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川》 第1章 归 序·方知二三得六,岂知天高地厚。 少年身着月白云锦华服,昂首立于朝堂之上。衣袂无风而动,暗纹如涟漪般散开。 天帝坐于上首,听群臣述职。白衣少年无官无品,只是许久没有回来,陛下想考考他的功课,也想让他多熟悉熟悉朝堂。 “小渊,小渊。”少年感到有人在身后拉扯他的衣摆,他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在地上灰头土脸的少年。那少年和扶渊年纪相仿,身着杏黄锦袍,正是当朝的太子殿下。他不敢用法术给扶渊传递消息,怕被天帝发现,只好亲自来了。 “等下我爹问你功课,你能不能跟他说你最近没怎么读书,不然一会儿下朝我就死定了。” 一 “钟离宴,你就这点出息?”扶渊负手,唇角微扬。几年不见,不成想他还是这个德行。 “兄弟,说正事儿呢。”钟离宴严肃道,“请你喝酒。” “可是啊,阿宴……我离京三年有余,要是说没怎么读,陛下还不得扒了我的皮;但我要说了实话,估计陛下会扒了你的皮。对吧?”扶渊摸摸下巴,漫不经心道。 “对对对。”钟离宴猛点头。 “所以,”扶渊微微俯身,拿帕子为钟离宴擦去面上的灰尘,嘴角笑意更甚,“哪有舍得自己兄弟去死的,那比自己死还难受。我怎么舍得让你这么难受,所以,去死吧你。” “你个无情无义的东西……”钟离宴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不能拿扶渊怎么样,便又软了语气,“小渊,就这一回。嘉兴楼的桃花酿,三坛。” “五坛。”扶渊面无表情。 嘉兴楼的佳酿桃花酿千金难求,他二人早年有幸尝了一回,便念念不忘了许多年。可那桃花酿又不是有权有钱的人就能买到的。得三更天就去楼前排队,早了还不行,而晚了一刻,楼前就已经人山人海了。而且差人去买还不行,那嘉兴楼的掌柜不知什么来头,脾气怪得很,如坏了他的规矩,就是高官显贵他也敢一巴掌呼上去;如是真心求酒爱酒懂酒的人,即便是行道之人他也与其相谈甚欢奉为上宾。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那桃花酿一天卖的坛数都不同,完全是按着掌柜的心情。时而一坛,时而五坛,不过最多最多,一天也只卖十坛而已,且每人限购一坛,而京城乃至九重天乃至四海八荒爱其酒者何其多也。也就是说,在钟离宴祖坟上喷火的情况下,他也得有五天都睡不好觉了。更何况,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他钟离家祖坟连青烟都未曾冒过一缕。 “我答应你。”钟离宴紧紧握住扶渊的手,心道他这般趁人之危,自己反复无常也是情理之中的。 “立誓。”扶渊抽回手,面无表情道。钟离宴想干的事,他八百年前就精于此道了。 纵百般不愿,钟离宴还是乖乖立了誓。比起早起买酒的痛苦,还是命比较重要。 “嘿嘿嘿,阿宴,我告诉你啊,其实陛下早就问过我功课了,我是第一个……”扶渊无声大笑,而钟离宴赔了夫人又折兵,恨不得立刻就冲上去招呼那张欠揍的脸。 “小渊,和谁说话呢?”誓约生效了,二人的法力在其中流转,惊动了天帝。 听了这话,扶渊连忙起身,他二人本是借着群臣的遮掩说话,结果天帝金口一开,众臣都退向两边,直接把他们送到了天帝面前。扶渊不动声色地撩起宽大的衣摆挡住钟离宴:“没谁,陛下您继续,我听得很认真的。” 天帝可不信扶渊的胡扯,抬手灵犀一指,便有清风徐来。虽是清风,却让人无法抗拒,绣着暗纹的繁复衣袍遇风而起,露出伏在地上灰头土脸的钟离宴。 “好啊,你们两个!”天帝气得吹胡子瞪眼,“太子,你下学了吗!” 钟离宴起身见礼后,不知作何回答,便低头不言语。扶渊也十分明智的低下了头,以阻断与天帝的眼神交流。 “陛下息怒。”一位身着一品官服的男子持笏出列,仪表堂堂,风流自赏,“想来也是太子殿下与扶渊上神一同长大,情如手足,多年未见,过于思念的缘故。太子殿下重情重义,陛下理当嘉奖;至于学业上,短了一次也不会有太……” “习子泱!”天帝暂且放下扶渊二人,转向他,“你还好意思说,你说说,他们俩这般不懂规矩,不是你给惯的?我说多少次了,就得棍棒教育,你那套没用!” “那陛下这般也是太过严格了,他们还小,应循序渐进才是,切忌偃苗助长。”习洛书据理力争。 众卿也学着扶渊二人的样子,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唉,又在朝堂上吵起来了,关于太子殿下的教育一事,这两人可没少争论甚至于争吵,据贴身侍候皇上的郑大公公说,当年在他们在御花园里大打出手可都是常有的事。 众卿自然不敢插嘴,教育太子殿下,他们自己算哪根葱?那习洛书习子泱,可是与陛下一同长大,比起现在的太子殿下与扶渊上神过犹不及;不仅如此,他还是四大神殿之一的映川殿的世子爷,当朝宰相,一品大员。当然,更为重要最为关键的是,他的胞妹乃当朝国母,太子殿下的生母。也就是说,他习洛书是太子殿下的亲舅舅。 也许在他人看来,即便是亲舅舅,那也是外戚,太子殿下的事还轮不到他插嘴。可皇后娘娘早在七年之年前便仙逝了,撇下半大不小的太子和不过总角的小公主。出于这层原因,也没有人对习洛书的行为有什么不满了,只当他是怜妹无福,护甥心切。 不过就算没有这层原因,众卿也不会说什么。因为习洛书此人虽是名门之后,身居要职,又得皇上器重,却半点架子也无,待人谦和有礼,样貌也是数一数二的;在朝中也不有意地结党营私,和谁都处得来,更是与御史台那些个正直不阿又视死如归且油盐不进的刀笔吏们关系匪浅。 再者,映川殿习家世代嫡女皆是皇后,可众人都明白,习家能挤进四大神殿之列,可不单单是因为出了几个皇后娘娘。 “呃—那个……皇兄,快到午时了……”二人吵了许久,元王殿下才在老太监的多次暗示下鼓起勇气。他是皇上的幼弟,平日里也不怎么上朝的,只是朝中有什么大事时才出来露个脸。此时场间除了他,确实无人有资格出声提醒了。 二人这才停下,他们脸上甚至有一丝茫然,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还真是上头啊。众卿腹诽。 “明日再战!呃不—明日再叙。习子泱,明日你不用来了!” 扶渊与钟离宴二人猫着腰混在群臣之中溜出大殿,一出门,果然看到习洛书等在阶下。 “舅舅!”二人一起飞身跑下,与习洛书撞个满怀。习洛书笑着,一手拉一个,带他们上了马车。 “今天想出去吃还是吃你舅母的手艺?小渊好不容易回来了,咱得吃顿好的。” “吃舅母的!”二人异口同声。“许久不见舅母,也想她了,还有小鱼儿。”扶渊又道。 引得钟离宴侧目,他竟然会想小鱼儿,之前不是很烦她吗?小鱼儿是习洛书的女儿,钟离宴的表妹,只比他小了两岁。她单名一个妍字,乳名唤做小鱼儿。儿时她总喜欢缠着扶渊,开口闭口也是小渊哥哥长小渊哥哥短的,他记得那时扶渊被她缠得怕了,连听到鱼这个字都会被吓得一激灵。 “小渊回来住哪?还住连远殿吗?”习洛书问道。 “是,住习惯了。我那地方也不差,空着可惜了。”扶渊道。那连远殿是他降世时天帝为他建造的宫殿,其劳民伤财自不必说。 “那都收拾好了么?若还不利索,今晚就先住舅舅家,明日一早让你舅母带几个手脚麻利的好好收拾收拾。” “这些小事就不要劳烦舅母了。”扶渊连连摆手,“早就收拾好了。不过今晚我想去东宫和阿宴一起住。” “也好,有什么事和舅舅或者你舅母说啊,可别藏着掖着。”习洛书嘱咐道,“还有你,”他又转向钟离宴,“听你爹说他竟因你背书的事打你?再有下次,可一定要和舅舅说,舅舅给你打回来。” 钟离宴点头如捣蒜。 一日久别重逢长慈幼孝故人相见鸡飞狗跳不提。 第3章 二爷 晨光熹微。 二人各有各的心事,皆是一夜未眠。眼看着天就要大亮,扶渊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一骨碌坐起来,抬脚就往钟离宴屁股上踹。 “诶呦!你干嘛!大清早发什么疯!”钟离宴险些被扶渊踹下床,他借势滚到床边,撑着床板坐了起来。 “你可立了誓了,给我买酒。瞅瞅现在都几时了?”扶渊昂着头,一副讨债模样。 “哎——小渊,我突然发现,我虽然说给你买酒可并未说明何时付清啊。”钟离宴笑逐颜开,及其无耻。 “你……”以往都是他这么耍钟离宴,如今风水轮流转,令扶渊哑口无言。 二人打打闹闹的起身洗漱,那领事的宫女折卿见了二人的黑眼圈,打趣道:“殿下与上神该不会又聊了一宿吧?瞧这一个个都像熊猫似的。” 二人笑笑,都有些勉强。 “可有头绪了?”钟离宴悄悄问道。 “最笨的方法,去太医院查当年参商散的单子……但不排除凶手在宫外请高手的可能。不过现在还有当年的记录吗……你今天有时间吗?咱俩进宫一趟。”扶渊道。 “有,那东西百年后会销毁一次。不过今天怕是没时间,但咱俩都得进宫。” “为何?有什么事么?”扶渊诧异道。 “今天有为你接风洗尘的宴会,忘啦?别想着不去,主角是你,你总得露个脸。”钟离宴摆出了兄长的架子。 “……唉,行吧。那咱们趁机溜。”扶渊只觉得好笑,明明他只比自己大个几天罢了。 “好。”钟离宴应下。 既然是迎接扶渊的宴会,自然有人轮番敬酒,钟离宴怕扶渊醉酒误事,帮他挡了不少酒,结果扶渊没什么事,钟离宴倒是醉的七七八八。 “你莫不是忘了,我酒量还可以,再不济也比你强。”扶渊架着钟离宴,已然从宴会中溜了下来,“往哪边走?” “我不过是怕你还在吃药,沾不得酒。嗝……嗯,你不会在沁水也没断过吧?” “怎可能?”扶渊暗道此人喝成这样都能猜对,当真厉害,“太医院怎么走?” “这边……呃不对,那边。” 钟离宴领着扶渊兜兜转转,不知经过了几次御花园。扶渊干脆放弃他,找了一个宫女带他们过去。 太医院。 “他醉成这样有些不认路,我也不大认得。莫名其妙就转到这里来了,麻烦先开服解酒的方子,煎了给他服下。”扶渊吩咐前堂的太医们,又问道,“周先生在吗?”他问的是专门给他治病的那位,文山殿周家二爷。 “回上神,今日周先生不在。但昨日他来过一趟,拿了些药材,应该是为您配药所用。”一位年轻太医恭谨道。 “这样啊……那有劳诸位,各自忙吧,我带太子殿下去偏房休息,药煎好了直接送去就行。”扶渊吩咐道。 “恭送上神,恭送太子殿下。”众太医皆是恭谨地行礼。 药不一会就送来了,扶渊给钟离宴服下,须臾,钟离宴就清醒了不少。 “厉害,”扶渊闻闻碗里剩的汤药,“这都什么药,这么厉害。” “管他呢。你跟他们说了没,咱们要查档案的事。”钟离宴接过药碗,把里面的苦药汤子一饮而尽,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看得扶渊好生佩服。 “当然没有啊,万一打草惊蛇怎么办?万一太医院里也有他们的人呢?”扶渊也不是傻的。 “有理。”钟离宴环臂于胸,“那咱们偷摸去,那地方有禁制,先研究研究怎么打开。” 二人说干就干,他们偷偷溜到堂后的档案阁,果然发现了禁制。 “你说周二爷有没有钥匙?”扶渊问道。 “应该没有,毕竟他算是外聘。” “好吧。”扶渊有些泄气。 又是一阵翻找,二人一左一右,在寻找禁制上可能有的漏洞。 “娘的。”钟离宴忍不住骂了一句。 “怎么了?” “他娘的怎么这么难找。” “你该庆幸他难找,不然咱们找到东西早就被毁掉或者换掉了。”扶渊说着,手继续在墙上摩挲着,“阿宴,我好像找到了。” “等一下,小渊,先别开,过来。”钟离宴低声,拉着扶渊躲在禁制旁的药架后,又用术法匿去二人的气息。 “怎么——” “嘘,你看。”钟离宴指指窗外。 扶渊向外看去,是一个老宫女和一个年轻太医。那老宫女神色严厉,而年轻太医背对着扶渊,扶渊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这人我认识,那个太医。”扶渊认真道。 “你认识?”钟离宴有些诧异。扶渊脸盲,短短两年没回来竟然连老三老四都分不清了,怎么会认得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太医? “此人乃周二爷的徒弟,好像还挺有前途,以前跟着二爷来过几次沁水,每次药劲过了我疼醒过来,看到的都是这个背影,你要是问他长什么样子我还真记不清了。”扶渊实话实说。 果然,钟离宴无语。 说话间,年轻太医和老宫女已经走进了廊道,藏匿于药架后的二人也听清了他们的对话: “……当年的事也有你一份!若论起罪来你得跟着我们一起死!当年人都杀了,如今毁尸灭迹你却不肯行个方便,管杀不管埋,事情败露早晚查到你头上!”是那老妇,声音不大,却十分狠戾。她看着颇为凶恶,一看就是宫里头经常打骂小丫头的嬷嬷。 “姑母,当年是你们骗我……医者仁心,我已经害了一条人命,不能再错下去了!” “谋害皇后,诛九族的大罪!你今天若是不让我进去,你就是害了一百多口人命!我可告诉你,扶渊上神抓了陆姑姑!” …… 扶渊几乎是下意识的按住钟离宴。 而钟离宴却没有动。 他眼睛很亮,让扶渊想起了即将猎到猎物的鹰隼与豺狼。 “小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功夫。”扶渊转过头去,继续紧盯着那二人。 年轻太医纠结一番,还是带那老妇进了档案阁。 扶渊与钟离宴二人也隐了身形,偷偷溜了进去。 “怎么办,动手么?别一会真让他们毁了证据。”钟离宴问道。 “稍安勿躁。”扶渊道,“又不是什么实质证据,找到那老妇的主子才是正经事。” “你倒是沉得住气。”钟离宴扯扯嘴角。 “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那人一定不简单,可别大意了。”扶渊瞥了他一眼。 “嗯。”钟离宴的表情很阴沉。 老妇篡改了档案,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太医院,那年轻太医脸色有些苍白。 “阿宴,最开始我还想,二爷的那个徒弟若是不让那老太太进档案阁,就算他不自首我也会给他留条活路。”扶渊话说一半。 “呵,就像那老妇说的,谋害皇后,可是要诛九族的。”钟离宴冷笑。 二人跟着那老宫女进了后宫,七拐八绕,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叠翠宫。 “这里是——?” “成贵妃,老四。”钟离宴眼底闪过一丝阴鸷。 “先进去看看再说。”扶渊看了看叠翠宫,又看了看钟离宴。 成贵妃赴宴尚未归,而扶渊这个宴会的主角,却已经在她的叠翠宫里绕了三大圈了。 自然是因为跟着那老妇,看她都跟什么人接触过。 只见她气定神闲,一圈一圈地转悠,活像个监工。 不一会儿,成贵妃回来了,那老妇也并没有特意去请安,还在指挥着小宫女们把菊花盆搬到向阳的地方。 “不是成贵妃。至少她本人,应该不知情。”扶渊笃定道。 “为何?”钟离宴一脸诧异看向扶渊。 那老太太既然去毁掉了证据,应该立刻告诉主子事情办妥了。既然没有告诉成贵妃,那应该就是她的主子另有其人。”扶渊道。 “也对。”钟离宴收回视线。 直到宫门快要落钥,那老妇也不曾踏出叠翠宫一步。二人无法继续在后宫逗留,只得偷偷在那老妇身上留了符,来监视她。 笠日一早,二人便兵分两路,扶渊去了周家二爷那里打听那年轻太医,钟离宴明面儿上是去看望钟离宁,实则是为了更加靠近叠翠宫,更方便控制符纸。 扶渊这边,他不仅见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周家二爷,还见到了那名年轻太医。 “呦!这不上神嘛!稀客稀客!”一位穿着粗麻长衫的中年男子笑着招呼,“这是这么多年来您第一次主动找我呢!” “啊……哈哈……是吗?”扶渊干笑。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老夫刚配好了药,想着巳时去连远殿一趟呢!”周二爷笑眯眯地捋捋胡子。 “那个……小神还有点事儿,要不改天?”扶渊转身欲逃。 “上神既然来了,就省着老夫跑一趟连远殿了。”周家二爷负手而立,心念微动,周府的大门便砰地一声关的严丝合缝。 哼,就凭这还想拦住我,这老头真是越来越不行了。扶渊轻笑,驾云欲走。 可在周家二爷面前,他总是高兴的太早。二爷亦是轻笑,轻轻翻手,便有三根金针飞出,刺进扶渊的穴位,锁了他的经脉。 “二、二爷……”扶渊哀求道,已经不能自由活动了。 “小令,抬进去!”扶渊身后响起二爷中气十足的声音。 “是,师傅。”年轻太医恭谨道。 接下来便是医科圣手周二爷亲自为扶渊施针,把他扎成一个刺猬。扶渊怕疼,每次二爷为他施针时都要大费脑筋甚至大动干戈,今日他自己撞在枪口上,还真是省了二爷许多力气。 “唔……二爷,为什么这么疼啊……”扶渊脸上犹有未干的泪痕,那是单纯的疼哭的生理泪水。 年轻太医第一次见他哭时,心里还不免有些奇怪,心想堂堂上神怎么会怕疼?而如今早已见怪不怪。 “通则不痛,痛则不通。疼成这样,说明你病入膏肓啊上神!”周二从来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周二爷姓周,九重天四大神殿之一周氏文山殿次子,门第之高,令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及。才华横溢,却不屑为官,只喜欢鼓捣些奇花异草,研究歧黄之术。世人常说,若是周家二爷入仕,这丞相之位可就没习洛书什么事了。不过,周家二爷毕竟是周家二爷,在医术上的造诣,他仍是九重天第一,甚至是天下第一。 其人放荡不羁的很,年轻时没大没小,老了仍旧恣意妄为。别说和扶渊说话这么随意,就是见了天帝,他也敢称对方一句老不死的。可谁敢指责周二爷呢?就算是天帝他老人家也是一笑而过,从不追究,有时心情好,还会赞他一句真性情。 周家二爷狂可有狂的资本,就凭他这一身本事,九重天上下谁敢怠慢了他? 而且这般疏落旷达,倒也合扶渊的性子。 而且,若不是周二爷对喝酒这件事深痛恶绝,扶渊一定会怀疑他就是那位同样神龙见首不见尾,同样行事清奇的嘉兴楼掌柜的。 “哈……”扶渊疼的倒吸凉气,“二爷,其实你从惠东爷爷那儿找的方子也不算完全失败,至少我能站起来行动自如了。我还想……” “你还想再来一次?你是非要逼得我人头落地不可!”二爷嗓音很大,中气十足。 “不是,这样差不多了,我很满意。”扶渊连忙解释,“只是体内余毒未清,留着总是不妥。我想的是,既然催不出来,那就放血,我自身造的血总该是干净的。” “那得放出身体绝大部分的血,而且反复几次才能干净。”周二爷脸色有些阴沉,“你个连扎几针都受不了的能遭那个罪?” “遭不了,您帮我呗。”扶渊厚颜无耻。 “不行。”时辰到了,周二爷替扶渊除针,难得正色,“放那么多血,与重伤将死无异。我当年又何尝没有想过这个办法?只是连我都没有把握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根本不可行。” “嘶……若我有丰荣丹保命呢?”扶渊狡黠一笑。 “你有几颗?”周二爷眼睛一亮。这丰荣丹可是不世出的宝贝,别说活死人肉白骨,就说它有起死回生之效也丝毫不夸张。 这药原本是南边云都传来的,传说是云都遮月侯亲手所制。以往周二总想着在医术上与老侯爷分个高下来,暗暗较了许多年劲儿,待看到了这丰荣丹的威力才甘拜下风。 “四颗,足够了吧?”扶渊觑着周二脸色,小心翼翼问道。 “差不多,但还是不行,你的修为都在血脉里,很可能会因此降了修为。”二爷不知何时皱起了眉。 “我再渡劫不就成了嘛,哪那么多幺蛾子。”扶渊故作轻松道。 “上神劫可是那么好渡的?有的人别说渡劫,就是望了那门槛儿一眼就被天雷给劈死了。而且万一给你治伤时渡劫雷到了,老夫还得陪着你一起死,多不划算。这样吧,若是陛下答应,我就给你治。”周二爷眼仁儿一转,也是老奸巨猾的主儿。 这跟不答应有何区别,扶渊想,天帝是万万不会同意的。“那我就自己放血,到时候,你想治得给我治,不想治也得给我治。”扶渊无赖道。 “那你就尽管放吧,我可不吃医者仁心那套。”周二爷拔出最后一根针,又迅雷不及掩耳地把它重新扎进扶渊的睡穴里。 第4章 常令 一觉醒来。 天已大亮。 窗外的阳光很是刺目,扶渊眯眼望去,看到一个削瘦的背影,在摆弄着桌子上的瓶瓶罐罐。 扶渊不禁苦笑,好生熟悉的场景。 “那个……咳咳……”扶渊挣扎着起来。 “上神醒了?您先用些饭,然后好把药吃了。”那太医对扶渊倾身一礼,便出去端了早饭过来。 清粥小菜,尚且温热,倒也可口。 “二爷的手艺。”扶渊赞道,“对了,二爷呢?” “回上神,师父在院里练剑呢,我去请他过来。”年轻人对他向来是神色恭谨,无丝毫怠慢。 “哎——不用不用,“扶渊拉住他,“我就是无意思想找个说话的人,就不烦他老人家了,你忙你的,就便儿陪我说说话行么?” “是下官的荣幸。”他腼腆一笑。 “我叫扶渊,你呢?”扶渊的名字九重天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表示一下对对方的尊重。 “下官常令。”他倒也不客套,绕到桌子后继续整理那些药瓶去了。 “令者善也,好名字。”扶渊看着他,希望能从他脸上再看出来些什么。 “上神谬赞。”无奈常令生性谨慎讷言,又是医官,什么也没叫扶渊瞧出来。 “常兄,咱就别下官上神的了,”扶渊笑道,“我同你师傅一样,也从来不拘于这些虚名。” 常令笑笑,应了声是。 “你在太医院多久了?又是何时拜入二爷门下?以前常常听二爷夸你,说你日后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扶渊放下粥碗,就要喝药。 “再等一等,过一刻钟再吃药。”常令拦住扶渊,收了粥碗。他见扶渊没什么架子,自然也放松了许多,“其实也没师傅说得那么厉害,师傅他老人家什么脾气你也知道,喜欢就说得夸张些,不喜欢就骂个狗血淋头。我在太医院十五年了,起初只是个打杂的,后来……因为您的事情,我才忝列门墙的。”常令觉得有些抱歉。 “哦,那不用谢。”扶渊挥挥手,表示他毫不在意。常令不需要抱歉,至少在这件事上,“不过我倒是有些意外,二爷这个性子,倒会收你这样板正的弟子。你不知道,当年我求二爷收我为徒,他都不肯,嫌我没个长性,软磨硬泡好长时间,也只是教了我些皮毛。” “哪里是嫌上神,想来也是碍于您的身份。”常令微笑,依旧腼腆。 “嗨,他怎么会在意身份。不过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我当年也是想着技多不压身才想着学的,结果现在,真是快久病成医了。”扶渊也笑,放松地与常令说闲话,“话说常兄你是哪里人,我听着口音像天南人。” “我是云都人,的确是南方。” “唔……云都……对了!”扶渊眼睛一亮,“云都遮月侯!听说遮月侯与二爷的医术不分伯仲,你该不会是……” 扶渊的那些丰容丹,就是在遮月侯那里死皮赖脸软磨硬泡得来的。 “没有没有,上神你想什么呢。”常令急红了脸,“我就二爷一个师傅。不过当年太医院优先录取我,的确是因为我来自云都。” 常令最后一句放低了声音。 “哦,这样啊,”扶渊到不甚在意,他往后一靠,歪在榻上,仰头看着房间的吊顶,“不逗你了,说正经事。你可知我昨日为何要羊入虎口然后落得一个如此凄惨的下场?” “……不知。”光听扶渊的形容常令就觉得无法回答,但隐隐的,他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我来救人。”扶渊道。 “救人?”常令松了一口气。 “是啊。”扶渊转头,直视常令的眼睛,“我来救一个,前日帮人毁尸灭迹,马上就要被灭口的弃子。” 常令后脑一凉,很长时间没有缓过来。 他看着扶渊,眼神呆滞;扶渊也在看着他,很是平静。 “上神饶命!上神饶命……”常令扑通一声跪下,头叩于地,人抖得像个筛子。 “本上神是来救命的,常兄何来饶命一说?”扶渊学着钟离宴环臂于胸,忽然很想笑,但又觉得不好笑,便抬起头来研究屋子里的吊顶,“不过嘛,之后你肯定是要死的,前日你姑母不是说过,要诛九族呢。” 扶渊起身,指着上方的虚无,道:“只不过不是本上神要取你狗命,是这九重天十二天律!” 他指着头顶,那有他研究许久的吊顶,也有其上的苍天。 常令抬头,脸色苍白如纸。 “跟我走一趟吧。二爷这里也不安全,在入死牢之前,先在连远殿屈尊一段时日吧。”扶渊面无表情。 常令低头,有些嘶哑地应了声是。 “一刻钟到了。”扶渊说的没头没尾。 常令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把药给我,喝完咱就走。”扶渊叹气。 “上神,当年……我……” “先别急着讲,等回去了我带你见见受害者家属,你先组织组织语言,到时候一起说。”扶渊抬手,制止了他。 喝完药,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去,果然在门庭处见到了正在舞剑的周家二爷。 “二爷,人我带走了。”扶渊指指身后的常令。 “嗯?你想让他给你放血?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二爷停下,回身看见二人的脸色,一个平静如水,一个毫无血色,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扶渊,到底怎么回事儿?” “你说。”扶渊懒得解释。 常令沉默片刻,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他端正跪下,开口却哽咽了:“徒儿不肖……” “小令,你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二爷越过扶渊,欲拉常令起身,却被扶渊拦住。 “二爷,当年参商散配燕窝的方子,还是您告诉我的呢。”扶渊道,声音仍很平静,显得有些漠然。 二爷怔住:“你……你说什么?是……”他像是突然迟暮,头晕眼花,腿也不听使唤,使不上力气,眼看着就要跌倒。扶渊伸手去扶,常令却更快一步,扶住了周二爷。 “师父……” “孽徒!”周家二爷一挥袖,甩开常令的手,“我他娘的怎么就教出了你这个不成器的!” “那个……是他先犯的错,然后您再收他为徒的。”扶渊收回手,好意提醒道。 “那也怪老夫识人不清!”周二爷冷哼一声,背过身去。扶渊注意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二爷,常兄也是**人所骗,才酿成大祸。小神怕有人杀他灭口,故而想带他去连远殿,对外就说是给我治病。”扶渊解释道。 “随你。扶渊,我且问你,案子结了之后,他会判什么罪?” “当诛其九族。” “到时你向陛下求个情,诛他十族。”撂下这句话,周二爷头也不回的走向屋子。 十族比九族多的一族,是师。 天地君亲师。 他师徒二人间的感情早已超过了师徒。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给二爷磕个头吧。”扶渊道,脸上的漠然少了两分,“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常令闻言起身,冲着二爷离开的方向跪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二人出了周府大门,就看到东宫的马车停在路边。那车夫看到扶渊出来,赶忙过来请安。“什么时候来的?”扶渊问道。 “昨天傍晚,那时上神已经睡下了,故而不敢打扰。”钟离宴与扶渊情同手足,东宫的下人也把他当半个主子待。 “辛苦你等这么久,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回上神,陛下下了圣旨,还在等您回去接旨呢。”出了这么大的事,这车夫竟也没有丝毫着急的意思,回想起如今东宫里的规矩,扶渊也不禁佩服起钟离宴来。 “那先回连远殿。”这时候下圣旨,莫不是…… 他自然也是不急的,毕竟是自己身子不爽利,实在是没法子接旨,陛下也不至于因为这个责怪他。 扶渊接了旨,又匆匆赶回东宫,却发现钟离宴已经在府门处候着了,他神色凝重,略带焦急的来回踱步。 “阿宴,人我带回来了。”扶渊用手里的圣旨指指常令,“你那边如何了?” “方姑姑死了。”钟离宴严肃道,“咱们打草惊蛇了。” 第5章 同党 “是你打草惊蛇,不是我。”扶渊纠正道。 “有区别么?”钟离宴皱眉。 “你们说……姑母……死了?!”噩耗带走了常令脸上所有的血色。 “呃……要不你先缓缓?”扶渊回首看了常令一眼,生生把心中的疑问都憋了回去,又对钟离宴道,“先找个人看着他,等他稳定了再说。” “行。咱们进去说。”钟离宴点点头。 二人进了书房,扶渊把圣旨甩在钟离宴书桌上,示意他自己看。 钟离宴本想先跟扶渊说明昨天方姑姑的死,却被诏书的内容给硬生生压了下去。 “以上神身份上朝?父皇这是何意?”钟离宴满脸的惊讶。 “字面意思呗。以后你上学,我上朝,咱俩一个都跑不了。至于没有官职……我这点儿资历当个不入流的都费劲,还上朝呢。也只好用上神的身份了。”扶渊自嘲地笑笑。 钟离宴没有接话。上神身份何其尊贵,上朝时他只需站在基本不会来的元王身后,与习洛书这个宰相并排。看起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事实上却比习洛书差了十万八千里,只是个花架子,并没有实权,看来父皇还是想让扶渊多学些东西,多历练些时日。 “童养臣。”扶渊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嗯?”钟离宴不解。 “我说我就是你家童养臣,若我是女儿身,说不定还是童养媳。”扶渊懒洋洋的,“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否是你在朝中唯一的同党?” “是。”钟离宴有一说一。 “这……那你这么多年都在干什么?难道读书读傻了?没看到陛下都着急到给你拉帮结派了。”扶渊无奈道,把那副万事随意的态度收了收,“我还想认识一下所谓的同党呢。” “你知道为什么。”钟离宴道。 “……”扶渊负手,在书房内踱步,“他向着陛下,那就是向着你,结党是早晚的事。再者,你继承大统之后,映川殿是你的母家,又是四大神殿之一,不可能一直处于这权利斗争之外。” 扶渊说的“他”是指习洛书,昭明皇后同母兄,钟离宴的亲舅舅。 普天之下,恐怕只有扶渊能看出,钟离宴的无所作为并非是因为他像传闻中说的那般草包无用,而是因为他怕让从不站在任何阵营的习洛书为难。钟离宴的外祖映川君,本就不喜这些庙堂上的明争暗斗,再加上昭明皇后故去,映川殿早无昔日辉煌,故而映川殿在政事上一直保持中立。作为映川殿世子,习洛书的态度就不仅仅代表了丞相的态度,更代表了整个映川殿的态度;而作为太子殿下的亲舅舅,若是太子殿下有什么动作,他必然是要站队的。 没错,钟离宴这般,只是因为不想让习洛书为难。 扶渊忽然笑了。他站在钟离宴这边,原因很多。与其一同长大的情谊只是其中一部分,并非全部。钟离宴真正吸引扶渊的,是他生在帝王家,长于深宫中,一出生就处于权利的漩涡,见惯了人性的丑恶,却依旧能守住骨子里的善良。 他就喜欢这样的钟离宴。 “有什么好笑的?”钟离宴有些无语,这人总是莫名其妙就笑了起来。 “我笑美者贵在不自知。”扶渊说的前言不搭后语。 钟离宴也不继续深究下去,反正自己说不过他,颠黑倒白,怎么说都是扶渊有理。 “虽然你看起来我现在是这个情况,但朝中的事,我也知道个七七八八,可不是问的舅舅。”钟离宴平静道,脸上没有丝毫得意之色。 “哦?”扶渊挑眉,“说来听听。” “比如……紫阳君向来顾忌绮怀君,有意打压,但正值用人之际,尤其是绮怀君这种师出名门的武将,所以父皇一直在暗中平衡二人的关系。还有,崇明殿与玲妃的哥哥兰亭看似关系不错,可前一段时间,关将军回朝,父皇问北关军务谁可代之,崇明殿推举的便是兰亭,好一招明升暗降。”钟离宴环臂于胸,一条一缕说得明白。 “兰亭是崇明仙君的学生。”扶渊补充道。 “原来如此,师徒反目,却要在人前装和气。”钟离宴一拍手,“话说你怎么知道?” “就许你在朝中有眼线。”扶渊赞许一笑,心想钟离宴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废物,“继续,还有什么?” “遮月侯送了周夫人云锦百匹。” 明明是件小事,扶渊却立刻变了脸色。遮月侯虽位高权重,却向来与世无争,而最近这个名字的频繁出现,让他生出了许多不安。而更让他不安的是,这件事发生在周家,而自己竟然不知道。 “我记得遮月侯与周家不过做过几回生意,虽然谈不上有什么过节,但同行是冤家,也谈不上有多乐呵,这回怎么突然送了这么多好东西?”扶渊问道。云锦乃是云都特产,一年到头宫里也不过能得百十来匹,这次遮月侯一下子送了百匹,可真谓大手笔。 “谁知道,物非所常即为妖,日后多注意些便是。”钟离宴倒是不甚在意。 “嗯。”扶渊眉间的凝重仍未散去,“不过话说,你的眼线是谁啊?他就真的单纯给你说说这些事情不帮你做别的事?不求别的好处?再者,你又如何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 “都是套来的,好些人呢。”钟离宴解释,“那你呢?” “就一个,结果导致消息有些片面。”原来如此,扶渊心里十分佩服钟离宴,嘴上却不说,“不过信得过,有机会让你认识认识。” “那你许了他什么呢?”钟离宴抓住了关键问题。 “你继承大统后的丞相之位,以及他家族的千年荣耀。”扶渊眼也不眨一下。 “丞相?!这你也能许得?”钟离宴坐不住了。 “你心里已有人选?”扶渊奇道,这也忒早了。 “当然!”钟离宴重新坐了回去,“这丞相之位我早就许给你了!” “哦,那既然是我的按道理来说我给别人也没什么问题。”扶渊的声音波澜不惊,没有因这丞相之位有丝毫起伏。他本无意功名利禄,嘴角却因钟离宴的话不自觉的扬了起来,“阿宴,丞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一定要考虑清楚了。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还是清楚的,怕是担不起这个责任。不过我推举的这个人,的确有能征一国之才,可堪大用。” “神神秘秘的,你倒告诉我他是谁啊。”钟离宴仍是郁闷,“不过倒也奇了,你空口无凭,人家凭什么信你。” “我这次回来,主要就两件事,一个就是娘娘的事有了眉目。所以既然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了,速战速决方为上策。你现在与他接触,就等于少了一条暗线,等这件事水落石出之后吧。”扶渊眼眸一转,“至于你说这个……以后路还长着呢,谁也没把这话当真。而且,我也不是非他不可,他怕是只有我这一条出路了。” “……你这找的是什么人。”钟离宴嘴角微微抽了抽。 “富贵险中求嘛。”扶渊笑眯眯的。 “那另一件事呢?”钟离宴总算没被他绕进去。 “另一件事嘛……”扶渊眯起眼睛,“过来镇一下那些个不长眼的,看谁敢动我们太子殿下。” “动我?”钟离宴一愣,“谁敢动我?” “紫阳殿不敢吗?成贵妃不敢吗?兰亭不敢吗?还有那些远在天边却一直窥视着帝都动向的大人物们,他们不敢吗?”扶渊仍负着手,目光与钟离宴的目光相接,“你知道大皇子是怎么死的么?” “你是说……他是……“钟离宴面色也凝重了起来。 大皇子钟离宽之,虽是庶出,却生来眉心便带有一枚淡淡的金色六芒星印记,也就是所谓的天选之人,日后皇位的继承者,却在三岁时夭折了。 然后上天才选择了钟离宴,现在的太子殿下。 扶渊两岁以前,都是跟着钟离宽之的。直到他夭折,九重天又有了新的太子殿下。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当时那么小能记得有这个人已经很不错了。但我听说他一直都很健康,后来却得了急症。怎么看这都有问题,只是没有切实证据罢了。如果真的是你我想的那般,这种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又有谁能够证明,当年咱们俩遇到的,就一定是一场意外呢?” “那……既然如此凶险,你为何现在才来护驾,你不知这几年都足够我死好几次了。”钟离宴促狭道。 “你……”扶渊简直想一脚踹上去,“我他大爷的这不刚好,就急着过来了,你个没良心的。”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钟离宴笑着求饶,待扶渊不折腾了才敛起笑容,正色道:“小渊,那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大皇子死了,最大的受益人是我和母后,成贵妃会不会觉得是母后害死了大皇子,于是报复母后?” “应该不会,”扶渊坐好了,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下巴,“天道无常,大皇子死之前,谁会猜到你是下一个天选之人?而且若要报复,为何不直接报复在你头上,或者说让你们一起死?” “你不知道,那成贵妃没有半点儿紫阳殿嫡小姐的样子,粗鄙不堪,整个人就像个疯婆娘。”钟离宴想起了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既然是疯婆娘,又为何做事如此缜密?”扶渊支颐看他。 “可能她有一位谋士?”钟离宴猜测道。 “阿宴,”扶渊摇摇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的进展有些过于顺利了,就像是被人牵着鼻子,一步一步按着对方让你走的路线走?” “什么意思?”钟离宴没有反应过来。 “我腿刚好,我在朝中的那位朋友就寻到了陆姑姑,把她带到了沁水。我回帝都的第二天,就好巧不巧地撞见那太医和老宫女的对话,你说巧不巧?” 扶渊眼中笑意全无,深幽的眸子盯着他。 “你是说有人……”钟离宴冷汗立刻就淌下来了。 “不好说,”扶渊再次摇头,“要不你先说说,那个常……呃不,方姑姑,是怎么死的吧。” “啧,都让你拐跑了。”钟离宴有些无奈,“方姑姑……” 正在这时,东宫领事的宫女站在门外叩了叩门,脆生道:“启禀上神,太子殿下,午膳已经备好了。” 真是的。钟离宴皱眉,这些人越发没有眼力见儿了,没看到自己在与扶渊商量很重要的事情吗? 第6章 无序 “折卿姐姐。”扶渊也是个没眼力见儿的,“快些上吧,我们都饿了。” 好一个上梁不正下梁歪。钟离宴腹诽,同时也发现自打扶渊回来以后,东宫的下人们就愈发的没规矩了。 “如此要紧的事情,你还有心思吃饭?”钟离宴环臂于胸,坐在扶渊对面。 “人生意义怎可辜负。边吃边聊不也一样?”有侍婢端了温水与热毛巾上来,让二人净手。 “食不言寝不语。”钟离宴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你怎么没想起这句话。”扶渊不屑道。 很快的,几样精致的小菜就被端正的摆在了桌上,尽是钟离宴与扶渊平日里的喜好。折卿上前为二人安置碗筷,捧饭布菜。 东宫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太监护院一律都是宫中拨来的,规矩严谨,行止有度,进进出出这么多人,却也只能听到衣裳窸窸窣窣与环佩叮当。 所谓边吃边聊也不过是说说而已,二人都没有一边说话一边吃饭的习惯,安静且迅速地吃完了午饭。 饭毕,又有侍女端上桌青橘水与热毛巾,供二人漱口。 “说吧,方姑姑。”扶渊把热毛巾叠好放回盘里,“她侄子姓常,叫常令。” “哦?”钟离宴挑眉,却没有问扶渊缘由,继续说自己昨天的经历,“我昨日一早进的宫,就在宁儿的重华宫呆着,巳时三刻我打发宁儿宫里的秋锁姑娘去了一趟叠翠宫……” “好一个打草惊蛇。”扶渊打断他。 “不是这个,自然是有理由的。成贵妃待宁儿还不错,常给她送些东西。成贵妃平日里也会带着宫里女眷们结个诗社赏赏花什么的。去年天寒,她还带头捐过东西。”钟离宴解释道。 “真不知道僭越二字怎么写。”明明是做好事,却只换得扶渊一声冷笑,“还真以为自己是后宫之主了?” 钟离宴没说什么,毕竟他对后宫的那些嫔妃们,印象也好不到哪去。 “她是……先太子生母。”钟离宴提醒道。 “知道了,以后见着她我客气点儿。”扶渊甚是不耐,“对了,你怎么跟宁儿说的?” “实话实说。你放心吧,宁儿也是大姑娘了。”钟离宴轻声道。 “好吧,那你继续。”扶渊放下心来。 “那时候,方姑姑还是好好的,到了宫门快落钥的时候,她被发现死在了叠翠宫的小花园,中毒,初步判断是自杀。”钟离宴掏出一张纸笺,放在桌上,推给扶渊,“在她身上发现的,那个仵作以前是映川殿的门客。” “没错,就是这种。”扶渊轻轻拈起纸笺,轻嗅一下,又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越来越顺利了,希望那个人给我们指的,是正确的答案。” “嗯,接下来把那太医叫来?” “关于方姑姑,我还需要了解几个细节,她中的什么毒?参商散要和燕窝混在一起,时日长了才会致死。还有,具体死亡时间?还有,成贵妃那边怎么说?以及方姑姑自杀的理由?” “砒霜。仵作判断是死后不久就被发现了,虽然她死在一个极荒僻的地方,但叠翠宫每日都会有人巡逻。成贵妃说她因为不喜那些菊花,责备了方姑姑几句,现在吵着闹着要搬走,说叠翠宫风水不好。” “这样啊……”扶渊捏着下巴,“成贵妃那个脾气,方姑姑受了这么多年了,也不至于因为打骂几句就去寻死。那个纸笺也看不出什么毛病……看来是幕后那个人,催促我们要快点了。” “此话怎讲?”钟离宴仍是不解。 “没有留下一点线索,直接弄死了一个嫌疑人……对了!你这东宫安全吗?”扶渊一激动,直接站了起来。 “一惊一乍,怎么不安全?”钟离宴略带责备的看了他一眼。 “比宫里还安全?赶紧的,把常令带上来。”扶渊焦急的在屋里踱步。 最终是扶渊心急火燎地亲自走了一趟,把常令带到了钟离宴的书房里。常令双眼呆滞,很明显还没有缓过来。 但已经没时间等他缓过来了。 扶渊问了他几个问题,他都回答的前言不搭后语,恍恍惚惚的。扶渊有些着急,又要起身去找大夫给他看看。 “慢着。”钟离宴环臂于胸,眉峰紧蹙,明显等的不耐烦了,“见了本殿,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常大人好大的架子。扶渊上神,他该当何罪啊?” 扶渊明白钟离宴的意思,心说我怎么知道,嘴上却胡扯:“诛九族吧。常兄也是糊涂,怎可对殿下无礼?” 钟离宴说话时,天生带着贵气的威压四散开来,连扶渊都被压制了一瞬。再加上扶渊的配合,俩人一个白脸一个红脸,令常令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就像个死人,眼神也明显清醒了许多:这可是太子殿下,不是那个随和的扶渊上神,况且……他可是昭明皇后的儿子…… 常令不敢多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呵。”轻笑一声,竟是扶渊,“怎么翻来覆去就这几句?常兄,你跟二爷,可真是一点也不像。” 常令抬头,有些惘然的看着扶渊。 “问你几个问题。”钟离宴没有看常令,“给我想好了再回答。” “你跟方姑姑,到底是什么关系?”扶渊问道。 “回上神,她是小人的姑母。” “我不听废话。”扶渊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有那么一瞬间,常令觉得扶渊并非他想象中的那般随和。 “小人……生父姓方,后来因为家舅无所出,便把我过继给了舅舅。方姑姑……是家父的妹妹。姑母她……” “被毒死的,具体是谁做的还不清楚。你好好配合我们,待事情水落石出,我们定会给你个交代。”扶渊轻声道。 “是。”常令点头,“多谢上神,多谢殿下。” 扶渊与钟离宴对视一眼,眼神又重新回到常令身上。 “你既然说当年是被骗了,到底是怎么被骗的?好好回忆一下,说的详细些,别漏了任何一个细节。”扶渊扶他起来,又为他斟了一杯茶。 常令自然不敢坐下,也不敢碰那杯茶:“当年……我来太医院已经快五年了,当时我正好是负责太医院里所有的药材采买与分配……有一日,我记得是冬日,快过年了,我姑母突然过来寻我,要我单独给她开些参商散。我当时没同意,因为她不让我留档案……” “停,抱歉打断一下。”扶渊抬手做了一个打住的动作,“太医院所有药材的采买与分配,你可知这是多大的权力?就由你一个人负责?” “自然不是,可若我愿意,自然也能……”常令有些紧张。 “那……你姑母突然过来寻你……常兄,我听你的语气,你们好像不常联系?” “的确……我还有一双弟妹,当年父亲把我过继给舅舅后的第三年,舍弟出了意外,过世了。”常令咬白了下唇,“家父家母年岁渐长,子嗣无望,便想把我从舅舅家要回来,舅舅舅母自然是不太同意,后来,我姑母,在宫里当上了叠翠宫的掌事宫女,据说颇受成妃娘娘器重。当时她便要通过娘娘为我在宫中谋个一官半职,条件是我回家,改回姓方,我没同意。然后……我姑母那个脾气……所以虽然都在宫里我们也很少联系,她也很少亲自来太医院,多是打发一些小宫女。”常令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唔,原来是这样。常兄,你继续,讲到你姑母来找你要参商散然后你没同意了。”扶渊道。 “嗯,她骗我是父亲重病,想要些参商散止痛……家父一介平民,是不能用宫里的药的。我当时很是着急,就给姑母偷偷拿了,没有记录在档案上。后来我给家里去信,家父并没有任何不适,我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常令比起最开始已经放松了稍许,说话也连贯了一些,却还是紧张,冷汗直流。 “不好意思,再打断一下。”扶渊递给他一块帕子,示意他整理一下,“参商散这种东西只有宫里有?” “失礼了。”常令双手接过帕子,“确实如此,这是遮月侯的方子,侯爷他严令不许外传的。” “也就是说遮月侯那里也有药。”钟离宴看着扶渊说道,扶渊也看了他一眼:又是遮月侯。 “后来我便去找姑母要说法,最开始她躲在内宫不出来,拒绝见我。等我再见到她,已是三年后初夏了。” “昭明皇后已经故去了?”钟离宴突然问道,他母后去的时候,正是暮春花落时。 “是,是的。”常令小心的看了钟离宴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 “抱歉,先打断一下,你姑母统共就找过你那一回?”扶渊问道。 “是。” “那,这方子好配吗?”扶渊又问。 常令到底是个机灵的,一下就明白了扶渊的意思:“商参散原料名贵,本已极不易得,加之研的细,寻常医者即便是有了那药,也是配不出来的。” 二人对视一眼。如果常令说的是真的,那么方姑姑此举,不是为了混淆视听,就是他们那有个颇为能耐的医官。 “那你姑母怎么说?娘娘薨了之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扶渊也学着钟离宴的样子,抱起了双臂。 “她第一次见我时……”常令刚刚松开衣角的手又攥紧了,“面对我的质问,的确有些慌张,我当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是要谋害皇后……她只说是自己想要拿去卖钱,谋取私利,好还她欠下的赌债。” “在宫中聚众赌博?”扶渊挑眉。 “是,当时我也信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常令又咬了咬下唇,嘴唇立刻从暗红变的煞白,又立刻从煞白变成鲜红色,“后来跟了师父,才发现那参商散的不对劲,却仍是不敢相信姑母能做那种事情……再后来,上神您回朝,姑母向我承认了当年的事情……我就……让她……” “后来的是我们都知道了。”扶渊捏着自己的下巴,“你当年既然是没写档案,偷偷拿的药材,你姑母又要去销毁什么档案呢?” “是当年她来这里登记的档案。” “有这个必要吗?”扶渊问道。他们再怎么怀疑,也不会去查某某天太医院来了某某人,他们也不知道确切时期,只有一个很模糊的时间段。如果是因为之前来的次数少,那日突然来了一次,也很难被他们怀疑,因为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啊?”常令不解。 “的确没有。”钟离宴答道。 “常兄,今日先到这里,日后还要麻烦您为我治病,方便起见,就请您屈尊在连远殿暂住些时日了。” “是。”常令应下,被折卿带了出去,又被几个侍卫保护着,送回了连远殿。 “阿宴,我有个想法。”扶渊看着他,少见的皱起了眉头。 “说吧。”钟离宴也是一个头两个大,没丁点儿头绪。 “在我们给方姑姑贴符之前,她就已经被纸笺给控制了,只是这次施法的人没有之前那个那么强大,所以纸笺需要附在方姑姑身上。纸笺操控她去太医院,让我们发现。就算这份档案真的有必要销毁,也应该在我找到陆姑姑之后,她已经知道我找到陆姑姑了,所以不应该等我回朝时才去销毁证据。再后来,可能是方姑姑在她死的地方与她真正的主子接触,被发现了我们在她身上留的东西,她便死了。” “那也就是说,有两拨人,一拨是害我母后的真凶,一波是为我们指引当年的真相。” “不,也可能是三拨人。”扶渊伸出三根手指,“一拨是当年害娘娘的人,一拨是把答案指向错误的人,另一拨是把答案指向另一个地方的人,暂且还不能判断是真是假。还有,那个常令说的话也不可全信,他,或者说他姑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钟离宴沉默半晌,道:“有理,只是当年毒害母后和扰乱视听的可能是同一拨人。那接下来怎么办呢?等着他们再给我们一些提示?” “不行,那是坐以待毙。”扶渊摇头,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真的很容易让人不安,“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去,准备一下明天上朝的事情。安定下来之后再去我那个朋友那里一趟,问问当时他发现陆姑姑时的情况。至于你……注意一下遮月侯的动静吧。” 第7章 同尘 既然是以上神的身份上朝,那么自然是没有官服的。 或者说,官服便是他上神的礼服。 扶渊在连远殿小阁楼上,没有像往常那般坐在临窗的小桌旁看书,或者托腮俯瞰窗外万家灯火,而是半躺在矮榻上,摩挲着如玉般流光溢彩又如玉般冰凉的笏板出神。那件月白的云锦礼服,叠得平平整整,放在木案上,就在他的身前。 几个月前写给天帝的信上说的很明白,回来想和阿宴一道念书。而现如今,除了一纸诏书,连句话都没捎过来。扶渊当然知道天帝养大他的目的,也知君心难测,但……扶渊叹了口气,心里还是或多或少的有些不是滋味。 算了,爱咋咋地。扶渊把笏板拍到礼服上,钻进被窝。娘娘的事,阿宴的以后,自己的病……还需从长计议呐。 笠日清晨,扶渊早早起来,却没有直接去,而是算着时辰,穿戴整齐后,不紧不慢地到了。既不比那些以勤勉著称的大臣们早,也不至于最后几个到。到了殿前,恰好遇到习洛书,二人便一同进殿。 天帝来之前,自然是群臣上前恭喜扶渊,再由习洛书一一为他介绍。扶渊以晚辈身份见了礼,遇到与习家关系好的,更是叔侄相称。既然是晚辈见长辈,那么自然少不了群臣对扶渊络绎不绝的夸赞以及习洛书难掩自豪的谦虚之辞。 都是在官场上混久了的人,能把扶渊从外夸到里,从头夸到脚,夸得天花乱坠。不过扶渊也觉着自己有值得夸的地方就是了。 扶渊向来厚颜,此时却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不失礼数的微笑致意。好不容易熬到了天帝驾到,群臣归位,整理好仪容后行叩拜大礼。扶渊没有跪,而是深揖及地,这是他上神的特权。 