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锋汉起》 第一章 洛阳风雨 第一章洛阳风雨 东晋太元十八年(公元393年),洛阳。 宣阳门,洛阳城正南门,高大巍峨。 城门上遍布着箭痕,诉说着战火往事,箭楼高耸,俯视前方,飞檐划破长空,有如苍鹰展翅。几丛野草在墙体的坑洼处坚强地生长,迎着阳光。 铜驼大街连接着宣阳门和皇宫阊阖门,将洛阳城从中分开,因魏明帝时将一对铜驼置于宫城阊阖门外而得名。 街宽十三丈,一主两辅三道,可并行二十辆马车,街道两侧曾遍布衙署和寺庙,店铺鳞次栉比,商贾云集,是洛阳最繁华的大道,繁庶异常。 往日繁华早化为烟云,皇宫成了断壁残垣,阊阖门外的铜驼不知去向,城中建筑也多残破不堪,只有高高的永宁寺塔屹立如故,淡然地注视着风雨变迁。 永宁寺的对面原是司徒府,太元九年(384年),荆州刺史桓石民部将高茂收复洛阳,将其改成太守府衙,眼下这座将军府的主人是龙骧将军、河南太守杨佺期。 杨佺期出身弘农杨氏,年轻时便在军府任职,为人沉毅果勇,屡立战功,太元十四年以广威将军、河南太守戍守洛阳,与前秦兵马多次交战,累战皆捷,进号龙骧将军。 三日前,杨佺期收到护氐校尉杨佛嵩率三千户北上投奔后秦的战报,当即统兵五千前往追击,由其大哥杨广坐镇洛阳,调度军需。 前方打仗,后方钱粮,衙署内一片繁忙。前衙后宅,后宅之中亦不平静。 后宅东北角有处不大的小院,正屋三间,东厢有四间侧房。 阶前檐下站着一群使女,垂首屏气敛声,屋内时而传出抽泣之声。 屋中间一张矮榻,榻上躺着个少年,身上盖着青衾,面色发赤,时不时地抽搐几下,口中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一名身着霞色襦裙的妇人站在榻前,以袖拭泪,盘髻上的步摇晃动。 榻前矮墩上坐着个灰袍老者,微闭双目,一手捻须,一手切在少年郎的寸口脉上,静心诊脉。 看到老者的手从少年腕上挪开,妇人便急声问道:“陶大夫,玄儿怎么样了?” 老者伸手捊须,斟酌着开口道:“三公子脉像沉伏不出,体热刚痉,应该是掉入山涧受了惊吓,又感湿冷之气,邪风入体,此为惊厥之症。” “陶大夫一定要救救我的玄儿。”妇人泪落如珠,哽声道。 陶胜站起身,拧眉思索片刻,道:“夫人莫急。老夫开个安神清热的方子,一日三次煎服,只要高热能退,便无妨了。” ………… 苦涩的药汁顺喉而下,感觉翻腾的脑海平静了些,耳边传来低低的哭泣声,杨安玄勉力睁开眼。 淡青色纱帐,眼珠转动,见一名妇人坐在旁边低头抹泪,面容憔悴,好像很熟悉。另一侧传来惊呼声:“娘,哥睁开眼了。” 是湫儿,脑中跳出个念头,无数纷杂的记忆再次翻腾而出,杨安玄翻了翻白眼,又晕了过去。 时晕时醒,有如身处噩梦,苦药总算起了效果,高热逐渐褪去,杨安玄慢慢清醒了过来。 丝巾轻轻地拭去杨安玄嘴角的药渍,袁氏将药碗递给身旁的侍女。 杨湫趴在榻边,扬起头对着斜倚在靠枕上杨安玄道:“三哥,你总算醒了,你要是再不好,娘就要哭死了。” “湫儿,不要乱说。”袁氏轻轻替他掖好青衾,柔声道:“玄儿,你好生歇息,娘过一会再来看你。” 杨安玄无力地闭上眼,听着细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屋内安静了下来。 躺在榻上,杨安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这些天他用断续清醒时间拼凑出事情原委,自己穿越了。 前世是个考古学家,因常年不顾家,妻子带着女儿与他离婚。 为了在经济上弥补对女儿的亏欠,他拼命地工作挣钱,因为阻止盗墓被歹徒沉入深潭,弥留时看到深潭底部的一点光亮,意识随着这点光亮穿越到了此身。 同样名叫杨安玄,却是庄周梦蝶,来到了东晋年代,成了龙骧将军、河南太守杨佺期的三子杨安玄。 此身杨安玄打猎时马失前蹄落入悬崖,被他鸠占鹊巢。杨安玄嘴角露出苦笑,名门之后,将军之子,算是占了副好躯壳。 杨安玄史书上没有记载,杨佺期在青史上却有几行文字,弘农杨氏更是赫赫有名,杨家有“四世三公”、“七世名德”美誉,在汉朝乃至西晋时是顶尖的名门望族。 可惜永嘉之乱时弘农杨家并未随皇室南渡,婚姻仕宦错过时机,受到门阀排挤抑制,论品时仅定为四品,沦为次等世族。 轻快地脚步声由远而近,是湫儿回来了。小丫头是他的五妹,这几天总在耳根处叽叽喳喳地说话,不得安宁。 “三哥,三哥”,杨安玄睁开眼,看到两只小抓髻晃动,“哥,爹爹回来了。” 杨湫才八岁,努力地踮起脚尖,将手中的米糕送到杨安玄面前,道:“哥,你吃吗?” 杨安玄心中升出暖意,这几天母亲袁氏衣不解带地看护自己,五妹杨湫叽咕不停,脑中很多信息都是被小丫头的念叨唤醒。 对于袁氏杨安玄充满了感激,但那声娘却堵在喉口叫不出来,倒是杨湫这丫头,虽然是妹子,在杨安玄的心中却如同女儿一般。 杨安玄摇了摇头,沙哑着声音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娘和董姨去迎接了。”杨湫咬了口手中的米糕,小大人般地叹了口气,道:“哥,爹又要骂你了。” 杨佺期三子两女,长子杨安深、三子杨安玄以及五女杨湫是袁氏所生,次子杨安远、四女杨漓是妾室董氏所生。 袁氏出身汝南袁家,杨家与袁家是世交,袁绍兄弟在乱世中败亡,汝南袁氏衰败了,但杨袁两家间的联姻未断。 ………… 杨安玄住所的西南方向,有处同样形制的小院,院内青竹绕径,甬道清扫得干干净净,另一侧围着假山浅潭,数丛菊花黄白争艳,将小院点缀的生机盎然。 黄衫丽人缓步走在甬道上,长裙曳地,袅婷生姿。侍女挑起竹帘,黄衫女昂首而入,进屋挥退侍女。 一名眉目清秀的女童端坐在几前,聚精会神地弹筝,曲声清脆素雅,悦耳动听。 黄衫女站在门边静听,待到一曲弹罢,方才开口道:“漓儿,这首《朝阳曲》欢快流畅,已得精要,等你爹来时不妨弹与他听。” 杨漓双手按席,俯身见礼道:“见过母亲。父亲和哥可安好?” 董氏应道:“都好。” 语气暂顿,董氏眼中闪过一丝忧色,沉声道:“不过,这次你爹打了败仗。” “啊。”杨漓轻呼出声,直起身来愣愣地看向母亲。印象中父亲每战必胜,怎么会打败仗,听说那些胡人杀人不眨眼,爹爹和哥哥没受伤吧? 董氏眉头轻颦道:“都说了你爹和你哥没事,大惊小怪做甚。” 长裙飘移,董氏来到佛龛前燃起三根香,拜了三拜,轻声祝祷道:“佛祖保佑我儿安远平平安安,顺利承继家业。” 再拜将香插入炉中,董氏来到席前坐下,小心地将裥裙整理平整,伸手在筝弦上轻轻一划,筝音袅袅回落在屋中。 “杨安深喜文厌武、难成大事,杨安玄是个纨绔、只知玩乐,唯有我儿安远肖父,杨家的家业将来定会由他来承继。”董氏喃喃语道。 杨漓柳眉微蹙,娘亲的碎碎念她不知听过多少遍了,要从董氏家族兴衰说起,哀叹自身美貌多艺,却因庶出身份只能嫁人为妾,若无人打断,至少要说上两柱香功夫。 “……绝不能让你和为娘一样为人妾室,被人轻贱……只要你哥继承杨氏家业,谁人还敢轻视我母女,到时你也能为人正室……” 博山炉,香烟飘渺,杨漓的目光追随着飘散的香烟,若有所思、魂游天外。 太守府大堂,众人已经商议了一个多时辰,加强防卫、战后抚恤、奏报朝庭,诸事繁杂。 杨佺期居中而坐,面沉似水,此次追击杨佛嵩在潼关附近大败之,正要擒拿他,不料后秦姚崇率军赶至,仓促迎战被轻骑冲破防线,南阳太守、宁朔将军赵睦战死,近千军士败亡。 会稽王司马道子、中书令王国宝向来与自己不睦,定会借此次兵败生事,龙骧将军的称号怕要保不住了。 想起杨家定品大恨,杨佺期眉头越发紧锁。因过江太晚,定品仅为四品,父亲征战一生屡立战功,以粱州刺史而终;自己坐镇洛阳,屡败胡兵,得授龙骧将军,实指望能凭借战功再上一层楼,助杨家晋身上品,一场兵败恐怕让数年辛劳付诸流水。 端起桌上的陶碗饮了口浆汤,杨佺期润了润喉,疲惫地道:“各司其职吧,不可懈怠,时辰不早,都散了吧。大哥,你随我来。” 起身转过大堂,杨佺期与杨广来到后面的内堂,两人心事重重地聊了几句战事。杨佺期问道:“大哥,家中无事吧?” 杨广沉吟片刻,道:“倒没什么大事,就是安玄出外打猎掉进深潭,大病了一场,险些没了。” “逆子,”杨佺期重重地一拍案几,骂道:“死了才省心。” 第二章 兄弟相争 后宅最北面的花园内设有小校场,供杨家子弟日常习武之用。 “笃”,箭如流星,稳稳地挤进箭垛的红心之中。红心之上密密麻麻地扎满了箭只。 “哥,你真棒!”杨湫站在长廊上,跳着脚拍手欢呼道。 八斗弓,一连射了二十余只箭,杨安玄感觉臂膀有些发胀,垂下弓,看着四十步外的箭垛,满意地点点头。 对于新躯体他很满意,年少英俊、孔武有力、自幼习武、骑射 精良。老天待自己不薄,让自己留下了前世的记忆,还拥有了强健的体魄。 经脉内温润的气息涌动,臂膀的酸胀感立消,这种行气的方法来自前世记忆,杨安玄曾帮过一名叫老毅的高手,“清心守玄”的道家养气心法便是他所授。 前世杨安玄苦炼六七年依旧没有气感,老毅说杨安玄学功太晚,经脉堵塞,难有成就,只能用于强身健体。 无心插柳,杨安玄卧床时无意中运行功法,居然感觉到丹田气感,月许功夫体内真气已能流转通畅,自觉耳聪目明、气力增长,看来老毅没有骗自己。 杨湫脆声喊道:“哥,娘让我看着你,只准练两刻钟。” 将弓递给随从,杨安玄擦了擦汗,接过襦衫穿上。病愈近月,袁氏总算放松了的监护,不再事无巨细地叮嘱,把看着杨安玄的任务交给了自告奋勇的杨湫。 杨湫跑过来,拉扯着宽袖摇晃道:“三哥,带我逛街去。” 对于这个小尾巴杨安玄十分怜爱,轻轻揪了一下妹子的小抓髻,笑道:“行,我的月钱差不多都进了你的肚子,这次上街可没钱给你买吃食。” “讨厌,三哥你弄乱我头发了。”杨湫仰起脸看着杨安玄,却笑眯了眼,她知道三哥带自己上街肯定会买上一大堆吃食,真好。 回屋取了钱,杨安玄打算买根银簪,前两天无意中听袁氏提及绘采斋的首饰华贵精美,杨安玄记在心上,打算买件首饰表示心意。 牵起杨湫的小手正要出门,一名小吏走过来抱拳禀手道:“三公子,太守命你前去大堂。” 杨安玄一皱眉,他见杨佺期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见面杨佺期都要板起脸喝斥。一个多月来,他逐渐习惯了袁氏的念叨、妹子的吵闹,却没有心情看便宜老爹的脸色,相看两厌,不如不见。 杨湫撅起嘴巴,嘟囔道:“爹真会挑时候。三哥,回来得早记得喊我。” 来到大堂,杨安玄发现大伯杨广、三叔杨思平、大哥杨安深、二哥杨安远以及族中叔伯兄弟排列在两旁。杨佺期头戴武冠,身着禇色绢袍,按剑肃立,杨安玄连忙抢步上前见礼。 杨佺期冷声道:“一旁站好。” 大堂两旁站满了人,杨安玄见大哥杨安深以目示意,便挤在他的右侧站立。 “天使即将进城,关系到我杨氏一族命运,不可疏忽。”杨佺期沉声道。 杨安玄从袁氏的口中得知,兵败的奏报送到朝庭后,引发轩然大波,中书令王国宝弹劾杨佺期丧师辱命,当收监问罪;尚书左仆射王珣则认为大军交战,胜负难测,纵有过失,将功赎罪即可。 朝中官员分成两派,争论不休,天子下旨广议。得知消息后杨佺期大惊失色,他知道兵败只是借口,背后是天子与会稽王司马道子借此事角力。 淝水大战后,天子司马曜任用胞弟琅琊王司马道子主理朝政,谢安、谢玄相继过世,士族门阀后续乏人,王、谢、桓、庾把持朝堂的局面不再复返,皇权得以恢复。天子和司马道子都贪图享乐、沉溺酒色,致使朝政日益昏暗,彼此间的矛盾日益加深,朝局形成“主相相持”的局面。 杨佺期一面派堂弟杨尚保带着财帛前往京城打点,一面向好友郗恢、殷仲堪等人求助。郗恢、殷仲堪都是天子近臣,由他们出面替自己说话天子更听得进去。 传回的消息时好时坏,杨家人这段时间都提心吊胆,朝庭派天使前来表示处置结果已定,虽然杨佺期隐约知道些消息,但石头未落地前心总是悬的。 堂上众人惊疑不定、忐忑难安,杨安玄听到身旁大哥呼吸沉重,再看杨佺期看似沉稳,其实右手攥住剑柄,青筋毕露。 不是说为将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看来杨佺期还是短练啊。杨安玄嘴角浮出一丝嘲意,却被对面的杨安远瞅得分明。 杨安远正容道:“三弟,你平时万事不轻心也就罢了,但此次不比寻常,关系家族荣辱,切切不可率性。” 杨广也看到杨安玄一脸轻松,很不高兴地道:“安玄,你明年就要加冠(2),也该懂事了。杨家面临大难,你不说替家族分忧,至少不要让大家分心于你。” 杨佺期怒容满面,斥道:“没心没肺,难成大气。” 杨安远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杨安玄心中暗恼,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到哪都有是非,杨安远的那点小心思他洞若观火,无非是想在杨佺期面前贬低自己、抬高自身。 “父亲,并非孩儿没心没肺,只是孩儿觉得天使带来的应是好消息。”杨安玄拱手道。 父亲两个字轻飘飘便说出口,杨安玄没有丝毫心理负担,没有情感的称呼只不过是两个字而已,如同酒桌上拍着胸脯说的兄弟。 “三弟向来喜欢与三教九流之人打交道,莫非从算命的瞎子处学了卜术?会看相了?”杨安远笑着讥道。 这小子一再挑衅,若不还击越发要得寸近尺了。杨安玄冷哼一声,道:“我认为父亲平安无事,莫非二哥与我想的不同?” 杨安远脸色微变,快速地瞥了一眼杨佺期,怒道:“老三,休要胡说八道,我当然希望父亲平安,不过也不能信口胡说。” “二哥喜欢与人赌斗,不如与小弟我赌一把,就赌天使此来是好是坏。”杨安玄逼视着杨安远道。 这个赌怎么打,输赢于己都无益。杨安深脸色再变,他刚才讥讽杨安玄结交三教九流的人物,杨安玄立刻还以颜色说他好赌,这个老三什么时候变得灵牙利齿起来,几句话逼得自己难以应答。 杨佺期见两个儿子斗嘴,怒喝道:“住嘴,什么时候了还在斗嘴。安玄,你说说看,为何认为天使会带来好消息?”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杨安玄身上,杨安玄从容不迫地道:“父亲是百战骁将,我杨家军是骁勇之师,朝庭正是用人之际,不可能弃而不用。胜败兵家常事,父亲偶有失利,朝庭至多小责而已。” 杨安玄庆幸自己前世是考古学家,研究的虽然不是魏晋史,但对这段历史的大事件约略记得,杨佺期死于与桓玄的争战,眼下肯定无事。 杨佺期面容转霁,昨天他收到好友郗恢的来信,信中透露朝庭有意把他调离洛阳,能离开强敌环伺的洛阳,倒不失是件好事。 看了一眼杨安玄,杨佺期暗想玄儿心思缜密,倒不像董氏说的那样纨绔,自己平日对他关注不多,以后有机会不妨多加雕琢。 杨安远留意着父亲脸色,见杨佺期微微点头,知道杨安玄的话猜中了父亲心思。恨恨地瞪了杨安玄一眼,这个莽夫没被摔死,反倒聪明了许多,知道讨好父亲了,看来要多花些心思了。 一名军汉入堂禀道:“天使已近宣阳门,请将军示下。” 杨佺期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出迎。” ………… 鼓乐声中,数辆装饰华美丽的牛车在数十名戎装骑士的护卫下驶近宣阳门。杨佺期率领洛阳的大小官员躬身行礼,齐声道:“恭迎天使。” 杨安玄站在偏后的位置,打量着天使仪仗。作为一名考古学家能亲眼目瞩东晋年代的建筑文物、风土人情是何等的幸运,这段时间自己无数次在梦中站在讲堂中侃侃而谈,成了国内最有名的魏晋史研究专家,鲜花和掌声无数,只是睁开眼方知回不去了。 “彩漆画轮毂,驾牛,名曰画轮车”,杨安玄脑中闪过文字,再细看“绿油幢,朱丝络,青交路”与史书中的记载果然一样。队列前面是鼓吹手,执旗手分列在车左右,旁边是执戟手四人,然后是执刀楯、执弓矢、执弩的将士护卫在两侧,足有百余人。 画轮车左侧的夹仗撑起车帘,露出里面进贤冠和绛色官袍,衣冠主人微微颔首,便傲慢地放下车帘,画轮车在鼓乐声中继续前行。 杨佺期心中一紧,看清车中人是王绪。王绪是琅琊内史,中书令王国宝的从祖弟,会稽王司马道子的心腹。此次朝中以中书令王国宝为首提议贬去他的官职,背后是会稽王司马道子在推波助澜,王绪前来宣旨不是好消息。 当年杨家投降桓温,在其麾下征战,后来桓温起了谋逆之心,为司马氏所忌。桓温死后,司马氏联合王谢两家对桓家打压,城门失火,祸及杨家。 车辆在太守府前停稳,侍从跑到车旁,撩起锦帘,伸手掺扶王绪下了车。 王绪不紧不慢地理了一下身上绛袍,抬头望了一眼府门前高悬的“太守府”匾额,冷笑了一下,也不与杨佺期寒喧,大袖飘飘,径自迈步朝府内行去。 看到王绪这副作态,杨佺期忧色更深,目光向王绪身边的随从扫去。仓促间看到一个熟人,散骑侍郎徐浩,连忙以目相询。徐浩是太子前卫率徐邈的次子,徐邈虽出身寒门,却是天子的亲信。 徐浩微笑点头,杨佺期略松了口气,急步追在王绪身后。 大堂内早已摆好了香案,王绪居中傲立,手捧圣旨宣读,“……河南太守杨佺期久镇洛阳,沈勇果劲……有疾,可迁任新野太守兼领建威司马(3),贬去龙骧将军之职……” 杨佺期心中大定,圣旨给他保留了颜面,正如安玄所说朝庭对杨家还是有所倚重,只可惜自己辛苦征战数年回到从前。 新野郡原归荆州管辖,雍州被前秦所占,侨治在襄阳。太元十七年,郗恢作为雍州刺史、建威将军、假节镇襄阳,拱卫北大门,洛阳、义阳、新野等郡是北兵南下的必经之地,天子将荆州襄阳以北洛阳、新野、义阳等数郡的军政大权划归了郗恢。 迁任新野太守兼建威司马仍在郗刺史麾下任职,这个结果让杨佺期还算满意。 第三章 破败名门 大堂设宴,款待天使。 王绪居中而坐,杨佺期和副使徐浩在左右相陪,众人依次排坐。杨安玄原想偷偷溜走,却被大哥杨安深拉坐在身旁。 杨佺期举杯敬酒,王绪阴沉着脸,没有一丝笑意,冷声拒绝道:“本官一路劳乏,不胜酒力,恕难从命。” 这是公然不给杨佺期面子,杨佺期举着酒杯笑容僵住,徐浩连忙起身圆场道:“王内史劳乏,这杯酒便由下官代饮。” 两人一饮而尽,王绪却自顾自地倒上一杯,自斟自饮起来,丝毫不顾及两人的感受。 杨佺期怒哼一声,刚要发作,徐浩冲他摇摇头,笑着岔开话题道:“出京之时,老父嘱我向杨兄抄录《尚书》,若有太史公的论著,更是幸事。” 弘农杨氏治欧阳《尚书》,汉景帝时杨敞为丞相,娶妻为司马迁之女,欧阳《尚书》得以与司马迁《尚书》相印证,故徐浩有此言。 “好说,好说。”杨佺期借机下台,毕竟王绪是宣旨的天使,能不得罪尽量不去得罪。王绪背后是中书令王国宝、会稽王司马道子,自己更得罪不起。 一人向隅,举位仍欢。一场劫难消散,杨家人都兴高采烈,吆三喝四,划拳行令,大堂内吵吵闹闹。 没人答理王绪,王绪几杯闷酒下肚,越感聒噪不宁,原本郁积的心绪化成暴风雪,撇着嘴大声嘲道:“伧荒之辈,粗鲁不文,难登大雅之堂。” 杨佺期忍无可忍,“哐”的一声将手中漆碗砸在桌上,喝问道:“王内史,你喝醉了吧,胡言乱语。” 大堂内众人怒目而视,王绪却纵声狂笑,“哈哈哈哈”,疯狂的笑声在大堂内回荡,发泄着胸中郁闷。 身为太原王氏族人,王绪与中书令王国宝是堂兄弟,通过王国宝的关系王绪谀媚于琅琊王司马道子,成为了王府内史。去年琅琊王司马道子改封会稽王,王绪身份变得尴尬起来。 穷则思变,王绪小心奉迎会稽王得了许诺,年后让他外任新野太守。对于这个位置王绪还算满意,虽然王府内史和太守都是五品,但内史在京城诸多大员中不算什么,哪有坐镇一方来得风光自在。 行囊备妥,随从拟定,欢宴饮过多场,只等过完年后上任,谁知煮熟的鸭子还飞了,新野太守的位置被杨佺期得了去,让王绪颜面尽失,自然对杨佺期恨之入骨。 朝庭派人来洛阳颁旨,他主动请缨,打算当面折辱杨佺期,出出胸中恶气。 杨广愤然离席,指着王绪怒道:“我弘农杨氏累世名门望族,便是琅琊王氏也不能比,你太原王氏更不用说,这粗鲁不文四字原物奉还。” 王绪收住笑声,看着堂内杨家人气急败坏的面容,心情大快。 抓起羽扇装模作样地轻摇了几下,王绪冷笑道:“你杨家四品门第,不过是依附桓家的兵家子,也妄想与我太原王氏比肩,真是夜郎自大。杨家先祖那点名声早已破败,还拿出来丢人现眼吗?” 杨家人勃然色变,杨思平怒而拔剑,喝道:“轻狂小儿,不怕杨家的剑斩你的狗头吗?” 王绪料定杨家人不敢拿他怎样,哂笑道:“粗鄙武夫,除了打打杀杀还会什么?” 杨安远高声道:“我弘农杨家以儒传家,忠君爱国,由汉及晋,高名不堕,累世名德、世人皆知……” 王绪冷笑一声,打断杨安远的话,道:“你祖父曾事伪朝,谈何忠君爱国、以儒传家?” 大堂静得可怕,众人咬牙切齿。 王绪越发得意,羽扇轻摇,继续道:“我太原王家人才辈出,文武风流,出任宰辅者多不胜数……” “王谢堂前燕,亦有飞入寻常百姓家之时。”清亮的声音响起,打破王绪得意洋洋地自夸。 王绪拍打着羽扇,怒吼道:“何人胡言?” 杨安玄从容站起,拱手道:“王内史,洛阳天寒,非江南可比,多多保重身体。” “黄口小儿,你是何人?”王绪用羽扇敲打着案几喝道。 杨佺期暗爽,微笑道:“王内史,这是小儿安玄,年少不经事,喜欢乱语,还请王内史莫怪。” 王绪斜着眼睛道:“无知小儿,胆敢轻慢我王家,自汉以来,我王家有皇后三人、三公五人、宰辅十一人,你杨家怎能比。王家功在社稷,厥功谁比,当年众云‘王与马,共天下’,何尝未有我太原王家之功。” 杨安玄立刻回应道:“王内史说‘王与马,共天下’有太原王氏之功,不知文献公(王导)泉下作何想,珣公听此言论会不会与你理论一番?” 王绪脸色一变,他失言了。朝中王氏有两枝,一是琅琊王氏一是太原王氏,两枝皆是秦朝大将王翦的后裔。 琅琊王氏有王导、王敦、王羲之等人,如今掌族的是尚书左仆射王珣。太原王氏出过三位皇后,十位宰辅,也是声名赫赫的顶级门阀。不过,“王与马,共天下”,可是琅琊王氏的功劳。 太原王氏虽然逐渐势大,堂兄王国宝阿谀会稽王成为中书令,但琅琊王氏根深柢固,尚书左仆射王珣深得天子信重。若是被王珣得知自己信口胡说,怪责起来恐怕连王国宝也护不住自己。 推开案几,王绪怏怏地起身道:“老夫一路劳烦,不胜酒力,想早些歇息了。” 王绪走了,杨佺期下令添酒回灯重开宴,堂上都是自家人,气氛更为热烈。 徐浩笑道:“杨将军,你这次转任新野太守,可是抢了王内史的位置。” 一番话说明原委,杨思平笑道:“难怪那小子像疯狗一样乱咬,原来是被二哥抢了他的官,还好安玄堵得他没话说。” 杨佺期点头道:“安玄应对有度,涨了杨家志气,做得不错。” 徐浩举杯笑道:“雏凤清于老凤声,杨家后续有人。安玄小弟,愚兄敬你一杯,以后要多多亲近。” 杨安玄忙举杯相应,将杯中酒饮尽。 放下酒杯,杨安玄道:“我看王内史心胸狭隘,怕生出事来,要多加防备。” 杨广不以为然地道:“谀谄小人,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杨佺期等人皆不在意,举杯欢饮。杨安玄见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不再多言。 ………… 太守府北面是原司空府,房屋早已毁败,唯有后花园草木繁盛。前秦战据洛阳时,天王苻坚在此修建了几栋楼舍作为驿馆,名曰秀林苑。 秀林苑中远朋居,临湖而建,飞檐从松竹中翘出,华巧静逸,王绪等人就驻宿在此。 屋内四角燃着竹炭盆,温暖如春,没有一丝烟味。王绪服过五石散后躁热不安,光着膀子在屋中横冲直撞。 案几侧翻,青瓷盏滚落在地,香炉歪倒,香灰泼洒。 “可恨杨家,夺我机缘,生死大仇”、“黄口小儿,胆敢欺我,誓杀之”、“破落门户,也敢跟我王家比,可笑”…… 王绪像只受伤的野兽,在屋内冲撞咆哮,一脚踢倒西窗下的花几。花瓶摔得粉碎,数枝腊梅被重重踩上一脚,碾得零落。 王强安静地坐在角落,饮着浆水。他是王绪的从弟,跟在王绪身边做佐吏,已近十年。 眼前情形早已是司空见惯,等到五石散药性发散后,王绪自能平复下来。 一柱香后,王绪喘着粗气坐回席上。王强起身替他披上皮裘,奉上热酒,拉开门,吩咐侍立在门外的仆从入内清理。 红潮褪去,王绪的脸色变得青白吓人。 喝了口酒,王绪有气无力地道:“杨家欺我太甚,不报此仇我恨难消。子慎(王强字),可有什么办法?” 王强笑道:“兄长身为天使,自能呼风唤雨。洛阳天寒,兄长何不呼场风雪冻蛰百虫。” 王绪知道从弟颇有机谋,道:“子慎莫打机锋,有话直说,我自不会亏待于你。” 王强侃侃言道:“会稽王因杨家依附桓家不满已久,此次兵败有意夺其兵权,不料元琳公(王珣)等人在天子面前替他美言……” 王绪不耐烦地挥手道:“原委我知,你且直说如何对付杨家便是。” 王强低垂下目光,看着案上酒杯,道:“杨佺期因败贬官,若是归途之中再出事,会稽王便有理由将其二罪归一,罢免其官职。” “子慎是说借胡人之手对付杨佺期?”王绪目光一亮,压低声音道。 王强轻笑道:“兄长,从洛阳至新野千里之遥,除了胡骑出没还有流民作乱,大有可为。” 王绪兴奋地捋着胡须,沉吟片刻道:“此次北来,中书令让我顺路招揽些流民帅为朝庭效力。子慎放手去做,事后我定向中书令为你请功,让你外任上县县令。” 永嘉南渡,有许多百姓仍流落在江北,地方豪强招聚他们筑坞建堡自守,被朝庭称为流民帅。朝庭时常招揽流民帅,根据他们掌握的流民多少以及威望,任命太守、将军之类的官职,作为抗击胡兵的先锋。 王强连声道谢,低下头时难掩心头酸楚。他虽然也出身太原王氏,但王氏百年兴盛繁衍,族人开支散叶数以千计。 像王国宝这样的嫡枝,父亲王坦之曾是中书令,岳父是太尉谢安,自小便锦衣玉食凭借门阀不愁高官,兄弟四人个个高官厚爵。 次一等像王绪等人,与嫡枝相近,得以依附为官,要不然王绪这样只知道谄媚的家伙也能成为琅琊王内史。 自己只是王氏庶枝,虽饱读诗书满腹才华,定品却只有六品。身在家族的外围,跟在王绪身边做佐吏,辛苦做事的是自己,居功的是他人。 苦熬近十年不过才八品书令史,想来终其一生不过是县令、长史之类的官,太守多半可望不可及,更不用说奢望刺史了。 此次王绪让自己替他出气,许诺出任县令,自己现年三十有五,搏上一搏将来说不定还有腾达之日。 想到家中妻儿老小的期盼,王强将杯中酒饮尽,辛辣入喉有如火烧。 吐出一口酒气,王强起身道:“兄长尽管放心,明天我便起身,一切自会安排妥当。” 掀起锦帘,寒风扑面而来,王强打了个寒颤,裹紧身上的纱袍,站在廊下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嘀咕道:“天阴欲雪,且待风云。” 第四章 暗箭伤人 彤云密布,寒风呼啸,数十里几无人烟,曾经繁庶的村庄化为残垣断壁,放眼皆是蓑草,官道掩没其中。 十余骑从荒芜的大地上卷过,一只野狗放开骸骨,血红着眼睛对着轻骑狂吠。 待驰出数十步,杨安玄抽箭返身,一箭从狗眼中穿入,了结了疯狗。 将弓挂好,杨安玄嘴角露出笑意,清玄心法的妙用逐渐凸显,力气增长,八斗弓换成了一石功;刚才那一箭,在奔马之上射入狗眼,手、眼、身配合默契,有一种只可意会的玄妙在心头。 身旁的骑士高声喝彩。赵田抹了一把络腮胡叹道:“奶奶的,不服不行,三少这箭术军中没几个人比得上。” 赵田年方三十,却有十余年征战经验,身为军中军侯,武艺出众,细心谨慎,是杨佺期的亲信。 此次从洛阳前往新野郡,杨安玄主动请缨担当先遣,杨佺期让赵田护卫他。 六天前,杨佺期与新任河南太守夏侯宗之交接完毕,率领四百多族军,护送着家眷、车辆南下。 东晋采用世兵制,由于皇权衰微,门阀、刺史拥兵自重,领军的将领也是世袭领军制,父死子袭,代代相传。 杨家这四百多族军,是杨家数辈人创下的基业。杨亮逝后,族中兄弟多来依附杨佺期,这些族军是杨家赖以立身的根本。 王绪一行早在三天前离开,临行一瞥满是怨毒。杨安玄心中暗凛,此人怀恨而来、受挫而归,绝不会虎头蛇尾,归途恐怕多事。 再次出言提醒,杨佺期自恃有数百族兵护卫,根本不把王绪放在心上,杨广、杨安远等人更是讥讽杨安玄杞人忧天。 穿越而来,袁氏的慈爱、妹子的亲近、兄长的友爱,都让杨安玄倍感温馨,亲情难以割舍。 前世亏欠妻女,这一世他不想再留遗憾,为防范未然,杨安玄主动请缨做先遣。 先遣是件苦差,要负责侦察联络、清查道路、安排驻地等事,旁人避之不及。 杨佺期对杨安玄的主动请缨十分满意,有心打磨,选出十六骑听他调遣,又派赵田辅佐护卫。 杨安玄清楚,来到这乱世,跻身于杨家,唯有以武立身,谋求将来。 穿越带来的知识让自己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但不足以高枕无忧,而且容易眼高手低。绝知诸事要躬行,做过方知深浅难易。 怀着空杯心态,杨安玄栉风沐雨、不辞辛劳,虚心向赵田等人学习骑射、侦察、联络、驻营等技能,有事抢着干,很快赢得大伙的认同,真正把他当成军中袍泽。 抬头看看天色,赵田道:“三少,已近申时,差不多该选营地了,马也要刷鼻歇息。” 杨安玄勒住马,下令道:“今日便在此处过夜,陈华,孙忠,何青,你们几个四下查探一下,看看有无避风之所。” 陈华等人领命四散驰开,杨安玄和其他人牵着马来到小溪边洗涮。 溪边有树,树下有数具枯骨卧于衰草之中,风从空空的颅骨中吹过,发出悲鸣。 一路行来,杨安玄目睹千里无人烟,白骨积于野,野狗争人骨的惨状。作为曾经的考古学家,看到建筑、文物毁于战火免不了扼腕叹息,五胡乱华让文明遭受毁灭性打击,宫阙化为尘土,典籍焚于战火,农田变成草地,百姓十不存一…… 亲眼目睹这一切,比起史书中几行文字,更让人心痛如割。 前几日宿在大谷关,独自站在荒废的城头,看着野草相侵的官道,杨安玄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百姓扶老携幼仓惶出逃的情景,一路跌撞一路倒伏,魂魄再难回归故土。 手拍残破的女墙回望洛阳,杨安玄感慨万千:生灵涂炭何忍坐视,天既生我,我当救苍生于水火,终有一天要带着这些离魂归来,重现洛阳繁华,汉族荣光。 念头闪过,雷声隐隐,天若有感。 ………… 官道西南方向五里外有处荒废的坞堡,建在山坳之中,筑墙坍塌,四角的墩台皆毁,留下高高的土堆。 从豁塌的寨门处驰入,堡内一片狼籍,地面砾瓦杂乱,牛马粪便、燃过后黑色的炭灰随处可见,房屋多数残破,有火烧过的痕迹,应该是遭了战火。不过堡内面积很大,而且避风,比起宿营野外要强许多。 杨安玄满意地点点头,吩咐道:“清扫地面,注意警戒。赵哥,你带两个人前去迎接大队。” 申末时分,大队人马来到废堡,十数牛车在族军的护卫下稳稳地停进堡中。 杨佺期打量着周围情形,坞堡背靠大山,前面开阔,易守难攻,位置不错。 墩台上有人戍守,堡内石块瓦砾堆在一处,地面清扫过,空出扎营之地,最让他满意的是三口大釜热气腾腾,水已经烧开。 杨佺期暗自点头嘉许,安玄做得很不错,准备充分、进退有度,深合行军之要,多加打磨能成大器。 杨安远看到父亲脸上的笑意,心中炉火中烧,以前父亲对老三动则喝斥、哪曾给过笑脸,没想到如今事事顺了父亲心意,放任下去老三肯定变成自己的对手。 “三哥,快抱我下来,坐了一天车,闷死我了。”杨湫钻出车帘站在车辕上娇声道,冲着杨安玄张开双手。 杨安玄将湫儿抱下,又扶了袁氏下车,领着她们说说笑笑地朝一间保存尚好的房屋行去。 身后传来杨佺期下令声:“杨思平布防,杨安深、杨安远夜间轮流值守。值守之人注意警戒,不可懈怠。” ………… 大山延绵向西,山如游龙盘旋名曰盘龙,沿山垦着梯田,山间有屋,住着不少人家。 峰顶修着石寨,四周砌有石墙,相传是战国时楚国留下的军垒。 自东汉末年始孙滔的先祖便定居于此,至太元初年他接任族长已历十二任。 身逢乱世,孙滔深感人多力量大,大肆收揽难民,十余年过去山中青壮已逾千人,成为方圆数百里最大的势力。 人多虽然力量大,但所需的给养却是难事,孙滔一面让人开田种地,一面四处抢掠。 太元九年东晋夺回洛阳,孙滔动了归附的心思,可是只得了空头许诺,连一石粮草都没有。 孙滔不死心,派人前往建康,可惜投靠无门,别说觐见天子,便连琅琊王府都进不了。 接到回报后孙滔对朝庭大失所望,不再想着投靠朝庭。 直到七日前,山中来了位访客,自称是朝庭使者,招揽孙滔为国效力。 中书省的文书,盖着鲜红的朱砂印章,让孙滔怦然心动,得知使者是琅琊王氏子弟,孙滔更为欣喜,王谢两家权倾朝野,如果能搭上关系,自有说不出的好处。 访客便是王强,出大谷关稍加打听,王强便得知盘龙山有千余流民,于是化名王植、琅琊府长史,变太原王氏为琅琊王氏,进山拜访,亮出文书后果然打动孙滔。 酒席宴上,王强笑道:“此次我奉会稽王、中书令之命招贤纳士,孙将军不忘故国、忠心可嘉,朝庭定然会重加封赏。” 孙滔关切地问道:“王长史,不知朝庭授孙某何职?” 王强道:“方才孙将军看了任命文书,是空白的。王某出京时中书令交待,上可至五品鹰扬将军,下则是七八品的校尉,关键要看孙将军的诚意。” 孙滔笑道:“还请王长史多多指教,来人。” 随着拍掌声,有侍女捧两个托盘奉上,一盘黄金,一盘珠宝。 王强瞥了一眼,心道这孙滔平日没少做杀人越货的买卖,看金块大小不一,珠宝样式不一、新旧不齐,多半是抢来的。 “这些都是小事”,王强挥挥手道:“王某出京是会稽王和中书令交待,有件事要劳烦孙将军去做。” 孙滔直起腰,慨然道:“能为会稽王、中书令效命,是孙某的福气,但请王长史吩咐。” 王强手按酒杯微笑不语,孙滔会意,拂退左右。 “孙将军是个明白人,王某便直说,会稽王……”声音低沉几不可闻。 听在孙滔耳中却不亚于声声惊雷,暗袭杨佺期南下的兵马,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盘龙山离洛阳不算太远,孙滔听过杨佺期的赫赫威名,在洛阳时屡败前秦、西燕的兵马,人贵有自知之明,自己手下的乌合之众袭击杨家军,那不是去送死吗? 不等王强说完,孙滔连连摇头,拧眉苦脸道:“王长史,不是小人不听命,这……,实在是难办……” 王强冷下脸,沉声道:“孙将军莫非想违逆会稽王?” 孙滔连称不敢,腰塌了下来,手按案几低头不语。 心中暗悔,这世间没有白吃的馅饼,一张空白的任命文书想用自己手下儿郎的性命去填,这买卖不划算。 天高皇帝远,会稽王再厉害,手也伸不进盘龙山。 王强暗恼,这个孙滔胆小怯懦,难成大事,只是眼下只能倚仗。王强放柔语气道:“孙将军,杨佺期南下随行至多二三百名族军,将军麾下千余人,轻易便能败之。” 孙滔不为所动,眼睛盯着酒杯出神。 “事成之后,孙将军便是许昌太守、鹰扬将军。”王强道,诱之以利。 孙滔抬起头,目光闪烁不定,已然意动。 王强拿起麈尾轻甩了两下,意态闲适地道:“朝庭有意北伐,说不定孙将军届时又是一个祖车骑。” 祖车骑,祖逖也,死后追赠车骑将军,位仅次于大将军及骠骑将军,在卫将军及前、后、左、右将军之上,第二品。 祖逖一生功业卓著,被北人视为楷模。孙滔怦然心动,手按草席,坐直身子,讨价还价道:“多谢王长史,只是山中缺衣少粮,大人能否给些辎重。” 得寸近尺,王强暗自冷笑,这厮如此贪心,自己便画张饼给他。王强道:“事成之后,朝庭每年供给将军饷米两万石。” 孙滔喜上眉梢,目光烁烁盯着王强道:“若能给五万石粟米,孙某肝脑涂地也要报答会稽王的厚恩。” 贪得无厌,王强心中恼怒,反正是空口许诺,饼不妨再画大些。假做沉吟片刻,王强轻笑道:“就依将军。” “一言为定。”孙滔眉开眼笑地举杯道:“孙某谢过王长史。” 王强举杯浅酌了一口,淡淡地笑着,看着喜不自胜的孙滔,心中哂笑,许昌太守、鹰扬将军,五万石粟米,怕是有命想没命拿。 送走王强,孙滔的笑脸沉寂下来,抚着胡须沉吟思索。 三弟孙涛入内,问道:“大哥,那姓王的话可信不?” “至多能信五分”,孙滔理着胡须,道:“你派几个机灵的人前往洛阳探听消息,不能光听姓王的说,咱们自己要心中有数。” 孙涛点头答应,道:“杨佺期是块硬骨头,咱们别没吃到肉反蹦了牙。” 孙滔笑道:“那姓王的不是许诺我许昌太守、鹰扬将军吗,这块金招牌不拿出来用用岂不可惜。你替我发英雄帖,请万安山的余庆、狼帮的宇文齐,还有大岚口的胡彰前来狩猎,就说杨家南下带了许多财宝辎重,我不信他们不动心。” 第五章 乌合围猎 子正,杨安远被亲卫推醒,打着哈欠钻出帐蓬。帐外,换防值守的兵丁已排列成队在等候。 寒风袭来,杨安远连打了几个喷嚏。 “真冷”,用身上的大氅裹紧皮甲,杨安远返身从营帐内取出个酒葫芦藏在腰间,带着兵丁朝篝火处行去。 杨安深值守上半夜,与值夜的兵丁围坐的火旁,篝火被夜风刮得猎猎作响,明灭不定。 看到杨安远走来,杨安深起身笑道:“接下来劳烦二弟了。” “大哥,可有什么异常?” “荒郊野堡,除了狼嚎,再无其他声响。” 兄弟两人闲话两句,换了防。杨安远目送杨安深离开后,一屁股坐在火旁,从腰间拿出酒葫芦,笑道:“夜来风冷,兄弟们喝两口御御寒。” “杨校尉英明”,欢呼声响起。 杨安远伸手往下压压,轻笑道:“兄弟们别吵,让将军知道了我可得挨罚。” 酒葫芦在兵丁手中传着,谁也不讲究,嘴对嘴喝上两口后传给下一个。 杨安远往火堆中丢进几根木柴,火光将兵丁的脸映得通红,那些脸庞泛着笑容,分明写着对自己的感激。 酒葫芦传回杨安远手中,摇一摇还有小半葫。杨安远豪迈地仰头痛饮了一口,道:“痛快!” 看到杨安远毫不嫌弃与众人共饮一葫酒,那些兵丁的目光亲切了许多。 队长李明笑道:“杨校尉,这酒真不错,喝两口身上暖和多了。” 杨安远将酒葫芦递给身旁人,道:“这是杜康酒,我从三叔那偷拿的,当年魏武帝说过,‘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说的就是这酒。” 火光映得杨安远的脸忽明忽暗,心情亦如火苗起伏不定。杨安远心中感叹,自己什么时候能像魏武帝那样,手舞长槊,平定天下。 乱世之中手握雄兵,小则可以割据地方,大能像桓司马那样问鼎天下,杨家族军便是自己功业的凭仗。 父亲、叔伯带兵严厉,将士们畏其威,自己若能施之以德,杨家军将来便能为自己所用。 继承家业关键在父亲,自己自幼习武,练就一身好武艺,十六岁开始在军中历练,随父亲东征西战,在父亲心中营造忠勇孝义的形象;母亲更是不遗余力地替自己说话,父亲对自己也颇为嘉许,自己在军中也有人望。 自家三兄弟,大哥文弱,有意转任文职,倒是老三骁勇过人,近来又得父亲喜爱,说不定是自己的劲敌,至于其他族中兄弟几无执掌杨家的可能。 不可大意,杨安远拣起一块木柴丢入火中,溅得火星飞舞,父亲那边不能放松,大伯和三叔也要勤加走动,争取他们在父亲面前为自己说好话。 大伯素来不喜欢老三,三叔贪杯好财,自己的那点银子可不够打点他,杨安远苦笑一声,想要承继家业,自己还任重道远。 四更已过,杨安远见兵丁有些倦意,站起身道:“兄弟们,咱们走动走动,四下看看,别出什么漏子。” 因为是临时驻地,不像战时挖壕沟、树栅栏、搭箭楼,杨思平布防时在豁口处简单地垒了些石墙,摆放上拒马,燃起火盆。 暗夜之中,火苗被风刮得摇曳不定,只能看见数丈范围。 杨安远带着兵丁来到西南角墩台向外了望,风中隐约有声音传出。 正要拢目细看,听到“咻”的一声响。多年行伍经验让他下意识地往左闪躲,一只暗箭尖啸着从耳边飞过。 “乱袭!鸣锣!”杨安远伏低身子,大声吼道。 锣声打破沉寂,帐蓬内一阵骚乱。杨家军训练有素,很快一个个穿戴整齐的兵丁出帐,在伍长、什长的吆喝声中列队,再汇成方阵。 杨安玄起身披甲,看到杨思平正率领兵丁出坞堡,在坞堡前空地结阵,盾墙在前,长枪在后,弓箭手密布在高处。 杨佺期一身戎装正举步向墩台行去,杨安玄紧走几步跟在身后。居高望远,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天色犹暗,看不清有多少人。 杨佺期下令道:“守住阵脚,不要轻举妄动,待贼人靠近二十步,弓箭轮射三通。” 亲卫树起盾牌,“笃笃”声音断续响起。杨佺期静听了片刻,道:“应该是乌合之众,连箭都没几只。” 天色渐亮,从墩台上已能望见来袭的贼人,百余步外黑丫丫一大片,约有千人。再过一刻,逐渐能看清这些人衣衫杂乱,手中兵器杂乱,甚至还有木棒、竹枪掺杂其中。 杨广哈哈笑道:“估计是哪里的流民,看到坞堡中有火光,误以为咱们是商贾,想捞一把。” 杨佺期又仔细看了半晌,道:“贼人杂乱无序,毫无阵型,应该是乱民。” 杨安远一脸振奋地道:“末将请战,逐杀贼兵。” 这些贼兵既无训练又无装备,是送上门来的功劳,杨安玄也不想放过机会。 杨安远的心思他一清二楚,无非是想多积累功劳以后能顺利执掌杨家族军,那垂涎都快滴到地上了。 兄既不友,恕弟不恭,杨家族军我也要想要。想到这里,杨安玄躬身道:“末将亦请战。” 杨安玄这段时间的表现让杨佺期颇为满意。手心手背都是肉,杨佺期略加思索道:“传令,杨思平率部前驱,逐散贼兵。杨安远、杨安玄各率五十轻骑,列于左右,伺机杀敌。” 杨家族军近五百,轻骑却仅有百余。这些轻骑皆乘大马,披轻甲、佩弓刀,择军中精锐组建,战场之上用于攻坚夺旗,是杨家父子在军中经营数十年才攒下的底蕴。 鼓声隆隆,杨思平率众推进,箭只漫空、盾牌如墙、长枪如林,威势逼人。 贼兵一触即溃,四散奔逃,杨安远、杨安玄率着轻骑如同两只利箭,轻巧地将贼兵扯得更加零碎。 杨家军赏罚分明,眼前这些贼兵是唾手可得的功劳,杨家军人人争先,唯恐被别人抢去了功劳。 有杨安玄在,杨安远如芒在背,憋足了劲要将老三比下去,让父亲看看谁才是真本事,谁才是真正的倚仗。 五十骑,踏得衰草溅飞,尘土飞扬,乱民如鸡鸭炸窝,惊惶四窜。 杨安远一马当先,钢刀挥处残肢飞起,血腥扑鼻,惨叫声从身后传来,李明长枪一振,将尸身摔了出去。 片刻之间,身后便留下了数里长的血路。 杨安玄手持弯弓,时不时地射上一箭,那些惊惶逃窜的贼兵衣着破烂,几无穿着皮甲之人,手中兵器更是五花八门,就是一群流民。 虽然眼前流民不堪一击,杨安玄仍不徐不疾,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前世被人沉了潭,这辈子行事当小心谨慎,远祸得福,沙场厮杀怎能大意。 赵田护卫在左侧,暗自感叹,三少年纪虽小行事却稳健,不贪功不急躁,有大将之风,他哪知杨安玄的真实心理。 一气杀出五六里,此时天光大亮,杨安远望见里许外矮坡上黑沉沉的人群。 数骑并立,位于阵列之前,孙滔身着黑鲛皮甲,跨马横刀,居高望远,冷冷地注视着驰来的杨家轻骑。 杨安远看到贼兵前数骑,扬刀前指,高喝道:“兄弟们,拿住贼首,我替你们请功。” 身后吼声激扬,士气高昂,蹄声如雷,毫不犹豫地跟随杨安远朝着矮岗杀去。 寒风凛冽,吹得帽缨飘飞,黑须扑打着面颊上生疼。孙滔浑身冰冷,冷到心如铁石,近千麾下作饵,总算诱得杨家轻骑入伏。 相距两百余步,孙滔侧脸望向右侧钢箍环额的粗壮汉子,道:“宇文帮主,接下来看你的了。” 宇文齐,鲜卑族人,原是天王苻坚手下的一名禆将,淝水大战失利北逃之际纵兵为祸,心知死罪索性纠集了数十骑为寇,杀人放火抢掠商队,无恶不做。 晋、秦、燕都曾派兵围剿,不过宇文齐为人机敏狡诈,麾下皆是轻骑,来去如风,创建狼帮,为祸一方。 宇文齐虎背雄腰,目如铜铃,破锣声音道:“孙当家,除了你许诺的千两黄金外,这些马也得归我。” 不等孙滔答话,左侧的长脸汉余庆冷声道:“宇文帮主,做人不要太贪,我和孙寨主、胡老大已经垫进去数百条人命了,凭什么你想吃大头?” 一旁的胡彰接口道:“不错,我和老余可比不了孙寨主家大业大,几百名弟兄的生死对我们而言可是伤筋动骨,这些马无论如何要平分。” 战马难得,价值十金,虽然花费足抵二十余人消耗,但能多出五六十匹战马,势力范围便可扩展至盘龙山方圆数百里。 孙滔盘算着利用朝庭所给的粮草多招些人手,寻出先祖所留的藏宝,壮大实力,将来面对晋、秦、燕等国时便有了底气,可以左右逢缘索要好处。 将相本无种,区区一个鹰扬将军算什么,说不定自己能重现孙氏荣光,割据一方、南面称王也说不定。 论起出身孙滔是东吴孙氏族人,当年群雄讨董卓,孙坚作为先锋率先进入洛阳,驻军在洛阳城南的汉家陵墓。 陵墓已经被董卓盗挖,孙坚明面派人修复暗中盗墓,得到的珍宝数十箱。 无意得到传国玉玺后,孙坚决定南返江东,因怕引人注目,不敢带着珍宝,命族人孙义(孙滔先祖)带着数十人带着珍宝藏在盘龙山。 后来孙坚、孙策早逝,孙权建国,却没人来盘龙山联络,直到改朝换代,孙家留在盘龙山的后裔被遗忘了。 藏宝仅有族长知晓埋藏地点,不料七世祖意外身死,没有机会带下任族长前去藏宝地,只留下“白鹿身下藏重宝”谶语。 数十年来孙氏后续族长搜遍盘龙山寻找白鹿,也没有找到藏宝地,只有这句谶语代代相传。 孙滔接任族长后,也曾带人搜遍盘龙山,梅花鹿、黑鹿、糜鹿、麂、獐找到不少,就是没有见过白鹿。 蹄声轰鸣,打断遐想,孙滔急声道:“诸位,先赢了再说,不要鸡飞蛋打一场空,白白葬送了弟兄们的性命。” 宇文齐看了一眼一百五十步外的轻骑,“嘿嘿”笑道:“汉人也会骑射?让老子教教他们。” 高高举起手中钢矛,宇文齐高声喊道:“弟兄们,随我来。”岗上诸人往两旁让来,露出身后岗下休憩的七八十骑。 矛尖前指,寒光森森,宇文齐向前驰去,身后诸骑以他为锋,呼啸着冲下矮岗,蹄声如雷,气势汹汹。 矮岗上突然出现百骑,杨安远心中暗凛,贼兵居然暗藏轻骑,绝非普通的流民。 双方相距不过百余步,杨安远高声下令道:“箭!” 箭只破空交织,如同一张箭网向宇文齐等人罩去。 宇文齐发出一声狼嚎,手中钢矛舞出光影,将射来的羽箭拨开。 身后轻骑或拨打或闪躲,马蹄声急促,箭雨多数落到了空处。 杨安远目光凝重,对方骑术精良,从其躲避箭雨情况来看,是久经沙场的精锐。 不及多思,飞驰的战马已经相接,杨安远钢刀横端,朝对手的马头抹去。 宇文齐满面狞笑,钢矛朝杨安远的刀身点去。 “当”,矛尖点中刀锋,杨安远感觉钢刀一荡,眼见矛尖余势不减,继续朝着右胸刺开,吓得侧身急闪。 尖啸声从右肋穿过,杨安远惊出一身冷汗。 两马错身,杨安远挥刀向前,身后交于袍泽。 钢刀飞掠而过,带起一蓬血花,对手惨叫落马,温热的血溅在脸上,浓浓的血腥味弥散开来。 马嘶声、喊杀声、撕裂声、碎骨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雪亮的兵刃被血色涂染,浸透着眼眸,献祭于天地。 第六章 风雪相侵 转瞬之间,两队轻骑便相互凿穿。杨安远勒马回转,看到身边袍泽个个血染皮甲,更有六七匹无主的战马嘶鸣而过。 “杨安玄在哪?”杨安远怒声吼道:“鸣号示警。” 低沉的号角声响彻天地,仿如滚烫的油锅中加了勺水,战场沸炸开来。紧接着号角声再度响起,这次是孙滔下令出击。 两股号角声交织在一起,杀气冲天而起。 号角声在西南方向三里外,杨安玄毫不犹豫地旋转马头,朝着号角响起的方向冲去。 虽然杨安玄与杨安远不对付,但先不论两人毕竟是兄弟,便身在沙场同为袍泽,杨安玄也不可能弃杨安远不顾。 沙场争功可以,暗中角力也行,若是见死不救,抛弃、背叛袍泽,那注定为人不耻,再难服从。 事到临头须放胆,有些危险无法回避,一定要面对。 原本一盘散沙般的贼兵听到号角声,纷纷返身朝杨家军扑来。 杨安玄挥刀砍倒两名贼兵,看到贼兵如蚂蝗附体般纷纷涌来,心知不能被缠住,大声吼道:“冲出去。” 钢刀将刺向马腹的长矛挡开,杨安玄持刀探身,借助马势钢刀轻快地将头颅砍下。 人头在空中飞舞,鲜血四溅,惊恐的面目狰狞可怕,杨安玄前世见惯骷髅,今生也在沙场上杀过人,钢刀毫不手软再度朝阻路的贼兵挥去。 马蹄声声,洪流般朝前奔涌,带起一路血花。 杨安远感觉身陷泥潭之中,四周全是贼兵,左冲右突不得脱身。 长枪、尖矛、竹刺从四面八方扎来,右臂皮甲被矛尖划破,后背被砍了一刀,要不是亲卫杨河替他挡了一刀,左臂便保不住了。 挥刀迫退马前的贼兵,杨安远大口喘息。 一只竹矛悄无声息地扎向马腹,杨安远没有查觉,马受伤惊跳而起,将他掀落马下。 无数刀斧劈落,杨安远绝望地挥刀抵挡。杨河怒吼一声,飞身从马上跃起,手中刀朝前砍去,挡在杨安远身前。 刀斧溅起血花,杨河浑身喷血,嘶叫着挥刀反斫,以命换命。 侧旁一枪扎来,从肋下穿入,杨河惨叫一声,手中钢刀掉落。 杨安远趁机向后滚去,刚站起身,军侯杨向驰来,伸手一拉杨安远。杨安远就势腾起,落在杨向身后。 此时杨河身中数刀,竹枪穿透胸膛,倒在血泊中抽搐。 杨安远痛呼出声,想冲过去替杨河报仇,但杨向策马径自从侧旁驰开。 杨安远崩溃,捶着杨向的后背大叫道:“冲过去,杀死这些狗狼养的,替杨河报仇啊。” 杨向没有理他,听到喊杀声从东北方向传来,高喊道:“兄弟们,援军不远,前去汇合。” 劲风扑面如刀,马蹄声声如雷,杨安玄身形随着马背起伏,马背韵律起伏让他晋入玄妙的状态,心神仿如脱离躯体,无喜无忧,三丈范围内的风吹草动尽收心底。 箭破空带起有如水纹般轨迹,刀枪划来的轻重、快慢、角度等变化无不了然于心,手中钢刀如臂使指,或砍或刺或推或挡,起落处血花飞溅…… 赵田护卫在杨安玄身旁,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生恐有人打扰了三少。 他也曾有过一次这种有如神助的体会,这是可遇不可求的顿悟,羡慕地看了一眼杨安玄,此役过后三少武艺定能激进。 ………… 宇文齐钢箍勒额,披肩散发随风飘舞,钢矛上的血被冷风吹成褐色,心中热血却在沸腾。 打劫商队如同杀猪宰羊,怎比得上沙场杀戮来得畅快,眼前情形有如重回跟随天王东征西讨、平定四方的激情岁月。 看见南面一队轻骑驰来,宇文齐高嚎着率着麾下横冲过去。 感受着马蹄给地面带来的颤动,杨安玄冷冷地注视着狂奔而来的恶汉,钢矛带着滔天怒浪汹涌袭来。 相距丈许,宇文齐探身而起,借势前刺,钢矛带着“嗤”声破空直刺杨安玄。 杨安玄盯着矛尖一点寒芒,钢刀毫不迟疑地劈出。 不料宇文齐身形又落回马背,手中钢矛一顿,避开劈来的刀锋。 两马相近,刀势已老,宇文齐哈哈狂笑,凭借这一招收势,他曾刺杀过百余条性命。 狞笑再挥矛,直刺对手的胸口,宇文齐期待着钢矛撕裂肉体时快感。 气机牵引之下,杨安玄对宇文齐的小动作了如指掌,钢矛顿挫,钢刀看似劈势不减落在空处,其实早已收回劲力,蓄力待变。 钢矛扎来,杨安玄微微后仰,手中钢刀翻腕上撩,恶狠狠地割向宇文齐的手腕。 取巧者终有弄巧成拙之时。矛刺空,宇文齐知道不妙,手急往后缩,还是被钢刀将三枚手指斩落。 惨叫声中钢矛坠地,宇文齐强忍剧痛,右膝盖用力磕向马腹,战马会意,朝左侧逃去,险险地避开赵田的补刀。 杨安玄探身而起,用力地劈向另一骑。刀碰在枪身微微颤动,巧妙地沿着枪身滑动,然后扫起一片寒芒,枪随同持枪的手一同飞落。 身后众骑见主将骁勇无比,个个如狼似虎,挥舞着钢刀长矛高吼跟着杨安玄,收割着贼兵性命。 首领败逃,狼帮帮众已无战心,策马四散奔逃,原本密集的队伍被冲得七零八落。 杨向带着杨安远冲出包围,看到不远处冲杀的杨安玄,策马前来汇合。 号角声此起彼伏,杨思平率领步卒赶至。孙滔连杀数名逃兵仍阻止不住溃势,知道大势已去,旋转马头朝盘龙山逃去。 杨安玄看到一伙贼兵拥着数骑朝远处逃去,马上有人身着黑色皮甲,定是贼首。擒贼先擒王,杨安玄催马紧追不舍。 战局已定,杨思平命人抢救伤员、收拢战马,打扫战场。俘虏的贼兵被押着聚集,蹲在地上等候发落,尸体堆积在一旁。 杨河伏尸处,杨安远跪地痛哭,泪水将脸上的血渍冲出两道血痕。 天空飘起了雪,很快便遮掩住地上的血色。 杨向叹了口气,道:“二少,人死不能复生,让杨河安息吧。” 按照杨家军的惯例,战死的弟兄会焚化成灰装入坛中送返家人。 杨安远抱起血肉模糊的杨河。 杨向拣起地上的断臂,道:“二少,让我来吧。” 杨安远不理不睬,径自迈步,脸色铁青,眼中有泪,心中有恨。 若不是老三有意拖延,自己怎么会身陷重围,杨河也不会为救自己而死。 ………… 雪花漫天飞舞,遮人耳目。杨安玄在入山口勒住战马,看着数十步外逃窜进山的贼兵,心中犹豫不定。 “逢山莫进,遇林回头”的教诲耳中起茧,可是看着三十步外逃窜的数骑着实有些不甘,到手的功劳要是放弃,被杨安远知道一定会笑死。 身后诸骑显然都不想放过快到手的功劳,陈华出声怂恿道:“三少,这些流民四散奔逃,肯定没有伏兵。贼首就在眼前,若能擒下便立下了大功,三少至少能晋升两阶。” 军中记功有斩首、斩将、夺旗、先登等,擒拿贼首归在斩将一类,胜过斩首三倍。 晋沿用汉制,军功爵制不复存在,朝庭中军兵马寡弱,统帅外军的都督、刺史拥兵自重,大的像桓家,小的有杨家,族军父子相袭。 即便如此,军功升迁查验仍十分严苛。杨安远随父多次出征,累功也不过八品校尉,杨安深任的是文职,太守府八品主记室,至于杨安玄,曾斩首数级,任什长之职。 按说什长无权率轻骑五十,但杨佺期有意栽培他,让身为军侯的赵田名义上统率,有意让杨安玄捞取功劳。 想到杨安远已是校尉,远远地将自己甩在后面,自己要与他相争,没有拿得出手的功劳怎能,眼见斩贼首的功劳就在不远,实在不甘就此放手。 赵田看出杨安玄的不舍,道:“三少,不妨追上一程。山中不便策马,需步行追击。入山后需听我指挥,咱们见机行事。” 事不宜迟,杨安玄挑选了三十人,陈华这些人一并被选上。箭只聚拢在一起,每人携带了两袋箭,步行追击。 山路狭窄崎岖,三尺宽的山道上挤满了溃逃的流民,孙滔等人根本无法策马,只得跳下马夹杂在人群中一起前逃。 身后传来喊叫声,如同波浪般迅速传导过来,杨家军居然入山追击了。 此处离石寨尚远,孙滔打量四周,前面不远有处山林,可守可藏可逃。 孙滔挥手道:“诸位兄弟,咱们上山。” 如同赶着一群鸭子,杨安玄时不时地射上两箭,将流民回头拼命的念头扼杀。 拥堵在山道上逃命的流民很快学乖了,纷纷逃离山道往两旁的山林钻去,杨安玄不加理睬,只是追着前面的马匹稳步前行。 离着二十余步远,突见流民一窝蜂般地朝道左的山林奔去,领头的汉子身上的黑色皮甲分外醒目,杨安玄认准此人便是贼首了。 狂风撕扯着雪花如同乱絮,孙滔爬到半山倚在一棵树旁,喘息着朝山下打量。 放眼望去都是逃窜的喽罗,追兵只有三十余人,孙滔暗恨,只有这点杨家军,咬也把他们咬死,也算挽回些颜面。 “鸣号,准备反击。”孙滔理了理散乱的胡须,板起脸威严地下令道。 号角声在山间回荡,逃窜的喽罗们纷纷站住脚张望,雪花漫空,一时分不清情形。 杨安玄心知要速战速决,拖得久了自己这点人便成了打狗的肉包子,问身旁的赵田道:“赵哥,可带了火箭?” “带了两袋。”赵田答道。 火箭在靠近箭头处绑缚浸满油脂的麻布等易燃物,点燃后射出用于纵火,此次从洛阳迁往新野,带了不少火箭。 作为先遣,可能出现各种难以预料的事情,随身携带的物资很杂,赵田等人专门有几个箭囊储放火箭,方才挑选的三十人中有半数是跟随杨安玄的先遣。 山脚处是灌木茅草,被雪覆了薄薄一层,杨安玄道:“风向正好,看看能否点燃茅草,不行就退走。” 火折同样是随身携带,晃着燃起火箭。星星火光射向茅草灌木丛,很快升出白烟,转瞬之间火苗窜出,浓烟被风扯着向山林飘去。 孙滔久居山中,知道山火的可怕,看到火冒烟起,二话不说转头就跑。山那面不远有溪,靠近溪水就不怕了。 火借风势,浓烟翻滚,那些喽罗们看到浓烟,拼命地朝远处逃去。 杨安玄松了口气,笑道:“老天保佑,咱们绕过这座山看看能否抓住那贼首。” 第七章 乘勇追敌 雪越下越大,火不久便被大雪压熄,剩下数股黑烟随风游荡。 半个时辰后,杨安玄等人绕过山林,雪片粘了黑灰,将眼中一切都涂抹在灰色中,天地一片灰蒙,找不到路了。 举目四望,看不见人影,杨安玄有些气沮,花了气力、冒了风险却无收获,出师不利。 赵田拂去肩上的积雪,打量着四周道:“三少,雪太大了,要等雪小些才能走。” 视线不过三丈,加上地形不熟,地面被雪覆盖,随时可能发生意外。杨安玄无奈地道:“到山坳处避雪。” 来时经过一处山坳,天然形成的凹壁可避风雪,原本藏了十几个喽罗,被杨安玄等人经过时杀死。 天色逐渐转暗,大雪没有停歇的样子,地面积了半尺多厚。数堆篝火燃起,外面飞雪飘飘,里面温暖如春。 有野羊、野鸡误窜入避雪,成了篝火上散发香味的食物,抹上点粗盐,众人吃得津津有味。 ………… 坞堡墩台,杨佺期按剑而立,望着白茫茫的四野,眉头紧锁,身上黑氅被飞雪堆白。 一千多流民、还有近百轻骑,好大的手笔,看来被玄儿猜中了,八成是王绪暗中弄鬼。 身为杨家掌舵人,肩负着家族的兴衰成败,杨佺期丝毫不敢怠懈,追击杨佛嵩为姚崇所败丢了龙骧将军的称号,若是在这残堡损兵折将不知又会兴出什么风浪来。 “……杀敌一百五十余人,虏三百一十九人,获战马三十六匹……战死二十三人,伤三十六人……”杨佺期心中悲喜交杂,胜固可喜,何况还得了三十多匹战马,但却伤亡数十族人,安玄冒然进山追敌,生死不知,着实让人揪心。 小小的人儿蹒跚地踩着积雪登上墩台,来到杨佺期身边,是杨湫。 扯了扯父亲身上的大氅,杨湫仰起脸、皱着小眉头问道:“爹爹,三哥没事吧。” 杨佺期替女儿拂去头上的雪沫,拉起大氅将杨湫裹在里面,道:“放心,爹派人进山查探去了,你三哥没事。等雪停了,爹就带人进山找他。” 杨湫偎依在父亲身边,父女俩默默地看着飞雪飘落。 “二哥,下来喝口酒避避风寒,这么大的雪别冻出个好歹来。你放心,有赵田护着,安玄没事。”杨思平在墩台下扯着嗓子喊道。 杨佺期牵着女儿的手走下墩台,坞堡内香味扑鼻,粟粥已沸,腊肉切成碎块放进粥中,香味让人垂涎。 俘虏自然享受不到,有几口洗锅水喝就不错了。三百多名被关押在几间破屋内,飞雪从残破的屋顶飘落,好在一群人挤在一起,倒不用怕冻死。 大帐内燃着炭火,杨广已经微醺,杨安远侍坐在他身旁,端着酒坛倒酒。 替杨广满上一杯酒,杨安远轻声道:“大伯,父亲怪我贪功害死弟兄们,还请大伯替我美言几句。” “唔”,杨广端起酒杯道:“这事不能怪你,谁会想到这些流民里还夹杂着百余轻骑,看来让安玄这小子猜着了,那个姓王的在捣鬼。” 看了一眼忐忑不安的杨安远,杨广扯了下嘴角,道:“你放心,尔父要是责罚,我自会替你说话。” ………… 石寨,议事大厅。 王强悠闲地喝着茶,等候消息。茶是孙滔从蜀商手中抢来的,相比酸苦的村酿,王强更喜欢茶。 生平最慕谢太傅(1),谢公在北府军大破前秦时仍能安坐与人下棋,意色举止、不异于常,真乃名士风流。 此次对付杨佺期,四家联军人数多达一千六,还有八十多轻骑,王强自觉胜券在握,但学谢太傅安坐等候消息便是。 时将正午,天降大雪,茶水已淡,王强有些坐不住了,摇着麈尾起身,借着赏雪的由头踱到寨墙边张望。 数里外的黑烟分外醒目,王强吸了口凉气,生出不祥预感,山中怎会起火? 再过片刻,有溃兵带来了败逃消息。王强浑身冰冷,筛做一团,半晌才魂魄归窍,仰天长叹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石寨上已经乱成一锅粥,喽罗们背包挑担,闹哄哄地往山下奔。 孙滔不知死活,王强不打算再等,自己在洛阳露过面,若是落在杨家人手中,王绪肯定把罪责推给自己,至于会稽王、中书令这样的大人物会巴不得他粉身碎骨,免得牵连他们。 找来身破褐衣套在袍外,纶巾换成破布,麈尾扔了,王强怀揣着空白文书,在两名随从的掺扶下跌跌撞撞地下山。 ………… 天亮时,风停雪住,地上积雪盈尺,天地茫茫一片,山林有如银妆玉团,根本不知身在何处。 杨安玄从雪中拔出靴子,苦笑道:“大雪封山,一时怕出不去了。” 赵田眯了眯眼,道:“不知还会不会下雪,得尽快找人带路出山。” 登上山顶极目四眺,赵田发现西北数里外有一串黑点在挪动。 杨安玄顺着赵田手指的方向细瞧了片刻,肯定地道:“是人。” 昨日战场顿悟,杨安玄感觉心头灵动,眼前景物如同雨后般清晰,连细微的风声草动都有所感,远处的黑点虽远,杨安玄很快确认是人。 赵田辨了辨黑影挪动的方向,指着不远处的山头道:“这些人应该会经过那里,咱们到那截他们去。” 望山跑死马,尤其在雪地里跋涉,足足有小半个时辰,那伙人才到达杨安玄等人埋伏的山岗。 一阵箭雨后,倒下五六人,剩下的三人束手被擒。 审讯后得知,山中贼首名叫孙滔,听说杨家南下带着大量金银,所以联合其他流民帅前来劫杀。 九名贼人中有孙滔的三弟孙涛,他们正准备前往黑水潭。 黑水潭离此约五里,贼人在那里建有木屋,储有粮食,可以躲避风雪。 与赵田商议后,杨安玄决定前往黑水潭碰碰运气。让孙涛带路,杨安玄、赵田等人剥了贼人的衣服换上,其他人在身后半里外跟随,朝黑水潭而去。 大半个时辰后,透过林间缝隙能看到前面有一汪潭水,杨安玄轻声喝问道:“到了?” 孙涛向前挺了挺腰,离明晃晃的弯刀远了几分,转着眼睛看了看四周,道:“是。” 赵田向杨安玄示意,举步走在最前。杨安玄用刃尖在孙涛的衣服上刺了一下,冷声道:“老实点,不然捅死你。” 穿林声惊动树上的宿鸟,鸟儿振翅惊飞,震得树上的积雪籁籁掉落,惊动了潭边的贼人。 “谁?”有人高声喝问道。 杨安玄用刀捅了捅孙涛,孙涛吃痛,嘶声应道:“是我。” “三爷吗?”那人高声道:“三爷回来了,快去告诉大爷一声。” 孙涛暗暗叫苦,大哥怎么会在黑水潭,这下糟了,让官军堵在这了。 黑水潭是个半亩方圆的积水潭,北侧山脚下有一排木屋,木屋前空地数口大锅冒着热气,正在煮早饭。 有几个贼人笑盈盈地迎过来,隔着七八丈远便对着孙涛笑道:“三爷,刚才大爷还在念叨你呢,生怕你出事。” 孙涛突然拔足向前奔去,吼道:“大伙小心,官军来了。” 雪地行走艰难,杨安玄一个箭步赶上,挥刀直刺,弯刀扎进孙涛腰间,孙涛倒地抽搐,鲜血染红雪地。 杨安玄也不拔刀,伸手摘弓搭箭,一箭朝对面的贼人射去,箭正中咽喉,那人应弦而倒。赵田等人纷纷抽箭激射,转瞬那几个贼人都倒在地上。 木屋前的贼人乱成一团,有的拿兵刃冲过来,有的傻楞不知所措,有的转身逃往木屋,慌乱中粥锅被撞翻,热气弥散。 杨安玄和赵田等人扇面排列,冲上前的贼人根本无法靠近,纷纷倒在五六丈外。其余贼人胆气已丧,不敢再冲过来,纷纷寻找隐蔽之所。 最里侧的木屋内,孙滔与余庆、胡彰等人正在议事。 “……偷鸡不成反蚀米,我山寨这次至少损了二百多人,元气大伤。孙当家,你许诺的粟米、钱财可不能少了我的。”余庆愁眉苦脸地道。 胡彰叹道:“这世道拉人还不容易,余当家损的那些人不算什么。倒是我带来的多是族人,损折了不少让我回去如何交待。” 孙滔道:“两位莫急,我孙某人说话算数,王长史就在我石寨中,他是会稽王、中书令派来的人,那盖着大章的文书两位也看过了,不会做假,朝庭不会少了我们的东西。昨日我与两位商议联合之事,不知考虑得……” 余庆打断孙滔的话道:“我只要粟米钱财,朝庭的官不做也罢。” “不错,大岚口虽不如盘龙山,但胡某宁为鸡头不为凤尾,联合之事孙当家不要再提。”胡彰也道。 孙滔心中冷笑,昨日兵败,宇文齐不知去向,胡彰和余庆被他裹胁进山。 既然进了自己的地盘,再想脱身岂由得你们,加入盘龙山成为自己的手下不妨一起升官发财,要不然等杨家军走后,自己先带人剿了万安山和大岚口,再去寻找宇文齐,那些战马可是有钱买不到的好东西。 屋外狼哭鬼嚎,有人奔进屋内禀道:“大当家,官军来了。” 孙滔三人悚然站起,拿着兵刃窜到屋外。孙滔怒喝道:“黑水潭如此隐秘,官军怎么会到这里来,是谁带的路?” “是三爷。” “老三?该死,他在哪?” “被官军杀了。” “啊。”孙滔只觉心头一绞,脚步趔趄,痛呼道:“三弟啊。” 血红的眼睛望向十余丈的杨安玄等人,孙滔怒吼道:“杀了他们,剁成肉酱替三爷报仇。” 见大当家率先朝官军扑去,贼兵们士气大振,纷纷朝官军杀去。 胡彰、余庆见官军只有七八人,心中大定,吆喝着也跟在孙滔身后。 杨安玄射出最后一只箭,将弓丢在地上,从孙涛身上拔出刀,正要迎敌,身旁的赵田喝道:“退。” 黑水潭的贼兵过百,如果被围住只有死路一条。杨安玄没有迟疑,带着众人朝来路退去,孙滔等人紧追不放。 杨安玄认出了孙滔身上黑皮甲,脸上露出笑意,总算没有白来,将贼首堵在这了。 退入林中,与后面的兵丁汇合,这些人的箭囊尚满,杨安玄朗声笑道:“贼首就在此,诸位兄弟随我杀敌立功。” “唯!”一呼百诺,气势如宏。 第八章 天意难问 冷箭从林中飞出,接二连三有喽罗倒地。孙滔冷静了些,躲在一棵大树后,下令道:“不要硬冲,找些挡箭的东西来。” 房门、床板、锅盖,五花八门的“盾牌”立起,缓缓向前推进。 杨安玄抽冷一箭,“笃”的一声插在木板之上,没能伤到藏在木板后的贼人。 贼人至少过百,赵田道:“放他们入林游斗。” 杨安玄毫不拖延,闪身向后退走,赵田的作战经验远胜过自己,战场上只需要一个声音。 林中树木丛生,间距不过数尺,箭的作用不大。孙滔等人入林,也将手中房门、木板等物丢弃,借着树木的掩护,朝杨安玄等人围去。 “三人一组,相互照应。”赵田下令道。 平素训练有团战配合的操练,众人迅速地组队,赵田和孙忠一左一右护卫在杨安玄身边。 兵刃的撞击声响成一片,杨安玄紧盯着孙滔,擒贼擒王,杀了贼首剩下的乌合之众自会不战自溃。 看着孙滔走进,杨安玄战意盎然,豪气冲天,大踏步迎向前。脚下积雪飞溅,手中的钢刀寒光耀耀,渴饮人血。 孙滔脚步稍顿,让手下喽兵挡在身前。 麻脸喽兵举刀劈向杨安玄,杨安玄闪身避开,钢刀斜着刺入那人腹中,血崩射而出,脸上感觉数点温热。 旁边长矛扎来,赵田用刀背磕开,孙忠踏步上前,挥刀斩向前突的孙滔,刀剑相碰,迸出火星。 杨安玄抽回刀,就势抹向执矛之人,那人往后急退,脚步踉跄,撞到身后的大树上。 刀光闪处,执矛的手臂被斩落,又是一蓬血雨。 撕心裂肺的痛嚎、刺鼻的血腥味激起杨安玄的凶性,亢奋地大吼一声,杨安玄朝孙滔扑去。 孙滔看到杨安玄脸上的血痕斑斑,狰狞可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大呼道:“柱子。” 一个又高又壮的虬须汉出现在孙滔身旁,举着铁斧朝杨安玄劈去。 斧挂利啸,“当”的一声斫在刀身上,火星四溅。 钢刀脱手而飞,杨安玄被震得倒退。赵田忙挥刀斩向大汉的腰腹,拦住他追击的脚步。 杨安玄连退两步才站稳脚步,感觉手臂酸麻,心道这汉子好大力气,自己有些得意轻敌了。 真气流转,酸胀消失,杨安玄准备拣起钢刀再战。有个贼人见他空手,一枪斜扎过来,准备拣个漏。 杨安玄侧转身形,伸手抓住枪杆,那人用力往怀中回夺。杨安玄一拧枪身,枪杆弓起后松手。 回撤力加上枪身弹力,将那汉子弹得向后摔去。杨安玄箭步上前,再度抓住枪身,借势往前一送,枪纂扎入那人胸口,将他钉在地上。 孙滔再度咬牙扑来,剑挟风雪,恨不能将杨安玄劈成两半。 杨安玄拔出枪横架,步伐错动,转腕斜扫,枪纂直刺孙滔的咽喉。 自杨亮始,杨家以武立身,族中专门聘请高手教习子弟武艺。杨安玄六岁起习武,各种兵器都曾习练,枪为兵中之王,更是下过苦功。 孙滔的剑往外一推,荡开枪身,剑光绚若银龙,刺向杨安玄的双眼,杨安玄竖枪护面,将剑拨开。 林中空间狭隘,枪势无法展开,杨安玄感觉束手缚脚,反被孙滔逼得连连后退。 另一侧赵田被虬须汉逼得四处游走,不敢用刀碰铁斧,入林的贼人却越来越多,张牙舞爪步步进逼,情形不容乐观。 急中生智,杨安玄大声吼道:“陈华,放响箭,召援兵。” 陈华一楞,哪来的援兵,随即醒悟过来,虚张声势。大声答应,脱离战场来到空处,抽出一根鸣镝向天射出。 “哔”,尖锐的声音划破长空,长长的尾音在山林间回响。 “哔”,意外地从西南处传来一声回应,紧接着东南方向也传来一声鸣镝回应。陈华激动地再射出一根鸣镝,高兴地大吼道:“援兵来了。” 杨安玄心中一暖,知道是杨佺期派来寻找自己的斥候。 赵田高声鼓劲道:“兄弟们,坚持住,援兵马上就要来了。” 几声尖啸众人听得清楚,杨家军喜形于色,孙滔等人面无死灰。 杨安玄心知来的极可能只是几名斥候,但孙滔等人真以为杨家大军即将到来,胡彰、余庆两人对视一眼,悄然转身后撤。 打铁要趁热,贼人士气低迷,杨安玄一抖手中枪,枪扎一条线,直刺孙滔胸口。 孙滔心生退意,不敢硬接,向旁闪去。 杨安玄连扎两枪,将孙滔逼出丈许外,突然侧步转身,枪如毒蛇吐信,从旁直刺虬须汉小腹。 那壮汉正全力对付赵田,被斜刺里冒出来的一枪吓得一跳,连忙闪身躲避。 赵田抓住机会,钢刀搠胸疾刺,壮汉举斧相档,脚步后挪,想拉开与杨安玄的距离,不料被积埋于雪的树根一跘,脚步踉跄。 钢刀点在斧面,赵田用尽全身力气,虬须汉本已立足不稳,不由得向后栽倒。 杨安玄抽枪回刺,以枪纂为尖,反扎向前来营救的孙滔。 枪势又猛又急,孙滔只得停步用剑拨挑。 “呯”,壮汉倒地,砸得飞雪四溅。赵田飞身上前,寒光扎入壮汉的腹中。 孙滔看见柱子倒在血中惨叫,身旁的喽罗纷纷后退,虚晃一剑,转身往林外逃去。 杨安玄哪会让他溜走,长枪脱手飞出,直刺孙滔的后背。 孙滔听到风声,竭力往旁闪躲,枪尖扎在右肩之上。孙滔身上的黑鲛甲是宝物,枪尖居然没有扎透,弹落在地。 虽然枪尖没有扎进孙滔体内,但枪身传来的大力却震碎了孙滔的肩骨,余力不减带着孙滔朝身前的大树撞去。 等孙滔从昏头转向中清醒过来,孙忠的钢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额头上肿出一个大疱。 孙滔被抓,壮汉身死,官军援兵将至,那些喽罗哪有战心,纷纷朝山林深处逃去,有的干脆跪地投降。 ………… 锅中粟米已熟,煮熟的腊味香味扑鼻,驱散了空气中的血腥,只是那腥红的血迹染在白雪之上,分外刺眼。 闻声而来的斥候已与杨安玄等人汇合,得知来的仅是几名斥侯,孙滔十分沮丧。 此刻身上的皮甲被剥去,孙滔耷拉着胳膊,垂头丧气地同三十几名喽兵蹲在潭边等候发落。 胡彰比较倒霉,逃跑的时候崴了脚,也做了俘虏,花白的胡须乱成一团蓬草,正低声央告孙滔不要说出他的身份。孙滔默不作声,心想会死的话怎么也得拉个伴。 吃罢饭,杨安玄走进木屋,让赵田把孙滔提来。 孙滔最后一丝侥幸破灭,进屋便扑通跪倒,哀告道:“将军饶命,都是王植(王强化名)让仆干的,说是奉了会稽王之命,小人被蒙骗,以为是奉命行事。将军饶小人一命,仆寨中有不少珍宝,情愿都送给将军。” 杨安玄心中暗凛,虽然不知王植是谁,但听到会稽王三个字就知道被自己猜中,此次截杀是王绪怀恨报复,至于是否真出于会稽王之意只有天知。 赵田一皱眉,转身出屋,将门带上,守在门前。 杨安玄细问了一番,模糊记得孙滔描述王植的样貌是王绪身边的那个佐吏,此事关系重大,不宜声张。 目光冷冽地看向孙滔,此人为虎作伥,不能留他。 见杨安玄伸手摸刀,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孙滔慌忙叫道:“大岚口的胡当家也被将军抓住了。” “哦”,狗咬狗一嘴毛,杨安玄大声道:“赵哥,去把大岚口的胡当家也请进来。” 胡彰押进屋内,对着孙滔吐了口唾沫,也不下跪,闭上眼面对杨安玄,一语不发。 杨安玄见胡彰胡须花白,满面风霜之色,随口问道:“老丈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胡彰听杨安玄语气柔和,睁开眼应道:“老夫胡彰,祖居豫州汝南,永嘉之乱后避祸到大岚口驻堡自守。” 汝南人,与袁氏是同乡,杨安玄心生好感,道:“为何劫杀官军?” 胡彰恨恨地向孙滔再吐了口唾沫,闭目不语。 杨安玄突然念头一动,盘龙山的位置在洛阳和新野之间,是两地往来的必经之地,离官道不远,若能将那个残堡修复,不失为要地,若能收伏胡彰作为暗子,将来说不定有用。 于是,杨安玄笑问道:“胡老丈,你大岚口还有多少兵马,可有意为吾效力?” 胡彰睁开眼,迟疑地道:“将军可是为朝庭招揽老夫?” 杨安玄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道:“这盘龙山如何?” 胡彰会意,心中大喜,盘龙山地势险要、山深林密、进退有据,孙氏在此经营近两百年,垦出的农田将近千顷,依附的百姓数以千计,若能鸠占鹊巢,可为百年基业。 孙滔连忙大叫道:“小人也愿为将军效命。” 胡彰心知卖身要快,曲膝跪倒道:“将军若肯把盘龙山寨给仆,胡彰愿为将军驱使。” 孙滔急了,用头撞向胡彰,骂道:“老狗,居然想夺吾山寨,你不得好死。” 杨安玄站起身,抽刀在手。孙滔忙道:“将军且慢动手,仆有藏宝相献,万乞将军饶仆性命。” “区区流寇,衣食尚且不保,有什么藏宝?”杨安玄冷笑道:“等吾夺了你的山寨,什么拿不到手。” “小人是东吴孙氏后人,当年老祖孙坚留下一批财宝,藏在此山中。” 胡彰机警,连忙起身恭声道:“将军,胡某到外面等候。” 杨安玄目光炯炯地盯着孙滔,喝问道:“这么多年过去,藏宝还在?” “在,在”,孙滔连声道:“只要将军放仆条生路,仆便将藏宝之事告诉将军。请将军对天发誓,不可害仆性命。” “好”,杨安玄爽快地答应,指天盟誓道:“皇天在上,后土为证,孙滔若将藏宝给吾,吾绝不伤他性命。如有违背,天诛地灭。好了,快说。” 无奈,孙滔只得将“白鹿身下藏重宝”的秘语以及原委告诉了杨安玄。 杨安玄冷笑道:“盘龙山纵横数百里,你孙家找寻藏宝百年尚无结果,你认为吾能找到这些藏宝?” “小人愿为将军找寻宝藏。”孙滔转着眼珠道。 “不必了。”杨安玄一刀捅进孙滔胸口,冷声道:“吾信不过你。” ………… 午时,杨佺期率领二百族军赶至,在俘虏的带路下不费吹灰之力夺下了石寨,山寨易主,改孙姓胡。 杨佺期在此驻扎了两天,从山寨搜走了二百石粮食还有两车财宝,其他物资留给了胡彰,三百多俘兵也给了他。至于胡彰如何恩威并施、坐稳山寨,那是他的事,乱世求存,各凭本事。 杨安玄起初有意让胡彰之子随他前去新野郡,转念一想,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靠胡彰的儿子作为人质能取的作用有限,反而容易引起胡彰的不满,索性清清爽爽地走人,赌一把胡彰的心性。 死里逃生,又平白得了偌大基业,胡彰对杨安玄感激涕零,发誓效忠。 杨安玄暗中交待胡彰勘查盘龙山,不过没有告诉胡彰具体找什么。能否找到“白鹿”杨安玄并没有抱太大希望,毕竟孙家找寻了数十年无果。 胡彰算是步闲棋,落子生根后会有什么结果,留待以后查验。 大队继续南行,杨安玄回望盘龙山方向,目光锐利似箭,且先藏鹿于山中,终将返而逐之。 第九章 因茶说事 新野郡北依宛、洛,南接荆、襄,是南北交汇、水陆交通要道,扼守北军南下的门户。 新野郡原属义阳郡,元康八年(298年),晋惠帝分义阳郡立新野郡,治所棘阳,辖新野、棘阳、穰、朝阳、安昌五县。 十二月二日,杨家族军在丝竹声中,大小官吏夹道恭迎下进入棘阳城。 低矮的城墙、狭窄的街道、拥挤的官署,这让见识过洛阳城恢宏景向的杨安玄有些失望。 原新野太守韦仁奉朝庭旨意进京迁升为太子中庶子,留下主簿陈深与新太守杨佺期交接。 离任前韦仁得了中书令王国宝授意,将库中钱粮挥霍近空,看着空空如也的库房,杨佺期愤然拂袖而去。 下车伊始,杨佺期便带了三个儿子前往襄阳城,拜谢东安伯、建威将军、雍州刺史郗恢。 太元十七年(392年),雍州刺史朱序求退离职,天子擢升亲信郗恢建威将军、雍州刺史,镇守北大门。 郗恢刚上任,前秦便派左丞相窦冲率军南下,郗恢派兵抵御,时任河南太守的杨佺期全力配合夹击,成功击退窦冲。郗恢因此受到天子嘉奖,对杨佺期大为赏识,誉之为“国之良将”,两人往来密切。 此次杨佺期兵败,郗恢大力为其斡旋,便是看重杨佺期的武勇,让其镇守荆、襄的北大门。 时近年关,襄阳城街道两旁的店铺张灯结彩,宽阔的街道上牛车往来,行人衣着华贵,面带笑容,处处洋溢着过年的喜庆。 雍州刺史府,位于襄阳城正中,两尊阙楼像天神般护卫在府前。 杨佺期等人在府前下马,小吏上前问明来意,得知是新任的新野太守、建威司马前来拜见郗刺史,忙引着入府,有人快步前去通禀。 刺史府规模不小,官廨遍布两旁,回廊相接,庄重沉稳。 接连穿过两道仪门来到大堂,杨安玄看到有群人在堂前迎候,中间那人白面长须,头戴进贤两梁冠,身装绛色官袍,便是郗恢了。 杨佺期快步上前揖礼,道:“下官拜见郗刺史。” 郗恢拉住杨佺期的手,笑道:“佺期老弟,你总算来了,我可是如盼甘霖啊,进堂说话。” 两人携手入堂,众人随在身后。入堂重新见礼,郗恢替杨佺期引见别驾张回、治中郭俊,张回是彭城张昭之后,郭俊则是河东闻喜郭瑗的子孙。 见礼毕,郗恢让杨佺期在他的左侧落席,杨安玄兄弟三人侍坐在父亲身后。 郗恢用手中麈尾点指着杨安玄三人,道:“佺期,早闻你家有三虎,果然个个英姿勃发,后生可畏啊。” “郗刺史过誉。下官前来觐见履职,新野军政还请郗刺史示下。”杨佺期恭恭敬敬地拱手礼道。 