沉深不见底。这柄巨剑但凡被第二个人用上,都是剑压倒了人,只有胡可因执这柄剑时,方是人与剑,相得益彰。 而胡可因问完这一句话之后,并没有等原昭的回话,一剑当头斩下,气势之强,如若惊涛。原昭侧身让过,反手抽出腰间一把短刀。 众人只当无忧门的大弟子自当是用剑的,没想用的却是刀,先就诧异。又见原昭一刀横挥,论到力道,算得差强人意;再看招式,虽然不差,却并无特出之处。这与众人先前想象的昔日对决再现,未免相差太远,不免均是摇头叹息。 原昭在台上与胡可因一连对了三招,胡可因犹自挥洒自如,原昭却已是尽其所能,然而三招过后,胡可因尚未如何,原昭左肩却已被那柄巨剑带出一道伤痕。 旁人还只是感慨无忧门一代不如一代,林皆醉在下面看了,却是心头一动。盖因原昭也并非无能为之人,他这三招的用意,朝的皆是胡可因的破绽之处。只是他虽然能看出,武学天赋却远不及对方,内力速度自也跟不上,空费心力,终无所得。 这等情形,像极了当年在长生堡中的自己。事实上,若是没有邢猎当年那本手记,没有络绎针,没有对五行机关江湖武学的种种了解,小总管不知已经死了多少次。 到第四招时,胡可因终于不耐烦,巨剑挟风雷之势一挥而出,这一招气势之强,再不是先前的小巧本领可以抵挡,原昭欲避不及,被这股汹涌内力激飞出去,苏盏惊呼出声:“阿昭!” 只是苏盏武功尚不如原昭,如何接得住他?原昭如断线风筝一般直飞向台下,恰指向凤氏姐弟方向,凤华见状不好,起身侧步,以凤眼门世传武功向右一拨,将原昭飞出方向略做调整,由直飞转为直落,一旁泊空青与林皆醉双双出手,前者减弱了原昭下坠之势,后者伸手一拦,终究接住了他。 原昭立定身子,忙道:“多谢!”他还记得林皆醉,又朝小总管谢了一次。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疾风忽现,原来方才原昭手中短刀脱手,胡可因顺势一击,那把短刀便朝着原昭背心飞了过来。凤鸣见得分明,左掌一翻,两道银光脱手而出,第一道银光击向短刀刀柄,力道虽然不大,方位却很巧妙,短刀在空中转了个圈,颓然落地。另一道银光速度却如闪电一般,力道亦是极强,朝着台上便飞了过去! 凤鸣射这枚暗器时并未多想。她不过看着胡可因这般耀武扬威,连打下台的原昭也不肯放过,一气之下出手而已。但在旁人看来,这女孩子年纪轻轻,暗器本领这等出色已属难得;能向胡可因出手,则更是勇气过人,不由得都叫了一声好。只是喝彩声尚未落地,胡可因已自背后取下硬弓,弯弓搭箭,一支颜色奇异的青蓝色箭矢如惊雷闪电一般脱弦而出,铮然一声响,那支青蓝色箭矢将一支银色蛇形小箭钉到了地上,周遭白石被这股大力击得粉碎,胡可因嘿嘿冷笑,“今日是比剑,还是比暗器?” 凤鸣还没答话,台上的岳海灯长笑一声道:“自然是比剑,你敢比幺?” 自胡可因出现以来,岳海灯一直立于台上。先前东道主原昭出手,他不好干涉,现下却正是他出手的时候。长生堡少堡主拔出一剑,一剑斩下。 胡可因眼神微亮,巨剑直迎了过来。 这两把剑一出手,皆是挟带了不尽风声,胡可因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子,每一剑劈下之时,皆有开山裂石之势。而岳海灯自家内力出色,又在塞外历练了几年,剑风亦是刚猛飙狠。两股气劲对打之下,平台处处剑痕,碎石四下迸射,且这两人都不是顾惜兵刃的,几次剑刃相碰,火星四溅,两把剑上皆出现了细小缺口。 二人直打了一百多招,犹自不分胜负,台下诸人看了,虽对胡可因敌视,却也觉他敢于一人前来中原夺剑,果有不凡本领;而这长生堡的少堡主与他对打至今,武功亦是了得。 但岳海灯却已有些急躁,胡可因内力深厚,气势凶猛,实是他平生仅见的厉害对手,若只用寻常招式,一时难以取胜,想到这里,他手腕一翻,一层淡淡的紫金颜色忽地漫到了剑刃之上。 这些年来,岳海灯在江湖上虽不如姜白虹名声响亮,却亦有他的看家本领,他年纪尚轻,紫金功自不如岳天鸣深厚,却被他想到办法,将紫金功转至兵刃之上。在黄沙帮时因怕暴露身份,岳海灯并未使用,回中原后虽想使用,却没有遇到合适的对手,直至今日,这门功法才第一次现于众人面前。 胡绝亦不知岳海灯有这样本事,但紫金颜色闪耀之时,胡绝眼神一亮,心道海灯啊海灯,你到底不曾辜负长生堡这三字。 两柄剑再度撞击到一起,这一次,胡可因首次后退了一步,但他随即便上前来,开口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声音压得极低,台下众人只见得他口微动,说的是什么便全然不知,岳海灯却是一怔,长剑一颤,险些脱手。 高手交战,争得便是这瞬息之机,岳海灯不知为何忽然停滞,胡可因却乘此良机,一剑横扫出去,岳海灯本就拿捏不稳,被剑风一扫,长剑当真落到了地上。 胡可因根本不给岳海灯反应的机会,随即巨剑上移,又朝他咽喉砍去。换成旁人,这一剑下来不死亦是重伤。但岳海灯在塞外磨砺几年,亦沾染上了黄沙帮中的血勇,他将左手一挥,露出的一只手掌上现出紫金颜色,这一剑正砍到他手臂上,竟然未入分毫。 胡可因面色冷肃,向下加劲,岳海灯虽然阻挡一时,但他的紫金功力到底不及其父,又过片刻,巨剑已在他手臂上砍出一道伤口。胡可因眼神一变,再度加力,眼见岳海灯这条手臂便要交待当场。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冷锐之极的无形劲力忽地破空而出,来无影去无踪,瞄得却是胡可因的罩门之处。就是胡可因再如何厉害,到底不敢轻忽,巨剑向后斜挥,挡住这道劲力,岳海灯借机向后一滚,终逃过了断臂之劫。 胡可因眼睛微微眯起,“失空斩?” 但是话一出口,他自己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对,方才那一道劲力虽然象是失空斩,但又有所不同。若要做一个比较,失空斩是一把剑,那道劲力便是一根针,范围虽然窄了很多,但也正因如此,那股劲力之尖锐便更加了得。这到底是什么功法? 胡可因正想到这里,却见一个人从不为注意的白石一侧站起,疾步走上了来,他的速度太快,象牙色衣袂在风中纷飞不已,再看他面上颜色苍白,神情急促,似乎有十分紧要的事情要说或是要做。但就在此人踏上台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忽地定了下来。胡可因从未见过一个人或许只有那一个人除外,能在几个呼吸间,精神面貌现出这般大的转变。 第634章 交战(2) 那个焦灼苍白的年轻人不见了,立于台上的,是一个气派静默的青年。他的年纪或许还轻,目光中却已有了上位者的神气,而那份神气中间或有锐意一闪,便如深海中有灯火乍现,随即归于凝寂。 胡可因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微微颔首,“长生堡,林皆醉。” 台下一片哗然,就连八风不动的斐七,眼神亦是为之一变。 岳海灯此刻已站了起来,他受的伤并不重,但确已是败了。长生堡少堡主苦笑着捡起了剑,从一侧下了台。众人皆未注意他,目光都投向台上二人,只听胡可因问道:“你也要来拿剑?” 林皆醉看向他,眼神幽深,“难道不是天下英雄皆可得之?” 胡可因冷笑道:“你方才用的失空斩乃是无形剑气,要一柄剑又有何用?” 林皆醉道:“燕九霄燕先生当年的雷霆剑气亦是无形剑气,不知阁下要龙文古剑又有何用?哦,难怪阁下前来夺剑,原来先祖的剑术到阁下这里已然失传了啊。” 这句话一出口,台下众人便都哈哈地笑了起来,但几个与林皆醉熟识之人都有些诧异,盖因他平素并非口角锋芒之人,怎的今日言辞这般锐利?胡可因听了,面上变色,道:“中原人原来不过争些口舌便宜。” 林皆醉唇角微微一挑:“那就动手罢。”说罢,他并没有如先前一般使出失空斩,而是展手抽出两把短剑,一剑指向胡可因咽喉,一剑自下而上,横削胡可因的锁子骨,这两剑出手极快,方位亦是十分刁钻,胡可因挥巨剑横挡,拦住他左手短剑,没想林皆醉右手短剑顺着那柄巨剑剑锋一抹而下,借着这股力道斩向胡可因踝骨,这一招来势奇突,胡可因亦是未曾想到,仓促下向右疾闪,虽然躲过短剑,到底有了几分狼狈。 来自北疆的狩猎者站直身体,仔细地看了一眼林皆醉,道:“原来你是邢猎的传人。” 林皆醉微一点头,“是。” 这些年来,他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了他与邢猎之间的关系。 当日里林皆醉与姜白虹在断浪岩一战时,林皆醉用的便是现下这套剑法。清明手记之中,虽然杂学武学均有记载,但终究还是武学为多,而武学之中,最为完整详实的其实并非失空斩,而是邢猎平素最常用的这一套剑法。 林皆醉学了失空斩,自然也练过这套剑法,只是失空斩是江湖中有名的出色武学,这一套剑法却是杀手所用的武功,阴狠毒辣,概不容情。在几次紧要关头,林皆醉都用过失空斩救急,却从未使过这套剑法。除了避讳长生堡之外,林皆醉内心深处,对这套剑法亦有几分忌惮。 再后来,他与姜白虹计议断浪岩之事,这一战虽是做戏,但面上至少也要过得去,若说用平时武功,那不用几招,他手里剑非飞出去不可;若用络绎针,一招毙敌,也不合适;林皆醉原想用失空斩,姜白虹却是知道他会这套剑法的,便道:“你干幺不用?” 林皆醉一怔,终道:“你说的是。” 那时他的心绪,已与从前大不相同。 台下亦有人见过断浪岩一战,不由就道:“这套剑法当初在断浪岩我也见过,凭着这套剑法,小总管竟与姜白虹打成平手,可见厉害。”也有人道:“不都说小总管武功平常?”先前那人便冷笑道:“那可是邢猎的传人!” 旁人还想反驳,然而见了台上二人比试,一时间却也说不出话来。 胡可因与林皆醉剑势如风,展眼已斗了七八十招,乍一看来,难分上下。苏盏叹着气道:“小时候听师祖讲古,说邢猎曾与一名叫做燕然的戎族高手激斗一天一夜,未分胜负,倒和今天这样子相似。” 原昭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忙问:“那燕然可与燕九霄有关?” 苏盏摇头道:“不知道,戎族皇室都姓燕,想必有些关系吧。” 然而胡可因与当年的燕然武功相差仿佛,林皆醉虽学了邢猎的剑法,天赋却远不及后者。小总管自己亦是清楚,他能打到现在,虽有先声夺人的原因,但更重要的一点,当是胡可因也想好好看看这套剑法。 倘若是姓燕的戎族人,应当都会想看看邢猎当年用过的剑法。这,正是林皆醉使出这套剑法的原因之一。 眼见这套剑法即将施展完毕,林皆醉短剑忽地一转,竟换了截然不同的一招,这一招尽极绚烂,如百花缭乱,水银泻地,方才极尽阴狠的剑招一转为万花筒中天地,变化莫测之处令人目不暇接。可是这一招尽管美轮美奂,种种变化中却又似处处透着杀机,若非亲眼所见,实难想象世间还有这样的剑法。 胡可因也是一怔,面对这样的剑法他也绝不敢小觑,他双手持剑,连续斩向这一招中看似最厉害的三个变化杀招,然而剑风接触之后,他赫然发现这三处变化竟是全无劲力,林皆醉这一招看着厉害异常,原来竟是样子货! 他刚想到这里,罩门处忽然一阵冰冷,仿佛一根极细极利的钢针倏然打入,若是换在旁的地方,就是疼痛重伤,他内力深厚,终能忍受,罩门处却又不同,如胡可因这般高手,亦是单膝跪倒在地,一时动弹不得。 一个低低的,几近咬牙切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白虹在哪里?” 方才在台上之时,胡可因对岳海灯道:“姜白虹在我手上。”岳海灯大吃一惊,就此落败。那一句话声音极低,旁人皆不知情,唯有林皆醉懂得唇语,当时便看了出来。 胡可因罩门被制,虽然难以起身,却还能抬头,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这位小总管上台时的焦灼所为何来。他看向林皆醉,眼神冷漠凶狠,“我在北疆和他打过一场。” 林皆醉心中一震,姜白虹消失这许久,果然是去了北疆,却听胡可因再度开口,声音中带着嘲笑的意味,“你说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第635章 交战(3) 胡可因话音未了,忽觉一阵剧痛,那股无形无影的尖锐长针再度抵住了他的罩门,小总管的眼神中全是冰冷杀意,那一刻,他是真的想将这来自北疆的高手杀之而后快。 然而这终究是一瞬间事,林皆醉心里也明白,此刻杀人,姜白虹的线索便就此中断,他倏然停手,连点胡可因七道重穴,随即将人交给了苏盏,道:“燕氏后人,交由贵门派处理最为妥当。” 他这一手做得漂亮,给足了无忧门面子,而台下众人大多没看出后来变化,只见长生堡小总管打败了这自北疆前来叫阵的敌人,自是高声喝彩。 胡绝坐在下面,心中暗自叹息。 他从小看林皆醉长大,对后者的行事风格自是了解。也只有他才看出,林皆醉自登台以来,一举一动,皆在布局。 小总管一开始用的就是邢猎所传剑法,后来更公然承认传人身份,旁人也还罢了,燕然必会重视,就是其中有获胜之机,为了看全这一套剑法,多半也会放过。而随后林皆醉使的那一式剑法,却是姜白虹自创剑法“共婵娟”的第五招。 姜白虹自创这套未全的剑法对剑手要求极高,江湖上能把这一十三招剑法使全的人大约超不过一只手去。林皆醉能用出来的,或者说能使个表面吓唬人的,也只有第五招。这一招变化极多,若是姜白虹来使,自然处处杀机,就是林皆醉乍一用出,胡可因也不得不加以重视,恰被林皆醉抓住时机,以失空斩制住了他的罩门。自然,林皆醉也可以一开始就使出姜白虹的剑招,但效果绝不会如现在这般好。胡可因如何能想到,邢猎的传人竟会这般使诈? 这等打法,说好听些是奇袭,往不好听里说便是偷袭。然而胡绝却又说不出一个“不”字,盖因他方才看得分明,胡可因胜岳海灯那一局,同样是因为胡可因暗地用计的原因。 就在这个时候,岳海灯也在问他,“阿醉怎么知道那家伙的罩门?” 胡绝长长叹息, 他亦不知。长生堡高层中多是江湖上一流好手,会去专门注意江湖上各家门派武功细节的,也只有林皆醉一人。 另一边,原昭接过胡可因,便低声向苏盏道:“师父,我看这位林公子剑法十分出色,连无形剑气都会,堪为龙文古剑的主人,您看呢?” 苏盏亦是感动林皆醉为无忧门保住颜面,道:“我也这般想。”但他又想到,现在无忧门在场中,辈分最高的乃是斐七,且又有斐七做评判的言语在先,便问道:“师叔,你看这位林公子剑法如何?” 斐七缓缓地点了点满是金发的头颅。苏盏心想:师叔有心情时,也是喜欢说话的,今日倒一句话不曾多说,倒也奇怪。但无忧门上下意见既已统一,自然是好。这时原昭便起身,道:“各位请听我一言。” 众人一见这位无忧门大弟子发话,各自住口,如泊空青、凤氏姐弟等与林皆醉交好之人,隐约已猜到了原昭想要说的话,不由都有些兴奋。只听原昭道:“今日品剑大会的规则,乃是为了将龙文古剑赠予真正爱剑擅剑之人,这位林公子剑法出众,挫败燕氏后人。更难得的是,他年纪轻轻,除了自师长处学来的剑法之外,尚能自创了得剑招,又通无形剑气,经师叔祖评判,堪为龙文古剑的主人。” 在原昭说这几句话之前,台下其实还有几位高手不服,可一听原昭言语,仔细一想,还真是如此,或者他们自身剑法能在这小总管之上,但若说武功之外,又能自创剑法,通无形剑气,自己还真做不到。再者林皆醉击败胡可因,为中原武林争了一口气,这个时候上台挑战,似乎也说不过去。因着这些原因,原昭公布之后,并无一人反对。 林皆醉却道:“那剑招并非我所创,乃是长生堡姜白虹自创剑法中的一招。” 原昭笑道:“林公子为人坦诚,更加值得钦佩,不管怎样,现下,龙文古剑的主人已然是你了。” 到了这个时候,林皆醉再做拒绝已不合适,他向无忧门诸人行礼道:“多谢。” 原昭便看向斐七,斐七却看向林皆醉,良久,他慢慢起身,从腰间摘下了龙文古剑。 这天子剑的传人自露面以来,不曾开口说一个字,但他的身份摆在这里,就是一语不发,旁人看他,自然有一份尊重的意思。现在他拿起龙文古剑,却并没有急着给林皆醉,而是目光幽深地看向对方,随即将龙文古剑递给了原昭。 原昭有些发怔,不明白师叔祖是个什么意思,却见斐七将龙文古剑交出之后,自腰间取出了火折子。原昭心道:师叔祖乃是独臂,难怪他先把剑给我,原来是要拿东西。不对呀,师叔祖拿火折子干什么?难不成交托龙文古剑之前,还要烧纸祭祀一番不成? 但斐七只拿出了火折子,并没有拿其他物事,随即他举着火,朝龙文古剑的剑鞘上烧了上去。有人不禁惊呼出声,却见火焰一触到剑鞘,便有白色烟雾升腾而出,随即剑鞘上那层古意斑斓的外表竟然缓缓退却,露出了第二层淡金色的剑鞘,上面似有龙纹缠绕,美不胜收。 众人真没想到龙文宝剑竟还能如此,都屏息凝气,注目观看。林皆醉也不知龙文古剑竟还有这样一层面目,只他看了未久,面色忽然骤变,随即目光转到斐七身上,斐七却也正看向他,唇角上挑,微微一笑。 他这份笑意尚未退却,便觉一根锐利之极的长针刺入他残存一臂之中,疼痛之尖锐,仿佛已然透臂而出。与此同时,林皆醉自台上一跃而下,叫道:“二姐!” 没人明白小总管好端端的不拿剑,叫这一声所为何来。而林皆醉口中喊话,动作不停,他一脚踢向那犹自冒着白烟的龙文古剑,斐七本要阻挡,但他先前仅存的一臂被失空斩刺了个对穿,一时反应不及,原昭武功又在林皆醉之下,这一脚踢了个正着,龙文古剑在空中划一道弧线,便飞了出去。 第636章 结盟(1) 林皆醉出手之前,心中已预拟好方位,龙文古剑恰落入一处白石缝隙中,下面便是溶洞,回响不绝。然而先前燃烧之时,犹有白雾未散,小总管提声道:“这不是斐七,是褚辰砂!”又道:“白雾有毒,带他们走!” 这一句“带他们走”,正是对泊空青所说。 那并非一般的毒药,而是西南禁药中,排行第一的桃花瘴。 这种禁药极是了得,桃花瘴出,三年之内,此地再无生机。当日在西南,林皆醉、泊空青、廉贞几人险些丧命于桃花瘴下,也正是因这一番生死交情方才金兰结义;后来在如意盟,林皆醉也曾用伪造的桃花瘴诈了郁层云兄弟一遭。这种药物颇为特别,使用时,需得置于火上方可。先前斐七火烧剑鞘,露出龙纹,旁人自然注目于龙文古剑之上,谁曾想龙纹不过是掩饰,剑鞘之上竟然涂了满满的一层桃花瘴,现下已然散发开来。 桃花瘴散发出的本应是红雾,不知里面又加了什么药物又或助燃之物,现下竟变成了白雾,单看外表,自然看不出来。但桃花瘴的雾气却会散发出一种特别的香气,仿佛是桃花与草木清馨之气结合在一起,要是没闻过,单凭言语描述定然想象不出。而那白雾中尽管加了其他药物,香气变得细微,但林皆醉因着距离极近,立时便闻了出来。那施毒之人绝想不到,除了玉龙关的现任掌门,在他面前竟还有一个亲身经历过桃花瘴之人。 只是在这个时候,林皆醉却不能点出桃花瘴名字,不然当真要天下大乱。而桃花瘴既然现身,那斐七必然不会是真的斐七,小总管自责之极,褚辰砂因他之故断了一臂,而斐七亦是独臂人,且身为评判却始终未发一言,自己看遍了在场所有前来的剑客,却为何没能想到斐七身上! 无忧门众人皆是大惊失色,他们一向敬仰的前辈如何成了江湖上有名的大魔头?倘若竟是真的,那真正的斐七又在哪里?这个时候,却是苏盏当机立断,道:“林公子说的不会有错,阿昭,快带你师弟师妹走!” 其实苏盏亦不曾看出端倪,但林皆醉如今风头正劲,眼见就要拿到龙文古剑,万没有不要古剑反而说谎的道理。原昭自小被师父养大,习惯了听他吩咐,忙护着几个年纪尚小的师弟师妹先行离开。 而众人听到褚辰砂的名字,亦是大惊,当年褚辰砂横行江湖之时,伤人无数,就是在场之人,也有不少是同门又或友人折在他手中的,便要上前拿人;又有人听到那白雾有毒,转身要走,一时之间,到底还是乱成一团。 而泊空青一听林皆醉道出褚辰砂的名字,面色不由大变,她知晓褚辰砂精通易容之术,立时便猜到了斐七的真正身份,却听林皆醉又提声道:“白雾原是红雾!” 这句话说得不明不白,但泊空青对毒物何等了解,当即便想到了最可怕的那种可能。她心头悔恨不已,暗想自己原是玉龙关掌门,怎的竟没看出! 其实这也怨不得泊空青,她距离尚远,自是闻不到已变得十分细微的香气,而桃花瘴散发出的雾气颜色改变,倘若这样泊空青还能看出,那她也不是毒学大家,该改个名字叫做神仙了。好在泊空青心性亦是坚韧,即刻便恢复了冷静,提声道:“白雾剧毒,原公子,打开机关,让大家赶快离开这里!” 他们这里纷乱暂且不提,另一边褚辰砂被林皆醉叫破身份,再不容情,亦是一脚踢出,足尖处幻出一道彩雾,林皆醉知他一身是毒,不敢轻忽,侧身避过,无声无息间又一道失空斩射了出来。 自长风与失空斩结合之来,在林皆醉手中直是现出十二成威力,这一招褚辰砂虽然有所防备,却因周遭嘈杂,竟未全然躲开,他腿上又多了一道细长血痕,褚辰砂面色一变,心道这小总管竟然进益如此。现下众人拥挤吵闹,若在此处杀人,只怕不便。 而林皆醉亦是同样想法,褚辰砂身上毒物众多,方才那道彩雾他虽未中,却已波及到旁人,若继续打斗下去,只怕伤人更多。这两名对手罕见地心有灵犀一次,便一同向边角方向退去。二人刚刚来到白石一隅,忽然间一道掌风自背后袭来,原来一名剑客不忿褚辰砂离开,便从后面击来一掌,此人内力颇高,掌风刚猛,但愤怒之下,略失了准头,林皆醉与褚辰砂距离又近,眼看着竟要打到小总管的身上。 幸好林皆醉亦有察觉,他向右一掠,本拟落在白石之上,谁曾想那处的白石竟十分薄弱,他双足甫一踏上,白石倏地碎裂,下面竟也是一处孔洞,小总管再控制不住,当即便落了下去。 紧急关头,林皆醉也顾不上别的,自怀中取出当日里林戈相赠的罗兰丝,甩手便缠到了褚辰砂的身上。这罗兰丝与众不同,反弹之力极大,以褚辰砂之能,竟也不及反应,随着林皆醉一同坠落到下面溶洞之中。 我便是真的死了,也要带着你一同下去。 泊空青疏散众人之余,亦是时时关注着此处,恰见到方才一幕,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空白,一声“四弟”脱口而出,说完才惊觉,唇齿间已是腥甜一片。 她此刻第一个念头,便是冲上去将林皆醉尽快救出。然而刚走两步,她忽又反应过来,方才桃花瘴的毒雾已然弥漫部分,需得尽快将众人带离此地。 更重要的是,现下身有桃花瘴解药的,仅她一人。 泊空青用力一咬舌尖,借着疼痛维系一分理智,转换方向,疾步来到原昭身边,道:“尽快撤离,用机关封锁此地。”随即低声对原昭道:“方才的毒雾是桃花瘴。” 原昭面色剧变,泊空青道:“我是西南玉龙关掌门,有解药,但必须即刻离开。” 原昭定一定神,道:“是。” 第637章 结盟(2) 另一边,林皆醉自溶洞中直坠而下,方才有人投掷石块之时他已看出,此处地势中空,自己这一摔下,只怕与落入悬崖无异。拉下褚辰砂之时,罗兰丝已借反弹之力收回,他用力向上一甩罗兰丝,并未触及到任何物事,他接连又是几下,终于有一次罗兰丝似乎缠上了石笋一类的物事,但此处似是十分潮湿,石笋光滑,罗兰丝不久便滑脱下来,但毕竟借此机会,下坠之势减弱许多。林皆醉飞快取出那副以西方乌金与百炼精钢混合而成的“猫爪”,朝着方才罗兰丝缠绕之处发力一跃。 溶洞黑暗,难以视物,林皆醉这一跃纯是凭着直觉而来,幸而到底左手上的利爪刺入了石笋之中,但瞬息后那段石笋便支撑不住,咔嚓咔嚓响了两声,断为两截。幸而这时林皆醉已有了准备,右手利爪再度刺入旁边石笋,随即又攀援了几步,发现旁边似有一个较大的石缝可以容身,他便避入其中,长出了一口气。 而方才坠落的石笋此刻也已落到下面,林皆醉微一蹙眉,方才听到的,仿佛竟是水声。 然而此时却也顾不得想这个,进入石缝之后,林皆醉便觉手脚冰冷,心口处似有千万口钢针一同乱刺,方才桃花瘴施放的时候,他距离最近,已吸入不少白雾进去,能到这时候才发作,已是十分不易。 幸而,当日西南遇险之后,泊空青受启发研制出了桃花瘴的真正解药,没想到竟真的有用上的一天。 林皆醉抖着手,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含进口中,不多时,一股清凉之意自五脏六腑一并散发出来,胸口的刺痛减弱了许多,已然沉重的呼吸亦是慢慢缓和下来。 然而,此刻还远没有到放松的时候。 他抬头向上望去,方才摔落下来的洞口已经变成一个小小的,微弱的亮点。若是普通的悬崖,就算上去耗费的时间要长些,过程艰辛些,但林皆醉有利器相助,并非无法做到。但这溶洞却又不同,首先洞中一片黑暗,攀援不易;其次从方才那石笋坠落可以看出,这洞中的石头至少有部分颇为脆弱,一个不慎,便有粉身碎骨之虞。 而就算这些困难皆可克服,现下溶洞中,还有一个再危险不过的褚辰砂。 小总管一面调息,一面思量。有一件事情十分诡异,方才他先甩出罗兰丝,又使用猫爪,加上石笋坠落等事,自然发出许多声响,可是褚辰砂落下之后,却是悄然无声。 这不对。 哪怕是褚辰砂径直落到下面,也总会有落水声音,怎能是一片静默?林皆醉很确定,自己坠下之时,确实将褚辰砂一并带下,那么褚辰砂现下在什么地方?上,下,左,右?是相距甚远还是近在咫尺?他有没有受伤?下一步想做些什么?最关键的是,自己如何才能让他死? 是,即使到了现下这个时候,林皆醉想到的,还是如何能置褚辰砂于死地。自从岳小夜死的那一天,他与褚辰砂便是不死不休。 林皆醉慢慢地坐直身体。他身上虽有照明之物,却不好拿出。这溶洞构造特异,小小声响也会引发许多回音,因此方才林皆醉虽发出许多声响,但若想判断出他具体位置却也不易,可若是有一点火星出现,立时便会成为明晃晃的靶子。 就在这个时候,头顶那个天光微弱的洞口忽地传来一声响,又有一样重物坠落不对,那似乎是个人,林皆醉不知那人是谁,但总不能看着他坠入深渊,况且许多自己熟识之人犹在上面,万一竟是他们中的某一个掉下来,可就糟糕之极。小总管抖手甩出罗兰丝,正缠在那人腰间,而那人的武功应变皆是出色,罗兰丝一上身,那人便借力使力,不知在空中怎么辗转腾挪,最终竟也来到了林皆醉所处的石缝之中。 这条石缝可没多宽敞,一个人还好,两个人真就是勉强容纳而已。那人一进来,林皆醉便闻得低低一声咒骂,不由面色一变。 这句话骂的是什么小总管听不出来,但他却能听出,这一句是戎族话。而上面能说戎族语言的,却只有一个。 胡可因是怎么掉下来的?他身上原被点了七处要穴,又是如何解开的?这些问题在林皆醉脑中一闪而过,但他亦是明白,现下不是纠结这些问题的时候。 他一伸手抓住胡可因的手,后者手动了一下,似要反击,林皆醉低低声音道了一句:“我不杀你。” 胡可因听到这句话,居然也安静下来,这倒不是说小总管这句话多么令人信服,方才林皆醉一副要杀人的样子胡可因可还记得呢。只是他方才在上面亦是中了桃花瘴,方才能进到这石缝里,已是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就算林皆醉不动手,不用太久他也就死了。 然而小总管这般说话,必有目的,胡可因在北疆一直独来独往,又有孤身猎手之称,自有心计,正寻思着对方的意思。只听林皆醉低声又道:“我有解药。” 他并没有说是什么解药,胡可因却立时明白了,精神不由为之一振,他闭着眼睛,口中却仍是道:“你我是友非敌。” 胡可因虽然这般说话,声音却也是压得极低,只有他二人方能听到,林皆醉并没回复他这句话,反手将一颗药丸塞入了他的口中,道:“含服。” 那药丸一入口,清凉之感霎时生发,胡可因只觉一直勉强控制的心头剧痛缓缓平息下来。他深吸几口气,知道自己约是真捡了一条命回来。就在这个时候,林皆醉忽地开口:“白虹没死。” 这句话不是疑问口气,而是肯定的意思。胡可因刚在生死关头打了个来回,偏解药又是人家给的。就他心性再怎么坚忍,这种时候乍一听到这幺句话,下意识便答了个“是”。 黑暗之中,林皆醉的面上慢慢地显出了一分微笑。 第638章 结盟(3) 这句话只是试探,然而白虹真的并没有死。 小总管又问道:“他在天之涯?” 这一次过了良久,胡可因方答道:“是。” 这两个是字答完,胡可因又道:“我答你这两个问题,你赠我解药的恩情便还完了。”这话乍一听好似过分,但胡可因素来收钱办事,答此两字,实是他第一次违背了行规。 林皆醉沉默片刻,并没有答他先前的那句话,而是道:“你并非燕九霄的后人吧。” 胡可因听得分明,微微一震。 现在两人距离极近,胡可因这点动作,自然瞒不过小总管去。胡可因自己也知必瞒不过,索性认了,他道:“我还真姓燕,可是和燕九霄没什么关系。燕九霄只一个儿子,也被易兰台杀了,他这一支已是绝了。”说到这里,他不免有些好奇:“你怎知我不是燕九霄后人?” 林皆醉道:“你不会无形剑气。” 胡可因“啊”了一声,林皆醉续道:“倘你真是燕氏后人,都有这般的心气前来复仇,怎会不学先人的武功?此为其一;其二,你对无忧门中人并无多少仇恨的意思,倒是搅局的意味更多一些;最后,若真是燕氏后人在此,自然要借此机会,堂堂正正亮出自己名号,没想你在台上之时,倒还是自称胡可因。”这最后一句他语气平淡,但胡可因自然听出其中的讽刺之意,不由抓了抓头,自嘲道:“我原当自己做戏不差,没想倒不曾瞒过你。” 林皆醉没有答话,心里却亦是苦笑,暗想:果然是关心则乱。 原来先前在台上之时,小总管听到姜白虹消息,心头剧震,虽然表面镇静,其实情绪不稳,后来设计败胡可因,也是建立在胡可因乃是燕氏后人的基础上,幸而胡可因居然真的姓燕,对邢猎剑法亦有兴趣,这才败于他的手下。 而林皆醉方才说的这些推测,都是在胡可因坠下之后,他才忽然反应过来。 只是小总管心中情绪翻滚,胡可因可半点不知。林皆醉定一定神,又道:“阁下想必先前多在北疆活动?” 胡可因道:“是。” 林皆醉心道果然如此,这样一个高手,倘若在其他地方,长生堡必然会知道他的情报,只有北疆是天之涯的地盘,长生堡还插不进手去。他在接下来想要说的话在心中静静想了一遍,再度开口问道:“阁下来此搅局,是受人所托吧?” 胡可因觉得长生堡这小总管真是奇了,怎的什么都知道?道:“是就是了,可你是如何得知?” 林皆醉慢条斯理地道:“戎族与中原乃是敌对身份,阁下冒燕氏后人身份前来,更是众矢之的。阁下这等武功,在北疆必然过得不差,何必到中原来冒这等风险?” 胡可因一想,真是如此,却听林皆醉又道:“所托阁下之人,必是天之涯。” 他前几句话都还是问句,这句话却是斩钉截铁的口气,胡可因心道你都知道,我倒也不必否认,便道:“是。”说完这个是字,他自己想了一想,可也想明白了,先前他已承认姜白虹人在天之涯,这样的机密都清楚,可见自己与天之涯脱不了关系。 想到这里,胡可因不由得心生感慨,论说先前在台上的时候,这长生堡小总管面对自己,一副神气仿佛要吃人,现下情势一变,竟然又和自己侃侃而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真是天生谈生意的材料,倒好似……那个谁一样。他是戎族人,性情要脱略许多,心里这般想,口里也就说了出来。 林皆醉神色不变,道:“杨守?” 这小总管一猜一个准,胡可因已经麻木了,这一次林皆醉倒是主动为他解惑,道:“阁下人在北疆,又熟识天之涯,能被阁下认同的,大约也只有天之涯的首领了。” 胡可因唉了一声,他见过的人里,这小总管武功未必是最高的,可此人的心思之深,可也只有杨守能和林皆醉相提并论了。想到过去和杨守打交道的一系列经过,胡可因心道:自己虽不是个笨人,但和这样人斗心机是绝斗不过的。既然如此,不如开诚布公。 想到这里,胡可因便道:“小总管,我原本是个生意人。” 这样的态度,可就和他先前故意做出的冷酷粗豪之态大不相同,也方是胡可因的真正面目。 林皆醉并不答话,只静静等候,果然胡可因又道:“北疆苦寒,人总得讨条生路不是。我在北疆,做的就是这样收钱办事的勾当。天之涯在北疆势力最大,我接他们的生意,因此也就多了一些。” 林皆醉依旧不曾说话,胡可因续道:“实不相瞒,先前姜白虹的事情,我也参了一脚进去。行有行规,我能告诉小总管他在天之涯,已经到极限了。不过这件事我参与的不多,小总管要问再多,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胡可因心里想着,这小总管先前那般关注姜白虹,说到这个,他总该说话了罢。没想到林皆醉还是一字不发,胡可因心道:做生意总要主顾先提,才好议价,可这主顾一直不开口,也只得自己先说了,只好道:“小总管一直留在这溶洞里,不思量出去的事情,我寻思着,你还是想做掉褚辰砂吧?我先前说过,我是个生意人,只要小总管拿出足够的银子,我可以帮你一起杀人。” 胡可因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林皆醉终于问道:“阁下开价多少?” 胡可因不怕他开口,就怕他不问,笑道:“你我在这溶洞中联手,也是缘分,我就给小总管打个折扣,五千两如何?” 林皆醉道:“不如何,我没钱。” 胡可因险些被他这话噎到,长生堡的小总管没钱,你骗鬼不成?他刚要发作,却听林皆醉又道:“阁下想杀褚辰砂,找我帮忙,如何还要我出钱?” 胡可因强辩道:“我……” 林皆醉根本不等他说完,“阁下是受天之涯所托来搅局的,褚辰砂才是真正与天之涯联合要出手的罢。只是此人性情莫测,方才施用桃花瘴,全不顾惜同伴性命,阁下险些丧命,想要报仇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自家报仇还要旁人出钱,倒也奇了。” 第639章 流水(1) 胡可因暗自磨牙,心道你难道和褚辰砂不是仇家?但有一点林皆醉说得还真是对了,方才胡可因差点死在溶洞里,他恨褚辰砂入骨,但此人委实难缠之极,胡可因自知单以一人之力,未必弄得死这个魔头,一想到这里,他咬着后槽牙道:“行,那就联手罢。” 林皆醉伸出手,与胡可因轻轻一握,二人就此结盟。 既已结成暂时的同盟,胡可因说话也就再无顾忌,他道:“方才是你先下来的,这褚辰砂现在哪儿?” 林皆醉一指上方,道:“约是在邻近洞口的地方吧。” 胡可因奇道:“他怎么在哪里?” 林皆醉道:“我也不知,但我方才坠入之时,为了稳住身形,发出许多声响,可却没听到褚辰砂的声音,据此推断,只可能是他甫一落下,就采取了不知什么法子避入洞口附近。” 胡可因道:“他怎么不出去?”话一出口他也明白了,方才林皆醉已叫破了褚辰砂的身份,出去就是送死。倒不如等人走干凈了,出去更安全些。想到这里他不由咋舌道:“就剩一条胳膊了,还挺能折腾。”说着又八卦了一句,“听说那条胳膊,是因为小总管没的?” 这人露出真面目之后,倒也不似先前那般了,颇有些油滑的生意人态度。 林皆醉道:“是。” 胡可因道:“难怪,褚辰砂再出江湖,还没等大展身手呢,先被小总管弄断了膀子,他自然当你是天字第一号仇人。照我看,那桃花瘴倒有大半是冲你来的。先前你坐在边边角角,他没看到你还罢了,这一上台,不杀你才怪。” 林皆醉淡淡道:“结盟已成,你再说这些,也没银子拿。” 胡可因嘿了一声,道:“怎么动手?” 林皆醉道:“我想了一个办法。”说罢,声音压得更低,悄声说了几句。 又过了一段时间,溶洞之内,亮起了一团幽幽小小的绿色亮光。 这乃是林皆醉当年无意间得到的一颗夜明珠,光芒虽小,在洞穴中却已是难得的一点微光,珠光映上洞壁,隐约可见模糊的人影,逐步向上攀援。 然而待到珠光向上移动了一阵,却又见不对,那模糊的人影竟有三人之多,而非一人!需知在这溶洞之中,方才就只有林皆醉、胡可因两人掉落下来。这是闹了鬼,还是溶洞之中另有怪物幽灵?仔细思量一番,真令人心惊胆寒。 幸好这溶洞潮湿滑溜,就是借助着夜明珠的光芒,这三个人影攀援的也十分缓慢,过了一刻,夜明珠忽地在洞穴中倏然一闪,便消失了。可随后不久,夜明珠的光芒如流星一般,在溶洞中再度亮起,而先前的人影,竟又由三个变成了一个。但这一个人影却没有再动,只静静呆在原地,仿佛一只伏在洞壁上的巨大壁虎。而这段时间也并不甚长,夜明珠的光芒忽然又一闪,这次却是彻底熄灭,再不曾亮起了。 溶洞之内,再度归于一片静默。 然而静默未久,便再度有细碎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次的声音却是来源于接近洞顶的位置,随即便有一个人影自洞顶飞速降落,只是此人颇为谨慎,距离那夜明珠最后闪亮之地还有一段距离时便停了下来,随即空气中嗤嗤声响不绝,不知多少枚暗器毒针络绎不绝地发了过去,皆打向夜明珠最后亮起之地。 暗器刺破静寂,带来不知多少缕尖锐风声,可是也仅此而已,并没有暗器刺入肉体后的沉浊声响。而与此同时,夜明珠再度亮起,可是这一次夜明珠的位置,却和先前夜明珠最后亮起的位置大为不同,换而言之,先前打出的那些暗器,自是全部打空了。 幽幽一团绿光之中,映出了林皆醉消瘦冰白的面容,也映出了另外一张脸,正是褚辰砂,他已除去了面上易容。 恰如林皆醉先前推测,褚辰砂果然是躲在了洞口附近的一处石缝之中。原来在他易容成斐七之后,曾在云海风颇停留了一段时间,对周遭地势都有检查,这处石缝便是在那个时候发现的,林皆醉以罗兰丝带他下来之时,褚辰砂借力使力,一入溶洞便侧身翻了进来。他原拟在外面人都走后再行离开,偏在这个时候见到了下面的珠光人影,便沿绳而下,欲待杀人,谁想竟中了小总管的计谋。 褚辰砂一见林皆醉,就知不好,随即便觉肋骨处猛然一痛,如若针刺一般,他知道是小总管借此再施失空斩。他一只手臂尚且挽着绳子,若说如先前一般,打个不动的靶子还好,现在向一个大活人发射暗器,可就有些勉强。这等情形之下,对已可说是全然不利。但褚辰砂既然敢下来,就不会没有防备。 带褚辰砂下来的那根绳子虽不如罗兰丝一般弹力十足,褚辰砂却在洞口上方安了一个机关,见势不妙,他用力一拉,绳子居然带着他缓缓上升。与此同时,褚辰砂双脚用力一磕,一阵彩色烟雾自鞋跟处无声无息地散发出来。原来斐七的身形要高上一些,褚辰砂易容成他,便穿了双高跟的鞋子,鞋跟之内,另加了许多毒药。 撞击之声未绝,一道雪亮剑光忽自石壁上电射而出!这道剑光势猛力大,偏又委实出乎意料,纵是以褚辰砂之经验应变,此时也不由一惊,这一剑光芒辉映,闪耀了半边洞壁,亦是映照出了褚辰砂面上的惊诧之情。 这一剑正是胡可因的得意剑招,借着剑光,他看清了褚辰砂面上的表情,心中不由得十分得意。 先前二人在石缝中商议办法,林皆醉曾道:“我们这边的优势,便在于阁下。” 胡可因道:“我?” 林皆醉道:“或许褚辰砂方才看清了掉下来的人是阁下,或许没看清,但不管怎样,阁下现在应该是个死人。” 胡可因气道:“那你呢?” 林皆醉道:“我大概是个快死的人。” 第640章 流水(2) 林皆醉道:“我大概是个快死的人。” 胡可因听到小总管对自己的评价也这般不客气,气多少消了点儿,道:“这话怎么讲?” 林皆醉平静道:“因为他不知道天下间已经有人研制出了桃花瘴的解药,” 论及用毒之术,褚辰砂可称第一,就是他的师兄关龙骨,也并不在他的眼里,况且就是关龙骨在世的时候也没能研制出真正桃花瘴的解药,更没人能从桃花瘴下逃生。 褚辰砂秉性高傲,对毒术自信极强,而他确也是毒术方面的天才,十九岁便能再现出桃花瘴,在他看来,世间绝无人能比得上自己,也绝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可他并不知道,在一年多以前的大西南,有五个人避过了桃花瘴的劫难,他也不知道,在那之后不久,关龙骨的大弟子,二十余岁的泊空青终于研制出了桃花瘴的解药。 这世间百年一现的天才或者难得一见,可是出色的人才,却永远不会缺少。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以身手而论,胡可因实是江湖上一流人物,他心中又深恨褚辰砂,这一剑自是凝聚他一身武学精华。褚辰砂尽管毒术精湛,武功不凡,但他平常接下这一剑也不见得轻松,何况是现下这个时候!但这横行江湖多年的魔头行事委实不同,他亦知依自己接不下这一剑,并不避让,反是手腕一翻,将数枚霹雳雷火弹一同甩了出去。 这一手未免太狠,溶洞中的石笋等物本来脆弱,那霹雳雷火弹又是十分厉害之物,洞里霎时掀起了一波爆炸声浪,大大小小的碎石纷飞不已。胡可因大惊失色,这一剑方到半路,忙收了回来,他原是伏在林皆醉旁边一道更小的石缝之中,现下连忙抱头缩肩,遮住要害,没想那霹雳雷火弹十分厉害,他存身之处一同崩裂,胡可因大声咒骂,却终是跟着掉了下去。 另外一边,林皆醉在看到霹雳雷火弹时就知不好,方才他听到下面水声,虽然掉下去也未必多么安全,但总是一条求生之路,一念至此,他索性当先跳了下去。 爆炸声连绵不绝,整个溶洞似乎都在一同颤抖。林皆醉试图以罗兰丝如方才一般稳住身形,但这等情形下,谁都是难保自身,他根本无法减缓速度,又有一块不知从何而来的碎石恰好击中他的头部,小总管一声未出,人已晕了过去。 云海风处,泊空青与原昭等人花了好大一番功夫,终于疏散了大部分人群。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下面传来的爆炸之声。 声音至下而上传来,到达上方之时,已经颇为沉闷,但这声音甫一入耳,上面几人皆是面上变色。 此时留在这里的,除却泊空青、原昭之外,尚有胡三绝、岳海灯、李三娘、凤氏姐弟以及一名叫做倪成的剑客,此人使一柄阔剑,掌风刚猛,在江湖上亦是小有名气,方才正是他一怒出掌,却不慎击中了林皆醉,出于愧疚之意,也一同留了下来。 泊空青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担忧,若是只有她一人在此,她当即就要下去看个究竟。但这个时候,她必须先压下种种思绪,先行安置好旁人。想到这里,她取出身上的桃花瘴解药,留下几颗之后,其余的连瓶子一起给了胡三绝,道:“胡先生,这是桃花瘴的解药,外面尚有中毒之人,便交给您了。” 在场这些人,除却泊空青,就只有胡三绝医术最精,虽然胡三绝对西南毒术了解不多,但有解药在此,总比旁人要强上许多。胡三绝也明白她的意思,道一声好,接过解药转身出去,临行前又问了一声,“海灯?” 岳海灯道:“我需得找到阿醉才行。” 胡三绝叹一口气,他自也关心林皆醉生死,但长生堡唯一传人留下,他亦是忧心,只是岳海灯为了义气留下,却也不宜反对。外面尚有许多人等着他,他道:“你自保重。”便转身离开。 泊空青又向原昭道:“原公子,云海风的机关你最熟悉,需得你出去将此地封住。我记得外面热泉中尚有游鱼,若游鱼不死,则桃花瘴为害尚浅,便请你留一个出口给我们;若游鱼已死,便堵死所有机关,我们自会寻找其他办法。”其实无忧门尚有他人,但泊空青也看出来,只有这一个原昭是可以理事的,因此将此事托付于他。 原昭点了点头,“好。”又道:“另有一事相求,若泊门主见到褚辰砂,还请代为询问师叔祖下落。”说罢,一揖到底。 泊空青侧身避过,道:“此为理所应当之事。” 原昭也离开了。李三娘叫道:“我可不能走,若寻不到小总管,我怎有面目见池微他们?”她面色憔悴,鬓发散乱,虽然如此,却并不掩容色,反而更增一番楚楚可怜的韵味。岳海灯在旁边看了,心想:“她这般可怜,江湖上那些传言,多半也不是真的。”又想:“看她对阿醉这般关切,会不会她对阿醉有好感?”随即又自责,“她是阿醉下属,关切也是正常。这是什么时候,阿醉生死不知,你却胡思乱想。” 岳海灯心中变幻许多念头,他本来不是那等擅于掩盖情绪的,面上自然也表露出来。好在这时大家都急于救人,倒也没人对他多做留意。倪成却瓮声瓮气地开口道:“我老家那地方,也有许多溶洞,我小时常和师兄弟在里面玩。据我看,这样的溶洞多半还有其他出口,那里面既然有爆炸声,下面不定已成了什么样子,倒不如寻其他出口进去。” 众人一听,都是精神一振,泊空青思量片刻,就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分为两组,倪成、岳少堡主,凤公子、阿鸣去寻其他出口,我与三娘子从这里下去看看。”不管怎样,从这里下去仍是最快的解决方式,她心中委实惦念林皆醉与褚辰砂二人,决意还是自此而下。 第641章 流水(3) 在场这些人里,唯有泊空青在毒学方面能与褚辰砂比拟,而李三娘则是林皆醉下属,因此她做出这般安排,岳海灯却道:“泊门主,让我与你们一同下去吧。” 泊空青想了一想,在场这些人里,武功方面,当以岳海灯为最,便道:“好。” 林皆醉被石块击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昏昏沉沉,一时觉得自己浮于海上,一时又觉得自己如置火中,最终,他觉得双脚寒冷如冰,迷迷糊糊地想:我这是站在水中,还是泡在血里?不对,难道我是已经死了幺?我还记得从前我做过一个梦,我回去长生堡,推开一扇扇门,房间却皆是空的,所以小夜之后,便是我了幺? 能见到小夜,这自是好事。可是白虹还陷在天之涯,该怎么办呢?还有李三娘,她跟我一路出来,就是留下的人里,池微花谢也难撑大局……林戈出海了,他还没有回来……二姐呢,她为上面的人解毒了幺,她自己怎样…… 自来晕倒的人里,大约也没有像林皆醉这般,此刻还有这许多纷繁复杂的思绪,却也是在这种种思绪之下,他觉得头脑剧痛,啊的一声,便睁开了双眼。 这一睁眼,他方觉自己双脚泡在浅水之中,难怪方才觉得寒冷,又见四周仍是石壁,自己约是仍是地下溶洞里,目之所及处却有一条暗河,想必自己方才就是被这条河冲过来的。 林皆醉先把脚从水中抽出,论说这个动作本没什么,但他甫一动作,立觉头晕眼花,耳畔嗡嗡作响,一只脚还在水中,身体竟然已不听使唤。 小总管暗叫不好,偏在这个时候,他又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冷笑声,他缓缓转过目光,见到褚辰砂正坐在洞壁一侧。 林皆醉看到了褚辰砂,褚辰砂自然也看到了他。二人目光相对,褚辰砂忽然又冷笑了一声,缓缓转过头去。 小总管心里诧异,以二人的仇恨来说,原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褚辰砂这样好心,竟然并未动手?等等! 他尽力凝聚目光,打量了褚辰砂一番,这横行江湖的魔头一直保持着同样一个斜靠洞壁的姿势,一动不动。若褚辰砂想要对他下手,林皆醉大概已经死了百八十次。可是直到现在为止,褚辰砂竟然动也没动。这人自然不会忽然转性,弃恶从善,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从溶洞至此,林皆醉身受重伤,褚辰砂也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林皆醉仔细打量后者,见他面色苍白,身上透湿,但一时也看不出他是何处受伤,林皆醉还想再看,又一阵头晕袭来,一时间烦恶欲呕,只得暂时闭目调息。 从前学医时,林皆醉曾听胡三绝说过,头部乃是人身上最重要之处,有时被击中,便会出现视物不轻,头晕欲呕,肢体不听使唤等等症状,这等情形无药可医,只能静卧休养,慢慢恢复。因着各人情形不同,休养一两个月也是常事。 想到这里,林皆醉不由暗自苦笑,这可真是适合静养的好地方。他又调息片刻,抬头向四周看去。 现下他们所处之地,乃是一个十分巨大的半圆形溶洞,头顶并无出口,却有许多石笋,犹有水滴不住落下,在他身后则是一条暗河,暗黑色的河水看不出深浅,继续向前流去。林皆醉又有些诧异,这里不见天光,为何自己竟能视物?再仔细一看,原来溶洞凹陷处长了一种会发光的苔藓,虽然微弱,但积少成多,洞中也有了些幽幽的光芒。 他费力地把脚从水里抽出来,心想:现下这里唯一的出口,就只有这条暗河。若自己身体无恙,便可搜集发光苔藓,探测前路,看看是否有出去的可能。可现在这个样子,却是全无可能了。 小总管又翻了翻身上,罗兰丝早不知哪儿去了。身上所存的一些零碎物事,十停里被水冲走了七八停,剩下的东西最贵重的是一小包银子,然而这却是现下最没用的东西。另外居然还留下了一把短剑,然而他现在连失空斩都用不出来,就有这把短剑,也不可能暴起杀人。 又一阵头晕,林皆醉再度闭目歇息,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褚辰砂正看着他。 “你动不了了。”褚辰砂忽地道。 到这个时候,林皆醉也没有了否认的必要,“是。” 褚辰砂道:“我也是。” 到了这个时候,这两个机关算尽的生死仇敌已经没有了隐瞒的必要。褚辰砂扫了一眼林皆醉身后的暗河,漫不经心地道:“我看你身上也没有干粮了,这里水倒是不缺。单喝水,人还撑上几天。我没法过去喝水了,照这幺看,你还能比我晚几天死。” 这话不好听,却是实话,林皆醉沉默不语,心想只要我这头脑震荡略为好转,或者还有一搏之力,只是他刚想到这里,头部又是一阵晕眩,这一次晕眩之余,犹有剧痛。林皆醉不敢再动,可只要他起念想些什么,便又会不舒服起来。自林皆醉入长生堡以来,受伤的时候尽有,有时受了重伤,躺在床上许多时日,他并不会多么难受,因这时他的头脑仍在运转思索,只要容他想事,日子便不难熬。可现下这等情形,竟是硬生生逼他把所有心思全都放下,小总管就赠了络绎针,再不能用失空斩,也不至于如现下一般无助。 褚辰砂看他面上表情变幻,冷冷笑了一声,随即又自嘲似的笑了一声,道:“铁网山那么多人没能弄死我,没想到今天倒死在你手里。”自然,林皆醉并不曾亲手杀他,但云海风中小总管识破他易容,以罗兰丝带他入溶洞,随后又施计逼他落到现下这个地步,说是他因林皆醉而死,亦不为过。 他问道:“方才在那边的溶洞里,你是怎么弄的,倒让一个人影变成了三个?夜明珠在你下方亮起又是怎么回事?” 第642章 生天(1) 若换成平时,林皆醉自然无意回答,但这时他无力思考,又不想放任自己头脑真的放空,便道:“我用罗兰丝系住了夜明珠。” 褚辰砂何等聪明,一听就明白过来,道:“原来是拽我下来那玩意儿。”罗兰丝弹力十足,吊住夜明珠之后被林皆醉倏然收回掌心,就仿佛消失一般。褚辰砂道:“中原没这东西。” 林皆醉道:“这原是西方翡冷城之物。” 褚辰砂哦了一声,又问:“那三个人影呢?” 林皆醉道:“是我用外衣做出的傀儡。”他为了布置十万尘网阵,随身常携带一些丝线。而线系傀儡之法,则是早年为了练习阵法,因操纵不好这些细线,因此同一个傀儡艺人专门学过一段时间。若是天光之下,这样人影自然瞒不过褚辰砂,但溶洞之中十分昏暗,尚可充数。 褚辰砂恍然,“原来是傀儡戏。”他若有所思,“少年的时候,我自己也编过一出。自演自唱,自觉得意,原想给两个师兄演上一次。” “演了幺?” “没有,后来我便离开了大西南。那出戏,也没什么人听过。” 在这样的生死关头,这肆无忌惮的魔头并不怀念为他而死的忠心弟子,也并不在意曾与他缔结婚约的美貌红颜,反倒轻声哼起了那出傀儡戏中的两句,音调十分古怪,林皆醉从未听过这样的唱法,然而合上他那分绵软的江南水音,竟也不显得难听。 “一翻一覆兮若掌,一死一生兮如轮。” 洞中无日月,何况林皆醉又处在这幺个特殊的时候,他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只知道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挣扎着去身后的暗河里喝了几口水,连续几次试图思考,最终失败,唯一的成果是看出褚辰砂似乎是腿受了伤,然而具体是怎么个受伤法,受伤到什么程度,那便不得而知了。 他昏昏沉沉地,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唯有头部不时传来的钝痛才令他间或清醒。有一次他睁开眼睛时,发现头顶上的石笋都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怪物,咆哮着欲待择人而噬,他大惊之下握紧短剑,一剑尚未刺出,便摔倒在地,昏迷过去。 又过一会儿,林皆醉再度被钝痛唤醒,却惊见岳小夜站在他面前,笑着向他招手,幸而这一次小总管尚余三分神智,明白小夜已死,用力一闭眼,再睁眼时,小夜便不见了。 之后又有许多种千奇百怪的幻觉出现,有时他一睁眼竟然回到了长生堡,还是少年时光,一共长大的几人一同练武;下一刻却又转到了断浪岩上,只是这一次与他对决的却并非姜白虹,而是怒目而视的岳天鸣;再下一刻,他看到杨守立于北疆一处高崖上,大雪茫茫飘落,崖下有一具尸体倒卧在雪中,远远看去,身形像极了白虹。 他欲进又退,就在这个时候,情景再度发生了变化。 一幕接一幕的幻境折磨的他缓不过气来。忽然间一个声音传来,带着几分稀奇的样子,“这好似是幻影苔藓,倒是少见的东西。” 这句话本身也还罢了,可是这个声音却并非虚幻,而是真真切切来自于现实。林皆醉一个激灵,自幻境中暂时脱离,面前的石笋上犹有水滴落下,一簇一簇的苔藓散发着幽幽的光芒,他茫然地想:原来这种苔藓叫做幻影。 随后他才反应过来,这个声音,来自褚辰砂。 褚辰砂依旧靠坐在石壁上,他还不如喝过一次水的林皆醉,但单看精神状态,却要比林皆醉要好得多。林皆醉想了半日,才慢慢想到:褚辰砂既然识得这种苔藓,他的毒术又堪称当世无双,大抵该是知道如何解法的。 自然,褚辰砂也绝不会好心到给他解药的。 面前的石笋苔藓再度缓缓消失,这次出现在小总管面前的是长生堡的断瓦残垣。褚辰砂的声音却在这一片残破中再次传来,“你这名字挺有意思,谁给你起的?” 若换在平时,褚辰砂若问一个问题,林皆醉必定思量再三,答案也必是经过深思熟虑。可现下,褚辰砂的声音已成了连接幻境与现实的唯一一条纽带,他委实不想再被带入幻境之中,也没有能力斟酌回话,便道:“家母。” 褚辰砂点了点头:“都说众人皆醉我独醒,其实何必独醒,不如皆醉。你母亲倒也不俗。” 自来江湖中人,识字的就少,饱读诗书的更少,而读过书,还能一口道破林皆醉这名字意思的,除了已死的宁颇黎,竟只有今日的褚辰砂。小总管一时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褚辰砂又道:“说说你自己,我倒有些好奇,能把我弄死的是怎么一个人?” 这题目未免太大,林皆醉又是头脑昏然,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回答,好在褚辰砂见他不说话,自己先开口道:“宁颇黎还冒充过你爹,但他先前那些说法总该是对的罢,你母亲是个青楼女子,你养父是林青锋?” 林皆醉道:“是。”这些在现下几是江湖皆知的事情,小总管自不会否认。 褚辰砂道:“他们都死了罢?不然也不会把你扔给长生堡。” “是。” 褚辰砂思量着道:“看来是你母亲先死的,你那个养父把你扔给了长生堡。” 此时林皆醉情绪不如以往,不禁问道:“你怎知道?” 褚辰砂道:“岳天鸣还能听一个烟花女子的话?他自己的结义兄弟托孤,他倒是还能照着办。”又道:“我听说他对你不怎么待见,大约是你那个养父不地道,托孤的时候没说实话,被他发现了。” 林皆醉不由惊讶,又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褚辰砂道:“这还用问。若林青锋一早说明你和他并无血缘关系,岳天鸣虽能照顾你,无非是好吃好喝当猪养罢了。若是岳天鸣一直当你是林青锋儿子,那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态度。可见必是他收养你时不知实情,后面虽然知道,磨不开情面就继续养着了。” 褚辰砂沉寂多年,对长生堡内部这些事情自然不知,但他凭空设想,所说的竟然并无谬误,这份揣测人心的本事也委实了得。林皆醉默然不语,褚辰砂却笑道:“岳天鸣刚发现你身份的时候,你日子必定不好过。” 十几年的那一记耳光的记忆,猝不及防地袭上心头。小总管原当这件事早已忘了,却在这样一个时候骤然涌起,他慢慢道:“我也是那时才知道。” 褚辰砂笑了一声,“你倒肯留下,若是我,当时便走了。” 林皆醉说不出话来,如果时间倒流一次,他会怎样做呢?可是长生堡里有白虹,有小夜,再来一次痛彻心腑也罢,他终是舍不得不识得他们。 褚辰砂又兴致勃勃地问道:“被我毒死的岳天鸣那女儿,听说你为她一步一拜过?” 林皆醉木然道:“是。” 褚辰砂对此十分不解,“你这般心爱一个女子,竟不要她?就是她不肯,你竟不把人带走?” 林皆醉没有回答,褚辰砂倒也没等他的回答,又道:“若我处在你这位置,早就想法把长生堡主弄到手了,然后再要那女子。你竟这样想不开。” 林皆醉终于开了口,声气与他平时并不相符,“你自入江湖以来,便做下许多恶事,我也想不明白。” 褚辰砂一怔,随即笑道:“没想你现下还能还嘴。”又笑道:“什么是恶事,什么是好事?我从来只做我想做之事。有拦路的东西,杀掉便是;不喜欢的东西,丢掉便是,有什么好在意的?” “那你在意郁寒与曲莲吗?”这两人,一个是曾与他定有婚约,被囚多年;一个是他的弟子,为他身死。 褚辰砂奇道:“他们不是都死了吗?” “宋玉先生也死了。” 褚辰砂的面色终于变了一下,带些惆怅,“是啊,小时的感情总是最真的,那个时候对我好,且一直对我好的,也只有二师兄了。” 这世间难道没有对褚辰砂好的人了幺?自然是有的,林皆醉所知道的就有郁寒与曲莲,不知道的大抵更多。但褚辰砂似乎对少年时的记忆最为深刻,对那个时期的感情也最为认可。同他一起长大的人,关龙骨对他应也不错,但后来褚辰砂肆意杀人,关龙骨出手清理门户,便被褚辰砂从他在意的名单上划了下去。反倒是后来与岳天鸣等人结义创立长生堡,与褚辰砂再没见面的宋玉被他一直记到了心里,成为他唯一寄托情感之人。 林皆醉倏地一惊,他忽地想到:自己与褚辰砂在情感方面,竟多多少少有些相似之处。行走江湖之时,他也曾在西南与人结义,也曾遇到林戈这般全心以对的手下,其他释放善意之人亦有。然而他最重视的,仍是与他从幼时相识至今的白虹与小夜。 只是……小夜已逝,白虹人在北疆,生死难料。 他心中剧恸,再度被拖入了幻境之中。 第643章 生天(2) 泊空青、岳海灯、李三娘几人皆已服下桃花瘴解药,沿绳慢慢滑下洞壁。 霹雳雷火弹极是厉害,溶洞中毁损严重。几人越看越是心惊,泊空青忽然自洞壁上取下一小段细细的绳子,道:“这是四弟的罗兰丝。” 她轻轻一拉,罗兰丝瞬间变得极长,随即又弹了回去。李三娘也凑过来看,道:“真是,小总管还提过一次,这是翡冷城的东西,中原倒没有。” 岳海灯心中不由有些惭愧,泊李二人都轻而易举地认出了林皆醉身上之物,他却并不识得。细想一想,自己对姜白虹还了解些,可换成林皆醉,让他现下说出小总管身上有什么,中意什么,他也真说不上来。 只现下并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几人继续下降,石壁坍塌许多,有些犹在摇晃不已,每一步都是艰险之极,若非三人武功皆是高明,只怕早就摔了下去。再往下降,石壁上间或会还能见到一两块新鲜的血痕。李三娘心头狂跳,暗想:这样的高度,这样的炸药,小总管只怕难逃一死。 随即她便想:真正糟糕,小总管若真的死了,自己这一宝可是押错了。 先前李三娘虽然接管了天罡水寨,但那时水寨中的人手所余不多,并不能和全盛时相比,李三娘野心勃勃,自不甘于此。但她倒也不是不知时务的人,自知单凭自己的力量必然不够,干脆撘上了小总管这一条路子。 可要是林皆醉真的死了……李三娘心里琢磨,不好办,这样当真不好办,林皆醉留下的那一批力量,池微也好,段玉衡也好,留在长生堡中的桑挽也好,都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最糟的是,自己不能掌控,旁人也没这个能力。池微统领小重山尚可,统领全局恐怕力所不及;花谢世故熟透,多少有几分墙头草的意思;林戈人在海外;桑挽或许能成,但长生堡主能容许雷霆头领离开幺? 想到这里,李三娘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道莫非一切又得重新开始幺?继而她又想到岳海灯对她表达的倾慕之意,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倘若岳海灯是长生堡堡主而非少堡主,倒能用一用他。然而岳海灯显然没有多少实权,身边一个胡三绝就已难缠,上面还压了个长生堡主,自己能占多少便宜? 李三娘这边思量不提,岳海灯借着火把光芒,却只见到她面上忧虑深重,时或长吁短叹,这样一个绝色美人忧愁起来,丽色便更增了几分。岳海灯心想:从前总听她许多不好传言,可现在她对阿醉失踪之事这般在意,可见她不仅外貌生得美,人亦善良,更是难得一个忠心不二之人。那些传言,大约也都不是真的。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出言安慰:“三娘子只管安心,阿醉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李三娘心道:就小总管先前这二十几年,我也没看出他哪儿吉利了。口中却道:“借您吉言。” 这个时候,他们离下方已经越来越近,泊空青忽然开口道:“下面有暗河,四弟也许真的无恙。” 李三娘精神一振,跟着泊空青一起迅速来到了下面,原来这里除却暗河之外,旁边还有一道窄窄的河岸。几人细细寻了一番,在石缝中寻到林皆醉衣上扯下的一块布条,接下来又见到几块摔碎的瓷片。泊空青道:“这与玉龙关装药的瓶子相似,大约是褚辰砂身上的。”但却并未发现与胡可因相关之物。 搜寻一番之后,三人一起停了下来,泊空青道:“如果他们还有生机,便是在这条河里。” 李三娘最熟水性,她在河边观测了一会儿,这地下暗河虽然不比陆上河流光线充足,便道:“我下去看看。” 泊空青道:“好。”便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递给李三娘,道:“地下情势不明,这枚药丸含在口中,可避毒物。” 李三娘嫣然一笑,“多谢泊门主啦。”她也想清楚了,林皆醉的生死,必须得弄个分明,倘若真死了,自己就要赶快再寻路子;倘若活着,这便是自己在小总管面前立下的大功一件。 岳海灯见这两个女子三言两语就定下了主张,忙道:“且等等!” 泊空青道:“少堡主有其他办法?” 岳海灯道:“这个……还没有。但前方不定还有多少危险,我与三娘子一起去吧。” 水下多一人守望互助也是好事,泊李二人自然没有不应允的道理。当下岳海灯与李三娘皆除却外衣,跃入水中。 然而岳海灯一下水,李三娘就觉得不对,又游了一会儿,李三娘不禁皱起眉头,“少堡主,你练过水性没有?” 岳海灯含糊道:“少时学过。” 江南多水,岳海灯小时自然是学过水的,要放在一般人里,他或许还算得上不错,可要是和李三娘这等精熟水性之人放在一起,简直不能看。李三娘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大皱眉头,道:“少堡主,我看你还是上去罢。”不然出了事,倒是连累我。 岳海灯却以为她是担忧自己,忙道:“不碍事,我虽帮不上大忙,些许小忙还是帮得上的。” 李三娘简直要烦死了,但此人身份武功皆高,自己也硬撵不了人,只得继续前行。 好在之后一段水流尚且算得上平缓,李三娘颈上也挂了一颗夜明珠,她是行水的人,这类东西随身常备。虽在水中,亦能视物。她仔细观测两边,见暗河中也有一些小鱼,身体呈半透明状,眼睛却趋近于无,心想:若是小总管随水而飘,哪怕困到什么地方,食水总是不愁的。 但又行了一段,水流却忽然变得湍急起来,李三娘辨别出这水中似有数道暗流,力量皆是极大,这等情形极是危险,她小心翼翼在一旁观测,欲待辨别出暗流方向,再行前进,谁想这个时候,身边的岳海灯忽然向前一展,整个人都被一道暗流卷了进去! 李三娘大惊,这要换作旁人,她也就不理,但岳海灯乃是长生堡唯一一个继承人,若是和自己一路时出了事,自己怕是要惹上麻烦。想到这里,她游鱼一般向前疾游,一个手刀就朝岳海灯劈了下去。原来水中救人,溺水者常会大力拉扯救助者,因此李三娘想要先打晕岳海灯,再把他弄出来。 谁想岳海灯却又误会了她的意思,他见李三娘伸出手,就当她是要救自己,连忙伸手拉住他,他的武功原在李三娘之上,这一拉动作奇快,李三娘手刀尚未劈下,已被他拉住了手,随即便被暗流一起裹了进去! “丧门星!”被裹入暗流之时,李三娘在肚中恨恨骂道。 但是事已至此,就是李三娘把岳海灯的十八代祖宗都骂上一遍,也是于事无补,身在这等暗流中本就难以控制,若是李三娘一人在此,或许还能想些办法,偏她身上还挂了个岳海灯。二人随波逐流,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李三娘忽然觉察脚边似乎擦过了什么东西。触感坚硬,不似暗河中的水族。 难道竟是河岸?李三娘心念一转,空出的一只手自怀中掏出定千金,这样物事乃是早年锦江帮里的一位女帮主发明,专为对付这等激流。单看外表好似一把小弩,却是用机簧操纵,李三娘朝着适才方向按下机簧开关,一把钩枪连着后面的绳索疾射而出。 定千金虽小,机簧的力道却大,瞬间便已抓住了什么坚硬的物事,李三娘心中一喜,借力往后便退,暗流的力量终究了得,李三娘退了一段,钩枪竟被拉拽的脱开,幸而这个时候她已来到了暗流的边缘,便将内力汇聚在双足之上,用力一登,到底脱离了险境。 李三娘把头伸出水面,却见前面竟似有些隐隐的光亮,她不由大喜,刚想往前游,到底还是想起来身边的岳海灯,她转头看了一眼,长生堡的少堡主没有她的本领,在暗流中喝呛了不少水进去,已经半晕了。 “真是麻烦。”李三娘啧了一声,但见到光亮的喜悦,令她不再在乎这点烦恼,她一手带着岳海灯,向前游了过去。 又游一段,光亮愈发明显,李三娘的脚也触碰到了坚实的地面,她又是一喜,带着岳海灯上了岸。 这里是一个占地不小的洞穴,仿佛一口大井一般,天光从上面照射下来,因此并不似先前所经之地一般潮湿,约是因为有风吹下泥土种子的原因,地上居然还长了些植物,其中还有一朵白色的重瓣小花,不知叫什么名字,这样的季节里竟也颤颤巍巍地在风中开放。 李三娘拧了拧衣服上的水,顺手摘下了那朵花。 从品剑大会到如今,已然将近黄昏了。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挥洒下来,带一点散漫,带一点慵懒,李三娘漫不经心地拈着那朵花,抬手把它簪到了鬓边。 岳海灯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怔怔的出着神,想,天下竟有这般好女子。 第644章 生天(3) 李三娘见他醒来,倒是放下心事,便道:“这里论理当是出口,怎么不见小总管?” 岳海灯仿佛在梦中一般,道:“你说的是。” 李三娘心道这少堡主不是脑子被水淹坏了吧?十分担忧,又问一次,岳海灯这才反应过来,很是不好意思,“这里会不会有什么机关暗道?” 李三娘向四下看去,见这个洞穴出自天然,三面陡峭,唯有一面坡度略缓一些,周遭又有植物生长,轻功高强之人勉强也可攀援而上。她心中暗想:要是小总管被水带到这里,倒好办了。但看这石壁,实在也不像有什么机关的样子,不由暗自撇了撇嘴。 然而寻找小总管之前,另有一事要做。需知这里既与外界相通,吹来的风便是冷的。她快手快脚地搜集了洞中一些植物,抽出身上两把短刀和火绒,双刀撞击出火星,生了一小堆火。一面烘烤,一面取出一枚药丸同一小瓶烈酒,和酒将药服下。 这乃是天罡水寨中的一种秘药,需以烧酒送服,有驱寒锻体之效。李三娘自己吃过药之后,又拿了一枚药丸,连酒瓶一起递给岳海灯,道:“驱寒药物。” 岳海灯的脸忽地整个红透,他含含糊糊地道了声谢,把药丸放入口中后,又把酒瓶高高举起,直接把烈酒倒入口中,瓶口却并未碰到嘴唇。 李三娘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岳海灯把酒瓶递还给她,她才明白过来岳海灯方才动作含义,心道:这少堡主竟还是个道学先生。其实岳海灯在塞外呆了那几年,不拘小节处较旁人更甚,只因他现下心系李三娘,一举一动才格外着意起来。 两人在火堆边烘干衣衫,抱着万一的可能,李三娘还是起身到各面洞壁处检查了一遍,岳海灯却乘她过去的时候悄悄弯腰,捡起了方才簪在她头上,现下已然掉落的白色花朵,珍而重之地藏到了怀里。 他的手还没有拿出来,李三娘忽然转过身,面上全是惊愕之情。岳海灯吓了一跳,只当自己行为被她发现,却见李三娘竖指唇边,点手让他过来。岳海灯松了一口气,忙蹑手蹑脚的快速走过来,李三娘做个手势,让他如自己一般,将耳朵贴在石壁上。 岳海灯不明所以,但仍是依言照做,耳朵挨在石壁上的一瞬间,他险些跳起来。 从石头里面,正传来一个绵软声音,“若我处在你这位置,早就想法把长生堡主弄到手了。” 李三娘见他要说话,连忙一把捂住岳海灯的嘴,又杀鸡抹脖子的使眼色,岳海灯也明白过来,虽是石中传话,可听这话里的意思定不是鬼怪,若是人,自己能听到他们说话,他们可也能听到自己说话!忙屏息凝气,仔细倾听,却只听到一句,“他们不是都死了吗?”随后又有一句,虽然长,可因着声音低,听不清说的究竟是什么。 两人又仔细听了一会儿,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李三娘又使个眼色,让岳海灯与她一起来到洞穴另一侧,这才低声道:“石头里能传过声音,说明那说话人离咱们不远,但掉下来一共只那几个人,这声音不像胡可因,会不会就是褚辰砂?”两人都没见过褚辰砂的真实模样,也没听过他声音,故而李三娘这般说话。 岳海灯点了点头,李三娘咳嗽一声,“听那意思,他应该是同小总管说话罢。”她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在她看来,恨不得烧香拜佛要小总管早日当上长生堡主。只是长生堡真正的继承人在这里,听到未免有些不好。但李三娘仍是老着面皮道:“咱们得想个法子,把小总管救出来。” 她正想继续说,“不如我先回去,叫泊门主过来。”没想这句话还没出口,岳海灯已大踏步走了回来,双掌发力,掌心呈现出紫金颜色,朝着石壁便劈了下去! 李三娘大惊失色,现下情形如何尚不知晓,岳海灯这一掌劈下去,就算劈开了石壁,会不会引发坍塌?另外她先前虽听到几句话,却并没听到小总管声音,诚然有可能是小总管所在之处较远,声音传不过来,但万一小总管坐在附近,不过是无力回答,那石头落下来会不会伤到他?再者,就算一切皆是顺利,他们成功劈开石壁,小总管也没受伤,可褚辰砂身上的毒药,又岂是他们所能对付的? 一念至此,她也顾不得对面能不能听到了,忙道:“停下,快停下!” 岳海灯却不是能听人劝的,接连三掌劈了下来,这三掌凝聚他全身内力,真有劈山开石之势,那面石壁原来颇为松脆,中间又有缝隙,不然也不会有声音传过,在他接连几掌之下,竟真的裂开了一道不小的缝隙。 褚辰砂距离那道缝隙极近,此时并不避开,只转身看向外面,微微一笑。 沉浸于幻境中的林皆醉亦被声音惊醒,茫然看了过去,正见到缝隙中射来的,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 林皆醉人在溶洞深处,从岳海灯与李三娘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内里点点柔光如若繁星,中间簇拥的一个人衣衫如月,他抬起头的一瞬间,一时竟分不出那是人,还是幽灵。 但李三娘到底还是从身形上判断出那人身份,喜道:“小总管!” 岳海灯上前一步,正要再一掌将缝隙扩大,却见褚辰砂手指微动,三枚晶明闪亮的飞针疾射而出,两枚射向岳海灯,一枚直奔李三娘,这三针来势锐利,二人皆不敢轻忽,双双退后,避过暗器。可就在二人后退的时候,褚辰砂手指再动,速度奇快如琵琶轮指,无人看清他到底做了些什么,但那道缝隙之中,却忽然间充满了一片苍绿色的浓雾。 这种苍绿色甚是好看,如若雨后青翠,观之令人心神一畅。问题这是从褚辰砂手里出来的东西,岳李虽不懂毒,却不敢前进再一步。 第645章 光寒(1) 浓雾密密实实的堵上了缝隙,仿佛有形之物一般,它不往外扩散,可也不会消逝,褚辰砂与林皆醉的身影亦是慢慢消失在其中。岳李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面上见到了焦灼之色。 岳海灯刷的一声,撕下一片衣襟缚住口鼻,随后向前,手掌上的紫金颜色再度浮现。他自己也知道,这点防备未必挡得住褚辰砂身上的诡异毒药。但让他静候此处不再行动,却也实不是长生堡少堡主的性情。 可就在岳海灯即将出掌的一瞬间,情势再变。 方才他劈开的那道缝隙上方发出吱呀响声,碎石不住的滚落下来。李三娘的头上一下子沁出细汗,她方才最担心的事情到底发生,这道石壁眼看着不堪重负,随时可能坍塌,若是岳海灯再补几掌,那可就非塌不可,到时候就算能把褚辰砂一起埋进去,可里面的林皆醉也再救不出来了!一念至此,她连忙拉住岳海灯手臂,尖叫道:“别出手!” 岳海灯本来心中也有犹豫,被李三娘一叫一拉,不由得便停了下来。两人的目光都紧紧盯住摔落下来的小块碎石,心道现下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个时候,两人的头顶上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可是少堡主和三娘子?” 洞口距此尚远,这句话传到此处,却仍然清晰分明,可见说话人内力之绵长,正是凤华。李三娘连忙抬头,叫道:“是我们!小总管和褚辰砂都在这里面的洞里,洞要塌了!” 她心急之下,把下面情形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可说完之后又不由叹了口气,凤华找到这里又如何?别说他也不见得有办法,就是真有办法,一个在洞顶一个在下面,也是远水救不得近火。 可就在她这句话出口的时候,洞顶上的另一个人忽然动了。 此刻暮霭沉沉,从下方看去,并看不清那人究竟是谁,只见那人疾如飞鸟,快若闪电,竟是从洞顶一跃而下! 李三娘惊呼一声,洞顶距下方极高,真摔下来,必然尸骨无存,可那人并不是想要寻死,他的落脚点乃是下方的一处岩石,他以手中长剑用力一点,巨大冲力之下石屑纷飞,那人略略一缓,随即再度下跃。 都说下坡容易上坡难,但下坡的危险,却也在上坡之上。何况是这般陡峭的石壁,又何况是这样的下法!那人下跃之时并未停顿,要不是对此地熟悉,便是轻功内力均已极高,并不在意可能出现的意外险情。李三娘看得目眩神移,喃喃道:“天下竟有这样的武功。” 此人速度奇快,仿若一股飞烟,瞬息间便已到了石壁中央,这时距离要近些,李三娘看得分明,下来那人竟有一头暗金的发,仿佛夕阳余晖,临行前留在暮色中一点。而他一手拄剑,另一只袖管却是空空荡荡。 岳海灯忽然在她身后开口,“他手里拿的,是龙文古剑。” 话音落地未久,金发人已到了二人面前。 李三娘微微一怔,这个金发人的面貌十分熟悉,正是品剑大会上所见到的斐七。但她随即明白过来,现在她所见到的,才是真正的斐七。 斐七自也看到了他们,目光却并未向二人多扫一眼,他举起手中的龙文古剑,简简单单的,一剑劈了下去。 岳海灯从胡三绝学过剑,同他一起长大的姜白虹乃是剑中高手,他在黄沙帮里曾见过中原少见的塞上剑法,品剑大会中,更是汇聚了天下的豪杰。 可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使不出这样的剑法。 一剑既出,天下皆寒。 先行的剑风驱散了苍绿色的浓雾,随即而来的剑气击落了纷飞而下的碎石,随即岳李两人只听惊天动地一声响,石壁之上,竟被一剑劈开了一个一人高左右的大洞。斐七不管掉落更加厉害的石块,向前大步疾行。 岳海灯忽然想:当年的天子剑易兰台手持龙文古剑之时,是否也是这等风采。 但这一剑的力道实在太大,石壁上方霎时出现了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缝,发出令人齿酸的声音,咔嚓嚓嚓一路直裂下来,许多石块亦是一同向斐七身上砸落,斐七身形不停,挥剑连断三块险要掉到他头顶的大石,展眼便进了洞口。 那道裂缝扩大的更快,一大块巨石挟着风声轰然砸落,岳海灯李三娘不得不后退几步,李三娘心下焦急,叫道:“小总管,小总管!” 裂缝转瞬间已到了斐七劈开的洞口切近,眼见这块石壁就要坍塌,就在这个时候,洞口处一抹金色一闪,斐七身后负着龙文古剑,单臂抱着林皆醉,从洞中一掠而出。 林皆醉睁开眼睛的时候,神志尚不太清醒。 他觉得自己躺在一张非常舒服的床上,床铺的不软不硬,枕头不高不低,身上盖的被子满是阳光的味道。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放松下来,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他觉得似乎有人慢慢扶他起来,喂一碗鸡汤给他喝,鸡汤的味道非常鲜美,但他喝了几口,还是想睡,那人便又扶他躺下。他头一沾枕,便又陷入了黑甜乡中。 他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这幺长的一觉了。 小总管真正醒过来的时候外面正是黄昏,外面亮起了几盏灯火,可是天并没有完全暗下来。他掀开薄薄的帐子,看到一个布置颇为家常的房间,廊下有一只小砂锅,里面煮着鸡粥,此时正冒着白气,噗噗作响。 林皆醉想:我到底在什么地方? 他的头没有先前在溶洞中那么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这很奇怪,人在十分紧张的情形下,即使长时间未曾休息,头脑还是保持着近似于亢奋的清醒。可是一安定下来,睡熟了,睡够了,反倒会出现这种无精打采的疲惫。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见到林皆醉时吃了一惊,“呀,你醒了!” 竟是无忧门的掌门苏盏。 第646章 光寒(2) 林皆醉也有些吃惊,道:“苏掌门。”结果苏盏没答他这句话,转身又退出去了,林皆醉不明所以,却见苏盏来到廊下,掀开砂锅的盖子,眯着眼,盛了满满的一碗鸡粥出来,又从旁边检出几碟小菜,都拿进房间里。随即,他从柜子里抽出一张松木小桌,架到床上,把饭菜都端过来,笑道:“可算醒了,快吃点儿东西吧。” 林皆醉还没这幺在床上吃过饭,略有些局促。但东西已经摆上来了,鸡粥熬得火候够了,浓厚的香味一阵阵的冲过来,小菜看着也是清爽可口,苏盏又一个劲儿的催促,他终于拿起筷子,道:“失礼了。” 苏盏笑眯眯地道:“你这孩子忒多礼。” 林皆醉刚喝下一口粥,差点被呛到。 一碗粥吃完,林皆醉觉得全身都暖了起来,苏盏收拾好碗筷,又泡了两杯茶,一杯给了林皆醉,自己捧了一杯茶坐在林皆醉身边,惬意地喝了一口,然后道:“终于你也醒了,我可算放心了。” 林皆醉便问道:“苏掌门,请问这是何地?” 苏盏道:“这是无忧门。” “啊。” 林皆醉默默在心中感慨了一声,原来这就是无忧门。 但是他仔细打量一番周遭环境,却觉得这和一般人想象的“武林圣地”大相径庭,如果说这是个普通人住的地方,苏盏是住在这里的教书先生,也绝不会有人怀疑。苏盏又喝了一口茶,道:“那天斐七师叔把你救了出来,其实那里离无忧门不远了,他就把你带了回来。”又道:“找到你们临近那个洞穴的就是倪成,虽然先前他打你一掌,你也不要生他气了。你觉得怎么样?头还疼幺?” 这位苏掌门连说了好些话,跳跃颇大,林皆醉听得有些迷糊,他对后来的事情记得不大清楚了,只隐约觉得有个人带着自己出来,想了想便问道:“苏掌门,我们还是从头来说,当日我与褚辰砂掉入溶洞之后,上面情形怎样?” 苏盏便把当日情形说了一遍,林皆醉点了点头,道:“参与品剑大会的其他人如何?” 苏盏道:“中桃花瘴的,都服了解药。倒有不少人是出来时拥挤受了伤,那位胡先生医术很好,帮着都医治了。” 林皆醉又问:“之后岳少堡主那一组是如何寻人的?岳少堡主与我那属下可好?” 苏盏先前听岳李二人说过下面经历,现下便说了一遍,又道:“他们俩身上都有些擦伤,但并不严重。那位岳少堡主回去找胡先生了,李三娘子还在无忧门里。” 林皆醉心下略安,他听苏盏话语,大概也猜出了倪成身份,道:“倪成先生那一组又有怎样遭遇?” 苏盏道:“他们一路寻找其他出口,没想倒找到了师叔。原来当初褚辰砂假扮成师叔,仓促下把师叔扔进一个溶洞里,师叔竟没死,可也没法出来,被凤公子他们救了出来,龙文古剑也是在路上找到的。后来他们看到李三娘子,师叔便跳下来把你救了出来。”他听到林皆醉称呼倪成为“倪成先生”,心道小总管约是不会记恨他了。 林皆醉道:“这需得多谢斐七先生,不知泊掌门还好幺?” 苏盏道:“泊掌门没事,她现在也在无忧门里呢。呀,不对,她后来又出去了,也不知回来了没有,若回来了,让她再给你看看。据泊掌门说,你中了那溶洞里一种什么草的毒,她已帮你解了,就是要多休息几天。” 林皆醉闭上眼睛,静静寻思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褚辰砂呢?” 褚辰砂呢?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苏盏怔了一怔,道:“师叔把你救出来之后,那整面石壁就塌了,没见褚辰砂出来,他总该是死了吧。” “他总该是死了吧。” 那个纵横江湖多年,杀了无数人,也杀了自己心上人的那个魔头,最终便归结于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幺?一时间,林皆醉竟有怅然若失之感。 却听苏盏复又笑道:“发生了这幺多事,我都没想到该怎么说,没想你这样有办法,这幺一句一句问过来,我也都说明白了。哎,你和阿昭倒有些像,好些时候我看着一团乱麻的事情,都不知从何下手,他过来帮我一看,就都明白了。” 林皆醉收回思绪,道:“苏掌门过奖,原公子确是能干之人。” 苏盏听到他赞自己徒弟,十分欢喜,道:“可不是,阿昭八岁时父母没了,被我带回无忧门收养,其实,他的师弟师妹们也都是孤儿,可都没有他这样能干。他来无忧门不久,就帮我照顾弟弟妹妹们,我有这幺个徒弟,真是有福。”想想又找补一句,“你也挺好。” 林皆醉虽然情绪仍有些低落,到底哑然失笑,从他入江湖那时起,似乎就没人如苏盏这般,看待他不是小总管,而是一个普通的晚辈了。 苏盏忽又道:“对了,你学的是失空斩?好似后来又学了些别的武功?” 林皆醉道:“是,后来曾从另一位前辈那里,学来一门叫做长风的内功心法。”说罢将长风简要介绍了一下。 苏盏却摇起了头,“不对,不好。” 林皆醉不解其意,苏盏解释道:“论理说,这两门武功结合在一起,应当相当厉害才是。你听说过络绎针吧,这两门武功结合的最终威力,就仿佛你手里有使不尽的络绎针一般。可我看你在台上显示的武功,还差着些意思。”原来苏盏对江湖涉及不多,并不知小总管曾是络绎针的主人。他想了一想,抚掌笑道:“这样,我帮你改进一二罢。” 林皆醉听了这句话,心生诧异。从无忧门在江湖人心中的地位来看,掌门能做到这一点似乎不足为奇。但实际上,苏盏自己不象是个武功高手,教出的几个徒弟也不是,不知因何能下此断言?但他自然不会这般说出,只道:“多谢苏掌门了。” 第647章 光寒(3) 苏盏笑眯眯的道:“这都是小事,对了,”他忽然弯下腰,在床底下不知掏摸着什么,好一会儿直起身,林皆醉只觉暗室之中,一道淡金光芒骤然闪耀,如若游龙行走天际,正是龙文古剑。只是先前褚辰砂剑鞘只烧到一半,露出的金色龙纹也仅有一半,现下却已全盘显露,潇洒华贵,难以言表。 苏盏吹吹上面的灰尘,把龙文古剑放到林皆醉枕边,道:“这是你的了。”他见林皆醉有些怔然,以为是疑惑剑鞘上曾有过的毒物,便道:“你放心,这剑鞘被泊门主不知用什么法子处理过,早没毒了。” 林皆醉收敛心思,道:“苏掌门,斐七先生剑法如此高明,这龙文古剑不如还是由贵门派保存更好。” 苏盏不在意地挥挥手,道:“你看师叔拿剑劈了一回石壁,就当他是用剑的,其实不是,师叔用的原是无形剑气,不过用剑更好劈石头,所以当时才用剑罢了。哎哟,你倒提醒了我,师叔这幺乱砍一气,也不知砍出锯齿没有。”说着忙拔出剑检查,却只见剑刃澄明,若秋水寒潭,哪里有半分损伤? 林皆醉不由失笑,苏盏放下心来,又把剑放回去,道:“行了,也没什么大事,你快睡吧。”又道:“你们年轻人总不在乎自己身体,以为少睡几觉也能抗过去,殊不知老了要受罪呢!快睡快睡。”说着拿过林皆醉手中茶杯,硬把小总管按回枕上。 林皆醉道:“……苏掌门等等。” 苏盏回过头,口气中难得带了些强硬的味道,“不是让你睡觉吗?” 小总管叹了口气,“不是,苏掌门,我还有些口渴,您能把茶杯还给我吗?” 林皆醉再度躺回枕上的时候,他听到门外间或传来一些细碎的声音,有人撤走了外面的风炉,还低声道:“再煮粥就糊了!”有少女的声音轻轻地叫:“大师兄,大师兄!”被叫的人嘘了几声,“林公子在睡呢。” 林皆醉原当自己睡了这幺久,再睡不着的,可是在这些家常的,琐碎的声响里,他竟再次睡熟了,在梦里他见到了踏雪归来的泊空青,雪地上一道耀眼的剑光,分不清是斐七,还是姜白虹。 泊空青那时确在雪中。 无忧门位于山谷之中,因着地形的原因,较周围要温暖许多。谷外,此刻已下起了小雪。 她替林皆醉解毒之后,便又回到了先前的溶洞处,盖因她一直牵念着褚辰砂的生死,诚然,石壁倒塌,堆积如山,再怎样的武功高手也不可能破壁而出。但褚辰砂又自不同,这样一个人,多少江湖高手亲眼看到了他的尸首,他没有死;中毒、断臂,必输之局被关龙骨追捕,死得却仍是对方。泊空青没有亲眼看到他的死,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 另外,又有至今尚未发现踪迹的胡可因,此人亦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力量,他是生,是死?会不会有中原尚有威胁?泊空青同样需得弄个清楚。 她来到那日里斐七劈破石壁之处,那些倒塌的石块依然保持着先前的状态,泊空青仔细检查了一番,并无石块松动,亦无人出来的痕迹。 细雪随风乱舞,不断落到乳白的石上,与泊空青的乌发之上。褚辰砂的尸首,真的就在这堆巨石之后幺?泊空青静静伫立了一会儿,终于转身离开。 她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回到了当日里林皆醉与褚辰砂双双坠落之处,因着霹雳雷火弹的缘故,这里此刻已是半坍塌的状态,下去不易,但泊空青仍是艰难地来到下面,暗河流水依旧,她搜寻良久,空手而归。 周遭切近的溶洞,她极其细致地一个个找了过来,在其中一个溶洞里,她看到石壁上有一支颜色特异的箭矢,与胡可因先前背的箭仿佛,难道此人已到了这里?但是其他的踪迹,却又难以寻觅了。 最终,她踏着纷飞的细雪,再度回到了无忧门。 无忧门的外表并不太像一个门派,她进入谷口之时,忽然停下了脚步。 谷口原有一块石头,石头当然没有什么特别,泊空青先前进谷的时候也看到了,只是现在,那块石头上掉落了一枚草叶,泊空青拾起它放到鼻端,闻到一股清淡的草药香气。 人在天地间,犹如远行客。 那是关龙骨、宋玉、褚辰砂师兄弟三人少年时发现的草药。 苏盏拿着自己的茶杯,正准备到厨下去清洗,路上却遇到了凤华。 自从那天救下林皆醉之后,凤氏姐弟也一起来到了无忧门,可不知为何,苏盏对这两人一直有些回避的态度,先前因林皆醉尚未醒来,凤华并未多说什么。可是现在的情势,却又不同了。 凤华问道:“苏掌门,听说小总管已醒了?” 苏盏抓抓头,“是啊。” 凤华于是便单刀直入地问道:“苏掌门,您知道苏岐吗?” 苏盏“啊”了一声,道:“你,你知道啦。” 苏盏抓着手里的茶杯来回摩挲,看起来比凤华还要手足无措一些。凤华提出先前的疑问时,心中并非不紧张,可是看到苏盏的样子,他反而放松下来,道:“苏掌门,我们换个地方谈话吧。” 苏盏道:“好,好。”他看看四周道:“到厨房里来,这里暖和。” 两人进了厨房,里面炉火烧得正旺,苏盏把茶杯放下,叹了口气,“我先前见到阿鸣,就觉得亲切,然后又见到你的剑法哎,真没想到这次弄这个品剑大会,竟是为了和你们相见,你们两个谁更大一些?” 凤华道:“阿姐要大些,但我们出生时间相差不多。”他道:“家父就是苏岐,他出身于无忧门幺?” 苏盏点了点头,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凤华道:“我从小就想知道,可是直到品剑大会上,才猜出了一些。” 原来凤氏姐弟的父亲,是江湖上一名如流星闪过般的剑客。当年他在江湖上用的名字叫做祁远,甫一出道,就以剑法扬名。 第648章 桃源(1) 又因人品俊秀,被凤阮看中,之后祁远入赘凤眼门,但凤阮生下凤氏姐弟不久,祁远便在一场江湖仇杀中身死。后来凤阮亦是因为此事,感叹凤眼门力量尚弱,才率众投向如意盟。 凤华从小便没了父亲,虽然凤阮待他极好,但随他一天天长大,便好奇起自己的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但祁远在江湖上出道时间太短,实在打听不出什么。先前,祁远曾经教给凤阮一套剑法,凤阮又把这套剑法传给了凤华,只是凤华也没在江湖上见到这套剑法的来源。 凤华讲到这里,苏盏不由道:“难怪你会使这套剑法,只我还不明白,无忧门又没人使剑,你怎知这套剑法出自无忧门呢?” 凤华不答,反问道:“您是家父的师兄,还是他的兄长?” 苏盏垂下头,道:“我愧为他的兄长。” 凤华便行下礼,道:“伯父。”苏盏却连忙挥手,“唉,不要这样。” 凤华仍是道:“伯父,我看您的样子,并非不知阿姐与我的存在,为何这些年来都没见过您?” 苏盏欲言又止,终是道:“我对不起你父亲。当年他是与我大吵一架之后,方才出走的。” 无忧门虽然曾经出过天子剑易兰台这样的江湖名剑,可是更多的门人,却仍是过着几近隐居的生活。历代掌门收弟子时并不关注他们的武功天分,因此大部分门人武功平常,对江湖生涯亦是没有多少兴趣。 但苏岐却是个异数,他自小喜好剑法,剑术亦是出众,成年之后,便想涉足江湖,扬名立万,如同当年的天子剑一般为门派争光。苏盏苦劝不已,他道:“就是当年的易前辈,难道是为了门派光辉才成为天子剑的?何必争那些虚名?”但苏岐当时年轻气盛,只不肯听,到最后两人竟然打了起来,苏岐念着兄长武功平常,便留了手,苏盏反而收手不住,竟伤了对方。 是时苏盏大惊,最终任凭苏岐离开。再后来,苏盏虽不入江湖,亦是悄悄关注着苏岐身上的事情,知他于江湖扬名,知他入赘凤眼门有了一双儿女,不出一年,又得知苏岐身死消息。 苏盏极是难过。早先他就一直因自己误伤苏岐之事愧疚,现下苏岐身死,他更是把责任大半归结到了自己身上,总想着,要是他当年能拦住弟弟,苏岐也不会青年早亡。也正因如此,这些年来他虽然一直关注着凤氏姐弟,却终是无颜与他们相见。 苏盏断断续续说清了当年之事,凤华也终于明白过来。他叹了口气,道:“伯父,您其实应该早来看我们的。” 苏盏抬起头,“为什么?” 凤华道:“您不是想知道我为何知道家父的剑法出自无忧门幺?我先前并不知道,只是听到了您的名字之后才知道。” 苏盏一怔,凤华续道:“父亲去世之后,母亲把他生前所有的东西都封存到一个房间里,她自己不忍再看,我少时却去偷偷看过。”他停顿一下,又道:“那里面,有一封没写完的信。收信人写的是您的名字,父亲称您为兄长,落款则是苏岐。我这才知道他的真实名姓。只是,无忧门这些年来深居简出,因此我直到品剑大会上,才得知信上提到的苏盏,究竟是何许人也。” 苏盏惊愕之极,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片刻后醒悟过来,忙问道:“信上说了什么?” 凤华道:“那封信并未写完,信上只说了他添了一对龙凤胎,想要告诉您。可是伯父,父亲都能写下这样的话,他还会记恨您幺?” 苏盏又是一怔,随即双泪交流,道:“是我对不起你父亲……你的剑法使得也好,将来,我把你父亲的剑谱都交给你……”激动之下,他竟有些语无伦次。 凤华心中亦是情绪翻涌,这些年来,他终于真正得知了自己父亲的出身。 外面的风声呜呜作响,枯枝打到窗棂,连同炉火一起,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次日清晨,天晴日朗,阳光普照。 无忧门所处的山谷便叫无忧谷,谷外虽下了小雪,谷内却仍是温暖如春。林皆醉从床上起身,洗漱更衣,他的精神较之先前好了很多,最重要的,是先前在山洞中那种略一思考,头部便极为疼痛的症状已然消失殆尽。不能思考的感觉仿佛卸下了全身的铠甲,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尝试一次。 他慢慢走出房门,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笑着跑了过来,道:“双胞胎你们别闹!等会儿我告诉大师兄去!”说着话,险些撞上林皆醉,她哎呀一声,连说了好几声不好意思,忙跑开了。 林皆醉还记得这个女孩子,当时他初见原昭时,这女孩子也在其中,记得她是姓蓝。却见那女孩子跑了几步又回来,笑道:“你还没吃早饭吧?我去厨房拿早饭给你。” 小总管微笑着致谢,在旁边一块平滑如镜的白石上坐下,又见身畔一株白梅绽放,香气清幽,不由深吸了几口气,心想:若是白虹也在,定会喜欢这里。又想:若是小夜也在,便可折一枝梅花送给她。 在这样的谷中,即使是忧伤的事情,回忆起来似乎也不那么让人难过。比起江湖上的纷扰,这里开的虽是梅花,却更象是桃源。 江湖中的世外桃源。 即使是小总管,在这样的地方也不由会想到一些漫无边际的事情,他想起昨晚苏盏说过,原昭也是在八岁时父母双亡,被苏盏带回无忧门收养,而原昭亦是同他一般,武学天赋并非特别出色,但两人的境遇,却是全然不同。 如果当初…… 林皆醉立时打断了自己的想法,他不愿就不可能之事,做无益的思量。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一个鹅黄色的身影自白梅后闪出,似乎正在找什么东西。他心思正在恍惚之际,竟将那身影看成了岳小夜,一句“小夜”险些脱口而出,但再仔细一看,那女子的身形比小夜略高一点,眉眼也并不相同,却是凤鸣。 第649章 桃源(2) 凤鸣也看到了他,站直了身体道:“你真的醒啦。”想了想又问道:“你的头还痛吗?”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林皆醉被她那一分率真的喜悦所感染,道:“我没事了。” 凤鸣喃喃道:“你真的好了。”说完了这句话,忽然她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小总管几日来昏迷不醒的时候,她心里闷闷的,翻来覆去地总想着那一个人,可等到林皆醉真醒了,好好地站在冬日暖暖的阳光下,哪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她已觉得心满意足。 她又看了林皆醉一会儿,高高兴兴地道:“你没事了真好,我走了。” 林皆醉有些啼笑皆非,道:“凤小姐,我方才见你似在找什么东西,找到了幺?” 凤鸣拍一下头,道:“对对。”还没等她说出自己在找什么,林皆醉忽见一条小蛇自草上游过,按说现在谷外还有零星小雪,蛇本该冬眠,但无忧谷中颇为温暖,竟还有蛇活跃。而这条蛇五彩斑斓,一般来说,蛇虫之类物事的颜色越艷丽,毒性就越大。他担心会伤到凤鸣,出手便是失空斩,凤鸣听到风声,忙叫道:“停!” 林皆醉连忙把手指偏了一偏,失空斩擦着小蛇的身体刺了过去,在地上穿出一个极深极细的小洞。这时他才发现,这条小蛇尾巴尖不知何故断掉了,游动的速度也颇为缓慢。 凤鸣一伸手把小蛇提了出来,看她动作娴熟,显然已是习惯于此。但林皆醉仍是道:“凤小姐,这蛇只怕有毒,你需得小心。” 凤鸣道:“不会,这种蛇我认识的,它只是长的好看,其实没毒。”她口中说着话,手上也没停,一只手把小蛇固定在白石上,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药瓶绷带,给它治伤。林皆醉在一旁看着,觉得她这般未免辛苦,便上前帮忙,给蛇治伤他不会,但按住蛇想必总还是可以的,未想术业有专攻,让小总管抓一个人,那是轻而易举之事,抓一条蛇却又不然,他虽按住了蛇,但动作手势全然不对,小蛇十分不爽,转头就要咬他。 以小总管的武功,当然不会被蛇咬到,他屈指就要弹去,再一想不对,凤鸣并不想伤它,而自己这一指下去,这条蛇只怕就要没了半条命,忙又松了手。小蛇嗖的一下窜了出去,凤鸣忙一把抓住了它。 林皆醉颇是不好意思,道:“抱歉,抱歉,我反为凤小姐添麻烦了。”凤鸣却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原来你也有不会的事。” 林皆醉叹道:“我不会的事很多。” 凤鸣给小蛇的断尾处洒上药粉,好奇地问道:“你不会什么?” 林皆醉想了一想,道:“小时我学武功,有些高深的武学,我便学不会。纵使学会了,使的也没有旁人好。” 凤鸣诧异看向他,“可你不是拿到了龙文古剑吗?” 林皆醉一怔,凤鸣续道:“苏掌门他们不是说,最懂剑,剑术上最厉害的人才能拿到龙文古剑,你连那个胡可因都打败了,可见你比他们都强。” 林皆醉道:“不是这样。”他想说与胡可因那一战,自己费尽心机,并非单纯以武功取胜,但凤鸣却不在意这些,她用一种特制的粘性绷带,给那条小蛇的尾巴利落地打了个结,又说了一遍:“最终是你胜了,可见你比他们都强。” 在她心里,林皆醉一直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也是最厉害的人,纵使姜白虹在侧,易兰台复生,她仍然会这样想。 林皆醉听出了她话中含义,心中一震。这个年轻的女孩子,见过他最痛苦,最狼狈,最惨痛的一面,却仍把他当成一个极好的人。 他忍不住看向凤鸣,见她小心翼翼地把那条小蛇收进一个小竹笼里,心里想:她与小夜,其实全然不同。小夜喜欢花,各种各样的花,她喜欢的却是那些旁人畏惧不喜的动物,初见时她救的那只刺猬,家常养的凤小猫,还有现下这条蛇。 他终于开口,慢慢道:“谢谢你。” 凤鸣有些诧异,不明白这一声谢所为何来,却仍是很开心,道:“不客气。” 两人伫立于白梅侧畔,有风吹过,莹白的花瓣一点一点飘落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凤华忽然赶了回来,他见林皆醉与凤鸣在一处说话,有些诧异,但他心中挂念着一件更重要的事,便还是走了过来,先和林皆醉颔首行礼,问候了几句,随即便向凤鸣道:“阿姐,有重要的事情和你我有关,随我来。”说着,便将凤鸣带走了。 林皆醉见凤鸣面上洋溢喜气,料得不是什么坏事,又想:这无忧门里不知有什么事,能与凤氏姐弟二人同时有关。正想到这里,却见远方又跑来一个熟悉的人影,走近了一看,却是李三娘。 李三娘如花容颜上全是气急败坏,见到林皆醉站在这里,也吃了一惊,忙上前行礼,又问道:“昨晚无忧门那掌门就说你醒了,不让我们过去打扰,小总管你现在可没事了罢?” 林皆醉含笑道:“我无事。”又勉励了李三娘几句。 李三娘颇觉安慰,却听林皆醉又问道:“三娘子,你方才遇到什么事了?” 李三娘这才反应过来,论理说林皆醉刚醒来没多久,说这些事似乎不太合适,但小总管此人作为首领,自有一种让人信赖的气质,李三娘索性便道:“长生堡那少堡主找过来了!” 林皆醉微微一惊,道:“胡先生可曾一同前来?” 李三娘怒道:“没有!他一个人来的!”又道:“我可得和您说清楚,这真不是我让他来的。”当然,岳海灯来时,说的是挂念林皆醉,看望苏掌门云云,然则他并没有先去找小总管,也没找苏盏,偏先找上了自己,委实令人头疼。李三娘心里寻思,倘若这少堡主是个堡主,再不然,就是姜白虹这样的漂亮人物,自己也不算枉担了虚名,现在缠上这幺个麻烦桃花,算是怎么回事? 第650章 桃源(3) 林皆醉笑了,或许因着在这样的桃源里,他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便道:“不碍事,若三娘子不便,我去和少堡主说。” 李三娘听罢,这才放下心事。 其实以她这般容貌,行走江湖时自是遇到许多类似之事。就是她初入天罡水寨之时,遇到的麻烦就也不少。而李三娘连天之涯的左使都敢招惹,自不是个惧事的。这一次之所以瞻前顾后,一来,岳海灯身份特异,许多手段她都不好使出来;第二,也正是最重要的一点,她担心的是小总管因此误会自己有心长生堡的少夫人,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也正因如此,她本可以自家去对岳海灯言明,却有意把消息放给林皆醉听。得到小总管这一句话,她轻松了许多,偏在这时,远远看到了岳海灯的身影。 李三娘便笑道:“小总管,那我可就先走了。”说着,就一溜烟似的离开了。 岳海灯过来,还真是为了看到李三娘的缘故,没想走到近前一看,心上人竟走了。但看到林皆醉安然无恙,他心中亦是欢喜,道:“阿醉,你没事了?” 林皆醉行了一礼,道:“前番多谢少堡主相救。” 岳海灯道:“你何必这样客气。对了,我方才见到三娘子在这里,不知她去哪里了?” 林皆醉道:“少堡主寻三娘有事?” 岳海灯道:“是啊,我需得多谢她才是,你不知道,这三娘子,真是一个极好的人。” 林皆醉心想:我确实不知道。只听岳海灯又道:“先前在溶洞的时候,三娘子曾救我性命,对你又十分牵念,实是心地良善。” 小总管竟不知“心地良善”这四个字也是可以用在李三娘身上的,岳海灯于是又将溶洞中发生之事说了一遍,虽然先前苏盏也同林皆醉讲过,但苏掌门叙事平铺直叙,几句话也就说完了,待到岳海灯一讲,便是异常的惊心动魄,字里行间,全是对李三娘的赞美之意。林皆醉听了,几乎要疑心这说的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李三娘了。 他从头到尾理了一遍,凭借对李三娘的了解,大概也明白了当时是怎样一回事。再一看岳海灯神色真挚,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终于小总管道:“少堡主,李三娘确是一名很好的下属。” 岳海灯大约只听到了“很好的”三字,喜孜孜地道:“你也这样觉得?” 林皆醉道:“是。李三娘的好处,在于她武功不错,极擅水战,狠得下心,忍得下去。虽有时略为冒进,但仍算得上审时度势,当机立断。” 岳海灯开始听的时候,还觉欢喜,但越听便越觉得不对,怔怔地看着林皆醉。小总管只做不觉,续道:“若说缺点,自然也有。李三娘颇有野心,譬如我现下为首领,她应当还愿帮我做事,倘若我当日死在溶洞之中,她当不能居于人下。” 岳海灯终于开口:“你说的是谁?” 林皆醉道:“李三娘。” 他看向岳海灯,道:“少堡主,我知你对她有意,只是我要问你一声,你看重的是哪一个李三娘?” 岳海灯的脸变得通红,随即又变得惨白,半晌方道:“三娘子她怎么说?” 这一句话实不好说,但也不得不说,林皆醉道:“她无意。” 岳海灯面色痛苦,最终道:“我要她自己与我说。” 林皆醉颔首,“好。”他亦是看到岳海灯面上神色,但小总管委实不知当如何安慰人,更何况是这等情爱之事,想一想他勉强安慰道:“少堡主,天下总有出色淑女。” 岳海灯苦笑道:“阿醉,你这是料定她看不上我。” 林皆醉只好闭上嘴巴。 岳海灯也走了。 这一个早晨,真是纷纷扰扰。林皆醉忽然想到先前那女孩子跑过来,说要给他拿早餐,可是现在他还没有看到早餐的影子。他并不很饿,索性在谷中走了一走。 无忧谷并不很大,间或可见一两座屋舍,错落有致。这并不是依照什么五行八卦的方位,也并没有布置什么阵法,倒好像是随便搭的房子。又走几步,前面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树,虽在这个季节,树上的叶子仍是绿的,树下坐着一个金发人,正在编织一张渔网。 林皆醉走过来,深施一礼,“见过斐七先生,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斐七编织动作未停,只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点一点下巴,示意他坐到旁边的一块青石上。 林皆醉又行了一礼,这才坐了下来,现在他与斐七距离极近,仔细看去,发现斐七面貌虽不算太老,但与他邻坐,却觉这个人实在是不年轻了。他的发色仍如朝阳,气质却如沉沉西坠的落日,曳下一串余晖。 这似乎与当日在品剑大会上见到的斐七有所不同,那时的他亦有沧桑之意,却不似现下一般。自然,那时的斐七其实是褚辰砂假扮,或许是因此方有些差异罢。 斐七编织完了一段渔网,放下东西,抬头问他,“龙文古剑呢?”他虽是异族模样,说得却是一口字正腔圆的中原话,只是太过标准,反而有些过于刻意之感。 林皆醉道:“放在房中,并没拿出来。” 斐七点了点头,站起身,道:“你跟我来。” 林皆醉不解其意,但仍是跟着斐七走了过来,两人七转八拐,走了好一段路,此处已无屋舍,景致也与先前不同,种了许多松柏,郁郁葱葱。这时斐七停下了脚步,林皆醉定睛一看,这里竟是一片小小墓地。 斐七指着两个并排的坟墓道:“楚徭,吴江。”难得的还解释了一句,“先生的师父,师伯。”又指着另一个新一些的坟墓道:“先生。” 那里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简单写了几个字,“天子剑易兰台之墓。” 林皆醉吃了一惊,一代名宿,原来安身于此。却听斐七又道:“你跪下。” 林皆醉心想:自己既得了龙文古剑,向天子剑行礼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便依言跪下。 第651章 避秦(1) 还没行礼,就听斐七又道:“三拜九叩!”林皆醉吃了一惊,这可不是寻常的礼节,斐七却已不耐烦起来,道:“你用他的剑,苏盏教你剑气。你便是他的传人,拜!” 林皆醉还想婉言推辞,斐七已出手把他的头按了下去,小总管忽地想到这位斐七先生心智似与常人不同,没奈何只得依言行了大礼。再起身时,斐七看他的目光,便多了一丝欣慰。 行过礼后,斐七便带着林皆醉离开了墓地。他没再管林皆醉,只挥挥手让小总管自去。 林皆醉颇有些莫名其妙,按说,能成为天子剑的传人,自然是一等极大荣耀。但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得斐七青眼?论到天赋,自己不过平平;就是战胜了胡可因,那也不是因为自己无形剑气何等出神入化的缘故。再者,斐七对己多一句话没有,就这个态度,也不象是多么看重。 虽然小总管心思细密,但这一件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到最后,也只好归结于斐七思想,或与旁人不同这个缘故了。 他回到原先所在之处时,那个女孩子恰好又跑了回来,喘吁吁地道:“林公子,你到哪儿去了?吃早饭了!” 林皆醉歉意道:“蓝姑娘,委实不好意思,我方才四下走了走。” 那女孩子笑道:“你还记得我呀,我叫蓝小关,你叫我小关就好。”又道:“我原想拿早餐给你,谁想今天一早,大师兄做了好些好吃的,我一个人竟拿不过来,你若没事,不如便和我们一起去吃罢!” 林皆醉自无不允之理,便随着蓝小关一同来到旁边一处屋舍中,这里已聚集了许多人,无忧门诸人之外,岳海灯、李三娘、凤氏姐弟也都在此,只斐七没有过来,泊空青外出未归。一张大圆桌上团团摆了许多食物,单粥品就有好几样,点心也有七八道之多,皆是色香味俱全。再仔细一看,这其中除了几样小菜约是事先就有的,其他竟全是现做出来的。有一名无忧门弟子不由惊叹道:“大师兄,你昨晚一夜没睡吗?怎么做了这幺多东西?” 苏盏也道:“是啊,阿昭,大家随便吃吃就好,何必这样辛苦。” 原昭笑道:“无忧门好久没有这样的热闹了,我就多做一点东西,也算不得什么,再者,咱们人多,总吃得完。”说着先为苏盏盛了一碗枣粥。 苏盏且不忙吃,先问道:“师叔呢?他老人家怎不来用早餐?”另一个弟子便道:“我寻了一圈,并未见到师叔祖,但已拣好的送到他房间去了,师父不必担心。”苏盏听了,这才罢了。 林皆醉想了一想,并没有将方才的事情说出来,只低头盛了一碗绿豆百合粥。苏盏见了,便道:“你刚好,怎么不多吃些?”不由分说,把桌上的各色点心肉食满满盛了一碗,都递给了林皆醉。 小总管真没经过这个,若说不要,似乎不好;若是都吃,他自忖没这个能力。但苏盏就坐在他对面,也只好慢慢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无忧门的几个年轻弟子和李三娘来的都早,先一步吃完离开了,岳海灯一看李三娘走了,匆匆把碗里的果馅点心塞到嘴里,也跟着去了。 苏盏还在慢条斯理地喝着他的枣粥,林皆醉那一碗食物还剩下一半。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忽然有人轻轻敲了一下椅子,林皆醉转头一看,竟是凤鸣,他二人之间原隔了一个蓝小关,但她已经吃完离开了,现下凤鸣敲的便是蓝小关先前坐的那把空椅子。 凤鸣见林皆醉看过来,便指指他碗里的食物,又指指自己手腕上缠绕着的小蛇。林皆醉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忙拿了碗里两个最大的肉丸出来,用小碟子盛了,从桌下递了过去。 凤鸣拿起一个肉丸,用清水涮了,弄成小块一点点喂那条小蛇吃。但那条小蛇本没多大,一个肉丸吃下去也就饱了。凤鸣顺手夹起另一个肉丸,两口吃了下去。一旁的凤华差点脱口而出,“你怎么吃了,哪怕给我呢!”但凤鸣吃都吃了,也没当回事,自己再多说话,反而着相,只好闭口不言,忍得粥都要喝不下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原昭也吃完了早餐,他忽地开口,道:“师父,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 苏盏放下碗,奇道:“什么事,阿昭你说。” 原昭道:“师父,你教我学剑罢。” 苏盏对自己这名大弟子十分的宠爱,但原昭这一开口,苏盏面上竟显出为难之色,半晌道:“阿昭,你还是别学了罢。” 原昭神色真挚,道:“师父可是觉得我天赋平常,我知道,这方面我确是逊色于旁人。但江湖上的俊杰,也并非皆因天赋出众而成名。远的不提,就说林公子,现下乃是龙文古剑之主,武林中哪个不赞扬他?”说到这里,他朝林皆醉笑了一笑,道:“我实话实说,林公子可别生气。” 林皆醉本就不介意这些事,况且原昭的语气态度,也全没有一点让人不愉的地方,便还之一笑。 原昭续道:“我说这话也不为别的,先前品剑大会上,那胡可因上前拆台,弟子无能,无法阻挡,若能学会师门剑法,将来遇到类似之事,总要好些。”又道:“况且我这一辈里,并无人学习剑法,难道便就此失传了不成?” 他说得情真意切,苏盏寻思了半晌,仍道:“还是不成。阿昭,你学的刀法,也是咱们门里的武学,仔细练了也有好处。就不必再想剑法了。”说完,苏掌门又看一眼凤氏姐弟,他本想在今天早晨,把凤氏姐弟的身世先和自己这个大弟子说明,但现下倒不是合适时机了。 林皆醉见气氛有些不好,想一想便开口道:“苏掌门,关于胡可因的身世……”他话没说完,原昭道:“师父,今日早餐做多了,我去煮些消食茶大家喝。”说着起身便走了。 第652章 避秦(2) 苏盏看着他的背影,连叹了好几口气,道:“哎呀,阿昭还是生我气了。”又解释似的道:“我不是不教他剑法,就是,就是……”他始终也没说出后半句,忽然又想起林皆醉的话,道:“你刚才说那个胡可因?” 林皆醉道:“是,他并非燕九霄的后人。” 苏盏吃惊不小,道:“什么!那他为什么来会上捣乱?就冒充燕九霄的后人,难道还有什么好处不成?” 林皆醉道:“胡可因乃是北疆一名高手,受天之涯雇佣而来。他冒充燕氏后人,是为了吸引众人注意,以便褚辰砂出手。但后来褚辰砂贸然使出桃花瘴,不顾他的死活,胡可因便也同褚辰砂翻了脸。” 苏盏听得有些头晕,喃喃道:“这些江湖事,真是麻烦。”又奇道:“然而天之涯与褚辰砂与无忧门并没有过节啊。不过都说那褚辰砂杀人不问因由,难道他竟盯上无忧门了?” 这件事,亦为林皆醉不解。杨守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搅局品剑大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他沉思良久,到后来,苏盏走了,凤华也离开了。不知什么时候,圆桌前就只剩下他和凤鸣两人。凤鸣拉一拉他袖子,道:“我们去喝些消食茶吧。” 林皆醉反应过来,道:“好。” 厨房就在后边,原昭还真用山楂煮了一大锅消食茶在这里,一走进来,扑鼻的酸甜香气。只是现在厨房里并无旁人,周遭架子上放了许多杯子,林皆醉看到昨晚自己用的那只茶杯也在上面,便取下来盛了一杯茶,凤鸣本来不渴,闻到香气,也倒了一杯。 两人坐在厨房中,对坐着喝山楂茶,忽然间林皆醉想到了什么,一下子站了起来,“糟糕。” 凤鸣忙问,“怎么了?” “我知道天之涯是为何而来了。” 凤鸣犹自茫然不解,林皆醉却已放下杯子起身道:“我需得去寻岳少堡主。” 凤鸣不明其意,仍是一同跟着林皆醉起身。两人一起到了外面,无忧谷虽然不大,寻一个人出来一时却也不易。林皆醉接连去了几个地方,都未找到岳海灯。他身体到底未曾全然恢复,这般心急之下疾走了一会儿,便觉气喘体虚,凤鸣也看了出来,道:“你先坐下休息。” 林皆醉也觉自己需冷静一下,恰好此处路边有两块方石,他便依言坐了下去,凤鸣也同他一起坐下,问道:“你是担忧岳少堡主出了什么事幺?” 小总管知她有时竟能读出自己心思,并不诧异,答道:“我担心天之涯是为了岳少堡主而来。” 杨守为什么会派人来到品剑大会?自不会是为了他林皆醉,毕竟自己来云海天也是临时起意,不然,褚辰砂也不会在见到自己后,一怒之下竟然使出桃花瘴。倘若事先知情,必会另有妥善安排。 再者,也不会是为了龙文古剑,事实上褚辰砂扮斐七的时候,已将龙文古剑拿到了手,真要拿走那时便拿了。若说是为了高深剑谱之类更不可能,无忧门现下除了一个斐七,并没有什么高手,而林皆醉虽与杨守只见过一次,直觉上却觉得,这位天之涯的首领,不是那等执着于特异武学之人。 那么会是为了什么缘故?品剑大会上,其实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 那便是岳海灯,长生堡现下的唯一继承人。 长生堡的危机,不在当下,而在今后,这是双方高层心知肚明之事。更糟糕的是,岳鸣的养子姜白虹,现在也在天之涯的手上。若是天之涯将长生堡唯二可能的两个继承人一并纳入掌握,岳鸣又当如何?林皆醉细一寻思,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凤鸣虽不知他心中这许多曲折心思,却仍是道:“你是担心天之涯对岳少堡主不利幺?可你先前睡了几日,他们要是想下手,便早下手了。” 林皆醉此刻也已平静下来,细一寻思,确实如此。若胡可因与褚辰砂的目标真是岳海灯,那么他们先前的计划,约是胡可因以燕氏后人身份吸引众人注意,褚辰砂借机出手。而因着自己的出现,褚辰砂施放桃花瘴,反而搅了局。现下看来,胡可因生死未知,且又因先前事与褚辰砂翻脸;而褚辰砂…… 他耳边仿佛又响起了褚辰砂低低唱起的那两句傀儡戏词,“一翻一覆兮若掌,一死一生兮如轮。” 那断臂人倚于溶洞发光岩壁之上,无法移动的身影,仿佛一场生死幻梦。 那个人,他总该是再无法对岳海灯出手了罢。 他慢慢吁了一口气,道:“但愿如此。” 凤鸣见他情绪安定下来,便放心一笑。 就在这个时候,蓝小关执着一枝犹绿的枝叶,摇摇摆摆地走过来。见到林凤二人,忙停下招呼,凤鸣便问道:“小关,你见到岳少堡主没有?” 蓝小关显然已和凤鸣混熟了,笑道:“我看到他和三娘子一路出去了。”又想到旁边的林皆醉,不由伸了伸舌头。 凤鸣不理会,只问道:“他们去哪里了?” 蓝小关想了一想,道:“闻说是去钟情崖那里了。” 林皆醉与凤鸣都不晓得“钟情崖”是什么地方,蓝小关笑道:“就是我们这里的一处风景,在谷外不远,远远从下面看,白雾缭绕倒很好看,其实我们跟着大师兄上去过一次,上面光秃秃的一小块地方,啥都没有,没什么意思。” 林皆醉心中寻思,岳海灯有意找李三娘再谈一次,选了这里,多半是为了这个名字了,便问道:“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蓝小关道:“有啊,据说当年有一对情人,因家里不准,便在钟情崖上跳崖自杀了。那崖下原有一口寒潭,寒潭又通着海眼,两人的尸身飘到海里,始终不坏,也有人说,他们是成神了呢!” 林皆醉觉得这故事似乎不太吉利,但岳海灯刚到,也未必知道这许多,便道:“可否请蓝姑娘带我过去看看?” 第653章 避秦(3) 蓝小关一口答应,便带着二人往外走,谁知刚走到一半,忽见原昭引着一人匆匆而入,那人见了林皆醉,便停下脚步,面沉似水,先道:“你果然醒了。”又问道:“海灯呢?” 正是胡绝。 林皆醉见到胡绝,其实并无特别吃惊,他心里也知道,岳海灯既到了无忧门,胡绝必定会寻来。只未想胡绝宝刀未老,来得竟这般快。便道:“胡先生,今年早晨我还曾见到岳少堡主,方才,这位无忧门的蓝姑娘言道,少堡主去了谷外的一处景致。” 胡绝面色很不好看,此次发生了许多变故,岳海灯并未取得龙文古剑,反倒成就了林皆醉之名。而小总管识破褚辰砂伪装,间接救了众人,更是难得之事。胡绝的心中,并不是不高兴林皆醉救人,也不是不挂念他的伤势,但种种缘由叠加在一起,他对林皆醉,实是五分的担忧之外,又有五分的不满之意。 他沉着脸问道:“那是什么地方?海灯去那里做什么?” 蓝小关嘴快,就答道:“他和三娘子一起去钟情崖了。” 胡绝面色更加难看,“三娘子”与“钟情崖”叠加在一起,真是让人遐想联翩,他看向林皆醉,冷冷哼了一声,“你带的好下属!”又向蓝小关道:“带路!” 蓝小关心想:这老先生年纪虽大,火气可真不小。她虽不太高兴胡绝的语气,但此人毕竟是大师兄引来的客人,便板着脸,当先带路。 原昭苦笑,他既是主人,只好也跟随其后。 这一路之上,竟然还汇聚了几个无忧门的弟子。原来无忧门中平素无事,现下见了这样一支队伍,有弟子好奇,便也跟了上来。 他们走出无忧谷,此时地上已有零星白雪,又走了一小段,蓝小关指着前面一座山崖道:“那就是钟情崖了。” 从下面看去,这座山崖仿佛一支巨笔,颇有孤绝之态,半山处白雾缭绕,崖顶怪石嶙峋,点缀白雪,更增逸态。若不是曾有这样一个传说,实在与“钟情”二字无关。再仔细一看,真正的崖顶过于尖利,难以立足,反倒是略微偏下的地方有一小块平台,一男一女两个人正立在上面,依稀正是岳海灯与李三娘。 岳海灯不断前行,李三娘却不住后退,忽然之间,李三娘停住了脚步,拔出一柄短剑,朝着岳海灯刺了过去。岳海灯竟不避不闪,缓缓坐倒,李三娘忽地丢下剑,飞起一脚,将岳海灯自崖上踢了下去。 钟情崖极高,岳海灯自上面坠落,瞬间便没入了白雾之中。众人看得分明,皆是大惊失色。 胡绝面色骤变,朝着崖上便奔了上去 ,林皆醉紧随其后,原昭和凤鸣也一同跟了上去。临走之前,原昭犹不忘向蓝小关等人交待道:“你们都留在这里,不要乱走!” 钟情崖并不好太上,好在这几人皆是身怀武功之辈,又在情急之下,不用多久也就爬了上去。待到那小块平台处,却见上面已然无人,平台上丢了一柄短剑,另有一支通体碧绿的束发玉簪。 林皆醉捡起那柄短剑,认出正是李三娘随身之物。而那支玉簪胡绝更是熟悉,昨天还插在岳海灯的头上。他面色惨白,看向下面,只见白雾缭绕,难以看得分明。原昭适时插口道:“这下面乃是一口寒潭。” 胡绝不发一言,又看了一圈四周,这里面积不大,一眼即可扫过,并无可以藏身之处,更不必提机关暗道。他忽又展身上了崖顶,那里虽然难以立足,却有一块较大石块,后面勉强放一个人也是可以的。但胡绝上去之后亦是失望,石头只是石头,并无什么人在那里。 他自崖顶下来,沿着另一条更为陡峭,但下山也更快的小路疾驰而下。林皆醉看着他白发消瘦的背影,心中滋味难辨,紧紧坠了上去。 行到一半左右距离,胡绝忽地停下了脚步,此处已无白雾,向下一看,正是冷浸浸,碧幽幽的一眼寒潭,一眼看去,深不见底。他低声道:“海灯也只不过略懂些水性,若掉入这样的寒潭中,如何能活?” 凤鸣鼻子皱了起来,一指林皆醉道:“他先前也从这样的高度掉入了暗河里。” 胡绝还没说话,后面忽然传来窸窣声响,众人一起回身,见得李三娘正站在杂树之中, 面色惊惶,瞪视着众人。 林皆醉抢先一步上前,道:“三娘子,请到这里来。”他心中实有许多疑问,况且李三娘又是他部属,在弄清真相之前,必须将其置于自己保护之下。 李三娘只站着不动,胡绝却再难忍耐,大踏步走上前来,道:“我问你,你为何要对海灯下手?” 李三娘并不开口,林皆醉定一定神,又上前一步道:“不管如何,我们还是先去下面,寻找岳少堡主。”他口中虽然这样说,心中却有一种直觉,即使到了下面,大约也是找不到了岳海灯了。 胡绝哼了一声,道:“这女子先交给长生堡看管。” 林皆醉沉默一刻,终于还是道:“胡先生,我已不算是长生堡中人了幺?” 胡绝只冷笑着看他,尚未开口,李三娘忽然自小总管身后冲了出来,朝着寒潭中一跃而下。 众人皆未料到她竟有此举动,胡绝伸手去拦,却因距离较远,最终不过碰到她一片衣角,眼睁睁看着她掉落寒潭之中,连忙追了下去。 待他们来到崖底之时,寒潭水面已无波动,无论是岳海灯,还是李三娘皆不见人影。胡绝双目赤红,四下搜寻,只在寒潭侧畔的树枝上看到一块布料,与岳海灯身上衣衫料子一般无二。 林皆醉凝视了一会儿寒潭水面,忽地道:“水流在动。” 几人一起看过去,这寒潭之水呈黑绿色,合着现下天气,更显森冷,如同凝固一般,若非林皆醉细心,实看不出潭水流动。 林皆醉指着潭水临近中心处一段带着几片枯叶的树枝道:“这根树枝方才所在位置,与先前不同。” 第654章 决断(1) 众人屏息观看,时间不久,那根树枝便向前移动几分,又过一会儿,又动几分。但这速度十分缓慢,照这样看来,寒潭中虽有水流,到底无碍大局。 可是众人刚想到这里,却见那根树枝在来到寒潭中心之后,忽然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若非他们一直盯着这根树枝,根本就不会注意到它消失情形。仿佛水下有一张无形无影的大口倏然张开,吞下了目之所及的一切。 林皆醉面色苍白,道:“寒潭中心,应有一股力量极大的暗流。”原昭则喃喃道:“都说这口寒潭通海眼,原来竟是真的。” 这样的暗流之下,一个人掉下去,只怕便要尸骨无存。几人盯着那干干凈凈,全无痕迹的潭水,心头皆是泛起一股寒意。胡绝转过身来看着林皆醉,道:“那个李三娘一身反骨,水底本领有一无二,你选得好人才啊。” 林皆醉喉中一梗,一时间如坠冰窟。 他原有许多话可以解释,譬如,此事疑点众多,李三娘先前避岳海灯不及,谈话也就罢了,以她性情,如何还能随同岳海灯一同上钟情崖去?再有,以李三娘的性情来看,她是个十分实际之人,现下杀岳海灯,对她能有多少好处? 但这一切,都必然建立在胡绝相信他的基础上方可一一分析,若胡绝先已对他产生了怀疑,那么他无论再说什么,皆是枉然。 小总管一阵阵的心灰意冷,头脑中再次浮现出先前的晕眩之感。他忽地道:“胡先生,我一直记得,八岁那年我们自分舵归来,堡主斥责我时,是您为我说话,我才留在了长生堡。” 胡绝看向他,缓缓道:“我若知今日,当日绝不会接老大的那句话。” 林皆醉面色再变,凤鸣忽然上前道:“胡老先生,我想你误会了,一定不是他。”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林皆醉。她又道:“他昨晚才醒,怎能策划这些事情?” 胡绝看了她一眼,忽然叹道:“你十几岁初当小总管的时候,只用两个时辰的时间,便灭了巨齿门满门。” 这一句话,他却是对着林皆醉说的。 凤鸣却仍是道:“不是他,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一定不是他。” 她声音并不很大,却异常坚定,只在说到最后一个“不是他”的时候,尾音忽然出现了一丝颤抖。 下一刻,她口角边忽地渗出血来,整个人缓缓倒了下来。 林皆醉一把接住她,喝道:“凤小姐!” 凤鸣却再没有回应他,她倒在林皆醉怀中,双目紧闭的样子与小总管心中另一个极其惨痛的回忆重合在一起,他喃喃道:“小夜,你醒一醒。”忽地他又反应过来,叫道:“凤鸣,凤鸣!” 一滴血自凤鸣口边落到了小总管的手背上,仿佛一瓣将坠未坠的桃花。 林皆醉忽然想:在他初入无忧门的时候,他以为这里便是桃源。 焉有桃源可避秦。 这一变故来得忽然,原昭失声道:“凤小姐,你怎么中毒了?”胡绝亦是惊愕,他心中虽然仍旧悲愤,但一个大活人忽然倒在面前,总不能坐视不理,便道:“我看看她。” 胡绝医术高明,众所周知,然而林皆醉并没有把凤鸣交过去,反而后退了一步。 一阵阵晕眩之感涌了上来,先前的头脑震荡旧伤似乎再度复发,一时间林皆醉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自己怀中人究竟是谁,是生是死,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又一步,再退一步,身后便是寒潭。 一只白皙有力的手忽然抓住了他,低声喝道:“你醒一醒!” 林皆醉骤然清醒过来,抬头看向抓住他的人,那人面色有些憔悴,相貌却十分熟悉,正是泊空青。他喃喃道:“二姐,你来了。” 泊空青看了他的样子,心中不忍,但此时生死事大,她道:“把凤鸣给我。” 林皆醉犹豫了一下,泊空青喝道:“她中了毒,我现在施针,还有一线之机;你若不给我,连这一点机会也没有!” 这句话将林皆醉自昏沉中唤醒,他道一声是,这才把凤鸣交了过去。 泊空青不管旁人,将凤鸣放倒地上,自怀中取出针盒,随即手起针落,七八根金针在空气中幻出一道道残影,旁人看了眼花缭乱,她自己的手却依旧稳定。 一套针法施罢,泊空青的面上也渗出了汗水,凤鸣口中不再流血,但双眼依旧紧闭,并没有清醒的意思。泊空青飞速点了她几个穴道,利落塞一颗药丸在凤鸣口中,随即扶她起身,自己也站起来道:“又是西南的禁药。” 林皆醉面色骤变,泊空青续道:“这种药叫做十二时,有一个特色是,可以根据下药的分量,控制发作的时间,短的吃下后立刻发作,最长的,可在十二个时辰后方才发作。”说到这里,她抬头看了林皆醉一眼,二人目光交接,虽未言语,却同时想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林皆醉收回目光,定一定神,问道:“二姐,你怎么在这里?” 泊空青叹道:“我未曾确认褚辰砂的生死,总是不放心。这几日里一直便在周遭查看,你们先前所在的溶洞塌得太厉害,我进不去。昨晚本想回来,却在谷口中发现了一片远行客。” 林皆醉面色再变,远行客所代表的含义,他心中分明。泊空青又道:“我放心不下,在谷外守了一夜,到底没有看到什么人。回来时见到小关,听说你们来了这里,便过来找你们。”她看向林皆醉,叹了口气,“四弟,褚辰砂的事情,只能交给你了。方才施针不过应急,我需得将阿鸣带回无忧谷,继续施救。” 泊空青转身要走,林皆醉却开口叫住了她,“二姐,”这一句话他说得艰难无比,“她,她可还有救?” 泊空青见他面色苍白,双唇全无血色,心中暗叹,终是道:“四弟,我无法向你承诺什么,但我尽力而为。” 救人刻不容缓,说完这一句话,她便带着凤鸣离开了寒潭之畔。 泊空青走后,寒潭畔的三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原昭意图打个圆场,便道:“胡先生,我看这里也不是谈话的地方。不如我们先回无忧门,大家商量一下办法,再去寻找岳少堡主。” 胡绝看向他,道:“你不必用话敷衍我了。” 原昭一时哑口无言,胡绝慢慢开口道:“我下半生只教出了四个孩子,一个死了,一个失踪了,剩下的两个里,一个杀了另一个。前半生里,我自诩武功医术,天不怕地不怕,后来隐退长生堡,还自觉见识高于旁人。上天也知我太过狂傲,现下,我的报应来了。” 他摇了摇头,满头的白发蓬乱,又道:“我的报应来了。” 林皆醉默然无语,胡绝的目光又转向了他,道:“你跟我回长生堡罢。” 这一句林皆醉不能不答,“我不能回去。” 胡绝笑了一下,面上却全无温度,“我也知道,你自然不会跟我回去。这几年你在外面,原学了不少本事,什么邢猎的武功,又有什么功法特异的内功,我这点本领,想必早已不在你的眼里。可你当年的武功,总还是我教你的,那就那就打一架罢。” 小总管抬头看向他的启蒙师长,终于道:“胡先生,您信也好,不信也好。该说的话,我总要说上一次。从始至终,我并未策划过对少堡主动手。而李三娘为人实际,袭击少堡主对她弊大于利,她也不会这般行事。这件事情实有许多疑点。再者,方才凤小姐中毒,毒药出自西南,我怀疑褚辰砂或者未死,说不定与少堡主之事亦有牵连。” 他说完这一番话,胡绝却只是漠然看着他,问道:“你说完了?什么时候动手?” 林皆醉道:“我不想和您动手。” 胡绝道:“是不想,还是不会?”说完这句话,他骤然拔剑,一剑刺了过去。 这一剑凝聚胡绝十成功力,然而剑至中途,与小总管相处十余年的种种骤然浮上心头,林皆醉虽非胡绝最得意的一个弟子,却亦是他看着长大,一手教出,由全不通武功的孩童走到今日,胡绝心中一时滋味难辨,十成功力将至眼前,又减了两分。 林皆醉侧身避过,并没有还手,胡绝冷笑道:“你为何不还手?”又一剑刺了过来,林皆醉再度躲闪,这连续两次的躲避,反而激起胡绝心中火气,到第三剑时,终是调度全身功力,刺向林皆醉胸前。 剑锋尚未及身,忽地远处一道强劲风声传来,力道极是刚强,胡绝猝不及防之下,被这股剑气打中,剑尖迸断,划一道弧线,直飞入寒潭之中。 胡绝眯起眼睛,见一个高大金发男子遥遥立于前方,方才的无形剑气,正是由他手中发出。他认出来,这是现下无忧门中辈分最高的斐七。 他冷冷道:“此为长生堡内事务,无忧门缘何干涉?” 第655章 决断(2) 斐七指着林皆醉道:“他是先生传人。” “先生?”胡绝一时不解,随即明白过来,斐七口中的先生,大约也只有易兰台一人,他冷笑一声,手执断剑,再度刺了过来。 这一剑不似先前,非但凝聚胡绝毕生功力,更是汇集他一生武学之精华,当年长生堡五人结义之时,胡绝剑术在江湖中声名不小,现下使出,亦是不同凡响。斐七看向他,微微颔首,无形剑气如长江流水,滔滔而出。 两股劲力交汇在一处,斐七全无波动,胡绝后退一步,手里断剑震成片片,他把所剩无几的一个剑柄丢到地上,道:“我不是你的对手。” 他又看了林皆醉一眼,道:“原来你有了这等好倚仗。”说罢,转身而去。 林皆醉仍旧站在当地,直至胡绝背影消失,终于他喃喃道:“我没有。” 斐七盯了他一眼,道:“有又怎样?” 原昭有些茫然,上前问道:“师叔祖,林公子怎的又成了易前辈传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咱们门中的剑法,从此便传给了林公子幺?” 斐七却没看他,只对林皆醉道:“走了。” 几人一同回到无忧门中的时候,泊空青犹在为凤鸣医治,凤华守在门外,虽是心急如焚,却又不敢进去打扰,见到林皆醉几人归来,忙追上去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阿姐怎的中了毒?” 斐七哼了一声,自寻了块树荫下坐了,偏这个时候,苏盏又一路小跑过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原昭忙把方才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讲了一遍,苏盏听得目瞪口呆,连问了好几遍,“这是真的,这竟是真的?岳少堡主今早儿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凤小姐怎么又中了毒?那毒真是褚辰砂下的?他不是死了吗?” 无忧门隐居世外已久,此时苏盏的反应,实与一个普通人并无区别。 原昭一时之间也不知当如何回答,苏盏见他不说话,只当凤鸣无救,不由得流下泪来,道:“这是怎么说的,昨晚才和凤华相认,我还说把剑法教给他,我怎么对得起二弟……” 凤华听了,却有另外一种想法,先前泊空青带凤鸣回来的匆匆,只撂下一句“阿鸣中毒”,便匆匆进门。现下他得知凤鸣中的毒乃是西南禁药,褚辰砂更有可能尚在人世,不由便想:凤鸣在江湖并未得罪过什么人,怎会有人专程向她下药?说起来,今天早晨她一直与林皆醉一起,那么凤鸣中毒,难不成是被旁人连累?甚至说,下毒人原本下毒的对象并不是她? 林皆醉却恍若未觉,只安安静静站在门外,一语不发,面上亦无表情。凤华看了又想:这个小总管,对阿姐中毒之事难道竟是无动于衷?可是不知怎的,又看了一会林皆醉伫立身影,他忽觉眼熟,心道:我好似见过小总管这个样子。再仔细一想,不由得汗毛倒竖。 当年岳小夜中毒之后,林皆醉与胡绝夤夜赶往如意盟,那时的长生堡小总管,依稀便是这般模样。 凤华连忙用力摇了摇头,心道:这念头实在不吉利,忍不住又伸手摸了一下旁边一棵柳树。幼时凤阮常对他姐弟二人说,若是说错了话,想错了事,只要摸一摸木头,便不会成为真的。凤华十岁起便不信这些,而现下这个关节,他到底还是这般做了。 时光一点一点慢慢走过,原昭起身想要离开,苏盏一把拉住他,责问道:“你要去哪儿?” 原昭叹气道:“师父,凤小姐中毒之事虽然要紧,可门中还有这些师弟师妹,我总要去安抚一二。” 苏盏一想也对,便让原昭先走了。斐七倒是岿然不动,一直坐在树下闭目养神。 下午阳光最为炽热的时分,泊空青推门走了出来,白到发亮的阳光射在她面上,掩去了许多疲惫。凤华快步上前,问道:“泊门主,阿姐现在怎样?”苏盏也忙上前,一脸关切 泊空青道:“暂时控制住了。”这句话一出口,苏盏不由吁了一口气,但泊空青随即道:“但若不用解药,仍解决不了根本。” 苏盏忙问道:“那怎么不用?” 泊空青道:“十二时根据下药分量,可将发作时间控制在十二个时辰之内,而解药的分量,也要根据下药的分量来下。” 苏盏还在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凤华却已明白了,泊空青需要知道的,乃是凤鸣究竟是何时中的毒!他忙问道:“泊门主,这个十二时有什么特征,通常是怎样的下毒法子?” 泊空青道:“十二时只有服下后才能生效,原本是白色粉末,入水后无色无香,但会有微微酸苦味道。” 凤华凝神思量,昨日他与凤鸣都在一处,吃的饭菜并无差别,绝不会有凤鸣中毒而他无事的道理,若说是有人在水中、茶中下毒,那凤鸣总该能尝出来。再说今日早晨,无忧门众人一起吃饭,也没见哪一个有中毒模样。他把这些都说了一遍,泊空青亦觉不太可能。 林皆醉忽然开口,“那道山楂消食茶。” “什么?”凤华没明白,早晨他并没去喝消食茶。林皆醉却已道:“二姐请随我来。”凤华听了,忙跟随其后,苏盏也跟了上去。 清晨原昭煮的那一锅消食茶还在原处,但只剩下个锅底了。泊空青舀了一点儿出来,细细查看,道:“消食茶里并没有下药。”但她也不由皱眉道:“若是在这里下药,确实难以察觉。”山楂本就是酸的,多一点苦味,也是消食茶应有之义,并不会有人产生怀疑。 林皆醉道:“不是这里,是这里。”说着,他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下一只茶杯。 无忧门并不富裕,杯子多不配套,但这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各人的杯子都不一样,找起来也容易。林皆醉现在拿的杯子,就是凤鸣一直用的一只,也正是她今天早晨用来喝消食茶的一只。 泊空青明白了他的意思,道:“你是怀疑药下在杯子上?”但这只杯子已被清洗的干干凈凈,就是泊空青神医妙手,也看不出半点痕迹。 林皆醉拿起另一只茶杯,道:“这是今早我同凤小姐喝消食茶一同用的杯子,后来因有事,我们一同离开,没来得及洗杯子,可现在,凤小姐的杯子洗的干凈,我的杯子,却依旧放在原地。” 凤华忽然道:“小总管,你是不是弄错了?你拿的这只是我的杯子,阿姐的杯子是那只有两只草虫的。”说着从架子上拿下另外一只杯子。这两只皆是草虫杯,不过林皆醉手里的杯子上只绘了一只草虫,凤华拿的杯子上则绘了两只。 林皆醉笃定道:“不会,凤小姐今早拿的杯子上,绘有一只草虫,两块湖石,另有一丛兰草,上面一朵兰花半开半合,皆与你手中的那只不符。” 凤华不由哑然,他确未注意到这些细节,而凤鸣为人很有些不拘小节,随手拿错了杯子,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苏盏忽然开口道:“你们是说,有人在杯子上下毒,然后又把杯子洗干凈?毒不是褚辰砂下的吗?” 是啊,若是褚辰砂下的毒,又何必费力洗杯子?凤华不由得顺着林皆醉的思路想了下去,忽地倏然而惊。 他忍不住看向林皆醉,小总管的面上漠然,手中仍然拿着那只杯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凤华又把先前十二个时辰内发生的事情想了一遍,的确,林皆醉所说是最有可能之事,可是,这一切仅凭推测,如果林皆醉说的是错的呢?若真是错的,那么泊空青依此解药,那凤鸣便只有死路一条! 凤华与凤鸣姐弟情深,也正因此,他反而瞻前顾后,竟不能下一决断。 泊空青见凤华半晌无言,便道:“我去给阿鸣解毒。” 凤华吃了一惊,泊空青道:“总要做个决断。” 凤华不觉惭愧,就在这时,林皆醉开口问道:“凤小姐现下醒了吗?” 泊空青答道:“人是清醒了,只是不宜移动。” 林皆醉道:“为何不让凤小姐自己决定?” 一语惊醒梦中人,泊空青道:“正是如此!”说罢匆匆而去。 林皆醉看着她远去背影,低声道:“自己的命,原该自己做主。” 凤华喃喃道:“阿姐那般信你,定会按照你的意思去做。” 林皆醉却道:“那也是她自己做的决定。” 苏盏一直跟着他们,他虽是这里唯一一个长辈,却一直没有插话的余地。也直到这个时候,他才道:“我们也过去罢。” 他们回到了凤鸣房前,斐七依然端坐在不远处树荫下,双目闭合,对他们来来回回,仿若未觉。 泊空青不久后从房中出来,果然凤鸣赞成林皆醉的意见。泊空青便向二人道:“我要去制解药了,大约需要六个时辰的时间,你们不必一直在这里等候。” 凤华原当泊空青身上便有解药,闻言不由略为失望。 第656章 决断(3) 泊空青叹道:“都说西南七十二禁药。其实,因着当年青衣祖师骤然去世的缘故,失传大半。当年褚辰砂就是因重现出排行第一的桃花瘴成名。而十二时的解法药书上虽有记载,本身也已失传,我亦是没有想到今天会在这里见到它,因此身上并没有解药。” 西南禁药之事,林皆醉、凤华都是第一次听到,泊空青苦笑道:“褚辰砂是我师门大仇,可是他在毒药上的造诣确是登峰造极,除了桃花瘴、十二时之外,当年灭保国寺的随水流,亦是他一手重制。我不如他。” 凤华安慰道:“泊门主为人自是……”他话说到一半,已被泊空青打断,“这和为人有什么关系。”她摇了摇头,“少年时,我师门中人哪个不以青衣祖师为一生梦想,可是现下看来,能及得上当年青衣祖师的,或许只有他了。” 她又摇了摇头,“不说这些,我去制解药了。”说着转身要走,林皆醉忽地一把拉住她,“二姐,我有话对你说。” 凤华看着二人背影离去,换在平常,他说不定还会有些嫉妒情绪,但这个时候,他却想不到这些,只一心牵念着凤鸣所中的毒。 他与凤鸣乃是双胞姐弟,二人从小感情便好,因着父亲一早去世,两人更有几分相依为命的意思。凤华早熟,早早就帮助凤阮打理身边事务;凤鸣性情却有些古怪,总研究些旁人觉得无用之物。凤华虽出生晚些,心里却把凤鸣当做妹妹看待,他常想:阿姐这样性情,若是吃了亏,被旁人欺负怎么办?母亲事务繁忙,我总要保她一生平安喜乐才好。谁曾想到,这次出门,竟就碰上了这样的事情!而若按林皆醉的推论,那毒药原当是下在自己身上的! 想到这里,凤华只觉心头一阵剧痛,眼见泊空青与林皆醉尚未归来,他与苏盏打了个招呼,便寻了个僻静角落,双膝跪倒,默默祷告,“倘若阿姐能够康复,我宁愿……” 他想自己这一生,有什么是值得拿出来交换的呢?从头想了一遍,便道:“自身寿命也好,意中人一生对我无意也好,只要阿姐康复,这些我统统都可以不要。” 他低低声音,又说了一遍,“……只愿阿姐能够活着。” 他这边祷祝完毕,尚未站起,身后却已传来了脚步声。凤华连忙起身,见到林皆醉正站在他的身后。 “泊门主去制解药了?” 林皆醉道:“是。”他又道:“我还有三十二个时辰的时间。” 凤华怔了一下,“什么三十二个时辰?” 林皆醉道:“若长生堡派人来此,按最快的时间计算,还有三十二个时辰。我在天罡水寨还有一批部属,他们尚不知此事,若长生堡同时对他们出手,他们所有的时间,与我大约相仿。再有便是李三娘,她跳入寒潭之中,若有生机,自也逃不过长生堡的层层追捕。” 凤华一直关切凤鸣中毒之事,这时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位长生堡的小总管,现下已然背上了策划杀死长生堡少堡主的罪名,他想象一下长生堡的势力,又想象一下林皆醉现下所处困境,不说四面楚歌也相差无几。不由得道:“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一直留在这儿!”可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明白了,林皆醉为什么留在这里?为的是亲眼确认凤鸣的安危! 他自悔方才说出的那句问话,找补着道:“啊,啊,其实我也知道……” 林皆醉抬眼看着凤华,一双眼静默如崖下寒潭,道:“我想请凤少盟主帮我送两封信。” 从前也就罢了,可现在这个时候,凤华听着这个“凤少盟主”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忍无可忍地打断道:“你还是叫我凤华罢。” 林皆醉从善如流,“好,凤华,我想请你帮我送两封信。我猜想,如意盟虽未至分舵遍布天下的地步,但你与凤小姐……” 凤华道:“你都叫我凤华了,怎么还叫阿姐凤小姐?” 这次林皆醉沉默了片刻,终于他道:“是,这次你们出门,必定有与凤盟主紧急联络的方式。我并不需你自己送信,但想请你借助这种方式,送两封信出去。一封信,送给凤盟主;一封信,送至金波门。” 送给凤阮那封信凤华隐约能明白,大概说的就是今日之事,这涉及到如意盟与小总管之间的合作,凤华尚非盟主,不好多说。但送至金波门又是怎么一回事?他这般想着,也就问了出来。 林皆醉道:“崖下寒潭,说是直通海眼,其实这附近并没有海,离此最近的,是锦江的一处支流。而金波门,则是距那道支流最近的水上门户。论到水里功夫,能及上李三娘者少之又少,若她能自寒潭下生还,那么多半会着落在金波门处。” 凤华一想,果然如此,便答道:“好。” 这一个好字脱口而出,他忽地反应过来,这两封信送出,他可就至少有一半和小总管绑在一起了。 岳海灯到底是不是林皆醉下的手?而不管是不是,胡绝这一走,长生堡必定要对林皆醉出手的;母亲曾说这小总管身上杀伐之气太重,不是阿姐合适的对象;再者,虽然林皆醉当初助母亲夺了如意盟盟主之位,可母亲也帮他查出了毒杀岳小夜的凶手…… 有一万个理由告诉他,方才那一个好字,说的太轻率,太冲动了。可是凤华随即又想到:林皆醉原可马上离开,但他竟一直等在这里。 他一咬牙,又说了一遍,“好。” 林皆醉微一颔首,道:“多谢。” 小总管快步来到先前那棵树下,斐七依然闭目端坐在哪里,苏盏也留在他的身边,林皆醉单膝跪倒,问道:“斐七先生,您为什么一直守在这里?” 一旁的苏盏听到这句话也还罢了,紧随其后的凤华,不由得倏然一惊。 斐七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林皆醉,却一言未发。 林皆醉并没有介意,又问道:“还有,您为什么执意要我做易前辈的传人?” 斐七终于开了口,道:“你将来,做掌门。” 这一次,轮到旁边的苏盏大惊。 第657章 真相(1) 胡绝离开了无忧谷,一路之上,恍恍惚惚地,他想到了许多事情。 少年时他先结识了来自西南的宋玉,后又与岳鸣、柳然、林青锋几人义气相投,结为异性兄弟。那段时间里,他们五人在江湖上叱咤风云,建立长生堡,那是何等顺心畅意的日子。然而时间未久,林青锋便第一个退隐,五名结义兄弟中,胡绝与林青锋的交情并不是最深厚的,但他心中仍是不愉,便仿佛一块品相完美的宝石,骤然被切割掉了一角。 再后来,宋玉死于江湖搏杀之中。这个年纪还小于他的四弟曾救过胡绝一命,二人交情最好,到此时,胡绝才是真正的心灰意冷。他对自己,对岳鸣与柳然说:江湖多风雨,我烦了,不想继续了,退隐罢。 岳鸣与柳然皆有些惊讶,却又不是特别惊讶,毕竟先前已有了一个林青锋,再者,胡绝的性情素来脱略狂傲,这似乎也正是他能做出的事。但岳鸣到底还是多问了一句,“老三,你当真要退隐?” 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对了,胡绝当时冷笑着道:“江湖上我已走过一次,不过如此,何必再留!” 岳鸣便不再多说什么了。胡绝自负潇洒,背了个简单的行囊步出长生堡,一出大门险些撞上个孩子。 那便是岳海灯,手里还抱着小小的岳小夜。 岳鸣膝下仅此一儿一女,若说不疼,自然是假话,但那个时候正是长生堡冉冉上升之期,在岳鸣看来,自然是现下的江湖事业最为重要,并没有多少时间照管他们。胡绝看了不由皱眉头,道:“依海灯现下的年纪,也可以启蒙了,怎好似没什么功底的样子?” 柳然出来送他,乘机就道:“大哥现下忙碌成这样,哪有时间教孩子。依我看,三弟你既要隐居,哪里不行?俗话还说大隐隐于朝,难道在长生堡不能隐居?也不用你管什么江湖事,就教教这两个孩子,不也很好?” 胡绝又看了一眼岳氏兄妹两个,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他教着岳海灯,带着岳小夜。过几年,又来了姜白虹与林皆醉。他的心里面,隐隐也是颇为自豪的。 我虽不管长生堡的事务,却教出了四个好孩子。 这些年来,长生堡在江湖中的地位逐步上升,虽然中间风波不断,也出现了天之涯这般强劲的对手,但并没有人能够真正战胜这个强大的组织。胡绝喝着酒,种着他的草药,心里寻思:退隐江湖,超然物外,却还能做到如我一般的,纵观武林,大概也唯有我胡绝一人了。 仅有的一点伤感之处,乃是姜白虹入堡时所受的严重内伤,然而因着姜白虹自身的优异与乐天,这些伤感也被淡化了许多。 就这样过了十多年,忽然间柳然叛变,霎那时天翻地覆。 这一场叛变,连岳鸣事先也全无觉察,更不必提胡绝。事情发生之时,柳然对岳鸣下了狠手,对他却没怎么难为。但胡绝并不因此而欢喜,反而更加伤痛。 二哥怎的会忽然叛变?兄弟之间怎会互相残杀?倘若我当日一直留在江湖中,不曾隐居,是否便不会发生这些事情? 这最后一个问题,是他不愿深想,也无法深想的。他大病一场,略有些好转后,便启程寻回了岳海灯。 至少我教的这几个孩子,不能再出事了。 这四个孩子里,最让他放心的是岳小夜,聪明懂事的女孩子,从不让人操一分心;私心里最喜欢的则是姜白虹,性情疏朗开阔,剑术在年轻一代中当世无双;最重视的自然是岳海灯,长生堡未来的继承人;而林皆醉…… 他总有些看不透这孩子。 然而林皆醉终还是一路成长了起来,成为长生堡的小总管,武学方面虽不算特别出色,但行事滴水不露,为人周密齐全,胡绝从前会想:这样也很好,一个林皆醉,一个姜白虹,一文一武,二人关系又好,将来正好一同辅佐岳海灯。谁想当他好容易带着岳海灯回来的时候,又是一番巨变。 最让他放心的岳小夜,他亲眼看着这个从小看大的女孩子中毒身死; 最被他喜欢的姜白虹,在长生堡巨变之后忽然出走,自此全无影踪; 而本应是担负着长生堡未来重任的岳海灯全无干劲,黄沙帮、李三娘,这些事情发生在其他江湖人身上,原本无伤大雅,出现在他身上,便是致命之处。 再有,便是林皆醉,柳然出事之后,这名年纪轻轻的小总管所做所为,亦令胡绝触目惊心:私下修炼清明手记中的武学,心腹林戈击败少主岳海灯,一手调动堡内精兵,最终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夺得了龙文古剑。 小总管的武学是胡绝教出来的,但他的为人处事,应对事务,却是柳然一手带出来的。一个大总管,一个小总管,林皆醉会是第二个柳然吗?然而岳海灯,胡绝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不如岳鸣远矣。 他心中一直抱着这样的疑虑,在看到李三娘将岳海灯打落寒潭之时,如同天花板上的第二只靴子一般,终于落了下来。 原来如此,果然还是如此。 我后半生退隐,任事不管,自诩超脱,最终却是兄弟反目;而这半生里我唯一做的一件事情,教出的四个孩子,终于全军覆没。 而海灯来参加品剑大会,甚至还是我专程陪他前来。 胡绝实在无法继续想下去,恰好前方路边有个茶棚,他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内里的一位白衣青年公子忙扶了他一把,“这位老先生,你是怎样了?” 老先生?胡绝从前可从没觉得这一个老字和自己有关,那白衣青年公子的力道不大,他随身一个老仆便过来,搀扶胡绝坐下。那公子便招呼道:“店家,快上一碗酸汤子给这位老先生,喝了暖暖身子。” 一碗滚热的酸汤子很快便端上了上来,胡绝喝了几口,出了一头的虚汗,他定一定神,不愿接受旁人的怜悯,从怀中掏出一小块银子放在桌上,道:“我没什么事。”便起身离开了。 第658章 真相(2) 他回到了当日里云海天附近长生堡的那处据点,此时已是深夜,他挑亮灯火,提笔给岳鸣写信,刚刚写完了李三娘与岳海灯一节,写到“无忧门斐七对林皆醉颇为维护”之时,忽觉头脑一阵晕眩,舌尖泛咸,伸手一摸,不知何时,有血自唇角流了出来。 他一头栽倒在桌上时,那封未写完的信飘飘洒洒落到了地上,信纸犹沾血痕。 另一边的无忧门里,斐七说完了那句令在场人都大吃一惊的话之后,便再不肯说什么。林皆醉再三询问,斐七最后只赌气似的说了一句,“你认出了那个坏人。” 凤华在一旁听了,心道这人果然心智不如常人。他隐约也能猜出,这个所谓的“坏人”指的应该是褚辰砂,但因这一件事就要让林皆醉当掌门,未必也过于儿戏。 苏盏却是颇受打击,蔫蔫地坐到一旁。 林皆醉则是把凤华叫到一旁,道:“有一事我本不当问,但苏掌门似与你有些关系?”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凤华便把自己父亲出身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林皆醉凝神想了片刻,道:“她也知道了?”这个“她”,自然是指凤鸣。 凤华心想,你叫一声阿姐的名字会死幺?只是现下委实不是吐槽的时候,便道:“我早晨来找阿姐,便是告诉她这件事。” 林皆醉问道:“那无忧门中人呢?” 凤华思量了一下,道:“应该还不知道吧,若知道,今早一起吃饭时,总该有人提到此事,想是苏掌门还没来得及说。” 这个时候,苏盏抬起头道:“我原想早晨说,因阿昭提到学剑的事情,我就没提。” 林皆醉道:“苏掌门,有一件事情我不大明白。” 苏盏无精打采地道:“你说。” 林皆醉道:“无忧门最厉害的武功,应当是剑法吧。可是无忧门中除却斐七先生外,竟无一人学习剑法。论说,苏掌门对原公子的感情理应更为深厚,但早上原公子提到学剑一事,却被苏掌门拒绝;凤华虽与苏掌门有血缘关系,毕竟是刚刚相认,苏掌门怎么反而愿意把剑法相传呢?” 苏盏道:“这如何一样,凤华是姓凤的,他都已经是如意盟的少盟主了,自然要多学些东西。” 林皆醉问道:“那原公子呢?你希望他一生不入江湖幺?” 苏盏忽地怒道:“入江湖有什么好?二弟当年剑术何尝不是惊才绝艷!结果如何,短短时间便身死其中!”他说完这句话,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好,歉意地看了凤华一眼。 话说到这里,林皆醉与凤华对视一眼,也都明白了。苏盏愿意教凤华剑法,但其实凤华在他心中,反而是个“外人”,因凤华本是凤家之人,必然会走上江湖路,因此需教其剑法防身;而他不愿意教原昭剑法,反而是出自亲密维护之意。 林皆醉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可是苏掌门,您难道要把原公子与其他无忧门人一同困在无忧谷中幺?” 苏盏的个性柔和,其实是不惯于与人争辩的,方才那一句口气强硬的话说出,他已自觉不好意思,对林皆醉这不甚客气的话也并没有反驳,只道:“就是出谷,也不一定要入江湖。阿昭也常出门游历,以他现有武功,不参与那些江湖事,自保足够了。其他几个孩子年纪还小,再大些,要自己出门,我又怎会不准呢。” 林皆醉道:“这也说得有理。”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忽又把话题扯回斐七身上,“苏掌门不必对斐七先生的话太过介意。” 苏盏其实是很介意的,叹道:“细想一下,我确也不是个合格的掌门。”凤华对自己这位新认的伯父到有几分同情,正要出言安慰,林皆醉却问他道:“凤华,若面前有两把剑任你选,你会选哪一把?” 凤华心道这都是哪儿跟哪儿,但他直接参与过如意盟改朝换代之事,知道面前这位小总管可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想了想道:“自然是选好的一把。” 林皆醉道:“两把剑本差不多。” 凤华心道,那还不是选什么都一样,却听林皆醉又道:“但其中一把上有道很深的裂纹。” 凤华道:“自然是选没有裂纹那把。” 林皆醉道:“对了!” 凤华一怔,林皆醉道:“这便是斐七先生方才要我当掌门的缘故。我本人虽不见得出色,可是无忧门中,他却认定必然有人不好。” 苏盏险些跳起来,他虽不能说多精明,可现下也已明白了林皆醉的意思,“你在说谁?!” 林皆醉却还镇定,道:“苏掌门,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白天发生了这幺多的大事,然而晚饭总还是要吃的。原昭张罗了一桌晚饭送上来,大家一起吃了晚饭。 众弟子大约都听说岳海灯坠崖,凤鸣中毒之事了。这一顿饭吃得十分沉默,有人吃着吃着,就忍不住盯上林皆醉看上两眼。蓝小关一度想和凤华搭话,可窥着他的脸色,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转向旁边的原昭,“大师兄,我给你盛汤。” 那对双胞胎之一道:“大师兄自己会盛啦,你总是照顾他。”他似乎还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好容易吃完了这一顿饭,苏盏道:“我有件事情和大家说。”便把凤氏姐弟的身份向大家说明,众弟子皆有些吃惊,但随即苏盏又抛下了一个更重要的消息,“还有,因林公子拿到了龙文古剑,师叔言道,今后要把咱们门中的剑法传授给林公子。” 蓝小关不由开口问道:“可是林公子不是咱们无忧门的人啊。” 苏盏道:“唔,师叔说要代易前辈收林公子做传人。” 众人更是吃惊,苏盏道:“不说这些了。你们怎么都不好好吃饭?算了,不吃就不吃,我也不太想吃。”说着把碗往外一推。 凤华开口道:“阿姐中毒之事,泊门主道,多半是褚辰砂弄的鬼。现下只怕他在门里其他地方也放了毒药,因此泊门主制了一种解毒药,虽不能完全防备,但若真中了毒,喝了这药至少可以抵挡一段时间。” 第659章 真相(3) 说着起身出门,一会儿,端了一个极大的托盘进来,上面满放了许多杯子,先把托盘放到苏盏面前,道:“伯父,您先用。” 苏盏随手拿了一个杯子,蓝小关忽地叫道:“师父,那不是您的杯子。” 苏盏满不在乎地道:“有什么关系。”说着一饮而尽,忽然他捂住胸口,一道血痕从口中流出,随即伏倒在桌上。 蓝小关尖叫出声,踢翻椅子,三两步跑到苏盏面前,“师父,师父!你不要出事,你怎么会出事,我洗过那杯子了,师父,师父!” 苏盏忽然抬起头,面上露出苦笑,“你小时我常这样骗你吃药的。”他看着蓝小关焦急痛楚的面容,这一句话几乎难以启齿,“小关,怎么是你。” 蓝小关颓然坐倒在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凤华万没想到竟然是这幺个女孩子下毒,他原本气愤之极,看到蓝小关哭得可怜,未免有一丝同情,随即想到凤鸣躺在床上生死未卜,又愤恨起来,怒道:“你为何要下毒!” 无忧门的其余弟子皆是呆住了。林皆醉起身道:“原公子,不如您先将他们送回去各自房间,可好?”这句虽是问话,语气却颇为笃定。原昭怔了一怔,苏盏在一旁撑着头道:“阿昭,你就帮师父这一个忙。” 苏盏既这般说话,原昭自是难以违逆,忙道:“是。”他这位大师兄说话有时倒比掌门管用,张罗着把几个目瞪口呆的师弟师妹都送了回去。 众人一走,林皆醉便问道:“蓝姑娘,你是为了原公子才下毒的幺?” 蓝小关的哭声骤然停止,一双眼怔怔地看着林皆醉。苏盏却惊了,道:“你不是最欢喜阿昭?我原想着,等你再大些,便为你们两个定下婚事,你怎么说是为了阿昭下毒?难道阿昭会愿意你为他下毒?你,你都在想些什么?”他气急了,颇有些语无伦次。 听到最后几句话,蓝小关的眼泪又如断线珠子一般落了下来。林皆醉却再度开口,“你已知道了凤氏姐弟的真正身份,也知道了苏掌门想要传剑给凤华一事吧。” 蓝小关一怔,林皆醉看着她红肿的双眼,问道:“你是为了原公子不公吗?” 蓝小关终于不再落泪,她看着面前的小总管,仿佛看着一个妖怪,怎的自己所做所想,他全都一清二楚?她低声道:“是。” “昨晚我路过厨房,见到大师兄在里面做饭,我心里奇怪,大师兄怎的这样晚还在忙碌。后来便想到,大师兄有个习惯,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愿意呆在厨房里,做许多东西给我们大家吃。我便进去和他说话,大师兄和我说,师父认了亲戚,还要教他剑法……大师兄没再多说什么,可他的样子,却比哭了还要难过……” 她忽然抬头看向苏盏,“师父,大师兄从小就想学剑,你知道吗?” 苏盏怔了一怔,说不出话来。蓝小关的眼睛又红了,“我从来没见大师兄那么难过。”她顿了顿,续道:“比剜了我的心还要难过些。” 这一句话中的沉重悲痛,实在不象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说得出口的,蓝小关续道:“当时我就劝大师兄,若真想学剑,不如再和师父提下,师父既能教一个陌生人剑法,又怎会不教你呢?大师兄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后来他便催我先回去了。今天一早,大师兄竟真的提了出来,我先还高兴,没想师父你又拒绝他。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过,后来便想,师父要非教那个人武功,不教大师兄,我就给他下些药,看他如何学剑,这样想着,便偷偷来到厨房,把药抹到了茶杯上……” 她说到这里,凤华实在按捺不住怒气,道:“为了这个,你就肯下毒,看着阿姐死?!” 蓝小关惊惶抬起头,“不会的,我也没想让你死,只会让你生一场大病,你不会死……凤小姐难道已经死了吗?”这一刻,她才是真正的惊慌失措起来,一张雪白的脸上半分血色不见,忽然间“砰”地一声,直直地栽倒到地上。 苏盏虽然忿恨于蓝小关下毒害人,但那毕竟是他从小看大的弟子,他终是长叹一声,将蓝小关带去旁边一间房间照料。 凤华与林皆醉二人留在房内,凤华看了一眼小总管,道:“我原当不是她。” 无忧门中,最能干之人乃是原昭,林皆醉先前又道无忧门中有裂痕,因此凤华直接便疑到了原昭身上,没想下毒之人竟是这个外表天真无邪的蓝小关。 他问小总管道:“你一开始就知道是她?” 林皆醉却道:“我也不知会是谁,但无忧门中弟子对苏掌门显然都十分爱戴,除却原公子外,也都没什么江湖经验,用苏掌门试上一试,总该是试的出来的。” 凤华心道,还真被你说中了。若不是蓝小关无甚经验,又关切师长,也不会看到苏盏拿了那个自己已经洗过的杯子还要担心,而苏盏一倒,因着这份关切,她便会疑心自己杯子并未洗干凈,导致苏盏中毒。不过“万一是原公子呢?” 林皆醉摇了摇头,“不会是他。” 凤华心想,谁说一定不会是他?又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清楚我与苏掌门之间的关系?” 林皆醉道:“苏掌门先前宣布此事之时,唯有她面上未露多少惊讶之色。原公子虽然知道,面上还是佯做惊异。” 凤华回想一下,确实如此,最后又有一件事,是他最为挂念的,便道:“蓝小关一个少出门的女孩子,从哪儿弄来的十二时?泊门主曾说在谷口处发现了一枚远行客,会不会褚辰砂真的未死,蓝小关是从他那里弄来的毒药?真若如此,我们还需多加防范才是。” 林皆醉还未答话,忽听旁边房间传来苏盏的声音,“小关,你醒了?”凤华一听,忙道:“我去问她。”便连忙赶过去了。 第660章 义气(1) 林皆醉却并没有同他一起过去,他仍然留在原地,此时天已晚了,有灯火自外面斜斜地照映进来,原昭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与林皆醉遥遥相对而立,半明半暗的影子映在他身上,那张温和带笑的面容,似乎也与平日有了些许不同。 林皆醉微一颔首,“原公子。” 原昭点了点头,“小总管。” 林皆醉忽然开口,态度颇为客气,“天之涯有左使右使,左使宁颇黎常年行走天下,右使廉贞镇守北疆。” 原昭道:“此事我亦有听说。” 林皆醉道:“北疆之外,天之涯亦有势力,我时常在想,论理而言,这一部分的势力,亦应有个领头的人,却一直未曾找到。后来又想,或许是宁颇黎代为管理也未可知。后来宁颇黎一死,天之涯在江南的势力被连根拔起,可是江北倒还稳定,我便知先前想错了。若把天之涯分成三块,那么左使罩住江南,右使管的是大本营北疆,可江北这一块,又该是谁负责呢?” 话说到这里,原昭便笑了,他向前一步,从阴影里踏了出来,“是我啊,林公子。” 隔着一盏灯火,十分夜色,两人对面而立。原昭说完那一句话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出来,“品剑大会之后,我原也知道这个身份隐瞒不了太久,可没想到,这样快就被小总管发觉了。” 他不再称呼林皆醉为“林公子”,取而代之的,是江湖中人所周知的那个称呼。他的外表依然如林皆醉初见那时一般,温和、英俊、带些令人愉悦的笑意,唯有眼底深处,慢慢浮现出了一丝刀锋般的锐意。他虚心请教道:“不知小总管是如何发现的?” 林皆醉道:“初见苏掌门时,我心中有些疑惑。” 原昭微挑眉锋,“哦?” 林皆醉道:“当日里原公子向我介绍品剑大会时,曾说是苏掌门不知当如何打发这把剑,索性打算在品剑大会上把剑送出去。当时我不识苏掌门,也就罢了。后来一见,却发现苏掌门对江湖全无兴趣,甚至到了厌恶的地步。这样的人物,又怎会愿意开什么大会呢?可若不是苏掌门的意思,无忧门中,又有谁能出这样的主意,又真的能实施呢?想一想,也只有原公子了。” 原昭点了点头,道:“这确是我一个失误。” 林皆醉又道:“再有,便是斐七先生之事。当日里,斐七先生未死,我实是十分吃惊。”他抬眼看向原昭,“不知原公子对褚辰砂其人,到底了解多少。” 原昭叹道:“我原当自己能掌控得了他,现下看来,远非如此。” 林皆醉道:“褚辰砂易容成旁人,是不会留活口的。”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想到当年在保国寺中种种遭遇,暗自一叹。续道:“苏掌门言道褚辰砂仓促之下不及杀人,这绝无可能,他若想动手,随手扔一把毒药,能有多难?况且,斐七先生心智虽逊于常人,剑法却是奇高,褚辰砂想要制住他,亦是不易。但若说是个与他亲近之人帮忙设计,那就说得通了。而此人与斐七亦有感情,因此制止了褚辰砂对他下杀手。” 原昭再度一叹,“我只在当时阻止了他对师叔祖下手,却没想到褚辰砂这等疯狂,竟在品剑大会上用出了桃花瘴。” 林皆醉道:“我猜想,这件事,斐七先生应有所觉罢。” 原昭道:“我当时未露正脸,但师叔祖直觉极强,猜到几分也在情理之中。” 林皆醉道:“斐七先生想是已发现原公子有些不对,因心智所限,却说不出来。苏掌门又是个不大理事的,他后来要我做易前辈传人,又要我做无忧门的掌门,大抵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原昭看向他,慢慢道:“是啊,我一早便知道,自我执掌天之涯势力之时起,便做不得无忧门的掌门了。”这一句话中,颇有惆怅之意,但随即他便敛却情绪,道:“小总管好生了得,你便因了这些事情,推断出我是江北负责之人幺?” 林皆醉道:“不,先前从这些事里,我只能猜测出原公子与天之涯定有牵连,可再一想,能与胡可因、褚辰砂二人配合的,绝不会是天之涯内的寻常人物,随意一猜,竟然猜中。” 原昭知道林皆醉说“随意一猜”,并非代表他真的随便猜想。最起码,天之涯在江北有负责人之事就是机密,林皆醉竟能想到此事,可见能为。却听林皆醉问道:“原公子负责江北几年了?” 原昭叹道:“三年了,但我入天之涯的时间,还要略早些。事实上,我一脚踏入江湖,多少与小总管还有些关系。” 林皆醉略有惊讶,只听得原昭道:“小总管见过我出手,事实上,我的武功并没有多高明,论到天赋,亦属平常。早年间并无奢望,可后来听到了小总管的名号,心中便想,小总管与我相仿,若你能成名,我自然也有希望,后来见到杨公子,为其人所感,便投入了天之涯。不过,现下我才知自己当年太过高看自己了。” 林皆醉知道原昭说的是自己看破他身份一事,不由得道:“原公子能统领江北,亦是不凡。而且……” 而且我曾经想过,如果当年被无忧门收养的是我,又当如何。 但是这一句话,林皆醉终究没有说出口。 原昭微微苦笑,“小总管,你也不必出言安慰于我,我被你识破不说,也没能制得住胡可因与褚辰砂。” 他低声道:“整条计策,皆是杨公子一手制定。品剑大会是我一手促成,为了便是吸引岳海灯前来,伺机将其擒住。杨公子曾道,以岳海灯现下情形,十有八九会前来夺剑扬名。就是他不来,杨公子自也有后备方案对付他,不过,岳海灯到底还是来了。” “当日里,杨公子并未提到邀你前来品剑大会一事,只是你我骤然相逢,我有心见一见你,又想你既到了切近,早晚也会知道此事,便派了一张帖子。没想却惹出后来褚辰砂的变故。” 何止原昭没想到,连胡可因也没想到褚辰砂行事如此肆无忌惮,说翻脸便翻脸,说要杀人,对同伴亦是全不顾忌。桃花瘴生变之后,原昭顾及师门中人,不得不连忙掩护众人离开,那时亦是顾不得岳海灯了。 “我不但没想到褚辰砂的变故,也没想到胡可因……” 林皆醉心念一转,道:“胡可因自称燕九霄后人一事,想必并未与原公子沟通。” 原昭一怔,道:“是。” 原昭虽为天之涯做事,对师门仍是颇为维护,当不会容许胡可因以燕氏后人身份毁损师门名誉。而当日品剑大会上,原昭一怒出手,亦有一半出自情真。 原昭叹道:“胡可因、褚辰砂,他们与我不同,本就是天之涯难以全然控制的两个人。而在品剑大会上,我虽出了手,亦知自己武功并非胡可因对手,那时心里的难过,同样也是真的。” 那时原昭的心情,当是颇为复杂,他与胡可因原是合作一方。但出手之时,他占定的却是无忧门大弟子的身份。他抬眼看向林皆醉,二人对视,那一刻,小总管亦是明白了原昭的心情。 原昭苦笑道:“请师父教我剑法,便是为此。但那一晚小关见我在厨房中做饭,却不完全是为了这个缘故。” 林皆醉看着他,问道:“是为了你要离开无忧门,心中难过幺?” 原昭一震,终是道:“是啊。” 林皆醉点了点头,“而你要离开,是因为另一个原因,品剑大会上未能拿到岳海灯,计划已然失败。但我既然来了,便可制定一个崭新的计划,譬如说,利用三娘子,令我与长生堡对立。” 他缓缓道:“这样随机应变,大胆有效的计策,不似原公子的计议,更象是杨守的手笔。” 而上一次见到类似的计划,是在大理。 原昭又是一震,面色忽然变得苍白,一 半是为了林皆醉的话,一半却是为了从旁边房间里走出来的人。 苏盏面色惨白,紧盯着原昭,“阿昭,你,你……” 原昭喉头一阵苦涩,他一早就想到现下一幕,但真正面对之时,心头仍是不忍。但最终他仍是一撩衣襟,跪倒在地。 “多谢师父十余年来养育教导之恩,弟子,告辞。” 苏盏的嘴唇打着颤,过了半晌,方道了一句:“阿昭啊……” 下一句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苏盏虽挂掌门之名,其实这半生里从未入过江湖,比起一派掌门,他更似一个大家族中的一家之长,还是无甚威势那种。 然而,这实在也是无忧门的历来传统,虽出了一个易兰台,但数任掌门性情皆是与世无争,武功亦无特出之处,甘于平淡度日。门中偶有涉足江湖之人,亦不会牵涉太深。到了苏盏这一代,因着苏岐之故,离江湖更远。他实未想到,最钟爱的大弟子在自己一无所知之时,竟已成了天之涯的高层。 第661章 义气(2) 他终于还是开了口,“阿昭,小关身上的毒药,是你的吗?那位长生堡的岳少堡主,是你们设计他掉下悬崖的吗?” 原昭道:“十二时是我早先自褚辰砂处得来,后来偶然被小关发现,我骗她是某种可让人生病的药物,才有今日之事。小关对凤少盟主下药,反害得凤小姐中毒,这是小关之误,无可辩驳,但起因毕竟在我,还请几位对她谅解几分。岳少堡主之事,”他微微一顿,道:“当其位,谋其事。” 苏盏道:“你怎能下这样的狠手!” 原昭几乎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道:“本是如此。” 凤华与林皆醉几不可察地对视了一眼,一时间竟是心有戚戚。 本是如此,江湖本是如此。 小总管初入江湖便有心狠手辣之名,凤华亦曾经历过如意盟易主之事,苏盏虽年长了他们二十岁,经验见识,却皆不能比。 原昭不再多说,他向苏盏叩首三次,随即起身离去,并不曾回头。 原昭离开之后,苏盏踉跄回去了自己房间,再没有出来。 凤华问道:“你就这样让他走了?” 林皆醉微微叹了口气,“苏掌门毕竟在这里。” 凤华也不由叹了口气,他知道,有苏盏在此,小总管便很难硬扣下原昭,他问道:“长生堡那边,你可怎么办?” 林皆醉道:“知道了原昭的真正身份,暂时也够了。我现下要去一次钟情崖。” 凤华奇道:“这样黑,你能看出什么?” 林皆醉道:“总要看看再说。”说罢,他竟真的走了。 凤华一人留在无忧门中,他长长吁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回到了泊空青的门前,窗纸里隐隐地透出一点灯光,他知道她在里面制解药,不愿进去打扰,便抱膝坐在廊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凤华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东方已露出一丝鱼肚白,他的身上多了一件毛皮披风,传来阵阵温暖。凤华心里一阵惊喜,还没等他说什么,一个声音已从旁边传来,“是我的披风。” 这声音十分熟悉,正是林皆醉。凤华大失所望,起身道:“你回来了,找到什么了吗?”随即忿忿然地把披风塞了回去。 林皆醉接过披风,还没有说话,房门忽然一响,泊空青从里面走了出来。 凤林二人忙都上前,泊空青道:“阿鸣没事了,天亮之后,应该就会醒过来。” 凤华闻言,如蒙大赦,眼泪险些夺眶而出。林皆醉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他面上的表情十分特别,悲欣交集之中,仿佛又有一种奇特的得到救赎之意。随即他转向泊空青,言简意赅地将蓝小关与原昭之事说了一遍,又道:“此次下毒之事,当与褚辰砂无关。在溶洞中我曾与褚辰砂共处,他受伤不轻,那枚远行客或有其他解释。二姐,凤公子,我要走了。” 泊空青诧异道:“你要去哪里?”凤华则问:“你不等阿姐醒来?” 林皆醉只道:“我需得去寻李三娘。” 凤华立时便想到先前他说“还有三十二个时辰”那句,现在可又过去了许多时间,一咬牙道:“你骑我的马去!”原来凤华这次出来,凤阮选了两匹极好的马给他们姐弟。 林皆醉微一颔首,“多谢。 李三娘到底是生是死?她跃入寒潭之后,便被卷入了潭底激流之中。这激流力道之强,远在先前的溶洞暗流之上,就是以李三娘之能,亦是全无反抗之力。被那道激流挟卷而去,等她人清醒的时候,竟是在一艘小船上。除了李三娘之外,船尾还站了两个人,正在窃窃私语。 这艘船委实不大,因此这两人虽是小声说话,李三娘却也听得一清二楚。一人道:“这样好相貌,卖到窑子里未免可惜了。” 另一个人笑道:“哟,咱们都卖了多少个了,你还怜香惜玉起来,据你的意思是怎样?” 先前一人就道:“就咱们那小地方,老鸨自己都精穷,怎卖得上价钱。我认识一个大财主,要纳一房小妾,早已放出话来了,只要人才好,并不在乎银子。” 后一人忙问道:“能出多少?” 先前一人伸了两根手指,道:“整整一百二十两银子!”话音未落,身后忽然飞来一脚,那人哇呀一声便掉进了水里,李三娘怒道:“我就值一百二十两银子?!”又一脚把另一人也踢到了水里,此时天气寒冷,一人掉入水中之后,卖力挣扎,被李三娘戳进了水底,另一人见势不好,猛一阵划水走了。 李三娘也懒得理他,她自己衣履尽湿,也是冻得要死。幸而那两人捞上她之后,因怕冻病了卖不上价钱,还丢了条被子在她身上。李三娘捡起被子,嫌恶地闻了一闻,随后裹到了自己身上。 她身上的驱寒秘药和烈酒也被激流冲走了,这船上又生不得火。她翻了一圈,竟找到一坛酒,李三娘甚喜,一手拍开泥封,咕咚灌了一口,这酒甚是粗劣,一入咽喉火烧火燎,但驱寒倒也够用了。这时她才有时间观察周遭,却见自己竟已处于锦江一条支流之上。 “那寒潭激流竟然通向了这里。”李三娘自言自语一句。 夜色深重,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女裹着一条破烂的被子,手边一个酒坛,盘腿坐在船头,不时地喝一口酒下去。 若换了旁人,此时便会划船靠岸,寻一块地方避风休息。可之于李三娘而言,水里船上,方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喝了半坛子酒,忽地想到:“坏了,刚才就应把另外一个也戳进水底,不然被万一长生堡来人寻到,可是个麻烦。”只是现下已过了许多时候,水面早不见了那人踪迹,是死是活,亦是不得而知。李三娘心想:去他的!今日里一直行背运,就再多一样,又能如何?索性继续喝起了酒。 小船顺着锦江支流向前而行,将至天明的时候,李三娘伏在船头打了个盹。再醒来的时候,已是临近正午,小船不知何时碰上了一层碎冰,便停住了。 李三娘暗骂一声晦气,却见前方也有一艘船,船头立了个相貌熟悉的女子,怪了,这不是她两名心腹侍女之一的青鲤吗,怎到这儿来了?哦,对了,早先为了帮忙常大玉在金波门立住脚,自己派了青鲤过来。 她暗叹一声,心道:这可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了。 青鲤今天早晨带人出来,原是为了巡视一番水路,没想到竟在前面一艘小船上见到了自家主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命令手下划船靠近,自己一跃来到李三娘所在船上,“主人,你怎么在这里?” 李三娘苦笑一声,“旁的先不用说,先给我弄套暖和的衣服,再弄点吃的。” 干粮青鲤手边虽有,却没合适的替换衣服,青鲤道:“主人,不如咱们先回金波门吧,常门主定也乐意见到你。” 李三娘哼了一声,心道:那可也不见得。她扫了一眼青鲤身后的几个人,问道:“金波门的?你能控制得住幺?” 青鲤怔了一怔,她是随从李三娘自天罡水寨里出来的,大小变故都经历过,立时便听出了这话里的不对,犹疑着问道:“主人,你是……” 李三娘道:“船拿上,咱们走。” 青鲤吃了一惊,“走?咱们去哪儿?” 李三娘道:“先回江南,把白萍弄出来。随后天大地大,到时再说。”白萍便是她另外一个侍女,现在天罡水寨之中。 青鲤吃惊不小,“主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三娘还没说话,忽地远方又开过一艘船来,船头站立一人,李三娘双眼微眯,心道:“正主儿来了。” 原来新来那艘船上的人正是常大玉,她见到李三娘,不由叫道:“李大当家!”这一声惊喜满溢,出自内心。李三娘听了心念一转,暗想岳海灯掉下悬崖也不过一天时间,消息传得绝没这样快,这样看来,不如先在金波门略做休整,再走不迟。这样一想,她便笑靥如花地道:“可不,我刚想顺路去金波门看看常门主,没想就在这儿碰见了。” 常大玉看了一眼李三娘所处那艘小船,问道:“李大当家怎的到这儿来了?小总管一向可好?” 李三娘顺口诌道:“小总管很好,我原是奉他的命令送一封信,路上送到两个水匪,被我一刀宰了。正想找个地儿换衣服呢。” 常大玉道:“那便不必去旁的地方了,就去金波门,也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李三娘笑道:“那好极了。” 李三娘弃了先前小船,同常大玉一起来到了金波门。现在一看,金波门与自己当日所见已是大为不同,门庭整肃,守备森严。虽还比不得江湖上那些名门大派,却也颇为难得,倒是真心诚意地赞了一声。 常大玉面露笑意,她的相貌原生得平常,但现下既为一门之主,这一笑却也颇显出几分英风飒意。她笑道:“这都要亏李大当家,来,这边请。” 第662章 顿悟(1) 在金波门里,李三娘倒是好生享受了一番贵客的待遇,她好好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一身锦綉衣衫。青鲤进来服侍的时候,李三娘低声道:“收拾好你随身的东西,多带银两,我说走时,即刻便走。” 青鲤吃了一惊,道:“主人,到底发生何事?” 这两个心腹侍女忠心有余,而机灵不足。李三娘这时不想多说,只道:“你不必管这些,听我吩咐就是。”刚说到这里,外面有人道:“李大当家,门主请您到前面赴宴。” 李三娘便住了口,笑道:“这就来。” 这桌宴席除常大玉之外,便只有李三娘主仆两人。虽是仓促之间,这一桌宴席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很有几道水陆上的大菜,但摆在正中间的却是一盆面鱼儿,这本是道家常菜,寻常上不得席面,但这盆面鱼儿却又不同,乃是用熬得雪白的鱼汤做的汤底,又配了现下罕见的绿莹莹的青菜,鲜香扑鼻。李三娘一见大喜,昨天那一餐早饭之后,她除了那坛子酒没再入口什么,不由得连吃了三碗,这才有心思挟些鱼肉来吃。 常大玉在这时才开口道:“当日里承蒙小总管和李大当家的好意,我才当上了这个门主,这份恩情我记在心里,绝不肯忘,今天能请李大当家到金波门里做一回客,也算稍稍让我尽了一点儿心意。” 李三娘道:“好说,好说。”心里则根本不把常大玉这话当一回事,她当年在天罡水寨里,鸡血酒也喝了好几轮,到后来还不过是你杀我,我杀你。什么恩情义气,谁当真谁是傻子。但是常大玉既然说了这个话,倒是可以一用。她便笑道:“说起来,我还真有点儿事要麻烦常门主。我需要一条小船赶路,常门主要是有银子,再借我两个花花呗。” 这腔调有些无赖,但李三娘生得貌美,一番话被她一说,便是调笑中带了妩媚,常大玉虽是个女子,一时也有些看呆了,但随即便道:“这是小事,自然……” 她这话刚说到一半,忽然有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看样子好似常大玉的心腹,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常大玉眉头一皱,向李三娘道:“我去去就来。” 李三娘心中纳闷,随即又生出几分猜疑的心思,她打量桌上一眼,见自己和常大玉用的酒杯倒是金的,不过自己忙于吃饭,还没来得及喝酒,便顺手将酒杯抄到怀里,向青鲤使了个眼色。 青鲤刚要起身,却见常大玉走了进来,面上带了一分凝重的颜色。李三娘心头一跳,暗道必然有事发生,面上则不动声色,笑道:“酒足饭饱,我也该走啦。我看常门主你这金波门弄得不错,青鲤这笨丫头我就带走了。” 常大玉看向李三娘,面色更为凝重,道:“何必急着走呢。” 李三娘暗暗冷笑,心想再不走只怕来不及了罢,偏这个时候,又一人上前道:“门主,长生堡练长安练舵主请见!”李三娘面上变色,心道来得好快!便起身笑道:“来客了,我还是走罢!”却被常大玉一把拉住,道:“李大当家,你不能走。” 李三娘反手一掌便打了过去,冷笑道:“不能走?我看谁能拦我!” 这一掌劲力不小,常大玉竟然并未躲闪,她强忍疼痛,却仍然拉着李三娘不放,“李大当家,刚才我出去,是因为收到了小总管的信。” 李三娘面色再变,常大玉看向李三娘双眼,“小总管什么都没隐瞒,再说,我也看出您方才不对。” 李三娘问道:“你什么意思?” 常大玉苦笑一声,“以您的本事,怎会遇到两个水匪便会这般狼狈,我猜定是出事了。” 李三娘哼了一声,不由得想到初见常大玉时,她猜测出林皆醉身份之事,便道:“小总管怎么说?” 常大玉一字字道:“小总管道,他相信不是你。” 李三娘并未饮酒,但这句话一出,便如一杯热酒骤然入喉,一时间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常大玉又道:“小总管还道,若您恰逢危机,便助您一次。” 她一只手依然拉着李三娘,声音低却坚定,“我常大玉,不是那不讲义气的人。” 李三娘心头一动,半是感动,半是怀疑。 先前林皆醉信中所言,确是让她极为触动,盖因她从认识小总管那一日起,便知此人心思极深,周密冷静,十分的棘手加十二分的不好应付。这样的人说出一个“信”字,便是重逾千斤。但是常大玉…… 说实话,别看扶助常大玉上台她也出了一份力,但常大玉真肯为了她对上长生堡?这李三娘可说不准。 但这时常大玉已经松开了手,叫先前那个中年男子进来,吩咐他准备一条快船,备上金银及出行所需之物。随后她扫了桌上一眼,道:“那对酒杯便留给李大当家做个纪念。”说着,便转身朝前面去了。 李三娘平生不知道什么叫害臊的人,这时候却也不免红了脸。但她随即便反应过来,看这常大玉的意思,怕是确是几分真心,忙叫上青鲤,随着那中年男子一路走了。 常大玉看着李三娘背影消失在门外,又叫来另一名心腹,吩咐了几句话,想了一想,又补了几句,这才大踏步走到了前面。只见厅堂中立着一名三十出头的男子,蜀锦长衫,腰悬玉佩,看服饰颇有贵气,身后却背着两把雪练般长刀,正是长生堡舵主练长安,昔日柳然叛变之时,林皆醉召回三名分舵主,练长安便在其中。其人精明强干,对岳鸣又十分忠心。在他身后,又有四人标枪一般挺立,观其身手,亦是不俗。 练长安扫了一眼常大玉,道:“这位可是常门主?” 他的态度略有轻慢,但常大玉仍是稳稳地行了一个礼,“正是,不知练舵主到此有何贵干?” 练长安道:“听闻李三娘先前来常门主这里做客,此人对长生堡十分重要,便请常门主将人交出来罢!” 常大玉道:“练舵主只怕是误会了,李大当家并未来此。” 练长安面露不屑,道:“不必隐瞒了,李三娘坐什么船来此,什么时间进了金波门的大门,我已一清二楚,常门主是自己交人,还是我进去拿人?” 常大玉面色一冷,道:“练舵主,这是金波门,不是你们的长生堡!” 练长安面带冷笑,“得了,常门主这个门主,不也是小总管一手扶上来的?”说着朝身后使个眼色,那四人同时上前,各执兵刃在手,常大玉当即拔出短刀,同时喝了一声,“迎战!” 她先前已吩咐那心腹,令金波门的几名高手在后面等候,这一声令下,也有四人迎了上来,同练长安带来的四人战到一处,刀剑交鸣,令人心悸。 但动手未久,常大玉已看出情势不对,她布置下这四人,在金波门内也算得上是一等高手,可与练长安手下相比,却大为不如。如果她自己出手,或许拼尽全力,能打败其中一人但也仅限于此,就算已方将这四人一并打败,身后可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练长安!长生堡之势力雄厚,由此可见一斑,她当即喝道:“撤!” 那四人听得号令,便一同向后走了,练长安倒没想常大玉这样干脆,便也追了过去。 常大玉带着人一路向后退去,金波门后面可就是锦江,练长安冷哼一声,他亦知金波门的优势在于水上,但现下天寒地冻,锦江上许多地方也出现了冰面,下水更难。想到这里,他并不在意,继续追赶。 一直来到锦江岸边,常大玉方才收住了脚,她望着广阔江面,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当日里她与常大器等人较艺夺位,正是于此。而练长安却是一怔,暗道大意了。 原来远远水面之上,正可看到一艘小船,上面人影虽看不清面目,但这个时候出现在上面的,不是李三娘又是何人?练长安不由顿足,他对水上情形不熟,第一个出现在金波门,原是因为他奉了岳鸣的命令,来北方查访姜白虹的下落,行至此处,正碰上云海天附近那处据点送信,他才知道胡三绝与岳海灯身上竟然发生这等变故,忙带着身边几个人追了过来,恰好遇上被李三娘踢下水那人,这才寻到了金波门。 此时练长安不由得寻思,原来这样天气里,水面亦可行船,这般一来,那李三娘岂不是真要远走高飞了?他自己水性稀松,身边四人里,倒有两个是会水的,便道:“你们两个随我来!”说着抢占了江边一条船,向前便走。 那两名手下也会划船,又兼内力不差,不消片刻,便已来到了那艘船切近,练长安跃上一看,却是一惊,那船上虽有个女子,却并非李三娘。 “不好,上当了!” 他心思电转,知道自己此次实是轻敌。 练长安早年便在江湖上成名,入长生堡后,颇受堡主器重,在一众分舵主中亦是出类拔萃;而金波门在江湖中不过是二三流的门户,一个门主常大玉还是小总管扶植上来的,不免便起了许多轻视的意思,现下看来,自己来的虽快,可这常大玉应变竟然极是迅捷,已方又在水上,现下竟已落了下风。 船上那女子看着练长安一笑,扑通一声便跳进了水里,她原是常大玉的一个远方堂妹,名叫常新,水性亦是不差。她一入水,便执着短刀,在两艘船底各戳了许多窟窿,随即便咬着短刀向岸边而去了。 眼见着江水从船底渗了出来,练长安暗叫不好,他对自己水性清楚的很,这样天气里,只怕讨不得好去,抬眼又见远处岸边常大玉等人已与留下的两人动起了手。常大玉手持短刀,刀刀狠厉,一名手下身上已见了血,不过勉力支持。练长安哼了一声,挥掌连削,船上的船板被他拆掉数块,他拿着这些船板,掷出一块,脚尖一点借力,随即又掷出一块,如是者三,眼见就要到达岸边之时,手中船板却已用完,他索性抽出一把长刀掷予水上,脚尖过处,长刀坠水,而他终也到了岸边。 常大玉面色大变,她虽已制服一人,但练长安亲身至此,却绝不能小觑,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忽又传来一个声音,正是副门主冷延,“那常大玉就在这里,各位随我来。” 常大玉面色再变,她统领金波门之后,冷延因是老人,便被留了下来,但常大玉亦知此人见风使舵,虽用他的经验,却也防着他。因着李三娘来了这里的缘故,常大玉原寻了个借口将其调开。没想冷延到底还是寻了过来,且听他话里的意思,长生堡竟还有一批人马到此,这可如何是好? 她刚想到这里,冷延带着几个人已寻了过来,练长安一见心喜,道:“老元,你也来了。”原来前来这人,正是长生堡另一名分舵主元愁。 元愁为人沉默,微一颔首,练长安又道:“这女子便是金波门门主,李三娘便要着落在她身上!” 元愁又一颔首,一掌便劈了过来。练长安紧跟着上前,单刀在手,直如雪色飞龙。 便是一名舵主在此,常大玉也绝不是他们的对手,何况是两人齐攻!不出十招,她已被练长安一刀劈中,鲜血四溅,随即元愁一掌余劲又扫中她左腿,常大玉闷哼一声,练长安道:“你一个女子何必硬撑,把李三娘交出来,我便留你一命!” 常大玉冷笑一声,“天下讲义气的,也不止是男子。”反手又是一刀戳过,去势仍极凶狠。 练、元二人再不容情,刀掌齐出,眼见就要击到常大玉身上,忽然有个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少难为她!有本事就过来!” 这声音妩媚清脆,只因着焦急的缘故,失之尖利,正是李三娘。 常大玉立住了脚,竟呆住了。 原来先前常大玉虽为李三娘准备了一条快船,却是要她从一条隐蔽水路出发,自己则命堂妹常新在宽阔水面上故布疑阵。她义救李三娘,乃是为了一番恩情,一番义气,而根据她对李三娘的了解,实也没指望对方能够折返,因此李三娘这一出现,委实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幸而这个时候,练长安与元愁一见李三娘,立即便转向了后者,否则这般激烈打斗中忽然停滞,只怕常大玉一条命就要交待在这里。 李三娘手执一把短刀,刀刀如风,连环向二人劈去。她虽是个女子,但这套刀法之狠厉决绝,远在大多男子之上。练元二人虽是江湖老手,一时之间却也被她逼得连退了几步。心中均想:难怪这女子先入天罡三十六,后又成为天罡首领,果然厉害! 但李三娘却不恋战,眼见逼得二人退步,上前一手拉住常大玉,叫道:“走!” 现下两人就在河边,别看如今天寒地冻,可只要一入水,在场这些人,没一个人能拦得住她们。然而李三娘刚踏了一步,面前忽然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几个人。 这便是元愁先前带来的手下,他们一直未曾出手,看着不声不响,并不如练长安带来的人手一般气势非常。但现下在这里一站,李三娘背心却不由一寒。 她跟随林皆醉一段时日,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一些东西,譬如说,她现在就已看出,这几人,依据的原是某一种阵势。李三娘虽不知究竟,却看出其中实是处处凶险。 常大玉不知就里,就要上前,李三娘一把拽住了她,沉声道:“别动。” 那几个人移动了一下步子,随后再度移动,步伐变幻,李三娘一时间竟觉头晕目眩,常大玉内力尚不及她,更加难过。这时常大玉也看出不对,二人一同回头,却见练长安与元愁再度逼了上来。 李三娘盘算了一下,自己若拼上一把,说不定能拼掉练元其中一人,可这样一来,自己也要身受重伤,而常大玉是万万对付不了剩下那个的,更何况后面还有这个难缠的阵势虎视眈眈,不由得眉头紧皱。 常大玉虽看不出阵势,却看清了现下的形势,心中更是焦急,不由得道:“唉!李大当家,你又回来作甚!” 李三娘细细的眉尖一挑,道:“我生成这个模样,倒没一个男人为我如何,反是一个女人肯为我死。我怎能不回来?” 常大玉哭笑不得,眼角余光却忽然见到冷延站在一旁,心念一动,便向斜刺里冲了过去。需知她任门主时间虽短,到底也有了几个心腹,若回到门中,总还能觅一条路子。更兼此处防守薄弱,除了冷延之外,就只有练长安的一个手下在此,李三娘与常大玉合力,当即便将这二人击倒。李三娘出手更狠,她原已离开,忽地将手一扬,那把短刀飞掷而出,正中冷延前胸,冷延不发一声,已然倒地身死。 第663章 顿悟(2) 李三娘回首灿然一笑,宛若朝霞玫瑰。练长安素以风流自诩,他虽知李三娘乃是追捕的大敌,当此时刻,亦不由心神摇曳。元愁却一拉他,“追!” 练长安醒悟过来,连忙追了上去。 常大玉来到金波门内,却惊见门中寂寂无人,她一惊,金波门中人手不少,怎的现下半个不见?正惊讶时,却见遥遥前方,一队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站了出来。这些人面上罩着黑布,连手里的兵刃皆是暗色,虽是光天化日之下,竟宛若阴曹地府出现的鬼兵一般。 李三娘也见到了这队人,她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然而在见到这队人,却也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在她们身后,练长安也赶了过来,他亦是惊道:“老元,有你的,竟带了队乌鸦过来!” 元愁咳嗽一声,“恰好手边能借调到,只是来晚了。” 练长安笑道:“好饭不怕晚。” 李三娘面色惨白,她自然听说过这支队伍的名声,长生堡主岳鸣的秘密力量,直到大总管柳然叛变时才第一次显于人前,在传闻中,这支队伍的实力甚至更在雷霆之上。她紧张地转着眼睛,该怎么办?如何才能逃出去? 常大玉却在这时开口,声音干涩,“金波门的人呢?” 元愁道:“乌鸦并没有都杀了他们。” “并没有都杀”,便意味着有一部分已经死在了乌鸦的手下,常大玉面色再变,李三娘窥着她的脸色,索性一把甩开了她的手,“得了,你们还是冲着我来。” 她话音未落,常大玉却已朝着乌鸦冲了出去。 李三娘大叫,“站住!”可就在这时,一件极为令人惊异之事忽地发生。那一队乌鸦原站在当地,忽然间如被镰刀割断的麦子一般,齐齐倒在了地上。 练长安、元愁齐齐变色,就是李常二人,此事虽对她们有利,却因太过诡异,二人仍不由同时后退了一步。 一个身着牙色长衫的青年,自倒伏的乌鸦身后显了出来。他抬起头,摘下头顶兜帽,微微颔首,“练舵主,元舵主,久见了。” “小总管!” 二人一见林皆醉到此,便知今日之事难以善了。这其中元愁亦通阵法,他观测地上,惊见乌鸦身前身后不知何时布置了许多交错的刀刃,他忽地想到,当年大总管柳然在时,曾与胡三绝一起设置了一套刀阵,这名字虽然简单,威力却十分了得。看情形,小总管布置下的便是这套刀阵的简易版可也不对,就是完整版的刀阵,也不能让乌鸦这精锐中的精锐这般整齐划一的倒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元愁不知,原来林皆醉从泊空青处要来了一种迷药,涂在刀刃之上,乌鸦中人虽只受了极轻微的划伤,却因迷药之故一并倒下。此时二人见他缓步前来,心中各自提防,他们都知小总管武功虽然称不上一流,手中络绎针却十分厉害,都极是谨慎。 展眼间,林皆醉已到了二人面前,空气中有几不可察的细微风声连绵不绝掠过。练元二人虽然提防络绎针,但万没想到这“络绎针”竟好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般,二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避得了一次,总避不过之后的两次、三次,乃至于十次。最终,二人各被一道劲力制住了穴道,再不能起身。 林皆醉停住了手,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般干凈利落地制服了两名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他当初在无忧门中醒来之时,苏盏曾对他说:要帮他改进那两门武功,让他仿佛有用之不绝的络绎针一般。后来无忧门中发生许多变故,苏盏也没心思想到这件事。反是林皆醉骑着凤华那匹马赶路之时,不知为何,竟想到了这个。 苏盏自身内力平常,武功也是普通,他若说要改进,并不会是通过增加内力又或提高武功的方式,而应是一个法门,一个即使是他,又或自己也能掌握的法门。 小总管骑马奔驰了多久,他就想了多久。 他很早之前就习练失空斩,再后来接触长风,他的天赋并没有多高,可是对这些武功的了解,他可能已超过了这个江湖上的任意一人。想着想着,他忽然明白了一点,他掌握络绎针的时间太久了,导致他在使用失空斩的时候,也仿佛是在使用络绎针,需要按动机簧,才有劲力从针筒中发出。 然而其实不是的,他已经不需要机簧了,而他自己便是那个针筒。 看破这一点时,他初试锋芒,一惊天下。 直到练长安与元愁齐齐倒在了地上,李三娘都还没反应过来。 她一直知道小总管厉害,但是这个厉害,乃是指林皆醉的心思周密,谋略出奇,下手狠准,乃至于他身上的络绎针,也是一件江湖罕见的利器,和他的武功可是一点儿关系没有。可是今天林皆醉竟以自身本领,三下五除二制住了练长安与元愁,她几乎要疑心面前这个人不是她认识的小总管了。 然而下一刻林皆醉就走了过来,向常大玉深施一礼,常大玉吃了一惊,侧身要躲,却已晚了,到底受了小总管这一礼。林皆醉道:“承蒙常门主义气相助,这番恩情,日后定有回报。” 常大玉吁了一口气,她助李三娘是为一个义字,但林皆醉能说出这句话,自是更好。随即林皆醉便向李三娘道:“三娘子,我要问你,当日在钟情崖上,到底发生何事?” 李三娘的回答,却出乎意料,她道:“小总管,我根本就没上钟情崖。” 林皆醉一怔,李三娘遭受了这幺一次冤枉,早把当日之事在心里琢磨了十七八遍,此时便道:“那天吃过早饭之后,我一出去,岳海灯就来找我,说要和我再谈谈,这时恰好碰上了原昭,他说无忧谷里前面不远有个隐蔽地方,谁想我们刚到那里,不知怎的,便已不省人事。当我醒来之时,人已到了那个甚么钟情崖的半山腰处,随后我不知怎么,便跳下去了。” 她前面一番话都说得清楚,林皆醉仔细一想,那日里说岳李二人在钟情崖上的乃是蓝小关,而蓝小关对原昭感情颇深,倘若原昭说一句:“岳少堡主三娘子在钟情崖上。”蓝小关必定信以为真。而岳李二人第一次中伏,大约是因着褚辰砂的药物原因,这些都还可解。但李三娘那句“不知怎么便跳下去了”,却是实在奇怪。他便又问了一句,“你不知怎么就跳下去了?” 李三娘自己也闹不明白,道:“我若错付一句,便教天打雷劈。那时我听你们说话,也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小总管,你晓得我的性子,难道就不分辩?可那时不知怎的,心里只一个念头,便是往下跳。待到从寒潭里出来,我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只得一路逃走。”但她终是忍不住补了一句,“但这祸怎么闯的,我真不知道。” 林皆醉不再开口,凝神思量着李三娘这一番话。到了这个时候,李三娘自是没必要撒谎。他思量着李三娘、岳海灯、原昭、乃至于褚辰砂、杨守,当日钟情崖上发生的一切,后来他再上钟情崖发现的一切。终于他抬起了头,“我知道了。” 李三娘一喜,随即便听林皆醉道:“我要去长生堡。” 李三娘大惊,“你去长生堡?” “对,我需得向岳堡主说清一切。” 长生堡中,岳鸣独坐于书房之内。 他的桌上放着两张细小的信纸,这是自江北疾速传来的飞鸽传书,其中一张已经展开,上面的字迹打着颤,其中一行尤其显眼。 “胡先生中毒身死。” 岳鸣坐在他那张太师椅上,想:老三没了啊。 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当年结义的五人,竟只剩下他一个了。 在很多年前,他们五个还年轻,并没有在江湖上闯下偌大的声名,有一日里在玉京城喝酒,听到说书人讲一部大书,说是有七名少年英杰,意气相投,义结金兰,在京师中闯出名号,人称“京华七少”,何等的威风了得。 那时胡绝还叫知飞,就道:“这部书说得倒是真事,若换在京城里,这书可是不敢说的。这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这七个人都是难得的人物,老大后来做了丞相,权势最大;老二做了将军;老三是一国军师样的人物,玉京第一杀手邢猎就是他教出来的;老四也是一代名将;老五死得最早,可论到打仗,天下没人是他的敌手;老六做了中书令;老七封爵清远侯,北疆的玉帅江澄就是他儿子。” 知飞的武功在五人中不算最高,可论到这些逸闻见识,另四个都不及他,林青锋年轻好奇,便问道:“这七人这般了得,后来又怎样了呢?” 知飞撇一撇嘴道:“分成两伙,自相残杀了呗,不然老五那般天才,怎的早死。” 柳然便笑道:“我们兄弟,定不会如此。” 知飞笑道:“这是自然,这些人也没了多少年了。说起来有意思,最后没的那个,倒是他们中的老大。”他这话是顺口而出,原意是指七人中老大年纪最长,反而活得最长的意思,倒影射上岳鸣了。岳鸣哈哈大笑,“咱们兄弟,将来定是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 众人轰然大笑,齐齐干了一碗酒。 这番情景,已经许久未入岳鸣脑海之中,可现下不知为何竟忽然想起,清晰的宛若昨日一般,而胡三绝的那一句话,更是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最后没的那个,倒是他们中的老大。” “最后没的那个,倒是他们中的老大。” “最后没的那个,倒是他们中的老大。” 他心口忽地一阵剧痛,多年前的酒后无心之言,到得今日,竟然一语成谶。 岳鸣这一辈子,经过无数次的艰难险阻,他打败过江湖上大大小小不知多少门派,也对上过天之涯这般强劲难缠的对手,他没怕过谁来,即使一时失利,也未曾如何在乎。他寻思着,就再怎样,他身边总有他的兄弟,怕得谁来? 然而一个个的,他的兄弟们,都走了。而他年轻时的那段岁月,也终究一起走了,死了。 宋玉死于江湖仇杀,林青锋殉情身死,柳然背叛,到得最后,连一直隐居世外的胡三绝终也未曾躲过江湖风雨。而胡三绝是为什么死的?这一封信上尚不曾写得清晰,然而胡三绝既然陪同岳海灯一路外出,大约便要着落道岳海灯身上。想到这里,岳鸣竟迁怒于自己独子,他看向第二张卷成筒状的信纸,纸背上隐约显出血点的痕迹。 他拆开,仔仔细细读了一遍。随后仿佛未曾看清一般,又读了一遍。 这一封信便是胡三绝的绝笔信,虽然尚未写完,然而对于当时发生一切,已经交代的十分清楚明白。故而云海风处据点之人亦是一同呈上。 岳鸣把那封信颠颠倒倒地拿着,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他完全明白了信上的意思,可他又疑心自己没有看懂,他想:老三在写什么呢?他已经死了,怎和我开这样的玩笑呢? 长生堡书房前的守卫,忽然看到书房的门打开了,素来战无不胜,无坚不摧的长生堡主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封沾了血的信纸。 他问道:“你识字幺?给我读一读这封信?” 那护卫些须识得几个字,抖着手接过信纸,尚未等读,岳鸣忽地又一把将那信纸抢了回来,道:“你你把雷霆的首领叫过来。” “你告诉他,让他带了人,去把天罡水寨灭了。” 护卫不敢怠慢,答应一声,转身便走。岳鸣站在当地,刺目的阳光照在他脸上,身上,映得他身形愈发高大,手臂上的紫金光泽亦是愈发的醒目。 然而岳鸣的心头却是一阵阵的钝痛不休,他想:我的兄弟全都死了,我的女儿死了,我的儿子死了,我的养子不见影踪,多半也已经死了。还有一个,是我养大了他,可我的亲生儿子和我的三弟,却死在了他的手里。 我是江湖第一人,可我已经是孤家寡人了。 岳鸣于长生堡下达命令,林皆醉在锦江畔一路疾行。而尽管长生堡主为岳海灯与胡三绝之死震动不已,但是,这个消息并没有传到江湖之上。 长生堡将这一消息密密封锁,兼之发生时间并不很长,因此,天罡水寨之人犹自不知。 虽然如此,林皆醉与李三娘久久不归,亦是引起了驻守水寨的池微怀疑。 收复一个金波门算不得什么大事,怎有耽搁这许久的道理?池微也听说了品剑大会的消息,但林皆醉素来不是拘泥于这些虚名的,因此他也未曾想到小总管竟被绊在此处。 池微心中纳闷,他一面继续操练小重山,一面探听外部消息。这个时候,花谢却送来了一封密信,上面语焉不详,只道最近长生堡似有大事发生,要池微早做提防。 花谢素来有些油滑,但以他现下的位置,探听不到真正的机密也是实情。池微见了这封信,不知怎的,忽地眼皮乱跳。 能做到长生堡的分舵主和小总管的心腹,池微自然不是个盲目迷信之人,可现下他心中却委实不安,暗想:小总管一直未归,花谢又送来了这封信,难道真有什么事发生不成?正想到这里,手下忽地来报:“不好!门外来了许多高手,将天罡水寨一并围住!” 池微心中咯噔一声,他吩咐小重山做好应敌准备,布置下一应水寨人手,这才带着两个心腹,步出了水寨大门。 果然是高手,各个短刀似雪,长枪如银,不言不动间亦有英风锐气,随便抽出一个来,便是江湖上有数的人物。而这些人合在一起,威力又绝非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可是这些高手的首领,看上去却不那么像一个高手。 你可以说他像个怀才不遇的书生,像个账房先生,像个品味不差的说书人,像个多念了几天书的寻常人……总之,就是不像江湖第一大势力长生堡的精锐力量,雷霆的首领。 可他偏偏就是雷霆的首领,小总管林皆醉一手自账房位置提拔上来的桑挽。 池微见得是他,面上不由微露笑意,但此刻情势非同寻常,池微依旧保持了几分警惕。却听桑挽吩咐雷霆停在原地,道:“出事了,我们进来说话。” 池微这才放下心来,两人一路走,池微一边道:“先前花谢也送信前来,只他说得不清楚。” 桑挽道:“这事花谢真未必知道。”说着,二人一并来到书房之中,把门一关,桑挽便低声将最近发生的一切飞速说了一遍。 池微只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半晌道:“这事难不成真是李三娘干的?” 桑挽叹道:“你看,连你都这样说,勿论旁人。” 池微自悔失言,桑挽道:“你给她天时、地利、人和,李三娘大约真敢反,可现下不是时候。退一万步说,这事就真是小总管做的,他杀少堡主、胡先生有什么用?当是一击杀了堡主,难道那时少堡主还翻得出水花来?” 第664章 死战(1) 桑挽说话,往往出人意料。这话不好听,可也是实情。池微叹了口气,道:“幸而这次堡主派出的是你,只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桑挽道:“走!” 池微诧异道:“走?走去哪里?” 桑挽道:“小总管现下不知在哪里,咱们一时也联系不到他。当务之急,是把好容易弄到手的这点力量保存住。你手里的小重山,我带来的半支能控制住的雷霆,李三娘留下的那些水里好手,这些统统都要带走。” 池微明白桑挽所说是对的,别看这一次岳海灯派错了人,但长生堡的力量何等雄厚,就不算雷霆,尚有岳鸣手中的乌鸦,其他数支不如雷霆精锐,却仍是十分了得的卫队,而分部各地的分舵好手更是不计其数。自己一方经营未久,真要对上,必输无疑。却听桑挽又道:“咱们去大理。” 池微不由一拍大腿,道:“甚好。” 大理地处偏远,非但长生堡,中原武林亦是难以触及。而大理实际的统治者则是段氏,段氏家主又是与林皆醉共经生死、交情深厚的义弟段玉衡。更巧的是,西南玉龙关的掌门泊空青还是林皆醉的义姐,真入了大理,长生堡未必奈何得了他们。 桑挽道:“事不宜迟,咱们这便收拾。”池微点头称是,又道:“花谢那里,我亦需写信通知,莫看堡主从前不在乎,现下若忽然想起,花谢只怕难逃一死。” 桑挽也点了点头,两人各自忙碌不提。池微等人在天罡水寨经营这些时日,自也积攒了一些家当。待一切收拾完毕,池微忽地道:“桑头领,你说小总管在现下这等状况,他会怎么做呢?” 桑挽怔了怔,过了半晌他才道:“我也不知道。” “我既投了他,我只能做现下能做的了。” 在桑挽等人赶赴大理之时,岳鸣竟也收到了大理段氏寄来的信。 原来先前林皆醉请凤华帮忙送信,一封信送至金波门,一封信送至如意盟。金波门的那封信常大玉已经收到了,但另一封信,他却并不是给凤阮的,而是请凤阮代为送信至大理。 自然,小总管亦可请凤华直接送至大理。但他却多绕了这样一道弯子。一来,凤阮那里必有更加迅捷的渠道,虽然转折一次,却定比单让凤华的信使送信更快;二来,也是更重要的一点,凤阮为人精明理性,别看上次如意盟易主时双方合作,可现下出了这样大的变故,林皆醉却不能保证她会站在自己一方,但有这样一封信在,令凤阮了解自己与大理段氏之间情谊,或许会令她多几分考虑,哪怕只是两不相帮,对小总管亦是大有好处。因着这一缘故,他写给段玉衡那封信,连口都没封。 凤阮拿到那封信时,哼了一声,却又不由笑了一声。心道:这小总管可惜了的,竟不是自己养大的。她看了一遍,思量片刻,到底将信送了出去。 而段玉衡收到信时,做得却更多。林皆醉的信里只是请他代为照看自己手下,这点段玉衡自是做了,他派出手下侍卫首领前去接人,将至大理边境时,便遇到了刚刚赶来的桑挽等人。而另一方面,他又写了一封信给岳鸣。 这封信里,段玉衡以船队为威胁,要岳鸣不要对小总管赶尽杀绝。 段玉衡以大理命脉之一为赌,原是出自一片对林皆醉的深情厚意。但他毕竟执掌权力未久,对岳鸣的性情亦是不够了解。 先前桑挽叛逃之事,已令岳鸣勃然大怒,而这一封信,便是在漫天大火上,又结结实实地浇上了一大桶油。 痛到了极处,怒到了极处。岳鸣反而静了下来,冷了下来。 他的性情原不是这样的。长生堡主虽有大谋断,擅翻盘,却不是一个能克制自己脾气的人,林皆醉不愿娶妻,岳海灯做事不利,都会让他大大发一通火。可是这火气发出去,也就过去了,可是这一次竟是不同。 长生堡主端坐于自己书房之中,自从接到胡三绝与岳海灯死讯以来,他再如何恼怒痛心,竟没有再发过一次脾气。 林皆醉则骑着凤华那匹宝马,直至江南。 他已查清了事情的真相,可这只是第一步。他的证据没那么多,若以此说服人尚且不够。但他必需得要岳鸣相信于他。岳海灯之事或许只是序曲,日后说不定会有怎样的风起云涌。岳海灯是第一个牺牲品,第二个说不定就是他。 然而让岳鸣相信于他,何等之难。 一直以来,林皆醉在一同长大的四个孩子之中,便是最不受待见的一个,而岳鸣,亦是从来没怎么喜欢过他。在他身世未曾揭穿之前,林皆醉便清楚地知道这一点。那时的岳鸣,是因着林锋临终一句托付方才愿意收留,而在他身世揭穿之后,这份人情便如掺了大量清水的美酒,登时稀薄的可怜。而即使在他成为小总管,重建雷霆,最受重用之时,他依然不是岳鸣所中意的那一种人。之后岳鸣允他离开自立,更是用尽了二人之间所余不多的那一些情分。 可现下,他得让岳鸣相信他,至少,得相信他现下所说的话。 小总管来到了长生堡切近,避开一应耳目。但他并没有靠近长生堡,而是勒马掉头,上了附近的琉璃山。 这里有一片墓地,历来长生堡去世之人,除却宋玉这等少之又少的例外,皆安葬于此,就是叛了长生堡的柳然,死在如意盟的岳小夜,也葬于此处。平素这里有几个看守,但仅限于此,远不及长生堡周边其他地方守备森严。林皆醉到的时候已是深夜,他在外面系了马匹,轻而易举地便进到墓地之中。 月光映衬之下,他最先看到的便是小夜的墓地,盖因岳小夜乃是新近去世,又是堡主之女,身份显赫,因此尤其的引人注目。林皆醉呆了一呆,慢慢走上前去,见石碑擦洗得倒也干凈,周遭种了几棵柏树,因是时间未久,树干皆还细小,枝叶却也青翠的可爱。林皆醉心想:她最喜欢花,怎没人送些花给她呢? 他四下寻找,但这个时节,并没有什么花开放,因是墓地之中,更显凋零之态。到最后林皆醉也只得颓然放弃,心道:“抱歉,竟连一枝花也不能送给你。” 他抱膝在小夜的墓前坐下,月色清冷,石碑冰凉,坐久了,空气中那种隐约的寒意一直沁到了骨子里。林皆醉放任自己在往昔情绪中沉浸了片刻,终究一咬舌尖,令神志清醒,思量起下一步的对策。 小总管自是不能直接去见岳鸣,那样一来,岳鸣只怕见了他便要下手,容不得他说旁的话。最好的办法,是先送消息给岳鸣,二人约见。这消息不能太长,他就是把岳海灯身后真相详详细细写上一遍,岳鸣未必会看,看了也未必会信;也不能太空泛,需得是一样重要的,能引得岳鸣注意之事。 林皆醉在长生堡内尚有人手,当年柳然叛变,他犹能混入堡内,现下只送一封信,不过小事。更重要的话,是要思量岳鸣看到信后能如何反应,而自己当如何应对。若是岳鸣真不理这个消息,自己又当如何。 小总管做事素来周密,他坐在岳小夜目前,整想了半个时辰,才将方方面面一并计议完毕。他闭上双眼,暗道:“小夜,愿你在天之灵保佑。”这才站起身来。 因坐得久了,林皆醉双腿略有些麻木,他活动了一下,这才转过身来。随即不由失色,面色直如天畔月色一般惨白。 在小总管身后,赫然立着一名高大瘦削的老人,鬓如霜染,眉间纹路如若斧凿刀刻一般。他的容貌憔悴,但整个人却如同一头衰弱之极,却随时可以暴起的杀人虎。令人一见之下,便生出十分的惧意与哀意。 自林皆醉担任小总管那一天起,这是他第一次惊慌失措,尽管只有短短数息的时间。 岳鸣的面色平静无波,他看了一眼岳小夜的墓碑,道:“我早到了这里,没想你在看她,便等了一会儿。” 他的声音和语气,与林皆醉平素听到的都不相同,长生堡主纵然年老,仍旧有着不输少年人的锐意与气魄,可是在这个时候,他的武功仍是江湖第一人,却已是个不折不扣的老人了。 独子之死,确实是极大打击。然而竟能令岳鸣伤心变化至此?一瞬间林皆醉脑间不由得产生疑惑,但他随即又打消了这份疑惑,毕竟他并不曾为人父母,这等父母对子女的情感,他或许并不能真正理解一二。 岳鸣又道:“长生堡真想查一个人,上天入地也跑不了。你一入江南,我便知道,终是在这里见到了,呵呵。”这呵呵两字仿佛是笑,却语调平板,冰冷之极。说完这句话,他忽地捂住了胸口,仿佛有无形的利刃忽地刺中那里一般。但随即他便放下手,拳头与手臂上骤然浮现出紫金光芒,双掌齐向林皆醉身上击去,这一招全无留手,俨然已是极厉害的杀招。 林皆醉向右疾闪,幸而他轻功不错,先前又有防备,但仍是使尽全身解数,才躲过了这雷霆闪电般的一击。 他心知以自己武功,绝非岳鸣敌手,只得扬声道:“少堡主大约还在人世!” 这一句话,原是他打算送入长生堡内的信息,只是当此紧要关头,不得不先行抛出。按他先前预计,岳鸣就算因着岳海灯之事想杀他,知道了这一消息,总要留手。 岳鸣确实也停了手,面上却仍是冰冷,“海灯还在?老三的命呢?!”说罢,二度双掌击出,较之前番,劲力更为刚猛。 林皆醉惊愕之极,老三?胡先生?难道胡先生竟然没了?长生堡将消息封锁的严密,林皆醉又未曾与桑挽池微等人碰头,竟是首次得知这一消息。而岳鸣的剧变登时也有了答案, 只他刚想到这里,紫金劲力竟已到了面前。唯一办法便是避至切近石碑之后,由石碑抵消大半劲力,犹可逃得一劫。 然而那石碑,却是岳小夜的。 林皆醉一咬牙,纵身向斜刺里便闪。这虽也是一个办法,只因他避得晚了,只躲开一半劲力,另有一半,结结实实直打到他身上,紫金之力何等厉害,就是一半,亦是极为霸道。林皆醉被打到险些闭过气去,一口血直喷到石碑之上。星星点点,宛若雪里梅花。 小总管手扶着石碑,试图站起,却觉眼前一阵阵的金星乱冒,他虽知岳鸣的紫金功何等厉害,但过去他的武功在长生堡内委实平常,因此一直也没有与岳鸣交手的机会,更不用说被紫金功打中。这是第一次他明晓了紫金功的滋味,林皆醉苦笑着想:他大约一生也不会忘记。 林皆醉并没能成功地起身,被紫金功打中的地方一阵阵剧痛,他双眼模糊,想要开口说话,一张口冒出的只有血沫,不知是被紫金内力扫中了喉管还是哪里。而他能用的内力,现在大约只余下了十之四五。 岳鸣可并不在乎他是站着死还是坐着死,长生堡主上前一步,再度一掌击出,林皆醉此时视物尚且不清,只模糊辨出面前人影,手指微动,挣扎着发出了三道锋锐内力。 当年郁寒被关在长歌山上,身受重伤,内力所剩无几,在这等情形下她被迫创出长风心法,犹能在坚硬如石的土地上挖出地道。可见,这套心法对内力要求极低。纵使在这等情形之下,这三道劲力之利,仍然一如既往。岳鸣只当小总管打出的是络绎针,他确实也在一直提防这暗器,当即便收回先前一掌,双掌划个半圆,以内力为盾,也只有他这般雄霸天下的紫金之劲,方才抵得过小总管这套心法。三道锋锐内力撞到上面,如快刀劈入大海,终于还是消弭于无形。 第665章 死战(2) 林皆醉不敢迟疑,寂静清夜下风声细细,皆是他打出的劲力不绝,方位则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令人捉摸不定。岳鸣则是一力降十会,长生堡主也不必多做什么,他只需执着这紫金之盾,小总管纵有再多劲力,亦是奈何不得他。 这情形初一看,林皆醉进攻不绝,岳鸣却只能防守,似乎是小总管占了上风。但实际上岳鸣内力何等雄厚,就是再过一个时辰,他的紫金内力也未必能够耗尽。可林皆醉别说一个时辰,就是再过一刻钟,他还能不能出手尚是未知之数。然而,能把长生堡主逼到十余招内只能防守,无法进攻,就是天之涯的左使右使一并联手,却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 打到这个时候,岳鸣也已发现,林皆醉这劲力根本不是络绎针。虚实不同是其一,络绎针一共只能射出那么几次,怎能真的变得络绎不绝?这等武功从前并不见林皆醉施展过,要么是他从前刻意隐瞒,要么便是最近在外又有奇遇。岳鸣自己武功极高,对旁人武功原本并不在意。如林皆醉偷学失空斩一事,胡绝心心念念,他便觉不过如此。但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对林皆醉本人已有极深的偏见,这初次在他面前展现的武功,亦是大为激怒了长生堡主。 岳鸣将劲力交于左手,竟是以单手发出与前番相同的内力,他腾出右手,再度一掌击出。这等做法,实是惊世骇俗,只是耗费内力却也相当不小,岳鸣一掌击出之后,亦觉胸口钝痛不已。 但林皆醉经过这十余招的缓冲,双眼终究也能看清面前物事,他也明白在现在情形之下,维持现状便是等死,索性一手拄地,着地一滚。岳鸣这一掌恰在此时击出,林皆醉逃过一劫,他身后岳小夜的墓碑却不曾逃过,被紫金劲力一击,碎成了十七八段。小总管只觉面颊上一阵疼痛,伸手一抹,迸开的石屑已在他面上划出了数道血痕。 岳鸣、林皆醉二人双双怔住。在岳鸣,乃是盛怒之下击出一掌,并没有计较太多,更未想过竟会击碎女儿的墓碑。而林皆醉先前宁可挨上紫金内力也不愿岳小夜的墓碑受损,可到头来,仍是什么都没有留住。 这时间似是极长,却又似极短,最先反应过来的仍是岳鸣,他杀伐决断这许多年,墓碑既已毁了,无论如何也还原不来,索性不再管它,双掌连环,继续向林皆醉身上击去。小总管反手一指回击,他的劲力比起岳鸣自然是远远不如,可因其锋锐细小,论到速度,却尚在紫金劲力之上。岳鸣这一次出手并不曾防护自身,竟被林皆醉寻得间隙刺入。只是小总管瞄准的乃是岳鸣身上大穴,长生堡主内力何等高明,就是不曾刻意防护,可到底还是令那道锋锐劲力偏了少许,并不曾刺中穴道正中,只在旁边留下了一个极深极细的血洞。 这伤口并不能让岳鸣如真正刺中穴道一般无法行动,可到底离穴道还是太近了,长生堡主击出的内力亦被削弱许多。否则林皆醉挨上这两掌定是必死无疑。就是现在,他也是伤上加伤,又吐了一口血,跌倒地上,只觉天上的月亮也在不停打着转,而向他走近的岳鸣亦是步伐不稳,仿佛醉酒一般。 林皆醉想:他大约真的是要死在这里了。 他只有二十几岁,可一生中接近死亡的次数并不太少,从他步入江湖那一天起,因他并不算太高明的武功,便不停在生死边缘驻足。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自己从那片危险地带走了回去,一开始他攥紧了拳头,心砰砰跳个不停,飞一样的往回走;后来他不紧不慢地往回走,面上带一点儿刻意的笑意;到最后时,他已不把生死当一件事,仍旧头脑冷静,于一瞬间细细地想下一步的对策,做出最合适的应对。 小总管现在确实没有任何一种办法,能对付抬手便能杀他的岳鸣了,可是依赖着这些年的经历,他的脑筋依旧是冷静的,他在想:他的部下们至少还应是有一条生路的;小夜倒下的石碑,终究还是会被修好的;旁的事情,旁的人,他已无法决定,也无法再做些什么了;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呢…… 一个异常清晰的念头忽然如闪电一般映入他的脑海,他想:白虹,白虹你在哪儿呢? 岳鸣的紫金内力再度向他袭来,就在这时,一个白色人影忽然挡在了他前面,有剑光如白虹贯日,挡住了奔涌而来的紫金内力,一个熟悉声音叫道:“阿醉!义父!”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林皆醉一时不知眼前人是真是幻,他伸手想摸一摸那个人影,却被那人反手一把扣住,又叫了一声,“阿醉!” 抓住他的那只手温热干燥,连每一道掌纹都如此清晰。 林皆醉这才确认那并非幻觉,他被打到几近晕眩,视物不清,但到底还能看清面前之人,那确是姜白虹,白衣依旧,容貌如昨。他忽地就放下了心事,心想:白虹还活着,我到底可以放心了。 如小总管这等重伤,能支撑他的也无非就是那一口气在。现下心气一收,整个人几近软倒,姜白虹慌忙揽住他,同时朝着岳鸣叫道:“义父,长生堡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这些都是天之涯做的,你莫要冤枉了阿醉!” 见到姜白虹时,岳鸣亦是一阵狂喜,他素来疼惜这义子,兼之现下姜白虹是他在世唯一一个亲人,更加激动了几分。而之后姜白虹这一句话,却令他几近呆滞,片刻后方道:“你说什么?” 这一句话若是旁人说的,只怕早被岳鸣以紫金内力打飞出去。但姜白虹却又不同,岳鸣对自己这义子极是信任,且知他性情虽然放任,大事上却从不含糊,终是又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姜白虹不怕岳鸣问,就怕他不问,忙将自己到北疆以来诸事简要说了一遍。 第666章 更迭(1) 当日里在北疆,姜白虹与杨守掀牌,随即动手,杨守捏碎那枚弹子之后,淡紫色烟雾弥漫开来,姜白虹身上的入骨眠内伤,再次被这药物激发。 因先前中了宁颇黎暗算,因此姜白虹在见到烟雾时连忙闭气。但杨守动作隐蔽,到底还是吸入了一些。姜白虹拄剑于地,再无法起身,终被廉贞擒住。 杨守捉住他之后,倒并不曾难为他,却也没有再对他说些什么,只将姜白虹关入了一间石室之中。这间石室以极厚重的青石砌成,门上挂了碗口大的锁头。别说姜白虹现在伤势严重,就他活蹦乱跳,也绝没可能逃出去。 杨守再没来看过他,来这石室的,只有一早一晚前来送饭的一个老仆,姜白虹先前见他惯常服侍杨守,看他与杨守相处,倒也能说会道。可现在就变成了聋子哑巴,自己一字不说,姜白虹不管同他说什么,他也恍若未闻。姜白虹素来是欢喜热闹的一个人,现下也不知是内伤难熬,还是被关起来更为难过。 