只是,群臣皆跪于地,唯独他一人立着,这让他有些不舒服。也许是因为众人朝拜时的肃穆,也许是因为他和天帝的位置,很像是对立。 好在这一过程并未持续多久,天帝还礼,众人平身,便有大臣出列禀告政事。 然而这个过程依然压抑,除了天下苍生,自然还有由至高权利滋生出的尔虞我诈。扶渊恭谨的站在一旁,仔细听着,不时在笏板上像模像样地记几句话。他当然不喜欢这些,但他知道,不管喜不喜欢,他都得去学。 就像修道,他也不喜欢,但是不学就会被人欺负;朝堂上的事也一样,他不去学,阿宴就会被欺负。陛下给了他这个机会,他要珍惜。 他习惯了熬,习惯了等待,习惯了忍耐,也善于熬,善于等待,善于忍耐。修道也好,官场也罢,都不过如同在沁水时的日夜,不值一提。 他自有他的远方。 近来天灾人祸倒是颇多,扶渊感慨着。 今日各部都有要事禀报,多是因为发生了灾祸的后续赈灾事宜。临近午时,方才宣布下朝。 “子泱,小渊,留一下。”天帝揉了揉眉心,看着很是疲倦。 出什么事了?扶渊向习洛书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习洛书只是拍拍他的肩,却没有多说什么。 待群臣皆散,习洛书方才开口:“陛下,不如先让小渊回去,此事……尚有回旋的余地。” 天帝又重重的揉了两下眉心,眉峰却蹙的更紧:“那便回吧。” “……陛下,舅舅,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扶渊问道,“如果我能分忧的话……” “不必,先回吧。”习洛书安慰地笑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小渊告退。” 扶渊出了大殿,还是有些担心。不过他不打算等在殿外,那样于事无益,还会耽误宝贵的时间。 他心里盘算了一下,虽然刚来就去见那位朋友,似乎有些操之过急,但是……眼下除了此事,他似乎无事可做,再加上幕后之人如此逼迫……扶渊轻叹一声,以前在沁水,过惯了终日无所事事的日子,如今才回帝都没几天,他就已经闲不下来了。除了事情本身很多之外,他自己本身也不想让自己闲下来,在帝都这个地方,无事可做总是令人不安。 小隐隐于野易,大隐隐于市难。 自己果然是道行不够。 扶渊回了连远殿,简单吃了午饭,换了身衣服,便带着名帖和一些礼物,同两个小厮,去了周府。 此周府非彼周府。扶渊此次所去的,是文山殿殿世子府,周家长房。 扶渊向来会讨长辈们喜欢,不多一会儿,周家大夫人便让自己唯一的儿子,也是文山君的嫡长孙,来带扶渊去园子里四处逛逛,也想着他们年轻人多认识认识。 殊不知,扶渊与她儿子,是早已结识。 二人只是象征性的逛了逛,便去了书房。 “上神,可是出了什么事情?”周同尘掩门,“今日怎么过来了?” “想你了。”扶渊笑道。 周同尘嘴角有些抽搐,他不知扶渊对谁都是这一套说辞,但这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还真是…… “说正事。”周同尘脸不红心不跳。 “无趣。”扶渊兀自坐下,简明扼要地讲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又道:“我来就是想问问你,当年你发现陆姑姑那件事的一些细节。” “就这点事?”周同尘有些惊讶,“你不是说,先不要与你和太子殿下有过分的接触。从你回来到现在,我憋了这么久,可你倒好,自己上赶子来了。” “听说遮月侯送了文山夫人云锦百匹?”扶渊突然问道。 “啊?”周同尘一愣,“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按理来说,殿里得了这么多好东西,会给我们这些儿孙分一些的。” “可能东西太好了吧。”扶渊看周同尘神色不似作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就是当年你发现陆姑姑的事情。” “嗯……”云锦的事情,扶渊问得没头没尾,周同尘虽然觉得奇怪,却也不再深究,至于陆姑姑的事情,周同尘虽然觉得没什么特别的,但既然扶渊问起了,“之前就跟你说过,是陆姑姑东躲西藏了好几年,后来被发现,被人追杀,上赶子来寻求周家的庇护,正好让我给碰上了。她坦白了真相,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把她交给你更为稳妥些,便请路大侠把她送到了沁水。” “追杀她的人,到现在还没有头绪吗?”扶渊问道。 “刺客是谁倒是好查,幕后之人却是毫无头绪。”周同尘道。 “……还有一个问题,你怎么请的路九千?”扶渊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路九千是无双门的副门主,不必说无双门在江湖上的地位,单论他自身的修为,便是明摆着的不好请,说是千金难求亦不为过。 “我说过,我给钱了啊。”周同尘尚不明白扶渊的意思,理所当然道。 “我的意思是,路九千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你是怎么请到的他?”自打扶渊见到了陆姑姑后,只顾着娘娘的事,倒是忽略了这些关键的细枝末节。事情虽小,却极不合理。 听到这里,周同尘也变了脸色:“我说他毛遂自荐,你信吗?” “怎么个自荐法?”扶渊问道,“你也不用脑子想想,他这样的人,怎可能是单单为了钱。” “也是……不过你要是听到了这种消息,能淡定的了?还有心思注意这种细节?”周同尘蹙着眉,“当时……陆姑姑来周家,正好撞见我,我便自作主张把她带回了家……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我恰好碰到她也有问题。祖父和父亲怕是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件事情。后来我想把她送到沁水,又苦于追杀她的刺客实力太强,便琢磨着怎么和爷爷借两个文山殿的门客……然后路九千就上门了。” “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扶渊叹气,“在这种情况下的确容易忽略这些事情,我这不也刚意识到。他没说为什么知道你需要帮助吗?” “我当时高兴过头了,无双门的信誉四海八荒都信得过,自然是痛痛快快地付了钱,什么也没问,还觉得人家真是江湖义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上神,真是对不住,”周同尘揖手,“还是我疏忽了,不然就能顺着这条线索找到幕后之人了。” “不必,”扶渊摆手,“还是有线索的,也算是不虚此行了。顺着无双门这条线,应该也能查到些什么。” “未免太冒险了。”想到扶渊的打算,周同尘的眉峰便不自觉的蹙了起来。 相传无双门的门主乃是无量海皇室,当年篡位不成,便远走他乡,创立无双门;而副门主路九千,来路不明,修为强大,手段高明,更令人畏惧。据说,只要报酬足够,他们连魔族的委托都敢接。别的江湖门派虽不齿无双门这种行为,却也因惧怕无双门的势力,连在光天化日之下骂他们一句都不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扶渊挑眉,似乎心中已经有了想法。 周同尘看他这个样子,知道他已经做了决定,便也明白再劝也是徒劳,就说起了别的事情:“近几日北境灾害频繁,民变颇多,上神怎么看?” 扶渊突然想起了大朝会结束后天帝与习洛书奇怪的态度,敛眉说道:“怕是要出大事。” 周同尘略一沉吟,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待的时间太长,也会惹人猜测。”扶渊道。 “不留下吃饭了?家母吩咐厨房设宴呢。”周同尘挽留道,“再者,你来都来了,有心人怕是早就想到我站在殿下这边了。” “我来自然是有理由,还不至于牵扯到你。”扶渊摇摇头,“有损令姐闺誉,我还是走吧。” “……我姐?闺誉?你打什么旗号来的?”周同尘感觉到一股热血冲上灵台。 “打你姐的旗号啊。”扶渊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周同尘压下想把扶渊打一顿的冲动,诡异一笑,说道:“上神,下官有一妙计,不仅能让你和家姐撇清关系,还能和下官撇开,绝不会惹人怀疑。” “哦?何计?说来听听?”扶渊忽然觉得有一丝不妙。 “得罪了,”周同尘拱手,也不问扶渊愿不愿意,“我会和家母解释清楚的。” 第8章 北上 不过片刻,扶渊就被由周同尘指使的家丁护院们给连人带东西丢出了周府大门。扶渊呆坐在周府门外的青石板上,心想这都是什么馊主意。 不过也可见周同尘这个文山殿独孙在长房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那些家丁简直就是把他的话当成圣旨,连对把扶渊丢出去这种荒唐无稽的命令,也未曾犹豫一瞬,便毫不犹豫的执行了。 没周同尘以前说得那么惨啊,看来最近混得不错,想来是得了文山君的青眼罢。 还是因为他姐姐,他生气了吧。以后……道歉太单薄了,扶渊想着,保他姐姐有一门好姻缘才是。 随扶渊而来的那两名小厮面上也带着些许惘然,明明这半天都好好的,怎么突然被赶出来了?但他们面上更多的是担心与害怕,担心扶渊因此事迁怒于他们。 “上神莫恼,”一名颇为清秀小厮开口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就算她家小姐是……” “不得妄议。”扶渊抬手,颇有风度地止住了他的话,“小青,我告诉你,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走吧,收拾收拾,今晚去东宫蹭饭。”扶渊起身,拍了拍衣裳上沾的浮尘,一举一动,好生风流。 扶渊带着礼物去周府向周家小姐示好并被赶出来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九重天,成了上至王侯公卿下至黎民百姓的饭后谈资。只不过,碍于扶渊的面子,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罢了。 扶渊没有回连远殿,直接去了东宫。虽然没有提前打招呼,但东宫的饭也够他吃了。 夏日刚过,夜风已微微有了凉意,长街东侧种了凤凰花,花枝随风摇曳,火红的花瓣落了满地,半江瑟瑟半江红的。以前太子殿外面是没有这些的,听钟离宴说,这是南方的品种,在北方不好养活。 刚进大厅,就看到钟离宴坐在堂椅上,一如既往地抱着胳膊,更甚从前的一脸嫌弃:“你去周家干什么?丢人现眼?” “这是什么话,传出去也是风流事一桩。”扶渊不以为意。 “不要脸,到底干嘛去了。” “……说了,见朋友。”扶渊满面春光。 “周和光?”钟离宴当然不信。 “她弟弟,周同尘。以前在沁水,我救过他一次,一来二去的,就熟识了。”扶渊言简意赅。 “她弟弟?她还有弟弟?”钟离宴奇怪道:“长什么样子?” “当然不如庄镇晓。”扶渊道,“也不像周和光。” 也不能怪钟离宴对周同尘这个文山殿独孙,玄山第一宗派无名宗二弟子,本朝最年轻最有前途的户部侍郎大人毫无印象,甚至一上来什么也不问,先问人家长相,实在是因为,他姐姐实在是太出名了。可以说是整个九重天山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在魔族都有她的狂热粉丝。 九重天有一个传统,就是礼部每年都会请不同阶层的人来选出他们所认为的最好的未婚男子与女子,综合考量,排出公子榜与美人榜两榜。若是榜上的人有了婚嫁,便会自动从榜上除名,因此,这两榜也被人们戏称为最佳未婚夫或最佳未婚妻榜单。 此榜力求公平公正公开,其结果也被绝大多数民众所接受。榜单上的第一名,便是第一公子与第一美人了。文山君的长孙女周和光,便是现在榜上的第一美人。她自幼离家,与弟弟周同尘同在无名宗修道。她也是无名宗宗主的开山弟子,无名宗的人都称她为大师姐,像扶渊他们这些小辈,纵使并非无名宗弟子,也会称呼她一句周师姐。 而扶渊方才提到的庄镇晓,便是那第一公子,同时也是九重天第一院天时院的院长的开山弟子。 那周和光清逸出尘,美丽之中带着圣洁的意味,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而那庄镇晓,也是出尘脱俗,却是冷若冰霜的脱俗法,使人连远远望着,都能感到一股寒意。而且这二人都是名门大宗的继承人,相同的身份,相似的风格,倒是让世人生出许多感慨。 若有老一辈的人在场,恐怕会生出更多感慨。因为他们之前的第一公子与第一美人,正是映川君的一双儿女,习洛书与其妹习昭明皇后。习洛书谦和有礼,温润如玉,似春风拂面;而皇后娘娘则是温柔贤德,如春雨滋润。只是二人皆已娶嫁,习丞相的温柔体贴除了习夫人无人能得,而皇后娘娘,如今更是无人得见了。 钟离宴在榜上的排名倒是很靠前,不过他本人很少关注这些,只扶渊总觉得礼部不过是迫于他太子的淫威罢了;而扶渊因在沁水多年,不大出现在人前,人们早已淡忘了他的存在,礼部肯把扶渊排上榜,扶渊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周同尘也在朝中任职?”钟离宴仍是对此人一点印象也无。 “前一阵子刚升了正四品户部侍郎。人家还是无名宗二师兄呢。”扶渊端起桌上的热茶,饮了一口,“可惜这么优秀的人才,都被他姐姐的美貌掩没了。” “也是无名宗啊……”钟离宴叹道,“如此隐逸的门派,竟然会有如此入世的弟子。” “我倒觉得,无名宗不求名利罢了,并非真的隐逸。疆场上厮杀在前的,可从未少过无名宗的人。”扶渊轻啜了一口茶,赞道,“可谓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 “的确。”钟离宴应道。 九重天的人们,修习的皆是道术,天地间的至高法理,九重天的学院,也多以此为主业,其中最出名的,便是九重天十二院了。他们是九重天未来栋梁之才的摇篮,九重天新生代强者的名片,同时也是九重天最亮的一张名片。 这十二院,分别是京都三院,大道三院,八方道院和百里书院。 京都三院之首,便是天时院,同时也是九重天第一学院,朝中许多忠臣良将,皆出于此,同时,它也负责教授皇室子弟的功课,比如钟离宴与扶渊的老师,便是天时院院长的师叔。其他二院,分别为天和院与天衢院,前者以文见长,后者以武扬名。 大道三院,又叫玄山三宗,因其处于九重天南部的玄山山脉而得名。此三宗分别为无名宗,无情宗,无形宗,就如同钟离宴所说,此三宗相较于其他学院来说,是个隐逸的门派。其中无情宗专收女弟子,其他二宗则无此限制。而无名宗被称为天南第一宗,与天时院齐名,近几年甚至隐有超越之意。玄山大小门派数不胜数,皆依附于此三宗。 八方道院则分布于九重天八方,招收地方的学生,当然,其中天南道院办的最为艰难,几乎要揭不开锅了。 至于百里书院,则是十二院里最为特殊,也最为传奇的学院。此院不以道术为主,而真的是一家书院,是个真正学习读书的地方。 “不过……我记得你之前和我说过,说周同尘他只有你这一条出路了,这是何意?”钟离宴问道,“他爹是文山殿世子,他又是嫡长子,到时这个君位肯定跑不了啊。” “文山世子宠妾灭妻可是出了名的,你竟不知。”扶渊轻哼一声,“早些年都惊动过文山君,以前我听周同尘的意思,他们姐弟俩不如说是被从文山殿赶到的无名宗。” “……竟是真的,我当时还觉得太离谱,以讹传讹罢了。”钟离宴感慨一番,言归正传,“那你可有什么发现?别白被扔了出来。” “当然,”扶渊应道,“我说过吧,送陆姑姑来沁水的,是无双门的路九千。当时太激动了,也没有仔细想过周同尘如何请的路九千,如今一问,果真有问题。那路九千,是毛遂自荐。还有,”扶渊指指门外,“那个穿黑衣的小厮,叫小青,紫阳殿安排进来的。连远殿里的人没几个底子干净的,我现在一看见他们就烦。” “那就找个由头,慢慢发落遣散了,从东宫挑人。”钟离宴接道,“我这边也有新进展。你认识的那个遮月侯,和送周夫人云锦百匹的那个,不是同一个人。” “此话怎讲?”扶渊不解。 “老侯爷退位云游去了,现在这位是他儿子。”钟离宴解释,“世人皆谓遮月侯不问世事,可这么些年过去了,谁知道云都里那个年轻人,有怎样一番抱负。” “更可怕的是,这件事并未公之于众,那个年轻人,有和老侯爷一样的威信。”扶渊皱眉。 “我已经派人宣扬此事了,要不是你,这件事会成为近几天最热门的新闻。”钟离宴又嫌弃起来,“不过——那个周同尘,真的信得过?路九千的事也好,云锦的事也罢,太蹊跷。” 扶渊眉头皱的更甚,却没有接话。 扶渊虽然拧,但自有分寸,钟离宴便也不再多言:“所以接下来,你要调查无双门?” “哪有那么好查的。那个小侯爷出来搅风搅雨,却似乎并没有利用老侯爷的威信做些什么,咱们如此宣扬,怕是正中他下怀。但咱们若不这样做,只会增大他的声势……” 门外突然响起叩门声,折卿通报道宫里的郑大公公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还未等钟离宴作出回应,那大公公就迫不及待的进来了。 “殿下,陛下急召,请您速速——哎呀,上神您也在,那就不必让咱家再跑连远殿一趟了。二位准备准备,陛下等着呐。”那宫人装模作样的行叩拜大礼,又被钟离宴恰到时候的扶起。 “那您可知父皇如此着急是所为何事?”钟离宴问道。 “咱家哪知道哇,不过今天习相在御书房里待了一天,直到现在还没出来呐。”他不似寻常内监声音尖细,只是十分的苍老。 “那好,公公稍等,我二人即刻就去。”钟离宴应下。 钟离宴使个眼色,折卿便带大太监下去吃茶,稍作休息,扶渊猜折卿肯定塞了个大红包给那老太监。 那大公公是天帝身边的大太监,宰相门房七品官,更何况他这个皇帝身边的人,故而连钟离宴都敬他三分。平日里若没什么要事,都是他的弟子做这些通传的事情,今日他亲自来了,就说明了九重天发生了很大的事情,而且事态紧急。 “走吧,有什么事路上说。”钟离宴道。 二人匆匆换了衣服,扶渊与钟离宴身量相近,便借了他的衣服。 “今天大朝会,陛下让我和舅舅留下来,但后来舅舅又说,说什么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让我先回去,陛下允了,我就出来了。”扶渊严肃道,“你觉不觉得,近日天灾人祸颇多,尤其是北境?” “的确,兰亭之前还上过折子,要求在北境多部署些兵力。”钟离宴比扶渊还要严肃,“按你的意思,这件事已经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所以要叫你过去。” “盖若此也……不过,什么事能用着我呢?”这回轮到扶渊想不明白了。 “天地灵胎,你能干的事多了。”钟离宴往后一靠,抱着胳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比方说把你炖了吃,大补。” “……把你炖了吃,也一样。”扶渊回敬。 “所以把咱俩都叫来了。”钟离宴笑得更加张扬。 “你今天怎么了,能不能好好说话?”扶渊微微皱眉。 “扶渊,能用到你,肯定是为了你身上别人没有的东西,比如说你的血脉。我问你,如果父皇要杀你祭阵,你当如何?”钟离宴收起笑容,忽然认真道。 扶渊被问住了,半晌才答道:“……陛下怎么会这般对我。” “怎么不会。”钟离宴扭过头去,不再看着他,“我觉得吧,他心里只有江山,而你与我,都是可以替代的,并非没了咱们九重天就不行了的存在,所以对于他来说,都是可以舍弃的。总之,一会儿你小心些。” “嗯。”扶渊点点头,带着几分懵懂。他不明白钟离宴今日为何会说出这番话来。其实,他很想告诉钟离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是陛下真的想杀他,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二人阔步进殿,联袂而来,扶渊比钟离宴落后了半个肩膀的距离。 天帝坐在上首,面色凝重,鬓发有些散乱;习洛书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坐在天帝身边,身前的桌案上堆满了折子和推演用的星盘。 二人行礼,天帝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起身。 “九重天的结界,最近不太稳固,尤其是北边,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灵力外泄。”天帝道,“最近这些事情,都是因为这个。” 听到这个消息,二人心里皆是一惊,只是面上还保持着足够的镇定。结界出了漏洞,整个九重天都有坍塌的危险,而北方……北方的云荒之地,正是那十万魔域。 “有没有可能,是魔族所为?”扶渊问道。 “尚不清楚。”习洛书接话,“从发生的第一起到现在,已经快有三个月的时间了。最开始的情况我们还能控制,但最近,结果往往适得其反。我推演的结果,也是十分凶险。” 习洛书的推演之术堪称九重天第一,他说凶险,便一定很是难办。 钟离宴没有说话,他这是在示意扶渊,也不要说话。 “……我听说,当年九重天的结界,是高祖与帝君共同建造。我的血与帝君的一样,所以如果用我的真血,应该可以解燃眉之急,只是如何解决根本,还要再做研究。”扶渊揖手,“小渊愿去北疆,为陛下与舅舅分忧。” 钟离宴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习洛书看向钟离乾。 “小渊,”钟离乾开口了,“你虽是灵胎之资,上神修为,可去魔界也不是闹着玩的,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父皇,”钟离宴开口,“儿臣以为不妥,若能有人结伴而行还算稳妥些。既然是帝君与高祖共同结的结界,那么我钟离家子弟的血,也是可以的。” “血是可以,但气息太重了。”扶渊立即反驳,“不如我一人去安全。” 天地灵胎亦神亦魔,扶渊即使偷偷潜入魔界,也不会被察觉;而钟离家是真龙血脉,霸道至极,恐怕是未到北疆,魔族就会有所察觉。 “把你的仙牌拿出来。”天帝突然道。 扶渊一愣,把仙牌交了上去。那是一块几乎透明的玉石,流光溢彩,用大篆刻着他的名字。天帝略扫了扫,就把它放在一边,转而拿起了桌上另一块玉牌。是墨玉的,上面的字迹,扶渊看不太清楚。 “这是木氏的玉牌,他原来的主人,被魔族用了秘术,成了与你相似的模样。前不久,他潜入九重天,被我们发现了。”习洛书解释道,“你拿着,若是被发现了,这个应该能替你挡下。” 扶渊双手接过,神色复杂。若是没有被发现呢?他现在怕是已经被这个木什么玩意给做掉了,然后对方拿着自己的玉牌,里应外合…… 不过也是蹊跷,他复出的消息,竟然那么早就传到了云荒。 “只是你一个人去终归不妥,朕会叫一些人远远地跟着你。”天帝道,“万事小心,莫要强求。” “这是地图,上面标记了裂缝的位置。”习洛书递过地图。 扶渊接过,仔细地看了一遍,便还了回去。 “请陛下与舅舅放心,小渊一定能完成任务。等我的好消息。”扶渊再拜。 二人出了大殿,已是月悬其上。 “我才想起来,咱俩晚饭还没吃呢。”扶渊道。 “吃吃吃,就知道吃,”钟离宴啐道,“父皇和舅舅还一天没吃了呢。” 钟离宴没有责备扶渊请缨去北疆,因为此事除了让他一人去之外似乎无解,而且不论是父皇还是舅舅,他们都希望扶渊先解决眼下的问题,好给他们争取足够的时间去解决根本。就像方才扶渊所想,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话虽然严重了些,理却是这个道理。钟离宴只恨自己不够强大,若是自己有当年高祖一样的修为,别说只身走北疆,就是独闯魔宫,他也能提着魔君的项上人头回来。 “我觉得我很没用。”扶渊突然道。 钟离宴一愣,因为这也是他心中所想:“何出此言?” “我跟那位差的实在是太多了,当年帝君一剑动天下,我去趟北疆你都担心的要死……还是我没用。” “你多大岁数,他多大岁数。”钟离宴看了他一眼,“保不齐帝君他老人家,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如你。” “肯定比我强。”扶渊想起了他在沁水时的那些日子。 “那三年光阴,你也没有虚度,不是吗?”钟离宴认真道,“其实,那个没用的人是我。我若足够强,像高祖那般,直接杀到魔族去,哪还有这些劳什子。” “你更能扯,”扶渊勾勾嘴角,“高祖是厉害,可他不也没能把魔族怎么样吗?就像你说的,谁知道数千年数万年以后,我们是什么样子。” “嗯。”钟离宴应道。 他们都想,能快些长大。 二人回了东宫,折卿早已热好了饭菜,等他们回来。饭毕,钟离宴又对折卿耳语几句,神秘兮兮的。 “你要干嘛,还背着我说。”扶渊推了茶盏。 “送你个东西,你收好了。”钟离宴笑道。 不一会,折卿便呈上了一个红木盒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钟离宴双手接过,小心翼翼的打开。呈现在扶渊面前的,是一条猩红色的链子,天蚕丝缠着红宝石,泛着妖异的光芒。 纵然扶渊不知这宝贝材料之名贵,也能看出它绝非凡物:“这……是魔族的东西?” “嗯。也是母后留下来的。你戴着,一来九重天里魔族的东西不多,但你也别穿的一看就是扶渊上神;二来,”钟离宴取出那条璎珞,“也希望母后保佑你。” 封建迷信。扶渊笑笑,伸出右手:“帮我戴上。” 二人试了好一会儿,发现这东西系手腕上长,系脖子上短,哪里都挂不住。 “是不是我脖子太粗?”扶渊双手环着脖子,有些无辜。“这不是娘娘的东西嘛,你怎么会不知道怎么戴?” “母后就是闲暇时打开看看,也从未真正戴过。”钟离宴解释道。 “嗯……”二人略一沉吟,都看向了侍立在一旁的折卿。她一个女孩子家,应该比他们男子要懂得多些。 “你来,给他戴上。”钟离宴吩咐道。 折卿小心的接过,朝着扶渊的手腕比划了一下,便缠了两圈,系了上去。不松不紧,刚刚好。 “原来如此,多谢姐姐。”扶渊谢过,折卿连忙还礼。 “天亮之后再走吧,先去睡一会儿。”钟离宴道。 “不了,过一会儿我就走。借你的纸笔一用,我给陛下留封信。” 扶渊铺纸研墨,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大通,又小心的把墨痕吹干,叠的整整齐齐放在信封里,交给钟离宴。 “走了。”扶渊说的很随意,就像平日里在东宫蹭完了饭回连远殿睡觉。 “万事小心,千万别把我娘的东西弄丢了。”钟离宴起身,送他出去。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第9章 云荒 在八月的开始,一名面色苍白的黑衣少年,独自行走在广袤的云荒大地上。黑衣翩跹,衬的他脸色更为苍白,而更引人注意的是,他的右手腕上,系着如鲜血欲滴的手链,泛着妖异的光芒。 他在找人。 他来云荒已经月余,强行压低了自己的境界,隐盖了自己的气息,神不知鬼不觉,便修好了许多结界的裂缝。而现在,结界已经修补的差不多了,他便不再隐匿行踪,而是光明正大的走在艳阳之下。 再呆十天,如果还是找不到他,就回去,扶渊心里盘算着。他漫无目的的走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突然,又一条结界裂缝出现在他面前。。 少年人叹了口气,运气逼出自己的真血,默念法咒,来修补这条裂缝。消耗真血,对身体的伤害固然很大,但这样做对于扶渊来说唯一的好处就是,没有伤口,不疼。 他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不过不是因为又消耗了一些真血,而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穿白裙的小姑娘,正在试图接近这个结界。 那少女年纪虽小,却美丽至极,长开后定是不可方物,扶渊却无心欣赏。因为这个结界不能靠近,一旦近了,就会引发里面的法阵,被天雷劈死。连他都忌惮,更何况是个小姑娘? 扶渊向前掠去,揪住那女孩的领子,把她拽到了安全的地方。小姑娘惊叫一声,未等扶渊松手,便一个凌厉的手刀砍来。扶渊强行压低了境界,竟被这记手刀给击退了。 “谁也别想拦我!”那小姑娘恶狠狠的丢下一句话,便又朝着结界走去。 真他大爷的不要命。扶渊骂归骂,却不能真的看着她去送死。虽然扶渊拳脚功夫只学了皮毛,但这姑娘明显皮毛也不懂,不过几个回合,扶渊就抓住了她的破绽,一个旋身,便扣住了她的脉门,将她摔在地上。那少女弓身欲起,扶渊干脆一屁股坐了下去。 “你…你你你!你个登徒子!”少女脸颊通红,不知是因为方才那几招,还是因为现在被扶渊气的。 “我,登徒子?”扶渊挑眉,勾起唇角,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好啊,今天就让哥哥告诉你,什么叫登、徒、子。” “你……你别乱来,我告诉你,我父……我父亲来了。” “你爹?”扶渊右手抓着她的手腕,摁在她的头顶,左手去掏缚仙索——还是绑起来安全些,“你爹谁啊?他能打得过我?” 忽然,一道强大且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及扶渊的笑容完全凝固,就被那道气息掀飞了出去。 “父君!”少女惊叫一声,一骨碌爬起来,“那个登徒子,他欺负我!” 我……您大爷的,父君?莫非真是那位? 魔族自称圣族,他们的君主便是眼前这位圣君了。就像九重天称他们为魔族一样,他们便称九重天为妖。 踏破铁鞋无觅处……扶渊挣扎着起来,冲着远方大喊:“大叔,麻烦你讲点道理成吗?” 整个四海八荒,明知魔君身份,还敢叫大叔的,怕也只扶渊而已。 一名白衣男子忽然而至,挡在了白裙少女的身前。他面上很年轻,也很俊美,似乎担不起“大叔”这个称谓。 “本君如何不讲道理。”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我在救你女儿好不好!”扶渊双手撑着地面,坐起来对魔君怒目而视,“好端端的,她……” 男子远远的看了他一眼,毫无征兆的,他突然睁大了眼睛,目眦欲裂。又是毫无征兆的,他飞身向前掠去,死死扼住了扶渊的咽喉。 “扶渊?”两人鼻尖险些相碰。 “扶……你妹妹的渊。” 第10章 驸马 “扶……你妹妹的渊。”扶渊咬牙切齿,无比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块墨玉的仙牌从扶渊腰间滑下,那小姑娘见了,又喊起来:“父君,这是木家的玉牌!” 魔君挑眉,收了那块腰牌,扫了一眼,没有看出任何破绽。他当然见过这种玉牌,但它掉的太过及时了——或者说,刻意。 他自然没有见过扶渊,但是他见过扶渊的画像。更何况……那个给自己提供画像的人,也要他今天来这里,来见一个人。 魔君手微微松了一些,留给扶渊喘息的余地。他左手卡着扶渊的脖子,右手在他下颌骨处摩挲了几下,又向下探去,在扶渊锁骨处打了个转。他在找假面的缝隙。扶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他一个激动就把自己的脖子给捏断了。 “那个……这张脸……如假包换的……”扶渊磕磕绊绊地努力解释,魔君却突然加大了力度,“好……好看……” 魔君不理,略松了松手,又扯开扶渊的领子,向下摸索。 “流氓!你个流氓!死变态!做什么!”扶渊挣扎起来,又苦于没有着力点,反抗不得不说,还被卡得更为难受。 “你方才对本君女儿耍流氓,现在本君讨回来。”魔君面上毫无波澜,手已经准备去扯扶渊的腰带。 “咳……咳咳……岂有此理。”扶渊躬身蓄力,踹向魔君胸口,“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鹌鹑吗?!” 魔君松开扶渊,却不是因为他这一踹,而是因为他接下来的手段。 “这是我皇室秘术蚀夜阵,你怎么学会的?”魔君眯眼。 “秘术?大街上两文钱一本。”扶渊不屑道,裹紧了自己的衣领。 蚀夜阵之所以被称为秘术,不是因为修炼方法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恰恰相反,这种功法的修炼方法连总角小儿都能背下来,但普通人真正能练成的却是寥寥无几。 而皇室不同,他们天生就是修炼此道的天才,也因为老天爷的眷顾,秦氏才能坐稳这十万江山。 但如果有普通人能练成,必定是天赋极高。 “你是木萧?”魔君想起来了,南边云栖木家,确实有这么个孩子。 “现在想起本少爷是谁了,可惜,”扶渊抬手,准备出招,“晚了。” “你用这种方法对付我,就是班门弄斧,自寻死路,愚蠢至极。”魔君亦抬手,霎时风起云涌。 “总要试试才知道。” 二人同时出招,扶渊却突然变换了阵法。 “天门阵!” “不错,有两下子。”魔君站在阵眼里,比起被困,更像是在指导晚辈,“我听说这虽然是钟离家的功法,但如今用得最纯熟的,却是映川殿的习洛书。” “你不怕么?我杀了你。”扶渊无心听魔君扯淡,事实上,他很紧张,手紧握成拳,关节泛白,指尖已经掐出了汗。 “你敢弑君?”扶渊自以为凶神恶煞的威胁只换来魔君一挑眉。 “我敬你,你才是君上;我不敬你,你连屁都不是。”扶渊没有泄气,继续张牙舞爪。 “你爷爷都不敢这样同我说话。”也许如今魔君应该生气,可如今他眼里只有欣赏。这个孩子很不错……或者说,他很合适。 “关我屁事。”扶渊眼神愈发凌厉。 扶渊是真的想杀了魔君。很疯狂的想法,却有一线可能,即使对方有两个人,即使对方是这十万魔域的主人。 扶渊催动阵法。 魔君只是笑了笑,挥了挥手,那看起来固若金汤的阵法就散了:“还是有些漏洞。” 怎……怎么会?这可是舅舅手把手教给他的。一股凉意从扶渊后脑蔓延开来,怎么办,跑路吗?未必逃得掉,不如拼死一战—— “木家小子,我且问你,若魔君是别人,你还敢杀吗?”魔君俊美的脸上隐隐带着笑意。 “有何不敢?”扶渊死鸭子嘴硬。 “不错,很是不错。”魔君赞许的点头,“我决定,让你成为代双的驸马。” 这转变来的太快,上一个弹指二人还在以命相搏(至少在扶渊看来如此),这会儿就要把女儿嫁给他?扶渊心想魔君该不会是被自己给打傻了吧。 “啊?”扶渊和那个叫秦代双的小姑娘异口同声。 “就这么定了,回头叫你爷爷送彩礼。”魔君眉飞色舞。 “等……等下,君上,我爷爷给我订了亲了,我不过远房庶出,哪娶的起咱云荒的公主呐,还请君上收回成命……”扶渊连连摆手,看着十分慌乱,实则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看来魔君暂且不会怀疑他的身份了——也有可能是对方使诈,不能大意了去。 “父君,我才不要嫁给他!他太丑了!”秦代双叉着腰,绝美的面庞上写满嫌弃。 扶渊停下脚步,也不乐意了:“你说什么?你说我丑?”扶渊天生一双桃花眼,顾盼有情,他自觉这张脸即使是倒过来长,也不至于用丑来形容。 “总要比父君好看才行。”小姑娘叉着腰,脸上写满骄傲。 “代双。”魔君开口,“方才你做那般危险的事,为父还没有责罚你呢。若非木萧,你现在不死也是重伤!他是你的救命恩人,真丑也不能直说,明白吗?” “是……”小姑娘吐了吐舌头,俏皮可爱。 “……”扶渊看了魔君一眼,又看看这个小姑娘。他不得不承认,他与魔君还有很大一段差距。都说凤凰儿生的好看,但扶渊觉得,无量海的女子好看是好看,但男子就有些女气了。而魔君呢,长着一张倾国倾城祸国殃民的脸,却丝毫不显女气。而那秦代双还未长开,就已经比扶渊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要好看。扶渊沉默了,盯着秦代双的脸,心想她和周和光哪个更好看。 “登徒子!看什么看!”秦代双感觉到他的目光,立刻红了脸。 “切,”扶渊撇嘴,快走几步跟在魔君身后,“炮仗似的,谁稀罕啊。” “你不是在九重天吗?怎么到这里来了?”魔君问道,把墨玉牌还给了扶渊。 “扶渊来了,一个多月了。”扶渊悄悄抬眼,觑着魔君的反应。 “他来做什么?”有些事情,魔君比扶渊知道的还要早。 “修补这些裂缝,就他一个。他察觉到我了,但是没看到我的脸。”扶渊平静的扯淡,虚虚实实,“君上,这是个机会。” “你身上的伤?”魔君问。 “不小心。”扶渊道。 “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你想想,九重天若非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怎么会让他一个人过来?”魔君敛眉,今日之事,委实蹊跷。那个人手段了得,他不得不服,也不得不防,他到底想要什么呢?难不成这件事于他有益? “君上的意思是,扶渊身边还有高手跟着?不对啊,我没有察觉到其他人的气息,而且咳咳……”不知怎么,扶渊突然咳起来,没几下,便按捺不住胸口的气血翻涌,猛地一咳,便有一朵血莲绽于魔君雪白的衣袍上。 “木萧!”秦代双见势不好,一把扶住扶渊。娇小的身躯撑不住扶渊身体的重量,二人一起向下栽去,“登徒子!你干什么呀!?快醒醒!” 扶渊眼前阵阵发黑,尚有一丝意识:“臣失仪……”又勉强提起嘴角,冲秦代双笑了笑——这小公主娇生惯养,即使深受魔君宠爱,被日日带在身边,再怎么见多识广,又何曾真的见过血。 “父君……”小公主拖着哭腔,也害怕了,“是不是我方才下手太重……” “不是,”魔君抬手,隔空托起扶渊的身子,“以前留下的伤,看来是扶渊的手笔。那个,你也别太在意,这个仇本君早晚给你报……” 听着魔君根本不在点上的安慰,扶渊心里想笑,却已经笑不出来了。那父女俩似乎又对他说了什么,扶渊听不真切,昏昏沉沉的,那两个黑影便融入到了夜色中去。 扶渊只昏迷了几个时辰。 他醒来时,夜正深。他躺在一张很宽大的床上,门外还有零散的身影,似乎是守夜的宫女。 魔宫。 扶渊闭眼,如同熟睡般的均匀呼吸,他不想让别人察觉到自己已经醒了。有许多事,他需要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一下。这一整天,从遇到秦代双开始,也太过刺激了。他扶渊可能是这千百年来,第一个进入魔宫的神族。 天地灵胎亦神亦魔,算不得神族。那自己就是第一个进入魔宫的九重天上神。扶渊修改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自己的伤,不过是这一个月来自己频繁放血,再加上和魔君对战时祭出天门阵时所受的内伤,再加上急火攻心,才导致了白日里的那般严重。多调养一些时日便好了,无甚大碍。扶渊想着,在被窝里轻轻打了个响指,带着微不可查的气息。 这是他与天帝约定的信号。 呼……还是别胡思乱想了,陛下与舅舅,不知还能把这出将计就计的狸猫换太子演到几时,木家若是察觉了,这里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不如早点睡觉,养精蓄锐,届时若真是身份败漏,也好有力气逃。 想到这,扶渊打了个哈欠,翻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也亏他在这种情况下也能睡着。 不过他睡的并不安稳。 “上神,醒啦?今儿日头不错,咱出去晒晒太阳?”扶渊醒来,一睁眼便见到一个从未谋面的中年男人,笑眯眯地看着他。 “唔……您是?”扶渊揉着眼起身,“惠东爷爷呢?”——那是从前他的主治医官。 “老刘他家里有点事儿,托我来看着你。”中年男人不知从何处捡了个蒲扇,悠闲的扇着,比起隐者,倒是更像山里的樵夫,“上神不会怪他吧?” “不会,”扶渊摇头,看着甚是乖巧,“这些年来多亏了惠东爷爷照顾,我应当谢谢他才是,又怎会怪他。” “唔。”男人眯着眼,躺在躺椅上,似乎甚是惬意,“上神怎的这般客气。我姓周,家里老二。” “二爷。”扶渊点头,周家二爷的大名如雷贯耳,即使是远在沁水的他,也是早有耳闻。 只是他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彼时他还小。 后来他长大了。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沁水河畔。 扶渊躺在一架躺椅上,身上盖着薄被,睡得正香。案上的酒杯三三两两,另一架躺椅却是空的。 “臭小子,又喝酒!”中气十足的声音,想装睡都难。扶渊睡眼惺忪的翻了个身,锦被滑落到地上:“二爷,来啦。” “你怎么跟老刘一个德行!”周二爷在扶渊身旁的躺椅上坐下,脊背已经有些佝偻,“喝!喝!喝!喝死算完!” 扶渊叹气,撑着椅背坐起来:“我没喝多少……” “那也架不住你这天天喝……”二爷往扶渊那边凑了凑,苦口婆心地劝,“你这借酒浇愁能有什么愁啊,为赋新词强说愁,你说你——” “啧,二爷——”扶渊俯身捞起被子,“说多少次了,我不愁,我这叫馋。我还没放弃,那啥,一切皆有可能不是?”扶渊说得很快,就是为了堵住二爷的嘴:“哎,对了二爷,您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小兔崽子,没事儿就不能过来看你啦?”二爷拧着眉,却还是跟着扶渊转移了话题,“上神……可曾听闻重塑肌骨一说?” “……以前倒是听惠东爷爷提过。”扶渊半阖着眼睛,两条眉毛也拧了起来,“二爷这是什么意思?” “巽寮的事,暂且没那么重要。”二爷道。巽寮是刘惠东的字。 “我许久没见过他了,听到了什么消息,也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辞。”扶渊说得不客气,却也没有追究,“二爷有几成把握?” 原本是想着扶渊日日喝酒,灵台应该不是那么清醒才是。“四五成吧。”二爷亦叹气,“还未曾禀报陛下呢。” “不用您禀告,我来。”扶渊摩挲着腕上的银镯子,那是前些年陛下给皇子公主们打的,扶渊也有一个,离了帝都也不曾换过。 沁水河,是向西流的。 “二爷,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扶渊伸手遮住夕阳的余晖。 “不恰当。”二爷皱了皱眉。 “意会即可。”扶渊轻轻笑了。 第11章 一死生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扶渊今年十六岁,再怎么谈也谈不到什么再少,因为他正当少年时。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扶渊从十二岁那年,就已经“死了”。 他受了很重的伤,阴毒深入血脉,身上的经脉几乎全部断裂,双脚的脚筋也全断了,再无恢复的可能。 于是陛下把他从帝都送到沁水静养,在世人看来,那个曾经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已经死了。 但他毕竟没有真正的死了,或者说,还未死透。 他一直在想办法,让自己重新活过来。说的实际一些,九重天,或说陛下,没有义务去养一个废人。 所以说,这次机会,对于扶渊来说,并非再少,而是再生。 即使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夫,也只有不到一半的把握。 扶渊像往常一样,半躺在河畔的躺椅上,看着缓缓西流,难得的没有喝酒。 他在想怎么和天帝去说这件事情,怎样才能征得他的同意。 因为如果失败了,他有可能真的会死。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都是一场冒险。 但他愿意冒险。机会不多了,不在沉默中爆发,那就在沉默中灭亡吧。 不过毫无悬念的是,当抱着视死如归的信念的少年,面对着不知已经在天地间遨游了几万年的天帝时,换来的只有不知是愤怒多些还是严厉多些的质问与责骂。 “你才多大?!就不想活了?!”钟离乾拂袖,“还有你,周二!多大的人了也跟一个孩子作弄闹腾?不想干了就该滚哪滚哪去!” 扶渊腿脚不便,故而靠在榻上,周二爷站在一旁,垂手而立,低着头不敢言语。 “也没说不活了。”扶渊亦低着头,看着自己紧攥衣摆指节已经发白的手,“不是还有四五成机会么?” “上神,少说几句。”二爷低声。 “四五成?!你知道这多危险吗?!”天帝被扶渊气得头晕目眩,险些栽倒,“万一失败了怎么办?轻则重伤重则身死,你是听不明白吗?!” “我明白。”扶渊倏的抬头,紧盯着天帝,眼角已经红了,“可我现在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对我来说,这不是有五六成可能去死,而是有四五成机会活着!” 言罢,扶渊扶着榻起身,二爷去扶,被扶渊轻轻推开。他艰难的走了两步,整理衣袍,端正的长跪于天帝身前。 “求陛下成全。” “朕不允!”天帝拂袖转身,不再看那个跪在他脚边的少年。早春的阳光从窗外迸进来,照亮天帝青筋暴起的额角。 周二爷看着扶渊面上出奇的平静,总觉得要出什么不好的事情。 扶渊稽首。 “小渊失敬,有些事情想请教陛下。 “四年前,太医院院判刘惠东刘大人不告而别——”二爷眉头拧得更紧,看似无关紧要的事,很可能就隐藏着事实的一角——甚至事实本身。 “是不是因为,他发现了治好我的方法,也就是所谓的重塑肌骨。他去禀报您,您不同意,他却执意如此——于是,您便让二爷来顶替他。” 天帝不语,因为这个孩子的猜测,十之八九都是对的。 “为什么?”扶渊见天帝沉默了,权当他默认,“仅仅是因为怕失败,便让我连知道的机会都没有,让我在这里白白荒废了三年么?可这副身体毕竟是我的……” “上神!”周二爷低吼,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了。 天帝转身,看着扶渊仍保持着叩首的姿势,眉峰不由凑得更紧,却强压着心中的怒火,沉声道:“你难道不知道么,这重塑肌骨,可是要给你重塑身体,连血脉都会换掉!到那时,你这个天地灵胎当如何自处?!” “这阴毒早已深入骨髓,有什么可珍惜的?!什么天地灵胎,我也舍得下!”扶渊梗着脖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舍得下我舍不下!”天帝看着扶渊,简直想一脚踹上去,“你给我起来说话!” “我就不起!”扶渊的拧脾气也上来了,仰头看着天帝,“这血脉对您来说有什么用?!您知道毒发时我有多疼吗?我夜里被它折磨的根本睡不了觉!您知道吗?!!” “你……!”天帝被气得不轻,眼前阵阵发昏,向后踉跄了几步。他当然知道,却总是骗自己不知道。二爷见了,前趋几步扶住天帝:“陛下息怒,大动肝火,最是伤——”却被天帝一把甩开:“还不都是让你气的!” ……难道不是因为上神么。周二自讨没趣,退到一边站着。 “陛下,”扶渊再叩首,“您和舅舅的养育之恩,小渊无以为报。若是成了,自然是来日方长;若是不成……您就将我炼化,虽不及这十几年来万一,但好歹也是还上一点了。求陛下恩准。” 二爷听了这话,心有所感,也走近了,一撩衣摆,跪在扶渊身边:“求陛下恩准。” “你……你们!你们这是在逼朕!”钟离乾被这二人气得胸闷气短,声音都小了些许,“什么还不还的,朕不准!”说罢,便要拂袖而去。 “陛下!”扶渊拖住钟离乾的脚,不让他离开。 钟离乾气急,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耍无赖。他抬脚,一脚踹在扶渊肋上。 “哼。”扶渊闷哼出声,松了手。 “关起来!” 直到天帝彻底离开,随从们的吵嚷声渐渐消失,二爷才缓过神来,把扶渊从地上架起来,扶回榻上。 已是金乌衔山,日光暗淡。二人相顾无言。 周家二爷突然觉得,自己在天帝面前,还很嫩。 四年前,巽寮回京述职,回沁水的路上突然暴毙。 他仓促上任,也觉此事蹊跷,而陛下却嘱咐他不可对扶渊提起,怕年幼的扶渊伤心,便没有说实话。但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直至今日扶渊提起此事。 若不是自己姓周,若不是自己是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能抑制扶渊体内毒素的人,他今日可能也会像巽寮那样,死得不明不白。 可是陛下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且不说当年扶渊还未出生时,九重天为了争夺扶渊的抚养权,做了多大的努力;就说方才二人这般争吵,扶渊屡次出言不逊,陛下也是极力忍耐,就连最后那一脚,也是瞅准了地方,不轻不重地来一脚。疼,却又不会真的伤了他。 明明是很疼爱,甚至是纵容这个孩子的啊。 但是……话已经说明了,上神这个情况,除了重塑肌骨,就没别的法子能治,古往今来,最大的成功几率也不过四五成而已。换句话说,扶渊要么这么苟延残喘的活下去,直到体内的阴毒再也无法压制毒发而亡,要么要么重塑肌骨,尚有一半生机。 “生命只要好,不要长。” 周二爷是因为扶渊这句话,才决意帮他的。因为在他年轻的时候,也曾有人对他说过同样的话。那人他没留住,那便留住这个有几分像她的孩子吧。 陛下为什么不同意呢?二爷捏着扶渊的手腕,紧蹙着眉。难道真的是因为他的血脉?可周二爷一个医痴,真的想不出来扶渊的血除了入药,还能做些什么。 “别动手动脚的,老不正经。”扶渊挣开二爷的手,“你说我的血,有什么可珍贵的?” “唔……你可是集天地灵气而生,可活死人肉白骨,专治疑难杂症。”周二眼皮都不抬一下。 “你能不能正经点?陛下真龙天子,有什么疑难杂症需要我治?”扶渊横他一眼。 “话虽如此……其实你的血和陛下的还不一样,龙血霸道无双,普通人喝了甚至会爆体而亡,而天地灵胎则要温润许多,老少皆宜。”二爷仍是老不正经。 ……若不是他二人都被关在了这里,扶渊一定会先滚出去,离他越远越好。 “等吧。“最后扶渊道,“他不可能一直关着咱们。” “嗯。”二爷应允,起身去给扶渊找药。 二人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 “我现在终于明白,”扶渊翘着二郎腿,坐在窗户旁,晒太阳,嗑瓜子——即使平日里他并不爱吃,案上摆了几本几乎已经倒背如流的书,“为什么那边村儿里的老大爷天天拎着鸟笼牵着狗链出来遛弯儿。他们说这鸟长时间不带出来溜溜,就闷死了,我当时不信,以为他们诓我,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了那些鸟儿狗儿的心情。” “我现在就希望,有人能带我出去溜溜。” “唉,上神,”二爷在外面厅里支了个小锅熬药,“咱刚被关起来的时候我就想过,那个老不死的就是关我一百年我也不会屈服,但是说实话,五天我就受不了了。” “没出息的。”扶渊嘟囔一句,又伸手去拿案上的书。 然后,圣旨就到了。 扶渊看着周二爷跪在地上虔诚无比的接旨的画面,心里又骂了句没出息。 “陛下怎的就突然同意了?”扶渊放下书本,看起来要比二爷淡定不少。 “嗨,圣意上神您都揣摩不透,咱家又哪能明白呢?”送旨的是天帝身边的郑大太监,装腔作势的,扶渊打小就不喜欢他。 “公公言重了,您在陛下身边伺候多年,功劳自然是一等一的,哪里是小神可以比的。”却还是笑着,给那大太监送了些沁水的名贵特产,“公公别嫌弃。” 两人互相推让几句,大太监笑着收下,又恭维了几句,他便领着人告辞了。 “二爷,那就劳烦您准备东西,我随时都可以开始。”扶渊收了圣旨,道。 这场脱胎换骨是在三日后举行的,天帝与习洛书都来了。这三日二爷并没有全部用来准备——因为实在没什么好准备的。之所以等了三天,是因为他坚持认为三天后是一个良辰吉日,也觉得话本里但凡有什么大事都会在三日之后。不过这三天他倒也没闲着,每日带着扶渊沐浴焚香,搞起了封建迷信。 那天具体是个什么天气,他记不清了。