郗恢摆摆手,笑道:“佺期武勇过人,有你镇守新野,郗某可以放心安寝,你可放手而为。” 指了指左侧末席的年轻人,郗恢道:“此子乃我府中征虏参事胡道序(胡藩字),华林胡氏,通武善射、足智多谋,军中之事我会委他与佺期联络。” 胡藩起身来到杨佺期席前,躬身礼道:“胡藩见过杨太守。” 杨安玄听到胡藩的名字怦然心动,瞪大眼睛仔细打量他,如果没记错的话此人便是南朝宋的开国功臣、名将胡藩了,看年岁跟大哥相仿,剑眉虎目、面白微须,一团英气。 得见便是机缘,千万不能错失,杨安玄盘算着该如何找机会结识。 堂上公事议完,郗恢命人排摆酒宴为杨佺期接风。 杨安玄觍着脸坐在胡藩的身旁,举杯相邀道:“方才听郗公说胡兄通武善射,小弟也喜欢射箭,得空还望胡兄不吝赐教。” 胡藩有些诧异,看着一脸兴奋的杨安玄,客套道:“郗刺史谬赞。仆素闻杨太守骁勇善战,虎父无犬子,小兄弟定然箭术过人,有机会胡某定要见识一下。” 半个时辰的酒宴下来,胡藩感觉到杨安玄对自己亲近之意,有些话多,但谈吐风趣、饮酒豪爽,不失为性情中人。 宴后,郗恢邀杨佺期前往他的书房--栖心堂叙话,杨安玄不得不跟胡藩话别。 栖心堂内温暖如春,帷幔遮挡看不到炭盆的位置,若有若无的琴声从幔后传出,整个书房清雅香幽。 郗恢入内换了身丝袍出来,看到正襟危坐的杨佺期,一摇手中麈尾,笑道:“佺期,此乃私室,且放松些。来人,献茶。” 黑陶碗内茶汤碧绿,泛着洁白的汤花,散发出淡雅的清香。 杨安玄知道晋人饮茶是将茶饼烘烤、碾沫、罗筛,茶铛煮水至蟹眼沸,投茶沫,用茶匙打起汤花,最后倒茶入碗。 茶在中国始于神农时代,西汉时成都成为茶叶集散地,东汉开始制茶饼贩运。晋室南渡后,崇茶之风盛行,这种方式将茶叶一同饮下,异于后世。 饶有兴趣地端起茶碗,杨安玄深嗅了一下茶香,轻呷了一口茶汤。入口微涩略苦,随即回甘生津,禁不住赞了声,“好茶”。 郗恢笑道:“贤侄喜欢茶吗?不妨多饮些。” 杨佺期笑着接口道:“昔年桓司马性好俭朴,宴客之时以茶果待客,诚为佳话。” 郗恢笑容一僵,甩动麈尘道:“谢太尉拜访陆尚书,陆公以茶果相待,其侄陈列盛馔,反被见责。陆公以茶为素业,高士之风,方为我辈楷模。” 杨亮投降桓温,在其麾下征战,如今桓温虽死,桓家仍雄踞江陵一带,为朝庭所忌。郗恢被任命为雍州刺史,亦有防备桓家之意。 杨佺期自知失言,尴尬应是,端起茶碗,假做品茗。 看到气氛尴尬,杨安玄朗声道:“此茶色碧清香,饮之微苦回甘,隐有禅意,好茶。” 郗恢舒眉长笑道:“茶有禅意,贤侄说得好,慧远大师听到定要引为知己。” 被此话勾起兴致,郗恢手中麈尘轻轻拂动,兴致勃勃地道:““太元十七年,郗某前来襄阳就职,途径东林寺拜见慧远大师。蒙大师不弃,以自制香茶款待,我与大师话茶论经,不觉达旦。郗某记得大师曾云,茶可净心悟禅,与贤侄之言有异曲同工之妙。” 东晋崇佛,袁氏、董氏皆信佛。慧远大师驻锡庐山东林寺,在佛门中具有崇高的地位。杨安玄知道慧远大师的佛名,大师被后世尊为净土宗的始祖。 杨安玄谦声道:“小子何德何能,怎敢与慧远大师相提并论。” 时下无论是东晋还是北朝诸国,佛教都十分兴盛,上至天子、王公大臣,下至市井百姓,佛教信众不可胜数。慧远大师是佛门领袖,若能得他一语嘉许,自有说不出的好处。 郗恢对杨安玄好感大增,捋须笑道:“贤侄若是途经庐山,一定要去拜见慧远大师。大师心量广大、为人谦和,在东林寺外种了不少茶树,亲手制茶以待好友。贤侄对茶颇有见地,定会与大师一见如故。” 杨安玄恭声应道:“小子若得机会,定要到东林寺向慧远大师请益。” 杨佺期见郗恢神情愉悦,暗松了口气,刚才失言之错算是被玄儿搪塞过去了。 整冠振衣站起,杨佺期率三子拜倒,恭声道:“杨佺期谢过郗公相救之恩。” 郗恢起身相掺,笑道:“你我知己好友,何须客套,快快请起。” 杨佺期连拜三拜,回席后道:“杨某听闻会稽王属意王绪任新野太守,王绪前去洛阳宣旨时语多不愤,杨某担心恶了会稽王,会牵累郗公……” 郗恢不以为意地摆手道:“无妨,尔就任新野太守是天子钦点,只要忠于天子,会稽王焉能违逆。至于王绪之流,不过是阿谀奉迎的奸佞小人,郗某自会替尔做主,佺期不用放在心上。” 杨佺期感激地道:“多谢郗公。请郗公转告天子,臣自当竭忠报效,鞠躬尽瘁。” 郗恢捊须微笑,心中有些得意。他力劝天子从轻发落杨佺期,是想将杨佺期拉入自己麾下,杨家军骁勇善战,是只劲旅。自己坐镇雍州,北兵南下必扰,无得力将领御敌怎行。杨亮当年投降在桓温麾下征战,被人视为桓家派系,现转投自己麾下,朝庭多一分实力,自己也多一份安心。 “下官有一事相求,请郗公恩准。”杨佺期迟疑着开口道。 郗恢笑道:“佺期,有何难处尽管直说,我尽力相助。” 杨佺期道:“下官不能常在襄阳,想让长子安深在郗公身边伺奉,不知郗公意下如何?” 郗恢面露笑意,杨佺期想让长子在州衙任职,这是送个质子在自己手中,投效之意昭然。 “安深贤侄现为几品?官居何职?”郗恢问道。 晋以十六岁男子为丁,成丁后便可定品,定品三年一次,明年又到了定品之年。 “太元十三年定为五品,未曾升品”,杨佺期道:“原为河南郡主记室。” 郗恢点点头,杨亮、杨佺期父子皆是四品,杨安深定为五品很正常,毕竟他才二十几岁,将来有机会升品。 略思片刻,郗恢道:“那便先委屈安深贤侄在司马府任个主簿,等有了机会再行升迁。” 司马府主簿,官秩八品,俸四百石,郡主记室也是八品,但官俸是比四百石,而且刺史府的八品比太守府的八品前程要远大的多。 杨安深欣喜起身向郗恢拜谢,他喜文厌武,能在州司马府中任主簿是求之不得的事,杨佺期也捋须微笑,十分满意。 第十章 妙哉斯言 杨佺期放下一桩心事,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道:“杨某在洛阳数年,撰有《洛阳图》一册,记录了洛阳城的地理风俗,还请郗公雅正。” 侍女将书册奉与郗恢,郗恢翻看了几下,笑道:“杨家以《尚书》传家,佺期不忘祖志,军旅之余还能撰书立说,令人生佩。” 杨佺期叹道:“先人之志焉敢或忘。杨家过江之后,先父与杨某皆不过四品,其余族人更多沦为下品,实乃杨家恨事。先父临终之时念念不忘叮嘱重振杨家声誉,佺期实是有愧先人。” 看着杨佺期满面戚容,郗恢安慰道:“杨家过江稍晚,朝庭已然议定品阶,要想变动牵连甚广,当徐徐图之。” 其实郗恢心知肚明,杨家过江太晚、婚宦失类,加上杨家曾效力桓温,被朝庭视为桓氏一系,怎么可能让杨家升品。 杨佺期亦知此事甚难,父亲杨亮在世时每隔三年便要向吏部奏疏申诉,希望能将杨家升品,可是直至身逝亦未能如愿。 自己坐镇洛阳,因功晋封龙骧将军,原想再立些功劳能让杨家升品,谁知兵败被贬,辛苦得来的龙骧将军称号化为乌有,升品之事不知何时才有指望。 长叹一声,杨佺期低头饮茶,只觉满口苦涩。 郗恢指着杨安玄三人道:“杨家七世名德,人才辈出,佺期坐镇新野,定能建功立业为天子所重。更何况家有三虎,重振家声指日可待。” 杨佺期脸露微笑,道:“郗公过誉了,明年定品犬子还望郗公多加照应。” 九品中正制选官,州推选大中正一人,再由大中正推举出郡中正(小中正),以家世、道德、才能定品级,小中正襄助大中正审核后将评议结果呈交司徒府复核批准,然后送吏部作为选官的根据,进行官吏的授予、升迁或罢黜。 只是到了现在变成几乎全以家世来定品级,故有“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之说。 明年便是三年一次的定品之年,身为雍州刺史的郗恢是朝庭推举的大中正,若能得他青眼相加,对杨家来说是改变命运的良机。 杨佺期心中忐忑,安深定五品升品不易;安远太元十六年定在六品,恐怕亦难升品;安玄明年正好到了定品的年纪,郗公对他颇有好感,说不定能定为四品,若能破格定在三品以上,家族振兴便有望了。 郗恢摇动麈尾,对杨佺期的渴求不置可否。他虽然是大中正,但定品看得是家世郡望,天子命贾弼之撰《十八州士族谱》(3),收藏于秘府,以此书作为区分士庶品阶、选官论人通婚的依据,杨家被认为是四品兵家子,要想脱颖而出几无可能。 不过,王朝尚有兴替,门阀亦有变更,当年兴盛一时的庾家现在不过徒有其名,若是杨家三子中有卓尔不群之人,自己不妨提携一番,也不失为佳话。 想到这里,郗恢笑道:“夫子曾问志于弟子,老夫想问问三位贤侄志向为何?” 郗恢兴之所至、随口发问,杨安深等人却不敢等闲视之。郗恢是定品的大中正,一言决人浮沉,若能在他心目中留下印象,来年升品、定品大有好处。 杨佺期放下茶碗,沉声道:“郗公有问,你们想好了再答。” 杨安深是大哥,略吟片刻,先行拱手礼道:“郗公,安深自知才疏学浅,唯有勤学苦读、不堕家声,勤于王事、竭尽忠诚,为朝庭效命。” 郗恢点点头,在心中给出“守成”的评语,微笑道:“杨家乃积德之门,贤侄为国尽忠,定能仿效先祖,光大门楣。” 杨安深话音刚落,杨安远迫不急待地慨声道:“衣冠南渡、天下不宁,小子愿率铁骑扫平北戎,重整大晋河山,还都洛阳。” 又是一个桓元子,郗恢心中不以为然,朝庭东渡将近百年,期间多次北伐失利,还都洛阳岂是一个黄口小儿随口所说。 手中麈尾一摆,郗恢淡淡地道:“也罢,年少锐气可嘉。” 杨安玄留意着郗恢神情,大哥守成、二哥激进都说过了,郗恢面色平淡,显然皆不合心意。 想来也是,郗恢历任散骑侍郎、给事黄门侍郎、太子右卫率、雍州刺史等职,期间做过山平郡中正,考查过不少俊杰,这样的言语听过太多。 晋人好清谈,要打动郗恢唯有出奇致胜。杨安玄组织了一下言语,开口道:“郗公,安玄无大志,愿学杯中茶,浮沉随意,苦甘随缘,唯求馨香不变。” 郗恢一愣,品味片刻,纵声笑道:“妙哉斯言。” ………… 从栖心堂出来,杨佺期和杨安深都一脸喜色,杨安远对杨安玄又羡又妒,老三真是好命,投了郗刺史的缘法,来年定品定然大有好处。 杨安玄表情淡淡,心中想着找什么借口去见胡藩。自己的做法显得急切,可是不急不行,在栖心堂中杨佺期已向郗恢辞行,准备明日便返回棘阳城。 自己有志于天下,绝不能错失良才。杨安玄打定主意,就算有些无赖,也要与胡藩混个面熟。 借口给湫儿买礼物,杨佺期出了驿馆,来到刺史府找胡藩。胡藩没想到杨安玄真的来找他学箭术,为难地道:“吾手头尚有公事,要到酉时方才散衙。” 申正不到,离散衙还有大半时辰,杨安玄笑道:“无妨,到街市上买点东西,散衙后仆请胡兄吃顿便饭。因为明日便要返程回新野,仆怕错过机会没法跟胡兄请教。” 胡藩有些困惑地点点头,按说杨佺期军中箭术精良者不少,这个杨安玄为何认准了自己。 散衙时被兵曹从事毛隐叫住耽误了一刻钟,胡藩匆匆出衙,看到杨安玄笑吟吟地等在府门前,没有一丝不奈烦的样子。 胡藩歉声道:“杨兄弟,对不住,多耽搁了一会,这顿饭吾请了。” 杨安玄也不多客套,跟着胡藩来到不远处的酒肆。酒肆的生意不错,大堂内坐满了食客,酒香菜香扑鼻。胡藩显然是常客,小二领着穿过大堂,后面是两排精舍,从垂着锦帘后传出丝竹吟唱、杯觥交错之声。 炙羊肉、蒸鲈鱼、炒冬葵、一叠胡饼,一壶酃酒,两人相谈甚欢。酒至半酣,说至兴起,胡藩起身做引弓之状,道:“身须端直,用力平和,架箭从容(4)……” 其实胡藩所讲杨安玄大半已知,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而且胡藩所说有过人之处。 杨安玄本就带着逢迎的心态,也起身跟着胡藩学样,嘴中问道:“何为用力平和?我的站法可有误?引弓之时可用提气?” “腕要平,前拳要与后眼平……力在肘、肩不用力……”,胡藩足足教了杨安玄一柱香功夫,两人才重新落席,举杯互饮,相视而笑。 杨安玄叹道:“胡兄年方弱冠,射术就如此精辟,实在让人叹服,便是沙场宿将也不见得有胡兄的见解深刻。” 胡藩被杨安玄的话挠到痒处,自得地笑道:“不瞒老弟,愚兄自幼练箭,偶有所得便记之于册,十余年积得两卷矣,分为步射、平射、筒射……。” 杨安玄笑眯眯地听着胡藩侃侃而谈,等胡藩说完,道:“胡兄所论‘五平、三在、二曲、三直、九忌’,诚为射术之要,何不著之成书授于识者,在军中教习,以壮军威。” 胡藩摇头道:“一来我资历浅薄,著书立说为时尚早;二来论射之说还不完善,骑射尚有欠缺。对了,安玄,你随父兄镇守洛阳与胡人交战,熟知骑射,可肯不吝赐教。” 杨安玄也不藏私,道:“骑射比立射要难,马驰时上下起伏,难以定准,唯人与马皆腾自最高时有瞬间悬空,那时射箭最佳……” 胡藩听得兴起,起身道:“安玄兄弟,说不如练,咱们到校场上演练一番。” 襄阳有东西两个校场,胡藩带着杨安玄来到东校场。校杨就在城墙内侧,足有三四百亩。胡藩是征虏参事,他要使用校场守卫自不敢拦着。 火盆点燃,树起箭垛,杨安玄和胡藩站在三十步外。 胡藩引弓连射三箭,箭箭皆中红心。杨安玄鼓掌喝采,胡藩将弓递给杨安玄,笑道:“安玄,你也试一试。” 杨安玄心中暗笑,三十步的距离自己闭上眼都能射中红心。不过做戏做全套,也射了三箭,一箭中心,其他两箭在靶心不远。 胡藩笑道:“安玄的箭术了得,等你到了吾这般年纪,定然要超过吾。” 又命人找来战马,胡藩让杨安玄演练骑射。杨安玄不再藏拙,驰马射了两箭,皆中箭垛。 胡藩赞道:“夜间黑暗,盆火摇曳,驰马不稳,安玄仍能射中箭垛,着实了得。可惜安玄明日便要离开襄阳,不然吾要向安玄讨教骑射。” 杨安玄耸耸肩,顺嘴冒出一句,道:“无他,惟手熟乎。” 胡藩一愣,随即笑道:“妙哉斯言。” 黑暗中杨安玄也随之放声大笑,此番来襄阳城,两个“妙哉斯言”是他最大的收获。 第十一章 无米之炊 刚从襄阳回到棘阳,杨佺期便收到了尚书省的公文,要求各州郡县赈济灾民,杨佺期召集众人商议。 晋设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共同处理朝政。尚书省掌管行政大权,设有吏部、祠部、度支、左民、都官、五兵等六部尚书(渡江后撤去都官,成为五部),最高长官尚书令;中书省总领百官,掌握部分的地方行政,最高长官中书令,官位在尚书令之下,权力在其之上;门下省参议国政大事,负责审查诏令,签署章奏,有封驳诏令、奏章的权力,最高长官侍中令。 至于三公已无实权为荣誉职,为皇帝顾问,用于安置权臣。权臣大多以三公录尚书事、加领中书及门下,或加领大将军、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太元十年(385年),琅琊王司马道子为扬州刺史、录尚书事、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同时还兼着司徒之职。 “……仓中粟米不满千石,这点粟米连官吏的俸禄都不够,哪有粮食赈灾。”仓曹参军杨尚保道。 杨佺期到任后,委派族弟杨尚保掌管钱粮大权。原新野太守韦仁将库中所存的钱粮挥霍近空,面对空空如也的仓库,杨尚保怨气十足。 主簿陈深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道:“杨太守莫急,总要想想办法。朝庭旨意怎可怠慢,到时候追查起来谁担得起责?” 杨尚保怒哼一声,道:“陈主簿可有办法?要不然先挤出些粟米来赈济灾民,官俸暂不发了。” 马上就要过年,不少人指着俸禄过年,陈深当然不会开口做这个恶人。 陈深看向杨佺期道:“杨太守,军中尚有万余石粟米,能否先支应部分赈灾。” “不行”,数声呼喝同时响起,皆是杨家族人。 陈深心中暗哂,杨家把持军队,早将军粮视为囊中之物,难怪坚决反对。 杨思平大声道:“陈主簿,新野是胡兵南下的门户,一旦战事起,军中无粮引起哗变你可吃罪得起?” 新野郡有驻军三千,加上杨家族军五百,平均月饷三石,存粮仅够一个多月所耗。 陈深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夫只是提议,行与不行自有太守做主。” 杨佺期心中暗恼,这个陈深伙同韦仁私分仓储,没少捞好处。如今赈灾没有钱粮,他不但不能分忧,反而看热闹说风凉话。 杨安玄心不在焉地听着大堂上众人争吵,无非是“没钱没粮”四字。 对朝庭的赈灾方略杨安玄腹诽不已,一纸空文要求赈灾,既无钱粮又未减免赋役,拿什么赈灾。做婊 子树牌坊,到时候随便挑两三个该死的鬼开刀用来平息民愤罢了。 “安玄,你怎么看?”杨佺期的话打断杨安玄的遐想。对面杨安远流露出嫉妒的眼光,父亲对老三越来越倚重了。 原以为大哥到襄阳任职,自己头上的石头搬开,能顺利接掌杨家族军,不料老三冒了出来。 先是猜中朝庭旨意,接着途中杀贼立功升任了军侯,在襄阳又讨了郗刺史的欢心,再这样下去,非把自己比下去不可。 从洛阳到新野,再从新野去襄阳,沿途杨安玄没少见流民惨状,斩钉截铁地道:“灾是一定要赈的,有朝庭的公文,父亲身为太守,要以民为重。” “你说的轻巧,粮食从何而来?莫非你能变出来。”杨安远讥道。 杨安玄懒得答理他,道:“一时之间无处筹粮,只能先动用军粮救急。” “不行。”杨思平吹胡子瞪眼道:“军粮关系新野生死存亡,一旦被秦、燕探知无粮,祸不旋踵。” “叔父莫急。”杨安玄道:“小侄并非要挪用军粮,只是暂时用于救急,不用十天便可归还。” 杨佺期眼神一亮,道:“你且道来。” 杨安玄道:“新野郡有良田万顷,去年风调雨顺,大户人家应有存粮,父亲不妨派人借粮。想来那些大户都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定会鼎力相助。” 杨佺期微微点头,向大户借粮他也想到了。只是善财难舍,要从世家门阀手中要粮,并非易事。自己刚任新野太守,不好强行募粮,要是得罪郡中门阀权贵,就算郗刺史相助也难持久。 “再有便是购粮。近几年江南风调雨顺,应有积粮,父亲不妨派人前去购粮。” 杨尚保叹道:“库中无钱帛,拿什么购粮?” 杨安玄道:“新野地处交通要道,往来商旅不断,城中商户亦多,若能说服商户捐献或者提前缴纳税银,购粮的钱应该不难筹措。” “不可。”这回轮到陈深急眼了,他在新野为官多年,家族势力随他深扎在此,城中有金铺、粮铺、布庄、酒楼等多家店铺,杨安玄这个主意是要从他身上割肉喝血。 杨思平却笑道:“安玄说得不错,城里的那些商户个个富得流油,前两天我夫人到富余坊买了串南珠,居然花了五千钱,啧啧,真是一本万利。” 陈深眉头暗皱,富余坊是他家的产业,由他的族弟陈海打理,该不会杨思平听到了什么风声,有意借此事敲打自己吧。 目光一斜,看向功曹史岑挥。岑挥会意,拱手道:“今年的商税已经收齐,若是再行摊派,寅吃卯粮,怕商贩不肯,吵嚷生事,对大人的官声不利。” “是啊,是啊”,堂下一群官吏纷纷出声附和。作为地头蛇,或多或少与城中的商户有所牵连,而商户的背后又多是世家。 杨佺期皱了皱眉,挥手道:“此事稍后再议。安玄,你继续说。” 杨安玄继续道:“郗刺史让父亲招兵买马,修缮城池,以防胡兵南下。父亲可从灾民中择青壮者扩充至军中,加以训练充实军力。这些人既然入伍为兵,自然要供给他们军粮。父亲可以行文禀告郗刺史,招收了多少兵丁,让郗刺史拨些粮草充当军粮。” “不错”,杨思平笑道:“安玄这主意倒是两全其美。” “另外,父亲不妨以工代赈,让这些流民修缮城池、房屋,平整道路开挖沟渠,只要挨到春暖花开,这些人便是父亲治下的百姓。”杨安玄胸有成竹地道。 杨佺期点头微笑,道:“安玄言之有理。” 杨广不以为然地道:“灾民多是些老弱妇孺,能做什么?” “老弱妇孺亦是天下苍生,焉能见死不救。”杨安玄正容道。 杨广厉声道:“你在指责我见死不救吗?” 看到杨安玄被斥,杨安深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看来自己送给大伯的那个美女起了作用,大伯对老三没有好感。 见大哥发怒,杨佺期只好板起脸来斥道:“安玄,休得无礼,还不向大伯赔罪。” 杨安玄躬身施礼,杨广一拂衣袖,怒容满面地侧转身,不受杨安玄的揖拜。 对于杨安玄所说,堂上诸人各执己见,吵成一团。 杨佺期重重地拍了一下公案,道:“赈灾之事刻不容缓,先挪用一千五百石军粮赈灾,明日起于四城门外施粥。每个城门每天五石粟米,分早晚两次。” 每个城门五石,一天便是二十石,二十石粟米熬成粥能赈济二千余人,一千五百石够支应七十多天。到时差不多就开春了,天气暖和后地里有了野菜等物,灾民就能熬过去了。 “衙门张贴布告,征招青壮入伍,另外招募人手修缮城池、平整官道,日给粟米二升(3),行文各县照此例赈灾。” 太守有令,众人齐声应诺。 杨佺期望着陈深道:“陈主簿,你在郡中为官有年,对情况熟悉,向大户人家借粮、商户募捐之事便交由你来做。本官初来乍到,还望陈主簿尽心扶佑,等募得钱粮,本官会向郗刺史替陈主簿请功。” 陈深面露难色,前几日他接到琅琊内史王绪的信,信中让他暗中掣肘杨佺期,若是遵令行事,必然要得罪王绪,乃至王家。 于是,陈深苦着脸道:“下官才疏学浅,恐难担此重任,还望太守另择贤能。” 杨佺期冷冷地看着陈深,此人如此不识趣,让他出力居然推诿,等过完年再慢慢对付他。 沉起脸,杨佺期毫不客气地教训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陈主簿既是朝庭官员,就当迎难而上为国解忧。也罢,既然陈主簿为难,向大户借粮之事我另行安排,向城中商户募捐由陈主簿承担。” 陈深无奈,只得躬身应是。 杨佺期冷声道:“本官在洛阳时以军法治事,赏罚分明。诸位同僚要尽心王事,若有人推诿应付坏了赈灾大事,本官定要严惩不贷。” 众人齐声应是,杨佺期挥手示意散衙。 杨安玄转身准备离开,杨佺期叫住他,道:“安玄,你随我来,我还有话问你。” 杨安远故意磨磨蹭蹭,希望父亲也叫住他,奈何杨佺期转身向后走去,根本没看他。杨安远只得恨恨地一跺足,快走几步出大堂,去追大伯杨广。 ………… 大堂后门左侧内堂,是杨佺期平日办公、待客之所。 杨佺期坐下后,径直道:“安玄,你方才在大堂所说的办法不错。但向大户借粮和商户募捐必定激起反抗,还需想个万全之策。” 杨安玄感受到杨佺期对他的倚重日深,道:“哪有万全之策,无非是见招拆招,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灾民饿死。” 杨佺期叹了口气,道:“都说江淮富庶之地,没想到和洛阳一样,处处也是灾民,这乱世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杨安玄亦轻叹了一声,道:“尽人事,听天命。此次赈灾向大户借粮,尽量以礼服人,父亲大人不妨亲自出面前去拜访,想来这些人多少会给父亲面子。” 杨佺期点点头,道:“向大户筹粮不难,倒是吾命陈深向商户募捐,恐怕他会阴奉阳违,为父想借机治治他。哼,不见点血,还以为杨某好欺。” 杨安玄道:“陈家在新野根植多年,与新野郡的世家关系密切,冒然动陈深会伤及新野根本,容易引起朝庭不满,此事当徐徐图之。” 杨佺期凝眉道:“这个新野太守比起我在洛阳时可难了许多。赈灾是我履任以来第一件大事,若不能办好,岂不颜面扫地,郗刺史也会认为我无能。” 杨安玄眼珠转动,笑道:“马上就要过年了,城中商户都进了大量的货准备年前挣上一笔。不妨让灾民到商铺前讨要,那些商户做不成生意,自然要求到官府来,届时父亲自可从容拿捏。” “哈哈,不错,玄儿此计甚妙。”杨佺期拈须笑道:“改日随为父前去拜访新野门阀。” 从内堂出来,杨安玄站在檐下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彤云密布,一场风雪即将到来。 第十二章 救所能及 辰末时分,笼罩在棘阳城上空的薄雾仍未散尽,寒意袭人。 西城门外,四口大釜冒起腾腾热气,灾民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施粥。 昨天官府贴出告示,巳、申两次施粥赈济,衣食无着的灾民有了线生机,早早便来排队。 张锋踮着脚探起身子向前张望着,他才到大人的肩膀高,只能看见不远处冒腾的热气。 天蒙蒙亮张锋便开始排队,结果被人推搡着一路向后,要不是身后好心的大婶拉着自己,说不定要挤到最后了。 城墙根下有排的窝棚,几块破木板一搭、塞些破布、烂絮、稻草在里面便是家了,张锋的家就在其中。 张锋心中发急,娘和妹子昨天只吃了点草根树皮,妹子饿得直哭,娘还病着。 看了一眼手中缺了一块的瓦砵,张锋想着领到粥后到三里外的小河边转转,昨天水牛哥在河里砸冰抓到条鱼,自己也能抓条鱼给娘熬碗鱼汤的话,兴许娘的病就会好了。 热气已经冒了好一阵子,张锋的肚子“咕咕”地叫着,咽了口唾沫。 城门处一阵骚乱,“杨太守来了”、“太守来了”,人群纷纷跪倒,张锋连忙跟着大伙一起跪在地上。 杨太守是好官,要不是他下令赈灾施粥自家人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张锋趴在地上,诚心实意地嗑了个头。 杨佺期扶起几名老者,高声道:“各位请起。施粥会一直延续到二月中旬,官府还会招揽人手做工,杨某身为太守,为官一任,自当造福一方,尽心尽力护佑百姓平安。” “多谢太守”、“杨太守真是活菩萨啊”、“有杨太守在,真是新野百姓之福啊”…… 杨佺期来到铜釜前,拿起竹勺在釜中搅动。 铜釜是军中用来煮饭的,径达三尺,深达二尺,可煮百人食用饭食。五石米分二次,一次二石半,分成四釜(1)熬煮,每锅近二十斤,金黄的粟米在釜中翻腾,甚是诱人。 杨佺期吩咐身边的三个儿子道:“你们三个,也去替百姓兜粥。” 父子四人站在釜前,一人一把勺子施粥。 粥已经熬就,一勺粥差不多就有一陶碗,还算浓稠,这样一碗粥不能说让人吃饱,但至少不会让人饿死。 张锋排在杨安玄的锅前,轮到他时,举起手中破砵放在锅边,口中说着听来的吉祥话,想讨这位小将军的欢心,能多给些。 心里想着清楚,话到嘴边却变得磕磕绊绊,“将军吉祥……公侯万代……有福气……” 杨安玄见眼前半大小子,黑黝黝的一张脸,举砵的手龟裂开口,露出鲜红的口子。 乱世人不如太平犬,杨安玄心中暗暗叹息,勺子往下一沉,从锅底捞了一勺倒向砵中。 那瓦砵缺了一块,张锋侧着砵尽量能多装些。本来还想哀告说家中还有娘和妹子,让这位小将军能给半勺,身后的陶碗已经伸了过来。 小心翼翼地捧着钵朝城墙根下的窝棚走去,张锋看到妹子脸从木板后探出,乱糟糟的头发、干瘦的脸,只看见大大的眼睛,几声有气无力的咳嗽从稻草堆中传出,娘病得不轻。 张锋将破砵中的粥倒入一个陶碗中,对着妹子张兰道:“还烫,等会凉些再吃。” 张兰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陶碗,直咽口水。 张锋俯下身子对着乱草堆中的娘轻声唤道:“娘,娘,起来喝粥了。” 稻草堆中干枯的脸现出妖异的红色,张锋用手一摸娘的额头,滚烫。看着昏昏沉沉的娘,张锋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 张兰见哥哥哭了,也跟着哭起来,边哭边抽泣道:“哥……我饿,粥能吃了吗……” 粥已施完,杨安玄见锅底还有些焦巴,用勺子刮起,想到刚才那个半大的小子,拿着勺朝窝棚走去。 隔得还远就听到哭声,杨安玄脚步加快,赵田跟在他身旁,小心地注视着周围情形。 窝棚内除了刚才看到的半大小孩外,角落里还有个瘦小的女孩,边哭边喝着粥。稻草破絮中躺着名妇人,闭着双眼,偶尔传出一两声咳嗽。 见杨安玄伏下身子,赵田在一旁提醒道:“三少,小心过了病气。” 将勺子交给赵田,杨安玄蹲下身子用手摸那妇人的额头,热得烫手。看看四处漏风的窝棚,杨安玄心知这妇人撑不了两天。 “得去看大夫。”杨安玄伸手去抱那妇人,赵田忙将勺子递给张锋,道:“三少,让我来吧。” 赵田抱起妇人,杨安玄对两个小孩道:“你们跟着我,去找大夫。” 张锋一手牵起妹妹,一手举着勺子,杨安玄看到小女孩瘦得像根芦柴,身上捆着些稻草,稻草内塞着芦絮,在哥哥身侧怯生生露出半张脸看着自己。 刚出窝棚,一阵寒风吹来,两个小孩瑟瑟直抖,杨安玄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小孩身上。张锋懂事地道:“我不怕冷,给我娘盖上吧。” 窝棚外的灾民看到杨安玄出来,纷纷围上来跪倒磕头,乱轰轰地哀告着,“救救我们吧”、“给小孩一口饭吃吧”、“我什么活都能干,只求一口饭吃”…… 赵田皱起眉头,轻声道:“三少,人太多了,救不过来。” 看着满怀期待的眼神,杨安玄脱口而出,道:“救所能及,以求心安。” 赵田惊诧地望向杨安玄,真不敢相信这近乎宏愿的话出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郎之口,都说乱世出英主,三少仁心定得仁报。 杨安玄不知赵田所想,大声道:“诸位父老乡亲,杨太守已经拟定赈灾方略,请大家留意官府的公告。大伙放心,官府绝不会让你们冻饿而死。” 城墙根下的嘈乱传至杨佺期耳中,杨佺期微微一皱眉。杨安远不阴不阳地道:“三弟好本事,把父亲的辛劳揽到自己身上,这片刻功夫就得了百姓拥戴,啧啧,好算计。” 杨佺期轻哼一声,转身回城。 ………… 济安堂。大夫诊脉的结果是饥寒引发体热,一剂汤药灌下去,张锋的娘孙氏醒了过来 。得知情况后,孙氏挣扎着要起身,带着儿女给杨安玄磕头。 杨安玄拦住她,看着母子三人有些为难,药要连服三天,期间不能再受寒,城墙根下的窝棚显然是不能住了。 棘阳的官衙还没有洛阳的一半大,连带着住处也小,杨安玄不得不和杨安远合住小院。除了兄弟两人外,还有几名仆妇,没有房屋多余。 赵田看出杨安玄的为难,道:“三少,让孙氏住到吾家去,让吾婆娘照看她,吾到营中去住。” 杨家族军有不少人娶妻生子,赵田娶妻田氏,有一女四岁。他是屯长,族中有安置房两间。 杨安玄想了想,道:“那就暂时麻烦赵哥,等过几日吾再想办法。” 孙氏感恩戴德,千恩万谢地跟着赵田走了。杨安玄回了太守府,来到大堂见杨佺期。 杨佺期正与众人商议征兵之事。杨安玄抽空禀道:“灾民搭棚在城外难御风寒,请父亲尽快招募人手为他们在城内搭建木棚。” “城内拥堵,若是流民生变,如何应付,此事不急。”杨佺期道。 杨安玄正要再劝,瞥见杨安远似笑非笑的脸,心中一凛,再看向杨佺期的冷脸,品出几分不寻常的意味来。 自己心忧百姓,行事过急,没有顾及杨佺期的感受,城墙根那些百姓的跪拜恐怕惹出杨佺期的不快。 心念电转,欲速而不达,杨安玄谦卑地躬身道:“孩儿思虑不周、行事鲁莽,还望父亲见谅,多对孩儿加以提点。” 杨佺期的脸色柔和了许多,温声道:“你年纪尚小,思虑不全在所难免,以后行事之前先禀报我,为父自会替你斟酌。” ………… 棘阳城东有处五进宅院,是主簿陈深的私宅,陈家是本地士族。 晋沿汉制,五日一沐。今日陈深轮到休沐,在家中待客。 正厅华林堂,陈深微闭着双目,听着两旁商贾七嘴八舌地诉苦。 “陈公,这生意没办法做了,一开铺门,就是一堆灾民涌在店前,讨米要粮,主顾哪敢进门。” “是啊,仆的那酒楼就更不用说了,准备好的菜都卖不出去,要不是天气冷,都要馊掉了。” “嗤,赵掌柜,馊掉了不正好施舍给灾民。” “想得美,就算倒掉也不给他们。陈公,你要替吾等拿个主意啊,让衙门派人将这群灾民驱走,商税我们可是一分没少交啊。” 陈深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两天他家的生意受到影响,族弟陈海不止一次向他述过苦。 轻咳几声,众人安静下来,齐齐看向陈深。 陈深拈须道:“缘由大伙都知道,本官也没办法。杨太守募捐钱粮,大伙不答应便是这个结果。” “凭什么,吾等的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今年的商税仆可一文没少,哪有强行募捐的道理。”庆隆斋的李掌柜胖脸嘟着,道:“官府要这样相逼,仆便关门走人。” 陈深心中冷笑,庆隆斋做得南北贩运买卖,年前从燕国进了好些车货物,离了棘阳城去哪有这么方便赚钱。 大丰铺的王掌柜道:“杨太守如此煎迫,吾我等不妨联名上疏,向朝庭告他一状,撤了他的新野太守。” 这位王掌柜是太原王家的族人,买卖也是王家族产,背靠大树好乘凉,他倒是不怕杨佺期。不过更换郡守要天子点头,这位王掌柜真不怕风大吹了舌头。 在这些人中,盛风酒楼的徐掌柜没什么后台,真有些扛不住了,迟疑地开口道:“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大伙多少捐一点,圆了杨太守的面子,大家都好过。” 陈深心中苦涩,闭目不语。自己夹在杨家和王家之间,顺了哥情逆嫂意,到头来怕总得得罪一个。 陈海多少知道点内幕,明白族兄的难处,道:“咱们到府衙求恳无用,不如找一找杨家其他人,让他们帮着说话。” 陈深眼神一亮,道:“这主意不错。杨广好色,杨思平贪财,咱们投其所好,或有所获。” 陈海笑道:“这花费可得诸位均摊,也用不了多少钱。” 讨价还价声中,陈深捋须沉吟,想着晚间把岑挥找来,有些话要交待他。 第十三章 各得其需 自东汉以来,新野名人辈出,云台二十八将中邓禹、岑彭、马成、刘隆等四人出身新野,加上汉光武帝的皇后阴丽华、汉和帝的皇后邓绥,东汉名将来歙、三国名将邓艾等等,新野称得上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改朝换代让昔日显赫的王侯世家逐渐衰败、风光不再,当今天子命贾弼之修撰《十八州士族谱》时,新野郡诸姓仅存邓、岑、阴三氏,邓、阴两家定为五品,岑家更是落在六品,皆成为次等门第。 从棘阳顺棘水南下,四十余里便是新野县,两岸土地肥沃,邓、岑、阴三族在棘水两岸凭水而居。 三家族人皆过千,加上荫户、佃户,庄中青壮超过千人。族中子弟为官、经商不在少数,三家底蕴深厚,在新野郡仍是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 阴家庄在棘水东岸,正好在棘阳城和新野县之间。庄园建有坞堡,土石夯筑的外墙高达二丈五,径有二十丈,宛如小城,是储存物资和核心族人聚居之所,其他人在坞堡外围建屋而居,形成了村落。 得知杨佺期明日前来拜访阴家庄,邓家家主邓靖、岑家家主岑纳都提前一天赶到了阴家堡。 三家在棘阳城都有耳目,杨佺期此行目的都清楚,是否捐粮赈灾,三人要事先商议一番。 坞堡议事堂。 屋正中放着个大铜盆,炭火正旺,三人围着铜盆品字而坐,边吃边聊。 邓靖捻须道:“我等世居新野,碍于朝庭制度,乡邻有难时不敢明面相帮。现在既然官府出面筹粮,不妨鼎力相助,既能救了乡邻又给了杨太守颜面,你我落个好名声,岂不三全其美。” 岑纳将酒饮尽,粗声道:“前日岑挥派人送信,说杨太守强行向商户募捐,城中商铺生意一落千丈。此次杨佺期前来要粮,若是轻松给了,以后说不定又会找理由张口。官府贪得无厌,要我说索性撕破脸不给,姓杨的能奈我何。” 阴晞冷笑道:“向商户募捐是杨太守冲陈主薄磨刀呢,背后还指不定有什么大人物在角力。你赶紧跟你兄弟说,让他不要乱掺和,躲远些,以免惹祸上身。” 邓靖拨了拨盆中炭火,道:“阴兄,给不给粮我和老岑听你的。” 阴晞年纪最长,已过花甲,邓靖和岑纳都是五十出头,两人尊阴晞为兄。阴晞素有远见,颇具谋略,以前三家数次遇险都是阴晞指点渡过,所以遇事邓、岑两人都愿听阴晞决断。 梳理着胡须,阴晞慢条斯理地道:“太守亲自上门筹粮,你我怎能不给。岂不闻破家县令、灭门令尹,得罪不起啊。” 岑纳以手擂席,大声呼道:“虎落平阳,奈何奈何。” 邓靖脸色阴沉,叹道:“再这样下去,我们三家也会像马家、来家一样泯然世间。” 阴晞眼中露出精光,喝道:“既知衰败,更当努力,哀声叹气有何用处。” 端起杯喝了一口酒,阴晞定了定神,道:“粮要给,但多少由我们说了算,等杨太守来了,听其言观其行,再做决定。” ………… 巳时三刻,官道上尘土飞扬,十数骑朝着阴家堡方向驰来。 烟尘惊动望楼上的庄丁,尖锐的哨声响起,木栅放下拦住道路,从村中有拿刀持枪的庄丁结队奔出,朝木栅处集结而来。 杨佺期等人在木栅前勒住马,随行的书佐狄宏大声喝道:“新野太守、建威司马前来拜访阴堡主,还不速速放行。” 木栅拉起,杨佺期带着众人缓缓前行,杨安玄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四周景色。 眼前是大片的良田,麦田青青、稻田枯黄,菜地有农人在耕作,房前屋后、道旁山上种有桑麻、果树,池塘水洼看到残荷,鱼儿跃起溅起水花。 听到马蹄声,犬吠鸡啼,猪羊乱奔,一派生机。杨安玄心想,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好一派桃源景象。 十数人从坞堡里迎出,为首的老者率众人在杨佺期马前躬礼道:“草民阴晞拜见杨郡守。” 杨佺期跳下马,还礼道:“不敢,阴公无需多礼,杨某前来叨拢,还望海涵。诸位请起。” 阴晞等人引路,一行人进入坞堡。 坞堡面积比盘龙山那处残堡还要大,沿坞墙建楼,分上下两层,下层应该是库房、婢仆的住处,上层是阴氏族人的居室,足有二三百间房屋。 正北是祖堂,供奉阴氏先祖,阴晞引着杨佺期来到祖堂右侧的议事堂,恭请杨佺期上座。 杨佺期不肯,推让再三,分宾主左右而坐。 杨安玄看对面有老有少,经阴晞介绍,方知坐在阴晞下首面容清瘦的是邓家家主邓靖、燕头虎额的是岑家家主岑纳,那些年青人多是三家的子侄辈。 杨佺期笑道:“阴公大名杨某早有耳闻,本该早来拜望,郡中事务烦杂,一直拖到现在,阴公莫怪。” 又对着邓靖、岑纳笑道:“杨某原想拜望过阴公,再去拜会邓公、岑公,没想到在此一并见到,实乃幸事。” 略做寒喧,杨佺期道:“杨某初来新野,想延请一些熟悉当地情况的才能之士作为佐官属吏。阴、邓、岑三家是郡中望族,族中子弟英才辈出,还请三位鼎力相助。” 阴晞等人大喜,座中那些年青人更是喜形于色,兴奋地低声交头接耳。 要知除九品中正制取士外,刺史、郡守等地方行政长官,可以自辟佐吏,并通过推荐或察举,使之进入中央任职,或为地方长官。 阴、邓、岑三家被定为次等门第,族中子弟要出仕为官变得困难,若得郡守征辟,不失为一条捷径。 阴晞欠身谢道:“多谢太守美意,我三家定选出族中英才,竭诚效力。不知大守何时用人?征辟几人?” “此事不急,等年后人日吾会召集郡中才俊登高探春,赋诗雅集,届时邀请三位的族中子弟前来参加,择其贤者委用。”杨佺期捋须笑道。 正月七日人日,是重要的节日,当天百姓要食七宝羹、戴花胜、出游探春,文人雅士登高赋诗。 阴晞等人心中明白,杨太守先画了一张饼出来,这块饼有多大就得看三家人捐赠的粮食有多少了。 邓靖拱手礼道:“赖皇天所赐,这两年风调雨顺,庄上粮食略有节余。朝庭下令赈济灾民,仆等想略尽绵薄之力,捐赠些粮食助太守赈灾。” 杨佺期放声笑道:“三公大义,杨某感佩于心。杨某替灾民谢过三位,事后定向朝庭奏报,为三位请功。” 阴晞道:“杨太守远来鞍马劳顿,且在堡中歇息一夜。老夫这就命典计盘点仓中粮食,明日装车后送往棘阳。” 杨佺期颔首答应。邓靖、岑纳齐声道:“仆等这就动身回堡,清点库中存粮明日一同送往棘阳。” 阴晞佯怒道:“急什么,吃完饭再走。来人,上酒。” 侍女捧着酒菜奉上,丝竹乐声从两廊响起,气氛高涨,众人纷纷向杨郡守敬酒。 从阴、邓、岑三人的话语中得知,捐赠的粮食约有千石,还有鸡鸭猪羊等物,杨佺期心情大畅,频频举杯,燃眉之急已解,经此事后自己在新野郡算是站稳了脚跟。 席间,杨佺期将赈灾之策说了说。岑纳听到郡中有意募兵,问道:“杨太守,我庄中多有青壮,能否让他们投军?” 杨佺期已有三分醉意,笑道:“岑兄,你若能募得五十人投军,我可委屯长之职,若得百人,军侯可期。” “当真”,岑纳瞪大了眼睛。军侯是九品,统二百人,别小看九品官,若是文职对应定品为五品才能出任九品官,六品以下只能做佐吏。 连阴晞、邓靖都停了手中杯,心中盘算:一家募兵百人有难度,但三家合在一起募集百人不难,三家数百年相互扶持姻亲,难以分割,岑家世代习武传家,这军侯之职正适合岑家。 杨佺期说至兴起,指着杨安深道:“吾长子安深,年后要到襄阳司马府任主薄,身边还少个书佐,若有年岁相当的子弟不妨试试。” 书佐主办文书,品阶不一,州司马府书佐亦是九品,这无疑又是一枚甜枣。军侯给了岑家,书佐应该落在阴、邓两家头上。 三家的年轻人热切的目光投向杨安深,杨安深起身致意,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杨安深知道自己选择文职,便意味着与杨家族军无缘,不过杨家那些声名赫赫的先祖,都是以文治功业,自己发愤图强,未尝不能位列三公、重振家声。 阴晞微笑举杯,看着杨佺期微醺之状,心中暗暗感叹,这位杨太守看似酒醉失言,其实哪有半分醉意。 接连抛出军侯和书佐之职,加上许诺的佐吏,杨太守开出的价码不谓不高,可想要换回的代价也不低。 投之以李,报之以桃。酒席宴上三家决定除了捐粮千石,还答应捐钱五万;捐出酒食、家畜劳军。 杨佺期大为满意,阴、邓、岑三家在新野士族中颇具声望,便是棘阳陈家也不能及,有三家做表率,筹粮之难便能轻易化解。 千金市马骨,阴晞唇角的微笑变为苦笑,没想阴、邓、岑三家会被杨郡守当成马骨用。 想起六年前方外好友范道人来访,看到五岁多的小孙女大吃一惊,暗中告诉阴晞孙女的面相贵不可言,要好生抚养。 乱世求存,挣扎向前。六年前暗中进行的布局如今初现端倪,阴家崛起的希望说不定就在孙女 阴慧珍身上。 第十四章 踏雪寻芳 酒酣饭饱,残席撤下。 阴晞笑道:“杨太守,让年轻人去玩耍,你我手谈一局如何。” 杨佺期欣然同意,对杨安深等人道:“你们自去游玩,不可生事。” 众人走下议事堂,多是些弱冠青年,很快便谈得火热。 先是岑纳四子岑明虎带着杨安远骑马打猎,接着杨安深被邓靖三子邓崇邀去寻梅访胜,二十多人走得只剩下两个三旬年长者与杨安玄面面相覤。 杨安玄暗自发笑,看来嘴上没毛被人小覤啊,尚未成年的自己远不如两个哥哥吃香,三家子弟知道围着自己没用,只剩下两人照看自己。 天飘起碎雪,阴华庆跺了跺脚,干笑道:“三公子,要不咱们到庄中四处看看。” 杨安玄耸耸肩,嘴角露出了然的笑意,道:“有劳两位。” 眼前情形虽然没人刻意安排,但其中自有玄妙,杨安玄心知肚明。 来前父亲交待大哥、二哥与三家子弟交好,争取有用之才作为臂助。自己尚未成年,父亲只让他随机应变,没有安排。 席间父亲许出军侯和书佐的位置,阴、邓、岑三家肯定达成了默契,军侯应该是岑明虎,至于书佐不出意外便是邓崇了。 倒是阴家身为地主,甘心为人做嫁衣,三家关系好到了这般地步? 阴敦身为阴家长孙,没有随众人出外,而是在祖父身边伺候。 命人搬来棋墩,奉上茶水,焚上檀香。 棋盘开始落子,阴晞摆手道:“敦儿,你去外面招呼客人,此处不用你。” 阴敦施礼告退,从议事堂出来,站在坞楼之上正好瞥见杨安玄脸上淡淡的笑容,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笑容温和、沉寂,他在祖父的脸上见过,带着看透世情后的豁达,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脸上。 快步下楼,追上杨安玄三人,阴敦对着阴华庆笑道:“五叔,你去忙,我来招呼玄公子。” 阴华庆如释重负,冲杨安玄点头示意后转身离去。他是庶出,虽是叔辈地位却远不及这位侄儿,佑大年纪陪着笑脸招待未成年的少年,阴庆华着实有些无奈。 雪开始大片飘落,转瞬地面铺了薄薄一层,阴敦笑道:“三公子,雪有些大了,不如我们到水榭赏雪垂钓。” 葛巾青袍,走动时宽袖飘飘,阴敦愈显风神如玉。杨安玄徐步相随,心中有些奇怪,这位阴家长孙按理应该去陪大哥,怎么肯花功夫在自己身上。 青石甬道宽约三尺,两人并肩谈笑,向西行出里许,见飞檐从雪中翘起,一汪湛清的潭水现于眼中。 水榭如待放菡萏探身潭中,亭亭玉立,惹人怜爱。 潭岸种着红梅,正傲雪绽放,幽香彻骨。 杨安玄站住脚,轻嗅花香,忆起前世妻女相伴在巴湖赏梅,不觉痴了。 一缕笛音募然而起,穿透天地,直泌心田。 杨安玄体内郁积的气息随着笛音变得滚珠般欢快跳跃起来,鸣泉飞溅、珠玉撞鸣,天地仿被清越的笛音浸染,变得悠远、空灵。 余音袅袅,雪落无声。杨安玄伸手拍树,积雪籁籁落下,冰凉地滴在脸上,滚落面颊。 笛音幽幽仿如穿越千年岁月,杨安玄浑不知方才气息乱窜,差点走火入魔。无意中因祸得福,借笛声竦身一摇,从旧事脱身而出,浑身自在。 阴敦没有留意杨安玄,而是目光飘渺地望着潭边水榭,心情复杂地轻语道:“是舍妹慧珍在吹笛。” 太元十六年,阴敦定为五品,阴家开祖堂祭拜先祖,十六岁的阴敦从祖父嘴中得知家族秘事:范真人说五妹贵重不可言,祖父和父亲开始谋划将五妹嫁给太子司马德宗。 父亲阴友齐在建康为官,原为光禄勋议郎,通过贿赂王国宝,五年前升任太子中舍人。在京数年,父亲花费无数财帛打点关系,目的便是能让五妹进入东宫。 太子已经十二岁,按制年满十四岁便要移居东宫。移居东宫后太子便开始要筹备立妃,不久朝庭为太子选妃的旨意会颁至州县。 京中隐有传闻,天子属意已故中书令王献之之女王神爱,王神爱是王献之和新安公主之女。中书令王国宝也在四处活动,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太子妃。 这些人阴家肯定争不过,不过阴家所谋的并非太子妃,而是太子侧妃、庶妃甚至嫔、娣、媛的位置。 阴慧珍美若天仙、冰雪聪明,阴家祖孙三代都深信只要阴慧珍能入宫,定能得到太子宠爱。 从父亲的密信中得知,太子司马德宗十分愚笨,说话不清,连冬夏都不会区别,想到妹子为了家族要嫁于这样的人物,阴敦的心中便隐隐作痛。 水榭驳岸突出,以立柱架于水上,红柱白墙,四面开窗,四檐屋角轻巧上翘,空透畅达。 尖角处挂铜铃,铃声清脆,在风雪中俏皮着。 杨安玄跟在阴敦身后走进水榭内,看到临水的鹅颈靠椅上坐着一袭红裘,肌肤胜雪,目若清水,宛如仙童降凡。红裘身旁站着名白衣侍女,手捧着长笛,应是刚才所用。 看到阴敦入内,红裘少女盈盈起身,桃腮带笑,脆声道:“大哥,你来了。” 看到杨安玄,少女落落大方地飘飘福道:“见过公子。” 少女比湫儿高些,长得明艳动人,眼珠又黑又亮,仿如明珠闪耀,杨安玄心中感叹唯有这样灵秀的女子方能吹出空灵的笛音。 刚才笛音替他解除心魔,杨安玄心存感激,笑道:“小娘子灵秀明媚,光彩照人,真是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 听到赞语,阴慧珍的明眸在杨安玄脸上一掠,两颊生出红云,越发娇艳不可方物。 敛身再礼,带着侍女匆匆离去,像只受惊的小鹿,在雪地留下一串慌乱的足迹。 阴敦喃喃轻语着“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敛衣肃容对着杨安玄揖礼道:“阴敦谢过三公子为舍妹扬名。” ………… 夜色渐深,席终人散,坞堡内的喧闹归于沉寂。杨佺期等人被安置在客房休息,灯火逐渐暗去。 议事堂的右边的堂屋是阴晞住处,两架灯树照得室内通明,映得阴晞白须泛红。 阴晞斜倚在东侧的锦榻之上,身上披着青衾,看着榻边围坐的子孙,笑道:“白日你们陪杨家三子玩耍,说说观感如何?” 能留在屋中的五六子都是被阴晞看重的后辈,白日虽由邓崇、岑明虎出面主陪,这些人跟在一旁看得仔细。 阴澄是阴晞的侄儿,这些人中他辈份最高,首先开口道:“我随邓崇一起,同杨安深到浮山赏梅。杨安深举止儒雅,风仪甚佳,谈古论今言之有物;于山亭中作《梅赋》,有‘孤禀矜竞,妙英隽发;肌理冰凝,干肤铁屈’之佳句,实为俊秀出众之才。” 阴晞往枕上靠了靠,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道:“弘农杨家底蕴深厚,有七世名德之誉,自杨亮开始弃文从武,但先祖遗荫尤在。杨安深身为杨佺期长子,家学渊源,这点功底还是有的,不足为奇。” 看了看最外侧扭动不宁的阴绩,阴晞笑骂道:“小猢狲,你跟着岑家小子去打猎,就拎回来几只兔子,可是弱了你的名头。说说看,杨安远的骑射如何?” 阴绩是阴敦的弟弟,年方十六,喜欢骑马射箭,操练族中庄丁,让他读书则瞌睡立至。阴晞对他同样喜爱,曾戏言孙辈中一文一武,两足可立家业。 “杨安远骑射 精良,着实了得。”阴绩赞道。 阴晞调侃道:“哟,难得你夸人,看样子这杨安远比你要利害。” 平日里阴绩好与岑明虎比斗,都称自己是新野郡年轻一辈中的好汉,两人谁也不服谁。 “确实比我厉害”,阴绩叹服道:“杨安远共射五箭,皆中奔兔,最难得箭箭透眼入脑,我和岑明虎都做不到。” 阴晞动容道:“杨家自杨亮起在沙场之上搏杀功名,值此乱世不失为明智之道。杨安深年后要到襄阳司马府任主薄,看来杨家族军要落到杨安远手中了。绩儿,你向来喜欢与明虎相争,这个军侯不妨也争上一争。” “杨安远收弓之时出豪语,‘马疾风高弦惊,丈夫挥刀取功名’,我看岑明虎两眼发亮,要是个娘们都恨不得嫁给他了。”阴绩不无讥讽地道,却不知灯光之下自己的双眼同样熠熠生辉。 “你这猢狲怕也好不到哪里去。”阴晞笑骂一声,转脸看向侍立在榻边的阴敦道:“你和杨安玄在一起,这位杨家三公子为人如何?” 阴敦沉吟再三,开口道:“祖父,我不知此人深浅,孙儿看不透他。” “哦”,阴晞讶然出声,孙儿是自己从小精心调教,待人识物至少有自己七分水平,居然看不透杨安玄。 阴晞掀开青衾,坐直身子,对阴敦道:“你且细细道来。” 眼前泛起杨安玄的笑容,阴敦回忆道:“此子言谈举止不似少年,孙儿感觉像与祖父相处……看到珍儿时目光清澈,有怜惜之意,倒像是长辈看晚辈……” 阴晞捋须静听不语,当听到“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时,哈哈大笑道:“有此妙语,大事可期。你让族中子弟宣扬出去,替珍儿扬名。” “杨家三子个个出众,不枉老夫捐粮赠钱。敦儿,明日杨郡守返城,你押运物资跟随,找机会与杨安玄亲近,再探探他的底细,以备将来之需。”阴晞吩咐道。 阴敦点头应是。 第十五章 两策并施 太元十九年(394年)正月四日,棘阳南城,杨字旗在北风中猎猎作响。 城中传来零零星星的竹子爆裂声,装点着新年气氛,那是商铺在开门营业。 杨安玄带着赵田、陈华等人走在城墙上,小心地避让开挑土的民伕,张锋捂着顶狗皮帽子,小跑着跟随他们。 杨佺期带回来长长的车队,车上堆满了粮食,灾民们欢声雷动,郡守的声誉大振。 在阴、邓、岑三家的带动下,新野郡大小士族不得不纷纷表示,年前便筹到一千八百石粮食。 手中有粮有钱,以工代赈之政推行十分顺利,三日内有数百人应征,邻近州县还有人闻讯源源不断地赶来。 城墙上沆洼不平的兵道被修补夯平,外墙凹处也填沫上新泥,城墙根下的窝棚被拆除重建,同样搭建起的木棚至少不会四处漏风。 站在城头远眺,可以看到官道在平整,远处的农田有人开挖水渠,让这个寒冷萧瑟的冬天多了几分生机。 城门处支着大釜,炊烟混杂着热气往上腾,虽然有很多人前去做工领粮,但排队等候施粥的人依旧连绵近里,不见减少。 杨安玄知道,新野郡赈灾的消息传出,会有越来越多的灾民到来。 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瘦弱不堪的人,杨安玄眉头轻轻皱起,但愿这些人能撑过这个冬天,等到春暖花开,一切都会好起来。 张锋这些日子过得很开心,娘的病好了,跟着田婶给军营浆洗衣物,每天能赚回来小口袋粟米。 赵叔腾了间屋子给他们住,一家人不用挤在四处漏风的窝棚里发抖,妹子的脸上多了丝血色。 这一切都是公子给的,张锋感激地看了一眼杨安玄,娘说知恩要图报,自己一定要尽心尽力伺候好公子。 长队开始挪动,施粥开始了。杨安玄道:“走,下去看看。” 来到釜边,杨安玄一皱眉,粥可照见人影。按算每口釜中有粟米二十斤左右,煮出来的粥应该粘稠,这锅中恐怕连十斤粟米都没有。 四口锅都用竹勺搅过,杨安玄的脸阴沉下来,喝问道:“南门施粥是谁打理?” 旁边一张油脸凑了过来,谄笑道:“玄公子,是小人张洪,小人是府衙的职吏。” 小心地看了一眼杨安玄,张洪压低声音补充道:“小人和玄公子还是亲戚呢。” 杨安玄一愣,自家怎么多出个这样一个亲戚来了? 张洪腆着脸笑道:“小人的女儿年前嫁给了玄公子的叔父尚保。” 杨安玄瞬感无力,年前杨家族人办了不少场喜事,大伯杨广也新纳了妾。 杨尚保是仓曹参军,掌管着郡中财物,让便宜丈人做南门赈灾官,这其中意味不问可知。 冷着脸指了指粥锅,杨安玄道:“这锅中粥为何这样稀薄,杨太守三令五申不准克扣赈灾粮,你想以身试法?” 张洪打了个寒颤,腰躬得更低了些,恭声道:“早上抬粮的时候洒了出来,故而少了些。三少放心,下次不会了。” “你骗人,我听水牛哥说这些天的粥都很稀,很多人转到别的城门去了。”张锋脆声道。 赵田拍拍张锋的头,示意他不要多话。 张洪见张锋跟在杨安玄身边,不知其底细,不敢出声反驳,勾下头隐藏眼中的怨毒。 杨安玄懒得多言,道:“申时施粥我再来,你好自为之。” 心情低落地回到府衙,见大堂外围着一群小吏窃窃私语,看到杨安玄走来连忙散去。 大堂内传出杨佺期的怒喝声:“……才一万八千钱,当本官是叫化子吗?” 相对于士族捐粮捐钱的风生水起,陈深主持的向商户募捐则收效甚微,听话语才不过募到一万八千钱。 且不说阴、邓、岑三家捐粮千石,便是捐钱也有五万,棘阳城商户数以百计,合起来捐钱的数量也不过三家的三分之一。 晋朝官员俸禄是“半谷半钱”,七品官的月俸是“钱二千、米十五斛”,也就是十五石米差不多值二千钱,石米差不多一百五十钱(1),一万八千钱才一百二十石粟米,难怪杨佺期发怒。 杨安玄不想进去看陈深遭斥,靠在廊下的柱旁等了半柱香功夫,看见陈深灰头土脸地出来后才走进大堂。 杨佺期的心情不错,看到杨安玄笑道:“安玄,人日登高雅聚,你可准备好了佳作。” 年后杨安玄十六岁,可以参加今年的定品,杨佺期对此寄以厚望,专门安排族人替他营造声望、鼓噪才名。 登高雅聚赋诗,是最好的扬名机会,杨佺期给了杨安玄一两金,让他交结朋友,找些好诗作回来。 杨安玄对定品并不抱太大希望,九品中正制创立之初,评议人物的家世、道德、才能,三者中以德为先,而今几乎全看家世。 自家家世不过四品,被人讥为兵家子,自己初来新野,与名人逸士几无接触,能被评为四品就不错了。即使郗刺史破例帮忙,定为三品顶了天。 西晋初期时三品尚属上品,现在除了二品都是卑品,自己便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晋身上品。 不过,对于登高吟诗作赋杨安玄丝毫不怯,有幸穿越回古代,做个文抄公是件幸福事。 杨安玄准备了好几首传诵千古的诗句,至于原创者本就有才,想来不会因为自己剽窃了诗作就寂寂无名吧,说不定还会因此多出许多好诗来。 见杨安玄信心满满地点头,杨佺期对于三儿子是越来越满意了,此次赈灾献策解了燃眉之急,又投了郗刺史的缘法,再若定为高品,吾家有子可承家业啊。 “安玄,你找为父何事?”杨佺期捋须问道。 杨安玄将南门发生的事情陈说了一遍,杨佺期的眉头皱紧,道:“尚保是纳了张家女作妾,还请为父到喝酒,看在他的面子上,此事不要计较,暗中派人警告那张洪就是。” “若是姑息养奸,父亲的声望必会受到牵累。而且今日发现张洪,明日会有赵洪、李洪,到时候父亲如何处置?”杨安玄愤声道。 对赈灾出现贪腐杨佺期早有预料,只是投鼠忌器,其中牵扯到族人,细究起来大哥和三弟恐怕也难脱干系。 杨佺期眯起眼,反问道:“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杨安玄眼珠一转,笑道:“何不让陈主簿去清查贪腐之事。” 杨佺期连连摇头,道:“不妥,这岂不是授人以柄。” 杨安玄笑道:“父亲来新野郡时日尚短,对地方掌控不足。虽有阴、邓、岑等士族相助,但陈、魏、高等姓犹在观望,陈主簿向商户募捐不力便足以说明。” 杨佺期点点头,城中商户背后多数有士族的影子,向商户募捐不力则表明背后的士族对自己不支持。 “棘阳城尚且如此,其他四县可想而知。”杨安玄道:“父亲在阴家堡许诺征辟佐吏,这位置从何而来?” 杨佺期眉头皱起,拿了人家的好处许诺的话当然要兑现,原本只是打算抛出三五个职司,作为太守很容易办到。现在阴、邓、岑花了大本钱,估计三五个职司满足不了胃口。 看着杨安玄别有意味地笑容,杨佺期回过味来,微笑道:“玄儿的意思是借查处赈灾贪腐的机会空出些职司来,妙,此计甚妙。” 杨安玄道:“如此一来,父亲既不用发愁安抚阴、邓、岑三家,又可借机敲打其他士族,如何处置看他们的表现,轻重自可拿捏。” 杨佺期两眼放光,兴奋地道:“妙哉,既施敲山震虎,又有借刀杀人。玄儿,此举深得兵法之妙。哈哈哈哈……” “父亲还需交待族人,不要向赈灾钱粮伸手,免得惹祸上身。若是拿了好处,不妨退了回去,免得让陈深抓住把柄。”想起张洪身后的杨尚保,杨安玄有些忧虑地道。 父子俩细细地商议了一阵,杨佺期命人请陈深过来。 得知郡守让自己查处贪腐赈灾粮一事,陈深的脸白了,这是得罪人的差事。有心不答应,向商户募捐不利已经给了郡守把柄,若是杨佺期借机发作,自己也吃罪不起。 陈深苦着脸答应,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到时候找个理由搪塞,实在不行找两三个该死的鬼顶差就是。法不责众,杨佺期总不会把整个郡的官员都得罪了吧。 “陈主簿,赈灾如救火,查处贪腐之事刻不容缓,陈主簿要早做安排。”杨佺期看着陈深的苦脸,心中畅快,笑道:“本官亦会派人暗中查探,查遗补缺嘛。若是有人想阳奉阴违糊弄本官,可休怪本官严惩不贷。” 陈深的脸越发白了,看了一眼侍立在杨佺期身旁的杨安玄,心中暗恨,这件事八成又是这坏小子出的主意,当初筹粮募捐赈灾,以工代赈的主意就是这小子出的。 好小子,你等着,此仇不报非君子,杨佺期不是准备在人日替你扬名、为今年秋季定品养望吗,哼,我非让你身败名裂不可。 第十六章 阴风暗起 棘阳城东北五里,有山名凤凰,山势平缓,漫坡而上密布苍松翠柏,间以幽兰、修竹、腊梅等花树。 山泉伴行石阶盘旋而上,亭、阁倚势镶嵌;峰顶夯土筑台,建有二层凤凰楼,以观四方。 杨太守召集郡中才俊于人日凤凰山雅聚的消息年前就广为人知,士族之间私下传闻杨太守有意从参加会聚的人中征辟贤能充任佐官属吏。 这让那些已经定品未得授官的士子趋之若骛,有的人过完正日便动身前往棘阳城。 正月初六,城中头戴帻巾、宽衣博带、敷粉熏香的士子越发随处可见,这些人呼朋唤友,或高谈畅论或结伴而游,让客舍和酒肆生意为之红火。 阴、邓、岑三家共二十余人相邀而至,住进邓家的三友客栈。 这些人的年纪大半在三十岁左右,定品长的已近十年,因为品阶不高没有授官。这次满怀期待而来,希望能踏入仕途。 阴敦随众而来,但他没打算借机入仕,九品小官和佐吏并没有放在他眼中。 他前来参加聚会的目的有二,一来此次聚会参加的人数超过二百,是郡中罕见的大聚会,身为郡中有名的年青才俊当然要露露面,郡望关系到个人前程和家族兴衰。 二来阴敦想与杨安玄增进关系,接触越多他越感杨佺期高深莫测,人日杨安玄肯定要大显身手,他要亲眼看看此人的才华。 得知阴敦前来,杨安玄很高兴,拉着他进酒楼,尽地主之谊。 杨安玄对阴敦的观感颇佳,这小伙子比他大两岁,面如冠玉、眉目清秀,身形秀拔、气质沉稳,言谈举止从容不迫,让人心生好感,称得上谦谦君子、温玉如玉。 两人站在一起,杨安玄相比之下失之于“糙”,长年习武身材健硕挺拔,面容英俊硬朗却略嫌黑嫌刚,用时人的眼光来看就是个纠纠武夫。 申正刚过,盛风酒楼的大堂内就坐满了客人,二楼的雅间也快满了。 徐掌柜一改愁容,胖乎乎的笑脸迎来送往,心中估算着这两日的进账至少抵得上小半个月了。 杨安玄和阴敦临窗而坐,边吃边聊。木板间隔的雅间密闭性差,隔壁雅间的谈笑声清晰入耳。 “几位仁兄,可曾听说‘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 杨安玄一愣,这是他在阴家堡评阴慧珍时所说,怎么传到他人耳中。 看了一眼阴敦,杨安玄侧耳静听。阴敦神色不变,按照祖父的吩咐,族人四处宣扬这十个字,看来整个新野郡有不少人听说了。 “世玄兄孤陋寡闻了,这几日城中到处在传这十字,说得是阴氏有女姿容出色……” “莫非是出过两位皇后的阴家,啧啧,阴家女子素以美貌著称,若能娶之为妻不枉此生。” “齐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一个寒门子弟还想娶阴家女,也真敢想。” 杨安玄听着这些议论,诧异地看向阴敦,这十字不用说是阴家自身在暗中推波助澜散播,阴家用意何在?杨安玄脑中灵光一现,明白了。 脑中泛起阴慧珍娇美的面容,这样灵秀的人居然要被至亲送入宫去,嫁给傻子司马德宗,就算能贵为皇后又如何,杨安玄禁不住叹息一声。 听到杨安玄的轻叹声,阴敦心中一紧,藏在心中阴晦仿如被看得透彻。 不敢看杨安玄的眼睛,阴敦举杯往嘴中倒酒,被辛辣的酒水呛得连声咳嗽,咳出了眼泪。 ………… 辰时二刻,山间的薄雾尚未散尽,便有人群出现。 棘阳城四周少山,凤凰山是百姓们人日登高出游的首选。 商贩早将山下变成集市,“七宝羹”、“煎饼”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稚童在人群中玩耍打闹,呼儿唤女声响成一片,热门得很。 山道上开始有士子在登山,有的三两同行,高声谈笑,旁若无人;有的家仆相伴,挑几担席;有的美婢相随,素手捧琴,惊得林间的鸟儿尖鸣展翅。 人日登高求福,仕女亦可出游,辰正过后,山下的牛车多了起来。 妇人头戴花胜,袅袅婷婷地行走在山道间,引得不少士子们睥睨作态,摆出自以为风流的姿势,吟风拍树故作潇洒,换来两三声娇笑,越发觉得骨头也酥了几分。 辰末,杨佺期的车队出现在山下,陪同的官员有五官掾刘志、经师任玄光、郭灼。 永嘉南渡以来,地方官学衰废,“空有建学之名,而无弘道之实”,反倒是私学、家学兴盛。 新野郡官学设有掾官和经师,并未招收学生,只是尸位素餐。 一同前来的除了府衙的一些官员外还有郡中名士魏忠、吴绍之、高允等人,主簿陈深身体不适,没有前来。 杨家三兄弟一个不少,杨安玄没有乘车,骑在高头大马上,雄姿英发,长袖随风飘飘,惹来不少女娘热辣辣的眼光。 众人簇拥着杨佺期上山,沿途那些士子纷纷上前见礼,自报家门,杨佺期含笑颔首,不时温言应对几句,那些有幸得郡守温言相询的士子,无不面泛桃色,与山间红梅相映。 初春时节,天气犹寒,杨佺期昂首挺胸走在最前,身后是跟着长长的队伍。微风拂面、短须飘动,不免微醺,大丈夫当为人雄、率先而行。 接近山顶的问风亭有人把守,今日郡守在凤凰台上与郡中才俊雅聚,闲杂人是上不了台的。 凤凰楼早有人事先布置妥当,杨佺期等人入楼歇息,命随行的士子自行其事,不用拘泥,赋诗定品要待巳正之后。 品级评定成为时尚,书法、诗赋、音乐、绘画、围棋等皆评品,乃至容貌风仪、清谈高论都有人为之品评,同样分为九品。 今日雅聚杨佺期的一半目的是为杨安玄扬名,来前杨佺期问过杨安玄准备的诗作,杨安玄将《登鹳雀楼》改动了一下,“凤凰逐日升,淯水向东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杨佺期大为赞赏,认为可入上品。 “你们自去寻景赋诗,待品鉴之时再来。”杨佺期对着身边的三个儿子道:“外面是郡中才俊,你们前去交些朋友,以广见闻。” 三人齐声应是,步出凤凰楼。太守家的三位公子自然不愁没有奉迎之人,立时有一群人围上来寒喧。 杨安玄满面笑容地应付着,直到阴敦寻来,两人借机走开,得了片刻清静。 见杨安玄虚抹一把汗,阴敦笑道:“太守公子风光无限,别人求之不得,你倒避之不及。” “这哪是我的风光,分明是家公的风光。”杨安玄自嘲地耸肩笑道。 这个耸肩的习惯是前世带来,也算是一种想念了。 说话间又有人走过来,杨安玄只得再度挂起笑容,与来人寒暄。 半个时辰,认识了三四十人,真正记住的是阴敦出声提醒的新野高广、朝阳魏孜业、安昌公孙河等五六人。 凤凰楼内搬出几张案几,铺好笔墨纸砚,请士子们赋诗。任玄光、郭灼背着手查看,遇到佳作便命人收好。 杨安玄看阴敦有“山得烟霞气,登高觉柳新”的佳句,也被小吏收起。 二刻钟,收集了三十余张诗作,任玄光命人拿了上二楼,交给杨佺期、刘志以及魏忠等人评鉴。 很快,评出上品二首,中品八首,下品九首,阴敦所做评在上品。 将诗作入品的人召入楼内,杨佺期笑道:“上品赐酒三杯,中品两杯,下品一杯,以做嘉奖。” 刘志笑道:“杨公且慢,老夫素闻三公子家学渊源、文才过人,何不让他也作诗一首,让大伙一同品鉴。” 这是事先商量好的,众人纷纷附和。 杨佺期捋了捋胡须,对侍立身旁的杨安玄道:“既然诸公美意,安玄你便也做首诗,请诸位长者指点。” 杨安玄躬身应是,又对着四周的人作了个罗圈揖,在堂中踱起步来。 众人暗暗撇嘴,诗肯定是早就做好的,学什么七步成诗。 “凤凰逐日升,淯水向东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话音刚落,马屁响起,“妙哉,好诗”、“此诗绝佳,当属上上品”、“三公子果然才华出众,今年定品必得上品”…… 诗是佳作,杨安远嫉妒地看着杨安玄,没想到老三找人做了这样一首好诗。当年自己花了五百钱买的诗比起这首差远了,不知这首诗花了多少钱。 杨佺期春风满面,客气两句正要宣布此诗可入上品。突然,一个声音募然响起,“且慢,这首诗并非三公子所做。” 居然有人不给杨太守面子,众人无不瞪目结舌。 说话的是经师郭灼,见众人注目,郭灼稳了稳心神,道:“此诗是吴夫子所做。年前郭某陪吴夫子游凤凰楼,分明听到这首诗出自吴夫子口中。” 吴绍之一抖衣袖,叹了口气,道:“郭兄,提此事做什么。” 众人齐刷刷把目光看向杨安玄,买诗是正常事,但郭灼当面揭开就耐人寻味了。 杨安远暗暗高兴,老三居然花钱买了吴绍之的诗作,最要命的是还被旁人知晓,这下丢脸丢大发了。 杨佺期勃然大怒,拂袖而起,既恼怒三子弄巧成拙,又怨恨郭灼心存不轨。 此事一出,安玄声名败坏,别说定为上品,恐怕连入品的机会也没了。 第十七章 毁誉相随 众人皆用戏谑的眼光看着杨安玄,几乎人人认定他买了吴绍之的诗,要不然十六岁的少年郎怎能吟出如此好诗。 阴敦知道杨安玄的才学,能随口吟出“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的人,要抄吴绍之的诗吗? “郭经师,你说杨公子的诗出自吴夫子之手,可有证据?此诗绝佳,若年前便出自吴夫子之手,为何不见传诵?郭经师,你不要血口喷人、诬人清白。”阴敦质问道。 阴敦说得理直气壮,心中算得清楚,此时挺身而出为杨安玄张目,一定会赢得杨家人的好感,而得罪敦灼和吴绍之,以阴家家世,不用在意。 杨安玄也被郭灼说得一愣,这是唱哪一出,莫非吴绍之是三百年后的王之涣穿越的。想到这里,杨安玄被逗得露出笑容。 “那日登楼,老夫亦在,可以做证此诗确实是吴绍之所作。”人群中慢悠悠走出个白发老者,愁眉苦脸地道。 “是何公,何公德高望重,绝不会说谎。” “看来杨家三公子的诗真是抄吴夫子的了。” “我就说,一个刚成年的小子,怎么可能做出此等佳作。” 人群纷纷议论,阴敦看着杨安玄摇摇头,叹了口气退回人群中,不再争辩。 杨安深面现焦色,三弟怎么这么不小心,看父亲怒容满面,回去肯定要挨训。挨训事小,若是耽误了此身前程,该如何是好。 三人成虎,这是要坐实自己抄诗了。杨安玄气极反笑,朗声道:“诸位认定诗是我冒作,要是我能再做一首,是不是又该有谁出面说是他所作。” 杨佺期止住脚步,惊疑地看向三子,道:“安玄,为父不会坐看别人污陷于你,你只管做来。” “是啊,三公子若还能做首登高诗,说明刚才那首就是他所做。” “嗤,你当好诗是芥菜,一抓一大把啊,不可能。” 在众人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中,杨安玄高声吟诵道:“江旷春潮白,山长晓岫青。他乡临睨极,花柳映边亭。” 楼内齐吸冷气,又是一首绝妙好诗,惊佩的目光望向杨安玄,这位三公子果真是诗才惊人。 阴敦暗自握拳,自己刚才那步赌对了,杨安玄果然才思敏捷、诗才出众。 杨佺期改怒为笑,捻须对着吴、郭二人冷笑道:“郭灼,吴绍之,这首诗是你们谁所作?” 郭灼脚一软,坐倒在地。吴绍之面色苍白,张了张口,哑口无言。 两人得了陈深的好处,答应出面陷害杨安玄,陈深答应他们事举荐他们前往扬州他大兄处任官。陈深的大哥陈辉是扬州义兴郡郡守,扬州是江南繁庶之地,比起新野郡可要强不少。 原想只要坐实杨安玄抄诗,杨家要吃个暗亏,就算杨佺期身为郡守,碍于官声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对付他们。 谁知害人不成反害己,杨安玄第二首诗一出,将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粉碎,接下来他们要面对郡守的怒火,而陈深恐怕也不敢出面保护他们。 “杨太守,这首诗是老夫所作。”何长盛硬起头皮道。 何长盛出身寒门,得陈深之父陈荣提携步入官场,历任棘阳功曹史、新野主记室,朝阳主簿、安昌县令,三年前致仕。 陈深族弟陈重寻上门来,交给他一封信,何长盛为报陈家之恩,又为子孙谋,不得不自毁清誉,出面污陷杨安玄。 杨安玄第二首诗作一出,将何长盛将在台面之上,事已至此,他只能把水搅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哈哈哈哈,看来真有不怕死的。”杨佺期怒笑道:“何长盛,你莫非以为本官不敢杀你。” 何长盛眼一闭,梗声道:“太守杀不杀我,这首诗都是我所作。” 这是耍赖了,楼中众人纷纷用鄙夷的眼光投向何长盛。 “老而不死是为贼”,杨安玄看着何长盛轻蔑地道:“要是我还能做一首呢?” 杨佺期惊喜地看向杨安玄,这惊喜都快变成惊吓了。先祖有灵,玄儿有如诗仙附体,好诗一首接着一首,传扬出去定然士林震动,重振家声有望了。 何长盛霍然睁开眼,白眉轩动,抖动着嘴唇道:“你若还能做出这样的诗来,老夫便从楼上跳下去。” 楼内一片哗然,何长盛连命都赌上了。 杨安玄嘴含冷笑,不紧不慢地踱了两步,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开口道:“凤凰夫如何?江淮青未了。” 何长盛松了口气,闭上双眼道:“平平无奇。”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这两句一出,何长盛又睁大了双眼,咬着牙道:“弄巧罢了,算不上好诗。” “别急,我还有最后一句。”杨安玄戏谑地看着硬撑的何长盛,一字一顿地吐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啪哒”,何长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楼内先是一寂,随即暴发出鼎沸地赞叹声。 “绝妙好诗,天纵之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深得我心”、“玄公子今日连作三诗,可为千古佳话”,再没有人怀疑这三首诗不是杨安玄所作。 阴敦看向杨安玄,那熟悉的淡淡笑意再次浮现。宠辱不惊、淡然名利,笑容蓄意着什么并不重要,阴敦知道这个少年人必定会大放光彩,自己能与之为友受益无穷。 杨佺期笑容满面,诗是安玄自己所做还是买来的已不重要,捋须大笑道:“哈哈哈。玄儿,做得好。咱们走。” 何长盛等人不过是死狗,就算不对付他们,他们也再无立足之地。至于背后之人是谁,杨佺期心中清楚,多半是陈深,等抓到何长盛等人的把柄,自己再来对付他。 回到府衙,杨佺期兴奋不减,得知诗作是杨安玄自己所作,更是好生夸赞了几句。 没想到三弟的诗写的如此好,杨安深面带笑容,与有荣焉。 杨安远表情复杂地看着杨安玄,凭借凤凰楼上的三首诗,又有郗刺史相助,老三定品多半要超过自己。这个原本不放心上的三弟,已经成了自己接掌杨家族军最大的碍障。 杨佺期回到后宅,眉飞色舞地向夫人袁氏讲起凤凰楼上杨安玄连作三首好诗之事。 袁氏听到儿子露脸,欣喜地道:“玄儿自小聪慧,文武双全,定能光大门楣,重振家声。” “哈哈,不错。今年定品,玄儿很有可能定在四品以上。”杨佺期捋着胡须,喜气洋洋地道。 袁氏白了一眼杨佺期,酸声道:“你以前听信董氏的谗言,对玄儿动辄喝斥,现在玄儿替你赢得脸面,你当奖赏于他。” 杨佺期尴尬地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杨湫在一旁转动着小脑瓜,三哥今天得了彩头,等会去找他,让他带自己上街买东西,过年街上的商铺多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大哥上次买的糖人被自己吃掉了,这次让三哥给自己买小老鼠、小猪,还有小牛。 别院,董氏住处。 董氏跪在佛龛前,尖尖的指甲陷入毡席之中,低低的声音不知在说着什么。 杨漓坐在窗前,落寂地看着窗外。哥哥来过后,娘便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平歇。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不好吗,为什么非要你争我夺。 低下头,拿起案几上的绣件,不一会杨漓便沉下心,专心地绣起绢上的梅花。 ………… “咣”,青瓷杯摔在地上,四散飞溅。陈深气急败坏地在屋中走来走去,吴绍之和郭灼忧心忡忡地坐在一旁。 重新坐回席上,看到案几上残了一杯的茶器,陈深不禁肉痛。这组茶具是他托大兄购来,一两瓷一两金,足足花了六两黄金。 想起杨安玄所作的三首诗,陈深生出无力感,动用了昔日情分,又许诺出好处,落了这样一个结果,不是自己不用心,实是这个杨家老三过于妖孽了。 事已至此,陈深只好强打精神盘算。 出面的是何长盛等三人,只要他们不说出自己,就算杨佺期心知肚明又如何。杨家虽然名望大,但实际上不见得比得上我陈家,没有凭据杨佺期只能暗中报复,自己小心应付便是。 看了一眼噤若寒蝉般的吴绍之和郭灼,陈深心想这两个人不能留在新野,万一他们露了口风被杨佺期拿住把柄,那自己就麻烦了。 唤入管家轻声交待,片刻功夫两名侍女捧着两个托盘放在吴绍之、郭灼面前,盘内堆着五千钱。 陈深从案上取出信,道:“出了这样的事两位在新野怕是呆不下去了,我已给大兄写了信,两位即刻动身前往扬州吧,到了义兴郡我兄长自会替两位安排。这五千钱,是我送与两位的盘缠。两位切切不可多留,明日之内必须动身,迟则生变。” 吴绍之和郭灼苦着脸,取了信拿了钱,告辞而出。两人约好明日巳初在南门处会合,一同前往扬州。 陈深捻着胡须沉思,直到侍女入内点燃灯火才惊觉天色已暗。 族弟陈重蹑手蹑脚地走近,低声禀道:“三哥,何府门前挂起了白幡,何老爷子没了。” 陈深族中排序第三,义兴郡郡守陈辉最大,陈重排在第七,陈海排在十一,族中琐事多由陈重出面打理。 陈深坐直身子,问道:“你看仔细了。” “是。报信的人看得真切,还问过何府的仆人。” 陈深以手拍席,笑道:“好,死得好。” 何长盛一死,陈深感觉勒在脖上的绳索松了套,兴奋地起身在堂中来回踱动。思索片刻,陈深轻声吩咐了陈重一阵,陈重领命离去。 ………… 棘阳城西,何府。 白幡飘舞,哀乐凄切,大门敞开,不断有吊客进出。 何长盛出身寒门,喜欢提携寒门子弟,新野郡为官时得他提携、资助过的寒门子弟不在少数,前来吊奠的人不少。 何府门外,一个声音愤愤不平地道:“何公是被杨安玄逼死的。” “袁兄,话不能这样说,当时你我皆在场,分明是何公在凤凰楼污陷杨家三公子抄袭诗作,后来杨家三公子连作三首佳作驳得何公哑口无言,何公是羞愧而死。” “李拯,你忘了当年衣食无着时是何公赠你千钱,让你苟活到今日吗?