但不管怎样,这一天天的过去,他的内伤到底有所好转,至少,已恢复到吸入那淡紫色烟雾前的七八成了。到了这个时候,姜白虹便开始思忖着逃跑。 然而此事委实不易,他所长在于剑术,内力却是平常,别说现下姜白虹手中没剑,就是有剑,也绝没可能在墙上劈个洞,又或一剑把那大锁砍断。若是他懂得郁寒的长风心法,说不定还能花个几年,在地上挖条地道出来。姜白虹几要仰天长叹,可就在某一日,那老仆没来,送饭的人竟然换成了廉贞。 廉贞神色郁郁,这等神色与伤势无关,倒仿佛是心中有什么隐忧一般。姜白虹心中奇怪,廉贞虽是敌手,可也是个英雄人物,这般模样所为何来?他又想到忽然不见的老仆,心念一动,笑道:“杨守离开北疆了?” 廉贞眼神骤然一变,隔着狭小的送饭窗口,姜白虹看得一清二楚,便知自己说中。他拍手大笑,“真教我猜着了,你们杨公子这次又做什么去?”不待廉贞说话,他又道:“罢了,肯定是奔着长生堡去。” 廉贞扫了他一眼,道:“念你是只煮熟的鸭子,我也不与你对嘴了。” 煮熟的鸭子只剩一张嘴。姜白虹笑道:“唉哟,难怪阿醉说你毒舌。”又探头看看托盘,挑拇指赞道:“你比那老仆大方,还多加了条鱼。” 此时虽是冬天,但破冰仍可得鱼,且极为肥大鲜美,这条鱼就不小,先前送饭的木盘装不下,用了个尺二的瓷盘装了,上面浇着浓厚的酱汁,看着颇引人食欲。姜白虹仔仔细细看了那盘鱼一眼,随后又看了一眼,廉贞哼了一声,道:“这条鱼不是看在你的份儿上。” 姜白虹笑道:“不是看在我的份儿上,我知道了,定是看在阿醉的面子上。等我回去,定要请阿醉喝酒。”说着先接过那鱼盘,却见廉贞沉吟不语,他奇道:“你倒不说话?” 廉贞道:“说什么?” 姜白虹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凭你,还想出去!” 这最后两句话,他有意仿效了廉贞的冷淡语气,廉贞不由得也微露笑意,随即叹道:“你与小总管倒是不同。” 姜白虹道:“这个自然,阿醉素来比我聪明。但有一件事,阿醉却无论如何不及我。” 廉贞道:“什么事?” 姜白虹道:“就是这个!”一句未了,他忽地把盘子往墙上一摔,这一摔颇讲究手法,瓷盘碰上青石,霎时断为三截。姜白虹抄起其中最长一截,以断瓷为利刃,飞掷而出。 那不是普通的一掷,而是御剑术,姜白虹自创剑法“共婵娟”中的第十一式。 江南曾有御剑门,御剑术亦曾在江湖上称雄一时,但待到此时却已式微。姜白虹将江湖上所余不多的御剑之术统合在一起,去其糟粕,留其精华,又加以自己的理解,终究只创出了一式。他自己常想:若有时间,定当将御剑术进一步发扬,可是现下,却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然而已经够了,廉贞见姜白虹抄起瓷盘,便知不对,他长鞭入手,一式漫卷风云,然而那块断瓷却势如破竹,云破风息,廉贞正被击中要穴,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姜白虹身上还存着小小一截铁丝,忙弯成个钩子,系在衣带上,小心翼翼地把廉贞身上的钥匙钓了出来。他避开旁人耳目,正欲悄悄离开之时,却听到了天之涯中两人谈话。 这两人姜白虹先前亦是识得,知他们乃是天之涯中高层,只听其中一人道:“这次奇怪,公子去抓岳海灯,怎的竟没带右使?” 后一人便道:“嘘!公子原是刻意瞒着右使的。” 先前那人便诧异,“这是什么意思?” 后一人便道:“我也不知。但公子定有他的用意,咱们照做就是。况且此事已经安排妥当,品剑大会上原就有咱们的人,岳海灯若来,定逃不过。就是有什么变故,也不妨碍,并不需右使前往。” 先前那人还有些忧心,道:“公子现在的身体……我总是担心。” 后一人道:“不必担心,公子一早说过,这次岳海灯十之八九会来,就是有旁人同他一起也不怕。岳鸣必不会来,就是胡绝来,难道公子不能杀他?小总管来更好,到时让他与长生堡自相残杀,咱们就可取利。” 先前那人叹道:“是,公子的计策,总是无人能及。” 姜白虹听到这里,有许多弄不明白,什么“品剑大会”,又什么“咱们的人”。他心中担忧,又知天之涯本部高手颇多,自己若滞留此地,定讨不得好去,忙忙地离开了天之涯,随即又离开了北疆。 一路之上,姜白虹却也听到了品剑大会的消息,又听说林皆醉与岳海灯也有参与,不由得暗自担忧。待到锦江之时,恰遇上了被林皆醉击败的元愁与练长安,得知了一切。 姜白虹大惊失色,匆忙赶回了长生堡,回到堡内之时,正听到岳鸣将于琉璃山伏击林皆醉的消息。 第667章 更迭(2) 姜白虹讲述完毕,林皆醉此时也慢慢的恢复了少许,他的咽喉处仍然十分疼痛,间或有一点血沫溅出,但总算比先前那等一句话说不出的情形略好些。而在姜白虹说话之时,他便一直斟酌着当说之事。待到姜白虹说完,他挣扎着坐直身体,道:“举办品剑大会的无忧门大弟子原昭,是天之涯江北势力的秘密首领。有无忧门掌门苏盏为证。” 这句话一出,岳鸣面色大变,此事他是首次得知。然而无忧门的掌门便是人证,可知并非虚言。而无忧门的大弟子既是天之涯高层,品剑大会便成了一桩阴谋。岳海灯甚至还独自跑去无忧门,岂不是正撞到了人家的圈套里! 林皆醉又说出了第二句话,“少堡主与李三娘皆未上钟情崖。我在钟情崖上见到细线机关,众人在崖下见到上面人影,当是细线操纵的傀儡。”说罢,他自怀中取出一小截酷似鱼线的透明细线,坚韧却更在鱼线之上。 那一日原昭自承身份离开之后,小总管再上钟情崖,黑夜视物不易,但他仍是在崖上找到了残余的少许痕迹。 当时他也不知钟情崖上到底是如何情境,但照他猜想,这条计策多半是杨守制定,而如果他是杨守,他会如何做呢? 林皆醉真正与杨守见面的次数只有一次,可是小总管对他的了解,却好似比旁人都要多些。两人的思路颇有些相似之处,只是林皆醉的思量更周密,而杨守应变更为迅捷些。林皆醉将自己代入杨守身份,凝神思量。 一个大胆的想法窜入了他的脑海,若是他处于杨守位置,他不会让岳海灯死。 诚然,岳海灯一死,自可让长生堡与小总管之间结下深仇。可是只要有办法,让旁人以为是岳海灯已死就好。长生堡主的独子若在杨守手中,日后便有更多的转圜余地。 抱着这个想法,林皆醉上了钟情崖,终有所获。 倘若换成旁人,这少许细线根本不会引起注意。但林皆醉精于机关五行,终是看出了不对。而在见到李三娘之后,更是印证了他的想法。岳海灯也好,李三娘也好,晕倒之后,根本没有上钟情崖的崖顶。岳海灯大约是一早就被带走,李三娘则可能直接被带到了钟情崖的半山腰处。 钟情崖极高,又有云雾遮掩,他们在下面也只能模糊看到人影,并看不清本来面目。只要做两个傀儡,穿上岳海灯与李三娘的外衣,掩在岩石后面以细线操纵,下面人根本看不出端倪。而岳海灯的傀儡在内里加一些重物,坠入寒潭后便会被内里的激流吸入中央,消失的干干凈凈。随后,只要把李三娘傀儡上的外衣取下来,给半山腰上真正的李三娘穿上即可。 看清这一点时,小总管自己也不由自嘲一笑,当日在溶洞之中,他以丝线外衣做了简易傀儡,施计骗过了褚辰砂。到头来,这同样的计策便落到了他的身上。 这些细节,林皆醉限于咽喉被伤,没法一一说出。但岳鸣并不是拘泥于小处之人,他只要听到“细线傀儡”几字,便已知晓大概,面色再变,又问道:“那李三娘为何跳崖?” 林皆醉苦笑道:“她自己亦不明白,但堡主,褚辰砂素通操纵人心之术。” 岳鸣自然明白,岳小夜是怎样死的?正是因着褚辰砂以迷心诀控制郁宝梁,令后者下了那一颗毒药。若说是褚辰砂以迷心诀令李三娘于崖上跳下,实有可能。 长生堡主立于当地,面色几变,一语不发。 姜白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以岳鸣的性情,从自己出现之后,他似乎太过平静了些。 诚然,姜白虹归来是大喜事,随后姜林二人各自讲述之事亦是十分重要。但依姜白虹对岳鸣的了解。长生堡主可不是那等自己一拦便能令他住手之人。而听到二人讲述,岳鸣也只追问了一句,实在不象是他的作风。 随后姜白虹又发现一件不对的地方,自从岳鸣住手之后,便一直站在当地,一动未动。他忍不住问道:“义父,你……你怎么了?” 随着他的问话,岳鸣缓缓坐倒在地上。 姜白虹大惊失色,先前岳鸣面色几变,他只当是长生堡主听到诸多信息,情绪波动,谁料想岳鸣竟是受了重伤!等等,以林皆醉的武功,怎能将岳鸣重伤至此?他连忙过来,想要扶起岳鸣为其检查,林皆醉却开口道:“不要动堡主,可能……是心疾。” 姜林二人当年在江湖闯荡之时,亦曾见过心疾忽然发作之人。而林皆醉曾从胡绝学医,对这一症候更是了解,他知道有些人平时并无什么特别症状,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可一旦遇到巨大情绪变故,便可能就此发作。这段时日以来,柳然、岳小夜、姜白虹、岳海灯、胡绝,件件皆是刺痛人心之事,而姜白虹骤然归来,大悲大喜交集在一起,更易发作。 姜白虹多少也知道一些,只得轻轻扶着岳鸣靠在旁边一块墓碑之上,急道:“阿醉,现在该怎么办?” 林皆醉可也没有办法,心疾发作往往极为迅速,若是身边有些急救药物,尚可缓解一二。可岳鸣乃是初次发作,怎会有什么药?他们现在人在琉璃山上,若说下山抓药,只怕远水救不得近火。 可现在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他便道:“我曾从胡先生那里学到一个药方,白虹你记好,现在下山抓药,或有一线之机。” 姜白虹也知这是唯一办法,可又放心不下身受重伤的林皆醉,道:“阿醉,你一人在此……” 林皆醉苦笑道:“我一时还死不了。” 就在这时,岳鸣忽然开口道:“不必了。” 得知胡绝死讯之时,岳鸣当时心头便是一阵钝痛,之后数日,那阵疼痛时时泛起,但当时岳鸣只当自己伤痛兄弟独子之死,并未留意。见到林皆醉后,为杀对方,他双掌同出深厚内力…… 第668章 更迭(3) 见到林皆醉后,为杀对方,他双掌同出深厚内力,这其实已是强行出手,胸口钝痛更加强烈,已然超出以往任何一次。林皆醉重伤之时,见到天上明月不住摇晃,地上长生堡主站立不稳,那后一件事,并非虚幻。 到最后姜白虹归来,悲喜两种情绪交织一起,他终于再坚持不住。 长生堡主想:我一生搏命江湖,未曾死于刀剑之下,竟要因着这个什么心疾而死,岂非一件怪事? 他靠在树上,看着天上明月。说也奇怪,那月光似乎没有先前那般模糊,反是清明无比。岳鸣一生见过死人无数,他忽然就明白过来,啊,原来是回光返照的时候到了。 这个时候,他的神志极是清醒。过往诸事,如电光石火,一一自心中掠过。而未来如何,尚未可期。 姜白虹所说固然是真的,可他会不会中了天之涯的计策呢?林皆醉言之凿凿,似乎又有人证物证,可那会不会是他自己编造的呢?老三已经死了,海灯真的还在人世吗?如果他在,他又能做什么呢?小夜死了,白虹活不到三十岁,天之涯还在,杨守还在,而长生堡,总是需要一个继承人的…… 这世间有一个合乎他的心意的继承人吗?并没有,如果小夜生而为男,如果白虹能活得更久,如果海灯兼有白虹的武力和小总管的计议……可是这些毕竟只是如果。 他忽然又想到了很多年前,那时他收到了林锋的信,心中尚且有些高兴,想:老五是想回长生堡吗?于是他单人独骑,去见他结义兄弟中感情最好的五弟。 那个时候,他可真是没有想到现下这幺一天啊。 岳鸣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老虎一般看向林皆醉,声音清晰无比,“林皆醉,长生堡交给你了。” 北海断,山陵崩。 岳鸣阖上眼睛的时候,姜白虹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试探着喊了两声,“义父,义父?”却全无回应,他又仔细查看了一下面前的老人,惊觉这位称雄武林的江湖第一人已然没了气息。 一时间,姜白虹只觉肝肠寸断,忍不住放声大哭。 若没有岳鸣,他当年也就是一个流落街头的乞儿,而岳鸣把他带入长生堡之后,亦是全心待他。甚至于说,他在岳鸣那里得到的纵容,远较岳海灯为多。 姜白虹生而不知其父,在他心中,长生堡主已经完全代入了父亲的角色。 这一场大哭,直哭得群鸟惊飞,枯叶摇落,姜白虹才慢慢停了下来。痛快地宣泄了一番之后,他情绪略为稳定。抬眼见身旁的林皆醉,面上亦有泪痕。 他抬衣袖抹一抹红肿的双眼,叫道:“阿醉。” 林皆醉抬眼看向他,“白虹。” 姜白虹握住他手,又一阵难过泛上来,道:“只剩下咱们两个了。”他又想起岳鸣临终前那最后一句话,如果说还能有什么让他略为欢喜一点儿的事情,那便是岳鸣最后传位给林皆醉了。 在长生堡里,姜白虹与林皆醉感情最好,私心里,他觉得林皆醉比谁都合适接任堡主之位。但这件事也只能想想,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乃是岳海灯,且他与岳海灯的关系也不坏。待到林皆醉自立离开之后,这想法更成了妄念。可是没想到,竟真的有这幺一天,阿醉当上了堡主。 一想到这里,姜白虹的面上到底泛出一个笑来,道:“阿醉,幸好是你做堡主。” 林皆醉没有回答。他心头一阵恍惚,忽然便想到很多年前,那个身形高大的,凶巴巴的,陌生的岳伯父来到他家,与他道:“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今后你便随我到长生堡去吧。” 他说“是”。可是那时还是个孩子的林皆醉,连长生堡是什么还不知道。 现在他知道了,而这一副担子,也交到了他的身上。 后续之事,随即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 长生堡乃是江湖第一势力,但如果说林皆醉一接任堡主之位,便可号令天下,无人不从那就是个笑话。事实上,尽管尚未传播出去,但在长生堡高层之内,已当林皆醉是杀死岳海灯与胡绝的幕后凶手。幸而姜白虹及时归来,他在长生堡内威信颇高,众人亦知他与岳鸣父子感情深厚,有姜白虹在一旁压阵,加上林皆醉先前在堡内一直主事,根基深厚,为岳小夜复仇、杀宁颇黎等事亦为他增加了不少人望,终是成功地接任了堡主之位。 而接任长生堡主之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主持岳鸣的葬礼。 以现下情形来看,天之涯在北疆虎视眈眈,将岳鸣死讯暂时隐瞒,待到下一任堡主做好准备之后再行公布方为更好选择。但林皆醉不行,本来他出身不正,又有岳海灯胡绝等事在前,因此不但不能隐瞒,更要将丧事好好操办一番。 尽管如此,丧事之后,仍有人前来请辞,便是分舵主练长安。 练长安当年在江湖上成名颇早,为人又心高气傲,纯是因着被岳鸣折服方才投入到长生堡中。先前柳然叛变,追捕李三娘等事中他出力不少,可说是十分忠心。小总管虽然不差,但他却不想如先前一般为其效力了。 练长安上前时,态度仍有些倨傲,道:“今日之长生堡已非昨日之长生堡,我也不想再继续留下去,这就告辞了!” 他并没有称呼林皆醉为堡主,林皆醉面色不变,道:“人各有志,练先生随意。” 练长安见林皆醉并未出言挽留他,多少有些不喜,只听林皆醉又道:“只是练先生一走,不知何人适合接练先生的位置,其余属下又如何安排为是?” 练长安道:“我既走了,这些便随旁人安排去罢!” 林皆醉平静道:“旁人随意安排,自然也是可以。只是练先生要想好了,任谁也不会如你一般对分舵的了解深。若你来安排,这些下属自可有更妥善的待遇,若旁人来做,只怕你主持了十余年的分舵,今后再不似从前。” 需知长生堡分舵遍布天下,然而分舵与分舵却也有不同,如幼时林皆醉等人被大雨伏击的分舵,便是最小最不起眼的那等;如练长安主持的分舵,那便是长生堡最为精锐里的力量之一,走到外面旁人都会高看一眼,先前雷霆选人,也是先从他们的分舵中选择。 练长安一滞,林皆醉所说皆是实情,他与分舵一群兄弟相处了这些年,若说没有感情那是虚话。他自己一走了之也就罢了,终不忍让这些人掉入谷底。一念至此,他终究还是道一声,“算了。” 练长安将分舵事情交待完毕,随即转身离开,再无留恋。姜白虹自屏风后面出来,恨恨道:“老练这个没情义的。” 林皆醉道:“他恰是有情义才走。”只是他的情义,对的却是旁人。 姜白虹也明白林皆醉的意思,到底还是嘿了一声。 如练长安一般离开的,并不止他一人。只不过能如他一般来到林皆醉面前的人就不多了。林皆醉能留则留,留不下的,也并不刻意勉强。 与此同时,他收紧防备,并将桑挽等人一并召了回来。有雷霆在侧,便是最坚实的防守。 姜白虹却是一直担心林皆醉的身体,需知那一日他被岳鸣打成重伤,没多少养伤的时间,倒要接二连三的忙碌,好人也承受不了,何况是林皆醉现下的状况。后来有一天,他看到林皆醉在书房里避人熬药,细细一看就发现不对,那药胡绝以前弄过,乃是为了提升人精力的,虽然一时管用,实则对内里颇有损伤。 难怪见林皆醉这几天精神居然不错,原来是这副药的原因!姜白虹一时气往上冲,第一反应是想冲进去把锅给砸了,刚走两步又停住脚,林皆醉难道不知道这药伤身?只不过现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而已。只是他到底心中不甘,又推门走了进来,道:“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在喝这个药?” 林皆醉见到是姜白虹,面色一时尴尬,道:“我不是……就吃这几天……”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是,又好像怎么解释都不对,抬头一看姜白虹正看着他,心下不安,索性捡了旁边扇火的小扇子,用力一扇把火给灭了。 姜白虹:“……” 到后来,还得是姜白虹自己切药碾药,重新放入锅里熬煮。 这些草药,都是从胡三绝留下的温室中拿出来的。姜林两人小时都帮胡三绝做过事,煮个汤药并不在话下。姜白虹一边咔嚓咔嚓切着药,一边不满,心想自己先前还想掀锅呢,怎的现在倒帮忙煮上药了? 想归想,他手上动作还是一样飞快,三下五除二把所有东西丢进小锅里,随后道:“不是什么好东西,顶多再吃两副,不能再吃了!” 林皆醉点头,“是。” 姜白虹忍不住笑,“阿醉,你可是堡主了啊。” 林皆醉看着他道:“可你是白虹啊。” 第669章 杨守(1) 小锅里噗噗地冒着气泡,草药的气息弥漫了整个房间,并不算好闻,却令人安心。 药汤终于再次熬好,书房里也没有碗,姜白虹找了个大号的白瓷茶杯装上,看着林皆醉一口一口喝着药,他忍不住问:“阿醉,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林皆醉喝下一口药,抬头道:“我在想,杨守会怎么办。” 姜白虹不由皱起眉头,确实如此,长生堡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天之涯,不说别的,就杨守现下在江湖上说上一句,“岳海灯在我这里。”林皆醉能怎么办?他刚当上堡主,难道就弃老堡主的独子于不顾?杨守若再狠一点,要林皆醉用自己的命换岳海灯的命,林皆醉是应还是不应? 他心中担忧,便把这些话都说了出来。林皆醉却摇了摇头,道:“我猜想杨守不至于此。” 姜白虹道:“他为何不会?” 林皆醉道:“今夕不似往日,我总觉得,杨守不会真求拼一个鱼死网破,否则,当日你在北疆,他不会有那么一番言语。” 姜白虹在北疆遭遇,已经全数告知林皆醉,姜白虹静心思量了一番,道:“希望如此吧。只是海哥那边,阿醉你也要尽早有一个主意。” 林皆醉点了点头,“我知道,还有胡先生,后来我派人调查过。岳公子出事那天,在云海风附近的茶馆里曾经出现过一位白衣青年公子,身畔有老仆相随,此人形容与杨守颇为相似,还曾与胡先生打过照面。我猜想,胡先生很可能真的是死于杨守之手。” 当日里林皆醉与岳鸣分说了岳海灯之事,却没有解释胡绝之死。但岳海灯既然不是他下手,他便更没有理由去对付胡绝。现下想来,多半应是杨守人在附近,下手杀了胡绝,令岳鸣更加确信林皆醉乃是幕后主使之人。事实上,若不是姜白虹及时归来,林皆醉当真要死在岳鸣的手下。 想到琉璃山之事,姜白虹也不由得一阵阵后怕。但他又有一事疑惑,“胡三叔武功高明,杨守怎能杀得了他?莫非是他身边的老仆动得手?” 林皆醉摇了摇头,“胡先生是回到长生堡驻地后方才发作,我猜想是中毒。” 姜白虹奇道:“胡三叔医术何等高明……”但他随即就明白过来,咬牙道:“又是褚辰砂!” 这当然不是说褚辰砂在茶馆中下的手,而是指胡绝所中的毒当是西南毒药。而林皆醉更有一番猜测,依据胡绝中毒症状来说,很有可能便是凤鸣中过的十二时。 当时泊空青便在无忧门,距离不远,只是阴差阳错,胡绝到底断送了性命。 想到这里,林皆醉也不由长叹一声,随即道:“我打算派小重山与一半乌鸦去往北疆……”话刚说到这里,外面忽然传来扣门声音,有心腹侍卫隔门禀道:“堡主,天之涯送来机密信件,请堡主亲启!” 林皆醉与姜白虹对视一眼,林皆醉长身而起,将茶杯中的药一饮而尽,随即语气平缓地道:“拿进来。” 那侍卫将信呈上,姜白虹道:“且慢!”他令那侍卫把信放在桌上,等侍卫退出去之后,自己拔出腰间长剑,以剑尖挑开信封,叮的一声,将信纸钉到了墙上。 这是谨防信中有毒之意,不过,这封信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上面的言辞也颇为客气,只道天之涯首领杨守欲与长生堡新任堡主林皆醉一谈,地点定于明月城,时间则定在三日之后。 姜白虹看着这封信,心中有些诧异。明月城位处江南,乃是玉京五郡十二城之一,不过,这座城池在十二城中并非最为著名的一座,景色固然秀丽,可若放在江南,也算不上特别出奇。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明月城乃是一座临海的城池罢了。再有,明月城虽不似玉京城那般与长生堡距离颇近,可到底在江南,换而言之,乃是在长生堡的势力范围之内。杨守居然把会面地点定在明月城内,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想不通,林皆醉也没想通。不过有一点林皆醉倒是可以确定的,“杨守现下不在北疆。” 姜白虹一想可不是,会面日期定在三日后,杨守若在北疆,定然赶不过来。而林皆醉更有一层猜测:他怀疑杨守离开北疆之后,可能一直未曾回去。但此事并无佐证,因此他并未说出。 二人便开始计议前往明月城之事,林皆醉随身带上小重山,桑挽率领的雷霆留守长生堡,乌鸦则作为游击力量,随时待命。除此之外,李三娘与常大玉二人带领一支水上队伍,先行赶赴明月城,驻守海边。而明月城周边的一众分舵,也已做好了准备。 姜白虹道:“我同你一起去。” 林皆醉道:“长生堡中总要留个主事人。” 姜白虹道:“不是有桑挽吗?” 林皆醉道:“桑挽只是雷霆首领。” 姜白虹直视着林皆醉双眼,道:“阿醉,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怕万一你出了事,长生堡总要再有一个首领是不是?” 林皆醉垂下眼眸,一语不发。姜白虹干脆地道:“你别想了。我不去绝不能放心。”他见林皆醉还想说话,又补上一句,“海哥生死不明,现下就只咱们俩,你要再出了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有我这把剑在,总还能帮你抵挡一些。” 林皆醉忽地叹了口气,起身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把剑来,那把剑上有淡金龙纹缠绕,端的气势非凡,他道:“给你。” 姜白虹长于长生堡,自是见过不少名刀宝剑,可没有一把能与面前这柄剑相提并论,他接过剑来,一时爱不释手,忽的想到了什么,道:“这是龙文古剑啊!” 林皆醉道:“是,先前经过品剑大会,觉得这剑与你还合适,侥幸竟到了手。” 品剑大会上多少风雨波折,几度生生死死,便被新任的长生堡主这般轻飘地一语带过。 然而林皆醉虽不说,姜白虹又怎会不知?他摩挲着剑,看向林皆醉,“一起去?” “好。” 明月城邻海,气候亦是温和,林皆醉与姜白虹并辔进入之时,见到树下间或已有绒绒绿草,有那阳光灿烂之地,竟可看到一两朵探出枝头的花儿。 他们约定之地,乃是一座名叫“听海流”的茶楼,这座茶楼并非老字号,在明月城却也颇有些名气,楼高二层,因着选地的巧妙,坐在二楼无论哪一个位置,都可看到窗外白浪一线,碧波连天,景致壮阔秀美。 长生堡一早就将这座茶楼清了场,林姜二人上午时便来到了听海流,中午时便在这里吃了午饭,接着又等到了下午。他们先前虽都到过明月城,可种种原因所限,来听海流还都是第一次,只是现下风景虽好,二人却也无心欣赏。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缓缓自街上而来,拉车的是两匹罕见的骏马,驾车的则是个老仆。林皆醉心中一凛,当日在西南,他在茶棚上骤逢杨守,得赠玉佩,见到的就是同样的马车,老仆也依旧是同样一个人。 姜白虹则一下子想到了在北疆所闻,这马车里会不会就藏着曾经称雄天下的“忘归”?可就在这个时候,马车的车帘被挑开,可以清晰地见到里面随意坐着一位白衣青年公子,正是杨守,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马车悠悠地走着,沐浴着午日最后一点温暖的余晖。 待马车到听海流,那老仆恭恭敬敬地把杨守扶下了车,杨守笑吟吟地看着那老仆,道:“多谢齐叔。”那老仆板着一张脸,“公子说的是什么话。” 杨守道:“这些年来,本就辛苦您了。”他轻轻拍一拍那老仆的手,“我走了。”说着,却将那老仆留在一楼,自己上了二楼。 林皆醉与姜白虹都见过杨守,若单论这两次见面的印象来说,其实都还不错。但想到这些年长生堡与天之涯的种种纠葛,又是百感交集。而杨守本人并没有多少武功,竟然只带了一个老仆进听海流,此时又独身上楼,二人心中不由多加了许多警惕。 杨守面上带着微笑,道:“林堡主,姜公子。”又道:“我原应早到,只因从未见过大海,贪看了片刻景致,因此来迟,还请恕罪。” 林皆醉语气平静,“这是小事,杨公子,不知天之涯与长生堡邀约,是为何事?” 杨守微笑道:“事,不止一件。我先捡林堡主与姜公子最关心的一件事说罢。岳海灯岳公子原在我手中,现在则在拥雪城悦来客栈,身侧并无天之涯的人手。料想不久也就会回长生堡了。” 林姜二人同时一惊,说到岳海灯,自然是他们最为关注的对象。现下得知岳海灯果然没死,而且还被天之涯轻而易举的放了?林皆醉便向同在二楼的池微使个眼色,池微心中有数,当即便下楼,去通知拥雪城分舵调查此事。 此时听海流二楼之上,便只余下林皆醉、姜白虹与杨守三人。杨守分明看见林皆醉动作,只做不觉,道:“当日在云海天,确是天之涯一手操作此事,只我猜以林堡主之能,多半也已猜出来了罢。” 姜白虹面色不太好,道:“阿醉聪明是他的事,当日里发生了什么事,你还是说个清楚为好。” 他语气生硬,杨守并不在意,道:“大抵姜公子还在为上次在北疆那枚淡紫色弹子生气,实不相瞒,那枚弹子中药物制作不易,我也只有两枚,听说宁左使已然用了一枚,现下天之涯再没有了。” 姜白虹又哪里是为了自己的事情生气,但杨守这般说话,似乎又是示好的意思。他心中诧异,但杨守说完这一句后,并不再纠缠于此,而是解释起当日里品剑大会诸事,天之涯首领语气平和,仿佛在叙述一件与长生堡和天之涯全不相干的事情一般。 一如林皆醉推断,几乎分毫不差。 杨守指派原昭,撺掇苏盏开了品剑大会,同时又派出了褚辰砂与胡可因二人,果然岳海灯前来夺剑。只是因着林皆醉与褚辰砂的加入,中途起了变故,当时杨守就在天之涯切近,他得知此事后,索性重新设局,在钟情崖上操纵傀儡,令旁人以为是李三娘杀死了岳海灯。而李三娘之后跳入寒潭,确实是褚辰砂的迷心诀缘故。甚至先前岳海灯与李三娘骤然被擒,也是因着中了褚辰砂的药物所致。 之后与胡绝在茶馆相遇,倒并非杨守设计,而是巧合。但当时杨守立刻想到,岳海灯出事虽然分量足够,但胡绝也是心细之人,说不定日后会发现什么破绽。再者,胡绝一死,岳鸣必定悲愤更深。于是在酸汤中放入十二时,因着胡绝当时心绪紊乱,兼对西南药物不熟,回到长生堡驻地后便中毒身死。 杨守道:“我原先的想法,只是想要请岳公子到天之涯做客,缓和一下长生堡与天之涯之间的气氛。没想后来因缘巧合,发生许多事情。岳老堡主去世,林堡主接位,倒是现下我最想看到的结果。” 林姜二人都知道,所谓“到天之涯做客”云云,不过是以岳海灯为人质的委婉说法。而杨守依据情势,应变如此迅捷,委实了得,倘若不是敌手,二人也要赞上一声。只是现在情形如此,杨守提到岳鸣之死,更加惹起了姜白虹怒气,手指不由扣到了剑柄上。 杨守分明看到,却只一笑,道:“这是龙文古剑吧?果然只有姜公子堪与此剑相配。” 林皆醉轻轻拍了拍姜白虹,他得知这些事情,自也十分不愉。但是,现下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杨守这次来,实在太奇怪了。 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敌意,非但没有,还象是乐于将过去的许多事情都解释清楚一般,这对天之涯可并没有什么好处。杨守这次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林皆醉与姜白虹多年默契,一个动作之后,姜白虹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慢慢放开了剑柄,只面上仍不放松。 第670章 杨守(2) 林皆醉沉思片刻,道:“多谢杨公子解疑,据杨公子所言,那褚辰砂似乎还在人世?” 杨守道:“正是,只是他确也身受重伤。当日里斐七先生救了林堡主出来之后,我的人手也救了褚辰砂出来,只是他伤体难支,对李三娘子施迷心诀之后,便离开了。胡可因则自行回到了北疆。” 林皆醉对胡可因并不十分关注,只问道:“褚辰砂离开了?” 杨守道:“是,他虽与天之涯有合作,但这却是最后一次。之后他去哪里,天之涯并不知晓。” 杨守对旁人称呼都十分客气,但对褚辰砂却是直呼其名,显然他对这江湖闻名的魔头观感亦是不佳。且褚辰砂性情高傲,双方却能合作,也是一件不解之事。 姜白虹终于按捺不住,道:“你约我们来明月城,就是为了说这些事吗?” 杨守笑意温和,“这些虽是小节,可也总是先说明较为妥当。我真正想说的,与当日在北疆与姜公子所说的一般无二。” 他说这句话时,看得却是面前的林皆醉,“林堡主,若说我意求长生堡与天之涯之间和平共处,你意下如何?” 林皆醉微微一怔,他没想到:今日杨守前来,竟是为了再提此事。 当日姜白虹在北疆所有遭遇,他早已一清二楚,不由得反问一句,“天之涯不入江南,长生堡不入江北?” “不。”杨守摇了摇头,“当日说话,其实还有讨价还价的意思在里面。但现在既然对着林堡主,我没必要说那些无谓之事,天之涯不入江南,江北二者平分。” 这条件并不苛刻,甚至于说,对长生堡还是有利的。虽然宁颇黎先前在江南的势力已被清除,但林皆醉初接长生堡,局面并不稳固,能在这段时间内保持一个和平的局面,令长生堡得以休养生息,其实大有好处。可是长生堡与天之涯争端这许多年,就算不提旧事,只拿这一两年来看,柳然、岳小夜、胡绝,又有哪一桩事是能轻易放下的? 杨守见林皆醉沉吟不语,又要开口,这次却被林皆醉占了先,他道:“杨公子,若我说一个不字,杨公子是否又要以命相抵呢?” 在北疆之时,杨守确与姜白虹提过以自己一命换取和平之事,只是这话刚刚出口,就被廉贞阻挡。就连姜白虹也没觉得杨守有多少真心,可是现下林皆醉再提此事,态度竟是颇为郑重。 长生堡的新任堡主又道:“杨公子,我冒昧问上一句,您是得了重病亦或是中毒?您的寿命,到底还有多久呢?” 这句话论其言辞,实在并不客气,但林皆醉的语气却很平静,仿佛说的不过是今日天气,又或窗口风景一般。杨守难得的怔了一怔,随即便笑道:“啊,林堡主果然看出来了。” 他微笑着道:“倘若能挺到春暖花开,大约还能再活三两个月;若挺不到,便算了。”他的态度也与林皆醉相仿,似乎谈论的并非生死攸关的大事,而是应和着主人问话,一同议论起外面的景致。姜白虹却怔了,他与杨守相处过一段时间,能看得出这外表温煦的青年公子身体不太好,武功大约也练不大成,可是实在看不出杨守的寿命竟只有这一点点。杨守却一眼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姜公子可是有些不解?其实我一直服用褚辰砂的药物,外表大约看不出来,其实,这也是我与褚辰砂的交易之一。”又向林皆醉道:“我之所为,还是有些明显了。” 林皆醉道:“是,杨公子过去几年一直稳扎稳打,但云海风一事,却实在急切。而白虹在北疆所见所闻,更是佐证。” 杨守不由看向林皆醉,叹了一声,“唉,林堡主怎不生在我北疆。” 姜白虹就想驳斥,但终于没有说出口,他亦是听出了这一句话中的真心实意。 杨守又道:“但林堡主能登堡主之位,亦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他先前也说过一句类似的话,但这时更见真诚。随即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他登楼以来的第一口茶,赞道:“好茶。”随即道:“既然林堡主有所疑问,我不如说个明白。”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我与姜公子的情形略有相似之处。只姜公子是后天受伤所致,发作时间未定;我却是胎里带来的毛病,活着的时间原就是有数的,若我一直留在江南,大约还能多活个三五年罢。” 然而,他最终还是去了北疆,世间再无杨清文,只余杨守。 林皆醉与姜白虹皆知天之涯由来,不由心中一凛。 杨守却笑了,“其实,我本该在林堡主前往大理之时没的,也正因此,我先利用大总管心魔,联合他发动叛变,这样即使我死了,长生堡内乱一起,大约也顾不上天之涯。可是后来我又遇上了褚辰砂,毒物医术一途,此人实是罕见的天才人物。于是我与他合作,他为我配了一种药物,可以延缓寿命,只是这种药物中的一味需得新鲜服用,又只大理才有,因此我便去了西南。又因廉贞恰在那里,我顺势搅了一下大理的浑水,可惜林堡主当时也在,事既不谐,我便回去了。” 林皆醉这才明白西南种种缘由。大理之事,他当初便有怀疑,杨守怎会忽然亲身来到大理?而廉贞虽然发起挑战,后备人手却并不太多,且失败之后当即返回。但若如杨守所说,当日之事不过顺势而为,便都说得通了。 然而,在杨守不过是顺势而为的一件事,可当时林皆醉若不在大理,只怕段玉衡便要一败涂地。 而杨守提到褚辰砂那一句时,林皆醉则又想到泊空青对其评价,她对褚辰砂何等憎恨,可就连泊空青也不得不承认,大西南中能与青衣祖师并肩的,只有褚辰砂一人。 他开口问道:“褚辰砂此人素无羁绊,不知杨公子是怎样与他合作的?” 杨守笑了笑,“林堡主可知西南七十二禁药?” 林皆醉点了点头,他曾听泊空青提过,西南七十二禁药虽然声名赫赫,其实已经失传大半,不过褚辰砂似乎已经复原了其中的好些。杨守见他神色,便知其意,微笑道:“褚辰砂一生唯一执着之事,便是毒药医术。他当年被逐出师门,亦是因着复原桃花瘴之故。且他有一个目标,便是将七十二禁药全部重现。” 他又喝了一口茶,道:“褚辰砂虽然惊才绝艷,想做到这一点亦是不易。不过,我手里恰有一本青衣祖师的手记。虽不曾记载七十二禁药的药方,亦有许多提点关联之处,正可以此与褚辰砂交易。” 姜白虹不由问道:“青衣祖师不是大西南的教主?你怎会有她的东西?” 杨守微笑道:“原是外祖传下来的,许多年前,玉帅曾与傅镜傅侯爷合作,因缘巧合下,得到了这一本手记,后又给了外祖父。” 傅镜便是青衣祖师顾云何的钟情之人,而二人之子傅从容乃是下一代的抚远侯。杨守的外祖父则是玉帅手下的六绝将之一,只不过杨守说是“因缘巧合”,怕也有些为尊者讳的缘故,那本手记究竟是怎样到了北疆,只怕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杨守续道:“就是姜公子身上的伤势,亦是褚辰砂看出,那两枚弹子亦是从他那里得到。” 姜白虹听到这里,不由“嘿”了一声。杨守还之一笑,道:“褚辰砂虽能续命,却救不得命。我能活到现在,已是极限了。姜公子当日到北疆,我实是十分欣喜,而对姜公子所说的话,亦无一字虚言。” 姜白虹不免想到当日在北疆情形,他不是会欺瞒自己之人,若无“天之涯”三字,他其实颇喜爱那一段短暂的时光。而天之涯的原本出身,亦对他造成相当触动。 杨守不再言语,他端起茶杯,慢慢将一杯茶喝了个干凈。 他们已说了许多话,不知什么时候,太阳缓缓地向西沉落,海面上泛起一阵阵橙红色的波澜。杨守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叹道:“真美啊。” 林皆醉与姜白虹也不由同时看向窗外,落日的余晖,缓缓地照在三个青年的面上。 杨守眼望大海,重新开口,“大总管之事,是我主张;岳小姐之事乃是宁左使做主,但我既为首领,便难辞其咎;胡先生是我本人下手;岳堡主听说是心疾发作,但与我总脱不了干系。长生堡尚有许多身死重伤的下属,我一个人,原抵不得这许多性命,只可惜一人只能死上一次。林堡主,接任我的人乃是你的义兄廉贞,你当知他为人。且廉右使一直镇守北疆,与上面诸事,皆无干系。” 他重新问了一遍,“林堡主,你可愿与廉右使和平共处?”他手一翻,现出一枚白色药丸,“这是七十二禁药中的十八层,若是林堡主同意,我现在便服下。” 这枚“十八层”,连姜白虹也听说过它的名声。 第671章 天涯(1) 七十二禁药之中,十八层并没有其他药物那般无声无息,论其毒性也不算最为剧烈,可它的名气却着实不小。盖因服下此药之后,足足要痛苦上十八个时辰才死,而这十八个时辰内所受折磨,便如同经受了十八层地狱一般,因此得了这样一个名字。姜白虹原本不甘,杨守身上挂了这些人命,又注定必死,难道早死数月便可抵消不成?但未想他对已这般狠,一时竟也无话可说。 他与林皆醉对视一眼,心中各自思量。 杨守一死,对天之涯的损失,远胜于长生堡。这不仅是因为林皆醉与廉贞两者能力的不同,更因为天之涯对首领的依赖,大大超出了长生堡。这与天之涯的出身有关,亦与杨守当年力挽狂澜,以一人之力重振天之涯颇有干系。 没有杨守的天之涯,并不能抵挡同样失去前任首领的长生堡。但是林皆醉也清楚,长生堡就算胜,亦会是惨胜。且不论江湖上尚有其他组织,说不定可得渔人之利。就是得知天之涯真实身份后的姜白虹,又愿意对他们全部下狠手幺? 最终姜白虹先抬起头,看向林皆醉,二人几乎是同时微不可见的点一点头。 这便是杨守两度言道,林皆醉接任堡主更好的缘故。岳鸣绝不会同意谈和,甚至岳海灯也未必会。 但是林皆醉可以,而姜白虹,亦不会反对。 天之涯的首领微微一笑,一抬手,服下了那枚十八层。 不知何时,夕阳沉沉地坠了下去。暮霭之中,那一线白浪格外的鲜明。 海流涛声不绝于耳,从古至今,再不曾停歇。 杨守依旧端坐在椅上,十八层服下到发作,尚有短暂的一小段时间,他低声笑着,“林堡主,你可知江湖上为何会有长生堡幺?” 这一句话引起了林皆醉与姜白虹的注意,然而杨守并不需要他们的回答,他续道:“若换在多年前,玉帅军队驰骋北疆,朝廷使令掌控天下,是绝不会有长生堡。那时候,玉京城中曾有一个十二楼,势力尚不出江南,仍不被朝廷所容……乱世出英豪,也只有现下这般的时节,才会出现长生堡这样强有力的组织,遍布天下的势力。林堡主,论到江湖地位,你已登顶,可是日后你究竟会走到哪一步,看得却是时势,难由你一人决定……” 他忽然面色惨白,再说不出话来。 十八层已经发作,杨守依旧保持着坐在椅上的姿势,乍一看与先前似乎并无两样,可他的十指已经痉挛,指尖紧紧扣着桌面,留下一道道血痕。 然而尽管如此,仍是听不到杨守发出一点呻吟声音,他的面上半点血色不见,冷汗浸湿了鬓发与衣领。又过片刻,他终于再难坐直身体,慢慢地蜷缩起来,满是鲜血的手指揪住了衣领,血与汗混在一起,一滴滴地落到地上。 海流不绝,却似乎再遮不住这极轻的滴落之声。 嗒、嗒、嗒。 姜白虹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道:“够了!” 他拔出龙文古剑,向前一步,又道:“够了。” 姜白虹一心想着复仇,也从来不在乎杀人,可他却看不下一个人必死之前,对其这样的折磨。 杨守抬头看向姜白虹,看向后者手中已然出鞘的龙文古剑,一点锐意照亮暮色,他忽然轻轻地笑了,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几不可闻说了声,“多谢。” 一剑刺下,前尘尽消。 姜白虹几乎是带着歉意看向林皆醉,林皆醉却向他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明白。” 我明白,杀人不过头点地。 暮色转为了夜色,没有人敢于上来点灯。林姜二人也不知在这静默的黑暗中坐了多久,忽然间,楼梯上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林皆醉心中一动,伸手点燃了桌上蜡烛。 上来的,却是陪同杨守前来,一直等在楼下的那个老仆,他喃喃道:“楼上一直没有声音,你们也该说完了吧。”一抬眼,正看到杨守倒在椅上的尸体。 那老仆面上并无戚容,他走了过来,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随即道:“这是姜公子下的手吧。谢谢了,姜公子,你是好人啊。” 他全看出来了,姜白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却见那老仆上前,小心翼翼地抱起杨守的尸身,“走,文哥儿,回家罢,今后咱们再也不当杨守了。” 白浪茫茫与海连,平沙浩浩四无边。 暮去朝来淘不住,遂令东海变桑田。 另一边,拥雪城分舵之人也已找到了岳海灯,将其带回了长生堡。 岳海灯并没受什么伤,那日他晕倒之后,就被天之涯的人带走关了起来,直到今日才被释放。而从接他的分舵之人口中,他知道了近来发生的一切。 他被关起来并没有太久,世间却已千年。 他几乎是茫然地,跟着长生堡中人先去祭拜父亲与胡绝。路上他还觉得自己或许是在做梦,可到了琉璃山,见到面前两座新坟。他才醒悟到一切皆是真实。 岳海灯在坟前大哭一场,为父亲,为胡绝,还有一些,他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回到长生堡时,在正门前,他见到了刚刚赶回的李三娘。 无忧门中两人双双被擒,此次却是他们首次相见。 李三娘较之先前瘦削了些,然而顾盼神飞,意气昂扬,现下林皆醉登上堡主之位,她前途可期,那份得意也就不必再提。岳海灯张了张口,看着自己一见钟情的女子,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李三娘也看到了岳海灯,现下岳海灯不是少堡主,她自然也就没什么顾忌。不过,两人到底是一起是经过无忧门一番事的,她便还是招呼了一句,“岳公子?” 岳海灯看着她,也不知怎的,一句话脱口而出,“三娘子,你喜欢过我吗?” 李三娘直率答道:“没有。” 岳海灯问出那句话,心中已生悔意,现下这等时候,自己怎么还纠结于儿女情长的事情?可是听李三娘答了这一句,到底还是忍不住道:“原来三娘子已然心有所属,是我唐突了。” 李三娘却道:“也没有。”她想了一想,决定把话说开,道:“岳公子,咱们把话说明白了罢。我没打算嫁人,若是有看中的人,你情我愿的大家来往原也可以。可一来岳公子你不是我中意的对象;二来我看岳公子你也不乐意这样。我寻思着,你当初是看中了我的容貌,可我委实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一种人。” 岳海灯整个人怔住,他终是苦笑道:“原来就是做个情人,三娘子也是看不上我的。” 李三娘笑道:“你看重容貌,我又何尝不看重呢。”说罢,翩然而去。 岳海灯仍旧立于当地,半晌无言。 忽然间身后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声若雷鸣,却分毫不乱。岳海灯茫然转身,却见一队人马自远方而来,马上人物各个剽悍精干,一望可知皆是江湖上的好手。一半穿青,一半着黑,青衣的正是池微一手带出的小重山,黑衣的则是岳鸣留下的乌鸦暗队。而当先两人穿的则都是白衣,正是林皆醉与姜白虹。 林皆醉先看到了岳海灯,他做个手势,池微与乌鸦首领便各带着手下下马,不闻半点声息,随后各自侧门而入。林皆醉也与姜白虹一同翻身下马,来到岳海灯前面。 姜白虹见到岳海灯,甚是欢喜,上前道:“海哥,你还好?天之涯有没有难为你?” 岳海灯却说不出话来,在看到林皆醉的一瞬间,他忽然反应过来,长辈的死讯,心上人的拒绝都已是过去之事,而现下,他当何去何从? 林皆醉,已经是长生堡的堡主了。 诚然,岳海灯与林皆醉之间的感情,并不如他与姜白虹之间的感情一般深厚,可二人毕竟也是一起长大的。岳海灯对林皆醉有过怀疑,有过看不透,但总没有太多的恶感。只是他也从没想过,小总管有朝一日能当上长生堡的堡主。 他心乱如麻,姜白虹却仍在絮絮追问,他只得答了个,“我无事。”就在这时,林皆醉开口道:“杨守已死。” 岳海灯一怔,初知父亲与胡绝死讯时,他自然想过报仇之事,可是现下连仇人也没了,他愈发茫然,不知前路如何。 林皆醉又道:“黄沙帮前段时间出了事。” 这已经是被岳海灯封存在心中的名字了,林皆醉却在此时提出,他不由吃了一惊,却听林皆醉道:“西北马匪联手报复,黄沙帮吃了大亏,从首领往下多人死伤,现下是排行第十三的谭心月主持大局。” 十三哥…… 岳海灯抬眼看去,林皆醉面上无悲无喜,可是忽然间,他已经明白了林皆醉的意思。 他道:“白虹,把你的马给我罢。” 姜白虹骑的,正是他最为珍爱的照夜白,他并没明白岳海灯是什么意思,却毫不犹豫地把缰绳递了过去。 岳海灯翻身上马,“我去塞外了,你”他垂下眼帘,这一句话很难看出他是对谁所说。 “你好自为之。” 第672章 天涯(2) 在岳海灯上马的一瞬间,姜白虹忽然就明白了岳海灯的决定,但他并没有阻止。 这或者是最好的办法,对任何人,都是。 他冲着岳海灯背影大喊,“海哥,保重,再见!” 照夜白听到主人的声音,不明所以地顿了一顿,却被岳海灯一拉缰绳,继续前行。 一切尚未结束。 局势既已改变,林皆醉便需考虑下一步的安排。 他将小重山与乌鸦留在长生堡中,反将桑挽与雷霆派往了江北。 雷霆原是长生堡最为精锐的一支卫队,亦是堡主的贴身护卫。但是现下的情势又自不同,虽有和平之议,但长生堡与天之涯对峙多年,江北又是双方势力共驻之处,少不得会出现许多争端。天之涯在江北的头领乃是原昭,那么长生堡,也需派出一个有分量,镇得住的领袖。 池微固然很好,但桑挽更具备这种镇守一方的能力,且他本是雷霆首领,在长生堡中地位超然。而小重山与乌鸦,恰可填补上先前雷霆的位置。 李三娘与常大玉则分别负责江南、江北两地水路,与岳鸣在时不同,林皆醉更为重视水路的作用。林戈虽然尚未归来,但林皆醉已然计议好,让这名一直跟随自己的心腹负责海外贸易一事。 廉贞一边,林皆醉则详详细细地写了一封信,信中只将明月城听海流中发生的一切告知了对方。除此之外,并不及其他。林皆醉猜想,杨守既然已做出这样决定,必然也会留下信件给天之涯右使。只是廉贞并非北疆军人出身,想要全盘掌控天之涯,大约也要如自己一般,花上一段时间。 江北诸事,尚有许多细节需要讨论,他猜想:他与廉贞在不远的将来,当会有一次会面。 写完这封信,他提笔蘸墨,开始写第二封信。 这封信是写给泊空青的,现下,她正在玉京城中。 在得知林皆醉担任长生堡堡主,再无危险之后,泊空青曾经短暂地回到西南,简单处理了一下玉龙关中诸事之后,又赶了回来。林皆醉与杨守会面之事她亦是知晓,而她留在玉京城,正是为了等待这次会谈之后,林皆醉或可自杨守处得到褚辰砂的消息。 而林皆醉确实也得到了,尽管他仍然没有找到褚辰砂,但据杨守所说,褚辰砂已然身受重伤,且已失去天之涯的助力,以长生堡遍布天下的势力,找到此人,应该不难。 一件件事处理完毕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 长生堡内外皆已点起了灯火,林皆醉抬头向外望去,一片辉煌灿烂,与白昼无异。 他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两边站立的侍卫见到是他,连忙一同行礼,道:“堡主。” 他继续向外走,灯火之下,一路声音不绝。 “堡主。” “堡主。” “堡主。” …… …… 远处的灯火中,有白衣人遥遥走了过来,姿容明丽,目若琉璃,腰间佩淡金色龙纹长剑。林皆醉的心绪忽然就放松了许多,他迎上前去,微笑道:“白虹。” 姜白虹也看到了林皆醉,他笔直地向长生堡的现任堡主走来,面上也带着笑意,可是就在两人之间距离越来越近的时候,姜白虹的面色骤然一变,他张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他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只吐了一口血,接着又是一口血。 他站立不稳,有人扶住了他,叫他的名字,姜白虹想说话,一开口,第三口血已经吐了出来,随后,便再也无法停下。 姜白虹想:一个人怎有这许多血可以吐,真是奇哉怪也。可他也只想到这里,便晕了过去。 姜白虹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仍是黑的,只床边亮着一点幽幽的灯火。他眼前一片昏暗,想起身,却连手指也动弹不得;想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了?我记得我是要去找阿醉,同他说话,怎的就吐了血,怎的现下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到房间里传来林皆醉的声音,“二姐,白虹已然昏迷了一日一夜,怎的还没有醒来?” 另一个女声犹豫了片刻,道:“四弟,你心中当有分数,姜公子的伤……发作了。” 这“发作了”三字骤一听轻描淡写,然而姜白虹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哦,原来我的大限到了啊。 他只想到这里,随即又晕了过去。 姜白虹原当自己这条命到此为止了,可没想到,他竟然第二次醒了过来。 外面还是黑的,只是房中的灯火较先前明亮了许多。他有些拿不准主意,这是自己第一次醒来那个晚上吗?还是又过了一段时间? 他正寻思着,旁边已有人解答了他的疑问,“姜公子,你已昏睡两日,终于醒了。” 姜白虹抬头一看,见是个十分美貌大气的女子,声音亦是熟悉,他心念一动,笑道:“你是二姐。”说完这句话他忽地醒悟到,咦,我竟能开口说话了。 他这称呼却是跟着林皆醉来的,泊空青不由微微一笑,但随即便收敛了笑容,道:“姜公子,我先前给你的药丸,你没有服用是幺?” 药丸?姜白虹当即便想到林皆醉自立之前赠予他的药物,当时林皆醉曾道,若自己再次发作,服下一丸可延十日性命,只服下后不可动武。只他怎甘于此,又兼当时心灰意冷,因此表面答应,私下里却丢掉了那瓶药。 泊空青见他面色,已知其意,叹道:“这次幸而我在附近。” 姜白虹忙道:“多谢二姐。”他想试着坐起来,惊觉竟然不能,试着运了一下内力,亦是全然没有。他心头剧震,问道:“二姐,我现在到底是怎样?” 泊空青看着他,道:“我会尽力让你多活一段时间。” 姜白虹想了一想,道:“我明白了。”他看向泊空青,“二姐,要是没有你,我早该死了,对不对?其实你也不知道能让我再活上几天,是不是?其实要我看,治不治的,也没什么要紧。” 泊空青终于叹了口气,“你不要胡思乱想。” 这句话实则已是间接承认。姜白虹笑了笑,问道:“阿醉呢?” 泊空青道:“他守了你一日夜,长生堡又有其他事情要处理,我让他先去休息了。” 姜白虹笑道:“二姐你做得对,我现下一时半会出不了事儿,二姐你也去歇歇罢。” 他的态度十分坦然,泊空青确也疲惫之极,见姜白虹情形确已稳定,便起身回房休息。 泊空青走后,姜白虹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慢慢坐了起来。 他从入长生堡那一日起,就知道自己早晚有这幺一天,如今事到临头,反倒有一种释然之感,可是仔细想想,却又有些不甘。 和其他的孩子不同,姜白虹小时就幻想过自己的各种死法。 一开始他想:说不定自己可以再救一次义父,为了义父而死;再后来他学了武功剑法,开始想象长生堡遭遇怎样怎样的危机,自己于万众瞩目下出场,为了救长生堡壮烈牺牲,人人称颂。等到姜白虹长大了,真正参与到长生堡中事务之中,自也发现小时想法十分无稽。可他毕竟还是被岳鸣养大的,受其影响,心道人固有一死,江湖人若死,便应死在战场之中,刀剑之下。 宁颇黎扰乱江湖之时,他想过自己说不定可以死在与天之涯左使的对决之中,当然得先杀了宁颇黎再说,不过宁颇黎被阿醉杀了。再后来他赶赴北疆,心想若能杀了杨守和廉贞,自己再死倒也不坏,可惜没成,最后杨守自杀,廉贞成了天之涯的首领,倒也不必再和他动手了。 可是这幺一想,姜白虹又觉得自己发作的时间其实很合适:阿醉当上了长生堡的堡主,义父和三叔的仇算是报了,连海哥也自有归宿。这些都不必担心,只是自己的死法不对,不能死于战场上也就罢了,辗转挣扎于床榻之上,争上三五日的活路可实在不是他的作风。 想到这里,姜白虹便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林皆醉自梦魇中醒来。 夜深人静,长生堡中万籁俱寂。他忽地起身,随便穿了一件外衣,推门走了出去。 长生堡中守卫森然,然而自然不会有人拦阻堡主。林皆醉就这样向前疾走,一直来到岳鸣的书房前面。 他伸手推开门,书房里面空无一人。 林皆醉并没有使用岳鸣的书房,只逐一检阅过里面留下的东西。岳鸣去得匆忙,许多机密文档都是林皆醉后来在这里慢慢寻找整理出来。现下里面已经没有重要之物,但外表一看,还是从前模样,花梨木的书桌放在窗下,挂着黄铜锁的红木柜子顶天立地,只是里面已经被搬空,恰如这间书房现下的实际情形一般。 林皆醉关上门,退了出去。 他又来到了柳然的书房,这里空旷得更加厉害。柳然叛变之后,岳鸣便清空了他的房间,现下并没有人使用,房间里积了灰尘,凭增萧瑟。 第673章 天涯(3) 往旁边走一段路,是岳海灯的房间,近几年来岳海灯在长生堡中居住的时间并不长,以后,想必是再不会用上。 胡绝的房间距离要远些,他毕竟挂着隐居的名义,而那片温室药园离得更远,林皆醉曾专门派下人手照料,因此药园里还是郁郁葱葱,两相对比,愈发衬得胡绝本人的房间一片寥落。 再往后走,便是岳小夜的院落了。林皆醉忽然顿住了脚步,犹豫片刻,才走了进去。 院落里,已有几枝早春的花儿开了。 他眼前有些模糊,终还是来到房门前,男女有别,他其实并没有真正进入过几次小夜的房间,应手推门之后,只见内里一片黑暗。他闭上双眼,适应了片刻方才睁开。 房间中,空无一人。 林皆醉忽然快步退了出来,再往后退,一直来到院落之外。他极少见的茫然了,他忽然想到数年前,那时大家都还在,小夜未曾出嫁,大总管尚未发动叛变,岳海灯不过是暂且在外不曾归来,胡绝在,岳鸣自然也在。他领命前去攻打天罡三十六,却中了埋伏,重伤之时,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推开长生堡各个房间的门,一扇接着一扇。 可是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 每一个房间里,都没有人。 林皆醉想: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对了,我刚才似乎是因着梦魇醒来,我做了什么样的梦?好似便和当年的梦一般无二,我推开长生堡里一个个房间的门,可所有的房间都是空的。 他几乎是惊惶地看向岳小夜的院落,那里面一片黑暗,寂寂无声。他又想起自己方才做的事,走过的地方,长生堡从前的小总管、新任的堡主第一次陷入了一种真切的恐惧之中,方才的一切是真实,还是我依旧在梦魇里?我是真的?长生堡是真的?还是所有人都已不在才是真的?又或者,这所有的所有一切,都不是真的? 对了,白虹,还有白虹! 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现下成了林皆醉唯一的一根支柱,他施展轻功,向姜白虹的房间一掠而去。 姜白虹本已定下了主意,一个人想要活着,那是何其不易,可一个人想要死,实可死出一百零一种花样。他生就傲性,怎肯为了还不一定能活下来的几日苟延残喘,目光已瞥到床头的龙文古剑上。可就在这个时候,门却忽然被推开了。 林皆醉踉跄走了进来,他面色苍白,双目茫茫,如幽灵,又似醉酒,姜白虹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吓了一跳,忙道:“阿醉!阿醉你怎么了?” 林皆醉听到他的声音,面上露出喜色,“太好了,你还在。”他艰难地吐了一口气,“白虹,就剩你一个了,别离开。” 别离开。 姜白虹怔了一怔,道:“你这都说什么呢,我往哪儿走?咱们都是在长生堡长大的,我往哪儿走……” 他看清了林皆醉面上的表情,停止了方才那些顺口而出的安慰,干脆利落地道:“我不走。” 我改主意了,就是死缠烂打,我也得多从阎王爷那里争几日命回来。 天未亮,泊空青已经醒了过来。 昨天夜里,她总觉得似乎有一件什么事不对,可是看护了姜白虹这些时间,她实在也是疲惫不堪,便沉沉睡下。可在醒来的一瞬间,她忽然就想通了不对的地方。 以姜白虹的性情,当初叫他不可动武的缓解药物都可丢弃,现在他只剩下一口气,不过是靠着自己的医术才能延长几日寿命。他怎能甘愿,又怎会甘愿! 一想到这里,泊空青连忙起身,去看姜白虹。她生怕自己去得晚了,已铸成大错。 一路走,她一路担心,毕竟已隔了这些时间,姜白虹真要做点什么,早就做了。谁想一推开房门,却见姜白虹已醒了,正靠床坐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这不太象是有事的样子,泊空青略放下心事,姜白虹已和她打招呼,“二姐来得好早,今天还要怎样治疗?我一定配合。” 他这个态度、语气,和昨晚相差实在太多,似乎一夜之间,他立刻变得积极起来,随后又和泊空青打商量:“就是阿醉还在睡,要不我换个地方?” 泊空青仔细一看,林皆醉还真睡在里面床上,这她倒不奇怪,林皆醉挂念姜白虹伤势,夜里过来探望乃至住下也是常事。只是姜白虹这个态度实在不同寻常,她索性直接问道:“你怎和昨晚不一样了?” 姜白虹目光一闪,“哎,二姐你不知道,我曾创下一套剑法,只是先前没时间,只创了十三式,现下一想,委实不甘心。我就是要死,也不能留下半套剑法就死啊。二姐你可得帮我,好歹让我多活几天。” 姜白虹以剑法成名,这十三式剑招现下在江湖上亦是大出风头。第一式剑招便挑断了天之涯左使宁颇黎的手筋,第十一式隔门击中了右使廉贞,林皆醉照猫画虎使了第五式,北疆高手胡可因也不得不加以重视。若说姜白虹因此产生生机,似乎也说得过去。 泊空青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不过姜白虹愿意配合,当然是一件好事,她便道:“今日不需针灸,服药便可。我医术虽没多么高明,总还能让你多活一段时间,或者会忽然出现转机,也未可知。” 姜白虹笑着点头,“多谢二姐。” 泊空青竭尽毕生所学,把姜白虹的寿命又延了七天。到第七天头上,她下了一剂猛药,姜白虹挣扎了半日,居然挺了过来。 泊空青私下对林皆醉道:“他既能挨过这剂药,便能稳定一段时间。” 林皆醉面上并不见喜色,只问道:“多久?” 泊空青道:“大约十天。” 林皆醉继续问道:“十天之后呢?” 泊空青沉默片刻,道:“十天之后,我已无能为力。” 林皆醉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又过一会儿,他道:“多谢二姐。” 第674章 浮生(1) 泊空青见他面色,原想安慰几句,林皆醉却生硬的把话题引开,道:“先前我阅读前人手记,得知络绎针原先的主人乃是青衣教左护法杨断琴,可见这样暗器与二姐有缘。”随即他又说了些别的话,皆是全不相干之事。泊空青暗叹一声,委实不忍再说下去,索性离开,留给他一段独处时间。 然而身为长生堡堡主,便没有消闲的道理。林皆醉刚在椅上坐下,池微便送了一封加急密信过来,林皆醉展开一看,眼神微动。 他放下信,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起身去了姜白虹的房间。 那剂猛药下了之后,姜白虹的精神倒比先前好了不少,虽还不能动武,至少已能起身,一些简单的事情也能自理。但这种情形与其说是好转,倒更象是回光返照。只他的神色语气都与往常无异,见林皆醉拿着信进来,便笑问道:“谁来的信?” 林皆醉面上也带着笑意,“你倒猜一下。” 姜白虹想了一想,笑道:“廉贞?” 林皆醉笑道:“你怎样猜到的,确实是他。” 姜白虹笑道:“你特地拿来的信,必定极为重要。你又让我猜,那说明必是个意想不到的人寄来的。因此我猜是廉贞。”又奇道:“他动作倒快。” 林皆醉解释道:“廉贞原来在杨守离开北疆后不久,也赶了过去。后来他为杨守安排后事,并未回北疆,因此信来的快。”说着把信递了过去。 姜白虹接过一看,见信里除了林皆醉先前所说之事外,便是提出要与现任长生堡主会面,时间乃是三日后,地点则约在流连河。 姜白虹哈哈笑道:“这地方约的真有意思。” 林皆醉也笑了,道:“约是他想要避人耳目吧。”流连河倚红偎翠者众多,在这里谈些机密事,还真是再妙不过。 姜白虹又道:“他没回北疆就来找你,北疆他能不能掌得住?” 林皆醉想了一想,道:“廉贞不是没成算的人,想必他心中当有计议。” 姜白虹点点头,却也赞同。 林皆醉沉默了一会儿,终是道:“那我走了。” 姜白虹笑道:“好,这次我就不和你一起去了,下次再一起。” 这次林皆醉沉默得更久,方道:“好。” 三日后,夜,流连河。 林皆醉忽然到来,花谢甚是惊讶,欲要款待,林皆醉却告知他一切需得秘密行事,花谢何等机伶,忙按其吩咐妥善安排。 林皆醉一众心腹之中,花谢与他关系相对疏远些,但其实花谢对他亦是助力不小。当日桑挽等人原嘱咐花谢离开,没想不等花谢动身,岳鸣便已身死,后来林皆醉登上堡主之位,原想给他一个更高的职位,花谢却喜爱流连河畔的生涯,甘愿留在此地继续舵主职位,林皆醉便也未曾勉强。 现下,花谢便为林皆醉单独准备了一条小船,外表看去,与流连河上的小型花船并无区别,撑船的是一碗春,船头则挂了个雪白的綉球花球,这却是先前与廉贞约好的标记。 一更左右,一身白衣的廉贞来到了花船之中,一碗春忙将船撑到一处少有人行的河道上,自己远远地避到了船尾。 廉贞挑帘而入,林皆醉起身相迎,二人前番相见,还是玉京城中,留风掌与失空斩对决之时。如今再会,各自皆是感慨。 廉贞原本生得高瘦,现下看来又瘦削了几分,面色颇显憔悴,一双眼睛却亮得宛若鬼火。林皆醉问候道:“良久不见,一向可好?” 廉贞冷笑道:“依你我现在的情形,若还要说一声不好,大抵要被江湖人骂死。” 这句话一出,当年那个冷淡毒舌的廉贞依稀又回来了,但想一下还真是这样。长生堡也好,天之涯也好,皆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组织。当了这等组织的首领还要说不好,被说一声人心不足都是轻的。 但廉贞随即又道:“可看你的样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看来这堡主当的也没什么意思。” 他的话愈发尖刻起来,林皆醉几乎想摸一摸自己的脸,但终于没有这样做,新任的长生堡主在心中暗叹一声,道:“廉大哥却是清减了。” 廉贞一怔,他显然没料到林皆醉会这般说话,更多的刻薄言语便没能出口,他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方道:“你还能叫我一声大哥。” 林皆醉平静道:“西南之事,我并不曾忘。” 廉贞哈了一声,终是道:“那个时候,我尚不知他和褚辰砂合作之事。” 这一个“他”,指的便是杨守了。 他又道:“我早该想到他会这幺做,我去晚了,我没拦住他。” 这几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林皆醉却明白,廉贞所说的,乃是杨守在明月城听海流服下十八层之事。 林皆醉静默不语,廉贞却也并没有期待他的回答,只从怀里拿出几张纸,道:“江北的事,我计议了一下,写了个大概出来,你且看看。” 他说是大概,其实上面写得颇为详实,诸如长生堡与天之涯的分舵如何共处,生意如何交割,水路陆路各自安排等等。林皆醉看了,倒也佩服廉贞确是一个做事的人。他又仔细看了两遍,就其中若干问题提出异议补充,二人一来一往,近三更时,方才谈完。 廉贞伸个懒腰道:“不愧是小总管,啊不,现在该叫你堡主了。” 这一句话里颇有些讽刺味道,可也不是没有称赞的意思。廉贞只同林皆醉动过武,可没和他办过事。先前,廉贞觉得自己这份计议已颇为完备,可一见面方知,对方之周密细致,竟然犹在自己之上。 林皆醉笑了笑,并没有被这句话所动。廉贞又道:“你这份本事,别说小总管,就大总管也够格了。只是作为首领,你武功不及,只怕难以服众。” 林皆醉敛眉低目,面上仍带着礼节性的微笑,不驳斥,亦不赞成。 廉贞看着对方,现下的林皆醉,与初见时,与玉京城中交手时都已有了很大的不同,他的气质仍旧沉静,然而沉如深渊,静若远海。 第675章 浮生(2) 这时的林皆醉,若说他只是一个小总管,江湖上只怕也没人信服了。 他们曾与西南结拜,那时的金兰结义之情并非虚假;他们是玉京城中两大杀手的各自传人,曾生死相搏也曾最终放过;廉贞一生中最为重视的人死在林皆醉的面前,可那人也杀了林皆醉的胡先生,间接杀死了前任的长生堡主。 他们之前的恩怨牵涉,或许比当年林皆醉在大西南上设下的十万尘网阵还要复杂,还要难以看清。 廉贞忽然伸出手,一掌快若闪电,向林皆醉左肩拍去,他并不是真要和对方动手,更象是告诫,以及对自己先前那句话的印证。只是他刚刚出手,忽然有十分细微的风声自他耳边掠过,足有七道之多,道道尖锐无匹,较刀锋更甚。 廉贞知道林皆醉身有络绎针,且一直加以提防。但这些劲力较之络绎针声息要轻悄许多,范围亦要广上许多,竟不及提防。匆忙之中,他只得撤回掌风,只是未及防守,那些尖利的劲力便已打到他耳畔的船舱上,留下一排整整齐齐的孔洞。 林皆醉这七道劲力,原来亦是预警之意。 廉贞大惊,他万没想到:林皆醉的武功竟已到了现下的地步。林皆醉却只微微颔首,“承让。”又道:“观廉大哥武功,当日伤势想是已经恢复了。” 廉贞下意识答道:“褚辰砂治过一次”随后他住了口,自嘲似的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原不该小看你。” “不敢。”林皆醉颔首致意,又道:“此次见面,亦是最后一次称廉大哥为兄长了。” 廉贞愕然,林皆醉慢慢道:“三哥。” 廉贞反应过来,苦笑道:“是啊,我还欠了小段三那许多” 指使人是杨守,然而下手之人,终究是他。 他又苦笑一声,凝视林皆醉片刻,终是道:“罢了,再见。” 天之涯的现任首领撩开帘子,走到外面,一艘小船已在前方不远处遥遥等候。廉贞纵身一跃,来到那艘小船上,小船随即划走,慢慢消失在林皆醉的视野之中。 此一别后,林皆醉也好,廉贞也好,乃至于世代于西南的段玉衡也好,他们首要的身份便只是各自称雄一方的江湖首领。天地广阔,而未来如何,尚未可知。 一碗春直到这时才上前,躬身行礼道:“堡主,现在回去幺?” “不急。”此时已至三更,流连河上的花船比先前少了些,却仍有笙歌不绝,林皆醉抬眼见天上明月,流云往来复返,不知怎的竟有了些许兴致,他道:“在河上慢慢走一段罢。” 琵琶、月琴、笛子、柔媚的歌声间或从交错的花船上传来,林皆醉并不十分在意,可忽然间,在听到某一句唱词的时候,他的面色忽地变了。 那声音颇为细弱,带着分江南的水音,音调却极为古怪,是旁人都不晓得的唱法。 “一翻一覆兮若掌,一死一生兮如轮。” 林皆醉心头剧震,面上却还还保持着平和,向一碗春道:“到那艘船旁边去。” 一碗春也听到了歌声,显出惊讶神色, 便按照林皆醉的吩咐一路划去。悬在船头的白綉球花球过了半宿,许多花瓣都已凋零,在水面逶迤出一道隐约的白色痕迹。 他们很快来到了那艘花船切近,这一艘船也并不大,船头处一个船夫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林皆醉将眼一闪,看出船上并无机关埋伏,他衣袖一扫,一道劲力正击中了那船夫穴道,那船夫便晕了过去。 林皆醉一掠来到那艘花船上,一碗春紧跟其后。船舱上挂着一幅珠帘,烛光自里面透出来,一片闪烁璀璨。 他脚步顿了一顿,一挑珠帘,走了进去。 船舱里弥漫着一股清苦的草药气息,桌上摆着一个梅子青的酒壶,一副酒杯,又有两根高大的红烛燃得正旺,照亮了倚在榻上的人。 那人散着头发,面色惨白,是重伤未愈的模样。他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但仍能看得出他断了一臂,两条腿的样子也十分古怪,似乎已然动弹不得。可尽管如此,那人半掩在散发后的一双眼仍然如若淬了毒的利刃,烛光亦是遮掩不住其中光彩,正是褚辰砂。 林皆醉面色依旧沉静,看不出什么端倪,但自踏上这一艘船起,他一举手,一投足,皆是提起了十二分的防备。 而在他心中,亦是藏起了十二分的杀机。 褚辰砂见到林皆醉进来,先是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居然是你。”他的笑声先是轻悄,逐渐变大,“居然又是你。” 林皆醉微一颔首。褚辰砂看着他,点头道:“你如何找到我的?” 林皆醉道:“那出傀儡戏,你说,你在少年时自己编写,自演自唱的那出傀儡戏。” 那是他二人被困溶洞中时,褚辰砂无意间提起的事情,当时二人皆当自己多半必死,褚辰砂低声唱了其中两句,这两句音调太过古怪,林皆醉一直记到了现在。 新任的长生堡主忽然开口,低声将那两句又唱了一遍。 “一翻一覆兮若掌,一死一生兮如轮。” 他唱得不如褚辰砂那么准,多少总有七八分意思。褚辰砂笑了一笑,“没想你还记得。” 林皆醉道:“是,一直都记得。” 记得当年那些部下的死;保国寺上下数百条人命;小夜辗转于生死之间,终于不治;桃花瘴、随水流、安魂散、十二时,一直不能忘,不敢忘,不会忘。 褚辰砂看着他,“我也一直记着你。” 除却铁网山那一役,他被江湖上多少门派、能人,自己曾经的亲人一并围攻落败外,江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令他断却一臂,双腿残废。褚辰砂一生何等高傲,却数次折在林皆醉手里。他对林皆醉恨意之深难以言表,云海风中,他宁可破坏了先前与天之涯合作计划,也终是用出了桃花瘴。 二人目光交汇,光芒灼热。但谁也没有率先出手,到了这个时候,二人反倒更为谨慎起来,林皆醉知道面前此人阴狠莫测,毒术无双,武功出众,又通迷心诀,可说是自己平生所遇最难应付的对手之一,他双眼扫过周遭方位,一瞬间设计出十几种出手办法及对方可能回应的方式,随即又被他逐一推翻,面对褚辰砂,需得一击必杀,再不给对方任何翻盘可能。 而褚辰砂虽然不知林皆醉武功大成之事,却亦不能掉以轻心。面前这人虽然年轻,却委实有一种死地后生的狠劲儿。他身上有许多种毒药,然而,过去就是天下第一的桃花瘴也没能令此子送命,这次需得用上什么?况且,以他现下的身体状况,只怕……也只有一次出手机会了。 就在局势一触即发的时候,跟在林皆醉身后的一碗春眼神却飘移不定,一会儿看看林皆醉,一会儿又看看褚辰砂。终于他似打定了主意,开口道:“您二位……终于认出来了?实不相瞒,当年那个时候,我也在场呢!” 一碗春混迹流连河上多少年,论到对这条河的了解,少有人比得上他。也正因着这份经验,花谢才将他收归麾下,不过若说武功,那不过是稀松平常。因此褚辰砂并未对他如何留意,现下听他开口,不过当是林皆醉借这个手下搅人心绪,亦不在乎。 但一碗春随即又上前几步,大着胆子向褚辰砂道:“这位老爷,你大约不记得我了,当年您虽只留宿过一晚,我却也见过您一面。只是这些年过去,您和当年也不一样了,要不是您唱得那两句,我还认不出来呢。没想您二位也是凭着这两句唱词相认,真是恭喜啊!” 褚辰砂先前当他是搅场,但听到这里时,到底还是问了一句,“什么唱词?” 一碗春道:“就是您编的那出傀儡戏啊,一生一死那个,那个音律,我再没听过的,因此方才一下便认出来了。当年您来流连河拜访……的时候,和她说的,我还隔窗听到过两句,因此一直记得。” 他忽然住了口,先前他一直站在林皆醉背后,并没有看到长生堡主的表情,可是现下他却看到了,林皆醉面色惨白,仿佛从坟墓中爬出的幽灵一般。而褚辰砂的脸色,并没有比林皆醉好上多少。 一碗春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弄错了什么,他向后退、再退,就在这个时候,一道轻微绵软的声音却唤住了他,“站住。” 那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一碗春不由自主便站住了,他看向对面褚辰砂的眼睛,那双眼前面的散发已被拂开,显出的瞳孔漆黑幽暗,如若深海,一碗春只看了一眼,便再收不回心思,站在当地,动弹不得,正是迷心诀发挥了效力。 褚辰砂慢慢开口,道:“从现在起,我问的每一句话,你都需据实回答。” 一碗春机械地点了点头。 “你方才说,我来流连河拜访谁呢?” 第676章 浮生(3) 一碗春答道:“二十几年前,您曾来流连河上,拜访……烟娘。” 一个烟花自流连河上炸开,不知是哪一艘花船的客人,玩出了这般的新花样。随即又是一个烟花,再一个。整个流连河被照得通明,附近几艘花船上的姑娘笑着,闹着,那是她们那并不愉快的生涯中,一点小小的真心欢喜。 那个所余不多的雪白花球被烟花的声音一振,飘飘洒洒地,皆落到了流连河的水面之上。 一碗春的声音却还在继续,“您留宿了一晚,第二天就走了,不久烟娘发现自己身怀有孕,她因是被灌过几次药的,生育不易,因此怎样也要留下这个孩子。当时流连河上的姑娘们都笑她傻,她却执意如此。生下那个孩子后不久,她便遇到了林青锋,后来更嫁了给他。那个孩子,便是后来长生堡的小总管……不,堡主林皆醉。” 又一个烟花在天空上炸开,红的绿的黄的映衬下面暗黑的流水,好看的不似人间。 “后来宁颇黎在江湖上散布流言,也有人信,我却知决计不是,他的样貌和您可全然不同,再后来,林堡主的身世在江湖传扬开来,您当时并没留下真实姓名,我还当林堡主的身世就此成谜。没想到,今日,在这里见到了您……” 一碗春从没见过褚辰砂,他见到林皆醉与褚辰砂相见,又见二人提到傀儡唱词、找到、记得等言语,只当他们就此相认,有心在新任的长生堡主面前搏个彩头,这才走了出来。 褚辰砂一挥手,一碗春便软倒在地上,他抬起头,重新拢一拢散发,漆黑的眼中光芒几度变幻,最终再度归于黑暗。 “原来我在这世间上,竟还有一个儿子。” 天命似顽童。 如果真有所谓命运的话,林皆醉出生至今,没少受过它的捉弄。他拼尽全力,有时能战胜对方,更多的时候却是无力回天。而在他一生之中,往往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原以为无论如何,总不至于比现在更糟,对方就带着恶意的笑,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送上了一份他做梦也未曾想到的大礼。 他的身世,从某种意义上说仍是他的致命伤。 在林皆醉自己看来,真正待他如父,他也只愿意承认的唯有林青锋一人。无奈旁人并不认这般看,岳鸣揭过一次,宁颇黎又揭过一次,后者的恶意更是明晃晃的几乎戳到他脸上我当然知道我不是,可我便要这般说,你又能奈我何? 他仍旧视林青锋为父,然而很多时候却又不能相信自己;他知道如果在流连河上仔细查找说不定会有关于他身世的线索,但他从未查过。他不似姜白虹,真正做到“生恩不及养恩”,把过往一切全盘抛下,而是在内心里最深的一个角落,把与自己身世相关的所有一并塞进去,加盖,上锁,再也不曾看过。 现下,被褚辰砂这一句话,全盘打破。 新任的长生堡主凝视着船舱外的,暗黑色的河水,淡淡“哦”了一声。面色看着依旧沉静,然而他已把全身的大部分气力,都用在了维持这份面色之上。 而褚辰砂并没有费心保持自己的仪态,他抄起桌上那只梅子青色的酒壶,倒了满满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随即仿佛思量着什么似的道:“年轻的时候我有一段时间风流过度,但那或许是那时和女人接触太少的缘故,你应当就是那段时间有的你母亲还在幺?” 随后他不等林皆醉回答,又道:“是了,听说她死很久了。” 林皆醉多一个字也无法回答,褚辰砂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又倒了一杯酒,“过去我总是弄不明白,怎么能有人令我一次又一次的受阻,既然你是我儿子,一切便都说得通了。”他叹道:“若换一等情形,你竟能击败我,我当是为你自豪的。”他看向林皆醉双眼,问道:“这些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这些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这句话乍一听来,仿佛就是一个与儿子多年未见的父亲问出的关切话语,可是细一思量双方身份,林皆醉便觉实是荒谬之极。 但他仍是答了这句话,道:“我亦遇到一人,待我如宋先生待你。” 听到宋玉的名字,褚辰砂面上露出笑意,道:“姜白虹?”他思量了一下又道:“他好似快死了。” 林皆醉几乎已经维持不住面上的表情,褚辰砂却把面前那杯酒推了过来,道:“你和我喝一杯酒罢。”说罢,他并不看林皆醉,而是拿出桌旁的文房四宝,略一思索,文不加点,刷刷刷写了一页不知什么东西。 林皆醉却只看着那杯酒,若换在从前,别说褚辰砂亲手递过来的饮食,就是此人碰过的东西,走过的空气,他都需慎之再慎。可是在盯了这杯酒半晌之后,他却终于拿起梅子青色的酒杯,缓慢的,不曾停顿的,把一杯酒全部喝了下去。 入口香甜芬芳,是流连河上的百花酒,也只是一杯普通的酒。 褚辰砂也在此时写完了那页纸,随手用砚台压住,看着林皆醉把酒杯推了回来,又听到对方道:“动手罢。” 褚辰砂忽然笑出声来,他点头道:“你这点狠劲儿,真是像我。”他随手一挥,林皆醉凝神防备,却见两点银星光芒一掠而出,却并不是向他,而是打向船头的船夫与一碗春,那两人一声未出,已然身死。 林皆醉一惊,褚辰砂笑道:“那些人已经没用了。” 说不清是谁先出的手,谁又究竟出了几招。外表看去,小小的花船几乎没有摇晃,也没有人能看得清船舱里闪耀如电的数道光芒。那时间并未持续很久,在最后一个烟花跃上天际之时,一切终于结束。 留下的那个人,是长生堡的堡主。 褚辰砂的银针刺中了林皆醉的左肩,而林皆醉的失空斩,却击中了他的咽喉。 那根银针极细极短,林皆醉拔出短剑,割开伤口,手指在血肉里连滑了几次,终于拔下了那枚已然入骨的银针。 但他还是怔了一下,那道伤口狰狞不忍目睹,然而流出的血,是红的。 林皆醉的身世,在他回长生堡后,他终究告知了姜白虹与泊空青两人。 姜白虹十分吃惊,但也仅此而已,他笑道:“唉哟,阿醉你这出身也太神了,赶明儿我也去查查,说不定我真是杨守的亲兄弟呢!” 林皆醉坐在他床边,也慢慢笑了,姜白虹一直没把他的身世放在心上,当年岳鸣说破时姜白虹没在乎过,现在,亦是如此。 泊空青震惊程度则远在姜白虹之上,在林皆醉讲述过流连河上那一晚发生的所有事情之后,她沉默了很久,林皆醉已想过二人之间可能出现的最坏可能,泊空青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很低,但终究还是平静的,“多谢你出手杀他,报我师门大仇。” 她停顿一下,又道:“四弟。” 林皆醉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十分珍视与泊空青之间的情谊,现下泊空青能这般说话,证明她到底还是接纳了他的这一重身份。他自怀中取出褚辰砂最后留下的那张纸,向泊空青道:“听闻青衣祖师当年曾经留下一本笔记,但他身边并无类似物事,只是最后他写了这一张纸,二姐看看,是否与那笔记有关。” 那张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很象是坐堂大夫开药时那种潦草的字迹。林皆醉也算是读过书的人,竟然一个字都分辨不出。泊空青接过来仔细看了两遍,忽然“啊”了一声。 林皆醉担心上面或有毒药之类留下,忙问道:“怎么了?” 泊空青道:“这和青衣祖师的笔记无关,倒象是一个药方。”她看向林皆醉,“治疗姜公子的药方。” 林皆醉一怔,一开始他甚至没能明白泊空青的意思。待到慢慢消化了这句话时,他自己却再说不出话来。 那张药方并不完备,更类似于一种提示,但泊空青本是玉龙关掌门人,西南教派中最为出色的人物之一。看到这提示,自然也就能设想出具体实现的种种步骤。她向林皆醉道:“这方法真是匪夷所思!按照这思路进行,几乎是把姜公子变成……” 她考虑了一下这句话该怎么说,最终道:“几乎是把姜公子变成一只蛊。” 林皆醉又是一怔,他也听说过西南蛊术,往往被传言得神乎其神,又十分可怖,但听泊空青的意思,这做法却似乎是可行的。 泊空青解释道:“姜公子的身体是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下去了。我先前种种施救方法,都是用药物治疗或缓解他的内伤。但褚辰砂的做法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他并不治姜公子的内伤,而是改造姜公子的身体,令其能够适应这等伤势。但是改造完毕,姜公子便已与常人不大相同,譬如说,需要以药物常年维护,身体上或许还会出现与一些现在无法预料的变化。因此我才说,真正按这法子治下去,成功之后,姜公子将更像蛊而非人。” 林皆醉思量片刻,问道:“按这办法来治,有几成希望?” 泊空青答道:“七成以上。” 林皆醉点了点头,“让白虹自己做决定。” 姜白虹的决定做得飞快,他只问了泊空青两个问题,第一个是,“治完了,我还能动武吗?” 泊空青答道:“可以。” 姜白虹又问:“二姐说我可能会发生变化,会不会出现神智不清,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阿醉是谁之类的事情?” 泊空青答道:“这倒不会,从所用的药物推断,影响的会是你的身体,而非你的神智。很有可能将来你的内力再无寸进,不过旁人的内力也很难再伤到你。只是现在我也难以一一预料。” 姜白虹笑道:“那还犹豫什么,二姐,治啊!” 三月后,琉璃山顶。 草木青葱,日光明亮。林皆醉与姜白虹二人纵有武功在身,也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终于登上了这里。他们并排坐在山顶一块白石之上,向下眺望,这一日风清气朗,恰见到了远方的玉京城。 姜白虹笑道:“上一次咱们在琉璃山顶看到玉京城,好似有十来年了罢。” 林皆醉道:“是。” 上一次和他们一起登山的,还有岳海灯、岳小夜,那时他们四个人年纪尚小,登上山顶之后,少年心性发作,一起在山顶大叫了半晌,连岳小夜也不例外。山下一整个树林的飞鸟都被他们吵到,纷纷飞出山外。 姜白虹忽然站起身,把手拢到嘴边,大喊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皆醉笑了起来,随着他一同起身,也大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 群鸟惊飞,一似当年。 而未来如何,尚未可知。 林皆醉的身后尚有一整个长生堡,他还挂念着未来与天之涯的共处,与如意盟、大理等组织的来往,斐七托付给他的无忧门。泊空青、段玉衡、犹在海外的林戈、与他有过一段情谊的凤氏姐弟;而姜白虹虽然活了下来,却已与身边的其他“人”,皆是不甚相同。 幸而,他们还年轻。 “阿醉,你猜我先前没上山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什么?” “迎春酒肆啊!那老板不是说年纪大不干了,谁想他的儿子又出来继续开酒肆了,连名字都没换,等会儿咱们下山的时候,过去喝一杯怎样?” 林皆醉不觉微笑,他的面上已许久没露出这样的笑容。 “好。” 在多年后,江南的三月春风如剪,草色依稀。这是一年里生机初现的时节。一个六十左右,身着青衣的老者走在流连河畔,身后背着一把琵琶。这老者是一位有名的乐师,但比起他去世的师父还是远为不及,一手琵琶精妙绝伦,有两句口号道得是“世间雅奏谁第一,琵琶高手宋别离”。即便宋别离过世多年,琵琶乐手中仍是无人可以超过他的声名。 第677章 血色青城(1) 夜近深沉,秋风似刀,玉京城的青石板大街上空荡荡的,寒风将满街的落叶,扫进了街底的宅子前,大门旁立着一座石敢当,上头刻着两个朱红色的大字”威远”,苍劲的笔势隐隐含着刀法的雄浑锐利。 这字正是此间主人威远镖局总镖头方振远所书,他自二十年前建立镖局后,以十三式披风刀法,三十六式伏虎拳,纵横江北,手底下会过无数成名好汉,凭着硬底子的功夫,加上为人豪爽广结各地豪杰,虽说时局不靖,但道上听到威远镖局的名号,总会卖个面子礼敬三分,所以镖局二十年来生意蒸蒸日上,声势如日中天。 但这个晚上,镖局的气氛却处处透着诡异,肃杀之气蔓延在青石板大街上,入夜之后家家户户是紧闭了门窗,掩熄了烛火,不透出一点声息,原本白天车水马龙的热闹市集,现在宛如成了死城。 街上巡查的更夫敲打着梆子和锣一面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沙哑的声音在冷清的街上特别响亮。 夜色里镖局的大门虚掩着,门后中堂里透着灯火,几十个身着黑色劲装的汉子,持着明晃晃的单刀守在门后,背后花架的阴影处,另外伏着一群青衣汉子,挽着铁弓,绞紧的弦上搭着锐利的弩箭,箭尖在火光下泛着闇蓝颜色,自是上了极厉害的毒药,端是见血封喉,任谁只要进得屋来,管叫他来得去不得,插翅也难逃。 内堂居中摆着三张虎皮座椅,坐着的正是方振远和二位拜把兄弟,人称铁手银枪雷翊和疾风剑闵千羽。 三人自结识以来一同济弱扶残,联袂做了无数仗义行侠的事,说得上是过命的交情,所以当雷翊和闵千羽接到方振远紧急的飞鸽传书后,即连夜赶赴临安,欲了结昔年的一场祸事。 二更时分刚过。暗处里一个身形清癯的灰袍老者,拄着拐杖慢慢地自街口缓步走向威远镖局,枴杖撞击在青石上发出叩叩的闷响,声音自远而近,到得威远镖局门口时霍然停下,只听得一阵怪笑自门外穿透直入镖局,众人互望了一眼心道:“终于来了!” 灰袍老者缓缓的走向镖局大门,伸手自背后解下包袱振手一扬,那包袱看似轻盈,竟自撞开虚掩的大门穿落庭内。 且说镖局这大门乃是坚实的红木所造,等闲人尚且推得吃力,但此刻在灰袍老者的包袱一撞之下,竟砰然大开,只听得那灰袍老者仍是一声怪笑,声音沙哑如夜枭嘶鸣,包袱掷出之时人已闪身进了门内。 此时方振远大喝一声:“放箭!” 数十只劲弩并向灰袍老者袭去,箭影交错间,却见包袱里弹出一张细网,将弩箭全数收入网内,同时灰袍老者手已搭上黑衣大汉的肩膀。 只听得那汉子惨呼一声,手臂已被硬生生地扯下,灰袍老者左手同时暴长,插入一旁镖师的腰际,运指成爪自他腰间剜出拳头大小之肉,招数狠辣之极,顷刻间已连毙二人。 铁手银枪雷翊大吼一声,反手抽出精钢长枪,拍身而起迳向灰袍老者扑去,枪尖直捣老者胸口,正是一招“四夷宾服。” 雷翊原是武官出身,在这长枪上已浸润二十余载,长枪原走轻灵,雷翊却反其道而行,他这柄长枪乃是镔铁混合精铜所造,较一般长枪重逾二倍,雷翊以百年老藤卷缠住枪柄,使开时扭转枪身回旋更增威力。 枪尖未至威势先到。昔年他带兵征战沙场时,枪下不晓得挑落了多少猛将,即便已辞官退隐多年威势犹在,出手更见老练。 只见枪尖犹如毒龙出洞迳取灰袍老者,才一眨眼已即他胸口。 雷翊心里暗喜道:“这一枪还不刺你个窟窿!”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灰袍老者不闪不避手臂暴长,在枪杆旁轻轻一拍一拉,长枪顿时偏了三吋,余势未歇将一名自后赶来的大汉穿胸而过钉在门上。 灰袍老者手腕微翻,已然搭上了雷翊的手臂。 雷翊虽败不乱,他外号铁手银枪,一身横练的外门硬功,只吸气间已运劲于臂以力强抗,另一手同时撤枪化拳,一式“黑虎偷心”直取灰袍老者胸口。 只见灰袍老者怪笑一声,手掌瞬间赤红如血,左手运劲成爪,瞬间在雷翊手臂上留下五个窟窿,鲜血淋漓深可见骨。右手以掌迎拳,内劲吐处硬生生将雷翊震退三步仰面便倒。 方振远和闵千羽大惊之下,一个箭步分别自灰袍老者左右攻来,闵千羽长剑出鞘,剎那间已刺出一十三剑,分取灰袍老者全身要害,此招是他毕生功力所聚,因见结义兄弟遇险,情急之下一出手便是拼命的招式。 方振远则以单刀斜劈灰袍老者,攻敌之不得不救。 灰袍老者见来势险恶,足尖一点,向前的势头登时倒转后退,将后头持刀汉子撞了个满怀,这一撞力道好大,只听得喀拉声数响,那黑衣汉子胸骨肋骨俱断软瘫在地,眼见是不活了。 方振远心下暗惊大喝一声道:“住手!我有话说。” 灰袍老者怪笑数声道:“好哇!且让你留个遗言再上路。” 说罢轻抖袖袍,拭去手上的血迹。 方振远道:“血手修罗,我威远镖局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以阁下苦苦相逼,七天内连毁我十三个堂口,伤我百余名镖师的性命?” 灰袍老者道:“不错!你镖局伙计的事是我做的,嘿!我血手修罗杀人还需要交代理由吗?我爱杀便杀了,你又能如何?” 闵千羽闻言大怒:“大哥,别跟他啰嗦,我们跟他拚了!” 方振远看着雷翊犹自昏迷不醒,他久涉江湖,已知今天之事绝难善了,但对方功夫如此强横,自己是否能敌殊无把握,权衡之下已有了计较,低声对闵千羽道:“三弟,留得青山在,以后再报仇,待会儿我缠住他,你二哥就托负你了!” 说罢不待闵千羽回答,转向血手修罗道:“既是如此,那就手下见真章,领教了!” 方振远知今日情势险恶,一出手便是赖以成名的十三式披风刀法,刀法虽只十三式,然在阴阳相佐,虚实相济下,变化却是无穷,往昔走镖之时,往往三招二式即让对手知难而退,从无需要全力施展之情形。 这披风刀法一经施展,一刀快过一刀,刀刀险,刀刀绝,势若猛虎出闸,当年灵山道人传授方振远刀法之时,曾郑而重之的告诫,披风刀法不可使全,所以授其之第十三式乃是虚式,取法道家“刚不可久,柔不可守”之义,因此方振远只蒙传授十二式刀法,但虽只十二式,威力却也惊人。 方振远使开披风刀法,一式“披荆斩棘”,自右横劈向血手修罗袭去,端的势道猛烈,隐隐发出破风之声,但血手修罗全然不惧刀势厉害,灰色身影在刀锋刀风间穿来踏去,身法诡异之极,只半柱香时间方振远已使完十二式披风刀法。 不等招式用老,只见他大喝一声,刀交左手,刀法阴阳相变,竟是反向而使,刀中夹拳,使开天南伏虎拳,一式“披星戴月”自左而右迸出点点刀花,直取血手修罗上三路。 这一刀来得好快,血手修罗“咦!”的一声,身随风起向横飘出三尺,怪笑一声道:“嘿嘿!来的好,果然有二下子。” 方振远招式尚未使完,血手修罗已伸手探上刀背,运指一扳竟是硬生生地将这精钢所制的单刀,扳下一小块来,伸指一弹,碎片便向方振远面门袭来,动作一气呵成,功力已臻化境。 不想方振远临危不乱,右手化拳为掌,以空卸劲,便自抄下钢刀碎片,手腕翻转小周天使出回劲,将这现成的暗器向血手修罗甩去。 血手修罗嘿嘿冷笑,左手暴长拍下暗器后径自前探,一息间已到方振远身前,五指搭上他肩头,方振远知他指力厉害,一抖肩头急沉后以手挥琵琶隔开,但血手修罗岂容他轻易避开,五指如附骨之蛆般如影随形。 方振远见势头不对,连格数次竟是甩之不开,一咬牙拚着废了一条手臂,也要来个两败俱伤。 当下不再闪避,随即运劲于臂,使出伏虎拳中的重着“暴虎冯河”,猛然击向血手修罗的胸口要害。 哪知拳劲刚及胸口,竟消失的无影无踪,方振远心中暗道不妙,正要侧身相避时,肩头已着了道,指孔殷然鲜血泊泊的涌出。 闵千羽见兄长受伤,哪还忍的住,长剑化虹袭向血手修罗面门。 闵千羽出身黄山派,是黄木大师座下俗家弟子中的高手,一手疾风追云剑,单枪匹马诛除了横行陇西的流寇,颇有侠名在外。 这七十二路追云剑法乃黄山派开山祖师玉虚子所创,昔年在武林大会上曾与群雄争霸。 剑法原以轻灵见长,玉虚子久驻黄山,见山中云气涌动,变幻莫测,心领神会下创出这追云剑法。 第678章 血色青城(2) 这追云剑法,时而大开大阖,时而小巧连绵,疾时如电光雷动,缓时似雾锁玉关,黄山派自开山立宗以来只入室弟子方得传授,而有此悟性得练成者更是寥寥数人而已。 闵千羽曾于华山巧遇异人,机缘巧合下蒙异人赠与天璇剑,这剑锋利无比,砍金断玉削铁如泥,血手修罗虽然强横,亦不敢直攫其锋,剑势未至即飘然后退,快似鬼魅,退势竟是较剑势更疾。 闵千羽见一招逼退敌手,更不暂歇,七十二路追云剑法连绵使开,只见得剑光霍霍,将血手修罗裹在其中,逼得血手修罗只得闪避。 猛然间闵千羽清啸一声,侧身叠步,长剑浣起七个剑花,一式“风起云涌”,向血手修罗攻去,此式乃是追云剑法精要所在,虚中有实,阴阳莫辨,虽只一式,却有四十九变后着。 只见天璇剑剑光归一,剑化三尖,分指血手修罗三处要害,无论对方如何闪躲,长剑自能随之应机,此招正是追云剑法中“追”之诀要。 血手修罗识得这招厉害,只见剑光点点向自己袭来,随即缩手入身衣袖拂出,以铁袖功急拂长剑,挡下剑招第一变的攻势,只瞬间,衣袖已为长剑所割断,飘落一旁。 血手修罗怪笑一声道:“小娃儿宝剑果然厉害!” 言下之意自是讥其徒仗宝剑之利。 闵千羽不理他的讥讽,怒道:“今天正是要藉天璇剑来斩妖除魔。” 内劲到处,剑招陡变化成“风卷云残”,一道剑流如江河溃堤般奔流而至,直是锐不可当。 血手修罗眼观四面,心下已有了盘算,脚下运劲竟往众镖师所在之处飘去,同时两手霍然暴长,已擒住一名镖师,挡下这一剑的攻势。 可怜这名镖师,尚来不及惨呼,即已身首异处。血手修罗见一招得手,足下更不待停,双手连抓连抛,众镖师哪里避得了,一时间,镖师阵势大乱,已有多人死于追云剑下。 闵千羽心中愤怒已极,脸色一变道:“好个奸贼!今日不杀你,誓不为人”。 长剑一振,接连使出拨云见日、白云苍狗。 前式缓后招急,二招竟是并蒂而至,血手修罗探手连抓数人往闵千羽掷去,一名年轻的镖师惊惶之下,竟是屎尿齐流,自裤脚流下,脸上尽是惊恐神色。 闵千羽见状微微一愣,剑势稍缓,不想血手修罗正是在等待这瞬间,一声狞笑,血手竟自镖师胸前探出,按上闵千羽胸口,闵千羽大惊之下长剑回身削向血手,但已然迟了一步。 一按之力,胸脉尽断,血箭自胸前奔泄而出,随即坐倒在地,二行清泪自脸颊缓缓流下,一代大侠就此殒落。 只一顿饭的功夫,三人便已分别折在血手修罗手下,方振远见结义兄弟惨死,悲痛万分,瞪眼眦视,目眶欲裂,顾不得自己身负重伤,,撑起身子便扑向血手修罗,欲跟他拼命。 然重伤之下,未及半途便已颓然倒地。其他镖师眼见总镖头等均是顷刻间便败,再见这强徒如此强横凶残,只吓得肝胆俱惶,哪还敢上前动手,几个胆小的便欲从后门悄悄溜走。 不料甫一动身,血手修罗便自察觉,只嘿嘿一声冷笑道:“跟你爷爷朝了相,动过了手,还想活着离开?” 身形一晃竟自来到门边,一手一个拍向奔在最前头的二个汉子头顶,只打得二人天灵俱裂,七孔流血,登时了帐。 其他镖师见状,更自骇然,发一声喊,竟是乱成一团四处奔逃,哭爹喊娘,完全失却理智。 混乱中只见血手修罗好整以暇,信步发掌,随手拾起天璇剑,迈入众镖师之中,砍劈人群如切菜剖瓜。 众人吓得傻了,竟是无人抵抗,任随他肆虐荼炭,只一炷香时间,这曾威震江北,令无数武林人士敬畏的威远镖局,已成血染红池的修罗场。 正是三更时分夜自深沉,威远镖局里一片死寂,血腥之气隐隐自门后透出,一柄长剑兀自插入石敢当里,直没入炳,拐杖拄地叩叩声响缓缓远去,在夜色中隐没。 迎客楼乃是同姚镇上最大的客栈,趁临江通衢之便,素以好酒好菜吸引着往来行旅客商暂时停歇。 且说这店里头的醋溜白鱼、葱爆牛柳堪称双绝,客栈外头一罈罈二十年女儿红搭就的酒瓮墙上,更因着无数文人雅士在此留文舞墨,让这家原本籍籍无名的小店,用膳时分总是高朋满座,人声鼎沸,端是热闹非凡。 此刻正是晚膳时刻,店里头跑堂的伙计正忙得不可开交之际,店外七八个黑衣劲装大汉推门而入,为首的大汉声如洪钟大声道:“掌柜的,给咱爷们准备一间上房,再来桌下酒菜,打一罈好酒。”说罢将一锭碎银丢在柜台上。 店伙计连忙陪笑道:“诸位大爷,实在对不住,今个儿店里头都客满了,要不您到隔壁醉仙楼去问问?” 那大汉怒道:“我兄弟们已连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了,哪有这闲工夫,你不会叫其他客人让一让吗?我多给你银子便是了!” 说罢迳往中间方桌走去,拉过一旁的板凳,扭身便坐。 那方桌上原已坐着二位行脚的客商,眼见这粗汉子鲁莽,怕惹事上身,赶紧起身相避,那汉子也不客气,举起桌上残酒便喝,也不用筷,伸手拿起牛肉便嚼,俨然这桌酒菜是他的一般,径自招呼其他人过来同坐,一行人喝酒划拳甚是吵杂,看得其他座客是皱眉不已,连连摇头,但见这群汉子各个肌肉结实,虬髯横眉,腰系单刀,一副强横的模样,却是谁也不敢多事。有些胆小怕事的竟径自悄悄的结帐离去。 此时店外传来马车停歇的声音,门甫一开,众人不觉眼睛一亮,竟是一名身材婀娜,容貌秀丽的少妇,脸上未施脂粉,眼神中却带着焦急的神情,后头跟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 二人进得店来,只见这少妇低声低气的对店家说道:“掌柜的,烦劳您给我们一间上房” 店伙计赶忙弯腰赔礼道:“这位姑娘,不是咱家不肯帮你,实在是店里今天真的都客满了” 那少妇神情微蹙,惶急道:“现在已然入夜,打尖投宿都晚了,这可怎么办呢?”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店掌柜看了不忍道:“这位姑娘和这位公子爷儿,如果你们不嫌弃,后头还有一间柴房,打理得算干净,如果你不见怪,就委屈您将就一晚,您看如何?” 此时那群汉子已将一罈二十年的女儿红扫个精光,带着七八分醉意,其中一人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走向这位少妇,醉笑道;“那怎么成,还是你就跟大爷们将就一晚!那位小爷自己睡柴房吧!” 说完竟自来拉少妇。众大汉们轰然大笑。 其他宾客神色均变,心道:“不得了了,这岂不是公然调戏吗?可怎生是好?” 此时店伙计见状急忙向前陪笑道:“大爷大爷,您喝醉了,要不我再帮您上点菜好吗?” 岂料这大汉酒虫入脑,早已不辨理智,一脚将店小二踢了个跟斗,大怒道:“我自跟这位姑娘讲话,要你来多事!” 其他宾客见状大骇,怕被波及,纷纷闪避在旁,一时间竟是十桌九空,只余角落边桌里一对祖孙女背墙而坐,安然而食,完全不理会这头发生的喧闹。 那汉子酒气冲脑发的性来,一手抓起店小二的衣领,一手抡起醋钵大的拳头便打,打得店小二是鼻青脸肿,连连讨饶。其他店伙计看这势头不对,一个较机灵的一闪身从后门溜了出去,在街口大喊:“来人啊,强盗杀人了,快来救命啊!” 这迎客楼正位于官道之旁,只一会儿便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但竟是无一人敢上去瞧瞧。而这店里头那汉子其他的同伴却只大笑,那领头之人嘻嘻哈哈的毫无上前劝阻之意,虽有几个汉子觉得不妥,但见首领不加干涉,也就不再言语。 那大汉打得性起,一脚踢翻了方桌,拿起碗筷酒碗便往四处砸去,见店小二躺在地上,一手抓起地上的酒醰,便要往他身上掷去,就在此时,一个人影急奔而至,一举从大汉背后抱住,大汉原本已不胜酒力,一抱之下,竟自踉跄摔倒在地,原来竟是那少年见母亲受欺不过,又见店小二为己出头而受伤,一时激愤,竟冲了出去。 其他大汉见那同伴被一个小孩扑倒,均自大乐,那领头的大汉大声道:“祈老六,你怎么连个娃儿都能教你跌了个狗吃屎,要不汪汪二声来听听!” 那汉子祈老六满身汤汁菜肴,狼狈已极的站起身来,听得同伴讪笑,一时间怒火冲散了酒气,恶向胆边生,大吼一声:“小子,你作死!”说罢抽出单刀便往那少年头顶劈下。 众人惊呼一声:“使不得。” 一些胆小的兀自转过了头,不敢看这即将发生的惨剧,眼见这少年便将死于非命,却见他一个闪身竟自钻到桌子底下。 第679章 血色青城(3) 祈老六一刀劈空,怒气更增,接连又一刀劈下,怎料那少年手脚灵便,竟自在桌下钻来躲去,一时间倒像是二个小孩在捉迷藏。 祈老六眼见抓之不中,虎吼一声,一手抬起桌子便掀翻了过去,一连翻倒了数张桌子后,这少年见再无躲藏之处,一个箭步便向那祖孙坐处抢了过去,祈老六随后大步赶上,一手揪住少年手臂怒骂道:“看你这下还能往哪里逃!” 说罢将那少年往地上一掷,抄起桌上的酒瓮便要往少年头上砸去,岂料手臂一阵痠麻,竟举之不起,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一只竹筷正不偏不倚的插在胳膊弯里,强烈的痛楚自胳膊一路传到脑袋,酒意登时消失了大半。 殷老六回过神来,眼神一瞥,已然看见那老者桌上少了一只筷子,怒气暴涨正欲发作,只见那老者扬起手来,手腕上两个铁环叮当作响,那老者轻道:“祈老六,你还认得我吗?”,这老者不言犹可,一言之下祈老六猛地想起一个人来,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连最后一丝酒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慌忙跪下道:“老爷子恕罪,咱不知道您在这里,实在对不住!” 其他大汉眼见突生变化,为首的大汉大步走来,见得老者的模样,慌忙跪下,回头大吼一声:“全部都给我跪下了”,只一声喊,其他大汉顾不得地上尽是汤汁菜肴,尽皆跪伏在地。 老者轻道:“莫老大,还记得我在陌岗山上怎么说的吗?”,那为首的大汉莫老大颤声说道:“记……记得”,那老者续道:“那该怎么做不用我再说了吧!”,众大汉此时看清了那老者的模样,尽皆骇然,连连磕头求饶,只磕得地板叩叩作响不已,几个大汉额头竟已迸出血来。 众人见奇变突生都觉讶异,眼见那老者貌不惊人,身材瘦小,那小女孩更是只得七八岁模样,怕是连乳牙都未长齐,何以这一群凶恶汉子却是如见索命无常般的惧畏,此时忽听得“咚”的一声,原来是一个汉子磕头过猛,一撞之下竟自晕了过去。那老者道:“够了,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下回再见到尔等欺压百姓,就看着办吧!滚!”,那莫老大听得这一声“滚”字,如得皇恩皓赦,连滚带爬的,一群人霎时间走得干干净净。 老者摇手招呼店伙计过来,几个人慌不迭的来到老者身前,低头垂地,眼神竟是不敢与老者对视,老者微笑道:“别怕,收拾吧!”只见几个人兀自直挺挺的站着,彷如僵住一般,只听那小女孩笑道:“别楞着呀!我爷爷叫你们收拾呢?” 众店伙计这才恍然惊醒,七手八脚的将桌椅扶正,收拾地上的残羹菜肴,厨房里重开炉灶,为众人添酒上菜。那少妇带着少年走过来向老者一个万福,细声道:“承蒙老爷子搭救,妾身感激不尽,不知恩公如何称呼?”那老者不答径自向那少年问道:“孩子,疾风剑闵千羽和你怎么称呼?”少年道:“不敢欺骗老爷子,那是先父”,说罢红了眼眶,眼泪便欲滴下。老者轻抚着少年的头道:“好孩子,别哭,你刚刚的表现很是勇敢,我很喜欢。” 那少年看了一看老者手上叮当作响的铁环,啊的一声叫道:“您是官老爷子!” 原来这老者正是大力鹰爪门的耆老,昔年六扇门中第一高手,人称“铁臂神鹰”的官振飞,他生性嫉恶如仇,手下伏诛过无数江洋大盗,流寇山贼,三年前在华山偶遇疾风剑闵千羽,相谈甚欢,二人相见恨晚,临别时官振飞将偶得的七星宝剑之天璇剑赠与闵千羽,并授予五行迷踪步,方才因见这少年使出五行迷踪步,便自起了疑心,出手相救。 这几个大汉原是陌岗山一带的强徒,几年前犯了事为官振飞所擒,着实吃了一顿苦头,官振飞见其恶不甚厉害,在立下重语警告后,饶了众人的性命,但已然让这群陌岗强徒吓如惊弓之鸟,避之唯恐不及,没想到竟还是在这客栈里狭路相逢,正应了世事如棋,业果相依的道理,世间事可说是无巧不成书了。 官振飞带得这对母子进了上房,更不答话,只见他脸如土色,斗大的汗珠自脸颊涔涔流下,登时自行盘腿运气,闭目行功,只一会儿,一道黑色的血水,竟从手指少泽穴处缓缓流出,脸色也渐渐红润。 过得半响,官振飞才对二人低声道:“两天前在陕甘道上,和漠北双魔朝了相,虽然杀却了一个,另一个重伤后跌落悬崖,生死未明,我却也吃了一记毒掌,方才要不是凭着过去的威势吓走这陌岗七丑,恐怕今日讨不了好去。” 接着又道:“我这伤须将养三日方得复原,你们此去临安上路上恐多为难,要不你们俩暂时就陪我老头子说话解闷吧!”,说罢向那少妇说道:“闵家娘子,还得委屈妳暂时做一回干娘,照料一下我这孙女呢!” 闵家娘子心知他是好意,有铁臂神鹰沿途照料,自是安全多了,当下也不再推辞,从发髻里抽出一支玉珠金钗,别在小女孩的头上,柔声说道:“干娘没什么当见面礼,这支钗子是骞儿他爹给我的,就给了你吧!” 小女孩见这金钗甚是精巧,爱美之性老幼皆然,脸上喜道:“仙儿拜谢干娘”,原来这小女孩单名一个仙字,父母自小均唤她仙儿,生性活泼却也乖巧懂事,只憾三岁那年父母亲均为仇家所害,为此官振飞自责不已,就此淡离官场,带着这孙女行走江湖,相依为命。日前与漠北双魔一战中,若非双魔对小女孩突施暗算,官振飞为搭救不顾自身,否则以双魔功夫,又岂能伤的了他,但此节他自是略过不提。 官振飞又道:“闵家娘子,我有一事不解,何以千羽老弟功夫如此了得,你这公子却像是未曾习武一般呢?”那少年闵子骞接答道:“秉老爷子,先父曾提到他出身黄山派,未得恩师许可,不敢以武艺相授小子”,官振飞奇道:“那你这五行迷踪步是如何学来?” 闵子骞脸一红:“这是小子看见父亲施展过一次,心里羡慕,便自行学了几步,方才情况危急竟用上了,倒让老爷子见笑了!” 官振飞言道:“这就是了,你只见过一次便能用得如此,是不简单了,这五行迷踪步是我传与你父亲的,这便传了给你吧!我们只传功夫,不叙师徒之名。” 闵子骞大喜道:“谢谢老爷子,谢谢老爷子。” 此后数日,一行人便在客栈稍歇,官振飞养伤之余,更细心教授二个小孩,闵子骞天资本就聪颖,更兼得明师倾囊相授,不数日间便已将这五行迷踪步练得滚瓜烂熟,所差只是临敌经验而已。 官振飞不觉叹道:“可惜我们相聚时日无多,要不以你的资质,定能传我武艺。” 闵子骞蓦然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道:“小子永不敢忘记老爷子传艺之恩。” 官振飞摆手说道:“罢了罢了,你这孩子聪明懂事,更兼人品难得,将来必有一番作为,我这有一篇长生诀便传授与你,我也不知这将来是福是祸,我年纪已大,总是要替这经典找个传人,但你要切记,绝不可让任何人知晓这事,即便是至亲好友也罢,切记了!” 闵子骞见他说的郑重,连忙正色答应了。 这长生诀一共只八百余字,闵子骞记心甚好,只听得数遍便已牢记。官振飞随即神色肃然向他说明这长生诀的来由,原来这百年前武林相传有四件秘宝传世,有道是“青龙甲、白虎令、朱雀鼎、玄武诀”这长生诀便是玄武诀,玄武本是神龟之名,这长生诀因刻于这玄武神龟背上,因而得名。 道家传说此是汉锺离所书不老长生之术,虽说神仙之说事属渺茫,但觊觎之徒却是宁可信其有,多少年来官家与百姓皆竞相谋取,后为宋太祖赵匡胤所得,但因不解其义,辗转数代后竟于靖康之难中佚失,其后为大力鹰爪门所寻回,这鹰爪门与朝廷渊源颇深,历代掌门皆在朝为官,为避免再生波澜遭劫,这长生诀严律由现任掌门人口传与下任掌门,铁臂神鹰原是上任掌门人,却因多年前鹰爪门祸起萧墙之故,一个诺大的门派竟就此凋零颓败。 官振飞低声道:“我多年前在武当山因缘巧遇太乙道长,从他处方得知这长生诀原来另有一图,拓印于一生牛皮上,图须与口诀两相印证下方建其功,然这图现在却不知所踪,近来江湖盛传十数年前,威远镖局所保的一批皇家贡品,其中便有这图,但后来却不知所踪,想来这次威远镖局遭逢横祸,与这图应脱不了关系。” 闵子骞问道:“依老爷子所说,这长生诀关系如此重大,小子恐无法担此重任,老爷子何不另觅能人呢?” 第680章 血色青城(4) 官振飞笑道:“孩子,你无须过谦,你聪颖过人,又兼福泽深厚,老头子相信你必有机缘,如真不成,那也是运数使然,就一切随缘吧!” 如此又过得数日,一行人已至玉京城外,官振飞见那日挺身而出的店伙计机伶,便向店家商请当了随从,那店伙计张三心下大喜,能与这江湖奇人亲近相随,实是莫大的福气,当即答应,辞别了店掌柜后,一路上打点众人路途杂事,颇为周到,官振飞见他做事勤快,闲暇之余也竟自提点他武艺,张三日夜勤练,也自有小成。不觉间,这日已进得玉京城。 玉京城本是钱塘江边小城,自迁都于此以来,因着通衢江口之便,兼之许多北朝富商大贾,黎民百姓,为避金人之祸大举南迁,遂令此小城,一举晋为泱泱大都。商业鼎盛,文风盖林,往来外国商贾不绝于市。 这日玉京城通江大街上端是热闹非凡,值着杭菊盛开之际,京城里遍地是菊,酒楼茶坊里尽是文人骚客品茗论菊,浑然忘却失国弃土之痛,朝中虽有韩世忠,宗泽等名将力倡北伐讨金之议,奈何高宗赵构只图偏安江南,做个太平皇帝是了。暨有安乐之心,在奸臣进言下,竟也图那长生不老之术。意欲生生世世皆为安乐侯。 这日朝后,高宗在书房无聊甚已,突想起前朝奏折之中提及道家求仙之术,心下一动,便唤来左右亲信交代如此这般,交代毕,心头正得意间,门帘忽被撞开,一条身影向皇帝直扑而来。 只见皇帝不闪不避,一把将来人抱住,哈哈大笑道:“又想偷袭朕。” 说罢那人猛然拉住高宗手臂嗲声道:“不公平,父皇,这次又是侍卫们先跟你通风报信了,这次不算,我们再来过。”说完转头向屏风后淬了一声,娇叱道:“你们几个还不给我出去!” 只见屏风后转出二人跪地拜下后道:“公主吉祥,恕则卑职身负保护皇上之责,在此向公主请罪,请公主恕罪。” 这二人正是鹰爪门里的高手,官拜宫中一等侍卫张俊与沈义,职司贴身保护皇帝之责。而这娇客正是长乐公主赵云儿,年方十六岁,已长得是明目皓齿,美艳绝伦,活脱是个美人胚子,自小就极受皇帝宠溺。 只见公主娇声道:“父皇,我在宫里待得快闷死了,方才听侍儿谈起,今儿个外城里菊花开得甚美,不如我们乔装打扮了去瞧瞧热闹好嘛!” 皇帝轻斥道:“胡闹胡闹,朕岂能跟你一同做此儿戏之事。”见公主脸上不快,又温声道:“如果你想去,那就让朕这二个侍卫陪你去吧!” 皇上有令,张俊和沈义岂能不从,但二人心中却暗暗叫苦,陪着这位娇性成惯的公主出游,可有得苦头受了,但皇命难违,却只能拜伏领旨口称:“遵旨,谢万岁”。 这头闵子骞一行人进得城来,官振飞叫张三去寻相熟的客栈安顿投宿,自带着闵家母子来到青石板大街,只见得一间诺大的威远镖局已然烧成灰烬,断檐残壁下哪里找得到闵千羽等人的踪影,只余大门口两个石敢当上的威远二字尚清晰可见,然而却多了个尺许余的深孔。 闵大娘眼眶一红,拉着闵子骞向空旷处拜了下去,凭吊这位一生行侠仗义的侠士和家人,正自伤感之时,忽听到官振飞大喝一声:“何方高人在此,请出来说话。” 只见得几个相貌猥琐,形迹鬼祟的汉子,从半倒的砖墙后转了出来。油腔滑调的嘻笑说:“大爷我来瞧瞧热闹不成?”这几人原是此处的地痞流氓,平日以欺压百姓为乐,因见官振飞等一行人,老小妇幼,以为可欺,便跟来此处观望。 官振飞久经江湖,只一眼便知他们来意,更不答话,转头向闵子骞微笑道:“骞儿,这几个人交给你打发如何?” 闵子骞意会官振飞要藉此,考较他这几日武艺的进境,便自向前一站说道:“几位大爷有何指教呢?” 那群地痞见是一个弱冠少年出来答话,更是哈哈大笑,其中一人便道:“兔儿娘的,你大爷我在此地掉了二两银子,肯定是你们捡了去的,我要来搜上一搜。”说罢向闵家娘子处望了一眼,神情猥亵已极。 闵子骞心下有气却不发作,微微一笑道:“那便请大爷上来搜上一搜。”更向前踏上一步。 那地痞见此模样心下大乐,更不稍待二只手直往闵子骞身上摸来,嘴里嚷嚷着:“我可得仔细搜搜看了!” 手刚触及衣衫,那地痞忽觉眼前一黑,眼冒金星,只见一只拳头,正大喇喇地跨在自己鼻梁之上,眼泪鼻血不自觉地涌出。 那地痞大惊失色,惶忙奔回,脚步踉跄之余还跌了几个跟斗,其他流氓见状大怒更道:“好呀,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教你瞧瞧大爷的厉害!”几个人一起急奔而至,其中一人便往官振飞处抡拳便打,只见官振飞微一伸手往那汉子肩头一拨一带,那汉子便如急转陀螺般的兀自旋转,官振飞衣袖拂出,那汉子便往闵子骞处急转而去。 此时闵子骞展开五行迷踪步在众地痞间穿来错去,不时东抓一把,西摸一下,向众地痞调笑道:“大爷,这可怎么颠倒过来使了呢?” 一地痞见状不对,急喊道:“这小子身体灵活,我先去宰了那个女娃儿!”说罢竟往官小仙处奔去,哪知他快,闵子骞更快,一个箭步自后追及,一拳打在那地痞腰眼之上,那地痞只唉呦一声全身猛然一颤,竟自软瘫在地。 原来闵子骞恨他无礼,这一拳用上了十分力道,登时打得这地痞半死不活,其他流氓见状发一声喊一起扑了过来,只见得一派市井流氓打架用的招数全使了出来,各个张牙舞爪,唾沫石块全用上了,只见闵子骞一派轻松,脚法玄奇,在缝隙中切来转去,众地痞竟是连一片衣衫也没带着。 此时官振飞喊道:“骞儿,够了,叫这几个家伙以后不敢再欺压良民即可。” 闵子骞闻言,足上使力猛然停下,众汉子奔得久了早已气喘连连,未待闵子骞出手,一个个便自软趴在地。 那领头的地痞见机极快,虽仍气喘吁吁,却早已跪下讨饶,打输了便装龟儿子原是这群地痞的拿手好戏,其他地痞纷沓仿效,一时间阿谀声四起,闵子骞顷刻间由兔儿爷升格成公子爷,连那兀自摀着鼻子的地痞也含糊的上前献谄示媚。 官振飞转头向闵子骞道:“骞儿记了,世间尽多这等欺善怕恶之人,你以后行事,切勿为此所惑。”说罢伸手向旁斜塌的木梁一抓,竟自在这梁上抓出一个窟窿,大喝一声:“再要为非作歹,这梁便是你等的榜样!” 众地痞哪见过这等声势,一行人“哇”的一声,连滚带爬的,扶着受伤的同伴,霎时间逃得干干净净。 官振飞眼见闵子骞眼中艳羡神情已然明了,便正色道:“非是我不传你鹰爪功,而是修练此功予你修习剑法有碍,你父乃黄山派高第,你自当传承黄山派剑法。” 闵子骞闻言脸色一赧:“多谢老爷子教诲,小子知错了!” 官振飞又道:“天下武功原本殊途而同归,只有功力高下,没有招式优劣,只要练到极致均可以卓然成家,我鹰爪门功夫以外家硬功刚猛见长,黄山派剑法却是以内功为本,练得是轻巧灵动,道不相同,入手之际,自当慎思。” 闵子骞听罢心中恍然大悟,到此闵子骞方知官振飞之用心。不由得眼眶一红,虽与官振飞无师徒之名,心中却早已视他为师了。 一行人回得客栈,官小仙听得外面热闹,便自央求官振飞带她去瞧瞧,官振飞道:“不成,爷爷还有要事要办,不然让子骞陪你去看看。” 二人毕竟少年心性,虽久历沧桑仍尚有玩心,听得官振飞应允均大喜,结伴来到通江大街上,走看市集摊贩,画舫花街,往来行人如织,一派热闹景象,与同姚镇又是不同的光景。 二人来到通江大街,那通江大道乃是官道,横宽八丈有余,二人听得前头人声吵杂,好奇心顿起,便也挤了进去。 只见得人群围着一个江湖卖把式的汉子,那汉子赤着上身,胸口压块大石头,任旁人以大铁鎚击打而面不改色,在众人叫好声中突听到一声嗤笑,银铃般的声音自一旁传出,众人目光随之转移,探看这声音的主人是何等模样,只见得一个衣容华贵,容貌姣美的女子,和着同伴亲密的叨絮着,正是长乐公主赵芸儿乔装改扮。 她得皇帝应允出得宫来,带了侍女和张俊、沈义等数名侍卫,也来此凑热闹,众人惊艳之余,见那随从目光扫向人群,锐利已极,竟是无人敢再直目相望,突然间沈义脸色一变,随即附耳在张俊耳边轻语,目光直向官小仙处射来,闵子骞见着那侍卫眼神,突觉不妥,一个转身拉了小仙便走,张俊见二人离开,正欲上前跟随,岂料公主忽道:“你们俩也上去试试胸口顶大石,瞧瞧谁更厉害些?” 二人闻言一楞,张俊见机极快便道:“秉小姐,这门功夫我两兄弟都不成,小姐如果觉得无趣,我们倒可帮小姐寻个有趣的事物” 公主大喜道:“好好好,快去,快去!” 二人一声得令,便自跟踪闵子骞俩而去。 闵子骞拉着仙儿在人群里东拐西奔,试图甩脱二侍卫的追踪,岂料鹰爪门原以轻功见长,而二人更是此道好手,颇善追踪之术,闵子骞俩竟甩之不脱,奔得久了,小仙渐渐气力不济,竟自慢了下来。 闵子骞正着急间,对面一个术士打扮的游方道人招手唤道:“小兄弟啊!来卜个卦吧,保你逢凶化吉。”说罢伸手往后巷角一指,闵子骞眼见二侍卫转眼即至,微一迟疑已下决断,拉着小仙便往巷子窜去。只见那道士自身后拉出一幅布帘,恰恰将二人身影遮住。 张俊沈义俩随后即到,见转眼间自不见俩人踪影,正没做理会处,那道长向俩人说道:“二位官爷,找人吗?” 闵子骞在后听得道士此语,心下暗暗叫苦,正欲起身引开二侍卫时,道士又道:“方才有两个小孩往那儿急奔而去,你们俩莫不是在找他们吗?”说罢伸手指向另一小巷,张俊沈义闻得此语,也不道谢,身形一动径自往小巷奔去。 闵子骞这才拉着小仙出来向道长道谢,闵子骞作揖道:“谢道长相救之恩,敢问道长尊姓大名?” 那道长言:“先莫言谢,那俩人转眼即回,你们快就原路回去,切莫停留,至于老道儿姓名,跟你家老爷子说风雨故人,他便知了。” 闵子骞拉起小仙手,更不停留,一眨眼即转进人群之中。 黄昏时分,落日余晖在地上拉出一条偌长的身影,官振飞在闵子骞俩离开后,竟自回转又来到青石板大街威远镖局所在,伸手轻抚石敢当上的剑孔,脸色微蹙自语道:“看来这厮功力又深了一层,这样下去小老儿可不是对手!”突然间,听得废墟之中竟有些微声响,声音极细已极,若非四周寂然,兼之官振飞功力深厚定难察觉。 这铁臂神鹰凝神张耳细听,只听得这声音竟是传自地下,官振飞更不稍待,径自缓步走到声响来处,双手运起大力鹰爪功,将断梁残瓦一一移开,登时露出一个三尺宽的水井圆孔,应是在火劫之时,楼塌墙倒将其掩蔽。声响竟是从这水井之中传来。 这头闵子骞拉着小仙回到客栈附近巷口,小仙正欲迈步入内,闵子骞忙道:“小仙妹子,且慢进去。”说完拉住小仙闪身避在巷角暗处,凝神查看身后人群,过得半响后方回头道:“可以进去了。” 第681章 血色青城(5) 进得客栈只见张三焦急地迎出道:“你们可回来了,夫人焦急得很,老爷子出去说一时三刻便回,现在都过了二个时辰还未回来,不知是否出了什么事?” 闵子骞道:“老爷子武艺高强,阅历深厚,想来即便有事他也尽能打发”,张三连连点头称是。 但一行人直等至夜深,却仍未见官振飞归来,正自焦急间,官振飞自客栈外头缓步走进,张三连忙向前迎接喊道:“唉呦,老爷子您可回来了,可叫我们担心死了”官振飞微微一笑道:“你们还怕老头子走失了不成?”接着肃然的对闵子骞道:“这里人多耳杂,我们进房再谈!”说着带着闵子骞进了上房后低声道:“这事很重要,要小心切莫走漏了消息” 原来官振飞发觉井里头有声响传来,便自凝神堤劲戒备,睁眼往井底一瞧,竟是铁手银枪雷翊,只见他气若游丝,躺在井底烂泥之中,已在此处待得多时,原来血手修罗重手震飞雷翊后,他只是昏迷,其后短暂醒来,竟掉到了井底,也亏得这井底尚有一池浅水,护着雷翊逃过火劫,就这样在井底躺了十余日,仗着身子精壮,竟是撑了下来,但井口被砖瓦石块所封,今日若不是官振飞听得声响前来,只怕要毙命于此。 官振飞见其受伤极重,又复担心此刻街上耳目众多,多有不便,便自在井底运功替雷翊疗伤,待得夜色高悬时,再雇请马车将其送至安全之处,一来一往竟自折腾到半夜。 官振飞对闵子骞言道:“你雷二伯受伤极重,需得静养,威远镖局当日之事,且等你二伯身体复原后再详问了”闵子骞虽然心急却也知事有轻重,当下即说:“正该如此”,接着又对官振飞说起稍早在通江大街上发生之事,官振飞听后面色一凛,问明了二侍卫的相貌后不再言语,待过得良久方叹气道:“那二人是我鹰爪门的弟子,也是我老头子的徒弟”又道:“这本是我鹰爪门的憾事,但今天这已牵涉甚广,我便说与你知晓,也好叫你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官振飞正色道:“我宋氏自从南迁以来,朝中群臣即分为二派,一派力主和金朝和议,休养生息,偏安江南。另一派则力主北伐,将金人赶出我大宋土地,以雪靖康之耻”,此时闵子骞问道说:“老爷子想必是力主北伐的那一派了!”官振飞道:“我和韩世忠将军义气相投,肝胆相照,自然立誓要将金人赶出我大宋国土,然而我师弟殷开平却说动一部分师兄弟选择支持和议,宁可朝廷每年上贡金朝数十万两金银,自此反目成仇,终至祸起萧墙” 官振飞接着苦笑道:“你道我这师弟殷开平是谁?就是现在称为血手修罗的殷无命了”闵子骞听闻此语如遭冷水浇顶,半响说不出话来,怎料到这杀父仇人竟是眼前老爷子的师弟。 官振飞续道:“我鹰爪门功夫正大光明,但我这师弟为求速成,竟另走偏门,不知从哪里搭上川中唐门,将剧毒融入练功心法之中,武艺确然突飞猛进,但到得后来竟因剧毒入脑,迷失了本性,以致倒行逆施,滥杀无辜,这才有了血手修罗的称号” 官振飞忆起往事,身体竟是微微发颤,又道:“那一日事出突然,我等主战一方门人原本较多,正拟一举压服其他人,没想到我这二个徒儿贪图荣华富贵,竟为他们所收买,导致一战之下,我方大败,我虽然重伤了殷师弟,却也挽不住颓势,唉!都怪我识人未明,以致葬送了整个门派”说完面色愀然,哀戚已极。 闵子骞听得官振飞言语,心下黯然,便道:“老爷子,您也别再过意不去了,我瞧这罪魁祸首倒是那高宗皇帝而已,您想北伐若成,钦徽二位太上皇归来,赵构他哪还有这太平皇帝可做?”,续道:“底下的臣子不过是揣摩上意罢了,至于那血手修罗迷失了本性固然可怜,但滥杀无辜这事可不能饶恕。” 官振飞闻言心下一震,没想到这个几日前方认识的弱冠少年竟有此等见识,击节大喜道:“好呀!真个是英雄出少年,江山代有才人出,看来新一代武林必有希望,哈哈,不枉了,不枉了!” 闵子骞又道:“老爷子,那位游方道长究竟是何等人物,何以见救小子俩,又说是风雨故人呢?”官振飞问明那道士样貌沉思半响,突然想起一人来,便问道:“那道长布帘之上可曾有的题字”,闵子骞答道:“匆忙之间,只见得一个“卜”字,官振飞闻言大喜道:“那便是了,骞儿,你道他是谁?他便是你父亲的恩师黄木道长啊!”又道:“我正愁此去黄山千里迢迢,没想黄木道长竟亲下山来,他剑法通神,隐然当世第一人,有他前来主持,何愁大事不成呢?” 二人正谈得兴发之时,张三径自敲门道:“老爷子,事情不太对劲,客栈四周来了许多奇怪的人物,只怕是冲着我们来的” 官振飞一惊,知已露了行藏,但他不愧为老江湖,片刻之间已有定计,不慌不忙地对闵子骞道:“依你现在的功力,自保当是无虞,我们且分做三拨闯出,我先引开对方主要首领后,你便以五行迷踪步突围将其他人引出门外,张三待骞儿引开人手之际,带着闵家娘子和仙儿从后门离开,明天此时在威远镖局老宅树下摆石为记。” 计议已定,官振飞随即走下楼来,见大厅里已零零落落的坐了十余人,袍下高高隆起,显是藏有兵器,其中数人甚至大喇喇地将单刀放在桌上,此时门外进得二人,正是张俊和沈义,只见张俊向前作揖道:“弟子参见师傅”,官振飞嘿的一声冷笑:“张大人客气了,何劳如此称呼,我俩师徒之谊多年前早已断绝,休再提起”张俊诺的一声微笑道:“师父何出此言呢?弟子一直不敢相忘师父所赐的一掌之恩呢!” 此时沈义向前一步说道:“别再跟他啰嗦了,大伙儿一起动手啊,上!”话毕,只见众人从袍子底下抽出兵器,将官振飞围在中间,官振飞言道:“张大人,你不给老头儿引荐一下这几位吗?” 张俊笑道:“那当然,这二位拿长獠刀的英雄是岷山双英史家兄弟,双刀合使尚未遇过敌手,这三位呢是漠北双魔的师叔天狼子、咆地虎和赤尾蝎,听说他们徒儿不久前跟您照过面,就不见踪影,他们说今天一定要来会会您,至于其他几位都是老相好了,师傅您说是吧!”对了!张俊又道:“这一位呢是千里独行马大鹏,是北大荒顶尖的猎人,今儿个能来拜见师傅,全靠这位马朋友的帮忙呢?你们多亲近亲近。” 官振飞打量了一下众人后,心中已有计较,便道:“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了,谁要就来拿去吧!” 话甫说完,一名大汉手持熟铜棍跨前一步,当头就朝官振飞劈来,嘴里大喊一声:“我来!”,这熟铜棍来势又快又急,就在将及官振飞顶门之时,只见他头略一偏,身体微一侧身,二手已成鹰爪拿住这大汉腰眼,借力使力顺势一带,迳往那千里独行推去,脚下微一使劲,竟与那大汉同时到达,双手直取胸口。 马大鹏正自闪避那大汉,怎料得此是官振飞声东击西之法,一时变招不及,只得把猎叉往胸前一立,盼能稍阻一下来势,岂料官振飞一开始就是虚招,将即胸口之际,不等招式用老,早已顺势往下一带,将马大鹏大腿抓出五条血痕,马大鹏吃痛,惨叫一声,一只左腿已然废了,让千里独行,直接成了千里独脚行。 原来官振飞料得对方必有擅长追踪之人,如不先废了此人将后患无穷,因此一开始便立意先让此人无法动弹。此时岷山双英已自背后攻到,老大史英将刀舞成一团白光,老二史明长獠刀却反向撩起,竟是从下往上劈出,招数甚是诡异。官振飞眼见那长獠刀略呈弧形,刀尖并镶有倒钩,实是一件奇门兵器,当下顺手抄下马大鹏的猎叉,迳往刀光之中刺去,原本鹰爪门的功夫即讲究以简驭繁,以直胜曲,端的快、狠、准,只听得“铿”的一声,猎叉叉头已然锁住刀尖倒钩,官振飞手微一扭一绞,史英长獠刀已然脱手,恰恰挡住了另一柄长刀的攻势。 官振飞更不稍待,抢步向前抄起掉落的长獠刀,两手运劲掷出,分取咆地虎和赤尾蝎胸口,只见得咆地虎一个打滚,手里已多了两把短刃刀,向前滚地攻来,赤尾蝎则自腰际抽出成名的兵器赤尾鞭急甩,只听得一声闷响,鞭尾已卷住长刀甩回,直往官振飞袭来。 官振飞大喝一声“来的好”一个纵身跃上桌上,避开了攻来的一刀,同时一式“雕心鹰爪”右手直探史英肩头,史英失却了刀子,连忙双掌一错,以擒拿手迳来抓官振飞手腕,只见官振飞手腕一个回旋,爪化为指,反手刁住了史英手腕,快速绝伦的向前一送一拉,竟是以分筋错骨手法拉脱了他的关节。 就在此时,咆地虎已着地滚到,二柄短刃刀名唤“虎牙”迳攻官振飞下三路,官振飞见他招数飘忽不定,,大是劲敌,便使出五行迷踪步先避其锋,只见得一条灰色身影在人群之中穿梭来去,迅无绝伦,游走空隙之间。且说这五行迷踪步乃官振飞赖以成名的绝技,步法依着五行方位奇正相生相克应运而生,端是变化多端,昔年不知有多少枭雄流寇败倒在这脚法之下,众人眼见官振飞脚法忽变,忽左忽斜,随手发掌,只一盏热茶时间,竟与每个人都交上了手。 突然间官振飞胸口一窒,脚下登时一缓,心下暗喊一声糟糕,原来日前与漠北双魔动手时受的伤竟未完全复原,蓦然间左脚一紧,已被赤尾鞭缠住,那赤尾鞭鞭投藏有倒刺,饶是官振飞硬功了得,仍旧闷哼一声。一道鲜血自裤脚缓缓流下。 官振飞临危不乱,一手扯住长鞭,双腿空中连环踢出,同时大力鹰爪手向赤尾蝎抓落,这一式来的又急又猛,赤尾蝎大惊之下,赶忙撤鞭后跃,避开这凌厉无比的一抓,然官振飞还未来得及解开鞭子,一拳自后偷袭而来,拳势未至风已先至,匆忙间官振飞只得转身回掌,甫一接只觉一阵大力涌来,竟是天狼子所发出。官振飞暗叫一声了得,知道这几个都是硬手,一对一自己固然不惧,然一拥而上可就棘手的很。只一剎那间,心中已有计较,飘然后退,顺手抄起一张板凳便掷向天狼子,同时抄起一把竹筷,大喝一声,以满天花雨的手法将竹筷撒出。 官振飞此举只在扰敌,竹筷甫一出手,立刻施展轻功提纵术,只几个起落,已上了屋梁,同时以鹰爪功将屋瓦掀起,当成暗器凌空掷下,威力甚是惊人,只打的众人狼狈不堪,争得这半刻的喘息,当下扯过脚上的赤尾鞭,运劲一拉而断。 赤尾蝎眼看趁手的兵器遭毁,霎时怒火中烧,他轻功不及官振飞,便双手施展壁虎游墙功,缘着柱子而上,以脚夹柱双手连扬,连发十三枚赤尾镖分向官振飞袭来,官振飞人在梁上不便闪躲,脚一使劲向上一纵,竟是破屋而出。 底下沈义大喊一声:“不好,小老儿要逃!”几个人登时奔出门外,赤尾蝎情急之下顾不得危险,迳往屋顶破洞窜来,怎料到官振飞竟在屋顶上等候,只听得官振飞笑道:“既然上来了,就别下去了吧!”随即当胸一掌拍到,赤尾蝎甫一跃出,眼前突然一暗,他识得危险,连忙屈身反腿撩出一记“蝎尾针”。 第682章 血色青城(6) 这乃是他保命的绝招,鞋跟上暗藏毒刺,以蝎毒浸过,端是厉害。 官振飞见来势厉害,竟是不避不让,瞬间掌化鹰爪,正是大力鹰爪功里刚猛至极的“鹰啄长空”只听得赤尾蝎闷哼一声,右腿已断,径自从屋顶滚了下去,咆地虎见状一个箭步连忙向前接应,官振飞突然一声长啸,展开轻功身法,在屋檐间纵跃,径自去了,只听得沈义发一声喊:“小老儿逃了,快追”一行人抄着兵器径自追了出去。 闵子骞听得长啸声,知这是官振飞的暗号,登时纵身下楼自马大鹏面前一闪而过,马大鹏大惊喊道:“就是这小子,大伙儿快上”史英手腕被官振飞以分筋错骨手扭脱,正自痛得不可开交,闻言大怒道:“好呀!原来是同伙的,看大爷怎么收拾你,你奶奶的,唉呦!”闵子骞笑道:“捉得到小爷再说吧!”说罢径自朝门外窜去。 史英忙捡起长獠刀追了出去,众大汉见状亦飞奔而出,跟着追敌去了。一时间客栈大厅竟是空荡荡的,只余马大鹏独自摀着腿,慌不迭的低头扎着伤口,岂料得突然之间后脑一阵剧痛,竟是一只板凳砸在自己头上,正欲闪避时已然太迟,瞬间又中了一板凳,眼前一黑,便已不省人事。原来是张三见得闵子骞将众人诱出之际,便从后发难,没想到一击奏效,这北大荒的顶尖猎手竟败在店伙计一只板凳之下,就此了帐。 闵子骞见诱得众人追出,心下大喜,尽在巷弄之间弯来拐去,只追得众大汉是虎吼连连,只一顿饭时间便已将追兵落下,只见已来到城外一处农舍旁,瞥见农舍旁有一仓库,不待细想便以随身匕首撬开门锁钻了进去,正自欣喜间,赫然听到细微呼吸之声,里面竟伏的有人,闵子骞心下大惊,正待跃出,猛一回头发现此人竟是铁手银鎗雷翊,原来误打误撞竟闯到雷翊养伤之处了。 闵子骞大喜轻唤一声:“雷伯父是我,我是骞儿呀!”,雷翊在昏睡之间突听到有人声,勉强睁开双眼看了一下眼前的少年,犹自迷糊未解。 闵子骞心念一动伸手自颈中取下一长生金牌递与雷翊,只见雷翊一愣,隔了半响才道:“你是我三弟的孩儿子骞?”闵子骞喜道:“正是我,伯父”雷翊看了一下他的模样彷彿大梦初醒一般,虽然气力微弱但神情却充满喜悦。 方待说话却听得外面人声吵杂,闵子骞脸色一变道:“不好,竟把这些家伙引到这来了,正欲钻出去引开众人时,雷翊忽道:“且慢,骞儿有件事万分重要,你记牢了”闵子骞急道:“雷伯父,我再不走让他们发现了你就不妙了!”雷翊缓道:“不!这件事更要紧,你听好了,去年我带给你父亲保管的那个包袱,绝对不能落到这帮人的手中,记得,宁可毁掉也不能落在他们手中,你记得了吗?”闵子骞急道:“我知晓了,雷伯父,你多保重”说完便欲从门口窜出。 只见门口人影一晃,正是史英持刀挡住门口,见他一脸狞笑道:“臭小子,还想跑,这可不是叫大爷给逮着了吗?”闵子骞见这门口地方极窄钻之不出,更何况现有雷翊正在里头养伤,更无可能弃他而去,心念一动已有主意。 当下陪笑道:“大爷,是你赢了!”脚步竟自缓缓向史英走去,将双手拢在袖子之中伸出道:“我认输了便是!”说时迟那时快,两手一翻一只锋利无比的匕首直取史英胸口,史英只见寒光一闪便知不妙,虽然刀不顺手,依然格开了这一下的偷袭,同时一脚将闵子骞踢倒在地,正自哈哈大笑之时,声音突然哑了,不可置信的低头一看,一枝叉草的长叉自自己前胸透后背穿胸而过,钉在门板之上。 只见得雷翊如天神般魁然而立,手臂伤口犹自渗出血来,原来雷翊见的闵子骞危险,当下突生出一股神力,拾起一旁草叉惊天一掷,竟将这横行陇西的一霸钉在此处,其他汉子见突生奇变,惊骇之下赶忙后退,却是谁也敢再闯入屋子来。 雷翊随即坐倒在地,神情萎顿,方才勉强使力已让他伤势更深一层,再也站不起来了,闵子骞大惊之下怒气陡升,狂吼道:“你们伤了我二伯,我跟你们拚了!”说罢抢过史英手中的长獠刀,脚踩五行迷踪步,出得门去便是一阵乱砍,势若猛虎,锐不可当。 众大汉见他拚命的模样,均是暗自心惊,竟是无人敢攫其锋,稍得片刻一大汉看出便宜,从后偷袭而上,熟铜棍迳往闵子骞后脑劈至,刀棍相接,“当”的一声,闵子骞力小,握不住长刀,长獠刀登时被磕飞,众大汉大喜正欲上前时,只见得月光下一条身影悄然而至,众人月光下看的分明,竟是一个游方的老道钻了进来。 这老道言道:“你们几个大人合力欺负一个孩子,丢不丢脸啊!”众大汉们见这老道其貌不扬,身材瘦小,哪里将他放在心上,其中一人便道:“死老道,滚开,再不滚连你一起杀了。” 此时闵子骞已看清楚这道士的模样,心下大喜,知道来了救星,胆气陡长对众大汉道:“我师祖在此,放下兵器,饶你等不死!”一大汉性子最急虎吼一声:“什么施主,请佛祖来也没用”说罢抡起熟铜棍便是当头一棒,竟是朝老道而来,只见这老道不慌不忙伸出二指朝棍头一弹,这大汉竟握不住铜棍,双手一震虎口迸裂,这三十余斤重的铜棍,竟是向后飞了数丈。 众人大惊,几时见过这等玄功,其中一大汉发一声喊,众大汉们随之狂奔,只见这老道微笑道:“留点东西下来再走吧!”话未毕,长剑出鞘,只见他一条身影滴溜溜的拂过众大汉身后,剑光一闪,竟是将每个人的头发剃了下来,众大汉吓得肝胆欲裂,这一剑既能削去头发,自然也能削去项上人头,ˋ这如何不惊!登时奔得更快,只恨爹娘给自己少生了二条腿,一下子便逃得干干净净。 闵子骞急道:“师祖,这地方被他们发现了,不能放了它们呀!” 黄木道长笑道:“孩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啊!你雷二伯的事,你就放心吧!”说罢径自走入屋内,见雷翊虽昏迷不醒,却仍挺立坐着。不觉得赞了一声:“果然是条汉子”便从怀中取出丹瓶,倒出三颗丹药,其色殷红似血,浑圆饱满,隐隐泛着光泽,只看便知道是极珍贵的药物。黄木道长一手托着雷翊的下巴,将丹药喂入他口中,手指接连疾点雷翊上身三十六个大穴,才一展热茶时间,便听得雷翊“哦”的一声,竟自醒转过来,元气似已复原。 雷翊原识得黄木道长,惊喜之下便要拜谢,只听得黄木道长言道:“免了免了,你现在是得我内力之助,暂且能恢复七八分气力,然终不持久,伤势还得休养月余方得复原,你就带这孩子暂且先到老道儿落脚的玉真观去休养吧!”说完竟自飘然而去。 而这边官振飞见众人追着自己,目的已达,便飘身下屋对着领头的天狼子道:“休息也够了,来来,我俩再来玩玩。” 天狼子自恃掌力雄浑,未等其他人赶到,便一掌拍了过去,官振飞见这一掌来的猛烈,大喝一声:“你会硬功,难道我就不会?”说完也自一拳击了过去,竟是大力金刚神拳的刚猛招式“韦驮撞钟”,拳掌交接,官振飞身子只微微一晃,天狼子却向后退了三步,只一招双方功力高下立判。 谁知天狼子生性极是勇悍,揉身再上,第二掌又至,竟比第一掌威势更强,官振飞叫道:“来的好”仍是一式“韦驮撞钟”却用上了十成力道,只见得天狼子登登的向后连退十余步,一张脸涨得通红,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但竟是一掌又击了过来。 官振飞此拳用上了全力,双拳也自震的隐隐发痛,见天狼子又是一掌击到,心中起了相惜之心,不忍再下重手,当即运劲于指,疾点天狼子大腿环跳穴,欲将他点倒在地,谁知天狼子竟不闪不避,掌力仍是朝官振飞胸口袭来,官振飞急忙变招相迎,来的缓了,一股大力涌到,喉头竟是一甜,强自将鲜血咽下。 官振飞心下懊恼,一念之仁竟自吃了暗亏,当下不再客气,大力鹰爪功连环使出,招招直取敌人要害,只数招间,天狼子身上已是血迹斑斑,但天狼子生性坚韧,竟自挺住,官振飞欲速战速决,竟遭到强抗,此时一阵寒光着地袭来,攻向官振飞的下三路,正是咆地虎到了。 咆地虎原本是湘西地堂门的高手,一身滚地制敌的功夫极为刁钻,后因遭到官兵缉捕而远走漠北,方结识了其他二人。 只见得他手持虎牙双刃,施展开地翻三十六式,招招攻向官振飞的下盘,双刃便似二只利牙般一开一盍,锋利已极。此是官振飞与咆地虎二次较量,心中各有盘算,官振飞见鹰爪功不易施展,遂脚踩五行迷踪步避开,然咆地虎却如影随形跟着滚至,竟比在客栈之中更为迅捷,正思量间,背后风声突变,一条鞭影急挥而至,正是赤尾蝎拐着腿到了,他失却称手兵器后怒气未消,径自抢了一大汉的长鞭赶来。 此时三人合战官振飞,又是另一番光景,数招过后竟是不分秋色,恰恰战成了平手。 官振飞心下焦躁起来,连这三人都收拾不下,待得其他人赶到该如何是好,殊不知此时三人正以一套练就的天罗地网势与官振飞相抗,赤尾蝎长鞭攻上,咆地虎即从下方攻至,天狼子随即居中接应,三人原本各自武艺高强,从来未合使过,今个儿因为遇到了官振飞这等劲敌,便自使了出来。 这天罗地网势果然厉害,在空旷处施展开来更具威力,若非官振飞先前重创了其中二人,此刻定然讨不了好去。 就在此时,咆地虎忽然身形一滞,向后跃出,以衣袖抹去脸上鲜血,竟是天狼子身上的血飞溅入眼,官振飞看得分明,登时长啸一声,纵身跃起在空中以鹰爪功擒住鞭尾,一招“饿鹰扑羊”直取咆地虎。 咆地虎双眼被血所迷,目不见物,忽听的风声飒然,忙自舞刀护身,岂料双手为长鞭缠住,赤尾蝎大惊之下运镜回夺,竟把咆地虎扯了过去,官振飞足下使劲,追及咆地虎,在他背后虚按一掌,咆地虎双手被缚止不住势头,竟和赤尾蝎撞了个满怀,二柄短刃插入赤尾蝎胸前,直没入柄。 咆地虎受得一掌,又复误杀了同伴,心情激动之下狂扑而至,天狼子也冷然缓步而到,一掌击至,官振飞二手分以快慢相迎,各运内力相抗,一时僵持住竟是未分胜负,官振飞内息一转,一股大力向二人涌至,将二人震退,只见天狼子鲜血自口中涌出,咆地虎却早已气绝身亡,官振飞哈哈一笑,却猛然肚腹一阵剧痛,见得一柄长剑自腹前穿出,竟是天璇剑。 只见剑柄握在张俊手中,原来张俊沈义二人早已赶到,却伏在附近,待得双方以内力相持之际,冷不防自后偷袭,用得正是二人纵火烧了威远镖局后取的天璇剑。 官振飞大喝一声,空中如一声暴雷响起,奋起神威,反身一掌拍出,这一式他含愤所发,迅捷无比,张俊首当其冲,只觉口鼻一窒,心念一动,竟是将身旁沈义拉过一挡,沈义哪料的着,一股巨力袭来,立毙于当场,这一掌余势未消,张俊喉头一甜,眼前一黑,知已受了重伤,往后踉跄一倒,竟自舍下同伴逃离。 月光渐微,晨星方起,官振飞傲然站立,身影迎着朝阳,缓步向远方而行。 第683章 血色青城(7) 玉真观座落玉京城郊外,供奉着三清老祖,玉真观的主持太和真人正是一位修持有道的方外高人。 雷翊和着闵子骞到得玉真观,闵子骞对雷翊说道:“二伯,你且在此休养,我还得去个地方。”雷翊此时借来的内力已然耗尽,只能径自留下。 闵子骞担心其他人安危,一路急奔,心头不觉狂跳,竟是静不下来,越行越慌。只一个时辰不到,便自来到青石板大街上,街上竟是空荡荡的毫无人影。 迈步踏进威远镖局残墟,四周一片森然,竟似连鸟声都无,正是暴雨前的宁静。 只见得远处树下方得二个人影,一老者正牵着一小女孩,不是小仙是谁?闵子骞大喜正欲叫唤,却猛然打了一个哆嗦,那老者身影竟不是官振飞,闵子骞心中一寒,颤声道:“血手修罗!” 血手修罗见得人来,怪笑一声道:“嘿!又来了一个雏儿。” 闵子骞心下虽然惧怕,但见官小仙落入血手修罗手中,鼓起勇气仍自向前走去,喝道:“殷无命,你待怎样?” 血手修罗脸色微变道:“江湖上知道我的名字的不多,敢直呼我姓名的更没有几个,小子,你究竟是谁?” 闵子骞咬牙道:“先父追云剑闵千羽就是死在你手里,我...我恨不得杀了你!” 血手修罗怪笑道:“好呀!原来是报仇来了,嘿嘿!”说罢一手拉着官小仙,足似不点地般的飘然而至。 闵子骞见他身法奇快,大吃一惊,连忙使开五行迷踪步避开来。' 血手修罗本满拟一招将其擒获,见闵子骞居然避了开去,心下一凛,大喝道:“小子,官振飞是你何人?” 闵子骞更不答话,知道今日凶险之至,稍一不慎不但自己性命难保,更害了小仙的性命,他年纪虽轻,但多历忧患,遇事已能沉着处之,只是专心踩着五行迷踪步,伺机救人。 血手修罗见闵子骞不答,嘿的一声冷笑道:“五行迷踪步又怎样?你还真以为逃的了吗?”说完竟也脚踏五行迷踪步,反向而使,但身形诡异,形似鬼魅一般,先一步抢在闵子骞必经之处。 闵子骞见连连遇险,心下大惊,一咬牙,猛然踩停,一个鹞子翻身竟向血手修罗扑来,一翻掌已从袖中伸出一柄匕首,迳向血手修罗扑了过去,嘴里大喊:“小仙妹子,快走!” 原来闵子骞知道今日已然无悻,暗自思量盼能舍却了生命,阻的血手修罗一阻,争取时间让小仙逃走 血手修罗岂有不知,竟是不闪不避,手臂暴长,手指一翻一搭,已然扣住了闵子骞的脉门,闵子骞暗叫一声不好,正想脱离束缚,谁知甫一动念,一股强劲无比的劲道霎时传来,手腕一麻,再也握不住匕首,嚓的一声,直插入地。 血手修罗见一招得逞,嘿嘿一声怪笑,正打算捏碎闵子骞腕骨,后面突传来一声冷峻的声音:“住手,殷开正”只见官振飞以剑作杖,拄地而来。 血手修罗怪笑道:“师兄,许久不见,原来你还没死啊,嘿嘿!” 官振飞缓道:“过去的恩怨,就让你我了结即可,放他们二个走吧!” 血手修罗狞笑道:“那日在一片石大战中,我蒙师兄你见赐一掌,七年之内武功尽失,几成废人,这一掌之德,十多年来我日夜不敢相忘” 又道:“这里一个是你徒儿,一个是你孙女,我也要让他们尝尝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 官振飞突道:“他不是我徒弟,你伤了他,黄木道长岂能罢休!” 血手修罗狂笑道:“黄木道长又怎么样?哼,剑术天下第一,未必武功就天下第一”心念一转将官小仙放下,随手点了她的穴道,自怀中取出一小丹瓶,倒出一颗殷红似欲滴血的药丸,对二人说:“小子,这一颗是四川唐门的腐心蚀骨七绝丹,中者每天会有一个时辰,剧毒入心蚀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七年之内未服解药,全身溃烂死得凄惨无比。”接着又道:“你们二人,谁服了七绝丹,我就放了另一个。” 闵子骞言道:“谁信你的鬼话,你先放了小仙妹子再说” 血手修罗冷笑一声:“那看来就是这小女娃服了吧!”说毕竟将药丸往官小仙口里塞去。 闵子骞急道:“且慢,我来服”说完伸手一抄将药丸拿将过来,更不思索迳将七绝丹吞下,接着大喝一声:“放人!” 血手修罗嘿嘿一笑:“好胆色,我血手修罗言出必行”,随手解开官小仙穴道。 官小仙手脚一得动弹,急奔至官振飞旁边哭道:“爷爷,干娘和张三叔叔给他害死了,你快替他们报仇”话未毕竟惊叫道:“爷爷,爷爷你怎么了,你...你流了好多血呀!”声音竟成了哭喊。 官振飞将手放在官小仙头上轻轻抚着道:“好孩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爷爷不能陪你了 。”说罢对血手修罗道:“师弟,在我心中始终盼你有朝一日能想通。”说完闭目而逝。 原来官振飞这一剑,伤在要害之处,凭着一股毅力,强自走到这里,早已油尽灯枯,见着官小仙获救,一口悬着的真气再也提不上来,这位叱咤江湖数十年的江湖豪侠就此仙去。 血手修罗面色一怔,随即缓步走来,见得官振飞早已断气,径自仰天长笑道:“师兄啊师兄,到头来终究是我赢了,不是吗?” 此时闵子骞挡在官小仙之前怒道:“我母亲不会半点武功,张三叔跟你无冤无仇,你怎么下的了手呢?你这恶人!” 血手修罗冷笑道:“我是恶人?你道官振飞是好人吗?” 闵子骞急道:“官老爷子一生行侠仗义,尽忠报国,当然是好人了,你滥杀无辜,作恶多端,迟早会遭到天谴” 血手修罗说道:“小子,你道是他跟韩世忠、宗泽那几个人做那北上伐金朝之举便是好人了吗?你可知道战争一起,岂有必胜之理,有多少人将死于兵祸之中,更何况徽钦二皇将大好江山给丢了,现今的天下是高宗保下的,用金银财帛换得平安的日子,哪里有错!” 第684章 血色青城(8) 更道:“当年若非官振飞徇私,将鹰爪门掌门之位传给了他儿子,他的徒儿又何必反他,若非他一意孤行要将我等一网打尽,嘿嘿!今日又怎会有这等下场呢?” 闵子骞怒道:“你妄杀无辜,再多言语也矫饰不了” 血手修罗道:“我又何必跟你说这些,嘿!我只答应留你俩性命,可没说不从你俩身上留点东西下来。”说罢手指运爪竟朝官小仙而来。 闵子骞大急道:“小仙快走!”一拳迳往血手修罗栏去,却哪里来得及,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光一闪,直奔血手修罗面门而来,血手修罗大喝一声:“来的好”正欲拍掌击落,长剑竟然在空中转弯后射回,血手修罗一震道:“是黄木道长吗?好一招归去来兮” 只见长剑已握在一老道士手中,正是黄木道长、太和真人和雷翊到了。 黄木道长温言道:“殷兄别来无恙啊!何必跟小孩子闹脾气呢?”,闵子骞见状拉了小仙便站在黄木道长身后。 血手修罗道:“太和道长,也要来淌这趟浑水吗?” 太和道长言道:“无量寿佛!贫道自不量力,原是要来做个中间人,看能不能化解施主和贵师兄的过节,没想到来迟了一步,争强斗胜岂是我等修行人所当为之呢?” 血手修罗道:“那就好。”接着又向黄木道长道:“我知你武功胜我一筹,但要杀我也非易事,你要保得这二个小娃儿平安更不可能,你怎么说?画个儿道下来吧!” 黄木道长笑道:“生死本各有定数,需强求不得,这孩子的仇自然由他自己动手,这样吧!我和你来个约定,你七年内不得向这俩孩子寻仇,我也不来找你麻烦,七年之后各凭运数,如何?” 血手修罗道:“就是这样!”说罢怪笑一声,身影已掠在数丈之外,飘然离去。 闵子骞走到官振飞身旁跪下拜了几拜,泣道:“老爷子,你虽然不许我拜你为师,但在我心中,却早已当你是我师父,你放心,我会好好的照顾小仙妹子的” 雷翊忽道:“骞儿,我的性命是官老爷子救的,我当还报于他,你身中剧毒,还需专心寻找解毒之法,小仙我会负责照料她的” 黄木道长道:“这唐门的七绝丹的确歹毒,为今之计只有上得唐门去要解药了,唉,看来我这三绝中的医术一项可以拿掉了”又自嘲说:“我自负占卜如神,却总是来迟了一步,看来连这卜卦一绝也得拆了,哈哈!” 原来这黄木道长又号“三绝老人”以占卜、医术、剑术三绝自许,此次他下得山来便是因为心中有感,遂占卜问卦,占得徒儿有难,便下山来相援,哪知已慢了数天,但却也因此救了闵子骞等人的性命。 官小仙问道:“道长爷爷,那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呢?也是卜卦得知的吗?” 黄木道长笑道:“不然,我是靠这个家伙知道的!”说完往远处一指,只见一个人影躺在地上,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正是岷山双英的老二史明。 原来史明那日在仓库外见得黄木道长厉害,不敢现身,便一路尾随着闵子骞等人来到玉真观,复又跟在闵子骞身后来到威远镖局,不想行踪早已落在太和道长眼下,便一路跟了下来,这才救得了二人性命。 黄木道长对闵子骞道:“我俩就去唐门走这一遭吧!” 太和真人忽道:“道兄且慢,四川唐门行踪飘忽不定,千里迢迢,恐怕于这孩子身体有误,我另有一法或可解这孩子身上之毒” 黄木道长言道:“道兄所言莫非指的是令师兄太乙真人?” 太和真人回道:“正是,此刻他正在蝴蝶谷隐居,离此不远,他所修练的长生诀或许可以解开这七绝丹之毒” 闵子骞听得长生诀之名大吃一惊,赶忙问道:“道长,您刚刚说的是长生诀吗?” 太和道长答道:“是呀!我师兄百年前因缘际会下得一睹长生诀,虽只记得片段,然以此修练已然受益非浅,据他所说,这长生诀不只是道家养生之法,应是前朝武学高人所撰,更是一部修练内功的法门,如果他肯传授与你,或可藉自身内力将毒逼出” 黄木道长大笑道:“那太好了!那就劳烦道兄带这孩子走这一遭了”又对闵子骞道:“孩子,你身上毒解之后,上得黄山来找我”说罢拾起天璇剑,飘然远去。 一行人将官振飞、闵家娘子和张三葬了,闵子骞和官小仙在坟前拜别之后,便即离去。 朝阳冉冉升起,威远镖局的废墟里兀自冷清,只地上却躺着一个人影,正是那穴道犹未解开的史明。看着几个地痞手持棍棒在墙外鬼鬼祟祟的探看,却手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见得一个脸上有伤,鼻子歪斜的地痞向自己嘿嘿冷笑的走来...... 闵子骞一行人等回到玉真观,进得房内,雷翊道:“骞儿,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方得相见,那日我接得方大哥紧急飞鸽传书,说道有强敌即日便至,便和你父亲连夜兼程赶来临安,岂料到这血手修罗如此厉害,我一上场随即便败昏迷,醒转时方大哥和你父亲已然被害,唉!” 又道:“昨个儿我跟你提的包袱事关重大,那是方大哥郑重托付之物,说道与天下兴亡有重大关系,因你父亲在我们三人之中武艺最为高强,因此才郑而重之的托付他保管,今日想来,或许便是此物招来江湖之嫉,你此去蝴蝶谷可将此包袱求恳太乙道长收执,最为妥适” 闵子骞听得事情原由,微愣了一下正欲答话,突然一阵剧痛自心间传来,直如万蚁钻心,又似千刀及身,四肢百骸如火纹身,只痛得他忍不住伏地滚窜,十指迳往皮肤抓得处处血痕,雷翊一惊,赶忙去请得太和道长前来。 太和道长言道:“看来这腐心蚀骨七绝丹果然厉害,事不宜迟,现下我随即带这孩子出发前去寻我师兄” 当下便雇了马车,轻装简从,与闵子骞迳往蝴蝶谷而来。 第685章 血色青城(9) 湘西自古以来山林耸立,山岭叠翠,蝴蝶谷即位于这群山中之唐麻丹山,端的是人烟罕至,谷内飞瀑荡石,清泉贯松,正是太乙真人修道之所。 太和道长带得闵子骞连夜赶路,到的谷前,闵子骞却见谷口为巨石所封,只见那岩石高数十丈,丝毫无路可进,心下自焦急道:“道长,这便如何是好!我俩又没长翅膀,怎生得进去才是呢?” 太和道长微笑不答,迳往那瀑布走去,这瀑布水势甚急,冲击谷底巨岩后喷溅四周,着肤生痛,威势甚是惊人,只见太和道长双袖一振,瀑布从中分得为二,去势缓得一缓,便一拉闵子骞闪身进了瀑布之后,这瀑布后头竟是一山洞,藏得另有洞天。 稍走片刻,一扇紫檀木门赫然现前,太和道长执起门环轻叩了数下,过得半响,只见一名青衣少女前来应门,一见是太和道长大喜道:“啊!是太和子”说罢便喜孜孜地迳来拉他的手臂进了洞门,闵子骞连忙自后跟上。 青衣少女大喊道:“师父,师父,是太和子到了”,闵子骞见这少女不过十三四岁,模样还比自己小上一些,竟是直呼道长姓名,正感讶异间,只见一道白影一闪,便见一位老者自巨岩上飘然而下,轻盈至极,有如柳絮落叶一般,姿势煞是好看。 只见太和道长拱手作揖道:“师兄别来无恙,身体更胜往昔”闵子骞心下更添疑惑,见这老者年纪约不过五六十岁,看着还比太和道长小着几岁,若说已是百岁之身,着实让人无法置信。 正疑惑间,只见那老者笑道:“免了免了,我们师兄弟间还来这些礼俗吗?” 那青衣少女道:“太和子,这个是你的徒孙吗,正好陪我玩耍解闷。”说完伸手便来拉闵子骞,闵子骞自小除了和官小仙相处过几日外,从未和同龄女子如此碰触过,登时大窘,又见这女孩纯真大方,不好意思将手甩脱,一张嫩脸登时通红。 太乙道长微笑拈须道:“铃儿,快别胡闹,这位小兄弟年纪比你稍长,你该称他为兄长”说完自己也忍不住呵呵笑了。 原来太乙道长虽已年过百岁,但修练道家方术有成,竟是返老还童,容貌直如五六十岁一般,他生性洒脱,不拘小节,十余年前因缘下救了一名弃婴,因见其身上系得一只金色铃铛,遂唤她做铃儿。 这铃儿自小即生活在此谷中,浑然不知老幼尊长差别,更不懂男女之防,因此对太和道长也直呼其名,太和道长见的惯了,也不以为杵。 只听铃儿哼的一声道:“想做我哥哥,还早呢?”说罢向闵子骞扮了个鬼脸后径自跑开。 此时闵子骞方如释重负,蓦然心口间一阵刺痛又传来,正是腐心蚀骨七绝丹毒性发作了,只见闵子骞摀着胸口,黄豆般大的汗珠自脸颊涔涔流下,脸如土色蜷缩在地,口中不止的闷哼着。 太乙道长见状脸色微变,伸出手指隔空虚点闵子骞胸口七要穴,复于顶门百会穴上轻拍一掌,过得半柱香时间,见的闵子骞脸色渐渐舒缓,方道:“是唐门的七绝丹?” “正是七绝丹”太和道长答道。又道:“这七绝丹当真歹毒,一次发作猛烈过一次,更兼之发作前绝无征兆,叫人防不胜防” 太乙道长沉思了半响,正色对闵子骞言道:“我现下传你几句口诀及修练之法,你记下了,能不能除去你身上之毒,就要看你的造化了。”说罢将闵子骞带至一处山洞里。朗声道:“记牢了,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话未毕,闵子骞接口道:“是故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竟是将全文八百余字一字不漏的背出。 太乙道长大惊道:“这是长生诀啊,你从何处得晓” 闵子骞答道:“是铁臂神鹰官老爷子亲传” 太乙道长呵呵一笑道:“原来如此,真是奇缘,也难得你记心甚好,我百年前得蒙师尊带我入宫,奉旨整理皇室道藏,因缘际会下得阅长生诀,当时匆匆一瞥,记得片段,已然受益匪浅。” 接着又道:“然当时所见尚有一图,以生牛皮等绘就,匆促之下我只得记其中一半,现在便将这第一脉传授与你。” 太乙道长传授已毕,便以内力助他行功,闵子骞只觉一股热气自丹田升起,在四周百骸中缓缓行一周天,到得心间处便微微一滞,屡冲不过,心中正烦燥已极,张口便欲大叫,此时心口传来一阵暖意,正是道长以真气助他行功,便复运行,如此数回,待得行功完毕,不觉天色竟已昏暗。 话说这长生诀第一步最是艰难,它脉走奇经,与一般武学修练内功之要绝不相同,稍一不慎即走火入魔,这也是何以这经要虽在皇宫多年,却无人能解也无人敢练之故。这太乙道长当年只是个小道童,心无杂念,只觉好玩便依法修练,居然给他度过此一难关,也亏得他早有经验,才能襄助闵子骞过此难关。 闵子骞醒转时只觉全身舒畅,周身充满气力。此时,太乙道长微笑道:“有好些了吗?” 闵子骞跪伏拜道:“感谢道长救命之恩,小子真不知如何以报?” 太乙道长方要答话,山洞外一个人影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在洞口来回的踱步,正是铃儿,她见太乙道长如此郑重带得闵子骞入他平日修练之处,知道事关重大,不敢打扰,早已在外守候多时,但究竟是小孩心性,终于忍不住出声。 铃儿低声的呼道:“师父,你们好了没?我可以找闵家哥哥,不,不对,是闵家小子玩了吗?” 太乙道长微笑道:“去吧!我这徒儿自小就没玩伴,难得有你在这,就陪她散散心吧!我这徒儿来历甚是奇特,然而不通世事,以后恐怕还得你多多照应她呢?” 闵子骞应得一声便自出去了。 太乙道长自语道:“这孩子内功进展竟如此之快,方一日一夜便打通第一穴,虽说得我之助,但进境如此之速,却令人匪夷,看来和这七绝丹之性大有关系。” 如此连续数月,太乙道长每日均以长生诀要法相授,闵子骞依法练功,虽身上剧毒仍旧每日发作,但已能运内力相抗,倒也忍受得来,有时一连数日毫无进展,有时则一盏热茶光景,便自冲破一穴,闵子骞既来之则安之,倒也随遇而安了。 这一日进境甚速,不须臾,即连冲过三穴窒碍处,正自欣喜,一阵剧痛袭来却不在心间,竟从足骨一阵阵传将过来,经灵台、玉枕而至百会,而后冲将下来复收于丹田,如此数回疼痛方稍减轻,待稍停起身,心念方动,竟是意到力至,身体即冲将而起,至此,第一脉已全然打通。 这日午后,闵子骞自和铃儿在溪间岩石旁追逐为乐,岂料只一跨步,一股巨力自足底涌泉穴发将而来,竟如腾云驾雾般的飘然过溪,惊愕之余,赶忙回禀太乙道长。 太乙道长沉思了半响道:“照我推测,这七绝丹本应是大补之物,但因其性猛烈,至反成剧毒之物敛入骨随,而长生诀竟将这毒性练化为修习内息之助伴。” 接着又道:“更兼凡人练功一天不过二个时辰,然这七绝丹毒性发作时全无征兆,内息时时运转抗拮,全无停滞,等同练一年即见数年之功,自然进境神速,这真是天意啊!” 太乙道长接着正色道:“我虽传你长生诀,然以我修练之半卷长生诀秘要,恐怕无法尽解你七绝丹之毒,然若非血手修罗喂你七绝丹,你内功进境休得如此之快,世事祸福对错原本难料的很,所以谨记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闵子骞听罢一揖到地,言道:“小子一定谨记道长的教训。” 此后,闵子骞在这蝴蝶谷中每日勤修苦练,不知不觉已过六年,此时,闵子骞早已从一个弱冠少年长成一个巍尔青年,这一天清晨,他自打坐中觉醒,长吁了一口气后,不觉长啸起来,声若游龙,震得山谷隐隐作响,至此太乙道长所传授之奇经七脉,均已功成圆满。 太乙道长闻得长啸声不由得拈须微笑道:“这孩子当真福泽深厚,我花了三十年才修练成的功夫,他几年内便练成,真是了不起,了不起啊!”说罢找来闵子骞道:“孩子,你现在玄功已有小成,然还未能运转如意,恐会误伤旁人,我现在传你一套随风摆柳之心法,遇到强横的对手当可自保无虞。” 又笑道:“你心里一定在暗想,老道儿怎么现在才把好东西拿出来吧!”闵子骞忙道:“小子绝不敢有此意,道长之恩,小子已回报不尽了,哪敢妄想。” 此时铃儿听的啸声也自寻来,听闻太乙道长此语,噘着嘴道:“师父,你偏心,你都只教闵家小子,都没教我这等好功夫。” 第686章 血色青城(10) 只见太乙道长微笑道:“哪儿的事?只因为这功法需以上乘内功为基础,所以才没教你,可不是师父偏心” 说罢对闵子骞道:“应敌需随机应机,神宜内敛,气宜鼓荡,无过不及,随曲就伸,”传授已毕,倏然袖袍朝闵子骞一振,喝道:“虚胸实腹,随曲就伸,以虚劲应之”,闵子骞只觉一股强劲无比的大力袭来,喘也喘不过气来,忙已所教心法应之,只见自身如落叶风飘一般,绝不受力。 闵子骞大喜,又将截劲演示无误,只一会儿即功成圆满,将这太乙道长所教心法学会。 太乙道长微笑道:“好好好,真是十年难见的奇才,明儿个你就出谷去拜见黄木道长吧!时候到了,也该是你离开此地的时候了!” 铃儿听闻此语神情一愣道:“闵家哥哥,不,是闵家小子要离开了?”声音竟是哑了 原来这几年来,铃儿和闵子骞相处日久,早已将他视为最亲近的人,虽她自己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什摩感觉,只是知道心中有个地方已然放进了闵子骞的影子。她急着大喊:“我不要他走,他不可以走!”说完便冲了出去。 闵子骞看着铃儿离去的背影苦笑着,他毕竟多历劫难,况且大仇未报,所以心里对这陪了六年的玩伴虽有感情,他却也分不清是什么?只觉得跟铃儿在一起时很快乐,但却也懵懵懂懂的只抓得到一些影子。 太乙道长道:“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就好好地跟铃儿说清楚吧!”说毕转入内室拿了个包袱出来交给闵子骞道:“这是你当初交给我保管的包袱,里头只有一卷生牛皮纸,但内容只是普通的经书罢了,我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也许你雷二叔也是受人之愚吧!” 闵子骞带得包袱便来寻铃儿,哪知她竟将房门紧闭,任凭闵子骞怎么出声,都毫无回应,没法子闵子骞便道:“好吧!那我走了”话甫说完,门霍的一声打了开来,只见铃儿已打扮整齐脸上堆满笑容道:“我想到了,我跟你一同出谷去逛逛,那不就解决了!” 闵子骞闻言大吃一惊道:“那怎么成!” 铃儿怒道:“哼,你不要我跟,我偏偏要跟”说完竟一手抢过闵子骞的包袱一溜烟跑了。 闵子骞大惊失色急道:“铃儿,那包袱很重要呀!快给我。” “偏不给你,有本事就过来拿呀!”说完径自呵呵大笑。 闵子骞急忙使开轻功追了过去,他俩在此谷中追逐嬉戏已然多年,一草一木均自熟悉,闵子骞轻功虽较铃儿为高,一时间竟也追她不得。只见二条青色和白色身影,在溪涧岩石上快速的纵跃奔驰,直如飞仙一般。 蓦然间,青色身影脚下岩石一滑,身子陡然坠落巨岩旁深池,此池因地热之故,终年涌出硫磺热泉不断,只听得铃儿惊声一呼,却寻无可施力之处,正将落池时,白色身影如大鸟般飞跃而来,竟是后发先至,在空中横空拦腰将其抱住,正是闵子骞及时赶到。 铃儿这几年来与闵子骞相处,加上年纪已较以前为长,虽仍天真烂漫,但也稍懂男女之事,被闵子骞这么一抱在怀中,忍不住红晕满颊,心跳加速,啐道:“还不快放开我,这包袱还你便是了嘛!” 说完解下包袱一看,不觉啊的一声,竟已为池水浸湿了大半。她赧然歉道:“对不住啦!我帮你晒干便是”说罢便取出包袱内生牛皮纸,摊在巨岩之上任凭日晒,闵子骞哭笑不得正欲说话时,铃儿突“咦!”的一声,讶道:“闵哥哥,这是什么?” 闵子骞凑来一看,原先所写经文竟模糊难辨,但其下却透着另一层文字,似以古篆写就,艰涩难辨。 铃儿急道:“我们快拿去给师父瞧瞧”话方说完又惊呼一声:“你瞧,这图上画的可不是我身上的金铃吗?” 原来这牛皮纸上另行绘有一图,乃是一个小鼎模样,其上系有一铃,模样竟与铃儿所挂之金铃殊无二致。 闵子骞心下也自着急,突的灵光一闪,这是自他玄功初有小成后,不时在灵台清明时有所感应。知道这纸上所书,跟铃儿的身世大有关系,便对铃儿道:“看来是池水让纸上的文字现出,干了即消失不见,我们不妨削些竹筒打水回去,再请道长瞧瞧!” 铃儿喜道:“闵哥哥,你真聪明!” 但这池水硫磺味甚重,近者无不掩鼻,二人着实费了一番劲才带得一竹筒的水回去。 太乙道长长眉微蹙道:“先前我也试过以水浇之,并无文字显现,没想到是这硫磺之故,这倒是天意了”说完细细的读了隐现的文字后,正色对二人说:“这上面所记载的物事的确关系重大!” 二人齐声道:“什么关系!”说毕彼此互看了一眼,笑了出来。 太乙道长对闵子骞言道:“百年前武林流传有四件上古异宝,分别是青龙甲、白虎令、朱雀鼎和玄武诀了,玄武诀就是你所修习的长生诀这你已知晓,这纸上所绘就的图就是朱雀鼎了。” 说完停了一停续说道:“当年大禹治水后聚天下之金而造九鼎,这鼎不只代表皇帝权力,更是一笔富可敌国的财富,后来历经战乱,九鼎下落不明,后为楚庄王找回,将九鼎藏之名山,另以千年沉海奇木造一木鼎,记载这九鼎的下落,就是朱雀鼎了。” 闵子骞道:“这事相隔既久,九鼎是否仍在尚属未知,为何会招致武林觊觎呢?” “不然”太乙道长续道:“这朱雀鼎另有一功,能将剧毒之物炼制成起死回生之丹药,称为朱雀丹,据这纸上所载,这鼎辗转易手后最后为川中唐门所得,这牛皮纸乃是唐门掌门之独生女所书,应该可信。” 闵子骞大惊道:“难不成这七绝丹就是还未练化的朱雀丹?” 太乙道长沉思后道:“有此可能?” “师父,那我这金铃呢?又是怎么回事呢?”铃儿急道。 第687章 血色青城(11) 太乙道长缓道:“这金铃正是唐门家传的信物”又道:“当年我发现你时,就感奇特,你虽在荒野之中,然鸟兽毒虫均不敢近你身,现下想来果然如此,是,铃儿呀!你就是唐门掌门人的孙女。” 太乙道长话一说完,铃儿只觉得一阵晴天霹雳,眼泪潸然泪下道:“那为什么我娘不要我了,一出生就把我落下了呢?” 闵子骞赶忙安慰说:“铃儿,你别乱想,你看你娘在你身上挂金铃为记,就是留待以后跟你相认,她一定有说不出的苦衷。” “没错,唐门行事虽然隐密,声名却不差,江湖人士畏惧的乃是它的毒药,却没听说过有什么恶行”太乙道长道:“更何况当年我在谷外发现你时,是因听到一阵打斗之声,待我赶到时,已然不见人影,应是走的匆促,那金铃却是好好的系在你颈上。” 只见铃儿伸手拭干眼泪道:“师父,我要去寻我娘去。” 闵子骞握住铃儿的手道:“妹子,我同你一起去。”二人对目而望,心中竟不知是甜是苦。 夜已深,天却明,太乙道长兀自在洞口低头沉思,对他来说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难以抉择的事了。忽而抬头见着一轮明月高挂,心头不觉涌上昔年好友铁冠道人的诗作,这位好友,才气纵横一生,却是际遇多舛,他微叹了一口气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啊!有些事还是别说了。” 同安镇位于玉京城西南方的官道之旁,虽居交通要冲,却只得一家悦来客栈,闵子骞和铃儿辞别了太乙道长便往临安而来。 太乙道长临别时道:“唐门虽称雄川中,但这数十年来行踪飘忽不定,江湖上少有人知道其行踪,丐帮乃是天下第一大帮,帮众广布天下,或可略打听一二。” 客栈里,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往来的行旅客商,闵子骞进得客栈要了一张桌子,点了二样小菜,便和铃儿自到角落坐下,伸手招来伙计问道:“劳烦给我们二间上房。” 店伙计道:“我说这位公子爷呀!今儿个客栈人多热闹,你们夫妻俩一间上房也就够了!” 闵子骞脸一红道:“我们俩不是夫妻,是...是...是兄妹。” “这可奇了!”店伙计道:“咱看不像啊!就算是兄妹,出门在外一个房间也就够了,何必多花银子呢?”说完还欲待再说话,旁座的客人忽斥道:“人家自要二间上房你准备便是了,哪来这些啰嗦?” 这店伙计还欲分辨,见那客人目光如电,剑眉横竖,吓得不敢再言语,赶忙去了。 闵子骞忙向那客人微一欠身道:“多谢兄台相助。” 那客人道:“好说好说,我最厌恶此等爱说三道四之人,要不是师命难违,定与薄惩。” 闵子骞见得其身材俊伟,风度翩翩,甚是欢喜有意结交,便道:“兄台要不便请过来同坐。” “那再好不过了”说罢便自行将酒壶小菜移过,换过杯箸,敬酒已毕,那公子道:“听二位口音不像是这儿的人,敢问您俩本家何处呢?” 闵子骞答道:“我们兄妹俩从小在湘西山下的小村,这次是要到临安探视远房的亲戚。” 那公子微笑道:“湘西地方我倒也去过,难怪方才听兄台口音有点相熟。” 闵子骞正欲再攀谈,突然一声拍桌巨响,邻桌的碗筷震的跳将起来,只见六七个大汉走进来对店伙计道:“掌柜的,这桌我们要了,再送些酒菜上来,慢了便砸了你的店”说完揪住那桌的客人便往旁边拽去。只拽得那位行脚商人跌了个四脚朝天,慌不迭的爬了出去,几个大汉登时纵声大笑。 这头铃儿早已忍不住怒道:“哪有这么蛮横霸道的事,我偏要管上一管。” 闵子骞粗看那群汉子的模样只觉面熟,突的猛然一怔,记起了这群人的来历,这时只听那汉子转过头来对铃儿道:“呦!是个娘儿们,长得还蛮标致的!要不过来陪陪大爷们喝酒啊!” 话未说完,只听得啪啪二声,那大汉左右脸颊已各被搧了一个耳光,正是那位公子爷所打,那大汉双颊登时高高肿起。一阵晕眩,径自坐倒。 闵子骞一惊暗道:“好快的身手”竟是没看清楚这位公子怎么出手。 众大汉霍的一声全站起来,为首的大汉咆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打我兄弟,兄弟们把他给宰了!”说罢已有三四个大汉抽出长刀来便欲上前。 只见那公子笑道:“路见不平,天下人皆能管之,瞧你们的模样,应该就是陌岗七丑了。” 那被打的汉子满嘴是血,含糊不清的道:“是陌岗七霸。” 原来这七人自从几年前得知官振飞已死的消息,毕竟本性难移,这同安镇乃是陌岗前往玉京城必经之路,这七人一到乡里便又露出本性,更是变本加厉,因七人蛮横又兼结交权贵地痞,地方官也不欲多事,竟让这七人更无法无天起来了! 那公子道:“今儿个你们好好向这位姑娘赔不是,这件事就算揭过了,否则哼哼!” 众大汉怒道:“兔儿爷的找死”几个人便抡刀砍来。 闵子骞一看就知道众大汉要糟,在桌底下握住铃儿的手低声道:“先别做声,静观其变”铃儿轻轻点头。 只见得寒光一闪,那公子爷已握剑在手,剑身古朴无华,其上冷光流动,剑柄系有银缎,上以金丝缀着二字“天权”,竟是七星宝剑之天权剑,只听得一声轻响,众大汉手上单刀已自断成二截,叮叮咚咚的掉满地上,众人只余刀柄在手,竟是愣在当场。 那为首的大汉惊道:“天权剑!你是追风剑客易行之。” 闵子骞一听之下也大惊,他昔日曾听父亲闵千羽说道,黄山派俗家弟子中有位小师弟,天资聪颖,习武甚勤,功夫竟还胜过了许多的师兄长们,自入门学艺以来便与闵千羽交好,他外号“追风剑”之义便颇有孺慕“疾风剑”之意。 闵子骞低声向铃儿说道:“是我小师叔。” 众大汉见单刀已断,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杵在那儿尴尬已极,那为首的汉子莫老大犹自嘴硬“仗着宝剑锋利,不算好汉,有种的放下宝剑再来打过。” 易行之笑道:“那也成。”话毕收剑回鞘,迳向莫老大走去。 莫老大见对方竟真的收剑登时大喜,更不稍停,虎吼一声,当胸一拳击来,只见易行之侧身斜步,在莫老大拳影间穿梭来去,潇洒以极,蓦然间一声轻叱:“着”以指做剑已戳中莫老大胸口膻中穴,只听得莫老大闷哼的一声,身体一僵,竟是直挺挺的仰头便倒。 其他汉子哗然一声,一起围了过来便欲群殴,追风剑客哈哈一笑,使开身法,只一盏热茶时间,陌岗七丑尽皆倒地。 众酒客商人见客栈里打成一团,早能避多远就避多远,有几个更想混水摸鱼趁机溜掉,哪知那店伙计眼尖,上前拦住道:“客倌,一共是一两三钱银子”往门口叉腰一站,当真个渊渟岳峙,声势夺人。 易行之哈哈一笑道:“伙计,让他们走吧,这酒钱自然有人会付。”说完自莫老大怀中摸出一小钱囊,取出一锭纹银放在桌上问:“这些够了吗?” 店伙计忙道:“够了够了,还有多呢!” 易行之笑了一下,便把钱囊塞回莫老大怀中,接着对众伙计说道:“把这几个抬到外面去吹吹风凉快去”店伙计们见这几个平日作威作福的恶霸遭祸,欢喜以极,轰然答应,七手八脚的一个个抬出去了。 易行之走回桌旁坐下后,对闵子骞二人道:“见笑了!我看你俩二位也是练武之人,并非一般人,能否见告师承何处呢?” 闵子骞抢答道:“我们这是家传的功夫,并未归属哪一门派?” 铃儿道:“师父便是师父,还有分门派的吗?” 易行之知闵子骞不愿多说,也不再追问,径自和二人谈些江湖轶事,只听得二人啧啧称奇。 当晚,铃儿来到闵子骞房间,正欲说话。闵子骞已知来意,便道:“妹子,你是不是想问我何以不和师叔相认呢?” 铃儿道:“闵哥哥,你真聪明,我还没开口你就知道我要问什么!” 闵子骞道:“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有一种感觉,还是暂时别相认的好。” 铃儿道:“你这师叔功夫可当真厉害,三两下就把那七个坏蛋点倒在地,以前我求了师父很久,师父始终不肯教我这点穴功夫,不然,你教教我嘛!” 闵子骞大窘,这点穴功夫除夫妻外,向来男女不互传,因这穴道遍布身上各处,需即身认穴,若非夫妻多有不便。但这妹子要和她说明白,实多有为难之处。当下便道:“这功夫我也还未精熟,待我明了之后再教你吧!” 铃儿大喜道:“你可不能食言喔!”说完便喜孜孜径自回房去了。 第688章 血色青城(12) 翌日,闵子骞俩别过易行之。易行之道:“小兄弟,我有一事不说不快,你别见怪。我瞧你二人既非夫妻,也非兄妹,出门在外,你这妹子天生丽质,行走江湖多有不便,还是做个男装打扮,可少些是非” 又道:“我见你就犹如见到我一位至交的兄长,唉!真的很像,真的很像!” “江湖路险,多自保重,可别辜负了你这妹子啊!”说罢飘然而行,声渐远去。 铃儿一愣道:“闵哥哥,易大哥叫你不可辜负了我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妳脸会这么红呢?” 闵子骞忙道:“没什么,对了铃儿,易大哥说的也有道理,不如你便改了男装吧!” “好呀好呀!那一定很有趣。”铃儿说道,当下取过一袭闵子骞的衣衫进房换了,再出来时只见她脸如冠玉,英姿飒爽,俨然是一位翩翩美公子。 闵子骞见着铃儿的模样笑道:“妹子,我现在该称呼你贤弟了” 铃儿瞧着自己一身打扮也自笑了出来,学着粗声粗调道:“大哥,你看小弟这身打扮可好看吗?”说罢二人相视而笑。 至此,一路上果然平静无波,这一日闵子骞俩已到了玉京城。 时隔六年再回到玉京城,虽说此地对闵子骞来说回忆颇深,但自修习长生诀以来,他遇事愈加能从容以对,体内剧毒虽未解尽,但尽可以内力顺服,已不足为患,眼下他唯一担心的是,阔别多年的雷翊和官小仙是否安好? 铃儿道:“闵哥哥,你先别瞎操心了,你忘了这里还有太和子...道长吗?” “没错!我竟忘了太和道长了,多亏妹子...不,贤弟提起了。”闵子骞道:“不如我们就先去拜访道长吧!” 闵子骞俩迳朝玉真关而去,玉真观本是临安成郊外名胜,未到观前,路上尽是络绎不绝的香客游人。 铃儿笑道:“看来太和子...道长,这道观可兴旺的很!” 闵子骞道:“太和道长是修行有方的世外高人,名声自是响亮!”说罢便向观里的执事说明来意。 只见那执事道人眉头紧皱出来答道:“这位施主不巧了,敝观住持太和真人日前奉召入宫,至今未归呢?” “奉召入宫?”闵子骞微微一怔道:“那几时得回来呢?” “实不相瞒,这几年来有好多位住持道长奉圣旨进宫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那道长言道。 铃儿急道:“岂有此理,这皇帝是什么东西,这样蛮横无理。” 那执事道人吓了一跳,赶忙说道:“这位施主,可快别这么说,当心被官府耳目听到,那可是杀头的重罪啊!”说完赶紧探看四周,确定没有旁人在,方吁了一口气。 闵子骞低声问道:“敢问道长可知皇上请这些住持们进宫所为何事呢?” 那道长犹豫了一下方说:“前来接请的随从是说,皇上为了替在北方的徽钦二太上皇祈福,所以遍请各大道观住持入宫诵经”接着压低了声音道:“但坊间盛传皇上是要求取长生不老之术,所以派人押着这些住持们要练金丹呢?” 铃儿怒道:“难道就没有大臣起来阻止吗?” 道长道:“唉,现在朝中奸佞当道,谁敢多言,更何况前来接请的官差都是御前侍卫,谁敢抗旨不去,立即就押入天牢,连道观都给拆了呢?” 闵子骞寻思了半响,辞谢了那执事道长后,回头便往城内而来,一路上铃儿犹自气愤不已,当下便想直奔皇宫。 闵子骞阻道:“太和道长功夫何等深厚,前去必有其考量,我们如莽撞的进宫去,别说见不着道长,还得白饶上我们二个的小命,这件事可得想清楚了再做。” 又道:“我想先去探访雷二叔,看他有何主意,多个人商量,也多分主意。 铃儿笑道:“你怎么没算到你那小仙妹妹呢?难道你不想赶快见到她?”语气中竟是有些酸酸的。 闵子骞道:“铃儿,小仙方十五岁,我只当她如亲妹妹一般,岂有他意?” “那你当我是什么呢?”铃儿冲口而出,说完脸色一红,便即后悔。 闵子骞一窘,竟是接不下话,沉默了一会儿方道:“铃儿,我父母的血海深仇未报,实在无颜想及其他,但我始终明白你的心。” 只见铃儿道:“闵哥哥,我只是在想,如果能没有这些烦心的事该有多好,我真希望能一辈子都住在谷里,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就好了。” 闵子骞嗯的一声道:“能这样就好了!” 二人一路无语来到客栈,闵子骞道:“妹子,你且休息,我出去打探一下消息” 铃儿道:“我跟你同去!” 闵子骞微微一笑道:“妹子,你即使改了男装还是太美,一出去全城的姑娘们眼睛都活在你身上了,哪还能打探什么消息呢?我出去顺便采买点物事,回头再告诉你吧!”说完径自去了。 通江大街入夜后依然人声鼎沸,闵子骞寻得一家布商,让裁缝赶做了二套衣衫,正欲离去时,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门口走过,闵子骞登时一愣:“这不是他吗?” 此人竟是岷山双英的老二史明,除了身形癯老了些,脸上也多了些伤疤外,面貌并无多大改变,所以闵子骞当时虽只匆匆一瞥,但他记心甚好,已自想起就是那位引得雷翊等人寻来,被黄木道长点倒之人。 闵子骞好奇心起,随后远远的跟着,见着史明闪身进了巷子底一间屋子,便不再出来了。闵子骞突然觉得不妥,瞧他鬼祟的模样必是有所图谋,当下运起轻功,悄然的来到屋后,聚功于耳,凝神细听。 史明道:“各位辛苦了,我已确实查到那点子是落脚在银柳胡同,那雏儿也在,绝对错不了” 一大汉道:“几时动手” 史明道:“就等副统领到就动手。” “那一切就按照计划进行,要注意这点子烫手,不要捉猫不成反亏了鱼本。”众大汉们哄然大笑。一大汉道:“那雏儿呢?听说年纪虽轻,长得却十分标致,倒可以给兄弟们乐上一乐” 另一大汉道:“胡老三,你可先别说大话,她可是铁臂神鹰的孙女,当心她给你来招鹰爪功,你就回老家去见姑奶奶了。” 闵子骞一听大惊,原来他们要伏击的人竟是雷翊和官小仙。心里暗道:“好在这事叫我遇上了,可得想个办法让雷二叔他们避开来。”说完径自展开轻功直奔银柳胡同。 一到巷口,闵子骞便道要糟,只见得几十个蒙面大汉已将四周围得密不通风,闵子骞心念一动,走到一个外围汉子身后,心念意到,手指已同时戳向那汉子背后,指力尚未即身,那汉子连哼声都无,便自软瘫在地。 闵子骞愣了一下,这是自他玄功小成之后第一次与人动手,没想到威力竟强若斯,一回神他动作极快,将那汉子扶至暗处,去了外袍面罩披在自己身上,悄悄的溜进众人之中。 正寻思间,听得屋内一个声音道:“你们既然来了,何不就大大方方地进来呢?几十个御前侍卫一起来招呼我,我雷翊可担当不起啊!”声音竟若洪钟。 此时,人群里一个声音道:“雷将军何出此言呢?只要你交出那物事,我担保你平平安安的离开这里,雷将军要再回朝廷任职也不是什么难事!”那副统领言道。 闵子骞一听这声音怎生熟悉,定眼一看竟是官振飞的弟子张俊,他伤愈之后官运竟是扶摇直上,已然做了御前侍卫副统领。 雷翊道:“大人太瞧得起我了,我现下只是个平民百姓,过去的称呼何必再提。”又道:“当年广南知府王大人进献朝廷的贡物,我虽随侍护送,但早已入府点交清楚,大人莫信旁人挑拨之言” 张俊嘿嘿冷笑道:“雷翊,明人不说暗话,这物事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随后喝道:“拿下了”,即刻便有三四个大汉踹开大门抢进屋内。 那领头进去的侍卫欲抢首功,一进屋内,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抡刀便往四方一阵猛砍,气势甚是惊人,只吓得他身后的同伙连连闪避,深怕一个不小心便忠君报国见太上皇去了。 雷翊哈哈大笑一声道:“躺下吧!”一挺长枪当胸直刺而来,那侍卫见得来势凶猛,竟不敢硬接,慌的一个懒驴打滚避了开去,后头的侍卫见前面的同伴着地滚去,一柄尖晃晃的长枪迳往自己钻来,忙不迭地向后纵跃,竟又出了门外。 雷翊道:“大人,你派这些脓包便想擒的我去,恐怕不太利便吧!” 张俊哼的一声,身旁二个汉子登时向前抢出,长剑舞成一团白光,分从左右闪进屋内,只听得叮叮咚咚数十响,已自和雷翊交上了手,只见雷翊左手持枪使开中平枪法,和二个汉子恰恰战了个旗鼓相当。 本来雷翊武功较二侍卫为高,但右臂受伤后不灵便,长枪虽长,在狭小的屋内却反受掣肘,数招之后渐露败象,蓦然间,一声惊呼,竟是一个女子所发,数滴鲜血飞溅到那侍卫脸上,那侍卫一抹脸叫道:“这厮受伤了,一起并肩子上啊!” 雷翊大吼一声,铁枪横扫,将二人逼退一步,向后拉了小仙的手往后门便欲闯出,只见后门一人持长獠刀横刀而立,正是史明率人挡住了。 史明狞笑一声:“想走?过得了我再说吧!” 闵子骞在外听的形势险恶,虽自焦急却不莽撞,心念一转已有计较,一个箭步走到张俊身旁道:“张大人,我去擒住这厮” 那张俊极是精乖,听的口音陌生便即喝道:“你是何人,脱下面罩来!”哪知闵子骞动作更快,张俊话未说完,腰间便已中指,登时动弹不得,也是他活该遭此厄,自六年前受了官振飞一掌后,功力大退,闵子骞又攻了个出其不意,一招未过便已被擒。 闵子骞一拉张俊往屋内便走,二个侍卫在屋内听的张俊声音,急忙回身查看,闵子骞顺手将张俊往二人一推,喝道:“张大人受伤了,快扶住他”,二人见状愣了一下,闵子骞出手如风,一指一个,将二人又点倒在地。 闵子骞点倒二人后,袖袍一挥,将烛火打灭,屋内顿时一片黑暗,闵子骞大喝一声:“谁敢进来,我便剥光了张大人的衣衫给大家瞧瞧”众人皆是一愣。 原来闵子骞心思极细,料得张俊在这些人中地位最高,如毙了他,后面自然有人会接替指挥,但如让他在众人面前大大的丢脸,他脱困之后自然会向那害他之人算帐,众人计得此节,均是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妄动。 雷翊见来了救兵,精神一振,一枪逼退史明,返脚一勾将后门给带上了,稍歇得一口气,迳向闵子骞道:“多谢少侠相助,还请少侠救得我这姪女出去,我来挡住他们” 闵子骞道:“此是险地,不宜多言”,径自剥下二侍卫外袍面罩掷给雷翊俩换上了。低声道:“待会儿我一举火,便随我冲出。”说罢提起二侍卫随手解开了穴道。 二侍卫黑暗中目不视物,正惊惶间,突见火光一亮,衣服下摆已然着火,二人吃痛不过,哀嚎夺门而出。 闵子骞提起张俊便往后门闯出,只听的风声一紧,一把长獠刀迎面劈了过来。 闵子骞大喝一声:“来得好!”竟是不闪不避,提起张俊便往刀子上凑去。史明大吃一惊正欲变招,忽得胁下一麻,已自中了一指。 余下汉子见状,提刀便围了过来,只见得闵子骞将张俊使得开来,活脱是一件趁手的兵器,所到之处,众人无不闪避。 闵子骞待得冲开众人后,喝道:“张大人就还你们了!”取出火折子点着,将张俊往众人一推,护着雷翊俩径自去了,众侍卫见得副统领着火,哪还顾得了追击,黑夜之中只余众人的叫骂声犹自回荡着,闵子骞等人却早已经去的远了。 第689章 血色青城(13) 玉京城内巷道极多,就算是久居此地的市井百姓,也未必尽能知晓。闵子骞带着二人急奔了一阵后,见着小仙已是喘气连连,一张俏丽的脸蛋涨得通红,伸手便握住她的手,欲以内力助她调息。甫一握住,小仙猛然一怔,凝视眼前的这个蒙面青年,脱口而出:“子骞哥哥!” 闵子骞微微一笑,一把扯下蒙在脸上的黑布道:“不错,雷二叔,仙儿,是我。” 仙儿惊喜道:“子骞哥哥,真的是你”一个箭步向前一把抱住了闵子骞,抽抽咽咽的道:“子骞哥哥,我好想你,好担心你就这样子走了!” 闵子骞举起衣袖,一把拭去小仙脸上的涕泪,轻声道:“傻仙儿,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吗?” 雷翊见得是闵子骞,哈哈大笑道:“好孩子,好孩子,你都长这么大了,越来越像你爹了”说完眼眶一红,竟自想起结义兄弟了。 闵子骞道:“二叔,这里非谈话之地,我们先到客栈再说。” 雷翊一敲头说:“正是,我都糊涂了,还是你细心,真不简单,真不简单。” 三人脱下外袍,改了装束,循着小路迳往客栈而来。 一到客栈,铃儿早已等得焦急,一见闵子骞回来,正欲说话,闵子骞身后突传来一个声音道:“你一定是铃儿姊姊了!你跟子骞哥哥说得一模一样,真是漂亮!难怪子骞哥哥会喜欢你”说完便自拉着铃儿的手,说话的正是小仙。 铃儿脸一红,闵子骞却是大窘,忙道:“小仙,快别胡说了!” 小仙道:“我可没胡说喔!铃儿姊姊,哥哥一路上一直提起你呢!” 铃儿见小仙活泼可喜,心下也自喜欢,不待闵子骞答话,便对小仙说道:“咱们俩别理他,走,回我房间说话去。”说罢便拉着小仙自回房间去了。 待二人走后,雷翊道:“骞儿,方才路上不方便问你,你和这铃儿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闵子骞微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我也不知道了,我担心的是她娘是唐门的传人,而我曾听官老爷子提起,血手修罗和唐门有些瓜葛,唉!我心里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雷翊道:“骞儿,你雷二伯是个武夫,搞不懂这些情跟爱,我只知道别辜负了真心待你的姑娘”又道:“官老爷子于你我均有大恩,于情于理,仙儿的将来,你可要好生考量啊!” 闵子骞心下烦恼,但眼下还有许多事要费神,实在无暇再去思量这些,遂道:“雷二伯,我自有考量,有件事还得听听您的看法。”遂把太和道长的事说与雷翊知晓。 雷翊沉吟了半响后道:“我看这事还是得进宫一趟方知分晓,你现下武功大进,进出皇宫当非难事,麻烦在宫内楼庭甚多,没熟悉之人带路,动辄迷失方向。对了,或许有个人可以帮得上忙。” 闵子骞忙问道:“是谁呢?” “此人单名,姓成名秋,是官老爷子的师弟,听说还在宫内当差,如能先找到此人,有他相助,自容易多了”雷翊说完接着又道:“你此去千万要小心,你性子沉稳,不似你父亲和雷二伯这般莽撞,必能逢凶化吉。” 闵子骞诺的一声,回过了雷翊,径自来敲铃儿的房门,只见得二人手勾着手,状甚亲暱,正在窃窃私语,不时还哄的大笑。 闵子骞道:“铃儿,我今晚得入宫打探一下太和道长的消息,仙儿方才受到惊吓,就劳烦你多照应了。” 铃儿道:“这我理会的,我已经认仙儿当妹妹了,自然会照料她周全,你自己多小心些!” 闵子骞又向仙儿问道:“你可曾听官老爷子提起过成秋此人。” 仙儿道:“你说的成爷爷吧!我小时候曾见过他几次,他手上有一条好长的伤疤呢?子骞哥哥,你问起他有什么用意吗?” 闵子骞道:“没什么?你别多心!”话毕径自回房换上一身夜行装束,直奔皇宫而来。 玉京城皇宫占地方原九里,环绕着凤凰山,在皇城之内,兴建殿、堂、楼、阁,气势宏伟。射城门一十三座,城外有护城河。闵子骞正是从保安门进得宫内。 刚上得屋顶,极目一望,心里暗暗叫苦,眼下尽是楼阁连天,一眼望去不知有几百间,即便白日要在这茫茫楼海中寻人都有困难,更遑论夜色如漆,天上只落得几点残星,正迟疑间,忽听得一对侍卫走过。 一人道:“你瞧这回这几个杂毛老道练的金丹,成也不成?别像上回的丹药,听说让服侍皇上的公公连拉了好几天的肚子呢?” 另一侍卫道:“老五,你可别多话,上头可是下了严令不许提这事的,一个不好被旁人听了,咱哥俩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为首的侍卫发觉自己失言,尴尬的干笑了二声说道:“哈哈,这里除了咱哥俩外还能有谁呢?” 闵子骞心念一动,正好琢磨在这二人身上来找对路头。 当下使出太乙道长所授心法,藏力于足,悄然飘下,竟是落地无声。蓦然出指疾点二侍卫后背灵台穴,二侍卫正谈的高兴,岂料得后面有人暗袭,连声闷哼也无,便自软瘫坐倒在地。 闵子骞随手抽出二人的佩刀低声道:“要烦劳你们其中一人帮我带个路,另一位就只好委屈点,去跟阎王爷报个讯了”说罢自将刀子往二人脖子上一架,只二人手足不得动弹,口不能言,却是神智清楚,见着刀子架上颈子,只惊得冷汗涔涔流下。 敏子骞续道:“哪位愿意带路的,就请眨个眼吧!” 二侍卫听得此言,对望了一眼后,不约而同的死命眨眼,生怕一个失神,那去阎王跟前去报讯的头衔便落到自己身上,闵子骞忍住笑意道:“好了,报讯的就是你了,说完一手指向那被称为老五之人,一手抡起佩刀一个翻转,以刀背往他脖子虚砍一刀,那侍卫哪里知晓,只惊的双眼一直,刀未及身,竟是吓晕了过去。 另个侍卫见状也自惊骇,生怕这眼前的煞星突然改变主意,只是拚命的眨眼。闵子骞道:“够了!”径自除下那老五的外衫束袍套在身上,对那侍卫道:“敢耍什么花招,那就是你的榜样。”说罢提起单刀向那侍卫一劈,一束头发飘然而落。 闵子骞准备已毕,随手在那侍卫身上一拍,已自解开了穴道,微笑道:“走吧!去那群道长们炼丹之处。” 那侍卫命悬人手上,哪敢作怪,他在官场多年,深知嚷嚷起来,惊动了上头,即使擒得刺客,功劳也是上头领去,如果出了乱子,随便安自己一个与匪同谋的罪名,这条老命算是去了。 计议如此,那侍卫便大着胆子向闵子骞道:“大爷,我等也是奉旨办事,身不由己,是不哪位道长是您至交,您跟我说一声,我来打点打点。” 闵子骞微微一笑道:“不必多言,你只管带路便是了!”说完迳在他肩头一拍,一股劲力透肩而入,只拍得那侍卫全身一阵痠麻,再也不敢吭气。” 那侍卫领得闵子骞来到丹房,门口的守卫伸手一拦道:“老吴,这位兄弟面生的紧啊!咱怎么没见过,令牌呢?” 闵子骞走向前笑道:“我是富统领的底下当差的,令牌在此。”说罢伸手疾点那守卫胸口,那守卫猝不及防,闷哼一声,便即软倒。 接着对那姓吴的侍卫言道:“方才他可是看着你带我来的,如果嚷嚷起来,对你可没什么好处,我来见个朋友,说二句话便走,接下来你看着办吧!” 那姓吴的侍卫苦笑道:“大爷,我现在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您快去快回,我在门口替您守着便是!”说罢便将那瘫倒的守卫径自拖到花丛之后。 那炼丹之处并不甚大,闵子骞推门而入,只见得几个童子正拚命的搧旺火炉,加柴添火,火炉上放置一黄澄澄的丹鼎,另有二名童子正持着长木勺来回的搅拌,药气从鼎中浓浓的散出,燻的整屋都是。 众人看到闵子骞身着侍卫服饰,也不来搭理他,自顾自的工作。闵子骞环视了一圈,并未有太和道长,便向一捣药童子道:“公公说上回炼的丹药不对,快带我去找太和道长,迟了便是你负责了。” 那童子一听此言,哪敢怠慢,飞奔也似的去寻太和道长。闵子骞在后亦步亦趋的跟着捣药童子来到一房,推门一瞧,正是太和道长。 只见太和道长好整以暇的自在房中翻阅着经书,丝毫无一点被强邀硬请的模样,闵子骞一愣,随即向前一揖轻声道:“道长还记得闵子骞吗?” 太和道长点头微微笑道:“我料得你也应该是这二日便会来了,果然,呵呵!” 太和道长见得闵子骞满头雾水便道:“你出谷之日,太乙师兄已飞鸽传讯与我,算算时候,你们也该到了”续道:“你回临安来,岂有不来找老道之理,见不着老道又岂会不来皇宫寻访呢?” 闵子骞笑道:“道长果然料事如神,小子拜服。” 太和道长续道:“这皇宫里吃得好,又没有一堆小道士在旁啰嗦,老道儿说炼丹需得参阅皇室道藏,一群人便忙着帮老道儿搬书,呵呵,这几日老道儿过得是神仙日子啊!” “那皇帝要的丹药呢?”闵子骞问道。 太和道长拈须微笑道:“呵呵!那皇帝求得是长生不死之药,没有过个三五十载的,他岂知丹药有效无效,到时开些整肠清脾胃之药给他便是了。” 闵子骞向太和道长做揖道:“看来是小子多虑了,那小子就先告辞了!” “慢些,我有件物事要给你”太和道长说罢自怀中取出一卷生牛皮纸,递与闵子骞。又道:“这几日老道儿在书阁中偶见这纸卷,想来你用的着,便帮你取了来,你自参详看看。” 敏子骞心思极快,早已明白这纸卷正是长生诀之图要,太和道长正是为他深入皇宫找图来了,不由得眼眶一红。太和道长虽说的轻松,但委实危险至极,稍一不慎,即是杀身之祸。 太和道长道:“师兄信里道,你奇经八脉终只得七脉之功,尚有一脉未通。如是像他一样休养身性,倒也无妨,但如果与人动手,妄用内力,就委实凶险的紧,因此嘱托老道儿留心着,想不到这图竟还放在藏经阁的经卷之内,老道儿自然就不客气了。 闵子骞听罢也不再多言,拜谢道长后转身后正欲离开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廊道间传出,那吴姓侍卫正慌不迭的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的的喘道:“大爷不好了,皇上驾到了!” 闵子骞心下也是一惊,做贼的当场被人赃俱获的,可就麻烦大了。 只见他临事不乱,看看当下的布置后,一闪身便避到了屏风之后,才一会儿,皇上便已驾到。 太和道长向前一揖作礼道:“老道儿拜见皇上。” 皇帝言道:“免礼,免礼,道长是世外高人,不用拘泥这些世间礼俗”又道:“不知道长那个进行的如何了呢?” 太和道长:“呵呵,启秉皇上,一切顺利,再有个几日大概就成了。” 皇帝大喜道:“我就说道长的修行岂是其他人可以比的呢?事成之后,朕一定大大封赏道长为护国真人,统领天下所有道观。” 太和道长微微一笑道:“老道儿先谢过皇上,是不是就请皇上下旨让住持们各归本寺呢?” “那当然,来人啊,传旨下去,让那些道长们回去了”皇帝说道。 太和道长言道:“这丹药一共只得七颗,每颗可延寿一纪,乃是当年彭祖传下来的祕方,天寿无量,人寿却有尽,贫道功力有限,不敢妄称超越彭祖,尚祈皇上恕罪。” 只听得皇帝言道:“够了,够了,七百岁已然够多了,哈哈哈!” 闵子骞在屏风后听得太和道长信口雌黄,差一点笑了出来,心里暗道:“原来道长也是个滑稽之人”正寻思间,突觉危险逼近。一阵掌风自后袭来,竟是无声无息。 闵子骞察觉危险,心念方起,身形已动,一个闪身已自出了屏风,只听得众人惊呼:“什么人?” 数个御前侍卫便即将皇帝围在中间,闵子骞心念一动,高声叫道:“我是来杀皇帝和这个老道的,要命的就快点闪开来。”说罢身形一纵向太和道长扑去,同时藏劲于掌使出“随风摆柳”之心法,在掌力将实时,和太和道长使个眼色,道长随即意会,袖袍一振,以掌迎出,只听得砰的一声,闵子骞大叫一声:“好厉害!”随即藉势向门口窜出。 刚到得门口,已有二名侍卫持刀砍来,闵子骞不避不让,足底劲力陡发,身形一晃,已从二刀之间钻了过去,委实迅捷无比,一眨眼已出了房门,正欲迈步疾行时,一股凌厉无比的劲风自后袭来,方才偷袭那人,五指已搭上他的背,正是大力鹰爪功之劲招“鹰啄长空”。 闵子骞心下一惊,只觉这来势之凌厉几乎不逊于官振飞,当即将劲布于背,以虚劲受了这一式,借力使力,向前飘出。转头一瞥之下,只见得一只枯槁的手臂,上头伏着一道暗红的伤疤。正是官振飞的师弟成秋到了。 只见皇帝身旁的一个公公大声喊道:“成总管,别让那刺客跑了!” 成秋道:“放心,他跑不了的。”话未毕已自后面赶上。 闵子骞当即展开五行迷踪步,在楼阁廊间纵跃奔驰,但成秋却也如影随形的跟在后头。闵子骞见火把越聚越多,四下喊声不断,心里微微后悔道:“真是太小觑了皇宫的布置。” 闵子骞究竟吃了对皇宫内院路不熟的亏,只转得几个弯,成秋已然赶上,却不再发掌, 只见他轻声向闵子骞说道:“小兄弟且莫走,告诉我,铁臂神鹰是你何人呢?” “可以说是授艺恩师。”闵子骞答道。 成秋打量了他一下道:“小兄弟,跟我来!”说罢闪身向前迳往旁边的小屋里钻了进去。 闵子骞正迟疑,成秋已然招手唤他过去,当下一顿,随即跟了进去。 成秋道:“小兄弟,时间紧迫,我也不便多说,我师兄既然能将五行迷踪步传授与你,我自信得过你,明晚二更时分,我在杨木胡同底的老宅等你”说罢伸手在自己的手臂上抓了一把,只见的鲜血淋漓,涔涔滴下。 闵子骞大惊道:“成大人,你这是干嘛!” 成秋笑道:“不见点红怎么交差呢,小兄弟还要请你撕下衣服的下襬,给我回去覆命呢?”又道:“待会儿,我会把东门的侍卫调开,你在此待的一个时辰后再出去吧!”说完径自转身离开。 客栈里,众人正等得焦急,铃儿见得闵子骞回来神色有异,便向前问道:“见着太和道长了吗?” 闵子骞点点头道:“见是见着了,不过也差点就陷在宫里头了。”众人一听皆大惊,小仙急问道:“子骞哥哥,发生什么事了?” “实在不巧,适巧遇上皇帝来见道长,一时闪避不及露了行藏,好在得成老爷子的帮忙,这才脱困。”闵子骞回道。 雷翊道:“是成秋吗?” “正是他,也就是现今御前侍卫总管”闵子骞道:“他约我明夜二更时相见。” 雷翊道:“我听得官老爷曾提过他这位师弟,是个可信之人,去但无妨,不过还是小心为上,毕竟人在公门,很多事是身不由己。” 闵子骞诺的应了一声,转身对铃儿道:“太和道长安危应是无虞,幸得他之助,各道观住持也均回归本寺了。” 仙儿忽道:“子骞哥哥,明日去见成老爷子,我跟你同去。” 闵子骞听得微愣了一下,便道:“此行前去是凶是吉尚未知晓,你前去太危险了!” 只见仙儿神色坚决的说道:“不!子骞哥哥,以前我年纪小,很多事都不明白,何以那些叔叔伯伯会和我爷爷为敌,又为何会杀了我爹娘,我想,成老爷子一定知晓,我要问个明白。” 闵子骞大感为难,他见识过成秋的功力,几与官振飞不相上下,自己单独一人若遇险尚可脱身,但如小仙同去,那便很难说了!正迟疑间,店伙计突然敲门叫道:“大爷,外头有位官爷要来找您。” 闵子骞听得此言一惊,随即镇定道:“大伙儿先在这里待着,我去探探情况再说。” 下得楼,只见一位身着衙门捕快服色的公差,神色恭谨的道:“闵大爷是吗?成总管交办下来要咱送个包袱来给您。” 闵子骞谢过了官差后,进得房门一看,包袱里装着二只面具,做工极是精巧。 铃儿瞧着有趣,随手拿起一只面具,自往脸上一戴,转眼间即变成一个面颊削瘦,脸色蜡黄的中年汉子。 闵子骞笑道:“铃儿,这下你可真变成陌岗七丑了”众人听了皆莞尔大笑。闵子骞随即正色道:“看来这位成老爷子可高明的的很,才一会儿功夫,他已将我们的落脚处查得清清楚楚的。” 雷翊道:“这倒是了,但他身边那副总管张俊,看来是和血手修罗沆瀣一气,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提防些的好。” 闵子骞沉思了半响道:“去是一定要去的,至少可以多打探些血手修罗的消息。但仙儿你却先莫进去,在左近稍歇着,让铃儿姐姐陪着你,听我讯息再进来。” 众人计议已定,各归房休息,闵子骞对铃儿道:“铃妹且慢,我还有事要说与你知晓。” 铃儿闻言俏脸一红,啐道:“有什么事方才说不得呢?” 闵子骞知她误会,忙正色道:“是有关太和道长之事。” 铃儿闻言愣了一下,和闵子骞对看了一眼,二人竟是尴尬的一起转开了头去。 过得半响,闵子骞才清了清喉咙道:“铃妹,我想托你先保管此物”说完自怀中取出牛皮纸,铃儿接过一瞧却不知所以然。 第690章 血色青城(14) 闵子骞道:“此是太和道长冒极大的危险取来的,明晚之会我担心有个什么闪失就糟了,唯有托你我才能放心。” 铃儿低语道:“只要是你托付与我的,我都会当性命一样的看待的。” 闵子骞听得此语,神智为之一迷,正想把铃儿抱在怀中时,脑海突然闪过血手修罗的样貌,脑袋彷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登时清醒过来。 强忍着情绪对铃儿道:“夜深了,该安寝了。”竟是不敢望向铃儿微红的双眼。 夜过初更,皇宫里长乐公主赵云儿正自发着脾气,对着侍寝宫女喝道:“又告假了,不管,你们马上去叫张俊来见我。” 只听得一干太监宫女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这一时三刻,上得哪去找人呢?一个较大胆的太监出主意道:“要不,去请成总管来一趟吧!不然惹得公主真的火气来了,我们全都要掉脑袋了。 登时便有几个机灵的前去将成秋请了来。 成秋在门外朗声道:“启秉殿下,张副总管有伤在身,不便前来拜见,尚祈殿下恕罪。” 公主道:“又受伤了,怎么?上回说胸口中了一掌,这回又是哪里呢?” “张副总管是在追捕要犯时,遭火波及,全身多处均有伤痕,总得休养个把个月,公主有什么事交代我们去办也是可以的。”成秋道。 公主道:“那好,听说今个夜宫里来了刺客,我也想去瞧瞧,可是父皇却不许我去,你帮我想个法子。” 成秋缓道:“启秉殿下,属下无能,只抓到二个共谋之人,打扮成御前侍卫模样混进宫来,已被打入天牢侯审,没有皇上的亲笔谕令,谁也进不了牢门。” 公主怒道:“都是一些没用的家伙,要是张俊在,他定有好法子,算了,退下吧!” 这长乐公主赵云儿心念一转已有了主意,回头唤来贴身俾女交代一番,自言自语道:“哼,你们不让我去,我就不能自己去吗?” 说完一边比划着张俊所教之鹰爪功,一边想着:“如果那刺客敢再来,我就给他来一记“饿虎飢鹰”,再给他来一记大擒拿手,这还不乖乖的投降!”想到得意处,不禁哈哈的笑起来了。 这时闵子骞却难以成眠,遂换上长衣出了客栈,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上踱步着,自长生诀小成以来,灵台越发清明,越是有种不安的感觉,但却也说不上是为什么,正寻思间,一条黑色人影从前头闪过,遁入了一旁的小巷。 闵子骞好奇心起,径自跟了上去,只见那黑影左弯右拐的尽在小巷中奔驰,不一会儿竟来到青石板大街。四周皆已悄然,唯独巷底一宅子里尚有灯火,那黑影到得门前随即附耳门上静听。 宅院里几个大汉正自喝酒喧闹,那人附耳门上,不想竟自推开半掩的门跌落门内,只听得众汉子惊呼而起,几人随即喝道:“什么人?干什么?” 那人哼了一声道:“你们几个深夜群集在此,鬼鬼祟祟的,必是在图谋坏事,哼!跟我上衙门去。” 那大汉笑道:“不知哪里来的兔儿爷,竟敢来寻大爷们开心,给他知道咱们的厉害厉害。”说完一挥手,几个大汉登时将那黑衣人围在中间,拉开架式便打。 那黑衣人大喝一声:“哇,真动手呀,你们这是找死。”当即展开架式,一手施展擒拿迳来抓那大汉的拳头,那大汉猝不及防,被那黑衣人擒住手腕,一拉一送之下竟自脱臼,当即惨叫一声,此时另一大汉一个扫堂腿自后袭来,那黑衣人连忙闪开大喊道:“不算不算,不可以打下盘。” 为首的汉子大笑道:“打架便打架了,哪来这么多规矩。”说罢一把向黑衣人脸上抓来,黑衣人向后一避竟是慢了一步,面罩被那大汉一把抓落,露出一张明艳艳的脸蛋来。 只见一大汉叫道:“老大,是个雌儿,长得还蛮标致的,自己送上门来了。”说完便来拉扯那黑衣人。 那黑衣人叱道:“你敢?我叫父皇砍了你们的头。”语气中自有一股威严,正是长乐公主赵云儿乔装改扮的。 众大汉听得哈哈大笑,一汉子便道:“这雌儿是不是脑袋瓜坏掉了,她还以为她是公主呢?哈,如果她是公主,那我就是驸马爷了,来来来,我们亲近亲近。”说完便欲一把将赵云儿抱住。 闵子骞初听得众人的声音只觉得熟悉,再细看下不禁恍然失笑,这群汉子正是数年前的那批闹事的地痞流氓,无巧不成书,竟是误闯他们的地方了。 那公主赵云儿被抱住,正想挣脱,奈何力气小,竟挣开不脱,只涨得一张俏脸红孜孜的大叫:“放开我,快放开我。” 见得公主情势危急,闵子骞飘然自门外闪进,轻轻一个纵跃,已自来到二人面前,伸出一指迳点那地痞的笑穴。 只听得那地痞全身一震,竟是不由自主的狂笑起来,原来抱紧的手也自松脱。众地痞们见状大怒,提起拳头抄起家伙便往闵子骞这过来。 闵子骞此时功力对付这些地痞们自是游刃有余,只是轻斥道:“刀子都给我放下了”随即展开五行迷踪步,快速的绕着地痞们转了一圈伸指疾点,顷刻间已自点倒了这群地痞。 赵云儿眼见方才那抱住她的地痞兀自抱着肚子狂笑,不禁哑然失笑,转身向闵子骞招手道:“你很好,你是张俊手下的侍卫吗?你要什么赏赐?” 闵子骞道:“你真的是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又怎么会深夜一个人在外呢?” 赵云儿嗔道:“我说是便是了,还有什么好假装的呢,喂,你叫什么名字,我方才扭伤了脚,你快过来扶我。” 闵子骞听得一怔,眼看这个自称是公主殿下的女孩真是扭伤了脚,自己也不好放她一人在此地久留,微一思量,便即向前扶住赵云儿,让她搭着自己的肩膀慢步离开。 赵云儿道:“那这几个家伙怎么办呢?” “公主殿下”请放心,过得三个时辰,穴道自解,只是那狂笑之徒可得笑足三个时辰了。”闵子骞答道。 赵云儿道:“哼,这算便宜了他,否则我定请父皇砍了他一双手。” 闵子骞不再接话,心中暗自寻思,瞧这女子的气度与口气都像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小姐,但若要说她便是公主,却也令人难以置信,眼见这女子走没几步,便是呼痛连连,正没法子时,赵云儿道:“不行,我走不动了,喂,你背我回去。” 闵子骞一听愣了一下,思量了半响。 赵云儿嗔道:“怎么在发楞呢?快背我起来呀!” 闵子骞当即说道:“好,公主殿下得罪莫怪!”说完便微一躬身将赵云儿背上,依着她所指示的路径,迳往皇城而来。 闵子骞极少与女子如此亲近,鼻子里闻得是一股淡淡的幽香,背上的身体软如温玉,不由得心中一荡,随即回过神来暗自警惕,眼见这女子所指的方向确实是往皇宫而去,这才相信她确实是公主。 便道:“敢问公主殿下,何以深夜一个人出宫呢?” 赵云儿回道:“听说今儿个宫里走了刺客,我是来抓刺客的。” 闵子骞听得一愣,心下暗道:“那不是在说我吗?公主呀公主,你又怎么知道现在背你知人,便是你要抓的刺客呢?” 赵云儿续道:“喂,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回宫之后一定请父皇大大的赏赐你个官位。” 闵子骞微微一笑道:“谢过公主殿下,不过我乃乡野匹夫,自在惯了,受封赏恐有失朝廷礼仪。”又道:“我叫闵子骞。” 不知为何,闵子骞竟不忍以假名欺骗这位公主,只觉得以真名相告才是。 “闵子骞?好名字,那不是孝子的名字吗?看来你也是个孝子喽?”赵云儿问道。 闵子骞微微黯然道:“家门不幸,父母早已双亡,未能承孝在膝前,在下汗颜不敢称孝子。”随即默然。 赵云儿听得闵子骞此言,她虽不通人情世故,也知此事不宜再提,便道:“你又怎么会刚好出现在那里的呢?” 闵子骞道:“在下刚好看见公主殿下自路旁经过,思量夜深人静,若遇危险恐无人照应,便一路跟了上来。” 赵云儿道:“那你便是位侠士了”接着又叹道:“别人都道我是公主,身边的人不是怕我就是奉承我,皇宫里又一堆规矩,烦死人了,我真想象你一样逍遥自在,行侠仗义,那一定很好玩。” 闵子骞哑然失笑道:“江湖路险,稍有差池便是死于非命,恐不像公主想的那样,公主还是待在宫里的好。” “唉!我也知道不可能,一个人闯荡江湖也无趣的紧,身边又没有个人能陪我一起”说罢看了闵子骞一眼,突然喜道:“不如你陪我一起去如何?你武功那么高强,一定可以保护我的。” 闵子骞闻言大吃一惊,差点将赵云儿摔下背来,心道这位公主可真是异想天开,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尴尬的干笑二声。 第691章 血色青城(15) 巡城的卫士见得二人前来,一卫士随即大喝一声:“哪里来的闲杂人等,不知这里是皇宫吗?” 公主叱道:“你们是哪个统领手下的,不认得我了。” 二卫士定眼一看竟是长乐公主,慌不迭的下跪道:“公主恕罪,拜见公主。” 闵子骞见已到皇城之外,便道:“秉公主殿下,在下告辞。” 公主急道:“我还会再见到你吗?”声音未毕,闵子骞早已去的远了。皇城外,公主犹自愣愣地望着闵子骞远去的背影。 闵子骞回得客栈来,天色已渐明。 进得房门,只见官小仙坐在桌前俯桌而睡。听得开门声便自惊醒,揉揉双眼道:“子骞哥哥,你回来了。” 闵子骞奇道:“仙儿,你在这等了一夜?” 仙儿轻声回道:“我看你深夜出去,心里担心,所以想说等你回来,不想竟睡着了。” 闵子骞看着这小时候便识得的小妹子,发梢云鬓微乱,二眼浮肿,显是昨夜也没睡多少,心里大是怜惜,暗道:“就算要我舍了这条命,也要保护仙儿妹子周全。” 此时铃儿也自来到,见着仙儿便道:“原来你在这儿呢!走,我们上街去。” 闵子骞忙道:“不妥,现在御前侍卫正在追捕他二人,怕去了误事。” 铃儿扬了一扬手中的面具道:“你忘了有这东西吗?”便即拉着小仙径自去了。 闵子骞也只能苦笑,岂料到二人只去得一个时辰即回,闵子骞见铃儿神色有异,急忙追问。 铃儿道:“闵哥哥,你倒是猜猜我遇到什么人了?”神色中甚是喜悦。 闵子骞沉思半响后道:“是易行之易大哥?” 铃儿愣了一下道:“你真聪明,怎么一猜便着。” 闵子骞微微一笑解释:“你自出谷以来,所认识的人仅寥寥数人,既不可能是师尊太乙道长到来,太和道长又尚在皇宫里,如果是陌岗七丑你神情绝不是如此,那剩下的当只有易大哥了。” 铃儿笑道:“哇,你真是厉害,我在街上遇着他时还想说易大哥怎么不认识我了,后来才想起说自个儿脸上戴着这玩意,难怪他不认得了。” 又道:“我和仙儿干脆一路跟着他,没想到便一路跟到衙门去了,闵哥哥,你说易大哥去衙门做什么呢?” 闵子骞寻思了半响才道:“这我可猜不着了,等遇到易大哥再问他吧!” 夜近初更时分,白天游人如织的玉京城早已寂静,杨木胡同里仍有几家酒楼和窑子仍透着灯火,闵子骞早已来到巷口,只见得巷底的老宅子一片漆黑,正犹豫间,屋内灯火霎时亮起,一位老仆推门而出,往巷子里张望了片刻。 那老仆一眼瞥见闵子骞,便迳往他而来,到得面前,躬身行礼道:“闵公子,成总管已等候多时,这便请进吧!” 闵子骞见这老仆行走平稳,迈步时上身毫无晃动,显然功力有一定火侯,心下暗凛,若连一仆役都有如此功夫,孤身前去实是祸福难料,但心中甚多谜团未解,说不得也只好闯他一闯了。思念及此便即推门入内。 只见屋里陈设甚是简单,只摆的几张椅子,几幅字画挂在壁上,一人坐在长椅上向门而坐,闵子骞见得那人登时大惊道:“血手修罗!” 正欲向后跃出之际,那人道:“小兄弟,你误会了!”说完自怀中取出一面具往脸上一覆,正是御前侍卫总管成秋。 成秋道:“我打太和道长那知晓你是疾风剑闵千羽的后人时,遂派人查访你们的住处,打扰莫怪!” 闵子骞疑道:“成大人,你和血手修罗究竟是何关系,可否说与在下分晓。” 成秋缓道:“他是我同母异父的异姓兄长,亦是我师兄”接着缓道:“我知你心中疑惑,但此事也非一时三刻所能道尽,总之,我并无恶意。否则昨日在宫中便可留你下来了!” 成秋顿了一下又道:“官师兄的五行迷踪步向不轻传,只有他十分信得过的人方蒙传授,你想必是他十分信任之人了,只可惜......” 闵子骞听得成秋说完便问道:“成大人,我有一事不明,到底这血手修罗是何等人物呢?” “唉呀,一言难尽呀!我并非偏向哪一方,而是今天殷师哥会变成如此,除了练功过急之外,官师兄和唐掌门的苦苦相逼,也脱不了关系啊!”成秋叹道。 “唐掌门?”闵子骞问道:“难道是唐门的掌门人?” “正是。”成秋道。 闵子骞曾于官振飞处听得血手修罗殷开正,因将唐门毒药融入练功功法之中,以致剧毒入脑迷失了本性,才致倒行逆施,涂炭无辜,没想到还有此一环节,听这成秋口气,似乎这殷开正原本也非寻常人物,否则何以官振飞临死前仍期盼他能改过呢? 成秋又道:“官师哥和殷师哥二人,对力保江南或渡江伐金之事虽有争执,以至于反目成仇,以致师兄弟间兵戎相见,这只是原因之一而已。真正让殷师哥乱了本性的应是唐门杀害了他妻儿一事,才是主因。” 闵子骞惑道:“我本以为血手修罗是与唐门交好,才取得唐门的七绝丹,难道是我想错了。” “这倒不是!”成秋接着道:“如果殷师兄没有私下娶了唐门掌门人的女儿的话,也许还不致如此,偏生那时殷师兄受了官师兄一掌,武功尽失,眼见妻儿在己面前惨遭杀害,才导致他心智俱迷,行那险招以毒药练功,也才有后来的殷无命啊!” 闵子骞听得此言,脑海突然闪过一丝念头,全身猛然一震,他现在终于明白长久以来那不安的感觉是何原因了。 铃儿正是血手修罗的女儿,而血手修罗却是杀害自己父母的仇人! 成秋见他面色有异,知他心里有事,便不再言语。停了半响闵子骞才续道:“那张俊为人和成大人你大不相同,何以在成大人底下佐任副统领之职呢?” 成秋道:“此事牵涉到鹰爪门掌门之争,我却不便说与你知晓了,总之,人就是人,谁能没有过去,谁能担保不会犯错呢?” 第692章 血色青城(16) 又道:“那二张面具,好好地用它可减少不少麻烦,就当是唐门送的礼物吧!”说完即飘然远去。 “转告小仙一声,他爷爷一直都是个铁铮铮的汉子,从我识得他时便是如此了,无须再追问了,至于对他们俩人的追捕,我会想法子的。”成秋的声音犹自传来。 夜近二更时分,杨木胡同里仍透着灯光。 迎客轩是玉京城南数一数二的客栈,是玉京城内的高官权贵、富商大贾钟爱之地,经常是高朋满座,等闲的人想进来这里摆阔气还得碰运气。但今日用膳时刻,客栈内却只坐得几桌客人,稀稀落落的各据一方,只见得店伙计在外头不断的对着向隅的客人们哈腰陪礼道:“实在对不住,今儿个客栈已经有人包场了,是御前侍卫总管成大人订的,您老还是请明天再来吧!” 众人一听得成总管之名,本来还打算啰嗦的,一个个都闭紧嘴巴不敢吭气了。 店伙计正说着间,一顶八人大轿径自停在客栈门口,客栈里随即有人出来相迎,将轿内之人接进客栈之内,人群内一人道:“方才那是谁呀!好大的气派”。 “听说那是广南知府王安通王大人,这回是进京朝贡来了。”另一人道。 “你知晓些什么?听说这王大人和成总管可是好朋友呢?”人群中有人插话道:“看那王大人年纪看来也并不甚大,大约也只得四五十岁上下,怎么就说在广南一待就是二十余年呢?” 先前那人答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听说是王大人自愿请命不调的,想来必定是那儿油水甚丰,舍不得调吧!哈哈!” 另一人急忙掩住他的口道:“嘘,别胡说八道,当心被听到了,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听得此言,那人赶紧闭口,不敢再多言。 客栈里的众人见得王大人进来却并不言语,王安通在东首的桌旁坐了下来。径自喝酒吃菜,隔了半响,西边一人出声道:“大师兄这次前来,紧急召唤我等,究为何事?” 王安通道:“奉掌门密令,了解一下各位师弟门任务的进境,另外听说那厮最近又在玉京城出现,掌门命我来看看情形如何?” 西边那人道:“京城之事,那可要问成师哥了。” 王安通道:“成师弟,师傅交代你之事,你处理得如何了。”言语中竟甚是不客气。 只见成秋不愠不火的答道:“事情突有变故,以致不及回秉掌门,何况这事牵扯甚大,宜缓不宜急,师兄你说是吧!” 只听得王安通“哼”的一声,便不再言语了。 过得一会儿,角落里一个声音道:“师兄,我总觉得掌门交办这事令我好生为难。” “那你是要违背掌门人的命令吗?易师弟。”王安通冷道。 那人续道:“岂敢!师傅予我全家有救命之恩,我岂敢背叛师门,只是因此而背叛另一位师父,总有不是之处吧!” 说话这人竟是追风剑客易行之。 “那你待怎样?易行之,别忘了你在老祖像前发下的誓言。”王安通愠道。 易行之轻道:“嘿,腐心蚀骨,腐心蚀骨,这百年来也只有那厮挺了过来而已。” 西边那人又道:“到底那厮目前行踪如何,成师哥倒是跟我们说清楚,否则叫咱们遇上了,可没个人活得了命。” 王安通转头面向成秋冷道:“成秋,该不会你还在包庇于他吧!你别忘了,掌门人可是下了七杀令,谁敢违令,就要受那腐心蚀骨之刑。” 眼见气氛渐僵,西首那人忙出来打圆场道:“大师兄,成师哥绝不会做出背叛师门之事的,只是听说那厮武功又进了一层,上个月在江淮道上,淮阴帮全帮上下百余人全遭了毒手,那淮阴帮主江大海,一身铜筋铁骨的金钟罩铁布衫硬功夫,竟是被这厮硬生生的挖出了心脏,这可不能掉以轻心呀!” 王安通沉吟了半响道:“易师弟,那黄木道人那边你处理得如何了?” 易行之道:“师......父,不,黄木道长年事已高,要欺蒙他和那厮性命相搏未免有失厚道吧!” “哼!你对他倒好,话说回来,黄木道人传你的追云剑法你练得如何了呢,应该要回去禀告掌门人了吧!”王安通道。 接着又转向西首那人道:“姚师弟,你的十三式披风刀法学全了吗?是否已该回报了呢?” 那被称为姚师弟的人答道:“灵山道人还是不肯传我最后一式,我本道方振远一死,那老道便会将这最后一式传授与我,没想到他迟迟不肯,倒白白死了一个方振远。” 角落里的一个声音冷然道:“我们唐门在武林上已算是名门大派,为了一个殷无命就吓成这样,在江湖上还能立足吗,我说就是跟他拚了,看到底谁死谁活呢?” 王安通正欲答话时,突瞥见门口站着一个高瘦的人影,只一个人站在那里,客栈内的温度彷彿立刻降至冰点,只听得一阵如夜枭般的笑声传来,怪笑的说:“这可都到齐了,倒省却我不少力气。” 不正是血手修罗还有谁。 血手修罗怪笑道:“唐当家的没来吗,那我可得多跑一趟了。”又道:“王安通,我们之间的帐也该算清楚了吧!”说完自向成秋看了一眼。 王安通何等精明,一瞥之下已有了计较,便对成秋说道:“成师弟,说不如做,要回报师门就上前毙了这厮吧!” 血手修罗怪笑道:“不用那么麻烦了,就全部一起上吧!”说罢便向西首那人窜去,五指化爪迳取他胸口。 那姓姚之人没想到血手修罗出手全无征兆,单刀来不及抽出,急忙伸脚一勾,将一张长凳挑起挡得一挡,同时迳往成秋处窜去。血手修罗冷笑一声,一手已插入长凳向身后一甩,长凳直取易行之而来。 易行之见来势凶猛,低头避过,只瞬间,天权剑已出鞘,一到冷光直奔血手修罗背后,成秋同时鹰爪功出手迳往他肩头抓落,二式一左一右均是快捷无比,疾若闪电。 第693章 血色青城(17) 血手修罗识得剑光凛冽,侧身微避,剑已贴身而过,对成秋鹰爪功竟是不闪不避,成秋五指甫搭上肩头,心头微一迟疑,劲力正拟发出,却惊觉有异,如中铁板,他见招极快,随即泄劲滑落,足尖使劲,袖袍急卷,恰恰挡下血手修罗暴长的一抓。 易行之见一剑不中,更不迟疑,追云剑法连绵使出,“风卷残云”泛起一道剑光,将血手修罗左右路进皆封住,那姓姚之人早已掣刀在手,展开披风十三式,“披荆斩棘”迳向血手修罗当头便劈,刀势浑厚沉稳,竟不在当年方振远之下。 只见血手修罗哈哈一笑道:“六年前使得这刀法和剑法之人,俱已死在我血手之下,今日也不差你们二个”说罢脸色一沉,只瞬息间,一双手已变得墨黑如铁,竟正中直取易行之而来。 易行之见血手来势极快,喝道:“好!”随即仗剑回身,在身前舞成一道剑墙,只听得“铿锵”一声,天权剑竟被荡开,同时易行之手腕上五爪殷然,已遭血手划过。 那姓姚之人大惊,收势回刀,颤声道:“无影鬼手?难道你竟练成了修罗无影手。” 王安通见状也是一惊,自数十年前横行武林的修罗教消失后,无人知道修罗祕笈乃为唐门所得,但唐门向以毒药暗器震慑江湖,武艺一道却无过人之处,所以竟连血手都无人练得,更遑论鬼手及无影手了,因此唐门掌门才会订下这偷师学艺之策,盼以此补唐门武艺不足之处。 岂料修罗密笈为殷开正所盗,凭着鹰爪门功夫的底子,竟练成了血手功夫,得了个血手修罗的称号,这也是唐门始料未及的了。 王安通见机极快,随即自怀中取出一药丸服下,众人见状皆惊,便有数人即刻破窗而出,其余诸人亦是忙取丹药吞服。西首那姓姚之人更是连吞服数颗兀自掩住口鼻退至墙角。 血手修罗脸色微变了一下,随即恢复,怪笑道:“摧心瘴,摧心瘴!好个王安通,不愧是唐门首徒,今天就且放过你了,话声犹未停歇,人已在数丈之外去得远了。 只一会儿,听得客栈里里外外,店掌柜、伙计,跑堂的和外头围观之人,靠得近了的,均是脸色惨白,摀着胸口在地上抽搐,连嘶嚎声都无,靠得远的也自在地上狂吐,只一炷香时刻,竟是人人脸上发黑,僵在地上,全都不活了。 客栈里成秋冷然道:“大师兄,师父严令说这摧心瘴太过危险,无色无味,中者立毙,一个不慎自己反受其害,你贸然使用,要怎么说?” 王安通道:“方才若非我施了摧心瘴,恐怕我等要死伤多人,师尊不日便会到临安来,是非功过到时再由施尊裁夺吧!”说完径自离去。 只一会儿,客栈里诸人皆已散去,只余成秋和易行之二人。 易行之道:“成师哥,这里你要如何善后?” 成秋缓道:“这自然会有衙门捕快前来查办,我只当不知便了,倒是最近遇着一位故人之子,跟你关系匪浅,你倒要好生照料于他。” “师兄所言是何人呢?莫非是我那师侄闵子骞?”易行之道。 “正是他,几日前在宫中无意间和他动过了手,内功修为倒颇深,难得他年纪尚轻就能有如此进境,真不简单,差在临敌经验和手上功夫尚嫩,如果有你点拨于他,应有助益”成秋缓道。 易行之沉吟了半响后道:“几日前在赴京路上,就已见他与一女子同行,但他似有所顾虑,未与我相认,我也不好吂然点破,就搁下了,倒是与他同行的女子我越看越像一个人。” “你说的是?”成秋问道。 “冷玉师妹!”易行之缓缓地说道:“我也知不可能,当年师傅下令追杀那厮和师妹时,你我众人均看到师妹和那厮一起跌落万丈深谷,那婴儿也不可能还活着,但是我看着她,就彷如看到师妹一般。” 成秋道:“晓得了,倒是你要多留心,大师兄为人气量狭隘,他未必敢动我,却会寻你晦气,需防他在师傅面前挑拨是非,唉!师傅自从修行那功法后,行事令人难以推度,我真担心他会步上殷无命的后尘。” 易行之道:“我担心的还有一事,我总觉得掌门人派我们潜入各门派,不只是为学武艺而已。” 成秋言道:“这我知晓,但眼下师兄弟们其心各异,这事搁在心里就好,不宜再提,总之小心保重。”说罢疾行而去。 易行之看着手腕上的抓痕,不禁凛然,方才只要慢得一步,这手便算是废了,回想方才血手修罗并非无惧天权剑之利,而是在剑光之中避开剑锋,以手荡开剑身,其势之速,眼力之准,实令人骇然。“好厉害,的确无愧于无影鬼手之名”易行之自语道,缓步下楼,见得满地的躯体,不禁长叹一声,背影远去。 闵子骞自杨木胡同里出来后,脑袋里仍是轰然一片,直到一只手拍上肩头才猛然惊醒,回头一看正是铃儿和小仙,只二人都戴着面具,闵子骞一时倒糊涂了,勉强作笑道:“你们戴着这玩意儿,我可分不出来谁是谁了。” 铃儿笑道:“哈!正是要你分不出来我们姊妹俩谁是谁,我俩说好了,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担,再也不分彼此。” 仙儿问道:“子骞哥哥,成老爷子怎么说呢?” “成大人要我传话给你,要你知晓,这件事没有谁对谁错,但官老爷子自始自终都是条铁铮铮的汉子,你就放下吧!”闵子骞轻道。 “子骞哥哥,我怎么放得下呢?是你,你放得下吗?”仙儿低声道。 闵子骞猛然一惊,自语道:“是啊!我都会叫别人放下,那我自己放不放得下呢?” 思索及此,突然心脉间一阵绞痛,痛楚随着呼吸慢慢的渗入骨髓之中,四肢百骸如火灼身,一股气息在经脉间流窜,怎么也定不下来,闵子骞心下大惊,已经许久未曾发作的七绝丹之毒性竟然在此刻又复发,而且来势只更凶猛。 铃儿俩见得闵子骞突然脸色惨白,汗珠涔涔流下,均是慌了手脚。仙儿只急得满脸泪珠,几欲流涕。最后终究铃儿见得较多,连忙以太乙道长所授运气之法,助闵子骞行功,过得半响,闵子骞才渐渐恢复。 只见闵子骞长舒了一口气道:“铃儿,多谢你了!”又转头对仙儿道:“傻仙儿,我没事的。” 仙儿:“还说没事,看你都痛成这样了,要不是为了我,你又怎么会去服那七绝丹之毒呢?