只记得,真的是很疼很疼。 扶渊忽然觉得眼睛酸涩,要有眼泪浸润一下才好。 嗯?不对啊,重塑肌骨的时候,他眼睛没有不舒服。 “你怎么哭了?” 扶渊倏地睁开眼睛,一个白裙的小姑娘伏在他床边,担忧的看着他。 “木公子,你不要害怕,昨天你昏迷了,我和父君就把你带回了宫里。这是我宫里的偏殿,虽然没人住,但平日里也打扫德很干净。方才御医来过了,说你没什么大碍。”女孩声音犹如碧玉琅珰。 那小姑娘很美,她说话的时候,扶渊就偏过头去,静静地欣赏着她的脸。 “原来你会好好说话啊,我以为你只会瞎嚷嚷。”扶渊笑着,闭了眼睛。眼睛还是酸涩的难受,眼泪止不住的流,“我不害怕,只是眼睛难受得紧。” 秦代双见他面色平静,也不像是情绪不好:“那我给你请御医过来?什么叫我不会好好说话……真是的。” “不用,过会儿就好了。”扶渊回应着,撑着床起了身。他还没有从方才的梦里彻底清醒过来,但昨日的记忆也渐渐回到了自己的脑海里。然后,看着自己衣衫不整的前襟,他突然意识到——“呃,殿下,这是你的寝宫?” “是、是啊。”小公主也不好意思起来,“父君说你我早晚是要成亲的,便让你住在这里了。” “诶呦喂。”扶渊突然感觉一阵腹痛,连眼睛的不适都被冲淡不少。让他一个年轻男子就这么大摇大摆的住进公主殿,别说秦代双,他这张老脸也没处放。不过,秦代双还小,自己就当是和个孩子住一块儿了——刚过志学之年的扶渊如是想。 扶渊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道:“那什么,殿下,我外衣呢?”他就穿了件精白的中衣,那件黑色的外衣早已不知所踪。 “拿去洗了。”秦代双去了外间,托了个木盘进来,“给你拿了件新的。” “谢谢。”扶渊接过,是一件比他那件精致很多的玄色衣袍。 “不客气,等我加了香,你再穿衣服吧。用叫人来帮你吗?”秦代双很是贴心, “不用,多谢。”扶渊看见秦代双打开厅里一座博山炉的盖子,用一把精致的铜箸拨弄着里面缟色的粉末,“这是什么香?” “这是父君专门为我调制的安神香。”小姑娘的语气是掩不住的骄傲。 “君上送的?”扶渊觉得自己眼睛更是酸涩难忍,便揉了揉眼。 “那是当然!”小姑娘收好香粉,又拿起了香箸。抬头看了扶渊一眼,便惊讶道,“呀!木萧……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你怎么又哭了……”小姑娘讷讷的。 “……”扶渊抬手,果然脸上湿乎乎的一片,“无妨,真的只是眼酸……” “木、木萧!”语气里恐惧多了三分。 “又怎么?”似乎有一层红纱遮住了他的眼,他伸手去摘,却只是蹭了一手温热。 “你流血了!” 秦代双惊恐的扔了香箸,看着扶渊流下两行血泪来。 第12章 世仇 ……血?! 扶渊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看向秦代双。他惊恐的发现,自己快要什么也看不清了。 “那个香里有毒!把香炉扔出去!”扶渊闭眼,指挥道,“你也把眼睛闭上!” 黑暗中,那个小女孩握住自己的手,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拖了出去:“香炉那么大怎么拖?!咱们自己出来不就好了吗?!” 而扶渊的部分意识尚且还停留在昨夜的梦里,还觉得自己是那个腿脚不便的废人。 他活了十六年,有三年多时间,两条腿都是废的。即使他已经重新站了四月有余,潜意识里,扶渊还是觉得自己腿脚不灵便。 不过几步路的功夫,扶渊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全倚仗着秦代双,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外面阳光似乎很强,扶渊被刺的生疼,血流的更多了,顺着面颊,染红了衣襟。 “嘶——”扶渊痛苦地皱起了眉。 “你身上阴气怎么这么重?”秦代双又惊又怕。 “谁……谁知道。”该不是这香里的毒把自己体内的阴毒给勾出来了吧? “我去给你找身衣裳。”秦代双拍了拍扶渊捏着她手臂的手,低声道,“……你把我捏疼了。” “对、对不起。”话虽如此,扶渊的手也只是略松了松,并没有放开她。眼盲与腿瘸,或者说与其他的疾病,对于扶渊来说是不一样的。身处茫茫无尽的黑暗,却又行动自如,远比被困于斗室却心明眼亮要危险的多。 “你找个信得过的人去吧,就便儿找个御医。咱们现在在哪?”扶渊满脸的戒备。 “好。我们现在在我宫中的院子里。”秦代双吩咐完自己的贴身宫女,又拉着扶渊,走了几步,“那是我母妃留下来的姑姑,绝对不会害我,也不会害你。现在你的正前方是正殿,右手边是你昨晚住的偏殿。”虽然没有明说,但秦代双能感觉到他的害怕。 “嗯。”扶渊回答,俄而又镇定的补充了一句,“我想象得出来。” “是我连累你了。”秦代双拉着扶渊进了正殿,过大门处的门槛时,秦代双虽然提醒了,但扶渊太过紧张,没被门槛绊倒,却被自己绊了一下。 “怎么说?”二人在花厅里坐下,扶渊仍握着秦代双的小臂,生怕她跑了一样。 “你知道的,这香粉虽然是父君赏的,但是父君绝不会害我。” “嗯。”扶渊点头,他即使真的瞎了,也能看得出魔君对这个小公主的宠爱。“这安神香,你第一次用?” “是,我屋里还有一些旧香,想昨夜里熏了,今天就换上新的。父君说这香很不错,便想着先给你点了……”秦代双红了眼圈,反握住扶渊的手。 “谁要害你?”扶渊问道。 “多了。”秦代双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母妃去得早……父君越是护我,她们就越是……” 扶渊拍拍她的手,没由来的想起了阿宴和宁儿。吃人连骨头都不剩的地方,他们兄妹俩尚且能互相帮衬着,这个小姑娘还能指望谁呢? 有侍女端来温水和毛巾,秦代双轻轻掰开扶渊的手,挽了袖子,亲自为他擦拭脸上的血迹。 “疼么?”擦到眼眶处,她问道。 “疼是好事,说明还有救。”扶渊道,”想不到你还挺温柔的,怎么昨天刚见到你咋咋唬唬的。” “你——!”秦代双担心他落下病根儿,眼眶都红了,他却还有闲心开玩笑。殊不知,扶渊越是紧张,便越会开玩笑。 “咳咳咳!”老人的声音,不是魔君。 扶渊微惘,松开了按在秦代双手上的手,向后坐了一些。秦代双耳根有些红,怎么御医来了连声通报都没有。 也不是没有,只是声音不够大,二人都没听见罢了。 “公主殿下,恕老朽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这位公子是?”老人语气不善,扶渊也有些紧张,怕被对方看出什么端倪。 “这是木家的小公子,因着皇后娘娘思念娘家子侄,父君便特许木公子进宫探亲,谁成想出了这档子事情。”秦代双连忙起身,绕到扶渊身后,抬手按在扶渊肩头,“胡大人,您请。” 当今皇后娘娘,便是木家的女儿,若要算起辈分来,应该是木萧的远房姑母。 “胡大人。”扶渊点头,位置有些偏,但大体上脸还是对着胡御医的。 “原来是木公子,失敬失敬。”胡御医放下药箱,简单的看了看扶渊的伤势,又问了几个问题,最后掏了脉枕出来,诊了脉,便开了方子。道,“外敷内服,三日便好,具体的我都写在方子上,按照上面写的服药即可。再劳烦公主取些温热的清水来。” 扶渊听了,不由觉得蹊跷。没人知道今天他会住在这里,那么这毒肯定是冲着秦代双来的,可是……这毒一不要人名,二又是如此的容易恢复……这也忒没水平了些。 御医为扶渊洗了眼睛,期间秦代双的手一直握着扶渊的手,惹得那胡御医十分不快,但碍于身份,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君上那边知道了吗?他怎么说?”御医告辞后,扶渊问道。 “已经告诉父君了,等他忙完,会亲自过来。”秦代双柔声道。 不多时,药已经熬好。扶渊从秦代双手中接过,试探的抿了一口,不烫亦不凉,温度刚刚好。想来是秦代双已经为他吹凉了。 “有劳。”自从落到二爷手里,自己何曾受过这么好的待遇? “不必,都是因为我……”秦代双仍是满面愧色,摇了摇头。 “能为公主殿下挡下一劫,是木某的荣幸。”扶渊正色道。 秦代双一愣,又扑哧笑了出来,娇声斥道:“行了!油嘴滑舌。赶快喝了药,一会儿还要敷药呢。” 亭午时分,魔君方至。 扶渊自然很是紧张,暂时的眼盲,令他稍有不慎,便会客死他乡。但魔君似乎把他的这份紧张,自然而然地理解成了新婿见丈人的紧张。 扶渊眼上覆着黑色的布带,毒未排净之前,他连强光也不能见。 “这件事,本君和王后定会给你一个交待。”魔君道。 “……”扶渊略微低头,冷硬道,“臣不需要任何交待,但臣想给公主殿下一个交待,亦或保证。” 秦代双站在魔君身边,也低着头,不做言语。 “连我都不敢说能给她什么保证,你又如何给?”魔君面上看着年轻,但实际年龄却要比钟离乾大得多。年纪大了,对政事难免力不从心。如今外戚势力愈发的强大,几个颇具实力的皇子也是蠢蠢欲动。而魔君也有意于让贤,只是暂且还未见到让他放心的罢了。 “我……臣想见王后娘娘。”扶渊道。 魔君大概猜到扶渊想要做些什么了。“你还年轻,未必能全部理解我们这些老人所作所为全部的用意。” “正因为我们年轻,所以才不能这么憋屈下去。”扶渊直言道。 这话可是大不敬。秦代双在魔君身后使了使眼色,又苦于扶渊目不能视,便轻轻咳了两声。 “你想为她出头,可是因为她是你未婚妻?”语气里突然多了一丝调笑的意味。 “……”扶渊微惘,很快就反应过来:魔君是谁啊,动了秦代双就等于在太岁头上动土。出了这档子事,魔君定是要为她出头的。说不准,搞不好,八成这是父女俩联手演了出戏给他“看”呢! “君上,戏弄微臣很有趣么?”扶渊努力的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魔君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他一会儿,扶渊虽看不见,却也被这种诡异的气氛弄出了一身白毛汗。 “药是我下的的确不假。”魔君道,“但是要对双儿不利的,当真是明里暗里都不少。” 秦代双听了魔君亲口承认,杏眼圆睁,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现在的确没人能伤到她一星半点,但我正在慢慢变老,变弱,甚至有一天,会化作星海一粒尘。到那时可就没人护着她了。我总得找个良人,把双儿的余生托付给他。” 魔君言辞恳切,即使眼盲,扶渊也能想象出他脸上浮现的无奈与慈爱。 “所以,你是吗?”魔君问道。 他身后的小姑娘脸上早已铺满绯色云霞。 “……”扶渊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自己的事情还没理清楚,又怎好承诺他人的余生?秦代双美则美矣,但他二人相识不过一日,说这些恐怕太早了点。 也许魔君不求他真心喜欢秦代双,只求他有能力护着她。 还真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臣……臣不敢妄攀公主,还请君上,另寻良人。”扶渊抱拳,单膝跪地。 “……起来罢。”魔君仿佛叹了一口气。 混沌之中,有人搀着他的小臂。扶渊不用想,也知道那人是秦代双。他偏头,冲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吧,你要是能活着回来,我就把代双嫁给你。”魔君道,低沉的嗓音带着些许疲惫,为人君者,在女儿的幸福与国家的未来之间,他只能选择后者。 “……是,多谢君上。”扶渊顿了顿,又道,“臣万死不辞。” 但不管是他还是木萧,走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复。那个木萧,不出意外的话,死亡对他来说只是时间问题。 “去吧,进宫一趟,也该去见见你姑母。”魔君抬手,摁在了扶渊的眼眶处,轻轻扯下那条黑色的绸带。 扶渊眨眨眼,短暂的不适过后,眼前逐渐变得清明起来。 “是,劳君上费心了。” 被魔君如此戏耍一番后,扶渊不但没有生气,反倒生出了对他的同情。而自己虽然眼盲了半日,却也是虚惊一场。 可怜天下父母心。 自己竟然会可怜魔君。扶渊在心里苦笑,退一万步讲,就算九重天与云荒不是宿仇,他这般命运多舛的人也没资格去可怜堂堂魔君。 “父君,”沉默半晌的秦代双忽然开口,“既然去九重天那么危险,能不能让他别去了?”相识一日,自然说不上有何心悦,但此人救她护她,还被魔君如此试探,秦代双自然是愧疚。 “说不去就不去,让本君和木氏这么多年的经营,和他在九重天的辛苦,都毁于一旦么?”声音微寒。 秦代双一怔,她长这么大,父君还是第一次用这种口气来跟她说话。 “那……我们为什么要攻打九重天呢?和平共处不行么?”秦代双问道,声音轻了许多。 这小姑娘……还真敢说。扶渊觑着魔君面色,等他大发雷霆。 结果还是扶渊对魔君与秦代双的父女情分不够信任,魔君面上并无半分怒色:“木萧,你来告诉她为什么。”魔君 言罢便合上了眼,把手肘杵在桌上,抬手揉了揉眉心。 “因为……”扶渊硬生生的把那句“魔族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给憋了回去,他现在是木萧,得按照魔族的看法来,“因为九重天许多贵族,会豢养魔族当奴隶……”他是第一次站在魔族的视角来看,一时间还真找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 “……难道就没人管么?”秦代双低声问道。 “屡禁不止,明面上没有,暗里可就不好说了。”扶渊道。 “就因为这些?”秦代双眼角又红了。 “呃——”其实还有别的,还有许多,扶渊可以给她讲一天一夜,但此情此景,扶渊实在是不敢说。 “所谓圣族妖族,魔啊神啊,本就一类。”魔君开口道,仍阖着眼,手肘杵在桌上,抚着眉心,“只是修行功法大相径庭罢了。与其说是两族相争,不如说是两派相争。” “若有隔阂,打消便好,为何要大动干戈呢?”秦代双很不解。 “九重天定疆不久,他们的皇帝便举兵北伐,直取魔都,若非帝君阻拦,这十万魔域现在就是九重天的地界。”扶渊思前想后,小心翼翼道,“其后云荒天灾不断,当时的魔君便决定南下,试图让云荒渡过此劫……百万年来数不胜数。而且不论是云荒还是九重天,对待异族的方式都是杀。” “这些仇恨,难道不能消除么?”秦代双追问。 “除非比当年绛天城之围事件更老的人都死光了,否则无可解。”扶渊道。 秦代双咬唇不语。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绛天城之围距今一百年未到,神族与魔族又不是那么容易死的,扶渊所说的,自然是不可能的。 “非要这样?”她颤抖着。 “因为这些事都太惨了,我们这些当事人,无法淡化甚至忘记这些仇恨。”魔君淡声道,“不过有一点,即使我们全死了,这仇恨也无法消除。我相信他们妖族的帝王与本君一样,要你们这些小辈铭记前辈的血泪。” 绛天城位于九重天东北,当年魔军南下,边境告急,绛天城被围困三月,直至弹尽粮绝。城内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待击退魔族解围后,北方最繁华的绛天城,几乎沦为一座死城。 这些扶渊自然没有经历过,但他知道,当时习洛书就在绛天城里。习洛书既是亲历者,又是幸存者。 一时间,三人皆是沉默不语,气氛沉重得要命。 “……传膳吧,”魔君吩咐,“吃完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第13章 信物 次日,晨。 扶渊和秦代双坐在魔宫南边的断崖上,俯瞰云荒名山大川。 “要听曲儿么?”扶渊仍是那身黑衣,他从袖里掏出个埙来,在秦代双面前晃了两晃。 “嗯。”秦代双点点头。 乐声忽然而起,古朴,悠远,还带着秦代双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似南方小调般欢快,却又萧瑟寥落。 矛盾而复杂。 秦代双看着面前山河壮阔,忽然开口: “八月秋欲半,后夜月将圆。天潢当日流润,馀派落人寰。尘扫长淮千里,威震南蛮八郡,梓里绣衣还。芳毓燕山桂,庆衍谢庭兰。 “小山阴,长松下,白云间。壶中自有天地,闻早挂蓬冠。笑指横空丹坚。闲倚拿云竹杖,佳处日挤攀。山色既无尽,公寿亦如山。” 她唱罢,扶渊亦收了尾。 万籁俱寂,只留余音荡气回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扶渊开始暗暗祈祷,魔君父女俩不要对自己那么好,不然他日后定会不忍心下手。 可偏偏不如人意。 秦代双这个小姑娘,初识时刁蛮的紧,可内里却是一个极温柔的姑娘,颇有些色厉内荏的意味。 “那个,木公子啊。”秦代双忽然开口,歪着头看他。 “嗯?”扶渊把埙重新收了起来。 “你手腕上系的那个,父君之前送过我一条差不多的。” “…哦……”扶渊抬手,看着腕间那条红色的手链,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你们可以交换一下,做个定情信物什么的。”魔君的声音冷不丁的在二人身后想起,似笑非笑。 “不是,君上,这手链不是我的,朋友送的。”扶渊起身,有些局促。 “男朋友女朋友?” “男……欸不是——”扶渊有些无奈,魔君此人怎么总是喜欢开这种玩笑。 “收着吧,那条红色的,怪扎眼的。”魔君从怀里取出个精致的匣子,取出一条宝蓝的手链,递给扶渊。扶渊接过,仔细一瞧,果然和他腕上的那个,除了颜色外便别无二致。 “什么朋友能送你这么金贵的礼物?”魔君笑道,“我听你姑母说,这是木家祖传的,红色的她以为遗失了,没想到在你这里;至于蓝色的那条,是她的嫁妆之一。双儿小时看着喜欢,便送她了。” “……多谢君上。”扶渊一时语塞,没想到娘娘这条手链与木家有这么深的渊源。魔君话已至此,扶渊在推脱反而会让魔君怀疑,看来这“定情信物”今日是非换不可了。 没办法了,以后再找机会给阿宴拿回来吧。不过连王后的嫁妆魔君都可以送给秦代双,魔君对这个女儿当真是骄纵。 扶渊收了蓝色的那条,又把红色的那条摘下,呈给魔君。魔君努努嘴,示意扶渊给秦代双戴上。 “……”扶渊笨手笨脚的,怎么也系不上,闹得两个人都是一个大红脸。秦代双见他吭哧半天也没个结果,便羞恼地一把夺过,揣进怀里了。 魔君笑笑,开口打破了这个尴尬的气氛:“有扶渊的消息了,他现在已经从边境往南走了,现在已经到了绛天城。” “可还有旁人?”这消息放的真及时,扶渊心中暗叹。 “还有崇明君。”魔君道,“此次你若得手,便不要把扶渊送到那个地方了,送到嘉兴楼。” “唔,是。”扶渊是天地灵胎,又是上神修为,若是被杀了,肯定会引起天地异变引人察觉,所以“木萧”要做的,是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制住扶渊,把他控制起来,还要熟悉他周遭的事物,才能成功的偷梁换柱。 看似是不可能的荒谬计划,可细想起来,事实却并非如此。 扶渊刚回九重天不久,朝野上下对他都甚不熟悉,对于魔族来说,这是个换掉他的绝好的机会。这个偷天换日之计,原本是木家家主所想,魔君最开始反对过,但却不得不承认,这个计策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于是,他妥协了。 为什么不在扶渊在沁水时就换掉他?因为那时候他只是废人一个,对魔族来说毫无利用价值。阴谋的雏形早已形成,而具体的计策,却是九重天正式宣布扶渊回归后才商定的。 而木家旁支的幼子木萧,与扶渊年级相仿,身量相近,更重要的是,他有着很高的天赋与坚韧的性格,于是,他变成了这次阴谋的主角。 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 但让扶渊最为在意的,却是魔君所说的嘉兴楼。 原来如此,当真是大隐隐于市。 还有所谓的那个地方,也让人颇为在意。 “走吧,”魔君拍拍扶渊的肩,“待你凯旋。” “不负君命。”扶渊后退一步,行了一个标准的魔族礼仪。 和二人作别后,扶渊便踏上魔君所画的传送法阵,再一睁眼,人已经到了绛天城。 哎我去去去,总算是回来了。扶渊觉得自己紧绷着的神经终于能稍微放松一下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 扶渊现在,算是将计就计,在魔君面前演起了木萧。也亏的魔君和魔后对木萧这个木家旁支的孩子不甚熟悉,若是魔君多疑些,把人家亲生爹娘找来对质,他此番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能不能走得了都难说。 扶渊对魔君父女俩,自然是有愧疚的,尤其是对秦代双。魔君在位多年,前尘往事自不消多说,单单这一个出师未捷的偷梁换柱,就有足够的理由让扶渊恨他。但是秦代双不一样,她尚且年轻,与扶渊一样双手未曾沾过血腥,若非要说她罪恶,也只不过是因为她是魔君的女儿罢了。 总而言之,有些事情的确是他做错了,可他还要继续做下去。给自己找这么多理由,都是为了让自己日后的所作所为能够心安理得,觉得自己是在保家卫国罢了。人本就是靠不断的寻找让自己心安理得的理由,以及恰到好处的遗忘,才能苟活于世的。 扶渊决定,先去天绛城里,打听打听崇明君的消息。 扶渊径直去了绛天府去见城主,崇明君和“扶渊上神”果然都在那里。 崇明仙君别千端,年轻有为,乃是四大殿之首崇明殿主君,也是四大殿里最为年轻的主君。但见此人身量颀长清癯,青衫白扇,风华自足。乍眼看去是文人傲骨,可挥扇间却有一种统领三军的气势。 端的是年少有为。 而那个“扶渊”,让本尊看了,也不得不赞叹这人皮面具手艺高超,十成十的像不说,而且那人一派正气凛然,真的让扶渊生出了一种“自己还不如一个西贝货”的惭愧。 “敢问这位少侠高姓大名,何方人士?”扶渊与崇明君寒暄过后,又去问那西贝扶渊。 “扶渊”白衣白裳,戴着精致的玉冠,神色清峻,旁人含笑的桃花眼,在他这里严肃的很,一看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主儿。 “在下祈知守,天时院三弟子,见过上神。”少年行礼。 扶渊还礼:“容我多嘴问一句,这脸是哪位高人做的?” “上神有所不知,”别千端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含笑道,“祈公子这张脸可是天生的。” “……原来如此,那我二人是当真有缘。”也许是因为那个缘悭一面的木萧,扶渊突然觉得心里有些膈应:他这张脸很大众是么?若非自己是天地灵胎,恐怕都要觉得眼前的那人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何时启程回京?”扶渊问道。 “车驾已经备好,请上神稍作休整,午膳过后便启程。”崇明君笑道,“我二人来绛天城多日,收到了上神给的信号才敢表明行踪,怎样,没给上神添麻烦吧?” “哪里是添麻烦,二位可是帮了大忙了。”扶渊诚恳道。 早在离开九重天前给天帝的那封信里,他就提到了,魔君最近在边境线一带活动,若是自己能碰到,打得过还好说,打不过便只能靠木萧这个身份蒙混过关。但如果自己真的成了“木萧”,魔君势必会怀疑,这时出现一个“扶渊”,哪怕只有动向,也能在魔君心里坐实他的身份。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扶渊”竟然如此高仿。 马是神骏,日行万里,傍晚扶渊便到了帝都。若是往常,扶渊定会有意与这二人结交,一路上不说把酒言欢,也要来个相见恨晚。但也许是扶渊是真的累了,或者是看到祈知守那张酷似自己的脸心里不舒服,上了车不久就昏沉睡去,直到到了帝都祈知守叫醒他。 “原来扶渊上神是这个模样。”崇明君“唰啦”一声收了扇子,笑眯眯的看着扶渊。 “嘿嘿,惭愧,惭愧。”扶渊陪笑,整了整被压皱的衣袖。 扶渊要先去东宫一趟,然后再去见天帝,崇明二人则是直接进宫复命。 扶渊靠近了东宫,便用术法匿去了自己的气息,免得被钟离宴发现。他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帝都,先给他一个惊喜再说。 扶渊偷偷摸摸进了东宫,一路上鬼鬼祟祟,果然没人发现。扶渊窃喜,不一会儿便摸到了钟离宴的书房。窗户支着,扶渊刚好能看到钟离宴背对着他,伏案不知在写些什么。 扶渊轻轻翻上窗户。 “何方小贼,好大的胆子,偷东西偷到太子殿来了。”身后忽然想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扶渊一惊,没有站稳,眼看着就要从窗台上向里栽去。钟离宴手急眼快,从后面一把扳住了扶渊肩膀,把他提了回来。 “欸——阿宴?”扶渊回头,指着屋里那人,“那这人是——” “不过是个障眼法,早就知道你回来了。”钟离宴笑道,“怎么样,还好吗?” “还行,”扶渊转身坐在了窗台上,“阿宴,今晚等我一会儿,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好。”钟离宴拍拍他的衣摆,上面有扶渊爬墙时沾的灰,“怎么拾掇成这样了?一身黑。要不换一身再进宫。” 扶渊还未及冠,平日里都是散着头发,因为他说扎得紧不舒服,现下却全扎起来了;往日也是偏爱浅色的衣服,因为他觉得黑色死气沉沉的。 “不换,男要俏,一身皂。”扶渊摇头晃脑,“还能让陛下看看我的辛苦,心疼心疼我。” “唉,随你。”钟离宴伸出手,让扶渊撑着他跳下来,“快去吧,别让父皇等急了。” 等扶渊到了宫门,宫门已经落钥了,天帝身边的大太监在宫门口候着,一见他连忙招呼: “上神您可来啦!陛下想您想的都急啦!” 扶渊笑笑,“有劳公公了,害公公等这么久,改日小渊一定上门给您赔不是。” “上神客气,您可是大功臣,等您是咱家的福气。跟咱家来吧。”大太监领着扶渊,从偏门进了宫,往天帝在的曦月殿走。 偌大的宫殿,只钟离乾一人,复命的二人已然回去,只是不知习洛书方才有没有来过这里。 扶渊行礼,天帝挥挥手让他起来,便命人上茶看座。 “可有受伤,看你气色不好。”扶渊为了修补结界频繁放血,脸色本就苍白,再用这黑衣一衬,更显憔悴。 “没什么大碍,劳陛下挂心。”扶渊喝了口茶润嗓,“托您的福气,小渊这一趟算是有惊无险。” 接下来,扶渊便把他遇到魔君的事情细细说了,详略得当,关于秦代双的事情,则是只字未提。 “辛苦你了。”天帝叹道,“接下来若是还有什么事情,你万不可私自与魔君联系。此局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切记行事之前与我和子泱商议。还有,我会把这次你修补结界的事情宣告世人,不会让你白忙活一趟,也好堵住外面的风言风语。” 扶渊知道天帝说的是周和光的事,脸上微热:“那……没关系吗?结界破裂,百姓知道不会恐慌吗?” “结界破裂这种大范围的事情,若是想瞒必然是瞒不住的。”天帝语重心长,“但此时已经解决了燃眉之急,你再昭告天下,百姓们便不会觉得恐慌,反而会认为国家强大,自己正处于太平盛世之中。再者,你刚回来,重新回到众人的视线里,总不能靠这些不着调的事情。” “哦……陛下费心了。”扶渊也觉得没什么不妥,不过您老能别总提这件事情了吗……“那……把扶渊送到嘉兴楼一事可怎么办?若他把人关押在九重天境内还好,若是转送到魔族……”可就容易露馅儿了。 “你放心,不会的。”天帝道,“后面绝不会出乱子。” “但是木萧——” “不是木萧,是祈知守。”天帝沉声道。 扶渊愣怔了,他以为是把木萧当成自己送回去。祈知守去,对于大局以及扶渊自己而言当然是好事,但对于祈知守本身…… “陛下,我看他年纪还不如我大,与魔为质,太过危险,还是……” “不必再议了,他自己也同意。”天帝挥挥手,打断了他,“与其说同意,不如说是一直以来的愿望。他是绛天祈氏的后人。” 祈氏满门忠烈,连这未及弱冠的孩子都是一门心思的想着报国。扶渊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了魔君说过的话。既然是人家的意愿,那么他只能尊重。再说了,祈知守去可要比木萧去放虎归山好得多。 “陛下,还有一事。”扶渊看着天帝,“我想见见那个木萧。” 第14章 水牢 亥时三刻,九重天诏狱迎来了今日最后一名客人。 黑衣少年向迎上来的人递了令牌,那人立刻就变了脸色,本就严肃的面孔像是覆了层冰霜。他领着少年,走进一条狭窄幽深的小路,路的尽头有台阶旋转而下。 这诏狱里竟然还有地牢,少年毫不掩饰地四下打量着。 “要提审?”领路人问道。 “非也,”少年道,“就是来看看。” 那人也不多问,把扶渊送到地底后,七拐八绕,来到一扇带着禁制铁门前:“从这里开始,就要由上神自己进去了,属下不得陪同。直走左拐就是。” “有劳。”那少年正是扶渊,他谢过领路人,把天帝给的令牌贴在铁门上,门应声而开。等扶渊进去,门又缓缓合上了。 地牢内晦暗不明,扶渊抬手一个响指,指尖上便多了一团跳动的火焰。只不过,那火焰竟是幽幽的泛着冷光。 这牢里阴寒之气深重,竟能把他的火焰的热气全部打散。 扶渊依言左转,寒气更甚从前。走了几步,扶渊甚至还听到了细微的水声。 原来是座水牢。 扶渊把火苗放在墙壁上的灯座里,一时间,牢内灯火通明,墙面的一排灯座顺次而燃,泛着阴寒的光,不会让人产生出任何关于温暖与希望的想法。扶渊眼睛被晃得生疼,而水牢那人早已适应了水牢的黑暗,不适更甚扶渊。 “正主儿来了,木兄不赏个脸看看么?” 木萧被固定在最深处的石墙上,手臂,脖颈,腰间都捆着看似细碎实则坚韧的铁链,他低着头,长发遮住了面庞,扶渊看不清他的脸。黑水没过他的小腹,波澜起伏。扶渊知道,这水狱并非死水,而是一直流动的极寒之水。 闻声,水牢里的人缓缓抬头,眯着眼打量扶渊。 扶渊早就做好了对方与自己十成相似的心理准备,可等真正看清了木萧的脸,扶渊却发现他与自己长得并不像。 不是五官不像,也不是身形不像,而是气质不像,给人的感觉不像。弘知守扮的扶渊有三分不像,就是那种在天时院泡久了导致的由内而外散发的板正气质;而这位则有七分不像,那种狠戾阴寒,是扶渊从未有过的。 该不会是从水牢里泡久了就这样了吧。木萧狠戾的眼神,竟然让扶渊生出几分胆怯。 “木兄这脸可真俊啊,那些大人们也真是的,舍得把这么俊俏的人儿关在这里。”胆怯归胆怯,不要脸归不要脸,扶渊一向拎得清楚。 “阴阳怪气。”嗓音嘶哑。 扶渊也不反驳,举起左手,晃了两下:“木兄可认得这个?” 墨蓝的蚕丝,串着上好的蓝宝,在跳动的火焰下闪着微弱的光芒。正是魔君给扶渊的与秦代双的“定情信物”,也是木家的祖传之物。 “……你!”水面的波澜被打碎,木萧咬牙切齿的盯着扶渊,铁链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你怎么得到的?!” “你们君上送的。”扶渊笑嘻嘻地收了手,“小神这出将计就计,玩得可好?” “你——!咳咳……咳!狗……狗娘养的!”木萧被气红了脸,挣扎起来,却因寒毒早已深入骨髓,身体早已没什么力气,脚下不稳,向下跌去,又被颈上的铁链缠住,咳嗽不止,好生狼狈。 “别折腾了。”扶渊冷下脸来,那人好歹也长着自己的脸,总会给他一种自己被关进了水牢里的错觉,“反正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小神奉劝一句,您不如怎么着舒坦怎么来。” “扶渊,别想从我这里套出任何东西!”寒水打湿了他的发梢,本该含情的桃花眼只剩阴森的戾气,令人毛骨悚然。 真是糟蹋了这张好脸,扶渊哀叹,心道这还真不如弘知守那般不苟言笑的面瘫。 “没什么好套的,贵国君上不放心你这记性,事无巨细地又给我强调了一遍。”扶渊故意气他,“我今天过来就是想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子。” “你他妈——”木萧终于被扶渊这幅欠揍的样子气到忍无可忍,破口大骂起来,扶渊不忍卒听,也插不上话。看来这水牢对于木萧来说还是太轻松了些,不然怎么还有力气骂人。得跟陛下提提。 反正该看的都看了,自己这就走吧,不然阿宴该等得急了。 不过,为什么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快那么多? 算了,殊途同归。扶渊不再计较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把那团焰火取了下来,一排灯火瞬间熄灭。扶渊托着那团火焰,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只留木萧在水牢里骂个不停。 待扶渊走远了,木萧才停下,他双眼赤红,在比冰还要寒冷的水里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显然是被气得发了疯。竟然拿木家祖传之物来羞辱自己,当真是可恶至极! 不过,他早晚会露馅儿。木萧低头,笑了两声,又突然停了,只觉后脑一凉。 他怎么知道的?! 木萧左胸上,泛着淡淡的红光,虽然暗淡,在黑暗中却格外刺眼。 这是木家独有的刺青,每个人的图案都不尽相同,连君上也不曾知晓。而木氏可以靠自身法力来控制纹身的隐现。当初他与祖父约定,靠这个纹身来辨别他的身份。如若自己被发现,则用法力隐去纹身,防止九重天派人假冒他来行事。 是那盏灯!灯里烧的是龙血! 完了,彻底完了。木萧颓废的靠着石壁,任由锁链拉扯自己的皮肉,渗出丝丝血迹。 等扶渊到了东宫,已是月上柳梢。偏殿的灯都熄了,只留寝殿里还亮着灯。 今夜轮到折卿守夜,她见了扶渊,赶紧把人往里边请。 扶渊挑了帘子,人却没有进去。他看见钟离宴和衣伏在美人靠上,旁边还摆着书,人却是已经睡着了。 “我明日再来吧。”扶渊放下门帘,低声嘱咐折卿,“劳烦姐姐给阿宴加条被子,别着凉了。” 折卿应下,遣了一同守夜的婢女去送扶渊,自己则去照顾钟离宴。还未伸手,那帘子便从里面挑开了,一个睡眼惺忪的少年走了出来,正是钟离宴。 “太子殿下。”折卿行礼。 “嗯。”钟离宴应了一声,“小渊,你就这么走了,岂不是让我白等这么晚嘛。” 闻声,扶渊身形一僵,转过身来:“阿、阿宴,你醒啦?” “你这不废话,来,进来说话。”钟离宴拉起他。 二人进屋,钟离宴把书收好,一同坐在榻上。 扶渊心里还在琢磨着怎么和钟离宴解释那条手链的事,就听到前面钟离宴冷不丁地来一句:“你刚来的时候要和我说什么重要的事?” 来了。扶渊沉默一下,然后毫不犹豫的“扑通”一声跪在钟离宴面前。 “你……你这是做什么?”钟离宴惘然,竟然没有想起要拉他起来。 “二……二哥……”扶渊可怜巴巴的把左手伸过去,把腕间的手链送到钟离宴眼前。 “这是……变色了?”钟离宴不明所以。 “不是……是因为……”扶渊把从遇到秦代双开始,到换手链,事无巨细的向钟离宴讲了一遍,期间对于秦代双美貌的描述,更是尊重事实,毫无欺瞒之心。 讲了大半个时辰,扶渊就这么一直跪着,钟离宴便俯身听着。 “总之,手链的事,对不起。我一定会拿回来的。”扶渊诚恳认错,把蓝色的那条解下来交给钟离宴。 “没事,你人回来就好。”钟离宴舒了口气,他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这时,他才意识到扶渊已经跪了半天了:“赶紧起来,你腿不疼啊?” 扶渊嘿嘿笑着起来,坐到钟离宴旁边,揉着自己的膝盖。 “不过……云荒公主真的那么漂亮?比大师姐还漂亮?”但对于扶渊的某些描述,钟离宴还是觉得言过其实。 “等以后有机会了一定让你瞧瞧。”扶渊道,“最近帝都可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快说来听听。还有啊,没想到那个崇明君那么年轻,崇明殿可是四大殿之首啊!” “那是,出了名的年少有为。”钟离宴不以为意。 “那他的徒弟兰亭诺将军岂不是更小,然后玲妃是兰将军的妹妹,所以……”扶渊一脸“原来如此”。 “不是的,”钟离宴斜他一眼,“兰将军要比崇明君年长。” “喔,原来如此,师徒二人不合,可是因为兰将军心有不服?” “也有可能是,那兰将军是个粗野之辈,崇明君呢,你见过,儒将风骨。二人因此互相看不惯也是有可能的。” “既然看不惯,那何苦拜这个师。”扶渊不解。 “谁知道呢。”钟离宴摇头,“还有嘉兴楼,可真是一万个没想到。” …… “若说起这一个月发生的最大的事……”钟离宴看了一眼扶渊,“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遮月侯向文山殿提亲了,求娶大师姐。” 扶渊第一反应是老侯爷,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恍惚又想起来现在的是那位小侯爷,微凉的茶水又呛进气管,咳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也不用这么激动吧?”钟离宴连忙给他顺背,没想到扶渊反应竟然这么大。 “我刚被人家扔出来,遮月侯就提亲,这不明摆着打我的脸吗?文山君怎么说?”扶渊重重把茶杯放回桌案。 “不同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回是笑出了眼泪。 笑够了,扶渊又提起了祈知守:“那个天时院的三弟子,和我像得很呢,我都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怪不得。”钟离宴面上略有惊诧之色。 “怪不得?什么怪不得?”扶渊不解。 “我只听说过那三弟子是个少年天才,”钟离宴抱起手臂,“鲜少出门,出去了也是以面具遮面,都有传言说他貌甚寝的。” “哎?至于嘛?明明是个大美人。”扶渊散开束着的头发,抓散了,一贯的厚颜,“左右我也不在帝都,谁认识我这张脸……欸不对,我在沁水的时候,也就见过陛下,舅舅,惠东爷爷和二爷,再有就是来往仆从和附近的村民,他怎么知道我俩长得如此相似?” “也许人家遮面,并不是因为你?”钟离宴习惯性的抱起手臂。 “岂有此理,我这张脸有什么好遮的。”扶渊拍拍脸,沉默了一下,“对了,阿宴,这几年……你怎么都不来看看我,连封信也没有。” 扶渊在沁水,呆了三年有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沁水在帝都南边不远,刚开始,陛下和舅舅常来,那时候他们说阿宴的伤还没好利索,过一段时间就来了。后来渐渐的,陛下他们两个也来得少了,再后来,扶渊也就不问了。 “……你说……什么?”钟离宴一怔。 “我说,本上神在沁水呆了三年,你也不知道来看看我。”扶渊打了个哈欠,像是随口一问,不甚在意的样子,“现在都有两更天了吧。” “不是你说,不想见我的吗?”钟离宴低着头,碎发遮住了脸,扶渊看不清他的表情。 “嗯?我说过这句?我干嘛不想见你,说实话,刚开始我都想死你了,后来……嘿嘿嘿,就没那么想了。”扶渊看着钟离宴,才察觉到他神色微妙,这才认真起来,“怎么了吗?” “你说你,从来都没有想过不想见我?”钟离宴神色严肃,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是、是啊。”扶渊只觉得莫名其妙。 “当年的事,你不怪我?”钟离宴又低下头去。 “怪谁也不能怪你呀!”扶渊瞪大了眼,看着钟离宴,手撑着榻,双腿悬在半空荡来荡去,“真的,早就说了不能怪你,没你救我,我早就死了。”他又想起自打回来之后,二人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般因为长时间没见关系会有些生疏,而是和小时候一样。虽然多数都是阿宴主动热情,甚至带着几分讨好。难道是因为这个吗? “真的?” “真的。” 二人目光短暂相接,钟离宴便偏过头,不再看他。 “谁和你说的,我不想见你。”扶渊追问。 “还能有谁。”钟离宴的声音低了下去。 第15章 一整章的回忆篇 “陛下,臣有要事禀告。”大太监颤颤巍巍地进来,面上恭谨的无可指摘,内里却是骂骂咧咧。要不是那老医官缠得紧,自己是绝不会贸然进来引天帝不快的。 天帝坐在扶渊沁水府邸的寝殿里,正在努力的找话题,扶渊也在努力地不扫天帝的兴。 “何事?非要现在来说?”天帝回首,嘴角还挂着未来得及收起的讨好笑容。 “事出紧急,烦请陛下移驾。”他恰到好处地扫了扶渊一眼。天帝知道大太监并非不晓轻重之人,他说要事,便一定是耽误不得的。他让扶渊稍等,便出了寝殿。 “可是小渊的伤……”一出寝殿,天帝便看到扶渊的主治医官刘惠东迎了上来,方才大太监的眼神,也是不能让扶渊听见。 “是治不好了吗?”天帝轻声道,听不出喜怒。如若能治好,又何必背着孩子说? “陛下多虑了,上神的伤,也并非没有希望……”老医官咬咬牙,道:“老臣无能,希望陛下能少来探望上神,抑或少坐一会儿。” 天帝一愣,不仅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这句话是他带着法力送过来的,为了不让屋里的人听见。 “你这是何意?他一个孩子,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又把他送出帝都……再不多来瞧瞧他……”天帝急了,近乎低吼,却也是用法力传到刘惠东耳中。 “陛下,您……您移驾几步,便明白了。”天帝看到,老医官的眼中,竟是深深的怜悯与悲恸,他怔住了,鬼使神差地往外走,又退回来与扶渊告别,才是彻底地走了。 当然,他没有忘记留下一绺淡如清风,不会被扶渊察觉的元神。 “上神,陛下他已经走远了。”老医官敲敲门,轻轻走进来。 “嗯。”扶渊不疑有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他方才,竟是强行运气,来掩盖自己的憔悴。扶渊缩回被子里,身子微微颤抖。天帝看到,那张宽敞的白玉床上,宽大的铺到地上的锦被里,一个小小的孩子,缩作一团,来抵御噬骨啮心的痛苦。 原来如此,扶渊这孩子要面子,又怕自己担心,竟是从来不在自己面前喊一声疼,连见了医官也要缩在被子里。那自己这几日日日来陪他,当真是害苦了他。扶渊是什么心性脾气,自己再清楚不过,怎就…… “上神,又毒发了?”老医官慌张过去,把扶渊搂进怀里。扶渊已经疼的几乎晕过去,在医官怀里轻微抽搐,脸被乱发遮住,天帝看不到他的表情。“冷,我冷——”似乎只是无意识的呓语,却又拖着哭腔。刘惠东实打实地心疼这个孩子,他拽起锦被,裹了扶渊,将他紧紧搂在自己的胸口——此毒无药可解,到目前为止,甚至连缓解的法子都没有。 此时,天帝的心里竟是比扶渊还疼,云鹤锁朝堂,终究是自己害了他。天地之子,看着风光,可天地孑然的孤寂又有几人知晓。 上神也好,灵胎也罢,终究是个孩子。 扶渊折腾到深夜,刘惠东也就陪到了深夜。 “惠……惠东爷爷?”扶渊挣扎着起身,便看到了那个搂着自己彻夜不眠的老人。 “唔,来喝点水?”刘惠东的背已经有些佝偻。 扶渊接过瓷盏:“麻烦爷爷了。” “上神哪里话。”刘惠东坐在扶渊的床榻旁边,双手扶着自己的大腿,掩在广袖中的手微微颤抖:“说到底,还是老臣无能,不然上神也不会……” “您不必自责。”扶渊放下瓷盏,擦了擦嘴,“烛九阴守钟山数万年,连陛下都忌惮三分,其阴毒难解也实属正常。您给我捡回一条命来,我又累您良多,怎么说我都要谢谢您。” 扶渊这么说本是想让刘惠东宽心,结果却适得其反。老医官听了,心里酸楚更甚。这么小就重伤难治已是大不幸,偏生这孩子又是如此的听话,不哭不闹,心里还记着别人对他的好,叫人怎么不心疼。 “夜深了,爷爷也早些歇息吧。”扶渊觑着刘惠东脸色,想了想,轻声道。 “不用。”刘惠东摇摇头,“老臣方才也眯了一会儿,现下精神着哪。” “那就劳烦爷爷陪我说说话吧。”扶渊道,“今天陛下走得那样急,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不知,”刘惠东摇了摇头,“想来是很要紧的事情吧。我看那大太监风风火火的,陛下也是神色严峻。陛下屏退众人,咱们不敢去问。” “喔……那估计陛下和舅舅最近都会很忙了……”扶渊眼中闪过几分落寞,“那阿宴呢?他好些了吗?” “太子殿下好了不少,上神无需挂怀。”刘惠东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多少次说出这个答案,“但身子还是弱,不能受了风,上神想见殿下,得等来年开春呢。” “哦,那好吧。”扶渊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惠东爷爷,其实我仔细想过了,若是一直好不了,以后该怎么办。” “……上神何必说这些丧气话……”刘惠东忙道。 “不是丧气话,只是不愿浪费时间罢了。再者,治好我,爷爷又有几分把握?与其这样空等,不如早做打算。”烛火昏暗中,扶渊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刘惠东无法反驳,因为扶渊说的是实话。 “当年陛下与舅舅力排众议收养我,使我不至于如同帝君那般幼年困苦,我自当报答他们;至于阿宴,也不知算不算得两不相欠……还有,就是爷爷您。” “上神这、这是说什么?!”刘惠东不可置信地看着扶渊。 “交待一些事情,爷爷您记好了。”扶渊认真道,“我若真到了那一步,您也不必再强留我一口气,趁我灵气未散,直接炼化便是。” 扶渊面色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个与他无关的人。 “上神……上神——老臣——”话未出口,老医官已是哽咽出声。他没有子嗣,扶渊出事这几个月来的朝夕相处,他早就把扶渊当成了自己的亲孙子,就算陛下同意,他也不会这么做。 “小渊不是故意惹爷爷伤心……这次比往常都要厉害些,我怕不说就没机会了。您先别和陛下与舅舅说,先斩后奏,到时他们也没办法。唔……还有,桌中的暗格里我留了封信,真要到了那个时候,您把它呈给陛下,陛下定不会为难您。”半大少年独自思量着,他尽力想做到十全十美,却不知他想的越是周全,刘惠东心里便痛上一分。 都什么时候了,扶渊还担心自己有个万一,天帝会为难自己这个糟老头子。 刘惠东勉强止住了眼泪,却还是说不出来话。经脉尽废,双脚残疾也就罢了,偏偏还有这阴毒,潜伏在扶渊体内,渐渐蚕食着他的身体,时急时缓,谁也不能保证,扶渊能平安顺遂的见到明天的太阳。也许更多的可能是,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夜晚,扶渊再也熬不住这阴毒带来的痛苦而魂飞魄散。 “爷爷,我累了,想睡了。”未必是真累,不过是不善于应对现下的场合罢了。 “好,好——那你睡吧。爷爷就在偏屋,有什么事就叫爷爷一声。”刘惠东起身。 “嗯,爷爷明天记得带书来,早先说好了的,您给我讲医书,可别忘了。”扶渊乖巧道。 “好,好,睡吧。”老人家连连点头。 刘惠东熄灯前,看到的是扶渊甜甜的笑。 第一个冬天,很难熬,但扶渊终究是熬过去了。 “惠东爷爷,阿宴什么时候能来呀?”扶渊坐在院里看书,门旁几棵望春开得正好。 “春寒未尽,再等些时日吧。”刘惠东拿着一个信封出来,抬手折了一根花枝递给扶渊。 “别人寄给您的信?”扶渊看着他手中的信,好奇道。 “我去年给一个朋友去了信,寄到了他家里,结果他竟然大半年未归家,这是他家仆寄来的。”刘惠东苦笑。 “唔……半年不归家,爷爷的这位朋友,想来是位爱云游四方的名士了。”扶渊摆弄着手里如羊脂玉般的花瓣。 “唉,什么名士,孟浪子弟罢了。”刘惠东摇了摇头。 第二年。 两年过去了,扶渊也不想用什么岁月如梭白驹过隙等毫无新意的词来总结这两年。或者说,他这两年实在是担不起这个形容。 阴毒发作的时候,千言万语只剩了一个度日如年。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疼法呢?像是被人捏住了心脏,用针随意的刺穿;像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吸食你的骨髓,撕咬你的皮肉;像有无尽的梦魇,欲穿头而出。 三日一小劫,五日一大劫。时日长了,扶渊自觉没有习惯这种愈演愈烈的疼痛,但事实上,他已经开始麻木了。 除了肉体上的疼痛,还有精神上的折磨。扶渊失眠,多梦,还常常被困在梦魇中醒不过来。扶渊心里清楚得很,这不过是源于对疼痛的恐惧。除了肉体上的疼痛,其他的一切痛苦都来自于想象,但就是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最能杀人于无形,将伤害实际化。 有时候,扶渊觉得自己正处于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边上,后面有什么东西,拼了命的要拉他下去。也许掉下去了就是万劫不复,但其实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但扶渊不想随波逐流,不想逆来顺受,也不想要这所谓的“解脱”。他死命扒住周身崎岖不平的岩石,在其上留下道道血痕也在所不惜,但扶渊越是用力向上爬,身后的东西就缠得越紧。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没人能拉他上来,除了他自己。 扶渊知道,许多畸余之人,因为身体的原因会伤春悲秋感叹命运不公乃至脾气暴躁,迁怒他人,但扶渊不会,无论心里有多大怒气,他都要忍着,努力的去排解自己的负面情绪。想把我逼疯是么?我偏要温文尔雅给你看! 这些年来,刘惠东自然也没闲着。他一边研究根治扶渊的方法,一边配制缓解的药物,还研究出了许多修补经脉的针灸方法,写了不少称得上是流芳千古的笔记。只是苦了扶渊,但凡每次刘惠东有什么新点子,他总是第一个去试,而且有很多东西,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才需要这种治法。 扶渊腿脚不便,虽然在刘惠东的日日针灸之下,扶渊已经能勉强走几步,但以前的伤口还是疼的厉害。加上扶渊本身就不对舞刀弄枪感兴趣,便没事就会拿书来看。书看腻了,扶渊便写写画画,弹琴吹埙,日子倒也过得去。这些小要求天帝自然是尽量满足扶渊,他派了专人给扶渊送书,每次都是去兰台把架子上的一排全送过来,让扶渊挑选。扶渊最开始还是挑挑拣拣,后来闲着也是闲着,便来者不拒,只不过有斟字酌句和不求甚解的区别罢了。 兰台是皇室的藏书阁,许多已经失传的密本在这里都能找到。兰台自然是不能随便进的,兰台的书也不是随便就能拿得出来的,可是他扶渊就有这个特权。 兰台书易得,东宫信难求。他这个太子殿下,还真是金贵的紧。 钟离宴那边既然对他不闻不问,扶渊也绝不会上赶子的去倒贴人家。只不过有时候常常会想,这不过两年,他不会把自己给忘了吧? 是不是在最开始干脆就失忆了?那舅舅和陛下怎么也不和他提提呢? 天色渐暗,扶渊百无聊赖的放下书本,看了看眼前缓缓西流的沁水河,然后拿起了放在一旁的埙。 笔疏琴陋晚云收,闲话木兰舟。熏风满袖,月华倾酒,长醉美人眸。 潇潇细雨寒烟透,天地悠,寄沙鸥。万种千般,一朝陈旧,风月为谁留。 第16章 接十四章,回到现在 “陛下他……也许有他的苦衷吧。”扶渊道。忽然的,他又想起来他们刚出事那年,陛下有次来看他,急匆匆的就走了,似乎有什么大事,自那以后,舅舅和陛下都很少来了,不过每隔一两个月还是会来看他一次,“对了,阿宴,你记不记得咱俩刚出事那会儿,出过什么大事吗?” “九重天太子和上神遇刺重伤将死,凶手是钟山之神——那几年还能有什么事比咱俩这事大?” “唔,也是。”估计十年前的事情,阿宴也记不清了吧,扶渊想了又想,才道,“还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也是关于陛下。” 