你对得起何公的馈赠吗?你忘恩负义、阿谀杨家,袁某今日与你绝交,从此相见陌路。” “袁河,何公大恩李某不敢或忘,但就事论事,此事怪不到杨安玄。” 这样的争论在棘阳城中时常能听到,世人多是帮亲不帮理,哪会去管什么事实真像,世人对杨安玄的毁誉参半。 毁也好,誉也好,都阻不了三首诗传扬开来,杨安玄的声名渐为人知。 第十八章 乱世之争 人日过后,杨安深前往襄阳任职,随行两名书佐,邓崇不出意外地被选中,另一名是杨家族人杨清。 杨安玄托兄长送给胡藩一匹战马和两张好弓,背后当然是杨佺期的手笔。 郗恢说过以后新野军事方面的事会由征虏参事胡藩出面,与之交好肯定会有好处,杨佺期不便直接出面,以杨安玄的名义皆大欢喜。 长子离开后,杨佺期把更多的关注放在杨安玄身上,时不时耳提面命教导一番,对其品之事满怀期盼。 杨安玄对定品之事不以为然,大乱将至、兵连祸结,连天子都难以保全性命,那些门阀望族会在孙恩卢循的屠刀下分崩离析。 按照历史发展,寒门子弟刘裕将会借势崛起,取代晋朝成为刘宋开国之君。 乱世之争,不在门阀品阶,而在手握雄兵,所以杨安玄最关心的是募兵之事。 募兵之事由杨思平负责,正月十日杨佺期召众人询问操练、募兵、军饷等军中事。 “截至昨日,共募得新兵八百一十六人,其中阴、邓、岑三家投军青壮一百四十八人。”杨思平禀道。 杨尚保接口道:“要求增拨粮饷五千石的公文郗刺史已经照准,粮草陆续起运,月底前第一批粮草能送达棘阳。” 杨佺期点点头,道:“新募兵马要即刻加以训练,以备不时之需。” 细作探知,后秦(前秦、后秦、西燕、后燕等称呼是后来史学家所设,其实都称燕、秦,为了区分用后世习惯))皇帝姚苌年前已死,太子姚兴继位,前秦皇帝苻登得知准备兴兵讨伐;后燕也在调动兵马,准备对西燕用兵。 北方相斗可能波及晋国,杨佺期不得不预做准备。 话音刚落,杨安远高声道:“末将愿练新兵。” 随着杨安玄声誉日隆,杨安远的焦虑加深,此次新野募得新兵八百,杨安远志在必得。 为此,过年期间杨安远没少往大伯、三叔处走动,岑明虎、阴绩随军到来后,杨安远和他们吃住在一起,增进感情,准备借他们助力将新兵抓在手中。 杨安远看得清楚,父亲尚在壮年,还能统军二十载左右,近几年内族军不可能交由他人之手。 原本他还能耐心等待,现在杨安玄迅猛窜起,不用几年便可能超过自己,如果眼巴巴地盯着那点族军,多半要落空。 夹到碗里才是肉,与其奢望执掌族军不如将新军练出来,有这八百兵马为底,自己倚之建功立业,就算以后从杨家分枝出去,也能自镇一方。 杨广附和道:“安远是校尉,可掌八百兵马,训练新兵正适合。” 杨安玄有些急了,当初提出募兵的建议就想着分一杯羹,若被杨安远连锅端了自己岂不为人做嫁衣,更不用说以后拿什么逐鹿天下。 连忙躬身禀道:“孩儿近日研读《孙子兵法》有所得,正想借训练新兵实践一番。” 杨安远两眼冒火,这个老三,自己做什么都要抢,他带过兵吗?会练兵吗?分明有意针对自己。 杨广不悦地道:“安玄,你眼下最重要的养望,争取定为高品,多花些时间与郡中名士交游、文人雅聚才是。” 杨佺期颔首道:“不错,升品是杨家头等大事,安玄不可因小失大。” 杨安玄暗自腹诽,你们才真是因小失大,嘴中笑应道:“孩儿不敢耽误此事,后日还约了阴敦、高广、公孙河等人前去卧龙岗访胜呢。” 杨安玄三兄弟中杨思平最喜欢杨安玄,小时候经常带着杨安玄玩耍。杨思平开口笑问道:“老三,说说看,练兵最要紧的是什么?” 杨佺期等人都是带兵的宿将,不可能听他长篇大论地讲述,提纲挈领的几句话才能打动他们。 杨安玄简明扼要地应道:“练兵之要在于择强壮、练胆气、识军纪、爱士卒、明赏罚。” 果然,杨佺期闻之意动,伸手捋须,目光闪动,颇为欣喜。 杨思平笑道:“好小子,看来没白读兵书,这几句说得不错。” 就连杨广也赞许道:“虽是纸上谈兵,却也切中要点。” 杨安玄暗自庆幸,他曾清理过戚纪光所写的《练兵实纪》,约略记得书上写的一些练兵办法,结合后世的经验,总算没有出纰漏。 这下轮到杨安远急了。 杨安远看着杨安玄,正容道:“三弟,你的才学在为兄之上,将来成就远超过我,此次训练新兵能否让于二哥,二哥谢过了。” 说着,杨安远对着杨安玄深深一躬。 杨安玄连忙避让,回礼道:“小弟不敢。小弟并非想要跟二哥抢夺什么,练好新兵也是为了咱们杨家。二哥既然这样说了,要不让父亲将新兵一分为二,我与二哥各练其一,也好相互砥砺,互相增益。” 杨佺期看着两个儿子有些为难,两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他自然清楚他。 此次训练新兵,杨佺期本属意杨安远,毕竟杨安远随己征战有年,而且是军中校尉,带兵有经验。 不过三子安玄最近的表现让人刮目相看,让他训练新兵说不定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惊喜。 权衡片刻,杨佺期道:“就按杨安玄所说,新兵一分为二,两人各练一部,三个月之后比试高下。” 看到杨安远一脸失落,杨佺期心中怜惜,补了一句道:“比试谁赢,为父便考虑将新军合二为一,交由胜者统率。” 父亲已经决策,杨安远无奈应是。杨安玄满面喜色,高声应是。 杨佺期道:“年前我在阴家堡答应三家募兵过百委任军侯一人,可暂命岑明虎为新兵军侯,待新兵练成后实授。” 想起此次赈灾、募兵阴家出力甚大,岑家得了军侯,邓家拿了书佐,阴家反倒落了空。杨佺期又道:“阴家子弟阴绩可委为屯长,一同训练新兵。” 杨安远暗喜,自己与岑明虎、阴绩的关系密切,这两人都有练兵经验,自己将这两个收在麾下,顺便将三家投军的青壮归于帐下。 要知道三家募来的一百四十余人,比起其他新丁强出太多。三个月训练下来,自己定能远胜杨安玄,两相比较,父亲看到自己的能力,对自己来说未不是件好事。 想到这里,杨安远看着杨安玄挑了挑眉头,一脸战意。 商议完毕,众人散去。 杨佺期把杨安玄叫到内堂,吩咐道:“新兵操练以赵田为主,你有什么好法子告诉他实施便可,他在军中多年,比你有经验。你的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养望定品之上,不可因小失大。” 杨安玄笑道:“父亲,不用担心,孩儿心中有数。孩儿近日想到一策,若能得成定为高品有望。” “喔,你说。” “阴家,阴敦之父阴友齐。”杨安玄卖了个关子,只说了个人名,没有直说。 杨佺期捋须沉吟片刻,眼神一亮,道:“你是说郡中正人选?” 九品中正制选官,州推选大中正一人,由大中正荐举出郡中正,任命权在司徒府。 郡中正的人选多是出身当地、现任京官的士族,原来的新野郡中正是仓部侍郎魏成。 不过魏成年迈体衰,三年前便传出要卸任郡中正的说法,郗恢是新任刺史,顺势推荐新的郡中正很有可能,若由他推荐阴友齐接任无疑成算很大。 “若是新野郡中正选中阴友齐,玄儿定为高品确实大有希望。”杨佺期欣喜道:“为父这就给郗刺史写信,让他向司徒府举荐。” “父亲莫急,郡中正的人选要到五月份才能定下,现在为时尚早。”杨安玄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杨佺期冷静下来,道:“不错,司徒是会稽王兼任,他与郗刺史并不睦,若是郗刺史专荐阴友齐反为不美。” 杨安玄微笑道:“阴友齐若能成为郡中正,对阴家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如何说服会稽王之事应由阴家出力,父亲只需向郗刺史提上一句,顺手推舟坐看其成便是。” 杨佺期哈哈笑道:“不错。” “后日孩儿与阴敦同游,会找机会点醒他。”杨安玄胸有成竹地道:“阴、邓、岑三家休戚同枝,以阴老爷子的谋算,三家合力之下此事应该不难。” ………… 卧龙岗,忠武侯诸葛亮躬耕之所,魏文帝在此修建武侯祠,香火鼎盛。 杨安玄在诸葛亮塑像前焚香祭拜,对于这位鞠躬尽瘁的蜀汉丞相他心中充满了敬意。身旁阴敦、高广等人个个虔诚叩拜,默默祷念。 趁着高广等人去游宁远楼,杨安玄拉着阴敦前往古柏亭。亭边有柏树一棵,龙态虬枝,是诸葛亮亲手所植。 阴敦轻拍大树,叹道:“世事沧桑,翠柏依旧长青,人不如树啊。” 杨安玄道:“昔年桓司马过金城,见早年所种柳树,发‘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之叹,阴兄莫非想效桓司马作流年之叹?” “桓司马一代人杰,功业过人,阴某岂能与之相提并论。”阴敦颓然道。 杨安玄沉声道:“阴、杨两家皆起自汉,百年兴衰家族低迷,如今朝庭偏安、北境蒙尘,好男儿正当奋马扬鞭恢复祖业,阴兄可有意效桓大司马乎?” 想起祖父六年前开始的布局,阴敦振奋起来,扬眉慨声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安玄说的不错,吾辈当奋发图强,重振家声。” 杨安玄举起掌,阴敦会意,举掌相应。双掌相击,有声为誓。 “阴兄,今年是定品之年,令尊在朝中为官,可有意郡中正否?” 看着杨安玄似笑非笑的面容,阴敦心中震动,魏成年老不堪郡中正可能换人之事族中议过,只是这块肥肉盯的人太多,阴家并无优势。 杨安玄说出此话,定然是杨太守有意,杨太守与郗刺史关系密切,郡中正需由郗刺史荐名,如此一来父亲成为中正的希望变得很大。 心头火热,念头纷杂,若父亲果能成为新野郡中正,那阴家的郡望定然窜升,说不定会成为新野第一门阀,邓、岑两家便要依附阴家,妹子进京之事越发稳了。 杨安玄笑道:“家父有意向郗刺史推荐令尊,京中之事却要令尊自行谋划。” 阴敦笑道:“此当然尔。” 得了杨安玄的话,阴敦恨不能肋生双翅,即刻飞回阴家堡与祖父商量。 文人相聚免不了吟诗作赋,高广、魏孜业、公孙河等人都有诗作,阴敦此时心如沸锅,哪有心情做诗,至于杨安玄距凤凰台连作三首不过五天,若是又有好诗现世未免太惊世骇俗了。 归途,看着兴高采烈、高谈阔论的高广等人,杨安玄嘴角泛起自嘲的笑容。 过于优秀是没有朋友的,要学会和光同尘,若是念出那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恐怕下次就没人与自己同游了。 第十九章 举重若轻 八百一十六名新兵被一分为二,杨安远和赵田各领四百零八人,杨安玄兴冲冲地跟着赵田前去领人。 赵田在盘龙山剿贼中立功,升为部司马,算是杨佺期对他照看杨安玄的回报。 辰正时分,朝阳照在东校场上,那些新兵东一堆西一堆地聚集在一起交头接耳,如同冬日无事聚在晒场上聊天的闲汉。 杨安远卯时便到了,满面笑容地跟岑明虎、阴绩等人说着话,再次提出招揽之意。 岑明虎、阴绩两人的身边是三家投军的青壮,这些人是三族中习武的部曲,戴葛巾,上衣下裤,皆黑色,着麻履。 虽然衣服是粗布制成,胜在齐整,看上去分外精神,比起旁边那些衣着褴褛、面有菜色的募兵,强得可不止三分。 杨安玄看到杨安远,忙上前见礼。 大庭广众之下,杨安远自然也要表现出兄友弟恭,笑着介绍道:“三弟,这两位是我的好兄弟,岑明虎、阴绩,都是武艺出众的好汉子。” 杨安玄与岑明虎、阴绩不熟,阴家庄匆匆见过一面,彼此都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能感到两人对自己疏离感。 十数骑驰入东校场,主持分兵仪式的杨思平来了,也解除了几个无话可聊的尴尬。 校场上有议事厅、将台和几座仓库,平时有老兵看管。 杨思平将将杨安远、赵田和杨安玄叫到议事厅,径直问道:“怎么分?你们自己先说说。” 杨安远道:“叔,我和岑明虎、阴绩是好友,把他俩分给我,其他都好说。” 赵田看了一眼杨安玄,摇头道:“不行,两人至少分一人给我。” 杨思平抹着胡子,道:“这八百来人也就是三家送来的人像点样,其他的人都是来混饭吃的。” 看着杨安远和杨安玄两兄弟,杨思平笑道:“三叔不能偏心,你们兄弟俩一人一个,要不比试一下,谁赢了谁先挑。” 杨安玄连忙道:“不用比,让二哥先挑。” 杨安远也知道两人都归自己不太可能,道:“那我选岑明虎。老三,岑明虎带来的人可得归我,这你别跟我争。” 见杨安玄点头答应,杨安远暗自得意,他事先有过预料,岑、邓两家一百多人都归在岑明虎的名下。 杨安玄让人把岑明虎和阴绩请了进来。 阴绩得知被分给了赵田,满心不快地道:“要是这样,这个屯长我不做了,我不如回家。” 赵田冷森森地道:“军纪森严,岂能儿戏。多有怨言,不听约束,按律当斩。” 杨思平负责募兵之事,岑明虎、阴绩等人正月初四便来带人相投。杨思平看过两人的骑射,都称得上精良,在杨家军中亦属上称。 阴绩为人豪爽,行事大大咧咧,喝过两次酒后,杨思平觉得很合脾气。 “赵田,不要动不动就用军纪吓唬人。”杨思平道:“阴绩,你也不要信口胡说,要不然我也帮不了你。” 阴绩毫不畏惧,直接瞪向杨安玄道:“我知道你才是真正的主事人,你有何能力训练我们,就凭你会做几首诗?” 不用问,这位被杨安远灌了满耳朵关于杨安玄的坏话。 杨安玄微微一笑,道:“杨某也曾沙场杀敌,不弱于任何人。” “好,你若骑马射中三十步外的靶心,阴某便情愿归在你的麾下,要不然我要归在杨校尉麾下。” 杨安远暗暗叫苦,他在阴绩面前把杨安玄贬得太厉害,把杨安玄说成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其实他清楚杨安玄的骑射不在自己之下,这下算是把阴绩推给杨安玄了,枉做了小人。 赵田看着洋洋得意的阴绩,轻声骂道:“蠢货。” 三少的箭术自己都甘拜下风,三十步外射中靶心,简直易如反掌。 杨安玄也不多说,骑马弯弓,一连三箭皆中五十步外的靶心。 阴绩张口结舌,疑惑地望向杨安远,这是他口中所说的那个纨绔吗。 杨安玄正策马回奔,一只喜鹊从马前掠过,马儿受惊前蹄扬起。杨安玄双腿夹马,迅速弯弓抽箭,弦响雀落。 “呈过来。”杨思平笑道。 有人拣起地上的喜鹊送来,阴绩探头一看,箭中鸟头。不禁吸了口凉气,这个杨安玄的骑射比起杨安远只强不弱,自己小覤了他。 分派完新兵,杨思平笑道:“我的差事算是结了,你们自去杨尚保那里领取辎重,两军在城外自行选地驻扎,校场半月一比。” 辎重可不少,半个月的粮饷就近六百石,酱菜二十桶,安营的帐蓬、拒马、兵器、皮甲、旗帜、锣鼓等等,人扛车拉,热闹非常。 赵田仔细检查过辎重,悄悄地将杨安玄拉到静处,道:“三少,这批辎重有问题,兵器多损坏回炉过,帐蓬皮甲等物陈旧老化,便连粟米也杂了砂粒,有的甚至霉坏。” 杨安玄惊诧地道:“你是说七叔做了手脚。”杨尚保,族中排行第七。 赵田默然片刻,道:“也算不上。” 杨安玄略思片刻明白了问题八成出在张洪身上。陈深主持的肃贪不紧不慢地进行着,听闻查出十几个贪污赈灾粮的官吏,依据《泰始律》或罚或笞或贬了事。 杨安玄又专门到南门看了看,锅中的粥变浓了,看来肃贪还是有点用途。张锋告诉他,以前管施粥的张胖子被打了二十藤条,丢了差使。 杨尚保就在辎重营中,他这个仓曹参军还兼着军需官之职,发放辎重自然要在场。 背着手看着小吏登抄帐簿,杨尚保脑中浮现出小妾哭哭啼啼的样子,不觉一阵心烦。 张洪挨了二十藤条,还被罚了五石粟米,不敢直接找杨尚保告诉,转而向女儿求助。 张氏新嫁给杨尚保,正在如胶如漆的时候,欢好之后在杨尚保耳边哭诉。 杨尚保不在意张洪,但得知此事因杨安玄而起,不免心中恼怒这个族侄不给自己面子。 明面上不好对付杨安玄,但暗中做手脚于他来说是件很容易的事。 杨安远、杨安玄两兄弟分练新兵的事他就在场,当即心中便有了主意。 同样是兵器,新铸的更结实,损毁回炉重铸品质自然下降;皮甲新的结实舒适,旧皮甲修补过既不好看也不结实;帐蓬新旧保暖、防水肯定不一样;堆积在底下的粟米砂粒多而且容易霉坏,这其中的门道多得是。 杨尚保并不担心杨安玄来质问他,只要数量不出错,东西总要有人用,给杨安远还是杨安玄由自己说了算。 杨安玄想了想,决定来找杨尚保。 “七叔,忙呢?”杨安玄笑着见礼。 杨尚保一愣,他做好准备杨安玄怒气冲冲地来找,没想到杨安玄笑容满面,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安玄啊,有事?”杨尚保明知故问地道。 “没事,来辎重营拿东西怎能不跟七叔打个招呼,您可是财神爷。”杨安玄笑道:“以后辎重分配免不了要常麻烦七叔,晚上我想请七叔吃顿饭,顺风楼还是清轩斋?” 杨尚保有些惊疑地看着杨安玄,这个在洛阳时常惹事生非的族侄何时变得这么圆滑了。赈灾献计、凤凰台上赋诗、自己暗中刁难反请吃饭,处事老到、滴水不漏。 见杨尚保没有作声,杨安玄继续道:“育弟可在家中,我有几天没见到他了,晚间七叔带他一起来吧。我最近有几场文会,育弟若是有空让他跟我一起参加吧。” 听杨安玄提起儿子,杨尚保面泛笑容,道:“育儿对你仰慕得很,常在家中念起。你肯带他参加文会,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七叔先行谢过。晚间七叔请,顺风楼,我把育儿也叫上。” 杨育是杨尚保长子,今年十四岁,和杨安深一样喜文厌武。 凤凰台上杨安玄声名雀起,交往的都是阴敦、高广这样的郡中才俊,杨育若能跟在杨安玄身边与这些人混熟,于将来肯定有好处。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这次辎重分配的事,有些事心知肚明就行。 扎营地早已选好,在西城外七里,依山傍水的一块平地。 砍树两排一长一短,树底烧焦埋入土中,长树干在外短树干在内,之间架上木板,长树干便成了护墙,围做一圈;十人一顶帐蓬,营帐两两相对,周围挖排水沟,营帐西面半里外设茅厕;东面设粮仓、南面是伙房,北面为辎重…… 杨安玄跟着赵田边走边看边问,他虽然对安营扎寨有所了解,但其中的细节并不清楚,亲眼看过、亲手做过才能透彻。 赵田自然知无不言,自从听到杨安玄救助张锋母子说出“救所能及”的话,他便认定杨安玄了,只是碍于杨佺期不好直接称杨安玄为主公。 一直忙到申末,想到晚间与杨尚保有约,杨安玄匆匆离开。 杨安玄倒是想住在军营中,可是杨佺期不许他耽误定品大事,规定他每日要诵读经书、练字、画画、弹琴等,经常参加文人雅聚、清谈辩玄。 虽说定品主要靠家世,但经学、清谈以及琴棋书画都能助长声望,对定品有好处。 对于经学,杨安玄心中有底。东晋儒家经学仍占主导地位,注重郑玄的经说,受玄学影响,由儒入玄成为当时风尚。 经书主要有《论语》、《周易》、《尚书》、《礼记》、《左传》、《孝经》、《周官》、《毛诗》等,《尚书》是杨家传家之学,杨家子弟皆须熟读;《论语》等书杨安玄也不陌生,有前世的记忆相帮,辩论起来很多观点会让人耳目一新。 随阴敦参加过几次清谈论辩,杨安玄知道清谈的内容多为知足逍遥、自然无为的哲理,自己有《菜根潭》和《小窗幽记》等知识打底,相信不会弱于任何人。 前世考古需要在荒郊野外过夜,与朋友下棋打发时间杨安玄的最爱,脑中定式无数,与阴敦下过两回皆胜。看到阴敦震惊的表情,杨安玄知道自己的棋品应该不低。 书法稍逊,勉强能挤入九品,要想提品非一日之功,只能临场发挥;画则只能附庸风雅,乐器更是只懂皮毛。不过有经、诗、棋、辩在手,应付定品足够了。 晚宴,叔侄、兄弟尽欢而归。 第二十章 操练之法 卯时城门开放,杨安玄骑马赶往军营。离得老远便听到号角声,紧接着是鼓响,催促兵丁起床梳洗。南面伙房处炊烟升起,正在做饭。 寨门紧闭,隔着二十步远有人高声喝令,“什么人?下马,不可冲营。” 木寨之上数张弓探出,箭簇森森寒光,指向杨安玄。杨安玄暗自赞许,营寨初具雏形,赵田治军有方。 十步外下马,杨安玄牵着马步行上前,高声喊道:“军侯杨安玄请入营。” 过了片刻,寨门打开,陈华带着数人迎了出来。新兵训练要有老兵管理,陈华、孙忠、何青等人跟着赵田都过来了。 新兵营赵田是部司马,军侯两人,除了杨安玄外从原新野驻军中抽调一人,名严壮,年四十有二;屯长四人,陈华、阴绩各占一席,另外两人一人是杨家族人,另一人是原驻军;队长八人,孙忠、何青皆是队长。 在盘龙山中随杨安玄进山剿贼的三十人皆升了一至两级,这让陈华等人深感跟对人的重要性。 正月七日杨安玄在凤凰楼上赋诗三首的事传得沸沸扬扬,都说他今年能定为高品,这样的粗腿可要抱紧不放。 进入营中,杨安玄看到二十人一组围坐一圈,有人在大声宣讲军纪(1),赵田身着戎装,正带人巡营。 杨安玄没有打扰赵田,径直赶往伙房。兵以食为本,十八口铜釡一字排开,金黄的粟米在锅中翻腾。 杨安玄抄起勺子用力在锅中搅了搅,粘稠费力,比起城门口的施粥浓稠了许多,估摸能做到插筷不倒了。 伙夫往粥中加些切碎的芥菜,旁边案几上摆着一排陶砵,盛放着黑乎乎的咸菜。案几下面是箩筐,里面叠放着陶碗,是兵丁们盛粥所用。 宣读已毕,兵丁在伍长的号令下列成队,再由队成屯,一屯分到两个铜釜。四百零八人加上训练他们的老兵,什长、队长、屯长、军侯等人,差不多四百五十人。 伙夫勺满陶碗,一碗粥的分量约有斤许,一屯领一砵咸菜,兵丁围坐,吃得挺香。 有个瘦长的汉子吃得飞快,三下五除二就将粥倒进了腹中,然后用分到咸菜刮着碗底残余,小心地擦洗干净后塞入嘴中,眯着眼一脸幸福。 杨安玄好奇地问道:“老兄,吃饱了?” 那汉子咧嘴笑笑,道:“不知道什么是饱。以前在家时一天吃两餐(2),野菜掺粟米,凑合也活着。现在一天能吃三顿纯粟米,算是享福了。” 杨安玄点点头,起身离开,前往大帐。军营将官不与兵丁同食,队长以上加一饼,屯长加一菜,军侯往上则有咸肉(鱼)。 赵田和军侯严壮已在等候,案几上大陶罐盛粥,一碟面饼,除了咸菜外还有一小碟咸鱼干,金黄诱人。 杨家玄没有矫情说与士兵同甘共苦,自秦以来的军中习俗不是他所能打破的。 边吃边聊训练的事,赵田说,严壮补充,杨安玄想到什么偶尔插上几句。 将那日在杨佺期面前说的“择强壮、练胆气、识军纪、爱士卒、明赏罚”提了提,看赵田和严壮反映平谈,杨安玄知道理论的东西难以打动这些从战场厮杀出来的老兵。 吃罢早饭,开始操练。杨安玄站在高台上,看着这些新兵,老少混杂、高矮不一、衣衫凌乱,有的挺着肚子傻笑,有的左顾右盼张望,有的抓这挠那不停,缩头弯腰耸肩,队形七扭八歪,这让前世看过阅兵典礼的杨安玄大失所望。 练兵之法源自吴起的《治兵》,“圆而方之,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分而合之,结而解之”。 与后世操练队列异曲同工。杨安玄也不想弄出什么“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齐步走”的玄虚来,入乡随俗。 新兵在伍长、队长的约束下勉强成阵,分成四屯操练。上午先练的是坐而起之,简单的蹲下和起立,这些人有的快有的慢,做得稀稀拉拉,简直是惨不忍睹。 勉强能入眼的阴绩所带的那屯兵马,这屯人马多数是阴家投军的青壮,以前被操练过,精气神也远胜其他三屯,阴绩背着手大声吆喝,洋洋自得。 半个时辰后,休息一刻,那些新兵东倒西歪,或三两靠坐,或抱手斜立,更有甚者直接躺在地上。 接着练行而止之。这次更为不堪,走得歪歪斜斜,站定时前后碰撞,根本不成型。 午饭后休息半个时辰,或睡或坐,不得发声。歇后接着练习一个时辰,然后是学习披甲、持械、辩号令等事。 酉时晚餐,除值守之人外,全部回帐安歇,静卧在床,不准吟唱小曲,不准交谈淫邪事,勾起思乡愁绪,动摇军心。队长查营时若发现有人喧哗,军法从事,鞭打二十。 一连三日,杨安玄只要有空便来看新兵操练,赵田数次询问他的看法,杨安玄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第三日晚,杨安玄没有回城,与赵田等人巡营毕,来到大帐召队长以上议事。虽然赵田是部司马,众人皆知真正的主事者是杨安玄。 见杨安玄一脸肃容,阴绩撇了撇嘴,心中暗道装模作样,要不是家中来信让他听从杨安玄安排,尽心操练新兵,他早就想生出点事来。 “这几日诸位辛苦了。”杨安玄道:“不过,恕我直言,见效甚微。” 严壮不以为然地道:“这些新兵多是农夫,从未习练过队列,哪有那么快见效,依我看至少要月余才能看到效果。” 阴绩更是冷声讥道:“杨军侯说得轻巧,要不你来试试,别光说不练。” 杨安玄板着脸看了一眼阴绩,道:“我正要说说如何练兵。首先,四百余人全部打乱,分高矮排列,重新组队。” “不行。”阴绩立刻叫起来,道:“我带来的族兵不能分散。” 阴、邓、岑三家投军青壮一百四十八人,目的并不单纯,一是为了军侯的位置,二是讨太守的欢心,三是借杨家之手供养、操练自家族兵。 杨佺期可能会别任,但这些训练好的族兵不会走,三家差不多等于多出百余训练有素的部曲,更不用说阴绩、岑明虎等人将来在军中升迁,可以凭借这些部曲,手握更多兵权,至于逐渐掌握郡中兵马。 杨安玄厉声道:“阴绩,我并不是与你商量。你若再以下犯下,小心军法严惩。” 看到杨安玄一脸杀气,阴绩不敢多话,心中暗骂。 “我看这些新兵站无站相,坐无坐姿,当先练军姿。”杨安玄道。 “何谓军姿?”赵田皱起眉头问道,他对杨安玄的插手并不满意。 “所谓军姿,即站、坐、行、卧皆有标准,‘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 阴绩心想这姓杨的倒是好文采,随口说出站、坐、行、卧,都琅琅上口,难怪大哥跟他是好友。 其他人也被杨安玄的话吸引,赵田又问道:“何谓站如松?” 杨安玄走到帐中,道:“站如松即挺立如松,又分立正和跨立。立正做到‘三挺、三收、一睁、一顶’(3)……” 边说边示范,杨安玄将前世军训时所记的动作要领分解演练一遍,众人无不叹服。 陈华笑赞道:“三少真是天纵其才,这副站姿看上去精神了许多,真如劲松了。” 阴绩嘴上不说心中有点服气,杨安玄站立的样子确实挺拔飒爽,浑身上下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劲,拧着向上。 吴起的《治兵》云: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百人学战,教成千人;千人学战,教成万人;万人学战,教成三军。 赵田等人跟着杨安玄学站姿,杨安玄在一旁指点要领,忙乎了半个时辰,众人算是学会,帐中昂首挺立,凭添一股威武精神。 第二天按照杨安玄所说,四百余人按高矮排列,每四人错开,重新归划的屯队看上去齐整了许多。 新兵们看着队长、屯长笔直站立,满面肃容,心中惴惴,动作也快了几分。 接下来队长演练站姿,先教给什长、伍长,等什长、伍长学会后再教兵丁。 “头抬起,不要勾着下巴,地上有什么……啪……收腹,你他 妈一只瘦猴,挺着肚子做甚……啪、啪……让你笑……” 站在高台之上,杨安玄面无表情地看着队长、什长们用皮鞭纠正新兵站姿错误,要在短时间内将农夫、流民操练成型,体罚是免不了的,杨安玄不会有妇人之仁。 胡兵南下,沙场厮杀,以命相搏,平时操练凶狠些,战场上活命的机会也大些,这才是真正的仁德。 看似简单的站姿,一天下来新兵们都累坏了,吃罢晚饭杨安玄随赵田前去查营,处处鼾声如雷。 练完站姿练坐而起之,“坐如钟”,有了动作要领分解,赵田等人上手很快。 接下来几天,杨安玄根据前世经验将左而右之、行而止之、前而后之、分而合之的动作要领也分解了一遍,至于圆而方之、分而合之、结而解之有了前面的基础相信也很快能熟练。 杨安玄满是欣慰地看着行走、站立的新兵,至少看上去舒服了许多,明日便是二月一日,半月一较的时间,是骡子是马该拉出去溜溜了。 第二十一章 吃粮当兵 东校场,旌旗招展,鼓声隆隆,杨佺期率军中将领前来观看新兵演练阵型。 新兵操练原本用不着兴师动众,但关系到两个儿子互相较量,甚至会影响将来族兵执掌,杨佺期决定前来一观。 两只新军分列东西,杨安远和赵田满身戎装,骑乘在队列之前。将台高筑,站在台上一览无遗,杨佺期放眼望去,上下已分。 赵田所属新兵站得挺直,没人东张西望、抓耳挠腮,气势十足;再看杨安远所属,排在前列充装门面的兵丁尚可,排在后面的打哈欠、咳嗽、挠痒,不用比已经相形见拙。 杨安远脸色铁青,恨恨地扫了一眼赵田,心中暗怪父亲偏心,把赵田分给了杨安玄,让竖子赖以成名。 将台上,杨思平“哎哟”一声,惊声道:“真没看出来赵田这小子练兵有一套,这才半个月新兵就练出点样来了。” 号角声中,号旗挥动,开始操演坐起、行止、左右、前后、分合等简单的阵列。 虽然只操练了十天,赵田所属已算得上行止有度,进退合规,而杨安远所属在赵田所属的映衬下越显毫无章法,乱作一团。 鼓声中结束操练,一方喜气洋洋,一方垂头丧气。将台之后有演武厅,杨佺期召两队屯长以上将官议事。 “赵田,新兵操练得不错,你功不可没。”杨佺期笑吟吟地赞道。 赵田抱拳禀道:“末将不敢居功,操练之法是杨军侯所授。” 杨安玄?厅中众人无不瞪大了眼睛,杨佺期伸手捋须掩饰震惊,安玄又给了自己大大的惊喜。 “不可能”,杨安远抗声道:“三弟在军中时日并不多,怎么可能熟悉操练之法,定是赵田替他扬名,请父亲明察。” 杨安远不能不急,若操练之法果真是杨安玄所授,那他在父亲心目的地位便要超过自己了。 岑明虎也替杨安远抱不平,躬身道:“杨校尉寅末起亥末眠,每操练必身体力行,每食寝必后于士卒,为操练新兵殚精竭虑,请将军明察。” 阴绩看着一脸沉重的岑明虎,心中畅快。 三家都有部曲,他与岑明虎喜欢操练族中部曲,三家以岑家部曲最壮,无论是单斗还是群械都胜过阴家和邓家,这回自己总算把他比下去了。 看了一眼杨安玄,阴绩首次觉得分在他麾下不见得是坏事,三个月后阴家族兵必定能强过岑家。 杨佺期看向杨安玄,半信半疑地问道:“安玄,这操练之法果真是你所授?” “不错。”杨安玄笑道:“孩儿见新军不熟操练之法,故将操练分解成动作,站、坐、行、卧皆有标准……” 杨安玄边说边在厅内演练讲解起来,杨佺期两眼发亮,他带兵数十年,知道这套标准推行全军,不用多久麾下战力将提升一大截。 杨安远心中苦涩,看来这套操练之法真是杨安玄想出来的。 看着英姿飒爽演示动作的三弟,杨安远生出无力感,差点要喊一声“既生瑜,何生亮”了。 等杨安玄演练完毕,杨佺期笑道:“玄儿可将这套操练之法录成文字,为父要推行全军。” 杨佺期站起身,宣布道:“两军演练,赵田胜,犒赏肥猪一头。以后半月一较,胜者照此例犒赏。” 等杨佺期走后,赵田等人回归营寨,把犒赏的消息告诉大家,立时欢声雷动。 杨安远有些沮丧,回营的路上默然无语。 岑明虎劝道:“一时取胜算不了什么,再说军列操练得好并不说明战力就强,等日后两军实战,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便是。” “明虎说的不错,是我无能连累大家。”杨安远重新振作起来,道:“我掏钱买头猪,让兄弟们乐呵乐呵,打起精神来,下次比试一定赢过他们。” 一头猪,两百多斤,分成两半,一半留置,一半剁成块炖入釜中,整个营房内香味扑鼻。 倒不是赵田小气,麾下兵丁多为农夫,少见荤腥,若是一下子吃得多了,恐怕茅厕要暴满。 从伙房飘出的香味弥散在营中,诸兵无心操练,赵田索性让他们角抵(1)戏耍。 阴绩看向杨安玄,笑道:“杨军侯,咱们也来玩玩。” 杨安玄笑着答应。 阴敦、阴绩两兄弟在史书中没有留下名字,甚至晋史之上也找不到阴家的记录,但杨安玄并不认为阴家兄弟是无能之辈,历史长河中湮没多少能人志士。 东汉云台二十八将有十一人是南阳人,汉高祖时沛县人物封侯的人物又有多少,并非别处无英雄,只是英雄未处囊中,徒呼奈何。 杨安玄不知道自己会走向哪里,如果有一天会如同汉高祖、汉光武帝一样建立功业,只要阴氏兄弟追随自己,那么肯定会在史书中留下浓重一笔。 剥去上衣,杨安玄露出健硕的肌肉,下身穿短裤,腰束长带,换了双翘首鞋(2)。 阴绩也准备妥当,两人相对而立,严壮作为裁判,周围的兵卒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高声呐喊替两人助威。 角抵的规矩很简单,两人徒手互相角力,可拳打脚踢、夹头、扭关节,将对方摔倒为胜(3)。 对于角抵杨安玄不陌生,跟族中兄弟时常玩耍,曾被杨安远摔得鼻青脸肿。 裁判刚挥手示意,阴绩出手如电,一把抓向杨安玄的左臂,准备接着贴身上前,用右脚一别往怀中用力,出其不意将杨安玄摔出。 这招阴绩没少使,好些人出其不意吃了亏。 杨安玄每晚勤练清玄功,对气机的感应十分灵敏,左臂被阴绩抓住,立刻身子下沉,双腿稍蹲,扎稳下盘。 阴绩贴身靠过来,杨安玄左臂一沉,滑如鱼鳅,身子侧转虚让,阴绩靠了个空。 抬右腿,顺势蹬在阴绩胯骨之上,阴绩立足不住,踉跄向前扑出丈许,要不是被围观的人扶住,已经趴在地上了。 阴绩脸一红,转过身,甩动着胳膊缓步朝杨安玄走来,小心翼翼。 杨安玄微微一笑,身子左右晃动,做着假动作。阴绩注意着杨安玄挪动的脚步,不为所惑。 杨安玄见无机可趁,张手朝阴绩抱去,两人扭打在一起,四周的呐喊声沸反盈天。 阴绩原本欺杨安玄年纪比他小,认为杨安玄的力气不如他,结果扭打在一起,阴绩才知道自己看走了眼。 扭打了半柱香,阴绩气喘如牛,杨安玄抓住他的腰带,用力一拉,阴绩竭力挣扎,不料杨安玄松开手,阴绩向后退去。 杨安玄也不追赶,等阴绩站定后笑道:“斗了这么久不分胜负,我累了,下次再与阴兄相抵。” 正在此时,锣声响了,通知吃饭。人群一哄而散,排队前往伙房。 阴绩犹豫一会,上前拱手道:“多谢杨军侯手下留情。” “阴兄客气,我确实没力气了,吃饭去。” 吃饭众生相,有的人三五口便将分到的一两多肉吞下,然后眼巴巴地看着身旁人吃得香甜,和那吃人参果的八戒差不多;有的人却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捅一点肥膘沾在嘴中,吧唧着嘴回味无穷;有的人小心地用牙齿撕下一条肉丝,和着粥细嚼慢咽……满足的叹息起此起彼伏。 大帐,赵田、严壮和杨安玄三人一同就餐,作为将官,每人分到一碗肉。严壮夹起块肉塞进嘴中,满嘴流油地笑道:“真不错,天天吃咸鱼,吃得我都快吐了。” 赵田若有所思地道:“下旬操练的强度会加大,我担心兵丁们吃不饱,会扛不住。” 严壮道:“这还不算好,我以前在军中也不过如此。这些新兵的吃食都快赶上我这个军侯了。” 杨安玄默然,眼下还只是操练阵列,以后要穿戴整齐行军、执械相斗,吃不饱饭肯定没力气。 阴、邓、岑三家投军的族兵体质胜过其他募兵,此次分兵,一百四十八人仅有六十六人分在这边,虽然小胜一场,但整体实力并不如杨安远。 要想赢过杨安远,一定要让兵卒们吃饱,才有精力操练。 吃粮当兵,当兵吃粮,粮从何来?杨安玄皱起了眉头。 找父亲要显然不可能,要知道这些新兵的粮饷可是按每人每月二石半的标准,差不多与老兵比齐。 杨佺期就任之前,新野郡兵到嘴的粮饷还没有两石,而且就算父亲想给,军中也没有多余的粮食。 自家掏钱更不现实,军侯每月粮饷八石,家中每月给钱二千,父亲最近给了自己二两金用于交游,加在一起也不够四百多人两顿所食,湫儿那丫头还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给她买吃食呢。 向阴家借?杨安玄摇摇头,三五十石只要自己张口,相信阴家立马送来。可是要让四百多人吃饱,每人每月要增加粟米八斗左右,一个月少说也要三百石,除此之外若有余力要加点荤腥,有肉才有力,这耗费阴家也承受不起,况且阴家与自己的交情也没有到那种地步。 食不甘味,杨安玄放下筷子,打声招呼出帐返城。 严壮见杨安玄碗中还剩下大半碗肉,毫不客气地起身端到自己的案上,笑道:“啧啧,三少真是富贵人,连肉都不吃,便宜我老严了。” 策马离开军营,劲风拂不开愁眉,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一堆钱便是难于上青天。唉,要是盘龙山的宝藏在手就好了,将珍宝换成粮食可解燃眉之急。 盘龙山的胡彰每月来信一封,谈及盘龙山中又垦了多少田,新收了多少流民,与旁边的山寨发生了冲突等等。 语气倒是恭敬,一口一个主公,但杨安玄不敢轻信信中的恭敬,如果真有一天自己落难逃往盘龙山,恐怕被胡彰剥了皮做成人肉包子。 让胡彰探查盘龙山,杨安玄只是看似随意地提起,并没有告诉他任何消息。 那日胡彰也从孙滔嘴中听到藏宝二字,若是被他知晓“白鹿身下藏重宝”的秘语,那藏宝估计就换了主人。 钱啊钱,要到哪里找钱?造酒,自家不会酿酒,再说朝庭禁止民间大量酿酒;肥皂、玻璃、香水,技术活,还是不去想吧;开饭庄,湫儿肯定高兴,不过估计杨佺期会打断自己的腿;自己倒有鉴宝的特长,可惜市面上也拣不到漏啊…… 胡思乱想着回到家中,看到案几上堆积的书卷,想起明天阴敦约他到庄上游玩,杨安玄不禁苦笑,事情一大堆,分身乏术啊。 第二十二章 秘方换钱 初春时节,草木萌发,田野已现一片嫩绿,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在阳光下红着、黄着,斑斓着、灿烂着。 杨安玄和阴敦沿着庄间小路漫步,身边跟着堂弟杨育;名士高允与邓家长子邓贤有说有笑,高广跟在叔父身旁,与魏孜业、公孙河等人低声交谈;他们身后跟着二十多人,多是三族子弟。 个个折巾长袍大袖,不少人还面敷香粉,或羽扇或麈尾,香风阵阵,笑语不断。 山间小亭,阴敦指着眼前春光笑道:“如此美景,怎能无诗?安玄可有好诗?” 凤凰楼赋诗之后,杨安玄的诗名远播。高允摇着麈尾道:“安玄且慢,你若先做诗,其他人便不用做了。” 今日阴家庄雅聚,不少人事先准备好了诗作,准备一展风采。 高允话音刚落,便有人迫不急待地吟道:“我已得一诗,请诸位指正。‘春风拂嫩草……’” 等他吟诵完,公孙河接口道:“春绿河边草,小桃末梢红……” 一个个迫不急待,杨安玄微笑倾听。这些诗或清丽委婉,或轻灵淡素,皆情景交融,借物抒情,像公孙河这样好诗不在少数,可叹这些诗篇因战火、离乱、灾害而消失,得以传世的能有几首。 等众人吟罢,阴敦笑道:“安玄,该你了。” 吟春的好诗不知凡几,不过杨安玄知道抢人风头是遭恨的,若是闭口不言又让人感觉江郎才尽,甚至会怀疑他在凤凰楼所作是他人代笔。 略思片刻,杨安玄道:“今日雅聚,诸位才俊大作在前,杨某不敢贻笑大方。方才经过溪边,见岸边垂柳,杨某偶得一句,‘春风裁细柳,杂树生红英’,诸君若不嫌粗陋,不妨往下联句。” “春风裁细柳,杂树生红英”,高允用麈尾敲打着手掌,赞道:“好,妙就妙在一个裁字上,春风施妙手,大地重回春。安玄出句不凡,不愧诗名。老夫也得了一句,‘细雨吐花蕊,蜂蝶殷勤忙’。” 吟罢捻须,再三吟诵,高允颇为自得,对阴敦道:“敦侄,今日聚会,可学兰亭之聚将诗作集结成册,传之以为佳话。” 阴敦笑道:“高公所议甚佳,敦这就命人书录,还请高公作序。” 高允的书法遒劲有力,被评为第五品,所以阴敦想让他作序。高允一拂衣袖,笑道:“固所愿也。” 诸人听到准备学兰亭聚会作序集册,一个个兴致高涨,高广抢先吟道:“天高飞白鹭,燕子衔低泥。” 身边众人或仰头看天,或撚须苦吟,或独自倚树而思,或数人低语相商,杨安玄见阴敦也凝眉思索,没有出声打扰,移步到亭边远眺。 天气转暖,田地里有人在耕作,杨安玄目光敏锐,看到两头牛肩上扛辕,后面有人扶犁犁地,是直辕犁,猛然忆起曲辕犁是唐代才出现的。 直辕犁回转困难,耕地费力,而且需要两头牛。曲辕犁减短了犁架,加装了犁评、犁壁,让两头牛拉犁变成一头牛,实现了深耕,操作灵活,节省了人力畜力,提高了生产率,促进了农业生产的繁荣,为大唐盛世奠定了基础。 曲辕犁一直延用千余年,杨安玄前世年少时就曾用曲辕犁帮父亲犁过地,对曲辕犁的构造很清楚,若是将曲辕犁推广开来,足以改变整个历史进程。 想到施粥釜前那些羸弱的百姓,杨安玄的心头火热,能让这乱世少饿死些人,是为天下百姓做了件大好事。哪怕自己穿越只做了这件事,也足矣自傲。 每年从正月开始,朝庭便会不断地下发劝农诏书,要求州郡县官吏督促百姓重视农垦、不误农时。 将曲辕犁献上,往大说能赢取声名,得到朝庭的嘉奖,对定品大有好处,对父亲乃至杨家都有好处;往小论,能够改变新野郡的农耕现状,让百姓多垦田地,多收个三五斗,混个温饱。 仆人扛来案几,拿来笔墨,高允挽起大袖,挥笔淋漓,每写就一诗,欢声四起,有人纵声吟诵,余者相和,气氛热烈。 阴敦见杨安玄注目案上的纸,笑道:“这是吾家自制的桑根纸,坚韧耐用,比起市面上的麻纸好用得多,安玄不妨带些回去,写字作画都好用。” 蔡伦造纸至今,造纸业已经精进了不少,材料从树皮、麻头、破布鱼网到麻类、树皮、稻草,纸张的白度增加、表面平滑,更加紧密,有明显的帘纹。 纸的种类因材料不同而区分,枸皮做的皮纸,藤类纤维做的剡藤纸,桑皮做的桑根纸,稻草做的草纸等等。 阴、邓、岑三家延续数百年,除族人外还有依附的部曲、佃户,数以百计,人数过千,衣、食、住、行皆能自给,还能将多有的产品贩卖谋利。 身为士族,诗书传家,读书人不少,用纸不在少数,自制纸自不可少。 杨安玄刚才被曲辕犁触动灵机,看到纸想起唐代的宣纸来,只是不知阴家庄内有无青檀树。不过,杨安玄看到了另一种造纸的材料,竹子(1)。 “阴兄,我看庄中有不少竹林,为何不取竹造纸?”杨安玄明知故问道。 阴敦应道:“族中曾试过,竹子造出来的纸疏松多孔、表面粗糙、一触便碎,连草纸都不如。” 杨安玄暗喜,钱总算有了着落,造纸生钱,雅事也。 由于工作的缘故,前世杨安玄接触过竹纸制造,对制造工艺十分了解,《天工开物》中记载得也详细。 杨安玄还知道些《天工开物》未记录的秘技,比如说在竹子打成的浆液中加入芦苇浆水可以提高纸张质量;加入杨桃藤(2)、黄蜀葵制成的“纸药”,可使纸张均匀平滑。 “我有一法,可让造出的竹纸洁净柔软、浸润保墨、绵韧平整,远胜阴兄所用的桑根纸。” 阴敦喜道:“当真?还请安玄赐教。” 自淝水大战后,东晋政局相对平稳,士人优游享乐,纸张的需求随之迅猛增长。竹比桑根易得,若竹纸真能胜过桑根纸,其利甚厚。 杨安玄微笑不语。阴敦醒悟过来,这等秘法怎能轻易示人。 当下也不多言,好不容易挨到聚会散去,阴敦将杨安玄请至自己的书房,书房就在阴晞住处不远。 “安玄,你方才说能以竹造纸,造出的纸远胜桑根纸?” 阴敦知道,如果杨安玄所说是实,质量更好的竹纸面世,将在士族文人间引发一场风暴,带来的利益可不光是金钱。 见杨安玄微笑点头,阴敦平抑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尽量用平缓的语气道:“若真如安玄所说,我可答应给安玄一成纯利。” 真是生意场上无朋友,才给一成利就想打发自己。杨安玄笑道:“此事关系重大,阴兄不妨问过阴老爷子再说。” 阴敦点头,起身道:“安玄稍待,我去去就来。” 快步从楼道来到祖父的住处,阴晞正执笔作画,见孙儿进来,笑道:“聚会结束了,杨安玄今日有何佳作?” “此次聚会杨安玄只说了一句,‘春风裁细柳,杂树生红英’。孙儿来是有件事禀告,杨安玄说他能有竹制纸,所出的纸张远胜桑根纸。”阴敦急切地道。 阴晞放下笔,先净了手,用丝巾擦干,不紧不慢地坐回席上,道:“凡临大事须有静气,莫急,细细道来。” 阴敦把杨安玄的话叙述了一遍,略带疑惑地问道:“若果如杨安玄所说,制出的新纸利润极大,他为何不献于家族,而卖给我家。杨安玄会不会在骗我们?” 阴晞慈蔼地看着孙儿,指点道:“敦儿,要知杨安玄所想,你便要想像自己是杨安玄,你认为杨安玄会用此事骗我们吗?” 阴敦摇头。阴晞继续道:“你再想想,为何杨安玄有造纸术不给家族反予阴家。” “他要用钱。”阴敦醒悟过来,道:“若是给了族中,对他来说便得不到什么收益了。” 阴晞点头,道:“杨家初来新野,并无基业,要想造纸肯定要靠当地士族。杨佺期是太守,大权在握,他也不怕我们贪没了他的收益。” “绩弟派人送信专门说起昨日新兵较量,杨安玄胜杨安远。”阴敦醒悟过来,道:“原本绩弟对分在赵田麾下颇多怨言,此次信中言辞对杨安玄多了几分敬意。孙儿明白了,杨安玄是想厚结新兵,收为己用。” 阴晞捋着胡须慢条期理地道:“聪明人不止咱们三家,杨家兄弟也看上了这些新兵。由此看来杨安玄志向极大,不愿束缚于家族。” “若以竹造纸果真能成,可以许他三成利。”阴晞沉吟片刻道。 “什么,三成利?”要知道阴家出人出物,还要售卖,才得七成,杨安玄仅凭秘方就坐享三成。除去成本后,阴家甚至不如杨安玄所得,阴敦着实有些肉痛不舍。 阴晞淡淡地扫了孙子一眼,道:“目光放长远些,花些钱财若能交好他,是一本万利之事,别说三成,便是对半我也答应。你去请杨公子过来叙话。” 片刻之后,杨安玄随阴敦进屋,对着阴晞施礼。 阴晞示意杨安玄坐下,笑道:“敦儿太小气,只肯给玄公子一成利,老夫已经教训过他了。若事能成,阴家可给玄公子三成纯利。” 三成纯利,杨安玄很满意,笑容满面地道:“惭愧,小子多谢阴公大度。” 说着,杨安玄从怀中掏出几张纸,道:“方才在书房等候无聊,安玄索性将造纸之法记在纸上,请阴公过目。” 阴敦接过递给祖父,自己站在一旁观看。纸上写着制纸的步骤,“斩竹漂塘……煮楻足火……舂……荡料入帘……覆帘压纸……透火焙干……”。 “安玄,我看你所写的制纸之法,与我家制桑根纸的办法大同小异。”阴敦忍不住道:“族中曾试过用此法以竹造纸,结果不如人意。安玄,你这法子试过没有?” 杨安玄笑道:“看似相同,实则有异,关键在最后的秘方之上。” 阴敦低头,见祖父看到最后一张纸,纸上写着芦苇浆水的用法以及“纸药”的秘方。 阴晞看罢,将纸交给阴敦,道:“按此法用竹造纸,浸泡杀青就须百天,还要八天蒸煮,整个流程需时四月。玄公子,不知这秘法对桑根纸可有用,若是有用倒是明日就能看出效果。” 见杨安玄点头,阴晞道:“那就委屈玄公子在堡中住上一晚,明日老夫再找玄公子叙话。” 第二十三章 人逢喜事 一夜睡得香甜,睁开眼时太阳从东窗照入,客房内温暖明媚。 门外的侍女听到响动,端进洗漱用品。 等杨安玄洗漱完毕,阴敦步入屋中,请杨安玄到祖父屋中用餐。 听到阴晞在等自己用餐,杨安玄歉声道:“真是失礼,阴兄应该早叫醒仆。” “无妨,祖父还在画画。”阴敦笑着引杨安玄进入阴晞住处。 东窗下,阳光透棂而入,落在阴晞月白色的长袍上,明亮而斑驳。 阴晞挥笔在纸上泼洒,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温和地招呼杨安玄道:“玄公子,过来看看老夫的画如何?” 一幅《山水图》几近完成,山峦连绵、江水幽远。阳光落在上面,仿如生出华彩来。 杨安玄不太会画,但会鉴赏,情不自禁地赞道:“简洁清润、不失雄秀苍莽,望之心旷神怡。” 阴敦也赞道:“祖父的技艺又见涨,这幅《山水图》可留作传家之宝。” 阴晞画完最后两笔,搁下笔,满意地打量一番,笑道:“这幅《山水图》确实是老夫巅峰之作,不过亦仗玄公子妙方制出来的纸。” 拍拍案几一侧的纸,阴晞笑道:“此纸添加了玄公子所说的秘方后,白净绵柔、韧而能润、着墨极佳,比起之前的桑根纸强出不少,老夫见猎心喜,这幅《山水图》越画越顺手。” 阴敦拈起一张纸在手中揉搓、抖动着,试着柔韧性。又对着阳光照了照,喜道:“连夜赶出来了吗?真不错,可写过了字?” 杨安玄拈起纸看了看,道:“竹子制成的纸,当强过此纸。” 阴晞笑道:“老夫对此纸已极为满意,若竹纸还能更好,是喜出望外了。玄公子,咱们边吃边谈。” 一顿早餐吃了两刻钟,阴晞答应给杨安玄每月给粟米一百石、麫(下同面)(1)八十石,猪一头、羊二头,禽蛋两筐,费用从竹纸的盈利中扣除。 站在坞楼之上,目送杨安玄策马离开,阴晞面容沉肃,此子非池中物,将来无论是倚为臂助还是成为其臂助,对阴家来说都是难得的机会。 ………… 杨安玄径直去了军营,兵卒仍在操练队列,不过已经拿上了刀枪,至于皮甲至少要什长以上才有。 看得出士气高昂,“一二三四”的呼喝声整齐雄壮,空场上跺得尘土飞扬。 接下来要练行军、练方阵、练射箭、讲军纪、辨旗号、保养器械等等。术业有专攻,赵田和严壮都是行家,杨安玄不准备插手,具体安排听他俩就行。 晚饭的时候,杨安玄告诉赵田募得一批粮饷,每月有粟米一百石、麫(下同面)(1)八十石,猪四头。 赵田大喜,道:“三少,若能让这群人吃饱吃好,我保证能把他们练成精兵,至少要比郡兵强。” 严壮出身郡兵,对赵田的话有些不满,道:“赵司马,你别小看郡兵,若是他们能有这伙新兵一样的吃食,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严壮原本看不上杨安玄,认为是杨太守让儿子前来混功劳,这让出身贫微的他很不舒服。 看过练兵之法的效果后,严壮不得不服气读书人点子多,得知杨安玄募来米面等物,更是心生感激。 严壮出身农家,从一名普通士卒升至军侯严壮用了二十三年。与胡人作战十余次,参加过淝水之战,差点死在战场上。 见惯将领贪污军饷、克扣粮饷、冒领功劳等糟心事,而普通士卒在沙场上卖命,功劳被夺,受到欺压,甚至连饱饭都难混到。 不管这位杨军侯出于何目的,能让士卒们吃饱吃好,那就应该替他卖命。吃粮当兵,这年头能吃上饱饭就不错了,何况还有荤腥。 赵田笑笑,没有辩驳,问杨安玄道:“杨军侯,接下来该如何操练?” 杨安玄的那套练兵之法,对站、坐、行、卧制定标准、有动作分解,方便、易学、成效快,这让认定杨安玄是英主的赵田心悦诚服,嘴上没喊心中其实早将其视为主公。 “如何操练听赵司马的安排。”杨安玄道,他想到了几种练力的法子。 兵卒训练的重要内容是提升耐力,杨安玄了解到现在的体能训练主要是三种:石锁、负重行军和角抵,前世一些关于体能训练的方法倒是可以借鉴。 “杨某想到几种练力的办法,请赵司马和严军侯参考。” 俯卧撑、深蹲、仰卧起坐、抬脚、原地踏步跑等动作被杨安玄一一演示出来,虽然不知道这些动作的效果,赵田和严壮还是认真地记着。 军营生活枯躁乏味,要保持士卒良好的心情绪,游戏不能少。 除了角抵外,杨安玄想到了蹴鞠(2)、跳绳和竞技比赛。前世的特种兵训练有些似乎也能用得上,不过为时尚早,等到时再说。 想到竞技,杨安玄道:“军中健儿当有所激励,除升为伍长、什长外,那些肉食当优先赏赐他们。” 赵田和严壮皆深以为然。 ………… 回到府中,想到练兵之法的图还未绘制,杨安玄连忙提笔拿纸又写又画。 杨安玄的画不行,但绘制动作分解图还是绰绰有余,十余张纸将立、行、转、跑、坐、卧等注释清楚。 接着是曲辕犁。杨安玄在脑中回忆着细节,先画整体构造,然后是零部件的分解图,忙到三更才熄灯睡觉。 第二天杨安玄没有去军营,等到杨佺期处理完公事回了内堂入内求见。 杨佺期翻看着练兵之法,不时地问上几句,杨安玄耐心作答。 看完练兵之法,杨佺期手按在纸上,道:“安玄,此练兵之法为父想在新野推行,你二兄那里能否也按此法操练?” 杨安远得知杨安玄的新式练兵法后,向杨佺期恳请学习练兵之法。 兄弟两人各练新兵较劲,杨佺期感觉将杨安玄的练兵法告诉杨安远似乎有点不妥,所以试着询问一声。 杨安玄笑道:“尽管告诉二哥便是,操练新兵是为抵御强敌,孩儿巴不得学会的人越多越好。” 杨佺期欣慰地点点头,道:“玄儿深明大义,为父甚是欣慰。对了,此练兵之法为父想名之杨氏练兵法,你看如何?” 杨安玄心中暗笑,杨佺期这是想冒自己的名,杨氏练兵法,外人一听都会以为是杨佺期所创。 不过,杨安玄不想纠结此事,他还年少,还有很长一段路要借助杨佺期,当然希望父子关系和睦。 见杨安玄点头,杨佺期脸上笑容更盛,用手拍着案上的练兵之法道:“凭此练兵之法玄儿便立下大功,足可升任部司马。不过从洛阳到新野不过数月,你已经从什长升为军侯,族中已有怨言,为父也不好再提升你。等新兵训练完毕后,为父找机会让你再立些功劳,也好名正言顺地升迁于你。” 又问了几句训练和交游的事,杨佺期挥手准备让杨安玄离开。 杨安玄躬身道:“孩儿方才在大堂,听到父亲在布置春耕之事。” 杨佺期点点头,道:“朝庭第二道劝农诏书下达,为父后日便要动身巡视各属县,督促农垦耕种。” 杨安玄从怀中取出那张曲辕犁图献上,道:“父亲,孩儿在阴家庄见农人用犁耕地甚是辛苦,回来苦思想出一种新犁式样,此种犁只须一牛便可耕地。” “哦”,杨佺期接过图,仔细看了看,认真地道:“玄儿,你所说可真,若是只用一牛便可耕地,那今年春耕新野少说也能多垦出千顷田来,那些流民也有处安置,为父就不用为军粮发愁了。” “孩儿亦无把握,父亲可召匠人按图制出,一试便知。” 杨佺期立刻起身返回大堂,召管工匠的士曹邓炎前来议事。太守有命,谁敢耽搁,一个时辰后数十名匠人集结在堂外听用。 杨佺期在大堂坐等,杨安玄在现场指点,耗费二个时辰,寅时左右曲辕犁造出来了。 杨佺期迫不急待地带着一群人来到城外官田,杨安玄指挥着给牛套上辕,只用一牛。 农人试着驾牛犁了两分地,杨佺期心情忐忑,将农人召来,问道:“此犁较昔日所用如何?” 农人满面惊喜,道:“大人,此犁轻快省力,犁地更深,而且只用一牛,省出一半畜力。若用此犁,我能比以前可多翻出三成地来,还能省出一头牛,只要人手够,能多干一倍事。这犁,真太好用了。” “什么?”惊叹声四起。多翻三成地,而且只用一头牛,这意味着至少能多出一半粮食来。 杨佺期感觉有些头晕,若将此犁献给朝庭,封侯可期,杨家重振家声就在眼前。 看向身旁的杨安玄,先有练兵之法,再有杨家犁,安玄真乃吾家麒麟儿也。 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杨佺期下令道:“让工匠连夜多造几架犁,明日找不同的地试一试,若都有效,本官要将此犁献与朝庭。诸位辛苦一些,事后本官重重有赏。还有,此物关系重大,不要泄密,否则按泄露军机处置。” 数日后,一队轻骑带着杨佺期的奏章,护送着三架杨家犁前往襄阳城。 曲辕犁的出现,让原本惯性运行的历史悄然发生了改变。 第二十四章 淯水八俊 二月二日阴家堡集会,众人作诗,高允挥毫做《春风集序》。学《兰亭集序》列叙时人,录其所述,得诗十六首、联诗一首,有二十人诗名列于其上。 这是新野郡近年来少有的盛事,《春风集》中的诗作先是被参加集会的人抄录,接着迅速地流传开来。 《春风集》收录的诗作水平颇高,在士人中广受好评,这让有幸参加集会的人沾沾自喜,未参加的人深以为憾。要知道今年是定品之年,这样提升声望的机会可不常有。 随着《春风集》传开来的还有阴氏桑根纸,这种改进的桑根纸洁净绵软,柔韧浸润,着墨极佳。 被阴家赠纸试墨的名士们对阴氏桑根纸赞不绝口,纷纷出资采购。虽然阴氏桑根纸的价格比同类要高出五成,市面上仍供不应求。 阴家因新纸走俏眉开眼笑,杨安玄却有些心情郁郁,二月十六日的第二次新兵较量,意外地输了。 此次较量是由杨广主持,杨佺期率人巡视属县去了,除了劝课农桑还要考核官吏,陈深主持的清腐空出些职位,杨佺期准备借机把选中的佐吏安排到位。 知耻而后勇,杨安远得了练兵之法,在军中加紧操演,第二场较量的时候一改松散状态,校场之上与赵田的麾下一样精神抖擞。 第二场较量有三十步外的射箭比试,整体来说赵田的兵马素质确实不如杨安远所部,有的人甚至连接弓都不会开,更不用说箭能中的了。 回归军营,赵田大发雷霆,召集全体训话:“……你们摸着良心自问,可曾亏待你们。你们去问问,对方的饭食可有面饼,可有荤腥……今日起,操练加倍,多练半个时辰射箭……” 解散后,赵田召队长以上的将官大帐议事。众人七嘴八舌,陈华道:“若是没有三少的操练之法,杨校尉他们怎么可能赢我们。” 赵田一瞪眼,道:“陈屯长,军中没三少,只有杨军侯。” 严壮抚着络腮胡子,道:“怪这怪那不如怪自己,杨校尉他们得到操练之法比我们晚,可是在校场上的表现不比咱们差。依我看,就是吃得好了反而懒了,明天我去督练操队,谁要是拉了后腿,别怪我用鞭子抽你们。” 阴绩的脸色不好看,后悔当初没把邓家人拉到杨安玄这边来,三家部曲大半归了杨安远,这些人平日在庄上就操练过箭术和格斗。 从这个月的操练情况来看,这些人成为新兵中的精锐,不少人被拔为伍长甚至什长,整体素质胜过其他新兵。 此次较量失利主要是箭术不如人,下次要比试会有格斗,恐怕差距会更大。好不容易胜了岑明虎一次,又被他追回去了,实有不甘。 杨安玄见气氛凝重,宽慰道:“胜败兵家常事,下一次赢回来便是。新兵训练的时间尚短,这是硬伤,赵司马说训练加倍,我没有意见。训练的同时要加大饭食补充,明日起粥可供两碗,每日加面饼一张,三日宰猪羊一头,择五十健儿先赏肉半斤,余者再均分……” 虽然杨安玄的品阶低于赵田,但众人皆知真正做主的人是他。练兵之法让杨安玄树立了威信,募得军粮让他在普通士卒心中声望极高,加上赵田等人有意无意地引导,这四百余新兵有不少视杨安玄为主公。 第二天,杨安玄收到阴敦来信,约他两日后淯水之畔寻幽访胜、凭吊古迹。 杨安玄微微一笑,看来昨日校场比试失利的消息已被阴家知晓,阴敦这是借机约自己出外散心,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散散心也好,输了心里确实不痛快。再说自己养望定品,本就要常常士子名士多走动走动,互相抬抬轿子,三国时卧龙凤雏(1)名扬天下,何尝不是如此。 ………… 淯水,出弘农卢氏县攻离山,流经南阳鄂县西北,从东流一路流经宛县、淯阳县,新野县,汇入沔水。 公元23年,新市、平林诸将在淯水畔设坛,立刘玄为帝,建元更始。 春光明媚,轻风暖人,水波微澜。昔日立坛处的滨水岸边,来了一大群吊古伤今的人,沙滩变得热闹起来,惊得鸥鹭远远地飞开。 阴敦不过邀了二十余人,没想到居然来了四五十人,看官道上还有牛车驶来。 高允捋着长须调侃道:“贤侄现在是一呼百诺,从者如云啊。” 阴敦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杨安玄,苦笑道:“高公说笑,这些人多半是为玄公子而来。” 杨安玄临水而立,微风扬动头上的葛巾,白色纱袍越显身材修长,挺如劲松,透出一股勃勃英气。 经师任玄光也来了,郭灼陷害杨安玄不成仓惶出走,让任玄光暗自庆幸,要知陈主簿也曾找过他,只是被他所拒。 名士魏忠叹道:“记得二十多年前吾和任兄曾携手至此同游,今日看着阴敦等人年少英气,难怪‘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吾辈老矣。” 公孙河站得离水较远,河风犹寒,身上浆洗得泛白的纱袍难御风寒。悄悄地裹紧些袍服,这件纱袍还是三年前自己定为六品时族中所赠,作为寒门子弟能定为六品,极为难得。 还记得消息传出,前来提亲之人络绎不绝,爹娘高兴得合不拢嘴。可是公孙河拒绝了这些求亲,他要再苦读三年,争取升品,若能升至五品以上,就能入仕为官了,而不是在佐吏中空耗时光。 想起正月底阴敦私下找过自己,说有位族妹才貌双全想嫁于自己为妻。以阴家的地位,自己能娶其族女算是高攀,不过公孙河也知道,如此一来自己便等同入赘阴家了,实非所愿。 见公孙河拒绝,阴敦暗示其父正在谋求郡中正之职,届时定品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寒门子弟想上进难比登天,自己若不答应这门亲事,若阴敦之父果真成为郡中正,升品的希望恐怕就要落空了。 想到辛苦又三年,父母家族殷殷期盼,可能成为泡影,公孙河满是悲哀。思之再三,公孙河请阴敦宽限些时日让他想一想。 阴敦大度地道:“公孙兄尽管多思虑些时日,不妨等郡中正的人选拟定后再做决定。我与公孙兄是好友,希望能亲上加亲,即使不成,也不会妨碍公孙兄的前程。” 话说得好听,但公孙河怎敢用前程去赌,等到五月吧,若郡中正真是阴敦之父,自己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环顾四周,前来参加聚会的寒士不在少数,个个蔽衣陋巾,不胜风寒,看上去畏畏缩缩,哪像那些世家子弟锦衣皮袍,趾高气昂。公孙河暗暗发誓,将来绝不让自己的孩儿像自己这般辛苦。 已至巳正,艳阳高照。阴敦命人将牛车上的毡席铺在沙滩之上,又命仆从搬下酒菜摆好,五十余人沿河而坐,把酒临风,坐而清谈,不亦快哉。 高允率先持酒起立,三缕长须迎风拂动,高声道:“今日诸贤相聚淯水之滨,吊古伤今,畅所欲言。诸君,且先饮一杯助兴。” 杨安玄知道这类清淡并无特定话题,可臧否人物、评论时事,亦可谈玄弄经,随心所欲、百无禁忌。言论可引得旁人共鸣、高声喝彩,亦可遭人出声反驳、相互辩难,借以展露才华,成就声名。 等高允坐下,身为东道主的阴敦起身道:“新市、平林之立更始,是为天下望刘氏再兴也。更始才德不足,枉受推戴而尸乎其位,焉能不败。” “不错,此论甚妥”、“一针见血,阴公子高见”,一通附和拍马声。 接下来,魏孜业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天马行空地道:“汉太傅陈君仲举,一屋不扫而扫天下,实为读书人之典范。” 又是一片附和声,杨安玄悄悄打了个哈欠,这种不着边际的清谈,着实无聊。 耳边聒躁,杨安玄捉狭地冒出一句,“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过”。 众人一寂,细细回味。魏忠勾动心事,击掌唱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和声渐起,慷慨悲歌,座中不少人泣下。杨安玄哭笑不得,这就是所谓的魏晋名士风流。 等歌声止歇,公孙河起身慨然发声道:“忠武侯称淡泊明志,吾以为淡泊亦可明心也。淡泊可至性情平和,体会天地妙理,心不蒙尘,诸君以为如何?” 叫好声四起,尤其是寒门士子声音越大,替这个寒门标杆喝采。 边谈边饮,酒至酣处,有人放声高歌,有人起而作舞,淯水之畔放浪形骸、神魔乱舞。 杨安玄亦有几分醉意,摇晃着起身吼道:“笔来。” 阴敦以为杨安玄要做诗,命人摆好案几,铺好纸笔。哪料杨安玄哈哈狂笑,解开身上的白袍,铺在案几之上,提笔如行云流水。 众人纷纷围观,阴敦轻声念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 自信豪迈之意扑面而来,公孙河触及心事,只觉双目酸楚,忍不住落下泪来。 杨安玄将白袍重披在身上,两行诗句淋漓酣畅,惹得众人高声叫好。 不少人有样学样,解下身上衣袍,在上面写上诗句,穿在身上招摇。 杨安玄没想到他的放浪之举居然成了时尚,不少人得知后在白袍上写诗作画,招摇过市,吸引世人的眼球。 淯水八俊的名声不知从何传出,八俊者:弘农杨安玄、新野阴敦、新野邓贤、新野高广、朝阳魏孜业、安昌公孙河、棘阳陈思、穰县赵方季。八俊当中,公孙河、赵方季出身寒门。 时人流传,淯水八俊,安玄最高。 第二十五章 党同伐异 二月二十日,雍州刺史郗恢的奏章送到了尚书省。 尚书省掌行政大权,设有吏部、祠部、度支、左民、五兵等五部尚书(1),分管天下诸事。农田事物归屯田曹管理,而屯田又归左民尚书管辖。 屯田曹尚书侍郎甘越看到郗恢的奏章后激动地从毡席站起,拿着奏章手舞足蹈地道:“若真有此神物,百姓便可不受饥馁之苦,天佑我大晋。”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甘越拿了奏章出了官廨兴冲冲地来找尚书陈崧。 陈崧接过奏章看过,笑道:“这杨佺期先是弃文从武,现在莫非要弃武从农了。不过此物倒是神奇,可送来了实物。” 得到肯定答复后,陈崧站起身道:“走,试过再说。” 在农田试验过后,陈崧也大为振奋,欢声道:“这是天大的喜事,要速报会稽王得知。” 太元十年(385年),谢安去世,朝廷下诏以琅琊王(392年徙封会稽王)司马道子为扬州刺史、录尚书事、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从此会稽王权倾天下。 会稽王府座落在皇城津阳门外、青溪东侧东府城内,府邸修建得规模宏大、富丽堂皇。 王府是宠臣赵牙为他修建,府中栽竹移树、筑造假山、挖掘池塘,耗费巨万,连天子司马曜看过后都十分不满,斥其“修饰太过”。可是,原本是优倡的赵牙却被司马道子任命为魏郡太守。 陈崧来到王府求见,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看到斜倚在锦榻上的会稽王,隔着老远都能闻到浓烈的酒味,显然这位王爷刚从酒桌上下来。 见礼毕,司马道子笑道:“陈卿一向少到府中,谯王(司马尚之)送了些好酒给孤,正好与卿共醉。” “多谢王爷。”陈崧眉开眼笑地道:“能陪王爷共醉,是下官修来的福份。” 奉承了几句,陈崧这才开口道:“下官此来是为献宝。” “献宝?”司马道子醉眼朦胧地看着陈崧,笑道:“孤王府之中奇珍异宝无数,卿有何宝?且呈上来让孤一观。” “王爷,新野太守杨佺期研制出一种新犁,此犁仅用一牛,耕地之效却倍于原犁,下官已在田中试过。奏折中称推行此犁可多产粮食五成,若真如此朝庭将再无缺粮之忧。” 司马道子坐正身子,命侍女奉上醒酒汤,又用热巾擦了擦脸,感觉清醒了许多。 接过陈崧手中的奏折,边翻看司马道子边问道:“你可试用过此犁,果如奏章中所说?” 陈崧恭敬地应道:“下官亲自带人到田间试耕,确凿无疑。” 司马道子一拍奏折,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此犁确实是无价之宝。这个杨佺期倒是国之栋梁,孤要奏明天子,重重赏赐他。” 正事说完,摆上酒宴。喝到一半时,中书令王国宝带着族弟王绪到来。司马道子很高兴,命人撤下残席重新开宴。 王绪谀笑道:“王爷一脸欢容,看来遇到什么喜事,莫非是陈大人献了什么宝贝给王爷。” 司马道子笑道:“你倒是猜得准,陈崧献了个大宝给孤。” 王国宝斜着眼瞅了一下陈崧,心想向王爷献媚的人越来越多了,这个陈崧也加入其中。自己要勤到王府走动些,要不然会让这些人钻了空子。 王绪凑趣道:“不知是何宝贝,让王爷如此欢心,可否让微臣开开眼,下次也替王爷寻件异宝来。” 司马道子笑道:“这宝贝你可寻不来,是新野太守杨佺期研制的新型耕犁。” 听到杨佺期的名字王绪笑容一僵,新仇旧恨齐涌上心来,被杨家夺去机缘,又在洛阳受辱,派王强暗中对付结果失败,这些事就像毒刺扎在胸口,想起便锥心刺骨地痛。 王国宝一皱眉,道:“什么犁值得王爷如此高兴,不过是匠人之作而已。” 陈崧笑着插嘴道:“王大人不知,若用这种新犁,可多垦万顷粮田,增产五成粮食,。” 王国宝冷哼一声,道:“推测之事怎能做准,陈大人不要蛊惑王爷。” 陈崧被王国宝怼得张口结舌,司马道子知道王氏兄弟与杨佺期不睦,笑道:“今日欢宴,不谈国事。来,且尽饮杯中酒。” ………… 皇城建康宫。东晋太元三年(378年),谢安主持将建康宫彻底改建,建成后殿阁崇伟,宫室绮丽,壮丽巍峨。 宫城设内外三重宫墙,最外层宫墙内为一般官署和驻军,官宅亦在此;第二重宫寺内为为朝庭官署重地,尚书省在东,向南有门通外,中书省、门下省、秘阁和皇子所居的永福省在西侧。 第三重墙内是皇宫,前为朝区,建主殿太极殿,左右为东、西堂。太极殿大朝、庆典时启用,平日商议国事、讲经论道在东堂,而西堂为天子歇息之所。太极殿之后是天子寝宫-式乾殿,其后是显阳殿,两殿左右建翼殿,供嫔妃宫人居住;寝宫往北是内苑华林园。 二月二十五日,东堂,常朝。 钟鼓声中,众人跪拜,天子升座,乐起止,众人起,坐于两边。 左民尚书陈崧起身奏本,道:“臣启万岁,新野太守杨佺期献新制耕犁,仅用一牛,其效远胜旧犁。” 郗恢的奏本天子司马曜已经看过,闻奏后开口道:“新犁节省畜力,效用更佳,着尚书省将图样颁行天下,迅速推广,莫误今年春耕。杨佺期献犁,功在社稷,当厚加封赏,诸卿以为如何?” 尚书左仆射王珣出班奏道:“杨佺期出身弘农杨家,向来以门第定为四品为恨,万岁嘉其功,不妨擢升其门第,杨家定感恩戴德,忠君报国。” “万万不可。”王国宝高声反驳道:“万岁,评定门第品级朝庭早有定法,郡望、封爵、官品、联姻缺一不可,万岁命贾弼之修撰《十八州士族谱》作为定品依据。” “杨家过江太晚,婚宦失类,杨亮更是曾事伪朝,若是冒然提升其门第品阶,恐怕撼动评定门第的基石,吾以为万万不可。” 王珣向来看不起王国宝,认定他是卑鄙小人,去年两人就曾因杨佺期兵败的事发生过争执,这次王国宝又当面否认他的提议,让王珣怒火中烧。 天子众臣面前,名士风度还是要的,王珣冷着脸道:“门第品阶并非一成不变,杨佺期既立大功,就应赏赐。” 王国宝针锋相对地道:“可多多赏赐财帛就是,岂可以门第品阶赏人。” “王大人,农为国本,杨郡守之功不下于攻城占地,下官以为当封爵提品。”太子左卫率徐邈道。 “徐大人此言差矣,此犁仅是杨佺期所献,并不一定是其所制,若是重赏岂非所赏非人……” 朝堂之上分成两派,吵个不休,逐渐离题千里,变成互相攻讦。 司马曜以手扶额,昨夜宿醉未醒,被吵得头痛。站起身道:“着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共议此事,三日后奏朕定夺。” 一拂衣袖,司马曜扬长而去,留下众朝臣面面相覤。 司马道子起身出大殿准备回府,皇太妃李陵容派人请他进宫叙话,李陵容是天子和他的生母。司马道子进宫与母妃说了几句,李太妃派人请来天子,叮嘱摆下酒宴,席间劝说兄弟两人同心共德。 在母亲面前,两人自然满口答应,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皇太妃高兴,让兄弟两人尽情畅饮。 想起方才朝会上司马道子并未表态,司马曜问道:“皇弟,封赏杨佺期一事你如何看?” 司马道子放下酒杯,道:“臣弟以为,新犁问世有益于国,当赏。” “哦”,司马曜看向弟弟,原以为王国宝在朝堂上反对重赏杨佺期是他授意。 “万岁,臣看过郗恢转来杨佺期的奏章,奏章称此犁为其三子杨安玄所研制。臣让人查过杨家族谱,那杨安玄今年十六岁方成年,臣以为他少有接触农耕,研制出新犁的可能性不大,极有可能是夺匠人之功。” 司马道子的话有理,司马曜点点头,道:“皇弟说的不错,朕也有所怀疑。” “今年是定品之年,杨安玄正好定品年纪,臣弟以为是杨佺期为其子谋高品而施的手段。”司马道子道:“所以臣弟以来,当赏,但不能过重。” 司马曜端起酒杯饮了一口,道:“不管是谁研制,新犁终究有功于社稷,若是赏赐得太薄,有伤忠臣之心。” 司马道子想了想,道:“提升门第事关重大,不可轻为。献新犁之功可酬关内侯,洛阳兵败杨佺期被免去龙骧将军,还予他便是。另外赏赐他金二百两,锦缎五百匹。” “杨安玄该如何赏赐?”司马曜问道。 司马道子微笑道:“杨安玄尚未定品,不能授官。若其真有才学,被定为高品,万岁自可诏他入京,酌情封赏重用便是,将来杨家也能因杨安玄提升门第品阶;若其徒具虚名,又何须万岁挂念。” 司马曜笑着举杯道:“皇弟这些话是老成谋国之言,朕心甚慰。东安伯郗恢荐材有功,亦当赏赐。” 司马道子微笑不语,自己这位皇兄又在找机会赏赐他的近臣了。 皇太妃李陵容笑道:“看到你们兄弟有商有量、和睦相亲,为娘也就放心了,娘跟你们喝一杯。” 第二十六章 校场扬威 二月二十七日,太守杨佺期巡视属县完毕回归棘阳城。 处理完公务回到内堂,看到案几上摆放着黑色的木匣,是刺史府转来的军中谍报。 用钥匙打开密匣,里面有两封谍报,一是前秦攻占屠各部落的姚奴堡、帛蒲堡;另一是后燕动用四州之兵向西燕进军,大战在即。 杨佺期放下谍报,双眉紧锁,北方战局紧张,朝庭偏偏将自己调离洛阳,夏侯宗之治理政务是好手,但却不熟悉兵事,不知洛阳城有没有危险。轻叹一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管不了了。 新野郡是北兵南下的必经之地,郡中原有的三千兵马训练不足,原太守韦仁克扣粮饷,驱使兵卒种地、做生意谋利。 自己到任后补足粮饷,加紧操练,又在军中推行新的操练法,可是这些兵马多数不堪造就,只是混兵饷,要是大战来临恐怕没有大用。 真正能倚靠的还是自己麾下的五百族兵,新练八百新军不知能否用上。看到操练的成效后,杨佺期越来越重视这两只新军,略思片刻,提笔拟定了下次新军比试的内容:阵列、射箭和较技。 三月一日,阳光明媚、春风和熙,旌旗飘舞,隆隆鼓声中杨佺期等人登上将台。 鼓声停歇,两只新军肃立如林、不动如山,威武雄壮。杨佺期满意地点点头,一个半月的时间,两只新军训练初见成效,杨氏操练法在军中推行,效果不错。 金鼓响,旗帜挥动,两队新军在不同的旗帜指挥下或进或退,或左或右,称得上进退有度。 杨广捋须道:“不错,两只新军都操练得不错。特别是安远,这一个半月都住在军营之中,没有丝毫懈怠,方有今日成效。” 杨佺期没有作声,他知道大哥素来与安远亲近,有机会便替他说好话。安玄虽然没有常住军营,但为了定品也不轻松,四处奔波。单说杨氏操练法和杨氏犁就为杨家提品带来契机,功劳远在安远之上。 鼓声止、旗帜凝,队列横平竖直地重新排列整齐。得了杨佺期授意,杨思平大声宣布阵列的比试结果,不分胜负。 第二场比试射箭,两军各择六十名弓箭手,二十人一组分射三十步靶、五十步靶和八十步靶,以中鹄的多少论胜负。 这半个月来,赵田加强了射箭的训练,三十步靶两军相差无几,五十步便略输,到了八十步靶,杨安远队胜出。 结果宣布,杨安远队欢声雷动。 赵田、严壮等人面色难看,阴绩紧咬牙关,脸上的肌肉直跳,回去后得让士卒多练半个时辰箭术,哪怕手肿了也得练,下次比试绝不能再输。 杨安玄暗自叹息,这半个月来众人的辛苦他看在眼中,只是基础差不是短时间内可以改变的。 麾下的这些士卒训练的强度增加了,食物补给能跟上,已经比以前强壮了许多,杨安玄相信,等到三个月训练结束时,自己的新军绝对会胜出。 赵田低沉地声音道:“第三场较技,只能赢不许输。要是输了,包括我在内,今晚不得食,每日加仰卧起一百、俯卧撑一百、深蹲一百。” 较技,即技击,格斗杀敌。四百余人列成方阵,手持木棍,徐步向前。军中阵法源自《孙膑兵法*十阵》描述,新军操练时日尚短,只习得方阵一种。 对于阵法,杨安玄并不了解,听从赵田和严壮的指挥。方阵呈回字型,四周兵力强且多,中心兵力少,指挥者在中间。阴绩在方阵最前面,左手盾,右手棍,跃跃欲试。 杨安远队同样摆出方阵,岑明虎笑道:“两军相较,他们更不是对手,杀他们个落花流水,让他们知道吾等的厉害。” 另一名军侯是杨向。杨向道:“不可轻敌,听说三少又弄点新东西来了。” 岑明虎不以为然地道:“花里胡哨的东西没什么大用。杨校尉,末将请求到前列去。” 相隔二十步,岑明虎冲着对面的阴绩挑衅地扬了扬手中木棍。阴绩目光一凝,低喝道:“兄弟们,随我前冲。” 齐声呼喝着“一二一”,赵田所部在阴绩的率领下开始冲锋。 杨思平在将台上沉声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深得兵法之要。二哥,新军练成,可堪重用。” 岑明虎见对方如墙推进,气势如虹,高扬手中木棍,不甘示弱地高喊道:“杀!” 杀声四起,威武雄壮。 两块方阵撞在一起,棍棒齐飞,惨叫连连,不断有人被木棍前端的灰包点中要害,退出比试。 阴绩挑飞面前的一名士卒,看到岑明虎朝自己扑来,大吼一声,朝岑明虎迎去,手中棍向前点直刺岑明虎的胸口。 两人较量过不下百次,岑明虎对阴绩的招式了然于胸,不慌不忙地扬棍往外一摚,将来棍挑开。接着棍向下沉,刺向阴绩的小腹。 阴绩左手盾前磕,棍点在盾面之上,白灰扬起。岑明虎抽棍下扫,挥向阴绩的小腿。 被盾挡住视线,耳边尽是嘈杂的呼叫声,阴绩躲得稍慢,被棍尖从裤腿处扫过,算是脚折了。 恨恨地扔了手中棍,阴绩气鼓鼓地瞪向岑明虎。岑明虎哈哈笑道:“绩弟,对不住了,下回请你喝酒陪罪。” 阴绩一败,岑明虎势如凶虎,率领麾下直突,赵田一方颓势已显。 杨广道:“安远毕竟领兵多年,多次在沙场率军杀敌,非安玄纸上谈兵能比。” 杨安玄发觉不妙,对赵田道:“赵司马,呜号紧缩成团,我率人去挫敌之锋。” 低沉的号角响起,士卒们学过军纪,一长一短的号角意味着缩阵,分而合之的操练众人已熟,面向敌方脚步后挪,露出后队,等后队成为前队站住脚,等前队再度后移。 