我真希望当初服下七绝丹的人是我。”说罢声音竟呜咽了。 铃儿到此时才知道,原来闵子骞是为了仙儿才身受七绝丹之苦楚,心中突然闪过一丝念头:“如果是为了我,他会不会也愿意呢?”铃儿双眼望向闵子骞,却见闵子骞也正望向她,二人视线一触随即转开,只这一瞬间,二人心中都已经有了答案。 到得客栈,稍事休息之后,铃儿来到闵子骞房间道:“闵哥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我们回转蝴蝶谷,请师父先助你打通这最后一脉,我们现在图和口诀都有了,你要复原当不是难事。” 闵子骞苦笑道:“不然,道长曾跟我说道,最后这一脉最是凶险,连他自己也未曾修练的来,过去之所以顺利之故,是因他穷百年之功,摸索出七脉之精要,方得以助我,但这第八脉,他可能是未能竟全功了。” 铃儿道:“那可怎么办呢?” “哈哈!铃儿不用担心,生死各有天命,我本该在六年前便死了的,现在多活了六年,已经是赚到了,多过得一天便是多赚得一天,这样的生意,只有占便宜,一点都不吃亏呢!”闵子骞大笑道。 铃儿微嗔道:“我在跟你说正经的呢?” 闵子骞正色道:“妹子,我知你担心我,想带我回蝴蝶谷后再不理会这些世间恩怨,甚至不再追寻你爹娘的下落,但是我总有一种感觉,很多的事情这几日就会水落石出,此时实在不是离开的时候。” 又道:“那长生诀的图要,我参详了许久,始终觉得疑惑,那经脉运行之走向与道长所授之心法大不相同,如依法修练,七脉非断不可,如何能竟其功呢?” 铃儿道:“会不会像上次一样要浇上硫磺水呢?” “我早已试过了,但丝毫没有变化”闵子骞答道,接着又道:“也许该上黄山找我师祖黄木道长了,他内功深厚,剑法通神,武艺上的见识更是不同凡响,也许他可以解开这长生诀最后一部的谜团。” 铃儿想了半响后道:“那这样我去收拾一下,我们这二天就走。” 闵子骞点点头,定下心来将整件事情在脑海中梳理出一个理路来,顺手拿起成秋所赠的面具端详,又想起他临去时所说的这算是唐门送的礼物,究竟成秋和唐门间有何关系呢? 第694章 血色青城(18)请删除,发重 闵子骞道:“此是太和道长冒极大的危险取来的,明晚之会我担心有个什么闪失就糟了,唯有托你我才能放心。” 铃儿低语道:“只要是你托付与我的,我都会当性命一样的看待的。” 闵子骞听得此语,神智为之一迷,正想把铃儿抱在怀中时,脑海突然闪过血手修罗的样貌,脑袋彷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登时清醒过来。 强忍着情绪对铃儿道:“夜深了,该安寝了。”竟是不敢望向铃儿微红的双眼。 夜过初更,皇宫里长乐公主赵云儿正自发着脾气,对着侍寝宫女喝道:“又告假了,不管,你们马上去叫张俊来见我。” 只听得一干太监宫女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这一时三刻,上得哪去找人呢?一个较大胆的太监出主意道:“要不,去请成总管来一趟吧!不然惹得公主真的火气来了,我们全都要掉脑袋了。 登时便有几个机灵的前去将成秋请了来。 成秋在门外朗声道:“启秉殿下,张副总管有伤在身,不便前来拜见,尚祈殿下恕罪。” 公主道:“又受伤了,怎么?上回说胸口中了一掌,这回又是哪里呢?” “张副总管是在追捕要犯时,遭火波及,全身多处均有伤痕,总得休养个把个月,公主有什么事交代我们去办也是可以的。”成秋道。 公主道:“那好,听说今个夜宫里来了刺客,我也想去瞧瞧,可是父皇却不许我去,你帮我想个法子。” 成秋缓道:“启秉殿下,属下无能,只抓到二个共谋之人,打扮成御前侍卫模样混进宫来,已被打入天牢侯审,没有皇上的亲笔谕令,谁也进不了牢门。” 公主怒道:“都是一些没用的家伙,要是张俊在,他定有好法子,算了,退下吧!” 这长乐公主赵云儿心念一转已有了主意,回头唤来贴身俾女交代一番,自言自语道:“哼,你们不让我去,我就不能自己去吗?” 说完一边比划着张俊所教之鹰爪功,一边想着:“如果那刺客敢再来,我就给他来一记“饿虎飢鹰”,再给他来一记大擒拿手,这还不乖乖的投降!”想到得意处,不禁哈哈的笑起来了。 这时闵子骞却难以成眠,遂换上长衣出了客栈,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上踱步着,自长生诀小成以来,灵台越发清明,越是有种不安的感觉,但却也说不上是为什么,正寻思间,一条黑色人影从前头闪过,遁入了一旁的小巷。 闵子骞好奇心起,径自跟了上去,只见那黑影左弯右拐的尽在小巷中奔驰,不一会儿竟来到青石板大街。四周皆已悄然,唯独巷底一宅子里尚有灯火,那黑影到得门前随即附耳门上静听。 宅院里几个大汉正自喝酒喧闹,那人附耳门上,不想竟自推开半掩的门跌落门内,只听得众汉子惊呼而起,几人随即喝道:“什么人?干什么?” 那人哼了一声道:“你们几个深夜群集在此,鬼鬼祟祟的,必是在图谋坏事,哼!跟我上衙门去。” 那大汉笑道:“不知哪里来的兔儿爷,竟敢来寻大爷们开心,给他知道咱们的厉害厉害。”说完一挥手,几个大汉登时将那黑衣人围在中间,拉开架式便打。 那黑衣人大喝一声:“哇,真动手呀,你们这是找死。”当即展开架式,一手施展擒拿迳来抓那大汉的拳头,那大汉猝不及防,被那黑衣人擒住手腕,一拉一送之下竟自脱臼,当即惨叫一声,此时另一大汉一个扫堂腿自后袭来,那黑衣人连忙闪开大喊道:“不算不算,不可以打下盘。” 为首的汉子大笑道:“打架便打架了,哪来这么多规矩。”说罢一把向黑衣人脸上抓来,黑衣人向后一避竟是慢了一步,面罩被那大汉一把抓落,露出一张明艳艳的脸蛋来。 只见一大汉叫道:“老大,是个雌儿,长得还蛮标致的,自己送上门来了。”说完便来拉扯那黑衣人。 那黑衣人叱道:“你敢?我叫父皇砍了你们的头。”语气中自有一股威严,正是长乐公主赵云儿乔装改扮的。 众大汉听得哈哈大笑,一汉子便道:“这雌儿是不是脑袋瓜坏掉了,她还以为她是公主呢?哈,如果她是公主,那我就是驸马爷了,来来来,我们亲近亲近。”说完便欲一把将赵云儿抱住。 闵子骞初听得众人的声音只觉得熟悉,再细看下不禁恍然失笑,这群汉子正是数年前的那批闹事的地痞流氓,无巧不成书,竟是误闯他们的地方了。 那公主赵云儿被抱住,正想挣脱,奈何力气小,竟挣开不脱,只涨得一张俏脸红孜孜的大叫:“放开我,快放开我。” 见得公主情势危急,闵子骞飘然自门外闪进,轻轻一个纵跃,已自来到二人面前,伸出一指迳点那地痞的笑穴。 只听得那地痞全身一震,竟是不由自主的狂笑起来,原来抱紧的手也自松脱。众地痞们见状大怒,提起拳头抄起家伙便往闵子骞这过来。 闵子骞此时功力对付这些地痞们自是游刃有余,只是轻斥道:“刀子都给我放下了”随即展开五行迷踪步,快速的绕着地痞们转了一圈伸指疾点,顷刻间已自点倒了这群地痞。 赵云儿眼见方才那抱住她的地痞兀自抱着肚子狂笑,不禁哑然失笑,转身向闵子骞招手道:“你很好,你是张俊手下的侍卫吗?你要什么赏赐?” 闵子骞道:“你真的是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又怎么会深夜一个人在外呢?” 赵云儿嗔道:“我说是便是了,还有什么好假装的呢,喂,你叫什么名字,我方才扭伤了脚,你快过来扶我。” 闵子骞听得一怔,眼看这个自称是公主殿下的女孩真是扭伤了脚,自己也不好放她一人在此地久留,微一思量,便即向前扶住赵云儿,让她搭着自己的肩膀慢步离开。 赵云儿道:“那这几个家伙怎么办呢?” “公主殿下”请放心,过得三个时辰,穴道自解,只是那狂笑之徒可得笑足三个时辰了。”闵子骞答道。 赵云儿道:“哼,这算便宜了他,否则我定请父皇砍了他一双手。” 闵子骞不再接话,心中暗自寻思,瞧这女子的气度与口气都像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小姐,但若要说她便是公主,却也令人难以置信,眼见这女子走没几步,便是呼痛连连,正没法子时,赵云儿道:“不行,我走不动了,喂,你背我回去。” 闵子骞一听愣了一下,思量了半响。 赵云儿嗔道:“怎么在发楞呢?快背我起来呀!” 闵子骞当即说道:“好,公主殿下得罪莫怪!”说完便微一躬身将赵云儿背上,依着她所指示的路径,迳往皇城而来。 闵子骞极少与女子如此亲近,鼻子里闻得是一股淡淡的幽香,背上的身体软如温玉,不由得心中一荡,随即回过神来暗自警惕,眼见这女子所指的方向确实是往皇宫而去,这才相信她确实是公主。 便道:“敢问公主殿下,何以深夜一个人出宫呢?” 赵云儿回道:“听说今儿个宫里走了刺客,我是来抓刺客的。” 闵子骞听得一愣,心下暗道:“那不是在说我吗?公主呀公主,你又怎么知道现在背你知人,便是你要抓的刺客呢?” 赵云儿续道:“喂,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回宫之后一定请父皇大大的赏赐你个官位。” 闵子骞微微一笑道:“谢过公主殿下,不过我乃乡野匹夫,自在惯了,受封赏恐有失朝廷礼仪。”又道:“我叫闵子骞。” 不知为何,闵子骞竟不忍以假名欺骗这位公主,只觉得以真名相告才是。 “闵子骞?好名字,那不是孝子的名字吗?看来你也是个孝子喽?”赵云儿问道。 闵子骞微微黯然道:“家门不幸,父母早已双亡,未能承孝在膝前,在下汗颜不敢称孝子。”随即默然。 赵云儿听得闵子骞此言,她虽不通人情世故,也知此事不宜再提,便道:“你又怎么会刚好出现在那里的呢?” 闵子骞道:“在下刚好看见公主殿下自路旁经过,思量夜深人静,若遇危险恐无人照应,便一路跟了上来。” 赵云儿道:“那你便是位侠士了”接着又叹道:“别人都道我是公主,身边的人不是怕我就是奉承我,皇宫里又一堆规矩,烦死人了,我真想象你一样逍遥自在,行侠仗义,那一定很好玩。” 闵子骞哑然失笑道:“江湖路险,稍有差池便是死于非命,恐不像公主想的那样,公主还是待在宫里的好。” “唉!我也知道不可能,一个人闯荡江湖也无趣的紧,身边又没有个人能陪我一起”说罢看了闵子骞一眼,突然喜道:“不如你陪我一起去如何?你武功那么高强,一定可以保护我的。” 闵子骞闻言大吃一惊,差点将赵云儿摔下背来,心道这位公主可真是异想天开,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尴尬的干笑二声。 第695章 血色青城(19) 巡城的卫士见得二人前来,一卫士随即大喝一声:“哪里来的闲杂人等,不知这里是皇宫吗?” 公主叱道:“你们是哪个统领手下的,不认得我了。” 二卫士定眼一看竟是长乐公主,慌不迭的下跪道:“公主恕罪,拜见公主。” 闵子骞见已到皇城之外,便道:“秉公主殿下,在下告辞。” 公主急道:“我还会再见到你吗?”声音未毕,闵子骞早已去的远了。皇城外,公主犹自愣愣地望着闵子骞远去的背影。 闵子骞回得客栈来,天色已渐明。 进得房门,只见官小仙坐在桌前俯桌而睡。听得开门声便自惊醒,揉揉双眼道:“子骞哥哥,你回来了。” 闵子骞奇道:“仙儿,你在这等了一夜?” 仙儿轻声回道:“我看你深夜出去,心里担心,所以想说等你回来,不想竟睡着了。” 闵子骞看着这小时候便识得的小妹子,发梢云鬓微乱,二眼浮肿,显是昨夜也没睡多少,心里大是怜惜,暗道:“就算要我舍了这条命,也要保护仙儿妹子周全。” 此时铃儿也自来到,见着仙儿便道:“原来你在这儿呢!走,我们上街去。” 闵子骞忙道:“不妥,现在御前侍卫正在追捕他二人,怕去了误事。” 铃儿扬了一扬手中的面具道:“你忘了有这东西吗?”便即拉着小仙径自去了。 闵子骞也只能苦笑,岂料到二人只去得一个时辰即回,闵子骞见铃儿神色有异,急忙追问。 铃儿道:“闵哥哥,你倒是猜猜我遇到什么人了?”神色中甚是喜悦。 闵子骞沉思半响后道:“是易行之易大哥?” 铃儿愣了一下道:“你真聪明,怎么一猜便着。” 闵子骞微微一笑解释:“你自出谷以来,所认识的人仅寥寥数人,既不可能是师尊太乙道长到来,太和道长又尚在皇宫里,如果是陌岗七丑你神情绝不是如此,那剩下的当只有易大哥了。” 铃儿笑道:“哇,你真是厉害,我在街上遇着他时还想说易大哥怎么不认识我了,后来才想起说自个儿脸上戴着这玩意,难怪他不认得了。” 又道:“我和仙儿干脆一路跟着他,没想到便一路跟到衙门去了,闵哥哥,你说易大哥去衙门做什么呢?” 闵子骞寻思了半响才道:“这我可猜不着了,等遇到易大哥再问他吧!” 夜近初更时分,白天游人如织的玉京城早已寂静,杨木胡同里仍有几家酒楼和窑子仍透着灯火,闵子骞早已来到巷口,只见得巷底的老宅子一片漆黑,正犹豫间,屋内灯火霎时亮起,一位老仆推门而出,往巷子里张望了片刻。 那老仆一眼瞥见闵子骞,便迳往他而来,到得面前,躬身行礼道:“闵公子,成总管已等候多时,这便请进吧!” 闵子骞见这老仆行走平稳,迈步时上身毫无晃动,显然功力有一定火侯,心下暗凛,若连一仆役都有如此功夫,孤身前去实是祸福难料,但心中甚多谜团未解,说不得也只好闯他一闯了。思念及此便即推门入内。 只见屋里陈设甚是简单,只摆的几张椅子,几幅字画挂在壁上,一人坐在长椅上向门而坐,闵子骞见得那人登时大惊道:“血手修罗!” 正欲向后跃出之际,那人道:“小兄弟,你误会了!”说完自怀中取出一面具往脸上一覆,正是御前侍卫总管成秋。 成秋道:“我打太和道长那知晓你是疾风剑闵千羽的后人时,遂派人查访你们的住处,打扰莫怪!” 闵子骞疑道:“成大人,你和血手修罗究竟是何关系,可否说与在下分晓。” 成秋缓道:“他是我同母异父的异姓兄长,亦是我师兄”接着缓道:“我知你心中疑惑,但此事也非一时三刻所能道尽,总之,我并无恶意。否则昨日在宫中便可留你下来了!” 成秋顿了一下又道:“官师兄的五行迷踪步向不轻传,只有他十分信得过的人方蒙传授,你想必是他十分信任之人了,只可惜......” 闵子骞听得成秋说完便问道:“成大人,我有一事不明,到底这血手修罗是何等人物呢?” “唉呀,一言难尽呀!我并非偏向哪一方,而是今天殷师哥会变成如此,除了练功过急之外,官师兄和唐掌门的苦苦相逼,也脱不了关系啊!”成秋叹道。 “唐掌门?”闵子骞问道:“难道是唐门的掌门人?” “正是。”成秋道。 闵子骞曾于官振飞处听得血手修罗殷开正,因将唐门毒药融入练功功法之中,以致剧毒入脑迷失了本性,才致倒行逆施,涂炭无辜,没想到还有此一环节,听这成秋口气,似乎这殷开正原本也非寻常人物,否则何以官振飞临死前仍期盼他能改过呢? 成秋又道:“官师哥和殷师哥二人,对力保江南或渡江伐金之事虽有争执,以至于反目成仇,以致师兄弟间兵戎相见,这只是原因之一而已。真正让殷师哥乱了本性的应是唐门杀害了他妻儿一事,才是主因。” 闵子骞惑道:“我本以为血手修罗是与唐门交好,才取得唐门的七绝丹,难道是我想错了。” “这倒不是!”成秋接着道:“如果殷师兄没有私下娶了唐门掌门人的女儿的话,也许还不致如此,偏生那时殷师兄受了官师兄一掌,武功尽失,眼见妻儿在己面前惨遭杀害,才导致他心智俱迷,行那险招以毒药练功,也才有后来的殷无命啊!” 闵子骞听得此言,脑海突然闪过一丝念头,全身猛然一震,他现在终于明白长久以来那不安的感觉是何原因了。 铃儿正是血手修罗的女儿,而血手修罗却是杀害自己父母的仇人! 成秋见他面色有异,知他心里有事,便不再言语。停了半响闵子骞才续道:“那张俊为人和成大人你大不相同,何以在成大人底下佐任副统领之职呢?” 第694章 血色青城(18) 只见的这面具极是精巧,连毛孔发须均有,竟是真人面孔所制,但凡人皮肤离身后大抵会变色槁枯,这唐门不晓得以何物浸泡过,竟是栩栩如生,戴上之后几与真人无异,这巧手功夫,委实令人啧啧称奇。 闵子骞取过一张面具往脸上一覆,化身成一中年商贩模样,迳往街上走去,只觉得新鲜,竟是越走越远,不觉间已来到威远镖局,那里仍是一片断檐残壁,少有人敢靠近。 闵子骞看着这一个地方,想到血手修罗予他有杀害父母的深仇大恨,他真的能放下吗?他以后又要以何种心境去面对铃儿呢?他能完全把二者切割得清清楚楚吗? 待的良久,正欲转身回客栈时,背脊突然一颤,一股凉意直透脚底,眼前一花已多了一个人影,速度之快形如鬼魅,只见那人长得极其瘦高,双手枯如槁木,脸上却是一片漠然,丝毫看不出任何表情,眼珠直挺挺地盯着闵子骞的脸孔。 二人对望良久,那人似从喉咙发出一阵喑哑的刺耳之声,对闵子骞道:“说,你这面具从何得来。”说罢飘然向前,声音彷若金铁交鸣,锐利已极。 闵子骞见状倒抽了一口凉气,眼见这人手不抬,脚不动,竟是如滑行般迅即而至,这轻身功夫当真怪异以极,他心念甫动,脚已先动,随即以五行迷踪步避开。 只听的那个人“咦!”的一声道:“五行迷踪步,你是鹰爪门的,那是成秋给你的了,你是他的弟子吗?” 闵子骞心念一动,立刻拜伏道:“正是,敢问老前辈如何称呼?” 那人嘎的怪笑了一声道:“成秋难道没有告诉你师祖的名号,也难怪,我久未至中原,原是生疏了,起来吧!我就是你的师祖唐霜青,小子记清楚了吗?” 闵子骞闻言心头一震,面前此人竟就是这行事诡秘的唐门掌门人,也正是铃儿的外公。他一怔之下随即复原,再次拜伏道:“徒孙不知师祖到来,请师祖降罪。” 唐霜青道:“降什么罪?你本不知,何罪之有,成秋一定很看重你,才会连面具都给了你。” 闵子骞道:“弟子只是不敢有违师命罢了,师父大概是见弟子办事勤快,才赐予弟子面具方便办事。” 唐霜清接着又道:“成秋既给你面具了,他那手制面具的功夫应该也教给你了吧!” 闵子骞到此才方知原来这面具是成秋所做,一时倒不知该回答什么是好,稍一思索便装作惶恐道:“弟子愚鲁,师父随曾提点与我,但弟子总是学不会,惹得师父不太开心,遂叫我来此地寻看有什么物事可以用的。” “成秋也真是的,他自己那双巧手岂是别人可以学得来的,若非他有如此功夫,我又何必叫他入宫办此大事,更何况这地方只有死人,死人能制得什么面具呢?”唐霜青哑笑道。 闵子骞听了悚然一惊,难不成这面具是从活人身上剥下来的,若真如此那委实残忍之极,这唐门行事果然不能以常理推断,复担心时间一久给这老者看出破绽可讨不了好去。 便道:“不知师祖还有什么事要交代的吗?” 只听得唐霜青道:“不用了,再过得几天,我自会找你师父。”说完人即消失在黑暗中。 闵子骞长长吁了一口气,面对这唐门掌门,就彷如面对血手修罗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他将整件事情梳理了一次,暗自忖道:“方才听唐霜青言下之意,成秋竟是唐门的弟子,而且入宫有所图谋,这事又需要成秋他手制面具的功夫,想来他们是想暗害某人夺取其身份,而到底目标是呢?” 想得此处,闵子骞突然全身一震,明白了他们所谓大事为何了,以成秋的身份和权力,唯一值得冒险一试的只有当今的皇帝赵构了。 但面具做得来,声音和身形可难模仿,难道皇帝他亲近之人看不出来吗?闵子骞心思一转,也许太和道长所炼制之长生丹药正好成了代罪羔羊,想到唐门阴谋算计如此,心下不禁凛然。但这事牵扯太广,他可拿不下主意。 想即此处,闵子骞遂拿下面具,心道:“这唐门的东西,不用也罢。”竟是对唐门起了疑惧之心了。 回转得客栈,见得小仙已在房外等候。 小仙道:“子骞哥哥,我想过了你说得对,事情都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我是该放下了,我也担心万一听到的事,如果并非如我想的那样,我该如何是好,有些事知道真相未必会比较快乐吧!” 闵子骞柔声道:“仙儿,你长大了,我们过二天就上得黄山去,我会恳求师祖让你留在黄山,远离江湖的这些是是非非。” 仙儿急道:“我不能跟你和铃姊姊一起吗?” “跟着我们尽是遇到一些打打杀杀的事,对你太危险了!”闵子骞道。 “我不怕,只要有你们俩在我身边,我宁可过那打杀的日子。”仙儿缓道。 闵子骞心下也犹疑不定,眼前见仙儿对自己如此依赖,却也不忍就此与她分别,但他近来的遭遇让他越发觉得情势险恶,铃儿从小即随太乙道长修习玄门内功,足以自保,但仙儿却跟随雷翊四处漂泊,武艺有限,再跟着他们着实危险。但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这日皇宫里高宗皇帝正批阅着群臣上奏的奏折,赵构皱眉道:“这李纲又来提议伐金,太不像话了,朕都已经这么明白的表示了,他还是一再的上奏,这可该如何是好呢?” 底下一个声音答道:“启秉陛下,李纲这厮自命为元老重臣,对陛下宽容之心毫不体恤,如此犯上实在不该,依臣愚见,不如罢辍他回家颐养天年吧!陛下也可以耳根清静。”说此话的正是秦桧。 赵构道:“但这李纲是先皇的顾命大臣,在朝中位高权重,贸然罢辍他,岂不招致大臣议论。” 秦桧言道:“陛下放心,这事交给臣办即可。” “那就有劳爱卿了,朕要再去丹房瞧瞧。”赵构喜道。 一行人簇拥着皇帝来到丹房,只见太和道长正使唤道童搧风添柴,丹房里异香扑鼻,绕梁不绝。 赵构道:“道长果然不同凡响,这丹药香气如此浓郁,必然珍贵无比。” 太和道长道:“好在诸味药材宫里俱有,所差只是老道的药方和祈求道祖加持而已,今日已先练就一颗,就请皇上过目。” 高宗皇帝赵构见那丹药浑圆似枣、透体金黄,心下大喜,接过便欲吞服,一旁承侍太监忙道:“陛下不可,陛下饮食皆须经过侍食太监试过方合规矩,且这丹药如此珍贵,更不宜轻率服之。” 赵构听得此言,举起的手遂又放下,轻咳二声道:“是该如此,那就交由你们好好的办理了。” 承侍太监忙取丹瓶接过了,随即上了火漆封条,唤来二名侍卫护送入库去了。 太和道长道:“秉皇上,道家养生之术其精要在清静无为,师法天地运行之道,依时而作息,不妄动无名,即使无丹药也自能寿过百岁。” 赵构言道:“道长所言极是,尔后还要再向道长请益,另外不知道长是否听过长生诀之名。” 太和道长一凛道:“倒也曾听闻,江湖上传言那是修仙秘要,但早不知流落何方。” 赵构言道:“朕从前朝奏折中无意间得知此秘为我太祖先皇所得,就在藏经阁之内,我已命人去取来,再请道长参详。” 太和道长听得心中暗叫不妙,暗道此祕笈早已为我顺手带走,那管藏经阁的人哪里还找得到呢?届时一查问起来,立即穿帮。 当下答道:“秉皇上,江湖传言无需尽信,如那真是修仙秘要,何以这百年来竟无人成仙飞升呢?据此观之,习之当是有弊无利之事。” 赵构沉吟了一会儿方道:“道长言之有理,那此事就暂且搁下了。”说罢径自怏怏的回宫去了。 另一头那承侍太监领得二侍卫将丹瓶送至库房,一侍卫道;“张公公,听说这里头装的是可延寿百年的仙丹,不知可否让我们兄弟们瞧瞧长什么模样,也好炫耀炫耀。” 张公公大惊道:“这丹瓶上了火漆牋封,谁敢动得,不怕脑袋搬家吗?” 那侍卫言道:“这里只有公公和我兄弟二人,你不说我不说,有谁会知晓?” 张公公脸有愠色怒道:“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修再提起,别连累了我。”说完径自走在前头。 只见那二侍卫彼此互使了个眼色,一侍卫道:“张公公且慢,是我俩错了,请公公见谅。”话未毕即快步欺上前去,一边一个将张公公夹在其中。 张公公惊道:“你俩要做什么?” 一侍卫狞笑道:“正要请公公上天庭去报个讯。”便从怀中取出一匕首朝那张公公后背中刺入,直没至柄,那张公公只得“呜”的一声便即气绝身亡。 二侍卫对望一眼,一侍卫即自张公公怀中取出丹瓶,挑起火漆笺封一角,将一白色物事放入丹瓶中,弥封妥当放回张公公怀中。随即二人各自举起佩刀,往自个儿臂上划过一刀,一侍卫随即大喊:“快来人啊!有刺客,张公公被杀了。” 其他侍卫闻声赶来,见得二侍卫持刀守在那张公公身旁,一统领喝道:“刺客呢?朝哪儿去了。” 一侍卫言道:“秉统领,我俩奉旨护送皇上的丹药入库,岂料半途这刺客突然杀出杀了张公公,我俩为护丹药不敢追赶,遂叫刺客跑了。” 那统领见得二人手臂上鲜血淋漓,便道:“此事过不在你俩,你俩守护丹药有功,我自会秉明张副总管”只见二侍卫相视一笑,面有得色。 那高宗皇帝赵构听得有刺客劫丹药,大惊之下,急忙赶到库房,待得见到丹瓶无恙,心下大喜,哪里还管得合不合规矩,一指掐破弥封,倒出药丸便吞,众太监们阻拦不及,只听得“咕噜”一声,药丸已自被赵构吞得下肚。 赵构以手轻抚肚皮,心道这丹丸已入我肚,别人再也劫不走了,自己已延寿百岁,依旧做他的太平皇帝,想到得意处,不禁哈哈大笑,却只听的“嘎嘎”声响,声音竟是沙哑了,登时心下一惊幡然叫道:“这丹药有毒。”只得一声便即晕眩了过去。 这夜里,玉京城的街道依旧热闹,文人雅士齐聚酒楼茶馆中吟诗相濡,舞文以沫,高宗皇帝赵构却躺在卧榻之上,辗转难眠,殊不知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准备席卷临安,一场惊天的阴谋已悄悄的展开。 闵子骞在客栈里等得几天后,见皇宫里警卫越加森严,已知自己上次进宫后,皇城内已加强戒备,再也难自由来去。心下虽然焦急,却也无可奈何。这日来到城东的一家小客栈暂歇,正欲走出,背后一个声音唤道:“小兄弟,又见面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闵子骞转身一看,正是追风剑客易行之。 易行之道:“小兄弟,你那妹子没和你同行吗?” 闵子骞道:“啊!是易大哥,我见得京城热闹,一个人便出来走走。”说完瞥见易行之手腕上的抓痕,心下暗自一凛,这抓痕和当年血手修罗抓住他的手时极其相似,指痕犹新,应是近日所伤,莫非血手修罗也在临安。 闵子骞收敛心神道:“易大哥,你手伤痕如何得来,易大哥如此身手,竟有人能伤的了你,委实可怖。” 易行之微微一笑道:“这没什么事,只是在和一位同伴切磋时,不小心为其所误伤,碍不得事。”又道:“小兄弟,有一事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你是否和疾风剑客闵千羽相识呢?” 闵子骞没料到易行之竟会当面直问,一时间愣住不知如何回答,一会儿才期期艾艾的道:“识得。” 易行之见状轻声道:“我知你应有为难之处,我与闵大哥乃是生死之交,情同骨肉的师兄弟,你尽可放心。” 闵子骞听得父亲之名,心下突来一阵激动,冲口而出道:“易师叔,我是子骞。” 第695章 血色青城(19) 易行之伸手握住闵子骞之手,竟是微微颤抖,眼角泛着泪光道:“好孩子,好孩子,你可知道你和你爹长得有多像?” 这一番相遇,二人之间再无隔阂,把酒畅谈,心情俱是开怀。 易行之缓道:“子骞,我与你爹之间,情义相交,眼下临安局势不靖,近日内必有巨变,你还是带着你妹子离开才是。” 闵子骞道:“师叔指的是血手修罗?” “是的,那厮近日在此地出现,若你遇上委实凶险无比,而且最近唐门弟子齐聚临安,现在玉京城正是多事之秋。”易行之又道:“我见你内功精湛,想必是有所奇遇,但血手修罗功夫强横无比,唐门擅使毒药,不如先带得你妹子上黄山去,别卷进这场是非之中” 闵子骞知道易行之为己担心,但此刻太和道长可能有难,他也尚未告知成秋唐门掌门之事,现在离开于心何安?便道:“易师叔,小侄眼下还有几件要事非办不可,一处理完当立刻离开临安。” 易行之知他不肯离开,自怀中取出一小丹瓶,叹了一口气道:“那也罢,这儿有一瓶能解百毒之丹药,你且收着,或有用途。” “是唐门的吗?”闵子骞脱口而出。 易行之沉吟了半响方道:“是,我也不瞒你,我本是唐门的弟子,奉师命拜在黄山学艺,这次接到唐门传令到临安来,恐有大事。” 闵子骞问道:“那成秋成老爷子也是唐门弟子吗?” 易行之缓道:“正是,我们都是深受唐门大恩,为报师恩才奉命拜在别派门下,倘若当真忠义无法两全,也只能一死以谢师恩了。” 闵子骞沉思了一会儿方道:“易师叔,到底当年血手修罗和唐门的恩怨为何呢?我曾听得成老爷子提起。” 易行之道:“你有此问是否和你那妹子有关?你那妹子到底出身为何呢?” 闵子骞道:“她唤作铃儿,乃太乙道长的徒弟”隔了半响又道:“正是现今唐门掌门的外孙女。” 易行之闻言全身为之一震,自语道:“果然如此,否则天底下哪有如此相似之人呢?” 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当年的殷开正既是鹰爪门的高徒,长得又英俊洒脱,我师尊原本欲招纳入我唐门,当时冷玉师妹自愿前去,那冷玉师妹就是铃儿的母亲了,但后来鹰爪门内变,那殷开正受伤极重,师妹日夜照顾下二人竟有了感情,师尊自是不许,但二人不但有了孩子,还盗走了唐门的修罗策,才会受到追杀” 停了一会又道:“当年在湘西唐麻丹山,他们二人为大师兄所追击,我和成师哥第二拨赶到时,正好瞧见师妹和那殷开正跌落深谷,没想那殷开正竟为崖边的树枝所救。” 闵子骞急道:“那铃儿的母亲呢?” “那断崖下是万丈瀑布深渊,岂有可能存活,所以我初见铃儿虽然吃惊,但却不敢相信就是此因,所以如此看来必有缘故”易行之道。 接着又道:“那殷开正受了七绝丹之毒,复又修习修罗策之密卷,也不知他以何种方法,竟练成了修罗策下卷的血手之策,也才有了后来的殷无命。” 闵子骞讶道:“那修罗策究竟是何物,竟如此厉害,让他如此横行霸道。” 易行之道:“这修罗策原是百年前修罗教之圣物,教主玉面修罗练就修罗无影手后横行武林,不少名门大派子弟均死在其手下,后来当年我黄山派祖师玉虚子道长出面召集武林大会,才一举歼灭修罗教,但他们却不知这修罗策其实早已为唐门所得。” 闵子骞听完后方知原来此中牵扯甚多,如此看来那血手修罗也并非十恶不赦之人,而且竟也曾受那腐心蚀骨之痛,想到此处悚然一惊,那血手修罗以修罗策化练七绝丹之毒,至迷失了本性,而自已以长生诀化练七绝丹之毒,会不会到得后来也会如此呢? 想到此处竟是不寒而栗,神色为之一变。正欲再问时,突听得远方一声胡哨声,声音虽尖确细,似有若无竟是越传越近。 易行之听得面色一变,道声:“子骞,我需先离开一步,谨记事完之后尽速离开临安啊!”随即闪身出了客栈,竟是施展轻功迅即离开。 闵子骞突生一念,随即远远的跟在后头,自得太乙道长传授随风摆柳之心法后,他将其融入五行迷踪步之中,轻身功夫更见灵巧,易行之竟是丝毫不觉。 只见得易行之出得城外,来到一农户前,已有数十个御前侍卫将那房子团团围住,领头之人竟是张俊,身旁尚有一身着官服之人。 众人均是紧张万分,神情戒备的注视着小屋里的动静 只听得那官员道:“小心些,那厮虽然中了摧心瘴,但看来并无大碍。” 张俊道:“王大人请放心,我这师叔虽然厉害,终归也只是个人罢了,我今天带得这些御前侍卫都是一等的高手,几十个人围攻他一个人,还能误了事吗?” 此时屋里传来血手修罗的声音道:“嘿嘿,好个张俊,果然是墙头草,难怪官运亨通,嘿,既然你们不敢进来,那我就出去了。”话未毕只听得屋门“啪啦”的一声,破裂向外飞出,一道黑影快速向外飞出。 张俊喝道:“撒网”,二侍卫手中竹筒竟喷出一张细网,当头朝那黑影罩下,那黑影迫不及防登时动弹不得,此时不待张俊下令,众侍卫暗器齐发,乱刀齐下,登时将那黑影砍死。 一侍卫笑说:“江湖上都传道血手修罗有多强横,原来也不过如此,话犹未毕,一只血手已当胸穿出,登时气绝身亡。” 众人皆是一惊,再看那网中之人,哪里是血手修罗?竟是那农户被血手修罗抛掷而出,当了替死的棋子。” 血手修罗怪笑一声道:“王安通,你以为叫得这群侍卫便能困得了我,那真是异想天开了。”说罢身影径自一晃,已绕到一侍卫背后,那侍卫大惊,忙将单刀舞成一团刀光护住自身,当真是泼水不进。不料刀光之间竟伸进一只黑色手掌往那侍卫胸前一按,那侍卫连惨呼均无,便已毙命。 王安通不疾不徐地道:“果然是无影鬼手,这可得禀告师尊,请师尊定夺”,说罢再取出胡哨。 众侍卫则将血手修罗围在中间,七八柄单刀同时往他身上招呼,只见得血手修罗身影在刀光中穿梭来回,往往在刻不容缓之间擦身而过,一双手黝黑如墨在单刀间翻飞,竟化作了七八双手一般。 旋不多时,二个侍卫单刀为刀风所激,磕在一起,只“铿铛”的一声,单刀竟自撞飞,露出胸前的一片空隙,二侍卫一惊,大叫一声:“不好”,但已慢了一步,那好字未曾出口,胸前已各中一掌,张口一喷,鲜血溅的其他侍卫满身,只这么一缓,众侍卫再也围不住血手修罗。 易行之见状大喝一声:“别再向前,枉自送了性命。”一振剑鞘,天权剑脱鞘而出,一出手便是追云剑法,“云雨均霑”如暴雨般直泄而下,剑光闪闪,将血手修罗困在其中。 血手修罗怪笑一声,姿势忽变,足不点地,身形宛若鬼魅,在霍霍剑光中飘荡,剑雨虽猛烈,却沾不得一丝衣角。 易行之伸指迳往剑身一点,长剑振动有若龙吟,瞬间剑势一变,长剑化作一道电光,夹着龙吟之声,迅无绝伦的直奔血手修罗而来,只一瞬间已将血手修罗穿胸而过,易行之暗叫一声“不好”,血手修罗双手已到身前,长剑刺的竟是残像,他情急生智,猛吸得一口气朝血手修罗吹出,争得半息时间,闪过了胸口要害,却避不开腹部的那一掌 只见得一只黑色手掌轻巧若无的按向易行之腹部,甫一接触内劲陡然迸发,一股阴寒的真气直透体内,易行之内息一转,已知受伤,借势后退,强自压下一口涌上喉头的鲜血,收势挺立,剑尖再指血手修罗,天权剑缓缓向上挑出,正是追云剑法之起手势“风起云涌”。一招既出,追云剑法即连绵使出,“兴云作雨”、“乌云蔽日”“翻云覆雨”一式紧接着一式,再不停歇。 血手修罗凝神细看了一会儿,脚下步法却不稍停,突然间怪笑数声道:“另一个使这剑法的使的可比你好呢?嘿嘿,追云剑法,追云剑法,当真追得了云吗?”语毕双手一错,竟是如金铁交鸣之声。 闵子骞在远处看着易行之和血手修罗的招式,这是他第一次得目睹追云剑法,只见得易行之剑法迅若疾风,而血手修罗身形却似鬼魅,疾风虽速,却丝毫追不上鬼魅之飘忽不定,闵子骞心道:“易师叔好像使得快了,再慢些不是更好吗?”他此时眼力非比寻常,竟是将二边招式看得清清楚楚。 只一会儿,闵子骞便知易行之要糟,血手修罗双手剎那间已成墨黑之色,满天尽是手影,只须臾间已搭上易行之手腕,闵子骞大叫一声“不妙”,同时只听得天空一声响雷,竟将其声音掩盖过去,再看时易行之已颓然倒地,正欲奔出时,心头忽然一颤,见得远方一条瘦长的身影轻巧地直朝小屋而去,只数息间已到屋前。 那身影双手一探,迳取血手修罗胸前,身形诡异竟与血手修罗殊无二致,一时间只见得二条身影交错分合,旋即又斗在一起,血手修罗双手黝黑如墨,那身影双手却是皎如白雪,闵子骞看得心头一冷,直觉看似黑白无常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只顷刻间,他已看清这身影的样貌,竟是唐门掌门唐霜青。 血手修罗和唐霜青一言不发,快速绝伦的绕着圈子,下一瞬间,双方已对上了掌,只听得一声巨响,唐霜青身体一晃退了一步,血手修罗却是闷哼一声,双方各自受了内伤。 只见得血手修罗一声冷笑,欺身再上,双方又对上一掌,唐霜青登时向后退了三四步,原本白皙的手立刻变得血红,而血手修罗双手只一瞬间,即从血红转回墨黑之色。 血手修罗稍停即进,揉身再前,二手一阴一阳分袭唐霜青胸腹,只见唐霜青不退反进,双方三度对掌,血手修罗突见唐霜青掌中夹着一丝白光,心知有异,他变招极快,瞬间由掌变爪,迳取对方手腕而来,唐霜青以招应招,指尖微一上扬,竟是在指间夹针,交错间已划过血手修罗掌心。 血手修罗五指同时搭上唐霜青手腕,只听得“嗤”的一声,已在手上抓出五道血痕。 血手修罗随即飘然后退,见得掌心小孔怪笑道:“唐当家的为了对付我,连附骨锥都用上了,只不知这这附骨锥之毒比不比得上七绝丹呢?” 唐霜青此时方言道:“比不比得上,你待会便知。”说完竟是从口中喷出一道鲜血。 一旁的王安通见状随即大喊道:“快一起上,毙了那家伙,他已中师尊附骨锥之毒,毒性少停后即会发作。 血手修罗狂笑道:“嘿嘿,唐门毒药五还怕吃得少了,今天到此为止,不奉陪了。”说完突向众侍卫处欺去,只一瞬间,已抓住二侍卫手臂,血手修罗大喝一声:“着”,二支细针透掌而出,竟是以内力逼出毒针,送入二侍卫臂中,二侍卫只一声惨呼,一只手臂霎时 转成青黑之色,喉咙里发出咕噜之声后,再也吸不到下口气了。 血手修罗随即向林中闪入,只听得一声声惨呼,伏在树林里的侍卫已然遭了血手修罗毒手,皆是一招均毙命。 张俊正待下令追击时,唐霜青轻一摆手,挡下了众人的脚步,声音嘶哑的道:“不用了,追上了也是送死而已。”接着便走到易行之身前,看了下他的伤势后,即从怀中取出一丹瓶,倒出一白色药丸喂入易行之口中,王安通见得又是艳羡又是惊惧。 这唐门丹药果然其验如神,只一盏热茶光景,易行之已自醒来,见得唐霜青在前,随即伏地下拜。 只听得唐霜青道:“切莫出声,你受伤极重,刚吞下“九还丹”,三天之内不得妄用真气,否则有性命之忧。”随即转身向王安通道:“帮你师弟找个地方静养,通知所有唐门门人,三天后在北城外饮马客栈会合。”说完即便欲转身离去。 只见得张俊突一拜伏说道:“唐掌门,那之前应允我加入唐门之事,不知行了吗?” 唐霜青微一笑道:“三天后,你也来吧!”随即飘然离去。 此时闵子骞趁众侍卫收拾现场之时,悄然离开,迳跟随着血手修罗后方而来。那血手修罗奔得一阵后,来到小巷内一简陋的宅院前,身形竟自慢了下来,终至停了下来,随即缓步推门而入。 闵子骞小心翼翼的跟着来到房舍之外,只听得房内鼻息粗重之声,血手修罗竟是受伤极深,心念一动,当即潜运内力于指,往土墙上轻按,那土墙便慢慢陷将下去,只须臾已露出一小孔。 只见那屋里陈设甚是简单,虽未点着灯火,但月光从屋檐细缝处照将下来,隐隐可见得血手修罗正盘腿而坐,双掌朝天,闭目运功,头顶上热气蒸腾,白烟裊裊直上,过得一炷香时间,方从手掌细孔中渗出几滴黑血。 只听得血手修罗道:“既然都来了,为何不敢进屋来呢,要杀我现在是最好的时机,错过就没有了”神色竟是淡定已极。 闵子骞知已露了行藏,稍一思索,便即推门而入,运气护身暗自戒备。血手修罗神色自若的说道:“要动手便快,等稍停之后我功力复原的五六成了,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闵子骞看着眼前这杀父杀母的仇人,知道此时正是报仇雪恨的最好时间,但是他能够动手杀害一个重伤之人吗?即使这个人是十恶不赦之人,更何况他还是铃儿的父亲。再者这血手修罗虽杀戮罪业甚深,却都是正大光明的对决,并不以阴谋诡计害人,自己趁人之危,岂不卑鄙。 血手修罗见他犹豫不决,不耐烦道:“犹豫不决,原来只是个没胆的懦夫罢了。你不动手,那我就出手了。”说完竟从地上蹬腿弹起,手成鹰爪向闵子骞抓来,闵子骞见得血手修罗此招虽然迅速,却是毫无内劲,知他方才行功逼出毒性已耗尽真元,此时宛若强弩之末。 随即双掌迎上,内息流转,将真气缓缓的透过手掌在血手修罗体内绕了一十八周天,只半刻时间,已助他打通瘀滞之经脉,虽不尽完全复原,但已恢复得不少。 血手修囉喝道:“小子,你有什么意图,何以助我疗伤,老夫可不承你的情。” 闵子骞低声道:“我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助你疗伤只是不想趁人之危罢了,不须你承我的情。” 此时血手修罗睁眼细看闵子骞,突然一怔道:“原来是你,你竟还没死。”说完手一翻已自拿住了闵子骞的手腕,闵子骞迫不及防竟被抓住,心下登时后悔,怎么会大意如此,此人心神丧失,行事不能以常理来推断,自己怎会以为刚救了他的性命,他应该会有所感念呢? 只见血手修罗将闵子骞的手一翻,露出六年前的抓痕,只余下淡淡的痕迹,血手修罗一声怪笑道:“果然是你,你居然也熬过腐心蚀骨之毒。”说完便放开闵子骞之手,飘然后退。 接着又道:“今天尚未满七年之期,我不伤你性命,你方才助我疗伤,这东西便还报与你,算是抵销你助我之事。”便从怀中取出一页书卷,轻飘飘的掷将过来。同时身形一晃已自出了屋子,径自去了。 闵子骞长吁了一口气,就月光下一瞥那书卷,只见的“修罗策”几个字,心下一震,血手修罗竟把这盗自唐门的祕笈送与了他,但见那血手修罗和唐霜青出手如此诡异,他又如何能练这邪门功夫呢? 但终究经不起好奇心,只翻开的第一页便愣住了,只见那笔势竟像极了长生诀,再细看下去,汗珠竟涔涔流下,身体跟着招式自练将起来,竟是欲停不能,只一炷香时间,已自练完血手之卷。 原来这修罗策本是佛门降妖伏魔之正派功夫,血手修罗和唐霜青等人为求速成,强自练功,又兼行事诡异,才让这修罗策担上恶名。 而这修罗策修练尤须固本培元,以深厚内功佐之,方见其功,闵子骞此时内功已有相当火侯,只片刻间,已自熟稔这血手之卷。 闵子骞再细看这书卷,血手之卷最长,鬼手之卷次之,反倒是修罗之卷最短,他好奇心起,便依法修练,只见得双手并无变化,但内息却汹涌无比,运行到奇经八脉处便自阻塞,闵子骞正欲将内息导回丹田,却发现内息不听使唤,径自在经脉中来回冲撞。 闵子骞已知事情不妙,正是走火入魔的前兆,赶忙收摄心神,依长生诀运功法门一点一滴将真气导回气海之中。 闵子骞知此时甚为凶险,只要有一丝真气未收得回来,实是后患无穷,一方面懊悔自己的莽撞,做此等轻忽之事,一方面也凝神静听,在此时练功到最要紧处,只一个孩子也能送了他的性命,当他正准备将最后一道真气收回胸中气海时,却突然听到一声极细的脚步声。 闵子骞心下暗叫糟糕,居然在此时有人靠近,而且从脚步声听来,来者绝无善意。一急之下,心神失守,再也控制不住真气,真气竟在四肢百骸里盲然乱窜,胸口鼓胀欲裂,全身精力似乎要从指端倾泻而出一般,此时此刻,屋内悄然无声,闵子骞的体内却似暴雨狂风,风势残暴已极,身体却如岩石般动弹不得。 正在此时,那入屋之人伸手一扬,一丝细光一闪而逝,已自透入闵子骞肩头,那人见一招得逞,双手连扬,只一瞬间,闵子骞全身已中七枚附骨锥。 第696章 血色青城(20) 那人大喜之下,举起单刀便当头劈来,刀势沉浑雄猛,竟是披风十三式之独劈华山,这偷袭之人正是唐门之徒,方振远的同门师弟姚伯山。 他听得同门胡哨传讯,刻意落后半响,竟为他发现闵子骞行迹,遂悄悄避开同门跟随而来。待他发现闵子骞练功半途突然僵滞,已然明白是内息出了岔子,但他生性谨慎,先发毒针试探,岂料闵子骞全然不动,这才大喜若狂抡刀便砍。 只见这一刀来势好快,闵子骞正闭目待毙之时,但听得一声惨呼,那姚伯山已然气绝身亡,单刀脱手而出钉在墙上,这救了他的人竟是血手修罗。 而后一道真气透胸而来,正是血手修罗以自身真气助他行功,只见二道真气合而为一,所经之处,余散真气尽皆被吸纳而入,汇聚成一股沛然莫之能敌的洪流,一举冲破窒碍处,经奇经八脉而复归于气海,收纳入丹田,至此长生诀竟在这最危急之时刻,功成圆满。 经脉既通,僵滞立解,闵子骞内息运转,凝劲微发,七枚附骨锥缓缓透肤而出,一丝毒血亦缓缓流出。 血手修罗冷然道:“我非救你性命,只是要留待亲手杀你,岂容别人动手呢?” 闵子骞心下黯然,他已然不明白和血手修罗间的纠葛要如何解开了,再不答话,只拱手一揖,随即踏步远去。 闵子骞回得客栈里,铃儿见他眼神有异,连忙过来相问,闵子骞将经过择要说了,却自略过帮血手修罗疗伤那段。 铃儿道:“真没想到连易大哥也是唐门的人。”接着又道:“闵哥哥,你遇到唐掌门,不,是我外公时,为何要冒充是成老爷子的弟子呢?” 闵子骞道:“只是一种感觉,唐掌门似乎也在和血手修罗走一样的路子,我担心他也为毒药迷失了心性,所以才出此下策,当时并未思及可能会害了成老爷子,现在想来,是有点太轻率行事了。”说完便闭口不语。 沉吟了一会儿才接着又道:“看来还是得要在进宫一趟,警告一下成老爷子,顺便再探望太和道长,提醒他险处不可久留才是。” 铃儿听得此言,神色欣喜道:“这次我跟你一起进宫去!” 闵子骞听得吓一大跳,现在皇城之内戒备森严,岂是能说进就进的,急忙道:“这太危险了,一个不好便是杀身之祸。” 铃儿道:“我自会照顾自个儿,放心吧!我功夫可没搁下呢?” 闵子骞见拗不过她,便自去与雷翊和仙儿说了。仙儿低声道:“子骞哥哥,你此去务必要小心,我总觉得你的神色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你不愿说必然有你的原因,我只求你们一定要平安的回来。” 闵子骞心头感动,知这妹子心细如发,又懂的体贴别人,当下即道:“仙儿,你别多想,我会多留心的。”随后和铃儿换上一身夜行衣,直奔皇城而来。 初更刚过,闵子骞和铃儿趁着侍卫交班之际,悄悄自西门潜入,此时他内息运转,竟是足不点地,轻轻巧巧的拉着铃儿之手,在楼阁庭院间穿梭来去,他此时轻功既高,耳目更是灵敏,巡查侍卫虽多,竟无一发现二人踪影。 闵子骞带得铃儿来到丹房,却见得丹房里各室门扉紧闭,掩灯熄火,不见人影,他心知有异,微一思索,已有了主意。 遂自怀中取出打火石,只得一下功夫,便已烧着丹房炼丹之炉,随即和铃儿隐蔽于屋梁之上。只一会儿,便有侍卫见着火光赶来察看。 二侍卫进了丹房见丹炉着火,连忙取水浇熄,一侍卫道:“想必是日前火未曾熄灭得确实,让丹炉又回火了。” 另一侍卫道:“不错,不然那批道士都已下在天牢,即日就要问斩,难不成还能回来炼丹?就算练成也只能到阴曹地府里去成仙了”说罢二侍卫均哈哈大笑。 闵子骞和铃儿听了都是一惊,铃儿当即叫出声来,二侍卫听得头上有声,当即大喊“什么人?” 闵子骞见形迹败露,立即飞身下扑,伸指疾点一侍卫胸口膻中穴,只听得“嗤”的一声,方一出指,一股劲风已自冲击而出,竟是凌空点了穴道。众人连同闵子骞均是大惊,没想到一指之力,竟有如此威势。 另一侍卫见状转身欲逃,只又听的“嗤嗤”数声,二腿环跳穴已接连中指,方迈出二步,随即向前扑倒。 闵子骞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又见到铃儿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这才相信这确是自己所发。他稍一沉思已知其理。 当下提起一侍卫道:“天牢位在何处?”只见那侍卫早已吓得傻了,竟楞着不知如何答话。 铃儿见状随即上去打了这侍卫数个耳光,那侍卫脸颊登时高高肿起,铃儿怒道:“快说,否则叫你见阎王去。” 这侍卫方如梦初醒,他平日在宫外作威作福惯了,几时遇过这等情况,只觉脸颊热烫烫的,嘴里一丝血味,张口一吐,二颗牙跟着掉了出来,只叫的一声,便晕了过去。 另一侍卫较为机灵,见同伴惨状,慌不迭的连说带指的说出大牢的位置,一面偷偷的斜眼看这女刺客,深怕下一巴掌往自己身上招呼过来。突然一阵指风袭来便已不省人事。 闵子骞带的铃儿出了丹房,直奔天牢而来。 这天牢防守极严,铃儿一到便欲冲进去救人,闵子骞拦阻道:“不成,现在冲进去必定引来大批侍卫,我们寡不敌众,非但人救不出,还得赔进我们二个。” 铃儿急道:“那怎么办呢?不能让太和子就这样死了啊!” 闵子骞缓道:“你别心急,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出太和道长的,但要先去见一个人” “成秋?”铃儿道。 “正是他,此事还得他的协助才行。”闵子骞道。 铃儿急道:“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去找他啊!” 闵子骞不答,轻一拉铃儿的手便往皇宫内院窜去。 铃儿轻声问道:“闵哥哥,你知道成秋现在会在何处吗?” 闵子骞轻道:“现在他必然是在皇帝附近,我们只管往侍卫最多的地方而去便是了。” 铃儿微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此行果真是异常凶险,但方才看到闵子骞施展奇功,心里却着实安心,完全信任闵子骞。 二人来到福宁殿旁,只见的几个太医自殿内争论到殿外兀自争辩不休,闵子骞心念一动,已有了主意。待那太医走近之时,手中扣着一小石子,运劲一弹已自打中那太医小腿,那太医猛然发觉脚一阵剧痛,接着便扑倒在地,汤药瓶罐洒了一地,众侍卫见状忙过来相扶,就此一空隙,闵子骞已然带着铃儿急闪而入,进的宫内了。 二人伏在角落处,藉势隐蔽,只见的皇帝赵构躺在龙床之上,二颊浮肿,咿咿唉唉的说不出话来,二边侍寝宫女不断持扇搧风,一旁站得却是成秋。 此时见一太监走近赵构身旁,细看了一会儿,确定他尚在昏迷之中,便转身对成秋道:“做这面具需多久时间?” 成秋缓道:“需得三天,但其他人我均拦得住不让他们见到皇帝,唯有这长乐公主我拦她不住,若让她见了皇帝之面,必然识破。” 那太监道:“如不能杀却,索性连公主一起做了面具。”声音冷酷之极 成秋道:“仓促之间,恐难成事,我尽力挡着便是。” 闵子骞听得这太监声音心中一颤,虽未见到样貌但已知正是唐门掌门唐霜青,不想他居然冒充太监混进宫来,自是得成秋之助了。 只听得唐霜青道:“此事非成不可,我隐忍多年,为的就是此事,绝不能失败” 成秋低头不语,过了半响方慢慢地向唐霜青道:“师尊,弟子实在不解,师尊既无当皇帝之心,何以一定要这赵构的面具呢?弟子斗胆请师傅示下。” 唐霜青缓道:“成秋,我知你心中不愿意做此事,但要举兵伐金,非得皇帝下令不可,这赵构只想图安江南,连岳飞这等名将都处死了,要他举兵是不可能了,他不举兵北伐,你师母的深仇大恨怎能得报呢?” 唐霜青又道:“在众弟子中我最信任的便是你了,否则当年也不会派你进鹰爪门学艺,当年在北方兵祸之中,你师母为金太宗完颜晟所残杀,我发誓定当报此深仇,后来虽数度行刺,然均失败,我知本门向不以武功见长,才会分送你等至各派学艺,盼能以各家之长来补我唐门之不足。若非为此,又何须隐忍二十余年呢?” 闵子骞和铃儿在门外听得唐霜青之语,铃儿听得竟是微微颤抖,闵子骞连忙握住她的手行功助她镇定。 此时成秋又言道:“那何以一定要张俊来顶替冒充皇帝呢?他并非本门弟子。” 唐霜青冷笑道:“此人虽贪生怕死,但他形体样貌和赵构相仿,更兼贴身保护赵构多年,对他的习性了解甚多,我早已给他伏下七绝丹之毒,不怕他不乖乖听话。” 说完径自走到赵构身边,以手摸了一下赵构的脸,缓声道:“药性已然发作,可以动手了。” 成秋见再无可推托,眉心微蹙,把手一摆,二个搧扇的侍女随即放下扇子,一侍女手捧一金盆,盆中水色油绿,不断蒸发出热气,另一侍女拿着一托盘,竟是数把形状各异的刀刃器具。 成秋正往那皇帝赵构身旁走去时,闵子骞心下大急,到底该不该出面阻止此事,虽然他对方才自己武功的进境已有一定的掌握,但眼下在这皇宫内院,面临此等大事,一时间竟是难以抉择。 此时忽听得门外一阵斥喝声道:“我自来看我父皇,你们几个居然敢拦我,是不要命了吗?” 只听得外面侍卫陪笑道:“秉公主殿下,成总管交代过,皇上今天龙体欠安,已下旨不许任何人打扰,请公主恕罪。” 公主听得大怒转身对身旁侍女道:“龄儿,去把门给推开了,叫成秋出来见我。”那名唤龄儿的侍女登时走向前去欲将门推开,下一瞬间只见得二道寒光透窗而出,迳向公主和那侍女袭来,这透骨锥正是唐霜青所发,他见事情即将败露,当即出手。 铃儿看到此景,冲口而出惊得一声,闵子骞欲阻止时已是太慢。他心念方动已自柱上挖出二丸木块,伸指一弹,竟是后发先至,将二透骨锥撞得歪了,“嗤”的一声全插入了殿外的大柱上。 唐霜青见的暗处竟伏的有人,手轻一扬,数点寒光夹着破风之声迳往闵子骞俩袭来。 闵子骞见行藏已露,一拉铃儿的手便急往门外窜出。唐霜青即低喝道:“成秋,你去对付公主俩,另外二个我来对付。”说完身形一晃直追赶闵子骞俩而去。 唐霜青身形极快,只一发劲已自来到俩人背后,只一运气,手已皎如白玉迳向二人背后袭来,闵子骞一手拉着铃儿,将她往身后一带,立掌挥出接过了这一抓。唐霜青一招未满,已知对方大是劲敌,使开身法,双手连抓,竟是招快过一招。 闵子骞看得仔细,拉着铃儿自在唐霜青凌厉的攻势下从容闪避,唐霜青见对方武功奇诡,脚法似迷踪步又有异,面色一寒,向前抢的一步,双袖一振,一股轻烟往二人当头罩来。 闵子骞见唐霜青挥出一团轻烟,便知不好,瞬间他内息流转,已自将毒烟排出,但一看铃儿却已闻得毒烟,身体微晃,他心念一动,当即运劲于臂,一掌挥出,掌风登时将毒烟挥散大半,随即自怀中取出丹瓶倒出一颗药丸让铃儿服下。 唐霜青见得丹瓶轻喝一声:“你是何人,脱下面罩来,为何有我唐门的解毒丹药。”二手更不停歇,双手连抓欲扯下二人脸上面罩。 闵子骞不答,见铃儿尚自虚弱,随即一手抱住她身体,以一手抵御唐霜青之攻势,唐霜青见得他掌风雄浑,随即变招,霎时间幻化出数十只手掌,闵子骞识得这是无影鬼手里的招式,不欲与他真力相拚,随即施展随风摆柳之心法,随唐霜青掌风飘零,只见得唐霜青越使越快,闵子骞抱着人,竟是慢了一步,只几回合,长袍下摆已被抓落。 唐霜青抢上前一步,一爪向铃儿抓下,闵子骞足下使力向后飘退,岂料唐霜青手臂突然暴长,一把竟抓破了铃儿衣衫的前襟,金铃竟是露了出来。 唐霜青见得铃儿胸前挂的金铃陡然神情一震,停手厉声道:“你这金铃从何得来?” 铃儿中毒后神智未清,脱口而出道:“这是我娘给我挂上的。” 唐霜青身体微微一晃,竟是颤抖了起来,声音发颤道:“你把面罩取下,我绝不伤你。” 铃儿缓缓的将脸上黑布解开,在月光下露出秀丽姣美的脸庞。 唐霜青颤声道:“你是玉儿的女儿吗?长的真像,真像”说完正欲向前时,只听得后头人声鼎沸,大批的禁卫军持着火把大喊道:“快搜,莫走了刺客”,一为首的将军喊道:“成秋和他们是一伙的,莫放走了他” 唐霜青听得脸色一变,瞬即恢复镇定,随即向闵子骞道:“你们走!”说完便往旁边一闪,隐没在夜色之中。 这头成秋见得唐霜青追赶闵子骞而去,便往门口迎去,只见得长乐公主身后已站了数十个侍卫,张俊赫然站在其中,成秋何等精明,随即作色道:“秉公主,方才有刺客意图行刺,已从旁门跑了,请公主赶紧回宫以策安全” 此时公主身后一太监附耳在公主旁道:“秉公主,我乃亲眼看见成总管将李公公打晕,剥下他的衣衫带刺客进来的,他们是一伙的。” 公主怒道:“成秋,你还有什么话说,还不快伏首就擒。” 成秋道:“秉公主,绝无此事,莫听信这些人造谣生事。” 公主道:“是不是造谣自有大理寺会查清楚”接着对张俊道:“把他给我拿下了” 张俊立即指挥众侍卫将成秋团团包围。 成秋怒极反笑对张俊道:“好个张俊,你竟敢叛我。”只见张俊正色道:“成总管,公主是不会信你的话的,你就乖乖的就范吧!” 成秋此时知已辩白不过,大笑道:“好好,都过来吧!” 众侍卫见得这位昔日的顶头上司,尽皆犹豫,竟是无人敢上前,公主一声斥喝:“快上啊!擒得成秋之人就升他为副统领”众侍卫一听得此言,众人发一声喊竟全向成秋扑去,哪里还管他是谁。 成秋使开鹰爪功霎时和一班侍卫们游斗了起来,他统领御前侍卫多年,对这般侍卫功夫自是了如指掌,但见得各城门火光四起,知是禁卫军赶来,倘若被包围了,便再也走脱不得。 猛然间大喝一声,彷若天边响雷,随即纵身向公主扑去。 第697章 血色青城(21) 数个侍卫立即挡在前头,数刀齐出向成秋劈来,岂知成秋此招乃是虚招,足尖一点随即窜入屋内。公主一见大喊道:“不好,他要伤害父皇。”数名侍卫随即抢进,只听得“喀拉”一声,成秋已自屋后破窗而出,径自去了。 闵子骞抱着铃儿直接往西侧而去,铃儿有气无力的喊道:“还有太和道长没救出,快去救他。”闵子骞知此刻皇城内禁卫军集结,被围上了便是插翅也难飞,心下好生为难,更何况铃儿中毒后体力未复,此时再前去救人,只是更加凶险而已,权衡轻重下已有了决定,低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救出太和道长的。” 随即来到西门之下,那西门城墙高六丈有余,闵子骞潜运内功,运劲于底,蓦然拔地而起,轻巧的在空中一个转折,已踏上城墙之上,城楼守卫见得大惊,正欲大喊时,已被闵子骞点倒在地,旁边兵士见状急忙搭弓放箭,闵子骞闪过来箭,抱着铃儿自城楼上一跃而下,几个转折,已消失在巷弄之间。 这一夜的临安很不平静。 回得客栈后,闵子骞料得这几日京城之内必然大举搜捕刺客,再者失去了成秋在宫中的奥援,要搭救太河道长更是难上加难,尤其铃儿的身分已为唐霜青知晓,更让今后行事更添变量。种种考验接踵而来,让闵子骞不禁也心烦意乱起来,他一察觉便即收敛心神,保持灵台清明,内息运转数周天后,已自平静下来。 只灵光一闪,心中已有了主意,虽然看似荒谬,但眼下之计,却以此最为可行。思量至此,随即趁着夜色,直奔皇宫而去。 深夜时分,长乐公主赵芸儿在寝宫犹自未睡,今天意外撞破了谋害皇帝的阴谋,让她颇有身在江湖的感觉,一念及此,突然脑海中浮出闵子骞的样子,竟是挥之不去,想到心烦处,不由得起身踱步而行。 随步走近窗台旁,推窗而望,月光下的皇城内依然火光点点,禁卫军们还在搜查刺客们的下落,几个平日与成秋交好的御前侍卫统领也已被张俊押入天牢待审,赵芸儿也不晓得自己在心烦什么?正烦乱间,只见眼前一花,已自多了个人影,竟是闵子骞。 闵子骞自玄功大成后,此时方全力施展,城内虽侍卫密布,禁卫军来回巡查,竟是给他悄悄的跟在队伍之后,找着了公主的寝宫。 赵芸儿讶道:“你...你怎么进来的?” “请公主恕罪,在下是专程来求恳殿下帮忙的。”闵子骞道。 赵芸儿退了一步道:“莫非与日间那批刺客有关?”神色登时微变。 闵子骞知她疑虑,遂正色道:“不然,我是为太和道长而来,他目前被皇上下旨关在天牢之中,我想请殿下带我到皇上面前,容我向皇上禀告清楚。” 赵芸儿道:“你不会是想对我父皇不利,藉此瞒骗与我吧!” 闵子骞道:“那就要看殿下信不信的过我了,如果殿下信不得,可自管呼叫外头侍卫进来便是了。” 赵芸儿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心头涌出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是以前没有过的,竟说不出来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只觉得她相信这个人所说的一切。 想了一会儿,便道:“父皇现在身体不适,过得几天再说吧!” 闵子骞道:“秉公主殿下,皇上不是身体不适,而是中毒了,我有把握可解皇上之毒。所以事不宜迟,拖得久了恐怕于皇上身体有碍” 赵芸儿惊道:“那么多太医都说是受了风寒入体,你竟说是中毒,难不成你还会医术不成。” 闵子骞道:“如有半句虚言,尽管随殿下处置便是。” 赵芸儿沉吟了一刻后道:“好,我便信你,走吧!跟我来。”说完便即领着闵子骞推门而出。 外面的侍卫见得公主房内居然有人,而且公主居然带得他出来,都是惊得呆了,但也无人敢问。只得一路跟随着二人来到皇帝寝宫。 那职守寝宫的太监见得公主带着一年轻男子前来,正欲上前拦阻,赵芸儿一声轻斥道:“退下,我来帮父皇治病。” 那太监素知这公主性情,不敢多言,退下后暗遣小太监飞奔去通报张俊前来。 闵子骞细看了一下皇帝的脸,只见他双颊浮肿,皮肤苍白,双眼紧闭,完全失却了力气的躺在龙床之上,心里不禁闪过一丝感慨:“万人之上又能如何,任凭你权势薰天,到头来还不是一只臭皮囊。” 闵子骞对公主说道:“烦请殿下助我搀扶皇上起身”随即自赵构背后运功助他行气,此刻他的长生真气已然大成,一经灌注赵构体内,赵构顿时“啊”的一声醒了过来,口里喃喃道:“真舒服,真舒服。” 赵芸儿见得赵构居然能正常言语,脸色复恢复红润,对闵子骞已完全信任,闵子骞以长生真气在赵构体内运行三十六周天后,赵构已能自床上坐起,看到自己的女儿和一青年正坐在身边,这道暖洋洋的感觉就是来自这青年的手底。 赵构正欲说话时,闵子骞突然言道:“皇上此时身体尚虚,不宜耗气说话,请在稍待一炷香时刻。”说完即自怀中取出那唐门的解毒丹瓶,自内倒出二颗药丸。 闵子骞道:“ˋ这药能解清皇上体内剩余毒性,请皇上以温水吞服。”他知此时赵构对此等物事必存疑虑之心,说完便自取一颗药丸吞下,以释赵构之疑心。 赵构自吞了被加料的“长生不老药丸后”对此的确心怀戒惧,但见赵芸儿目中热切的眼神,又兼自己在这青年的运气帮助下,身体确实轻松不少,心里一横,径自取过药丸一口吞下。” 药丸甫吞下,一股清凉的感觉透心而过,随即发散至四肢百骸,胸中烦闷之气尽去,身体说不出的舒服,他大喜之下,竟站了起来,赤足在地上疾步快行,脸上说不尽的喜悦之气,嘴里连道:“好好,真是太好了” 赵芸儿喜道:“父皇,您身子大好了吗?” 此时赵构方惊觉自己失态,忙自坐下一整衣冠,此时他才注意到闵子骞并未着太医的服色,便向闵子骞问道:“你是何人,你治好了朕之病症,朕要大大的封赏你。” 闵子骞微笑的看了一下公主赵芸儿,赵芸儿会意便自跟赵构说道:“父皇,前一阵子我不是出宫去吗?就是此人护卫我回宫的。” 赵构听得一愣道:“你要什么封赏?要当官还是要金银?” 闵子骞缓缓地说道:“在下想请求皇上下旨放了太和道长,我以性命担保皇上中毒一事与太和道长无关,乃是有其他人藉机陷害之故。” 赵构奇道:“朕并未下令要抓那道士啊!是谁抓的呢?” 一旁太监忙道:“启秉皇上,人是张副总管下令抓的,张副总管言道丹药乃是那道士所炼制,自然他脱不了关系。” 赵构听得连连点头称是。 闵子骞微微一笑对皇帝问道:“请问皇上,那太和道长丹药练就后,皇上是否立即服用呢?” “不然”赵构说道:“这丹药再送去库房的路上差点为刺客所劫,是二名侍卫舍命保护,才护得周全。” 闵子骞续道:“想来那刺客必定是跑了,而这侍卫们刚好又受了点伤,是吧!” 赵构奇道:“你怎么知道呢,莫非你和刺客有关系吗?”说完竟退了一步。 闵子骞缓道:“如果我和刺客有关系,那今天又何必冒险前来救皇上呢?依我推测,只要传问这二名侍卫,便可知道真相。” 赵构说道:“这容易,那二个是殿前当差侍卫,叫来问问便是。”随即吩咐司职太监前去带得人来。 二侍卫到得殿前,不知发生何事,闵子骞微笑道:“二位莫惊,只是向二位问点事情而已。”说完伸指凌空虚点,已自将二人点昏。 赵构和赵芸儿俱是一惊道:“你要做什么?” 闵子骞续道:“只是要他们二人不能串供而已。”便自解开一侍卫上身穴道。 那侍卫方醒过来,发现下半身不得动弹,而皇帝、公主和一陌生男子正盯着他瞧,心中早已惴惴不安,只听得闵子骞问道:“这位侍卫大哥,当日刺客来夺丹药时,衣着如何,使得什么兵器呢,身材高矮还是胖瘦呢?他从哪边进来,又从哪边离去呢,方才你这位同伴已说了,皇上交代说如你所说不实,立即推出去斩了。” 这一番话只听得那侍卫汗珠涔涔流下,全身发颤,竟是不敢言语,闵子骞又道:“你们二人,皇上说谁讲得清楚些,便饶了他的性命。”说完又解开另一侍卫穴道。那第一个侍卫见得另一侍卫醒转,担心被他抢先说了,慌不迭的说道:“一切都是张俊副总管吩咐的,我等只是听命令行事啊!”另一侍卫刚醒转过来即听到同伴招供之语,一惊之下亦连忙抢话,舌头一下子溜了起来,转眼间已经事情交代的一清二楚。 这皇帝赵构在旁听的是怒火中烧,抽出佩剑便欲砍了这二侍卫,闵子骞将手一伸赶忙阻止道:“皇上现在不宜妄动肝火,这二人便请依法处置便是了,倒是那为首之人皇上意欲如何处置呢?” 赵构顿时想起,连忙问司职太监道:“那张俊呢?快去将他带来,朕要亲自问问他为何要叛朕。” 只得一会儿,司职太监急忙回报道:“回皇上,张副总管方才连夜出宫,不知去向。” 闵子骞见张俊已畏罪潜逃,皇帝又已信了自己,便向皇帝言道:“是否请皇上即刻传旨放了太和道长呢?” 赵构随即说道:“那当然。”随即令司职太监去带得太和道长前来。太和道长见得闵子骞站立在旁,已大概知其八九,遂正色道:“还好皇上身体无恙,否则老道这罪过可就大了” 赵构忙道:“这次全是朕的手下侍卫们搞的鬼,请道长海涵,继续炼制那丹药吧!” 太和道长摇摇头道:“世间其实并无这长生不老的丹药啊!我道家养生之术确实可使人延年益寿,只要道法自然,无欲无求,纵使凡夫年过百岁亦是可能,但世上却无不死之人,如果真有此等灵丹妙药,我等岂不早就飞升成仙了吗?” 赵构本是聪明之人,只因一时迷了心窍方越陷越深,终至作出此等蠢事来,听得此言,脑袋轰的一声醒了过来。 闵子骞见赵构脸上神色变化阴晴不定,心知此时需得给皇帝台阶下,便道:“如果陛下不嫌弃,在下这儿倒有一篇道家的养生之术,只要依法修练,自能延年益寿。” 赵构听了大喜,连忙道好,闵子骞随即将长生诀的养气之术写下,后来赵构依法修练,果真寿过八十,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赵构向闵子骞问道:“你今天立此大功,朕真不知该怎么封赏你呢?” 闵子骞沉思了半响才道:“在下乃一介布衣,不冀求功名利禄,但请赦免此次反叛之人,据在下所知,他们多是希求皇上收复故里之臣而已。” 赵构听得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对眼前的闵子骞打量起来,他本是在千辛万苦危难之中保全性命,才登上此位,复又在艰险局势下委曲求全求得生存之机,他也并非没有想过伐金之举,但又担心这批武将得胜之后尾大不掉,到时他便岌岌可危。 思念及此,对闵子骞便有所顾虑,对他便重新考量了起来。但眼前这人看起来武功不弱,若惹恼了他,不晓得会有什么结果,思索了半响后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心中一喜,便做色道:“既是你如此说了,朕明天就下令大赦天下,减免傜赋,但有一事我苦恼万分,不知谁能帮的上手。” 见闵子骞不答话,又道:“日前蒙古可汗曾遣使到来,意欲与我联手,条件是要以长乐公主为特使,前去缔约,但此行极是凶险,若无可靠之人保护,我怎肯让我爱女长途涉险呢?” 闵子骞何等机灵,一听之下便已知晓赵构之意,要他保护公主前去蒙古,但此事牵扯甚大,自己又有许多事尚未了结,一时竟不能下决定。 赵构又道:“如此事能成,事情多了几分把握,不知你是否愿意担此任务呢?本应该让道长与你同去,好多一个帮手,但道长年岁亦长,实不宜长途奔波,朕也需要时时垂询道长养生处世之道,只好留他在身边了。” 闵子骞知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他留太和道长在身边即有作为人质之意,唯一沉吟便道:“好,我便答应了” 赵芸儿听的闵子骞答应,内心充满欢喜,她生性喜欢冒险,对于宫中烦闷的生活早已厌烦,否则也不会有一个人深夜出宫之举,也正如此,并不晓得这趟到蒙古缔约实是充满了凶险,竟自天真的以为就如平日在宫中游戏一般,竟是笑逐颜开。 闵子骞自低叹了口气,向赵构作揖行礼便自离开。 回的客栈将过程向众人说了一次,铃儿听得太和道长已被放出大牢,心理自安心不少,但听到闵子骞答应护送公主前去缔约,复又担心起来。 闵子骞对雷义和仙儿道:“我想请雷二叔和仙儿帮我走一趟黄山,让师祖知道此事,也好做个计较。” 雷翊一听便知道闵子骞是担心此刻血手修罗也在临安,遇上了着实凶险,所以要他们先到黄山避一避,虽见仙儿神情落寞,但也知闵子骞此行艰难,实不宜再添麻烦,便答应了。 计议已定,闵子骞即带着铃儿回到宫内,另行挑选了几个干练的侍卫,一行人准备妥当,晓行夜宿,便即踏上旅途。月余后已来到了大理国境内。此时大理国与大宋交好,一路上平安顺利,虽几次遇上强梁拦路,但此时闵子骞早已非吴下阿蒙,稍露神功,便即将一干人等吓退。闵子骞知此行危险重重,更勤练那修罗策鬼手之卷及修罗之卷,功力日深,与当年玉面修罗相较亦是相去不远,只是此事却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众人取道大理国境前往蒙古,闵子骞等人虽知北方情势紧张,不时二边守城卫士迭有冲突,众人趁着夜色便来到蒙古境内,只见黄沙满天,秋风萧瑟,远处与天一色的山上,几个黑点盘旋在苍茫天际在线,平原上草长的向云端高耸,不时有牧人赶着牛羊在草原上放牧。长草被风吹的低伏时,隐约露出点点牛羊,正是了风吹草低见牛羊,闵子骞见的此景,心里赞叹无比,轻提一口气,便自向目的地行去。 此行迢迢千里,前途未明,等着他们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呢?闵子骞看着天边的苍鹰,长叹一声。 长乐公主从未曾离宫如此之远,一路上虽然风尘仆仆,竟是过得极其惬意,深以没能早些出来为憾。 但闵子骞却是戒慎恐惧,他知此行绝非一帆风顺,众人不宜曝露身分,便打扮成行旅客商,赵芸儿则扮成内眷,雇了轿子,尽挑选官道大路行走,也不惊动地方官吏,以免走漏了消息。 第698章 血色青城(22) 铃儿和赵芸儿一路相处下来,对这出身金枝玉叶的公主也颇为好奇,二人年纪相差无多,个性皆直爽纯真,到得后来竟是无话不谈,结为莫逆,闵子骞反倒被冷落在旁,好在闵子骞生性豁达,也不以为意,众人便一路由大理借道吐蕃经西夏而到了蒙古。 其时蒙古崛起,蒙古自成吉思汗统一各部族后,国力日盛,金朝亦深以为戒,金主完颜亮更在边防布下重兵。众人行得二个月有余,来到蒙古地界,景观与江南自是天壤之别。 蒙古部族以游牧为主,平日散居大漠各处水草丰壤之地,青年老幼皆习骑射,行动剽悍如风。闵子骞等人到得蒙古地界,却是傻了,不知道这茫茫草原之中,哪里去寻找王都所在。见远处山坡下有栖着一小群蒙古牧人,便欲上前探问。 此时一大队金兵自边界奔驰而至,见着牧人随即发箭,几个牧人闪避不及,登时被射死,其余牧人见势头不对,发一声喊,随即翻身上马而逃,金兵领军之首领乘在马上,指挥军士来回包围,片刻间这群牧人已遭围困。 一位状似牧人之长的大汉随即指挥牧民挽弓回击,蒙古牧民所用之长弓射程较金兵更远,几轮箭下来,竟将金兵射了个灰头土脸,双方僵持一时,金兵首领随即鸣鼓收金,几个兵士随后点着火箭,将牧民帐篷尽皆烧尽。 闵子骞等从未见过此等场面,突看到牧民中一个小孩,冲了出来,拿起手中弹弓便往金兵首领背后射去,牧民拦阻不及,只见那金兵首领回身一箭,迳向那小孩射去,眼看这小孩便要死于箭下时,一颗石子破风而来竟将这箭击落,石子兀自飞了一阵方才落地,此石正是闵子骞所发,他见的这小孩颇似当年他之模样,心中不忍,当即出手搭救。 金兵首领见的闵子骞等人在山坡上,伸手一挥,一小队金兵随即向闵子骞等奔来。只一刻间已到山坡下,兵士随即搭箭向闵子骞等人射来,铃儿看了大怒道:“好蛮横的金兵,动不动便杀人。”说完便欲纵马向前厮杀。 闵子骞随即伸手阻得铃儿,一个躬身已自扣了一把石子在手中,向着这一小群金兵漫天撒出,只见的金兵纷纷落马,尽皆被点中穴道。 那为首之金兵首领见闵子骞功夫如此强横,大吃一惊下,缓缓纵马前来,疾声道:“汝等何人,胆敢在此作乱。” 闵子骞望了一下金兵队伍,至少有一二百人,知道如这首领领军杀来,在这平地上毫无遮掩,那可不好抵挡,当下心念一转便朝那首领奔去,此时他内劲浑厚无比,真气流转之下竟是疾若奔马,几个起落已自接近。 那首领见状,随即挽弓一阵连珠箭朝闵子骞袭来,闵子骞随手接过箭来,以箭拨箭,将来箭全然挡下,那首领伸手还欲拿箭时,竟摸了个空,原来箭囊已空,他反应极快,随即拍马回程,向大队金兵奔去。 闵子骞岂容他回去,足下一加劲便已追及,金兵首领抽出佩刀回身便往闵子骞砍下,他人在马上,居高临下,得势之便,这一刀砍的是又快又急。 闵子骞随即侧身避过,一掌朝马后拍出,那首领座骑禁不得一掌,嘶鸣一声,前脚一软便即倒地。那金兵首领只觉坐下一颠,人便往前摔落出去,他临危不乱,只一着地佩刀已接连劈出,将闵子骞的来势尽皆封死,闵子骞看得仔细,伸指迳往刀背上一弹,那首领只觉手臂一阵痠麻,再也拿不住单刀,只惊骇间,已被闵子骞点中了穴道。 闵子骞擒得首领后,随即提气向金兵喊道:“要他死的便过来。”这话透过内力远远送出,草原上众人均是听的清清楚楚,众金兵脸色为之一变。闵子骞提着那首领缓步走向那群牧民,牧民们见他如此神勇,一时竟愣住说不出话来,半响后才爆出欢呼声。 只见那小孩朝着被射死的牧民拜了几拜,便朝闵子骞俩走来,走到那金兵首领前时,朝他身旁吐了一口涎沫,大声喊了几声后便自退后,牧民中一名老者见闵子骞等人身着汉人服饰,便以汉语问道:“请问英雄,可是汉人” 闵子骞伸手招呼铃儿等人过来,回答道:“我等确实来自宋境,”又问那老者道:“那孩子说些什么?” 老者答道:“那孩子言道,这金兵首领是为你所擒,他自己父母之仇他自当亲报,不应假手他人。” 闵子骞听得一凛,见得此地连一小孩均有此胆识,难怪近年来势力日盛,隐隐凌驾金朝之上,也难怪赵构会起心动念欲和蒙古合作,但却不知是否前门拒狼,后门却进虎呢?” 闵子骞对牧民们说道:“我虽擒得他们首领,然而他尚有大队人马在那,如现在杀了他,大队人马杀将过来,我等必然无幸,你们以为如何?” “我们全凭英雄作主”那老者将闵子骞的话语向众人说了。 闵子骞见众牧民们信了自己,伸指凌空一点,便解了那首领的穴道,说道:“我现在杀你,你也不服,你回去再带得几十个人过来再战,看看结果会是如何?” 那首领哪里见过此等凌空解穴神技,自知不是对手,便道:“我认输便是,你要杀便杀,我又何必枉送弟兄们的性命。” 闵子骞见得此人确实是条汉子,便道:“那也不用,我俩本就无冤无仇,又何必伤你性命,你这就回去吧!”说完再解开他双腿之穴道。 那金兵首领听得不敢置信,但见闵子骞神情不似做伪,便道:“好,我完颜宏忠这条命,你几时欲取,来取便是了”随即快步走回金兵阵营之中,金兵见得首领回来,均是一阵欢呼,完颜宏忠将手一挥,众金兵们迅即走的干干净净。 牧民们见得闵子骞顷刻之间便让大队金兵退去,均是大喜,虽有同伴丧命,但余人能保全性命,当下即热情招呼闵子骞众人。 蒙古民族生性好客,对朋友自是热情相待,那牧民首领对闵子骞等人道:“此地少有汉人来到,你等到此地为的是什么事呢?” 闵子骞道:“我等是前来晋见铁木真可汗,还请老丈指点。” 只见那首领满脸狐疑之色问道:“英雄可曾识的我们大汗?” 闵子骞摇摇头,对那通译的老者说明来意,只说是宋室的特使,特地带的礼物前来来求见。那通译的老者将话向牧民首领说了。只听得牧民首领连连皱眉,咿咿呀呀的连说了一串蒙古语,闵子骞等人是半句也听无。 那通译的老者向闵子骞道:“英雄,我们首领说了,你们这次来的不巧,可汗上月率军征伐西域诸部落去了,恐怕不是一年半载内回得来的。现在政事均是大汗长子兀赤在处理。” 隔了一会又道:“兀赤为人蛮横,尤其不喜汉人,你们前去恐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闵子骞等人听得心一凉,大老远奔波来此,竟是这般结果,一时竟拿不定主意。 那牧民首领见得天色渐晚,但营帐均已为金兵所烧毁,便就地升起火来,杀牛宰羊,款待闵子骞等人,时虽在盛夏,但大漠气候变化极大,一入夜间,便是凉意飕飕,蒙古人多酿的烈酒,以皮袋盛之,入口辛辣,宛如刀割,但尾韵却长,常用以抵御酷寒。 闵子骞只饮的几口,便知厉害,连忙运气周天,将酒气带出,只余一股暖意在胸腹之间停留,铃儿和公主赵芸儿却不知厉害,接过牧民递来之皮囊便就口喝了,只二人动作一致,方一入口便自喷了出来,连连咳嗽不已,只看的众牧民们哈哈一笑。 众牧民们就着营火,便自唱起歌来,几个年轻男女更是拉着闵子骞跳起舞来,铃儿和公主赵芸儿瞧的有趣,也自加入,这一夜,众人竟是无眠。 闵子骞思索了一夜,终觉整件事情过于蹊跷,他虽非皇家之人,但亦未曾听闻二国相交以公主为特使,宋室国力虽不强盛,但商贾遍布天下,消息灵通,对蒙古大汗率军西征之事当有听闻,对此等遣使缔约之事怎会如此轻忽,虽说其时宋金边防不靖,但取道大理毕竟路程遥远,看来也似多余,倒似要拖慢他们的脚程,不让其过早到达,当时情势之下他未曾细思,只道虎毒不食子,赵芸儿既是他女儿,当不致要她以身涉险,岂有明知兀赤仇视汉人,而派他们前来受辱。 思索及此,便唤过随行宣旨太监,问道:“张公公,你看现在我们该当如何是好?” 那太监久在官场极是滑头,便道:“一切但凭公主和闵大人意思。”闵子骞知问不出结果,心下闪过一丝念头,随即向张公公道:“还请公公借一步说话”,说完径自拉着那太监之手往一旁火光暗处走去。那太监不疑有他,转身跟着闵子骞走去,方走得数步突然觉得背后一麻,人便不省人事。 第699章 血色青城(23) 闵子骞随即自那张公公行囊之中取出一弥封信件,以火漆金印封执,轻轻挑破一角,就月光下看那密信,只见字写得极其苍劲有力,确实是赵构所亲书,闵子骞再细看内容,不禁心下大震,暗道不好,原来这密诏竟是包藏祸心,赵构虽说蒙宋联盟要以长乐公主为特使,但信中却说的是欲以公主为人质,要将他们一干人等尽数留在蒙古,不打算让他们回来了。 如果今天他们等人见了兀赤,再呈交这封书信,岂有不被拘禁在此的道理,思量及此,心下不由得为赵芸儿而难过,它们等虽然是布衣百姓,但爹娘终归对他们爱若性命,而这赵芸儿虽从小生在皇家,看似养尊处优,然而赵构为了利益,竟可以毅然将她舍弃,闵子骞所不知道的是,原来赵构自己年轻时也曾在金朝为人质,过了一段朝不保夕的日子。 闵子骞将信放回信封之中,将张公公点醒,张公公见得闵子骞竟然取了密函拆封看了,大惊之下叫道:“闵大人,你,你,你这可是杀头的死罪啊!回去要怎么交代呢?” 闵子骞笑道:“看来皇上并没有打算让咱们回去的意思呢?我方才是看了信了,皇上信里头要咱们全留在这里呢?” 其他人听得闵子骞和张公公二人在一旁似有争论,便都靠了过来,闵子骞心知此事迟早要让赵芸儿知道,便将信递与她,众人见闵子骞竟然拆了密函先是一惊,复又看到长乐公主读信之后脸色越来越难看,都不敢言语。 闵子骞知此时赵芸儿心中一定是百感交集,索性让她一人独自静静,便招呼众人暂且离开,牧民们不知发生了何事,那通译的老者便过来相问,闵子骞轻道:“这是得要让她自己想清楚,旁人帮不上忙的。” 只一会儿,闵子骞见赵芸儿眼神现得坚毅,似是有了决定。只见赵芸儿对众人道:“回去,我们这就回去” 张公公道:“皇上圣旨交代要亲见蒙古大汗,如果径自回去,恐有祸事。” 赵芸儿答道:“不回皇宫。” 众人听了皆是一愣,赵芸儿续道:“我要和你们一起行走江湖,做那行侠仗义之事”,闵子骞等人听得皆是大吃一惊,闵子骞心中更是大感不妙,这公主的想法常是令人匪夷所思,但站在她的立场想想,好像也没有别的好方法。 赵芸儿道:“我自小便身在宫廷之中,早厌烦了父皇的嫔妃和哥哥们为了争宠而勾心斗角,虽说父皇宠我,但却也没想到他会如此待我,既然如此,再待在皇宫里也没意思” 闵子骞想了一会儿才道:“眼下这兀赤还是要去见的,但这信函内容我们却得改他一改。” 铃儿道:“我们既无笔墨,又无金印,如何改得这国书呢?” 闵子骞指了一指自己嘴巴道:“国书就在这里”原来他料得兀赤必不擅汉语汉字,而蒙人多以口语传令,所以只要众人铄口同心,坚称是为尊重蒙人习惯,担心密函为金人所截,因此不发国书,以此蒙骗过去。 众人虽觉得此法荒谬,但如就此回转宋境,便要面对官府无尽的追捕,更何况他们之中许多人尚有家眷在临安,也不想就此断了仕途。闵子骞之提议虽然大胆,但如处理得宜,说不得可以转危为安,他们也不用老死他乡。 计议已定,众人随即告别牧民,前往兀赤所在的可敦城而去。 其时铁木真虽已统一各大漠各部族势力,奉为共主。然各部族依然迭有纷争,塔塔儿部即克烈部长期为了水源之问题即相争不休。闵子骞听闻牧民首领提醒,此去可敦城途中必经过二部族冲突之地,自是小心谨慎。 这一日在牧民向导带领下,来到一绿洲处暂憩,大漠气候酷热,众人均先得喘口气时,突见得远方黄沙蔽天,一股烟尘席卷而来,那牧民向导大惊道:“不好了,塔塔儿部和克烈部又冲突了。” 众人正欲上马离开时,只见那烟尘来的好快,只见一队人马匆忙而至,正是克烈部族长带得残兵逃来,只一下间,塔塔儿部的骑兵已将残兵团团包围,闵子骞等人即欲走脱亦是来不及了。 克烈部族长见得闵子骞等人身着汉人服饰,形似商旅模样,也不来理会他们,径自率领残兵摆开阵势,与塔塔儿部相对峙。 只见得塔塔儿部中,一人越众而出对克烈部诸将道:“放下武器,交出乌鲁斯,就饶你等免死”此出来喊话之人正是塔塔儿部族长忽泰尔,此时克烈部族长乌鲁斯见大势已去,不忍众部属遭涂炭,径自长叹一声,抽出佩刀便往脖子抹去,一旁部属见了大惊,急忙拉住乌鲁斯之手,大声道:“我们与族长共死便是,克烈部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有投降的懦夫” 乌鲁斯听得心头一热,大喊道:“我们兄弟们今日一起战死便是了。”说完举刀一挥,众克烈部残兵尽皆举刀大呼。 闵子骞见得此情形,虽不知双方冲突原因,但知此仗下去,不仅克烈部诸将必全数灭亡,连他们也必遭波及,当下不及细想,随即双手拢袖,迳向塔塔儿部走去。 二边见得一汉人青年竟然出现在二军对峙之间,一时竟偃旗息鼓,一阵静默,过得半响,自塔塔儿部处突然射出一箭,直朝闵子骞袭来,只一瞬间已射中闵子骞,只见闵子骞似为弩箭威力所震,向后退了数步。铃儿等人均是一阵惊呼,正欲向前奔去。 却见闵子骞站了起来,续往前行,塔塔儿诸将士看得这一箭明明已射中那汉人,但见他居然上能爬起,正惊讶间,闵子骞已行到忽泰尔之前,忽泰尔见状随即抽出佩刀,当头便自劈下,闵子骞争的就是这空档,藉刀势之便,以闪至忽泰尔身边,塔塔儿部诸将见这汉人忽而迅捷起来,均是大惊,但见族长与他距离颇近,投鼠忌器下竟是不敢放箭,众人持刀便来相援。 闵子骞知此时需得速战速决,趁忽泰尔单刀砍来之际,侧身一闪径自撞入忽泰尔怀中,同时出手如风,以自点了他上半身穴道,随即跨身上马将忽泰尔顶在身后,以防塔塔儿诸将放箭袭击,只片刻间已奔回克烈部之中。 克烈部诸将见突生此变故,均是愣了一下,闵子骞随即招手请那通译老者过来,对乌鲁斯说道:“不管你二人有何冤仇,何必要让这些将士们陪葬,现今你二人在此,要搏命也罢,要谈和也罢,余人均不得干涉,谁敢相助者有如此树,说完“嘿”的一声,一拳击向一棵碗口大小粗的树干,那树干受不住力,竟是应声而断。 在场蒙古诸军士看得矫舌不已,尽皆震慑。 忽泰尔向闵子骞言道:“你是汉人,何必来管我蒙古部族之事。” 闵子骞答道:“我曾听闻铁木真大汗曾言道,只要天下的蒙古人都团结起来,不自相残杀,再强的外侮也不惧。今天金朝势力方殷,与你蒙古部族乃是世仇,你们不思团结抗金,反倒兄弟阋墙,岂不有违你们大汗的期望” 忽泰尔和乌鲁斯听得此言,均是静默不语。闵子骞正欲再说时,见得西边一小队骑兵急奔而至,到得绿洲前径自翻身下马,向二人奔来,竟是兀赤到了,二人随即下伏。 只听得兀赤大骂二人,过得半响,转身向闵子骞道:“你这汉人很好,没让我这二个兄弟再打起来。”说完便即带得二部人马疾行而去。 铃儿等人见得蒙古诸将离去,忙过来探看闵子骞。 闵子骞歉道:“铃儿,方才让你担心了,还好太乙道长所传之随风摆柳功夫没搁下,否则这一箭当真凌厉之至呢?” 众人见得闵子骞无恙,均自欣喜。 闵子骞望向南方大漠尽头,一样的黄沙,一样的天际线,心道:“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故里呢?” 可敦城虽说是大城,但却无城墙及房舍,此地因位于交通要道之上,水源丰沛,本为牧民赶集交换物品之所,久而久之,自然形成聚落,但蒙人习于游牧,所以放眼望去,尽是大小不等的营帐,绵延十数里,煞是壮观。 闵子骞等人在向导的带领下,不一日已来到了可敦城,众人皆没有见过这等景象,均感新鲜,只见市集之内,端的是热闹非凡,众人在蒙人向导及通译老者的协助下寻得住处安歇, 铃儿和公主赵芸儿便欲上街去瞧瞧热闹,闵子骞见拗不过二人,嘱咐了几声便答应了。 谁知二人到得天黑竟是未归,众人均自心急,张公公急道:“公主迄今未归,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这可真叫人心急呢?” 此时只见那通译老者气喘吁吁的自外跑进来道:“闵英雄,不好了,你那二个同伴和人发生冲突给扣住了。” 众人听得一惊,连忙随老者前去,途中闵子骞问老者道:“老丈,可知是被何人扣住,又是何事冲突呢?” 第700章 血色青城(24) 那老者连连摇头道:“只听得旁人说道,二人出手管了闲事,打了一大户的人,其他便不晓得了。” 闵子骞见问不出结果,遂依老者指引的方向,先一步去了。待来到市集,只见得四周火把照耀如白日,一群蒙古大汉将铃儿二人围在其中,只见得四周火把照耀如白日,一群蒙古大汉将铃儿二人围在其中,铃儿脚步踉跄,显是受伤模样只见得四周火把照耀如白日,一群蒙古大汉将铃儿二人围在其中,铃儿脚步踉跄,显是受伤模样,众汉子中一个头带羽饰皮帽之人,正比手画脚的径自以蒙古语骂着二人,却不敢向前动手,闵子骞见的二人身后尚有一小孩,鼻目均肿,却兀自握着拳头狠狠的瞪着那群大汉。 闵子骞一瞧之下便猜得大概,他素知铃儿俩人均是急性子,见不得欺侮弱小之事,必是看见这群大汉为难这孩子,便出手管了,此时通译老者已到,厅的数语后便向闵子骞说道:“闵英雄,这事可麻烦了,这群大汉是兀赤手下大将哈塔尔的部属,你那二位同伴得罪了他们,可当真糟糕之极” 闵子骞眼见二名壮汉俯身便向铃儿俩冲去,竟是欲以蒙古摔角擒抱之法来对付二人,不及细想,便从众大汉身边一挤而过',抓住二人背心便拖了回来,那二大汉原是哈塔尔手下的力士,二人素以力量自豪,虽是出其不意,但对自己全力前冲,却被人挡住,均是大吃一惊。 一大汉回头抡拳便打,另一大汉则双手向闵子骞脚下抱来,闵子骞见身在险处,亦不宜多生冲突,当下随即运气于胸,坦然受了这大汉一拳,只听得“砰”的一声,那大汉一拳打中闵子骞胸口,人却退了三步,另一人抱得闵子骞双脚,正欲将其抱起摔落,却惊觉闵子骞双脚如大树盘根,竟是拔之不起。 闵子骞伸手在那大汉腋下一托,那大汉只觉一股大力涌到,身体便不自觉地站起,二人见的此情景,均自愣住不敢再动手。 闵子骞随即向那头带羽饰之人道:“这位大爷,敢问我这二位同伴不晓得何事得罪,在下先替她们二人道歉了。”说完,那通译老者便将话传了过去。 铃儿一听闵子骞之言急道:“大哥,别跟他们啰嗦,他们十几个人欺负一个小孩,还能有什么好事了!” 闵子骞笑道:“铃儿莫急,这事我来处理,你先莫多言” 那头戴羽饰之人见得闵子骞功夫诡异,莫测高深,嘴下便客气了许多,道:“你等是何人,敢来管哈塔尔将军家的闲事,这小孩偷了哈将军的东西,我们要擒他回去治罪,这二个婆娘竟冒出来动手,是不要命了吗?” 此时那小孩大声喊道:“这原本是我家的东西,被你们强抢而去,这手镯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我拚死也要拿回来。” 闵子骞听得此言,见那孩子脸上神情,便知此是不假,猜知即便在此处也有仗势欺人之土豪恶霸,若在平日,他定当如铃儿俩一样出手教训,但今日他们人在异乡,又为见兀赤而来,如果还没见到面便得罪了他手下的大将,往后行事当艰辛许多,更何况这许多人如果一拥而上也确实麻烦之极。 心念电转,随即向铃儿俩使了个眼色,便向那为首之人道:“那是我们的不是了,且让我来处理,给你们一个交代”说完纵身一闪便一拳击向那孩子,同时凌空虚点他昏睡之穴,只见闵子骞动作好快,点穴在前,拳势在后,出拳看似泰山崩石,却是藏劲于内,甫一及身便自收劲,那孩子只见得人影一闪,便不醒人事了。 众人见得闵子骞一拳便打昏那孩子,均自愣住,赵芸儿更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闵子骞自那孩子怀中取出玉镯,便走向那为首之人,道:“东西在此,此事便揭过如何?”那人见闵子骞功夫强横,又给了台阶下,便不再言语,一挥手,众大汉霎时走的干干净净。 众围观之人见无热闹好瞧,亦纷纷散去。赵芸儿见得众人散去,兀自在一旁生气,向闵子骞怒道:“那群人明明是恶霸,你还向着他们,我真是错看你了。”说完便欲离去。 只铃儿心知闵子骞必有深意,随即拉住赵芸儿道:“姊姊,先别急,我们先听听大哥怎么说。” 闵子骞面对这个直爽的公主不禁多了分敬意,她虽在深宫之中长大,却不失纯真和正义感,虽然做事莽撞,但却直接的可爱,跟铃儿以前倒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铃儿和他行走江湖后,虽然依旧冲动,做事却已较能细思,以此观之,也许赵芸儿和他们一起行走江湖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心思立即回到当下,见得四面群众均已散去时,才慢条斯理的对二人道:“别急,且看我变个小把戏。”说完即伸指解了那男孩的穴道。 那男孩方一醒转,见四周人潮均已散去,正迷糊间,突然“啊!”的一声,忙自怀中掏摸,找寻那玉镯,却发现早已不知去向,双眼一红便欲掉泪,只见闵子骞不慌不忙的自袖中取出一玉镯来,轻声道:“你在找这个吗?” 那少年看得大喜,伸手便要来取,闵子骞已先一步将手镯塞入他手中,'道:“好好守住了,别再丢了。”那少年愣了一下,竟是'说不出话来。 铃儿等人看得大奇,方才明明看见闵子骞将玉镯交给那领头之人,怎么又出现了。众人均看着闵子骞,待听他说。闵子骞只微微一笑道:“这也没什么,他一定是没拿好,不小心又掉回我手里了。” 原来闵子骞方才虽把玉镯交回,但趁那人略一分神时,随即以无影鬼手将其摸了回来,他的袖子宽大,遮住了众人的视线,再加上此时他鬼手功夫以练至炉火纯青之地,自对方身上摸回这玉镯,实是小事一件。 赵芸儿见他言语不尽不实,正要再追问,铃儿已笑着阻止她,赵芸儿见得那少年欢喜的模样,便也不再多言。 此时,那少年已回过神来,迳向铃儿俩走来,突然下跪道:“谢谢二位姊姊刚才相救。”众人听的这少年竟然会说汉语,均是吓了一跳,赵芸儿奇道:“你竟会说汉语,是谁教你的。” 那少年道:“我本来就是汉人,自北方陷于金朝后,爹娘就带着我来到此地,经商为生,但在此处,常受此地土豪恶霸欺凌,不久之前家财复又被哈塔尔派人强行抢去,以致爹娘忧愤而亡,其他东西他抢去也就罢了,唯有这只玉镯却是我娘之物,我说什么也要拿回来。” 赵芸儿听了勃然大怒道:“这哈塔尔太可恶了,我去找他,叫他把财产还给你。” 闵子骞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这位公主真是天真的可以,如今天在大宋国境,她自有权势主持公道,但在这大漠之处,他们能保得明日平安与否都尚未可知,遑论要替这少年出头了,更何况弱肉强食,各地皆有,即便大宋国内,亦多有所在,只是这一节就先别对赵芸儿说了。 闵子骞接问道:“你姓名如何称呼?” “我爹姓岳,帮我取名承佑。”闵子骞听了心头猛然一紧,他虽不认识少年,但有种感觉告诉他,这少年以后的命运和他是紧密相连的。 当下便对少年说道:“那哈塔尔的手下在众人面前收下了玉镯,回去发现不见了必然会到处找寻,甚至再来寻你晦气,你还是赶快离开此地吧。” 那少年眼眶一红低声道:“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里呢?” 赵芸儿见这少年岳承佑状甚可怜,便道:“你就跟着我们回大宋去吧!”闵子骞听了一愣,欲阻止已来不及,那少年喜形于色,直向众人道谢。只闵子骞心里叹道:“我们自身的麻烦还不够多吗?这公主还要来加油添灶,但看那少年欢喜的模样,也不便拂逆其意,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蒙人因游牧而时常迁移,多以营帐为居所,即便是兀赤在可敦城的住处,也只是个较大的营帐,外观上与其他营帐看起来实无相异之处,只在帐顶上挂着旌旗,门口多了侍卫而已。 闵子骞和随行的使节官员及张公公商量后,便带着自江南携得的礼物,迳往兀赤营帐而来。甫到得营帐前,几名侍卫大汉便伸手拦住,见是几个汉人,随即大声斥喝,便要将闵子骞等人撵出去,那通译的老者急忙道:“这几位是来自大宋的使节,请帮忙通报兀赤大人。” 几个大汉听得此言,看了看闵子骞等人的模样,哈哈大笑道:“管他是哪里来的,南朝人多卑鄙不守信义,兀赤大人最厌恶的便是此等之人,快快滚了,免得皮肉之痛。” 那随行的使节官员听的通译老者如是传达,心下恐惧,便要离去,闵子骞道:“让我来试试。”其时他已自那通译老者处习得几句蒙语,已然能听说一般的话语,便以蒙语迳向那守卫道:“请传话与你们大人,说是日前在大漠与他见过面的汉人求见。”守卫听得此言,面露惊奇之色,对这貌不惊人的汉人青年居然如是说,均有不信之意。 闵子骞知此时若不施点手段,难以释二人之疑,随即递上一礼物,当二人伸手来接时,当下潜运玄功,那二侍卫手方一触礼物,竟是全身一震,双手一麻,东西随即往地上掉去,闵子骞不急不徐的以脚轻轻一勾,礼物复自弹起,又回到二侍卫手中,二人见状均是惊骇不已,一人随即大喝道:“你这是什么魔法,敢捉弄于我们。” 闵子骞微笑道:“我手不是好端端的平放着吗?”说罢便再次将礼物递去,那二侍卫这次有备而来,手上使劲,只见的手臂上青筋暴露,一双手臂涨得有碗口粗细,这次他们准备妥当,方伸手过来,岂料得甫一接触,全身又是一震,那礼物仍是往下一掉,闵子骞这次随即躬身接起,在未着地前,即伸手抄住。 二侍卫此时已知是闵子骞搞鬼,怒气一生,大吼道:“哪里来得混小子,敢戏弄我兄弟俩”随即提起拳头便往闵子骞打来,众人见了均自大惊,只见得闵子骞不避不让,坦然以胸口受了这拳头,那大汉一拳打中,正自高兴,却见着手处如中棉花一般,软绵绵的绝不受力。他心下吃惊,第二拳随即全力击来,拳头甫一及身,又是打在空处,此时他已知闵子骞必有古怪,便以手揪住闵子骞,一脚便朝他下盘拐来,本拟这一下将他绊个倒栽葱,岂料却如撞铁柱,闵子骞只轻轻在那大汉上身一拍,那大汉全身一麻,手脚便使不出力来了。 闵子骞笑道:“现在可以麻烦二位替我们通报兀赤大人了吗?” 一侍卫见情况不对,即刻飞奔进帐去,只见得兀赤和得几个人走了出来,兀赤乍听手下通报有人前来闹事,本是气冲冲而出,待见得是闵子骞,脸色登时和缓,即道:“你是上次那汉人,很好,我还没奖赏你阻止了我二兄弟的争斗呢!” 兀赤让闵子骞等人在下首坐了后便道:“你是何人,来此地做什么?” 闵子骞正欲回答时,旁边一人便道:“兀赤,昨日便是这几个汉人在市集之上打了我的手下,好大的胆子,竟敢到这里来逞威风,是欺我等无人吗?” 闵子骞知这人应该就是哈塔尔了,他早已听说兀赤不喜汉人,如果再让此人在旁搧风点火,后果实难预料,便道:“不错,我等昨日是在市集上和哈将军的部属遇上了,但在市集之人均可作证,有谁看得我动了一手,出了一脚呢?” 哈塔尔登时语塞,他们虽然强横霸道,但蒙人极重诚信,不喜撒谎之人。 第701章 血色青城(25) 听得闵子骞此言竟是说不出话来,如果向兀赤说道自己的手下是被二名女子所打,不但是丢了面子,更会为其他人所嘲笑,一时红了脸,杵在那里尴尬已极。 此时兀赤已听得左右报告,知闵子骞武功高明,便向左右交代了一声,只片刻时,自帐后走进一蒙古老者,兀赤见老者一进营帐,随即起身道:“烦劳国师了。” 闵子骞当老者走进之际,心下即是一凛,眼见此人虽貌不惊人,但步伐稳健,不见其换气提身,便已自帐后飘然而至,二眼炯炯有神,目光形似猎兔之隼,杀气一闪即逝,内外修为均有极深火侯,只一朝相,闵子骞便已知对方来了高手。 当下连忙收敛心神,向兀赤道:“我等为大宋特使,千里迢迢前来此地,是为二国交好而来,并无生事端之意。” 兀赤道:“不必多言,这位是大汗亲封的国师达尔扎,你们二位亲近亲近。”只见那达尔扎随即往闵子骞前面一站,一股冷意即向闵子骞袭去,随即身体一晃,并指成剑向闵子骞疾点而来,闵子骞见的来势快捷无比,指未及身,劲气已至,知大是劲敌,当下不敢托大,随即以五行迷踪步避开,堪堪闪过这凌厉的一指。 达尔扎见一招奈何闵子骞不得,随即变招,达尔扎之名在蒙古语正是“闪电”之义,只见他出手快捷如电,一招未完,另一招已生,数招之后,闵子骞即大感吃力,自他练成长生诀以来,头一次遇到出手如此之快的对手,血手修罗动作虽快,究竟有迹可循,这达尔扎出手却是一招快过一招,到得后头已分不清哪招是前,哪招是后了。 当下随即使出无影鬼手,以快打快,双方正是棋逢敌手,一时间只见满天均是掌影,只看得众人眼睛都花了。 达尔扎自艺成以来,在大漠罕有敌手,今日遇着闵子骞这对手,方得以施展全力一搏,心下自是舒畅,到的后来,手上运招仍是奇快,嘴上却是呵呵大笑道:“痛快,痛快,好久没有打得这么痛快了” 闵子骞自一窥修罗策以来,亦无缘验证其精要,一路行来,遇着的对手常是不出三招二式,便已伏倒在地,直至今日,许多祕笈上的招式,方得以一一施展,心下也自惊奇,到得后来,双方内劲使出,四周风压陡增,竟是刮面如刀,众人不禁向后退了数步,此时只听得达尔扎大喝一声,二掌并一掌击了过来,闵子骞亦是一掌迎了过去,双方均是一震,达尔扎身体微晃,闵子骞却是退了一步,随即道:“国师武艺精湛,在下不是对手。” 只达尔扎心下却知自己合双掌之力,才迫得闵子骞一掌之退,见他一退之下立即能吐声言语,内劲显见在己之上,但他竟然能不动声色让自己赢了面子,却又不露败象,这份功夫与做人,着实了得。 当下即含笑道:“我们是不分胜败,平分秋色”随即大笑数声,甚是舒畅。 兀赤见得连国师都称赞闵子骞,登时尽消除对闵子骞的疑虑,蒙人最喜爱英雄勇士,众人见闵子骞竟然能与国师达尔扎打成平手,对他竟是钦佩不已。 兀赤随即命人摆下酒席,款待闵子骞等,当夜,宾主尽欢。 蒙人之酒,多以奶酒为主,但也会以五股精炼之蒸馏酒“哈日阿日黑”来款待宾客,闵子骞内功精湛,蒙人所制之酒虽烈,他却能藉内功之助将酒意逼出,连饮十数碗而不醉,这酒量之宏只看得众蒙人矫舌不已,对闵子骞之豪气更感钦佩。 兀赤几碗“哈日阿日黑”下肚后,趁着酒意对闵子骞道:“闵兄弟,你算是我第一个佩服的汉人啊!” 闵子骞笑答道:“以前就听说蒙人豪爽,今日一见兀赤大人,果然如此,真豪杰也!”接着话锋一转,正色续道:“不瞒大人,我这次前来,除了二国交好外,还有另一件事” 哈塔尔听得闵子骞话中有话,在旁接话道:“闵兄弟莫不是为金人之事而来吧!”哈塔尔乃兀赤手下第一猛将及策士,做事虽然强横,对行军打仗之事却是极为精乖。哈塔尔接着又道:“闵兄弟,我蒙古虽然不惧金人,但现今大汗正在西征用兵之际,这里实在不宜再与金人再起事端。” 兀赤也道:“金人势力仍大,手下号称有百万将士,虽然应属夸大之词,仍不可不防,大汗临去前亦交代不得肇生事端,所以如果是此事就休提了。” 闵子骞听得二人如此说法,便道:“兀赤大人和哈将军所言极是,只是在下衔命而来,总要向二位大人说个分明,如果大人允诺,请赐给一信物,象征二国交好之意,我也好回去覆命。” 兀赤听了笑道:“你们汉人就是有那么多的规矩,好吧,就看在闵兄弟的面子上,这儿有大汗征战沙场时用的马鞭一副,就送与你回去交代吧!” 闵子骞谢过了兀赤后,达尔扎便向闵子骞举杯敬酒,说道:“闵兄弟年纪虽轻,但功夫精湛,不知是否另有奇遇呢?”接着续道:“我曾听闻中原武林有四样异宝,其中有一样道号青龙甲,火不能烧,水不能侵,刀枪不入,但却是以柔丝织就,在阳光下七彩炫光流动,能惑人心智,不知闵兄弟是否听过呢?” 闵子骞虽听过青龙甲之名,却是至今天方知其功用,便道:“此事我只闻得其名,未知其详细,国师见多识广,正好请教。” 达尔扎便道:“我也是听说得知,据我所悉,这青龙甲后来为金人所得,那金朝皇帝手下有四大护卫,武艺高明,不在我之下,这青龙甲据传金主赐给了赐大护卫之首完颜清枫,此人功夫诡异莫测,招式狠辣,手下有不少能人之士,专门替主子行那暗杀勾当,兄弟回去倒要留心。” 闵子骞听得达尔扎话语,心下感激,他与这些人虽相处时间甚浅,但对方对他却是推心置腹,便道:“国师提醒之言,闵子骞拜领了,他日再来得北疆之时,当再来和诸位喝个痛快”说罢众人皆一干而尽,在大笑声中散去。 回得营帐来,公主和铃儿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公主赵芸儿嗔道:“好哇!你自个儿跑去饮酒作乐,却把我们丢在这里,你要怎么交代呢?” 闵子骞扬了一扬手中的马鞭道:“交代在这儿呢?这是兀赤所给的信物,我们总算可以回家了。” 铃儿和公主赵芸儿听了先是一怔,继而大喜道:“真的吗?太好了,那我们何时出发呢?” 闵子骞道:“明日收拾好了便行,只是这次回程我们直接取道吐蕃回大宋去,当可在中秋前回到宋境。” 其他随行众人听得明日便归亦是大喜,此次出访已久,路途艰辛更兼多历劫难,虽最终能化险为夷,但思乡之情却是与日倍增,众人虽身尚在北疆,但心早已飞回故里,只盼得明日早早来到。 翌日,闵子骞前去辞别了兀赤等人,兀赤握着闵子骞的手说道:“闵兄弟,一路小心,无论何时再来,我备下酒席等你便是了。” 众人随即离开可敦城,迳取西夏而来。 闵子骞等这日来到西夏北方边境处之黑水镇,其时西夏与金朝交好,众人进得西夏国境时便一路小心谨慎,众人扮成贩布商贾,在一处客栈安歇,方安置已定,突听的客栈外头吵杂之声,一队西夏官兵直向客栈而来。那带头的参将进得栈便大喝道:“方才那群路过的商贾呢?把他们找出来。” 张公公见的这群官兵趾高气扬,忙出来打躬作揖道:“啓秉大人,我等均是殷实的生意人,靠流通南北货,做点小生意,不知大人有何贵干。” 那参将道:“友人密报你们之中窝藏的有人犯,快点把人都叫出来,我好确认清楚” 张公公久在官场,只一听便知这是这参将索贿来了。脸上仍旧堆满笑意,随即自怀中取出一小袋银两,塞与这参将道:“一点儿小意思,请大人帮忙。” 那参将见得银子,脸色一喜,正欲离开时,赵芸儿见得大怒,便欲发作,闵子骞甫一看朝芸儿脸色便知不妙,欲阻止时已是太迟,只听得她冲口而出:“卑鄙,这不是明着抢劫来了吗?” 那参军本已踏出门外,听得此言随即勃然大怒复转回身,大声斥道:“来人呀!这些都是奸细,全部都给我带回去好好的审问。”众西夏官兵听罢便动手来拿人。 张公公见状,随即陪笑脸道:“大人见谅,此是我一个内眷,年轻没见过世面,说话得罪了大人,请大人见谅”说完便又自怀中取出一袋金银塞与那参将。 此时那参将见得金银,料得闵子骞等人油水必丰,心下突起歹念,遂大声道:“大胆,这必定是作贼心虚,否则何必行此贿赂,你等必然是劫匪之徒,冒充行旅商人,来呀!全部都杀了。” 这下情势突变,众西夏官兵如狼虎一般,持刀便往客栈中诸人砍去,只吓得客栈中原本的客人纷纷逃窜,那参将抡起刀来一刀便朝张公公砍去,张公公见得刀来,浑身吓得一颤,竟是动弹不得,眼见就要死于非命时,闵子骞已来到身旁,迳以二指接下这一刀,同时伸掌在那参将肩上一拍,劲力透处,那参将登时软瘫在地,佩刀落地,径自插入了他脚掌之上,那参将见得刀子砍着了自己的脚,痛不可抑,哀嚎数声,却是无力拔出,只能僵着喘气了。 而其余兵士哪里是众御前侍卫的对手,不旋多时便已尽被打倒在地。众人哄然叫好,赵芸儿更是指着那参将的鼻子大骂,舒却心中一股恶气。但回头却见闵子骞面有忧色,便即问道:“你觉得我们这样做不对吗?” 闵子骞缓道:“方才情势之下,非得如此不可,但这样的强横霸道之事何其之多,又岂是我等管得完的呢?只有天下安定了,为政之人清明了,天下的百姓才能过得上安乐的日子。只是现在天下纷乱,这一天不晓得何年才会到来呢?” 众人听了尽皆默然。 闵子骞续道:“如今我们才甫入西夏境内,便已出事,此后要更加小心,避免横生事端。” 赵芸儿道:“难道要我们见到这些强横之徒也要忍气吞声吗?”说完语气犹自不服。 闵子骞知这公主的个性火烈,要说得这公主服气可不容易,便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只是不一定是我们出手管了,行侠仗义也需得量力而为呢?” 此时张公公听得那参将仍在哼哈不已,遂问道:“闵大人,这些西夏官兵该如何处置呢?” 闵子骞叹道:“狼虎之性,非一日所成,我们就让这村里的村民来决定他们的命运吧!” 玉京城之所以叫临安,本来这高宗皇帝赵构是没长住久安的打算之意。但太平日子过的久了,竟是把临安当成是长安了。而赵构自从将闵子骞等人成功遣使出去后,心里安定不少,毕竟自己求仙成道的丑态被他们看到了,留在身边总是个祸患。只不过为此而饶上一个女儿,心里总是有些许的遗憾,但是当前最要紧的事莫过于宫中居然有一群身怀异心之人,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想到此处,赵构不禁头疼起来了。 此时身边一大臣启奏道:“皇上镇日操劳国事,以至于身心俱疲,何不出宫一游以放松心情呢?”说话的正是秦桧。 高宗赵构心下大喜:“知我心者,莫过于此卿了”,但他生性谨慎,问道:“现在并非田猎时节,此行合礼法吗?” 左御史随即闪身而出,启奏道:“启秉皇上,制度虽是祖宗所订,但皇上为一国之君,为国事竭力殚智,耗费精神过度,并非国之福也,礼法之议,当属末耳小事,皇上不必挂心。臣斗胆拜请皇上为天下黎民百姓保重身体”说完便拜伏在地。 第702章 血色青城(26) 秦桧见得这左御史眼色如此精乖,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心里暗道:“好个老家伙,反应如此精明,以后倒要留神此人。” 朝中其余大臣见丞相和御史都如此说了,虽然明知道不对,但畏于秦桧势大,竟是无人敢据理力争,深怕惹上杀身之祸,少数趋炎附势之徒更是连声附和,倒得后来,捧得赵构全身轻飘飘的,深深觉得自己若不好好的放松一下,还真是对不起天下百姓。遂道:“那就依卿所奏安排吧!” 此时的玉京城富商大贾仍是夜夜笙歌,一派四海升平的景象,而民间却是民怨四起,怨声载道。 自从那日唐霜青在在宫中见得孙女铃儿后,随即消失隐没在玉京城之中,成秋和王安通也不知所踪,其余唐门子弟见朝廷追捕的紧,行事均是低调,他们素知官府追捕不到唐门门人,定是胡乱抓几个农民屈打成招,交差了事,也无怪百姓们会言道:“承平的官府恶过乱世的土匪”官场文化一向是欺上不瞒下,常常是功自上奖起,过自下担了。此等人性自古以来皆然。也无怪乎有言道:“黄河清易,吏治清难。” 易行之自得唐霜青所给之丹药后,伤势复原极快,正如唐霜青所料,将养三日随即复原,只是他没料得,只三日间,京城情势已是大变。官府捕快公差们倾巢而出,对出京入城之人均严加盘查,各地客栈只要有陌生面孔的,一律严加盘问,有些官差更是趁机大捞油水,对行旅商贾横施敲诈。 易行之看得虽是愤恨不已,但却知此时此地不宜再生事端。待身上伤愈之后,便离开静养处,来到通衢大街上打探消息。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天色已然微暗,大街上灯火通明,让一旁窄巷显得黯淡许多,易行之信步在街上留意过往人群,想打听同门下落,这通衢大街本是各国商贾聚集之处,街上随处可见着异国服饰之人。蓦然间,人群里一个瘦高之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人走进一窄巷后便自不见,易行之眼见得此人行动古怪,便留上了心,随即跟随而上。 只见那人转进巷中一屋内,推开虚掩的门后,便自走了进去。易行之使出轻功,纵身一跃已上屋顶,随即屏气凝神,自屋檐与梁柱墙边隙缝中窥探。只见那屋内已坐的二人,除那高瘦之人外,另一人竟是张俊。 只见那高瘦之人面似寒霜,状甚倨傲,淡然道:“张副总管,不知你答应的物事准备好了没,敝上可没有耐心等上这个把月的。” 张俊回道:“这可怪不得我,本来事情已有八九分指望,我已骗的那王安通透露少许消息,谁知却横生变故,那王安通现已不知去向。” 那高瘦之人道:“这我可管不着,你既然答应了敝上,做不到的下场你是知道的,我们主子是绝不容许别人欺蒙的,你好好的想清楚。”说完径自离去,回首向屋檐处看了一眼。” 屋里只余张俊一人独坐,只见他沉思了许久,似乎难以抉择,到的后来竟自来回踱步言自语道:“人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这么办吧!” 易行之知此人器量狭小,此次离开皇宫,必是有所图谋,正犹豫要不要盯着他时,突然听得背后声响,他立知已露了行藏,随即身形向前急窜,堪堪避过背后袭来的一剑,易行之只听得破风之声,便知此人功力极高,剑势迅猛,声音却是极微小,定眼一看,正是方才那高瘦之人。 只见那高瘦之人脸露惊讶之色,对自己这一剑没得手似深以为奇,只听得那人以生硬的汉语道:“好功夫,你是何人,竟然能避开我的天狼剑。” 易行之见那人所用长剑较一般剑剑刃更寛更长,剑柄之处镶有一狼形图腾,浑不似中原武林之兵器,心下一动,便道:“阁下可是来自大金国境,” 那人听得脸色微微惊讶,转瞬便即掩去,随即道:“好眼力,在下完颜清枫,确实是来自金国,瞧你身手应并非无名之辈,难道不知偷听旁人秘密,乃是大忌吗?” 易行之脸色微冋,如果这金人态度蛮横,那他倒觉得还好过些,偏生这人好生有礼责难于他,一时竟无话可说,过了半响才道:“这的确是我的不是了。” 此时张俊听得外面声响,急奔而出,见是易行之,脸色登时微变,随即恢复。满脸堆笑道:“原来是易兄,寅夜来访,何不进来坐坐呢?” 易行之虽不知张俊已叛唐门,却也听得出他说话不尽不实,便道:“今日恰巧路过此地,不知张副总管在此,多有得罪了!”说完便欲离开。 但张俊岂容他离开,迳向那金人道:“完颜兄,我留不下客人,还是你来吧!” 完颜清枫听得此言,当即往易行之面前一站,只这一站,易行之便感到一股凛冽剑气透空而来,四周空气陡然便降了几度,易行之心下大凛,这等功力过去他只有在师父黄木道长身上见过,不料这金人剑客居然也有此功力,当下随即提气凝神,暗蓄功力,全神戒备。 那金人完颜清枫只瞧的他几眼,便道:“你功夫虽好,但不是我对手,这一场仗还要打吗?”说话竟还是客客气气的。 易行之听的此话,心中却更增忧虑,因这金人剑客的剑气已紧紧将他锁住,只待他一分神,凌厉无比的剑气便会乘虚而入,届时就真的是有败无胜之势了。思得此处,他遂将精神集中在那金人持剑之手上,因为易行之知道,这剑不出则已,一出必是石破天惊之一击。 这相持的二方,一方是轻松自若,一方则是绷若弓弦,张俊一看便料得易行之必败无疑,当下更对易行之道:“不过是朋友相聚,喝杯水酒而已,易兄何必这么见外呢?”他知此时易行之正全力抵御,只要一分神,便是有死无生之局。 第703章 血色青城(27) 易行之眼见持久不利,当下决定兵行险着,轻叱一声,天权剑脱鞘而出,却是直取张俊而来,这一剑易行之凝聚了十成的功力,眼看当下便要将张俊立毙于剑下,一道剑光电射而出,直取易行之背后而来,完颜清枫已拔剑而出招,速度较之易行之更快上几许,正是后发先至。 眼见剑将及背,易行之仍若恍然不觉,完颜清枫本拟这一剑使出,对方非回剑自救不可,岂料得易行之却全然不顾背后之剑,迟疑间,易行之身子略偏,已从张俊身边一略而过,原来易行之赌的是对方在没弄清楚他底细之前,理当不会伤他性命,因此趁对方一迟疑间,便以张俊为幌子,诱得对方顿了一顿,以此闯出一条活路。 完颜清枫见着了对方的道,哈哈一笑,竟也不再追赶,径自收剑回鞘,缓步离开。 易行之疾行至巷口,见完颜清枫并未追来,脚步随即放缓暂停,正欲再行时,突觉背后一阵刺痛,回手轻触,背后衣衫竟为剑气所破,心下一惊连忙运气查看,幸好并无大碍,易行之心下更添忧虑,心道:“完颜清枫,完颜清枫,好厉害的剑气,看来当世之间只有师尊黄木道长才能胜得了他了。” 闵子骞一行人离开了黑水镇,本以为前头将会遇到更多的阻碍,可没想到却是一路顺遂,只几天时间已进入金国边界,其时宋金之间历经多次冲突与和议,正是多事之秋,闵子骞不敢大意,更是全神戒备。 同行诸人离乡已久,各个均是归心似箭,无心欣赏沿途风光,闵子骞心下大定,心里盘算道“只再一日,便可到大宋国境。”因此边界长期征战之故,早无客栈可投宿,一行人等只好向农户借了间房舍,稍事休息便自沉沉睡去。 睡梦中,闵子骞突觉房舍震动,远处有若闷雷声不断,直朝房舍而来。众人尽皆惊醒,闵子骞随即推门而出,却见远处烟尘蔽月,万马奔腾,杀声震天,星月之光若明若灭,在黑夜之中更显可怖,闵子骞知大事不妙,在这平地中,毫无遮蔽处,实是危险之至,众人见得此景,全都惊慌不已,闵子骞忖度此时已然走脱不得,忙唤众人进屋暂避,随即掩熄了灯火,屋内顿时漆黑一片,不多时,人马杂沓声已来到屋外,一人见得屋外车辆马匹,大声道:“搜,把人都找出来。” 众人被带出屋外,听得此人说得是汉语,军士身着宋军服饰,知是宋军,正自安心时,一侍卫即笑着道:“是自己人啦!我等是御前侍卫”话才刚说完,一只羽箭已透胸而过,那侍卫哼的一声,便自倒地而亡,众人大惊之下,只见一排排强弓劲弩对着众人,那带队将军喝道:“这些人等形迹鬼祟,必是奸细,假扮成我宋人模样,全部都带回去了。”另一侍卫还欲分辩,又是一箭射来,将其立毙于当场。 赵芸儿见得此景,怒道:“大胆,你们是哪个将军手下的,不认识我吗?”一个兵士见得是一美貌女子,遂调笑道:“我认得你是我老婆。”话尚未说完,脸上已自吃了一记热辣辣的耳光,登时高高肿起,那宋军将领立刻喝道:“反抗者格杀毋论”,一排羽箭径自向赵芸儿袭去,闵子骞在旁见得情势不对,随手自怀中摸出一把铜钱,撒了出去,这铜钱之上附有他长生诀之真力,铜钱虽小,劲道竟是不逊于强弓硬弩,登时将羽箭击落。 那将军见闵子骞武功高强,心下一凛,一挥手,数十只箭即朝闵子骞等众人袭来,此时众人已有提防,方闪了过去,百余名兵士便已持长枪单刀攻了过来,那张公公还想解释,一箭已射中他手臂,只痛得他在地上哀号不断。 此时铃儿与侍卫们已各自与士兵们动上了手,十数名兵士围住了闵子骞,闵子骞不欲多伤人命,一时间竟是缓不出手来,那将军见赵芸儿正和一兵动手,便策马奔去,长枪直贯赵芸儿而来,此时赵芸儿早已左支右绌,哪里还能挡得住,眼见即将伤于枪下时,一侍卫见得不好,纵身扑来代受了这一枪。随即倒地不起。 此时众兵士杀的性起,招招之间迳取众人要害,众人苦在仓促间不及携带兵器,均是空手相搏,正是险象环生,只听得“啊”一声,铃儿已自受伤,闵子骞心下一乱,提起中气便喝道:“住手,我们是护送长乐公主的护卫,大家住手,听我一言。” 那为首将军听的此言先是一怔,接而喊道:“妖言惑众,无须理会”手下竟是加劲攻来,转眼间又有一侍卫倒地,闵子骞见得情势危急,复又见铃儿身上血迹斑斑,多名侍卫已尸横在地,而这带头将军却是丝毫不留余地,竟是要将众人赶尽杀绝。一股怒气登时上冲,神色一变,狂笑数声,脚下猛然一快,双手连探,只片刻间,十数名围攻他的兵士均已中爪毙命,闵子骞杀红了眼,脚踩五行迷踪步,使出无影鬼手,在众兵士间游走,众兵士触者无不一招即毙,闵子骞鬼手使将开来,恍若杀神,杀开一条血路,众兵士见闵子骞双手鲜血,无不骇然,纷纷闪避。 那为首之将军见得情势不对,立即下令放箭,一时矢箭如雨下,连士兵也被射死不少,闵子骞见得箭来,双手连抓已将近身箭矢尽皆抓落,几个闪身,便已来到那将军身旁,手臂陡长便向那将军抓去,那将军随即回马一枪朝闵子骞刺出,只见闵子骞身法陡快,已自避过枪尖,五指成勾已自扯下那将军,随即五指朝他脑门插落,此时闵子骞已迷却理智,杀得性起,众士兵如见瘟神,闪避不及的无不缺肢残体,只见一士兵闪避不及,怔愣在地动弹不得,闵子骞正要往他身上抓落时,突然看到那士兵眼神中的恐惧,霎时间,脑袋如电光一闪,登时清醒,指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的双手,竟是说不出话来。 闵子骞缓步向众人走去,周围士兵早已心惊胆颤,一士兵握不住手中之枪,砰的一声掉落在地,此声一响,众兵士竟如被感染般,枪械尽掉在地,见得闵子骞走过,自动分开一条道路。闵子骞看见众人看他的眼神尽皆带着恐惧,此时他终于能体会血手修罗当年的心境了。 闵子骞走到铃儿身旁,铃儿重伤之后无力说话,只能怔怔的看着闵子骞,众人中大半为箭所伤,均自呻吟不已,只赵芸儿虽是毫发无伤,却自呆立,恍若失神。 闵子骞长叹一声,向着众兵士一挥手,众兵士猛然清醒,随即散去。 闵子骞默默的替众受伤之人疗伤包扎,却见众人见得他时,皆是微微颤抖,眼神不敢与他直视,只铃儿在昏迷间兀自喊道:“大哥,别再杀了,别再杀了。”一时百感交集,只能抱着铃儿,怔怔的瞧着她的脸。 众人在夜色中启程,安葬了同行的同伴,赵芸儿一路不发一语,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路行来,虽多历艰险,但总能平安度过,岂知就在临归家乡之际,竟是遭自己大宋士兵所毁,心里再也压抑不住,放声大哭,众人尽皆感伤。 众人进了宋境,取出诏书,唤来地方官府,那知县听得是长乐公主到来,大吃一惊,赶忙赶来,延医治疗受伤之人,心下自是惶惶不安,深怕追究起来,落得一个怠忽失职的罪名,因此格外卖力,殷勤接待,但众人早已无心久待,歇得一晚,便往临安而来。 阔别多日,闵子骞等一行人终于回到了玉京城,自入宋境以来,沿途地方官员听得长乐公主到来之消息,早已快马先行,备好行馆,刻意奉承,只盼讨得公主欢喜,在仕途上能有所助益。却未料公主恍然未觉,一路上极少开口,见到闵子骞亦是刻意闪避,闵子骞知那天晚上的事对赵芸儿震撼颇大,就算连他自己也难以忘记,他一路细思,究竟是这七绝丹之毒影响了他,还是这本就是潜伏在他内心深处的压抑已久的恨意,对血手修罗杀害他爹娘的恨意,藉此爆发出来了呢? 他和铃儿的关系,还有他跟血手修罗之间的纠葛恩怨,闵子骞试着回想他宛若发疯的那一晚,竟是记不得大部分的事情,唯一鲜明的记忆就是自己沾满血的双手和那兵士恐惧的眼神。他并不怪众人畏惧他,闵子骞心知换作是他看得如此情景也会恐惧,而现在对他而言唯一要紧的就是把铃儿的伤势养好。 铃儿的伤势比想象中的严重,一路上半昏半醒,闵子骞虽多次以真气助她疗伤,但伤势却是反反覆覆,闵子骞心下明白,那晚,闵子骞势若煞星的模样带给她极大的冲击,但铃儿和其他人不同的是,铃儿并非畏惧他,而是对闵子骞的剧变不舍。 这一日众人已回到城内,闵子骞径自走到赵芸儿身边,低声道:“启秉殿下,我任务已了,就此别过了。” 赵芸儿听得一愣,隔了半响才回道:“你要去哪儿呢?” 闵子骞缓缓说道:“这一路上已流太多血了,我会找个僻静之所,好好地把事情想清楚。在此之前,我会先带铃儿上黄山去,请我师祖替她疗伤。” 赵芸儿轻声道:“那你还会再回来吗?” 闵子骞道:“世事无常,明天之后的事谁能知晓呢?有缘自会相见吧!太和道长还请殿下多照料。”随后带着铃儿便即离去。 赵芸儿看着闵子骞离去的背影,心中却不知是酸甜苦辣的滋味。 闵子骞雇了马车,一路便载着铃儿直往黄山而来, 黄山原名黟山,因峰岩青黑,遥望苍黛而名。后因传轩辕黄帝曾在此炼丹成仙,唐玄宗信奉道教,故于天宝六年改为“黄山”。 闵子骞一路疾行,不几日已到得山下,由此而上,马车已不能行,闵子骞便抱着铃儿往山上而去,黄山派寺院所在即是在天都峰之上,这天都峰山势在黄山诸峰中最为险峻,自古即以奇松、怪石、云海、温泉“四绝”著称。 铃儿虚弱无力的向闵子骞笑道:“大哥,我瞧这黄山景致倒像是我们蝴蝶谷一般呢?你说呢是黄山好还是蝴蝶谷好呢?” 闵子骞笑了一笑,没有回答铃儿,他此时真气充沛,虽手里抱着一人,脚下丝毫未见缓,速度疾若奔马,手上却是平稳之至,只一个时辰,已到迎客松下,见得山门半掩,便自推门而入。进得大殿,只见三清老祖像前香烟兀自缭绕,大殿之上却空荡荡的人影皆无。 闵子骞扶着铃儿在大殿前后来回查探,却见得一旁桌翻椅倒,几柄断剑弃置在地,一旁翻倒之茶壶尚自留有余温,显是走的极其匆忙,正惊愕时,突听得后山传来斥喝与兵器相交撞击之声。闵子骞心下着急,当即抱了铃儿往后山奔去,只见二方人马正自斗的激烈,一方身着道服持剑的自是黄山派诸人,另一方却是服装各异,兵器奇诡,人虽只八九人,却是武艺精湛,黄山派诸弟子显然落得下风,其中却不见黄木道长。 只见黄山派弟子或结剑阵,或四五个人合斗一人,人数虽是较对方为多,却是险象环生,片刻间又有几名黄山弟子为奇门兵器所伤,形势更见窘迫,仓皇中只见一名身着道服的中年道士持剑与一高瘦之人斗的激烈,那道士使开追云剑法,剑势甚见磅礡,与那高瘦之人堪堪打成了平手,闵子骞细看二人剑法,心下一震,只见那道士来回飘移,剑招如疾风暴雨连绵使出,那高瘦之人却凝立不动如巨岩,风虽疾、雨虽狂,却是丝毫不能撼的山岩动摇,相持片刻,那道士剑势稍缓,只见那高瘦之人剑光如电闪一般,轰的一声,二剑相交,声若龙吟,那道士疾飘向后,以手抚胸,似是已受内伤,而那高瘦之人也不再追击,随即还剑入鞘,淡然看着那道士。 第704章 血色青城(28) 一黄山弟子见得道士受伤,惊呼道:“掌门师兄!”,只见那道士轻喝一声:“师弟们住手。”话甫说毕,随即连连咳嗽,咳出数口鲜血。 那高瘦之人笑道:“我等今日前来拜访尊师,何以汝等一再阻拦呢?”,旁边一持双刃锯齿剑矮胖之人随即续道:“我等在北方久闻黄木道人乃是中原武林第一人,没想到教出来的弟子如此脓包,可惜啊,可惜!”一旁众人尽皆大笑。 众黄山弟子听得对方侮辱师尊,气愤难平,便欲再上前,掌门道士却知今日已成败局,缓道:“我师尊已闭关多日,向不见客,你等恃强闯我黄山,是欺我中原武林无人吗?” 那矮胖之人冷笑道:“便是欺你又如何,今日正好挑了黄山派。” 黄山诸弟子听了尽皆哗然,掌门道士见今日情势险峻,不再多言,大喝一声:“黄山弟子,以命护教”,众弟子听得此语,纷纷抽出长剑,准备再战。 闵子骞见情势危急,黄山派乃是敏千羽师承之派,岂能眼睁睁的见其覆亡,便将铃儿轻轻放下道:“你在此处等我”,铃儿点点头。 那矮胖之人见黄山弟子拔剑在手,笑道:“再多来几个,打起来才过瘾嘛!”随即持剑挥出,一黄山弟子以剑迎之,剑甫相接,那人已将锯齿剑化刺为拖,那锯齿剑好生锋利,黄山弟子手中长剑瞬即崩断,一愣之下竟不知闪躲,锯齿剑已打横向腰劈来,说时迟,那时快,一颗暗器急速破风而来,迳朝那矮胖之人袭去,那人听得来势凌厉,随即回剑挡下暗器,只震的一下,锯齿剑几乎脱手,一瞧之下,那暗器竟是一只松果而已。 这下众人尽皆惊骇,那高瘦之人道:“来者可是黄木道长吗?” 闵子骞随步走出直往众人而去。 众人见来者竟是一年轻人,均自讶异。那高瘦之人随即道:“在下完颜清枫,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闵子骞虽见他客气,但心知这里数人之中,以此人功力最高,此人言语虽平和,但却是功力内敛,不形于外,着实大是劲敌。 闵子骞暗道:“完颜清枫,完颜清枫,这名字好熟。”蓦然想起蒙古国师达尔扎之言,遂正色道:“原来是金主的四大护法,失敬失敬,在下是无名之辈,不值一提。” 完颜清枫见得对方竟然一眼识破自己身分,神色微变道:“阁下如此好眼力,岂是无名之辈?”又道:“我等正与黄山众人切磋武艺,阁下横施阻拦是何用意?” 闵子骞听得明白,此时已知这人外弛内张,更是小心戒备,便笑道:“我见你等切磋武艺如此精实,在下不才,也想来凑上一凑。”说罢便向那完颜清枫拱手为礼。 旁边那矮胖之人方才失了面子,心下大忿道:“我来领教阁下功夫。” 闵子骞心念一转,霎时将修罗无影手之招式心法在脑海中转了一遍,他知对方数人都是好手,所以非得一出手便能震慑对方才行,修罗无影手他虽只学得数成,但应足以应付此人有余,只是他也小心提防自己心魔再起,出手极是小心克制。 那矮胖之人一提锯齿剑斜的一剑迳往闵子骞劈来。锯齿剑看似沉重,他使来其势却快捷无比,正是举重若轻,就在剑将即身时,蓦的改劈为斜挑,变势之快,已臻一流高手,此人正是四大护法之末,地狼剑完颜鸿烈,他和天狼剑完颜清枫,风狼剑完颜绍与火狼剑完颜烈志均为大金皇族后裔,此次前来,正是为金朝扫除中原武林障碍。 完颜鸿烈见闵子骞居然不闪不避,心下怒气陡升,暗道:“你敢小觑于我。”猛地手上加劲。 锯齿剑夹着被撕裂的风声自闵子骞肚腹处迳往上反挑,地狼剑完颜鸿烈大喝一声“着”,剑影已穿过闵子骞,却丝毫没有着力感,这一剑竟是挑在空处,一旁众人均不知是何故,只是看到本来已经即身的剑,莫名的就是刺空了,惟有完颜清枫面色一变,见得闵子骞竟是在最后关头,出手在剑身上一拨,剑登时偏了几吋,但他出手即快,是以连地狼剑均只看到他袖口一扬,似是为风所激一般,却不见这修罗无影之手。 完颜清枫心下一惊,他惊的倒不是闵子骞出手之快,他自忖这等速度自己亦办得到,而是眼前这人年纪看来不过二十出头,就已有此等功力,在假以时日,必成大敌。他身为四护卫之首,除武功卓绝外,尤其擅长谋略算计,他自从张俊处得知易行之为黄山弟子后,便一路拦阻易行之,却又在最后关头假意失手放其逃走,另行放出风声要暗袭黄山派,易行之心急之下,竟是一路将众金人引上黄山,才攻了黄山派个措手不及。 他心里算计着,合自己几个师兄弟之力,当可剪除闵子骞此强敌,但如果再算上黄山派诸人,那便胜负未知,即便己方得胜,也是惨胜,寻思至此,当即决定,轻喝一声:“四弟,住手!”那地狼剑听的大哥之令,竟是不敢拗违,立即回剑而退。 闵子骞微微一笑,一边目视天狼剑完颜清枫,瞧其有何话语,一边暗自调息,以他此时功力要拨掉对方长剑并不难,难在要做到不动声色,让对方认为他还留有余力,深藏不露,这可就极耗心神了。 完颜清枫注视着闵子骞之眼神,却没能从他脸上看出任何端倪,随即道:“四弟,且让我来领教这无名之人的功夫吧。”便缓缓向前踏了一步。 闵子骞见得对方向前一站,登时收起笑意,全神戒备,因对方一站之势,看似全身都是破绽,但却找不着空处,而一股剑势却缓缓逼来,连站得远了的黄山弟子均觉得一股寒气袭来,不禁打了个哆嗦,径自向后退了几步。 闵子骞知此时对方功力如蓄水之堤,待得片刻那便是雷霆万钧之势,当下潜运功力,一双手剎那间变得赤红,随即转为墨黑,复又淡去,随即便朝完颜清枫行去,完颜清枫见得对方竟是行若无事的向己行来,一提真气,天狼剑只剑寒光一闪,即向闵子骞袭去,只一瞬间,众人只听得一连串如连珠炮般的声响,双方已交手二十余招。 只这片刻间,黄山派诸人均已看出这完颜清枫武功实是奇高无比,黄山派中除师尊黄木道长外的确是无人能敌,但这年轻人却能与之相持实是不可思议。其中只掌门道人见到闵子骞双手之变化,蓦然想起一个人来,心下竟是暗暗担忧。 完颜清枫见自己以快打快竟奈何不了闵子骞,更何况己方持剑,而对方空手,就势论理,已自输了一筹,当下剑势一变,长剑缓缓刺出,剑尖前却闪着一尺白光,黄山派弟子见了均自大惊,齐声惊呼:“剑芒!剑芒!”心下震慑不已。黄山派自玉虚子开山创派以来,也唯有玉虚子和黄木道长练就剑芒而已,而这金人剑客居然也练就剑芒,内功之深自是不在话下。 闵子骞第一次见着剑芒亦是一震,又见得黄山诸弟子惊呼连连,知其必然险恶,遂游身飘走先避其锋,岂知这剑芒似有灵性一般,竟是应机而动,随身就走,紧紧跟随着闵子骞。闵子骞只走的数步便知此厉害,当下立下决定,便即踏停,双掌一错,运劲于手,掌缘布满真气,缓缓拍出一掌,向剑芒拍去。 闵子骞虽只拍出一掌,实则这一掌已汇合了数掌之力,修罗无影手练至极高境界时,已是化快为慢,闵子骞在此等高手压力之下,竟是对修罗策之心要又多体会了一层。只听的一声巨响,二方各退了一步,闵子骞衣袖已断,完颜清枫剑芒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闵子骞随即朗声道:“阁下剑法高明,在下领教了,是否就此罢了。”声音竟是中气十足,那完颜清枫受此一震,正自气血翻腾,调气运功,不敢回答,过得半响,气方调息,此时他已知闵子骞内功奇高,不在他之下,再见闵子骞掌法诡异,自己并无必胜把握,再斗下去,只得是二败俱伤的局面,他身经百战,决断极快,随即喝道:“我们走!” 众金人来的快,去得也快,一下子便已不见踪影。 众黄山弟子见得金人离开,尽皆松了一口气,掌门道士随即做揖道:“请问阁下如何称呼?何以助我黄山派呢?” 只见闵子骞微微摇手,突然咳了几声,吐出一口鲜血来,原来他方才与完颜清枫以内力相拚时已然受伤,但犹自强忍着内伤,直到现在方才发作,那黄山弟子们见闵子骞受伤,大惊之下急忙向前相扶,掌门师兄自怀中取出一丹瓶,倒出二颗赤色药丸,对闵子骞道:“这是敝派治伤灵药,请快服下。” 闵子骞缓吸一口气道:“多谢,我的伤不碍事,我另有一同伴也受伤了,还请道长医治。” 第705章 血色青城(29) 黄山诸弟子此时早已视闵子骞为恩人,即刻便有几个弟子扶得铃儿过来,掌门师兄看了一下铃儿的伤势后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这位同伴伤势极重,非贫道所能医治,除非是我师黄木道长亲至,否则难以施救。” 闵子骞急道:“请问黄木道长现在何处?” 掌门道士:“敝师已闭关月余,恐非短时间内能出关。” 闵子骞听了脑里轰的一声,如遭雷击,愣在原地。铃儿轻声道:“大哥,死生有命,何必在意呢?只要现在此时,心里满足不就行了!” 掌门道士言道:“贫道虽救不得这位施主,但这瓶九还丹尚可压制其伤势,或有转机之处。” 闵子骞接过丹药,心下愀然。铃儿轻声道:“大哥,我们回蝴蝶谷去吧!” 闵子骞点点头,长叹一声,抱起铃儿,飘然远去。 下的黄山后,闵子骞便找了间客栈投宿,一面看顾铃儿,一面行功运气疗伤,他伤势原本就不重,加上长生真气又颇有疗伤之效,只几个时辰,伤势已复原七八成,铃儿伤势却因为伤及脏腑加上过度忧心之故,却是日益沉重。 这一夜,闵子骞守侯在床前,看着铃儿的脸孔,睡梦中的面容时而笑容,时而惊恐,心里虽有万般不舍,却又无能为力,他对自己的无能感到痛恨,如果连铃儿都救不了,他是无法想象这样的日子的,想到这里,心里不禁烦躁起来,正欲起身时,忽听的房门外有动静,声音虽极其轻微,但闵子骞已知对方虽只一人,但武功极高,为避免惊醒铃儿,他便行若无事的走至门边轻声道:“贵客来访,未能出迎,尚请恕罪” 问了数声,但见对方却无回应,闵子骞心下一横,径自推开门向外一瞧,心里登时震了一下,这人竟是唐霜青,只见他表情淡然,缓缓地说道:“不请我进去吗?” 闵子骞向旁边一让,唐霜青进的房内,铃儿犹自昏睡,唐霜青走到床前低头不语,楞楞的望着铃儿的脸,眼神里透着温和慈爱的眼神。过得半响,方自怀中取出一陈旧丹瓶,倒出一赭色药丸,只如红豆般大小,浑圆透亮,隐隐散发出光泽,向闵子骞道:“取黄山派二颗九还丹予我。”声音中极是威严。闵子骞默默的取出丹药与唐霜青,唐霜青当即将丹药化在茶中,轻轻撬开铃儿嘴唇,将药喂入。 只一盏热茶时间,闵子骞竟见的铃儿脸上已红润不少,虽鼻息声音仍然粗重,但已是均匀调息,闵子骞知铃儿已度过难关,心下彷彿流进一股热流,声音中带着哽咽地向唐霜青道:“你救了她” 唐霜青不答话,过得半响才道:“坐下吧!”接着便缓道:“这一路上我自背后跟着你,见得你为铃儿失神落魄的样子,一点儿也没察觉到我,我便知道你会真心对待铃儿,方才我给铃儿服下了朱雀丹,只要人尚未断气,实有起死回生之功,世间只剩下二颗,她的伤势已然无妨了。” 闵子骞听得此言,心下大喜,手竟是微微颤抖。 唐霜青又道:“这算是我对她娘的一点补偿吧!当年我一怒之下铸成大错,让她们母女分离,再也无法相见,事后想起常感到后悔,这其中的缘由,索性今天说与你明白。你就不会重蹈我的覆辄。” “当年在江北,金兵杀了我结发妻子,我发下重誓一定要报此深仇大恨,但当年武艺未成,终归失败,退得江南之后,便让门下弟子投归各派,这一节你已知晓,哪知我女玉儿竟爱上了鹰爪门的弟子殷无命,那殷无命为报他鹰爪门内变之仇,竟唆使玉儿偷走了我唐门的修罗策和朱雀鼎密图,我一气下下令追杀他二人,追回了朱雀鼎密图,但玉儿却坠崖而亡。”唐霜青说到此处,整个人彷若陷入回忆之中。 又道:“我要大弟子王安通将朱雀鼎密图送至朝廷,原想是要诱的这高宗赵构信的他是真命天子,起兵北伐,灭了金朝,替我妻子报仇,岂料这图竟在半途中为人所盗,那真是天意了,所以后来才会起意,直接找人假扮赵构,来行那伐金之计了。” “我从成秋处知你是个汉子,对铃儿又是一片真心,我今天有事要托付给你” 闵子骞听得唐霜青这一番话语,不禁黯然道:“前辈请说,但叫能力所及,自当尽力而为” 唐霜青道:“我唐门掌门一向是传子不传徒,我将唐门掌门之位正式传给铃儿,就由成秋辅佐她。”说罢便自手指取下一玄铁指环,轻轻套在铃儿手指上,接着又道:“你要答应我一辈子好好的照顾铃儿。我走了。”说完唐霜青转身正欲离开时,只听得一声叫唤“外公,别走!”正是铃儿所唤。 原来铃儿早已醒转,听的唐霜青和闵子骞的话,便自倾听,铃儿此时怔怔的流下泪来,对唐霜青道:“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你怎么就要走了。” 唐霜青爱怜的轻抚了铃儿的头发道:“孩子,天下岂有不散的宴席,我相信你以后会幸福的。” 随即附耳在铃儿耳旁轻声道:“你那金铃之内,藏有这世上仅存的最后一颗朱雀丹,这事只有你知晓了,你且记得。”说完便毅然转身离去。 闵子骞道:“前辈此行是否向北而去?” 只见的唐霜青一拂袖即出了房门,声音传来:“小子不坏,够资格做我的孙女婿。” 铃儿撑起身体急问闵子骞:“外公他要去哪里呢?” 闵子骞轻轻说道:“他去北方金国了结一件陈年旧怨了。”他听得唐霜青语气已知他乃抱着必死的决心前往。 铃儿红了眼眶道:“那他还会再回来吗?” 闵子骞长叹一声道:“明天的事谁知道呢?” “你外公既已把这唐门掌门之位传与你,我们应该回玉京城去找回你诸位师兄姊。” 铃儿答道:“这事情如此重大,我怎么做得来呢?” “我瞧你外公做事深思熟虑,岂是轻易托付于人的,他会如此打算,必有其道理。”闵子骞道:“再说你还有我可以商量呀!” 铃儿听得闵子骞此言,心里才放下了大石头,兀自沉沉的睡去了。 闵子骞细思唐霜青此举是何用意,是否因在皇宫的图谋失败,再加上突然间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亲人现身,而导致他做此一决定吗?虽然他说唐门掌门向来内传,但匆促间交付铃儿此重责也未免奇怪,更令人好奇的是唐霜青指定由成秋来辅佐铃儿,而非由大师兄王安通,其中必有深意。蓦地突然一个名字从脑海里跳了出来,血手修罗。 剎那间闵子骞明白了唐霜青的用心,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开唐门和血手修罗间的恩怨,铃儿是最适合的人选,成秋则是最适合居中牵线之人,这一切早已在唐霜青的算计之内。闵子骞不得不佩服这位一方之主的深谋远虑。 翌日,二人便往玉京城而来。 那官府受得皇命追捕唐门众人,但唐门众人身分本就隐密,众捕快见的此事不易办理,便寻老法子抓了一批不相干之地痞交差。在官官相护下,向上回报只余主谋成秋未归案,在各驿站市集张贴海榜公文便算了事。 待闵子骞和铃儿回到玉京城后,已不见昔日风头上之气氛,玉京城彷若无事一般。 闵子骞心里盘算着,玉京城里人海茫茫,唐门子弟他只识的成秋和易行之等寥寥数人,要到那儿去找寻可就是个大问题了。思及此处,不禁有了无处下手的感觉。 思量多时,突的想起雷翊和仙儿,这一路上为着铃儿的伤势烦恼,竟忘了去探视二人的情况,回想起当天在黄山派遇劫时,也未发现二人的下落,想到这里,不禁担忧起来。 闵子骞信步走到大街之上,茫然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做。忽听得背后有人轻声唤道“是闵大侠吗?”闵子骞一愣下回头看得是一名年轻人,身着仆役服色,礼貌地向闵子骞道:“我家主人请闵大侠借一步说话。” 闵子骞奇道:“你家主人是谁呢?” 那仆役言道:“主人说您去了便知道。” 闵子骞好奇心起,一路便跟随着这仆役打扮之人,进了东市大街巷底一老宅内。他此时艺高人胆大,也无惧于陷阱,来的屋前,推门便入。屋中仅一人安坐于中,抬头看了一下闵子骞便道:“贵客来访,请坐吧!”闵子骞识得此人是唐门大弟子王安通,登时愣了一下,他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在此地遇得他。 王安通神色漠然,看不出喜怒之色,过得一会儿续开口道:“我们已然接获师尊传信,掌门之位传与她孙女唐铃儿,不知何时能拜上新任掌门人。” 闵子骞思量了一会儿才道:“那就三日后的申时,在东郊外倒马坪相侯。” 第706章 血色青城(30) 离开东市大街后,闵子骞暗道:“这王安通为人深沉,器量狭隘,此事当没如此容易。但想唐霜青如此安排,实是大惑不解。” 正欲回的客栈时,突见前面一人影似曾相识,心念方动,那人警觉性极高便自发现,随即加快脚步愈甩脱,闵子骞不疾不徐的远远跟着,那人见无法甩脱闵子骞,自往城外走去。闵子骞见其身形步伐如此熟悉,随即自背后轻唤一声:“成大叔,我是闵子骞” 那人正是成秋,他脸上虽覆着一红脸汉子的面具,但身形步伐竟为闵子骞所认出来了。成秋听的背后跟踪之人竟是闵子骞,随即停步,转身看了一下闵子骞道:“果然是你,我方才还在怀疑是否认错人了,多日不见,你的容貌虽变化不大,但神色气质均和以前不同。我为求谨慎,所以多试了你一下,请勿见怪。” 闵子骞道:“这一段时间确实是发生了不少事,对了,成大叔,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成秋道:“是掌门人之事吗?” 闵子骞道:“正要请教。” 成秋顿了一下方道:“我了解你的顾虑,新任掌门虽是师尊孙女,但年纪轻又未入唐门,如何能服众?”接着又道:“那掌门人的玄铁指环正是开启七绝丹解药之钥匙,唐门子弟拜师之时均已服下七绝丹,需藉由每七年师尊所赐的解药压制,那七绝丹发作时之惨状,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为此唐门子弟不敢背叛师门,其原因在此。” 闵子骞道:“那如玄铁指环被夺,岂不是唐门子弟尽皆受人胁制。” “不然,配制那七绝丹解药另有一秘方,惟唐家一脉方能配制,这秘密向来由前任掌门口传于下任掌门,除此之外,谁也无法知晓”成秋缓缓说来。 闵子骞续问道:“那唐掌门为何要你协助铃儿呢?” “这事说来话长,王师兄当年是受命追捕她爹娘的首领,更因此害得她坠崖而亡,师尊必是考量于此,才会将这事交代于我。” 闵子骞至此已大致明了其中缘故,微微欠身向成秋一揖后,便向成秋说道:“一切还仰仗成大叔帮忙。”说完便自转身离去。 树林里,成秋独自一人看着闵子骞远去的身影,喃喃自语道:“以后的路还很漫长,望你好好的保护她” 客栈里,铃儿轻抚着挂在胸前的金铃,想起唐霜青与她说的一番话语,自她知晓自己身世以来,她只知道唐霜青是她在世上的亲人,但是她的亲生爹爹是谁,却没有人告诉她,她依稀能感觉到闵子骞和太乙道长似乎知道,但却有难言之隐,到底是何缘故呢?她想去找出这原因来。 自她服用了唐霜青的朱雀丹后,身体不但伤势全然好转,连思路也清晰起来,不待闵子骞回来,她戴上面具离开客栈来到街上,不知不觉来到了玉真观,太和道长仍尚未归来。铃儿正欲离开时,与一人擦身而过,竟然打了个寒噤,感觉浑身不对劲,压迫感席卷而来,令她颤栗了一下,她记得这感觉是如此的令人恐惧,但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经验过的,脑子下意识的要她忘了这段记忆,铃儿真希望闵子骞这时就在她的身旁。 一想到闵子骞,铃儿脸色一变,她已想起这人带给她的感觉正是闵子骞发狂那一夜的杀气,一想到此,不禁冲口而出叫道:“血手修罗!” 那人本已走过,听得此言便即回头一声怪笑道:“小子居然认得出我,这是你自己找死,就怪不得我了”,铃儿只见得眼前人影一花,血手修罗右手已至眼前,五指成爪迳往她面上抓落,她骇然向后一退跃出丈许,堪堪避过了这一抓,但面具已然撕裂开来,铃儿知道自己功夫远不如眼前的煞星,只盼得仗着轻功避开。 血手修罗见自己一招居然未能拿下眼前之人,嘿的一声道:“轻功不错,我倒要看看你能避的几招。”说完身法霎时加快,一招快似一招,铃儿见得对方掌影越来越快不禁惊惶起来。左闪右避,脚步踉跄,部一会儿已是险象环生。 血手修罗冷笑一声,五指当头朝铃儿头顶插落,铃儿见再也避不过,心中反倒一片清明,脑海中浮现起和闵子骞在一起的景象,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是看着血手修罗,血手修罗眼神和铃儿眼神对望一眼,竟是如遭电击,手下登时停了下来。 铃儿怔了一下,见血手修罗眼神怪异,便自问道:“为何不动手呢?闵大哥会为我报仇的。”只见得血手修罗眼神里闪过一丝暖意随即歛去,冷声道:“摘下你的面具!” 铃儿只淡淡一笑,伸手便揭过面具,露出面具下清秀的脸,眼神毫不畏惧的看着血手修罗,早已置生死于度外。朗声道:“要动手便快点。” 血手修罗见的铃儿的脸,竟是眼神直盯着她,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闪过无数惊讶、痛苦、欣喜的表情,伸手欲轻抚铃儿的脸孔,但却是浑身颤抖,片刻后方从嘴里挤出话来,颤声道:“玉儿,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他话方出口便知不对,随即再道:“不对,你不是玉儿,你究竟是谁?” 铃儿心下也是一震,缓缓道:“我叫铃儿,唐铃儿,你是否认识我娘呢?” 血手修罗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缓缓问道:“你方才提的人是否就是闵子骞呢?” “正是他,闵大哥会为我报仇的”铃儿朗声道。 血手修罗沉默了半响后轻声的问道:“你叫铃儿,这名字是谁帮你取的呢?” 铃儿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这人见人惧的煞星竟然问她这么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但还是答道:“这是我师父太乙道长帮我取的,因为师父发现我时我身上就挂着一个金铃。” 血手修罗听得此言,喃喃自语的道:“铃儿,铃儿,原来你叫铃儿。真没想到,真没想到,这一切都是报应啊,报应啊!”说完全身径自松懈下来,恍若老了十岁,缓缓转身离去。 铃儿看着血手修罗远去的背影,竟自呆住了,她心知这血手修罗必然和她有很大的关联,但却又不知该不该追上去问个清楚,就这么看着血手修罗的身影慢慢的消逝。 月光微暗,夜色漆黑,一条人影快速绝伦的掠过客栈屋檐,轻轻巧巧的揭开一小块瓦片,从隙缝中窥视着客栈下的动静,黑色的面罩下,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的片刻,夜行人小心翼翼的自怀中掏摸出一小袋粉末,以指拈针在袋上戳了几个小孔,便自屋瓦缝隙处塞入,一丝丝细微的粉末缓缓的轻洒而出,那夜行人布置已定,便欲转身离去,却赫然发现屋顶上另有一人。 夜行人一惊随即飞身下屋,意欲摆脱此人,那人步履轻盈,竟是摆脱不得,夜行人知道遇着了强敌,只奔得一会儿便自停止,压低声音道:“朋友,你待如何?” 那人笑道:“你深夜到我住的地方下毒暗算,还问我要做什么,岂不好笑。”那夜行人听得此言面色微变,没想到自己的行藏早已为对方识破,随即迅自怀中取出一物事,向那人身前掷出,冒出一阵紫雾。只见那人不疾不徐挥袖一拂,一阵劲风将这紫烟尽数卷向那夜行人而来。 那夜行人原盼这毒烟能阻的他一阻,不料毒烟反向自己袭来,一时慌了手脚,将一口紫烟吸入了口中,夜行人脸色一变,忙自怀中取出一丹瓶倒出药丸便吞。只见得人影一闪,已然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一阵黑气自咽喉处慢慢扩散到脸颊,那夜行人脸色惊惶,汗珠涔涔滴下,眼神里尽是恐惧,奈何却动弹不得。 那人道:“说出是谁指使你的,我便饶了你的性命。” 夜行人黑气虽已蔓延到脸颊,却犹自紧闭双唇并不言语。那人见的如此,知他必不肯吐实,手指凌空一点,解开了夜行人的穴道,只见那夜行人欲拿解毒药丸塞入嘴巴,但手脚均已僵住,药丸竟自掉在地上,那人见状随即拾起药丸,一掌推出,劲风逼得那夜行人一阵窒息,嘴巴随即张开,他便将这药丸以指弹入那夜行人口中。过得一炷香时刻,但见黑气缓缓退尽。 那人见这夜行人已然无碍,便自转身离去。夜行人唤道:“你是闵大侠吧!我欲害你,你反而救我性命,我无以回报,只能提醒你暗箭难防。”闵子骞听完淡然说道:“你等不过奉命行事,身不由己,我又何必伤你性命,至于那背后主使之人,你不说我也料得到。”随即离去。 闵子骞寻思:“这人虽功夫不差,但他们应知奈何不了我才是,他们这样一来岂不是露出马脚来,莫非......”一念及此,闵子骞立即飞奔回客栈,他心知已中了对方调虎离山之计,此刻铃儿必然有危险。 闵子骞急奔而回,却见客栈四周静悄悄的,连犬吠之声也无,却隐隐闻得一阵血腥之气,闵子骞心知有异,随即闪身进得客栈,却见客栈内七横八竖得躺得十数黑衣蒙面之人,闵子骞一惊迅即上楼查看,只见房内桌椅俱倒,窗沿处兀自留有血迹,铃儿却已不知去向。 他心下虽担忧,却是不乱,仔细内外检查了客栈四周,见店掌柜和伙计均是中毒毙命,而其余诸人却是要害受创,有几人鲜血仍自泊泊流出,闵子骞见伤口五指指痕殷然,微微一震脱口而出:“血手修罗!”他一惊之下,随即跟着血迹一路追下去,来到树林之中,沿途又见着几个黑衣蒙面之人倒毙在旁。 身体犹自未僵,闵子骞身法陡快,迳向树林深处奔去,耳边传来阵阵金铁交鸣之声,伴随几声惨呼,声音回荡在暗夜林中更显得凄厉。 闵子骞凝神静听,声音只在前方不远处,赶忙向前掠去,见着前方数十人正围攻着一灰袍老者,只见那老者身法奇快,在人群之中穿梭来回,身影有如鬼魅,正是血手修罗。而人群之中却不见铃儿的踪影,闵子骞心下一惊,生怕又中了对手调虎离山之计,此刻究竟是要先助血手修罗杀退群敌再逼问铃儿下落,还是略过这里继续追下去,一时竟是抉择不定。正仓皇间,听的一声闷哼,又有一名黑衣蒙面汉子中爪肠开肚破而死,但血手修罗的动作似也慢了下来,灰袍上斑斑点点尽是血迹。 血手修罗衣袖一震,将二名抡刀劈至的黑衣大汉摔了出去,向后飘然退了几步,嘿嘿怪笑数声道:“王安通,你竟然连自己弟子身上都可以下毒,难怪你能当上唐门首徒,这一招倒是我失算了。” 血手修罗此话一出,连同闵子骞在内众人皆惊,一名黑衣汉子颤声道:“大...大师兄,你给我们服了什么呢?”只听得王安通冷然道:“这厮已身中血莲之毒,只要敢伤了你们,毒性就会更深一层。” 闵子骞听到此处已然明白,王安通知他不用兵器,所以事前先给门下弟子服下毒药,当双方动手之时,身体一接触即便中毒,而这毒必然微量但却慢慢累积,好叫对手无法及时察觉,王安通这精心布置原本是应该要对付于他,但却被半路杀出的血手修罗给沾上了。血手修罗提防不及竟自着了王安通的道。 此时王安通喝道:“今夜不能让这厮走了,大家一起上!”众黑衣汉子知今日若不解决了血手修罗,众人皆无活路,只听得一汉子发一声喊,众人又自围了上去,将血手修罗团团围在其中。 这数十名黑衣汉子显然练就一套阵式,用来对付武功高强的敌人,而唐门子弟各人专擅毒药暗器各异,兼之身体中又为王安通种下血莲之毒,血手修罗虽然强悍,但也不无顾忌,他虽知晓血莲之名,却不明其性。 第707章 血色青城(31) 他深知唐门擅使毒药,所以毙敌之时早已留心,一沾身即离手,动作迅捷无比,让对方不及动手下毒,岂料对手早已将自身化作毒药,这倒是始料未及的了,当下一边游斗,一边调息。只一会儿便已察觉血行不顺,血手修罗艺高胆大,虽在游斗中仍有余裕一手拒敌,一手取出丹瓶,将二颗丹药弹入口中。 只听得王安通冷笑道:“血莲之毒岂是一般解毒丹所能对治,我本想用它来抓小鱼,没想竟意外擒得你这条大鱼,真是天助我也,嘿嘿!” 闵子骞听得心头一凉,暗思自己过于托大,小觑了唐门的手段,殊不知唐门之所以能在江湖历经数百年而不衰,除了毒药令人畏惧外,更兼其下毒之手段神鬼莫测,令敌人不知从何防范,而唐门中与王安通同辈之门人,多为唐霜青派出隐匿在各门派中,唯有王安通长年随侍在旁,学得了唐门诸般下毒的功夫,单就下毒的功力来说,他早已高出同门甚多。 血手修罗见解毒丹药未起作用,怒气渐升,怪笑道:“血莲之毒便又如何?唐门的毒药我还怕受的少了吗?”说罢潜运内力,片刻间双手随即赤红如血,迳向前方一高瘦的黑衣汉子探去,那黑衣汉子见血手向自己迅无绝伦而来,一惊之下将手中双钩舞成一团白光护在身前,二旁四名汉子长剑单刀齐出,分攻血手修罗上身要害,一柄长枪却悄然无声地自血手修罗背后袭来,眼见利刃将即身之际,血手修罗忽而向后急纵,长枪枪尖甫即后背,便自滑开,反刺向双钩而去,血手修罗微一侧身,一手抓住枪柄顺势向前急送,随即以衣袖拢住手掌击向那持枪大汉后背,那持枪大汉原本来势极快,更兼血手修罗这一拉一推之力,速度陡增倍许,威力更见强猛,却听得连串珠响,长枪荡开了双钩,自那高瘦汉子胸前间透胸而入,而二旁刀剑却是招呼到了那持枪汉子身上,四人见误伤了同伴,正惊疑间,一双血手早已当头袭来,连呼声都无,便已天灵俱裂而亡。只顷刻间血手修罗便已连毙六人。 黑衣大汉众人皆是大惊失色,随即后退数步,虽成包围之势,却无人敢再向前。血手修罗一声怪笑道:“王安通,这血莲之毒行不到顶门之上吧!”,原来血手修罗在片刻间早已运气行满周天,内观自身,他心思敏锐发觉身上血行虽不顺畅,但却是思路无碍,以此推知此毒应无法及于头顶,便设计引敌来攻,却乘势毙其脑门。 王安通脸色微变,对众大汉喝道:“别听他胡言,大家并肩子上啊!”众人虽畏惧血手修罗强横,但多年来在王安通积威之下,却是不敢不从。一听喝令,随即七八个汉子再次欺了上去,为首的大汉撮唇一吹,众人同时掏出暗器向血手修罗袭来,一时间,铁莲子、袖箭满天飞舞,毒蒺藜和褐尾镖来回穿梭,迳向血手修罗身上招呼而来。 血手修罗眼见暗器来势凶猛,竟如恍然未觉,待暗器将即身之际,身体猛然旋转如陀螺,二只衣袖在劲风鼓荡下高高拢起,恰似二只布袋,尽数将暗器接将过来,血手修罗再一回旋怪笑一声,竟将暗器以满天花雨之式撒出,去势之快更甚来势,众人措手不及,当前数名汉子随即应声而倒地,站得稍后之人见来势险恶,不敢硬接,仓皇后跃闪避。岂料身一 微动,一条灰影已至面前。 原来血手修罗暗器甫发,随即欺向前去,招式之间绝无停顿,只这瞬间,二名黑衣大汉亦是闷哼一声倒地身亡。 血手修罗怪笑道:“今日唐门来的,一个都别想走”说完血手竟从赤红转成墨黑之色,众人见状脸色均是一变。一汉子颤声道:“无影鬼手!无影鬼手!” 血手修罗嘿道:“好见识,那就先送你上路了!”话才刚毕,那汉子已然一声惨呼,胸前喷出几道血箭,颓然倒地。众汉子大惊失色,竟没有一人看清楚方才是如何动手的,王安通虽已见识过无影鬼手的威力,此次再见到仍是脸上变色。 但他不愧为唐门首徒,只一瞬间便已自镇定,执起胡哨一吹,黑衣大汉如遭电击一般,立即摆开阵势以拒敌人。王安通身后随即跃出七名汉子,自怀中取出奇形暗器,状若石胆朝血手修罗掷来。 闵子骞见这暗器来势既缓,又非对血手修罗要害袭去,心下隐隐觉得不妥,正迟疑间,血手修罗亦已看出不妙,只见这十数颗石胆朝他身前地上砸去,冒出一团团轻烟,将血手修罗围在其中。 血手修罗见这烟雾怪异,一振衣袖,劲风将烟雾吹散大半,正自冷笑时,却听得嗡嗡作响之声不断,密林天空涌来一片黑云,却是比夜色更黑。将月色都掩盖了。闵子骞心下一惊,竟是成千上万只蝙蝠成群袭来,迳往这烟尘浓处扑去,血手修罗亦是一愣,喝道:“血蝙蝠?” 王安通狞笑道:“正是血蝙蝠。”但见满天蝙蝠遇着黑衣大汉等人即避开飞去,迳往血手修罗身上飞去。血手修罗动作极快,无影鬼手霎时间已经连毙数十只,但血蝙蝠数量极多,血手修罗动作虽快,却难以防范的周全,只片刻间已被数只血蝙蝠咬伤,伤口径自泊泊地流出血来,竟是停不下来,霎时间已将他灰袍染成一片血红。 王安通淡然道:“这般死法倒便宜了你,任凭你武功通天,也绝逃不出血蝙蝠之手,这本来是要用在别人身上的,拿你先来试试倒也适合” 闵子骞见血手修罗虽然出手如风,但动作却已减缓,知道自己再不出手,转眼间血手修罗便是死于非命,他快速的往众汉子瞧去,蓦然发现蝙蝠不只袭击血手修罗,也群聚在数名大汉身上疯狂的叮咬,而蝙蝠飞向其余汉子时却是一闪而过,他知其中必有古怪,见得那群大汉头发上均系了条黝黑的带子,当下便即自树后闪身而出,迳往一大汉扑去。 王安通见胜券在握,手上扣着一黑衣人之手,正欲离开,突见奇变陡生,竟是闵子骞追寻而至,脸色微变后旋即狞笑,剎那间已有数十只蝙蝠向闵子骞扑来。 闵子骞衣袖一拂,转瞬间已欺近一大汉身边,伸手急探迳往他顶门抓落,那大汉见他来势奇快,大惊之下随即向后跃出,堪堪闪过这一抓之势,正自庆幸时,却觉脑门一凉,发上束带竟已在闵子骞手中,只听他惊道一声“不好!”话尚未完,全身已遭蝙蝠群密密包围,只呼得数声便已颓然倒地。 闵子骞长啸一声,一提真气足下使劲,身法有如鬼魅般在众大汉身旁兜来转去,一连扯下数名汉子头顶束带,众人方见得同伴惨状,复见大批蝙蝠向己飞来,惊惶之余竟是四散奔逃,蝙蝠群登时散去,只一小股仍围在血手修罗身旁。 王安通见得情势丕变,随即一拉黑衣人便欲离去。 闵子骞哪容得他说走便走,脚下展开五行迷踪步,随即追至身后喝道:“将人留下,便饶了你等性命!”王安通拉着黑衣人快步疾奔,竟是毫不理会,一行人在林中蜿蜒追逐,身法均极快速,闵子骞轻功本在王安通之上,但他见那黑衣人身形恰似铃儿一般,手腕脉门为王安通所扣,方才又见识过他下毒的手段,一时间投鼠忌器,却也不敢过份逼近。 闵子骞正寻思间,忽见那黑衣人脚步一滞,带得王安通身形一缓,心念甫动,身即随之,真气在身内瞬间流转后灌注指尖,一股劲风径自凌空向前,竟是直向黑衣人袭去。 王安通听得脑后“嗤”的一声,却不见有暗器袭来,正惊疑间,手上突觉一重,那黑衣人腿一蹶,随即翻倒在地,原来闵子骞指风竟是向黑衣人而来,王安通见机极快,甫一察觉身势不稳,随即甩开黑衣人之手,足尖在地一点,向前直窜而去。 闵子骞向前一把扶起黑衣人,将脸上面罩轻轻揭下,登时露出一张秀丽熟悉的脸庞,不是铃儿是谁!但见铃儿眼神迷蒙,浑不知发生何事,显然是被下了迷药之故。 而王安通更不停留,顷刻间背影已没,消逝在夜色黑暗之中。 闵子骞知这迷药只能短暂惑人心智,随即潜运内力,在铃儿百会穴上轻轻一拍,一股真气透顶而入,只听得铃儿闷哼一声,彷若自梦中醒来,见着闵子骞的脸孔,犹自迷糊不解发生什么事情。 闵子骞轻道:“先莫说话,先运气周天试试,身体可有异状?” 铃儿依言随即运功行气,片刻后道:“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闵子骞知此险地不宜久留,便将经过大略的向铃儿说了,随即便拉着铃儿,转身正欲离开时,却是听得密林深处传来惨呼之声,同时见得电光一闪,一道霹雳划破空气,将二人身旁一株大树劈成了二半,霎时间火光熊熊,连续不断的轰隆声化成了恶火,迅即吞没四周的树林蔓延开来,明火引着暗火在夜深之处,恣意的凌虐,将四周化成一片火海。 闵子骞使开脚步,拉着铃儿择道疾奔,他心知此时之凶险毫不逊于与强敌争斗,尽择火势疏离处而行,火光照的二人的脸尽皆通红,此时只听得一声爆响,一株大树为恶火吞噬后颓然倒下,枝叶密茂化成一片火网当头迳向二人罩下,闵子骞大惊之下猛吸一口气,立即拉着铃儿往旁一窜,岂料此时一段树干为烈火吞噬后,竟是炸裂喷出,闵子骞胸口真气流转,以单手将这数十片袭来的碎片拍落后,正欲出手托住倒下的火树时,胸口竟是一阵烦闷,真气为之一滞,只一耽搁,已不及挡下这当头倒下的火树,烈焰登时向二人身上压来。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一道灰色人影如电光火石冲入火海之中,双手托住正熊熊焚烧的大树挡得一挡,只这一瞬间,闵子骞二人已得隙避开,再看那人时,其发须全身尽皆着火,二人同时惊喊:“血手修罗!” 正是血手修罗托住了大树,救了他俩人性命。 火光中只见血手修罗踏步而去,在夜色中飘然远去。 岁近夏末秋初,江淮道旁,山风凛冽,风沙卷缠着夕阳余晖,掩盖住路上蔓生的杂草。炎阳下的热气犹自蒸腾,将黄土炙染成深赭色。远方景深的尽头处,依稀能看到行着一个人影,面貌却是模糊难辨,正一步一步的走来。 待得日落西山,夜色交替之时,这踽踽独行的人影方渐渐清晰起来,此时一列行旅客商赶着载货的骡马,和这独行之人错身而过。 只见得一个赶车的伙计嘴里吆喝着:“咱!哪来的老头儿,挡着道呢,瞧我来吓吓他。”说完径自将手中皮鞭往上一抖,鞭尾儿在空中爆出一声清响,拉车之骡听得声响,猛然一惊,后脚一蹬往那人身上便是一踢,那伙计见状正欲哈哈大笑时,却见的眼前青影一闪,突觉肚腹一阵剧痛,再细看时,赫然见着一只枯槁的手,硬生生地插在自己的肚腹之中,蓦的眼前一黑,一股浊气在胸口吐之不出,便即毙命。 其余伙计挑夫见出了人命,均是大惊失色,哪还管得了货物,吓得四处奔逃,几个走在前头的镖师听得后头吵杂之声,回头巡看,见着那伙计之惨状,急忙抽出刀来,顷刻间便将那老者团团围住,为首的镖师看着那老者血淋淋的手掌,颤声道:“你是何人?快放下兵器!” 那老者淡然答道:“他自找死,不关你等之事,让开!”说完便自而行,众镖师虽手持刀剑,但为那老者气势所慑,竟是不自觉向旁散去,怔怔的看着老者离去,谁也不敢拦阻。 第708章 血色青城(32) 待得老者的背影隐去,一名较胆大的镖师方问道:“头儿,那人莫不是传说中的血手修罗吧!” 那镖师头儿摇摇头道:“我也不知。总之,咱们这条性命算捡回来了。”话才说完,竟是身首异处,成了一个血人儿,众镖师眼见异变突起,吓得肝胆俱寒,只见着一把奇形锯齿剑在身旁游走后,便立毙于锯齿剑下,几名作异服打扮的剑客只一盏热茶光景,便将此行旅商队尽皆荼炭殆尽,只余拉车的骡马在地上嘶鸣着。 只见得李霜青冷冷道:“这回想走,迟了!” 江淮道上,月色惨淡,映着剑上的血光,地狼剑客就着镖师的衣袍擦去剑上的血迹。完颜青枫却望着早已听不见的镖师轻道:“可惜了,好叫你们知道,方才那人叫唐霜青!” 四人的身体在斜阳下拉出诺长的残影,迳跟着唐霜青的足迹而行,而远处竟另有一人影悄然跟至,正是追风剑客易行之。只见他满身血污,仗剑而行,缓缓向四人寻来。 正是十数日前,易行之乍闻天狼剑客等人欲暗袭黄山派的消息,情急之下迳赶回黄山派报讯,一路上交手数次,深知数人武艺高强,后虽仗着轻功巧计得以兔脱,然在上黄山后,终为完颜清枫所伤,自崖边跌落,待醒转,无意中见得唐霜青悄然吊着闵子骞俩后面,而闵子骞竟是毫无所觉,无奈之下只能远远跟随着,静观其变。 待见唐霜青离开客栈,却发现唐霜青已为完颜清枫等四人盯上,易行之虽知自己武功不及四人,但唐霜青是其本门恩师,却是不能不跟随,伺机而行,众人一前一后来到风陵渡口。 风陵渡口,位居来往长江南北岸要冲,是行旅商客往来宋金间重要的市集。其时虽无战事,二方仍在此屯镇重兵。 唐霜青走进客栈,自在边桌坐了,一旁店伙计见来了客人,赶紧陪着笑脸过来招呼,递上热毛巾茶水道:“这位老爷,现已晚了,伙房已经熄灶,要不给您老上点点心,暂且充飢好吗?” 过得半响,只听得唐霜青冷然答道:“不用,快滚!” 那店伙计见碰了一鼻子灰,肚子里一阵闷气,又不好发作,一转身边走嘴里边嘟嚷着,只一闪神,竟和客栈外来人撞了个满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店伙计唉的一声,见撞着的是几个着金朝服饰之人,吓的一声,连赶忙起身连连道歉,其时金朝势大,不时有金朝使节在此出入,自视为上朝,态度多高举踞傲,偶有寻隙惹事之处,守城官吏亦不敢多言,是以百姓遇值金人,自是能避则避。 只见那金人非但面无愠色,竟是一把扶起了店伙计,和颜悦色道:“不打紧,没事了,你可别伤着了!” 店伙计见那金人衣着华贵,气度非凡,俨然一副贵公子模样,身后三人似其护卫,对其貌甚恭敬,店伙计知其必然大有来历,连忙招呼坐下了。 那公子坐定后轻轻向为首之护卫摆摆手,那三名护卫目光在店内扫视一番,随即停留在唐双青身上,一名锦衣护卫随即走向前去赫声道:“出去,这间客栈我们包了!” 稍停片刻,见唐霜青不为所动,再喝道:“听不见吗?我说出去,这里我们家主人包了” 那锦衣侍卫见连喝二声,唐霜青仍是不理不睬,心头陡然火起,右臂探出便来拉唐霜青,那护卫出手极快,只一瞬间便已搭上唐霜青之手,正要将其拽出客栈之际,只见唐霜青哼的一声,手微翻转,已是反手刁住那锦衣护卫之手。甫一得手,五指便即插入。 那护卫知觉手臂微痛,便知不好,迅即运功,只一吸气间,被制之手臂登时小了一吋,另一手同时自腰际抽出刀来,便往唐霜青头上劈来,其他二护卫见同伴遇险,亦是立即抽出兵刃,前来围攻,只须臾间,三人已和唐霜青动上了手。 店掌柜和店伙计们见状吓的面如土色,早躲得远远的,一时间双方斗了个旗鼓。 唐霜青见一般武功竟是奈何不了这几人,心下一凛暗道:“哪里钻出来这几个硬手。” 他不欲使毒泄漏身分,袖袍一振荡开了当头劈来的刀剑,鼻里哼的一声,一双手立即皎白如雪,出手奇快招式连绵使出,三名护卫虽是一流好手,却是左支右绌,败相渐成。一护卫见情势不妙,虎吼一声:“你们二人保护主子先走,这里我来对付” 只见得唐霜青冷然道:“这回想走,迟了!”说罢出手迅如闪电,向三人连抓数下,只见二名护卫“啊!”的一声,长剑掉落在地,手腕上血痕殷然,那为首的护卫见机较快,堪堪闪过这迅捷的一击,立即将手中单刀舞出一团刀花,将其他二人护住。 唐霜青也不追击,眼神望向那贵公子,只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疑,随即敛去,缓缓向那贵公子问道:“完颜晟是你何人?” “正是家父,老丈识得他吗?”那贵公子脸色依旧淡定。 唐霜青冷然道:“何止识得?我们曾是莫逆之交呢?” 贵公子道:“方才我这三位兄弟先动了手,是我们不对,我先替他们陪罪了!” 接着又道:“要不老丈便请过来同坐如何?” 此时门外听得一声音道:“我也过来同坐如何?” 那贵公子听得声音面色一喜,回头一看,正是天狼剑完颜清枫等四人。 唐霜青见到完颜清枫之面,蓦地面色微变道:“是你!” 完颜清枫微微一笑对那贵公子道:“少主,我来给您引荐一下,这位就是名满天下,江湖里使毒第一高手,唐门掌门唐霜青老爷子,二十年前可是主子倚重的人才啊!” 那二名受伤之护卫听得唐门之名,均是脸色大变,随即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自是担心已着了唐霜青的毒害。 那贵公子闻言喜道:“那可好,完颜宗哲拜上唐老爷子,久闻江南风光绝胜,特地出来亲身体验,不想竟能在此遇见皇阿玛故旧,回去定当禀报。” 唐霜青眼睛在天狼剑等四人脸上轻轻扫过,心中暗自寻思,他知完颜清枫武功极高,二十余年前,二人交手时,唐霜青便有所不及,幸好他们顾忌唐霜青毒药厉害,遂让他脱逃了,然而妻子却为了救他性命,为时任金国太子完颜晟所弒。 话说昔日女真族长完颜阿骨打大败辽国之后,长子完颜晟为避免其他兄弟觊觎大位,遂广交武林大豪为助,唐霜青便是在其时结识完颜晟,受其重用成为得力助手,然事成之后,完颜晟为避免走漏风声,意欲杀人灭口,却为唐霜青所察觉,在晟王府一战中,妻子和弟子尽皆殒命,仅唐霜青和长徒王安通得以身免逃脱,至此唐霜青便陷入报仇血恨之迷梦当中,他深知自身武功不及,遂四处寻访资质良佳少年,或明骗或暗欺诱其拜入门下,再分遣至各名门大派偷师学艺,成秋和易行之等人皆是在此时入门,成为入室弟子。 唐霜青仔细看了一看这完颜宗哲模样,果然依稀有几分完颜晟之影子,但却也知眼前情势对己十分不利,虽则他已练成一部分修罗策之武艺,然眼前这几人均是高手,尤其完颜清枫更是了得,当下自是要慎重处之。 心念方歇,随即斟了碗酒径自喝了,完颜宗哲见状亦欲执壶倒酒,只见完颜清枫伸手一拦道:“少主且慢” 完颜宗哲听得一愣,正自僵住,却见得眼前一阵白雾袭来,夹着一股浓烈的酒意,竟是唐霜青将入腹之酒以内劲喷出,向众人而来,只见完颜清枫动作好快,迳将方桌向前一推朝他撞来,同时迳将完颜宗哲座椅后拉了一丈,酒雾登时落空。 唐霜青不理会撞来之桌子,随即自椅上跃起,在空中喷出另一股水箭向完颜宗哲而来,原来方才之酒竟为他分段喷出,第一式只为扰敌而已。他早已盘算今日情势不利,是以锁定完颜宗哲而来。 只见完颜清枫淡然抄起身旁圆凳,挡下了这一击,酒箭碰着圆凳,随即化成一片白雾,喷溅四方,此时却见得一把赤红的长剑穿过酒雾而来,瞬间点燃酒雾,化成一片火光爆起,正是火狼剑出手了。 这火狼剑客和风狼剑客既是金朝贵族子弟,亦是同门师兄弟,一同拜在风火道人门下,风狼剑疾速如风,火狼剑却是狂暴如火'。在火狼剑客引爆酒雾之际,风狼剑亦是疾闪而出,剑势乘着长风扬起一片烈焰反向唐霜青当头罩下。 唐霜青只哼的一声,十指插入方桌竖起在空中一挡,火网随即向旁喷窜,只一剎那间,二柄长剑破桌而出,如电光火石般迳向唐霜青前胸刺来,这一势来的又猛又急,他识得厉害,猛一吸气,二手颜色陡变如雪般皎洁,竟是轻巧的在风狼剑上轻拨了一下,只见那长剑来势仍急,却是偏了数吋,二柄长剑登时交错,“当”的一声,长剑荡了开来。 风狼剑见攻势受挫,吼的一声,长剑在空中连划了十数个剑圈,一圈圈的剑光朝唐霜青而来,剑锋泛起剑光,锁住他四面的出路,火狼剑完颜鸿烈却是跃起空中,长剑燃起烈焰,似暴雷自空中窜下,封住唐霜青上方去路,此式正是二人合使过无数次的绝技“狂风烈焰”,叫敌手只能以力相抗。 唐霜青见二人招式险恶,复见退路已全然封死,登时袖袍一振,随即向剑光拍出数十掌,只听得砰的一声,地上冒出一团轻烟,将三人裹入其中,烟雾里电光交闪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霎时喷溅出点点鲜血,只见完颜清枫向前抢上一步,径自扯下身上长袍,涨如风鼓向烟尘推去,剎那间烟尘随即散去,唐霜青臂上鲜血淋漓已然受伤,而火狼风狼剑客二人却是凝立不动,面色惨白。 地狼剑见状伸手欲拉二人,完颜清枫急喝道:“四弟不可!有毒”,地狼剑听得一僵,伸出的手连忙缩将回来。 唐霜青不发一言,迳撕下长袍下摆扎住伤口,冷冷地看着众人。 完颜清枫缓道:“唐老爷子不愧是使毒第一高手,佩服佩服。”接着又道:“今日这回合是我们输了,我们要不谈个交易,用解药换你今日一命如何?” 唐霜青道:“你认为你一定能胜我吗?我虽伤了一臂,但你却也折了二人,看来谁也没占到上风!” 完颜清枫道:“唐老爷子果然厉害,要不先见过这个再做决定如何?”说完迳将长袍掀开一角。只见长袍底下露出一截衣襬,彩光透衣流转,眩人目光。 唐霜青讶道:“青龙甲!” 完颜清枫道:“正是青龙甲,唐老爷子好眼力,这交易做还是不做,全凭唐老爷子一言决定。” 只见唐霜青沉吟了半响后,自怀中取出一药瓶冷然道:“方才酒中、剑上、烟雾中尽皆有毒,这解药需得连服三天方能去尽毒性!” 地狼剑大声嚷道:“我岂知你这解药是真是假?” 唐霜青道:“既有疑虑那便作罢吧!” 完颜清枫随即接过药瓶道:“唐老爷子是何等人物?他说是便是了。” 寒溪镇昔日因镇外寒溪而得名,寒溪之水终年长流,水质清澈却终年刺骨凛冽,昔年镇民们曾多次循迹踏访,欲探溪水源头处,但行至一地下洞穴涌泉处即不得前,因此有了寒溪之水是自地下涌出之说。 这一日寒溪镇来了一男一女二人牵马而行,男的身材壮硕,头发却已现花白,身旁跟着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姑娘,容貌娟秀俨然是位清秀佳人,眉宇间却深锁,显得有心事烦忧。 那男子行至得村口外,见得一位砍柴樵夫径自向前问道:“老丈儿有礼,请问村里可住着一位姓王的铁匠。”问得数声,那樵夫却是恍然未觉,正待再问时,那老者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了摇手后便自顾自继续砍柴去了。 第709章 血色青城(33) 那少女见状,轻声在那男子旁附耳道:“干爹,我们再去问问其他人吧!看样子这老丈人听不见呢?” 那男子点点头对那少女道:“说得也是,仙儿,我们先到村里借宿一宿再说吧!”原来这二人正是雷翊和官仙儿。 当日闵子骞出使蒙古之际,雷翊便带同小仙直往黄山而来,到的黄山本欲拜访黄木道长,但他已然闭关,掌门道长虽殷勤留二人在山上盘桓,但住得月余日后,雷翊见黄山道俗二众弟子间颇有心结,为避免卷入门户间争纷,便带小仙离去,前去探访一位故友,不想却扑了个空,经辗转询问后,方知这位故友已搬到了寒溪镇,便往镇上而来。 雷翊和小仙二人进得镇上市集所在之处,却是空荡荡见无一人,只一客栈大门半掩着,似有人影出入。 雷翊久涉江湖,见着情势诡谲,随即拉着仙儿闪进客栈,甫踏入门内却见客栈内摆得一桌酒席,菜肴犹自冒着热气,显然是才刚做得,一个二十来岁的俊贵公子端坐内席,自酌自饮,见得二人随即朗声招呼:“雷二爷从黄山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便请坐下喝杯水酒如何?” 雷翊听得心下一凛,暗道难不成一路为人所跟踪却毫无所觉,仔细打量了那贵公子片刻,豪气陡升心中便在对面坐下了,淡然道:“请问尊驾如何称呼?何以知晓老朽姓名?” 那贵公子微笑道:“雷二爷义薄云天,名动于江湖,谁人不识!今日路过地头,自当倒靴相迎。”说完径自将雷翊面前酒杯斟满,举杯道:“二爷,这壶酒乃是本地的名产碧罗春,与一般酒大不相同甚难酿制,来来来我先干为敬。”仰头便将酒一倾而尽。 雷翊见那酒色碧绿,隐隐透着一股奇特的香味,心下稍一迟疑拱手便道:“阁下好意雷翊心领了,阁下究竟是何人?意欲为何呢?” 只见那贵公子言道:“雷二爷还真是急性子,既然如此我就开门见山的这样说吧!敝派有一件极重要的秘籍,失落在外已久,不知何故,据悉目前在贵侄闵子骞公子处,所以想托二爷帮忙向闵公子取回” 雷翊讶道:“这便奇了,请问阁下师承何派,我侄儿又怎会有贵派的秘籍呢?” 那公子淡淡一笑道:“我师承如何,雷爷一看便知。”话毕不待雷翊答话,只见衣袍微动身影只一晃,人已在仙儿面前,竟是迅若鬼魅,一把抓住她衣袖,仙儿没打量他如此快捷,惊吓之余却见那公子已闪身而回端坐含笑,复又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雷翊久涉江湖,见他迅捷如此已是大惊,又见仙儿衣袖上破了五个小洞,便像是手指抓穿的一般,衣袖本是柔软之物极难受力,却为他一抓之势而洞穿,一股寒意瞬间自背脊处飒然流过,回忆涌上眼前,脱口而出叫道:“血手!是血手,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公子言道:“我方才不是说过了吗?这乃是敝教之物,多年前为奸人所盗,今天只是希望物归原主而已,还请雷爷相助,我等若非有誓言在身,不得轻涉江湖,否则定当亲身前往取回” 雷翊愣了一下猛然想起一则江湖传闻,霎时间顶门如遭电击,竟自战栗了起来,颤声道:“你...你是修罗教的人?” 那公子灿然一笑道:“正是!在下韩天向二爷问礼了”说罢深深地躬身一揖。 且说近百年前武林原本各山头林立,人才辈出,一时好不兴盛。然此时却出现一个神秘的组织修罗教,行事神秘诡异,教主玉面修罗韩若冰武功卓绝,手段冷酷,以一身奇诡的功夫,横走武林,因故与各派水火不容,几相冲突下遂施辣手灭了不少宗派,一时江湖为之震动,而后各派耆老共举黄山派玉虚子道长为首,出面号召武林大会,各门派捐弃前嫌围剿修罗教,经过数次惨烈战役,最终毕罗山一战,教主玉面修罗与玉虚子道长决战后不知所踪,修罗教门人遭歼灭,诺大的修罗教就此竟消声匿迹,江湖终于有了数十年的平静,但即便已过数十载,老一辈的江湖人听到“修罗教”仍是心怀畏惧,夜不安枕。岂料今日竟出现一个自称是修罗教的后人,武功亦和血手修罗彷然相似。 过得半响雷翊方道:“尊驾何以肯定秘籍在我姪儿身上呢?江湖传言岂能尽信!” 贵公子淡然笑道:“这不劳雷爷操心。” 雷翊停了半响道:“若我不去的话,你待如何?” 贵公子脸上丝毫不见愠色道:“我信得过雷二爷是明白人,一定会去的,二爷身旁这位姑娘就暂且留在这里作客,也免得路上奔波劳顿。二爷可放心,我以性命担保仙儿姑娘在此一定平平安安的,就以一个月为期,我在此静候二爷” 雷翊一惊,听他所言竟是要以仙儿为质,逼迫他前去。雷翊心念一转,对方方才露了一手功夫,自己显然非他敌手,他本是沙场老将决断极快,权衡之下即下决定,随即向仙儿道:“仙儿,你且放宽心待在此地,我找到子骞后会尽快回来接你。” 仙儿点点头道:“雷二叔放心,我会照顾自己的。” 雷翊知此事事关重大,当下再不迟疑,随即离开客栈往临安而行,打探闵子骞的消息。 这头客栈内只余韩天和仙儿二人,韩天向仙儿道:“小仙姑娘请过来一起用膳如何?” 仙儿讶然道:“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方才我们可没提过啊!” 韩天淡然微笑道:“呵!我不只知道你姓名,我们二人之间还颇有渊源呢!”仙儿眼神转了转狐疑的看着韩天,后者正以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注视着她,过得片刻,韩天方道:“你肚子应该也饿了,先坐下来吃点东西,我再把这渊源告诉你好吗?”语气竟是诚恳以极,倒似是多年不见的朋友相逢一般。 仙儿迟疑了一下,倒不便拂逆他的好意,自提起筷子夹了道菜便吃了,只见着韩天嘴角露出笑意,向小仙问道:“你爷爷可曾告诉过你,鹰爪门出于何处?” 仙儿愣了一下后道:“是纵云子祖师所创。” 韩天续问道:“那他师承何处呢?”,仙儿摇了摇头,且说当年官振飞身故时她年纪尚幼,许多事情并未曾听晓,韩天见她摇头便续问道:“你可曾听过少林寺的大力金刚指?” 仙儿点头道“当然,少林寺是天下武学之首,咦?你不会是说鹰爪门出于少林寺吧!怎么可能?一个是出家僧人,一个是朝廷官差,怎么会有关系呢?” 韩天起身帮仙儿倒了杯茶后不疾不徐的说道:“当朝太祖皇帝赵匡胤,昔日在一统天下时,少林寺曾共举义旗,遣派了三十六名武僧随行保护,多次拯救太祖皇帝于危难之中,待后来天下太平后,其余武僧皆返回寺院,有一人却为太祖皇帝秘密留了下来,破戒还俗,娶妻生子,正是众武僧之首,达摩堂首座,法名长空法师的杨纵远。” 仙儿听得杨纵云之名不禁啊了一声出来:“难道就是掌门师祖!” 韩天微微一笑续道:“少林寺达摩堂负责执事少林武功传承及守护藏经阁之任务,达摩堂弟子武功之高自不在话下,长空法师尤其武艺精湛,以大力金刚指最为了得,功力冠绝全寺,他受太祖之命招揽年轻弟子闭门授艺,以少林寺大力金刚指为本,化成三十六式鹰爪功,自此武林中便多了一个门派鹰爪门了。” 听着韩天娓娓道来鹰爪门的过往,仙儿不禁听得出了神,尤其自家门派的事竟是从这样一个俊秀潇洒的公子哥儿嘴里说出,竟是显得自然,彷若韩天向仙儿说的事邻家间的生活趣事一般,不自觉的问道:“那师祖,不,是长空法师既是少林寺武僧之首,修行自当不在话下,何以会留在皇帝身边呢?” 韩天脸上笑容未歛,轻轻说道:“红尘世事如梦,美人情关难破,正是赵匡胤身边的一位奇女子改变了长空法师的命运,也改变了武林的命运。”话语方歇,仙儿自叹了一口气道:“这位奇女子一定长得很美吧!” 韩天笑而不答,继续说道:“她本是后周君主柴荣的妃子,也是长空法师和她前生夙缘,在遇到她后为她重入红尘,她也就是我修罗教的创教主韩月影。她岂止是美,更是个绝色佳人。” 仙儿听得悠然神往,直想一睹这位绝世佳人的风采,韩天微微笑道:“我修罗教的教主和你鹰爪门的祖师爷是连理同枝,你说我们之间有没有渊源!”仙儿听到这儿恍然大悟,怪不得眼前这位公子要说他们之间有着某种联系,仙儿待还再问,只见那韩天轻道:“别急,日子还很长,你长途奔波应该也累了,先去休息歇歇吧!”说完手轻拍数下,帘幕后随即转出一位身着素装的女孩,向仙儿躬身一揖道:“小仙小姐,请跟我来.” 第710章 血色青城(34) 仙儿自小和官振飞及后来和雷翊行走江湖,过得净是刻苦的日子,哪里受过这种称呼,一时间竟自红了脸,嚅嗫的说:“别这样叫我,我不是什么小姐。 那侍女低下窃笑道:“现在叫你小姐,以后可得称呼你夫??”话犹未毕,只见韩天向那侍女看了一眼,侍女随即闭口不敢再说,径自招呼仙儿入内去了。屋内仍旧静谧,烛火随着透窗缝而入的风轻轻摇曳着,墙上映着的人影也随火光流连而动,韩天独坐屋内,径自斟满了酒一饮而尽,对着屋内一扇轻掩的门轻轻道:“请放心,一切都照计划进行”,一阵突来的强风吹得房门户枢嘎嘎作响 夜色正近初更时分,村外一片静谧,新月微光下只见一苍劲的身影疾驰在山间小道上往临安而去,正是雷翊乘着夜色而行,寻着闵子骞的踪影,而此时的闵子骞究竟在何处呢? 且说那晚闵子骞和铃儿见血手修罗为自己挡下为烈火所吞噬而倒下的大树,心中说不出的五味杂陈。血手修罗和他之间既有杀害父母的深仇,却又数次在遇险时互相出手相援,更别说还有铃儿和血手修罗的关系,种种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让他心神一片迷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吧!眼前更重要的是让铃儿顺利的接任唐门掌门,想及此处,闵子骞强自提起精神带着铃儿迳往川中而去。 二人一路上各怀心事,也无心赏玩路上风景,只是低调而行,这天来到南绍镇上,天色已黑,便找了间镇上的客栈打尖投宿,二人相对相视而望,竟是谁也不知怎么开口,过得半响,铃儿正欲讲几句话儿来打破沉默时,只见闵子骞措手抿了抿嘴示意铃儿先别开口,整了整衣衫对着门朗声道:“朋友,既然来了就出个声吧!” 铃儿这才知道原来房外伏得有人,只听到房门外顿时一阵脚步声,竟似有二三十人之多,为首之人脚步轻盈,显示轻功上有极高造诣,铃儿望向闵子骞,轻声问道:“怎么办?闵哥哥,对方是敌人还是朋友呢?” 只听得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少主恕罪,唐门弟子肖风率众护法,在此拜会新任掌门人,有要事禀告”,原来来者竟是唐门中排行第三,平日镇守总坛,行事沉稳精明,颇得唐霜青信任,隐然为实际执事唐门之人,资历仅次于王安通和成秋。 闵子骞和铃儿互望了一眼,闵子骞低声道:“见机行事。”随即开了房门,只见众人均着白衣素帽跪候在门外,脸上均有悲凄之色。为首之人正是肖风。 肖风向着唐铃儿道:“拜上少主,我等寻访少主已数日,昨日江淮官道上堂口弟子回报见到少主的消息,大伙儿立刻兼程赶至,有要事要请少主示下。” 铃儿见着众人的衣着,心里打了个突,竟不自觉的颤抖起来,颤声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等都是如此穿着呢?” 肖风缓然说道:“少主节哀,门主日前已然仙去,现下门里大小事务仍待少主定夺。” 闵子骞虽早已料到会有如此结果,心神仍为之一震,回头见着铃儿脸色苍白,随即握住铃儿的手,以真气助她调伏内息,铃儿方才渐渐恢复过来,向肖风问道:“是怎么发生的呢?” 肖风沉稳的向后一挥手道:“先给少主见见一个人,门主仙去之时,他也在场”,后面弟子随后扶着一个人过来。 闵子骞和铃儿一见着同时惊呼:“易大哥!”,眼前这受伤之人竟是易行之。 闵子骞随即抢上一步探看易行之伤势,只见易行之满身血污,面色苍白,闵子骞一探脉搏,脉象竟是起伏不定,显是受了内伤,肖风缓然道:“打伤他的是个武功极高的金人,易师弟力战仍旧不敌,据接到易师弟求援信号而赶到的师弟们说,那金人剑法武功极为高强,本来连他们都无法匹敌,后来在千钧一发之时,是黄山派的黄木道长出手救了他们,它们才得以身免。 “黄木道长!”闵子骞惊呼了一声。 铃儿红了眼框问肖风道:“外公,不,是掌门人也是那金人下的毒手吗?” 肖风指了指向易行之道:“详情还得由易师弟来说明了!”此时闵子骞轻轻拉了铃儿的手道:“铃儿,急也没用,易大哥现在重伤昏迷,当下之急还是先助他疗伤,带易大哥醒转后再来问他才是。” 此时铃儿早已乱了方寸,听的闵子骞之语,心下稍定,在闵子骞的协助下,径自将事情交代办理。 众弟子退下后,铃儿悠悠的道:“闵哥哥,幸好有你在,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事情。”闵子骞看着铃儿,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道:“傻铃儿,你我现在还分是谁的事吗?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 铃儿忆念起才刚相认的亲人唐霜青,谁知才几天竟已天人永隔,鼻头一酸,眼泪潸然而下。 夜十五,明月依然皎洁,闵子骞踱步月下,轻声吟道:“道不尽红尘奢恋,诉不完人间恩怨,渺渺茫茫都是缘,都是缘哪!” 深夜三更时分,易行之自昏沉中缓然醒来,虽经过几天的休养,内伤尚未平复,好在他内功修为深厚,虽伤势严重,却未伤到脏腑,已能下床走动。他环顾四周环境,正深思时,房门轻轻地被推开,门枢转动的哑哑声响瞬间将他拉回了现在。 一个熟悉的声音陡然响起,正是闵子骞前来探望。易行之端视着闵子骞,脑中浮现的却是昔日兄长闵千羽的模样,想起从前在黄山学艺时,他因为年纪最小,对师父所教之招式常无法领会,而闵千羽心念他一个人无依无靠上山学艺,总是对这个小师弟多一分照料,这些往事一幕幕的滑过易行之的眼前。 “易师叔,你身体好些了吗?”闵子骞道,易行之摇摇头,思绪转到几天前的时候,他远远跟随着完颜清枫等人的踪迹而行,自唐霜青离开客栈后,地狼剑便吊在他身后,唐霜青本就了解要复仇就得面对这几个硬手,虽明知却也不点破,心中暗自盘算敌我的实力差距,经过客栈内一战后,如不算上完颜清枫的话,他自信其他人不足为惧,但完颜清枫加上青龙甲,他输得局面居大,这笔生意怎么算都会亏本,只有各个击破方有胜算,算计及此已有定计,便即转身离开官道进了一旁的树林之中,转眼间即消失在林影之间。 地狼剑完颜鸿烈眼见唐霜青突然改道,轻笑了一声:“格老子的,以为这样子就避的开爷的追踪,可以太小看爷了。”原来这地狼剑除剑法刚猛迅捷之外,尤擅长旷野追踪之术,是金朝有数的田猎高手,地狼剑驻足看了看四周慨然道:“老小子既然决定以这树林当作埋骨之所,我怎么好令他失望呢?”随即自怀中取出一物,伸指向一弹,一枚烟炮破空而去,在空中化成轻响,丈里许外亦是一柱响炮升起,传讯既成,完颜鸿烈再不停留迳往树林另一侧奔去。 这头唐霜青一进树林便自警戒,快速的自袖中撒出一阵青烟,烟与林子里的雾霾很快融成一体,随即又做了一番布置后,便在密林中空地处屏息盘坐,只一炷香时刻,林径暗处映出数点繁星,却是数名奇装异服的江湖客的眼眸为月光所映,衬的反光。 地狼剑完颜鸿烈艺高人胆大,却最是性急不过,一抖锯齿剑便上前喝道:“姓唐的,我来会会你。” 其时虽是白天,树林里却依稀只透入少许阳光,唐霜青就着微光见着一把怪异的剑刃劈空而来,同时四周的数名江湖客同时一跃向前成合围之势,蓄劲待发将他围在中间。 锯齿剑来势甚快,当头便朝唐霜青直劈而来,剑身泛起的剑光却是直中带曲,竟是似与剑身分离,唐霜青一时不明所以然,飘然正欲后退疾闪时,背心却是一点寒星急速而至,一柄飞刀悄悄地自背后袭来,时间配合得恰到好处,唐霜青欲解前头之围,后背就避不了飞刀,他脸上漠然,回转半身一侧,剑光刀影分自二侧贴身而过,直是险到了极处,再多一分便是皮穿肉开血溅当下之祸,唐霜青趁隙望了望刀势来处,只见一矮小侏儒正睁睁的盯着他。只思及剎那间,地狼剑第二剑攻势已至,却是拦腰平削,唐霜青见来势甚是刚猛,不拟硬接,当即顺势后飘,身方微动,后方飞刀已至,刀势竟是配合着剑势而来,在电光火石间唐霜青手足俱缩,整个人竟是小了一号,堪堪避过了飞刀,剑光却削去了衣带的一角。 唐霜青脸色依旧漠然,多年来他虽苦心钻研修罗策抄本之武功,然却鲜少与人动手过招,唐门本不以武功为胜,能与他动手过招之高手自是极少。 第711章 血色青城(35) 与血手修罗一战及客栈中与风火二狼过招中,算是少数与高手对阵的经验,但唐门擅使毒药之名传闻天下,即便地狼剑桀傲自视,出手之际也多提防,威力因此也减了二分。 唐霜青见着对手留有余力,知其畏惧自己毒药厉害,索性顺水推舟假意喝道:“着!”双手衣袖便是一振,完颜鸿烈见势随即向后一蹬,身体迅如脱阱之兔疾然后纵,霎时间已退开三丈远。 此时唐霜青背后嗤嗤破风声响,二柄飞刀一快一慢的向他袭来,待的近身丈许,后发的飞刀竟是先至,只见的唐霜青蓦地转身双袖卷缠住飞刀,回身一振飞刀即嗡然向来处飞回,反向那放飞刀之侏儒而去,那侏儒手法极是熟练,见刀势朝己而来,就在即身之际,迅即自腰间疾射出二把飞刀,四柄飞刀在空中撞及,迳发出叮咚声响,一股儿向唐霜青袭去,唐霜青未料得他竟有此一招,上身一个铁板桥急往后仰,四柄飞刀擦空而过,钉入了树林深处。 他正待跃起之际,昏暗中只见得一点寒星迅即攻来,走势甚是诡异,唐霜青定眼一看,却是一渔人甩出一抹鱼钩当头勾来,勾线为真力所激,在空中划出一道奇特的弧线,唐霜青只哼的一声,更不稍待,探手便朝那鱼线抓落,只一出手,一个胖道士抡着一把沉背鬼头刀从旁攻至,而右边一个樵夫打扮的汉子,却高举厚实大斧朝他劈来,一旁完颜鸿烈虎视眈眈的紧紧盯着唐霜青的动作,锯齿刀随时准备出手。 唐霜青见这四人各个武艺不俗,轻啸一声竟自滴溜溜的一个转身,双手陡然暴长,迎着鬼头刀的刀势而去,那胖道人见状虎吼一声,鬼头刀受他真力所激,宛若毒龙出洞之威,唐霜青心定气闲,伸手搭住鬼头刀背顺势一按,胖道士受力不过手臂一麻,刀头顿时往地面岩石砍去,金铁鸣声中,蹦出点点火星,石屑纷飞喷溅,竟是插入了岩石之中,此时板斧已攻至唐霜青顶门,那樵夫见状大喜喝道:“着!”,板斧径自劈下,只一着身便知要糟,板斧下竟是一件空衣,斧势劈在空处甚是难受,而此时唐霜青一只手掌却已按在自己胸前,那樵子知此是生死关头当舍即舍,断然抛下板斧,足尖一点将势头硬是扭为后退,撇离了催命的鬼手,正欣喜间,胸前却觉一阵剧痛拉扯,骇然间见着自己的一颗心离身而出便即毙命。 树林里,幽光下,唐霜青将钓线勾着的一颗心,掷回给了渔人,那渔樵二人本是结义兄弟,渔人见着自己的鱼钩竟被唐霜青夺去自己义兄的性命,哪里还忍得住,睁眼圆叱怒不可抑,顺手便欲卸下了鱼钩上的心,上前拼命。完颜鸿烈见势不妥即喝道:“不可,有毒!”时已然太慢,只见渔夫手中握着一颗鲜红的心,手足却俱是发黑,已然毒发身亡。 唐霜青顷刻之间连毙二敌,脸上却仍是木然不露半丝情绪。那胖道人眼见二同伴转眼间便毙命,不惧反怒,运劲于臂自地面拔起厚背鬼头刀,在身前舞成一团白光,自朝唐霜青而去。 狂吼声中,这一击是他含忿而发,白光似银瀑般卷起地上残叶,一起向唐霜青袭来,唐霜青见道人鬼头刀来势凶猛,不宜正面攫其锋,双手分错,飘然正欲后退时,十数点寒星瞿然已到身后,正是那侏儒放出飞刀如流星般连珠而至,刀光划破微暗天色,发出嗡鸣之声,将唐霜青罩在其中。只见唐霜青神色不动,迅即提起外袍一抖便将十来柄飞刀尽数收入袍内,手只一卷一送,飞刀便反向那胖道士电射而去,胖道士没料及此,出其不意下十数柄飞刀已攻至身前,速度之快迅无伦比,此时就是欲回刀自救也已然太迟,那胖道士原本是漠北的大盗,性子素来勇悍,面色一横竟是不避不让,鬼头刀依旧拦腰砍至,只在电光火石间,唐霜青见这道士竟然强横至此,当下真气贯注手中长袍,长袍迅即鼓荡坚硬如石,鬼头刀和长袍相撞之下砰然一声,听得一声惨呼,却是那侏儒所发出,只见着半截鬼头刀硬是透体而过,将他身子钉在一棵杨木之上,手脚犹自扭动,看却是不活了。 而胖道士却全身插满了飞刀,面色狰狞,双手拄着犹剩半截的断刀,以刀拄地,气虽已绝,身体却傲然挺立,至死仍旧是条骁勇的汉子。 唐双青手里握着半幅残衣,面色一阵青黄,嘴角渗出一丝血迹,竟是受了内伤。方才他急运真气与敌以强相抗,虽成功毙敌于当下,却也受到对方内力所伤,一口真气尚未提起,锯齿剑已直劈而至,殊不知地狼剑等的便是这片刻时机,那四人本是他金国重金礼聘来的高手,但在完颜鸿烈眼中却尽是可以牺牲之棋子,他眼见唐霜青力拼受创,岂能放过这机会,便趁隙欺身直上,意欲一举歼敌。 锯齿剑挟着强大的风压劈至,正是地狼剑打的如意算盘,他眼见唐霜青受内伤,此时以己之强攻敌之所伤,正是以强凌弱之势,如此便宜岂有不占之理。说时迟那时快,唐霜青手迅即由墨黑转白,以无影鬼手硬接了地狼剑这一式,双手虽藉势托住刀势,余势却犹未能消解,身体登然向后弹开了数步,喉头一甜,竟自喷出ㄧ口鲜血。完颜鸿烈见一招得手,更不稍停,第二剑迅即劈至,刀势犹胜第一剑,只见唐霜青面色惨白,脚步踉跄向后退了数步,双手方勉强接住,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完颜鸿烈心下大喜,锯齿剑随即使出天崩地裂三连势最后一式,此招式为其得意之作,一式快过一式,一招强似一招,他武功既高,身份亦复尊贵,平日与人对阵少有使出此式之机,今日趁势得机下方能藉此一试此招之威力,这最后一剑汇集了前二式之力,直是威不可挡,剑势未至,剑风已压的枝叶弯折,直叫人透气不过,完颜鸿烈喝的一声,使劲劈下,却见红光一闪,一条红线破风而至,与锯齿剑相激之下,化散成点点红雾,竟是唐霜青以真气呕出之鲜血,地狼剑方在得意处,见状向后急仰,却已是太慢,脸上为鲜血所溅,呼喝声飒然而止,手却是连连抓着脸面,但见脸上点点蚀孔,剧毒钻深透体,已是渗入骨髓,完颜鸿烈面色惨然,没想到一时贪功竟是满盘皆输,他外号地狼剑,狼之名自女真族开族以来,即为勇士方能称号,完颜鸿烈虽为王族之后,但能以狼为号,自是勇悍,即便是千刃及身,也是丝毫不惧,可这当下却是浑身颤抖强咬牙关,扣得二排银牙滋滋作响,难挡这剧毒侵体之苦,竟自低声哀号。 蓦然一声斥喝自身后传来,来者竟是天狼剑完颜清枫,他冷然喝道:“四弟,切莫丢了我大金朝的脸面。”地狼剑听得此言身子为之一震,牙关紧扣的滋滋做响,竟是硬生生的忍着蚀骨之痛,再也不出半声了。 此时此刻,昏黄夜色拢住了隐黑的树林,唐霜青身倚大树,内息不断流转,他心知今日情势险峻,看来是有死无生,虽说不能亲手杀了大怨敌金主完颜晟,但至少也要拉下几个帮凶当垫背的不可。 完颜清枫冷然看着地狼剑一张已绞扭得错结难辨的面孔,知他中毒已深,蓦然眼神一敛面色一寒,长剑已自地狼剑前胸穿出,完颜鸿烈长长的纾完最后一口胸中之气,回头望了一眼,便自毙命。 完颜清枫将长剑自地狼剑身中拔出,鲜血自剑尖上缓缓滴落,他脸色却依旧漠然,眼神里盈着杀气,喉咙只一闷哼声,长剑已电射而出,一缕剑芒在微光中幡然跃出,直取唐霜清胸口而来,这是他二人第二次交手,在二十余年前晟王府一战中,完颜清枫武艺胜于唐霜青,成功的剿灭了唐门诸弟子,如今二人再次交手,自是各有一番计较。 剑芒如迅雷般电射而至,唐双青初见剑芒见其来势古怪不敢大意,内息运转后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运劲足尖,意欲后退先观之以避其锋,岂料身甫动而已,胸口先是一窒,喉头跟着一甜,鲜血上涌,脚下一阵踉跄,竟是避之不开。 唐霜青不愧是一派宗主,临危不乱,只一瞬间,随即运劲于指,向天狼剑胸口抓落,取得是攻敌之不得不救之意,赌得是完颜青枫必不愿为此落个两败俱伤之局,此举虽然冒险,却是险中求活,掌剑交错瞬间,完颜清枫眼神里倏地闪过一丝异色,剎那间唐霜青脑中闪过一事全身俱震已明其理,却已变之不及,只砰然声响,五指甫触及完颜清枫胸口,却是如中败絮,一阵巨力随即反击而来,竟是自己所发劲力被全数震回,而一截剑尖,正带着一丝痛意,无声无息地从己背穿出,剑气犹自穿透树干留下寸许般的窟窿,微光下树林黯黑,衬着唐霜青面色一片异白,这一代大豪凄然惨笑道:“青龙甲,好一个青龙甲!” 只见完颜清枫呵然微笑不语,轻轻抖落剑上血渍,残血滴落赭色的土上,在宓静的林中,滴滴答答的作响。 完颜清枫正待还剑入鞘,背后嗤的一声破风声响,夹杂着悲愤地怒吼,一缕剑光划破密林的幽暗,却是易行之赶到含愤而发,以手中天权剑使出追云剑法之“长虹贯日”,剑尖直指完颜清枫。 然而完颜清枫不愧为大金朝四剑士之首,目不转瞬间已倒转剑鞘,径自迎向刺来之长剑,只刷的一声,天权剑入鞘,已自破了易行之惊天一击。 易行之性子刚烈似火,眼见长剑为敌所制,随即断然舍剑迳往完颜清枫扑去,势若猛虎,状若疯汉,招招尽是近身拚命之式,完颜清枫武功虽高,但被易行之攻了个出其不意,两手虽均持剑反倒是自相扞格,竟是缓不出手来,一时间被逼得连连闪避狼狈已极,正当此时,一声胡啸自易行之背后响起,二柄长剑接连并至迳朝他袭来,剑势快捷爆烈似火如风,正是风狼剑和火狼剑及时赶到,岂料易行之竟是不理会背后之袭,纵身一扑,双手径自来抱这眼前仇敌,风狼剑剑势奇快,只瞬间已着易行之之腿,他脚步一滞,胸前门户却是大开,完颜清枫得此一隙,手腕扭转剑鞘轻送,天权剑柄已着易行之胸口,只听的咔拉声轻响,他胸骨早断,径自软瘫于地,火狼剑踏前一步,嘴角泛出一丝笑意狞道:“不自量力!蝼萤之光也敢来争辉,且让我送你一程。”随手一振手中长剑,剑身泛起一道青色烈焰迳往易行之背后刺去,岂料得火光乍起,竟是轰然一声巨响,火狼剑全身俱裂,风狼剑颜面尽焚,一股硝烟漫着火势在林中肆意横行,阴影处却见一人缓然而起,外袍为火烙去大半,露出彩光流转之底袍,回首向唐霜青气绝之处拱手一揖道:“唐掌门这临去一着,完颜清枫受领了。”,两手一挥,头也不回地飘然而去,竟是再不看地上诸人一眼。 夜落星垂,极目之处一条身影瞬移而至,微光中身形依稀可辨是一老道人,见着犹自冒烟的树林跺脚蹭道:“糟了,老道儿又慢了一步。”来者正是黄山派掌门黄木道长,他本在闭关之中,因着天狼剑诸人袭扰而出关,一路寻着众人行迹而至,却是棋慢一着,救之不及,眼见满地尸骸却是轻叹:“罢了,罢了。”转身欲离时耳朵竟是一颤,见着易行之竟尚有气息,不由喜道:“呵呵!这小子命不该绝,有救,有救。” 夜无语,晨星隐,朝阳穿透树林,洒落一片金黄,一线微光照上唐霜青的脸,彷彿仍有遗憾。 第712章 血色青城(36) 客栈里,闵子骞正待再细问易行之,肖风已率着几个门人在门外等待,这位唐门的实际管事个性沉稳,却是心细如发,闵子骞和他很是投缘。 肖风道:“闵公子,眼下当务之急是要让少主回总坛正式继位,易师弟伤势颇重,不宜赶路,我会另行安排人手照应,还请闵公子劝说少主先回川中为是。” 闵子骞道:“事确有缓急,理当如此!” 肖风又道:“闵公子,另有一事为难的紧,却不得不向你请托,” 闵子骞见肖风面有难色,一时豪情顿起,脱口道:“肖风兄有何难言,但凡在下力所能及,定当全力以赴。” 肖风闻言正色道:“多谢闵公子,这事说来凶险之处不异于江湖博命,如非闵公子身手超绝,我等也不敢厚颜请托。” 闵子骞好奇心起讶然道:“究竟是何事呢?直言无妨。” 肖风缓然道:“要请闵公子襄助少主练丹时随侧护法。” 闵子骞哑然笑道:“我还道何事为难,这事有何难为,我自当护她周全。”他话未及说完,见得众人脸色郑重便知不对,随即闭口不言。却见肖风将闵子骞请入上房内,娓娓道出这其中缘由。 肖风道:“眼下之唐门虽仍旧势大,却是风雨飘摇,人心背离,但即便如此,闵公子可知何以唐门子弟无人敢叛出师门呢?” 闵子骞闻言心下一震脱口道:“因为七绝丹!” 肖风苦笑道:“正是如此,我并非敢说师门恶言,然而我等唐门师兄弟固有受师父大恩,拜入师门结环以报者,但也不乏被强邀暗欺而入门之人,师父早先只对心志不坚之弟子与之七绝丹薄惩,近些年来却益发严厉,凡唐门子弟均被逼服此丹,仅少许人得以幸免”肖风说到此处竟是一声长叹。沉吟了半响后才接着续道:“师父每七年练制解药一次,今年正是开炉练丹之时,师父却遭逢此厄,众门人们皆是惶恐不安,只盼少主能救予大家,但如万一有任何闪失,唐门内变也是迟早之事了。” 闵子骞心中思绪澎湃汹涌,他知铃儿绝不晓得炼丹之法,但此事如果泄漏出去,将是一发不可收拾,唯一的冀望是希望成秋晓得这其中的秘密,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见机行事了。 肖风又道:“眼下更听闻有人欲趁解药练就之时,夺取解药以控制唐门弟子,正因此事牵连过广,我等才会忧心忡忡!” 闵子骞缓道:“你指的可是王安通。” 肖风讶然道:“原来闵公子也知道,大师兄为人深沉寡义,这解药如落在他手里,后果实不堪设想。” 稍默片刻,闵子骞断然言道:“你放心,我自当护得你们少主周全。” 肖风等人闻言均是大喜,他们虽久居川中,但消息灵通,更兼接到唐霜青密令,要他们全力匡助这位未来的“掌门姑爷”,如今见到闵子骞之人,见其武功既高,人品亦是匡正之士,有他相助,唐门此厄应能顺利化解。他却不知此时此刻闵子骞心思却是紊如乱麻,稍停后心中已有计较,几番嘱咐后,众人分批而行,迳赴川中而去。 川中古称巴蜀,四周群岭环绕,李白“蜀道难”虽说“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但闵子骞带着铃儿在几个唐门弟子领路下,直是顺风顺水,不几日已穿湘入蜀,一路上闵子骞问起唐门的诸般规矩,众弟子们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闵子骞道:“你们说是黄木道长救了你们,你们怎生识的黄木道长的?” 一个年岁较长的弟子道:“不是我等识得道长,而是救了我们的那一式“归去来兮”,普天之下除黄木道长外还有谁使得出来。”另一个弟子接话道:“是呀!我们当初一接到易师哥传讯说掌门有难,随即赶去支援,岂料路上却遇着那金人剑客,那剑客武功真高,我们的毒阵竟是拦他不住,肖风师兄还差点丢了性命,好在不知哪里突然飞来一剑,挡下了那剑客的一击,我门才听到那剑客喊道:“归去来兮!是黄木道长吗?”那金人说完便急忙离去,随后我们便找着易师哥了!” 闵子骞听完这才明白其中的来龙去脉,想到和黄木道长竟是缘悭一面,不禁怅然,否则有他主持大局,定会妥切许多。闵子骞假做不经意地问起七绝丹之事,岂料得原本无话不答的众人却是闭口不谈了,想来此事在唐门之中颇为忌讳,闵子骞原本冀望能从他们口中寻得些许蛛丝马迹,但至此已知此番计较不可行,心下虽颇为着恼,但也只能另寻他法。只一日余,众人已到唐门总坛。连日赶路众人终于可以停下脚步安歇了。 虽说唐门百年来声名远播于外,但一般江湖豪客畏于唐门使毒的手段,向来不敢造访寻仇,唐门也少与其他门派来往,以致于江湖传说唐门隐蔽,虽说是总坛却似普通村落一般,农家、客栈,酒楼和织坊悉如一都城小镇,正所谓大隐隐于市,若非刻意寻迹,即便身在唐门亦不知此是唐门。 管事弟子肖风早一日已先行返抵,为闵子骞及唐铃儿俩设宴洗尘,肖风不愧是做事妥贴之人,早已将诸般杂事料理妥当,而闵子骞心下搁着心事却是益发不安。 肖风道:“唐门在附近的诸弟子均已传书召回,成秋师弟不日内即回,还请闵公子护卫少主至后山密洞开炉炼丹,以安众弟子之心。” 此时闵子骞神色虽自镇定,内心却是尴尬无比,此时此刻,他又怎么说得出唐霜青根本没传过铃儿炼制解药之法呢?心想唐霜青既托付成秋辅佐铃儿,想来成秋应该知晓炼制之法,虽说不得也只好硬着头皮诚实向肖风说明,再来商议该如何处置为是。闵子骞鼓起勇气正待向肖风吐实时,铃儿却是喜孜孜的走进房间道:“闵哥哥,你倒猜猜看是谁回来了。”闵子骞一拍大腿喜道:“啊!是成大哥。” 话甫说完,厅堂内随即走进一人,正是前殿前侍卫总管成秋,脸上满布风霜,却是瞧不出喜怒之色,迳上前向唐铃儿问礼,铃儿自幼长居蝴蝶谷中,本不在意诸多礼数规矩,但这段日子随闵子骞行走江湖,却也耳濡目染不敢再。似从前般随性而为,张口问道:“那我是该称呼你为成大哥还是成大叔呢?” 只见成秋嘴角泛出一片笑意道:“少主,我等以后都是你的部属,你要怎么称呼我都行的。”一番话说得众人皆是大笑。 成秋又道:“师父临命要我协助少主,我看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往去丹室,至于细节,容我待会儿再向少主秉报。” 闵子骞心思敏锐,只听得成秋一番说词便知唐霜青尽已安排妥贴,自己一细思下也觉得好笑,本来以一个能深思谋画刺杀皇帝之人,岂有疏忽此事之道理,更何况唐门向来钻研各种下毒之法,心思更需无比细腻才是,计及此处不经哑然失笑,铃儿不解的看着闵子骞忍不住问道:“闵哥哥,你在笑什么呢?” 闵子骞微笑道:“没什么事,我是笑我自己真是笨得可以,比不上你的冰雪聪明。” 铃儿知他未说实话,俏脸一红啐道:“不正经,说没一句好话。”语气确是十分欣喜。成秋望了望二人,暗自轻叹道:“师父果然算无遗策,看来此事应能顺利成办才是。” 这丹室位于后山一山洞内,三人进得门,闵子骞和铃儿俱是大吃一惊,原来整个诺大的山洞竟是以人力斧凿而成,其顶上并凿有天井,引得光线入室,四周植有各式奇花异卉,香气四溢,直如一洞天福地。铃儿轻道:“闵哥哥,你瞧这里像不像咱们的蝴蝶谷呢?” 闵子骞知其怀念以前天真无忧的生活,轻轻的握住铃儿的手道:“有你在的地方,那里便是蝴蝶谷。”二人目光相接,相视一笑,自是心领神会,心志再不动摇。 成秋看了看二人,忍不住咳了数声,铃儿脸颊登时飞红。 成秋道:“少主且安,本来这炼制丹药时还有一则难处,但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闵子骞道:“成大哥可否说得仔细些呢?有何顾忌我们皆会配合。” 成秋这才道:“炼制七绝丹的诸般用度虽然难得,但对唐门而言并不难办,其中几样像断肠草,番木鳖,倒地铃,孔雀胆等早数年即已搜罗完备。难处是在炼制时,练丹者双掌需伏贴住丹鼎一昼一夜,而护法之人需以手护住炼丹者之心脉,这若非极亲近信任之人,谁敢为之!更何况男女有别,手按心脉上总有些不便,如是夫妻则妙矣!”说完更意味深长的看了看二人一眼。闵子骞至此方明暸这其中的关键。 成秋续道:“炼丹之时,丹毒透鼎而出,其时丹室内均是剧毒,护法之人功力若稍有不足,则反受其噬,因此唐门内能任护法之位者屈指可数,我蒙师尊看重,协助炼了二次丹药,想来也是如此,师尊才要我辅佐少主吧!” 此时铃儿忽道:“成大哥,外公曾在我伤重之际喂我一颗丹药,说是什么朱雀丹,你可知道炼制之法?” 成秋闻言一震道:“师尊视朱雀丹如性命般珍惜是有原因的,七绝丹毒性猛烈,但经朱雀鼎炮炼后毒性尽去即成续命奇丹,但炼丹之人却需耗去七年功力,而能练成者不过五颗之数而已”又道:“这难处还在于朱雀丹虽可起沉痾,疗顽疾,增长内力修为,但却与炼丹者相克,稍一不慎即有性命之忧,为此连师尊都不敢轻易尝试。” 铃儿听完后才恍然明暸这其中的道理便道:“那朱雀鼎长得什么模样呢?” 成秋恭敬的回道:“少主手上的掌门人指环便是钥匙。” 铃儿望着手上指环,想起唐霜青当日将指环交予的情景,不觉怔怔的掉下泪来。脱下指环默默交给成秋,成秋伸手恭敬地接过指环,插入石壁内一小孔内,原本坚硬之石壁竟从中裂开一缝,整片石壁竟是一扇石门,成秋运劲一推,石门便缓缓向内开閤,里面另有一室,除一小鼎外空无余物,闵子骞眼神一亮脱口便道:“这就是朱雀鼎了!” 铃儿看着朱雀鼎不禁抚着鼎自言自语道:“鼎呀!鼎呀!你倒底是神物还是魔物呢?既然可以炼出救我性命的丹药,怎么还要炼出害闵哥哥受尽苦痛的唐门七绝丹呢?” “秉少主,七绝丹并非唐门所创。”成秋答道。 正此时,相隔百里之外的寒溪镇里,一位年轻公子也对着官小仙说着同样的话,这说话之人正是韩天。自雷翊离开后已半月有余,韩天对小仙极好,一切吃穿用度虽不至说奢华名贵,却也精巧细致,仙儿自小随官振飞流浪江湖,官振飞没后又随雷翊四处漂走,二人均是江湖汉子,几时曾去好好照料到一个小女孩的需要,这几日以来可说是她有记忆以来,最被呵护的日子了。韩天虽让雷翊以为要以仙儿为质,却不禁她自由进出,寒溪镇虽不甚大,几天下来却也是走的疲了,这一日韩天又带着仙儿来到她初到的屋舍内,只见屋舍里打扫的干干净净,一桌精致的酒菜早已准备妥当,不同的是厅堂上多了一对大红烛,映得仙儿清秀柔美的脸蛋红艳艳的。 仙儿见状愣了一下,随即问道:“韩公子,今日是有喜事吗?”只见韩天微笑道:“没错,今日是黄道吉日,正是你我成亲的好日子。”仙儿年纪虽只十六七岁,虽自小历经忧患,却也不解韩天此举意欲为何。正色道:“我与公子相识不过半月,公子对我的好,仙儿铭记在心,但突然提及婚嫁之事,仙儿这就不解了” “更何况。”仙儿轻轻道。 “更何况什么?”韩天脸上仍是带着笑意。 第713章 血色青城(37) 仙儿道:“子骞哥哥为了我,身受唐门七绝丹之毒,毒犹未解,我怎么能就此逃开,嫁为人妇呢?” 韩天神色不变,却是淡然的说道:“七绝丹岂是唐门所创,东施效颦,不值一提” 仙儿楞了一下,她虽知韩天出身修罗教,但没料到他竟把唐门这令无数江湖人士心惊胆寒的毒药看得如此之低,却也奇怪。 只见韩天笑了笑,神情仍旧一派从容,缓然说道:“看来你爷爷还真什么都没告诉你。”小仙听得韩天话中有话,不自觉道:“你别吓我,爷爷瞒着我什么了。” 韩天淡然道:“你身世的祕密!” 仙儿心下一惊:“我身世又有什么祕密了,你别胡说。” 韩天不理会她,继续说道:“仙儿,你可是我们大周朝世宗皇上在世唯一的后人了!” 仙儿睁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瞧着韩天,见他脸上毫无玩笑神情,但这话的确难令人相信,声音不觉微弱的道:“你有证据吗?” 韩天道:“自五代以来,世局纷纷扰扰,战乱频起,胡虏肆虐,百姓们流离失所,若非世宗皇上柴荣爷英明神武,仅五年即一统北方,天下百姓不晓得还要痛苦多久,只可恨天忌英才,柴荣爷死得不明不白,才让赵匡胤这厮有机会陈桥病变夺权,若这赵匡胤心胸坦荡也就罢了,然他掌权之后,这些功臣良将又有什么好结果了,狡兔死,走狗烹,再瞧瞧那归降的李煜的下场,他们赵家二兄弟窜了柴荣爷的天下,岂有容柴荣爷的子嗣活在世上的道理。” 韩天这一番话说完,顿了一下再说道:“你自己想想看,何以你父母亲会遭害,官老爷子本位居高位,即便门内有变,也早已弭平,又何需带着你浪迹江湖多年,四处为家呢?你可曾想过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正是因为他隐瞒多年柴家子嗣的身分泄漏了,为避朝廷追杀,才带着你走涉江湖啊!” 仙儿听得心乱如麻,她自是问过官振飞为何要离家,父母又何以会被同门兄弟诛杀,但每问后官振飞总是苦笑不答,次数多了,她也就不再问了。现在想想,鹰爪门内变似乎只是其中缘由之一而已。 韩天再道:“我所说的,你或许仍有所疑,我请另一人来和你分说,你自当再无疑惑。”说完径自走到墙边,将帘子轻轻掀起,只见得一妇人缓步走出,仙儿只望了一眼,一颗心恰似突的要跳了出来,只见那妇人脚步轻盈,体态娉婷娥娜,世间竟有如此绝色美人,只奇诡的是,本该是灵动望穿秋水的眼神里竟是苍老无比。只见得韩天俯身拜下道:“弟子韩天向师尊请安。” 仙儿见是韩天的师父,也慌忙要跪下行礼,那妇人微笑道:“不必多礼。”手只凌空一托,仙儿只觉一阵大力涌至,竟是跪之不下。 那妇人道:“你叫仙儿是吗?我是韩若冰”仙儿听了竟是一愣,她随雷翊行走江湖之时曾听雷翊提起过,知晓韩若冰曾经是武林中人人谈之色变的魔头,如眼前之人真是修罗教主,那岂不以然百多岁,然而眼前这妇人看来不过三十余岁之龄,难不成真有返老还童之术吗? “你是修罗教主?”仙儿缓缓地自口中吐出这几字,今天所发生的事实在太诡异了,她脑子里早已乱成一团。 韩若冰嘴角只微动,声音却是清亮无比:“我知道你心中有许多疑惑”声音稍顿了一下又道:“多年来我一直在寻访你们的下落,但你这爷爷也真不简单,竟能想到越是险处即是生机所在,竟然就在赵家眼皮子底下避了这么多年!只可惜到头来还是被发觉了” 仙儿颤声道:“为何要找我呢!” 韩若冰淡然的说道:“你只道修罗教残酷无比,但你可知修罗教的弟子从何而来,他们也都是像你一样被朝廷所追杀,柴荣爷手下部将的子弟后嗣啊!” 韩若冰这一番话听得仙儿只一阵天旋地转,她此时只想摀住耳朵,再不想听见任何声音,但却档不住韩若冰的声音,她在心里面吶喊着:“我到底是谁?我是官小仙!我是官小仙!”人竟是晕眩过去,随即不省人事了。 红烛的火光映着厅堂,偶尔爆出一丝火花,韩若冰悠悠的对着韩天说道:“修罗教自月影祖师创教以来,师门历代严训务必寻回柴家后人,如今总算在你手里完成了,也不枉了我对你的一番苦心” 韩天恭敬垂侍一旁道:“师尊对我本家深恩厚德,我就算是粉身碎骨也难以回报。” “唉!”韩若冰一声轻叹道:“入得我门,便得与过去恩断义绝,你可会懊悔?” “绝不会,弟子之心,明月可鉴!”韩天又道:“弟子不解的是,为何师尊要弟子纳她为妻呢?” 韩若冰缓道:“时不我予啊!若非当年误中那人之计,修罗教也不致分崩离析,如今也只有依着柴家后人的旗号,号召他们回来,或许尚能放手一搏,你若娶了柴家的后人,自是能名正言顺地举旗起事。”又道:“现在宋室积弱不振,自甘向金人俯首称臣,每年还要纳贡大笔财帛女子,民心早已不满,此时正是复兴周朝的好机会,我已老迈,只能把这担子托负你了!” 黑夜里,仙儿犹自昏睡,嘴里只喃喃的喊着:“子骞哥哥,子骞哥哥救我!”身旁却伫着一高瘦的身影,怔怔的望着她,而此刻的闵子骞却也分不开心思来念及她了。 铃儿正端姿盘坐,二手按在朱雀鼎上,以内力催化诸般药物交融,闵子骞一手护住她心脉,一手浸入一银盆之中,只见得银盆之水由清转黑,不过一个时辰,即已浓如墨汁一般,而那朱雀鼎旁已是白烟裊裊,热气蒸腾,奇的是这烟雾一着洞顶岩壁,竟成寒霜峥嵘。 闵子骞见铃儿全身大汗淋漓,连连喊热,随即自她心脉处缓缓送出真气,欲助她镇定下来。 成秋听到铃儿呼喊之声,在门外急道:“再有一个时辰,解药即成,少主务必要专心凝志,否则剧毒反噬,其祸不小啊!” 却听得闵子骞淡然说道:“成大哥放心,难关已过了,只见得铃儿深深的舒了一口气,脸色复自红润,已不似方才之苍白了。 铃儿杏眼微睁,看了看闵子骞道:“闵哥哥,谢谢你!”接而道:“成叔,你方才提到如果要尽去七绝丹毒性,不再受七年之限,要怎么做呢?” 成秋脸色微颤,颤声道:“少主当真要如此做吗?” 铃儿微笑道:“毒药只能伤得了人的身,却换不来人的心啊!” 成秋听完全身一震道:“我代其他弟兄们感谢少主,少主之恩,永不敢忘!” 铃儿望着闵子骞道:“闵哥哥,你说我这样做对吗?” 闵子骞道:“你宅心仁厚,自然是对的” 铃儿笑了一笑,不再言语,舌尖一咬,一口鲜血喷在丹药之上,化成青烟散去,丹药已成,浑圆似球,其亮似金,共得七七四十九颗之数。 闵子骞轻轻推开石壁之门,搀扶着铃儿慢步走出,向成秋言道:“走吧!我们这就去解了众兄弟们的毒。” 三人缓步,回到总坛大厅上,却不见肖风等诸人,只一年轻童子端上茗品,恭敬道:“少主,闵公子,成师兄请用茶。” 铃儿早已口渴的紧了,举杯便欲一仰而尽,但见闵子骞和成秋俱是面色一变,闵子骞手快,一把打落铃儿手中的杯子,茶水溅在那童子身上,吓得他瑟瑟地抖着。 只见成秋一把揪起那童子的领子,喝道:“说,是谁指使你干的。” 闵子骞却是不慌不忙的朗声道:“王安通大人,既然人都到了,何不出来一会呢?”,话甫说完,厅堂之门随即大开,数十人涌进大厅,将三人团团围住,人群中一人卓然走出,正是唐门的大师兄王安通。 成秋言道:“肖风师兄等人呢?你把他们怎么了!” 王安通旁边一人接话道:“嘿嘿!肖风他不知好歹,大师兄已送他们去地下见唐霜青了。” 成秋大怒道:“方师弟,你敢对师尊不敬,竟直呼他的名号?” 那姓方之人狞笑道:“这唐霜青害得我好惨,如今他都死了我还怕他做啥!”随即又道: “快把解药交出来,或许还考虑给你一个好死,但这娘们是那唐霜青的孙女,我们要在她身上试尽唐门毒药后才让她死。”说完又狞笑不已,直当三人已是他们的掌上肉,刀下俎了。 闵子骞心里飞快的闪过几个念头,他和铃儿在炼丹时已耗费太多元气,眼下只成秋一人势难保得三人周全,唯今之计唯有自己拦住对手,让成秋保得铃儿离开才是。而此时成秋心中也做同样打算,自己舍命拦住众人,让闵子骞护着少主逃走。他目光如电般射过众人,当见到一人脸孔时,眼睛登时充满了怒火,那人不是张俊是谁? 第714章 血色青城(38) 他转念极快,悄悄的向闵子骞递了个眼神,闵子骞会意,二人暗暗提蓄功力,准拟一把先擒住王安通再来计较。 只见得王安通向后一退冷然笑道:“任你们俩功夫再高,今日也难逃脱我手掌心。” 成秋和闵子骞哪容得他后退,一声轻啸,二人同时出手,鹰爪功和鬼手直取王安通而来。王安通大喝一声:“布阵!”身后随即跃出十余名弟子,手持细长竹筒,身背皮囊将二人截住,成秋见状脸色一变道:“五毒水!” 那方姓弟子随即喝道:“没错,正要让你们尝尝皮腐肉烂的滋味。”说完竟自抢过同伴手中竹筒,一推筒后机关,一股刺鼻水柱。随即喷出,朝成、闵二人袭来。 成秋喝道:“千万别让水沾身!” 闵子骞淡然道:“我理会的,心念一动已有计较”脚下随即使开五行迷踪步,轻巧的避开了毒水。 只听得人群中一声音喝道:“转位,并肩上。”五毒阵势随即散开,竹筒中喷出一股股五色水,在二人头顶上炸散开来,闵子骞内息运转,振袖拂出,一股劲风逼住水柱,水花洒落一地,众人见到皆后退闪避,显是这五毒水毒性之烈,连唐门诸人也不敢轻视。 闵子骞身影飘逸,身形滴溜溜的犹似蝴蝶,在阵势里穿梭来去,一面朗声问道:“成大哥,你曾提过这丹药七年方得一炼,是否属实?” 成秋回道:“确实,药鼎聚集众毒之淬,毒性已渗入鼎内,非七年之数不能散尽,若强行炼丹有害无益。” 闵子骞微笑道:“所以我们手中这瓶解毒丹可就是世上仅存的了!” 成秋何等精明,一听闵子骞之话头便暸然于胸,惊呼道:“不可,不可毁了丹药!”却见着闵子骞只几个闪身已欺至王安通身旁,伸手一探,无影鬼手迅无绝伦的朝他腰间抓落,五指已着外袍,王安通没料着闵子骞动作竟如此之快,大惊失色下迳舍却外袍朝对方一头罩下,但闵子骞却如游鱼般一沾即离,随即转身喝道:“铃儿,把七绝丹解药给我!”铃儿向来依从闵子骞之言,未及深思,闻言及自怀中掏出丹瓶,闵子骞快手接过,径自掐破药封,倒出二颗药丸,屈指一弹,一颗似豆般大小的药丸迳向成秋飞去,闵子骞道:“成大哥,快服下了。”继而将另一粒丹药吞落喉头,此刻众人听得闵子骞和成秋之言,复见他二人服下丹药,均是恨得牙痒难搔,斥喝叫骂之声不断。闵子骞神态自安然,向成秋一使眼色,一手拉起铃儿之手,一手随即运劲捏破丹瓶,将药丸连同碎片洒将出去,竟是朝那积水成滩之处落下,众人只一声惊呼,他们甘愿随王安通叛离唐门,一则为夺解药以解七年之厄,二则也想藉此胁持唐铃儿逼问炼丹之法,往昔唐霜青在时,在其积威之下谁敢起心,然唐霜青已死,又复有王安通带头,便一个个横了心豁出去了,如果解毒丹药无能到手,想起那七绝毒发作时无穷无尽的痛苦,一在前面唐门弟子随即窜出,径自向丹药扑去,众人一见有人抢出,人同此心,只一瞬间皆是朝丹药疾驰,一矮胖之人抢到手后正自喜悦,突的胸前穿出一剑,已为同伴所弒,余人见状皆是心惊,有人即刻塞入口中,却也难逃毒手,一时间大厅上刀光剑影厮杀成一团。 王安通见情势丕变,连连喝止,众人哪里理他,眼见数月筹划之计,竟被闵子骞轻易毁去,怒火中烧,环视大厅之上,却哪里还有闵子骞三人踪影,不禁长啸一声,声音却是凄厉似狼嚎,大厅登时安静下来。 闵子骞带着铃儿和成秋一同奔出了大厅,铃儿问道:“现在我们该往何处去呢?” 闵子骞道:“回丹室去!” 铃儿一愣道:“回丹室?” 成秋一拍大腿道:“不错,正是丹室,此时此刻,他们必然没料及我们还留在此处”接而向着闵子骞又道:“果然英雄出少年,你心思敏捷思虑之快,真当难得,唉!只可惜了那些丹药!” 铃儿也道:“对啊!闵哥哥,我们千辛万苦才练出来的丹药就这样没了,该如何是好呢?”铃儿话犹未毕,却见得闵子骞脸上一抹笑意,不禁嗔道:“我跟你讲正经的呢?你还笑!” 只见闵子骞不疾不徐的自怀中取出一丹瓶微微笑道:“你瞧!这是什么?”铃儿望眼一瞧,这可不是她交与闵子骞的解毒丹吗?一时讷然竟是说不出话来。 成秋讶道:“偷天换日?你把丹瓶掉包了?但你撒出去的药丸是哪来的呢?” 闵子骞笑道:“是什么那就要问一问王安通王大人了,丹药是从他怀里借来的,至于吃了会拉还是会吐,就要看王大人的良心了。” 成秋和铃儿二人一听皆晓,原来闵子骞先藉与成秋对话布下局来,在众人心中留个因头儿,再出其不意偷袭王安通,趁机摸走他怀内之物,他无影鬼手动作极快,探囊取物妙手空空实是小事一件,接着再以真的丹药让自己与成秋接服下,已坚众人之心,最后再捏破假丹瓶往毒水之处洒去,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众人岂能细思,竟是着了闵子骞的道了。 而此时大厅之上,几个幸运抢到丹药之人正聚集一处,并肩齐抗其余诸人,其中一人手中犹剩半枚丹药,正犹豫间,一人突喊道:“不对啊!这药怎么看起来像是大师兄的七虫丹呢?唉哟!我的肚子!”说完径自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王安通听完登时一凛,一摸怀中,果然丹瓶早已不翼而飞,大厅之上只见得众人滚成一片,几个不小心沾到毒水之人,登时皮开肉绽,放声哀号不已。王安通怒气已极,竟是接连为竖子所欺,连哼数声,径自拂袖而去。 这一日唐家村的外头农人依旧田耕,樵夫砍柴,牧童放着牛儿吃草,情景一如往昔,只是谁也不知大厅里头已是天翻地覆乱成一片了。 日影微西,村外却见得数条人影缓缓往这唐门总坛唐家村而来,风雨江湖,又是另一番飘摇。 “子骞哥哥,救我!”仙儿自恶梦中陡然惊醒,望了一下窗外,早已是夜半时分,身上衣衫已被汗水湿透,她眉头微蹙,正想换下贴身的衣衫,心神突然一动,方惊觉身旁有人,不禁惊呼出声。 月光自窗隙间洒进,映得一室幽微朦胧,光影之间,仙儿依稀认得此人的轮廓像是韩天,但比之韩天又显得瘦些。 她轻呼道:“你,你是谁?” 那人只是冷冷的盯着她看,片刻后迳将手中一袭衣衫掷予她,缓缓说道:“换上了,跟我走。”声音中自有一股威严的气势。 仙儿虽不知晓此人来历,竟却彷若被催眠般不自禁的换了衣衫,迳向那人走去,近至尺许处,霎时脑中一片清明,惊觉之下脚步虽飒然止住,身子却不由自主的向前扑倒。那人见仙儿跌倒朝自己靠来,一手迅即扶住她腰际,二人脸颊相近只在寸许之间,仙儿陡见一张覆着面罩的脸孔贴将来,那人的鼻息拂过面颊,让人一阵酥麻,惊吓之余张口便欲呼叫。 那人冷冷道:“想离开这儿就别叫。”手径自放开她腰际。 仙儿慌忙问道:“你是谁?想做什么?” 那人轻轻揭下脸上面罩,露出底下的脸孔,仙儿讶然道:“韩天?”,继而摇头道:“不,不对,你不是韩天” 那人淡然道:“我是韩青,想离开这里就要趁现在,再慢你就走不了了。”仙儿微一思索便顿脚道:“好,我跟你走!” 韩青微微一笑再不言语,转身拉住仙儿的手,便往窗户外窜去,只一个提纵便已上了屋顶。 仙儿见得韩青轻功如此之俊,忍不住“咦”了一声,以年纪而言,这韩青年纪应该也大不了自己几岁,竟然有如此轻身功夫,生平所见,也唯有闵子骞有此等功夫而已!想到闵子骞,内心深处不由得悸动了一下,不知他和铃儿二人是否安好。 月光为乌云所遮,星光得以点点闪耀争辉,韩青拉着仙儿在屋檐瓦脚处穿梭奔驰,落脚轻巧似猫,身轻飞跃如燕,竟是半点声息也无,不及片刻时候已自出了村外,韩青这才放慢脚步放开仙儿的手。 仙儿道:“多谢你了!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带我离开呢?如果你是韩天的兄长,这样做岂不是坏了你们兄弟的感情吗?” 韩青道:“谁说我们是兄弟了!” 铃儿讶道:“当真,我只道你们都姓韩,你与他又长得如此之像,应该是一家人呢!” 韩青道:“我们是一家人呀!” 仙儿愣了一下,这眼前之人不像是在开玩笑,但论容貌年纪,难不成他竟是韩天的爹,如同那韩若冰一般修练到能返老还童?” 韩青见她满脸狐疑,竟自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解开头巾,露出一头乌黑的长发,这韩青竟是个姑娘家。 仙儿只惊讶的张大了嘴巴,讷讷地说道:“你你你是......” “我是韩天的妹妹”韩青接着道:“你很好奇为什么我要带你离开吗?” 仙儿点点头,眼神却直盯着这位眼前的做男装打扮的韩青,确实是位俊美俏丽的姑娘家。 韩青道:“此事说来话长,嘿!要不是今晚师父和韩天都不在,你想走也没那么容易呢!” 仙儿疑道:“你师父?难道也是修罗教主韩若冰?” 韩青讶然道:“原来你还不晓得,修罗教每一代只收二名弟子,或为兄弟,或为姊妹,我和韩天是双生兄妹,只是他早我一刻出世而已。” 仙儿听得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道:“难道修罗教主还有一个同门?”想起雷翊所说近百年前修罗教荼炭武林的传说,不由得心下一惊。 韩青道:“没错,师父的同门,也是她双生的妹妹韩若雪。” 仙儿沉吟道:“那你今天救我,岂不是会受师门重责!” 韩青微微笑道:“看来你还真不了解修罗教,也难怪,修罗教沉寂武林近百年,各门派当年识得修罗教厉害的人物,早就墓草已拱,除了......。” “除了谁?”仙儿不自觉的接口道。 韩青微一顿却道:“这么说吧!你可知韩天和我既是双胞兄妹,也是敌对的对手,而我也是他的影子。” 仙儿听得一愣,茫然不知道韩青所谓既是对手,又是影子是什么意思?韩青却不理她继续说道:“你奇怪我为何要救你吗?呵!因为你的身分是我发现的,一路引着你和雷翊到这儿的也是我啊!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功劳却全给了韩天,你说我肯吗?” 仙儿奇道:“你说是你发现了我的身份?我不明白?爷爷从来不曾跟我透露任何消息,你又如何得知呢?” 韩青道:“官振飞是没有告诉过你什么,但却还是在你身上留了个柴家的印记。”又道:“你应该清楚你肩上有个淡青色的伤疤吧!” 仙儿猛然一惊,她肩上有疤这事没有几个人知晓,自她有记忆以来就有这个疤痕了,近看倒似烙着个古字,她也曾问官振飞这疤痕的由来,官振飞总是带过不答,久而久之她也不以为意了,如今眼前这人竟说这就是柴家子孙的证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韩青道:“你自然不知这印记从何而来,告诉你吧!这印痕正是白虎令所烙的。” 仙儿道:“白虎令?你说的可是那流传武林,传说中的白虎令?” 韩青道:“别说得好像白虎令有多厉害似的,说穿了也不就是柴荣爷配剑上的虎符罢了,虽说那白虎剑确实是把稀世宝剑,但它令人畏惧的还是那虎符所到之处,后头跟着的就是柴荣爷的千军万马了,宝剑一举,天下莫能为敌,这才是白虎令厉害之处呀!” 第715章 血色青城(39) 韩青呵呵笑续道:“我无意间瞧见你肩上印记后,便一路跟着你们,有时扮作店小二,有时扮作樵夫引得你们过来,雷翊那家伙也是老的糊涂了,只当自己忘了路”说完径自笑了! 仙儿听得心中一凛,自己以为她是好意相救,岂料她是另有打算,自己就算真是皇室血脉,但也只是被利用的棋子,眼下这韩青虽难说是正或邪,但眼下却似无歹意,也解了她不少疑惑,便试探的问道:“你说自己是韩天的影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韩青眼神闪过一丝狡色道:“有些事应该由韩天来告诉你,不过我们眼下还要赶路去看一场好戏,所以可不能躭搁了。” “去看什么?”