钟离宴看了扶渊一眼,神色严肃,把周围的空气都带的凝重起来。 “据舅舅和陛下所说,结界开始崩塌是四个月前——四月初左右。而二爷最开始和陛下提这个重塑肌骨的事情,是二月末,陛下不同意,把我和二爷关起来一个多月,突然就下了圣旨——同意了,时间也是四月初。当时我和二爷只顾着乐了,心里虽好奇陛下为何突然回心转意,却也没有深究。我猜——” 二人对视一眼,皆已知晓对方的意思。 天帝不同意扶渊重塑肌骨这事,就是怕半路出了什么岔子;而结界刚开始崩塌,天帝便同意了扶渊和二爷的提议,算是走了一步险棋。成了,便可以暂解燃眉之急;不成,则是扶渊从此灰飞烟灭。 “难道结界崩塌,不是从四月份开始的?”钟离宴问道。 “也可能是,从一开始,陛下和舅舅就知道此事非我来不可,或者说,我才是最优选择。” 钟离宴没有接话,京城的万家灯火穿透夜幕,暖黄色的光隐隐透进东宫,那些尚且活在太平盛世的百姓们,对即将到来的危机还没有任何知觉。 “这件事父皇会昭告天下吗?不然太委屈你了。”钟离宴低声道。 “当然,他说告诉人们已经解决了,才是安抚人心的最好方法。”扶渊道。 “我怕的是,咱们九重天的百姓,毫无危机感,活在歌舞升平里假象里,万一真的打起仗来,对我们而言是早有准备,对他们来说则是飞来横祸,届时百姓恐慌起来,可不是那么好安抚的。”钟离宴的目光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以为你是担心我委屈。”扶渊叹道,也学着钟离宴的样子抱起了胳膊,“想来陛下这么做,也是有把握解决吧。” “但愿如此。”钟离宴起身,推开窗户,一轮新月已经缓缓沉下去了,“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秋试马上就要开始了,你要不要去试试?” “秋、秋试?”九重天的全国性考试,历来都是文试武试都要考,排三个榜,文榜武榜和总榜,总榜顾名思义,就是文试和武试的综合成绩。而四海八荒每百年都会举行一次诸院演武,乃是一大盛事。其宗旨就是让全天下的年轻人互相切磋,相互学习。而九重天历来的传统是,举办诸院演武那届朝试的榜首,就是九重天的领队。只要是当上领队,无论是九重天这样的泱泱大国还是青丘这种小部落,都是何其荣焉! 但今年来的人才不少,也就是所谓的“大年”,九重天内部竞争一定极为激烈。 “得了吧,”扶渊道,“文试我还行,武试岂不是白白送气给人家打?不去不去。” 武试的海选阶段,可都是不许用法力的。对于扶渊这个刚站起来没多久的人来说,那就是送给别人打。别的不说,就单单说他上神的身份,若是连海选的阶段都过不了,那岂不是丢人丢大发了。 “真不去?我倒是很想去呢。”钟离宴回身看他,眸子神采奕奕。 “那你可以微服参加。”扶渊道。碍于身份,钟离宴是不能参加朝试的。 “那赢了也没意思,”钟离宴在厅里来回踱步,“而且越到后面,被发现的可能性就越高。万一考到后面,监场的是舅舅呢?那铁定会被发现。” 为了保证公平,朝试之前,不会公布场次的监考人员名单,监考官本身也不知道。监考官都是当即抽签任命的。 “没意思?看来你不是手痒啊,你是想当领队?”扶渊眯起眼睛。 “哼哼~你猜。”钟离宴来到外厅,从刀剑架上捡了一刀一剑,“小渊,陪我过两招?” “还望兄长手下留情啊。”扶渊走近,接过那把长刀,刀背上用八分书写着“寂历”二字,掂了掂,感觉有些沉。扶渊把刀抽出来一点,其刃如秋霜,光可鉴人,一看就是把劚玉如泥的宝刀。 钟离宴那把,金色的剑柄,黑色的剑鞘,扶渊看了,只觉得好生熟悉,“这是金乌?” “是啊,”钟离宴笑笑,宝剑出鞘,漏出玄色的剑身,“以前那把断了之后,又重新铸了一把。金乌这名字,叫习惯了。” “请。”钟离宴抬手笑道。 “请。”扶渊亦抬手。 敌不动我不动,扶渊一直觉得,先出招的人必定都是沉不住气的,沉不住气的就必定会输。但是如今看来,这想法简直大错特错。 钟离宴出剑速度并不快,像是有意引导着扶渊,扶渊也意识到了钟离宴的游刃有余,便喊道:“不用给我喂招,给我看看你的真正实力!” “确定?”钟离宴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他。 话音未落,扶渊只觉虎口一麻,寂历已经飞出殿外,落地时刀刃斜插进石板里,映着月辉,闪过扶渊的眼。 哇……哦,这也太……扶渊愣在当场,一时间还不能接受眼前发生的事实。 “承让。”钟离宴收剑入鞘,“还愣着做甚?快去把你的刀捡回来。” 扶渊这才回过神来,小跑着出去,徒手去拔寂历,白刃纹丝不动,他只好用了法力,才把它拔出来。可见方才钟离宴用了多大力气。扶渊看着刀背上自己的脸,心里道了声得罪。 并非寂历不如金乌,是他和钟离宴差的太多。 “手太生,招式转换之间的凝滞太过明显,另外,力气也不够。不是没怎么练,是根本就没练过吧?”钟离宴把剑放回架子上。 “哪有时间。”扶渊笑容疲惫,双手把寂历送回了刀架上,“以前在沁水时倒看过一些剑谱,却也一直没机会练。” 钟离宴想了想,把金乌也放了回去,才道:“这刀你收着吧。我晓得像你这种境界的人,大部分人连你的身都近不了。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拳脚功夫也多少学一些。” 扶渊看了一眼那把刀,它寒光凛凛,血槽深纵,即使不以“寂历”命名,扶渊也能感受到它大杀四方的寂灭冷清。他摇摇头,“算了,兵者,凶器也。” “圣人不得已而用之。”钟离宴拿下寂历,横在扶渊面前,硬塞到他怀里,“他们都是有灵气的,多培养培养感情,心意相通,危机时刻能护你周全。” “……好吧。”扶渊双手接过,“不过你确定我这般闹人的性格不会烦到他?”扶渊自然知道这把刀不是钟离宴随意送他的,应该是挑了最适合他的一把。 “……互补,也省得他再这么冷清下去,多磨合磨合就好了。”钟离宴没想到扶渊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 扶渊总觉得,钟离宴这话不太靠谱。 “对了,这都几更天了,你再不睡,一会儿太傅他老人家到了,你课上睡觉他可饶不了你。”扶渊以袖掩面,又打了个哈欠。 “你不知道吗,艾夫子闭关了,今年都三年了。这三年来我一直是自己读书。”钟离宴道。 “欸?是吗?怪不得这么长时间也没见到。”艾夫子是扶渊与钟离宴儿时的老师,同时也是天时院院长的师叔,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 “但是……我好像快上朝了啊……”扶渊哀叹。 “今天就上朝?你刚回来,父皇总该让你歇息几天才是。” “今天不是要表彰一下嘛,就便昭告天下。”扶渊抱着刀,“应付完这些,陛下应该会给个假。” 已经快四更天了,扶渊也没有回连远殿,就在钟离宴这里眯了一小会儿,便睡眼惺忪的上朝去了。 朝上倒没有发生太多事情,退朝后围上来恭喜的人们也被习洛书挡掉了七七八八。 “快些回去睡会吧。”习洛书拧着眉头,却没说一句重话,“听说昨日你与阿宴胡闹至凌晨,往后可不许这样了,太伤身体。年轻也不许这样折腾。” “是,是,舅舅教训的是,小渊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扶渊笑嘻嘻的应承着,在习洛书又是无奈又是宠溺的目光中登上了马车。 只不过,他不是回连远殿,听习洛书的话去休息,是去另一个地方罢了。 门前的桂花已经开了,馥郁芬芳,可扶渊却觉得这里比他第一次来冷清了不少。 周家别府,周二爷家。 扶渊推门而入,轻唤了一声,没人答应。扶渊左顾右盼了一阵,确定院子里没人,才走了进去,重新关好了门。 “二爷,在吗?”扶渊扣了扣堂屋的门,“小神有大礼相送。” “……什么大礼?” 啧,果然。故意不出声,让自己误以为他不在。这老头,行事一直按自己的性子来,耽误了大事可有他后悔的了。 “那……我进来了?”扶渊试探道。 “进吧。” 扶渊一进屋,便有馥郁香气扑面而来,二爷坐在圆桌旁,正对着他,在揪一盆茉莉的花瓣。 “说吧,有什么好东西?”二爷抬了一下眼皮,又很快的垂了下去。 扶渊坐在二爷对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包裹。扶渊打开,里面是一件精白的中衣,领口上染了暗红的颜色,似乎是血迹。二爷迟疑了一下,又用包裹重新包起衣服,拿着它起身。 “这里香味儿太浓,我们出去说。” 扶渊跟着二爷来到了后院的竹林里,其中有一套石桌石椅,二人重新坐定,周二爷才小心翼翼的打开包裹,俯下身闻了闻。 “这是我在魔宫里碰到的香,所以没有机会拿到香粉。我熏了一晚上,早上起来时觉得眼睛酸涩,然后流泪至流血,没多长时间,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二爷可见过这种毒?” “这衣服你多久没洗了?”二爷嫌弃道。 扶渊:“……我要是洗了那还能留下什么?血味也不重,您凑合着用吧。” “哼,小崽子。这毒有点意思,你给我送来这个,想要什么报酬?”二爷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扶渊。 “我想让二爷替我瞧瞧,”扶渊伸出手腕,搭在桌子上,“这毒是魔君为了试探我而用的,他过了半天就替我解了毒。我不放心,怕他还有什么后招儿。” “哼,小小年纪心思忒重。”二爷让他收回手,“一会儿回屋再给你看。那、那个……” “您想问常兄?”扶渊睨了二爷一眼。 “谁管那个孽徒!”二爷脸一阵红一阵白。 “抱歉啊二爷……我还没回过连远殿呢。”扶渊抱歉的笑笑,“不过您放心,有我的结界在,没人动的了他。而我殿上的人都认为他是来给我治病的医官,自然不会亏待了他,有什么要求也会尽量满足。” “……对了,你还去了魔宫?”二爷话题转移的虽然生硬,语气里的好奇确实真的。 “嗯,个中缘由暂且还不能解释。朝廷机密,还请二爷替小神保密。”扶渊陪笑拱手,二爷颇为不屑的嘟囔了句谁稀罕。 二人回了堂屋,二爷引着扶渊来到里屋的方桌上,其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有一个造型古朴的脉枕。扶渊坐下,伸出手腕搭在脉枕上,只见二爷掐着扶渊的脉,眉头越蹙越紧。 “换手。”良久,二爷出声,扶渊换了手,眼看着二爷的眉毛就要拧一起去了。 “果然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二爷收回手。 “那敢情好。不过,您皱什么眉呢?”扶渊问道。 “这毒……以阴气为引,刚好与你体内的阴毒相呼应。也就是说,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毒已经解了,但对于你来说,毒虽然解了,但是唤醒了你身体里更为凶险的阴毒……这就不好办了……”二爷的声音愈来愈沉。 “那您再给我压制一次不就得了。”扶渊听懂了。 “哼!你说的倒轻巧!”二爷冷哼,“我上次找到的药,借助老刘花了半辈子时间写的笔记,还花了两年时间。但这个法子已经不能用了,还需要再找,你知道之前给你配的药药材有多难找吗?说不用就不用了……” 二爷叨叨个没完,扶渊也是无可奈何:“那我什么时候会再次毒发?” “不确定。”二爷摇摇头,“你自己多注意。针灸应该还可以缓解。” “怎么注意,比如少熬夜,少吃辣?” “我怎么知道!”别看二爷颓了一个月,吼起人来依旧是底气十足,“你是第一个中毒的,要注意什么不应该是你最清楚吗?!对了,还有一事,你现在这血气不足,亏得严重……” “正是放血的好时节。”扶渊一拍手,故意气他。 “还放什么血?”二爷拉下脸来,“还嫌在北境放血放得不够吗?我给你开几幅补气血的药,麻溜的付钱。” “……强买强卖嘛这不是。我俸禄刚下来你就要敲钱……好好好我现在就付您别生气。”扶渊拿了笔,在纸上写了字据,双手奉上。 “嗯,行了!”二爷扫了那张字据一眼,“上神好走不送!药您今晚差人过来取。” 还因为常令的事生气呢。扶渊认识二爷许多年,这人总是说翻脸就翻脸,只不过第一次置这么久的气。那人是他徒弟,他这么生气也是正常。扶渊知道,二爷这个脾气,自己肯定是越劝越糟,不如不劝的好。 既然二爷下了逐客令,那么扶渊也只能起身告辞。 出了门,扶渊便看到了东宫的车,车旁站着一名玄衣男子。他见了扶渊,赶忙迎了上来。 “你是折影?”眼前男子与折卿有几分相似,似乎是折卿的弟弟,东宫的侍卫长,“阿宴有什么事吗?” “正是。”折影行礼,脸色悲戚难看,“承蒙上神还记得在下。太子殿下……他……” “他怎么了?”看着折影吞吞吐吐的样子,扶渊没由来的烦躁起来。 “太子殿下……他、殿下他突然病得很严重,阿姊说……恐怕快不行了。”说到这里,折影已是泪声俱下。 第17章 幕后 “荒唐!”扶渊拂袖,“妄言太子,该当何罪!” 明明早上还好好的送自己出门,怎么过了半天,说不行就不行了? “上……上神,您先回去看看——”折影跪在地上,扯住扶渊朝服的衣摆,想让他冷静下来。 扶渊被这飞来横祸冲昏了头,却也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转身跑进周府,“哐哐”敲了两下门便进了堂屋:“二爷!跟我出趟诊,诊金好说!” 说着,也不问二爷愿不愿意去,便拉着他往外走。周二爷还从未见过如此风风火火的扶渊,愣是被扯了出去,见了太子府的马车才挣扎起来:“你干什么!我说去了吗?!” “得罪了。”扶渊抬手掐住二爷的后颈,强大的威压流遍全身,二爷动弹不得,只得任由扶渊摆布。 “把周先生扶上去,”扶渊已经冷静了下来,他低声吩咐折影,“立刻回东宫。” 周府离东宫不算太远,但亦有一段距离。扶渊坐在车里,思考着钟离宴重病的原因,他总觉得,这事和当年娘娘的事情有关。幕后之人坐不住了么? 扶渊拖着二爷下车,又把他拖进了东宫。天帝、习洛书和元王夫妻都在,他们身旁还有一些扶渊从未见过的人,皆是恭谨的立于一旁。天帝正在和太医们商量着什么,他与习洛书二人皆是眉头紧锁,面露忧色。 他拉着二爷上前,匆匆见了礼,得了天帝的准许,才拉着二爷进了里间。 习夫人守在床头,在喂钟离宴喝参汤;钟离宁和习妍跪在塌边,低声啜泣着。习夫人虽然没有哭,却也是红了眼眶,强忍着泪水。 钟离宴倚在习夫人怀里,脸色已经有些发青。 “舅母,宁儿,小鱼儿,我来晚了。”扶渊快步上前,跪在钟离宁身旁,伸手去摸钟离宴的手,“阿宴怎么样?” 习夫人含泪摇了摇头,勉强稳住声音道:“听折卿姑娘说,今早阿宴就有些不好,便请了太医来。谁知这病来如山倒,太医还未到,阿宴便已经昏迷了。”旁边的两个小姑娘听了这话,哭得更凶了。 这哭声很是能感染人,却也能乱人心神。扶渊拍了拍钟离宁,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柔声道:“你们放心,二哥哥他不会有事的。小鱼儿,你是姐姐,先带宁儿出去找陛下和舅舅。莫要再哭了,扰了你二哥。” 两个小姑娘胡乱的点头,真的一点声音也不敢出了。两人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 “舅母,您也回避一下,这里有我和二爷就好。”扶渊接过瓷碗,放在床头的矮几上,又帮着习夫人扶着钟离宴躺下。 “好,多谢周先生了。”习夫人对二爷敛衽一礼,便擦着泪退出去了。 “这都开始用参汤吊命了,我看八成是不行了。”习夫人走后,周二爷也没近前查看,只是站在扶渊身后,冷眼旁观。本来因为常令的事,他心里对扶渊多少有些怨气的;如今扶渊又不由分说的带他来给钟离宴看病,这不是明摆着把他往朝中的明争暗斗里带,况且他“请”他的方式也是这般无礼。 扶渊没理他,轻轻抬起钟离宴的枕头,果然看到里面,有一张血红色的纸笺。 岂有此理……简直是欺人太甚!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连当朝太子也敢……扶渊气的浑身发抖,又怕二爷磨蹭耽误了病情,也顾不得别的了:“二爷想听什么威胁?是你徒弟不得好死,还是你侄儿命丧黄泉?” 周二爷愣住了。二爷在沁水呆过,自然知道扶渊与周同尘的关系,按理来说扶渊不会对周同尘动手。但他也明白,若是扶渊突然发难,同尘是绝对不会设防的。也就是说,只要扶渊愿意,周同尘的命他随时可以取。 他忽然觉得,扶渊下得了这个狠手。 唉,二爷心里哀叹,人家是天地灵胎,又是上神品级,叫你一声二爷是人家克己复礼尊敬长辈;拎着你后领子把你拎出来,那你也不能多说什么,自己连个世子也不是。要不是自己亲爹是文山君,这些人还会不会对他这般客气都难说。 “那纸笺是什么?”二爷生气归生气,却不能真的置自己子侄于不顾。他有点泄气,从善如流的上前查看一番,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上神,我保证好好治,但是咱得先说好了,这治不好、救不回来了,可不能算在老夫头上。”周二说着,手上也没闲着。 “行,二爷,这张纸笺才是罪魁祸首,此事涉及昭明皇后,还请二爷先对陛下保密,以免打草惊蛇。如果有什么发现,先告诉我再去回禀陛下。此事后面有人推波助澜,我不想冤枉了好人。”扶渊语速很快。 二爷点点头,神色愈发严肃。 “如何?”扶渊俯身。 “中毒,毒已入血肉。暂且还不能确定是何种毒药,只能先行压制,再寻找破解之法。”二爷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给钟离宴扎针的手又稳又准。 “如何压制?” “取比他体内还要暴烈的真龙血,方可压制。”几针下来,钟离宴面色好看了不少。 那便只有天帝一人了,扶渊眼珠一转:“陛下万金之躯,怎可随意损伤。您看看能否先用我的。” “若要用你的血,必须每一滴都是真血才有效。你这身板儿,熬一碗估计就不行了。”二爷收了针,起来看钟离宴的情况。 “那也先用我的,实在不行了再去禀明陛下。”扶渊坚持道。 二爷见扶渊如此坚持,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这孩子精明着呐,这么做自然是有他的道理。两人回禀了天帝,便去了偏殿熬药。钟离宴服了药,情况渐渐的稳定了下来。彼时天色已晚,钟离宁不便在宫外久留,便随天帝回了宫,明日一早再过来。元王夫妇则请了好些熟识的江湖大夫,正忙得不可开交。习夫人本是想留下来照顾钟离宴,却因为心忧过甚,加上秋里天凉,身子也不爽利,竟又犯了咳疾。习洛书便把她和习妍都送回府,嘱咐了习妍好生照顾母亲,又匆匆赶回东宫。 那时太阳刚刚落下,弦月还未升起。苍穹之上只有三五小星,泛着寒寒暖暖的光。 钟离宴昏迷未醒,有折卿在一旁守着;扶渊病恹恹的蜷缩在外间的美人榻上,裹着钟离宴的斗篷,折影侍立一旁,两人似乎在说些什么。 见习洛书来了,折影便躬身告退,又有侍婢给二人上了暖身的茶。 “吃过了吗?”习洛书问,在扶渊身旁坐下。 “没,吃不下。”扶渊摇摇头,失血过多除了让他手脚冰冷之外,还一阵一阵的犯恶心,“舅舅吃了吗?” “没,咱一起吃点儿。”习洛书道,“就当是为了阿宴,你多少吃一些,补补身体。另外,若真是坚持不住了,千万不可勉强。” “嗯,好。”扶渊在习洛书面前向来最为乖巧。 侍女端上了饭菜,全是各种补血的佳品。扶渊本就不喜什么肝啊肾啊的,吃了几口便撂了筷子。习洛书见状,也撂下自己的筷子,又抄起公筷,不由分说的给扶渊加了几筷子。 “舅舅,我真的吃不下了……”扶渊推了筷子,近乎耍赖。 “就吃这些怎么行?难不成还要我喂你?”习洛书说着,还真就下榻走了过去,拿起扶渊的碗筷,摆出一副要喂他吃饭的架势。 “舅舅……”习洛书把饭都递到了扶渊嘴边,扶渊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又吃了两口,“舅舅,我都这么大了,我自己来。”他多少有一些不好意思。 “我若不喂你肯吃?来,再把这盏红枣茶喝了。”习洛书难得的强硬。 红枣茶很甜,也很香。扶渊一口一口喝着,心想拿这个去勾钟离宴,能不能把他馋醒。都迷糊一天了,怎么也不知道下来吃个饭,不饿吗? 婢女们刚撤下桌案上的饭菜,外面就有人来寻习洛书。 “舅舅先忙去吧,陛下那边也得有人帮衬着。阿宴这边我看着就好。”扶渊忙道。 “那好,有什么事就直接禀到宫里。舅舅先走了。”习洛书那边,看来也是急事,他匆匆交待了旁边的侍女几句,就离开了。 “上神,偏殿已经收拾好了,您看……”婢女轻轻叩门。 “我不想动,就在这里睡吧,给我拿条被子,不要太厚。” 是夜,扶渊缩在美人榻上,冻得睡不着觉,也被硌得睡不着。 敢暗算当朝太子,那人厉害的紧呐。扶渊已经有些摸不准了,那人到底是想逼他们赶紧找出凶手并且公之于众,还是单纯的想杀他们灭口?扶渊摸不准,但他可以试试。那人既然如此神通广大,那么今日白天能将耳目混入太子殿也是极有可能的。扶渊故意放自己的血,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若是后面的人想通过暗算钟离宴来逼迫扶渊,那么此时一定是恼羞成怒,还会再有什么动作;如若对方只是单纯的杀人灭口,那么他现在的状态也非常适合对方出手。暗算钟离宴的阵法虽然已经被他们撤掉了,但是他们已经在东宫布过一回阵,再从东宫布阵可比去连远殿布阵要简单得多。 没错,他现在在装晕,等君入瓮。 至于那条薄被,是他怕自己因为环境太温暖,真的睡过去,然后出师未捷身先死。至于硌得慌……是因为他怕不安全,带了寂历防身。又怕被发现,便把刀放在了最里面,自己侧着躺了上去。 “兄弟,对不起,现在也是非常时期。”扶渊心里默默说道,却无人回应。 按理来说,扶渊的寂历和钟离宴的金乌,都是上乘的宝器,都有了自己的意识。钟离宴若是和金乌说话,金乌自然是听得见的;但不知为何,寂历从来没有搭理过他。难道已经沉睡了?真是的,每天爱答不理的,哪像金乌是个小可爱。 扶渊腹诽完,又怕寂历听到,便又在心里诚恳的道了一遍歉。 嘉兴楼。 东方欲晓。 “大人,上神那边得手了。”一道黑影忽然而至,单膝跪地。他的面前是几道价格不菲的华丽纱幔,遮掩着其后的人影绰绰。 “折了几个?”声音不咸不淡,却给人冷酷肃杀之感。 “回大人,全折了。”黑影不卑不亢,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哼。”纱幔之后的人突然笑了,“意料之中,看来仅是废去双腿,中了阴毒,并不能完全毁了他,反而让他学到了不少……谋定后动,滴水不漏。你且看着,他近日必定还会有什么动作。” “是,属下遵命。”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如今那扶渊上神可是完完全全的按照咱们的计划来走,大事将成矣!”黑影一惊,低着的头谨慎的微微抬起,向前扫了一眼,又迅速低了下来。那男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自己竟是毫无察觉。 “你先下去吧。”缦纱之后的人说道。黑影“诺”了一声,转瞬间又融入了黑暗里。“老三,切不可小看了这孩子。平心而论,他要比我想象中的好得太多,我甚至在想,他是不是已经知晓了我们的意图,正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可大人应该很有把握让一切如意吧?”男人依旧笑眯眯的,带着浓重的市井气息,与纱幔后的人的冷然之气格格不入。 “他还太小,羽翼未丰,不然有机会撕破这张天罗地网的。”那人似乎叹息了一声,“可惜没机会长大了。” “大人不考虑收其于麾下?”老三有些好奇,既然大人对扶渊的评价如此之高,为何不能收为己用呢?” “收不得。你看看,那东华收得吗?扶渊啊,和你那哥哥一样,虽不愿成人主,却也不愿成人臣,野马般难羁的性子。”那个被称为“大人”的男人顿了顿,又开口道,“老三,你去告诉掌柜的,尽全力和魔族沟通,让他们同意不把扶渊转移到云荒。但是千万不能让他们瞧出了端倪。” “好嘞,您就瞧好儿吧。”男人揖手,笑嘻嘻道,“左右那扶渊也是假的,送去让魔族高兴高兴也没什么。” “这可不行。”那位“大人”摇头,“那祈知守,自有他的用处。” 黑影没有离开,匿在暗处,静静地观察这一切。他觉得有些奇怪,平日里杀伐果决,冷酷无情的主子,在那位“老三”面前似乎多了许多“人味儿”。 第18章 梦 扶渊是被屋里人们的欢声笑语吵醒的。 扶渊心里骂了一声,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他挣扎着起身,身上的被子略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你们这是……”扶渊翻身下榻,看到钟离乾,习洛书,习夫人,鱼儿,宁儿,还有三皇子四皇子,他们围坐在一起说笑,折卿折影与东宫一众随侍侍候着。 “小渊哥哥醒了,快过来呀!”小鱼儿招呼道。众人见了他,也一起叫他过来。 扶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稀里糊涂的过去,稀里糊涂的见礼,又稀里糊涂的被小鱼儿拉在身旁坐下。 “阿宴呢?可好些了?”扶渊问道。 “方才周先生看过了,用了药,说没什么大碍了,调养两日便好了。”习夫人笑道。 “哦。”扶渊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心里觉得奇怪,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忽悠的念头如同细雨落深潭,叫人无处寻觅,“舅母可好些了?左右阿宴也无甚大碍,舅母也莫要太过担心,注意身体才是。” “不打紧,不打紧。”习夫人笑着,话题又被三皇子给引了过去。 扶渊看着众人的脸,也不多话,就静静地听着他们谈笑风生。钟离成寅和钟离文宣身为太子殿下的兄弟,此时的确应该过来探望,可是这和谐的氛围是怎么回事?这两个皇子打小就和钟离宴不对头,平日里就算装也装不了这么好。还有,怎么不见钟离寒霁?那小姑娘可是个有主意的。 扶渊正打量着,身旁的小鱼儿身子一歪,撞在了扶渊怀里。扶渊愣怔一下,赶忙把小鱼儿推起来。他俩年纪相仿,鱼儿此时也是个大姑娘了。再加上几年未见,两人之间多少有些生疏,扶渊刚回来那天见到小鱼儿,就能清楚的感觉到,她不像儿时那般缠着自己了,生疏客气了许多。 结果小鱼儿起身后,并没有什么表示,又和钟离宁笑闹在一起。扶渊脸颊微红,心想小鱼儿也不大对劲儿。 “小渊可还记得?”不知谁突然问了一句,把神游的扶渊拉了回来。 “肯定不记得了,还请父皇给我们讲讲。”接话的是钟离文宣。 “记得什么?”扶渊问道。 “我们在说小时候的事,小渊哥哥还想得起来吗?”钟离文宣乖巧道。 扶渊被他这一脆生生的“哥哥”吓得不轻,这孩子吃错什么药了?他以前还住在宫里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和阿宴路过一个高台,二人被人当头泼了一身冷水。钟离宴还好,机智地躲开了,只被溅到了一点,扶渊可是从头到脚淋了个透。二人一抬头看到的就是钟离文宣那张欠揍的脸。按扶渊这睚眦必报的性子,两人这梁子就算结下了,虽然都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但也都看对方不顺眼就是了,钟离文宣也不曾如此自然的喊他“哥哥”。 “不记得了。”扶渊笑得有些勉强,“陛下讲讲?” “当年第一次去看你啊,是我和子泱一同去的……”天帝轻轻笑了,给棱角分明的脸上带去了几分慈祥,显然已经陷入了回忆之中。 沧海茫茫,乱云缥缈。 东方破晓。 钟离乾与习洛书立于云巅之上,欣赏这海天一色的盛景。 “东方日出之地……那不妨就取扶桑的扶字,以扶为姓。”钟离乾悠悠道。 “姓钟离岂不更好?”习洛书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 “不可,”钟离乾摇头,正色道,“九重天要养大他,各界就已颇有微词,再冠上皇姓,可能就不是谈判可以解决的了。” “也是。”习洛书摇摇手中的折扇。 “渊若沧海,便叫扶渊吧。” “陛下未免太心急了些,还不知晓是男孩还是女孩呢。”习洛书忽然笑了。 “都叫这个吧,挺好听的不是?”钟离乾带着几分讨好。 习洛书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幽幽道:“陛下偏心。” “……我又怎么了?”钟离乾本想献个殷勤,没想到习洛书却不领情。 “可怜我那苦命的外甥,都快满月了,还没个名字,一天天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的叫。这孩子还没出世,你就屁颠屁颠地跑来给人家起名字。”习洛书拿扇子点了点底下。 “不是你非要来的吗?”钟离乾嘴角抽了抽,他还以为习洛书十分看重这个孩子,这才“屁颠屁颠”地跟来的,“还不是令妹,我取了好几个名字,她都不满意。” “钟离乾,”习洛书“唰啦”一声收了扇子,白了他一眼,“麻烦你用脑子想想,妙妙这种名字真的是给男孩起的?” “小名,小名嘛……何必那么认真。”钟离乾赔笑。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钟离乾看着地面上准备出海的渔民们,忽然灵光一闪,“叫他阿宴如何?” “跟我说有什么用?也得娘娘同意。” “我觉得这个差不多。” “费劲儿,”习洛书居高临下的看着人间,面无表情道,“陛下,您若是想讨好我,让我在儿那给您说情的话,我劝您还是尽快死了这条心吧。” “唉,别这么无情嘛,”钟离乾笑着凑过去,却被习洛书一扇子拍回来,“弟妹也快要生产了,我可给你们夫妻俩备了一份大礼。” “哼,不需要。”习洛书轻哼一声,“谁是你弟妹。” “子泱,你也知道我的难处。”钟离乾干脆不再粘着他,在旁边垫着脚望远,“我打小就属意她你清楚的吧?就算她不姓习,我也会迎她为后。” “然后就三妻四妾?”习洛书睨了他一眼,“微臣险些忘了,您当年可是早早娶了紫阳殿嫡小姐做太子侧妃。” 话的尾音似乎还有些笑的意味,但钟离乾与习洛书一同长大,怎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怒气。 “子泱,说到底还是我没用,外戚也好,诸神殿也好,都是因为我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与他们抗衡,才会利用后宫,才委屈了她。”钟离乾一番话说得诚心诚意。 “你莫不是在讽刺微臣和家父没有能力保护清儿?”习洛书懒得再摆出一副和善面孔,皱起眉头。 “没,没……你从哪听出我是这个意思的……”钟离乾急的汗都淌下来了。他老丈人映川君不问朝政多年,对各个党派都保持着中立态度,习洛书身为世子,自然不好违逆父亲的意思,故而入世以来也保持着中立的态度,自然比不得某些人官官相护结党营私权倾朝野。 “罢了,”习洛书又叹气,轻轻挥了挥纸扇。他自认为脾气不错,世人也觉得他是个温润公子,可不知怎么的,他一看见钟离乾就忍不住生气,刻薄的话像开闸似的说出口——唉,似乎是发现钟离乾喜欢上自家妹子开始的,像是这辈子的脾气都撒在他身上了,“我不气了,回去我劝劝清儿——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只不过是难受,无处排解罢了。先说正事:你到底答应了女娲大神什么?她怎么就那么痛快的答应你了?我谈了几个月,天庭那边都好说,就女娲这里,死活不松口。” 说到这儿,习洛书就有些郁闷,这钟离乾到底是用了什么歪门邪道? “答应了她一些事情。”钟离乾轻松道。 “什么事情?”习洛书有预感,钟离乾答应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大概就是,等这孩子长大了,是去是留,有他自己决定。” “还有吗?”习洛书步步紧逼。问题的关键绝不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上。 “还有就是,就是……”钟离乾支吾起来,“我每年都会送她三滴真龙血。” “你送她龙血作甚?”习洛书简直是目眦欲裂,“还每年?这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不是,她要龙血作甚?你……莫非你……把‘那个’告诉她了?钟离乾,你这是——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谈不妥咱们大可以施压,女娲也不想撕破脸皮,咱们收养了就收养了,她是能杀上九重天还是怎么的?” 噼里啪啦一大串,习洛书才想起来要克制自己的情绪:“罢了罢了,不说你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白费口舌耳!” 二人回了九重天,钟离乾又是好一顿哄,习洛书才算消了气。更别指望着让他去劝自家媳妇了,兄妹俩没合起伙来一起收拾他才好。 后来扶渊大了,发生的事情他自己多少也有些印象。那时钟离宴还未出阁,他们两个都住在昭明皇后的重华宫里,每日去御书房的偏殿里听艾夫子和其他夫子讲学。虽然听课的地方离钟离乾那么近,但二人还是对逃课这件事情乐此不疲。钟离宴喜欢宫外繁华的地方,扶渊则喜欢有事没事的往人间跑。年幼的他们并不知道,天帝日日拘着他们,不仅仅是为了让他们好好学习,更是因为,外界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盯着他们。 钟离家的仇人自然不在少数,而对于扶渊,他虽然没什么仇家,可有的丧心病狂的人,甚至还会把东华帝君的帐算到扶渊头上,仅仅是因为二人皆是所谓的天地灵胎。即使他们知道此二人并无交集,帝君仅是看在与九重天交好的份上,在扶渊出生时送了一份礼而已,若是拿扶渊去威胁帝君,想来那位老神仙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可两位小朋友哪里懂得树大招风的道理,若有时候真碰上了哪个不长眼的,二人也是以此为乐,用刺客来比着谁更厉害。 扶渊是上神修为,钟离宴是最纯正的龙族血脉,有什么好怕的呢? 怕就怕高人亲自出手。虽然有世外高人这个词,且被广为传颂,但并不是所有高人都是世外高人。 总有那么几个疯的傻的不要命的。 扶渊已经记不太清楚他的样子,但还清楚的记得那种要命的压迫感,以及后脑一麻,下一秒就会死去的特殊感受。 似乎有一条高达十余丈的赤蛇,鳞片闪闪发光,眼眸幽绿,趾高气扬地看着他。 “这该不会是……”钟离宴张大了嘴巴,仍有些惊魂未定。 “钟山之神,烛九阴。”扶渊强压着心中的恐惧,显得有些木然,“怕、怕是已经走火入魔了。” “怎么办?”钟离宴手摁在了剑鞘上。 “逃不掉了……拼命吧。”扶渊翻手,拈出几张符箓,钟离宴见了,也祭出自己的金乌剑来,严阵以待。 “等他一动,你左我右,掩护我。”扶渊道。 “没问题。” 忽然,风雷骤起,扶渊面色微寒,大喊道:“就是现在!” 二人流光般蹿出,越过烛九阴散出的毒瘴,向前掠去。几乎同时,二人发起攻击,即使他们尚小,真龙皇族与天地灵胎的实力仍不能小觑。烛九阴摆首,像是权衡了一下,便摆尾向扶渊扫去,同时张开血盆大口,扑向钟离宴。 “阿宴!不可硬来!”扶渊一跃而起。 “你也一样!”钟离宴同时起身。 扶渊默念神咒护体,拈了三张雷符向烛九阴拍去。那三张雷符,是他现在能拿出的最强大的手段。一开始就拿最强大的手段固然不智,可扶渊十分清楚自己与对方实力的差距,他与钟离宴加起来也毫无胜算,所以要智取,先吓他一跳。 说得文雅点儿,先乱了他的心神。 天雷滚滚,自天而地,劈头盖脸而来。 却是朝着扶渊劈头盖脸。 这……这是……亮紫色的闪电划破扶渊的眸子,这不是他自己的雷,是烛九阴的。原来……扶渊咬紧牙关,自己在他面前连出招的机会都没有。 都是上神修为,差距竟然可以这么大。 扶渊化符纸为利刃,毫不犹豫地割开双腕,以精血画符抵挡。他固然怕疼,可他更怕死。 阴雷至,扶渊无处可避,被轰进毒瘴里,毒气顺着扶渊手腕上的伤口,丝丝入扣。 他的血喷薄而出,源源不断,汇于半空,遇到天雷便猛烈的燃烧起来。一阴一阳,天地为之色变,画面诡异至极。 扶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样九重天才能察觉到他们遇险,即使耗尽真血也在所不惜。 可他又错了,待天雷地火皆散,扶渊才发现,那所谓的天,也不过是烛九阴的一个结界罢了! 太天真了,自己还是轻敌了。扶渊努力稳住自己的心神,却看到了一个令他所剩不多的血液几乎凝固的画面: 钟离宴跪在烛九阴半张的大口中,用剑死死撑着,才不至于被他吞入口中。而那把由乌金锻造坚韧无比的长剑,已被毒液蚀成了废铁,随时会断掉,和他的主人一起葬身蛇腹。 “阿宴!”扶渊腾云而去,同时,他稚嫩却颇具威严的声音在烛九阴的灵台上想起:“烛九阴!你要吃自己的同类吗?!他是皇族,你若伤他,就是与九重天作对!你自己掂量清楚了!” “呵呵呵呵呵……”诡异的声音在扶渊的灵台上响起,“现在觉得我是龙了?小上神,我们龙族皇室的血可活死人肉白骨,我若吃了他破境,九重天又能奈我何?!” 原来如此,对方一开始就是冲着阿宴来的……扶渊不再浪费时间与他争辩,他已经是上神了,还怎么破境?再次飞升超脱三界吗?果然是走火入魔了,现在的烛九阴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阿宴!”钟离宴中了毒,已经不省人事,全靠那把剑撑着,扶渊刚靠近他,那把剑便像完成使命似的断了。扶渊来不及多想,双手扶住那双淌着毒液的獠牙,还未及他双脚踏上烛九阴的舌头,烛九阴便狠狠向下咬去。扶渊没有着力点,被向下拍去,他身下,是烛九阴下颌如钢刀般锋利的毒牙。 “嘶——啊!!!” 第19章 梦中梦 扶渊猛地坐起,惊魂未定,刚顺了两口气,紧接着又是一阵头昏脑胀,他支撑不住,摔了回去。 呃……好疼。 扶渊往身下摸了摸,哦,对了,是寂历,昨晚拿来防身用的。他扶着床榻缓缓坐起来,把寂历抱在怀里。天还未亮,看来自己并没有睡多久,身上的被子还是那床薄被。 扶渊向里间看去,钟离宴仍躺在那里,脸色灰败。守夜的折卿支持不住,已经伏在床头睡着了。 喔……什么阿宴已经好了,原来只是梦啊。扶渊自嘲一笑,怎么又想起了那些事情,像个老头子一般。他不再去回忆梦里的内容,那梦太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要出去透透气才好。他夜里做了噩梦,再加上失血过多,四肢酸软,竟是要靠寂历的支撑才能站起来。 “这回是真的抱歉了,兄弟。”扶渊心里默默想着,刚走到寝殿门外,就看到二爷急匆匆地赶来,怀里抱着一个大陶罐,看着很沉的样子。 “二爷?今日怎么来的这样早,这太阳还没升起来呢。阿宴还睡着,毒没有继续扩散。”扶渊道。 “唔,今日就不用你的血了,我去取了陛下的。”二爷拍了拍手里的罐子,目光逆着扶渊的,又极不自然的偏了头,眼神躲闪,“上神也注意身体,秋里露重,别着凉了。对了,”二爷从衣襟里掏出一个药袋子,“这是补血的丸药,一天五粒,你当糖吃就行。” “嗯,那就多谢二爷啦!”扶渊接过,对于他的反常并无甚在意,“春捂秋冻嘛,没事的。这不快中秋了吗,我出来看看月亮。” “那好,上神自便,我进去看看太子殿下。”二爷低着头,匆匆走了。 “好。” 扶渊打开药袋子,想也未想就拈了一个进嘴。唔……好酸,是山楂……嗯,可能还有六神曲啥的。扶渊含着药丸,仔细的品尝着它的味道。欸?不对,等等,这不是治消化不良的嘛?他一激动把整个山楂丸都咽了下去,被齁得皱起了鼻子。耍我?不过……扶渊看了看手里的糖袋子,还挺好吃的,一天五粒是吧?扶渊又拈了一颗,二爷今天说话怎的如此客气,怕不是起太早还没睡醒吧。 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扶渊看着那轮向西流逝微圆的月亮,眯了眯眼。先去折影那里看看吧,记得好像是成了。扶渊被这梦弄得有些恍惚,竟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二爷什么时候去取的血,昨天吗?这个时候,宫门还没有开呢。不过,今日怎么拿了个那么大的罐子,昨天不是说陛下的血比我的管用么?昨日不过取了我一小盅血,怎么今日取了陛下这么大一坛。不会是怕我担心没说实话吧? 想到这儿,扶渊立即拄着寂历往回走,要去找二爷问个明白。 谁知刚跨进大殿的门槛,那种挥之不去的眩晕感愈加强烈,扶渊支持不住,顺着寂历瘫坐在地上。 “二爷……” 眼前闪过宽大阑衫的深青底襕,只不过襕衫的主人没有像往日那般戏谑着扶着自己起来。 扶渊听到了罐子被打开的声音,然后就是冰凉的液体倾盆而下! “二、二爷?你这是做什么……”扶渊本就头痛,再加上这罐冷水,更是难受得紧。 “折影侍卫……出来吧,扶渊已经控制住了。”二爷后退几步,声音有些发颤,“扶渊,我认识你四年了…真想不到,竟然是你做的……” 他在说什么?我又做了什么?扶渊听不明白也不敢深想。二爷给他淋的东西似乎带着法力,锁住了他浑身上下的经脉。怎么不用针了?扶渊有些想笑,听到身后的动静,艰难地回了头。 几百黑甲立于他身后,严阵以待,黑压压的,在蒙蒙亮的天空中显得格外沉重,是羽林军。折影提着剑,站在人群最前面,一言不发的望着他——光是眼神,就足够将人千刀万剐。 “我曾经是那么信任您……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你骗取信任的手段罢了!”折影拿着剑指着他,怒发冲冠,“事到如今,你可有悔改?!” “我悔改什么?”扶渊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出弄的气极反笑,“你怎么调的羽林军?大清早的胡闹什么?!对着你们太子殿下也敢这么胡闹?!都退下!本上神念你立了功的份上,从轻发落!” 扶渊虽然已经虚弱的要靠寂历支撑着才能勉强坐起,气势上却丝毫不减,上神的威压压着场间的羽林军,众人皆是不敢轻举妄动。 “你……你!害了太子殿下,还在这里装什么好人?!又是主动放血又是主动当诱饵来抓凶手,我们都被你骗了!”折影很害怕,却依然义正词严。 这小子或什么胡话,怕不是被人骗了?扶渊拄着寂历的手微微颤抖,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一派胡言……”扶渊抵开寂历,秋霜般刀刃只露出一点,却有划破苍穹之势,“非要本上神出手你才老实?” 折影心神不稳,向后退了几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你被人骗了。”扶渊笃定道,步步紧逼,“告诉我……谁告诉你的这些胡话?” “是朕。” 仅仅两个字,扶渊心就凉了一半,脸上本就不多的表情凝固起来。 人群如秋水般散开涟漪,天帝负手走到折影前面,如猛兽安静的看着它的掌中之物一般看着扶渊。 在他身后,有舅舅,有舅母,有宁儿,有小鱼儿……全来了。扶渊本是头昏脑胀,加上夜色朦胧,看不太清眼前的东西;而今天色渐亮,那些难以置信的、咬牙切齿的、垂泪叹息的、冷眼旁观的脸,一张张出现在扶渊面前,无比清晰。他向来不惧世人口舌,可他真怕这些他觉得最重要的人最亲近的人误会自己。 “陛下……咳咳,不是的,你听我解释……”扶渊方才的临危不乱荡然无存,他死盯着天帝,希望能从他眼底看到一丝柔软的神色,可惜,那双眼冷峻清澈,什么都没有。 “陛下,您退后些,小心他暴起伤人。”折影和几个羽林军护在天帝身前,利剑皆已出鞘,指向扶渊。 “不必,我倒要看看,我养的这个白眼狼,还真敢伤我不成。”天帝信不走到扶渊面前,习洛书跟在后面,寸步不离。 “子泱,你不必担心,他吃了周二的药,已经没有反击的能力了。”天帝微微偏头,对习洛书道,又转过头来,“扶渊,你若交出解药,朕还能放你一条生路。别再惺惺作态了!” 不知怎的,扶渊真像是心虚一般,不敢再去看天帝。他转向一旁的习洛书:“舅舅……你听我说,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好歹也给我、给我一个自证的机会啊……” “哼,”习洛书冷笑出声,“真相今日一早就会公之于众,铁板钉钉的事,你如何反驳?不过是想找机会逃走罢了,你我还不清楚?” “舅……舅舅……”扶渊绝望的看着习洛书,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一向最温和,最信任他的舅舅都这般决绝?到底是谁和他们颠黑倒白污蔑自己?! “寂历,还不回来?”天帝冷声道,居高临下的看着伏在地上的他们。 扶渊能感觉到寂历的迟疑,却也仅仅是一瞬,那把刀就重新回到了天帝手上。 是他自己选择离开扶渊的。 扶渊没了支撑,彻底瘫倒在地上。 说实话,到了这个时候,寂历的离开已经不会带给扶渊多少心痛与失望了。连见他长大的钟离乾与习洛书都能这般对他,相比之下,寂历的离开又能算得了什么呢?自己只不过是当了对方一天一夜的主人而已,更何况人家连理都不愿理自己,认不认可他这个上来就吃了败仗的主人还不一定呢。 扶渊伏在地上,连手指蜷曲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大概想明白了,从自己刚刚醒来见到二爷那时起,他就已经踏入了他们给他设下的圈套,天罗地网,他插翅难逃,连辩白的机会都不曾有。 有羽林军上前,架起扶渊,又拿捆仙索缚住。众人给他蒙上了眼睛,押上了车,颠簸了一会儿又把他架了下去,带着他开始东拐西绕。 扶渊恨不得晕过去才好,失血过多导致的头痛恶心,浑身冰冷,还有二爷给他吃的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胸腹刺痛不断。扶渊看不见,其他的感官就清晰了起来。 晕过去,晕过去就感觉不到难受了,不,最好就别再醒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解开了蒙着扶渊双眼的黑布,扯开他的上衣,将他摁在一面冷硬的石壁上,再把冰冷的铁链一圈一圈紧贴着捆在他身上——别处倒还好,就是脖子上缠得太紧,勒得他喘不过气来。捆好他,确定他不可能挣脱之后,那些押送他的狱卒们就离开了。 不多一会儿,扶渊感觉有冷水浸湿了他的脚,然后他才听到了汨汨的水声。 这是……水牢?! 呵……我去他大爷的……那话怎么说来着?风水轮流转啊,今天就到我家。 冷水迅速的漫上来,漫过腰腹仍未停下。扶渊思忖着,还以为他们是想溺死自己,结果冷水却在他胸口处停了下来。 嗬,加强版。 水牢的水用的似乎是昆仑墟寒泉,虽是至寒之物,却没有丝毫凝滞。扶渊闭着眼,等待着身体的麻木。但奇怪的是,过了许久,扶渊也没有丝毫麻木的感觉,只觉得水中透来的冰冷正在一点一点的穿透自己的身体。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胸口隐隐作痛,然后是刺痛,紧接着就是难以忍受的阵痛。 唔……可恶,阴毒又发作了。扶渊已经好久都没有重温这种感觉,还真是……屋到漏时偏逢雨。 他想蜷起身体抵御疼痛,却因为周身的铁链而动弹不得,只有铁链与石壁之间的细微摩擦声。 很久很久以后,那毒才消停下来。扶渊身体和铁链接触的地方被磨破了,渗出丝丝血迹,融到水里,消失不见。他绝望地想着,自己这次怕是真的要玩完了。就算陛下想着留自己一条命,他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 不过,这次最为奇怪的是,自己从一开始,无论有多么不适,都没有失去意识,虽然不能说十分清醒,却也在实打实的忍受着疼痛。 他大爷的,是非要让我遭这个罪吗? 扶渊看着眼前平静的水面,心里忽然生出一个之前从未有过的想法。 他努力的把头往墙上靠,然后慢慢的往下滑。然而,就在水面离嘴唇还有半寸的时候,铁链已经卡住了下颌,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往下降了。 扶渊挣扎一会儿,实在是下不去了,只好放弃。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小渊,这感觉可好受?”天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对面。 “……陛下可以试试。”扶渊看着眼前的九五之尊,忽然笑了。 “阿宴死了,你满意了?”天帝冷冰冰的脸上终于有了多余的表情,就像一匹痛失幼子的野狼,怨毒的盯着事情的罪魁祸首。 扶渊灵台上“轰”的一声,尔后天帝有没有再说话,到底说了什么,他也没有太注意。那个单刀直入的“死”字,牢牢摄住了他的心神。怎么回事?怎么就死了呢?怎么会这样?怎么这么快?毒控制不住了吗? 眼泪在眼眶里还是热的,在划过脸颊滴落的过程渐渐变冷,终于在落到寒泉之后,结成了冰粒,又缓缓浮上水面。 从阿宴重病开始,到自己被不分青红皂白的被当成凶手抓起来,还有这突如其来的死亡……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快得猝不及防。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想装什么?”天帝命人撤掉水牢里的水。水撤得很慢,天帝等的不耐烦,就在水到了扶渊小腿时,他广袖一挥,一方寒泉就成了一间冰窖。天帝踏上冰层,走到扶渊面前。 他本就比扶渊这个半大少年要高些,现在站在冰面上,更是居高临下。扶渊脖颈被铁链磨出了血,丝丝缕缕的殷红蔓延在一片苍白之上,本是很能惹人怜惜的样子,落在天帝眼里,却泛不起丝毫涟漪。 扶渊怔怔的看着天帝,眼泪扑簌而下。天帝忽然想起来,昭明去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哭的。 “从那个时候,你就在装吗?”天帝负着手,眼里的悲凉怨毒已被漠然所代替。 扶渊不明白天帝的意思,只是摇头。 “不用再这么表演了……你的目的都已经达成了,不是么?”天帝叹息一声,一瞬间似乎苍老了许多,“你因为当年的事情,对我们,尤其是阿宴,心里有怨是不是?” 没有,我没有……扶渊拼了命的摇头。 “因为我不同意二爷提出的重塑肌骨,你就怨恨我是不是?” 不是的,我……扶渊被他的话哽住了。 “还有派你去云荒,你也很不高兴对吧?” …… 扶渊想解释,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眼泪还没流尽呢,心就先死了。 果然,杀人先诛心呵。 第20章 终于醒了 卯初。 折卿看着扶渊冷汗淋漓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心。她取了温水与干净的毛巾来,想为他擦拭干净。谁知毛巾刚刚沾上扶渊的额头,他就醒了。扶渊忽然睁眼,看着屋顶,神色清明,不像是被惊醒的样子。 “上神……”扶渊闻声扫了她一眼,那个眼神,不太像看一个活人。 “……您不舒服吗?”折卿被他的眼神吓得一顿,收了手,鼓起勇气问道。 “没事,”扶渊撑着寂历坐起来,“阿宴怎么样?” “回上神,殿下还在睡,没有什么异常。”折卿俯身恭谨回道。 “你去照顾阿宴吧,有事立刻叫我。”扶渊揉了揉太阳穴,“我去洗个澡,然后去折影那边。” 扶渊的冷汗浸湿了衣服,单薄的里衣紧贴在背上,白皙的肤色若隐若现。折卿见了,便去给他取了钟离宴的披风,道:“秋里露重,上神当心身子。” “嗯,多谢姐姐。”扶渊微微一笑。 片刻后,扶渊泡在东宫宽敞的浴池里,心里感慨万千:有钱,真有钱,真是太有钱了!