初时略显混乱,孙忠、何青等队长约束什长,什长约束伍长,伍长喝斥士卒,很快队型稳定下来,阵列向中间紧缩。 杨安玄不退反进,穿过人墙的缝隙来到阵前,岑明虎率先冲至。杨安玄也不多话,棍挂风声,横扫一片。 岑明虎棍风呼啸,知道棍劲不小,不敢大意,双手竖棍来挡。 “咔嚓”一声,岑明虎手中的棍被折腰扫折。岑明虎一惊,踮步往后跳去,杨安玄收住棍,笑道:“换棍再来。” 岑明虎换棍在手,面色凝重,右手握实棍尾,左手轻握棍身,用力抖出斗大的棍花。刚中带柔,柔中生变,击向杨安玄的面门,变幻莫测。 杨安玄稍后撤步,手中棍直戳,棍梢点中岑明虎手中的棍梢,棍花立消。岑明虎心中一凛,手中棍再振,棍花再起,划弧劈向杨安玄的左腰。 棍离腰身尺许,杨安玄出手如电,棍身一吐,再度将扫来的弧线切断。 岑明虎憋闷至极,只得撤步收势,杨安玄并不进击,笑吟吟地等岑明虎再鼓锐气挥棍砸来,斜托外拨,化解了棍势。 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杨安玄见岑明虎锐气尽失,身棍合一,势如长虹饮涧,劈向岑明虎的头顶。 岑明虎横棍相迎,两棍相遇,“咔嚓”声再起,岑明虎手中棍从中而折,而杨安玄的棍梢亦断。 趁着岑明虎微愣,杨安玄身棍合一,断棍迅如疾电,直点岑明虎胸口,轻轻一触便收回。 岑明虎叹息一声,将手中断棍丢弃,正容道:“我岑家世代习刀(1),希望以后有机会与三少在马上较技。” 杨安玄点头,岑明虎退走。伸脚挑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杨安玄势如疯虎,勇不可挡,片刻功夫就扫出一片凹空来。 赵田大喜,传令道:“敲鼓前进。” 鼓声振奋人心,赵田队势不可挡,杨安远队节节后退。 将台之上,杨广面色凝重,杨思平啧啧赞叹,杨佺期捋须微笑。 这些新军操作才一个半月便有如此威势,假以时日到战场上生死历练一番,便是一支强军了。安远、安玄是吾家两虎,杨家族军不愁后继无人。 杨安远高声厉喝,“稳住,退后重责”,边说边与杨向一起向前抢去,左右夹击杨安玄。 赵田、严壮等人纷纷向前扑去,杨安玄喝道:“你们不用过来,在一旁观战。” 周围的士卒停下交战,纷纷围拢过来,等待主将分出胜负。 杨安远看着丈许外长身峙立的三弟,心中百感交集。不到半年时间,那个惹是生非的三弟变得自己都不认识了,想想老三最近这段时间的作为,着实让人气沮。 念头刚一闪过,便被蓬勃的战意一扫而空。 自小娘就告诉自己要改变命运便要努力去争,身为庶子自己付出倍于兄弟们的努力,杨安深在饮酒聚会的时候自己在练武,杨安玄在骑马打猎的时候自己在沙场杀敌,早起晚睡,从不敢懈怠。 杨安远目光坚毅地望向杨安玄,自己若不去争,娘和漓儿将来靠谁,难道要靠杨安玄发善心来施舍吗?权势唯有握在手中才不用仰人鼻息,即便是父子兄弟。 向杨向扫了一眼,杨安远跃身而起,棍挂恶风,劈头而下。杨向略一迟疑,闪步向左,棍子横扫,奔杨安玄的腰间。 杨安玄脚步错动,向右避让,真气透体而出,气机牵引之下,杨安远和杨向的棍子轨迹、力道、变化无不了然。 身形迅速挪动,真气沿棍而上,掌中棍有如灵蛇吐信,激点杨向的面门。杨向本有些迟疑,见棍点来忙往外封,不料杨安玄手中棍一颤,棍梢下点,奔向咽喉。 杨向大惊,连忙闪身后撤,杨安远忙用棍扫向杨安玄的后侧,围魏救赵。 杨安玄将棍一立,身形却借势荡起,脚尖踢向杨向的胸口。 “呯”的一声,将杨向蹬出丈许外。还好,杨安玄收了劲,杨向感觉胸口一紧,并未受伤。 杨安远的棍击在竖起的木棍上,杨安玄已经将杨向踢退,轻巧地落在地上。一踢地上的棍梢,棍梢带着沙尘向杨安远激射而去,杨安远不得不侧身避开。 杨向犹豫了一下,没有再向前夹击,退后两步让出战场。虽然杨向退却,杨安远斗志不减,手中棍上下翻飞,呼呼挂风,步步紧逼。 杨安玄以前同杨安远交过手,经常被教训的鼻青脸肿,如今形势逆转,看似连绵不绝的棍势在杨安玄眼中变得缓慢,长棍一振,直刺圆弧的中心。 “啪”的一声,立时棍花消散,杨安远感觉手中棍颤动不已,仿如变成活物要脱手而走。想起教习自己武艺的师傅说过,江湖中有内家高手,能借物传力,伤人无形。 退后两步消去棍劲,双手仍感酸麻。杨安远惊疑地看向杨安玄,族中兄弟练武都是同样请来的师傅,杨安玄何时学会了内劲,莫非是自己感觉有误。 人群分开,杨佺期大笑着走进来,左手拉住杨安远,右手揽住杨安玄,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你们都是我杨家好儿郎,有本事到沙场建功立业,不必在校杨上分你死我活。” 拉着两个儿子,杨佺期面向众人,高声道:“今日比试,皆胜,各犒赏肥猪一头。另外,本官决定,两队各给军马二十匹,学练骑射。” 欢呼声四起,逐渐汇合成“威武、威武”的喊声,震动天地。 第二十七章 交结人心 两队各敲得胜鼓归营。 虽然不是真刀实枪的厮杀,但鼻青脸肿、伤筋动骨是免不了的。身为将领,赵田、杨安玄等人分开抚慰受伤的士卒。 杨安玄看到上次吃饭时遇到的瘦长汉子,脸上青紫一块,想是挨了一棍。 “怎么样?痛不痛?”杨安玄问道:“还好没破皮,不会破相,娶媳妇了吗?。” 瘦长汉子咧嘴笑道:“不痛。家里穷,娶不起媳妇。” 杨安玄在他身旁蹲下,问道:“老哥叫什么名字了?” 汉子的脸一红,吭哧半天,挤出三个字,道:“徐狗剩。” 周围一阵哄笑,汉子急眼了,吼道:“王牛卵,你笑什么,你的名字好听。” 杨安玄也笑起来,道:“徐狗剩,你若嫌名字不听,我跟你改个名如何?” 汉子胀 红了脸,激动地道:“请将军改名。” 杨安玄想了想道:“人生在世,孝义最重,你叫徐孝重如何?” 汉子朝杨安玄跪倒,叩拜道:“徐孝重多谢将军改名。” 旁边王牛卵也跪下,道:“小人王牛卵,也想请将军改个名字。” “行,便叫王全义吧。” 替几人改过名字,杨安玄站起身,对着众人道:“战场厮杀,伤亡在所难免,你们平日操练多吃些苦,多流些汗,到了战场上便少流些血,切莫怕累偷懒。” 徐孝重拍着胸口,道:“将军放心,我今天打倒了三个人。” 杨安玄见这汉子比初见时壮实了不少,笑问道:“现在吃得饱吗?” 徐孝重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比以前好,但也好像还没吃饱。” 杨安玄笑道:“行,今晚犒劳大家,我通知伙房多做些面饼,管饱。” 营寨中肉香四溢,士卒们欢声笑语,杨安玄特意地寻到徐孝重,看看他能吃多少。 只见徐孝重用面饼裹着肉条,咬得满嘴是油,旁边围着一群人看他吃东西。 王全义凑过来道:“将军,徐狗剩可真能吃,两碗粥、四张饼,还有大块的肉,足足有四五斤东西下肚了。” 见杨安玄过来,徐孝重三口两口将炊饼吞下,拍着肚皮笑道:“这回总算知道吃饱的滋味了。” 挥动了一下拳头,徐孝重道:“我感觉一拳下去能打死头牛,下次营中比试,我一定能争进前十。” 营寨一角放着石锁石担,供士卒们打熬气力。徐孝重兴冲冲地走过去,挑最重的那副掂了掂,道:“有点轻。” 说着,双手抓住木杆,轻松地将石担举过头顶,舞动起来。众人无不咂舌,要知道这副石担重一百四十斤,平时少有人举得起,徐孝重抓在手中居然轻松得很。 杨安玄目光一跳,好壮士,若用之披甲冲阵,定能以一当十。 等徐孝重放下石担,杨安玄道:“如此壮士,当披盔甲,为军中先锋。” 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徐孝重跪倒,道:“小人愿为将军效力。” ………… 杨安远的营地扎在南门外五里,同样依山傍水,以木为寨墙。营寨内杨安远与众人齐坐于地,一个锅中吃饭。 “将军,我听说赵将军营寨的士卒有饼吃,还常有肉吃。”有人发问道。 杨安远抹了抹嘴角的粥渍,道:“杨某没本事,对不住各位兄弟,不能让大伙常吃肉,只能和大伙一样吃喝。” “将军别这样说,已经不错了,同人不同命”、“杨将军是庶子,那位可是嫡子,能一样吗?”、“妈的,吃得比我们好能怎样,还不是被输给我们”、“他们可没输,下次再比胜负天知道”、“我觉得那个杨小将军好厉害”,议论声“嗡嗡”而起,嘈杂刺耳。 杨安远放下碗,起身高声道:“各位兄弟,沙场杀敌靠的是袍泽,要不然纵有霸王之勇仍逃不过自刎乌江,杨某愿与兄弟们同甘共苦,在战场上同生共死。” 话语掷地有声,岑明虎看着斗志昂扬的杨安远,想起他曾对自己提出过的北伐之志,心中激情滂湃,唯有这样勇不言败的人才值得自己矢志追随。 杨安玄就像一块坚硬的砺石,将杨安远也磨出锋利的芒来。 第二天,二十匹军马送至营寨。战马不但价格昂贵,平日耗费也不下二十人所需,杨家为了养护百余匹战马每年耗费近百万钱。 可是战场上多了轻骑,就如同多了一把锋利的长刀,能斩将夺旗、改变战局,出奇制胜。 营寨南面建有专门的马棚,屯长以上皆配有战马。军中有养马军纪,赵田命人扩建马棚,又从军中选出五人专门养马。 士卒们看到战马,一个个两眼放光,要不是队长喝斥,个个都想上前摸一把。 严壮笑骂道:“兔崽子们,你们算是走大运了,老子当兵十多年没摸过马,你们只要操练得好,便能骑上。要是谁的本事大,说不定这马就归了他,操练的时候谁要是叫苦,这马就没他的份了。” 操练难度逐步加强,逐步增加了负重走、学骑射、野地宿营等等。强度加大士卒们开始分层,杨安玄让赵田挑选精锐组建先锋营,得六十三人。 杨安玄与赵田、严壮、阴绩等人商议,参照诸葛武侯练无当飞军的办法,让先锋营士卒负重翻山越岭,用弓箭射杀飞禽走兽。杨安玄还参照前世所知的特种兵训练方法,让士卒攀爬悬崖,下水泅渡,优胜劣汰。 三月十六日,第四次比试。比试的是八里负重走和骑射,八里负重走赵田队胜,骑射杨安远队胜,又是平手收场。 赵田等人对胜负已经不太放在心上,众人都坚信,一个月后的最终较量,己方一定能大获全胜。 三月十九日,朝庭封赏的旨意终于颁至棘阳。 “广威将军、新野太守杨佺期,夙展忠诚……献杨家犁,可资耕耨,有功于国……可封关内侯,复龙骧将军。另赐金二百,帛五百。” 晋设爵位十八级:王、公、侯、伯、子、男、开国郡公、开国县公、开国郡侯、开国县侯、开国侯、开国伯、开国子、开国男、乡侯、亭侯、关内侯、关外侯。 从官品上看,开国郡公、县公为一品,开国县侯、伯、子、男为二品,县侯三品,乡侯四品,亭侯五品,关内侯六品,关外侯七品。乡侯至关外侯无封邑,仅有月俸,其实已徒具虚名了。 杨佺期叩谢,接过圣旨有些失望,虽然获得封爵、重获龙骧将军称号,但最期盼的门第提品又落了空。 杨广等人喜形于色,杨家南渡之后没有获得封爵,如今重得爵位意味着家庭升品有了希望。 杨佺期看向杨安玄,心中有些愧疚,说起来自己夺了儿子的功劳,这些封赏原本应该属于杨安玄的。 晚间,内宅厅堂。 杨家族人齐聚一堂,大家有说有笑,目光时不时地落在案几上堆放的金子和锦帛之上,天子封赏与有荣焉,何况每家能分到不少财物。 案几侧旁的树灯发出晕光,将杨佺期的脸照得发亮。宴请天使多喝了三两杯,杨佺期有些飘飘然。 杨思平轻咳一声,道:“二哥,时候不早了,这些赏赐如何分配你说个话。” 杨佺期将碗中浆水喝净,放下碗道:“这份赏赐是安玄所献的新犁所得,先听听安玄的意思。” 众人目光看向站在杨佺期身侧的杨安玄,杨思平笑道:“安玄,那你就说说。” 杨安玄缺钱,竹制纸还没制出,养军的物资还是赊欠阴家的。不过桑根纸大卖,阴敦已经向他表示食物的钱不用从竹纸利润中扣除。 众人目光如炬,杨安玄心中有数,笑道:“这是天子赏赐族中之物,我是晚辈,怎好多言,一切听从长辈们安排。” 杨佺期捋须点头,杨广难得地赞了一声,道:“安玄,深明大义,确实是长大了。” 略思片刻,杨佺期道:“二百两金,族中留八十两,给安玄二十金和五十匹帛,剩下百两黄金和其余锦帛按族中惯例分派下去。” 笑声响起,皆大欢喜。杨佺期起身,叫杨安玄跟他前去书房。 手指轻敲,斟酌片刻,杨佺期开口道:“安玄,为父没想到天子旨意中没对你加以封赏,此次封爵倒是为父沾了你的光。” 杨安玄笑道:“杨氏一门皆倚仗父亲,父亲得了爵位远胜孩儿得些封赏。” 杨佺期叹道:“安玄,你能说出这番话来,为父甚慰。” 从案几上的公文中翻出一封信递给杨安玄,道:“你看看这封信。” 信是雍州刺史郗恢所写,信中提及杨安玄,说天子对杨安玄甚为关注,但因杨安玄尚未定品,不好封赏。在信中郗恢嘱咐杨安玄养望定品,将来天子定有重用,杨家将来门第升品要依靠他。 信中满是长辈的殷殷之意,这位郗刺史对自己很是期许,杨安玄心中涌上暖意,将信递还给杨佺期,道:“孩儿定不负众望,争取定阶上品。” “我已向郗刺史提及郡中正的人选,郗刺史答应帮忙向司徒府推荐阴友齐。”杨佺期道:“阴老爷子告诉我,京中亦在花钱活动,此事已有眉目。若阴友齐真能成为新野郡中正,玄儿定为上品便有望了。” “你在郡中声名不错,先是凤凰楼吟诗,接着在阴家庄参与《春风集》,又在淯水河畔清谈得八俊美誉。”杨佺期微笑道:“你所创衣上作诗画成为风尚,郗刺史信中提及襄阳城中亦有人跟风,不用多久就会传至京中。” “定品在九月,玄儿你要多花点心思在书、画、琴上面,这些方面你有所欠缺,五官掾刘志善长书画,其书画皆入七品,我跟他提过让你前去请益,你不妨多向他请教。” 杨安玄恭声应是。 第二十八章 东风放鸢 阳春三月,草长茑飞,春风醉人。城外的快马香车多了起来,文人逸士、才子佳人纷纷结伴踏青出游。 杨安玄骑着马,伴在一辆牛车旁边。车帘撩起,杨湫的小脑袋探出帘外,不时地发出惊喜的呼声。 “哥,那是桃花吗,真好看”、“哎呀,刚才飞过去的是什么”、“哥,前面的草地真像席子,我能过去坐坐吗”、“小兰,你看那是什么”…… 起初,杨安玄还耐心地答应,后来见小丫头光顾随嘴问,根本没心听他说什么,干脆懒得理她,自顾打量四周的景色。 官道两旁的农田在翻耕,已有被名为杨家犁的曲辕犁在使用,农人试用过这种新式犁后纷纷称赞,杨佺期命匠工加紧制造,杨家犁迅速地在新野郡铺开。 更远处的平地正被新垦出来,在田间劳作的多是去年收拢的流民。官府规划出无主的土地,出借耕牛、种子给流民,让他们开垦新田,免除当年的税役,这些流民便在新野郡四处安定下来。 随着春天的到来,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四处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杨安玄心中充满了欢喜,他为这普通百姓做了件好事,努力让这个世界发生了一点改变。 施粥的时候就曾想过,将来有一天要为天下百姓施温饱、平安,万里征途,始于足下。 张兰坐在车内,小心地替自家小娘子抻平不断起坐弄皱的绣裙,还要时不时地探起头替小娘子解答外面的景物。 杨安玄救下张锋一家,孙氏的病好之后便跟着赵田之妻田氏替军中士卒浆洗衣物,张锋在杨安玄身边做小厮,杨安玄见张兰乖巧,让她做了妹子杨湫的丫头。 对于眼下的生活张兰满意极了,娘在城里租了屋,再不用东奔西走、挨饿受冻了。小娘子对自己真好,给了那么多好吃的,有好玩的东西也让自己一起玩。 杨安玄与阴敦相约踏青,这次没有呼朋唤友,两人都只带了自家妹子。地点选在棘阳和阴家庄之间十排村,那里山岗上满是杏树,杏开如雪,香气四溢,是新野十景之一。 岗下的草地上停上不少牛车,前来赏花的人不在少数。杨安玄一眼便看到站在西角百步外牛车旁的阴敦。 阴敦身上穿着件淡青色直裾衣,衣上画着山水;头戴帛巾、足踩木屐、大袖披垂,正对着牛车内说话,车内应该是阴慧珍了。 杨安玄与阴敦交游密切,偶尔会带杨湫到阴家庄上玩耍,杨湫与阴慧珍相识,两人年岁相差不大,很快便成了朋友。 杨湫也瞅见了阴敦,忙掀开车帘对着杨安玄道:“哥,快抱我下来,我找珍姐姐玩去。” 看到奔来的杨湫,阴敦笑着对车内的妹子道:“五妹,杨公子兄妹来了,你也出来玩吧。” 杨安玄和阴敦并肩而行,杨湫和阴慧珍在两人身后叽叽咕咕地说着悄悄话,时不时爆出银铃般地笑声。 杏花如雪,淡香宜人,花瓣洒落在青草地上,让人不忍踏足。 阴敦笑道:“自从五妹认识了湫儿后开心多了。安玄若得空,烦你多带湫儿小娘子出来与慧珍玩耍,唉。” 听到叹声杨安玄已知端倪。看破不说破,杨安玄想到那个灵秀过人的姑娘将在深宫中度过此生,心中十分怜惜,道:“好的,阴兄也可带令妹来棘阳找舍妹玩耍。” 两人无语,默然前行,春风送爽,却拂不开心头沉重。 岗顶处是大片的坡地,草地平缓铺展如席,有不少女子、孩童在放纸鸢。 杨湫欢叫起来,道:“阴姐姐,咱们也来放纸鸢。兰儿,你去把车内的纸鸢拿来。” “我也从家中带了纸鸢来,大哥在上面画了只鹰。”阴慧珍笑道。 纸鸢拿来,杨湫看到阴慧珍的纸鸢撅起了嘴,来到杨安玄身边道:“哥,阴姐姐的纸鸢真好看,你也帮我画一只吧。” 杨湫的纸鸢是只蝴蝶,是杨安玄在街上买的,比起老鹰来少了几分气势。 杨安玄的画工远逊于阴敦,不过他想到纸鸢到了五代后叫风筝,因后唐李邺在纸鸢头上装上竹笛,微风吹动,嗡嗡作响,有如筝声。 前世曾替女儿做过竹哨,杨安玄让仆人找来小指粗细的细竹,前端斜切,斜面下部开口,往开口处塞入竹叶,然后用细线绑在纸鸢头部。 完成后将纸鸢递给杨湫,杨安玄笑道:“放起来,哥给你做的纸鸢可会弹筝。” 杨湫将信将疑,和阴慧珍一起放飞纸鸢。蝴蝶纸鸢在空中发出“嘘嘘”的哨响,分外清脆。 湫儿“格格”的笑声伴着哨声一路飞跑,阴慧珍投来羡慕的眼光。杨安玄替她也做了一个竹哨,绑在老鹰的头上,哨声在蓝天下飞洒着快乐。 阴敦看着妹子奔跑着、欢笑着,轻声像在自语,道:“珍儿端庄娴雅,善解人意,实是世间少有的好女子……” 要不是杨安玄知道阴家的打算,还以为阴敦想把妹子嫁给自己,自己对阴慧珍也满是怜惜,可是她的命运已定,到了现在怕是连阴老爷子也难以改变。 看着阴慧珍,杨安玄想起了四妹杨漓,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子性情与阴慧珍差不多,同样温婉贤淑,对自己谈不上亲近,却还恭敬,不似杨安远浑身像长满了刺,动不动就要朝自己扎上一下。 杨湫和阴慧珍跑累了,走过来歇息,两张红扑扑的小脸挂着汗滴,像带露的花瓣。 杨安玄掏出丝巾替妹子擦拭汗水,突然想到眼前的安宁很快就会破灭。按照历史的轨迹,杨家几年之后便会家破人亡,湫儿会流落何方,娘到时能否幸存,自己又会如何收场? 打了个寒颤,杨安玄目光坚毅起来,无论如何自己都不会坐视家破人亡,定要守护家人平安。与天相争、与命相抗,方为人雄,方不负穿越此生。 空中“嘘嘘”作响的纸鸢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阴慧珍和杨湫粉妆玉琢,杨安玄和阴敦俊朗不凡,一望便是世家子弟出游,不少仕女故意从两人身旁经过,摇曳生姿,脉脉回望。 美景、美人,赏心悦目。阴敦命人铺好毡席,摆上吃食,与杨安玄相对而饮。阴慧珍和杨湫吃了点东西,又跑去放纸鸢。 阴敦笑道:“如此美景,安玄可有诗兴?” “诗兴没有,酒兴倒有。阴兄,满饮此杯。”杨安玄举杯道。 阴敦知道杨安玄的酒量,三个自己也不见得喝得过他,忙道:“仅此一杯,以后各自尽兴。” 一杯酒下肚,杨安玄雅兴大发,笑道:“春饮宜庭,夏饮方宜郊,今日饮酒之地不合时宜也。” 阴敦听得有趣,道:“既有春饮、夏饮,秋饮、冬饮何如?” “秋饮宜舟,冬饮宜室,夜饮宜月。”杨安玄道。 看阴敦两眼发亮,口中喃喃,杨安玄越发起了兴致,正要借阴敦之口将些话语传扬出去,为自己增加声望。 “法饮宜舒,放饮宜雅,病饮宜小,愁饮宜醉;赏花须结豪友,观妓须结淡友,登山须结逸友,泛舟须结旷友,对月须结冷友,待雪须结艳友……” 正听得如痴如醉,突见杨安玄掷了酒杯,怒容满面地站起身来。阴敦忙顺着杨安玄的目光望去,却见数十步外数人将珍儿和湫儿围住。 阴敦大惊失色,珍儿是家族重兴的希望所在,要是她出了半点差错,祖父非打死自己不可。 追在杨安玄身后朝出事处跑去,杨安玄腿快,转瞬便至,伸手拨开挡在身前之人,看到湫儿和阴慧珍一脸惊惶,柔声道:“别怕,有我在。” 阴敦气喘吁吁地赶至,怒喝道:“尔等何人,为何如此无礼?” 杨安玄见那个被自己拨开的人白面微须、容貌英俊,头上戴冠,身着罗锦袍,贵气逼人,身旁几人个个衣着华丽,气势不凡。 罗锦袍公子没有生气,笑着拱手解释道:“两位公子误会了,愚见这两位小娘子放的纸鸢能出哨声,一时好奇上前相询,唐突之处还望恕罪。” 既然是误会,阴敦和杨安玄也不好多说,还了一礼。 那公子看到阴敦身上画的山水,眼神一亮,道:“衣上作画,倒是雅致,愚乃陈郡谢璞,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陈郡谢姓,这是顶级门阀姓氏,看此人穿着行止,即便不是谢太尉的子孙阴敦也不敢得罪,笑应道:“不敢,阴敦是也。” 谢璞身旁的矮个看了一眼阴敦,插嘴道:“淯水八俊中的阴敦?” 看了一眼阴慧珍,眉飞色舞地道:“莫非这是‘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的阴家女,啧啧,果然名不虚传。” 阴敦一皱眉,此人眼光猥琐,好生无礼,这几人看得面生,应该是外来人物。 矮个似笑非笑地道:“吾乃陈志,吾父乃义兴郡郡守,郡中陈主簿是吾叔父。” 杨安玄哂笑,这招呼打的和“我爸是李刚”有异曲同功之妙。 陈志看到杨安玄脸上的嘲容,喝道:“汝是何人?” 杨安玄懒得理他,上前牵起妹子的手,准备离开。 陈志大怒,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尤其是在谢璞谢公子面前,是可忍孰不可忍。 谢璞是谢太尉长子谢瑶的第四子,顶级门阀的贵公子,陈深和他同为国子学的国子生。得知谢璞有意前往新野卧龙岗祭拜忠武侯,陈志自告奋勇作东主,能借此结交上谢家子弟,是求之不得的机缘。 晋设太学,后设国子学。国子学仅限五品以上官员子弟入学,太学则成为六品以下子弟的求学之所,义兴郡郡守是五品,所以陈志可以入国子学。 小心伺候,事事逢迎,极尽地主之谊,陈志感觉谢公子对自己的态度日见亲近。今日陈志带了谢公子来赏杏花,听到会发声的纸鸢,谢璞好奇上前询问,惹出这番事来。 看到杨安玄要走,陈志恶从心中起,抬腿朝杨安玄的屁股踢去,准备让杨安玄出个丑,逗谢公子开心一笑。 阴、邓、岑三家世代交好,看杨安玄孔武有力的样子,多半是那习武的岑家,本公子连阴家都不在乎,还怕头脑简单的岑家。这一脚给你长长记性,惹得本公子性起,让叔父多下些绊子,让你岑家吃不了兜着走。 第二十九章 纠葛不断 软绵绵的踢腿毫无威胁,杨安玄微一侧身,腿踢了个空。 杨安玄伸左手,抓住陈深的衣襟顺手往前轻轻一送。 陈志脚步虚浮向前抢出五六步,扑面趴在了地上。 待起身,众人见他左脸被青草擦成一片绿色,与右脸敷的白 粉相映成趣,无不哈哈大笑。 陈志又羞又恼,指着杨安玄对随侍的仆从喝道:“给我打。” 有人认出杨安玄的身份,低声禀道:“公子,那人是杨太守的三子杨安玄,打不得。” 陈志一愣,不是岑家子。 他来棘阳已有几日,听过杨安玄的声名,对“淯水八俊,安玄最高”的说法嗤之以鼻,对人傲称自己不在棘阳方让竖子成名。 谢璞三月初从京中出来,知道杨家犁之事,听过杨安玄的名字,拱手道:“原来是研制杨家犁的杨公子,谢某在京中早有耳闻。谢某亲手试耕过杨家犁,确实简便好用,谢某替天下农夫谢过杨公子。” 对于这位风度极佳的谢公子,杨安玄生不出恶感,淡淡地回应道:“谢公子客气。” 谢璞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陈志,知道眼下不是攀谈的时候,道:“方才之事多有冒犯,有缘再与杨公子相叙。告辞。” 说完,谢璞举步朝岗下走去,身边人忙跟上。 陈志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杨安玄,冷哼一声甩袖追上。 回到府中连净三次面,又敷上白 粉。 看着镜中左颊白 粉难掩红迹,陈志心中大恨,咬牙切齿道:“杨安玄,我与你誓不甘休。” 问明陈深在书房,陈志抓起案上的羽扇,起身前去找叔父。 看到侄儿进来,陈深放下手中书,笑问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没有陪同谢公子?” 陈志阴沉着脸,把十里村被杨安玄折辱的事说了一遍,道:“叔父,那杨安玄让我在谢公子面前丢了丑,您一定要为我出这口气。” 陈深捋须默然不语,杨佺期到任后便针对自己打压,自己在惩治贪腐时不得不顺其心意,得罪了不少人。 眼下官衙众人见了自己都躲得远远的,生怕粘上被太守误会成一党受排挤。 以前自己还想着借机扳倒他,现在几无可能。朝庭新晋他关内侯、龙骧将军,圣眷正旺,自己避风头还来不及,哪敢上前触霉头。 “志儿,不是叔父不帮忙,此事得从长计议。”陈深道:“那杨安玄今年要定品,叔父已经在着手暗中对付,等其定品之时便见分晓,志儿莫急。” 陈志也知为难,不再多言。 轻摇羽扇,脑中浮现阴慧珍俏丽的面容,陈志微笑道:“小侄今日偶遇阴家之女,‘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真是名副其实,侄儿想请叔父出面向阴家提亲,迎娶这位阴家小姐。” 陈深暗皱眉,自打那句诗传扬开后,前往阴家堡提亲的人便络绎不绝,都被阴晞以孙女年幼拒绝。 不过,陈家与阴家门当户对,侄儿是国子生,定为五品,前程可期,而且能结成这门亲事,自己在郡中也有了助力,不会被杨佺期压得抬不起头来。 “志儿有成家之念,甚好。”陈深笑道:“为叔明日亲自前往阴家堡,为你提亲。” ………… 得知陈深前往阴家堡为侄儿陈志提亲遭拒的消息,杨安玄微微冷笑,阴家所图甚大,陈深是自找没趣。 陈志灰溜溜地跟着谢璞回了建康城,带着滔天恨意,既恨阴家,更恨杨安玄。 操练新军已步入正轨,杨安玄不再从早到晚呆在军营中,抽空将《小窗幽记》中适合的语句录出。 “先淡后浓,先疏后亲,先达后近,交友道也”、“佳思忽来,书能下酒;侠情一往,云可赠人”、“蝶憩香风,尚多芳梦;鸟沾红雨,不任娇 啼”。 写下三条后便搁笔,待墨迹干透后封入信封(1),交给身旁的张锋,道:“明日派人送给阴公子。” 这半个多月来,杨安玄每隔两天便会写几条《小窗幽记》中的言语,算来已有二十多条了。 阴敦不负他所托,这些语句很快就会流传开,人们争相抄写传阅,称得上新野纸贵了。 按照杨安玄的意思,阴敦将这些语句抄录成书,名之《小窗幽句》,放在自家书肆中售卖。 每日都有人前来问询,杨安玄的名声一时无两,被人誉为“杨小窗”。 有人将《小窗幽句》带到建康城,会稽王司马道子读过之后赞道:“清雅脱俗,读来口齿生香,孤王甚是期待见到‘杨小窗’。” ………… 四月十六日,两只新军最终较量的日子到来。 上次较量依旧是平手收场,两军都憋足了劲要在最后的较量中取得胜利。 今日天公不做美,乌云盖顶,劲风吹拂得将台上的旌旗列列作响。 隆隆的鼓声响起,杨佺期一身戎装,按剑肃立,扫量着两只新军。 两只新军排列成方阵,什长以上着皮甲,队长以上骑乘,最前排五十盾牌手,接着是一百五十名长枪兵,长枪兵之后是五十名弓前手,二百名长刀兵护卫在左右两翼,最后面是马伕、伙伕等役兵。 杨安玄骑乘在赵田左侧,身上穿着夺自孙滔的黑皮甲,手握长槊,目视将台。 岑明虎跨马提刀,目光偶尔瞥向杨安玄,跃跃欲战。 整个校场上鸦雀无声,偶尔一两声马嘶被风扯碎,刀枪闪着森森寒光,煞气冲天。 杨广伸手捋顺吹乱的胡须,感叹道:“练兵三月,能有今日之军威,安远、安玄功不可没,后生可畏啊。” 待鼓声停息,杨佺期提气高声吼道:“练兵千日,用兵一时。三个月操练,成效如何,用你们手中刀箭说话……” 杨安远同样披甲持槊,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将台上的父亲,终有一天自己也会像父亲那样站在高台之上为将士鼓舞士气,率领千军万军攻城掠地。 昨天,杨佺期决定了最后较量的内容:义阳郡大复山剿匪。 义阳郡在新野郡的东偏南方向,大复山在新野和义阳的交界处,去年年底在大复山一带出现了一伙贼人,抢劫了复阳城粮仓,啸聚山林。 义阳郡守朱广数次出兵清剿,贼人逃入大复山中,利用地势反杀得官军大败。 得胜后贼人趁机收搅流民,聚集千人,声势越大,甚至再度骚扰复阳城。 朱广向雍州刺史求助,郗恢命杨佺期派兵协助剿匪。 杨佺期思之再三,决定派出新军,检验操练成果。 低沉的号角声响彻天地,两只新军开拔向东,官道上的行人纷纷向旁躲避,议论纷纷,不知哪里又起刀兵。 行出五里,赵田便下令扎营。 天阴欲雨,虽然天气变暖,但行军被雨淋容易生病,为将者当知天时。 中军帐先行树起,赵田召众人议事。 从棘阳前往大复山超过百里,要三至四天时间,恰逢多雨季节,到达大复山的时间恐怕还要延后。 杨安玄道:“不能光靠义阳郡送来的谍报,我有意带几个人先行一步,到平氏、复阳两城打探清楚贼人消息,等大军到来便可行动。” 赵田明白杨安玄想尽快结束战事的心情,定品渐近,三少要在郡中雅聚养望,耽误不起。 正沉吟思索,严壮开口道:“近千人行军,消息难以保密,贼人探知必定躲入深山,到时难以清剿,事先探听清楚贼人的巢穴隐藏地很有必要。” 阴绩立功心切,生怕被岑明虎抢在前头,急切地道:“末将也赞同先去打探消息,我愿随同杨军侯前往。” 话音一落,陈华、孙忠等人纷纷表态愿意前往。 赵田思忖片刻,道:“杨军侯将先锋营带上,装扮成商队护卫前往。” 先锋营择军中精壮组建,初设时选拔六十三人,至今仅剩下二十六人,余者被汰。 南北战事不断,盗匪四起,商队出行要有人护卫,有的用家族部曲,有的则招揽游侠儿。 大的商队往来南北做生意,为保安全常聚集一起行动,这样的商队车辆多达数百,有时护卫近千人,皆持弓佩刀,等闲盗匪根本不敢打主意。 杨安玄摇头道:“先锋营将士多为军中什长、伍长,行军需要他们指挥照应,我带着阴绩几个就行。” 赵田急了,要不是名义上他是主将,他都想跟着杨安玄一起前往复阳,贼匪可有千数,万一出点事自己可吃罪不起。 争执半天,杨安玄最终同意带上十二人,加上阴绩、陈华和孙忠,共十六人。 雨下了大半个时辰停住,官道被雨水浸润得泥泞不堪,商旅小心翼翼地跋涉前行。 十余骑急驰而来,马蹄将泥水溅得四散开来,躲闪不及的行人身上落满了泥浆。 行人望着骑士身上飘扬的油布愤愤地咒骂几声,低下头继续艰难地前行。 杨安玄策马扬鞭,冷雨扑打在脸上浇不冷心头火热,此战剿匪是新军首战,他的心中充满了期待。 或许多年以后,史书上会记上一笔,安玄军首战剿灭大复山匪患,踏出争雄天下第一步。 第三十章 故人相见 平氏城,是新野郡和义阳郡之间的必经之地,商旅往来络绎不绝。 自从大复山出现匪患,不时出山劫掠,致使大量的商旅聚集在平氏和复阳两城,等聚集到足够多的人后才一起通行。 傍晚时分,杨安玄等人来到平氏城。 离城尚有里许,便能看到连片的帐蓬,人喊马嘶,有如集市。 入城交税,每人两钱、马两钱、牛一钱,匪患倒让平氏城发了财。 平氏城比棘阳城还要破旧,拥入了许多客商后,街道越发拥挤不堪。 街道上,时不时可以看到佩刀带剑、孔武有力的汉子耀武扬威地走过,应该是商队的护卫。 客栈爆满,好不容易花半两金在朋归客栈租到两个院落,吃食和马料还另算,这价钱是平时的三倍。 稍事休息,杨安玄将十六人分成数队,各自上街吃饭打探消息。 杨安玄带着阴绩和徐孝重,徐孝重居然是义阳郡平林县人,去年逃难到的新野,就是走复阳县过大复山,经过平氏城去的棘阳城。 据徐孝重说,当时同他一起逃难的有二十余人,在复阳县时大伙分散了,有的人留在复阳,他和十几人一路乞讨到了棘阳城,当时过大复山的时候还没有贼人。 杨安玄看过谍报,知道这些贼人是像徐孝重这样的流民在逃难时所聚。 义阳郡赈灾可不像新野郡,只是随便熬了两锅粥做做样子,走投无路的流民逼得四处抢掠,官府无能,致使坐大。 尝到甜头后这伙流民推举湖阳人张华为头领,盘据在大复山一带,攻打农庄、抢掠商旅,震动数郡,引得饥饿的流民纷纷来投。 酒楼的生意红火,大堂内满满登登,嘈杂不堪、气味混杂。 阴绩一皱眉,举步想上二楼,被杨安玄拉住。 杨安玄低声道:“阴兄,要打听消息,就要找人多嘴杂的地方。” 阴绩脸一红,默不作声地跟在杨安玄身后朝角落走去,那里有桌客人刚起身离开,案几上杯盘狼藉。 伙计手脚麻利地过来收拾,几人点了酒菜等候,耳朵却在注意听着周围的谈笑。 杨安玄的耳力灵敏,即便在嘈杂的环境中也能分辨出有用的信息。 “……扬州商队招人手过大复山,一天给百钱。” “才百钱,我听说燕国有个商团给一百二十钱一天,我准备明天去试试。” “……自打大复山来了这伙贼人,生意没法做了,再这样下去没了货源我家的铺子就要关门了。” “唉,可苦了吾等这些做小生意的,官府光知道收钱,也不知道派兵剿了这些贼人。” “我听表弟说,朱太守向雍州府求援了,听说马上就会有大军前来征剿。” 这个消息如石击水,众人纷纷向出声之人询问,那人语焉不详,显然只是道听途说。 杨安玄灵机一动,大声道:“陈某从棘阳来时,看到有千余军队往东而来,莫不是朝庭派出清剿大军。” “哟,小兄弟,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两天前,在棘阳城外。”杨安玄应道。 “棘阳,那一定是杨家军。仆听说新野太守杨将军以前在洛阳镇守时杀得胡兵都屁滚尿流,若是他老人家亲自带兵前来,那些贼人便死定了。” “嗤,你做梦吧。杨将军是太守,清剿贼兵哪用他亲自带兵?再说了,新野的兵马能跟洛阳的兵马比吗,说不定和咱们义阳的兵马一样,反被贼人杀得落花流水。” 乱糟糟的议论声里,有人道:“仆听说新野郡年前募兵,要不老娘不让仆走,仆现在说不定就是新野郡兵了。” “是哟,仆二月份到棘阳时,听说募到了八百多人,分成两队操练。你说这次来清剿的会不会就是这些新兵。”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大堂内鱼龙混杂,杨安玄将石投出,击起层层波澜,波澜迅速地在平氏城中传播开去。 第二天中午,新野郡派兵前来征剿贼人的消息得到了证实,有商旅在唐河县遇到了驻扎的兵马。 平氏城内风波暗涌,风暴即将到来。 杨安玄带着阴绩、徐孝重前往城东的丰和粮铺,丰和粮铺是平氏城中最大的粮铺。 清剿大军到来,贼人肯定要躲进山中,杨安玄猜测说不定贼人会来事先准备粮食。 丰和粮店门前停着长长的车队,伙计扛着粮食正往牛车上装。 阴绩眼一亮,轻笑道:“多半被三少猜中了。” 这次出来事先约定,杨安玄是东家三少爷,出门买药材,阴绩是亲随,徐孝重等人是护卫。 做戏做全套,杨安玄让陈华带人去采购些治伤的药材回来,一是防着有心人探看,二是马上开战,以备不时之需。 “咦”,一旁的徐孝重发出一声惊呼。 杨安玄顺着他的眼光瞧去,见店铺的门前一名锦袍汉子正跟掌柜打扮的人说话,神情倨傲。 “熟人?”杨安玄问道,有点奇怪徐孝重还有这么阔气的熟人。 徐孝重犹豫了片刻,道:“三少,这是我同村人,姓田,叫大河。当初一起从村里出来,在复阳城分开了。” 一同逃难的伙伴,不到半年就阔气成这样,想到此行目的,杨安玄嘴角露出了然的笑意。 徐孝重高人一头,田大河扫见了街对面的徐孝重,微微一愣,低声同掌柜说了几句,迈步朝徐孝重走来。 待看清真是徐孝重,田大河脸上涌出笑容,高声道:“狗剩,真是你小子啊,吾还以为看错了呢。 徐孝重略有些紧张地望向杨安玄,杨安玄轻声道:“别慌,见机行事。” 田大河注意到徐孝重的目光,停住脚步问道:“狗剩,这两位是?” “大河哥,是仆的东家。”徐孝重恢复了正常,笑着应道:“大河哥,没想到在这碰到你,看样子哥混得不错。” 田大河扯了扯身上的锦衣,看了看徐孝重身上的葛袍,得意地道:“还行,当初让你跟着吾混,你硬是不肯,要不然你也能穿上这身了。” 徐孝重嘴角抽了抽,没有作声。 村里出来二十多人,有老有少,到了复阳时田大河拉了青壮要走,他要是跟了去,那些老人、小孩就要饿死了。 田大河仔细打量着杨安玄,见杨安玄衣着华贵,腰间还佩着美玉,眼中闪过一丝贪婪,转过头掩饰住。 “狗剩,你来平氏做什么?村里的老少爷们还好吧,怎么不来复阳城找我。”田大河眼珠乱转,道:“吾在复阳城开了家米铺,有空找吾去,吾带你到妓院(1)开开荤。” 复阳城开米铺到平氏城买粮,这小子说瞎话真是张口就来。 杨安玄暗自腹诽,装出不耐烦地催道:“别耽误功夫了,进完货早点回棘阳,兵荒马乱的别出什么事。” 田大河陪着笑脸道:“这位公子爷,仆还有几句话问狗剩,要不您先忙,仆让狗剩一会找您去?” 杨安玄板起脸道:“行,不要太久,还等着你装车,呆会到药材店找吾。” 等杨安玄带着阴绩走后,田大河道:“狗剩,这是你东家,人模狗样的看着就让人生气。” 徐孝重道:“大河哥,要不是东家收留我,仆就饿死了。三少爷脾气虽然大,人却还好。” 田大河转着眼珠,道:“狗剩,你从棘阳来,棘阳有什么消息,村里的其他人呢?也在棘阳?” 徐孝重神情悲伤地道:“马大爷、林婶还有小花儿死了,其他人在棘阳呢。” 田大河假意地叹了口气,道:“我听说棘阳城派兵来这剿贼了。” “可不是,牛卵出发前还和仆一起喝酒来着。” “牛卵,王牛卵?这小子当兵去了,是新野郡招的兵?你怎么没去?”田大河问道。 徐孝重挠着头,憨厚地笑道:“招兵的人说仆瘦得像竹竿,风都吹得倒,不要仆。” 田大河看了看徐孝重,道:“吾看你壮实了不少,看来这段过得不错。” “还行,东家是个善心人,吃饭管饱。”徐孝重笑道。 田大河随便问了几句,又道:“你和牛卵常来往吗?这次棘阳派兵牛卵也来了,他才吃几天粮,就派来打仗了,不是送死吗?” “听牛卵说,这次来的都是新兵,说是杨太守派他的两个儿子带兵,为了来立功。”徐孝重继续憨厚着。 足足问了一柱香功夫,徐孝重道:“大河哥,不能再聊了,去晚了三少爷又要发脾气骂人。” 田大河笑道:“狗剩,吾明天才会动身去复阳,你住在哪?晚上找你喝酒去。” “朋归客栈。对了东家帮仆改名叫徐孝重,你找仆时别说错了名字。” 田大河站在街边看着徐孝重离开,沉吟片刻叫过车队一人,低声吩咐了一阵,那人点头离开。 牛车装好米,接着又到杂货铺买了薰脯、鱼干,十辆牛车轧轧地出了东门,停进城外的营地。 田大河命人卸车,自己急匆匆地走进中间的帐蓬,帐蓬内几个汉子正围坐在一起喝酒。 看到田大河进来,为首的光头笑道:“老五,你回来了,过来喝口酒。” 田大河在光头身边盘腿坐好,接过光头递来的碗,一口喝干。光头问道:“听到什么消息?买了多少粟米?” “买了八百石粟米,还有些咸肉、鱼干。”田大河道:“大哥,仆打听到棘阳城确实派兵来了。” 见众人神色一变,田大河笑道:“不过棘阳城派来的是刚募的新兵,他娘的杨佺期派他两个儿子带兵,想来捞功劳。” 光头道:“哪来的消息,你仔细说说。” “今天仆在城里碰到个熟人,那小子跟我一个村,一起逃难出来的……” 田大河把从徐孝重处听来的话学说了一遍,又道:“仆让人去朋归客栈打探过,掌柜的说是有伙棘阳的药商住在店里,到那伙人住的院中张望,确实堆放着药材,还有人在院里晾晒。” 光头用手摩挲着自己的光头,沉吟片刻道:“老五,你晚上把那人请出来,吾还想再问问他。” 第三十一章 将计就计 酉时,锦和酒楼的雅间,陶制鱼灯发出淡黄的光芒,将张华的光头照得发亮。 田大河将徐孝重约到酒楼,几杯酒下肚,徐孝重变得面红耳赤,说话舌头发硬,含糊不清。 张华开始套话,从徐孝重翻来覆去的言语中确认从新野来的是新募的兵马,带队的是杨佺期的次子和三子。他已派人前去打探,明天应该就有印证的消息传来。 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操练才三个月的兵马就敢出来作战,也太不把老子当回事了,张华眼中厉芒闪动,杨佺期想让儿子捞功劳,老子就让他们有去无回。 手习惯性地抚过光头,这八百多新军的辎重应该不少,山中喽罗若得了刀枪,实力定然大增,到时夺了复阳和平氏城。 自己也学陈胜吴广起义,便是杨佺期来了也不怕,打得赢就打,打不赢老子就往山里钻,实在站不住就北上投燕国去,有千余兵马到哪也能捞个将军做做。 看着大口吃肉的徐孝重,张华眼中闪过鄙夷,这饿死鬼有多久没吃过肉了,冲田大河轻咳示意。 田大河把案几上的包袱提起,探身放在徐孝重的案上,“当啷”一声响。 徐孝重嘴里叨着块肉,含糊不清地道:“大河哥,这是?” 田大河解开包袱,里面是一堆铜钱,还有块金条,黄灿灿晃得眼花。 看到徐孝重两眼瞪得溜圆,田大河笑道:“狗剩兄弟,不对,该叫你孝重兄弟了。张大哥看你是实诚人,想招你一起做事,你看哥哥我,就是跟了张大哥才有今天的富贵。” 徐孝重艰难地将嘴中肉咽下,紧盯着桌上黄灿之物,犹豫地道:“东家待仆不错,这冒然辞工不好吧。” “孝重,你一个月除了吃喝才得三百钱,太少了。”田大河继续诱惑道:“跟了张大哥,一个月至少有四五千钱,案上这些钱是张大哥给你的见面礼。” 徐孝重张手将包袱绑好,揣进自己怀中,笑道:“行,仆这就回去拿东西,跟张大哥走。唉呀,仆住的地方还有二百多钱,要不张大哥等我几天,仆回棘阳取了钱就来投奔。” 张华笑道:“区区二百钱算什么,不要算了,吾到时补给徐兄弟五百钱。” 徐孝重笑眯了眼,摇摇晃晃地起身道:“行,仆这就回客栈收拾东西。” 田大河忙站起身,道:“孝重,吾陪你一起去。” 朋归客栈,徐孝重进屋辞工取包袱,田大河溜溜达达地四处扫看,捏一捏袋子,抓一把晾晒的药材闻一闻。 在杨安玄的骂声中徐孝重取了包袱,跟着田大河朝东城走去。 第二天,杨安玄带着阴绩等人押运着药材离开了平氏城,消息很快送到了城外张华等人的宿地。 张华等人也动身离开,数十人押运着十余辆牛车朝大复山而去。 徐孝重有些担心地道:“大河哥,听说大复山有贼人,咱们要不要跟大队一起走。” 田大河不耐地道:“你跟着就是,哪那么多话。” 走出十余里,牛车离了大道,拐进往北的一条小道。徐孝重对着走在前面的田大河叫道:“大河哥,怎么走小道,走错道了。” 田大河拿着块黑布返身,笑道:“狗剩,接下来的路是机密,吾得蒙上你的眼,别他妈乱动。” 不容分说就把黑布绑在徐孝重的眼睛上,徐孝重暗暗咬牙,没有作声。 车队消失在从林之中。里许外,杨安玄和阴绩换了身麻布短衣,穿双草鞋,别着斧子和麻绳,装扮成樵夫的样子,远远地缀在车后。 车上装着粟米,徐孝重暗中在草袋上拉了个口子,粟米漏出,留下痕迹。 跟出二里多,杨安玄示意阴绩停步,两人闪到道旁的大树后。杨安玄以手示意,前面的草丛中有人。 绕个弯避开暗哨,两人走走停停,最后在杨安玄的示意下攀上一棵大树。从高处望去,牛车停在一处山坳,正在卸车。 数百名喽啰像蚂蚁搬食,肩扛背驮向山上走去,山深林密,隐而不见。 牛车上不了山,有人牵着拐过山坳,牛声哞哞,渐行渐远。 等了半个时辰,空山鸣鸟,四周一片寂静。 杨安玄和阴绩低声商议,阴绩道:“三少,要不要跟去找寻贼人巢穴?” 杨安玄想了想道:“别打草惊蛇,万一被人发现徐孝重性命难保。贼人估计想打新军的主意,咱们不妨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四月二十日,巳初时分,杨安远率麾下兵马来到平氏城,在城南二里处安营扎寨。未正,赵田的人马也到来,扎营在西门外。 平氏县县令郭潜带着粮草、猪羊家禽前来劳军,转达义阳郡守朱广的谢意,并告知义阳郡在复阳城驻扎有一千二百兵马,届时将与平氏城东西夹击,剿灭大复山匪患。 ………… 大复山(1)绵延数百里,千峰万壑,山高林深。凌云峰依山势砌起两道寨墙,中间用石块、木头搭建着房屋,便是喽罗们的住处。 山顶处原来是处道观,张华将道士赶走,鸠占鹊巢成了他的山寨,十几个头目和些抢来的女眷住在里面。 戌时,三清殿,松脂木在火盆中突突燃烧着,黑烟滚滚,大殿内烟味呛人。 三清塑像的下面张席子,张华用手支几,歪坐在席上,两旁或站或立着七八人,便是寨中的头目了。 两个喽罗正在禀报官军到来的消息,“……分成两块,城南一块、城西一块,约摸都有四百来人……县里的老爷送去了十多头肥猪,隔老远都能闻到香味……” 挥手让喽罗退下,张华道:“兄弟们,你们怎么看?” “老大,到嘴的肥肉哪能放过,干他娘的。”左侧满脸横肉的汉子吼道,这厮敞开着衣襟,露出黑乎乎的胸毛。 他对面头戴葛巾、蓄着三缕短须的青袍汉鄙夷地扫了他一眼,道:“赵屠子,肉里说不定带着钩子,小心把你吊起来卖了。依我说咱们应该以逸待劳,等官兵进山清剿再相机行事。” “孙瞎子,放你娘的屁,一天到晚叽叽歪歪,早晚老子活劈了你。”赵应拍打着胸脯道。 “商议正事,两位当家别吵。”田大河揣测着张华的心思,道:“大哥,舍不住孩子套不住狼,这可是八百多人的装备,值得冒险一试。” 张华摩挲着光头,他原是义阳郡军中的队长,因不愤屯长欺辱女人,怒而杀人逃走,躲进大复山中。 去年官府赈灾,流民聚集复阳城,稀得照见人影的粥还仅有两锅,不少人冻饿而死。 张华见机鼓动流民冲进复阳城抢了官府的粮仓,带着数百人逃进大复山中。 义阳郡守朱广派五百兵马前来围剿,张华派人装成樵夫将官兵领进山坳,石块、木头砸下,官军丢下数十具尸体逃走,张华得了近百刀枪。 第二次出动千人,张华逃进深山,官军在山中搜寻十余人找不到人影,疲惫不堪,被张华趁虚反攻,官军再度大败而归,又送给张华一批辎重。 得了辎重后的张华派人四处收拢流民,山寨人马超过千人。 张华信心大增,率军攻打复阳城,朱广派出千人守城,贼人在外叫喧,官兵居然吓得不敢出城应战。 这让贼焰高涨,靠着劫来的粮食收拢流民,附近的贼匪也纷纷来投。 势力大增后,张华派兵攻打大复山周围的农庄,掠夺物资;抢夺商旅的财物,截断交通,朱广深以为苦,才向雍州求助。 眼下山中有喽罗一千五百多,刀枪兵器却不足五百,皮甲更只有二十来副,多数喽罗手持削尖的竹枪和木棒,而且山寨没有种地,买来、抢来的粮食只能吃到六月。 张华的心很大,当年陈胜吴广揭竿而起不过千人,眼下天下大乱,自己未尝不能成就一番伟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盘算着利害得失,张华决定搏上一把,哪怕麾下的喽罗伤亡大半也不要紧,只要有粮有刀,流民到处都是,会像滚雪球一样会越来越大。 死些喽罗不要紧,流民有得是,百战之余的喽罗会成为精兵。 到时候以大复山为根基,夺取复阳、平氏两城为臂,东可取义阳,西可袭新野,北向可投燕国,南下则取襄阳,进退自如,大事可期。 敲敲桌子止住众人争吵,张华道:“是战是守,等明日查探后再定。诸位兄弟先做准备,磨厉刀枪,操练起来。” 转过脸望向田大河,张华道:“那个狗剩答应入伙了吗?” “饿了那小子两顿,又抽了他几鞭,然后给点吃食、许点好处就答应了。”田大河得意地道。 将徐孝重“骗”入山中,徐孝重假意不愿入伙,张华让田大河开导他。 田大河威逼利诱,总算“说服”了徐孝重,顺便把给他的金子要了来。 “明日你带着他,随吾一同下山,看看能否找到那个叫牛卵的,从他嘴里探听些有用的消息。”张华吩咐道。 城西中军帐,杨安玄和阴绩将探听到的情况叙说了一遍。 一边说一边在纸上描画,众人听得仍是一头雾水,杨安玄想起沙盘,道:“去取些粘土来。” 粘土和水塑形,用笔墨勾勒道路,再来指点变得清晰明了。 阴绩叹服道:“昔年马伏波堆米为山指点山川,今日杨军侯以土塑形,尤胜三分,阴某佩服。” 严壮嘬着牙花子道:“这道路崎岖,大军难以展开,加上咱们地形不熟悉,入山清剿怕是很难。” 杨安玄道:“要想办法引蛇出洞,徐孝重进了山,且等一等他的消息。” 第三十二章 慈不掌兵 平氏城外立起两座军寨,商旅吓得纷纷远避,只有顽童在外面好奇地张望。 城西营寨有士卒进城买货物,寨外不时有人出来走动。于是有商贩大的胆子带了货物前来叫卖,居然很快就卖光,价钱公道。 不到半天时间,城西营寨外便成了集市,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 远离的商队见军寨并不扰民,便悄然回归,顺道做点生意。 不过,军营百步之内不准商贩踏足,百步之外任由做生意,营寨中的士卒被允许定时出外购物。 消息传到南寨,杨安远冷笑不已。 岑明虎讥道:“出门便露怯,哪有这样带兵的,杨军侯果然只会纸上谈兵。” 自然有商贩来到南寨外试图做生意,还未开口被便寨内士卒驱散。南寨寨门紧闭,瞭望楼上兵丁执守,远远能听到营寨内操练之声,一片肃然。 两处军寨军纪截然不同,百姓议论纷纷,高下之别分明。 巳时,张华混在西寨外熙攘的人群里,偷偷地打量着营寨,观察着进出的士卒。 他在军中呆了七年,新兵、老兵还是能一眼分辨出来的,张华确认这些士卒确实是新兵。 虽然百步之内不准靠近,张华还是绕着营寨转了数圈。 营寨树着木墙,高有丈许,看不到里面的情形,整个营寨只有一个营门,开在南面。 张华爬到远处的高树上,隐约观察了一下寨内的情况,从营寨的规模来看,应该是四百来人。 特意留心了几个外出的士卒,都在半个时辰内归营,手中拿着采买的东西,有说有笑,不像是伪装的斥侯。 张华又从西寨到南寨间来回走了两趟,估算了一下路程和时间。 酉时,田大河带着徐孝重与他汇合,两人一直蹲守在营寨外,看看能否等到王牛卵出来,结果落了空。 从士卒的言谈中得知,西寨领军的将领名义上是部司马赵田,实际上是杨佺期的三子杨安玄,这个杨安玄今年才十六岁。 张华心中狐疑渐释,杨佺期是沙场宿将,就算他派两个儿子来捞功劳,也会配经验丰富的人辅佐。 南寨秩序井然,率军的杨安远带过几年兵,没出毗漏;西寨的赵田名义上领军,估计压不住杨安玄,才会出现乱像。 主意已定,张华不再犹豫,连夜回了山寨,召集众人商议。 孙光(孙瞎子)捋着胡须道:“按大哥所说,这两个军寨一强一弱,咱们应该朝弱的那个下手。不过下手之前,能把那个杨安远调开就更保险了。” 赵应憨笑道:“要引走狗,就得丢块肉骨头。” 张华知道赵应看似像个莽夫,其实心细如发兼心狠手辣,若被他外表蒙骗,定然被吃得连骨头都找不到。 “老二,你有什么主意?”张华问道。 赵应原是龙袍山的贼匪,二月攻打复阳城的时候带了二百来人前来投奔。 对于赵应,张华防着一手,所以孙光才会有意无意地处处针对。 赵应拍拍肚皮,道:“孙瞎子一肚子坏水,老大你问他。” 张华脸色一沉,道:“自家兄弟,有什么话就直说,推来推去做什么。” 赵应哈哈笑道:“老大教训得是。复阳城不是驻扎着义阳郡的官兵吗,那帮孙子被咱们吓破了胆,只要传出风去咱们准备攻打复阳城,估摸着那些没卵的家伙就得催着新野郡的兵马去救援了。” “调虎离山。”张华拍掌赞道:“老二肚子大,里面有货色。” 想了想,张华道:“不光传风声,老二你带四百人下山,到复阳城逛一逛,遇到顺手的东西拿回山寨来。” 赵应嘿嘿冷笑,这是把自己当成肉骨头了。 自打入伙以来这个光头就明里暗里地针对自己,枉自己还以为他是条汉子前来投奔,这次下山自己要另做打算了。 张华看出赵应不答应,笑道:“老二你只管前去复阳城走一遍,做什么自行决定。平氏城交给吾,得了好处到时让你先挑。” 赵应干笑了两声,空头许诺谁不会说。自己麾下有近二百人,加上张华给二百人,下山见机行事,有个风吹草动索性带了这些人跑回龙袍山。 ………… 三天后,数匹快马驰进 平氏城。 一刻钟后,县令郭潜匆匆赶往南寨;片刻之后,杨安远派人请赵田、杨安玄前去商议军情。 复阳城发来的求救文书,公文中称贼人多达千人,准备攻城,请求新野郡援军前去增援。 杨安玄和赵田对视一眼,几乎可以肯定贼人在调虎离山。 那日田大河带着徐孝重化妆成卖布的商贩蹲守在营寨门前,营中有人前去问价。 无需言语,杨安玄与徐孝重事先约定好几个手势,握拳竖拇指贼人打算固守、伸掌曲无名指则是贼人攻寨等等。 徐孝重从田大河的支言片语中判断,贼人下山的可能性极大,接头人看清徐孝重伸掌曲无名指,杨安玄知道贼人准备下山。 杨安远这几日不可能光在寨中操练,多名斥侯入山查探敌情,回报皆是“山深林密路窄”、“易守难攻”之类的话。 这四百余人是将来自立的根基,杨安远当然不想强攻山寨折损,所以迟迟未发兵进山剿匪。 “两位将军,救兵如救火,还望速速发兵救援复阳城。”郭潜皱着眉头道。 从他内心讲,不愿意新野郡的兵马离开,万一贼人调虎离山偷袭平氏城怎么办,只是若不派救兵,万一复阳城有事追起责来他吃罪不起。 所以,郭潜接着道:“本官以为,两位将军有一人前去驰援足矣,留下一寨驻守平氏,谨防贼人有诈。” 杨安远渴战心切,毫不犹豫地道:“本将前去驰援复阳城,赵司马你留下。” ………… 得知南寨兵马通过石劈崖往东面复阳城方向而去,张华带着众喽罗下山。劫寨多在夜间,他却打算出其不意白日冲寨。 阴绩乔装成樵夫攀在高处,看到贼人如蚂蚁般密密麻麻地涌现,兴奋地一斧斫断身前小树。返身下山,寻到坐骑,返寨送信。 千余喽罗化整为零,用牛车拉着兵刃,乔装成商贩、农夫,约定在午正时分西寨外集结。 午时不到张华便来到了西寨,看到寨外吆喝着做生意的商贩,心放下大半,看来官军没有察觉。 营寨的西北角升起炊烟,张华露出一丝冷笑,吃饱了饭上路,正好做个饱死鬼。 瞭望楼上,杨安玄和阴绩装扮成小兵在上面说笑,实际上打量着营寨外的情形。 午时刚过,营寨外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杨安玄心中有数,贼人来了。 人多变得热闹起来,商贩们喜笑颜开,多挣个五六文回去,家中妻儿能吃顿饱饭了,浑然不知大祸将至。 杨安玄背转身不看外面,心中隐隐作痛,为了麻痹贼人,即使大战将起,自己不可能下令将商贩赶走。 战事一起这些人恐遭无妄之灾。杨安玄心中慨叹,难怪说慈不掌兵,恐怕以后自己经常会遇到无辜者受牵累之事。 战火无情,生灵涂炭,乱世唯有以暴制暴,尽快结束战乱还百姓以安平,而这期间造成的伤害在所难免。 杀一人而救百人,是为仁,吾为之,杨安玄在心中坚定地默念道。 午正,号角起响起,张华知道这是通知士卒们吃饭,仔细张望瞭望楼,见上面只剩下零星几人,看来其他人都下去吃饭了。 不能再等了,张华问身边的孙光道:“到了多少兄弟?牛车到了吗?” 孙光应道:“约摸有七八百人了,牛车都到了。” 张华大踏步朝牛车走去,道:“不等了,招呼兄弟们拿家伙,趁官军吃饭杀进去。” 掀开牛车上覆盖的草席,露出明晃晃的兵刃。张华拿起把砍刀在手中掂了掂,高声喝道:“兄弟们,随我冲,杀了官军顺便夺了他们的吃食。” 喽罗们高声哄叫着,吓得商贩们撒腿就逃,有的人舍不得货物,被喽兵追上被砍翻在地,瞬间血染大地。 张华拿着砍刀朝寨门飞奔过去,转瞬便冲至寨门下。 瞭望楼的兵丁像似如梦初醒,一人吹响号角,另一人拿着弓箭朝下射去。 挥刀猛劈寨门,寸许厚的寨门三两下便被砍刀斫开个口子,身旁孙光等人纷纷刀砍斧斫,转瞬间便把寨门劈得七零八落。 张华一脚踢开残破的寨门,带头朝营内冲去。 只见几个零星士卒朝后飞跑,整个寨内静得可怕。 张华心中闪过不安,营寨内的士卒怎么可能这么少,都聚在伙房吗? 奔跑的脚步慢下来,喽罗们从他身边呼喊着冲过。跟着众喽罗越过几处帐蓬,前面突然变得开阔起来。 前面是个空场,三十步的范围没有丝毫阻挡,迎接他们的却是严阵以待的弓箭手。 锣声响,箭如飞蝗而至,喽罗们倒伏一片。 中计了,张华用刀拨打着乱箭,当机立断地大声吼道:“退出营寨,大家分头逃跑。” 现在是白天,到处都是人,只要出了营寨混入人群中,官兵能抓住几个。 寨门处拥堵成一团,外面的人往里闯,里面的人往外逃,鬼哭狼嚎。 张华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刀砍出条血路。刚冲出营寨,却见喽兵们纷纷向后退缩。 从缝隙中张华看到,百步外官军分成三队,盾牌在前,长枪在后,已将寨门围在中间。 这些官军哪里冒出来的? 张华不知,示警的号角响起时,杨安玄、阴绩和严壮放倒虚插的后寨墙,三百名士卒鱼贯而出,在寨门前列阵。 前有阻敌,后有追兵,身陷罗网,张华知道落到官军手中绝难活命。 张华高声吼道:“兄弟们,这伙官军不过是些刚入伍的农夫,比复阳城的官军还不如。咱们人多,冲过去,杀了他们。” 说罢,张华率先挥刀向西闯去,身后喽兵在他的鼓噪下,纷纷挥舞着兵刃朝官军扑去。 杨安玄率队在南面,正对寨门。 骑在马上冷冷地注视着冲来的喽兵,杨安玄高声下令道:“盾牌立起,长枪突刺,不准喽兵突围,照你们平日训练施为。” 喽兵们冲近,砍来的兵刃被盾牌挡住,长枪从盾后刺出,鲜血飞溅,惨叫连连。 有士卒看到鲜血,下意识地缩回盾牌、长枪,却被喽兵们抓住机会,挥刀趁隙砍来。 血光溅起,不分敌我。 刚一交战,官军就出现了伤亡,盾墙很快被冲出豁口。 杨安玄没有急着上前堵缺口,操练得再好的士卒也要在战场上见过血,才能转变为强军,血与肉的教训才能让稚嫩的新军快速地成长起来。 “盾牌往外,长枪三人一组,将豁口推平。”杨安玄高声下令。 东面,严壮骑在马上大声地喝骂声中,提醒着新军如何防御。 平时刻苦的训练开始发挥出作用,新军在什长、伍长的率领下,牢牢地将喽兵阻在盾墙之后。 西面是阴绩防守,张华冲来时光头在阳光下闪着亮光。 阴绩,他看过谍报,知道张华是个大光头,此人率头冲来,莫非就是张华。 斩贼首可是首功,擒住张华,这次剿贼自己便是头功。 阴华心头火热,二话不说朝冲来的张华迎去。 第三十三章 直取巢穴 砍刀重重地斫在盾牌上,将持盾的士卒硬生生劈得倒退。 数杆长枪从盾后刺来,张华扬刀一扫,将长枪扫到一边。 紧随身侧的孙光抢步向前,剑身从盾隙中扎入,持盾的士卒惨叫倒地。 张华心中稍定,新兵就是新兵,没有真正上过战场,配合得不熟练,在他的眼中漏洞百出,杀出去应该不难。 勇气倍增,抡刀横扫,刀芒在阳光下有如匹练,势不可挡,逼得身前的官军连连后闪。 张华狞笑一声,刀朝一名持枪的士卒头颅砍去,那士卒慌慌张张地举枪招架。 刀刃将枪杆砍断,刀势不减继续朝前砍去,眼见那兵丁要被砍中。 一杆银枪从后探出,点在刀身之上。 “当”的一声,刀被荡开,那士卒惊惶后撤,逃得性命。 阴绩一脚将碍事的士卒扫开,长枪一拧,枪花颤动,颤巍巍地扎向张华的胸口。 张华眼中凶光一闪,看银枪就知此人是将领,杀退此人阻挡便打开,便能逃得性命。 “老三,和我并肩杀了这小子。”张华吼道。 孙光的短须上溅满鲜血,黏糊糊地沾在下巴上,见张华挥刀劈向阴绩,便阴恻恻地绕到左后侧,挥剑刺向阴绩大腿。 阴绩振奋精神,口中厉叱,长枪舞动如轮,越战越勇。 光顾着缠斗张华、孙光,阴绩没心留意手下的士卒,身边的兵丁被喽兵杀得节节后退。 盾墙被撕开数道口子,喽兵顺着撕开的口子逃走。 杨安玄注意着四周动静,发现喽兵们潮水般朝西涌去,暗道不好,下令道:“鸣号,向西逼进,别让贼人跑了。” 号角声响起,盾牌、长枪合围朝西推进。 营寨内赵田领兵杀出,严壮也开始向前推进挤压喽兵的空间。 听到号声阴绩猛然惊醒,游目看去,身旁的士卒被冲得七零八落,喽兵正从他这边逃走。 阴绩撤枪回走,急声喝道:“不要乱,变长阵,拦住贼人。” 张华和孙光见阴绩回撤,一左一右分开逃窜。 阴绩哪肯放张华逃走,立刻挥枪刺来,张华只得摆刀相迎,大声招呼孙光并肩作战。 哪料孙光头也不回,越着阴绩没空理会他,杀退几名官军逃出包围。 阴绩心中发急,手中银枪光华缭绕,紧紧缠住张华不放。 自己这边出了纰漏放跑了喽兵,若再让张华跑了,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别说首功,恐怕还要获罪。 张华暗暗叫苦,拖久了等官军合围,自己性命难保。 强行飞身跃起,挥刀向阴绩胸口刺去。打定主意,只要阴绩闪躲,拼着挨一枪也要夺路而逃。 阴绩知道张华情急拼命,目光一凛,脚下寸步不让,枪身横扫,鞭向张华有腰身。 张华在空中变招,以刀迎枪,刀枪碰在一处,火星四溅。 人在空中无借力处,张华被枪击得斜飞而出,却正是他争取的一线生机。 被枪扫得斜落在阴绩两丈外,张华用刀拄地,脚刚落下立即用力窜起,身子前倾朝前蹿去。 手中刀疯狂地朝前劈去,挡在他身前的官兵看到数道匹练袭来,吓得往旁闪开,露出空档。 张华大喜,刀锋由劈变扫,将空档拉开。 正以为逃得性命,后背一痛,气力随着钻心的疼痛消逝。 艰难地回转头,张华看到十丈外有一骑,马上之人持弓,对着自己冷笑。 阴绩长枪前刺,扎穿张华的咽喉。 高抢起张华尸体,阴绩高声喝道:“张华已死,降者免死。” 喽兵们看到张华光头在枪尖之上闪亮,身体还在抽搐,鲜血往下滴答。 官军已经合围过来,喽兵们哪有战心,纷纷抛了兵刃跪地投降。 胜勇追敌,杨安玄带着阴绩等人一气直追到大复山边,抓住了数百名溃逃喽兵,申初时分才押着俘虏回营。 从平氏城征集的大夫在为伤者治伤;陈华、孙忠、何青这些老兵带着新兵打扫战场,这也是新兵必学的东西之一。 严壮清点着战果,此战杀死喽兵一百多人,抓住俘虏四百多人,贼首张华身死,算是大获全胜。 当杨安玄得知麾下士卒战死十七人,重伤二十九人,轻伤四十六人,情绪低落下来。 赵田看出杨安玄的烦闷,开口劝道:“打仗免不了伤亡,看得血多了,心也就冷了,到时便成了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了。” 这是有感而发,赵田跟随杨佺期征战十余年,见惯了袍泽的身死,他在战场多次受伤,致命的重伤就有两次。 经历过袍泽以性命为饵诱敌,也曾为了掩护袍泽撤走拼死搏杀,赵田不怕战死在沙场,但也想着能看到女儿穿上红嫁衣的那天。 明白道理不见得就能释怀,杨安玄长出一口气,郁闷地道:“但愿这些人见过血之后,下次会少些伤亡。” 看到徐孝重的高高个子从远处走来,杨安玄的心情轻松了一点,他一直替徐孝重担着心。 让徐孝重混入山寨是他的主意,若是出了事心里肯定不舒服。 “走,迎一迎徐大个,这次他立了大功。”杨安玄露出笑容,朝徐孝重走去。 等到近了,发现徐孝重手中牵着根藤条,藤条的后面牵着那个田大河。 杨安玄笑道:“徐大个,你还逮了条大鱼啊。” 徐孝重咧嘴笑道:“下山仆便跟着田大河,这小子没跟着冲寨,远远地躲着,看到官军列阵转身便往山里跑。仆紧盯着他,一直追到山坳里才抓住这小子。” 田大河灰头土脸,身上的锦袍被树枝挂得尽是口子,一路哀告徐孝重放了他。 当看到杨安玄,认出是那天在粮铺遇到的公子,什么都明白了。 “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田大河哀告道:“将军饶命啊,小人愿意戴罪立功,带官军剿灭贼窝。” 杨安玄先和徐孝重说笑了几句,得知下山的贼人近千,还有四五百贼人逃走了。 山寨中残留仍有三五百贼人,加起来将六七百人,若不斩草除根,官军一走,这些贼寇定然死灰复燃。 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田大河,杨安玄喝道:“先别嚎了,你能带官军上山?” “能,能”,田大河满口答应道。 徐孝重在旁边插话道:“他是山上的五当家。” “喔,真是失敬。”杨安玄似笑非笑地道:“五当家,说说看,如何带我们上山?” 田大河有点傻眼,怎么带,跟在自己身后上山就是了。 杨安玄没再理会他,对赵田道:“把先锋营的人找来,换了衣服,随我进山。” 赵田道:“这次仆要跟着三少。” 杨安玄要化装袭击山寨,肯定不能多带人手,否则容易引起山贼怀疑。 打仗刀枪不长眼,赵田是杨佺期安排给杨安玄的护卫,这样凶险的事他当然要护卫在旁。 杨安玄点点头,道:“多带此箭,让严壮率军跟在里许外,听到鸣镝响便攻寨。” ………… 凌云峰,孙光逃回山寨,立刻下令喽兵关上寨门,严加防范。 灌下半壶凉水,伸手捋须才发现胡须被血黏糊糊粘成一团,硬梆梆地难受。 让人打水净面,又换下身上的血衣,孙光平静了些,一屁股坐在张华的席上,摸着前面的案几,嘿嘿地笑出声来。 听逃回来的喽兵讲,张华被官军挑了枪尖,回不来了。 赵屠子带人去了复阳城,看样子也不打算回山寨了,从此以后这凌云峰就是自己作主了。 山寨还剩下六百多号人,人少了一半,存粮应该能支撑到来年了。 新野郡的官军不可能在大复山久留,自己只要死守山寨,等官军撤走,便是这千里山林的主人。 喘息初定,有喽兵进来禀道:“三当家,五当家回来了。” 孙光不喜欢田大河,这小子本事没有,靠拍张华的马屁才混到五当家的位置。 不过这小子能言会道,山寨遭受重创,留下他可以安抚喽兵。 想到这里,孙光起身道:“老五回来了,没伤着吧,吾去迎迎他。” 大步走出三清殿,往下走到寨门处,看到田大河带着一帮人正迈台阶往上走,孙光认出田大河身边的那个高个子,就是那个叫狗剩的。 “老五,你可算回来了,没受伤吧。老大呢,没出事吧?” 命人打开寨门,孙光站在石阶上,面带几分得意、几分悲伤地问道。 心中想着,田大河若不肯认自己为主,那便将他斩杀在寨门外。 田大河在台阶上站住脚,抬头仰视着孙光。 孙光一愣,田大河的脸似喜似悲,这是什么意思? 刚想发问,一只冷箭飞出,正中咽喉。 孙光捂住喉咙,瞪着眼睛,直直地朝阶下摔去,临死前念头闪过,这狗东西他想夺权。 田大河高声呼道:“孙光害死了大当家,吾杀了他替大当家报仇,大伙不要怕。” 那些喽兵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五当家杀了三当家,二当家去了复阳城,大当家死在平氏城,四当家随大当家下山还没回来,乱成一窝粥了。 杨安玄推着田大河快步走寨内,示意让陈华连放三只响箭。 尖啸声响彻山林。啸声未歇,号角声起,官军出现在山下,开始登山。 喽兵们一阵大乱,杨安玄一推田大河。 田大河高声喊道:“兄弟们,官军来了,吾决定带大伙弃暗投明,归顺官府。大家放官军进来,不要阻拦,保证不会伤了大伙性命。” “姓田的背叛大伙,杀了他”、“快关上寨门”、“往下砸石头,别让官军上来”,山寨上的喽兵慌成一团,不知听谁的。 杨安玄等人弯弓攒射,惨叫声此起彼伏。 赵田高声喝道:“丢了兵器,蹲在地上,官军来了不伤尔等性命。” 杨安玄居高临下,箭不虚发,那些想上前拼命的喽兵纷纷倒地。 严壮带着官军出现在十余丈外,黑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飘舞。 喽兵们胆气已丧,要不蹲地,要不转身向山林中逃窜,山寨很快被占领。 ………… 站在三清殿前向下望,条狭窄的石阶笔直向上,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山势险峻,山风凛冽,吹人欲倒。 阴绩砸舌道:“要不是三少智取凌云峰,强攻这山寨不知要死多少兄弟。” 如今阴绩对杨安玄已是心悦诚服。 严壮看了看身后的道观道:“烧了这个鬼地方,省得贼人又来盘聚。” 杨安玄对动不动就烧毁这烧毁那的做法深恶痛绝。多少文明被大火烧没,阿房宫、圆明园,让考古工作者看着残壁余烬扼腕痛惜。 “防止贼寇重生,在于官吏修德政、与民生息。一把火能烧掉山寨,却烧不了贼患。留着吧,让郭县令召回道人,恢复旧貌吧。” 第三十四章 战后争锋 仗打完了,善后的事还有一大堆,救护伤者、掩埋死者、安抚士兵、处置俘虏等等,杨安玄却在第二天将什长以上的人召集起来进行战后总结。 军中将士识字的不多,知晓兵法的更是寥寥无几,《孙子兵法》、《吴子》之类的兵书只有像杨安玄这样的世家子弟才有机会接触。 赵田、严壮这些从沙场征战中成长起来的将领也只能在经历过生死后自行领悟些道理。 兵法和道理是不传之秘,绝不会轻授给旁人。 杨安玄的心胸与旁人不同,在他看来麾下知晓打仗的人越多,他的实力也越强。 杨安玄认真思索过自己穿越而来的优势,对历史走向和历史人物的认知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千余年来积累的知识,这才是自己争雄天下的资本。 关于作战,杨安玄自问并不善长,但他想到两个制胜的法宝,战前动员和战后总结。 五十多人帐蓬内挤不下,杨安玄索性让人钉了块木板搬到帐外,把纸贴在木板上面,用笔在上面画着图形。 众人好奇地围观着,有人笑道:“这圈圈是什么?里面还有小块块,像炊饼放着肉块。” “吴大嘴,你就知道吃,我看杨军侯画的是咱们的营寨。”有明白人道。 “对对,是咱们的营寨。” 杨安玄搁好笔,指点着纸上图道:“咱们一起说道说道昨天的战事,哪里做得好,哪里要改进,下次免得犯同样的错。” 事先杨安玄跟赵田通过气。赵田率先开口道:“吾先说几句,昨天的仗咱们虽然打胜了,但算不上全胜,伤亡了数十名兄弟,还让不少贼人逃走了。吾认为最大的问题就在于配合不熟练,平时操练看起来做得不错,但到了战场上还是乱了手腿,还得多练。” 阴绩脸一红,道:“愚光顾着杀张华了,没有顾及指挥,致使阵形出现漏洞,让不少贼人逃走了,最大的错在仆。” 严壮想了想也开口道:“什长、伍长没有起到大用,没有指挥好麾下,盾牌和长枪配合不到位,还有要是每队能多出二十名弓箭手就更好了。” 众人七嘴八知地议论起来,越说越激烈,争吵起来。 抛出问题后,杨安玄没有发声,静静地听着众人争论,观察着、记录着,这便是头脑风暴。 队长何青思维敏捷、举一返三;什长刘辉直指要点、见解不凡;还有阴扬、钱举等人都显露出各自的光芒…… 时势造英雄,杨安玄相信,只要这些人能跟着自己一路走到最后,百战之余,自然成名将。 半个时辰后,杨安玄敲了敲木板,笑道:“大伙说的都不错,现在总结一下。其一、加强实战演练配合……其二、加强什长、伍长的指挥……其三、加强兵种间配合……” 众人看着杨安玄用笔在纸上点点画画,用心记着他所说的要点,只要不傻,都知道杨军侯在传授兵法和用兵之道。 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古今中外兵同此心,将来带兵打仗,今天学到的东西肯定能用上。 ………… 守寨的士卒前来禀报,平氏县县令郭潜带着猪羊又来犒军了。 赵田挥手让众人散去,和杨安玄、严壮一起出营迎接,没有军令郭县令是进不了营的。 郭潜与赵田等人见礼进入大营,笑眯眯地道:“本官读太史公所撰《绛侯周勃世家》,文中记载细柳营军纪森严,我看赵将军带兵颇有细柳营之风,难怪能以少胜多,剿灭了大复山的贼寇。哈哈哈哈。” 赵田干笑回应,杨安玄腹中暗暗发笑,郭县令这马屁算是拍到马蹄子上了,赵田哪知道什么细柳营,更不可能想到话语中暗捧赵田会像周勃那样封侯。 中军帐中坐好,郭潜寒喧了两句道明来意,“赵将军,听闻此次剿匪抓获六百多贼人,本官想把他们押回县中受罚,还请将军允准。” 杨安玄冷笑,这位郭县令打得好主意,六百多贼人多是青壮,这些人是免费的劳力,驱使他们耕种官田、平整道路、兴修水利皆可,到时候郭县令既能得利又能得名。 赵田摇头道:“平氏城根本无力约束这六百多人,如果新野郡的兵马离开,这些贼兵若再做乱,郭大人恐怕难以应付。” 郭潜笑道:“赵将军放心,吾会给这些人戴上刑具,再不斩断他们的脚拇指,他们别想逃走,反不了天。” 杨安玄一皱眉,这些人多是流民,被张华裹胁成为贼寇。 说起来大复山贼寇多达一千五百余人,平氏、复阳两县的县令“功不可没”。 “郭大人,是否刑罚过重了,这些人多是些求温饱的百姓,略施薄惩便是。”赵田不悦地板起脸,道。 郭潜冷森森地道:“赵将军对这些逆贼太仁慈了,依本官看,他们作恶多端,如何处置都是罪有应得。” 杨安玄插言道:“郭县令,据俘虏交待,贼首赵应带了四五百人下山攻打复阳城去了,山寨中逃走的贼寇亦不下二百人,若是这些人等我们走后前来复仇,不知郭县令如何应对?” “啊,贼人没有全部抓获吗?”郭潜有些傻眼,若是还有四五百贼人在外,这六百多俘虏就变成了棘手的刺。 伸手捋须掩饰一下慌乱,郭潜道:“那要烦劳赵将军多留些时日,剿灭剩余的贼人才好。” 杨安玄追问道:“这六百多俘虏怎么办?” 郭潜干咳一声,道:“平氏城内暂时无法处置这么多贼人,还是请赵将军酌情处置吧。” ………… 申时,杨安远带着兵马回归平氏城,没有进南寨,而是直接前往西寨。 前去救援复阳城扑了个空,赵应得知新野郡援兵将至的消息,带着人直接就逃进了山中。 驻扎在复阳城外寻觅战机的杨安远得到消息,大复山贼寇千余人下山袭击西寨,反中了官军埋伏。 贼首张华等人被杀,巢穴被剿,杀死二百多,抓获六百多,大复山贼患扫平。 不用说,较量的结果是杨安玄大获全胜。 杨安远呆坐帐中,默然不语,神情沮丧,老天何其不公,自己拼尽全力,接掌家业的梦想却越来越远了。 岑明虎愤然道:“杨军侯怎么知道复阳城是贼人的诱兵之计,而在平氏城以逸待劳引贼人入伏,莫非早已知晓敌情,为何不告诉校尉?” 一句话点醒杨安远,细思当日帐中分兵时的情形,越想越觉得赵田、杨安玄形迹可疑,气恼地拍案而起,道:“回平氏城,找杨安玄问个清楚。” 兵马在西寨二百步外列成方阵,杨安远和岑明虎立马在阵前。 瞭望楼上的兵丁看着寨外严阵以待的袍泽,有些茫然无措,这是怎么了,自己人要打自己人? 寨门打开,赵田、杨安玄等人策马驰出,在杨安远马前二十步勒马。 赵田拱手行礼道:“见过杨校尉。不知杨校尉陈兵寨前,是何用意?” 杨安远没有理会赵田,看向杨安玄径直问道:“三弟,你是不是早知复阳城遇袭是饵,大复山贼人真实用意是想袭击平氏城军寨。” 杨安玄微微一笑,丝毫不怯地应道:“不错。” 岑明虎怒道:“杨军侯,你知情不报,贻误战机。” 杨安玄冷声道:“岑明虎,什么叫贻误战机?莫非你眼瞎,大复山贼人巢穴被剿,千余贼人或死或降,若不是你们放跑了赵应,此战堪称完胜。” 杨安远冷哼一声,道:“杨安玄,你休要巧言争辩。我身为校尉,赵田是部司马,你不过是军侯,既知军情为何不向吾禀报?” “两军争雄,各凭手段。”杨安玄冷冷地道:“你若觉得吾有违军纪,回去跟父亲说。” 杨安远扬起手中马槊,指向杨安玄道:“大胆,难道吾治不了你。” 赵田厉声喝道:“杨校尉,你想引发内斗吗?” 扬手示意,严壮从营寨内率领士卒鱼贯而出,排成长列。盾牌如墙,长枪如林,弓箭手斜指,两军对阵。 杨安远目光阴郁,若是真要打起来,自己罪责难逃,只是羞刀难入鞘,举起的马槊该如何放下? 岑明虎朗声解围道:“杨军侯,前次校场上败于你之手,岑某一直想找机会再次领教高招,今日得便,你我比试一番如何?” 阴绩在杨安玄身侧轻声道:“岑家祖传刀法十分厉害,三少要小心。” 岑家先祖舞阴侯岑彭,位列云台二十八将第六,以骁勇善战著称,他所传的刀法肯定有过人之处。 阴绩不看好杨安玄,岑明虎是个武痴,每天习武的时间超过两个时辰,加上祖传的刀法招式精妙,杨安玄恐怕比不过。 自从修练出体内真气,不光气力渐增、耳目灵便,对战时还能感受到气机变化,清晰地捕捉到对手的招式轨迹,料敌先机。有此利器在手,杨安玄信心满满地挥动手中马槊,笑道:“来战便是。” 鼓声隆隆响起,双方将士往后退开,空出二百步的空场给杨安玄和岑明虎相斗。 三尖两刃刀,长有丈二,精铁打制,重二十八斤,是十六岁成年时父亲岑纳所赠,几乎朝夕不离地相伴岑明虎六年多,握手处缠绕润以生漆麻绳,服帖适手,已经换过二十四次了。 手握刀柄,岑明虎心中无比自信,手中刀从未遇过对手,父亲更是破例将岑家祖传刀法相授,对他期以厚望。 鼓声停歇,岑明虎轻轻提起刀,开始催动座骑,朝着三十步外的杨安玄冲去,今日要一雪当日校场落败之耻。 马槊,锋长二尺,八面破甲棱,寒光烁烁;槊柄近丈长,柘木反复浸泡、阴干后胶合而成,韧性、张力十足,制槊名家韩倚耗时三年制成,杨佺期花费五两金购得,赠与杨安玄做成年礼物。 杨安玄右手举槊在空中一轮,毫无惧色地策马朝着岑明虎迎去。 此战,当立骁勇声威。 第三十五章 论功行赏 槊锋与刀刃在空中毫无花哨地碰在一起,发出一声激响,声音鼓荡开去,刺人耳膜。 感受到槊身被压得下弯,杨安玄心中暗凛,岑明虎好大的力气。 刀被马槊反弹而起,岑明虎感觉方才如同击在湿牛皮之上,又涩又滑,手中刀杆震颤不已,掌心有如针刺。 出手试探之后,两人皆知对手不凡,谁也不敢轻敌。 双马并行,岑明虎刀掀狂澜,有如惊涛怒浪般向杨安玄涌去。杨安玄抖动马槊,或点或崩或拨或拦,将岑明虎的攻势挡在身前。 刀如狂涛,槊如磐石,光华似击碎的浪花,看得众人眼花目眩。 岑明虎战至酣处,身形在马背上微微踮起,手中刀如狂风扫落叶,一刀强似一刀,带着声声利啸,激得尘土飞溅,威势十足。 