仙儿脱口道。 只见韩青正色道:“当然是看韩天和闵子骞的交手过招啦!师尊责令他追回修罗策,若是追不回?他如何接得下教主之职呢?” 仙儿听得倏然一惊,猛然倒抽了一口凉气,韩天武功非同小可,再加上背后还有个自称修罗教主韩若冰的女子,那是危险之至,突觉得一阵劲风吹过,脑中一阵晕眩,便自不省人事了。 闵子骞等三人隐蔽身形潜回后山丹室里,铃儿喜道:“我们躲在这里,既隐密食物和饮水也都充裕,实在是个绝妙的地方,真亏你想得到。” 闵子骞微微一笑道:“不是我们,是只有你和成秋而已。” 铃儿一愣道:“丹室虽然隐蔽,避个一日半载的或许没问题,但以你大师兄王安通的精明,只怕也瞒不了他多久,我得去做些安排,我想成大哥应该也有些唐门的事要交付与你知晓的。”说完不待铃儿回答径自向成秋一揖闪身已出了洞外,留下愕然的成秋和铃儿顿在原处。成秋微一歛身叹道:“闵公子做事实在让人难以猜测。” 铃儿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子,脑子里一堆怪主意,我也常猜不透他想做什么?现在唐门内变,以后要如何走下去呢?也许爷爷找别人当掌门就不会有此祸了。” 成秋道:“不然,唐门掌门非唐家子孙不传,乃是第一代掌门订下的规矩,王师哥虽然入门最久,但也不能接任,这是祖宗遗训,并非说改就能改的,而百年以来历代传人皆杰出,让唐门能屹立不摇啊!” 铃儿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对了,你还说七绝丹并非唐门所创,那究竟出于何处呢?” 成秋迟疑了一会儿才道:“这就说来话长,我也是偶然之下才知晓。”说完顿了一下又道:“这丹室里另有密室,也是历代掌门平日闭关修练之处,少主参详门主所留之物,或可解惑。”说完径自向铃儿道:“还得借少主指环一用!”取过指环后轻轻走至一壁前,手微用劲一推,那山壁竟是向内陷落了 尺许见方,露出一只斑驳旧色的古铜色门环,门上雕就一朱色凤凰,形若振翅欲飞之状,凤眼即是指环镶嵌之处。 成秋将指环嵌入凤眼之洞,一绞门环,只个儿微微滋滋声响,看似厚重的石门竟是应声而开,成秋取过一烛台递与铃儿,便自在门外守候。 铃儿道:“成叔,你不进来吗?” 成秋道:“此处乃本门禁地,不敢擅入。” 铃儿微笑道:“也罢,我需要你帮忙时再唤你吧!” 进得室内后,铃儿放眼打量了四周,见这洞中密室不甚大,也无特别出奇之处,摆设甚是简洁,一如方儒雅士之书房,只是少了窗户和字画而已,斗室中央摆着一红木方桌,桌上笔墨砚纸一应俱全,西隅岩壁前置一书架,上头书册依着经史之序排列,东侧另有一书椟,搜罗各家医书药学,但综观全室却无任何毒药之卷,委实令人难以相信,这竟是普世使毒名家唐门掌门人的祕修之室。 铃儿环视片刻正欲退出之际,瞥见壁角处摆放着一只银盆,盆内尚有少许清水,突然心念一动,随即自东侧架上取下一册金匮方要,以笔沾少许清水轻霑在内册扉页上,但水润湿纸即透页而过,书册却是无丝毫变化,连连试了数本皆是如此,叹了一口气后正欲将书归架时,一个失神竟是将书掉落在地发出啪的声响,一时间石室里回声激荡彷若低吟,她弯下腰来要将书拾起时,怀中却又掉出一物,铃儿自语道:“我也真拙了,怎么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将那物拾起一瞧,却是昨个儿炼丹时剩下的硫磺石,她当时顺手揣入了怀中,没想到弯腰时竟掉了出来,铃儿自笑道:“原来是它。”正欲收起书册时,一道灵光突地闪过脑海,她急忙端起银盆将硫磺石压碎和入清水中,拿起毛笔再醮了硫磺水沾在书页之上,稍待片刻凝眼细瞧后,竟是“啊!”的大叫一声,径自欢欣大喊:“对了,就是这样!”笑声回荡在石室之内连连不断。 而此时闵子骞来到唐门总坛外,却是空无一人,连周遭房舍里亦人影俱无,街道上静悄悄一片,宛若死城,泥地上脚步印痕杂沓,大厅梁柱上犹自留有斧砍刀劈之痕,他心下一凛,知事情已然有变,即可能来了强横的敌人。 要知唐门为恐树大招风,百年来除行事隐蔽外,总坛所在地更是人人善使毒药,操练布阵之法,若要说有敌人来犯,等闲十之八九皆是锻羽而归。但即便如此,昨日一天之间先是遇着肖风等人不知所踪,可能尚受制于王安通,复又加上昨夜和王安通等诸反叛之人多人中了闵子骞的偷天换日之计,人手亦折损了大半,此刻唐门正是防御最薄弱之时。 闵子骞心念电转,仔细端详大厅之光景,已知来人虽不多但武功甚高,唐门诸人多半甫动手随即受制,但暂无性命之忧,意即应是敌人另有所图,而敌人会趁隙来袭自非恰巧之故,极有可能在唐门早伏有内应,当唐门一生变随即传讯通报,来犯者才能在此时攻了个出其不意,一举拿下唐门,想到此处心下不觉一凛,此敌人有勇有谋,委实是难缠的对手,想及此处,内息一转,身形只一晃便即向后山石室奔去,此时闵子骞得力于七绝丹解毒丹药之功,体内最后一丝余毒亦尽皆化去,内息绵长充盈在四肢百骸间,生生不绝,只一炷香时间,已回到石室之外,甫一踏定便知变故已生。 只见得成秋正与一年轻公子斗得激烈,旁边却不见铃儿踪影,成秋鹰爪功似已全力施展和对手相抗,但却犹自处于下风。闵子骞素知成秋武功高强,但见得那人招式,心中却是大震不觉脱口而出:“修罗血手。” 这与成秋动手过招之人正是韩天,自找回柴家后人仙儿之后,他咒誓已破,便在接到细作传讯后,连夜赶赴唐家村。 闵子骞见成秋衣襟上已溅着班斑红点,似已受伤,一提内息展开五行迷踪步之轻功随即朝二人奔去,身形迅若鬼魅,飘忽间只听得“咦!”的一声,一股微细的劲风字旁疾钻而至,其劲似有若无,却是如旋针般袭将过来,闵子骞人未到已知此招厉害,衣袖随即拂出,一堵无形有质之风墙迳将来袭之力挡下,劲风甫接竟是砰然巨响,闵子骞身体一晃,一股浊气涌上喉头随即化去。闵子骞心下大震,回身一望,见这指风来处竟是一中年美妇,正是修罗教主韩若冰。 二人眼神相望,闵子骞只觉一股杀气侵来却是一闪即逝,只见那美妇脸色微诧,随即隐去,缓缓向闵子骞道:“你如此年纪就能有这般功力,实属不易,但仍非我之敌手,倘若你愿意归顺我教,我可以不杀你” 闵子骞心念飞转,自练就玄功,打通奇经八脉以来,功力堪可与之各派高手比齐而立,但眼前这妇人却以一指轻易抗衡他一拂之力,这功力着实惊人,但眼下成秋情势危急,铃儿踪迹缈然,却由不得他细思,吐纳间只喝得一声:“疾”,心念所至气亦随行,凌空虚指一点迳向韩天攻至,岂料韩天竟是恍然不觉,仍是疾攻成秋,同时闵子骞却是听到一声轻叱:“哼,不知好歹!”随即一股劲风疾攻而至,劲风未至,却见一只纤纤素手凭空现前,徐徐然向自己胸口按来,其势似缓,却疾在风先,如天之苍穹倾泻而下,笼罩四野,沛然莫能与之为敌,此时虽只瞬间,闵子骞脑海中却已转过无数念头,眼下情势,闪躲已是不能,以力相抗却又不及,突则心念一动想起一事,心思既定,真气随即流转全身,瞬间拍出数十掌。两掌甫相接,一股劲力已如狂风巨涛袭来,闵子骞迳将自身真气分作二股,一股逆行流转手太阴心经,一股顺行手太阳小肠经,双手并指成圈,将此巨力导入自身经脉中回旋流转,巨力虽强横却无着力处,一时间竟是莫可奈何。 第716章 血色青城(40) 原来在那剎那间闵子骞突然想起太乙道长所授“随风摆柳”之心法,虽不知对此式是否有用,但当下容不得他细思,随即以一式“顺水推舟”将来势之力导入自身经脉之中,此举看似简单,实则却艰难之至,稍有不慎即是经脉俱断之局,也幸得他奇经八脉俱已贯通,真气导引无窒碍之虞,而之前走火入魔之际,得血手修罗真气相助,早已大幅撑张了经络,如同洪水虽猛,但河道既已疏浚,复又向旁深掘,自能容载恶水狂澜。 那修罗教主本拟一招得势,岂料闵子骞应变之速,用招之奇,全然意料之外,但她不愧为武林大家,内劲随即变化,忽吞忽吐,要叫闵子骞无从藉势而为。 闵子骞见对方内力陡变,时而实时而虚,变换莫测,或一息数变,或数息一变,全无踪迹可循,心知此人功力在己之上,说不得不能力敌的话就只能冒险智取了,他心念方转气即随之,迳将周身经脉内运行之真气收纳胸中气海之内,如蓄洪之坝渐至满溢,此等内力比拼之势就旁人观之,只是二人相持无动,但实则凶险处更胜刀剑相击。 只一弹指间,一股强盛的真气已流注入胸口,闵子骞只觉膻中穴似欲涨裂,随即以玄武诀心法将真气导入丹田。而韩若冰与其气机相应,方察觉闵子骞真气变化,眼神蓦然闪过一丝异样,瞬息间面色由白转红,复现墨黑,再归于素白之色,其速之疾言语难以名之,数道真气随即冲击而至,一道强甚一道,闵子骞等得便是这片刻,就着韩若冰发劲前实转虚的瞬间,猛然一声暴喝,左掌探出,尽倾自身丹田气海之真气,抱元守一,迎着对手掌势,双掌甫接,一连串连珠炮似的响声自二掌间迸出,随后一声砰然巨响,二人各向后连连退了数步。闵子骞只觉胸口气血翻腾,强自忍住咽上喉头的血气,调息圆转内气,方才这一式已是他倾尽全力,加上借来部份对方的真气才使出,岂料只与对方搏了个旗鼓相当,此时旧力才尽新力未生之际,胸口本是一阵空荡荡的说不出的难受,然而丹田内却有着一丝暖意,起先只是一小点,接而徐徐传至胸中气海后,竟是散诸全身经络间循环不已。一时间已游走了一十八周天,每绕行一周天,内息便增长一分,闵子骞只觉得全身暖洋洋的,真气不断自丹田涌升,他不自觉脱口而出:“养气者纯刚,御气者势穷,穷而后至变,置死地而后生。”正是玄武诀总纲的心要。这几句他一直不解其意的文字,竟然在此时幡然贯通了。 另一边却见韩若冰面色绯红,气息亦是紊乱,她虽知先前闵子骞使了巧计,但刚才那一掌却是扎扎实实的以内力相较,自己已是修练百年的功力,这年轻人却与她相若,看来昔日受伤之因果然未能尽愈,这也是天道难违,人力有时而穷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面色随即素白,缓步走向闵子骞,冷然道:“好,小子不简单,竟接得下我这一掌,小心了。” 话甫说完,双手似轻拈花朵般缓缓伸至,手指只一轮轻弹,纤纤细手,登时幻化如数十朵莲花雨般洒将过来,阵阵青气涌现其后,来势虽缓,闵子骞却识得厉害,知晓这绕指莲花雨可为实,后面的舍利修罗指也可为虚,虚实变化间全无定数,而这正是修罗策里他尚未能解义之处。 而此时他体内的真气依然不断流转周天,真气源源不绝鼓荡经络,眼见韩若冰攻势锐不可当,剎那间已有计较,迳将外袍扯下抛在二人之间,鼓足了真气,瞬间衣袍已是千疮百孔,只见闵子骞掌势一一对准破孔,后发却先至,挡下了这修罗无影手里的杀招。 韩若冰眼睛划过一丝讶色,当年她纵横武林,不知有多少成名高手伤在此招式下,岂知闵子骞却以一怪招便破去,要她如何不惊讶,眼前的闵子骞就仿若是百年以前那位年轻的剑客一般。 一时间,过去种种回忆迅即浮过脑海深田,她想起了玉虚子的剑,他的追云剑法着实了得,再加上白虎剑的威力,那一剑若非韩若雪舍身挡在她前头,她应该早就死了,虽然剑芒依然穿透了她的心脉,让她身负重伤,但她也在玉虚子腹下关元穴上印了一掌,算是扯平了。 然心脉虽伤,犹可复原,最可恨的是若非她听信受唐文亮之言,耗费七年的功力炼丹在前,玉虚子那一剑又岂能伤得了她。又若非受伤之后服了未练化完全的朱雀丹,毒性散到四肢百骸中,让她功力尽失,她又何需下这数十年的苦功重练修罗策呢? 韩若冰蓦然回过神来,眼前之人却不是玉虚子,不是当年那位一身傲骨,飘逸俊秀的绝顶剑客,而是闵子骞,一个与其有着相似身影,却截然不同的年轻人。她看了看闵子骞,从闵子骞的眼神中她看到了自己的样子,昔年的恩怨情仇百年后早已随风飘散,往日的友伴与仇敌都也早已化作白骨,而今安在? 她从小就为韩玉莹收养,一直唯师命是从,为了讨得师父欢喜,她结识唐文亮,藉他唐门的毒药练成了修罗无影手,却也因此种下失心狂的祸根,以致在武林掀起滔天风波,而她更没料到的是,这位她视为知己的唐门少主,在她受伤之际,竟带走了朱雀鼎和修罗策,回忆及此,一股尘封已久的怒气油然而生,却看见闵子骞双手化圆封住胸前,不解的看着她。 韩若冰陡然一震,已知晓方才自己沉思在回忆里,竟疏忽了眼前的对手,若非闵子骞摸不透她意欲为何,自己恐然败势已成,她心神一歛随即冷然道:“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接下几招?”话声同时双掌业已出手,其快似风,掌上隐隐泛着黑气,迳朝闵子骞抓来,正是无影鬼手里的招式,闵子骞随即也以同样招式化开,二人进退避让皆是迅捷如电,宛若二道光影交错,看得人眼花也都潦乱,二人越斗越快,到得后来已分不清楚谁是韩若冰,谁是闵子骞了,蓦然一声连珠炮声响起,二条人影倏然分开,只见这修罗教主面红似血,掌势乍然停顿又缓缓推进,四周空气彷若凝结却又沸腾,闵子骞只觉得一阵强大的风压将自己包围住,而韩若冰的掌势却像一道强光照将下来,这当下她已使出修罗策上卷之武功,正是“骄阳无影”,闵子骞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无数招式,却无一能解此招,他猛然吸一口气,无影鬼手已接连不断的击在对手掌上,但仍止不住来袭之掌势,虽欲以随风摆柳化解,却是无从着力,化无可化,知已是避之不开,心下一横,随即运劲于胸,准备硬受这一掌。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光卓然现前,直朝韩若冰后心而去,剑光霍霍后持剑之人正是易行之,韩若冰掌势顿停,回头望了望这剑客,淡然道:“追云剑法?恐怕你还不够格使!”一舞衣袖倒卷,袖剑甫接,易行之手里之青钢剑已弯折如曲尺,易行之大惊之下欲飘身后退已是不及,此时身后突地嗡嗡声响,一柄长剑破空飞至,径自挡下了韩若冰的衣袖一击,一个苍老的声音同时传至:“徒儿不成,那就由老道儿来吧!”呵呵数声,长剑已断衣袖,在空中回旋后径自飞回,闵子骞和韩若冰同时惊呼“归去来兮!”,易行之喊的却是“师父!”发此剑者正是被誉为天下第一剑的黄木道长。 只见得黄木道长一身灰旧道袍,腰间悬了个葫芦,从不远处慢慢晃悠过来。 韩若冰厉声道:“玉虚子是你何人?” 黄木道长听得玉虚子之名,随即正色肃容道:“那是敝派师祖,女施主这样直呼敝派祖师之名,黄山派虽小,却也要问个清楚。” 韩若冰冷然道:“原来是玉虚子的徒孙,你使的这式“归去来兮”劲力是足了,但此式乃是追云剑法最后一式,剑势的韵味在“归”字,藏锋于劲内才是,哼!当年玉虚子使得可比你有意思多了。” 黄木道长心下一凛,眼前的少妇竟一语道破此招之心眼,语气微变道:“尊驾如何称呼?” 韩若冰哼的一声道:“试完剑后再说吧!”,便垂手而立,仰望远处若有所思,人虽静立却自有一股震慑人心的气势。 黄木道长已知她绝非常人,轻吸了一口气,屏气凝神,缓缓解下背后长剑,躬身一揖道:“老道儿受教了!”竟是以侍尊长之礼待之,一捏剑诀,缓然使出“风起云涌”,正是追云剑之起手式。剑势不疾不徐迳向韩若冰而来,看似平常,却听得嗡嗡声响自远而近地绕剑而行,竟似远方浪潮滚滚向海岸卷来,剑未即身剑势已是惊人。 第717章 血色青城(41) 只听得韩若冰“咦!”的一声道:“剑鸣!”脸色随即转沉,手掌交错接续拍出,一掌快过一掌,前影未消后掌随至,瞬息间已拍出七七四十九掌。 闵子骞此时守候在旁,一边是成秋和韩天正斗得激烈,成秋看来情势颇危急,闵子骞双手暗自蓄劲,在一旁掠阵,准备随时出手解围,一面却盯着这头黄木道长和这少妇之战,对这少妇来历他仍一无头绪,但这少妇绝丽容颜后的眼神却令他心神难定,他和韩若冰交手时,被逼得不得不全心思考如何解眼前之危,此时旁观她与黄木道长交手,却是另一番思绪,眼前韩若冰所使之招式明明是修罗策上之招式,但何以在她手上使出竟是大不相同,每一招都有着沉重的压迫感,思及此处再看眼前,又是另一番光景。 二人均招式均是越使越慢,但双方眼神却越发凝重,只见黄木道长长剑划过空隙处,使出追云剑法之厉招“云龙现爪”,剑锋蓦然现出尺许青光,韩若冰面色微变道:“剑芒!”身体径自微僵了一下,随即复自镇定,冷然道:“就试试你的剑芒能及得上玉虚子的几分?”只见她脸色瞬息间数变,双掌分向黄木道掌袭来,看来再平凡不过之式,闵子骞却是脱口而出:“师祖当心,这式是闇黑无间!”,且说闵子骞自血手修罗处得了修罗策后,他天资秉异,又得玄武诀内功之助,早已练成血手之篇与鬼手之篇,但唯这上卷的无影之篇,他始终参详不透,只得其形,未能得其髓,但却知道其上记载之寥寥数式实是凌厉之至,“暴雪无痕”“疾风无体”“赤焰无相”“骄阳无影”“闇黑无间”“血海无边”“修罗无名”招招能弒鬼神,式式能毁天地,一旦使出现地便成修罗场. 这一式甫现,闵子骞只觉掌影重重,扑天盖地将黄木道长团团缠绕,犹如黑夜垄罩毫无间隙,一片闇黑随即将二人身影隐没,易行之见状大急,可它长剑已折,赤手空拳径自扑了过去,但闵子骞更快,一把拉住易行之手急道:“使不得,别枉自送了性命!反惊扰了师祖的心志。”他知现在双方正以真气全力抗衡,此刻的圈内无异修罗炼狱,饶谁碰上了均是立毙当场。 易行之急的捏紧了拳头,指甲掐得鲜血涔涔流下,却也知晓闵子骞说的是实话,时间虽只瞬息,却仿彿过了数十刻时,此时闵子骞是全神贯注,只待现出间隙便即出手。 黄木道长亦知遇上此生最强横之对手,但他生性本就豁达,兼之修为日深,竟是心无旁骛,追云剑法越使越慢,一式“彩云三叠”,剑芒随剑而舞,青光在幽暗间更显耀眼,径自灭却这幽冥之暗。剑光映得韩若冰面色皎白如月,眼神却是凌厉似冰,墨黑双掌随转赤红,鲜红血色在闇黑中漫开,渐次噬了黑暗,像涌浪初起虽只现着些许微波,但浪涛之下却是修罗之海无底深渊,空气也彷若凝结似浆,令人寸步难行。 只这当下,黄木道长却凝立不动,屈指在只在剑身上轻轻一弹,剑身震荡低鸣,始才如蝉鸣之细,却随破风之势化转成空谷雷鸣,回声渐续而待发,剑锋直指,正是追云剑法之“归去来兮”,剑尖甫微颤动,韩若冰“血海无边”已发,正当此时,却听得一声惊呼,却是韩天所发 惊呼声后,只见韩天面色惨淡茫然站立,胸腹之间已为成秋所伤,原来成秋不愧心思缜密江湖深远,他甫一发觉来敌武功甚强,便自计量各个击破之法,唯一之计是先示敌以弱,待韩天骄心起时再一举而击之,韩天武功虽强,却绝少涉敌过招之机会,终至中计,心脉为鹰爪功所伤。 成秋一招得势,正欲续其功时,一道青影已迅无捷伦地自旁扑将过来,成秋不料旁边竟还伏的有人,已来不及收势,掌劲随转击向来人,这一掌是他全力施为,威力岂同小可,二人双掌甫接,来人随即震退三步闷哼一声,硬受了成秋这凌厉的一掌,一口鲜血喷出长发散乱跌落在地,竟是个女子,正是韩青为救韩天而发,成秋见状亦是大吃一惊,忙收势凝力待发。 韩天和韩青二人接连受伤,虽只闷声轻呼,但于韩若冰却响若雷霆,二人均是她苦心栽培多年的弟子,她知自身已老迈,除二人外再无其它亲近之人,心所系之身即散乱,虽只略一分神,胜负已然论定,只见长剑势如长虹贯日,径自破闇伏浪而至,寻着韩若冰招式变换身形微滞的瞬息间,一道剑光伴着低鸣剑音声已至韩若冰胸口处,只再进得半分便即刺穿心脉,然黄木道长却是凝力未发,一式“归去来兮”竟只使了一半。 韩若冰望向长剑,万千思绪如浮光掠前,脑海中满溢了过去的记忆,霎时间韩若雪扑来替她挡了一剑的画面再次现起,回忆乍现,一股椎心刺骨之痛猛然炸开,她只觉四肢百骸俱如火焚,正是散功之相,黄木道长长剑迅即虚点她心口周穴,欲护其心脉,却愕然而止,只见得韩若冰摇了摇手,满头乌发瞬间化雪,面上尽是苍老之色,凄然道:“是你胜了!” 黄木道长朗声道:“恕老道儿眼拙,尊驾可是修罗教主韩若冰。”韩若冰面容苦涩正欲答时,却听得一声轻喝:“她不是韩若冰!”声音自旁传至,闵子骞见状大喜道:“铃儿!”只见铃儿伫立洞前满脸泪痕说道:“她是韩若雪,韩若冰早已身死”,众人闻言皆讶然看向她,韩若冰平静的道:“没错,我是韩若雪,你是如何知晓的。” 铃儿缓缓走近迳将手中之书递予韩若雪,缓然道:“唐门自始至终没有对不起你们,唐文亮祖师爷爷对你姐妹俩都是一样的情份,你误服毒丹他亦是后来才知,朱雀丹本就是逆天而行,他岂知其中竟有一丹不可服呢!” 韩若雪缓然揭开泛黄纸页,眼前字迹正是唐文亮所书,她想起当年她俩姐妹一起遇到这唐门少主之情景,韩若冰接下修罗教主后,她便成为了韩若冰的影子,世人都道修罗教主冷酷残虐,却不知这杀伐之事多为她所为,她亦料想不到,当玉虚子刺向她时,韩若冰竟会舍身替她挡了这一剑,自那天起,她知道韩若雪已死,韩若冰却会继续活下去,替她完成修罗教的使命。 韩若雪只看了数行,眼角径自泛下泪来,她与韩若冰是双生姐妹,容貌声音皆神似,旁人皆难以辨别,但细腻如唐文亮岂有不知,唐文亮为救身受剑伤的她,急迫下以朱雀丹救之,却不料七枚丹药中竟有一枚死丹,尽纳其余丹药之剧毒,待他知觉有异,韩若雪已为人带走。 韩若雪只看了数页便再也无法继续,这本由唐文亮所书之册记下了他为寻解方,以身试毒的种种。” 她看了看韩天和韩青俩人,缪思良久后一抚长发,才发觉早已尽成银丝,剑身余光映现着的却是一张苍老而陌生的面容。过去的种种究竟是为何而做她已不再确定,在众人的注视中,这位昔日震慑武林的玉面修罗缓然离去,凄然道:“从今而后,世上再无修罗教!”随向韩天韩青一摆手,背影淡然远去。 韩天勉力站起走向闵子骞道:“仙儿是个好姑娘,我会将她平平安安的送回,请你见谅。” 闵子骞闻言一愣道:“仙儿在哪儿,你们把她怎么了?”韩青伸过衣袖拭去嘴角血迹道:“我已将她带来此处,就在洞后。”闵子骞一闪身正欲过去,洞后却传来一声:“闵公子放心,仙儿姑娘是敝教的贵客,我们岂能慢待。”随即转出数人,其中一人扶着仙儿自洞后缓缓走出,竟是肖风。 肖风缓步走到铃儿面前行礼道:“少主见谅,我本是修罗教门人,受教主之命伏居于唐门,自知罪行重大,请少主降责。” 铃儿摇摇头道:“这事别提了,谁没有过去呢?世间很多事是由不得自己的,只要对得起自心就行”说完径自望了闵子骞一眼。成秋和易行之听得尽皆赧然。 黄木道长拈须微笑道:“铃儿姑娘说得好,深得我心,我老道儿授徒,看得也是徒儿的人品,而非他的出身来由,入得我门下来,就永远是我弟子。”说完迳向韩天韩青走去,缓然道:“你俩位又当何去呢?” 韩天扶着韩青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师傅走了,修罗教散了,仙儿姑娘也在这里了,我,我还是回寒溪镇去吧!” 黄木道长顿了顿首微笑道:“如果两位不嫌弃老道儿功夫的话,不妨到我黄山派走一走吧!” 韩青道:“道长是在说笑的吧!” 黄木道长言道:“呵呵呵!十足真金,绝无虚两,有你们俩作客陪老道儿,肯定比我那些只会念经的徒儿道孙强得多了!” 第718章 血色青城(42) 韩天和韩青彼此对望了一眼点头道:“这就谢过道长了,待寒溪镇事情暂了,我兄妹俩就前去黄山拜访道长。”稽首过后意味深长的看了仙儿一眼,便相互扶持缓步离去。 肖风道:“还有一事要禀明少主,请少主示下。”铃儿揽着仙儿道:“你就直说吧!” 肖风道:“秉少主,大师兄王安通已然身死。” 铃儿讶道:“你们杀了他?” 肖风摇摇头道:“非也。”,说罢深吸了一口气再道:“是血手修罗杀了他,救了我等性命,否则我们定当死于大师兄之手。” 铃儿话声微颤道:“爹...不,血手修罗他也在此?”说完迳望了望闵子骞。 闵子骞心下一震,知铃儿终究还是晓得真相了,他也望了望铃儿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这复杂的恩怨情仇他根本不知从何解起,犹疑间,仙儿径自走过来拉住他的手,将他拉到铃儿身旁,将二人的手牵在一起,二人对望后看了仙儿一眼,三人的手不禁紧紧地握在一起。 黄木道长呵然笑道:“老道儿上山之时,也看见一只大老鼠,便顺手抓了 放在路上,你们派几个人去处理吧!老道儿也该离开了!呵呵,这次总算及时赶到了!”背影在笑声中飘然远去。 旋不多时,几个唐门弟子已推着一人来见,只见那人头发散乱,周身泥泞,眼目头脚尽皆有伤,一拐一拐的模样甚是狼狈,闵子骞和成秋一望之下却齐呼:“张俊!”,来人正是张俊,他本随王安通在旁献策,但王安通为血手修罗所弒后,他亟欲逃离唐门,却不料遇着黄木道长,顺手将他点了穴道,丢置一旁。 闵子骞对成秋道:“他身中血手已成废人,也难再作怪了,成大哥你看该如何处置?” 成秋叹道:“唉!若非他一心追求名利禄位,也不致落到如此下场,就交给肖风处置吧!”,众人尽皆叹息。 秋风起,星尘落,转眼数月过去,节气已是秋分时候,铃儿虽得成秋及肖风之助,依旧是忙得不可开交,待得事情告一段落,这一日忙完了帮务后,铃儿便拉着闵子骞道:“闵哥哥,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门主这麽难当,你点子最多了,快帮我想个法子吧!” 闵子骞笑道:“唐门规矩能不能改。” 铃儿小嘴一噘,哀声道:“我本以为成秋和肖风他们二个很开明,没想二人都是老顽固,老说什么祖宗规矩不能改,真是气死我了!”说罢见闵子骞仍是嘴角含笑,径自恶狠狠的白了他一眼,怒道:“你还笑!”一转身便要走,闵子骞笑着拉住她道:“好铃儿,别生气,我这就帮你想法子呢!”铃儿这才转怒为喜道:“快说快说,你有什么好法子?” 闵子骞笑笑才道:“规矩改不得,那能不能加规矩呢?” 铃儿听得一愣道:“加规矩?”闵子骞随即附耳向她交代了一番,只听得铃儿眉开眼笑道:“果然还是你聪明,想得出这法子,哈!我也是聪明多了,懂得找你想法子。” 闵子骞苦笑道:“我不帮你想法子,你饶得了我吗?” 铃儿回了个鬼脸,径自蹦蹦跳跳的找成秋肖风去了。 闵子骞看了看窗外,此刻秋意方殷,树梢已是红叶点点,再过十数日便是黄道节气之寒露了,闵子骞轻道:“也该去娘和爹坟前上炷香了。” 绍兴二十九年,霜降,微雨,深秋。玉京城的青石板大街依旧空荡荡的,街底威远镖局的旧宅仍是荒凉,残风扫尽树底最后一枝秋叶,送落进镖局倾圮大门内的一隅角落,风与叶交错发出的悉囌声,惊起了几只野鹊,本欲振翅高飞却终又落在屋瓦上,似难舍这临时安乐的家园。 街旁灯火早已掩熄,夜色只余残月星光,空无的大街上只见一人踽踽而行,迳往这镖局旧址而来。 那人在树下停伫沉思良久后,方自背后解下包袱放在地上,缓步走到树前径自除下外袍,伸手在袍上轻拍一掌后便悄然离去。 不远处只见二条身影挽着手徐徐同行,却是一路无语,二人正是闵子骞和铃儿,二人均是满怀心事却谁也不敢先开口,蓦然闵子骞飒然停下脚步道:“铃儿,就到这里吧!接下来的路让我自己走。” 铃儿摇摇头柔声道:“这次不行,祸福与共,生死相依,闵哥哥,你总是一个人去承担所有事情,却忘了我们早已不分彼此。” 闵子骞面色一变,歉然道:“铃儿,你说得对,是我错了,我总会担心你承受不住,却忘了你比我还坚强”二人相视而无言,一双手却握得更紧了。 行至门前,闵子骞轻抚着石敢当上的剑孔,叹息道:“唉!若非命运作弄,血手修罗,不,是你爹爹应也是一方宗主。” 铃儿点点头道:“以前师父跟我说天地万物皆有其灵性和命运,我总是和他抬杠,现在我真心的相信有一条命运的线绑住了我们大家。” 闵子骞点点头,他能体会血手修罗的心境,他跟闵子骞一样想断开綑绑在自己身上命运的锁链,然而血债真的只能用血来偿还吗? 闵子骞望向远处轻声道:“人到了!”只见不远处一人慢慢走向树下,却不是血手修罗,那人走至树前径自弯腰拾起一物,正欲转身离开时,一颗小石子破空而至径自击在他大腿之上,那人哀嚎一声,抚着伤腿,竟自啼哭起来。 铃儿讶道:“爹?” 那人惨然嚎叫道:“谁是你爹。”待他一看清闵子骞的相貌时,瞿然大惊失色,双膝一软径自跪下了,连连讨饶道:“大爷饶命,我发誓这包袱是捡来的,绝不是偷来的。” 铃儿见了不禁哑然失笑道:“起来说话,又跪又哭的成什么样子,你为何深夜在此鬼鬼祟祟的,还让我误以为你是我我我......” “爹吗?”那人顺口接话道,话甫出口便知不对,连连摆手已是不及,只听得噼噼啪啪数连声,脸上已被呼了十数个巴掌,登时高高肿起恰似含着包子模样。闵子骞微微一笑阻了阻铃儿道:“别打了,是老相识了。”原来此人正是那群地痞的头子,平时即在此地据地为恶,干些欺侮老弱,调戏妇孺之事,今则又遇到闵子骞,自知眼前亏吃不得,然而习性难改,竟是顺口轻薄,也活该遭此之厄。 闵子骞道:“你手上这包袱到底从何而来,交代清楚后自然放了你” 那地痞一手摀着红肿的脸,含糊不清地焦急道:“大爷,这真的是我方才在地上捡到的,我远远看到一个人影在这儿徘回,便想说过来发点小财,谁知才到这里,那人就不见了,我这才捡起包袱的,我敢发誓若说的有一句谎言,叫我给给给,这位姑娘活活打死。”说完径自瞥了铃儿一眼。 铃儿眼看那地痞猥琐模样,心中有气正欲发作时,闵子骞微微笑道:“铃儿别气让我来,说完伸指对那地痞连连虚点,那地痞只觉胸腹一阵剧痛后,嘴巴竟不自觉张开,随即一物飞入口中蓦然滑下喉咙,已自吞了进去。那地痞只觉得此物似乎蠕蠕而动,吓得连连磕头讨饶。 闵子骞道:“方才你吞下的是唐门的金蚕蛹,蛹化为金蚕后会在你体内四处钻动,啃食血肉至死方休。” 那地痞一听更惊,只觉肚子里金蚕似乎已蠢蠢欲动,正伺机要破蛹而出,连忙哀声道:“大爷饶命,姑娘饶命。”手足伏地连连磕头,泪涕俱流。铃儿瞧他可怜便道:“闵哥哥,他受的教训也够了,你帮他解了毒吧!” 闵子骞向那地痞道:“既是姑娘说情便饶了你,现在传你一法,可让金蚕蛹不化,你每日子午二时需来此绕树急奔,切莫忘记,此二时正是金蚕破茧之时,树下属阴,急奔时气血属阳,正可压制金蚕蠕动,记住了便走吧!” 那地痞听得此法,如得皇恩皓赦径自连爬带滚的离去。 铃儿疑道:“闵哥哥,我怎么没听过唐门有金蚕呢?” 闵子骞微笑道:“是没有啊!”说完迳露出狡狯之色。 铃儿忍俊不唆笑道:“原来是这样,但你到底喂他吃了什么呢?”闵子骞只笑而不答,眼光却盯视树下之外袍,眼神一动,随即敛去笑容缓缓道:“是他的袍子”,径自走过去拾起衣袍,端详后将外袍轻轻一抖,二片若手掌形状之布随即飘落,边口有若刀割之平整利落,闵子骞心中一震,此时却听得铃儿惊呼道:“闵哥哥,你快过来瞧瞧这件衣服!” 闵子骞见着铃儿手中之衣瞿然惊呼:“青龙甲”,随即接过,黑夜中只见七彩色光流动,炫然生波,正是传说中之青龙甲。闵子骞呆立半响,已明白血手修罗之意,伫立片刻后才道:“走吧!他不会来了。” 铃儿急道:“闵哥哥,你倒是告诉我,爹爹他怎么了呀!” 闵子骞缓然道:“走吧!血手修罗已死,从今以后,世上再无血手修罗之人” 铃儿急道:“我不懂,我不懂,你快告诉我啊!” 闵子骞道:“此衣为完颜清枫所有,血手修罗既能夺得此衣,他已为你爷爷报了仇”顿了片刻后才道:“至于这外袍之意,你瞧。”迳将那手掌形之布放于铃儿手心之上,铃儿方握住,一阵风吹过,立化为斋粉,铃儿大吃一惊道:“好厉害,这是什么功夫?” 闵子骞道:“你爹爹是要告诉我,他已练成了修罗无影手,但这一掌他是击在自己胸口,亲自杀了血手修罗!” 二人相对无语良久,闵子骞牵起铃儿之手,缓然道:“走吧!回去。”铃儿望了望他,“我们回蝴蝶谷去。”铃儿点点头道:“就回蝴蝶谷”夜色中二人身影淡然远去。 转眼间严冬已过,立春随至,玉真观依旧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人群中只见一群豪客呼啸喧闹,势若无人。只见一 老头单衣草履,在殿前洒扫擦拭,这群豪客上得大殿,一众香客慌忙避开,那老头却是丝毫不觉,为首之豪客见这老头阻道,伸手便是一推道:“让开。”手甫触衣,胁下竟是一片酸麻,再也举不起来,那豪客方叫道:“邪门!”忽而见着那老头儿双眼,浑身竟自打了个寒颤,便自抱头鼠窜,一众香客不明所以,迳围上来关心,只见那老人面容慈善,缓缓道:“有劳大家了,无量寿佛!” 这一日,蝴蝶谷内,仙儿依着闵子骞道:“子骞哥哥,你今天一定要告诉我们,到底你那天喂了那地痞吃了什么东西?不然我和铃儿姐姐可不会放你干休”话声未毕,闵子骞已一溜烟而出,笑声犹自回荡谷内。 风生,手起,刀落,血溅。 头在刀上,剑阵破,为首蒙面客飘然后退,长剑昂然指向灰衣刀客。 第一杀,黑衣剑客尚有七人。 “拒绝,就得死!”蒙面客喝道。长剑划过虚空剑指天权星位,六名黒衣剑客同时踏定七星方位欺身而上。 刀光再起,刀客只一声清嘨,冷寒刀光径自卷地而来。 “小心!是离恨七步杀。”蒙面客疾然喝道。 话语虽快,刀锋却硬是更快上了些许,蒙面客话声甫落,刀客早已迈步疾行,须臾间跨出六步,刀随身行一步一杀,血未落地刀身已染红,夕阳余晖透着刀上镂空的龙纹,龙影映在刀客脸上,闇红色的鲜血自龙口凝聚后缓缓滴落,溅在黄沙里,化为点点血珠染红了地上。 “好快的刀!”蒙面客惊讶道。 “还行!”刀客冷然回应。 “为何第七步停下了?”蒙面客一扬手中长剑再问。 “谁说我停了!”刀客还刀入鞘,淡淡的看着蒙面客。 蒙面客听完一愣,喉头倏然一紧若为雷击,无法置信的看着胸前衣襟,一丝血渍渗出后,随即慢慢的扩散,再扩散...... “好快的刀!”蒙面客咽下最后一口气。 第719章 入少林(1) 天尚未亮,鸡鸣前,非罪睁开了双眼从床上起身。 今日是他拜入少林的第一天,戒律院分配给他的房间就紧挨着首座,是故他这一踏出房门,就见到正在外头伸懒腰的首座。 “首座好。”非罪恭敬低头,向他一礼。 “喔……是你啊!你是昨天那新入寺的……”方头大耳的首座闭上打到一半的呵欠,视线才对上方抬起头来的非罪,身驱立刻由如雷击般僵硬一瞬。 “你、你是……”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彷彿见了什么震惊的事情,连完整的话语都说不出来。 非罪看着这个年约五十多岁,长得心宽体胖,方头大耳,细长的眼睛中却透出一种令人敬畏的精光的首座,如今不仅伸懒腰被自己打断,连话也说的这样断断续续的,心中过意不去。登时便又低下头,更加诚恳的说道:“是弟子唐突,惊扰了首座。” 谁知道方才还一副漫不经心模样的人,见了他这样后,反而更加神色肃穆脸色铁青,“我听方丈师兄说过你……你……”他的话,却是欲言又止。 “弟子谨记首座教诲!” 首座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些,他厚实长满粗茧的大掌拍上了非罪的肩上,“你很好。迷途知返,十分不易……每日皆有早课,如若你愿意,可前去参加。” 非罪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听见恭敬温和的声线,仍是如方才一般,规矩的说了一声:“是。” 首座收回拍在他肩上的手,整理了一番仪容,见远处有个扫地的小沙弥,便招手将他唤来。 “如海,你带非罪师兄在庙里转转,熟悉一下寺规与环境。”说着,又转身又回到房内,临关门前,没有人看见他脸上闪过一抹尊敬与惊慌的神情。 被唤作如海的小沙弥是一个年约十三岁的少年,他头上烫着六个戒疤,看着这个带着一头长发入寺的人,心下很是好奇。 要知道少林寺戒律院可是从来不收俗家弟子的,更不要说这种入寺了竟然还没有剃度的。没有剃度,那代表着这位施主的尘缘未尽,便是总有一天会离开少林寺的人,但是方丈却破格将他分发至戒律院,还给予首座执事的待遇,实在是罕见。 这件事情昨天就在院内上下传开了,大家都伸长着脖子盼望能一见那传说中令掌门一见惊奇,不惜破例之人。 “如海……师弟?我如此称呼你可对?” 如海脑中还飞快的闪过各种想法,这边非罪直接便喊了他,令他不免一惊,象是忽然被方丈或诸位师伯点名一般。 “非罪师兄叫我如海就行了!我的辈分可是万万搆不上给您称一声师弟啊!”他惊慌的摇着手表示。 非罪面上不动声色的,或者说旁人着实很难透过他的面孔,猜测任何一滴点他内心的想法。 “我曾闻,如来佛祖布道,曰众生平等,怎么师弟在这却着相了呢?” 如海平日里在寺庙中是定时参加早晚课的,由于辈份最小,还经常会被分配到抄经等工作。对非罪说的这些,他自然是了然于心,只见他将手中的扫把一放,双手合十说:“师兄教训的是,是如海不够明悟。” 非罪跟着也合掌道:“知易行难,教学相长,我们亦可互相讨教。” 然而现场两人都没有发现这个最令人感到诡谲的事,那就是比非罪早入寺的如海竟然要叫他师兄?这个少林辈分的排名不知道是根据什么来的,莫非是方丈的喜好程度吗? 总之,这个名为如海的小沙弥在未来的日子里,将肩负起让非罪熟悉少林寺这个艰巨的工作。他本人将这一切视作是首座给他这入门三年的新人,一个小小的考验。 要知道与一个连方丈都另眼看待的人朝夕相处,那压力可是很大的。更不要说这个新来的非罪师兄要是不说话,光凭那令人折服的气场,恐怕都可以把如海震慑的说不出话。 如海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在心中替自己加油,只要熬过了这关,相信他在院内地位肯定可以有所增长吧?总不再是那个全院呼来唤去,专做杂事的小沙弥了吧? 想着,他不免感念起首座对自己的垂青。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切当然并不是什么首座给予的考验,只是因为他是全院除了他们两人外最早起床的人,碰巧给首座撞见了。 当然首座那时候也并不是要起床,只是想去茅坑上个厕所而已。 如海十分忠诚的完成着首座交代给他的任务。他领着非罪走过庙里的大小角落,从戒律院的正殿到偏殿再到外面的花圃走廊,还有院墙边的狗洞,都走了一遍。再来就是戒律院外几个比较大的建筑,诸如大雄宝殿、天王殿、千佛殿、寺斋堂、方丈室、藏经阁、钟楼等等,简明扼要的说,前面几个佛殿都是早课晨练或者法会时会去的,后面则是厨房与方丈个人寝室兼公务室,与少林寺私有藏书间,最后一个钟楼顾名思义,就是报时用的。 非罪在参观前面这些佛殿时都没有什么反应,就象是走马看花一般,路过就算了。一直到藏经阁时,如海彷彿见到他双眼发出了亮光,对着藏经阁紧闭的门扉射出。 “呃?非罪师兄?” “如海师弟,这个藏经阁的门,怎么闭着呢?” “藏经阁存放着很多贵重的典籍,一般是不开放给弟子的,只有方丈或者首座许可的人能拿到钥匙,进入藏经阁内。” “是这样啊……”非罪的口吻中似乎有几分惋惜的意味。 如海有些不解地看着他,“非罪师兄很想进藏经阁吗?” 非罪面上的神情似乎稍微沉了沉,“我辈读书人……总是多方涉略的好。” 他不是很懂非罪所说的我辈读书人具体到底是谁,但是看着那张沉着的脸,又不好意思追问,只好嘿嘿一笑,接着话说:“师兄说的是,多读点书总是好的。” 非罪听他这么说,脸上的神情稍稍晴朗些,“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就是这个道理。” 如海点点头,虽然心里还是有点不太懂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但反正先点头就对了。 紧接着如海继续一一介绍过这些地方与功能后,非罪脸上浮现出一个似乎可以算是了然的表情,纵然在那张脸上,如海其实并不能准确判断出那到底是什么神情。 “少林真的很大。” 这是非罪参观过一轮后的感想。 “是啊!你上山的时候有看到山门吧?沿着山门往西走那里还有达摩祖师坐化的洞穴,洞穴往南是塔林,那里埋葬着许多少林的师兄们。” 如海说着,稚嫩的目光中泛起一种不属于他的沧桑感,“我有时觉得人的一生何其短暂,明明昨天才见到的人,今天却不见了。” 非罪看着他,脸上也浮现出一种难辨的神色,“如海师弟,可是想起什么了?” 如海那抹沧桑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被笑容所取代。 “没什么。我想起以前有一个逃兵的哥哥,他躲来庙里,他说外面的世道乱了,家人都死于兵祸。” “这个大哥哥杀了很多人,夜里梦魇,我每夜替他诵经,好几天下来,他才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那个晚上,他说他梦见了家人。” “他在寺里住了一个月余,每天我们都会闲聊上一两刻钟。后来有天,他离开了,他说他要回去他的故乡,他的故乡在北方,一个初春雪也不会化的地方。” 非罪轻轻地哼了声,“然后呢?” “我们家本来是种田的,田地就在山脚下。三年前,收成不好,村里大荒,爹娘养不起我,只好把我送来少林寺,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爹亲与娘亲。” “那个哥哥就像我的爹娘一样,后来再也没有出现。去年冬天的时候,我听从北边回来的师兄说,那个哥哥死了。北边的村落是一片焦黑的残骸,没有任何活口。” “我还有爹娘时,他们都喊我狗子,只要他们一喊我,肯定就是有好吃的了。所以只要爹娘喊我的名字,我都很高兴。” “我想他们这么久都没来找我,也许就跟那个哥哥一样吧。师父跟我说,这就是人生,所有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非罪听到这里,终于答腔道:“你师父的说法,也是没错。” “可是,如果一切都是梦幻泡影,那这些存在过的人,难道是虚幻的吗?” “我想,也不尽然。” 如海听他这样说,头一次有种被肯定的满足,更接着说:“是吧?我不明白师父说的梦幻泡影,可是我知道有些人,今天还在,明天过后,你却永远都见不到他了。” 非罪没有说话,他宽厚的大掌搭在如海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 那一瞬间,如海彷彿又听见了有人喊他,“狗子!” 如海发现非罪有个十分独特,或者说是奇怪的习惯。那就是每天早晨天未亮他必定会醒来,醒来的第一件事情也不像其他师兄弟一样,练练拳,或者做做杂务……他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书。 第720章 入少林(2) 好几天下来,如海躲在非罪房间那扇窗户旁,看得一清二楚,虽然具体不知道是什么书,但是看非罪那专注入定的神情,如海想,那肯定就是他从外面带来的绝世秘籍,里头肯定记载了什么很难领悟的武学,才会连非罪都看得这么专注,却似乎不能参悟。 非罪看书的时候非常安静,只偶尔会发出一两声疑惑的沉吟。如海有时觉得,非罪身上有种他们所没有的气质,象是一个优雅的书生,连动作都带着一点墨香的含蓄。 如海的打扫事务从天未亮起,一直到辰时做早课。非罪会在卯时步出房门,通常他会先看见他低着头,一脸若有所思的走到廊间,然后对着乍亮的天空一声叹息,叹息的声音很轻,若不是因为靠近首座的房间环境安静,平常着实很难听见。 这时候如海都会静静地站在一边,先不去打扰他。一直到非罪重新调整好状态,他才会迎上前去,亲切的与他说一声:“非罪师兄,早安。” 就象是现在。 非罪移回他脸上的目光带着几分深沉,虽然如海不知道他之前经历过什么,但他想肯定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崎岖,才会令这个看来年纪并不怎么苍老的人,练就了这样一身武功与气度。 “如海师弟早。”非罪停了一会儿,有些迟疑的模样接着说:“在下想各位师兄弟都在练功,我是否能过去与他们一同?” 如海听了一愣,有些疑惑的看着他,“非罪师兄想跟大家一起练武吗?” “是的。我既然决定入了少林寺,就应该与师兄们一同习武。” 如海想了想,觉得非罪师兄不愧是武林高手,能有这样大彻大悟的精神,是令人敬佩,但他心里却仍有些迟疑,总觉得把这样一个高手放到一般的弟子里面,似乎有些违和。 他在心中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拿不定主意,推说:“这事情还要先问过首座才行。” 当然,以他一个入门三年的小和尚平常要见到首座是非常困难的,顶多只有上茅房的时候能够来个不期而遇,所以询问首座这个工作,自然是要非罪自己前去了。 非罪也很干脆,没有多说,立刻答应道:“在下这就去问首座。” 如海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既是羡慕,又是难过。地位的分别就是这么明显,这个刚入门的非罪师兄一入门就住在首座房间旁边,两个人相遇的机率自然比他高得多。而他不要说首座了,连平常要见到自己的名义上的师傅都十分困难。 他只能默默地叹气,跟着转过身,继续他未完的打扫工作,想到等等早课前自己如果没有把院子打扫完,那肯定又要挨骂了,如海的心情不禁又沉重了几分。 这头,非罪离开后立刻就找到了上次如海带他去的方丈室,据他这几天观察隔壁房间首座的举动发现,每到这个时间他都会来找方丈一起用早点,可能还顺便聊聊一些寺内的管理事项。 非罪站在方丈室外犹豫了一阵,不知道这个时间点适不适合去打扰他们。想要敲门的手抬起了又放下,在门外停了片刻后,终于决定还是不要去打扰首座与方丈。 然而就在他转身正要离开时,屋内却传出了方丈宏亮的声音。 “既然来了,就进来一谈吧。” 非罪停住了往回的步伐,推开了木门。 “恕在下冒昧,打扰了各位议事。” 屋内只见方丈坐在正中央,前方摆着一个方桌,上头还有着一锅冒烟的稀饭,方桌坐了四个人,左边正是戒律院首座,右边的人非罪并没有见过,背对着自己那人则是始终没有转过脸来。 方丈见了,指着右边那位长的肥头大耳,头顶亮得发光的和尚说:“这是主掌寺斋堂的道庆师弟。” “道庆师兄好。”非罪颔首道。 道庆看了他一眼,带着福态的脸颊挤出微笑,拢起一团肉来。 “早听方丈师兄提起过你,一直没机会一见。今日可算是见着了。” 方丈点头,又指着那个始终没有转过头来,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粗布僧衣的人和上说:“这是主司藏经阁的玄广师弟。” 非罪听罢,亦对他颔首道:“久闻少林寺藏经阁天下无双。” 身穿深灰色僧衣的人终于回过头来,他的面孔上带着一种清冷的孤傲感,与并坐的其他三人很不同,不仅只年龄看来小了他们一大截,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种与他人格格不入的感觉,与寺里其他僧人带着一种与人为善,圆融亲切的感觉不同。 他的身上似乎有着一层霜,将那张年轻且端正的面孔,冰封在寒冷之中。 “天下无双,这天下,指的是什么?”玄广冷然的神情,一字字慢慢地说着。 “天下,自然指的是这普天之下,率土之滨。” 玄广冷冷地笑了一声,“你的天下,太小。” 非罪不得甚解,躬身反问:“请师兄赐教。” “你来少林,是为了什么?”玄广却不管方才的问题了,径自开始了另一个问答。 “为寻道而来。” “什么道?” “心中所念之道。” “你寻到了吗?” “尚未,但也许只在咫尺。” 玄广沉默着,不再答腔。两人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一答听得旁边坐着的三人都是一阵雾水,但还好他们早就习惯了这个玄广师弟素来的行为,也见怪不怪了。 倒是方丈见两人的谈话似乎告了一段落,便插话道:“玄广师弟就是这个脾气,你不要放在心上。倒是今天你过来,是有什么要事吧?” “是的。在下在想是否可以跟各位师兄弟一起晨练。” 方丈沉吟了一会儿,转头向一旁戒律院首座说:“这事情你怎么看?我记得晨练是广元师弟所管辖的。” “的确如此。非罪既入我少林戒律院,与他们一起晨练应是理所当然的……只是……” 方丈点头,“是啊,师弟,我也是有所思虑。” 他们这么一来一往半天,就是没有人把他们心中的疑虑讲出来,两人却又一副十分互相了的模样。 非罪看着两人,没有说话。片刻之后,戒律院首座接续说道:“非罪啊,我看这事情还是缓缓吧?” 方丈跟着说:“并非我们不愿让你与其他弟子一般,而是最近这些日子我与觉祖师弟讨论了。你为戒律堂的执事,也该管些戒律堂的杂事。” 这个觉祖师弟,指的正是戒律院首座。 “在下入寺时间尚浅,恐怕……” 方丈说了一句阿弥陀佛,接续道:“很多事情,不是只看表面。” 戒律院首座跟着说:“师兄所言极是,你不必谦虚推辞,我认为这位子由你来坐,极为适合。” 他的语气十分决断,一副此事已经定案,不容再议的模样。非罪也只能微微躬身,答应道:“承蒙诸位看中,在下自当尽心尽力。” 这时玄广又说道:“非罪,你当真已经认清心中所欲证之道吗?” 在场的之人见他没头没脑又来这一句,刚想出声阻止,就听见非罪已经回道:“玄广师兄明鉴,在下欲证之道,需得你相助。” “如何说?” “我欲借藏经阁中经书一用,以证我心中之道。” 非罪说完,玄广看了一眼方丈,见方丈合起眼来,嘴角挂着不可察觉的笑意,微微的点头道:“我佛慈悲,救渡众生。” 玄广说道:“既是如此,我每日巳时与未时都会在阁中,你前来便可。” 非罪再次躬身,“多谢诸位师兄成全。” 事情至此都已解决得差不多,一旁的觉祖却想起什么,又说:“既然非罪担任了本院执事,那便等于是我派的入门弟子了……”他说着停了一会儿,似乎思考着什么,“虽然这些都只是个过场,但是该有的,还是不能少……” 听他这么一说,方丈也想起什么般,身子一抖,从宽大的袖袍中,拿出了一本蓝色封面,看来十分破烂的书册。 “这就是少林寺的入门心诀,虽然粗浅,但对你之修行亦有帮助。” 非罪伸手接过那本纸页都已经泛黄的书籍,恭敬的说:“多谢方丈,我必定勤加研读。” 方丈再次点头,笑容中透着一种赞许,“看来你是真心了悟,老衲也替你欣慰。须知只要放下屠刀,立地亦能成佛。” 非罪低头看着那本破旧的经书,封面写着禅定两字。 方丈继续说道:“往后其他弟子晨练的时间,你就好好研读这个入门心诀吧。待你完全领悟了心诀内容,明白了佛法的真谛,再一同晨练也不迟。” “是。” 祖觉笑着拍了拍非罪的肩膀,他那方头大耳的脑袋与圆滚滚的肚子看来又大了几分,“你就先去忙事吧,执事要做的事情可多了。” 非罪称了声是,便拿着那本经书离去了。等人走远后,才听见屋内传来玄广带着一点冷然的声音。 “方丈师兄,如此破例提拔此人,是否有欠妥当?” 第721章 入少林(3) “玄广师弟,你依旧如此谨慎。你可听闻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 “方丈师兄此番话,是愿做佛祖囉?” “非也。倘若佛祖愿以肉喂鹰,以求得祥和,为何我诺大少林寺,容不下一个改过之人呢?” 对话的声音稍歇下,很久之后只听见玄广很细小的声音,象是一条飘索般,渺渺忽忽的传来。 “师兄莫忘了,当今外头是什么年月。” 一直没有参与方才对话的道庆这时候才开口说了句:“阿弥陀佛,众生苦难,我辈岂能袖手旁观。” 夏末,几片花瓣随风扬起,吹散的屋内的谈话声。此间,又恢复一片静谧。 非罪从方丈室回来后,就见到如海在树下扫地,那是一颗巨大的银杏树,银杏叶在夏末转为浅黄色,象是一颗镀金了的宝树,在太阳下灿灿生辉。 “如海师弟,你还在扫地。”非罪靠近了他说。 如海这时候才抬起头来,擦了擦额间的汗水,见到非罪逆着光站在树下。 “非罪师兄,你已经去见完首座了吗?” “嗯。”非罪看了眼地上的落叶,跟着拿过一旁放着地扫把说:“在下帮你一同扫吧。” 如海有些吃惊,一向见到这个师兄十分深奥,说话总有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感觉,却没想到今天他竟然这么亲切。 他又看了一眼非罪那逆着光的脸庞,心里不免隐约觉得有些不妥。 “师兄还是我自己扫就好,这时辰其他师兄们都去演武堂晨练了,就在千佛殿的后头,你快些去吧。” 非罪没有放下手中的扫把,如海的身高只到他的胸前,想从他手中夺过扫把也是不易,而且这个小师弟也没有这个胆子。于是就看非罪挥着扫把,慢慢的扫着地上的落叶。 “首座方才与在下说,担任戒律院执事一事。” “这是一件天大的荣幸呀!” 如海回忆起自己初进门时曾经见过一面那时戒律院的执事,他依稀记得是一个年近中年的师兄,十分有威严,只稍往新进的弟子间一站,便会吓得所有人都不敢大声说话。 那时的如海自然也在那些新进弟子之中,对这个执事的印象可说是又惧又敬,说起来倒挺像一开始他第一眼看见非罪时的感觉。 不过这位执事之后就离开了少林寺,至今没有回归。寺中人人都象是遗忘了他一样,无人再提起曾经有这样一位师兄,首座方丈也是绝口不谈此事,以至于没有弟子知道这位执事师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而此后戒律院执事之位就一直空悬着,事事都由首座亲自处理,所以此时破例让非罪顶替执事一位,想来也是戒律堂首座终于想要休息一下,偷个闲顺便培养个顶替位子的新人吧。 无论如何,这在如海眼中可是天大的好事情,能够当成戒律堂执事,那下一步很可能就是首座了,这种机会,如海估计自己就是在少林寺待上一生,大约都不可能会有的。 他看着非罪的神情中不免带着一种崇敬与羡慕。 ※ 戒律院执事这个位子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直接隶属于首座之下,根据首座的示意,一院常态分派一到三位不等的执事,却只有戒律院特别奇怪,数年下来始终不曾有新执事,事事皆由首座亲自决定。 非罪被告知担任执事后隔天一早,就有位师兄弟到他的厢房内找他。 “非罪师兄,这是首座师傅命令我拿给你的,是代表首座执事的僧服。” 一看来眉清目秀,年纪稍轻的僧人说罢,双手将衣服递前,恭敬的交到了非罪手里。 非罪放下手上拿着的书册,那是昨日方丈交付给他,要他用心研读的武籍。 “多谢,不知该如何称呼阁下?” 那名年纪顶多十七、八岁的僧人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答道:“小僧法号普宗,是首座门下第六弟子。” “既是排名第六,那应当是我要称你为师兄才对,普宗师兄。”非罪将书册放置在一旁桌上,举手朝青年行了一个长揖。 普宗连忙弯身阻止,一面说:“自戒律院创办,执事一位只有首座的前五大弟子可以担任,师兄今日既然担任执事,切不可如此称呼小僧。” 非罪脸上闪过有些惊讶的神情,他站直了身子说:“竟然有这种规矩,在下倒一无所知。” 普宗笑着解释:“师兄刚进少林,对一些事务不熟悉也是难免。如今师兄接了戒律堂执事一职,自然就必须掌管一些院内事务。首座便是怕师兄不能上手,特别让我来协助师兄。” “如此甚好,真是有劳师弟了。”非罪顺着他的称呼,很快就习惯了这个突如其来的辈分。不过这也不是非罪第一次莫名其妙升辈分了,早在之前如海见了他就叫师兄,还有方丈与其他院的首座喊他师弟时,这个少林寺的辈分就显得十分诡异。 普宗解决了辈分问题,自然又要对非罪关心一番。 “师兄可有什么不懂的?正好趁着晨练,我偷个空给师兄说说。” “你不需与大家一起晨练吗?” 普宗露出有些俏皮的笑容说:“师兄这些天不是也没去晨练吗?首座亲收的弟子,是可以不必按照常规参与晨练的。毕竟每一院首座各有独特的武学,而这些武学也只会传给亲收弟子,是以大多数晨练时,我都是自己一个人到后院练功。” 非罪恍然般点头,心中对那天方丈之所以阻止自己参与晨练总算有了一个解答。 “不过,师兄也不需要参与晨练吧!毕竟你是首座破格亲收的弟子。”普宗说着,朝他眨了眨眼。 非罪有些愣住了,他不知道原来别人是这么看待自己的。不过好在他那张脸上的神情还是如往常一样,没有透露半点心事。 “师弟这么说就不对了。所谓学海无涯,为勤是岸。人生在世的每一天,都应当专注于学习。” 普宗来之前早就听说这个师兄很不一样,不仅相貌出奇,说出来的话既不象是江湖中人,也不象是一个僧人,反而更象是出身书香门第的读书人。 如今与他了几句话后,更加坚定了普宗对非罪的认识,不禁打从心底有些佩服这个武功奇高,说话又一套一套,出口成章的师兄。 “当然!谨遵师兄的教诲!” 自从入少林寺以来,非罪遇到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方丈首座,还是师兄师弟,每一个人都对他礼敬有加,一句话常常都不必说第二遍,其他人就会欣然配合。 这更令其他尚未接触过非罪的弟子们,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崇拜。 不过非罪当然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只觉普宗也是个有慧根、受教的孩子,欣慰的回应道:“然也,师弟若能如此,甚好。” 普宗的眼睛转了转,看着这个充满威仪的师兄,却似乎并不如其他人一样害怕,仍然笑嘻嘻的说:“师兄是从哪里来的?” 非罪对这个问题有些犹疑,但还是回答道:“我所来之处,离少林寺有千百里。” “那么远?怎么会来少林寺呢?”普宗乍舌。 “家乡遭逢巨变,只能投奔少林。” 普宗本来还想问究竟是什么巨变,可是看了一眼非罪的神色,便不敢在问下去了,只好草草说了句:“抱歉师兄,是我问得太多了。”就匆匆推门出去。 临走前他心里还想着,果然高手的身世都是崎岖的,从刚刚短短的对话中,他便在脑中构想出了一个非罪可能的生命轨迹。 根据普宗的猜想,非罪师定是有一个不共载天、武功高强,灭了他满门的仇家,而他也因为要对抗这个仇家,而习得了如此绝世武功。而打败了仇人的非罪肯定是又卷入了另一个什么组织会者是教派的斗争,毕竟通常武功高强之人,总是特别容易招惹到祸事。而少林寺正好一个佛门清净地,外头的江湖进不来这方寸之地,自然很适合这种武林高手韬光养晦。 普宗越想越佩服自己的分析能力,以至于都跨出非罪房门了,还不忘回头朝那扇合起的门扉笑了笑,不知道是得意给谁看的。 非罪目送着普宗离开后,径自又坐回椅子上,拿起那本方丈给的武功秘籍继续阅读。 不过此时非罪的心情却有些不平静,那些写在秘籍上的字句虽然他一遍遍的重复看了,但是怎么却都看不进心坎里。 脑海中就回想着普宗问他的:“怎么会来少林寺呢?” 他疲乏的揉了揉太阳穴,索性也不再看书,跟着推开房门,抬脚就往千佛殿去。 千佛殿的后头就是演武堂,所以要前往演武堂,就必定会经过千佛殿。 而非罪刚跨过千佛殿前,立刻就听见后方传来一阵阵咳嗽的声音,他回头去看,只见到一个长相十分魁梧,脸上留着八字胡的和尚。 “你就是非罪?” 非罪转过身来,看着这个和尚,开口道:“是,不知师兄名讳?”自从方丈与众位首座都喊他师弟后,非罪对少林寺的辈份就只理解到这两种名称,所以见到人,只要比自己大的一律喊师兄,小的就喊师弟。 “我是广元。”眼前这个和尚也打量了他一番,似乎跟其他首座一样并不在意被非罪称作师兄。 非罪听见他自称广元,便弯身朝他一揖,“广元师兄名讳,在下早有耳闻。” 广元看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向后退一步,面上仍是如常,并不去追究究竟非罪在哪里耳闻了他。 “方丈师兄不是说过,你无须来晨练。” 非罪点头,“方丈的确说过。”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广元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但是身体却不自觉得又退了一步。 “广元师兄,在下心中一直有个疑惑。” “什么疑惑?” “人们都说天下武功出少林,少林武学当为第一。在下十分好奇,好奇这天下第一的武学,是怎么样子。” 非罪说话时的神情很真诚,但是听在广元耳里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了。他心里就断定非罪这番话是在挑衅,想要与少林武功一较高下。 换做平常,广元是个爆脾气,大概二话不说立刻便上来打人了,可是他看了看眼前站得直直的非罪,那双墨黑的眼神盯着自己,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便排山倒海的压来。 “少林武功广纳百川,岂是你想知道就能知道的?”广元此时已与非罪相距三步之遥,同时也暗自运劲,以防等等有什么变故,他再不济,逃跑还是可以的。 可是非罪并没有如他预料的出现什么特殊的举动,他的语气仍是淡淡的,甚至又对广元做了一揖。 “师兄说的是,是在下冒昧了。或许我应当遵照方丈的指示,先自行修习。” 广元搞不清楚非罪这话里卖的是什么药,见他说完转身要走,就怕有什么阴谋,连忙叫住他:“等等!” 非罪转身看向他,“师兄还有什么吩咐吗?” 广元继续警戒的看着他,虽然把人叫住了,却因为不明白对方的企图,而无法做出应对。他想了想,觉得既然非罪都把话说明白了,自己打铁趁热,说不定就能明白非罪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基于这个想法,广元决定与他去一趟演武场。 “你说想见识少林武学,我身为师兄,就与你一同去吧,也免得引起什么骚动。” 虽然没有人知道非罪去演武场到底会有什么骚动,不过在广元预想的发展总是会有很多情景,包括一些无法解释的事件。 非罪听到这个邀请,脸上浮现出一个可能算得上是开心的神情,毕竟从来没人分得出他那高深莫测的神情,究竟都代表着什么情绪。 “谢师兄,我们这就走吧。” 广元点头,与非罪一人在前一人在后的走着。明明应当是此地总管的广元走在非罪后头,看起来倒象是非罪才是总管一样。 演武堂与千佛殿其实并不远,通俗一些说,可以比喻为千佛殿的后院,而非罪也发现这里并非大到可容纳所有少林门人,就如普宗所说,不是所有弟子都在此练武。 第722章 论法(1) 广元与非罪悄悄绕到演武场后方,只见到炙热的太阳下,许多和尚整齐划一的动作,在他们面前有一个稍高的台子,台上站着三个和尚,象是在领着这些人练武,台下的每个人,都将目光专注在那三人身上。 距离虽然有些远,但是非罪眼尖的发现,其中一个站在最左边的人,正是方才与自己讲话的普宗。 他指着那人影说:“想不到普宗师弟也在。” 广元回道:“普宗长拳打的好,我便让他来做领首。” 非罪点头,“兴许日后有机会与普宗师弟讨教一番。” 广元皱起眉来,“你还要与他讨教?” 非罪看着他,“自然,俗话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在下自然应当效法贤能,以补自短。” 虽然广元听不明白非罪这一连串回答究竟说的什么,不过他却听出了一些端倪。现在,他心中有了一个新的念头,就是非罪可能并不是来挑衅少林的,或许是打算在少林偷学武功。可是他想一想又觉得奇怪,一个武功如此之高的人,何必要学这些粗浅的入门招式。 所以经过他心中天人交战几番后,他给非罪下了一个总结:武痴。大约是一个无论武学强弱,只要自己不知道,就想拚了命去学一学,看一看的人。 得到这个结论的广元,不能说是对非罪完全放心,但着实减少了他对这来历不明高手的疑虑。 他凝重的神情总算松懈了一些,“倘若你能忏悔前尘,来此地看看也无妨。” 非罪仍然一如平常的点头,“谨遵师兄的教诲。” 广元松了一口气,这时看看天上的日头,已要到辰时,该是准备早课的时候了。 他转过身,往千佛殿的方向走去,一面走一面说:“你入寺到现在,还没做过早课,一起来吧?” 非罪并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答应道:“是,在下这就去准备。” 广元却摆摆手,“不用,今日早课不读经,方丈要为我们讲经。” 非罪有些好奇,这还是他进少林寺后,第一次遇到这种活动。 “方丈亲自开示吗?” “嗯,方丈讲经,一年只得一次,也算是你的机缘好,入门没多久就遇到了。” 非罪再次点头,似乎对广元说的话十分赞同,“在下真是好运气。” “去千佛殿等着吧。”广元则是看了他一眼,先行离开了。 广元一离开,非罪都还没来得及移动脚步往千佛殿去,就看见如海跟在后头冒了出来。 “非罪师兄!不好了!” “什么事情不好了?” “嵩山下来了几个人,他们吵着要见方丈!” 非罪想了想,说:“方丈等等要讲经,现在恐怕在千佛殿吧。”言下之意,就是让如海去把这件事情转告给方丈。 可是如海却摇头,“我从来没跟方丈说过话,我不敢!” 非罪无奈,只好带着如海,一同向千佛殿去。 千佛殿离此地不过数步之遥,以两人的脚程,无须片刻便能够入到殿内,将详情禀告方丈。然而一刻钟过去后,非罪与如海却并不在千佛殿内,而是站在嵩山山道上。 这原委说来,不过就是在门口碰上的玄广,玄广不让他们进去罢了。 玄广对自己这个处置的方式有一套解释,完整的语意是这样的:“嵩山下那帮人表面上说是为了证道而来,但是观其穿着,分明不是佛门中人,也不过三五成群,狐假虎威的角色,如何需要方丈亲往?” 如海听着频频点头,觉得十分有理。 非罪倒是没有应声,也没有进入大殿中,问道:“那山下的人?” 玄广还是老神在在的,“我让广元带着他的弟子们去处理。” 然而当普宗匆匆从他们面前走过后,这一行人竟然全部跟了上去,一同来到了嵩山山道上。 非罪逆着光,站在山道高处向下看去,只见来人数十,打扮衣着皆是不同,有些头绑红巾、有些散着发,还有些盘发于顶,系冠带。要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就是这群人五湖四海,有些看着像流氓、有些看来像乞丐、还有些人丰姿翩翩,倒象是些知识分子。 “敢问各位兄台,因何上来这嵩山?”现场唯一由少林寺人马发出的声音,就是非罪。一旁的玄广、广元、普宗、如海都纷纷转过头来看向他。 回应问题的,是一名系着玉带的中年男人,他手里拿着一柄竹木骨的纸扇,向非罪做揖道:“这位师傅,尔等听说少林方丈今日将在千佛殿弘扬佛法,内心十分向往,希望贵寺能破例通融,让我们一睹佛法的奥妙。” 玄广看着这个为首的男子,分明不似修习佛法之人,倒像一名儒生。再看他身后那个汉子,留着一大撮胡须,肩上还扛着一把大刀。 那汉子察觉到玄广的目光,挺着肚子出列,将肩上的大刀刻意展示了一圈,“小师傅,我们就是进去听经,不会麻烦你们。但如果你们执意要在这嵩山下堵人,我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玄广听着这汉子说的话,并不做声,只是微微皱起眉头。倒是普宗从后排挤到了前方,朝着那汉子说道:“心中无佛,听再多经典也是枉然。施主若真有心向佛,不如先回家将你那柄刀折了,从戒杀戒瞋开始。” 广元听了,在后方发出了响亮的一声:“阿弥陀佛,施主们请回吧。” 如海不太明白此时究竟发生什么事,暗暗拉了拉非罪的袖子说:“他们是要做什么呢?” 非罪没有回答如海的问题,他看着那些人,虽然各个打扮都不一,但有个共通点,那就是衣着上都有些不甚明显的摺痕,看起来是都是收藏了很久的衣物。 “吾辈就只是想上山一听方丈讲道,如此而已。少林寺不该将诚心求佛的尔等拒于门外。岂不知恶人也有佛性?” 玄广将双手合起,大声说了一句:“阿弥陀佛。佛度有缘人,几位施主,因果缘分,自有安排,诸位还是回去吧。” 也许是这一连串的交谈太多,拿着大刀的人又站前一步,取代了本来说话的人发言。 “囉哩八唆的那么多干嘛?一句话,到底让不让进?” 随着他宏亮的话音,与他们一起前来,本来没怎么说话的五六个人跟着鼓譟起来,每个人嘴里都是唸唸有词。 “对啊,到底给不给进,不要在这浪费时间!” “我们今天就要进去,不然真刀真枪打一场啊!” “亏少林寺还号称第一大派,连我们几个人都害怕!” “大哥!不要跟他们废话这么多,我们就等你一句话!” 这几个人一鼓譟起来,本来那个说话文雅的男人便皱起眉头,一脸困扰的平举双手。 “各位静静,我们今日是来求法的,诸位切莫在此动武。” 扛大刀的人说:“那群和尚摆明不让我们进去,不然要怎么办?” “我们应当力争!”他皱着眉头看他。 一片哄闹中,非罪说话了。 “诸位兄台,若是要求法,在下愿与兄台相互讨教。” 他这话一说,少林寺门前的僧人便全数将目光转到了他身上。其中玄广更是心底一惊,想不到这个初入少林之人,竟然敢代替少林论法,这令众人之中读过最多书的玄广,心底升起一些不快。 方才回话的男子仔细打量着非罪。但是山道蜿蜒,非罪又站在众人的上方处,从男子的角度要看清非罪阴影下的脸孔,却有些难度,只勉强见了他不同一般和尚,那一头束于脑后的长发。 “敢问阁下是何人?为何带发在这少林寺中?” “我是少林弟子。” “少林规定,凡弟子入寺皆要皈依我佛,行剃度。你分明尚未剃度,又怎么会是少林弟子?” 一旁玄广听了,淡淡的接话道:“施主对少林寺规很是了解啊?” 男子一愣,随即应声:“哪里,我想这是普天之下,大家都知道的。” 玄广看着男人,没有说话,只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喔。 非罪则答道:“在下得方丈特许,带发修行。” 男人皱起眉头,再度由下打量了非罪一遍,只觉得这个深在阴影之中的男人声线深沉,似乎是一个深不可测之人。但事已致此,他也不能再反悔,只好开口道:“既是这样……敢问大师,何谓佛?” 非罪的目光扫过他,在阴影中隐约有一道精光闪过,然后他伸出指节分明且修长的手,指着自己胸口。 扛大刀的人看的一脸茫然,吆喝着:“喂,问你呢!怎么不回答?” 倒是儒生打扮的男子看了一眼非罪,额间滴下一颗汗珠。他伸手制住大汉的发言,轻叹道:“这是一位圣僧,不可对他无理。” 扛刀的大汉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不回答问题,用手指着胸口就是圣僧,但他还是照着指示,闭上嘴巴,乖乖的后退。 “敢问圣僧,如何成佛?” 语落,只见非罪以左手遮住了双眼,右手置于胸前,再度朝着胸口的位置点了点。 第723章 论法(2) 这儒生打扮的男人见状,先是愣了愣,随即低下头来凝思,片刻之后,双目中发出赞叹的光芒。 他又问:“那敢问圣僧,如何知道我已成佛了呢?” 这次,非罪睁着双眼直视男人,却始终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也没有给出回应。他就象是一具没有生命的人偶般,只是平静的看着他,目光中没有闪躲,更没有转移。 两人就这样无声的对看许久,儒生打的男人仍是一脸困惑不解的模样。倒是一旁的玄广站出来道:“阿弥陀佛,施主,非罪已经回答你之问题,请回吧。” 一旁扛刀的汉子又耐不住了,再度上前来道:“怕他什么,我们就切磋一场,胜者为王败者寇,佛法也改不了胜负。” 他这话一说,立刻引起少林寺在场僧人有志一同的反感,有些人立刻就摆出了准备迎战的架式,更听见普宗在人群中喊道:“就说你们这些人,看样子就与佛无缘,哪这么容易转性,要来听什么佛法。我看听法是假,趁机混上山来是真吧?” 一旁广元听了心里头虽然也是这么个想法,也恨不得将这念头一吐为快,但他到底是老沉些,心里还端着自己的辈份,不该说出如此自降身分的话语,便象征性的说了句:“普宗,不得无理。”又再说道:“诸位施主若求佛而来,本寺绝无拒绝之理;倘若非是如此,诸位硬是要闯,我少林寺也绝非等闲之辈。” 儒服的男人还想再说,但却已经一把被扛刀的男人推到身后,双方眼神相交的剎那,两人放低声量交谈道:“真与少林较量,我们绝无获胜可能!” “那又怎样?横竖都进不去,不如闹他一场。” “你这样事情要如何收尾?” “怕啥?该怎么收就怎么收,败了不过下山去,能少得了什么?” 非罪还站在那,看着这两人互相拉扯,似乎内部有什么纷争。他清了清嗓子,一个低沉且平静的声音从他站得笔直的身体中发出来,回荡在山谷间。 “诸位兄台,倘若还有疑虑,尽可找在下相谈,切莫惊扰了少林寺之祥和。” 他这一出声,两人又不约而同将视线转向他。此时正好非罪前踏了一步,面孔自阴影中脱出,一点点清晰的呈现在众人面前。只见所有人都张大了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就象是看见了什么天下第一的奇景一般。 扛刀的男人直到此时才真正的看清他的脸孔,斗大的汗滴从他额上流下,害怕之情已经满溢于色,但他仍强撑着一口气,说道:“阁下非是少林寺之人,切莫淌这趟混水。” 非罪听闻微一皱眉,那双漆黑色的眼睛看着男人,就象是黑夜般,彷彿没有尽头。 “兄台此言差矣。在下乃戒律院执事,方丈亲许我入寺,自然是少林寺之人。” 两人听闻,又互换一个神色,脸上的神情除了震惊外,似乎还多了一份忌惮。 这时,倒是广元已经耐不住性子了,扯开嗓子喝道:“别跟他们多说!要留,我们少林寺绝不怯战;要走,就快点出去。” 为首两人同时再看了非罪一眼,此时眼神中都透着一种恐惧,彷彿被他那漆黑的眼瞳吸去了魂魄,全身的毛发都因为颤栗而竖起。 “英雄,我们无法与你抗衡,此次便回去了。但你如此高超之武艺,又何苦待在少林寺?难道你就不想扬名立万,一展抱负吗?” 非罪没有回答。 倒是玄广冷眼看着这两人,开口道:“施主,请回吧。莫要让贫僧再说一次。” 那两人瞪视着玄广,却又因为忌惮站在一旁的非罪,最终仍是硬生生的掉过头,领着那一群人,循原路下山了。 这些人一走,广元便从鼻间恨恨的喷出口气,骂道:“真是什么人都敢上少林寺找碴了。” 一旁普宗接话:“就是!那些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到底是因为比较年轻,普宗说话时的字里行间,还是透着一种年轻人快意恩仇的直率。 玄广并没有理会他们,拍了拍非罪的肩膀,低声说:“做的好,多亏你了。” 只见非罪又是一个躬身,朝玄广道:“哪里,在下也没帮上什么忙。师兄,实在是过誉了。” 玄广对他这番礼节似乎并不感兴趣,只是随意的点头象是表达他听见了,便转身快步离去。 留下如海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他从身后拍了拍非罪的背,说:“非罪师兄好厉害啊!没几下就让这些人回去了。” 非罪愣了愣,回答:“哪里,侥幸而已。” 如海又问:“你方才跟他们论法时,比的那是什么意思啊?” 非罪侧首,想了想,刚要开口解释,就听见一旁广元的声音,宏亮且急切的说。 “通通回去!方丈要讲经了!等等赶不上讲经的,通通罚抄心经五百遍!还不快走!” 如海听罢,丢下非罪一人,脚下像生了翅膀般,在山路上敏捷地跑了起来。 非罪看着如海渐渐变小的身影,也只得跟在人群后头,一步步的走上山。 “人若视世间如水泡,如海市蜃楼,则不落生死轮回。” 方丈宏亮的声音在千佛殿内一层层如水波般荡开,声音随着空间回声,一重重的往外散去,直到大殿外的数百公尺内,都清晰可闻。 “这句话,说的是什么呢?有一次,几百位比丘到森林禅修。但由于进展缓慢,他们决定回精舍向佛陀请示更适合他们的禅修题目。途中,他们遇见了海市蜃楼,于是就对此禅修起来。当他们抵达精舍时,突然暴雨来袭,硕大的雨滴打在地上,行成水泡,而后消失。他们因此如是思惟:『我们的身体就像这些水泡,终究会毁坏。』” “在座的诸位师兄弟,知晓我为何要说这么一个故事吗?” 非罪远远听得方丈发问的声音,却没听得有人回话。待他从殿外踏入的那一瞬间,方丈直视前方的目光,正巧落在刚踏进来的自己身上。 “非罪,你知道为何我今日讲经,说的此偈吗?” 非罪脸上面无表情的,阳光自他身后透过大门,照入殿内,霎时间殿内上千双眼睛都齐刷刷的盯着他看,虽然因为殿外的太阳实在太大,加上距离,有部分的弟子实在看不清楚非罪的面孔,但光是这模糊的一眼,就使他们打从心底钦佩起这个人。 “在下愚钝,实在不明白方丈用意。”非罪依旧恭敬有礼的弯身,似乎在他来少林的这段时间中,最常与人交流的姿态就是如此。 而方丈则认为如此谦逊的非罪当真是个改过之人,有大慈悲心、大觉智。 他点了点头,朝自己身前的一块空位一指,示意非罪到那坐下。非罪穿过了众多排列成队的僧人,才终于走到自己的指定席坐下。 这千佛殿虽大,但是少林上千僧人要全部挤进大殿里,还是有一些困难,所以有些辈分低的小沙弥或是僧人们,就在大殿路口两旁席地而坐,亦同样可闻佛法。 非罪稍稍侧首一见,就见到周围之人莫不是全神贯注的望着方丈,神情中流露出一种欢欣之情,似是能听闻方丈讲经,胜过一切世间有形之乐。 当然,还是有几个僧人并不是这么想的。比如坐在非罪左右两边的人,他们嘴里喃喃唸着佛号,似乎是被什么超乎寻常的气场震慑住了,怕得大热天里直流冷汗。 方丈停顿一会儿,清了清嗓子将非罪的注意力拉回,又接着说:“我知这红尘俗世,色相万千,但你们须知,那不过就如蜃楼、如泡沫,这一切有形之物中就会消逝,那怕是丰功伟业,财富万贯,到头不过黄土一抔。”他说这句话时,还特别将目光移向非罪,象是今天这一场讲经的题目都是为他所说,是为了更加坚定非罪皈依我佛的决心。 非罪听闻,低下头来,似乎深思着什么。 这一切当然没有逃过方丈的法眼,他又继续说:“一切众生皆畏惧刀杖,一切众生皆恐惧死亡,我们应当将心比心,不应随意杀生害人。” 方丈说完此话,又看了非罪一眼,此时见他已经抬起头来,漆黑的眼里映照的千佛殿大佛金身所反射的光芒,如同夜里的北斗星,明亮而带着希望。 此时,他确切的相信,非罪已经被无量佛法打动。或者更确切的说,他已经找到自己心中之佛了。他相信未来,非罪将会带着那坚定不移的信念,成为佛法的布道者。 想到这,站在大佛前讲经台上的方丈,欣慰的笑了。 现场所有人都见到方丈这个异样的微笑,那是历年来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于是有些弟子变暗暗猜测着,是不是方丈在这次讲经中又领悟了什么,更加接近圆满的真谛了呢? 方丈这一微笑挂在脸上颇久,同时也打断了他讲经的节奏,等到他从那个美好的愿景回到现况时,这一切的众生在他眼里彷彿都如同非罪般,已经了悟了。 第724章 论法(3) 他抖了抖那红色的袈裟,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昂声一句:“阿弥陀佛,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 语落,他便踏着轻快的步伐,飘然而去。 在场听经的大小僧人望着方丈离去的背影,内心各有所想。 悟性低的会考虑到:今日讲经为什么这么快便结束了?中等悟性的则想:方丈此番反常的举动,应当是一种以身正法的表示,当中绝对有玄机。悟性甚高的则会各自从方丈各种不同的奇怪举动中,找出一种解释,来完美这一场史上罕见,最短的讲经大会。 当然后来这一场史上最短的讲经大会,被誉为少林寺有史以来最富禅机的讲经,那又是后话了。 当师字辈的人都从千佛殿离去后,剩下走出千佛殿的僧人就大致分为以上三种,并且三两成群,开始相互辩论起佛法来。 非罪被包围在滞留的人群中,好不容易走到千佛殿门前,就见到如海正靠着殿外门柱,双手抱胸,似乎思考着什么。 “如海师弟。”非罪轻声喊了句。 如海如同被什么惊醒一般,抬头看向他,“是非罪师兄啊!来的正好!师兄可听明白方丈所讲之佛理了?” 非罪点头,“稍有理解。” “那师兄可否同我说说,方丈今日讲经的主题,是什么呀?” “是昙鉢经。” 如海皱起眉头来,“我知道是昙鉢经,可我不明白方丈说的是什么。” 非罪愣了愣,似乎是一时间也不明白如海究竟是哪里不明白,但是看如海那眉头深锁的困扰模样,他还是开口说:“昙鉢经是佛陀所说偈颂。” 如海却恍若未闻,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用着一种期待的目光,盯着非罪看,“非罪师兄,你说方丈最后离去前那一笑,究竟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想到等等就能够得到解答,如海兴奋的音量显得稍大了些,引来了一旁也被卡在人群中的普宗。 只见到普宗又远远的从人群中挤过来,一面挤一面喊:“非罪师兄!” 他这高嗓门的一喊,又把本就跟在师字辈队伍最后面,走得又慢的玄广叫得折了回来。 于是还没等到普宗先挤到非罪的身边,就看见脱队了的玄广从一旁窜出来,他拉了非罪的手,一脸严肃的说:“你跟我来,我有事找你。” 如海与普宗便这样双双看着非罪又抛下他们,独自离去了。等到普宗终于来到非罪本来站着的位置,只剩下如海垂头丧气的看着他,问:“普宗师兄,刚才方丈说的,你懂吗?” 普宗虽然也不是听得很明白,或者该说他属于悟性中等者,尚在疑惑这当中有什么玄妙之处,但是听到如海这样问,还是硬着头皮点头说道:“那是自然,师兄我钻研佛法的年头,可比你要久。” 他这么一说倒让如海想起自己虽然与普宗同属戒律院,但他一入寺时普宗就是师兄,却从来没想过普宗是什么时后入寺的。 “普宗师兄,你来少林寺多久啦?” 普宗咧开了一个笑容,毫不迟疑地说:“我有记忆以来就在少林啦!是广元师兄将我捡回来的。” 非罪跟着玄广一同来到藏金阁。而这里早就等了一个人──广元。此时他正盘坐于黄色的蒲团上,闭起眼睛似乎冥思着什么事情。 “广元师弟。”玄广喊。 广元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玄广身旁的非罪,说道:“师兄将他带来了。” 玄广颔首,“正是,此事无他不可得。” 广元从蒲团上站起,没有说话。非罪这时才看清,藏经阁中虽然四面八方都是书,却在正中央摆放了一尊金身的文殊菩萨像。金身的前方有光明灯三盏,置于红木桌上,桌前又有蒲团三个。 非罪又看了四周那足有一人半高的书架上,满满的推放着各种书籍,从写在绢本上的抄本,到印在纸上的,刻在竹简上的,这些书籍密密麻麻的堆满整个书架。依稀可见书架越靠上层的,大多都有木箱之类的东西保护,箱子的外头有的雕花、有的镶嵌宝石,一看就知是十分珍贵的书籍。 他在那看了好一会儿,广元才终于开口道:“此番,是有些事情想藉你之力。” 非罪回过神来,躬身道:“师兄请说,在下必效犬马之劳。” 玄广接着说道:“你知晓今日上少林的那些人,他们是谁吗?” 非罪摇头,“在下不知。” 玄广又说:“你猜猜。” 非罪侧着头,想了一会儿,“依在下拙见,那些人,恐怕非是此地居民。” 少林寺方圆百里都是山路,唯一有人烟的地方就是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但是如海进寺里那年,村庄里闹飢荒,许多人不是走了就是饿死在山脚下,直到现在那个村里也只回来了部分的村民。更加因为村中人员稀少,光是耕种就忙得不可开交,自然不可能出来这么几个看起来无事生非的家伙。 于是非罪说的这回答在玄广耳里听起来就如同废话一般,令他不自主冷冷看得了他一眼。 “少林寺素来清净,这些人自然不可能居于附近。” 可是非罪又摇摇头,说道:“非也,此些人不仅非是居于嵩山,恐怕来自其他更远之处。” “那是何处?” 非罪又想了想,“此事在下也仅是猜测。” “你说。” “在下观得他们衣着虽然老旧,但是上头干净并无脏污,尤其鞋面更是半点尘土都没有。这就能说明他们非是步行而来的,若是从邻近之处步行而来,衣物定有脏污。” 广元此时在旁晾了好一会儿,见他们两人说话慢吞吞的,有些不耐烦,便搭腔道:“不是步行,那就是骑马吧。这有什么可说的?” “广元师兄说的对,正是骑马而来。马匹乃贵重之物,寻常百姓岂会特地骑马来此?又不将马匹带上山,万一中途遭窃呢?” 玄广没有搭话,倒是广元又说:“那也未必,说不准他们一行人有一个留在山下顾马呢?” “既然将马匹等可负重之物置于山下,那显然就非是为了抢夺而来,若为抢夺,必然要带牲口背重。” “我看他们也不像来抢劫的,从我出生到现在,就没听过有人敢来少林寺抢劫。” 这时,玄广说话了,“不是为财而来,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在下观察其数人,衣服上有些许折痕,加之布料十分老旧,猜想他们穿的可能并非是自己的衣物,而是向其他人买了一些旧衣服。” 这句话一说出口,玄广顿时眼睛一亮,连声追问:“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在下猜想,那必定是他们原来的衣服不方便穿来少林寺。” 广元与玄广同时对看了一眼,接着从两人口里同时说出了不一样的话。 “女真人!” “朝廷的人!” 两人又互看一眼,接着便听玄广叹了口气说道:“此事正是我们想拜托你之事。” “嗯?” 玄广沉声道:“我等想拜托你,将前来之人的身份查清。” 他们正说着,只听见藏经阁的门忽然碰的一声打开,走进来一道魁武的身影。此人方头大耳,挺着一个大肚子,正是戒律院祖觉。 “你们几人要议事怎么不去戒律院?好歹非罪现在也算是我戒律院首徒执事。” 玄广看着他大摇大摆的进来,也没有什么反映,声调还是那样不冷不热的,“这里清净,况且戒律院人多耳杂,藏书阁没有我的允许,无人可进。” 他话说完,只看见祖觉肥满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跟着听见:“谁说的,我不是进来了吗?” 玄广不说话了,倒是广元接话道:“师兄你别来添乱,这事情我方才跟方丈报备过了。” 祖觉不太开心地瞇起眼来,“那可不行,我戒律院这么多年都没有执事,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我都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你们就把他弄走,那我怎么办?” 玄广此时又不冷不热的说了句:“反正都没这么多年了,你也该习惯了。” 祖觉看了他一眼,“你跟广元怎么不亲自去查?何必假托他人?” 广元却说:“我确实是想去,但我想此事还是要多找几个人,以多方打听。” 祖觉又说:“我看就你跟玄广去吧,一来你们有经验,二来这事情也不好伸张。你说对吗?玄广师弟?” 广元摆摆手,“我去还行,玄广师兄如何能去?定要再找一个人,也只有非罪可堪重任。” “玄广如何不能去?又不是让他出去跟别人斗武,不过是打探消息罢了。” 两人说话间,只见玄广不吭一声,推开藏经阁大门,便出去了。 他这一走,两人便停住了。广元望着玄广离去的背影,对祖觉翻了一个大白眼。 “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看,把人弄走了,怎么办?” “走了才好,谁要你们差使我戒律院执事办事,当我这个首座不存在吗?通知都不通知一声,要不是我去问方丈,现在人就被你们弄走了,我哪里再生一个执事?” 广元从嘴里吹着气,将嘴上那两撇八字胡吹的翻起,语气中有些不耐,“师兄你怎么跟个女人一样麻烦,不过向你借个人用用,那也是情势所逼呀!你不要这么小气,我们快去快回,不出数月,就还你这个执事。” “不要,反正我今天是绝对不会让步的,你要调查那几个人的身分,你就找其他人去。否则我把普宗借你,他本来跟你也亲,让他跟你一起去,岂不是更好?” 广元继续吹着胡子,“你这人怎么这么婆妈?这事情关系少林寺上上下下的安危,你不要只在这种小事上打转。少几个月帮手会怎样?” 此时,祖觉那对平常小得几乎只剩下缝的眼睛陡然张开,看样子似有平常的两倍之大,目光中带着一种坚毅且澄清的光辉。 “正是因为此事重大,我才希望你们谁也不要去。” 广元愣了一愣,没有说话,现场顿时陷入一片静默之中。 而就在这静默之中,只听见被忽视了很久的非罪,幽幽的问了一声。 “听得两位师兄在此争执,在下有一事不明。敢问师兄,是要往何处打探那数人的消息?可有门路?” 此话一出,只见两个对站着的人影顿时一僵,双双转头过来看着他,却没一人回答。 “普宗师兄原来是捡回来的啊!那你知道你的父母是谁吗?”如海张大了眼睛,露出一个吃惊的神情。 “不知道耶!”普宗摇头,不过一会儿又笑起来,“那有什么关系?我就把这少林寺的师兄弟们当作家人啊!你还有广元师兄,都是我的家人啊!” 如海想着,自己虽然知道父母是谁,但是却反而常常因为思念父母而难过,还不如普宗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便少了许多难过。 总归来说他们一个是有家归不得,一个是无家可归,就结果来说,可说是同病相怜。 “师兄说的是。少林寺的师兄弟们就是家人!”如海点着头,其实他内心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就是无法不去想自己的亲人,也永远无法像普宗一样,将少林寺的所有人当作至亲的亲人。毕竟他曾经拥有过那样紧密的血亲,那种感情是无论什么都无法取代的。 普宗看着他点头的神情,似乎揣测到了如海内心真实的想法,又接着说:“我小时候跟广元师兄的感情特别好,听其他师兄说我一睁开眼睛,就要找师兄,连喂奶换尿布什么,都是师兄亲自来的。” “你真的跟广元大师感情很好……那为什么后来去了戒律院呢?广元师兄不是在千佛殿吗?” 回答这个问题前,普宗的嘴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你知道广元师兄以前的寝房在哪吗?” 如海摇头。 “以前啊,我跟广元师兄是一起住在戒律院的。” 如海咦了一声,“那我怎么从来没在戒律院看过他?” 第725章 论法(4) “因为他现在不住戒律院啦!” “那又是为什么?” “嗯……这说起来有点复杂。如果简单的说,应该是因为本来掌管晨练的师兄空出了位子,就让广元师兄顶上了。” 如海听了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那本来的师兄去哪了?” “本来的师兄啊……”普宗话说到这停了一会儿,目光越过如海,望向那一片空旷的山间,“走了呗,不在少林了。” 如海不知道普宗这句“走了呗”应该要怎么解读,不过根据他这些年来跟各种无论是路过少林借住的,还是心有愧疚前来忏悔的人们打交道的结果,都让他明白这个时候自己最好还是闭嘴,不要再继续问下去了。 两人说到一个段落,非罪正好由藏经阁的原路返回千佛殿,见到他们俩还站在那里说话,便出声喊道:“如海、普宗师弟。” 他们回头见到是非罪,便走上去。如海说:“非罪师兄,玄广大师找你什么事啊?” 非罪沉默了一阵子,没有回答。从他的表情看来,普宗判定他肯定是因为相谈的事情太过机密,不好向外人透露,故而沉吟着该怎么回话。 当即,一向善解人意的普宗便立刻跳出来,替非罪化解了这个尴尬的局面。 “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非罪师兄自然有他们的事情要谈。你只要好好参悟方才方丈说的佛理就好了!” 非罪看了普宗一眼,这一眼之中饱含着什么含意,普宗没有解读出来,不过非罪总算的点了头,并且顺着他的话说:“如海师弟已经明了方丈所说之法了吗?” 他这一说,如海才想起自己方才与普宗的佛理还只说了一半。 “普宗师兄,方才我们佛理还只说了一半呢。我们刚才说方丈那个微笑是什么意思来的?” 如海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不一会儿就将本来最重要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连方才普宗与他讨论出的答案也记不起来。 普宗本来也是半桶水,只是想着如海年纪尚小,自己固然说的不正确,也不会被发现,才勉强答应与他讲解方丈讲经的意涵。可是如今非罪就站在旁边,他当然是不敢关公面前耍大刀,自然谦虚的说。 “难得非罪师兄在这,你何不问他呢?想必师兄肯定有高于我们的见解。” “哪里,在下不才。”非罪说道。 “那非罪师兄,方才我跟普宗师兄说讨论到方丈最后转身时那一个微笑,肯定别有深意,师兄以为呢?” 非罪没有说话。 如海见他不答,又说:“普宗师兄与我说,方丈今日所说的经,正是以己身证道。但是我就不太懂,这个己身证道,究竟要怎么个证法呢?” 非罪还是没有说话。 这时候天资聪颖的普宗立刻就接话了:“我懂了!非罪师兄现在正是在展现佛法的奥妙啊!” 如海愣愣地看着一脸感动的普宗,不明白为什么非罪就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可以称之为佛法的展现。 不过正如前面所言,对于佛法的悟性,他是分三个层次的,普宗的层次高于如海,所以能看见什么如海看不见的东西,那也是实属正常。而如海也正是这么想的。 所以他绞尽脑汁的歪着头想,企图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好跟上他们对佛学的领悟。 一刻过去后,他大悟一般的拍了一下自己闪亮的光头,“我知道了!这肯定就象是非罪师兄回答山下那几个人的答案一样!是无声胜有声!”然而其实他并不知道这哪里有无声胜有声了。 普宗针对这个答案,嘴角闪过一丝不明所以的笑意,“我说如海师弟……你肯定不理解非罪师兄那三个动作的意涵吧?” 被说中痛处的如海脸一红,但还是老实回答:“我……是不知道啦!” “我就知道!”接着就是普宗仰起脸,针对这一连串的动作,一一做出注解。 “首先,那个人问:『何谓佛?』非罪师兄以手指胸,是告诉他佛在心中,心中有佛,何处皆可是佛。然后他又问:『如何成佛?』师兄遮住双眼,以手指胸。代表的是我们身处的红尘凡世,皆是虚幻,唯有端正己心,观其本性,才可成佛。” 如海听着普宗这一段段的解释,敬佩的的忍不住猛点头。而到了最后一个问题实,普宗更是刻意放缓了速度,十分享受如海这种崇拜的神情。 “最后一个问题,他问:『如何成佛?』这个嘛……就是师兄真正明悟的地方了!” “怎么说?”如海问。 “你想,你怎么知道自己是如海呢?” 如海想着,没多久一张小脸就全挤在了一起,“我怎么知道我是我……可是我就是我啊!难道还有另一个我吗?” 普宗说:“对啦!就是这样!如果你已经成佛了,又为什么需要知道自己有没有成佛呢?或者说,你怎么知道自己成佛了,跟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成佛呢?是一样的意思。如果你成为了什么,你就是什么,这是一种状态,是不可言说的。一旦你说了,就不是那个状态了。” 如海嗯了一声,脸上的神情却还是很扭曲。 普宗只好继续说道:“就像你不会问自己,到底是不是如海一样,不是吗?”他说着,转头去看那个一直都没有说话的人,“非罪师兄,我说的对吗?” 非罪仍然没有说,他睁着平静的双眼看向普宗,那双眼睛里象是流淌过什么光辉的东西,然后象是回答那些人一样,缓缓将手,指向了胸口。 如海这下是真的听懂了,只听他十分雀跃地说:“师兄是说,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心而已!只要是心中所想的,就应是佛理!” 非罪听见如海的回答,朝他微微一笑,虽然就如海的眼中着实分不清非罪的这个神情能不能被称之为笑容。 随后,非罪踏着明媚的徐徐凉风,翩然离去。 留下普宗与如海两人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感动,没人知道是为了什么。 第726章 护国法会(1) 那日有人上少林寺,率众大闹山道的事情还是传开了,在少林寺上下引起热烈的讨论。大家都说是多亏了非罪一人挡关论法,最后印证了无上的佛法奥妙,将那些人逼退。 这些话不知道是从谁那里传出去的,可是非罪从此而后日子就过得很不安稳了。 最常遇到的情况,莫过于是他与普宗两人正在讨论关于戒律院的日常事务,冷不防旁边就会冒出来一个,不知道是从那里跑来,通常年纪都不大的师弟,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们。 如果非罪进一步问他:“师弟,可是有事?” 那个不知道那里来的师弟肯定就会一脸慌张,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要说什么,接着如果普宗再问:“师弟啊,你究竟要干嘛?要做什么就说啊,不要在这里浪费我们光阴啊,光阴宝贵你懂吗?” 那十个里面大约有八个师弟都会一言不发的跑走,剩下那两个不是站在原地依然支支吾吾的一直到普宗拉着非罪离开,就是好不容易挤出一句:“我十分钦佩非罪大师在佛法上的造诣!”然后跑掉。 总之粗分起来的差异就只有是他们主动走掉,或者对方跑掉这样的结果。 这情况足足持续了半月有余,不只戒律院本院的僧人这样,还有很多其他院跑来凑热闹的,搞得两人是苦不堪言。 这天,两人又遇到一个鬼鬼祟祟躲在草丛里的师弟,又是普宗一马当先跑去将人揪了出来。 谁知道普宗这一揪,从草丛后面出来的人竟然大吃他们一惊。不仅长着一头墨黑的秀发,唇红齿白,而且身子骨看起来十分柔弱,身上没几两肉的,俨然就不是少林寺中的师兄弟。 普宗提着这人后领愣的说不出话来,这少年看来跟普宗差不多年龄,但个头却差得多,不仅足足矮了普宗一个头,而且肩宽看来还没有他的一半。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一旁的非罪看见这光景,也愣了愣,一阵子后才说:“兄台是打哪来的?为何出现在这少林寺。” 那个被提着领子的少年看了一眼非罪的脸,竟然闭上了眼睛,颤抖着说:“大师傅饶命,我可不是宵小贼寇啊!” 普宗听他这样喊,便答腔道:“那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那人看了一眼提着自己的人,脸上的神情很委屈,用手指了指自己被提着的衣领。 “小师傅,可以先放开我吗?” 普宗想了想,虽然心里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轻轻的将他放下。 “快说!你到底是谁!” 少年的双脚一落地,随即理了理衣袍,又将被普宗拎得变形的衣领折好,才展开口中握着的折扇,装模作样的摇了摇,说道:“我可不是什么可疑份子唷!我是燕王之子,赵章。奉朝廷之令,前来请少林方丈主持护国法会。” 少年话一说完,睁着一双晶亮如猫般的眼睛,直盯着两人,眼神中带着一点笑意,似乎期待两人因为知道了自己显赫的身分后,那种惊慌失措的反应。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普宗看了看非罪,一脸疑惑的神情,“非罪师兄,你有听过燕王这名字吗?他是谁?” 倒是非罪听了少年说自己是燕王的子嗣,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好一会儿,才回答普宗的问题。 “燕王是当今皇帝的兄弟,显宗皇帝的十二子。” 普宗听罢,喔了一声,又对着少年道:“你走错路了,方丈室不在这。你是怎么走到这里的?也偏得太多。” 赵章睁大了眼睛看着普宗,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有人知道自己的名号之后竟然无动于衷的,不仅完全不为自己方才的无理道歉,甚至还暗指自己是路痴。这实在是少年无法容忍的事。 “我说,我是燕王之子,你有听到吗?” 普宗回过头来,奇怪的看着他,“我有听到啊!你不是要找方丈吗?从这里往右边那条路走,到底左转就是了,如果又迷路的话可以路上问问其他人……” 他本来还想继续往下说,却见到非罪抬起手,制止了他继续下去的意图。 “您是去年刚封兴宁节度使的大人吧?” 赵章本来对普宗这个人有些不满,现在一看非罪竟然知道自己的来头,心情不觉好了大半,拿起那个附庸风雅的折扇摇了摇,脸上的神情也好了几分。 “不愧是少林寺上下盛传的大师,不只精通佛法,连我等凡俗之事都不逃你法眼。” 非罪一般对人都是温和有礼的,可是对赵章这一连串的恭维,却罕见的显得有些冷淡,只回了句:“过奖。”接着话锋一转,问道:“阁下要去之地与此处方向相反,何以会在此?” 赵章经过刚刚一连串的接触,似乎已经对他们两人这与众不同的态度释然了。也或许是少林寺大名鼎鼎的非罪大师能够说出自己的来历,证明他的名气着实不小,已经使他足够欢心,便不去计较这小小的不恭敬了。 “自然,我当然不是认不得路,而是听闻少林上下盛传有一位非罪大师,精通佛理,使我特别好奇,就想来看看。” 普宗一听这又是一个跟那群师兄弟一路,专门来这边找麻烦的角色,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不耐。 “哪有什么好看的,没死之前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跟你有什么差别?” 赵章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一种鄙视,然后就撇过头,象是不愿意跟这种粗鄙之人说话一样,眼神直往着非罪盯去。 “听闻大师对佛理十分有造诣,不知何时可以拨空,开解一下我呢?” 普宗明显被赤裸裸的无视了,他看了一眼那个少年,又看看非罪,那意思似乎是在说:自己可以打他吗? 非罪摇摇头,对着赵章说:“在下先带你去找方丈吧。” 于是以非罪为首,后面跟了一个普宗加一个带发少年的队伍,一路上引起无数僧人侧首注目。 三人本来是要往方丈室去,但路上却听一位师弟说,大雄宝殿来了一群朝廷的人,大半的少林门人都聚集到了那里去看热闹,连方丈与众位师叔伯都去了,于是三人又转往大雄宝殿。 远远的,他们就见到大雄宝殿附近的确是围了一圈人,但是这些人都只敢隔着一些距离去看,完全没人敢踏进宝殿三丈内的距离。 因为距离实在太远,这些人就是围在那里看也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更遑论大殿的门虽然宽广,但总归是有死角,这么多人又离的这么远,连里面的身影都看不清。 普宗对这些人的行为很是不解,不能理解这一群人大白天不做事,就围在这边傻看,又根本看不见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又看不见什么,你们还围在这干嘛?” 站在三人旁边的一名和尚听了,头也没转,仍向着宝殿的方向回答道:“师兄,我们不是在看,我们是在等。” “等?等什么?”普宗不解的问。 “你没听说吗?那些来的,是朝廷的人!” “我知道啊!那又如何?” “三年多前曾经来过一批朝廷的官员,师兄还记得吗?” 这人一说,普宗便象是想起什么一样,沉默的凝视着大雄宝殿的方向,似乎是在这之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祕密。 一旁赵章瞇眼瞧着那两个不说话的人,嘴边忽然露出一抹微笑,在两人都没有预料到时,便直接穿过了人们,奔向大殿内。 普宗见他往大殿内跑,想也没想就跟着追了上去,可他却没想过人家本来就是朝廷的人,往大殿内跑是再合理不过了,倒是普宗这样莫名其妙的追进去,才是问题。 不管怎么说,普宗最后仍就是跟着少年一同进了大殿。殿内只见到方丈一人领着众师叔伯,背对着最高的那座大佛金身站立着,他面前的朝廷人马同样由一人带头在前,手上还拿着诏书。 “方丈大师,您还是快接了诏书,随我们走一趟吧。”为首的那名官员如此说道。 普宗一见到这场面,便知道是有什么事,他正想拉着赵章退出大殿,却再一次被他从身边溜开,一个闪身篡到那个持诏书的官员身边。 “萧统领!” 那名面对方丈的官员侧首看向赵章。普宗这时候才看清楚他的面孔,那是一张带着风霜,却并不显老的面容,就普宗的目测看来,顶多也不过长自己十多岁。 “你去哪了?方才四处都寻不到你。” 赵章听他的语气似有责怪,嘿嘿一笑,说道:“我方才迷路了,多亏有这个小师傅带我过来。” 他说着指向普宗,那名萧统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时才见到普宗身后缓缓走来一名高大的男子,他面上因为长发的阴影显得有些晦暗,让人瞧不清楚他切实的面貌与神情。 “敢问阁下是何人?为何带发在少林寺,还不经通传进入此处。”萧统领戒备的看着他。从他多年的经验看来,非罪就是一个不好易与之人,如今还无声无息出现在众人背后,更是令人不得不加以堤防。 “在下乃少林门人,法号非罪。这位大人方才走散了,在下与师弟领他来此,未经通传,实为无理,非罪在此谢罪。”说罢,非罪朝前躬身,似乎的确是对自己的行为表达歉意。 普宗在一旁看得都傻了,他鲜少听见少林寺中有人这么说话,主要还是因为年纪轻,即使同辈之间有上下阶级关系,但也不至于因为只是跑进了什么地方而要谢罪。再说这次还不是他们故意要进来的,分明是因为赵章乱跑才连累他们。 他这一想,心里就觉得这个谢罪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说道:“又不是我们想来,是赵章迷路了,我们不得不将他带来的。” 萧统领听罢,看了赵章一眼,象是在询问两人所说的是否为实。就见赵章笑嘻嘻的点头。 “的确是我让他们带我来的。既然我已经来了,这诏书就交予我吧,剩下的由我来与方丈说。” 被晾了一会儿的方丈这才有些迷惑地看着赵章,问道:“敢问是哪位大人?” 萧统领代答:“此乃兴宁节度使,赵章,赵大人。” 方丈听了,领着身后一众人等,双手合十说了声:“阿弥陀佛。” 赵章还是笑嘻嘻的,对着方丈又说:“方才萧统领说过的我就不再说了,那敢问方丈准备何时与我们动身呢?” 方丈双手合十又阿弥陀佛了一声,正准备开口时,却被后面传出的一道声音抢白。 “赵大人,方丈他年事已高,恐怕无法与您一同回都城主持法会。不如让我去吧,我曾汇整注释《大阿弥陀经》,应当有资格与您回城主持法会。” 赵章看向那个出声的面孔,体态清瘦且充满了傲气,不是别人,正是玄广。 他笑了笑说:“能得大师如此高僧前来,自然亦是国家幸事。那不如大师便与方丈一同前去,皇上也想与两位谈谈佛理。” 这下连普宗都听懂了。这个他与非罪带过来的小子,压根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就是要方丈与他们一同回去,就算再多人出来说要代替方丈,下场也不过是整捆被打包着一起运去都城。 不过赵章有他的算盘,少林寺其他人也各自有他们的想法,果不其然没多久就听见最后排的广元也说话了。 “赵大人,方丈年事已高不宜舟车劳顿,加上这少林上下无论大小事都必须方丈亲力亲为,若他去了都城,那少林寺上下就要乱套了。” 赵章点点头,面上仍是笑着,将目光移向了萧统领,“这位大师所言极是。不知萧统领对此事有什么想法?” 被点名的萧统领朗声回道:“我等奉皇上之命,前来请少林住持回城主持护国大法会。倘若少林寺有什么困难,也应当禀明圣上,再做定夺。” 虽是这样说,但是在场的众人都清楚,所谓的禀明圣上不过是一句借口。 第727章 护国法会(2) 先不论此处离首都究竟要走多久,这一来一往,是否赶得上主持法会。光是要去信告知皇上少林寺有困难,这件事情就无人敢写。 两边这就僵持住了,无人肯退一步,而争到了最后,多半还是少林方丈必须跟他们前往都城。 普宗见这情况,又想起了三年多前也是这样。或者不说三年前,而是再更早以前,就不断有过类似的事情反覆出现。 眼见事情无法转圜,方丈叹了一口气,握着手里的佛珠,说道:“护国法会乃是一国之大事,少林寺里当为国尽一分心力。我若不去,还有谁能去呢?” 他这句话一说,本来还站在后排的广元就走到了前头,他并立在方丈身边,坚定的说道:“不行,少林寺不可一日无首。倘若真要为国尽力,也应当是我去!我师承惠然大师,正是十年前护国大法会的主持者。再说我平日在寺中不过是领众弟子习武、强身等事,即便离开少林寺一时半月,也至有任何不便。请赵大人恩准,由我前去!” 这是普宗即使他不明白这个护国大法会是怎么回事,也不明白为什么众为师叔伯拚着自己去也不愿意让方丈去的理由,但从他以往的经验看来,此行一去,恐怕是凶险万分,绝对不如赵章所说的这么轻巧。 眼看少林寺遭逢如此大难,普宗少年血性,脱口就说:“你们每年也举办护国法会,怎么今年却非要我们方丈去主持?” 赵章回道:“往年那是小办,今年要大办,自然要请少林寺最德高望重的大师前往。” 普宗又说:“赵章,我看你也不是坏人,为何这样苦苦相逼?少林寺的确无法让方丈前往,你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赵章闻言笑了笑,“小师傅的意思是说,少林寺要抗旨囉?” 萧统领则是瞪了一眼普宗,喝道:“无理之徒!谁准你直呼兴宁节度使名讳?来人!给我拉出去打!” 萧统领说完,两边果然出来两人,一人一边架起普宗的胳膊,就要往外拖。可是普宗哪里是好对付的,这两人的手刚碰到他,他便剧烈的挣扎起来,眼看就要与对方来个拳脚相见。 他这一行为无疑是给少林寺添加了更多困境,所以在他还没抡起拳头往别人面上招呼时,就听见祖觉浑厚且粗旷的嗓音,震慑力十足的一吼。 “没规没矩的,像什么话!普宗,还不快下去领罚,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祖觉出列与方丈并肩,十足威吓性的瞪了普宗一眼。 见到祖觉那个眼神,普宗立刻吓得忘记反抗,任由那两个人乖乖的拖出了大殿。 其实之前普宗就已经直呼过赵章名姓,不过当时萧统领并未发难,如此看起来萧统领真正的意图并非是惩罚普宗对赵章的不敬,而是给少林寺一个警告,要他们快点交出方丈。 非罪便在这时开口了,“两位大人,且听在下一言。两位大人此番前来是为了护国法会一事,又岂好在法会前妄动戾气,以致失了祥和呢?” 他这话一说,立刻便获少林寺上下一干人等齐声称是,连赵章也频频点头道:“大师此话在理。萧统领,我看就算了吧,我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那小师傅吧!” 萧统领张嘴,还欲说些什么,却听见非罪又说:“萧大人,兴宁节度使都如此说了,您应当不会有其他意见吧?” 赵章回过头来朝着非罪笑笑,又走到萧统领身边,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就见萧统领站到门外朝那两人挥手,那两人立刻便放开了普宗。 接着赵章又转头对方丈说:“这样吧,我等便在少林寺停留两日,让方丈好好考虑,希望两日后,我等能与方丈偕同进城。” “阿弥陀佛,舟车劳顿,赵大人肯定累了,请到后院小作歇息,再行上路吧!”方丈立刻答道。 “也好!我就在这少林寺叨扰两日了!”赵章还是笑着,那笑容像极了孩子般,纯粹且善良。 只有今日这一群在大雄宝殿中少林门人明白,这张笑容下,藏着的绝对不是善意。 夜里,火光映着方丈的脸,有一种阴森的气息在这方寸之地中蔓延。 此间长宽接不过十来步的石室内,挤了六个人,由左数来分别是居中的方丈、广元、玄广、道庆、非罪、祖觉。这些人围成了圈,祖觉正是这个圈中最靠近门口,想来也是最晚到的。 他们围着微弱的烛光,火舌无风却径自摇曳,将每个人的身影都返沪摇晃成了好几个。 就在这样诡谲的气氛中,方丈缓缓开口了。 “今天找大家来,我想你们明白的……” 道庆首先附和,“方丈师兄,我都懂。” 接着玄广说道:“我决不同意。” 剩下广元与祖觉同声表示:“总有办法的。” 眼看在场所有人都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与立场,却只有非罪沉默的看了一眼左边,又看了一眼右边,最后说:“在下驽钝,请问诸位师兄,我们在此聚会的原因是?” 众人一致转头看向非罪。 “帮方丈师兄饯行。”道庆说。 “我坚决不同意方丈离开少林寺,必须就此重新商议!”玄广说。 “我其实有个想法,不知该不该说……”祖觉说。 “我认同祖觉师兄之想法!”广元说。 方丈环视众人一眼,这时才又悠悠然的开口:“各位师弟……我的意思是,去都城这段时间内,少林寺应当有个人暂代方丈之位。” 众人听见方丈所言都是一默,接着又开始此起彼落的说话声。 “我不会同意让方丈去都城的!”说话的仍然是玄广。 “方丈师兄此言说的甚是,倘若师兄离开少林,确实该另立一人暂替方丈之位。”道庆说。 “那个我说……我有一个想法……”祖觉说。 “我认同祖觉师兄的说法,我们先从长计议!”广元说。 幽幽的灯火中,方丈的神色中露出一抹不常见的悲伤,“诸位师弟,非是我想舍弃大家,实在是……” “师兄别说了。”道庆说。 “我不可能让方丈你独自去冒这个险!要将你带出少林,先踩过我的尸体!”玄广说。 眼看场面再度陷入一人一句,毫无交集的对谈,祖觉忍不住放大了声量说:“可以请诸位先听我说话吗?” 他这一举动成功吸引了大伙的注意力,连原本一直在后头接话的广元都闭上嘴,投来一个等待高见的眼神。 祖觉清了清嗓子,十分沉稳的说:“如今朝廷要举办护国法会,其实目的不过就是为了带回少林寺方丈。我想诸位是知晓的。” 众人一致点头,倒是非罪沉吟了一会儿,说:“在下听闻这护国法会是年年都会办的,以往此事都是交由礼部安排,再会同国师主持。可为何独有今年,须请得少林寺方丈大师前去主持?” 广元接口道:“非是独有今年。十年前我的师父惠然大师也曾赴国都,主持护国法会。” “那敢问师兄,惠然大师之事是否有什么隐情?为何少林寺上下提起朝廷,都如此惊惧?” 这问题问得广元一滞。方丈叹着气回道:“惠然师兄当时确实回来了,但师兄没回来多久,便圆寂离世,此中曲折,关乎北少林一直流传下来的一个传统……” “敢问方丈,是何缘由?” “少林寺建寺之初,便是仰赖朝廷倾力协助。但是随着国家衰微,连年兵祸,少林寺的也深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于是向朝廷进言,希望能使部分少林僧人入军籍,以报效国家。” “这么说来,在下的确听说过此事。传闻在边境战场上,有一批异常善战的兵卒,他们可以只身深入敌军,用以打乱敌军进攻的队形。” “没错,这正是少林僧兵。然而,这些僧人,最后都没有回到少林寺。”广元说。 方丈听闻,叹了口气接续道:“正是因为如此,少林寺这些年来人丁凋零,于是十年前,前少林寺方丈惠然大师希望少林寺能退出兵燹,不再向朝廷提供僧兵。” “这么说来,惠然大师并没有成功。”非罪话说得肯定,并不带着任何询问与怀疑的意涵。 “确是没有成功。惠然大师亲赴都城与朝廷汇报,并无获得准许,甚至利用惠然大师做为威胁,再度向少林寺征兵。惠然大师回寺后听闻此事,无比自责,将方丈之位传予老衲后,没多久便圆寂离世。” 非罪听了,又是一阵沉吟,然后理出了一个重点︰“如此说来,此番朝廷再有动作,莫非是方丈?” “不错。惠然大师死后,我一直再想这件事情。三年前……”方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着祖觉,似乎是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与他有什么关系。 祖觉收到方丈投来的目光,脸上的神情有些凝重,开口道:“三年前,朝廷征兵,戒律院的师兄弟去了不少,此后方丈决定,不再同意朝廷征兵。每每收到征兵的命令,都以少林寺人丁凋零为理由推托。” “如此说来,此番朝廷大动作派人来少林寺,恐怕主要还是征兵的问题。” 方丈点头,“确是如此。但偌大少林寺岂能因我一人而让其他人牺牲?此事我已有打算……” 祖觉连忙追问:“什么打算?” “惠然大师乃上一任方丈,此番我若是去了都城不能回来,便将方丈之位交予广元吧。” 玄广听闻,立刻激动的说道:“那岂不是要牺牲你?这种事情,我做不到!” 祖觉随之说道:“广元师弟年纪尚轻,恐怕无法担此重任。不如师兄将方丈之位传于我,让我随他们面见圣上。” 方丈皱起眉头,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诏书上只说要少林寺方丈主持护国法会,但并没有说方丈是谁。倘若师兄先将方丈之位传于我,那便可以由我代为前去。”他话一说完,广元立刻就站起身来表示同意。 “不错!那我也请求师兄将方丈之位授予我,让我代少林寺面见皇上。” 两人互看一眼,祖觉脸上闻风不动的,默默站起身来,眼看两人是杠上了。 方丈悠悠地又叹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忽然只听祖觉与广元同声大喝:“是谁?” 接着两人又一同冲向石室门口,转眼消失在黑夜之中。 两人消失后,现场众人互相看了一眼,还是方丈开口说道:“非罪,你跟他们一起去看看吧,不用担心我们。” 非罪听完点点头,跟着消失在黑暗之中。 直到非罪的身影消失,玄广才开口说道:“师兄,少林寺不能没有你,如若可以,我也愿意代你去见那个皇帝。” 方丈说道:“玄广啊,你方才要我不要为少林寺牺牲,可你自己呢?既然我们的心思都是一样的,那又何须执着?” 玄广低下头来,幽暗的火光此时因为石室的门扉敞开,而被风吹的乱跳,如同将要灭却一般。 “可是师兄……有些事情,却仍然非你不可。比如说惠然大师所传下的洗髓经……” 方丈不再言语,此时石室内的烛火受风,终于灭去。只听见道庆的声音在黑中响起。 “师弟,此事自有因缘安排,我与方丈皆已做好打算。” “来者何人!为何擅闯我少林寺?”祖觉在暗夜中向着一排树影,大声斥喝道。 随即追来的广元也跟着说:“无耻宵小,还不出来!难道是怕了我不成?” 两人话音一落,树上便跳下一个全身黑衣蒙面,体型单薄的男人。 “两位师傅,夜半喧哗,岂不是惊动他人?” 广元上下打量了这人一阵,骂道:“你做贼还怕惊动他人?说!方才为何躲在外面偷听?” 男子沙哑低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故意为之的违和感,“不是说少林寺上下戒备森严,又岂会被我一路过小贼偷听?” 祖觉微微皱起眉头,又问:“施主究竟是何人?来我少林意欲为何?” 第728章 护国法会(3) 男子听候,沉吟一阵道:“我来少林便只有一个目的……” “是什么?”广元答。 “如若我说,就是为了见方丈一面,你们可相信?” 这下换成祖觉沉吟了一会儿,才道:“阁下何事须见本寺方丈?又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男子笑起来,“非是我不以真面目示众,而是此时,我们双方最好保有一点秘密。” 广元忍不住又骂道:“一派胡言!看我揭了你的面罩!” 身行比话音更快,广元一个闪身,双手成拳,抬手就向黑衣人攻去,使的正是少林入门长拳,太祖长拳。 “好功夫!” 蒙面人回身避过,长拳打上树干,引起枝叶一震,剧烈晃动起来,依稀可见树干上留下了两个深深的拳印。 广元虽然话说的刚强,但毕竟是出家的僧人,做事情讲求慈悲为怀,所以一开始也并没有对黑衣人下狠手,只是用了最初阶的太祖长拳为攻。而从黑衣人的举动观来,似乎也并没有与广元一斗的打算。 可就坏在黑衣那一声赞喝,显得自己似乎游刃有余,倒象是轻贱了广元一般。 这自然令广元十分脑火。不等黑衣人缓过气,他又变拳为爪,这下是动了真劲,使的是少林正宗鹰爪手。 “小贼别跑!接我一招!” 广元指尖发力,一股气劲缠绕五指,顿时之间连离他有段距离的黑衣人都能感觉到那股冷冷的气流,透着威压朝自己袭来。 随之,广元双手如大鹏起落,一个抓握屈伸,速度快得肉眼难以辨认,双爪便到了那个蒙面人眼前。 他这一爪若是落下,黑衣人那对眼珠可就要报销,可说是无比凶狠,全然不象是一个少林高僧该有的做派。一方面是广元心头恼火,出手也就不顾忌什么,再者也是因为蒙面人那句游刃有余的夸赞,使广元不由得对他起了堤防,深怕此番一击不中,反而给了对方破绽。 双爪挟带着万钧之力,毫无阻拦的落了下去。 黑衣人睁着双眼瞧他,也就是在那么一瞬间,以比广元指爪还要快的速度,举起手中握着的刀挡格。广元毫无收力的鹰爪落在了刀鞘上,两指陷入了乌黑的鞘中,他这才发现,这柄刀似乎并非是寻常之物,在木制的鞘下,还有一层极为坚硬的金铁,此铁触手冰寒冷硬,硬是档住了他的指爪。 那黑衣人举刀,双眼在刀鞘后头映照着天边的月光,如同一点寒芒。他的口气不再如之前那般轻巧,而是带着一种冷冽的睥睨。 “少林寺方丈真是会调教门人哪!空有一身如此好的功夫,却不知救济天下苍生,蜗居在这方寸不过的寺院中,只会将你们的武功用来欺负我这等无害之人。这便是你们少林寺修的佛吗?真是枉为男儿!” “放屁!” 广元骂了一声,却没有再动。令他惊骇的并非这人举刀的速度,而是这柄能够档住自己的刀。广元自入少林以来,跟随惠然大师修习鹰爪手,以有二十余年,在他的爪下不要说是树木,就连金铁都只是不堪一击之物。但是眼前这人的刀确能挡下他的爪劲,而不被穿透,那分明是更硬于金铁之物,定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 祖觉在一旁听着,觉得这个黑衣人话说得蹊跷,心中隐约想起了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是站到广元侧身,按住了他的右手,说道:“师弟,远来是客,且听这施主如何说。” 广元心里还是窝着一团火,但是看在祖觉得面子上,勉强是收手后退了一步。他这一退,插在刀鞘上的两指便拔了出来,带出一点木屑。倾刻之间,只见那两个窟窿延伸出无数蛛网般的裂痕,布满了刀鞘,再接着,鞘身便一片片的裂开落下,象是落叶一般,露出那柄泛着寒光的乌金铁刀。 黑衣人手握刀柄,刀尖斜点,目光迎视着广元道:“我来此,便只想问两位大师一句话。这天下苍生的性命,你们管是不管了?” 广元觉得奇怪,凭什么这人上来就这样质问自己,便回道:“既是天下苍生,区区少林寺,又如何能管?” “少林寺如何能不管?如今正是国家危难之际,你们不思如何报效国家,反而贪图安逸,岂不是懦夫所为?” 祖觉心底其实清楚,那时间会在石室外偷听的,八九不离十是与朝廷派来调查僧兵之人。而从此番话他可以得知两件事:第一此人定在那一批随朝廷而来之人中,第二此人之目的,便是要求少林寺继续向朝廷提供僧兵。 了解了对方的来意,祖觉顿时觉得心中有了些底气。他动用内力,朗声喊了一句:“阿弥陀佛。”声音藉着内功,远远荡开,就犹如少林寺每日晨昏定省的钟声一般,使整个少林寺为之震动。 蒙面人见状,挑起眉头看着他,“大师,你这是何意?” “施主,你只知当今国家危难,又如何知晓少林寺也有少林寺的难处呢?既然是这件事情,我想少林寺与施主之间,也无什么可谈了。” 此时少林寺四方开始响起钟声,钟声由远而近,一声大过一声,彷彿还能听见人马在声响之中吆喝的声音。 蒙面人听见声音,一点都没有显露出惧色,虽然就目前的状态来说,他们也看不见他的脸色,但从他轻蔑的笑声中,他们还是听出了他的有恃无恐。 “原来贵寺面对责难,就是这样的推诿与躲避,连堂堂正正与我辩论的勇气都没有,真是枉为第一大寺。” 祖觉对这番话波澜不兴的,没有表示出太多意见,但是广元可就不是这样想了。只见他双掌一翻,又跳向蒙面人,一副要与对方来个输赢的样子。 “臭小子胡说什么,少林寺岂是你一个无知小儿可以妄加批评的?” 蒙面人也不退,横刀立在原地,“我说的话哪里有错?如今天下大乱,少林寺贵为武林大派,坐享盛名,却连帮助朝廷抵御外侮都做不到,一个个贪生怕死,算什么武学泰斗,算什么武术宗师?我呸!” 也许是这番话说的实在是太过分,也或许是祖觉还想拯救一下少林寺在这位施主心中的印象,于是他开口了。 “施主,你知晓国家大难,生灵涂炭,可少林寺中的千百僧兵,难道不是生灵吗?” “习武之人岂有贪生怕死的懦夫?枉费你们少林武学号称天下正宗,结果出来的就是一群贪生怕死之辈!” “那施主又知晓少林近年来因朝廷征兵,死伤了多少僧人吗?天下是应该保护,外侮也应当要抵抗,可是当天下大势已经无可挽回,我辈的牺牲,难道是应当的吗?” 他这话一说,蒙面人的脸色立刻一变,显得非常愤怒的模样,“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说,我朝国运到头了吗?擅议朝政,这可是大罪!” 祖觉看着蒙面人,沉静的目光如同佛珠上通透的琉璃一般,有着各种复杂的神色,却没有说话。 蒙面人不知道他是被自己说得不敢回嘴,又或者是心中存了什么心思不愿意回答。 就在这时,四面亮起火光,就在他们三人对话时,那些被祖觉吵醒的僧人们纷纷赶往此处,那些僧人们拿着火把,有几个胆子比较大的甚至靠近了对峙中的两人,叫嚣着。 “来者何人?为何擅闯我少林寺?” 而从人群中分开一条路,缓缓走来的,正是非罪。 “来者是客,诸位师兄弟们,切勿怠慢了来客。”非罪说道。 广元则是吹胡子瞪眼的,一脸不同意的模样,“这小子刚才还大言不惭,把少林寺从上到下胡乱批评了一通,你还说他是客?” 祖觉接过话说:“广元师弟且稍安勿躁,且让非罪前去问个明白吧。” 广元这头有些懵,他觉得这件事情其实很好解决,一就是打,二就是擒。他这么一来一往把这个蒙面的小子整服贴了,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哪里还需要问什么明白呢?再说问明白了又能怎样呢? 不过他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当众说出来的机会,因为在那之前非罪就已经走进了两人中间,一会儿看看广元,一会儿又看看蒙面人。 “两位请先都收起架式吧,佛门清净地,理当以和为贵。”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非罪说话的语速特别慢,在慢中显示出一种王者之姿的霸气,又或者是因为他说话的时候特别诚恳,彷彿有种魔力,只见到那双眼睛就能够无条件使人相信。 总之,两人尽管心中多有想法,但都是有志一同的收起了架式。 蒙面人将那把没了鞘的刀拎在手上,仍是出言不逊的姿态,“大师,整个少林寺中我只服你,这些贪生怕死的懦夫我也懒得跟他们争辩。就凭你之身分,你认为我说的话有何误谬?” 其实非罪方才并没有听见两人到底说了什么,他是跟着其他僧人们一起到场的,自然也不应该听见什么。可是他沉吟一会儿,却回道:“在下想,兄台怕是对少林有些误会未解。” 第729章 护国法会(4) 这下广元说话了,“他方才辱骂少林皆是贪生怕死之辈,这句话一点都没有诬赖他,他若不道歉,我定要给他一点教训。” 他这话一说,瞬间又引燃了两人本来的火气。蒙面人登时隔着非罪朝广元叫嚣着,“谁怕谁啊!死秃驴!” 非罪再度沉声道:“两位且听我一言。少林寺本就遗世独立在这嵩山之中,外界的声名固然重要,但又如何能及祖师求佛证道之心?我们应当将精力多关注在这之上,普度苍生才是。” 广元听了,觉得似乎有理。且从这个蒙面人的声音听来,年岁恐怕还没有自己大,如今他却去与一个小孩见识,的确是有些自降格调。于是对蒙面人的挑衅,便不再回答。 同时间蒙面人听见非罪说要普渡苍生,便自动理解为他是支持自己的,于是也不再出言挑衅。一时之间现场的气氛就因为这一番话,明显缓和了许多。 “既然大师这样说,我也不再为难。但是僧兵一事关系的不单单只是少林,而是所有黎民苍生,我希望诸位在大是大非面前,能够置个人生死于度外才是。” 祖觉不能忍了,他说话了,“施主,此乃少林寺内的问题,即便你心系百姓,也没有立场来此兴师问罪。” 广元不说话,他抬眼看着非罪,似乎是因为靠着他太近,被那高手的气场给震慑。 蒙面人想说话,他也正要开口说话,可就在那一剎那间,从附近的树林中忽然传出一道声音。那声音也如同先前祖觉发出的那般,如洪钟,远远的传开在少林寺中。 “惊扰了诸位师傅休息可真对不住,但我想这个问题到此打住即可。无须再多做言语了。” 四面八方都传来这个男人的声音。他的声音很低沉,当中带着一些沙哑,象是刻意伪装成如此。 随即,只听见那蒙面人发出一声惊呼,现场快得令人来不及反应。漆黑一片的树林中,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条腰带缠上了非罪身旁的蒙面人,并且控制腰带之人一个发力,就将蒙面人抛至了半空之中,跟着隐没在一片树林中。 祖觉与广元见状,无不惊骇。这该有多强的臂力,并且要有多深厚的内力,才能够做到如这个高手一般,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人救走。并且祖觉明白方才那名高手所发之千里传音相较自己来说,更是不容易得多。 他的千里传音只做到将声音远远的传出去,而这名高手却可以藉着内力,使声音由四面八方传来,以达到隐匿自己踪迹的目的,不仅只是武功奇高,还很聪明。 这时站的离非罪最近的广元有些不乐意了,他看着非罪说:“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让人就这样跑了?” 非罪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言语。就在祖觉与广元以为他正在思考此事有什么蹊跷之处时。却听见他幽幽地开口了。 “那位兄台想走,我们又何必留他呢?” 他这句话一出,广元与祖觉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也不知道究竟非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月光洒落在树林中,漆黑的树影层层叠叠,如同鬼魅的影子般,似真又似幻。 两个蒙面男子站在微光洒落的林梢间,他们互相注视着,眼神中似乎带着笑意,却又带着一些狡诈的气味。 “我没叫你来。”这道声音听来有些稚嫩,带着一种孩子才有的娇憨感。 “我要是不来,你打算被抓住了再找我来保你吗?” “笑话,那些秃驴怎么可能抓得住我?” “你还当你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那些人都是让着你的。” “那些和尚?”他挑起眉毛,带着一点怀疑的味道。 “我是说平日里跟你交手的那些侍卫。” “怎么可能,我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装的。你怎么这么傻?这都看不出来?” 青年眼底泛出笑意,拿掉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俊俏白皙的脸庞。那不是别人,正是赵章。 “师傅这样说,岂不是显得你很脓包,教出来的弟子连小小的侍卫都打不过。” “别拿这个激我。谁让你平日里练功就不认真,自然功夫比不上旁人。” 男子说完,跟着拿下了面罩,那张隐藏在面罩背后的脸,赫然是萧统领。 “师傅啊,哪有人这样说自己弟子的?你不顾虑我的面子,也要顾及自己的面子吧?说出去我们俩还怎么混?再说我去闹那些秃驴,还不是为了帮你引开他们吗?” 他这么一说,男子不知为何就有些激动了,他提高了声音说道:“你有什么可混的?就会祸害我。闲话少说,你去找那些秃驴,有什么收获?” 赵章耸肩,“他们计划让旁人顶替方丈与我回去。” 萧统领听罢,“这群和尚也真是胆大,连皇上的意思都敢违抗。” 赵章灵动的大眼转了转,露出大片眼白,“可不是吗?”顿了顿,又说:“可是那里头有个叫非罪的和尚,好像有点意思。” 萧统领点头,“听他的口吻,不象是一般寻常百姓。” “是啊……”赵章绕着萧统领转了一圈,沉吟片刻后才应道:“倒象是做过官的……如果真是这样,他又为何会出现在此……” 萧统领看着月光透过树梢投射在赵章脸上,显得亮一块暗一块的模样,不免有几分不安,随即接口说道:“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怎么处置他?这还说不准呢。再说,这也不是我一人可以决定的。” “那就看你想怎么做了。” “你说……非罪这个和尚,可以拉拢吗?” “你不要问我,你们当官的心里那些小算盘我不懂。” 赵章看了他一眼,鼻尖发出一声无趣的冷哼,随即话锋一转,“那你呢?有探出什么底细?” 萧统领摇头,“没有。这偌大的少林寺,哪有这么轻易就能够找到你要的东西。我四处都找遍了,也没发现你们要的东西。” “亏我还特别向爹爹讨了个位置,将你安插进去,本来还指望你能发挥一下本领……结果……”赵章撇过头,嘴里嘟囔着,“还当你多了不起呢……” 萧统领觉得有些冤枉,无奈的笑道:“你当少林寺的和尚真的都这么脓包吗?也忒瞧不起他们了。” “我当然不是瞧不起他们,我是太瞧得起你。”他说着,跟着笑起来。 他们这一笑,气氛立刻轻松起来,刚刚还正经八百讨论事的两人,突然之间就像没事一般闲聊起来。 “你师父我当然要被瞧得起,你等着,那我东西我迟早给你找出来。” “是吗?不过我要提醒你,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 萧统领有一些吃惊,“这么快?我以为你会再等等。” “我也想啊,可是爹交代我,要速去速回,不能拖太久。” “就这麽一两天沾酱油,可以打探出什么事情?” “可多了。比如说我知道,少林寺来了一个奇人啊。” “就这个啊?” “还有……我知道少林寺对朝廷的态度,已今非昔比。” 他说着一笑,树影投射在他面上,勾出一丝阴影。 萧统领看着他,口气一沉,“虽然你站在朝廷的立场,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对武林人士网开一面。” “你舍不得了?” 萧统领望向赵章那灿烂的眼中,当中有着一种相似于揶揄的笑意。 “我是有些舍不得。毕竟是这么悠久的门派了。” 赵章眨眨眼睛,“是吗?这样说起来好像是呢。我小时就常听爹爹说起他们。” “他说什么?” 此时赵章已经从树下的阴影中离开,他的身上照着月光,亮灿灿的,如同一位贬谪的仙人。 “你不是知道的吗?他一直都是那么说的。武林中人,不过就是朝廷挥之即来的狗。” 他的声音很轻,却一字字清晰的传入萧统领耳中,象是一柄刀般。那一剎那他有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想要留下他,想问他很多事情。 可是终究,他还是看着那单薄的背影朝自己招手,慢慢隐没在黑夜之中。 那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也明白这件事情的最后,也许并不会朝着他期望的方向而去。 次日清晨天未亮,平日晨昏定省的三声钟响,罕见的连续响了一百零八声。寺内所有僧人都被惊醒了,他们纷纷穿起僧袍,快步跑向大殿的方向。 如海揉着睡眼惺忪的双眼,跟着非罪的脚步,一面走,一面问着:“发生什么事情了?天还没亮呢。为什么敲钟?” 非罪面朝着前方,脚下并不停下,“去了便知道。” 如海开口还想问,却听从后有个声音大喊着:“非罪师兄,等等!” 他们同时转过头,就见到普宗气喘吁吁的,从后头穿越了数位师兄弟走来。 “非罪师兄,你们可有看见广元?” 如海看了一眼非罪,见他神色内敛,垂目看着地上,似乎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一般,心下不禁也不安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师兄如此着急要找广元大师?” 第730章 离别(1) 普宗的视线扫过两人,最后定在非罪身上,脸上露出一抹焦急的神色,“我怕——”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却象是被什么硬生生制止一样,不愿再继续说下去。 而非罪也只是轻出了一口气,重申道:“我们先去大殿看看吧。” 三人结伴而行,匆匆穿越通往大殿的廊道与诸多塔寺,一路上他们没有交谈,就听见人群中不断传来各种细小的议论声,显然每一个僧人都与他们一样,隐约的感觉出了空气中猕漫着不安。 才跨进大殿,他们就见到庄严宏伟的佛像站着一个人影,四周一片围成圈的人墙。 由于天色初亮,三人也不够靠近殿前,看不清那人的面貌。可随着非罪的面庞显露,原本挤在前面的众师兄弟纷纷让开了道路,使他们能够穿越人群,到达大殿前方。 三人都看清了站在那里人,不出他们所料,正是方丈。 方丈看见了三人,缓缓的点头,“你们来了。” 非罪躬身,“是,弟子前来聆听方丈教诲。” 方丈点了点头,嘴边泛出一抹微笑。他将目光从三人身上移开,面对众人。只见原本空旷的大殿中此时已经挤满了人,目光齐齐集中在方丈身上。 他清了清嗓子,宏亮的声音瞬间从四面八方传来,钻进了每一个在场的人耳中。 “诸位,今日敲起一百零八声钟响,为的,是决定少林寺的未来。” 原本安静下来的众人,瞬间又骚动起来。方丈看了一眼众人,举起双手,示意他们安静,接续道:“众所皆知,我将代表少林寺,前往朝廷主持护国法会。”他的声音在此停了停,见到众人脸上闪过不安的神情。 “可少林寺不能没有方丈。所以,我决定,将少林寺方丈之位,传于惠然大师弟子广元。由他带领诸位与少林寺,共患难。” 这下,人群中的私语再压制不住,几句清晰的话语分别从不同方向传来。他们喊着:“莫非是因为朝廷那些人的威胁?”,“少林寺绝不向朝廷低头!”、“少林寺这些年来为他们做了多少事?难道就连方丈之位都要受限于朝廷吗?” 而在这一连串如同雷鸣的哄闹声中,有一道声音盖过了他们,清晰的传了出来。 “方丈,广元师兄在哪里?” 这时候大家才想起这个传位大会的蹊跷处。被指名传授方丈之位的主角,竟然不在现场,于是在场的众人又开始鼓譟起来:“广元大师在哪?”,“是啊,广元大师都没来接受传位!”、“广元大师不在,能够算得上是传位吗?” 方丈环视众人,却并没有任何动摇,胸有成竹的,象是一点也不奇在乎那些回荡在大殿中的细语,“大家安静。广元已经知道此事,只是目前,他还不能出现在此。” 只听人群中有人大喊:“为什么?”声音刚落下,就听见大殿门口传来一声清亮的嗓音。 “方丈不让广元大师出来,莫非是怕我们将他带走?” 随着声响在大殿传开,周围的人群纷纷分成两边,让出一条路来。而站在那条路尽头的,赫然就是赵章。 “啊,不对。如今的少林方丈……可换人了呢。” 赵章摇着手中那把描金山水的黑骨扇,一步步,慢慢的,走向站在殿前的方丈。 随着两人逐渐靠近对方,赵章身后跟随的侍卫也一排排站开,而混杂在那之中,有一道直挺挺的身影,象是高山上的巨石,不畏天地般的竖立在哪里,即使千年的时光过去,它也不会改变。 “广元!” 被围在中央的僧人仰头迎视他那惊愕的目光,挺直身体缓缓开口:“既然悟持大师已将位子传于我,那理当该由我以方丈之位,前往主持护国法会。” “广元!”与之前不同,悟持这一声广元,嗓音中饱含着一种愤怒与害怕。他快步走向被人们包围的高大身影,似乎是想将他抓住,好好询问一番。然而移动的步伐才到一半就停止了,因为他看见了一件东西。 那曾经是他拥有的东西,也是整个少林寺依托的象征——经文袈裟与金钵。 广元将他手中拿着的,那代表少林寺方丈的信物缓缓举起。 “悟持大师,将金钵与袈裟传于我的,不正是你吗?”他的声音宏亮,象是能震穿殿上的屋瓦般,回荡在大殿之中。 悟持沈默的盯着他,苍老的眼神中映照着他的影子,那一瞬间周围的人群彷彿都不存在了,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 “悟持大师,金钵与袈裟不可离开少林寺,但是我可以。我可以代替少林,踏平任何险境。”他说完,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赵章。 赵章并不应答,摇着扇子,笑了笑。 混杂在人群中的如海从未见过这等场面,这也许可以说是他进入少林寺后,亲眼见证过最大的事了。 他的手不知觉紧抓着非罪的衣袖。而向下的拉力引起了非罪的注意,他低下头,见到如海苍白且冒着汗滴的头颅。 “没事。师兄们会好好解决此事的。” 如海抬起头看着他,“真的吗?” “嗯。我相信他们。” 而广元一步步上前,将手中的东西递到悟持身前时,他悠悠的叹了一口气。 “你当真要如此吗?” “我不入地狱,又该谁入?” 悟持再次叹了口气,接下那两样东西。目光转向赵章,沉声道:“我少林寺开派数百年,从不受人威胁。今日我派方丈随你而去,你必当保证他全身而回。” 赵章笑着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萧统领,见他眼神中夹杂着一抹阴郁,便弯起嘴角。 “那是自然。朝廷不过是请大师前去主持护国法会罢了,法会结束自当将贵寺方丈安然送回。” 这时普宗却突然冲上前来,朝着赵章喝道:“谁会相信朝廷说的话?你今日这样说,出了少林寺是不是这样,谁能保证?”他对赵章说完,又向着悟持说道:“方丈,你千万不可相信他啊!” 话音方落,大殿中赫然出来一道身影,这人的脸上漠然,一步步走得极轻,以至于他已经走进大殿一阵子了,现场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然而此时,他说话了,声音中带着一种冷冽的气息。 “悟持大师,倘若朝廷坚持少林必须派人前往主持法会,玄广愿与方丈一同前往。” 人群又开始躁动,有一两个站得离赵章他们较近的僧人甚至开始伸手,想去拉扯赵章。不过他们的手还没有碰到赵章的衣角,便被站在身旁的萧统领一脚踢飞。不过倾刻之间,大殿中顺瞬时飞出了三个人,他们通通跌落在殿外,抱着腿脚哀嚎着。 萧统领朗声道:“少林寺是要造反了不成?” 他这句话不说还好,谁知道这样一说,旁边一直冷着脸的玄广竟然搭腔道:“是!就是要反了,又如何?” 眼看现场情势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似乎也不是广元与悟持可以控制的了。可赵章脸上却依然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象是对这一切半点都不在意。 他的目光瞟向非罪,摇了摇手中那柄扇子,眼神中似乎别有意涵。 站在非罪身边的如海自然也发现到了这道投来的目光,那一瞬间,有些什么涌上了心头,不及细思,他便站到了众人面前喊:“大家,请听我一言。” 如海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不比萧统领的明亮,自然也不如悟持那般,有那么深厚的内力,不过由于他往前跨了一步,成功的使所有的人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霎时,现场安静得鸦雀无声,只听得他的声音回响着。 “不如,就让非罪师兄与方丈一同前去朝廷,主持护国法会。” 玄广听闻,原本没有神情的脸庞瞬间变得有些扭曲,“你说什么?非罪要去?” 如海迎视那道冷冽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我相信非罪师兄,他肯定能够保护方丈毫发无伤的回来。” 语落,他带着期盼的目光投向非罪,后者仅是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神色。 赵章摇着扇子插入玄广与非罪之间,黑白分明的大眼环伺众人,“你们都想给方丈保驾护航,可我还没有答应啊。” 众人也许是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在这种状况,还敢反对大家的意见,本来平息下来的杂音又开始响起。 萧统领也感觉到现场的气氛逐渐有些不妙,用有些责怪的眼神看了赵章一眼,并护在他身旁。 “赵大人可是朝廷命官,你们若动了他,后果是什么,可要想清楚了!” 赵章笑出了声音,从萧统领身旁走了开来,“非罪大师想与方丈一起前往都城主持法会,也不是不可以……” 他的尾音拖得很长,紧接着被广元打断。 “我一人前去即可,此事勿再波及旁人。” “玄广大师要来,非罪大师也要来,那是不是整个少林寺都跟着方丈一同前往都城,那样便皆大欢喜了呢?”赵章却象是充耳不闻般,仍笑着说。 第731章 离别(2) “那样当然是最好了!你们不就是打着这个算盘吗?”普宗接话道,口气显得酸溜溜的。 “普宗!不要乱说话!”悟持喝道。 赵章带笑的眼睛扫过普宗,将手上的扇子啪一声收起,“看来少林寺上下一心,诸位都舍不得方丈离去呢。不然这样好了,我呢,给诸位一个好处。” “非罪大师看来跟新任方丈交情匪浅,他要随行,我准了。而我再给两个名额,你们可以自行决定,剩下的名额要用,或者不用。” “何必再让其他师兄弟一同赴险!让非罪师弟留在寺中,我一人同去即可。”玄广如此说道,视线扫过广元与悟持。 悟持却也几乎是同一时间,即刻说道:“不行。你不能去!玄广,如果你还愿意认我这个师兄,就别去。” 广元也同声道:“悟持师兄说的对,你要与我同去,非罪也要与我同去,难不成真的要整个少林寺都与我同行吗?”他说着停了停,目光扫过非罪,“今朝我代少林前去,但寺里的一切事务不可荒废,还需要各位的帮助。” 玄广还想辩解,却听见普宗说:“其他人都可以不去,但唯有我,必定是要去的!不是为了给少林方丈保驾护航,而是因为我们师兄弟的情谊!” 他这句话一脱口,周围爆出一阵高昂的应和声。 广元轻叹了一口气,并不回答普宗的问题,而是将目光直直的定在非罪身上。 “我将少林交与诸位了,希望诸位于我不在的期间,替我好好守护这里。” 非罪在那道热切的目光中,静静的点了点头,象是予以回应一般。 悟持见状,也只得深深的叹了口气,“此番,无论我再说什么,你都不会改变主意了,是吗?广元师弟。” 广元颔首,向悟持递去的袈裟与金钵,“望师兄成全。” 悟持转向非罪道:“就这样吧。” 他说话的口气象是一夕间苍老了十多岁,继而又向着殿上的众人说:“我少林寺创寺数百年,有何风浪没有见过?今日朝廷既然需要少林寺,我们又何妨吝啬?”他说着,转而看着赵章,眼神中透露出一抹深沉却凌厉的怒意,“我相信,赵大人一定能够力保广元平安的,对吗?” 赵章笑了笑,朝他一揖,“那是自然。” 殿上顿时安静了一会儿,只有普宗在这一片安静中,发出颤抖得接近于呜咽的声音。 “悟持大师,你要看着广元师兄离开我们吗?我不答应,我绝对不答应!我不会放师兄一个人离开少林寺!” 回过头的广元见到了普宗眼里似乎将要落下的泪水。这时候他想起,这么一个看来健壮且自信的少年,其实也不过十八岁。 十八岁,在他渡过的岁月中,已经如梦境般,成为了那不可追溯的前尘。 他缓缓走向他,眼中有着欣慰与宽容,以至于他的声音显得沉稳且坚定的。 “普宗,这是我的心愿,与任何人无关。只是我一人,想完成它。”他的话音方落下,便听得从普宗口中爆出一声巨大的吼叫,那叫声象是喊着“不”,却又让人听得不够切实。 便于那短短一瞬的叫声里,广元抬手,毫无预警朝着普宗的脖颈落下,瞬时间,那个浑身蓄满了气力,彷彿将要对抗一切的年轻人倒下了。 他的身躯重重跌在大殿的石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就如同广元接下来说的话。 “现在,谁再要阻止我,便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赵章在这紧张的氛围中仰起头,忽尔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我说这少林寺还真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啊!” 与此同时,旁地的萧统领朝着那一字排开的兵卒喝道:“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快备好马车,赵大人与大师现在要立刻回国都。” 悟持悠远的目光望着那一众逐渐散去的人群,最后与回首的广元对上,后者笑了笑,象是完成了件毕生牵挂之事般。 大殿又响起钟声,饱满浑厚的,一百零八声。 “如海!非罪师兄在藏经阁,有事请你过去一下。” 如海握着扫帚,在铺满落叶的小径回过头;站在自己身后的,是一个身穿深灰色僧服,衣服上满是尘土的和尚站在面前。 他奇怪的看着他,“师兄,你怎么了?衣服都脏了。” 那僧人听他这么说,叹了口气,话语中透露着满满的无奈与悲伤,“方才,我经过演武场时,见到两位师兄在打架,我上前劝架。岂料架没劝成,反而变成拉着一通打。” 如海听他这个说,更是奇怪。以他的了解,这些少林寺中师兄弟们不说待对方如亲人般,基本修养还是不差的,更何况少林寺规也明令禁止斗殴,怎么忽然之间却发生这种事情? 经不起好奇心,如海伸着脖子悄声问:“他们是为什么打架呀?” 僧人看了四周一眼,又看了看他,“还跟你们戒律院有点干系。打架的就是你们院里的人,说是因为不满广元师兄被朝廷胁持,悟持大师却毫无动作。” 提起这件事,如海那双大而明亮的双眼暗了暗,他想起了那天自己与非罪将普宗扛回房间后,从房间中传来的那阵哭号声。 他从未见过普宗那么哭过。就算是昔日前线传来那些师兄弟们战死的消息,普宗也从未如此不计形象的大哭。 如海抬起头来,看着天空上那亮晃晃的太阳。仿佛回到了那天,自己与非罪坐在普宗的房门外,听着里头传来断续的哭声,一直到天空亮起鱼肚的白,日阳升至天正中,那个早晨的阳光,罕见的明亮,在他的眼中,留下了一个圆盘般的烙印。 僧人看他望向天空,没有应答,便也不再继续说下去,抬起脚往回走去。 而如海一直到那人离开,才回过神。想起非罪师兄还在找自己,连忙放下扫帚,朝着藏经阁去。 如海还没到藏经阁里,远远就见到那里站着两道人影,正是非罪与普宗两人。 他小心翼翼的走近他们,那两人并肩站在写着藏经阁的匾额高挂在那间绿瓦的平房前,四周有着一种莫名的静谧,就连踩碎一片落叶的声音都感显得突兀。 “你来了。” 如海的指尖还未触碰到熟悉的背影,那人便回过了头,仍是如常一般的神情,注视着他。 “非罪师兄找我,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注意到一旁站着的普宗师兄既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移动身体。他只是凝视着那偌大的藏经阁,彷彿周围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一般。 非罪并没有对普宗的举止有所反应,只是继续说:“玄广师兄要我来扫藏经阁。你也一起来吧?” “什么?” 如海张大了眼睛看着他,在他的理解中,能够受命进藏经阁打扫的,除了玄广师兄以外,就是一些资历深的,深受方丈或者其他大师们信任的弟子,那位份无论怎么排,都不应该轮到自己这么一个入寺不过两三年的小和尚。 “非罪师兄不可以啊!藏经阁不是我这种身分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 非罪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开口的语调也一如往常般,“为什么?” 如海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这个自从他进少林寺就知晓的规矩,于是他只能飞快的摇着头,一面后退一面说:“不行!我不能进去,我的位份太低了。” 非罪看着他不断后退,索性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半跩半拖的将他拉到了门口。 “佛祖都说众生皆平等,怎么到了少林寺,你们却都不遵循呢?” 如海闻言愣了愣,就这么一瞬便被非罪拖到了门前,接着只听见咿呀一声,两扇门扉缓缓开启。 “愣在这边干什么?进来吧。”门扉后头露出的脸庞是玄广,他带着一种象是鄙视的神情注视着两人,随后侧身让开一条路,让他们能够进入藏经阁内。 “多谢。”非罪说道。而如海听见掌管藏经阁的玄广这么说,便不再挣扎,任由非罪拖着他入内。 “知道我叫你们来,是为什么吗?” 如海不敢回答这个问题,正确的说他应当是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非罪倒是直迎着那道目光,脸色平和的,两人之间象是正透过眼神交流着什么一般。 果然,他们相视了片刻后,玄广面上露出微笑,“广元大师走那天……不,应该说方丈了,有些师兄弟被朝廷的人打伤,藏经阁少了打扫的人,我本想请非罪代为打扫,既然你们来了,就一起吧。” 如海戒慎恐惧的点头,“是,谨遵玄广大师吩咐。” 自他进少林寺以来,就从未见过这个冷面大师对谁笑过,如今竟然笑了,这使如海也不得不佩服起非罪来。果然无论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在非罪的面前都可以迎刃而解。 想到此,如海原来惶恐的心情好上了许多,转而充满的朝气的说:“我一定不会辜负大师的厚望。” 第732章 离别(3) 与如海兴奋的情绪相对,普宗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非罪也似乎并没有对打扫这么上心,转了转头,张望了四周的书架与摆设,“玄广师兄可否允许在下利用打扫闲余时,翻阅藏经阁的藏书?” 玄广闻言轻笑出声,“藏经阁所收之经典包罗万象,除了少林寺的内外功秘籍外,还有一项最重要的……” “请玄广师兄开释。” 玄广面上仍挂着微笑,转过身,朝着中央摆放的那尊文殊观音走去。 那尊足有半人高的文殊菩萨像双目半垂,坐卧在沉木制的案上。深褐色的桌面摆放着几盘素果与一个香盘,菩萨的两边则放着一束白色的鲜花,散发出淡淡的花香。 “自然是向佛之心。此尊文殊菩萨是少林立寺时所雕,至今已过百年,寺中再无它物能与之相比。”说罢,玄广回过身去,在文殊菩萨前放置的两个坐垫上跪下,捻起木桌上的香粉,将之放置于青瓷的香盘中点燃。 “供奉观音须谨记,每日鲜花供奉,早晚祭拜,千万要记得,必不可使菩萨圣像蒙尘。” 非罪打了一揖,“师兄教诲,必当牢记于心。” 如海看着这一切,忽然有些什么涌上心头,着魔似的开口道:“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玄广顿了顿,眼角余光扫过一直低着头的如海,神情变得有些飘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只听见一旁传来非罪清晰且肯定的回道:“会。” 随即是一直都没有说话的普宗抬起了头,他的双眼闪着光,望着非罪又问:“那些人中,可有广元?” 这下,现场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默,没有人回应这个发问。只有玄广燃起的香烟冉冉的上升,在这阵尴尬的沉默中扩散。 玄广走后没多久,一群人便在藏经阁中散开,各自负责区域扫洒。这其中又以如海因为做惯了戒律院的杂工最为熟练,不一会儿就将自己的区域扫得干干净净,连没什么灰的书架都撢了一遍。 如海做完自己的工作后,回过头来帮助还在扫地的普宗。如海一走到普宗负责的书架旁,就发现非罪也在那,可非罪站在那里既没有扫洒,也没有动作,似乎就只是在观察著书架上有什么书一般。 如海好奇的凑到他身边,仰着头去瞧,想知道非罪是在看哪几本书。 这举动自然很快就被非罪注意到了,他低下头然,发出一声疑惑的轻哼,“嗯?” “非罪师兄你在找书吗?” 他摇头,“非也。” “那是?” “我是想知晓,藏经阁所藏的书籍,是以什么方式排列,未来要找书也容易些。” 如海听候有些懵懂的点点头。虽说非罪说的那些他一点都不明白,不过他看了看架上放着的书,在他可触及到的高度与以下有许多都是纸本录入的,字体看来也并不十分精致。而那些放在他搆不着高度的书,则大多都有木箱保存起来,甚至有些讲究的还在木箱外再赵了一层布套,布套上绣有十分繁复的图腾。 非罪自然也看见了那些摆在架上最上端的书籍,微微沉吟了一阵,片刻后才叮咛一般的像如海说:“那些放在书架最上层的,当是十分贵重的经典,别轻易碰触。” 如海点头,目光自书架上落到了一直背对着两人扫地的普宗。 “普宗师兄,我来帮你一块扫吧。” 普宗并没有回应如海的话语,如海也不在意,径自拿了自己那根扫把就往他身边挤。 他知道广元的离开肯定给普宗不小的打击,自从那天后,普宗无论对谁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甚至有时连旁人叫他,他都象是充耳不闻般。 两人扫了一阵,如海逐渐发现普宗其实根本没有在做事,他只是拿着那根扫把,双眼呆滞的左右挥动而已。 察觉这点的如海求救般回头往非罪看,这一望,倒正巧对上了非罪向他们头来的目光。 只见非罪缓缓向两人走来,然后拍了拍普宗的肩膀。 “傍晚了,回去休息吧。” 这时如海看向窗外,才发现原本大亮的天空不知觉已转成了橘红色,原来三人在藏经阁已经待了这么久。 普宗跟着看了一眼窗外,那呆滞的眼神随着夕阳光彩的变换,彷彿恢复的一些神采。 他淡淡的说:“陪我去个地方吧。” 说罢,普宗转身,朝着屋外走去。这一路上他没有回过头,象是压根不在意他们是否跟来,又象是确信着他们一定会跟来。 不过虽然普宗没有确认,但非罪与如海的确紧紧的跟在他身后。他们一路走过那条如海清晨扫过的小径,又绕过那座矗立在少林寺中央的宝殿,这条路上草木稀疏的生长,是迎接冬日到来的萧瑟。 如海很快便认出了普宗这一番曲折的道路,究竟要带他们去哪了──那是通往少林后山,塔林的路。 绕过大雄宝殿后再走一段,铺着石板的道路便断绝了,出现在尽头的是比方才更加萧瑟的风景。 那一座座矗立的塔碑就如同石林一般,高矮形状各自廻异,而火红的的残阳在它们身后,就像似血一般,向着这四方扩散。 “你们看,这里的夕阳很美吧?”普宗望着远方,视线越过了这一片由死亡盖起的碑林,象是飞跃到了一个平静之所,浮现在他脸上的神情既不是悲伤,也没有憎恨。 他的声音轻如游丝,细长且绵延的,如若不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即便在如此安静之所,也会丢失那些话语。 “从前我有心事时,都会来这这里看夕阳。” “你们知道吗?每一日的夕阳其实都不一样。就象是人生,即便跟同样的人在待在一块,每日发生的事情还是不同的。” 如海不知觉站到了他身边与之并肩,“师兄,是想念广元大师了吗?” 普宗摇摇头,“我不会想念他,因为我知道他肯定会回来的。他与葬这里的这些师兄们不一样,他答应我了,一定会回来。” 非罪这时放眼望去,才发现在那些墓塔的间隙处,有好几座立碑的坟头,碑的大小与墓塔一样有各种形制与大小。 于是他便好奇的问:“这里的墓碑造型不一,是为什么?” 普宗回道:“这里是历代少林僧人死后的安葬之地。可只有道行高深的僧人可以造塔墓,其余的师兄弟便葬在塔林后,有些辈分稍高的也会与这些塔林混葬。”他说着,走到了一个看来稍新的墓旁。 “或者象是这些因为朝廷招兵,死在了前线的师兄弟们。” 如海顺着普宗的动作看去,见那块碑上的字迹看来还挺新,上面写着戒律院众弟子之墓等字。 “啊!这是?” 普宗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先前那些离开了戒律院的师兄们,都去了哪里吗?” “都来了这里。”他说着,手心抚上墓碑。 非罪静默的看着他,眼神似乎是闪过一丝怜悯,似是连他也未曾想过战争竟然会残酷如斯,致使少林寺前往前线去的僧人,无法回乡。 普宗对这件事情却当然一点也不意外,仍是用着那平静毫无起伏的语调说着:“戒律院自从静真师兄走后,三年都没有再立执事,直到非罪师兄到来,你们有想过这其中的缘由吗?” 如海这时倒象是从记忆中找出了什么蛛丝马迹,答道:“静真师兄离开少林后便不知去向,可寺里的人们都说,他并没有死,只是不愿意回少林。” “静真师兄的生死的确未卜,但是我却知道一件事……”普宗的目光落回那个墓碑上,“这里头寄宿着的,是我们戒律院无数的弟子的灵魂。他们替国家杀伐征战,走在大军的最前面,死在了无数军卒之前,到头来呢?” 他自顾自说着,乎尔笑了起来,“到头来,连尸身都无法回归故里。这墓碑下什么都没有……没有尸首,甚至连衣冠冢都不是,就是一个空穴。” 普宗此时所言,任谁也听得出不过只是一派情绪性的发泄,可非罪却从之听见了蹊跷的地方。 “你是说少林僧兵走在朝廷的部队之前?” 普宗维持着笑容,看向非罪,“你是个明白人。”他停了停,续道:“朝廷就是把少林寺的僧人当作死士。让他们走在军队之前,先打乱的敌军的阵型,再让朝廷的兵马冲锋。” “这些年来,从少林离开的僧人何止千人?那么多的人啊……却一个都没有回来。” 如海乍听此事,震惊的几乎说不好话,用着颤抖的声音说:“普宗师兄是说……这些年来前去支援朝廷的那些师兄们,他们都是替死鬼……” “替死鬼?”普宗想了想,“我不知道。他们是替死鬼吗?还是朝廷本就计划性的想削弱少林寺人马呢?” “师兄为何如此说?”如海道。 “少林位处边陲,本就是战乱频生之处,势力错综复杂,朝廷有所忌惮,也是难免。”非罪倒是代替了普宗回答。 普宗的嘴角又扭出了一个笑容,“是啊。所以他们要少林寺战至一兵一卒,直到最后一个人都为朝廷战死了,他们才能够安心。” 他说着,轻轻抚上那块墓碑,虽然字迹看来仍新,可石碑上却已经丛生青苔,看来似乎已经立在这一段时间。 “少林寺到底有什么错?难道这个世道混乱不止,也要算在少林寺身上吗?难道只因为是出家人,心怀众生,就要把自己的性命放在他人之后吗?” 如海无法回答普宗如此尖锐的质疑。他看着普宗身后的夕阳逐渐变得黯淡,直至落下,将整座少林寺垄罩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只剩下那些矗立的塔林发着光,一点点的,像似流萤般。 那是以人骨为柴,燃起灯火。 “非罪师兄,这里已经全扫好了。” 如海握着扫把,一脸灿烂的迎接一前一后踏进藏经阁的非罪与普宗。他可是今天最早到藏经阁扫除的人,天未亮就来了,不仅从里到外将藏经阁仔细地扫了个干净,还顺便将藏经阁外那条小路上的落叶也扫干净了。 于是他两人踏进藏经阁后,就只能一脸迷茫的看着满面春的如海,神情中彷彿还带着几分得意。 非罪向四周张望了一番,才缓缓说道:“你一个人就将我们的工作全做了?” 如海骄傲的扬起头:“那是当然。” 他寻思自己在三人中辈分最低,多担当一些扫除工作那是理所应当的。更重要的是,非罪师兄如此武艺高强之人,怎么能让他做这些寻常的杂务呢?非罪师兄的精力,就应当放在更为重要的地方,自己能被推荐来扫藏经阁了,已经能够成为这三年僧侣生活中的一个亮点了,他不能再有更多奢求。 就在如海一面在心里这样想时,跨进门槛的非罪说话了。 “既然是三人一起扫藏经阁,应该三人一起做。”他说着,从如海手中拿过扫把,沿着如海方才扫过的地方,又重新扫了起来。 普宗见状,也默默从一旁拿过扫把,沿着自己负责的那几排书架,开始扫地。 如海对他们的动作就显得十分困惑,他走到非罪身边,“我已经扫过了,非罪师兄为什么要再扫一次?” 非罪平静的目光看向他,“在下份内当做之事,怎可劳烦他人之手。” 普宗转过头去,正好见如海看着非罪,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接话道:“既然非罪师兄坚持,那就这样吧。如海你也乐得多睡一会儿。” 如海回看向他,见此时他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些生气,甚至与自己说话时,嘴角还微微翘起,就如同从前每次他想打坏主意时,刻意露出来博取信任的笑容一般。 一时间,他也忘了非罪还在扫地这件事情,而是蹦到了普宗身边,跟着笑了起来。 “普宗师兄,你终于又会对我笑了。” 普宗闻言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抬手摸了摸那颗比自己要小上许多的脑袋。 “让你担心了。” 第733章 藏经阁(1) 如海向着他,挂在脸上的笑容越发的大了,最后甚至咧开了嘴。 “只要师兄恢复精神便好了。”他停了停,象是有些犹豫,然后才又开口说:“我这么说也许有些太狂妄了,但我相信广元大师一定会回来的。” 普宗听罢,脸上先闪过一抹震惊的神采,之后才点头,“嗯,我也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 这时旁地一直沉默着的非罪早已扫好地,他跪坐在文殊菩萨像旁,用着干净的白布,轻轻的擦拭着塑像上每一个凹槽处。 非罪一面恭敬的擦拭着,一面却平静的开口说道:“世间的怨恨无法止息怨恨,唯有慈悲可以止息怨恨,这是永不改易之法。” 两人听见非罪平静却清晰的声音,纷纷转过头来望着他。 “师兄的意思,是要我原谅朝廷那帮人吗?”普宗沉吟了片刻后,说道。 非罪摇头,“非也。此话是我昨日翻看藏经阁书籍时,无意中看见的,便想与吾辈分享。” 普宗皱了皱眉头,“敢问师兄,假若你之亲属为人所害,究竟当不当报仇?” 非罪听到这个问题,微微一愣。他的目光集中在塑像繁复的刻痕,片刻后才说:“如若是在下,不会。” 普宗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彷彿不可置信般,“即便那人从来不曾反省,也不曾为自己所做之事愧疚,你也愿意原谅他吗?” 非罪沉默着,以手指触摸塑像刻痕时,感觉到指腹下一道道刀凿的痕迹,似是规律,却又带着一点杂乱感,刻痕有深有浅,浅的彷彿只有发丝般粗细,深的却直透纹理三分。 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片刻之后才又说:“复仇,而后呢?这世上有千万人,也有千万选择,可只有一个,是你的选择。” 普宗还站在那,没有说话。如海即使听不懂两人方才说的到底是什么,看这个气氛,也知道不好,于是他走到了非罪身旁,跟着端详起那尊塑像,想找到什么用以转移话题的素材。 “非罪师兄,这座塑像的背后好像有些刮痕,可能是之前扫地的师兄弟们疏忽,碰伤了塑像,我们去找些东西给它补上吧?” 非罪点头,“好。” 这座塑像的背后就靠着墙面,其实正常情况下是极不容易发现有损伤的,可是偏偏如海身子较矮,身形也较小,透过木雕造型形成的隙缝看去,正好看见了那些不甚明显的伤痕。 普宗虽然对非罪先前所说之事有些介怀,但总归两人同在少林寺,加之广元大师离开时,非罪本也是想跟去的。基于这些理由,普宗终究还是放下了心中那极小的困惑,跟着说道。 “我知晓道庆大师十分擅长修补塑像,不如我们将他请来,也好替文殊菩萨修整一番。” 非罪没有答腔,却径自将那尊摆在案上的塑像转了一圈,露出被如海看见损伤了的后背。 本来以为是不小心在擦拭时因为碰撞墙面而产生的刮痕,如今在阳光的照射下,显示出清晰的轮廓,那深深凿进木纹里的痕迹,根本就不是什么不小心的刮痕,那是有人刻意凿在佛像背后的。 如海看得呆了,他忍不住用手去抚摸那彷彿是用利器,仓促之间刻在塑像背后的痕迹。 “这……这是谁刻的?” 在场三人都看见了这个痕迹,但却没有人唸得出佛像背后那一排刻痕,究竟是什么意思。 非罪盯着那行痕迹看了半天,才道:“这应该是梵文。” 如海听他这么说,立刻转过头,用充满期望且闪亮的目光看着他,“非罪师兄懂梵文吗?” 非罪顿了顿,象是在思考些什么,片刻后才慎重的说:“略懂。不过这上面的词汇十分罕见,还需待进一步查验,方能确定意思。” 说罢,非罪抬头看了眼四周的书架,“藏书阁应当有梵文经典可供参阅。” 如海眨眨眼,看着非罪,“那……我这就去将那些经典拿来,给师兄研究看看?” 非罪却摆了摆手,“不急,此事可缓办。” “那什么是当务之急呢?”普宗问。 “随我来。”语落,非罪起身,领着他们走到那一排排的书架前。 普宗与如海对看一眼,皆不知非罪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月亮隐藏在云朵后面,那一层层叠加的黑云如同一块面纱,轻轻的笼罩着月光,也笼罩在少林寺数百僧房与塔庙的上方。 今日,在那个石室中,他们再次召开了会议。参与的人除了非罪还有悟持、玄广、祖觉、道庆等人,几乎与那日在石室商谈少林方丈去留时的人选一致,只差了没有普宗与广元。 而这回,悟持一上来便说:“诸位皆知,如今我已将少林方丈之位传与广元,可他为少林寺之前途性命前去主持护国法会,只好由我暂代这个方丈之位。” 在场众人听罢,皆是一点头,表达理解。 于是悟持又继续说:“待广元回来,我这个方丈之位还是要归还给他的。今天找各位前来,就是想谈谈关于少林寺的镇寺之宝……” 玄广一听是这件事,当即起身说道:“自然是还由悟持代方丈保存,最为稳妥。” 悟持却摇头,“非也。如今众人皆知这份祕宝的下落,若再由我保管,难保有心人士不会藉此下手,我认为,应当将此份手抄本另托他人保管,较为稳当。” “可悟持师兄已看过易筋经抄本,如若他们派人将你掳走,也可知悉易筋经全本之内容。既是如此,又何必另交由他人保管呢?”道庆说道。 “道庆师弟说的极对。”悟持一面点头,一面从宽大的袈裟中拿出一枚红色的药丸,“你们可认得此药?”他说罢,视线扫向非罪的方向。 非罪感受到悟持投来的视线,便摇了摇头。相对于他的淡漠,在场众人看见那枚药丸,却都惊骇的站了起来,并且瞪直了双眼看向悟持。 “悟持师兄,你这是何意?”玄广说道。 悟持却笑了笑,又将那枚红色的药丸收回衣袖中,“玄广师弟放心,我也并不是轻贱生命之人。此药,是以备不时之需。”他停了停,目光凝视在石室的一隅,“如若有一天,贼人胁持了我,要我交出易筋经的心法,我便以此了断,绝不泄露半字。” 道庆听罢垂下了眼帘,细声说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身不足惜。”悟持坚定的答道,又开口:“当务之急,应当是即刻重新推选出保护易筋经的人选,诸位认为呢?” 这话一脱口,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又都不说话了。如此一来,石室中再度陷入一片沉默。 “祖觉师弟,你可有想法?”眼看没人说话,悟持索性点名发言。 祖觉思索了一阵,谨慎的说:“寺规明订,如若不是本寺方丈,不得触碰易筋经。悟持师兄这样做……那岂不是……”他话说到这里,便没有再说,言下之意显然易见。 “寺规固然如此,可我们也不能墨守成规,不知变通。如今的情势,可说是十分艰险,绝不可等闲视之。” 道庆听了便说:“既是如此,我提议索性让诸位轮流保护易筋经。这样一来不仅外人不好掌握情报,同时如果在场诸位都能够修习易筋经,那也是一大助力。” “易筋经从来都是授予少林寺方丈,我不同意让我等修习此内功心法。而且,如若要修习易筋经,没有七八载功夫绝不可成,即使现在修习,也是缓不济急。”祖觉又道。 悟持又道:“倘若由我们轮流保管,那玄广师弟是否参与呢?” 被点名的玄广面上一黑,回道:“我认为即便将易筋经交与其他师兄弟也无妨,而且最好是交给我们之外的人来保护,才能使人意料不到。” “胡言乱语,易筋经乃我少林重要之经典,岂可如此随意交予他人?倘若这人他心生歹念,不肯归还又该如何?”祖觉回道。 “自然是要找个可信之人。况且,能入我少林寺大门之人,又岂会有这等鼠辈?”悟持说道。 “既是如此,那索性就照玄广师弟所说的做吧。”道庆道。 “我坚决反对!”祖觉则是毫不退让。 眼见几人僵持不下,悟持却忽然起身说道:“诸位静静,都别吵了。” 众人再次闭嘴,一同看着悟持。 “既然诸位对这两个方法都有疑虑,那我认为,索性将易筋经交由非罪师弟保管,由我们几人从旁协助,外人既不会想到易筋经会放在一个新进少林之人身上,也难以从非罪师弟身上取走易筋经。” 非罪听闻,抬眼看了一眼发话的悟持,随即又垂下眼,面上没有任何神情。 原本剧烈反对的祖觉在听见非罪的名字后,神情似乎缓和了些,他跟着将目光移至非罪身上,仍带着一丝犹豫说道:“我执掌戒律院多年,为的就是维护少林次创寺百年的规条……我实在不知该不该破例。” 虽然祖觉嘴上不答应,但看得出他的态度已经软化许多,甚至到了一种不至可否的状态,于是悟持也不再与他纠缠,转而向道庆问:“师弟你的意思呢?” 道庆点点头,“我亦赞同师兄之意见。” 瞬间,在场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除了非罪一直是垂着眼脸上面无表情的样子外,其余人等皆如同放下一块大石般,脸上的神情缓缓舒展开来。 “那就这么定了,在此诸位一致认同,将易筋经交由非罪看守。”于话音落下同时,悟持从自己胸前的暗袋中拿出一块泛黄的绢布。 非罪接过那块布。布面摩擦在手心上的触感带着一点粗糙,边缘那块绢布的边缘也已经因为时间而变得破损,透出许多散开的线头。 他看着手中那块布,不语。 “非罪师弟,少林最重要的宝物就交给你了,请你务必代替我将它保管好。”悟持连同那块布一起,握住了非罪的手,那苍老的目光中有着光辉流动,象是悲伤又象是希望。 “在下愿尽一己之力。”非罪跟着如此说道。 听到这话的悟持牵动嘴角,脸上显露出一种欣慰的笑意。 眼见易筋经的去处终于底定,一群人也纷纷颔首,相继退出石室。 石室外头是数条四通八达的小径,道庆与非罪一踏上小径后,皆以极快的步伐离去,祖觉甚至当场施展起轻功,钻入附近的草丛中,以掩人耳目。 于是那条小路上,就只剩下了玄广一人慢悠悠的走着,与跟在他身后的悟持。 “我还以为你对非罪仍有所警惕。”悟持道。 玄广侧过首,微弱的光线下看不清悟持此刻脸上的神情。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卑不亢的说道:“是啊,我仍对他有所防备。” “那今日你怎么会同意让他保管易筋经?” “师兄没听过,引蛇出洞这句话吗?” 悟持闻言,皱起了眉头,“你是想藉此机会试探他?” 玄广神秘一笑,“没有。我是将这一切交由菩萨去决定。” “此言何意?” “师兄还不知道我让非罪来藏经阁打扫之事吗?” 闻言悟持一惊,“你为何要这样做?” 玄广抬头去看天空,此时乌云后那圆明月正好探出头来,银白的月光落在他面上。 “你也知晓,广元走后,即使由我掌管藏经阁,但终究缺了一个护持之人。” “所以你便想让非罪去看守藏经阁?” “不。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这个世道已经乱了,不是我们在能够摸清与掌控的了。既然如此,就让一切顺应天命吧。” 悟持似是明白了他言下之意,跟着叹了口气,望向天空,喃喃自语着:“如此一来,少林的两大武功就都在他手中了,希望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会的。这一切最终,都会往好的地方去的。我相信。就一如当年我们相信你一般,你相信的人,我也愿意去相信。” 悟持回过首来看着他,没有言语。 第734章 藏经阁(2) 道庆今日特别起了个大早,要去戒律院找非罪。不过他刚走到戒律院的长廊,就听见其他僧人交头接耳的说着:“你们听说了吗?最近非罪大师整天都待在藏经阁里,戒律院有什么大小事,还要拜托如海去找,才能把非罪大师叫回来呢。” “是啊,广元方丈才离开,如今整个少林寺上下都是百废待兴的模样,首座也寻思要在最近整顿一下院里,可偏偏这时非罪大师却整天窝在藏经阁。” “难道是藏经阁里那些少林武学秘籍,让非罪大师如此废寝忘食的钻研。” “要我说,非罪大师相貌不凡,一看就是不世高手,藏经阁内那些寻常武功祕笈也未必比得上非罪大师的武功造诣,如若真是如此……那肯定是绝世武功!” “要说起绝世武功,我还真的知道一部!” “你是说……” 两人还想继续说话,却被一声咳嗽打断。他们转身一看,就见道庆站在两人后方,吓得连忙一礼。 “道庆大师,我们方才没看见您就在身后,实在失礼。” 道庆点了点头,“无妨,方才听你们说,最近祖觉师兄打算整顿戒律院?” 两人相看一眼,脸上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这……其实我们也不清楚,只听说好像有这样的想法。” 道庆想了想,又问:“现在这时间,非罪师弟还在藏经阁吗?” “是,非罪大师最近都是如此。” 道庆听罢又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们去忙吧。”说完,他掉过头朝着藏经阁的路去。 道庆就这么走着,没多久便碰上迎面走来的普宗。只见普宗手中抱着一叠经书,正一大落一大落的把它们向外搬。 “这是在?”他一脸疑问的看着忙得风风火火的普宗。 普宗直到这时彷彿才注意到道庆的存在,连忙将手中的书放到地上,并且擦了擦脸上的汗,整理一下仪容,才说:“道庆大师,我们正在整理藏经阁内的书呢。” 道庆脸上的疑惑还是十分显然,“那为何要将这些书都搬出来呢?” “这是非罪师兄交代的。他说藏经阁内的经典虽多,但就是许久没有清点造册了,如今正好趁天气好,将这些书籍都造册清点,也可顺便晒晒书虫。” 道庆点点头,“不愧是非罪师弟,做事果然仔细。” 这边道庆的疑惑得到了解释,普宗心中倒是升起了疑惑,“道庆师叔怎么会来这里?是要到藏经阁内找寻经典吗?” 道庆愣了愣,正要组织语言回应,却在普宗身后不远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同一时间,那远处的身影似乎也见到了他,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朝两人走来。 “道庆师兄是来找我的吧?”玄广靠近了两人,淡淡的开口道。 道庆的脸上倒并没有出现惊讶的神情,一如玄广般,两人对视的目光中彷彿都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普宗看了看道庆,又看了看玄广,顿时觉得这两人间的气氛好像容不下自己,当机立断抱起地上那叠书,拔腿就溜。 “那我先去晒书了。” 待一直到再也听不见四周有多余的声响,玄广才开口说道。 “道庆师兄随我去花园走走吧?” 道庆并未出声应许,玄广却已经迈开脚步向前走,那样子就象是笃定道庆绝对会跟上般,没有半点迟疑。 一如他的猜想,道庆确实跟上了他的步伐。 位在藏经阁东方不远处有一座药草园,那座园子平常是由道庆与他的弟子打理,但其实玄广每回从藏经阁离开也都会经过那里。有时,他也会替这片花圃施些肥料,疏疏苗。 对于玄广这样的行径,道庆其实是知晓的,只是他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也许是因为没有必要,也许是因为这个双方默认的行为或多或少为他们带来一些亲密感。 道庆回想起自己最后一次看见玄广开心的笑容,那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而玄广最后一次看见道庆落下眼泪,也是那时候。 两人来到这片药草园后双双停住脚步,各自落入回忆之中。直到过了一刻钟,玄广才彷彿被什么惊醒,率先回过神来。 “师兄今日来藏经阁找我,是为了何事?” “我本来并不是要来找你。”道庆的脸上彷彿还留有回忆的痕迹,使他一向沉稳的神情变得柔和了几分。 “那就是找非罪了,为了易筋经吗?” 道庆点头,“没错。我仍旧认为应将易筋经内之功法让更多师兄弟知晓,以防未来情势有变。” 玄广想了想,道:“师兄你也明白易筋经非轻易能修习,除了要有一定的内功基底,最重要的还是个人的悟性。” 道庆闻言皱起了眉头,“你此话是何意?莫非是认为我之悟性不足以参透易筋经吗?” “当然不是。”玄广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讥讽的神色,“你在武功上的造诣仅次悟持师兄,若说你没悟性,那整个少林寺更还有谁能够修练易筋经。” 他这话一出口,道庆眉宇间的皱褶便平复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抹复杂的神色。 “玄广,你还是无法释怀吗?我跟悟持师兄也是为你好……” 玄广听见这话,却猛的回过头看向他,那对冷冷的目光中并没有显现任何能够称之为情绪的东西,就如同他往常给人的形象,平静且淡漠的。 “我并不是因为个人原因,才不赞同将易筋经轮流保管。” “那你是为何?” 玄广愣了愣,幽幽的开口:“师兄,你不觉得少林寺的负担实在太重了吗?” 道庆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悟持师兄之所以愿意把易筋经交给非罪,是因为相信非罪定能够保护易筋经,不被外人窃取。可我却不这么想。” 道庆越听越糊涂,“难道你认为非罪师弟会监守自盗?” “不,我并不在乎他是否这样做。应该说,我希望易筋经离开少林寺,无论是藉由非罪的手,又或者是任何人之手。” 道庆听到这,惊讶的张大了嘴,“这是为何?易筋经是少林立寺百年来的镇寺之宝啊!” “是啊,师兄你说的对。正因为是镇寺之宝,相传练成易筋经之人都能够拥有凡世难以匹敌的武功。也因为如此,有多少次,有多少人,他们使尽阴谋诡计针对少林寺,就是为了拿到这卷易筋经?如若少林寺没有了易筋经,如今朝廷还会对方丈苦苦相逼吗?” 道庆张大的嘴来不及阖上,惊呼的话语便不受控制的脱出,“你简直……不正常、你的想法不正常……” 玄广对道庆这番惊讶的反应,只是扯起嘴角笑了笑,仍旧是那种令人熟悉,带着一点嘲弄般的笑意。 “是啊。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从那天开始……不也许再更早以前,在我入寺之时,就不正常。” 道庆听他这么说,身子忽然缩了缩,就象是捋了虎须的人般,“我非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师兄不是这个意思,也知道那天发生的事情,你与悟持师兄都是无奈。”玄广静静地说,“可如今我的想法也是如此,并不是因为谁。” “我之所以同意由非罪师弟保管,也是顾虑……你没有武功,难以承担这样的责任。”道庆顿了顿,又说:“那日,我与悟持师兄下的决定,至今回想起来,仍不知道是否是对……”他话说到这,艰难的抬起头看向他,眼神中透着冀求。 “我不祈求你能宽恕我们的作为,可这个少林寺,是多少人的心血,万万不可毁在我们手上。” 玄广看着他的眼神仍是冷冷的,象是根本没听进刚刚那番话,“我从来没怪过你们。”他彷如冰石一般的眼微微瞇起,象是回到了口中那个曾经的过往中。 道庆随即接话道:“既是如此,为何你还要让非罪师弟去扫藏经阁?” “非罪为何不能扫藏经阁?” 道庆面上闪过几分为难的神色,“你明知……我担心的是什么。师弟如若不是想报复我与悟持师兄,为何要做这个决定?” 玄广嘴角扭曲的幅度更增加了几分,这使他那冰冷的眼眸看来更是毫无感情般,“师兄,你就如同悟持师兄一般,十年过去了,至今你们仍像那晚一样,不曾改变。” 道庆诧异道:“什么?” “那晚,我走火入魔走出藏经阁,看见天上有一轮好大的月亮。那时我就想,这么圆满的明月,除了我,还有谁看得到呢?那些从少林寺离开的师兄弟们看见了吗?” 他说罢看了看道庆的脸,“不,他们看不到。因为那些师兄弟们那时正在战场上,他们脚下踩着尸体,双目被鲜血遮蔽,是只有一片腥红的无间地狱。然而十年过去了,整整十年啊……这些年来少林寺死了多少师兄弟,直到现在,少林寺才终于明白,与朝廷妥协、合作,那是万不可能的。” “事到如今你还说这些……”道庆面上露出一丝不耐。 第735章 藏经阁(3) “就是因为事到如今我才与你说这些!”玄广提高了声音回应道,“就是因为如今正是少林存亡的重要关键,我才与你说这些。师兄,难道你还要抱着那些老旧迂腐的寺规,让少林寺所有人一起葬送吗?” 道庆听完这番话,脸上神色一凛,“你的意思,是要毁去易筋经,让朝廷就此放过少林。可少林寺百年以来因易筋经扬名,他人又岂会轻易相信易筋经丢失?再者,依你之意,莫非是要将修习过易筋经的悟持师兄杀死吗?只要悟持师兄在少林的一天,易筋经就不可能丢失!” “是。悟持师兄本身就是活秘籍,可为什么我们不干脆让朝廷拿走易筋经呢?我们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死物,牺牲这么多师兄弟的性命呢?” 道庆深深的叹了口气,“玄广,执迷不悟的是你。你真认为朝廷得到易筋经后就会轻易放过少林寺吗?” 这句话噎了玄广一下,他的脸色有一瞬间变得苍白,旋即又恢复,彷彿呢喃一样轻声的说:“如若那时候我没有走火入魔,兴许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道庆怎么说也是少林寺中修练已久,宗师级别的大师了,又岂会听不见玄广口中的喃喃自语。可是对此,他却一句话也没应,不知是否是认同他所说的话,亦或者只是不想回应。 两人的沉默持续了片刻,最后还是玄广抬起头,又恢复了那一如往常的神色。 “现下已是这种局面,我们能做的也有限。交出易筋经的确不能保证朝廷会放过少林寺,可我知道,不交出去,少林付出的代价将会更大,希望师兄好好考虑。” 说罢,玄广转身,沿着两人来时的道路,似乎就要离去。 道庆却站在他身后,定定地朝着那远去的身影喊:“你就愿意让旁人重蹈你的覆辙吗?” 闻言玄广前进的脚步一滞,却没有回头,仍看着那条小径的前方。 “这世上没有谁会重蹈谁的覆辙。那只是每个人心中所念者,不同罢了。”他的声音稍停了一会儿,接续道:“我从未怪过你与悟持师兄。废去我的武功,是正确的决定,我的心中,寄宿着修罗。” 道庆看着那远去而后消失的背影,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最终低下了头细声的,彷彿是回应那已经不在现场的人一般。 “你之心中有修罗,我又何尝不是呢?” 普宗拿在手中的笔蘸了些墨汁,在那张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纸上写上最后一行字,然后将纸张拿起搧了搧,待墨迹干了些后,把它递给坐在书架旁看书的非罪。 “非罪师兄,都整理好了。这里就是藏经阁内所有的书籍名录。” 非罪这时才从书堆中抬起头来,神色平和地看着那张纸,“多谢,整理这些辛苦你了。” 普宗咧着嘴笑了笑,“辛苦是有点。不过师兄整理这张清单是要做什么呢?藏经阁的书历代以来只进不出,不可能会有书籍丢失的。” 非罪的目光并没有从那张清册上移开,他十分专注的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迹,这专注的目光看得普宗都有些汗颜。 原因无他,只因为他平日里练功的时间远少于抄经书的时间,所以那一手毛笔字也只是勉强能看罢了,真的被人这么专心的注视,他还真的有些害怕自己会不会被看出错字或是漏字等问题。 索性,非罪认真看过一遍清单后就抬起头来,并没有提起错字的事情,只是说:“正因为少林寺历代都不曾替藏经阁内的书造册,固然是只进不出,却也不明白藏经阁中到底藏有什么书。” 普宗受教的点头,“原来如此,有了这份清册,往后玄广师兄也更容易掌握阁中所藏经书,与经书摆放位置。” 非罪那双平静的眼瞳注视着普宗,似乎从深处涌出了点笑意,“然也。” 两人正说话间,就听见如海从外头往内殿跑的声音,一面跑还一面听他嘴里喊着:“非罪师兄、普宗师兄,我把外头的书都晒好,也整理好了。” 非罪拍了拍自己的僧袍,从地上站起,看着从门口急匆匆向他们跑来的如海,又说道:“造名册除了能更方便管理阁内经书,也可顺便一一检视书籍状况,加以修整,以防这些经典毁损,反而失了藏经阁收罗天下经书的美意。” 非罪话音方落,如海便已经跑至他跟前,重复说着:“非罪师兄、普宗师兄,那些书我都整理好了,也都归位了,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 普宗看了眼如海,挖了挖耳朵,朝非罪道:“非罪师兄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别客气尽管说。如海师弟就是一刻也闲不下来,通通交给他去办,好浪费些他的体力。” 如海听普宗这样说自己,似乎有些不乐意,鼓起了腮帮子看向他,“什么一刻也闲不下来,我是看非罪师兄好像很忙,想帮忙罢了。” 普宗见他这个反应倒乐了,嘴角上扬的咧着嘴,“喔?说一下你还闹脾气了,不高兴啊?” 他说着,弯下腰去用力摸着那个小小的头颅,直把如海摸得龇牙咧嘴的。 “普宗师兄你不要老是欺负我!”如海挣扎了好几下,才好不容易脱离普宗魔爪的范围。他十分警戒的看着那个一脸坏笑的人,从前他与普宗并不熟识,只觉得这人是一个活泼爱笑的师兄,如今因为打扫藏经阁每每要与他合作,他却更发现这人除了表面上看来和善外,骨子里还特别喜欢欺负人,尤其是欺负年纪比他小的人! 他委屈的看向非罪,那眼里的涵义大有打报告的意味。普宗自然也看出来,眼看又要对他再伸出魔爪。 就在这时,非罪开口说话了。 “多亏有如海师弟相助,我才得空翻阅了些梵文经典,已明了刻在佛像上那句梵文的原意。” 两人听他这么一说,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屏气凝神的等待非罪揭晓答案。 当然如海心里除了对非罪接下来要公布的答案好奇外,还有些埋怨非罪竟然没有接收到自己这么明显的打报告信号,没有为他主持正义。 “杀佛何所求,殊途愿同归。” 当非罪缓缓吐出这几个字时,屏息的两人脸上不约而同出现疑惑的神情。 如海首先发问:“这是什么意思啊?是哪本经典里的典故吗?” 普宗也困惑的看着非罪说:“没听说过有这种典故啊。非罪师兄知道吗?” 非罪想了想,说道:“曾听闻从前有位义玄法师说过: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使得解脱,不于物役,透脱自在。” 他这么一说,普宗便象是豁然开朗一般,喔了声道:“我想起来了,悟持大师好像曾说过这位法师。这么说来这句刻在佛像上的话,是要告诉我们,不要有执着心。” 如海听他这么说,脸上还是露出疑惑的神情,“可是师兄,这上面的后一句说的是『殊途愿同归』,这要怎么解释?” 普宗露出一个俾倪的眼神,“就说你年纪小,佛法领悟不够透彻。那句『殊途愿同归』当然是指虽然我们嘴上称杀佛,可心中却有佛,如此不就殊途同归了吗?” 如海脸上的神色楞楞的,看向一旁毫无神情的非罪,似乎还是不太信服普宗的解释。 非罪却摸着下巴,脸上露出一副深思的神情。 然而两人没有得到非罪给这句话做出一个注解,便听见藏经阁外传来一道年轻僧人的声音。 “非罪大师在吗?小僧替道庆大师传话,请您过去一趟。” 这下藏经阁中的另外两人又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脸迷惑的模样。 非罪走进寺斋堂旁的小屋时,发现悟持也在里头。不只如此,小屋前还齐刷刷的站了一排人,看来都是道庆收的弟子。 “非罪师弟啊,今天让你过来,是有些事情……”悟持说着,看了道庆一眼,那意思似乎是要让对方来发话。 道庆收到眼神接续道:“是这样的,听闻你最近大肆清点藏经阁的书籍,此事是为何?” 其实道庆之前去藏经阁时就已经问过普宗这个问题了,可如今当着悟持的面,他却故意又再问了非罪一次。 非罪先前在藏经阁中忙着整理书册,并没有见到道庆询问普宗的情景,自然是恭敬的答曰:“在下见藏书阁内典籍虽多,却没有记载到底收藏了多少著作,于是想到列清册这个方法,好方便管理阁内藏书。道庆师兄请看,这便是列好的清册。”说着,将袖中收藏的那份名录交予道庆。 道庆接过名录,看了一遍,又交还给非罪,“非罪师弟这心意是极好的,可藏经阁毕竟是少林重地,内藏无数失传的典籍与武功,我想还是须小心些。” 非罪点头,“是,谨遵师兄的教诲。” 道庆见非罪表现得如此恭谦,稍停了一会儿,放软了语气又说:“非罪师弟啊,有件事情,我想与你商量。” “师兄请说。” 第736章 殉道(1) “是关于你打扫藏经阁一事,虽说广元师弟离开少林后,扫洒藏经阁一事的确就空了下来,可你毕竟是戒律院的执事,如此忙碌,怕是会耽误了你戒律院的工作。” 这时悟持加入了谈话,说道:“道庆师弟是怕耽误了戒律院的事物,可我想非罪师弟当初既然答应此事,想必心中是有分寸的。” 道庆听罢向悟持投去一个责怪的目光,后者却别过了头,象是想假装没有看见一般。 “确实,近日为了整理藏经阁内之典籍,有玩忽职守之虑。在下身居戒律院执事一位,却没有将份内之事尽善,实在有愧首座托付。不过所幸藏书阁中典籍清点已毕,在下也能专心回归戒律院执事的工作。” 道庆闻言,脸上露出一抹困难的神色,“非罪师弟,悟持师兄,我就坦白说了吧,我并不赞成非罪师弟打扫藏经阁。” 非罪闻言,仅是平静的注视着他,没有说话。 倒是悟持沉声道:“其实我亦猜到你之心思。道庆啊,你还介怀当年之事吗?” 道庆皱起眉宇,没有回答,在悟持的眼中,兴许算得上是一种默认。 然后悟持叹了口气,拨动手中那串念珠,“那件事情,我已跟玄广师弟解释过,一切纯属不得已而为之,我相信玄广师弟亦会谅解。” 道庆接话道:“可是师兄,难道我们不该设法防止这件事情再度发生吗?如若此事重演……”他说话间,眼神不经意向非罪飘去,象是在暗示着什么般。 悟持的目光跟着落到非罪身上,纠结的目光使他脸上散布的皱纹全数挤到了一块。 “我相信非罪师弟,就如同当年我相信玄广那般。直至现在,玄广师弟仍旧是我少林的好门人。” 道庆竖起眉毛,罕见厉声道:“走火入魔废去武功的下场,还是好吗?悟持师兄,当初就是因为对玄广师弟有诸多偏袒,才会酿成大错,如今切不可重蹈覆辙啊。” 话说到这,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兀自僵持着。这时换非罪开口了。 “请问两位师兄,方才所说之事,究竟与藏经阁是何关系?” 悟持也许是眼看事情无法再继续遮掩下去了,也或许是压根就没打算遮掩,总之经非罪这么一问,他立刻便回应道。 “此事是牵扯到少林寺一宗祕闻。相传藏经阁内放有一部绝世武功,这武功来历不明,有人说是少林开派时期的某位高僧所着,有人说是夹藏在经文中被携入少林的。可无论如何,这个谣言传了百年,从未有人真正练成过这武功。” 非罪是何等聪慧之人,听悟持这么一说,心中便有了底。他以清明的双眼看向两人,“所以两位师兄是害怕我此番清点藏经阁,偷藏了那部武功秘籍,是吗?” “不,这部秘籍从来不曾纪载在少林寺的典籍中,一直以来都只是一个传说,从来没人能证明藏经阁中确有其书。”悟持连忙解释道。 道庆却一脸复杂的看着悟持,过了一会儿,才接话道:“无论那本武功秘籍究竟在不在藏经阁,我认为藏经阁还是交由玄广管理,打扫的工作就由我再另拨一批弟子去做。”说完,他立刻拍了拍手,原本等候在门外那些僧人们便全数推门入内,整齐划一的躬身道。 “弟子们愿替师傅分劳解忧。” 悟持见这个阵势,却冷冷看了道庆一眼,“师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师兄切勿多心,我只是想替非罪师弟分担些责任,再则,我确实认为打扫藏经阁有更适合的人选。” 悟持环视那些弟子们一眼,“我如果不答应呢?” “悟持师兄,算我求你了,这事情下去必将不可收拾,届时我们还有能力阻止吗?” 不知是否是道庆的请求打动了悟持,又或者是他所说的未来也是悟持所担忧的,只见原本神色冷淡的悟持缓和了神色,又兀自沉吟着。 就在悟持犹豫不决之际,大门外忽然传来响亮的叫唤声,那声音听来十分急促,且挟带着一种不明所以的恐慌。 “悟持方丈,不好了!” 悟持听闻即刻推开门扉,“发生何事?” 门外站着的正是个头娇小的如海,只见他一面忍着眼眶中的眼泪,一面还哆嗦着说:“山门外,山门外来了人,普宗师兄与玄广师兄带着一众师兄弟冲出去了!” 由于如海年纪尚小,加之看来似乎受了些惊吓,导致一句话说的不清不楚。而悟持与道庆见状,也没再细问,只是斥喝在场的众人。 “快随我去山门!” 一群人以道庆、悟持两人为首,火急火了的赶赴山门去了。只有非罪留下来弯身安慰着如海。 “究竟发生何事了?”他一面替如海擦去那些流出眼眶的泪水,一面说。 如海哆嗦了一阵,缓过了些后才说:“是朝廷、朝廷派人送回了广元大师的随身法器。” 非罪皱眉,“那广元师兄呢?” 如海哭着摇了摇头,“不知道。普宗师兄见了,发疯一样冲上前去与那人扭打起来,被那人一脚踹出了一口血。” 非罪听到这里,说道:“回戒律院等我,我去去就来。” 非罪来到山门前,就见悟持与道庆两人站在僧人们的最前方,他们面朝山道外,宏亮的声响让在场围事的数百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虽然敝寺弟子对您却有不敬之行,可易筋经乃是少林寺百年传承,只能授予本派方丈,这道诏命恕我不能接。” 作为回应,山门外又是传来一道清朗的男音。 “我知晓少林有少林的规矩,所以我此番除了圣旨外,不是带来了少林方丈的信物吗?” 这回答的声音听来十分耳熟,非罪穿越人群往前走,才发现站在山门外的赫然就是那天前来少林寺的萧统领。 萧统领脸上挂着张扬的笑意,伸出一手向悟持递去,那躺在他掌心间的东西,是一串胡桃木串的佛珠。 那一串将近有半截手臂长的佛珠,每颗珠子都剔透光亮,显然易见是每天都挂在身上或者经过长时间的触摸才可能造成的。 悟持伸出手,接过萧统领手上那串佛珠,面上没有任何神情,可从他冰冷的目光却不难看出,此刻的他究竟有多愤怒。 悟持拿着那串佛珠,没有说话。一旁的道庆倒是开口说道:“敢问萧统领,此物品可是本寺方丈亲予?” 萧统领昂起的首微微一点,“那是自然。有贵寺方丈背书,朝廷为举行护国法会要借易筋经一用,法事结束后自当归还,还请诸位行个方便,让我早日回去覆命。” 悟持几乎是从齿缝中迸出一声冷笑,他脸上平静的神情也因为这一声笑声,而变得扭曲。 “广元方丈是何等的铁打硬汉?岂会亲易将少林寺百年传统弃之不顾?又怎么会将佛珠交予你,用来号令少林交出易筋经。我身为代理方丈,第一个不相信。” 道庆的眼珠转了转,“萧统领,易筋经离寺一事,事关重大,必须请广元方丈亲自回少林来取,区区一件随身法器,不足以服众。” 萧统领则是摸着下巴,状似苦恼的说道:“那可怎么办呢?广元大师如今在城内准备法会事宜,怎能前来少林寺亲取?而我手上这份诏命又是一定要交予贵寺的……” “不若这样好了,悟持大师也曾经是少林寺的方丈,修练过易筋经,不如让悟持大师随我们走一趟,也好顺便让代理方丈与方丈见一面,确认广元方丈真实的心意。” 道庆听到这番话,忍不住皱起了眉宇,可他仍然没有发作,平静的说:“少林没了方丈,岂可再让代理方丈离开,如此一来谁来掌管少林寺内大小事务?” 非罪四处看了一遍,人群中除了那数位由道庆带来的弟子外,其他都是一些年纪尚轻的僧人,而且看起来都是当时玄广与普宗找来,负责藏经阁附近扫洒的人。 而据说是一开始挑起争端的玄广与普宗两人这时却已不在现场,不知去了哪里。 这时候非罪站在人群最前方,已经听见后方传来一声又一声不满的鼓譟声,多半是那些年轻的僧人见不得朝廷之人如此跋扈,又碍于悟持与道庆仍在现场,不好大声说话,接是私下细声的议论。 萧统领看着那群议论的僧人,又看看悟持与道庆,“两位大师别这么说,少林寺的诸位也千万别这么想。如今是什么世道?蛮族骚扰我国边境,而少林寺位处边陲,就算哪时候被蛮族入侵,来个屠寺也是毫不意外的。因此,还是将易筋经交出来,我好回去覆命,皇上也会继续派兵保卫少林寺的安危,岂不是美事一桩?” 话说到这个分上,就已经不是商讨了,而是赤裸裸的威胁。只是萧统领面上虽挂着张扬的微笑,可那对清明的眼眸里却写着怜悯,彷彿这威胁般的话语并不是他的本意,而更多的是一种警告。 道庆听明白了对方话中的意思,他十分为难的转头看向悟持。只见悟持那张苍老的脸上瀰漫着一种肃杀之气,一改往常庄严和蔼的样貌,整张脸青的有些发黑。 “我少林寺建寺百余年,经历过多少战乱、天灾,可少林门人从未被这些困境所击败,以前不会,现下也不会。你莫要多说,易筋经我们是不会交出去的,并且将蔽寺方丈毫发无伤的讨还回来。” 悟持这句话一出,后头小声议论的僧人们立刻便欢呼起来,附和着他这句话。 萧统领听罢,幽幽的叹了口气,“不想少林寺这百年大派,武林中人多有敬畏,今日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复又说道:“卑职既受命将诏令交予少林寺,就必须完成任务,请方丈见谅。” 说着,他从腰间拔出那柄通体赭红的长刀。这柄长刀的尾端系着一块红布,剑身较一般长刀要厚了半吋,长度也更长。那带着暗红的刀刃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打造的,但光凭目视就能够看出,这柄刀造的十分结实,要比一般长刀更耐得住劈砍。 悟持也是第一次看见萧统领抽出那把配刀,上次他与赵章来少林寺时,由于局面混乱,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把刀的特别,只当是寻常防身兵器,可如今这柄刀一现世,众人便都被它奇特的外型惊异了。 萧统领拔出佩刀后,凝视着那殷红的刀刃一阵,然后才说:“如此,就得罪了。”语落,他反手挥刀,刀气劈开一道轨迹,在悟持身旁的泥地上劈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这是对少林寺明显的挑衅,可是悟持却没有动作。倒是道庆见状,怒上眉梢,跳到了悟持面前说道:“无名小辈竟敢如此放肆,今日若我不出手,你还当少林寺是没人了!” 萧统领听着嘴角浅浅一勾,那样子既象是嘲讽,却又象是无奈,“来吧!” 周围的僧人们见状,自动让出了一块空地,将两人围在了人群筑起的圈圈中。 非罪注视着圈内摆出防御架式的两人,目光一瞬不瞬的落在那把刀上。 随即,只听见道庆大喝一声,腰部一沉,顿时两人距离拉近,道庆揉身切进萧统领持刀的右侧,举掌劈下,看来是想将他的武器打落。 道庆这一击来得气势汹汹又快如闪电,但一直专注盯着道庆的萧统领似乎早有提防,虽然被他拉近了距离以至于不好出刀,但仍是成功的闪过了那一掌,并且一个旋身,朝道庆劈砍去。 道庆不愧是在少林寺学艺逾五十年的师傅级人物,虽然平常主管一些煮饭,熬药的工作,可修习了这么久的武术,内功修为还是十分惊人的。只见他将掌变为爪,五只手指竟然就稳稳的扣住了劈来的刀刃。 萧统领见状,面上似闪过一丝惊讶,但随即便消失,开口说道:“大师好功夫,少林武功果真名不虚传。” 第737章 殉道(2) 道庆冷哼了一声,“现在知道我少林武功厉害也不晚,放下武器向我寺代理方丈师兄道歉,我还可既往不咎。” “道歉嘛,那是要的。”萧统领说着笑了笑,“可这场架,却也是非打不可。” 道庆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随即扣着刀刃的指爪一用力,竟然硬生生将萧统连人带刀击退了数步。 萧统领拉开了与道庆的距离,重新调息,扎稳了马步,扬刀就是一个正面进攻,刚猛无比的劈刀。由于萧统领下盘稳固,这一劈加上刀本身的重量,显得雷霆万钧,刀气卷起地上的落叶,瞬间那几片原本轻飘飘的落叶竟也因为气压,彷彿暗器般锋利,四面八方打向道庆。 只听人群中传出一道声音,那嗓音沉稳平和,却让人无法忽视。 “这是破军刀法。”这人正是非罪。 他的声音传入萧统领耳中,狂乱的风声中只听他发出一阵豪爽的笑声,说道:“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有人知道这刀法。” 同时,刀锋逼近了道庆,只见他的衣袍鼓荡,周身似有一道气墙抵御着那些如刀的落叶,那些落叶一但接触到那道气流,便全数碎为粉末。 随即,便是两股气劲的碰撞,赤红的刀身就象是着火一般,散逸着妖艳的光芒。在场众人见状无不为之惊骇,他们从未看过如萧统领手中这般的刀,在两人内力的消长下,就象是活物一般。 道庆运气的气墙抵御得了周围不断扬起的落叶,却还是被刀刃破开了一口,只见鲜红的刃口咬上了道庆横在身前格挡的拳头上,两者接触的瞬间,响起了金鸣的声响,那柄红刀象是砍在了石头一般坚硬的物体上,竟然定定停留在道庆的拳头上,再也下不去半分。 萧统领见状脸上的神色也由方才的一派轻松,转为了严肃和震惊。 时间就如同暂停了一般,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都没有再移动,只有周围仍不断盘旋着的风声能证明他们的确仍在相互较量着。 此时两人比拚的纯粹是内力,萧统领虽然修习刀法已久,但毕竟不如少林寺有诸多修练内功的心法,所以不过片刻,就逐渐能看出萧统领的刀锋不仅无法砍入道庆的肉里,甚至萧统领整个人竟开始被道庆推动,朝绕在两人周身的落叶也逐渐停止了飞舞。 萧统领也是明白比拚内力,自己绝无胜算的可能。于是他当机立断,收起身子就想向后跃开,以躲避道庆接下来的进攻。 可这时他再想要收刀后跃却已经晚了,那鲜红色的刀锋就象是被道庆的拳头吸住了一般,竟然任凭萧统领怎么用力,都无法将之拔起。 直到这时萧统领脸上才露出一丝惊慌的情绪,也就只在那一瞬间,道庆抬起了头,他的额间爆出了两三条青筋,大喝一声。 另一只一直没有动作的左手凝起了掌,这一掌不偏不倚就向萧统领的心口拍去。 被道庆打了一掌的萧统领松开了握刀的手,直直向后飞了出去,而那柄刀就这么落在了道庆的前方的土地上。 道庆这一击快得不及眨眼,众多围观的僧人们都只见到萧统领向后飞了出去,却没有看见究竟是怎么飞出去的。 其实在道庆打出那一掌时,萧统领也已向后缩了缩,所以固然道庆那一掌打中了他的前胸,却并不如众人所见的那么严重。 饶是如此,待萧统领从地上爬起时,嘴里仍忍不住的吐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不知是为了什么,萧统领这一落败后,反而笑的比落败前还要欢快的模样。 他一面笑,一面摇摇晃晃的走到道庆身前,捡起地上那柄刀,“哈哈哈哈──少林武功,当真名不虚传,厉害!” 连悟持也被他这一番举动搞得皱起了眉宇,“萧统领,你既已落败,为何还笑?” “我笑,是为了武林中仍有如此厉害的高手庆幸。”他这一席话说的,与方才判若两人,令人摸不着头绪。 道庆与悟持互看一眼,皆是不懂。就在这时,只听非罪开口说道:“萧统领你可是萧寒山萧将军的后人?” 勉力站在道庆面前的萧统领听非罪这么说,面上一惊,“你如何知晓家父名讳?” 非罪闻此,点点头道:“果真如此。在下方才见你使用破军刀法,又姓萧,便想到有此可能。萧寒山将军之名讳,是在下从一本书上看得的。” 萧统领露出一副狐疑的神色,“书?是何书?” “令尊萧寒山将军壮年时曾撰写过一本兵法书,此书后经辗转,到了在下手中,书中不仅有萧将军带兵的心得,更记载了阁下所使的这套破军刀法。” 萧统领听闻,惊骇无比,他瞪着如铜铃般的双眼看向他,嘴上直呼:“不可能,家父死前百般困难才托得好友将刀谱转交予母亲,怎么可能会在你手中?” “此事我亦不知晓,令尊所着之书封面全无字迹,只在最后一页写上了他的名字。我亦是多方打听,才得知朝廷中原来确有一位萧将军,但不知为何,这位将军的事迹却是无人知晓,甚至连他所带的军队、参与战役都没有记载。” “不可能,你说的那本书呢?书在哪里?” “在下孑然一身自家中离开,并未将此书带在身上。” 萧统领仍是不住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情……”他说着声音忽然一滞,象是想起什么般,戛然停止。 于萧统领静默之时,悟持才接上了话,问道:“非罪师弟,你可知晓这位萧将军是何来历?” 非罪摇头,“书中并无记载这位萧将军的生平事迹,民间论述也几乎不曾提过此人。我多番打听,也只得知这位萧寒山将军似是曾在燕王底下做事。” 他这话一说,萧统领的眉宇便皱了起来,从他的声音中隐约可听闻一丝颤抖,“燕王?你说家父曾在燕王底下做事?” “在下亦不敢确定,此事过去已有时日,加之萧寒山将军事迹又鲜有人知,我也是道听涂说了这么个说法罢了。” 萧统领的身形又晃了晃,随即低下了头,眼神中笼罩了一层山雨欲来的暴风。 “多谢大师告知家父之事,在下萧问之,铭感五内。”他说完,从沾满了血迹的胸前拿出那份诏令,当着所有僧人的面前,将那份诏令撕成了两半。 “今日我萧问之无能,无法完成皇上交代的命令,自当回京请罪。少林寺诸位,还望珍重。” 说完,他提着那柄红刀转身,身影摇摇晃晃的下了山道。 于萧问之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林木草丛间后,众人都还为少林寺此番扬眉吐气而欢喜之际,却见道庆的身影忽然一晃,半跪在了地上。 “道庆师弟!”站得离他最近的悟持赶忙上前,想将他扶起。 可此时他却见道庆的嘴角缓缓流下一丝血迹,接着是口鼻,还有双耳。 “他中毒了!”非罪说道。 道庆如此明显的症状,悟持自然也看出了,他立刻伸指封住了道庆周身的几个大穴,让毒素不要蔓延的太快。 道庆的穴道被封,此时才缓过一口气,开口说道:“那柄刀上有毒。” 周围的僧人听他这么说,就像炸锅般,纷纷喊着:“快!我们快去抓那个萧问之,他身上肯定有解药。” 这时,忽然听见非罪以沉着的声线说道:“在下观萧问之统领行事端正,又是萧将军之后,未必会作此等卑鄙之事。追去恐怕也没有结果。” “如此……我们又该如何是好。”人群中有人这么说道。 悟持想了想,带着些许疲累的口吻说道:“还是让他们去找找吧,就算不是萧统领下的毒,但也许他会有什么线索。” 一群人听罢,纷纷沿着山道往下走去。队伍在下山之时四处散开,看来是怕萧问之另走小路遁逃。 人群散去后,一时间悟持、非罪、道庆三人相互大眼瞪小眼,谁也没有说话。 相较悟持眼中驱之不散的是担忧,道庆倒显得很坦然,好像自己中毒这件事情并不是什么大事般。 “我们还是先将道庆师兄扶回寺内休息吧。”片刻后,还是非罪开口说道。 悟持点点头,扶着道庆,三人一同走回寺中。 玄广在戒律院已经等了许久。他身边躺着的是方才被萧统领踢了一脚,又因为一时激动气血攻心而昏了过去的普宗。 祖觉也在这,他看着玄广白得如纸的神色,叹了口气说道:“普宗就交给我,师弟你也先回去歇着吧,前头的事情交给悟持师兄他们,没什么事的。” 玄广却摇头,“我非是担心山道入口,那只朝廷派来的走狗。” 祖觉有些不习惯玄广这样辛辣的言论风格,微微皱了皱眉头,“师弟此言何意?” “我担心这一切不过就是一个开始,或者说是个陷阱。” 祖觉略为沉吟了一会儿,“如若如此,我们恐怕还要与师兄再做商议。” 两人说话间,悟持已经扶着道庆前来,非罪跟在两人身后,没有说话。 第738章 殉道(3) 祖觉一见道庆如此,赶紧迎了上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悟持摇摇头,“是我们大意了,想不到那人所使的刀上竟然喂了毒。如今……”他说着看了自己搀扶下的道庆一眼。 后者抬起头来,勉为其难的打起精神说道:“没事,待我休息一会儿,便可运功将毒逼出来。” 祖觉与悟持一同合力,将道庆扶上了座椅,让他喘了口气。这时祖觉才说:“让道庆师兄留在这吧。我也方便照应。” 悟持点头,“也好。今日那萧统领只身前来,刀上又有毒,怕事情不是这么简单能善了的。” 玄广听了两人的对话,不知为何一反方才的态度,忽然说道:“既然悟持师兄与祖觉师兄都会留守在这,那我就先回藏经阁了。” 他说着,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推门离去。 悟持这时候才转过头,一脸疑惑的看着祖觉与非罪,“我说了会留在此处吗?玄广师弟这句话里可有蹊跷?” 非罪没有回答,仅是摇摇头。 祖觉则说:“他这莫不是在暗示我们今日要守在这里,以防什么变量吧?” 两人说完,又同时转头去看非罪,可后者却仍是摇头,没有说话。 倒是坐在一旁的道庆此时目光中闪过几分复杂的神色,随即开口说道:“你们有事的都去忙吧,我想一个人打坐调息一番。” 此时非罪看了看床上那还昏睡不醒的普宗,当即走去将人搬上了自己的肩头,并说,“既然道庆师兄要调息,那普宗就交给我照顾吧。” 说起来这回普宗也的确是被打得狠了,要不然一般来说,被人这样扛在肩上,断没理由还不醒的。 悟持与祖觉两人也并未对此多做评论,只是小声交代了道庆千万要保重,并且加派弟子守住这间厢房,跟着非罪的后脚一同离去。 非罪要将普宗扛回他自己的房间,半路就遇上了心情稍微平复了点,正要去找普宗的如海。 如海见到他们,原本平复下来的情绪再度激动起来。他圆圆的大眼看着非罪,之中似乎又蓄上了泪水。 “普宗师兄还好吗?伤的是不是很重?” 非罪沉默了一会儿,其实他并没有听见对普宗病情的描述,只是看祖觉与玄广两人站在他身旁,面容都好似很镇定的模样,料想应当是没有什么问题。 于是他平静的开口说道:“无妨,休息几日就会好了。” 听他这么说,如海眼中的泪水才褪去,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太好了,我还以为师兄没有救了。” 非罪见如海恢复了精神,便扛着普宗继续往前走,直到推开他房间的那扇木门,将他安放在床上并盖好被子,才回过头对如海说道。 “你们在山道前只见到萧统领一人吗?” 如海点头,“是啊,他一人前来。手中拿着广元大师的佛珠。” 非罪听完,便不说话了。如海见他不说话,面上又没有什么神情,便好奇的问:“有什么不对吗?” 非罪这才说:“若是传诏命,不应当只有他一人独行。” 如海想了想,道:“说不定是其他人在山下等他呢?少林寺这路挺不好上来的,寻常人要爬到少林寺,还需要费点功夫。” 非罪仍保持着同样的沉默,没有对如海这番推论做任何评断。倒是如海见非罪没有回应自己的话,直觉得开始反省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而为了弥补这个错误,他登时自告奋勇的开口。 “非罪师兄,今天就由我来照顾普宗师兄吧。” “那就拜托你了。” 如海脸上笑笑的,象是已经忘了方才那恐怖的经历,同时坐到普宗床边,看来的确是打算整晚待在这里,好好照顾床上那人。 夜晚来临时,藏经阁内一片漆黑,只有一盏灯火微微颤动着。如豆般的火光能照亮的地方着实有限,阁内四周摆放的书架只能陷入一片晦暗不明中。 今日窗外有大片乌云,遮挡了月光,使得夜色更浓。 他端着灯,立在那里很久了。也许他正等待着一个人,也或许他等的那人不会前来,这一切都是未知,玄广不能未卜先知。 火焰的光芒时强时弱,就如天上那一朵乌云般,时浓时淡,偶尔透过云朵射下的月光也有阴晴圆缺。 而就在火光摇曳的那一瞬间中,玄广等到了他今日在此的目的。 “你是谁?”他问着那个推门进来的蒙面男子。 男人的目光在夜里如豺狼,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的腰间系着刀,那是一柄再寻常不过的短刀,用来杀人却特别好用。 玄广的脸色在灯火下显得阴郁,却没有表现出一丝害怕。他的嘴边还是勾着那抹嘲讽般的笑容,“你现在杀了我,就不怕找不到你们要找的东西吗?” 这句话成功吸引了蒙面人的注意力,他终于开口说道:“你知道我要找的东西在哪?” 玄广冷笑一声,“自然,而且我还可以与你说。” 蒙面人皱起眉头,显得有些困惑,“你想要什么?” “我不想要什么。我只想要知道,拿到你们想要的东西后,少林寺会怎么样?” 那人沉默了一阵,然后才说:“不知道。我也不过是收钱办事而已。” 玄广呵的一声笑了出来,“也是。我本也不期望你能告诉我什么。” “易筋经在哪里?”那人又说。 “易筋经不在藏经阁,却在一个人身上。” 蒙面人再度沉默了一阵,似乎正思考究竟要不要相信玄广所说的话。两人对质间,天上的乌云短暂的散开了,有一丝月光透过纸窗照入藏经阁内,光线落在玄广带着些许苍白的脸上,随着那一线光芒而来的,还有一道浑厚的声音。 “大胆狂徒,竟敢擅闯藏经阁。” 从蒙面人背后发起攻击的不是别人,正是道庆。 只见他一双手勾成了爪,两爪如鹰隼般,快速且准确的扣住了那蒙面人的颈脖处。 蒙面人万万没料到背后竟然平白又多出一人,一时间竟然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被抓住了。 玄广见道庆来了,脸上露出一抹不悦的神情,“你不好好在屋内休息,为什么要来这。” 道庆的面色因为中毒而微微发青,同样显得很难看,“你明知道今日会有人闯藏经阁,为什么不让悟持师兄过来,却要支开他。” 玄广笑了笑,“你不同样没这么做嘛?”接着他又说:“闲话休提,这人恐怕不是今日唯一的宵小,应当还有些人往悟持师兄那去了。” 闻言,道庆面上的神情显得更加难看,“我真不懂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想什么,我就是想着让易筋经这个麻烦脱离少林寺。”他还是那副笑容,七分嘲讽,三分鄙视的模样。 两人说话时,被扣住颈脖的蒙面人则是一直不动声色,直视着前方。 就在这时,玄广身旁那扇纸窗忽然破开,从外头窜入一道人影,只在那一瞬间,谁也没有料到会突起如此变故。 所以玄广即使意识反应过来,却无法及时的调动身体,便如同一根木桩般直挺挺的站在原地,等着黑影以刀架上了他的脖子。 “放开他,交出易筋经。”冰冷的刀锋透过皮肤,带着一种肃杀的气味。 玄广手中仍稳稳持着油灯,面上的神色也无改变,他的目光微微向旁瞥,想看看那胁持自己的人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然而除了一席黑衣与蒙面的黑布,再无法看见其他。 “你的同伴也在我手里,你就不怕我杀了他吗?”纵然道庆错失了拯救玄广的机会,但他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企图用手上仅有的筹码做交换。 可那人却似乎并不领情,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要杀便杀吧,我的目的就是拿到易筋经去换赏银,如此简单而已。” 那个被道庆扣在手中的蒙面人额间流下冷汗,牙关有些颤抖的说着:“大师,他说的是真的,你就算杀了我也换不回你的师弟平安。” 道庆却道:“你如若不在意我手中这人,又为何要我放开他?我愿意与你交换人质。” 玄广此时跟着说道:“本来我愿意告诉你们易筋经的下落,即便你们不这样逼我,我也会说的。”他说着脸上笑容变得乖张,“可是现在,即使你们杀了我,我也会要师兄一个字都不对你们说。要杀就杀吧。” 那人听了玄广的话,抵着他脖子的刀锋下沉几分,划破了颈间的皮肤,透出一颗颗浑圆的血珠。 “废话少说,一句话,你师弟的性命就在你的手里。我说放开他,并交出易筋经。” 道庆见状,一咬牙,还真的松开了扣住的蒙面人,“易筋经不在藏经阁。” 玄广则是目瞪口呆的看着道庆,一时间竟然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被道庆释放的蒙面人刚获得自由,随即抽出腰间那柄刀,戒备的对着道庆。 “这老和尚十分厉害,我们两人先了结了他,再逼问那个年轻的。” 第739章 火烧少林(1) “好!”那人一颔首,架在玄广颈上的刀又用力几分,“老和尚,若想你师弟平安,就别还手!” 道庆沉沉的立在那,双掌合十,唸了一声:“阿弥陀佛。” 窗外那片散开的乌云此时又重新聚拢,遮蔽了照进书阁内的月光。 玄广似乎已从方才的惊讶中回过神,他双眼直视着道庆,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只见他忽然将手一松,本来稳稳托着的那盏油灯就这么落到了地上,砸个粉碎。 顿时间,原本还稍有微光的书阁内陷入一片黑暗。由于玄广的行为来的突然,加之方才众人一直都在微光的状态下行动,将全数的光源熄灭后,蒙面人一时间竟然都无法动作,只能朝着前方大喝。 “别过来!我手上可是有你师弟!” 然而他们的恐吓却并不起到什么效果,黑暗中只听一声闷哼,接着就是某种重物倒落的声响。 “可恶!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给你便宜!”扣着玄广那人似乎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握着刀的手一沉,眼看刀锋就要破开玄广的颈子。 玄广闭上了眼睛,准备等待这一刻的来临。可是时间过去了,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他张开了双眼,四周仍是一片漆黑,耳边又一声又一声此起彼落的喘息声。 “师兄?” 他喊了一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覆。他又试着走了一步,这下脚下立刻就踢到了一个有些重量,且冰凉的物体,想来应当是方才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 玄广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才终于摸到那个翻倒的油灯。虽然灯中大部分的油都因为方才的撞击溅出,但所幸那条粗棉灯心还吸了不少油,在玄广以手中的火折点燃后,然仍稳的烧了起来,发出幽微的光芒。 灯光所及之所,那两个蒙面人已经一前一后的倒在了地上,看不出生死。可在那两人的身驱旁,却还匍匐着另一个穿着袈裟的身影。 道庆,那是道庆。 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可不知道为何,玄广花了些许时间才意会过来,并且对自己这个发现感到震惊。 他上前扶起了那个显得狼狈的身子。油灯下,道庆脸上的那抹青色似乎退去了不少,转而带着一种健康的红润。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幻象。当玄广摸到他腹部那个汩汩向外流着鲜血的伤口时,他觉得自己的掌心彷彿被沸水烫伤了,带着一种无法忍受的灼热与刺痛。 他撕开了自己与道庆身上的袈裟,一层又一层的绕在那个向外渗血的伤口。