想不到东宫面上弄得颇具皇家威严,正儿八经中透着一丝朴素,表达了太子殿下的皇室正统以及忧国忧民爱民如子——感慨归感慨,太子殿再怎么奢华,也是天帝修的。想到这里,扶渊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原来陛下也会像那些大臣似的,为孩子做这种文章。 很可爱呢。 扶渊又想起了自己的连远殿,其实到目前为止,也只是收拾了正殿与他常住的阁楼而已。而今他一个多月未曾回去看一眼,估计连正殿与阁楼都荒了。他本来想在偏殿弄出一间书阁,后来又觉着自己藏书再多,也多不过兰台,便改了主意,想弄成个花圃,种些娇贵的花儿。 生活如此美好,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扶渊又感慨了一下,便不再留恋这个温暖的浴池,起身擦干身子,套了衣服,就去寻折影了。 也许是这寒毒的缘故,扶渊总是做噩梦。还不像有的人做了噩梦惊醒过来,再也睡不着;他是被梦魇魇住,很难清醒过来。待一梦方醒,往往是心神不宁四肢无力冷汗淋漓,像是大病一场。梦大多是不真切的,他不仔细去想,也就想不起来了。不过,何必去费心想那些呢?眼下还有那么多事要办,何必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再者,就算自己有时间,也是去做一些有趣的事情,继续沉浸在梦里,岂不是在折磨自己?他可没有这种爱好。 待扶渊从折影处回来,天已大亮。钟离乾与习洛书朝会未归,倒是习夫人带着习妍与钟离宁早早来了。二爷则是姗姗来迟,只比天帝他们早一点儿。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扶渊撂下茶盏,“小神都打算亲自去府上请您了。” “哼。”二爷冷哼,把药箱重重摔在扶渊放茶盏的桌案上,“还没过人家门呢,就摆出一副太子正妃的架势,你要不要脸?” “多少钱?”扶渊不以为意。 “什么多少钱?”反倒是二爷被问住了。 “你问我要不要脸,我问你多少钱。”扶渊摊手,一脸无辜,“所以你到底卖不卖?” “……臭不要脸!”二爷气冲冲的搬着药箱走了。 “哈哈哈哈——” 扶渊心情颇佳地看着二爷离开的背影,起身去找折卿,把自己原本想给二爷的信托给她转交,再去大殿向天帝与习洛书告了声罪,便带着寂历出了东宫。 扶渊先去了连远殿,好歹是自己的宫殿,总不回去也不是个事。 按照扶渊的要求,连远殿的下人们早早就被钟离宴清洗了一番,在他不在的时候。据折卿说,那场面看着就像抄家似的。 兜了一圈,没什么问题,扶渊就准备离开了。临走时,下人来报常令求见,扶渊本想不见,又怕他被关了这么久,情绪不佳,便请他进来了。 “听闻太子殿下最近身体有些不适——”见过礼后,常令匆匆说了自己的来意。 “你消息倒是灵通。”扶渊轻笑。 “呃——”常令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听说太子殿下病得很重,甚至有性命之忧,但扶渊却笑得这般轻松——他当然知道扶渊与钟离宴的关系,难道已经解决了? “小人……小人只是……有些担心殿下。”常令低下头,不敢迎上扶渊的目光,他说的担心,又有谁会信呢? “谢谢,阿宴他已经没事了。”扶渊敛去笑容,“不过阿宴这般……也与当年害娘娘的人有关。我在调查这件事情,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常兄助我一臂之力?”对于常令这种人,不需要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开门见山就好。 “我、我可以吗?”常令猛的抬头,正好迎上了扶渊的目光,沉静的让人心惊。常令又不知所措的低下头,一揖及地:“多谢上神给我这个赎罪的机会!” “那就多谢常兄了。”扶渊笑着扶他起来,“一会儿我出去办些事情,常兄在连远殿等着就好。有事我自会找你。” “唔……若是上神不嫌弃,小人愿意当您的侍从,为您鞍前马后!”常令拍着胸口,像是鼓足了勇气,脸都憋红了。 扶渊就那么瞧着他,眼含探求,常令迎上他的目光,脸更红了。唉,扶渊叹气,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利用的人呢。 “侍从就免了吧,鞍前马后也不必,让你做侍从太过屈才,再者,以现在我的能力,在外面可能保不住你。嗯……常兄若是无聊,可以托人去兰台拿书来看,用我的令牌。” “是……但凭上神吩咐。” 常令站在玉兰树下,目送扶渊离开,一颗心仍是砰砰狂跳。紧张,激动,更多的是愧疚,不安。引起这一切的,不仅仅是因为扶渊,更是因为他自己的良心。 他不能再错下去了。哪怕万劫不复,他也要赎清自己的罪孽。 等扶渊早已不见踪影,常令才转身回去,他琢磨着扶渊的话,什么叫“在外面可能护不住你”?是怕他身份败漏吗?还是……他忽然想起扶渊以往提到过有人想杀他灭口,以及扶渊此番归来的虚弱与憔悴——扶渊去边关的事情早已昭告天下,他自然也知道。难道上神已经……没事的,上神应该不会只身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再说了,这里可是天子脚下,谁敢把扶渊怎么样呢?常令安慰着自己,可心里还是隐隐担心。 因为,就算是天子脚下,也会有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好比有阳光那么一定有影子,阳光越强,影子便越黑暗。就比方说,那个和魔族勾结却深藏不露的嘉兴楼。 扶渊此时就站在嘉兴楼下,只身一人,摇着折扇,眯着眼打量这个举国上下趋之若鹜的地方。折扇是街边买的,扇面画着青绿山水,和他今天这一身衣服很搭。 嘉兴楼是一座三层高的小楼,装修的富丽堂皇,给人一种恶俗的市侩感。 看了半天,扶渊也没看出什么问题,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便平静地走了进去。 天时院的孩子,应该会很守时吧。 “公子一个人?可有预定?”刚进店便有人迎上来,殷勤的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人觉得厌烦,也不会觉得受了冷落。 “没有,就我一个。”扶渊拿出自己的腰牌,甩给店小二,“麻烦一个包间,两坛梨花酿,再送些下酒的小菜上去。” “原来是扶渊上神——”扶渊扫了他一眼,那人便恰到好处的压低了声音,“小店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贵客。您里边儿请!” 扶渊不动声色,甩甩扇子,跟着小二上了楼。 他听说这嘉兴楼门面虽然恶俗的紧,里面雅间却是各种风格应有尽有,极尽风雅之能事。许多达官贵人都对嘉兴楼趋之若鹜情有独钟,极尽吹捧,以至于嘉兴楼生意最火爆的时候,要提前一个月才能订到心仪的雅间。 扶渊没有预定,但他知道嘉兴楼一定会收他,而且十有八九是二楼那个最里边的房间。因为那里最不易逃脱。 今早以前,扶渊万万没有想到推着他们探查娘娘一事的人,竟然与嘉兴楼有关系。扶渊心里有一个大胆的猜想:给他们“提供”与当年娘娘的事的线索的人,与和魔族勾结暗中策划这出狸猫换太子的,是不是同一伙人?如果是的话……那么此人一定是位高权重之人,在他们身边有很多眼线甚至是本人就在他们身边。可是……既然此人在九重天已经位高权重至此,魔族要许给他什么好处,他才肯叛国呢? 扶渊想不通,但他隐约觉得,此人所谋甚大,万不可等闲视之。 大堂里坐着的人们,穿着打扮皆不俗,扶渊瞧着,心想这里虽不至于王侯将相遍地走,倒也是达官显贵如水流了。区区一个上神,不会给这个地方带来太多轰动。 小二带着扶渊来到二楼,领着他来到了最里面的包间:“公子可满意?” 扶渊伸着脖子往里面看,只见红纱层层叠叠,一派风花雪月:“不满意可以换吗?” “欸?可、当然可以。”小二明显有些紧张。 “逗你的。”扶渊意味深长的笑了,“就这间,本上神很满意。” 垂影抱着琵琶走进二楼最里边的房间的时候,那个红纱深处半卧的少年已经醉得七七八八了。垂影轻轻走进去,轻轻合上门,又轻轻走过去,在少年对面坐下。随她一起来的两个乐伎显然不是她们的人,东张西望的,似乎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既兴奋又紧张。 他们的情绪半点没有感染到垂影。她看着猎物,心里只有无比的沉稳,眼里则是画出的媚态。这个房间不临街,上面是他们的人,下面也是他们的人,外面全是他们的人。就算这小上神是装醉,今日也是插翅难逃。 垂影看着这漫天红纱,心想正所谓温柔乡是英雄冢,古人诚不欺我也。 榻上的少年双眼紧闭,眉峰也蹙着,看来是酒里的药起了作用。垂影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少年,竟然从本应该是她的猎物的人身上看到了一丝可爱。少年脸有些圆,小巧的尖下巴,眼睛虽然闭着,但垂影能想象得到,这应该是一双颇为圆润的眼睛;少年的嘴唇也是小巧精致,只可惜中了毒,颜色不太好看。他肩膀很宽,却又很薄,加上单薄的胸膛,苍白的面色,竟然给人一种很瘦弱的感觉。 要知道,眼前这人可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仙胎,天生的上神,但垂影可不会被他表面的样子给骗了。 这人就是薄情郎、负心汉!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按计划放下琵琶,站了起来,曼妙的身姿裹在薄薄的紫纱里,像一只吸人阳气的九尾狐妖。两个乐伎得了她的指令,开始拨弄手里的乐器。垂影在红纱里穿梭旋转,轻吞慢吐,尽情的展示着自己柔若无骨的舞姿。 少年被乐声惊醒,他眼神朦胧,寻找着声音的来源。须臾,那张苍白的脸上就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迷蒙的目光也锁在了垂影身上。 垂影注意到了扶渊的动静,嘴角微微挑起,心想果然男人都一个样,无论是这十几岁的小屁孩还是十几万岁的老头子,区别只在于是像她哥哥那般毫不掩饰还是像她老父亲那样碍于面子假正经罢了。她跳着旋舞,如一阵香风转到扶渊面前,轻轻伏在扶渊脚边。 美得让人心醉。 “姐姐真美。”待乐声停了,扶渊才伸出手,拉着垂影起来,让她坐在他身边。 “公子谬赞了,能服侍公子,是垂影三生修来的福气。”垂影媚笑着说着毫无感情的客套话,玉手纤纤,一只手探进了扶渊的衣襟,另一只则轻轻扣住了他的手腕,探查他的脉息。 竟然……真的是中毒已深,血气不足,别说外面埋伏的那些人,就算只有一个她,控制住这具虚弱不堪的身体,也是易如反掌。 不过有备无患,垂影还是没有放松心里的紧惕。 “姐姐芳名垂影?可是‘袖罗垂影瘦,瘦影垂罗袖‘的那个垂影?” “是,”垂影羞答答的低了头,心想看你这书包能掉到几时,“公子好学识。” “好名字,”扶渊反握住垂影那双即将抽离的小手,把它重新摁在自己的胸口,撒娇一般的口气,“姐姐别走,再陪陪我。” “公子心情不好。”垂影见状,心中暗骂,忍着恶心,又虚虚地靠了上去,两只小手在扶渊身上来回游走,肆意的拨撩点火。钟离宴病重,扶渊一个人来这里,怕也是借酒消愁来的。 扶渊一怔:“还是你懂我。”他环住垂影,把头埋在她的颈窝,轻嗅她身上优雅神秘的香气。手上正要有什么动作,却被垂影推开来: “公子……别这样,小女卖艺不卖身。”嘴上这么说,眼底却是欲拒还迎。 “你不卖?”扶渊凑近了,眯着眼对她痴笑,“你不卖我卖,我把自己卖给姐姐可好?” 第21章 无双 那双桃花眼眯着,雾凇沆砀,垂影虽然看不真切,却感觉似有无限风情,无边风月。她原本想趁着扶渊放下防备时出手的,可却被这双眼睛迷了心智。一个状似无意的眼神,连女人也会被媚惑,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但她终究是经受过专业训练的,须臾便缓过神来,面上八风不动,手上却寸着力气,可准备出手时才发现扶渊已经锁住了她的经脉,令她动弹不得。 “你以为我只是花瓶么?”扶渊突然笑了,乍看勾人,深看才知眼底并无笑意。 还不等垂影开口,四周便一片打斗之声,刀剑相接的声音如银篦击节,不绝于耳。垂影乱了阵脚,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这么计划的啊?房顶上暗道的门突然开了,却不是她安排的刀斧手,而是一群着装统一的少年。 天时院的雪白院服。 这……这都怎么一回事? “没错,我就是花瓶。”扶渊看着垂影,挑衅一笑。 “多谢诸位出手相救。”扶渊还坐在垂影身旁,早已没了醉酒的迷离。 “上神客气。”回答的是一个带着银面具的少年,垂影注意到,那个少年的下颌也是十分精致,像极了扶渊。“都干净了?”这句话问的是身旁的少年。 “回师兄,都解决了。”白衣少年持剑行礼。 “……上神小心!” 话音未落,垂影已经把匕首架在了扶渊脖子上。她方才趁众人不注意,强行突破封锁,也受了很重的内伤,嘴角已经渗出了血。 “姐姐是怕我言而无信?”扶渊仍是丝毫不见紧张,浅浅笑着,与垂影的牙齿打颤形成了鲜明对比,“可姐姐还没付钱呐,我很贵的。”话音刚落,扶渊毫无征兆的向后一撞,正好撞上垂影的膻中穴;面具少年飞身上前,一剑挑开垂影手里的匕首,剑锋行云流水的一转,就要向她劈下。 完了。垂影闭上眼,等着即将到来的剧痛。 谁知,只有一声轻响,代替了原本长剑刺入血肉的声音。 “祈兄,对女孩子要温柔点,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竟然是她身旁的扶渊,用一把折扇弹开了面具少年剑锋的走向。 面具少年没有说话,抬手让两个天时院的弟子用缚仙索把垂影捆了个结实,才押她下去。 “上神好算计。”垂影咬牙切齿,她心高气傲,此前从未失败过,自是无法忍受自己败在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儿手里。 不过,扶渊可不是什么普通孩子,独行北疆,修补结界,孤身一人入魔宫,都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我不喜欢紫色。”扶渊说了一句对于她来说无关紧要的话。 垂影一愣,在被拖下去之前忽然破口大骂,无非是些薄情郎、负心汉之类,扶渊扪心自问,自己是真没对那姑娘做什么。奈何垂影骂的难听,扶渊面子上挂不住,便偷偷抬眼看祈知守。却见祈知守并未注意自己,这才放下心来。 刺杀扶渊的多是死士,却也留下了几个活口,扶渊看着地毯上从楼上夹层里滴落的血迹,不住冷笑:直接把线索这样送过来,谋划这些的人还真是胆大包天。 祈知守和官府的捕快交接好后,便回到嘉兴楼里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楼里的客人都被请走了,扶渊上神刚立了大功,就有人不嫌命短的刺杀他,这是有多大的胆子!?达官显贵们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亲身遇到了这档子事,也不过唏嘘几句,怕引火上身便离开回府闭门不出,或是胆子大些,去了哪个常去的勾栏瓦子,和狐朋狗友吹嘘这些事情。祈知守上了二楼,检查到最里面的房间,却发现扶渊仍倚在榻上,摆弄着手里的扇子,方才甩给掌柜的令牌,此时也回到了他身上。 “上神还不走,可是有什么遗漏?”祈知守看着他的扇子,有些局促,因为那把扇子的扇骨被他的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剑痕。他不知道那扇子是扶渊在街上花了几个铜板买的,以为是哪位大师的真迹,若是扶渊追究起来,他陪不起。 “过来。”扶渊故作神秘的招手。 祈知守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什么人在窥视后,走到了扶渊身边。 “我腿软,实在是站不起来了,你拉我一把。” 祈知守:“……” 祈知守从善如流的架起扶渊,关切问道:“上神可是中了毒?我带您去找我们的校医吧。”扇子的事,他想着从别的地方补偿扶渊。 “不用,那些小毒可奈何不了我。”扶渊苦笑,他中的毒除了阴毒,都会被体内原有的毒素克制,“话说回来,你有没有找到奇怪的地方?”这也是他请祈知守来的另一个目的之一,他想摸清这栋楼的结构,以防日后祈知守被关在这里因为不熟悉地形而吃了大亏。 “楼层之间都有不易察觉的夹层,楼底也有房间。”祈知守道,他见扶渊似乎并不在意那把扇子,便也收敛了心神,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 “嗯。”扶渊点了点头,神情也是难得的严肃了起来,“祈兄,我觉得,如此这般还是太过凶险……” “祈某心意已决,上神不必再劝。”祈知守坚定道。 “……好吧,你若是还有什么打算,随时告诉我。”扶渊看着祈知守的脸,有一瞬恍惚。若不是这孩子小自己一岁,他可能真的会以为自己是假的天地灵胎或者祈知守的爹娘是假的。而他面上的银面具……扶渊收回了目光,心道这孩子面容蒙了铁,心莫不也是钢的。 祈知守把扶渊送到楼下,没走几步,扶渊就突然感觉到一股凛冽的寒意,丝毫不带掩饰。待环首顾看,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群身着天时院白色院服的学生们。 “怎么了?”祈知守对这股气息浑然不觉。 “没事。”扶渊摇摇头,可能是他太过敏感了,“祈兄就送到这吧,我休息一会儿,便自己回去了。 “好,上神保重。”祈知守揖手。 “嗯,你也是。”扶渊还礼。 扶渊原地坐了一会儿,仍是晕乎乎的犯恶心。毒虽然对他无效,那酒他却是是实打实的喝了。唉,一会儿回去又要被二爷骂了。 阿宴的解药,同尘应该送到二爷手上了。他们俩是亲叔侄,也不会引起外人的怀疑。 天时院的弟子们都回去了,只剩几个官府的人在同嘉兴楼的人交涉,打扫现场;看热闹的闲汉们,也走的七七八八了。左右也没认识的人,扶渊左顾右盼,悄悄唤出寂历,想继续当成拐杖来用。 “上神!你在干什么呀!”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声音清丽,吓得扶渊一哆嗦,一趔趄,差点没连人带刀跪在地上。不管是谁,看见他拿宝刀做拐杖总是不好,扶渊提起寂历,把它摁在腰间,摆成一副挂着的样子,强提着嘴角转身。 说话的是一个金发绿裳的女子,俏丽可爱,他身后站着一个白发蓝裳的男子,正冲着他腼腆的笑。两人都是一样漆黑的眸子,眼睛又大又圆。 这不是方才给垂影配乐的那两个乐伎嘛。看来是审完了,没什么问题,就放出来了。 “抱歉,让你们牵扯进来了。”他们与这些阴谋阳谋毫无干系,虽然把他们卷进来并非扶渊本意,可大部分的责任都在扶渊,虚惊一场,耽误了人家大半日,他理应道歉。 “没,没事!”女子狠命的摆着手,他身后的男子也跟着点头,如同小鸡啄米,很是滑稽。“方才,那女人劫持您的时候,我、我俩是想去救您的!可、可是……”女子低下头,扭捏起来,又抬头很抱歉地看着扶渊:“对不起,是我们犹豫了。” 你们就算真的冲上来了,怕也是添乱而已。虽然心里这么想,扶渊心里还是很开心,这几日的阴霾暂且减了点儿:“谢谢,好意我领了,不过以后遇到这种事情万不可冲动,看情况。现在能有二位这么真性情的人,真是少见了。” “嘿嘿,我们师父说,路见不平一声吼嘛!”绿裙女子叉着腰,笑得毫不矜持。 “出手就知有没有啊。”蓝衣男子在她身后,很认真的补充道。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扶渊接不上话,只能尴尬的笑笑,腹诽他们这位师父。 “上神若是身子不适,我们可以护送您回去。”绿衣女子拍着胸脯,很是热情。 “还没请教二位名字呢。”扶渊浅笑。 “我叫初望,他叫初一。”初望笑嘻嘻的,“我小名叫十五,都是师父取的。” “初一,十五,不管怎么说,今天都很谢谢你们,不过剩下的路,我得自己走。”扶渊谢绝了二人的好意,他若是与这两个小仙走得太近,被有心人看去了,难保不会是一场麻烦。 “上神不必客气,我二人不仅今天送你回去,以后日日都跟着您,当您的侍从好吗?”十五蹦蹦跳跳的。 “这样的话,那就……”诶诶诶?这怎么一个个的都想跟着他,扶渊抱歉一笑,“初望姑娘,我一个人惯了,不需要侍从。” “诶?那多孤单啊。您放心,我们听话,还能干,绝对不会白吃您家的米!”十五信誓旦旦。 根本不是米的问题好么…… 扶渊没办法,也不想与他们过多纠缠,便道:“那好,我要回东宫,不过你二人只许远远跟着,无论我有什么情况也不许出来,明白吗?” “可是……”十五想分辩,却被初一扯住衣袖,“那、那好。” “走吧。”扶渊把寂历收了回去,提着扇子,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见扶渊走了,初望便要跟上,初一却拉住了她,等扶渊走了一段距离之后,两人才跟上。 扶渊是走出两条街之后,才意识到不对劲的。也许是因为他太过投入的去思考一些问题,也许是因为后面有两个人跟着,令他不舒服,颇为在意,以致分了神。总之,当他发现这条路上的不对劲之后,一切为时已晚。 他走的路是帝都最繁华的主干道之一,两旁叫卖声此起彼伏,来往行人络绎不绝,两侧楼宇各抱地势,勾心斗角,端的是烟柳画桥,珠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而现如今,扶渊抬眼看去,天街上空荡荡的,扶渊回头,果然,已经没有了初一与十五的身影。 而且,他明明是向东宫走了好长时间了,按理来说他就算是腿断了此时也该到了,可他抬头向前看,嘉兴楼就在他面前十步左右。 鬼打墙?真是活见了鬼。 能在方位森严的帝都,把一个上神修为的人请进来,可见布阵的人法力何其甚厚。搞不好真是自己会错了意,人家就是想杀了他们灭口的,昨天拿下了钟离宴,今天来做掉自己。不过……扶渊慢慢向“嘉兴楼”踱去,有这般深厚修为的人,取自己性命应该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至如此大费周章……自己可能是不小心,误入了哪位高人的结界吧。 果然尚未行几步,扶渊就看到嘉兴楼二楼临街的窗户里,有一男一女在忘乎所以的互相吻着,两双手不安分的在对方身上来回游弋。 扶渊:“……”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话是这样说,但他真的需要快些出去,没工夫在这里亮着。 几乎是扶渊发现他们的同时,楼上的二人也有了察觉。背对着扶渊的女子在她身下的男人身上利落的翻了个身,手起刀落,便有一团烈焰如天雷般向扶渊轰来。 “谁!” 扶渊堪堪躲过,谁知那火落在他身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的愈加旺盛,未等扶渊知觉,那团火焰便迅速的在扶渊身周围成一个半人高的圆形。 在天为雷,在地为火。 是真火,加上这原本就是在对方建造的虚拟空间中,他们二人的力量会主观增强,而扶渊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小神扶渊,路门主别来无恙?”扶渊揖手,不带一丝凌乱。 楼上的男子墨发玄袍,银色长冠,眉目疏朗,器宇轩昂,神情淡漠,全不似经历过方才的旖旎,这不是无双门副门主路九千又是哪个?她身上坐的那个妩媚女子,红发黑裙,眯着一双凌厉细长的凤眼,不善的打量着扶渊。她身姿曼妙,一双玉臂环着路九千的脖颈,在衣袖上的黑纱中若隐若现,看得扶渊目光都不知该落在何处。 真想不到……这路九千不说是武坛上的一代宗师,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面上瞧着禁欲正经……扶渊突然气息有些紊乱,不敢再深想,因为他感受到了来自那女人的杀气,霸道更甚路九千。 完了,无双门……可是真的敢在帝都的地界里杀他啊! 第22章 不经 随着烈焰落下,一时间天地色变,原本秋高气爽阳光正好的天空霎时变得月黑风高,夜色更显的烈焰刺目。此时若不为非作歹干上一票,都觉得对不起老天爷。 “小神不慎闯入,冲撞了二位,十分抱歉。”扶渊声音平静,事实上他已是头皮发麻,脑子也不灵光了。这俩人怎么在帝都,感觉不会有什么好事。他们太强了,不受控制的力量,永远都是最危险的力量。 “小九儿,能闯进咱们的结界里,怕也不是什么‘小神’吧?”女人仍然缠在路九千身上,没有下来的意思。 “这位……前辈,在下……”扶渊微微抬头,额头上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 “住嘴,我问你了吗!”那女子勃然大怒,玉手一抬,扶渊周身的火焰便“唰”的一声蹿高三尺,火舌乱窜,扶渊往后退了一步,结果身后被火给燎到了。 他原是顽石,自然不怕火烧,重点是这衣服,烧没了可不好看。 “念娘,莫要生气。”路九千根本不睬扶渊,他一手拉过怀里女子的小手,一手搂过那女郎的腰,在她纤细白嫩的颈上轻啄一下,柔声安慰着。 扶渊:“……” 狗男女! 骂过之后,扶渊灵台也跟着清明了不少。看这意思,这两位祖宗也不是接了什么不得了的委托专程跑来取自己小命的,自己不过是修为太高,不小心闯进了他二人用来卿卿我我的结界。像街上的人,包括初一十五,都是无法进来的。 唉,扶渊心里哀叹,果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从什么时候开始连修为太高都是罪了? 这女人……扶渊低下头,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得罪了这两位祖宗。他们三个虽然都是上神的修为,但扶渊根基尚浅,近期又受了伤,实力自然不必多说;至于路九千,他在传闻里,是高手中的高手,没几个人愿意得罪他,实力自是不必多说。而那个女人……扶渊藏在广袖之中的手已经捏的关节发白,那个女人,比起路九千毫不逊色,甚至更为强大。 对了……他曾听说,无双门的门主,乃是无量海皇室。无量海皇室是火凤一族,族人皆是红发红眼。那女子离得远,眸色看不真切,但那一头红发,如此高强的修为,还有与路九千这般诡异的关系……应该是了,**不离十。念娘……无量海国姓是花,那女子是叫花念么? “你不请自来,坏了我们好事,岂是一句道歉就能过去的?”花念脾气暴躁,路九千也不是好哄的,“而且……你不过是个小娃娃,哪里来的上神修为?莫不是带了法器?!快交出来!” “小神天生上神,并非是靠法器。”扶渊平静道,纵有烈焰烤着,他的后背也是冷汗湿透,他怕这二人不由分说抢了他的寂历。寂历这种宝刀,纵使无双门也是难得一见,看这花念土匪流氓收过路费般的气势,估摸着是先抢后杀或者先杀后抢都能做得出来。 “胡说!修为也有……”花念还未叱完,就被路九千拉住:“娘子,你忘了么,这孩子是天地灵胎,上次嘉兴楼委托给我的任务,不就是把一个老嬷嬷给他送去么?” “天地灵胎?”花念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才笑逐言开,“哦哦哦!还好你提醒我,要不杀了就可惜了。咱们把他抓回去养起来,放血来喝,定能修为大增!” “好,”路九千眼里尽是宠溺,根本不去管怀里的小女人在说些什么惊世骇俗之语,“都听你的。” 扶渊:“……” 这两个人不会是疯的吧!?他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就算这二人行事再隐蔽,也……思及此,扶渊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自信了,自己在对方布下的结界里,就好比当年遇到烛九阴那回,他们就算把这里全都炸了,外界也不会知晓。而且,就算人们知道了,无双门行踪不定,陛下又能去哪里找人呢? 简单一句“狗男女”早已无法表达扶渊的愤怒,这两人简直欺人太甚!天地灵胎是用来吃的?东华帝君怎么不抽死他们?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 “咳……二位,小神中了毒,这血怕是不好喝。”扶渊沉声,不卑不亢,不慌不乱。 “喔……”花念看了看他暗淡的唇色,“的确是……不过这有何难,放了血之后再用法力把毒逼出来不就完了?” 扶渊只能故作神秘的笑笑,不再做声。暗道今天怎么运气这么差,若要让他们得手,那史书还不得让后人笑掉大牙。 怎么办?拼命肯定是不行了,自己跑都跑不动。扶渊看着花念从二楼翻身跃下,隔着火焰打量自己,彼时他嘴角的弧度还未减尽。 “小娃儿,你不怕么?”花念走过许多年岁,自然一眼就能看得出扶渊欲盖弥彰的伪装,但她也很惊奇于扶渊的平静如水,因为这实在不应该是这个年龄该有的样子,果然是后生可畏。 “能遇到二位前辈,是小神的荣幸。”热浪滚滚,扭曲了扶渊的脸;火光欺天,给他苍白的脸上添了几分血色。火焰困住了扶渊,也挡住了无双门二人的视线,他二人并没有注意到扶渊偷偷把寂历拔了出来,也不可能注意到祭历在扶渊心中说了什么。白刃在衣摆里藏的严严实实,刀鞘挂在腰间革带上,俨然只是一个幌子。 花念走了进来,她与扶渊一样不怕这些火,衣服也是。扶渊没想到她会靠得这样近,慑于她周身的威压,扶渊又退了一步,火烧过皮肤就似烈阳暴晒,有轻微的灼痛感。他后背的衣服被烧了一大块,全靠披散的头发遮着。 “唔。”扶渊刚想发难,花念就伸出来爪子,把他扯到自己面前,“火烧着不疼吗?”她撩开扶渊的头发,见扶渊的脊背连被火熏燎的黑烟都没有,不由得大为好奇,她伸手摸了一把,又滑又凉,“你是鹅卵石吗?” 鹅卵石:“……” 见扶渊没回答,花念便抬头看了他一眼。花念身材娇小,头顶还不及扶渊的下颌。 因为火光,扶渊脸色本就比之前红润一些,现在被花念这般盯着,脸更是红透了。 不是消受不了美人的目光,是消受不了……扶渊瞟了一眼仍在二楼的路九千,心里暗暗祈祷着他看不清自家娘子高耸的胸脯顶在别的男人腰侧。 偏生花念毫不自觉,凤爪还在扶渊后背上蹭来蹭去。扶渊冷冷看着,心里盘算着那件事的可能性;要不干脆这时候和花念拼命,就算一会儿会死在路九千手里,一命换一命,也比说那种不知羞耻的话要好。 祭历像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轻微的震动着,劝他改变主意。 “我和二爷……”扶渊犹豫再三,还是屈服于“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生哲理,他幽幽开口,无不艰难。 “和谁?”花念一时没有想起扶渊所说的人是谁。 “周二爷,文山仙君次子,九重天医科圣手。”扶渊每说一个身份,花念的脸就黑上几分,她凤眼如刀:“你和他怎么?” “我……我……”扶渊也没料到她会有这么大反应,下意识的又要向后退,却被花念一把拉住,染了丹蔻的指甲嵌进扶渊的手腕,染上更为艳丽的血色。 “我、我、我,呃,他……他以前给我治过病!”扶渊怕这样还不够,又慌忙道,“这只手他碰过,我全身上下他都碰过!”那人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花念大为嫌恶,立刻收了手,拂袖怒道:“滚!你恶不恶心?!” 扶渊被她甩出火圈,摔在不远处的墙上,因为有寂历支撑着,才不至于跌坐在地上。呼……果然有用。 “那……前辈还要吃我吗?”扶渊被她这一下伤得不轻,皱眉笑着。 “你滚!”花念竟然是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随着花念的转身,如墨的夜色也被撕裂了,强烈的阳光照进扶渊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里,生疼。扶渊闭眼,仍觉刺目,他抬起那条完好的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重新融入了黑暗。 “你看看,他手上全是血!” “皮肉伤不严重,他内伤太严重了,得赶紧抬去医馆。” …… 叽叽喳喳的。扶渊勉强抬起眼皮,看见一男一女吵吵闹闹的,好像是在说他的伤势。是谁啊? “上神?上神醒了?” 扶渊忍着头痛,凝神细看,男子白发蓝衣,女子金发绿裳,正是今日自告奋勇要送他回去的两位小仙。 “初一,十五?” “是,是!”十五既是激动又是欣喜,“您受伤了,我们送您去附近的医馆。” “麻烦……送我回东宫。” “可您的伤……”初一很是担心。 “不打紧,东宫有太医。”扶渊摇摇头。 二人扶起扶渊,又瞧见他后背衣裳少了一大块,便拿初一的外袍给他裹上。扶渊坚持自己走了几步,终是不支,便由初一背着,十五抱着寂历回了东宫。 走了不久,初一就觉得颈肩一片粘腻,似乎是背上人的眼泪。 “上神……”初一有些犹豫,却还是叫出声来。 “没事。”扶渊笑出了声,这眼泪固然有因疼痛而来的生理泪水,但更多的是死里逃生以及这一切的荒诞不经。 哈哈哈哈哈,这就好比,你遇到了一把刀,他不由分说的把你绑在刑台上,要对你处以极刑,而刀在离自己还有三寸的时候突然停下,还一把把你拍下了刑台。 恐惧,暗喜,愤怒,悲伤,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少年人多有的委屈。 真是讨厌啊,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扶渊闷闷不乐的想着,以后一定要怂恿阿宴灭了这两个无法无天的狂徒。 只是……应该会很麻烦吧。扶渊突然觉得自己若是真的这样做了,那就像祸国殃民的妖妃,钟离宴就是被美人枕边风吹的飘飘欲仙的昏君。 想到这,扶渊又笑了。 他极力的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想让一切和以前一样云淡风轻。 但终究是意难平。 初一感觉到了扶渊的不对劲,可他性子闷,也不会说话,干着急没用,只能加快脚步,快些送他回去。 “哼。”声音响在扶渊的灵台上,微不可查,可扶渊还是注意到了。 是寂历。方才他能逃出来,也是多亏了寂历。 “你一天天都在想什么不着调的东西。”这是寂历第二次主动跟他说话,明明是关心,音调却没什么感情,“你还好么?” “哦,还好,还好,没事了。”扶渊回答道,认真且敷衍。 “曾经有人和我说过,如果注定不能逃脱血腥,那么就要保证自己是那个拿刀的人。”声音凉凉的,带着久远的回味。 那人是谁,不言而喻。一定是他之前的主人了。 “寂历大哥,多谢你了。”扶渊在心底郑重道。不管方才在结界里寂历对他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他的谢意仍然真诚。 “……不用,如果非要谢,不如谢你自己信任我。” 虽然寂历说的是自己谢谢自己,可扶渊总是疑心他想说的其实是他本尊要谢谢自己。 刚刚扶渊脸红,并非是因为与花念的肢体接触,而是因为寂历主动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和她说,你与周二有肌肤之亲。” 寂历声音冷清,而且听起来似乎是一个年轻人,却用着一个老者的语气,和你说…… 不过扶渊扪心自问,若真要他当着姑娘的面说这句和慷慨赴死,他……犹豫一下,还是会选择前者。 “那个……大哥,你知道’肌肤之亲‘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寂历隔了一会儿才回答他,显然是不想理他,“这么说定能让她厌恶。” 可我怕她厌恶过了头,直接让我这个二爷的“姘头”血溅三尺。 “那……二爷与花念,到底是……”这才是扶渊最好奇的地方,一个医科圣手,一个江湖门主,这根本不相关的两个人,是有怎样的过节,才会对对方厌恶至此? “你若是真想知道,可以去问周二。但我事先提醒你,他手里可是捏着好几条人命呢。”寂历不咸不淡的说。 “……”扶渊无话可说。这些老人们,总有着这样那样龃龉过节,大多数都是往事不堪回首,真正能做到月白风清一生无瑕的人少之又少,或是根本不存在。 嗯,也不能说不存在。舅舅算一个吧。 不过……今天遇到他们,也不是单纯倒霉,他确认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路九千说,他送陆姑姑来沁水,是受了嘉兴楼委托……他大爷的,那为什么还收周同尘的钱?江湖义气个屁! 秋风吹干了脸,有些不舒服。扶渊干脆低着头,闭眼继续思考事情的来龙去脉。 真相,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虽然扶渊清楚得很,这不过是操控这一切的人想要给世人看到的真相。 第23章 所谓 入秋后昼短夜长,等扶渊到东宫的时候,青白的天已经染上了一些金色的味道。 天帝和习洛书那边,扶渊本想瞒天过海,却好巧不巧在大门口遇到了起驾回宫的天帝。陛下龙睛何其毒辣,扶渊自然不好诓骗天帝说自己这般半死不活是自己左脚绊右脚摔的,只得把遇到路九千的事情避重就轻三言两语地讲完。天帝听了,皱着眉让他不要再去多管这件事情,说他自会替他做主。 扶渊也不求天帝能和这种疯子要出什么结果,至于他的结果自然是被摁在床上让二爷扎来扎去,忍受着习洛书甩开习夫人三条街不止的唠叨,还要保持微笑地安慰着这关心则乱的二人。 习洛书见他如此乖顺,便也不再多说那些训斥的话,又怕自己烦了他,陪了一会儿,让他好好休息,便也回去了。扶渊百无聊赖的看着二爷取穴,欲言又止了几次,终于是什么也没有说。倒是二爷,临走前给了他一封周同尘送来的信。 初一和十五被折卿带去偏殿休息了,扶渊嘱咐了要好好照顾他们,不可轻慢。他心里清楚,经今天这么折腾,他只能把这两个小仙带在身边,以防他们因为自己再出什么意外。 钟离宴的毒已经解了,但尚未清醒。邪毒侵体,四肢百骸遍布,也够他这个天选之人吃一壶的了。 二爷拔完针嘱咐几句就回去了,扶渊一个人躺在榻上,默默看完了信,他缩在被窝里,冷得厉害。刚入秋,离烧炭还远着呢。扶渊在周身设了一个温暖的结界,缩在被窝里怀念初一温暖的后背。那两个小仙应该是羽族吧,体温对于他这块石头来说可以算作烫人,不过肯定不是鸦或者鹦鹉这样的鸟儿,他们俩太傻了。 月明星稀,折卿那边得了习洛书吩咐,请了几次让他吃点晚饭。扶渊拗不过,简单吃了两口,又要了之前喝着还不错的红枣茶,揣着热茶去正殿寻钟离宴去了。 钟离宴还没醒,只是脸色已然缓和许多,他身板儿好,恢复得也快。扶渊坐在榻边,慢慢喝完了茶。这茶只有前几口能暖人肺腑,到后面便毫无暖意了。手里茶盏余温不复,扶渊想了想,轻轻放下茶盏,双手握住了钟离宴伸出被子的手。 说实话,这手并不好看,尤其是被扶渊着一双弹琴画画的手衬着。钟离宴因为常年使剑的缘故,掌心茧子很厚,手指有些变形,虎口处还有一道浅浅的疤,应该就是被上次他二人过招时,钟离宴直接把他的刀挑飞那种招式给伤到的,与他对招的人没有因为他的身份减半分力气,生生把他的虎口震裂。原来那次比试的最后一剑钟离宴并未用尽全力,不然他手上估计也会留一道这样的伤疤了。 而扶渊的手就秀气的多了,与钟离宴阅历丰富的手比起来可以说是乏善可陈,他一双手骨节分明,瘦长白皙,仅是指腹有些许薄茧,还是被丝桐玉管给磨出来的。 渐渐的,钟离宴手也冷了,扶渊恋恋不舍的把它塞进被子,琢磨着要不要去和折卿讨个暖手炉。 最后扶渊决定还是不要去麻烦她们的好,因为今天自己出去乱跑,天帝迁怒于东宫的下人们,扬言要罚三个月的月俸。都是穷苦人,真罚了总不能让他们都去喝西北风。只能等日后陛下消气了,自己再去求个情什么的。不然只能砸锅卖铁的赔人家。况且,这里不是横了一个现成的暖手炉。 扶渊把手伸进被子里,先是隔着衣服,手心手背反复了几次,见钟离宴没什么反应,便大着胆子撩起钟离宴的衣服,把冰凉的手心贴在他腰侧。钟离宴皱了一下眉,然后就没有什么多余的表示了。唔,真暖和。手心捂热了,扶渊又把手翻过来,把手背往更里面送了送。 “……小渊,你做什么?”钟离宴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星眸半掩,半梦半醒地看着他,声音略嘶哑。 “啊……没什么,给你一个爱的拥抱。”扶渊脸上无辜掩过尴尬,手仍然没有拿出来的意思。 事实上,如果可以,他更想把靴子脱了脚伸进去捂着。 “什么时候了?”钟离宴起身,扶渊拿了靠枕垫在他身后。 “亥正。”扶渊看了看外面的莲花漏,“你饿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我想喝汤,”钟离宴道,仍有些倦态,“你叫折卿去煮,要青菜豆腐牡蛎汤。” 扶渊起身,告诉折卿钟离宴醒了要喝汤,就便儿把冷透了的茶盏也送了出去。折卿姐弟俩听说钟离宴醒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折卿忙张罗着煮汤,又吩咐折影给宫里和相府送信儿。 “我睡了多久了?”见扶渊回来,钟离宴问道。 “不到两天,你昨天早上昏迷的。”扶渊重新坐下,犹豫片刻,终究没有恬不知耻的把手重新塞进去,两只手交握着拢在袖里,倒还有些温度。 “说说吧,怎么回事。”钟离宴语气平静,好像从未在鬼门关前走这一遭。 扶渊看他这个样子,心道是他必然也猜个七七八八了,遂将那张血红色的纸笺拿出,递与钟离宴:“想必你也猜到了吧?” 钟离宴接过,正反都看了看,又递给扶渊:“把这两天发生的事都说说。” “昨天上朝回来,我去了二爷那里。”扶渊收好了纸笺,“想让二爷给我瞧瞧,我在魔宫中的毒是否全解了。然后出来便遇到了折影。” “怎么样?你的毒。”钟离宴不免有些担心,他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全解了,二爷还说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扶渊笑了,“本上神百毒不侵。” “可一般的毒应该是奈何不了你,魔君为了试探也不至于用见血封喉的毒药,该不会也是阴毒吧?”钟离宴亦是粗通药理,他知道阴毒会加重扶渊的病情,“真的没事吗?” “没事。”扶渊不打算告诉钟离宴真实情况,他觉得自己能处理得好,不需旁人费心,“有二爷呢。” 见钟离宴放下心来,扶渊继续道:“说实话,一开始我还不信,但折影无事戏弄我作甚,我便带着二爷来了。” “他倒也肯跟你过来。”钟离宴说二爷。 “自然是不肯。”扶渊道,“我用强带来的。” 钟离宴:“……” “然后,我就在你的枕头下面发现了这个纸笺,除了咱们两个,只有二爷知道,我让他暂且保密了。哦,对了,给你抑制毒素的药,可都是取了我的血熬的,寸血寸金。”扶渊得意的睁大了眼睛,一副讨债模样。 钟离宴失笑,抱起臂来:“那你以前欠我的钱,就当还清了吧。” 扶渊:“……” 折卿煮好了汤,给二人送进来,每人一小碗。豆腐嫩白,白菜青绿,汤是乳白色的,看着很吸引人。扶渊闻着味道,的确不错。 扶渊接过小碗,立刻皱起了眉:“我不吃豆腐,也不想吃牡蛎。” “尝尝,不腥的,全靠牡蛎汤才有鲜味。”钟离宴道,“你莫不是以前海风吹腻了,所以才不爱吃海鲜。” “……谁知道,反正我绝对不吃豆腐。”扶渊不由分说的把碗里的豆腐都堆在钟离宴碗里,那几个牡蛎,他尚且能忍受。 “挑三拣四。”钟离宴白他一眼。 折卿做的汤的确是鲜美可口,难怪钟离宴这时仍然记挂。扶渊心想,下次来一定还要点这道菜,让折卿多加一些牡蛎。 热汤入肚,扶渊手也热乎多了,折卿撤了碗筷汤匙,二人又开始说起正事来。 “于是我就想啊,敢在你头上动土,肯定不是一般人。我最开始想到的是当年毒害娘娘的那些人,察觉到了咱们的动作想要先下手为强。可是仔细一想,咱们做得干干净净,他们上哪知道去。如此想来,唯一的纰漏就是送陆姑姑来沁水的路九千。说来也巧,我今日遇见他了,听到他亲口承认他是受了嘉兴楼的委托,才把陆姑姑叫到我们手上的。周家不过是一个拙劣的幌子,那人估计也知道我与同尘不只是熟识。” “你遇到路九千了?怎么回事?”钟离宴很是好奇,也有几分嫉妒羡慕,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扶渊怎么说见就见,这都两次了。 “不重要,他这个……”扶渊把那个道貌岸然给咽了回去,他若是知道钟离宴心里这两分羡慕,该是破口大骂钟离宴有眼无珠了,“于是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勾结魔族的,和在幕后为我们提供线索的,是同一拨人。” “那嘉兴楼的酒,你还敢喝吗?”钟离宴打趣道。 “哼,有何不敢?”想到二人月余前的赌约,扶渊冷哼一声,“下次我就该加一个时间限制,让你五日之后完不成赌约就七窍流血。” “哈哈哈哈,晚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回来之后有用木萧的身份与嘉兴楼联系过吗?” “没,”扶渊摇头,“按木萧的脚程,他应该还没到帝都呢。且那木萧嘴紧得很,什么也没漏出来,也不知道他平日里怎么和云荒联系。但听魔君的意思,似乎就是不完成任务就不联系。” “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木萧现在就替代了你……”钟离宴皱眉。 “木萧是魔族,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事情去做什么……你的意思是,嘉兴楼的人连木萧什么时候替代我都能知道?他该不会是……”扶渊一脸的不可置信地起身。 “知道木萧已经被抓了,无论如何你都是原装货。”钟离宴抬头,轻声道。 “也可能是,想用这件事来试探我的身份。”扶渊重新坐下,道,“知道木萧这件事的,只有陛下,舅舅,还有你我二人。” “嗯,继续。我就说说可能性,你自己多留个心就好。”钟离宴安慰道。 “嗯……因为那个方姑姑死了嘛,我就有些怀疑,嘉兴楼那些人,他们是不是直接想杀了咱们灭口。” “不会,活的陆姑姑都能送到你面前,杀我作甚。”钟离宴甚是笃定。 “杀方姑姑是为了提醒咱们,我怕这般是为了提醒我。”扶渊也抱起了胳膊,“我昨晚就躺在外间,让折影带人埋伏着,果不其然,他们动手了。” “还真是心急。”钟离宴垂眸。 “那些人都来自一个叫夜阳山的地方,和无双门不清不楚的。无双门向来对委托人的身份都捂得死死地,但夜阳山这群人该招的可都招了。他们说,所有的东西都是由嘉兴楼提供的。我当时就开始怀疑勾结魔族和给咱们推波助澜的,是同一批人了。于是我给二爷留了封信,让他转交给同尘,然后就去了嘉兴楼。哦,对了,路上买了把扇子,你看好不好看?”扶渊掏出扇子,展开给钟离宴看。 “信上写了什么?”钟离宴耐着性子赏了扶渊的宝贝折扇一眼。 “这位看官问的好哇!”扶渊“唰啦”一声收了扇子,把扇骨当作惊堂木敲了一下床沿,学着茶楼里说书先生的样子,“近日种种皆是那幕后之人作怪,这个‘嘉兴楼’也必然是他留下的线索,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好好说话。”钟离宴抬手敲了他一下。 扶渊坐的低,离钟离宴又近,可谓是抬手就打。奈何对方是个伤号,扶渊总不能还回去。他瞪了钟离宴一眼,坐到了床脚,如愿以偿的把靴子脱了脚塞进被子里。 “外罩脱了。”钟离宴嫌弃道。 扶渊:“……” 待扶渊挂好外罩重新上床,两人才开始说正事:“我估计嘉兴楼那边也会有埋伏,那里你以前去过,二楼最里面有个房间,不临街,价格却不便宜,正是埋伏的好地点。所谓有备无患嘛,我便让同尘去帮我请天时院的祈知守,同尘以前是无名宗的二弟子,多少也有些交情。” “你想让祈知守事先探查一下嘉兴楼。”钟离宴抬眉看他一眼。 “……是了,不大的小楼,夹层负层一样不少。”扶渊垂眸,一双眼睛都掩在睫毛打下的阴影下,“去了之后,果然有埋伏。啧,我算是见识到了天时院虎威,一个个年纪不大,却是个顶个的厉害。这些杀手也是夜阳山的,不过多为死士,人家天时院竟也能留下来几个活口。他们供认,买他们的叫沈老三,正是这嘉兴楼的掌柜。” “哼,那掌柜必定不干净。” “不过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又一个幌子罢了。”扶渊道,“因为这个,我才觉得对方不是知道了木萧已经落网,而是来试探我。沈老三这些个人都押解刑部了,但我估计刑部查不出来什么,便委托了同尘。哦,对了,你解药的方子,也是从嘉兴楼搜出来的,由同尘转交给二爷的。”扶渊把周同尘的回信递给钟离宴,信里写的人,八成就是当年毒害昭明皇后的人了。一时间,救钟离宴性命的解药也显得无足轻重了。 “准备好了么?”扶渊问道。 “嗯。”钟离宴闷声道,神态自若的打开了那封已经被扶渊拆开过的信。 “真没想到。”半晌,钟离宴放下那封不长的信,说道。 第24章 谋划 “是啊,我也没想到。”扶渊满面凝重,“案子的卷宗同尘已久着手整理了,过几天就能送来。” “你打算如何?”钟离宴把信交还扶渊。 “不是我打算如何,应是你打算如何。”扶渊把信收好,直视钟离宴。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钟离宴道,他脑子里一团乱麻,但比起一个多月前刚知晓自己母后死于非命时,要镇定得多。 这世道逼着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改头换面。 “嗯……”扶渊略一沉吟,“容我再从头捋一遍。” “好。” “首先,是我腿刚好不久,嘉兴楼委托路九千把宁儿的乳娘陆姑姑送到沁水,打着周同尘的幌子,给我们透漏了太医院的线索;我们追查至太医院,找到常令和方姑姑。后来方姑姑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叠翠宫,线索一度中断,但我们察觉到无双门的不对劲;之后便是他们对你下手,引出嘉兴楼,至此真相大白。 “说句实话,至少在娘娘的事情上面,咱们是完全的被掐着鼻子走,若不是证据确凿……我想,陛下和舅舅应该也察觉到了事情蹊跷,不过苦于无处查起罢了。你若真的担心陛下有什么偏袒之处,大可以选在过几日的月夕宫宴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来出儿好戏。” “行,就按你说的来。想好了再细细说与我听。”钟离宴缄默片刻,又道,“其实现在最为要紧的,是引导我们的人是谁,勾结魔族的是谁。” “不错啊兄弟,思想觉悟很高嘛。”扶渊赞道。 “对这件事你怎么想?”钟离宴又问。 “这个人呢,知道我和周同尘关系匪浅,知道并未向外界透露的你中毒的消息,且对我有足够的了解。”扶渊道,“如此看来,只有二爷了。” “呵呵,”钟离宴干笑几声,为这个不好笑的玩笑,“我还觉得,此人有如此谋划,非舅舅莫属呢。” “那就应该是哪里出了岔子,或者哪里人不干净……”扶渊摩挲着下巴,仔细回想着这几日的一桩桩、一件件。 “对了,你方才说的带你回来的那两个小仙,可是知根知底的?”钟离宴打断他。 “今日才认识,算是萍水相逢。”扶渊道。 “萍水相逢你就敢随便带回家?我看这问题就出在你这里!”钟离宴义正严辞。 “……啊?”扶渊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觉得他们俩……” “我找人给你查清楚。”钟离宴摆摆手,“真是的,一面嫌自己殿里不干净,一面把阿猫阿狗往家里带。先不说这个了,说说你打算怎么办。” 钟离宴虽未说破,可扶渊也明白他所指为何:“……对方应该知道我去过魔族了,可在魔宫看了什么听了什么,他未必清楚;所以在对方看来,扶渊上神只知道娘娘的事情与嘉兴楼有关,而且扶渊上神清洗过了嘉兴楼,日后木萧偷梁换柱,任谁也不会怀疑到已经‘干净了’的嘉兴楼上。 “嘉兴楼那边仔细的探查过了,没有可以直接到云荒的传送法阵,毕竟隔着结界,传送个人过去相当耗费法力,他们一时之间也造不出来。所以祈知守过去之后,应该不会直接被送到魔族。但偷偷转移到别处是很有可能的。陛下打算十五之后,就把祈知守送过去,届时会借着月夕的由头,加强对九门的值守,保证祈知守不会被送出帝都。 “然后……木萧与魔族的交流,以后应该就是靠嘉兴楼。届时魔族那边有什么动静,我们都能早做打算。还有,月夕之前,各地参加朝试的学子们都会进京,由崇明殿那边负责接待,陛下让我跟着别千端去打打下手,估计就是想让我们多走动走动。过几天别千端会办折桂宴,请各院夫子与学生清谈论道,到时候你也去,得让那人看看,你好好的。” “嗯……你说勾结魔族的那人,若真是我们当中的人,他图什么?”钟离宴眯起眼睛,看着扶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图什么呢?” “所图甚大,所谋甚远,牵连甚广。”扶渊叹道,“是个人物。” “不也栽在你手里了?”钟离宴笑。 “我只说了最好的一种情况而已,正如兄言,他若是知道木萧已经被我们抓住了呢?”扶渊提醒道,“万不可大意。” “……应该不会。”钟离宴摇头,“诏狱那边都不甚清楚,就算是舅舅那边,舅母和外祖也是没听过一点风声。” “嗯,都说谋定后动,可现如今我们也只能骑驴找马,走一步看一步了。” “其实,还有一事。”钟离宴忽然道,他郑重的看着扶渊,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 “怎么?”扶渊看这架势,就知道他嘴里肯定吐不出什么象牙来。 “其实,我中毒那天凌晨,夜里忽然觉得不舒服。我翻开枕头,就摸到了那张纸笺。” “然后你没声张,重新躺了上去。”扶渊补充道,钟离宴是想试一试以自己为饵,调出后面那条大鱼。很危险,可奇怪的是,扶渊竟然不生气。 “嗯,我想着平常的毒应该也不能奈我何,我就想……”扶渊这个态度,反倒令钟离宴不安起来。 “不用解释,我懂。”扶渊言简意赅。 你懂什么……扶渊这么直白,钟离宴反倒摸不准他是否是真的生气了。 “这个吧,就好比,”扶渊啧了一声,“我一个人去嘉兴楼,祈知守他们来晚一步我可能就交待了,但我还是选择相信他们;你呢,我这里要是有一步闪失,你小命也交代了,但你还是选择信任我,所以谢谢你给我这份信任,而且今天我也向你证明了,我担得起这份信任。” “其实……我也没想到那毒性竟然这么强。”钟离宴挠挠头。 扶渊:“……他们既然能算计到太子殿,毒也不能草草糊弄了事,我看你是睡迷糊了。” 夜深了,扶渊便在东宫留宿,左右明天早上还要过来。他拒绝了折卿请他回偏殿的提议,也拒绝了钟离宴让他睡在外间贵妃榻上的提议,死皮赖脸的爬上了钟离宴的床,还霸占了里面的位置。 “……我这刚好,怕渡了病气给你。”钟离宴赶人赶得极其委婉。 “你一个中毒,能有什么病气。”扶渊抱着被子,背对着钟离宴躺下。 钟离宴:“……” 因为这两天睡久了,钟离宴现在毫无睡意,但扶渊也是累得久了,他不好扯着人家闲话西窗,秉烛夜游。钟离宴躺在床上,双手枕着头,闭目养神的听着帘外莲花漏的滴答滴答。 可恨,还是睡不着。钟离宴着实无趣,就打起了旁边扶渊的主意。是这厮非要跟自己睡的,要发生什么自然也是他负责。 打定主意,钟离宴忽的睁开眼睛,胳膊支起身子半躺着,朝向扶渊那边。扶渊依然睡熟,他仍是背对着钟离宴,身子微微蜷着。钟离宴先是轻轻叫了两声,见扶渊不做声,便凑过去瞧了一眼,果然睡得正熟。钟离宴玩心大起,他轻轻把扶渊翻过来,让他面朝自己。扶渊仍是无知无觉,抱着被子睡得深沉。 刚才拿本太子捂手,本太子这就讨回来。钟离宴心里哈哈大笑,面上也在沉默的微笑。他夹起扶渊的鼻子,不让他呼吸。扶渊皱起了眉,倒也没醒,只是微微张开了嘴。 钟离宴一计不成,一计又起。他暂且放过扶渊的鼻子,又去拨弄扶渊的眼睫。扶渊眼睫长则长矣,却是往下垂着长的,不如自己往上翘的好看。 他想起扶渊一垂睫,一双本就是黑白不甚分明的桃花眼隐在影子里,加上微翘的嘴角,即使面无表情也像是在笑。这样一张脸,想来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是怒亦三分情的。 钟离宴仔细打量着扶渊的睡颜,良久,才缓缓的呼出了一口气:没错,这人长得没有自己好看。本殿的母后可是九重天第一美人。 思及此,钟离宴心情大好,开始拨弄扶渊的头发。他听折卿说,这头发越摸越油,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今天捡个现成的试试。 钟离宴没摸几下,扶渊的眉峰就又皱了起来。不似方才那种微微一皱,不耐烦的感觉,他这么一皱,似乎很是痛苦。见他如此,钟离宴立刻收了手,躺好观察他的情况。 扶渊眉心却没能因钟离宴收回魔爪而松开,他眉心越拧越紧,方才微蜷的身子也缩成一团。刚才扶渊的膝头不过才到小腹的位置,现在就已经蜷到了心口。他右手抓着左臂,左手藏在身下,像是在抱着自己。 做噩梦了?钟离宴也轻轻皱起了眉。他很少做梦,没什么经验。这种情况下是不是应该先把人叫醒?钟离宴试探着点了点扶渊的眉心,扶渊缩得更厉害了。 这副样子,的确吓人。钟离宴骨碌一下起身,神色也认真了起来。他先是抬高了声音叫扶渊,又不轻不重的拍他的脸,但扶渊仍是魇着。 坏了,这么严重?钟离宴欺身下去,想把扶渊的手抠下来,奈何他攥得紧,钟离宴下了力气才让他松手。钟离宴费劲的打开他的手,掌心清晰的四个指甲印,都快掐出血来了。 有人命梦中好杀人,有人梦中好打人,这怎么还有睡着睡着开始自残的。 唉,真是,怪不得要死乞白赖跑过来跟自己睡。见了这番情景,钟离宴也毫不含糊,啪啪两个嘴巴下去,见他还不醒,又揽住肩膀一阵狂摇,总算把人给摇醒了。 “你……”扶渊睡眼朦胧,两条眉毛仍是难解难分,待他看清钟离宴眉眼,毫无征兆的扑进钟离宴怀里,抱着他就哭。 “呜……你、你……”扶渊抽抽嗒嗒的,一句话卡在“你”上说不出来,钟离宴也被他这阵仗吓得不轻:“我?我怎么了?你别哭呀……” 热泪湿透了钟离宴的衣襟,他不知道扶渊缘何这样伤心,只得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着。 扶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难哄,钟离宴没拍两下,就察觉怀里的人挣了一下,啜泣声也戛然而止。钟离宴低头,发现怀里的人正迷茫的看着他,脸上还挂着泪珠,两厢对视,钟离宴看着扶渊神色清明过来,又狠狠的推了他一下,凶狠道:“今晚的事不许说出去!” 钟离宴尚且没琢磨过味儿来,就又挨了扶渊一脚:“听到没有?” 说罢也不等钟离宴回答,就夹着被子转过身去,好像是生气了。 果然还是因为他以身试险生气呢吧。 钟离宴等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凑过去,想看看扶渊怎么样了。不成想扶渊竟又睡了过去,脸上干干净净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唔,这人。钟离宴撅了噘嘴,又躺了回去。估计扶渊是太累了吧,听说太累的人都容易做噩梦。扶渊说自己没什么事,可钟离宴还是不放心,这人惯爱逞能,还是明日等周二先生来了问问他吧。 第25章 木梨 周二看到扶渊身上被火燎过的痕迹之后,确认了来源,呼吸都为之凝滞了。 直到习洛书唤他,他才缓过神来。 没错,是她,错不了了。周二仔细的替扶渊包扎腕上的伤口,心思却全然不在扶渊身上。 习洛书走后,周二看着扶渊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曾怀疑过扶渊莫不是从花念那里知道了什么。但转念一想,他不愿提起花念,那个疯婆子怎可能愿意和一个小辈提起他呢? 处理好扶渊的伤势之后,周二就急匆匆地回家了,他惦念着那盆茉莉——今年最后一盆了。 他一个人住,但今晚有人等他。 “呦,来啦?等的急了吧?”周二一进堂屋,就看见一个白衣少年背对着他,似乎在打量着桌上那盆茉莉花,随之而来的,是茉莉花独有的芬芳,“吃晚饭了吗?” “二爷。”少年回身,拱手行礼,白皙的面庞上覆着银色假面,“来时吃过了。” “那陪我喝两壶吧。”周二径直去了里间,一副喝酒的架势,拿出来的却是茶叶。他不喜喝酒,喝酒误事。周二就偏爱一些茉莉花珠兰花啊这种清新淡雅的花茶,“怎么在屋里也带着面具,闷久了对皮肤不好。” 白衣少年应了一声,就把面具摘了下来,放在桌上。冰冷的面具下是一双温柔的眉眼,像极了扶渊。 自然不是扶渊,是天时院的三弟子,祈知守。 二爷把茶端上来,祈知守轻声道了谢,啜了一口,道:“好茶。” “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二爷叹道,“不说这个了,过几天折桂宴,你去么?” “连大朝试都不参加,还去什么折桂宴。”祈知守一双揉碎了波光潋滟的眸子浸在茶雾,周二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你那大师兄同意?”虽然是疑问,但二爷心里明镜似的。 “当然不同意。”直到现在,那张少年老成的脸上才能看出一些只属于少年人的东西,“大发雷霆,直到今天还没有理我呢。我过几天就走了,他再不理我,我真怕没机会了……” “呸呸呸!说什么丧气话。”二爷斜了祈知守一眼,“你比那个姓扶的还不会说话。和你师兄说清楚不就得了,他那么深明大义,还不理解你?” “不能告诉的,连师尊也不能说。”祈知守认真道,“师兄虽然不会泄密,但是我和陛下约好了,谁也不能告诉。” “那你告诉我。”二爷笑了,有些奸诈。 祈知守自知理亏,便不再多言,专心去喝手里的茶。 “这茉莉花啊,虽不比百合,但是香味却是百花不及。有玫瑰之甘郁,寒梅之馨香;又有兰花之幽远,玉兰之清雅。上品,实乃花中上上品。” 诸如此类的赞誉,祈知守听得多了,却每次都听得虔诚认真。 “二爷,”一杯热茶下肚,祈知守才开口道,“知守今日过来,除了想见二爷……”祈知守觉得这个“最后一面”不甚吉利,说了还会被二爷嫌弃,便改口道,“一面,和您道别,还想和您说一句话,以前就很想说的,只可惜没什么机会。” 祈知守一番话说的认真诚恳,一直以来不着四六的周二都被他感染了,稀里糊涂地问道:“什么话?”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总是要向前看的。”祈知守微微低头,垂下的眼睑遮住了一半眸子。 “……你是不是还想说,人死不能复生,她若是九泉有知,也不希望我现在是这副模样……祈知守,谁都有资格对我说这句话,但你没有。”二爷似乎是喘了一大口气才开的口,话到最后竟然还笑了起来,“咱们是一样的,若是过去的真能过去,你又何必主动请缨去当这个冤大头呢?” 祈知守不知如何回答,沉默半晌,又听得二爷叹道:“既然已成既然,何必再问何必。我之前听你师父说过,天地间只有两件事可以让人为之赴死,一是为家为国,成全忠孝;二是士为知己者死,成全自己。你可倒好,忠孝两全,我这又算什么呢?” 本是没有回答的问题,祈知守却极为认真地说道:“她自然算做二爷知己。” “什么知己,痴心妄想罢了。”二爷摇摇头,眼里自嘲也无,悲哀也无,“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吧。别坏了门禁,又惹你师兄生气。” “冰姿素淡广寒女,雪魄轻盈姑射仙。 香染玉京一夜凉,梦破垂泪绿衣前。” 周二看着祈知守离去不顾的背影,又叹了一口气。想当年他也是风流才子一个,四处拈花惹草,从不知道原来自己重情重义起来,几千几百年来黄昏只对木梨花。 她叫木梨。 第二天周二去得早早的,他估摸着钟离宴应该已经醒了,吃几顿饭就又能活蹦乱跳。关于是否要向扶渊打听花念的事情,周二去时心里还是摇摆不定,最后到了东宫,看到扶渊和钟离宴两个孩子打打闹闹的样子,心说还是不要问了吧,这小屁孩能知道什么。 周二给钟离宴看脉的时候,扶渊本是在旁边陪着,钟离宴却忽然把他支使了出去,扶渊尚且有些不放心,周二冲他摆摆手,示意没什么大碍,他才肯出去了。 “太子爷有什么事?”二爷漫不经心。 “周先生,我想问问您小渊的情况,他从云荒回来中了毒……我怕他再有什么恶化。”钟离宴眼中既是担忧又是恭敬,他生怕扶渊因为自己得罪了二爷。 钟离宴不提扶渊是怎么说的,但二爷也猜的七七八八了,那孩子准是瞒着钟离宴了:“毒倒没什么事情,不过他这个气血不足,可要好好调养调养。扶渊上神自己不注意,还要劳烦太子殿下多操个心。”二爷神情十平八稳,钟离宴自然不会再怀疑。 “先生客气,这些年来也是麻烦您了。”钟离宴面上一喜,同他客气道。 “殿下这是哪里话,我辈救死扶伤,悬壶济世是应当应分。”周二捋了捋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心里却在贱贱的想着,一会儿要拿这事儿好好敲上扶渊一笔。 话说祈知守那边,可就没摊上周二这样的好事了。那周家二爷,上辈子八成是乌鸦精转世。 话说昨儿晚上,祈知守在回天时院的路上遇到了一群赏月赏菊遛弯儿的游人——月夕是个大节日,再加上今年是大年,有不少进京的考生,所以人们总会提前几天就开始热闹起来。 不过再热闹也没有祈知守什么事情,他一心只想着快点赶回去,别坏了门禁,同时也在苦苦思索,怎么和他家师兄解释他不参加朝试的事情。 载思载奔,直到带钩不小心蹭到了一个小娃娃火红的纸灯笼,给它挑出了一个面盘大的口子,惹得小孩哇哇大哭,孩子爹娘拦在自己面前时,祈知守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 他先是道了歉,又翻钱袋,说是要掏钱赔那孩子一个,谁知囊中羞涩,还不够买块饴糖,更别说是制作精美还带着法力运转的走马灯了。祈知守尴尬了一瞬,又去翻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当然,除了脸上的银面具,自己确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可这面具又不能随随便便的送人。孩子母亲看出祈知守的窘迫,便道也不是故意的,让他也不用放在心上。孩子父亲也说,他们再买一个就是了。谁知那孩子听了这话,“哇”一声哭了,抱着祈知守大腿不肯松手,眼泪鼻涕蹭花了祈知守洁白的院服。 这种情况,祈知守从来没有经历过,他茫然地看着孩子的父母,孩子的父母也深感抱歉地望着他。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家长怎么劝说也不肯放手,再加上来来往往指指点点的行人,祈知守更加过意不去了。 “这样吧,小弟弟,你看这个面具好不好看。”祈知守俯身,指着自己脸上的面具,脸上的笑一半忐忑一半讨好——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跟小孩子打交道,不像他师兄,对哄孩子这一套甚是在行。 小孩子一愣,睁着黑黑亮亮的葡萄眼,似乎被面具上精美的花纹吸引了。 面具看起来价值不菲,孩子的父母立刻拒绝了,与此同时,孩子也拖着鼻涕,乖乖地说了一声好。 祈知守这才放下心来,他摘下面具,把它轻轻扣在小孩脸上,又欲盖弥彰的抬手挡住自己下半张脸。 “你——你是……”妇人发出一声惊呼。 “嘘——嘘——”祈知守急忙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别声张。 小孩儿喜笑颜开,这才放祈知守一条生路。说实话,他很舍不得那个面具,因为这是他最敬爱的大师兄送给他的。但是如果不把它送出去的话,祈知守会不安,他怕自己辜负了师兄告诉他的君子端方,这“君子”二字,才是师兄送给他最重要的,他将践行一生的东西。彼时月上西楼,祈知守在人群里捂着脸飞快穿梭,连轻功都用上了,也没赶在学院门禁之前回去。 他乖乖去大师兄的弟子房领罚,为他通报的小童一脸菜色。连这八岁小童都知道,三师兄祈知守先是忤逆大师兄,又是闯门禁,这回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了,连带着他这个扫地的都要被连带着吼一顿。二人战战兢兢地立在门前,等着大师兄发落,谁知屋里身长玉立的身影就不冷不热的隔窗问了句:“错可在你。”平淡的像是陈述句。 是自己走路不小心,错当然在自己。祈知守应了句:“在。”简短明了,如同这个疑问。那大师兄便让他下去领罚了,并无他言。 屋外二人纷纷叹气,小童是因为自己逃过一劫,祈知守则复杂多了。 如今他们师尊闭关,天时院里里外外都是副院长和大师兄管着。他们大师兄一言九鼎,说一不二,严厉得很。其配剑为天时院的法剑“天律”,真可谓是人如其剑,剑如其人。而副院长——说白了就是一个管后勤的师叔,无论是纪律还是学习都插不上话,只能在卫生方面说道说道。 当然,他们大师兄还有一个远近闻名的身份——九重天公子榜第一。不过这个也只有天时院夫子弟子们在和其他学院的夫子学子们切磋时才会骄傲地提起,他本人并不把这个第一名太当回事。 天时院的院规很严格的,第一次迟到抄《天律剑谱》十遍,三日内上交;第二次一百遍,一旬内上交;第三次八百遍,一个月内上交……天时院奉行“事不过三”,若有第四次,便是直接开除了。 当然,对字体也有要求,必须是端正的楷书,一个字也不能马虎的。更别说缺字少字错别字和偷工减料了,那只会死得更惨。 不过那小童来了有两年了,来大师兄这里领罚的弟子他也见了不少。大师兄总是会问一句错在谁,有答错在己的,便去领罚;有答错在他的,便免罚。他常常不解,都说“错不在己”不就好了嘛,何必去抄书呢? 祈知守点灯熬油到亥时三刻,他记得师兄说过不可晚睡,便洗漱睡了,第二日五更起来晨练,晨练过后又回房抄书。 令他大为意外的是,几日没理他的师兄竟然在屋里等他。 “大师兄。”祈知守上前,规规矩矩的施礼。他是个孤儿,很小就来了天时院,一直以来都是大师兄照顾他,若不是师兄,他万万走不到今天这一步。师兄于他,就如亲哥哥一般。 “嗯。”庄镇晓点头,“昨日为何迟了。” 又是一句不像疑问句的疑问。 祈知守简单几句讲完,没有隐瞒面具的事情。 庄镇晓倒也没生气,平淡道:“你做得对,面具我再着人给你打一个,这两天就送过来。” 祈知守却诚实道:“师兄不必着急,左右这几天我也不出去。” “你——”庄镇晓被这实诚孩子噎得说不出话来,长眉一挑,面上寒色愈加,“知守,关于大朝试,你必须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祈知守咬着嘴唇,仍是坚持道:“师兄不必多问,我自有我的理由,但是现在还不能禀明师兄。但我可以向师兄保证,我无愧无悔。” 问了多少次,他都是这句。庄镇晓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重重叹了口气。祈知守是他带大的,也是他们这届孩子里最有天分的一个,假以时日,必定要比他这个大师兄强上许多,而大朝试是这么好的一个历练机会,以及大朝试之后的四海八荒诸院演武……这孩子,怎么就被自己教成了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呢。 还未等庄镇晓更深刻地谴责自己,祈知守便又开口道:“师兄,知守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就是……”祈知守微微蹙眉,低眉顺目的样子看起来很是听话,惹人怜爱。他小时候犯了错,师尊与大师兄看他这幅模样,都不会忍心责罚,“上次去嘉兴楼,我不小心把扶渊上神的扇子的扇骨划坏了,虽然上神自己不在意,但我觉得,他的扇子应该不便宜。” “你想让我陪一个给他?”庄镇晓有些奇怪,“怎么划的?” “嗯……”祈知守点点头,讲了扶渊以扇隔剑救垂影的事情,他羞愧道,“师兄的钱还够用吗?” “够,”庄镇晓这回真是叹气叹出声来了,祈知守不比他管着天时院,领着院监的月俸,手里有些闲钱,“什么扇子?” “木头的,上面画着山山水水。”祈知守道。 祈知守看不出扇子上的玄机,庄镇晓也听不出扇子上的门道,只得说:“你不必担心,过几天折桂宴,我去问问他。” “好,有劳师兄。” 师兄弟俩正说着话,忽有小童来报:“大师兄!无名宗二弟子求见。” “快请。”庄镇晓霍然起身,“请他到书房,我即刻就去。” 第26章 折桂 祈知守鲜少见到自家大师兄如此激动,结合来人身份,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可是因为周师姐?” “唔,”庄镇晓含混不清的应了一声,“认真抄书,这些事我们能摆平,你不用担心。我晚些再来。” 祈知守起身送他,看着他急匆匆出离的背影,祈知守说不担心是假的。 庄镇晓进了以往他师尊见客会友的书房,看到周同尘站在灯下,急得来回踱步。为了不引人注目,他穿的是无名宗的校服,不旧,却已经有些短了。 “同尘,文山君怎么说?”庄镇晓敲敲门框,走了进来。他足下生风,仍旧四平八稳,与周同尘一脸菜色的模样完全不同——也就只有祈知守能看出他的火烧眉毛来,“还是令尊令堂……” “庄师兄,”周同尘揖手,庄镇晓还礼,“那个……实在是对不住,我不敢去问我爷爷,他老人家至今还没有什么明确的态度。至于家父家母……还是老样子,不过你先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周同尘想安慰人,脸色却比庄镇晓还难看。 “嗯。”庄镇晓看似不在意,沉稳道,“可是又出了什么事情?……师妹她如何了?” “姐姐很好,”周同尘从袖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庄镇晓:“这是姐姐给师兄的回信。今天云都那边又来信了……我看他们是要逼婚!”周同尘神色狠戾,广袖之下的手捏成玉色,微微战栗。 “到底出了何事?”庄镇晓目光一沉,丰神俊朗的面庞略显阴鸷,“别急,你慢慢说。” 周同尘入仕以来,从官二代到四品朝臣,大小急事遇到的没有一千也超八百,庄镇晓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端起案上的凉茶一饮而尽,上下起伏的胸膛才逐渐趋于平和。 原来,那日钟离宴同扶渊说的遮月侯向周家大小姐提亲一事,还有后续。扶渊那日借着周和光的名头去见周同尘,被周同尘给赶出来这件事,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到了遥远的云都时不知道又被加油添醋传成了什么样子,只是听说小侯爷听到此事后大怒,摔了连天帝都嫌贵的银瓷盏,当即就请了媒人,三媒六聘,十里红妆向周家提亲。 周家开始对遮月侯也是很有好感,毕竟那百匹云锦说送就送的豪笔,可不是什么毛头小子都能做到的。但这次的下聘,可就是十分唐突了。周和光的身份自然不比他遮月侯,可这侯位也不比仙君的君位。亲孙女终身大事,又岂容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冒冒失失? 文山君立刻就否决了,把那十里红妆一个字没少的退了回去,还多送了两箱奇珍异宝,说是多谢侯爷对自家孙女的厚爱。遮月侯收了东西,也惭愧自己心急,又送了周家女眷一些养颜的丹药做回礼,不再谈什么男婚女嫁,只说愿意重修旧好,一副徐徐图之的架势。 谁知遮月侯这人,啧,用周同尘的话说,两面三刀,寡廉鲜耻,当面一台背后一套。遮月侯虽不至于巧言令色,但当时一番言辞也说的诚恳,至少文山君和世子都觉得当时把聘礼退回去有些失礼了;结果呢?遮月侯暗中使计,吞并了好几家周氏在云都的钱庄,周氏旗下的药商也被逼得无路可走,无奈之下退出了遮月侯的地盘。 云都的特产,一是流光溢彩千金难求的云锦,二是灵力充沛的药材。云锦华贵,即使是王公大臣也难求一匹,虽然是稀罕的物件,却不是人人都需要用到的;这药材可就不一样了,治病救人的东西,岂容马虎?遮月侯断了周家药商在云都的门路,就等于是断了周家每月数万财帛,也断了周家在医药方面的不少门路。 二爷用药,有的是从太医院拿的,有的直接从家里的铺子里拿,而太医院的药材,多数也是从周家手里买的,遮月侯这么一来,二爷拿药再也不似往常那样方便,心里早把他骂了千遍万遍。 周家本着和气生财的原则,也求人通融过,也私下服软过,可那遮月侯软硬不吃,周家看他这般态度,也想过放弃,左右周氏家大业大,不差这些财帛,顶多就是要让自家二爷憋屈憋屈,不算吃了大亏。 可谁知前几天,云都又来了信函,那遮月侯贼心不死,说愿意把整个云都作为聘礼奉上,只求得周小姐青睐。周同尘今天急匆匆的过来,也是因为刚刚听说了这件事情。其实说句公道话,文山君还是很中意这个孩子的,要身份有身份,要样貌有样貌,要能力有能力,而且对周和光痴情若此。他只是岁数大了,觉得遮月侯这么快就下聘礼,有些唐突轻浮,怕坏了孙女名声,落得个卖孙女的口舌而已。至于和光同尘的父母,也是对遮月侯中意得不得了,很早以前就盼着自家女儿当这个侯府夫人了,只不过是碍于父亲的态度,不好表露罢了。 也许周家上下都觉得这是一桩好婚事,但有一个人从来不这么想。那就是故事的女主角周和光本人,她不同意,他弟弟自然也不会同意。周和光拒绝的理由很简单,她从未见过遮月侯本人,遮月侯所了解的她也不过是美人榜上的虚名,只言片语,寥寥几句,又怎会产生深刻到可以谈婚论嫁的程度?物非所常即为妖,她觉得遮月侯一定有着不足为他人道也的目的。 至于世人……第一美人的婚事,自然是被许多人所关注的,上神被连人带东西扔出来,侯爷被毫不留情的拒绝,自然是百姓们最喜闻乐见的结局。“上神这般修为高的求不得,侯爷这般尊贵的也求不得,咱们这些癞蛤蟆,还怎么敢肖想天鹅肉的滋味呢?”他们这样说。 总有人敢肖想的,只不过说出去可能没人会信。比如天时院的庄镇晓,那个公子榜第一的天之骄子。周同尘很早就看出了庄镇晓的心思,女孩子心思委婉细腻不好猜,男孩子——尤其是像庄镇晓这种喜欢谁就对谁好的直白类型,他自然一眼就看透,所以也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向庄镇晓求助。至于他姐姐……周同尘也摸不清楚,她对庄镇晓的态度,反正二人的书信没停过,他也乐得去当这个青鸟。 遮月侯提亲不久,周同尘曾小心的向自己的父母提起过庄镇晓对姐姐的感情,不想却是惹得二老大怒,难得一致地把他姐看得紧紧的,不让她再与庄镇晓来往。周同尘没有料到自己父母竟然是这副嘴脸,痛心疾首了几天,还是把这件事掐头去尾含糊其辞的告诉了庄镇晓。 庄镇晓没什么反应,只是不卑不亢的说了一句“正常”。他与周和光同为大门派的开山弟子,日后一个是院长,一个是宗主,照理说来身份相当,少年时多来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周和光身后是富可敌国,关系错综复杂的周家,而庄镇晓身后,什么都没有。他是被他师尊在人贩子手里救下的孤儿,父母何人,家住何许,他早就忘记了。 但是既然师妹不愿,他拼尽全力也会帮她。 “……遮月侯是想说,如果你们不答应,他还会有下一步动作。”庄镇晓长眉皱起,事关周家生意,他的确是力不从心,无从下手,“同尘,我听闻之前扶渊上神也曾向师妹……这次呢?他没什么表态?” 只是他不知个中缘由,这姐弟俩也从未对他说起过。听了这话,周同尘亦是疑惑了一下,才明白庄镇晓的意思。他心道扶渊这家伙不知摊上了什么事,自己尚且应付不暇,哪还有什么时间管他们。一想起扶渊给他安排的破事,周同尘就是一脸蛋疼,他上了姓扶的贼船本是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谁知生活质量竟是一降再降。 “师兄,真对不起,这件事其实是……”周同尘蛋疼地解释,“而且最近扶渊上神很忙,好像有什么大事,就像他之前去北疆那事似的,我们也不好打听。” “……这样啊。”庄镇晓没想到事情竟然是如此这般,一时间也是毫无头绪。他觉得自己应该提前做一些准备,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准备,“你容我再想想,给她的回信,我在折桂宴里给你。” “好,时候也不早了。”周同尘又揖手,“那我就先走了,折桂宴再见。” “再见。”庄镇晓回礼。 送走周同尘后,庄镇晓一个人回了书房,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今年的朝试,周和光也不参加,不过理由却不是像祈知守这般,她是要随宗主闭关,理由正当得紧。 想起他这个小师弟,庄镇晓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天时院向来对内门弟子要求极高,他们这届三个还算多的,他们师尊那一代,总共不过两个门内弟子。 其实祈知守不参加大朝试的理由,庄镇晓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从他突然受陛下召见,又随崇明君去绛天城开始,他的小师弟就似乎与那个扶渊上神扯上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曾远远看过扶渊一面,嘉兴楼那次,他也去了,只是事态复杂,他未曾上前拜会。同尘说扶渊上神忙得紧,又是些机密的事情,看来其中也有知守一份。只是他不知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竟比朝试还要重要,多少替祈知守可惜罢了。 眼下除了遮月侯提亲一事,在庄镇晓眼里,最重要的就是大朝试了。不仅是他自己要考好,底下这群师弟师妹们也要带好,方算是他师尊座下的徒弟。只是不知为何他师尊会选在朝试之前闭关,明明延后一些会更有益处。不过师尊行事,自有他的道理,自己帮师尊打理好其余这些琐事就是了。 折桂宴虽然不是正式的考试,却也至关重要,若在宴会上得了哪位大师青睐,或是窥得对手一二底细,之后的路都会好走得多。 折桂宴可以说是大朝试的首战,事关学院的气势,这一仗,他必须要打好。 所以说,庄镇晓带领天时院内门一位弟子,外门百余名弟子参加折桂宴的时候,是很严肃的。 他本就严肃,今日更是严肃的方圆三丈除了天时院二师兄无人敢近,其他学院看着天时院这幅寒气冲天的样子,也是避而远之。 而万恶之源庄镇晓对此无知无觉,仍是淡定的嘱咐师弟师妹们一些注意事项,别再宴上露了怯。 人都到齐了,崇明君便让大家自由活动,多多切磋,互相学习。庄镇晓嘱咐自家师弟师妹不可无理,不可挑衅行过分之事后,便去寻周同尘了。 折桂宴在帝都之南的太极殿举行,太极殿群山环抱,山清水秀,草木葱郁,是一处极佳的风水宝地。 天时院在主殿前的广场上,玄山三院则在东面稍高一些的山峰上。庄镇晓顺着栈道上去,走到一半,正好看到周同尘迎上前来。 “师兄,去我那儿吧。太子殿下和扶渊上神也在呢。”周同尘笑眯眯的,像是见了很开心的事情。 “好。”庄镇晓颔首,与周同尘联袂登上了东峰。 期间二人并没有说什么关于折桂宴本身以及以后朝试的话,提到了,也是互相说几句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的打气的话,浅谈辙止。天时院是京都三院之首,无名宗是玄山三宗之首,两门派本就是地位相当的存在,少不了要在将来拼个你死我活。他二人在各自的学院又是地位相当,今年天时院和无名宗也是同一个尴尬的情况——师尊都去闭关修炼了,得意弟子也未能来全,若要保住自家名声,甚至更上一层楼,可不能在最大的竞争对手面前露出破绽——庄镇晓还好,周同尘笑得可是十成十的假。 刚登上峰顶,就听到一浪盖过一浪的女子的娇笑声,庄镇晓循着声音望去,见一白衣黛裳的男子被无情宗的女弟子包围着,只留给庄镇晓一个微笑的侧脸,他手一翻,就翻出一枝二乔玉兰来,又惹得众仙子的一阵惊呼,男子笑意更甚,随手把那枝玲珑剔透宛若玉琢的玉兰递给面前的捂嘴娇笑的仙子。 远远见了那张脸,庄镇晓先是一愣,旋即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有一瞬间,他还以为站在万花丛中的是他听话懂事的小师弟。 明明那日在嘉兴楼就看见了,起初知守说扶渊上神的样貌与他自己十分相似,庄镇晓还不信呢。 扶渊拿着一把纸扇——庄镇晓眼力极佳,罗裙遮掩下仍能看到其上的划痕——看来就是知守说的那把了,果然不便宜,坏了还要带着。 无情宗的院服是白色的,唯腰封、领口等处以青莲做点缀,外罩雪青薄纱,衬得众女清秀明艳,与她们手里的玉兰相交辉映,好不可爱。 离他们不远处,有位玄衣金冠的男子,手执玉扇,也在同几位女弟子说着什么,不过神态相较扶渊就正常的多了,也没有像那般动手动脚的。他神色疏离冷淡,正是太子钟离宴。 扶渊送完了花,摆摆手示意自己要去钟离宴那边。众女哪肯放人,围在扶渊身旁叽叽喳喳,有几个胆大的,便轻轻扯住扶渊长可即地的广袖,软语央着扶渊再多呆一会儿。此情此景,庄镇晓不禁想起扶渊那扇子是怎么坏的,心道果真是个风流的。 “……听闻上神有万顷玉兰,皆是洁白如雪,怎的今日送我们师姐妹的就是这紫心白边的玉兰?那白的上神留着送谁呀?”一个少女娇声道。 “姐姐有所不知,若是送了白的,太过素净,可就被姐姐们给比下去了。”扶渊眼角笑意更甚,“不过这白的嘛,自然是送无名宗的大师姐最为般配。” “上神真是的,怎么这么说嘛~” 庄镇晓:“……” “他这人就这样。”见扶渊提起了自己姐姐,周同尘解释道。 “嗯,倒是个真性情的。”庄镇晓也不知道周同尘所说的“这样”是“哪样”。 “可不是嘛。”深受扶渊剥削的周同尘呵呵道。 两人说话间,扶渊已经走到了钟离宴身边,笑得清浅,不知在说些什么。两人风华极盛,不容忽视,庄镇晓抬眼看去,只见两人一个虽是他熟悉的玉面桃花眼,却不同于祈知守那种骨子里透出的端正来,眼前这位山岚遮目,顾盼含情,风流倜傥,一颦一笑如春风拂面,春水温润;另一个鬓若刀裁,眉眼精细,鼻梁高挑,唇型饱满,也许如此长相会让人觉得带着两分媚气,但钟离宴不会,他一张脸的精气神全在于眼睛,似骄阳,似烈火,似醇酒,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教人过目不忘。 两人站在一起,一刚一柔,一个热烈一个温润,相辅相成,般配得紧。 “对了,同尘,”庄镇晓收回视线,“你不是说扶渊上神最近很忙么,我怎么看着——” 第27章 庄镇晓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百年一度的折桂宴,歌舞升平。 扶渊和钟离宴还未玩得尽兴,就被别千端叫回去换礼服赴宴。扶渊还好,比他更恋恋不舍的是无情宗的师姐师妹们;而钟离宴一直端着他那副太子殿下高贵冷艳的架子,故而难以像扶渊那般痛快。 初一十五在林子里玩了一天,傍晚时才想起来要回去找扶渊。两只还不及他手长的小鸟停在他肩上,一边一个,叽喳个不停——一个白头蓝腹黑翅,一个黄中带绿——令扶渊一万个没想到的是,他二位真的是鹦鹉。 扶渊颇为满意的摸了摸十五温热的羽毛,道:“你俩一会儿化作人形,和散修坐一起,吃顿好的。” “啊?要很多钱的吧?”十五抖抖羽毛。 “没关系,公款吃喝。”扶渊得意道,“快去吧。” 这两只小鸟,好像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过惯了,刚在连远殿住下的时候,竟然说每天给他们一把小米就够了,他们化作原型吃饭,可以省不少米。即使扶渊多次表示连远殿不差这些米,但这二人依然如苦行僧般坚定,生怕多花了一分钱。 换了衣服,二人便去主殿,临下山时,扶渊看到殿前有一个白色的身影:昂藏七尺,鹤骨松姿;玉面墨发,白衣翩跹;长眉入鬓,凤眼斜飞;鼻若刀削,唇薄有型;出尘修雅,气质卓然;寒梅与之同芳,皎月与之共色,青山与之同峣峣。 端的是风华无双。 “阿宴,看!神仙。”扶渊扯住钟离宴袖子,往山下一指。许是被这人气质所感,扶渊下意识的放低了声音,怕惊了仙人。 “你不就是神仙么?”钟离宴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神经。 “这回是真神仙。”扶渊凝视着那人,“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看这院服,是天时院的?” “是庄镇晓,刚才上来了,你没瞧见?”钟离宴扯着袖子,想把扶渊扯走。 “没……”扶渊满脸的懊悔。 扶渊心里一万个后悔,心道无情宗佳丽三千也不如庄镇晓这一个真绝色,那白玉兰,配他也是绝妙。 不过好在来日方长。 扶渊眯了眯眼,似乎是想把眼前美景敛入双眸,看得钟离宴不耐烦了,二人才双双下山。 好巧不巧的是,刚感慨完来日方长,机会就来了。扶渊二人进殿时,正好和给天时院外门弟子安排座位的庄镇晓打了一个照面儿。 “呀!这位师兄我似乎见过的,好生面善!”扶渊惊喜道。 钟离宴不由得佩服扶渊的演技,配合道:“这位便是天时院大弟子,庄镇晓庄师兄;庄师兄,这位便是连远殿的扶渊上神。” “参见扶渊上神、太子殿下。”庄镇晓施礼。 “见过庄师兄。”二人还礼。他二人的老师皆出自天时院,叫庄镇晓一声师兄也是应当的。 钟离宴原本和庄镇晓认识的,此时再见面两人少不得要寒暄几句,这就给扶渊近距离观察庄镇晓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远看看气质,近看看细节。偷偷睨人未免太过猥琐,扶渊看就看得光明正大,理直气壮,毫不掩饰: 脸庞棱角分明,给人以刚毅冷峻之感;一双眉眼也带着凌厉凛冽的寒气,剑眉如漆,双眸如墨,一双少见的瑞凤眼黑白分明,熠熠生辉,眼角挑起一个优雅的弧度,似乎是本不该出现在这张脸上的精致;无可挑剔的鼻梁,略缺血色轻抿的薄唇——怪不得是公子榜榜首了,果真是个美人!扶渊看的眼睛都直了,心想这庄镇晓不单是个美人,还是个冷美人,高岭之花一般的存在。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舅舅习洛书美则美矣,却是一个平易近人的脾气,在他那里得几分颜色简单得很;而庄镇晓就不一样了,搞定他可以让人产生征服欲和成就感。 有胆子大些的女弟子见了他们,低声讨论起来,钟离宴面子上挂不住了,心道这人怎么也不分场合。他猛一阵咳嗽,咳了好长时间才让扶渊回过神来。 “秋里天凉,太子殿下多加些衣服,多吃点秋梨膏,化痰止咳,实在不行就请太医开副方子去。”扶渊被打断了,有点儿不开心。 钟离宴:“……” “庄师兄,初次见面我便觉得你面善的很,今日咱们就算作久别重逢。”扶渊微微一笑,翻手就是一枝冰雕雪琢的白玉兰,送到庄镇晓眼前,“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扶渊这花一拿出来,女弟子们就从窃窃私语变成了尖叫连连。几人就站在大殿入口不远处,众人来来往往,驻足看他们这边动静的也不在少数,只不过都慑于庄镇晓周身的寒气,不敢靠得太近。也亏得扶渊上神化了庄镇晓几分寒气,不然他们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一直以来,庄镇晓在他们眼里都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类型,故而远远看着的多,像扶渊这般上前搭话的少,谈笑风生的更是少之又少,而敢送花的,也就扶渊一人了。 庄镇晓犹豫了一下,毕竟是破天荒头一次,他没什么经验。不过犹豫归犹豫,最后庄镇晓还是接了花,道了谢。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庄镇晓虽不喜与人亲近,但看扶渊神情正经的很,再加上那张熟悉的面庞,他一时竟也生出几分亲近来。 “看!看!上神送花了,白的,白的!”远远的尖叫声传入钟离宴的耳朵。 “不是说白的要送给周师姐吗?”钟离宴听了,忍不住皱眉。 “猜猜庄师兄会接吗?我猜不会,哈哈哈!”钟离宴也猜不会。 “别说话……诶诶诶!接了!接了!!!”钟离宴心中大震,心道今天的庄镇晓该不会是吃错了药吧? 被这么多人围着,钟离宴不觉有些尴尬,而庄镇晓头一次离这些不相干的人这么近,也生出许多不自在,只有扶渊没皮没脸,忙不迭地向离他们最近的女弟子抛了一个媚眼。 钟离宴更加佩服扶渊了,他不仅敢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庄镇晓送花,还敢在他面前勾搭别的女弟子……绝了,这可真是绝了。 直到别千端又派人过来催,扶渊才恋恋不舍的,被钟离宴拉扯走了。 “你是没见过美男怎么的?眼睛都直了,丢死个人。”钟离宴骂道。 “见过是见过,可没见着这么好看的呀。”扶渊理直气壮,“我就喜欢这个调调。” 一番忙乱之后,终于开席。钟离宴代表天帝坐于上首,别千端与扶渊一左一右,其余人则按长幼辈分入座。因着天时院的院长与无名宗的宗主都缺席了,所以扶渊与别千端二人身旁的位置都空着。 钟离宴暗红锦袍,金冠束发,丰神俊朗,雍容华贵;别千端水绿长衫,手执羽扇,一派儒将风度;扶渊还是那件云锦长袍,黛蓝里衣,外罩绡纱,愈发显得温润如玉,仙气缭绕,还无端生出几分端正来。 三人坐在一起,别说女弟子,就是一些男弟子看了也是移不开眼的。 按照惯例,先是钟离宴代表天帝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废话,底下人还要危襟正坐,静聆君训。扶渊闲着无聊,便偷偷去看庄镇晓。他坐的离扶渊不远,端端正正的,比在场任何一个长老都像长老。 恐怕这样的人不会喜欢自己轻佻的性子吧。扶渊想着,身子不自觉地就往那边倾了倾。对面别千端轻轻咳了一声,扶渊知道他有心提醒自己,便收了视线,冲别千端笑笑,端正坐好。扶渊打心眼里欣赏这种未闻诗句解风流的儒将,这几天跟着别千端忙前忙后,他也有心为钟离宴留意着。 别千端年纪轻轻便是一殿主君,也是天帝面前的红人,手里三万精兵,谁看了都眼红。只可惜此人似乎对夺嫡这件事没什么兴趣,只是一心一意的辅佐着天帝。忠心,更好。 钟离宴说完后,便轮到扶渊和别千端。二人都深受长篇大论的苦,故而皆是言简意赅几句,折桂宴便正式开始了。 酒过三巡,各门派的掌门就按捺不住了,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巴不得亲自把自己的得意弟子送到各位同行面前,好好夸耀一番。别千端也看出了他们心思,便提议行酒令,他做令官,让小辈们玩个尽兴。 此话一出,众人没有不附和的,哪个学院没有几个工诗词歌赋的学子呢? “行什么令呢?上神给出个主意。”别千端笑着摇摇扇子。 “小神不才,想着月夕将至,不如就行个飞花令;如今皓月将圆,诸位若不觉得俗气,就吟一个‘月‘’字可好?”扶渊道。 众人都说好,便要别千端作引。别千端见人多,便命人取了张花笺,指尖扫过,以法力在其上凝出字迹,并且留了名字。又击鼓传花,向下传去。鼓声停了几次,又响了几次,就在扶渊觉得这一轮应该不会传到自己的时候,花笺传到了自己手中,鼓声也恰好停止了。扶渊感激的看了一眼别千端,心中忍不住夸赞他真是心有灵犀善解人意。 扶渊是最后一个,写完便交了上去。钟离宴看了看,又传给别千端。别千端看了,笑着连说了三声好,便把纸笺扩大到几丈高,推至庭中,让众人都能看见。 说是行酒令,倒更像是写了一首诗: 欲把心秋寄明月,又恐沉疴污月素。 沧海桑田月如初。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雾。 秋月无边云掩墓,月照西林寒烟渡。 众人见了,也都说好,夸赞一番后,便热热闹闹的行起了下一个令。也有投壶、舞剑、清谈的,充斥着属于年轻人的活力。 殿里鼓乐喧天,百里恢弘却找不到丝毫乐趣,他朝思暮想的人躲着他没有来,若不是尽师长的责任,他今天也不会来了。行了第一个酒令之后,便有人三三两两的出去了。百里恢弘无人相陪,便也自顾自地出去了,形单影只,却也乐得自在。 他围着太极殿的回廊漫步,想寻个好去处赏赏月,离这恼人的喧嚣灯火越远越好。 过了大殿的转角,他忽然看到一个白衣仙人,负手立于高台之上,晚风吹起他的衣衫,似要乘风归去。百里恢弘一抬头,正好对上他夜色般深邃的眸子,里头似乎盛了千千岁岁。 可他记得,那不过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百里恢弘登上高台,“折香上神也在想你的月亮吗?” “百里山长。”扶渊颔首,没有晚辈见长辈应有的恭谨,也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有他上神从容的气度,“那个折香上神是?” “上神今日赠花百余枝,那些女弟子得了花,都说‘折得一枝香在手,人间应未有’,故而给上神起了个雅号,唤做‘折香’。” 扶渊笑了笑,没有接话。 “上神……觉得方才的酒令如何?”百里恢弘状似无意的问道。 “从一开始,这令就是悲伤的,到了我那里,一人之力也做不到转悲为喜。”扶渊声音凉凉的,似拂面夜风,“可惜了。” “我听着,倒像是什么人的判词。”百里恢弘顿了顿,意味深长,“也许是两个人吧,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雾。” 扶渊挑眉:“看来山长是想自己的月亮了。” “嗨呀……不瞒上神说——”百里恢弘又看到了扶渊的眼神,似乎真的走过了万年光阴,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少年老成就能解释得清的,“冒昧问一句,上神今年贵庚?” “……刚过束发之年。”扶渊顿了一下。 “才十几岁,上神就记不清了?”百里恢弘笑眯眯的,活像只老狐狸,“以后还有成千上万年要走,上神记不清可不行啊。” “自有史官笔墨,何需劳心费神。”扶渊笑道,滴水不漏。 “上神倒是个看得开的。”百里恢弘轻哼一声。 两人正说着话,百里恢弘又瞟见一个白色的身影,那件衣服他熟悉的很。 “嘿!那个……庄……庄小真?” “是庄镇晓。”扶渊善意地提醒道。 “哦,哦,那个庄镇晓,来,上来,我有话问你。”百里恢弘冲他疯狂招手,生怕他不来似的。 不管百里恢弘如何,庄镇晓却是个礼数周全的:“见过上神,见过山长。” “嗯,庄师兄。”扶渊嘴里叫着师兄,却一点没有师弟的样子,“山长,小神还有些事情,便不多陪了。你们师叔侄好好聊。” “上神,你露馅儿了。”百里恢弘笑道。 扶渊离去的身影稍停了一下:“小神也不过是为我的月亮而来,相信这种心情除了山长以外没有人能更加理解我了。”扶渊浅笑,“还请山长保密哦。” “上神放心吧。我嘴严实得很。”百里恢弘抬手,手指压在唇上,留给扶渊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等扶渊走了,百里恢弘才道:“小子,你听到了吗?他刚才说咱们俩什么?” “……晚辈愚钝,请山长明示。” “他说咱们两个师叔侄。”百里恢弘幽幽道。这件事情,除了他和月如期,还有他们师叔,应该就没有旁的人知道了。 庄镇晓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真的。”百里恢弘忽然道。 庄镇晓:“……见过师叔。”他师尊曾说过,他们那一代的内门弟子只有两个,他师尊月如期是师祖座下大弟子,还有一个三弟子,想来就是百里书院的山长百里恢弘了。只是不知为何,他师尊从未对他们细说过他这位三师弟,只是略提到有这么个人。 “你师父……最近怎么样。”男人略有踌躇。 “劳师叔挂心,师尊近来很好,马上就要出关了。师叔若是挂念师尊,可以回来看看。”庄镇晓答得中规中矩。 “……好。”百里恢弘狐狸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心道这孩子是真傻还是假傻呢,难道看不出来他师尊闭关就是为了躲他这个不称职的师叔么。 “不说这个了,小镇,你觉得扶渊此人何如?”百里恢弘努力装出一副慈爱的样子。 庄镇晓面露难色,他倒是没太纠结名字的问题,只是觉得闲谈莫论人非。百里恢弘曾经也是天时院弟子,再加上庄镇晓这人什么都写在脸上,他轻而易举就猜出来庄镇晓在想些什么。 “我就问你在你看来他这人怎么样,没让你说他不好——他给你的印象就这么差?”百里恢弘笑了——真心实意的。 “回师叔,小侄觉得,扶渊上神……嗯,看似温润知礼,事实上是个很风流的人物。”庄镇晓说的小心翼翼。 “你是想说他轻佻吧?”百里恢弘意味深长,“那你觉得刚才的他呢,是不是稳重许多?” 经百里恢弘一点拨,庄镇晓也意识到了:“的确,难道他只是人前那般?” “非也,我倒觉得,这和你之前见到的,应该不是同一个人。” 第28章 月夕 直到庄镇晓回了天时院,看到祈知守交上来的罚写,才想起来他把赔扇子的事给忘了! 先是云都遮月侯步步紧逼,再是扶渊上神太极殿当众送花,最后又是他那个从未见过的山长师叔说的奇奇怪怪、令人无比在意的话。 说实话,他也感觉到了扶渊周身气场的变化,似乎同根同源,却又不尽相同。 “为了我的月亮而来。” 庄镇晓想起扶渊临走时说的这句话,为了月亮而来的折桂宴吗?他的月亮又是谁?行的飞花令也与这有关?庄镇晓想起扶渊站在万花丛中的侧影,不由皱眉,这哪里是月亮,是星星吧。他往那里一站,好一个众星拱月。 算了,不管如何,还是自己先修书一封向对方道歉吧。 那年的中秋节,发生了许多出乎众人意料的事情,虽然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但先贤有云:“目光放远,万事皆悲。” 有一阙《陇头月》为证: 月上西楼,圆缺无休,一剪寒秋。 功利谁求,情思怎断,半世筹谋。 客行倥偬伶俜,酒醒处、不堪旧游。 千里江山,问凄凉否,看尽离忧。 月夕宫宴,扶渊和钟离宴不约而同的都穿得很素净。 两人在宫门处匆匆碰了面,扶渊便去寻周同尘了,钟离宴一个人进了宫。扶、周二人亦不再遮遮掩掩,两人联袂并肩,一路上相谈甚欢。 周同尘是扶渊给钟离宴物色的第一个同党,不过周同尘一个并不能代表文山殿的意志,甚至不能代表周家长房的意志。但比起家世,扶渊更看重的,是周同尘的能力。十几岁就官居四品,假以时日,是不是要比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习洛书更强呢? 不知道为什么,扶渊有一些紧张,手心里掐出了些许薄汗,还有点儿心慌。彼时的他还不明白,但用不了多久,他就知道了,并且会越来越熟悉这种感觉,乃至习以为常——这是一种影响甚至掌控他人命运的,居上位者的感觉。他有兴奋,亦有不安。 今夜过后,只怕习洛书自己不表态,都会有人逼着他表态,甚至直接把他归于太子**——他不像别千端,与这几个皇子没有太多的牵扯。 一想到习洛书,扶渊不禁又思考起来,那幕后之人的所作所为,与朝政是否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扶渊定然不会相信人家的根本目的是除恶扬善、匡扶正义,如果有,那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罢了,更何况,那人还与魔族勾结——恐怕也不止勾结,万一对方就是魔族,或者说魔族也不过只是他的棋子呢? 扶渊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轻轻摇了摇头。太乱了,对于这个幕后之人。扶渊曾经对他生出许多猜测,可事到如今,仍是毫无头绪,一团乱麻。 周同尘好像也有什么心事似的,不过二人都默契得紧,对方不开口,自己也不问,只顾说眼前的事情。 “你爷爷那边——你是怎么说的?”虽然周同尘看上去轻松的很,可扶渊还是担心他。 “还能怎么说,先斩后奏呗。”周同尘道,“家里应该不会干涉我,我也会在某些方面,暂时断绝和家里的关系。你看我二叔,不也是这样?人大了,家里会让我们出去闯荡一番的。” 那个“断绝关系”听得扶渊一激灵:“这样不好吧……” “没事的,不用担心,又不是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周同尘无所谓地笑笑,“再说,能出什么大事,让我家老爷子出来站队呢?在他们看来,都是咱们小打小闹罢了。” 有些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对于周家来说,谁是未来的天帝并不会对他们产生太大的影响,他们甚至不会要求对方是昏君还是明君——就算是暴君,文山君也有能力把那个人从龙椅上拽下来,换一个靠谱的上去。扶渊虽然长于深宫,但跟这些世家子弟终究是不同的,一荣俱荣,一损却不会对这些世家大族有太大的影响,扶渊自己虽然能想得明白,却也要周同尘点明,才会想到这里。 宫宴在御花园旁的章华馆举行,往年都是由成贵妃负责打理,但由于之前叠翠宫的事情,贵妃娘娘受了不小的惊吓,所以今年就交给了玲妃兰氏负责,另外还有冯昭仪协理。 御花园里亦是张灯结彩,宫灯散发着温暖的淡金色的温暖光芒,华贵却又不张扬。扶渊行至其间倒没什么感觉——美景他见惯了的;周同尘却对此赞不绝口。 “怎么?我记得小时候好像跟这个差不多,新意不大。”扶渊道。 “新意,你还想要什么新意?”周同尘给了扶渊一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表情,“远的我记不清了,就说今年元宵宫宴,也在章华馆,御花园里的花灯除了牡丹红就是品绿,更有二色交替的走马灯——上神若是感兴趣,我家里还有一只御赐的。” “咳咳——”扶渊扬扬下巴,看着前面不远处的四皇子,眼睛都笑弯了,却硬憋着没有笑出声,“宫中不比别处,谨言慎行才好。” “是,上神教训的是,微臣失言了。”周同尘挺起胸膛,正色道。 二人对视一眼,旋即哈哈大笑。那种紧张也被这笑声洗去大半。 此情此景不知会被多少有心人看进眼里,不论他们是怎么想的,这份相视而笑都是真心实意的。 周同尘说自己被贵妃娘娘妙不可言的审美熏陶了这么多年,急需这御花园秀丽雅致的山水洗洗眼睛,想在园子里逛逛。扶渊也是好久没来了,上次还是迷路了,自己架着醉得五迷三道的钟离宴瞎走,无心去欣赏其中的美景。于是便欣然接受周同尘的邀约。 一路上琼花玉树,一步一景,处处都精致的很,说是巧夺天工也不为过。周同尘的祖父文山君也是个会享乐的,这种东西周同尘见的只多不少,说不准殿里的还比御花园的要好呢;扶渊在沁水见的都是什么雪山凌霄,大川西去,又在北疆吹了一个月的西北风,此时见了这些,竟觉得有些不顺意了:“美则美矣,就是太工了,一二处还好,看多了可就累眼睛了。” “你还会觉得工?”以往二人互通书信,经常会附上二人近期写的诗词文章,扶渊的宫体诗绮丽无边,他可是深有体会。 “你可以看看我近来作的边塞诗。”扶渊道。 “得了吧,飞沙走石的,你还有心情写诗?”周同尘不信,要是换作他,他可没这个雅致的心情,饱食才能思**。 “还画了几幅画。”扶渊道,神色不似作伪,“北疆风的确太大,墨干得快,所以都是些粗犷的写意。我想边关诗文的沧桑浑厚,除了那里的人天生豪放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环境实在是太差了。” 他想了想,又道:“想来那里的人如此豪放,也是环境太过恶劣艰苦,人们不乐观一些就活不下去的缘故。” 周同尘听了这番话就笑了,他年纪虽轻,看人却看得透彻,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官居四品。他自己这种人呢,说好听了是务实,说得不好听就是不解风情了,别看他爷爷是出了名的会享受,他二叔也是出了名的放荡不羁,但他们骨子里都是和自己一样的,谁也没能逃得过基因的强大。 扶渊却不一样,常人饱食才能思**,他却是可以在牡丹花下饿死的类型。想来文人雅客,无论是什么皮相,骨子里却都是一个样子的,这是他羡慕扶渊的第一个地方;另一个就是扶渊儿时也是被困在深宫不得出,当年天帝为了让他老老实实呆在宫里费了多大劲想了多少法子,帝都的人都是印象深刻。再加上沁水三年,扶渊也不过是比他多去过一个北疆罢了,却好像比他多了许多见闻。 说得简单点,扶渊被困住的只有此身,他却是被困住了心。 “唉,我也想像你这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周同尘叹道。 “那你好好干,先攒资历,以后可以请陛下外放,做个封疆大吏什么的,在北边儿呆一百年,再去东边儿呆一百年,这样不就行了?”扶渊伸手,指尖扫过染了秋霜的花叶。 “哈哈,是不错。”周同尘嘴角勾起来,眼里却是深深的遗憾。扶渊说得轻巧,可哪个地方官儿不会在自己的地盘培植自己的实力呢?新官上任,把这些僚属清洗一番本就不易,又有了百年基业,哪能是说放就放的?再说,说去哪就去哪,皇帝也没这个能耐。不过这话从扶渊嘴里说出来,他倒是有几分信的,扶渊向来不在意这些东西,故而拿得起放得下,真要他舍了那片玉兰林,他该不舍得了。 “对了,你家的是不是比这个还要好?”扶渊好奇道。 “咳,上神,有些事情不能乱打听。”周同尘正色道。 “哦,抱歉。”周同尘这话就等于是承认了。同时也在提醒他,周家的水很深,不要去乱淌。 两人正说着话,周同尘忽然看到远处假山后面有一个耸动的身影,此时他们离人群已经远了,却还有三五灯盏;那边却是黑灯瞎火,的确是个偷欢的好去处。 “咳,上神。”周同尘拉着他蹲了下来,压低了声音,一双眼不住地往假山那边瞟。 “做贼的是他们,咱们藏什么藏?”扶渊也压低了声音,“走,同尘,咱们捉奸去。” 两人一左一右,向前包抄,待看清了那两人是谁,扶渊整个人都不淡定了:“干什么呢!” 几乎是训斥的口吻,别说假山后的那两个人,就是周同尘都给吓了一跳。 那两个不是别人,正是钟离宴的胞妹钟离宁和冯昭仪所出的五殿下钟离寒霁。两个小姑娘跌坐在地上,钟离宁头上甚至有草叶。 “小、小渊哥哥……”钟离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扶渊,吓得张大了嘴。 “地上不凉吗?多脏啊,快起来。”扶渊拉扯着自己的长袍广袖,穿过已经到他膝盖的杂草,走到她们面前,却只向钟离宁伸出了手,“小心点儿,没受伤吧?” 钟离宁没说话,只轻轻地点点头。 周同尘知道扶渊一向不喜欢这些庶出的皇子皇女们,但人家五殿下好歹也是公主,千金之躯,扶渊这么厚此薄彼,他都替五殿下尴尬。于是便也跟了过去,伸手把钟离寒霁扶起来。 扶渊拉她起来还不算完,先是拔去了钟离宁头上的杂草,又纡尊降贵地蹲下来,拍净她裙摆上的泥土,最后直接把人抱了起来,一声不吭地走了。 周同尘:“……” 他自然不能做如此越礼之事,只得尴尬的把自己的手绢递给钟离寒霁,便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钟离寒霁低声道了谢,提着裙摆过去了。 扶渊和钟离宁就在草丛外,扶渊还在专注于钟离宁的形象问题,为她整理裙摆。钟离宁与先皇后长相相似,尤其是一双眼睛,活泼灵动,顾盼温柔,和当年的昭明皇后一样的叫人过目不忘。她今天穿着雪色绡纱长裙,金坠脚层层叠叠,恍若月宫仙子;长发半绾,戴着金叶子花环,更添俏丽可爱。 扶渊让她转了一圈,确定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之后,又拉下脸问她:“你们俩刚才去那里做什么?小鱼儿到处找你呢。” “我、我……”钟离宁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十分慌乱。 “扶渊上神,是我和宁儿妹妹看到这边似乎有什么物事在发光,就好奇过来看看。上神若要责怪,就怪我这个做姐姐的未尽责吧。”钟离寒霁在扶渊身后屈膝一礼,虽然形象有些狼狈,却丝毫不显慌乱。 她穿着霁色的纱裙,相比于尚且年幼的钟离宁更显优雅,渐变的裙子上不知撒了些什么,在黑夜里熠熠生辉。一套齐整的蓝水晶头面首饰,叮叮咚咚的,旁人见了可爱,到了扶渊这里就成了不耐烦。 “殿下还知道自己是个不尽职的姐姐啊,责怪不敢,请殿下以后好自为之就是。”扶渊没好气道,说完就对周同尘道:“同尘,送五殿下去章华馆。” “五殿下,请吧?”周同尘试探道。 钟离寒霁咬了咬下唇,小心翼翼地看了扶渊一眼,扶渊也在看着她,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学着钟离宴似的抱着胳膊。钟离寒霁收回视线,道了一声“告辞”就离开了,从从容容地与扶渊擦肩而过。 周同尘连忙跟上。 “五殿下,刚才扶渊上神那个态度,您也别生气哈,是我刚才跟他吵架了,他现在逮着谁跟谁撒气,您没看,他连六殿下都凶了。”周同尘忙着解释,不过扶渊这个明显的态度变化,除非是神经粗的可以并行三架马车,否则不会相信他这番话。 “嗯,是我不好,今天多谢周大人了,手绢我洗好了再给您送去。”钟离寒霁点点头,“您不用太担心,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扶渊这边,他让钟离宁在原地站好,自己又去了那个假山后面探查一番,不过什么奇怪的地方也没找到。扶渊眉峰越拧越深,皱着眉头取了一些土石,又剪了一些周围的花叶收好。 “宁儿,和哥哥说实话,你和她来这里做什么。”面对她时,扶渊却是温柔的,眉头平了,眼中隐有担忧。 钟离宁却好像还处于被扶渊大吼一声的惊悚里,声音颤抖着:“就是像寒霁姐姐说的,来、来这里寻宝……” 扶渊嗤笑一声,垂下眼角——他知道自己怎样最吓人:“你这个骗你亲哥都骗不过去。” 钟离宁低下了头,好像还一副很委屈的样子。扶渊也不忍心再说她,便放缓了语气:“宁儿,你想想,你们两个女孩子,这里黑灯瞎火的,多危险啊,万一有蛇呢?万一有个虫子呢?对吧?大虫子多吓人啊。另外……”扶渊迟疑了一下,还是道,“你还是别跟她走太近的好,我觉得她这个人……” “够了!”钟离宁仍是低着头,纤细单薄的肩膀不住颤抖,拖着哭腔,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小渊哥哥,你那么说她你是痛快了,可我呢?!我在宫里可就她这一个姊妹!表姐不能常常来宫里……你可以随时见到哥哥,你体会不到!她以后肯定不愿意再带着我玩儿了!疏不间亲的道理你懂不懂?!”说完便掩面大哭,任扶渊说什么也不管用。 扶渊也乱了阵脚,那个“疏不间亲”四个大字就好像是有人拿冰凌子戳进他胸口,洼凉洼凉的。他不是不懂,只是觉得相比于钟离寒霁,自己才是那个“亲”而已。扶渊急忙道歉,提着碍事的衣服想走到她身边,谁知钟离宁一跺脚,哭着跑出去了。 “宁儿!宁儿!”扶渊被树枝勾住了衣衫,这衣服不知道是什么料子的,扶渊硬扯扯不开,干脆扯断了这半根树枝,就急急忙忙地跟着她跑了出去,可到了大路上,却不见钟离宁的身影了。 第29章 众乐乐上神见上神 扶渊在人群里穿梭,却一直不见钟离宁的身影。那小姑娘不过到他胸口,更何况路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躲起来了?还是根本没去章华馆?扶渊急了,连声道“借过”,想先去章华馆告诉钟离宴,再多派几个宫女太监寻她。 到了章华馆台阶上,扶渊急得三步作两步跳上去,却有人在他跳上去的瞬间扯住了他的手臂,扶渊重心不稳,趔趄着向下跌去。 诶我去,真是屋到漏时偏逢雨。扶渊本想在摔倒之前用法力撑住,可未来得及施法,自己就撞进身后那个人的胸膛上——他还拉着自己的胳膊。 这人谁啊?扶渊回头,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比那人低了有半个头,扶渊抬头,那人低头,两人险些来了个脸对脸。 “对、对不起。”离得这么近,扶渊不免有些尴尬,挣开了那人的手,退后两步,“我赶时间,真不好意思。” 那男子却没有丝毫的尴尬,反而和颜悦色道:“上神有什么事情?在下愿意为您效劳。” 扶渊看那人的衣饰是侯爵才能穿的,便道:“劳侯爷费心,您方才可见到钟离宁了?就是六殿下,从我这个方向跑过来的。”说了之后又怕他不认识钟离宁,便比划道:“这么高,穿着白裙子,带了一个金叶子花环。” 那人却没答话,扶渊抬眸一看,正对上面前男子的目光。两人目光交织,那人只是看着他,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应该是走了神。 “侯爷?您有看到吗?”扶渊把手伸到那人眼前,晃了三晃。 “哦,没有呢。”那人才恍过神来,冲他微笑道,“不过我可以帮上神去找。” “那就不必了,侯爷远道而来……”扶渊下意识地拒绝。 “上神不必推辞,我亦仰慕六殿下芳名多时,若今日千里迢迢而来,却不得一见,我也会失望的。”男子笑道。 扶渊总觉得那人笑得别有深意,却也来不及多想:“那好,我先进去告诉太子殿下,从别处拨些人手来找。” “嗯,好,我与你同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殿,扶渊走得火烧眉毛似的急切,那人就在后面跟着,亦步亦趋,却又像是春游踏青般闲适。扶渊去找钟离宴时,他就站在不远处等着。 扶渊找到钟离宴,把这事三言两语说了,钟离宴皱眉,刚想带人去找,就有宫女来报,说六殿下/身子不适,今晚就在重华宫,不过来了,天帝那边也允了。 钟离宴略一沉吟,道:“那你也先别去了,让她自己先缓一个晚上,明早你再进宫看她。” “喔,也好。那我先走了。”扶渊回身,走到那男子面前,解释了一下钟离宁的情况,笑得有些勉强:“恐怕今晚要让侯爷白来一趟了。” “不会。”那人道,“你不高兴?” “没有,”扶渊连连摇头,“中秋佳节,又有侯爷这样的才俊远道而来,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男人不置可否,忽然弯腰,把扶渊衣摆上勾着的树枝解了下来:“去哪疯去了,怎么衣服上都挂着东西。”语气中的责备,扶渊听着竟有一种长兄的错觉。 “啊?哈哈……这个啊,过来急,侯爷见笑了。”扶渊笑着打哈哈。 男人不再深究,转了话题:“听闻上神有一件云锦礼服,华美非常,怎么值此佳节没有穿出来呢?” “啊?那个啊,”扶渊没有想到他会提到这个,仔细一看,那人穿的衣服也是云锦的,和自己那件款式差不多,心道这人莫不是来斗富的,便实话实说,“以前上朝时天天穿,既然是过节,总要换换样式。” 那人听了这话忽然很高兴,明明面上没什么表示,却给扶渊一种“喜上眉梢”的感觉。他刚想说些什么,就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 “上神,过来一下,出大事了。”正是先送钟离寒霁回来的周同尘,一听这话,扶渊萎靡的眼睛瞬间睁大:“怎么了?”周同尘轻易不会这么说,一定是出了什么要紧事,冯昭仪恶人先告状了?证人都被杀了?还是谁造反逼宫了? “原来是侯爷,近来可好?”谁知周同尘忽然又不着急了,客客气气地和扶渊身后的人招呼。 “劳周大人挂念,好得很。”男人慢条斯理。 “那小神就先告辞了,侯爷自便。”扶渊回首道。 周同尘把扶渊拖到自己的位置上,才道:“你认识刚才那人吗?” “不认识啊。”扶渊诚实道。 “不认识你就和他混一起?”周同尘鼻子都要气歪了,“上神,你可长点儿心吧!” “所以他到底是——” “他就是遮月侯啊!遮月侯云垂野!”周同尘压低了声音。 那人就是遮月侯?扶渊诧异地朝云垂野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注意到扶渊的目光后,那人展颜一笑,扶渊见了,也回之以微笑。 既然他是遮月侯的话……方才说起云锦便不是为了斗富了,敢情是来做售后的?不过自己可买不起第二件,遮月侯拉拢回头客可拉错了人。 “怎么了?”扶渊回过头来,刻意压低了声音,“我觉着他人挺好。刚才还说要帮我找宁儿来着。”说罢,便把刚才的事情大致讲了一下。 “哼,这就好人了?”周同尘冷哼一声,把遮月侯近期追求他姐姐的恶行添油加醋的数落了一遍,听得扶渊满脸不可思议,几乎忘了今天主要是过来干什么的了。 “庄……庄师兄心悦周师姐?你怎么不早说?!”扶渊咬牙切齿。 “哎,你可别说出去啊,我答应要为庄师兄要为他保密的。”周同尘紧张道。 “不行,这件事我得告诉阿宴。”扶渊斩钉截铁。 “啊?”这又关太子殿下什么事儿啊?周同尘都快哭出来了。 “你放心,阿宴嘴严实得很,他就是因为娘娘的缘故,比较关心第一美人花落谁家罢了。”扶渊木然道,“诶,这么说的话,那个遮月侯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方才和我说什么久仰宁儿芳名,还好今天宁儿没来……追不到第一美人就来打公主的主意?真是岂有此理。” “不不不,他还没收回对我姐的魔爪,他这是脚踏两只船。”周同尘愤愤不平道。 “有道理,”扶渊与周同尘同仇敌忾,“怪不得你瞧不上他,简直不及庄师兄万一。” “对了,上神,家姐说她与遮月侯连一面之缘都没有,这人死缠烂打,恐怕另有所图,我们得小心些。”周同尘正色道。 “这可说不准,她若是被那美人榜第一给迷了眼也不一定。”扶渊道。 二人这边正猜测着,忽有宫人来报:“陛下与诸位娘娘即刻就到,还请诸位贵人稍作准备。” 听了这话,扶渊便起身与周同尘道了别,周同尘的身份是四品户部侍郎,若不是因为周家公子的身份,今晚的宫宴都不一定能坐在主殿里。扶渊的位次很靠前,与诸位上神坐在一起,就在习洛书之后。 “怎么才来,找谁玩去了?”习洛书只见钟离宴却不见他,自然有些好奇,“对了,小渊,都这个时候了,宁儿怎的还不来,可是那边有什么事情?” 扶渊只说钟离宁身体不适,天帝允了她在宫中休息,并未说个中缘由。习洛书听了,也没多想,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宁儿打小身子不好……罢了,明日让小鱼儿进宫看看她,小姐妹上次见面,还是那次在东宫的时候呢。” “嗯,”扶渊应道,“之前宁儿还说,小鱼儿不能常常进宫,她想得紧呢。” “怎么不常进宫?”一听这话,习洛书就笑了,“鱼儿小时候常常进宫去玩的,后来大了,她说她不喜欢宫里,许是玩腻了,就换作宁儿常常出宫来玩,逢年过节两人天天腻乎在一起,怎么还想得紧。” “嗯……可能宁儿还是孩子心性,想和小鱼儿天天在一起玩吧。”扶渊随口接道。 “怎么,你就不是孩子心性了?”习洛书打趣道他,“不过你倒是能天天和阿宴一起玩呢。” 二人正说着,忽有太监高声道:皇上驾到——贵妃娘娘驾到——玲妃娘娘驾到——昭仪娘娘驾到——”众人听了,一起起身见礼。扶渊身旁也有几位上神,他们与扶渊一样,不必对天帝行跪拜之礼。这几位上神,分别是成贵妃之父紫阳仙君,关内侯七杀,水神无香上神,还有一对云游至此的散仙,据说是一对师兄弟,一个叫尽年,一个叫无年。九重天几千年都难出一个上神,许多人突破了那道门槛之后,便很少再有涉足这些功名利禄的,怕被俗事损了修为,自开国以来,像七杀这样有官有品的,更是少之又少。 另外,周同尘的祖父文山仙君也是上神修为,只不过这位老人家闭门谢客多年,除了周同尘这样的周家嫡系子弟,应该很少有人见过他了。 天帝没有身着正式的十二章服,只穿了一身白底绣金龙的绸袍,他总想把宫宴办的热闹些,而不是彰显什么皇家威严。于是便自己带头,叫群臣不必拘礼。然而帝王就是帝王,和穿什么没什么太大关系,于是殿里持续低气压,只有天帝一人君临天下的笑声。 陛下,不尴尬吗? 天帝又声情并茂的朗读了一首前朝诗人写过的诗文,甚是应景,习洛书带头起身举樽拍天帝的马屁,一时间殿里可谓是欢声笑语一片祥和。钟离文宣和习妍又出来祝寿拜月,讨了个好彩头。于是,月夕宫宴便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开始了。 据周同尘所说,宫宴到一半时,会请宫人或者百姓御前陈情,或请求伸张正义,或歌功颂德,以表与民同乐之意,不知是从那一辈留下来的规矩。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与民同乐”也变了味儿,都是事先安排好的,祝个兴罢了。 不过,这次的陈情,也是他们好生“安排”的,不说与民同乐,倒也算是伸张正义了。 离他们安排的还有一段时间,有舞女献舞,也有贵女抱琴献艺的。女为悦己者容,天帝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不知还有没有人惦记,但这些小的就保不准了,钟离宴作为太子,自然是首当其冲。 看钟离宴那里被围个水泄不通,自己和习洛书这边也是差不多这个情况。扶渊无聊的紧,左顾右盼,无意之中看到对面的遮月侯冲自己遥遥举杯。扶渊亦举樽,隔着大殿敬了他一杯。 对老顾客这么用心啊,看来是在周家亏大发了。可惜那衣服不是自己置办的,遮月侯现在去抱天帝大腿还来得及。 寻常敬酒的扶渊还可以忍受,那个抱着琴求合奏的又是哪家小姐?扶渊无语,只好推说不胜酒力,要出去走走。 有人看见扶渊出去,还有亦步亦趋跟着的。奈何修为差的太多,没几步就被扶渊甩下。 去哪呢?他想去找宁儿,可是夜深了,他要避嫌,再者,这个时候宁儿也许不愿意见到自己。……明明娘娘还在的时候,是个软糯可爱的小姑娘啊,怎么还学会吼人了?都赖那个钟离寒霁!扶渊越想越不开心,赌气似的把面前的石子踢进面前的荷花池里。 “扑通”一声,却没能掩盖住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谁?!” “哎呀,今晚月色正好,下官不胜酒力,想着出来吹吹风醒醒酒,不成想在这里遇到了上神,缘分,果真是缘分啊!”走出了一个穿牡丹红锦袍的男人,身材不高,剑眉高鼻,却生了一双狐狸眼。 一个个的,都不胜酒力,毫无新意。 正是户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成松,成贵妃的侄子,周同尘的顶头上司。毫无疑问,他是支持钟离文宣的。 “原来是成大人,果真缘分。”同样是“不胜酒力”的扶渊笑眯眯的,周同尘从自己眼皮底下被自己挖了过来,这老狐狸恐怕正气恼呢,不知道他有没有魄力给周同尘小鞋穿。 说实话,扶渊一开始很好奇既然钟离家会有所谓的“天选之人”,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不老实,还觊觎着这太子之位呢?若这天选之人是个疯的傻的,他倒没什么意见,换就换吧,毕竟是关乎民生的大事,可钟离宴好好的,扶渊承认他小时候确实不如老三老四,可十年未见,现在的他,轻松甩那两位两条街。可野心家们不会因为他的优秀而放手,只会怕他越来越优秀,只想着除之而后快。 正史里,也记载了不少天选之人死于非命的事情,正史含糊其辞,可是仔细推敲以后,也能看出其中的猫腻来。不过,天不遂人愿,天选之人据说是择优,可在扶渊看来就是随机选的,那保证钟离文宣登上皇位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剩下的皇子皇女都死了。 谁又敢说当年钟离宽之的死,只是单纯的意外呢? “上神,你可知我户部有个新秀,小上神一岁,就已经是户部侍郎了,家世又好,以后一定是前途无量。”成松不怀好意道。 “哦?是哪位啊,怎么从未听说过。”扶渊有意耍他。 “叫周同尘,是文山世子的长子。”成松见他装模作样,也按捺住性子陪他装下去。 “哦,我记起来了,今日还与他说话来着。不过成大人,听你这意思,”扶渊声音淡淡的,“前途只和家世有关系了?我倒觉得,关键在于个人能力呢。你看兰将军,发于行伍,如今也是镇北将军了。” “上神这话没错,可举这个例子就不大恰当了。说是封疆大吏,可北边儿的沙子,上神也吃过,应该晓得是个什么味道。”成松皮笑肉不笑。 “哼,”扶渊也笑,“都说兰亭明升暗降,可我却觉得他和崇明君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言尽于此,以后的路大人可要想好了再走。” 扶渊转身欲回,成松用周同尘威胁他失败了,却成功的消磨掉了他最后一点兴致。他且提点几句,给成松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心里埋个种子,好看他们狗咬狗。 他一转身,却看到身后不远处还有人,穿着暗红色的箭袖,银冠护腕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侯爷?” 第30章 独幽幽侯爷砍侯爷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关内侯七杀。 扶渊端正地行了晚辈礼,他二人都是上神,人家比自己多一个爵位,又多出一本赫赫战功,他对这位前辈,敬仰有之,好奇亦有之。 七杀是除了扶渊之外最年轻的上神了,可以说是天赋异禀。而七杀,原本指的是一颗凶恶残暴,不吉利,却又孤零零的星星,又是什么样的人会以此为名呢? “你,过来,我有事,求上神指教。”七杀上神说话很是生硬,也很奇怪。 磕巴?没听说呀。 “我?”扶渊指了指自己,见了七杀点头之后,便道:“指教不敢,不知侯爷……” “过来。”七杀又道。 “喔。”扶渊觉得有些奇怪,和成松打了声招呼,就跟着七杀走了。 可能行伍之人都是这般,不喜欢什么弯弯绕绕的。 七杀转身向章华馆的反方向走去,路上扶渊按捺不住好奇,问了一声,七杀却只说了一句“过来”。扶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只得按捺住性子,跟着他往前走。扶渊跟着七杀向宫殿深处走去,越走越偏,渐渐的连灯都没有了,扶渊觉得,这种地方他带个宫女过来还解释得通,两个大老爷们儿在这儿黑灯瞎火的算个什么事儿。 直到一处月黑风高,阴风鬼影,带姑娘来都不合适的地方,七杀才道:“到了。” “不——”“知”字还未出口,七杀便突然转身,弯刀映月,斩开夜色! “寂历!”扶渊喊了一声,才想起自己根本就没有御前带刀的资格,刀押在宫门处了! 扶渊躲闪不及,眼看着就要被关内侯的弯刀劈成两半。我去他大爷的,大过节的交代在这了?! 千钧一发之际,他眼前忽有黑影闪过,然后就是刀锋破开血肉的声音,再然后,他面前一派月色清明,花影摇曳。 扶渊与救他的人藏在离七杀不远处的复道里,这些宫殿似乎已经废弃多年,复道里堆满了杂物,两个七尺男儿藏进去,也要前胸贴后背,才能不被发现。 “你,布结界。”扶渊身后的男人抓着他的手腕,摁在了眼前的结界上。七杀是上神,只有扶渊这个相同等级的人布下的结界对他才有效。 男人喘息的声音很大,胸膛剧烈起伏着。 “侯爷,你受伤了。”扶渊道,声音依然冷静。救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遮月侯云垂野! “不碍事,……扶渊,你看着,”七杀在他们面前走过,因为结界的缘故,没有看到他们,“七杀后面……脖子,有一根针,看到了吗?他是被蛊虫暂时控制了,把那根针拔出来,就行了。” “如果,不拔出来呢?”扶渊忍不住皱眉。近七杀的身,还真是高难度动作。 “那蛊虫会在他身体里产卵,到时候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连下蛊的人也不能控制,至死方休。”云垂野下巴搭在他肩上,手紧紧扣住他的腰——他伤得太重了,外伤倒还好,要命的是被煞气震出的内伤。扶渊虽不喜与人有什么肢体接触,但情况特殊,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在意这些。 “哦,那得快点。”扶渊探头,注意着七杀的动向,“我先给你治伤。” “我说了不碍事——” “挨了他一刀,轻的残废,重则身死。”扶渊把手抬起来,递到云垂野面前,把纯净的真血逼出来,“吃了。” “……我不吃人。”云垂野有气无力,话里话外都是嫌弃。 啧。扶渊抬着胳膊,艰难的把它送到云垂野背后的伤口上,把自己的血抹上去。他发现七杀的行动很规律,只是在一小片范围内兜着圈子,“这样吧,侯爷若是信得过我,一会儿趁他转身的时候,你窜到前面吸引他的注意力,我去拔。”若是扶渊慢了一步,云垂野就会变成七杀的刀下亡魂,但若是反过来,扶渊担心云垂野的伤不足以让他近七杀的身。 “好,我信你。”云垂野似乎没有想那么多。 二人一拍即合,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待到七杀一转身,二人便像流光般蹿出,七杀的刀在离云垂野不到三寸的时候,“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可怜遮月侯刚想长舒一口气,就听到七杀身后的扶渊一声惨叫: “哇啊啊啊啊啊——!” “怎么了?!”云垂野刚咽回肚子里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虫!虫子!”扶渊惊魂甫定,勉强把那只被他甩出十米开外的蛊虫给捡了回来收好。 云垂野:“……” “不过话说回来,侯爷怎么在这里?”扶渊喘了两口气,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 “我看关内侯有些不对劲儿,便跟过来看看。”云垂野也不在意扶渊方才的失态,轻描淡写道。 二人检查了一下七杀,他体内已经有一些虫卵了。扶渊给他喂了自己的血,确定他没什么大碍后,就把他往地上一扔,灌了酒,又摔了一个酒坛子,伪造了一个一杯倒的现场。弄好之后,扶渊又去检查云垂野背后的伤,刀口最深的地方已经痊愈了,还剩下被凌厉刀风所伤到的地方。 扶渊想取血为他疗伤,却被云垂野一把拉住:“不要浪费你的血。” “侯爷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因我而受伤,怎么就算浪费呢?”扶渊坚持道。 扶渊为他处理好之后,二人便联袂走回章华台。扶渊估摸着,“陈情”那一段也差不多快到了。 “我多嘴问一句不该问的,你得罪谁了,他要这么对付你。”云垂野神色凝重。 “人从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扶渊嗤笑一声,“也有可能是关内侯得罪人了呢?或者那人想让皇宫大乱也未可知。侯爷不妨给我讲讲,这蛊虫的玄机。” “……”云垂野似乎是不满意扶渊吊儿郎当的态度,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这蛊叫傀儡蛊,原是以前云都那边驯兽所用的蛊虫,这个不过是个简易版本,真正厉害的,无需金针作引,下蛊的人和被下蛊的人甚至可以在灵台里沟通。这蛊最神奇的是,被下蛊的人一切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是会无条件的听下蛊人的话。后来因为拿它害人的太多,朝廷就给禁了,但怎么可能灭的干净,不过是明面上没有了。” “原来如此。不过这就奇了怪了,关内侯好歹也是上神修为,怎么说栽就栽了?”扶渊摩挲着下巴。 “这我怎么知道。”云垂野轻笑。 “那若是中了蛊怎么办?”扶渊问道。 “若是你遇到这种情况,用你的血就能把蛊虫逼出来;若是没有血就麻烦了,得找到制蛊或者下蛊的人,否则无药可解。” “喔,原来是这样。”扶渊若有所思,“侯爷,恕我冒昧,能不能问一件事情。” “什么事?” “那个……就是您对周师姐……”扶渊颇为不好意思,毕竟人家被拒绝了,说起来也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 “怎么?你很在意吗?”云垂野打断他。纵有夜色遮挡,扶渊也觉得那人似乎不高兴了。 “没、没有啦……”扶渊忙着解释,“您别误会,我对周师姐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小神听闻您并未见过周师姐,所以有点好奇……是我唐突了,侯爷莫怪。” “哦,这样啊,我不生气。”云垂野说不生气,似乎真就不生气了,道,“其实我也不是想娶她,但无奈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哦,侯爷,那个……终身大事可不能用来开玩笑,可千万别在这件事上委屈了自己。”扶渊的眼睛映着月光,很清亮。 “你这么不希望我娶她?”云垂野扑哧一声笑了。 “啊……不是……”扶渊被他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是我有个朋友很仰慕周师姐……” “哦,这样啊。”云垂野收回目光。 两人回了章华馆,大殿里歌舞依旧,众人根本没有意识到方才发生了多么凶险的事情。云垂野的衣服破了一道,但好在有长发遮着。扶渊给他弄了一个小障眼法,保证连天帝都看不出来。 当周同尘看到扶、云两个又有说有笑地站在一起的时候,人几乎是崩溃的。 待扶渊回到自己座位上坐定,钟离宴投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扶渊笑着摇摇头,示意没什么问题。 今日成贵妃的父兄还有侄子侄女都来了,成贵妃自然开心的紧,都有些得意忘形了;一旁玲妃可就没那么高兴了,她哥哥去北疆戍边,还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呢。 成贵妃的快乐似乎是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扶渊进来的时候,她正一口一个的“妹妹”,亲热的与玲妃说她的伤心事。玲妃也不反驳,甚至神色亦是有几分淡然的。想来这么多年,也早就习惯了。 钟离寒霁坐在母亲身边,母女俩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好戏就要开始了。 须臾,歌舞尽散,便有太监上来通报,说殿外有人欲面圣诉冤,天帝吩咐太监带人上来,众人皆是屏气凝神,或玩味或期待的看着殿外——这算是历年来最有看头的一个节目了。 一位青衣妇人在众人的注视下缓步进殿,步履稍显蹒跚,却掩盖不了姿态里的优雅,一看就是在宫里呆久的老人。不过她衣着打扮与宫外女子无异,看来是已经被放出去的了。妇人先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又问了天帝与众人的安,然而之后的第一句话却不是陈述冤情,而是倏的抬起头,用那双饱经风霜浑浊却尚且带着一丝清明的眼睛,不卑不亢的问道:“昭仪娘娘可还记得我?” 一时间窃窃私语的众人都安静了,有茫然,有不解——怎么还有伸冤拿昭仪娘娘开涮的?就算她家世不好,那好歹也是天帝的女人,五公主的生母。不过俄而大家又想明白了,这不就是玲妃娘娘和昭仪娘娘安排的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等下就能见分晓了。 冯昭仪脸上却亦是不解,没有众人想象中的早有准备。因为这件事她们是交给礼部去办的,玲妃说没问题,她便也没有多管。她犹豫一下,看了一眼天帝,天帝便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冯昭仪见了,便柔声对那妇人说:“本宫记性不大好,确实记不清了。” 妇人低下头,道:“奴婢姓陆,以前在宫里曾经和娘娘您一同在贵妃娘娘宫里伺候。” “哦?”成贵妃奇道,“抬起头来,你……莫不是陆湘儿?” “正是奴婢。”陆姑姑道,“天下人皆道贵人多忘事,奴婢便思量着贵妃娘娘定然不会记得奴婢了,但我与昭仪娘娘曾是一起进的宫,又被分到了一个宫里,很是投缘,曾以姐妹相称,却不想竟是昭仪娘娘不记得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感情,自顾自的说着,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贵妃,这人是——”天帝看向成贵妃。 “回陛下,陆姑姑曾是我宫里的一等婢女,后来到了年纪,就放出去了。再后来……我记得又进了宫,伺候昭明皇后,后来宁儿出生了,她就给宁儿当了乳娘,再后来就没消息了,看来是出宫了。”成贵妃娇声道。 冯昭仪脸色变了几遍,强笑道:“原来是陆姐姐,当真是好久不见了。你有何怨情要诉?说出来,陛下一定会给你伸冤的。” “哼。”陆姑姑低笑一声,霍然抬头,对天帝道,“陛下,奴婢要说的是当年昭明皇后薨逝真相!求陛下为皇后娘娘做主!”言罢,就伏地叩起头来。 扶渊身旁的习洛书听了,震惊地站了起来,酒杯从手里摔倒桌上,又滚到地板上,琼浆玉液打湿了衣摆——他何曾如此失态过。 天帝也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抬手指着陆姑姑,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最后还是习洛书先反应过来,他重新坐下,置于桌案上的手攥紧了,关节苍白,声音是少有的严厉,神色却有悲恸之意:“你可想清楚了,话不能乱说。” “回相爷,奴婢所说,绝无半句虚言。”陆姑姑不卑不亢。 陆姑姑再顿首:“启禀陛下,太子殿下,习相,奴婢曾在先皇后怀着六公主时,受奸人所控制,给……皇后娘娘下了药……六殿下/身体不好也是因为……” !!!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是你害了我母后?!”钟离宴霍然起身。 “回殿下,不止奴婢,当年重华宫里的人大多不干净……我们都是被/奸人所控制啊!宫里的姐妹们都被灭了口,只有奴婢一人侥幸逃脱,奴婢寝食难安,日夜……” “够了!”天帝面色更加阴沉,他也顾不得现下是什么场合了,“你说你是被控制,可有证据?” “有!”陆姑姑含泪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笺,交给太监呈了上去,“就是这个!奴婢保存得很好,陛下交给太医,应该还能检查出上面毒药的残留!” “陛下!”扶渊越桌上前,半跪在地,把钟离宴中毒时那张纸笺拿出来,“这是前些天太子殿下中毒时在他枕下发现的,当时我们没有在意,可那晚小渊在东宫留宿,也有人意图对我不轨,被东宫的护卫抓了个正着。小渊瞧着,似乎是一样的东西。” “不、不是我……”冯昭仪颤声道,面容可怖,“不是我……” “娘,你胡说什么!”钟离寒霁压低了嗓子。 天帝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厉声喝道:“不是你什么?!” “不是我害的太子!……不是我……不是——”冯昭仪似乎是被什么魇住了,抖得像个筛子,任钟离寒霁怎样叫唤都无济于事。 “那是谁害的皇后?!”天帝怒发冲冠,起身将面前的金盘玉盏摔了一地。 冯昭仪崩溃大哭,她一把推开钟离寒霁,跪行几步,伏地不住叩头:“陛下,我也不想啊,那人说……那人说……” 钟离寒霁跑到她母妃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张开双臂母鸡护崽似的将她母妃护在身后:“求父皇明鉴,怎可因为一个贱婢的一面之词就将母妃定罪?这分明就是有人蓄意陷害!求父皇明鉴!” 说罢,她也哭起来,雨打芙蓉,最是惹人怜惜。 但扶渊不会给天帝心软的机会。 刑部尚书见状,立刻上前道:“陛下,之前扶渊上神在嘉兴楼遇刺,种种线索都指向后宫,下官苦于没有确切线索,才不能尽快定案,如今看来……” “你放肆!别什么帽子都往我母妃身上扣!”钟离寒霁回身骂道,尚书大人缩缩脖子,低着头不言语了。 刑部尚书这话说的模棱两可,却足够令在场所有人认为,这一切就是冯昭仪做的。 世人不需要知道真相,给他们一个结果就足够了。 第31章 生变 殿内鸦雀无声,只有冯昭仪母女二人的哭声——先皇后去了十几年,众人皆以为是病故——今年的陈情可真是太有看头了。 说实话,要让殿里众人相信无权无势的冯昭仪杀害皇后,残害太子,谋杀上神,众人自然是难以置信,若换成飞扬跋扈的成贵妃还有几分可信度。不过众人心知肚明的是,冯昭仪能从一个宫女爬到如今的位置,心机与手段自然不容小觑,应该要比家世显赫、母族得力的皇后娘娘与成贵妃厉害不少。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有最毒妇人心这一句,众人理智上不去相信,但情感上已经开始认同了。 场间又有几个理智能控制住情绪的呢? 四周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不过在事件漩涡中心的人们却很少能听得进去。冯昭仪也不哭了,伏在地上喃喃自语。钟离寒霁回过头去,扶着她的胳膊低声安慰着。 扶渊递了纸笺就坐了回去,他想,自己的心爱之人,再加上自己的继承人,再加上一个自己,怎么着也要比一个冯昭仪在天帝心中要重得多,一会儿再让周同尘呈上罪状,就算有人因为什么真的想保下冯昭仪,也是无力回天了。 果然,还不等周同尘将铁证呈上,天帝就喘匀了那口气,怒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陛下!陛下!我也是……”看似软弱无力的冯昭仪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满身珠翠摇曳,“明明是不会出人命的啊……”冯昭仪抢前几步,凄然跪下,含泪道:“陛下!当年……当年她是自作孽不可活!难道陛下就不想知道先太子是怎么死的吗?!” “荒唐!此事岂容你置喙?!”习洛书再次拍案而起,冯氏残害他的亲生妹妹,又在这里污蔑他妹妹的名声!一向谦和有礼的习洛书,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杀意了。 扶渊与钟离宴听了,亦是愕然。 “什、什么?!你说宽之……”成贵妃本以为自己只是看客,此时提到了自己早夭的长子,亦是泫然欲泣。 “子泱,让她说。”天帝沉声道。 “陛下……”习洛书不可置信的看了天帝一眼,有些惘然,却也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好脾气地坐下了,听冯氏继续说下去。 天帝这么多年来,最介怀的,就是昭明皇后英年早逝以及先太子的早夭。他一生所爱唯昭明皇后一人,而皇后娘娘去的早,后宫里又尽是勾心斗角之徒,成贵妃惯爱胡搅蛮缠,玲妃又甚是高冷,只有冯昭仪是既温和又懂得照顾人的。而今却有人告诉他,自己的发妻,竟然死于这个十几年来日夜相陪的女人手里! 此情此景,甚是荒谬。 天帝忽然感觉身体有些不舒服,胸闷头痛,明明方才饮了不少酒,却还是觉得口干舌燥。 今天这些宫围辛秘全部搬到台面上来,众看客自然是事不干己的兴奋,扶渊甚至都能感觉到背后的不怀好意,即使他们面色悲戚,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你我尔虞我诈,生离死别,博来的不过是这些人幸灾乐祸虚情假意的唏嘘感慨罢了。 “陛、陛下……”冯昭仪明显被习洛书吓破了胆,讷讷不敢言。 “说!”天帝怒道。 “十、十五年前……那时嫔妾刚怀上寒儿不久……”冯氏哆哆嗦嗦的开了口。讲起了她原本想烂进肚子带进棺材里的往事。 彼时她还不是一宫主位,只是因为天帝醉酒宠幸,意外怀了孕,天帝便给她封了一个位分,她知道,天帝封她时只有悔不当初,眼里没有她曾经热切期盼的东西。 但那又怎么样呢?事已至此,她总得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 皇后娘娘心善,为了让她安心,自作主张给她晋了位分,并许诺若能平安生产,便许她昭仪之位,另有一座宫殿供她居住。 其实这些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只要她的孩子平平安安的就足够了。 那日早上请了安之后,皇后单独留下她,不知有什么事情。 说实话,她于皇后,心中有愧,所以单独相处自然容易忐忑不安。因为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陛下为何会酒后乱性,四海八荒没有一个人会比她更清楚。 “妹妹不必总是这么拘谨的,太医说,心情压抑对孩子不好。”待众妃离去,皇后娘娘又屏退了众人。她眉目温柔,声音也轻:“我总觉得你在我面前很不自在,今天咱们两个不妨就把话说开,也防以后因为什么生了嫌隙,闹得六宫不合。” 昭明皇后甚至没有自称本宫,真如长姐一般与她说话。 可她自己做的龌龊事,又怎好向娘娘开口? “嫔妾自觉对不起皇后娘娘,故而无颜相见。”她回答的中规中矩。 “你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若说是谁错了,也是钟离乾那个——罢了,不提他。”昭明皇后摇摇头,想把以前的烦恼事都甩开一样,“你不必介怀,既然已成既然,那便顺其自然。对了,妹妹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昭明皇后忽然宛然一笑。 状似无意的问题,却让她每一个毛孔都紧张起来。 “嫔妾想要个女儿,乖乖的。”她强笑道。 “我也想要一个女儿呢。”昭明笑道,“阿宴实在太闹腾了。” “二皇子活泼康健,嫔妾要恭喜娘娘呢。”她笑道,起身敛衽一礼,“那嫔妾就先祝娘娘儿女双全,福泽绵长。” “哎——咱这好好说话呢,你瞧瞧你。”昭明拉她起身,眼里略有责备,“不过就承你吉言啦,也祝妹妹心想事成。” “其实……”昭明眼里略有遗憾,“我倒觉得成妹妹是个有福气的,宽之和小渊,再加上肚子里还有一个,算起来有三个孩子呢。” 她一时摸不准皇后的意思,没有贸然接话。 “其实我很喜欢小渊那孩子呢,不哭不闹,聪明得紧。”昭明脸上仍是笑着,“可惜宽之粘人,他母妃和这个弟弟一个也不肯放,不然我很想把小渊抱过来陪陪阿宴呢。” 她忽然有一个很不好的想法,她抬头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那位平易近人的皇后,忽然觉得她脸上的笑容十分瘆人。难道……她是想……!冯氏不敢再想下去,勉强应了几声,又诚惶诚恐的说了几句,昭明才说自己乏了,让她先回宫歇着。 冷汗打湿了罗衫。 夜半她从噩梦里惊醒,大口喘着粗气——她梦到皇后娘娘为了二皇子能取代太子,暗中谋害了其他所有的孩子,包括她腹中未曾谋面的胎儿。她怕,她怕得很,这是她唯一的依仗与希冀了啊。 她大病一场,差点儿就没保住自己的孩子。她病好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皇后,为了自己的孩子,她成了别人害人的爪牙。可是冯氏也知道,昭明她许诺的再好,也不过是一纸空文,若是大皇子死后,二皇子依旧不是天选之人,那么她的孩子还是要死的。 一次偶然,她看到医书上讲的,燕窝与参商散同用,会产生微量的毒素。而皇后娘娘一向爱喝燕窝……已经害了一条人命了,难道害怕再多一条?她眼里没了初次的恐惧,一双漂亮的眼睛逐渐冷了下来。 “一派胡言!”钟离宴呵斥道,“我母后岂是那样的人?不过是想找一个借口为自己开脱罢了!” “陛下……求陛下为我可怜的宽儿做主啊……”成贵妃早已泪流满面。 冯昭仪一口气讲完,又哇哇的哭了起来:“陛、陛下……其实……” “够了,朕不想再听!”天帝气的浑身发抖,却没有人能确定他对于冯氏的话,到底信了几分,“来人,把这个罪妇押下去!” 可谁知冯昭仪突然疯魔起来,她从钟离寒霁怀里挣出,厉声尖叫:“陛下!嫔妾还有冤情要诉,嫔妾是被——”她不管不顾地向前跑去,众人都傻了眼。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喊了一声护驾,离天帝最近的元王还没有什么反应,就有两道流光闪过,是尽年与无年那对师兄弟,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冯昭仪僵在半空中的身子就瘫软下去。 “……成松,是你害我……” 这是她气绝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母、母妃!”钟离寒霁跪爬几步,抱着女人沾满鲜血的身体痛哭失声。 不是成松,是谁?扶渊突然觉得那个暗中操作一切的人,就坐在大殿里,安然戏谑的看着这场好戏。 众人则是纷纷把目光投向成松,眼里皆是不解。 “陛、陛下!那罪妇污蔑我!贵妃娘娘是臣的亲姑母,臣怎会害自己的姑母呢?”成松惶惶然跪下,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为何冯昭仪会陷害他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人。 “陛下,老臣却觉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呢。”平日里与成松不对头的人趁机开口。 “你……!”成松气得七窍生烟。 “先撤了成卿的职,等事态明了了,再起用。”天帝冷然吩咐,“昭仪冯氏从今往后贬为庶民,不得厚葬,不得戴孝,此恶妇所作所为定当昭告天下,还世间一个清白!”言罢,他便吩咐太监,让众人都散了。 “陛下,小渊还有一事。”扶渊忽然起身,神色漠然,“此事五殿下可曾知晓?按十二天律,包庇者应与犯人同罪。” 听了这话,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什么仇什么怨,这扶渊上神是想要五殿下的命啊! 钟离寒霁本就无甚血色的小脸霎时惨白,一丝血色也不剩,却仍然镇定:“我那时、那时还未出生,上神休要含血喷人!” “真的么?”扶渊起身,居高临下,那灭顶的威压就直接砸在了钟离寒霁头上,“五殿下,小神奉劝一句,你最好说实话。” 钟离宴抢前一步,道:“上神这就过分了,小妹生母才过世,您就这样逼迫,实在是不妥。” 比钟离宴这个受害者家属来求情更令人奇怪的是,与此毫无关系的遮月侯也起身为钟离寒霁求情,几乎与钟离宴同时发声。 “太子殿下的仁慈要施予天下万民,而不是意图瞒天过海的罪人。”扶渊寒声道,“再者,上梁不正下梁歪,在冯氏那个毒妇手里,能长出什么好苗子?万望陛下早做决断,莫让这种事重演。” 钟离寒霁惊恐的抬头望着自己的父皇——她娘亲说过,那只是父皇,不是爹爹——男人的眼里竟然真的有杀意,虽然摇摆不定,但只消一丁点儿,就足够让她死一万次了。 钟离宴冲扶渊挤眉弄眼——明明之前不是这么计划的啊,扶渊却根本不理他;而遮月侯就站在钟离寒霁身后,刚要开口,殿外就跑来了一个娇小的雪色身影: “小渊哥哥!你闹够了没有?!”来者竟是钟离宁,声音清亮,顿时吸引了整个大殿的目光。 扶渊皱着眉头看向殿外。这丫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 “父皇!”钟离宁跪在天帝面前,拉住钟离寒霁的手,“您也知道,小渊哥哥他一向不喜宁儿的这些庶兄庶姐,可是姐姐还不到及笄之年!稚子何辜?遭此荼毒?!” 扶渊想要钟离寒霁的命,的确过分了,但钟离宁这样说,又何尝不过分? 扶渊气得扭过头去,不想再管这对兄妹,任凭他们给钟离寒霁求情。自始至终,周同尘也没有起身附和扶渊抑或给钟离寒霁求情。