马槊却像在巨浪中翻滚的蛟龙,划出道道玄妙的弧线,在狂风骇浪嬉戏,紧密的撞击声密如锣鼓,摄人心魄。 观战的众人屏气敛息,伸长脖子看着两团光华飞舞,站在前列的人仿佛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烈风。 岑明虎有些焦躁起来,已经斗了一柱香功夫,杨安玄没有丝毫破绽,每一次撞击自己的掌心都感觉有如针扎,刺痛感逐渐循着掌心向手腕延伸。 狂吼一声,岑明虎决定全力一击。 手中三尖两刃刀如大剑劈出,马力、人力、刀力合成一线,带着森寒决然的气势,朝杨安玄斩去。 刀身撕裂空气,速度提至极至,发出尖锐的爆音。 杨安玄目光清冽,感受到刀劈来时的迅猛,三尖最长的刀刃便是最强之处。 最强点亦会是最弱处,只要扼住攻来的刃尖,刀身的变化会为之一顿,自己便可借瞬间的停顿反击。 真气贯注槊身,马槊如箭般射出,丝毫不差地击在三尖两刃刀的中间刃锋上。 大力涌来,槊身吃力微微弓起,杨安玄真气往外一吐,将刀架住。 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招式用老,岑明虎暗道不好。立即扭转刀杆想用尖刃锁住槊锋,争取一线之机。 手腕刚动,槊身已因回弹之势弯出弧状,绕开刀锋,有如穿透虚空直点岑明虎的左肋。 岑明虎撤刀外崩,马槊却轻飘如羽浑不受力,借势荡起挑向马头。 岑明虎左腿一磕马肚,战马向右闪避。 槊锋却急如闪电,刺向他的左肩。 岑明虎身形竭力后仰,手中刀舞出一团光华,想把马槊挡在外面。 马槊如同毒蛇吐信,又疾又准地破开刀光,咬在岑明虎左肩的皮甲上。 杨安玄没有用力,只是挂住皮甲向下一拉,岑明虎从马上掉落,皮甲被槊锋扯破。 “啊”,惊呼声齐如响雷,杨安玄收槊勒马。 杨安远催马驰出,来到近前跳下马,伸手拉起岑明虎,关切地问道:“明虎,没受伤吧。” 岑明虎看了一眼左肩破损的皮甲,苦涩地摇摇头,没有作声。 “胜败兵家常事,明虎不用放在心上,咱们走。”杨安远和岑明虎翻身上马,也不多话,率领麾下匆匆离去。 杨安玄举起马槊,冲着杨安远离去的方向虚劈两下,厉声高喝道:“谁与争锋!” “军侯无敌”、“军侯无敌”,欢呼起如潮汹涌。 ………… 赵应得知大复山被剿、张华身死的消息后,率领四百喽兵直接奔了龙袍山,他原来的老巢。 杨安远收到消息后,拔寨奔往龙袍山,就算损折些兵马,也要把这块剩下的肉吃进嘴。 杨安玄不打算跟去凑热闹,说不定自己好心帮忙反被嫌弃。 再有两天就进入五月,该起程回归棘阳城了。 郭县令又厚着脸皮来劳军了,前前后后共送出了二十头猪,士卒们天天有肉吃,伙房的栏中还存有十二头猪。 看在猪的面子上,赵田和杨安玄商议留下二百名俘兵,田大河便在留下的人中。 关在营寨的日子田大河提心吊胆,时刻张望外面经过的士卒,想找到徐孝重和王全义替自己说几句好话,结果多挨了几鞭子。 听说能留在平氏城田大河喜笑颜开,他怕极了杨安玄,孙瞎子咽喉上的那只箭就是杨安玄所射。 闭上眼脑中就会浮现出孙瞎子那惊恐、怨毒的神情,无数次将他从恶梦中惊醒,总算摆脱了杨安玄的控制,晚上能睡个安稳觉了。 徐孝重看着田大河被系上绳索,十人一串被平氏城的衙役押回县城,心中暗暗叹息。 他已经听说郭县令想斩去这些俘虏的脚拇指,罚他们在田中劳作,这个素来机灵的同乡落得如此下场是自作自受。 路在脚下,每个人走的不同,徐孝重将田大河抛在脑后。 杨军侯说他此次立下大功,论功至少升迁两阶,徐孝重忍不住咧开了嘴。 ………… 五月六日,棘阳城东,官道两旁农田粟苗青青,农人在田间耕作,春意喜人。 长长的队伍由远而来,农人好奇地张望着这只军旅,指点、议论着队伍中押送的俘虏。 杨思平前来迎接,大军先回归城西营寨,然后赵田、杨安玄跟着杨思平前往衙署拜见杨佺期。 杨佺期事先收到赵田的禀报,知道此次出兵剿匪捣毁大复山贼巢,剿灭贼人千余人,只剩下小部贼人逃往龙袍山,杨安远还在带人清剿。 看到战报,杨佺期十分满意,伤亡只是数十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要知道这是一只才操练三个月的新军,这样的战果堪比自己麾下的族军。 勉励了几句,让赵田等人回去休整,等杨安远那边的战事结束后一起为他们请功。 至于押运来的四百多名俘虏,交给了杨孜敬处置。 开春以后,流民返乡耕种,平整官道、兴修水利这些工程停了下来,这四百多人正好用上。 让杨安玄随他去了内堂,杨佺期笑容满面地道:“玄儿,五日前阴老爷子派人送信,新野郡中正的人选已经确定是阴友齐。” 杨安玄笑逐颜开,虽然他对定品之事不是特别热心,但人不能脱离大环境存在,定为高品对他、对家族都是好事,意味着将来的起点高,得到权势更为容易。 乱世将临,比起桓玄、刘裕等人他已经落后许多,唯有奋起直追才有参与角逐的资格。 四百新军是小小的一步,定为高品则是另一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孩儿明日便去阴家堡拜访。”杨安玄笑道。 安玄一点就透,杨佺期很是欣慰,捋着胡须道:“此次大复山剿灭贼人千数,功不可没,为父会向郗刺史为你请功。阴绩杀死贼首张华,论功可升为军侯了,你明日同他一起去阴家堡,顺便把为父之意告诉阴老爷子。” ………… 阴家堡,杨安玄带了杨湫前来拜见了阴老爷子,奉上带来的礼物。 阴晞与杨安玄寒喧几句,交待阴敦好生接待,让年轻人自去玩耍,有人引着杨湫去找阴慧珍不提。 五月的阴家庄繁花似锦、绿意盎然,处处生机勃勃。 杨安玄提出到青竹漂塘的地点看一看,算算日子差不多快有百天了。 沿着溪水向东,微风从林间吹来,水声潺潺,鸟语花香,心旷神怡。 文武之道,一张一驰,眼前美景让刚从战场上回归的杨安玄和阴绩感到分外舒爽。 回家见过祖父后,阴绩跟在大哥和杨安玄身边,在平氏城外杨安玄力挫岑明虎,阴绩对杨安玄心服口服,恭敬有加。 这让阴敦暗自诧异,自己这个性情桀骜的二弟自打进了军营,倒像换了个人,以前对杨安玄颇多怨言,如倒像十分恭敬。 有了改进的桑根纸为底,阴家对杨安玄的以竹制纸之法充满信心,在溪水下游处开挖出数十亩水塘,塘中按照杨安玄所说浸泡着新生竹,竹子被截成五至七尺长。 阴敦指着塘中竹道:“再过半个月就能看到安玄所说的竹纸了,我甚是期待。安玄,你这半个月离开棘阳,《小窗幽句》可是断了,书肆每日都有人来询问新作,今日你至少要写上七八句,我才放你回去。” 杨安玄笑道:“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却又被你索债,难得清静。” 阴敦眼一亮,道:“好一个‘偷得浮生半日闲’,若能补齐,便可算上一句。” 三人说说笑笑回转,路过一片桑林时听到清脆的笑声,阴慧珍带着湫儿在采摘桑葚。 笑声有如黄鹂鸣唱,在蓝天绿叶间婉转。 杨安却暗自叹息,随着阴友齐成为新野郡中正,这只金丝雀被关进牢笼的日子更近了。 被杨安玄的那句“偷得浮生半日闲”勾起兴致,阴敦硬拉着杨安玄来到水榭,命人备好案几,要盯着杨安玄写几句“水榭幽语。” 看着水榭四周风景,阴敦笑道:“安玄可得用点心思,将来此处定然因你而得名,文人雅士访客不断,诚为佳话也。” 阴绩对舞文弄墨不感兴趣,告辞离开。 阴敦亲自铺纸研墨,杨安玄只得坐下,挑应景的言语写下几条,“黄鸟情多,常向梦中呼醉客;白云意懒,偏来僻处媚幽人”、“昼闲人寂,听数声鸟语悠扬,不觉耳根尽彻;夜静天高,看一片云光舒卷,顿令眼界俱空”………… 阴敦如获至宝,每写完一条,拿在手中先睹为快,摇头晃脑吟诵,一副陶醉的样子。 有仆从引着公孙河到来,杨安玄起身与之见礼。阴敦笑道:“再过些时日,公孙兄便要成为我的妹婿了。” 杨安玄连忙恭喜。他听高广提起过这桩事,看来阴友齐成为郡中正,这位寒门仕子终于向现实低头,要借阴家之力升品了。 ………… 三天后,杨安远率军归来,龙袍山剿贼,斩贼百人,俘二百,赵应与剩下的贼人不足百人向北逃窜,不复为患。 杨佺期向雍州刺史郗恢报捷请功,要求封赏、犒劳将士。 收到报捷文书后郗恢大喜,两燕之间的战事正紧,慕容永的兵马节节败退,一旦败亡,雍州便要直面慕容垂的十万铁骑了。 杨佺期到任新野不过半年,就训练出近千强兵,看来当初自己力荐他做新野太守的决定真是英明。 大笔一挥,准了杨佺期文书中的请求,岑明虎、阴绩正式成为军侯。 其他人或升或赏,唯有看到杨安玄升为部司马的请示时,郗恢搁下笔,起身捻须思索了片刻。 对这个少年人郗恢印象极佳,甚至在他看眼中王谢子弟也莫能比,最近《小窗幽句》是他案头所爱,加上早先所献的杨家犁,杨安玄称得上“天资卓越”,这样的美材自己何妨提携一番。 回到席上,郗恢提笔写道:杨安玄,才兼文武、风神秀彻,诚为国之干材,可暂拔为军中校尉,待定品之后再由吏部授以官职。 随同公文下发的还有赏钱十二万,粟米二千六百石,新野郡官军一片欢腾。 第三十六章 鬼蜮伎俩 杨佺期对新军较量的胜负结果有意淡化,并没有将新军合二为一。 杨安玄升为校尉后与杨安远分掌两只新军,为了方便区分名为“安远军”、“安玄军”,皆归厉武将军杨思平统率。 杨安远着实郁闷了一阵,自己随父沙场征战数年,斩首超过三十,方才得授校尉之职。 杨安玄才从军多久,凭借剿灭贼患之功就能与自己平起平坐,实在不公。 只是擢升杨安玄为校尉的命令是郗刺史所下,杨安远只能徒呼奈何。 还好,娘亲董氏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杨安玄定品之后极可能被天子召进京。 这让杨安远羡慕之余暗自庆幸,这样一来就没有人跟自己争夺兵权了。 北方风云变幻。四月二十日,后燕出奇兵攻击西燕滏口,进天井关;五月一日,围困台壁;五月十六日,大破西燕五万主力,斩八千余人;西燕晋阳(太原)守将弃城而逃。 杨思平带着两只新军和部分郡兵北上野练,杨安玄没有随军,他被杨佺期命令留下,参加诗会、雅聚、清谈。 普通百姓不清楚北方战事,他们更关心今年新垦的几亩地收成,托杨家犁的福,庄稼的长势良好,年底或许能吃上几顿饱饭。 士族们热议着今年郡中正的人选换了,原郡中正仓部侍郎魏成年老多病不能胜任郡中正之职,改任太子中庶子阴友齐为新野郡中正。 今年二月,阴友齐由太子中舍人升为太子中庶子,成为五品。 消息传来,阴家堡变得热闹起来,新野大小世家纷纷上门拜贺,阴家一跃成为新野郡最显赫的门第。 郡中正品第本郡人物,当然不用事事躬亲,四处走访查问的事由属员“访问”去做,这些人将资料搜集后交给中正品鉴。郡中正评定人才之高下后,上报大中正“总其议”。 因为郡中正是本郡之人,为了防止舞弊徇私,大中正还会派员明察暗访,保证评定的公正、公平。 ………… 戌初时分,棘阳城东陈府,华林堂内高朋满坐,主簿陈深正在宴客。 两树青铜连枝灯分别摆放在东西两侧,照得大堂内亮堂堂的,一队舞伎在丝竹声中翩翩起舞。 袁河盯着舞伎柔软扭动的腰肢,想起自家婆娘粗笨的腰身,举杯将郁闷和酒吞下。 陈深满面笑容地坐在主 席,目光扫量着众人神情,袁河的举动自然落在他的眼中。 一曲舞罢,舞伎飘然退下。 陈深举杯笑道:“诸位都是本郡的才俊,老夫敬你们一杯,预祝你们此次定品心想事成,早登仕途。” 众人举杯相应。 袁河却愤然出声道:“心想事成?怕只有杨家、阴家这样的门第才能心想事成。像袁某这样的寒门子,就算再多才华也休想与世家子相争。” 一句话挑动座中寒门士子的心弦,有人慨叹附和道:“袁兄说的不错,‘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吾等还是早些寻些佐吏的差事养家糊口好了。” “佐吏,你以为佐吏那么容易得到吗?新野郡新换了一批佐吏,可多是阴、邓、岑三家的族人。杨太守赈灾筹粮,这三家可是花了大价钱,你家为何不向杨太守捐钱捐粮,说不定现在也是衙门里的官吏了。” 陈深一皱眉,说起来此事还是他替杨佺期出刀,得罪了不少人,道:“今日欢宴,不说那些扫兴的事。来,诸君满饮。” “听说公孙河要与阴家结亲了,看来这次他肯定能升品了。”右席一名葛巾士子艳羡地道。 “君和(公孙河字)才学足够,这次能借势升品,也算是众望所归。” 袁河一拍案几,怒道:“不过是趋炎附势之徒,枉愚还一直以他为荣,从今往后袁某与他断交。” 不少人暗中撇嘴,这个袁河动不动把与人绝交挂在嘴上,一副愤世嫉俗的高人样,其实听到哪里有聚会、酒宴,便是走上十余里也要赶去。 一名葛袍士子叹道:“何公在世之时还会替吾等美言几句,如今何公已逝,我等要想升品越是难于上青天。” 有机灵的人道:“何老爷子虽然不在,但有陈公,陈公定然会为吾等仗义直言。” 陈深手捋胡须,慨然道:“老夫自然会为诸位才俊据理力争,不会让诸位怀才不遇、壮志难酬。” 众人举杯敬陈深,多数人心里清楚,别看陈主簿说的好听,陈家本属士族,怎么可能真的为寒门子弟说话。 袁河频频举杯,很快便喝得酩酊大醉,用手拍打着案几高声唱道:“君子之心似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华玉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正是《小窗幽句》中的话。 第二天辰初,袁河从醉梦中醒来,觉得头痛欲裂,闭着眼睛呼道:“水来。” 鼻间闻到一股幽香,袁河大怒,家中衣食温饱尚难,妇人居然学人涂脂抹粉,哪来的钱? 睁开眼刚想怒喝,却呆住了,这是哪里,青丝帐,薄锦衾,眼前女子容貌俏丽,莫非自己醉入仙宫中。 “客人醒了。”女子娇滴滴地声音道:“昨天客人酒醉,家主让客人留宿客房。” 袁河清醒过来,昨夜自己在陈府饮酒,后来便记不起了。 留恋地看了一下锦榻薄衾,袁河翻身起床,目不斜视一脸正容地道:“敢问小娘子,陈公可在府中,袁某前去拜谢。” 侍女引路,穿廊过院来到书房,陈深坐在窗前看书。 袁河忙上前一揖到地,道:“袁河失仪,请陈公恕罪。” “玄成(袁河字)醒了。无妨,纵酒疏狂乃风流本色,老夫焉会怪罪。还未早食吧,与老夫一起吧。来人,奉上早食。” 看着袁河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陈深放下手中箸,道:“听说玄成家中寒苦,老夫略备薄礼,供玄成安心读书。” 一拍手,有侍女捧上一盘,盘中放着黄灿灿的金子,应该是二两。 二两金,二万钱,够自己一段时间花销了,如此厚礼,不知陈深要自己做什么。 袁河将口中粟粥咽下,起身再拜道:“袁某多谢陈公美意。” 等袁河重新坐好,陈深轻语道:“老夫听闻玄成对何公之死耿耿于怀,常在人前替何公鸣不平。” 袁河心中一动,试探着道:“袁某出于义愤,仗义而言罢了。” “我与何公相交莫逆,对他被迫身死亦感不愤,只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不能替其疾呼昭雪。唉,说来吾不如玄成啊。” 听到陈深道貌岸然地慨叹,袁河心中暗哂,谁不知道何长盛是受了你的指使陷害杨安玄,结果被杨安玄的三首诗逼得下不来台,真正逼死何长盛的就是这位主簿大人。 何长盛活着的时候自己受过其恩惠,死后替他叫上两句也算对得住他了,袁河捋须忖道。 陈深继续道:“若有‘访问’向你探察乡党舆论,品评士人才德,玄成不妨将何公之事秉直相告。” 原来是要对付杨安玄,袁河面有难色,自己平时叫嚷几句没有什么,可是要坏了杨安玄定品机缘,恐怕杨家人不会放过自己。 眼睛扫过二两金,心中以为不值。 陈深微笑道:“玄成平时言语想来杨家已有耳闻,若有是非不是玄成亦是玄成,此时缩头怕也无用。” 袁河深悔,自己嘴贱不知得罪过多少人,这次杨、陈两家较量自己夹在其中,稍有不慎便身败名裂、不可收拾。 “玄成莫怕,此次定品老夫会让人向访问美言,纵然升不了品,老夫亦可推荐你前往扬州义兴郡任职。吴夫子、郭经师现在皆在义兴郡做官,比起在新野时不知强出多少。”陈深笑着捋须,不怕袁河不答应。 袁河自问已无退路,将金子揣入怀中,起身道:“袁某从命。” ………… 晚间,陈深散衙归家,命人把族弟陈重找来,将侍从远远撵开,两人在书房中密语。 “……何家答应向‘访问’陈述何长盛被杨家逼死之事……” “何长盛的长子叫何青吧,你要问清楚他,何长盛死之前是否留下什么遗言,不要被人抓住把柄。” “三哥放心,我已经问过了,何青说何长盛召集家人分配完财产后便饮毒自杀了,那封信已经烧了。”陈重道。 陈深追问了一句,“是何青亲手烧的?” “何青说亲眼见何长盛所烧。” 陈深放下心来,道:“张洪那边怎么样?” 陈重摇摇头道:“姓张的好生油滑,说万钱太少了,最少要五万钱。” 陈深眼中凶光一凝,道:“当初在衙门时这个张洪就是条狗,对我点头哈腰的,现在居然敢跟我讨价还价了。把女儿嫁给杨尚保做小妾长能耐了,可惜他那个便宜女婿没把他放在心上。” 愤愤地咒骂了几句,陈深道:“就给他五万钱,等事后再找他算账,吃了我的到时让他吐回来。” 陈重领命离开书房,陈深的目光落在案上,三天前大哥陈辉写了封信来,信中提及侄儿陈志受辱之事,字里行间流露出怒意,责怪自己未替侄儿出头。 陈深轻叹一声,大哥哪知自己的难处,自己在衙门被杨佺期打压得抬不起头来,衙署内的官吏都不敢靠近自己。 不管如何,此次杨安玄定品绝不能坐视,陈深已经暗下三步棋:袁河、何家还有张洪。 思忖再三,陈深觉得还不保险,定品靠访问查探乡党舆论,陈家是当地士族,不妨多找找相熟的乡党,替杨安玄“美言”几句。 还有别驾张回是他多年好友,大中正评议人物时会参与其中,陈深细思良久,提笔给张回写信。 第三十七章 大义为先 五月二十三日,第一批竹纸制出,纸张淡黄均匀平滑,似有竹子清香,手感细腻柔韧,强于桑根纸。 阴晞看到竹纸后大喜,要知道竹子材料价廉易得,做出来的纸质强于桑根纸,其利愈厚,只要操作得当,阴家可以借此暴富。 五月二十八日,阴家广发请柬,遍邀郡中文人雅士相聚试纸,悬金二两为纸征名。 坞堡之内放置着四十多张案几,二百多人提笔或写字或作画,无不对竹纸赞不绝口。 新纸滑韧发墨色、宜笔锋、宜保存,比起市面的黄麻纸、桑根纸、黄檗纸都要好。 有不少人冲着二两金而来,挖空心思想着纸名,“竹花纸”、“黄云纸”、“碧虚纸”、“翠篁纸”、“寒青纸”等等,层出不穷。 阴敦不是很满意,请杨安玄想个好名字。 竹纸有杨安玄的三成纯利,杨安玄推辞不得,想了想道:“竹子‘未出土时先有节,至凌云处尚虚心’,就称云节纸吧。” 有这竹联在,云节纸的名字定了下来。 ………… 诗会、清谈、雅聚,没完没了,让杨安玄疲惫不堪。 看着阴敦昂然而立,侃侃而谈,神采飞扬,杨安玄往柱后缩了缩,神游天外。 这种清淡不用担心话不对题,反正是天马行空,随便冒出一句不知所云的话,总有人高声叫好,“淯水八俊、安玄最高”的说法已渐被士人接受。 凭借着《小窗幽句》,杨安玄的声望如日中天。 有人专门为《小窗幽句》注释,引经据典地注明出处,更有人借此东风,编撰什么《竹林闲话》、《溪间小语》之类的小品文,引人注意,对比《小窗幽句》,往往贻笑大方。 访问已在乡间寻访查问,看家世、访孝廉、问德行,郡中准备升品、定品的士人、士族各施手段。 公孙河早有准备,去年与侨幽州的公孙氏(公孙瓒之后)联络上,本族成为公孙支脉。 加上与阴氏联姻,公孙河算是踏入士族行列,升品的呼声很高。 风云人物无疑是杨安玄,有望定为高品的说法甚嚣尘上,背地里的阴风冷雨自然随之而来。 不招人妒是庸才,杨安玄对这些暗中鬼蜮伎俩并不在意。父亲对定品之事比自己还要关切,这些琐事自有家族出面应付。 听杨佺期谈起过背后搬弄是非的人物,除了些不得志的寒士,主要有死了老爹的何家,因自己免了差事的张洪,这些人的背后肯定是陈家在鼓弄。 想起厌物陈志,杨安玄心中冷笑,既然矛盾不可调和,不妨寻机给陈家重击,若能扳倒陈深,父亲在新野郡也能少些牵碍。 ………… 六月十八日,数匹快马驰进棘阳城,征虏参事胡藩求见太守杨佺期。 胡藩带来了最新的北地谍报:六月二日,后燕兵马围困西燕国都长子,后燕国主慕容永派儿子常山公爵慕容弘向雍州刺史郗恢求救,并献玉玺一枚。 郗恢飞报建康,向天子上奏道:“垂若并永,其患益深,不如两存之,可以趁机双毙。” 天子司马曜深以为然,下旨让青、兖刺史王恭,豫州刺史庾楷率兵援救。 郗恢除了是雍州刺史外,还督梁、秦、雍、司、荆、扬、并七州诸军事,实际上就是与胡兵作战的总指挥。 若战事一起,极可能祸及洛阳,而洛阳是故都,意义重大。 所以郗恢命胡藩携带公文让杨佺期抽调兵马,即刻驰援洛阳。 看到援救慕容永的公文后,杨佺期颇有些感慨,他与这位燕主算得上是旧识,太元十六年(391年)慕容永曾统兵渡过黄河攻打洛阳,被他击退。 没想到三年时间旧敌已到生死存亡关头,转而向晋朝求援来了,真是世事如棋,难以预料。 杨佺期召众军将大堂议事,杨安玄正好在府中,身为校尉也有资格参与。 胡藩见到杨安玄后,开心地笑道:“安玄,愚兄先谢过你送来的战马和宝弓,这段时日愚习练骑射颇有心得,想与你较量一番。” “你所写的《小窗幽句》愚兄已拜读,字字珠玑,读之清心脱俗,让人深思。此次中正定品,愚兄先预祝你得偿心愿,早展鹏程。” 杨安玄见胡藩对自己的态度比起在襄阳初见时亲近了许多,心知倾心结交起了效果,笑道:“愚按照道序兄所授的射箭之术,箭术进益很快,此次相较道序兄可不一定能胜过愚了。” 胡藩开怀笑道:“如此甚好。” 两人谈笑间,诸将到齐。 杨佺期将燕国都长子城被围,郗刺史命新野郡援助洛阳之事简短地通报了一下。 杨安玄脑中回忆,长子城被围到西燕灭亡不过短短两个月时间,东晋、代国(398年称魏,史称北魏,此时代国国主拓跋珪自称魏王)救援的兵马还没有到达,西燕便灭亡了。 “杨思平,你率二千兵马两日后启程前往洛阳。”杨佺期道:“把安远、安玄两只新军带上。” 杨思平躬身领命。 杨佺期扫了一眼杨安玄,道:“杨安玄,你定品在即,此次出征不用随行。” 杨安玄躬身道:“恕末将难以从命。” 杨佺期一愣,冷声喝道:“你要违抗将令吗。” “未将不敢。末将身为安玄军校尉,哪里麾下出战主将不行的道理。定品是个人之事,防守洛阳是国之大事,若避而不行,必有人借机生事,末将不想让杨家因仆蒙羞。” 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胡藩暗暗称赞,安玄小弟深明大义、舍己为国,实在令人钦佩。 杨佺期脸色缓和下来,捋须沉吟片刻,道:“安玄能如此想,为父甚慰,便准你随军前往洛阳。不过八月中旬中正品评人物之前你要赶回来。” 杨安玄操练新军,就是想练出一只像北府军那样的强军来,将来有一天带着他们收复失地。 在洛阳时,杨安玄也曾见识过前秦、西燕的兵马,知道胡骑的利害,特别是身穿重甲、马披重甲的“甲骑具装”更是步兵的噩梦。 这些终归是前身杨安玄的记忆,今身既有争雄之心,当然要去亲眼看看敌之长短。 两日后,二千兵马悄然离开新野郡北上,经南阳、鲁阳前往洛阳,征虏参事胡藩随军北上。 杨安玄再度请命成为先遣,与从洛阳南下不同,这次跟随他的是被其称为先锋营的二十六人,加上赵田和阴绩。 看着杨安玄从容下令,侦察、联络、搜寻、驻营等事布置得井井有条,与半年多前南下时判若两人,赵田暗自感慨。 亲眼目睹杨安玄身上发生的变化,赵田越发坚信,三少是他值得追随的雄主。 杨安玄一丝不苟地训练着先锋营,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将先锋营打造成类似后世的特种兵。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将来便以这二十几人为基础,逐步建立起一支精锐部队。。 杨安玄深信,自己会带着这只队伍像李世民的玄甲军那样,斩将夺旗、所向披靡,最终席卷大地,成就伟业。 ………… 七月八日,二千新野郡兵到达洛阳城。 阔别半年,还来不及故地重游,河南太守夏侯宗之便让他们继续北上,前往孟津关镇守。 孟津关,洛阳八关之一,拱卫洛阳城。 昔日周武王伐纣与诸侯会盟于孟津渡,东汉大将军何进在孟津渡设孟津关,守卫洛阳北大门。 西晋时丰乐亭侯杜预曾在此架设黄河上的第一座浮桥,“河桥”。河桥已毁,孟津渡依旧是南北往来的重要渡口。 南北战事不断,但商旅并未禁绝,孟津南北渡口停满了等待渡船过江的商队。 因为商旅的缘故,孟津关内有如小城,井字型的街道两旁遍布客栈、酒肆、妓院。 靠近关卡的二里范围是兵营,杨思平率二千郡兵驻扎在此,加上原本的守兵千人,孟津关守兵达到三千。 孟津关建于山隘之间,长约里许,墙高二丈,黄土夯就,历经风雨坚固如旧。 站在关墙之上远眺,黄河之上舟船如叶,密密麻麻。 孟津关北侧,将军府,杨思平召众将议事。 河南太守夏侯宗之转来谍报,称西燕国主准备遣太子慕容亮为质子,请求晋国出兵接应。 夏侯宗之收报后转给杨思平,让杨思平酌情处置。 杨安远皱眉道:“朝庭救援燕国的兵马尚在筹备之中,若吾等先行冒然出兵恐生波折,末将以为静观其变为上。” 杨安玄心中替慕容永悲哀,这位西燕国主分别向东晋和代国求救,结果国被灭两国的救兵都还未出发,大概都像杨安远那样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杨安玄想趁此机会去看看后燕兵马,后燕国主慕容是个垂雄才大略的人,他麾下的雄兵勇猛过人,自己要亲眼看过心中才有数。 想到这里,杨安玄道:“末将以为可以派遣少量人马化妆成商旅,过河见机行事。末将请命,带先锋营过河接应燕太子。” “不行。”杨思平断然拒绝道:“区区数十人深入敌国,生死难测,安玄不可任性。” 开玩笑,杨安玄现在可是杨家希望所在,若是折在胡地,大哥非杀了自己不可。 杨安玄肃容道:“两燕相争,后果难料,若伪主慕容垂胜后有意举兵南下,洛阳城万余兵马如何抵挡。唯有事先探知详情,方能早做准备从容御敌。” 杨思平手抚额头摩挲,沉吟片刻道:“多派细作前去打探便是,你不可前去涉险。” “苟利 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杨安玄慨然道:“杨家世代忠君爱国,有七世名德,安玄身为杨氏子孙,岂能让先祖专美于前。” 大堂上众人闻之无不色变。杨安远深深地看了三弟一眼,心中感叹,吾不如也。 其实杨安玄知道,后燕灭亡西燕之后并未挥兵南下,慕容垂老矣,不复当年雄心。 从经验来看,无论哪国的兵马都不会轻易侵犯商旅,南北货物交流要靠这些商旅,一旦商旅断绝,对权贵们来说会有诸多不便。 就算各国知道商旅中有敌国的细作,也轻易不会动手,此次北行,其实并无太大的风险。 胡藩击节赞道:“虽千万人,吾往矣。壮哉安玄,此去胡地,胡某愿附骥尾。” 第三十八章 北地观风 黄河至孟津口豁然开朗,再无峡谷约束的河道变得开阔,水流平缓。 舟行河中,随波起伏,还算平稳。 飞溅入船的河水清澈,这让见过浊浪滔天的杨安玄感慨万分,岁月变迁、改天换地,沧桑如斯。 三十人,四辆车,装载着瓷器、丝绸、茶叶等贵重物品,还有半车云节纸,价值千金。 货物是河南太守夏侯宗之送来的,至于怎么来的无人过问。 杨安玄为货主,胡藩是典计,阴绩扮长随,赵田是护卫头领,四人乘马,二十六名先锋营士卒则是商队护卫,步行佩刀剑,持弓六把,运送货物前往北代,这些在过所中注明。 琐事交由胡藩操持,杨安玄知道胡藩足智多谋、心细如发,细节处考虑得比自己要全面。 沿官道北上五里许有廛市,不少商贩就在廛市交割货物,这里是晋燕的互市,再往北便进入西燕的国土了。 交了千钱税,车队进入廛市,有质人上前问询货物,得知杨安玄等人前往代国(398年方称魏),又有人前来介绍他们加入北上的商队。 随着质人来到廛市北面,那里聚集了近百辆车,千余人正整装待发。 领队的胡商是鲜卑老者宗提,须发苍白,鼻高眼深;头戴圆形风帽,前遮额,两侧披幅垂肩,披发左衽,窄腰紧袖的狐皮褊衣。 宗提目光如鹰,先仔细看过过所,对照着打量了一下杨安玄等人,伸手摸了摸牛车上的货物,用生硬的汉语道:“一万钱,引你们到雁门,路上行止听从我的安排。” 胡藩与宗提讨价还价,降到了八千五百钱,又付了质人二百钱。 接过胡藩给的金锭,用手掂了掂揣入怀中。宗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眼下正在交战,路上可能不安宁,你们多准备些食物,我车队里有薰脯、鱼干,有什么需要找我。你们先准备一下,两刻钟后出发。” 说话间又有商队想加入车队,宗提匆匆离开。 杨安玄盘算了一下,这个组团车队至少有二三十家,自家算少的,给钱近万,加起来怕要有四五十万钱了。 两刻钟后,车队开始北上,百余辆绵延两三里,缓缓沿着官道北上。 杨安玄等人在长队的后部,放眼四望,官道两旁的农田近乎荒芜,偶尔看到几个衣不蔽体的农夫目光呆滞地站在路边。西燕比东晋还要萧条,真是可怜乱世之人。 申正刚过,车队才行出二十里,宗提便下令扎营。作为商队的头领和护卫,杨安玄和赵田被宗提请去,商量晚间防守之事。 整个车队有二十多家组成,杨安玄算是小车队,没有话语权,被安排与几个大商队一起守护西面。 宗提厉声叮嘱,哪边出了事造成车队损失,便由那些护卫的商队赔付。 二百多人分成两班值守,杨安玄与胡藩值上半夜,赵田和阴绩守下半夜。 时近八月,夜间不冷,但蚊虫滋扰得厉害,“劈劈啪啪”拍打声响个不断。 杨安玄与胡藩轻声交谈,交换着射箭心得。杨安玄细细地问起大哥在襄阳的情形,得知郗刺史对大哥很照顾,杨安深听从了他的建议,与胡藩交往密切,两人成为了好友。 接近子时,从北面传来喊叫声,众人站起身张望。西面值守的头领是个氐族壮汉,高声吆喝着让众人戒备,不要乱动。 赵田等人被惊醒,提着兵刃寻来。森冷的刀锋映着篝火跃动,杨安玄暗中嘱咐胡藩等人聚拢在一处,小心四周异动。 北边的嘶杀声越来越响,隐约能听到兵器撞击发出的声响。一只鸣镝升空,事先约好的信号请求增援。 氐汉对着值守的众人道:“每家出几个人,跟吾过去看看。” 杨安玄让赵田留下,带着胡藩和阴绩跟着氐汉,约有四十多人一起前往北面。 走得近了,喊杀声越来越响,黑暗中人影晃动,寒光闪动,一时分不清敌友。 那名氐汉高声喝道:“身穿皮甲的是贼寇。” 借着月光,杨安玄看到有一伙人身穿皮甲,舞动刀枪十分凶悍。心想这伙贼人够有钱的,居然穿得起皮甲,要知道安玄军要什长以上才有皮甲。 挥刀加入战群,其他几处的援军亦赶到,多出百余生力军,很快压制住了贼寇。只听一声呼哨,贼寇居然配合着往后撤走。 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杨安玄醒悟过来,这些人应该是西燕的溃兵。后燕进攻西燕,西燕战败的溃兵没有归制,索性做起盗贼来了。 宗提约束护卫不要追击,又忙碌了大半个时辰,杨安玄分得件皮甲,众人各自回营。 那名氐汉抱了坛酒过来,刚才交战杨安玄几人十分骁勇,氐汉看在眼中,有意结交。 酒碗一碰,热辣辣地下喉,围坐在篝火边的汉子很快熟识起来。 氐汉拍打着自己的胸口道:“索檀。” 苻坚统一北境后,大力推行汉化,北方各族都会说汉话,沟通起来不难。 “赵承。”杨安玄报上过所上的假名。 “刚看你出手,好身手。”索檀举碗示意道。 杨安玄笑道:“索兄势如猛虎,像是惯在沙场征战?” 索檀叹了口气,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抹掉下巴上的酒渍,追忆道:“索某原是天王手下的队长,淝水之战后受伤回乡。后来天王死了,吾便拉着一帮兄弟出来给商队做护卫,图个自在。” 杨安玄默然,苻坚虽死,思念他的人真不少,可惜后续乏人,昔日强盛一时的秦国分崩离析,麾下的雄兵勇将四散。 索檀之勇不下于赵田,还有在盘龙山遇到的那个宇文齐,都是身手不凡的好手, 卯时,又闹了一场。杨安玄打着哈欠,心想这西燕境内可够乱的,幸亏自己加入了商队,要不然一行三十人还真应付不了。 再往前走经过轵关内侧。此次后燕攻打西燕,西燕国主慕容永把主要兵力放在防守太行陉和轵关陉上,谁料慕容垂率军攻打滏口进天井关,慕容永措手不及,匆忙调太行陉的主力回援京城。 先是尚书令刁云、车骑将军慕容冲投降后燕,接着又在台壁中伏大败,晋阳守将慕容友弃城而逃,致使国都长子被围,局面变得不可收拾。 接近轵关时,有轻骑出没,看身上的衣着是西燕兵马。行色匆匆,神色惊惶,没人过来盘问车队。 车队没敢在轵关附近停留,急急忙忙往前赶,申时到达五龙口。宗提让车队停下,今夜驻扎在五龙口前。 杨安玄看到宗提安排人挑了东西进山,不解地问索檀原因。 索檀从五龙口经过几次,解释道:“山中有寇盘据,过五龙口只要奉上礼物,山贼便不打劫商队了。” 原来交引路费还有这好处,商队与山贼也算共生共存,杨安玄开了眼界。 “赵兄弟,你车队的吃食可够,我等会要去苏家坞买些粟米、肉脯,要不要一同前去?” 商队长途跋涉不可能浪费太多运力来装载食物,所需补给多在沿途补充。 杨安玄对北地的坞堡很感兴趣,笑道:“好,愚正好买些酒水,晚间请索大哥喝几碗。” 杨安玄带了胡藩、阴绩,套了辆牛车,跟着索檀一伙人往西而去。 离开官道不远便是从林,从林间小道穿过,走出五里地,看到山坳中有处的坞堡。 “这苏家坞够隐秘的,要不是熟人带路,根本无人知晓。”杨安玄道。 苏家堡四方形状,坞墙足有两丈高,四角筑有墩楼,有人在墩台上戍守。 永嘉南渡时许多百姓流落在江北,豪强招聚他们筑坞自守,有的不忘故国响应朝庭征召成为流民帅,有的自命坞主左右逢源,有的占地为王打家劫舍,乱世之中各有各的活法。 离着二十余步远,墩楼上射出响箭,众人驻足。 索檀独自上前,来到坞堡外高声喊道:“氐人索檀,前来购粮。” 隔了片刻,坞门打开,十余骑冲了出来,围着杨安玄等人绕了两圈,为首之人勒住马,问道:“谁带得队?” 得知是宗提带队,那人点点头,道:“进去吧。” 坞堡内人来人往,孩童嬉戏、鸡鸣犬吠,比集市还要热闹。 杨安玄见坞堡足有四五亩,北面垦着梯田,一路延绵进山。 为首那人跳下马,领着索檀等人往西行去,那边楼下是仓库,储存着粟米、腊味、酒水等物。 “索兄,你从轵关过来,战况如何?”那人认识索檀,开口问道。 “轵关还在,只是人心惶惶,兵无战心。”索檀道:“苏少堡主,你有什么消息?” 苏致心事重重地道:“要变天了。前两日刚收到消息,姚兴和苻国主在马毛山交战,苻国主被擒身死了。” 众人无不色变。索檀原是前秦将士,听到苻登身死连忙追问细情。 杨安玄暗叹,北地真是风云变幻,眼见西燕和前秦都要亡国了。 打开一个粮仓,粟米足有万石,旁边堆放肉脯、咸鱼的仓库内货积如山,杨安玄估计坞内物资足够支用两年。 坞堡内不光有汉人,还有鲜卑、氐、匈奴装束的人,看上去相处和睦。乱世求存,普通百姓抱团取暖,无分种族。 归程,索檀默然无语、长吁短叹。十年时间强盛一时的大秦分崩离析,天王身死后,两代国主苻丕、苻登相继兵败身死,真是天亡大秦。 第二天过五龙口,杨安玄看到宗提送出二百石粟米和一车肉脯,喽罗下山,肩扛手提,说说笑笑。 车队在山贼的夹道欢送下过境,一路往北奔向建兴(晋)城。 第三十九章 觐见燕主 车队继续北行,溃兵多起来,开始发生冲突车队的事。好在护卫人手足够,加上宗提行事老道,才没有出事。然后,要求转道而行的呼声高涨起来。 最初拟定的路线是走轵关内侧、过建兴、长子,北上晋阳、雁门,一路前往代国。到达建兴后,有人提出向西绕道前往平阳,走上郡前往朔方,再入代国。 异议的人太多,宗提压制不住,只好将车队的头领召集在一起商议,结果愿意按原路线北上的只占了四成。 杨安玄打着接应燕大子的旗号前往长子城,主要是想看一看称雄天下的后燕兵马,所以选择了跟着宗提继续北上。 建兴城外,索檀与杨安玄道别,他要跟着货主转向西行。 退了二十万钱带路费,宗提的脸色铁青难看。 看着大半车队转道向西,宗提冷笑道:“老汉行商三十余年,岂不知兵事凶险。国主阿六敦(慕容垂鲜卑名)雄才大略,从不纵兵抢掠行商,吾等北上时只需留意溃兵就行。” 指着折转向西的商队,宗提继续道:“那些人转道前往平阳,岂不知姚兴刚杀了苻登,将他麾下的兵马遣散,这些人生计无着,看到行商岂会放过。” 人数少了一半,护卫变得紧张起来。行程越发缓慢,一天才走出三十余里。 杨安玄暗自焦急,再有两天就进入八月,他模糊记得长子城在八月攻破被攻破,按照这个速度不知能否赶上。 而且八月中旬自己还要赶回棘阳参加定品聚会,算算时间不说事先准备,能不能按时赶回去都难说。 八月一日,车队来到高都城辖境。时已近午,宗提让众人在道旁休息,前面不远有小镇,可以前去买吃食。 杨安玄咬着炊饼,突听从小镇方向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宗提喊道:“大伙注意,小心戒备。尽量往边上站,别拿兵刃,别引起误会。” 百余骑从小镇冲出,尘土飞扬,扑得道旁众人一身。 杨安玄拍打拍打炊饼上落下的尘土,吐了吐嘴里的沙尘,继续开吃。 一张饼还没有吃完,远处尘头再起。 不用宗提提醒,众人纷纷远远避开,警惕地注意着前方。 半盏茶功夫,数百骑出现在官道上,红色的旗帜迎风飘动。马蹄声如雷轰鸣,马上将士黑沉沉的铠甲,有如来自鬼域的恶灵。 宗提倒吸口凉气,压低声音嘱咐道:“是大燕铁骑,大伙别乱动。” 黑骑速度很快,队列却丝毫不乱,杨安玄注意着威势十足的黑骑,这些人的骑术比起父亲手下的轻骑还要精良。 马上将士皆穿着两当铁铠(1)、佩弓持刀,隔着十余丈远都能感觉到迫人的煞意。 众人忐忑地注视着逐渐逼近的铁骑,祈祷着这些人赶紧通过。 哪料率队将军在商队前勒住马,用鞭子点指道:“你们谁是带队的?” 宗提硬着头皮上前,抚胸躬身道:“宗提见过将军。” 那人打量了一眼宗提装扮,笑道:“原来是自家族人。吾问你,可曾见一伙轻骑从此经过?” 宗提不敢隐瞒,道:“一刻钟前过去了。” 那人一提缰绳,战马扬起前蹄,像利箭般向前窜出。身后诸骑以其为锋,黑色洪流滚滚向前。 目送铁骑离开,宗提不敢多留,招呼众人赶紧动身。 杨安玄心头一动,他隐约记得西燕太子慕容亮南下东晋的时候,被后燕平东将军平规抓获,刚才那两队轻骑莫不就是燕太子和追兵。 低低的声音与胡藩商量,胡藩道:“要果如安玄猜测,吾等错过与燕太子接触的机会了。那数百铁骑吾等根本不能抵御,还是静观其变吧。” 一路往前赶出二十多里,酉时已过,宗提才招呼大家远远地离开大道,找了块荒原扎营。 篝火明灭不定,宗提交待守夜的护卫小心,白天遇到后燕铁骑众人心中皆感不安。杨安玄等人不敢脱衣,枕刀而眠。 戌正不到,马蹄声隐隐传来,杨安玄翻身坐起,宗提更是低声吩咐熄去篝火,不是惹人注意。 事与愿违,马蹄声越来越近,径直朝营地方向驰来。 远处火光如龙,迤延而来,宗提见躲不过,索性命人再次挑明篝火,举着火把出来相迎。 借着火把光亮,杨安玄看清来的正是白日所见的后燕轻骑,为首的那名将官冲着宗提吆喝道:“空出几个帐篷,快些准备些吃食。” 那群铁骑下马,分出一部拉着马前去不远处的溪边洗涮,宗提想命人帮忙被拒。 只听将领高声吩咐道:“你们几个看好俘虏,不许出一点纰漏。弄点水来,帮太子爷洗把脸,问问他想吃什么,尽量满足。” 杨安玄听得真切,与胡藩对视一眼,几可肯定被擒的便是西燕太子慕容亮,那么率队的应该是后燕平东将军平规了。 胡藩打量着四周,低声道:“看看能否找机会救出燕太子。” 平规对宗提哈哈笑道:“多亏你报信,本将军才顺利抓住了伪燕太子。算你一功,等见了燕主定有封赏。” 宗提笑道:“能为大王效力,是小人的荣幸。饭食一会就好,将军先坐下歇息一下。” 平规沉声道:“不急,你把车队的人集中起来,让他们不要随意走动,把兵器交上来,四周会有将士防守,你们不用担心贼队。” 很快,平规下令车队的人伐木立营。 “动作快点,过了子时还未立营,立斩。”血腥的话语随风传来,让人不寒而粟。 在刀枪的驱使下,谁敢不听命,子时前树起一个简单的营寨。 后燕兵马进驻军营。虽然只是临时搭建的简陋营寨,依旧有人戍守,严禁车队之人靠近,军纪严谨可见一斑。 车队的人清点过人数后,交由宗提看管,若是有人逃走则斩宗提。宗提无奈,只得带了自己的亲信来回巡守。 胡藩叹道:“这些兵马训练有素、军纪森严,比起晋军强出不少。若燕、秦、代、凉诸国中有谁像苻坚那样一统北地,那江山危矣。” 杨安玄清楚历史的走向是南北对峙,只不知道自己出现会给历史带来怎样变化。 既然天生自己,决不能任由历史沿着既定的轨道运行,杨安玄以掌击地,慨然道:“吾辈当奋发图强,莫让永嘉惨事再现。” 胡藩目光烁烁地看着杨安玄,道:“安玄,说得好。胡某愿意附骥攀鳞,追随左右。” 杨安玄大喜,没想到此行能赢得胡藩认可,要知道胡藩文武双全、为人重义,历史上绝对是刘裕麾下的大将之一。 伸出手与胡藩握在一处,杨安玄激动地道:“道序兄,诚蒙不弃,安玄当以天下苍生为己念,与道序兄一道复我山河,拯民水火。” 红红的篝火映照在年轻的脸庞上,神采飞扬。 一夜平安无事,原以为第二天后燕兵马会自行离开,没想到平规让商队跟着他们前往长子城,说是燕主有赏。 人心惶惶,有人壮着胆子央求,平规二话不说抽刀刺去,那人倒在血泊之中。 商队的人立时噤若寒蝉,乖乖地收拾车队跟从后燕兵马前行。 平规让宗提清出三辆牛车,从寨中押出十余人。那些俘虏被绳绑着手,赶上牛车,也不知道哪个是西燕太子慕容亮。 车队在三百多燕骑的“护卫”下,前往长子城。 午时休息的时候,宗提找机会凑近 平规,献上二十两金。平规笑吟吟地收下,简单地说了几句,却丝毫没有放商队离开的意思。 宗提心事重重地回来告诉大家,平东将军之意是燕军此次西征,携带的物资不足,所以让商队把货物卖给燕军。 众人连声叫苦,宗提安慰大伙国主向来买卖公平,不会让大伙吃亏。 人在矮檐下,哪敢不低头,众人只能认命,这趟生意别说赚钱,能保全性命就万幸了。 随着燕军一起行动的速度加快了许多,八月四日申末时分赶到了长子城外。 远远看到哨楼林立、旌旗飘展,离着营寨还有二百步远,号角声响起,有轻骑从营寨中冲出。 平规举手示意,众人停下。 轻骑驰近,领队之人认出平规,举手为礼,道:“平将军,此行可还顺利。” 平规笑道:“慕容将军,平某将伪燕太子请回来了。” 慕容将军笑道:“甚好,大王有过吩咐,让你回来后直接去见他。” 平规押着三辆牛车进了营寨,杨安玄等人却在燕兵的监视下留在营寨外。足足有一个多时辰,天色渐黑,有人押着他们进寨。 杨安玄注意到营寨以木立栅,与晋军设寨的方式差不多,长短两层木栅上设木板做成通道,外墙形成女墙,供射手藏身发箭。不过栅后挖着壕沟,破栅而入不提防会掉进沟中。 每隔十丈设哨楼,高达四丈,能在上面监视四方,又可作箭楼用,居高临下射杀来犯之敌。 来到营寨的西南角,那里有片空地,让商队驻扎。燕军吩咐他们不可乱动,否则格杀勿论。 帐蓬尚未扎好,有人前来传令,命商队头领前去觐见燕王。 宗提且惊且喜,多数人忐忑不安。杨安玄有些紧张、有些兴奋,慕容垂绝对是他穿越后想见的人物之一。 越往里走,守卫越加森严,将士身上的皮甲变成了铁甲,栅中还立有栅,一层层的口令和搜查,终于来到了王帐前。 眼前的王帐刷新了杨安玄对帐蓬的认知,夜幕下的王帐有如一只巨大的怪兽趴伏在地。 王帐前燃着数个巨大的火盆,映得帐前勇士身上的盔甲闪闪发亮。那些将士像黑柱般屹立无声,只有风吹拂着盔缨飘动。 大帐内灯火明亮,足有三四十人盘坐用餐。侍者们从中间热气腾腾的大釜中捞出大块的肥羊,用刀割成小块,用铜盘奉上。 杨安玄的目光落在正中箕坐的老者身上,那便是慕容垂了。须发皆白,头发用带子扎起,正低头用银刀剔食着一根羊骨。 宇提急走几步,离案二丈远拜服于地,高声道:“辽西宗提拜见大王,愿大王威服天下,体泰安康。” 杨安玄等人跟在宇提身后,学样拜倒在地。 慕容垂抬起头,浓眉挑起,目光有如苍鹰凝视,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 丢了手中骨头,伸手接过侍者的丝巾拭手,慕容垂笑道:“免礼,且起身说话。” 第四十章 命使赠冠 慕容垂和颜悦色地问了几句路上的情形,让人赐了宗提一碗酒。 宗提激动得手直哆嗦,倒有半碗洒在了衣襟上。 杨安玄偷偷打量着慕容垂,见慕容垂须发如雪,依然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两只眼睛锐利如刃,盯人生寒。 这时,侧旁有人发问,道:“尔等都带了什么货物?报上来。” 商队的人齐齐看向宗提。 宗提强笑道:“仆带了四百匹帛、二百匹麻、漆器二百件、五十坛酃酒……” 等宗提说完,买价报了出来,“价值金五百”。 这些东西买时花了宗提二百金左右,加上打点、关税、雇人等开支,成本至少在四百金,如果贩运到代国能换取千金,这五百金的报价虽然没有亏本,但挣得不多。 人在军营,生死难测,哪敢多言,宗提只得点头同意。 慕容垂笑道:“莫要太薄了,多给一百金。” 宗提拜倒在地,道:“多谢大王赏赐。” 就这样,货主一个个上前将自己所带的货物报出,货物都被买下,只有一至两成利。 轮到杨安玄,杨安玄暗自庆幸,幸亏胡藩细心,事前将货物的数量告诉过自己。 开口道:“仆的货物有大小瓷器三百件,黄绸、红绸、白绸各二百匹,茶叶千斤,石蜜(冰糖)百斤,云节纸五万张。” 慕容垂看了一眼杨安玄,道:“汉人?” 杨安玄躬身应道:“是,荆州江陵人氏,赵承。” “云节纸?吾(1)怎么没有听过?” “是新野郡阴家新近所制的竹纸,这种纸色泽淡黄,纸质均匀,细腻柔韧,比起其他纸要强。” 看着从容谈笑的杨安玄,慕容垂眯起眼,抚须笑道:“吾对你的货物很感兴趣,让人呈来给吾一观。” 杨安玄心中一紧,知道慕容垂起了疑心,又听慕容垂道:“来人,赐酒。” 等杨安玄将酒饮下,慕容垂问道:“吾听闻新野郡出了种新犁,你可知晓?” “知道,叫杨家犁。小人远远看过几眼,这种犁只用一头牛便可耕地。”杨安玄道。 慕容垂用肘支案直起身子,逼视着杨安玄道:“只用一头牛,当真?” 人群中还有个晋国商人,壮着胆子回禀道:“大王,确实只用一头牛,听说比以前两头牛耕地还要好用。” “哦”,慕容垂推案而起,踱到杨安玄的面前站定,饶有兴趣地打量着。 慕容垂的个头与杨安玄差不多,久居上位自然带着股迫人的煞气。杨安玄有意地往后退了一步,微微低下头,不去看慕容垂的眼睛。 “哈哈哈哈”,耳边响起慕容垂的笑声,“你们谁若能从晋国把杨家犁给吾带来,吾愿用五十倍重的黄金相换。” 不少人眼中露出贪婪之色。 那个晋国商人知道点内情,道:“大王,此事很难。杨家犁官府看得很严,每次耕地用犁有专人发放,用完之后便收入仓中,仓库有人看守,等闲接近不得。” 慕容垂点点头,不以为然地道:“《军谶》中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你们能把杨家犁运来,朕绝不食言,万金买犁。” 杨安玄暗自警醒,慕容垂对杨家犁的重视提醒了他,回到新野后要提醒父亲加强杨家犁及制犁匠人的管制,不然北方诸国借助此犁壮大国力,反成晋国之祸。 虽说同样是造福普通百姓,但两国相争,彼之百姓亦是敌人。 有人将杨安玄所带的四车货送进帐中。灯火下丝绸闪闪发亮,瓷器有如美玉,有人上前把玩;茶饼被当场切碎,投入在清水釜中煮开,大帐内很快弥散着茶香。 慕容垂饶有兴趣地拈起一张云节纸,用手摸了摸,又抖了抖,在油灯下照了照,笑道:“确实不错,比吾以前用的纸强不少。只是为何叫云节纸,这名字有些古怪。” 杨安玄禀道:“大王,此纸是竹子所制,小人听说之所以叫云节纸是因有人为此纸做了一联,‘未出土时先有节,至凌云处尚虚心’,上下联各取一字叫云节。” 慕容垂讥讽地嘲道:“晋人就是‘风雅’,制纸也要想出点雅句来。既然纸是竹子所制,以后在燕境就称它为竹纸好了。” 回到席上,侍从奉上茶,慕容垂喝了一口道:“清香解腻,好茶。” 放下茶碗,慕容垂对杨安玄道:“你带来的东西皆是上品,吾给你千金。” 杨安玄装出一副苦脸应道:“多谢大王厚赐。” 慕容垂哈哈大笑,回到席上坐好,道:“商人逐利,千金给的有点少。朕此次西征并未携带多少钱财,尔等若能等待,长子城破后朕可以倍赐尔等货价。” 商贾们兴奋起来,交头接耳。宗提首先表态道:“大王,小人愿意等长子城破。” 慕容垂的威望、信用不错,超过半数商贾愿意等候城破。不愿留下的商贾领了钱连夜出营,杨安玄和宗提等人则回到西南角的营帐。 一连两日,杨安玄等人都呆在帐蓬中,偶尔到帐蓬外空地透透气。营帐外围有士卒看守,不能随意走动。 从巳时到申时,号角声连绵不绝,在营帐中听不到攻城的厮杀声,从送饭的士卒口中听到片言只语,前方激战正酣,长子城守御甚严。 看不到燕军虚实,只能从经过的士卒行止来管中窥豹,赵田告诉杨安玄,燕军整体素质要强过安玄军不少。 八月五日申正,杨安玄正与胡藩在帐内说话,突然听到外面爆发出雷鸣般地欢呼声,两人急忙出帐,见燕兵高声欢呼,摇旗呐喊。 旁边帐篷内的宗提也钻了出来,仔细听了听燕军的呼声,满面喜色地道:“长子城破了。” 胡藩不敢相信,道:“怎么可能,长子城城坚池固,城内有五六万精锐,怎么才两个月就破了?” 杨安玄低声道:“怕是祸起萧墙。” 历史上长子城因西燕太尉慕容逸豆归的部将伐勤叛敌,打开城门而破,看来自己亲历了这段历史。 胡藩叹了口气,看了看长子城方向,沉声道:“慕容永的燕国完了。” ………… 两天后,杨安玄等人再次得到慕容垂的召见,召见的地点不是王帐,而是慕容永的王宫。 从东门进入长子城,街道上满是瓦砾,地面上残留着干涸的血迹,还能看到零星的箭只在地上、墙头招摇着。 后燕将士押送着哭嚎的人群出城汇聚,看身上的衣饰华丽,应该是西燕官员的家眷。 城头变幻大王旗,西燕立国不过十年便亡了。王朝更替,却是普通百姓的噩梦。 在一片哭嚎声中,杨安玄踏进了西燕皇宫。 慕容垂端坐在高阶上的王座,龙盘虎踞、顾盼生威。 整个宫殿装饰得金碧辉煌,地上铺着鲜红的地毯,也不是上面洒下了多少鲜血。 杨安玄随着众人跪拜在地。 慕容垂充满威压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朕话复前言,如今长子城破,数倍给付你们的货款。” 众人称谢,有人引着他们出殿。 杨安玄随着众人转身,听到慕容垂唤道:“赵承,且慢。” 缓缓转身,杨安玄面向慕容垂,心中忐忑。 慕容垂目光如箭射落在杨安玄脸上,杨安玄低头恭笑,不敢与慕容垂对视。 大殿内静了下来,杨安玄听到自己的心“怦怦”乱跳,生死操于慕容垂一念之间,说不害怕是假的,双腿都有些发颤。 数个呼吸的静默让杨安玄遍体生汗,慕容垂沉声道:“赵承,朕有件事相托,若能办成定有厚谢。” “请大王明示。” “朕看你非常人,你回晋国时替朕带件礼物给晋皇。”慕容垂略顿了顿,继续道:“你作为朕所派的使者,向晋天子表达朕的结好之意,燕晋两国各安疆土,不起纷争。” 杨安玄惊疑不定,让自己做使者送礼物给天子,为什么不派出专使,是试探自己的身份还是另有目的? 见杨安玄没有做声,慕容垂微微笑道:“你无需多虑。朕让你做使者是看你是个可用之才,你若愿为朕效命,朕当不悋封赏。” 杨安玄不敢做声。 “朕之所以不派专使,是因为朕得知伪燕慕容永曾向晋国天子求救,伪太子也准备南逃晋国。朕担心晋国天子不相信朕的诚意,所以借你之口将所见所闻告诉晋国天子,或许晋国天子更愿意听到他的臣民转述。” 杨安玄叹服慕容垂的气魄,躬身道:“小人定不负大王所托。” “好。”慕容垂道:“呈上国书和礼物,这礼物是朕最大的诚意。来人,把王冠拿来。” 有侍从用漆盘捧着一顶五梁进贤冠(2)过来,冠身金丝编制而成,镶嵌着五彩宝石,光彩照人。 杨安玄咽了口唾沫,这顶冠的价值堪比明万历的金丝翼善冠,可惜后世没有出现。 慕容垂手指着金冠道:“这顶冠是慕容永库中所藏,巧匠费时三年方才制成,便赠与晋皇。” 杨安玄按过漆盘,久违的职业病发作,目光为冠所迷,无心分辨慕容垂的用意。 有人用木盒收好金冠,慕容垂继续道:“你若无心仕途,朕便送你一场富贵。此次回晋国,你想办法替朕弄来杨家犁,朕以万金相购,绝不食言。” 杨安玄躬身应是,揣好国书、手捧着金冠跟着侍者出殿,殿外一角宇提等人正欢天喜地往牛车上装着金子。 攻破长子城,夺取西燕的国库,慕容垂赚得盆满钵满。 车轿、服饰、宫女、各种奇珍异宝无数,光金锭就不下十余万两,所以慕容垂付出账来十分大方。 杨安玄得了五千两金锭,除了三千两货款,还有二千两作为使者的费用。与胡藩等人汇合后,车队立即南下。 至于西燕太子,西燕都亡了,哪里还顾得上他。 离开长子城二十里,杨安玄把国书和金冠拿出来给胡藩看,把慕容垂让他做信使的事说了说。 胡藩吸了口凉气,震惊地道:“燕主送金冠是何意?还是个亡国国主的金冠,其中寓意太多。安玄,此事非同小可,你要多思量思量,不可莽撞行事。” 话是好意,杨安玄笑道:“无有大碍,燕主有意求和,天子必然乐见。吾也懒得替他送信,到了洛阳将金冠转交给河南太守,送场功劳给他,就算还了货钱。” “安玄做得一手好生意。”胡藩也笑了起来。 收好金冠,杨安玄道:“吾等携带重金,路上恐不安全,要多购置马匹,速速南下。” 胡藩点头道:“不错。今日已是八月七日,恐怕中正品评人物的时日将近,安玄莫要错过机缘才是。” 第四十一章 杀出重围 一路沿官道南下,能感受到长子城破后的风雨飘摇。 官道上满是携家带口往南逃窜的车流、人流,杨安玄等人的车队夹杂其中,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再往前走出十余里,有乱兵、匪徒为祸,光天化日之下抢劫。 有不长眼的想来抢杨安玄的牛车,杨安玄等人毫不手软,杀了十几个人,还顺手夺了六匹战马。 午时才来到离长子城三十余里的集镇,镇内被逃难的人充斥。 买东西、卖东西、偷东西,呼天抢地、哭爹喊娘,乱成一团。 镇上有马市,有不少穿着皮甲的西燕将士在卖马。国灭了,兵心散了。 事情紧急,杨安玄顾不上财不露白的规矩,花费一千二百多两黄金换了二十三匹战马,十四副皮甲,还有三十余根长矛。 每人一骑,多出的三匹马换下牛车,轮流拉车前行,一路急驰南下。 买马的消息已经走漏,沿途不断有人劫杀。 杨安玄有意培养先锋营的血性,让他们轮流上前冲杀。 先锋营骁勇过人,二十余里斩杀了数十人,一路血腥。 有了马,速度提了起来。酉初,离长子城已有八九十里,官道上却不见了人流。 杨安玄勒住马,道:“前面有异,大家小心。” 众人下马,没有急着前行,找到溪水饮马休息,两刻钟后才重新上马前行。 沿途有哨马往来奔驰,五六里外,官道之上被数百人拦住,难怪不见人行。 狭路相逢,杨安玄抽出刀,看着百步外的阻敌,冷喝道:“破敌。” 三十多根矛人手一根,多余的被徐孝重抄在手中。 战马徐徐加速,相隔三十余步徐孝重率先将手中矛掷出。 借助马势,长矛有如城弩急射,带着利啸朝阻敌飞去。 那些人纷纷躲闪,人太多,躲闪不及。 飞矛穿透一人胸口,余势不减带着那人继续插入后面之人的腹中。 惨叫声刚起,三十余根长矛如急雨般飞掷,血光崩溅,人仰马翻。 不等这些人重新结阵,杨安玄等人已经挥刀杀至。 手中弯刀轻轻一送,便是一颗人头飞起。 转瞬之间,轻骑便凿穿阻敌。 阴绩杀得兴起,震刀抖落鲜血,道:“三少,这群土鸡瓦狗也敢来劫杀我们,转回去,斩尽杀绝。” 杨安玄看中这群人有二十几匹战马,吩咐道:“尽是多抢马,不要久战。” 胡藩摘弓在手,箭发如蝗,弓弦响处必有人倒地;赵田不甘示弱,纵马挥刀,专挑轻骑斩杀;徐孝重不断地拾起地上的长矛,抬手掷出,每每有人被矛穿透,叫声凄惨。 看着麾下如狼似虎地逐杀着阻敌,杨安玄深感欣慰,自己的心血没有白费,经过这一路厮杀,先锋营个个能以一当十,终将铸成百战雄师。 两刻钟后,阻敌驱散,打扫战场。 夺得十六匹战马,弓十八张,箭三十二筒,长枪三十二根,长矛二十六根,战刀三十五把、皮甲三十七副,人人披上皮甲。 弓箭挂在马上,其他的兵器更换后捆成一堆丢在马车上。 赵田策马过来,笑吟吟地递给杨安玄一把弓,道:“三公子,你看看这把弓。” 弓是紫檀木制作,轻而硬韧。杨安玄开了开弓,约有一石半的弓力,正好适手。 弯弓搭箭,瞄着五十步外树上停着的一只鸟射去。箭只疾如流星,鸟儿应声落地。 阴绩驰过去俯身拣起,举在手中高声道:“正中鸟头。” 胡藩叹道:“安玄的箭术已然超过我了。” 再往前赶了十余里,太阳西下,天色将暗。 征战一天,人困马乏。杨安玄道:“寻个偏僻的地方歇息一晚再走。” 虽然拖延的时间越长风险越大,但连夜赶路绝不可取,可以想像明天还有无数阻敌在路上,保存体力至为重要。 离开官道向东找到处小树林,将马牵进林中,众人从车上取下炊饼,打来溪水烧开,将咸肉干放在水中煮熟,对付一餐。 晚上分成三班值守,不敢燃篝火,就着月光守夜。 杨安玄值守时发现远处幽蓝的目光,一箭射去惨嚎声起,也不知什么动物带着箭逃离。 ………… 长子城,第二天辰正,皇城。 慕容垂正与部下商议返回都城中山之事。 平规入殿禀道:“大王,那个晋人赵承在刘家集花一千余两黄金从伪燕逃兵手中买得战马、长矛和皮甲等物。” 慕容垂赞许道:“这个赵承能够当机立断,千余黄金随手舍出,是个人物。” “消息走漏,沿途有人劫杀,皆被其杀退。至河西时,有伪燕溃兵二百余人集结拦杀,反被杀得大败……” “那赵承随行有多少人?可有伤亡?”慕容垂打断平规的话,问道。 “仅三十人,无一伤亡。” “哦,以一当十仍大获全胜。”慕容垂捋须笑道:“朕看走眼了,这个赵承绝非等闲。平规,这三十人与你麾下相比如何?” 平规傲然道:“虽未比试过,臣自问绝不会输于他。” 慕容垂沉吟片刻,下令道:“不能纵虎归山。平规,你辛苦一趟,率三百轻骑将赵承抓回来,他若反抗就地斩杀便是。” ………… 杨安玄等人不知追兵将至,吃罢早饭,卯时二刻整装,继续上路。 马有了富余,一路上能够更换马匹,速度越发快了起来。 大概是昨日杀出威名,一路上窥视之人不断,却走得极为顺畅。 虽然心急,但杨安玄还是严格地遵照半个时辰一歇,保存体力和马力,以防不测。 因为有马轮换,一日驰出一百七十余里,过高都、建兴,明日便可通过五龙口。 晚间,杨安玄与胡藩、赵田、阴绩等人商议。 胡藩道:“今天发现不少窥探的侦骑,估计五龙口会有重兵拦截。” 赵田沉吟道:“要不改道绕过五龙口?” 杨安玄摇摇头道:“绕道需多走四五天,身处敌境耽误的时间越久阻截的人会越多。实在不行,弃财保人,用金子买路就是。” 车中还有三千七百多两多子,这可是笔巨资,便连阴家这样的数百年积累的世家一时也不见得拿得出。 阴绩心疼地道:“三少真大方,这么多金子说不要就不要。那些贼人不过是些土鸡瓦狗,怕甚。” 杨安玄笑道:“你们的性命比那些死物值钱得多,千金散去还复来,只有人在金子再多也不算什么。” 胡藩等人深为感动。阴绩起身施礼道:“主公不重千金而重人,阴绩愿从此追随左右。” ………… 五龙口在八十里外,众人没有急驰,用了三个多时辰,到未时才来到五龙口外。 隔着十里远,就不断有侦骑往来,看侦骑数量拦截的人绝不会少,众人暗自警惕。 及至五龙口,远远望见盾牌如墙、长枪如林,燕字旌旗飘舞,足有六七百人。 这些人军容整肃,比起前日拦路的二百余人不可同日而语,应该是西燕的正规军。 阴绩倒吸口凉气,泄了气,道:“这么多人,怕是打不过。” 隔着百步远,杨安玄示意众人停下,自己策马上前,高声喝道:“请问是哪位将军率队,请出来说话。” 对面一骑驰出,身着铁甲,手提长槊。在杨安玄十步外勒马,冷森森地道:“留下钱财,饶尔等性命。” 杨安玄道:“这位将军,实不相瞒,愚并非普通商贾,而是燕王密使,前往晋国送信。” 那将军冷笑道:“便是慕容垂亲至,也要留下买路钱。” 这是说不通了,杨安玄道:“钱财乃身外物,愚可以送给将军,不过想从将军手中换些马匹。” 铁甲将纵声狂笑,道:“死在眼前,还想讨价还价。” 催动座骑,挥槊朝杨安玄刺来。 杨安玄暗自欣喜,来得正好,今日能否能顺利过五龙口,就落在此人身上了。 身处险境,要速战速决。 杨安玄策马相迎,催动真气,刀尖吐出寸许精芒。 身形在马背上探起,手中刀后发先至,重重地劈在槊锋与槊杆的相连处。 铁甲将显然没料到砍刀能迸发出如此狂猛的力道,马槊被斫得高高荡起,身形震得向后斜仰,露出胸腹空档。 杨安玄真气流转,消去反震之力,用刀背猛劈在铁甲将的胸甲之上,“咣”的一声,胸甲被砸得瘪下去。 铁甲将坐不住,从马臀 后滚落在地,用槊拄地想要站起。 杨安玄俯身将刀压在他的脖上,冷喝道:“别动。” 左胸火辣辣地疼痛,铁甲将又气又伤,自己在军中算得上骁勇之将,没想到居然一招落败。 羞恼之上,逆血上涌,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只觉天旋地转。手中一轻,马槊被杨安玄夺走。 身后兵马见主将被擒,纷纷策马上前营救。 杨安玄举槊高喊道:“站住,谁敢上前,吾立杀之。” 对方勒住马,有些犹豫。 杨安玄收刀抬槊,搭在铁甲将的肩头,道:“劳烦将军打声呼呼,免得误伤。” 铁甲将站起身,扬手示意,兵马停在四十步外。 铁甲将仰脸看向杨安玄,道:“你真的燕国使者?” 杨安玄听铁甲将语气变软,显然是想给自己找台阶,点头道:“愚本是晋商,北上之时被燕军挟持,燕主慕容垂希望有人给我皇送信表达亲善之意,所以厚给货资遣愚南返作为密使。” 说着,从怀中掏出那封国书,在铁甲将面前一晃,信封之上盖着朱红的印章。 铁甲将将信将疑,不过身落敌手不得不低头,沉声道:“现在只有一个燕国,既然是燕主之命,吾放你们过去。” 转身面对兵马,铁甲将举手高声喊道:“让开通道,放他们过去。” 对面的兵马骚动起来,有人高声道:“阳将军,这么多弟兄集在这里,不能空手而回。” “燕国完了,不用听他的,咱们冲,杀了这些人抢金子。” 有人策马驰出,杨安玄摘弓搭箭,一箭射中,正中在那人的头盔之上。 那厮吓得赶紧勒马,马儿人立而起,发出嘶鸣。 身后,胡藩也飞马而出,手中弓如霹雳,接连两箭射中两人。 徐孝重手持长枪,对着侧旁二十步远的大树掷出。 一声巨响,长枪扎透尺许粗的大树,震颤不已。 杨安玄高喝道:“且住,愚愿以金换道。” 那些兵马踌躇不前,若能留下金子,何必拼死搏命。 杨安玄对着那位阳将军道:“你喝住兵马,愚带你去看金子。” 阳隆脸色铁青,居然有麾下不听号令,分明是在要自己的命,高声喊道:“李超,你他 妈的是不是也想要老子的命,给本将军盯住了,不许轻举妄动,老子去给你们拿金子。” 徐孝重再掷出一根长矛,落在燕兵的十步外,矛身重重地扎入地中,深达尺许。 轻骑无不震惊,纷纷勒马后退。 李超是阴隆的亲卫,带着数十人驰上前,挥舞着弯刀对着燕兵喝道:“都退后,别伤了阳将军,退后。” 杨安玄见勉强稳住燕兵,跳下马带着阳隆来到车前,掀开帘,满满一车金锭,让人眼花燎乱。 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阳隆,杨安玄道:“这里有三千七百多两金子,换五十匹战马,这买卖做得过吧。” 阳隆艰难地从金子上挪开视线,竭力平稳住呼吸,道:“三十匹,不能再多了。” 一百多两金子换一匹马,亏了许多。但这种情形下杨安玄懒得讨价还价,道:“行,你叫人过来,以马换金。另外,要劳你要送我们过五龙口。” 阳隆点头答应,来到阵前叫了几个人过来,看过金子后,把以金换马之事说了一遍。 燕军商议了片刻,果然空出三十骑来。 杨安玄让他们让开道路,将阳隆裹胁在其中,从燕军之中间穿过,装金子的车辆留了下来。 燕军在五龙口聚集早惊动了山中盗贼,他们紧张地注视着山外情形。 眼见几十匹战马呼啸而过,其后有数百名燕军跟随,哪敢下山拦截,目送这伙人离开。 一刻钟后,出了五龙口,杨安玄让胡藩等人带着空骑先驰出里许,这才对阳隆道:“阳将军,多谢相送,就此别过。” 让阳隆下马,旋转马头,牵着阳隆所乘的战马,急驰离开。 杨安玄手中拿了马槊,阳隆张了张嘴,没有喊出声。 身后,尾随的燕军涌来。李超高叫道:“将军,你没事吧,要不要追上去?” 阳隆怒哼一声,道:“追得上吗?追上去做什么?金子呢?” “将军放心,仆让云孚带人看着呢,咱们回去分金子。” 山上盗贼又看到数百燕军蜂拥着过五龙口朝北而去,莫名惊诧。 第四十二章 临别较箭 阳隆心切车上那堆亮闪闪的金子,率麾下急急穿过五龙口,看见留守数百人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你们要造反吗?弗孤,你想做什么?”阳隆怒斥道。刚才被杨安玄抓住,就是这个弗孤不顾自己性命,鼓动众人往前冲。 弗孤皮笑肉不笑地道:“阳将军,大燕都没了,哪还有什么造反。得了这许多金子,阳将军还是赶紧分了吧,兄弟们好各奔前程。” 阳隆眼中凶光一闪,想找借口杀了弗孤。 弗孤高声道:“兄弟们,大燕亡了,咱们分金子散伙,大伙说是不是?” 应“是”之声轰然作响,阳隆看到自己的亲信虽然没做声,脸上表情显然意动。 心中暗自叹息,自己怕难以压服众人,索性分了金子各奔前程。正要召集领头的几人商议,看到远处尘头大起。 阳隆趁机喝道:“且慢动手。小心戒备,谨防有变。” 盾墙立起,长枪架好,弓箭手持箭以待,轻骑列于盾墙两侧,装金子的车辆被拉到了阵列之后。 弗孤悄然后移,离着马车不远。大燕都亡了,傻子才去拼命杀敌,找准机会拿了金子跑路为上。 很快,飘扬的燕字旗在尘埃中飞扬,同为燕字,只是此燕非彼燕。 阳隆的马槊被杨安玄夺走,换了把弯刀在手,举刀喝道:“是慕容燕的轻骑,弓箭手准备。” 平规冲在最前,远远看到排列成阵的燕军,嘴角挑起轻蔑的冷笑。也不说话,挥刀前指,马不减速,径直朝着西燕兵马冲来。 阳隆原本还打算看看能否体面地降了,见对方不容分说便冲过来,分明是想斩尽杀绝,赶紧厉吼道:“射!” 箭雨倾盆飞出,遮天蔽日。 平规用刀拨打着羽箭,身后传来闷哼声,不用回头便知麾下有人中箭了。 箭发两轮,平规已经冲至二十步,阳隆挥刀策马,朝平规冲去。 两柄弯刀在空中溅起火星,阳隆感觉心口一热,刚才被刀背敲出的内伤发作,忍不住又喷出一口血来。 手中乏力,弯刀脱手而飞。阳隆立感不妙,甩镫向右侧藏去,刀锋带着寒意从后背掠过,刚直起身,密密麻麻的后燕轻骑冲来,将他淹没。 阳隆手中已无兵器,只得左躲右闪,一个不慎,左臂挨了一刀,紧接着是前胸、战马,片刻之后连同战马倒在血泊之中。 弗孤见后燕兵马来势汹汹,防线不断后缩,心知难以抵挡,策马奔向马车。 云孚带着二十几名士卒护卫在马车旁,看到弗孤驰来,举刀喝问道:“弗孤,你要做什么?” “云孚,守不住了,拿了金子各自逃命吧。” 云孚有些犹豫,弗孤道:“还等什么,再晚就逃不掉了。” 云孚被说动,掀起车帘,露出金灿灿一堆,伸手抓了一把揣入怀中。那些护卫见状,每个人都伸手去抓,乱成一团。 周围的人看到袍泽都在抢金子,哪有心打仗,纷纷朝马车涌去,前面的堵路,后面的人用刀去砍;抓了金子的人冲出来,同样用刀枪说话,自相残杀混战在一起。 平规率轻骑杀至,看到散落于地的黄金,从俘虏嘴中得知赵承等人半个多时辰前过了五龙口。 当即下令留下百人守押俘虏、看守黄金,带了剩下的二百人衔尾就追。 于是五龙山的贼寇又看到了轻骑逐尘的一幕。一日之内大军三过,贼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弃寨逃窜。 杨安玄等人没有金车的拖累,速度提升了不少,一个多时辰,已远在八十里外了。 眼见天色已暗,杨安玄勒住马,道:“休息二刻,咱们吃点东西再往前赶一段,以防后面有追兵。” 吃罢饭,众人借着月光又往前赶了三十里,这才找地休息。杨安玄不知道,这个决定让他们逃过一劫。 身后三十里处,平规仍在率军追赶,若是不多走三十里便被平规赶上。 一匹战马惨嘶倒地,将马上骑士摔出老远,平规勒住马,看了一眼自己的座骑也在口吐白沫,战马皆疲累不堪,心知不能再追了,下令歇息。 第二天卯时,平规便命令士卒吃饭,一刻钟后再度追击。 差不多同时,杨安玄的马队也出发了,离孟津北渡口不过二百余里,有六十九匹战马,杨安玄决定不恤马力,早点赶往渡口。 卯时二刻出发,五个时辰后,终于在申末直到了渡口。 岸边停着数十条渡船,还有不少商旅准备过河,谁都不想多耽误一天。 五里外的廛市,平规率军已经追至,得知一刻钟前杨安玄的马队刚刚通过,平规摘下水壶灌了一气,这一路急追,累死战马二十多匹,总算赶上了。 麾下个个疲惫不堪,平规没有下令出击,而是就地休息。 廛市内的商贩看到轻骑到来,纷纷出市躲避,平规一时难以顾及,很快踱口的众人便得到了后有追兵的消息。 渡口变得纷乱起来,大家都想早点过河。这个时候不能讲规矩,杨安玄挥槊道:“吾等乃是朝庭信使,要先行过河,你们让开。” 商队皆带着护卫,不把杨安玄三十人放在眼中,依旧争抢着渡船。 杨安玄对徐孝重等人道:“驱散人群,抢先过河。” 先锋营经过一路鏖战,身上的血煞之气浓郁,那些商队护卫哪是敌手,被打得连滚带爬。 还算杨安玄事先有交待,要不然杀红了眼的先锋营手中又得留下数十条人命。 渡船见起了争执想要离开,杨安玄射出一箭,喝道:“谁敢离开,立杀不饶。” 有艘船已经撑离两丈远,没有靠岸反而加紧摇橹想离开是非之地。阴绩策马向前,一声长嘶战马踏浪前行,从水中一跃而起,重重地踩在船上。 这种船五丈多长,平底、方头、方艄,能运货物数万斤。马落在船上坠得船身摇晃,船上的人死死地抓住船沿才没有掉进河中。 长枪递出,船老板只得从命,乖乖地将船摇回岸边。 赵田、胡藩等人驱赶着战马上船,杨安玄让装满后的船便先行离岸。还剩下十余匹战马时,廛集市方向尘头大起,追兵来了。 平规知道消息走漏,不敢多耽误,休息片刻后便命令麾下上马出击。五里路程,呼吸间便冲至。 听到轰雷般的马蹄声,商旅们纷纷抛了货物,沿着河岸逃命。 燕骑出现在百步外,还有六匹马没有上船,杨安玄大声吼道:“弓箭阻敌,射马。” 二十张弓朝燕骑射去,不求伤敌只求阻挡片刻。 杨安玄弯弓搭箭,目视冲在最前的平规,真气贯注于箭内,箭离弦带着利啸射向平规。 平规举刀劈向箭簇,感觉刀身震颤,低头看时发现刀锋多了个米粒大小的缺口。 这把刀随他征战十余年,平规受逾珍宝,看到刀锋受损,心痛不已,恨不得将杨安玄剥皮剔骨,报伤刀之恨。 杨安玄冷静举弓,又一箭射来,平规不再硬劈,闪身避开。只听后面一声惨叫,有人被流矢射中。 箭交织如网,燕骑不得不放缓马步,前后挤在一处,待分散开来,最后六匹马已经登船,杨安玄也上了船。 船离岸六丈远,船夫开始拉扯风帆,平规率军赶到岸边。 看着立在船尾处的杨安玄,平规高声道:“赵承,本将军发现你的金子被劫,特意给你送还,你且下船来拿。” 杨安玄笑道:“平将军,多谢美意,那些金子便留给将军买酒。” 平规见船帆升起,船速加快,挂刀摘弓,一箭射断缆绳。 船帆落下,惊得船上战马嘶鸣不安。 平规哈哈大笑,麾下将士随之大笑。 杨安玄怒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取弓在手,看到平规身后的纛旗,一箭射去,系带割断,纛旗飘落于地,笑声戛然而止。 平规冷然盯着杨安玄,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弘农杨安玄。平将军,烦你替愚向燕主问好,就说杨家犁乃国之重器,万金不易。”杨安玄傲然道。 “杨安玄,杨佺期之子。杨家犁就是你研制的?”平规死死地盯着杨安玄,要把这副面容刻进心中。 风帆再度升起,船速加快,向着南岸驶去。 平规旋转马头,没有过河追击,带着人马返还长子。 八月十一日酉末,杨安玄等人进入孟津关。 得知杨安玄入关,杨思平连忙把他叫到将军府,急道:“你总算回来了,你父一日三催你的行踪,八月十八日阴中正在凤凰山品评人物,算来只有七天时间了,也不知能不能赶上。” 从孟津到棘阳城有一千余里,算来每天要赶二百里左右,正常情况很难到达。 杨安玄笑道:“三叔莫急,仆这次从北地带回来六十多匹战马,换马不换人,应该能赶到。” 杨思平大喜,要知道族中耗尽钱粮也不过才筹得百余匹战马,这次安玄带回了六十多匹,真是可喜可贺。 立刻起身要去看战马,胡藩道:“杨将军,此次愚与安玄深入燕境,见到了燕主慕容垂,亲眼看到长子城破,如今只有一个燕国了。” 杨思平一惊,坐回席上,神情凝重地道:“胡参事,你详细道来。” 听起来是故事,而且一波三折,杨思平神情变幻,听到燕主给了黄金五千两充装货款两只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 当听到过五龙口的时候用三千多两黄金换了三十匹战马,杨思平愤而站起,指着杨安玄骂道:“败家子,三千多两黄金呢,你随手就给了人,那马是金子做的不成。” 阴绩暗暗撇嘴,两相比较,杨家叔侄高下立分。千金散尽还复来,听起来都让人热血沸腾。 杨安玄笑道:“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叔父莫急,燕主慕容垂托仆送给天子国书和一顶金冠,表明亲善和睦之意。仆打算把金冠送给夏侯太守,让他代为转呈天子。” 杨思平气呼呼地道:“给他做甚,你得来的好处怎能平白送人,你把国书和金冠给吾,吾自会与你父商议如何呈奏。” 拿出国书,又打开木盒取出金制的五梁冠,杨思平又感叹了一番,看样子如果不是给天子的,他都想留下。 天色已晚,杨安玄等人一路奔波,告辞回营休息不说。 ………… 七日后,平规再次觐见慕容垂,告知追击失败,并禀报赵承的真实姓名叫杨安玄,是新野太守杨佺期之子。 慕容垂哑然失笑道:“朕当着杨家犁的制造者求犁,真是让人发笑,晋国有如此年少英俊,恐怕过几年又是谢玄再生了。” 转过头对着身旁的太子慕容宝道:“吾老矣,恐怕没有机会与杨安玄交战,你要留意此人,将来遇上切不可大意。” 慕容宝不以为意,道:“父皇,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哪值得您在意,只要您一声令下,儿臣立刻挥兵南下,攻破新野,将他擒至父皇面前。” 慕容垂无声叹息,想起死在王猛金刀计下的长子慕容令,要不是令儿早死,自己何至于后继乏人。 也罢,杨安玄从自己手中带走金冠,在有心人的眼中肯定会琢磨出些不同意味来;要不等金冠送到建康,自己派兵前往青、兖走一趟,夺取些地盘,算是给这小子的一个教训吧。 第四十三章 再过坞堡 第二天起来,杨安玄感觉精神百倍,身在自家军营,这一觉睡得安心舒适。 先到安玄营看望士卒,一起吃罢早饭,杨安玄才来找杨思平,商议回棘阳之事。 “仆准备一人三骑,一天能驰二百里,差不多五天便能回棘阳,休息一天,十八日正好参加评品。” 杨思平问道:“你准备带多少人回去?” “五六人即可,路上若有马匹吃不消,可留人照顾马匹。” 杨思平点点头,道:“甚好。安玄,你带来的战马给吾几匹,珀儿、珞儿逐渐大了,要让他们习练骑射;还有叔父的马年纪大了,也该换了。” 杨安玄知道叔父贪财。大伯杨广素来不喜欢他,杨思平倒时常替他说话,这人情要做,笑道:“仆给叔父十二匹马,你跟二哥商量着怎么分配吧。” 马是杨安玄从北地带回来的,处置权在他,不过至少要分出一半给家族,带回棘阳的马匹,杨安玄准备交给杨佺期。 剩下的三十几匹留在安玄营中,随行的先锋营士卒每人分得一匹。有了这三十几匹马,加上杨佺期所给的二十匹,便有一队轻骑,战力提升一大截。 杨思平眉开眼笑起来,拍着杨安玄的肩膀道:“安玄,不枉三叔看好你。这次回去你品评,定会夺得高品,重振杨家声威,勉之。” 两刻钟后,杨安玄、胡藩带着孙忠,何青等一行六人离开孟津关,朝棘阳而去。 此次从北地回来,先锋营的二十六人个个穿着皮甲,手中兵刃也换了,一人得了一匹战马,从价值上算有二十金,看在其他人眼中是发了大财,羡慕得不得了。 杨安玄把抢自阳隆的马槊送给了阴绩,阴绩爱不释手,回到孟津关的当晚就扛着槊去向岑明虎炫耀,那份得意劲都快飘上天了。 杨安玄要回棘阳,安玄营要有人率领,赵田、阴绩和先锋营都留了下来。 陈华、孙忠等人都看到杨安玄崛起的速度,此次回棘阳被定为高品的话,杨安玄的前程越发远大,谁不想在这时走近一些。 人情有疏近,陈华等人从杨安玄做先遣时便相识,对于这些人的请求杨安玄亦难拒绝,此次随他回棘阳的五人都是以前先遣中的旧识。至于陈华是屯长,需要他帮着赵田,杨安玄解释一番,陈华留了下来。 