油灯橘黄的光芒下,那些渗出伤口的血也彷彿变得更加红艷,而在光线之外的所在,却是一片黑白。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不在房里好好休息养伤?”玄广的声音有些不稳,这几年来,道庆极少看见他如此失态的样子。 相较于他的失态,道庆却显得很淡然,“师弟,生死本就注定。如今我只是早了一步前往极乐,你无须悲伤。” 玄广听他这么一说,原本不稳的语调却变得凶狠,“谁说你要死了!少胡说八道!我现在就带你去找悟持师兄,悟持师兄肯定可以救你!” 道庆却象是没听到一般,他的目光悠悠的向上飘去,喃喃道:“如此一来,我也算是还你了。” “谁说你还我了!你欠我!你一辈子都欠我!是你,是你废了我的武功,让我在这少林寺中沦为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异类!” “是啊。后来的无数个日夜,我都在思索着,那日废你武功,究竟是因为不得不为,抑或是心魔作祟。”道庆说着,将向上飘去的目光又重新聚焦回玄广脸上。 “我想,我是做错了,我一直都做错了。所以,我必须偿还这份业果。” 玄广虽将他的伤口牢牢缠起,可是血液还是不停渗出粗布,一点点慢慢的晕开。 “不要说了!留着点精神,我现在就去找师兄来。你一定要撑住!”玄广眼看止不住血,便起身要去搬救兵。 这时候道庆却拉住了他的手,他的面上已经没有任何颜色,就象是一张纯粹的白纸般。 “师弟。你走火入魔那夜,悟持师兄说,他有方法可以救你,只是要花去他修练多年的内力,助你调和体内失衡真气,我阻止了他。” 玄广定定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夜,我与悟持师兄说,你行事偏激,天份又高,如若练成了那部邪门的武功,说不定会惹出更大的事端。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是我力劝悟持师兄,废去你的武功。” “事到如今,你再与我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玄广已经不在如方才那番惊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平和,瀰漫在他们之间。 “是啊。事到如今再说这些,的确是挽回不了什么……”他停了停,又说:“我希望在往后的日子里,你都能活得自在。即便是不在少林寺……” 玄广不说话,也不走了。 他坐在了道庆身边,握住他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一直到点燃的那盏灯火熄灭,那汩汩流出的鲜血也干涸。 玄广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天上的乌云聚了又散,月光一次次从一片黑暗中倾泻而下。 静默无声。 今日的塔林前站满了人,以代理方丈悟持为首,一字排开,几乎所有少林寺僧人都齐聚在了这里,这阵仗大的,可说是前所未见。 非罪站在人群的前排,就仅次于玄广之后。而他身前那人从头至尾身体都站得直直的,目视着前方,一动也不动。 “道庆师弟在这尘世间的磨难已了,如今离开尘世,登上极乐,我们应予以祝愿,不可悲伤。”悟持站在人群最前方,最靠近墓塔的位置,声音远远向四面八方传了出去,震得一旁森林中的飞鸟都四散,飞上了天中。 虽然悟持是这么说的,非罪却还是隐约听到在一众僧人的后方传来隐约的哭声,看来是些寺斋堂的年轻弟子。 也许悟持也听见了,可是他并不反应。他看着那尚未建完的塔林,口气就犹如他面上的神情一般,淡淡的,没有什么起伏。 “只是道庆师弟去的突然,墓塔还未建造完……” 悟持说完,伸手摸了摸那还只有一层的墓塔,眼神中似乎闪过些许情绪,却一闪即逝。 站在他身后的祖觉听罢,答腔道:“我会加派些戒律院的弟子,协助尽快造好墓塔。” 悟持听了,脸上仍没有什么神情,只是点头,“劳烦师弟了。”看来似乎对祖觉所说之话也并不怎么上心。 如海远远的站在队伍的后排,加上身形矮小,即使伸长了颈脖,也看不清前面那几人的动静,只能勉强看见站在中前排的普宗摇摇晃晃的,好似身体不适,就要倒下了一般。 他看了普宗好一阵子,见他一直这般,心中担心他是之前的内伤未愈,便悄悄的穿过了群,往普宗的方向挤去。 果不其然,他一站到普宗身边,就看他的面色惨白,额上大滴汗珠滴落。 “普宗师兄,你是不是很难过?”如海蹭到了普宗身边,拉着他的手问道。 他这个一蹭,就引起了隔壁几位师兄的注意,只听有人悄声说道:“如海师弟别闹,快回后头去。” 普宗也摆手道:“我无妨,今日是道庆大师最后一面,我怎么说都要撑着。” 如海听罢,也只能垂着头,又回到后头去。他一回到后排,旁边就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 “如海,你别乱跑了,等会儿要唸诵经文,你也好好唸,算是尽份心。” 如海这时往前头一看,才发现以悟持为首的那几名大师围在了墓塔前,皆是垂着头,手中捻起佛珠。 随着那一声沈着浑厚的嗓音,众人异口同声的唸诵起了经文。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 阿弥利哆, 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莎婆诃。” 接连不断的诵经声盖过了一切声响,如海却站在那,象是呆了一般,既没有跟着大伙一起唸经,也没有动。他只是盯着悟持与众人的身影。 ——直到现在,如海始终没有道庆死去的真实感。彷彿这一切就象是一件遥远,且不存在于生活之中的事情。 他怎么也不相信,竟然能有人在少林寺中,杀死武功数一数二的道庆大师。而且还是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状况下。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应该很难过的人,如今都表现得好像无所谓一样。 象是稳稳引领大家唸经的悟持,还有即使他看得并不清楚,却依然能想见那一脸冷漠的玄广。 如海不明白。人的生死是那么容易的吗?容易得连那些曾经与之相处的熟人,都不再去悲伤了。 他脑中嗡嗡的响,也许是因为诵经的声,也许是因为他曾见过道庆几面,心中震惊。 可如海知道,自己的心中其实也并不悲伤,更多的,是恐惧。 第740章 火烧少林(2) 曲折的长廊沿着一波碧湖而建,碧湖中央立着一座石亭,石亭依山而建,后有成片的苍郁林木。 石亭内,一对男女正说着话。 “萧统领,我爹爹派你去少林寺取易筋经,结果你竟然空手而回,是不是太丢脸了。”女子的话语间虽然带着责怪,但脸上的神色却笑得十分开怀。 萧问之偏着首,似乎并不在意女子的态度。他的目光凝视在那一湖碧绿的山水上,眼波中倒映着那粼粼的波光,彷彿正象征着他内心的纷乱。 女子问出的问句没有得到回覆回覆,似有些嗔了,嘟子了腮帮子,凑到他身旁又说:“干嘛不理我。你怎么了嘛,去一趟少林寺回来就给我摆脸色,谁得罪你了,师傅?” 萧问之这时候才懒懒的回过头看她,“谁得罪我了?还不就是妳吗?” “我?我又怎么了?” “你没事跟你那个爹爹推荐我去少林寺送诏令,不就是存心祸害我吗?” “冤枉啊。我对师傅你这么好,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她笑笑。 “那妳说说,为什么要向你爹推荐我?” 女子脸上的笑容一变,摆起了个故作神秘的神情。 “那当然是——想让你立功啊!” “立功?立什么功?” “剿灭少林寺的功劳,也有你一份啊!到时候皇上论功行赏,肯定少不了你。” “你说什么?剿灭少林寺?”萧问之瞪大了双眼看着那女子,这神情使她吓了一跳,脸上的笑意也掩去了。 “是啊,上回去少林寺的状况,我回来后回报给了爹爹。皇帝决定要剿灭少林寺,以防他们叛变。就是派你去做一个先锋,探听一下虚实,顺便削弱一些他们的战力。” 萧问之闻言,嘴角勾出一个十分扭曲的笑容,那神情象是介在生气与自嘲之间,“那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此番上少林寺,反倒是我被打得负伤而回。” “谁说的。”女子不甚开心的嘟起嘴来,“你可是除去了他们少林寺的一员大将呢。” “什么?” “那个道庆啊。他死了。” 萧问之的脸上闪过一抹错愕,“怎么死的?” 女子皱起眉头,“说来这个和尚真的挺不好对付的,中了毒还能打死爹爹派去的那两个密探,虽然不知道他最后到底是死于中毒,还是在打斗间被派去的密探所杀,但反正能除去这个和尚,对朝廷来说可是一大好事。” “中毒?怎么中的毒?” 萧问之这么一问,女子那双水灵的大眼就贼兮兮地弯了起来,“那就是你的功劳啦。不,也许该说是我的。”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背过了身说:“我就是怕你这个人啊,太呆板了,肯定真刀真枪去跟那些秃驴拚。也不想想你今年才几岁,人家几岁?这样一点都不公平啊。” “所以,我在你的刀上涂了毒。这样一方面就算你输了,他们也占不到便宜。二来,如果这群秃驴敢对你不利,毒的解药还在我手上呢,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妳!”萧问之听罢,一把扣住了她的双肩,将她的身子扳正了面对自己,“妳为什么要这样做!” “师、师傅……你怎么了?”女子见萧问之突如其来换了张脸般的神情,有些害怕的缩起了身子。 “妳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我虽然答应妳愿意替燕王做事,可是那并不包含下毒这等下三滥之事!”萧问之罕见的朝着女子大吼,这出乎意料的举动大大震慑了对方。 只见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一瞬间蓄满了泪水,那又大又圆的眼泪就如同断了线的珍珠般,一颗接着一颗落下。 “你凶什么?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吗?你也不想想少林寺那么多的和尚,你就一个人去,讨得到便宜吗?我不是担心你吗?”女子说着,不仅眼泪落得越来越凶,甚至还挣脱了萧问之的手,反过来狠狠的用拳头打着他的肩膀。 “我这么帮你,你还凶我!早知道就等你被那些秃驴打个半死,回来躺个十天半个月,看你到时候还有没有力气凶我!”她越说越激动,落下的拳头也越来越重、越来越快。 萧问之一开始虽然是十分生气,可是看她这样态度不禁就软化了些,但心底却还是有些不痛快。 他抓住了她不断挥动的拳头,沉声道:“别闹!妳究竟做了些什么事,自己心里没有点底吗?妳这样还配当我弟子?” 话说完,那女子激动的情绪不仅没有平静,反而越发的哭闹起来,“是、你好光明磊落,你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然不屑我这种小手段。你既然不屑于,我也不稀你!” 萧问之被她这么一吵,不仅头有些隐隐作痛,还未痊愈的内伤也痛了起来。禁不住身上各种痛楚的折磨,加之那女子又开始以拳头攻击他的身躯,萧问之的身形终于晃了晃,一个趔趄往后退了一步。 女子见他这样,又赶紧收手,上去扶他,“师傅你怎么样了?内伤复发了吗?” 萧问之后退了一步,便稳住了身子。对上前来搀扶的女子,最后也只好叹了口气,乖乖的在她的扶持下坐到了石亭的椅子上。 “燕儿,答应我。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虽然我答应替妳爹爹做事,也算不上是什么好人,可有些事情,做与不做,还是应当有个限度。” 被叫做燕儿的女子可能也没想到原本自己一番好意,结果竟然成了这样,心底其实也有些后悔。于是一见萧问之的神色有所松动,她立刻顺藤摸瓜的,就着台阶便下。 “师傅我跟你保证,再没有下次了。下次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无论爹爹怎么说,我都一定会先与商量再做打算,好吗?” 萧问之眼见事情已经如此,也无力再多说什么,只敷衍的点了点头,然后便闭起眼睛,兀自平复心绪。 燕儿那双灵动的大眼看了看萧问之的脸色,又转了转,有些怯怯的问:“那……师傅是答应我,不生气了?” 萧问之没张开眼,鼻尖哼了声,算是答应。 燕儿又道:“那我这就去库房,取些治内伤的药材,熬给你喝好不好?” 萧问之这下倒像似想起什么般,刷的张开了双眼,问道。 “燕王要剿灭少林寺,何时动手?” 傍晚,金色的斜阳顺着窗棂照入房内的地板,就象是渡上了一层金粉般,散发着一种如梦似幻的光芒。 “非罪师弟,有件事情,料想你已知晓。” 方丈室内,祖觉、悟持、玄广、非罪四人正坐在一张方桌前。 悟持的深音沉而稳的,如同后山那淙淙的流水声,如不细闻,便不可闻。 “近日,少林寺将有大难。本来,红尘如幻,幻灭寂静,我等也并不害怕。”他说着,眼神扫过在场数人,见除了非罪外的两人都点了点头,继续道。 “你可知道为何我当初不帮你剃度?” 非罪摇头,“弟子不知。” “因为你尘缘未了。所以我想,也许现下,也正好是个机缘……你就离开少林寺,去寻你本来该走之道吧。” 非罪听他这么说,脸上似是露出一个困惑的神色,并没有答应。 这时玄广冰冷的眼神扫过在场众人,“少林寺如今危在旦夕,我一天身为少林弟子,便誓与少林共存亡。” 不知玄广突然说出这句话,是为了向众人彰显自己的决心还是其他,只见那冷冷的目光停留在非罪脸上一剎,接着不顾在场众人的神色,便径自转身离去了。 悟持见玄广这样,也并未多做阻止。那象是他们上下都有的一个共识,对于玄广诸多脱序行为的一种包容。 不过悟持却是说了另外一件事,“我执掌少林寺,想想也已十年有余。如今道庆师弟都为少林牺牲了,我也只能祈求诸位师兄弟,平安康健。” 祖觉似是听出了悟持话中的含意,“我之心意,与师兄同在。” 悟持手中握着一串紫檀木做的佛珠,看着祖觉,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而非罪深吸了一口气,刚要开口,却随即听见外面传来一道尖锐的叫喊声。那声音之中带极度的惊恐,又象是愤怒。刺破了斜阳余晖那层美丽的表象。 山道上,成群结队的士兵犹如蚂蚁般,一群接着一群,破开了少林寺的大门,蜂拥而入。 装备精良配戴铠甲与长刀的兵卒进到少林寺院落,为首之人一声大喝:“朝廷有令,拿下叛军,重重有赏。” 非罪与悟持一行人到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修罗场景。地上是无数倒卧的僧人,他们的躯体残缺,口鼻出血,有些哀号着在地上打滚,有些则是动也不动瞪着眼睛躺在那,看来已经回天乏术。 饶是经历过大风大雨的悟持与祖觉见了这个场面,也不禁心中一凉,红了眼眶嘶吼道:“住手!”与他们的嘶吼声同步的,是两人冲进混乱人群中的身影。 第741章 火烧少林(3) 祖觉的双眼赤红,见到身着兵服的人就是一拳,就这么一连毫无间断的打飞七八人。 而悟持则是还抽空向身后的非罪大说道:“去找玄广师弟,带他与其他师兄弟一起离开少林寺。这里有我们就够了,不需要再有更多人牺牲了。” 非罪的眼里倒映着牠们冲进人群中最后的身影,嘶喊声此起彼落,很快的,连两人的声音都完全淹没在了一片嘈杂的人声中。而山门前却还不断的涌入兵卒,少林寺内亦不断有僧人见状,拿着锄头与扫把,加入厮杀。 非罪愣愣的站在那片刻,随即掉过头,往通往藏经阁的小径走去。 混乱的人群中,只见悟持悠悠的叹了口气,声音如游丝般,断断续续的,“少林的希望,就交在非罪手上了……” 山道前窜起一声又一声的嘶喊声时,如海手中正拿着扫把,洒扫着戒律院内的石板路。戒律院的后院中有一棵特别大的银杏树,据说这棵树早在少林寺落成前就在了,所以戒律院的主建筑还特别避开了这棵老树,留下一方空地给他生长。 久了,这块空地就成了戒律院的后院,也成了少林寺中其它师兄弟平日无事溜搭的地方。唯一有个不太好的地方,就是这棵银杏树每到秋天就会大量落叶,铭黄的落叶会顺着风,将周围都染成一片鲜艳的黄色,连如海负责打扫的小径都不例外。 每每如海站在那棵千年的大树下,都会察觉到自己的渺小。不光是两者之间型态大小与生命长短那样浅显的差距,而是在更深层的地方,如海感觉到了生而为人的无力。 就像蜉蝣撼树,蝼蚁搬山般的困难。 而那一声声划破这宁静的嘶喊声,彷彿正映证了如海的想象。他丢下扫把,由小径奔向声音的来源,却正好与非罪撞个正着。 如海惊恐地看着立在自己面前那高大的身躯,抓着他的袖子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非罪看着他的双眼闪过一种复杂的神色,那是如海无法解读的神色。象是少林寺后院那棵千年的银杏树般带着一种沉静,却又萧瑟的氛围。 他松开了抓着袖子的手,绕过非罪的身旁,想继续往前跑,前往那一切声响发出的地方。 可身形足足高了如海一截的非罪却先一步抓住了他的后领,将他提了起来。 “别去。跟我走。”那是非罪的声音,即使在这样残酷的叫声中,也有着使人平静下来的魔力。 如海那蓄积起来,准备奔跑的力气都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彻底溃散。他用手摀住了脸,任由非罪提着他,一步步远离了那个他本想要前往的地方。 也许他们早就都清楚了,从惠然大师没有回归少林寺的那天起,他们就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 非罪提着如海,又去了普宗的房内,可房间内并没有普宗的身影,此刻整个戒律院都成了空城,没有任何人,自然也不知该上何处寻找他们。 他皱起了眉宇,转身又往藏经阁去。如海似是已经恢复了心绪,乖乖地跟在非罪身后,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些嘶喊的声音如同妖魔,长了脚般一步步逼近了他们。甚至就在这里,他们都能闻到前头山道飘来的血腥味。 傍晚的天空,云彩是金橘色的,带着一种美丽且易碎的梦幻。而此刻夕阳西下带来的暗夜却逐渐被艷丽的火光所照亮。 只见藏经阁内,一阵阵黑烟窜出,随即是破出屋顶的火舌。整个晦暗的天空都因为它而乍亮。 “起火了!”如海单薄的声音在此刻并没有叫醒那些躺在地上的人们。随着火舌不断窜高,钟楼的方向也传来了钟响,直达人心般的,一声接着一声响起。 他们隐约还能听见钟响中有吶喊的声音,说着:“少林寺今日遭此大难,誓与少林共存亡!” 非罪的脸色变了又变,也许是受到火光照射的影响。 如海来不及说话,只见到翻飞的衣袂自脸庞擦过,那道一闪而过的背影,是非罪的背影。 化为火球的藏经阁就在眼前,雕花装饰的木门被一脚踹开,那道背影消失在了一团火焰之中。 “非罪师兄!”如海在外头喊着那已经见不到身影的人,纵然心底害怕,却仍深吸一口,跟着冲了进去。 藏经阁的火势的确又大又猛,其中所有可见的藏书几乎都着了火,将整个藏经阁烤得犹如火盆般。 可如海最先看到的却不是那些,而是站在中央的非罪。 就象是毫无知觉一般,非罪站在延烧的书柜旁,望着前方,一动也不动。 如海顺着非罪的视线看去,只见中央那尊文殊菩萨前跪着一个着火的尸体,那背影十分清瘦,即使身上窜满了火苗,也不减由骨子中透出的冷傲之意。 尸体看来是刚着火不久,表面虽然透着一层焦黑,可却还没有烧透皮肉。 他再仔细的看了看那具尸身,只见他直挺挺的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低垂的脑袋,脸上的五官虽已经看不清楚,却仍能勉强辨识出极为相似于记忆中的某一个人。 如海的脸上露出惊骇的神情,他转头无助的向着非罪说:“师兄……他、他是玄广大师?” 非罪紧皱着眉头,没有回应这个问句,不过从他脸上的神情看来,如海相信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 为什么玄广会死在这里?是谁杀了他,又是谁放火烧了藏经阁的?这些问题如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将如海的脑袋搅得一片空白。 就在如海兀自困惑的时候,非罪终于移动脚步,靠近了正中央那具尸体。他发现了就在尸体旁边,放着一把生锈的戒刀。 他捡起地上那柄戒刀,因为生锈而变成咖啡色的刃面隐约泛着一层光泽,看来象是沾上了某种油脂般。 他在看了看四周的地面,木质地板虽然因为高温而变质,透出焦黄的深色,可那沿着尸体一路烧往书柜的轨迹却尤其明显,简直象是有人故意在四周先泼洒了油再引火。 非罪看着玄广的尸体,又看着那柄戒刀,片刻的沉默后,才说:“玄广师兄是自杀的。” 如海怎么也想不到结果竟然是这样,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非罪,似乎还不能接受这个说法。 非罪本来一直盯着尸体沉思,忽然之间竟然挥动了手上握着的那柄戒刀,砸向玄广面前那尊文殊菩萨。 如海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戒刀劈上木制的文殊菩萨发出巨大的声向。第一刀劈裂了将观音脸上的油彩,第二刀削去了观音的半边脑袋,第三刀便直直的破开塑像,将那庄严的法相一分为二,露了包藏在塑像中心的那个铁匣。 被劈成两半的塑像失去了重心,连着那个铁匣子从木案上滚落,将背面那行梵文重新显露了出来。 杀佛何所求,殊途愿同归。 如海震惊的看着在他面前上演的这一切,彷彿还能看见文殊菩萨滚落的头颅看着自己,脸上的裂痕幻化成了泪痕,低垂的眉目挟带着悲悯与嗔怒,似乎控诉着他们杀佛的逆举。 那对眼目看着他们与兵祸四起的少林寺,终将在这烈焰中,化为灰烬。 如海这时才从那道目光中解脱出来,结结巴巴的指着那个弯腰将铁匣子拿起来的非罪。 “这……为什么菩萨的塑像里面会有这种东西……” 非罪拿到铁匣后,垂下了眼,分辨不出他心里正想着些什么,不过从他又恢复了平稳的神情中。这时如海十分确定,非罪一定已经知道后续该怎么做了,自己只要好好的跟在他身旁,负责协助他就好了。 此时如海彷彿忘记了玄广的死,以及少林寺的危险,他的眼中只看见了非罪,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完成非罪所想做的事情,就是他的第一顺位。 非罪将那个铁匣子藏入袖中,便说了句:“走吧。”两人趁着火势更加猛烈前,一同退出了藏经阁。 如海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藏经阁内的布置,那里还是如同昨日一样,除去那些燃烧的火焰,与那些焦黑的痕迹,那一切都象是从前记忆中的某个片段一般。 片段中的玄广那时也是这么跪在案前,修长的手指捻起一搓香粉,烧化出裊裊的香烟。 他还记得,从来不笑的玄广,平静而优雅的笑了。 两人绕过少林寺中重重的殿宇,经由如海的指引,欲从塔林后的山路出走。他们一路走,一路上皆是血污,还有些人体的残肢碎肉,更有些僧人面朝下,就躺在道路的正中央,看不出究竟是死是活。 如海的身体不断发着抖,脚下却不曾停歇,也不曾蹒跚。他忠实的带着非罪,绕开那一具具挡在路上的尸身,寻找逃出少林的方向。 远处,钟楼的声音也已停下,只有藏经阁的火舌在两人走后陡然的拔高,象是为了纪念这场少林寺开派以来从未经历过的劫难般,火焰一路从藏经阁蔓延,最后连大雄宝殿也陷入了火海之中。 天空泛着一抹如同杜鹃般浅浅的粉红,那是火焰烧穿了天幕的颜色。而两人就在这万千光芒的照耀下,走到了塔林边缘。 两人才见到那一片高低起伏的墓塔,就听见一道声响,如同能够劈开那大雄宝殿中的火焰般,挟带万千气势,扑面而来。 发出声音者并不是别人,便是在前头山道中,与非罪分开了的祖觉,只是此刻他的身边却已经没有了悟持的身影。 非罪看着他,默默的垂下了眼。 祖觉那震天一吼的大喝顺利的震慑住了那一群包围住他的兵卒。他们就在道庆才下葬不久的墓塔前对峙着,眼力好的如海甚至见到了道庆的墓塔上沾上了鲜红色的血迹,不知那是谁的鲜血。 非罪牵着如海,赶紧迎了上去,这时才见到原来祖觉的身边还有一人,正是先前两人前去寻找却没有找着的普宗。 普宗摀着胸口,半靠着一旁的墓塔,蜿蜒的鲜血顺着他的手臂与嘴角一缕缕的流下。 “普宗师兄!祖觉大师!”如海扯开了嗓门大吼,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本能的,他就想这么做。 他想,纵使少林寺此般不能全身而退,纵使自己最后无法与非罪一同逃脱,他却愿意与他的师兄弟们死在一起,与这个在饥荒之中救过自己一命的少林寺葬在一起。 如海没有犹豫的,松开了非罪的手,朝他们跑去。 乍听如海这一声大叫,祖觉也是一愣,随即就看见这个短小的身影飞一般的朝他们跑来,身后跟着非罪。 祖觉反射性的喊:“不要过来!”同时朝着后头跟上的非罪说:“快带他们走,这里我来断后!” 两人这一来一往的对喊,倒吸引了那些围住他们的兵卒,只见他们纷纷转头,看向如海跑来的方向,接着脸上便都露出一副震惊的神色。 “来者是何人?”带队将祖觉他们包围的将领提着刀,声音中带着一些怯意,却又勉强装作十分有气势的样子的问着。 “在下非罪,少林弟子。” 如海站定在那面人墙前几步的距离瞪视着他们,随后跟来的非罪亦停在了原地,平静的报上自己的名号,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他并没有向面前这些人行礼。 那一剎那,时间象是冻结了,众人皆是你看我,我看你的,竟然没有一个人再上前攻击,显然都是被非罪不怒而威的气势与形象震慑了。 为首那人明白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行军打仗最重要的就是气势,如若在气势上输了,那此战便必败无疑。 所以纵然十分害怕,他还是鼓起了勇气,用着警惕的目光看着非罪说:“朝廷有令,凡少林寺僧人一率押往朝廷,抵抗者格杀毋论。识相的不要等我们动手,自己乖乖就缚。” 非罪还没有动静,倒是如海先呸了一声,大骂:“你们这些无耻的狗官,我们何时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如今你们却不分青红皂白就闯进少林寺杀人,你们才是罪恶之徒,迟早一天会有报应的!通通都会下阿鼻地狱受苦!” 第742章 流浪(1) 在场的少林门人都没有听过如海骂人,皆没想到一个平常看来害羞内向的小孩,竟然敢在这时后向着比自己高大的人说这番话,不禁都愣了愣。随后才听到祖觉发出一声恍如要划破长空般的笑声。 “哈哈哈哈──说的好!我少林寺创寺百年,何时残杀过无辜生灵?便是你们这些狗官,不分忠奸,妄造杀业。佛祖见了都会化身修罗灭绝你等!”祖觉说完,毫无征兆将身边的普宗抬起,朝外一扔,准准的落向非罪站立之处。后者见状,赶紧伸出的双手去接。 “带他们走。少林寺的未来就交给你们,拜托了。”伴随着祖觉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双手勾成了爪,同时各自朝向不同的方向攻去。被他指爪扫到的兵卒瞬间就犹如受力的纸片般向后倒下,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如海在少林寺这么久,还从未见过祖觉认真动手,乍看这一下,吓得嘴巴都合不拢。也不知道那些被他气劲扫倒的人,究竟是生是死。 为首的那名将领见状,拔起了腰间军刀就冲了上去,同时一声大喝:“通通给我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他们抽出军刀,朝着祖觉砍去,非罪扛着半死不活的普宗,一手牵起如海向通往后山的小径跑去。 普宗与如海同时喊道:“祖觉大师!” 兵卒围成人墙,将祖觉团团围住,说也奇怪竟然没有任何一人前来追赶非罪一行人。 只有如海在奔跑中回头看去,见那个为首的将领似乎往他们看了一眼,随即又转过了头,指挥着那些兵卒结成阵型,整齐划一的向祖觉发动攻击。 那一把把亮晃晃的刀尖在火光下闪动,映成了鲜红色。而那之中,亦有着由祖觉身上溅出的红色。 如海闭上眼睛转过头,眼底含着泪水向前跑。 而最后他看见的,就是祖觉站在那,身上袈裟被鲜血染红的模样。 身后吹来了风,挟着烧焦的气味与那鲜黄色的,银杏树叶。 如海知道,至死祖觉都不会倒下的,就犹如戒律院后院的那颗银杏树,无论遭遇了什么事情,他都会在那,稳稳的屹立着。 追兵被远远的甩在后面,他们拨开长草一路往前行,即使那些繁茂的枝叶割破他们的肌肤,或者刺痛他们的双目,一群人仍然持续的向前奔跑,没有任何人停下脚步。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向何方,如海的眼中充满了泪水,普宗身上鲜明的血迹也因为泪水变得模糊,彷彿与非罪的背影融为了一体,在因为水液扭曲的景色中,兀自清晰着。 漆黑的树林中今日不知为何格外安静,也许是因为远处亮起的火光,驱散了平常在夜间活动的那些动物们。如海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因为快速奔跑而跳动的心音,还有趴在非罪背上的普宗,断断续续的抽气声。不晓得他是因为山路颠波撞疼了伤口,还是因为少林寺熊熊燃起的火光,烧去了他们之间共通的回忆。 静默中,断断续续发出抽气声的普宗说话了。 “放我下去!就算要死我也要跟他们死在一起!”他的声音嘶哑,并不显得特别大声,反而带着一种无力感,就象是为未来没有了希望,只是想与同伴死在一起罢了。 也因为这样的念头实在太明显,现场没有任何人回应他的话语。普宗发现没人理自己,这回将声音吼得大了些,鼓足了中气说。 “放我下来!这样逃跑算什么?大不了跟他们来个鱼死网破,也好过我们这样夹着尾巴逃走要强!” 他一面说着,一面在非罪的背上挣扎起来。起初非罪并没有理会他的挣扎,脚步还是稳稳地向前,踏过一处又一处草丛与高低不平的泥地。可渐渐,普宗的挣扎变得越来越剧烈,连带的影响了非罪的步伐,一个不留意,普宗便由他的背上摔了下来,躺在柔软的灌木草丛中。 “懦夫!你们都是懦夫!丢下了少林寺一个人逃跑,枉费他们这么信任你,你却丢下他们一个人逃走!” 普宗跌坐在地上,他的脸上还有血污,直直盯着站在原地不动的非罪。 如海这时脑中一片混乱,虽然觉得普宗的说法似乎不太好,可是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他心中不断回荡着“懦夫”这两个字,彷彿普宗叫骂的对象就是自己。 非罪被普宗不明所以的谩骂一通,并没有立刻吭声。他巨大的身影站立在黑暗之中,身后的天空是红色的,被火烧红的,而非罪的五官藏在那鲜红的光线下,几乎只能见到他双眼中流露出的光芒,如同天上的星星般,注视着跌坐在地的普宗。 “就这样回去,死了,然后呢?那些死去的人们会活起来吗?” 普宗看着那隐匿在黑暗后的脸庞,怔愣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流下眼泪。他的双拳用力地垂在地上,打折了那些丛生的灌木,在手背上留下一条条血的痕迹。 “那我该怎么办?那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啊?怎么样才能够救他们?怎么样才能够保护少林寺?我到底该怎么做……” 如海看着颓然的半倒在地上的普宗,想要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可是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立场这样做。毕竟对于他来说,这也是一个永恒的问题。 他们失去了从小赖以为生的故乡,只能反覆地在故乡消失的那天,不断问着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 即使这样的行为并不能改变那一切都已然毁灭的事实。 随着少林寺方向通天的火舌烧得越发凶猛,普宗号哭的声音也一声大过一声。当东方的天空渐渐泛起白光时,非罪才恍如从某种遥远的时空之中回归,面向了如海与普宗。 “你可以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还有希望。” 后来的每当如海遇到了不顺心的事,他都会想起这句话。只要活下去,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从少林寺的后山往下,穿过浓密的森林与兽径,绕到后方,从那一直走,就可以离开国境范围,到达契丹人的势力范围。 非罪与普宗、如海一行人就这样在山中走了约莫两天的路程,中间只稍稍歇息过几个时辰,并且在山中采了些野果填腹,又立刻继续赶路。 按照非罪所说:“只要翻过山,一路往前走就可以绕过契丹边界,去到党项境内。” 众人寻思,如今少林寺被灭,朝廷视他们为叛乱之徒,再留在赵国也只是徒增危险而已,而不如冒险越过边境,去到党项族的领地内,也许还有机回等待平反那日,再回到嵩山重建少林。 于是当他们终于穿过那片树林,踏上平坦且宽阔的黄土道路时,众人的内心不禁都松了一口气。 一方面是确定脱离朝廷追击的范围,一方面是在山中的这些天几人着实没怎么休息,也没吃过一顿饱饭,尤其是身上还带着伤的普宗,更是吃不消,几乎是靠着非罪搀扶,才勉强走下山。 如海一踏到黄土的大路上,便向四处望了望。这条大路虽然平整,可是毕竟靠山,周边没有什么房舍,鲜有人迹,于是即使一群人好不容易到了大路上,却还是只能凭两条腿,慢慢向前走。 众人走了不知多久,终于见到路旁有个茅草搭的小棚子,棚子前挂着一块布招牌,上头写着个“茶”字,不仅字迹歪歪扭扭,还把茶字的木写成了禾。 非罪一看那招牌,微微蹙了蹙眉头,扶着普宗走上前去。 茶棚中此刻没有半位客人,倒是本来应当是给客人休息用的桌椅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人。老的头发花白,看来已有六十好几,年轻的小伙子双眼灵动,身材矮小,看来还有几分稚气未脱之态。 两人低着头,专注看着桌上放着的一个瓷盆,盆里跳着一对咖啡色的蛐蛐,隐约可见那两个小小的身体正相互缠斗着,谁也不让谁。 “在下与朋友途经此处,不知可否借老板这间茶棚,稍作歇息。”非罪出声道。 那两人头也不抬,只用眼角瞟了瞟他们,隐约见了他们身上衣服破烂,且还有个带伤之人,脸上便露出嫌弃之色,挥着手道:“我们这里是做生意的,有钱便可以休息,没钱,那就趁早离开。” 十分不巧,非罪与如海匆促逃出少林寺,身上不仅没有半分钱,甚至连值钱之物都没有,一碗凉水都喝不起,还真应了老头那句:“没钱趁早滚蛋。” 如海摸了摸头,有些退怯,可还是开口说道:“老爷爷你行行好,我师兄受伤,好多天没休息了,就是借你张椅子休息一下,你就当是行善积德,佛祖会保佑你的。” “他奶奶的,要我行善积德,佛祖怎么不来对我行行善,积积德?日子这样一天天下去,都没有人了,要怎么过?”年轻的小伙子话中带着怒气的叫嚣道。 如海听着缩了缩脖子,这还是他第一回跟一个全然不认识的陌生人说话,想不到一上来就遇到一个这么不友善,且凶神恶煞的人,顿时让他有些胆怯。 如海碰了一鼻子灰,接着又轮到非罪,他在方才两人短暂的交谈中,抓住了一点灵光。 “兄台可是为了没有生意而烦恼?” 那人没好气地哼了声,目光还是不离桌上的一对蛐蛐,“怎么?你还能给我们介绍客人不成?” 非罪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找客人在下不敢保证,但有个方法,兴许可以供兄台一试。” 他这么一说,桌前两个专注看着蛐蛐的人便感兴趣了,纷纷抬起头来看着他。不抬头还不要紧,这么一看,就见到站在他们面前的非罪,那与众不同的长相。 两人的眼瞳同时放大,露出一个惊恐的神色,一反刚刚的态度,鞠躬哈腰的说道:“大爷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同我们这粗人计较。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瞎了狗眼,方才得罪了您,您千万不要怪罪啊。”那名老者连珠炮似的一通说完,还不忘吆喝与他一同起身鞠躬的那个小伙子。 “还愣在这里干嘛?还不快请大爷们坐,给他们泡壶热茶暖暖身子!” 那小伙子倒也机伶,一转身立刻用挂在肩上的白布将隔壁一张桌子撢了撢,殷勤道:“爷们快请坐,我这就去倒茶。” 方才还碰了一鼻子灰的如海不明白这两人态度丕变的原因,嗫嚅道:“那个、我们身上没有钱喔。” 小伙子与老者一听他这话,脸上脸忙堆起笑容,手上更加勤快的冲着茶叶,“哪里的话。方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爷儿来小店里喝口茶,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怎么还会跟你们收钱呢?” 他这么一说,立刻解除了如海心中的忧郁。只见他立刻坐上那张撢干净了的桌椅,一脸期待的看着在后厨忙进忙出的两人。 非罪见如海已经落坐,便也搀扶着普宗跟着坐下。一路上受尽颠波的普宗此时迷迷糊糊的发着高烧,才一将他放下,便挨着桌子趴下去,吭也不吭一声,象是死了一般。 如海见状有些担忧,摸了摸趴在桌上的那颗脑袋,“师兄烧得好厉害,该怎么办?”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到非罪走那一老一少两人,说道:“老人家,你们方才不是还抱怨店里生意不好吗?我有个法子,但希望你听过之后可以腾出个地方,让我这朋友休息几晚。” 那两人见了非罪朝他们走来,面上没有什么神色,猜不出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战战兢兢答道:“我、我这里是做小本生意的,恐怕……” “不会太麻烦你们,只需要让出一块地方,让我朋友躺躺,我愿在这里帮忙。” 两人一听这群人不止走,竟然还要留在这边,眼睛不禁都瞪着大大的,脸上闪过几分苦恼的神色,却又不好说话的模样。 如海见他们这样,似乎会意过什么,急忙上前说道:“我们不是什么坏人,是从少林寺中来的,翻过这座山,就到少林寺了。” 老者看了一眼这个跳出来的小和尚,脸上的忧虑似乎褪下了几分,但还是显得有些惊疑。眼看推卸不掉这个苦差事,也只好回道:“我们怎么好让各位大师帮忙呢?不然,我们在山上还有间平常用来存货的空房,整理一下就可以住人了,我这就让阿武过去收拾,你们就先住在那里吧?” 第743章 流浪(2) 如海一听立刻笑开了花,连声道:“谢谢!谢谢老人家。我一定会每日唸经,祈求佛祖保佑你的。” 那名老人摆摆手,“这就不用了,现在这个世道,靠佛还不如靠自己呢。” 非罪追问道:“发生何事?为何老人家这么说。” 老人见一行人虽然长得不善,但从方才到现在也的确没有为难过自己,便放了胆说:“还能发生什么事情?你们几位是从少林寺下来的,肯定也遇见那些官兵了吧?不光是那些官兵,还有那些契丹人。” 他说着停了会儿,想起什么般指着非罪一行人刚翻过的山头说:“对了,一两天前我还见少林寺的方向有浓烟传来,不会就是那群契丹人做的吧?他们烧了少林寺吗?所以你们才逃下山来?” 这番话勾起了如海的伤心事,他不知该怎么跟老者解释,只能沉默的低下头。 “少林寺是发生了些事,所以我们才下山来。老人家这几天可有遇见其他像我们一样的僧人?”所幸,非罪搭上了话,才不至于让场面显得太尴尬。 “这条路上你们还是头一批。这么说来少林寺跑出来的人很多囉?可怜啊,世道不太平,连做和尚都不容易。” 如海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遂抬起头说道:“老人家我来这茶棚里帮忙吧?你好心借地方给我们住,我当然应该报答你。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吩咐我做吧!” 此时那个被唤做小武的小伙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离开茶棚,回去替非罪他们整理屋子,老者一人站在柜台前,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非罪跟着也说:“老人家,我看你这招牌上写错了字,不如我替你重写一块招牌吧?” 老人本来对如海这么一个小孩子说要帮忙还有些意兴阑珊,一听说非罪可以帮他们重写招牌,顿时整个精神都上来了,连忙凑近了些问:“大师,您……识字啊?” “不敢说通,写面招牌还是可以的。” “那太好了。这面招牌我老早就想换了,你看,都这么旧了。”老者说着将非罪带到自己那面破布拼成的招牌前。 非罪看都没看那面招牌一眼,只淡淡地说:“有笔墨与多的布面吗?我现在便可以写好。” 老人想了想,立刻点头说道:“有有、我这里有笔墨,还有一块新的布,本来就预备要用来做块新招牌。” 非罪接过那块不算大的布,摊平在桌子上,并在砚台中加了些水,专心致志的磨起墨来。 如海见非罪如此专注,不好打扰,可一时间又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便跟一旁的老者攀谈起来。 “老爷爷,你这间茶棚怎么还随时准备笔墨啊?” “你不知道,这条路再往前些,有个活动的军营,那里头有些士兵会托人写家书回家,我就提供他们笔墨跟桌椅,赚几个茶水钱。” 如海听着点点头,喔了一声,“那些士兵们很常来写家书吗?” 老者摇头,“也不能说常,但从前一个月总有一两个,现在一个都没了。” “这是为什么?” “多半是忙着打仗呗,那个军营是驰援边关的,平常没事时他们一大伙人在这里种点田地养活自己,边关战乱,通通都要调回前线。” 如海听着又点点头,“所以他们通通上前线了吗?” “这我可不知道,见了军营都要绕开着走。这种事情可不能随便探听,是要惹祸上身的。” 两人说话间,非罪已经砚台中的水磨成了墨。漆黑如胶的墨汁沾附在笔尖,晕染在白色的布面上,浑厚苍劲的字体有着一种端正且儒雅的气息,那笔画分明的茶字就这么跃然而出。 老者看招牌写好了,便围过来对着那个茶字左瞧右看的,好一会儿才放下了布,说道:“想不到大师还写了一手好字啊!这字比之前那个替我写招牌的老李好太多了!还真是值、值了!” 他看着那茶字,连连笑了几声,然后才说:“这样吧,你替我写了这么好的一副招牌,我也不好意思太占便宜。你们那位小师傅我找个人替他看一看吧。”他指了指趴在桌上的普宗,“我认识一个朋友,他的医术特别高明,什么疑难杂症,包管药到病除。” 非罪写完字后,将手上的毛笔搁在砚台旁,对那个茶字似乎也颇为满意。看了几眼后才回道:“如此,便多谢老人家了。” 原本对这几人还有些畏惧的老者此时倒是完全放下了心防,一张脸上笑逐颜开的,“哪里的话。本来还以为你们是什么凶神恶煞,想不到大师你这张脸是面恶心善啊!” 老者对着非罪,由衷地发表着自己经历这么多心理活动后,得到的结论。 非罪脸上却没有什么神情,看上去象是有些疑惑,又象是对这一切漠不关心般,只有站在一旁的如海听见这句话后,悄悄的掩起嘴角笑了起来。 普宗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草蓆上,盖着有些霉味的棉被,手旁好像有什么暖呼呼的东西,他只要稍稍一动,就能摸到那东西软儒的触感。 “哎呀!什么东西?咦?师兄你醒啦!”好梦做的正香的如海被普宗的动作吵醒,原来他刚刚那只手随意往旁边一捏,竟然就捏到了他那张还有些婴儿肥的脸蛋。 普宗有些迷茫的看着他,一开口才惊觉自己的声音哑的厉害。 “我怎么了?” “你睡了两天啦,吓死我了……”如海一面说,一面象是回想起了这两天的时光般,眼眶竟然不自觉的红了。 普宗看他这样,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轻声的说:“我想喝水。” “我去倒!”如海拿起一边矮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让普宗半靠着自己慢慢喝下。 喝完水的普宗神情还是有些恍惚,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彷彿散架一般,全身都在痛,胸口还有种气血翻涌的恶心感。 回想起失去意识前,少林寺那场惊天的战斗与血腥的场面,他半靠着如海的身躯不禁微微颤抖。 “这是哪里?少林寺呢?师兄弟呢?他们都去哪里了?” 普宗这番错乱的言论一出口,现场的气氛便瞬间降至冰点,如海慢慢的垂下头,能感觉到他撑着普宗的身体也微微的抖了起来。 “少林寺……烧起来了,非罪师兄带着你,逃出来,师兄弟们……都不知所踪。” 这一句话象是过一甲子般缓慢,如海不得不多次换气,才将一句话完整的说完。也许是受到普宗感染,也或者是那个场面在两人心中都留下了莫大的烙印,两人皆是颤抖的身躯分不出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愤怒。 普宗安静的听完如海的陈述,一反他先前在树林时的模样,起先是很长一段沉默,然后普宗才象是慢慢苏醒了一般,双眼聚焦在如海脸上,那之中闪烁的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 “起码,我们还活着,那就好了。” 如海用力的点头,虽然没有说出半句话,但此刻,他想两人之间无须话语,应当是可以相互理解的。也许是非罪的话起了效用,即使普宗已经不记得他们从少林寺逃出来时发生的那些事,但有些话语却象是生根般,能牢牢扎在人的心上。 普宗回过了神,左右看了看,说道:“我们是怎么逃到这里的?非罪师兄呢?” “这里是一个老爷爷借给我们住的,我们在山道旁遇到他,他真是一个好人呢。我现在天天都会去老爷爷开的茶棚帮忙。”如海话说到一半,只听木门咿呀一声的打开了,走进来的正是非罪。 他的身上沾着几片秋叶,在发梢与衣袖之间,因为动作而磨擦出沙沙的声响。 如海一见是非罪,立刻迎了上去道:“师兄!你看普宗师兄醒了!” 这其实是一个不用说也知道的事情,可如海就是忍不住想说,他心中有多么的高兴,从那高扬的语调都可以听出。 非罪只是点点头,将那顶罩住自己面孔的纱帽挂到墙上,靠近了普宗问:“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普宗摇了摇头,他不愿意在这时候还因为身体上那点伤痛去增加大家的烦恼。 “师兄,你预计要在这里停留多久?”普宗道。 “到你身体好了为止,目前还没有朝廷的官兵在路上搜索。”非罪回。 “好了之后呢?我们该往哪里去?”普宗又问,他想起少林寺已经没了,如今这偌大的世界,他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又该怎么做。 非罪倒是想了想,带着结论的语调道:“往北走,越过国境,我们去党项的土地。” 如海一听到外族的名字,顿时显得有些不安起来,连声问:“为什么?” “虽然朝廷并没有派兵进一步围剿少林寺逃脱的僧人,可经此一事,往后与少林寺相关的人等,恐怕不会太好过。不如越过国境去党项,等待时机再回来重建少林。” 非罪的说法有理有据。 第744章 流浪(3) 可如海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平生就没有去过比少林寺山脚更远的地方,陡然要他越过国土,去到另一个国家,这在他小小的心灵上来说,似乎有些难以接受。 所以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既说不出反驳非罪的话语,却也无法爽快的同意。就这样僵持了一阵,才听他用十分微弱的声音说着:“我们都没有去过党项,万一有什么危险……” 普宗这时说话了,“就算有什么危险,会比那夜少林寺的屠杀更危险吗?”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冷然,好像此刻他们所决定的事情,与自己往后的命运与去向,并不相关似的。 如海不明白为什么方才还与自己有相同感受的普宗忽然之间就变成了这样,可他也只能委屈的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非罪似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委屈,只是淡淡的说:“玄广师兄宁死,也要守住藏经阁的秘密,不能浪费了他的苦心。” 他一提起这件事,如海才想起那时藏经阁被烧毁的奇怪情景,追问着:“师兄,那个铁盒子里是什么呀?” 普宗则是压根没有见到藏经阁着火的那一幕,疑惑的看着他俩,“铁盒子?” 非罪自胸前暗袋拿出一个漆黑的方形长匣,那匣子在灯火下闪烁着一种亮丽的色泽,象是上了一层漆般。 “这是一部武功秘籍。”非罪一面打开这个匣子,从中倒出一本十分老旧的线装书,与几页对摺起来的纸张。 “这是一本梵文写成的武功。”他说着,将那几页折起的纸张展开,“这些应当是这本书的译文,却并不齐全,没有译出这本书的最后几页。” 普宗拿起那本梵文写成的书看了几眼,又看了看那几张纸,“师兄可知道这是什么武功?” 非罪摇头,“不知,在下在藏经阁待过几日,从未见过这部书上记载的武功,而这位译者,也没将这部武学的名字译出,在下更是无从比对。” 如海见普宗看着手上那几张泛黄的纸有些失神,心想也许他会有什么线索,便补充道:“这东西是我们在藏经阁的佛像中找到的,师兄还记得吗?就是那个背面写着『杀佛何所求,殊途愿同归』的佛像。” “那个佛像……”普宗拿着纸页,再度陷入沉思,接着他象是被什么惊醒般说:“你们说玄广大师拚死保护……那么玄广大师他……” 非罪点点头,“我与如海赶到时,藏经阁失火,玄广死在了文殊菩萨像前。” 如海则问:“那时我就想问了,非罪师兄,为何你会认为玄广大师是自杀?” 普宗乍听此事,也是一惊,但旋即好似想起什么般,一声叹息道:“想来,玄广大师自杀,也并非不可能。” 如海更是诧异道:“为什么?” “玄广大师曾是被誉为全少林寺悟性最好之人,却不知因何突然失去了武功。如今少林遭此劫难,他却无法与师兄弟们共同御敌,这对一个练武之人来说,是何等残酷?我想,他是不想成为包袱,才这么做的吧。” 如海张大了嘴没有说话,片刻后才好似消化完了方才那个说法,又道:“那非罪师兄又是如何知晓藏经阁的火是玄广大师放的呢?还有那尊佛像,为什么师兄会用戒刀劈开佛像?” 非罪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虽不知晓玄广师兄为何要死,可观其尸身可见周围都倒了灯油,火势如网一般,以玄广所在之处为中心向外延伸至书架上,这显然是人为引火。如若真是当时那些朝廷兵马,又何须故弄玄虚,将玄广师兄摆为双手合十的姿势再点火呢?所以,这火,只有可能是玄广点的。” 非罪进一步说道:“如若是玄广所为,那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在下清查藏经阁中所有典籍,发现里头摆放着许多珍贵的佛经,更有许多是梵文原本,这些经典都是无价之宝,即使少林寺被朝廷所破,这些经典却是无罪的,为何要销毁?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藏经阁中有什么东西,玄广师兄不愿意让人看见。” “你是说……”普宗跟着举起自己手中那几页纸张,“这些武学心法?” “应当是如此。藏经阁中唯一有所蹊跷的,便只有那尊文殊菩萨,那尊佛像是旧物,背后又刻了梵文,显然有什么不愿让少林弟子外之人知晓的秘密。再之上玄广尸身的身侧又放了一柄戒刀,在下才如此猜测。” 普宗听罢,嘴里喃喃唸起:“杀佛何所求,殊途愿同归……杀佛……所以你用戒刀劈开了佛像?” 非罪点头,“玄广师兄也许是为了保护这部武学,不要落入他人手中,宁可烧去藏经阁。” 如海听罢,跟着去看普宗手上那张薄薄的纸,只见上头的字迹锋芒毕露中却又带着一点孤寂之感。 “这武功肯定很厉害,才会宁愿烧掉也不能外传,是不是就是传说中只有少林方丈能够修习的易筋经啊?”如海道。 非罪却摇摇头,从宽大的衣袖中拿出另一份,抄写在羊皮上的经典。 “这才是易筋经,在下对过这两份的内容,并不相同。” 普宗睁大了眼睛,看着非罪拿在手中的那份羊皮,“易筋经竟然在你手上……” “是,这是悟持师兄托与在下保管的,他要我无论如何必须保护易筋经。” 如海此时却嘀咕道:“玄广师兄想烧去的这部武功,这武功究竟是什么来历……” 普宗跟着看向手中的纸页,“我在少林寺这些年,从未听过藏经阁中藏有什么祕密不可泄露的武学。不知这是否是哪位师兄自创的武学,只传于门内弟子,所以才鲜有人知。” 非罪亦是说道:“此武功本以梵文书写,即使是少林寺师兄自创,恐怕也是年代久远。而译本尚不完全,还需要补完尾段的翻译,才有可能练成。” 普宗自方才就一直看着手中那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纸页,再反覆阅览过几次后,只见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必,这里所有的心法便是整套完整的武学了。” “师兄你确定吗?如果是这样,那梵文的书里后面写的是什么?” “梵文我不懂,可从译文看来,此部武功的有起有落,有始有终,已是完整。若真有剩下那几页,怕不会是另套武功。” 非罪说道:“待越过边境,一切安顿下来时,在下便可译出梵文的最后几页,将这份译本补全。” 普宗点头,“也只能这样了,线下还是先保住性命重要。”说着他将那些纸页交还给非罪,“师兄这些东西还是你收着吧,你武功高,由你保管安全些。” 如海跟着答腔道:“说的对,给师兄收着比较放心。” 就在此时,非罪的脸上闪过一个狐疑的神色,从普宗扫过如海。 “为何……你们说在下武功高强?” 如海与普宗没有想到非罪会这么说,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皆一脸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的神色。 “师兄不是看破红尘的武林高手吗?”如海首先讷讷的说道。 普宗跟着说:“方丈也曾特别嘱咐我,师兄是武林奇人,无须与师兄弟们晨练。” 跟着,非罪仍是顶着那一脸淡漠的脸孔,爆出了令两人惊吓不已的话语。 “其实,我不会武功。” 普宗经过一个月于的调养,终于又重新恢复那副生龙活虎的样子。这一个月中,非罪一行人与茶棚老人与他的孙子培养出了某种情感,一到放饭时间,就可以看见几人围成一桌,一起吃饭的画面。 饭桌上,老爷爷曾经对普宗的伤势发表出以下看法。 “年轻人的身体就是好,这么严重的伤,躺一个月就好了,像我这种老人家就不行囉……” 他们吃饭的流程通常是这样的,由在场年龄最大的老爷爷先动筷子,往碗里挟第一口菜,爷爷一面挟还会一面发表他今日对人生的感触。 紧接着,就会有一个人针对这番感触做出回应。 “毕竟是少林寺的武僧嘛,那是练家子,我们一般人比不上啦!”通常这个接话的工作也大多会落在爷爷孙子,小武身上。 “我最近一有空就会跟普宗师兄一起在屋前练功,小武哥哥也可以一起来啊!”热烈的附和者如海也会插上一脚。 “我就不了吧?我还是当个店小二,没事的时候斗斗蛐蛐最快活!” “话可不是这么说,现在这世道啊……乱成了这样,学些武功防身,也是好事啦!”爷爷再度加入讨论。 “嗯,只要武功比人强,就不怕被人欺负。”普宗也会在闲聊中插上一两句话。 “虽说武功可以保护个人不受侵犯,可要说到改变这个世道,那还是必须多读书,只有进了朝廷为官,那才是真正的不受他人侵扰,迎来太平盛世。”非罪当然也不能不说上一两句。 而自从普宗醒来那天,非罪对他们坦白一切,如海与普宗两人至今都仍觉得有那么些违和感,偏偏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第745章 无名秘籍(1) 首先令人混乱的是,明明不会武功的非罪,为什么却生了一副健壮的体魄,而且那张脸……他们事后发现这一切原因就都出在了那张脸上。 那张脸要说是好看吗?当然是远远说不上的,但要形容具体是怎么样的一副长像,却又叫人说不出来。他们只知道天生的这副脸孔,只要凡是看过就绝对不会忘记,同时每个第一眼见了他的人,都会先入为主的认为他的武功一定很高,因为他那副尊荣就是一派与众不同,看来就是武功高强之人的长相。 不过事实往往就是出人意料。不仅止是整个少林寺都被非罪这么一张迷惑人心的脸骗了过去,就连事后非罪想去茶棚帮忙,也有许多路过的人因为他的长相而被吓跑。 所以非罪后来便不再去茶棚帮忙,而是改去砍柴,做些杂事,顺带照顾一下普宗。 两人想起这一路上竟然是一个身上没有半点武功的人带着他们,而且还将少林寺最高经典易筋经交与他保管,内心都是一阵哭笑不得。 当然,他们想非罪的心中恐怕也是如此,又或者比他们更加觉得荒谬。 那夜,非罪除了对他们说出了不会武功的秘密外,也第一次说起了他的来历。 既然非罪不是一个身怀绝世武功,并且因为杀业太重看破红尘投身少林寺的人,那他又是为了什么会到少林寺呢?如海对这个问题答案好奇的不得了。 而非罪用着一种他特有的淡漠口吻,慢慢的说起了他的故事。 据非罪所述,他是出生在南方的一个小城中,家境虽然称不上是富裕但也有个小康,不仅有院落屋宇,还有仆役婢女伺候。非罪的祖上是读书人,可以说是书香门第,这也间接奠定了非罪日后饱读诗书,想要考取功名一朝光耀门楣的想法。 非罪在读书方面的悟性可以说是极高的,不仅一岁就能识字,三岁更是可以将整篇论语一字不差的背诵出来,可以说整家人的希望就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而他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样地方不好,那就是长相。非罪的确不负众望,一路从地方科举,考到了殿试,却被当时主考的官员以长相欠佳为由,没有见到皇帝就被刷了下来。 非罪本人在讲起这段往事时,淡漠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神情,不过那神情却令人玩味,既不是憎恨,也不是愤怒,而是带着一点困惑与不解。 似乎他本人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做出这种事情,只是因为长相,就将一个人从殿试中刷下。 非罪的苦难当然不会就此结束。没有见到皇帝就被刷下了殿试,非罪伸冤无门,最后也只能收拾细软打包回家。可他刚踏出国都,背后便立刻追上了一群蒙面人,这群人一路尾随着他,待他一踏出国都,便下了死手追杀他。 非罪本人当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个市井小民不过就是考个科举,竟然就会被人派杀手暗杀。 不过如海跟普宗却好似明白了非罪被追杀的原因,大约是那个把他从殿试刷掉的人害怕他回来报复,才想到干脆一了百了把他杀了吧。 总之,非罪在众多杀手的包围之下,逃出生天。可等他回到家乡,等待他的却不是熟悉的家人,而是一片残破的城镇,城镇中空无一人,难以想象此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非罪又花了几天,才找到几个从那场大难中逃出的人,他们回到一片残破的城内,准备收拾些剩余的财物,逃出城镇。 也就是那时候,非罪才知道,原来城里遭盗贼侵袭,那是由流兵组成的一队马匪,他们从来居无定所,神出鬼没,所到之处寸草不留。 听到这里,非罪也明白自己家中身为城里稍有积蓄的人家,自然是无可避免的成为标的物。 然后,他在那座已然破灭的死城中待了一个月,这一个月中逐渐有许多人回来,有的是收拾细软准备远走他乡,有的是整理家园,准备重新开始。可是这些人之中,没有半人是非罪的家人。 一个月后,他没有等到家人回来,却也没在那片被火烧化的废墟中,找到一具尸体。 非罪的家人彷彿从人间消失了一般,即使他向那些回来的人一一打听,却没有人知道马匪入侵的那个晚上,非罪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之后,便是如海与普宗所熟知的故事。非罪来到了少林寺,他身上冷冽的气息还有因为追杀而带伤的身躯,都使他们将他错认成一等一的绝世高手。 不过现在想来,也许那时候非罪只是因为痛失家人,心情不好而已吧。总之,非罪的故事到这里告了一个段落,剩下的只有如海与普宗震惊与不可置信的神情。 两人互望了一眼,接不知道该对这个遭遇以及随后发生的误会下什么注解,彷彿在这种时刻,讲什么都不对。 那晚,他们草草结束了这个话题,和衣睡下。次日清晨,普宗醒来时,就见到非罪打开了那个铁匣,正聚精会神的读着纸上的文字。 普宗凑上前去,问道:“能读懂吗?” 非罪明白普宗所说的“读懂”指的是自己能否照着这心法修练,遂摇摇头,“理解倒是不难,身子却做不来。” 普宗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些低沉的:“那你看……这武功如何?可有如海猜测的那般,威力盖世?” 非罪皱起了眉宇,貌似有些困扰的模样,“威力或许是不一般,可这武学中记载的皆是杀人的功法,每一招一式都为了取人性命而来,不太象是少林寺中的武学。” 普宗又点头,象是对非罪的看法表示同意,却又说:“可,如今我们流落在外,除了想办法自保,也别无他法。即使这武学来的怪异,我却觉得可以练上一练,也是求个自保。” 非罪凝视着手中那几页泛黄的纸张,又看了看那本与它一起被放在桌上的梵文经典。 “这本梵文深涩异常,没有其他经文对照,一时间在下也没把握能将之译出,倘若最后几页没有译完的文句记载了此武学的害处,那岂不是害了修练之人?” 普宗看了一眼非罪端坐在桌前的侧脸,眼神中闪烁着某中不明的光芒,象是星火将息前的余光,却又似那夜烧垮少林寺大火。 “就是真有害处,那能比丢去性命更可怕,比同门师兄弟们死在面前更绝望吗?” 非罪转头看了普宗一眼,抿着唇没有说话。 接着只听普宗进一步说道:“我不会再像那夜一样逃避了。所有欠我之人,我必要之加倍偿还。” 非罪沉吟了一会儿,“给在下点时间,即使不能完整译出梵文的意思,起码先让得理解,后面没有被译出的内容大致是什么。” 普宗直迎他的双眼,郑重的点了点头。 “拜托了。现在,我也只能拜托你了。” 收藏那部无名武功的铁匣还是放在非罪身上,普宗跟如海虽然知悉非罪并不会武功,却没人想去更动那部武功的收藏之所。当然,易筋经此刻也与之一同,收在非罪身上。 两人在心中都是这么说服自己的,纵然非罪不能打,可他那张脸有威严啊!光是那张脸,也许就比十个如海与普宗加起来要有震慑力。所以这事情着实也不怎么需要烦恼。 普宗如今每日清晨一起来,必定先到屋前练功。通常三人之中最早起来的如海则会先帮老爷爷先将灶里的火生起来,做好早饭后再与普宗会和。他们会一块在天方才破晓时练习太祖长拳。 照普宗的修为来说,其实不应该再继续打太祖长拳,可不知道为什么,每回如海从灶房生好火,回到屋前时,都见到普宗在打这套太祖长拳。 如海这时会模仿普宗脱去上衣,跟在他后头,有些稚气的一起打起这套拳法。 再晚些,非罪也会从屋内出来,也会跟着加入他们。不过非罪打起来的感觉比起普宗与如海,那就更是笨拙得多了。 打完长拳后,普宗会粗略的教给如海几招,如海也从来不问,只管着学。普宗教完如海后,便会一个人盘腿打坐,那是他开始休息易筋经的初期,忌讳吵闹也忌讳分心。 这时候非罪有时会继续一个人打着长拳,有时候会回到屋内看着那本梵文经书,一面动笔在白纸上写些什么,模样看起来很是苦恼的样子。 再晚些时候,老爷爷与孙子便起来了,他们会将灶上热着的馒头或是稀饭盛起,吆喝他们进来吃早餐。 本应该是每日都相似重复的清晨,今日却多了些不一样的氛围。从普宗一踏出门口开始,就感觉到周围似乎瀰漫着什么不寻常的氛围。 往常在清晨鸣叫的鸟儿今日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周围静得出奇。 非罪随后也发现了这样异常的状况,他提议要与如海一同去茶棚帮忙,而普宗伤势刚好了七七八八,自然说什么也要跟去。 一行人才刚到茶棚,都还没不及将推车上戴着的茶叶与茶水卸下,就见黄土路上迎面跑来一队骑马的骑兵,他们身上穿着毛皮制成的皮甲,背后背着箭矢与弓,一眼看去就不像似赵国人。 为首那人从马上下来,打量了他们一眼,神情中流露出一股子的骄傲,带着极为浓厚的口音说道:“喂,你们几个是从少林寺逃出来的和尚吧?” 由于此时非罪带着纱帽,那老者与小武也戴着帽子,只有如海与普宗没有戴帽子,对方便依样画葫芦,预设他们都是少林中人。 老者听来者并非善类,赶忙脱了帽子说道:“大爷,您认错啦,我们有头发的,你瞧。” 那人看老人与小武脱下帽子,的确有颗长满头发的脑门,满意的点头,“那好,你们可以走了,剩下这三人,给我抓起来!” 普宗此时心中思忖着这群人究竟是不是朝廷派来追杀他们的,可是观其衣着打扮,又着实不象是本国之人,这令普宗很是不解。 “你们是谁,为何要抓我们?” 那人鄙视的目光逗留在发话的普宗身上,从嘴角扭出一个近乎嘲讽的笑容。 “好大的胆子,竟敢反问我!爷就是专门来抓你们这帮和尚,你拿我有什么办法?给我上!” 非罪看那一众人等的衣着,其实早就猜出了对方身分,却不明白这之间的关系,遂摘去了头上的纱帽,抢在对方行动前站了出来,温声道:“敢问各位兄台,少林寺何曾有得罪契丹之处?为何要劳师动众,越过国界前来抓人呢?” 那领头人原本口气嚣张,指挥身后众人就要冲上,却乍见非罪除去纱帽后路出的面容,顿时停止了原本的动作,连嚣张的气焰一瞬间都灭去了三分。 也许是为了保持领头的尊严,即使心生畏惧,也仍然勉强保持着那威风的口吻,还刻意从鼻间发出了声冷哼以壮声势。 “爷我本来是不屑跟你们多说,不过今天我心情好,就大发慈悲放你们条生路。听闻少林寺中有本威力盖世的武学,你们把武功祕笈交出来,爷就放你们一马。” 他这话一说,普宗与如海互看一眼,顿时都担心起负责保管经典的非罪。只见他们不动声色的踏前一步,似是想保护非罪,可这动作来不及被察觉,便听非罪说道。 “不错,少林寺藏经阁广纳百家武功,的确有一部最为厉害,流传最广的。” 他这话一出,吓得如海与普宗同时僵住身体,一脸不可置信的回过去看非罪。 而那名契丹领头听他这么说,脸上则是露出一抹欣喜的神色,“武功秘籍在哪里?交出来我就放你们走!” 只听非罪仍是那温吞儒雅的嗓音,半点没有动摇的,“烧了。” “你说什么?”契丹领头震惊的看着他。 “烧了。你若从边境过来,又岂会看不见少林寺中通天的火光?藏经阁早在那场大火中付之一炬,又如何会有秘籍交予阁下?” 第746章 无名秘籍(2) 领头那人听罢一阵沉默,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与同为契丹人的那些部属商讨了一阵,然后又说。 “你不是和尚,为何知道这些事情?” 普宗与如海本来听了非罪承认那部无名武功皆是一惊,听到后来才明白他心中打的算盘。然而眼看计划似乎就要成功,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因为非罪特异于其他少林弟子的“发型”,反而引起了契丹人的怀疑。 他们当然不能让这件事发生,一时间竟异口同声说道:“非罪师兄是少林方丈特例带法修行之人!” 那几个契丹人听罢,又窸窸窣窣讨论起来,这回似乎说的比方才还要久了些。 “我们知道你,非罪大师是吧?”一群人说完,为首那人原本轻蔑的态度竟然一收,转而有了几分恭敬。 非罪则是弯身一揖道:“不敢当。” 紧接着那几人向后退一步,战战兢兢自腰间拔出一柄炳亮晃晃的弯刀。 “请非罪大师与我们回契丹一趟,王爷有交代,若是遇到了非罪大师,必须活抓。大师,你也别为难我们,就自己束手就缚吧。” 这一下变故来的猝不及防,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这些契丹人在意的对象就从武功秘籍变成了非罪,不过普宗眼见避战已经不可能,立刻闪身护到如海非罪身前,还不忘朝对面威胁道。 “你们不要乱来!非罪大师可是武林一等一的高手,识相的就快走,不要等他老人家动手,让你们全部魂归西天。” 如海被普宗护在身后,矮小的身影完全被两人遮住了,他见不着对面那些人瀰漫出的杀气是如何可怕,也见不到普宗与他们对视之时,眼里闪过舍命的决心。 更在非罪身后的老人与小武眼见他们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立刻吓破了胆,没命的向反方向跑去,一面跑还一面喊:“契丹人杀进来啦!杀人啦!契丹人杀人啦!” 那两人跑走后,非罪的目光拉回对峙现场。 “为什么?在下不过一届僧人,如此大费周章,却是为何?” 那人知道眼前的人是非罪后,不仅态度和善了许多,对他的问题也可谓是有问有答。 “请你回契丹是上头下来的命令。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只要大师答应不反抗,我可以担保你们绝对不会有事。” 普宗一听,立刻发出一声冷哼,“鬼才信你!你们契丹人,一向没有信用!” 这句话似乎有些惹怒了对方,不过看在非罪的面子上,他们还是强压下怒火继续劝说:“非罪大师,也许你武功的确很高,可这些小和尚你一个人保护得了吗?我们这些兄弟就是豁出命去,也必然要完成交付下来的命令。你就忍心看这些小和尚白白送命吗?” 普宗回道:“生死有命,我又岂会在意个人生死?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今日索性就来个同归于尽,我死,你们也讨不了便宜!” 两人话锋至此,已然走入死局,眼见两方将发生一场不可避免的硬战,紧张的气息瞬间瀰漫开来。 这时候如海只感觉到有谁碰了碰自己,将什么东西塞入了他的怀中,然后又听见非罪压低的声音在耳边说着。 “等等在下一说话,你就往后跑。” 如海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立刻就听非罪说道。 “且听在下一言,诸位所要寻找之秘籍……” 非罪说话间,缓缓将手伸入衣袖之中,同时目光瞥向如海,似是告诉他快跑。 而普宗见状,则是大喝一声,“不可以!” 随即单枪匹马一人,冲入了那群契丹人之中。 “走!” 混乱之中,不知道是谁的声音穿透了如海的神智,他空白一片的脑海中只剩下了这句话,亦只能遵照这句话,向着非罪相反的方向,撒开了腿奔去。 “我死也不会让你们得到秘籍!” 身后,普宗的声音如同修罗,向四面八方散去。 普宗突如其来的进攻的确起到了突袭的功效,不过那群契丹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不过一瞬间,便反应过来普宗的攻势,当即举起弯刀,格挡住他如野牛一般的冲击。 普宗翻掌为劈,落在弯刀上,肉做的掌心竟然与金属的刀刃发出一声又闷又沉的撞击声,那柄受力的弯刀也应声,从刀刃上微微裂出了一条缝。 那群契丹人与非罪见状都吃了一惊,尤其是非罪,他没料到普宗修习易筋经不过一个月余,竟然就能够将威力增加到这种程度,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普宗一掌劈裂了契丹人的弯刀后,嘴角扬起一抹挑衅的笑意,“你们谁还要上!” 契丹人们相觑一眼,弯刀被击裂的那人竟然向后退了一步,随即解开身上背负的弓箭,又快又准的就是一箭,朝着普宗的眼睛射去。 普宗躲开箭矢,却发现周围立刻又围上了几个持刀的人,他们的弯刀快如闪电,一刀劈下只留下白光的残影,几人之间相互配合,白光与白光间几乎毫无空隙,一朝接着一招劈面而来。 普宗不光是要躲开那些如网般的刀光,还要不时提防一旁射来的冷箭,一时间也是左支右绌,光是要闪避攻击都显得十分吃力,只能用那厚实的双掌不断化开去向他的箭矢与刀刃。 同时,那名领头者退出了战斗的范围,在一旁紧紧地盯着非罪,似乎在防备着他突然出手,加入战斗。 普宗虽说这一个月来功力大增,可毕竟缺乏实战经验,不过片刻便被飞冷箭划伤手臂,同时身上被刀锋擦过的破口也越来越多。 他知晓再这样下去自己必败无疑,他死了不要紧,可非罪身上带着少林寺镇寺之宝易筋经,恐怕也会就此落入外族手中,那是他说什么都无法忍受的。 深吸了口气,普宗从丹田间发出一声大喝,他的吼声震动了山林,原本一片死寂的树林中飞出无数黑压压的禽鸟。藉着这声震慑人心的大吼,普宗运气,硬生生的抓住其中一柄弯刀,他的手爪坚硬如钢,在轻薄的刀身上留下一道指印。 那握刀者因为这锐不可挡的劲道,一时间让弯刀脱了手,被普夺去。虽然普宗夺到了刀,却没有防住接下来如流水般砍来的刀锋,剩余几把弯刀有些在他身上画出了碗大般的伤口,有些深深砍进了臂膀的肌肉里,那深灰色的衣服顿时就被血迹染红。 从非罪的方向看去,此时的场景倒与祖觉那时候有几分相似,一样是孤单的屹立在一群敌人之中,洒尽自己的鲜血。 不能让那时候的场景再次重演,非罪脑中有道声音这么说。他的身体比思绪更快,扑上了那个一直在旁掠阵,领头的那个男人。 本来正打算一箭结果普宗的箭手见非罪冲向领头者,连忙调转箭矢,朝着非罪破空就是一箭。领头的男人同时也挥起弯刀,朝非罪挥去。 总归是这一个月来的训练有了成果,非罪勘勘闪过飞快的箭矢,但此时男人的弯刀却已到了他的面前,眼看避无可避之时,只见一只血淋淋的手飞快的一拳打向那领头的男人。 男人无法躲避,只能将原本对着非罪砍去的刀锋调转方向,回防这一击。而也就是这个空隙,两人这才见到,全身是血的普宗站立在那,他的身边倒着两三个契丹人,那些人身上都有着弯刀割出来的伤口,且每一道伤口都在致命之处,虽没有一刀毙命,却离死不远。 领头之人不可置信的看着普宗,不明白方才那一霎那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而此时普宗的双目被血染红,混着身上大小不一的伤口,整个人彷彿泡在血里般,一步步走来简直就如同地狱的厉鬼般,叫人忍不住从心里感到恐惧。 虽然普宗的神情十分恐怖,但是所有人很快都反应过来,这人已是强弩之末,随着男人喊着:“上!他撑不了多久!” 所有人再度一齐向普宗挥刀而上。这次,非罪是确实看清了普宗的动作,那是并不属于少林寺的武学。普宗以手指抓着那炳弯刀,指尖刺入了刀身,彷彿与刀融为了一体。他用着那样的姿态,借助锋利的刀刃,一次次抹过了敌人的颈项,一招招都是朝着对方的死穴攻击。 非罪记得这样的手法,那是无名秘籍中所记载的武功。 “亏你们还是出家人,杀起人来比土匪还要狠!”领头那名男人说道,同时重新摆出了架式,又朝非罪攻来。 然而就在这一剎那,旁地却突然窜出一道极有威严的低沉嗓音,那声音说着:“通通住手!普宗,你要弃你师弟于不顾吗?” 众人一齐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草丛中缓缓走出一道修长且健壮的身影,他身上穿着契丹人的服饰,颈脖上围着一圈狐毛,头上戴着兽皮缝制成的帽子。 而在男人身旁站着的,正是方才跑走了的如海。 普宗睁大了双眼看着他,张开了嘴似乎想说什么,可好几次却都只发出了一点气音。 非罪见到如海,垂下了眼帘,发出一声叹息。 第747章 无名秘籍(3) 那扣押着如海的男人似乎并不想理会现场这些人对他的看法,他强拉着如海朝非罪走去,脸上浮现出一抹玩味的神情。 “你就是非罪?”那人说着话,却一面封住了非罪的穴道,那手速快的令人看不清,几乎是在语句完结的同时,非罪就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的。 虽然非罪不能动了,可他还能说话,所以他不卑不亢地回道:“在下是非罪。” 而普宗至此彷彿才从刚刚那巨大的震撼中醒来,他想移动到他们身旁,却因为失血过多,身体却彷彿不是自己的一般,最后只能扑倒在两人身旁。 “静真师兄!你没有死!”倒在地上的普宗还是尽力说出了这句话。 可被叫做静真的男人却没有回应,他的嘴角还是保持着那个弧度,然后缓缓将手伸入非罪的袖中,一阵摸索。 非罪得知了他就是戒律院死而复活的上任执事,说道:“静真师兄此举是何意?” 奇怪的是,原本还对非罪一行人喊打喊杀的那群契丹人一见到这个静真后,竟然通通收起了刀械,干脆的退到了一旁,静静等待着静真执行他要做的动作。 静真在非罪的袖袋中摸索一阵,很快就拿到了那本一直被收在袖里的书,并将它拿了出来。 这时,静真才回道:“我来向你讨一件东西,现在,东西我已经拿到了。” 非罪皱起眉头看着他,“静真师兄既然没死,为何不回少林寺?如今又穿着契丹人的服饰出现在此?” 静真还是笑笑的,那笑容陡然一变,成了毫无表情的面孔,“我为什么要回少林寺?回少林寺,然后再重新成为僧兵,被派去前线送死吗?” “静真师兄,这些契丹人是杀死师兄弟的凶手,快杀了他们!”普宗喊。 静真确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他。他的眼睛中有一种奇异的黑色,彷彿漩涡,好似能将人吸进去一般。 “不,杀死师兄弟们的不是契丹人,是这个朝代,这个国家。” “所以,你投靠了契丹人?”非罪说道。 普宗听闻,双眼露出不可置信的光芒,瞪大了殷红的眼眶,彷彿随时都会淌下血来一般。 “你投靠契丹人?这是真的吗?你投靠契丹人!” 静真见到普宗这样,原本平静的脸上又浮现出笑容,只是这次,是带着点自嘲的笑容。 “是,我投靠契丹人。我不仅会帮助他们抢下少林寺的易筋经,还会帮助他们,灭亡这个腐朽的皇朝。” 普宗没有说话,他还是用着那种眦目欲裂的神情看着他。 “师兄此行是为了夺易筋经而来?”非罪说。 “是。”静真拿到的那本书在非罪面前晃了晃,“如我所猜不差,这就是易筋经,对吗?” 非罪顿了顿,说道:“师兄何不打开那本经书看看?” “嗯?这是梵文?”静真依言翻开书页,立刻发出一声疑惑,“译本在哪?” “没有译本。” 静真不耐的看着他,“怎么可能没有译本!你少跟我耍花样。” 非罪目光沉静的直视着他,“师兄若是不信,尽可以搜一搜我身上。” 静真倒真的如非罪所言,将他身上搜了个干净,确实没有再发现其他东西。 只听非罪又说道:“易筋经只授予少林寺方丈,难以广传的最大原因,就是因为此武功秘籍是以梵文书写。”他看了看静真的神色,又说:“师兄可懂梵文?” “不懂。难道你懂?” “在下的确略知一二。” 这下静真扯出一个笑容,“莫非你愿意替我翻译易筋经?” “可以,但在下有个条件。” “说。” “你必须放了两位师弟。” 静真佯装思考了一会儿,随即发出三声大笑,“我如果放了他们,你不履行承诺,又该如何?再说,我何必非要你替我翻译?” “如今少林寺尽毁,师兄要上哪再去找精通梵语之人?易筋经乃是少林镇寺之宝,其艰涩程度,又岂是一般寻常僧人可以译出?” “你有把握多久可以译完?” “不出一个月,定将整份译稿予你。” “若你食言呢?” “出家人不打诳语。只要师兄愿意放了这两位师弟,在下愿随尔等去契丹。” 静真听罢,又是一阵笑声。笑音落下后,他提起匍匐在地上的普宗,封住了他的穴道与了几处大穴止血。 “我不相信你。不,应该说,我不相信出家人。”静真说着,将手中的普宗丢给了站在一旁的契丹人。 “好好照顾他们,别让他们死了。我们还靠这些人翻译易筋经。” 那些契丹人纷纷颔首,象是十分听从静真的话语。对于先前那些被普宗杀死的兄弟一时间也不追究了,纷纷拿出伤药与长布替他包扎。 非罪见普宗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松了口气。可一回眸,便对上静真那阴暗的眼眸。 “这样可以了吗?非罪大师,我们出发去契丹吧。” 非罪自然无法拒绝,只能点头。一行人被几个契丹人搬上了马,朝着边关而去。 普宗怎么也想不到从前那个严厉中带着正气的静真师兄,竟然会与契丹人联合,不仅对少林寺的覆灭不加以伸援,反而帮着外敌来夺取镇寺之宝。 更令普宗想不通的是,他明明就见了非罪将易筋经放在身上,却为何在方才搜身时却没有被搜出来?而那部无名武学的译本又被非罪藏去了哪里? 他不懂的事情实在太多,加上方才与这几个契丹人的战斗太过激烈,在马车上摇着摇着,竟迷迷糊糊陷入了梦乡。 普宗睡着了,如海却不敢睡。他就坐在普宗旁边,双手被一条粗麻绳反绑着。由于方才逃跑时被静真点了哑穴,一直到现在都没能解穴说话,这使他更为着急。 因为他已经猜出了非罪身上的易筋经之所以没有被搜出的原因──是那时候偷偷放进了自己胸口的暗袋中。 那些人不懂梵文,也未曾见过易筋经,兴许一下被唬住。可万一他们醒悟过来要在如海身上搜一搜,那易筋经就怎么也保不住了。 一想到这,他不禁眼里带着不安的看向一旁的非罪。 非罪象是看到了如海求救般的眼神,但是却没有理会,径自闭上了眼假寐。他不仅身上被点着穴道,连双手双脚都被铁鍊綑绑,显然那群契丹人对他是十分忌讳,就怕他找到机会解开穴道,才上了双层保险。 如海求救无门,也只能向佛祖祈求,希望那些人不要来搜自己的身,让自己好歹能够将少林寺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平安的带回少林。 一连几天过去,他们乘坐的马车除了夜间会停下来小歇一会儿,其他时候大部分都在赶路,象是惧怕着什么一般,一路上不仅藏头藏尾的专捡小路走,而且车上的那些契丹人还都换上了本国的服饰,与一开始出现在非罪一行人面前的形象大相迳庭。 普宗在马车睡睡醒醒几天后,他们终于在放风时看见了关隘,由连绵一片的小山丘与城墙组成的防线,在平坦的路面上显得更加明显。 他们知道越过了这条防线,对面的土地就是属于契丹的了,也许这一去,从此后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故乡,也或许他们将会成为契丹土地上的一具无名尸首,曝尸在荒野之中。 无论如何,如海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故乡,却没有任何方式阻止这一切的发生。风沙自边关外穿来,吹进了他的眼里,他瞇起了眼眺望着身后那片山水,试图将这一切都记忆在脑海的深处。 马车持续向前奔驰,就在他们刚路过一处树丛时,突然之间四周喊声大震。 “杀!” 那些此起彼落的杀喊声混杂着脚步声,彷彿洪水一样向众人袭来。同时,他们也听见了车上那残存的几个契丹人紧张的聚在一起,快速的用契丹语交谈着。 间不容发的瞬间,只有静真一人来到了他们身边,拿出手上的匕首,割断了绑住他们的绳索,同时也为非罪与如海解开了穴道。 “逃吧,是你们的军队来了。” 如海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却听静真又说:“可别先一步死了,我还要带你们回契丹翻译易筋经。” 说完,就如同静真来时那样突然又轻巧的,他一个翻身,便冲出了车厢。剩下那一团犹在讨论的契丹人。 不过现时并不允许他们开心太久,静真一个轻功刚翻出战圈,下一秒马车便剧烈的震动起来,随即便是从四周传来的金属砍击声,甚至有不少的刀尖与枪头都已经刺破了木制的车厢,出现在非罪一行人眼前。 那些契丹人跳下了马车,隐约听见他们的嘶吼声,很快被犹如潮水般的杀声淹没,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木制的车厢也随着时间一分分的被破坏。 非罪见状,大喝了一声,“跳车!” 普宗拉住了非罪与如海,一同在刀刃完全击碎车厢前,顺利的落到了地上。然而紧接而来的问题,才是真正的考验。 第748章 无名秘籍(4) 只见一群穿着兵甲,手中或者拿着长刀,或者拿着枪的是兵们团团的将他们围在了中心。同时,非罪侧眼看去,见先前那几个先跳下车的契丹人已经躺在了地上。 非罪粗估现场这些兵卒,少说也有三、四十人,正是一个小队的人数,而这些人将他们包的水泄不通,即使是与那几个契丹人对战,也没见怎么折损,足见训练十分优良。 “诸位且慢动手,吾辈非是契丹人!”看清了现今的情势,非罪随即高举双手喊道。 接近非罪的兵卒们见到了他的长相,又听他这么说,纷纷面面相觑,一时间还真的停下了动作,没有前进,但也没有后退。 众人还在犹疑不定时,只听见达达的马蹄声传来,随即那三、四十人纷纷让开了一条通道,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出现在非罪面前。 “你们……是少林寺的僧人?”骑在马上的人看着他们,脸上虽然还有些稚嫩,可周身却有种不容侵犯的威严。 “是。在下少林弟子,法号非罪。”一般人若是见了这等阵仗,大多都会吓得说不出话来,就犹如现在站在他身边的如海一般,可非罪却仍然用着那一派沉着的声音,不卑不亢的答道。 骑在马上那人一听见他的名字,立刻将身子往前倾了些,貌似颇有兴趣一般,“喔?你就是非罪?” “是,阁下可是认得在下?” 那人摇头,“不认识。可我从信里读到过你。” “是何信呢?” “家书。不,兴许也不能这么说,是我与舍妹闲时来往的书信。” 他这番话就令在场的所有人不太明白了,不仅只是非罪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会在家书中提起非罪,那些将他们包围在中央的兵卒们也不太懂,为何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下,他们却能像没事一般闲话家常。 大约是现场众多人心中的疑问传达给了马上那人,他这才严肃的端详起非罪,然后郑重对现场的兵卒们说道。 “他们非是契丹人,乃是我国子民。就将之安置在我们的军营中吧。” 收到命令,本来包围他们的兵卒却并没有散开,而是改分了一小队人手,用刀架在他们身后,凶神恶煞的说道:“请师傅们跟我来。” 这下愣是再不懂得看脸色的人都明白,他们分明是才逃出了契丹人的魔爪,这头却立刻栽进了另一个陷阱。 一向对朝廷没有好感的普宗当即便发作道:“我们既没有做伤天害理之事,也没有犯法,你凭什么将我们扣去军营?”虽说他对朝廷可说是非常没有好感,可碍于身上还带着伤,加上对方人马又多,说话还是克制了几分。 虽是这样,那些兵卒们也还是向他斥喝道:“住口,你是什么身分?竟敢质问兴宁节度使赵将军!” 非罪听闻,脸上随即露出一抹吃惊的神色,“你是兴宁节度,赵章大人?” 马上那人看着他,露出一抹笑容,“正是。” 当他回答的剎那,不光是非罪的脸色变了,连同普宗、如海的脸色都同时变成了疑惑且吃惊的模样。 尤其是如海,他不仅是张大了嘴巴,还叫出了声:“那之前那位来少林寺传诏令的是谁?” 没错,眼前这位自称兴宁节度使赵章的人,与那日被普宗提着后领拎起来的小伙子长相完全不同。不说面前这位光是身高与身材就足足长了那人一大截,连声音气度,肤色面孔,通通都不一样。 一时之间,如海竟然有些迷糊了。究竟是现在骑在马上这人是赵章,还是那日前来少林寺那人才是赵章? 不过非罪略一沉吟,却似乎明白了什么,开口道:“阁下是赵大人,先前借阁下名讳至少林寺之人,赵大人可认识?” 赵章眨了眨眼睛,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你们就先至我军营安顿吧,剩下的事情,我会一一向你们解释。” 纵然普宗对面前这人并无好感,可如今敌众我寡,加之三人都实在想知道,究竟这位赵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于是这一路上竟然也就相安无事,没再做抵抗随着兵马前行。 不消说,普宗的心中十分憋屈。感觉如今这情况与被契丹人劫持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差别只是一个表面上装做彬彬有礼的样子,一个摆明了就是要利用他们,无论是哪一方,普宗都对一行人的处境感到悲惨。 如海就不这么想了,他十分不愿离开国境,本来按照非罪的计划一行人应该前往党项,可在边关若被拦下了,那这个计划自然也会泡汤,对如海来说,这个意外倒显得有些像惊喜。 赵章军队驻扎的营区十分广大,几乎负责了整条边关沿线的防护。将士们也个个是神情肃穆,精神济济的模样,一看便知道为首的赵章颇有带兵之能,竟然能将一个如此庞大的军队,整治的井井有条。 不过一行人在往军营内部走去,看到的却就不是这番景象了。整块狭长型的驻地外层有许多将士把守,扎营,但是到最内部,却出现了不少衣衫褴褛的小孩,它们有些看来与如海差不多大,有些却比他小得多,甚至还有连路都不太会走的。 一群孩子就这样象是动物一样,在军营中央的范围内,有些或坐或卧,有些奔跑嬉戏,顿时把整个严肃的军营搞得象是闹市般。 普宗与如海见到这个景象都看傻了眼,待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倒是非罪十分平静的指着那个还站不起来,最小的孩子说:“这些孩子的父母可还在?” 本来一直走在最前头的赵章听闻,便回过头来。他的脸上还是笑笑着,不过却显得有些勉强。 “不知道。这些孩子是我从附近捡来的。有些孩子的父母就死在他们身旁,有些则不知去向,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将他们送回去。” 严格说来,如海与普宗应当都算是孤儿,不过因为普宗来得早,加之其实并不记得自己亲生父母是谁,所以对自己孤儿的身分一直没有过多想法。 第749章 赵章(1) 如海却不同,即使入少林寺已三年有余,他还是时常会在梦中想过去的那段日子。 当如海一知晓面前的孩子竟然全是孤儿时,涌上心头的激动使他毫不迟疑的走向了那个年纪最小的孩子。他将还在地上爬的孩子抱起,紧紧的抱着他,就象是抱着那个刚到少林寺中,每夜担心受怕的自己一般。 虽然他的行为大出所有人的意料,并且还直接越过了赵章,跑到了前头去,可现场众人却没有一人阻止他,连那些持刀跟在后面的侍卫都没有上前阻止。 似是在这个战争频传的地带,孩子们显得弥足珍贵。 赵章看着如海,眼里泛起一抹像似温柔的神情,“这场战争,已经夺去了太多人的生命,如果可以,希望我是最后一个带兵在此驻守的将军。” 非罪也晀望着那军营外,一片绵延的关隘与山丘,“兴许有朝一日,这世上的众生都能够平等,不再掠夺争抢,人民也不必流离失所,回归真正的安平盛事。” 赵章的嘴角又勾起了笑容,象是带着几分嘲讽,却又有着一种奇异的温和感,“会有这一天吗?” “会有的。只要将军您不放弃,一定能等到。” 两人说话间,如海已经放开了那个孩子,跑回非罪身边。同时一群人越过孩子们好奇的目光,到达最中心,属于赵章的营帐。 赵章向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掀廉入帐。 非罪、普宗、如海,三人跟在后头,其余那些带刀侍卫则守在了帐前。 帐廉一放下,赵章便在他那平日用来处理文书的木桌前坐下,坐姿十分随意,方才威严肃穆的形象顿时间荡然无存。 “我是从舍妹赵燕的信中知晓诸位。”他一坐下,便彷彿迫不急待般的这么说。 普宗瞇着眼看他,“舍妹?赵燕?我们并不认识此人。” 非罪却若有所思,带着迟疑的开口,“将军口中的舍妹,难道是代替您前去少林寺那位?” 赵张点点头。普宗则是惊讶的说道:“你是说那个假赵章,是你妹妹?” 不知是不是因为普宗的声音与表情实在是太夸张了,赵章竟然哈哈的笑了起来。 “我在信中听闻舍妹男扮女装潜入少林之事,给各位惹了一些麻烦,实在抱歉。” 如海却有些不解地看着非罪,又看看赵章,“既然你才是赵大人,为何妹妹代替你去呢?” 赵章收起了笑容,说道:“舍妹的性子一向顽劣。正巧我带兵在边关戍守,无暇分身,他便循了空央求爹亲,让她代我去一回少林寺。我也是后来瞧了她寄来的信,才知晓此事。” 普宗听完赵章的解释,回想起自己提起那位“假赵章”的异样手感,说道:“女信众不得入少林寺内院,看来你们朝廷之人连基本的礼仪都不顾,不过是群为了一己之私,豪不顾虑他人之人。”他话说得十分难听,令非罪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赵章听完他这一番说词,却毫不生气,只是露出一抹苦笑,“小师傅这么也无不是。我不敢说朝廷之中任命的官职皆是勤政爱民之人,可我自己却没有一天不将家国重任放在心中。” 他说罢,停了会儿,瞄了眼普宗的神情,才说:“所以,我恐怕也有件事情,必须对不起你们了。” 这句话一落,原本尚算平和气氛陡然一变,赵章也从落坐的椅子上站起了身来。 “请各位将易筋经交与我保管。” 普宗戒备的护到非罪身前,他并不知道此时易筋经已经转手到如海身上,只当是非罪藏在了某个隐密之所。 “说了半天,你果然就如朝廷其他那些狗一般,也是觊觎少林寺之武学。” 赵章摇头,“并非如此。各位才从契丹人手中脱身,想必十分清楚,你们保护不了这份武学,反而会使之落入敌人之手,对我朝不利。既是如此,为何不将秘籍交由我保管,若能对将士们有所帮助,也算是功德一件。” 普宗从鼻间发出一声冷亨,“功德?朝廷下令清剿少林时,怎么不见你替少林寺说话?现在却要我们积德,未免太一厢情愿。” 赵章的神情闪过几抹惋惜的,“我知晓此事是朝廷对不住少林,你们如有怨言,也是无可厚非。但我并非不想帮少林说话,而是我知晓时,少林寺已被清剿,我也无能为力。” “笑话!你是镇守边关的大将军,那日上山来围勦的兵马不是你的,还有谁?” 普宗难得问出了个关键的问题,而这也是非罪一直怀疑的。嵩山位处偏僻,从地缘关系看来,那日前来的军队最可能是出自赵章的军营。 赵章对这个问题看来也无意隐瞒,他微微垂下头,“确实,下令清剿少林,是当今圣上的密令。而负责策划此事的,正是我爹。” 普宗听罢,几乎可以说是咬牙切齿的盯着他,“果然!你跟那些人就是一伙的,还想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吗?” “不是。我虽替朝廷做事,可对少林寺也是心存尊敬。我只能说这一切我是真不知情,在我心中,也并不希望少林寺遭此大难。” 非罪看这两人剑拔弩张的气势,伸手拍了拍普宗的肩膀,并将他微微向后拖了些,以免他克制不住冲上前去打人,横生事端。 “赵将军,事情经过我已大致了解。如普宗师弟所言,吾辈与阁下确实非同路之人,易筋经更是已被契丹人所夺,此时要找回来,恐怕已经晚了。” 赵章看着非罪平静的面孔,像似分辨着他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实信。半晌,只听他笑着说:“我不信。” 如海又感到头疼了,担心别人来他身上搜上一搜的念头再次浮现。同时他也觉得十分奇怪,怎么这些人听人说话每次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呢?难道是非罪或是他们长得特别像骗徒吗? 而赵章不信,自然有他的理由,很胸有成足的,他说出了他的理由,“如若契丹人真拿到了秘籍,为何还要把你们一行人抓回契丹?要嘛,易筋经不在你们身上,而是被放在了某个隐密的地点,需要压解你们去取。要嘛,就是易筋经这部武学有什么特异之处,非需要你们才能看懂。” 他分析至此,目光扫过普宗、如海、非罪一眼,象是企图从三人脸上的神情与反应映证自己所说的是否正确。 “如若是这样,我只要扣住你们。契丹人即使有秘籍,也练不成,那便于我军无害,我也不需再大费周章去契丹境内寻找易筋经。” 非罪听完他的叙述,点了点头,罕见的赞赏道:“阁下所测不假。易筋经乃是梵文所书,契丹境内恐怕无人识得,只得抓捕在下替他们翻译。” 赵章脸上露出一个深思的神情,片刻之后才道:“你是说,易筋经是梵文写成的?那日,从少林寺中逃出的僧人有多少,你们知道吗?” 非罪笑了笑,这么一笑便使他原本奇异的长像显得更加骇人,连赵章都被这笑容震摄住。 “普天之下懂得梵文之人,契丹兴许不多,可中土却绝非只有少林僧人知晓。契丹人要再次踏入中土寻找一个精通梵文之人,并非全无可能。” 赵章虽然被非罪的气势折服,可面上还是那副怀疑的神情,并不见有所退缩。 “此事我会再行查明。非罪大师与其他师傅们,这段时间只能委屈你们在这军营落脚了。” 普宗一听便不愿意了,跨开了大步似要向前冲去,所幸登时被非罪拉住了。 “灭了少林寺还来这边惺惺作态,姓赵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赵章似乎也并不想与之起冲突,起身走到门口掀开帐廉,“我并不是刻意刁难诸位,实在时局不稳,诸位还不如待在此地来得安全,待战事告一段落,我再遣人将诸位送往他处。” 留下了这么一句不知该不该算是承诺的话语,赵章随即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营帐中只剩下非罪、普宗、如海三人。 如海看了看非罪毫无表情的脸色,正想伸手去拉他的衣袖,随即,只听非罪看说道:“普宗师弟,你已经记下那部梵文武学了吧?” 非罪一行人随后被分配到了那些孤儿的营帐边,每天如海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去看看那个还不太会走的孩子,看看他今天是不是又比昨天长高了些,或者又胖了些。虽然旁人与如海明白这些期望都太过虚幻,即便小孩再怎么会长,也没有可能长得这么快,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阻止他,当然,如海本人也没有终止的打算。 也许是在战乱的时代中,人们都对孩童多了一份怜悯,就连如海平日在军营中随处走动,也都没引起什么问题。 非罪与普宗却不一样了,不说非罪那一张脸光是露出来就令所有人退避三舍,军营中的军官或者是兵卒举凡见了他,无不是绕道而行,实在避不开也会尽量靠边走,彷彿能与他多保持一距离,便能安全一分。 普宗则是自从那天与赵章会面后,一直对他们被莫名其妙囚禁起来的事实有所不满,被限制出入。白天绝大部分的时间,就只能在自己的营帐附近走动。 这几日,赵章就像忘了他们一般,或者是说赵章本人凭空消失了,总之,虽然两边的营帐离得非常近,可双方却都没有见面。 因为见不到赵章,普宗除了镇日待在营帐中,或者练练武功,再没其他事情可做。 遭受排挤的非罪也与他在一起。这天他看着帐外那三三两两并排巡逻的兵卒,神情却忽然严肃了起来。 “你真打算继续练那部武功吗?如今梵文原本已经丢失,后面的章节,恐怕再也寻不回来。” 普宗一阵沉默。那天,非罪用这种口气问他时,他也只能用沉默回答。 他不知该怎么回应非罪的问题。在他的心中也许对这件事情还是有所愧疚的,毕竟他欺骗了非罪,两人明明约定好待最后的译文出来后,再决定是否修练。可结果却仗着非罪对他的信任,私自拿了译本偷偷练习,这是无可辩解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所以如今他仍然保持沉默。非罪却在这片沉默中,发出了一声叹息。 “普宗师弟,在下知道一心想为少林寺复仇,可是,在下希望你能明白,在复仇之前。『你』也是很重要的。” 普宗听他这么说,神情闪过一丝错愕,“非罪师兄不怪我违背约定吗?” 非罪摇头,“约定的目的是希望你平安,重要的不是约定,而是你。” 普宗自从少林寺被烧掉那天起,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可此刻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又有了想哭的冲动。 他连忙抬起头,将那些瀰漫在眼眶的泪水又都吞了回去,他稳住了声音说:“师兄的心意我是明白的。只是如若我没有偷练武功,那日对上契丹人就不可能支撑,更不可能保护大家。我并非只是为了个人,或者心中仇恨而去修习那部武功,我想保护大家。” 非罪垂下了眼眸,从他眼里透露出一种不寻常的情感,普宗却无法辨认那究竟是什么神色。 “即使是如此……在下还是希望唯一逃出少林的你们,可以摆脱过去,重新生活。” 他的话音刚落,如海便掀开了帐廉进来。不知道他在帐外偷听了多久,只见他进来时神色显得有些激动,双手紧紧握成了拳。 如海一走到非罪与普宗跟前,便说:“不会再让师兄们保护了!我也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我不希望师兄再为任何人牺牲了。不管是我,还是少林寺,都不是你们一个人的责任。我也会帮忙的,我一定会成为能够帮上忙的人!” 非罪与普宗本来只是想谈论一下那部武功秘籍后续的处理方式,想不到却被如海突然跳出来说了这么一番话,顿时都愣住了。 第750章 赵章(2) 而如海见他们都没有回应,还以为他们并不同意他的见解,又继续说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年纪小,武功又差,肯定做不到?从今天开始我会更加认真练习,总有一天我可以保护师兄们!” 非罪与普宗看着那张小脸上瀰漫的焦急神色,不约而同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象是又回到了少林寺中的那段时光。普宗一如既往地摆出师兄的架子,带着一点骄傲与霸道的摸了摸如海光秃秃的脑袋瓜。 “就你这么点小个子,还说要保护我?你还是多吃点饭快点长高比较实际。” 非罪亦说:“小孩子没什么烦恼,开心长大就好。” 这些回复并不让如海感到满意,他坚毅的双眼看着他们,有一种属于年轻人的傲气与坚持,“我一定会证明给你们看的!” 非罪点头,说道:“既是如此,那易筋经与那份译本就还是让你继续保管吧。” 这话倒是大出如海之所料,本来还显得信心满满的样子转头便消失了,只剩下带着点慌的语气:“为什么?这么重要的经典放在我身上好吗?” “嗯,没人会想到这些东西是放在你身上,由你保管才是最安全的。”非罪道。 普宗也点头,“我之前也没想通竟是如此,由如海保管的确比我们要安全。” “可是……” 如海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普宗又道:“你不是要帮师兄们分担重担吗?现在保管好这两部经典,待我们重建少林寺,就是你最重要的任务。” “这段时间,就劳烦你多担待了。”非罪亦是如此说。 事情已成定局,如海心中纵然有所不安,却还是强打起精神,拍着胸口说:“包在我身上!” 话音一落,就听见门口传来敲锣声。原来是已经到了饭点,所有人都往帐外集合,准备盛饭。 如海听建锣响,立刻说:“我去打饭,师兄们等我!”说着一溜烟,掀开了帐廉就出去了。 留下非罪与普宗两人互看一眼,又继续说起方才被如海打断的事情。 “眼下我们被困在了这里,可有什么脱逃方法?”普宗道。 非罪摇头,“尚无。这里重兵把守,虽说赵章表面上看来对我们礼遇有加,可实际派在我们身边监视者,却有多无少。” 普宗听罢又说:“无论是去党项,还是在这里,总归有一天我都是要回少林寺,并且要将少林寺重建起来,恢复当年的盛况。我绝对不会在这坐以待毙。” 非罪皱了皱眉,“此事恐须从长计议。” 普宗当然了解非罪的意思,也只能暂时耐下那一口气说道:“我是怕在这里待久了,事情会生变。” “那就要看契丹人怎么做了。” “什么意思?” 非罪略略思索了一阵,说道:“我观赵章虽是朝廷命官,可待我们却并不如他妹妹赵燕那般威压,一时之间恐怕并不会有所行动。将我们扣在此处,也只是怕我们潜逃去契丹或者组织武林人士对抗朝廷。” 普宗听罢,冷笑一声,“朝廷做了这么伤天害理之事,就是没有我们,自然有其他人要反。” 非罪点头,“话虽如此,兴许赵章还有什么顾忌。” “那是?” “易筋经……或是那部无名武学。” 主帅营帐中,听闻一声沉重的敲击声,随即听见赵章压低了声音的斥喝声。 “这里是我的军营,我说了算,你们难不成还想要造反了不成?” “是,此处当然是由将军当家,可王爷的命令,臣却不得不转达给您。”站在赵章面前的人低垂着脑袋,模样看来非常恭敬,可是从他嘴里吐出的话语却不如他表面上的那番。 “你少用爹来压我,我的决定不会更改,你回去覆命吧。” 那人又是恭恭敬敬的一躬身,“是,我这就回去回覆王爷,您不会帮他找寻少林易筋经的下落。”说罢,似乎就要退出营帐中,就在此时赵章又叫住了他。 “慢着,我亲笔修书一封,你将它转交给王爷,他自会明白。” “是。” 那人安安静静的退至一旁,等待着赵章写信。这时帐廉却又是一掀,走进来一名身着军铠,腰系佩刀之人。 “将军,我军在西南边境发现有契丹游兵,烧杀劫掠,请求派军驻守。” 赵章原本正磨着墨,打算写信,听这人一说,旋即将笔往桌上一丢,穿起挂在一旁的铠甲。 “走!派一对轻兵随我前去追击。”他一面着装,一面还不忘对那个站在营帐角落之人说道:“你先回去吧。信我改日再遣人亲送至王爷府。” 那人颔首,“是,那请将军莫要忘记,王爷还等着您回覆。” 赵章极为厌烦的皱了皱眉头,没有再回应那人,拉着刚刚进来,身穿铠甲的士兵,一同离开的大帐。 而那人低垂着头,一直到赵章离开,才抬起。他两只眼睛贼溜溜的转动着,就象是一只伺机而动的号子,一会儿瞧瞧这,一会儿又看看那。 此时赵章亲自率卫兵出军营追击契丹,正巧主帐附近的近卫都被调走,这人便这样大摇大摆的出了主帐,四处乱转。 他这一转,可正好碰见了要回自己帐内的如海。 “站住!”那人一见了如海,立刻沉声,挡住了他的去路。 如海不明所以的抬起头来,看着他,“有什么事情吗?” 那人脸上浮起一抹冷笑,表情阴恻恻的,“小师傅,你可是从少林寺逃出来的?” 如海警戒的看着这个打扮与此地格格不入,也从未在军营中见过的人,“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那人听见他这种带有敌意的回答,反倒是笑了起来,那笑容在他看来獐头鼠目的脸上,显得更加奸险。 “也没什么,就是近来不太安平,少林寺也到牵连。我看想小师傅剃了渡,恐怕是从少林寺逃出来的,却不知道怎么会到这来?” 如海一听他这么说,便知道面前这人不是军营中的人士。经过这几回的磨练,如海已经培养出了对人的警戒心,再也不像从前那般,无论对谁都是掏心掏肺,毫不隐瞒的。 “这些事情我不知道,你如果好奇,可以去问赵将军。我还有事,先失陪了。”如海这么说,随即绕过了男人,就想回到自己的营帐中。 可是这男人一击不成,竟然又挡到如海跟前,说道:“小师傅不要这么着急着走,我就是想向你打听件事情,如果你能告诉我,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弄来。” 如海仍是怀疑地打量着他,虽然并不想跟这个男人有过多的牵扯,可是横竖现在走不了,再加上他实在对这人接下来要问的问题有些好奇,于是便点了点头。 “你要问什么?” 男人一见他上钩,咧开了嘴笑着,“我是想知道,那日少林寺被围剿,是否还有除你之外的人逃出来?” 如海听了这问题,脸色一变,随即强装镇定的说:“我不知道,没见到。就我一人逃出来了。” 如海到底是生嫩的孩子,那么一瞬间表情的变化又怎么能够逃过男人的眼睛,他更是笑开了嘴又说:“这样啊……那你离开少林寺时,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呢?” “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比如说,有没有见到契丹人在周围出现?或是其他从少林寺逃出来的师傅?他们是不是带了什么东西?” 如海摇头,“没有见到你说的这些,我还有事,别再跟着我了。”说着,他低下头快步走过男人身边。 男人站在原地,看着如海走进了不远处其中一个帐篷中,嘴角仍挂着那奸险的笑容,随即跟了上去。 此时普宗与非罪都在营帐里,他们一见如海匆匆忙忙的掀廉近来,便都迎了上去问:“发生什么事情?怎么如此慌张?” 如海还没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跟在他后头的男人也掀开了廉子进到了帐内。 “小师傅说谎可不好啊,这里明明还有一位大师傅,你怎么却说没有其他人与你一起逃出少林寺呢?” 普宗见这个男人一进门就这番说话,看来似乎来者不善,便迎上去回道:“你又是谁?怎么进到这里头来的?”他说的这里头,指的是赵章的军营。 “这里是军机重地,我怎么进来的,不是一目了然吗?”男人说。 非罪应道:“敢问阁下来此,所为何事?” 男人此时才看见帐篷暗处竟然还站了一个非罪,再看见他从阴影中显露出的面容,不惊暗暗心惊,退了一步。 不过到底是久居官场之人,他这一步退的丝毫不动声色,在场的如海与普宗甚至都没有察觉到。 “我观阁下相貌不凡,是赵将军营中哪位能人呢?” “在下乃是少林寺弟子,法号非罪。” 男人脸上终于露出一抹吃惊的神色,“阁下就是非罪大师?” “大师不敢当。”非罪一揖道。 男人知晓面前之人就是非罪之后,不仅脸上明显出现惊讶的神情,似乎连态度都有些动摇,不似方才一进来时那样嚣张与自信。 “非罪大师既然在此,我也不好多做打扰,有失礼之处还请大师包涵。” “不说出你究竟是谁,就别想离开这里。” 那人面上挤出一个笑容,“师傅这话就太严重,我不过就是个送信的信差罢了。” 普宗怀疑的看着他,“信差可以在这军营中来去自如?” “这不是因为赵章将军出去了,我一时好奇,才在营中转了转,正巧遇见那位小师傅。” 被点名的如海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底下那只手却拉了拉非罪的衣袖,似是在告知他要小心这人。 非罪收到了这个暗示,开口说道:“若真如阁下所言,只是名信差,那这个让阁下送信之人,又是谁呢?” 这问题问得十分尖锐,那人就是没有正对着非罪也能感受到他话中的质疑。 然而他却还是没有勇气回过头,正视非罪的面孔。 “我是替赵将军送家书来的,碰巧赵将军此刻领兵出去了,在此等候他写好回覆,好让我带着信回去。” “阁下是燕王府的人?” 这件事情普宗与如海好似听非罪说过,但是一直到非罪说出这句话前,两人皆没有想到赵章与燕王的关系。 而赵章是燕王府的人这件事情,倒是给了普宗一个启发。 “也就是说,下令剿灭少林寺的,就是燕王?” 那人听到这句话,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脸色尴尬的说道:“这位师傅你就别为难我一个下人了,我这还要回主帐去等赵将军呢。” 这人想绕过普宗出去,却听如海突然叫道:“这人方才为了向我打探少林寺的消息,不肯放我走,现在又突然这么急着离开,肯定有问题!” 普宗一听如海这么说,那里还管这人的辩解,当即扬起双拳,重重的打在了他的胸口。 这几日虽说受困于赵章,但每日在帐蓬里,普宗该练的基本功却都没有落下。 这么一下打得是又快又狠,直直把那人打飞出去,还撞碎了帐内摆设的木椅。 那人躺在地上滚了两圈,口中吐出一抹鲜红的血色,还直说着:“大师傅饶命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普宗这一下来的全然没有预警,连如海都被他突然出手吓得愣了愣,直至那人连连不绝的哀嚎传出,才令他回过神来,使劲的把他嘴里摀住。 “不要叫,再叫我就叫普宗师兄修理你!”他一面死死的堵住那张嘴,一面还不忘刻意板起脸来,凶神恶煞的说道。 那人被普宗打了一拳老实不少,连忙点头,同时也止住了哀号。 非罪此时才站了出来,问道:“燕王到底交代了你什么事情?” 那人也许是眼见是情无法再隐瞒下去,也或许是害怕自己如果再不吐出点东西,会受到更多的皮肉之痛,总算如实的说道。 “燕王派我来此,要赵章大人协助调查易筋经的下落。” 普宗听他这么说,不禁啐了声,怒道:“又是易筋经,你们朝廷就是觊觎我少林寺的武功,才干出这么些卑鄙下流的事!” 第751章 萧问之(1) 那人挣扎着想起身,却立即又被普宗踹倒。 “不是,不是这样的。王爷是为了朝廷的安危,才希望能够取得易筋经的!” “此话怎讲?”非罪又问。 “王爷收到密报,指称少林寺意图造反,打算与契丹来个里应外合,更是暗地里帮助他们培养将士,好让他们可以越过边防,与你们一同挥军南下,攻打我朝国都。” 普宗怒极反笑,竟然真的先哈哈大笑了三声,才说:“你们这些朝廷命官,个个都是吃什么长大的?竟然蠢成这样。少林寺先前连连向朝廷供给兵源,你们竟然说我们谋反?” 那人好不容易趁着普宗大笑的空挡爬起身来,貌似也很委屈的,一手摀着自己隐隐作痛胸口,弯着腰说:“正是因为朝廷接受过少林的援助,王爷深知如若你们叛变,那将会是多大的问题。此时正值多事之秋,必须以防万一……” “所以你们的以防万一,就是问也不问,直接将少林寺剿灭?所以你们的以防万一,就是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愿放过一人?” 普宗的脸色逐渐变得骇人,他的双眼因为充血而通红,就象是他天对战契丹人那般,每走一步,都带着腾腾的杀意。 “就是因为你们……就是因为你们这些昏庸无道的官员……少林寺上上下下的生命就这样葬送了……” “你、你要做什么?不要过来!” 普宗杀意腾腾的样子让如海整个人都看傻了,不光是如海,连非罪都忘了上前去制止他,直到那人发出一声短且急促的叫声,伴随着重物跌落到地上的闷响声,众人才一齐回过神来。 “普、普宗师兄!你怎么杀了他?”如海率先喊道。 普宗看了看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一脸茫然,又再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尸体……那具尸身的胸前有着一个大洞,一个足以让手长穿过的大洞,洞口正汩汩的向外溢出鲜血。 “我……” 非罪看着那具尸体,再看看彷彿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到的普宗,眼神中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担忧。 不过他还是维持着平稳的声音,说道:“别慌,我有办法。” 普宗此时转过头来看向他的神情,彷彿就象是要哭出来一般。不是因为悲伤或者愤怒,而是后悔。 “你再说一次,慢慢仔细的说。” 赵章坐在桌案前,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那群站在前方的人们,看不出心中此时所想的究竟是什么。 “是。末将听见主帐旁传来呼救的声音,寻声一看,就见到这个小和尚独自一人缩在帐中的角落,燕王派来的使者胸前被尖锐的木条穿过,倒在地上。” 赵章看了一眼跪在那的如海,他低低的垂着头,像似十分害怕且不安的样子。 在如海身后,还跪着非罪与普宗两人,同样是低垂着头,只是看来就不似如那般不安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燕王的信使为何会去他们的帐中?” 跪在前头那人答道:“这属下也不知。时值将军带兵去驱赶契丹,整个主帐中的军队都被调走,末将也是听见声响才前往查看的。” “那时帐中就只有这个小师傅?” “是。其他两人亦是听见声音,与属下一同入帐的。” 赵章听罢挥挥手,示意那名禀报的将领退下后,这才开口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谁出来解释一下?” 如海听了赵章的问句,怯生生地回头看了非罪一眼,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说道:“我在附近碰见了这个男人,一直缠着我问东问西,还跟进了帐蓬中,我希望他离去,谁知道他突然就发怒了,并朝我扑来……” “他一直喊着要我说出其他逃出少林寺之人的下落,那时师兄们不在帐中,我不愿意暴露他们也在军营中,便奋力推开了他。” 赵章皱起眉头,“然后呢?” “那人没有站稳,向后跌去,压坏了摆在那的木头椅子,椅子断裂的木条就这样刺进了他的胸口……” 赵章听完后沉默片刻,“是这样吗?” 非罪跪在如海身后应道:“确是如此。在下与普宗师弟赶往现场所见,穿过男子胸前的木条,正是摆在帐中那把木椅的椅脚。” 赵章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从位子上起身,走到了非罪身旁,“我要去看看那具尸首,大师可与我一同前去?” 非罪随即起身,颔首,“请。”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出了营帐,留下仍跪在那的普宗与如海,没有得到赵章的命令,不知该跟上还是继续跪在这里。 赵章领着非罪一走出营帐,拿起那只插在一旁的火把,在已然暗下的夜幕中快步行走。 “大师可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遽闻是燕王派来的信使。” “确实,不过你还有件事情不知晓。” “请将军赐教。” “除了送信外,他还负责监控我的动向。” “喔?听闻燕王与将军你乃是亲生父子,此举想来恐怕有些多余吧?” “话倒不是这样说的,这人不光是替我爹送信,他还替当今皇帝送信。” 非罪听罢,脸色微微一变,“那今日之事,将军想怎么处置?” 赵章没好气的回道:“我能怎么处置?把你们交出去?” “在下以为将军可能有此打算。” “这的确是一个方法……”赵章说着转头看向非罪,“但是我并不喜欢。” “那将军可有其他方法?” 赵章笑了笑,“那人我一向也不怎么喜欢。明面上是替我爹做事,暗地里却将一切都回报给皇帝,偏生我还除不掉他。” 非罪想了想,说道:“将军若有此想法,在下倒有一计。” “你说。” “将尸体完好无损的运回国都,就说此人被契丹刺客所杀。” “此人奉燕王之命来军营送家书,却被契丹人行刺,说不太过去吧?再说传出去,我治军的威仪何在?” “此人非是在大人的军营被杀。” “那是在何处?” “出了军营,十里外。” “因何被杀?” “您将从少林逃僧身上搜得的易筋经交予了信使。” 赵章想了想,“如此,那些少林逃僧是否就要倒霉了呢?” 非罪迎视他的目光,淡淡开口道:“将军既然都已经拿到了易筋经,为何还要留下那些逃僧呢?” 赵章脸上闪过一抹惊愕,随即拍手笑道:“好、好一个非罪大师。”笑声落下,他平静了声调,“你的来历,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吧?入少林前的俗名是什么?” “在下就是少林寺中一名带法修行的无名小卒,名姓不足挂齿。” 他早知道非罪不会回答自己,所以也并不继续追问。 两人就这样沉默的走了一小段路,来到男人尸体摆放之处。就在非罪以为赵章已然接受了他的计策,靠近了尸体的赵章神态却又是一变,只见他举着火把,掀开了盖在上头的白布。 橘红火光的照耀之下,扭曲的五官与胸前血淋淋的大洞便都呈现在了两人面前。 “非罪大师,在天亮时看尸首,与天暗时有所不同吧?” “已死之人不会复活,并无甚不同。” 赵章侧眼看了看,见非罪脸上的神色还是如常般平和,便蹲下了身,去解那具尸体上身的衣物。 “大师你看,这的血红的窟窿外还有些紫青的痕迹,你可知道这些痕迹是怎么来的?” “在下不知道。” 赵章对着伤口研究了半晌,然后才站起身来。 “大师不识得也不要紧,不过我还是有一事必须向大师讨教。” “将军请说。” “此人究竟是为何会到你帐中,我希望大师能坦诚相对。” 非罪想了想,“此人确是为寻易筋经而来。” “我想亦是。”赵章叹了口气,续道:“那,大师可否告知,易筋经真正的下落?” “已被契丹人所夺。” “如若真是如此,你们又何必将此人杀害?” “此乃意外。”非罪面对赵章尖锐的目光,面上仍是平平淡淡的,好似半点没有说谎。 “你明知道我并不相信。” “将军自然可以不相信,可事实就是如此。” 赵章沉默了片刻,随即轻轻地叹了口气,口气罕见温和的说道:“大师,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是真心想帮助你们,无论易筋经究竟在哪里,只要能保证它不会落入契丹人手中,我是绝对不会干预的。” 非罪回道:“在下也有件事十分不解,为何朝廷与将军都对易筋经如此在意呢?” “我曾与僧兵并肩作战过,所以我十分理解少林寺之武学在战场上能发挥多大的功用。”他象是想起了从前的那些时光,缓了缓才接着道:“虽然不可能做到让所有士兵都像少林僧人那样,可只要能稍稍提升兵卒的战斗力,那对我军就是莫大的威胁。所以只要我还在的一天,就绝不可能让易筋经传入契丹。” 非罪听罢后,陷入一阵沉思,再抬起头时,口气中带着一种确切且真诚。 “契丹的确已经拿到了少林寺保管的梵文抄本,究竟会不会成为将军的心头之患,在下便不知了。” 赵章听罢,神情凝重的看着他,两人隔着橘黄色的火光,再无说话。 第752章 萧问之(2) 几天之后,军营内的惩戒命令下来,非罪因为图谋不轨被赵章罚了个每日劳动,劳动地点正是赵章的主帐。 每日清晨天一亮,非罪读完悟持方丈赠予的心法,就会去到赵章的营帐那报到。 通常非罪来到帐内时,赵章都已经起床,并且正与几个亲信侍卫们开会,会议结束后,他们就会一起坐下来吃早饭,这时候在旁边静候的非罪便可以上去补个位,同桌吃顿热腾腾的早饭。 虽然其他人对非罪的样貌还是有很大的畏惧,可时间久了,他们彷彿也习惯了这种怪异的流程,再也没有人提出要把非罪赶出主帐这种说法。 非罪自从在赵章那搭上伙,如海每回打饭时便少打了他那一份,闲来无事时也和普宗一同在帐外的空地上演练一些拳法武功,唯一不变的是,普宗每回交他的东西都是如海从未看过的。 最开始众人都以为这只是暂时的,想不到就这么一连过了半年,非罪留在赵章军营中的时间越发的晚了起来,甚至最后连晚饭都在那搭上了伙。 这一点,却是彻底挑动了普宗的神经。 那天非罪刚一踏进帐内,就见到普宗杀气腾腾的朝他冲来,面上不只可说是不友善了,在一旁看着准备劝架的如海甚至觉得,普宗大概杀死非罪的心都有了。 “非罪师兄,你最近跟那个赵章大人相处的挺愉快的嘛?”普宗说着这句话时,脸上显露出来的神情,并不如他语调上那般轻快,而是咬牙切齿般的痛恨。 “普宗师兄……”如海想走上前去,虽然这半年内他长高了几公分,但是以他这样的身材要挡在两人之中,平息纷争,着实还是有些太困难了。 非罪平静的看着普宗的脸庞,一如他往常的神态,彷彿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普宗师弟,找在下所为何事?” “我就是想看看,你心里究竟还有没有少林寺?” “为何如此说?” “如若有,怎么甘愿跟那些无耻下流之徒厮混?你难道忘记了,他们是怎么对待少林寺的吗?” 非罪顿了顿,貌似有些为难的模样,“赵将军兴许不是吾辈以为的那种人。” 普宗原来的面孔如果说是狰狞,那现在可以说是彻底的恶鬼化了。从他口里发出极为夸张的一声冷哼,然后又是那种阴阳怪气的语调。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错吧?你竟然在帮朝廷的走狗说话?” 非罪很是为难的模样,“非是这样,而是当初剿灭少林之事,在下认为赵将军确实不知情。” “他不过三两句花言巧语就把你收买了?就让你忘记了那些少林寺付出的血泪吗?” “在下没有忘。从始至终,在下从来不曾忘记过答应悟持师兄之事。” “那你跟赵章那种狗官厮混在一起?” 非罪又是一阵沉默,这阵沉默安静得只听得见双方对峙时发出的呼吸声,以及帐外巡逻士兵的脚步声。 “师弟,少林的灭亡乃是因为当今圣上昏庸,可如若有一天这个王朝消失,少林寺还能振兴吗?” 普宗看着他,“怎么不行?既然当今的朝廷如此昏庸,为何我们还要听命于他?为何我们不能自立为王?” “如此,你口中所说的复兴少林,其实真正希望的,是建立一个新的王朝吗?” 普宗原本气势汹汹的,不想却这句话噎了一下,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确对现在的朝廷恨之入骨,想要取而代之的心也不是说没有,只是目前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仍然是只有找回那些跟自己一样逃出少林寺的师兄弟们,重新建立少林寺。 如果要建立一个新的王朝,那么复兴后的少林寺会是什么模样?那些逃离的师兄弟们还愿意回来吗?那还是自己心中向往的少林寺吗? 普宗的心中陷入了巨大的矛盾,迟迟无法回覆非罪的问句。 非罪见他没有回应,平静的口气中貌似显得软了些,“在下知道师弟是为了早日重建少林寺,可有些事情,兴许还要藉助赵将军之力。” 一直沉浸在自己内心的普宗此时听见这番话,却象是被惊雷打醒的兔子般,一下跳了起来。 “你说什么?要去求助赵章?去求助那个灭去少林寺的帮凶?我做不到,也无法忍受少林寺因为他的帮助而重建。” 两人至此自再度陷入不可转圜的分歧,现场又是一阵静默。所幸,如海经过前些时间的思考,终于想出一句可以插进来的话。 “那个……我了解非罪师兄的想法,我想他是绝对不会背叛我们的!”他这句话是对普宗说的,只是效果貌似不怎样。 普宗冷冷瞥了他一眼,“你从前就不聪明,想不到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仍然不聪明。” 这也许能够算是普宗给予如海最真实的一个评价了,因为即使被师兄这么说,如海也想不出任何话语去反驳。 “普宗师弟,在下明白你之心情,可现下我们能做之事,着实有限。一切还需要等离开了此地,方能筹划。” “那就离开此地啊!先前不是说要去党项?如今我们翻出军营,难道就去不了党项了吗?” “关隘连绵数十里,要如何越过前去党项?再说契丹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岂可贸然行动?”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根本就是被赵章收买了,一心只想留在这里,为他出谋划策!” 如海听普宗这样说,忍不住反驳道:“师兄!我相信非罪师兄不会这样的!” 当事人却只是静静的看着普宗,没有说话。 普宗见自己与非罪说不出共识,如海又一面倒的帮着非罪,倒显得他好像才是那个有问题的人,索性也不再说话。 虽然三人谁都没有说话,可是事情貌似也没有要完结的态势。证据就是明明外头天色已经暗下,巡逻的兵卒也已经换班,帐内那三人却还是各据一角,直挺挺的站着,貌似谁都没有想去休息的意味。 不过,事情都总有转机,就如同运势,行到底处自然就会反弹。如海正兀自烦恼的当下,只听见军营外围突然一阵吵闹,那声响甚至传到了靠近主帐的非罪他们耳朵里。 “外面为什么这么吵?”如海说。 普宗一脸漠不关心的看了他一眼,不答。倒是非罪掀开了帐廉,踏出营帐外去瞧了瞧。 与非罪同时出去的,还有赵章,两人相看一眼,然后才终于见到那个引起骚动的人,远远从漆黑的夜色中走来。 “章儿,好久不见!” “师傅?” 迎面走来的人是萧问之,他一身轻装,白色的布衣被沿途的沙尘染成了浅浅的灰色,连他的发梢眉宇间都彷彿带着一层薄薄的暗色。 “萧统领。”非罪朝他一揖,算是招呼。 萧问之见到了他,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那使他眉间的阴郁之色淡去不少。 “我听章儿说了,你们现在也住在军营中,我就放心了。” 踌躇了片刻才从营帐中走出来的如海与普宗就正好见了这一幕,如海神情中闪过一抹错愕,普宗则又是一脸咬牙切齿的模样。 “是你!”普宗道。 萧问之早就从赵章的信中知道普宗也在营中,此番相遇脸上并没有出现太多惊讶的神情,只是中规中矩的颔首。 “小师傅,我想我们之间有些误会。” “我们之间能有什么误会?”普宗如同厉鬼的眼神象是想将这幅影像牢牢刻画在心底一般,将在场众人一一扫过一遍,最后停在非罪身上。 “非罪师兄,我最后一次问你,你究竟还是不是少林寺弟子。” “在下永远都是少林弟子。” “那你就跟我一起,我们替广元师兄报仇!” “这位师傅,广元大师之事,我可以与你解释。”萧问之插话道。 非罪跟着说,“师弟,报仇不急于一时,且听听萧统领是怎么说的吧?” 如海也拉着他的袖子说:“对啊,师兄,听完他怎么说,再要报仇也不迟啊!” 普宗纵然心里极气,也只能暂且按下自己的火气,皮笑肉不笑的回道:“好,我就看看这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他说着这句话时,目光却停在非罪脸上,彷彿想要报仇的对象并不是萧问之,而是他。 “广元大师并没有死,那日我前去取大师信物时,还曾亲眼见过他。” 普宗听罢刷的一声站起了声,“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一开始广元大师是不愿意交出信物的,不过他们用了些方法……” 本来恨不得即刻就翻出军营去找广元的普宗听了,心中不免又紧张起来,立刻追问:“什么方法?你们把广元师兄怎么了?” “小师傅莫急,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只是下了药,将广元大师迷昏软禁起来罢了。” 赵章跟着说道:“即使你们认为朝廷乱杀无辜,昏庸腐败,但是对待有用处的棋子,他们是不会随意处置的。” 这些都并不是普宗关心的问题,既然知道广元并没有死,他现下最希望的,就是见与广元见上一面。 第753章 萧问之(3) “那广元大师现在人在哪里?” 然而这个问题一出口,赵章与萧问之却一同低下了头,面上露出一抹遗憾的神色。 萧问之道:“我不知道广元大师随后被关押去了何处?拿到信物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赵章跟着道:“朝廷不会对还有用处的棋子下手,可如若少林寺已然覆灭,那广元大师的死活,也就不再重要了。” 他这么一说,同时引起了如海与普宗两人极大的反应,只听这两人一前一后,失声道。 “你的意思是广元大师死了吗?” “所以说了这么多,你们还是把广元师兄杀害了!” 萧问之连忙解释道:“章儿说的也只是一种可能,现下广元大师的行踪成谜,没有人知晓他被关在了何处。” 原本来指望能跟广元见上一面的普宗听罢,希望之情转成了浓浓的失望,神情竟然比一开始还要可布几分。 “说到底,你们根本就没有打算放过少林寺的任何一人,说什么广元师兄还活着,也不过只是推托之词,不过是为了从我们身上套取情报,搏取我们信任的谎言吧?” 赵章回道:“不是这样。实在是有些事情,我们也是身不由己,无权干涉。” 萧问之却道:“兴许这的确是为我自己推托之词,不过我只想让你们知道,我确实没有杀死广元大师,广元大师此刻也未必已死。” 普宗的双拳紧紧握着,用力得手背上的青筋都微微突起,“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们?连广元师兄的下落都不知道,却来与我大放厥词?我告诉你们,今日我是一定要走出这座军营的,你们谁也别想拦我!” 他的宣言清晰且坚定的发表完,不顾众人惊愕的目光,迈开脚步就向营帐出口走去。 非罪与如海同时焦急的互看了一眼,似乎是想要阻止他,就在这时,萧问之一声清晰沉稳的嗓音在帐内响起。 “小师傅且慢,我有一个方法,可以助你找到广元大师。” 普宗冷冷回过头看着他,“什么办法?” “如若能将易筋经交予朝廷,兴许可以换回广元大师。” “你作梦!”普宗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出的这句话。盛怒之下,连之前同非罪套好的说词都忘了,“要拿走易筋经,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萧问之也早有心理准备这个提议不会被普宗接受,一听到拒绝后,飞快的又提出了下一个方案。 “或者,你留在军营中,与章儿一同对抗契丹,带时机成熟,我上秉王爷,请他让皇上开恩,放广元回到少林寺。” 虽然这条件比起一开始已经显得要好接受,可从他仍然泛着怒气的神情中可以看出,普宗对这条件仍是不甚满意。 “我为什么一定要与你们合作?难道我自己就不能去找广元师兄了吗?” 萧问之的神情一直很严肃,听到这句话时却不知道为何笑出了声,“非是我刻意唬骗于你,要我说单靠你,还真就找不到广元大师。” “怎么说?” “不说你一人要怎么闯入朝廷的戒备,光是要在摸清广元大师究竟被软禁在何处,恐怕就需要花上两三年吧。”他停了停,看向普宗略显软化的神情,“如若跟我们合作,这两三年你恐怕早已拿到军功,可以用做筹码交换广元大师的自由。” 普宗固然对这群人的行为十分厌恶且憎恨,但却并不是无法衡量利弊之人。他听完萧问之所说之话,一言不发了许久。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应当与这些他最痛恨之人合作,等救出了广元大师后,再寻机会报仇,但心里上他却怎么都不想承认原来自己的力量是这么的渺小,竟然连救回从小将自己带大的亲人都做不到。 非罪看着他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兴许是了解到他心中的挣扎,开口道:“也未必要普宗师弟立下军功,相助赵将军,保卫这片国土,在下本也有责任。” 赵章这些天来一直仰赖非罪替他做一些文书工作,本来还担心普宗要走,会不会连非罪便也一起走了,那岂不是痛失一名优秀的文官? 一听非罪这么说,自然是连声附和。 “是,非罪大师说的对。立军功最快之法虽然是上战场杀敌,可像非罪大师这般在帐中担任军师,做些文书工作也是有。” 普宗长考了一会儿,“要我与你们合作也可以,但你们需要给我一个保证。” 赵章应道:“什么保证?” “用你的身家性命做保证,若我与你们合作,必不可再伤及少林寺中的任何一人。” 普宗定定地看着赵章,就象是丛林中的猛虎般,彷彿他只要有一些回避,一点退却,下一刻他便会将他吃吞入腹。 不过赵章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即便年纪并不大,却有着将生死一笑置之的胆识。 他回迎普宗的目光,一字字坚定的道:“我答应你,以我之身家性命担保。如若违背我们之间的诺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否则即使化为修罗,我也会杀出一条血路,找你报仇。” 他说着伸出一手与赵章击掌为盟,三掌过后,两人各站一方,只听萧问之说。 “既然我们已有共识,何不共同商量一下,这救国大计呢?” 众人讨论如何迎击契丹兵那夜,如海整夜随同。虽然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听不太懂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他却将在场众人的神色都看得十分清楚。 他觉得萧问之真是一个有趣的人,虽然那日他拿着广元大师的佛珠单枪匹马上山来,又将普宗踢伤的事情令他印象深刻,不过平心而论如果是跟这男人站在同一边的盟友,便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一种坚毅的力量。 他一直觉得这真是一件很矛盾的事情。为什么同一个人,同一张面孔,却会因为立场的改变,出现这么极端的两个面向? 就好像普宗,如若那夜他们站到了对立面,如海几乎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情? 明明是同一个人,如此熟悉的人,却也有这样的一面,他实在是不能明白。更令他不能理解的,还有非罪。 在少林寺时,非罪就象是一个兄长般,时时照顾着他,给与他意见。可来到军营后,非罪与自己的距离却突然便得遥远了,不光是因为他与自己几乎错开的作息,还有更多是来自于彼此逐渐加深的隔阂感。 比如说如海最近发现非罪的字写得非常好看,那是一手去大街上卖艺写春联,都可以开出高价的字迹,可是自己却连大字都不识得太多。即使后来非罪有心教他读书写字,也因为非罪本人实在是太忙,有一搭没一搭的。 即使如海拚了命想要追赶他们,却仍然落在了后头。如海每日都还是如常的与普宗一起进行训练,唯一不同的是非罪再也不会在这个时间出现,普宗的脸上也再也没有笑容。 虽然一切都已经变得跟当初不一样,可时间仍然一天天流逝。如海看不出普宗的武学到底进步到了什么程度,不过他却逐渐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比起以前更健壮了,力气也更大了,并且与普宗一起被分配到了军队中,与一般士兵一起训练。 数十场的对决中,如海竟然已经渐渐可以打赢一些体格比他要壮上数倍有余的人,更甚者,还有些士兵被如海一个扫堂腿踢中后,无法起身,直直在地上打滚。 这些战积也许都诏示着他的武学的确有所进步,不过有些可惜的是,如海这一个月的训练中,从未真正上过战场。固然他在训练时表现优异,可是赵章与普宗等人还是考量到他的年纪,不放心让他随着大军一起出战。 这一年,如海在普宗的教导下,不仅武艺大有长进,连身高都象是小树忽然拔高般,拔高了一个头,几乎就与普宗非罪齐高。 几乎每过一段时间他就可以见到普宗披上跟那些人一样的战甲,灰头土脸的从战场上回来。他每回回来身上都会带着大小各异的伤口,庆幸的是这些伤口都不深,而如海每回在营帐中帮他上药时,普宗也好似并无知觉般,从未表现出痛苦的神情。 但是,如海渐渐听见军营中出现了另一种谣言,那是关于普宗的。据说那些跟他一起上战场的同袍们都不愿意在跟他同一个梯队,原因无他,因为普宗在战场上的表现实在太残酷,连同队的士兵都看不下去。 不停有人貌似劝告的与如海说,要离普宗远些,他的行为根本不象是一个和尚,不过如海从来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虽然如海确认到他们的确已经跟先前有所不同,但是说什么他也不会相信普宗会是他们口中所说的模样。 直到那天…… 那天是一个阴郁的夜晚,就像似每一个即将发生大事的晚上。天空压得低低的,象是将要坍塌下来一般。 非罪的案头前亮着灯火,兀自埋头在一堆纸页中,奋笔疾书着。普宗则是盘腿坐在自己床上,闭着眼睛嘴里喃喃默念着易筋经心法。 明明是如往常一样的场景,不知为何,如海的心中浮现出一抹不安,象是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他蠕动了两片唇瓣,几次想要开口叫非罪,可是又不好意思打断正忙着公务的他。 一直到那盏燃在桌前的灯火逐渐弱下,普宗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衣睡下,如海才突然从望着天空出神的状态中甦醒,看向那个已然结束了公务,此刻正注视着自己的非罪。 “师弟可是有什么事情烦心?” 如海摇摇头,要说他有什么心烦之事,那的确是有的,可那却不是他此时感到不安的理由。 越渐微弱的灯火无法将非罪的样貌照清,两人几乎是摸黑的说着话。 “非罪师兄想过我们什么时候回少林寺吗?我想念少林寺里的生活。” 非罪叹了口气,那声音十分的无奈,象是对这个问题饱含了歉疚,“如今事态越来越不好,边关恐怕将迎来一场大战,届时战火将往何处延烧,还是未知。” “连师兄这么厉害,都不知道吗?” “在下非是无所不知,这未来局势,谁也说不准。” “那要是一辈子都不太平,我们岂不是一辈子都回不到少林寺?”如海说道。 他们说话间,不知何时普宗却醒了,只见他转过个身子,面向着灯火处的两人。 “不会的。如若一辈子不太平,我便想尽一切办法使它太平。” 普宗所言之中充满了肯定与豪气,就一如他从前一贯的作风,只是在这阴暗的灯火下,还多了几分决绝与狠戾。 如海兴许是从未想过有一天无法回到少林寺中的,或者该说在这规章位阶严密的群体中,他始终找不着回家的感觉。 所以当普宗这么毫不迟疑的承诺他后,不仅只是安下了他那颗感到不安的心,更是给予了他无限对往后的希冀。 非罪却似乎对普宗的说法有所迟疑,他一向平淡的五官微微的动了动,在如海还来不及看清究竟是灯影还是其他之时,只听见帐外忽然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号角声。 那声音对如海与非罪是十分陌生的,他们几乎不曾耳闻营区内吹响过这样的号角。可普宗却对这声音十分熟悉,那是他与其他士兵们驻扎野地时,听惯的声音。 “敌袭!” 他一马当先从床上翻了下来,动作飞快的拿起摆在一旁的军刀。那把亮晃晃的大刀是普宗为了上战场时专门备下的。 如今他提着那柄大刀,在黑压压的夜晚,一个人走了出去,甚至连等待非罪与如海跟上的停留都没有,就这样消失在一团混乱的兵卒中。 如海与非罪掀开营帐时,正见了赵章已经穿戴好盔甲,与他的左右心腹,一声声的喊。 “契丹夜袭!所有人拿起武器,随我杀敌!” 第754章 烽火(1) 如海来不及看见那些乱成一团的士兵是怎么展开反击的,他只见到赵章骑上了马,一声大喝之中冲了出去。 随后跟上的是萧问之等人,他们如同一簇削尖了的箭矢般,毫不退缩的向前冲去,直直刺入了前来包围的契丹军队之中。 也就是这时,两边交互的火光映照下,如海才看清了这两队交缠在一起的人马,数量是有多么庞大。 那些骑在马上的契丹兵一队队的朝营中冲来,马蹄下踩死不少来不及闪避的士兵,恍若无人之境一般。 剎那间,除了骑在马上带领一小队士兵的赵章能够与之抗衡外,现场大多数逃窜的士兵尽皆被踩死,而冲入混战的普宗也不知所踪。 这是既少林被剿灭后,如海再次看见这么多人死在自己面前,他彷彿又将眼前的情况与那日他们逃出少林之时重叠。 他还记得那时候每个师兄弟们哀号的惨叫声,就好像现在那些被马蹄践踏的兵卒们一般,一声声叫人毛骨悚然。 那时候的如海没有力量去帮助他们,甚至连跟他们共死都做不到,还要非罪与普宗带着他逃跑。可是如今,如海看着自己结实的臂膀,与青筋突起的双拳,他觉得自己应该要做些什么,那怕只是救回一小群人的性命,他也应该如此。 就如同普宗义无反顾冲进了前线一样,这一次,如海也毫不迟疑的,冲向了那些骑在马上,任由马蹄践踏人命的契丹兵。 他听见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象是非罪的声音,只是声音多了一些担心。 不过他仍然没有回头,仅仅是举起了手,象是向他表达着自己的决心。 “这一次,我不会再等着别人来救我。我也要,去拯救那些生命。” 赵章虽然骑在马上,可是面对整团契丹兵训练有素且阵形严密的进攻,还是显得有些吃不消,不过一会儿,他所带领的小队便节节败退下来。 那些来不及着装的士兵们,或者是本身并没有配给马匹的步兵要在骑兵的践踏下要凝结起阵形,可以说是异常艰难。 于是当赵章一步步后撤时,那些四窜的人们一寸寸被辗过。骑兵的马蹄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地上倒卧着无数伤亡的士兵,有些已经断气,有些却还吊着一口气,不住哀号。 一直跟在赵章身边的萧问之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当即弃马,拿着那炳红色的铁刀,砍向与赵章对战骑兵的马腿。 腥红的刀刃切过马腿骨时带来风压,不仅仅是切断了那一匹马的腿骨,而是将旁边几匹马腿也一并砍断。 被砍中的马匹纷纷躺倒,随之那些坐在马上的人也因此被向前甩了出去。赵章见原本跟自己厮杀到一半的人突然之间落马,惊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萧问之的杰作。随即更是控制战马扬起马蹄,一步步重整旗鼓,企图将那些契丹兵逼出军营。 另一方面,萧问之下马后就一直在马腿中流窜,接二连三砍断了至少十几匹马腿,小幅度的打乱了骑兵的阵型。 虽然萧问之十分努力,可毕竟能穿梭在马腿之下,并且有力量一击砍断马腿之人十分有限,对整个战况的影响仍十分有限。 营地中升起的火光逐渐变亮,那些火种点燃了军营中无数的营帐,将四周映照得清晰无比,也就是在这阵火光之中,萧问之看见了那个站立在乱军之中的背影。 如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或者该说他从没想过战争到底应该是什么模样。 眼前的普宗手提着那炳大刀,刀上鲜血源源不绝的滴落在地上。在他周身躺着无数契丹兵,没有任何一人看来还存有一口气,几乎所有倒在那的人都是被一刀毙命成了尸体。 而普宗却还没有停下来,他的大刀就如同一道旋风,所到之处尸横遍野,那些排山倒海而来的契丹兵似乎也是害怕了普宗,最后竟然纷纷躲避,让出一道缺口来。 “普、普宗师兄……” 如海的声音在众多纷乱的嘶喊声中显得微不足道,自然并没有唤回那个杀红了眼的人,也没有激起任何浪花,只引来了一些被冲散的兵卒,将他围了起来。 “小心!” 萧问之在马腿之间,侧眼见了那即将劈砍而来的刀刃,出声提醒道。 如海回过头,就见道那个持刀的契丹大汉正站在自己身后,刀锋离他的面孔只有几吋的距离。 破空而来的声响阻断了这一切,原来是那个一直向前方厮杀的人却忽然回过头来,将那炳沾满了鲜血的大刀向如海身后之人掷去。 被一刀穿心的契丹人即刻向后倒去,而失去了武器的普宗却并不因此而落了下风,反倒抡起那双厚实的大手,或者劈砍,或者成爪,尽挑着人体脆弱之处攻去。不知是因为普宗太强,还是那些兵卒太弱,在如海眼中这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眼前的普宗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师兄,反倒是像地狱来的恶鬼一般。他的指爪如同利刃穿透了那些人的胸膛,将那一颗颗仍在跳动的心脏刨取而出。 如海简直无法直视站在自己面前,那个曾经是这么熟悉之人。鲜血在他站立之处汇聚成漥,而他就站在那湖血泊的正中央,没有任何神色的,只是忠诚的执行着杀戮。 “普宗师兄!够了!不要再杀人了!”如海大喊道。 纵然在此时此刻下,这个要求显得有些没道理,但是如海却还是这么喊了,只因为他不能接受这样残酷的景象。 最令他感到残酷的,是他将普宗的身影与那日围勦少林寺的官兵们重叠了。他恍惚在两人的眼中看见了同样的东西──那同样视人命如草芥的残酷。 那不应该是普宗,如海打从心底的不愿意接受这个呈现在面前的现实。 不过无论如海接受与否,普宗都没有停下,也没有任何人回应他的呼喊。 唯一有的,只有被普宗吓得阵脚大乱的契丹兵们,逐渐鸣金收兵的声响。 然而即使大军正在向后退,普宗仍然不依不饶的追了上去,彷彿不杀光这些人,他便不会罢休一般。 赵章逼退了军营左侧的骑兵,赶来右侧与他们会和,将剩余的人马汇整成一股,打算做最后反击。 赵章来不及细思,喊道:“普宗回来!与大队一起进攻!” 那人却彷若没有听闻一般,继续在敌军之中杀戮着,契丹兵们纷纷发出惊恐的嚎叫。 “普宗师兄!不要再这样了!” 如海终于再也受不了,跑向了普宗。 漆黑的天幕仍然低低的压着,可如海才看见普宗转过头来的双眼,却有一种天塌下来般的恐惧感。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发着红色的光,看不见那当中黑色的瞳仁,便宛如鬼魅一般。 “普宗师兄!” 如海的叫声与鸣金的声响同时并存着,契丹人驾马离去的马蹄声达达,却彷彿成了一曲丧歌。 普宗在那些声响中没有任何犹豫的,举起双爪,朝身旁如海的天灵盖落下。 如若这一下打实了,五指将穿碎脑骨,无论是再怎么武艺高强的高手,都逃不过一死的命运。 普宗却没有任何留手,也没有任何迟疑的,向着如海发招。 如海一开始还期待着能唤回那个熟悉的师兄,怎料靠近后却是这样的结果,固然是大出他的所料,可这些天来的练习还是起到了作用,他本能的就向旁边滚去,以避开这威力万千的一击。 普宗却并不放过他,一击不中又出一击,这回他捡起了地上散落的契丹军刀,一个纵身,又朝如海劈去。锋利的刀刃加上沉重的刀身,使整把军刀挥落的速度极快极猛,眼看已经是闪避不及。 无法闪避的如海,只好举起右手档在身前,希望这多少可以抵挡住大刀落下的伤害。 普宗落刀的那一剎那,萧问之抄起了手中那炳血红色的刀丢了出去,企图做最后的努力。 不过这毕竟是后发之击,自然不可能先至,于是只见那把刀还是稳稳的砍进了如海的手臂之中…… 奇怪的是,刀锋已然吃入如海的肉中,普宗却无论怎么都无法再继续将刀子没入一寸,就在这瞬息万变之时,普宗查觉到了萧问之向他丢去的刀锋,向后一跃,旋即脱开了那炳握在手中的军刀。 也就是这时,如海才明白了刀自己的手为何能从普宗的刀下保留。 他见到一双染满血迹的双手平举在自己面前,原来是非罪在刀锋劈下时,用双手撑住了刀身的下段,分担了普宗不断加重的力道。 而那双手替他挡下了攻击的双手上即使包覆着士兵们所用的铠甲,也无法抗衡普宗那用尽全力的一击,青铜铸成的铠甲从中被划开了一条口子,在那道缝隙中,有鲜血不断涌出。 “非罪师兄!”如海这一声师兄叫的,当中既有惊讶也有担忧。他连忙撕下自己的衣服,替那双汩汩向外冒着血的手掌包扎。 而普宗一直到退开了几步的距离外,眼见那炳红刀不偏不倚的插在身前,才彷彿回过了神一般,不可置信的看着与他对立而站的如海与非罪。 “我……”他蠕动了几次嘴唇,却始终没有吐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来。 倒是赵章骑在马上,不停喊着:“杀!必叫这些契丹人葬命于此!” 随着赵章的喊声,将士们逐渐团聚起来,他们有人手中拿着长枪,有人拿着大刀与萧问之一同在纷乱的马蹄下,以性命相搏去击退那些侵门踏户的外来者。 混乱之中赵章的声音逐渐远去,随之在四周起的却是一声大过一声的:“保卫国家!绝不让契丹人越过边界!” 营区的火炬因为这场激烈的战斗而倾倒,无数的尸体与人们仍在做最后的抵抗,着火的营帐向外延烧,烧亮了每一个人脸上的神情。 这一刻,如海清晰的看见了普宗脸上的懊悔与歉疚,还有赵章那豁出了性命的坚决……在这些不同的面孔中,只有非罪的那张脸上,一如从前那般毫无改变的。 用着冷静的语调,如同旁观者陈述事实般的说道。 “你入魔了。” 那一霎那,如海忘记了他们还身在战场,也忘了自己方才差点就死在了这里。 他的双眼定定看着火光下,将自己埋入沾满鲜血双掌中的普宗。 人们聚集在空旷处排着队伍,那长长的队伍一路蜿蜒,直将整个营区绕过一圈。 而位在中间的那名白发医者与他所带来的一群徒弟们此刻正忙得不可开交。 那天赵章虽然凭借着普宗打乱敌人的阵型,赢得了胜利,但是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惨重,不仅整个营区的粮草与帐篷有一半被烧了个精光,还死了不少弟兄。死的那些原地埋了,剩下的活人却并不好办。 有些是伤得极重,无法移动,剩下一些虽然是只受轻伤,却也暂时无法继续作战,同时军营中的大夫也不够多,一下要诊治这么多人,药材也不够。 无奈之下赵章只能带着这些伤兵,一路向内退,直直退了五十里有余,这才将大军安顿下来,请来了附近的大夫来营内诊治。 非罪的手经过诊断后并无大碍,只是三个月内不能碰水、不能提笔,当然日常生活也须要如海加以协助。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大夫说待伤口好全了,除了留下一点疤外,一切生活皆无妨碍。 这点不光是如海感到欣慰,当中最松了口气的,应当是赵章。不说整个军营中就没有人的字比非罪还要漂亮,文书什么的有他代写脸上都有了面子,就说这次虽然是打了个胜仗,可消耗却着实不少,这一番肯定少不了向朝廷报告,交代事由原委。 而这种书面文章,赵章还是自认写得并没有比非罪要来得好。 有时,赵章也会语带感叹的这么对非罪说:“如若你没有浪迹江湖,肯定能成为朝堂之上,名留青史的大官。” 第755章 烽火(2) 非罪每回听了,也只是笑笑,他从来不曾向其他人提起他那差点有机会应验了赵章预言的遭遇。 赵章预计先在此地待上三个月,待军队都修整完毕后,在一举出关击溃契丹兵。 而就在这段时间,由契丹兵营中传来了一个谣言── 据说少林寺的有种不传与外人的独门武功,只要练成之后,便可以一挡百,战无不胜。 众人无须细想,便知道这个传言出自何因,可至今移军已经过了两天,那传说中的人物却从来没有走出过营帐,也没有与任何说话。 自那夜误伤非罪后,普宗就象是丢失了魂魄般,见了人也不说话,也不怎么吃饭,只是一个人静静的待着,一句话也不会说。 虽然想起那天,如海仍是心有余悸,不过普宗毕竟是与他一同相伴到了现在,即使仍残有些心惊,如海却并不仇视或者害怕与他接触。 当然,赵章也曾派过大夫为普宗诊治,只是大夫并非习武之人,能诊断出来的病征着实有限,开出的药方也并不起到作用。 依照非罪推论,普宗之所以会在那夜走火入魔,最大的可能性,便是出自那本他们都不知名称的武学。 如海在看过那些收藏在身上的译本后,更是惊讶的发现,原来普宗每日混在少林武功中教自己的那些招式,有些就出自这个秘籍之中。 如海不明白普宗为何要将这份秘籍中的武功教给自己,不过当他试图运行体内真气时,却没有发现任何不适之处。 这结果自然两人都十分疑惑,毕竟如若除去了这部武学,便没有其他练功走火入魔的可能性了。 两人觉得这事情还是必须找普宗来问一问,纵然他们都明白现下他最不想见到的,兴许就是他们。 粮草与一些杂物随意堆放之处,非罪与如海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普宗半靠着一袋袋堆起的麻袋,闭上眼睛貌似正熟睡着。 不过非罪却明白他并没有睡着。虽然没有任何线索可以佐证他的想法,他就是莫名的有着信心。 “普宗师弟。”基于对自己的信心使然,非罪开口叫唤他。 果不其然一听到非罪的声音,那原本靠在货物旁假寐的人便睁开双眼,眼神中并不见一丝混浊或者迷糊的模样,而是十分清明的看着非罪。 “普宗师弟。”非罪语调的平和的伸出那双包扎着绷带的手,并将掌心向上摊开,面对着普宗说道:“在下伤势已无大碍,你切莫再自责。” 普宗起先眨了眨眼,然后久未说话的嘴唇几次开阖,才吐出了低沉且嘶哑的嗓音。 “抱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种事情。”说罢,他深深的低下了头,似乎亦是对自己的作为十分内疚。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手伤了非罪,可非罪却知道,只听他清了清嗓音,用着比以往严肃且低沉的声音说道。 “在下与如海来此,正是想向你确认此事。” 普宗抬眼看着他,没有说话,眼神中似乎着疑问。 “那夜,师弟挥刀之时发生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普宗的双眼陷入一种迷离的样貌,像似试图在脑中回忆那天的光景,片刻之后却摇头。 “我只记得那夜帐外金鸣大做,我提刀冲了出去,见到一群契丹兵将军营团团包围……再然后,我只记得我看见了你与如海……” 这情况与非罪猜测的没有多大差距,他先前就认定普宗之所以攻击如海,肯定是在神智不清的状态下,将他当成了契丹士兵,如今听到普宗的说词,算是应证了他心中的一个怀疑。 非罪接着又问:“师弟这个情况,肯定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吧?” 普宗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点头,“最开始是发生在被契丹人生擒那时后,我发现逐渐控制不了自己……” 非罪点点头,“那师弟心中应该对此,有所答案?” 这回,普宗却低下头来,不再说话了。 如海见他这样,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心,插话道:“非罪师兄,当务之急应当是想出办法,让普宗师兄不再受走火入魔之苦。” “此事,在下倒有一个想法。只是……”非罪说着看了普宗一眼,“在下怕师弟可能无法接受。” 普宗闻言抬起头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恐惧,颤抖着声音答道:“师兄是不是想废去我的武功?” 非罪点点头,“你之所以走火入魔,全然是因那本无名秘籍所致,此武功无人练成过,更无人知晓该如何化解练功入魔的症状,唯有将武功全数废去,再重新修炼,才能万无一失。” 普宗听完,脸上却现出一抹惨笑,“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再想当初曾被誉为少林天资第一的玄广大师,为何会走火入魔……”话语至此顿了顿,他清了清显得有些干涩的嗓音。 “我想,大约也是练了这部武功所致。也因为这样,玄广大师才将武功藏在佛像之中,唯有劈开佛像之人,才能得到这部武学典籍。” “这是对我的一种惩罚,是对我擅自练习这部武学,不惜杀佛的惩罚。” 普宗这一番话说的癫三倒四的,甚至还将非罪做的事情揽到了自己头上。 非罪明白这只是普宗乍听此事,心神错乱的说词罢了。他遂拍了拍他的肩道:“一切因果皆有注定,师弟无须挂怀。” 如海听得普宗提起此事,心中不免也是一惊。尤其又听他所言,杀佛乃是一大不敬之罪,更是难掩心慌。 “既然玄广大师将之留在佛像之中,肯定有什么深意,又怎会故意去害少林寺的师兄弟呢?”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倒底不确定,之所以说得那么振振有词的模样,也不过就是图个心安罢了。 普宗却即刻打碎了他自我安慰的言论:“玄广大师死前火烧藏经阁,肯定就是不愿让这部武功现世,杀佛而得的武功,又岂是正物?” 对于两人的这番争辩,非罪倒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提供任何说法,只是紧皱着眉头,似乎也对玄广生前的种种作为很是不解。 然而普宗接下来说的话,却大吃非罪与如海一惊。 “我早知自己便是如此下场,然而如若我不修炼此武功,又有谁可以替少林寺平反?谁来保护我们不受欺凌?谁又会还给我们一个公道?即使是杀佛,我也定要叫那些人付出代价,要恢复从前的少林寺,要让他们清偿少林寺中那些死去的人命。” “我一点也不后悔,就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一定会这么做。”他说着,看向非罪,“所以……我是不会废去武功的。不仅如此,我还要练成这部武学,也许……转机就在后续的心法之中。”最后这句话说的十分气虚,看来是连普宗都不相信自己所说。 非罪与如海也曾想过普宗不愿意接受他们的建议,废去武功。可怎么也没想到,他不仅不愿意废去武功,竟然还要继续修练一个会让自己神智不清的武学。 这下,如海再也忍不住说道:“师兄,你不要什么事情当往自己身上揽。少林寺覆灭难道是你一人之过吗?复兴少林寺之重担难道又只能你一人去挑吗?为什么不能等等我呢?等我武功再好点,等那些失散的师兄弟们聚集起来,我们一样可以重振少林啊!” 普宗听他义愤填膺般的这么说着,嘴角却不知觉扯出了一个笑容,有别于先前的惨淡,这回却带着一种不知该说是荒谬还是高兴的笑容。 “我们一厢情愿的认为肯定有其他逃出少林寺的师兄弟,可如若没有呢?如若我们就是那场屠杀中唯一的生还者呢?谁还会记得少林寺?靠赵章吗?还是靠那个萧问之?他们都只是为虎作伥的刽子手罢了!” 普宗说的话其实也是如海每回到了夜里,总会思考的问题。虽然非罪总是与他们说肯定还有其他人也逃出了少林寺,可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只是一个他们所希冀的猜想罢了。没有人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确实存在了那些逃出去的人。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这个念头在如海心中也越发的动摇,于是他与非罪没有人愿意再提起这事,谁也不想戳破这个仅存的希望。他不知道非罪的想法是不是也是这样,但起码如海是这么想的。 如海无法反驳普宗所说的话,他转头去看非罪,却见他也是一脸苦恼的神色,片刻之后才说。 “如此,如若有天你因此伤害了无辜之人,也没关系吗?” “如若没有付出代价,又怎么能得到?我想过了,既然这武功有这样的害处,我便不再与你们同行,如此也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师兄的意思是要离开军营吗?”如海惊问。 普宗摇摇头,“不是。赵章答应我,要告诉我广元师兄的去向,在打听到他的下落前,我不会走。” “那师兄的意思是?” “从今往后我便是一个人,你们谁都不要再与我有任何干系。” 如海感到十分苦恼,不仅只是苦恼,此刻他的心中还有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怒火,不知道是针对普宗抑或是自己。 “如果师兄最后也要离我而去,那复兴少林寺还有什么意义?我们连一起相互扶持都做不到,这样复兴的少林寺还是原本那个我们记忆中的少林寺吗?”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他只是觉得十分生气,有一种冲动,驱使他必须将心中的怒火发泄出来,尤其是对普宗,在经历了这么一连串的事件后他对普宗的一意孤行既感到愤怒,却也心痛。 兴许是如海的口气实在太凶,非罪为了缓和气氛也开口:“普宗师弟,此事在下亦认为应当再做考虑,也未必要都要由你承担。即使那日逃出少林寺的众人只剩吾辈三人,也应当有其他方式,能够达成你之希望。” 普宗墨黑的眼瞳来回看着他们,却没有给予答案,就象是一只充满戒心的动物,正判断眼前出现之物对自己究竟有没有威胁一般。 非罪没有得到回应,进一步说道:“无论如何,在下还是希望你能先暂停修练那部武功。” 如海跟着答腔,“就是啊!难道你真的要因为这样离开我们吗?要舍弃我们共患难的情谊于不顾吗?” 普宗仍是愣愣地看着他们,看来似乎的确对这个问题十分挣扎。即便如海与非罪再三劝说,也不能完全打消他心中的念想。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只见如海突然从自己胸前拿出了那三张译文,并且说道:“我一直不明白师兄为什么要将这上面的武学偷偷授予我,不过现在,我明白了。” 普宗看着他,仍然没有说话。 “既然师兄执意要继续修练这套武功,想要藉此复兴少林,那我又为何不可?如若师兄坚持如此,我与你一同!这样你也不用特意疏远我了。” 这一番宣言同时震惊了普宗与非罪,虽然普宗当时将武功招式教与如海的确存有私心,想着如若自己不幸牺牲,起码还有个人能接续他的理念。 可是如今听他这么说,突然之间他确不明白自己的坚持究竟是对还是错了。 第一次,他怀疑起自己做出的这些牺牲,真的必须吗? 军队停驻在此,虽说是勉强打了一场胜仗,且经过医治之后大多数的士兵都已无大碍,可军营中的士气总是显得特别低迷。前几天因为大多数的兵卒忙着等待医治也许还不觉得,等到情况一稳定下来,赵章才发现将士们的精神萎靡,甚至开始出现一批怯战的士兵。 这些情绪如同瘟疫一样在军营中迅速扩散。对一个保家卫国的军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失去斗志更致命的。 然而归根结柢,这却不是赵章可以控制的。因为契丹那场夜袭,赵章营中不仅损失了一半的营帐,连粮食也有一半被烧,虽然他即刻去函希望朝廷尽快补运粮食,然而至今六天已经过去了,朝廷方面不仅没有给予回音,应该补送的粮食也迟迟没有见到下文。 第756章 决裂(1) 光是今天,赵章就一共派出了三组信使,要求朝廷加快运送粮草。因为再这样下去,不仅仅是营中会断炊,这些吃不到饭的将士们还可能聚众造反,形成另一股威胁朝廷的势力。 这一切他相信朝廷当然是明白的,如此他却不懂了,明明知晓这其中可能发生的利害关系,却迟迟不愿意调拨粮草。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赵章的思绪至此,被一道突兀的脚步声打断。掀开廉帐近来的是非罪,他脸上没有什么神情,不过赵章却觉得他肯定与自己烦恼着相同的事情。 “赵将军,在家方才清点过目前的库存粮草,仅够大军在吃五天,五天之后如若没有补充,恐怕免不了一场事端。” 果然,他一进来便直捣核心,说的正是目前另赵章无解的问题。叹了一口气,揉揉有些发酸的双眼,心中实在没有什么想法了。 “依你看,如若朝廷粮草赶不及五天内运到,我们可还有什么办法?” 非罪沉默了好一会儿,看来是在思考赵章所提出的问题,只是最后给出的答案却不尽人意。 “如若朝廷财政难以供给部队,将大军往后撤,进行屯田也是可行。只是经此一役,将士大多有所伤亡,朝廷不加抚慰反而苛扣军饷,恐怕仍是会引起军中不满。” “再者,屯田可以解决未来之所需,却不能缓解燃眉之急,五天后如若没有粮草,一场大乱不可避免。” 赵章其实心里也知道非罪所说不假,这事情还当真除了催促朝廷放粮外,没有其他方法。 他又叹口气说道:“我几次派兵回朝,都没有音讯。想来此时朝中已然换代。” 非罪略略想了想,即刻便明了,“你是说燕王被斗倒了?” 赵章苦笑一声,“斗倒兴许未必,可削权那恐怕是少不了的。” “将军可知以往在朝中,有谁与燕王不睦?” “家父替朝廷卖命数十年,得罪的人多不胜数。多少人都等着看他潦倒,等着他出洋相。” 这种党同伐异之事非罪虽有所耳闻,可确实也没有经历过,也因为一直久居边疆,不了解燕王此刻究竟是什么处境,着实无法提供赵章什么解套的方法。 两人一筹莫展之际,帐廉又被掀开了,走进来的人是萧问之。 萧问之见非罪也在此,脸上闪过一瞬间惊讶的神色,随即又像了然一般说道︰“你也在这啊?” 非罪点了点头当作回应。 赵章开口道:“师傅,你找我有何事?” “我在军中听到一个谣言,听说朝廷不给粮草?此事可是真?” 赵章点头,“确实,父亲在朝廷内的布局兴许有变。” 萧问之表示理解的点头,“既然这样,那要不要我快马回去一趟?” 赵章正思索着,却听非罪差话道:“萧统领不可走。” 两人听罢皆是奇怪的看着他,“为何?” “普宗与萧统领所做之约定如今尚未履行,萧统领此番回去难免引起他之怀疑。再说,如若真是燕王在朝中的势力生变,萧统领胜任军职,对王爷也并无助益,反倒叫旁人怀疑是不是别有所图。” 萧问之听罢,当即便不同意了,“怎么会是别有所图呢?这军中都要断粮了,我若再不回去看看,这才有违常理。” 赵章思索了一阵,说道:“非罪此言并非毫无道理。我与父亲一向是相辅相成,父亲如今能在朝廷中有此地位,与我这将军之职脱不了关系。如今敌对人马既然刻意苛扣粮草,想并就是想先将我这助力剪除。此时若派师傅回去,反倒引起他们的戒心。” 萧问之被这一通分析说得有些懵,讪讪道:“那不然该怎么办?” 非罪答道:“将军已经派兵回去求援,为今之计我想先将大军向后退至嵩山附近,先行屯垦。” 赵章点头表示同意,“虽然此举缓不济急,但如今能做的,也仅有如此了。” 他们正商讨的,冷不防帐外却忽然传来一道女声。这道声音清脆明亮,声音虽然不大,却让人能十足感觉到她的自信。 “诸位何须如此烦忧,我这不是来给各位报喜讯来了吗?”随着声音,掀帘走进一位女扮男装,面容娇俏的女子,正是赵燕。 萧问之一见进来的是她,立刻脱口道:“燕儿,妳怎么来了?快回去,这里不是妳胡闹的地方。” 赵燕本来脸上还挂着几分得意的笑容,一听萧问之开口赶自己,顿时瘪起了嘴说:“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是为了见你。你怎么一开口就叫我回去?师傅,你就半点不想燕儿吗?” 赵章原本还为军饷的事情头痛,一看赵燕竟然来了,登时明白这肯定是父亲有动作了,便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口讯?” 他这么一说,赵燕顿时又恢复那一脸得意的模样说道:“我没有什么口讯。但是哥哥无须再为粮草担心了,圣上已经下旨,要你守住关隘,并且命令粮车出发,务必在三天之内送达。” 这变化来的猝不及防,赵章与萧问之皆是十分疑惑。 “父亲是怎么说服圣上的?” “要说这事情还真不是爹亲的功劳,而是……”她说着将目光移向非罪。 非罪见了她投来的目光,十分不解道:“赵姑娘为何如此看着在下。” 赵燕勾起嘴角笑了笑,笑容中带着几分少年人的轻狂,一如她那时在少林寺中,初次遇见非罪他们的神情。 “这事情要多亏了你们这些少林寺的和尚。” “此话怎讲?”萧问之道。 “先前师傅信里说找到非罪大师,我还以为你们就是所有脱逃之人了,想不到还有另一群和尚也逃过了一劫,聚众企图行刺圣上。” “什么?”赵章吃惊道。 赵燕似乎就存心为了看他们吃惊的神情,一见赵章是这个反应,反而更起劲的说着:“我跟你们说啊,那个少林寺的和尚可不是单枪匹马一人喔,他周围还有不少帮忙的呢!” 第757章 决裂(2) 这话让萧问之也是一奇,“帮忙的?也是少林弟子吗?” 赵燕神秘的摇摇手指,“师傅你猜错了。那个和尚,好像与契丹人勾结呢!” “契丹人?”赵章与萧问之同时出声,接着两人互看了一眼,不知是否是想到了些什么。 “对啊!所以说皇上决定要继续拨放军粮给边关军队,以抵御契丹。”赵燕说道。 这时,一直皱着眉宇的非罪说道:“你说有其他少林弟子企图行刺皇上,这些人可被抓到了?” 赵燕摇头,“你们少林寺的和尚个个武功盖世,寻常巡守怎么抓得住?当然通通跑了。” 非罪又问︰“既然没抓到人,你们又是如何知晓那是少林弟子与契丹人?” “这一群人主要以契丹军刀为武器,且为首行刺之人在事迹暴露后,还大言不惭的说了好长一段话呢,大意是说当今圣上昏庸无道,无端制造杀业,剿灭了百年大派少林,如今他们要替天行道云云的。”赵燕说完莞尔一笑,露出一副抓到别人把柄般的神色,“这若不是少林寺之人,我还真想不出有谁会因为这个理由刺杀圣上。” 非罪听罢,起先皱着眉头不语,一阵后才说:“兴许这是有人想栽赃嫁祸。”其实他心中对这个行刺的人选已经有了一个大抵,只是口头上他仍是这么辩解道。 “谁吃饱撑着会去嫁祸一个已经覆灭的门派?这与他有何好处?就算是嫁祸好了,那么多人可以栽赃,为何偏偏挑中少林?这人肯定与少林寺脱不了干系。” 赵章与萧问之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此时他们却都陷入了沉默,没有回应赵燕的话。 原因无他,当初普宗与萧问之的约定是立下军功,以换取广元的下落,以及圣上下旨为少林寺平反。可如今出了一个少林弟子行刺圣上之事,事情无论是真是假,都必定影响他们原先的计划,想要以此做为交换条件,恐怕已是不可能。 三人心中都是这个想法,然而他们也都明白,如果将此事告知普宗,那接下来的问题恐怕只有更多,以至于即使是非罪,也都升起了隐瞒普宗的想法。 赵燕环顾众人一圈,见并没有人说话,很是不解,“你们怎么啦?干什么都不说话?我带来的难道不是好消息吗?” 听见妹妹的催促,赵章这才勉为其难的回道:“是,多亏了妳带来这个消息。” 萧问之跟着说道:“既然消息也已经带到,妳还是快些回去吧。” 赵燕对萧问之这个反应似是非常不满,撇过了头,咕哝道:“我就是不回去,那么久没见了,一见到我就赶我回去。” “我跟爹爹都说好了,要留在边关,监视你们的行动,我这可是还有其他使命的。”从赵燕的口气听来,彷彿他并没有将这件事当作什么了不起的事,反倒是以有些儿戏的态度看待。 萧问之随即斥喝道:“胡闹,战场事多危险的地方,王爷怎么可能派妳来监军?” “为什么不可能?那是你们不知道,自从哥哥来边关戍守之后,爹爹唯一信得过的人也只剩下我了,我替他办事怎么了?怎么哥哥就可以帮忙爹爹,我却不行?” 萧问之对他这个小徒弟十分头痛,不光是打不得,连骂都骂不动,往往只要他一撒起泼来,他就束手无策了。 于是,他只能求救般的看向赵章。 赵章当然是明白师傅的难处,登时说道:“妹妹,妳此行可真的有父亲的同意?” “真的有。如果爹亲不同意,我能出来吗?”她的口气显得很委屈。 见她这么笃定的模样,赵章也无法再说什么了。他只能转而对着萧问之说道:“看来妹妹的确是奉了父亲的命令前来,师傅就别动怒了。” 赵燕还帮腔道:“就是!” 萧问之貌似十分头痛的揉了揉额角,“她一个女孩子万一打起仗来,岂不是还要派人保护她?” “我不须要你们保护!我武功好得很!” 看着赵燕这个样子,不光是萧问之头痛,连赵章都不免埋怨起父亲,怎么派了这么一个麻烦到军中。 非罪看他们几个熟人彼此之间挤眉弄眼的,好似有什么话想说一般,便朝了众人一揖,说道:“在下先告辞了。” 谁知道他刚先开帐帘要走,就听赵燕在他身后说道。 “非罪大师且慢,你不想再听我说说那些少林刺客之事吗?” 非罪转过头,奇怪的看着她。 “我听现场的侍卫说,他们听见那个为首之人,名叫静真。” 普宗这几天一直在思考那天非罪与如海对他说的话。究竟该不该放弃仇恨,该不该将自己肩上的重担分与如海与非罪。 他虽然有些动摇,却并未下定决心放弃自己最初的想法。最主要的问题,还是普宗不能确信如海能够完成自己的愿望,而他自从少林寺毁灭那天开始,唯一的愿望就只剩下找回广元师兄,与重建少林寺。 他无法只为了自己而活,他总是记得那天代替自己死去的首座,如果不是为了救他,他相信以首座的武功,绝对可以轻易的逃出来。 还有那些满手血腥的人,难道就要让他们这样毫无代价的,继续用这种方式压迫其他人吗?无论如何,普宗都无法认同这样的结果。 可是当他想起如海那张稚嫩的脸,他又觉得自己似乎错了。自己似乎不该不顾如海的想法,就交给他这个不祥的武功,并擅自将他的人生变得跟自己一样。 普宗没有思考出问题的答案,在放弃亲自实行自己的计划和与如海分开之间,他还无法做出决定。不过,有件事情,他想也许自己可以先对如海松口。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普宗决定先去找非罪,将自己的想法与他说。 他等在主帐外头,见到非罪走出来,还来不及叫住他,便被随后出现的面孔震惊了。 “你不就是之前来少林寺的那个假赵章吗?” 赵燕上下打量了普宗一轮,露出一个顽皮的微笑,“是你啊。我只知道非罪大师在这里,想不到你也在。” 普宗警戒的看着她,“妳怎么会在这?难不成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哼,我的诡计可多了,只是今天我不乐意告诉你。”赵燕说完便撇过头,显然不愿意再搭理他。 里头的赵章听见帐外的动静,急忙走出来,想分开两人,避免他们生出什么乱子来。 可普宗一听赵燕承认自己的指控,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上前抓住了她,并且厉声道:“妳最好把妳的肮脏的心思通通都说出来,不然我可不会再像上次一样对妳手下留情!” 赵燕本来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一向只有她摆脸色给其他人看,从来便没有人敢摆脸色给她看,如今普宗竟然对她如此无理,当下她也不再容忍,直接扬手就是一拳往普宗的太阳穴打。 普宗见她起手要攻击自己,一个闪躲,躲去她的攻击,并且用上了十足的力道,将那只抓着的手臂反折过来。 赵燕自从追随萧问之练武以来,就从来不曾吃过败仗,如今普宗这么轻轻松松一拉一转,就被制服在了地上,心中除了不甘心外,还有着些许的惊讶。 而赵章此时走出营帐,映入眼脸的就是自己的妹妹被压在地上,还一面狂喊着。 “放开我!你们这些秃驴,小心我让我师父出来教训你!” 这个情况不仅是赵章看着觉得不妥,连非罪都看不下去,出声劝道:“普宗师弟,你先放开赵姑娘吧,她是赵将军的妹妹。” 普宗看了非罪一眼,却并未立即松手,“她来此的目的并不单纯,必须逼她说出真正的目的。” “她是我妹妹,难不成还会害我吗?”赵章说道。 “她兴许不会害赵将军,可我却不知道她会不会害我,或者害我的师兄弟们。” 近期,赵章与萧问之都有同感,普宗比起以前不仅更加偏激,而且对人也更加多疑了。由于他们还不清楚普宗练功走火入魔之事,所以只当这是普宗对他们的信任逐渐崩溃。 于是见了普宗将赵燕压制在地上,萧问之也是紧张了起来,深怕两伙人一言不合,普宗就会对赵燕不利。 “普宗,你先放开赵燕,千万不可伤害她,要是伤害了她,王爷必然震怒,到时候后我们约定的事情就无法履行了!” 虽然普宗对赵燕的印象着实不好,可萧问之这话倒的确提醒了他。自己如今还要靠这对兄妹去找广元师兄的下落,的确不好随意将对他们动手。 想通了这个道理,普宗还真就松开了赵燕,并且将她扶了起来。 赵燕一脱开压制,立即反手给了普宗一个巴掌,“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这样对我?我要要叫爹爹下令把你们都杀了,就像那些和尚一样!” 这句话一脱口,在场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赵章更是上前将他往自己身后拉,就怕普宗听了控制不住,动手伤害赵燕。 第758章 决裂(3) 非罪也立刻拉住了普宗,不过普宗此刻却出乎意外的克制,即使双手紧握成了拳头,也没有再对赵燕说什么。 也许是赵燕的发言实在太令普宗厌恶,也或许是普宗怕克制不住自己,总之普宗移开了视线,不再去看赵燕,反对着萧问之道:“此番我们对战契丹兵小有胜利,还不足以换取广元师兄的下落吗?” 方才是迫于无奈,萧问之才提起了广元之事,如今普宗却真追问起这件事情,这下便让萧问之十分尴尬,不知该怎么回应。 毕竟方才普宗并不在帐篷中,不知道少林刺客之事,而萧问之也不想向他提起这事。 但是来不及等他想好一个好的答案,赵燕又先一步开口了。 “那个主持护国法会的和尚是你师兄啊?你还找什么?他早死了!” 赵燕此话一出口,普宗的脑海中便象是有把火突然烧起了般,轰的一声,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向前走去,伸出了一只手象是想去抓赵燕,却被萧问之与赵章挡了下来。 “普宗!别冲动!”两人皆是惊骇的大喊。 只听得普宗嘴里喃喃着:“妳说什么?妳再说一次……妳说广元师兄怎么了?” 赵燕见他这样,吓得不敢说话。而非罪拉着普宗的手也被甩脱,只听他连续问了几次都没有得到赵燕的回答,突然之间大吼一声。 “我问妳广元师兄怎么了!快说!” 他的声音几乎传遍了整个军营,现场有不少人围了过来,纷纷观望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一下变故来的突然,赵章跟萧问之纷纷转过头去错愕的看着赵燕,连他们都不知道原来广元大师早已经死了,更不知晓为何赵燕会得到这个消息。 赵燕见他们纷纷看着自己,似乎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可她一向不曾向人低头,此刻即使发现了自己有错,也拉不下脸来说些安抚的言语,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 “我又没有说错!那个叫做广元的和尚是死了啊!朝廷派兵剿灭少林那天就死了。” 冲击之中,还是萧问之最先回过神来,他狠狠的推了一把赵燕,说道:“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回去帐篷里面等着!” 赵章眼见普宗双眼发出红光,心想不好,只能试着附和道:“就是,整天胡乱听些什么小道消息,真假都不知道就乱说。” 赵燕张嘴还想反驳,可在看见了萧问之可怕的眼神之后,饶是她再不懂得察言观色,也明白了此时不能再多说了,于是首度从善如流的,转身钻进了帐篷之中。 非罪对赵燕无意之间吐出的真相其实并不意外,现下广元的生死终于确定,心中虽算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却又制造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普宗绝对难以接受这样的答案。 果不其然,萧问之堆起笑脸,才说道:“普宗兄弟你可别放在心上,赵燕那丫头一向就是这样……说话没个谱的。” 原本普宗的目光紧追着消失在营帐入口处的赵燕,听见萧问之说话,便将视线转移到他身上,并且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朝他走去。 此时所有人都防备着普宗动手,所以萧问之与赵章两人一见他向这方向走来,纷纷左右闪避,就怕他毫无预兆的动起手来。 非罪也叫道:“普宗!不要冲动!” “非罪师兄,你肯定早就知道,广元师兄死了吧?” 普宗的脚步因为非罪的喊声而停住,他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一种浓浓的失望,象是对这一切摊开在面前事实感到无力。 “我先前虽有所怀疑,但也是今日听了赵姑娘所言才确认。” “既然你有所怀疑,却还愿意跟这帮人合作?”普宗的头低低的垂着,从神态看来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可脱口而出的语调却显得平缓。 “如若不跟他们合作,连知晓广元大师的生死都不可行。” 非罪说的这席话其实是他的真心话,并不是因为偏袒谁,而是如今情势考量,的确是这么做对他们最有利。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可普宗却并不接受这样的解释,自从非罪决定要与赵章一行人合作开始,他与非罪的矛盾便种下了。他不能理解非罪为什么可以轻易原谅这一群残杀少林僧人的帮凶,更做不到在几乎天天见面的情况下,与他们平和的对话。 非罪与如海却做到了,对他来说这无疑就是一种分隔,象征着他与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个体,象征了如海与非罪对少林寺的背叛。 过去虽然他曾经努力的尝试,尝试不去在乎这些,尝试去相信如海与非罪的心意跟自己是一致的,甚至他也尝试去相信,他们合作的赵章兴许不是所有罪名的背负者。 可是这一剎那间,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象是镜花水月一般,显得既没有意义也无须存在。 普宗重新抬起头来,那凶狠的目光直盯着萧问之与赵章,压得低低的声音依然没有起伏的说着:“骗子。你们就是合伙起来欺骗我的骗子,叛徒。”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非罪,“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们。” 普宗撂下话的同时,不知他是否想要将自己从前被欺骗的情感找回公道,还是只是为了给自己现今的情感找到一个合适的宣泄。总之他冲向了萧问之,虽然手中没有拿任何武器,萧问之确知道饶是这样,中他一拳也不是开玩笑的。 于他冲向萧问之的同时,赵章早就暗中堤防着他了,只听他大声一喝,立刻便喊:“快来人将此人拿下。” 赵章的本意也并非是要置普宗于死地。可还未碰到萧问之一根寒毛,就听见一旁喊着要捉拿自己的普宗心里却不是这么想,全当是这伙人露出了马尾,本就打算陷害自己。 只见原本双眼就微微发红的普宗,此时更红得彷彿要滴下血一般,在那对让人恐惧的双眼中,也不再看得见属于人类的情感,彷彿眼前的普宗化为了一头野兽,而此时站在他面前的,都是只是任他宰杀的动物般。 非罪明白事情演变如此,一切都已经晚了。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也没有想出任何一个可以在这个情况下控制住情势的方法。 同时赵章招来的士兵们已经团团将普宗围在了中央,萧问之也藉着普宗分神观察四周情势的瞬间,拔出了他一直别在腰上的刀。 “好啊!你们就一起上吧!最好杀死我,要不然我必定会要你们付出代价!” 普宗环顾一圈,忽然呵呵地笑出了声来,接着他周身发出的真气扬起旋风,将风沙吹起,顿时罩上了一层沙雾。 非罪与萧问之心中都对普宗的武功究竟如何有所知晓,可却不想今日他受到刺激之后,武功却比之前要进步了一大截,与先前的普宗相比,完全象是两个人般。 而依照萧问之的了解,若要练成普宗现在这种程度的武功,没有练个四五十年是决计无法达到的,可却不知为何普宗会在这一夕之间达成。 电光石火之间,萧问之脑中闪过了一丝灵光,彷彿将什么东西连接到了一起,可他还来不及细思,当即,就见普宗那对有着鲜红双眼的脸庞逐渐变得扭曲,额间浮起了青筋,那一剎那,没有人会怀疑,普宗就是地狱来的恶鬼。 萧问之甚至认为即使今天在这杀死了普宗,他也一定会化作厉鬼,前来找他们报仇。 一时间虽然赵章的人将普宗团团的围了起来,可却没有一个人敢冲上去找普宗单挑,就连萧问之与赵章都只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这时,被人群排挤在外头的非罪,终于说话了。 “普宗,不要一错再错,你已经走火入魔了,再继续运功可会丧命。” 普宗此时身上出现的怪异征状还不仅如此,只见他原本光秃秃的脑袋竟然开始长出了一点点黑色的发根,那些线头大小的发根逐渐越来越长,到最后原本剃了度的普宗,竟然长出了一头过肩的长发,发丝之中掺杂的几点白色,被气旋带着飘扬起来。 “我不会再相信你们任何人。从今天开始,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可以阻止我。” 随着话音落下,没有人看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只见那些普宗团团围住的士兵们,忽然便通通向后倒去,当众人定睛看清普宗的身形时,他手上竟然拿着数颗活跳跳的心脏。那些鲜红的心脏有些还兀自从断裂的血管中随着收缩喷着血,彷彿不知道自己已经死被摘除了一般。 躺在地上的那些兵卒却与他们被活生生惋出的心脏相反,皆是脸色发青的躺倒在地,在一瞬间便已经断气。 这种匪夷所思的武功简直令萧问之与赵章目瞪口呆,他们从未看过有人使用过如此邪门的功法。随之萧问之心中的疑问也越发的大了起来。 不过普宗并没有给他们思考的时间,他将手中的心脏丢到了地上,脸上突兀的出现了一个笑容,那神情与其说是笑,更象是因为面部肌肉抽动而不具任何意义的表情。 第759章 决裂(4) “今天,我就要你们为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让你们给死去的人偿命。” 他的目光向着萧问之与赵章,在他们理解过来将要发生什么事时,普宗已经移动步伐,来到了他们面前。 此时萧问之唯一的感觉就是快,普宗实在太快了。他只来得及勉强捕抓到他的动线,本能的举起手中那炳红刀挡下他挥来的一掌,可加诸在掌上的力度透过刀身传到他身上,还是将他震得连连倒退了几步,喉间一股腥甜,气海翻涌。 萧问之被他打退了几步,普宗却不乘胜追击,反倒将目标转往了站在旁边的赵章身上。 要说这个赵章,他虽然是萧问之的徒弟,武功也着实不错,但毕竟年轻,且真正与人一对一的机率并不多,在场上冲锋陷阵时,也多半会有一些亲卫部队随身保护,所以固然他他算是萧问之弟子中武功最好的,却与现在的普宗有十分巨大的差距。 果不其然,普宗顺手朝他一挥,赵章甚至都没有看见他的动作,就被他结实的拳头打中,因为是突然遇袭,赵章几乎没有任何防御,直直就往一旁飞了出去。 非罪眼见普宗已经连伤两人,忍不住冲上前去说道:“回头吧师弟,如若你不愿意待在这,我们也可去其他地方落脚。可如今国难当头,你若杀死了赵章,带契丹人攻进来,又哪里还有少林寺的位子?” 这席话倒是成功让普宗的身形顿了顿,神情悲哀的说道:“你替他们考虑,他们又何尝替我们考虑过?” “你说契丹人攻入便没有少林寺的位子,可如今在这些狗官的治理下,少林寺成了什么模样?你说啊!” 这点非罪的确无话可说,现实摆在两人面前,少林寺已经毁了,只是非罪不愿自己的国家也跟着毁灭罢了。 普宗也许是明白了非罪的私心,也兴许只是突然对这一切失望了。他转过头,看着被自己打倒在地上的赵章,细声说。 “你走吧。我不杀你,可赵章,我却不愿让他活着。” 这句话说的虽轻,却清楚的传进了所有人的耳里。那些原本被普宗震慑而不敢行动的其他将士一听他这么说,登时通通大声吼了起来。 “恶贼!休要伤我们将军!”他们说着,剩余两三人挡在了赵章身前。同时,这里的动静又引来了新的一批将士,他们一见主帅躺在地上,纷纷二话不说,拔起配刀就往普宗冲去。 “不要!” 非罪来不及叫住那些人,只见随即周围彷彿漫出了一片红色的雾气,那些向普宗冲去的士兵们还来不及摸到普宗一片衣角,便又纷纷倒下了。 一阵混乱中,非罪已经不知道究竟来了多少人,而普宗又杀了多少人,他只知道周围的一片都染成了鲜红色,土地泥泞着,是被鲜血泡软的。 如海终于在这阵冲突接近尾声时来到,他睁大了眼睛,看着一身是血的普宗。他觉得自己好像总是看见这样的普宗,在保护他们抵挡契丹人时,在那个夜里,一马当先出去迎敌时,还有少林日覆灭那天,他的血跟祖觉大师融在了一起。 他眼中的惊恐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哀怜。他定定的朝着被尸体围在了中央的普宗走去。 “你要做什么?”普宗自然早已察觉到如海的脚步,可他并没有回头,仍然是背对着,像似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如今的这张面孔般。 纵然普宗长出了花白的头发,看起来已经与先前的模样大不相同,可如海却还是能够认出他,并且确定站在那的就是自己的师兄,普宗。 随着如海一步步靠近普宗,最后在距离他一步之遥前停下。 “师兄,你追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这话问的蹊跷,连普宗怪异的微微侧首看着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海的目光看着那对鲜红色的眼瞳,没有一点退缩的,“你想要的是建立在一片杀戮与血海之中的少林寺,还是我们记忆中的那个少林寺?” 他的话恍如一记警钟,瞬间敲醒了普宗此刻有些混沌的脑袋,只听他喃喃自语道︰“我要的是什么……”呢喃的声音随之越来越大,直到最后一句,普宗几乎是用嘶吼着吐出了他心中的答案。 “记忆中的少林寺要怎么回来?被杀死的人可以复活吗?除了这般,我还能做什么?”他说着完全转过身来看着普宗,口气愤恨的,“他们毁了我的家园,而你们却还希望我宽恕吗?” 如海刚开口想回答,普宗却一反刚才的状态,挥拳往如海胸口打去。如海一时不察,便与赵章一般,被打的飞了出去。 非罪见状,连忙奔到他身边,扶起了扑在地上的如海。 “如海!如海!” 说也奇怪,明明是与赵章一样被打得飞了出去,如海却不像赵章那样躺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相反的,在非罪一冲向他,将他的上半身扶起时,他便顺着他的力道站起了身,就像没事情一般,既没有吐血,也没有看见哪里象是受了伤。 他很快又移动步伐向普宗走去,不顾非罪企图阻止他的眼神,他看着普宗向着自己的那对眼睛,又一次,一步步的向他靠近。 普宗大约也有些惊讶,虽然打如海时他的确刻意减轻了几分力道,但是怎么说也不可能是这番完全无事的模样。 不知怎么,这时不断朝他走来的如海竟然显得有些可怕,即使他的身高还不比自己高,身上的肌肉也不比自己结实,可普宗却不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 “你究竟还想做什么?我已经回不了头了,你不要再来妨碍我!” 如海并不因为普宗的动摇而停下,他仍然继续往前走,并且定定地看着他。就象是希望透过那坚定的眼神,让普宗了解自己的想法一般。 不过,等不到如海让普宗理解,也没等到普宗向他投降,萧问之便提着他的刀,打断了他们。 普宗听见刀锋破风而来时,萧问之的刀已经到了普宗的背后,然后便是陈闷的砍击声,还有刀锋切入肌理的手感。 萧问之的神情凝重,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而这神情也同时映在了普宗与如海眼里。如海还来不及辨认出萧问之脸上的神色究竟代表着什么,普宗笑出了声来。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杀掉我?” 普宗的背上流着鲜血,笑声却越来越大。如海与萧问之两人见状,目光都象是凝结了一般,死死的定在了普宗脸上。 萧问之感觉到自己的刀锋的确砍入了他的肌理,但是就停在那一层表皮之上,再也无法深入下去。无论他怎么在刀上施加压力,刀锋都不曾再下沉半分。 随即,普宗抬脚飞快的踢向他的肚腹,即使萧问之先一步将身体向后缩,避开了他的脚,却没避开普宗脚上挟带的气劲,仍是被踢得松开了手中的大刀。 刀,落到了地上。而普宗被刀锋砍伤的背后狰狞着一条长长的伤口,伤口虽然看来十分的大,却并没有流出太多血,看来也不似萧问之用尽全力的一砍,所应该留下的深度。 被踢翻在地的萧问之却使普宗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也曾经这样,为了夺下广元的遗物,被他踢倒在地上。 如今那条佛珠到底去了哪里?普宗瞇起了眼睛去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最后见到那串佛珠时,他究竟传到了谁的手中。 少林寺烧毁了,那调佛珠也许也烧毁了吧?普宗绝望的想着。 萧问之被踢倒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这引来了赵燕的注意。她从那座帐篷中跑了出来,眼神中虽然闪烁着害怕,却仍然到了萧问之身边。 “师傅,师傅你怎么样了?” 普宗看见赵燕,便道:“广元师兄的遗骨在哪?” 赵燕扶起萧问之,此时他似乎已经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是不断的推拒着赵燕,并且说道:“妳快走!” 普宗见赵燕始终将目光集中在萧问之身上,似乎没有听见自己说话一般,便跨步走向他们,再一次说:“广元师兄的遗骨在哪?” 赵燕这才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普宗,他一见到普宗的脸,便吓得面色惨白,哆嗦着说:“我不知道。我只听人说少林寺覆灭的消息传回城中,那个和尚便自杀死了,尸体在哪我真不知道。” 普宗看着他们俩,顿了顿了,不知是在思索她话中的真实性,又或者是其他。当普宗从漫长的思考中回过神来时,毫无波澜的眼神盯着他们,口中却吐出无比残忍的话语。 “那么,你们就给他陪葬吧。” 如海从未想过竟然有一天自己会与普宗兵戎相向。那一剎那,当他看见普宗对两人下的杀招时,他甚至来不及细想,本能的就挡在了他们的身前。 并非是因为他与赵燕或者萧问之有什么不可分割的情谊,而是如海深信这世界上始终有着善良的一面,就如同自己不忍心在见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一样,他之所以去救赵燕与萧问之,也含有不想在让普宗制造更多杀业的想法。 普宗如钩般的五爪朝赵燕的天灵盖落去,却在中途被闯入的如海挡在了三吋之外的距离。 他这才定睛看清了挡在他面前的如海,目光中透出一点俾倪的神色。 “你也要与那些人站在一起,与我决裂吗?” “我不是为了与他们站在一起,是为了救你。”如海瘦小的身躯站立在他面前,普宗彷彿看见了他身后有着比自己更巨大的力量。 在这之前,不要说如海能够与普宗对抗,连他要与赵章打成平手恐怕都有问题,但是现下的如海哪里还是之前那个要靠普宗手把手一招招教的学生?与普宗的情况相似,也是一夕之间便突飞猛进。 普宗心里当然也清楚这是为什么,这时他不禁开始后悔起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将武功交给如海。 同时普宗也发现以往自己功力大增之时,往往都是意识昏沉,且看不清四周的。可今日他除了感到胸中有种无法宣泄的愤怒外,竟然罕见的没有任何相似于以往的感觉。 这不禁令普宗有些疑惑起来,照理来说自己这症状应该就是非罪所说的走火入魔,可怎么走火入魔得深了,却反倒没有任何症状? 更令他疑惑的是,以他看来,如海的情况与自己可以说是如出一辙,可他却没有出现任何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症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普宗不禁疑惑了起来。 而如海趁着他分神思考的瞬间,收回了挡住他指爪的手臂,翻而为双拳,向上击去,那正是普宗交给他的招式。 普宗见到如海的拳头往自己腰脇打,微微侧过身闪避,就在他刚闪过如海的双拳,随即却见蜷缩在如海身后的赵燕突然眼冒精光,从她的手中射出了一只如发丝般细长的银针。 银针向着普宗的喉间飞去,那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这一招很明显就是欲至他于死地之招。 由于银针是从如海身后射出,所以等如海发现银针,再想阻止却也来不,而普宗勘勘闪过如海的攻势,自然也调整不出姿势去拦下那根针。 银针的确扎入了普宗的喉间,不过就如同萧问之方才的情势一样,针尖没入到一定的深度,便无法再深入。而普宗一个旋身,空出的双手立即拔出了那根细针。 “狗贼就是狗贼,如此卑鄙暗箭伤人。” 普宗将拔下的银针原封不动朝赵燕射去,却又被如海一个反手拍到了地上。 赵燕大约是压根没想到这一击竟然无法成功,扶着萧问之竟然愣在了当场。还是非罪见状喊着。 “快带着萧统领走!” 她才回过神来,连忙扛起已然不剩多少力气,看来只是勉强撑着精神的萧问之。 普宗见他们要走,当然不肯善罢干休,抬脚又要去追,却再一次被如海挡了下来。 “不能让你过去。”如海说道,摆出以往晨练时,少林长拳的起手式。 第760章 乱世(1) 普宗如何不知道如海摆出此招的意思?便是想要他顾全两人同为师兄弟的情谊,放过赵燕与萧问之,不要再追。 可早与以一切决裂的普宗哪里是这样劝得住的。只见他抄起萧问之落在地上的红色大刀,一个大开大阖的刀路劈去,用的正是他从军时学来,专门用来杀人的刀法。 那刀式如海也看得多了,知晓是这军中人人都学过的基本刀法。便斜了身子闪出去,擦着刀锋回避,使出少林长拳衔接的第二式。 可普宗却并不为所动,继续将那把大刀舞的虎虎生风,甚至带上的内劲,大刀带着气劲舞起来,那便象是一块吸铁般,好几次将本来可以顺利避开的如海吸了回来,并将他身上的灰色布衣砍出了一道道口子。 那态势看来已经不再对如海手下留情,象是想要藉此机会将他除去一般。 两人兀自在那缠斗不休之际,新一波的士兵却又赶到了。原来方才普宗动手的速度实在太快,这附近的士兵来不及招来更远处扎营的将士,可是经过这一番缠斗,两营士兵交班的时间却到了,新一批来交换的士兵见了现场这副惨况,为首之人当即立断吹响了敌袭的号角。 这下附近所有听见的兵卒不出片刻便会往这里赶来,普宗明白再继续与如海缠斗下去并没有好处,便主动向后跳出了战圈。 “狗官找人助阵来了,那这笔帐我便留着以后再跟你们算!” 他环顾了四周,那些赶来的兵卒却并不敢靠近他,就怕自己也变成地上那几具尸首。 普宗确定了这些人不过就是纸老虎,并不敢一拥而上对付自己,更是胸有成足的盯着那还未走远的人影。 “虽然我暂时无法将你们这些狗官全数杀绝,不过我也不能吃亏,总要你们付出一个大大的代价,让你们知道欺侮我的下场。” 说罢,他足尖点地一用力,竟然跃出了那些包围他的人墙,到了正扛着萧问之一步步退走的赵燕面前。 “妳就发挥最后的用处,让我平安走出军营吧。” 他伸出右手去抓赵燕的肩头,另一只手飞快的封住了她身上的几个穴道。 穴道被封的赵燕登时感觉自己的身子一软,竟然倒在了普宗身上,而她本来负着的萧问之也因此再度跌到了地上。 萧问之此时整个脑海中昏昏沉沉的,却仍然听见了赵燕那清脆且尖锐的叫声,直直喊入他心底。 “师傅救我!” 萧问之奋然撑起身子,却只见到普宗挟着赵燕离去的身影。 “不!放开燕儿!” 然而他的呼喊也不过只是卑微的希望罢了,就如同他残破的躯体一般,随即被那些滚滚的黄沙所吞没,最后一点也没剩下。 如海没有想到普宗对赵燕的憎恨竟然如此深刻,更没料到最后他会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他们。 他在那阵因为普宗离开而扬起的沙尘中愣了好一会儿,才转移视线,去看躺在地上的萧问之。 此时萧问之的脸上都沾满了黄沙,哪里还有先前那意气风发的样子? 将那些糊在脸上的沙子被拨开之后,如海第一次发现,这个行动老成,被赵章称为师傅的人年龄其实并不比自己大上多少。 这是一种感觉,就在赵燕离开的那一瞬间,萧问之瞬间好像倒退了五六岁,那一脸无助且茫然的目光看着如海,脸上是综横交错的涕泪。 那一刻,如海第一次深深的端详起这个男人,他发现,兴许这人真的没比自己大上几岁。 非罪在黄沙的掩盖下来到如海身后,他将那双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掌搭在他肩上,隐约还能看见伤口裂开的血迹正透过绷带,渗印上如海的衣服。 “普宗师兄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如海眼中有着血迹印出来的红色,一点点慢慢晕开。 而非罪的声音却还是一如往常,彷彿什么都没发生般的。 “他不会回来了,这就是命运,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道路。” 如海的目光移至了非罪的脸上,第一次毫不遮掩与畏惧的看着他,沉声道。 “我不相信命运。” 两天后运送粮草的车来了,一辆辆的停在赵章扎营的空地中央,堆成小山一样,好不壮观。 所有将士们都为此欢呼,那天晚上赵章特许营中士兵们围着营火饮酒,笑闹声直至天亮才稍歇,将整个军营衬托的和谐而欢乐。 然而如海明白这一切都不过只是表面工夫罢了。就如同没有与将士们一同狂欢独自躲在营帐之中的赵章,还有那个伤刚好了些,就立刻马不停蹄前去追拿普宗的萧问之。 他明白,这些人不过都在演一场戏,演一场告诉别人自己很好的戏,也演着一场昌盛不衰的戏。 只是戏台上的才子佳人出场亮相时,台下总有个碰头好,而他们的无论是出场或是退场,都不过只是这滚滚黄沙中的其中一粒,既没有人在意,也不会有人哪天发现这一片沙丘中,少了一粒沙。 非罪没有说,如海也没有说,所有人都在这场戏中保持沉默,沉默的融入或者等待,等待最后真相揭露的那天。 又一个月后,军营那些被烧毁的营帐已经全数补齐,大军后退了三十里,与契丹暂时停战。时节已至隆冬,所有人都心心念念着即将到来的春节。 “你当真要继续练那部武功吗?” 这是非罪不知道第几次向如海提出这个疑惑。 如海对此仅是点点头,不可更动的,“要,一天不找回普宗师兄,我就要一直练下去。” “你知道自己已经走火入魔了吗?” 如海还是点头,“我知道。”随即他从怀中拿出那三张密密麻麻写满字迹的纸,“我给这部武功取了一个名字,师兄要听吗?” “你说。” “我想这部秘籍既然是破开佛像得到的,就叫做『杀佛』吧。” “杀佛?”非罪咀嚼着这个名字,然后有些迟疑道:“为何你想取这个名字。” 如海对此倒象是十分坦然的,脸上泛出一个苦笑,“凡事都要有代价,我想,这就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即使如海没有明言他口中所谓的代价究竟是什么,不过非罪十分清楚。从他们取出这本秘籍以来,先是照着修练的普宗走火入魔,接着是如海,依他的猜测,当年玄广恐怕也是练了此部武学才导致武功被废,于是将之藏在佛像之中,希望警示少林门人不要轻易修练此武功。 不过,当他们领悟到这一切时却已经太晚,不仅普宗看来已经是入魔已深,无法可救,如海也为了救人,步上了后尘。 对此,如海却是很坦然的,“虽然不知道这武功究竟练了会有什么害处,可是如果我可以靠自己的力量保护他人,找回普宗师兄,那这一切也没什么不值得。” 最近,面对非罪显而易见的担忧,如海还会刻意笑着说:“等我找回普宗师兄后,我们就回少林寺吧。不管世道变成了什么模样,少林寺就是我的家,我们可以将那里重新整理一下,再招一些新的弟子。” 两人的对话就停在这里,这是一个谁也无法接续下去的对话,无论说些什么,都显得突兀。 春节那天,萧问之回来了。也许是长途奔波的关系,他看来清瘦不少,不过值得安慰的是,他又重新学会笑了。 如海明白这是一个多么不容易的过程,他也曾经走过这么一段路。而现在,他只想去弥补那些当初自己力有未逮时留下的遗憾。 萧问之说,他已经向燕王报告了赵燕下落不明,王爷下令他务必将赵燕安全的带回来,不过截至目前为止,他仍然没有找到赵燕。 春节期间军中罕见的有了几丝缓和的气氛,将士们有些在自己的帐前挂上红布,有些坐在地上剪纸,如海还认识一个特别会剪纸花的人,让他给自己剪了三张纸,一张给了非罪,另一张他打算等找到了普宗时给他。 除夕夜里,如海第一次与大伙一起喝了酒,不过一杯他便不胜酒力沉沉的睡去,梦里他看见了那颗又高又大的银杏树,树枝被风吹动,落下一两片明黄色的叶子。 随后,战争正式爆发。 契丹没有遵守停战协议,率领大军一路打到赵章军队屯垦之地。两方人马在距离各自军营三十里万的交会处爆大规模的战役。 那天,是如海第一次在列队整齐,千军万马的战场上,见到普宗。 他骑在马上,身上穿着十分精良的铠甲,却没有戴着头盔,任由那一头花白的发丝在身后飘扬。 普宗俾倪的望着与他对阵的赵章,如海看见了他变得苍白的唇瓣几次动了动,没有听清他究竟说了什么。冬季的风刮的呼呼的响,彷彿连人的面貌都会被那强风刮去,再也无处可循。 如海站在军队第一排,他手中没有刀,只有一根与自己身高等长的木棍,身上也没有穿着盔甲,只有一件代表僧人的粗布衣,那里头塞了非罪缝进去的皮甲与软铁。 也许是他独树一格的打扮,他很快听到契丹军中传来骚动,似乎有不少人指着他,说着:“那是僧兵。”、“少林寺不是灭了吗?怎么还有僧兵?” 骚动的声响引起了普宗的注意,如海第一时间与他对上了眼,他想起自己左边胸前还放着要给他的纸花,是贺新春的大红色。 但是普宗的视线并没有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也仅仅是那一瞬间的交会,普宗很快撇过了头,将自己手中那炳大刀举起,似是下令大军冲锋。 回应普宗动作的,赵章也举起了自己手中的红旗,只是他还多说了一句话:“保卫家国!宁死不屈!” 如海似乎看见骑在马上的普宗在听见这句话时笑了,虽然十分细微,可如海觉得那时候的普宗应当是笑了。 潮水般的契丹军队袭来,如海站在最前线,看着一张张凶恶的面孔朝着他挥刀相向,他举起手中那截木棍格挡,每一次与刀锋碰撞就会发出巨大的共鸣声声,那声音十分清脆,完全不象是木棍与铁器交击而产生的声音,更象是如海曾经在少林寺每天都会听见的晨钟。 与他身高一般长的木棍被他耍的虎虎生风,周围一群契丹兵卒被如海的气势所折,皆不敢上前与之对战。 那些契丹兵们此时想起了很多年前,曾经纵横战场的传说…… 传说具体是发生在哪一年已经没人记得,可有些年资较长的契丹兵却的确经历过那场恐怖的战役。 那是将要冲破关隘,入侵赵国的战役。一群挡在赵国军队之前的僧兵们每个都犹如夜叉一般,有着坚定且锐利的眼神,即使双手与身上沾满了鲜血,也没有一人后退。 而在这群人的更前方还有一个少林寺的僧兵,他身上背着一面红色的旗子,由于是背在身上的,大多数的契丹兵都看不清楚那面旗子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那些近了这位身的,无一例外全都没有活着回来。于是久而久之,契丹军队中就流行起一些传说。 传说的版本当然有各种方向的,有人说是那面旗子有神力,庇佑了那些和尚,也有人说是那个背旗的和尚武功盖世,以一档百,挡住了契丹军那一波猛烈的侵袭。 不过在这之中,却有个传闻是唯一大家都知道,并且认可的──那就是少林寺派至军中的和尚个个都身怀绝技,难以对付,原因就来自一本神秘的武功祕笈。 这个传言曾经在契丹军中流传了许久,但谁也说不出那本神秘的武功祕笈到底是什么,又出自何方。当然依照推想,如今少林派来的僧兵武功盖世,那秘籍肯定就在少林寺之中,并且源于某位大师之手,被少林寺广为教导给僧人。 不过这个传说却不是这样的。 传说中那本绝世的武功原来起源于天竺,之后曾经辗转传入过契丹,契丹国中曾有一人见过上头所记载的武学,只可惜那人没有练成便发疯而死。之后这本秘籍不知被谁捡走,辗转又传到了少林寺。 第761章 乱世(2) 这个传说从始至终便没有留下任何人证或者物证,连发生的年代都不详。不过有些契丹人坚定的相信着这个传说,并且以那群少林僧兵作为证据。 事实的真相是如何当然没人了解,而那名曾经被誉为战无不胜的和尚,也在一次大战后失去了踪影,契丹军既没有抓到他,也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不过在那个和尚失踪之后,契丹军营中却出现了另一个奇怪的传闻。那便是赵国军队已经从少林寺中取得了那份绝世武功的抄本,打算以此培养出战斗力超高的士兵,一举反攻契丹。 这也是为什么如今契丹军队在战场上看见僧兵,反应这么大的原因。 话又说回如海,只见他一人冲在军队的最前方,虽然身上并没有背上旗子,像那个传说中战无不胜的人那般,可他的背影在所有赵军与契丹军中彷彿已经成为了那个曾经叱咤战场的人,所有人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挥舞着随处可见的木棍,就这么在大军之中通行无阻的穿梭,却没有一人敢出手攻击。 挥舞着木棍护身的如海一开始也许还有些忌惮,可一阵子后见竟然无人敢上前迎战,逐渐带着一小群赵国兵马,杀出了一条缺口,小幅度的破解了敌人的阵型。 随着他越来越靠近普宗,他也逐渐看清了普宗在战场上的作为。 就像那天一样,他提着军刀,毫无犹豫的砍杀一切阻挡在他前方的事物,只是对象从契丹人,变成了与他同一国家、血脉的人民。 如海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就象是那天一样。 后他朝着他的方向,喊道:“不要再杀人了,师兄!我们承受的苦难,不要在让众生也经历了!” 他的话清晰的传入了普宗的耳中,在如海的注视下,那人缓缓回过了头。 如海的叫唤声的确传进了普宗的耳里,连带着周边正在奋战的赵章也注意到了如海不寻常的举动,大喊。 “不要再与他多说了,他不会听你的!” 赵章的声音自然也传入了普宗耳中,不过他并没有理会赵章,而是看向了如海,用着十分轻蔑的口吻说道。 “既然上了战场,还想要当好人,还想要不杀人吗?” 如海当然明白他所说的是什么,然而他并没有因此换下他手中的武器,他仍然仍凭借的那在军队中显得十分突兀的木棍,不断扫开敌军向普宗前进。 “我不会放弃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改变信念!” 普宗不了解如海这边所说的信念具体指的就竟是什么,不过他看向那对坚定且清澈的眼眸,毫不怀疑如海抱着失去性命的觉悟,就为了守护心中的价值。 这个从前自己认为只是一个孩子的小师弟,好似一夕之间长大了,并且大得足以在这个乱世之中生存下去,保护自己与那些重要的人……除了自己。普宗毫不怀疑如海能够保护所有他触手可及的人们,哪怕那些人是敌人。 如海固然有着常人所不能比拟的决心与勇气,可他的身体毕竟还是与一般人无异,是肉做的。 契丹兵的恐惧逐渐散去后,开始有一波波的人朝如海扑去。他们手中挥舞着军刀,锋利得能将铠甲都砍出裂纹。可奇怪的是,他们的刀锋砍在如海的木棍上,却没有将之砍断,不仅没有砍断,连分毫损伤都没有。 围在如海身边的契丹士兵见了无不又是一阵惊骇,然而他们的刀一但被木棍挡住,下一秒很快就会被如海往腋下一个侧踢,将他们远远的踢飞出去。 出脚的力道之猛,不只将人踢出了好几步远,甚至还有些人被踢退时撞到了后面冲上来的其他士兵,两人同时跌坐到了地上。 当然那些直接被踢中的士兵们绝大多数都痛的昏过去了,只有少部分挣扎着在地上滚动,然后有些会被不断向前的其他士兵踩踏过去,有些运气比较好的会被同伴们拖回后方。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轻易地就可以被打发。这当中也有些人闪过了如海踢来的那一脚,再次抡起军刀向他发动攻击。 那些人看准了如海各种空隙,如同一只只刁钻狡猾的蛇般,每每在如海分神对付其他人之时,他们就会出奇不意的从四面八方攻来。如此几番下来,纵然如海再能打,身上也不免出现大大小小许多的伤口。 即使如此,如海却仍然没有退去。他仍旧一步步走向普宗所在之处,象是不曾感觉到身上那些伤口的疼痛一般。 这气势让普宗着实震惊了,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被如海的气势震慑了。他一直对这个比自己小的师弟十分费解。明明不久之前还是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为什么会忽然象是变了一个人般,让自己都感到害怕。 难以否认的,此刻正与赵章对峙的普宗竟然对向自己靠近的如海有些害怕,而且他甚至因为这个原因,产生了避战的念头。 不过身在战场之中的普宗并不能顺应自己的念头动作,所以无论他有再多想法,以只能停留在脑海之中。 赵章的马匹被其他将领们包围着冲锋,而下马的普宗则是一个人单枪马的用军刀杀开一条血路。随着双方的靠近,赵章与普宗两人终于正面对上了! 两人一到互相的攻击范围内,赵章便立刻喊道:“你把我妹妹带到哪里去了?快还给我!” 普宗听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想知道妹妹的下落啊?求我啊。如果你现在让所有士兵停止反抗,乖乖投降,我可以考虑告诉你妹妹的下落。” 赵章简直气得发抖,他的面上罩了一层寒霜,双眼死盯着普宗,彷彿恨不得用目光将之杀死一般。 “你不要忘了自己是哪国人,卖国求荣,简直不配做人!” 普宗听了赵章这么说,嘴角咧起的幅度更大了,彷彿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 “你说我卖国求荣,怎么不提朝廷滥杀无辜呢?这种国家,根本不配存在,我就是要推翻这种腐败无能的朝廷,让你们也尝尝我受过的痛苦!” 两人如此你来我往一番后,总算是抡起武器,短兵相接。赵章在马上,因为战马高大,占了至高点的优势,一枪来的又快又急,往普宗的胸前刺去。 而普宗之所以下马也并不是为了逞英雄,是因为他不熟悉马战,反而在陆地上更方便灵活闪躲。所以赵章即使占据了高处的优势,这一枪却并没有刺中普宗,相反的,还被普宗一的旋身反手砍断了枪头。 护卫在赵章身旁的萧问之见状,惊骇得脸色发青,赶紧将自己手中的长枪递给了赵章,并说:“快掉头。你打不过他。” 这句当然也传入了普宗耳中,“打不过我就想跑,赵将军不过如此!” 赵章接过萧问之递来的长枪,咬牙切齿道:“今日若不抓住普宗,我如何向父亲交代?” 萧问之明白他所说的是赵燕之事,其实他心中又何尝不着急担心呢?可是在情感面前,萧问之优先想到的是国家安危。他永远记得自己的父亲离开家的那天,那一脸忧心的神色,还有他对自己说,总要有人挺身而出,去保卫国家。 然后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虽然他因此失去了父亲,可萧问之却从来没有怪过父亲,也从来不曾质疑过父亲当时决定从军的意志。 这个世界上弱小的人太多了,如果自己与父亲这等习武之人都还不能挺身而出保护他们,那还有谁愿意为这个国家抛弃性命,还能期待谁去抵御外族,保护家园呢? 萧问之从来不认为父亲的决定是错的,即使赔上了性命。萧问之也从来不怀疑自己投身燕王底下,即使确实因此迫害了一些武林中人,可最终只要能结束战争,还给百姓一个安稳太平的生活,萧问之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即使自己多么想不顾一切,现在就冲上去抓住普宗问个清楚,那怕他知道自己也许打不赢普宗,也好过现在这种情况。 不过到底,萧问之没有这么做。他听着赵章咬牙切齿的语调,听着普宗嘲讽的冷笑,那煎熬内心却突然平静下来。 只见他没有任何迟疑的下马,调转赵章身下所骑的的马,并且在他的马腿上拍了一下,那马匹十分灵性,就象是懂了萧问之的意思,迈起四蹄,向战线后方奔去。 马匹一路奔走,剩下萧问之一人留在原地,朝着其他也骑在马上的将领们喊:“千万保护好将军。” 马匹上赵章向后回望,不断扯着手上的缰绳,却怎么也止不住马儿奔跑的脚步,他忙喊道:“如果连我都救不了赵燕,还有谁能救他?师傅,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萧问之面向着普宗,周围响起纷乱的马蹄声,他知道那是赵章身边的将领们追随主将离开了,他没有看到那些人的神情,自然也没有见到赵章看向他的神色。 第762章 乱世(3) 他象是谈论天气般,再平静不过的开口,“这个国家还需要你,你不能死,起码不能死在这里。”他不知道赵章听见了没有,又或者这一席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普宗看着面前上演的一切,说也奇怪却并不为所动,就象是一个旁观者一般,用着一种玩味且副有兴趣的眼神看着他们。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说:“那时,你们派兵马剿灭少林寺时,也是在哪个地方,如同看戏般的看着吧?如今我才知道,这还真是有趣……” 普宗一步步地走向萧问之,他将手中那炳军刀甩了甩,血迹在地上溅出一条鲜红的线,就隔在两人之间。 “这样一点点地将你憎恨的人逼到绝境,再慢慢捏死他的感觉……真的很有趣。” 萧问之看着普宗逐渐又亮起的鲜红眼瞳……他毫不怀疑如今的普宗,已经不是自己从前看到的那个人了。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人,不过就是一个疯子,一个由地狱复生,向他们索命的疯子。 萧问之与普宗对峙着。 如海自然也看见了,可碍于他身边不断冲来的契丹士兵,即便他怎么将他们击退,总会有新一批的人员补上,甚至还有不知何处射来的冷箭,不偏不倚的,都是对着如海的头胸发射来,逼得他实在抽不出身去帮助萧问之。 而这边萧问之的情况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举目远眺,很快就发现契丹的步兵已经渐渐打退了几方兵马,并且在更后方还有一队的骑兵,他们扬起尘土,朝着军队的两侧冲来,看来是想来个两面包夹。 萧问之知道,这时候退兵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自己留在这边断后,就可以帮赵章争取到最多的时间,让更多人安全的离开战场。 他站在那里,脚跟牢牢陷在黄土中,缓缓拔出手中那把鲜红色的刀。 “从前种种恩怨,今日一并了结吧。” 普宗笑了笑,“凭你一条命,还不够格了结。我先杀了你,再杀赵章。你们不是想要保护那个腐败的朝廷吗?我会率领契丹军队,一寸不漏的,踏平你们的国家。” 事已至此,萧问之知道再说些什么,都已经是枉然。如今唯一的办法,只有自己在这打败普宗,或者是由普宗踏过自己的尸体。 今日,他们之间,只能活下一个。 萧问之的刀微微一动,只在瞬间,他的身影一闪,欺上了普宗身前,向着他的脖颈处,一刀挥下。 普宗自然看见了他的动作,不过他并没有因此显得慌张或者惊讶。就象是一只早已盯上猎物的猛兽般,他十分从容且沉稳的,在举刀挡开萧问之攻击的剎那,跟着向他的腰腹打出了一拳。 萧问之的刀撞到了普宗的刀背上,跟着就见他朝自己出拳,身体正想闪避之际,却忽然感觉到一股吸力,彷彿是有一股力量拉着自己握刀的手般,竟然令他动弹不得。 那一拳狠狠的打在了萧问之柔软的腹部,即使他奋力的蜷曲起身体,想要护住肚腹,不过那微小的挣扎在普宗眼中就彷彿不存在一般。他的拳头碰到那毫无防备的肉块,深深的陷了进去,已几乎要将穿破肚腹的力量,将萧问之打得吐出一大口鲜血。 萧问之的血溅在普宗脸上与胸前,普宗的嘴角却勾起一抹似乎是满意的微笑。 “我以前读佛经,上面总写着因果报应,要与人为善。”他说着,伸手将脸上的鲜血抹去,“现在我才总算知道,什么是因果报应……” 普宗一面说,一面使出一个擒拿手,紧紧扣住了萧问之的双臂。接着一用力,就见到萧问之的身体以极不自然的姿势转了一圈,双手被反向凹折到了身后。 这故然是极为痛苦的,可萧问之却并没有多大反抗,只是咬着牙轻轻的哼了声。 兴许是觉得萧问之的反应并没有达到预期,普宗再次依样画葫芦的做了一遍方才的动作,只不过这是双手扣住的地方,是萧问之的大腿。 这回,萧问之的确是发出了一声极为痛苦的惨叫,不过那叫声与战场上兵戎碰撞的声音比起来,仍是小得太多,就象是将死之物发出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声响。 “这世上果真是公平的,你说是吗?做坏事的人,终究不会有好下场……” 普宗说着这句话时,嘴角微微的上勾,象是极其愉快的样子,又象是自我嘲讽一般,有着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憎恨。 萧问之随着普宗轻快的语调,身子就象是断了线的木偶般,缓缓颓靡下来,直至最后瘫坐在了黄土地上。 这时候周围那些士兵与厮杀声好像都不存了,萧问之的耳旁嗡嗡的响着,如火烧一般剧痛的四肢也渐渐没了感觉,心中却有一个念头在此时冒了出来,胜过一切嘈杂与纷争,也胜过自己的性命…… “你究竟……把燕儿带去哪里了?” “想知道吗?”普宗仍是笑着,只是此刻的他双眼发红,看来就是怪物一般。 萧问之本能的仰起头来看着他,不过此时他的双耳已经听不见普宗的话语,他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象是企图聚拢最后一丝意识,去解读他的行动。 普宗当然也看出了萧问之的异状,可就象是说给自己听的一般,普宗却没有停止他的话语。 “我告诉你啊……赵燕被我带去了契丹。” “你知道什么是因果报应吗?真正的因果报应才不是什么作孽的人会反嗜己身……” “真正的报应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回报给那些人胜于自己千倍,万倍的痛苦啊!” 萧问之的嘴角不停流淌下的鲜血如同一条细弱的小川,小川流经他的衣服与砂土,伴随着失血带来的晕眩感,使他的眼皮一寸寸的闭上。 普宗见状,终于停止他的演说。他抓起萧问之的衣领,看着那张因为晕厥而双眼紧闭的脸。 “没有这么便宜,我不会这么容易就让你去死的。你所受的痛苦,还远远不及偿还我的怨恨。” 萧问之俨然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普宗抓着他,纵身一跃,身体瞬时腾空而起,越过了半个战场。 这么大的动静,饶一直被小兵所纠缠的如海自然也都看见了。只见他跟着双脚蹬,跃上了半空之中,朝普宗喊道。 “放下他,跟我回去吧,师兄。只要你肯回来,我相信他们不会追究的……” 两人施展轻功在站场中纵横,普宗提着萧问之看着他,没有回答。 如海又说:“如果你不愿意再回去那里,我们去南少林寺吧。我听师父说过,在福州还有一个少林寺,虽然与我们南北相隔,可是只要我们到了南少林,肯定就会有其他办法的。” 普宗听他这么急匆匆的说着,象是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拒绝他的模样,忽然觉得两人回到了从前,如海还是那个胆怯且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孩子。 哪怕自己已经将双手沾满鲜血,将一切过往的回忆埋葬,可是仍有些人他们不会改变。就如单枪匹马来到这战场上,却没有杀害一人的如海。 即使他的气息看来已经与从前有了变化,但是在更深处的地方,他还是自己的那个小师弟,仁慈且善良。 一旦这么想着,他的脑中就彷彿响起一阵刺耳的声响,如同有把骨锯正来回切割着他的头颅般,那种说不出应该是疼痛还是恐惧的感觉蜂拥而来。 他几乎要咬着牙才能克制住这种感觉,“我不会去的。”他的双手紧紧握成拳,隐约可见手臂微微颤抖着,上面缠绕着无数突起的青筋与血脉。 “我为什么要去?你希望的未来与我根本不一样!”普宗失声吼道,“我就是要看着这些人去死,看着这个国家毁灭,南少林是什么东西?他能够给我失去的东西吗?” 也许是因为脑中响起那尖锐的疼痛与噪音,普宗龇牙咧嘴,一双眼睛也溢出鲜血。在极度的痛苦下,他反手将手中提着的萧问之当作了武器,向如海掷去。 虽然他仅剩下的薄弱理智明白这举动对自己并没有多大的帮助,而他真正的目的也并不是期望能够因此而缓解自己身上的痛苦。 他只是想将如海赶走罢了。 无论是出于心中那仅剩的情感,或者是因为如海的存在也许就是导致自己不舒服的原因。 被丢掷出去的萧问之在空中画过一个弧度,直直冲向如海。那具身体被普宗施以了十足的力道,倘若如海去接,那必定会与萧问之来个玉石俱焚,可若如海闪躲,那萧问之这一路毫无阻拦的落到地上,这条命肯定也没了。 间不容发间,如海没有思考,应当说这件事情从来不是他可以思考的。在身体本能反应下,他扑上了前,用自己的身体去接住冲来的萧问之。 另一方面,普宗这一掷,便趁机往契丹军的后方逃去,彻底摆脱了如海。他一面越过如蝼蚁般的兵卒,一面喊着:“赵军正在败退,大家继续向前冲!必要将敌方主将生擒!” 第763章 静真(1) 如海的双手才碰到萧问之的肩膀,随即感觉到骨骼成受不了压力,发出碎裂的声音。他知道这这样下去两人必定会一起死在这里。 这时候,他忽然听不知从何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不要硬接,往旁推,等身上的力道减小再接住他。” 那声音一如往常般,平和且沉静的。 如海来不及回头去寻找人群之中那人的身影,当即照着对方所说,错开了身子,避开向他冲来的萧问之,同时双手擦过了他的肩头,藉由自己的施力,改变了他向下冲的方向。 萧问之的身体在空中转了几圈,一开始还是很来势汹汹的,直至最后却彷彿一张白纸般,轻飘飘的落下。 如海就在这时,纵身接住了落下的萧问之,而他就象是一具尸体般,见不到任何挣扎与反抗。 接住萧问之后如海又落在了战场上,只是这次他不在战线的最前方,而是也奔向了后方。 此时赵军因为主帅后撤,将上契丹放出了骑兵冲锋,阵形已经大乱,大军听从赵章的指挥,急忙后撤,企图重新凝聚成新的阵势,再与契丹一战。 那一团急忙向后撤去的人马中,如海清晰的看见了那道身影,他骑在马上,就在那些人海的前方,也就是方才自己听见声音传来的方向。 赵章也在马上,他挥舞着墨绿色的军旗,不断喊着:“全军后退,重整阵形。” 契丹兵便犹如流水一般,除了最初打头阵的步兵一步步紧逼外,还有无数骑兵不断冲散聚拢的士兵,以至于即使全军向后撤退,却怎么都无法重新排列出阵势。 前方的非罪这时也驾着马,跟着军队后退。他一面退,一面朝着赵章喊:“在下来断后。” 如海当然知道非罪其实并不会武功,但是他也清楚非罪此番自请断后的原因,不过只是为了让赵章与其他人能够顺利逃走。 而这个情况下,断后之人,可说是九死一生。 当下,如海将萧问之交给了后方的其他人,又冲上前去,想跟非罪一起迎敌。 可他才将萧问之放下,便感觉到自己的双手象是坠了千金的重担一般,竟然不受控制,不仅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甚至要再抬起都十分困难。 手中拿着的那根木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失落,如海只感觉到身上象是着了火一般炙热,他越是用力想抬起双手,身体炙热的感觉便越加明显。 终于,他的双眼口鼻也流出了鲜血,双手筋脉也全数突起,身体上布满了血脉,就象是一个怪物般,让人见了无不害怕。 虽然如海的相貌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变,可他却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是为了救回非罪,他再也不愿意看着认识之人死在自己面前。 从前的自己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而今的如海即使赌上自己的生命,也绝不会在让过去的历史重演。 那双本来不能动弹的手又缓缓恢复了控制,即使当他捡起地上的军刀时,指尖传来如同骨骼碎裂般的疼痛,他还是咬紧了牙关,紧紧握住了刀。甚至为了怕自己握不稳刀,解开了缠绕在腰间的衣带,将刀绑在了自己的手中。 非罪骑在马上,不知何时也拿到了一面墨绿色的旗帜,拼命挥舞着它,一面喊,“后军不退,迎敌!” 如海提着那炳刀锋上满是缺口的军刀,再一次迎了上去。 “我们说好一起回去的!非罪师兄!” 马上,非罪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声音,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那面目因为战场上的刀光,显得模糊。 静真骑在马上,由至高之处向下观望时,就见到无数撤退的兵马中升起了一道墨绿色的旗帜,就在那些不断后撤的兵卒正中央,有一人骑着马,逆着人群不断向前。 随后以那道军旗为中心,那些溃逃的士兵们逐渐组织起阵行,赵国的军队分为前后两军,不复方才那般慌乱的依序后撤。 而那些士兵之所以能够组织起阵行,也并不光是只靠着那道升起的军旗,而是人群之中有一名十分骁勇之人,他双手持军刀,将那些冲散人群的战马纷纷砍倒,几乎将一整个骑兵队的战马都全数歼灭了。 战场上猛烈的厮杀着,静真脸上神情严肃,不发一语。一直到一道箭矢破空射中了那名手持军旗之人,他脸上才终于掀起一些波澜,连忙驾马,奔入战圈之中。 ※ 非罪手持着军旗,士兵们见到了军旗,便纷纷镇定下来,照着军旗的指令行动。同时间赵章领着军队彻退,逐渐的走远了。 他似乎还依稀能见到赵章望着自己,那眼神中流露出离别的情绪。不过非罪并不是很在乎这些。 对他来说,眼下的问题,就是怎么让最多的人可以存活,以保护这个国家不至于败亡。 他在人群之中看见了如海,他的模样十分凄惨,几乎已经不是自己认识的那副样子了。此刻的他看来与普宗有五分相似,唯一不同的只有在如海被鲜血淹没的眼中,他还看见了属于人性的光芒。 然而就在两人以为他们可以全身而退时,破空射来的箭矢却击碎了这个希望。骑在马上的非罪被那冷不防的暗箭射中,顿时摔落马背,墨绿色的军旗也因此倒下。 如海随后注意到这件事情,原本渐渐井然有序的军队又因为这一变故乱了套,兵卒又开始像无头苍蝇般恐慌性的后撤。 这下即使赵章所率的军队能够安全离开战场,可整个后军,却势必要牺牲了。 不过如海心中最在意的并不是这些。他发狂似的奔向非罪中箭落马的地方,只见到无数的人们因为没有章法的撤退,被踩踏得恹恹一息躺在地上,而那些即将变成尸体的人们中,却没有非罪。 “非罪师兄!你在哪里!” 如海心急如焚的在无数的人群中找着,他抛去了手中的刀,甚至将地上的尸首一具具翻到了正面,可就是怎么都找不到非罪。 如海感到一阵阵的绝望由心底的深处涌了上来。他想起自己曾经许诺一定要保护自己身边的人,可是到了最后,他却连最后一个至亲之人都失去了。 理解到这个事实的瞬间,如海便犹如失去了力量一般,再也无法站稳脚步,连眼前的景物都变得模糊,接着便如同那些躺在地上的尸首一般,也倒落在了那些尸堆之中,等待着生命自然消亡。 不过在如海刚倒下没多久,一旁边出现了一道身影。那人肩上扛着一人,似乎受了伤,鲜血沿着他的肩上向下流,将他的背后都打溼了。 这人看了如海一眼,轻轻的叹息,随即又是拉起如海一甩,将他甩上了自己的另一边肩膀上。 将两人都稳稳的扛在肩上后,这人吹了口哨,唤来马匹,在契丹与赵军的激战中,潇洒离去。 这中间甚至没有任何人来得及拦住他。 不过虽说没有人拦得下他,可是他的身影却被掠阵在后方的普宗看见了。 此时他的症状以缓解了一些,逐渐能看清四周的景物与人事,而他猩红的目光中,就烙印下了那道魁武的背影。 如海醒来时,发现他们并不是在军营中,而是在一个没有见过的地方。这里房屋的四面墙皆是木造,房梁上还挂着几串晒好的肉干,就象是一间寻常百姓所住的房舍般,完全感受不到半点硝烟或者是战争的气息。 他奇怪的掀开了自己盖着的棉被,却发现才触碰到那绵软的被子,自己的双手便传来剧烈的疼痛。这时他才终于低下头检视了一番自己的情况。 只见他的双手缠满了布条,并且抹上了某种青草制作成的药膏,从布条中飘散出一股厚重的草腥味。 如海无法用手掀开被子,所幸用脚踢去踢,仍是慢慢的走下床,观察着四周。 可惜屋内除了他以外,一个人都没有,即使推开房门走到屋外,他也只见到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堆放着几綑木材,再来就是一望无际的林木。看来这里是个十分人烟罕至之处,才会连一条小路的痕迹都看不见。 如海有折回屋内查看,发现在灶上竟然煮了饭,一旁还放着一个十分破旧的药壶,药壶正炖着汤药,滚滚的向外吐着蒸气。 他正疑惑着究竟是谁救了自己,又将自己放在这么偏僻的一个屋子里不闻不问时,只听得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十分轻浅的脚步声,那声音就象是踏在棉花上般,几乎没有任何声音,若不是如海近日武功稍有长进,寻常人是无法听见这么轻巧的脚步声的。 如海一听见有人向这屋子走来,本能的警戒着,不过碍于此时双手不能动弹,他着实也没有什么好方法可以自保,只好死盯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来个以静制动。 果不其然,那扇被自己打开的门外不多久出现一道壮硕的人影,这人如海并不陌生,或者还应该说是熟悉。 “静真师兄!”他师声喊道。 第764章 静真(2) 虽然两人先前的确有些不愉快的经验,而且如海也明白静真师兄已经投靠契丹了,不过那并不影响此时如海看见这熟悉之人带来的触动。 就像他总想要带回普宗一般,此时见到静真,如海心中也燃起了能重新与他一起回去的念头。 不过他很快就注意到静真并不是一个人,正确来说他背上还背着另一个人,那人的头朝下,教如海认不出是谁。 静真面上的神情冷冷的,似乎并不似如海那般高兴。他走到了如海先前躺着的床旁,将肩上扛着的人平放在了上头。 直至这时如海才看清那人的面貌,正是自己先前在人群之中遍寻不着的非罪。 静真安置好非罪后,神情严肃地看着如海,问道:“我现在问你的问题,你都要老实回答我,如若有一字造假,我便杀了你。” 如海点头,当然他也并没有天真到,认为静真会像自己见到他一般这么开心。 “你身上这邪门的武功是怎么来的?我在你昏迷时替你把了脉,你的脉象紊乱,体内有两道真气,一道狠戾且霸道,一道却出自少林。你究竟在哪里练得的这种武功?” 如海苦笑道:“这是出自少林寺中的武功,只不过我不知道它究竟叫什么名字。” 他的第一个回答就引起了静真的不满,只见他皱起了眉头,声音又严厉了几分,“你不要与我耍花样,到底是什么武功?” 如海也不怪静真不相信自己,这么荒谬之事,任是谁听了都会不信,“我没有骗你。这部武功是从藏经阁中的佛像内取出的,如果你真的要问我这武功的名字,我想是『杀佛』。” “杀佛?”静真喃喃自语着,又是皱起眉头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一点。” 于是他就自己这一路上怎么逃出少林寺,并且怎么拿到这本武功祕笈的事情说了一遍,顺道还说了些关于契丹军队怎么骚扰边界的事迹,希望能够劝得静真不再与他们同伙。 不过静真的注意力当然只放在如海口中关于少林寺的描述,“你说的那本秘籍在哪里?拿出来给我看看。” 如海听他这么问,却显得有些迟疑。并不是他害怕静真看秘籍,而是他想起这份秘籍的梵文原本就在静真手中。虽说他的梵文不怎么好,但到底曾经是戒律院执事,要读懂一两句话并不是不可能的。 他就怕自己手中这份译本万一跟他手中的原本对上了,那以梵文秘笈假冒易筋经之事登时就会被发现,到时候如果静真又要夺经,他也无力阻止。 不过就在他这一犹豫的瞬间,静真便明白了秘籍八成就带在他身上,只见他十分凶狠地盯着他,语气不善道:“不要以为我不会动你,你现在如果不把秘籍拿出来,你这个非罪师兄可就跟着没命了。” 象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一般,静真随即将手扣到了非罪的颈脖之间,彷彿下一刻就会用力扭断他的脖子般。 如海无奈,只好颤抖着手从袖中掏出那份译文,一面在心中祈祷静真不要发现。 静真一拿到译文立刻便埋头看了起来,一直到他将那几张纸都看完,嘴理才喃喃自语道:“难怪了……” 如海觉得他这反应似乎不太对劲,便问:“难怪什么?” 静真拿到了秘籍,态度似乎柔和了些。他并没有将摊在桌上的那些译文收入自己身上,相反的却像似对这部武功有些不屑般,眼神中透出一点睥睨。 “这部武功不能练。你与普宗的武功进步飞快,早先我还怀疑是因为修练了易筋经,可看普宗那个神态与功法,却怎么都不似少林武功,我就怀疑,你们肯定是走入魔道了。” 如海疑惑道:“魔道?” “这事情恐怕还要从玄广开始说起了……玄广之所以武功被废,并不是走火入魔,而是练了这部武功。” 玄广练了这部武功这事情,先前如海与非罪便已经大致猜测出来,只是令他不解的是,怎么一开始说的是走火入魔,到了静真口中却又不是了呢? “玄广大师如果不是走火入魔,为何要废去他的武功?” 静真看着他的脸,象是想起了许久以前的往事,叹了口气,“这部武功原本应当是要被毁去的,就是因为玄广百般求情,最后才将它封在藏经阁的佛像内,并且由玄广亲自刻字,提醒寺内僧人,不要触犯禁忌。想不到却被你们找到了……” “究竟这份武功是什么?为什么要将他封印?” “这是一部『杀人』的武功。相信你亲自修练过后,应当也有感觉。这武功之中的招式凶险异常,每一招几乎都是为了置人于死地,丝毫没有半点转圜空间。” 如海点点头,关于这一点,他是明白的。不过在他修练了这么久后,却对这部武功产生了不一样的想法。 “虽然书中的所有招式都是如何取人性命,可使用之人只要斟酌力道与兵器,仍然可以留人一条活路。” 静真听了却摇头,“这就是它另一面的『杀人』之相。” “什么?” “你与普宗在使用此武功之时,是不是都是攻多防少,并且运劲若是太过,还会七窍出血?” 如海点头。 “这就是了。你们都已将此武功练到大成。可这武功本来就是出招只求杀死对手,对自己的身体全然不顾。按照这武功的招式,如若不能杀死敌手,那死的就会是自己。” 静真见如海一脸深思的模样,缓了缓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消化,才接着说:“这些都还不是这部武功最大的弊端。” “那是?” “修习这部武学之人会随着修为增进,逐渐迷失原本的心性。这才是当初玄广不得不被废去武功的主因。” “迷失原本的心性?” “我看见普宗的样子了。你觉得他还是你认识的那个师兄吗?练成这门武功的人,最后要不是死于这武功带来的威力之下,要就是成为一个六亲不认的杀人魔头。” 如海听完又是一阵沉默,他看着静真的双眼,像似想要藉此看穿他是否对自己说谎一般。 “这些事情师兄是怎么知晓的?莫非是玄广大师告知你的?” 静真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也可以这么说。传闻玄广在夜里走火入魔,所以才被方丈废去了武功。不过事实是,自玄广开始练这部武功起,他的心性就出现了变化,便得好战嗜杀就如同现在的普宗一般,这点我是亲眼所见的。” “师兄的意思是这样继续下去,我也会步入他们的后尘吗?”如海问道。 静真点头,“除非你愿意像玄广一样将身上的武功通通废去,或者还能够保你一命。” 听到这句话,如海知晓自己最后的一点退路也已经被断绝。也许是因为他先前曾经看过普宗发狂的模样,所以对这个答案早已心里有数,并没有想象中的失落或者惊慌,反而在嘴角勾起了浅浅的笑容。 “谢谢你告诉我,师兄。” 静真有些摸不清楚如海这举动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怕吗?” “怕。”他顿了顿,“可是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与其要我这样眼睁睁的看着所有人死去,不如就让我尽最后一分力量,去保护他们。就像当初那些师兄弟们保护我一样。” 静真听罢,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说:“你知道这个武功真正可怕的地方并不是生命消亡。而是他会让『你』变得不再是『你』,如果有一天,当你便得不再是自己,你所怀抱的理念又该怎么去实现?” 如海点头,“师兄说得十分有道理。所以我想我会尽一切可能性,去阻止这种情况发生。以我的观察,即使是修练了这部武功,也未必就会全然迷失心性,起码我知道,普宗师兄还是认得我的,否则他不会在战场之中放过我。” “那不过是暂时的,他会渐渐的失去自我,直至最后变成一具依靠本能行动的行尸走肉。” 如海的神色不可细察的暗了暗,“即使如此,我也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延迟这一天的到来。在我完成愿望之前,绝对不会轻言放弃。” 他这么一说倒似乎引起了静真的好奇,“你的愿望是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如海勾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彷彿是已经坠入了脑海中自己编织出来的未来。 在那美好的未来之之中,如海迟了些才答道:“等这场战争停止之时,我与普宗还有非罪师兄,一起回到少林寺。”说着,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般,补充道:“既然找到了静真师兄,那你也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静真的面上因为这句话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你要我跟你回少林寺?那个把我当作弃子丢给朝廷的地方?” 如海看着他,直白且坦率的,“嗯。等这一切都结束后,跟我们一起回去吧。这次,新的少林寺,再也不会舍弃任何人,也不会与任何人分离了。” 第765章 静真(3) 静真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口中所说的话语,简直犹如梦幻般,既天真又可笑。可那一瞬间,他却无从反驳起他那太过笃定的天真。 又过了一天后,非罪醒来了。好在有静真的照料,他的伤口虽然深,却并无大碍。 非罪醒来的第一眼便是看向站在如海身旁的静真,并说:“我早明白总有一天会再与你相见,却没想到竟然是这在这种场面。” 静真凉凉一笑,“你料的倒是不差。不过有件事情,我倒也十分惊讶。” 非罪看着静真,却并不接话。 倒是如海听他这样说,终究是年轻人克制不住心下好奇,应声问:“静真师兄惊讶什么?” “先前少林寺为他破例,准许弟子带发修行。我还以为是怎么的一个高手,想不到武功却连一个刚入门的小僧都不如。” 如海先是吃惊的看着静真,随即又想起什么般,立刻朝着非罪摇头,象是害怕他误会自己泄露了秘密。 静真看他那模样,心底觉得好笑,便又说:“你不用这么紧张。我带他去找大夫时,探过他的脉,自然知晓他不懂武功之事。” 非罪似乎也已经猜到的事情经过,面上并不显得吃惊,只是平淡的说:“蒙方丈错爱,在下无以为报。” “即便非罪师兄武艺不佳,可他的学识却是我们之中最好的。”如海平反一般的说道。 “这我倒是相信。”静真从袖中又拿出那本之前夺来的梵文秘笈,“如若不是学识渊远,也不可能入寺不过一年,便将梵文学得通透。” “是时候,替我翻译这本秘籍了吧?”他说着,将那本经书扔在了非罪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由于非罪先前一直没有转醒,自然不知晓如海已经将译本给静真看过一事。他只是拿起那本秘籍,翻了翻,然后才说:“要在下翻译此书也并无不可,只是有件事,希望师兄能据实以告。” “你说。” “师兄千方百计就为了夺得易筋经,这其中的原究竟是什么?” 静真听罢,笑了笑,“你可知我是如何离开少林寺的?” “在下听说师兄是因为朝廷征兵,所以离开。” “没错。可一开始我并不想去。” “那你又为何要去?” “那是因为祖觉对我说,如若我不去,少林寺就保不住;悟持也对我说,如若我不去,国内的百姓将会生灵涂炭。”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着接下来即将要讲的话语,“可是等我到了前线,发现所有师兄弟们不过就是朝廷的弃子,所有人几乎无一幸免的死在了最前线。” “我便开始想,难道我们的性命就不是命吗?难道我们的生命比起其他人更为下贱吗?为何这些人会选择为了保护一些人,而去牺牲谁。” “不将人当人看,他们竟然还有脸来指责我?用我的性命,去换取其他人的太平安稳,用百姓的性命,去换取那些皇亲贵冑的万世千秋,这是什么道理?” 非罪听着,点了点头,“所以,你逃出了军营,投靠契丹?” 静真摇头,“不,我不是逃出军营。我是死在了前线,我曾经也以为自己已经死去,只是天可怜见,我活下来了。” 如海忍不住插话:“既然师兄没有死,一切都还可以重来,我们可以在另觅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建造一个属于我们的少林寺。” 静真看着他,却仍是一声冷笑,“重建少林,那是你们的目标,不是我的。” “那你的目标是什么呢?”非罪问道。 “我的目标,就是消灭这场战争。”他说着,象是对自己这真知灼见般的理念十分满意般,满意的微笑起来,“只要这两国其中一方消灭了,那自然不会有战争,也不会再有人死去了。那些只会躲在强者背后的人们,既然吝啬于付出,便根本不配有活下来的资格。” 非罪似乎听出了他话中那不祥的意味,皱起眉头道:“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场战争,赵国朝廷腐败,已露出败相。既然如此,你们又何必苦苦挣扎,不如让我去将那狗皇帝杀了,放契丹大军进城,早日结束乱世。” 非罪回道:“所以你去刺杀皇帝?” “差一点就成功了,如果我的武艺能再更好点……”静真惋惜的说着,“我需要你替我翻译易筋经。虽然我们的目的并不相同,可完成了我的目的,对你们也有好处,你不应该拒绝我。” 如海有些踌躇的说:“虽然我也不喜欢那些朝廷命官,可如果契丹人进城,百姓怎么能安心生活?又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比原来的朝廷更加残暴呢?” “弱者本就只有受欺凌的份,他们如若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应当自己想办法成为强者。没有理由一切都要别人替他们扛,而他们只要安安稳稳的躲在某处,让别人去替他们卖命。” 非罪沉吟了片刻,“师兄可有考虑过,如若赵国灭亡了,战争却不能止息呢?” “如若不幸如你所言,起码我也已经替那些被当作弃子的师兄弟们报了仇,也不亏。” 如海看着静真扭曲的神情,确对这一切有着极深的憎恨,那态度与普宗如出一辙。 他忽然觉得这两人其实极为相似,都是为了完成脑海中建构的未来,而迈步行动之人。 只是这两人最后得出来的结论,一个是想毁灭自己的国家,以弥平战争,一个是想要踏平自己的故乡,让那些亏欠之人通通以鲜血偿债。 他们都希望那些亏欠过自己之人,能够付出相应的代价。可这样的代价实在太过惨烈,却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承受得起的。 某方面来说,两人即使手段有所不同,但迎来的结果却是相似的;而这样的结果,却又是非罪与如海不想见到的。 非罪听完静真堪称是毫无保留的坦白后,皱着眉宇思索了好一阵子,然后才终于下了决定一般,说道:“在下的确可以翻译这本秘籍,可是,在下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本秘籍在翻译完成之前,必须放在我这。而且一定要等全书译完,我才会将译文交予你。” 静真想了想,“你需要多久的时间翻译?” 非罪比出了三根手指,“三个月,包含在下养伤的这段期间。” “好,说话算话!”静真爽快的说道,并且伸出一掌,与非罪击了三掌为盟。 “这段时间师兄请尽量不要打扰在下,翻译十分需要集中精神。” “那是自然,这栋小屋就当作是给你们养伤休息的地方,我就住外面。”静真前脚踏出了屋门前转头看了他们一眼,“但如果你敢骗我,我会让你们后悔。” 接下来的几天,静真的确十分遵守自己的诺言。除了送生活必需品与替如海上药时他会踏进小屋之中,其他时候大部分他都待在外面,独自升起一堆营火,也不做什么,就是默默的看着那堆燃烧的木头发楞。 时节已经春天,虽然天气回暖了些,可外头到底是天寒地冻,静真即使升起了火堆,也不敌入夜时的寒冷。于是再过几天,就见到他弄来了木材与芒草,在他们对面盖起了一栋简易的屋棚,总算有了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如海当然不只一次想要跟非罪说,自己已经将那几张译文给静真看过了,可是每每话才到嘴边,非罪便因重伤未愈无而昏睡了过去。 如此几次下来,如海总算也只能接受现实,当务之急还是他们要先将伤养好了,之后的事情,只好之后再打算。 又过了几天,非罪身上的伤口开始愈合,人也精神许多,如海双手缠满的布条也被拆去,露出一双伤痕累累的手臂。 他坐在床边,终于将这几天一直想与他说的事情,说出了口。 “我将译本给静真师兄看了,如果你再照着书上的梵文翻译,静真师兄肯定会发现这不是易筋经。” 非罪才刚恢复精神,乍然听见如海这么说,似乎显得有些呆愣,可一小会儿后,他便反应过来。 “你是说静真师兄已经看过译文的内容了?他可有说什么?” 如海思考着是否该将静真所说的话全数转达给非罪,可是一想起他口中预言自己的未来,他又觉得这事情还是不要让非罪知晓了,免得又要替他担心。 于是他索性摇了摇头,说:“他没说什么,只告诉我这武功十分邪门,不可再修炼。” 这与非罪推理出来的结果并无二致,而非罪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看来静真的确是不懂梵文。” 如海点头,“既然是这样,师兄你大可随便写一些句子给他,假装那就是易筋经就好了。” 非罪却摇头,“在下打算将真正的易筋经重抄一份给他。” 如海大惊,“这是为何?” “如今普宗师弟投靠了契丹,必也将这份秘籍带了过去,易筋经这等艰深难学,一时之间难有成就的武功就是传去了契丹,也无足轻重了。” 如海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可是,易筋经是少林寺镇寺之宝,历来是不外传的。如若今天交给了静真师兄,他再将之转交给契丹,这不是也破坏了少林寺的规矩吗?” 对此,非罪深深的叹了口气,“命也。这是少林寺亏欠静真师兄的。” 如海问道:“是关于他被逼从军一事吗?” 非罪点头,“是啊。这世上固然有牺牲己命,以保家国之人,可又怎么能逼迫无此志向之人牺牲呢?再者,依在下想……静真师兄总有一天会用到这易筋经。” “为什么?”如海不解的追问道。 “静真师兄所谓之仇,只在少林寺,只在当今圣上,只在这个名为赵国之名。可普宗师弟却非如此,他是要整个国家的百姓都给广元师兄偿命,他才甘心放下仇恨。”非罪大病初愈,一次说了这么些话,脸上显露出有些困倦的模样,喘了口气才又继续道。 “如若要在下在这两人之中择一,在下倒宁愿是静真师兄完成了他之理想。” 如海愣愣的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动了动刚解开布条,显得有些僵硬的双手。 “我绝对不会让这件事情成真的,绝对不会。” 纵然非罪十分了解如海的心情,可他还是说道:“命也,运也,有时候尽人事,听天命,师弟也不要太过执着了。” 如海却哪里听得下去这席话,他的眼中泛着如同普宗一般的光芒,那当中是毫无转圜的偏执与不计代价的坚定。 “我不能不执着,如果我不执着了,那又怎么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人?怎么对得起我自己?” 非罪看着他,终究是不再说话。 又过得几日,非罪的箭伤大好了,开始镇日坐在那张桌案前,反覆研究着那本梵文秘笈的最后几页。 他对如海说,三个月内,必要将最后那几页梵文给翻出来。 那神情就像似听见了静真与自己说的那席话一般,纵然如海明白他从未将那天的对话透露给非罪。 可兴许非罪还是从他的言行与反应之中,猜出了大概,当然也包括了静真所说的那个结局。 一个多月后,如海逐渐发现静真并不如之前自己以为的那么可怕。他还记得从前在少林寺时,所有师兄弟见了静真,无不是怕得不敢抬起头,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可静真其实是一个特别细心的人。尤其当他发现他们似乎真的没打算逃走,且非罪的确老老实实地在屋内给他翻译易筋经后,对他们的脸色也越发和缓起来。 现下,三不五时就能看见如海与静真扛着斧头,一起去山里砍柴。他们不只会一起进山砍柴,静真还教如海该怎么辨认山中的植物,哪些是可以用来治病的,哪些是可以吃的野菜。 静真说,这些都是他一个人慢慢试出来的。 冬雪方融,静真站在一片雪白的枯林之中,让如海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孤寂。 第766章 不归路(1) 他想自己与普宗何尝又不是如此呢?他们都失去了可以回去的地方,连身边之人,也因为这动荡的乱世,一个个的凋亡殆尽。 如海觉得自己也许有些明白静真与普宗的心情,只是虽然他们有着共同的心情与过往,却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走在前方的静真忽然回过头来,手里拿着一株叶上结着霜的小草,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如海摇头,“不认识。是什么药草吗?” 静真将那株小草交到如海手中,脸上虽然并没有半点笑容,如海却彷彿在他的眼中看见了笑意。 “这是报春花。只要看见它开花,就代表隆冬已经过去了。” 如海仔细端详起自己手中的那株小草,才发现草茎的最顶端好似长着一颗颗的花苞,即使还十分微小并且被霜雪覆盖,可它却仍然挺直着草茎,希冀在往后的某天,开出美丽的花朵。 他看着手中那株小草,没有说话。静真似乎明白如海心中的想法,一面慢慢的继续向前走,一面又说。 “我在契丹待了许多年,那里太冷了,分不清楚四季与时间。这时候我就会看看报春花,只要报春花开,就是新的开始。” “我们将它种在小屋旁吧,就快要开花了。”如海说。 静真没有回头,走在前方的脚步声很稳,传来的声音却显得很平淡,“报春花开时,你们就走了。” 如海仍将那株小草小心的放进自己的竹篓中,“那师兄呢?开花的时候,你又会在哪呢?” 静真沉吟了一会儿,象是十分认真的思考着这个问题,“也许会在契丹,也或许会在去杀那个狗皇帝的路上。” “复仇对师兄来说真的这么重要吗?”如海眨了眨眼,在他的眼中,普宗与静真这两张面孔总是在谈论起某些事物时,有着高度的重叠。 不过静真给出的答案却超乎的如海的预料。 “我并不是只为了复仇。那些过往之人皆已经逝去,复仇也不过只是活着的人图个心理痛快罢了。” “既然师兄不是只为了复仇,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又怎么会想让契丹大军进城?” 静真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停下了脚步,“首先,你怎么知道契丹人进城后肯定会屠戮百姓?” 如海被他这一下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更是不解地看着他。 “师兄的意思是契丹人不会这么做吗?” “即便契丹人再不好,在我眼中,都比现在这个朝廷要来得好。兴许契丹进城的确会有一定的伤亡,可我不认为那些伤亡会比现在两边连年征战要来得多。” 这兴许还是静真第一次没有任何目的,向其他人解释的这么清楚。 “契丹毕竟是外族,怎么能希望他会好好的对待百姓呢?” 静真听他这么说,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那当今的圣上就善待百姓了吗?他将少林寺当成弃子,使成千上万的百姓去打仗。而他自己呢?他自己舒服的躲在这些人庇护下,继续将这些人往死地里推。” 面对静真这一番陈述,如海明明还有话想说,却一句都答不上来。因为他的心底深处其实明白,静真说的话是对的。 无论这个国家受了多少的灾难与威胁,最先为此付出生命的,永远都是站在最前方的百姓与士兵。 静真带着一些无奈却又释怀的口吻继续道:“这世道是没有什么道理可以说的。你要记得,只有自己足够强,才能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也才有能力去改变你想改变的事情。” 如海懵懂的听着静真所说的话,并没有点头,也没有出声反驳。他还在思考,思考静真口中所说的,是否真正是自己想要的未来。 两人在小路上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砍柴之处。 就在如海一如往常,将身上背着的竹篓放下时,一旁枯死的长草中却忽然传来了一道道细微的声响。 两人循声看去,只见长长的芒草,竟然缓缓的分为两半,从那之中,走出了一只深棕色的大熊。 棕熊看见两人,并没有显露出惊吓或者攻击的举止。就象是两个武术好手对决时,也总会先互相打量一番般,从那只熊向他们投来的目光,如海十分确信牠正在打量着他们。 静真当然也清楚这件事情,他朝如海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可他自己却一步步,慢慢的走到了如海身前,就象是要保护他一样。 站在前方的静真压低了音量说:“慢慢后退,千万不要背对着这东西。” 如海点点头,虽然他遇过更多比熊还要可怕的敌人,可是这一剎那,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害怕得慌。兴许是因为自己又找到了那种熟悉的感觉,一种被人保护的感觉。 这感觉使人软弱,知道了自己的身前还有一个人会保护自己,便无法拿出视死如归的勇气,充斥在心中的,也只剩下了害怕。 如海一面配合着静真后退的步伐,一面在心中责备自己竟然如此无用。 那只棕熊一直盯着两人的举动,开始还挺安分的,可是就在两人连退了三四步后,牠开始有了些行动。 棕熊的前脚刨着地面,嘴里发出低低的嘶吼声。那声音似乎是说着:他们要再敢乱动,牠立刻就会冲上来与他们一战。 静真发现了棕熊的躁动,拉着如海停止了后退。 “这只熊可能是冬眠刚醒,要找吃的。” 静真这么一说,如海就知道不妙了。这只熊要找吃到的,那他们不就是最佳目标吗? 如海虽然心中害怕,到底还是上过战场的人,吞了口口水,一只手便握上腰间的斧头,只待一个契机,他便要上前与这熊决一死战。 静真却制止了他的动作,“你那武功太邪门,还是少施展为好。”又将他往后推了推,“等等我来引开牠的注意,你看时机寻原路向后跑。” 如海愣愣地看着他,忍不住说:“我不是人质吗?” “人质就不要有这么多问题。”静真却并不回答问题,抽起了腰间一直带着的短刀,一个闪身就往那头大熊冲去。 就在他冲向熊的同时,熊也举起前肢,一个前跃扑向了静真。 静真那把亮晃晃的尖刀在两方换位的过程中擦过熊的腹部,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而这并不致命的伤口似乎更进一步激怒了这只棕熊,使牠支起身子,以双脚站立,朝静真就是一爪。 “快跑!”静真勘勘闪过棕熊的大转,回身对如海说道。 如海觉得这一幕似曾相似,如同刻印在骨髓之中。那种疼痛的感觉再度袭来,似乎是双手的伤势还未痊愈而隐隐作痛,却偏偏一路蔓延,直至心脏。 他没有动弹,当棕熊第二次扑向静真时,他心中感受到的恐惧已经不是对自己生命的留念,而是对旁人的生命消逝在自己眼前的无力。 身体比他的意识更加快速的理解到这点,就在那一瞬间,他握着斧头扑到了棕熊的背上,并且抡起斧子,一下又一下朝着棕熊的脑袋砍去。 静真虽不是第一次见他这样近乎疯狂的举动,却仍不免被吓了一跳,半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棕熊受到攻击,更加的狂暴起来,牠不断抖动着身体,希望把坐在他身上的如海颠下来,无奈如海就象是只虱子般,双脚紧紧的夹住了熊背,一手挥舞着斧头。 虽然如海的攻击的快速且猛烈,不过似乎并没有给棕熊造成多大的伤害。棕熊被砍得满脸是血,却仍然张大了嘴怒吼着,并且开始翻滚、冲撞周边的树木,企图把如海弄下来。 就在棕熊又是一个打滚下,如海终于落下了熊背,也是一个打滚翻到了树丛旁。 “快点走开!” 与静真的声音同时落下的,是棕熊的前爪。棕熊敏捷的动作几乎不给人任何一点反应时间,滚倒在一旁的如海也只能闭上眼睛,尽力往一旁边闪,希望能够避开这一爪。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在如海身上,待他睁眼时,只见袭向自己的那只大掌落在了自己身旁一步的距离,整只棕熊也瞬间象是受到了致命的攻击一般,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 如海惊愕地看着眼情的情景,视线在稍稍往旁边一偏,是静真站在了他原来的位置上,左肩有着四道熊爪划过的血痕。 静真冷静的走向倒在地上的棕熊,举起自己手中的利刃,狠狠刺进牠的颈子。温热的熊血喷了他满身,他戒备的看着牠,直到那头熊不再动弹为止。 如海简直惊呆了,他不明白静真是怎么在一瞬间就打倒这头熊的。他有些胆怯的走到浑身是血的静真身旁。 “师兄,你是怎么打倒牠的?” 静真瞥了他一眼,眼神中似乎带着一点不满,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我叫你跑,你为什么不跑?” 如海搔搔头,“我跑了,那不是只剩下师兄一个人了吗?” 静真闻言,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动容的神情,反而象是有些愤怒的重重拍了如海的头。 “蠢货。你当我会为了救你牺牲自己吗?” 如海被打了这么一下,不解的看着他。 静真将手中握着的那把利刃递到如海面前,说道:“这把短刀是我专门准备来杀那个狗皇帝的。” 如海看着染满血迹的刀刃,再看看静真,还是一脸的疑惑。 “这上头涂了剧毒,见血封喉,不过一刻便会毒发身亡。” 经他这么一说,如海才想起最开始之时,静真就已经用这把短刀划伤了棕熊。也就是说那时候静真要如海跑,其实只是为了等进入棕熊体内的剧毒发作而以。 认知到这点的如海脸上一红,侷促的说不出话来。 静真确并不理会兀自待在一旁感到羞愧地如海。熟练的翻动着那躺在地上的熊尸,举起小刀将那一层厚厚的毛皮扒了下来。 他一面动作,一面开口说:“为了保护别人而牺牲性命,那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只有保护好自己,才有能力帮助别人。” 那人剥好熊皮后,径自将短刀放入刀鞘之中又别回腰间,又继续向前走。 他的脚步带着血迹,踏在白雪上形成一个鲜红的印子。 如海的目光跟随着那一路延伸的脚印,最后停在了静真受伤的手臂上。 “师兄等等!” 他随即追上了他的步伐,将自己的袖子成布条,绕在上头。 “谢谢你救了我。” “现在我明白了,师兄并不像言语中那般,是如此冷酷之人。你只是想要保护好自己,去救更多的人。” 静真看着他没有回应他的这番话,而是面朝着前方说道。 “走吧。我们还要去砍柴。” 静真与如海回到小屋时,见到非罪反常地站在屋外,似乎正向着他们的方向看来,面上的神情比起以往,似乎有那么些古怪。 如海没有多想,一见到非罪站在那,便向他跑去,一面跑还一面喊:“非罪师兄!我们砍好柴火了,还打了熊皮与熊肉回来!” 然而如海才没跑几步,便见到非罪脸上的神色变得比方才要更古怪,并且目光犹疑不定的,嘴唇还微微开阖,貌似一个人正呢喃着什么。 “非罪师兄你……” 就当如海要再更靠近些时,静真却先一步拉住了他,并且抽出腰间哪炳短刀。 “别过去。”他压低了声音说道。 “为什么?”如海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非罪仍然站在那,从始至终他就未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移动过半步,就象是一个任人操控的傀儡般。 “你看不出来他被人胁持了吗?”静真不耐的说道,并且向着非罪的方向喊:“有什么事情就现身吧!” 随着静真这一喊,非罪的身后还真的站出一人。那人面上带着笑容,留着一头花白的长发,穿着着契丹人的服饰。 如海看着那张面孔,惊讶的张大了嘴,“普宗师兄?你为什么……”他本能的还想朝非罪靠近,却再一次被静真一把拉住。 “不要过去。他已经不是你以前认识的普宗了。” 第767章 不归路(2) 静真是这么认为的。任何修练了那部武功的人,最后都会变得十分可怕,就象是他曾经见过的玄广一样。即使那时候玄广还未将武功修练完全,却已经彷彿换了一人般,透露出嗜杀、狂暴的性格。 那时候的玄广,彷彿雕刻般印在他心中,与如今眼前的普宗重叠,几乎分不出太多的差异。 如海当然也知道如今的普宗已经不是以前的师兄了,不过他却还是相信他绝对不可能伤害非罪,或者说他认为如果普宗要伤害非罪,那早就可以对他下手了,完全不必等他们回来。以此为理由,如海仍相信普宗,不顾静真的阻拦,向着非罪走去。 静真见拉不住如海,便没有再往前去拉,只是一脸戒备的看着站在非罪身后的普宗。 “普宗师兄,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好好说,你先放开非罪师兄。” 随着如海逐渐靠近,非罪终于也开口了,喊着:“不要过来!危险!” 如海还来不及明白非罪所说的危险到底是什么,只见普宗左手一扬,无数的银标从他手中激射而出,每一根都是对准的如海而去。 此时如海与他们的距离已经相当接近,普宗这一下来得又快又毫无征兆,简直没有给如海任何闪避的空间。 眼看那些银标就要钉到如海身上,眼前一到黑影闪过,又是静真挡到了他面前,并且用手中拎着的熊皮运气一挥,挡去了那些飞来的银标。 “你就是专程来这里追杀自己的师弟吗?”静真挡开银标后,将手中的熊皮往地上一扔,昂首道。 普宗终于推开了挡在他与静真之间的非罪,朝前跨了一步,“我是来杀你的。” 静真听他这么说,挑了挑眉,说道:“你要杀我?为什么?” 普宗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些,不过他的眼神之中却并没有任何笑意,“杀人,还需要理由吗?我想杀谁,就杀谁。” “那就是没有商量了。”静真面色不改的,再度将那炳短刀横在身前,象是对普宗给予的答案并不吃惊。 “商量?也可以有。” 不过就在静真以为两人不可避免必须一战时,普宗却又改口了。 “条件呢?” 普宗作势沉思的样子,好一会儿才说,“不然这样吧,你替我杀了这两个人,我们一起率领契丹兵马,攻破城门。” 静真皱了皱眉,“你想要灭亡赵国,我也想。可这个目标并不需要滥杀无辜之人。” “无辜之人?你觉得他们是无辜之人?你是从哪里、谁的手中救出他们的?” 如海现在总算听明白了,这两个人如今讨论的内容正是他与非罪的死活。 他作梦也想不到有一天普宗竟然会这样对自己,就象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又毫不相关的事情一般,一点都感觉不到他们曾经的情份与一起共患难的经历。 如海有些怯懦的道:“普宗师兄,你为什么要杀我跟非罪师兄……我们明明是一起逃出少林寺,一起相互扶持的啊……” 这席话成功的让普宗脸上那虚假的笑容破灭,那一瞬间他的脸上闪过一种嫌恶且憎恨的神色。 “谁与你们一起了?我们从来就不是同一路人。你们伪善、虚假,除了讨好那些朝廷的走狗外,还做了什么?你们就是叛徒,少林寺的叛徒!” 如海瞪大了双眼看着普宗此时厌恶与憎恨交织的脸色,不敢置信地摇着头,他不能接受普宗对他这样的指控,可他又不知该怎么为自己辩解。毕竟从以前的经验,他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说,普宗都听不进去,并且随着两人一次次的敌对,彼此之间的隔阂,更是根深蒂固。 静真倒是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如海,又看了看普宗,“你说他们两个是少林寺的叛徒,所以该死。那我岂不是也在你『该杀』的名单之中?” 普宗轻抚着下巴,“本来是。不过如果你杀死他们,也算是将功赎罪。” “我要怎么相信你的话?”静真又道。 普宗轻轻笑了,“你没有选择。你信或者不信,对我来说不过是要不要多杀一只虫子的差别。” “那你就来试试看能不能杀掉我这只虫子吧。” 静真说道,举起手中那炳短刀,迎向普宗。 普宗脸上闪过一丝蔑视的笑容,脚下毫无闪躲,只是反手拉起了身后的非罪,看来是想将非罪当作盾牌,挡下静真这一刀。 这一下不只是静真改变了刀路,连如海也骇得大叫起来。 “放开非罪师兄。”同一时间如海也冲了上去,想将普宗箝制着非罪的手拍开。 非罪这时却又是一声大喊:“不要靠近他!”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如海很快就反应过来,立刻向外退开。不过他也不只是一退而已,而是带上了非罪,一同向后退去。 普宗因为要分神招架静真砍来的刀锋,不敌如海的硬抢,便让他将非罪抢了过去。 静真的刀锋砍在普宗腾出来的右手上,一寸都没咬进他的肌肤之中,同时普宗的左手再度射出数十只银镖,那些镖斜斜的插在如海方才站立的地方,形成一小块极似刀山的地景。 “那些银镖有剧毒!”非罪脱离了普宗的控制后,说道。 其实不用非罪说,静真与普宗都可以猜到这件事情,不过非罪接下说的话,却让如海大大的震惊了。 “普宗不会再对你们留情了,快走。”非罪一面说,一面伸出自己的双掌,只见他的双掌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无数伤口,每一个伤口都向外渗着血,血迹带着墨黑的颜色。 如海抬起头来,惊恐的看着他,“师兄……你……” 另一边正在与静真对峙的普宗却发出哈哈的大笑声,“他中了我的毒镖,很快就会毒发身亡。你们不如通通都别抵抗了,我还可以给你们一个『好死』。” “普宗师兄,你真的要杀我们吗?”如海道。 普宗脸上露出一个不屑的神情,双臂用力,一瞬之间将静真逼退了数步,“你们屡次妨碍我,今日不是你们死,就是我亡。” 任由如海本来还对普宗抱有些许的期望,现在也都已经破灭了。 如海眼中闪过一抹悲愤,只见他重新站直了身体,双手握拳,屈肘抱于两侧,并扎了个马步道:“我不会看着非罪师兄死的,请你交出解药。” “这毒没有解药。真的要解药,那就是一命换一命。你去替他把毒吸出来,他也就没事了,可是你愿意吗?” 普宗说话的语气十分的轻巧,象是压根不将他们的死活放在眼里一般。 “有没有解药,等我将你抓住了好好逼问一番再说,也不迟。”静真说道。 他虽然被普宗逼退数步,却并没有受伤。可见普宗竟然在与他打斗的过程中还分神去回答如海的问题,摆明是不将他看在眼中,这是所有学武之人都无法容忍的。 只见他反握住手中那柄短刀,看来是要全力进攻了;同一时间如海为了拿到解药,也扬起拳头,向普宗攻去。 如海一个正拳朝普宗胸口打去,被他闪身躲过,一旁静真随后补位,以短刀削向普宗的侧腹,可惜尽管刀锋碰触到了他身体,却仍然无法突破那因为充满真气而坚硬无比的肌肉。 三人就这样混战数轮,仍然没有分出胜负。倒是如海在这一连串的战斗中,青筋逐渐突起,双眼也变得与普宗一般通红,看着又象是将要入魔的样子。 静真心中烦恼着,要是在这时候如海神智不清,不分敌我,那他与非罪就都要葬身在此地。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静真不禁咬紧了牙关,喊道:“克制自己的心性,不要被这武功给操控了。”虽然他也明白自己即使再怎么喊,能够起到的效果也着实有限,可如今除了这个办法,他实在想不其它方法了。 与静真预料的差不多,如海即使听见他的喊声,双眼也并没有恢复以往的清明。 如海进攻的速度越来越快,双拳与普宗碰撞时擦出血花,身上也因为两人一来一往的进攻互有损伤,不过那两人就象是魔怔了一般,全然不在意的,任由身上的伤口一道道的增加。 打到这种程度,静真已经无法插入两人的对决了,他握着短刀,即使刀上有剧毒,却奈何不了普宗,更找不到空隙去帮忙如海。 不过他却知道,再这样下去即使如海能够打败普宗,那必定也是两败俱伤,普宗若死在如海手中,依静真推估,如海付出的代价也将足以吞噬自己的性命。 情急之下,他看向非罪,象是期望他能有什么好办法,或者是提出什么关于普宗弱点的讯息。 可一旁的非罪却是研究起了他那一双已经发黑的手掌,聚精会神地看着,眼神中不时闪过一种不知道应该解读为担心还是怯懦的情感。 静真想不到在这种时候,非罪却只关心自己的生死,顿时之间心头就涌上了一把无名火。 他朝着非罪道:“如海在替你拚命,你却只关心自己的性命?” 第768章 不归路(3) 这句话象是惊雷一般,打醒了沉浸在研究自己双掌的非罪。他匆忙的抬起头,只看了一眼交战的两人。 “将刀给在下。”他朝静真伸出了手。 静真虽然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却仍将手中仅有的武器丢给了他。 非罪接到武器,随即用短刀在自己的手掌上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顿时之间黑色的鲜血就象是雾一般,散开在了空中。 随即,他举起了不断向外冒血的手掌喊:“如海蹲下!” 不知为什么,方才对静真的叫喊没有半点反应的如海这时却回应了非罪,真的蹲低了身子,并且向一旁窜出。反倒是普宗发狂般的直追着如海攻击,并没有收缓攻势的样子。 非罪看准了两人姿势变换的瞬间,将手掌中汇聚的黑血一扬,如同一道墨线般,溅上了普宗的眼睛。 一时间,只听到一阵如同野兽般的嘶吼,响彻了整座山林。 “啊啊啊啊!” 普宗的双眼紧闭着,发狂般的四处胡乱攻击着。 “你们这些叛徒!我要将你们都杀死!通通去死!” “快走!”静真见状,赶紧拉了非罪与如海朝着下山的小路奔去。 只听见普宗的声音凄厉且尖锐的,不断不断从他们身后传来。 “我一定会杀了你们,即使追至地狱,我都不会放过你们!” 此时普宗的声音听来,的确就如他所说的模样,静真毫不怀疑,即使死亡都无法阻止这个男人找他们报仇的决心。 静真拉着两人一路奔跑,好不容易跑进了一处茂密的树林之中。此时非罪的眼眶已经发黑,意识看来也已经不太清晰。 倒是如海在一阵的狂奔之中,似乎驱散了原本控制着他的魔怔,那对眼中又恢复了清明。 “怎么办?非罪师兄的毒发了!必须要找普宗拿解药。”如海说着起身,又要折回去找普宗。 静真赶紧阻止了他,“不要急。现在发作的不是普宗银镖上的毒,是短刀上的。”他说着,从自己的衣袖中掏出一颗红褐色的丹药,喂入非罪口中。 “这个毒我有药可以解。” 随着那颗丹药滑入非罪口中,他的呼吸也逐渐稳定下来,带着黑青色的肌肤也一点点回复到原来的颜色。 如海虽是看见了他的变化,却仍是站在那没有动,“即使解了这一种毒,非罪师兄身上银镖的毒,还是需要向普宗讨解药。” 这点的确是无庸置疑的,这毒没有配方,即使是现在连夜将非罪送去他所熟识的大夫家,恐怕对方也不知道解毒的方法,更不要提非罪究竟能不能撑到那里,都是个问题。 静真正苦恼之际,却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臂不知为何,泛出一种隐隐的钝痛。 他疑惑地卷起袖子一看,只见左手臂上有着一道小小的血痕,以那道血痕为起点,周围渐渐的染上了一层灰黑的色泽,与先前非罪的双掌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他看着这个细小的血痕半天,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而他这一叹气,就将如海锁在非罪身上的目光拉到了他身上,同时也让他看见了他手臂上的那道细小的几不可见的伤口。 如海颤声道:“师兄你……你方才被射中了?” 静真面上的神情没有太多吃惊,也没有太多的不甘,就象是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般,显得特别自然且平静。 “看来是这样。” 如海更是等不了了,抬脚就要走,“我回去找普宗,他肯定有解药!” 静真却再一次拉住了他的手,“不要去,你打不过他。” “那难道要看着你们就这样死去吗?我做不到!”如海甩开了他的手还想要走。 静真的手虽然被甩开了,可他却用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语调,坚定的说:“就算你打赢了他,我们也未必等得到那时候,到时你拚上了性命拿回来的解药,也成了废物。” “那怎么办?难道我要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吗?什么都不做谁也救不了啊!”如海将脸埋入自己的双手之中,他觉得自己简直就要崩溃了。 从前夺去自己归处的那些朝廷之人,自己不得不跟他们合作;如今他将之视做无比亲暱之人,他的师兄,竟然也成了那个害他痛失至亲的加害之人,这一切都使如海感到犹如天地崩塌的绝望。 静真看着他,眼底闪过一抹怜悯,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摸了摸他低下来的脑袋。 “我有一个办法。” 一听他这么说,如海立刻抬起了头看着他,眼底闪烁着希望,“什么办法?” “这个办法有些复杂,来不及与你细说。你且照我所说的去准备,我有办法解毒。” 如海将信将疑的看着他,却见后者望着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沉稳且真切的态度,象是没有半点欺瞒一般。 “好,师兄你快说。” 不过如海并不知道,有时候看来越是诚恳之人,便越会骗人。 静真说要治这个毒,必须采到五种颜色不同的药草,并且以长有红色野菌的腐土加上无根水混合捣碎,敷在伤口之上。 可当如海喘着气,手中捧着静真吩咐的这些东西回来时,见到的确是躺在地上口鼻流出鲜血的那人…… 如海慌忙奔向他,奇怪的是那条路却象是无止尽般,无论他怎么努力向前跑,始终触摸不到躺在那里的人。视野之中的景物也逐渐消失了,只剩下那人的五官清晰地浮现在一片白茫的脑海之中。 他能够清晰地看见对方脸上的神情,与那一汩汩溢出口鼻的鲜血。他感觉到他似乎有话想要说,可是几次开阖的嘴里却只吐出一口又一口的血。 如海想靠近点,想触摸他,想听清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可那片逐渐瀰漫的白雾却遮盖了视线,将这一切都吞噬,最后连那人的身影都变得模糊,再也无法看见。 仍在路上奔跑着的他喊着,一次又一次,声音回响在一片空旷的白雾之中,最后消失于天地之间…… 黑夜中,如海惊恐的睁开眼睛,不住的喘息着。他的手脚都发着冷汗,心脏咚咚的跳,彷彿所有血液一瞬间都从身体之中消失了一般,一种从体内透出来的冷,占据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本能地转头看向一旁,见躺在火堆旁的非罪仍然闭着双眼,胸口均匀的起伏着,这才长舒一口气,象是放心了一般。 火堆熊熊的燃烧,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柴枝断掉的噼啪声,混着非罪稳定的呼吸声,逐渐让如海的神经放松下来。 如海忍不住摸了摸非罪被布条包扎起来的手掌,隐约还能看见从伤口中渗出鲜血,染红了包扎的布条。 只有摸到那属于人类活着的体温,他才能够确信的告诉自己,非罪的确没有死,自己还不是孤单一人,起码还有非罪,他还活着陪伴在自己身边。 这样就好了。 如海这么想着,然后从体内最深沉的地方涌起了一股倦意,深邃的,再一次将他拉进梦里。 新的梦中,非罪站在那棵铭黄的银杏树下,他身边围着许多人,人们的身上都沾满了银杏的叶子,有些人看来对此十分的困扰,有些人却冲着他笑。 梦中,他听见静真向自己说。 “你的家就在这,我的家也是。” 那颗黄色的杏树,长入了天际,将他的视野染得一片鲜黄。鲜艳的色彩彷彿沾附在了他的眼球上般,带着一种怀念却又悲伤的气息,让睡梦中的如海,流下一滴透明的泪水。 ※ 非罪醒来时,见到自己躺在一座十分简陋的小屋之中。这栋房子的四面墙壁都有缝隙,春天料峭的寒风不时会从那些缝隙之中吹来,身上盖着的被子也并没有起到多少保暖的功用,甚至可以说那都不象是一件被子,更象是由许多旧衣服拼凑起来的一块破布而已。 他下了床,发现到这屋内的简陋还不只如此。空荡荡的屋子中除了自己躺的这张铺着稻草的床铺外,竟然半件家俱都没有。勉强要说的话,空荡荡的屋子中央倒是放着一张长凳,不知道是什么作用。 非罪踏出了屋外,这下他便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自己,在那一片看来营养不良的菜田之中奋力的松着土。 “如海。”他出声叫他。 “非罪师兄你醒啦!”如海回过头,丢下手中拿着的锄头,快步跑向他。 非罪似乎已经忘了自己中毒昏迷一事,经如海这么一说才猛然想起,看了看自己的双掌,此时横在右掌心中的那道刀伤已经收口,只留下暗红色的硬痂。 “这里是哪里?” 如海蹦到了他跟前,也是先看了看他手心上的伤,才说:“这里之前那个收留我们的茶铺老爷爷的家。” 非罪脸上露出些许惊讶的神情,脑海中回忆起那时候与这对祖孙分别的情况。 “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他们一直都在这一带没走远。只是随着契丹兵一寸寸逼近,他们也跟着向后退,正巧我背着你要去找大夫,就碰到了他们。” “在下身上的毒解了?” 第769章 不归路(4) 如海看了一眼此时已经结痂的伤口,微微地低下头,语调有些沉闷的回道:“解了,不过你昏迷了好几天。” 非罪又看了看四周,除了这片菜地外,四周还有不少与这栋茅草屋相似的房舍。 “你们又是怎么找到这地方落脚的?” 如海抬起了头,看着那一排比邻而造的屋舍,“我是跟着一群逃难的人到这的,不过这里也不能长住,过些时候也许就要直接往城里去了。” 这话让非罪脸上显出几分讶异的神色,“为什么?赵将军没守住边关吗?” 如海眼里一片冷漠的回道:“守不住,已经失守了。现在大伙都商量着一定要进城去,不然等契丹铁骑一来,大家都性命不保。” 非罪听罢,有些慌乱且激动的,“赵将军的军营现在在何处?在下必须去找他。” 如海的面色郁郁的,用着一种不置可否且无关痛痒的口气回道:“我们现在回去又可以干什么?这个国家要完了,我们为什么要赶着跟他们一起去送死?” “在下读圣贤书,就是为了报效家国,如今国家有难,在下若不尽一分心力,实在愧对所读之书。” 如海听完这番话后,面色变得更加难看,“报效国家也不差师兄一人,难道那么多的人就非要靠谁来拯救,他们不能自救吗?非罪师兄要是因此遇上危险,谁又来保护你?” 非罪不解地看着他,“如海师弟,你怎么了?为何今日说话如此奇怪?” “我不奇怪,我只是想与师兄一起好好的活下去而已,只要我们能活着,一切都无所谓,少林寺重不重建也无所谓。” 非罪沉默的盯着如海看了片刻,像似察觉到了这一切不对劲的可能性,用着十分笃定的语调问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在下身上的毒是怎么解的?”他所说的之后,指的是他们逃离普宗的追杀,自己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情。 如海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神情,可终究是没有哭。 “静真师兄带着我们逃出来,后来……师兄发现他也中了普宗的银镖……”话说到这,如海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继续往下说。 “那个银镖的毒,我不会解,静真师兄也不会。所以……” “他替在下把毒吸出来,是吗?”非罪看他一句话断断续续地说了老半天,心中也已经确信了答案,索性替他将话接了下去。 果然,如海只是点头,没有再对这件事情多做解释,彷彿每开口说出一个字,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非罪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时候他才发现那个一向纤瘦的肩背,不知不觉已经变得厚实,他再看向如海,这时候才恍然惊觉,不知什么时候,这个从前比自己要矮小许多的孩子,竟然已经渐渐长得要跟他一样高了。 “你是不是很恨这个世道?正是因为这个混乱的时代,害得你失去至亲。” 如海却只是平静的抬起头来看着非罪,“我并不恨命运,这一切都是命运使然。可我不想再为那些不相干的人牺牲,我也不愿意为这个国家再做些什么。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想要跟师兄一起活下去。” 非罪沉吟了片刻,似乎正在思索着该如何向如海解释自己的想法。 反倒是如海见非罪没有回答,更是起劲的说着:“非罪师兄不也没有报仇吗?无论是对谁,师兄的心中从来不存在仇恨,只求过好当下就好了,那我们现在去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再不过问任何事情,不也很好吗?” “在下的心中并非全然放下了仇恨,只是比起已经无法挽回的结果,在下更看重现下力所能及之事。” “比起仇恨,同一时间有更多人因为这场战争而失去性命,在下更愿意去帮助那些人,让他们能够不与自己的亲人分开,不要成为另一个满是仇恨之人。” 如海听罢,不仅仅是皱起了眉头,甚至整张脸都皱到了一块,“那我呢?师兄想要挺身而出拯救那些被战乱牵连之人,可是真正会为你伤心痛哭的,只有我啊!难道你就忍心让我难过吗?” 这件事情从来就是一个两难的问题,没有任何人能够给予这个问题一个答案,即使是非罪也无法。 在大爱与私情之间,从来就只能选择其一,可无论最后怎么选择,总有一方会被牺牲。 非罪叹了一口气,那双包扎着的双手也只能搭到如海的肩上,算是一种聊胜于无的安慰。 “如果大家都不愿意挺身而出,那又有谁愿意为他人付出呢?在下立志考取功名,就是为了报效国家,想不到这件事情当时没有成,几经波折后,在下又得到了这个机会,这叫在下怎么能放弃呢?” 非罪说话时的声音一向都是平静且淡漠的,唯独如今这番话,他说来却带着一点温情与服软的成分。 如海自然也听得出来,不过他仍是绷着一张脸没有回答。 非罪没有听到回覆,知道对方仍是心有芥蒂,又说:“如若你见到一只小狗倒在自己面前,会不会救他?” 如海沉默的点头。 “在下也是只是因为如此,才要去军营。看着那一个个死亡的人命,在下如何能袖手旁观?也许这路途的确有些危险,可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在下只求一个死得其所。” 如海脸上的神情貌似还是很不开心,不过这次他闷声回了句,“那些人根本不领情,不念你的好。” 也许是这个回答有些孩子气了,非罪一向罕有神情的脸上竟真的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那也无妨。在下做事,只求问心无愧。” 如海抬头看着他,心头滑过不知是什么滋味。 不过有件事情,却是他已经确知了的…… 那就是他阻止不了非罪,只要是非罪认定了的事,他便一定会去做。 傍晚时那些逃难的百姓们都回来了。他们聚在屋前,在空地上生火,架起大釜熬煮着加有野菜的稀粥。人们白天时出去找寻吃食,到了傍晚才回来将这些食物平均分配给每一人,无论大家带回来的食物是多是少,每一个人都可以得到相等份量的粮食。 非罪后来听说这规定也是如海建议的。他以保护他们上路为交换,让所有逃灾的人们将彼此视作伙伴一样,平等且无差别的对待。 吃过饭后,小武走到了他们身边。 “你终于醒啦,大师。之前看如海背着你我还吓了一大跳呢!是哪个武林高手把你打伤的啊?” 小武说话时眉宇间带着一种少年人的轻快,即使是战乱,也无法抹去那意气风发的神采。 非罪想起曾经的如海也是这副模样,或者说那时候的普宗也只是这么一个平凡且稚嫩善良的少年。 不过自从静真死去后,如海有了很大的改变。他虽然仍对非罪很是亲热,可是却不如以往那么常笑了。 甚至很多时候他看着那些与他一般,同是逃难的人们,眼中闪烁的只有冷漠与淡然。 如海在这一场残酷的混乱之中改变了,纵然非罪还不清楚他最后究竟会走向哪一条道路,是会像普宗那样被复仇淹没了理智,还是会成为杀一救百的静真? 非罪不知道。不过即使如海现在表现得如此冷漠,即使他也练成了与普宗一样的武功。非罪还是相信他,相信他绝对能够走出另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就在非罪分神想着这些事情之时,得不到回答的小武早就拉着如海往那片营养不良的菜田里跑去。看来即使与非罪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小武还是本能地看着那张脸感到有些害怕。 小武将如海拉到田中,指着一株刚长出的小苗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雪融之后,万物都会抽芽。” 经他这么一说,如海才注意到此时一片黄土色的大地,以及那些枯木上开始冒出的嫩芽。 冷冽的初春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将要迎来的,会是一个暖和的天气,这些草木也不用再因为畏惧寒冷,而不敢发芽。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如海此时却想起了静真交给他的那株报春花。 不过它终究没有开花,然后也因为自己将它挖了出来,于是它再也开不了花。 如海如今想来特别的后悔,如果早知道是这样,那时候他便不应该将它带走,也许他应该将它埋回去,让它在原本的地方静静的摇曳,那样花蕾绽放之时,兴许如海还能因此而高兴。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了……就象是静真死去的那个时候。 其实他没有与非罪说实话。那时候真正确定了无药可救的人──是非罪。 他与静真心底其实都很清楚,虽然这个毒没有解药,但是静真中毒的份量远远不及非罪要来的多,体质上静真修习了多年的内功心法,也较非罪更能撑过找到解毒之法的时间。 不过那时候静真却并没这么说,支开了如海,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非罪。 如海不知道为什么静珍会这样做。他还记得那时候自己扶起躺在地上的静真时,他的身躯都发黑了,断断续续的喘息着,似乎也只是仅存着一口气,为了等他回来。 静真将嘴巴靠在了他的耳朵旁,听见那微弱的声音,象是风声,仔细听才能分辨出那一个个字拼凑成的句子,究竟是什么…… “如海!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一连向两个人搭话,两个人却都不理他的小武脸上显现出了薄薄的怒意。他加大了音量的叫唤声拉回了如海的注意,只见他脸上还残留着些许迷惘的看向小武。 “你刚刚说什么,抱歉我没听见。” 小武原先脸上的神情还有些不悦,此刻却忽然无奈一般的叹了口气,“没什么啦,我是说再过几天等田里的菜都长大了,就可以采来吃了。” 如海这回是真的听见了,想了想,回道:“希望能在我们撤离前长好。” 小武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种野菜长的很快,肯定可以啦。你就是太爱操心了,应该多学学我,什么烦恼都没有。” 如海点头,象是十分同意他所说的话。这时一直站在一旁看着,没有说话的非罪开口了。 “此时若是这里的人们有难,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就如同我无法对那些深陷水火之中的人们,袖手旁观一般。” 如海没有回应,沉默地将目光投向非罪,也许是正在否思考着他话与中所说的那个假设,是否成立。 小武觉得这两人阴阳怪气,尤其是如海,初见时还是个可爱的小男孩,如今不过一段时日不见,整个人的感觉却都不一样了,叫他打从心底好奇这些时候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 不过小武到底没有问出口,他看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容不下外人置喙,尴尬的笑了笑说:“我进屋里去看看我爷爷,你们聊。” 如海看着小武的身影消失的门扉之后,才开口道:“我不会对这里的人见死不救,是因为我与他们有了约定,要保护他们一起上路,以换取每日一餐的粮食。” 他的话刚说完,便感觉有些后悔。毕竟他说服不了非罪,即便是解释的再多也不过只是枉然。 恍惚之中,在如海意识到之前,他开口吐出了这么一句话,“静真师兄说,那是一条不归路……” 非罪的目光向他投来,带着疑惑的,“嗯?” “先前屋前的那条小路,名叫不归。而后走上那条路的静真师兄,果来没有回来。” 非罪神色复杂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我们呢?走过这条路的我们,是否还会归来呢?” 大队人马只在这里待了几天,又继续向后撤退。所幸如海种的那片菜田中的小苗已经长成了,被他们当天就拔了当作加菜。 小武那天还捧着那碗加了菜的稀粥去屋内,喂给他爷爷喝。连续数十日的逃难使这位老人家骨瘦如柴,彷彿换了个人一般。之后,更是连自己走动都做不到,全靠着小武与如海两人轮流背运。 第770章 不归路(5) 然而这个动荡的时代却并没有放过他们,即使再怎么小心的隐匿行踪,避开所有可能被追击的可能,终究还是命中注定了,生离与死别。 那时他们已经行进到都城门外,眼看着许多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百姓们聚集在城门前,排着队准备入城。 逃难的百姓大量蜂拥来到国都,使得城门两旁站了不少卫兵把守。为了稳定城内的秩序,逃难的百姓们并不会立刻被放进城,而是按照人数,每天固定只放一定的人数,剩下的人若要进去,就得等到明天。 许多人们看来在这里已经排了许久了,不仅身上的衣服脏破,精神也显得十分萎靡困顿。 那长长的人龙象是没有止尽一般的延伸,纵然如海一行人其实看得见队伍的终点,却十分怀疑这个阵仗究竟有没有可能等到他们进城的那一天。 这还是如海第一次来到国都。先前他们只听闻过国都这的词汇,却从来没有想过所谓的“国都”究竟应该是什么模样的。如今一见,如海却觉得跟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在场的众人除了非罪以外,皆是被面前的人潮与国都的雄伟所震慑。于是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动作,都只是站在远处,看着那竖立高耸的城墙,以及广阔的城门。 非罪看着所有人都望着国都的方向发愣,有些奇怪的说:“怎么了吗?” 他的问句才将如海与小武等人唤醒,只听见一行人之中有人说道:“人这么多,恐怕排三天三夜都进不去。我们的粮食已经要吃完了,如果再进不了城,就要挨饿了。” 另一人听有人这么说,附和道:“没错,必须要赶快进城。小武爷爷恐怕等不了。” 众人随着话语将目光落到小武与他爷爷身上。这几天天气忽冷忽热的,不知怎么小武爷爷竟染上了风寒,如今还发着低烧,意识有些不清的趴在他背上。 一行人原来是想只要到了国都,那肯定可以凑出点钱给他治病。却没想到近日局势动荡,他们竟然连城门都进不去,只能被困在城外干等。 小武本人自然也是着急,连忙问:“非罪大师可有什么好想法吗?”这话叫的是非罪,可却是向着如海问,说到底小武还是有些畏惧非罪。 虽然如此,非罪却也听见了。他沉吟片刻,开口道:“进城之路就此一条,如今人满为患,恐怕是就是再等几日都进不去。” 如海望着那长长的人海,眼神中闪过一抹焦虑,“非罪师兄的意思是城门不会开了?不可能,这些百姓都等在这呢。城门如果不开,他们要怎么办?” 非罪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上前数步,找了一个排在他们前方的妇人问道。 “敢问这位大婶,妳在此地排了多久?” 那妇人转过头来看他们,眼神中有着一种无底的黑,如同槁木般,暮气沉沉的。 “我在这已经排了三天。城门从昨日起,就不开了,城里的官爷们说要再等几日。” 如海虽然已经决定不要再多管闲事,可听她这么说,仍忍不住问:“那大婶妳这些天都怎么过来的?吃什么?” 大婶微微一愣,从怀中掏出一个又干又硬的饼,面上却有种近乎绝望的麻木,“这是我最后一点粮食了,省着吃也许能撑到城门打开……” 就如非罪所言,也许现在站在这里的这些人,大多数都已经进不去城内了。可人们却还是如常的等在外头,他们脸上有着一种认命的神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依然会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等待。 虽然如海嘴上说着比起旁人的性命,更应该优先珍惜自己。可这一刻,他感受到强烈的不平。 为什么有些人就是可以逃离这一切的苦难,放让那些无辜的人死去呢? 如海心中的问题没有人会回答,而他也等不到回答。人生有时候就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一行人还没想出进城的方法,却先听见了大地震动的声音,那声音哒哒哒的响个不停,惊吓了那些聚集在城门外的百姓们。 人群之中不知道是谁先喊出声,接着就犹如波纹一般,一声接着一声散开。 “快跑!契丹人来了!” “契丹人来啦!他们又要杀人啦!” “女人、孩子先跑,千万不要被抓到啊!” 一时之间,骚动的人群们争先恐后的推挤散开,有些位处人群中央,跟不上动作的人们就这么活生生的淹没、践踏。 这情况就恍如战场的重演,不,也许比战场更可怕。人们互相踩踏发出的哀嚎比兵器相互交接碰撞出的金鸣还要响亮与频繁,那些被人群践踏在脚底的人们,数量也远远比那天,如海看到军队溃败,来不及撤退的人数还要多。 一时之间,四周哭喊、叫嚷,各种声音充斥着。人流将他们冲散,如海回过神来时,周围已经没有半个认识的身影了。 无论是小武,非罪,还是其他人,通通都在那剎那消失。 “非罪师兄!小武!”他急忙在人群之中高声大喊,并且试图寻找他们的身影。 可他的声音与那几百道声音混杂在了一块,听起来就象是就象是同一种声音,一种名为恐惧的声音。 马蹄的声音逐渐接近,地面的震动也随之越发的大了起来。尘土遮天盖地的扬起,如同一只巨大的怪物。 如海知道那的确是一只怪物,是一只会吃人的怪物。 契丹的骑兵从四面包抄而来,城门上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坚定且豪不犹豫的说着。 “放箭。” 昏茫的视线之中,如海只能见到无数高大的骑兵追逐着人们,那些从城墙上射来的那些箭矢,如同下雨一般,密密麻麻的钉在地上,还有那些被骑兵追逐四散的人们身上。 要怎么形容如海所看见的一切呢?仅仅用地狱来是不够的,在如海眼中看见的,远比地狱还要可怕千百倍的景色。也并不是战场可以比拟的。 挡在如海身前的人们倒地后,新的一轮箭矢向他飞来。那些箭化为一道道尖锐的光芒,射向他的眼瞳。 如海急忙伏低了身子躲避,这时与他面对的,就剩下那些倒地的尸体了。他在尸体之中穿梭,几乎可以说是匍匐着前进,无数人的鲜血沾到了他身上。 那些尸首之中,也不乏还没有死的,他们也在地上翻滚,就如同如海一样,企图在这漫天的箭矢下,找出一点活命的机会。 死透了的那些会成为他们的掩护,如若契丹的马蹄没有踏至他们身上,在那些逝去的生命的保护下,他们便能够生存下来。 没有什么比这还要恐怖与悲伤的,一个生命的延续,却须要靠另一个人的死亡来成就。 如海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清晰的体会到这一切。 这些百姓不是军人,向他们射箭的人却是自己国家的军队。 倾刻之间,如海只觉得体内有一股真气,象是要冲破了他的身躯般,不断的膨胀,并在四肢之中乱窜。 他自尸堆之中站起了身,后头是契丹的马蹄,他听见了好远好远的城门上传来下令放箭的话语,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即使在这危及的关头,他还是能立刻回想起这道声音的主人。 箭矢与马蹄一同靠近他时,他行气于双脚,一个窜身从地上跳了起来。那对眼睛如同鹰隼一般,准确无误的瞄准了坐在马上的契丹人,稳稳的落在了对方马背上。 驾马那人一惊,扭头去看,正好就被如海迎面打了一拳,立刻跌下了马去。 人一跌下马,如海便抓住马缰,取而代之。不过纵然如海曾经在军营中待过一些时候,却鲜少练习过骑术,毕竟赵国的军队仍是以步兵为主,骑兵并不多。而如海的马术也只勘勘能在马上坐稳,不摔下来的程度。 纵然如此,如海却还是扬起了缰绳,驱策着马匹向前跑。马蹄避开了那一地横卧的人们,冲进属于契丹的队伍之中,追着那些四散的战马,自意突冲着。 如海就这样藉着马匹相互碰撞,伺机跳到那敌方的马上,再依样画葫芦的将他们一个个掀下马去。 不一会儿功夫,只见这原本飞奔而来的数十匹铁骑,竟然已有一半被如海打下了马。 城门上那个指挥之人似乎也发现下方突起的变化,制止了不停射出的箭矢,屏气凝神的等待着。 没有箭矢的干扰,如海更是得心应手起来。几乎只要他马匹冲向之处,那些铁骑上的士兵便只能以落马告终。 渐渐的,一队骑兵多数都被打下了马,那些被打下马的契丹人有些昏死在了地上,有些则是挣扎着想起身,却被一团混乱的百姓们踩踏着。 一直紧闭着的城门却在这时打开了,一队也是骑着马的队伍站在那扇沉重的木门后。 这一回,如海确实看清了那骑在马上的人。的确就是自己先前猜想之人──赵章。 第771章 天下(1) 赵章仍如同那天他们分别时一般,昂扬颈首,挥舞着属于他军队的旗帜,喊着:“听我号令!” 如海望过去正好与赵章的视线相交,恍如隔世。 “务必要生擒那些契丹士兵。” 他听见赵章这么说,紧接着那些士兵如同城墙上射出的羽箭一般冲了出来,在先行的几匹骑兵之后,又出来了许多拿着长枪与绳索的步兵。他们越过那些尸体,或者是从那些尸体之中找出不属于自己同族的契丹士兵,将他们压解起来,送入城中。 随着城门打开,军队们纷纷从城中出来,那些躲过了马蹄,亦没有被乱箭射死的百姓们群情激动着,纷纷推挤着涌向城门的开口。 “城门开了!城门开了!” 这样的叫声持续不断,渐渐的尸堆之中也有些受了伤还没有死透的人匍匐着,希望能挤进那好不容易敞开的城门。 如海不再去看赵章,那些剩下的契丹兵此刻找到了对手,正与城内冲出的那些兵卒鏖战着,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任何人去理会如海。 他跳下了马,在那匹战马的腿上拍了拍,将牠赶离了这片战场。然后他翻动起了那满地的尸体,只要找到还有一口气的,就背着他往城内送。 如海不知道这些人会不会活下来,也没有想过救起他们后应该怎么办。他只是觉得城外躺了太多尸体,那么多的人,竟然一夕之间都躺在了这里,实在太奇怪了。 如此搬运了几趟,如海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搬回了多少人。契丹的骑兵却仍在与赵章的将士们死战着。 他站在城门口,远远的见到了赵章的背影。比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赵章的确没怎么变,包括神情仪态以及那坚定无畏的勇气。 然而赵国的军队却已经一路从关外,退进了关内,连嵩山都被划入了契丹的地界。 契丹的骑兵退去后,如海也随着百姓一到进了城。兴许是残存的人数已不像之前那么多,也或者是因为这场大难,那些驻守在城门的兵卒不再阻止人们进入城内。 如海也在协助搬运伤者之时,看见了非罪,他正与自己一样,扶着一名受伤的百姓,一步步的往城内走。 不过当他上前叫去叫他,并且看清了非罪肩上扛着的那人时,他便察觉了──那并不是伤者,而是小武的尸体,背上插满了箭矢,像个刺猬一样。 非罪一向淡漠的嘴角紧绷成了一条直线,只说:“小武和他爷爷死了。” 如海起先很是震惊,但随即又不那么震惊了。他想是人总会死的,即使他们死在刚刚那场乱箭之中,好像也合情合理。 也就是在这时后,他想起了从前方丈在大雄宝殿讲经时的声音,亦想起了少林寺中,曾经为去前线当兵战死的师兄们,举办过无数场法事。 那些声音低低的,在他耳边吟绕着。 他合起了双掌,听见那吟颂的经文,如梦似幻。 就如同师父说的,人生一切,如梦幻泡影。只是虚幻的并不是人们的存在,而是转瞬即逝的生命。 ※ 这些大难不死的百姓们最后被安置在了东门城角的一处空地,那里搭着无数简易的棚架,更有无数人衣衫褴褛,席地而卧。 如海这才知道,那些比他们先进城的难民,便是通通到了这里。只是任凭如何在这些人之中寻找,都没有见到半个与他们一同前来国都之人。 两人便在这里落脚,这里每到中午便会有人开立食堂施粥,靠着这一天一顿的粥,如海与非罪两人总算还是支撑着。 他想,那些人大约是全死在了城外,只有小武与他爷爷的尸体被非罪扛进了城内,可最终还是下葬在了城外一处荒郊。 非罪去了无数趟赵章的军营,然而此时军营内的管制严格了许多,那些守卫的士兵又都是生面孔,认不得两人,既不帮他们通报,也不愿多听他们说话,便直接将人赶走了。 就在非罪与如海在这里被困了三天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却上门了。 那人坐在一张木制的轮椅上,十分艰难的以手推动着车轮,慢慢靠近他们。 如海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是谁,不过他却看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是非罪在初见的冲击散去后,率先向来人问好,“萧统领,许久不见。” 萧问之当然没有漏看两人脸上一闪过震惊的神色,扬起带着点自嘲的苦笑,“是啊,当初在乱军之中与你们失散,我就一直相信你们还活着。如今果真山水有相逢,又见面了。” 如海的喉头震动了一下,终于还是藏不住他心中的震惊,说道:“怎么会这样……那天……” 萧问之明白他想说的话,脸上仍是堆满了笑容,用着一种无关痛痒的语调说道:“普宗将我的四肢都折断了,也许是长期挥刀的缘故,我这双手长得特别结实,接回去了。可脚……就不成了。” 如海顺着他的话向萧问之的双手看去。此时他虽然将手垂放在木轮上,长长的袖子将整只手都遮得严实,可练过武的如海却一眼就能看出,即使如萧问之所说双臂接回去了,恐怕也留下了十分严重的后遗症,以后想要再握刀,几乎是不可能。 萧问之不知是否是猜到了如海心中所想之事,面色和徐道:“虽然是有些不方便,可总归保住了一条性命,还能做些有用之事,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如海不太明白萧问之这里说的不幸,指的是什么;而幸,说的又是什么。不过这次他倒是牢牢地闭上了嘴巴,不泄露出半点声音。 非罪则在这时候开口说:“萧统领可还在赵将军营中?” 萧问之点头,“未离。不过这身体也只能替他做些杂物活儿了。” “那可否请萧统领代为引荐,在下想见赵将军一面。” “大师就是不说,我也正有此意。”萧问之此刻似是与非罪心中想到了一块,接续着说:“不过这点时间,契丹兵马进步飞速,竟将我军打得无法还手,一路从关外退到了关内。” “可是因为普宗带去的武功所致?”非罪略略有些迟疑的开口。毕竟他心底清楚,普宗带去契丹的武功虽然短时间进步神速,可长久下来却是有害的。 然而这一节,他却犹豫着不知能不能与萧问之,或者说是朝廷禀明。 “正是从普宗投靠契丹,获提拔为将领之后。契丹兵个个便有如神助,刀枪都奈何不了他们。” 普宗于战斗之中的姿态,不光是非罪,萧问之与赵章也都是见识过的。现在见了这些契丹兵有几分神似普宗运功时的情况,怀疑是他教给了契丹兵武功,用来反打朝廷其实也是情理之中。 可不知道为何,非罪却不认为普宗交给这些契丹武学,真正的用意是为了帮助他们攻入国都。 然而这节他并不会向萧问之提起,只说:“如此一来,确实情况危急。萧统领何时能安排我与赵将军见上一面?” “这有何难?现在便可,走吧。” 这头,萧问之回得爽快,可如海心里却并不开心。 他想非罪这一去,少不了又要与朝廷军队牵扯到一块,尤其在见过了赵章无动于衷的对那些百姓放箭的一幕后,如海对这些人可说不仅是好感全无,还有些厌烦。 这一下没忍住,如海冲动的开口道:“军队为了保护那些高贵之人的性命,不顾城门外那些百姓的死活,你们这种作为,与契丹人又有什么不一样?又何须抵御契丹?” 他这一席话说得十分不客气,把萧问之与非罪都说傻在了当场。两人互看一眼,竟然皆是沉默。 他们没有回话,如海便再说:“你们都回答不出来,却要赌命去保卫这些人?究竟有何意义?” 这回,萧问之接上话了。 “我保卫的并不是朝廷,是这个国家。” “朝廷与国家,有差别吗?” 萧问之沉默了会儿,厘清了自己的思绪,继而道:“朝廷与国家兴许对你们来说的确没有差别。可对我,却是有差的。” “我的父亲,也就是非罪大师知道的那位萧寒山将军,就是为了保卫这个国家,抛下了我与我娘。” 如海脸上闪过一抹惊讶,随即消逝。他安静地看着他,似是等他将接下来的事情好好说清。 萧问之的声音轻轻的,就象是羽毛一般,缓慢且柔和的响起。 “家父从军前,便时常对我说,习武之人,就是应该锄强扶弱,千万不可坐视苍生苦难,却吝啬于付出自己之力。” “他去从军那年,正是契丹兵骚扰边境最为严重的一年。母亲为了躲避契丹人,一路从边境逃回了娘家。也就是这时候,那个我从前生长的老家,变成了契丹人的领地,再也无法回去。” “母亲对父亲决定从军一事,十分不谅解。所以直至父亲去世,两人都没有通过一封家书。还是后来父亲托了一个军中的同袍,才将非罪大师见过的那本刀谱,送到我手中。” 第772章 天下(2) “每天,我练刀时就在想,父亲当初究竟为什么要丢下我与母亲去从军?难道在他的眼里,那些不相干的人比我与母亲更重要吗?” “不过练完整部刀法,我便明白了。父亲那时想保护的,并不是朝廷,也不只是百姓。他真正想要守护的,是故乡。” “父亲跟我一样,都十分想念老家的景色。对我来说,哪国的胜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再见到儿时家乡的景色,我想要那些与我一样远走他乡的人们,有机会回到原来的故土。” “也希望有一天,我能带着父亲的遗物,将他葬在那片他眷恋的土地上。” 萧问之一口气说完了这些,那对眼睛闪烁着一种坚定的火光,看着如海道:“你应该能够明白我的心情吧?” 如海看着那对眼睛,不知道该回答是还是否,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了不了解萧问之的心情。 因为在他看来,萧问之的眼中分明藏着比他所说的话中,还要多的眷恋与情感。那些情感并不只来自于他对故乡的思念,也许还挟带有其他成分。 非罪兴许也瞧出来了,并没有对萧问之描述的故乡有所回应,只是淡淡地说:“令尊之书中豪气万丈,确实是令在下敬佩。在下记得书中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如若人人皆畏死,那又如何保护故土?又有何人愿意站出来抵挡外族?此事当是学武之人之己任,不可退却。” 萧问之点点头,“父亲确实时常如此与我说。” 如海站在一旁看着这两人,心中总觉得似乎有那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来。 他既然没有继续发话,萧问之与非罪自然又朝着军营的方向前去,这回如海却是怎么都想不出说词,也不愿再开口干涉。 他总觉得萧问之固然有些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却并非是不好的,反而……更象是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过于悲伤之事。 这回,经由萧问之引路,军营外驻守的兵卒们果然不再刁难,很轻易的就将他们放了进去。 赵章一见到他们,脸上立刻便堆满了笑意。 “你们来了。我正愁着不知该怎么办,真是天助赵国啊。” 非罪面上没有什么神色的点点头,“将军正为何事烦忧?” 如海看他们两人并肩站在那里讨论公事,嘴上说着的都是一些自己听不太懂,也无心去听的内容,心中不禁升起一股烦闷之感。 他拍了拍萧问之的肩膀,小声附耳说道:“我们出去转转吧。那些随军撤退的孩子们还在营中吗?我想见见他们。” 萧问之听闻,面上微微一僵,却还是点头,“走吧。” 两人就这样不动声色的溜出了主帐,而帐内那两人正讨论得火热,丝毫没有察觉他们的离开。 如海推着萧问之,等远离了主营帐,便听见萧问之说。 “那些孩子都死了。” 如海开始有些吃惊,随即便又觉得这一切好似都在意料之中,就象是他听见小武的死讯时那般。 虽然如此,他还是开口问了,“怎么死的?” “……撤军时,来不及带上他们。”这个答案,如海猜想便是萧问之方才神情一僵的原因。 不过事到如今,如海内心却一点波澜都没有了。与其说是不再为这些不平之事动容,更象是对这些人有些麻木了。 自他见到赵章让弓箭手向城下射箭的那一幕,他就理解到,这些人就是这个模样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动摇他们的理念。 他点头,亦不愿再就理念问题与萧问之多说什么,他只问:“尸首安葬在哪里?” 然后萧问之又是一阵尴尬,有些勉强的才说出:“大军走得太匆忙……没有收葬。” 如海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太过生气,又或者是因为觉得他们有些滑稽,竟然在这个不合宜的时候笑了出来。 笑过之后,他说:“其实我觉得你们都很相似。” 萧问之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的问:“你说谁?” “你们。你、赵章、静真师兄、普宗师兄,都很相似。” “这话怎么说?” “赵章为了保卫他的家族,可以牺牲城外的百姓,你为了完成自己的理念,也可以牺牲那些百姓。普宗师兄、静真师兄为了报仇,也杀了许多无辜之人。你们其实都一样,只要能完成目标,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萧问之低下了头,似是无法反驳这个结论。 “确实如此。我也从来不怨恨普宗将我打伤,我不能原谅的,是他抓走了燕儿。派兵灭少林之事,再怎么讨债,也应当是向我,是向燕王,为何要去为难一个女流之辈?” “可你们不也为难那些手无寸铁,逃难到国都的百姓吗?一样的。” “那你呢?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可我绝对不会对那些人放箭。” 萧问之神情有些激动的说:“开了城门,契丹兵就会冲进来,不开城门却又不能退敌。卑鄙的不是我们,是那些把人命当作挡箭牌的契丹人。” “少林寺也是这般,被你们牺牲了。你还期望我能理解你们的大义吗?我做不到。” 话题一说到这件事上,萧问之便再也无法反驳。因为对于少林寺一夕之间覆灭这件事情,他的确也是心怀愧疚。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阵,只听如海又说:“谢谢你不恨普宗师兄。我也并不憎恨你们。” 萧问之原本以为如海对自己说的这些话,最终原因还是因为少林寺被朝廷出兵剿灭一事,却想不到如海后头说了这么一句话,顿时之间让他有些混乱。 “你若不恨我,为何要提起那些事?” “提起那些事情,只是因为事情确实发生过。而那番话,我是对你一个人说的。” 萧问之越来越迷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你们总想着牺牲别人,去完成自己的目的。却没有想过,也许有一天,被牺牲的也许是你,也或许是你所珍视的东西。” 萧问之的身体僵直了,不仅只是身体,连他的表情都从原来的平稳柔和,陡然便得发青且带着一种无可名状的痛苦。 他的身躯都在发抖,抖得象是秋风中的落叶,又象是将死之人的抽搐。 萧问之以手覆着脸,从指间中流泻而出的,是破碎且嘶哑的声音。 “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这样……我又能如何?” 如海见他这般,只得以手轻拍他的背,助他顺气。虽然他不明白为何萧问之会突然如此崩溃,可是他却明白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萧问之并不高兴。即使他与这些波及无辜之人合伙,他却并不高兴。 他与那些人在本质上,有着差异。虽然结果,却是走在了一块。 而萧问之就这样喃喃自语着,一直没有间断,直到非罪与赵章讨论到一个段落,从主帐中来寻他们。 赵军的情况比非罪和如海预想的都要差。不仅只是军队的战力不如契丹兵,连军粮都不够。 因为国都外整天不分昼夜都有契丹骑兵骚扰,使得驻扎在此的赵章补给上有一定的难度。常常是草粮才刚到,后脚跟着契丹骑兵就来了。 虽说骑兵频繁的骚扰大军,但赵军队好歹也不是吃素的,被抢走的粮草毕竟不多,只是为了运送粮草却必须另外拨出大批人手,反倒加重了军队的负担。 另一个让赵章十分头痛的问题,就是契丹骑兵擅长单兵作战,往往一队数十人的骑兵队就能够将赵军的阵型冲散,而后任由骑兵在队伍之中横冲竖突,十分难以克制。即便真的守好阵势,将骑兵逼退,步兵却也追不上那些骑马的骑兵。 对于这个问题,非罪提出的解法是──迁都。 事实上这个问题在朝廷之中也已经有多次讨论。有些人赞成,有些人反对。 赞成者,当然以皇室贵冑一派为主,毕竟契丹人天天在城外烧杀抢劫,出兵骚扰,这地方说什么都难以住下去了。 提出迁都者多半主张可将国都暂时迁至长江以南处,等待时机再一举歼灭契丹,夺回失土。 不过也有更多朝中老臣认为,外族都已经打到了家门,此时迁都,不过是贪生怕死的行为,他们誓与赵国共存亡。 当然皇帝本人是希望迁都的,不如说皇帝本人近期其实就已经秘密准备了车銮,随时可以逃往行宫。 这一切都是赵章与非罪两人在讨论时,如海站在一旁听见的。 说也奇怪,如海、非罪、普宗,三人同样来自少林寺,当中出了一个投靠契丹的叛徒,赵章却彷彿不知情般,对非罪与如海还是同样得格外礼遇,丝毫不因为普宗的叛变,有什么隔阂。 此次如海与非罪重回军营,除了赵章每日都会找非罪讨论一些国政上的问题外,竟然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即使是面对城外不时叩扰的契丹骑兵,也不须如海去迎战,而赵章也不曾向非罪再提及少林寺那门被普宗带去了契丹的武功。 彷彿所有发生在城外的征战都与他们没有关系了,现在赵章一门心思想的,除了保卫这个城池不被攻破外,就是怎么送走还在国都内的皇帝。 赵章是赞成皇室迁都南方的,而他虽然贵为皇室成员,却并不打算跟着皇帝南迁。 他对非罪说,他要与这座城池共存亡。即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他也不会撤退。 可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却不能陪着他一起葬送在此。 所以这几天,让赵章最为苦恼的,莫过于是怎么说服那些反对的大臣,尽快让皇帝逃去南方。 如海针对这个问题问过非罪,他还记得两人那时的对话是这样的。 “城外天天有契丹兵来挑衅,迁都也没有什么不好,为什么总有人反对?” 那时候非罪望着天上的浮云,犹豫了很久才回答道:“如今赵将军住扎在城内的兵力,对抗契丹人尚还有余。可若皇帝要迁都南方,便势必会调度皇军与赵将军一半的兵力前去保护。那这座城,恐怕就守不住了。” “那就让赵将军随皇帝一同撤退吧?这一座城罢了,到时候到南方在重立一个国都不就好了?” “不成。皇帝撤退后方,调度的军队是保驾,可前线不可没有守军挡住契丹。否则契丹一路追击,那皇上便十分危险。” “守住契丹?那赵将军不是……” “如果皇帝迁都,赵将军恐怕……”非罪那时候只将话说到了这里,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从他看着天际的眼神中,如海明白了他内心对迁都一事也是十分挣扎。 不过从几次的旁听之中,如海也知道,非罪是赞同迁都的。 赵章也是,那怕也许他的生命会就此埋葬这一座城池中,他也要保护这个皇朝,继续延续下去。 究竟是否迁都,这个争议始终延烧不休。不过就在所有官员都还吵成一块之时,皇帝却颁了一条诏令禅位于太子,自己退居幕后成了太上皇。 情势这么一变,所有人心中都有底了。这摆明了是皇帝为了解决朝臣的争议,打算让自己儿子留守国都,而他则可以轻装逃去南方。 赵国的皇帝不光光抛弃了自己国都内的百姓、官吏,最后甚至连儿子都抛弃了。 诏令出来的那一天,如海看见了非罪与赵章的神色,皆是郁郁的,不甚好看。 赵章甚至还接到了燕王传来的家书,吩咐他带上军队保护南渡的太上皇,让原本守御国都的将领们接手抵御契丹。 不过这封家书只得到了赵章一句话作为回覆:“抵死不退。” 兴许是受了皇帝下诏退位的刺激,七天后,契丹集结大队,正式将整座国都围得水泄不通。 从城墙上向下看去,那密密麻麻林立的兵马都是契丹人。他们象是一群过境的乌鸦般,黑压压的绵延在视野之中,不留半点空隙。 那天,非罪也在城墙上见到了这幅光景。 他紧抿着嘴唇,低声对他说。 “如海师弟,你随着皇上车驾,一起往南撤吧。” 第773章 天下(3) 契丹兵厉害之处并不光在于他们拥有远胜于赵军的战斗力,并且他们的骑兵还能追击对手,使军队阵型混乱。 因此,一旦契丹大军将之包围,即使太上皇想从后方以轻装的方式南渡,也有很大的可能性会被契丹兵追截。 而为了防止如此,除了需要向城内调走更多兵力,还需要一个武林高手为他护驾。 不用说,这个差使,自然落到了如海身上…… 这已经是非罪不知道第几次,同如海说这句话了。 “如今朝廷危难之际,希望师弟可以不计前嫌,护送太上皇南渡。” 其实如海在乎的并不是那些事情,他在意的,从来只有一路与自己相伴之人的安危。 “我如果跟着太上皇去南边,师兄呢?师兄也跟着一同去吗?” 非罪听见这个问题后,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在下会与赵将军一同留在城内,协助抵御契丹。” 如海知道,赵章是豁出了生命在为这些人殿后,可他好歹算是半个皇亲国戚。非罪呢,非罪算是什么呢?他不能理解为何他要这般拼命。 就为了皇帝?一个抛弃自己臣民与儿子的人? “如果师兄你不走,那我也不会走。契丹人就是打进来了,我也会保护你,即使这些人通通都死了,我也要带着你一同出去。” 非罪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师弟不是想去南少林求援吗?如今趁太上皇南渡,正好可以从了你之愿,为何却不愿了呢?” “我是想去南少林,不过是跟师兄去,不是跟那个皇帝去。如果师兄要留在这里,那我也要。” 非罪细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印象中自己还是第一次让非罪如此困扰。 “如海师弟,你还记得在下与你说过的,曾经上京赶考,为了报效家国吗?” 经他这么一说,如海的确想起来这么一件事,他点点头。 “可是,那时在下没有见到圣上,便被刷了下来。本来,在下对这件事情也已经死心,这才投奔少林寺,可如今因缘巧合,却又让在下有了这个机会。想来此事当是冥冥之中注定,在下断不可能弃城而去。” “报效国家有什么好?皇帝可是连你无端被刷下来都不闻不问的,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去保卫的?为何还要我保护他?” “如海师弟,在下曾与你说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下心中所希望保护者,从来不是个人,而是这家国天下。” “十年寒窗,不能学以致用,那对在下而言,亦是莫大之遗憾。” 如海看着他,眨了眨眼,似乎不能理解非罪话语之中的意思,可他仍是说:“……如果我答应你将皇帝送到南方,你能与我约定,绝对不会死在战场上吗?” 非罪皱着眉头,面上露出一丝挣扎的神情,然后说。 “我答应你。” ※ 太上皇南渡的队伍定在七天后出发,然而还等不到他们准备完成,包围了国都的契丹却有了令人匪夷所思之举,不仅派来了议和的使者,那使者还是他们都十分熟悉的两人──赵燕与普宗。 两人站在城门下,赵燕的声音传遍了城墙上每一个角落。 “契丹次妃,赵燕求见。请将军打开城门,让我等进城议和。” 如海那时也站在城墙之上,他看见下面站着的赵燕,身影小小的,就如同蚂蚁一般,只有她头上簪着的那些首饰珠花,在烈日之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如同星星一般。 而他同时也见到,站在一旁的赵章看着底下的赵燕,撑在城墙上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从他紧抿着的唇间流淌出一丝鲜血,象是要将牙关都咬碎一般。 如海定定的看着他,非罪则是拍了拍赵章的肩膀,轻声道:“将城门打开吧。” 随后是一道接着一道传下去的命令,城门就在那一次次的复诵中,缓缓开启。 赵燕挺直着上身,一过城门,便向朝她跑去的赵章叩首。 “是我辱没了宗室威严,赵燕愧对爹亲,愧对宗室列祖列宗。” 赵章紧握着拳头愣在当场,他嘴里瀰漫着着一股血腥味,一时之间面对这个向自己叩首的妹妹,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没有办法移动半分,身体就象是被某种不明的力量控制了一般,即使想要说些什么,从喉咙发出来的,也只有破碎干哑得不成句的呻吟。 那一瞬间,他的眼前闪过了赵燕年幼时的脸庞,那一向骄纵惯了的妹妹从来没有向谁服过软,也不曾任过输。两人虽说总是聚少离多,可是他总记得小时候的赵燕,那个软软嫩嫩的孩子,会提着花灯,来找自己一同赏元宵的妹妹。 如今那个人梳着属于契丹的发髻,穿着嫔妃的衣裳,匍匐在尘土之中。那些尘灰沾上了她的发梢与脸庞,他却还是将那张脸看成了从前,她因为贪玩而将自己搞得灰头土脸的模样。 也许是赵燕在城门外叫喊的声音传遍了城内,不多久,萧问之也到了。他的轮椅停在赵燕三步外,发出不亚于赵章那般,破碎的声音。 “燕、燕儿……燕儿……” 萧问之从轮椅上向前扑去,一把抱住了跪在地上的赵燕。 他一面抱着他,口中唸着,“燕儿、燕儿……”那双扭曲了的双臂即使已经无法像一个正常人一般收拢,他还是不愿意放开她。他的身躯覆倒在她身上;赵燕能感觉到某种温热且湿润的液体落在了自己的肩头上。 那是萧问之的泪水,如同细针一般,一点点刺进她的心头。她知道萧问之很少哭,除了提起他的父亲外,几乎不曾哭过,无论是受了再大的委屈,做了再不愿意做之事,他都不曾哭。 可是如今他却伏在她身上,哭得比谁都还要伤心,彷彿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人一般。 赵燕终于再也忍不住,跟着放声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来自契丹议和的使者被带往了燕王府。按理来说此事应当是要直接面见圣上的,可赵燕的身分毕竟大家都知晓,于是在面圣前,还是留了些时间让燕王一家人好好说些话。 赵燕与自家人说话时,普宗就就在厅外等着。如海与非罪也与他在一块。此时的普宗眼上蒙着一条黑布,面上已经不见昔日那张狂且毫不收敛的杀气。 如海踌躇了良久,都不知道该与普宗说些什么。 反而是非罪一脸平淡的说:“你的眼睛怎么了?” 普宗的反应也是十分寻常,“废了。” 非罪再问:“可是因为在下?” “是,也不是。毒是我的,血是你的,我们一人一半,算是扯平了。” 非罪沉吟了一会儿,“即使这样,你还替契丹做事吗?” 普宗露出了白牙,有些浮夸的笑着,“为什么不?我的愿望就快实现了,怎么能错过?” 非罪听罢点点头,不知想些什么,有些迟疑地问:“那你还想杀在下报仇吗?” 这回,普宗倒是也愣了愣,不知是没料到非罪会如此直接问自己,还是其他,竟然好半会儿都没有说话。 “我杀不了你。”沉默直过了有一刻钟这么久,他才彷彿找到了一个说词般,回道。 “怎么杀不了?”非罪却并不放过他,又问。 普宗指着自己的双眼,“现在,我已经打不过如海,所以杀不了你,也杀不了他。” 被点名的如海直到这时才终于插上了话,回道:“我从来没有想杀你,普宗师兄。” 这声师兄终于成功让普宗脸上的神情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可是如海却无法看出露出这种表情的普宗,心中想的究竟是什么。 是还恨着他们吗?又或者是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亏欠?如海读不懂普宗那神情所代表的意涵,因为如今的普宗已经没有了双眼,他再也无法从那对总是熠熠生辉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还有普宗心中真正的情感。 不过从语气上来说,普宗倒是十分平和的,“想不到你还叫我师兄。”停了停,又说:“我已经不是你师兄了。” 如海张开了口还想说些什么,厅堂的木门却在此时伊呀一声打开了,只见三人从厅堂之中走出,赵燕回头向一名看来颇具威严的老者福身,盈盈一拜。 “燕儿要走了,请爹亲切要保重身体,若有来世,燕儿当衔环结草,已报养育之恩。” 这还是如海等人第一次见到燕王,那个下令剿灭少林寺之人。原来并不似如海所想的,是什么三头六臂之人,以对方此刻的神情观来,如海更愿意相信这不过就是一个痛失爱女的寻常老人。 然而造成少林寺直接灭亡的元凶就在眼前,普宗即便目不能视,却也猜得出与赵燕说话之人是何等身份。 或者应当说,普宗来到这燕王府就只为了问燕王一句话。 “你现在心里难过,可曾回想起,自己造了多少孽?” 普宗的话语虽然尖锐,语气却有着一种异样的平和,以至于燕王只是转头向他看去,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普宗质问的对象就是他。 第774章 破城(1) 可赵章与赵燕自然清楚,赵燕咬着牙没有作声,不知是因为害怕普宗又或者是有其他缘由,赵章则是一脸愤怒的。 “住口!你将燕儿抓去契丹,又比我们好去哪里?你没有资格质问父亲任何事情!” 普宗听罢哈哈一笑,“原来区区一个赵燕,就可以抵过千万条少林寺僧人们的性命。还当真应了那句话,百姓的命不是命,只有你们的命,才是命。” 两人这一来一往间,燕王也已经听出了事情的大概,他板起那张老迈且充满了皱纹的脸,以一种威严的语调说道。 “清剿少林非是我愿为之,而是少林多次公然与朝廷作对,本王不得不为。” “放屁!全是一派胡言!少林僧人们安安分分待在寺中,要如何与朝廷作对?这些不过都是你们脱责推诿之词!” 这席话其实也是如海心中所想。这些时日下来,对于朝廷之中这等败坏之事也早已了然于心,固然他心中与普宗所想皆同,却并未出声反驳燕王。 可燕王却接着说道:“你们只知朝廷剿灭少林,乃是大过。又如何想过如今若不是你将少林武功带去契丹,我军何以会败退至此?那些枉死的将士与百姓又如何不是因你而亡?” “狗话连篇!这么说你剿灭少林还是替天行道囉?没有你对少林的妄杀,又怎么会有我投奔契丹?你还一副自以为正义的模样与我说教,简直恶心!” 普宗说着,两手的骨节喀喀作响,眼看随时都有可能一招就把这个老王爷击毙在场。 这么明显的一件事情无人看不出来,赵章赵燕看见了,如海非罪也看见了,但老王爷却没有丝毫的害怕与动摇,仍接着说了下去。 “如今若赵国真亡于你之手,那也是天命。可本王可以告诉你,国家的运行,本就有所牺牲,牺牲了小的,才能换取更多人之利益,不单单是本王,即使是任何人来,也都会下此决定。” 普宗周身的杀气飘动,两之手隐隐握成了拳头,似乎下一秒就要出手了。可这时却听见另一道声音,象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激动的说着:“就因为少林寺可以被牺牲,就因为少林僧人不比这普天百姓还要多,就可以被随意屠戮吗?一个连少数人都不能保护的国家,却说要去保护更多人,这不是笑话吗?” 一直沉默的如海此时终于说话了,他的神情不亚于普宗般的激动,显然在这件事情上,燕王的观点也已经让他忍无可忍。 普宗没有想到如海会突然出声,原本将要发出的去的杀招便顿了顿,等他再想起来时,却又听得飞罪说。 “普宗!不要忘了你的身份是议和的使者,如若在此地杀了燕王,你该如何向契丹交代?” 非罪极少如此大喝,一向说起话来是温和且平缓的。如今他这么突然一吼,不仅吓了普宗与如海一跳,连燕王都被他震慑的不敢再说话。 赵章见状,赶紧拉着赵燕说:“我带你们进宫面圣,商讨议和之事。” 一行人总算在尚未闹出什么大事前分开了。只是赵燕随赵章上马车前,频频回首,看着那院落重重的燕王府。 赵燕知道,此次无论议和是否能成,恐怕自己都再也回不到这来了。 ※ 契丹与赵国的议和出奇地顺利。不仅只是原来就出自赵国的赵燕对皇帝提出的条件几乎都同意,连一旁陪同的普宗也没有多说什么。 双方最终以赵国割地、赔款等方式,令契丹在三天之内退兵百里,并且保证不再骚扰赵国。 众人皆没有想到契丹会这么干脆答应这些条件,毕竟目前明面上看来,是契丹站了赢面,如果继续打下去,灭亡赵国并非不可能。 不过赵燕倒对这件事情给出了另一番解释。因契丹乃是北方游牧民族,本就不擅长管理大片土地,再加上他们多次侵扰两国边界,本就是为了求财而来,如今平白送给他们一大笔钱财,也不需要他们付出什么,那自然是契丹人心目中的上选。 根据赵燕的说法,契丹直至近几年才出现部族聚集,类似于国家的组织,陡然之间要他们管理赵国多是农耕定居的领地,他们心里还嫌麻烦,所以才派了赵燕前来议和。 虽然这的确称得上是一种对于契丹这种行为的解释,可飞罪心中却仍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具体是什么,他却又说不上来。 终于这一切谜底,到了两方签署议和文件那天,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代表契丹议和的赵燕与普宗与赵国皇帝约好了三天后,契丹将再派一名皇室宗族,前来与赵国签订议和文件。 也因为双边决定议和,原本太上皇南渡的计划因此搁置了,整个城中上上下下,无不欢欣庆贺着终于可以到来的和平。 可是当赵国打开城门,准备迎接契丹来到签署条约的使臣时,从城门外进来的却不是他们预想之中的那些人,而是一队又一队的骑兵。 这些骑兵趁着夜晚埋伏在树林之中,等待白天赵国要让契丹皇室进入时,趁机一举入侵城中。 已经开启的城门根本档不住这数十匹的骑兵冲锋,而跟在这些兵马后方的,则是更为规模浩大的军队,他们一骑接着一骑,掀起黄土,将远方的天空罩得一片灰蒙。 霎时间,本来还欢庆着议和的国都内陷入一片哭声与哀号,那些冲进来的契丹骑兵纵马在街道之上踩踏,而先锋骑兵的后头,则有更多的军队,等着进入城池之中。 慌乱之中,如海只听见有一道声音,远远的从城门之上传来,那声音听起来如同远方的落雷一般,带着令人不容忽视的威严与震撼,瞬间将骚乱的众人拉回了正轨。 城墙上大喊的是赵章,此时他穿着完整的军铠,身旁围着一队弓兵,他喊着:“保护圣上!快保护圣上退往南门!” 如海起先不知道赵章究竟是在对谁这么说,等他发现站在自己身边的非罪已经掉过头,快步奔向皇宫的方向时,他便了解了。 他终究是不能理解这些人如此忠诚与疯狂的坚定着自己的理念是为什么。不过他仍跟在非罪的身后,狂奔在那条通往皇宫的甬道上。 ※ 赵燕听见城门传来巨响声,从高耸的阁楼向外看去,方正的城池中,林密的房舍与街道皆成了一片璀璨的光华,就象是从前元宵时,她与赵章、萧问之一起去看过的烟花,橘红色的,成片在天之中散去。 她知道,自己又被骗了。 阁楼上,宫女与太监们互相张望,纷纷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然后是坐在那里,如今统治着这个国家的帝王……在他的臣民面前,露出了惊恐且害怕的神情。 “发生什么事了?” “契丹人不守信用!” “城门开了,契丹兵打进来啦!” “逃,快逃!快护着圣驾走啊!” “太上皇呢?太上皇必须跟皇上一起出宫去啊!” “你去准备马车,只要带些干粮就好,快送圣驾出宫!” 赵燕的目光从失火的街道上移回来时,就见到那个跟自己同出一脉,如今被传位做了皇帝的人,害怕的蜷缩在那张万人之上的皇位上,瑟瑟的发着抖。 她象是做了一个梦,然后就忽然醒了。原来父亲守护的国家,竟然就是这样的人在当朝主政的吗?那赵章如此辛苦的在北方练兵又是为了什么?萧问之苦苦的忍耐,又是为了什么? 赵燕唤来了一旁的公公,悄声在他耳旁说了些话,只见那个公公点了点头,便吆喝着三四个小太监将皇帝从椅子上扶了起来,迅速离开这个本来用已签订和议,与招待契丹宗室的楼宇。 所有人都离开后,阁楼一片寂静,即使外头的嘶喊声源源不绝,赵燕却觉得那都象是一齣戏,而自己正是看台上的观众,亲眼目睹着这齣戏的起始与落幕。 随即,寂静的院落之中,响起了迥然不同的回音,不同于一般人行走时发出的脚步声,那声音是更慢,且更带着规律的…… 赵燕回过头来,嫣然一笑的看着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那人。 “师傅,你来啦。” 萧问之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出现在赵燕的是现之中,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孔,她忽然觉得这一切的确就象是梦,是一场即将清醒的华胥之梦。 坐在轮椅上的人并没有回答赵燕的话,从他的眼睛之中,赵燕读出了许多情绪,象是一个黑色的漩涡般,深不见底的,承载了太多说不清楚,也无法说清楚的情感。 她笑了,应当说她始终笑着,可此刻她的笑容却显得更加张狂且艷丽。 “师傅你真好,也只有你……会这样陪着燕儿,不求回报的。” 萧问之的身形终于动了,他推动着轮椅,缓缓来到赵燕身旁,然后定睛看着她。 “我也是希望有回报的。” 赵燕此刻的笑容就像回到了从前,俏皮中带着一点骄横的,“那师傅希望有什么回报呢?” 第775章 破城(2) 他缓缓的闭上眼睛,抱住了站在面前的她。 “我希望妳,一生无忧。” 赵燕笑着,笑着,终于笑出了眼泪。 “我很好啊,只要有师傅在,就很好。” “可是,我怎么把妳给弄丢了呢?就在我面前……”象是为了印证萧问之的问句,他抱着赵燕的双臂越收越紧,并在赵燕的衣襟上染出了一小块深色的水渍。 “不是师傅的错,真的。都怪我,都怪我……我老是不听你的话,都是我……” 听见此话,萧问之发出一声暴吼,“不是!是我,如果我的武功再高一些,如果我更小心一点……”他说着,神色之中显露出一抹罕见的癫狂,“连妳我都弄丢了啊!这些年来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赵燕以双手回抱着萧问之,此时她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伸手摸了摸自己怀中那人的头颅,“师傅当然是要做一个救民于水火的英雄,完成令尊的遗愿,驱除契丹,还赵国一个太平盛世……” “不是!”萧问之却十分激动地打断了她,“我唯一的希望……只有妳好。只要妳好……” “师傅对我这么好,可也许我并不似师傅心中所想的那么好。” “无论妳有如何不好,我都不在乎。” “如果我说……师傅的父亲,是因为我爹亲而死的呢?”赵燕望着他,眼神中显露出一丝苦楚,“你还会这样对我吗?” 她牢牢地盯着萧问之的脸庞,似乎企图从那之中看出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地方,可出乎她意料的,萧问之听完这席话,既没有追问,也没有表现出震惊或者是愤怒的情绪,他只是淡淡的回答。 “我知道。” “你说什么?”此时他脸上的神情几乎可以用扭曲来形容,过度的震惊加上恐惧,使她一时之间连萧问之的话语都听不明白。 “我最后一次去少林寺时,非罪与我说父亲曾在燕王手下做事,我便猜出了大概……” 赵燕愣愣地看着他,“既是如此,你还……” 萧问之松开了抱着她的手臂,抬起头迎视着她,“我放不下妳。即使知道爹亲是被害死的,可我放不下这一切。” “你说什么……师傅……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萧问之并不回答赵燕的问题,他依然维持着之前的姿势,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之中。 “我明知道燕王是间接害死父亲的凶手,却仍然愿意为他做事,一开始,为的是完成父亲的遗愿,使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使死者能够魂归故里。可现在这一切都不过只是虚幻而已。”他说着看向赵燕,露出一抹苦笑,“我这一生,当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赵燕眼眶中含着泪水,握起他骨节变形的双手,“师傅,你还有我啊。只要你不嫌弃……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萧问之的目光中首先闪过一抹惊愕,接着便露出温和的笑容,“我怎么会嫌弃妳……如果不是惦记着找妳……那时,我也许就死在战场上了……” 她握着他的手,轻轻的摩娑着,那对灵俏的双眼直视着他,彷彿立下誓言般,“你已经找到我了,我们再也不分开。” 萧问之与她两相对望,最后两人都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嗯。” 火光由街道一路蔓延,直至最后沾染上这座阁楼,冲天的火光中,有着那两人相互倚靠的身影,在深邃的火焰之中,静静的坐着。 就彷彿从未经历过战乱的孩子般,他们脸上挂着和煦且温暖的笑容。 最终消失在了艷红的火舌之中。 赵章陷在人堆之中,身旁的护卫都已经换过数轮。契丹的军队虽然进城者不多,可碍于城中地势狭窄,双方皆是施展不便,契丹纵马而行还能来个横冲直撞,赵章带领的部队多半因为情势突然,没有备马,就只能被这些契丹人围着打。 自然原本住扎在城内的士兵们个个在杀戮之中消耗殆尽。可城外的士兵如今再赶来,却又会被契丹军拦截在城外,如今这种局面,任由赵章再有带兵之能,也无力回天。 “将军我们保护你冲出去!” 他周围那些一批换过一批的人们不断这么对自己说,用身体替他挡去了敌人致命的攻击,然后倒落在尘埃之中。 而他却只能这样看着,任由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倒下,新的一批人又围到了自己的身旁。 他也想与这些士兵一同奋战,即便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也毫无怨言。可是每当他要这么做时,便总会听到:“将军你一定要活下去,带着弟兄们打回去!” 于是,他在士兵们的簇拥下冲开了敌军包围的阵型,只有他一个人,向着战场背道而驰的方向,离开了。 他沿着那条笔直的大道一路奔跑着,他想去找赵燕,想去找自己的父亲,还想保护还在皇宫之中的皇帝,不知道他们都逃出来了吗? 赵章一面跑,一面想着自己该如何仅凭一人,将他们带离这座已然守不住,却成为了牢笼的城池。 只是当他越发靠近皇宫,他才发现原来天际边那一片通红的光不是云彩,而是从皇宫之中,延伸而出,窜天的火舌。 他愣愣地站在离皇宫大门只有数百步的距离前,看着那逐渐烧得越来越越旺的火势。 他知道,就在今天,他一直以来守护的家国,灭亡了。 ※ 如海本来与非罪一同向着皇宫的方向奔去,却在半途掉转了方向,脚步十分匆忙,只来得及说一声:“我去找普宗师兄。”便消失了身影。 非罪侧眼看去,只见到一道棕灰色的影子影约的闪过,朝着与自己相反的方向跑去,而已与他有一段距离的如海则紧追着那个影子,半点没有犹豫的。 虽然不明白这时候如海去追普宗的用意是什么,不过既然如海有他的想法,非罪也不会干预,他还是照着既定的路线,朝着皇宫奔去。 还未到宫门,他便看见那个身披战甲的身影矗立在那,象是一座石雕一般,即使是自己靠近了,那人也没有半点反应。 离他们只有几步距离之外,停有数辆马车,此时不断有大臣与太监手中或拿着物品,或搀扶着人,在宫门前进进出出的。 非罪一眼就看出了,这些人都是宫里的太监管事。他朝着那个象是石化了一般的人说:“皇上必须马上出城,赵将军不随驾保护吗?” 赵章这时才转过头来看了看他与那些马车,恻然一笑,“我的将士都已经战死,要如何保护皇上?” 非罪却并不被赵章这样丧气地口吻感染,仍说:“可你还在。赵将军可愿与在下一同随驾保护皇上安全逃出?只要还有这一条命在,在下势必倾尽全力,以保社稷宗室之安危。” 赵章心底虽然清明的如同水镜一般,知晓这个情况已是颓势难挽,可听了非罪这么说,却仍然忍不住燃起了一丝希望,应道:“好!我即刻去守南面的城门,即使只有我一人,也必定要挡住那些契丹人,护皇上离开此地。” 非罪亦是向他一揖,“赵将军胸怀,在下感佩。” 两人与太监们商量好后,各自要了一匹马,快马奔向南门。 据这些太监说,这一队车驾要在一刻后启程,然后直奔行宫而去。也就是说他们只要能守住南门,就能跟在皇帝的车驾后,一路随他退至行馆。 此时不光是皇帝的车驾停在宫门之外,还有无数身穿盔甲的兵尉手中拿着武器,列队成阵,将马车围在了中心,喊着:“誓死保卫圣上!” 那是平常负责守卫皇城的禁军。如今国难当头,他们也愿意挺身而出,不计个人代价的,只求能够继续让这个皇朝延续下去。 赵章与非罪互看了一眼,皆是了然的目光。随后他们跨上了太监牵来的,那两匹脖子上挂有红绳马,扬鞭朝南门而去。 普宗站在城墙上,他听见外头的契丹兵相互喊着口号似乎仍在增加,不过却已经不再继续向城内进驻,而是改而守在城门之外,听着这偌大的城池之中,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喊与惨叫。 城墙之上,普宗无法确认那些契丹兵此时是否笑了,但是他却知道,那些人肯定是开心的,心中欢喜着即将到来的胜利,以及能够将赵国的领土全数纳入麾下的快慰。 纵然赵燕说契丹人不擅长治国,确有其事,可那也并不妨碍人总有时候会想尝试些新的事物。 比方说总是逐水草而居的契丹人不明白定居在一处的感觉,他们对土地没有太深的情感,所以也不能理解他们死后想要葬在故土的愿望。但他们却羡慕赵国的富裕与安定,那是他们在历经天灾寒害后,偶尔会在梦中念及的。 所以契丹的王骗了赵燕,让她成为了历史上背负着亡国的罪人,他们藉着赵燕,轻易的攻陷了城池,只因为守城的将领是赵燕的哥哥,只因为她们家留着与皇帝同宗的血脉。 这一切其实不能怪赵燕,撇开两人之间的恩怨,普宗心底比谁都清楚。可他也知道,这一次赵燕这个替罪羔羊是做定了,那也是自己精心复仇的一环。 故意将赵燕掳走并献给契丹,然后再以这种方式将她送回来,那才是普宗整齣复仇之中最精彩的一段,虽然这一切并不在最初的预想之中,不过最终迎来的这个结果,他还是十分满意的。 不知为何,失明之后,普宗便时常见到广元的面容,那脸孔如同拓印一般,一丝不差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与脑海中,只要他一有空闲,便会想起自己与广元相处的那些点滴,还有那已经被催毁了的少林寺。 回忆之中也有不快乐的事情,象是自己因为没有做好事情,被广元责骂之类的,不过大体来说总是快乐的画面更多,那些画面一幕幕的在他眼前铺开,有时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作梦?究竟现在这个孑然一身的自己是身在梦中,又或者他脑海的那些回忆只是不真实的虚妄。 城墙上不时会刮起风,他也是站在这里之后才知道的。当初每天看赵章站在这指挥着无数兵马,那些扬起他衣襬的强风都彷彿是给他助威一般,如神祉似的,实际上站在这里,他才发现那些迎面吹来的风都很冷,冷得会让人手脚打颤。 风声之中,普宗听见了另一道声响。那是十分细碎且轻的脚步声,从步伐的速度与大小,普宗能够听出来他的体型与年纪,更重要的是,他听出那人的心情,很悲伤愤怒,因为在他轻细的脚步声中,有着一种果决且绝不回头的坚定。 那人终于站在了自己的正后方,普宗思考着是否应该转过身,用一种毫不惊讶的口气挫挫他的锐气。 不过他还没有转身,来人却先开口了。 “普宗师兄,这就是你希望的?让这些无辜之人代替你所恨之人承受这一切,这就是你希望的复仇吗?” 普宗歪着头想了想,最近他总是在回想,可脑海中除了一幕幕闪过的画面之外,却什么都抓不住。 于是他想了一段时间,不知道具体是多久,不过他听见身后之人不耐的移动了脚步。 “不是。只是为了达成目的,过程中总是会牺牲某些人。” “这是不对的。快点让这些契丹兵撤退吧,赵国已经亡了,不要再让这些人滥杀无辜了。” 普宗终于慢慢地回过头,蒙着黑布的双眼看不见他,自然也看不见城内那些躺在街道上的尸体。 “你怎么会以为我可以让契丹退兵呢?” “你不是契丹的将军吗?还是议和的使者。城内剩下的那些人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你快让那些契丹兵住手。” 普宗呵呵一笑,笑声中罕见着几分颇有乐趣的味道,在这个情况下,却显得十分怪异。 “谁告诉你我是契丹的将军的?” 第776章 破城(3) 虽然现在并不是讨论普宗职衔的时候,如海一心只想让这些人住手,不过他还是勉强压下冲动,简短的回道:“我见过你带兵。就算你不是将军,总有办法跟那些契丹人求个情吧?你们要剿灭的是这个国家,不是百姓。” 普宗耸耸肩,“他们要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也许今天想要的是国家,明天想要的是财宝,后天是女人,人总是会有无穷的想法。” 如海看着他一派轻松的态度,显然并不将这当作一件事情,耐心终于用尽,“师兄要是再不去报信让契丹退兵,我就要不客气了。” 普宗却并没有回答,也没有表现出退怯的意思,他面向着如海,缓缓拆开系在自己眼睛上的那条黑布。 只见在黑布覆盖之下的那对眼窝,已经没有了眼珠,成了一个腐烂且带着鲜红色的洞,在洞的深处还隐约能见到肌肉不自然跳动着,并且伴随着如同树根一样的东西,从眼窝向四周扩散。 如海吓得退了一步,忍不住脱口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会这样?” 此时普宗的面上还是挂着一个笑容,与他空洞的眼窝拼凑在一起,让人读不出他这个笑中所带着的意涵。 “很可怕对吧?即使看不见,我也知道必然是相当可怕。那也是当然的,中了非罪的毒血后,我的眼睛起先是红肿,溃烂,最后烂得眼珠都掉出来了,便开始不断的流血……” 不知道为什么,如海听着普宗陈述如此可怕的经历,却觉得他的口气之中有着一种缅怀的感觉,彷彿他十分乐于皆受那样的折磨一般。 “可再后来,我连耳朵,鼻孔,嘴巴,都开始流血……我终于发现了,这并不光是中毒这么简单而已。” 如海不明白他这时候与自己说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可看着他这样凄惨的面孔,他却也说不出打断他的话语。 “开始时,只有在我动用内力时会流血,到后来即使是吃饭,睡觉,七窍都会流出鲜血,并且每流一次血,我便感觉自己的脏腑象是要被揉碎一般的疼痛。” “师兄……你……”听到这,如海终于理解了普宗想要说的是什么。 “是『杀佛』的反嗜。” 随着话语,普宗动手除去了身上的僧衣,当他的上半身彻底裸露出来时,如海看见了那精壮结实的肌肉上,插着一根根肉眼可见的银针,那些银针插得十分深,只留下了一点点针头还突出于肌肤之上。 “大夫将我所有的经脉都封住,只要我不运气,也许能延长我的寿命。可谁知道呢?我其实也并不想活得更久了,只要能见证这个王朝灭亡,就足够了。” 然后他接着说:“你还想用那武功与我动手吗?难道不能让我在死前,一偿宿愿吗?” 如海心中一片恻然,同时有种近乎疯狂的情感,象是将要冲破他的躯壳,化为魔障,侵吞掉这些出现在眼前的景象。 他知道自己有一天会与普宗一样。就像普宗为了报仇,不择手段,自己为了阻止他而练了这部武功,总有一天也会落到跟他一样的下场。 事到如今不要说让普宗回归正道了,就连普宗的性命都已经无法挽救。 “为什么?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听我的话,非要将自己逼成这样?” 普宗慢慢地捡起地上的衣物,又重新将自己的上身遮了起来,“如果当初我不这么选择,如今我等得到复仇吗?还是只能当一个任人踢打的畜牲,一辈子寄托着因果报应,等着恶人善性未泯?” “你为了报仇,牺牲了自己,牺牲了这么多人,这又算什么?有意义吗?” “有啊,起码在死前,我让这些人都不痛快了。跟我一样不痛快,那就够了。” “你这样的作为……与当初那些仅凭自己的利益,就下令清剿少林寺的朝廷中人有什么不一样?与那个昏庸无道的皇帝有什么不一样?” 纵然如海曾经无数次的对普宗说过,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听进去过。可是今天,与他一同站在城墙上的普宗却象是忽然被什么东西惊醒了一般。 那两个凹陷的窟窿中,有什么东西流动着,沿着已经扭曲的眼眶,缓缓溢出。 普宗感觉到溼意,伸手摸了摸那道流出来的液体。 “……我的作为跟那些人有什么不同呢?” 他又抬起头,像似看着天空,不过如海知道,他是在听,听着城内那些人发出的悲鸣,也听着城外内那些人高声的欢呼。 终于,不管是城内或者城外,那些嘈杂纷乱的声音似乎都稍歇了,普宗才终于开口说道。 “我想起来,曾在后院那棵银杏木下面埋了一个宝贝,如果你还会回去,就将它挖出来吧。” 如海怪异的盯着他,不过普宗因为看不见,自然没有过多的反应。他只是伸出双手,又摸了摸自己湿润的脸庞。 “我哭了吗?还是流血了?” 如海回答:“是血。” 普宗便点点头,“那就好。”就象是说着家常话一般随兴且悠闲的口吻,他接着说:“如今我大仇已报,就帮你去与契丹人说情吧。” 如海心下一喜,正要开口道谢。 可是就与普宗说话时那样自然且从容的口吻一般,在如海都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只见他悠然的跨上了墙头,没有半点迟疑的……跳下了城墙。 反应过来时,如海急忙冲到了城墙边想拉住普宗,可这时候哪里还有普宗的影子,那人早已坠到了地上,在高耸的城墙下,化为了一个鲜红色的小血点,圆圆的,象是佛像额前的那一点硃砂,亮得刺眼。 那些契丹人都围了上去,争相观看着普宗的死相,似是疑惑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突然从城墙上坠落。 直到这时,如海的喉间才终于发出了声音,尖锐而急促的。 “普宗师兄──” 不过已经没有人会再回答他了。 ※ 南门的城门大开,满地的尸骸,有一匹马站在城门中央,颈上系着红绳。 马儿看起来相当无辜,正低头嗅着那一地血腥,似乎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地上的血迹还十分新鲜,看来此地才方经大战不久,甚至还有些士兵躺在地上,肢体微微的抽搐,尚未死透的模样。 如海被契丹追兵追至南门时,见到的就是这副模样。他知道,城门之所以是开的,肯定是城中有人驾车逃出去了,而那人是谁,他看了看满地穿着轻甲的兵卫,便能够猜出大概。 眼看着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他知道这些人将会带来更多的人,会有更多契丹人发现有人从南门逃出去的痕迹,而后追来。 他当机立断翻身上了那匹马,拍了拍马腿,朝城外那条大道奔去。 如海一面逃,一面相信着非罪必然是活着的,并且与自己一般,逃出了南门。 因为他答应过自己,一定会回来的。 “话说皇帝的车辗一路朝南急奔,却始终摆脱不了身后追击的契丹兵,就这在危急之时,一道伟岸的身影从挺身而出……各位可要猜猜来者是谁?” 座上的客人们听到正精彩处,纷纷站了起来,有人手上拿着干果蜜饯,有人嘴里塞了一嘴吃食,却都纷纷答着腔。 “那不用说,肯定是赵将军囉!谁不知道我们赵国几百年来就出了一个,忠勇无畏的将军!” “对啊!肯定是赵章将军!谁不知道赵章一人死守城门,以护卫皇帝出逃之事?” “要我说那肯定就不是赵将军!” “不是赵将军那是谁啊” “对啊!不是赵将军是谁?你倒是说啊。” “要我说,那肯定是哪个武林高手!” “依我看肯定不是。怎么可能随便出来个武林高手呢?” “就是!” 说书人眼看在场的落座的人们壁垒分明,完全成了两个不同的派别,并且还相互挑衅,似乎随时有吵起来的可能,连忙出声道。 “诸位且缓缓,听我慢慢道来。” 那些快要吵起来的人们听他这么说,纷纷又把注意拉回了说书人身上,连声催促着:“那你还不快说?” “快接下去说到底怎么啦?” 那说书人又稳稳的站到了自己的椅子上,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 “要说这人是武林高手,说来也算是个武林高手,若要说他是赵将军麾下之兵,那也算得上,他的名讳大家肯定听过,先前我也曾提到……” 这时只听见人群之中爆出一人高声说话的声音:“我知道!你说的肯定是非罪大师对吧?” 他一提起这个名字,周围的人们脸上都浮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对啊!我们怎么忘了非罪大师当时也在城内啊!” “哎呀!真是……竟然忘了非罪大师。” “非罪大师虽是武林中人,可对却胸怀天下,当真是一代传奇。”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又将说书先生的话给打断了,逼不得已他只好又清了清嗓子,示意大伙安静些。 第776章 传闻(1) 人群安静下来后,说书先生才又开口道:“这位兄弟说得不错,这非罪大师啊,确实就在城内,并且还在紧要关头站了出来,要保全皇帝的车驾。” “唉,如果有机会,我也真想去现场看看那非罪大师的英姿。” 说书人这么说,底下的听书的人们突然爆出一阵哄笑,在那阵笑声中还听见有人回道:“算了吧!凭你这点胆识,恐怕没看见非罪大师,就被契丹的军队吓得跑了。” 听见有人这么说,那说书的人也不恼,反而笑着回:“是人不都有个愿望的吗?我就是想看看非罪大师这叱咤武林的人物,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据那些见过他的人说,这位非罪大师长得可是相貌堂堂,鼎天立地,一看就知道是个武功盖世之人。” 底下之人再度发出一阵哄笑,“武功盖世之人长得是什么模样?你倒说出来给大伙知道啊!” “这位非罪大师啊,神秘的很,看过他的人都说那是一张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脸,与常人没有什么不同,可你就是一看见了他,便忍不住要害怕。那边那个兄弟不要不相信,这就是武林中人所说的杀气,懂吗?” 底下又是一片嘈杂的说话声,隐约有讨论着非罪相貌的,还有批评这说书人功力不佳,说了半天就是没说出来非罪大师的长相究竟是什么模样。 总之,在这一片吵闹之中,说书人提起了丹田,再度大声的说:“话说这个非罪大师啊,他本是与赵章将军约好了,由将军守着南门,阻断契丹追兵,而他自己骑马,一路贴身保护皇帝的安全。” “奈何赵章将军只有一人,终究寡不敌众,战死在南门城外。” “唉,实在可惜。如若那时赵章将军没死,肯定可以领军,打回我国丢失的国土。”人群之中有人这么说道。 那说书人点头,“是啊,天妒英才啊。燕王这老匹夫作恶多端,也就只有这个赵章,心怀百姓啊。” “那后来呢?”又有人问。 “非罪大师跟着皇帝的车驾,一路狂奔。可契丹大军还是很快就追上了他们,就在众人绝望之际,只见非罪大师一人拉住了缰绳,掉马回头,挡在了那群大军之前。” “那几千人的契丹军队见了非罪大师周身散发的杀气,竟然就停在了原处,不敢再向前一步。” 这时有人说:“肯定是看出了非罪大师是个武林高手,不敢贸然上去送命。” 另一人回道:“这怎么可能。几千人怕一个武林高手?” 说书人又摇了摇手,神情神秘的说:“诸位说的都不对。” “那是如何?” “这非罪大师啊,在那些契丹兵的面前,使出了一招少林寺失传了的绝学。” “是什么绝学?” “据说此绝学使用时,双目会泛出红光,身体的肌肉与经脉跟着胀起,变得刀枪不入。而且周身会散发凌厉的杀气,单单是看着对手,便能使对方感到畏惧。” “所以非罪大师就是靠着这武功吓退了契丹兵?” “那也没这么简单。就如同那位兄弟所说,对方可是几千人的部队啊,即使再害怕,有军令在身,还是会冒险一搏。” “这么说非罪大师是施展武功将他们全都杀囉?” 说书人摇了摇头,“那可不是成杀人狂了?”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究竟是怎样?” “那非罪大师啊,在那几千人前展示了这部少林寺失传的武功,转眼之间就打伤了好几十个契丹士兵,并且只出了一招。” 人群中瞬间一片哗然,皆是争相问着:“究竟是什么武功这么厉害啊?”、“用的是哪一招你倒是说啊!”、“你快把那武功招式给我们比划比划啊!” 说书人见自己引起了这么大回响,面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更是加油添醋说道:“这武功嘛……该怎么说呢,总之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速度奇快无比,你都还未看见他是怎么出招的,那招式便打到了身上。轻则骨断,重则经脉尽碎。一时之间可把那些契丹人一个个撂倒在地,起都起不来,当然有些身体不好的,当场就给打死了。” 人群之中忽然有人鼓起掌来,接着就如同传染一般,响成了一片。掌声中只听见有人说:“好!真是太好了!不愧是名震武林的非罪大师!” 没有人知道这个人为何如此感动,不过在情绪的渲染下,所有人就这么不明所以的跟着他拍起了手,并且嘴里也说的:“不愧是非罪大师!”、“非罪大师真乃我朝好男儿!”等等话语。 就在众人鼓譟之际,一直坐在最后方,一个头上戴着斗笠的男人直挺挺地站了起来,他的身影在这一群拼命拍手的人中显得异常突兀,彷彿他只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并不融入这些狂热的人群之中。 掌声稍歇后,这个头戴着斗笠的男人说话了。 “非罪大师不会杀人。” 这男人说话的声音十分平淡,可不知为何就是有种力道,能够穿越这些嘈杂的声音,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在场的所有人皆转过头去看着这个戴斗笠的男人,可是因为男人的头垂的十分低,加上他的身型也比一般人要来得魁武高大,一时间竟然没人敢太过明目张胆的打量他,自然也没有半个人见到他完整的容貌。 说书人见自己的客人中竟然有个看起来这么不好惹的,以为他这是要来找碴,连忙说:“兄弟,我们这说书,图的是一个趣味,兴许与你知道的事情不太相同,可这坊间传说本来就是千奇百怪,各种版本都有,我这不也是听来的吗?” 男人没有抬起头,仍是说:“非罪大师不会杀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他这么一说,现场有些胆大的人就搭腔了,“你跟非罪大师是什么关系?怎么说的一副很熟的样子。” 那男人愣了愣,并不回答这个问题,重覆道:“总之,那天非罪大师没有杀人。” 在场反应有些热烈的人一听,立刻又鼓譟起来,本来还顾虑这人看来似乎并不好惹,如今却全然不管了,争相走到他身边说。 “莫非你那时候在场?快给我们说说当时的情况!” “就是!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碰见从北方逃来的人,你快给我们说说,那时是什么情形?你又是怎么会出现在那里的?” 男人听见耳边嘈杂不休的问话声,似乎是觉得有些烦了,便不再与这些人说话,径自掉头就要离开。 众人本来还兴致勃勃的,想从这个当事人口中探听出什么他们所不知道的内幕,谁晓得这男人跟方才一样,突然的出声说话,接着又径自一个人突兀的离开,丝毫不理会在场所有人的反应。 哄乱的人们互相窃窃私语着,此时却有一人高声问道:“你说你当时在场,那你可有看见非罪大师最后去了哪里?” 这问题成功引起了男人的注意,他又回过身来,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站在那的是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年。 “你为什么要找他?” 那少年说:“我先前曾逃难至国都,在乱箭之中被非罪大师所救,我想当面谢谢他。” 男人沉默地看着那少年好一阵子,久到少年都够藉由两人对视的机会,将他斗笠下的面孔看清楚了,才听见他说。 “……我也在找他。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他,替我跟他说,我一直在少林寺等他。” 男人说完后,便转身离开了。只留下少年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无法将之拼凑起来。 这时候又是一道人声,高声说着:“我知道他是谁了!” 人们再度被这人吸引去了注意,“他是谁?”、“你快说说。” “他肯定就是如海大师,那个曾一人击退马贼,保护了温家上下二十三口人的不世高人。”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接着便听到此起彼落的。 “我知道他!我的姪儿也曾为他所救。” “传说这个如海大师行踪飘忽,居无定所,凡是只要给他遇见了不平之事,他都会管上一管。” “这如海大师不光是为人行侠仗义,武功也十分了得。据说曾有人为了武林第一的位子,找他决斗,不过那人在他手下不过三招便败了。” 另一人说:“真不愧是天下武功第一人。” “不,如海大师说真正天下第一的人,是他的师兄非罪。” “那的确。非罪大师的师弟都如此了得,那本人的武功肯定更加厉害!” “少林寺真不愧是天下武学发源之地。” 这些喧嚣的声音就随这着风声,传入了过路人的耳中。人们将这些名人事迹当作是茶余饭后的消闲,每说一次就给原本的素材添加些新的内容,直至最后这些传闻中的盖世英雄,都成了世人们念想中虚幻的模样。 已然走远了的如海再听不见他们的交谈声,可方才说书人的叙述却勾起了他脑海中的回忆。 第777章 传闻(2) 那时自己策马,往南追了快一公里后,终于见到了皇帝撤退的车驾,而罪就在车驾旁…… “非罪师兄!” 如海朝着前头喊,果然将那个本来背面着自己之人喊得回了头,可是那转过头来看向他的神情,却并不如往常那般带着一种平静从容,反而充满了惊疑与警戒。 他正奇怪非罪为什么会用这种神情看自己时,却听见马上的非罪也喊着:“有追兵!” 如海这才回头一看,只见到方才被自己甩掉的契丹追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悄悄跟了上来,虽然双方还有一段距离,可是对方来势汹汹,加上皇帝的车驾因为载重大,跑得并不如骑兵快,可以预见不过一会儿,契丹人就会追上马车。 他当然也知道非罪此时心中肯定着急,于是拉勒紧了缰绳,打算在半路拦截那些追击的契丹兵。 可是他都还没有动作,便听见非罪又在前头喊:“快跟上来!我有办法!” 如海听他这么说,便松了缰绳,催促着马儿加快速度。等他差不多与非罪并行后,便立刻问:“非罪师兄,你有什么办法?” 非罪又转头看了一眼后头的追兵,这下那些本来模糊的几个黑点都清晰了起来,他们这时候才看清了,那并不是几个人而已,而是数十匹骑兵,几乎等于一个小队的人马。 同时他们还隐约能听见在身后的更远处,有如雷般隆隆的马蹄声,料想是跟在那几匹先锋骑兵之后的大队,只要先锋部队一让车驾停下,后头那些军队就能立刻追上并包围车驾,到时候就是插翅也难飞。 面对如此不利的状况,非罪脸上也罕见出现了焦虑的神色,只见他咬着牙关,沉声说:“在下有一件事情,想拜托师弟。” 如海一路上来都是与非罪互相扶持,却在这时候他会这么说,心中不禁闪过了一抹不祥的预感。 “师兄要拜托我什么事情?” 非罪顿了顿说:“请你代替在下,保护皇帝平安南渡。在下知道这件事情对师弟来说有些勉强,可实在没有办法,在下只能拜托你。” “可以。” 如海嘴上虽然答应的干脆,可心里其实还是颇不是滋味,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愿、也不能再多说什么,毕竟这都是他之前就知道的事情了。 非罪见他答应的如此干脆,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神色,接着从自己的怀中拿出一本书,将它交给了如海。 “在下已将这部武学的最后几页译成,如今物归原主,师弟可带着此书返回少林。” 如海这下可算是听出了那点不对劲的感觉,追问:“我带著书回少林?那师兄呢?师兄不跟我一起吗?” “待在下驱退这些契丹追兵,自会与师弟会合。在这之前,皇帝的车驾就拜托你了。” 如海还来不及对非罪这个计划表达反对的意见,只见非罪身下的马儿忽然发出一声长鸣,接着便停在了路中,渐渐与如海拉开了距离。 “等等!师兄!”如海见状,本也想收绳与非罪一起留下,却见到他转头望向自己的神情之中带着期望与寄托,在逐渐拉大的距离中,他听见了乘着风传来的声音。 “拜托了,这是在下唯一的心愿,希望师弟能成全。” 因为这句话,如海没有停下。 他定定地看着那个背影,就如同每一次自己跟在他身后那样,总是带给自己温暖且坚定的力量,让他有种感觉,彷彿只要这个人在,一切就都不会有问题。 从他的角度望去,只能见到契丹的几批前锋停在了非罪的面前,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些前锋的骑兵们都很惊恐的散开了,并且与非罪对峙在了路中央。 随着两方的距离越来越远,如海最后看见的,便只有那汇聚了的契丹大军,一股做气扑向了非罪…… 非罪的身影就此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非罪的确一如他所说的,挡下了契丹军,于如海护送皇帝的路上,再没有契丹兵追来。 如海将皇帝送到了附近的大城中,便立刻掉头回到原地,想去寻非罪,可此时那里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留下半具尸体,也没有马匹,连折断的箭矢与兵器都没有,就象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 只是非罪消失了。 后来如海听到了很多传说,虽然内容各有不同,但是大致都是说非罪凭借着高深的武力,仅只一人便战胜了契丹大军。 起初如海并不相信这个传闻,毕竟他十分清楚,非罪本来就没有什么绝世武功,那一切都不过只是外人揣测的,真正的非罪从以前到现在,就只是一个读书人。唸着圣贤的经典,行着礼义廉耻忠孝信义之事。 也就是这样的一个读书人,才会在那种情况下一人之身冲进敌军之中,将自己的死生置之于度外。 后来,如海又在附近找了很久,不过却怎么都找不到非罪的下落,反倒是在过程中帮助了不少人,名声也渐渐的大了起来。 于后的某一天,他忽然想起了非罪给他的那本书,当他将最后几页看完时,便明白那个传说的由来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自己与普宗修练的那本武功秘籍,最后没有翻出来的那几页,记载了一个速成的招式。根据非罪的翻译上说,这招式讲究的是对于尘世间与整部秘籍的了解,配合秘籍上所记载的吐纳方式,可以在短时间增加修练者的武功。并使出一招威力极为巨大的招式。 然而这招式却有着一个十分显著的问题,那就是此招是以消耗自身心血的方式来激发体内的潜能,也就是说一但用了这一招,要不是武功尽失,便是筋脉尽断而死。算是个以命换命的招式,非到紧要关头,是不会有人去施展的。 这也很好的说明了为什么整本秘籍之中,只有这几页没有被翻译出来。他想这大约是翻译者并不希望有人去练这么伤身的招式吧。 如海仔细地将这段文字阅读到最后,却发现在最后一页的边上还写了几行蝇头小字,象是为了不让人看见,又象是一般解释某些生僻的经典时,夹注在书旁的解释。 那几行字是这么写着: 尘世百念生,念生何所终?若得解脱法,修罗亦慈悲。 人间岁月短,转瞬皆虚归,若为护道死,此身亦非罪。 他不确定这段文字究竟出于谁之手,直到他将整本书阖上,才发现原本没有提名的书封上,被人以苍劲轻灵的字迹,写上了:《非罪》两字。 如海抱着那本书,嘴里不断默念着:“非罪……非罪……”脑海中浮现起那个大火烧毁了藏经阁的傍晚,戒刀劈开那尊佛像时的景色。 那刻在佛像上的字:杀佛何所求,殊途愿同归的真正意思,他也明白了。原来真正的“道”,唯心而已。 心在何处,何处皆可涅槃。 ※ 于后的几年,皇帝虽然成功逃出旧的国都,可却因为朝中大乱,派系斗争,而被废了帝位,改立了原本分封在南方的宗亲为王,改国号为南赵。 至此,虽说赵国还苟延残喘着一口气在,可代表着北方皇室的政权却切实的结束了。 如海仍多次回到边关附近,企图找寻非罪的下落,可这么多年来,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打探到。 赵国将国都南迁后,还是不时遭到契丹的骚扰,而两国的边界之处,自然大小战争不断,百姓流离失所。 所幸在边关徘徊的如海除了一面寻找非罪的消息外,时不时也会解救一些无端遭到战火波及的百姓。 不过每年春秋两季时,如海都会回到少林寺。 如今要回少林寺已经不如从前那般容易了,这里被并入契丹领地,要越过南赵的边界,并且躲开那些驻守在边界的契丹士兵们,才有机会回到少林寺。 好在,这些事情对如海来说都不算是太难。他往往趁着天色昏暗,摸进边关,然后在一连走上三四天的路,才能回到嵩山脚下。 他第一次回去时,发现整座少林寺就如同他们离开之时的模样,没有任何何改变。唯一不同的可能只有那些原本倒卧在地上的师兄弟们因为时间,皆化作了磷磷的白骨,还有那年久失修的房舍上,丛生着草木与青苔。 如海回到少林寺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师兄弟们的骨骸安置妥当。他足足花了七天,将那些骸骨都收整起来,然后又花了一个月,将他们通通埋葬在塔林之中。 在收整尸骨时,他也找到了祖觉、悟持、玄广等人的遗体,如海特别将玄广的尸骨与其他人分开,葬在了后院那颗银杏树下。 虽然如今已经无法征询玄广本人的意见,可如海总觉得如果是他,比起塔林,也许更愿意待在离藏经阁近一些的后院。 如海在埋葬玄广之时,无意间挖出了普宗所说的,那个埋在银杏树下的宝贝。 起初那东西因为沾满了泥土,年代又久,还差点被他当做石头丢了。不过后来他将那上头的土拨掉,才发现是个十分坚固的铁盒。 铁盒长年埋在地下生了锈,他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好不容易将这个盒子打开。 偌大的的铁盒之中,只放着一只木雕的机关娃娃。这种娃娃如海之前曾经在市集见过,做工十分精巧,只要拨动木偶的手,他便会踢脚,如若拨动木偶的脚,他便能够稳稳的在地上走起路来。 不过此时这个铁盒中的机关娃娃似乎与往常如海看见的样式并不一样,这个机关娃娃雕的是一个小沙弥,脸上的神情因为木头腐朽已经看不清楚,却还能根据雕塑的形态,判断这雕的应该是一个打拳的小和尚。 如海试着拨动那木偶的手脚,不过他才轻轻一用力,那木偶的手便掉落了,看来机关都已经朽坏。 也就是这时,他才见看见在这个木偶的背面,刻着两个大字与一行小字。大字是普宗,可小字却因为木头潮湿膨胀已经看不清楚,只能隐约便认出末四字是生辰快乐。 他想这可能是哪个人送给普宗的贺辰礼物,依照他对普宗的了解,这个人应当是广元。 如海心中有些吃惊,想不到那个看来脾气火爆,做事大手大脚的广元竟然也有手巧的时候。 他拿着这个娃娃,寻思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将它与玄广的尸骨一起埋入银杏树下,并且在这里帮他们两各立了一块碑。 那场破城的战事之中,如海没来得及带走普宗的尸身,也只能凭着物件,好充个数。 如海在那两座新竖立起的墓碑前拜了拜,虽然他曾经听师父讲经时说过,人死后有灵,有些入轮回,有些则可修成正果,前往西方极乐世界。 不过当他在这慕碑前祭拜时,想着的却是面前这两个人,包含自己,也许都进不了西方极乐世界。 ※ 隆冬的风吹得如海的衣袍猎猎作响。他已经不记得这是他第几次站在城墙上,向下看着那一片平坦的土地,就彷彿破城那一日的光景重现一般。 然而那样的光景并不只停止在他的记忆之中,而是在这块土地上,不断的轮回反覆。 城外又有人在哭了,是那些逃荒的灾民,他们的哭声乘着风,一缕缕钻入他的耳膜之中。 契丹的马蹄声从来都是由远而近的响着,对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无止尽的侵扰。 他瞇起眼来,看着那些逐渐逼近,如同污点般的骑兵,然后朗声道。 “苍天有好生之德,还请诸位勿再妄造杀业。” 与他的话语同时,那衣袂飘飘的身姿宛如神佛般,落在了那些契丹士兵面前。 “只要我还在的一天,就不能让你伤害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们。” 他已经分不清楚在这里待了多久,曾经救过了多少人。他唯一知道的是,在自己触手可及之处,绝对不能再让自己的身上发生过的悲剧,再度重演。 站在那些战马面前时,如海想起了非罪的脸庞。 隆冬的日光懒懒的,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彷彿与记忆中那抹背影融合在一块,定定地矗立在这块土地之上。 他为了苍生而化为修罗,也因为慈悲而心怀苍生。 后来,江湖上盛传。 边关有位如海大师,他不仅武功奇高,更是无论贫富贵贱,凡是他所见不平之事,皆会出手相助。因此也被百姓视作了活菩萨。 而这位武功超群的如海大师还有一位师兄,名为非罪,其单凭一己之力便阻止了契丹大军的追击,解救了整个赵国于水火之中。 而后这两人名字,便成了武林中最为响亮,无可超越之代名词。 第778章 侠客隐(1) 黄尘漫漫,风沙滚滚,遂城底下两队兵马正在厮杀恶斗。左首军队打着龙字大纛,领军的是大将龙后铭。此人头戴铁盔,身着铠甲,剑眉薄唇,双目炯炯,仅约莫二十来岁,乘了一匹高头黑马,在十员健卒的密密包围下,朗声指点着左右翼包抄敌军。此旗乃大宋精兵,中军一万,左右军各四千人马,人人披坚执锐。 其时方北宋咸平六年初,真宗当政,在右首与他们对敌的自是辽兵。辽军兵力八千,列作四队。人人轻装上阵,主将奋勇杀前,兵士们大呼酣战。 这宋军主将龙后铭今二十六岁,出身光州的官宦世家,自曾祖中了秀才,父祖皆中举人。他自小喜读圣贤书,更热衷兵法,是以三年前年纪轻轻便中状元,如今更得皇帝青眼,以主将之位驻守遂城。遂城虽小,却是宋辽交界的第一要塞,龙后铭上任前便踌躇满志,自许必要做一番大事业来。自入军中,他无一日或忘孔孟以仁义服人之道,从不贪于安眠,往往寅时便起,在城中四下巡视,关怀百姓兵士。 这一日天犹未亮,龙后铭已自醒来。他缓缓步上城墙观望,只见一片夜空之中,上有残星点点,下是辽军营火,心下自忖:“敌方火光并不甚多,想来多数敌兵兀自补眠,近日我方忙于练兵,无暇攻敌,如今已有小成,兵法有云:攻其不备,此际机不可失。”于是命人敲锣唤醒众兵,要他们悄声装备,即刻出城暗袭敌兵。 锣声一响,副将王先知登时惊醒,心中暗骂:“天犹未亮,扰人清梦!”又听得众兵传递出兵之令,大惑不解,心道:“五更天里出兵何益?这龙后铭不过是个后生小子,乳臭未干,就是应试运气好些,竟跃居主将之位。上任不过一月,日日妄想建功,我可得好好数说他一番。”要知王先知已逾强仕,且在龙后铭到任之前,便是遂城主将,实战经验自是比他多上百倍。 王先知找到龙后铭,问道:“何以出兵?”龙后铭把心中计较说了。 王先知道:“将军,我道你对兵法还算明暸,现下看来,只怕是大大不然。守城的要诀不过是以逸待劳,我方坚守城池,胜算便已八成。贸然出兵,不过予敌可乘之机,搅扰兵士休息,复有何益?” 龙后铭既熟读兵法,经王先知一言提醒,便知对方有理,然而到任月余毫无战果,实在不愿错失眼下机会,何况自己身任主将,号令一发,若再悔改,面子往哪里搁去?便强道:“虽说坚防胜率高些,可由我亲领众兵,让兵士行我计策,也必不会败。王副将,你便以五千兵卒守城,我自去直捣敌营。” 然而,锣声可不只惊得王先知。辽军每晚派有哨探刺探敌情,那哨兵守在遂城之外,早已听得锣声,得知宋军即将暗袭,便速回报大帅萧挞凛。萧挞凛虽觉惊讶,但仍沉着,当即点了八千兵卒待命,只待敌军出城便要上前厮杀,同时也余下二千守营。如此,辽兵自是有备,龙后铭攻敌不备的如意算盘恐怕是打不成了。 于是乎,一场激斗由此而起。 此际天色渐明,龙后铭分派左右军各四千人上前包抄敌军。心下盘算:“对方不过八千小兵,以一斗一,我方左右军足矣。我再将身后的一万大军再分作十队,乘乱进去冲杀一阵,必当马到成功。” 于是回马传令,将兵卒分队,朗声道:“待我大纛一挥,众小队即刻冲上厮杀!”宋军见主帅指挥若定,士气大振,一时喊声震天。龙后铭待到左右军已深入辽兵四队,大纛一挥,喝道:“杀!”众兵如流水般从他身边涌出。 龙后铭独驻原地,从容向身旁护卫的亲兵说道:“我的计策是绝对不错的,身为将军,最要之务不过是笼络军心、出谋划策,此际我已尽到职责,咱们就在这里等众人告捷罢!” 那十名亲兵从未见过主将待在原地,只让兵士自去厮杀的,面面相觑,一名叫杨少恒的亲兵曾受过龙后铭的关照,与他较为相熟一些,开言道:“将军,难道你不上前杀敌吗?” 龙后铭笑道:“开甚么玩笑!我一介书生怎会抡刀弄枪?冲上前去,只怕你们就没有将军了。”众卒虽觉不对,却也不便再言语。 却说辽将萧挞凛见宋军冲来的声势浩大,不免暗自心惊,心道:“真料不到他们居然不全力防守,反而出城攻击,幸亏提早接到消息,此时我又惧他何来?”他一面冲前杀敌,一面盘算突围之法,心想擒贼擒王乃最快收效之计,然而游目四顾,却不见敌将身影,焦躁之下,冲杀的更加狠了,暗忖:“怎么敌军并无大将?”想到此处,突地心生一计,用契丹语叫道:“大家快喊:『敌将死啦!』”众兵听得主帅号令,纷纷开始大叫大嚷,几名略通汉语的人,更是将之译成汉语大肆散播。 宋军冲杀之际,忽见主将停马不前,大惑不解,气势登时去了一半。此际又听得此言,人人心道:“原来不见将军竟是因此。”也不及思索前后因果关系,一时军心大乱,溃不成军。 龙后铭无一刻不专注于前方战事,先是听得敌兵突然喊声四起,但隔得远了,却是听不出他们何以嚷嚷。后来又见己方颇有败退之势,忙命身边一名亲兵上前了解。那亲兵不多时便回马禀道:“敌军四下散播谣言,言将军已……,我方军心已乱。”龙后铭听出他未言之意,暗叫不妙,想现下已经难辨是非曲直,只得道:“鸣金收兵!”自己与那十兵领路,遥遥带兵回城。落在后方的兵士不得将领断后,多数阵亡。此役中宋军伤亡三千,相对于辽兵只损四百,可谓一败涂地了。 龙后铭初出茅庐便遭此挫折,郁郁不乐,只把自己关在房中,实在无颜面见麾下众兵。他心知此役败亡关键便是自己没有上前督战,给敌人造谣之机。然而朝廷重文轻武,自己寒窗二十年,终于爬到当前地位,毫无武艺却成了边关的一粒老鼠屎,未来又当如何是好? 如此闷头烦恼了大半日,忽听得一阵温柔的敲门声响,龙后铭不愿见任何人,对之毫不理会。良久,那人径自推门而入,原来乃是十名护卫亲兵之一的杨少恒。杨少恒年约二十,面皮白净,虽算不得英俊,神态却十分温文可亲。他自七岁入城后日日在父亲指导之下习练祖传枪法杨家枪,此时已有小成,因此担纲护卫龙后铭的角色。 龙后铭道:“谁准足下进来?”杨少恒笑道:“我只道没人不准我进来,便进来了。”龙后铭愠道:“谁与你开玩笑!”杨少恒微笑道:“将军息怒,我有一要事想与将军相商。”龙后铭问:“何事?”杨少恒正待开言,龙后铭又道:“没事?那就请了!”杨少恒微微一笑,躬身道:“是,这便告辞。”又自开门关门去了。龙后铭喃喃道:“呿,当真没事?”正自无奈,却听得杨少恒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将军愿不愿学杨家枪?”龙后铭闻言一惊,如在茫茫大海中抓到一根浮木,急急奔去为杨少恒开门,唯恐他在这剎那间离去。 杨少恒入得房来,笑道:“将军不赶我了?”龙后铭道:“足下说哪里话来,适才不方便予人入内,只因我心烦意乱,担心无意得罪。”说完就是一揖。杨少恒笑道:“可见将军现下已是心不烦意不乱了?”龙后铭道:“你我都是明白之人,不会不知此役所以会败,便是因我袖手之故,一旦有人愿以功夫相授,我军赢面便大得多了。然而说来惭愧,我实不知手下有何能人,只得独坐苦思,如今听足下说道,愿以杨家枪法相授,我岂有不急急迎入之理?”杨少恒笑道:“能为将军出力,那是再好没有,我这就将整套杨家枪法演练一遍。”龙后铭闻言大喜,待得杨少恒正要动作,猛地一惊,心想:“此一枪法既名杨家枪,我不姓杨,如何学得?”连忙问道:“不知足下这套枪法从何学来?”杨少恒微笑道:“将军说笑了,自是家父所授。”他见龙后铭突地变色,已知其顾虑,便道:“国事为重,家事为轻,这是家父对我最大的教诲。将军不必多虑,家父不会于此介怀的。”龙后铭却想:“『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哪怕再打不过辽兵,我也不可学之。”只是坚执不学。 杨少恒见龙后铭执拗如此,心生一计,道:“不如这样,将军,你我二人结义兄弟,从此你就称我这姓杨的作小弟,便能算作杨家的一份子了,如何?”龙后铭一听,心想此法果是两全其美,便道:“不错,我们就来结义。”二人于是就地结义,从此以兄弟相称。 第779章 侠客隐(2) 杨少恒见龙后铭再无顾虑,便将杨家枪三十六路从头至尾演了一遍。龙后铭细细观察,心道:“这几路枪法实有不少精微之处,若要学全恐得耗去不少日月。” 杨少恒演毕,额头微微见汗,说道:“大哥,兄弟现在就将每一路的细节说与你听。”龙后铭打断道:“暂且莫说。贤弟,你当时学这一套枪法用了多少时光?”杨少恒道:“熟记招式自是不难,几日足矣。然要体会其中不少精微之处,花得兄弟近二月时日,至于反覆习练则不断持续至今。”龙后铭道:“是啊,我见贤弟聪颖,天资在中人之上,我恐怕得花上三个月才能领会其中精妙之处。这段期间,是不能再领兵出战的了。我打算将主将之责让与王副将,你瞧如何?” 杨少恒知晓龙后铭每晚关怀部下,是一名对部下十分体惜的良将。然而他到任仅仅一月,个性又较为沉稳木讷,众弟兄实与王先知相熟的多,与龙后铭相熟的少。自己若非蒙他在寒夜之中赐一壶温酒暖暖身子,只怕也不敢与这位对部下敬之以礼的龙大将军交谈,便道:“大哥此言甚是,如此咱们就有更多时间专于习武了。”于是两人找到了王先知,把这番意思说了,王先知自是万分乐意。是以自此,王副将再行将军之职,龙后铭也不再需要练兵,日日自与杨少恒练武去了。 如此又过了二月有余,龙后铭也已将杨家枪三十六路枪法的一百零八变习练纯熟。这一日下午,杨少恒对龙后铭道:“大哥,你学这路枪法好一阵子,招式已然记熟,想统兵之责不久便要回归大哥了。”他二人说话之时,往往不提“杨家枪”之名,龙后铭固是不好意思,杨少恒也怕兄长有所顾虑。龙后铭道:“我衷心感谢贤弟的鼎力相助,届时我定要生擒辽将萧挞凛,以雪当日之耻。”杨少恒一听,心下挂怀龙后铭不得军心,说道:“可大哥近日以来致力于武,未与众弟兄见面交游,不妨咱们去看看众位弟兄练兵罢。”龙后铭知其话中之意,便即答允,二人于是相偕前往。 练兵场内,众兵恰在稍作休息,一群群地坐在地下闲谈。二人一踏入练兵场,一名十四岁的少年便眼尖望见,快步奔向二人,叫道:“杨大哥,你好!”杨少恒摸摸他的头,笑道:“你也好,要好好听王副将的话,认真练习啊!”那少年微笑答允。杨少恒回过头来,对龙后铭道:“这位小兄弟姓范,想我有次搞丢盾牌,是他为我寻回的呢!”说完与那少年相视一笑。龙后铭道:“你……你好。”他实在不知要如何称呼一位比自己年纪小如此多之人,只得用个你字。那少年听他如此惜字如金,颇不乐意,然杨少恒在旁,也就不便多说甚么。 二人与他别过,又继续四下乱晃,龙后铭陡然发觉,杨少恒所识得之人,几是全部兵士的十之七八,一路上不停招呼,倒是忙得不亦乐乎,心下讶叹无已。这般过了一顿饭时分,王先知敲锣集合众兵,继续演练。他知道杨少恒身负重任,是以免他练习,龙杨二人离去,只是恍若不见。 龙后铭对杨少恒道:“不料贤弟识得之人竟是如此之多,做哥哥的我实在汗颜。”杨少恒道:“大哥快别这么说,兄弟不过是不堪寂寞罢了。”龙后铭道:“我岂会走眼?他们都很喜欢贤弟你的。尤其那个姓范的少年,一见你便乐不可支。”顿了一顿,又道:“他怎么叫你杨大哥,莫非是你义弟?”杨少恒心道:“大哥是读书人,不免拘谨些,难道没有结义就不能以兄弟相称?”微笑道:“我们没有结义,然军中人人称兄道弟是常有之事。犹记大哥未与我结义以时,尊称我为『足下』,其实此间兄弟都是血性之人,多不用此尊称。”话说到此,心念一动:“大哥如此在乎繁文缛节,难怪少人与他交好。”便道:“大哥不妨试试,之后与其他弟兄相遇之时,便以兄弟相称,于交往朋友大大有益。”龙后铭道:“不然,我与他们终究身份有别,随意称呼只怕于礼不合。你与我结义兄弟,我还欲将你升为副将呢,只怕他人闲话就是。”杨少恒微笑道:“那也不必多急。”他见龙后铭拒绝,心知这位义兄素来自负,再劝也是无用,也就别过话头,不再谈论此事。 龙后铭虽不愿与部下兄弟相称,却不愿失却军心。想起近几个月为了练武,有意充分休息,中断凌晨关怀众兵的惯例,当下决定恢复往日习惯,再去日日巡视。 五更天一到,龙后铭便轻轻起身,正待推门而出,却先听得门外隐隐人声。他好奇心起,倚在门旁听,只闻一人声若宏钟,道:“嗝,你道今天龙……龙副将来干嘛?”声音似正酩酊大醉。另一人道:“还不是……嗝,要来谋咱们王将军……嗝,王将军的主将之位嘛?”龙后铭一听二人对话,不觉心惊:“我不过暂将主将之事交由王副将代劳,怎地此二人却已认他为主?”又听得先一人道:“他要让我们为他……嗝,为他拚命,那是休想!”另一人回道:“幸好咱们有王将军哦,不然,不然,我们就全在那缩头……嗝,缩头乌龟底下办事了哦。”先一人朗声笑道:“哈……哈哈……嗝,说得好,好个缩头乌龟,嗝,而且还是……嗝,一个自以为是的缩头乌龟!”另一人也笑道:“这乌龟净是……嗝,净是做些表面功夫……嗝,哪里会知道……众弟兄已看清他的底子……嗝。”龙后铭听着,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道:“原来在部下心中,我竟是如此不堪,这可不是会点武艺便能解决之事!”只在房中踱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子,又想:“可这二人说的也是实情,我自中状元以来,总自恃高人一等,要说我看不起这些兵士,只怕……也是有的。”想到此处,杨少恒日间言语登时浮现脑海,却又犹疑不决:“与他们称兄道弟,他们又会不会仍将其看作表面功夫?”只听得外面二个葫芦碰撞之声,扰乱了他的思绪,那二人嚷嚷着:“干杯……敬王将军!”又听得啪啪两声,似是门外二人烂醉倒地。 龙后铭待了片刻,不再听见二人言语,却闻鼾声大作,悄没声地出得门来,只见二人双目已闭,两个葫芦歪歪斜斜地扔在脚边,显然已自醉倒,一人看上去三十来岁,满腮虬髯,面目粗豪,另一人年岁与先一人相仿,然而形容枯槁、面色焦黄,似乎颇经沧桑。 龙后铭心道:“这二人实在是醉得很了,竟连我的房间便在此处也记不起。”又见二人衣衫单薄,心想:“躺在这岂不着凉?他们如此看我,自是因我未曾分辩,我不可对此二人无义。”于是回房取了自己被褥,小心翼翼地盖在二人身上,却也不敢多耽,唯恐二人忽然醒转。龙后铭轻手轻脚地回入自己房内,掩上房门,寻思:“不错,正是因我未曾分辩,这些人才如此看我。看来唯有像恒弟所说,与他们兄弟相称,真心结交,让他们信任我与他们站在同一阵线,才好加以分说。若与他们都做了朋友,谅他们也不会怀疑我做作。”当下心意已决,待得天色大明,算来杨少恒应已醒转,便即推门而出。一出门来,却见地下二人已自离去,空留折叠齐整的被褥,当下也未细想,径自寻去杨少恒。 杨少恒听完龙后铭说话,微一沉吟,道:“大哥能这般想,自是最好,然而昨日去过练兵场,今日复去,不免有些造作之嫌。”龙后铭心念已决,道:“无碍,早些把误会化解,想他们也不会介意这点小小造作。”杨少恒笑道:“好!”二人便一同朝练兵场走去。一路上龙后铭见杨少恒眼角微蕴笑意,心道:“义弟良心忒好,竟也为我欢喜。”他却哪里知道,杨少恒之所以欢喜,实是因为巧计得售。 要知道一般兵士便算喝得烂醉,也不过是在练兵场附近转来晃去,又岂会有人绕那般远到将军房门前,肆无忌惮的说醉话?那在门外高声谈话的二人,实是杨少恒所请。他知义兄秉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精神,不愿与众人深交,然而龙后铭所领的大败,着实让众人心中不快,如不破此僵局,难在下次战役中得胜,才请了二位友人将众兵心思加油添醋一番,说与龙后铭听。不过也是他知义兄待人宽仁,一不会当下与二人起言语冲突,二来事后必不会计较二人胡言,才敢行此一计。 杨少恒先往练兵场中探得众弟兄已始稍歇,才邀龙后铭一同进入。说巧不巧,二人前脚方进,又是昨日那姓范的少年当先抢上。 第780章 侠客隐(3) 杨少恒有意要让义兄与其他人结交一番,便装得哑巴似的不出一声,见他奔来,仅微微一笑,点头示意。龙后铭见他如此,已知其意,只得硬着头皮招呼道:“小……兄弟呀,又是你最先来迎接我们啊,你……人真好。不知你的尊姓大名是……?”范小弟见杨少恒不开口招呼,已觉奇怪,听得龙后铭结结巴巴的与他攀谈,更是疑惧,但也不便不答,于是道:“我叫范中奇。龙将军好。”龙后铭听得范中奇称他“龙将军”,大喜过望,心道:“还是有人认我为主将的。”他哪里知道昨日所闻乃杨少恒夸大而来,王先知此时虽行主将之事,却无朝廷诏书,因此在众人当前仍自称副将。 龙后铭这一喜,适才的紧张一扫而空,便当真与范中奇谈起话来。而范中奇也从谈天过程中渐渐卸下心防,二人自此毫无芥蒂。常言道:“万事起头难。”既有范中奇开他交游之先河,龙后铭便不再觉得与部下兄弟相称有何不当,一路逢人说话,心情亦快活了起来。杨少恒心下更是乐意。 二人走走停停,十分轻松愉快。突然,龙后铭遥遥望见凌晨说话的那二人,便欲掉头,杨少恒见状,急忙拽住其衣角,招招手要那二人过来。待到二人行到前来,杨少恒赶在这三人开口之前,对那二人做了一个“向他道歉”的手势。二人知杨少恒多智,绝不会让自己吃亏,那声音宏亮之人便率先道:“龙将军,我二人对今日的胡言乱语十分惭愧,感谢你大人有大量,以德报怨。”龙后铭不知这二人为何前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大,随口应道:“好说,好说。”杨少恒道:“大哥,其实这事不是他们的错。”龙后铭听他突然开口已觉奇怪,又听他为此二人辩解,更是大奇。 只听杨少恒续道:“兄弟有意使大哥明白与众人交游的重要,便请二友转述众人心思与大哥听,希望能改变大哥你的想法。不过大哥请放心,他二人所言已经兄弟自作主张,大大添醋了一番,大哥在众弟兄的眼中,绝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兄弟在此郑重道歉。”说完便要拜了下去。 龙后铭愕然,见他要跪,连忙伸手扶住了,心思:“恒弟肯如此向我赔罪,可见他是全心全意为我着想,却不料我们相识也不多久,他竟为我筹划这般缜密?”他本非器量狭小之人,此时又已领略交友之乐,与此事也就释然,微笑道:“贤弟说哪里话来,不过你当真吓着你大哥了。”当下四人寒暄了一番,龙后铭便知那神情粗豪、声音宏亮之人姓方名一涛,而面色焦黄、身形枯瘦之人姓万单名一字先,二人亦是义兄弟关系,四人互相交好。 正愉悦谈天之时,忽听王先知急急敲锣,四人听知是出兵信号,心中都是一凛:“莫非辽军来袭?”果听王先知朗声叫道:“敌兵大举来犯!兵力一万二千!”众人大惊,龙后铭心道:“敌人兵力怎增的如此之快?这可怎么办才好?”他究竟身负重任,一惊之后随即宁定,当即奔上高台,朗声道:“众位兄弟们,不要惊慌。我们有一万五千兵力,也未必会败于辽兵。”他顿了顿,又道:“我对于先前的领导失误,感到十分惭愧,这一次,我们绝不后退,齐为上次阵亡的兄弟们报仇!”此话一出,群情激愤。龙后铭微一思索,续道:“然此一役,我实在忝居主将之位。我欲以中军六千交由王副将率领,我自领左翼三千,右翼三千则由我义弟杨少恒带领。余下弟兄坚守此城,须防敌人调虎离山之计。”众兵齐声答应。杨少恒此时虽无封官,然他聪明和善,与人交往面面俱到,众兵几全与其交好,是以此言倒也无人反对。 王先知受宠若惊,心中暗道:“不料此人长进不少,竟肯让我率领中军,这番定要好好干一番,不可让人小觑了。”分拨已定,三军志气高昂,一齐杀出城门。 此际正当午时,烈日当空,好似点燃了两军杀气。双方正面交锋,王先知自逞其能,领着六千健卒,迫不及待地向辽兵大队杀去,龙杨二人亦不落后,快马攻进辽兵左右。 辽军分兵六小队,每队二千兵卒,各由一名小队长带领。萧挞凛居于右首第三队中,瞧出右方宋军势道较弱,传令最右一队敌之,右二、右三、左三中央三小队散成扇状,齐攻宋中军。 辽方右首,便是宋军左翼,乃龙后铭所率领。他就是一介书生,虽习数月枪法,满腹仁义依然未去,人在战场之上,仍不愿主动上前杀敌,驱马领兵奔得飞快,却无多少实际用处。方一涛受杨少恒之托,跟随龙后铭身侧,道:“将军,您不能只等辽寇攻来时才还手啊!”龙后铭大皱眉头,道:“这些人都是父母生养之人,谁能轻易杀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方一涛急了,道:“得罪!”伸手扣住龙后铭手腕,引动他手中长枪刺向身前敌人,喝道:“现在正是敌人犯我之际!”转瞬间,迫得龙后铭杀了三人。 方一涛道:“将军,您是国家屏障,岂能不杀辽寇?否则杨兄弟传你枪法何益?杀得眼前数人,救我国内万民,此方大仁大义。您再不杀,我便继续逼你杀!”龙后铭无语,想起义弟几月辛劳,心中一软,道:“方大哥有理。”朗声道:“众位兄弟,随我进去冲杀一阵!”左翼的攻势才终于澈底发动。 萧挞凛纵观全局,感受右方敌军气势转盛,只想尽速解决敌方中军,喝道:“敌军主将何在!”马鞭在空中一甩,打出暴雷般一声大响,他身下马匹疾向前冲。萧挞凛凭借多年征战沙场的精锐眼光,很快找到王先知身前,喝道:“就是你了!”挺矛直刺王先知中宫。他这一下,才真落实龙后铭一心所冀的“攻其不备”,王先知身前还有三辽兵斗着,萧挞凛的长矛已极其暴烈地扎了进来。王先知反应不及,百忙中只后仰不到半尺,眼看大要毙于矛下,他身旁的护卫亲兵已奋不顾身扑进战团,血花四溅,替他挡下这一击。 王先知惊极大怒,喝道:“鬼祟偷袭!”举枪便往萧挞凛长矛上拦去。萧挞凛就是要找他搦战,手一挥,示意原与王先知相斗的三兵退下,和他一矛一枪独斗。走不数合,王先知却不是萧挞凛对手,渐落下风,看势头不对,圈转马头就想逃开。萧挞凛却怎放过他,乘他战意稍褪,喝道:“死罢!”一矛正中王先知后心。王先知身旁亲兵看二人相斗甚久,反没料到副将骤然败下,待见其遭害,已而不及,心中徬徨无措,连忙施放信号,与左右龙杨二人报知。 萧挞凛再补一记,确认王先知死透,看宋兵放出信号,心想:“敌方主将败亡,居然不乱?”命中心二小队试图冲溃宋中军,自率右首第二队,率先支援仅一队独撑的右方。然而驰不出半里,宋军却已掩了上来,一名二十五六岁,剑眉星目的男子快马而来,其下坐骑皮毛黑得发亮,高头大蹄,的是良驹。 萧挞凛见他铠甲马匹俱比王先知来得高级,心道:“莫非这攻右军之人才是他们大将?”他所料不错,此人正是龙后铭。 方才龙后铭受方一涛之迫,不得不使开杨家枪法与辽兵相斗,一斗之下,这路枪法的威力完全显露出来,杀人如切菜瓜一般容易。龙后铭看着染满鲜血的枪头,一方面固对杨少恒感到佩服,一方面终究内咎不喜,暗想:“真正该擒的明是他们大帅萧挞凛,我在这里和他麾下斗气,又有何益?”拿地位压住了方一涛,要他率领左翼,自己却带百人往中军去找萧挞凛。方一涛无奈,除燃放信号通知全军外,又有甚么别的法子? 龙后铭此时自信极点,认出萧挞凛,毫不知天高地厚便持枪攻去,萧挞凛观他身法,心道:“此人不及方才那人。”驱马退后数步,用暗语向部下道:“我军将胜,右首二队分一半人攻城,另遣营中一队作先锋,绕道奇袭。”那人领命,不久战鼓响起,辽兵各自动作。 龙后铭看萧挞凛退后,更道他是怕了自己,杨家枪第一招“横扫千军”飞快往萧挞凛身前递去。萧挞凛余光看见,双腿一夹,训练有素的战马自然闪开,他自己却连正眼也不瞧龙后铭一眼。龙后铭还只道他运气,傲气更盛,喝道:“如此轻易畏惧,怎能担当主帅?”又换一招递出。 萧挞凛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龙后铭只觉他眼中杀意炙热,心头一怯,这招便递得歪些,萧挞凛举脚一踢,于枪身处一抬,龙后铭铁枪登时脱手。 龙后铭这时终于晓得害怕,登想撤退,却又不想失了面子,自在进退二难,萧挞凛岂给他时间慢慢思考,举矛便刺,心中犹自冷笑:“这样的人也配死在我手上?”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忽听一人大喝:“萧挞凛,与我一战!” 萧挞凛稍通汉语,听他直呼己名,不觉回头,但望一骑通体雪白的骏马如箭离弦一般笔直奔了过来,马上乘者手上铁枪连挥,当者立毙,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 萧挞凛看出兴味,心道:“这样的对手才有意思。”当即弃了龙后铭,拍马上前迎去,心道:“这厮居然生得更加年轻!”龙后铭看着这闪电般白亮快速的一骑,忽觉身旁一切再不真实,彷彿天上神使下凡拯救自己,怔怔出神,心道:“他怎能如此帅气?”叫道:“贤弟!” 来者正是杨少恒,他见了空中先后二枚火信,惊知王先知阵亡与龙后铭脱队独行之事,迅速推断龙后铭必往中军斗萧挞凛,他日夕与义兄练枪,于他的枪法高低再清楚不过,更知他不喜杀人,一旦对上萧挞凛,只有往见阎罗的分,赶紧向身旁信得住的人各自交代几句后,单枪匹马飞奔中军而来。也亏他目力清楚若斯,人未至,声先到,果然救了龙后铭性命。 杨少恒叫道:“大哥退后!”这时萧挞凛已凑到他身前,杨少恒再顾不及其它,急忙举枪,与他对过一招,要马且退半步,缓过一口气,凝神接招。 杨少恒虽然年仅二十,却自七岁起对杨家枪法大大下过一番苦功,加上其父指点,手上枪法之精熟,除其父亲之外,天下更不做第二人想。萧挞凛则是长在马背上讨生活,惯以矛代手,配合契丹民族天生较大膂力,尽管并无矛法,征战沙场时总不落下风。此时二人一长在巧,一在力大,各据优势,真可谓棋逢敌手,斗得难舍难分。 萧挞凛年已强仕,看上杨少恒那张白净脸庞,心底总瞧不起他年轻,为斗不过他大感毛躁:“这小子到底是甚么邪门功夫,比刚才那假主帅、真将军都来得更加厉害,不料敌军竟有这样一个怪奇人物?”心想手上甚么攻势递出,都被杨少恒手中颇蕴武学之道的杨家枪法带得偏了,心一横,攻势愈加狠猛,不守己身,直欺对方破绽之处,料杨少恒年少艺成,必惜己身,不敢和他拿命硬拚。 然而萧挞凛虽感杨少恒难缠,杨少恒心底早已在暗暗叫苦。他方才为救龙后铭之命,不顾一切快马奔来,一路东钻西窜,杀敌逾百,看似风光,精神气力却已耗了一大半。而萧挞凛生来力大,杨少恒尚不得稍歇,便与他过招,每次枪矛相碰,体中气息都是一大震荡。但他知道萧挞凛此时对自己忌惮,只得强自忍耐,不让他看出自己稍有弱势,一招一式极精确地打着,才得以维持不败。因此这时萧挞凛的算盘是打错了,他攻势一急,杨少恒知道自己支持不住,野性流出,双眼冷笑,豁出性命跟他对拚,萧挞凛反而更加难当,落入下风。 第781章 侠客隐(4) 杨少恒丝毫不以此为喜,横过十数招,体力耗损濒临极限,身边却再无人助之,心中只道:“还没成么?”暗自祈祷,又拆数招,终于等到辽兵骚动,一人奔近萧挞凛身侧,用契丹语道:“将军,营寨被烧!” 萧挞凛能听汉语,杨少恒自也略通契丹话,一听大喜,奋起全身力气,一枪直攻萧挞凛咽喉,萧挞凛听闻噩耗,反应慢了半分,危急中举矛一挡,长矛登时脱手飞出。 龙后铭心中大赞:“恒弟好功夫,萧挞凛击飞我枪,他更打下萧挞凛之矛!” 萧挞凛心中一惊,深深望了杨少恒一眼,似要把他的面貌牢记心中,随即回马奔走道:“退!”又用暗语喊道:“左一、右一、右二三队,绕道全力攻敌军城池!” 杨少恒此时终于得以缓得一缓,只觉晕头转向,心道:“万大哥他们成了。”正要喊人接应,忽然遂城之上二颗红色烟花爆开,杨少恒吃了一惊,高声叫道:“城子破了!” 龙后铭闻言大惊,快马靠近杨少恒,道:“你说甚么?” 杨少恒苦笑道:“我施围魏救赵之计,不料敌军也是如此。我出发前和人约定了信号,如今他放二朵红花,城子破了。” 龙后铭于杨少恒私下用计、和人约定毫不放在心上,只道:“那怎么办?” 杨少恒道:“守城易,攻城难,如今敌守我攻,无论如何没有胜算,只能先走,再图后计。” 萧挞凛听见杨少恒高喊,心中又惊又喜,当即喊道:“城子已被我军攻下,咱们不退,杀尽敌军,直入遂城!”众辽军齐声欢呼,在萧挞凛带领下,又对宋军发动第二波攻势。 杨少恒暗道:“不料这仗仍是大败。”见身旁众兵战意渐去,不断溃散,急喝道:“大家听我说,直奔定州城,杨家军断后!” 龙后铭心想,定州城他是知道的,那是大宋的第二道防线,现在过去确实可能保全大多数兵力,然而杨家军是甚么东西?难道义弟瞒着自己所做之事,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杨少恒瞧出他的疑惑,道:“之后再说,大哥,我护你,咱们快走!”使开铁枪,跟在龙后铭身侧,尽退辽兵,二人一路冲至宋军队伍最前,杨少恒令人用火砲发号施令,宋军转作一队,原由杨少恒率领的右翼分为二队,一作先锋,一路断后,失了王先知的中军殿于先锋之后,方一涛暂领的左翼续之。 萧挞凛这时早从部下手中取来另一柄长矛,本欲追击龙杨二人,却被宋军阻断,便道:“左三队追击,右三队入城!”自引一半兵士追击。 这时杨少恒口称的杨家军已经转了过来,列作长边五十人、短边二十人的矩形阵,俨然成了宋军屏障。萧挞凛依稀感觉这一大队步履更加齐整,却也不惧,只欲重施故计,先败领头之人,不料正欲冲入,眼前首当其冲的十人骤然一齐出手,十柄枪从上下左右十个不同方位刺来,萧挞凛大惊,所幸胯下战马自然后退,否则他身上立刻要多十个透明窟窿。 萧挞凛心中戒惧,这时第一列五十人左手齐举盾牌,右手长枪齐摆至全相同的角度,蓄势待发。萧挞凛终于看出这约莫千人的队伍训练有素,大有以一当十之势,若要败之,恐怕代价也是不小,只得道:“暂放他们一马,左三队亦随我入城!”前军作后军,退往遂城方向。杨家军千人阵里最中央一人见状,又发了一个烟花上天。 杨少恒回头望见,道:“敌兵退了。” 龙后铭心里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道:“贤弟,你到底是甚么人?” 杨少恒笑道:“不就是你的义弟而已么?大哥别乱捧我,城都失了,没甚么光彩的。”叹了一口气,道:“我还是我爹爹的儿子。杨家军是受家父练过的兵。我真正丢了他的脸面。” 萧挞凛收拢全军,在遂城之前点了点兵,发觉各队俱损二三百人,惟最左二队皆损五六百人。萧挞凛心头微畏,暗道:“敌军右翼最强,怕就是那白脸小子所领……,这人真将才也。”叫来左右,问道:“今日最后,和我缠斗最久那人是甚么名堂?” 左右无人能对,一人拍马上前,道:“将军,您说的那人,可是一个面貌和善,脸皮白净,身骑白马的年轻人?” 萧挞凛见是军师李克,点了点头。 李克道:“将军可知铁遂城之役?这人名字不详,但也曾在那一役大大露脸,他便是杨六郎之子。” 杨六郎何许人也?便是北宋抗辽名将杨业之子杨延朗,后改名杨延昭之人便是。杨延朗手下杨家枪毙敌无数,闻名边疆宋辽兵士之间,因辽人素以六郎星为举国克星,便称之“杨六郎”。四年前,杨延朗仍在遂城驻守,曾在严冬面临兵士不足,却有一万辽兵来袭的困境。本来无论宋人辽人都道遂城必破无疑,杨延朗却要兵士淋水城墙之上,一夜间造出冰城,辽兵不仅因而无功而返,更损伤近三千人,被人称为“铁遂城”之役。那日在城中的一千卒,从此对杨延朗忠心追随,纪律严整、武力高强,日后遂城增兵,便被称作“杨家军”。而鲜为人知地,此役之计虽是杨延朗所出,实际在城墙上奔走实行之的正是杨少恒,李克等少数辽人因此得知杨延朗业已训练出一名极能干的儿子,却不知其名。 萧挞凛道:“杨六郎之子?怪不得,真有乃父之风。”他生平还未与杨延朗交过手,却不可能不知其盛名。尤其杨延朗之父杨业正是因误中萧挞凛所设埋伏而后亡,萧挞凛对杨延朗斯人格外留心,闻过他不少英雄事迹,既忌惮,又期待哪日能和他真刀真枪一决胜负。然此日未见杨延朗,先斗杨少恒,二人既是难分轩轾,只怕萧挞凛不及杨延朗多矣。正在这日过后,萧挞凛对杨延朗的心情变得害怕多过期盼。 萧挞凛按下心中思绪,哼了一声,向李克道:“留你守营,居然给人烧了?” 李克连忙下马跪地,道:“将军,我军果断弃营,没人损伤,只可惜粮食被烧。领头那人武艺十分厉害,一个人挑破我军防线,将军不可轻视之。属下自知不才,用计夺下遂城,一城换一营,这仗还是我们胜了。” 萧挞凛道:“我便奇怪这城居然那么容易取下,原来是军师用计,却是如何?”挥手示意他站起。 李克道:“营中一共二千人马,加上将军从右边二队拨来的二千,共计四千兵马,遂城中虽有兵三千,却因敌人重视将军您,留下的全是老弱残兵,我军虚张声势于东门,却引三千兵袭西门,这城子便破了。” 萧挞凛给他戴了顶高帽子,心中微喜,道:“现在里面如何?” 李克道:“属下正等将军主持大局。” 萧挞凛道:“好!这便进去。” 萧李二人率领大军,浩浩荡荡进城,却见众老弱残兵跪伏二侧,似在向萧挞凛道着饶命。萧挞凛看得欢欣,一路向前,待全军全跟进城中,才喊人关上城门。 诸老弱兵随萧挞凛逐渐跪往前方,待城门关上,一名少年大胆走到萧挞凛身前,跪下道:“败军之人,不敢多言,只盼将军怜我等不是老便是小,饶我等一命,我等愿将粮食全部献与将军。” 萧挞凛道:“你们将军把你们留在城中,终使你们如今做我俘虏,可怨不怨你们将军?” 那名少年抬起头来,眼光极其怨毒地望着萧挞凛,道:“怨!” 萧挞凛朗声大笑,道:“都去罢,这里不需要你们多话。” 那名少年又惊又喜,叩头道:“多谢将军饶命之恩!” 众老弱兵听了,连忙散去,惟那少年跪至众人去尽,才站起身来,又施一礼,举步离开。 李克喝道:“小兄弟且慢!”挥手道:“拿住他。” 萧挞凛身侧一名亲兵步出,伸手疾拿那名少年,那名少年连忙要逃,却被那名亲兵轻松捉住了肩膀,再不得动弹。 李克道:“你这孩子,胆子未免太大,不是寻常少年。”回头向萧挞凛道:“将军,此城似乎太过安静,盼将军予我百兵上城巡视。” 萧挞凛虽觉他未免太过小心,然李克毕竟是军师,言论多半有理,便道:“甚是,快去罢。” 李克领命去了。不料他坐骑只跨得两步,忽听一声劲急弓弦声响,方才拿住宋军少年的亲兵一声惨叫,已被人一箭射穿心口身亡,随即一个黑影从城墙上扑下,一瞬间抱起那名少年,又凭空飞回城墙。 李克暗道:“不好!”但听四下隆隆之声大作,李克急叫道:“大家快向城中央聚拢!”然而一万兵卒列队城中,又有多少人能够移动?李克心想保护大将要紧,忙回马请萧挞凛跟他同往城中央。 第782章 侠客隐(5) 动不了几步,只见得城上落下无数巨石,千余名靠得近的兵卒登时遭大石压死。李克逃得性命又救得将军,正自庆幸,突地想到:“他们岂有就此罢休之理!”挥动马鞭,在自己与萧挞凛的坐骑臀上各抽一记,两骑吃痛,飞也似的向前奔去。到得城边石堆之前,李克道:“将军,快钻入巨石间隙便安全了。”二人急急忙忙窜入,只听得嗖嗖之声不绝,箭枝如雨般射了下来。惟二人藏身巨石之后,才又避过此厄。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箭雨稍稍止歇。萧挞凛待要走出,李克忙拉住其衣角,以手势示意再等一会,果然同一瞬间,另一波箭雨又即落下。复过了一盏茶时分,李克眼见敌人不再攻击,这才向萧挞凛道:“将军,现下应该没事了,走罢。” 萧挞凛长身外望,只见城中巨石堆积,羽箭四落,自己麾下兵卒尽卧血泊之中,一万大军可谓全军覆没。萧挞凛大是感慨,心道:“莫非这一切也在敌人算中,他们是故意将城子输给我们的?若非军师见机得快,我这条性命也不在了。” 李克随后走出,见城墙之上人影闪动,似有大队人众正向外移动,想来便是埋伏攻击之人。但此刻叫阵却决计讨不了好去,只得装作不见。过得良久,城上渐无声息,李克才将此事说与萧挞凛。 萧挞凛道:“李兄,咱现在要怎办?” 李克道:“巨石既大,缝隙亦不会少,想来终能逃出此处。不过现下敌人已退,此处亦无危险,不如便在此地歇息,并救助未亡弟兄。待得众人伤势转好,再觅路离去,大举报仇。”萧挞凛见他规划完善,也就欣然同意。但他们并没有发现,无论城中营中,他们都已无一点存粮了。 那名胆气极壮的少年,正是二度率先在练兵场和龙杨二人招呼的小兵范中奇。他本和杨少恒交情甚笃,却因年小不好随众出城战斗,百无聊赖之余,私向杨少恒要点事做。杨少恒拒绝不成,又担心被龙后铭派出城之人太多,若敌军分兵攻城,余下兵卒便极可能无法抵挡,于是定计要范中奇在遂城真正失守后,驱散百姓,向敌示弱,后行投石歼敌之计,并在敌人覆没后将粮食全部运出。杨少恒心底当然是万分不愿城破用上此计,但既然说了,也已将一切安排妥当,果然令辽军大意中伏。而他为确保范中奇安全,特意留了原与方一涛、万先一路,武功极高的齐乔照顾,才有方才黑影飞身救人一幕。 范中奇、齐乔等人带着一车车粮食与近三千老弱兵,往定州城快速地进发。路上,却和万先等二百人会合。万先便是李克口中以一人之力挑开辽营防线之人,他本来随于右翼之中,却在杨少恒独奔中军前接下烧营任务,带了二百名身负武功之人轻装而出,凯旋而归。齐万二人聊着各自事迹,大笑着辽人再无粮食,心中都是十分痛快。 不到半日,二路人马却望见前方黑压压一片人影,余晖中依稀可见龙字大纛在风中飘扬,齐乔喜道:“这必是杨兄弟特地停下大军等我们。” 却见一骑飞快地驰向几人身前,一人大笑道:“兄弟,齐兄弟,你们都来啦!”声音宏亮爽朗,正是方一涛。万先、齐乔见之大喜,交过几句,又有一骑急匆匆奔了过来,到了范中奇身边,叫道:“中奇!你平安无事就好。”还在马上,便给范中奇一个深深的拥抱。 范中奇心里感动,道:“杨大哥!我很好,很好玩呢!” 杨少恒松开双臂,笑道:“好玩就好,剩下的等你大了再玩。”转身向方万齐三人道:“三位大哥也辛苦了,你们这次真的帮我很大的忙。” 方一涛笑道:“都是兄弟,讲甚么客气话?” 齐乔道:“为国尽忠,本是我辈当为之事。” 万先道:“不过,我们恐怕不能继续待了。” 杨少恒笑道:“多谢,多谢,你们立了这等大功,我也不能再留三位大哥,也不知来日何时才能再见。” 方一涛道:“之后便回来了,杨老弟担心甚么?” 杨少恒道:“回来找我倒是不必,我们各行该行之事,虽然相隔千里,也彷彿近在咫尺。” 齐乔道:“说得好!杨兄弟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若不再见,反倒是我们吃亏才是。” 杨少恒连连谦逊,道:“也祝福三位大哥此去拔得头筹。” 万先道:“多谢杨老弟,总有一日,我们必再相会。”三骑就这么脱队远去。 龙后铭此时早跟了过来,问道:“贤弟,方大哥他们要去哪里?” 杨少恒笑笑,道:“去确立那人的领导地位。” 龙后铭奇道:“何人?” 杨少恒望着三人背影,微笑道:“我想是方大哥罢。” 龙杨范三人并行,听着彼此诉说对方发生何事,再次往队伍前头驰去。 刚到最前,一名小兵回禀道:“龙将军、杨大哥,定州城的王观察使表示欢迎,已经设筵接风。” 杨少恒笑道:“和龙将军禀报就好,喊我干嘛?” 那兵搔搔头,龙后铭道:“现在进去方便么?” 那兵应道:“是。” 杨少恒道:“大哥,既是王观察使热情,我们便赶快进去罢,毕竟天也要黑了。” 龙后铭道:“贤弟,不如你去安排一下罢。” 杨少恒道:“好。”便随方才回报之兵一齐率先入城。 那兵犹自烦恼:“龙将军根本不管事,喊杨大哥有甚么不对?” 驻守定州城的乃云州观察使王继忠及其麾下七万余名兵众,这王继忠乐交朋友,透过那小兵转述,已清楚此仗经过,虽对王先知殉国感到惋惜,亦对宋军的调度与用计佩服无已,早传令下去大张筵席为众人接风,这时杨少恒进来张罗,遂城众人很快坐定。龙后铭身任遂城主将,因此被王继忠推上主位,然而他清楚自己此役根本无功,数度推辞,王继忠却只气度宽宏地坐于次席,加上杨少恒在军中并无官爵,自动谦退,与一般兵士们共席,只得依了。 筵席开始,龙后铭带头哀悼了连同王先知在内的殉国众将士,众人才开始用饭。一开始的气氛虽不免抑郁,然而谈起龙后铭如何定计投石射箭算计辽兵,众人兴致渐高,也慢慢将忧伤抛却脑后。 只有龙后铭暗自头疼,暗道:“恒弟独自谋划完善,还救我性命,却在最后把功劳全推到我身上,逼我向全军宣布他的主意,如今谁都道我是名有勇有谋的良将,我却怎么承当得起?”心头烦闷,只埋头吃饭,不说几句话。 酒过三巡,王继忠看众人多已半醉,便站起身来,高举酒杯,朗声道:“龙将军今日一役,打得实在漂亮。既是出入沙场奋勇当先,更能用计一举歼敌,如此大智大勇之辈,容我先敬一杯。”说完昂起头来,一举干杯。 龙后铭知王继忠是为此间正主,一听他道“龙将军”三字,便即站起,待王继忠说完,忙道:“在下何德何能,得王将军如此推崇?我军最大功臣乃在下义弟杨少恒杨贤弟,与在下全无一点关系,在下斗胆先在此为他谢过了。”便举酒杯微微沾唇。他道这王继忠与自己同任主将之事,便谦称“在下”,而不以“我”自称。 杨少恒听得龙后铭提及自己姓名,待王继忠坐下,便连忙站起身来,笑道:“此役之功全是大哥所成,大哥不必自谦,兄弟我也敬你一杯!” 龙后铭向他连使眼色,杨少恒只作不见,爽快干了,还故意喊上范中奇等与龙后铭较为相熟的兵士上前向他敬酒。 龙后铭心中苦笑:“恒弟是要我背定这功劳了。”只得一一回敬,然而无论何人相敬,他皆仅以酒杯碰唇,未曾饮下一杯。众人只道他酒量较浅,也不计较。 王继忠听了龙后铭言语,方知杨少恒才不仅仅是个打杂小兵,大感惊奇,待得一班人向龙后铭敬酒已毕,便走至杨少恒身旁向他攀谈,二人对饮一杯,互相谦虚了几句。 龙后铭眼见众人宴欢,心道:“虽说恒弟言道辽兵近日必当无力来攻,然我责任既重,仍当以谨慎为上。人道饮酒误事,今夜还是莫醉。” 他望了望席间众人,寻思:“中奇年岁尚轻,却跟我与恒弟至此继续卫国,心智甚坚,或可委以重任。方大哥、万大哥等反而半途而废,我只道他们与恒弟交好,应亦忠心耿耿……可见用人不需囿于年岁,我长于恒弟数岁,却岂及得上他的聪明才智和交际手腕?” 想到此处,不觉向杨少恒看去,只见他正与数名自己叫不出姓名的兵卒游戏谈笑,似已半醉,又想:“或许恒弟交友的秘诀便是在此,我是否不该如此杞人忧天,自命不凡?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噫!吾非三闾大夫欤?” 第783章 侠客隐(6) 自伤自怜了一会儿,转念又想:“我军乍到此地,首要之务便是安顿百姓,可莫让麾下兵卒吓着人家。众人欢饮,我也不必打扰,今夜莫睡,自去巡城便是。”心意既决,也就不再恍惚,只坐在座位上望着时间流过,竟不知不觉阖上了双目……睡梦中依稀见着妻子斜卧蓆上,面色苍白,却掩不住其心中喜悦之情,顺着她爱怜横溢的目光看去,只见她怀里躺了一个女娃儿,一张小脸白里透红,肥嘟嘟的甚是可爱。她吮着姆指,一对灵动的大眼望了过来…… “大哥,大哥!”龙后铭听得妻子殷切呼唤,举起双手向前伸去,想抚弄她的脸颊,却怎么也摸不着妻子……龙后铭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喃喃道:“娘子……别走,不要消失在我眼前……”彷彿看见妻子白净的脸庞,对自己报以一笑,说道:“大哥,我可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眼里的慧黠却多了几分嘲笑之意。 龙后铭突地清醒,凝神一看,只见杨少恒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这一惊非同小可,倏地从椅子上跌了下来。杨少恒不禁笑道:“大哥,这么想念我啊?连椅子也坐不安稳。我可不是天天都和你在一起吗?” 龙后铭一跌之下终于清醒,却已全然不记得自己适才说了些甚么,听得杨少恒的说话,只道他随口玩笑,也就随口应道:“是啊,你是我的好兄弟,我自然时时将你挂在心上。”杨少恒知他方才梦见妻子,也就不再取笑。 龙后铭微一凝神,道:“聚会结束了吗?我要去巡城了,恒弟你快去休息罢。” 杨少恒笑道:“巡城嘛,固然是少不了,但休息大可不必,咱俩一起上城墙去罢。” 龙后铭道:“不劳贤弟费心了,我自去便是。” 杨少恒乐不可支,笑道:“大哥,我已休息了四个时辰,虽不及大哥的五个时辰,倒也绰绰有余。”口中说话,手里却拉着龙后铭的手臂,领他走出。 龙后铭到得外头,只见一片温暖的日光倾泻一地,大惊失色:“你说我睡了五个时辰?” 杨少恒道:“是啊,想大哥昨日过于劳累,竟在席上睡着了,众兄弟也就提早休息去了。我今晨醒来,不见大哥,这才寻来此处。真没料到大哥仍未醒转。”说到此处,想起龙后铭方才叫他“娘子”,不觉暗暗好笑。 龙后铭见他眼角微孕笑意,只道他寻着自己心里高兴,便与其并肩上城。二人居高临下望向城内,见自遂城至此的一万兵卒已与定州兵卒一同练习,这定州城本大,多了这群人似未拥挤多少,百姓仍安稳地各自生活。 龙后铭心道:“看来我又是白担心一场,不过如此才是最好。”原来紧张的心也就渐渐放松。 杨少恒望望城内,又看看城外,不见异状,心下也自轻松,随口问龙后铭道:“大哥已有妻室了么?” 龙后铭听他一问,又朦朦胧胧地想起梦境,却如堕五里雾中一片迷茫,只得放下不想,答道:“是啊,我弱冠之年中了秀才,便即成家。在我出塞前,拙荆已为我生了一子一女,女儿较长,名曰若云,弟弟则唤作若风。” 杨少恒笑道:“若云若风,那便是与大哥姓氏有所呼应了。” 龙后铭道:“是啊!子女之名乃拙荆所取。她是名门之后,胸中才学丝毫不在我之下。我出关前,她已有了身孕,不宜奔波,否则她可是说甚么也要与我同来此处。” 杨少恒笑道:“那我也可以拜见嫂子了。” 龙后铭想念贤妻,并未置答,隔了半晌又突觉自己不答话颇为无礼,便问杨少恒道:“贤弟是否亦有妻室?” 杨少恒微笑道:“大哥的弟妹,小弟至今尚未寻着。” 龙后铭笑道:“贤弟如此人品,料得不难寻见,做哥哥的便等着喝你喜酒!” 杨少恒笑道:“多谢大哥。” 二人在城上四处走看,杨少恒忽然停下脚步,正色道:“大哥,我想是时候夺回遂城了。辽兵无粮,昨日方挫,援军必未抵达,我欲以杨家军一千突袭遂城,必能杀辽狗一个措手不及。” 龙后铭闻言大奇,道:“贤弟昨日斗智斗力,怎不多歇几日,却要在今日急急奔波?” 杨少恒笑道:“战场上机不可失,我已养好精神,大哥不必替我担心。尤其兄弟素以家父坚守遂城为傲,如何能堕父威名?遂城不在手里一日,我一日不能心安。” 龙后铭更奇,道:“贤弟,令尊究竟何许人也?难道也是名将军?” 杨少恒微一笑道:“说来话长,有空咱们再慢慢说。” 龙后铭昨日曾偷问身旁兵卒,却也无一人知道杨少恒出身。这不仅是因杨少恒自谦,不欲沾杨延朗盛名之光,而是对他而言,“父亲”二字便如一道沉重的枷锁,其间辛苦,世上恐怕仅杨延朗等极少数人知晓。而杨少恒与人交往时,总喜欢带笑开开玩笑逗人开心,心底最阴暗的一面,或许早被他遗忘在心底最深处,从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 龙后铭见他不肯多谈,便道:“贤弟计划完善,那就好了,不如一起去罢?” 杨少恒道:“此役兄弟也没全部把握,却不用大哥奔波了。” 龙后铭更奇,道:“贤弟若有自己部署,哥哥便在这里静候好音。” 杨少恒道:“多谢大哥。” 当日傍晚,杨少恒领着一千杨家军,回到定州城中。龙后铭见之大喜,急急迎上去询问战果。 杨少恒苦笑道:“若有战果,我便传书与大哥回遂城便是,何必回到此地?” 龙后铭道:“贤弟败了?然则如何兵士都无甚损伤?” 杨少恒叹道:“敌兵人才出来啦!他或许料知我会回去攻城,不知如何调来的援兵,墙头伏满弓箭手,兄弟见他有备,不敢轻攻,只得引兵回来,二方根本没交战。” 龙后铭见他神情颓丧,拍拍他肩膀道:“好歹众兄弟也没有损伤,贤弟往来辛苦,好生休息一下罢!” 杨少恒暗叹一口气,心道:“坑了他们兵士,总会再有新人进来,失了一城,却难再拓展疆界了。” 杨少恒既知难再收复城池,也就暂且放下不想。又思近日间辽兵无力来攻,便常乘闲暇时邀龙后铭习练杨家枪法。 这一日,二人练过大半天,并肩坐在树下歇息。 杨少恒道:“大哥,这枪法你已使得十分纯熟,想之后咱们再怎么练习,也不过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罢了。不如咱们找些其它武功来学学。” 龙后铭素怀仁义,除却迫不得已,实不愿学武免得多伤人命,婉拒道:“贤弟愿以枪法毫不保留地授我,我已是十分感激。日前便是仗其神威,我军才能势如破竹。然此路枪法既足以破敌,我岂能贪多务得?便算日后进境缓慢,我也不会挂怀。” 杨少恒道:“大哥此言差矣。不知大哥可曾听说过武学中的内功吗?” 龙后铭道:“那自然是没有。我也不必知道。” 杨少恒见龙后铭神色冷淡,微笑道:“大哥,这内功虽属武学一道,却非武功。一个从不习武之人,倘若只习得上乘内功,于临敌之际大是无用,最多不过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然而若是你我二人学之,使开枪法威猛再增数倍。那日我与契丹头子相斗之时,便是输在此处。他天生臂力较强,咱们若不习练内功,再与之对敌只怕要败。” 龙后铭心道:“威猛更增数倍?那岂非更是危险?”故意冷冷说道:“那日你明明胜了?你说这话哪里作得准?” 杨少恒听他这么说话,心中大急,道:“大哥,谁都可以不知我当时的窘境,怎么连你也瞧不出来?你知道我看见方大哥的信号以后有多担心你吗?我那日从右翼飞马赶到中军,你可知我一路杀敌,耗了多少气力?我担心萧挞凛伤你性命,人还没到,就赶紧把他喊了过来,连一点喘息的机会也没有,就得跟他硬斗,你难道不知道我的状况有多差?是杨家枪法厉害,让我一时没有落败,最后能胜,也全是运气还好,万大哥烧掉他们营寨的消息刚好传到,我最后一击才能奏效!要是我力气再差了一点,哪个关节稍微错了一点,我就要代你死了,你知不知道!” 龙后铭见杨少恒语气渐转激动,说到后来竟是一张脸涨得通红,那是与他交游数月以来从未发生之事,登感不知所措。他本来没学过多少武功,怎么可能看得出杨少恒那日体力濒临耗尽边缘,这时听他自述,才终于领会到他对自己的关心与不计一切代价的付出,怜惜与歉疚之意油然而生,忙道:“贤弟所言甚是,是哥哥不知其间轻重所在,冲撞了贤弟,还请贤弟见谅。”说完站起就是一揖。杨少恒不答。龙后铭又道:“这就请贤弟指教那内功。” 杨少恒本不过打算假装生气,用点情绪压得龙后铭不得不习内功,那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一番美意,不料一段话说下来,看着龙后铭当真浑不明白的表情,愈来愈觉委屈,而又转为怒意。这时他虽听龙后铭软语致歉,却是余怒未息,哼道:“指教甚么?我又不会。” 龙后铭陪笑道:“贤弟原谅我罢,别开玩笑了。” 杨少恒道:“我没开玩笑。” 龙后铭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心道:“他若不会,又何必费这么大力气说服我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不再言语。 二人静默了一会,杨少恒的情绪稍稍平复,道:“我说要学,那是要请教会的人,若我真会,我自己早开始练了,可不是与刚才的说话矛盾了么?” 龙后铭听他终于说话,心道:“他终于原谅我了。”但仍担心自己再度惹恼了他,只得笑道:“是啊,你瞧我心思多不灵敏。” 杨少恒见义兄语气退让,知道自己若是再不放松言语,他心中必不会安稳,好在怒气渐息,也就不再赌气,温言道:“大哥说哪里话来,是做兄弟的事先没说明白。我一时心情不好,吓着大哥了。昔日家父本有意授我内功要诀,只我因枪法未熟拒绝了,是以兄弟未曾学过内功。今日练武许久,咱们明儿再找人指教罢。”龙后铭见他说话回复成先前语气,亦重又与自己兄弟相称,稍觉放心,然仍暗暗紧张,免得一不小心又恼了这位义弟。 翌日一早,杨少恒便去寻龙后铭。他向来开朗乐观,于昨日之事已忘了大半,然而龙后铭却难以释怀,只道自己不善言语,仍不敢与之说话,逢他对己说话,也就微笑赞同。 杨少恒见他如此小心翼翼,反而有些过意不去,心道:“大哥行事总是谨慎,至今仍自担心我在气他。若非我知他心意,见他这般冷淡,只怕要掉头就走。正是因此,大哥朋友实在寥寥。得想个法儿让他放松些才是。”一时并无善策,只得与他东拉西扯,逗他说话。龙后铭兀自跨不过心墙,难以开怀。杨少恒见他依旧畏缩,也就无法可想,停口不再言语,心道:“或许让他自己想想就行。” 这一来龙后铭更是惴惴,二人好容易行到了练兵场,对龙后铭来说,却似走了一日那般长。 杨少恒见得众兵,心生一计:“他不敢与我说话,自是因我昨日恼他之故。这些兵士并未开罪于他,或能使他轻松一会。”便向龙后铭微微一笑道:“大哥,又到你一展丰采的时候了,你自去交些朋友罢。我内急,离开片刻。”说完拔腿便奔,寻了一隅藏起身子,静观其变。 龙后铭见杨少恒终于离开,自松了一口气,然心头正自郁郁,又岂有心情与人谈天?正自烦闷,只见范中奇又跑了过来,说道:“将军早!怎么不见杨大哥?我以为你们定会一齐来这里。” 第784章 侠客隐(7) 龙后铭道:“是啊,我们是一块来的,可他刚内急去了。”回答得这么一句话,却又不知接着该说甚么才是,登时怔在当地。 范中奇见他忽然两眼发直,似有所思,也不敢再打扰,径自去了。龙后铭见他就这么离去,焦躁无已,心道:“我适才言语应无冒犯之处,怎地他便走了?是了,定是他要找恒弟说话,他既不在此间,也只得离去。可难道跟我说便不行?只怕是我言谈无趣了。我真是甚么也不及恒弟。” 这一下自卑心作祟,说甚么也不敢再向人攀谈了。众兵只道他来考察练兵情况,只顾加紧练习,以求给这龙大将军留个好印象,也就无人上前与其交谈。 杨少恒见他立着不动,心想这般下去终究没有了局,便要现身相帮。才跨得一步,转念又想:“不然,若我出面,大哥又不敢说话了。不妨再等一会。”便又将脚缩回。二人分站二地,各自焦急,却又各自不动。龙后铭心中空荡,竟是未曾思及杨少恒怎地未回。 如此相持了一顿饭时分,杨少恒再也熬不住,又要迈步而出,却再犹豫,一只脚悬在空中,进退不得。正在这尴尬时分,突然听得一阵“笃、笃、笃”之声,似是朝此处靠近。他不禁回头一望,那只脚也就落下地来。只见一个龙钟老妇拄着一根木拐缓缓而来,满头白发,竟连一根乌丝也无,脸上布满皱纹,少说也年逾古稀,双眼却是清澈明亮,正朝着自己上下打量。 杨少恒微觉有异,见她年长,快步走上前去,作了一揖,说道:“婆婆您早,晚辈杨少恒,不知有甚么帮得上忙的地方么?”不料那婆婆竟似没有听见,并不答话,只停下脚步,望着天上白云。 杨少恒心道:“我到底是犯了甚么罪啦?人人都似个闷葫芦般的不理人?”他一早为龙后铭之事费了不少心思,本就烦躁,便要谢过离去。突地一瞥眼间发觉这老妇衣衫褴褛,似是城中贫穷百姓,一段话登时在心中流过:“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他过去在城中,镇日受的是精忠报国的教育,其父曾将张良圯上纳履的情节说与他听,诲他道:“江湖上奇人异士所在多有,别见人衣褐就对之无礼。时时刻刻对人恭谨,好处便少不了你的。”心道:“瞧这老妇眼色颇不寻常,不如再观察一会。”也就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等着随时伺候。 二人相持了一盏茶时分,那老妇突地喃喃道:“儿啊!多久没看见似你这般礼貌的孩子了。”不等杨少恒反应,竟又循着原路去了。 杨少恒听她语意颇有赞许之意,颇为自得,回头又向龙后铭望去,见他并无一点移动,一时的自得又转为担心。适才他分了不少注意力在那老妇之上,这当口已然忘却适才踌躇的种种理由,自然而然地朝他走去。走得两步,只见一根木棒倏然横扫而至,正要退避,那木棒却已移去。 杨少恒大惊,向前望去,却见那老妇已然走在龙后铭身侧,心中更是大奇。他所藏身之处,与龙后铭所在相距三丈有余,而那老妇竟在一晃眼间,便到了龙后铭之旁,身法之快,实在匪夷所思。 杨少恒心道:“此人果是异人,幸得适才未得罪了。”又想:“不知这婆婆寻大哥做甚?” 只见这婆婆蹒跚地向前走了两步,忽然一个重心不稳,竟要跌了下去。杨少恒一惊,便要上去相扶,却又哪里来得及?总算龙后铭余光似见有人在自己身前一阵摇晃,猛地回过神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扶住了她。 杨少恒暗叫好险,又突地想起:“这婆婆武功好极,又岂会突然跌倒?是了,她现下要来测试大哥了。且听他们说些甚么。”便乘着龙后铭全神贯注于那老妇之际,朝他背后掩了过去。 龙后铭扶起老妇后,忙问:“老太太不要紧罢?” 那老妇不去理他,轻敲自己背脊,自言自语道:“唉呀!几根老骨头不中用啦。”便要离去。龙后铭听她不答自己问话,只道她听力不大敏锐,也不在乎,见她便要离去,只怕她又跌倒,不自觉地跟在那老妇身后。 杨少恒心道:“大哥没事跟在那婆婆后面作甚?这般只怕不太礼貌。”好奇心起,便悄悄跟了下去。 三人前前后后地走出练兵场,到了百姓们主要居住之处。杨少恒心头微微一喜:“看样子她是要回自己家去了。以她这般功夫,定知我兄弟二人蹑于其后,她既未出手驱赶,看来咱俩是通过她的测试了。”这念头才方转过,那老妇竟尔停了下来。 杨少恒的喜悦登时转为挫折:“她究竟要做甚么,我可是半点也猜不透。”只见那老妇缓缓回头,对龙后铭道:“你来这里要做甚么?” 龙后铭原乃不知不觉地跟她走着,此时忽经此问,却是答不上来,定一定神,如实说道:“我一时分神,不自觉跟您走了过来,无意冒犯,还请恕罪。”说完忙一揖到底。那老妇又道:“那你怎地不走?”龙后铭待要转身,那老妇跌倒的画面登时浮现脑海,不禁又道:“不知婆婆要往哪里去?您走路不大方便,晚辈是否能稍效微劳?”那老妇道:“也好,随我来罢。”又再向前走去。 龙后铭心下念着要相助于她,神智已然清醒,便快步跟了下去。那老妇道:“少年人不错,走得挺快。”龙后铭不愿得罪于她,登时放慢脚步,正要开口赔话,却见那老妇忽然加快脚步,心下大奇,又再举步跟去。不料他快,老妇更快,竟似足不点地一般向前飞奔,而柺杖却依原来的频率持续点地。 龙后铭与她相距愈来愈远,却不识得对方身具绝顶轻功,只道自己又恼了别人,对方这才赌气赶路。只见那老妇愈奔愈快,几要消失在视线之中,龙后铭怕她更要跌倒,当下发步急奔,向前赶去,气喘吁吁地喊:“婆……婆……慢走……,别……别摔……着了!”那老妇耳音极灵,听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脚步便慢了下来,到得一处停住。待了片刻,才见龙杨二人一先一后脸红气喘地到来。 那老妇道:“不错。两个少年人都进来罢。”原来旁边便是这老妇的住所。龙后铭先是听得她赞赏,很是喜欢,又听得她说“两个”,不觉大奇,回头一望,只见杨少恒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龙后铭一惊,问道:“贤弟你怎在此处?”杨少恒笑道:“我一直跟着你呀。”龙后铭见他笑得欢畅,战战兢兢地问:“你不恼我了?”杨少恒微笑道:“我早就不恼了。大哥,别一直把这种事挂在心上烦恼着,别人看你都是好好的,你应对自己更有自信才是。”