胡藩决定回襄阳,把此次北上的所见告诉郗刺史,西燕被灭,军情重大,朝庭早一天知道能早一天应对。 六人十八匹战马,一路急驰南下。 晋国境内还算太平,第二天的傍晚,杨安玄等人便来到了盘龙山附近。 杨安玄笑道:“这两天差不多跑了四百余里,大伙都累了,今天早点歇息。此处离废堡不远,咱们去那宿营。” 熟门熟路地拐向西南,在路上居然遇到了两伙商队,看来都是去坞堡过夜的。 来到坞堡外,杨安玄愣住了,这里居然人声鼎沸,商队排着长队等着入堡。 废堡显然经过了修缮,坍塌的坞墙填补平,寨门重新立起,墩台上围着栏杆有人戍守,看来坞堡有人在打理。 有商队在排队等候进堡。杨安玄跳下马,上前打听道:“这位兄台,愚以前曾到过此地,以前这个坞堡不是废堡吗,什么时候重建的?” 那人见杨安玄一脸英气,笑容和蔼,笑应道:“今年四月份。盘龙山的孙家不知怎么换成了大岚口的胡家,胡家把族人迁了过来,便开始着手修缮坞堡。” 有人插嘴道:“听说万安山的余当家也投靠了胡家,胡家现在可了不得,光部曲就有千余人了。” “幸好胡家不抢商队,进坞过夜每人两钱,一车货十钱,还免费提供热水,消息传出后这里就变得热闹起来了。” “听说胡家还接护卫商队的生意,有不少人是来找护卫的。” 杨安玄谢过,回到自己的马前,看来胡彰很有生意头脑,在盘龙山一带混得风生水起。 只是在给自己的信中,胡彰并未提及重修坞堡之事。 很快轮到杨安玄等人进堡,守寨门的堡丁看到杨安玄六个人带了十多匹马,以为是贩马的客商,连人带马收了五十钱便放了入内。 坞堡内大变样,正对寨门的街道平整了出来,两旁堆放着木头和石块,在兴建了房屋,看样子准备做商铺。 堡内没有客栈,靠西面平整出大片的空地,供商旅扎营,杨安玄看到四十多顶帐蓬已经扎起。 热水免费提供,烧热水的釜边摆着案几,有炊饼、鸡蛋、薰肉等食物售卖,还有酒,价钱还算公道,来买的人不少。 有现成的热食当然不会去啃干粮,孙忠带人买回来一大堆吃食,大家围坐,何青笑道:“要是来坛酒就更美了。” 杨安玄道:“出门在外多加小心,等到了棘阳,愚再请大伙畅饮。” 饭吃到一半,有名执事带着十几个堡丁来买马。百两金购十二匹马,价钱不算太离谱,只是那执事态度倨傲,一副买你东西是看得起你的神情。 杨安玄懒得理这个鼻孔看人的执事,冷冷地回了一句,“不卖,请回吧。” 这回总算看清了那人的脸,满面怒容地指着杨安玄道:“小子,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在胡家堡闹事,活得不耐烦了吧。” 他身后的那些堡丁,撸胳膊、挽袖子气势汹汹地围上来,那执事退后一步,得意洋洋地看着杨安玄,等着几人开口讨饶。 有个堡丁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杨安玄,然后凑到执事耳边低语了几句。执事惊诧地看了一眼杨安玄,冷哼一声,带着人离开。 虎头蛇尾,看热闹的人群散去,杨安玄心知,八成是被人识破了身份。 这样也好,看看胡彰的反应,若是胡彰装做不知道,那这步闲棋便走成了弃子。 坞堡北面有栋修好的大宅院,堡主胡磊就住在这,胡磊是胡彰的二儿子。 执事进来,看到胡磊正在自斟自饮,忙上前替他满上,笑道:“二哥,喝着呢,这酒闻得真香。” 胡磊问道:“马买回来了?” “没”,执事轻声禀报,那堡丁发现来人是当初平定孙涛的杨家军将领。 胡磊想了想,道:“这事得让爹知道,你派两个人进山送信吧。” 戌正时分,胡彰接到了二儿子送来的信。挥手让报信的人退下,胡彰拈着胡须沉吟。 长子胡朝轻声问道:“爹,你不打算去见杨公子吗?” 胡彰道:“见他做甚,还真认个主公啊,他来没告诉吾,吾便只当不知情。” 得到盘龙山后,胡彰清洗了一批孙家族人,坐稳了山寨,接着招降了余庆。 四月开始重修坞堡,既有收入又能从商旅手中得到想要的物资,山寨日见兴旺。 虽然每个月给杨安玄送去一封信,别看信中主公长主公短,其实胡彰根本没真把杨安玄放在心上。 胡朝皱起眉头,道:“爹,咱们山寨跟孙滔以前比如何?” 胡彰捋着胡须眯起眼,带着几分得意道:“强他三分。” “那爹认为咱们能挡住官军的清剿吗?” 胡彰的手一顿,捻断几根胡须,不悦地道:“咱们不去招惹官军,官军为何前来清剿。” “若是杨公子率军前来呢?盘龙山距新野郡不算远。” 胡彰沉吟不语,脸色阴晴不定。良久,开口道:“你认为为父应该去虚与委蛇?” 胡朝摇头,满怀忧虑地道:“孩儿认为不是虚与委蛇,还是真心投靠。” 胡彰一拍案几,怒声道:“糊涂,为父可不想把这基业拱手送人。” “去年孙滔召集爹爹、余庆还有宇文齐截击杨家,被杨家族军轻易击败,孙滔身死,宇文齐受伤逃走,爹爹被擒。”胡朝道:“若不是杨公子怜惜爹爹,恐怕胡家早已家破人亡,这恩情怎能轻忘。” 胡彰老脸一红,道:“为父并非忘恩负义,只是不想将全族人性命交于杨安玄手中。” 胡朝轻语道:“杨家坐镇新野郡,郡中有数千兵马。新野郡离盘龙山不过五百里,若是杨安玄得知爹爹心生异志,兴兵来讨,爹爹自问可抵挡得住?” 胡彰默不作声。 胡朝继续道:“派去棘阳打探消息的人回报,这位杨公子文武双全,声名鹊起。练新军,凤凰楼连写三首好诗,《小窗幽句》更让纸为之贵。这样的人物将来注定能飞黄腾达,爹爹既得机缘,为何不诚心投靠。” 见胡彰有些意动,胡朝继续劝说道:“战国时孟尝君营造三窟,父亲在盘龙山创下基业算是一窟;重建胡家坞又算一窟;交好杨安玄期以图未来算是第三窟。无论杨安玄将来成败,胡家都不应该在此时与之交恶。” 胡彰醒悟过来,笑道:“好,朝儿,深谋远虑,为父不如。为父这就备下厚礼,下山前去拜见主公。” 胡朝微笑道:“爹爹,要取信杨安玄,不妨再做些姿态,让五弟跟在他身边吧。” 五弟胡原,是胡彰最小的儿子,今年二十二岁,深得胡彰喜爱。 胡彰看了一眼长子,沉声道:“就依你。” 八月十四日卯时,东方初亮,有些早起商旅开始整理行装,准备启程。 杨安玄的帐蓬外来了一群人,为首的老者对着帐内高声喊道:“胡彰求见主公。” 片刻功夫,杨安玄掀帐走出,笑道:“胡公,别来无恙。” 胡彰“扑通”一声跪倒,哽声落泪道:“去年一别,胡彰无时无刻不思念主公,今日总算见着了,主公请受我一拜。” 杨安玄连忙上前扶起胡彰,道:“胡公莫要多礼,愚也很想念胡公。” 胡彰拉着杨安玄的胳膊,道:“胡某听闻主公到来,连夜从山中来到坞堡,因天色已晚恐惊扰了主公安歇,这才等到天明。主公,且随仆到宅中说话。” 杨安玄有些感动,道:“胡公有心了。” 来到宅中,胡彰固执地请杨安玄坐了主位,又带着一家老小拜见,杨安玄还了一礼,众人分宾主落席。 寒喧几句,说了些别后情形,杨安玄不便久留,起身告辞。 胡彰道:“主公要赶往棘阳参加定品,胡某不敢耽搁,预祝主公心想事成。来人,把礼物献上来。” 有仆人捧着托盘鱼贯而入,盛着金银珍宝。杨安玄摆手道:“胡公美意愚心领了,这些东西我不能收。” 推让再三,胡彰见杨安玄真无意收下,命人把礼物撤下。 点手叫过胡原,胡彰道:“主公,这是仆的儿子胡原,仆想让他在主公身边侍候,主公就当他是家仆便是。原儿,还不见过主公。” 胡原躬身施礼道:“胡原见过主公。” 这是给自己送人质了,杨安玄点点头,道:“胡兄不必多礼,今后便是一家人了。” ………… 策马离开坞堡,胡藩暗暗吃惊,原来安玄在盘龙山中还有如此大的基业,脑海中闪过那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说的就是安玄这种人了。 眼下这世道,比起三国还不如,正需要安玄这样的人力挽狂澜。 胡藩抬头看向在前面策马的杨安玄,朝阳初升照在他身上,仿有光芒四射。 第四十四章 打人立威 离棘阳百里,天降大雨,山体滑坡阻断道路,杨安玄不得不绕道而行,十七日申时才带着满身泥水进入棘阳城。 杨佺期得知儿子回来,提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下,明日阴中正就要在凤凰山品评人物了,要是赶不回来,所有的功夫都白废了。 胡藩知道杨家父子有话说,谢绝了杨佺期的宴请,住进了驿馆。 何青等人随身带了不少袍泽的书信,要寻找他们的家人散发;至于胡原,杨安玄让张锋带着他住进了自家小院。 书房,杨佺期得知长子城破,西燕已亡的消息,脸色一白,道:“慕容垂虽老,雄风仍在。慕容永为他所灭,两燕合一实力更强,恐怕成为朝庭的心腹大患。” 杨安玄说到慕容垂送金冠给天子表达亲善和平之意,杨佺期松了口气,笑道:“看来慕容垂要致力经营北方,听闻代国逐渐势大,恐怕他想跟代国一战。” 杨安玄想起慕容垂如霜须发,叹道:“英雄迟暮,慕容垂年近七旬,恐怕再无力征战四方。其子慕容宝非开拓之主,一旦慕容垂逝去,燕国必要生乱。” 杨佺期笑道:“慕容家事,吾父子不替他操心。玄儿,你这段时间不在棘阳,新野郡可是谣言四起,风波不断。” 杨安玄见杨佺期满面得意,笑着奉承道:“有父亲坐镇,孩儿放心得很,那些兴风作浪的小人岂是父亲的对手。” 杨佺期拈须微笑,道:“为父虽然已有对策,不过你也不能大意。” 说着,杨佺期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道:“因你归期不明,为父与阴中正商议将品评的时间延后几天,遭到陈深竭力反对,称不能因你一人而影响举郡百余士子的品评,为父亦不能坚持。” 杨安玄有些感动,无论杨佺期出于什么目的,为了自己的定品都算得上殚精竭虑。 此外,还有许多不知道姓名的族人在为之奔走,此次定品自己一定要竭尽所能,算是对父亲、家族付出的回报。 说了几句,杨佺期见杨安玄一脸倦容,让他见过袁氏后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明日好好表现。 后宅,袁氏看到儿子面容黝黑、满面风尘,心痛地念叨起来。 杨湫年少不知哥辛苦,见没有礼物撅起嘴来生气,杨安玄逗了她一会,答应得空带她上街买东西,这才叽叽喳喳地闹腾起来。 见杨安玄打了个哈欠,袁氏忙让他回去歇息,拉着杨湫不准她去玩耍。 回到住处,张锋上前伺候,问明胡原已经睡下,杨安玄洗漱后也上榻安歇。 一夜无话。第二天刚起,就听到屋外传来阴敦的笑声,杨安玄忙迎了出来。 阴敦看到杨安玄愣了一下,道:“安玄辛苦了,黑瘦了些,不过精神抖擞、英气迫人。” 杨佺期对外没有公布兵马援助洛阳之事,不过阴敦知晓内情,知道杨安玄随军去了洛阳。 两人边吃边谈,得知杨安玄去了燕国,亲历了长子城灭,还见到了燕主慕容垂。 阴敦既是担心又是羡慕,道:“听安玄所述,愚兄热血沸腾,恨不能提刀上马,与安玄一同杀敌。” 杨安玄笑道:“阴兄乃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良才,沙场杀敌之事留给吾等功狗吧。” 吃罢饭,杨安玄和阴敦到驿馆会集胡藩,三人一道前往凤凰山。 雨歇天尚阴,凤凰山草木新洗,清新喜人,菊开遍地,缤纷多姿,怜人眼目。山雨后溪水暴涨,一路跳珠溅玉,别有一番情趣。 沿着山道石阶缓步而上,阴敦轻声道:“此次参加品评的郡中士子共一百一十六人,初次定品的有七十七人,寒门子弟有四十三人……” 这些信息肯定来自阴中正,杨安玄看了一眼阴敦,对这位素未谋面的阴中正充满了好奇。 阴敦浅笑道:“安玄凭借《小窗幽句》评为上中品的希望极高,家父告诉愚便连会稽王对《小窗幽句》也赞不绝口,称想见安玄一面。” 杨安玄微愣,这倒在意料之外。会稽王的赏识可以让阴中正少些顾忌,是好事。 “安玄不可大意,郡中针对你的谣言不少,‘访问’在探察乡党舆论的时候,有不少不利言论。虽然杨太守派人澄清了不少流言,但安玄要提防有人借机发难。” 阴家和杨家交往密切,这些话显然是阴友齐所叮嘱。杨安玄微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见招拆招便是。” 道旁有亭,临崖而立,三人步入亭中。山风吹来,松涛阵阵,心胸为之一宽。 杨安玄纵声长啸,啸声清越直冲云霄,风起云涌、雾霭飘散,阳光洒下,大地生辉。 背手而立,长袖随风飘拂,杨安玄豪情满胸,纵声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山道之上走来一群人,恰好听到风送来这句诗句。 为首之人站住脚,捋须赞道:“妙哉此句,豪迈之情有如劲风扑面,快哉。只得此句本官便不虚此行,此子何人?” 随行的杨佺期满面红光,笑道:“阴中正谬赞,此便是犬子杨安玄。” “早闻淯水八俊,安玄最高,果然名不虚传。”阴友齐笑着以手相招。 右旁陈深阴阳怪气地道:“杨太守的贤郎可真会挑时机,早不吟诗晚不吟诗,偏偏阴中正路过的时候吟诗,好心机。” 为破坏杨安玄定品,陈深上窜下跳,已经同杨佺期撕破脸面,不会放过任何诋毁杨安玄的机会。 亭中三人上前见礼,阴友齐上下打量着杨安玄,笑道:“英姿勃发,不让杨太守啊。走,随本官一同上山。” 杨安玄第一次见到阴友齐,见他面容与阴敦相似,黑须白面,笑容和蔼。 随同阴中正一起上山的有郡中官员、士族族长以及待评士子。众人见阴中正与杨安玄并肩而行,与之谈笑风生,无不用羡慕。此子初见便得阴中正赏识,定为高品越发稳了。 陈深暗自咬牙,有老夫在岂能让杨家顺心遂意。 有士子想起这段时间甚嚣尘上的一种传言,说杨安玄随侍在阴中正身边,阴中正亲自为其指点定品之事,看情形杨安玄与阴中正只是初识,那传言不过是谣言。 凤凰楼,阴中正同诸位官员入内,把酒临风。 待品评的士子分散于山间各处,言笑晏晏,一派和睦。杨安玄和阴敦站在一棵松下,不断有人上前打招呼。 袁河与几人走了过来,斜着眼睛看向杨安玄,冷声道:“听闻杨公子生了病,不知在哪家妓院中养病。杨公子,你还记得何公吗?就是人日在这里被你逼死的老者。” 这是有意挑衅了,袁河话音刚落,就有人出声反驳道:“袁河,你休要胡言乱语,何公为何而死,你不知吗,当日你也在楼中,分明见到……” 乱糟糟的争执起,显然杨佺期有所布置,专门针对袁河等人。 阴敦轻声告诉杨安玄,道:“据说袁河拿了陈主簿的好处,这段时间四处煽风点火,说安玄你的坏话。” 一名葛袍士子拱手扬声道:“杨公子,近两个月不见你的人影,有人说你身染疾病,有人说你醉梦妓院,有人说你游猎受伤,还有人说你徒有虚名,品评在即生怕露怯有意躲藏。赵某想请问杨公子,品评之前为何不见踪影?” “穰县赵方季。”阴敦轻声提醒道。赵方季,同为淯水八俊,出身寒门,杨安玄不识此人。 杨安玄见赵方季看上去并无恶意,道:“赵兄,杨某去了趟北方,昨日方才回来。” 袁河冷笑道:“一派胡言。定品在即,如此大事你怎能放在一边而前往北方,分明是在说谎。” 杨安玄笑吟吟地道:“袁河,你得了陈主簿多少好处,如此卖力,你可曾想过污蔑愚的后果?” 袁河一惊,看到身旁围拢的人群,色厉内荏地嚷道:“难道你还敢打愚不成。诸君,杨家依仗权势殴打寒门子弟,你们可要替愚作证。杨安玄,你有胆动愚试试。” 杨安玄哈哈一笑,道:“你且看好了。” 抬腿前踢,袁河哪里躲得开,被踹中小腹,惨叫着捂着肚子倒地干呕。 周围的士子们群情激愤,赵方季怒吼道:“杨安玄,你有辱斯文,居然动手殴打士子,愚要到阴中正面前告你,取消你品评的资格。” 杨安玄冷笑道:“两燕相争,洛阳告急,杨某不顾定品在即,随军北上戍守孟津关。为探燕军虚实,亲率数十麾下化装成商贩深入燕境,见到燕主慕容垂,新历长子城破,目睹慕容永成为阶下囚。” “为将谍报送回,杨某与麾下冲破重围,一路斩杀燕军百余人,这便是你们所说的有意藏拙吗?”杨安玄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 指着缩在地上的袁河,杨安玄继续道:“此人心怀不轨,恶意中伤杨某,不是讨打是什么?” 赵方季气沮,退后半步,硬着头皮道:“口说无凭,有何为证?” 胡藩踏前一步,道:“吾乃雍州征虏参军胡藩,奉郗刺史之命随军前往洛阳增援。跟随杨安玄深入敌境,可以作证杨安玄所说无一字虚言。” 众人无不惊赅,原来杨安玄去了燕国,两个燕国已经灭亡了一个。 窃窃私语声中,赵方季愣了片刻,一躬到地,歉声道:“赵某无礼,请杨公子见谅。” 说罢,转身离开。 袁河原本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听到胡藩的话后悄然爬起,弓着背悄然隐于人后。 那些看热闹的士子们纷纷上前与杨安玄见礼,刚才那一腿让不少人想起这位杨公子还是军中校尉,是位文武双全的俊才。 外面的争执很快有人禀报到楼内,陈深满脸笑容,当听到杨安玄踢了袁河一腿,愤然道:“阴中正,杨安玄斯文丧尽,居然动手殴打士子,本官建议剥除他定品的资格。” 杨佺期一皱眉,这个袁河确实讨打,但安玄不该在此时动手打他,等定完品有的是办法收拾他。 五官掾刘志道:“莫急,且问明缘由再做决定不迟。” 很快,杨安玄的话和胡藩的证词传入楼内。阴友齐大惊失色,问杨佺期道:“杨太守,此事当真,慕容永亡国了?” 杨佺期点头道:“谍报尚未传至,本官也是昨日听安玄说起,有胡参事作证,应该不会有错。” 陈深也是脸色一变,新野郡离洛阳不远,一旦燕兵北下,新野郡危矣。 楼中诸人交头接耳,人人色变。 阴友齐清咳一声,道:“兵事自有朝庭处置,今日只为品评士子,诸位请随本中正出楼吧。” 第四十五章 以直报怨 见到阴中正率众出来,楼外的士子们纷纷折腰行礼,如同倒伏的麦田。 阴友齐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道:“今日诸贤齐聚于此,品评高下、荐举良才。本官有一问: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请诸君试论君子之争。” 这段话出自《论语·八佾》,众人联想起刚才发生的那幕,纷纷看向杨安玄,阴中正莫非话有所指。 《论语》是士子必读的经学,马融、郑玄、卢植等先贤都有论述,当代大家亦有大家范宁。 范夫子推行儒学,广授门徒,对《论语》颇有见解,今日前来品评的士子中有不少人是他的再传弟子。 按长幼之序,有小吏唤名依次上前应答。或引经据典或别出心裁,众士子谈的都是君子恭敬、谦逊、合礼、相让之理。 从巳初开始申初,一百二十六人,无一缺席,便是挨了打的袁河也没有下山,腆着脸指桑骂槐地指责了一回杨安玄,有人非礼动手打人,非君子也。 不知是否有意,杨安玄被最后叫到,要知道前面百余人将这句话的含义翻来覆去的讲了百余遍,最后出场除非能让人耳目一新,否则很难拔尖。 最后出场亦有好处,准备的时间最为充足。杨安玄没有像众人那样从君子入手,而是从射说起。 “射者,六艺之一,仁道也。君子之射,遵礼行仁,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无争也。退而习之,其争不亦君子乎。” 阴友齐捋须笑道:“君子之争,遵礼行仁,此论最佳。” 陈深冷笑着揭短,道:“说得好听,杨公子方才动手伤人,可不是君子所为,莫非杨公子是伪君子。” 此语十分恶毒,从人品上否认了杨安玄。 袁河大声应和道:“不错,仗势欺人,是为小人也。” 要是坐实杨安玄是小人,名声就臭了,别说定为上品,便在士林亦无立身之地。 杨安玄笑道:“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袁河多次诋毁我,像你这种阴险小人,焉能以君子相待。以后愚若听到你再中伤愚,见你一次便打你一次,便是夫子见了也要说打得好。” 袁河一缩脖,胀 红着脸望向陈深。陈深怒哼一声,道:“方才你口口声声说仁,夫子的仁恕之道你学到哪里去了?” 杨安玄朗声应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方是夫子的仁恕之道。陈主簿,你且好自为之。” 陈深面红耳赤,正要开口怒斥责,阴友齐先行笑道:“今日不辨夫子的仁恕之道。杨安玄,本官听说你在凤凰楼上连做三首登高诗,首首堪称佳作,今日再临凤凰楼,不妨再做一首登高诗。” 杨安玄拱手应诺,然后背着手在楼前徘徊,做沉吟状。 羡慕、妒忌、期待、诅咒,各种心思的目光集中落在杨安玄身上。 杨佺期心中紧张,捻着胡须的手青筋暴露,只有杨安玄自己心中清楚,做诗对他来说是送分题。 来回踱了两圈,杨安玄站住脚,高声吟诵道:“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 杨佺期的手变捻为抚,笑容泛于脸上。 阴友齐叹道:“此诗虽然浅易,但气势不凡,可谓佳作。昔年曹子建七步成诗,安玄不让先贤。” 略思片刻,阴友齐给出评语,道:“词彩华茂,卓尔不群,才兼文武,堪称栋梁。” 评语一出,众人哗然,阴中正对杨安玄的评价如此之高,看来定为高品是板上钉钉。 ………… 评议定品的结果三日后公布,杨安玄不出意料地被暂定为上中品(1),等大中正总议后确认。 一百一十六人,升品、定品共三十七人。阴敦为避嫌没有参与品评,阴家有两人分别定为五品和六品;邓家有两人定品,二人升品,岑家一人定品,三人升品,其他士族皆有人升品、定品。 公孙河达成心愿,升为五品,等大中正郗恢考评之后呈报司徒审阅,便可由吏部授官了。 寒门子弟升品、定品的人数仅有九人。淯水八俊中的赵方季依旧是六品,至于袁河不但没有升品,反而由八品降为了九品。 杨家祭拜祖先、大排筵宴,庆祝杨安玄定为上中品。要知道定为上品的人物都是顶级门阀的子弟,于杨家眼下四品门第而言是破格再破格了。 虽然只是郡中品评,还要经过大中正的评议,但谁都知道郗刺史对杨安玄青眼有加,杨家终于迎来了改换门第品阶的契机。 亥初,杨安玄在张锋的掺扶下回到住处,记不清喝了多少酒,头晕晕乎乎的。 族人们纷纷敬酒,便连大伯杨广也跟他连干了三杯。 杨安玄明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族人们视他为重新踏进顶级门阀的阶梯。能被人利用,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望着晕黄的油灯,杨安玄傻笑着,脑中念头纷杂,前世今生的影像在脑海中交织在一起,亦喜亦悲。 胡原小心地奉上一杯热茶,轻声道:“公子,喝杯热茶解酒。” 被父亲派在杨安玄身边做随从,胡原很不甘心。 虽然父亲和大哥给了陈说了利害关系,讲明与杨家交好的重要性,但堂堂的胡家五公子成为质子,听人差遣,胡原百般不愿。 不过,从目前的情况看,杨安玄并未将他当成随从对待,相处有如友人,这让胡原稍感安慰。 胡原从张锋嘴中得知,今日凤凰山中正品评人物,年仅十六岁的杨安玄被定为上中二品,这让胡原胸中波澜迭起。 胡氏家族已经没落,沦为流民,盘龙山的基业再大,也不过是风中摇烛,随时可能熄灭。 杨安玄定为上中品,可以预见前程远大,自己跟在他身边自然水涨船高,这样一想对大哥的怨恨转为了感激。 将来跟着杨安玄走南闯北,远胜过窝在盘龙山中,胡原不禁有些期待起来。 张锋有些顾忌地看着胡原,自家境况是因公子的善心而改变,他想着尽心尽力地伺候好公子。 现在院中多了个胡原,连端茶倒水的差使都有人抢,让张锋产生了危机感。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张锋对胡原的到来有些警惕,这位胡 公子不会抢了自己的差使吧。 有些郁闷地独坐在廊下,张锋胡思乱想着。 前几日水牛哥找到家中,向娘借几升粟米,当初水牛哥多摸到鱼没少送给自家,这份恩情不能忘。 水牛哥接过两石粟米,笑着说官府发给他家五十亩田,又多垦了三十亩,看粟米的长势不错,下个月就能收割了,到时候送新收的粟米给婶娘尝鲜。 孙氏见水牛衣不遮体,半大小子穿着露腚的破衣,从屋中翻出几件营中士卒不要的旧衣塞给了水牛。 这次公子前往洛阳没有让自己跟随,自己有时间便到军营中练习,因为干爹赵田的缘故,军营中的士卒对他很好。 张锋的嘴很甜,腿也勤快,对于这样知道上进又能吃苦的小孩,士卒们愿意倾囊相授。张锋现在能骑马,五斗小弓二十步外也能上靶。 抿了抿嘴,张锋打定了主意,要跟紧公子,可不能光靠端茶送水,将来自己还要跟着公子沙场杀敌,像赵叔那样,为娘和妹子换来安稳。 ………… 有人欢喜有人忧。 陈府。 袁河一脸戚容地向陈深诉着苦,“……不但没升品反而降了品,陈公你可要替仆做主啊。上次陈公说会推荐仆前往扬州义兴郡任差,仆想过了,这新野郡怕是呆不住了,还请陈公话复前言,仆准备动身前往义兴。” 陈深满脸厌烦地看着这个成事不足的家伙,自家兄长怎么可能用一个声名狼藉而且降品之人,要不是此人现在还有点用,自己连见都懒得见他。 “袁河,吾已向兄长写信推荐你,你耐心多等些时日。”陈深宽慰道,端起水喝了一口。 袁河有些急了,他可等不了,肚子仿佛在隐隐作痛地提醒他。 “陈公,仆已得罪杨家,恐怕杨家会对仆报复,那杨安玄更口出狂言要殴打仆,请陈公护仆。要不陈公给我些钱财,仆出外暂避段时日。” 陈深皱起眉头,沉声道:“你与杨家结仇,恐怕难以善了。不如索性破釜沉舟,到州中告杨安玄一状。吾侄儿上次也被杨安玄欺辱,你若能替他出气,我大兄自会欣然接纳。” 袁河不傻,知道陈深把他当打手,只是开弓已无回头箭,如果不听陈深的话,自己在棘阳城更是寸步难行。 让人端来五千钱,陈深对袁河道:“大中正评议在十月,你即刻动身前往襄阳,宣扬杨安玄的劣迹,这些钱供你在襄阳时的花销。” 袁河苦着脸道:“襄阳 物贵,这些钱怕是不够。” 陈深脸一沉,冷声道:“五千钱够普通人家半年之用,只要你不留连妓院、酒肆,足矣。” 等袁河告辞离开,陈深重重地拍案几,骂道:“贪婪短视之徒,当老夫可欺乎。” 陈深气呼呼地站起身,独自来到花园踱步。 园中菊花似锦,香味淡雅。 陈深的心情逐渐平静,思忖袁河此去襄阳的作用并不大。上次自己写信给别驾张回,让他在大中正评议时为难杨安玄,被婉拒。 如此看来,杨安玄定为上品几成定局。 想到等杨安玄定为上品,杨家在新野的实力会大增,阴家与杨家关系密切,阴友齐年方不惑,还能做三五任中正,陈家子弟将来升品必然受抑。 陈深心头烦躁起来,早知道就不应该听信王绪的挑拨与杨佺期为难,如今成骑虎之势,身不由己。 既然如此,不能让王绪袖手旁观,州中既无法阻止杨安玄定品,就让王绪在京中说动王国宝、会稽王使力。 大中正评议后还要呈报司徒审阅,司徒可是会稽王兼任。 杨佺期从河南太守迁任新野太守,就是会稽王对他不满,这点王绪在信中也隐约提及,京中有王国宝、会稽王在,绝不会坐视杨安玄定为上品。 打定主意,陈深回到书房,研墨提笔给王绪写信。 第四十六章 各奔前程 金风送爽,阴家堡内弥漫着丹桂的清香。 临潭水榭,杨安玄、阴敦、公孙河三人席地而坐,开怀畅饮。 公孙河春风得意写在脸上,此次如愿升为五品,可以直接授官了。虽然对应的是九品官,但总算踏入仕途。 九品官除了诸县的县丞、县尉外,还有京中各官署佐理案牍的书令史,公孙河发愁不知该如何选择。 任县丞、县尉权力较大,但相比京中书令史升迁慢,若是分到北地边境的县,风险亦大。 而京中书令史是不起眼的小官,几无权力可言,苦熬资历若无人相助,容易蹉跎一生。 公孙河自己倾向于谋求富县的县丞,阴家则希望他能进京相助阴友齐,不过阴家亦说任凭公孙河自行决定。 “恭喜公孙兄,如愿升品又抱得美人归,双喜临门。”杨安玄举杯贺道。 公孙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安玄你说我该如何决择?” 此事关系重大,交浅忌言深,杨安玄当然不会替公孙河拿主意。 冒然说话容易生隙,将来结果满意是自己的选择,若是不好的话便是听了他人的意见,这等事杨安玄前世见过不少。 哈哈一笑,杨安玄道:“公孙兄这是幸福的烦恼,还是自行决定吧。” “幸福?幸运、福气,安玄说得妙。”公孙河喜不自胜地道。 杨安玄不想多言,转脸对阴敦道:“阴兄决定进京入国子学了吗?唉,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小弟敬你一杯。” 阴敦轻叹道:“家父不忍与我兄妹分别,此次进京要带上愚和五妹,怕是有段时日不能相见了。舍弟在军中效力,还望安玄多多照看。” 杨安玄点头,阴敦继续道:“安玄才学过人,相信也会前去建康的,你我很快就会在京中相见的。” 杨安玄知道阴友齐在着手女儿进东宫之事,想到那个灵秀动人的女孩要蹉跎此生,忍不住轻叹了一声,怏怏举杯将酒饮尽。 公孙河此时一心放在仕途上,话题句句不离,笑道:“贤弟能进国子学是大机缘。国子生能轻易在京中立足,起官便可能是令史、郡丞,比愚兄要高上一阶。” 阴敦心事重重,叹息道:“谈何容易。” 有个念头在杨安玄心中闪过,若是阴慧珍能顺利册封为太子侧妃,那阴敦便能兄凭妹贵,别说令史便是六品侍御史亦有可能。 若是公孙河知道此情,不知是否还会犹豫选择。阴家让公孙河自行决定,未尝没有考验的意思在里面。 公孙河话题一变,道:“听说赵方季准备前往荆州桂阳郡了,他有个同乡在桂阳郡任别驾,召他前去任书佐。” 阴敦道:“方季兄是敦厚君子,可惜出身寒门,难展抱负。他何时启程,公孙兄告诉我一声,吾要送份程仪给他。” 杨安玄跟赵方季仅在品评人物时见过一面,两人相见并不愉快,不想凑这热闹,说不定前去送别赵方季还以为他是在有意嘲讽。 酒席散去,除了公孙河有几分醉意,杨安玄和阴敦都心绪不高。 回到坞堡,阴敦请杨安玄前去祖父屋中叙话。 ………… 阳光从屋顶的明瓦照入,光柱落在正中的地面上。 阴晞父子盘坐,案上的茶汤冒着丝丝雾气,温暖安静。 杨安玄向阴晞和阴友齐行礼落席,侍女奉上茶汤。 等杨安玄呷过一口,阴晞笑道:“杨公子,这是友齐从京中带来的贡茶,味道如何?” 杨安玄欠身礼道:“阴公直呼仆名便是。茶肯定是好茶,只是仆饮过的茶水不多,说不出妙处来。” 阴友齐眯着眼睛道:“吾听闻安玄在郗刺史府中说过茶有禅味,深得郗刺史赞许,怎么到了阴家就说不出妙处来了?” 话能诛心,杨安玄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便被阴友齐抓到错处,不禁诧异地看了一眼阴友齐,那张和熙笑容的脸变得陌生起来。 阴敦笑着解释道:“家父在与你说笑。” 阴友齐伸手捋须,正色地道:“安玄,敦儿,你们还年轻,说话率性,可知一言可升天、一言可获罪,谨言慎行是吾这些年在京中所学到的东西。” 杨安玄听阴友齐有意教诲,忙坐正身子,肃容静听。 “吾刚才所说看似刻薄刁钻,其实还不算什么。若问你在郗刺史处能喝出禅味,为何贡茶说不出妙处,莫非有意轻贱皇家,你又该如何应答?” 杨安玄悚然而惊,顺风顺水的日子让他忘记了所处的时代。 阴友齐的提醒有如警钟在耳边响起,正如他所说一言可获罪,甚至一言可致死,那么多文字狱的冤枉可曾讲过道理。 起身,杨安玄郑重谢过。 阴晞笑道:“好了,别念叨你那些为官之道了,安玄是个聪明的孩子,只需点到即可。” “安玄,这三个月云节纸的红利算出来了,有三十两金,你可要看看帐本?” 杨安玄摇头道:“仆还信不过阴公吗。” 阴友齐温和地笑道:“云节纸很不错,此次回京吾有意多带些去,送给京中同僚,若是顺利能成为贡品就更好了。如此一来,销量会受影响,红利变少安玄莫怪。” 刚刚领教过阴友齐的辞锋,杨安玄知道温和背后隐藏着的锋芒,笑道:“风物长宜放眼量,这点道理小侄还是明白的。” 阴友齐“呵呵”笑道:“好一句‘风物长宜放眼量’,才思过人、出口成章。不瞒贤侄,起初吾还怀疑《小窗幽句》是人代笔,今日方知世间确有天纵之才。” 《小窗幽句》透着对世情的练达、冷隽,很难想像这些玲珑剔透的句子出自十六岁的少年之手,不少人对杨安玄都存疑,认为是杨佺期聘用了老儒在暗中替杨安玄代笔。 杨安玄笑笑,这可是穿越人士的专利,不可说不可说。 ………… 未时,杨安玄告辞,准备带湫儿回棘阳,却见湫儿两眼红肿,显然是哭过。 杨安玄脸色一变。 不待发问,阴敦厉声喝问侍女道:“怎么回事,谁怠慢了湫儿小娘子?” 阴家祖孙三代都坚定地认为必须结交好杨家,特别是杨安玄。 杨安玄对五妹的疼爱众人都看在眼中,阴敦当然不希望杨安玄生出误会。 张兰跟在杨湫身边,怯生生地禀道:“小娘子看到慧珍小娘子哭了,也就哭了。” 阴敦松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湫儿小娘子舍不得与舍妹分别。家父回京城的时间尚未定,安玄有空不妨带湫儿小娘子多来见见舍妹。” 杨湫扑到杨安玄身边,抱住他哽声道:“三哥,你能不能帮帮阴姐姐,不让她去京城。” 在杨湫的心中,三哥是无所不能的。 杨安玄叹了口气,蹲下身子看着杨湫道:“慧珍小娘子的父亲想带她在身边,你总不能为了见到阴姐姐,不让她跟着父亲去京城吧。” 杨湫哭道:“可是湫儿不想跟阴姐姐分开,呜呜呜。” 杨安玄替妹子拭掉眼泪,道:“三哥会常带你来阴家堡,以后你也可以到京城去看她啊。” “真的”,杨湫扬起脸看着杨安玄,道:“三哥你答应带湫儿去京城看阴姐姐吗?” 杨安玄点头,杨湫破啼为笑,伸手牵着杨安玄的手,道:“那好,回家吧,明天早些来看阴姐姐。” 一旁阴敦两眼发酸,想起父亲告诉五妹实情时,五妹哭得花容失色,他真想告诉妹子不用京城,不用伤心,只是话堵在喉头发不出声。 “湫儿小娘子,若是你三哥没空,吾会时常派人去接你。”阴敦微笑道。 杨湫在外人面前乖巧有礼,盈盈万福道:“多谢阴大哥,明日早些派人来,湫儿有好多东西想送给阴姐姐。” 回去的路上,杨湫兴致不高,没有叽叽喳喳地说话,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发愣。 杨安玄的心中酸楚,无忧无虑的小妹也有了烦心事,只是此事自己无能为力。 在心中暗暗发誓,要尽快地强大起来,等到妹子谈婚论嫁的时候绝不让她像阴慧珍那样无法自主。 回到家中,杨湫便钻进自己屋中,把杨安玄送她的那些玩艺都搬了出来,挑挑拣拣地要送给阴慧珍。 杨安玄没有立刻回自己院中,站在屋中陪袁氏聊天。 袁氏见女儿跑进跑出,奇怪地问道:“这些东西平时宝贝得紧,连为娘都不让摸,今天怎么转了性,打算送人了。” 杨安玄把阴友齐准备接子女进京的事说了,袁氏道:“玄儿这次定品阴中正帮了大忙,让你父亲好生谢谢阴中正。” 杨佺期正好进屋听见,接口道:“不错,杨家是该好好谢谢阴中正。” 看到杨湫拿着个燕子纸鸢跑过来找杨安玄做竹哨,杨佺期笑道:“这天风大,湫儿怎么想起放纸鸢了。” 杨湫扁起嘴道:“爹爹,不是湫儿要放纸鸢,是阴姐姐要去京城了,湫儿想把纸鸢送给她。” “哦,阴中正要把子女接进京吗?到时为父送他一份程仪。” 杨安玄把阴敦准备到国子学就学的事说了说。 杨佺期道:“国子学只招收五品以上官员子弟,权贵子弟才能入学。不过能入国子学,多半前程便可期。玄儿,你有没有想过入国子学,毕竟你年仅十六岁,授官尚早(1)。” 相比在官场中打熬,杨安玄更喜欢在军营中厮混。看过后燕的雄军之后,杨安玄深感自己的安玄军,乃至整个雍州的兵马都无法与之相较,晋朝或许只有未曾见过的北府军能与之一较长短吧。 北府军名将如云,不说历史上取代东晋的刘裕,刘牢之、孙无终、何无忌这些名将都在史书中留下骁勇之名,自己一个外人没有资格染指北府军。 打造一只强似北府军的军队,是杨安玄为之努力的方向,安玄军仅是雏形,要走的路还很长。 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杨安玄见杨佺期没有反应过来阴友齐带子女进京的真实目的,道:“父亲可曾听过‘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 袁氏笑道:“那不是玄儿夸阴家小姑娘的话吗?说起来玄儿年岁渐大,要不要向阴家提个亲?” “太子明年就要入东宫选妃了。”杨安玄提醒道。 杨佺期被点醒,惊道:“阴家想送阴慧珍入东宫吗,好大一步棋。” 捋着胡须沉吟,杨佺期想着该如何谋划一下。 回到住处,杨安玄把张锋叫来,让他打听袁河等人的消息。 原本他对袁河之流并未放在心上,阴友齐的话给了提了醒,自己什么时候把谨小慎微四个字丢了。 不能放任袁河等人诋毁自己的名声,要将危机扼杀于萌芽中。 第四十七章 消除隐患 雍州,刺史府大堂。 “……伪燕太尉慕容逸豆归的部将伐勤打开城门。长子城破,慕容永被擒,国灭。”胡藩站在大堂中间,高声禀道。 惊呼声响起,郗恢的脸色凝重地问道:“道序,你说当时与杨安玄就在慕容垂军中,怎么回事?” 胡藩把杨安玄不顾个人安危,执意前往长子城一探燕兵虚实的经过说了说,道:“安玄言‘苟利国家 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仆深为感动,遂随之前往。” 郗恢感叹道:“此言有如金石,真乃国之忠良。若人人效之,何愁北兵南犯。” 治中郭俊道:“两燕合一,慕容垂实力更大,要谨防他挥军南下。郗刺史,速向朝庭报急,增派兵马支援洛阳。” 郗恢皱眉不语,当初慕容永献玺请援时他便向天子陈说利害,天子下旨让青、兖刺史王恭,豫州刺史庾楷率兵援救。 救兵如救火,如今火都烧完了,慕容永已然国灭,这两位还未发一兵一卒。 倘若慕容垂纵兵南下,仅靠雍州这点兵马如何抵挡,朝庭的援兵何时才能到来。 再说就算朝庭能派几万援兵来,又能不能抵挡得住燕国的十数万大军。 “郗刺史勿忧。”胡藩道:“吾等装扮成商贾,所贩货物被慕容垂买下,慕容垂看出杨安玄不凡,出言拉拢。杨安玄不为所动,慕容垂便让他作为信使,送顶金冠给天子,表示邦交和睦之意。” “哦,金冠现在何处?”郗恢惊喜地问道。 胡藩道:“回到孟津关时,杨安玄把国书和金冠交给了厉武将军杨思平。” “让杨思平速速将国书和金冠送到襄阳来。”郗恢吩咐道。 众人听到慕容垂无意南下,都松了口气。 别驾张回问道:“胡藩,你认为慕容垂的话可信否?” 胡藩略思片刻,斟酌着开口道:“以卑职看来,慕容垂需要时间消化占领的地盘,而且北方伐国日见势大,将来慕容垂的精力会放在北方,南下的可能性不大。朝庭只要严阵以待,燕军必然北返。” 郗恢的面容松弛下来,微笑道:“慕容垂年近七旬,再过两年是否还在人世尚且不知,不复为忧矣。” 胡藩心中暗叹,燕军雄健、轻骑数以万计,他与杨安玄谈起都深感忧虑,杨安玄想练一只雄兵抵御。 看堂中诸人,听闻慕容垂无意南下,个个面露喜色,如此短视苟安,万一胡兵南下,怎能御敌。 ………… 在襄阳城呆了一旬,囊中六千钱用尽,袁河悄悄地回了棘阳城。 袁宅在棘阳城的西南,胡同内铺着青石板,还算洁净,两旁皆是土墙瓦顶的宅院,进胡同东侧第六家,便是袁河的住处。 袁家祖上做过镇平县令,这处宅院是祖下传下来的。 推开有些破旧的宅门,儿子袁铭闻声迎了出来,笑道:“爹爹,你访友回来了。” 袁河一子一女,儿子袁铭八岁,女儿袁琳十岁。 “你娘呢?”袁河问道。 “娘亲在浆洗衣服,姐姐在屋中绣花。”袁铭答道。 袁铭睁大眼睛看着袁河,父亲去襄阳访友,不知带回来些礼物没有。 袁河哼了一声,迈步朝后面走去,道:“去跟你娘说,吾饿了,让她弄点吃食来。” 袁宅是回字型的院落,袁河的书房在东侧。 袁河走进书房,将身上的背囊丢在矮榻上,歪坐在席上翻看案上摆放整齐的拜贴。 离家半月多,桌上的拜贴只有三封,是朋友约他赏秋吟诗的。 自从阴中正把他降为九品后,交往的朋友日见稀少,要不然这样的贴子会多出数倍。 将拜贴丢回案上,袁河愤愤地骂道:“这些势力之徒,等袁某发迹了定要好生羞辱他们。” 一刻钟后,妻子华氏用托盘端上来一碗粟米粥,还有一碟自家腌制的酢菜。 袁河喝了一口,皱起眉道:“吾一路劳顿,这些东西哪吃得下。家中可还有钱,拿些来。” 华氏愁眉苦脸地道:“良人离家时拿走千钱,家中仅剩百余钱,这些日买菜所剩无己。良人且忍上几日,待粟田收租后再出外应酬吧。” 想起自己在襄阳城花天酒地,半月不到就花了六千钱,袁河总算良心发现,嘟囔了一声,低头喝粥。 华氏跪在旁侧,轻声问道:“铭儿渐大,可要送他到族学中受教?” 袁河抬起头道:“族学中的那个袁平,只不过识得几个字,哪懂什么经义,送铭儿与他启蒙,纯属误人子弟。吾这段时间左右无事,亲自教铭儿便是。” 华氏喜道:“良人若亲自教授铭儿,胜过族学百倍。” 袁河喝完粥,华氏上前收拾,欲言又止。 袁河双手撑席,身子后仰,打了个饱嗝道:“你还有事?” “前几日族中派人来找良人,想聘良人替族中典计,说是月给五百钱,不知良人可有意?”华氏看着袁河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袁河勃然色变,喝斥道:“吾堂堂士子,岂能操此贱业,休要污了我的耳朵。” 华氏拿了托盘,愁眉苦脸地离去。 先祖的荫田早已收回,这些年家中坐吃山空,街上的铺面两年前兑出,自己的陪嫁也差不多花尽。良人从八品降为九品,谋差更难,再照这样下去,家里的日子快要过不下去了。 第二天起床吃罢饭,袁河把儿子叫到书房,提笔写下“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十二个字,讲了宋、郑、卫、史为四姓,后面的延年、子方、益寿、步昌的含义。 老仆袁里慢吞吞地站在门外,禀道:“阿郎,门外有客。” 袁河问道:“什么人?穿着如何?” “穿丝袍,骑着马,带着仆从,阔气得很。”老仆应道。 袁河兴奋地站起身,道:“一定是请吾前去赴宴的。铭儿,你自去屋中背诵,为父还有事。” 袁铭拿了字贴离开,袁河找了件出门的衣衫换上,又从榻上拿起麈尾,一步三摇地来到门外,笑道:“是哪位仁兄?” 抬头看到站在马旁的杨安玄,袁河手中的麈尾掉落在地,惊恐地指着杨安玄道:“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杨安玄笑道:“袁河,吾可找你好些天了,听说你从襄阳回来,这不就急着来找你了。” “你想干什么?仆要喊人了。”袁河想起杨安玄说过见一次打一次的话,颤抖着嘴唇道:“仆可再说你的坏话。” 杨安玄道:“在棘阳没说,跑到襄阳说去了,别以为吾不知道。” 看着袁河摇摇欲坠的样子,杨安玄道:“既然到了你的家中,不请吾进去坐坐。” 见杨安玄暂时没有动手的样子,袁河拣起地上的麈尾,心惊胆颤地引杨安玄进了书房。 等杨安玄坐好,袁河不敢矜持,扑通一下跪倒在杨安玄面前,哀告道:“杨公子饶命,仆也是被陈主薄所逼才胡言乱语,仆再也不敢了。” 华氏听说家中来客,用托盘端了两碗浆水进来,见袁河哭拜在地,惊得手中托盘落地,陶碗摔破,浆水泼了一地。 惯常有债主上门逼,华氏以为杨安玄是逼债的债主,无力地倚在门框上,垂泪哀告道:“这位大爷,家中委实没钱了,您等半个月再来,等家中收了田租,一定还上。” 袁铭和袁琳听到动静,跑过来张望。 袁铭跑入屋内,用力地去扶父亲,怒视端坐的杨安玄。 袁琳扶住娘亲,母女俩哀哀流泪。 杨安玄自失地一笑,没想到自己有一天成了逼债的黄世仁。对着抖成一团的袁河道:“你且起身坐下。” 袁河胆颤心惊地道:“仆不敢,杨公子饶命。” 杨安玄看着华氏母女哭成泪人,袁铭咬牙切齿地瞪着自己,心中一软,道:“袁河,吾不打你,你坐好,吾有话说。” 袁河这才扶了儿子站起身,在旁侧的席上坐下。 华氏拣起地上的碎碗,心疼地皱紧眉头,低头正要离开。 杨安玄唤住她道:“此事关系袁家,袁家娘子不妨也听一听。” 华氏望向袁河,见袁河颔首,方才跪坐在袁河身后。 杨安玄开口道:“袁河,你四处诋毁我的名声,新近更是跑到襄阳造谣,吾找你算帐不冤吧。” 袁河苦着脸道:“这都是陈主薄强迫仆所为,非仆本愿,仆也没有办法。” 华氏方知来人不是逼债,而是寻仇,脸色越发煞白,想起丈夫这些年来的作为,心中悲苦,泪落簌簌。 杨安玄冷笑道:“陈主簿能强迫你,难道杨家便奈何不了你吗?” 袁河想起品评那日踢在肚子上的脚,似乎尚有隐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屁股,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杨安玄继续道:“袁河,你说吾该如何处置你?” 袁河不敢作声,华氏哀告道:“这位公子,吾家良人再也不敢了,你就大人大量,饶过他吧。” “吾可以饶过他,若是陈主簿再找来,你当如何?”杨安玄盯着袁河逼问道。 袁河感觉心力交瘁,夹在杨、陈两家之间无路可退,悔不该当初不自量力参与其中。 杨安玄冷笑道:“袁河,这棘阳城怕没有你的活路了。” 华氏哭倒在地。袁河看着妻儿,万念俱灰,喃喃语道:“袁某可以一死谢罪,但求杨公子放过仆的妻儿。” 一家人哭成一团,杨安玄等了片刻方道:“袁河,吾可以给你一条生路。” 袁河拭掉眼泪,道:“请杨公子赐教。” “袁河,吾要你离开棘阳城三年,前往盘龙山胡家坞,在那里开间商铺。吾每年给你万钱安家费,商铺所得红利分你一成,你看如何?” 袁河还在思忖,华氏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襟。 看着泪痕满面的妻儿,袁河叹道:“袁某愿往。” ………… 三日后,袁河化名田河,怀揣着杨安玄写给胡彰的信,带着杨家的两名随从,告别妻儿,前往盘龙山胡家坞。 袁河走了,杨安玄让他留下一封自述信,道明其所为皆是主簿陈深指使,算是投名状了。 这封信如何用,杨安玄打算先引而不发,留到关键时候。 至于张洪,杨安玄跟杨尚保提了一句,之后便再没有张洪蹦达的声音了;何青则由杨佺期出面,派官府的人找他“沟通”了一下,何府闭门谢客了。 有打便有拉,中正品评人物后,李拯因孝义被太守聘为职吏。 这个孝义如何来的,众人皆知,于是士林中颂扬杨安玄的声音甚嚣尘上。 陈深暗自咬牙,且让杨家先得意几天,他已经收到琅琊内史王绪的书信,信中让他放手施为,京中自有会稽王和中书令为其作主。 第四十八章 朝中争议 九月,秋高气爽。 建康城北覆舟山上游客不断,秦淮河畔夜夜笙歌。 金陵繁华,诗酒风流,醉生梦死。 长子城破,慕容永国灭的消息从商旅嘴中传出,建康城内顿时风声鹤唳,唯恐淝水故事重演。 五兵部的官吏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当差的时候有人相询;回家的时候有人访问;到酒楼吃顿饭还是有熟人过来询问…… 虽然五兵尚书杜含严令向外泄露军情,但消息还是从五兵部官吏的亲友嘴中透露出去,酒肆妓楼无不交谈两燕合一之事,出城南下避祸的车马多了起来。 会稽王府,司马道子正襟危坐,手捧塵尾,其子司马元显捧剑侍立身后。 左侧是尚书左仆射王珣、右仆射谢琰以及五部尚书,右侧是中书令王国宝、侍中王爽、太常孔安国以及太子左卫率徐邈等人。 “……消息传出,建康城内人心惶惶,朝庭该早做决断,以正视听。”杜含说完,对着司马道子躬身一礼,退回席上。 孔安国高声道:“当日慕容永献玺请援,万岁曾下旨让青、兖刺史王恭、豫州刺史庾楷率兵援救,这两人贻误战机,坐看慕容永国灭,当下旨处罚。” 王恭是天子信臣,庾楷则是会稽王的心腹,孔安国的话直接被众人无视。 司马道子用塵尾轻敲案几,止住众人议论后,道:“本王数次面圣,天子已下旨命北府兵北移,雍州、荆州、青、兖州、豫州招募操练兵马、修缮城池,谨防有变。” 徐邈沉声道:“燕军若南下,洛阳首当其冲。王爷应派兵驰援洛阳。一旦洛阳有变,恐怕天下震动。” 洛阳是晋国旧都,太元九年洛阳重归晋国后,一直有重回故都的呼声。若洛阳城被夺,对朝野上下的打击可想而知。 “雍州郗刺史呈文说派新野郡派军援助洛阳,不知现在到了没有?。”王国宝阴阴地道。 杜含应道:“禀中书令,厉威将军杨思平率二千兵马于六月二十一日启程,七月八日到达洛阳城,现驻守在孟津关。” 王国宝算算行程,差不多一天赶了五十里路,挑不出毛病来,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其他各州增援的情况可有报来?”司马道子问道。 “青兖王刺史回报最迟九月二十日派出三千兵马援助洛阳;豫州庾刺史称与燕交界,要谨防燕军从豫州突破,不仅派不出兵援助洛阳,还需朝庭派兵援救豫州;荆州殷刺史呈报,正在招募新兵,十月份有五千兵马前往洛阳。”杜含禀道。 司马道子眉头皱起,下意识地塵尾敲打着掌心。 抓襟见肘,朝庭除了北府军能拿出手外,其他各州的兵马都难堪大用。 可是北府军怎能离开京口,要知道建康的安危重于一切。 正一筹莫展之际,有小吏奔进殿中禀道:“雍州郗刺史急奏,信使就在殿外。” 众人都是心中一沉,生怕坏消息传来。 司马道子连声道:“快传,快传。” 胡藩背负包袱,大步流星踏入殿中。 快步走到司马道子案前,胡藩单膝跪地行礼道:“卑职雍州征虏参事胡藩,拜见会稽王。” 司马道子心急如焚,摇动塵尾道:“免礼,胡参事,是何消息?好还是坏?” 胡藩轻笑道:“禀王爷,是好消息。” 大殿内齐齐呼出一口闷气。司马道子紧抓塵尾的手一松,脸上泛起温和的笑容,道:“胡参事,且起身说话。” 胡藩站起身,大声道:“伪燕主慕容垂遣使送来国书和金冠,向朝庭表达和睦交好之意。” 司马道子的目光落在胡藩背后的包袱上,朗笑道:“将国书呈上。你身后包袱内可是金冠,一同呈上让本王一观。” 胡藩解下包袱,从怀中取出国书,有侍者上前捧过。开盒取出金冠,连同国书奉于司马道子案上。 金冠闪耀夺目,孔安国笑道:“此乃五梁进贤冠,帝王所用。莫不是慕容垂知天朝强盛,甘愿仰首称臣。”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馅谀之词飘飞。 胡藩暗暗齿冷,朝中这些重臣们看到金冠便忘乎所以,以为真的天下太平了。 徐邈问道:“胡参事,燕国使者何在?” 胡藩不知徐邈姓名身份,拱手礼道:“没有使者,金冠是伪燕主慕容垂托新野郡校尉杨安玄所呈。” 众人一愣,怎么跟杨安玄扯上干系了。 王国宝冷森森地道:“莫不是杨安玄投降了伪燕,替慕容垂为使。杨家好大胆,枉朝庭对其信任有加,居然背叛朝庭。王爷,当诛灭杨家以儆效尤。” 胡藩早就听说过这位中书令的德行,此刻听他不分青红皂白就要问罪杨家,用心何其歹毒。 当即高声道:“王爷,并非杨安玄投敌,而是杨安玄与卑职乔装成商旅前往长子城……” 胡藩把经过述说了一遍,孔安国赞道:“好一个‘苟利国家 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此等忠良朝庭若不加以赏赐,恐伤了忠臣之心。” 王国宝急道:“且慢,这只是胡藩一面之辞。焉知不是杨安玄为求活命,向慕容垂投诚,替他做信使。” 胡藩义愤填膺,疾呼道:“苍天为证,若胡藩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请王爷明鉴!” 王爽向来与王国宝不睦,出声讥道:“王中书令这番言语,可谓小人之心也。” 王国宝拍案怒道:“王爽,你可愿替杨安玄担保,将来出了事治你包庇之罪。” 司马道子看过国书,将金冠交给侍者,示意重新装入盒中,站起身道:“金冠在此,此事应该不假,本王这就进宫奏明天子,请天子定夺。来人,备车。” ………… 九月十五日,太极殿东堂,常朝。 天子司马曜春风满面,看着坐于两旁的众臣,道:“燕主慕容垂献金冠求和,诸卿以为如何?” 消息早已传遍建康城,城中欢宴通宵达旦,庆贺大劫消散。秦淮河上的歌舞升平,重归人间乐土,太平盛世。 王国宝抢先出班拜倒,奏道:“吾皇万岁。洪恩浩荡布于天下,伪燕被陛下天威所摄,主动输诚。此乃陛下仁德所至,当诏告天下,受万民膜拜。” 司马曜被王国宝奉迎得哈哈大笑,道:“卿言有理,理当昭告天下,以正视听。” 司马道子怒形于色,王国宝原本是馅谀他的,这个中书令便是他力主推荐的。 哪知王国宝做了中书令之后傲慢不守法制,居然在皇宫清暑殿旁建造房屋,惹得司马曜大为恼火,数次当面厉斥。 王国宝大为恐惧,转而讨好天子,与司马道子疏远。司马道子感觉被愚弄,曾在宫中当面责骂王国宝,更向他掷剑,往日情谊不复再存。 天子司马曜却认为王国宝对他忠心耿耿,要司马道子不要针对王国宝,甚至有意让次子琅琊王司马德文迎娶王国宝的女儿。 司马道子与天子之间矛盾越发激化,改封为太后的李陵容多次出面劝解,兄弟俩才勉强维持表面和睦。 大殿之上又见王国宝奉迎天子,司马道子怒火中烧,压了压火气开口道:“燕国既有交好之意,我朝应遣使前往中山,拟定国书,各守疆土,永不相犯。” 司马曜下旨道:“仪曹侍郎郑丰为正使、散骑侍郎徐浩为副使,游骑将军邓方率轻骑骑两百护卫,过京口时从北府军中抽调三百人,护送使团前往中山城议和。” 大事议定,天子退朝,招呼会稽王一同前往西堂,兄弟俩人摆上酒,边喝边谈。 天子司马曜道:“此番燕国献冠请和,杨安玄功不可没,加上杨家犁之功,朕要重重地封赏他,待弱冠后授个美官于他。” 司马道子沉吟片刻,道:“算算时日,杨安玄差不多经过郡中正评议定品了,十月是大中正品议,万岁何不等品评的结果出来再说。” 司马曜道:“此子才学过人,朕读过他所撰的《小窗幽句》,清雅脱俗,朕要宣他进京来,亲眼看看此子。” “臣弟也颇想见见此人。此子年方十六,便能写出《小窗幽句》这等洞查世情、动中肯綮的句子,着实让臣弟吃惊。”司马道子叹道。 难得两兄弟除了酒之外还有相同的见解。 司马曜来了兴致,道:“天下之大,总有些天纵之才。此子的几首登高诗朕都读过,气势恢宏,足见其人胸襟开阔。那句‘苟利国家 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发聋振聩,忠贞之意昭然,朕深为感动。” 司马道子默然不语,他原本与天子的想法相同,认为杨安玄是可用之材,应该用高品美官厚相结纳。 其子司马元显却提醒他,“杨家曾为桓温麾下,如今投在郗恢门下,郗恢是天子近臣,如果厚赏杨安玄杨家肯定对天子感恩戴德,于父王有何益。” 主相相争愈演愈烈,连王国宝都投向天子,司马道子渐处下风。杨家族军以骁勇著称,司马道子绝不愿坐看皇兄势力再增。 思忖片刻,司马道子道:“万岁,杨安玄虽立大功,但年岁还小,未满弱冠就授官会招人非议(1)。臣弟听闻杨家有三虎之誉,杨佺期、杨广、杨思平兄弟三人皆是骁勇过人的猛将,而杨佺期的三子杨安深、杨安远以及杨安玄亦是一时俊杰,如不加以抑制,臣恐桓家故事再生。” 司马曜一惊,道:“皇弟说的不错,你可有对策。” 在府中司马道子与儿子司马元显曾讨论过对策,胸有成竹地道:“分而治之。如今杨思平在洛阳孟津关镇守,可将其从厉锋将军擢升为扫虏将军,让其镇守孟津关,协守洛阳城。” “杨家以族军称雄,可在明年寻机将杨佺期调离新野郡,转任堂邑(2)太守,让其守卫建康之北,增强京师战力。” “至于杨安玄,臣弟听闻他恃才傲物,殴打对其异议的士子,扬州义兴郡太守陈辉之子,国子学生员陈志到棘阳探亲,亦因小争执被其殴打。” “杨家毕竟是四品门弟,若骤将杨安玄拔为上品,恐引上品门阀非议。臣弟以为应为其留进身之步,方才是爱护之意。” “此子虽然有材,但行事鲁莽,玉不琢不成器,可命其进国子学读书养性,待弱冠后再视其品行授官,免得拔苗助长。” 司马曜叹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从其深入北境亲探敌情来看,此子毕竟是武夫出身,年少气盛。诚如皇弟所说,还需加以雕琢,皇弟兼着司徒,此事由你酌情处置便是。来来,且饮酒,歌舞献上。” 第四十九章 闲情逸志 书房,杨安玄正伏案疾书。 阴中正将他定为上中品,十月八日大中正对各郡报上来的名单总议,核定后呈报给司徒。 州里有郗刺史在,更变的可能性不大。 不过凡事皆有例外,说不定陈主簿又使什么坏,杨安玄觉得准备得充分些总没错。 趁着空闲,抓紧时间在书房中读书写字,临阵磨磨枪。 书从竹简、缣帛向纸张过渡,只是还是卷轴形状,翻看起来拉得老长,很不方便。 杨安玄将手中的《礼记》卷好放在案上,已经看了一个时辰的书,站起身活动一下手脚。 从孟津关回归已经一个多月了,还会时常梦到燕国的铁骑,梦到黄河边上如潮而来的兵马,梦到冒着箭雨搏命冲杀…… 不知赵田、阴绩他们现在怎样了,孙青、何忠他们返回洛阳时带去了他所拟“摸爬滚打、扛木涉水”的操练之法。 不知安玄军经过操练之后能否迅速成长起来,将来成为抵御胡骑的中坚力量。 屋外胡原和张锋在小声地争论着什么。杨安玄嘴角露出微笑,这一大一小暗中较着劲,他看在眼里,乐见其成。 相互砥砺是件好事,胡原比初来时有眼色了许多。 杨湫奔进院中,边往书房跑边高声喊道:“三哥,三哥。” 张兰小跑着追在后面,额头见汗、小脸红扑扑的。 张锋拉住妹子,示意她不要跟进去。兄妹俩站在廊下说着话,时不时轻笑一声,暖如春风。 杨安玄有些头痛地看着跑进屋中的妹子,这段时间被她磨得不轻,不是催着带她去阴家堡,就是让他想点子买礼物,今天不知又出什么幺蛾子。 “三哥,湫儿昨天找阴姐姐去玩,发现了个秘密。”杨湫歪着头,忽闪着眼睛看着杨安玄。 杨安玄识趣地追问道:“什么秘密?” “湫儿发现阴姐姐可能喜欢三哥。” 杨安玄被妹子的话吓得不轻,喝道:“你不要胡说八道,事关阴小娘子的名节,不要胡乱说话。” 开玩笑,前世自己的女儿也比阴慧珍大,虽然此身只有十六岁,但心理年龄可是年过四旬的中年人,自己对阴慧珍只是长辈的怜惜。 杨湫撅起嘴,拉长腔调不满地道:“哥,湫儿没乱说。湫儿到阴姐姐屋中时,看到她捧着纸鸢发呆,嘴角还在笑。见到湫儿连忙把纸鸢藏起来,脸都红了,然后问湫儿是不是你也来的。” 杨安玄正色地道:“湫儿,你阴姐姐马上就要去建康了,怎么可能与人谈婚论嫁。你也知道,有多少人家向阴小娘子求亲,其中不乏高门,都被阴家拒绝了,显然阴小娘子的父亲有意让她在建康找个门当户对的夫婿。” 杨湫想了想,苦着脸道:“好像是耶。唉,要是阴姐姐能做湫儿的三嫂多好。” 杨安玄松了口气,心想等湫儿知道阴慧珍要嫁给太子,不知她会不会惊落下巴。 湫儿摇着杨安玄的胳膊道:“三哥,阴姐姐年前就要去建康了,你送件礼物给她吧。” 杨安玄可不想被人传跟那位傻子太子争女人,虽然阴慧珍入东宫之事八字还没有一撇,但此事绝不能沾染。 杨安玄摇头道:“于礼不合,易生误会,让人闲话。” 杨湫显然不打算放弃,拽着杨安玄的衣袖,转着眼珠道:“那就当是湫儿送阴姐姐的好了,湫儿悄悄地告诉她。三哥,你快想想看,不要街上买的那些东西。” 杨安玄唉声叹气地道:“愚哪有什么礼物?” “三哥,你就是懒。”杨湫毫不客气地揭穿道:“上次你在纸鸢上加了竹哨,就很好。前几日湫儿带小兰上街,看到纸鸢店里有人学你做了竹哨在纸鸢上,买的人可多了。纸鸢店的人真可恶,不告而取就是偷东西的贼。” 越说越气,杨湫的小脸鼓得像包子,杨安玄忍不住捏了捏湫儿的小脸蛋,笑道:“肯定是你四处张扬,才被人学了去。” 杨湫脸一红,自打有了竹哨的纸鸢后,她时常邀些年纪相当的同伴放纸鸢,竹哨的秘密多半是被她传了出去。 使劲摇着杨安玄的胳膊,杨湫撒娇道:“湫儿不管,你要不弄件礼物出来湫儿就不撒手。” 杨安玄没法,脑中想起女儿喜欢的玩具来。 布娃娃,女孩子都喜欢,只是容易被人误会是行巫蛊之术,这是禁忌,少沾为妙;绢人应该是唐代出现的,自己可没那手工;至于毛绒玩具,有钱没地方找去;“泥车、瓦狗”之类街上有卖,估计阴慧珍不缺,自己就见湫儿送出了一大堆…… 脑中响起那空灵的笛音,灵秀动人的身影浮现在眼前,杨安玄轻轻叹了口气,或许自己是应该给这个女孩一件礼物。 认真地把记起的玩具都过了一遍,总算找到件合适的。回到案前,截好纸,杨安玄拿起笔在纸上画起来。 杨湫站在一旁看着,奇怪地问道:“三哥,你在画什么,字不字画不画的。” 杨安玄没理她,画好后将纸收起,牵着杨湫的手出府衙往西。 杨湫一路不安分地蹦蹦跳跳,问道:“哥,你准备上哪买礼物?街上的店里没什么好东西。” 杨安玄暗笑,湫儿最喜欢逛街买东西,这和后世的女人是一样的,看来购物是女人天性,不分时代和年纪大小。 跟着杨安玄走过大街,前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杨湫奇怪地道:“哥,前面是百匠铺子,没有礼物买。” 杨安玄笑道:“没错,你尽管跟三哥来。” 牵着杨湫来到一个木匠铺前,铺内刨花堆地,一名汉子正在凿榫眼,另一名汉子将刨光的木条拼接起来,在做矮榻。 看到杨安玄站在门前,凿榫眼的汉子站起身,在身上的麻衣上擦了擦手,谦卑地笑道:“这位公子,您要买什么?” 杨安玄从怀中掏出那张纸,道:“给吾找几块上好的木材,只需薄板,大小要尺(1)许见方、五寸见方两种,按纸上线条割开。” 那汉子接过纸看了一眼,道:“店里有紫檀、鸡翅、铁木,公子要选哪种?” “用紫檀吧,两种规格各做两套。” 紫檀木质细密、颜色桔红,年代久了深紫如漆,是上好的木材。 话出口,杨安玄不知怎么想到了杨漓,改口道:“还是三套吧。” 那汉子挠挠头算了一下,开口道:“承惠四百六十钱。” 怕杨安玄嫌贵,那汉子解释道:“紫檀木价贵,仆只收了公子十钱的手工费。” 杨安玄取出五百钱递给那汉子,道:“多余的赏你。要等多久?” 那汉子欢天喜地地道:“多谢公子厚赏,稍等片刻就行。” 紫檀木,厚约七分,按照杨安玄给出的图样,很快分割成块。这笔生意赚了不少,汉子将木板打磨光滑后装入赠送的木盒中。 杨湫眼睛骨碌碌地看着木匠做活,十分好奇,不过懂事地没有出声询问。 拿了木盒回到书房,杨安玄把分割成块的木板摆在案上。 杨湫忍不住问道:“三哥,你弄这些木板做什么,还花了五百钱,五百钱可以买一大堆东西。” 杨安玄没有理她,将木板摆弄了几下,问杨湫道:“你看,这像什么?” 杨湫分辨了一会,拍着手笑道:“像条鱼。” “不错。”杨安玄打散木板,又飞快地拼出一种图案。 “是大马。”杨湫兴奋地拍手笑道。 睁大眼睛看着杨安玄将木板再次变动,等停下后立刻道:“这回是棵树。” 一连变了七八种,杨安玄停住手,杨湫意犹未尽地道:“三哥,继续变啊,真好玩。” 杨安玄笑道:“这玩艺叫七巧板(2),可以变幻出数百种图样,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去拼吧。” 杨湫忙不迭地点头。 杨安玄交待道:“一份是你的,一份送给阴小娘子,还有一份拿给四姐,教教她怎么玩。” 杨湫扁起嘴,不乐意地道:“给她做什么,她一天到晚除了弹琴就是做女红,一点也不好玩。” 杨安玄拍拍杨湫的脑袋,道:“她是你四姐,咱们是一家人,你能跟阴小娘子玩到一处,自家姐妹更应好好相处。” 相比杨湫,杨漓懂事得多,小小年纪心思沉重,虽是异母兄妹,杨安玄想着让她也能轻松一下,毕竟才十二岁的少女。 杨湫点点头,把案几上的木板收拾进盒,看着一堆盒子犯难。 杨安玄让张锋替她抱上离开,总算得了清静。 拿起卷轴重新展开,杨安玄重新沉下心去读书,时不时提起笔在书中注释。 一不小心,墨汁掉落,污了纸面。 杨安玄懊恼地放下笔,这种卷轴式的书实在不方便。 想起后世的书本,杨安玄唤来胡原,命他将云节纸裁成尺许见方。 一叠差不叠放四十张左右,上下两张用黄孽纸做封,让仆妇拿来针线,将纸的边缘缝合在一处,便成了一本空白的书册。 杨安玄在手中翻动了一下,拿起笔把《小窗幽句》中的句子写进书中。 一个时辰后,在封面上写上小窗幽句四个字,右上角六个小字,弘农杨安玄著。 胡原在旁边笑道:“三少,这法子真不错,这书册容易叠放,收拾起来方便,仆以后也按此法抄录书籍。” 杨安玄转动着手腕,看着刚写完的书有些得意,难怪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段时间自己没有停笔,字有些长进了。 不过,用缮写的方式抄书,实在是费时费力,改天有空是不是该把雕板技术弄出来,也不知活字印刷术能不能用上。 将写好的《小窗幽句》递给胡原,道:“你找人多抄录几本,愚要送人。” 这种装订成册的书本很快便在市面上流传开来,因为制做简便,实用方便,书肆中出现了大量装订好书册以及空书册售卖。 读书人见面互问都是“你用了书册吗”,家中没有几册书,都不好意思自称是读书人。 第五十章 轻波微澜 第二天午后,杨漓提着个食盒来到杨安玄的书房,飘飘万福,轻声道:“三哥送来的七巧板,妹子很喜欢。” 将食盒打开,里面是几样精细的点心。 杨漓笑道:“妹子亲手做了几样糕点,希望三哥能喜欢。” 杨安玄捏起一块铜钱大小的米糕,咬了一口品着味,笑道:“四妹果然手巧,这米糕精致小巧、轻软可口,甜而不腻,好吃。” 杨漓眉眼弯弯地笑道:“三哥若是喜欢,妹子便常做些送来。” 杨安玄将米糕吞下,道:“四妹不要一天到晚闷在屋中,有空多跟湫儿走动走动,让她带你四处逛逛。你们是姐妹,一家人莫要生分。” 杨漓低下头,轻声应了声“是”。 杨安玄知道有董姨娘在,杨漓怕难得安生,岔开话题问道:“二哥寄信来了吗?他在洛阳可好?” “前几日收到二哥的信,说一切都好,还给家中捎了几筐孟津梨,三哥可尝过了。”杨漓道。 杨安玄点点头,道:“二哥不在家中,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愚,不要一天到晚拘在屋中。你和湫儿一样,都是愚的妹子。” 杨漓抬起头看了杨安玄一眼,眼圈微红,咬着嘴唇“唔”了一声。 送走杨漓,杨安玄有些感叹,这个四妹被董姨娘教得谨小慎微、多愁善感,跟湫儿完全两样。 穿越而来,总希望家中和睦,不要像宫庭戏那样的斗个你死我活,不得安生。 杨安远要跟自己争族军,各凭本事,希望不要牵连到杨漓这样无辜的家人。 ………… 陈深最近有些着急上火,面红耳赤,牙痛得厉害。几剂苦药灌下去,丝毫不见效果。 也难怪陈深上火,眼看州议在即,事先准备的几手棋,统统成了废子。 先是张洪带着家眷去了江州宜阳老家祭祖,说是要过完年才回来,分明是避了出去。 接着是何青闭门不见客,陈重好不容易趁夜从角门入宅见到了何青,何青却说什么也不肯出面举告杨安玄。 逼得急了隐约提到何长盛临死前的信似乎还没有烧掉,吓得陈重赶紧离开,不敢再多说。 最重要的棋子是袁河,陈深在他身上花了不少钱,结果找不到人了。 陈深一面派人去襄阳寻找,一面派人守在袁宅门前,结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无奈之下,陈深派人上门找袁河的妻子华氏,怂恿她到府衙告状,说袁河被杨家人暗害了。 可是华氏死活不肯,说是收到丈夫的信,信中说他出外游历,要数年才会回家,让家中不必担心。 陈深一筹莫展,现在只能看京中王绪的了。 正躺在榻上哼哼唧唧,陈海提着几样点心进屋,来到榻前轻声唤道:“三哥,可好些了。” 陈深睁开赤红的双眼,有气无力地道:“是十一弟啊,坐。” 陈海放下东西,坐在榻边,轻声道:“三哥可是为杨安玄的事着急。” 陈深哼了两声,没做声。 陈海又道:“听说袁河这小子不见了。” 陈深气恼地拍了拍床榻,沙哑着声音道:“可恶。” “三哥莫急,袁河生死不知反是好事。”陈海道。 陈深知道陈海有小聪明,道:“你有话直说。” “三哥,世人皆知袁河与杨安玄不睦,品评那日杨安玄还踢了袁河一腿。三哥何不让人暗中散布杨安玄为阻袁河说其坏话,暗中派人杀死了袁河。” 陈深哼了一声,道:“袁河之妻不肯出告。” 陈重笑道:“其实袁河是生是死并不重要,只要在州议时能阻止杨安玄定品,哪怕将来袁河出现亦无妨。” 陈深翻身坐在榻上,道:“一时找不到人替吾说话。” 陈海一笑,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阴友齐手下有十多名‘访问’,多花点钱自然有人‘仗义直言’。” ………… 十月八日,大中正郗恢在府衙大堂总议定品人物。 提前十天,各郡中正便将品议人物的家世、行状以及定品的情况汇报到州衙。 郗恢看过杨安玄的品评笑道:“词彩华茂,卓尔不群,才兼文武,堪称栋梁,定品为上中。” 用指弹着那张品评状,郗恢道:“阴友齐对杨安玄的品评颇高,老夫也曾说过此子‘才兼文武、风神秀彻,诚为国之干材’,看来所见略同。哈哈哈哈。” 年前杨安玄随杨佺期前来拜见,郗恢便对这个少年郎青眼相加,后来杨家犁、燕国金冠等事让郗恢越发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有心提携。 授之以恩,以杨安玄之才华、年纪,说不定将来能回报自己的子孙。 参与大中正评议的士子超过百人,在郡中官员的率领下依次进入大堂。个个衣冠楚楚,长袖飘飘,香风阵阵,依次唱名上前揖礼。 杨安玄排在第一位,听到小吏唱到他的名字,上前几步来到郗刺史案前,双臂环抱胸前,躬身一揖,又对着两侧的官员各揖了一礼。 郗恢笑着开口道:“安玄小友,年前一别,又见面了。甚好,且安坐。” 左右两侧摆放着案几,杨安玄从容举步在第一席坐下,双手扶膝,挺直腰身,目不斜视。 听到郗刺史唤杨安玄小友,堂下诸士子无不惊羡,有不认识的轻声询问此子是谁,得知是淯水八俊之首杨安玄,惊呼之声四起。 “原来他就是杨小窗,好生年少” “此子的登高诗我读过,才华横溢,若有机会定要结交” “听说杨安玄性情粗鲁,动辄出手伤人,还是少惹为妙” “据说书肆中的书册是他想出来的” ………… 说好说坏,或仰慕或妒忌,对杨安玄来说都如春风拂面,他神情自若地端坐,留神听着士子们唱名见礼,可是除了新野郡相熟之人,没有让他动心的名字。 半个时辰后,唱名毕,众士子皆落席。 郗恢扫看了一下,笑道:“诸位皆是一时才俊,为大晋之栋梁……忠君报国,效忠朝庭……” 勉励的话信口道来,郗恢说了半刻钟,方才停嘴端起茶润了润喉,笑道:“老夫就不啰嗦了。今日笔试的题目是‘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试论之。” 杨安玄心头一松,对于《论语》、《尚书》他记得较牢,而其他书便有些含糊了。 这句话的出处他记得很清楚,是《礼记*学记》的句子,字面意思很好解,独自学习而没有朋友与之交流切磋,就会学识浅薄,见闻很少。 明代顾炎武的《与友人书》有过完美的阐述,杨安玄没有急着动笔,先回忆了一下,才提笔写道:人之为学,不日进则日退。独学无友,则孤陋而难成。久处一方,则习染而不自觉。不幸而在穷僻之域,无车马之资,犹当博学审问,古人与稽,以求其是非之所在,庶几可得十之五六。若既不出户,又不读书,则是面墙之士,虽有子羔、原宪之贤,终无济于天下。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夫以孔子之圣,犹须好学,今人可不勉乎? 检查了一遍,自觉没有疏漏,在末尾处写上“弘农杨安玄”。 二刻钟后小吏将众士子的答卷收起呈上,郗恢首先拿起杨安玄的答卷,看到字微微皱了皱眉,杨安玄的字着实一般,配不上他的才名。 等细看过文字,郗恢忍不住拍案叫绝,赞道:“此文一出,余不足观也。” 两旁坐着不少官员,别驾张回笑着伸出手道:“什么好文,让郗刺史如此盛赞?” 待张回看过后,也不禁捋须叹道:“此文深得为学之要,妙哉。” 众人被勾起好奇,传阅了一遍。 阴友齐亦在坐中,看过杨安玄的论述后放下心来。 原本还有些担心有人说他有意偏坦杨安玄,此论一出,谁敢多言。 与杨安玄的论述一比,其他的论述正如郗恢所言,“余不足观”。 众人剔除了十几篇文劣字差的论述,便草草地结束了笔试,接下来是问难。 问难的句子多出于《诗》、《论》、《礼》、《传》中,不过这次先是品级低的士子上前应答,杨安玄被排在了最后面。 问难进行得很快,只要不张口结舌、语无伦次都能通过,半个时辰后便到了杨安玄。 对杨安玄问难的是治中郭俊,郭俊眯着眼盘算着,他半个月前接到中书令王国宝的来信,让他在州议时刁难一下杨安玄。 可是刚才那篇论学,杨安玄如锥入囊中,锋芒毕现,自己要如何不动声色地为难杨安玄。 灵机一动,郭俊笑道:“方才郗刺史以‘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为题试论,你的论述最佳,看来对此句理解颇深。本官便再以这句为题,问你该具体如何为学?试以一句话言之。” 郗恢暗皱眉,郭俊此问看似简单,其实暗藏玄机。 方才杨安玄的论述极为精彩,再要拔升很难,何况还要用一句话言之。 众人看着从容而立的杨安玄,有人期待精彩、有人等着杨安玄出丑。 阴友齐微笑地看着杨安玄,他相信杨安玄能再绽光彩。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交天下友,此为学之道也。”杨安玄高声答道。 堂上一片赞叹之声。郭俊僵硬着笑脸赞道:“说得好,说得好,哈哈。” 郗恢轻拍案几,道:“阴中正品评杨安玄‘词彩华茂,卓尔不群,才兼文武,堪称栋梁’,本官改动四字,‘风神秀彻,卓尔不群,才兼文武,堪称栋梁’,可定为上中品。” 众皆皆惊,要知“风神秀彻”四字,以前可是评议谢太尉时用过。 郗恢提笔正要写下评语,堂下柱边有人高声道:“且慢,杨安玄仗势欺人,派人暗杀士子袁河,此等德行卑劣之人怎能当此美誉。” 众人惊骇。 郗恢怒道:“什么人胡言乱语,上前答话。” 一名青衣小吏快步上前,来到案前施礼道:“卑职新野郡访问余平,见过郗刺史。” 郗恢怒容满面地喝道:“你方才乱说什么,若无真凭实据,本官定要治你污陷之罪。” 余平不慌不忙地道:“卑职在新野郡访问乡老之时,就访得杨安玄有仗势欺人、逼死老者等种种劣行,奏报给阴中正,阴中正以为查无实据不予采信。” 阴友齐面无表情地看着余平,没想到带来的访问中居然敢针对自己。 余平并不在意阴友齐的视线,他是门下省抽调的令史,太子中庶子能拿自己如何,到手的十两金才是硬货。 杨安玄微微哂笑,这是他预料中事,肯定有人不希望他顺利定品。 “阴中正品评人物当日,杨安玄对士子袁河大打出手,袁河至今更是不知下落,请郗中正让杨安玄退出此次评品,待找到袁河后再行定夺。”余平恭声道。 众人皆知,等知晓袁河生死,品评早已过去,杨安玄最少要被耽误三年时间。 郗恢勃然怒道:“品评人物乃国之大典,哪容你一个小小访问在此大放厥词。来人,将他夹了出去。” 张回和郭俊对视一眼,张回开口道:“郗刺史且慢,若是余平所言是真,杨安玄德行有亏,确实不宜仓促定品。” 杨安玄心中有数,看来张回和郭俊恐怕都不怀好意,这两个人陈深对他们的影响不大,怕是另有人在暗动手脚。 座中士子轻声议论,大堂内嗡嗡响成一片,郗恢连敲案几,亦不能制,场面有些失控。 杨安玄从容站起,来到郗恢案前揖礼道:“郗刺史,我与袁河有些误会,事后已然说开,这位余访问话里话外指愚暗害了袁河,恰巧袁河下落愚知道。” 说着从怀中取出袁河的信,双手呈上。 郗恢接过看罢,冷森森地看向余平。 余平已知不妙,双腿发软,抖个不停。 将信放在案上,郗恢重重地一拍案几,道:“袁河受人指使诋毁杨安玄,自知德行有亏,出外游历,这是他临行所写的信。信中除了袁河的画押外,还有其妻儿的手印,应该不假。” 看向抖成一团的余平,郗恢道:“将这个挑拔是非的小人押下去,问明缘由后,本官要向吏部行文,夺去尔的官身。” 余平瘫软在地。 第五十一章 张机设阱 大中正品议落下帷幕,杨安玄以“风神秀彻”的美誉被定为上中品。 时人哗然,要知道这四个字曾品评过一个大人物,已故太尉谢安。 许多人都以为郗刺史所给的评议太过,杨安玄何德何能与谢太尉并肩。 杨安玄意气风发,坚信自己将来的成就肯定要超过谢安。谢太尉打赢淝水之战,挽救了东晋灭亡的命运,自己则会挥兵北上平定北胡,还天下以太平。 回到棘阳又是一番热闹,祭祖、宴客、会友,七八天时间很快过去。 阴友齐行期已定,十一月一日。 阴敦派人送来书信,请杨安玄十月二十六日到庄中一聚,算是辞行。 与阴敦相识近年,两人之间的友情与日俱增,起初两人都带着几分功利心,随着交往加深,已经成了真正的朋友。 杨安玄有些伤感,阴敦是他穿越后的第一个朋友。 从阴敦身上他学到了不少东西,对时下的政治制度、门阀世家、民风习俗等有了深刻的了解。 去阴家庄可不能忘了杨湫,要不然这小丫头能碎碎念一天。 杨湫抱上她的宝贝七巧板,这几天她又新研究出来几种图案,想趁机找阴慧珍显摆一下。 前往阴家堡的路上牛车不绝于道,都是前来参加聚会的士子,杨安玄暗自感叹阴敦真是交游广阔。 