说着举手示意:“现在咱们快进去罢。” 龙后铭听他终肯原谅自己,复又为己打气,心下又是感动又是感激,一颗大石总算落地。杨少恒鉴貌辨色,也终于恍然:“他不过是要听我亲口原谅他罢了。”二人言归于好,并肩走入那老妇的居处。 那老妇见二人进来,缓缓道:“有劳二位大驾,这几根老骨头已经平安到家了,这便请回。”若是换作别人,听得这话只怕要恼这老妇作弄于己,但龙杨二人便是因此和好,怎会有何不悦?二人相视一笑,龙后铭道:“感谢婆婆大恩大德,使我兄弟二人言归于好。我兄弟这便辞去。”说完,二人双双磕下头去。 那老妇道:“你们吵架也好,言和也好,与我何干?但莫名其妙受此大礼,只得请二位喝杯茶再走。”龙后铭此时已知那老妇身负绝艺,先前不过是假意跌倒,便放心道:“如此有劳了。”那老妇家中并无桌椅,二人也就立在一旁等待。 一顿饭时分过去,那老妇竟自未出,杨少恒心中不耐,暗道:“这茶喝不喝也不打紧,不知这婆婆又在闹甚么玄虚,不如赶紧离开。”斜眼看向龙后铭,却见他脸上毫无不耐神色,暗自惭愧:“这便是我不如大哥的地方了。别人总见我颇为知礼,从不知这于我而言倒似一种工具。像大哥这般发自内心守礼之人,只怕再难寻着第二人。”心里对龙后铭佩服,也就不再浮躁,平心等候。 又过了好一阵子,只见那老妇一手端持木盘,一手仍拄木柺,缓缓地走了出来。杨少恒见她以仅以右手持住木盘边缘,盘上还置着看上去沉甸甸的二只茶杯,却无丝毫摇晃,又是对那老妇一阵佩服。龙后铭却早已奔了上去,双手接过木盘,施了一礼。他让义弟先取,自己才取了另一杯,将木盘恭谨递还。二人取了茶杯,又向那老妇微一施礼,这才喝下。 那二只茶杯一模一样,然而似乎非瓷非陶非石非金,入手甚是沉重,通体如墨条般黑,令人看不清茶水颜色。茶方入口,龙杨二人只觉十分清甜,茶味并不浓郁,但自有一股清香,闻之神怡气爽。 那老妇见二人将茶喝尽,说道:“这里没甚么东西,二位可将手中茶杯携回,好让你二人偶而能想起我这几根老骨头。”龙杨二人见这茶杯颇不寻常,不敢收下,龙后铭道:“婆婆说哪里话来,我兄弟二人如何敢忘前辈大德,这茶杯还是请婆婆收着自用罢。”便要拜谢辞出。那老妇厉声道:“你二人不收,是瞧不起我这老人么?”龙后铭正待分辩辞谢,杨少恒忙道:“我二人怎敢瞧不起婆婆?既是婆婆见赐,咱兄弟自会将其好好收藏。”那老妇道:“这便是了,去罢。”不等二人再说一句话,自转身去了。龙杨二人只得离去。 这定州城甚大,要回到练兵场倒也是好一段路程。龙后铭待到离那老妇住所已好一段距离,便忍不住问杨少恒道:“贤弟,你怎地便允收下那二只茶杯了?” 杨少恒道:“这婆婆行事诡密,似是有意来试探咱们。”说着便将那老妇与他的一小段互动说了,惟将他为何会待在那儿含糊带去。接着又道:“最后她让咱们等那般久,亦是一个试探。咱们没有离去,也就通过了,她这才将茶杯送与咱们。而既是她执意要送,想咱们再怎么推辞也是无用,不过徒然恼她罢了。” 龙后铭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大赞其聪明才智。杨少恒却突然想起:“那婆婆说不定是假意生气,只为迫得咱二人收下,如此说来,我心意她亦是知晓明白。我自恃多计,却仍是翻不出她的手掌心。”又想起自己一度不耐烦,险些无法经过考验,对龙后铭道:“比起我来,我瞧她更喜欢大哥你的为人。”龙后铭奇道:“此话怎生说?”杨少恒道:“大哥的种种举动,皆是出于自然,我却是无此本事。”龙后铭不明其意所指,正待再问,却见他神色间隐隐有些惭愧,不欲再增他烦恼,也就作罢。 正待再寻些话题,只见一名小兵奔来,远远叫道:“龙将军,杨大哥!”二人挥手招呼。那兵奔至二人身前,说道:“太好了!将军你们在这里!全军上下正等着二位发号施令呢!” 二人微微一惊,杨少恒识得他原就驻于此定州城,并非遂城兵众,抱拳说道:“抱歉让众位弟兄担心了。不过要发何号令?辽兵来犯么?”那兵道:“是!适才有消息进来,说辽将萧挞凛已向萧太后要了援兵,领了六万大军向这定州城进发,只怕不用一个时辰,便要到得城下。” 二人大惊,互望一眼,龙后铭道:“发令之事,还是交与王继忠将军罢,我们遂城兵众不过愿效一些绵薄之力罢了。” 第785章 侠客隐(8) 那兵道:“我们将军见二位用兵如神,很是钦慕,一得消息,忙命三十六名兄弟四下找寻二位,要请龙将军和杨大哥为我们主持大局,还请二位不要推辞。”说完便拜了下去。龙杨二人连忙扶起,杨少恒说道:“既是如此,咱二兄弟便与王将军一同筹划御敌方略罢。”那兵见二人应允,欢喜不尽,便领他们见王继忠。 王继忠见龙杨二人终于来到,连忙迎入,说道:“这定州城虽是由兄弟主持,还请二位不吝赐教。”龙杨二人又谦虚了几句,王继忠笑道:“咱们都自己人了,二位兄弟也就别再自谦。有何高见快快提出罢。”杨少恒道:“咱们兵力并不输于对方,开城决斗未必便败,然既咱们重在守城,不如便来个坚守不出,想那辽兵也难对我们怎样。”龙后铭道:“正是,我日前逞血气之勇指使众人杀出城去,便害的王副将身亡,至今仍好生过意不去。”他见王继忠乐于交游,也就不再以谦词“在下”自称。王继忠道:“不错,那便如此。”三人又再细议四面城墙兵力如何配置,何处投石歼敌、何处埋伏弓箭等等,过了一盏茶时分便全盘论定,三人相偕往练兵场召集众兵,将各队守备据点分配下去。 三人步上城墙,一方面看着众兵移动,一方面向下看着辽军动静,却见城外半里之处,黄土飞腾而起,辽兵大队已经逼近。萧挞凛骑着战马奔到最前,喝道:“姓杨的小王八蛋,快出来和我决一死战!”王继忠暗道:“连敌人也认杨兄弟为主?” 龙后铭道:“贤弟,怎办?”杨少恒笑道:“他爱叫由他去叫,和我有甚么关系?”想了一想,对身旁一箭手道:“弓箭借我试试。”那兵将弓箭恭谨递过,杨少恒微笑道:“和我不必客气。”弯弓搭箭,就朝萧挞凛射去。 却见萧挞凛手提长矛,不闪不避,只凝神望着箭尖,伺机挡隔。杨少恒一箭划破蓝天,对准萧挞凛鼻梁急冲而至。不料二人究竟相距远了,这一箭去势惊为天人,飞到半途时已经力衰,落在萧挞凛身前三丈地面。 萧挞凛哈哈笑道:“这点功夫还敢拿出来卖弄?”取了马旁长弓,一搭箭,却朝递弓箭与杨少恒的小兵射去。杨少恒眼中精芒一盛,一步抢前,挥枪将箭击下城墙。萧挞凛一不作二不休,紧接一箭射向杨少恒面门,杨少恒屏气凝息,身子急向后仰,举枪在箭腰上一挑,左手将箭接在手里。 龙后铭赞道:“好功夫!”杨少恒道:“他才好功夫。我射不中他,他从下仰射,却能射至此处。”望萧挞凛似已无意再射,回头向王继忠道:“王大哥,辽兵必因此对我方弓箭轻敌,不如传令造连弩,藏于垛口,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王继忠道:“杨兄弟有理!我这便要人准备。”杨少恒道:“二里。”王继忠惊道:“二里?眼下所有弩机一里已是极限,何况还要连弩,如何能达二里?”杨少恒笑道:“东西都是人造出来的,城中八万余兵,我不相信无此人才。”王继忠道:“好罢,我试试便是。”杨少恒微笑道:“多谢。”王继忠便自下城去准备造弩。 这时再往城下看去,萧挞凛却和辽军中一人商议些甚么,龙杨二人不识得他是辽方军师李克,却也清楚他必是辽军顶尖人物。只见二人商议许久,辽兵便在一里余外扎营。 杨少恒道:“大哥你瞧,这次辽兵是攻定了,我们摆明坚守,他们居然决定扎营。”龙后铭微一沉吟,道:“待他们粮食耗尽,我军岂不胜了?”杨少恒笑道:“是啊,接下来咱们要做的事,便是全不理会、绝不动摇。” 数日内,杨少恒皆宿于城头,并将兵士分成三班日夜轮替,毫不松懈;王继忠见杨少恒主持大局甚是稳妥,只苦苦思索连弩射程如何能达二里;龙后铭却吃不了多少苦,晚上自回房间睡了。这日凌晨时分,萧挞凛骑马立于城墙半里之外,又射了一枝箭进来。 杨少恒接过,一旁范中奇道:“又来了。”杨少恒解下箭上白纸,道:“一般烧了。”范中奇笑道:“他们每日射箭进来挑战,也不嫌累么?”杨少恒笑道:“就算他们送女人衣裳进来笑我,我也是不理他的。”范中奇接过白纸,一面走,一面拆,心中笑道:“一开始是激,昨日开始捧,这日却不知变出甚么花样?”却见纸上写着:“蛇困城中遭吾戏,羊入虎口被吾欺。”范中奇笑笑,烧完后唸给杨少恒听了。 杨少恒笑道:“『龙困浅滩遭虾戏』是么?大哥姓龙,他们才找出这句子乱改,连我姓杨也攻击上了,但谁不知这句子原本的模样?他们自甘当虾、作犬便由他去罢。”这时二人再往城下望去,只见辽兵已自开始喝酒起舞、嬉闹谈笑。 杨少恒叹道:“敌人还真想要我们出去啊!”范中奇道:“杨大哥,如果我们真要出兵,你能让我去吗?”杨少恒道:“开甚么玩笑!当然留你替我守城,你的武艺还不够。不过放心罢,我就是不出兵。”范中奇道:“杨大哥,你下次出兵也不知甚么时候,那时说不定我也大了,更何况我也和你练枪很久,难道不能帮上你一点忙?”说着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询问。 杨少恒摇摇头,道:“你的枪法怎么比得上我大哥,别闹了。”范中奇不信,道:“杨大哥,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我也不是小孩子,你十五岁时,就能帮你爹爹行使计策,指挥若定,如今我一十四岁,你怎么偏偏压着我,不让我长大?”杨少恒不语。 一连三日,萧挞凛依然将挑战书射入城墙,杨少恒都让范中奇烧了,只是听他们言语里骂得愈发难听,外头胡闹愈发猖狂,心底也常暗皱眉头。守城的士兵天天看着敌人游憩,士气一日日低落,包含范中奇、龙后铭在内,许多人都在询问杨少恒何时能出兵。 这一日,范中奇又将纸条拆来观看,一看之下,脸都绿了,却不敢唸与杨少恒听,只得迳把纸条还给他看。杨少恒道:“既然是太难听,何必和我说?直接烧了就是。”范中奇道:“杨大哥,你一定得看看,得由你定夺。”杨少恒心头好奇,便接来看了,只见上面用着极为粗鲁蛮横的字写道: “杨六郎,杨延朗,非六郎,实六狼也。何六狼?狼心狗肺、狼狈为奸、狼子野心、狼奔豕突、狼眉鼠目、狼狈不堪,是此六狼。杨六狼者,国家之社鼠,社稷之城狐,有此一人,国焉不亡!” 只见杨少恒额上青筋渐起,双眼杀意愈盛,览毕,一手将纸揉烂掌心,骂道:“是可忍,孰不可忍!辱我爹爹如此,我不出兵,岂非不忠不孝?拿纸笔来!”范中奇从未见他愤怒如此,连忙去取纸笔,杨少恒又随口喊上二人,道:“唤我大哥和王将军过来!”二人唯唯而应,心想二名将军用“唤”的来,恐怕全城也只杨少恒一人能够了。 范中奇先至,杨少恒提笔,在纸上写下大大的一字:“战”,绑于箭上,紧紧握在手中。 龙后铭听小兵报知杨少恒大怒找人,连忙赶至,道:“贤弟!”杨少恒见了义兄,气色稍和,道:“大哥,我要发兵。辽狗骂了我生平最重要之人,我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龙后铭见他望着手中纸团,道:“我能看么?”杨少恒道:“多一人看,都是对我的侮辱!烧了。”龙后铭摸出火折子,递给范中奇,示意他烧。杨少恒叹道:“大哥,多谢你。”龙后铭道:“辱我义弟,岂非辱我?烧了最好。”范中奇便将纸烧了。 杨少恒见白纸化作灰烬,心头一松,朝范中奇感激地望了一眼,范中奇报以一笑。杨少恒微微一笑,忽道:“一会儿随我去罢。”范中奇大喜,道:“真的么?”杨少恒点头道:“跟好我身边便是。”范中奇喜道:“是!”杨少恒一笑,心道:“人总是要长大的,对罢?” 这时王继忠也已来到,问道:“杨兄弟要出兵?”杨少恒目望城下,极为坚定地道:“是!”又道:“辽兵已而松懈,我军士气低落,此际出兵,亦乃大好时机。一直诱我,我倒要看看敌人有何本事。”王继忠道:“兄弟有几成把握?”杨少恒道:“十成。传令下去,即刻出兵!” 王继忠道:“却要如何分派?”杨少恒微一沉吟,道:“敌兵六万,我日夕观察看是没有增加,善用兵者以一围一,愿将军与我六万兵马,余下二万守城,如此当绰绰有余。”龙后铭道:“贤弟,你不是要自己去罢?我们结义之时说过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你难道要自己下去厮杀,留你大哥在城里担心?” 第786章 侠客隐(9) 杨少恒沉吟许久,道:“王大哥怎么说?”王继忠道:“我们已有三架二里射程连弩,全供杨兄弟分派使用。”话中说的是弩,其实让他任意分派的是人,是他本人。杨少恒奇道:“已经有了?”王继忠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是城中百姓造的,我们也不知从何而来。只是二里太远,难以瞄准,还不便于使用。” 杨少恒突然明白他话中之意,感于龙王二人义气,道:“好!全部出兵,城子不守了。烦王大哥主持大局,领中军四万,大哥领左翼二万,我领右翼二万,一齐杀他辽狗一个片甲不留。只是连弩先藏着,之后再用。”王继忠道:“一兵不留?”杨少恒道:“先前在遂城尽坑辽兵,我料他们此役不敢攻我军之城。我再稍作安排,当可保此城无虞。”王继忠半信半疑,龙后铭道:“愿闻贤弟妙计。”杨少恒道:“大开城门,偃旗息鼓,假作空城,敌人必当有伏,不敢轻攻。”王继忠道:“杨兄弟用兵灵活,不妨多领一万,必要时带兵应变。”杨少恒道:“也好。”三人议定,便迅速传令,召集众兵。定州城兵众每日看着辽兵挑衅,早想下去冲杀一阵,一听得以出兵,士气高昂,喊声震天。 龙杨王三人站在练兵场最前高台上,王继忠朗声将兵卒分队,并把包含杨家军的遂城一万兵力均划在杨少恒所领右翼。杨少恒望着整齐列队的八万兵卒,心中忽然感到战争的沉重。他这时心情已经冷静下来,暗对自己的意气用事感到后悔,但号令已出,众兵急欲厮杀,一切也来不及了。 分拨完毕,杨少恒又私下至百姓那儿点了四十余人,命他们分扫东南西北四面城门,吩咐道:“无论何人到来,只要装作没看见,低头洒扫便是。”众人应命而去。杨少恒见百姓们单薄的背影渐渐远去,心道:“我一时大胆决定全军出城,倘若对方尚有兵力,当真攻了过来,这些百姓便要因我一言丧命了。”愈想愈是担忧,双腿一屈,便即跪下,仰天祷祝:“我军是否能胜,弟子实在毫无把握,但盼神灵祐护,一切尽如弟子所料,使我军驱逐鞑虏,永保家国安康。” 祷祝既毕,心情略略凝定,杨少恒又赶紧驰马奔回练兵场,领了三万兵卒,说些俏皮话激励众兵。左中右三军人人摩拳擦掌,只待出城迎击。 王继忠精神抖擞,行于众兵之前,朗声道:“放--下--城--门--!”城门缓缓放落,就在恰好及地的那一刻,但听“咚”一声巨响,右翼最前一枝羽箭破风疾出,狠狠插在半里外黄土地上,正是杨少恒的“战”字箭,其手中的弓弦仍在嗡嗡颤动。杨少恒目望远方,提声大喝:“杀!”霎时间,宋方鼓声震天撼地,八万大军倾巢而出。 杨少恒当先带兵冲前,龙王二人随后跟进,却看辽兵不知哪来的消息,已有大队兵众列于黄土之上,见宋军冲杀而来,亦迅速奔马迎上。杨少恒心下警惕,直冲而入,一柄铁枪翻、挑、攒、刺,杀了几名辽卒之后,突地一惊:“敌兵人数怎如此之少?”停下马来定睛一看,只见辽兵人数约莫仅较自己背后三万兵多出一些。 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杨少恒心道:“三万余兵力如何敌得过八万大军?敌方莫非仍要攻我城池?”想无论如何都要护城周全,忙放出信号通知龙王二人自己回转,复令十五兵士快马通报王继忠敌兵约三万余众,请他审势调度云云。交代下去,忙传令向后退去,自己与范中奇拍马赶至尾端领兵回城。 好容易到得城下,却不见丝毫异状,只得又拣四十小兵分往东南西北门询问该处百姓是否有辽兵来过。片刻,四十小兵回来禀道:“百姓只顾低头洒扫,无人理会,问了良久也没结果。”杨少恒闻言一笑,心道:“这群百姓倒是颇为听话。可他们也未免太不知变通,我军兵士相询竟尔埋头不理?”于是点了范中奇等三人照看全军,自行前往最近的北门探视。驰到近处,十来人正低头洒扫,只人人帽檐甚低,看不清面貌。 杨少恒拍马上前,随意向一名佝偻老者问话,可那老者竟似聋了一般,对之全然不理,再问他人,却一连三四人尽是如此。杨少恒心里微微有气:“是我命你们来此,怎地连我也不理会?”突地想到:“莫非是敌人所扮?”忙驰马退后数尺,于洒扫众人不备之时快马驰进城内,速速巡了一圈,城内却也毫无异样,大感奇怪:“不攻此城,不与我军交战,辽方余下兵力究竟何处去了?”一时无解,只得任马儿踱回众兵身旁,自个儿寻思:“余下辽兵现下未现,只怕已埋伏左近。若真如此,辽兵必不会攻此北门,反而极可能由城背进攻。”思绪既已厘清,心神也就镇定,传令遂城万人随他把守南门,其余二万兵分作二队,分守东西门,同时留意北面战况。 王继忠初时发觉辽兵不足六万之数也是颇为惊讶,待听得杨少恒已带兵回防,登感放心,也就不去多想。而左翼龙后铭虽是势如破竹,却愈发烦躁:“敌兵人少,且一冲即散,倒似无人指挥,莫非萧挞凛不在其中?”担忧他另外率队埋伏,然而环顾四周,一片黄沙莽莽,却有何处可藏?挂心独自回转的杨少恒,心中愈发空荡。 两方激斗了一顿饭时分,宋军更占上风,只觉辽兵愈战愈少,不断败退。王继忠心下自得,领了中军便向前追去。同时,天色渐转昏黑,霎时间乌云密布,黄豆般大的雨点肆无忌惮地冲了下来。 龙后铭见这雨说来便至,毫无半点征兆,大是踌躇。望向麾下众兵,心道:“四周已无敌兵,别让兵士们着凉了,走为上计。”便鸣金收兵,自己放缓马匹压队,免得兵士落单。而王继忠自恃兵多,只待将敌一网打尽,更不回头,至此,宋军三队澈底分离,再无法彼此照应。 且说杨少恒见大雨滂沱,只欲命驻守东西二门众兵回城避雨布防,然心念一转,又担心一旦敌人围城,便难以接应龙后铭与王继忠所领兵马,不由得大感踌躇,只得暂时按兵不动,又向眼前兵士鼓励劝慰几句。 过得片刻,四周忽然响起隆隆声响,范中奇惊道:“辽兵战鼓?”杨少恒微微点头,道:“这不是进攻,别担心。”口上虽这么说,心中却感忧虑:“这鼓声虽不是辽人任何信号,就怕他们一会士气涨了,突然进攻。要是接战,敌兵以逸待劳,我军只怕要败;若径自退去,又怕大哥他们进不得城孤掌难鸣。唉,就是不知大哥那儿情况怎样。不过敌方也可能是故布疑阵也说不定……要弄清真相么,视线却遭大雨阻断,这辽兵也真是了得,算得出这场大雨,好搞这等巧计。”辽兵鼓声一连响了一盏茶时分,只敲得杨少恒心里跟着七上八下。 好容易鼓声稍停,却听得一人大喝:“杀!”似是萧挞凛口音。只听万马奔腾,不知有多少兵力涌了过来。 宋军眼前本就一片白茫茫,突听得敌人来攻,也只能四下乱窜想法逃命。饶是杨少恒这等功夫,连身旁人都看不见,也只有举枪护住全身的份,根本无力前行攻击,更遑论发号施令。杨少恒一面防守,一面寻思:“这可怎办才好?”突感一人兵器击到自己铁枪之上,一惊之下险些脱手,连忙运劲握紧铁枪,使出“闭”字诀,密密守住全身。过不多久,二人兵刃又交,只听得那人叫道:“又是你!”杨少恒听他话声,也已认出对方,原来此人正是萧挞凛。 杨少恒自忖自己武功较上一战毫无进境,加之枪杆滑溜,除速战速决别无取胜之机,挺枪直直进逼。可萧挞凛和他斗过一场,已知胜他关窍便是久战,是以此时全力防守,一杆长矛舞得密不透风。如此盲斗了一顿饭时分,二人兀自相持不下。 此时雨势渐小,视野渐渐明朗,二人这才渐渐看清对方兵器来势。杨少恒眼见萧挞凛招招采取守势,甚感忧急,加之已自烦恼了大半日,心中更是焦躁,连下三记杀手着着抢攻。萧挞凛有意激他,冷笑道:“这点三脚猫招式算得甚么?”举矛一一挡开。杨少恒一言不发,只是急打。 又斗了一盏茶时分,萧挞凛见杨少恒微有不支之势,乘隙朝他心口刺落。却不料杨少恒只是诱敌,斜身一闪,铁枪直刺萧挞凛右腰。萧挞凛大惊,双腿一夹,身下坐骑当即人立而起,杨少恒的铁枪便刺上了厚厚的马鞍。杨少恒毫没想到他竟有这奇招,一惊之余,萧挞凛长矛一翻,又已袭向他心口。 杨少恒铁枪甚长,一记打出已再难回转挡隔,情急之下只得伸左手抓他长矛,但求稍阻其势,便不致有性命之忧。 第787章 侠客隐(10) 岂料萧挞凛见机更快,长矛突改横挥,在他左掌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又直挥向他手中铁枪。杨少恒左手吃痛,右手铁枪如何把持得住?登时脱手飞出。 杨少恒失了兵刃,自知不是其对手,拍马便奔,萧挞凛乘胜追击,跟着赶了过去。杨少恒驰了一会,只见满地尽是伤亡弟兄,少数幸存者便遭辽兵大群大群围攻。这些人都是他相识最久的兄弟,眼看如此惨状,心下激愤,拨马回转,喝道:“要死便大家一起死好了!”举了马鞭便向萧挞凛扑去。 萧挞凛见他突然攻来,虽感意外,却毫不在乎,心道:“你用这玩意儿怎打得过我?” 可此际杨少恒却是不顾性命的猛打,一条马鞭左右乱挥,竟也是不易抵挡,稍不留神,脸上竟中了两鞭。 萧挞凛大怒,登时反攻,二人又翻翻滚滚的拆了数十招。 这时宋军已尽遭歼灭,众辽兵纷纷聚集观战,为主将吶喊助威。 杨少恒长力本就不及,加之手掌受伤未曾包扎,此刻失血甚多,渐渐难以支持,突觉一阵天旋地转,重重摔下马来。萧挞凛见状大喜,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缓缓走近,说道:“好小子,把我们算计的这般惨,我现在就要了你的狗命!”长矛疾往他心口刺去。 这时杨少恒意识模糊,连长矛攻来尚且不知,如何能够抵挡?眼见便要命丧当地,忽地一物横空飞来,撞落萧挞凛手中长矛,双双飞出十来丈。 萧挞凛一惊,心道:“甚么东西劲道如此之大?”凑近一看,竟然便是杨少恒的那柄铁枪,他虽素不信鬼神之说,此时也不禁栗栗:“若非铁枪显灵护主,这小小枪头怎能恰巧碰在我长矛杆上?”又听得背后马蹄声急,一人头戴钢盔,手持铁弓,飞马而来,这人英姿飒爽,似是四十来岁。 那人马不停蹄,直奔到杨少恒身旁,跃下马来瞧他伤势。却见他呼吸微弱,忙为他包扎手上伤口,再帮他推宫过血。他行动之间似有一股威严,萧挞凛在一旁看得呆了,竟全没想到上前阻止。杨少恒伤重疲累,半晌才悠悠醒来,张口似欲说话,却又瘫软。 那人见他醒转,想他性命无碍,扶他轻轻卧在地下,站起身来,对萧挞凛道:“是你把他伤成这样的么?” 萧挞凛回过神来,说道:“老子干的那又怎样?” 那人道:“你便是萧挞凛罢?屡屡犯我大宋疆界,很有本事嘛!来,来,我没将你长矛打断,咱们便来斗斗。” 本来萧挞凛见他救治杨少恒,便担忧方才铁枪是此人所发,心想那一击劲道之强乃生平前所未见,若真是正主儿到来,只怕今日便要功败垂成,此刻听他亲口承认,又怎敢与他相斗?站在原地不作一声。 那人道:“你怕了么?欺侮一个小孩子,还要伤他性命,现下却不肯负责?” 萧挞凛心道:“那小子少说也二十岁了,算甚么小孩?”却是不敢出言顶撞。 那人见他仍是不动,想他是不敢与自己决斗,便道:“你也不用怕我,那铁枪是我靠这家伙发的,我力气没这般大。”说着扬了扬手中铁弓。 萧挞凛一受不得他激,又听他是藉助工具才胜了自己,强喝道:“谁说老子怕你,老子不过懒得鸟你!很好,咱们便来斗斗。”拾起地下二只兵器,将长矛握在手里,把铁枪掷了过去。 那人笑道:“你倒贴心,还赐我兵刃。”翻身上马,朝萧挞凛缓缓驰去。 萧挞凛见他一副有恃无恐之貌,心中有气,挺矛刺去,喝道:“接招!” 不料那人举铁枪微微一挡,便将他一股大力轻描淡写的化解了。萧挞凛又攻数招,招招尽是如此,不觉大骇:“这人枪法似与那小子相仿,然重其意却不重招式,境界不知高了多少。”蓦地里想起了一个名字,心知在他手下讨不了好去,一面打,一面退,将他慢慢诱离定州城旁。 与他相斗那人虽想为民除奸,然而记挂独留众辽兵间的杨少恒,终于停马不追。萧挞凛一喜,扬起号角呜呜吹起,便召众兵离去。 那人瞧着辽兵退去,这才发觉此处军马竟有近三万之众,不觉惊心,暗道:“辽兵如此之众,我和恒儿便算有三头六臂也难以抵敌,亏得那辽将没胆退去,否则我虽恰巧赶到,这定州城只怕也要不保。”回过头,见杨少恒依旧迷茫,便取下马上行囊,拿葫芦喂他喝水。不料突又听得马蹄声急,似有几万人朝此奔来,心中一惊:“怎地又回转了来?” 只见一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领兵靠了过来,口中嚷道:“贤弟,贤弟,你在哪里!”却是龙后铭到了。 杨少恒清水入肚,神智渐复,听得龙后铭声音,喃喃道:“大哥……,我在这里……”可他气力不足,如此低语,龙后铭怎听得见?那人见他回应,颇感惊讶,但仍帮他喊道:“在这里了!” 杨少恒听他话声,大惊醒来,叫道:“爹!” 此人正是抗辽名将杨六郎杨延朗。 杨少恒却非其亲子,而是其弟杨延毅所生。杨少恒七岁时父母因一场纷争双双亡故,其父临终前将这唯一子息托给杨延朗扶养,杨延朗顾念与杨延毅的兄弟之情,将亡弟之子视如己出,不但将杨家枪法倾囊相授,还教他不少安身立命、待人接物的道理,二人既有血脉之系,复有父子之情,是以直以父子相称。杨少恒有时虽也思及先父先母,但在杨延朗的温情围绕下,童年倒也美满。 龙后铭听得回答之人并非杨少恒,极是担心,忙循声赶来。却见杨少恒从地上坐起,一名面生之人在旁相扶,连忙下马奔至杨少恒身侧,问道:“贤弟,你怎么了?” 杨少恒道:“我没事了。大哥……,我给你引见,这是……这是家父。”说话仍是上气不接下气。 龙后铭闻言大吃一惊,万料不到这义弟的父亲竟会突然现身此处,忙回身磕下头去。 杨延朗笑道:“你跟恒儿结拜兄弟了,是么?” 龙后铭恭谨道:“是,今年初才结义的。” 杨延朗道:“我瞧你挺不错的,你们要好好相处。” 二人恭谨答应。 杨少恒稍作休息之后,便同杨延朗、龙后铭领兵回城。这一役,龙后铭只折损百余名兵士,杨少恒所领之东西门守军也在大雨掩护下安然无恙,然而南门士兵却是全军覆没。杨少恒感念亡故兄弟,心下怅然,不多说话。龙后铭想他元气未复,又如此伤心只怕伤身,便着意加看照顾,时常寻他闲聊解闷。可杨少恒却总在他来时强作欢笑,待他离去后复又委靡不振。 龙后铭瞧了几天俱是如此,束手无策,只得寻杨延朗相商。 杨延朗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孩子也未免太看不开了。铭儿,他是不是被你影响了?”数日相处以来,杨延朗已知龙后铭为人仁厚,猜想定是他这性格影响杨少恒,才使他对部下伤亡兀自耿耿。 龙后铭道:“叔父别开玩笑了,如果方便的话,还请叔父开导他一下。” 杨延朗笑道:“跟我孩子聊天有何不便?”于是二人相偕前往。 杨延朗道:“恒儿,怎么啦?这几日都不见你出房,每天把自己闷着,不无聊么?” 杨少恒黯然道:“我对不起他们。” 杨延朗道:“对不起谁啊?” 杨少恒红着眼道:“对不起那一万弟兄啊!”又回头向龙后铭说道:“大哥,中奇死了!”说罢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杨延朗的怀里哭了起来。 龙后铭日日点兵,早知范中奇阵亡,也暗暗伤心数日,此际见他如此难受,心中一酸,暗道:“叔父安慰人竟是这样的?我总不与他谈那日一役,便是担心如此。”但也不便出言驳斥,只得不作一声。 只见杨延朗温柔地抚着他背脊,却也不说话。杨 少恒哭了良久,自觉失态,缓缓坐起身来,说道:“爹,大哥,对不起让你们见我这般懦弱。” 杨延朗扶着他的下巴,与他四目相对,说道:“恒儿,你必须知道一件事,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杨少恒急道:“是我草率决定出战的,是我自作主张要部下回转的,是我打不赢那萧挞凛,才救不得弟兄的!” 杨延朗这几日已从龙后铭口中听知此事原委,说道:“恒儿,你冷静些。出城作战,那是不得不然;要部下回转,是你这一役做得最好的地方,否则此城已然失陷;救不得部下,一方面要怪那场大雨,一方面是怪我没把你功夫教好。恒儿,听我说,你别再想这件事,死生有命,身为一个士兵,最骄傲之事莫过于战死沙场,现下他们为国捐躯,你应该为他们开心才是。余下你所该做的,是将身子养好,我再授你些功夫,好完了他们驱逐鞑虏的遗愿。” 杨少恒得了父亲这段在情在理的安慰,再加上适才一哭之下,多日积郁得以宣泄,终于振作,专心养伤。龙后铭见了自是欢喜万分。只是他始终不知日前他一直不和杨少恒谈及此事,犹如扬汤止沸,更让杨少恒将满腔忧郁尽积于心。而杨延朗把话说开,那才真正是釜底抽薪之效。 且说龙后铭这晨念着王继忠等人数日未返,十分担忧,便去寻杨少恒相议。 杨少恒道:“王大哥也是征战过的人了,至今仍无一点消息传回,恐怕已遭不测。咱们眼下只有操练兵卒,往后坚守此城便是。” 龙后铭不死心,又去问杨延朗,然而父子连心,二人回答如出一辙,龙后铭无奈,却也无法可想,便自练兵去了。 又过二日,杨延朗见杨少恒元气已复,便将二人叫来,说道:“铭儿,你既与恒儿结拜,我也不会当你是外人,况且这孩子已将咱们杨家枪法教你,你人品也不错,我很喜欢。” 龙后铭听杨延朗于自己学了杨家枪法一事毫不介怀,心道:“恒弟说的果然不错。”侧头向他望去,只见杨少恒也正朝他看了过来,二人相视一笑。 杨延朗见二人感情甚笃,微微一笑,续道:“你二人身负驱逐鞑虏的重任,武学一道可不能落于人后,现下,我要授你二人内功。” 二人闻言又惊又喜,忙磕下头去,算是行了拜师之礼。这内功与枪法全然不同,无须演示,当下杨延朗就命二人盘膝坐下,授予二人总纲要诀,让他们自行习练。龙后铭于武学之道不大了了,照杨延朗所授练了一回之后,只觉神清气爽,却是不知有何用处。杨少恒在军中交游广阔,见识较博,一练之下便知这是上乘内功,心下赞叹无已,只不知父亲是自何处习来。 二人就这么练了数日,只觉一行一动都快了数倍,气力也增益不少。这日午时,城中众人正自用饭,忽有一小兵飞奔来道:“城下王继忠将军求见。” 三人大吃一惊,万料不到他竟无恙归来。 龙后铭道:“有甚么求见不求见的,快放城门接他进来。” 那兵应道:“是!” 杨延朗忙伸手拦住了他,转头对杨少恒道:“恒儿,你瞧如何?” 杨少恒问道:“只王将军一人回来么?” 那兵道:“王将军是领着当初三万大军回来的。” 杨少恒微一思索,道:“爹,大哥,咱们去瞧瞧。” 杨延朗微微一笑,当先站起,三人便随那小兵上了城墙,放眼望去,果见三万大军。 王继忠在城下见得龙杨二人,朗声道:“二位贤弟,我们大军好容易逃得性命,快开城门啊!” 杨少恒道:“这里不方便说话,我和大哥下去,你们先退后百步。” 王继忠听杨少恒话声清晰异常,暗暗吃惊:“也不瞧他多用力说话,声音竟能这般清楚。” 第788章 侠客隐(11) 他可不知此际龙杨二人已学了内功,反正捉摸不透,便道:“好,便是这样,下来罢。” 杨少恒得他应允,转头看看杨延朗,杨延朗点点头,心道:“孩子,好好让我见识你的手段。”龙杨二人于是出城。 杨少恒到得城下,一拱手道:“王大哥好,别来无恙。不知几日大哥到哪儿去啦?” 王继忠道:“我一路追敌,杀出十里之外,才引众兄弟将辽兵杀尽。回来时大家也累了,休息、用饭耽搁了不少时间。” 杨少恒道:“那辽兵定是很强了?” 王继忠道:“是啊,兄弟我拚着性命和他们厮杀一场,才好容易见到二位贤弟。” 杨少恒漫不经心地向他身后大军瞥了一眼,问道:“可又是那萧挞凛领兵与你们交手么?” 王继忠道:“那倒不是,总指挥之人是名叫作李克的军师。” 杨少恒道:“李克?没听见过。莫非上次我急收遂城无功,便是他从中阻挠之故?” 王继忠道:“正是此人,杨兄弟还是一般冰雪聪明。” 杨少恒笑道:“这人果有才干,尤其善于攻心,对罢?不过我说,我只怕不能再叫你王大哥了?” 王继忠听他这话,叹道:“你兄弟二人智勇双全,我本不期望瞒得过你们。咱们这就别过,日后战场上见罢。”转身向众兵说道:“走罢!”便领了三万大军退去。 杨少恒向着他背影道:“也未必要伤了和气,去劝那萧挞凛莫再来犯咱们大宋,二方讲和,你也是将功折罪。” 王继忠遥遥应了。 龙后铭瞧不出王继忠为何退去,忙问杨少恒道:“怎地?王大哥怎便去了?他要到哪儿去?” 杨少恒笑道:“大哥,别再和他称兄道弟啦,现下他是咱们的敌人了。” 龙后铭错愕不已,忙问端地。 日前一役,皆是由李克筹划而成。自他在遂城救下萧挞凛后,萧挞凛不再如以往那般倨傲,反对李克言听计从。杨少恒日前欲收遂城,却因墙头众多弓箭手废然而返,便是李克一败后立即向萧太后请求援兵的先见之明。待杨少恒领兵退走,李克便向萧挞凛进言引兵复仇,一举攻下定州城,打击宋军士气。 本来依萧挞凛及众兵之见,是说甚么也不再攻宋军之城,李克却力排众议道:“将军,敌兵极可能利用我军这般心理,将守城兵力全部撤下好全力攻击我军。近日二战,宋人皆在无须出兵时胡乱发兵,若此役依然如此,我军便可乘虚而入,破敌城池。” 萧挞凛听他有理,便道:“好,就依你的。还请军师安排。” 李克道:“太后予我们六万兵马。定州城向北二十里处有一密林,将军可分一千人与我,先至彼处,设下绊马索埋伏林中,再分派三万五千兵卒与敌人大军交锋,假意败退,诱敌深入,进林后协助擒敌。余下二万余兵力可请将军亲领,自定州城之南攻入。此城理当只是空城,将军攻下城池之后,可在城头点燃信号弹通知我。”萧挞凛应允,然而定计以后,二人引兵至定州,却发觉杨少恒等决定坚守。 李克一意复仇,便以激将法诱敌,不仅要兵士假作游憩,更找了一些宋军俘虏、中原商人等能通汉语之人,一而再再而三写下挑衅言语,射箭寄去。他观察宋军城墙,知道领事收信之人皆是杨少恒,终于想出诟骂杨延朗一法,更在此信射入前,预测宋人必定出兵。一夜之间,辽人秣马厉兵,在静谧中准备得充分。 萧挞凛绕道埋伏城南,眼见宋军浩浩荡荡出城,心道:“军师果然料得不错,看来今日便能破了定州。”正待攻城,却见数名百姓正自扫地,怔了一怔,命身旁一名亲兵上去问话。那亲兵回来后,却道百姓都不理人。萧挞凛心道:“敌人如此安排是何用意?莫非城中已有埋伏?算了,还是别管这些,依军师所言攻城便是。”于是命百余骑将四门洒扫百姓毙了。 萧挞凛见城中依旧毫无动静,骄傲之心又起,就要率兵攻城。正待发令,回头却见黄沙漫天,竟是宋军回转。萧挞凛一惊,忙命众人缩身藏起,又令数十手下换上百姓衣装,要他们假扮洒扫众人,好消除自己到此证据。待见杨少恒布下三面守军,便如惊弓之鸟,不敢现身。然而观望良久,天上忽降起倾盆大雨,想此正是自己最佳掩蔽,又见宋军兵士全无增多之象,惧意渐去,乘机击鼓扬威,再尽数杀出。 李克那边也是大雨帮忙,王继忠一路全无察觉前方乃一密林,更遑论地下绊马索,冲入后当即中伏。李克原本缩身树后,眼见大功告成,当即长身走出,问王继忠肯否投降。 王继忠虽有义气,却是无可无不可之人,被李克说了几句话便被劝服,投降辽方。李克大喜,领了王继忠及其麾下众兵归营,等了良久,却不见萧挞凛讯号,出营一探,才见萧挞凛正领兵归来。李克心下暗暗叹息:“我军立本已于不败之地,不料将军仍是攻不下城来。”而萧挞凛遭杨延朗吓退无功归来,自是愀然不乐,一回营却见军师降了三万大军归顺,登转喜色,由是更对李克另眼相看。 萧挞凛有意反败为胜,对王继忠道:“你去骗得你手下让你领三万大军进城,把这城子破了,我再封你大官。不过其中一万必须换成我麾下兵士,如何?”王继忠本想自己投降不算甚么,好歹龙杨二人可以继续守城,可此际若是听从此议,便当真是大宋的罪人了,于是总推说身体不适,不愿前往。 磨得十来天,萧挞凛再忍不住,竟命手下持刀威喝。王继忠性命要紧,又想龙杨二人未必便会落入圈套,只得应允前来。杨少恒果真不负期待,先是见全军大抵未损绝不合理,复又眼尖认出队中生面孔甚多,加上王继忠无意透露知晓李克以往功绩,便识破其来意。 杨少恒将这三大破绽说与龙后铭听,龙后铭不禁叹道:“我虽也瞧出这几点,却是一来只道我认不出大部分人是因还不相熟,一来万料不到这王继忠竟是这等样人,只道他消息灵通一些罢了。” 杨少恒笑道:“那也是大哥素以君子之心度人之故。”二人谈谈说说,拍马回城。 二人入城,杨延朗早已下城相迎,道:“不错,不愧是咱们家的孩子,一眼便瞧破敌人狡计。可恒儿啊,为何要劝辽兵与咱们讲和?咱三人功夫远胜辽兵,该当去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才是。还是说你当真念着故人之情,不愿与其交锋?”说到后来,语气渐转严峻。 杨少恒跪下道:“爹,孩儿这般提议,确有参杂故人情分,可更重要的是辽军实力已远胜我方。单论兵力,王继忠这一来一去,两军已差六万兵力,且辽方智囊在敌军中已然得势,两军议和既可让我军休养生息,更令我们有余暇用计除去之,才是上策。” 杨延朗道:“噫!延毅有后啊,也不枉我对你这番教导。但你要知道,我此刻夸你,是因你既能依理分析局势,尚能不惧威势直言。可是孩子,有时候,有些事不能讲理。辽狗乃我大宋之敌,哪怕是必输无疑,我也决不投降。何况眼下有你有我,还有你龙大哥,未必便要输了。” 杨少恒道:“爹爹莫慌,议和并非投降,不过藉机赚取寸阴养我兵力。” 杨延朗思及先父杨业英姿,只盼能再上阵厮杀,听杨少恒这番言语,叹道:“你二人可知我为何至此?” 龙杨二人虽已与他共处数日,却忙于军务练武,始终未谈及此事,齐声道:“愿闻其详。” 杨延朗抬头望天,道出缘由。 原来杨延朗数月之前因作战失利,遭皇帝撤换。而在萧挞凛、李克等人逃脱遂城之后,支援之的萧太后萧绰巾帼不让须眉,主导大局,命萧李二人攻定州,自己则领兵攻向澶州城。这澶州城距宋都甚近,一时朝野震动,真宗与众大臣便议迁都。 然宰相寇准、杨延朗等人爱国心切,决意与辽兵决一死战,寇准更谏真宗御驾亲征。真宗踌躇许久,终于应允,同时命杨延朗助守定州。却不意杨延朗抵达地恰到好处,及时救下杨少恒性命,又惊退辽兵。 杨延朗本道此番再遭起用就能大显身手,此刻听得杨少恒所议竟与多数朝臣相仿,不觉神伤。虽说议和只是一时权宜之计,然死生无常,有生之年只怕是难再为国效力驱敌出境了。 但他却是忘了,议和并非一厢情愿之事。虽说王继忠听取杨少恒建议,向萧挞凛力谏议和,可萧挞凛此时正当壮年,满腔热血,只待好好干一番事业,坚执不允。自此尔后,辽军坚攻,宋军坚守。而杨延朗用兵已久,幼时更是跟在父亲杨业身旁作战,胸中谋略高出杨少恒数倍,辽兵倒也奈何不得。他也在一次次坚守之中,寻回一丝丝雄心壮志。 第789章 侠客隐(12) 如此相持数月,王继忠心想早一日议和,自己便少一日不忠,再按捺不住,迳向萧太后提议和,萧太后也道攻定州、澶州二城一时难有成果,复又深入敌境,便即允了。可宋军坚守以来,只是在城上射箭投石便能杀敌,自不愿无端议和,辽军只得吃闭门羹。冬尽夏来,两方仍僵持不下,萧挞凛的耐性渐渐磨光,性情愈来愈是暴躁。 这一日,他领了几名部下在澶州城外远处观望,东看看,西望望,实在瞧不出这城有甚厉害之处,心道:“这宋人也太执拗,伤了我方不少兄弟,又不肯议和。若能诱其出城,我军或有胜算。”心生一计,低声对身旁随从说了几句,数人便在城下大骂了起来。被骂之人竟是宋太祖赵匡胤,乃至宋太宗、真宗等人。他只道城中众兵必受不住历届君主、当今圣上遭此诋毁,便会受激出城,一骂之下竟也性起,只愈骂愈狠,骂了大半时辰尚且不休。 不料宋兵依然毫无动静,萧挞凛更怒,索性直接骂起驻守这澶州的主将李继隆,甚至连不在此处的龙后铭、杨少恒等人也尽遭池鱼之殃。突然,城门放落,萧挞凛大喜,回头对部下笑道:“你们瞧,我的计策总是……”话未说完,只听得破空之声劲急,一只铁箭如流星赶月般飞至,直直贯穿萧挞凛脑袋,终使这一世辽将瞬间毙命。 此箭从何而来?却要说到先前杨少恒提议造弩,因百姓帮忙得了三架二里射程连弩后,他凭借自己目力清楚,自研究出了瞄准技巧,并秘密传授百名兵士。其中一张弩、三十卒便被分至澶州城协防。萧挞凛既敢大肆骂人,所立之处自是远出弓箭射程许多,但,他不知道,宋军弩箭能达二里之遥。 消息传至萧太后耳里,她痛哭三日三夜,五朝不至,才宣布道:“挞凛中弩,我兵失倚。或者天厌其乱,使南北之民休息者耶!”于是决心与宋议和,一封封公文如飞雪般送出。恰巧真宗此际到了澶州,得辽军议和消息,连连称是,便即与辽结盟,约为兄弟之邦。这便是后人所熟知的澶渊之盟了。 且说盟约消息到了定州,杨延朗痛惜无已,然诏令一出,再无转寰余地,也只能暗暗伤心。 龙后铭得讯却甚是欢喜,心道:“自任将军一职,无一日不见兵士牺牲,人人皆是父母所生,如何这般卑贱?现今皇帝圣明,骗得辽兵再不来犯,实是赦免边防数万弟兄。”想自己此刻责任已了,终能回归中土与妻儿重会,便上书辞官,又寻了杨少恒,问道:“贤弟,做哥哥的想念妻儿,你想不想见见嫂子啊?” 杨少恒与之相处至今已而二年,感情弥笃那是不必说的,就要答允同去,可心念一转,念及杨延朗日来对他的教诲,心道:“现下宋辽虽已议和,爹爹只怕仍是意欲坚守此城到老,我若与大哥同去,岂非不忠不孝?”委实难以抉择。 然而知子莫若父,杨延朗听得龙后铭回归中原的风声,便去寻杨少恒,问道:“恒儿,你大哥要回归中土,你去不去?” 杨少恒听父亲问话似有便允之意,诚实答道:“孩儿驻守边防多年,实在想向中原繁华之地看看,但又不愿不忠于国,是以不欲辞去。” 杨延朗摸摸他头,缓缓道:“你和你爹真像。你们都是脱缰野马,受不得困的,你就和你大哥去看看这个世界罢。当今圣上已与辽方结盟,你不守城,何不忠之有?也别在这浪费你的大好光阴了。何况我还在这里,咱们大宋可是绝对安全的。我会叫文广来此,他比你年轻,该受些磨练,你也不用挂记咱们了。” 杨少恒心下感动,说道:“既是如此,还请爹多多保重。 ”杨延朗笑道:“记得带个贤妻给爹见见便是。” 杨少恒红着脸点了点头。于是龙杨二人各自收拾行囊,向杨延朗及众弟兄依依话别。 龙后铭出得城来,回首一望,心中感慨万千:“如今这定州城就要交给杨叔父了。想当初就任之时,我总自视甚高,只道众兵皆不如我,始终不得军心,那段时光孤独的很,军中有事也只能自己打算,实是烦恼多而欢乐少,好几次起了撒手不做的念头。”想到这里,不禁向杨少恒望了一眼,心想:“幸亏遇见恒弟,若非他全力助我,我又焉能成为众人拥戴的龙将军、龙大哥?身先士卒的道理人人皆知,但真正居了高位,能做到的人又有多少?只怕恒弟那日来寻我、授我枪法以前,便决定要我明白这道理了。” (注:萧挞凛、王先知、王继忠、萧绰、杨延朗等均为历史人物,澶渊之盟签订前数仗胜败亦大抵依照史实联想改编。略有不合处,当因龙杨二人闯入,多了某种神秘力量改变之才是。) 二人一路走走停停,赏玩风景,好不惬意,只觉人生最美好之境莫过如此。这一日到了开封,也就是北宋都城所在,较他处繁华得多。龙后铭见一处人声喧哗,似在围观甚么,回头问杨少恒道:“贤弟,这儿在做甚?怎地如此热闹?” 杨少恒道:“从这儿瞧不清楚,不如咱们凑近看看。”于是二人拴了马,挤入群众向前看去。 只见场中央一名童子穿着花花绿绿,头上绑着两根小辫,正以左膝顶着一球。龙后铭见他年岁尚幼,此时单脚独立却是稳若泰山,大感讶异。又见那小童左膝微微一抬,右膝跟着倏地举起,接下了那球,左脚稳稳落地。如此反覆十来次,他已在场中转了一圈,球仍是未曾落地一次,旁观众人齐声叫好。忽地那童又抬右膝,让球直上天际数尺之高,随即迅捷无伦的一记后空翻,又将球儿顶在头上。 杨少恒耳听欢呼声不绝于耳,心道:“这小童膝盖一提之力竟是如此之大,想来或也家学渊源,习过内功。”心念及此,更是凝神观看。又见那童轻轻一蹬,翻身倒立,以左脚脚底将球稳稳拖住,双腿微微一弯,右足一踢,那球倏然激射而出。 只听得一人叫道:“小子发球来啦!今日奖落谁家?” 杨少恒听得此言,童心忽起,自人群中一跃而起,伸出食指将那球顶住,笑道:“在下杨少恒,敢问这样可中式么?”手臂微微一拐,又将那球弹向那童脚底。他这一拐已用上内劲,是以那球飞回之时,便似活转了一般,先是螺旋飘高数圈,从众人顶上飞过,才轻飘飘的落上那童脚底。众人见他突然露了这一手,纷纷回头要瞧发球的是何等样人,可杨少恒已然落下,却是难以找寻。 杨少恒见习练内功年余竟具如斯威力,大是得意。 龙后铭低声道:“贤弟,你露这手功夫不坏啊!可就是未免太出风头。” 杨少恒笑道:“看表演嘛,不过图个开心,不是么?” 龙后铭见他笑得欢畅,微微一笑,也就不再劝说。那童见球飞回,极是讶异,忙翻身直立,以手肘托住了球,说道:“哪位相公接着了?还请收下,不必奉还。”以一肘之力,又将球抛出。 杨少恒在人丛中回应道:“既是如此,那就多谢。”才又跃出取球。他想龙后铭不喜高调,这次跃出乃弹指之事,抢过球来便即落地,好让众人再 瞧不清其面目。众人见球已寻着新主,知表演结束,纷纷散去。龙杨二人也随众离去。 二人回到马边,杨少恒才将球取出,与龙后铭一同细细检视,却见只是颗布球,然其五彩斑斓,还用红线绣着“恭祝相公福体安康长命百岁”字样,做工甚是精细。 龙后铭道:“这球倒也雅致,好叫我们记得这小朋友。” 杨少恒笑道:“是啊。大哥,不妨这送你家若云若风罢,让孩子们玩玩倒也有趣。” 龙后铭笑道:“那我侄子可怎办啊?” 杨少恒红着脸道:“怎地爹和你都爱提此事?”说完便快步走去。 龙后铭紧紧追着,笑道:“贤弟别介意嘛,随口谈谈罢了。”这时二人感情已与先前大不相同,龙后铭见他这般小小气恼也不介意,二人又你追我跑,玩了一阵,这才上马又行。 原来二人适才所见乃宋代普遍流行的蹴鞠表演,表演者会使用手掌外的各部位接球抛球,就是不可使之落地。蹴鞠表演者多半习练已久,才有如此精湛演出,倒不似杨少恒所猜是身具内功之故。而此处表演恰有一惯例,便是在每日表演结束后将球赠予一名观众,才让龙杨二人得了这么个纪念品。 二人又行数日,才至光州。这光州便是龙后铭老家所在之处了,方入光州境内,他便絮絮叨叨地向杨少恒介绍此地风土民情,杨少恒也就微笑听他说话。行出数里,龙后铭指着左方一条小巷道:“贤弟,我家便在这巷子里了。” 第790章 侠客隐(13) 杨少恒奇道:“大哥,你不是中过状元么,怎地住在这小巷弄?” 龙后铭笑道:“你哥哥仰慕颜渊居陋巷不改其乐,便把你嫂子拖进这小地方啦。”说话之时,只见一男一女二名小童从巷口奔出。 龙后铭离家已二年有余,见此二童女长男幼,昔时回忆突然回上心头,心情一阵激动,喃喃道:“若云,若风,是你们么?”却是不敢大叫,免得惊着孩子。 龙后铭离家之时,女儿不过五岁,儿子尚才二岁,孩子成长变化又是最为快速,此际却是不敢确定这二童是否自己亲子。然瞧了一会,更是从二童眉目之间瞧出当年孩子面貌,缓缓下得马来,便要上前相认。 二童见一陌生男子凑近,吓得拔腿就跑。 龙后铭见他们吓得厉害,心下怅惘,不敢再追,杨少恒拍马过来,说道:“大哥,当年孩子那般小,记忆只怕还很模糊,咱们快去看看他们母亲是否大嫂便知。” 龙后铭定一定神,道:“是了,这便走罢。”举步便奔。 杨少恒叫道:“大哥,你的马啊!”龙后铭却似没有听见,早一溜烟去了。杨少恒暗觉好笑,又觉温馨,拉过龙后铭坐骑缰绳追了下去。 只见龙后铭怔在一间茅屋前方,却不进去。 杨少恒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大哥,快叫娘子啊!”龙后铭神情激荡,全没听见他话,默不作声。 杨少恒见状,知道这屋必是龙后铭住所,耸了耸肩,心道:“大哥总是这么容易便失了魂魄。”心生一计,轻声朝屋内叫道:“龙后铭龙相公在么?”叫了二声,只见一少妇奔了出来。 杨少恒见她乃天人之姿,心头不觉一震。 这少妇身着鹅黄衣衫,头上插了一个水晶簪子,双眼灵动清澄,透出智慧活泼的气息,双颊如艳桃一般闪着红霞,肌肤却又白皙,全身上下打扮得干净雅洁,果非寻常茅屋会出现的人物。 杨少恒呆了半晌,不觉说道:“嫂子竟是如此美貌!” 那少妇见他呆看良久,已然不悦,又听他第一句话轻薄如此,一巴掌打了过去,嗔道:“谁是你嫂子了?” 欲再转头去瞧与他同行之人是谁,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声唤道:“娘子!” 那少妇身子微微一震,缓缓转过头去,剎那间认出了龙后铭,伸出玉般洁白的手臂绕住了他后颈,另一手搂住他腰,柔声道:“铭哥,你想得我好苦,你可终于回来了!”二人依偎拥抱一起,良久不分。 杨少恒抚着脸颊,笑道:“唉呦,夫妻要上床,媒人丢过墙!” 那少妇嫣然一笑,向他道:“尊驾是谁?适才打了你,真是抱歉啦!” 杨少恒笑道:“我叫你嫂子,不就跟你说了他是我大哥么?” 杨少恒边笑边逃,说道:“大哥,这家伙这般脏,我可不干。” 龙后铭适才恍神,全然未见妻子打了义弟一掌,这时听他二人自行叙话,忙介绍道:“娘子,他叫杨少恒,已与我结义二年,是我义弟。贤弟,这是拙荆柳氏。”二人相互施了一礼。 这少妇便是龙后铭之妻,乃唐朝诗人柳宗元后裔,闺名如雪,是其父期许她能如“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的谢道韫般成为一代才女所起之名。 柳如雪也果真如父所望,自小读遍诸子百家,诗辞歌赋无一不精,龙后铭娶得贤妻之后,时常赞她才学,与她玩笑道:“娘子,不如你也去考个状元回来罢。” 柳如雪常笑笑答道:“我还真的想呢!为甚么女生就不能做官?” 三人叙过几句,柳如雪道:“铭哥,你可知道我们家下雨了?” 龙后铭惊道:“屋顶破了么?真是苦了你跟孩子。” 柳如雪笑道:“上面没破,下面倒是破了。” 眼角瞥见杨少恒站在一旁听她夫妇说话,不觉晕红双颊,不愿再说下去。 龙后铭哪有这么多女儿家的顾虑,闻言大喜道:“快带我去见见!”柳如雪满脸娇羞,回入内室。 杨少恒道:“大哥,何事如此欢喜?” 龙后铭笑道:“等着见你侄子罢。” 杨少恒这才想起在定州城时,龙后铭曾与他提过其妻在他出塞之前已有身孕,再稍加琢磨二人对话,已知其理,微微一笑,问龙后铭道:“嫂子说下雨,可见这孩子唤作若雨咯?” 龙后铭笑道:“贤弟还是这般聪颖。拙荆怀孕之时已想好孩子之名,是以我一听便知。”说话之间,柳如雪已将孩子抱了出来。 龙后铭一见,那一日初至定州城恍恍惚惚的梦境登时清晰,问妻子道:“是个女孩儿罢?哪一日出生的?” 柳如雪笑道:“你虽在塞外,我却无一日不盼着你的消息。那天我才方听闻你以巧计大败辽兵,转至定州城驻守,腹部一阵剧痛,这女娃儿就急急忙忙出来见世啦!” 龙后铭见妻子笑得温馨,心下颇为感动,说道:“这孩子不寻常,你可知道,我便在那一日见你抱着一名女婴,出现在我梦境之中。” 柳如雪微觉惊奇,道:“这孩子必是在老天护祐下出生的。” 杨少恒登时明白,那一日龙后铭突然梦见妻子,竟是因其女出生所起感应,也觉不可思议,正待插口说话,却听那女娃龙若雨叫道:“爹爹回来了!” 龙后铭听她呼叫,蹲下来抚着她头,脸上爱怜横溢,柳如雪也是欢喜。 杨少恒奇道:“嫂子,这孩子怎么认得大哥?”他想另外二童一见龙后铭靠近便急忙奔逃,显是不识得父亲,若非柳如雪有意指导,绝无只幺女认得父亲之理。 龙后铭夫妇闻言大惊,柳如雪道:“我……我不知道……” 杨少恒问龙若雨道:“妹妹,你怎知他是你爹爹?” 龙若雨一脸天真,仰头笑道:“爹爹便是爹爹。”三人更是奇怪,只得道这孩子真有神灵眷顾。 龙后铭又问妻道:“依你所言,孩子出生不过年余,怎地这么会说话?” 柳如雪道:“这孩子生来聪颖,生下三月便知叫娘了,近来已能清楚表达。”龙杨二人啧啧称奇。 四人进得屋来,龙杨二人见若云若风果是巷口嬉戏的那二童,柳如雪忙教他们认爹。弟弟若风孩子心性,扑上去“爹、爹、爹”地叫个不休,姊姊若云却是一脸羞涩地缩在母亲身后,良久彷彿记起幼时见过父亲,才扭扭捏捏地叫了声爹。 当晚,龙后铭夫妇二人便拉着杨少恒住下,杨少恒见盛情难却,反正也无处得去,便答应了。过得数日,三个孩子都已不再怕生,时常磨着“爹爹”和“杨叔叔”要听守城的故事,柳如雪也在一旁听着。二人谈起往日之事,往往是你一言我一语地道着自己所知的片段,不时还要互相斗嘴一下,逗得一家笑语连连。 这一日,二人谈及遇见那白发老妇之事。三个小孩听得他们竟会吵架拌嘴,十分惊讶,杨少恒抢着道:“你们爹爹就是怕得罪别人,其实我早已不再挂怀,他却总爱放在心上。” 龙后铭道:“还不是我把你放在心上?” 杨少恒笑道:“是啊,我是你娘子,当然要把我放在心上!”众人日前已听杨少恒讲道龙后铭作梦之事,纷纷又笑了起来。 柳如雪笑道:“唉呦!你要跟我抢我夫君么?” 杨少恒笑道:“嫂子美若天仙下凡,我哪里抢得赢?”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待得说到那婆婆赠二人杯子,龙若云不禁好奇问道:“那是甚么,我要看!” 龙杨二人尽未将杯子损坏,便取出予孩子们观看。龙若云细细抚摸杯子,面露喜欢,龙后铭笑道:“云儿,喜欢就收着罢!” 龙若云喜道:“真的么?” 龙后铭笑道:“爹何时骗过你啦?” 龙若云笑道:“谢谢爹!”龙后铭报以一笑。 杨少恒笑道:“那我的给若雨好了,让她们姊妹俩一人一个。” 龙后铭道:“这怎么好意思?” 杨少恒笑道:“都认识多久了,大哥你还跟我客气?况且兄弟可是每天在你家吃闲饭呢。”便将杯子塞在龙若雨手里。 龙若雨虽尚幼小,却是知礼,说道:“谢谢杨叔叔。” 杨少恒见状很是欢喜,笑道:“不必客气。”又想若风甚么也无,便从背囊中摸出日前在开封无意获得的布球,笑道:“若风,这个给你。”龙若风捏捏那球,嘻嘻一笑,也向杨少恒道谢。 龙后铭也不再阻止,只笑道:“贤弟你当真不娶妻生子啦?” 杨少恒笑道:“帮你带这几个孩子也不赖啊!”龙后铭心下感激,不再言语。 这一日,龙后铭对众人说道:“贤弟,娘子,孩子们,我们现下一家六口,我想再不必学颜渊居陋巷啦,他可没这么多家人。我有个意思,盖个大房子来住住,如何?”三个孩子首先拍手叫好,柳如雪见丈夫终于不再古板,一家人能有个大宅居住,心下不禁感动。 杨少恒心道:“早便想劝大哥搬家了,免得嫂子和孩子们受苦,不料他竟先主动提及此事,不会是咱们相处甚久,他已知我心思?”想到此处,不禁微微一笑。其实龙后铭之所以提议建新房,当真是因杨少恒之故。不过并非他二人心意相通,而是龙后铭念着义弟处处为自己打算,不愿委屈他同自己一家人挤在这小小茅屋之中。 龙后铭与柳如雪尽出身官宦世家,龙后铭更是中了状元,加之二人节俭,一家实未曾少过钱财,当下便在原住所外的大路买了一地,聘工人盖起大宅。 过了月余,新居落成,杨少恒啧啧赞叹,对龙后铭道:“大哥,这宅子可真不小啊,你给起个名儿罢。” 龙后铭微一沉吟,说道:“我此入军中,学到的不过是身先士卒之理,只怕是因我名中一后字,才让我始终不明此理。我欲名此居为先龙第,贤弟,娘子,抱歉啦!姓龙的比较多,第二字下了个龙字,乃不忘本之意。” 柳如雪微笑道:“我已是龙家之人,又岂会介意?” 杨少恒笑道:“大哥,你这般说法,我倒是永远不会老了?我不居龙字,居个第字便是。”众人又是一笑。 入得这先龙第,若云若风便各自拥有一室,杨少恒也自居一室,若雨年幼,与爹娘同寝于主卧室,但也留了一室与她,只待她稍大便能住入。龙后铭和妻子还有间大书房。 杨少恒更发觉龙后铭建了一练武厅,大是讶异,心道:“先前我不过要大哥多学一内功,他避之唯恐不及,怎建了个练武厅?”便前至龙后铭房中询问。 龙后铭听他一问,笑道:“还不是你那杨家枪法威力太强,你嫂子便磨着我答应教孩子武功,说若风之后从军便可以身先士卒了。” 杨少恒笑道:“可这样的话,若风便少了一个义弟了。” 龙后铭道:“我也这般说,她却说:你还要几个儿子,我生给你便是。”说完二人一齐大笑。 龙后铭又道:“不过贤弟,我是不能再教孩子杨家枪法了,否则一传十,十传百,到时全天下都是你杨家子孙啦。我预计新创一套武功,还请贤弟帮忙。” 杨少恒一听也觉有理,说道:“那有何难?兄弟必当鼎力相助。” 龙后铭喜道:“哥哥先代孩子们谢过啦!” 杨少恒笑道:“都甚么时候还这般客气。”又道:“不知大哥要使甚么兵刃?” 龙后铭道:“想是不要再用铁枪,可我却也未曾想过。”在房中踱了一圈,沉吟道:“最好还是长型兵刃,我使来较为顺手。”随手拿起墙角一枝扫把,心道:“便是这般长的。”转了几转,倒也颇为称手,回头向杨少恒道:“贤弟你瞧这家伙怎样?” 杨少恒笑道:“那玩意若能和我铁枪匹敌,兄弟拜服。” 龙后铭道:“好啊,咱们便来练练。”举起扫把便向杨少恒攻去。 第791章 侠客隐(14) 龙后铭道:“这话不错,可见其实它倒是占了不少便宜。只怕我随手挥个两挥,敌人也避之唯恐不及。” 杨少恒一听,也觉有理,停步说道:“是了。敌人见此兵刃,只怕还不知如何拆解。” 龙后铭抚着扫把,越瞧越是喜欢,说道:“我拿去给娘子清一清,一会陪我拆招好么?”杨少恒跃跃欲试,也不反对。 于是二人一持扫帚,一持铁枪,斗了起来。这扫帚帚柄乃黄竹所制,质地轻软,龙后铭便走轻灵,不与铁枪相击,也因而悟出了一些借力打力之理。二人习练内功时日相同、功力相若,虽说龙后铭的枪法无杨少恒熟练,可他此时欲创新招,倒也不因此落了下风。二人长力甚足,就这般胡斗了大半个时辰才稍作休息。 杨少恒道:“大哥,你这扫把功倒似有模有样,可其中腾挪变化,仍然脱不出杨家枪范畴。” 龙后铭黯然道:“是啊,说要自行创建一套武功,那是谈何容易?” 杨少恒慰道:“那也不必多急,现下若云最长,也不过七岁,不妨先教她些拳脚功夫,再练点内功强身健体,也就足矣。” 龙后铭道:“贤弟你还会甚么拳脚功夫么?” 杨少恒道:“我幼时曾练过几路拳法。” 龙后铭喜道:“贤弟真是家学渊源,顺便传你哥哥罢。” 杨少恒笑道:“那是当然。”当下二人商议,日后早晨便由杨少恒先传拳法,龙后铭则在下午琢磨全新的兵刃功夫,同一时间杨少恒传授二童内功。 如此过了数日,若云若风已学了二路拳法,背起练功口诀,龙后铭那边却是进境甚缓。这一日,他正潜心武学时,若雨奔了过来,笑道:“爹爹,我背三十六计给你听!”说完便“瞒天过海、围魏救赵……”的背了起来。 龙后铭听她背的全然正确,赞了她几句,心下却是大惊:“她一个一岁多的女娃子,怎地这般厉害?” 只见妻子柳如雪笑吟吟地走了过来,笑道:“你哥儿俩练武,我可把这孩子教的不错罢!” 龙后铭皱眉道:“是不错。可孩子还小,干嘛让她这般辛苦?” 柳如雪未及回答,若雨仰头笑道:“妈妈说爹爹是将军,要我好好学学带兵的计策。” 龙后铭对她道:“你还小,别急。你的三十六计背多久啦?” 若雨道:“妈妈今天早上教我的。”龙后铭又吃一惊。 柳如雪道:“铭哥,这孩子这般聪颖,诗书论孟史策唐诗都读过了,今番央我教她些不一样的,我便解三十六计与她,何必压着她呢?” 龙后铭无言以对。 若雨道:“爹爹不喜欢我读书么?” 柳如雪微笑道:“不会的。像妈一样聪明不很好吗?走罢,妈妈再教你看些诸葛亮叔叔用兵的故事。”便携她手去了。 龙后铭隔了良久才回过神来,举起扫帚待要再练时,女儿天真的话声却又不断在耳边响起。正自苦恼间,忽地灵机一动:“能否将三十六计用于武学之中?”心道:“第一计,瞒天过海,我可用帚尾掩住敌人视线,暗中出拳……第二计,围魏救赵,想来便是在敌人攻我身前时,我却攻敌背之招。是了,第三计,借刀杀人,我可借力打力,反挡敌人兵刃……可敌人也不见得会从哪一处攻入……”自行演示许久,忽喜忽忧,手忙脚乱。 演了二个时辰,只觉三十六计之数远不敌他人进攻的方法数目,心道:“自创一套功夫怎能这么容易?”也不气馁,又舞了一会。忽地想到:“恒弟的枪法三十六路,每路三变,便成了一百零八之数,我不妨也钻研下这路功夫能否有何变化。”他这一专心,竟是连妻子叫吃饭也没听见,直到三个小孩过来前后左右的磨着他,他才回过神来。晚上吃饭睡觉也尽不安稳,满脑子只是想着武功。杨少恒柳如雪二人知他脾气,也就一笑置之,不去打扰。 如此过了数月,这日未牌时分,龙后铭总算将三十六计尽数化为武功,每路三十六变,共一千二百九十六变。他练了练自己所创武功,得意非凡,也不管杨少恒正在教子女练功,径自拉了他来过招。 杨少恒见他满脸喜色,想他必有小成,也是代他欢喜,举了铁枪便来。 龙后铭道:“贤弟,我这功夫可是磨了数月才成,可要留神些。你先递招罢。” 杨少恒道:“好。”一招“四平八稳”迳刺龙后铭胸口。 这招看似平平无奇,然杨少恒此时已练了年余内功,亦是非同小可。眼见龙后铭不挡不架,杨少恒不禁叫道:“大哥!” 龙后铭笑道:“别担心!”待得铁枪与胸口不过寸许,突出扫帚斜挡而至。 杨少恒只觉手上一股大力挡来,叫了声:“好!”又继续抢攻。 原来龙后铭这时所使乃“无中生有”的第三变,专待敌人攻势近身时,出其不意地反击。 二人又拆了数十招,杨少恒只见龙后铭一招一式尽极为精准,好似他已将自己的所有招数算过一番,心道:“自然是这样的了,大哥武艺本我所授,我得来点不一样的。”心念及此,招式立变,手上越打越快。却见龙后铭仍是招招端凝,不觉大奇,只道义兄于武学一道已尽数通晓,说道:“大哥,我已不是你的对手,咱们不用打了。” 龙后铭却想:“我少说也有千余变尚未使出,怎能不让恒弟瞧瞧?”手上不停,口中说道:“再一会,哥哥还没过瘾!” 不料杨少恒适才已然收招,虽已听见龙后铭意欲再斗,却是不及招架,危急间随手横枪一挡。这一挡目的只在拦下龙后铭攻势,料得他不会再急切进招,于自身却是毫无守御,全然不合武学之道。 龙后铭见他格去自己手上攻势,大吃一惊,退了数步,坐倒在地,眼神透露的尽是懊丧衰颓之意。 杨少恒见他突然变色,大惑不解,收枪问道:“大哥,你怎么了?” 龙后铭一言不发,似是全然没有听见。杨少恒见他如此,心下微微不安,忙奔去扶他坐起。过了良久,才听龙后铭缓缓的道:“我自觉这路武功已足以挡下天下所有招式,不料贤弟你随一挡架,便即破去。想我于武学一道,仍是未能通晓。” 杨少恒道:“我适才那招不过是碰巧罢了,大哥又何必气馁?” 龙后铭道:“嘿,首次出师就碰着这等碰巧,未来怎办?” 杨少恒见他如此消沉,一时不知如何劝解,心想先厘清问题,便问:“大哥所创究竟是何武功,此际可见告否?”原来龙后铭先前于此路功夫颇为自得,总不肯对杨少恒泄漏半点口风,好在日后给他一个惊喜,是以杨少恒此时对这功夫仍是一无所知。 龙后铭道:“此乃我听雨儿背诵三十六计后灵光一现所创功夫,或可名曰三十六计功。每一路尽与三十六计旨趣相合,但基于敌人攻来角度可能不同,是以每路皆有三十六变。” 杨少恒大惊,叫道:“每路三十六变?” 龙后铭道:“是啊,共是一千二百九十六变。” 杨少恒道:“大哥,我也不问别的,但你觉得孩子们记得起这一千余变么?” 龙后铭练武多日,全然忘了这功夫将来得传子传女,经他一问,不觉一怔,道:“练久了总能记起罢?” 杨少恒道:“那要耗费多少时日?大哥,武学一道不是背诵功夫,不会因敌人有一千种攻击方式,咱们就创一千招迎敌。与敌接战时『三分靠火力,七分靠机伶』,所以才有言道『见招拆招』。若大哥你以这三十六计功对敌,敌人当真碰巧使出了那你从未算到的一变,那可怎办?” 龙后铭喃喃道:“没了,全都没了。我这路武功再没用了。” 杨少恒拍拍他肩,温言道:“岂会无用?武学重意不重招,大可留其精义,弃其琐碎,仍成一套武功。大哥,不如你先将每一路的第一变演给我看。”龙后铭恍恍惚惚地站起,自“瞒天过海”至“走为上”演了一遍。 杨少恒见每路功夫皆是由此计精义化来,招招精奇,叹为观止,心道:“这路武功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若能依我所言留其精义,或许当真能于武学一道拓出新一片天。”看完龙后铭演示完三十六路,又道:“大哥,你能否再将『瞒天过海』的三十六变尽数演示?” 龙后铭见杨少恒眼中颇有嘉许之意,心神略定,说道:“好!”便演了下去。 杨少恒一见之下,显些哑然失笑。原来龙后铭所谓三十六变,不过是更换扫帚方向,好对付从不同方向攻进之敌。杨少恒不敢笑出声来,只怕义兄又要沮丧,好不容易待到他演完那三十六变,才道:“大哥,我瞧你这三十六变,不过是改换迎敌方向,不如这样,咱们教孩子如何转身,如何变换兵刃方向,让他们自行应对便是。” 第792章 侠客隐(15) 龙后铭只怕孩子们应变不快,便要吃亏,心中忧虑形于颜色。 杨少恒见状,说道:“大哥别担心,到时咱们传功之后再与他们斗斗便知。” 龙后铭见他一副十拿九稳之貌,便同意了。当下龙后铭又再将这三十六计功许多精微之处说与杨少恒听,二人口里讨论,手上切磋,倒是教学相长。 过了数日,杨少恒自忖对这套功夫已经颇为熟练,便向龙后铭提议开始教导若云若风二童。 龙后铭道:“不妨把若雨也叫来看看罢,日后学习或许快些。” 杨少恒想若雨不过二岁,似尚嫌早,但知她天资聪颖,也就赞同。于是二人携了兵刃,唤了三童向练武厅去,柳如雪听得若雨要去看兄姊练武,兴味盎然,也一道跟了过来。 到了厅上,龙后铭对若云若风道:“云儿,风儿,我现下要传你们些兵刃功夫。” 若云道:“爹爹,你拿这扫把做甚么啊?” 龙后铭微笑道:“这是我的兵刃啊。孩子们记着,学武是以防身为主,不可炫示武功,更不可恃武寻人麻烦。爹拿这扫把也是要说明无意与人为敌之理。” 若风听了,既感兴趣,又感向往,叫道:“爹爹快教我!”若云心里却觉拿扫把打人很丑。 柳如雪与女儿同一心思,说道:“铭哥,你这便要教女儿拿着扫把与人过招么?只怕是不大体面。” 龙后铭也觉有理,问妻道:“可这扫把的竹枝我自有用处,倒是不便取代。” 柳如雪道:“用拂尘行么?如果你不嫌它小。” 龙后铭在心里将整路功夫默想一遍,似也无甚滞塞之处,便对妻道:“似是可行,可家里有么?” 柳如雪想了一会,道:“家里没有,不过大路上有个兵器铺,想来应不会少了。我这便携雨儿买去。” 杨少恒道:“嫂子,你和若雨看功夫罢,我去买便是。” 柳如雪嫣然一笑,道:“如此有劳了。” 杨少恒点点头,又道:“大哥,你也不必等我了,先演给嫂子和孩子们看罢。” 龙后铭道:“好。”当下就演了起来。 厅上四人仅若云若风向杨少恒学过些粗浅功夫,对龙后铭这路武功的精妙之处都是不大了了。三十六路招法演毕,龙后铭道:“这武功名曰『三十六计功』,是先前雨儿背三十六计给我的灵感。”当下又将每条计策细细解释了一遍,并将这武功如何脱胎于此尽数说与妻子子女听。说话之间,杨少恒也已从外头回来,将拂尘递与若云,一声不响的立在一旁。 龙后铭说得兴起,直说了大半时辰才完。又道:“现下都有兵刃啦,爹便教你们练练。”于是一招一式的慢慢讲解。他唯恐孩子没听清楚,讲得仔细异常,反倒是二个孩子先不耐烦了,不断催促他再讲下一招。这番教学长达一个时辰,柳如雪没听得完全便先行准备晚饭去了,若雨却仍坐在原地,看得津津有味。 数日后,二童皆已牢记招式,剩下的不过便是自行练习参透。杨少恒想若云若风终究是龙氏子弟,武功最好由龙后铭亲授。先前插手一是要让龙后铭有余暇钻研武功,一是要教授孩子拳脚功夫,而今已无必要,便私下向龙后铭道:“大哥,此后二个孩子的功夫就教给你啦,我可要撒手不干了。” 龙后铭听他口上虽是玩笑语气,却明白他背后真正用意,想这义弟一举一动无不为自己打算,心下感激,说道:“贤弟,这些日子真是有劳你了。” 杨少恒微笑道:“这也没有甚么。是了,以后若雨学功夫时我再指点一二,免得她说我这杨叔叔行事不公。” 龙后铭笑道:“她才没这般小气。” 后来杨少恒也就真如自己所说,不再察看二童武功。逢他们练武时便去帮柳如雪扫扫地,煮煮饭。这宅第虽大,终因龙后铭不喜奢靡,连一个仆人也无,向来只柳如雪一人打扫,若雨年幼,也帮不上多少忙。现下杨少恒主动说要帮忙,柳如雪口上虽是先推辞了一番,心里却着实松了一口气。二人处理家务时常谈天,杨少恒这才发觉柳如雪胸中学识长自己百倍,心想自己在这状元之第生活,倒不可让兄嫂孩子们小觑了,也常趁闲暇进龙柳夫妇的书房读书。若雨自幼跟随母亲身畔,后来也跟杨少恒聊天惯了,常在他读书时钻进书房,央他给自己讲解几句。杨少恒喜她好学伶俐,将自己胸中会过甚么学问全部解给她听,自叹不足时,便携她手找柳如雪询问,叔姪二人的感情日益亲密。 忽忽数年过去,这一日是若雨的五岁生辰,柳如雪特地上市集买了只肥鷄,炖了盅人参鷄汤,又整治了几样精致小菜,给她好好庆祝生日。一家子在饭桌上谈谈说说,甚是惬意。 席间,龙后铭站起说道:“我的小姑娘,你今日便满五岁了,爹要送你一份生日礼物。” 若雨兴奋的晕红双颊,双眼闪烁着希望的光芒,问道:“是甚么?” 龙后铭笑道:“我和杨叔叔要教你功夫啦!”若雨一听,不禁抱住了身旁的母亲,欢声尖叫。原来这三年来若雨看着兄姊练武,总是钦慕,时常磨着龙后铭教她武功,可龙后铭心想若风也是四岁多了才练,总以她年纪不够推辞,这时若雨听得自己终能习武,自然是欢喜无限。 其实数日以前,龙后铭算算若雨生日将届,便向杨少恒提议此事,杨少恒自然也是十分乐意,想起自己昔年的言语,笑道:“那我要重出江湖啦!”二人商议自此尔后,上午先由杨少恒授她拳法,下午再由龙后铭传授内功要诀。 翌日一早,杨少恒便跨进久违的练武厅,授她兄姊所学的几路拳法。 若雨记心甚佳,好胜心又强,一路拳法竟只消半个时辰便能演示无误,又磨着杨少恒再教,杨少恒虽觉不妥,却拗不过她的软语央求,只得再教,若雨学得兴起,下午竟也不顾父亲安排习练内功,仍一心学习拳法,这一天过去,便已学全了杨少恒所会的五路拳法,赶上兄姊进度。龙杨二人见她如此躁进,根基必难稳固,私下约定暂不再教她武功。二人既已有了共识,杨少恒也不再因若雨撒娇而有所放松。 哪怕是若雨拉着他俩衣襟,求道:“我已经比哥哥姊姊慢了,怎能再不赶快?” 龙杨二人也只叫她好好习练日前所学。总算柳如雪跟她谈些“梧鼠五技”等成语典故,教她学贵专精,又搬了孔孟等先贤现身说法,才说得若雨专心熟练这几路拳法。 不料若雨一决定好好练拳,却是练得比谁都要勤恳,往往得要母亲柳如雪亲来寻她,她才会去吃饭睡觉。为了明白自己进度,她每日去寻兄姊过招。 这时哥哥若风已经八岁,龙柳二人盼他将来能继承祖业考取功名,是以督促他上午读书,下午才可练武。若雨本来只道自己日日较哥哥练得勤劳,必能得胜。然而若风较她终究是多了三年寒暑之功,又如何讨得了好去?更不用说打胜姊姊若云了。屡战屡败之余,若雨总在心里告诉自己:“现下打不赢哥哥姊姊,一定是我练得不够。”一天练得比一天勤,成了一个循环。龙后铭见她已有小成,要授她内功,却反遭若雨推辞。 过了一月有余,若雨依旧未曾胜过兄姊一次,这一日输了哥哥之后,再也忍耐不住,坐在地下嚎啕大哭。 柳如雪见状忙过来劝慰,说道:“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你再多练一点,日后定能得胜。” 龙杨二人这时也已循声而至,龙后铭听得妻子所言全然不得要领,打断道:“雨儿,你现在招式已然熟练,那很好。可你要知道,你现下气力没有长全,又未练过内功,就好像小蚂蚁与大象相斗,哪怕是招式再精,又如何能胜哥哥姊姊?明儿起我便教你内功罢,待得你功力增强,力气长大,便有可胜之机。” 若雨本来聪颖,先前与兄姊相斗之时,便已察觉兄姊力气大过自己数倍,可好胜心作祟,却是说甚么也不相信自己勤练之后尚会落败。这时大挫之余,气势已馁,知龙后铭所言才是关窍所在,擦着眼泪答应了。 隔天一早,若雨早早便醒,推着龙后铭进练武厅。 龙后铭见她如此性急,又是欢喜,又是担心,进厅之后,向她道:“雨儿,我现在就要教你内功了,但在教你之前,你一定要答应将我接下来所说之言牢牢记在心中。” 若雨见父亲脸色严肃,跪下说道:“谨听爹爹教诲。” 龙后铭道:“雨儿,你学武总求速成,但这一点,在学习内功之时却是一致命伤。你越是想急急练好,越是危险。” 若雨仰头问道:“为甚么?” 龙后铭道:“内功,顾名思义是门内在的功夫。我身上内功是跟你杨叔叔之父所学,他这门内功必须先练气,也就是内息,让内息在经脉中如意运行,便能化为内力。然而倘若你在练功时躁进,内息就容易走错地方,内息走岔了,严重时可能毙命。所以你要慢慢的想,让气按着你心中所想路径流动,才能增强内力。” 第793章 侠客隐(16) 若雨心道:“听起来颇为复杂,反正我先慢慢练就是。”于是应允。 龙后铭这才开始授她内功要诀,教她如何存想内息流动。 若云也在一旁自行练功。练内功时心神必须宁定,若雨与兄姊争强好胜之心也就渐渐淡了,不再日日与他们过招。龙后铭见若雨不再躁进,自是十分欢喜,也就不忙教她兵刃功夫,只每月初一十五令三子女与自己过招,以考察他们进境。 如此太太平平的过了二年,这一日,龙后铭外出数日归家,考察子女功夫时,竟意外发觉若雨内力似已略强过其兄若风,诧异万分,心想内功一道并非要强好胜便能练成,兄妹间原本差了三年功力,怎会如此?一时无解,便去寻杨少恒,将这番顾虑说了。 杨少恒道:“孩子近来的进境我虽是不大了然,不过大哥不必多虑,近来若风分心于读书,而内功一门又重悟性,想是若雨聪明,以致进境较速。”见龙后铭脸上仍是微有疑惑,笑道:“再不然就是她半夜不睡觉偷偷练功。” 龙后铭听他此言,微微一惊,说道:“若雨三岁时便自睡一房,或真如此,也未可知。不如我们今夜去探探,如何?” 杨少恒脸上微微一红,心道:“若雨已经七岁,叫我如何窥探她睡觉?”说道:“大哥不必当真,我开开玩笑罢了。”殊不知,他这么一句玩笑却是对了。 当夜龙后铭熬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去若雨的房间探了探,却见若雨盘腿坐于床上,正自凝神练功。龙后铭见了,一张嘴合不拢来,却知练功之时最忌外物干扰,不敢发出半点声响,轻手轻脚去了,一夜尽苦恼于此,难以入眠。 隔日天犹未亮,龙后铭便急急敲开杨少恒房门。 杨少恒推门而出,打了个老大哈欠,喃喃道:“大哥,这么早,甚么事啊?” 龙后铭道:“昨夜我去窥探雨儿房间,不料她半夜真在练功,怎办?” 杨少恒道:“大哥这么紧张做甚,孩子喜欢内功也不打紧,让她自练便是。” 龙后铭道:“贤弟别闹了!她才七岁,这般熬夜练功怎么得了?只怕要损了身子!” 杨少恒渐渐清醒,沉吟半晌,说道:“不然的话,咱们可打今日起授她兵刃功夫,分她心神,你说可好?” 他想自己曾指点过若云若风二童的兵刃功夫,于情于理,也该相助若雨练这“三十六计功”。龙后铭此际徬徨无计,当表赞同。 于是二人携了扫帚铁枪,叫若雨进练武厅。 杨少恒道:“若雨,你内力此际已胜过哥哥,我和你爹决意自今日起教你练兵刃。这路功夫记得你小时候也见过的。” 若雨问道:“可是那三十六计功?” 杨少恒微笑道:“正是。记心不错。那时你姊姊是取拂尘练的,我现下也去帮你买一个。” 若雨道:“可我不想跟姊姊用一样的。我可以自己去挑么?” 杨少恒心道:“她这般聪明,怎可拾人牙慧?倒要瞧瞧她是想出甚么长型兵刃,也能如扫帚一般有一端可用以扰乱敌人视线的。”可又不愿单独与她同去,便道:“甚好,你跟你爹爹去罢。” 若雨微笑道:“爹爹,杨叔叔,我可以自己去么?” 龙后铭闻言大惊,想她出世以来不过跟柳如雪一齐上过几次市集,加之年纪尚幼,路上歹人怕是多了,怎能任她独去?可见若雨一脸跃跃欲试之貌,终是疼爱幼女,不忍拒绝。 正自踌躇,突觉杨少恒拉了拉他衣角,又听他对若雨道:“你便自己去罢,小心些便是。” 若雨大喜,心想:“还是杨叔叔比较好,我都会武功了,爹爹还担心甚么?”欢天喜地的去了。 杨少恒这才向龙后铭悄声道:“大哥莫慌,我偷偷跟去便是。” 龙后铭恍然大悟,登感放心,说道:“贤弟也小心些。” 杨少恒笑道:“我理会得。”便跟了出去。 杨少恒远远蹑在后方,只见若雨走走跳跳,似是兴奋异常,心中暗暗偷笑:“且莫高兴,你可知道兵器铺在哪儿?” 不料若雨好奇心盛,跟母亲出来买菜之时,东望望,西看看,早将附近店家记得了八九成,加之那兵器铺本就建在大路之上,门口又插着一枝写了个“兵”字的大旗,若雨竟是轻轻松松的寻着了。 杨少恒心道:“这孩子当真颇有两下子。” 然而这时倒是他尴尬了,既想瞧瞧若雨选了甚么兵刃,可店家甚小,若是大模大样的踱进去,绝无不被若雨发现之理,灵机一动,绕至店侧,手指沾了些唾沫湿破窗纸,向里窥探,心道:“这般总不会被发现罢。” 只见若雨摘下了墙上一柄铁枪,在手中掂了掂重量,细细观看。 杨少恒会心一笑,心道:“她看这铁枪,自是因我之故了。”见她又将铁枪挂回,在店里缓缓踱步,缓缓的走到了那破洞之前,杨少恒忙缩身躲起,想她去远,才又探头张望。这时却见她手里拿着一柄拂尘,轻轻挥舞,隔了半晌才放了回去。 若雨绕了一圈又一圈,长剑、铁扇、软鞭、判官笔等等,店里所有卖的兵器几乎全拿起来瞧了一遍,心下渐感焦躁,自道:“这里也没多少东西像爹爹的扫帚一般方便,偏生我又不想同他们用一样兵器。”回头走进店里深处,却不见店家,只一个男孩坐在地下,正细细擦拭着一个木鱼。 这男孩约莫十岁左右,一张脸黑黑脏脏的。 若雨见他不过大自己几岁,只觉二人没甚么距离,不禁脱口问道:“你擦这木鱼做甚么?” 那男孩抬头望了她一眼,怔了一怔,道:“你没见过有人以木鱼做兵器的么?这是我爹爹卖的,擦干净些好卖给客人。” 若雨听他语气冷淡,又见这木鱼也没甚么特别的,也不适合做自己兵器,便走了开去。又在店中踱了一圈,依旧没有收获,不觉回到那男孩面前,顺口问道:“你说我要使甚么兵器好?我想找……” 话未说完,那男孩便截住她话头,道:“自己的兵器自己挑,哪有问别人的道理?”说话之间,却是未再抬起头来。 若雨心中有气,暗道:“这是你爹爹的店,问你有甚么不对?何况你怎能对客人如此无礼?”但身在外头不便发作,独个儿闷闷不乐,便赌气离去。 杨少恒在屋外,见若雨和一男孩对话,心道:“上次来帮若云买拂尘时没见着这孩子,想来是店家的孩子帮忙顾店。却不知他们说些甚么?”然而听不清他们对话,却见若雨和他说没几句话便走了,不知这小女孩心中打着甚么算盘,便要跟去,又见若雨行到那兵器铺门口,忽然停了下来,赶紧掩身不动。 原来若雨瞧见门口那写着“兵”字的大旗,突地想到:“这个倒好。旗布可以遮掩敌人视线,旗杆便拿来攻敌,完全符合我的需求。我只想着在店内寻找,不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看了一会,又想:“可这旗子是人家招牌,我总不能取去。算了,反正这杆子也是太长,几乎是爹爹扫帚的二倍,若取了去还得费工夫锯短。”便想掉头离去,转念又想:“那男孩如此无礼,不如刁难他一下,倒也有趣。”于是转身走回兵器铺内,叫道:“店家,我要你门外那旗子作兵刃,行么?”好在店内并无他人,也不至于多不好意思。 那男孩叫道:“姑娘既然喜欢,取去便是。”顿了一顿,又道:“十两银子就行。” 若雨本来惊喜于他的爽快答应,待得听他喊起高价,不觉好笑:“这旗子这么贵么?当年杨叔叔买姊姊拂尘也不过几个铜钱,想必是要做弄于我。不过你却不知这点钱对爹爹妈妈来说,也不甚难。”正要掏钱付帐,猛然发觉自己出门时过于兴奋,竟是未携半毛钱,窘在当地,进退不得。 杨少恒这次因二人高声谈话,已将二人对话听得清楚,心下寻思:“如何在不被若雨发现的情况下替她解围呢?”一时无解,却听得那男孩又道:“太贵了么?那送你好了。”此言一出,店内店外龙杨二人尽皆感意外。 若雨道:“我怎么能平白要你的东西?我也不是付不起,一会拿钱过来便是。” 杨少恒心道:“若雨这般诚信,倒不枉了大哥一番教导。我也不必出头了。” 那男孩却道:“不要紧的。这旗子我再做就有。不过如果是你要用,或许太长了些,不如这样,我直接做一支与你。” 杨少恒听他此言,心道:“这人前后转变未免太大,不知有甚么图谋,还是小心为上。不然再给他钱也行,免得欠人恩惠。”然而若雨却觉他已“改邪归正”,不疑有他,见那男孩径自取了根长度适中的竹竿和一面与外头相同的旗布做了起来,好奇心起,走近观看。 只见那男孩十指灵活,先将旗布套上竹竿,又用细绳将旗布两端牢牢缠紧,打结固定。那男孩手艺奇佳,不用一盏茶时分便已完成。若雨潜心观看,也全忘了出言阻拦。 那男孩道:“我做好了,这下你可不能不收。钱么,你也不用给了,别以为全世界只你爹爹妈妈有钱。” 若雨听他话声温和,虽是言辞无礼,倒也似无敌意,心道:“莫非他识得爹爹妈妈?既非外人,受他一点恩惠倒也不妨。”于是伸手接过,道:“如此真是多谢了。”那男孩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若雨心想此行总算大功告成,很是欢喜,心中念着那男孩恩惠,也觉喜欢。本来杨少恒见若雨当真收下,就要出声阻止,转念又想:“那男孩看上去不过十岁,能有多少心机?我此行意在保护若雨,还是让她自行决断的好。倘若当真惹上事端,想我跟大哥二人也对付得了。”一句话到口边便缩了回去。待得若雨出店,也就跟了下去。 不多时二人返家。龙后铭早在练武厅上踱了无数圈子,待见若雨终于归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却见女儿手中持的竟是兵器铺门口所插旗子,神色登转严肃,说道:“雨儿,你怎么把人家招牌拆了?” 若雨见父亲神色突转严峻,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我没有,是那个人送我的。” 龙后铭问道:“甚么人送你的?” 若雨道:“兵器铺里那个人送的。” 龙后铭待要再问,只见杨少恒站在若雨身后大打手势,心道:“是了,恒弟既在一旁看着,想来也不会出甚么乱子。这事再问他便是。”想到此处,神色登转柔和,对若雨道:“没事,是爹爹错怪你了,既然是兵器铺的人所送,那就不妨。” 若雨这才不再害怕,嫣然笑道:“是啊,那个人还真好。” 龙后铭微微一笑,心想兵器来历既然无虞,便该教授若雨“三十六计功”了,于是说道:“雨儿,我现下便教你那三十六计功,我先全套演示一遍,好好看清楚了。” 若雨欢然应允,潜心记忆,待得龙后铭舞完一遍,已记住了十之七八。 之后更是在龙杨二人的指点之下,领悟了不少用劲的法门,当真是获益良多。她学得性起,下午也就不练内功,继续习练。到得第二日,已将这路功夫的精微之处尽数领会,所剩的也就是持续练习罢了。 这日晚间,一家人共进晚餐时,若雨仍意犹未尽,拿着筷子演示功夫。杨少恒坐在她正对面,见状不禁笑道:“大哥,你瞧若雨练功夫又练得痴了。我提壶酒来,一齐庆祝三个孩子都已学成功夫好么?” 原来龙后铭想喝酒容易误事,不仅禁止二个女儿饮酒,自己也是极少饮酒,故一家人桌上往往不见酒瓶。 龙后铭听杨少恒突提此议,不觉有些意外,又见他神色有些异样,说道:“唔,贤弟今日有此雅兴,也是难得,也好,就喝一些罢。” 第794章 侠客隐(17) 杨少恒微微一笑,转入厨房,提了一壶酒出来。龙后铭心道:“这酒竟是恒弟老早预备下的,不知他是何用意?” 只见杨少恒取了六个小酒杯,将他自己和龙后铭面前的二个杯子斟满了酒,又为另外四杯添上了清水,举杯说道:“恭喜若雨今日学武有成,杨叔叔先敬你一杯。” 若雨见他站着,忙站起身来,说道:“谢谢杨叔叔。”喝了一小口水。 杨少恒挥手示意她坐下,将酒一饮而尽,又再斟满,转而向若云若风说道:“若云、若风,你们日后也要好好练武读书,做个有用之人,别负了我和你们爹爹的期望。” 二童也站起,说道:“谨遵杨叔叔教诲。” 杨少恒又再将酒喝干重斟。 龙后铭越瞧越觉奇怪,问道:“贤弟,今日怎地说起这等话来?” 杨少恒微微一笑,说道:“大哥莫急,待会便要轮你。”转身又对柳如雪道:“嫂子,教育孩子,操持家务辛苦了,我也敬你一杯。” 柳如雪盈盈站起,谢道:“这也不算甚么。” 杨少恒又再斟酒,最后对龙后铭道:“大哥,咱们认识至今已经八年,古人八拜,咱们八年,倒也有趣的很。咱们先对饮一杯。” 龙后铭瞧不出他葫芦里卖甚么药,也站起和他饮了一杯。 杨少恒续道:“大哥请坐。想你现下对我这些举动定是纳闷不已。唉,我这便要说了,你可别太讶异。” 龙后铭道:“别一直吊人胃口,快说罢。” 杨少恒缓缓道:“我在此处叨扰多年,真是享了不少的天伦之乐。然古人云: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终究不能在此到老。赶明儿起,我就要离开此地,浪迹天涯了。若云、若风、若雨,你们都是好孩子,之后一定要好好孝顺爹娘,知道么?” 龙后铭一听,错愕不已,结结巴巴的道:“贤弟你说甚么?” 杨少恒道:“大哥,我决定明天起,就不在你这里住了。”龙后铭只觉一阵晕眩,三个孩子也是将嘴张的大大,根本不相信杨叔叔居然有一天要离开,柳如雪也不禁低低“咦”了一声。 众人静默许久,龙后铭才道:“贤弟,你又何苦如此?也没有人赶你离去,我们都是你的家人,在这待着不好么?” 杨少恒道:“大哥,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想当日我与你从定州城离开之时,我也从没想到会在你家住这般久,一待就是六年。或许是孩子们太可爱了,教我舍不得走罢。这几日我本就在等,等我能稍稍点拨若雨些兵刃功夫,就要动身,而如今终于教我圆了此愿。我走了之后,你们也都别太念着我了。”说到此处,一阵心酸,再也说不下去。 若雨听他这般说话,噙着眼泪说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要学了!” 杨少恒微笑道:“傻孩子,早些学不是很好么?” 若风也哭道:“我不要……我不要杨叔叔走!”一旁的若云则暗自低头啜泣。 龙后铭颤声道:“贤弟,你为甚么要走?” 杨少恒缓缓摇了摇头,道:“大哥,我对不起你。” 龙后铭道:“贤弟,你有甚么对不起我,又有甚么不能跟我说的呢?” 杨少恒道:“大哥,别说了。缘分,总是会尽的。” 龙后铭见他说得斩钉截铁,想再难以劝说,不禁也红了眼眶,说道:“既然贤弟决意如此,也只有祝贤弟一路顺风。孩子们,别伤心了,我们要一起祝杨叔叔有个更美好的未来才是。” 杨少恒哽咽道:“谢谢大哥。” 三个孩子正自伤心,却是没有回应。 隔天一早,杨少恒也就自行打包行囊,想起八年来的点点滴滴,不禁黯然神伤,心道:“不料那时凭着一个忠字,与大哥结下了一段这么长的缘分。但如今却是非走不可了,也不知何时方能再见。”正自感伤,只见若云若风若雨三人奔了进来。若雨手中捧了一束野花,说道:“杨叔叔,这是我们今早在外边儿采的,希望你不要忘了我们。” 杨少恒心中感动,眼眶又自红了,接过那束野花,将他们三人搂在怀中,说道:“我怎么可能忘了你们?我去了以后,你们要好好听爹爹妈妈的话,做个有用之人。对国要尽忠,对父母要尽孝。你们年纪都还小,往后未始没有相见之日,到时候可别令我失望了。”三人含泪点头答应。 待得若云若风转出,杨少恒又私对若雨道:“你姊姊早熟沉稳,到现下已不用我担心。你爹妈一直希望你哥哥去考个功名回来,那也是比混迹江湖容易的多。可若雨,你太聪明了,遇到事情要多想想些,莫要似子路那般恃勇登先。单就练武一事而论,你可知道你爹知晓你半夜练功之后有多担心么?你还小,悟性又高,练武之事真的不必急。还不如多花时间去看看外边的世界。往后不可以再这样了,好么?” 若雨心道:“原来你和爹爹已经知道了。”说道:“杨叔叔,我听你话,你不要走,好么?” 杨少恒苦笑道:“若雨乖,我此际是非走不可了,你杨叔叔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也就别问了。” 于是一手提了行囊,一手携了她手,走出房外。若雨本来好奇,但听得杨少恒要她别问,也只得将话吞回肚中,默不作声地跟了出去。 杨少恒道:“我现下要去和你爹妈最后道别,你要跟去么?” 若雨想若自己跟去,也只是徒增伤心,含泪摇了摇头。杨少恒微笑松开她手,若雨却又伸手紧紧抓住,抬起头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望着他,道:“杨叔叔,我见到你的第一天,也是见到爹爹的第一天。对我来说,你就象是我的第二个爹爹,我知道你比爹爹还要疼我,你不要走,可以么?” 杨少恒蹲下身来,轻轻替她擦去眼角泪水,微笑道:“若雨,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也有二个爹爹。但那是很痛苦的一件事,你爹爹很疼你,比我还要疼你,要珍惜自己的爹爹妈妈。”若雨浑不明白他说的话是甚么意思,还想再问,杨少恒却已放开她小小的手掌,轻拍其肩,道:“忘了我罢。”径自站起,走入龙柳夫妇居室,竟不再向若雨看上一眼。 却见龙后铭并不在房内,杨少恒只得柳如雪道:“大哥呢?” 柳如雪道:“我一早醒来便不见他身影,想是……咳,我不知道,反正他应是一会就回来,到时便知。”顿了一顿,又道:“江湖上风波险恶,你可要小心些。” 杨少恒怔了一怔,半晌才道:“多谢嫂子挂怀,我这便去寻大哥。” 出房之时,却与一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不是龙后铭是谁? 龙后铭见到义弟,大是欢喜,说道:“我好怕你等不到我便去了,我实在是耽搁太久。” 杨少恒微微一笑,说道:“我怎么可能不告而别?” 龙后铭道:“就怕你当昨晚一席话便是告别。再说,便算这事是多不可能,我也总是要担心的。” 杨少恒心下感动,说道:“现下你也不用担心啦,我可不是好端端的在这里么?” 龙后铭道:“是啊,这才是我的好兄弟呢。”说到这里,心里不禁又想:“那你为何要走?”却想义弟行事总自有其道理,至于其中关节所在,他若肯说,早在昨天便会说了,显是没必要问。 耳听得杨少恒说道:“所以大哥,你适才究竟为何出门?” 龙后铭道:“你不说我倒要忘了,瞧你大哥多么糊涂。来来来,我们去练武厅说。 ”杨少恒心道:“怎么此时要去练武厅?”但见大哥径自走去,也就快步跟上。 到了练武厅,龙后铭道:“昨晚听得你要离去,我彻夜辗转难眠。但想你既决意要走,我也只能欢送。可这八年的一场交情,若不送些甚么与你,倒也说不过去。” 他一面说话,一面缓缓而行,说到此处,从一旁的兵器架上取了一柄铁枪,续道:“可我思来想去,却不知该赠你何物,适才在市上晃着想着,倒耽搁了不少时间,不知不觉,到了日前你和雨儿去的那兵器铺之前。贤弟,想当年你我之所以结缘,乃至结义,便是因你传我杨家枪法之故。于是你哥哥决定,再赠你一柄铁枪,同时我也留了一柄样式相同的在此,就算是……咱们认识一场的记认。这柄铁枪就送给你了,希望你使来还算顺手。”便将手中铁枪递了过去。 杨少恒满是感激感慨,双手接过,说道:“多谢大哥。我定会好好使用的。可惜我心思不及大哥灵敏,竟未留一物予大哥纪念。” 龙后铭微笑道:“贤弟可忘了么?你才来没几天,便送了颗布球与风儿,一个杯子与雨儿了,这时候怎么换你这般客气?再说,与你相处这八年来,是我从你那里受益的多,我也不用多言了。” 第795章 侠客隐(18) 隔了半晌,终于还是问道:“贤弟,哥哥最后还是忍不住想问,你为何要离此他去?可是哥哥哪里招待不周么?” 杨少恒道:“大哥这么说真是折煞小弟了,如此大一间宅子,我还能有甚么不满足的?不过其中原因,做兄弟的实是……实是不便出口,还请大哥见谅。” 龙后铭心道:“果是如此。”又道:“贤弟,你之后还会回来么?” 杨少恒思索了一会,说道:“咱们八年的感情,岂能说散便散?缘分到了,必能再见。” 龙后铭叹道:“贤弟只要记得,先龙第的大门永远为你而开。” 杨少恒道:“多谢大哥。”这时言语也再难表达二人心中的千头万絮,二人也就不再说话。 过了良久,杨少恒才道:“大哥,我要去了。” 龙后铭道:“一起去罢?”杨少恒知他是指同自己到马厩牵马,于是点了点头。到得马厩,龙后铭指着杨少恒那匹白马说道:“贤弟,路上一些盘缠,哥哥代你出了。我今晨已来过此处,置于马上,一点心意也别在意,便放心使罢。” 杨少恒叹道:“多谢大哥。”便翻身上马,果见鞍前摆着一个用花布裹成的大包裹,似是颇为沉重。 龙后铭拉了他座骑缰绳,缓缓向门口步去。到得门前,龙后铭抬头道:“想你应该只要我送到这里。贤弟多多保重,再见了。” 杨少恒双目噙泪,点点头,驰马而去。 龙后铭站在宅第门前目送他远去,只见杨少恒也回过头来与他相望,直至他的身影渐渐化作天边的一枚黑点,在黄尘滚滚之中远去。 龙后铭又在原地怔了许久,这才转身回入家中,只见若雨匆匆忙忙的奔出,一见到父亲,连忙停下,问道:“爹爹,杨叔叔呢?” 龙后铭怅然道:“他去了。” 若雨一听,眼泪顿时充满眼眶,顿足道:“怎么没有叫我?” 龙后铭一呆,说道:“我忘了。” 心想这小女儿素来最得杨少恒喜爱,十分抱歉,但一时也不知该解释些甚么,只得默然。若雨心下难过,头也不回的奔入房内,将房门栓起,再不出来。 龙后铭见状,心道:“那日我在遂城底下大败而回,也是这般。可现在恒弟却不会来敲这房门了。”心想自己难以劝慰,也就迳归房去。 若雨将头闷在被里,回思与杨少恒相处的点点滴滴,又想起他最后转身离开,留下那最决绝残酷的背影,不觉流下泪来,思来想去,只觉脑中一片混乱,竟闷在床上睡着了。 过了良久,若雨悠悠醒转,望向窗外,只见外边行人的影子都已指向正北方,想是正午时分,心道:“该出去吃中饭了。”便跃下床来。正要推开房门,突又想到:“一会儿吃饭,还是有爹爹妈妈姊姊哥哥,可杨叔叔却不在了。”眼眶一润,兴味索然,心道:“既然杨叔叔可以不在,我也可以不去。反正我现在是没心情吃饭了。”颓然坐于地下,心中思潮起伏:“原来杨叔叔早就打算在教我武功后离去,既是如此,我当初便不该那般心急。唉,学武也不过是跟姊姊哥哥相斗,本就没甚么好处,我又何必再学?”这个念头一起,竟是愈来愈肯定:“今晨杨叔叔也教我别那般勤于练武,不是么?他教我去看看外边的世界,想来这比练武有趣多了,左右无事,这便出去看看。”心念及此,便要从窗户跃出,总算是突然想起:“我这般出去,爹爹妈妈定要担心死了,便像杨叔叔没跟我告别这般。我还是先用了午饭,跟爹爹妈妈说了再去。”于是回转了身子推门而出。 在家中转了半圈,只见母亲柳如雪尚在厨房准备午饭,便奔了进去。 柳如雪见她,欢喜说道:“你可终于出来啦!听你爹爹说你把自己闷在房里不出,我就想去找你。可你爹爹却要我等一会再看看。我想你再不想出来,总得出来用午饭的,整治了好几道你爱的小菜呢!” 若雨踮起脚尖,朝锅子里望了望,果见自己所爱菜色,心头一喜,笑道:“谢谢妈妈!”柳如雪微微一笑。 若雨问道:“姊姊和哥哥呢?” 柳如雪道:“你姊姊才不像你这般看不开,说是早上已经道别,此刻在练武厅用功呢。你哥哥虽然也很不舍,但也被我催去读点书了。你想读书还是练武,自己去罢!” 若雨听见“练武”二字,登觉反感,说道:“都不要。我就待在这里,好么?” 柳如雪笑道:“当然好了。” 若雨接过母亲手上一把空心菜,说道:“妈妈,我帮你洗。” 柳如雪微笑道:“雨儿真乖。”转身将几颗葱头丢进锅里爆香,只待一会儿做葱爆黄鱼,那正是若雨所爱菜色之一。 若雨一面洗菜,一面又问道:“那爹爹呢?” 柳如雪叹道:“他也很想念你杨叔叔,坐在书房桌前,不知在写些甚么。或许他也不是在写字,我看他恍恍惚惚的,只怕写不好一字。” 若雨心道:“爹爹跟杨叔叔的交情非比寻常,这般反应也是正常。”对母亲道:“妈妈,我去看看好么?” 柳如雪微笑道:“不碍,快去罢。”若雨便放下手上空心菜,快步往书房而去。 若雨轻敲书房之门,只听父亲声音问道:“若雨么?” 若雨心道:“爹爹怎知是我?”应道:“是。” 龙后铭道:“我便想这时你该出来了,进来罢。”若雨于是推门而入。她一瞥眼间,只见父亲书桌之上数枝毛笔纵横,一张雪白的宣纸上染了几点墨渍,果是一字未书。 龙后铭道:“雨儿,怎么啦?” 若雨摇摇头,说道:“没事,只是听妈妈说爹爹在写字,想看爹爹所书何字。” 龙后铭苦笑道:“你杨叔叔走了,本来是想写字抒怀,可我心烦意乱,又写得了些甚么?不过是拿着笔,望着白纸发怔罢了。”若雨默然。 龙后铭又道:“你呢?心情好些没有?” 若雨道:“应该是好些了。只是爹爹,我不想练武了。” 龙后铭大奇,问道:“怎么?” 若雨道:“要不是我练了武功,杨叔叔便不会走了,是不是?” 龙后铭沉吟了一会,说道:“以你杨叔叔的个性,他既决意要走,必然有他的道理,跟你学不学武没多大干系。只是他不想亏欠于你,没教你武功便走,这才多留几天。所以雨儿,你应该这般想,若你坚执不学,他却已是非走不可,你便得不到他指点了,不是么?你早些学武才是占了便宜。” 若雨道:“我才不信杨叔叔会这样就走。” 龙后铭道:“若他当真有急事在身,也只得从权。不过我们现下说这些也不重要了,总算你已得他指点,不是么?” 若雨低头道:“是。” 龙后铭见她神情沮丧,说道:“你现下不想再练武,也不要紧,你想做甚么就自去罢,注意安全便是。” 若雨抬起头来,微笑道:“谢谢爹。”然愁眉却终难以尽展。正要转身出房,却听母亲远远叫道:“吃饭咯!”转头向龙后铭道:“爹,我一会儿吃完饭再去。”龙后铭见她这般懂事,相当喜欢,携了她手同向餐桌走去。 一家人重入餐桌,却少了杨少恒的琅琅笑语,只搅得人人心中伤感。若雨念着母亲的用心,多扒了几口鱼肉,嚼着嚼着,却又不禁怔怔地落下泪来,柳如雪见状,也只能轻抚其背聊表安慰。这一餐一家人也说不了甚么话,便草草散了。 午饭过后,若雨向龙后铭道:“爹,我出去晃晃好么?” 龙后铭道:“一块去罢?” 若雨道:“我还是想一个人去,可以么?” 龙后铭听了她话,彷彿看见义弟身影,在自己跟前大打手势,心道:“依恒弟的意思,让她自去,我偷偷跟着便是。”于是说道:“小心些就好。” 若雨微笑道:“谢谢爹!”便出门而去。 若雨一面走,一面想着:“杨叔叔教我来看看外边的世界,可到底有甚么好看?”也就不分东南西北的乱走。她心中思潮起伏,只怕是甚么也不曾看见。走着走着,却见前面塞着一大群人,竟是将整条大路给堵去了。若雨无法前行,好奇心起,心道:“且瞧瞧这边在作甚?”于是凑了过去。 她身子尚矮,便从人群间的缝隙钻进,挤到了前排。 龙后铭本来跟在她身后,却不能似女儿一般挤向前去,只得踮起了脚尖向前看去。只见前方搭了个戏台,场中一人似是四十来岁,颏下一丛黑色长须,身着儒生衣衫,手里轻挥折扇,说道:“且说这徐庶览过程昱假造的家书,竟尔信以为真,泪如泉涌,恨不得插翅便向曹营飞去。于是取书示玄德,泪曰:某本颍川徐庶,字符直,为避祸更名单福。今蒙使君不弃,得赐重用,何如幸之?奈何曹操奸计,赚老母至许昌囚禁,老母手书来唤,庶虽欲效犬马之劳,不容不往。今当告归,容图后会。”这人说着徐庶言语,竟是无一不像,好似其母当真被人掳去一般,就要落下泪来。 第796章 侠客隐(19) 龙后铭受他言语动作感动,不觉黯然神伤:“这是三国史料的故事了,怎地偏生是徐庶辞玄德一段?恒弟屡屡为我出谋划策,比之徐庶,倒也不差。唉!自古以来离别苦,从古至今,也是毫无不同。” 前边若雨更是潸潸落下泪来,心想:“杨叔叔说他有着不得已的苦衷,或许便是这样的罢。”人前人后,父女一般心情。 那说书人这时已讲到了刘备为徐庶饯行一段,仿效着刘备神情,低头黯然道:“备闻公将去,如失左右手,虽是龙肝凤髓,亦不知味。” 他这么一低头,却见台下一名幼女正自举袖拭泪,不禁暗暗得意:“这行做了许久,连个小女娃儿也受我言辞感动。”他心中虽自欢喜,脸上表情却仍投入故事之中,又直说至了“徐庶回马荐诸葛”的经典桥段,才向台下观众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晓。今儿就讲到此处,还请各位朋友赏光。”说完除下自己头上帽子,伸出手去。有些人或多或少的打赏了几枚铜钱,他便连连称谢。 若雨见状,心想:“这三国志的故事,妈妈也给我讲过,但却没有这伯伯说得这般精彩,更不像他这般投入。”伸手往衣囊摸去,发觉身上只有一锭银子,便放入那说书人的帽中。那说书人见一锭银子落入帽中,忙不住口地称谢,凝神一看,却见如此出手阔绰之人竟便是适才落泪女孩,十分惊奇,说道:“妹妹,伯伯讲得有这般好么?这点钱你还是留着买东西吃罢。喜欢的话再来听就好了。” 若雨道:“伯伯你讲得真的很好,我会再来的。” 那说书人不愿占她便宜,直接将银子取出,塞回若雨手中,说道:“你好乖,就当这是伯伯回赠你的礼物,好么?” 若雨点了点头,便将银子收起,径自去了。后方的龙后铭视线遭人群隔断,却是不曾见着他们这一番互动,只见女儿从左前方窜出,忙又跟了下去。 若雨一面乱行,一面想着:“这伯伯人真好,看来这世界倒不见得像爹爹平常所说是坏人多而好人少。像上次兵器铺的那人也是,虽然一开始没礼貌,后来也送我东西。”想起那男孩所赠旗子,又想:“古往今来,不见有人用旗子做兵刃的,我龙若雨虽不能说是后无来者,前无古人或可当得。”想到这里,豪气斗生:“我既是千古第一人,怎能不把这功夫好好发扬光大?其实练武也是蛮有趣的。唉!反正我再怎么不练,杨叔叔也不会回来了。他这么用心授我武功,我若就此罢手,他自也不会高兴,何况杨叔叔只说不必急,可没说不必练。是了,往后我便早上练武,下午听这伯伯说故事,倒也有趣。不过今天早上我没练武,现在还是先回去补练一会。”于是快步朝家里走去。龙后铭一直跟在她身后,但却猜不着女儿心里究竟转了甚么念头,见她此时忽然转向朝家走去,虽觉奇怪,也只能跟了下去。 若雨奔至家中,心想:“便先练练我的旗子罢。”快步走向练武厅。不料尚未进厅,便听得兵刃相碰之声,转进一看,原来是兄姊正自以扫帚拂尘拆招,母亲柳如雪坐在一旁微笑观看。若雨奔到母亲身旁,问道:“妈,爹爹呢?” 柳如雪随口道:“你爹刚出去了,一会便回来。” 说话之间,便见龙后铭恍若无事的步入练武厅,若雨也就不再深究,凝神观看兄姊比武。 若风一招“指桑骂槐”,左手拳招攻姊面门是虚,右手扫帚袭击下盘却是又快又狠。若云拂尘架上弟弟扫帚,一招“借刀杀人”,借力打力,以四两拨千斤巧劲击得那扫帚反攻弟弟胫骨,若风忙以一招“暗度陈仓”避开。 若雨在一旁看得起劲,心道:“姊姊拂尘较短,多施巧劲,哥哥却往往直攻,只怕一会后继无力,便要落败。可见相斗之时不必恃勇硬攻。”她自起始练武后,总只顾自己进度练功不辍,却是不曾如此潜心观斗。常言道:“旁观者清。”若雨反是因此多悟了些对敌时进退攻拒之法。 姊弟俩又斗了许久,只见若云渐占上风,若风已是遮拦多,进攻少。若云愈打愈快,“釜底抽薪”、“浑水摸鱼”、“金蝉脱壳”三招连环攻势齐发,逼得弟弟一连退了六步。 突听得一人叫道:“风儿,第三十六计!”却是龙后铭出声指点。 若风会意,倒转身子,拔腿便奔。 若云心道:“爹爹叫弟弟使走为上一招,妙是妙矣,但我既然听见,如何能够中计?”心念一动,向后转了半圈,向前赶去。此时姊弟俩从面对面转为背对背,但二人皆向前奔跑,在这圆形练武厅中总会撞见,届时自然又是面对面之势。原来龙后铭所创的“走为上”一招,乃先背转敌人奔逃,在敌追赶而来之后,将帚柄自腋下穿出攻敌。而若云此时迎头赶去,若风自是难以使此一招。 龙后铭见女儿见机快速,不禁叫了声好,说道:“云儿赢了,不必打了。” 二人闻言,便渐渐缓下脚步,走向龙后铭跟前。 龙后铭道:“很好,两个都很好。云儿竟能将我『走为上』一招破去,足见临机应变能力甚佳,若是……”说到这里,却突然停了下来,不再说话。 若云奇道:“爹,怎么了,怎样使会更好?” 原来龙后铭本来想说:“若是你杨叔叔见了一定欢喜。”但心中伤感,却是说不出来。 一旁若雨接口道:“姊姊,若是在旷野之中相斗,该怎么办?”原来她见了父亲神色,已知其意,便把话头转去。 龙后铭听女儿为自己解套,忙接话道:“正是。若非这样的场地,这法儿便使不上了。” 若云闻言,微一凝神,说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再想便是。” 龙后铭听她这般回答,心道:“恒弟先前对我言道,与敌接战时,三分靠火力,七分靠机伶。又说武学不是背诵一道,见招拆招才是不二法门。云儿这番话,跟他所言甚有异曲同工之妙。”心中思念杨少恒,不禁叹道:“云儿所言甚是。” 若雨听了,好胜心忽起,说道:“姊姊,你打赢了哥哥,我可以和你斗斗么?” 若云得了父亲称赞,欢然道:“自然没问题。”二人便要下场决斗。 只听得柳如雪道:“雨儿,不让姊姊休息一会儿么?” 若云见妹子一脸兴奋,对母亲道:“不要紧的。” 二人便取了兵刃,携手步入场中。 若云道:“妹子,你学这兵刃功夫不过二日,可要小心些。” 若雨微笑道:“谢谢姊姊,我会注意的。” 若云道:“好,你先出招罢。” 若雨点点头,举起手上旗子,递出一招“调虎离山”。 这“调虎离山”是龙后铭三十六计功中少数的进手招式之一,旨在拨打敌人兵刃。 若云见妹妹这招使得有模有样,不觉赞道:“好!”还了一招“假痴不癫”,手里拂尘上下左右胡乱挥击,虽是看似乱七八糟,无意攻敌,却大有乱人耳目之效,只待敌人眼花撩乱时一举反攻。 若雨见了此招,再难瞄准姊姊兵刃,便出一记“树上开花”,直捣中宫。 若云见状,以“围魏救赵”一招拆解,拂尘迳攻妹妹脑门,若雨临危不乱,一招“打草惊蛇”,以旗杆击打姊姊手腕,旗布却是朝前,使了“瞒天过海”的上半招,遮去姊姊视线。若云见着一块旗布没头没脑的掩了过来,心道:“妹妹以旗子作为兵刃,这旗布又无缝隙,使出『瞒天过海』一招,竟是比爹爹的扫帚更难对付。”忙向后跃了二步,手上摆出“以逸待劳”的架势。 龙后铭见这姊妹俩竟是难分上下,不觉暗暗心惊:“雨儿学这功夫不过二日,怎地如此恰到好处?以旗子做为兵刃一点,更是占了不少便宜。”又见二女斗至此时兵刃尚自未曾交碰一次,心道:“她们都只消瞧见半招,便已拆解,使的招数又让敌不得不退,这般打法真是既聪明又不耗力气。” 二女又斗了小半个时辰,兀自难分上下。 本来若云习练内功较久,又因其个性稳重将功夫练得较弟妹扎实,应能在久战之后抢到上风,但偏生此时已与弟弟斗过一场,二人所使功夫又不重在力气,此时倒是难分难解。 若雨好胜心盛,着着进逼,若云本来也好整以暇,但见妹妹攻势劲急,加之又想:“我比妹妹早练四年武功,怎么能输?”倒也不敢放松。 龙后铭瞧了良久,见二人愈斗愈快,心下担忧,说道:“你们都打得很好,别打了。” 可二人心里却都想着:“我不能输。”竟是不愿停手。 忽然间,若雨倒纵数步,转身奔逃。 若云心道:“妹子不会又要使走为上一计罢?我可不会上当。”于是重施故计,转身跑去。哪知若雨便在等这一刻,停下脚步,将手中旗子朝姊姊射去。若云大惊,偏生手中拂尘短小难以挡格,急忙收住脚步,叫道:“妹子你使诈,哪有这招?”毕竟龙后铭所创的三十六计功全无一招是将兵刃掷出的。 却见那旗子飞到中途便已落下,若雨走过拾起,笑道:“第三十七计,临机应变!” 原来若雨在二人相斗以前,便在思索:“如何破解姊姊破哥哥的这招?”念头转了几转,心想:“如果兵刃飞出攻敌,二人怎样奔跑也就不重要了。”便拟在最后出其不意的使出。可适才欲掷瞬间,又担心自己力气拿捏不准,乱砸伤了姊姊,是以只将旗儿丢出了一半距离。 龙后铭听若雨说了这“第三十七计”,大为激赏,说道:“不错,不错,两个女儿都懂随机应变之理。很好,很好。” 若雨笑道:“爹爹,我赢了么?” 龙后铭如何看不出她最后一招是手下留情,其用心之巧确是胜过其姊,但想若雨初学乍练便赢了姊姊,只怕若云要灰心丧气,便道:“姊妹过招有甚么输赢好分?你们三人一同切磋,一同进步,那才是真的。” 若雨见了父亲脸色,已知其意,心头甚喜:“爹爹不言明我和姊姊的输赢而这般说话,不过是维护姊姊面子,其实便是说我已得胜了。”却仍恭谨道:“是,爹爹。” 龙后铭见若云仍有怅怅然之意,轻拍其肩头表示安慰。 若云道:“我没事,妹妹真是聪明。”并向若雨微微一笑。 这下若雨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心道:“学这功夫本来是我占便宜,想我当时背完三十六计不久,便知晓爹爹把它化作武功,还听爹爹细细解释了一遍,在我正式学习以前,心中不知模拟过了多少遍,刚刚又看姊姊和哥哥斗过,领略更多。” 小小心灵转了不少心思,突听得母亲柳如雪道:“好啊,孩子们,你们武功都进步不少。晚上再煮些好料的犒赏你们!” 若雨笑道:“午餐就很好吃啦,我们真有口福!” 一宿无话。 翌日若雨早早便醒,练过功夫,吃过中饭,心想:“昨日那伯伯讲得真好,今儿必当再去。”拿了一块花布,裹了二锭银子,只道那说书先生见她尚有银子便不会拒却。正要出房,突想:“有没有可能见到杨叔叔呢?”在房中踱了半圈,看见桌上杨少恒所赠的那只黑色杯子,睹物思人,心道:“我便将这杯子携着,好让杨叔叔知晓我们都很记挂他。”明知此事几近不能,还是伸手将其收入袋中。想再没甚么好带,便向龙后铭道:“爹爹,我出门玩去咯?” 龙后铭心想:“昨日方知雨儿的兵刃功夫如此了得,想来不会出甚么乱子。”于是道:“去罢,小心点儿便是,记得带着兵刃防身。” 若雨道:“好,谢谢爹!”于是到练武厅取了旗子,自出门去。 第797章 侠客隐(20) 若雨一手提着包裹,一手拿着旗子,兴冲冲地朝说书人那里走去。却见一路上许多人或偷瞧或直视,总往她这里望着,脸上流露出的或是诧异或是鄙夷之色。起初若雨只道是自己错觉,也不在乎,然走出数十丈尽是如此,愈想愈觉不对,可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加速向前。 正当她回过头去看是否仍人人盯着她瞧的时候,恰巧迎面奔来一人,那人来势奇急,竟与若雨撞个正着。那人身材魁梧,二人奔得又快,这么一撞,若雨身子竟直直倒飞了出去。 那人见她飞出,心中暗叫:“不好!”只担心她摔疼了,赶紧迈开大步向前,想将她接下。却见若雨顺势向后翻了个筋斗,竟是毫发不伤的站了起来,那魁武汉子不禁竖起了大拇指喝道:“好功夫!”其声音大是宏亮,倒有不少人转头望了一眼。 若雨听他称赞,心中欢喜,拍拍身上尘土,抬起头来。只见眼前这人似是四十来岁,弯曲的胡子长满了下颏,衣衫褴褛,打了十来个补钉,似是个乞丐模样,然神情之间却有一股豪气。 若雨微笑道:“谢谢伯伯!”便要走去。 那丐见她手中拿着兵器铺的旗子,很感诧异,叫道:“小姑娘且慢,你手上那根旗子哪里来的?” 若雨回头说道:“这是我的兵刃,怎么了么?” 那丐道:“小姑娘,随我来一下好么?” 若雨见他脸色和善,似无恶意,便道:“伯伯有甚么事么?”跟了他去。 那丐将她带到路边,说道:“姑娘,你那兵刃可是从前边那间兵器铺来的么?” 若雨道:“是啊,是里边的人给我的。”心中暗想:“上面写着这么个大大的『兵』字,有甚么好问?” 那丐闻她此言,脸上闪过一层异样,又随即恢复如常,说道:“姑娘有所不知,那家兵器铺可不是好惹的,那边的主儿名叫顾王霸,外号『黑蛟霸王』,使一条黑色软鞭,不过大家背地里都叫他作『黑蛇王八』。一般人好好跟他买兵器也还罢了,可只要稍微一句话得罪了他,这人便会在半夜闯入那人家中,将他一家老小杀个精光。所以我说,姑娘还是别收他东西的好,就怕他有甚么图谋,之后可是要惹上麻烦的。” 若雨道:“难怪适才人人都盯着我这里看。不过没想到那人年纪轻轻,竟是这般辣手?” 那丐道:“年纪轻轻?我虽没会过他面,可他在江湖上恶名昭彰也有二十几年啦!只八年前突然销声匿迹,江湖上传言是死了,但半月以前有人知会我他在此处作案,我这才到此处要和他斗上一斗。” 若雨道:“怎么会呢?我数日前才上那儿去买兵器,里头只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哥哥,虽一开始是不大礼貌,但后来却做了这旗子赠我。” 那丐听她这话,更感诧异,说道:“此话可真?若是他儿女,年纪也不该是这般小,只怕是他徒子徒孙。你能领我去看看么?” 若雨道:“不知伯伯高姓大名?” 那丐笑道:“是了,我还没自我介绍,你这般小女孩总不能和一个陌生男子乱走,是罢?我叫方一涛,在丐帮办事便是。” 若雨闻他名字,“啊”的一声叫出声来,忙道:“哪个涛?” 方一涛微觉有异,道:“就是波涛的涛。” 若雨点了点头,朝他样貌打量一会,心中笃定,此人必是父亲和杨叔叔曾经提过,在遂城的同袍之一。然而想起杨少恒离去,不愿多提往事,只道:“方伯伯,我们走罢。”当先朝向兵器铺走去。方一涛虽觉奇怪,却也没多问甚么。 二人行不多时,已至兵器铺门边,方一涛悄声道:“小妹妹,你先在此处等我,我先探探。” 若雨却趁他说话之时,探头向里偷瞧,望见在这兵器铺中的仍是上次见着的那男孩,她初生之犊不畏虎,道:“方伯伯,我看见了,里边是上次给我旗子的那人,我去看看好么?” 方一涛心道:“这一个小小女孩,怎能任她乱闯?”伸手拦住了她,说道:“别去,咱们再看看。” 若雨道:“不打紧的。”矮身从他腋下穿出,方一涛待要阻止,却已不及。 方一涛本想跟进,却又担心自己多年在丐帮斩奸除恶,被对方识得面貌,只得从店侧偷窥。正要湿破窗纸,却见一洞大小高度无不似于偷窥之用,心道:“不知先前是谁向此处窥探?虽于我而言是矮了些,但倒也使得。”于是双腿微屈,向里探去。这洞自然是日前杨少恒所破之洞了,可他却万难想见这洞竟还能予旧友二度利用,而且好巧不巧,所窥对象竟是恰恰相同。 若雨进了兵器铺,只见那男孩这次在擦拭一杆木棍,心道:“木棍也有甚么好擦?我且来探探他的口风。”于是走进问道:“你又在擦你爹爹要卖的兵器啦?怎么你爹爹老是不在?” 那男孩抬起头来,认出了她,又低下头来继续擦着木棍,说道:“唔,是你,上次给你的旗子还好用么?”竟是全然不答她问话。若 雨先前二句话不过是要开个话头,对他不答也不是很介意,便道:“我昨日跟姊姊过招过了,也还不错,不过就是这旗布有些惹眼,适才人人都瞧着我看,倒是不大方便。” 那男孩道:“简单,帮你换一面便是。” 若雨道:“这怎么好意思?” 那男孩道:“不打紧,拿来罢。”说话之间仍是不曾向若雨看上一眼,只说到“拿来罢”之时将右手伸出,要接过若雨手中旗子。 若雨虽觉不好意思,又想:“可给路人看来看去,倒也不便的很,这『兵』字的旗布本应还他才是。”便将手中旗子放在他手上。那男孩仍是不曾抬头,便将旗子放在地下,开了一旁一个抽屉,取出一块微微泛黄的白布,问道:“这行么?”若雨虽觉这布毫无图案有些单调,但见它大小适中,便点了点头。于是那男孩取了针线,将那块布短边折起一小部分,将它缝起,好让它能套于旗竿之上。又取了旗子,将原本旗布两边细绳解下,换上新旗布。 若雨见他持针持线的功夫熟练,不禁叹道:“你怎地这么厉害?谁教你的?” 那男孩淡淡的道:“熟能生巧罢了。”便将旗子递过。 若雨伸手欲接,却见那男孩手臂倏地收转,竟是接了个空。若雨愕然道:“怎么?” 那男孩道:“姑娘可不是要以此作兵刃么?我帮你添些图案好了。” 说话之间,已转身向后取了墨条笔砚,坐在地下磨起墨来。 若雨笑道:“你这般临阵磨墨,倒也不必麻烦了,没关系的。” 那男孩却很是坚持,径自问道:“姑娘要甚么图案?” 若雨心道:“这人真是不可理喻,好罢,反正我也没有损失。”想了一会儿,说道:“你便帮我画一条龙罢!最好是会降雨的那种。”原来她想自己既以此为兵器,倒可以此略表自己身份。此话一出,登感反悔:“龙乃神物,世上没一人见过,他又如何画得出来?”正要开言阻止,却听得那男孩爽快答应:“好!”蘸了蘸墨,便画了起来。 若雨见他落笔甚速,当真是“笔走龙蛇”,有着惊天地泣鬼神之势。细节之处也毫不马虎,龙须龙角无不威势凛凛,一身鳞片也是井然有序,瞧得心花怒放,不觉暗暗喝了声彩。那男孩画完一条龙,又拿起另一枝笔,在原先那枝的笔杆儿上轻轻敲击,墨水便一滴滴自笔尖洒下。那男孩道:“这是雨点。” 若雨心下暗喜:“这雨点当真是再自然不过,不料这个貌不惊人的小男生竟有如此本领,可见当真不能以貌取人。” 一盏茶时分不用,一幅龙王戏雨图横空出世,若雨大乐,便要拾起,那男孩举笔一挡,说道:“等一会,墨汁干了再取。” 若雨暗叫侥幸,心道:“我一拿起,墨水流动,这好好一面旗布就要给我毁了。”连忙缩手,问道:“你画画的技术怎地这般厉害?这总不是熟能生巧了罢?” 那男孩不答,低头望着那幅自己的作品沉思。 若雨等了良久,不见他回答,只得另寻话题,这才猛然想起今日来此的真正目的,不觉脱口而出,问道:“你可识得一个人,叫甚么『黑蛟霸王』顾王霸的么?” 兵器铺外方一涛本来看这男孩画图也是赏心悦目,此时听若雨问了这话,忙回过神来,凝神倾听。那男孩听若雨问了这么一句话,终于抬起头来,双眼直直盯着若雨看。不过这也是一瞬之事,那男孩随即又低下头来,淡淡的道:“不识得。” 若雨想他素来冷淡,也不以为意,心道:“这人果然跟那人没有干系,却又不知方伯伯的讯息是从何而来?” 方一涛却想:“此人神色有异,说话未必是真,想这小姑娘也问不出他甚么了,还是我这几日晚间亲自探探是实。”二人各转各自心思,突听得那男孩道:“差不多了,姑娘,你可以将这旗子取去了。” 若雨取过旗子,登觉不好意思,探手入囊,取了一锭银子道:“这个你便收下罢,我可不能向你买了兵刃不给钱。” 那男孩不接,若雨便将银子放在地下。 那男孩见状,说道:“小本生意,童叟无欺,我不要你的钱,快去罢。”便将那一锭银子拾起,要还给若雨。 若雨格格一笑,说道:“我也是童叟无欺的,不会骗你旗子。我只听你最后一句话,再见啦。” 语毕,径自走出,也不再回头向他望上一眼。 走出数步,只见方一涛从后方赶了上来。 若雨道:“方伯伯,你瞧我说的可不错罢?或许那顾王霸是在其他兵器铺也说不定。” 方一涛道:“应该不会的啊,我们帮中消息素来总是不错的。可总不会在这数日之内,一家兵器铺便这般换了主儿,而且还是从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变成这样一个男孩。” 若雨道:“是啊,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方一涛听她出口成章,又觉她气质颇不寻常,不禁问道:“小妹妹,令尊是谁,可以见告么?” 若雨微笑道:“我姓龙,所以我方才才要那人帮我画一条龙。家父做过几年将军,伯伯应该也是识得。” 方一涛心念一动,问道:“令尊在何处驻守?”若雨道:“原先是遂城,后来是定州城。” 方一涛喜道:“啊哈,令尊叫做龙后铭,是罢?” 若雨微微点了点头。 方一涛见若雨毫不欢喜,终于问道:“小妹妹,你有心事不是?” 若雨缓缓低头,终于叹道:“我见到伯伯你后,很想带你回家见我爹爹,但又很想念我杨叔叔。” 方一涛奇道:“你口中的杨叔叔,莫非就是杨少恒杨兄弟?” 若雨点了点头,黯然道:“他先前在我们家住了很久,但伯伯你现在是见不到他了。” 方一涛大惊,叫道:“他走了?” 若雨点点头。 方一涛只道杨少恒已死,不觉虎目含泪,仰天叫道:“杨兄弟,你年纪轻轻,怎么就这般先走了?”他声音本就宏亮,此际满腔悲愤的大叫大嚷,只怕杨少恒若是当真死了,在天上的鬼魂也听得见。若雨本就伤心,未去分辨其话中之意,受方一涛情绪感染,也落下泪来。 于是二人一路垂泪往先龙第而行。到得门口,方一涛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好在我还能与你爹爹见上一面。你先进去罢,跟你爹爹说我在这里。” 若雨一面以衣袖拭泪,一面向前走去。突觉脚下被甚么东西一绊,扑地倒了,方一涛竟是不及救援。若雨缓缓站起,这才看见适才绊倒她的竟是一锭银子,形状大小无一不似方才给兵器铺那男孩的那锭。 她此时心下神伤,也不去多想,将银子收回囊中,推门进了屋。 第798章 侠客隐(21) 一进门,便见母亲柳如雪正在洒扫玄关。 柳如雪见女归来,喜道:“回来啦?”说话之间,却见若雨眼睛兀自红肿,身上又尽是尘土,不觉一惊,说道:“雨儿,你怎么了?不会是与人动手了?” 若雨强颜笑道:“没甚么,刚刚在外边儿跌倒了。爹爹呢?外边有一个伯伯要找他,是以前也在遂城驻守的。” 柳如雪道:“唉呀,有客人要来,我得打点一下。你爹爹在书房,自己去罢。” 若雨道:“好。”迳往书房去了。 龙后铭一听是昔日旧友来访,欢喜不尽,忙忙迎了出去。 二人见了面,龙后铭见他神色有异,忙问道:“方大哥有甚么烦心之事么?兄弟可以稍效微劳。” 方一涛叹道:“这事你也知道了。适才听令嫒言道,杨兄弟于数日前归天,是以伤心难过。” 龙后铭道:“杨兄弟?方大哥指的可是我义弟杨少恒么?” 方一涛黯然道:“正是。” 龙后铭惊道:“恒弟出事了?小女如何得知?小女见到他了么?” 方一涛道:“令嫒可不是道杨兄弟一直住在这里,如今却不幸故世,是以无法相见?” 龙后铭一听,已知其理,不觉哑然失笑,说道:“小女应该是说杨叔叔走了,是么?她是说恒弟已从此处离开,并非归天之意。” 方一涛一愕,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龙后铭续道:“恒弟在我这宅子里住了数年,日前离开,小女十分舍不得,使方大哥误会,兄弟在这里先谢过了。” 方一涛木然的脸渐渐松动,继而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道:“我就说杨兄弟聪明可亲,怎么可能不得老天青眼?也是我一时鲁莽误会,令嫒哪有甚么过错了。” 这误会一解,方一涛自是加倍欢喜,和龙后铭谈天尚久,从往年旧事谈到江湖轶事,不觉时间之过。龙后铭对江湖之事本来所知甚少,也听得津津有味。直至天色转黑,二人仍然意犹未尽,龙后铭便留他住一晚。方一涛本是不拘小节之人,当晚便老实不客气的在先前杨少恒的居室住了下来,隔日午后才离开。 龙后铭站在宅第门前欢送。转回家中,见桌上已经只剩下自己午饭,妻子在一旁洗着碗筷,龙后铭道:“孩子们都吃过了?” 柳如雪微笑道:“看你聊得这样起劲,我就叫孩子们先吃了。方才吃过,云儿练拳去,风儿读书去,雨儿出门去了。” 龙后铭道:“雨儿又出去了?” 柳如雪道:“是啊。自你义弟去后,她倒是每日出去,不会是要去找他罢?” 龙后铭笑道:“小女孩儿的心事,我是猜不着的。雨儿好动,出去晃晃也不打紧。不过要找到恒弟,我看是千难万难了。”说完不禁叹了一口气。 用过中饭,龙后铭笑对柳如雪道:“娘子,我们好久没这般清净时光了,坐着歇一会罢?” 柳如雪微微一笑,双颊晕红,面若朝霞,坐了下来。 龙后铭轻轻将她搂在怀中,见她双目盈盈,犹似要滴出水来,笑道:“恒弟在家,我倒花了不少时间在他身上,多久没好好疼惜娘子了。不想当年因我作梦,他随便开的玩笑,到头来也算成真,娘子不会怪我罢?” 柳如雪摇摇头,轻轻将头偎在他怀里,二人随口谈天,享了好一段温存时光。 过了小半个时辰,若雨兴高采烈的回家,转了半圈,便见父母正自卿卿我我,缩身门旁偷听。然而她开门关门,龙柳二人岂有不知之理,才刚隐住不动,便听得父亲龙后铭道:“雨儿,是你么?”若雨只好走出。 柳如雪见她眼角孕有笑意,问道:“甚么事这么高兴?遇着甚么有趣的事情么?” 若雨笑道:“也没甚么,今天听了刘玄德三顾茅庐的故事,意犹未尽。”同时心道:“还得了那说书伯伯好多称赞呢!连我一锭银子也收下了。”她终于感受到自己有贡献能力,欢喜异常,只是担心父母责她胡乱花钱,并不说出。 柳如雪听她说辞,倒也毫不怀疑,想起从前教她读书之时,女儿总是过于投入书中人物悲喜,读书不时格格娇笑,不时盈盈落泪,只是一笑置之。 龙后铭道:“雨儿,你的旗子怎么换了?” 若雨奇道:“昨天便换这面了,爹爹没发现么?”龙后铭昨日乍遇故知,并不曾留心于她这等小细节,摇了摇头。 若雨道:“昨日我上街之时,才知拿着兵器铺的旗子十分惹眼,便换过了。不过爹爹,若不是那旗子,方伯伯也不会和我说那么多话了。” 龙后铭昨日未曾听闻方一涛讲述这段经历,问道:“怎么,他说了些甚么?”若雨便将昨日点滴一一说了。 龙后铭对那男孩之事也不大介意,反正一枝旗子也并非甚么贵重之物,然而得知方一涛乃丐帮中人,并正在查办顾王霸之事,心下大疑:“怎么方大哥没跟我说起这些?连丐帮是甚么也不告诉我?”但想其人已去,也是无法可想。 转眼又是数年过去,若雨仍是每日下午往外边跑去听人说书,尽管说书人已换过三个,仍乐此不疲;若风早上往往读书,只若云一人早晚练功。她这么一日一日老老实实的练下来,不仅远远强过了弟妹,也已比素不习武的父亲龙后铭强上许多。 而若雨每日听着故事自得其乐,也就不再执着于是否胜了姊姊,何况她上街之时总不去招惹会武之人,武功高低也没多少分别。她一颗小脑袋瓜里将战国策、三国志平话、太祖开国故事等记得滚瓜烂熟,偶尔还进书房和哥哥谈天话地。 柳如雪常对龙后铭道:“雨儿和我真像,若是去考状元那可有多好。”若雨一度听得母亲此言,心下得意,倒是更喜欢读书了。 这一日,先龙第内内外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原来长女若云已满二十,在父母安排之下,将嫁至邻街状元府第之中。 新郎姓杜名严,乃盛唐诗人杜甫之后,现年二十三,于年初中了状元。婚礼预定于明日举行,龙柳夫妇便在今日中午大摆筵席,邀请街坊邻居一同沾沾喜气。 第799章 侠客隐(22) 筵席之间,众人纷纷向龙后铭、柳如雪、若云等人道喜。若云听着一连串甚么百年好合、宜室宜家等贺词,虽是素来稳重,此时也是思潮起伏,又喜又羞,满腹心事。 待得筵席结束、众人散去,若云只是躲在闺房之中不肯出来,斜卧床上胡里胡涂地想象着未来的生活。 柳如雪心知这是女儿家的羞赧,一笑置之,仍和龙后铭一同置办明日婚礼所需之物,若风也在一旁七手八脚的帮忙。 唯若雨见姊姊吃饭时心不在焉,脸上神情变换不断,大感兴趣,心道:“姊姊明天就要嫁出去啦,不知她在想些甚么?”看姊姊把自己关在房内良久,不禁缓缓走近,敲了敲门。 只听若云声音说道:“是谁?” 若雨不答,径自推门而入。若雨见姊姊横卧向内,背着对自己,问道:“姊姊,你在想甚么?” 若云听她声音,佯怒道:“就知道是你。只有你才会这样直闯进来。” 若雨笑道:“姊姊别生气嘛!你问我是谁,我就现身给你看啊!” 若云噗哧一声,轻轻笑了出来,道:“你就爱狡辩。”坐起身来,向妹妹微微一笑。 若雨看见姊姊温柔的样子,不觉想起:“姊姊明天就要出嫁了,不知新郎会待她怎样?日后这房间就要空下来了,我要再找姊姊,也没法这么方便了。”心下黯然,默默不语。 若云见妹妹神色郁郁,只道她担心自己仍在生气,忙寻个话题道:“对了,适才我在想未来的新生活。这次结婚,是爹爹妈妈一手策划的,只听妈妈说这人和爹爹一样,是个状元,实在门当户对等等。我却不知这人相貌俊也不俊,也不知他个性到底如何,又不知他会不会真心待我……” 若雨插口道:“说来爹爹妈妈也真怪,明明是姊姊你要出嫁,为甚么不是你自己去挑老公呢?” 若云微笑道:“你这说法才奇怪了,自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己挑的道理?爹爹妈妈用心找了许久,问过亲戚说法、探过街坊意见,我还有甚么不满意的呢?” 若雨道:“我就是不满意。到时候我一定要自己挑。” 若云笑道:“你还久的很呢!别说这等大话。” 若雨噘起嘴儿,道:“我怎么说大话了,东汉时期,孟光说要嫁给梁鸿,这梁鸿就真的娶她了啊!” 若云道:“这两个人是谁啊?”若雨抿嘴笑道:“姊姊你就只顾练武。这是成语举案齐眉的典故啊!”便将这故事略略说了一遍。说那梁鸿如何贤能,孟氏如何说自己非他不嫁,梁鸿又如何娶了孟氏,又如何告诉孟氏自己的理想,如何为其取名孟光,又如何二人一同归隐、相敬如宾等等。 若云听完叹道:“这等夫妻,也不是平凡人能做到的啊!” 若雨抿嘴笑道:“我偏不是平凡人。” 若云微笑道:“你少妄想了,这等故事也是千百年也才有一次,不然怎么会被记下来?你还不是在书上看到的。” 若雨笑道:“不是,是孔伯伯说给我听的!” 若云道:“孔伯伯?喔,你是说那个说书人?” 若雨道:“是啊!我天天去听他说书,已经跟他变好朋友了,他上台前下台后有空的话,就会和我闲聊。”这说书人乃是在三年前来到此处,但若雨投入听书的模样自小未变,是以新的说书人仍然与她交好。 若云道:“话说你今天怎么没去?” 若雨笑道:“跟我姊姊聊天啊!” 若云道:“你去罢!叫那伯伯再讲些夫妻的故事,回来讲给我听。” 若雨笑道:“姊姊也要开始幻想啦!那我去咯?” 若云道:“去罢,注意安全。” 若雨笑嘻嘻道:“没甚么好担心的!”携了背囊旗子便出门去了。 那说书人名作孔向儒,其名虽甚有书香气息,神情面貌却甚坚毅,倒似个百折不挠的江湖好汉。这一日他尚在后台看些闲书,只见忘年交龙若雨又奔了过来,心头大喜,放下手中书本,笑道:“好啊,你来啦!” 若雨道:“孔伯伯,你能不能讲些恩爱夫妻的故事给我听?” 孔向儒笑道:“小小年纪就要听这等故事?” 若雨道:“才不是呢!是我姊姊要听的。” 孔向儒笑道:“伯伯闹你的,这附近哪个人不晓得先龙第正在大办喜事?你姊姊也真有趣,居然会叫你来问我。”便随口说了几个给若雨听。这一说便是大半个时辰,直教若雨听得脸红心跳、心醉神驰,想象着未来的美好郎君。 孔向儒见她听得入神,不禁微微一笑,待到一个段落,道:“好啦,这些应该够你们姊妹俩胡思乱想了,时候不早,我该上台了,你到前边等我罢。”若雨应诺,到了第一排左首站定,满心欢喜的等着孔向儒出来。 这一日是接续昨日所说那“武王伐纣”的故事。三年间若雨虽已听过二遍,仍是兴致一丝未减,脸上神情时时随着故事情节变化。 孔向儒口沫横飞地说着纣王如何酒池肉林,剥削民膏,又说着周武王如何为了保护贤者胶鬲之命,要人马在泥泞中前行,然后说到纣王出战之时,军队毫无一人肯为其作战,纷纷倒戈,只听得众人血脉贲张,高声叫好。待众人呼声稍停,孔向儒方要开口继续说下去,遥遥一声“好!”尤其响亮,远远的传了过来,震得人人耳鼓嗡嗡作响。 孔向儒停了一停,向那声音望去。只见一条大汉大踏步而来。这人面色黝黑,眉粗嘴阔,身穿一袭烈焰般惹眼的红袍,腰间插了一对金斧,肩上扛了一人,瞧不清是死是活。若雨虽也回头望去,视线被人丛挡住,却是甚么也瞧不见。 那大汉见众人眼光瞧着自己,道:“继续啊!怎么不说了?” 孔向儒定了定神,又说了一盏茶时分,才将这节故事说完,取出皮囊讨赏。 若雨放了一锭银子给他,孔向儒知道拒而不收,若雨反而不喜,加上知道她家境富裕,也就微笑接下。 那红衣汉子一直未曾离开,站在人丛之后,冷冷的瞧着孔向儒讨赏。人群渐渐散去,若雨瞧着孔向儒渐渐走到戏台的右首,只待他一会回转,便要同他至后台聊天。待孔向儒在台前来回走了一遍,又到自己身前时,心中大喜,就要跃上戏台,那红衣汉子却大步走来,冷冷道:“笔墨书生,你可还记得我么?” 孔向儒脸色一沉,却不答话,将收得的银两铜钱缓缓收入囊中。 那红衣汉子冷笑一声,说道:“你当真以为在这扮个缩头乌龟,便能翻出我们的手掌心么?” 孔向儒轻飘飘地跃下台来,拦在若雨身前,淡淡的道:“尊驾认错人了。” 若雨一见大惊,心道:“没想道孔伯伯也是身有武功,我竟从来没瞧出来!”不觉对他更是钦佩。 孔向儒右手负在背后,拉着若雨的手便欲离开。 那汉子长笑一声,喝道:“有这么容易?”反手拉下肩上那人,横挥而至,阻住他去路,又提起那人后领,道:“这人你应该认得罢?教主好不容易查到你二人改头换面投这来了,一个说书,一个泡茶,高雅的很啊!反正我是一定要拿你二人回去的,不论死活!” 若雨偷偷自孔向儒身后探头张望,认得那汉子手上之人是西边数里茶铺里的茶博士,先前曾同父母亲一起去他那里喫过茶的。然而见他此时双目圆睁,舌头伸出,神情可怖,显然已被扼死,心下大骇,不觉全身颤抖。 孔向儒全身也是一震,又感受到身后的若雨十分恐惧,喟然道:“冯兄弟,咱们无怨无仇,你就让我继续在这说书,我绝不再回去就是了。” 那姓冯汉子道:“嘿,亏你也在教中待了四年,我既奉教主之命办事,还有甚么好讨价还价的?” 孔向儒叹道:“是我问的冒昧了。进招罢。”右手轻轻放脱若雨的手,一晃之间,已执了一根毛笔在手,笔尖微黑,似是蘸了墨水。他取笔手法甚快,若雨竟是未曾看见他从哪里取出。 那冯姓汉子道:“你还是用这小家伙。”将茶博士尸身随手一掷,抽出腰间那对金斧,欺身直上,二人便翻翻滚滚斗了起来。孔向儒本来只道放脱若雨的手后,她便会自己逃走,不料若雨虽然害怕,心中却想:“如果孔伯伯要败,我定要出手助他。”立在原地细瞧二人激斗。 若雨终究是出身官宦世家,所识得的武功也不过仅有龙后铭所创之三十六计功、几路拳脚,和几招杨家枪法。当年杨少恒犹在先龙第之时,龙杨二人都不曾演过这路枪法,但在杨少恒走后,龙后铭却常因思念良友,独自在练武厅拿着铁枪演示,若雨曾偷瞧过一次,是以识得。然而眼下相斗二人,一使大斧一使毛笔,一人攻势大开大阖,一人灵动小巧,虽说各有各的妙处,她也从不曾见过。 只见孔向儒手中毛笔时挥时点,若雨心下不解:“孔伯伯便算点中那人身子,也不过绘上黑点,有甚用处?”孔向儒此举意在取敌穴道,那是任何学武之人一见便知之事,但若雨虽在练内功时知晓穴道名称,却不知有点穴一法能制住敌人。 那汉子则是一把金斧使得虎虎生风,难以攻入,二人一时难分胜败。孔向儒心道:“往时和他比武他从未曾胜我,只因他这般乱舞乱挥内力消耗得快,却不知教主何以派他前来?莫非他在数月之间已而功夫大进了么?”心念及此,招式立变,一枝毛笔看似连连攻击,却尽是虚招,反倒是防守得紧。 过了半晌,那冯姓汉子似要抢攻,逼近了二步。孔向儒见他胁下露出老大破绽,心道:“抢攻到破绽也顾不得了吗?莫非是想诱我上钩?”于是更加强防守,并不还击。若雨瞧不出其关窍所在,见敌人逼近攻击,手心捏了一把冷汗。 那汉子瞧孔向儒防守甚紧,攻势再变,快速地绕着孔向儒团团旋转,似是要乘隙偷袭。孔向儒不上他当,跟着转动身子,要他永远面着自己。 那汉子久战不下,叫道:“守得这么紧?刚说武王伐纣是罢?且瞧我来伐你这书生!”孔向儒凝神守御,并不吭声,却听得一人叱道:“武王是正义之师!你怎么能跟人家相比?”却是若雨。 那汉子百忙之中向她望了一眼,笑道:“小妞儿长得挺美,你怎知我不是正义之师?” 若雨道:“孔伯伯是好人,你跟他斗,哪里正义了?” 那汉子“嘿”的一声,向孔向儒道:“原来你是好人哪!” 孔向儒不答,见他前胸又露出破绽,猛喝一声:“着!”朝他胸口“膻中穴”点去。那大汉虎吼一声,仰天倒了,双眼翻白,似是晕了过去。孔向儒心下得意,回头向若雨微微一笑。 若雨适才绷紧的脸也绽出了笑容,道:“我都不知道伯伯你的武功这般高强!” 孔向儒叹道:“我以前也是混过江湖的,只后来……发生了一点事故,也就隐姓埋名在这说书掩人耳目。本来应是要浪迹天涯避免仇家追寻,但在识得你这忠实观众之后,我也不想离开了,就一直待到现在。对了,往昔你问我姓名之时,我担心你是仇家所遣,说了孔向儒这个化名,不过相处日久,我便知道不是了。眼下我就要动身,将本名说与你听也不妨……” 若雨惊道:“伯伯你要走了?” 孔向儒苦笑道:“我的行藏被识破了,怎能不走?若雨乖,伯伯也舍不得你呀!” 若雨低头不语,蓦地想起了杨少恒,心道:“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永远待在我身边么?”忍不住又要掉下泪来。 孔向儒见她如此,心下不忍,不禁伸出手去,想握住她小小的手掌,突听一人冷冷的道:“不用离情依依的,到阴世马上就能相见!”若雨只觉眼前金光一闪,一个圆圆的东西落下地来,却是孔向儒的首级。 若雨大骇,不觉尖叫出声。这汉子听得若雨尖叫,又见众人都朝此处看来,料想孔向儒应素与街坊熟识,倘有人为他出头倒也麻烦,急忙点了若雨哑穴,扛了两具尸体,将若雨横抱手上便走。原来当时他见孔向儒手中毛笔点到,便顺势后仰躺地,那毛笔却是不曾点中他身子。而他本来只待孔向儒凑近查看,便要出其不意地予其致命一击,不料孔向儒过度关切若雨,只道一笔点过已将敌人制服,便自行向若雨叙话。那汉子躺在地上,见孔向儒对己毫不理睬,当真是十二万分的恼怒,乘他一不注意,便跳起身来,金斧一挥,一举杀其性命。 若雨见这汉子将自己抱起,又惊又怕,又羞又怒,想张口呼叫却一点声音也无,手脚拚命挣扎也无济于事,当真是吓破了胆子。那汉子见若雨挣扎不休,顺手又点了她几处穴道。若雨登觉全身瘫软无力,再无法出力挣扎。 那汉子又奔了一阵,出了市集,牵过路旁柳树上一匹赤红马,一纵上了马背,将若雨脸部朝下,横放鞍前,却不将孔向儒与那茶博士的尸身放下,拍马便走。若雨心知此时再不可能脱身,只得自我安慰:“反正爹爹妈妈姊姊哥哥会来寻我的,我就当是这人带我去看看不同景色罢。”但一想到孔向儒惨亡,眼泪又怔怔的流了下来。 一路上马匹奔得平稳,那汉子赶路途中也不曾和她咯嗦,让若雨放心许多,但心中仍不断思索:“这人到底要带我去哪?他和孔伯伯说他此行是为一个甚么教主办事,想是要把我带到那个教里去了。不知他们总舵在哪?爹爹妈妈能不能寻得到我?”思绪游走之间,胸腹之下的马匹却是未曾停了奔跑,转眼已届黄昏时分。 那汉子看红霞漫天,只怕马上就要天黑,心道:“到这地方,应该是不会有人追来了,带着这小妞投客店只怕不大方便,就在这里结果她了罢!”将马一勒,那马倏地煞住。若雨毫无防备,竟是直滚下了马去,想要坐起,却仍使不出半分力气。 那汉子下了马,指着孔向儒的尸身道:“谁教你要看我和这家伙打架,现下,我就要送你去见他啦!”随即抽出腰间金斧。 若雨大惊,心道:“原来他终究是要杀我!”然而要穴被点,一点抗拒力也无,只剩头颈勉强能够转动,听那汉子说要杀了自己,不觉硬生生转头看他一眼,要将这人的面貌牢牢记在心底。 不料就是这么一转头,竟让她逃得性命--那汉子向她望了一眼,心道:“这小妞儿这般俊,连我也忍不住多看一眼,将她拿去给教主发落,只怕赏赐比拿下这两个叛徒都高。”便缓缓又将金斧插回腰间,从马上解下一个皮囊,道:“老子改变主意了,今天杀人太多,你就暂且跟着我罢。拿去!”摸出两块面饼,丢了过去。 第800章 侠客隐(23) 若雨见他突然改变心意,不觉大奇,但想既然他此刻不杀,一会儿也好找寻机会逃命,伸手便要接下那两块饼子。可她穴道未解,却是无力举手,那饼子也就落在地上。 那汉子道:“真是的,吃东西也不会。”便俯身捡起那两块饼子,手指隔着皮囊将若雨穴道解了,又摸出另外两块面饼给她。若雨接过,见他将适才落地的两块面饼自个吃了,不禁想跟他道谢,一开口,却仍是一点声音也无,这才发现哑穴依旧未解。若雨心道:“他终究还是怕我嚷嚷。”看着手中两块饼子,心想:“他要杀我易如反掌,想是不会在里头下药。”便放心吃了起来。这时只见夕阳在马头的右首落下,想来这一路应是向南而行。 正吃之间,那汉子向若雨道:“小朋友,我带着你和两具尸体不方便投客店,你今晚就睡这罢。”说话间指着路旁一棵大树下的地面。若雨心道:“不料今晚竟要和此人露宿街头,这人带着我到底有何用意?又为甚么这人对我的态度有如此大的转变,竟会如此有礼的称我小朋友?”回思这人见着自己后的种种情状,心中实已料到了八九分。然而要真如此,倒不可不想法子逃走了!偷眼向那人看去,只见他将葫芦枕在头下,仰天高卧,竟是不再向自己看上一眼。 若雨心道:“这人竟是丝毫不提防我逃走,莫不是要有甚么诡计?”又想:“有诡计也好,没诡计也罢,不试试怎么知道?”将剩下一片面饼速速吃了,便轻手轻脚的站起。若雨看那人连一根手指头儿也没动作,心中大喜,越走越快,朝来路方向走去,再回头,依旧不见那人追来。 若雨心道:“险境未脱,还是跑快些的好。”举步便奔,同时不时转头向后望去,那人身影便渐渐化作一个红点,然后再也看不见。若雨又惊又喜,但仍不停步奔着。又奔出了数步,冷不防撞在一个软绵绵的物事之上,她应变奇速,像往时撞着方一涛时一般,向后翻了个觔斗站起。才一站起,全身如堕入冰窖之中,凉了半截。 她撞着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那杀了孔向儒的红衣汉子。他早在若雨站起时便已听到声响,只是故作不知。等若雨奔得远了,才运起轻功从前方拦截。若雨终究年幼,又不曾练过轻功,焉有不被赶上之理? 那汉子拦下若雨,得意笑道:“为何要逃跑啊?我冯牛不曾亏待你啊?要吃就有得吃,赶路时也让你乘马啊?”这汉子正是姓冯单名一个牛字。 若雨心中怒道:“你杀了我孔伯伯就已亏待我一百分,一万分了,谁稀罕吃你东西?我现在说不出话还不也拜你所赐?”她这时已经猜到自己不能出声是因穴道被点之故,而这时候自然也是无心计较这是甚么功夫。 冯牛见她满脸怒色,笑道:“你看,你都不说话,那便是默认了,往后你也别再想逃走啦,哈哈!走,我们回去吃饼子罢。”说话间又在她哑穴重重补了一下,提起她身子回栓马那处走去。若雨虽是恼怒,却也无法可施,心道:“哑巴吃黄莲,有苦难言!”不多时,冯牛便已将若雨携回原处,将她放下,又塞了块面饼给她,自转头去了。 若雨坐在地下,嚼着面饼,心想:“哼,吃饱再和你一决高下。对了,如果爹爹妈妈寻来此处,我该留点记认给他们知道。”便将面饼撕成一条条的,想在地上书个“雨”字。然而正要将面饼条放落,转念又想:“我用这面饼作字,要是被鸟儿吃了怎么办?”心想此计不妥,转而将手中面饼条塞入口中。 复伸手向背囊摸去,只有一锭银子和杨少恒所赠的杯子,若雨既舍不得杯子,又担心银子会随便给人拾去,便不将此二物取出使用。又想到了背后旗子,心道:“如果是放了旗子,爹爹妈妈一看便知,可我怎能弃了兵刃?”正自没道理处,突地灵机一动,心道:“若是撕下旗布一角,爹爹妈妈未必会认得,不妨撕下衣角,他们必会识得。”于是撕下衣服一角,缚在树枝上。冯牛斜眼瞧见,却不阻挡。 若雨做了记号之后,见天色已暗,心道:“逃跑只怕是行不通了,只不知用旗子打他能不能赢,可现在已经天黑,瞧不清楚,要打也是十分困难,不如先练点内功,再瞧瞧该怎么办。”于是盘膝坐下,阖上双眼,凝神练功,渐渐心神合一,再顾不到冯牛是否有何动静。 过了约莫三个时辰,若雨只觉通体舒泰,神清气爽,缓缓睁开双眼。抬头朝天空望去,只见月儿正圆,在头顶正上方洒下一片银色。若雨心道:“月圆,人却不团圆。唉!差点忘了明天是姊姊大喜的日子呢!我竟然就在这个晚上被掳来此处……不过姊姊找不到我,定会将婚礼延期的,我怎么能没亲身经历这浪漫的一刻呢!”脑中浮现了姊姊身披大红礼服的样子,一家团圆共同为姊姊献上祝福,那画面是那么美好……想不多时,便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然而梦醒之后,父母姊兄却依然没有出现在眼前,只有冯牛一张令人生厌的脸对着自己。冯牛见她睁眼,咧嘴笑道:“你醒啦,我们这就上路罢。”说完便伸出右手要去扶她。若雨怔了一怔,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理。 冯牛一声嘻笑,将她高高举起,若雨大惊,“呀”的叫出声来。 冯牛道:“啊,是我忘了,隔这么久你的哑穴也该解了。”便又补了一指,并顺手点了她几个人身大穴。 若雨无计可施,心道:“点人穴道未免也太可怕,随便就要人无法动弹,怎生想个法儿破他才好。”一面思索一面瞧着身周景色,却见冯牛将自己提入一辆大车之中,若雨不觉大奇:“怎么这里有一辆大车?”原来冯牛早早便醒,已自运起轻功到前方市镇雇了辆大车回来。而若雨流连梦乡,竟是浑然不觉。 冯牛将若雨扶入大车坐好,说道:“饿了么?我适才又买了些饼子,你就随便吃些。”一面说话,一面从皮囊中取出饼子,塞在她手中。又取出一条麻绳,笑道:“穴道点太久,经血不畅,于身子有损,我叫你乖乖的别逃,给你解了穴道吃饼如何?”他情知若雨无法作声答话,便自将若雨双足缚住。若雨见他凑近,举脚便踢,但这一踢全无劲力,于冯牛自是无关痛痒。冯牛缚过,便将她穴道解了--除了哑穴,然后转身将两具尸体搬了进来。若雨见到两具尸体,不觉机伶伶打了个冷颤,随即在心中安慰自己:“不会的,孔伯伯不会伤害我的。”而冯牛径自坐上车夫的位置,驾车而行。 一路无话,这大车行了数日,途中还一度弃车乘船渡了长江,若雨见自己一路往南愈行愈远,对父母能成功寻至的希望也愈趋渺茫。这一日,冯牛探头进车里说道:“我们快到了,接下来就要改行水路了。劳你的驾,下车罢。”说着为她解开脚上麻绳。他一路上几乎没向若雨咯嗦,不仅自那次胡乱将其举起之后未再有轻薄之行,更复有恭谨之意,除了从不解开若雨哑穴及脚上绑缚外,倒也不曾限制若雨些甚么,而若雨渐渐习惯,也不以为意。 若雨听他说话,点点头,松了松脚踝,走下车来。这时大车已经停在河畔,河边停着一叶小舟,一个舟师手持长篙在那里等候。冯牛道:“你先上船,这人不会吃了你的,放心好了。”说着搬下两尸,也上了船。那舟师看见冯牛,恭谨的弯腰行礼,这才拔舟起行。 若雨一生不曾见过江南水乡风光,这时见这小河幽静,垂柳夹岸,耳闻莺啼雀鸣,大感神清气爽,心道:“武陵人见桃花源,那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我这番景致倒也差不了多少。只可惜他到得是美好新天地,我却是要被捉去这人那不知甚么教的大本营。”水道纵横,那小舟弯来转去,若雨一面欣赏景色,一面暗记路径,然而每条河道皆是大同小异,她虽是天资聪颖,却也只记了个十之六七。 这船徐徐而行,行了约莫一盏茶时分,只见河道渐渐开阔,却是到了一个大湖之中。这大湖除却方才进来的那条小河道,再无其它开口,四面周山环绕,这时虽已秋日时分,但江南水暖,仍是一片蓊郁。 若雨抬头上望,却见河道正对面山上,横亘着一个宫殿般的建物,虽是隔得尚远,仍能见它规模宏大、气势磅礡,尤其它金光闪闪,活似一条金龙盘在山腰。其下隐隐有条长蛇般弯弯曲曲的路径通至彼处,但密林重重遮掩,也瞧不甚清楚。 小舟缓缓荡去,就在离岸边尚有丈许遥时,那舟子忽然提气叫道:“赤铜使驾到!赤铜使驾到!”若雨蓦地给他吓了一跳,又听车声辚辚,岸上红光闪动,一辆大车从路边驶了出来。若雨见它散发红色金属光泽,心下思索:“刚刚这舟夫喊着赤铜使驾到,难道这人便是教中甚么赤铜使么?若是如此,这大车看来便是由赤铜打造而成。” 冯牛见大车停妥,小舟泊岸,道:“上车罢。” 若雨好奇心起,一跃上岸,当先上了大车,冯牛扛了尸身随后而至。若雨上车坐定,猛然发觉大车之前竟然没有牲畜,不觉大奇,往前探头外望,这才瞧见车前系着一条碗口般粗细的铜链,遥遥向山上通去。若雨心道:“想来动力就是在这铜链彼端,不知是甚么动物?这车既重,行的又是山路,那可辛苦的很啊!”只见冯牛扯了扯铜链,车子便向山上行去。 若雨虽知远处必有力量拉动,但第一次坐上这种没有牲畜在前的大车,当真是大开眼界。她倚着车前栏杆,向外东望望、西望望。向下看时,这才发觉车下竟有黄金铸成的两行轨道,这轨道虽只是陷在土里的小沟,然其宽度与车轮宽度相同,想大车就是依此在这蜿蜒的山道上转弯自如。 若雨看了一会轨道,又向两旁望望,只见树上有松鼠,林中有小鹿,花中有蝶,草中有雀,一片生机,不觉忘了自己是被擒至此处,开心的赏玩风景。这车行得不慢,不消半刻已爬至山腰,复不多时,又转到了一水塘之前。 只听水声隆隆,那水塘上有一大瀑布滂沱而下,哗啦啦地冲着一个二人高度的金色大水车,激得水车团团转动。此时时交申刻,阳光斜斜洒落,一道七彩虹桥绚丽地架在水车之上,只令若雨睁大了眼睛,喜得合不拢嘴。水塘或是另有出路,并不因这瀑布而有丝毫增高水位。 若雨瞧得亲切,突然恍然大悟:车上铜链乃是系在水车之上,这水车一面承受瀑布冲力,一面便收紧铜链,将大车牵了上来。若雨不禁大为叹服,只觉当初想到这法儿的人聪明无比,不费人力、不用牲畜,仅借用自然之力,就将这大车送上山腰。水塘岸边坐了一白发老翁,见大车到来,挥钓竿解下水车上铜链,那大车也就缓缓停下。若雨见那老人手边尚有青白黑黄四色金属链子,心道:“原来这里共有五种车子。” 冯牛见车已停妥,对若雨道:“走罢,跟我去参见教主。”顺手解了她哑穴,却没给若雨发觉。若雨这才猛地省起自己仍是身处重大危险之中,心中的好奇欣喜顿时消散一空,暗道:“这人千里迢迢携我到此,就是为了让我见这教主。好啊,现在时候终于到了!”眼见冯牛已自起行,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走不多时,二人已到了那宫殿般的建物之前。若雨发觉这大门也是由青赤黄白黑五色金属打造而成,且以黄金为主,四色为辅,五色混杂使用却全然不乱,只是更添气派雄伟。冯牛拿起门环“叩、叩、叩”地敲了三响,随即低声向若雨道:“一会门开以后,你先在此处等我,第二次门开时再进来。”若雨点点头。只听“喀喀”声响,那大门便缓缓的开了,冯牛理理衣襟,快步走入。 大厅上,教主高高的坐在椅子上,笑道:“赤铜使,辛苦了。那二个叛徒可拿到没有?” 冯牛跪在地上,叩头道:“属下参见教主。教主洪福齐天,属下已除了这二人,现有尸身在此,请教主查验。”说着站起身来,将孔向儒及茶博士的尸身高高举起。 教主斜眼看去,笑道:“不错,不错,确是那二人的样貌。”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颗指甲大小的白色圆形药丸,道:“赐你一颗七星丸,服了罢!”便以指将药丸遥遥弹了过去。 冯牛大喜,接过跪下道:“谢教主赐药。” 教主笑了笑,摇摇手道:“退下罢。” 冯牛道:“教主,属下另有一要事禀告。” 教主“哦”了一声,懒懒的道:“何事啊?” 冯牛微微一笑,指着孔向儒的尸身道:“属下在拿这家伙的时候,发觉有个小女孩守在他的身边,属下见这女孩相貌好看,便斗胆提了回来,想请教主发落。” 教主挑着左眉,笑道:“相貌好看?这女娃子呢?” 冯牛磕头道:“属下不敢擅作决定,暂请她在门外等侯。同时亦令几名部下在旁监视。” 教主笑道:“有意思,我这便来瞧瞧。”拨动手边一根金属杆子,那大门又缓缓开了。 且说若雨本来见冯牛进去那建物之内,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逃跑。然右脚一动,便闻一旁树丛中传出沙沙声响,显是有人窥伺在侧。想起日前尝试逃走却被冯牛毫不费力捉回的景状,若雨心想:“此际我已深入敌人重地,要再逃跑是难上加难了,还不如省省力气。只盼一会见了他们甚么教主之后,我能以言动之,要他不向我为难。”然而要说动一个素未谋面的教主,那是谈何容易?心知这也徒然是自我安慰罢了。 等了半晌,突见大门又开,听得冯牛声音说道:“小朋友,教主传你进来,这便请进。”他想若雨极可能成了日后的教主夫人,言辞中又特地加上了个“请”字。 若雨心道:“总算要进去了。”心想此际不可示弱,抬头昂然而入,心中却是害怕万分。 一入厅上,若雨眼前一亮,一片金光闪闪,竟耀得她一时睁不开眼来,适应了一会,才看见前方一人约莫二十出头岁,身披一袭金色长袍,脸庞俊美,双目凛凛有威,高高坐在一张黄金龙椅之中;而这金椅竟是一体生在一个五尺高的金台之上,金台两侧并有数级梯级以供上下,中间则大大刻着“人有完人金有足赤”八个大大红字。 第801章 侠客隐(24) 若雨心道:“看来这人就是他们教主,不料竟是如此年轻。不过这教主的口气也未免太大,居然自称完人。至于金有足赤么,眼前这些黄金若真是纯金打就,不知要花上多少银子?只怕当今皇帝也没这么奢侈。”向两侧望去,只见除却自己、冯牛、教主三人之外再无一人,心道:“我只道所有教众都要在此侍立两侧,不料竟非如此。”又见墙上绘了数幅壁画,似乎都是些神话故事之属,从仍是仅有青赤黄白黑五色看来,想依然是由那五种金属拼凑而成。 正待细看画中内容,突听得椅上教主说道:“赤铜使,你做得很好,我十分中意。”若雨方入厅内,那教主便凝神瞧着她的样貌。只见眼前一女,身材苗条,体态婀娜,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朗若明星,好奇打量着厅上一切事物,一张粉红俏脸虽是脂粉未施,已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 教主心道:“这小妮子虽是年岁尚幼,但其美色较我目前所拥众女,都要美上三分。想不到我俊俏一至于斯,能让赤铜使将她携来我跟前。”便开言称赞冯牛。 若雨朝声音望去,只见他双眼朝着自己上上下下打量,色瞇瞇的笑着,显是不怀好意。又听那教主续道:“为赏你忠诚之意,你便将这一心丸服下了罢!”说话之间,又从怀中掏出了颗红色药丸,只这药丸明显较先前那颗七星丸为大,约莫是颗蛋黄大小。 冯牛一听“一心丸”三字,连忙跪倒,在地下“碰、碰、碰”的磕了数十个响头,口里说道:“教主待属下恩重如此,属下绝不敢稍有贰心,为教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教主高高坐于台上,笑嘻嘻地坦然受之,隔了半晌才道:“够了,快服下罢!”伸指将药丸弹去。 冯牛这才停了磕头,跪着接下了那“一心丸”服下。 教主又道:“此间没你的事了,这便去罢。” 冯牛心知教主有意与若雨独处,忙恭谨退向后堂。 若雨见他走了,急急忙忙便要跟了过去,却听那教主道:“慢着,小妮子,我可没准你走啊?见了我也不跪,很大胆嘛?” 若雨回头道:“我与你素不相识,我干嘛听你的话?又何必跪你?”话一说完,心道:“我怎么能说话了?” 教主哈哈大笑,从金椅中站起,道:“现下不就相识了吗?赤铜使忠心的很,把你送了过来,如果我这足赤宫让你说走便走,岂不是欺我足赤教没人了么?”说着身形一晃,身子已拦在她的身前。 若雨大惊,急忙向后逃开,却一连数次都给他挡了回来,若雨骇然,心道:“这人武功只怕是比姊姊、孔伯伯都高,逃不出去,那要如何是好?”想逃跑既是无用,收摄心神,昂然道:“你到底想怎样?” 教主笑道:“这么凶?我也不要拿你怎样,做我第八十三房小妾就行。” 若雨惊道:“甚么?” 教主笑道:“哪有甚么不甚么的?这可是普天下女子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哦!” 若雨啐道:“少臭美了!”又要择路而去,却尽被教主拦下。 教主笑道:“别这么说嘛!看着我的眼睛,难道你真的一点点动心也没有吗?” 若雨不觉向他双眼望去,看他眼中闪着希望的光芒,笑容可掬,满面春风,不觉芳心微动,心道:“这教主长得很俊啊。”可这心思一闪即逝,随即转念:“这人命人杀我孔伯伯,怎能是甚么好人?”朗声道:“你作梦!我知道你们教里没有好人,不然你怎么命人杀我孔伯伯?” 那教主本来见她眼中闪出了一丝温柔,岂料回答却是这般,实是大失所望。但他仍不肯放弃,柔声道:“我怎么杀了你孔伯伯?我怎么舍得杀你亲戚?”若雨指着地下孔向儒尸身道:“还敢否认?孔伯伯虽不是我本家亲戚,但待我也是很好,你杀了他,我绝不跟你罢休!” 教主笑道:“凶巴巴的做甚么?这人背叛于我,我也是很无奈才决定送他离开。何况杀他的人是刚才带你来的那人,可不是我。” 若雨道:“一丘之貉,有甚么分别了?再说那人明明是受你挟持才杀了他的,看他收了你药丸感激成那样就知道了,别想骗我。” 那教主仍不以为忤,说道:“好罢!跟你讲理,我是说不过你了,那我只好想办法挡你去路咯?” 若雨心道:“这人显然是要以武功制我,可他功夫远胜于我,这下该如何是好?”看着教主一脸洋洋得意的笑容,心念已决:“打不过也得试试!”便反手抽出了背上旗子。 教主见她展开旗子,笑道:“举白旗投降了吗?那就乖乖跟我走罢!” 若雨见他不防,一招“擒贼擒王”倏忽递出,笑道:“这便是我的兵刃!” 那教主虽已料着半分,但一来从没见过他人以旗子为兵刃,一来若雨所使的“三十六计功”从不曾为外人得见,竟给闹了个措手不及,仓皇之间,双膝蹲下,才避过了这一击。若雨见他慌乱,心头大喜,一招“笑里藏刀”又再递出。可这招虽然也是不慢,却无上一招那般令人猝不及防,教主斜身一闪,便已轻轻巧巧地避过。 教主看了她这两招,已知她武功较自己实是相差甚远,笑道:“小妮子终究不成气候。”当下也不急着还击,双手负在胸前,身子左右躲闪,笑嘻嘻地瞧着她的武功家数。 若雨见他如此好整以暇的观看,心道:“要我演示这套功夫给你看?休想!”转身便奔。 教主笑道:“别急着走嘛!怎么不先陪我睡一晚?”随后赶去。 若雨听着背后脚步声,心道:“再近些。再近些。很好!”竿尾从腋下穿出,正是第三十六着“走为上”。 那教主武艺虽高,然而这招既是前所未见,出招之时又用腋下遮掩,待他发现已而不及,不觉大惊。总算他应变奇速,终究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使了个“铁板桥”,身子向后急仰,避过了这一击,心中暗叫:“侥幸!” 若雨听得背后脚步声停,回头一望,只见这人双脚牢牢定在地面,身子却以一个匪夷所思的方式停在半空,想笑又笑不出来,心中懊丧不已:“我这最后一拚终究是奈何不了这人,武功终究是不可不练!” 只见那教主缓缓立直身子,笑道:“怎样?服了我罢?”嘴里虽是轻松,脸上却仍一阵青一阵白,显是惊魂未定。 若雨心下计议:“打是打不过的了,只好跟他敷衍几句,拖延时间,看能不能有甚么转机。”便道:“服了又怎样?不服又如何?” 教主笑道:“服了么,就乖乖做我第八十三房小老婆,不服的话,咱们再来斗斗?” 若雨收了旗子道:“再斗我是斗不过你啦!可如果你要我作你……的话,你好歹也要堂堂正正地和我回家,禀明我父母再说罢。”她说到“老婆”两字之时,实是不愿出口,也就含糊带过。 教主笑道:“小妮子休要唬我,去见你父母后,你不叫你父母好好修理我一顿才怪,你怎么还会肯做我小老婆?” 若雨“哼”了一声,道:“你都有八十二个老婆了,到底还要我做甚?而且我今年不过十三岁,我才不要这么早便嫁人。”心道:“姊姊大我七岁也是现在才要嫁出去,教我怎能在此虚度我的大好青春?何况这人一脸贼忒兮兮的,做的事也都不光明正大,甚至杀了孔伯伯,岂能做我郎君?”心念及此,不觉心遥神驰,想象起自己未来的“完美郎君”,双颊登时染上了一片晕红。 教主见她晕生双颊,娇态更增,满厢情愿,只道她对自己动了真情,只因年岁尚幼不肯委身而嫁,便道:“那你甚么时候肯嫁?在此之前,我可以将你像个小公主般养在这足赤宫内,绝不侵犯你身子。”他所说“绝不侵犯”云云,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心中却想只要能先将人留下,不怕日后少了机会。 若雨岂知他用心如此,闻言大喜,心想:“只要他不侵犯我,日子多了怎怕我逃不出此处?”便道:“等我二十岁时或许差不多罢。” 教主摇头道:“太久了,我等不着。” 若雨急道:“你问我的,怎能反悔?” 教主笑道:“我只问你何时肯嫁,却不曾说一定答应啊!不如这样,我给你三年时间,你在十六岁上嫁我?” 若雨道:“不成,那不够我做好心理准备。” 教主道:“不如五年?” 若雨心道:“五年时间逃不出此处,连我都要笑话我自己了。”便道:“好罢,我服你了,便是五年。可你必须保证期间绝不能对我有任何非礼,不然我立刻就走。” 那教主嘴角微微上扬,心道:“不消几日,我就要你心甘情愿的跟我啦!到时你怎么舍得离我而去?”道:“好,便是这样。” 第802章 侠客隐(25) 若雨道:“咱们击掌为誓,不然我可不信你。”说着便伸出了右手。 武林中人一旦击掌为誓,那是说甚么也不能反悔,那教主听她这般要求,正欲含糊混过,但见她白玉般的手臂伸出,“咕咚”一声,咽了一口唾液,心道:“如果这手能和我的手有些许触碰,那该有多好!可是我这么一击掌,若是违背了那五年之约,要我如何在这小妮子之前立足?” 可那纤纤素手便在眼前等待,要他如何能忍?常言道:“色胆包天。”就是多向这手看了一眼,他心念再难更动:“罢罢罢,一个小妮子,管它立足不立足,说甚么也要先占点便宜!”笑道:“好,我就和你击十掌为誓!”正常人都是击三掌立誓,但他这时一意要占若雨便宜,索性狮子大开口,喊到了十次。 若雨见他一双眼睛色瞇瞇地盯着自己的右手,已知其意,怒道:“别人都是击三下,就你要击十下,要不要脸!” 教主笑道:“我教中就是都击十下,我管别人怎么击!” 若雨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么?” 教主笑道:“好嘛,不然不要击好啦!我们今晚就做夫妻。” 若雨一惊,心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只得依他。”说道:“好罢,十下就十下。”便将手往他掌上拍去。 那教主本待要再讨价还价,但见若雨手掌拍来,怎么舍得不好好享受一番?将右手迎去,只觉她手掌温软,当真是说不出的醉人心扉。 若雨心头恚怒,只得闭上眼睛,手掌连击,恨不得马上拍完。手上只觉那教主每当自己手掌拍至之时,都要将手上或下的移动几分,显是想多触摸一些,心中暗骂:“无耻。”但除了加速手掌拍动却也别无他法。 十掌拍过,二人各具欢容,若雨一因拍掌结束而喜,一因这人不能反悔五年之约而乐,教主却是沉浸于适才的温存之中。 隔了半晌,教主回过神来,说道:“现在我便送你至你的房间罢!” 若雨奇道:“我怎么有房间?” 教主摸了她下巴一把,说道:“给女人的房间,我素来不嫌少的,每天都在盖着呢!像你这样的美人,怎么少得了你的?” 若雨见他动作轻薄,自该恼怒,但听他当面称赞自己美貌,心头又不免欢喜,当真是给他搞得束手无策,轻叹一息,跟在那教主之后走了过去。 那大厅之后有道暗门,适才冯牛便是从此离开,教主带着若雨从暗门走进。门一开,这里是条长长的走廊,左右梁柱俱为金属打成,青赤黄白黑五色依序交替,次序丝毫不乱,其上镌刻无数花纹,依旧是一番富贵气象。 若雨心道:“真不知这教主哪来这么多金属。” 正欲细瞧柱上花纹,突听教主说道:“妹子,芳名可能见告否?” 若雨瞧他一副油嘴滑舌,心头不悦,道:“想问我名字,好歹也要先报上名来罢!” 教主听她这话,也不恼怒,笑道:“给美人听听是不打紧。本座姓祁,祁连山的祁,名字呢,叫作夏清,夏日炎炎的夏,清凉的清。” 若雨道:“真是个怪人,连介绍自己名字也自相矛盾。” 教主祁夏清见她微有怒色,只是心痒难骚,也不在乎她讥刺,笑了笑道:“妹子别撒赖,换你说了。” 若雨微笑道:“我可没说你说完我就会说,你现下不过是达到最低标准罢了。”说完昂头加速向前赶去。赶了片刻,却见前方出现了七条岔路,心下寻思:“该怎么走?”只见祁夏清笑嘻嘻的从后赶上,心道:“反正这人一时不会伤害于我,在这是非之地,也不能贸然乱闯。”便立在当地等候。 那祁夏清本来和她相距不过丈许,见若雨停下脚步,心中大喜:“她不肯在我这足赤宫里乱闯,宁可等我。”有意逗她一下,便故意放缓脚步徐徐而行。 若雨心道:“瞧你装模作样到甚么时候。”转过身去细细欣赏柱上花纹,不再向他瞧上一眼。 这柱上花纹不看还好,一看才知大是不平凡,好比一处,远看只是一朵牡丹盛开,可那或曲或直的所有线条,竟是由一个个小小的人形串连而成,若非如此走近细观,绝不会发现其中巧思。若雨凝神再看,只见每个小人情状各异,或喜或忧,或坐或站,各具丰采,唯妙唯肖。 若雨不觉暗暗称奇,心道:“这每个小人形只怕是比米粒来得更小,真不知是何等人物雕琢而成?唉!身负如此绝艺,却在这等心术不正的人手下工作,也是黄金落在茅坑里了。”心下寻思,眼神不禁向祁夏清飘去。却见祁夏清“啊”的一声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双眼翻白,舌头伸出,竟似昏了过去。 若雨见他神色可怖,有些害怕,强作镇定道:“你莫吓我,我知道你只是装的。”祁夏清不应。若雨又道:“快点起来啦,在这种地方闹甚么玄虚!”隔了良久,祁夏清仍是毫无任何动静。 若雨心道:“莫非他当真癫病发作?这样下去只怕要闹出命来了!”于是一步步缓缓走近,伸手放到他鼻端,探了探鼻息,竟是一丝气息也无。若雨大骇:“莫非这人已经死了?”踌躇片刻,心道:“这人想必诡计多端,闭一会儿气又算甚么了,除非他连心跳也能停下。”好奇心起,正要探手摸他心口,却又猛然警惕:“男女授受不亲,我怎能碰他身子?”抽出旗子,竿尾朝他心口点去,停了半晌,却不觉有任何颤动。 若雨心道:“究竟是旗子不灵,还是真的没了心跳?可是看他样貌一点没变,不要是真的死了?”便欲再伸手试探,却又不禁收了回来,搓了搓手,犹疑不决。怔了半晌,忽地一个念头袭到:“再等下去,只怕活的也要死了!”牙一咬,双眼一闭,隔着衣袖将手背放了上去。屏除异念,凝神感应,只觉他心脏仍在缓慢跳动,虽是数秒一跳,却绝非没了性命。 若雨长长吁了一口气,收回手来,睁开双眼,却见祁夏清双眼瞧着自己,脸上堆满了笑意,说道:“可惜,可惜,隔了这么多层,而且只是手背而已。” 若雨一呆,道:“你醒了?” 祁夏清笑道:“得美人玉手一碰,死了也得活转来。” 若雨这才意会他方才言语,这人果然是假作昏迷作弄自己,而其目的竟仍只是为占自己便宜,怒道:“你这家伙也忒无礼!”旗子一挥,便朝他面门击去。祁夏清头一偏,轻轻巧巧避开。 若雨指着他的鼻子道:“你竟敢利用我好心,我不管你的甚么约定了,我现在就要离开你这鬼宫殿!” 祁夏清笑道:“妹子,别这么凶嘛,我不过想试试我未来老婆的良心,若有轻薄无赖之意,天诛地灭,人神共愤。” 若雨道:“赌个咒就想混过去?会信你这种鬼话,我不姓龙。” 祁夏清大喜:“你姓龙?” 若雨无意间说漏了嘴,脸上微微一红,道:“相信的信,我素来信仰龙王的,不行吗?” 祁夏清如何瞧不出她只是胡扯,笑道:“不碍,不碍,我仍可叫你龙家妹子。” 若雨大羞,轻道:“随你便罢。”顿了一顿,又道:“还不快点带路!” 祁夏清道:“好,好,龙家妹子,咱们这就出发。” 说着走向前方最右一条路。若雨本意是要他带自己离开,但见他向前走去,却也无法可想,心道:“现在他要扣住我是易如反掌,想是逃不出去了,只得看看情况,再作打算。”于是暗暗记忆路径。 走不数步,又出现五条岔路,祁夏清毫不犹豫地走向第二条路。如此东歪西拐的又过了三个岔路口,前方赫然出现了一道金色大门。 这扇金门不同于先前梁柱充满精细华美的雕饰,反是坑坑疤疤布满大大小小的凹洞,其形状各自不同,亦无理路可循。若雨不觉伸手抚摸凹洞,只觉约莫是拇指般深。 祁夏清道:“龙妹,带你回房之前,先让你见见我足赤教所有教众。你莫害怕,像我这般抓住这门。”说着转过身来,背向那金门,反手伸入门上凹洞,牢牢抓住。 若雨大奇,不觉同他转过身去,寻到两个可抓握处握紧。 祁夏清微微一笑,右手在门上用力抹了一下。 若雨不知他闹甚么玄虚,道:“我们站在这里做甚?你部下要来这里么?”未及听到祁夏清回答,突觉背后墙壁向后倒去,祁夏清笑道:“好好捉紧咯!” 若雨大惊,所幸这门去势尚缓,放松身子躺下,倒也不会滑落。 若雨格格笑道:“这门开法是这样的?你这地方到底还有多少机括?” 祁夏清侧过头去,正要胡言答之,见若雨一笑之下,眼角如绽春色,心中一荡,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第803章 侠客隐(26) 若雨见他双眼发直,知他心思,愠道:“我不和你说话啦!”说话之间,这金门已经倒至水平,“叩”的一声停了下来,这门也就成了地板。 若雨躺在“地板”之上,向上望去,见天花板及余下三面墙壁尽黑沉沉的,却是间毫无雕饰的斗室,心道:“不料此处竟有这等朴实无华的所在。”正待开言询问,祁夏清笑道:“别急,这只是入口罢了。站起来罢!”语毕,先自起身,随手在右首墙上一按、一抹,那地板竟尔向下急急落了下去。事出仓猝,若雨尚未站稳,突觉脚下一虚,不禁失声叫了出来,但随即发觉失态,又连忙伸手掩住了口。 祁夏清大笑道:“妹子莫惊,有我在这里呢!”说着伸左手搂住了她腰。 若雨大羞,道:“我才不怕你这古里古怪的机关呢!”急忙扯下他手臂。 祁夏清笑了笑道:“我也不急,总有一天,要你来求我抱一抱你啊!” 若雨心道:“作梦!”说话之间,地板的下落之势渐缓,继而停下。 只见身周四面墙壁各自嵌了一道大金属门,左青右白,前黑后赤。 若雨道:“这般排列,再加上我们脚下的金黄色地板,不过是照五行排列,有甚么稀奇了。” 祁夏清笑道:“何必稀奇?不过妹子,你有一个地方说得并不完全。”右足在地上轻轻一划,又听得机关运作的喀喀声响,若雨心道:“怎么这机括的声音是在头顶上方?”抬头向上望去,只见四面大门上方各有段数寸宽的缝隙,每个缝隙之中各有块金色三角形缓缓推出。隔了半晌,一面金光闪闪的天花板赫然出现,下面居然还挂了几盏点着了的油灯。 若雨叹道:“你到底哪来这么多种机关啊!” 祁夏清笑道:“都是这些家伙们做的!”语毕,拍了五下手掌,三快两慢。 少顷,四道大门缓缓向上开起。四门开处,里头尽是人影,且甚么颜色的门开处,便是穿着那般颜色之人,一列一列,全都整整齐齐的肃立着,向若雨和祁夏清这里望来。若雨依稀瞥见赤门后站在最前的便是将她掳来的赤铜使冯牛。 待得四门全开,四色衣着教众一齐跪下,齐声道:“属下参见教主,恭祝教主万福金安。” 祁夏清朗声笑道:“免礼。” 众人仍跪着道:“谢教主恩典!”这才站起。 声音之大,只震得若雨双耳疼痛,心道:“从这声音听来,这儿少说也有数千人,真不知这四个房间里头是如何大法。” 只听得祁夏清又道:“我身旁这位是未来的教主夫人,你们也和她行礼罢。”他的笑声、话声乃以内力送出,虽只一人说话,声音仍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众人耳中。 众人闻命,复又跪下,轰然道:“参见教主夫人。恭祝教主夫人长命百岁,与教主永结同心、生死不渝。” 若雨一听之下大羞,一张粉脸晕得通红,当真不知如何是好。原来祁夏清素来好色,要众教众在参见他众多夫人时加上这等恩爱言语,此际众人并未分辨“未来”两字,便依样葫芦说了出来。 正当若雨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之际,众人突又齐声道:“恭祝教主夫人长命百岁,与教主白头偕老,瓜瓞绵绵。” 搅得她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一方面又在心中暗骂祁夏清的轻薄好色。却是众人没听她说道“免礼”,没一个人敢站直身子,反而依据惯例,说了另一种祝福语。 僵持半晌,祁夏清对着若雨笑道:“你要他们行礼多久?” 若雨大羞,低声道:“我不知道啊?他们为甚么都不起来?” 祁夏清笑道:“众人免礼!”这话又是以丹田之力远远送出,众人听了,这才站直身来。祁夏清又笑道:“可以了,你们各做各的事罢,不必管我二人。”众人躬身应道:“谢教主恩典。”便各自散去。 若雨在一旁看着,暗暗心惊:“我没说免礼,他们就不能站起来,这教主的架子也太大了罢,他以为自己是皇帝么!如此高压统治,真不晓得为何他们都肯待在这里。”正思索间,又听得祁夏清的声音道:“龙家妹子,我带你去看看这些人都在这在干嘛罢!”随即走进前方那原是黑门掩住的房间。 若雨随后进入,放眼望去,只见房里净是黑压压的一片--众人衣着、四周墙壁,以及地上一堆堆的金属矿石,还有矿石旁一座座的高炉,无一不是黑色。就仅墙壁、天花板有些金色雕饰,和墙上一个个油灯发出来的不是黑色的光芒,不然只怕甚么也看不见了。若雨见状,心下已是明白了十分:“这教主叫属下们净在此处冶炼金属,难怪这里甚么都是由金属打造的了。” 祁夏清道:“妹子,你可知道,这黑色的金属叫甚么名字么?” 若雨端详了一下这金属,彷彿想起了甚么,却又想不清楚,回思历来看过的书籍,似是未曾提过,只得道:“这金属颜色黝黑,看上去璞实无光,书上可未曾介绍过。”说着向前走去,拾起一块矿石,喃喃道:“想不到入手竟是这般沉重。” 祁夏清笑道:“它的妙处可不只是这些呢!”随口向一名教众道:“哪里有已经炼好的,给我一块。”那人便赶忙拿出了一块黑色金属,双手呈了上去。祁夏清接过,又道:“借剑一使。”说着径将那人腰上的长剑取下,啧啧赞道:“不错,是把好剑。”便以长剑在那黑色金属上面来回摩擦十数次,再将那磨过的金属递给若雨,道:“你瞧我这般磨这金属,这金属有甚么刮痕么?” 若雨接过细看,果是一点刮痕也无,叹道:“真是厉害,这金属到底是甚么名堂?” 祁夏清笑道:“这是玄铁,就算是用金刚石磨擦,也不会有任何刮痕。这一处的教众负责玄铁的冶炼,都归在玄铁使之下管理,你瞧,后面那个白须老头儿,正在指点别人的那个,就是我教的玄铁使了。”说着指向远方的一个老者。 若雨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白须老儿一脸严肃,有些不屑的指导着一名手下,点点头,将玄铁还给祁夏清,心下琢磨:“我看此处不知有没有五十个先龙第那般大,这么多人都归玄铁使一人管,这人地位也是不低,不过这人看上去好不讨喜。记得带我来的那人被叫作赤铜使,适才还站在最前,想必也是这教中顶尖儿的人物了。” 祁夏清又道:“这四门后的空间,分别冶炼玄铁、青铜、赤铜、白银四种金属,一般便称作玄铁门、青铜门、赤铜门、白银门,每一门又分一半人数冶炼黄金,只为凑成木火土金水之五色,你还想去参观哪一门?” 若雨摇头道:“不必了,其它的金属我都见过,他们工作的情状想来也是大同小异,我想休息了。” 祁夏清道:“好,我们走!”二人便回到中央黄金地板,祁夏清启动机括,回上原本进来之处,那黄金地板也就又变回了大门。 祁夏清又带若雨转过二十余个路口,走过一道发夹大弯后,一道华丽的金色大门拦住二人去路,门上一横匾,上书:“完人园”。 祁夏清笑道:“龙妹,你知道么,我这足赤宫环绕整个山腰,一会我们从这门出去,就到了足赤宫上方,若非再次穿越宫中,可是下不了山的哦!” 若雨见他不怀好意的笑着,心道:“他口里说的甚么八十二个老婆,想来也都不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倒是跟我一样被绑上来的居多,所以他才要防备得如此严谨,将我们通通关在山上!”心中盘算,眉头不禁缓缓皱起。 祁夏清知她心思,心道:“往后你也不必担心如何逃走,反正我现下这八十二个老婆自从进来以后,过不了多久便死心蹋地的从我了,哈哈!”拨动机括,开了后门,对若雨道:“妹子你瞧,这完人园便是你往后享受余生的地方啦!” 若雨闻他此言,大是不悦,正待开言回嘴,一抬头,却见眼前一片碧草如茵,既有大树,又有野花,一望无际,令人顿觉神清气爽,不禁忘了争辩,静静看着眼前的景色。草地上有着疏疏落落二百余间大小屋子,外观模样各各不同,有些华丽,有些典雅,有些清爽,有些神秘,有些浪漫,大门或开或闭。 祁夏清嘻皮笑脸地道:“妹子你瞧,这二百零七间屋子便是我为你这等身份之人打造的了。你只要瞧着大门开着,尽管住进去便是。”若雨大奇,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细看这些不同的屋子。 祁夏清笑道:“这里的屋子并不是全以金属打造,因为我担心我的众夫人们有自己的偏好,便尽集天下巧匠,叫他们各骋奇技,盖出这些屋子咯!” 若雨见他说到“众夫人”时,脸上流露出的那种轻薄神色,心下不快,道:“你凭甚么将人关在这里?凭甚么要人家为你打造房屋?” 祁夏清道:“凭甚么?关女生么,只凭我的魅力,但要造房子呢,就凭我的年年长生锭了。” 若雨道:“年年长生锭?那是甚么?” 祁夏清笑道:“就是让我手下教众一年一年长命百岁的灵丹。” 若雨见他笑得诡异,知他说的不是真话,也就不再询问。 祁夏清跟在若雨身后四处转转,却见若雨晃了半盏茶时分犹未选定,问道:“龙妹,你挑好了没有?” 若雨本来只是赏玩景色,根本无心挑选房子,听他问起,才认真想起眼下的为难处境,心道:“不料他给我安排下的居处竟是在整个足赤宫之上,只怕要逃脱也不是那么容易。不妨选一间离他宫殿偏远些的,只求他别太好监视。”于是向前走去,想寻一间两旁没有“邻居”的住下。走着走着,穿过一个小树丛,只见一栋房屋简单璞素,淡黄色外墙,朱红大门,上有碧绿屋瓦,旁有一小小花圃,散发着一股清新气息。 若雨看着这栋房子,不觉怔住了,呆呆的望着,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回荡:“这房子怎么这么像咱家先龙第?”一时之间,父母、姊兄、杨少恒的面容一一浮现,思乡之情满塞胸腋,眼泪几乎就要坠了下来。 总算她及时想起祁夏清窥伺一旁,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回头笑道:“这里好清新,不像你的宫殿里一堆令人眼花撩乱的雕饰。我就住这里罢。” 祁夏清笑道:“原来你喜欢这种的。好啊!我未来定会常来拜访!” 若雨笑道:“这倒是不敢劳动大驾。” 祁夏清微微一笑,摆摆手,道:“我是定然会来的,你等着罢!只不过现下我有些教务缠身,我们只得稍别了。” 若雨心中暗松一口气,道:“是了,快去罢!” 祁夏清笑了笑,转身离去。 若雨见他终于离开,再忍不住,泪水便一滴滴落在草地之上,却又担心被人看见,一步步走进了那间屋子,坐在床铺上继续啜泣。 才方坐定,突听得隐隐有女子说话之声,若雨大惊,拭了拭眼角泪水,颤声道:“是谁?”待了半晌,却又一点声息也无,若雨心道:“那教主说门开着的都能住,不会是骗我罢?可是让两个他想要的女生同处一室,他又有甚么好处?唉,我定然是听错了。”心绪烦乱,加之舟车劳顿,不知不觉,竟尔就此在床上睡着了。 朝阳初生,金黄色的地毯铺满大地,鸟儿啁啾啼叫。若雨感受到阳光的温暖,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一个清秀的瓜子脸蛋,微微笑着,望着自己,喜道:“主人你醒啦?我去替你盛些水来,让你洗脸更衣!” 若雨兀自意识模糊,点点头,“嗯”了一声,那张脸便欢喜的离去了。隔了半晌,突觉脸上一阵冰凉,若雨倏地惊醒,只见眼前一个跟自己年纪相彷的女孩子,身着青衣,正拿着巾子替自己擦脸。 若雨茫然道:“你是谁?我在哪里?” 第804章 侠客隐(27) 那女孩笑道:“主人你糊涂啦,是你自己进来这屋子的呀!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哪里?我的工作本是打理这间屋子,等到有人住进来,我就负责服侍她。” 若雨一奇,脑袋瞬间清醒,明白昨日听见的女子之声必然就是她了,问道:“每间屋子都是这样的么?你叫甚么名字?我怎么能随便使唤于你?” 那女孩笑道:“主人不用客气,我们在这里本来就是要服侍主人的。” 若雨道:“别闹了,我怎么能是你的主人?只怕我年纪还要比你小呢!” 那女孩食指抵着脸颊,笑道:“我也许是十二岁罢,主人你呢?” 若雨道:“我十三岁多一点。” 那女孩笑道:“那就没问题啦!你比我大。” 若雨急道:“这样一点点差距,就让你服侍我,我不依。” 那女孩笑道:“如果你不给我服侍,那我就无处可去了。” 若雨奇道:“你应该也是被捉来的罢?我跟教主说,让你自己回家去,不好吗?” 那女孩道:“自我有记忆以来,我就没爸爸妈妈啦!哪有甚么家好回去?所以我也没有甚么名字。我自小就在路边,靠乞食养活自己的。多年前,一个这个教中的人路过,看上我的相貌,就带我到这里,呈给此处教主,不过那教主嫌我嘴角边有二颗小痣,你瞧,在这里。”说着指了自己的唇边一下,续道:“那教主就命带我来的那人带我到这间屋子,要我服侍下一个进来的人。我看这屋子漂亮,也没起过离开的念头,何况我只要在这里擦擦桌子,抹抹衣柜,就能不愁吃穿,日子可是比原本好上太多了。” 若雨朝她手指方向看去,却没看到甚么小痣,想是她在外流浪脏了脸颊,因而逃过祁夏清的“青眼”。沉吟半晌,说道:“既是如此,你还是跟我一起住在这里好了,不过别叫我主人甚么的,也不必费心服侍我,不然我可会不好意思的。” 那女孩笑道:“那让我喊你一声姊姊总可以罢?” 若雨笑道:“好极了!不过我要怎么称你呢?不如我来帮你起个名字罢?” 那女孩笑道:“不用姊姊费心了,随便叫我甚么小花小草就好了。” 若雨道:“这怎么行呢?”双眼瞧着她全身上下细细打量,问道:“你为甚么穿着青色衣服呢?是不是负责冶炼青铜的教众带你来的?” 那女孩道:“是带我来的那人给我换的没错。不过他是做甚么的我可不清楚。我觉得这颜色挺美的啊,姊姊你说是不是?” 若雨笑道:“很美呀!”向她凝望半晌,突然拍手笑道:“我想到你的名字了,叫你小綪怎么样?” 那女孩道:“小欠?为甚么?我欠谁东西了么?” 若雨微笑道:“不是欠债的欠,这个綪字是一个青色的青,再一个糸字旁。以前杨脩对魏武帝解道:黄绢,色丝也,是为绝字。你这衣服是青布,那便是个綪字了。”说着伸食指在掌上写了那个綪字。 那女孩笑道:“虽然我不太懂你说那个色丝是甚么,不过我觉得这个字挺好看的!好啊,好啊!我喜欢这个名字。” 光阴荏苒,四季递嬗,匆匆三年过去,若雨虽是日日研究逃离此处的方法,却总有许多岔路无法摸清--要知道祁夏清担心自己的“后宫佳丽”逃逸,费了十足的心思安排防备,是以从众女所居之地到足赤宫大门之前,依然有着重重岔路和机括,若雨虽然聪明,终究一来年轻一来心思单纯,丝毫不比祁夏清的许多脑筋,进展甚缓。而若雨和小綪朝夕相处,感情更是融洽。虽然这三年期间祁夏清不时前来,想侵占若雨身子,二女总是齐心协力以言语挤兑的他无法得逞,是以若雨至今仍保得一身清白。 这日午间,小綪端了二人的午餐回来,笑道:“姊姊,吃饭咯!”若雨此时正坐在床上看书--这些书是她向祁夏清要来,一则使他误以为自己真欲久居,一则在研究路线疲惫时舒缓身心所用--听了小綪呼唤,放下手中书本,到外厅同她用饭。 小綪一见到若雨,笑嘻嘻的对她道:“姊姊,适才我去取午餐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 若雨奇道:“谁啊?” 小綪道:“我不知道,他没说。” 若雨笑道:“那你怎么算遇见他!” 小綪道:“算是遇见了罢。那人默默从我身边走过,塞了一团布在我手里,低声道:给你主人。便不见了。” 若雨道:“一团布?” 小綪道:“是啊,一块布揉成了一团。我想他既然要我给姊姊你,也没打开,就收在怀里了。”便将布团从怀中掏出。 若雨满腹疑惑地将那团布展开,与小綪一起看了,只见其上书:“有号令务须尊敬上堂静心等待少难若存信心能则日月明不出丑并时时刻刻来彼一访”,并有两个小图,分别在整块布的左下角及令字旁边。 若雨缓缓读了两遍,对小綪道:“如果取了断句,应是说『有号令,务须尊敬上堂,静心等待,少难。若存信心,能则日月明、不出丑,并时时刻刻来彼一访。』前半段的意思不难理解,可我不懂的是『能则日月明、不出丑,并时时刻刻来彼一访』这句。『能则』两字或许是『则能』两字的误写,不过,你不觉得『日月明』后接『不出丑』很奇怪么?『日月明』三字用了析字之法,且或有象征之意,但『不出丑』却既白话又无甚意义,和日月明三字也完全无法对上。『时时刻刻来彼一访』……似是说会常来造访我们,到底是谁?” 小綪不曾读书,笑道:“我是瞧不出甚么析字之法、象征之意啦,不过看起来应该就是说要对他有信心、慢慢等,才会有好结果。” 若雨点点头道:“或许真的只是这样罢。” 小綪道:“对了姊姊,你知道的,拿午饭的时候,不同身分会排在不同队伍里。其实今天那人,我看他好像是从囚犯的队伍过来的。” 若雨奇道:“囚犯?” 小綪笑道:“只怕是我瞧错了也说不定。” 若雨沉吟道:“这人一开始写着『有号令,务须尊敬上堂』,这等话看起来实在不似囚犯声口。而且这个『号令』指的是甚么?又是要我们『上』哪里的『堂』?难道是祁教主遣人传讯要我们尊敬于他?这也没有必要啊!” 小綪道:“不过姊姊,说到囚犯的话,你不觉得左下角这个小图,一个框框又三条直杠,很像监牢的形状么?” 若雨皱眉道:“难不成他确想表达自己是囚犯?可这等人又怎敢写信『号令』我们?” 小綪笑道:“囚犯也未必差了,那是教中称呼,不过是指被教主关起来罢了,也未必是犯过罪的坏人。还有姊姊,这个『令』字旁边那一些墨渍,是不小心沾上的么?”说着手指指向那一些墨渍,上是弯弯曲曲的一条线,线下点了四点。 若雨道:“我不知道,看起来比较象是刻意画上去的。那又是甚么意思?而且为甚画在此处?”便盯着那小图凝神思索,心道:“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四个点……,是指足赤教的四门么?在令字旁边……”想了半晌,只觉答案呼之欲出,却又想不出来,心中隐隐有个声音嫌弃道:“怎么连这个都想不出来?怎么想那么久?”愈发难以专心思考。 小綪见若雨想得辛苦,劝道:“算了罢,姊姊,我们还是先吃饭,吃饱再想罢。” 若雨这才想起自己与小綪还未用饭,笑道:“你说得对,吃罢,再不吃饭都要凉了!”二人便愉快共进午餐。 饭后,小綪将碗盘送回宫中,若雨便拿着那块布,坐在床上继续苦苦思索。 若雨心道:“还有一些费解之处,好比为何这人是用一块布写的?是怕纸会湿、会破么?还是说他在狱中无纸可用?那他又为何会有布?这块布看上去不似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倒似他本就备好这块布一般。” 若雨一边想着,一边将那布反覆观看,却是看不出有甚么神秘之处,思索之间,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中:“我见过这块布的!是在哪里呢?”看看被褥,看看衣柜中自己和小綪的衣服,一件件比对,却终究寻不着答案。 翻找之间,小綪从外头回来,若雨忙奔到门口去,问道:“小綪!你有没有看过这块布?” 小綪笑道:“姊姊你在说甚么啊?当然有啊!这不是我今天拿给你看的么?” 若雨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有没有看过跟这块布同样的布料?” 小綪看了看,想了想,摇摇头道:“没有,我没看过。” 若雨大感懊恼,喃喃道:“我绝对是看过的,到底是在哪里呢?”拿着那块布在屋里走来走去,却是愈趋没有头绪,又将那几行字反覆唸了几遍,看了看那两张小图,在屋中兜着圈子越走越快。 小綪从不曾看过若雨如此烦恼,心道:“早知道就不要给姊姊看这东西了,说不定那人只是开开玩笑,随便塞给我罢了。” 正欲开言劝道,突见若雨停下脚步,紧紧的盯着那布上的一个地方,小綪缓缓走近,想知道她在看甚么地方,忽然,若雨转过身来,一把抱住小綪,笑道:“小綪,我知道是在哪里看过这块布,也知道这讯息是谁给我的了。” 小綪喜道:“那太好了,是谁?” 若雨笑道:“是……”正要说出,却突然想起:“怎么可能是他?这人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 小綪见若雨的笑容突然冻结,大奇问道:“姊姊,怎么了?” 若雨道:“没事,小綪,我先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从床底取出了一根东西。 小綪笑道:“姊姊,没想到你瞒着我,在这里还藏了这个东西。” 若雨微笑道:“现下告诉你啦!你知道吗,这是我的兵刃!”说着展开旗布,那栩栩如生的“龙王戏雨图”就映入了小綪闪闪发光的眼眸。 若雨将那块写了讯息的布递给小綪,道:“小綪你瞧,这个旗布,是不是和这块布料子相同?” 小綪两相比对,笑道:“真的!” 若雨又笑道:“你再看『令』字旁边的这个小图,上面那条弯弯曲曲的线,就是暗示这条龙了,下面那四个点,则是象征下方的雨点。” 小綪道:“所以给我这块布的人,便是当年给姊姊你这旗子的人咯?” 若雨点头道:“从这两处看来,应该是的。只是我适才想起,这人理当还在我家乡光州,不知怎么竟会到了此处,还被关进监牢?” 小綪侧着头,想了一想,摇头笑道:“不知道。” 若雨道:“不过既然知道这小图是暗示这人身分来历,显然他将旗布上这小图画在这『令』字之旁还有其它涵义……『有号令』,到底是指甚么号令呢?”想着“令”这个字,喃喃道:“令……,令牌……,命令……,令旗?可我这旗子也算不上甚么令旗啊……令……令……令这个字,本意是美好的意思,所以我们会用令尊、令堂尊称他人父母……令尊,令堂?”想到此处,叫道:“小綪,布借我看一下!”取过布来,凝神一看,心道:“『尊敬上堂』!尊和堂居然都出现了!莫非他想表达的就是『令尊、令堂』?”盯着那布上讯息,思索半晌,叫道:“小綪,小綪,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糟糕了!” 小綪道:“怎么了?是甚么?快告诉我!” 若雨道:“这人把这小图画在第三字之旁,意思是要我们每三字读一次!全部连起来便是:『令尊堂等难,信则明丑时来访。』怎么办,他说我父母亲等有难,只怕是我家人全都有麻烦了!我明天丑时定要去寻他一趟!” 小綪道:“我也要去!” 第805章 侠客隐(28) 若雨急止道:“不行,他之所以写得这般隐密,必是不能被人发现,我们一起去的话,恐怕很容易被抓到。小綪,你今晚就睡在我床上,我要你假装我还在里面的样子。” 小綪有些不情愿的道:“好罢!姊姊你小心些,快点回来。” 若雨点点头,喃喃道:“可是,要怎么走到监狱呢?” 小綪笑道:“姊姊不用担心,我知道怎么去。在姊姊你进来之前,他们曾经叫我帮忙打扫过一次监狱,现下也许还能记得。我画给你看。” 若雨大喜,笑道:“太好了!快画!”于是小綪拿了纸笔、研了墨,便在纸上画了起来。 若雨瞧着小綪画图,微笑道:“所幸监狱离此处不算太远,成功的机率应该还算高。” 小綪笑道:“所以他们人手不够才会找我去打扫啊!”又道:“姊姊,这样够了么?还是我再多画几条路?” 若雨道:“这样是够了,我看得懂。不过多多益善嘛,把你知道的都画上去好了。” 小綪笑道:“好。”又画上了好几条路。 若雨看了看,想了想,心道:“没想到小綪对这里的路知道的倒是不少,我研究逃出此处的路径已经三年,不少窒碍之处,其实小綪早已知道解答。”这三年间,若雨想小綪无心离开此处,一直未曾向她透露过自己打算逃离,是以进展总是缓慢,而今这地图一画,竟解开若雨心中许多死结。 若雨看得快意,小綪画得专心,二人都不觉时间之过,转眼间,夕阳已经落下,夜幕悄悄降临。小綪只觉光线渐暗,偶一抬头,惊道:“姊姊,我没发现这么晚了,我这就去拿晚餐。” 若雨道:“你还有甚么知道的路没画么?” 小綪道:“就剩二条了。” 若雨道:“误了时辰,只怕事情泄漏,你快去罢,回来再麻烦你继续画咯!” 小綪笑道:“没问题!” 若雨见小綪离去,又望着地图凝神思索,心道:“小綪的地图如此详尽,别说是走到监狱,只怕用这个便能逃出去!”盯着地图,潜心记忆,同时在脑中计划逃跑路线。一会小綪回来,二人用过晚饭,小綪继续画地图,若雨则盘腿坐于床上练功。 小綪画完余下二条路后,若雨要她在自己床上睡了,自己则站到桌前,又去记忆地图。这番交流之下,若雨可说是豁然开朗,仅剩两处岔路口未能推出。 若雨心道:“看这情况,一个月后便能查找出正确的路径,逃离这地方了!” 算了算时刻,已是子时三刻,心想:“该出发了。” 于是背了旗子,拿了写有讯息的布块藏在胸口,缓缓开门,走出这间她住了三年,屡在心底暱称为“小先龙第”的屋子。 若雨缓缓靠近足赤宫后门,心道:“这门一开,其所发出的声响便会惊动巡逻之人,本来是绝对出不去的,所幸根据我的观察,教主每月初七夜半正中,都会到这完人园左首数来第九间那最华丽的屋子拜访,此乃我唯一的可乘之机!”藏身一棵大树之后,心中默默推算着时间。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果见那大门缓缓向上开启,若雨吁了一口气,心道:“时机稍纵即逝!”蹑手蹑脚地靠近门边。 祁夏清微笑站在门的另一边,见后门已全部开启,举步走出,却见右方人影一闪,忙转头喝道:“谁!” 只见一个影子快速的奔逃而去,当下也不出门,转身急急赶去,口中喝道:“给我站住!”只见那人并不答应,反是加快了脚步逃离。 祁夏清见其身法极快,直赶了三个路口,才又见到一点影子,心道:“这人莫非是轻功极高?能让我追这么久才赶上,可不大容易啊!”提气直追,又道:“快停下,我或可饶你一命!”那人恍若未闻,速度丝毫不减,见右边出现一条岔路,忙转了进去。 祁夏清大喜,心道:“不管你身法多快,终究是对这地方不熟,不知道那是条死路!嘿,终于要见到你的庐山真面目了!”心念及此,脚步不禁加快了三分,跟着转入了那条岔路。 这条死路之中并无灯火,祁夏清放缓脚步,调匀了呼吸,晃亮火摺,笑道:“抓到你了!”不料火光一亮,竟不见墙边有半个人影!祁夏清凝神再看,这才见到墙角边一个影子正要窜出,身形一晃,已将那物捉在手上,却是一只野兔。祁夏清看着那只野兔,既好气又好笑,笑骂道:“兔子?一只兔子?我追那么久是为了一只兔子?”心道:“连兔子跟人都分不清楚,我祁夏清也真是愚蠢至极。算了,还是去寻母亲罢,免得她又疑我跟女人鬼混去了。”于是循来路走回,出了后门,入了完人园,迳向左首第九间屋子走去。 原来若雨藏身树后等待之时,恰见一只野兔迅捷无伦的从眼前跑过,心念一动:“教主武功甚高,要在不被他发现的情况下潜入,只怕不太容易,不如使个声东击西之计!”于是解下背上旗子,将旗布做成袋状,看准了野兔的路径,轻手轻脚的将“旗袋”置于其行进方向之前,成功“守袋捉兔”。等到祁夏清自后门走出,若雨便抱着那野兔走到门前,放脱兔子后随即退出,乘着祁夏清追逐野兔,自另一边钻了进去。而祁夏清也如此中计,竟是未曾发现若雨闯入。 话休絮烦,若雨凭着冷静判断与脑中地图,进了足赤宫后,成功躲过所有巡逻教众,循着正确途径,到了通往监狱的转角。她藏身墙后,心道:“要是这监狱门口守得甚紧,只怕便进不去了!”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却见狱门之外的走廊竟是一人也无,所有狱卒服色之人净在狱门之后,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若雨大奇,正欲再仔细查看,忽听一人低声喝道:“甚么人!”若雨大骇,忙退了两步,缩身躲起。只听那声音又道:“来着是友是敌?把信物丢出来!” 若雨心道:“信物?难道是他?莫非里边地上那些人都是他打倒的?可这人声音不太像他啊?”又想那布上言语隐晦,自己也险些看不懂,便算被敌人拾获也无多少损失,便摸出那写了讯息的布,朝狱门栏杆间的缝隙丢入。若雨不敢朝里望上一眼,躲在墙后静静等待那人回音。 那声音道:“好,很好,你果然破解了!出来罢,这里没有敌人。” 若雨听那人显然是对自己说话,战战兢兢地走出,只见狱门之后一人长发披肩,脸面污秽,似乎年纪也不甚大,手里扬着那块布,道:“你过来。这里的所有囚犯狱卒,都已被我弄昏,不用担心。”若雨见他没有恶意,便缓缓向他走去。 那人见她走来,续道:“听好了,这里教主诡计多端,为防止囚犯逃逸,将狱卒也一并关在这门后面,没有任何一个从里面打开狱门的方法。唯一的开启方法,就是在外面将这块石头用力按三下,并在上头用手指书一个『赤』字。”说着将手伸出了栏杆,用食指指着一块方形石砖。那石砖在若雨的右前方,离监狱有一小段距离,那人几乎是将手臂伸到了极限,才勉强碰到那石砖的边缘。 若雨将手掌放上石砖,问道:“这块吗?” 那人道:“对。” 若雨心道:“这人跟我过去印象中的那男孩,除了脸依然是又黑又脏以外,身高、语音,几乎是全然不同,要是这人布下陷阱,骗我放他出来,我该如何是好?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与他近十年不见,他的身材声线都有了变化,要怎么判断才好?” 心念一动,已有了计较,笑道:“如果我开了这门,你肯收我银子么?” 那人会意,微笑道:“小本生意,童叟无欺,我不要你银子,快开罢!”若雨听这段话便是当年那男孩给她画完旗子之后,拒绝自己银子之时所说的话,除却『快去罢』三字因此时情境被更动为『快开罢』之外,可是一字不差,心头大喜,便依他指示,用力按了那石砖三下,问道:“写这字要很用力么?” 那人道:“要像刻字一般,否则这门不会开。” 若雨“嗯”了一声,用力在石上写起字来。 那人靠在门边,一声不响的看着她写着。就当若雨使尽全身力气,点下最后的那一点,二人听得“喀喀”声响,那狱门便缓缓的开了。 那人笑道:“好极了。”说着身形一晃,已到了狱门之外。若雨未及反应,只听“磅”的一声,那门竟迅捷无伦的归回原位。 若雨大惊,道:“这门开启时间只有这么一点么?” 那人耸耸肩道:“当然啊,不然怎么关得住人?”若雨看他一脸不屑神色,心里有些不悦,但一时也不便发作,便挑重点问道:“对了,你说我父母有难,那是怎么回事?” 那人淡淡的道:“你父母姊兄与我一般,被关进监狱里了。我十天前才发现的。” 若雨惊道:“我父母在这里?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那人摇摇头,摊手道:“我说『有号令,务须尊敬上堂』,上堂虽然只是我凑字用的,但你也稍微有点尊敬罢。再说,便算我十天前通知你,还是会约今天,好等那教主去拜访他母亲,不然你怎么能过得了后门?” 若雨听他说得有理,心道:“这人通知于我,终究是一片好意,倒是不可失了礼数。”于是收起情绪,微笑道:“抱歉,谢谢你通知我。” 那人道:“没事。我猜你这三年以来,应该差不多弄清逃出去的办法了罢?一会我扛着你家人,你领路直闯出去,你也不用再回去那甚么完人园了。” 若雨奇道:“你扛着我家人?一共四个人?请我爹爹妈妈姊姊哥哥自己走就好啦!” 那人道:“我点了薰香,监狱里面除我以外四时辰内全部昏迷。这里浓度偏低,所以才在这里说话。” 若雨又道:“可是要你扛我家人,我实在……实在……觉得不妥。” 那人道:“不然你扛么?你功夫不够,一个人都扛不起罢?” 若雨道:“好罢。既然你这么有把握,那就劳你大驾了。不过老实说,我还有两个岔路口没把握。” 那人嘴角微微上扬,转过身子,面着监狱大门道:“那就听天由命罢!” 若雨急道:“开甚么玩笑?其中一个八条岔路,另一个也有五条岔路呢!” 那人淡淡的道:“那也只能怪你功课没做好。” 若雨心头恼怒,强忍着不使发作,问道:“你打算怎么把我家人从牢房中救出来?” 那人道:“这很简单。钥匙都挂在狱卒的腰上,直接拿就好。” 若雨道:“好罢,你都算好了。那我要做甚么?” 那人道:“你不必进来。负责开门就行了。这门关得很快,我一次只送二人出来,所以你要开两次。” 他说着便走向那块石砖,用力按了三下,边道:“最后你写这个『赤』字的时候,每一画的速度要平均,像我这样。这字有七划,每写一划就要数一声,知道么?” 若雨心道:“这么简单的事有甚么好不知道的?”正待回应,只见那门缓缓开启,那人身形一晃,已钻了进去,门又“磅”的一声关上。 那人隔着狱门叫道:“你可以开始开门了。”说着从躺在地下的其中三名狱卒腰上摸了四串钥匙,走了进去。 若雨遥遥应道:“好。”用力按下了石砖。 狱门里面有许多牢房,龙后铭、柳如雪、若云、若风分别被关在四间不同的牢房之中,虽是有一小段距离,那人运起轻功,顷刻间便开了柳如雪和若风的牢门。他将二人负在肩上,快步走出,听得若雨已经数到了五,便加速前行,待到若雨数到了六,已靠到狱门之旁。若雨数到七时,他猛喝一声:“小心咯!”乘着狱门初开,将柳如雪和若风掷了出去。 第806章 侠客隐(29) 若雨大急,叫道:“你怎么用丢的?” 那人遥遥应道:“快开第二次门,有人来了!” 若雨听他说话之时,却见母亲和哥哥轻飘飘的落下地面,竟是毫无任何损伤,心道:“显然是这人抛出妈妈和哥哥的时候使上了回劲,我适才倒是错怪他了。不过他说有人来了,那是真的假的?” 忙开始用力在石砖上按落,按到第三次时,果听得轻微的脚步声响,似是有武功极高的人快速向此逼近,若雨大惊,写那赤字的速度也快上了两倍。 那人在狱中奔跑,听到若雨数得极快,心道:“你在做甚么?你父亲的牢房可是特别深啊!” 急速奔跑之下,却又难以运起内力说话。 “三!”开了若云牢门。 “四!”扛了若云,奔向龙后铭牢房。 “五!”开了龙后铭牢房,扛起。 “六!”急速奔跑中。 “七!”极速奔跑中。 只听“喀喀”声响,眼见狱门已经缓缓开启,自己却仍距它数丈之遥,大喝一声:“去!”将龙后铭和若云猛力掷出。若雨本来在门外,看到自己已将狱门打开,那人却尚未奔至,不禁大感惶急,突见父亲和姊姊在千钧一发之际飞出狱门,并毫发无伤的落地,不禁松了一口气。突地发觉那人并未一同出来,叫道:“你怎么不出来?” 那人心道:“我出不去,你怎么还怪我不出去?”叫道:“我来不及,你快去罢!” 若雨叫道:“我一个人出不去啊!呀!”那人听得若雨尖叫,大惊,心道:“已经来了?”他这时已调匀呼吸,快速奔到门边躲起,只见一个金袍青年领着身穿黑白赤青四色衣服的四人来到。 他已被关在此处三年有余,对足赤教中许多事情也有些了解,识得正中那青年便是教主祁夏清,而站在最左黑衣白须之人是玄铁使,其右身着白衣,相貌儒雅的是白银使,然后依序是赤铜使,和双颊瘦削,痨病鬼一般的青铜使。 他心道:“这五人可谓这教中武功最顶尖儿的前五人了,真不晓得在这等情况下,我要怎么带她和她家人逃出去?恐怕只能先用偷袭了结几人,才有夺路之望!”于是更加小心躲藏,唯恐呼吸稍有不匀便会遭敌发现。 只听站在中间的祁夏清笑笑对若雨道:“唉呀!龙妹,别这么害怕嘛!看到我便叫成这样?我只不过是听下属禀报有人开启监狱大门,带同四使前来查看罢了。第一次我还道他听错了,没放心上,第二次觉得怀疑,便过来瞧瞧,怎么想得到会是你呢?你必是要来救你家人的罢?真不知是谁告诉你的。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除了你还能有谁呢?放野兔把我引开,多么聪明的法儿。可惜你没有想到,监狱大门一开,总会有人通知我的,不过这也难怪,他们也是靠了不少机括才知道的,从这里怎么看得出呢?但龙妹,既然是你开的,你也不用害怕,我怎么舍得动你一根寒毛?不如就让一切回到原点,你继续住在那屋子里,你家人也继续住在这里,如何?” 祁夏清一脸笑意,滔滔不绝的说着,若雨好不容易等到他停了下来,赶紧接话道:“我不要。我只不过是想和家人一起回家,回归我们原本的生活罢了。这才是真正的回到原点罢?不过我要问你,为甚么我的家人会到这里来呢?” 祁夏清笑道:“龙妹你也太小觑我了。那日你选屋子住下的时候,你那强忍着眼泪的可爱表情,我怎么可能没看到呢?于是我找来为我盖那屋子的工匠,称赞他盖得很好,我最可爱的夫人一看就很喜欢,他听着开心,顺口对我说,那屋子只是他参考十余年前的一个作品,略略改动所制成的。我一听,岂有不好好追问之理?他便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了,说甚么是在光州,龙家起的房子,叫甚么『先龙第』。妹子,不管我再怎么愚蠢,也会觉得这说不定是你家。便请赤铜使邀请你家人一同来我足赤宫作客啦!你家人找你可用心的很,二年前才决定放弃,回到家中『别作良图』,让赤铜使空等了整整一年。真是的,早点放弃,反而能早些揭晓谜底的。” 若雨这才恍然大悟,一方面在心中暗责自己仍是太过大意,才使家人蒙受牢狱之灾,一方面又不禁瞪了冯牛一眼,心道:“这人虽然对我略有尊敬之意,终究还是不安好心。”又想:“适才那人武功似乎颇高,如果能得他帮忙,或许勉强能夺路闯出,可现在强敌环伺,我要如何开门?” 她心念一转,强自压抑情绪,对祁夏清微笑道:“你还真大方啊!请我父母来此作客。不如也让我见识见识,你是如何招待我父母姊兄的罢?” 祁夏清笑道:“不好罢?我可不想把你关在此处。你这种天仙一般的人物,终究只适合待在完人园中。” 若雨笑道:“便当是满足我一点好奇心,不行么?” 祁夏清见若雨一笑,骨头几乎都要酥了,笑对离那石砖最近的玄铁使道:“好,好,玄铁使,开门让她看看罢。” 玄铁使闻言,却不移动脚步,反躬身向祁夏清道:“启禀教主,这一位夫人既然已将她的家人救出,理当看过牢房。现下再提此议,怕是另有所图,请教主明察。” 祁夏清笑道:“有道理,有道理,玄铁使还真是精明。龙妹,莫非你还有甚么人要救不成?” 若雨忙道:“没有啊!我还有甚么人能救?我不过是刚刚听到脚步声响,急着把我家人救出,无心欣赏牢房风光,现在想看看,不行么?” 祁夏清道:“嗯,蛮有道理的,玄铁使,你说呢?” 玄铁使道:“属下不敢妄论。不过属下适才想起一人,恰好也被关在这狱中,认为这位夫人恐怕会有兴趣将此人一并救出。” 祁夏清笑问:“何人?” 玄铁使道:“那就是这位夫人被捉那天,莫名其妙上山想救她那人。” 第807章 侠客隐(30) 若雨听到“莫名其妙上山想救她”,心头一震,心道:“莫非那人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不可能的,我跟他也不过是两面之缘,根本谈不上多少交情,他所说的,必是另有其人,该不会是杨叔叔?或许还可能是方伯伯?可是……”心中疑窦不已,不禁脱口问道:“谁啊?除了我家人,还有甚么人会莫名其妙来此救我?” 玄铁使冷冷的道:“此人姓文名之隐,好像是在你家乡光州买兵器的,你曾习武,应该识得他罢?” 若雨心道:“文之隐,文之隐,卖兵器的,看来便真是他了,原来他叫做文之隐……不过他为甚么来到此处?又为甚么要帮我救我家人?”只觉思绪愈来愈乱,一颗心怦怦乱跳,停不下来。 祁夏清笑道:“玄铁使,这人是你拿下的罢,听说他武功好像还不错,要是放了出来,恐怕会棘手的很啊!” 玄铁使道:“依属下之见,还是恭请这位夫人直接回到完人园,另外,将这几位夫人的亲近之人加意看管,以安夫人之心,不知教主意下……” 话未说完,一颗铁莲子倏地飞出,朝着玄铁使的咽喉飞去。说时迟,那时快,玄铁使虽是向右急闪,那铁莲子还是擦破了他喉头上的一点皮肤,鲜血汩汩流出。 玄铁使怒道:“好小子,果然是你!”从腰间抽出一条黑色软鞭,就要冲到狱门边厮杀。 祁夏清伸手一拦,道:“且慢!”转头对若雨道:“龙妹,这么快就要开始决斗啦?不过你的胜算似乎不是很高罢?” 若雨心道:“的确。眼下敌众我寡,就算那文之隐功夫极高,也不可能一次打败这五人,更不用说把爹爹妈妈救出去了!只是他为甚么要突放暗器?” 正思索间,突听得狱门内文之隐叫道:“打!跟他们打!你不知道那旗子里面有多少机括,一定会赢的!” 若雨大惊,心道:“我用这旗子多年,没有不明其中机括之理,他这话是何用意?”虽是未及明白,却想其言势必另有道理,于是强作镇定,笑道:“原来如此,这兵刃还有这等妙用?教主,我就跟你们斗斗,还请手下留情!”一番话说完,心跳却是更加快了。 祁夏清笑道:“好说,好说。你们四人都先退下罢。” 四使正要答应,文之隐又叫道:“她武功可高的很!一次打五个!不是五个人齐上,拦不了她!” 若雨知他必然另有图谋,便顺着笑道:“教主,就让我一次打五个罢!”但言语中竟是不觉发颤。 祁夏清笑道:“好罢,龙妹,既然你这么有胆气,我就让我手下试试。” 若雨低喝一声:“请了!”抽出背上旗子,迅捷无伦的指向祁夏清胸膛。祁夏清正待招架,却听身旁白银使“噫”的一声,肩头已中了一击,原来是一招“声东击西”。 若雨虽非一流高手境界,但几年来常自练功,这一下也是令人颇为疼痛。那白银使不仅相貌儒雅,气度也是雍容,当下并不急着还击,心道:“居然连她的真正攻击路线也没看出来,我实在是太大意了。”于是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只银色折扇,双眼紧盯着若雨旗子,凝神戒备。 若雨见他反应,心道:“这人挨打也不躁进,是个劲敌!”又想自己也尚不知最右首的青铜使是何等人物,一招“指桑骂槐”,虚招递向适才说话最多的麻烦人物玄铁使,实招则攻向青铜使腰间。那青铜使虽是一脸病容,武功却也不差,见了若雨适才对白银使的突袭,一眼便看出若雨的攻击是递向自己,抽出腰间青铜笛子挡下了这一击。 若雨击上他笛子,只觉虎口一阵发麻,旗子险些脱手,心中暗叫侥幸:“要是他运力回击,我旗子必要脱手!这里每个人武功都远胜于我,还是别跟他们硬碰硬。”想起以往与姊姊练功游斗的情景,改变策略,东击一招,西挥一记,每招都使不到半招便即变招,只欲将敌人搅得眼花撩乱。足赤教五人见她这般花巧的攻势,毫不惊惶,只是将每个攻向自己的攻势轻轻化解。 若雨斗了半晌,额头微微见汗,见眼前五人鲜少递出攻势,只是微微移动兵器或手掌的位置,自己的攻势就得被迫收回,心道:“他们全都只守不攻,难道是为了我是教主看上的人么?原来如此,那文之隐早就料到如此,才说我定不会落败!可这般打法我虽不会受伤,何时才能有个了局?” 正寻思间,只听文之隐又叫道:“冲过去!我自有办法救你家人!” 若雨听他仅“冲过去”三字叫得响亮,后面一句却有些气沮,已明其意所指,于是连下两个杀手,一矮身,从一直未出兵刃的祁夏清和冯牛之间钻了过去。 祁冯二人见状,忙转身追击,玄铁和青铜二使则飞身截她后路。 若雨微微一笑,转过身来,旗杆横扫,将二使截住。这么一来,变成若雨面向监牢,与背对监牢的五人缠斗。 若雨百忙之中,不禁向文之隐瞧了一眼,想知道自己是否正确理解了他的话语。只见他微微一笑,取出了一根铁柺一般的东西,递出了狱门,朝那块石砖按去。若雨大喜,但又担心眼前五人回头,不敢露出丝毫笑意,反而攻得更加紧了。 激斗之中,若雨忽见祁夏清嘴角渐渐上扬,听他说道:“龙妹,我很好奇,究竟是谁教你这套武功的?一共不过三十六招,却各有巧思,且几乎招招都是杀手,好像蛮强的啊!只可惜你似乎只会这路功夫,来来去去都是这几招。现下我已经摸清你这功夫的理路啦!三招之内,我可破你。” 若雨心头大惊,脸上却微笑道:“你莫说大话,这可是我家传的绝世武功,一代代传下来,现下可说是一点破绽也无。我……我虽是火候未至,但要三招之内破我也是……也是绝无可能,要说十招,我倒还……还相信。”说话之间,手上攻势却是不曾停下,要眼下五人各个无一点时间回头,一段话说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祁夏清笑道:“三招便三招,管你信是不信,不然我叫手下退下,和你走上三招,你就信了罢!” 若雨道:“不必了,跟多一点人打,才显得……显得这路武功高明。你有胆的话……便现下开始破,我来数你……你几招,如何?” 祁夏清笑道:“何必数?只须一招!而且我也知道你只是在脱延时间,对罢?”说着手掌呈刀状,往若雨的胫骨斩落,半空中一个翻身,三枚金镖直朝狱门射去。 祁夏清手上虽只使出五成内力,若雨却已经受不起,一跤坐倒地上。眼见三枚金镖朝站在门后的文之隐射去,脱口叫道:“小心!” 只听“喀喀”声响,狱门已开,文之隐身形一晃,先是避过了金镖,又出了狱门。 祁夏清见三镖打空,微觉讶异,笑道:“小子,身手不错嘛!” 探手入怀,又欲再掷暗器。却听背后微微脚步声响动,显是若雨手执旗子走近,不禁笑道:“妹子别急,等我……” 话未说完,却见眼前一片白茫茫,甚么也看不见了,原来是若雨以旗布罩住他的视线。 文之隐叫道:“好!你领路杀出去!”忙将龙后铭等四人扛起,若雨扯下祁夏清脸上旗子,站到文之隐身前,将旗子在身前团团旋转抵挡敌人攻势,一步步走了过去。祁夏清和四使见二人前方并无破绽,各人心意相同,让在两侧,只待从侧边和后方攻击落在后头的文之隐。 文之隐见状,暗叫不妙:“都怪我只欲逞强,扛了四人,这些人的攻势我要如何抵挡?就算要逃之夭夭,我和她的脚程如何赢得过这些人?”苦无良策,心道:“只得赌一把了!”叫道:“小心了!”猛地抓起若雨,极速狂奔而去!祁夏清等人本来只待攻击,却没料到他居然说奔就奔,忙从后头赶去,担心伤了“夫人”的家人,却是无一人敢发暗器追击。 文之隐赢了先机,心头大喜,却听得若雨叫道:“你抓着我干嘛啊?我自己能走!” 文之隐道:“你轻功不够,别跟我说话,我在赶路。” 奔出数丈,只见一个七条路的岔路口,叫道:“哪条?” 若雨忙道:“右边数来第二条!”文之隐便直奔了下去。 只听后方脚步声急,显是敌人追近,却又无法可想,只得专注赶路。 转眼间又是一个岔路口,若雨不等他开口,便道:“左一!”文之隐大喜,转了过去。 走不数步,却见一辆大车阻住去路,文之隐心中暗骂:“这是赤铜门的矿车啊!停在这里做甚?我现在身上扛了这许多人,如何能够过去?”却见一个少女从车中探头而出,朝自己看了两眼,笑道:“姊姊你可终于来了!快上车!” 若雨大喜,叫道:“小綪!”文之隐这时也已认出,叫道:“让开了!”运起轻功,直朝那大车跳了进去。 小綪笑道:“满分!”说着拉起了煞车,按下机括,那矿车便直直向前而去。 文之隐见这车速竟似比祁夏清的轻功快上许多,又惊又喜,问道:“这车的动力是甚么?” 小綪笑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车上越重它跑越快!” 文之隐正待答话,若雨忽道:“小綪,这车子怎么转弯?左三!”却是一个八条路的岔路口。 小綪惊道:“我不知道啊!我今天第一次坐!”文之隐大惊,连忙跳下矿车,将车子推转向左,总算是没有撞上中间的墙壁与柱子。 正待跃上,又听得若雨叫道:“向右两条!”文之隐大惊,急忙跃到车子左方推转。 如此若雨报路,文之隐转弯的又奔过三个岔路,因车上少了一人重量,车速略有减缓,文之隐已经见到祁夏清的身影渐渐靠近,忙叫道:“他们追过来了!” 不料若雨竟道:“而且我不知道前面是哪一条!” 文之隐大惊,心道:“赌一把的时候到了!”向车上二女叫道:“我赌这条,坐稳了!”于是将矿车左推两条,那矿车便直直冲了过去。半晌,前方却见二条岔路,文之隐叫道:“你识得么?” 若雨叫道:“不识得!” 文之隐叫道:“好!”将车推向右首岔路。 若雨在车里望见这二条岔路的路口,心道:“我自研究这里路径以来,从不曾见过哪里是只有二条岔路的,倒可说是大开眼界了。” 她虽自思索,矿车仍在高速行进中,转眼又是二条岔路,文之隐叫道:“我决定?” 若雨道:“好!”文之隐于是再次将车推入右首岔路。 然而此后道路虽是蜿蜒曲折,搅得文之隐手忙脚乱,竟是再无一条岔路,若雨等都是心头惴惴,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正当此不知所措之际,前方斗然出现了一道木门,文之隐叫道:“拉煞车!”若雨不等他说话,早压下了煞车,那矿车紧急煞车,车内众人重重向前撞了一下。 文之隐望着眼前木门,道:“进去看看如何?” 若雨道:“不好罢!还是回头?” 文之隐道:“不觉得奇怪么?这……”话未说完,已被若雨截住:“这门是木头做的,还有岔路变少,都不似是这里的风格,对罢!” 文之隐道:“你不好奇么?” 若雨年纪尚轻,自幼亦好学,岂有不好奇之理?但挂念着昏迷未醒的家人们,心知再怎样也不能选在此时好奇,低下头,摇了摇头,道:“我们身入险地,还是小心为上,谁知道门后有甚么可怕的机括?还是别进去的好。” 文之隐抚着那木门道:“可是我觉得有甚么在呼唤着我……而且便算不进去,一会儿还是会有人追来,不是么?” 若雨正待开言,突听一人笑语道:“龙妹说的是,这门还是别开的好。”正是祁夏清。 第808章 侠客隐(31) 他一路追来,适才见若雨等人煞车,便不再施展轻功追赶,缓步走近,这时听了二人对话,不禁出言阻止文之隐开门。 文之隐见他斗然出现,全神戒备,问道:“为甚么?” 祁夏清笑道:“为甚么?凭你也配问我为甚么?我可是这里的教主!我说不开,你自是不能开。” 文之隐道:“我又不是你教徒,何必听你的话?” 祁夏清挑着眉毛,笑道:“可以,你可以不听。不过后果我可不负责。” 文之隐心道:“此地危险重重,还是别多惹麻烦的好。”道:“好罢,我不开便是。你让开罢,我们要走了!” 祁夏清笑道:“你们要走,只怕也没这么容易罢?你们不就是不识得路才到这里的么?”文之隐淡淡的道:“一条条试下去,总会有终点的。” 祁夏清笑道:“阁下真是恒心毅力,这便请罢!”说着右手一伸,让在道旁,示意送客。文之隐也不看他一眼,搬动矿车掉转了车头,道:“走罢!” 若雨一直默默听着他二人对话,此际听得文之隐说着要走,小綪也已拉起煞车使车子开动,心道:“在这里糊里糊涂地乱闯,不知还要遇上多少危险?如果这教主能告诉我们路线……如果他能把爹爹妈妈他们救出去的话……”一番思量过后,心念已决,猛地压下了煞车把手,叫道:“且慢!” 文之隐跑在矿车后头,不提防若雨竟会突然停车,急急煞住了脚,这才没撞上去,问道:“怎么?” 若雨道:“抱歉。我想跟那教主说几句话。祁教主!”最后三字却是提高了声音,呼叫一段距离外的祁夏清。 祁夏清听了若雨呼唤,笑问:“怎么?”迅捷无伦的晃了过来。他与文之隐说的虽然都是“怎么”两字,其中意趣却是全然不同,一个是错愕中带点无奈,一个却是欢喜中带着三分轻薄。 若雨道:“我要跟你谈条件。” 祁夏清笑道:“我听听看。” 若雨低声道:“我……我继续……留在这里,持续我们的那个……那个五年之约,你仍然不准提前侵犯我身子。条件是你必须告诉他怎么离开此处,并确保我家人和他,都能平安回到家里,路上不派任何人追击。”说到“他”字时,手指直指著文之隐。 祁夏清未及回答,文之隐忙打断道:“你干嘛待在这鬼地方?不用这家伙指引我们也能出去,待在这里有甚么好处?” 若雨低着头,低声道:“我只要你平安把我家人送出去,别无所求。” 文之隐道:“不行,这人行止不端,你怎么能期望他跟你遵守甚么约定?” 祁夏清笑道:“我的确是行止不端,可你又能拿我怎样?不如这样好了,龙妹,你跟你家人都回去罢!把你家人掳来是我不对。三个月后,我必登门拜访,只要我能够再将你从你家乡送入我这足赤宫,你就立刻嫁给我,如何?” 若雨心道:“若我有备,你如何能将我千里迢迢的擒至此处?”于是道:“好,我答应你,但你必须给我一个确切日期。” 祁夏清笑道:“好让你有万全准备是罢?好!今日九月初八,我便要你在腊八节启程来此罢!” 若雨自觉十拿九稳,笑道:“放心罢!我是不会再来了!君子一言?” 祁夏清笑道:“快马一鞭!” 若雨微笑道:“好!”便拉起了煞车,那车又直直向前驶去,文之隐连忙跟上。 只听得祁夏清遥遥叫道:“龙妹,接好了!”说着掷了一物过来。文之隐只怕他出尔反尔,突施暗算,纵身一跳,已将那物抄在手中,却是一个纸团。 文之隐随手打开,只见里头绘着弯弯曲曲的几条线,显是此处地图,便抛给若雨看,道:“你报路!” 若雨和小綪一起看了,见上面画出自己不曾摸清的那两条岔路,心头大喜,笑对文之隐道:“回到我们不会的那个岔路口,向右推一条!” 文之隐道:“好!”控制车子,退出自己胡乱猜测而走的路。 远远听得一人声音道:“龙妹,你不会的就是这两条罢!慢走不送,后会有期!”却是祁夏清立在原地,将声音远远送来。 若雨心道:“最好是后会无期!不过这人也真有度量,竟肯放我一同离去,怎想得到最后结局竟是如此!” 正思索间,突听得文之隐在车下叫道:“哪边!” 若雨忙看了看手上地图,道:“向右二!” 文之隐道:“好!你最好给我专心看路,不要再想那个甚么该死的教主!撞上去自己负责!” 若雨脸上一红,道:“抱歉。向左四!” 文之隐心道:“会不会太远!”晃到车身右侧猛力一推,那车便直向左偏去。 小綪见车子去势猛恶,不禁叫道:“要撞上啦!” 文之隐嘴角微微上扬,心道:“怎么可能?”又奔到车后,喝一声:“起!”将车尾向下按落,前轮便顺势翘起。文之隐以后轮为轴,将车头向右转回。车上二女松了一口气,齐笑道:“你真厉害!”文之隐微微一笑,正待答话,却听若雨又自报路,忙依言行之。复过二十余个路口,众人眼前一亮,车子已经冲上了大厅。 小綪笑道:“太好了,我们出来啦!” 文之隐问道:“这大门如何开法?” 若雨道:“机括在教主座位旁边,可我不知怎么开门。” 一旁的小綪笑道:“我也不会开。” 文之隐双眉一轩,嘴角微微上扬,心道:“好极了。” 朗声叫道:“小心咯!”飞身跳入车中,那车瞬间加速,竟直直朝大门冲了过去。 若雨惊道:“这门是金属打的!” 文之隐道:“我知道!但你有甚么更好的办法么?” 若雨正待回答,只听一人声音打断道:“莫破坏教中圣物!我奉教主之命送各位出门,快停车!” 小綪听了这话,忙拉下煞车,众人重重往前撞了一下。若雨等回头望去,原来说话的是赤铜使冯牛。 冯牛道:“感谢诸位停车。我这便送各位一程。还有这矿车好像不是各位所有,这便请下车罢。” 若雨道:“可我父母他们还没醒来!” 冯牛道:“不碍事。”说着向文之隐道:“小兄弟,你扛两个,没问题罢。”文之隐心里老大不是滋味,点点头,扛起龙后铭和柳如雪二人,跃出车外。 冯牛笑了笑,走到车边,扛了若云若风,对小綪道:“你呢?要走还是要留?不过要留的话,我还得问问教主,偷了我的矿车该当何罪。” 小綪大惊,转头向若雨望了一眼,若雨向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小綪大喜,笑对冯牛道:“虽然待在这里衣食无缺,但自从我见到若雨姊姊之后,只觉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我要跟着她走!这也是为甚么我半夜睡不着觉,爬起来想要帮她。” 冯牛道:“你这决定,也早给教主料到了,这就去罢!不过下次再给我教逮到,只怕不会这么走运了,走罢!”说着开了大门,领若雨、文之隐等人走出。 到瀑布边,冯牛向一旁老翁招了招手,那老翁向众人望了望,点点头,将赤铜链子系在一旁一个金属墩上。冯牛让众人上了三年前携若雨一同搭过的赤铜车子,道:“我就代教主尽尽地主之谊,用这个送各位下山罢!” 若雨奇道:“我们上来时是借助水车之力,下去却是如何?” 冯牛尚不及回答,文之隐已经插口道:“你是傻瓜么?我们在山上,下去还需要甚么动力?适才系住铜链,是为了一会到得山下,铜链拉完停车!” 若雨颇觉委屈,但也不愿与他争论,默默不作一声。一旁的小綪却已站起应道:“你聪明,你厉害,就可以这么凶?像我啊。” 若雨打断道:“小綪,别说了。”小綪只得坐下,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的风景。 若雨心中千头万绪,只觉眼前的文之隐全身上下都是个谜团。究竟他为何来到此处?又为何要帮助自己?若是一片好意,又为何总是冷言冷语?也想问他如何点香将众人弄昏,自己的父母又何时才会醒来等等,但碍于冯牛在旁,实不愿开口询问,默默向他瞥了几眼,只见他眺望着远方,似浑没将身周一切放在心上。若雨独自烦恼了一会,也就同小綪一起望着窗外的风景,偶尔夹杂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 车子延着轨道愈行愈快,但车上诸人没一人在乎,转眼便到了山下。大湖之旁已经有个舟子正在等待,众人在冯牛的邀请下,默默无言的上了船,那船便徐徐往来路行去。 若雨向文之隐望了一眼,心道:“想当初我来到此处之时,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被擒,现下可说是安然离开。但不知为何,这人时好时坏的态度反让我更加不自在,不似来时还有些赏玩风景的心情。但他奋不顾身救我和爹爹妈妈出来,又怎么能怪他甚么?” 第809章 侠客隐(32) 文之隐感受到若雨的眼光飘过,心道:“你在想甚么呢?反正你是不可能知道,我当时是如何过这些水道的罢,还有在那之后,竟然……”想着想着,昔日的画面又逐渐清晰…… 若雨遭擒那日,文之隐本来一如往常的擦拭着店里的兵器,突听得外头有人惊声尖叫,好奇心趋使之下出门一望,恰好见着冯牛将若雨带走。他替若雨画过旗子,自然认得她,心道:“这人要将她带至何处?”于是匆匆将店门关上,携了些必要之物,沿路追了下去。出了市镇,却见冯牛上了坐骑,心道:“路遥知马力,我且追下去再说。”于是运起轻功,小心翼翼地追了下去。 不料冯牛腿下的那匹座骑乃是足赤教中数一数二的良驹,而文之隐那时的轻功又无现下高明,竟尔距二人愈来愈远,终于看不见一点踪迹。 文之隐心道:“好罢,我知马力了,显然比我强上许多。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总得弄一匹坐骑来,不然我会先累死在路上。”想起向西十里外有个市镇,便往那方向走了过去。这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走到镇上,恰是傍晚时分。却见大路之上,前头正有一个农夫装束的人牵了两匹骏马,左顾右盼,似是急欲寻找买家。 文之隐心中暗道:“天助我也!”走上前去,问道:“这位大哥,你为何要卖马?”那人朝他身上打量一会,摇摇手道:“这马不是要卖的!我适才来这镇上买些东西,从店里出来的时候,这两匹马迎面冲了过来,还好我素来熟习马性,才把这马停了下来,在这里等待马主前来认领。” 文之隐道:“原来如此,你心肠真好。”心道:“这下该怎么办才好?又不能买这两匹马。”说着摸了摸那马的鬃毛,赞道:“这马真是骏物!要是我能买这马儿多好!” 那人微露鄙夷之色,道:“你买得起么?” 文之隐笑道:“别瞧不起我,我也是做生意的。”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条金龙鞭,笑道:“这家伙是纯金的,不知道买得起么?” 那人见这金龙鞭金光闪闪,显是纯金无误,再加上其约莫八尺的长度,一个拳头般的粗细,不觉睁大了眼睛,颤声道:“此话当真?” 文之隐笑道:“当然是真的。”随手将那金龙鞭缠回腰间。 那人笑道:“那好极了!我告诉你,其实我家里像这样的马儿也是不少,不如我卖你一匹如何?” 文之隐奇道:“你家也有?”那人仰起头来,神气地笑道:“我告诉你,我可是全镇最会养马的,你莫看我农夫模样,其实我光靠卖马,就得以不愁吃穿了。现下养的三十八匹马中,少说也有一二十匹称得上神骏!” 文之隐喜道:“太好了,大哥,我跟你买!” 那卖马人道:“那你在此处等我一会,我回我家牵匹马来,你替我在此等候马的失主。” 文之隐笑道:“那好极了!真是谢谢你。不过咱们银货两讫对罢!” 那人嘿嘿一笑道:“当然,当然,别乱跑啊!”说着三步并两步,自去远了。 等过一盏茶时分,却不见那人回来,文之隐心中起疑,暗想:“幸好没将金龙鞭给那人。如果那人当真是骗了我不回来,我便将这鞭子缠在一匹马的颈上,牵另一匹离开罢!”摸出腰间金龙鞭挥来挥去,眼看着夕阳就要下山,市上人们纷纷离去,愈来愈觉孤单,心道:“我到底在这里作甚呢?为了救邻居的一个女孩子,追到这里,现下还要买马继续追下去?我说文之隐啊文之隐,你当真有这个能耐么?”脸上微微一红,思绪愈游愈远。 突听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叫道:“师哥,快过来,在那里!” 另一男子声音应道:“找到了么?” 那一男一女便在说话之间奔到文之隐身前,女的看了看那两匹马,向同行的男子点点头。那男子道:“小兄弟,你这马哪里来的?” 文之隐看看眼前两人,男的二十五六岁,浓眉大眼,身材壮硕,女的二十岁上下,看上去颇为文静,两人腰间都系了一柄长剑,应道:“听说是这马在街上乱奔,有一个人把牠们拦下,要我在此帮他等待失主。” 那男女二人对望了一眼,女的又向马看了一眼,眉头微微皱起,低声道:“错不了,是我们的。” 那男子倏地伸出右手,扼住文之隐的脖子,厉声道:“你为甚么说谎?”文之隐万料不到他会突然动手,登时被扼住了呼吸,断断续续的道:“我没……说谎,有话……好说,先……别……动粗。” 那女子低声道:“这人看起来武功不高,或许他也是被人骗了。” 那男子便改抓为掷,将文之隐投在地上,喝道:“你快给我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我立刻要了你的小命!” 文之隐大是不悦,心道:“搅得我好像犯人似的,居然还敢说我武功不高,我不说又怎样?”但想此际若是随便惹怒对方,便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于是拍拍尘土,站起身来,淡淡道:“二位先别动粗,我虽然是武艺不高,但也不是打诳之辈。好比我知道你的腰间,是一柄纯钢利剑,这等剑颇为寻常,任何兵器铺都会卖,没甚么好提的;不过你师妹腰间那柄剑,应该是名剑秋屏,费了不少心血才在开封府一家兵器铺里弄到的罢!” 这一番话说过去,两人对望了一眼,面面相觑,心中都想:“不料他在一瞥眼间,就知道了咱们兵器的来历。” 原来这二人男的名作陆磊,女的名唤许光仪,二人同在许光仪之父许景所执掌的“一炎门”下学艺,那秋屏宝剑便是许景特地给女儿的十八岁生辰礼物,也真如文之隐所说,是在开封的兵器铺高价购得。不过“一炎门”在江湖上已经没落,许景也仅有陆磊和独生女儿两名徒弟,是以文之隐丝毫猜不出他二人的师承来历。 文之隐鉴貌辨色,心知自己所说的完全正确,心头大喜:“我也没甚么长才,好歹是给他们一点下马威。”心想目的既得,该给人点台阶下,于是微笑道:“二位不必惊惶,小子正是卖兵器的,是以对此特别了解。敢问这两匹马是二位的么?” 许光仪道:“是的。方才我同师哥在另一个市镇的客店用晚饭,不想吃完出店,马便被人偷了。我们发现时就已晚了,没想到居然能在此寻见。小女子先谢过了。” 文之隐听她谈吐有理,心道:“这女的如此可亲,不似另一人只会动粗,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不料念头方过,陆磊便接着道:“适才动粗是我的错,想来这其中定是有甚么误会,还请小兄弟为我们说明。” 文之隐心中暗笑:“好啊,原来不是个莽夫,是个只看心上人脸色办事的家伙。”微笑道:“大哥不用介意。依我之见呢,我应该是被人骗了,才来看着你们这两匹马。”说着将自己与适才那人的对话转述了一遍,解释道:“我想他本来是想偷你二位的马卖了,看到我来攀谈时,却想我穿着朴素,起不了高价钱,便撒谎想赶我离开。不料后来我亮出金龙鞭,他才后悔谎说得早了,于是吹说甚么自己很会养马,要骗我鞭子,可惜呢我跟他讲甚么银货两讫,他无法得逞,便索性不回来了,还让偷马的罪名落到我身上。” 许光仪叹道:“想必便是如此了。真抱歉适才误会你。” 文之隐笑道:“别介意。两位还要赶路罢,还请快将马牵去罢!” 陆磊道:“是啊,可是这样你怎么办,你不是也正要一匹马么?”说着向许光仪望了一眼,眼中满是殷切之意,许光仪会意,脸上一红,终于微微的点了点头。 陆磊大喜,道:“小兄弟,我的马便给你罢。” 文之隐道:“这怎么行呢?” 陆磊向他眨眨眼,笑道:“这是我的一番好意,你便收下罢!” 文之隐如何不知他本意乃是与心上人共乘一骑,笑道:“既然大哥如此殷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这条金龙鞭呢,还请二位收下,就当是我向你二人买马罢!” 陆磊笑道:“人说出外靠朋友,你不必客气,尽管拿去用罢!”显然是想回报文之隐的知趣。 文之隐不欲贪他便宜,笑道:“不如这样罢,金龙鞭就当暂放在你二位那里,如果有缘再见的话,你们再将鞭子还我不迟。” 陆磊笑道:“好,便是这样。”转头向许光仪道:“师妹,我可以请这位小兄弟吃饭么?” 许光仪一心娇羞,轻声道:“随你便罢。” 陆磊大喜,正待开言,却听文之隐抢先道:“不必费心了,二位适才已经吃过饭了,不是么?” 陆磊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嘛,咱哥儿俩喝一杯罢!” 第810章 侠客隐(33) 文之隐见盛情难却,笑道:“有劳大哥费心了!”二人牵着马,手拉手,进了一旁的客店。 这顿饭人人欢喜,吃得十分愉快,文之隐也略略向他们提及自己要马乃是因为急欲救人,陆磊则道自己是奉师父之命,与师妹一同试图寻访一位多年不见的师叔,寻访一年余全无斩获,现正踏上归途。 文之隐不禁感叹道:“人生在世,聚少离多,真希望你们师父能再见你们师叔。唉!我此行能否成功也还是未知数呢!”陆磊和许光仪闻言,也各自鼓励了几句。 酒饭过后,文之隐连忙辞了二人,继续寻访若雨踪迹。这时天色已黑,寻人更是不易,文之隐心道:“不料弄个坐骑竟会耗费这许多时间,看来今天得连夜赶路了。马儿啊马儿,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么?”说着双腿一夹,那马便快快奔了下去。 文之隐坐在马背上,略感安心,寻思:“那人似是带她一路向南,我且先回到当初转西的那处,再一路往南,或许天可怜见,能让我寻到一些踪迹!”于是一面乱奔,一面找人家问路,敲了不少门,当然也因夜半乱敲门受了不少白眼,折腾了一晚,总算是在数名好心人指点之下追在了正确的路上。 文之隐心道:“适才那樵夫大哥言道,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便能寻见。只他是在傍晚时分看见的,如果他们也是连夜赶路,只怕很难追着了!记得前方不远有个市镇,只能指望他们在那儿打尖!”纵马急驰,很快赶到了市镇之上。他却不知,便是在这驱马狂奔的时候,越过了冯牛与若雨的头--这时若雨正在途中一棵大树底下流连梦乡未返。 天色渐渐变亮,镇上的客店纷纷开了门,文之隐便一间间去询问:“有没有一个红衣汉子挟持着一个女孩来投店?”不料一间间问过去,竟是没有一人看到过。文之隐气馁之下仍不死心,心道:“记得那家伙把她带走的时候,肩上好像还扛着有人……莫不是扛了死尸?所以才不来投店?”于是路上逢人便问,只盼能寻到一丝丝讯息。 怎料一连数十人都对他摇头以应,文之隐心灰意懒之下,牵着马,垂头丧气地行在路上……突听一人彷彿在耳旁道:“对……没错……一辆大车……对……谢谢。”文之隐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这一看,差点没惊叫出声,原来冯牛正在他背后雇车!文之隐大喜过望,只差眼泪还没感动到落了下来,连忙牵了马默默闪在一旁。远远望见冯牛雇好大车向来路方向走去,赶紧上了马,装作漫不经心的跟了过去。 却见冯牛到了一棵大树之旁,叫醒若雨,文之隐心道:“我也忒愚蠢了,都想到他也许带着尸体,还妄想能在市镇之上找到他二人的踪迹!若非恰巧碰见这家伙雇车,我只怕要一路向南追下去了!”自懊恼间,突听若雨惊声尖叫,文之隐大惊,抬头一望,却见冯牛高高将若雨举起,文之隐心中怒道:“不可饶恕!”探手在怀中摸了一颗铁胆就要掷去。就在几乎要掷出的那一剎那,脑中却彷彿有一个声音响起:“要是被发现怎么办?”他心思转动甚快,总算是理智胜过了感情,心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且莫冲动,俟机救人才是上策。”将铁胆收回怀中,在一旁悄悄观看。 只见冯牛将若雨和尸体都放入大车,文之隐心道:“好极了!有这大车挡住他的视线,我更不易被他发觉!”正要纵马再追下去,一瞥眼间,却见树上隐隐有黄带飘动,文之隐待大车走出一段距离,赶紧过去瞧了瞧,心道:“这莫非是她作的记号?”于是将那布条解下,细看了一会,心道:“错不了,这和她衣服的料子相同,定是她所留下的记号!”心想有了这个便更易于追踪,顺手将那布条收入怀里,满怀希望地追了下去。 一路上,凡是若雨用饭、过夜之处都留下了记号,文之隐每见一次便欢喜地将其收下,每天夜晚他们休息时,也远远在旁歇宿以养马力。这时龙后铭等四人也早已分头找寻若雨踪迹--龙后铭和柳如雪夫妻一路,若云和若风二子一路。然而他们至晚饭时间不见若雨归来才开始寻找,已自失了先机,若雨作下的记号又被文之隐一一收去,竟是一点收获也无,四人分头愈寻愈远,直找了一年有余,终于决议回家别作良图,若云的婚姻也因此不断延后。 在船底伏了约莫一盏茶时分,文之隐只觉小舟速度渐渐趋缓,然后停下,又彷彿听见有人喊叫之声,然湖水充耳,却是不知他喊些甚么。一会儿又感小舟一浮,想来是其上乘客已然下舟。文之隐虽是大喜,仍丝毫不敢大意,心道:“我且待这人走远再出水面。”于是静静等在舟底。 不料这念头方才转过,那小舟竟又缓缓摇动,文之隐大惊,心道:“这人怎地又要将船开走?”赶紧放脱小舟,悄悄探头出水,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气,心道:“这段路比我想象的还要难熬许多。”揉揉双眼,却见陆地已在眼前,岸上还有一辆黑色大车正从林间驶出,一个黑衣背影在等待那大车停妥。 文之隐心道:“这身着黑衣之人,想来便是适才舟上的乘客了。记得掳走她的那人穿得一身血红,或许跟他是同一路人也说不定。”他所料全然不错,这人便是与赤铜使冯牛同居足赤教高位的玄铁使了,适才他所听见的喊叫声,乃那舟子呼喊“玄铁使驾到”之声。 文之隐缓缓游近岸旁,想上岸追踪此人。说时迟,那时快,那辆黑色大车已然停妥,便在那玄铁使转身上车的那瞬间,恰巧瞥见了文之隐浮在水上的那颗头!他大喝一声:“甚么人?”飞步奔向湖滨,手上一把暗器掷出。 文之隐大惊,前有大敌,后乃大湖,却见敌方暗器已经打来,忙使个“千斤坠”沉入水中。文之隐心中暗自盘算:“现下踪迹已现,我该如何是好?”突觉双脚踏上实地,暗道:“原来此处的水是如此之浅!”微微压低身子快步向前走去。 突然,前方一物钻入水中,文之隐瞧了瞧,见是条黑色软鞭,心道:“难道是他?显然我在水中行走他也能瞧见,不如上去跟他斗斗,再图脱身!”于是双脚一屈,用力向上一蹬,登时出了水面,同时怀中袖箭、飞蝗石、铁莲子等数十枚暗器齐出,尽朝岸上击去。 那玄铁使见暗器打来,向他望了一眼,哼了一声,骂道:“小畜生!”软鞭在身前随意挥舞,将所有暗器尽数打开。文之隐这一跃之中用了全力,乘着玄铁使击落暗器的当口,已经落到了他身后的实地,然而身子尚未站稳,敌人软鞭已自从地下卷来,文之隐摸出一根钢杖,运起内力向地下一撑,身子再度凌空而起避过了这一击。那玄铁使不让他有丝毫喘息的余裕,软鞭直卷了上去。 文之隐在空中无所借力,索性飞身站上了钢杖,双脚一顿,那钢杖便已插入土中,随手又抽出另一条金龙鞭挡下玄铁使的黑鞭,乘着那黑色软鞭无法攻击自己下盘的空隙,跃回了地面,空着的左手则抽了钢杖在手,一刚一柔,一长一短,威力登时倍增。 原来当年传授文之隐武艺之人,考量文之隐将继承父业成为兵器铺的之主,特授之“日月幽明兵法”。 这兵法乃“兵器之法”而非“用兵之道”,右手持软兵刃,如软鞭、长索,是为“月”、是为“幽”,左手持硬兵器,如刀剑棍杖之属,是为“日”、“明”,让他能轻松运用各种兵器。 玄铁使见文之隐使出这路功夫,知道厉害,当下丝毫不敢怠忽,凝神应战。文之隐见他攻得凌厉、防守亦甚严谨,当下只守不攻,静待敌方破绽。斗过十数招,玄铁使见他防守甚紧,心道:“这小杂种也没多大年纪,岂能让他挡下老子这么多招?老子的面子通通没了!”手上招式忽变,迅捷无伦的抢攻,口中喝道:“小鬼,见过这招没有,给我瞧清楚了,这是老子新练的断流鞭法!” 这鞭法共有九九八十一招,招招狠猛快速,要知一条鞭子要能似苻坚大军一般截住激流,也只有像玄铁使此刻如此快速舞动才行。这一变招,文之隐登感吃力,加上右手金龙鞭本就沉重,渐渐无法恣意游动,全靠左手钢杖硬生生的将敌方来招挡下,守御的圈子愈缩愈小。 又斗一阵,文之隐右手金龙鞭竟尔完全受制于敌,玄铁使一招“千军万马”,手一抖,直带动他的金龙鞭向自己反噬而来!文之隐逼不得已,用劲一挥,将那金龙鞭掷在地下,同时向后跃出,才避过了这一击。 他嘴角微微苦笑,心道:“不料一路追了过来,非但救不了人,还莫名其妙饶上自己一条性命!”朗声叫道:“且慢!”说着连退数步,直靠上了那辆黑色大车。 玄铁使怒道:“你待怎地?” 文之隐不答他话,左手钢杖直向颈中抹去。他在这一杖中运上了内力,若真抹实了,非得命丧当地不可。 便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儿,忽地玄铁使黑鞭袭来,将他钢杖卷起,抛在地下。 文之隐全没提防这人竟会救了自己,受鞭子大力一拉拖,跟着仆倒在地。 玄铁使走了过来,怒道:“你这小杂种,竟敢害我名誉扫地,老子岂能让你这般便宜的去死?”说着将黑鞭高举至顶,喝道:“瞧我就用这鞭子把你活活鞭死!”说着运起内力,一鞭狠狠的打在文之隐背上。 他力道狠猛,一鞭下去,登时打得他皮开肉绽,出现一道老大伤口,若不是文之隐内功已有根柢,只怕这一鞭就要了他的性命。 文之隐怒极恨极,想要挣扎着站起,却给他用脚踩住,只得趴在地上,哼也不哼一声,双眼喷着怒火,紧紧的瞪着那玄铁使。玄铁使见他瞪视自己,又是一阵无名火起,狠狠的鞭了下去。 二人一个怒打,一个怒挨,玄铁使一连鞭了五六下,文之隐仍是咬牙强忍不作一声。突听的轧轧声响,那辆黑色大车居然自己动了起来。玄铁使怒骂:“他奶奶的!”拾起文之隐扔在地上的金龙鞭,将他绑在车后拖行,那大车便徐徐往山上行去。 文之隐在车后暗自埋怨自己学艺不精,落成这等要死不活的窘境,心中恨恨地想:“要是此番还能逃过性命,定要加倍努力练功!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又想:“要不是这大车突然动了起来,只怕便要给这家伙折磨至死,不过它又是为甚么会动?”原来适才文之隐背脊靠上大车时,车身晃动,山上那水车旁的老翁误以为是暗号来了,便将车上铁链系上了水车。玄铁使自然是心中明白,但不明这车动力为何的文之隐可就猜不着了。 山路嶙峋,文之隐总试着让思绪不断游走,好让脑袋忽略身上鞭痕与地上山石摩擦的疼痛。慢慢地,想起了以往的家人、想起了自己的师父、想起了一众同门……,但最后停留在脑海中却是若雨的身影。文之隐嘴角边闪过了一丝笑意,心道:“无论如何,我定是要将你救出来的。”最后思绪不再游动,索性闭上双眼、躺在地上练起功来,心神一片空明,再也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 总算胸间一阵剧痛将他拉回现实,文之隐睁开眼来,只见玄铁使满脸怒容,持续朝他的胸口不断抽打。文之隐见状,依然恶狠狠的朝他瞪视着,只惹得玄铁使不断怒骂。 适才这大车已经停靠大湖之滨,湖畔那老翁也早已将玄铁链子解下。 第811章 侠客隐(34) 这时听得玄铁使一口污言秽语的乱骂,又倾足了全力在鞭打一个双手被綑绑车上,毫无反抗能力的少年,不禁暗暗摇头,低声道:“唉!足赤宫的脸都给这人丢光了。” 玄铁使内功深湛,这话虽是低低的说,已然给他听得一清二楚,转过身来,怒喝道:“你说甚么?你给我听好了,这小杂种当年……当年……居然……”却是结结巴巴的不愿再说下去。 那老翁道:“到底怎样?快说啊?” 玄铁使愠道:“算了,江湖上的事情,跟你这等老叟说了也是无用。” 那老翁道:“是我不懂,还是你不敢说?” 玄铁使怒道:“你敢再说一个字,我就立刻要了你的命!” 那老翁望着远方,一脸轻蔑的道:“足赤宫再怎么有败类存在,应该还没有到可以放任教众互残罢!”玄铁使想起教规,恨恨地哼了一声,不再理会那老翁。转向地下文之隐望了一眼,却见他仍倨傲的向自己瞪视,心中怒火再次熊熊而起,骂道:“臭小子,你道我当真不敢要了你的命么?” 文之隐冷冷的道:“大丈夫死则死耳,只恨我不能自我了断,却是死在你这等狗熊手上!” 一旁那老翁听了文之隐这等壮语,心道:“呵,这少年真有胆气!老朽便算拚上一条性命也要保他!” 于是拾起身边钓竿,站起身来,缓缓的道:“你真的要跟这孩子过不去么?说不得,老朽先用这根钓竿领教你几招。” 玄铁使微微吃了一惊,心道:“这家伙不是在教中打杂的么?难道他也身有武功?我倒是看走眼了。”心想这等韬光养晦之人可不容易对付,况且在宫门前任意与教中人物相斗可是教中第三等的大罪,只得道:“老先生,你真的要插手此事,是不是?这小子往日得罪于我,您便袖手旁观,让我和他自行了断罢!” 那老翁“嘿”了一声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我辈中人之事,这事竟给老朽看到了,那是非得伸手管管不可。” 玄铁使踌躇未决,一方面想将二人通通毙了,一方面又担心给祁夏清查到,便在此时,突听得躺在地下的文之隐说道:“老先生,你不必管我,小子若还有一丝力气,定和他拚斗到底!” 那老翁见他如此骨气,不禁大为心折,走了过去,解下了他手上的金龙鞭,塞在他手里,道:“好!好极了。你自己决定罢!我只是在旁边看。”说着将他缓缓扶起。文之隐和玄铁使都是心中明白,他虽说是不帮,只是顾全文之隐面子,真正危急时刻,顶多便是装作漫不经心的援手,要真袖手不顾,却是全然不可能的了。 玄铁使念及此节,终于说道:“好罢!老先生,看在你的份上,我今天便姑且饶了他,拿给教主发落便是。”嘴上虽是说得漂亮,心中却想胡乱给文之隐安上几个杀害教众的罪名,让祁夏清判他死罪,那自己的大仇也可算是报了。 那老翁拱手谢道:“想不到还真有人买老朽面子,真是多谢了。” 玄铁使亦拱手道:“好说。”拉著文之隐的手腕,便要离去。 文之隐给他打了个死去活来,此时脉门又给他扣住,再无抵抗之力,只得跟了他去。唯经过那老翁的时候,低低说了句:“大恩大德,此生没齿难忘。” 那老翁道:“且慢。小兄弟,你为甚么来这地方?此处可没多少好人啊。” 玄铁使本已拉著文之隐的手走出数步,这时听了那老翁问话,心中也是好奇,便停下了脚步。文之隐低声道:“为了救人。” 那老翁听了,叹了一声,点点头,道:“真是个好孩子。去罢,好好活着。”文之隐点点头,再度被玄铁使半拖半拉的携着离去。 玄铁使到得足赤宫门前,举门环“叩、叩”的敲了两下,半晌,竟是无一点动静,玄铁使满腹疑惑,又敲了两下。等了半晌,大门才终于开启,只见一名黑衣教众正慌慌忙忙地从正前方的金台上走了下来,跪下道:“属下该死,竟让圣使等了这许久,请圣使责罚。” 玄铁使摇摇手道:“没你的事。教主在哪?怎地没在此处等我回来?” 那名黑衣教众道:“今日稍早,赤铜使带了一名少女回教,教主看了中意,现正与她在宫中散步。” 玄铁使对若雨之事一无所知,但素知教主祁夏清好色,也不放在心上,可一旁的文之隐虽是意识渐渐模糊,一听这话,瞬间便清醒了五分,脱口问道:“教主看上了她?” 那教众见文之隐浑身血污,又是个不曾见过的少年,满心疑惑,却是不敢置答。 文之隐随即察觉失态,忙掩住了口,退了一步。玄铁使见状,心中已是明白了十分,便对自己手下那名教众道:“这人今日在我教之外徘徊不去,十分可疑,我本是要取来给教主发落的,现下既然教主不在,你便帮我先拿去关着罢!” 那教众应道:“是!”便将文之隐拖了下去。 玄铁使心道:“世事偏生凑合的如此之巧,这小子的爱人竟给冯牛捉了来,嘿,送你去死还太便宜了,我定要让你亲眼瞧瞧,你爱人凄惨的样貌!” 不料他这番打算竟是无法成真--祁夏清既对若雨青眼有加,做下属的怎么还能下手?但他仍不死心,只待哪天仍要好好想个办法来折磨文之隐,是以将他一直关在狱中,还对祁夏清说这人是要来救若雨回去的,不能便放。 他这一念之恶,倒给了文之隐十足的喘息机会--关在狱中的起初半年,他便慢慢调养好了身上的鞭伤。然而那一道道巨大的疤痕,想是一生也不会消逝的了。文之隐抚着身上疤痕,心道:“这便是武功不如人的教训了,这样我怎么能报仇?无论如何,都要再加强我的功夫才行。哼,把我关在这里,他倒是安全的很啊!最好是将她给救了出来,一起逃出这鬼地方,再来跟他清算旧帐。”于是每日用餐时都默默打听若雨的消息,一心一意的要逃出此处。几经辗转,后来才知道她被关在祁夏清的完人园中,让小綪服侍着。 文之隐想现下鞭伤已愈,再无不练功之理,在身上掏摸了两下,拿出了一个卷轴。他身上除了层出不穷的兵器外,还带有师传的一些物品,那后来迷倒狱卒和龙后铭等人的薰香是自是其中一个,而这个卷轴则记录着他本门的内功练法、轻功要诀,以及暗器之法。文之隐当年十岁时便因故必须提前下山接管父亲事业,许多基本武功并未学全,其师怜其孤苦,特地做了这个卷轴让他带在身上,以利随时复习。 在狱中左右无事,文之隐想既然是要救人逃跑,轻功乃第一要务,当下便开展卷轴记载轻功要诀的那一部分,重新练了起来。 他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便是练功,如此勤奋不懈的练了一年有余,无论是前后左右的哪一方向,已能在这斗室中移动自如,端地要让旁人连眨眼也不及便不见他的踪影。但虽是如此,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所打听到的消息也是愈来愈不乐观--从狱中到完人园,不仅有许多教众来回巡视,岔路也是多的像迷宫一般,而且那足赤宫的后门、完人园的入口只有教主一人有权开启。文之隐苦无良策,只得继续一面打听路径和若雨的消息,一面加强着自己的轻功。同时他的身材也渐渐高大、声线渐渐变粗、头发也愈留愈长。 一日,文之隐正在牢房随心所欲的测试着自己的轻功,忽地眼光瞥上一旁的墙壁,心血来潮,心道:“以我现下这等功夫,不知能不能奔上墙壁?若我能奔上墙头,在天花板上行走,或许便能躲过所有巡视的人了。”他虽知这想法甚是不切实际,但一方面想或许真能因此出奇制胜,一方面觉不妨藉这方法督促自己练功,便决意试试。 他缓缓走向墙边,吐纳几口气,低喝一声:“去!”猛地向前奔去。到得对面墙边,双脚抬高往墙上踩去,奔得二步,心头微微一喜,不料一口气松,竟尔背脊朝地,直直落了下来。总算他内功已有根柢,护住了内脏,这才没受了内伤,但也摔得好不疼痛。 文之隐按了按脊椎,微微苦笑,心道:“说上便上果然还是不可能的罢!人说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且来给它练练。”退到墙边,又向对面奔了过去。这一次奔上了三步才感力尽,文之隐心中有备,双脚微屈,用力一登,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文之隐心想:“这般练法我便不会受伤了。可既然奔不上去,定是我的提气之法并不正确。”又在地上展开了卷轴,细细地将轻功要旨重读了一遍,然后再次尝试上墙。不料这一次到了墙角边,全心存想着轻功的提气之法,竟是难以转为朝上奔行,不仅连一步也奔不上去,还因煞脚不及,重重的在墙上撞了一下。 第812章 侠客隐(35) 文之隐坐在地上,寻思:“轻功这门功夫本意乃是要人提气,使前后奔行时落脚轻灵,犹如足不点地一般,借以增快速度。这等功夫虽是有益于直线奔行及上下纵跃,其运气之法终究不同于直直向上奔行……若我改为运气向前呢?或许可行。”于是盘膝坐定,存想着体内气流向前流动。不料这等流动方向并非一般武功所有,一运之下,只觉胸口烦恶,气流全部堵塞胸前,难以宣泄,只得又将之运了回来。 文之隐心中暗责道:“还是别随便运气的好,在这等地方练功走火,可没有师父帮我解决。反正向上奔行也无多少用处,轻功高强之人,遇墙还不都一跃而过。”虽是这般安慰自己,但眼光一浮上身旁的墙壁,内心又隐隐然在蠢蠢欲动。 他不觉站起身来,抚摸着墙壁,忽地一个念头闪进脑中:“但若我能再奔得快一些,也未必不能向上奔行呀!只要我奔行的速度远远大过于下坠的速度就行了!”心头一喜,不禁暗暗自责:“在这等小地方练习,都忘了追求速度了。内功才是轻功的根柢,我不妨便来好好练练。”于是将卷轴展开到最前写着内功要诀的那一部分,照着上方第一个人型的模样坐定,存想气息流动,按图上顺序绕行穴位,运转整个周天。 这一运功之下,适才的烦恶之感尽消,反觉大大的神清气爽。文之隐站起身来,微微一笑,心道:“前面这四张图是我已经练得十分熟悉的了,现下复习果真是一点儿不错。不妨通通来练过一遍。”于是又坐了下来,将第二、第三、第四张图各自练了三遍,又练了几遍第一张图。然后第三张练了二遍、第二张练了三遍、第四张又练了四遍…… 如此随随便便的练了数天,文之隐颇觉无聊,站起身来,在室中走来走去。走着走着,眼光不觉飘到了地上卷轴的第五张图,心道:“当年师父说我功夫未到,没能传我这第五、第六、第七张图,我怎么不趁这时练练,一来增进自己功夫,一来也好给师父一个惊喜?”可又害怕自己一人练功走火,那便是无人可救,担心起这事的风险,又颓然坐倒地上。 踌躇了两日,文之隐随意练习着一至四张图,只觉自己功夫进展甚微,心道:“我且一个穴道、一个穴道的缓缓冲气过去,冲不过退回来就是了,这样总不会走火了罢!”于是缓缓将气集中运往丹田,向下方第一个穴道“关元穴”冲去。全力运功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觉一丝热气终于缓缓的透过了关元穴,然后渐渐的越来越多,继而全部通过。文之隐大喜,心知已经成功了第一步,想必往后的运功会更加顺利。但他丝毫不敢躁进,将体内气流在关元穴前后来回运转,确保再无任何窒碍难行之处,才又向下一个穴位迈进。 这第一个穴道虽然甚是容易,往后却是与他所料相反,一个穴道难过一个穴道,有些穴位甚至要耗上数日光景才能完全打通。但文之隐总不强求速成,终于成功在二个月后练成了第五张图。这图练成之后,文之隐只觉举手投足间都更为轻灵,力气似也大了数倍,不禁大感欢喜,但他仍丝毫不敢大意,心道:“我且再多练练这图几日,再来练那第六张图不迟。”于是搁下卷轴,每日就是默想着这第五张图练习,偶尔也练练一到四张图或复习一会儿的轻功。 当然这段期间,他也不曾忘记向狱卒或其他囚犯打听路径和消息,这才知晓了祁夏清跟他母亲那每月初七的约定。文之隐心中甚喜,想道:“那教主既有这等习惯,还怕不成事么?只要不给他发现便行闯进去了!”但碍于路线尚未全部摸清,也只好持续在狱中加强自己功夫。 又过了约莫一个月的某天,文之隐练了一会轻功,望着牢房的墙壁,心道:“不知我这时能不能奔上这墙了?”于是退后数步,再次向另一端的墙壁奔去。到得墙边,他猛一提气,喝道:“起!”往墙上踩去。有了先一次的经验,加上新练成的内功,这次居然一连奔上了七步才略感吃力,双足一登,轻飘飘的落在地面,心中暗暗得意,心道:“果然内功才是一切的根本,照这么看来,若能练成第七张图,必能绕行这牢房一圈!”算算日子,已在牢房中待了二年,总不能这般虚度光阴,于是摊开卷轴,看到第六张图,便练了起来。 要知武功必然是循序渐进的,文之隐这次竟在八个月后才练成这第六张图,也终于能一口气奔上墙头。但要说到走过天花板并绕行牢房一圈,终究还是无法办到。文之隐心中猜测,只要练完第七张图便能在天花板行走,便毅然向第七张图迈进。 然而第七张图与其他图像的难度似是有着悬殊的差别,文之隐一连练了三个多月,竟是连第一个穴道也未能冲破。他虽是素求稳重练功,这时也不禁焦躁了起来,吃饭睡觉时往往不很专心,持续运气往穴道冲去。 这一日午间,文之隐一如往常地依着足赤教规定,到固定的地方排队去领取午餐。他心不在焉的跟在队伍之中,九成九的心思仍是放在冲破那第一个穴道。 “五十一号!五十一号!五十一号?”文之隐在狱中的编号正是五十一号,然而他此时潜心运功,神游物外,竟是不觉那人乃是在呼唤自己向前领取午餐。忽然间,一物横空飞至,正不偏不倚打在文之隐的头上,原来是那呼唤之人见他对己毫不理睬,一怒之下,便将手上汤勺掷了过去。 文之隐突然受此一击,吃了一惊,内息瞬间走上了岔道,只觉脑中一阵晕眩,一口气转不上来,竟尔就此昏倒在地上。那掷勺子之人只道自己击死了他,又惊又骇,正待上前查看,却见一名囚犯快步奔了过来,一把将文之隐抱起,拔步便奔,那分派食物的教徒连忙喝斥几名同僚一同追了上去。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文之隐的意识渐渐清晰,只觉双掌各有股微微内力传来,进到自己体内,将自己混乱的内息一一推回正确的路径。文之隐缓缓睁开眼来,只见眼前有个中年男子正握住了自己双手,双目紧闭,盘膝运功,而自己也已是盘膝而坐。向左右望去,见自己仍是身处一间牢房之中,但显然并不是自己的那间,想来便是眼前那中年男子的了。 那男子感受到他内息变动,也睁开眼,笑道:“你醒啦?真是太好了。” 文之隐道:“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沉吟了一会,道:“我的名字么……还是别提了,毕竟给人关在这里也不是甚么光彩的事。适才我排队领取午餐的时候,见你忽然倒在地上,下意识便救了你回来,你不见怪罢?” 文之隐笑道:“要不是得您相救,只怕我这时候小命早就不在了。我感谢都来不及,怎会见怪?”说着便跪了下来,朝那人拜了下去。 那人大惊,忙将他扶起,道:“我也没做甚么,别对我行这等大礼。” 文之隐笑道:“救我性命还不算甚么?我倒不知道怎样才算做些甚么了!” 那人被他给逗的跟着笑了起来,道:“好罢,我的确有做些甚么,不过你可别放在心上,我也不喜伐善施劳。” 文之隐幼时曾跟随师父读书,笑道:“这是仰慕颜渊的品行了,不过既是如此,想必您是不会让我称您恩公了。” 那人一听,连忙摇了摇手,道:“那怎么行?”沉思半晌,似是想起了甚么,道:“你不介意的话,便喊我大哥罢!” 文之隐见他仍是不肯稍漏姓名,笑道:“我还不到二十岁呢!只怕跟您差了一辈,我还是喊您伯伯罢!” 那人在心中暗责自己道:“的确,他看上去跟我儿子也差不多大,怎能兄弟相称?唉!怎么我想的都不对?” 文之隐不知他心中想些甚么,又问道:“不过伯伯,他们怎么会准您将我带到这里呢?”那人未及回答,牢房门外一人说道:“还不是平常受了你一些好处,这才通融的。”却是负责看守他的狱卒。 原来文之隐为打探消息,有时便用身上一些金子银子打的暗器与狱卒交换情报,那名狱卒终究不愿看见自己的摇钱树死亡,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其他囚犯将他救活。 那狱卒又道:“你现在也活过来了,还是快快跟我回去罢!我被免职,你也没甚么好处。” 文之隐正要答应,忽地想起一事,道:“再让我问个问题就好。” 那狱卒颇不耐烦,道:“你最好给我快一点。” 文之隐道:“我理会得。”转头向救他的那名男子低声问道:“伯伯,为甚么你会本门内功?我练功走火,理当只有本派门人救得,可我派门人不多,不知你是怎生学会的?” 第813章 侠客隐(36) 那人听了他这问话,愣了一愣,道:“我从不知我所练的这内功是何门何派的功夫……更不晓得一定要和你修习同门内功才能救人……今天是我第一次运功救人。” 文之隐大奇,道:“伯伯,你师父没告诉你这是甚么功夫么?” 那人摇摇头道:“老实说,我也没甚么师父。那人虽授我内功,但我并不叫他师父。” 文之隐叹道:“世事之奇真是人所难料啊!偏偏教你内功之人,便是我派的长辈!” 那人道:“或许是罢。不过其实授我武功那人似乎也没有门派。” 文之隐奇道:“他也没有门派?” 那人点点头,道:“至少他没说过他的师承来历。” 文之隐心道:“我派武功怎会外流的如此严重?不过若非如此,我这条命可就捡不回来了,或许一切都是天意罢!”想到此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他们这段对话语音甚低,牢房外的狱卒一句也听不见,只见他们交头接耳甚是起劲,耐心早已磨耗殆尽。这时见文之隐嘴角边露出笑意,不禁喝道:“笑甚么笑?还不快给我出来。” 文之隐想再问也是徒然,便对那人笑了笑,一揖到底,说道:“伯伯救命之恩,小子没齿难忘!再会了。” 那人也站起身来拱手谢道:“不必多礼。对了,你一会儿要记得好好吃饭,练功也别太急了。” 文之隐心中感动,又是一揖,恭恭敬敬地道:“谨遵伯伯吩咐。” 那狱卒看他们终于作别,迫不及待的开了牢门,将文之隐带走。出牢房之后,那狱卒却也不急着将文之隐送回,反而拖着脚步,走得甚慢。文之隐反正也不赶时间,便在后头慢慢的跟着。 走了将近一盏茶时分,文之隐终于开口问道:“到底还要走多久才能到?这人到底是做了甚么才被关这么深?” 那狱卒嘿嘿一笑,道:“难道非得要干了甚么才会被关?这里又不是衙门。适才那人被关,不过是教主叫人抓来关,便被关了。” 文之隐道:“哪能有这种事?这教主何必关这人?” 那狱卒听他问话,心头大喜,笑道:“我敢说我接下来的话,你一定会很想听,如何啊?” 文之隐知他意在收取贿赂,肩膀一耸,随手掏出了一枚金标,道:“够么?”那狱卒笑道:“多给一点,你不会吃亏的。” 文之隐道:“你先讲这些能讲的。” 那狱卒笑道:“好罢。刚才那个人,跟你一直在打听的那个女孩,有很大的干系。他就是因此被关的。” 文之隐大奇,心道:“莫非那伯伯也是来救她的?那倒和我是同一路人了。这倒不必吝惜钱财。” 于是从怀中抽出了一根银棍,道:“我称过了,这家伙相当一百两银子,把你知道的关于那人的事,都告诉我。” 那狱卒笑道:“这好像是你开过最高的价钱呢,好罢,我告诉你,适才救你那人便是那女孩的父亲,姓龙名后铭的便是。” 文之隐大惊,道:“此话当真?” 那狱卒笑道:“看来你还蛮有希望的啊,还没救到老婆,反倒先给岳父救了。他一定是识得你罢!” 文之隐听惯他的调笑之语,对他“老婆”、“岳父”等的称呼也懒得再劝,只装作不闻,摇头道:“我没见过他,所以他应该也不识得我。原来她父亲是个这样好的人,与我素不相识,还毫不犹豫的出手相救。” 那狱卒笑道:“你以为只有这些么,来,跟我来。”说着往来路走去,到了一间牢房之外,里头一个少女双眉微蹙,正在打坐练功。 那狱卒笑道:“这便是她姊姊了。”然后又陆续领他到了柳如雪和若风的房间,一一介绍。文之隐见若雨的家人尽给关在牢中,愈瞧愈惊,心道:“那教主也真是处心积虑,竟让人把她家人全给捉了过来。哼!既然让我见到了,我岂能袖手不顾?” 又想那狱卒如此用心,已知其意,拿出先前与玄铁使打斗时所用的金龙鞭,道:“这个东西,我便送你了罢,算是一点谢意。不过希望你能让我在今晚出去领晚餐之前,有一些自由活动时间。”那狱卒一生也不知做过多少偷鸡摸狗的事情,见文之隐主动又送一件大礼,知道他乃要查看是何人掌管那四间牢房的钥匙,接过那金龙鞭,掂了掂重量,心中暗赞了一声,满是幸灾乐祸的想:“看来我有些同事要吃大亏咯!”笑道:“没问题。” 晚饭之前,那狱卒也真信守承诺,提前开了文之隐牢房,文之隐便使开轻功,趁其他狱卒打开龙后铭等人的牢房之时,躲在一旁,记下了四人对应的狱卒与钥匙。 用过晚饭,文之隐自个儿坐在牢房地面,筹思救人之法,心道:“现下要将四人从牢房救出已经不是问题,然而又不可能全部人一起往完人园去救她,这可该怎么办才好?不然只能先往完人园去,再携她来此救她家人……若是如此,倒要反覆进出监狱大门数次……看来明日只得买通那个狱卒,让他帮我打开监狱大门才行。” 隔日,文之隐叫来狱卒,问道:“想不想再发点横财?” 那狱卒这三年间,便因这句话赚了不少金银,此时一听这话,忙点头如捣蒜的说好。 文之隐道:“九月初七,我要救人了。你帮我打开监狱大门,干不干?” 那狱卒一听,原本满脸贪婪的喜色登时转为了苦恼与无奈,文之隐微微一笑,道:“你也有不敢做的事啊?放心,这是最后一次,不会少了。” 那狱卒道:“不是不敢,我烦恼是因为眼前一笔横财却捉不着啊!” 文之隐大奇,问道:“怎么?” 那狱卒于是将所有狱卒都被关在狱中和监狱大门的开法说了,最后还补充道:“那块石砖真的是不可能摸到的,便是手再长也没有办法,一定要从外边打开才行。” 文之隐一听,登感棘手,辞了那狱卒,回牢房思索应对方法。 文之隐心道:“外边既是一名狱卒也无,也无人可以买通,我要请谁来开这大门才好?”脑袋儿转了两转,浮现脑海的却是只有若雨的倩影,忙用力摇了摇头,自责道:“你是要来救人的,怎么还要人因此陷入更多危险?”然而理智上虽是这般说话,内心的思念却愈来愈浓,心道:“凭她的聪明智慧,要到此处应该也不算太难罢?反正她一定会想亲手救出她父母的,怎么会怪到我头上来?”想到此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便摸出了那块布--那本是他刻意带来和若雨相认之用的--想在上头写些讯息给她。 文之隐心道:“我该写些甚么?”他此时心思紊乱,既兴奋,又有些羞赧,提起笔来,信手写道:“汝父母姊兄有难,速往监狱!”看了看那布块,心道:“这般用词未免也太不文雅。他们可是书香世家呢!”便提起笔来,涂去“汝父母姊兄”,改作“令尊令堂令姊令兄”,自己看了,也不禁哑然失笑,只想:“令令令令,是在摇铃铛么?”这才改作了“令尊堂等”。再将后面的句子润饰修改,这才约了时间,画了地点。又怕给教中人物发觉了,沉思半晌,决定以暗号的形式写成,重誊于另一布块之上,那便是后来“有号令务须尊敬上堂”的那段文字了。 文之隐写毕,反覆翻看着自己的“杰作”,心道:“就不要她瞧不出这布是我给的。”于是在第三字之旁,用寥寥数笔勾勒出了那“龙王戏雨图”,画上雨点的时候,心想:“前边把姊兄二字拿去了,只剩个等字,不妨此处我便用四个雨点,暗指她的四个家人罢!” 文之隐画完小图,看着自己的作品,大是得意,心道:“我便在初六的时候拿给她的那个婢女,好让她能在初七夜半之时通过那园子的门……不过要是她解不开怎么办?”双手一拍,笑道:“那就只好我亲自出马啦!”他兴奋之下终于不小心将脑中所思说了出来,倒引了几名狱卒侧目。文之隐忙掩住了口,笑了笑,心想:“到时我便用师父给我的蝶恋花将你们通通迷昏!” 到得九月初六晚间,文之隐便暗自在自己牢房里点燃了那“蝶恋花”的薰香,再叫来看管自己的那狱卒站在牢门之前,待他昏迷,窃取钥匙逃出,才有了前面救人的那一段文字。 文之隐这日在船上想着过往的点点滴滴,想着自己如何经过各种危难,终于将若雨给救了出来,嘴边不禁流露出了笑意。恰巧若雨看见他这突来的微笑,不禁问道:“你在笑甚么啊?”文之隐无意间露出了心思,脸上一红,忙敛起笑容道:“没甚么。”若雨讨了个没趣,只得道:“好罢。”转头看着岸边的风景。 文之隐不敢再面向若雨,也转过身去。他轻轻抚着身上的鞭痕,心道:“那一日真是误上了贼船。俗话说:『冤家路窄。』可真是一点不错。不知我现在这等功夫够不够打败那家伙了?”耳听着水声淙淙,心灵渐渐明净,也就不再去思考江湖上的恩恩怨怨。 小船缓缓摆到了岸边,冯牛率先扛了若云若风跳下船去,道:“请下船罢!”文之隐让若雨和小綪先下了船,自己才扛着龙柳夫妇下船。冯牛将若云若风放在岸边一棵柳树下,道:“我便送到此处,诸位自便罢。只是别忘了与教主的约定。”若雨点点头,道:“知道了。谢谢你。不过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你捉我父母亲人,又杀了孔伯伯的。”冯牛哈哈一笑,道:“我们教中的事情本来就不是给人原谅的。”上了小船,扬长而去。 文之隐望着他的背影,心道:“接下来呢?跟她一路回家,在腊月初八的时候保护她?”虽是这般心思,却怎么好意思出口?于是道:“我去了。我在这里你们也不太方便罢?”若雨奇道:“你要去哪?难道不是回家么?跟我们同路罢?”文之隐不愿表露心迹,道:“我只是在江湖上飘泊的浪子罢了,哪有甚么家乡可回?我不过是碰巧到了这里,又碰巧被足赤教的人捉了,才跟你们一起出来的。” 若雨终究不知他为何到了此处,倒也信了五六成,便道:“好罢。那我家人甚么时候会醒?”文之隐抬头望了望太阳,说道:“我说过这会让人昏迷四个时辰,现在应该差不多要醒了。时候不多,我要去了。”说着便转身向前走了数步。若雨道:“你等一下!我还想问你问题。”文之隐停下脚步,回头朝她望了一眼。 若雨道:“你到底为何要救我,要救我家人?”文之隐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你是凭自己的本事逃出来的,我哪有甚么功劳?”说到这里,却感心头一阵酸楚,忙转过头去,续道:“至于你家人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我辈中人之事,哪有甚么原因?”却是抄了湖边那老翁的说话。 若雨道:“那为甚么他们教里的那个玄铁使又说……说你是来……来救……”说到后面,头愈来愈低,声音也是几不可闻。文之隐知道她的意思,便不等她说完,打断道:“那等人的话你也信?”若雨本是满怀女孩儿家的幻想,听了文之隐这么说,犹如冰水浇顶,心想:“也对……怎么能信?本来就不可能……见两次而已……果然只是路过碰巧而已罢?”终于相信文之隐只是个江湖上的侠士,抬起头来,微笑道:“那还真是多谢你啦!”文之隐报以微微一笑,点点头,运起轻功,转眼消失在若雨的视线中。 若雨转过头去,对小綪道:“他还真是个好人。不过是恰好经过就这么帮忙。” 第814章 侠客隐(37) 小綪正蹲在地下看着昆虫爬来爬去,听了若雨的话,抬起头来,颇不以为然的道:“那是姊姊你相信他。我看他的样子,句句都不是真心话,只是自命清高,装出来的。”小綪“旁观者清”,反倒先看出了文之隐在隐藏自己心迹,不料却将他的满腔热血看作歹意。 若雨道:“怎么会呢?他这么帮忙我们。刚刚一番对话,我倒觉得他只不过是不愿多说话,而不是有意装模作样。” 小綪笑道:“姊姊你看过的人太少了,江湖上的坏人可多着呢!” 若雨道:“会么?出生到现在,我倒不觉得遇过多少坏人。像那个冯牛杀人,是祁教主指示的。可祁教主本身也不象是坏人,会指使那人杀人,应该也只是因为教规。他唯一缺点就是贪心了些,竟然掳来一堆女生陪伴自己。” 小綪笑道:“姊姊是个大好人,看谁都是好的。不说这个了,姊姊你家人应该快醒了罢?” 若雨道:“应该是罢?他刚才是这么说的。可我们也只能等待啊。” 小綪笑道:“泼点冷水马上就醒了。之前我睡路边的时候,也不晓得多少人泼醒我过。” 若雨听着小綪漫不在乎的说着以前的经历,不觉感到心头一阵酸处,心道:“我经历的事实在是太少了。当我住在先龙第的时候,怎么想得到有个这么可爱的小女孩连个容身之处也没有?” 小綪见她呆呆出神,笑道:“姊姊,连你也要给我泼醒啊?快来快来!”便拉起她的手走到了河边。 眼见小綪已自掬了一把水,若雨却是踟蹰不前,心道:“我怎么能把水泼在爹爹妈妈脸上?”可又巴不得父母姊兄早醒一些,终于伸手入溪,捧了一点点水,小心翼翼的走到父母身边,将手上的水珠轻轻滴在他们的脸颊上。 小綪笑道:“姊姊,你那么一点点怎么能够?看我的!”说着放落了原本手中捧着的水,用衣服下襬盛了一大堆水,朝若雨身上泼去。 若雨忙举袖掩住了脸,叫道:“小綪,不要这样!”说着俯身擦拭父母脸上的水滴。便在此时,忽见母亲的眉毛动了一动,缓缓睁开眼来。若雨大喜道:“妈妈!你醒了!” 柳如雪神智本来尚未完全清醒,被若雨这么一叫,才缓缓看清眼前的脸庞,竟是三年不见的女儿!柳如雪喃喃道:“雨儿,雨儿,是你么?” 若雨大喜,一把抱住母亲,叫道:“妈妈,是我!” 柳如雪这时才清醒一些,问道:“雨儿,真的是你?” 若雨此时再忍不住,哭道:“是我!妈妈,终于见到你了!” 柳如雪定了定神,浑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便是朝思暮想的女儿,也是喜极而泣,一手抱住若雨,另一手则摇着身旁的龙后铭,叫道:“铭哥,快看,快看,雨儿回来了!” 龙后铭本自昏昏沉沉,被妻子一摇,也缓缓睁开眼来,乍见爱女被妻子搂在怀中,脱口叫道:“雨儿,真的是你么?” 若雨此时早已哭得双眼红肿,听到父亲呼唤,忙转过头去,叫道:“爹爹,真的是我,我回来了!” 龙后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一怔,随即也扑上去抱在一起。 小綪眼看他们哭成一片,暗自鼻酸,默默走到湖边,浸湿了衣襟下襬,走到若云身畔,将水一滴滴的拧在她的脸上,然后又慢慢走到若风身旁,将衣襟下摆全部拧干。若云感受到脸上一阵冰凉,随即睁开眼来,只闻哭声喊声一片,却是父母抱在一起痛哭。若云大奇,一探头张望,这才见到许久不见的妹妹。 若云忙叫道:“妹子!可终于见到你了!”语音方落,泪水却不自觉的夺眶而出,也过去凑在一块,边哭边拉着若雨的手问长问短,然后若风也自醒转,高喊了一声“妹妹”,忙不迭地奔了过去,一家人终于团圆。 众人哭了一阵,这才各自道起别来情形,若雨先是听着家人如何四处找寻自己,又如何被关进牢中,如何放不下自己想法逃狱等等,心中感动自非任何言语得以形容。后被问起众人如何能逃出此处,若雨便将昨夜拿到暗号的事说了,又描述了文之隐如何帮助自己,小綪如何拉了矿车,祁夏清如何网开一面等等。但不想马上让父母担心,却是保留了腊八节之约没说。同时念著文之隐似是为善不欲人知,并未提及他的相貌年龄姓名,只说是个武功甚高的侠士。柳如雪等听了,忙将小綪叫来夸赞了一番,小綪笑笑谦逊了几句。众人也对若雨能遇上文之隐这等“好人”,感到十分幸运。 终于七嘴八舌的说完各自经历,龙后铭道:“那我们便快回家去罢!” 若雨大喜,笑道:“终于可以回家了!”回头望着小綪,道:“小綪,你以后也跟我们住罢!” 小綪笑着点点头,正要答应,突地一人从后头悄没声息的掩了过来,拍了下她的肩膀。小綪肩膀斗然给人碰了一下,吃了一惊,忙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黑衣白须的人站在自己身后,冷冷的道:“你们怎么还在这里?那小鬼呢?” 小綪既不知他是谁,更不知他在说些甚么,摇摇头,退了两步,躲在若雨身后。 若雨识得这人便是玄铁使,往前站了一步,道:“你教主已经答应放我们走,你还来做甚么?” 玄铁使冷笑道:“不错,你们这里每个人都能走,那是我教教主答应过的,所以我要找的不是你们。” 若雨道:“你要找谁?” 玄铁使嘶声叫道:“那个姓文的死小子!” 若雨见他说话是满怀憎恨,微微吃了一惊,随即镇定道:“他本是跟我们一路,你又怎么能找他?” 玄铁使冷笑道:“他跟你们一路,这话不错,可我为甚么不能找他?我教主可没说要放他啊?” 若雨笑道:“怎么可?”随即回想起祁夏清对自己所说的话语:“不如这样好了,龙妹,你跟你家人都回去罢!把你家人掳来是我不对……”心中暗叫不妙:“本来我和教主谈条件时,是要他放了我家人和他,竟没发觉他后来却是只答应放了我和家人,而没提到他的名字!要是往后足赤教的人一直追着他跑,找他麻烦,这可怎么办才好?”想到此处,脸色也渐转苍白。 总算情急智生,若雨道:“教主怎么没说放他?教主不说是要放了我和我家人?他是我家人!” 玄铁使怒道:“此话当真?” 若雨想索性跟他硬辩到底,便道:“那当然!他是我……他是我义兄!” 玄铁使怒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这种鬼话谁会信?你们在何时何地结拜的?” 若雨道:“便在……刚刚!你来之前!”她素来不善说谎,话一说完,语气也自松了,不敢抬头再向玄铁使望上一眼。 玄铁使瞧出她撒谎,心头恚怒,喝道:“你莫以为我不敢伤你!”说着一拳便挥了过来。 龙后铭正待开言劝解,却突听得一人喝道:“你敢伤她?”一只袖箭便从玄铁使的脸前擦过。 玄铁使吃了一惊,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少年轻袍缓步踱了出来。玄铁使一见之下,怒从心起,破口骂道:“小畜生!暗箭伤人!” 若雨听他喝骂,心道:“难道是他?他怎么又回来了?”转头看去,却见这少年目若悬珠,气宇轩昂,头发也盘了上去,与适才那肮脏邋遢的文之隐浑不相同。 原来文之隐本来只待在若雨一行人起行之后暗中保护,便到溪流下游洗去脸上脏污,将自己打理一番,站在树后默默等待。待得玄铁使出来,却是心中暗叫不妙,心道:“若他胆敢对她们动手,说不得,只得现身和他拚上一拚。” 所幸听了一会对话,知道玄铁使只是针对自己而来,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反正你现下找不到我,你又能奈我如何?等我有把握报仇了,再来寻你晦气!”也就不即现身。而后听得若雨一心一意维护自己,心头大喜,勇气倍增,恰逢玄铁使恶言相向,便出手逼其退开,不再遮掩,大步从树后走出,要和玄铁使一刀两断。 他走到若雨身前,微笑道:“怎么?不认得我了么?” 若雨未及回答,文之隐低声道:“谢谢你。退开些。” 身形一晃,已到了玄铁使之前,淡淡的道:“暗箭伤人不是好汉,我自然是没伤了人。我们今日便在这里作个了断罢。要是阁下技高一筹,我文之隐有死而已!” 玄铁使见他露了一手上乘轻功,心中微微一惊,哼了一声,道:“这里都是你的人,亏你好意思说这等话。” 文之隐不答话,也不担心他在背后暗算,直转过身去,对若雨等朗声道:“我文之隐一人做事一人当,要别人相助的不是好汉!诸位请不要插手。” 第815章 侠客隐(38) 若雨等人听了这话,都为文之隐一阵担心,龙后铭率先道:“这怎么行?对面那位先生,这孩子年纪尚轻,何必如此苦苦相逼?也省得人说一句以大欺小。” 文之隐突地想起先前龙后铭相救之事,心道:“她爹爹总是挺身而出,怪不得能生出她这样好的女孩。” 玄铁使听了龙后铭这话,怒道:“难道以小欺大便行了么?这小鬼当年弄瞎了我一只眼睛,害我名声一夕扫地,你说这仇该不该报?” 龙后铭等齐向他双眼看去,这才发现他的右眼果是黯然无光,不觉都对他起了怜悯之意,加上众人本不知文之隐是何来历,均觉不便再插手此事。 唯有若雨素知这玄铁使不是好人,又想起了狱门前的那颗铁莲子,想来他这眼睛瞎了也是罪有应得,叫道:“要不是你先得罪别人,别人又怎会来弄瞎你眼睛?” 她本来只道文之隐便要由此辩解,好争取自己家人支持,不料他却只淡淡的道:“多说无益,进招罢!” 左手拿了单刀,右手抽了条绳索--这二兵器便是他最初练习这路“日月幽明兵法”所用,使来最为顺手--一招“旭日东升”直向玄铁使递出。这招带了个“日”字,便是主阳的左手单刀进攻,主阴的右手绳索防守。 玄铁使本来听了若雨说话,大是恼怒,便要出手袭击,然而见文之隐倏地递招,哼了一声,亦抽了腰间黑色软鞭回击,二人兵刃一交手,那自是再难停下,瞬息之间,已交换了五招。 文之隐心道:“这三年来我大半时间都着重于练习轻功和内功,不知现下我的内力跟他相较却是如何。”眼见玄铁使使开“断流鞭法”,试图以内力荡开自己的兵刃,索性左手刀子一挺,硬碰硬的挡下了这一击。一碰之下,只觉虎口一阵发麻,忙连使了“月涌江流”、“明月映松”、“花前月下”三招,用右手阻住了敌人追击。 他这么一试,已知自己内力仍不如对方,便改使开轻功,在玄铁使的黑色软鞭之间游走,乘隙攻击。 然而他的内力虽是仍不如对方,却较之前长进了许多,适才二人兵器相碰,玄铁使纵是占了上风,却也十分吃力。又见他移动的身法较之前快了数倍,玄铁使心道:“当年留下这小鬼性命果然是一个祸胎,想不到他武功的进展竟是如此快速。”要知二人在这三年内一个可谓心无旁骛,另一个则有许多繁杂教务需要处理,是以现下二人已不像先前那般有着悬殊落差,加上文之隐此际气势高昂,玄铁使却略有自责,倒斗了个难分难舍。 若雨看着两人恶斗,似是难分轩轾,手中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心道:“要是我能帮他就好了!”默默抽了旗子在手;小綪虽不满文之隐装模作样,但毕竟他出了很大力气救人,心里自然也是为他加油。 龙后铭并未认出眼前这少年便是自己曾救过一次之人,亦不知他便是适才女儿提及那救了众人之人,若云也不明二人来历,是以父女俩纯粹观赏着两人的决斗,只觉三样兵器之间招招尽妙,又是一招也不曾见过,看得目眩神驰,心醉神迷,尤其见文之隐手上两样截然不同的兵器交错盘旋,相辅相成,都是心中暗赞:“想不到这少年武功竟是这等高法!”全然忘了眼前二人乃是性命相拚。 柳如雪无意观斗,微笑望着若雨的背影,感慨三年来魂牵梦萦的小女儿终于无恙归来,心中充盈喜悦满足。若风则是心不在焉,眼光飘来飘去,似乎停在一人身上,竟没将二人的恶斗瞧在眼里。 二人互斗了将近一顿饭时分,文之隐三年来都不曾和人动过手,竟是愈打愈觉顺手,而玄铁使念着多人环伺一旁,又迟迟收拾不下这个后生小子,出招渐渐浮躁。 文之隐心道:“本来只道此番决斗定是胜少败多,岂料这家伙如此沉不住气,倒给我不少可乘之机。”但他也不敢贸然攻击,稳稳保持着优势,一点一点扩大着攻击的圈子。一旁的若雨瞧出了端倪,不禁脸露微笑,龙后铭更是“哦”的一声,叫出声来。 玄铁使本已心烦意乱,这时听了龙后铭这一声赞叹,哪里还能咽下这口气?心下大怒:“连你也敢嘲弄我的武功!”也不管将因此露出破绽,左手一扬,一枚黑色蛇形锥打出,循着声音来源,歪歪斜斜地朝龙后铭飞去。 龙后铭武功终究与玄铁使这等一流高手相差甚远,尚未意会过来,那飞锥已到了面前,竟是不及格打闪避,一旁的若云若雨等更是难以相救。文之隐见状,不暇细思,双足一点,跃向空中,左手单刀脱手,将那蛇锥打落地面。他掷出飞刀之时运上了十成内力,不似玄铁使的偷袭略有保留,是以后发先至击中目标。 众人惊噫之中,玄铁使看准了此一时机,又是三枚蛇锥朝文之隐上中下三路打去。 文之隐已料到此着,右手绳索一抖,打落了最下一枚蛇锥,同时使个“千斤坠”,避过了上中二路两锥,重重的落在地面。 玄铁使见他竟又避过,哪容他有任何喘息余裕,软鞭直卷了过去。 文之隐右手绳索抵御来招,左手忙往怀里掏去。玄铁使见他失了左手兵器之后威力顿减,不容他再使那“日月幽明兵法”,右手轻轻一抖,鞭尾便避过了文之隐右手绳索,去拦他左手。 文之隐见状,索性左手使开小擒拿手,要拿他鞭尾。不料玄铁使的软鞭虽长,仍是灵动不已,两人交换了数招,文之隐不仅无法拿住鞭尾,还给它扫了两下,更是无暇取出兵器,渐渐落了下风。 要知他这功夫“日月幽明兵法”的最要紧之处,便是左右手阴阳相辅才得以威力倍增,而现在仅右手一条绳索支撑,又如何抵敌得过一生浸润于鞭法的玄铁使? 若雨在旁观斗良久,明白其中关窍所在,这时见他取不出兵器,看得心急,不禁叫道:“我的行么?” 文之隐听她呼声,心头大喜,叫道:“行,快掷过来!” 话未说完,只见若雨已将旗子掷了过来,文之隐大喜,正待伸手去接,却见玄铁使软鞭一挥,将旗子打了出去。 文之隐大急,右手一抖,绳索从下面挥出,成功将旗子卷了回来,直扔进了左手。 若雨见他这招竟是如此神妙,心头大喜,兴奋的望着两人相斗。 玄铁使阻截不成,眼见文之隐又使开了日月幽明兵法,心一横,举鞭护住下盘,双膝一屈,飞速跃向空中,上身转了半圈,看准若雨和小綪站得较前,随手将一把蛇锥向二女撒去。他这一招实是极险,将自己左侧全卖给了对方,只要文之隐同跃往空中,朝他左侧击上一击,那势必会直直摔下并身受重伤。然而他料定文之隐必先救人,是以斗胆行了这一招。 果然文之隐见他暗器如雨一般撒下,毫不思索地便向他暗器掷出的方向站去,一招“日月合璧”,只听叮叮之声不绝,竟将他所有暗器一个不漏地挡了下来。这招“日月合璧”乃是左右手兵器同时防守的唯一招数,端地是要防守的密不透风。这本是在对上比自己强上数倍之敌人时自保之用,然而此际文之隐担心自己防守稍有不慎便会让后面二女受伤,是以使出了这一招数。 玄铁使见文之隐竟只一招之间便挡下了所有暗器,大是恼怒,心道:“我本想一把暗器撒出,他必是东西不能相顾,怎料他竟有此怪招,一招之间便挡下了所有暗器?”心念一转,又想:“我且四面八方都给你撒上一把暗器,看你怎么应付?”探手入怀,又是一跃上天,却听得“咕咚”一声,向下望去,竟见文之隐仰天倒在地上,似是昏了过去,忙落下地去一探究竟。 若雨等人见文之隐突地仰天倒下,都是大吃一惊,忙七手八脚的将他抬到后方的柳荫之下休息。 龙后铭俯身一看,心道:“这人莫非也是内功走火?”当下便坐了下来,解下了文之隐手上兵器,双手拉住了他的手,缓缓将内力运了过去。 玄铁使这时已落下地来,然视线被众人挡住,看不清他们弄甚么玄虚,大踏步走了过去,喝道:“不相干的人给我让开了!这小鬼既是输给了我,我现在就要毙了他!” 却见眼前白影飘动,一个女子声音叱道:“你这可不是落井下石么?”一根竹影倏地夹在白影之中逼近。 玄铁使忙退后数步,这才看清是若雨拿了旗子,一招“瞒天过海”将他逼退。 玄铁使大怒,道:“你就是要维护这小鬼就对了!”一甩鞭子又攻了上去,心想只要不伤了她,随便点上几个穴道制住她,教主也不会怪罪,是以招招攻向她的穴道。 若云见妹子给攻得势急,速取了拂尘,从旁攻了上去。 小綪和柳如雪无插手处,只能默默在心里支持,若风则是苦于没携扫把,便坐在地下看父亲运功。 第816章 侠客隐(39) 若雨得了姊姊帮手,手上一松,功夫使起来也顺手许多,心道:“三年不见姊姊,她的功夫变强好多啊!”玄铁使七成的攻势,倒都是若云接了下来。 玄铁使见这姊妹俩互相熟悉彼此招式,大有互相扶持之妙,寻思:“适才跟那小鬼打了太久,这两个女的又是教主答应放行之人,我还是之后再来找这小子晦气罢,他总不能一辈子叫娘们护着他。” 于是向后跃出,双手一拱,道:“教主有找,我就不多耽了,还请夫人早日回来!”随即又是向后一跃,上了小船离去。 若雨这才松了一口气,向姊姊笑了一笑,走过去牵了她的手。 若云奇道:“妹子你嫁人了?那人怎地叫你夫人?” 若雨脸上一红,低声道:“我说过那教主总缠着我不放,要他属下都这样叫。姊姊你怎么理他?” 若云微微一笑,道:“是我多心了。要知道我为了找你,婚也还没结呢!要是你反而比我早嫁人,我可怎么办啊?” 姊妹俩言笑宴宴,缓步走回。柳如雪本来也有相同疑窦,听了若雨对姊姊的解释,这才放下心来,走过去牵了她们的手,赞道:“真不愧是我的好女儿,一个个挺身而出!”二女笑了笑,同母亲一齐走回树边。 若雨见文之隐依旧昏迷未醒,问道:“爹爹,他怎么了?” 龙后铭正在运功,不便置答,只缓缓摇了摇头。若雨正待再问,只见文之隐缓缓睁开了眼睛,龙后铭便暂止了运功,扶他坐起。突然,一口鲜血从文之隐口中喷出,只溅得龙后铭一身斑斑点点。 文之隐道:“伯伯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先别……别运功……给我了。” 龙后铭听他这声伯伯一叫,忽地想起日前救人之事,问道:“你就是那个?”文之隐微微一笑,点点头,右手轻轻摇了摇,叫众人退开,自己则坐在地下盘膝运功。龙后铭等便退在一旁。 若雨低声问道:“爹爹,你见过他?” 龙后铭点点头,道:“刚才才知道,原来这男孩正是我几天前救过一次的。”便把自己如何看到他突然昏倒,又如何救回自己房间去的事说了。柳如雪等当日便在现场,这时一听龙后铭提起,不禁都向文之隐望了望,依稀认出他便是几日前那个肮脏而突然昏去的少年。 若雨听完,心道:“这缘分也真是巧极了,爹爹碰巧救了他,他为救爹爹妈妈,便顺便把我给救出来,果然跟我先前在兵器铺里遇见他无关。”她却怎么能知道,文之隐打从一开始,要救的其实只有她一人而已。 若云问道:“妹子,适才那是甚么人?” 若雨道:“他们教中依五行的代表颜色取了五种金属,教主本身代表黄金,适才那人则是代表玄铁,号称甚么玄铁使的,在教中的地位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若风指著文之隐问道:“那为甚么这人要跟那人打架?妹子你们应该没有得罪他罢?” 若雨轻叹一口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那玄铁使说得一副跟他有泼天仇恨一般似的。” 突听得文之隐的声音道:“是有泼天仇恨没错。”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他拄着一根铁柺,颤颤巍巍的走了过来。 柳如雪见他面色苍白,仍强自走了过来,问道:“你还好罢?” 龙后铭也道:“别太勉强自己了。” 文之隐微微一笑,道:“多谢伯伯伯母关心。” 小綪低声对若雨道:“你瞧,他还不够装模作样的么?” 若雨点点头,问文之隐道:“你真的没事么?” 文之隐不答她话,转头对龙柳夫妇道:“伯父伯母,我可以借一下你们小女儿吗?” 龙后铭道:“可以啊。”文之隐对若雨招招手,若雨便同他到稍远一点的树旁坐下。 若雨不明文之隐用意,一坐下来便问道:“怎么了?” 文之隐道:“虽然本是不该告诉你的,不过我有事想请你帮忙,只好跟你说了。” 若雨见他神色郑重,忙问道:“甚么事?” 文之隐道:“你好像已经从你父亲那儿,听说他帮助过我的事了罢。” 若雨心道:“他怎地不专心运功,却在听我们说话?”但仍是点了点头。 文之隐见她点头,续道:“上次我走火的时候,你父亲成功让我再次甦醒,我自是相当感激……不过……我适才运了运功,只觉有一股内力在我的体内奔走,难以控制,恐怕……恐怕……”说着头却渐渐低下,没有再说下去。 若雨见他如此,已是十分明白,心道:“那显然便是爹爹输进去的内力了。难怪他不肯在爹爹妈妈之前诉说,特意把我叫到这里。却不知他要我帮忙甚么?” 文之隐续道:“想来这股内力应该原本是被我其它的内力压着,我才没有发觉,但方才……我几乎耗尽了全部内力,再无内力压制这股内息,它猛然在我体内乱奔乱走,我才会昏倒。” 若雨听到这里,全身大汗淋漓,心道:“没想到……没想到爹爹好意帮忙,却闯下了这等祸……”忙问道:“那现在呢?你好些了罢!” 文之隐笑道:“适才我费了好些力气,终于将它压制了下来。”若雨听到这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文之隐续道:“不过这些事都不重要了。我要你帮忙的是,把我派门下的信物送回我学艺的那座山上。” 若雨道:“这是甚么意思?为甚么要这么做?那你呢?” 文之隐微微一笑,道:“也没甚么意思,只是我有其它事情要办,所以才托你帮忙。我画给你的那支旗子,我师父一看就会知道是我给你的了,所以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去。” 若雨半信半疑,问道:“这件事很重要么?” 文之隐道:“很重要。” 若雨道:“那你到底还有甚么比它更重要的事要办?” 文之隐没想到她竟然是问了这么一句话,一愕,心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办啊……”他心中所想的另一件事,便是“死亡”。 方才龙后铭为他灌输内力之时,文之隐忽觉气血翻涌,这才突然惊醒。驱退众人后,稍一运气,只觉胸口烦闷难当,心下大惊,心道:“难道我又走火了不成?”赶紧收摄心神,试图将内息理顺。怎料一连试了数次,用了各种方法,都是一运气便感胸闷窒涩。文之隐大急,心道:“莫非我此后再也不能运功了?”耳中斗然听到龙后铭在一旁讲述昔日救治自己的情景,一个念头闪过脑中,心头瞬间凉了半截:“莫非这股内力是伯伯的?”阖眼默默感应体内的内息流动,只觉它全然不受控制,心中大骇:“难道我全身内力都要因此废了?”从怀中掏了颗铁莲子,想试着将其向上抛出,怎奈微一用劲,只觉胸中腹中一阵疼痛,便似给人重重击了一拳。 文之隐心中突地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莫非我今日就要毕命于此?”将铁莲子收回,只觉全身轻飘飘的,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微一定神,苦笑了下,心想:“看来,这次是真的活不成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可我又怎么能怪伯伯呢?要不是他先前帮我,我又怎能多活这一些时刻,好亲手救她出来?看来我也是幸运的很啊……呵,一会儿便跟她们道别,然后默默离开这个世界罢!”在身上胡乱掏摸了一阵,摊下地来,只见各种形形色色的兵器仍是剩下不少,心道:“这些东西或许还能值几个钱,便通通送给她罢!”摸到那个卷轴之时,却想:“可惜这不能给她,毕竟不是我派中人。看来只能一会烧了。”忽地想起身上尚有一个师门信物,心念一动:“我便叫她拿这个去还给我师父,说不定师父便能传她武功了。要是她也能学得一身本事……”想到这里,突觉心一沉:“可惜我终究是看不到的了……”但仍是缓缓展开了卷轴,将那信物包在其中,决意让若雨交送给自己的师父。准备定当,将诸多兵器收回,执了跟铁柺走了过去。 这时文之隐听了若雨的问话,心念一动:“反正这件事看来也不会现下发生,不如我就亲眼瞧着她一路过去……到时再道别不迟。”于是道:“好罢!我学艺的那地方,是在青州的一座山上,我要办的那事情,恰好也是向那方向走,或许能跟你同路一段。只是……可能还是不会跟你到山上去。” 若雨道:“那好罢!不过你的内伤……你确定要去办别的事?” 文之隐笑道:“没问题,别担心我。”他却是不知,若雨这么问,正是已经猜到他没说出的“那件事”。 文之隐又道:“要给我师父的东西,我先给你好了。” 若雨想了想,摇头道:“我不要。你还是自己交给你师父罢!” 文之隐愕然道:“怎么?” 若雨道:“告诉我,你有办法到山上的,对罢?” 文之隐见她一双妙目温柔的望着自己,知道终究瞒不过她,沉默半晌,终于低声道:“我……我其实……没有把握……” 若雨道:“所以你一定要自己收着,相信自己一定能回到山上,好么?说不定,你师父能治好你的内伤,不是么?” 文之隐自从发觉自己命不久长,一心只想着为若雨打算,浑没思考是否能治疗自己的伤势,这是给她一言点起,沉思半晌,道:“我师父或许有办法,但这距离……” 若雨微笑道:“我们都有办法逃出来了,哪有甚么是做不到的?” 文之隐见她一笑,脸上微微一红,道:“好罢。我们便一起去。” 若雨大喜,与文之隐同回到众人身旁。 龙后铭等知道他们定是不愿使人听见才走远说话,是以各自闲聊,也不去偷听二人对话。这时见他们走回,纷纷向前关心。 文之隐道:“叨扰了,伯伯,一会儿我想和你们同路,上青州去找我师父。” 龙后铭道:“嗯,找你师父,那也好得很啊!好些没有?” 文之隐道:“我现下是没事了,但还是给我师父看看比较好。” 龙后铭微笑道:“没事就好。我们到前面雇辆大车给你坐罢!” 文之隐不欲添他麻烦,正待回绝,却见若雨微笑望着自己,不忍拒却,便道:“多谢伯伯。”于是一行人便到前面雇了两辆大车,文之隐和龙后铭一辆在前,柳如雪和小綪一辆在后,若云若风若雨则各自骑马在旁。 午牌时分,龙后铭找了间店,众人便在里头用餐。 若雨心想:“三年了,三年来没跟爹爹妈妈他们一起用过饭了。”心中许多感慨一时浮现心头,眼泪便一滴滴的落在饭上。柳如雪坐在若雨身旁,知她心思,眼眶也不禁红了,搂了搂她肩膀示意安慰。 小綪不忍看若雨这样难过,低声对身旁的文之隐道:“你也说些甚么啊!” 文之隐本来也是这个心思,便道:“对了,我来说说我跟那家伙结仇的事情好了。” 若雨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来,道:“你是说那个玄铁使么?” 文之隐道:“是啊。”若雨忙收起了眼泪,听他说话。 文之隐续道:“你还记得,有一次你问我,晓不晓得顾王霸这个人的事么?” 若雨道:“你帮我画旗布那一次?”文之隐点点头,正待再说,却听得柳如雪问道:“雨儿,你们从前认识?” 若雨笑道:“他便是我们家附近那个卖兵器的人了。我的旗子就是他给我的。” 柳如雪向文之隐笑了笑,点点头,道:“原来雨儿早就受过你的帮忙。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文之隐在听若雨说话的时候已是满脸通红,给柳如雪这么一谢,更是六神无主,结结巴巴的谦逊了几句,心道:“原来她的美貌是来自于她母亲啊!怪不得……” 第817章 侠客隐(40) 想到此处,突听若雨道:“难道那个玄铁使就是顾王霸?啊,是了!方伯伯说他是使一条黑色软鞭的。只是我道他还正值壮年呢!” 文之隐连忙收摄心神,微笑道:“他应该还是壮年没错。那胡子是假的,我害他声名扫地,他定是改名换姓了。” 小綪奇道:“你到底是有甚么本事,要人声名扫地?” 文之隐微笑道:“也没甚么本事。不过是跟他拚命罢了。”众人听到这里,忙凑近了仔细倾听。 文之隐续道:“我之所以在光州卖兵器,其实只是继承我父亲的职业。那间兵器铺,正是我父亲开的。不过我父亲虽然在卖兵器,他却不会一点武功。我因为我母亲的关系自幼学武,小时候我便问过父亲:“爹爹,你卖兵器,怎么不学武功?” 我父亲总是回我道:“我卖兵器给人家,人家怎么能用在我这里买的兵器打我?这不义的行径只会被武林上的朋友唾弃罢了。我学不学武功,又有甚么干系?” 我当时听着,觉得很有道理,也就不以为意,却怎么……怎么想得到,真的就有这样的烂人,把我不会武功的父亲杀了。” 说到这里,眼眶也不禁红了。众人不知如何劝解,只默默的继续听着,心里都道:“这人想必便是那个顾王霸了。” 文之隐恨恨的道:“对,就是那个顾王霸。我小时候,一直住在青州学武,由师父养大,但固定每半年会回去找父亲一次。便在十岁的那年,那一天,我回到了兵器铺,兴奋的喊着爹爹,却看到一个陌生的脸孔坐在最后面。 “我瞧不出他是敌人,以为是我父亲的朋友,被请来帮忙顾店的,便奔了过去,问他道:“叔叔你是谁?我爹爹呢?” 怎料那该死的家伙居然笑嘻嘻的跟我说:“你要找你爹爹么?去阴曹地府找他罢!” 我那时年纪还小,一时没有会意过来,只退了两步,又问了一次:“我爹爹呢?” 哪知他突然站起身来,叫道:“被老子杀死了啦!”我被他的动作吓了好大一跳,才听见了他的说话,随即道:“你骗人!我爹爹说过,会武的人绝不会杀他的!你不可能杀他的!” 那家伙冷冷的道:“教主说,要取得无穷无尽的金属,第一步便是把兵器铺通通占下来,你老子会不会武干我屁事,还不是一鞭杀了。” 虽然现在我们都已经知道他是足赤教中的人物,但我那时怎么能听懂他说的教主是甚么东西?也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取得金属。我只知道,他们毫不在乎地,取走了我父亲的性命。 “那时我的武功已略有一些根柢,当下便拿出了绳索和单刀,叫道:“你骗人!快告诉我爹爹在哪里!” 那家伙骂道:“不要以为你只是个小鬼,老子就不敢杀!”右手一晃,手上便多了一条黑色软鞭,但他只是出声威吓我,也没有向我递招。想是他想我父亲不会武功,对我也没多少提防。我心神激荡,又有一些害怕,当下双手一挥,第一招就下了最狠辣的杀手,右手绳索正中他的头顶。 “可惜我那时内力尚浅,绳索又是柔软之物,这一记虽打得他有些疼痛,却全然没有实质上的损害。反激得他双眼喷着怒火,对我骂着难听的话,朝我攻了过来。那时候,我也不懂得甚么为父报仇,只是想这人杀了我的父亲,夺走了我最亲的亲人,我无论如何都要跟他拚命。因此我把所有师父说的那些平常不能使的狠猛招数,一股脑儿的使了出来。但那时我的内力实是不如他许多,终究不可能打得过他,给他一连打了好几十鞭,终于给被逼到了墙角。那时的我,用的几乎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往往他一记绝招杀来,我也同时递招,他不愿跟我拚命,只有收回绝招,我这才勉强支撑了下来。 “在墙角打了一阵,突然他一鞭攻向我的左侧,我忙向右闪避,好像撞上了甚么东西,却听“匡琅琅”声响,似乎是一堆东西坠地,我头一瞥,才看见自己撞上的是店里摆放暗器的桌子,甚么袖箭、飞蝗石啦,通通放在上面。我当时看那桌子上暗器甚多,着实是一项攻击的利器,也没经多少思考,便直接把那桌子朝他翻了过去。这一翻包含着我所有的悲苦和恼恨,连我自己都没料到我翻这桌的力量竟是远较兵刃上的力气大上许多,上面的所有暗器一起腾空而起,他要闪避也已经来不及,其中一颗铁胆就此砸瞎了他的右眼。”众人一阵轻噫,才明白二人的仇怨便是自此而来。 文之隐微笑道:“你们很惊讶是不是,我当时只怕比你们每个人都要来的惊讶,也不知是否该就此收手,怔在当地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家伙捂着眼睛,怒气冲天,口里又对我骂了几声,持鞭冲了过来。 我见他还要再斗,正待拚着最后一点力气跟他相拚,突然,门外传来一阵笑声,一个人的声音说道:“顾老弟,你连一个小孩子都搞不定,还给弄瞎了眼睛,真的是我们教中的败类!” 那家伙一听,自是咽不下这口气,便冲了出去,骂道:“你好歹也是教中人物,竟敢这样骂我?” 却听得那人声音渐渐远去,好像说着甚么就是同教才会以他为耻等等。后来我挣扎着站起身来,却见一人从外面快步走进,低声对我说:“你没事罢?适才引那人出去的是我兄弟,只恨我们来得晚了。” 我没见过那人,问他是谁,他说:“敝姓蔡,草字伯安,安康的安。舍弟字仲康。” 我点点头,但实是无力,也无心去想些甚么。那人便替我包了伤口,还打理了一下店里。我看了自是十分感动,但想起了门外那人的说话,心中一阵担心,不禁问道:“适才令弟言道,他跟攻击我那人同教,这是真的么?你们又为甚么要帮我?” 那个人道:“是真的,我们便是执行教中任务才路过这里的。不过你不用害怕,我们兄弟是因为看不惯这教的作为,才和家父一齐在里面卧底,只盼哪天能让这个教澈底瓦解。” 说着便向我简略的介绍了下有关“足赤教”的事,也告诉我我的杀父仇人名叫顾王霸,正是江湖上的“黑蛟霸王”,也不知他为甚么舍弃了在江湖上混下的名堂,进了这个教里。”说到这里,忽觉胸口一闷,全身一阵发烧,险险喘不过气来,连忙转身假装打了个喷嚏,收尾道:“想来,他一直说我毁了他的名声,定是这蔡氏昆仲在教中不断宣传,迫得他抬不起头来。不过他后来如何重新崛起,我就不大清楚了。”说完,双手一摊,笑道:“我的故事说完了,吃饭罢。” 众人听了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都是百感交集,如何还吃得下饭,都是心不在焉的扒了几口饭便罢。若雨心想:“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似乎也是十岁左右,怎么想得到他便在不久之前,竟是承受过如此大的巨变?也难怪他见了人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不禁又对他多了一丝钦佩,和一丝小小的怜惜。小綪也从此对他改观,觉得他之所以表现的如此逞强好胜,实是源自于倔强而非骄傲。 若云低声问龙后铭道:“爹,怎么他那边打得天翻地覆,我们却一点儿也没听说?”文之隐内功深湛,耳音甚灵,将她这问话听得一清二楚,便道:“哪里天翻地覆了?在路人看来,不过便是一间兵器铺里吵吵闹闹,谁又想得到里面发生甚么事?那蔡氏昆仲也是因为知道那个黑蛇王八在里面,才探头进来的。莫说你们,江湖上知道这事的,恐怕也只有我和足赤教里的人。”若云听了,点了点头,便不再问。若雨心道:“难怪方伯伯也不知道,还特地赶到光州来要把他处理掉。记得那天路上行人都盯着我的旗子看,自然是想着那个玄铁使之故,那么他俩打架的事,想来这其中也是没人知道的了。” 饭后,一行人再度上路。众人担心此事触动文之隐心境,再也不曾提起。路上龙后铭担心文之隐受了伤不宜颠簸,命车夫缓缓而行,终于在十来日后回到了光州。若雨看文之隐一路无恙,也是十分欢喜。 众人回到先龙第,龙后铭问文之隐道:“不如你在此处留宿一宵,明早再行如何?”文之隐道:“伯伯好意我心领了。我还是早些回去见我师父为是。”若雨听了这话,担心又起,心道:“显然他的伤势仍是没有全好。”又想父亲不知他受伤的情况,便道:“是啊,爹爹,他师父这么久没见他了,应该会十分担心罢!”龙后铭想既连女儿都这么说,便不再执意留客,赠了一匹马给他,道:“一路小心。”文之隐点点头,与众人一一作别,上马而行。 第818章 侠客隐(41) 众人站在先龙第门前,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再看不见一点影子,龙后铭道:“好啦,我们都回家去罢!” 若雨心中百感交集,心道:“想当初我不过是要去找孔伯伯听些故事,好和姊姊聊天,怎么想到一去就是三年未归?如今孔伯伯却已经不在了……,不过我却识得了小綪,也真正认识了他。”跟在家人身后,缓缓举足跨越门槛,心道:“我可终于回来了!”然而心中却似乎仍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心想:“他说过,他体中的内力难以控制,实在十分危险……不知道他能不能顺利见到他师父?”又想起当时他只是因为自己鼓励,才答应一同回到此处,不禁暗暗担心:“如果他在路上发生甚么事的话……”反覆思量,终于作下了决定,对龙后铭、柳如雪二人道:“爹爹妈妈,女儿斗胆相求一事。” 柳如雪转头望着龙后铭,微笑道:“我们的女儿真是勇敢。” 若雨愕然道:“妈妈你知道我要问甚么?” 柳如雪微笑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路上很危险,我实在不放心。” 若雨道:“可是他一个人更危险啊!” 龙后铭指着一旁的小綪道:“你叫小綪跟你去罢。她虽然不会武功,但阅历丰富一些。你们两个女孩子也好聊天。” 小綪闻言大喜,笑道:“太好了,姊姊,我跟你去!” 若雨笑道:“好啊!” 龙后铭道:“我帮你们雇辆大车罢,找到那孩子后让他在里面。” 若雨点头笑道:“谢谢爹!”于是若雨和小綪牵了两匹马,速速整装出发。 若云若风听闻妹子又要远行,纷纷向父母吵着要同行。 龙后铭道:“你们别去。” 若风道:“为甚么不能去?我也想去!” 若云道:“只让妹子跟小綪去恐怕蛮危险罢!” 龙后铭却只摇了摇手,要他们别再问。二人不服,却又不敢再多说甚么。 柳如雪微笑搂着二人,轻声道:“一会儿跟你们说。” 龙后铭又多给了若雨一些银两供其花用。临行前,柳如雪对女儿道:“雨儿,找不到就快些回来了。别让我们担心。” 若雨点点头,笑道:“没问题的。”和家人依依作别,上马而去。 众人望着两马一车远去,若风便迫不及待的问道:“为甚么我们不能跟去?妹子武功不高,小綪更是没有武功,这可不是危险的很么?” 龙后铭道:“可是那孩子武功挺不赖的啊!” 若风道:“那在找到他之前呢?” 龙后铭道:“不要紧,我请的那个车夫也是身有武功的,也交代过了,定不会出甚么乱子。你们两个还要准备科举和婚事,乖乖待在家里罢。”若风大奇,心中暗叹父亲的远见。 若云叹道:“只是妹妹连家门都还没进去……这走得也未免太急了。” 柳如雪也叹道:“唉!其实才见到你妹子这么几天,我也很舍不得啊!只是心中隐隐……觉得一定要让她去才对,彷彿……不去会有甚么事发生。” 龙后铭道:“是啊,而且那孩子毕竟是受了内伤,虽然这几天看上去是没事了,但他过去这么奋力救我们,我们自然也不能任他处在危险之中。雨儿年岁虽小,却也聪明伶俐,三年不见竟是一点受伤也无,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用担心。”他被文之隐从牢狱中救出时仍处昏迷,此时指的奋力救人,却是指文之隐在和玄铁使顾王霸决斗之时,他奋不顾身用单刀为自己击下飞锥之事。若云终于也微微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若雨和小綪出发后,若雨道:“小綪,我们赶个路,怎么样?” 小綪笑道:“好!”若雨也对车夫说了,马鞭一抽,三人加速奔行。就这样,三人很快出了市镇,不知不觉到了一个密林之中。 若雨和小綪不识得路,问那车夫道:“你可识得往青州的路么?” 那车夫鞭子一扬,笑道:“我做这行的,岂能不识得路?跟我来罢!” 率先驾了大车而行。若雨和小綪相视一笑,纵马跟着那车夫。却见愈往前行,树林愈来愈密,午后的光线透不过重重树丛,视野渐转昏暗。若雨和小綪愈行愈怕,也只得不做声快速前行。 又行了一阵,二女只觉树林有如夜色般黑,小綪再也忍耐不住,问道:“真的是这条路么?” 那车夫笑道:“当然是这条路啦!这条路几乎全无光线,作起案来也比较不会给人瞧见!” 若雨道:“作案?” 小綪急叫道:“姊姊,这人不怀好意,我们快逃!” 若雨一听,忙圈转马头,和小綪一起奔逃。那车夫摸出两柄飞刀,向前掷去,笑道:“现在才发现,未免也太迟了。乖乖跟爷爷走罢!”说话之间,那两柄飞刀已飞过了若雨和小綪的坐骑,然后半空中一个回转,分别砍在二人座骑的前足之上。二马吃痛,长嘶一声,前足跪倒在地。若雨和小綪不及提防,直直向前滚了下去。 那车夫见状大喜,一跃下马,笑道:“哈,你们父亲还问我会不会武功,那当然会啊!不然怎么“护送”你们?亲手将两个上等货色交给我,也真是够蠢的了。这下子应该是一年都不愁吃穿了,哈哈,哈哈!” 取了绳索,走去要将二女缚住。便在此时,突听得树后一人喝道:“住手!”那车夫微微一惊,转头看去,怎奈一片黑压压的,却是甚么人也没瞧见。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弓弦一响,一枝羽箭倏地飞出,直直钉在那车夫的胸前,鲜血瞬间从伤口迸发出来。 若雨和小綪见这车夫斗然喷血,都是低低“啊”了一声。 那人淡淡的道:“怎么,救了你们不好吗?”说着缓步走出,要去将若雨和小綪扶起。不料才走得半步,那车夫一时未死,又是两枚飞刀打出,分从左右打来。 若雨大惊,叫道:“小心!”但听弓弦声连响,两枝羽箭分别击落两侧的飞刀,又是“咻咻咻”地,数枝羽箭全打在那车夫胸膛。那车夫偷袭不成,怒道:“干了这行一生,到头来竟给一娘们……”后面那“制住”二字未及吐出,身已气绝,仰天向后摔了下去。 树后那人见他终于死亡,这才快步走出。树影重重下,若雨只瞧见她中等身材,却是瞧不清面貌。那女子走到若雨和小綪身前,问道:“没事罢!” 二人点点头,齐声道:“多谢姊姊救命!”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没受惊罢?要不要来我小屋坐坐?”这时她距二人甚近,若雨已能看见她的面貌,却见她眉宇间英气勃勃,似有一股豪气,一身劲装也是干净利落,但嘴角边挂着的微笑,却隐隐露出一丝寂寞之意。 若雨心道:“这姊姊的笑容怎么如此寂寞?她定然是独居在此。不妨去她那儿拜访一会,也算是小小报答她的救命之恩,还能顺便打听下他的下落。”于是微笑道:“既是姊姊邀请,我们便到姊姊府上盘桓一会。” 那女子道:“就在前边,跟我来。”便牵了二人受伤的马儿,领路而行。 路上,小綪余悸犹存,低声问若雨道:“姊姊,要是这人也骗了我们怎么办?” 若雨笑道:“不会啦!我瞧这姊姊是个好人。” 小綪笑了笑,道:“那就听姊姊的。”前面那女子听见两人末两句的对话,道:“放心罢!不会吃了你们。只是这马受了伤可怜,才顺便邀请你们的。” 小綪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是我多心了。姊姊名字可见告吗?” 那女子仍不回头,道:“我姓徐,单名一个字宁。” 若雨不想对方竟是这么爽快的说了姓名,忙道:“我姓龙,名字叫作若雨。” 小綪笑道:“我没姓,叫我小綪就好。”那女子听了,也只是微一点头,似没放在心上。若雨和小綪料想那是她个性如此,二人看过文之隐的先例,也不在意。 走了一会,小綪问道:“还没到么?” 徐宁道:“这里本是一大片树林,要穿过去才是我家。” 小綪点点头,没再言语,却听得走在前面的徐宁自语道:“不过还真想不到这等荒僻的树林竟然会有那么多人来。” 小綪笑道:“我们只是被骗来的,一个骗人,两个被骗,自然就三个人啦!” 徐宁道:“如果只有你们,我怎会这样说话?今天稍早看到一个人晕倒在这附近,也给我救了回去。这里可比你们那里来的更无人迹,要不是我住在这里,那人恐怕要躺到死了。” 若雨嗯了一声,突地想起一事,忙问道:“姊姊,那人怎生模样?” 徐宁道:“这我可不知道了,他跌到了沼泽之中,一张脸堆满了泥泞,看上去是个小伙子罢。不过我也不是要救他,只是看他马的臀上有道伤口,就顺手救了。” 若雨没心思听她净说些马的事,急问道:“他脸上的烂泥,你怎地不给他去掉?” 徐宁冷冷的道:“我好心救他就不错了,哪还管他脸上干不干净?” 第819章 侠客隐(42) 若雨只得问道:“姊姊你家还有多远?” 徐宁指着前面小小一间木屋,道:“前面便是了。” 若雨道:“姊姊,我能走快点去看看么?那人可能是我朋友。” 徐宁嗯了一声,道:“那就快走罢。”三人于是加速前行。 推开木门,徐宁手指前方,道:“喏,躺在我床边地下的那个便是了。” 小綪问道:“他怎么不躺床上?” 徐宁白了她一眼,道:“难道我要让一个陌生男子睡我床上么?” 小綪舌头一伸,笑道:“我错了,对不起啦!” 若雨没心思听她二人争辩,缓缓走了过去,朝地上那人的脸看上了一眼。 且说文之隐辞别了若雨一家,纵马前行,心想:“总算是见到她平安到家了……”便在此时,突觉气血翻涌,忙运劲抵御,强自压了下来,心中又道:“这几日间腹部愈来愈感疼痛,吃饭时往往也只欲作呕……哼,总算是没给他们看出来……不过……看来……我终究是逃不过此劫的罢。只可惜没办法……骗她去找师父学些武功……”想到此处,猛然想起祁夏清与若雨的腊八之约,心头好似重重的给人捶了一记,不觉叹道:“唉!还有那个家伙……不过我又能怎样呢……还有我的杀父仇人……呵……爹……隐儿要去找你了……” 所幸驰了一阵,腹部疼痛渐缓,文之隐抚了抚腹部,轻轻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心道:“我到底是怎么了……总是那么消极……我还是该像她说的……赶快找到师父那边啊……”右手轻轻拍了马颈数下,想驱马快跑。不料那马甚无灵性,反是跑得更加慢了。 文之隐嘴角微微上扬,苦笑道:“连一匹畜生也驱不动,我文之隐真是无用至极了……”,怎耐微一用劲,腹部竟又如万千枝小刀在攒。文之隐咬着下唇,忍耐着不要发出声音,心中只剩一个念头:“我要跑得愈远愈好……千万不能被他们……找到……”挣扎着拔出了腰间长剑,往马臀上扎去。那马吃痛,再没会错意,直向前方冲去。文之隐受马背颠簸,急忙想要拉住缰绳,但他此时哪里有这等力气,想将马缰在手上绕个几圈,怎料稍一用力,眼前一黑,脑中一晕,竟尔便在马背上昏了过去。 那马如癫狂一般向前只顾直奔,终于将文之隐掀下马来,他一颗脑袋便不偏不倚的落在了沼泽之中,也亏他运气是如此之好,才免于头破血流之祸。那马匹背上一轻,终于缓缓停了下来,也顺势将文之隐拖出了沼泽。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文之隐突觉脸上一阵冰凉,又觉彷彿有甚么东西温柔地触着脸庞……文之隐喃喃唤着:“师父……” 突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噗哧笑道:“姊……瞧……他……你……师……呢!”却是听不清楚在说些甚么。突觉脑袋一沉,又昏了过去。 又过了好一阵子,却觉额头一阵冰凉,眼睛却始终睁不开来。耳边好像响起了女子的嘻笑声,鼻子似乎闻到了一股食物的香气……想要挣扎着坐起,却又觉得全身乏力…… 徐宁救回的那人,自然便是文之隐了。 当下若雨一见他面,低低惊呼了一声,喜对徐宁道:“徐姊姊,这人果真是我朋友!谢谢你!” 徐宁倒有些对于刚刚的冷言冷语有些不好意思了,说道:“那便赶快给他洗干净罢。”拿了一个小木盆,到门外的井中打了水,递给若雨。 若雨用手在盆中捧起一些水,轻轻的将水淋在文之隐的脸上,替他擦拭着脸上的污泥,心想:“他怎么会给自己弄成这样?只后悔我出来的迟了,要不是徐姊姊碰巧找到了他,此时……”思索之间,忽见文之隐似乎动了一动,若雨微微一喜,却又觉害羞,心道:“他不是这时要醒来了罢?”只见文之隐的唇微动,若雨好奇心起,附耳去听,却听得文之隐竟是喃喃叫唤着“师父”,不觉大奇。 一旁的小綪笑道:“姊姊你瞧,他叫你师父呢!” 若雨脸上一红,道:“别胡说。”心想:“难道他师父常常给他擦脸么?这也太奇怪了。是了,他定是梦见自己找到师父了。”轻轻摇了摇他肩膀,问道:“你醒了么?”却不闻他再说一点儿话。 天色渐渐转黑,若雨却始终不见文之隐醒转,徐宁劝道:“我弄点吃的给你们罢。别管他了。” 若雨怔怔的坐在地下,心不在焉的道:“徐姊姊你和小綪先吃罢,我一会过去。” 一旁的小綪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若雨脸上一红,道:“不要笑啦。” 小綪笑道:“我可不是笑你呢!”徐宁只怕她们要起争辩,打断道:“我先去打点野味。两次出去都打了人回来,晚餐还没有着落呢。”携了弓箭,便出了门去。 徐宁前脚才刚出了门去,小綪便挨到若雨身边,低声笑道:“你觉得这姊姊是怎样的一个人?” 若雨道:“讲话稍微直了点,但是个好人。” 小綪笑道:“嗯,姊姊你这次可看对了,幸好没因我的猜疑误会了她。那他呢?”说着手指文之隐道:“他和那个教主,你比较喜欢谁?” 若雨忙道:“我哪有喜欢谁?”随即低声在她耳边道:“你要问好歹也在没人的时候问罢。” 小綪笑道:“姊姊你承认了!” 若雨羞道:“我没有!”说著作势要抓小綪,小綪舌头一伸,转身逃开,二人便在这小屋里追逐了起来。 突然,门“呀”的一声开了,徐宁提着一只黄鼠狼走了进来,佯怒道:“谁准你们在这儿胡闹的?” 若雨吓了一跳,忙道:“对不起,我们……”小綪却笑嘻嘻的走上前去,笑道:“姊姊别这样嘛,总是这么板着脸,我跟你说若雨姊姊的秘密好不好?”若雨一听,忙叫道:“小綪!” 徐宁独居此地已久,瞧见二人童稚的笑闹追逐,实是反有亲近之意,给小綪这么一逗,见若雨又急又羞的样子,终于“哧”一声笑出声来。 小綪心下甚喜,也就不再跟若雨抬杠,笑道:“不过徐姊姊,你怎么这么快便打到了?我跟若雨姊姊才聊不到两句,你便回来了。” 徐宁微笑道:“还不是从前磨练出来的么?在这里,我靠自己养活自己,要是打不到,不就得饿死了。” 小綪点点头,笑道:“我来帮你!” 徐宁在屋里拿了块尖石,走到门外,将那黄鼠狼放在地下,剖开了牠的肚肠,道:“不用了,你姊妹俩等着吃便是,一会就好了。”便堆起了石头烤肉。小綪见她浑若无事的清除黄鼠狼胃肠,手法极是熟练,心知自己的确帮不上忙,也就坐了下来,笑嘻嘻地和她东拉西扯。 若雨独个儿在文之隐身旁待了一会,却不见他有任何动静,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取了井水将巾子浸湿了,放在文之隐额上,出门想听听徐宁和小綪的说话。 只见二人相谈甚欢,若雨心下大奇:“徐姊姊怎么顷刻间便似换了个人一般?” 但她自然也是乐见如此,笑问道:“你们在聊甚么?” 小綪笑道:“我刚问了徐姊姊,她为甚么一个人定居在此处,正要开始说呢!” 若雨嗯了一声,也坐了下来。徐宁微笑道:“我的听众可全到齐啦,我便慢慢说这故事好了。” 二人喜道:“好啊!” 徐宁微微一笑,抬头望天,思索半晌,终于开口说道:“方才我跟小綪聊到,原来她以前竟是个小叫化,其实我也一样。自我有记忆以来,便是流落在街头之上,全然不知我的父母亲是谁,每天便是东一餐西一餐的,自然也是没有甚么家可回。直到有一天,我流落到这附近,一路乞讨无甚收获,不知不觉走到了一间大客店旁。 “那时我想,住客店的人也许有更多额外的钱财,便索性不再前行,等在那客店的门边,想向出来的客人讨些食物。待了好一会儿,突然见一大群人一窝蜂的涌了出来,我心头一喜,就想向他们要些食物,怎料他们一个跑得比一个快,我瞧都没瞧清楚,一群人便散得不知去向。我没有办法,只好等待其他客人出来。没想到等了一等,里头传出了一些铿锵之声,好似有人在摔砸杯盘一般,我有些惊讶害怕,悄悄向里头张望了一眼,只见店里中间的桌椅已给人推开,腾出好一大块空地来,有人舞着兵器激斗不已。 “我再看之下更奇,原来店内一共只余下四人,店小二甚么的也已不知去向,中间有两人舞着兵器互斗,左首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使一根细长铁杆棒,右首则是一名使着长剑,约莫二十岁的少年,另有一老一小站在那少年的后方观斗,显然这三人是一伙的。那老人双手抱胸,脸上神态极是轻松,他身旁的小童却显得有些紧张。 “我躲在门边偷偷地瞧了一会,虽是从不曾学过武功,也瞧出那青年居于下风,一根铁打的杆棒使得左支右绌,似是在苦苦支撑,那少年的长剑则挥洒自如,好整以暇地左挥右削,便逼得另一人连连倒退,但他始终没下杀着,似是有意将对手的招数一一摸清再行攻击。一旁那老人看着看着,似是站得累了,坐了下来,招招手要身旁那小童过去,将嘴巴对在他的耳边,唇在不断颤动,我隔得远了,却是不知他说些甚么。那小童听了,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偶尔也向那老人问上几句。我听不见他们说话,颇觉无趣,便专心瞧着中间那二人相斗。 “那二人斗了许久,那少年总是占着上风,却又不即制住对方,倒似将对手放在掌心玩弄一般。我看了颇觉不喜,便想掉头离开。忽然,那少年突然眉毛一扬,喝了声:“着!”斗然间,一剑砍向那青年肩头,怎料那青年招架不及,竟给他砍实了,鲜血直从伤口涌了出来。 “我那时观斗已久,看得情切,竟不觉“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我一喊之后便知要糟,连忙掩住了口,但那老人耳音甚灵,我这一声轻叫还是给他听见了,他身旁那小孩受了他的指派,迅速的朝我冲了过来。 “我想我偷看他们打斗,定是大大得罪了他们,当下见人追赶,哪里还敢逗留?转身就跑。这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我那时才十六七岁。那小孩虽是比我小上几岁,跑的速度可比我快多了,三两下就追到我身后,点了我的穴道,把我押回那间客店里。 “那使铁杆棒的青年这时也给人点了穴道,放在一旁,幸而肩上伤口的血已给止住了。他见到我,似乎十分惊讶,对那老者道:“这女子是谁?我跟她素不相识,你们如果要找我麻烦,那也就罢了,何必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那老者道:“我们还有很多帐要跟你算呢,要是走漏了风声,我怎么承担得起?” 那青年问我道:“姑娘,我瞧你下盘虚浮,你应该不会武功罢?” 我没料到他竟会跟我说话,怔了怔道:“我不会啊。” 那青年转头对那老者道:“这女子不是江湖人物,你们便放她去罢。要问甚么,尽管冲着我来好了的。” 那老者问刚才出来追捕我的那小孩道:“阿易,是真的么?” 那阿易点了点头。 “那老者望着窗外,犹豫了一会,道:“哼,你既然没练过武功,这就去罢。不过要是某一天,江湖上有哪个人说起了今日之事,我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取你性命!”我瞧他说话时恶狠狠的神情,心中害怕,连忙点了好几个头。他哼了一声,两枚铜钱朝我身上打来,我闪避不及,竟给他打实了。我本来只道他定是信不过我,才又出手打我。想不到那两枚铜钱与我身子一碰,我手臂大腿的酸软麻痒登时消去,这才明白他是给我解了穴道。 第820章 侠客隐(43) “我怔了一怔,不敢相信他就要这么放我离去,却听他又催了一句:“去罢!滚得远远的,别来坏爷爷的事!”我这才缓缓站起身来,走出那间客店,还不禁回头望了一眼,确认他们不会再追出。 “走出数步,我才突然开始害怕起来,不禁愈跑愈快,不知不觉,便进了这密林之中。当时我心下慌乱,又从不识得这边道路,只盼一直向前奔跑就能走到这树林的尽头。怎知愈跑光线愈暗,我终于再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就此迷失在树林之中。当时我心中的害怕,可丝毫不亚于你们今天进来的时候呢。”说着对小綪和若雨两人微微一笑。 二人听她说到此处,都不禁想起今日稍早的情景实在是惊险无比,若非她及时出手,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可还真是难以想象,双双对她报以感激的微笑。 徐宁笑了笑,又继续往下诉说:“我的脚步愈来愈快,不久就走到了这附近,这里的光线比较亮些,我也就不那么害怕。走着走着,我突然听见了一种动物的叫声,似是十分痛苦。我好奇心起,循声而去,却是一只公鹿把头上的角给卡在树枝里了。我看牠独个儿脱不出束缚,心有不忍,便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牠的角解了下来。那鹿好不容易脱开束缚,欢声嘶叫,转过头来,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便转身离开了。 “我见那鹿儿离开,也不是很在意,便继续往森林深处走去。走了好一会儿,我又累又倦,只想坐下来歇歇,突然望见前面树叶闪动,似是有人朝我这里走了过来,我有些害怕,只道是那老人出尔反尔,又派人追来拦在我的前面。可我来不及转身奔逃,那人已经冲了过来到我面前。我这一看,不禁暗暗嘲笑自己的大惊小怪,原来牠根本就不是甚么人,便是方才那头鹿。我看到牠,自然是十分欢喜,牠也很开心的朝我挨了过来。 “我伸手过去想摸摸牠的背脊,这才发现牠嘴里衔着两粒果子,随手帮牠拿了下来,牠却用嘴示意要我吃下。我看了看手中的果子,皮呈暗红,摸起来颇为坚韧,我从来不曾见过。我突然明白那鹿儿定是为了感谢我才特地送这果子给我,便一口咬下。想不到一口咬破外皮之后,里头的果肉竟是柔软鲜甜,自小乞食的我可不曾尝过这么美味的果子,三两下便把果子吃得干干净净。 “那鹿儿见我很快吃完,又从别处去叼了好几粒给我,我又吃了三颗,也就饱了。转眼间,树叶间透出的光线渐转橘红,我料想太阳应该快要下山,心想反正也走不出去,又有这头鹿在我身旁,觉得十分放心,便倚在树旁睡了。 “睡梦中,我突然被一阵凄厉的嘶叫声惊醒,连忙睁开眼来,只欲查看身周动静。不料我虽然已经张开眼睛,竟仍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想来定是因为天还没亮,树荫又茂密到星光月光全然透不进来的关系。突然,我感觉到有几滴温热的液体溅在我的颈上,我心中感到无限的害怕,伸手去摸,却也无法辨别那究竟是甚么液体。抬头一看,只见在一片漆黑之中,竟有两点碧油油的光芒朝我靠了过来。 “那时的我,斗然在黑暗中发现了一点光明,又惊又喜,连忙朝那光点走去。怎料才走得几步,突然听见一阵粗重的呼吸声。我不知是谁正朝我这里走来,只继续朝那黑暗中仅有的光点走去,想如此才能尽快看见身周景象。忽然,一阵震天价的吼声在我耳边响起,我大吃一惊,斗然心思一片清明,心中充满了恐惧,脑中只剩下两个字:老虎!” 若雨和小綪听了,都是忍不住一声惊叫。徐宁续道:“那时我也是像你们这样,大叫一声,转身便逃。那老虎见了到嘴边的猎物突然逃跑,岂有不追之理?我只觉一阵劲风袭来,那老虎已追在我身后,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两个碧油油的光点不断朝我逼近过来,心中暗骂自己愚蠢,竟瞧不出那光点便是这庞然大物的眼睛。我没练过轻功,跑起步来自不是这只巨兽的对手,三两下便感到牠在我背后吞吐着气息。突然,牠又虎吼一声,直朝我扑了过来,我脚下虽是不曾缓了,但也知道这番必然无幸,心生一计,索性转过身来,朝那老虎的下方冲去,只道牠向前,我往后,说不定牠便咬不中我。怎料那老虎反应奇快,看我朝牠身后奔去,竟在半空中一个转折,仍是朝我飞了过来,我躲避不及,竟然就此给牠按在地上,小腿突然一阵热哄哄的液体流过,想来是给牠爪子抓伤了。我当时只觉颈后一阵热气传来,知牠必要当头咬下,再无别计,只有尽可能的伏低,然后闭目待死。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那一剎那,突有一人喝道:“畜生!作死么?”我还搞不清楚状况,突觉背上的重量斗然增加,好似那老虎全身无力,将全身重量压在我身上一样。我下意识的抬手,想将那老虎拨开,不料牠竟全没挣扎,应手而开。 “我连忙站起身来,怔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正自惊惶未定,却又看见一个橘红色的光点朝我移来,那时我便好似惊弓之鸟一般,赶紧在树后躲好,连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 “一会儿那光点移近,我才瞧出原来是一个人影拿着一枝火把。那人拿着火把靠近老虎,照了一照,我这才看见原来那老虎不知甚么时候已给一根黑黝黝的杆棒刺中脑门。那人瞧了瞧,确认那老虎已经没了呼吸,这才把那杆棒拔了出来。他又拿着火把四处走走照照,却不知在找些甚么,我只道他发觉四周尚有猛兽存在,躲得更加紧了。 “突然,他吸了一口气,朗声道:“在下无意冒犯,只想请问适才给大虫攻击的朋友是否安好?”我知道在某些人口中,大虫便是指老虎的意思,这才知道他适才是在找我,连忙从树后走出,作揖谢道:“多谢阁下援手,小女子无恙。”我抬起头来,一看他的脸,不觉大吃一惊,原来这人便是早先在客店中给人捉住的那个青年。我见他脸上神色亦是十分诧异,想来我们都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再度相遇。 “他怔了一怔,说道:“姑娘怎么会在此处?” 我道:“当时我怕给那老人追着了,慌不择路,就到了这里来。” 他点点头,叹道:“那也算是我的错了,幸亏没有来迟。” 我问道:“不过你不是给那三人擒住了么?怎么也到了此处。” 他微微一笑,说道:“也是我运气好,恰好给人救了。他先是从窗外不知用甚么手法点了那三人的穴道,又进来解了我的穴道,让我赶快逃走,好巧也到了这里。睡到中夜,突听见猛兽吼声,又闻姑娘叫声,这才赶了过来。”我点点头,心中暗呼好险。 “他又问我道:“姑娘,你吃过东西没有?要不要烤老虎肉来吃?” 我从没吃过虎肉,连忙摇摇手道:“我吃了几颗果子,也不怎么饿。”突然想起那果实甘甜美好的滋味,忙道:“我们还有几颗,你要吃么?” 他奇道:“你们?”我笑了笑,便跟他说了那鹿的事。 “于是我们二人回过头去,想找那只鹿,怎料……怎料……他拿火把一照,那鹿儿已经死了!” 若雨和小綪听到这里,不觉低低“啊”了一声。 只听徐宁又继续说道:“那人仔细地看了看鹿的伤口,对我道:“牠便是给那大虫杀了。” 我心下黯然,心想这鹿儿定是在半夜中见老虎出来,想保护我,才率先给老虎杀了。当下那人见我低头不语,也没多说些甚么,只是站在我的身旁,陪我看着那鹿的尸体。过了一阵子,他道:“姑娘,咱们把牠埋了罢!” 我含着眼泪,点点头,突觉脚下一软,竟一跤坐倒在地。他下意识的朝我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我腿上给虎爪抓出的那道伤口,那伤口其实颇深,当时鲜血还在汩汩流出。 “他吓了一跳,道:“姑娘,你的脚?这可要赶快止血才行啊!”撕了自己的一块衣襟,赶紧将我的伤口绑住了。休息了好一会儿,我二人便合力挖了个坑把牠埋了。不过……不过……话虽是这么说,其实是他出力居多,他磨了一块坚硬的树皮,绑在他那铁杆之上充当铲子之用,却说我脚上有伤,只叫我拿火把坐在一旁给他照明。我担心他肩上有伤不宜使力,他却总说着不要紧……” 说到这里,声音渐渐转低,小綪在一旁暗暗好笑:“我还道徐姊姊怎么就这个故事讲那么清楚,原来是讲起情郎来啦!” 徐宁顿了一顿,续道:“折腾了一夜,天也渐渐亮了。我们便在那鹿的坟墓旁烤老虎肉来吃,也真的总算是给牠报了点仇。 第821章 侠客隐(44) 后来,过了十几天,那人见我脚伤完全好了,咱们的老虎肉也已吃得一点不剩,他突然对我说:“姑娘,你的脚伤想来已经无碍,我这就要去了。”我大吃一惊,本来以为……以为他就要跟我一起定居在此处……,但后来想一想……其实他根本一点表示也无,不仅睡觉时总离得远远的,甚至连我的姓名都没问过,自己也没说过他的姓字…… “我听他这话,怔了一怔,终于鼓起勇气跟他说:“我想定居在此处。” 那人看着我,脸上神情是七分惊诧,三分不知所措,我知道,他一定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 “他想了一想,道:“也好,姑娘在此打猎为生,倒是比在外乞食快活的多,不妨我再多留几日,教姑娘捕食的法子罢!” 我听他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急得眼泪都快要掉了下来,却终究不好意思明说,只得一如往常,对他客客气气的道:“若是这样,那还真是多谢你了。”不过我自己都听见我的话声在颤抖了。他似是有些歉疚,却也没再对我说些甚么。 “我们默默无言的坐了许久,然后他率先站了起来,提了他的兵器,削了几段树枝,做了两张弓,十枝箭,递了一张弓给我,对我道:“我来教你如何打猎罢!”我实是无法理解为何他仍是坚执要走,本待赌气不理,不料向他望了一眼以后,却见他眼里藏着一股淡淡的无奈与忧伤,我心也软了,便站起身来,抱着相处一刻是一刻的心态,专注在最后这一点相处的时刻……终于他见我狩猎的技巧已经成熟,又帮我盖了这栋木屋,便离开此处,从此不知所终了。”说完,幽幽叹了一口气。 若雨恍然大悟,心道:“难怪这姊姊一人独居在此……也难怪她的眼里总透着一丝寂寞。” 却听得小綪说道:“我说这人也未免太过分,居然就这样走了!” 徐宁叹道:“想这一切本来是我自作多情。那人对我倒可说是仁至义尽了。” 小綪不服,还想辩上几句,却见徐宁摇了摇手,道:“自那人离开之后,我不喜再多见外人。今天应该也是我说过最多话的日子了,现下我也不想再谈。”说着拿了根树枝拨弄着火堆,道:“可以吃了,谁要先来?” 小綪闻着那黄鼠狼的肉愈烤愈香,早就馋涎欲滴,这时听徐宁一问,忙不迭的举手叫道:“我要!” 徐宁微微一笑,撕了一大块肉给她,然后又撕了块肉给若雨,最后才给自己一块。 小綪嚼着嚼着,满嘴堆满了肉,笑道:“徐姊姊你手艺真好!” 徐宁笑道:“是么?不过你姊姊好像不觉得呢!”说着手指若雨。却见若雨双手捧着黄鼠狼肉,竟是一口也没吃。 小綪笑道:“是了,姊姊,去把他叫起来,一起吃罢。” 若雨忙道:“我才不是在想这个呢!” 小綪笑道:“不然呢?” 若雨道:“我也没在想甚么,只是从来没有吃过这个……这是甚么味道啊?”小綪笑道:“吃吃看嘛,这等野味可比甚么客店中的菜肴都厉害多了。” 若雨踌躇半晌,终于咬下了一口。只觉肉质软嫩甜美,口中香味四溢,不禁赞道:“真好吃!” 徐宁微微一笑,道:“快去叫你朋友起来吃罢。”若雨心道:“怎地连徐姊姊都说这等话?”但还是不自觉的站起身来,走进木屋,坐到文之隐身旁。 若雨轻轻摇着他的肩膀,问道:“你还好么?”等了一会,终于见他身体微微一动,眼睛睁开了一线。 若雨大喜,忙道:“你要吃东西么?”却见文之隐似是无法适应眼前光线一般,随即又紧紧闭上了眼睛。若雨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伸手轻轻揭下他额上巾子,右手无名指却不小心在他额上碰了一下,若雨吃了一惊,心道:“怎么烧得这般烫手?”而手上的巾子也已无冰凉之感,甚至略有一些温暖。若雨心想:“他烧得这般厉害,恐怕已经有性命之忧。”忙又轻拍了他肩膀几下,口中问道:“你能不能睁开眼睛?” 叫了良久,却见文之隐仍是一点动静也无,若雨愈等愈怕,泪珠缓缓自颊边滚落,唤道:“你不会死的罢!”外边的徐宁和小綪察觉她声音有异,忙奔进来察看。 若雨脸上兀自挂着泪滴道:“徐姊姊,小綪,他额头烧得好烫,这是甚么意思?” 徐宁奇道:“他不是只因从马上摔下来才昏倒的么?” 小綪低声道:“他本来就受了内伤。” 徐宁一惊,道:“那还等甚么,赶快找个大夫看啊!” 小綪道:“大夫怎么能看内伤?姊姊你不知道么?” 徐宁道:“我怎知道?我又没练过武功。” 小綪微笑道:“我也没练过啊!” 若雨无心再听她二人无谓的争辩,低声道:“姊姊你能帮我们忙么?” 徐宁微笑道:“那当然。” 若雨道:“帮我们雇一辆大车。这附近应该有罢?” 徐宁略感为难,沉吟道:“我素来不上市镇的……何况最近的应该是在你们来的那方向……” 若雨道:“好罢。姊姊,我们朋友有病在身,就不多耽了。”转头又对小綪道:“我们走罢!” 徐宁道:“没办法帮上你们的忙,我很抱歉。” 若雨微笑道:“没关系。我们去了!打扰了。” 徐宁微笑道:“好。欢迎再来。” 若雨点点头,拉了小綪的手,道:“你帮我一起把他抬去罢。” 小綪奇道:“抬去他师父那里?” 若雨微笑道:“当然是抬去马上。” 徐宁忙道:“我也来帮忙。”于是三人合力将文之隐抬到了若雨的座骑之上。二女向徐宁作别,便匆匆忙忙的离去。 若雨骑在马上,望着膝前的文之隐,心道:“希望这般震动不要加重他的伤势才好,一会儿到了市镇定要赶快再雇辆车来。只盼不要像爹爹一样又遇上了坏人。” 小綪见若雨忧色重重,笑道:“姊姊你瞧,这森林晚上跟白天一样黑呢。” 若雨微微一笑,道:“是啊。以前都不知我家乡竟有这样一个密林。” 小綪问道:“我们今天可是连夜赶路?” 若雨神色略显不好意思,道:“可以么?” 小綪笑道:“当然可以。” 若雨大喜,道:“那我们再走得快些罢!” 小綪笑道:“好!”二人一挥马鞭,纵马急驰。 行了约莫一盏茶时分,二人向前方望去,只见前方视野开阔,似已走到了林子的尽头。二人大喜,若雨微笑道:“幸好没再遇上甚么麻烦便出来了!” 小綪笑道:“是啊。啊!姊姊小心!”说着勒住了马缰。 若雨忙停了马,转头问道:“怎么?” 小綪手指前方,笑道:“幸好有及时停下。”若雨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却见波光粼粼,星光隐耀,一个大大的月亮落在眼前,原来一条大河横过,正阻住了她们去路。 若雨张望了一会,道:“没想到居然到了河边。嗯,这河这般开阔,又在我家乡附近,想来便是淮河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小綪道:“等到白天应该会有摆渡的,要在这儿过夜么?” 若雨奇道:“在这里?不好罢。” 小綪笑道:“不然就过去。” 若雨道:“我自然是想过去的,可这要怎么过去?” 小綪望了望文之隐,又望了望两人腿下的马匹,耸了耸肩,笑道:“我也不知道。不如回徐姊姊那儿过夜好啦!” 若雨沉吟半晌,道:“不如造个木筏好了。” 小綪笑道:“造成天都亮了。” 若雨笑道:“那也很好啊!就可以叫人渡我们过去了,不是么?” 小綪素不违逆若雨的话,加之孩子心性,便笑道:“我是不介意啦,不过姊姊你有斧头么?” 若雨道:“我怎么可能会有?” 小綪笑道:“那怎么做木筏?” 若雨想了一会,指著文之隐道:“便算没有斧头,他身上或许也会有佩剑甚么的罢。”说着轻轻摸到他腰间,果然摸到了一个剑鞘,若雨大喜,轻声道:“在这里了!”解下剑鞘一看,不料竟是没有剑在里面。 小綪凑近一看,奇道:“怎么会这样呢?”原来今日稍早,文之隐取了佩剑戳了马臀之后,早在意识模糊之中,将剑失落于途中,再不曾携回,而此时若雨和小綪看到他只佩着剑鞘却未携长剑,自是难以索解了。 二人商议许久,终于决定掉转回头,往徐宁家留宿一晚。若雨算算时刻,看那月亮才方升起,叹道:“本来只盼能早些抵达的,真是天不从人愿。” 圈转马头,折向来路。便在此时,突见文之隐的身体忽然动了一动,若雨忙叫道:“小綪,等一下!” 小綪本来走在前面,听了若雨呼唤,忙回过头来,笑问道:“姊姊你想到渡河的办法了么?” 若雨不答,瞧著文之隐的脸庞,只觉一颗心正紧张的怦怦而动。小綪见状,随即会意,便不再问,将马缓缓驰到若雨身旁,笑吟吟的望着若雨。 第822章 侠客隐(45) 却见若雨一颗心思全放在文之隐身上,便也朝他脸上望去。只见文之隐身子又动了两动,眼睛似也正在努力的睁开。那画面简直便如金蝉蜕壳、粉蝶破蛹一般,而若雨和小綪则似个殷殷企盼的孩童,知道不能替蝶蛾剪破茧蛹,也不敢有所动作,静静的等待着。 忽然,听文之隐“唔”的一声,终于睁开眼来,二女大喜,却见文之隐迷茫的揉揉眼睛,待得眼神终于对焦,看清楚眼前之人是若雨时,不觉“啊”的一声,叫出声来。 小綪见状,又是“噗哧”一声的笑了出来。 文之隐微一定神,眨了眨眼睛,确认眼前的人真的是若雨,结结巴巴的道:“你……你……我是在作梦罢?” 可他昏迷已久,喉头干燥,发出的声音却是十分沙哑。 幸而若雨和小綪都听得懂,若雨喜道:“是我。你可终于醒过来了!”却是忍住让眼泪不致落下。 文之隐懵懂之间,未觉她的异状,忙问道:“这里是哪里?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身子微微一动,想要坐起,却显些摔下马去。 若雨忙扶住了他的背脊,轻声道:“我们在马上,你小心些。我扶你下去。” 文之隐感觉到她温软的小手,脸上一热,忙道:“我自己下去便是。”便想先使同在马右侧的双足着地,直接下马。但他重伤之后乏力,却哪里有这么多力气?显些便要整个人滑下马去,又给若雨伸手拉住。 文之隐满脸发烧,但双足总算是踏上了实地,然后稳稳站定。他定了定神,回头对马上的若雨道:“我去河边喝点水。” 若雨一听,又想下马去扶他,文之隐察觉她的动静,也不回头,边走边道:“不必帮我。”迳向河边走去。 若雨虽听他这么说,却不禁下了马观看,只见他脚步蹒跚,摇摇晃晃,便似喝醉酒一般,好几次便想冲了上去。但想文之隐既已出言阻止,小綪又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着,只得忍下了冲动。突然,文之隐脚下一绊,眼见就要跌坐在地,若雨连忙抢了上去。却见眼前银光一闪,若雨一惊,忙煞住了脚,再定眼看时,文之隐已持了一根铁柺在手,拄着柺缓缓前行。 若雨这才明白,适才的银光竟是文之隐持柺扫过,铁柺反射出的月光。 若雨心下不解:“他为何仍要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再不敢走上前去。 却听得小綪轻声笑道:“姊姊你可知道为甚么?”原来不知不觉间,小綪已经走到了她的身旁。 若雨道:“我怎么知道?” 小綪满脸笑意,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他、害、羞!”说完,格格格的笑个不停。 若雨佯愠道:“小綪你别再说这等话,我没有喜欢他,他也没有要对我怎样,好么?” 小綪笑道:“好啦,我知道,你们只是萍水相逢,过了便散了,是不是?” 若雨道:“不然还能怎样?”她本来是要假意对小綪生气,不料这话一出,却是充满了怅怅之意。 文之隐这时已挣扎地走到了岸边,再也撑持不住,双膝一软,便跪在了水边。他掬几口水喝了,又用水泼湿了自己双颊,才略觉清醒了一些。微一凝神,突发觉自己的一颗心正怦怦跳动,脑中只有一个问题反覆萦绕着:“她们怎么会来这里?”却是没将她二人的对话听进耳里。 他怔了一会,抱膝坐在河边,任由思绪游走。如此发了一会儿獃,才终于转头问道:“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若雨和小綪本来正自东拉西扯,听了他这问话,一齐回过头来,若雨忙道:“我们……我们……”虽是想要回答,却是不知该说些甚么。 小綪笑道:“我跟姊姊出来走走,碰巧见到你倒在路边,若雨姊姊良心好,说要送你给你师父医治。”说完向若雨眨了眨眼睛。 文之隐瞧她顽皮神色,知她撒谎,但也无意点破,便道:“如二位所见,我现下没事了,这便请回罢。” 若雨忙道:“可是你的额头……”后半句那“明明烧得那么烫”还未及出口,便被文之隐打断道:“就说我没甚么了,不过是太累在路上睡着而已。”他只道自己是在路上昏倒被若雨发现,却不曾知晓是另有他人救了自己,否则他满身泥泞的倒在沼泽边,无论如何也不能是不小心睡着。 若雨听他一味拒绝自己,道:“好罢!那你还是会回去找师父么?” 她问这话,实是要文之隐定下承诺,以免他一会没人看见又丧了求生之念。 文之隐的用意被她看破,脸上一红,佯作不悦道:“那又干你甚么事?”他们身处在暗夜之中,他那微微脸红却是没被瞧见,若雨只道他是真的生气,急道:“你的伤势是由我爹爹引起的,如果你就因此丧命,那跟我爹爹杀人有甚么两样?我怎么能不管?”这件事本来只有他二人知道,这时情急之下给若雨抖了出来,一旁的小綪不禁张大了嘴,叫道:“姊……姊姊,是……是你爹爹?” 文之隐佯怒道:“谁让你讲出去了?我现下健康的很,你也好,你爹也好,没有人必须承担我的死活!” 若雨见他突然动怒,大吃一惊,怔了半晌,才终于轻声道:“不如这样,就当我想去看看你师父,带我去,好么?” 文之隐道:“你又不是我师门中人,凭甚么见我师父?”嘴上虽是拒绝,但听得若雨如此为自己着想,口气也不禁软了。 若雨听出他口气已无怒意,心中一喜,微笑道:“我现下拜你为师,我便有权见你师父了罢。” 文之隐万料不到她竟这么说,不知她这话是真是假,反倒手忙脚乱了起来,忙道:“我怎么能作你师父?别开玩笑了!”顿了一顿,又道:“既然你这么想看,便去罢。”他口气虽仍是冷淡,但若雨想他素来如此,知他确是同意了自己和小綪同行,放下了心中大石,喜道:“这便好了!”文之隐怔了一怔,仰头望着天上星辰,低声道:“只是我有没有办法带路到底……就要交给老天决定了……” 若雨柔声道:“你说过的事可不能反悔,无论如何都要到那里去。”文之隐心神激荡,再也忍耐不住,一口鲜血登时从口中喷出。 若雨大骇,道:“你没事罢?”文之隐强自撑了这许多时候与她争辩,说话时又忽冷忽怒忽忧忽喜,心神早已承受不住,这时也再难说出话来,只微微笑,摇了摇手。 小綪心道:“这样还好意思说自己没事。”走上前去,悄声对若雨道:“你确定他脑袋没有问题?” 若雨哪有心思理她的玩笑话,说道:“我们走罢,现在就出发。” 小綪奇道:“那这河呢?” 若雨问文之隐道:“你身上可有刀剑斧头之类的么?” 文之隐没听清小綪说话,不明她用意,眼神看向自己腰间,心道:“那里有一柄板斧。想当年……”想起了当时为了追踪若雨,自己也曾想用这斧头造一艘独木舟,突然发觉自己现在正是身在河边,登时明白了她也是想用这斧头造船,便想开言阻止,然而他此时气息逆流,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徒然一张脸显得惊慌而已。 若雨会意,对他微微一笑,仍是伸手摸到他腰间,掏出了那柄板斧,回头对小綪道:“小綪,来帮我。” 小綪虽是内心暗笑若雨的痴,却仍是笑嘻嘻的走来帮忙。 文之隐轻轻叹了口气,内心依稀有股暖流流动,不知不觉便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若雨和小綪还真的砍了一段树干下来。 小綪看着这合抱粗细的树干,笑道:“姊姊,比起木筏,这树似乎更适合做独木舟呢!” 若雨微笑道:“不如便做独木舟罢!也许还更不容易沉呢!”于是二人又七手八脚的在中央挖了个大洞。中途若雨察觉文之隐毫不出声,竟又闭上了眼睛,忙伸手去探他脉搏,幸喜仍有跳动,只是脉息甚为快速。她毫无医治之法,也只得暂不去理会这么多。 待得一切制备定当,已是子末丑初。若雨笑道:“总算是赶在天明前完工了。” 小綪笑道:“也是差不了多少。” 若雨叹道:“我也知道省不了多少时间,但……又怎么忍心任时间流过呢?” 小綪笑道:“我知道。我们还是快些启程罢!” 若雨点点头,握住小綪的手,微笑道:“好小綪,多谢你陪我。”小綪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笑道:“这也没甚么。”又道:“那这马儿,我们是要带走呢,还是放了?” 若雨道:“这小舟只怕是载不了牠们,还是放了罢。” 小綪笑道:“最好牠们能回到徐姊姊那里。”二人走到马旁,轻拍牠们臀部,二马会意,便自去了。 若雨又走到文之隐身旁,轻轻摇动他的肩膀,却是不应,确认了他的脉搏仍未停止跳动后,和小綪合力将他搬上了独木舟。二人拿了桨,先后上了船,摇动双桨,那小舟便荡离了岸边。 若雨喜对小綪道:“我们可终于出来啦!”小綪笑了笑,并不答话,只缓缓摇动双桨。若雨微微一笑,跟着摆动了桨。 小舟愈荡愈远,若雨看着小綪背后那适才划过的路径,映着一枚圆圆的月亮,不觉抬起头来,看了看天上的明月,却觉它不似湖水晕开一般圆满,而是缺了一角。 若雨有感而发,心道:“月儿好不容易圆了,却又要缺,难道美好事物必定要有缺憾么?”又望下舟下漫漫长河,心有所感,不自觉地唱了起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她起初有些羞涩,不敢尽兴,唱到后来,却是放声高歌,似是要将心中所有的烦恼和担忧一口气在歌声中抒发。这阕词乃南唐后主李煜所作,明写落花消逝,暗写亡国之痛,然而此际若雨高唱之时,却不由得想起性命垂危的文之隐。 小綪听她歌唱,只觉其声甚有哀愁之意,却是不晓得她词中意思,正欲开言相问,却听得另一人抢先问道:“你在唱甚么?”正是文之隐。 若雨吃了一惊,没料到他竟会突然醒来,担心他瞧破自己心思,脸上一红,道:“没甚么。”顿了一顿,又道:“你怎么醒了?” 文之隐笑道:“怎么不会醒?休息一下也就好了。” 若雨知他只是强作坚强,微笑道:“你还是好好歇着罢!到对岸会叫你的。我也不会再吵着你了。” 文之隐听她语声温柔体贴,心中一荡,道:“你唱得很好听啊!怎么会吵着我?多唱些我反而舒服。”若雨第一次听他这般直率的称赞自己,一张脸红到了耳根子里去,不知该如何回答才是。 文之隐见状,自悔失言,忙岔开话题道:“今晚的夜空真好看。” 若雨道:“是啊。月儿很明亮,但还是看得见星星呢。” 文之隐笑道:“这等在河上赏景的经验,一生也不晓得能有几次。” 若雨道:“放心罢,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文之隐微微苦笑,心道:“但愿如此。” 二人再没说话,默默无言地欣赏着美丽的星空,只觉心情渐渐开阔,心中都想:“只要珍惜此时此景,何必管甚么以后?” 若雨摇着桨,听着水声叮咚,好似仅剩自己摇桨之声,这才发觉对面的小綪已而睡去,不禁向文之隐笑了笑。 文之隐道:“我也帮你划罢。” 若雨笑道:“你今天的工作便是好好休息,以后养好伤了,再来出力不迟。” 文之隐自知没多少力气,也终于不再争辩,微笑道:“那还真是辛苦你啦。” 若雨道:“你还是快歇歇罢。” 文之隐笑道:“此情此景,怎能不好好珍惜?” 若雨微微一笑,便不再劝。 第823章 侠客隐(46) 二人同望着广大的星空,彷彿天地之间便只他们这一叶扁舟,都是一般的心旷神怡。一会儿若雨又轻轻的唱起了小曲儿,只给文之隐听得心神俱醉,但却不敢再对之有甚么赞许之言。 这船直摇了一顿饭时光才到得对岸,若雨停了船,摇醒小綪,笑道:“我们到啦。” 小綪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见若雨满脸堆欢的望着自己,这才想起自己本应划船,猛然惊醒,歉然道:“姊姊,对不起,我不小心睡着了。” 若雨笑道:“没甚么,辛苦你了。” 小綪脸上一红,只待再说些甚么,却听若雨已岔开话题道:“不过现下该怎么办?马儿可没跟着过来。” 文之隐答道:“且下去看看再说罢。” 小綪心道:“这家伙倒是醒来了,但愿他有帮姊姊划船。” 文之隐不愿给若雨担心,抢先上岸,笑道:“这里好像是个市镇呢,运气可真不错。” 若雨道:“可没一间开着的,这可怎么办才好?” 文之隐道:“总会有办法的,走罢!”三人走了一阵,到后来文之隐又拿出了铁柺撑着,只搅得若雨忧心忡忡,默默跟在他后面照应。 小綪快步走在前面,四处看看,每间店都朝里望上几眼,突然探进左首一间店,笑道:“姊姊,太好了,这里的马儿可真不少。” 若雨大喜,道:“真的么?”随即又转为沮丧:“可是没开啊。” 小綪笑道:“姊姊,你可有买六匹马的钱么?” 若雨道:“便是二三十匹也买得起。” 小綪笑道:“我们便给他们双倍的钱,直接牵走罢。” 若雨本来要说:“这样不好罢。”但想到文之隐便在一旁,若自己真的这么说了,只怕他打死也不肯牵马,心道:“此际也只得从权。”便道:“我给你十匹马的钱罢。你去牵辆车和两匹马便行。” 小綪笑道:“好!”又道:“姊姊,你们在旁边等我罢!免得人多给人发觉了。” 若雨一听,也觉有理,点点头,叮嘱了小綪几句,与文之隐闪在一旁,一颗心怦怦狂跳。 一会儿只见小綪果真牵了两匹马、一辆车出来,走过来对若雨笑道:“他们睡得可沉了,竟然都没发现。我还用石子在地下留了字呢!” 若雨听了大喜,道:“这样最好,我们快上路罢。” 文之隐在一旁默默的看着两个比自己小着数岁的女孩子一心为自己打算,又是感动,又有一些羞愧,然而心绪微一波动,便感胸闷难当,只得强自收摄心神,暂不去理会这些感觉。却见若雨和小綪坐上了车夫的位置,半哄半迫的要自己坐进车里,轻叹一声,嘴角边挂着微笑,自在车里睡去。 幸喜一路没遇上甚么麻烦,若雨和小綪轮流休息,用饭往往随便吃个面饼了事,除了偶尔换马,三人没日没夜的赶路,终于在二日后到了青州。文之隐指引路迳,到得他师父所居的山脚之下。 小綪看着眼前的大山,笑道:“姊姊你瞧,这山还真高!” 若雨也赞叹道:“是啊。” 文之隐微笑道:“其实也不算真的多高,不过是一旁地势偏低罢了。” 若雨道:“那跟孔老夫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也是一般道理。” 文之隐笑道:“是啊。不过我可不用小天下,能捡回一条小命就不错了。” 顿了一顿,又道:“这座山马是上不去的,到这里我可真的不便带你们上去了,承蒙二位好意送到此处,我……我这一生终究是难以回报了。” 若雨微笑道:“你费心救我家人出来,又毫不责怪我爹爹,我还能要甚么回报?不过你答应过的,要让我见你师父,说过的话可不许不算。” 文之隐叹道:“好罢。你们爱来便跟来罢。不过这山有些地方很难走的,你们可要留心些。” 若雨心道:“若不是担心这山难走,我又何必跟上去?”问小綪道:“你要上去么?” 小綪道:“还是算了罢。我也不是多想见他师父,我便在这儿等你们罢。” 文之隐听得只有若雨同行,心念一动:“如果让师父传她一些功夫,倒也妙的紧。虽然有门规限制,但我就不相信师父不会通融。”嘴角微微上扬,对小綪道:“不如你先回她家去罢。要是我们在山上逗留许久,你在这里也不大妥当。” 若雨却担心小綪不会武功,独自一人行路十分危险,道:“我给你找个客店住好了。这样也安全一些。” 小綪喜道:“我也还不想这么快回去,我便在客店等你们罢。”文之隐听她二人都这么说,自是不再干涉。 于是若雨找了间客店,将身上剩下的银两通通给了小綪,道:“要是有人找你麻烦,你便用这些银子请人帮忙罢。我会尽快回来的。”说到此处,突然想起了甚么,向掌柜借了纸笔,写了一张短简,道:“你一会帮我找人送回我光州的家罢,让我家人放心。说先龙第应该就会有人知道了。” 小綪答应了,笑道:“姊姊,不用担心我,你放心罢。” 若雨笑道:“那是最好。别乱跑啊。” 小綪笑道:“好!” 若雨走出店来,对在外等待的文之隐道:“我们走罢。” 文之隐撑着铁柺,道:“好!”率先领路。 若雨跟在他身后,见他走路颤颤巍巍,实在是放心不过,道:“我扶你罢。” 文之隐微笑道:“不碍事。死不了的。” 若雨叹了口气,低声道:“这里便只有你我二人,你又何必逞强?”文之隐正待答话,突觉脑中一晕,便向后跌去。若雨一惊,忙扶住了他。却见他脸色惨白,兀自说道:“我没事,你……你让我自己……自己走罢。” 若雨心中微微有气,道:“你还能走?别开玩笑了。你别瞧不起我,我好歹也是从小学武的。”将他放躺在地下,解下背囊旗子,放在自己身前地下。突然心念一动,拾起背囊旗子,塞在文之隐手里,微笑道:“莫说你都没做事,帮我拿着这个,别搞丢了。”说着站在他之前,蹲了下来,双手反手拉住他的手,将他负在背上。 文之隐本来有些意识模糊,突觉前胸触碰到若雨的后背,大吃一惊,忙要挣脱,却听得若雨说道:“你莫给我乱动,徒然浪费我力气。”文之隐一听,怔了一怔,虽觉有理,却又怎能接受给她背在身上? 只得低声在她耳边道:“放我下来。” 若雨道:“我不放。”她慢慢觉得,只要自己语气坚定,其实文之隐反而不敢与她争论,是以说得斩钉截铁。 果然文之隐又说了二次“放我下来”后,一来伤重乏力,一来不愿违逆她的言语,终于放弃,只得道:“真不晓得……真不晓得……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若雨笑道:“你专心报路……就是最好的报答了。”她毕竟第一次背负人行走,走的又是山路,没多久便觉气喘。 文之隐想起十数天前便是若雨报路,自己出力转弯,怎料不消几日,分工便直接倒转了过来,既觉无奈,又觉好笑。他此时既不必出力行走,便强自撑着不使自己晕去,免得若雨出了甚么状况自己却毫不知觉。 路上他闲着无聊,问若雨道:“你囊中装着……装着甚么东西啊?怎么……挺沉重的……” 若雨道:“我亲戚给我的。要跟他……相认之用。” 文之隐摸着形状,只觉似是一个杯子,心中微觉奇怪,但一来自己无力多想,一来担心若雨无力回答,也就不再多问。 走着走着,文之隐几次要若雨放自己下来休息,若雨总是不肯,二人便愈爬愈远、愈爬愈高。只见山势愈来愈陡峭,闲客也愈来愈少,文之隐在若雨耳边低声道:“从此开始,便是我们“茗玉派”的掌控范围了。” 若雨虽是听在耳里,却无力置词,只心道:“到现在才知道他的门派叫甚么名字。” 再向上一段,只见山道两旁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洞穴,文之隐道:“这里是我派门人练功之所。我派在山上成立,用的也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洞穴。”说着向里头望了几眼,叹了一口气,心道:“可惜现下没有人在里头练功,不然要他们来替她也好。” 又向上一阵,文之隐心道:“总算是快到了。唉!给她背了这么长一段路,叫我情何以堪?”却见前面林间一个汉子走出,挑了一担柴,脚步轻捷地往山上走去,文之隐大喜,叫道:“鲁师哥!”这一“叫”,若雨自是听得一清二楚,可他中气不足,又怎能让前面那人听见?文之隐见呼喊无效,低声对若雨道:“放我下来。” 若雨一面放他坐在地上,一面气喘吁吁地道:“那……又如何?你怎么追得上他?” 文之隐笑了笑,并不打话,手一扬,一物射了出去。他重伤后虽是无甚手劲,但那物既轻且薄,又是用巧劲掷出,竟是成功地绕过那“鲁师哥”身侧,飞到他面前。 第824章 侠客隐(47) 那鲁师哥一看,知道是文之隐所发,伸食中二指挟住,回头果见文之隐坐在地下,忙奔了过来。 若雨笑道:“这是甚么玩意?” 文之隐道:“这是我师父传给我的“千里共婵娟”,是个月亮形状的暗器,呼召门人之用。近一些的距离便是这样用法,稍远一点的话,我对空射出,这物会呜呜作响,便能叫人过来了。” 若雨童心大起,笑道:“我要看!” 文之隐道:“我现在内劲不够,发不上去。便是上去了,也不会响。”心道:“不然我在山脚下发射便是,又何须让你背我上来?” 若雨没去细思此节,又笑道:“不过你本来还是别乱发的好,免得烽火戏诸侯一般,到时你同门都不理你了。” 文之隐听她这话,忙道:“是啊。”心中却想:“若我当真能发,只怕适才还真的会发上去。唉!我怎能像古时昏君一般,为女色所迷?幸好她倒是出言提醒,而非让我越陷越深的女孩。” 说话之间,那鲁师哥已奔到身前,他见文之隐面色苍白的坐着,忙问道:“师弟,你怎地坐在地下?” 文之隐道:“我身受重伤……不便行走……因此想……”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鲁师哥已然大怒,骂道:“是谁?谁敢把你打成重伤?” 文之隐道:“不重要,你快……背我……”但那鲁师哥却没在听他说话,自己问了“是谁”之后,眼光便看向若雨,喝道:“是你么?没见过你,应该不是我派的罢?怎能到这地方来?是了,你这么气喘吁吁,定是刚和我师弟打架,是也不是?” 若雨忙道:“不是我,你还是快听他说话罢!” 那鲁师哥怒道:“这里就只有你一人,怎么不是你?难不成是我打的?是他自己打的?” 若雨本已疲惫,又挂念文之隐的伤势,受不了他这般参杂不清,愠道:“你还是给我让开罢。我自带他上去。” 文之隐见若雨脸色不豫,急着要说话劝解,不料一口气转不过来,竟尔又昏了过去。 那鲁师哥见了,大吃一惊,叫道:“你把我师弟吓死啦!我要报仇!” 若雨见文之隐晕去,先是一惊,又听得这人一意冤枉自己,又急又恼,旗子一抽,喝道:“你想怎样!” 那鲁师哥见她抽了兵器,也喝道:“谁怕你了?决斗啊!”拔出了腰间单刀。他这一喝,树上倒有不少叶子给他震了下来,还将文之隐给惊醒了。文之隐睁眼一看,只吓得心脏差点要从嘴里跳了出来,忙叫道:“不要动手!”语音一落,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若雨大惊,忙要奔过去察看,却见一柄明晃晃的刀子横在身前,那鲁师哥喝道:“不准你再靠近我师弟一步!师弟,看好了,我给你报仇!” 文之隐喷血之后,知道性命已在呼吸之间,忙收摄心神,才不致再口吐鲜血,此时见师哥拦住了若雨,双眼望着他,低声道:“师哥……来……来我这里。” 鲁师哥听了,转头对若雨喝道:“你敢动一动,我立刻就要杀你。”才向文之隐走去。 文之隐努力让自己不去关心若雨,免得又增重了伤势,见师哥过来,忙道:“近一些……”那鲁师哥也当真听话,将耳朵靠到他口边。只听得文之隐道:“快背我去……找……找师父……别管那……女孩……求你……” 那鲁师哥听了,忙叫道:“那怎么行?她把你伤成这样,怎能随便放走?”文之隐听他这话,伸手到怀中掏摸了几下,却是没拿出任何东西,对鲁师哥道:“抱着我……越紧越好……”鲁师哥不明其意,只道他在找寻安慰,便伸出双臂,牢牢将他抱在怀里。 若雨一直在旁瞧着,听不见文之隐的说话,却见两人抱了许久仍不分开,又惊又怕,终于缓缓的走了过去。 文之隐余光见她走来,转过头去,对她微微一笑,道:“快……背我上去。” 若雨先是放下了心,原来文之隐没遭了那人暗算,又想:“这人该怎么办?”却听文之隐低低的道:“拆……掉……”双眼一闭,再没了说话。若雨大惊,忙伸手探他鼻息,却是一点气息也无,忙将那鲁师哥的手臂解了下来--说也奇怪,适才生龙活虎的鲁师哥,竟是毫无反抗,倒似也死了一般。但若雨此时又哪有心思在意他的异状,将文之隐横抱手中,便往山上奔去。她心中只想:“我只要一直向上,他的师父一定会在上面的。”脚下再无停留,一口气向山顶奔去。 怎料到了山顶,却是一片荒芜,只有一颗好似天外飞来的巨石,颤巍巍的立在一旁,此外再无甚特异之处。 若雨大急,手臂轻轻摇动,想唤醒文之隐问路,却是一点反应也无。她独自站在山岗之上,一阵秋风袭来,只觉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在呼唤:“他已经死了!便算找到他师父也没用了!”若雨摇了摇头,尽全力不去听到这个声音,不停的告诉自己:“便在这附近,他师父必然便在这附近!”但又哪里有半点人的影子?若雨一直在心中告诉着自己要坚强,毕竟身边一个能依靠的人也没有了,家人们远在光州,小綪等在山脚之下,手中的文之隐却连是生是死都不晓得。她不敢碰触他的脉搏,不敢感受他的心跳,只一步一步的奔着,找寻那一点渺茫的希望。 怎奈在山顶来回奔驰,仍是一点人迹也不曾发现,若雨不肯放弃,回头向适才上山的路径奔去。山道两旁仍是洞穴密布,若雨却无心理会这些自然风景,奔着奔着,又回到那个鲁师哥附近。若雨心道:“便是豺狼虎穴也要给他闯了进去!”左手托著文之隐的背脊,右手便使劲去摇那鲁师哥的肩膀。不料他一脸痴痴呆呆,恍若未觉。 若雨大怒,心道:“要找我麻烦偏生就有一堆力气。”将他用力往地下一推,折向山上走去。 若雨心道:“他说过这边便是他们的范围了,到底为何不见半个人影?”突然,一句话如五雷轰顶般,闪过了她的脑海:“这里是我派门人练功之所。我派在山上成立,用的也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洞穴。”若雨在心中暗骂自己:“他早说过他们门人都在山洞里练功,我怎地蠢到一直在外边寻找?”又想他师父必然是派中地位崇高之人,便寻到最靠近山顶的一个山洞,奔了进去。 怎料才方踏进一步,三枚铁莲子朝自己眼前疾飞而来,若雨一惊,忙低头闪避。所幸这铁莲子准头取的甚高,才给她轻轻巧巧地避过了。跟着听得一人喝道:“甚么人?”声音清脆,却是女子声口。 若雨心脏紧张的怦怦而跳,抬头望去,只见眼前二人手执单刀,神情紧张的盯着她。右首那人容貌秀丽,是个白衣少女,左首一名男子身材高瘦,神情剽悍,左手紧握着垂在腰间,想是扣着暗器。 若雨走上一步,道:“无意擅闯此处,十分抱歉。我来此别无他意,旨在救治一位身受重伤的朋友,请问你们知道他的师父身在何处么?”说着微微低头,望着怀中的文之隐示意。她担心误会又生,是以一开口便先行道歉。果然她这话一说,眼前两人的神色都放松了些。 那高瘦男子因若雨背光,看不清她面貌,走上两步,突地看见若雨面容姣好,低声笑道:“这小子真是好福气,竟给这样一个标致的女孩儿抱着!”他话声虽低,但山洞空间封闭,洞内二女尽皆听得清楚,若雨只羞的满脸发烧,那白衣少女已走上前来,斥道:“师哥,你别胡说成不成,这一看便是性命垂危,没得给外人听见了,败坏我派的风评。” 若雨听她给自己解围,心中感激,朝着她笑了一笑,那女子报以一笑,不经意间看了她的容貌,心中也是暗惊:“不意人间竟有如此好女子!” 那男子笑道:“我都讲得这么小声了,你还听得见?”那白衣少女忙回过神来,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说着弯下身去看看文之隐面貌。一看之下,大吃一惊,道:“这……这可不是文师哥么?”不觉退了两步。 那男子奇道:“是文师弟?” 说着也向他望了一眼,见果是文之隐,舌头一伸,赔话道:“姑娘,我适才的玩笑话可别跟这里的人说啊!我是他师兄,我们师父正在里面闭关,才命我和这名师妹守在此处。虽然本是不能打扰,不过现在事态紧急,你进去应该也是不打紧,尽量往山洞深处走去便是了。”若雨听他说得礼貌,心道:“怎么这二人一见是他,反应都是如此之大?”但心中挂念文之隐伤势,自也无意多想,谢了二人,便快步朝里走去。 怎料这山洞虽深,却是愈来愈窄,到得后来,若雨已是非得弯腰才能前行,幸好眼前始终闪着一线光芒,她才毫不犹豫的继续前行。 第825章 侠客隐(48) 走出百余步,终于视野渐渐宽广,耳听一阵莺啼,几只蝴蝶飞过,眼前一亮,竟又到了另一天地。若雨大喜,只见眼前一座小小石桥,桥下流水潺潺,清澈见底,想来是山泉的一支,赶紧走过桥去。 那小桥的另一端却是一片竹林,青翠蓊郁,一片生机,若雨心中忧惧顿减,细看那脩竹掩映之间,隐隐透出一幢白色的建物。若雨心道:“想来此处便是他师父所居之地了。”忙大踏步穿过竹林,奔了过去。 到得那建物门前,若雨才瞧清了是一幢白色的小屋,似是以汉白玉所建成,散发出秀雅的气息。比之祁夏清的足赤宫,可说是完全相反的两面--一个繁大,一个小巧;一个高贵华丽,这个却是清雅恬静。 若雨轻轻在门上敲了几下,问道:“有人吗?”隔了一会,却是无人答应。若雨轻轻推了门,不料竟是应手而开,原来没有栓上。若雨有些紧张,悄声道:“不好意思,打扰了!”便抱著文之隐走了进去。 那小屋里并无灯烛,只有阳光斜斜地从一旁的窗户透了进来。若雨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口中仍是问着:“有人吗?”却始终不闻答覆。环顾屋中,却是一张桌椅也无,若雨心道:“莫非此处已是荒废无人居住?”可细观墙角窗沿,却是纤尘不染,要说无人打理,倒是绝不可能。 突觉鼻中一阵清香,若雨只觉浑身舒畅,不知不觉地跟着香味前行,这才发觉正前方的墙面右侧有道暗门,那香味似乎便是从门缝中透出。若雨恍似失了神一般,不由自主的推开了那道暗门,向里走去。进门后,只觉那阵清香来自自己左侧,一转身,却见一个仍是汉白玉打成的茶几,其上一个小小烛台,上面放了一个茶壶,里头的茶水正自沸腾着,那股清香便是从这茶壶的壶嘴中散出。 若雨心道:“这是甚么茶?怎地我从来没闻过?又竟是这般香法!”正待凑近再闻,忽地心思一片清明,想起了文之隐伤势沉重,这当口岂有工夫去管这茶香,猛然抬起头来。 正待寻人,却听得一人低低“咦”了一声,低声道:“这女娃子居然能抵抗我“白玉茗”的香味,不简单啊。” 若雨吃了一惊,只觉声音便在身后,忙转过身去。一回头,岂料竟是没半个人影,心中大骇:“适才是谁在说话?”突听得“咳咳”两声,若雨又忙转身,只见一个龙钟老妇坐在墙底的一张木头椅上,掩着口正自咳嗽。 若雨见她咳得厉害,不觉起了怜悯之意,缓缓走过去道:“老婆婆,您没事罢?” 说着掏出自己手帕,递给了她。那老妇并不接过,抬起头来,獃獃的望着上方,又咳了几声,才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老婆子已是一脚踏进棺材里咯!” 若雨见她咳得可怜,心道:“想来这便是这婆婆的家了,真不晓得她怎会独居此处,都没人照顾?”一躬身道:“婆婆对不起,我不识得这里道路,误闯宝庄,真的是非常抱歉。婆婆可有甚么需要帮忙的么?” 那老妇恍若未闻,喃喃道:“要帮忙……要帮忙……” 若雨见她獃得厉害,心中害怕,只道自己说错了话,便想赶快逃离,道:“既然婆婆没事,晚辈告辞。” 那老妇忽地低下头来,目光如电,在她脸上扫了一回,又自上望。但她这动作快得一闪而逝,若雨只觉一阵寒意,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却是无法确定那老妇适才究竟是否朝自己看来。正待转身离去,忽听得一阵细若蚊鸣的声音钻入耳中:“我没事,可你好像有事啊?”声音虽轻,却是清楚无比。 若雨虽见那老妇嘴唇未动,但想此处再无别人,便对着那老妇,恭恭敬敬地答道:“晚辈只欲治好我朋友的伤,再无别事。” 那老妇叹了一声,道:“放下罢。” 若雨只道她言文之隐已无法可救,惊道:“甚么?”声音竟也微微颤抖。 那老妇将头低下,凝望着她清澈的双眼,缓缓地道:“我是要你把阿隐放下,不是叫你放弃。” 若雨既紧张又害怕,脑中一片混乱,茫然不知所以,心道:“这甚么意思?阿隐?把阿隐放下?”猛然想起:“他的名字便是文之隐,那这老妇说的阿隐,显然便是……”想到此处,冲口而出道:“你是他师父?” 那老妇点点头,道:“去外边等我。” 若雨又惊又喜,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终于将文之隐放下,跪在地上,哭道:“多谢婆婆救命之恩!” 那老妇点点头,挥了挥手,示意要她出去。 若雨松了一大口气,摇摇晃晃的回到外边。 那老妇关上了暗门,将文之隐扶起,看了看他全身上下,为他把了把脉,眉头一皱,自运起功来。 良久良久,太阳落了又升,升了又落,到第三次升起时,文之隐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只见眼前一个龙钟老妇,却不是自己的师父是谁?文之隐大喜,叫道:“师父!” 那老妇“哼”了一声道:“在外面搞甚么鬼?下去时还生龙活虎的,怎么一上来就给搞成这样?”她说这话时虽然是责备语气,却掩不住内心深处的关怀之意。文之隐听师父问起自己的受伤缘由,欲待解释龙后铭之事,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嗫嚅不知所对。 那老妇道:“你下山的时候,我给你那个卷轴时,对你说甚么来着?” 文之隐一愕,道:“您说我功夫未到,让我带着可以随时复习以前学过的功夫。” 那老妇手腕一翻,扣住他手腕,厉声道:“叫你复习,有叫你自己修习么!” 文之隐大惊,道:“弟子……弟子不敢乱练,每个穴道练完都有反覆确认……” 那老妇道:“是啊,你定是有反覆确认有没有窒碍之处,是也不是?” 文之隐心道:“难道不是这样练的么?”只得点了点头。 那老妇叹了一口气,道:“也怪我当时没和你说清楚,又把它顺便画了上去。我告诉你,咱们的武功与众不同,前三张图练的是阳刚内力,后三张是阴柔内力,中间那张则是两者皆具。我让你先练好了一至三张图,又练了第四张图的阳刚之力,因此,你要再练,当从第四张图的阴柔之力练起!” 文之隐大吃一惊,忙跪在地上,颤声道:“弟子不知,请师父恕罪!” 那老妇道:“恕个甚么罪?你差点连小命都丢了,跟我恕不恕罪甚么关系?我拚老命把你救活了,还要拿你做甚么?” 文之隐大是感动,肃然道:“多谢师父活命之恩。”说着在地上“砰、砰、砰”的磕了三个响头。 那老妇很是喜欢,坦然而受,待他磕完头,坐起身后,续道:“本来嘛,内力是要阴阳共存,一起练的,我派武功却是别走蹊径,有了先后之别,因此那转换之际,最是重大关头,我本是想等你十八岁生辰传授于你,谁知你居然一连三年都没给我回来……唉,你体内经脉蓄积了过多阳刚内力,自然是控制不住了。” 文之隐面有惭色,道:“都怪弟子急于练功,徒耗师父功力。弟子先前还道是别人的内力……”说到此处,猛地跳了起来,叫道:“唉唷!不好,师父,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那个……那个……”说了好几次“那个”,脸上一红,却终究不好意思说出。 那老妇道:“要问那个女孩是不是?” 文之隐满脸通红,点了点头。 那老妇道:“这女孩儿是甚么人?要不是她及时把你抱到这来,老婆子便算功夫再高,你也是小命不保。” 文之隐听得若雨竟是将自己抱至此处,又是害臊,又是羞愧,低下头去不作一声。 只听得那老妇续道:“不过这女孩自己功夫也没多高,才刚出得山洞口,就给我听见了。不过也幸是如此,我才有时间准备准备。嗯,还不错,还不错。” 文之隐知道师父每初见一人时,往往刻意装老扮弱,以测试他人心境,这时听得她称赞若雨,想来若雨已算是通过师父的考验,心中大喜。 那老妇见他脸色,知他心意,道:“阿隐,你到底待人家怎样?” 文之隐忙道:“弟子甚么也没做!不过……” 那老妇道:“不过怎样?” 文之隐低声道:“弟子很……很……很……曾经帮了她一个忙。”他本待表达心迹,不料连说了三个“很”字,仍是甚么也“很”不出来。 那老妇道:“帮个忙?看你这个样子,帮的忙应该是不小罢?那女孩一知道我是你师父,可是激动的很啊!” 文之隐脸上一红,道:“师父,她在哪里?” 那老妇嘿嘿一笑,道:“你自己找找去。”眼光却飘向门边。 文之隐会意,忙开了暗门,走了出去,只见若雨倒在空无一物的室里,显是昏了过去。 文之隐大急,忙奔过去将她扶起,道:“师父!你怎么也没照顾她一下?” 那老妇道:“怎么?见了心仪的女孩子,便不用尊师重道啦?也不知是谁把自己搞得重伤,我又如何能够分心治她?” 文之隐脸一红,道:“弟子知错了。” 那老妇道:“知错就好,拿去。”说着递了一杯茶给他。 文之隐一看大喜,知道是本门秘宝“白玉茗”,摸了摸温度也正刚好,便喂了若雨喝下。这“白玉茗”作为茗玉派的镇派之宝,自是有其妙处。寻常人喝了,固然是有强身健体之用,若是伤者喝了,则大有起死回生之效。 那老妇笑骂道:“你这次伤得那么重,乃是因你阳刚内力太强,又走上了岔道之故,我虽然是用比你强的内力把它们通通导回去了,也难保不会再出意外,本来是要给你喝的,让你元气恢复些,你却忙不迭的喂这女孩喝了,也不怕自己小命不保?” 文之隐道:“师父,弟子这条命既然是她救的,我怎能贪图一己之利,自己喝了呢?” 那老妇听了很是喜欢,严峻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道:“好孩子,逗你的。要喝这里还很多呢。” 文之隐道:“师父,您为救我,也是耗了不少元气,您也喝些罢!” 那老妇道:“这玩意儿是我自己研究出来的,要喝难道还能少了?”说着又递了一杯给他。 文之隐道:“师父,您先喝了我再喝。” 那老妇心道:“也难得孩子有这等孝心。”便仰脖子喝干了,又斟了一杯,递给文之隐,他这才自己喝下。 文之隐一杯饮落,只觉四肢暖烘烘的甚是舒服,突听得“嘤”的一声,若雨悠悠醒了过来。 文之隐大喜,只见若雨眼光在自己脸上转了两转,随即面露喜色,道:“你……你好啦!” 文之隐心下感动,道:“不错,我好了!谢谢你把我……把我……送到这里来。” 若雨微微一笑,道:“这也没甚么。” 那老妇走了过来,伸食中二指在她脉上一搭,道:“没事,只是疲累过甚,这才晕了过去。”文之隐听师父说“疲累过甚”,想起若雨先是熬夜为自己划船,又匆匆忙忙的赶路,然后还背自己上山,只觉心中万分亏欠,却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那老妇道:“既然人都活转来了,咱们吃饭罢!老婆子都快饿死了。” 文之隐道:“弟子去取便是。” 那老妇道:“快去罢!” 文之隐站起身来,一躬身,应道:“是!”便奔了出去。 那老妇见文之隐出去,对若雨道:“小女娃子,你干嘛对阿隐这么好?” 若雨脸上一红,道:“也没甚么。他曾经尽心尽力的救我家人,还因此受了内伤,我只是稍微帮他而已。” 那老妇道:“阿隐对你很好?” 若雨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老妇冷笑道:“好到连我派的内功都传你了,是不是?” 第826章 侠客隐(49) 若雨奇道:“没有啊!他没有传过我功夫。” 那老妇道:“你还抵赖?我适才探你脉搏,分明学的是我派内功。哼!我本是不敢相信阿隐胆敢违背门规,不过看你们两个竟是这等……这等为对方着想……说,阿隐到底传了你甚么?”说到后来,已是疾言厉色。 若雨心中微感害怕,忙道:“他真的没有传过我武功啊!晚辈武功是跟家父学的。” 那老妇道:“你父亲是谁?我门下弟子生了小孩,我岂有不知之理?还是诚实招来罢!撒谎可没甚么好处。” 若雨道:“晚辈不敢说谎。敝姓龙,家父名讳上后下铭。” 那老妇喃喃道:“龙后铭……龙后铭?这名字好像是听见过。不过我决计没传过这人功夫。你到底为何要一再欺骗于我?要不是你帮了阿隐,早就在你身上稍加刑罚了。” 若雨听这老妇一意不信自己,心中大急,但无论如何左思右想,实是不知自己为何会学过这婆婆的功夫,心想:“爹爹的武功是从哪里学的?记得那三十六计功是爹爹自己想出来的……”突地灵光一闪,道:“婆婆,你是否传过杨叔叔武功?” 那老妇一听,厉声道:“我怎能传那姓杨的一点功夫!” 若雨见她斗然变色,眼神瞬时填上了痛恨,不觉大吃一惊,心道:“难道杨叔叔跟这婆婆结下了甚么仇怨?”当下不敢再问,心中细思与杨少恒相处的点点滴滴,心想:“杨叔叔是这等好人,怎么可能得罪了这婆婆?这之间也许有甚么误会也说不定。”便道:“婆婆,杨叔叔到底做了甚么,让您如此……如此介意?” 那婆婆冷笑道:“做了甚么?你怎么不问问他自己?” 若雨大奇,低声道:“可是我不知他现在在哪里呢……” 那婆婆冷笑道:“做了亏心事,自然是不会给人找到了。老婆子寻他寻了三十年,哪里有半点影子?嘿嘿,老婆子头发都白了喔!” 若雨心道:“寻了三十年?” 随即想起:“杨叔叔现在算来,应该也只是三十多岁,怎么可能在五六岁时便跟这婆婆结下这等仇怨?”笑道:“婆婆,晚辈所说的“杨叔叔”,名讳上少下恒,想必不是婆婆心中所想的那人罢!” 那婆婆一听,怔了一怔,喃喃道:“杨少恒?这名字好像也听见过。” 若雨心道:“怎地这婆婆知道爹爹也知道杨叔叔?”随即想起一事,笑问道:“婆婆,您是否在定州城住过?”说着解开背囊,拿出了那个杯子,笑道:“婆婆,这物是您赠给家父和杨叔叔的对罢?” 那老妇一愕,道:“你怎么会有我派的玄玉杯?”随即想起,道:“啊!是了,原来你是那两个小朋友的孩子。” 若雨听她竟称自己父亲作“小朋友”,不禁掩嘴轻笑。 这老妇便是当年给在定州城与龙杨二人大兜圈子,后来赠予他们杯子的人了。幸得若雨幼时听过他二人讲述城中趣事,又记在心里,这时才勾起了那老妇的回忆。 那老妇抬头上望,喃喃道:“记得我那时见他们两个都是一般的忠心为国,只是苦于内力不够,才斗不赢辽狗。我听了他们的说话,便决意测试测试他们的品性,好决定是否传这二人功夫。哼!说来好笑,他们都不知一份大礼就要从头上掉下来,还兀自闹别扭吵架。结果追老婆子追一追,自己又和好了,还那边谢我谢得很开心呢!不错,我便在那天给他们喝了白玉茗,赠了他们玄玉杯,那便是准许他们进入我派了。不过这两人傻乎乎的不知道是甚么意思,竟然从不来要我传授功夫……”说到这里,突地眼中精光一闪,扣住了若雨手上脉门,沉着嗓子道:“老婆子在那里待了一个多月,你父亲始终没来,他又怎能传你我派内功?” 若雨心道:“我怎么知道?”在脑海中翻着记忆,试图找出父亲内功究竟是何人所传,突地想起,问道:“婆婆,您识得杨延朗叔祖么?我记得爹爹的内功是他教的。” 那老妇听到杨延朗的名字,哼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是他教的。好罢,那孩子也是很好的,我第一次见他,跟见你爹爹一样,是在城里见到的。那时他才十一岁,却是忠心耿耿,一心要把辽狗通通赶回去。老婆子看了几天,对他很是喜欢,便传了他一些功夫。这孩子悟性可高的很,老婆子想他不过要上阵杀敌,只传了他内功。没想到才一个月,他便练完前三张图了……那孩子……那孩子当真不错……唉!岂知……唉!真是出淤泥而不染。好罢!既然我本来就要传你爹爹武功,又是这孩子传给他的,那就算了。不过,嘿嘿,我还以为阿隐定会传你武功呢。” 若雨脸上一红,待要辩解,却听得门外一人道:“师父,您找我么?”却是文之隐的声音。 那老妇道:“自然是找你,快饿死了。” 文之隐道:“是!”便从外边推了门进来。却见文之隐后面跟了一人,若雨一见,大吃一惊,忙往后坐了一些。文之隐笑道:“不用怕,我都说清楚了。”原来这人便是三日前,处处为难她的“鲁师哥”了。 文之隐出得山洞,突地想起他和若雨间的误会,便赶紧先去找到了他,将事情原委说了。那鲁师哥这才知道若雨非但不曾对文之隐有一点伤害,反是处处帮忙,说定要来向若雨亲口道歉,便随文之隐一同走来。 他走上一步,对若雨做了一揖,道:“小姑娘,对不起之前误会了你。原来是你救了我师弟。我不明是非,还对你动了兵器,实是非常抱歉。在下鲁通。” 若雨忙站起身来,还礼道:“不要紧的。抱歉之前推了你一下。不过你怎么后来就一动不动了?” 鲁通笑道:“没关系,还是因为我一时鲁莽,先误会了你。你说我一动不动?还不是你那文师弟鬼灵精怪,看我不听话,便点了我的穴道。” 若雨大奇,道:“他点了你穴道?”想起文之隐当时伤势甚重,怎能有力气将他制住? 却见文之隐将手上盘子递给他师父和自己,从怀中掏出了一颗铁胆,笑道:“我把这个放在胸前,叫我师哥抱紧我,这铁胆便点中了他的膻中穴了。不过这一着也是极险,我也因此呼吸不畅,终于昏了过去。” 若雨这才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他二人抱了这么久,都不分开。”将话说开以后,众人言谈甚欢,四人便坐在地下,吃起饭来。 吃饭之间,鲁通一直问著文之隐下山之后做了些甚么,文之隐顾及若雨隐私,于足赤教之事一句未提,只拣些在兵器铺中看见的奇闻轶事说了。文之隐与师父师哥久别重逢,自是谈得欢畅淋漓,偶尔听见若雨银铃般的笑声轻轻响起,心中也自欢喜,只是目光再不敢对到她娇美的面庞之上。 饭罢,文之隐收拾盘子,对那老妇道:“师父,我和鲁师哥再去一会。” 那老妇道:“鲁通,你带这女娃子去。” 文之隐忙道:“她不熟道路,还是弟子同师哥去罢?” 那老妇冷冷的道:“是你听我的话,还是我听你的?” 文之隐大窘,一时不知如何措辞。若雨见他处境尴尬,忙道:“我可从没来过这里呢!也想四处去走走看看。” 鲁通会意,赶紧应道:“那有甚么问题?我这就带你去看看。”说着对那老妇微一行礼,道:“弟子告辞。” 文之隐见若雨也这么说,自是无意再辩,只见鲁通对若雨道:“走罢。”二人拾起地下餐盘,转身离去。 文之隐望着若雨的背影离去,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心想:“她到我们的山上作客,偏生还要吃这么多苦。”突觉肩膀一个冰冷之物碰上,文之隐知道是师父将手放上,回头叫道:“师父!” 那老妇道:“老婆子自己作了坏人,任你去作好人,还有甚么好叹气的?” 文之隐转过身去,面向那老妇,道:“弟子不懂。何以师父定要她帮忙收拾善后?她可是客人呢!” 那老妇微微冷笑:“客人便不用善后?我是这样教你的么?” 文之隐道:“好罢!师父,您要跟我说甚么?” 那老妇道:“我是要救你性命,不想听也罢了。” 文之隐一奇,道:“救我性命?” 那老妇拉着他的手,二人一起坐了下来,道:“阿隐啊,你误会了我的话,自己修练了后面两张图,体内的内力固是增长了不少,可那全是阳气,稍一不慎,你自己无法控制,很容易会再走火。老婆子不能时时刻刻跟在你身边,每次帮你把内力导回啊!” 文之隐心道:“我往后小心一些就是了,又何必如此担忧?” 但他不欲打断师父话头,便继续听着那老妇说话:“更何况你现下的内功修为尚较为师的浅些,我这才有本事救你,除非你再不求进步,否则终究是得练全体内的阴柔之力,与其抗衡才行。” 第827章 侠客隐(50) 文之隐道:“那我便自现下练起,也就是了。” 那老妇叹道:“你现在要练,只怕是练不起来了。” 文之隐一惊,问道:“为甚么?” 那老妇道:“你胡把阴力所用的经脉全填上阳气,随便一练,阴力就被你阳气冲掉了。” 文之隐奇道:“那我该怎么办?” 那老妇道:“我跟你说个法儿,要不要干你自己决定。” 文之隐道:“请师父示知。” 那老妇道:“自古以来,物分雄雌,人分男女,万物都是阴阳相克。我自从搭了你脉搏,知道你体内阳气过盛之后,便想只要找一个体内阴气过盛之人,你和他手掌相贴,互通气息,那便可以阴阳相济,平衡彼此阴阳内力,于二人的内功修为都大有好处。” 文之隐道:“可这等阴气过盛之人,又要到哪里找去?” 那老妇道:“不消远求,咱跟前就有一个。” 文之隐见师父神情古怪,已知其意,不觉满脸通红,叫道:“师父!” 那老妇见他脸红,笑道:“你既如此精乖,倒省得老婆子亲口讲出的一番麻烦。” 文之隐道:“可是师父,她怎会阴气过盛?” 那老妇道:“咱茗玉派的内功,由你来练,便是前三阳气,后三阴气,但若女子来练呢,明明练法相同,却会练成前三阴气,后三阳气,便是中间那第四张,女子来练也是先阴后阳。我适才问过了那女娃子的师承来历了,你很好啊!竟然没教她功夫。” 文之隐道:“弟子岂敢擅违师父严训?” 那老妇抚着他的头发道:“好,好,很好!”顿了一顿,又道:“据我所知,她现在恰是练成了前三张图,而且从不曾知晓后面那几张图的存在,一会儿就由老婆子“悉心指点”,让她把后面几张图全练成阴柔内力,这下你不就能跟她好好“阴阳相济”了么?” 文之隐一听,霍地站起,叫道:“师父,那怎么行?” 那老妇道:“怎么不行,你脸嫩,不敢跟人家手掌相贴,是不是?” 文之隐脸一红,道:“弟子确是……不敢。不过……不过刻意让她把后面的图练错,岂是我辈当为之事?”说到此处,豪气斗生,朗声道:“弟子贪功冒进,内功走火,那是罪有应得,又岂能贪生怕死,让人无端陷入危险之中?”他想自己不听师父的话,实是大大得罪了师父,但念及若雨的安危,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话一说完,只道师父定要反唇相讥,亦或是用严峻口气压服自己,心道:“我一练错便酿成性命之忧,不管师父怎样说法,我定不能让她冒这风险!” 却听得师父缓缓叹了口气,道:“阿隐。你坐下。” 文之隐对师父没有动怒倒感有些意外,依言坐了下来。 那老妇抚着他的背脊,叹了一口气道:“唉!真不愧……不愧是我的孙子啊!” 文之隐心中一喜,万没想到这喜怒无常的师父这次居然认可自己所说,却听师父又道:“可是你这次性命攸关,我可不是吓你,你不依我,打算怎么办啊?” 文之隐道:“师父,人各有命,那也无法勉强。” 那老妇沉吟了一会,道:“既是如此,便依你自己的决定罢。但你切记定要小心运功,一旦躁进,随时都可能再度走火。” 文之隐跪在地上,对师父磕了个头,道:“谨遵师父教训。” 那老妇道:“起来罢!” 文之隐却不即起,又道:“师父,弟子恳请一事。” 那老妇道:“甚么事?”文之隐道:“求师父……教她一点武功。” 那老妇哼了一声,道:“果然是这样,不然把自己未来的媳妇儿带来干嘛?” 文之隐脸上又是一阵发烧,低声道:“弟子不敢擅授其武功,便是欲得师父您亲口允可。” 那老妇道:“起来罢!我答允你便是。” 文之隐大喜,一连叩了好几个响头,喜道:“多谢师父。” 那老妇心想:“少年人少不更事,不懂我为他打算的一番苦心,现下他要我授那女娃儿内功,我究竟该规规矩矩地教,还是……”这念头才方升起,突觉有种惭愧之意涌上心头:“阿隐这孩子都有胆不要自己性命,只欲保人平安了,我如何能够不光明磊落?罢罢罢,一切便看他自己的造化罢!”于是将他扶起,温言道:“放心罢,我不会亏待那孩子的!”顿了一顿,又道:“一会等她转来,我就收她为徒罢。” 文之隐喜道:“师父要收她为徒?”那老妇不打他话,走进暗门,转入内室,取了一个白色的茶杯出来,递给文之隐道:“拿去擦一擦、洗一洗,可别丢了咱们的脸。” 文之隐见师父所持的正是本派最高等的“茗玉杯”,大喜过望,道:“师父,这真的可以么?” 那老妇道:“总要门当户对才行,也算是给你侠义心肠的一点奖励。” 文之隐大喜,又要拜了下去,却给师父一手扶住了,听她道:“够了够了,你今天磕的头还不够多么?人家看到都要说我欺侮晚辈了。何况她配得上。” 文之隐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走出小房,拿了那茗玉杯,走到石桥之畔,蹲下身来,将手放入山泉,只觉一阵沁凉,精神为之一振,便将那茗玉杯放入清洗,心道:“想不到师父居然这么爽快就答应,还给了她茗玉杯呢!” 原来那老妇收徒有项规矩,便是会在正式收徒以前考察各人的人品资质,决定授予多少武功,而赠予相对应等级的茶杯。其中那“茗玉杯”既以派名为名,自是杯中之首,以和阗玉所制成,万分珍贵,所有徒弟中,也仅有作为那老妇孙子的文之隐一人拥有,是以如今若雨能获此殊荣,文之隐自是为她感到欢喜。其下则依次是“蓝田杯”、“琥珀杯”,龙后铭、杨延朗等三人拿到的“玄玉杯”,及“白玉杯”、“翠玉杯”,和最末等的“红玉杯”。 正清洗间,只听脚步声响,文之隐微微一惊,心道:“他们回来了!”忙站起身来,快步走回那小房,向师父微一行礼,转进暗门,拿了块布,将那杯子里里外外的擦个干净。 却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叫道:“师父!”文之隐听得不是若雨声音,松了一口气,继续擦拭着手上的杯子。 却听那女子又道:“师父!有人来了!” 那老妇应道:“急甚么?慢慢说。是甚么人到咱们这山上撒野?” 文之隐认得这人声音是师妹陈和苓,她也是那老妇的得意弟子之一,拿的是仅次于文之隐的“蓝田杯”,只是较他小上两岁,入门又迟,火候未到,功力较浅。只听得她对师父说道:“师父,刚才突然有两个人上了山来,好没来由的看到咱们就打,说要……要杀……杀个鸡犬不留,鲁师哥要我赶快上来和师父说,自己把敌人挡了下来。” 那老妇道:“嗯,阿通武功跟你也差不多,难怪他叫你上来。”话方说完,突感一阵劲风掠过身旁,陈和苓只觉气息一窒,张眼去看,却是甚么也没瞧见。 只见师父恍若未觉,续道:“那两人是怎生模样?使甚么兵刃?把当时情况说来听听。” 陈和苓担心敌人攻上,长话短说道:“那二人一个三十岁,一个二十岁上下,都没使兵刃,我打不过。”言下之意便是认为鲁通也挡不下来,要师父快些下去查看。 那老妇一听,缓缓的道:“都是小毛头嘛,应该是不打紧,苓儿,你慢慢说好了。”陈 和苓大急,道:“师父!我们先下去帮师哥他们好不好?” 那老妇嗯了一声,缓缓的道:“你说“他们”,还有谁呢?” 陈和苓道:“还有一个不知甚么名字的少女。赵师哥和范师哥下山去买东西还没回来。除此之外今天山上也没别人了。” 那老妇道:“你范师哥到这来啦?” 陈和苓道:“是,他昨天回来的,说是路过这附近,想来看看师父。” 那老妇点点头道:“这孩子倒是蛮有心的,该好好跟他说些话才是。”说着举杯啜了一口茶,站起身来,搥了搥自己的背,缓缓的道:“苓儿,今天天气真好,你说是么?” 陈和苓不明师父何以迟迟不肯下去,急道:“师父,我们快下去看看,好不好?” 那老妇道:“急甚么?现在应该都给你师哥料理了。” 陈和苓道:“师父,敌人真的很强的!” 那老妇嘿嘿一笑,道:“我不是说你鲁师哥,是说你文师哥。” 陈和苓眼睛一亮,道:“文师哥在哪里?” 那老妇道:“你进来才说不到一句话,这小子便冲出去了。” 陈和苓恍然明白刚才感受到的那股劲风便是自己师哥,不禁吁了一口长气,暗想:“文师哥虽然只大我两岁,武功却比我强上许多,光是适才让我瞧不见人影的轻功,我便不知要练上多久。他这几年在外历练,想来功力已经是我的好几倍了,师父定是知他足以打发那二人,才一点不急,害我白白担心了那么久。” 第828章 侠客隐(51) 想到此处,脸上笑容渐展。那老妇知她心思,微笑道:“走,我们去看看该如何发落那两名恶客罢!” 陈和苓喜道:“是!”跟在师父后面,走出了那小房。 且说若雨跟着鲁通出了小房,又回到了那山洞口。 鲁通道:“小妹子,你这盘子都给我罢,跟着我走走逛逛便是。” 若雨一听,忙道:“不要紧的。这也没有多重。” 鲁通笑道:“无意间得罪了你,我过意不去,便给我罢。” 若雨这才点点头道:“那便多谢你啦。” 鲁通咧嘴一笑,将她手上的餐盘接过,对她道:“你瞧,这里是咱们的练武厅。不过大多数时间都是空无一人的,因为咱们师父喜欢找些为国效忠的将军步卒们收为徒弟,而他们长期驻守边疆,也就不会在这里了。” 若雨心想:“怪不得爹爹和杨叔叔会见到那个婆婆。” 鲁通续道:“不过这厅上长期没人其实还有别的原因。我告诉你,其实这个练武厅只有派中较厉害的人物才能上来。像我虽然长居此山,也是不被允许到这里练功的。” 若雨奇道:“为甚么?” 鲁通笑道:“师父素来喜欢泡茶,她认为茶有高下之分,人也有高下之分,若将等次不同的茶混在一起,就浪费了,因此在每人入门之时,都会给这人一个杯子,杯子的高下就象征能学多少师父的武功。”说着将身边“翠玉杯”拿了出来,笑道:“师父说我悟性较低,只传我倒数第二等的杯子,说我要是能将几路功夫牢牢练熟了,也能成为一流高手。” 若雨本来对那老妇划分阶级的举动感到奇怪,这时听鲁通一解释,恍然大悟,心想:“原来那婆婆也不是有意排挤部分徒弟,而是因材施教,这倒跟孔老夫子一般。” 鲁通见若雨未发一言,又道:“师父在徒弟入门之前就给我们杯子,一方面也是让我们认清自己,倒较现在江湖上许多表面平等,却莫名偏颇的师傅好多了。师父也鼓励我,如果练一练有所开悟的话,或许可以传我更多功夫。” 若雨笑道:“这样倒是很不错。” 鲁通笑道:“是罢!” 二人走着走着,早出了山洞,向下走去。若雨瞧着山路两旁许许多多的山洞,问道:“这些山洞也是练武厅么?” 鲁通笑道:“正是。其中有一个便是跟我用同样杯子的人的练武厅了,便取名作“翠玉厅”。我们刚才出来的那个练武厅叫“蓝田厅”,只有用蓝田杯的才能在那练武。” 若雨道:“所以“蓝田杯”便是最高等的杯子了?” 鲁通笑道:“不是。最高等的,是文师弟的“茗玉杯”。” 若雨微微吃了一惊,心道:“想不到他竟是他们派中等级最高的人。”问道:“为甚么说是他的?难道只有他一个人有么?” 鲁通笑道:“那当然。这杯子的名字跟咱们派的名字相同,怎么能随便给人?” 若雨奇道:“那要怎样才能有?” 鲁通低声笑道:“他人品佳,悟性高,自然是其中原因,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是师父的孙子啊!” 若雨大吃一惊,失声道:“他是她的孙子?” 鲁通笑道:“是啊。因此咱们派里的所有人都是敬他三分。” 若雨突然想起,三日前自己带文之隐去找他师父时,确实曾有一人在知道他身分后,连忙收回自己开的玩笑,想来定也是因为文之隐身分特殊之故。 又走一会,鲁通望着眼前的一个山洞道:“喏,这就是咱们的饭堂了。师父的一个朋友在这里负责做饭。” 若雨点点头,跟在鲁通后面走了进去,眼前一亮,里头又是别有洞天,虽不似那老妇所居那处绿意盎然,但地面由石板铺成,倒也不失自然朴实之美。鲁通将手上餐盘递给一个老仆妇,对若雨道:“走罢。” 若雨点点头,望了望那仆妇,心想:“看上去还真是跟他师父一般年纪。不过这老婆婆看上去神情萧索,倒和他师父不怒自威的模样有着天壤之别。” 出了山洞,鲁通低声笑道:“据说这婆婆脾气很坏,每次我进去都不敢向她多看一眼,这才要你赶快出来。文师弟不想让你下来帮忙,恐怕一部分也是因这婆婆之故。好啦!任务完成了,你想再去哪边玩呢?俺自小在这山上,可熟的很。” 若雨想了想,道:“也不用去哪里,我们还是快些回去罢。” 鲁通道:“师父特意要我带你出来,定是有话要跟文师弟讲,咱们过一刻钟再回去。你不知道要去哪里的话,我带你随便看看好啦。”说着又折而向山上走去。 鲁通道:“师父收的弟子多半不在山上长住,大概就是我、文师弟,还有一个赵师弟、一个梁师姊、一个陈师妹而已。不过梁师姊前几天给师父派下山去了,赵师弟现下也不在,要认识人,那也只能从我现在要带你看的这个陈师妹开始。” 若雨点点头,却不知要说些甚么,但鲁通毫不在意,继续说道:“这陈师妹可厉害了,虽然比我小上十岁,我跟她打,倒是十打十一输。” 若雨见他神情夸张,不禁轻轻笑了两声,突然树后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笑道:“鲁师哥你也太谦了,难道我会不知每到重要关头你都让我么?” 若雨朝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个女子从树后缓缓步出,身着白衣,头上一个粉白花圈,嘴边挂着微笑,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看上去简直便像花中仙子一般,不禁在心里暗暗赞叹。 这女子自然是陈和苓了。 鲁通见她出来,笑道:“我怎么会让你呢?只是每次和你练上几百招之后,刀子总会不自觉的砍向空处呢!” 陈和苓格格轻笑,道:“要是我遇上的每个敌人都能这样就好啦!” 鲁通笑道:“不过也真巧,你居然下到此处,我正要带这小朋友去找你呢!” 陈和苓向若雨望了一眼,问鲁通道:“这女孩儿是谁?” 鲁通一愕,这才发觉自己竟是不知若雨的名字,问道:“小妹子,你叫甚么名字?” 若雨听他直言相询,甚至连“请问芳名”等措辞也没用上,微微发窘,倒不知是否该将自己闺名相告。 陈和苓心细,知她心中顾虑,暗想:“鲁师哥是个直肠之人,怎么会晓得女儿家的顾忌?”正欲开言缓颊,突地想起一事,惊道:“你就是那个带文师哥回来的女孩!” 若雨听她说话,登时想起,眼前这陈和苓正是自己三日前闯入蓝田厅时,在外把守的白衣女子。她那时心急如焚,并未对二人相貌留心,以致初见之时竟是没认了出来。 若雨微笑道:“原来是那位姊姊,那天多有失礼,还请不要挂怀。” 陈和苓不答,脸色微微发白,鲁通一奇,道:“怎么,你们认识?” 陈和苓定了定神,道:“没事。先前见过一面。” 若雨见陈和苓脸色突变,知道必有缘故,正待开言询问,陈和苓却将手指置于唇前,低声道:“别作声!有人!”若雨一怔,突听得马蹄声急,似是有两三乘马朝此奔驰而来。 鲁通这时也听得清楚,忙问道:“怎办?” 陈和苓指指身后树丛,低声道:“静观其变!”于是三人躲入树丛之后。才方站定,便见两匹高头大马泼辣辣的奔了过来,陈和苓心中不快,暗想:“此处已是我派地域,这两人若不是江湖人物,也还罢了,可见他们骑马的模样,显然都非庸手,看来是冲着我们来的。”不禁暗有忧色。 却见两匹马飞快的奔到近前,马上两名乘客不约而同的勒住马缰,其中年纪较轻的那人率先说道:“师哥,有人!”他声音虽已压低,但陈和苓等三人早已伏在一旁,全听得一清二楚,心中都想:“敌人好高的武功,快马奔驰之间,连我们的呼吸声也听见了。” 另外较长那人道:“我知道。便在树丛后面。”他说话时却是没有压低声音,显然是已经察知对手武功较自己为低,那便不足为患。他说完这话,便跃下马来,对着树丛说道:“茗玉派的朋友请了,我们今天来此别无他意,要把你们这里杀得鸡犬不留!” 鲁通和陈和苓一听,都是大吃一惊,心想自己从不曾见过这两人,如何对方居然说出这等重话? 鲁通听他言语竟是将自己一派视若无物,心中有气,便想跃出,但一转头,只见陈和苓摇了摇手,又指了指山上。鲁通知道她意思是要请师父下来,心想:“连这点小毛贼都打发不了,我学武有甚鸟用?”便用手指了指她,又指指山顶,要她自行上去通报。 陈和苓大急,心想:“从这两人的身形步伐来看,便算你我二人合力也决计打不过,如何要我先走?”突又想起若雨是客人身分,实不应让她卷入自己门派的纷争,便指了指若雨,示意询问。却见鲁通突然面露喜色,比了比若雨,又将大拇指高高翘起。 陈和苓心中大奇,想:“鲁师哥的意思是她武功很高?我怎地一点也瞧不出来?不过毕竟鲁师哥与她相识在先,想来应该是不会错了。”她哪里知道,鲁通之所以认为若雨武功高强,不过是因文之隐口中对若雨推崇备至猜想而来,他又哪里见过若雨使上武功了。但陈和苓这时自是不会怀疑师哥,便又向山上指了指。鲁通点了点头,陈和苓于是将身体伏低,藏身树丛之后,轻声快步向上奔走。 不料那较长青年很快听出她的踪迹,喝道:“一个都别想给我逃走!”双足轻轻一点,朝陈和苓的去路飞去。 鲁通一惊,喝道:“你不是她的对手,吃我这招!”人虽尚在树丛之后,单刀已先递出,直拦在空中。那人见了他单刀,毫不在意,左手食指在他刀侧轻轻一点,又向陈和苓追去。鲁通虎口一震,单刀不由自主的向下坠去,不觉大吃一惊,连忙伸左手抄住了,才免于兵器给人震落下地的窘境,但一张脸却已是涨得通红。 鲁通想自己行迹已露,无论如何都要绊住这二人,好让师妹上山报讯,赶紧从树丛后方纵出,挡在那人身前,抱拳道:“敢问两位高姓大名?何以对咱们茗玉派的一个小师妹突施攻击?” 那较长之人笑道:“你也配问我姓名?像你这等无名小卒,给我爷爷提鞋子都不配!”说着向身旁伙伴使了个眼色,便朝鲁通攻了过去。 鲁通大怒,见他攻来,虽知自己不敌,还是一提刀子杀了上去,那人笑道:“阿易,你瞧,这人可不是像疯狗一样么?还不快去!” 那阿易听他一催,这才会意,忙三步并两步朝陈和苓赶去,要截她下来。 陈和苓大惊,心道:“我可千万不能给他缠住了!”一面往山上奔去,一面回头观敌,只见他愈奔愈近,不禁暗叫一声糟。 便在此时,突然一阵白影晃过,一人拦在她身后,叫道:“姊姊快走!” 自是若雨拿出旗子阻截敌人。她早在阿易朝着陈和苓追去以前,便知道另一人定会派他追阻陈和苓,藏身树丛之后,先一步赶了上去,是以虽是轻功不及二人,仍先一步拦在二人中间。陈和苓不明其中原委,只道她是后发先至,心想她武功果然高极,便放心往山上奔去。 这一来可就苦了若雨,她随手递出三招,都给对手轻轻松松的挡了下来,不觉大惊:“先前与那教主对敌,他一开始便露出惊诧之意,只因这爹爹独创的三十六计功从不曾为外人得见,怎地现下这人随手招架,倒似全部看过一般?莫非他与足赤教有所关联?”想到此处,气势又馁了三分,若非对手见她是个年轻女孩,身上早该受好几处伤了。 第829章 侠客隐(52) 可鲁通偏偏不是个年轻女孩,对手又强劲许多,交换不过数招,肩上腰上便已中了数拳,但凭皮粗肉厚勉强挨了下来。又听得对手口中不断挑衅,心中恼怒万分,虽知手上已自缓不过来,却又如何能够咽下这口气?一骂之下,倒似是口中唇枪舌剑厉害一些。那人激起鲁通怒气,目的已达,反是住口不说了。 鲁通见状更是恼怒,骂声不绝,突听得若雨娇叱一声,鲁通一惊,回头一看,只见若雨已自坐倒在地,显是给点中了穴道。不料便是这么稍一疏神,但听对手冷笑一声,胁下一麻,自己竟也给点中穴道。 鲁通叫道:“你乘我不注意偷袭,算甚么英雄好汉?有种再来和俺打过!” 那青年笑道:“疯狗汪汪叫,真是扰人清梦。” 手一扬,一颗石子点了他的哑穴,便不再理他,走到自己伙伴身旁,问道:“阿易,依你看如何是好?” 阿易一生没杀过人,道:“先留着别杀的好,说不定能跟他们谈条件。” 那青年笑道:“有道理。”说着又在鲁通和若雨身上补了几指,笑道:“我这几指之中,运上了“乘天功”。你们十二时辰之内便给我乖乖待在这里罢!”又对阿易道:“走,去把那雌兔儿也干掉!你居然没有把她拦下来。” 若雨望着他二人远去,心道:“阿易……怎觉得我好似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可是我确信我决计不曾见过这二人啊?”突地脑中灵光一闪,险些就要脱口叫道:“徐姊姊!”原来她想起先前徐宁讲述故事时,提过共有三人齐与授她弓箭技术的那人为敌,其中年纪最轻,当时还只十一二岁的那小孩便被唤作阿易。 若雨心头计算,暗想:“徐姊姊说道这是十年前的事情,那时与后来救她的那青年互斗之人,乃是一名二十来岁的少年,果然不错,这人现下变成青年,阿易则长成少年了!”突又想起:“莫非救徐姊姊那人也是茗玉派中人物?否则他们为何与他为敌?” 正思索间,突听得风声虎虎,偶尔夹杂一些金铁碰撞之声,若雨大奇,想站起身来观看,却又苦于穴道被点。然而这声音竟是愈逼愈近,接着竟又望见适才离去的那二人背影,似正倒退着走来。 若雨大奇,心道:“看这情势,倒似是与人交手不敌,才会一步步退了下来。”又过一会,只见银光闪闪,长索奔腾,若雨心中一喜,暗想:“他来了!”果不多时,三人到了近前,若雨看得清楚,正是文之隐使开“日月幽明兵法”将二人一步步逼退下来。若雨大喜,心道:“想不到他以一敌二,竟还能占到上风!” 这二人向山上奔去的时候,正逢文之隐自山头冲了下来。文之隐见二人面生,喝道:“便是你们来茗玉派撒野的,是也不是!” 那青年笑道:“是就是,你……”后半句那“待怎的”还未及说出,只觉劲风扑面,文之隐绳索已经袭来,二人一愕,文之隐右手又多了一柄单刀。二人见文之隐左右手都是兵刃,来势猛恶,不由自主的抽出腰间长剑挡架。 阿易不明对手武功强弱,手上长剑向文之隐绳索削去,文之隐左手一抖,绳索抽出,一记“光天化日”,单刀反朝他长剑砍去。阿易右手一封,挡住敌招,只觉虎口一阵发麻,“匡琅”一声,长剑从中断为两截。 阿易大惊,心道:“怎么他的内劲如此之强?”却是想不到文之隐错有错着,虽是将后面图谱误练成阳气,却因省去练成阴阳相济的时间,内力增长远较一般人快速许多,虽是饮鸩止渴之效,此时与人对敌倒是大大的占了便宜。 另一人也料不到文之隐年纪轻轻竟能有此内力修为,收起小觑之心,全力应战,只觉二人内力倒是不相上下,又思:“师父明明向我们演示过茗玉派中每一路刀法,怎么从没提过这路武功?” 又原来此功仅文之隐一人独得传授,若不曾与他交手,江湖上再无一处能见,饶是他师父见闻再增再广,也不会知晓这路“日月幽明兵法”。 按理来说,文之隐以一敌二,实是难以占到上风,但对手一打便先惧了三分,他手上功夫又未曾被对方见过,再加上他对若雨情切关心,顺着下坡走去,其势锐不可当,竟将对手一步步向下逼退。然而文之隐丝毫不引以为喜,心道:“他们定是将她和鲁师哥都打败了,才会想上山来,却不知可曾伤了她的性命?”每走一步,瞧不见若雨身影,都是多一分惊心。 好容易打到了若雨身前,文之隐一瞧,见她只是给人点了穴道,心头一喜,打叠精神,登时便想打败眼前两名敌人。怎料两人与他相斗已久,渐渐摸出了他武功套路,说要当即收拾下来,却又如何能够?而文之隐适才打斗却是神思不属,并未细细分析对手武功来路,加之此刻冲劲已衰,渐渐趋于下风。 若雨和鲁通见他打来,都是一喜,但见他攻势愈来愈少,守势渐多,都不禁暗暗感到担心。 鲁通心道:“文师弟会下来定是因为陈师妹讯息传到,怎地她却没下来?”但见文之隐攻势自六成、五成、四成,渐渐掉至三成二成,二人在地下空自忧急,但穴道被点,都是难以出手相助。 便在此时,突闻脚步声响,有人快步走上山来,文之隐激斗之际,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喜叫道:“范师哥、赵师哥,快来助我!” 鲁通心道:“这么远的距离,文师弟竟能辨出脚步声分属于谁,我功夫都练到狗身上了。” 文之隐话声方落,果有一人迅速地掩了上来,叫道:“师弟!你回来啦!”文之隐也无暇向他瞧上几眼,但听话声便知是范师哥上来了,应道:“是啊,范师哥,好久不见!帮师弟他们解穴罢!” 范师哥应了,走到鲁通身边,随手解了他哑穴,要解其它人身大穴时,却因那青年所运的“乘天功”,推拿了好一会儿也无法奏效,一瞥眼望见旁边若雨,心中忽有一阵莫名熟悉感觉,道:“小姑娘,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文之隐叫道:“师妹!” 范师哥一奇,道:“师父又收徒儿啦?”想现下明明不是师父收徒的时间,但见文之隐给攻得势急,也无意多问,想既解不开二人穴道,便赶紧奔上去助拳。 若雨听得文之隐叫自己师妹,大惑不解,自道:“定是他师父告诉他我练过他们茗玉派的内功,他才叫我师妹的。”正思索间,又见一人奔了上来,这人倒不面生,便是三日前在“蓝田厅”指点自己找到文之隐师父那神情剽悍之人了。他轻功造诣较差,慢了一阵才赶到。这人经过鲁通身畔,笑道:“师哥,你怎地不去帮忙?” 鲁通笑骂道:“赵师弟!你师哥穴道解不开啦!”赵师弟一笑,抽了单刀,亦奔去为文之隐助拳。 这三人中,文之隐只逊那青年半筹,范师哥却强于阿易数分,而赵师弟武功虽不如文范二人,在旁补上几刀,也是大有功劳,阿易与那青年在三人围攻之下节节败退,那青年心道:“师父明明说道茗玉派素无高手在山,我只道凭我的武功,再加上阿易援手定可应付得来,怎地他们山上暗伏这许多高手?” 只觉手上给逼得愈来愈紧,低声道:“使暗号!” 阿易闻言纵声长啸,那青年听了微微一喜,也放声长啸。 这二人内力均非泛泛,长啸之声环绕不绝。若雨听这二人啸声叠加,只觉心旌摇荡,极是难受,偏偏穴道未解,便是想用手掩住耳朵也不可得。茗玉派弟子中武功较低的弟子如鲁通、赵师哥等也觉一阵头昏脑胀,赵师哥手上的劲力登时松了,出招也是摇摇晃晃。文之隐和范师哥内力较强,倒还抵受得住,但偌大声响在耳边响起,也是心脏怦怦而跳,极不好受,只是身处战局之中,手上一招一式毫不能乱了法度。 那青年见人人面露难色,心中大喜,心道:“本来只道要叫师父上来援手,没想到这么一叫他们便全受不住了,哼,这一下才止了他们人多势众。”他既知这招大有功效,提高了声音,啸得更加响了。只见赵师哥一步一步后退,渐渐站到了若雨和鲁通身边,竟就此退出了战团,文之隐和范师哥二人独撑,战况更是吃紧,若不是敌手因长啸削弱手上劲力,非败下阵来不可。 便在这时,突听得一阵低吟声响起,文之隐心头一震,只觉这声音直敲进了心坎里,好似有一双手温柔地轻抚着自己,原本的心跳加剧竟是减缓许多,精神一长,刷刷刷连下三道杀手。那青年和阿易感受到这低吟声时,虽也是心头一震,其中苦乐却是天壤之别,陡见文之隐三招杀来,连忙退后闪避,口中啸声更是不得不停了下来。 第830章 侠客隐(53) 只听得一女子声音叫道:“文师哥,好俊身手!” 正是陈和苓和那老妇一起到了。 文之隐听她呼叫,微一分神,竟不及闪避阿易刺来的一剑,幸得范师哥在一旁招架住了。 文之隐脸上一红,连忙收摄心神,继续再斗。 那老妇看看己方是文之隐和那范师哥出手,双战对方二人,她知那范姓徒儿得授虽少,练功却极勤奋,可算得诸弟子中的前面几名,然而这时与文之隐合作竟占不到上风,心中一奇,才知这次真的是来了硬手。但见徒儿此时未呈败象,也不即出手,只是加大了口中低吟之声。又见若雨鲁通坐倒一旁,便走去解了二人穴道。 她手上虽自运劲,吟声一刻未停,她这低吟声相较于那青年和阿易二人啸声的强凶霸道,十分平缓柔和,便似一匹柔软的绸缎,轻轻将摇摆不定的心神通通承接了下来,凡是练过茗玉派内功之人,听她吟声都大有舒缓之效。若雨不再烦恶难当,鲁通和赵师哥更是瞬间回过神来。 二人如梦初醒,一凝神间,就提了兵刃要冲上去。不料才刚举起脚来,斗觉一道冷电般的目光扫着自己,却是师父用眼神示意且莫出手,二人吓了一跳,只得按兵不动。那老妇想己方出手的已是现下全山武功最高的二徒,以众击寡非但有碍茗玉派声名,只怕人多手杂,反扰乱了自己人,加上自己持续以低吟声相助,己方实是稳操胜算。茗玉派中人瞧出消长之势,俱是大喜,各人专心观斗。 忽然,一阵凄恻的声音从山脚下传来,似枭啼,似鬼哭,似狼嗥,声音忽高忽低,忽前忽后,茗玉派众弟子只觉一阵凉意自心底透了上来,心神荡漾,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那老妇微微一惊,知道是来了敌人,而此人人未至,声先到,居然用声音向自己宣战。只见众徒脚步虚晃,眼神空洞,知道自己输了可不只是关系胜负而已,只怕还连累到门下众徒的性命,当即吟声渐响,远远传送了出去,将敌人攻势接了下来。她既运内力与敌相抗,茗玉派众徒也就不再如此难当,纷纷宁定了下来。 那老妇听这声音极尽变换之能事,当下以不变应万变,不管对手啸声如何辗转变化,她就只是不断低吟,到得后来,吟声一层一层重重叠叠,宛似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打来,澎湃汹涌不绝于耳。 但哪怕她的吟声如何惊涛裂岸,那婉转凄测之声仍是清清楚楚地送至各人耳朵。两人在空中以声音激斗良久,似是旗鼓相当。下面文之隐等四人的打斗也是迟迟未分胜负。终于好一会儿过后,那婉转凄恻之声似是无力与抗,声音渐渐放低放轻,愈抽愈细,终于再无一人听见。若雨等人见彼消此长,都是好一阵欢喜,但那老妇似乎丝毫不以为意,依然低吟不止。 文之隐自出生以来便给师父带着日日学艺,对于师父吟声所受感应远较侪辈为烈,这时听得师父吟声不停,只觉心中一片澄净空明,愈战精神愈长,大喝一声,体内气息加速流转,手上一招一式皆成自然,递招远较平常快上两倍。 阿易见他忽地加速攻势,吃了一惊,退了两步,硬架了几招,已再抢不到先手,登时只有守卫的份,那青年也自增添不少守势。 忽地文之隐长啸一声,右手绳索如矫矢长蛇般朝空中飞去,众人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忽然一个黑影晃过,阿易向旁直飞了出去。 却是文之隐趁众人抬头之际,右手牵引绳索根部,一缠一送,一记“推窗望月”,直将阿易的身躯向右边掼了出去。那青年大吃一惊,想要相救却已不及,只见阿易在空中转了整整一圈,双脚钉在地下,竟是一动不动了。 他惊怒交迸,喝道:“我跟你拚了!”举剑向文之隐劈来。 文之隐见他攻势,不欲正撄其锋,斜身一闪,绳索截他剑柄,左手单刀向下一划,刀背直向他腿上阴市穴拂去。眼看他这一刀迅捷无伦,那青年的剑又被挡在外门,这一下绝对是非拂中不可,突然间,一阵震天价的巨啸在各人耳边轰然响起。 那老妇口中本是不断低吟,这时给另外声音袭来,首当其冲,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退了数步,喘息不已。其他弟子倒是因此安然无恙。陈和苓站在师父身边,忙伸手扶住了,却给用力甩脱。 文之隐听师父吟声忽止,手上劲力一松,刀背偏了数分,竟是没拂中穴道。 那青年见良机如此,尽管腿上给刀背击中之处好不疼痛,左手食中二指疾出,点向文之隐胸口膻中穴。 文之隐双手均不及转回,居然让他一举得手。他激斗之中给敌人点中穴道,身子微微向后一仰,眼看便要翻倒在地,突地两个人从两旁抢出,一人直冲了上去,另一人见对面有人冲出,当即停了脚步。但这二人便算有再高的轻功,也不及一直站在文之隐身侧的范师哥,他刀交左手,右手便将文之隐扶住了。 那范师哥右手扶起文之隐,向旁一望,只见那素不相识的师妹正站在一旁,便道:“你把他扶下去罢。” 那人自然便是若雨了。她与文之隐在患难中结识,一路相互扶持,这时见他要倒,竟浑然忘了身边许多人注视,不由自主便奔了上去,待见有人率先扶住了他,不由得想起他师门许多人都在一边,脸上一阵发烧。但当此地步自是不能退回,听得那范师哥这么说,赶紧将文之隐扶了下去。 那老妇见文之隐被点中穴道,眉头一皱,便想过去看望,但眼睛一瞥,却见一个灰色身影掩了上来,脚下迅捷,犹似足不点地一般。她知道适才突作异声,激得自己喷血的必是此人无疑,身子一晃,已到了那人身前。却见这人须发皆作灰白,鼻凸嘴大,双目如电,步履轻捷,想是身具上乘武功。 那老妇哼了一声道:“阁下莫非是漠北一狼?” 那老者道:“茗玉掌门真是好眼光,金刀武氏名不虚传。” 原来这老者乃姓成名克玖,长居漠北一带,因其出手狠辣,素无侠义行径,又喜着灰袍,武林中人便赠他个外号作“漠北一狼”。 那适才与文之隐等相斗的青年是他孙子,单名一个字展,武艺由他亲授,阿易则是他另收的徒弟。 至于作为文之隐师父的这老妇姓武名芷珮,十多岁时武艺初成,便以一柄单刀四处行侠仗义,江湖上人称“金刀武氏”。后来二十九岁上怀了对双胞胎,便隐居此山中,除为人母之外,也精研武学,又独僻蹊径创立了茗玉派,自任掌门。 那老妇武芷珮哼了一声道:“果然是心如豺狼,你教的好徒儿啊,竟敢闹到我的茗玉派来了?要杀个鸡犬不留,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杀法。” 成克玖笑道:“我今日来此,也不是有意寻仇,只是想见识见识贵派武功,如果胜……” 武芷珮打断他话头道:“滚回去问问你两个徒儿罢,他们见识的可清楚了。” 成克玖笑道:“这怎么行?你只不过是叫令高徒演演三脚猫的招式,我徒儿哪学得到甚么?” 鲁通叫道:“甚么叫做三脚猫的招式?” 赵师哥也叫道:“你徒儿还不是败下阵来了?”说着指着站在一旁的阿易。他当时其实是给文之隐用绳索点中穴道后再遭掷出,只文之隐力道拿捏奇准,竟让他稳稳以双脚站地而不倒下。 成克玖一看阿易神情,便知是给人点了穴道,缓步走到阿易身边,在他肩头拍了两掌,笑道:“我徒儿不过翻翻筋斗,做做样子罢了,难道真能给你们这些小辈点中穴道不成?阿易,你说是也不是?”他以掌拍击之时运上了十成内力,竟在霎时间将阿易被封的穴道给解开了,阿易气息一顺,“唔”的一声叫了出来,便好似回答师父的话一般。 那老妇武芷珮眉头微微一皱,知道对方是指明向自己挑战了,可适才与他用声音相斗许久,只怕对方内力还是稍胜自己一筹,一时踌躇未决。突听得一人说道:“难道你以为文师哥已经拿出全部本事了么?我武功虽不及他,但要胜你也是没问题!” 成克玖双眉一扬,朝那声音看去,却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女。 武芷珮听得是陈和苓声音,大感意外,心想这女弟子素来心细谨慎,不会不知此人武功高强,更别说出言跟他挑战了,忙道:“苓儿别乱说话!”原来陈和苓适才见文之隐就要倒下,正欲奔出,却见对面那少女已经抢上,心头一惊,登时止了脚步。 文之隐十岁那年父亲遭顾王霸杀害以后,便下山接掌父亲事业,在那以前,陈和苓对他实没多少在意,但之后文之隐每年回山长住一次,也许是久别重逢,陈和苓只觉每多见这师哥一次,他又多了一分英俊,一分潇洒,虽知许多同门对自己颇有情意,一缕情丝却是缚在文之隐身上。 第831章 侠客隐(54) 想不到这数日之内,竟先后见到文之隐给若雨抱上山来治病,而他一听若雨有难便立刻奔下山去,连正眼也没瞧自己一下,又想若雨对他亦是关怀如此,长期以来暗藏已久的心事眼看便要就此破灭,心中苦闷,听得成克玖颇瞧不起文之隐的招式,忍不住出声叫阵。这时见师父脸色凝重,又给成克玖的双眼扫视一番,怯意登生,不觉脸色发白,但她一话既出,此际又怎能退缩?反是上前走了一步。 成克玖见她一个年轻女孩,竟有如此胆气,心下倒也佩服,笑道:“你要胜我?不如这样,若你能在我手下走上三招,我便看在你的份上,留下贵派几条人命,只向贵派索个东西就走,可好?” 武芷珮骂道:“你们斗胆到我茗玉派撒野,还敢向我们拿甚么东西?” 成克玖道:“老太先别动怒,此物虽向贵派索取,但本来也非贵派所有,给了我们,倒也没多少损失啊!” 武芷珮道:“你既瞧不起小徒,又瞧不起我茗玉派,老婆子拚着几根老骨头,也要和你拚了!” 陈和苓忙道:“师父,让弟子先来!” 提了单刀,纵身而出。武芷珮正待开言阻止,对面鲁通和赵师哥已同声叫了起来:“让我接你五招!”两人说完,不禁互望一眼,哈哈大笑。 陈和苓脸上一红,正待发话,突然手腕一麻,手中单刀竟已给人夺去,她大吃一惊,忙要抢回时,却听得一人说道:“三招五招,老前辈实在太客气了,容晚辈和你斗上几招,直至分出胜负为止罢!” 陈和苓脸上又是一红,原来正是师兄文之隐为己揽下。他本给若雨扶到一旁,这时早已让范师哥解了穴道,想此时本派遭受大难,明知对手武功高强,却不能袖手不顾,当即挺身而出。 武芷珮喝道:“阿隐,给我退下!” 文之隐心意已决,并不答话,右手抽出绳索,叫道:“前辈,第一招来了!”左手便径递出陈和苓的单刀,朝成克玖攻去。 成克玖斜身一闪,轻轻巧巧的避过了,笑道:“凭你这点胆量,我且让你三招……”他这话说得从容,话未说完,已让过了文之隐的连环三招,续道:“要跟我斗,再练上三十年!”说着双手齐出,分别抓住文之隐双腕,一扭一夺,两样兵刃一举抢了过来,右足一踢,直将他掼了出去。这几下兔起鹘落,迅速至极,众人只见他双手伸出,便见文之隐倒飞了出去。文之隐虽是瞧得清敌招如何运作,却也不及反应。 武芷珮双足一点,算准了徒儿落地之处,抢先着地,右手在他背上一托,才将来势化解。 文之隐怔怔的站在地上,只觉双手手腕奇痛,想是给人扭断了腕骨,突地喉头一甜,吐了一大口鲜血。 武芷珮见状,知道文之隐只在这一招之间便受了极重内伤,心头一惊:“这老儿下手好狠!”快手快脚的帮文之隐接了断骨,递给鲁通,双手一错,走上前去,沉着脸道:“阁下称狼,当真是名不虚传,我便来会会阁下高招。” 成克玖笑道:“我对你徒儿可是客气啦!他自己没能在三招打败我,又怪得谁来?” 武芷珮强抑怒气,道:“阁下请赐招罢。” 陈和苓叫得一声“师父”,但想文师哥武功高出自己许多,尚且在一招之内便已落败,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又将话吞了下去。 武芷珮道:“苓儿,别担心,叫他见识见识你师父的手段!”她说到那“段”字之时,成克玖双掌一并,已经袭了过来,笑道:“老太小心啦!” 武芷珮见他掌未袭体,劲风已自压了过来,右手摆在胸前,以静制动,左手却朝他太阳穴击去。本拟他必定撤掌招架,哪知他头向旁一转,竟张开嘴来,作势等待她的拳头袭来。 原来成克玖自得了“漠北一狼”这个外号之后,自道狼亦有其可取之处,有时便携了孙子成展坐在沙漠之中观察狼的动作习性,久而久之倒也悟出不少攻守进退之法,自创了一套“狼拳”。鉴于狼爪狼牙才是人所难当之处,这路拳法除却许多高明的小擒拿手之外,嘴上功夫也是十分看重,门牙、犬齿、臼齿、智齿各有其招,竟在武学中别开生面,创了一十二招齿上招数。但他生性倨傲,想漠北一狼乃自己专有外号,便未以此拳法相授成展与阿易,是以众人方才都未曾见过。 武芷珮此时见他张嘴欲咬,先是讶异,随即心想:“谅他一张嘴又能济得甚事?我先打落他几枚牙齿再说!”当下斜腰让过他掌上攻势,拳招依旧,直直朝他上颚击去。一拳击过,只觉手指根部有些疼痛,原来已给成克玖下排门牙咬破了一层皮。 成克玖适才不避不让,虽是一齿得手,上排门牙也给震得好不疼痛,心中暗道:“这婆娘果真有点本事!”不敢再用齿功,双手成抓,朝她双腕抓去。武芷珮识得这招便是他适才夺去徒儿兵刃所用,当下不敢怠慢,滴溜溜的转到他身后,一招“顺水推舟”朝他背心打去。 哪知她快,成克玖更快,已转过身来,仍是双爪抓去。武芷珮喝道:“好!”攻势丝毫未变,左掌截他右手,右手便挡他左爪。两人四掌相交,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武芷珮腾腾退出两步,成克玖却踏上了一步。他不愿在徒儿面前丢了面子,硬不退后,不似武芷珮顺势消去打来的力道,登觉气血翻涌。武芷珮瞧出机会,欺上一步,又是一掌打去。成克玖缓不过气,只得向左斜闪三步,避了开去,这才调匀气息。这么一来,二人已知彼此旗鼓相当,再不待对方招数使老便已拆解,愈打愈快,转瞬间已拆了数百余招,只给众人瞧得眼花撩乱。 二人年岁相当,见识广博亦大抵相同,虽是胸中通晓百家招式,此时都是拿出自己毕生拿手绝活过招,只给二方徒弟各自看得目不转睛。 茗玉武功以刀法为主,然而武芷珮武功已臻绝顶之境,虽使刀法,手上有刀无刀已无太大分别。文之隐虽受重伤,却因关心师父战况,早已让鲁通扶着坐起观看。众徒之间本以文之隐悟性最高,所学亦最深厚,武成二人出手虽快,他仍可清楚看见师父所使的一招一式,心中暗道:“平时师父和我对招练习之时,限于我功力尚浅,从不曾这样行云流水地把各个招式一举用上,我自道是师父首徒,其实不过以蠡测海,连师父一成也及不上。” 见师父与敌难分轩轾,一时无须为师操心,只是潜心观看师父手下功夫,于茗玉武学又悟出了一层境界。 武成二人均是年已八旬,悉因内功深厚得享高龄,武学俱已登峰造极,观看二位并世高手相斗学武,实是毕生可遇不可求的机缘,然而若雨、鲁通等于武一道尚未开悟,无法看清各个招式并领悟其中妙处,在场仅文之隐、成展、陈和苓三人因此豁然开朗,真正步入一流高手境界。 然而三人中以成展最长,他在江湖上随着师父叱咤风云,早已忘却学习新知的珍贵,见师父久战不胜,心神渐分,暗想:“武功高强如师父一般的,当世只怕也没有几个,这老太婆般的人物竟能在师父手下走上那么多招,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师父说过,若能屠尽茗玉众人,前途不可限量,原来不是唬我。”正所谓“恶向胆边生”,他观斗许久,已渐渐摸出二人攻守进退的节奏,见师父一记妙着“虎背熊腰”打出,怀中掏出十数枚铜钱,便朝武芷珮背心打去。 武芷珮功夫何等高明,听得暗器破空之声,已知敌方有人偷袭,心中恚怒,使一个“铁板桥”避过了成克玖手上招数,右手一扬,一把暗器打出,一部分将打来暗器击落,另一部分不停,直朝成展飞去。 她自创了茗玉派以后,要开兵器铺的女婿为自己打了独门暗器,此暗器乃以汉白玉制成,作茶叶貌,边缘锋利,只要打中必是见血无疑,只是玉器易碎,非有高深柔韧内力者莫办,是以文之隐等都未得传授。 成展丝毫不乱,扬剑连挥,只听叮叮咚咚之声不绝,竟是毫发无伤,忽听“啊哟”一声,却是一旁阿易全没提防,遭受池鱼之殃,右臂给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他这一手打落暗器的功夫若是差了厘毫,便是全身见血之祸,众人虽见了他这很俊的一手,但想他朝武芷珮偷袭在先,却是无一人喝采。 突然,又听“碰咚”一声,众人回过头来,只见武芷珮双手双足同时支地。茗玉派众徒见师父摔倒,尽皆大惊,除却身受重伤的文之隐和助他疗伤的范师哥外全抢了上去。 原来方才成克玖听得阿易呼叫,心神微分,出招之际慢了数分,武芷珮见良机如此,双脚向后平移数寸,高高跃起身来,一招“排山倒海”朝成克玖袭去。 成克玖虽对她递招之快颇感吃惊,但他武功究竟高强,见武芷珮这招之间为逞一时之快,下半身全没防备,当下一矮身,从她下方钻了过去,头也不抬,双手撑地,两脚向后踢出。武芷珮见他招来,正待变招,怎料几枚暗器横空飞来,却是成展将她的暗器打转了方向,她右手摸出另外暗器打去,虽说仍是一枚不落空,却已来不及闪避成克玖的腿上招数,虽是百忙中又凭空避了数寸,终究给他踢中了腰眼,一股气松,只得四肢朝地落下。只因这两人变招过于迅速,旁观众人回头看成展间,竟是没一个瞧见武芷珮为何摔落在地。 陈和苓将师父扶下后,见师父既无外伤,又没给点中穴道,心中大慰,忙问:“师父,您怎么样?” 武芷珮怒道:“摔一跤就是,死不了!”对成克玖道:“你徒弟暗算伤人,这事如何算法?我再跟你斗过!” 成克玖道:“我徒弟聪明伶俐,发暗器助我,那是不错,我们可没禁止你徒儿对我发送暗器啊?老太,咱们都一把年纪的人了,你我姿势不同,胜负已分,还硬缠着我不放干么?” 武芷珮听他如此数落自己,心中更怒,喝道:“今天没杀光你师徒三人,咱们不能算完!”鲁通和赵师哥听师父吐此壮语,齐声叫好。 陈和苓眉头微蹙,心道:“师父适才定是给这人击中才会如此落地,文师哥又受了重伤,我们如何能截下这三人?鲁师哥他们也太异想天开了。”她担心师父又要再斗,忙道:“成老爷子,咱们的三招之约,还算不算?” 成克玖道:“你这女娃子讨人喜欢,你说算便算好了。” 陈和苓望了师父一眼,低声道:“师父,便让弟子……” 话未说完,突听得一人说道:“成先生,你说过如果无法在三招之内取胜,便要向茗玉派索取一物,可以请教那究竟是甚么东西么?” 说这话之人,却是若雨。她知道眼前情势凶险,茗玉派中人再不是对方敌手,耳边听得陈和苓又欲向对方叫阵,心想:“打斗是决计没有胜算的了,我且先把话题岔开,让他们打斗不成再说。”想起陈和苓与那老人的三招之约中,提及若不能在三招之内得胜,便欲只取了一物就走,当即开言询问。 成克玖听她口称“茗玉派”而非“敝派”,心中一奇,暗道:“这女孩是甚么路道?莫非不是金刀武氏之徒?”眼光扫向二徒,示意询问。阿易明白师父意思,走上两步,在师父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只见成克玖脸色渐转惊奇,问道:“此话可真?”他讶异之余,虽是压低了音量,在场众人仍是人人听得清楚。 阿易点了点头,又自退回。 第832章 侠客隐(55) 武芷珮内功精深,纵然阿易已将声音压得细若蚊鸣,她仍是清楚听见他所说的乃是:“启禀师父,弟子适才与她切磋了几招,有好几招与那个人相同,但并无一招出自于茗玉派。”但话虽是听在耳里,却依旧不晓得若雨的招式究竟是与谁相同。 成克玖笑道:“小姑娘,你贵姓啊?” 若雨知他不怀好意,道:“我何必告诉你?” 成克玖仍是笑嘻嘻的道:“没关系,我且告诉你我要来向茗玉派索取甚么东西,或许你就会想告诉我了。” 诸人一听,都是大奇,除却文之隐外,纷纷露出怀疑的神色朝若雨望去。 而要最感吃惊的,应该还是若雨了,但她强自镇定,道:“你先说说是甚么东西罢!我不爱说的事就是不会说。” 成克玖冷笑道:“好罢,我先说就是。武女侠,你可记不记得你的小女婿啊?” 武芷珮哼了一声,道:“我这一生只有一个女婿,哪来大小之分?” 成克玖道:“你不认也罢,反正我这次就是冲着这人而来。” 原来武芷珮在二十九岁上不幸给人侵犯了身子,心中气苦之余,自我放逐,不再行侠仗义,浪迹天涯,漂泊无定。一日,到得这座山脚下时,豪气突生,便挺着肚子攀上了山巅。登山而小天下,武芷珮到得山顶,只觉往事皆如过眼云烟,便封刀隐居山中,数月后产下一对女婴,取名武芬、武芳。山上两个活泼爱女相伴,武芷珮也就日渐淡忘了往昔的不幸,重拾对江湖的热情,再现武林之中,数年后创立了茗玉派,不时寻访天下可造之材授予武艺。 怎奈这般安定的日子没过多久,次女武芳在十四岁上时,竟给江湖上一个风流浪子霸占了身子。事发之后,武芳连夜回山找母亲哭诉,武芷珮见女儿重蹈自己覆辙,想起了生平恨事,把自己锁在小房之中,对女儿不理不睬。隔天一早出洞,却不料武芳已不知去向,心中又悔又怜,便携了武芬四处找寻。一找经年,始终不得半点音讯,想寻那风流浪子算帐也不知其所踪,徒令武芷珮记恨于心。 十余年后,长女武芬结识了文之隐之父,武芷珮心灰意懒之余,见他人品不错,也不在乎他的出身,便让二人便结为连理。没奈何老天似是有意和她作对,武芬竟在生产文之隐时难产而死。武芷珮心中大恸,思念爱女,便把文之隐收为徒弟,从小养在山上。而这时成克玖所提的“小女婿”,自是指侵占小女儿武芳身子的那个人了。 只听得成克玖续道:“这人在江湖上也是大大有名,与你一样,都做了一派之掌……” 武芷珮怒道:“你怎能拿我和这等人相提并论?” 成克玖笑道:“这人自然不能和您金刀武氏相比,您老知道,这人之所以创立一派,在江湖上轰轰烈烈一时,乃是因盗取一本秘籍而来……” 武芷珮哼了一声,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成克玖道:“老太您这话可说得不对了,我想令嫒当年回山之时,必然有将这秘籍携往此山,是以斗胆向您老太借来一观。” 武芷珮怒道:“你当我是甚么人了?我怎能用那人的武功秘籍?咱们山上没有你要找的东西,再不带你徒儿滚蛋,老婆子可要不客气了!” 成克玖道:“老太且莫动怒。我们如何不知老太品格高尚,不会将这等俗物放在心上。但据我们三人多年查访,推断这秘籍必然是在您老太的山上,想您本来也用不着,便来这里找找。” 武芷珮怒道:“你们要搜山是不是?但教老婆子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你们侵犯此山的一草一木!” 成克玖冷笑道:“所以嘛,我和我徒儿本就商量不会让茗玉派有谁留下一口气的。” 武芷珮勃然大怒,喝道:“好啊!便为了那畜生的甚么狗屁秘籍,你们就要了我派所有人的性命!” 文之隐、陈和苓等见师父两道雪白的眉毛直直竖起,谈吐中居然还加上了“畜生”、“狗屁”等词句,知她动了真怒,只怕顷刻间便要动手,各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正当这剑拔弩张之际,若雨忽道:“成先生,你说来说去,还是和我没半点关系,你究竟为何认为我会想跟你说我的姓名呢?” 成克玖听她问起,转头笑嘻嘻的对着她道:“小妹妹,你跟杨少恒这家伙如何称呼?” “当”的一声响,一柄单刀落地,范师哥连忙拾起。 若雨斗然听到杨少恒的名字,大吃一惊,只觉这柄刀好似敲在自己心上,心道:“他们怎么会知道杨叔叔?”但想成克玖不是甚么好人,此时自是不能承认与杨少恒有何瓜葛,正待开言否认,突想:“杨叔叔待我那么好,我怎能随口撇清和他的关系?”心念一动,说道:“我和这人可没甚么血缘关系。”想这话表面看来是说和他没有关系,却也不违背了事实。 但成克玖闯荡江湖数十年,听她这么一说,更加肯定她必然识得杨少恒,逼紧一句,问道:“你总是认识他罢?”若雨一生从没打过诳语,听他这么一问,终于点了点头。 成克玖道:“照啊!我告诉你,这杨少恒,便是那秘籍主人的儿子啊!” 若雨大吃一惊,心道:“想不到他们这事竟和杨叔叔有所干系!”但她固然吃惊,武芷珮更是惊异,道:“杨延毅生了儿子?” 成克玖冷笑道:“老太,事情都闹到这个地步了,我也不必瞒你,令嫒当时便是和你所素来痛恨的这人死在一起,这杨少恒嘛,便是他们的儿子了。” 武芷珮一听,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嘶声叫道:“你骗人!芳儿怎么能跟这人死在一起!怎么能……怎能跟他生了儿子!” 成克玖笑道:“你虽不许,但我瞧他们两人倒是感情不错,而且……” 武芷珮叫道:“你骗人,你……”突地气往上冲,晕了过去。 文之隐一见连忙抢上,将师父扶住了,大急叫道:“师父,师父!”赶紧帮师父推宫过血,怎料他心中忧急,又吐了一大口血。 若雨在旁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大是骇怕,心中忖度着成武二人适才的对话:“所以杨叔叔的妈妈正是这婆婆的女儿咯?而杨叔叔的爹爹似乎是有了一本十分厉害的秘籍,这姓成的到处找不到,便来这里找找……等等,杨叔叔的爹爹?”想幼时听龙杨二人讲述守城故事时,二人都道杨少恒之父便是名将杨延朗,此时成克玖与武芷珮却怎称杨少恒之父乃另一名作杨延毅之人?若雨心思打结,终于想起当年杨少恒别先龙第前对她说的最后一段话:“若雨,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也有二个爹爹。”思绪突然明朗,心道:“二个爹爹!莫非这个拥有秘籍的人,才是杨叔叔的亲生父亲?又为甚么杨叔叔从来不提?”蓦地对杨少恒的身世极为好奇,回头却见武芷珮已经醒转,抚着胸口正自咳嗽,文之隐跪在她身旁,眼中满是焦急紧张。 若雨心念已决,问成克玖道:“成先生,你们既然知道杨少恒叔叔是他们的儿子,又为甚么不去向他索取秘籍呢?” 成克玖干笑了两声,说道:“他说过不在他那里。” 但若雨何等精乖,见他神色尴尬,知他若不是曾经吃了大亏,便是根本找不到杨少恒,于是道:“我老实告诉你好了,我跟他的交情非比寻常,如果我帮你跟他要来那本秘籍,你能不能答应不再向茗玉派众人为难?” 成克玖一听,先是一喜,又是犯疑,心道:“我这十年以来,别说再也找不到他半点影子,连有关他的一点音讯都没听见过,这小女娃子怎能有本事找到他?”说道:“你倒说得容易,若找不到,那又如何?” 若雨笑道:“我任你处置便了。” 成克玖见她满脸自信,突地想起:“要是这小女娃子一下山便跑得没半点影子,我可要去哪里找她?”沉着脸道:“你要任我处置,敢不敢跟我约定个时间地点?” 若雨见他脸色突变,微微吃惊,心道:“本想跟他耗个十年八年,杨叔叔总不会都不来找我们,但要是我现在说个这么长时间,他又如何会答应?” 正待开言胡诌,突感一人纵了过来,在自己耳边低声道:“就三个月。三个月内我们若找不到,我负责便是。” 若雨心中一震,知道是文之隐到了,正欲答话,却听他已提声说道:“成先生,我跟你约定三个月。这日是九月廿五,我们腊月廿五在此重会,到时如果没有秘籍,你找我一人便是。但是在这三个月中,你不准再对敝派有任何为难!” 成克玖道:“你若是没有出现,却待怎地?” 文之隐道:“你当我文之隐是甚么人?跟人作下的约定岂能不算?” 第833章 侠客隐(56) 成克玖心中盘算,自己跟茗玉派本无深仇大恨,又见若雨识得杨少恒之事必然不假,既能骗得秘籍到手,三月后再来屠尽众人倒也无甚损失,嘿嘿笑道:“好,你过来。” 文之隐大着胆子走了过去。 成克玖道:“我和你击掌为誓。”文之隐点点头,伸出手去,两人便击了三掌作誓。 三掌击过,文之隐突觉腹内一阵疼痛,但他不愿示弱,咬紧牙关并不作声。 成克玖见他脸色惨白,笑道:“你当我漠北一狼是甚么人?怎能作个约定便算?要是你不回来,三个月后仍是小命不保。不过放心好了,这三个月内包你平安大吉!” 陈和苓怒道:“你好没良心!” 成克玖笑道:“那又如何?走罢!三个月后再来找贵派算帐。”说着手一招,两名徒儿与他相偕下山。 茗玉派众人见这三人下山,都是松了一口气,鲁通笑道:“幸亏文师弟和这小姑娘挤兑住了这老头,哼,他们三个月后再来,瞧我们给他好看的。” 范师哥道:“师弟你莫胡说,要是跟他们硬来,只怕他们不给文师弟治伤了。” 鲁通道:“呸!好稀罕么?这伤就只有他一人能治?咱师父便治不得?师父,您会治的,对罢?” 武芷珮不答他话,道:“大伙儿跟我来。”转身往山上便走。 鲁通碰了个钉子,老大没趣,转头跟赵师哥随口抬杠,唠唠叨叨地跟了上去。陈和苓见师父脚步不稳,忙在一旁扶住了,武芷珮难得地也不拒却。 一行人走进了山顶的“蓝田厅”,武芷珮道:“大伙儿通通进来罢!”便往山洞深处走去。山洞渐窄,到得后来陈和苓已无法从旁相扶,只得紧随在师父身后。 文之隐和若雨走在最后,文之隐心中暗忖:“师父鲜少开放让这么多人通通走进她的“茗玉屋”里,今日突然这么举动,只怕……”一行人穿越石桥,进了茗玉屋后,武芷珮道:“阿隐,将门带上。” 文之隐躬身应道:“是!”将门栓上了,众人便在外边那空无一物的室里坐下。 武芷珮道:“大伙都坐好了么?”突见若雨站在墙边,大有不知所措之意,对她道:“小朋友,你今天为我派挺身而出,老婆子很是喜欢,跟大家说说你叫甚么名字罢。” 若雨道:“晚辈姓龙,小名若雨。” 武芷珮道:“嗯,叫做若雨。以后我便叫你雨儿罢。阿隐,去把里面那东西拿出来。” 文之隐大喜,应道:“是!”转入暗房,拿出了茗玉杯,双膝跪地,高举过顶,递给师父。 武芷珮接过了,对若雨道:“雨儿,这杯子送给你,从今尔后,你便是我的关门弟子了。” 若雨一听,连忙双膝跪地,伸双手接过了,恭谨向武芷珮行拜师之礼。 武芷珮待她磕了八个头后,伸手将她扶起,对她道:“我们派里不分入门先后,只看年纪,年纪小的便叫大的师哥师姊,知道么?” 若雨道:“是。” 于是武芷珮命众徒自我介绍,文之隐、鲁通等虽已和她相识,也是自报了一次姓名。若雨听得那“赵师哥”单名一个字翼,“范师哥”则是姓范名中奇,正是自己父亲昔日在遂城与定州城的部下之一,但她想此刻谈论师门之事,不便叙及旧情,并未相认,范中奇却是与她素不相识。 众人介绍完毕,叙过年岁,武芷珮拍了两下手掌,众弟子便即正襟危坐。 武芷珮道:“我今日要你们全聚于此,其实另有一事。文之隐!” 文之隐听得师父呼唤自己全名,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站起身来,拱手道:“弟子在!”便跪了下去。 武芷珮道:“众弟子跪下!” 众人应道:“是!”也跪了下去。 武芷珮站起身来,朗声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武芷珮于四十年前创立茗玉派,为茗玉派第一任掌门人。如今年事已高,无力掌管俗务,今日,我要将掌门人之位传给弟子文之隐,期许他能秉持侠义精神,为国为民,以身作则,约束门下众弟子行侠仗义,相互扶持,将我茗玉派发扬光大!文之隐请起。” 文之隐在地下听得师父竟要自己接任掌门,大吃一惊,却又听师父叫自己站起,赶紧磕了头,恭恭敬敬地起身。 武芷珮道:“从今尔后,你就是我茗玉派的第二任掌门人了,不准忘记我对你的教诲,要保重自己身体,为众人表率,听见没有?” 文之隐此时不过一十九岁,一时不敢应承如此大事,正要跪下说话,却给武芷珮扶住了,道:“以后你见我,再不必磕头,直到你卸下掌门之任的那一天,知道没?” 文之隐见师父说得坚决,只得躬身应道:“弟子文之隐仅奉师父教诲,必全心全意光大我茗玉派,不敢有一刻或忘师父的教诲。” 武芷珮喜道:“好极了!”又道:“弟子范中奇、鲁通、赵翼、陈和苓、龙若雨听令!” 五人应道:“弟子在!” 武芷珮道:“我门下弟子众多,年纪、居处亦各不同,你们五人此日亲见文之隐接任掌门人,务须为众人表率,严遵掌门人号令,并对同门宣达此事。我选文之隐做掌门人,自非因他与我血脉相连,主要还是因他在我门下亲炙最久,对我派武功领略最多,同时悟性高,是非分明,你们务须向众同门宣达,不得对新任掌门人有任何猜疑嫉妒。” 五人应道:“是!” 武芷珮道:“新任掌门人年纪尚轻,你们参见掌门人的礼节由他自行决定。鲁通、赵翼、陈和苓听令!” 三人应道:“是!”武芷珮道:“你们三人,连同梁天伊长居此山,对为师的个性最为熟悉,我命你们四人共同辅佐新掌门人,不得任其出现任何行为偏差。梁天伊尚未返山,我一会儿留书传达,再由新掌门文之隐告知。”文、鲁、赵、陈一齐听令。 武芷珮道:“大事已了。一会我尚有事情向文之隐宣布,龙若雨留下,其余弟子可退出蓝田厅外各自练功。” 众人应道:“是!”纷纷退了出去。 陈和苓却不即离开,走上前去,拉着师父的手,叫道:“师父!”说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武芷珮虽是素来严肃,见她如此,心也软了,道:“苓儿,你心细如发,我都没说,你还是看出来了。我去了以后,你要多帮帮文师哥。” 陈和苓哭道:“师父,都怪我,怪我把您请下去……” 武芷珮道:“说甚么傻话?难道我不下去,任他们给人打得落花流水吗?哼,老婆子活了快八十岁,闯下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那也够了。” 文之隐心中本来早有不安之感,这时听得师父亲口说出,赶紧跪了下来,道:“师父!您不会有事的。”眼眶也自红了。 武芷珮抚着他的头,缓缓地道:“傻孩子,你的羽翼已熟,该起飞了。”终于一张老脸上也流下了罕见的泪水。若雨受他们情绪感染,虽与师父相识时日甚短,也不禁落泪。 原来武芷珮毕竟年事已高,在不眠不休地给文之隐治伤三天以后,便已大损真元、精神衰弱。本来以她内功修为之高,辅以白玉茗调养,数日后当无大碍,却又逢成克玖打上山来,二人相斗互骂许久不算,更听闻了爱女与自己毕生最恨之人生子、共亡的消息,霎时间气愤、伤痛、惋惜、怨恨等情绪一齐铺天盖地而来,心神再也承受不住,自知大限已到,才连忙将掌门人之位传给文之隐。 哭了一阵,武芷珮率先收泪道:“再哭下去,老婆子就没力气做别的事了。本来我只想传给阿隐的,刚刚转念一想,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全跟你们三个讲好了。”龙文陈三人听得师父有话,也纷纷止了眼泪。 武芷珮道:“阿隐,我不想动,你去把茶几后面暗柜第二个抽屉里的卷轴拿出来。” 文之隐应了,转身而去。 武芷珮接过,对文之隐道:“你三年没有回来,也不知让我操了多少心,但总算我相信你必是平安无事,仍是画了这卷轴要传给你。”说着摊开卷轴,道:“这便是那阴阳互换之际的重要关窍了,苓儿,我本打算等你大些再传你,不过你现在想练的话,就试着练练看罢,但切记不可躁进,学不好叫阿隐教你。阿隐,这东西你本来应该是用不着,不过你之后还要帮我传授于人,因此务必要弄懂,听见没有?” 文之隐见师父对己暗使眼色,一转念间,已经明白师父是要自己学了以后传给若雨,心道:“师父这么说,便是准我传她功夫了。”不觉微露笑容。 武芷珮笑骂道:“不要给人家教错了,听见没有。” 文之隐笑道:“是!”但是想到师父转眼就要仙去,终究还是无法开怀。 武芷珮对文陈二人道:“你二人快看,有问题快问。”二人忙低下头去认真研究。 武芷珮转头对若雨道:“你学的虽是我派内功,但经过两次转述,只怕有些精微之处你尚无法领会,你就之后再问阿隐罢。你答应那姓成的帮他找秘籍,为我派挡灾,我十分感激,不过你和阿隐留心些,别再着了他的道儿,这人诡计多端,防不胜防,对他别太老实了,那秘籍最终也不能让他学了,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