道上相遇,认识杨安玄的人纷纷热情地打招呼。 上中品的定品,对应可是六品起家官,多少士人在仕途一辈子都达不到这高度。 眼前这个少年郎才十六岁,假以四十年,成为宰辅亦有可能。 就算不能为友,也要混个面熟,指不定将来有求上门的时候。 汇入到车流之中,浩浩荡荡奔往阴家庄,阴敦闻讯站在木栅处相迎。 等进入庄中,看到坞堡外的空场上停满了车辆和马匹配,来的人至少也在二百以上。 得知阴友齐即将返京,士族纷纷派人前来,便连陈家也派人前来送程仪。 作为新野郡中正,阴友齐的年纪还不到四旬,不出意外的话能连任三五次。 也就是说将来十余年新野士子的定品操于其手,这样的人物决定着家族的兴衰,怎能不来巴结,送的程仪唯恐太薄,被别家比了下去。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资格进入坞堡,坐在议事堂与阴晞、阴友齐喝茶聊天。 杨安玄随众向阴晞、阴友齐等人见过礼后,婉拒了留下喝茶的邀请,跟着阴敦出了议事堂。 坞门口阴家族人满面带笑,将来客带往静栖潭方向,沿潭不光有水榭,还有亭台楼阁。 天不算冷,也可以在庄中自行游玩。 阴敦身为长孙,名义上的邀请人,没空光陪着杨安玄,简单地和杨安玄说了几句便又前往木栅处迎人去了。 杨安玄颇有一朝品评新野知的感觉,走到哪里都是热情的寒喧声,笑得两脸发僵,杨安玄寻思找个安静的地方避避。 前面高楼之上,公孙河、高广几人正在指点说笑。 看到楼下的杨安玄,公孙河高声招呼道:“安玄,安玄,上楼一叙。” 得,走不脱了。杨安玄微笑登楼,与众人见礼。看到楼中间摆着案几,铺着白纸,显然正在写诗作赋。 “安玄,吾等正要集思一篇送别赋送于阴兄,你是大才,这篇别赋便由你来操笔。”高广笑道。 杨安玄连连推迟,道:“诸位仁兄谁不是学富五车,安玄年少怎敢执笔。” “怕是今日出门没事先让人写好,不敢丢人现眼吧。”一个声音兀然道。 众人侧目,高广喝道:“陈贤弟,你不会饮酒就少喝两杯,醉酒乱说话得罪人,还不把陈公子扶下去歇息。” 杨安玄认出说话之人,陈深之子陈思,此次定品从五品升为四品。 郡中诗会雅聚他见过陈思数面,这个陈思写得一手好字,画得花草精致,还能弹一手好琴,也能写几首诗,算得上多才多艺, 陈思在新野士子中颇具声望,隐隐还压着阴敦一头,自许是新野郡第一才俊。 可惜杨安玄来到新野后,这第一的名头便换了人,陈思颇为不愤。 加上父亲陈深与杨佺期不睦,陈思借着辩难的机会数次向杨安玄发难,结果反被驳得哑口无言。 淯水八俊,安玄最高的呼声出来,陈思气得砸坏了案上的笔砚,砸东西这一点跟他老子很像。 这次品评,陈深暗使手脚,陈思与朋友聚会没少说杨安玄的坏话,结果心思落了空,杨安玄定在上中品,陈思是又妒又恨。 陈深心知得罪杨家太甚,动念移官别处。 人离乡贱,陈家在新野躬耕有年,若是离开本郡,前路堪忧。 一切都因杨安玄而起,陈思越发痛恨杨安玄。 对于陈思的挑衅,杨安玄轻蔑的一笑。这陈家八成跟自家犯冲,两家之间明争暗斗多次,居然还不死心。 既如此,今天不给陈思一个深刻地教训,都对不住自己两世为人。 主意打定,杨安玄假意急眼道:“陈思,你休要胡言乱语,愚这就作诗一首,送与阴兄。” 对于杨安玄的诗才,陈思就算违心也不得不写个服字,只是今日不是做诗。 看杨安玄发急,陈思越发笃定他不会作赋,笑道:“杨公子,今日是写赋,你那事先准备好的诗就不要拿出来了。杨公子不是‘词彩华茂,才兼文武’吗,想来一篇别赋难不住你。” “谁说愚不会写赋,只是此处热闹不及细思,明日愚定写篇别赋赠与阴兄。” 陈思冷笑,杨安玄的表情在他眼中分明是色厉内荏,越发步步紧逼道:“杨公子若不能当场写赋,就不能不让人怀疑你的诗和《小窗幽句》是有人代笔,你这上中品来得不觉得脸红吗?” 公孙河张口想要相劝,高广暗扯了一下他的衣袍,笑吟吟地站在旁边看笑话。 杨安玄高定上中品,让他起了妒忌之心,明面上不好针对,陈思出面正好乐见其成。 杨安玄惊惶地扫看了一下四周,见无人相帮,强颜道:“写就写,要是愚能写出来你当如何?” 陈思道:“你若能写出让众人称绝的别赋,吾便从这楼上跳下去。” “不可”、“陈兄三思”、“莫要说笑,此非小事,三思”,劝告声四起。 当初凤凰楼上,何长盛也曾说过这样的话,结果回家后自缢而死,此赌不吉。 高广皱着眉头道:“陈兄,此赌太过玩笑,朋友间切蹉技艺,无须如此。依高某看,赌些钱财便可。” 陈思也是硬着头皮说那话,听高广说赌钱财松了口气,道:“那便赌黄金一两。” 杨安玄摇头道:“区区一两金,不赌。”说着,作势转身要下楼。 陈思好不容易将杨安玄将住,哪肯让他轻易脱身,张手拦住杨安玄,笑道:“陈家虽穷,却也有薄资,杨公子你说多少合适便赌多少。” 这个赌就算输了也不过输些钱财,但赢了,杨安玄的名声就毁了,杨家在新野郡也抬不起头来。 杨安玄连连摇头道:“还是不妥,若你故意说吾写的别赋不好,怎么办?等邀齐郡中名士,咱们再赌不迟。” 楼中众人都发觉杨安玄的推脱,纷纷起了疑心。 高广笑道:“安玄老弟,你若信得过吾等,吾等愿意作保。” 杨安玄看了眼高广,此人推波助澜,怕是也起了嫉妒心。 迟疑地望向四周,杨安玄略带惊慌地问道:“你们当真愿意担保?”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着答应;有人有些犯难,若是扫了杨安玄的面子,怕难以收场。 陈深唯恐杨安玄借事脱身,大声道:“吾这就写赌约,楼中诸位请在下面签字作押担保。” 杨安玄像被逼到了绝处,把求救的目光看向公孙河。 公孙河转过头看楼外,不敢看杨安玄的眼睛,若是相助杨安玄,定然与楼中众人为敌,得罪多数,不妥。 杨安玄心中暗哂,此人优柔寡断、目光短浅,不可深交。 见陈思提笔欲写赌约,杨安玄道:“且慢,还没约定赌金。” 陈思笑道:“便赌十两金。我祖父逝时给我在城中留下两间铺面,价值五十金,一并押上。” 杨安玄摇头道:“不行,吾可没有那么多钱。” 陈思冷笑道:“此赌吾赢了也不要杨公子的钱,只要杨公子当众说明你的诗作是人代笔,承认不配上中品,以后见到本公子鞠躬行礼便是。” 杨安玄咬着牙道:“好,至少要找齐三十名证人,愚方才与你赌。” 陈思哈哈笑道:“今日来庄中聚会之人不下于二百,区区三十人很快便能找到。就让你多想一会,吾这就去找证人。” 一刻钟,赌约后面便写满了名字,别说三十恐怕连五十都快满了。 杨安玄看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心中冷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看来自己被定为上中品遭人忌恨,这么多人巴望自己出丑。 阴敦闻迅赶来,喝止道:“诸位,这是为何?给阴某一个面子,此赌作罢,楼中已摆下酒宴,诸位还是前去饮宴吧。” 陈思笑道:“阴兄,箭已在弦上,不能不发。这么多人可就等着杨公子做赋呢。” 杨安玄笑道:“既然阴兄来了,不妨也在上面签个名字做保吧。” 阴敦看到杨安玄脸上现出淡然的笑意,立时明白了。 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陈思,心中暗叹这个傻瓜落入陷井还不自知。 飞快地扫了一眼签名做保的人,居然发现公孙河的名字,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公孙河满面羞愧,低头不语。 等阴敦签好名字,杨安玄将赌约折好揣入怀中,笑道:“诸位且让开些,待杨某做赋。” 阴敦索性道:“既然诸位都感兴趣,且将案几搬下楼去,摆在空旷处,杨公子写完一句便让人念一句,这样大家都知。” 高广接口道:“阴兄好办法,杨公子大作高某要先睹为快,这念赋的差使就交给愚好了。” …………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 第一句念出,四下寂然,陈思面无死灰,知道此赌已输。 高广强抑心中赅意,不光惊赅杨安玄的文赋文采斐然,更惊赅于杨安玄的心机深沉,一步步将众人诱入伏中。 此等人物,望之生寒,焉敢为敌。 陈思已经面无人色,靠在树旁摇摇欲坠,公孙河心中暗悔,自己不该骑墙,恐怕既得罪了杨安玄又得罪了阴家。 高广赶紧大声赞了几句,强提精神继续念道:“……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至若龙马银鞍,朱轩绣轴,帐饮东都,送客金谷……” 杨安玄越写越快,笔走龙蛇,待最后一句“……金闺之诸彦,兰台之群英,赋有凌云之称,辨有雕龙之声,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 掷笔仰天而笑。陈思再难支撑,“怦”地摔倒于地。 第五十二章 临别伤情 阴敦命人将杨安玄所写的《别赋》收拾好,围观的人眼红不已,这篇《别赋》足可传世,只是阴家是东主,争是争不过的。 高广笑道:“阴兄,安玄这篇《别赋》清新流丽,满是诗情画意,可容愚抄上一遍。” 附和声四起。阴敦笑道:“当然可以。不过,诸位还是先吃饭吧,要不然酒菜都要凉了。” 庄中有人将陈思救起,陈思哪有颜面再留,灰溜溜地悄然离开。 酒席之上,杨安玄成了众人敬酒的对象,特别是那些在赌约上签了字的人生恐杨安玄记恨,恭维话像泼水般倒出。 盛情难却,杨安玄很快就醉眼朦胧。 阴敦笑着解围道:“安玄醉了,愚带他到客房歇息。” 命人掺扶着杨安玄来到客房。等仆从退下,杨安玄从榻上坐起,笑道:“这些人真让人吃不消。” 阴敦知道杨安玄的酒量,倒上一杯浓茶道:“安玄不装醉了,喝杯茶醒醒酒。” 茶叶是阴家庄自产,制茶的工艺是将茶碾成细末加油膏制成茶团,饮时捣碎放入香料煎煮。 杨安玄慢慢地品着茶,体会着不同时空茶饮的滋味。 “安玄,你定为上中品,将来有何打算?”阴敦转动着手中青瓷茶杯,问道。 杨安玄摇头道:“没想过,等朝庭议定品阶后再说吧。” 阴敦放下茶杯,盯着杨安玄的眼睛道:“安玄,想办法去建康吧。你非池中之物,新野郡太小,容不下你,唯有建康帝都,风云际会之地,方是你一展抱负之所。” 杨安玄沉吟不语,看过后燕的雄兵之后,他深感差距太大,靠小打小闹的四百安玄军跟后燕兵马相抗,简直是玩笑,唯有手握北府军这样的数万兵马才有争雄天下的资本。 要想做到这点,便要手握大权,至少也要是州刺史才有可能。 想到几年以后将会发生的巨变,杨安玄心中发急,时不我待,或许真要像阴敦所说到京城去寻找机会。 门外传来杨湫的声音,“三哥,你在屋中吗,喝醉了吗?” 一颗小脑袋探了出来,朝屋内张望。 阴敦和杨安玄站起身,杨安玄以手相招,道:“湫儿你怎么来了?” 杨湫笑着走到哥哥的身边,回过头对着门外道:“阴姐姐,你不是说要回赠件礼物吗,快进来啊。” 阴慧珍红着脸走进屋中,对着阴敦和杨安玄飘飘万福。 阴敦微微皱眉,于礼不合,但看到妹子略显憔悴的面容,心中刺痛,暗自叹息不语。 小妹的情思他约略知道几分,每次在她面前谈起杨安玄,珍妹总是两眼放光,嘴角含笑。 若无六年前的谋划,妹子嫁给安玄,两人实为天作之合,可惜造化弄人,让人吁嘘。 阴慧珍从身旁侍女手中取过长笛,轻声道:“杨公子,你让湫儿妹妹送来的七巧板奴很喜欢,慧珍马上就要远行建康,特将长笛相赠。” 说话间,眼眶湿润,泪水如珠落。 杨安玄心生感动,最难辜负美人恩,虽然自己对阴慧珍更多的只是怜惜,这分情意却让他感动。 伸手接过长笛,杨安玄郑重一揖道:“阴家小娘子,仆一定会好生爱护此笛。” 阴敦见妹子眼中流露出浓浓不舍,轻叹道:“安玄数次跟愚提起,珍儿你的笛吹得清亮空灵,不妨就在此吹奏一曲,以作告别。” 清越的笛声响起,像山间清泉欢快,如风中春花绽放,有黄鹂啼柳,有细雨微风…… 笛声转急,骤雨狂风、花落枝败、鸟儿悲鸣,接着舒缓低沉下去,似依恋,如别离…… 杨湫坐在哥哥身旁,托着下巴原本一脸笑容地听着笛曲,渐渐地泪满眼眶,哽咽出声。 阴慧珍再难自持,将长笛放在案上,踉跄起身,掩面奔出门去。 侍女将长笛捧与杨安玄,笛身青翠如新竹,顺直光滑,足见阴慧珍平时细心护养。 横笛在手,试了试音,想起那曲“长亭外”的送别曲,杨安玄信嘴吹来。 初时生涩,渐至流畅,笛声清远悠扬、忧而不伤,透出淡淡的离愁别绪,有眷念和挽留,也有对行客的祝福…… 阴慧珍的住处对面西楼,与客房相对。 伏案抽泣的阴慧珍听到隐约传来的笛声,情不自禁地走在窗前,侧耳静听,在心里默记着曲谱, 想到此曲是杨公子专门送予自己的,不知不觉绽开笑容。 眼泪犹挂在脸上,有如带露的花瓣。 ………… 《别赋》一出,棘阳纸贵,再无人怀疑杨安玄的才华。 第二天,陈府便乖乖地送来六十两金,并至上歉意,声称陈思羞愧难当,已经起程离开棘阳,出外游历去了。 陈深告了病假,托人活动谋求他任,不复与杨佺期相争。 ………… 十一月一日,巳时。 十里长亭,杨安玄带着杨湫为阴敦、阴慧珍送别。 官面上的送别酒宴早已经举办过了,今日来送行的都是亲朋好友。 举杯怅饮,需啼泣而别(1)。 入乡随俗,杨安玄也哽声泪落,道:“阴兄,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路珍重,鹏程万里。” 阴敦举袖拭泪,道:“安玄,真不忍与你分别。希望你能早来建康,吾兄弟便又能相聚一堂。” 阴友齐微笑道:“安玄,你与敦儿情意深厚,吾甚欣慰。数日前在庄中做《别赋》,棘阳为之纸贵,吾身为品评你的中正官,与有荣焉。” 杨安玄躬身礼道:“安玄能定为上中品,全仗阴伯父鼎力相助。” 阴友齐摆摆手,道:“你若自身没有才华,吾便想相帮亦无能为力。” 目光扫过亭外与人话别的公孙河,阴友齐神情微凝,这个公孙河的表现着实让他有点失望。 虽然公孙河决定随阴家一起进京,但是他打的主意是让阴家替他在户部活动,想要谋求一个富县做县丞。 和杨安玄一样,阴友齐认为公孙河短视贪利,不值得大力扶持。 公孙河与高广等人谈兴正浓,不时地发出笑声,不知道自家的命运已然黯淡。 目光重新落在杨安玄身上,阴友齐温和地笑道:“安玄,敦儿去京中就读国子学,国子学中高门子弟众多,吾不过是五品太子中庶子,对敦儿的助力不大。” “安玄你才华横溢,吾想请你赋诗一首,注明赠别敦儿,这样敦儿能借你的诗在京中迅速得名。”阴友齐捋着胡须,道:“舐犊之情,不情之请,还望安玄答应。” 杨安玄慨然应道:“不说阴伯父对愚的简拔之恩,便是愚与阴兄的交情,这首赠别诗也是情理中事。” 阴友齐点点头,与公孙河相比,杨安玄不知高明了多少。 纸笔摆上,杨安玄略做沉思,在云节纸上挥毫写下题目:送友阴敦赴建康。 看到杨安玄提笔,亭外说话的人纷纷挤了过来。 阴敦见状,大声吟诵出杨安玄所写的诗句,“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虽然早知杨安玄出手必是精品,众人听到诗句仍不免赞叹。 公孙河看着诗名,真想让杨安玄也写首《送友公孙河赴建康》,只是自己上次骑墙与杨安玄的关系渐疏,此时张不开口。 阴敦整衣,郑重与杨安玄相揖话别。 道旁牛车,杨湫跳下来,满面泪痕,泣不成声。 张兰忙上前扶住自家小娘子,她经常随杨湫来阴家庄玩耍,对阴小娘子的远行也满是伤心,眼睛酸酸的发涩。 车窗撩起一线,车内明眸落在亭中杨安玄身上,从水榭相识,那句“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便说进自己心中,自家时常想起那飘扬的黑发,挺拔的身姿,温和的笑容。 十排村放纸鸢,自己的心就像高高飞舞的纸鸢,快活得要唱出来。 当那些坏人拦在自己身前,自己想到的不大哥,而是相信杨公子一定会来的。 杨公子将那登徒子一脚踢倒,自己忍不住笑了。只是杨公子只顾拉着湫儿,都没有留意自己的笑脸为他绽放。 有时候自己真羡慕湫儿,无忧无虑,还有杨公子这样的哥哥宠着她。 自己忍不住向湫儿打听杨公子,看样子湫儿已经查察出什么,自己也想忍住不问,只是每次见到湫儿,总是情难自禁。 当得知祖父和父亲打算把自己送进东宫,自己的心都碎了,所有的美好都在瞬间崩塌。 杨公子让湫儿送来的七巧板,陪伴自己渡过了最伤心的时光。 那日杨公子来庄中话别,自己鼓足勇气送出竹笛,希望杨公子能好好爱护那竹笛,就像自己珍爱每一件杨公子送来的礼物一样。 能让竹笛陪伴杨公子,了却自己的一段心愿,那日听到的送别曲,总在梦中萦绕,今生再难忘记。 那个让自己心头狂跳的男子,终究不明白自己的心思,爱慕的话永远没有机会说出口,阴慧珍心如刀绞,痛哼出声。 车身一震,开始向前驶动。阴慧珍在车内痴痴地望着车旁长身玉立的杨安玄,泪落无声。 车帘落下,轧轧的车轮深深地碾在心头,渐行渐远渐心碎,此别今生只能在梦中相见。 第五十三章 游山玩水 这段时间杨佺期的心情很舒畅,税赋按时收了上来,税米及布、绢、丝、绵等物资堆满了仓库;没有了陈深从中作梗,衙署的公事变得通畅。 杨家犁在新野郡推行,郡中多垦了近万顷地,按每亩收三升税米计算,意味着能多收二十万石税米,足以支付官员的俸禄、军粮以及各种开销。 有了钱粮,杨佺期准备把新野郡各县之间的官道平整一次,水利设施也该修一修了。 穰、朝阳、安昌三县行文要求修一修破损的城墙,也可以答应。 去年赈灾吸纳了数千流民,今年多成了治下百姓,黄籍增长了二千多人。 募兵近千,可堪驱驰,这些可都是大政绩。 再多交点钱粮到州府,考绩的时候至少也在上下品。 新野郡还算太平,百姓安居,与前任太守韦仁相比,杨佺期在百姓心中声望颇高,数次出外巡视,百姓见到都跪倒拜谢,感激涕零。 有一点,无论是杨佺期还是郡中官吏还没有发现,郡中怀孕的妇人多了起来。 当然也有些小麻烦,郗刺史行文让各郡征募新兵。今年年景好,愿意当兵吃粮的人少了,从八月募兵到现在,还不足百人。 国事顺畅、家事也顺心。 自打安玄被定为上中品后,董氏不再在耳边嘀咕抱怨,而是改念叨让安远率军,安深、安玄从政,兄弟三人有文有武,足以兴盛家业。 杨佺期不置可否,心中暗哂妇人长发长见识短,安玄的前程估计要比自己远大,杨家将来要靠安玄。 不过就像大哥和三弟扶帮自己一样,将来安深、安远也能辅助安玄,一荣俱荣。 安玄若能做上宰辅,便能保证杨家再度成为顶级门阀,重现杨门荣光。 偶在后园中散步,杨佺期看到两个女儿坐在亭中,脑袋凑在一处在案几上摆弄什么,湫儿拍手开心大笑,漓儿也满面笑容。 后宅不宁一直是杨佺期的心病,袁氏和董氏不和影响到彼此的子女,安远与安玄相争,漓儿与湫儿互不搭理,如今看到两个女儿能和睦相处,怎不让他老怀大慰。 中正品评的结果报往司徒府,等最后的结果出来要到明年二月了。杨安玄感觉无所事事,向杨佺期提出再返洛阳孟津关。 杨佺期断然拒绝,君子不立危墙,上次杨安玄冒险深入敌境,这次放他去边境指不定会找借口去秦国逛逛。 恰巧,汝阳袁家送来书信,一年一度为袁氏先祖作祭,邀请袁夫人归宁。 自袁绍、袁术两兄弟相继败亡后,汝南袁氏已经衰败,如今朝中显赫的袁家是陈郡袁氏。虽说两袁在西汉时是同宗,但多年未往来,早已断了联系。 袁氏先祖的坟冢在汝阳县,袁氏家族的墓地在城东三十五里,占地六十余亩。汉故司徒袁安的墓南北排列,三处墓冢,十分壮观。 袁氏族人星散各处,每年十二月一日祭拜先祖才会聚集,族人齐聚互通信息,宽裕的帮着贫寒者,以示不忘先人之志。 东汉时与杨家并为两大世家的袁家,如今破败不堪,汝南袁氏甚至从士族谱上除名,实在让人唏嘘。 袁夫人十五岁嫁于杨佺期,离开汝阳老家有二十余年,最近一次归宁是十多年前了。 被书信勾起思乡之情,袁氏向杨佺期提出想回老家看看。 杨佺期公务在身走不开,护送的任务自然落在杨安玄身上。 杨湫得知后,吵着闹着要一同前往,家中属她最得宠,自然心想事成。 七辆牛车,三辆坐人,四辆装货。 袁氏作为出嫁的女儿回老家,又有十多年未归,袁氏忙里忙外地张罗送给各房的礼物,四辆车装得满满的。 除了钱帛外,吃穿住行一应俱全。 从棘阳前往汝阳有数条道路,可以直上南阳前往洛阳,再从洛阳折往汝阳。 但北方有战事,杨安玄决定走义阳郡再北上豫州。 年初时杨安玄曾率军到义阳郡大复山一带剿匪,从往来的商旅反馈来看义阳郡内已无匪患。 杨佺期还是抽调了三十名轻骑护卫车队。义阳郡的匪患虽清,但妻女的安全绝不能掉以轻心,万一出点事哭都来不及。 按制兵马调动特别是穿州过府需要五兵部的公文,可是自恒温以来朝庭对地方兵马的约束力极低,州刺史、郡太守像杨佺期这样拥兵自重的不在少数,加上人数不满五十,有了杨佺期的军令即可。 那些轻骑得知跟随三公子护卫主母前往汝阳,无不欢欣鼓舞。 要知道当年随同三公子从洛阳南下的那些袍泽,后来多去了安玄新军,如今个个都升了官,最少也成了什长,这让轻骑营中的将士眼红得很。 最近三少定品上中,世人皆知三少定然飞黄腾达,若被三少看中升官的机会就来了。 从棘阳前往汝阳不过四百来里,离十二月一日还有二十多天,时间足够。 杨安玄没有急着赶路,辰末才动身,申正不到就找宿处。沿途遇到风景便停下车马,带着母亲和湫儿游山玩水。 不说湫儿乐开了花,袁氏也笑容满面,平日除了上街买点东西外,一天到晚拘在屋中,哪得机会四处观看风景,心情舒畅。 晃悠悠走了七天到了平氏城,沿途官道商旅往来不绝。及近城边,没有看到商贾聚集的营帐,大复山可以顺畅往来了。 杨湫坐在马前,倚在杨安玄的怀中,兴奋地东张西望,问道:“哥,你上次扎营在哪?” 杨安玄轻轻地敲了敲杨湫的脑袋,让她安分点。 用皮鞭指了指扎营的地点,道:“就在那边。别乱动,马上进城了。” 三十多匹战马进城,走哪都引人注目。守城的兵丁紧张地拦住车骑,查看过所,又问来意,得知是新野郡杨太守夫人前往汝南省亲祭祖,松了口气。 对新野郡的官军平氏城还是颇具好感,四月份杨太守派兵帮着平氏城剿灭了大复山的匪患,而且几乎是秋毫无犯。 有人甚至认出最前面的杨安玄,热情地跟这位杨将军打招呼。 杨湫扬着笑脸,频频与人点头,仿佛当初带兵剿匪的是她一般。 杨安玄率众入城,熟门熟路地找到住过的朋归客栈,将四个跨院一并包下。 这是笔大生意,人吃马嚼住一晚至少千钱以上的收入。 掌柜的乐得满面开花,忙前忙后地招呼着,自打大复山的匪患平定后,这半年多没接过这么大的生意了。 伙计们愁眉苦脸,人多马多他们受累,再大的生意抠门的老板也给不了几个赏钱。 听到守城的兵丁禀报,新野郡杨大守的夫人带着数十轻骑过境,郭县令问道:“可看清带队护卫的是谁?” 得知是杨安玄护卫,郭潜立刻起身吩咐道:“速速备礼,本官要前去拜会。” 平氏城离棘阳城不远,往来的客商会将棘阳的消息带来,《小窗幽句》郭潜也读过,甚至买到了最新的书册版。 当杨安玄被评为上中品的消息传来,郭潜深悔错失结交的机会。 四样礼品备齐,在田大河的掺扶下郭潜坐进牛车,挥手示意前往朋归客栈。 田大河苦着脸禀道:“主上,杨公子讨厌仆,仆还是不前去惹厌为好。” 凭借着一副巧嘴,田大河很快从苦役中脱身而出,成为了郭县令的仆从。 因为为人机敏,做事很得郭潜的欢心,逐渐将家中事情交给他去办。 郭潜点头,牛车不急不缓地朝朋归客栈驶去。 县令造访,客栈内鸡飞狗跳,掌柜的暗暗叫苦,原想从这伙人身上多捞几钱,现在看来别说赚钱,若是伺候不周恐怕连店都要开不下去了。 隔着帷帐问候过袁夫人,杨安玄与郭县令来到外间叙话。 寒暄过程之中,郭潜笑道:“杨公子赶走贼寇,本官重新召回凌云观的道士,在山间修建亭台,香火渐盛。” “大复山中景致极佳,杨公子若是不急着赶路,不妨暂住两日,顺便带袁夫人到凌云观中烧香祈愿,那里的香火极灵的。杨公子重兴凌云观,功德无量,想来三清都会护佑。” 内屋袁氏听得真切,她信佛并不斥道,对神仙、菩萨都信的,听说香火灵顿时动了心。 等送走郭县令,袁氏提出明日想去凌云观烧香,杨湫只要有玩举双手连带双脚赞成。 ………… 戌时,田大河满身疲惫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县衙西北角的矮房,隔得不远便是牲口棚,随风时不时传来臭味。 倒在矮榻之上,田大河舒展了身体,比起那些还在做苦役的同伴这日子算是不错了,可是要比起在山寨时做五寨主可就差远了。 躺在床上转辗反侧,左脸火辣辣地痛。晚间郭县令的二少爷郭理给的一巴掌,嫌自己递东西慢了些。 伸手摸脸,暗暗咬牙,狗东西不就是仗着你有个好爹吗,早晚有一天要让这小子跪在地上舔自己的脚。 杨安玄又来了,田大河打了个寒颤,这个少年人心狠手辣,自己惹不起,还是躲远些为妙。 有些事想躲也躲不开,半个月前自己替郭潜买东西,路上走过来一个挑夫,轻声唤自己五寨主。 田大河吓了一跳,好不容易从苦役中脱身,若再沾染上郭县令非剥了自己的皮不可。 还好那个挑夫没有纠缠,只是告诉他赵寨主找他,给了个地址便走了。 赵屠子又回来了,田大河的心活动起来,只是想到那日血淋淋的场面,那些充装苦役的同伙已经死了三分之一,田大河还是老老实实地回了县衙。 长夜难熬,田大河想起在山寨时那几个抢来的女子来,脑中现出郭县令的小妾娇柔勾人的媚样,下身立时有了反应。 起身翻箱,里面藏着些钱,是他平日找着郭县令的旗号从卖东西的商家手中索要来的。 一共三百六十七枚,数过不知多少遍,田大河叹了口气,这点钱只够到城南最下等的窑子过一晚,连百花楼的大门都进下去。 重新将钱藏进箱子,重重地倒在榻上,田大河眼中泛起凶光,富贵险中求,何妨偷偷去见一下赵屠子,把杨安玄来了的消息告诉他。 若能报了仇,自己做回寨主,把郭潜的那个小妾抢到手,天天抽郭理那小子一百鞭,让郭潜伺候自己吃喝拉撒…… 时而兴奋,时而渴望,时而忐忑,欢喜与恐惧夹杂着,田大河慢慢进入梦乡。 第五十四章 凌云逢道 大复山中的道路拓宽过,牛车能一直通到凌云峰下。 今年七月,郭县令为了到凌云观烧香祈福,让那二百俘虏的喽兵将道路拓宽,沿途修建亭台,供香客、游客歇息。 袁氏下了车,站在山脚抬头往上看,一条笔直的石阶仿如直上云霄,足有上千阶,令人望而生畏。 杨安玄想命人准备竹轿,可袁氏说拜神得心诚,还是步行的好,杨安玄只得安排随行的四名健妇在左右小心扶持。 杨湫下了车,不管三七二十一,兴奋地迈步往上冲。 杨安玄忙追到她身后,山道陡峭,要是失足滚下来可不是玩笑。 走了二百多阶,杨湫便走不动了,抱住杨安玄的腿要他背。 袁氏嗔怪地责道:“湫儿,你都长大了,还让哥哥背成何体统。” 杨湫撅着嘴道:“三哥说用竹轿抬,娘你又不肯。湫儿走不动道了,脚酸。” 杨湫才九岁,杨安玄笑着把阮籍的名言说了出来,“礼岂为吾辈设也”。 蹲下身子,杨湫得意地趴在哥哥背上。 袁氏无奈地摇摇头,道:“玄儿,你将湫儿宠得无法无天,将来她嫁人怎么办?” 杨湫娇嗔地道:“娘,湫儿才不要嫁人呢。三哥,快走,不理娘了。” 杨安玄背着杨湫向上迈步,脑中闪过阴慧珍的面容,不知道阴小娘子到京城了没有,进东宫之事不知最终如何? 走走停停歇歇,半个多时辰才登至山顶。袁氏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站在灵官殿前歇息。 杨安玄先一步到达,杨湫从他背上下来,好奇地打量着道观。 观中有不少香客、游客,殿前的香炉香烟缭绕,看来重兴后的凌云观香火不错。 香炉旁站着个年轻道士(1),蓝色麻衣道袍,脚踩云履,手拿拂尘(2),黑发束竹簪,面如冠玉,双目有神。 山风拂动袍角,手中拂尘轻摆,真乃神仙中人。 看到杨安玄注目,那道人两手相抱,举在胸前,拱手为礼。 杨安玄还了一揖,袁氏休息的差不多了,举步入殿烧香。 灵官殿、三清殿、玉皇殿,殿殿烧香叩拜。杨安玄和湫儿一左一右随着母亲下拜。 杨安玄心无杂想,清净如镜,诚心祷告,祈愿前世今生有缘人皆无恙。 袁氏布施了二千钱,观中道士殷勤请入客堂奉茶歇息。 从杨湫嘴中得知杨安玄就是带兵赶走贼寇的将军时,几名道人稽首拜谢。 杨安玄忙闪在一旁,道:“三清有灵,自会护佑道门子弟,杨某不过是借神之力,聊尽心力而已。” 客堂外走廊传来一声清越的赞声:“好一个‘借神之力,聊尽心力’,居士有此善念,三清定然护佑。” 拂尘甩动,那个年轻的道人步履轻盈地踏进屋内,从容对着众人行礼。 杨安玄抱拳为礼,笑问道:“道长有礼了,请问道长尊姓大名,在凌云观清修多久了?” “贫道寇谦之(3),在嵩山修道,并非凌云观中道人。”那道人微笑应道:“数月前,贫道静坐时触动灵机,得老君指点南下寻找有缘人。方才听到公子说的那习话,看来居士便是贫道要找的有缘人。” 杨安玄笑道:“有缘人?不知仆与道长有何缘份,莫非道长要在嵩山兴建道观吗?” 话语带着调侃,杨安玄以为寇谦之看到他带着不少随从,袁氏布施大方,有意前来化缘。 寇谦之一甩拂尘,平静地道:“贫道并非想要化缘,只想与居士深谈一番。” 寇谦之,杨安玄猛然反映过来,试探地问道:“道长是寇谦之,冯翊万年人氏吗?” 见到道人轻轻颔首,杨安玄正容揖礼,道:“弘农杨安玄,见过道长。” 若要排出道教的十大人物,这个寇谦之绝对名列其中,而且排位靠前。 历史上的寇谦之改革天师道,被后世称为天师,北魏皇朝更尊其为国师。 最让杨安玄记忆深刻的是史书中记载北魏太武帝为其修建静轮天宫,耗资巨万、修建十八年尚未完成,惜乎后来被拆除。其弟子继承其遗志,修建了被称为奇迹的悬空寺。 寇谦之,这是一个可以称尊道祖的大人物。不过两世为人的经历,足以让杨安玄用平常心对待任何人。 有缘人,杨安玄露出一丝笑意,纷杂的念头涌上心来,都是如何利用这个道教的大人物、未来的北魏国师。 寇谦之见杨安玄知晓他的名字,微笑道:“正是寇某,原来是写《小窗幽句》的杨公子,幸会幸会。此地非讲话之所,徐道长,可否借旁边的静室一用。” ………… 客房旁侧的静室,两人凭几对座,徐道人奉上清茶后,垂帘离去。 三清画像下的香炉青烟飘散,鼻端弥满香味;阳光从四方的窗棂中照入,光柱中尘埃漫舞,却让人感觉静谧安宁。 杨安玄喝了口茶汤,道:“涩了些。” 寇谦之淡然开口道:“这是山间野茶,味重了些。贫道在嵩山修道的闲余,也采了些野山茶,杨居士若是去嵩山,贫道当烹茶以待。” “茶性清雅,与道家之静、虚、淡相合,可致天人合一。”杨安玄微笑地卖弄着后世所知。 寇谦之眼神一亮,端起茶呷了一口,赞道:“杨公子深具慧根,说出的话让人深思,看来老君的指点没错。” 杨安玄微笑不语,心中微哂,这老君不知是寇谦之假托还是幻想。 寇谦之继续道:“贫道自幼修道,十八岁时遇仙长成公兴,随之入嵩山太室山石室修炼。太元十五年(390年),仙师羽化登仙后,贫道仍在石室苦修不懈。今年八月,贫道静坐,老君显梦,言佛渐侵道,命我下山访有缘人,寻求革除旧弊、重兴道教之法。” “道长有此雄心,让人敬佩。”杨安玄侃侃言道:“如今南北佛教大兴,反观道统在三张之后,祭酒道官私传教职,招收不良弟子,榨取道民的钱财,妄传房中术等等,恶习横生、弊病处处。” 寇谦之叹道:“杨公子说得不错,贫道正欲革新弊端,拨乱反正,重兴我道门。杨公子有何教我?” 杨安玄慢慢地饮着茶,脑中回忆着历史上寇谦之所为,斟酌着言语。 寇谦之也不催促,端坐静候,偶尔甩动一下拂尘。 一盏茶下肚,杨安玄开口道:“寇道长虽得仙长传授,苦修不辍,但名望仍不够,要想登高一呼,道门景从,仍需时日。” 寇谦之点点头,道:“贫道今年而立,准备用二十年养望造势,期望有生之年能达成所愿。” 这是有大志、行大事之人,杨安玄知道寇谦之也是这样持之以恒的,道:“道长苦心为道,三清定然护佑。不知道长想如何养望?” 寇谦之显然深思熟虑过,淡然道:“吾师乃仙人,因火烧仙宫,被罚人间,与贫道有缘传道予贫道。仙师七年罚期满重返仙宫,临别授贫道天书。” 杨安玄微笑地看着寇谦之,心中想着这是讲故事的高手,难怪将来能讲故事打动帝王成为国师。 “贫道苦修仙家秘诀,老君时常入梦授业,让贫道招收弟子,讲经施术,弘扬道教,功成之日授贫道天师之职。”寇谦之两眼放光,神采奕奕地道。 不知是不是自我催眠的效果,寇谦之神情亢奋,仿如要发出光来,越显仙风道骨。 这副好皮囊容易打动信徒,杨安玄决定无论寇谦之是否真的得到老君托梦,自己都要做好这个“有缘人”。 在道门发展的历史进程中,伸手用力地推上一把,让车轮转动得更快一些。 “道长除了苦修外,还应著书立说,广播经义,扬名天下;革除旧弊制定戒律礼仪,让弟子遵守;吸纳佛儒所长,为道所用……” 杨安玄侃侃而谈,寇谦之频频点头。杨安玄所言有的他曾想到,有的没有想那么深,还有的话像被拨开迷雾,豁然见月,真是喜不自胜。 “欲兴道门,既要自下而上,亦要自上而下。”杨安玄道。 “自下而上,便是道长所说的招收弟子,讲经施术。但世人多愚,急功近利,道长能点化几人?” 寇谦之振衣端座,道:“愿受教。” “道教节日众多,世人多有趁节庆烧香祈福的习俗。仆听闻汉时有名叫陈子祷之人,与东海龙王三公主成婚,生三子,分别是上元一品九气天官紫薇大帝,中元二品七气地官清虚大帝,下元三品五气水官洞阴大帝。” 听着杨安玄的故事,寇谦之笑道:“此三元大帝也。” “正月十五,天官赐福;七月十五,地官赦罪;十月十五,水官解厄。人间事无非得福、免罪、消灾尔。” 寇谦之心领神会,接口道:“只要世人诚心向三元大帝祈拜,自可心想事成,若有灵念,信众自然增多。贫道知之矣,请问居士自上而下当如何为之。” “信众不分高低贵贱,但世人却有高下之分。”杨安玄就像举着根棒棒粮引诱孩童的坏叔叔,敦敦善诱道:“道长想一想,若能将名士、重臣甚至君王收为信徒,对道门的发展有多大的帮助。道长若能成为国师,道教成为国教,道门昌盛指日可待。” 寇谦之越发笃定杨安玄就是梦中那个有缘人,兴奋地连甩拂尘,道:“杨居士一席话,令贫道醍醐灌顶,受益良多。道门若得大兴,居士之功功不可没。” 说着,寇谦之起身,来到杨安玄面前稽首下拜,道:“贫道最后有一问,道门大兴,在南在北?” 杨安玄有些恍惚,长江之南五斗米道现任教主是孙泰,他被诛杀后侄子孙恩接任,待孙恩发动起义,便吹响了晋朝灭亡的号角。 算算没有几年时间了,杨安玄心头涌现紧迫感。 看着寇谦之,杨安玄含糊地道:“当北方有变,可下山北行。” 杨安玄坦然受了寇谦之三拜,虽然他所说都是寇谦之在历史上曾做过的事,但道门将来在北魏大兴,自己提前指点寇谦之,是当之无愧的"有缘人"。 第五十五章 悬瓠收勇 游罢凌云观,杨安玄带着车队穿过大复山前往复阳城。 山道间商旅往来不断,风平浪静,匪患已绝。 杨安玄骑马行在队列之前,左顾右盼有些自得,眼前的繁华平和有他的一份功劳在。 自己的到来为这个时代做了一点改变,无论是棘阳赈灾还是大复山剿匪,能力虽小,心意却在。 驻马山岗,望着延绵起伏的山峦,大好河山。终有一天自己会率领千军万马改天换地,结束乱世,还天下以太平。 当杨安玄等人到达复阳城时,寇谦之也下了凌云观,他没有回嵩山,而是继续南下。 寇谦之要去吴郡拜访五斗米道首孙泰,看看晋国天师教的情况,虽然杨安玄说道门兴在北,他还是要亲自看看究竟兴在南还是兴在北。 田大河偷偷地出了北城,拐进不远处的一个村子,村中道路狭窄,两旁是低矮的茅房,地上的青石板磨损得厉害,下面积着污水,臭味四溢。 按照那挑夫所说,一路走到村尾,看到乱石堆砌得围墙,田大河站在外面探身往院里看,两名汉子正光着膀子剥狗皮。 推开摇摇晃晃地院中,田大河走了进去。院中血腥味浓郁。 看到田大河进院,其中一人放下刀子,在破布上擦了擦手,咧着黄板牙笑道:“五寨主来了。” 田大河记得此人是赵应的手下,点点头道:“赵大哥在屋?” 黄板牙笑了笑,示意田大河跟着他往里走。穿过阴暗的房屋来到后院,后院是座小山,黄板牙没有停,带着田大河上山,进了山后的林子。 在林中走了一段,七拐八绕,田大河被绕得发晕,正要发火,黄板牙笑道:“五当家,不远了,赵大哥吩咐小心点。” 又走了一刻钟,来到处山崖,田大河见赵应满面笑容地在等他。 田大河快步上前,恭敬地揖了一礼,道:“田大河见过赵当家。” 赵应眼中闪过满意的神情,这个田大河识趣得很,难怪比别人耐活。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坐下说话。” 两人就在石块上坐下,田大河发现赵应的脸颊上多了道伤疤。 赵应摸着伤疤道:“在复阳时挨了官军一箭,差点要了命。老子命硬,阎王不收,哈哈哈哈。” 寒喧几句,田大河道:“赵当家,仆不得自由,午时前还要回去。赵当家找仆何事?” 赵应打听到田大河做了平氏城县令郭潜的仆从,道:“当初兵败,有两百兄弟被押在城中做苦役,赵某想救他们脱身,然后回龙袍山,重操旧业。” 田大河问道:“赵当家现在还有多少人?” “不足百人。”赵应知道不能说谎,实话实说道:“有二十多人进了城,城外有六十人左右。” 田大河盘算了一会,道:“这点人手怕是不够。城里有五百兵丁,还有差役。那姓郭的狗官心毒,做苦役的兄弟虚弱不堪,累死了五十六人,就算能救下他们也是拖累,逃不远。” 赵应皱着眉毛道:“总不能看着兄弟们受苦不救吧。” 田大河盘算着赵应话中有几分真意,凭不足百人想救人别把自己搭进去,不如祸水东引,道:“赵当家,前两天那个剿灭山寨的杨安玄又来了平氏城。” 赵应一惊,站起身问道:“他怎么又来了,带了多少兵马?” 田大河笑道:“赵大哥莫惊,那小子是护送他娘去汝阳探亲,随行倒是带了二十多名轻骑,还有十多车货物。” 赵应听说杨安玄不是为他而来,松了口气,重新坐回石上,骂道:“他妈的,姓杨的没少搜刮老百姓的东西,回老家探个亲就有十多车东西,要是山寨还在,非劫了他不可。” “汝阳远在豫州。听说有不少燕国的溃兵逃到了豫州的山里,赵大哥若能联系上,做了这场买卖,光数十匹马都能吃个饱。”田大河眼中闪着阴毒的光,杨安玄就像插在他心头的刺,一日不拔除一日不舒坦。 赵应沉吟不语。田大河继续道:“只要吃下杨安玄,夺了马和货物,赵大哥便可用财物雇佣溃兵,回过头来夺了平氏城,抢他娘的。” 田大河疯狂地嘶吼着,脑中浮现出搂着郭潜的小妾,郭潜和他的儿子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情形。嘴中嘶嘶地笑出声,有如吐信的毒蛇。 赵应用力一拍田大河的肩膀,道:“兄弟,说得好。你先回城等消息,想办法联络上做苦役的弟兄们,就说赵老大回来救他们了。” 田大河谦卑地笑着点头,心中却想着该说田当家来救他们了。 ………… 车队经过复阳前往平春,再由平春北上进入豫州的地界。周永是率队的屯长,熟悉道路,杨佺期派他做向导。 与杨安玄并辔而行,周永笑道:“三少,明天就能到达朗陵了,然后过确山折向东前往悬瓠城(1),到了悬瓠城再往北走两天就到了汝阳城。” 周永很珍惜这次机会,要知道当年他比赵田还早任屯长,现在赵田已是部司马了,而陈华不过是他麾下的轻骑,已同他平起平坐。 赵田、陈华等人如今戍守在孟津关,杀敌立功的机会多得是,怎不让周永羡慕。 杨安玄道:“周大哥,确山安不安全?昨天听客栈的人说,慕容垂灭掉慕容永后,有溃兵流窜至嵩山一带为祸,豫州境内不太平,你让大伙注点意。” “三少放心,都是老行伍,护送夫人和小娘子,大伙都警醒着呢。”周永笑道:“若真有毛贼不开眼,正好让他们见识见识杨家军的厉害。” 车队顺利经过确山城,折向东奔往悬瓠城,众人没有查觉身后跟上了尾巴。 官道上时常遇到役夫,车运人背长长的队伍蜿蜒数里,打听后得知朝庭有旨命豫州刺史庾楷在悬瓠城驻兵两万谨防燕军南侵。 大军驻扎,吃喝拉撒的事不少,庾刺史征役,让豫州各县运送粮草至悬瓠城。 朝庭另外下旨,让徐州五千兵马进入悬瓠城驻防,粮草由徐州自行征役运送。 路上的气氛紧张起来,袁氏生怕胡兵南犯,道路不宁,下令加快速度前去汝阳,不再四处游玩。 悬瓠城已经成为兵城,四城门都扎起了营寨。自打悬瓠城驻扎兵马后,经过的商旅没少受盘剥,庾刺史不作声,悬瓠城的县令更不敢得罪这些兵大爷,商旅只能自认倒霉。 杨安玄等人穿着皮甲,悬着兵刃和弓箭,穿着打扮是官军,一路之上以为他们是哪来的援军,没有人盘问。 车队正要进南城门,从城门西侧走来一队士兵,背负着喂马的草,将官道堵住。这些士兵并非正式的兵卒,而是充当杂役的乙士,伐马草归来。 杨安玄示意车队暂让在一旁,让他们先走。杨安玄注意到队伍中有一人,背上的马草高高坟起,至少有二百余斤,比其他人的两倍还多。 那人经过杨安玄时,杨安玄忍不住赞道:“好壮士,好气力,怎为马伕?” 那人将背上的马草丢在地上,望着杨安玄感叹地道:“大丈夫弯弓三石,惜无人识。” 还没等杨安玄说话,押送这些乙士的兵卒走过来对着那汉子便是一鞭,喝骂道:“蒯恩,你又发什么牢骚,再他妈扔马草,老子剥了你的皮。” 蒯恩,杨安玄像被闪电击中,幸福得全身发抖。 跳下马,仔细打量蒯恩。蒯恩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四方大脸,浓眉阔嘴,络腮黑须,身材高大,威武雄壮。 “好汉子,哪里人氏?”杨安玄强抑欢喜,不好直接道明蒯恩是兰陵承县人,那着实惊人,要比寇天师还要天师了。 执鞭的士卒打量着杨安玄,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别挡了道,误了交马草,你吃罪不起。” 杨安玄从怀中掏出校尉印,在那士卒面前一晃,也不言明自己是雍州的校尉(2),含糊其词地道:“本将乃军中校尉,你们是哪里的兵马,归谁统辖。” 那士卒看到杨安玄手中官印,立时矮了一截,恭声禀道:“吾等是豫州兵马,归校尉胡固统辖。” 看着弯腰扛起马草的蒯恩,杨安玄绝不肯放过这员猛将,对周永道:“周大哥,你带车队先进城住下,愚去见见这位胡校尉。” 周永不知杨安玄要做什么,点头应是。杨安玄到袁氏的车前禀明,让袁氏取了钱带在身上,周永带着车队先入城不提。 追上运草的队伍,杨安玄笑着对那士卒道:“有劳老哥替愚引见一下胡校尉,就说棘阳杨安玄求见。” 说着取出一串钱塞到那士卒手中,士卒笑着收下,点头答应。 杨安玄走到蒯恩的身边,轻声道:“蒯恩,愚乃雍州的校尉,愚看你是个勇士,你愿不愿意随吾前去雍州从军?” 蒯恩诧异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迟疑地问道:“将军为何助仆?” “愚见你负草倍于他人,可见力气倍于常人。”杨安玄道:“你方才言能开三石弓,如此健儿当披坚执锐在沙场建功立业,怎可充装马伕。助你便是助己,两利也。” 蒯恩被杨安玄打动,道:“若将军能说动胡校尉,蒯恩愿随将军前往雍州。” 没费什么周折便见到校尉胡固,二两金达成交易,蒯恩从豫州乙士转为雍州甲士。 杨安玄十分开心,蒯恩是员勇将,史书中称他身经百战,胆力过人,战功赫赫,最让杨安玄看重的评价是“诚心忠谨”,这样的人物怎容错过。 问明蒯恩会骑马,杨安玄索性再花二十金,从胡固手中买了战马、皮甲和铁矛。 看着披甲执予、威风凛凛的蒯恩,杨安玄开怀笑道:“蒯恩,愚今得你,喜不自胜,万金不换。” 蒯恩见杨安玄如此看重自己,深为感动,单膝跪地道:“蒯恩愿为将军效死。” 杨安玄双手相掺,道:“你在沙场杀敌建功,便是报愚。” 一旁的胡固感慨道:“蒯恩,你能得遇杨将军,实是有幸,好自珍惜。” 杨安玄关切地道:“蒯恩,你家中可有可有妻儿老小,不妨带他们一起前往棘阳,愚会为你安置。” “蒯某尚未成家,家中老人有兄弟照看,只需跟乡人打个招呼让他们带信回去即可,蒯恩愿追随将军身边。” 第五十六章 授人以渔 十一月二十三日,车队进入汝阳城。 袁氏撩起车帘,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不自觉中已是泪流满面。近乡情怯,一别已是十余年。 袁家老宅在城东,袁氏对着护卫在车旁的杨安玄指点道:“这半条街都是袁氏旧宅,听我祖父讲,以前整个东城都是袁府,唉。” 唉声在土墙上的衰草上回转,车轮在青石板深深的辙印中颠簸。 杨安玄看到墙后露出宅院的屋脊上蹲着望兽,垂脊上有垂兽,戗脊上有戗兽,檐头翘伸,灰色的瓦当,极为讲究,可以想像袁家当年四世三公的显赫荣光。 宅门前有人在迎候,杨安玄扶了袁氏下车。袁氏看到最前面须发苍白的老者,泪眼婆娑地喊了声“七叔”,便哽咽地再说不出话来。 老者亦是目现泪花,哽声道:“小灵儿,你回来了。” 看着扶着娘的杨安玄,老者试探地道:“你是安深还是安玄?” “是安玄。”袁氏抹着眼泪道:“安玄、湫儿,过来拜见七叔公。” 杨安玄和杨湫下拜行礼,老者一手一个拉起两人,叹道:“老夫还从未见过安玄和湫儿,灵儿你也是十五年前来过,时光飞逝,让人生叹。走,进府吧。” 高高的石阶早断成数块,衰草从缝隙长出。曾经的朱门早已斑驳不堪,像极了老人脸上的黑斑。 宅院内柱壁雕镂精美,却残破不堪;窗牖绘彩积满灰尘,回廊盘绕,天井下的屋檐垂草,越感陈旧。 穿行在记忆深处无比熟悉的院落间,袁氏既是怀念又是感伤,天井中打闹玩耍的孩童看到有客人,纷纷仰起小脸好奇地观望。 乡音更是唤醒袁氏儿时的记忆,一时之间百感交集,紧紧地扶住杨安玄的手才能迈步前行。 卧雪堂,袁家为纪念先祖袁安以卧雪堂为堂号。大堂正中挂着《袁安卧雪图》,画中袁安持卷高卧,脸上的神情怡然,显然出于名家之手。 分宾主坐下,认人、叫人、见礼、寒喧,分赠礼品,足足用了半个多时辰。 袁氏的父亲袁柏是族中嫡长子,二十二年前便逝,母亲夏侯氏也故,有个小弟袁善在益州南安县任县丞,还有小妹袁梅嫁与徐州孙家,已无音信。袁柏三兄弟,老五袁松已逝,老七袁竹是现任的族长。 袁氏打量着族人,一张张记忆中的面孔被唤醒,问道:“七叔,为何不见五叔家的重弟、瑞弟,五婶可好?” 袁氏小时,五叔袁松待她极好,常领着她和自家的两个孩子到城外玩耍,十五年前袁氏得知五叔逝世的消息,专程回过汝阳祭奠。 袁竹长叹道:“五婶十二年前过世了,袁重也没了七年,袁瑞不知你今天到,上山砍柴去了。” “啊”,几句话便能听出五叔一脉的困境,袁重比自己还小一岁,怎么就没了。 袁氏想起十五年前来时见到重弟,还有个三岁的儿子,忙问道:“重弟的儿子怎么样了?” “涛儿啊,他在族中教书,今年定品定为下下。”袁竹应道。 袁氏潸然泪下,家族贫困不堪,但袁家人从未上门找过自己。救急不救穷,袁家人保持着破败家族最后的体面。 袁竹见袁氏落泪伤心,反而劝导道:“灵儿,这都是命。袁家先祖起自贫寒,后代子孙若能耕读不辍,或许还有再兴之日。” 袁氏问道:“今年定品,族中子弟如何?” 袁竹摇摇头,黯然道:“袁家已经沦为庶族,今年定品只有袁宏定为八品,袁涛定为九品。” 看到侍立在袁氏身侧的杨安玄,袁竹笑问道:“安深这次怎么没来?我若没记错,安玄今年应该十六岁了吧,可曾定品?” 袁氏擦擦眼泪,带着自豪地道:“安深现在襄阳城司马府任主簿,不得空闲。安玄还算勤勉好学,在郡中薄有声名,今年定品被中正评为上中品。” 袁竹瞪大了眼睛,惊声道:“上中品?唉呀,这可真了不起,杨家重振门庭有望了。” 说话间,又有族人陆续到来,袁氏挂念的袁瑞衣衫破旧,满面尘土;袁涛身着敝袍,言语拘谨…… 歇息了一夜,袁氏带着杨安玄和湫儿走廊过户,找寻着她曾经的记忆。 记忆中那些房屋有不少年久失修,甚至坍塌;临街的铺面盘出不少,宅院卖与他人。 儿时的旧识或谄媚或冷淡,或热情或拘谨,人生百态,世事苍桑。 杨湫很快跟袁家的小孩玩在一起,从嘴中偶尔蹦出几个汝阳乡音来,让袁氏很欣喜,时不时地教湫儿说上两句。 袁涛陪着姑母走宅跨院,逐渐地放开拘谨,和表弟杨安玄有说有笑起来。人靠衣装,换上袁氏送的锦袍,袁涛变得风仪极佳。 杨安玄发现放开拘谨后的袁涛谈吐风趣,见识不凡,并非死读诗书的腐儒。言语中透着自强自信,有傲骨没傲气,真心不错。 接连两天的走亲访友让杨湫有些不耐,对着袁氏撒娇道:“娘,这里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每天呆在院里我都快长霉了。” 袁涛笑道:“表妹,汝阳是酒祖之乡,魏太祖说的‘何以解忧,唯以杜康’就出自这里。” 杨湫皱皱鼻头,道:“酒难闻死了,湫儿才不喜欢呢。” 袁氏想起一事,笑道:“马庄乡的节妇冢(1)可还在?” 袁涛应道:“还在。十二年前有人立庙于冢前,香火颇旺。” 袁氏笑道:“当年谢太尉听闻梁祝故事,上上奏朝庭,封祝英台墓为‘义妇冢’。明日前去祭拜一番。” 祝英台,梁祝,杨安玄被点醒,后世为了梁祝故里没少争论,自己得空一定要注明此事,若能传于后世,省得争论不休。 袁氏兴致勃勃把梁祝两人的故事讲给儿女听,大体上和后世听到的凄美故事相同:祝英台女扮男装到红罗山书院读书,遇到梁山伯,两人志趣相投结为兄弟,朝夕相处感情日深。三年后祝英台返家,梁山伯得师母指点,带着祝英台留下的蝴蝶玉扇坠到祝家求亲遭拒,悲愤而死。祝家逼悲痛欲绝的祝英台嫁与马家,花轿行至梁山伯墓,祝英台下轿哭拜亡灵,悲痛而死,葬于梁山伯墓东侧。 湫儿听得珠泪涟涟,泣声道:“祝英台好可怜啊,她爹爹为什么不把她许配给那个梁山伯。” 袁氏搂着女儿无语,这世间女子婚嫁几人能遂心愿,但愿湫儿将来能嫁与有情郎。 ………… 汝南城东十里,马庄乡。 牛车从义妇冢的牌坊下经过,沿着山道上坡,不远便是梁祝庙。 袁氏带着湫儿下车入庙烧香,然后到后面的梁祝坟前凭吊,杨安玄和袁涛烧完香后在庙前闲谈。 这几日杨安玄目睹袁家之窘状,有心相帮,只是授人以鱼些许钱财只能救急,唯有资助族中像袁宏、袁涛这样的年轻入品子弟迅速崛起,成名为官,才能改变袁家衰败面貌。 梁祝故事家喻户晓,流传深远,可谓千古绝唱,但完整的故事成于唐,传唱表演更在宋代了。 杨安玄看着袁涛,思忖着若是表兄能将梁祝故事编写成志怪小说,必然成为一代大家。 现在流传的梁祝故事虽然感人,还是少了些艺术加工,特别是最能打动人的化蝶没有衍生出来。 杨安玄略思片刻,道:“梁祝故事让人感动,表兄可有意将其编成文字流传于世。” 袁涛有些意动,道:“若得闲暇,仆倒愿一试。” 杨安玄笑道:“愚在洛阳时曾听一个野道士说起过梁祝,与时下的传说略有不同。” 将梁祝故事从卜卦求学说起,草桥结拜、高山流水、十八相送、下山求亲、楼台相会、山伯之死到最后的化蝶双飞。 袁涛起初微笑聆听,表弟所讲与自己所知大同小异。逐渐面容渐肃,听到祝英台哭祭时已泪落满襟。 两人身侧围了一圈听故事的人,无不凄然落泪。待杨安玄讲到两人化蝶相伴飞舞,众人且喜且悲,叹息不已。 最后杨安玄以一首诗作结:读书人去剩荒台,岁岁春风长野苔。山上桃花红似火,一双蝴蝶又飞来。 袁涛醒悟过来,若将表弟所述的梁祝故事编写成志怪小说,必能流传于世,自己的声名也会随着小说传扬开来。 整衣对着杨安玄揖了一礼,袁涛感激地道:“愚兄回去便照表弟所说将书写出,还望表弟多加指点。” 杨安玄讲楼台相会的时候,袁氏和湫儿回转,没有打断杨安玄的述说,站在人群中听了后半截,饶是如此两人还是听得泪流满面。 袁氏拭泪道:“玄儿这个梁祝化蝶的传说从何处听来,为娘也不知晓。梁祝二人化身为蝶,倒是凄美,让人心伤之余略感庆幸。” 杨湫拉住杨安玄道:“梁山泊和祝英台真可怜,湫儿再也不扑蝴蝶了。坏三哥,惹人家哭,前面人家都没听到,你要再说一遍。” 杨安玄笑道:“回家后让表兄写成书,让他说给你们听。” 袁涛归心似箭,表弟给自己指了条成名捷径,他要趁着此刻才思汹涌尽快将《梁祝》写出。 袁氏明白儿子这是在变相地相助袁家,笑道:“涛儿,姑母这次来带了些云节纸,你且取去,写好后记得念给姑母听。” 袁涛房中的灯一直亮到天明。辰正刚过,袁涛便兴冲冲地拿了写好的故事来找杨安玄,两人在一起边看边改,杨安玄将后世记得的曲词添加进去润色,这让袁涛对表弟十分服气,这上中品的定品实不虚得。 三天后,《梁祝》故事按照杨安玄的指点装订成书册。袁涛先给姑母及族中奶、婶、嫂等各辈的妇人诵读了一回,赚取了许多眼泪。 信心十足的袁涛决定,等祭祖之后带着书稿前去参加文士聚会,自己即将成为汝阳最显目的才俊了。 第五十七章 临变问心 蒯恩随着杨安玄来了汝阳城,杨安玄安排他跟着周永学习骑射以及军中规矩。 今日得闲,杨安玄带着轻骑出城打猎,顺便看看蒯恩操练的效果。 周永对蒯恩赞不绝口,称他是天生勇将,发起蛮来数十人都拦不住他。顺便拍了拍杨安玄的马屁,说他慧眼识人,蒯恩才有晋身的机会。 杨安玄笑笑没有说话,像蒯恩这样的勇士,早晚有一天会脱颖而出,能抢先一步结识蒯恩,是自己的幸运。 蒯恩骑马还勉强,不能纵马急驰,杨安玄随行所带的弓没有超过两石,没有蒯恩适用的。 杨安玄与蒯恩下马战了一场,手中钢刀与铁矛碰在一处,差点脱手而飞。 习练心法后杨安玄的气力在缓慢增长,仍不是蒯恩的对手,天生神力指得就是蒯恩这种人。 二十多斤重的铁矛在他手中舞动起来轻如稻草,着实让人望而生畏。 指着四十余步外的树木,杨安玄让蒯恩掷矛试试。矛扎中树身后穿透而过,较之徐孝重犹有过之。 杨安玄大喜,蒯恩果然不负武勇之名,不枉自己费心。 答应回到棘阳后,量身为其打造趁手的兵器和弓,蒯恩谢过。 ………… 临近月底,袁家回来祭祖的族人陆续到来,老宅变得热闹起来。 袁家的人分得很散,每年回来祭祖的人不同,像袁氏的弟弟袁善这样远在益州为官,公事缠身、交通不便,已经有五年没有回乡祭祖。 袁氏说起弟弟忍不住落泪,姐弟俩分别有九年未见了。还有幼妹,更是音信断绝,不知生死。 袁家的祖坟在城东三十余里,离着汝阳城不近,袁氏族人要提前一天打理行装前去祭拜。 袁氏是嫁出去的女儿,没有资格前去祭祖,杨安玄是外人,更不可能参与。本来杨安玄还打算看看袁家祭祖的仪式,满足一下考古学家的好奇心,结果落了空。 杨湫闹着想回家了,袁氏打算祭祖结束后便返程,马上要过年了,作为当家主母,家里还有一大堆的事。 谁也没想到,袁家祭祖的当天,不知从哪冒出伙强人,掳走了袁竹等八名族老。 贼人警告袁家人不可报官,放出话来让拿钱换人,给两天时间筹集百两黄金。 卧雪堂。 哭泣、哀告、祈求、咒骂,各种嘈杂充斥着袁家老旧的宅院,有人认为是杨家人惹来了贼寇,还有人盘算着如何从中得利。 袁氏很伤心,没想到大难面前族人如此不堪,怨天尤人,恶语相向,哪有半分当年四世三公的气度。 袁瑞惊惶不知所措,袁宏指桑骂槐怨恨杨家带来灾祸。 杨安玄冷眼相看,物必先腐而后虫生,若袁家人都像袁瑞、袁宏这样,遇事没有担当,袁家没落理所当然。 袁涛脸色苍白地高声道:“诸位长辈、兄长,咱们还是尽快报官,让官府派人抓拿贼寇,救回族长他们。” 袁宏阴阳怪气地道:“袁涛,你们这一枝没人被掳走,我父亲和叔父他们可被贼人掳走了,若是报官出了事你担得起责任吗?” “不错,年年祭祖都没事,杨家人一来就出事了。袁家哪还拿得出百两黄金,让杨家帮忙拿钱赎人。” 袁涛气恼地道:“十二叔,话怎么能这样说,袁家出事怎能把过错推到姑母身上。” “袁涛,你这些天跟在杨家人身边,怕是得了好处才替他们说话吧,你别忘了你姓袁。” “说不定涛儿打定主意跟着杨家去享受荣华富贵了,咱们袁家破败了,可留不了人。” “可不是,你瞧他身上的那件锦袍,少说也过了千钱,为什么杨家要单单给他。” 冷语如箭,扎得袁涛遍体鳞伤,哽咽难语。 杨安玄见母亲掩面而泣,湫儿紧紧地拉着自己的衣角,怒哼一声,喝道:“一堆樗栎庸材,聒噪!尔等若无能处置,交于杨某便是。” 牵着杨湫大踏步出堂,杨安玄大声呼道:“周永。” 得知袁家遇贼,周永等人候在外面,看到杨安玄出来,周永等人肃立听命。 杨安玄满意地扫看了一眼周永等人,道:“蒯恩、华强、马宁、邹勇,你们四人留下,跟着小娘子护住主母,其他人随我来。” 弯腰对着杨湫道:“湫儿,你率人护住娘亲,等哥哥杀贼回来。” 杨湫看到蒯恩四人站在她身边,胆气大壮,学着父兄的样,脆声应道:“末将遵命。” 雄纠纠地带着蒯恩四人回到大堂,站在娘亲身边,瞪着眼睛怒视着袁家人。 ………… 马蹄声急,惊得行人往两旁闪躲,二十余骑从东门冲出,直奔袁氏祖坟。 寒风扑打在脸上,杨安玄心情逐渐平静,暗暗地警戒自己,身为统帅要学会控制情绪,愤怒时保持冷静,欢喜时保持克制,面对牺牲死亡时忍受苦痛,为达成目的做出取舍。 这些是他成长中必须学会的东西,在得到的同时会意味着失去,今日便以袁家人的生死作为考验。 半个时辰,轻骑便来到了袁家墓地。墓地一片狼籍,香案翻倒,香烛撒落在地,一只聚云履孤单地落在香案前。 杨安玄下令下马暂歇,周永做过斥侯,老练地检查地上的痕迹。很快,周永便发现贼人是往北面逃走的。 一路沿着贼人留下的踪迹追寻,走出十余里前面是山林,不用问贼人进了山。 天色将晚,战马入林不便,杨安玄跳下马,对周永道:“先找地方歇息一下,你带几个人进林,看看能不能抓到贼人的眼线。” 等买吃食的人回来,周永带人从林中抓了两个人返回,一高一矮。 杨安玄招呼众人吃东西,把那两人提了过来。两人都是褐衣短衫,带着绳索铁斧,看样子倒像个樵夫。 “你们是附近的人?”杨安玄问道。 “是,小人两个是牛栏村的。”两人答道。 杨安玄将炊饼塞进嘴中,又问:“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去,你们打了多少柴?” 两人一愣,显然光顾着打探动静,忘了砍点柴装样。 杨安玄站起身,抽出佩剑,道:“说吧,你们的同伙在哪?有多少人?领头的是谁?” 高个子强笑道:“啊,什么同伙?” 杨安玄懒得同他罗嗦,抬手一剑将他的胳膊砍下,用剑指着矮个问道:“同伙在哪?多少人?” 鲜血崩射,高个捂着手臂痛嚎叫。矮个吓得脸色苍白,跪在地上道:“在野羊涧,有一百多人。” 杨安玄抬手刺死高个,喝问道:“领头的是谁?为什么抓袁家的人?” 矮个瞥了一眼血泊中的高个,颤抖着道:“是……是赵当家,说是……说是报大复山……仇。” 原来是大复山逃走的贼寇,斩草未除根留下的祸患,匪首应该是大复山的那个二当家赵应。 杨安玄失笑,看来袁家人没有说错,这祸事还真是自己惹出来的。 问明野羊涧的位置,杨安玄决定夜袭。 周永道:“黑灯瞎火的,万一伤到袁家的人怎么办?” 杨安玄挥挥手,决然地道:“顾不上了,不能让贼人牵着鼻子走,尽量救人。” ………… 野羊涧是条狭长的乱石涧,雨季时涧中有溪水流过。涧一面是山崖,另一面是密林,长约里许。 篝火上炙烤着猎来的野猪,香味喷鼻。赵应坐在一块石上,手撑额头沉吟。身后山崖天然形成凹槽,袁竹等人便关在槽中。 从平氏城追着杨安玄来到汝阳,一路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没有过所进不了关卡,赵应便带着手下翻山越岭,还好杨安玄一路游山玩水,走得不快,没有跟丢。 由于杨安玄晚行早宿,沿途小心谨慎,赵应没有找到机会下手,倒是遇到他们的小型商旅倒了霉,一路至少有三十多人死在他们手中。 队伍由六十几人变成了一百四十多人,既有裹胁入伙的商贾护卫,也有沿途招揽的小贼。 跟到汝阳城,杨安玄等人去了袁家,赵应派人打听到袁家在十二月一日祭祖,便有了劫人换钱打算。 右眼跳个不停,赵应心神不宁,问道:“派去袁家的人回来了吗?林边的眼线可有回报?” “赵爷,时辰还早呢。” “再派几名弟兄去看看。”赵应吩咐道:“别让官军闯了来。” “吃完饭再去吧,弟兄们都饿了。” 赵应站起身,瞪眼骂道:“他娘的,若是官军来了,你们还有命吃饭。带上点吃食,快去。” 被点中的几个人骂骂咧咧的起身,从架下取下只兔子,也不管熟没熟抓起来就走。 重新坐回石头,赵应道:“兄弟们吃完饭,分成两班值守。等拿到钱,大伙人人有份。” 袁家有没有钱赎人,赵应心中没数,他其实想着引杨安玄入伏报仇,若能抢到马,便能来去如风。 再往北一点就是燕国国土,自己便带了弟兄们在这一带为匪,大好青山何处不是安身之所,哪用再回平氏城。 手下割了条猪脚捧到赵应面前,刚咬了两口,就听到对面林中传来惨叫声。 赵应扔了猪腿,抓起放在石边的钢刀,吼道:“大伙小心戒备,去看看怎么回事?” 天色已暗,贼人面面相覤,谁也不敢冒然前去查看。 “鲁和,你带人过去看看。”赵应点名道。 还没等鲁和动身,一箭飞来,一名贼人惨叫倒地。涧中贼人吓得全趴在地上,有的拼命朝远处逃去。 赵应缩身隐在石后,探出头往对面瞧去,只见数十条人影从林中冒出,手持弓箭朝这边射来。 赵应往后爬去,来到凹槽处抓起一名袁家族人,用刀横在他的脖上,高声喊道:“别再射了,否则吾杀了袁家人。” 箭雨并未止歇,朝着涧中的贼人落去,哭嚎声响成一片。 贼人发现箭雨仅朝篝火明亮处落下,一个个缩头躬身朝黑暗处逃去。 赵应见对方并未投鼠忌器,仿佛根本没把袁家人放在心上,也不知是不是袁家人报了官,官军追来了。 用刀逼着那名袁家人往前走,赵应也想着趁机逃走。 杨安玄身边的那个矮个贼人道:“将军,对面那人就是赵当家。” 杨安玄目光敏锐,看清贼人脸上有道伤疤,问道:“赵应脸上有道伤疤?” “是。” 杨安玄缓步走出,持弓拦住赵应的去路。 赵应躲在袁家人身后,探出半个脑袋,血红着眼睛吼道:“让开道,不然吾捅死他。” 说着,赵应举刀在那名袁家人胳膊上拉了一刀。 袁家人惨叫出声,高声呼道:“安玄贤侄,且莫动手,救命啊。” 杨安玄毫不犹豫,弯弓搭箭,一箭射去。 箭从袁家人的脖项侧飞过,直插进赵应的右眼。 赵应惨叫一声,倒地气绝。那名袁家人感觉后脑一热,双眼一翻,吓晕过去。 袁竹等人被搜救出来,看着满身杀气、血腥味扑鼻的杨安玄,袁家人双腿战战,不敢直视。 第五十八章 未雨绸缪 十二月十六日,杨安玄带着家人回到了棘阳城。 一杯茶尚未喝完,胡原通禀杨太守让他前去内堂议事。 内堂,杨佺期双眉紧锁,一脸沉肃。 等杨安玄行完礼,杨佺期拿起案上的一封信递给杨安玄。 信是阴中正写来的,信中告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州中报来的定品评议结果呈报司徒府复核审批时,司徒、会稽王司马道子言称,杨安玄年仅十六,骤得上中品有拔苗助长之嫌,不妨降为上下品留有晋升之阶。 京中传言,天子有意诏杨安玄入国子学读书养性,待其弱冠后再视品行授官。 杨佺期满面忧色地道:“会稽王对杨家始终怀有戒心,中书令王国宝推波助澜暗进馋言,杨家在朝中无人说话,只怕玄儿定品之事要生出波折。” 杨安玄看过信,没想到经过郡、州中正评议定品还会出意外。 看到杨佺期一脸沉郁,杨安玄笑道:“原本只想着能定为中上品,如今能定为上下品已经侥天之幸,何必太过在意。孩儿才十六岁,将来定为族中得上中品来。” 杨佺期转悲为喜,道:“你能不骄不馁,为父甚慰。能去京中就读国子学是好事,多结识些公卿子弟,于你将来有益。” 杨安玄点头应是,人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自古皆然。 “玄儿你才十六岁,等得起,光大门楣要看玄儿你了。”杨佺期抚须叹道。 杨安玄却知道自己等不起,再过几年无论是朝庭还是杨家都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时不我待。 “为父听说天子和会稽王都喜欢你所写的《小窗幽句》,你到京中有机会见到天子,改变天子对杨家的看法,这对杨家重振声名极为重要。玄儿,任重道远啊。” 回到书房,杨安玄从案上翻出阴敦的来信,信很厚,看来阴敦有很多话要说。 信中先是描述了建康的繁华,接着流露出在国子学中被人轻视的压抑,杨安玄嘴角露出微笑,终究是个忧郁的青年。 阴敦在信中提及,杨安玄被会稽王定为上下品的事在京城被人四处传扬,已成定局。 对天子有意诏杨安玄进国子学入读之事阴敦大为欣喜,称要与杨安玄一道在国子学中立威,让京城那些权贵子弟见识一下淯水八俊的厉害。 信中说《小窗幽句》在京城广为流传,他随行所带的十余本最新的《小窗幽句》已经赠完,让杨安玄有空再写几篇新句寄来。 接着,阴敦既是得意又是歉意地对杨安玄道及,他未经杨安玄许可在秦淮妓楼演奏了那曲《送别》,被歌妓奉为上宾,烟花楼中薄具名声。等杨安玄来到京城,定带他到秦淮河畔开开眼界。 秦淮风月,艳名流传千载,杨安玄很是期待。 那首《送友阴敦赴建康》被人广为传颂,阴敦参加雅聚报名时每每有人惊叹,“你便是那个送友阴敦赴建康的阴敦吗”,人因诗得名。 信到结尾都没有提及阴慧珍,让杨安玄有些怅然若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心中对这位灵秀的小娘子多了几分关切。 胡原进屋禀道:“公子,我父亲派人送来点东西来,这是礼单。” 杨安玄笑道:“胡老丈有心了。马上就要过年了,你打算盘龙山过年吗?” “公子肯让我回去?”胡原惊喜地问道。 杨安玄打开礼单,笑道:“胡原,你不要觉得自己是质子,你我相处有段时日,吾何尝把你当成质子。你想归家尽管回去,若想回来随时亦可。” 胡原有些犹豫,在棘阳城的日子比在盘龙山有趣得多,说实话杨安玄确实也把他当成个朋友相待,并没有吆三喝四把他当成仆从。 “白糯二石,碧糯二石,鹿肉干、獐肉干五十斤、兔子、野鸡……”,看到礼单上的字,杨安玄笑出声来,这礼单分明是《红楼梦》中乌进孝给贾府送的年货了。 “这些礼物吾很喜欢。你若回去时告诉吾一声,礼尚往来,吾也要准备点回礼才是。” 杨安玄说着从榻尾的箱中取出一块金锭,递给胡原道:“这二两金你拿着,想要什么尽管买,钱不够跟吾说。” 接过金锭,胡原已经打定主意,道:“仆二十日回去,等过完正月就赶回棘阳。” “年后吾可能要去建康国子学就读,你若想随吾前去早些跟家中商量,去了建康可有段时间不能回家了。” 胡原眼神一亮,京城繁华早有耳闻,秦淮风月更要去见识一下,连忙道:“仆争取早些回来,随公子一起前去建康。” 张锋从门外探进头来,道:“公子,仆也想随你去建康。” 杨安玄笑道:“你娘舍得放你走?” “娘亲肯定愿意。”张锋语气坚定地道:“娘说公子去哪就让仆跟去哪,公子这次去汝阳,娘都责怪仆没有跟去。” “行,到时候准带上你。” 胡原指着案上的信提醒道:“那位袁爷顺道捎了封信来,仆放在案上了。” 袁河,杨安玄几乎把这人忘了。找出信撕开,信中袁河描述了他在胡家坞开了家杂货铺,靠着胡家的支持,生意做得不错,田家杂货铺在坞内称得上字号了。信中袁河兴奋地向杨安玄描述着生意前景,想把今年的盈利继续投入扩大。 没想到袁河居然是做生意的好手,随手插下的枝条有生根发芽的迹象,袁河在胡家坞是杨安玄摆在明面监视胡家的棋子,若能将生意做大倒是意外之喜。还可以通过袁河加强与胡家之间的联系,说不定将来盘龙山会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写了封回信给袁河,让胡原回去时带给他。想想马上就要过年了,从箱中取出两千钱,交给张锋道:“这两千钱一千钱给你,另外一千钱你明日送到袁河家,交给他娘子,就说是府中赏赐,让她好生养育子女,等候袁河归来。” 钱箱中还有五十余两黄金和千余钱,是陈家的赔偿。云节纸的红利开始下降,每月约有五六两金,这些钱杨安玄托阴家直接捎给阴绩,用于安玄军开支。 看着箱中金钱,杨安玄想着马上要去建康了,这点钱可不够用。 京中居,大不易,要想在京城混,没有雄厚的资本开路哪行。被阴敦的信勾起赏玩秦淮风月的心思,那里可是销金窟,再多的金子也很快花得光。 杨安玄合上钱箱,未雨绸缪,前去建康要带足金钱才行。 靠族中所给的盘缠肯定没多少,娘亲的私房钱杨安玄不想要,这让杨安玄有些怀念慕容燕所给那车金子。如果能将那五千两金子带回棘阳,现在就不用为钱发愁了。 要再找一门生财之道,杨安玄在心里将《天工开物》的内容回忆了一遍,想起北行时所带的货物中有石蜜百斤。 石蜜是将甘蔗汁煎而曝之凝结,得到块状蔗糖,颜色红暗,而且带着酸味。 《天工开物》中记载有“黄泥水淋糖法”(1),可以制出洁白如霜的糖,比起石蜜无论从颜色还是味道上都要强上一筹。 石蜜价格不菲,再要加工成“糖霜”绝对是奢侈品了,可以作为贡品,只有公卿大族才消费得起。 这是暴利的行业,等闲人触碰会被皇亲贵胄、顶级门阀吞得连渣都剩不下。 杨安玄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地操持这门生意,出卖秘方是首选。 想起云节纸的秘方卖给了阴家,这次制糖霜的秘方似乎也可以卖给他。至于阴家如何操作,有阴晞那只老狐狸在,肯定吃不了亏。 ………… 阴敦去了建康城,与阴家的联系可不能断,第二天杨安玄去了阴家堡拜见阴老爷子。 阴晞书房,杨安玄恭恭敬敬地给老爷子行礼。阴晞笑道:“安玄,知道被会稽王降品的事了。” 杨安玄神色不变地道:“没事,天塌不下来。眼看快过年了,给您拜个早年,祝老爷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吉祥话说得阴晞笑眯了眼。阴晞指着杨安玄道:“小子的嘴巴真甜。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直说,别绕圈子。” “老爷子,过完年小子也要去建康了,京城卧虎藏龙,小子想准备点钱财防身,想找老爷子借点钱。”杨安玄笑道。 阴晞捋着胡须,道:“你小子生具七窍玲珑心,还会缺钱用?不过去建康是得多准备点钱财,既然你开了口,四五十两金子还是有的,就算先支给你的云节纸红利。” 阴家和杨家不光在官面上联系密切,阴敦、阴绩都和杨安玄交往密切,加上阴敦描述过杨安玄的异状,阴晞觉得杨安玄值得投资。 若不是孙女 阴慧珍早在六年前便有安排,阴晞都动了心将她嫁给杨安玄。 “老爷子就是爽利。”杨安玄笑道:“有门大生意,不知老爷子能否吃下。” 阴晞身形后仰,捋须道:“赚钱的生意哪怕大,就算阴家吃不下,还有邓家、岑家,三家总能吃下你的大生意吧。” 杨安玄从怀中掏出写好的制糖霜法,放在案上道:“吾有办法将石蜜制成雪白如霜、沉积似冰的饴块,吾称之为糖。” 阴晞沉吟片刻,道:“石蜜本身价格不菲,五两金一石,若是制成你所说的糖,要多少钱一石,又有多少人食用得起。此方虽好,却不实用。” 杨安玄道:“至少两糖两金。” 阴晞摇头道:“这么贵,几人食用得起。” 看来阴老爷子也有局限性,不知道有一种心态叫只买贵的,炫耀权贵身份,彰显与众不同。 杨安玄笑道:“此物金贵,可献为贡品,唯公卿权贵方可享用,等闲人纵有钱也无权享用。” 一句话便说得阴晞眼神大亮,笑道:“如是说,此方可用。不知安玄想如何分利?” “五百金,一次买断。”杨安玄道。 阴晞捋须的手一顿,沉吟道:“此事太大,老夫亦不能做主,得召集族人商议。甚至要请邓、岑两家一同商议。” 杨安玄站起身将方子递给阴晞,笑道:“仆前往建康还有段时日,老爷子慢慢商量,不妨先按方子制出糖霜,试过后再说。” 阴晞接过方子没有打开,看着杨安玄道:“我接到绩儿来信,说安玄在燕国弃数千金如敝履,此等胸怀老夫自问难及。安玄放心,老夫绝对给你一个公道价。” 杨安玄躬身正准备告辞,阴晞叫住他,迟疑片刻道:“安玄,老夫有一事不明,想问你久矣,不知当不当讲。” “阴老但问无妨。” 阴晞紧盯着杨安玄道:“安玄,你天资聪颖,才学过人,写出好诗好赋乃至《小窗幽句》都在情理之中。不过你从未务农,何以能制做杨家犁,知晓用竹子造纸?从做鸣声的纸鸢、书册,还有这制糖的秘方,老夫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杨安玄早想过有人会怀疑,考虑过如何应答。 假做犹豫片刻,杨安玄道:“家父镇守洛阳时,仆好四处打猎,一日山间逢雨,在野观中避雨。” 阴晞聚精会神地听着。 “仆命随从烧烤猎物,邀观中宋道士同食。雨歇欲行,宋道士送给仆一本帛书,杨家犁、竹制纸、制糖霜、鸣纸鸢等物都是书中所记。” “喔,书为何名?现在何处?”阴晞激动地差点没站起身。 杨安玄现出尴尬的神色道:“书名《天工开物》,被我醉酒后不慎点着,烧了。” “唉,可惜。”阴晞连声叹息,恨不得顿足捶胸,小子暴殄天物,可恶可恨。 看见杨安玄似笑非笑,阴晞醒悟过来,这只小狐狸,书估计还在,故意说烧了,自己总不能派人到他的住处搜寻。 不管杨安玄说的是真是假,阴晞都打算派人前往洛阳四周的山中寻访那位宋道士,若能寻到那本《天工开物》的神书,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第五十九章 新年吉庆 胡原回归盘龙山,蒯恩随行护卫,然后前往孟津关投军。 原本杨安玄打算带蒯恩一同前往建康,见到在校杨上打斗的蒯恩后改变了主意。 新铸的钢矛重四十二斤,在蒯恩的手中虎虎生风,军中十数名壮汉围斗仍近身不得。 如此勇士当在沙场建功立业,怎可让其在纸醉金迷中消磨斗志。 自十二月中旬开始,棘阳城四门施粥,今年前来领粥的人少了许多,只需十石粟米便可维持一天。 库房中粟米堆积如山,杨佺期再不用担心无米之炊了。 托杨家犁的福,农人们多收了几石粮,手上有点余粮换些布帛、肉食、糕点之类的过年了。 城内到处张灯结彩,商铺的生意红火,往来的人群脸上挂着笑容。 杨湫一手拉着杨安玄,一手抓着糖饼,追着傩戏班子,看那些皂服少年手持大鼗,扮演着摇头晃脑的怪物,时不时发出几声惊呼。 家中袁氏率领妇人们洒扫门庭,除旧布新,将一年中不好、不顺的东西扫去,来年变得顺顺利利。 董氏带着杨漓预备椒柏酒、桃汤、屠苏酒、胶牙饧、五辛盘(1),这些是正日要食用的东西。 厨房内热火朝天,杀鸡烹羊,浓郁的香味从后宅飘到前衙,让值守的官吏忍不住咽口水。 今年杨安深在襄阳值守、杨安远镇守孟津关,两个哥哥不能归家过年,换桃符的差使落在杨安玄身上。将“神荼”、“郁垒”二位神仙请上门户,祈福灭祸、压邪驱鬼。 杨湫看着仆从把竹节堆放在庭院中,好奇地询问“爆竹”为什么会响。 除夕夜,宅中摆上酒宴,家人欢聚一堂,畅饮守岁。与去年相比,少了两人,有些酒不成欢。 儿子不在身边,董氏有些伤心,叹道:“远儿在孟津关也不知怎么样了,北地天寒捎去的衣物不知收到了没有。” 杨湫撇着嘴道:“大哥二哥在家时也不会陪我玩,还是三哥最好了。” 说着,夹起一条鸡腿笑眯眯地递给杨安玄,道:“三哥,吃鸡腿。” 董氏心生不快,脸上却笑吟吟地道:“湫小娘子,安玄明年说不定也不在家中了。” 杨湫一愣,瞪大眼睛看向杨佺期,问道:“爹爹,董姨说的是真的吗?” 杨佺期笑道:“你董姨闹着玩呢。” 杨湫又看看娘亲,见袁氏垂头不语,明白过来,“哇”的一声哭出声来,道:“我不让三哥走。” 杨佺期瞪了一眼董氏,责道:“大过年的,你惹湫儿哭做甚。” 杨安玄坐在杨湫身边,放下筷子抚着杨湫的脑袋道:“三哥哪也不去,要去别处也把湫儿一起带上。别哭了,再哭明天就不带你出门了。” 杨湫破啼为笑,杨漓羡慕地看了一眼她,三哥对湫儿真好。二哥不在家,自己只能和娘呆在屋中,街上的锣鼓响了好几天,真想去看看。 大人边喝边聊,杨湫和杨漓拿了七巧板在一旁拼凑,两人有说有笑。杨佺期抚须欣慰,身旁的两个女人却神情复杂,貌合神离。 闹着要守岁的湫儿,亥正不到便成了瞌睡虫,袁氏怕她冷到,将她抱在怀中用皮裘裹住。 杨漓没了玩伴,不一会也头如啄米,董氏让人铺上锦裘,让她和衣而卧。 子正,密集的爆竹声(2)响起,杨佺期带着杨安玄来到门外。 院中燃着火盆,杨安玄将地上的竹节丢入盆中,不一会竹节在火中发出爆响,汇入到城中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 太元二十年(395年)在爆竹声中悄然到来,杨安玄十七岁了。 杨安玄整衣对着廊下背手而立的杨佺期拜倒,恭祝道:“父亲大人新年吉庆,永安万年。” 杨佺期捋须笑道:“好。玄儿新年心想事成,大展宏图。” 杨安玄入内给娘亲、董氏拜完年,袁氏和董氏各带了女儿回房安歇。父子对坐,继续饮酒。 杨佺期道:“年前我收到太子左卫率徐邈的来信,天子诏你入国子学之事已确凿无疑,二三月间吏部会有公文下达,你要早做准备。” 对于去建康杨安玄并无意见,只是放不下安玄军。安玄军花费了他大量的精力和财力在上面,杨安玄视之为将来争霸天下的资本。 思忖了片刻,杨安玄道:“父亲,孩儿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安玄军。安玄军按我设想在加强训练,孩儿想请父亲莫要拆散安玄军,让其成长。若安玄军能成为雄师,父亲以后招募新军可照此操练。” 杨佺期点点头道:“玄儿你去建康就读国子学,若无意外要到弱冠后朝庭方能授官。为父答应你,在你授官之前保持安玄军的完整,就让赵田替你掌管安玄军。为父也很想看看安玄军将来会成为怎样的雄师。” 杨安玄举杯道:“多谢父亲,孩儿敬大人一杯。” 说起来父子俩还从未单独在一起畅饮,酒喝到最后,都有几分醉意。 杨佺期拍着杨安玄的肩膀,带着几分醉意道:“玄儿,为父对你甚为满意,杨家要靠你来光大门楣。你要善待你的两个哥哥,安远虽然与你同父异母,但他骁勇善战,将来是你的左膀右臂。要记住,家和万事兴,千万不可兄弟阋墙。” 杨安玄客气道:“父亲春秋鼎盛,北境不宁,正是建功立业之机。孩儿三个还要追随父亲平定边患,父子齐心重现我杨氏荣光。” 杨佺期哈哈大笑,道:“说得好,来,为父与你喝一杯。” ………… 辰初,袁氏和董氏带了女儿给杨佺期拜年。接着杨安玄、杨漓、杨湫按照年纪大小依次向杨佺期、袁氏和董氏拜年,接过事先准备好的厌(压音)胜钱。 钱正面铸着“千秋万岁”、“福禄寿喜”等字样,背面是双鱼、斗剑的图案,用红绳串着,十分精美。 杨湫转着眼珠来到杨安玄面前,跪倒磕头道:“三哥新年吉庆,万事如意。给厌胜钱吧。” 杨安玄事先准备着,从怀里掏出两枚金钱来,这是他特意从金市换来,每枚金钱重半两,黄灿灿醒目。 杨湫接过钱喜笑颜开,笑道:“这钱真漂亮,我最喜欢三哥了。” 杨安玄看了一眼站在董氏身旁的杨漓,举手相招道:“四妹,你不给三哥拜年吗?” 杨漓来到杨安玄面前盈盈拜倒,祝道:“杨漓祝三哥新年如意,万事遂心。” 接过杨安玄递来的两枚金钱,杨漓轻声道:“多谢三哥。” 董氏眼中也闪过一丝感激之色。 拜完年,杨安玄还有差事,在门户上贴鸡图,在桃符两旁悬苇索,好让两位神人抓拿百鬼。 仆从们端上椒柏酒、桃汤等物,以应时节。饮酒时顺序是从小到大,杨湫年纪最小,先饮;然后才是杨漓、杨安玄,再到董氏、袁氏、杨佺期。寓意着年少者长了一岁,渐趁成熟;年长者失去一岁,日趁老迈。 换上新衣,杨佺期要去大堂与府中官吏一起共庆三元之始,并祈求丰年。 杨安玄带了杨漓、杨湫出门,前去给族中长辈拜年。男左女右,在胳膊上佩带着却鬼丸。却鬼丸用蜡和雄黄和成,用以驱除恶鬼,避免邪气上身。 大街上人人换上新衣,个个喜气洋洋,见面拱手为礼,说着吉祥话。走在喜庆的大街上,杨安玄感觉到自己深深地融入到其中。 ………… 人日登高赋诗,杨佺期再次在凤凰楼召聚郡中才俊雅聚。去年杨安玄在楼中三首登高诗成为秩事,今年不少人期待他又有佳作。 让众人失望的是杨安玄没有出现在凤凰山,诗名对他来说已不重要,何必事事争先惹人厌恶。 坐在书房,杨安玄思忖前往建康该如何行事,才能迅速地脱颖而出。时不我待,如果按步就班行事,天下大变时自己便没有资格站在棋盘上角逐天下了。 前世的经历让杨安玄的眼界开阔,很快便理出几条思路,人脉、炒作、借力。 人脉无非是亲朋故旧、师长乡邻,杨安玄有点挠头,在建康他除了阴敦一家不认识其他人。在权贵遍地走的京城,阴家现在还排不上号,怕是难以借力。 父亲杨佺期在京中的朋友太子左卫率徐邈,此人是正人君子,上门求学倒是可能,要想他替自己走关系还是算了吧。 杨安玄对自己的能力很自信,但自己走百步,不如贵人扶一步,有时有人相助一臂,能事半功倍。 要说贵人,当然首先是郗恢。郗家在京中算得上名门望族,郗恢的妻子是谢安长兄谢奕的女儿谢道粲。 若能得郗恢引见,自己便可踏进王谢家的大门。杨安玄打定主意,前往建康之前一定要去拜见郗恢。 在京城迅速扬名杨安玄倒是很有信心,凭借脑中存有的诗作,不难一鸣惊人。要考虑的是该如何炒作一番,谋取最大的利益。 东晋名士以风流自许,谢安携妓东山为时人称道,秦淮风月,浓酒笙歌,自己何妨留下些风流美名。 建康佛教隆盛,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皆信佛,有后世佛教的知识为助,亦可想办法借佛门之力。 想起郗恢跟他说起的大师慧远,杨安玄觉得应该去趟东林寺拜见大师,结下佛缘。 想了这么多,反倒是对要国子学不甚了解,杨安玄准备到京城见到阴敦后再做打算,若能拜个名士为师,或能事半功倍。 第六十章 桃李之馈 正月二十六日,阴家派人请杨安玄前去庄中议事,杨安玄知道糖霜的事有了决断。 阴家议事堂,杨安玄见到了三家家主,阴晞、邓靖、岑纳,阴晞面前的案上放着一碟雪白的糖霜。 邓靖和岑纳心情复杂地看着英姿飒爽的杨安玄,去年杨太守带着三个儿子来阴家庄筹粮,三家其实已在暗中下注。 邓家押的是杨安深,岑家跟的是杨安远,唯有阴家长孙跟杨太守三子杨安玄交好。 当时两人都暗笑阴晞老眼昏花,怎么会看中一个黄口小儿,后来还让阴绩跟在杨安玄身边。 事实证明阴晞眼光独到,看人很准,阴家很快从杨安玄身上得到了回报。 先是云节纸让阴家获利,接着是阴绩从屯长变成军侯,与岑明虎持平,看趋势还有超过之意。 杨太守助力阴友齐成为郡中正后,两人皆知邓、岑两家再难与阴家平起平坐,今后只能成为阴家的附庸了。 杨安玄被定为上中品,杨家与阴家的关系越发密切,两家相辅相成,将来注定走得更远,用不了多久,邓、岑两家只能瞠乎其后了。 正月初六,邓靖和岑纳联袂前来给阴晞拜年,见到了雪白的糖霜。 尝过之后,两人都赞不绝口,追问这东西从何而来,也想买些回家享用。 阴晞告诉他们,此物名为糖霜,是用杨安玄给的秘方从石蜜中提练而出。 身为家主,两人都知道此物金贵,一旦面世定然引得豪门争抢,那一小碟糖霜就是一碟闪闪发光的金子。 邓靖笑着开口道:“恭喜阴兄,族中又得一宝物。” 岑纳有些眼红,道:“阴兄,可能分润些好处给邓、岑两家。” 阴晞轩眉笑道:“阴、邓、岑三家是同气连枝、休戚与共的兄弟,吾正要请你们来商议此事。杨安玄想将制糖的秘方卖给吾,要价五百两黄金,吾想合三家之力将秘方买下。” 邓靖和岑纳都吸了口凉气,五百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够整个家族十年之用。 岑纳咽了口唾沫,看了一眼碟中雪白如霜的糖霜,艰难地开口道:“也值。” 邓靖没有急着回话,而是望向阴晞问道:“阴兄以为如何?” 经杨安玄提点,阴晞对糖霜已是势在必得。 阴晞笑道:“杨安玄将此秘方交给老夫时提到,此物最少一两糖一两金,不可贱卖。” 邓靖迟疑地道:“这么贵,买得人可不多。” 岑纳不以为然地道:“这东西岂是普通人吃得起的。不过邓兄放心,有钱人多的是,只要货好不愁卖不出去。” “岑贤弟说的不错。”阴晞点头道:“吾想通过友齐将此物贡给天子,天子若有赏赐胜过钱财百倍。糖霜若能入宫,被天子所喜,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肯定供不应求,到时两糖恐怕数金也难购得。” 邓靖为人细心,问道:“阴兄,一斤石蜜能得多少糖霜?” “老夫多次试过,一斤石蜜能得三两上等糖霜,四两黄褐次等糖块,余者为残渣。” 邓靖盘算了一下,道:“一斤石蜜不到二千钱,可得三两糖,最少可得三两金,次等糖块至少可得一两金,有二十倍利,划算。” 岑纳双眼放光,急道:“这秘方买了。阴兄,你打算如何分配?” 阴晞笑道:“邓、岑两家各出一百五十两,占三成;阴家二百两,占四成。” 邓靖道:“此秘方是杨安玄与阴兄交易,邓、岑两家合起来占五成即可。” 岑纳附和道:“正是。” “两位贤弟的好意阴某心领了,亲兄弟明算账,出多少钱便占多少股,不必推让。”阴晞斩钉截铁地道:“占股之事便如此定下,接下来还有一事要与告诉两位贤弟。” 当邓靖和岑纳听到阴晞说有意让孙女晋选太子侧妃,两人无不惊赅,难怪阴家把阴慧珍视若珍宝。 两家都曾上门求过亲,“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传出之后,多少王孙公子前来求亲都被阴家拒绝,原本做此打算。 阴慧珍已随阴友齐进京,思想起来阴家谋划此事已非一年两载,阴晞心机之深沉让人心惊。 邓靖拱手道:“慧珍小娘子聪慧过人,定能如愿选为太子侧妃。邓家愿意拿出糖霜的一成红利作为贺礼。” 岑纳也接口道:“正是,岑家也拿一成红利为贺。” 阴晞对邓靖、岑纳的表态很满意,这表明邓、岑两家得知阴慧珍可能成为太子侧妃后,婉转地表达紧跟阴家的意思。 伸手捋过胡须,阴晞笑道:“两位好意老夫心领了。糖霜事关重大,售卖必然引来觊觎,因此老夫想先不急着售卖。” “先期制成的糖霜老夫准备寄往建康,让友齐想办法献入宫中,若能得天子喜爱,糖霜便不愁销路,价格还能上涨。” “既然两位老弟好意,那便各拿出五分利。”阴晞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之意,道:“老夫亦有意让出一成红利给慧珍,这样便凑成两成利,作为慧珍这丫头的嫁妆。” 这个安排邓靖和岑纳也颇为满意,糖霜买卖暴利,如果没有强有力的后台,仅凭阴、邓、岑三家绝不敢沾手这买卖。 如果阴慧珍能成为太子侧妃,那情况便截然不同,谁敢夺皇亲国戚的产业。 邓靖和岑纳在阴家堡住了一天,三家将到广州买蔗田、自制石蜜、如何销售等诸多细节敲定。 两人又各自回堡与族老商议,正月二十二日将凑齐的黄金交到阴晞手中,约定二十六日请杨安玄来阴家庄商议。 五百两金堆在案上有如一座小金山,端着金子出来的仆人紧盯着挪不开眼睛。 杨安玄可是曾拥有过五千两金的人,这点金子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让仆人找块帛布包上,随手放在案几旁边,这种态度让邓靖和岑纳对杨安玄的评价又调高了些。 杨安玄端起茶喝了一口,道:“阴公,这茶可是庄中所产?” 阴晞点头,道:“不错,安玄若是喜欢,等今年新茶出来,老夫让人多送些与你。” “不知庄中新茶几时能出?” 阴晞道:“最早的一批在二月底。” 杨安玄今日来阴家庄除了拿钱还有一个目的便是新茶。 贵人相助,除了顺眼外原因无非有三,共利互惠、利用价值和感恩报答。 杨安玄想请郗恢相助,便思筹能用什么礼物打动他。 郗家富贵,财帛之物肯定不放在眼里,而且郗恢洁身自好,用钱送礼只是自讨没趣。 杨安玄想起随父亲拜见郗恢时喝的茶来,自己以茶言志打动郗恢,才得他照拂提携,说起来是以茶结缘。 想到茶,杨安玄心中的礼物有了着落。 时下人饮茶制成饼,饮时烘烤、碾沫、罗筛,茶铛煮水至蟹眼沸,投茶沫,用茶匙打起汤花,最后倒茶入碗,再加入调料,同茶沫一同饮下。 这种饮茶方式逐渐被后世的冲泡散茶所取代,按照存在就是真理的说法,杨安玄打算把后世的饮茶方式提前展示给郗恢,说不定能凭此打动郗恢。 杨安玄笑道:“小子最近学到一种制茶之法,等新茶采摘时希望阴公告诉仆一声。” 阴晞立时想到杨安玄提到的《天工开物》,不用问这个制茶之法肯定出自那本书。 神情复杂地看了看杨安玄,阴晞道:“安玄放心,摘茶时老夫一定派人请你。” 得知《天工开物》存在后,阴晞立即派出十多名族人前往洛阳四周寻访杨安玄所提的宋道人,希望能找到此书。 一个多月过去了,派去寻找的人回报,道观找到不少,却没有什么宋道人。 阴晞不死心,又派出第二拨二十余人,让他们在洛阳多寻些时日,不光寻找宋道人,顺道打听一下杨安玄在洛阳喜欢到哪里游猎,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 二月初,朝庭第二道劝农诏书下达,随同诏书而来的还有尚书省吏部审定的评品公文。 原本大中正评定后报司徒审核,吏部记录在册只是过场,不料今年却出了意外。 定为上中品的杨安玄被司徒司马道子下调一阶,变成了上下品。 这让不知缘由的士人大为惊讶,有人暗中窃喜,陈深便是其一,看来京中有所动作,总算小小地出了口恶气。 通过王绪贿赂中书令王国宝,陈深由新野郡主簿升为宁州西平郡太守。 虽然升了官,但故土难离,宁州西平郡又远在东南,陈深不免有些伤感。 他走之后,陈氏家族在棘阳的基业肯定要受到打压,好在北境不宁,新野属于前线,去了西平郡倒无战乱之忧。 太元十九年十二月,晋燕两国在中山城订下盟约:两国互不攻略;在黄河北岸设立五处廛市,互通有无。 盟约传回建康,朝庭上下一片欢腾,至于北伐收复故土的心思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朝庭的旨意再颁,前往中山城议和的仪曹侍郎郑丰为正使、散骑侍郎徐浩为副使,游骑将军邓方等人各升了一级;厉锋将军杨思平擢升为扫虏将军,镇守孟津关,协守洛阳城;建威将军、雍州刺史郗恢,升为征虏将军,兼领秦州刺史。 河南太守夏侯宗之、新野太守杨佺期各赏钱五万;至于杨安玄、胡藩等深入北境的将士,共赏钱十万,锦帛二百匹。 旨意命青兖刺史王恭,雍秦刺史郗恢、豫州刺史庾楷、荆州刺史殷仲堪等人征募操练新兵,加紧边关戒备,不可懈怠,谨防有变。 对于朝庭的封赏杨安玄不是很在乎,只是深入敌境历经生死的将士仅得赏钱十万、锦帛二百匹,何其薄也。 朝庭注重门户出身,轻视有功将士,怎能让将士们为之效命。 积重难返,东晋王朝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了。 第六十一章 初春茶事 杨安玄无心替飘摇的东晋王朝担忧,他现在正为哭闹的湫儿头痛。 杨湫得知三哥四月份要去建康国子学读书,哭着骂杨安玄是骗子,把自己关在屋中哭泣不出。 杨安玄轻轻地给了自己一嘴巴,谁让自己过年的时候哄湫儿哪里也不去。六月债,还得快。 吃食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湫儿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张兰满是忧虑地告诉杨安玄,小娘子两只眼睛都哭肿了,晚上睡着了都会哭醒。 杨安玄既是心痛又是恼火,小屁孩就是事多,前世女儿也是如此,前世哄女儿的经验今生用来哄妹子了。 亲自下厨,惊得伙房的厨娘鸡飞狗跳。君子远庖厨,三公子怎么来了这等下贱地。 杨安玄亲手揉面擀面,切成细条状的面条。然后将猪肥炙出油,熬香葱油;开水下锅煮面,杨安玄问了问釜中炖着鸡,鸡汤正好有用。 煮至断生捞出面条,加入鸡汤,又煎了两个蛋卧在面汤上,撒上葱花。 杨安玄自赞了声,“好面,色香味俱全。” 伙房的厨娘用敬佩的眼光看向三公子,没想到三公子不单书读得好,连面都做得这样好。 想了想光吃面太素,杨安玄让厨娘洗净酢菜,和着油渣炒了。杨安玄尝了一口,没有辣椒,勉强能入口。 用托盘端了来到湫儿的住处,张兰替他开了门,杨安玄进去见湫儿坐在榻上扁着嘴发呆。 看到杨安玄进来,湫儿重新躺在榻上,用锦衾蒙住头,哭喊道:“谁让你进来的,你出去。不想见你,骗子。” 杨安玄将托盘递给张兰,坐在榻边道:“湫儿,哥给你做了阳春面,你知道什么叫阳春面……” “湫儿不听,你出去,快出去。”杨湫踢打着锦衾闹道。 杨安玄示意张兰别作声,等了一会,杨湫没听到声响,探出头来张望,看到杨安玄正微笑地看着她。 眼泪再次涌了出来,杨湫重新把头缩入锦衾中,呜呜地哭道:“三哥,你骗湫儿。” 杨安玄心中感伤,前世自己出差去外面女儿也曾这样伤心哭闹,不同的时空,相同的心情。 “湫儿,三哥到了建康肯定会想你的。”杨安玄道:“建康比洛阳、棘阳都要热闹,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三哥想想该带点什么好东西给你。” 杨湫的闹腾安静了些,估计正支着耳朵听呢。 杨安玄暗自发笑,继续道:“上次大哥从襄阳给你捎回什么东西来着,是小鸠车还是花棒锤来着,怎么记不起来了。” “是小鸠车。”杨湫掀开被子吼道。 杨安玄笑道:“听说建康有演戏的陶娃娃,一套就有十八个;还有竹娃娃,穿着花布衣服,可漂亮了。湫儿,你要哪样,三哥跟你买。” 湫儿撅着嘴看着杨安玄不说话。杨安玄假装醒悟过来道:“我知道了,看到好玩的、好吃的都买给湫儿。” 杨湫破啼为笑,坐起身来,抽抽鼻子道:“什么东西,好香。” 杨安玄忙道:“三哥亲自到厨房做了碗阳春面,你尝尝看,还从来没有人吃过呢。” 饿了一天杨湫早饿了,一骨碌爬起来来到案边,看到碗中汤清面白葱绿,顿觉食欲大开,接过张兰递来的竹箸吃得欢快。 不一会,面和煎蛋吃得精光,连小碟酢菜也扒了个干净。杨湫不满地道:“三哥真小气,这点面食哪够吃,再做点。” 杨安玄生怕杨湫撑到,道:“晚上再吃吧,三哥带你上街玩去。” 有的玩吃可以放到一边,杨湫欢欢喜喜地爬起身,让张兰帮着梳妆。 杨安玄站在廊下等候,心中暗叹,总算哄得妹子开心了。 ………… 二月二十六日,阴家庄第一批新茶采摘。 收到阴晞的传信后,杨安玄带上事先准备好的东西前往阴家庄。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杨安玄准备炒制散茶,便事先准备了一套茶具,从装茶的竹盒、煮茶的红泥炉、腹大颈细的陶水壶、饮茶用的青瓷茶盏,水方、涤方、滓方、具列以及竹夹、竹扫等一应俱全。 杨安玄深知,要将饮茶的方式从煮饮改成泡饮,除了茶要好之外,对于魏晋名士来说,仪式感是吸引他们不可缺的要素。 这些茶具是精心挑选的,青瓷茶具托阴家从扬州购来,一套八件花费十两金。 不过在杨安玄看来很值,这套青瓷质地细腻、釉色青莹、纹样雅丽,是瓷中精品,若能传到后世,估计起拍价要有亿起。 阴家庄西南六里有处茶山,约有三百亩,阴华庆满面笑容地陪在杨安玄身旁。 两年前杨安玄来阴家庄的时候便是阴华庆相陪,当时他以为自己年长陪着个未成年的少年着实丢脸,结果错失了交好机会。 机会再次来临,阴华庆当然不肯错过,竭尽地主之谊。 “……有雨不采,晴有云亦不采,唯晴天可采。”阴华庆殷勤地介绍着。 杨安玄点点头,他看过茶叶,是绿茶,放下心来。绿茶不是发酵茶,制做相对简单容易。 巳时二刻,第一批采下的茶被摊放在竹匾上萎凋,杨安玄让人挑选出一芽一叶和一芽两叶的茶叶,芽叶完整,新鲜、匀净。申时左右晾晒好了,叶色变暗,茶香初显。 传统的制茶工艺是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共七道工序,制成茶饼方便储存运输。 杨安玄的做法是杀青,在炒锅中手工翻炒,这种做法阴家往日制茶也用过,有熟手操作,杨安玄只是注意着锅温和叶温。 经过翻炒,散去青草气,茶香展发。 阴晞兴致勃勃地站在一旁观看,杨安玄给他带了过许多次惊喜,那本《天工开物》真是神书,这次制茶说不定又会给阴家带来一次发财的机会。 炒制好的茶叶摊在篾片上,杨安玄用双手将茶叶握在掌心揉捻,让茶团在手心翻转,叶不能结快,成形均匀。 阴晞示意族中选出来的妇人跟着杨安玄学做,二刻钟后,茶叶成条索状。杨安玄让人将破碎的叶片剔除,只留下完整的叶片。 最后一道工序是干燥了,太阳已经下山,只能用炭火烘干了。杨安玄交待仆妇们注意事项,便自去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来到烘房,茶叶变成暗黄色,干缩成条索状,摸在手中干爽,放在鼻下茶香浓郁,成了。 把制好的茶叶装进竹盒中,三寸高、两寸径的茶盒装了十八盒,杨安玄笑吟吟地提着竹篮回了住处。 待吃罢早饭,提着带来的茶具,兴冲冲地来找阴晞品茶。 阴晞对炒制的新茶很感兴趣,端坐在席上看杨安玄一件件地将茶具摆放出来。 阴晞笑道:“老夫喝了几十年茶,今日方知喝茶有如此多的讲究。” 杨安玄笑而不语,将红泥炉放在炭火之上,待水开之后将茶壶、茶盏入在涤方之中冲淋,用竹夹夹起沥干水份摆放在具列之上。 然后打开茶盒,用竹勺勺出少许茶叶放入盏中。待红泥炉中水沸蟹眼即提起,水壶下倾上提三次,杨安玄笑着解释道:“凤凰三点头,以示敬意。” 阴晞静静地看着杨安玄表演,这套 动作有如行云流水,让人赏心悦目。不禁叹道:“如此饮茶,方得其味。安玄,我有意让族人相学,还望不悋赐教。” 双手端茶,至阴晞面前左掌伸出,作敬意,杨安玄笑道:“此小事尔,阴公请品茶。” 卷缩的茶叶在热水的冲泡下舒展开来,有如初绽的枝芽。淡绿的茶水在青瓷盏中,色泽青翠,清爽悦目。 阴晞接过茶,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不觉赞了声:“好茶。” 待茶汤由舌尖沿两侧流至舌根,再由舌根返至舌尖,由是两次吞下,满嘴皆是清香甘甜。 “好茶。”阴晞笑容满面地再次赞道。 杨安玄静静地品着茶,重温着往日的岁月。屋中无语,炭火在炉中发出轻暴声,两人沉醉地茶香之中。 一壶茶饮罢,阴晞道:“安玄,烦你在庄中多住上几日,教会族人知晓如何制茶、泡茶,不知这制茶之艺你要多少钱?今年阴家新茶要分出三成如是炮制,老夫要送与亲朋好友品尝。新茶颜色可人,清香过人,定然会为人所喜。” 杨安玄一摆衣袖,轻笑道:“茶,雅事也,何谈阿堵物。无须钱财,阴公只需每年给仆新茶几斤即可。” 阴晞大笑应诺,命人召进八位年长的族人,让杨安玄重新泡茶展艺,顺道让他们学习茶艺。 杨安玄也不藏私,从茶叶的选摘和制做,到茶具的用途和选材、水的选择和温度、冲泡的礼仪乃至品茶的方式,都细细地解说了一遍。 最后道:“茶道有八谛,心诚、仪恭、行适、神怡、火矜、器洁、水清、茶纯。” 阳光斜照入室,茶雾氤氲,茶香四溢。品着冲泡的茶水,闻着淡雅的茶香,座中众人无不陶醉。 杨安玄看着众人陶醉的神情,心知新茶的制造是成功的,接下来便是去襄阳向郗刺史展示了。 …………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数日后,杨安玄带着胡原、张锋和一辆马车向南驰去,将不舍、落泪、哭泣抛在身后。 京城建康,龙潭虎穴,且看杨安玄掀起风云。 注:写时没有分卷,至此处应该是第一卷初生牛犊结束了,接下来是第二卷京城风云。 第六十二章 无心插柳 阳春三月,踩着明媚阳光,杨安玄带着满袖花香进入襄阳城。 大哥杨安远在司马府任主簿,杨安玄随行带着家中捎给他的物品,所以先前往司马府。 通禀进去,杨安深满面喜色地接了出来,看到三弟一把抱住,笑道:“一年多不见,安玄长得比吾还要高了,壮实得很。” 兄弟俩寒喧了几句,杨安深道:“走,到家去。” 杨安玄有些诧异,官署是前衙后宅,看大哥领着自己向西走,分明是在城内买了宅院。 向西走出两里,拐进胡同,杨安深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三弟,愚兄在襄阳纳了房妾室,没敢告诉家中,你要替愚兄遮瞒一二。” 杨安深在洛阳时已娶妻,妻子范阳卢氏。卢氏在棘阳时生下一女,名叫杨琳,因为女儿还小,卢氏没有随杨安深前往襄阳。 此次来襄阳,嫂子卢氏还托自己捎来大哥夏、秋的衣物若干,若得知大哥在襄阳纳妾,不知会多伤心。 杨安玄感觉中兄嫂两人的感情不错,平日见两人夫唱妇随还算恩爱,没想到杨安深来襄阳才一年便纳了妾。 虽然是自家兄弟,家事却不便多言,杨安玄只能苦笑答应。 小院外绕围墙,双坡檐顶,正屋三间,左右有厢房。 院中打扫着洁净,几盆盛放的鲜花装点在廊下,赏心悦目。 有几个仆从坐在廊阶上闲聊,看到杨安深忙起身行礼。 往里走进入厅堂,一名女子正带着婢女在绣花,看到杨安深带着人来,连忙起身行礼。 杨安深先开口笑着介绍道:“何氏,这是吾三弟安玄,快快见过。” 何氏不慌不忙瞧了杨安玄一眼,飘飘万福道:“何氏见过三叔。” 杨安玄见何氏桃李年华,乌云高髻上插着珠钗,霞色襦衫,腰间束带,眉目如画,比起大嫂卢氏漂亮了不少,动作中透着风流之态,难怪大哥被她所迷。 观其言行,杨安玄便知此女非同等闲,肃容还礼。 杨安深道:“速速准备些酒菜,吾要与三弟痛饮几杯。” 杨安玄拦住他道:“大哥,小弟只能在襄阳呆两天,除了要拜见郗刺史外还想跟道序兄叙叙旧。不如到外面吧,把道序兄叫上,咱们边吃边聊。” 看了一眼小院,杨安玄笑道:“小弟随行有好几人,还有几匹马,你这小院怕是安置不下。小弟索性住到客栈去,你也落个清静。” 除了胡原和张锋外,杨安玄随行还有赶马车的马伕杨怀,一个照料起居的仆妇许氏。 杨怀原是杨安玄的亲卫,腿中了一箭伤了筋骨,便在族中做了马伕,杨佺期让他替杨安玄驾车,其实也做个护卫。 许氏是袁氏身边的仆妇,做事小心,袁氏让她随行照料杨安玄的起居。 杨安深还要相劝,何氏笑道:“深郎,三叔既然这样说了,自有他的道理,你多带些钱在身上便是。” 就近找了家客栈包下个小跨院住下,杨安深派人去请胡藩。功夫不大,胡藩兴冲冲地赶来。 杨安玄与胡藩分别有半年多,同往长子城时同历生死,感情自然不同旁人。 见面两人都十分开心,杨安深与胡藩相处得也不错,杨安玄命店家买来酒菜,就在厅堂中摆开,三人开怀畅饮。 杨安玄很看重与胡藩的交情,欲成大事必要有人相助,胡藩通武善射,足智多谋,是难得的统帅之材,绝不能让其将来流落到刘裕麾下。 朋友关系也要经营,时间久了、距离远了,情感自然容易变谈、疏远。 三杯酒下肚,胡藩提及进京送金冠之事,提醒道:“安玄,愚看中书令王国宝有意针对你,你到建康后要多加小心。” 杨安玄心中明白,自己此次入国子学便是京中大人物博奕的结果,议定的上中品也变成了上下品。此去建康,说是龙潭虎穴并不为过。 “多谢道序兄提醒,小弟自会小心。”杨安玄自信地笑道:“那日阴中正品评时,小弟曾说过‘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愿与道序兄共勉。” 胡藩被杨安玄的话勾起豪情,慨然应道:“不错,吾辈即使遇到重重险阻,勇往直前之心亦当不变。安玄,共勉之。” 一席话将两人半年多来的生疏一扫而空。 杨安深笑道:“三弟被定为上下品,是杨家幸事。此去国子学,定能一鸣惊人,名满京城。来,大哥敬你一杯,愿你早日重振家声。” 看得出来,杨安深对眼下的生活很满意,远离战火、刺史信重、新纳小妾,脸变圆了,肚子有往外鼓的迹象。 酒阑人欲散,杨安玄笑道:“天色尚早,咱们三个到校杨上比比射箭,如何?” 胡藩双手赞同,杨安深却摇头道:“愚有些醉了,就不去凑热闹了,先行告辞。” 等杨安深走后,胡藩含糊地提醒道:“安深兄新纳的妾室何氏,原是美凤院的红牌姑娘,安深兄被她迷得不浅,听说替她赎身就花了十两金。” 杨安玄一皱眉,家中给大哥的钱有数,替何氏赎身、买宅院以及日常开销仅靠他八品官的俸禄显然不够,就算娘暗中补贴点,也差不多早花得精光了。 “道序兄,愚大哥哪来的钱,该不会暗中贪赃吧。”杨安玄担心地道。 胡藩皱着眉头道:“这倒没听说。不过,安深兄四处借钱,听说借了不少,认识的人差不多都借过了。” 杨安玄气恼地道:“他这是作死。等到借不到了,便要骗了,骗不到了便想贪了,不单毁了他自己,也要毁了杨家的名声。道序兄,他向你借了多少?” 胡藩没有隐瞒,道:“四千钱。” 杨安玄恨恨地一拍案几,道:“族兄杨清随他赴任,为何不加以劝阻?” 胡藩默然,杨清虽是杨家族人,却是庶枝,为了保住位置讨好杨安深还来不及,哪会逆他心意。 “这些债愚替他还了,省得他越陷越深。”杨安玄叹道。 胡藩在燕国时亲见杨安玄将三千多两黄金买马买路,亦知道云节纸有他的三成红利,杨安深借的债对杨安玄来说确实算不上什么。 不过,这次还清债,下次再借怎么办? “愚会明着跟大哥明说,他要是还执迷不悟,愚会向父亲直言,让家父教训他。”杨安玄气乎乎地道:“走,找他去。” 胡藩忙道:“安玄三思,如此一来,你兄弟二人岂不要生隙。” “长痛不如短痛,愚宁愿大哥恨愚也不愿见他深陷泥潭。”杨安玄斩钉截铁地站起身道。 胡藩有些无奈,如此一来反倒显得自己多事了。 杨安玄拉着胡藩来到杨安深的住处,杨安深得知三弟又来,笑道:“你们不是去射箭吗?找吾作甚?” 杨安玄强笑道:“愚的箭术还是大哥启蒙,今日比箭如何能少了你。走,看看大哥的箭术退步了没有?” 不容分说拉着杨安深就出了门,何氏站在檐下暗影中,看着杨安深被拉扯着离去,神情晦暗不明。 将杨安深拉到客栈,杨安玄开门见山地问道:“大哥,听说你为娶何氏借了不少债,一共多少?” 杨安深有些不高兴地看了一眼胡藩,怨他多言,支唔着道:“没多少,等下个月发了俸就能还上了。” “你一个月二千二百五十钱和十五石粟米,除了家用还能剩几钱?愚看你宅中养了四五个仆从,怕是俸禄不够花用吧。”杨安玄毫不客气地道。 被弟弟斥责,杨安深有些下不来台,沉下脸冷声道:“三弟,你是在质问吾吗?目无尊长,岂有此理。” 说着,拂袖而起,就要离开。 杨安玄扯住他的衣袖道:“大哥,你纳妾小弟不便多说,只是不该为了何氏四处借债。大哥可曾想过,你若还不清债该如何在朋友、同僚面前立足。” 杨安深眼中露出痛苦挣扎之色,甩着衣袖怒吼道:“不用你管。” “大哥,你醒醒吧。你欠的债还不了,你那点薪俸够日常开销吗?靠借钱渡日能撑几时?向娘亲伸手你就不怕被父亲知道?若被父亲知道你在襄阳借债渡日,该当如何?嫂子在家中伺奉双亲,辛苦抚育琳儿,大哥自问对得起嫂子吗?” 一连串的反问像利箭射在杨安深心头,杨安深颓然地坐在席上,低头不语。 杨安玄等了片刻,开口道:“吾这次前往建康,带了些钱财,大哥你欠多少债,小弟帮你还上。” 杨安深抬起头,有些感激地看向杨安玄,道:“不可,三弟你去建康没有钱怎么行?欠债的事吾会想办法解决,不用你管。” 同样是“不用你管”四个字,语气却截然不同。 杨安玄笑道:“大哥放心,不是家中所给的钱财,是阴家送的程仪。” 杨安深知道三弟与阴家关系密切,阴家是郡中富户,给的程仪肯定不少。 所借的债务像石头一样压在心头,这段时间让他心中不宁。杨安深迟疑地开口道:“也就几万钱,不算多,要不你先替愚垫上,以后等愚有了钱再还你。” 杨安玄心想,大哥说的真轻巧,几万钱,足够他一年的俸禄了,追问道:“究竟多少?” “七万六千钱。”杨安深咬咬牙,报了个数出来。 胡藩一惊,道:“安深兄,你借了这么多钱,如何还?糊涂啊。” 七万多钱可不是小数目,足以供五口之家数年之用。胡藩和杨安玄都是八品官,一年的官俸加上节赏也不会超过六万钱。 杨安深有些心虚,喃喃语道:“赎何氏将带来的钱花光了,租宅、何氏的脂粉钱、家中用度都要钱,愚那点俸禄哪够用,只好借了。原想着借点钱应急,哪知缺口越来越大,一发不可收拾了。” 杨安玄没有说话,返身到住处取了十两金出来,交给杨安深,道:“大哥,这是十两金,够你还清债,还有点富余。不过,按你眼下的花法,再多的钱也很快会花光。” 见杨安深抓紧金子,杨安玄继续劝道:“大哥,何氏若真想跟你安生过日子,就把宅院退了,住到官署去,那些仆佣留一两个听用即可,这样你的俸禄便够家用了。” 杨安深紧紧地握着金子,连连点头道:“三弟,愚听你的,过两天就搬回官署就住。你放心,何氏是通情达理的人,她会同意的。” 杨安玄暗叹了口气,看来大哥被那何氏迷得不轻,自己要黑脸做个恶人,要不然等大哥出了事,后悔就来不及了。 想到这里,杨安玄起身来到胡藩面前郑重下拜,胡藩惊问道:“安玄,为何行此大礼?” “道序兄,你是愚的知己好友,愚有一事相托,请道序兄答应。” 胡藩看了一眼杨安深,心知杨安玄所托跟杨安深有关。 此乃兄弟两人间的家务事,外人怎好插手。胡藩有心不答应,但感杨安玄用心之诚,叹了口气道:“安玄,你且道来。” 杨安玄道:“道序兄也是大哥的朋友,愚想请道序兄见证,大哥答应愚还清债务后便搬回官署居住。” 胡藩面有难色,杨安玄道:“愚知让道序兄为难了,但愚亦是无计可施。若大哥仍执迷不悟,请道序兄来信告知,愚会向父亲禀明。” 看了一眼杨安深,杨安玄道:“大哥,小弟亦是无可奈何,总不能看着你陷入深渊。望大哥能知小弟用心,不要迁怒道序兄。” 杨安深叹了口气,怏怏地道:“罢了,吾不怪你,更不会迁怒道序。” 意兴阑珊地将金子揣入怀中,杨安深朝胡藩拱了拱手,起身离开客栈回了家。 等杨安深走后,胡藩苦笑道:“安玄,你可把愚兄架在了火上。” 杨安玄歉声道:“在襄阳城,愚只有道序兄一个朋友,只能拜托道序兄。愚看大哥被何氏迷得不轻,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坠入深渊而不管吧。” 胡藩叹道:“唉,也罢,这个恶人吾替你做了。安深兄品性不坏,只是被何氏所迷,行事荒唐了些。若是安深兄仍不知改悔,愚兄会依言告诉你的。” 杨安玄再拜谢过。 胡藩微笑道:“从来都是哥哥替弟弟打算,你这个做弟弟的倒是替哥哥操碎了心,甚好。” 看着胡藩激赏的笑容,杨安玄心中一动,想起史书上记载,胡藩少时父母双亡,州府征调他,他没有应任,等到两个弟弟结婚后,他才担任郗恢的征虏军事。 这是一个很重孝悌的人,看来自己方才所为投了他的缘法,无心插柳,自己与胡藩间的情义更近了几分。 第六十三章 霹雳手段 杨安深回到家中,何氏体贴地送上浆汤,站在身后替他揉捏着双肩,看似不轻意地问道:“深郎,这么快就射完箭了?” “没去,到三弟的客栈中说了会话。”杨安深情绪低落地道。 何氏的手一顿,接着又若无其事地揉捏起来,嘴中轻柔地问道:“是三叔有什么话不好当着妾身的面说吧。妾身真是命苦,小时被父母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好不容易遇到了深郎,原以为从此脱离了苦海,可是深郎的家人……呜呜呜……” 何氏伏在杨安深的肩头,娇娇怯怯地哭起来。 杨安深心中一软,返身将何氏抱在怀中,安慰道:“跟你无关。是胡参事把愚借债的事告诉了三弟,三弟拿钱替愚还债呢。” 说着,从怀中掏出金锭,放在案上。 何氏眼睛一亮,笑道:“三叔真是好人。深郎,妾身前两日在金玉铺中看中了根玉簪,是严大师的精心所制,只要八千钱。妾身想着家中开销大,不想让深郎费心,去看过数遍都不舍得买。现在三叔给了这许多金子,深郎,你替妾身买下那簪子如何?” 边说何氏边在杨安深的怀中揉搓着,有意无意地用胸前粉腻挤压着杨安深的胳膊。 感受到胳膊上传来的软腻感,杨安深有些意乱情迷起来,搂住何氏连声道:“买,买。” 何氏眉开眼笑地在杨安深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笑着起身道:“妾身先把金子收好,马上回来伺候深郎。” 看到何氏伸手抓金子,杨安深总算清醒了些,将何氏拉回怀中。 把手伸进何氏的衣裳内揉捏着,杨安深道:“这些钱是三弟给愚还债的,不能动,要不然这小子会把愚借债的事告诉父亲。” 何氏欲拒还迎,温存了片刻,娇 喘着道:“三叔哪来那么多的金子,要不深郎也向家中要些。妾身从小就听说弘农杨家‘四世三公’、‘七世名德’,杨家家大业大,深郎你是嫡长子,族中应该多些照应才是。” 说到家族,杨安深清醒了几分,若是被父亲知道自己为了纳妾债台高筑非痛责自己不可。 想到三弟再三叮嘱,又让胡藩监督自己还债,杨安深推开何氏,道:“这些钱不能动,要用来还债。还有,这两天你收拾一下,咱们搬回官衙去住,节省点家用。” 何氏一愣,眼泪簌簌落下,背着身流泪不语。 杨安深心中一软,怜惜地叹道:“只是暂时的。过几日吾便写信给娘亲,让她寄些家用来,不要哭了。” 伸手揽过何氏,何氏偎依在杨安深怀中,心中暗恨杨安玄多事。 眼睛扫过案上的黄金,何氏嘴角露出笑意,明日拿了金子先将簪子买来,杨安深要是责骂,自己哭两声认个错便会不了了之。 第二天等杨安深上衙去了,何氏找出金子带了婢女叫了辆牛车前往金玉铺。 不单买了玉簪,还买了支金步摇,然后到彩裳庄选了两套罗裙,十两金子花去了六两。 想了想,何氏又转到金玉铺,花五千钱买了组玉佩,若是杨安深责问便可用玉佩搪塞了。 欢天喜地地回家,刚下牛车,却见杨安玄带着两名随从站在门前。 何氏心中一沉,这厮来做什么? 款款下车挪步来到杨安玄面前,何氏从容行礼道:“奴家见过三叔。” 杨安玄还了一揖,道:“何氏,愚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何氏听杨安玄没有唤她大嫂,语气中带着轻漫,板起脸道:“男女授受不亲,三叔有什么话跟深郎说吧,让他转述给奴家。” 迈步要进宅门,杨安玄将身一横,挡在门口。 何氏恼声道:“三叔,休得无礼。” 杨安玄沉声道:“大哥纳你为妾,这是他的私事,吾不便多说。不过,大哥是杨家嫡长子,他的言行代表着杨家颜面,吾不能坐看他为你四处借债,自坏声名。更不想他将来为了钱财走错路,后悔晚矣。” 何氏冷笑道:“你们兄弟情深,深郎该如何做,你自去告诉他便是,对奴家发威算什么?快些让开,否则奴家要叫人、喊非礼了。” 杨安玄不为所动,继续挡在门前道:“大庭广众之下,哪来的非礼。便是你喊了,又能奈我何?你说吾非礼,吾还要说你有意勾引呢,看世人相信谁所说。” 何氏胀 红了脸,没想到杨安玄居然是个无赖。可是,对付泼妇的最好办法就是无赖。 杨安玄正色地道:“何氏,这世间吾在乎的人不多,大哥是其一。如果你伤害到大哥,吾会先杀了你。” 说着,杨安玄拔出佩剑,对着宅门前的柳树一挥而过。 寒光闪处,碗口大的柳树砰然撞腰倒折。何氏吓了一跳,往后倒退了两步,眼中露出怯意。 身旁的婢女壮着胆子喝道:“哪有小叔上门欺凌大嫂之理,等大爷回来仆等要告上一状。” 何氏以袖掩面,“呜呜”地哭出声来。 杨安玄不紧不慢地将剑归鞘,道:“杨某不比大哥是斯文人,愚是沙场上厮杀过来的,少说也斩杀过四五十人,说铁石心肠也不为过。” 看了一眼嘤嘤哭泣的何氏,杨安玄继续道:“吾知你善于巧言蛊惑,大哥为你所迷,大概你想着等吾大哥回来添油加醋地告上一状,离间吾兄弟的感情。” 何氏哭声一顿,暗咬银牙,她正要如此做,就算杨安玄猜中又如何。 只听杨安玄的声音道:“吾不是讲理之人,奉劝你最好打消念头,如果被愚得知你离间吾兄弟感情,定叫你身首两断。” 何氏以袖遮面,心中冷笑,大言欺人谁不会,你敢欺奴,奴焉能不报,偏要闹得你们兄弟不和,家族不宁,方显老娘的手段。 “你恐怕也听说过吾的名声。当初中正定品之时,有个姓袁的士子得人钱财与吾为难,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杨安玄冷声威胁道。 何氏打了个寒颤,她还真听来美凤院的士子议论过此事,那些士子对杨安玄的毁誉不一,有说杨安玄才高八斗,有说他徒具虚名,不过有一点大家都赞同,就是杨安玄心狠手辣。 听别人的事是故事,现在听杨安玄亲口说出,想到要亲身面对杨安玄的利剑何氏还是有些胆怯,悄然地向后退了一步。 “大哥纳妾族中并不知晓。”杨安玄放缓语气道:“若是你别有用心,到时不用吾对付你,族中自容不下你,你以为大哥能为了你抛弃家族吗?” 何氏默然,杨家虽然落败,但却是望族,正如杨安玄所说,杨家恐怕容不下一个私纳的小妾,何况自己还出身妓楼。 就算杨安深再如何被自己所迷,也不会为了自己背弃家族。感怀身世,茫然无助,这回泪落多了几分真心。 “退一万步来说,吾杀了你后,大哥又会如何?”杨安玄硬起心肠道:“吾替大哥再买几个年轻貌美的侍妾,过些日子大哥还会记挂你这个死人吗?” 何氏深为恐惧,盈盈拜倒,哀告道:“奴家知道错了,还望三叔大人大量,放过奴家。奴家定然好生伺候深郎,不敢生事。” 杨安玄侧身避开,道:“‘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你从美凤院急流勇退,这个道理自然懂。你若晓事好生伺候大哥,生下一男半女族中自会容你,到时吾亦可相帮几句。” 何氏肃拜,道:“多谢三叔。” 看着拜倒在地的何氏,杨安玄脑中闪过董氏的样子,不过这个何氏比起董氏要有手段的多。 撤后两步,杨安玄道:“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罢,带着胡 平、张锋离开。 何氏在婢女的掺扶下起身。 婢女愤愤不平地道:“夫人,这个杨家三郎欺人太甚,等大爷回来要好好向他学说一番,让大爷教训教训这个无礼之辈。” 站在门前发了会呆,何氏转身又走向牛车,婢女问道:“夫人可是要去找大爷?” 坐入车中,何氏吩咐道:“去金玉铺。” 在婢女疑惑的目光中,牛车缓缓地朝金玉铺驶去。 ………… 昨夜比箭没有成行,胡藩今日早早地告了假,来客栈找杨安玄,约好到校场比试一番。 杨安玄不在客栈,胡藩在客栈等了片刻,见杨安玄一脸郁色地进来,问道:“安玄,你这是上哪去了,怎么一脸不高兴?” 杨安玄叹了一声,把到大哥府前警告何氏的事说了一遍。 胡藩默然片刻,道:“安玄你施霹雳手段,怀菩萨心肠。安深若知你心意,定会谅你。” 杨安玄皱着眉道:“愚看那何氏并非良善之人,一时被愚的言语所摄,不敢生事。但日久天长,恐怕还要生变。” 想起家中大嫂和侄女,杨安玄眉头紧锁,忧心不已。 胡藩劝道:“路在脚下,行由自己。安深兄已然成年,如何行事该自行决定。安玄你已尽心尽力,不必再纠结于此。走,咱们射箭去。” 东校场,两人驰马射箭。杨安玄心绪不高,发挥欠佳,射了几圈便草草收场。 重回客栈,杨安玄到屋中又取出十两金,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十两金拜托道序兄替愚保管,一旦愚大哥因钱犯难,道序兄替愚暗中帮附一二,莫让他知晓。” 胡藩接过金子很是感慨,一是感慨杨安玄对大哥的良苦用心,二是感慨杨安玄对自己的信任。 十两金,是他两年的俸禄,杨安玄毫不犹豫地交给了自己保管,丝毫不担心自己挪作他用。 面对这份信任,胡藩敛容正色道:“谨诺!” (昨天在手机上下载了纵横小说,发现本书的注释没有出现在电子书中。对历史感兴趣的书友不妨到网站看看,截至目前已有数千字的注释了) 第六十四章 以茶为进 申正时分,杨安玄与大哥、胡藩联袂求见刺史郗恢。 郗恢听闻杨安玄到来,欣然在栖心堂会见。 杨安玄将手中提着篮子放在地上,整衣上前郑重揖礼,道:“晚辈见过郗公。” 用的是晚辈之礼,却甚合郗恢的心意。 说起来郗恢因杨安玄受天子赏赐两次,一次是献杨家犁得了十万钱,三百匹帛的赏赐;另一次是献金冠升为征虏将军,兼领秦州刺史。 这是他提携杨安玄的回报,郗恢自觉慧眼识人,看着杨安玄分外顺眼。 “安玄小友,数月未见,风采依旧。这篮中装着什么,可是前来送礼。若是瓜果老夫倒可收下,若是钱帛你可是行贿刺史,当问罪。” 听到郗刺史的调侃,众人都笑起来。 杨安玄掀开篮子上布帛,笑道:“被郗公猜中,小子确实是来送礼,不过小子自信这份礼郗公一定会喜欢的。” 郗恢瞅了一眼篮中杂物,捋须笑道:“老夫拭目以待。” 杨安玄将篮中茶具一件件拿出摆放整齐,让人打来净水,开始煮水。 从阴家庄回来后,杨安玄又反复操持了许多遍泡茶的礼仪。 取水,煮沸,涤杯,泡茶,整个一套 动作从容不迫,有如行云流水,风仪极佳。 郗恢、杨安深和胡藩等人兴致盎然地看着杨安玄表演,见其举手投足似含韵律,郗恢示意燃起素香,让侍女在帷幔后轻弹瑶琴助兴。 待杨安玄将茶盏奉到面前,郗恢看了一眼杯中茶叶有如新芽,树竖如帜,在杯中浮沉成趣。 再看汤色碧清,闻之香味扑鼻,郗恢不禁问道:“安玄,此为何茶?为何有如新叶?” 杨安玄笑而不语,示意郗恢先品茶。 入口淡香,甘醇清爽,回味幽长,不似原来的茶水那般浓稠涩口。 郗恢赞道:“这种饮茶方式,淡雅得很。妙哉。” 等郗恢杯中茶水喝尽,杨安玄提壶再次冲泡,道:“初巡鲜美,再则甘醇,请郗公再品。” 郗恢慢慢地呷着茶,品味着茶水的清香甘醇,两杯茶入肚,意犹未尽。指着空杯道:“可再三乎?” 杨安玄提壶叙上水,笑道:“三则意欲尽矣。” 胡藩叹道:“饮此茶让人忘忧。” 杨安深亦道:“三杯入肚,快意立生,飘然若仙也。” 杨安玄低头拨弄着炭火,道:“饮此茶需择山泉为上,江水次之、井水为下,水沸至蟹眼即起……” 从择水到烧火,从制茶到选器,从礼仪、环境再到心境,杨安玄足足讲了半个时辰,杯中茶叶换了三遍,席间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将杯中剩茶饮尽,郗恢笑道:“安玄,听你说了半天,还未告诉老夫此茶何名?” 杨安玄拱手道:“前年安玄随父前来拜见郗公,得郗公青眼相加、一路照拂,中正评议时将小子定为上中品,安玄感激在心,一直想着报答郗公知遇之恩。” 郗恢捋须微笑,杨安玄知恩图报,不枉自己对他的一番提携。 “郗公性情高洁,小子想若用些财帛之物相报必然污了郗公的眼。”杨安玄小小地奉迎了一句。 果然,换得郗恢开怀大笑,道:“安玄知吾。” 杨安玄微笑道:“小子想起初见郗公时,郗公以茶相待,提起与慧远大师相交往事,因此小子便想着能制一种新茶,请郗公品尝。” 郗恢深为感动,叹道:“安玄小友,有心了。” “小子与阴家关系密切,得知二月中旬新茶将出便去了阴家庄,向茶农讨教后苦思良久,得此制茶之法。”杨安玄笑着冲郗恢拱手道:“此茶是愚献与郗公的礼物,所以请郗公为之命名。” 郗恢甩动麈尾,温和地看着杨安玄,以他的阅历知晓新茶面世后必然引发茶饮的变革,而自己作为新茶命名之人必将随之名传千古,这是送了个不朽的声名给自己。 沉吟片刻,郗恢放下麈尾,温声道:“小友好意,却之不恭。此茶色泽碧清,有如春草,就称之为碧春茶吧。” 杨安玄笑道:“多谢郗公命名,还请赐下墨宝。阴家今年会制此新茶售卖,得郗公题墨命名,碧春茶定然热销。这润笔之资可不算贿赂,郗公可不要忘记向阴家索要。” 郗恢兴致盎然,吩咐道:“取纸笔来。” 郗恢的字为四品,楷书“碧春”二字雄健有力,笔酣墨饱,杨安深、胡藩站在侧旁围观,齐声称赞。 看了看纸上的留白,郗恢意犹未尽,笑道:“安玄,你以诗才著称,此新茶怎能无诗,且吟上一句。” 杨安玄笑道:“长者有命,焉敢不遵。” 在脑中将茶诗过了一遍,挑了一句应景的茶联改动了一下,吟道:“疑成云雾顶,茗出碧春香。” “好”、“妙”,郗恢欣然提笔在“碧春”两个大字旁边写上两行小字。 收好字帖,回归席上,杨安玄从竹篮中取出六盒茶叶,笑道:“这是碧春茶,请郗公笑纳。” 郗恢让侍女收好,看了一眼摆下在地上的茶具,道:“安玄,你这些茶具十分雅致,老夫想命人多制几副。你先将茶具留在这里,等制好后吾再还你。” 胡藩笑道:“安玄,你不能厚此薄彼,此等好茶怎能只给郗刺史,怎能少了愚?” 杨安深也佯做不快地道:“三弟,还有你大哥呢。” 杨安玄又从篮中取出四盒,分别赠予两人,笑道:“都在这,再要就得等阴家庄新制上市了。” 郗恢道:“老夫制好茶具后索性送套给你们,不过瓷盏可得你们自行购买,这东西金贵。” 两人笑称不敢,谢过郗恢的好意。 杨安玄起身再拜,道:“小子有一事相求。前次听郗公说慧远大师亦喜茶,愚想路过东林寺拜见慧远大师,请大师品鉴一下碧春茶。听闻大师清修少见俗客,所以想请郗公写封书信引见。” 郗恢微感意外,他原以为杨安玄是想让他写信给京中好友代为引见,没想到是送茶给慧远大师。 转念一想,不禁微笑起来,郗恢道:“甚好。大师好茶,若能品到碧春茶定然欢喜,吾晚些时候便写书信,取茶具的时候一并给你。” “安玄,此去建康入国子学,以你的才学不难声名鹊起,万众睹目。”郗恢轻轻地抚着胡须,道:“不过京中权贵众多,国子学多是宗室、皇亲以及重臣子弟,这些人骄奢成性,安玄你性情梗直,吾怕你与人起争执。” 郗恢之言是长者的谆谆教诲,杨安玄端坐拱手静听。 “你本定在上中品,会稽王以你年少轻狂,需加磨砺为由降了一品,是坏事亦是好事。” 杨安深不解地问道:“品阶调降,仕途相应受阻,怎会是好事?” 胡藩解释道:“愚想郗公的意思是安玄年少得志,易受人忌妒,杨家的根基尚浅,无法相护,不如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郗恢点点头,道:“老夫就是这个意思。安玄,在京中多交结有识之士,忠君报国,自会简在帝心。” 端起茶水饮了一口,郗恢继续道:“待弱冠后便可授职,安玄可先在馆阁历练几年,然后外任县令、太守积累从政经验,相信不用四十岁汝便可坐镇一方,老夫的位置于你而言不过是时日的问题。” 若是天下太平,郗恢所说的途径是最稳妥的晋升之路,不过杨安玄知道,不用多久天子便会意外死亡。 司马曜死后,争斗再起,东晋王朝随之灭亡。 如果按照郗恢指点的途径,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到天下争夺之中。 大乱之世,唯有劈荆斩棘,奋勇向前,争一线之机。 杨安远起身,一揖到地道:“多谢郗公所赠的金玉良言,小子一定谨记在心。” 郗恢没有说替杨安玄引见京中士族,杨安玄也没有提起,有些事不必言明,水到渠成。 ………… 在栖心堂吃罢晚宴,杨安玄和胡藩和杨安深再次去了东校场比试箭术,戌正时分杨安深回了住处。 与何氏调笑几句,杨安深道:“明日吾休沐,准备把欠债还清。多余的金子换成铜钱,安玄后日要东行,吾身为大哥,要买件礼物相赠。” 何氏心道好险,要不是自己前去金玉铺退还了玉簪和金玉摇,又把衣裙退回,恐怕杨安深得知自己将金子花费过半定要发怒。 起身来到杨安深面前跪倒,娇声道:“深郎,妾身今日到金玉铺买了件东西,花了些金子,请深郎恕罪。” 杨安深一皱眉,他知道何氏想要那根玉簪有段时间了,只是自己再三叮嘱她不要动用还债的金子,何氏依然不听,着实可恼。 看到杨安深脸色阴沉,何氏故作哀怜地道:“妾身看到深郎身上的玉佩破损,在金玉铺中看中一组玉佩,所以瞒着深郎动用了金子买下。妾身事先未禀告深郎,请深郎责罚。” 原来钱不是买玉簪,而是花在自家身上。杨安深大为感动,起身扶起何氏,叹道:“安深得遇娘子,实是三生有幸。待吾还清债后,剩下的金子娘子拿去将玉簪买回吧。” “妾身出身低贱,能得深郎错爱,实是感激涕零。”何氏双泪涟涟,道:“妾身别无所求,只愿能替深郎生下一男半女,来生亦要当牛作马报答深郎深情。” 杨安深将何氏揽入怀中,伸手替她拭去眼泪,道:“娘子,早些安歇吧。” 欢好之后,杨安深沉沉睡去。何氏高架着双腿,抚摸着腹部,心中暗暗祈求上苍赐她一子。 脑中闪过杨安玄持剑而立的样子,又恨又怕,咬牙切齿,今日之辱将来定要百倍奉还。 第六十五章 禅在茶中 三月,庐山风景如画,山披锦绣、云蒸雾绕,恍如仙境。 映山红向阳灿烂,鲜红似火、粉色如霞、淡紫如梦,镶嵌在遍山的新翠中,美不胜收。 太元十一年(386年)江州刺史桓伊于庐山西北麓为高僧慧远修建东林寺,与北麓的西林寺相辅相成,成为南方佛门的圣地。 东林寺的主殿不似其他寺庙称为“大雄宝殿”,而称“神运殿”,大匾上三个金字出自桓伊之手。 相传慧远大师兴建东林寺时,缺少木材、沙灰等物,慧远大师深为忧虑。 晚间坐禅,风雨大作,雷电交加,等第二天风停雨歇,众人发现工地空地堆满了木材和沙灰等人,众人皆说是神佛相助。 桓伊得知,题“神运殿”大匾挂在寺内的主殿。 殿前有数株大樟树,亭亭如盖,慧远大师喜欢在树下坐禅会友,谈经论玄。 慧远大师带着徒弟在堰口荒地开垦了数亩茶园,今年的春茶已收。 今日风和景丽,慧远大师邀请方外好友刘程之(刘遗民,遗民二字是后来刘裕所赐)、张诠前来品新茶,谈佛理。 几张案几置于树荫之下,有轻风徐来,慧远等人席地而坐,悠然自得。 弟子慧观将沸水冲入碾碎的茶沫之中,用茶匙打起汤花,然后倒入杯中,清香立时弥散开来。 刘程之笑道:“大师制茶的手艺越发精湛了,这茶香透鼻,清新醒脑,有如谒语。” 慧远手端茶杯放于鼻下,轻嗅着茶香,道:“此茶得南方水土灵秀,更为清淡,不似白岩寺的茶水味浓,更适禅性。” 一盏茶尚未喝完,法净和尚拿着封拜帖走来,对着大师合十为礼,禀道:“师傅,寺外有位杨檀越想求见您,带着雍州刺史郗檀越的信。” 慧远接过拜帖放在一边,先打开信阅看。 刘程之不耐地道:“大师方外之人,理那些俗人做甚。今日风和景明,正宜品茗,俗物不见也罢。” 慧远看完信对着法净道:“你去请杨檀越过来叙话。” 张诠好奇地问道:“大师平日少见外客,往来多是禅、玄中人,今日访客不知是谁?” 慧远笑道:“刘檀越月前来寺中找贫僧论经,还曾提起过此人,说来有缘。” 刘程之有些摸不到头脑,道:“何人?” “便是写《小窗幽句》的杨安玄杨檀越。” 刘程之喜道:“若是此人,倒是不妨一见。《小窗幽句》中多有禅理在其中,刘某渴见其人久矣。” 杨安玄带着胡原、张锋沿石阶而上,饱览山中美景。 山石洁净,松涛阵阵,飞流直下,白云缭绕,鸟鸣清脆,山寺幽静。 来到山寺外,便连一路大呼小叫的张锋也收敛起来,静立等候。 寺外有莲池,相传是慧远大师与众弟子亲手挖掘,池中莲叶随风摇摆,说不出的清净。 有泉喷涌汇入池中,应该是后世所说的聪明泉了。 杨安玄暗自感叹,若干年后,慧远大师会邀集“息心贞信之士”一百二十三人,创建白莲社,所以后世称净土宗亦为“莲宗”。 法净步出寺,近前施礼,道:“师傅请檀越前去叙话。” 樟树之下,慧远含笑而立。 刘程之看着走近的杨安玄,讶声道:“杨小窗尚未及冠吗?如此年少?” 杨安玄快走几步上前揖礼道:“弘农杨安玄见过大师。” 慧远微笑合十,让杨安玄等人在席上坐下,示意弟子慧观斟茶,便连张锋也得了一杯。 张锋走得口渴,见到茶水吹了吹,一口灌下,看得慧观直皱眉。 刘程之笑道:“口渴思饮,方是饮茶真趣,直指本心,妙哉妙哉。” 慧远道:“此茶是贫僧亲手所制,生津解渴,几位檀越远道而来,不妨多饮几杯。” 杨安玄嗅着茶香,轻呷了一口,茶水微甜,涩中回甘,算是茶中珍品。 一盏饮尽,放下茶杯,杨安玄道:“小子亦好茶,研制了一种新茶,得郗刺史赐名‘碧春’。得知大师喜茶,冒昧前来请大师品鉴。” 慧远喜道:“郗檀越的信中已经提及,说新茶品质极佳,贫僧正想一试。” 杨安玄拿过竹篮,掀开覆在上面的布幔,将茶具一件件取出。 刘程之看到青瓷茶盏,略带讥讽地嘲道:“小友真是富贵中人,这套青瓷茶具素雅可喜,倒让人忘了饮茶。” 杨安玄只作不闻,煮水、涤器、分茶,从容施为。 张诠见杨安玄从竹盒中取出粒粒茶叶,讶声道:“散茶乎?” 摊开手掌示意杨安玄勺几粒到他手中,张诠轻轻捻动茶叶,感觉着茶叶的脆爽,放于鼻下,香气淡雅清幽,不禁赞了声,“好茶。” 等沸水冲入杯中,茶叶在水的作用叶舒展开来,颗颗如同新芽初绽,着实赏心悦目。 茶汤的颜色在青瓷的衬映下如同新绿,刘程之端起茶盏,满面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道:“光闻此茶便让人神醉,好茶。” 慧远慢慢地品着茶。一杯饮尽,道:“此茶汤清、味酣、香味淡雅,未加他物(1),方得本色。阿弥托佛,善哉善哉。” 双掌合十,对着杨安玄一礼,慧远道:“此茶得清净、自在之意,与佛有缘。” “清爽可口,香气袭人,饮之忘忧。”刘程之放下茶盏,道:“再来。” 杨安玄提壶续水,再次冲泡。 清风徐来,树下众人静坐无语,沉醉在茶香之中。 一连冲泡了四次,渐至无味。 慧远目现喜色,道:“贫僧似有所悟。” 杨安玄合十道:“请大师赐教。” “茶味由浓变淡,直至无味,有如佛法所言万有一空,一空万有,诸相皆尽。”慧远微笑端坐,口中诵佛。 刘程之和张诠齐声贺道:“恭喜大和尚饮茶悟禅,佛法精进。” 慧远站起身,合掌举在胸前,对着杨安玄低头礼道:“此茶与佛有缘,贫僧想请杨檀越将制茶之法传授。贫僧不会将制茶之法传扬开去,只是自制茶叶用来款待好友,不情之请,请檀越见谅。” 杨安玄起身还礼,笑道:“能与佛结缘,实乃小子之幸。制茶之法简单,大师听仆道来……” 择茶、萎凋、杀青、揉捻、烘干等五步详细道来,杨安玄没有避忌旁听的刘程之和张诠,这两人能成为白莲十八俊,人品德行是信得过的。 说完,杨安玄又略略提了提择水、选器以及礼仪等事,刘程之和张诠不时出语发问、相辩。 张诠看着案上的茶盒道:“此茶名曰‘碧春’,红尘气息太重。大和尚若照此法治茶,可不能用这个名字。” 刘程之道:“饮此茶可忘忧,便称忘忧茶好了。” 张诠摇头道:“不妥,魏武帝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称解忧,茶则清神,不如叫清神茶。” 杨安玄微笑不语,等待着“五净心茶”的出现。 果然,慧远大师道:“忧、情皆由心生,尘世五浊致堕轮回,吾等修行是为想往西方极乐世界。五浊之生,本出于心,此茶可净心悟禅,不如叫‘五净心茶’,诸位以为如何?” 杨安玄率先鼓掌赞道:“大师见解深刻精辟,深得佛法精妙。五净心茶,好名字。” 张诠是南阳人,听闻杨安玄要前往建康,笑问道:“小友可是准备进京入国子学。” 杨安玄点头应是。 刘程之接口道:“前日愚族弟从京中来,告知太子已移居东宫,天子命丹阳(建康南)尹王雅为太子少傅。听闻王雅拜少傅之日,恰逢左仆射王珣之子成亲,结果宾客都跑到王雅家中道贺去了。” 张诠摇头叹息道:“风俗颓败,世风日下,朝中官员以谀谄为荣,寡廉少耻。” 刘程之纵声唱道:“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 杨安玄无心理会刘程之的感慨,心中想着司马德宗入了东宫,不久便要议亲,不知阴家的谋划进行得怎么样,阴小娘子再有一段时间就要入东宫了。 不觉已是午时,在东林寺随喜了斋饭,略作休息,杨安玄要起身告辞。 来东林寺结识高僧慧远的目的已然达到,至于有什么效果只能随缘,杨安玄相信,随着五净心茶的流传,他的名声自然会广为佛门人士所知。 慧远用手示意杨安玄稍待,道:“蒙檀越厚赠,无以回报。贫僧看檀越气息绵长,似乎习练过心法,不过贫僧看施主目中隐现红线、耳后微现红斑,想是失之于急。” 杨安玄一惊,他习练清玄心法体质大为改善,与人征战知觉灵敏,被他倚为最重要的立身手段。如果内功出岔,来个走火入魔,那任何王图霸业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赶紧起身拜倒,杨安玄恭声道:“请大师赐教。” 慧远温和地扶起杨安玄,沉吟片刻道:“贫僧得吾师道远大师传授大雁功法,此功以气导引为基,模仿大雁形态,激导经络穴位,可明目醒神,调节内腑,延年益寿。” 杨安玄恳求道:“请大师不悋赐教。” 慧远有些为难地道:“此功法一脉相传,吾师仅传贫僧一人,再三叮嘱法不外传。” 杨安玄多机灵,立刻拜倒道:“安玄愿拜大师为师,成为佛门俗家弟子。” “甚好,安玄你深具慧根,老衲能收你为弟子实是幸事,善哉善哉。” 在刘程之和张诠的见证下,慧远收杨安玄为俗门弟子,除了授他大雁功法外还赐他一串佛珠。 佛珠是慧远随身所用的持珠,虽是普通之物却跟随大师有十余年。 红日西沉时,杨安玄下了庐山。手握佛珠,回首东林寺方向,杨安玄心诚心诚意地合十施了一礼。 第六十六章 初至建康 帝都建康,南拥秦淮、北倚后湖、西临长江,东傍钟山,地居形胜。四周有石头城、西州城、东府城、白下城、南琅邪郡城等城围绕,屯有重兵,守卫坚固。 阴敦事先得到今日到来的消息,在朱雀门外等候,好友重逢分外欢喜。 引着杨安玄等人进朱雀门,笔直宽阔的御道展现在面前。御道与洛阳的铜驼大街相仿,繁华热闹却不可同日而语。 御道两旁开有御沟,沟岸植槐种柳,房舍沿沟伸展,遍布官署府寺。各类店铺鳞次栉比,招幌有如秦淮河上的风帆,密密麻麻。 深宅大院露出粉墙黛瓦,里巷横街交织如蛛网。车水马龙,人如潮涌,叫卖声此起彼伏,水道上船行如织。 不说张锋,便连胡原也看得目眩神迷,杨安玄也带着欣赏的眼光打量着繁华的帝都。 阴敦轻摇羽扇,指点着眼前景,道:“朱雀门直通宣阳门,宣阳门往北是大司马门,七里长的御道将都城一分为二。” 沿御道走了三里过太社、太庙,再往前便是百官的宅舍了。 阴敦没有继续前行,而是领着众人离开御道折向东,道路逐渐收窄,繁华热闹却丝毫不减。 时近午时,街两边的酒楼人流不息,有商贩直接将货物铺在地上叫卖,岸边停靠着商船,贩卖着鱼虾、蔬菜、水果。 阴敦沿途指点着道旁的飞檐翘脊介绍着,哪家是虞宅,何处是顾府,多是孙吴时的名门望族。 阴友齐在京多年,购置了一处宅院昌平巷。宅院的规模虽小,但小桥流水、粉墙黛瓦透着浓浓的江南气息, 杨安玄笑道:“今日衣衫不整,满身风尘,待洗漱后明日再来拜见阴伯父,愚先找个客栈住下。” 阴友齐在官署当差,不在家中,阴敦见杨安玄一行有五人,家中住房紧张,便没有相让。 离阴家不远便有家如至客栈,杨安玄等人住下,阴敦尽过地主之谊,两人约好明日见过阴友齐,然后带杨安玄等人四处逛逛。 得知杨安玄到来,阴友齐特意告了假在家中等候。见礼后,杨安玄奉上带来的礼物-碧春茶。 重演泡茶礼仪,流畅的动作使人赏心悦目,立时吸引了阴敦父子的目光。 品着茶,杨安玄将阴氏父子离开棘阳后发生的事情说了说。 得知碧春茶的做法杨安玄告诉了阴家,阴友齐笑道:“安玄与敦儿是好友,初来京城有什么不便之处不妨告诉敦儿,阴家会尽力相助。” 杨安玄谢过,又将来的路上到襄阳拜访郗刺史,到东林寺拜见慧远大师,被大师收为俗家弟子的事提了提。 阴友齐目光深邃地望着杨安玄,温和地笑道:“安玄深谋远虑,远胜敦儿,敦儿以后遇事不妨与安玄多多商量。” 语气亲切自然,杨安玄感觉阴友齐确实将自己当成子侄辈看待了。 趁杨安玄给茶续水的空档,阴友齐道:“吏部行文让安玄等新生在四月二十六日之前入国子学,还有十多天,敦儿这几日带安玄四处逛逛,熟悉一下京城环境。” 阴敦点头称是。 阴友齐将天子、会稽王以及三省九卿等大员的情况隐晦地提了提,道:“京中情形错综复杂,一时难以尽言。安玄入国子学应该会有段时日,以你的聪慧很快就能理出头绪,冷暖自行体会更为真切,吾便不赘言。” 杨安玄笑道:“肯定少不了向阴伯父请益。” 阴友齐慢慢地品着茶,目光闪烁不定,似有难言之隐。 杨安玄查颜观色,猜想八成与阴慧珍入东宫有关,此事自己实在不便多言,端起茶盏认真品茗。 阴敦打破沉寂道:“二月吏部选官,公孙兄如愿选了徐州吕县县丞,欢天喜地地前去赴任了。” 杨安玄听出阴敦话语中的不满之意。这也难怪,公孙河算是借阴家之力才得以升品,然后在阴家需其相助时却袖手自去,短视薄情之人谁会喜欢。 说起来每三年各州中正评议出的人物超过千人,定品五品以上的才有资格到吏部选官,这样算来只有三百余人。 僧多粥少,各地空缺的官职有限,三百多人能选中为官的不过百人左右,公孙河能选中县丞,阴家应该没少助力。 公孙河选择离去,肯定让阴家失望,不过再怎么说公孙河也是阴家之婿,阴家花气力栽培,不可能简单地放弃。 杨安玄笑笑,岔开话题问道:“阴兄在国子学可好?” 唉声立起,阴敦苦笑道:“国子学名存实亡,百余生员多数顽劣不堪,豪门子弟骄奢成性,像愚这种出身次等门第之人在国子学中颇遭歧视,有的人则阿谀讨好豪门子,以求得利。” “对了,安玄,那个陈志得知你将入学,数次放言要折辱你。愚听闻其花钱纠结了一些子弟,等安玄入学要加以报复。” 杨安玄哂笑道:“乌合之众,不堪一击,且放马过来便是。” 阴友齐接过话题道:“陈志不足为虑,吾担心其纠结的人中有豪门子弟,安玄出手要顾忌一二。要不然伤了他们,惹得这些人背后的家族报复,得不偿失。” 杨安玄恭声应道:“小侄明白,会见机行事。” 阴友齐见杨安玄神情平淡,也不知是否真听了进去。 不过杨安玄的声名为天子、会稽王所知,杨家又手握兵马,与阴家不同,确实有资本与那些纨绔子弟一争长短。 阴家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在眼前,珍儿若能成为太子侧妃,国子学中的那些人便再不敢对敦儿打压,阴家便能一跃成为州中名门望族,甚至成为上品门第。 想到这里,阴友齐不再犹豫,道:“家父派人送来的糖霜吾已通过关系送入宫中,天子尝过后送给太后食用,李太后十分喜欢,已下旨作为贡品,糖霜之事要多谢安玄了。” 杨安玄笑道:“买卖而已,愚拿了五百两金,糖霜便与愚无关了。” “家父来信说,三族决定将糖霜之利分出二成给珍儿作嫁妆,吾深以为然。”阴友齐别有深意地看着杨安玄道。 杨安玄暗自赞许,姜还是老的辣,糖霜暴利,必遭人垂诞,等阴慧珍进了东宫,便没有人再敢把主意打到糖霜上来。 阴友齐接着道:“今年三月,太子入东宫。四月,天子下诏,为太子选妃,命五品以上官员家中有适龄女子的可以参选,吾有意将珍儿送入宫中。” 见杨安玄神色不变,阴友齐心想果如敦儿猜测,杨安玄早就知晓阴家的打算了。 杨安玄平静地拱手道:“阴小娘子聪慧灵秀,定然能入选东宫。” 阴友齐脸上闪过一丝痛色,随即伸手抚须掩饰,道:“珍儿为了阴家牺牲甚大,这两分红利算是补偿了。敦儿,你去书房案上取珍儿两幅的小像来。” 画像长约三尺,一幅绘着阴慧珍踏雪寻梅图:画中人儿手持红梅,肌肤如雪,回头微笑甚是妩媚。侧旁空白处写着一行字,“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另一幅是吹笛图:阴慧珍跪坐于地,横笛在唇。 画师的技艺精湛,画中人儿栩栩如生,杨安玄的脑海中仿佛又有那空灵的笛音在回荡,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阴友齐指着吹笛图道:“安玄,此图尚少一诗。珍儿看过画作之后提出,想请安玄为之题诗,为画增色。” 那日临别吹笛,杨安玄感受到阴慧珍浓浓的情意,伊人命运坎坷,为了家族要进宫陪伴傻子太子,纵是无意也伤怀。 看着横笛欲吹的画中人,杨安玄脱口吟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 后院,阴慧珍看到了送来的画卷,上面新题的诗句。轻声诵读着“会向瑶台月下逢”,阴慧珍愁怅的面容绽放出笑容,她知道这是杨公子为她所题。 如同那句“雪输三分白”一样,阴慧珍被诗句触动心弦,一遍遍地轻声吟诵,直到泪流湿襟。 身边伺候的婢女生怕泪水沾湿了画卷,将画悬于墙上。 阴慧珍盘坐在画下,痴痴地望着画中女子。画中的她何其幸运,有杨公子绝美的诗句相伴,而她只能羡慕地看着,任心痛一遍遍侵袭。 良久,阴慧珍命人取来长笛,坐在画像之下吹奏着《送别》,断断续续,让人肠断。 这曲《送别》被大哥在妓楼传开,建康城外长亭外到处都是《送别》声。 阴慧珍有些幽怨,这曲《送别》是杨公子送给自己的,大哥为何将它传得世人皆知,这首原本专属自己的曲子不再属于自己了。 ………… 在阴敦的陪伴下,杨安玄驰马于御道街巷之间,领略京城的雄伟壮观;泛舟在河岔港湾之中,体会小桥流水的美景;陶醉于园林湖泊之间,欣赏秀美的景色…… 暮色四合,秦淮河两岸的灯火亮了起来,在水波的倒映下,仿如蜿蜒流动的长龙,夺去了明月的光彩。 杨安玄等人乘坐着画舫顺江而下,舟如穿梭,往来不断,两岸的勾栏酒肆歌声笑语,沸反盈天。 看着衣衫飘动的女子,闻着甜甜的脂粉香,听着悦耳动听的弦歌,胡原早已目眩神迷,醉在秦淮河的风情万种之中。 杨安玄与阴敦并肩而立,长袖飘飘越显风神如玉,两岸妓楼上的女子看见无不为之倾倒,挥动手中团扇娇声呼唤。 阴敦侧过头,看向杨安玄的脸。灯光下那张年轻的脸闪耀红光,眼神依旧清亮,带着欣赏、喜悦,淡淡的笑意浮现在唇边,一如既往。 华灯映水,画舫凌波,微凉的河风拂在脸上,杨安玄的目光从纵情声色、纸醉金迷的浮华中掠过。 眼前的场景如同水下的幻影,摇晃闪烁着。没有人会想到灯火终会燃成熊熊大火,将眼前一切化为虚无。 秦淮风月有如一梦,今夜且沉醉其中。 第六十七章 秦淮风月 画坊穿过石拱桥,在桥边石阶旁停靠。 杨安玄跟在阴敦身后拾阶而上,石坪后三层的高楼耸立在眼前。 屋檐下悬挂着红灯笼,将飞檐勾勒出轮廓,把坪前花草映照成吉庆的红色。 借着灯光能看清楼前匾额-“怡秋楼”,琴音笙歌从楼中传出。 高楼栏杆之上,几名妖娆的女子凭着栏杆,挥舞着手中团扇招呼着过往行人。 跟着嬉闹人群踏入楼内,是间阔绰的大厅。正中是舞台,台上有数名女子穿着薄薄的轻纱袒衣,正在随着丝竹声翩翩起舞。 四周摆放着榻席,头戴冠帽、锦衣华服的男子在侍女的陪侍下或开怀畅饮,或大声调笑,或观赏歌舞蹈,欢声笑语、沸反盈天。 一名美妇人迎了过来,香风扑鼻,身姿摇曳,娇笑道:“阴公子,你再不来月华娘子都要相思成病了。” 话音娇嗲软糯,让人心中发痒,胡原感觉心头发颤,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 那妇人眼波流转,在杨安玄和胡原的脸上瞟过,轻笑道:“这两位公子倒是少见,敢问尊姓大名。” 阴敦笑道:“周娘子,这两位是愚的朋友,一个姓杨,一个姓胡。月华小娘子可有空?” 周娘子飘飘万福,杨安玄和胡原拱手还礼。 “月华小娘子正好有空,再说阴公子来了,月华就算没空也会推了应酬,专门接待阴公子的。”周娘子抿嘴微笑,妩媚动人。 “三位公子,请。”周娘子领先朝楼梯走去,上楼时腰肢扭动,摇摆得胡原心驰神迷。 直上三楼,撩起东侧的屋门前的珠帘,周娘子冲着里面笑着道:“月华,你日思夜想的阴公子来看你了。” 屋内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声,清脆的女音响起,“请公子入屋稍待,月华这便梳洗相见。” 踏入屋中,楼面上铺着席毯,纹饰华丽,淡淡的香味萦绕在鼻间,清幽泌心。 青铜灯架上的十几盏灯火将屋内照得明亮,西面镂花窗棂下摆放着一张紫檀案几,几上摆放着一张瑶琴。 东面壁上悬着仕女图,挂着琵琶,屋角花几瓶内,粉红的桃花在灯光下越显艳丽。 淡黄纱幔低垂,里面人影绰绰,应该是月华小娘子正在梳妆。 周娘子招呼阴敦等人坐下,侍女奉茶。不一会,酒菜摆上,琳琅满目。 侍女撩起纱幔,现出淡黄色的长裙,如云秀发下一张莹白精致的脸庞,清丽可人,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 月华碎步盈盈来到阴敦面前拜倒,娇滴滴地声音道:“月华见过公子,公子好久未来了。” 面容精致,目光脉脉含情,似有无限幽怨,即便不是看向自己,杨安玄也觉怦然心动。 阴敦苦笑道:“家父约束甚严,晚间不许愚出外。今日能来,还是托了杨贤弟的福。月华,你不是老是追问《送别》的作者吗,这位杨公子便是。” 盈盈眼波顺着阴敦的手指睐来,又惊又喜的声音响起,“啊,原本是杨公子,奴家听阴公子多次提及,思慕久矣。” 移步到杨安玄席前,跪坐在席。玉手拿起酒杯倒上酒,双手捧杯递到杨安玄面前,娇声道:“一曲《送别》赠知己,落日皆是故人情。” 这女子巧妙地将《送别》曲和杨安玄写给阴敦的送别诗联系在一起,足见聪慧。 杨安玄哈哈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阴敦颇为自得,借助一曲一诗,自己来京中不足半年,声名渐为人知。 当日自己在怡秋楼上吹奏的《送别》曲,曲惊四座,引得月华小娘子亲睐。 有人将笛曲演化为琴音、萧曲,成为长亭送别时常奏曲目。 在一次雅聚上,自己吟出《送友阴敦赴建康》的诗句,立时引得众人注目。于是奏《送别》时,多半要顺便吟诵“落日故人情”。 “月华,弹奏《送别》且唱《送友阴敦赴建康》,让安玄品鉴品鉴,指点你一下。”阴敦兴致勃勃地道 月华起身来到西窗,伏案弹琴,“咚咚”琴音绵长,有如春风拂袖,离别之意似春草滋生,淡然惆怅。 曲子弹至第二遍,月华轻声唱道:“青山横北郭,绿水……” 杨安玄没想到《送别》曲还能和“斑马鸣”合唱,不过诗曲相合,倒也动听。 一曲歌罢,阴敦鼓掌赞道:“月华的琴艺越发精湛了,这曲《送别》直击人心,‘萧萧班马鸣’再三吟唱,让人生叹。” 胡原好不容易找到插嘴的机会,连声赞道:“曲好,歌更好,悦耳动听,好听好听。” 阴敦起身斟酒,送至月华身前,满怀柔情地道:“月华,《送别》经你演绎,定能力压群雌,夺得花魁。” 月华一手持杯,一手将云鬓上垂落的发丝掠好,俏脸含笑道:“借公子吉言。” 以袖掩面将杯中酒饮尽,一抹红晕泛在脸上,越显娇媚动人。阴敦痴望着月华媚态,分明是已陷其中。 杨安玄注意到月华看似娇羞妩媚,举手投足却不紧不慢,拿捏得恰到好处,勾人心弦,那少女情思怕是演练出来的。 心中暗叹,这妓楼女子着实会勾人,大哥被何氏所迷,看阴兄也被这月华迷得不浅。 珠帘撩起,一个俏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高髻上金钗摇晃,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月华姐姐可在屋中?” 目光在众人的脸上扫过,那女子笑道:“月华姐姐,刚才听你弹琴唱歌,真是好听。奴家屋中的虞公子听到,想约姐姐为他弹上一曲,不知姐姐肯否移步?” 现在是戌正时分,正是妓楼最热闹的时候,包厢只垂着珠帘,并未掩上屋门,歌舞声乐声从屋内传出。 若是有人被屋中的乐声打动出声相邀,对表演者来说是件荣耀事,也是在妓楼中扬名的好事。 不过,月华和玉灵同为怡秋楼的红牌,两人相对而居,为了争做楼中魁首没少明争暗斗。 近几个月,月华借助阴敦所授的《送别》曲和诗暂居于上风,玉灵前来相请,多半心怀不轨。 月华轻笑婉拒道:“玉灵妹子,今日阴公子前来,月华不便失陪,还请玉灵妹妹向虞公子解说一二。” 玉灵抿嘴一笑,盈盈一礼,裙角飘动碎步离开。 月华来到杨安玄面前,伏下身子请教道:“杨公子,听阴公子说这曲与词皆是你所做,不知月华弹奏和吟唱可有不妥之处?” 香风飘来,胸前白腻若隐若现,美眸似水,媚波荡漾。 杨安玄心想难怪阴兄被迷惑得不轻,这女人就是红颜祸水。嘴中笑道:“月华小娘子弹唱,让杨某如闻仙乐,简直妙不可言,杨某早已是目醉神迷,哪有什么不妥之处。” 月华留意到杨安玄脸虽带笑,目光却清冽如旧,显然并未被自己诱惑。 直起身子,收敛笑容盈盈拜倒,月华柔声道:“奴听阴公子常提起杨公子,称赞杨公子诗才无双,奴厚颜想请公子为奴写一首新诗,奴在楼中奏唱,宣扬公子的名声。” 在月华看来,怡秋楼是秦淮河畔有名的妓楼,自己身为楼中红牌,无数士人公子前来听自己弹琴唱曲,巴不得自己吟唱他们的诗作,借以扬名。杨安玄初来建康,自己肯为其扬名,肯定求之不得。 杨安玄一皱眉,自己与月华是初识,这个女人有点不识进退了吧,自己是有借妓楼造势的想法,但借助何人岂能轻率。 阴敦在一旁出言相帮道:“安玄,月华是愚兄的红颜知己,还望你大力相助。” 看来阴敦被月华迷惑得不轻。也难怪,阴敦年仅十九岁,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不像自己两世为人,心如铁石。 正忖思着该如何回绝,屋门处珠帘乱卷,数人闯进屋来。 为首之人戴纱冠,身穿白锦袍,袍上暗纹闪烁,华贵异常。 玉灵的声音从其身后传出,似急似劝似怂恿,“虞公子,你太性急了,月华姐姐有客在呢”。 虞公子轻摇羽扇,看也不看杨安玄等人,盯着月华拱手道:“吾乃会稽虞宣,方才听闻娘子吟唱,有心结识。不料娘子不肯赏光,只好亲来拜访。” 月华心中一动,身在妓楼自然要了解诸州士族名门,会稽虞氏可是江左豪门,远非阴家这等次等门第可比。 当即面现惊喜,月华盈盈拜倒道:“虞公子大名,奴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果然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虞宣哈哈大笑,手中羽扇摇得欢快,道:“方才听娘子弹《送别》曲,虞某做了一首诗,赠与了玉灵娘子。” 玉灵从虞宣身后探出头来,轻笑道:“虞公子大才,诗作配上曲子,堪称绝妙。” 《送别》曲在妓楼传唱开来,会弹奏的人不在少数,但配唱的诗却以《送友阴敦赴建康》为上。 月华自然不信虞宣能写出比这首诗作更好的诗来,浅笑道:“那要恭喜玉灵妹妹了。” 玉灵狡黠地笑道:“妹子准备下台歌舞新诗,这楼中属姐姐的《送别》曲弹得最好,能否助小妹一臂之力。” 月华暗哼一声,脆声道:“既然是虞公子大作,姐姐自然要为妹妹捧场。” ………… 大堂,《送别》琴曲响起,玉灵身穿银色舞裙,在高台上翩然起舞,腰肢款摆、步态轻盈,带动绸带飘扬,有如仙女飞翔,四周叫好声响成一片。 “杨柳东风树,万里送行舟;浪白风初起……” 月华越弹心中越不是滋味,这首诗与自己的那首相差无己,定会很快传唱开来。世人皆喜新厌旧,怕是这首送别诗会分去自己的风头。 想到这首诗虞公子最初是为自己所做,自己为了顾全阴公子的面子错失了机会,而那位杨公子又不肯为自己做新诗,心中不免怨恨。 等玉灵唱完最后一句“还从此别离”,四周掌声如雷,这掌声原本该属于自己,却被玉灵这死妮子抢了去。 强颜欢笑起身,月华也不向玉灵道贺,款款上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