说实话,杀了钟离寒霁十分冷血,但留着她就如同给自己埋下一个祸患,需知斩草除根,况且钟离宴以后是要继承大统的人,能做到那个位置上,又有几个不冷血? 天帝许久没有决断,扶渊等的不耐烦,刚想起来为钟离寒霁说几句好话,就听到四周众人惊呼。扶渊抬眼一看,天帝竟是口吐鲜血,捂着胸口,脸上黑气浓重,命悬一线。 “父皇!?”钟离宴连忙上前。 “陛下!”扶渊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这样。 “宣太医!快宣太医!”习洛书连忙起身,主持大局。 众人手忙脚乱,扶渊却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习洛书也怔怔的,就站在桌后。他抓起酒壶,手颤抖着,将那一壶琼浆一饮而尽。空了的玉壶重重落回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第二第32章 遣悲怀 自以为设计好这场宫宴的人,没有一个能料到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天帝被送到了章华馆的后殿,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扶渊去看时天帝已经昏迷不醒了,扶渊看着,感觉不是太好。习洛书去安排众人离宫,钟离宴则安排着宫里的内眷。后妃公主们低声抽噎,更是让人感觉人心惶惶,有大厦将倾之感。 山雨欲来风满楼。 周同尘过来找扶渊一起回去,扶渊尚在犹豫自己的去留,走了担心天帝,留在这里却也帮不上忙,只能添乱,况且也不合规矩。徘徊犹豫间便听到钟离宴对他说:“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对不起,我……”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钟离宴打断他,面带倦容,“我不生气,初一十五还在宫门等你呢,快回去吧,别叫他们等急了。” “……好,那我先走了。”扶渊还想嘱咐什么,脑子却是僵的,转不动了。 扶周二人一同离宫,路上谁也没有主动开口,到了宫门,二人便道了别。连远殿的马车就在不远处,初一十五见了扶渊,叽叽喳喳的引他上马车。十五兴致很高,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想问问扶渊皇宫里是什么样子的,初一却觉得扶渊面色不善,似乎是方才出了什么事情,便很有眼色的拦住十五,不让她多问。 连远殿离宫门很近,近到扶渊白天是溜达着来的。 到了连远殿,扶渊下了马车,却在大殿门口见到一位不速之客——怎么哪哪都有他——扶渊勉强提起嘴角,道: “侯爷怎么不去殿里等着,秋里露重,侯爷若是染了风寒,传出去该说小神招待不周了。” “在下不请自来,又空着手,哪好意思贸然打扰,不如就在此等候,反倒心诚。”云垂野摊手,很是无奈,“上神知道,帝都可都是周家的地盘,这里的客栈没一个肯让我落脚的。” 这理由蹩脚的很,且不说遮月侯在帝都的铺子,就算是去住朝廷给他安排的驿馆,也算是宽敞,比在外面丧家犬似的喝西北风好。 扶渊也没追究,只当这人是给自己机会把人情还上。 “侯爷若不嫌弃,就在敝处下榻吧,小神自当好好招待。”扶渊挤出一个笑来。 连远殿能睡的地方,除了下人的房间和鹦鹉架,就只有主殿和阁楼了。扶渊让云垂野睡在主殿,云垂野不明就里,竟然还不好意思起来。 “我平日里都睡在阁楼,大殿其实是摆着给人看的。”扶渊解释道。若在平时,他看到云垂野这种姿色不错的,定要调笑两句,诸如“都是男人侯爷有什么好害羞的呢?”或者“莫非侯爷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可他今天确实没这个心情,道了晚安就上楼去睡了。 中秋的月亮亮得很,银辉洒在院子里的石砖上,又反射回来,晃得扶渊睡不着觉。 窗帘有两层,一层是透光的绡纱,另一层才是不透光的料子。扶渊只拉上了那层绡纱,寒光透过来,斜斜的打在床上。 扶渊光着脚下床,想把窗帘拉好——睡不着也得睡,不然明天没精神。走到窗边,扶渊看到那棵玉兰树映着月光,很漂亮,忍不住凝神多看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他才注意到,树下有个人,支了一口锅,锅内热气腾腾。 云垂野? 他怎么在这? 他在干吗? 扶渊想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自己饿了。估计他也没吃好,先是出去晃荡被砍了一刀,回来又摊上这种事——不过饿了怎么不早说呢?扶渊有些不高兴,真当他连远殿连这口饭都请不起吗?他披衣下楼,仍是赤着脚,他想去厨房里给云垂野弄点吃的,走到一半才想起来,他根本就不知道厨房在哪里。 他甚至怀疑,连远殿根本没有厨房这个地方。 不不不,应该有的,虽然自己天天出去蹭饭不在殿里吃饭,但是下人们还是要吃饭的。扶渊本着君子远庖厨的原则,竟也不觉得羞愧。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下了楼,走进院子里:“那个……侯爷,用我帮忙么?要不我把人叫醒做点什么?” “是不是吵醒你了?”云垂野回头,“不用,快好了。” “没有,是我自己睡不着。”扶渊摇摇头。 “那你要不要来点?”云垂野问,“够吃的,不过能帮我去厨房拿点葱和芫荽吗?” “哦哦,好,稍等。”扶渊转身,看着偌大的宫殿,竟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你不会不知道厨房在哪吧?”云垂野问道。 扶渊:“……” “西边第三间,快去,菜在里面的架子上。” 扶渊小跑着过去,又小跑着回来,但是当他把葱和芫荽递到云垂野面前时,小侯爷脸上的表情还是难以名状。 “不对吗?”扶渊也搞不清哪里出错了,他还不至于分不清葱和芫荽啊,他把手里的两把菜送到云垂野面前,“对啊,这是葱,这是芫荽。” “……我知道,但是咱们吃之前是不是得先洗洗呢?”云垂野循循善诱。 “哦……”扶渊眨眨眼,看起来呆呆的,“我想着你比较着急,所以就,嗯。” “再急也得洗干净了吃啊。”云垂野被他逗笑了,“我去洗菜,你先回去把鞋穿上,地上凉。” “还是我去洗吧。”扶渊一心想弥补错误。 “还要择菜呢,你会吗?” “那……那咱们总得有个人留下来看锅吧?”扶渊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云垂野最不放心的就是把扶渊和这些东西单独放在一起,估计他肯定会好奇的动这动那,虽然不至于把锅打翻了,但是被菜刀剁了手或者被热汤烫了还是很有可能的。扶渊这干活儿都需要人伺候的事情,他以前其实也没少经历。 “不用,差不多熟了,现在就可以熄火了。你还是先上去把鞋穿上——对了,能帮我拿件厚一点的斗篷吗?” “哦哦,好的。”扶渊总算觉得自己还算有点用,飞快跑上楼,穿好鞋子,又去给云垂野拿了衣服,然后洗了手,乖乖坐在汤锅旁边等着开饭。 云垂野没吃好,他自然也没吃好。 云垂野拿了洗好的菜过来,放在菜板上剁碎,洒进汤锅里搅了搅,就拿起瓷碗,给扶渊盛了一碗。 扶渊这才注意,他本就准备了两套碗筷。 他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惊讶的发现这云垂野做饭还真有一手,关键是很符合他的口味。扶渊刚想夸赞几句,忽觉肩头一暖,竟是云垂野把斗篷披在了他身上。 “我看你穿的太少。“云垂野道,给自己也盛了一碗,“怎么样?” “嗯嗯,好喝,特别好喝。”扶渊猛点头,生怕他不信似的,“谢谢侯爷。” 汤清澈粘稠,蛋花打得很漂亮,里面还有细碎的牛肉,喝下去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能聊聊吗?”云垂野忽然道。 “好啊。”二人相识不久,却总给扶渊一种他二人似乎早就认识的错觉,再加上短短一个晚上二人就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又手忙脚乱的做了一锅汤,前有救命之恩,后有吃饭之情,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就没有那么远了。 “我觉得你最近……身上戾气太重。”云垂野道。 “最近?”扶渊抓住了重点。 “就这么一说,感觉你不是这样的人而已。今天陈情伸冤一事,都是你安排好的吧?这件事若非搬到台面上,陛下势必会压下去,到时冯氏顶多会在冷宫关一辈子,或者悄无声息的死了。但是你想要给先皇后伸冤,还想让冯氏明明白白的死在这上。”云垂野吹着碗里的汤。 “你也觉得我不该要钟离寒霁的命?”扶渊问道。 “她的命的确不该留,但是不应该由你来要。”云垂野看向他,“你不高兴,不是吗?” “就这世道,哪有那么多高兴的事情。”扶渊低头。 “我有个故人,他说这人活着,就是为了高兴,不高兴也要给自己找到高兴的理由,哪怕万劫不复,天下为敌,自己也得高高兴兴的活着。” “侯爷这位故人倒是有趣,”扶渊道,“不知这个高兴的理由指的是?” “比如现在,你心情不好,但是有个人陪你花前月下的聊天,还给你煮了一锅很好喝的汤,你高不高兴?”云垂野眼角含笑。 “高兴。”扶渊笑了。 “其实我觉得,你真不适合呆在这种地方。相比于筹算谋划,我看你更喜欢诗酒花茶。”云垂野硬朗的面庞被月色柔和,“你去过云都吗?那里四季如春,很适合养玉兰。” 眼前人的轮廓似乎和记忆里的某一处重合,扶渊看着他,愣怔片刻,才道:“侯爷,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 云垂野也看着他:“我也觉得很久以前就认识你。” “欸——”扶渊想了又想,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自己人生短短十六年间到底哪里与云垂野有过交集。 “不用想了,”云垂野浅浅一笑,“上神去过云都吗?我往前数二十几年都是在云都呆着的。” “没有。”扶渊以前得幸见过老侯爷,是因为老侯爷经常往帝都这边跑,而非他本人去过云都。 “那就奇了怪了,”云垂野道,“我乍见上神也觉得熟悉的很,所以昨晚才冒冒失失的拉住了你。你说,咱俩莫不是上辈子就认识?” “哈哈,有可能,”扶渊笑道,“所谓神交,也不过如此。对了,侯爷贵庚?” “一千出头。”云垂野道,“我是太初五年生人。” 很年轻,但是对于未及弱冠的扶渊来说,一千年的光阴还是漫长的难以想象。 二人喝完了汤,起身打扫现场,云垂野端着锅,扶渊提着菜板,联袂走向厨房。 “说实话,我还是比较担心今天关内侯的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觉得对方是冲着你去的。平时一定要多加小心,勿让旁人有可乘之机。”云垂野嘱咐着他。 听了他的话,扶渊忽然觉得他那日遇到花念,保不齐也是被人安排了,若非寂历知道这些前尘往事,自己哪还有命站在这里。扶渊不由得感慨自己命好,有人五次三番的想取他性命,请的还都是花念七杀这种大罗神仙,可自己还是活的好好的。 “嗯,多谢侯爷关心,我一定保护好自己。”昨晚的事情,他若是心有防备,自然是能避得过去的。 二人洗洗涮涮,把炊具都收拾好,就各回各屋睡了。扶渊虽然还是睡不着,但心里不似方才那般堵闷了。说实话,这短短几个时辰的相处,他真不觉得遮月侯如周同尘说的那般不堪,两家闹的这般僵,说不准其中有什么误会。 还是先想想眼前的事吧。 在扶渊印象里,天帝的确是个暴脾气,动不动就要发火的,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之前从未有过气病了的时候——不过这次情况特殊也是有可能的。若果真的是气病了,那么将养两天也就该好了,无需太过担心。可若是天帝本身有什么隐疾或者说遭人暗害——扶渊有理由怀疑,今日的一切都被幕后那人算计的明明白白,自己八成是被拿来当枪使了。 这人到底想要干什么?九重天是神界之首,云荒十万江山也不容小觑……他是想玩弄天下于鼓掌不成? 以后万不可再如此配合对方了,本想将计就计,却被对方给摆了一道。 不过这一切也都是猜测而已,还要看明天天帝的情况了。 陛下若真有什么不测,年仅十六岁的太子,如何镇得住这些老臣?若朝堂上的都是忠臣良将倒还好——成松被牵连了,不代表成家倒了,更不代表四皇子失势;玲妃在记忆里虽是个与世无争的模样,可母亲总是要为孩子打算的,尤其是镇北将军兰亭,这人不是善罢甘休的主。 还有二爷和花念,扶渊想破头也想不出二人有什么交集,可以让花念厌恶二爷至此。还有寂历,他以前的主人是谁呢?二爷的事,他缘何如此清楚? 扶渊又想起钟离宁,这小丫头虽然平日里骄纵了些,却又是个极听话的,与她好好解释,她自然会理解——在御花园里她的态度不对,在章华馆出现的时间又太过刻意,这小丫头想干什么?不会是身边人心术不正吧? 他忽然又想起来,宁儿刚进来时,冯氏鲜血淋漓的尸体横陈殿前,他看了都心有余悸,那小丫头不可能如此淡然。 不对劲,果然不对劲。 纷纷扰扰。 扶渊胳膊枕着头,侧躺着看窗外被薄纱模糊的月亮。 惟将长夜终开眼,可世间真的有人为了他平生未展眉吗? 第33章 片时 第二日扶渊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间,初一上来叩门,说云垂野要回云都了。扶渊忙从床上滚下来,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匆匆下了楼。 “侯爷不吃了饭再走?”扶渊拾掇好出来时,正看到云垂野一个人站在玉兰树下,马车都已经备好了。 “上神,侯爷他吃过了,头走才叫我请您起来的。”初一低声解释。 扶渊:“……”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绝对还不到辰时,便道:“侯爷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云都路远,身子怕是吃不消的。” “不瞒你说,我瞧着陛下的样子,不是太好。”云垂野斟酌着用词,“云家只是生意人,无意卷入这些纷争。再者,云家势力太大,也怕被人猜忌了去,连累上神。商人趋利避害,我还是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好。” “说的也是,那小神也不多留了,侯爷路上小心。”扶渊认真道。 云垂野没有想到扶渊说不留了还就真的不留了,他失笑,如同扶渊一般直言道:“上神,你既不喜卷入这些争斗,还留在这是非之地做什么?不如跟就跟我同回云都,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扶渊一怔,云垂野的样子,不像是随便说说的。 “君不见‘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云垂野笑着望他。 扶渊堪堪回过神来,笑道:“侯爷这话不假,但小神毕生所愿,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耳。世间百态,个中滋味,总要亲自去尝尝的。再者,此事我涉及颇深,早就不是一走了之就可以解决的了。” 云垂野也笑,他心中舒了一口气,看来是自己心急了。眼前尚且稚嫩的少年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单薄身影相重合,他说既以一身乱江山风雨,又何惜此身存亡安危,世不可避,该来的总会来的。 他还说这世间最狠毒的算计,就是把自己也当作棋子。 皆出自当年那个枕石漱流之人。 “是我思虑不周,唐突了上神。”云垂野客气道,“那我就先走了,你多保重。” “哪里唐突,我该多谢侯爷愿意收留才是。”扶渊看着云垂野上了马车。 “傀儡蛊的事情回了云都我会替你查,若有其他事需要帮忙的,也别不好意思开口,我能帮尽量帮。”云垂野坐定,挑开帘子,探着头看他。 “那就多谢侯爷了。”扶渊笑容灿烂。 二人道了别,赤骥便扬长而去,很快就不见踪影。 “宫里有消息吗?”扶渊眯着眼凝望云垂野离开的方向,路上早就没有人了。 “太子殿下请您进宫一趟,别的没多说。”初一道。 “我即刻就去,你叫十五与我同去,她不是一直想进宫看看吗。”扶渊还想着这事。 初一本担心十五冒冒失失的惹出事端,可又觉得扶渊定是自有分寸,便也不再多言。 扶渊却仍在想着云垂野,那人颇为奇怪的言行举止,不易察觉的喜怒无常,还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杂糅在一起,竟让人觉得很是神秘。 神秘的让扶渊忍不住不合时宜的去接近他。 即使对方给人的感觉很危险。 直到进了宫,见了钟离宴,扶渊才收敛了心思。 “陛下怎么样?” “昨儿夜里时昏时醒,咯了好几口血,都是污黑污黑的。”钟离宴忧心忡忡,“已经昏迷到现在了,看着像是中了什么毒,可太医验了父皇这几天所有用过的吃过的,也没找到是什么毒。” “我去看看。”扶渊道。 钟离宴领着扶渊进了曦月殿的寝殿,天帝躺在龙床上,脸色煞白,呼吸也是微不可闻,鬓发却整整齐齐,面庞整洁,看不出咯过血的样子,看来被照顾的很好。 钟离宁伏在床边,支着腮看着天帝,听了他们进来的动静也没抬头看一眼。扶渊走近,才看到她脸色憔悴得很,眼睛微肿,眼底乌黑,想来是在床边守了一宿。 “宁儿,回去歇一会儿吧,你身子弱,这样下去身子吃不消的。”钟离宴坐在妹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你放心,父皇怎么会有事呢。” 钟离宁还是不愿离开,她沉默的攥着自己的衣袖,没有说话。 “乖,哥哥和你小渊哥哥说会儿话,你先回去躺一会儿。”钟离宴又叫来钟离宁的侍女秋锁,“送宁儿回去,好生照顾她。” 钟离宁着才肯起身,见了扶渊,也不提昨日之事,张开手臂抱了抱他,就出去了。 扶渊目送着钟离宁出去,直到钟离宴开口叫他。 “别担心了,她不生你气了。” “嗯,”扶渊垂睫,收了视线,“二爷来看过吗?” “来过。”钟离宴摇了摇头,“还是这样。” “没有术法的痕迹?” 钟离宴仍是摇头。 “阿宴,最近朝堂上没什么事情,舅舅能稳住一段时间;但是宫宴上众目睽睽,陛下有恙群臣都看见了。”扶渊道,“你得快点振作起来。” “我很振作。”钟离宴道,“先和你说说我这边……我令众人不得随意走动,现在宫里这个情况,成贵妃认定了是母后害的大皇子,歇斯底里的;老五也是昨儿夜里忽然高热,现在还在自己宫里,方才太医来报说是还未见好。老三老四也是有诸多不满,但毕竟情况特殊,不能由着他们胡闹。” “那就好,是我多虑了。” 钟离宴知道扶渊对钟离寒霁的事仍然介怀,便问道:“你为何非要让老五死呢?她今年不过十四岁,还未及笄,又能有什么大错?咱们还是先说清楚的好。” “……十几岁的孩子就不能犯错了吗?钟离宴,你看她那个反应,她早就知道娘娘是怎么死的了。可她呢?心安理得的践踏着别人的命,当了十四年公主。这种人若是心有悔改还好,像她这样的,必定会害怕咱们对她做些什么,打着自保的名号害人,或是拿什么东西来威胁你。留着她早晚是个祸害。” “道理我都懂,可她不是别人,她是我妹妹。”钟离宴强调。 “你把人家当幼妹,人家可未必把你当兄长。”扶渊冷笑,“钟离宴,你留着她,她早晚会害了你。” 钟离宴没有答话,但扶渊已经知道了他的选择。 “算了,”扶渊摇摇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阿宴,你觉得冯氏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临死拉一个垫背的?” “那为什么偏偏是成松?这二人别说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了,连点儿交集都没有。难道是因为成贵妃?阿宴,你想想,兰亭戍北疆,成松被撤职,老三老四还如何与你争?然后陛下这一病,昏迷不醒,陪在身边的除了太医下人,也就只有你和宁儿。是这样没错吧?” “……你的意思是说,很像是我做的?”钟离宴微惊。 “是,舅舅怎么说?依我之见,这恐怕是一个圈套,你若即刻监国,定会有人跳出来说这些,树大招风,三人成虎,届时会很难收场。倒不如先静观其变,我和同尘在朝里多拉拢一些人,咱们再做打算。” “你觉得会是谁呢?布了一场这样的天罗地网。”钟离宴没有回答他。 扶渊也没回答他,只道:“你听说过蛊毒么?” “怎么?” 扶渊把昨日七杀被控制的事情三言两语说清,又道:“连七杀都能算计,手段又这样狠毒……” 钟离宴震惊非常,把扶渊翻过来看了又看,确定没有伤着,才放下心来。 “小渊,我倒觉得,这并非幕后之人所为。”钟离宴道。 “何以见得?” “那人心思缜密,你也说了,觉得他所谋甚广,但昨日的事情根本就是胡闹;那可是关内侯七杀,若非云垂野,你现在已经死了,再者,就算是你自己,可有把握与云垂野联手就能打败七杀?那人根本就是想要你的命,云垂野只是一个意外罢了。至于七杀为什么会中招,宫宴上不像在疆场上那么多防备也能解释得清吧?” “嗯,有道理。”扶渊顿了顿,“你觉得云垂野此人如何?” “……不熟,不好评判。”钟离宴有些犹豫,“但救了你,于我们就算是有恩了。” “若是你信得过,我想托他在云都查查蛊毒,蛊发源自云都,而云家在云都盘踞几万年,想查什么比我等方便得多。” “你信得过?” “我信得过。”虽我们相识还不过一天。 扶渊轻易不会相信别人,钟离宴很好奇,云垂野为何会担的起扶渊这份信任。 “你信得过,我自然也信得过。”钟离宴道。 “那好,我这就——唔。”左胸忽然剧痛,扶渊疼的腿软,跌坐在地。 “扶渊?!”钟离宴连忙扶起他,“怎么了?莫不是……” 右肋也开始疼起来,扶渊的脸因疼痛而扭曲,出的气比近的气多,满头冷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你忍一下,我去找太医。”钟离宴把扶渊放在小榻上。 “……二爷。” 钟离宴犹豫了一下,殿外有的是太医,去周府还要一段时间,扶渊无非是担心他自己中毒的事被发现了而已。 “别找别人……就他能治。”扶渊喘了几口气,疼的眼里含了泪,“……快去。” 钟离宴不再犹豫,转身就往外跑。 于是九重天医科圣手就经历了人生中第二次绑架。 “怎么,还想拿同尘那小子威胁我?钟离宴,你们爱咋咋地!周同尘又不是我亲儿子!” 骂声忽远忽近,扶渊只觉如坠冰窖,渐渐的,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小渊,小渊,醒醒。”有人在推他,动作轻柔。 “我冷,肚子也疼。”扶渊嘟囔着。 恍惚间,好像有人抱起他走了几步,扶渊抬眸一看,窗外春色盎然,阳光洒在栽满玉竹的小院里,庭中一株玉兰开的热闹,间或还有唧唧喳喳的鸟鸣。 许是眼前景色太美好,晃花了扶渊的双眼,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没那么疼了。 但也是一瞬间,俄而他又皱起了眉,像个哄不好的孩子:“头疼。” “那我们把药喝了好不好?”有人问他。 “不要,苦死了,那是人喝的吗?”扶渊似乎倚在那人怀里,很舒服,他又往里蹭了蹭。 “那我带你出去玩玩?你栽的海棠开了,要不要去看看?” “不去。”扶渊闭上眼,“你陪我一会儿就成。” “那要不要喝点甜茶?我刚泡的,放了好些蜂蜜。” 扶渊想了想,点了点头。于是就有人端着茶盏,用小勺一口一口的喂他喝茶。 “我自己来。”扶渊长这么大除了那次重伤,哪里受过这般礼遇,这人照顾他照顾的无微不至,弄得他都不好意思起来。 “小心烫。” “诶,对了,月院长怎么说,可有消息了?”喝着甜茶,扶渊好像没有那么难受了。 “月如期那个脾气,他想干什么就随他去呗,你那么上心作甚。”那人似乎是不高兴了,把他搂得更紧,把脸埋在他的颈窝,“不是说好了陪着我的吗,不许管他。” “……院长也是个可怜人。”扶渊道。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身后那人轻哼一声。 “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处啊。”扶渊叹道,半晌又恼,“都被你带跑了,月院长正人君子德隆望尊,哪里可恨?” “总之你先别管他了。”他用下巴拨开扶渊的头发,不轻不重的在扶渊脖颈和肩膀交界处咬了一口,“我看你是不疼了,还有力气折腾。” 扶渊忽然觉得他这种让都不让问一句的态度很是奇怪,虽然习惯了他蛮不讲理的霸道,但平时自己说几句他也就服了软了,哪有像今天这样的。 “院长找过来了吧?”扶渊放下茶盏,“而且是有求于我。” “你别去。”扶渊听出了些许恳求的意味。 “那你也好歹和我说说,月院长所求何事,万一我能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呢?”扶渊说话一直是有商有量的。 “哼,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把药喝了。”那人斩钉截铁。 “……好吧。”扶渊犹豫了一下,就要去拿药碗。 “不许喝!”那人抓住了他的手腕,“月如期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为了他你连药都肯喝?” “……”扶渊忽然有一种自己抛妻弃子和月如期私奔了的错觉,“那你到底让不让我喝?再不喝药可就凉了。” “……我先给你试试。” 那药扶渊一天不落的喝,别说扶渊怕苦,就是自己喝了都感慨这是不是黄莲黄芩黄柏大黄胡黄连的乱炖产物,放了糖怕影响药性,但其实他试过,放了多少糖都是泥牛入海,屁事不顶。 扶渊有点紧张,毕竟这药确实苦的要命,自己连喝带吐,可能灌三碗才能进肚子里一碗。 “小渊?” 那人叫了他一声,扶渊抬头,看到眼前人俯下身,温热的嘴唇贴上来,把同样温热的药汁喂给他。 第34章 秋分 “咳咳咳咳——!” 药汁又苦又烫,扶渊呛了嗓子,咳得惊天动地。 “这么喂不行,你得嘴对嘴。”似乎是二爷在说话。 “这不好吧……”扶渊微微睁眼,看到钟离宴坐在自己面前,端着汤药发愁。自己仍在天帝的寝殿里,窗外秋风萧瑟,并非什么草长莺飞二月天。 “什么嘴对嘴,不行!绝对不行!”扶渊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醒了自己喝!”钟离宴见他醒了,把药碗往前一推,再抬眸一看,却发现扶渊死死盯着自己,面色复杂,不知道他是想哭还是想笑。 “你怎么了?”钟离宴被他盯的心里发毛。 “你刚才怎么给我喂的药?”扶渊语气不善。 钟离宴以为他怪自己把药汁洒在了他身上,便不悦道:“本太子给你喂药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 “那你也不能嘴对嘴……”扶渊欲哭无泪。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嘴对嘴了?”钟离宴瞪他一眼,不由分说地把勺子摔在案上,“赶紧喝,喝完了再算你不跟我说实话的账。” “告诉你你能怎么样?你能治吗?”二爷插话道——他还气着呐。 扶渊还在回忆着方才那个梦,别的他记不清了,但他唯一能确定的是,抱着他与他腻腻歪歪还嘴对着嘴渡药的,是个男子! 原来自己喜欢男人?扶渊有些绝望,他以前看过本书,上面说真正的爱情是不分年龄性别和种族的,甚至可以跨越生死。一直以来,扶渊对这句话都是奉为圭臬不明觉厉的,但现在,他是真真切切被自己给震撼到了。 那男人是谁? 自己什么时候和他搞上的? 自己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竟然会做这种梦? 扶渊越想越羞耻,连忙端起药来掩饰。 药很苦,和梦里的一个滋味,刺激着扶渊去回想那个模糊的梦,他记得……月院长……月如期?有求于自己?他都没见过月如期,哪里会有这码事儿。扶渊很确信那段腻腻歪歪的梦并非来自自己的记忆,可那声“小渊”却是真真切切的,在他的脑海里盘桓不去。 难道是自己的臆想?扶渊觉得自己真的是没脸见人了。 二爷收拾好东西,提着药箱走了过来:“暂且是压制不住了,以后就什么时候发病了什么时候找我。再给你置一味药丸,平时就吃那个抑制。” “……麻烦二爷了。”扶渊点点头。 “你还知道麻烦我哪!”二爷把药箱重重往春凳上一砸,“你昨天都吃什么了?如实招来!” “没什么特别的啊,昨儿宫宴?”扶渊疑惑道。 “那不可能,是我亲自验的。”周二爷面无表情,他最讨厌别人质疑他的能力。 扶渊忽然有一个很不好的想法。 他对钟离宴道:“你把十五叫进来,我有个东西,想叫二爷来验验。” 昨晚他喝汤时,觉得那汤很是好喝,就趁云垂野不备偷偷藏了一碗,想帮连远殿的掌勺师傅偷个手艺——扶渊在心里默默祈祷,是谁都好,千万别是他。 不一会儿十五就把汤拿来了,二爷一看,也忍不住夸赞这人做饭的手艺实在是高。 二爷在天帝寝宫里用帘子隔出了一个小隔间,他从里面验那碗汤,扶渊就问他蛊毒的事。 “……你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周二晃了晃手里的汤,“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云家那帮孙子,还真有可能。” 扶渊:“那二爷对蛊了解多少?” “除了它来自云都,其他一无所知,不过这就足够了。”二爷义正词严。 扶渊:“……” 合着就是单纯对云垂野以及云家的不满啊。 钟离宴不知个中缘由,很是好奇,用眼神示意扶渊给他讲讲。扶渊把遮月侯和周家最近这段时间的事说了,犹豫一下,又让他附耳过来。 “……真的?”钟离宴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扶渊。 “千真万确。”扶渊道。 二爷从帘子里出来时,正好看到二人在咬耳朵,便不耐烦的敲敲桌子:“有什么好讨论的?扶渊,你这汤哪里来的?!” 扶渊心里一沉,没心情和钟离宴讨论八卦了:“有问题?” “有问题。”二爷道。 钟离宴皱起了眉:“是连远殿的厨子?但也有可能是旁人经了手。” “都不是。”扶渊道,“昨晚遮月侯在连远殿睡的,他给我煮的汤,旁人都睡了。” 钟离宴沉默不语,二爷则是张口就骂了起来:“扶渊你他娘的脑子有病吧?引狼入室懂不懂?还敢让他进你家门?!还喝他的汤?你怎么没被他药死?!” 钟离宴看扶渊脸色不好,忙用眼神制止周二爷,周二爷看了,不仅没有停,反而骂的更加起劲。钟离宴没办法,找了个由头连推带搡把二爷请了出去。 “他若是真想害我,早在昨日七杀想杀我时不管我就成了,何必再绕一大圈骗取我信任给我下毒?”扶渊仍是不肯相信。 “可能是他也不想让七杀最后失控?”钟离宴猜测道。 “尽年和无年要比我强多了吧?他们两兄弟出手,会比我自己成功的机会大得多。”见钟离宴没接话,扶渊又道,“总之这云垂野看来是信不得了——我会写信请他帮忙查查,但是咱们也要派人去云都。他的话不可全信。” 扶渊没有像钟离宴所想象的抑郁起来,他又道:“对了,你可知那尽年和无年是什么来头?” “查不到,我怀疑这名字是假的。” “他二人杀人灭口,应该是受了幕后之人的指使。对了,他们俩可还在帝都?” “在,强留了下来,你也知道,紫阳仙君渡劫时留了病根儿,年纪又大,现在完全是拿着紫阳殿与映川殿的名头压着这两个上神。他们脾气臭得很,我们拿他也没办法,怎么问都套不出话来。” “对了,还没问关内侯怎么样了。” “嗨,别提了。”钟离宴愁容满面,“昨儿夜里巡逻的侍卫才发现他,清晨宫门一开就给送出了宫。太医说他对酒过敏,一滴酒都沾不得。估计现在还没醒呢。” 扶渊不知道七杀喝不了酒,不禁自责起来:堂堂关内侯若是被自己一口烈酒灌死了,可如何是好。 “对了,阿宴,还有一事,很重要。”扶渊神器愈加严肃。 “怎么。” “跟你坦白一件事情。”扶渊深吸一口气。 钟离宴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我好像,喜欢男人。” 此言一出,二人皆是屏气凝神,扶渊看着钟离宴,想起方才那个梦,双颊不正常的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而在钟离宴的角度来看,扶渊红着脸和他说自己喜欢男人,很容易让人误会。 “啊?”钟离宴从未想过这种问题,更不知道如何应对自己的发小向自己表白的情况,一时间脸也憋红了,“小、小渊,其实这方面的事情,我也没有多想过……我也不是拒绝你,你再给我一些时间考虑考虑可以吗?” 扶渊奇怪道:“你考虑什么?” “不是你说的么,”钟离宴腆着脸道,“你说你喜欢——” 滚!臭不要脸!” 二人正说着话,忽有宫人来报,说习相来了。 扶渊今日来的虽早,可这么一折腾,已经是临近晌午了,习洛书现在才来,外面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果然,习洛书步履匆匆,脸色本就不好,看了扶渊半躺在榻上半死不活的样子,一双俊眉蹙得更紧。 “舅舅,昨日月夕宴的事,的确是我们安排的,事先从未与陛下与舅舅提过,还请舅舅恕罪。”扶渊连忙起身,却被习洛书按住了。 “我最开始也没想明白,到底是谁来了这么一出儿,后来仔细一想,就知道是你们这几个孩子了。”习洛书没生气,眼里除了责怪就是疼惜。 钟离宴便问:“舅舅来得这么晚,可是外面出了什么事情?” 习洛书也不啰嗦,先问了天帝的情况,听说病情暂且稳定下来后,便舒了口气,单刀直入道:“北疆来报,结界破了不少,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大面积坍塌,有完全崩塌的危险,现在只能靠普通的结界苦苦支撑,但也只是螳臂当车罢了。” 九重天的结界,是万古之前高祖与东华帝君以血为契所建造,为了防止神界灵力的流失,也为了抵御外侮。这并不是结界第一次破裂,但众人都知道,几万年那次结界大崩塌,是钟离家几乎绝后,才换来的新的结界。不仅皇室,魔族与鬼界趁着九重天动荡大肆入侵,九天的神族,死了大半。 那次的修补没有混入与帝君同源的血脉,所以常有小范围的崩塌,几百年都会有一两次,众人也都习惯了。可今年流年不利,几万年前的灾祸,今日竟有重演之势。 “依舅舅之见,我们现在该如何?”钟离宴问道。 习洛书见他神色之间并无慌张,不由得欣慰:“如今北疆人心惶惶,朝堂之上亦是人心浮动,不妨先放出你监国的消息,由元王辅政;再派遣宗室子弟前去北疆,修补结界。” 扶渊便说了自己的想法,他不提有人从中作梗,只说如今的情况,贸然监国容易被人误会。 “小渊说的也有理。”习洛书想了想,道,“你们放心,这件事倒是极好解决的,明日朝会,阿宴也来,一些事情该准备的要准备了。” “还有一事,”习洛书看着扶渊,“你尽快与祈知守联系,北疆结界一破,魔族势必会有什么动作,本就定下中秋之后就送他过去,此时情况危急,更是拖不得了。” “好,舅舅放心。”扶渊在心里捋了捋,眼前最要紧的事情,就是稳住九重天的局势,尽快修补结界,以及假扮木萧,将祈知守送到嘉兴楼以换取魔族的情报。 哪一个都不是容易的。 “舅舅,这个去修补结界的宗室子弟,您心中可有人选?”钟离宴问道。 “……最好不是三殿下。”习洛书道。 三人皆是沉默,元王殿下没有子嗣,钟离宴这一辈只有他们兄弟姐妹五个,五殿下与六殿下又是女儿身,去不得边疆,元王要辅政,太子要监国,自然也去不得,那么剩下的只有三皇子与四皇子了。 但这次北疆结界崩塌的厉害,只去一个如何能够?但习洛书更担心的是,戍北将军兰亭有军权,又是三皇子的舅父,比起魔族,他更担心自己人反水。 国难当头,自然不能削弱兰亭的兵权;大敌当前,向北界派遣兵力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众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没人对兰亭有足够的信任。 “不如派关老将军同去,协理军权。”扶渊道。关将军是兰亭戍北疆之前的那位戍北将军,为人忠厚正直,又饱经沙场,很有经验。 “关将军年事已高,恐怕不妥。”钟离宴道。 “我倒觉得小渊这个主意好。”习洛书道,“关将军虽然老了,但是积攒多年的威信不容小觑,他去了既能稳定军心,又能震慑住兰亭,可谓是一举两得。” 其实此番若是扶渊能同去,自然是最好不过,但扶渊的身体状况,众人也都清楚,他在北疆怕是撑不了几天。扶渊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便也不去逞强添乱。 众人正说着,外面便又有人来报,说驿馆有消息送到。 想来是尽年与无年那两位了,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三人出了大殿,那送消息的驿吏就站在阶下行礼,道:“两位上神说了,要请扶渊上神即刻去驿馆相见,说有要事相告。上神如若不给他们这个面子,他二人便继续云游四方,再不插手这些事情。” 扶渊停了,便道:“那好,你先去回复那两位前辈,说本上神即刻便前去拜会。” “小渊。”钟离宴觉得不妥。 “光天化日之下,又是皇家驿馆,他们能拿我怎么样?你若不放心,就多派羽林军把驿馆围起来,别叫他们出尔反尔跑了就是。”扶渊道。 “阿宴担心的不无道理。”习洛书道,“那二人来历不明,修为虽与你相同,可年龄上却长你不少。昨日我也与他们有过交集,奸滑得很,你可要当心。” “好,我去去就回。” 扶渊忽然觉得,那个多事之秋,可真不是白说的。 第35章 月如期 “弟子庄镇晓,恭迎师尊出关。” 此时秋高气爽,虽是仲秋时节,可白日间的太阳还是暖的,青竹翠柏间有鸟鸣清越;别馆里却静悄悄的,没人答应,一股摄人心脾的冷气从中传来。庄镇晓疑惑的抬头,朝窗子里张望: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正是师尊出关的日子啊。 这么重要的日子,他是绝对不会记错的。 庄镇晓微微皱眉,又朗声道:“弟子庄镇晓,恭迎师尊出关!” 还是无人应答,庄镇晓不由得担心起来:莫非师尊是出了什么情况?他走上石阶,扣扣门环:“师尊,弟子进来了?”离得近了,庄镇晓才发觉,里头有悉悉簌簌的声音,好像是布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庄镇晓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凉气扑面而来,清爽却不阴冷,夏日里在此闭关舒服得很。 他师尊打坐的地方就在最里面,庄镇晓穿过大厅,绕过屏风,果见一人背对着他正在打坐。 几月不见,师尊似乎……圆润了一些。 “……师尊?”庄镇晓见他衣领不整齐的翻着,知道是自己突然进来,师尊手忙脚乱穿衣服导致的,便俯身道:“弟子擅闯别馆,请师尊责罚。” 谁知他“师尊”肩膀忽然抖了起来,庄镇晓不明所以,更是担心:“师尊,您没事吧?用不用弟子去请大夫?” “……哈哈哈!”高台上的人没憋住,哈哈大笑起来。 “曲归林?”庄镇晓抬头,“你怎么在这里?师尊呢?” 曲归林丛高台上一跃而下:“拜见师兄。”他白衣飘飘,远看仙风道骨,近看却被一张憋笑的脸给毁了:“实、实不相瞒,大师兄,这几个月闭关的一直是我,不过师尊说昨夜过来换我,我苦等一宿师尊也没来,就睡着了,方才师兄忽然进来,可真的要吓死我了。” 方才他笑,是因为从前只有师兄罚他的份,哪有师兄主动上前领罚的,有生之年经历这么一次也值了。 “对了,”他又歪着身子向外张望,“师兄你没带外门弟子来迎师尊出关吧?” “没有。”庄镇晓大概也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师尊说只许我一人过来。” 那个笑嘻嘻的少年叫做曲归林,正是门内的二弟子,他年纪虽小,面上却丝毫不给人稚嫩的感觉。曲归林眼神不大好,五步开外人畜不分,平日里常常戴着一片单照,此时他假扮自家师尊,自然没有戴上,他眯着眼,目光深邃,一眼万年。 但庄镇晓知道,他这是找不到眼镜,已经失焦了。 “你的单照呢?我帮你找来带上。”庄镇晓叹了一口气。 “我记得放台子上了,但是好久之前就不见了,许是我手忙脚乱的给碰掉了,师兄你四周都找找。” 庄镇晓依言去找,果然在高台之下发现了一片琉璃镜,都落了灰。庄镇晓拿手帕仔细的擦净,给曲归林戴好:“这是怎么一回事,师尊为何会让你在此顶替他?” “说来话长,”曲归林终于看清了庄镇晓的脸:“师兄,我都避了几个月的谷了,您行行好,先带我吃口饭成吗?” 扶渊这边,尽年和无年两人竟然邀请他一起去泡个温泉,扶渊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最近真的很累,的确需要泡个温泉舒缓一下,于是便在十五震惊的目光下,和那两个上神大摇大摆的去泡温泉。 自己去泡两个老头自然是亏了,但随行的还有一位美人,扶渊同意去泡温泉,主要也是看这位美人的面子。 美人丰容盛鬋,螓首蛾眉,一双丹凤眼虽然锐利,却也怒亦含情,带着几分娇媚的。他面若浮粉,唇若涂脂,就是身形瘦弱了些,个子也不算太高,更让人有怜惜的感觉。 四人在汤里泡着,尽年和无年拉着扶渊侃大山,只字不提所谓的“要事”。 那“美人”就站在扶渊旁边,看着那对师兄弟的表情很是戒备。 “上神,真对不住,麻烦你了。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按计划我昨晚就应该走了,如今还要麻烦你来救我。”那美人在他灵台上说话,扶渊一边分神应付着那两个老头,一面还要跟他说话。不过他这些话扶渊真的听不懂,这美人是不是找错人了?什么按计划?按什么计划? “不麻烦,不麻烦。”扶渊在心里道,“不过小神有件事想冒昧的问一下,阁下尊姓大名?” “……免贵姓月,月如期。”美人脸上表情很是精彩,似乎没想到扶渊会不认识自己。 月如期啊……等等?!月如期?!扶渊脸上表情更是精彩:这人……是天时院的院长,庄镇晓与祈知守的师尊,更重要的是,他在自己那个奇奇怪怪的梦里出现过,似乎还有求于自己……扶渊偷偷看了月如期一眼,心想现在的状况也算是对方有求于自己吧? 我去……扶渊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自己把庄镇晓的师尊给泡了?!扶渊突然很想知道,月如期这般衣裳不整的样子庄镇晓可瞧见过。 思及此,扶渊忍不住悄悄的多打量了一下月如期,只不过把标准从美男换成了天时院院长。男人面容姣好,柳眉斜飞,凤眼凌厉,薄唇抿着,一看就是一个铁面无私公平公正治学严谨的凶狠人物。 也会让人生出怜惜之感,不过不是怜惜月院长,是怜惜自己罢了。 扶渊已经开始怜惜自己了。 “那个……月院长,我还不知道您在这里,听庄师兄说您不是正闭关呢吗?怎么被他们给……”扶渊一时拿不准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月如期当下这个状态,两个老头,一个美男……兰台的禁书阁,因为有一些深奥的独门法术,他也有权限去看的,不过当时看了许多不该看的,一时间竟想了许多乱七八糟倘若月如期知道了必定会把他大卸八块来泄愤的事情。 “是我怂恿他们请你的,他们似乎是想练个什么丹药,若用了你的心头血,成功率会高上很多,也是因为这个,他们才肯同意我的提议的。”月如期自然不知道扶渊心里的龌龊,泰然自若地道,“至于闭关一事……说来话长,我们要是有机会出去再细讲。” 有机会出去……扶渊忽然觉得这个月如期好像也认识自己,可自己对他可真是一点记忆也没有——除了那个梦,也没有像对云垂野的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扶渊心里想,九重天扶渊上神天地灵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大北边儿魔君都认得自己的脸,更何况月如期的师叔还是自己的老师呢,真要硬攀个关系自己还能叫一声月师兄。 哈哈哈,那自己就是庄镇晓的师叔,扶渊的嘴角疯狂上扬。 不过……他忽然想起自己是和祈知守长得很像的,但月如期看他的眼神却全然不带祈知守的影子——按理来说,他应该更熟悉祈知守的,就如同庄镇晓看着扶渊时,眼里是有些许失神的。 “这两个老头到底要干嘛?这汤里下药了还是怎么的,一直在这里泡着。”扶渊问道,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不知道,不过这俩老头早就想跑了,却又不愿和朝廷有正面冲突,还贪图你的血,故而在这里磨时间。”月如期解释道。 “……把您绑了,还不算与朝廷起冲突?”扶渊不解。 “……我有些缘故,不能让旁人知道我没有闭关。”月如期脸色铁青,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扶渊看他一双丹凤眼比庄镇晓还要凌厉三分,就知道这人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只当他是要完成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任务,故而不在深究:“您可知道这二人的来历?抑或是谁把他俩请来的?” “不知道,似乎是这俩人上赶子找的习相府。”月如期道,“我有一计,可生擒他二人,取上神一滴心头血为饵即可。” “愿闻其详。”扶渊打起了精神。 尽年无年与扶渊从九重天聊到无量海,从诗词格律聊到如何相马,天南海北,不亦乐乎——至少在外人看来。 “……说到这个炼丹啊,”无年笑着看了尽年一眼,扶渊比他们都高一些,在他这个角度来看,那个表情真是教科书式的奸笑,“我和师兄都颇有研究,不知小友对此可有兴趣?”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扶渊微笑着。 两个老头愣了一下,没想到好脾气的陪他们扯了一下午犊子的扶渊会在关键问题上不配合,月如期也颇为奇怪的看了扶渊一眼。 “嗯咳咳……”扶渊清了清嗓子,吊儿郎当的,“两位前辈,咱们有话不妨直说,温泉泡久了增加心脏负担,我们年轻还没什么事,您二老可得注意注意。晚辈给二位一些意见,你们可以想想,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又拿什么和我换。” “哦?”尽年挑眉,很有兴趣的样子,似乎并不排斥扶渊把话挑明了说,“那小友想要什么,又能给我们什么呢?” “晚辈不才,想请二位前辈忍痛割爱,”月如期才到扶渊的眼眶处,扶渊揽住他的肩,高度正好,“这个美人我要了。至于我能给你们什么嘛……我可以以自己的名义担保,朝廷会放你们离开,并且绝不会再干涉你们的事情。” “小友可知你口中‘美人’的身份?需知玩火**呐!”无年不怀好意地笑了。 “意外邂逅倒也是一桩美事,若知根知底恨不得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都刨出来研究一遍可就过分了,前辈您说是吧?”扶渊四两拨千金。 前有尽年无年虎视眈眈,后有月如期目光如刀,扶渊微笑不减半分。 “我们又如何相信你的保证?”尽年问道。 “前辈如若让我立字据可以,把太子殿下请来作保证也可以。不过二位也知道,我初入官场,正是最关键的时候,一言一行定会爱惜羽毛,自不会去做那出尔反尔的小人行径。” 尽年与无年看似强硬,实际上早就是四面楚歌,坚持不了多久了;再者扶渊言辞恳切,那种财大气粗的气势也让他们下意识的服了软。 “我们想要小友一滴心头血,若仙药练成,就分给小友一半,如何?”尽年开口了。 “哼,你们拿着我的血跑了,我上哪找你们拿药去?”扶渊冷哼一声。 “那……那就先在帝都练成,分给小友之后我与师弟再离开,这样可以吧?” “可以。”扶渊颔首,出乎众人意料的开始翻手结印,“只是这东西金贵,二位前辈接好了!” 月如期与扶渊同时翻手,一时间,水池边金光大盛,地面上出现了纵横交错的线条,将尽年和无年困于其中。 “皇、皇舆阵图!”二人奸诈的脸上终于见了慌乱,“你小小年纪,怎么会知道这个?!” “还能有谁啊?”扶渊起身穿好衣服,伸了伸懒腰,“本想解解乏的,结果泡时间长了反倒累人。” 皇舆阵图是遍布九重天整个帝都的阵法,据说与九重天结界是同一时期建造的,也是皇室与灵胎的血脉都可以驱动。这也是天帝为何力排众议收养扶渊的缘故了,若是这血脉落到不怀好意的人手里,天地间便又会有一场新的劫难。 阵图有很长时间都没有动用过了,且据说是年久失修,别说扶渊,就是钟离乾都不一定还能想得起来帝都里有这么一个玩意。但月如期身为天时院的院长,对这种东西可谓是了如指掌,甚至哪处破了哪处完好都可以看得出来。 “无耻!你们两个根本就是一伙的!”无年恶声恶气,“怎么,美人给你了,你就不打算遵守你的承诺吗?” “你都说我无耻了,我还遵守承诺给谁看呐?”扶渊好整以暇地看着被困在水池中的两人,“来人哪,好好伺候两位前辈,好不容易来帝都一趟,不尽兴怎么能行?” “天时院就是这么教的你?!”无年还在做困兽之斗。 两个自诩老奸巨猾的上神栽在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孩手里,自然是气得牙根痒痒,他们知道扶渊是天时院教出来的,和月如期呆久了,便以为天时院都是这个路数;再者,一个小孩哪敢在他们面前耍花招?令二人一万个没想到的是,扶渊出尔反尔也就算了,竟然还出尔反尔的这么理直气壮。 简直是理不直气也壮。 别说他们俩,就连月如期都以为扶渊是没办法,因为救他要放他二人离开,他还因此愧疚了一会儿,却没想到……月如期本就脸皮薄,又久为人师,听了无年的话更是觉得无地自容。月如期很想说扶渊几句,但是扶渊刚救了自己,月如期想说也说不出口。 反倒是扶渊,安排好事情出来寻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下单膝下跪,向他道歉。 “方才冒犯院长了,但晚辈心中绝无此意,请您原谅。”少年神色诚恳,绝无半分虚伪。 月如期见他如此郑重,连忙拉他起来,还礼道:“在下要多谢上神相救才是。”他心中不免感慨,原来此人少年时就有如此谋略格局,方才的不配合以及向尽年要所谓的保证,看似刁难,实则是让对方放松警惕。还有这毫不别扭的道歉,也是让月如期很是意外。 别说道歉了,就是敢在他面前说那种话的,世间又有几个? 月如期不由得想起自己那几个弟子,虽是天之骄子,但比起眼前这位,还是差了些,少了一些磨练。 “您客气,”扶渊浅浅一笑,“您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晚辈洗耳恭听。” 那句“天时院是怎么教的你”还在月如期心里头卡着呢,扶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自然是不吐不快。 “上神,所谓君子有五常,仁义礼智信缺一不可,上神方才明明答应他们放他们自由,可又用阵图困住他们……” “院长可还记得我和他们提的条件?我说‘我要那个美人’,可院长也知道,那美人并不属于他们,他们又有什么资格‘忍痛割爱呢’?”扶渊的笑容人畜无害,“再说了,我才十六,哪有那么多架子,不丢人,您说是吧?” 月如期笑了一声,道:“这是天时院教你的?” “还真是,”扶渊点点头,“艾夫子不是常说,‘兵者诡道也’么?” 第36章 百里 举棋不定。 扶渊拈起一颗黑子,伸出手,却又收了回来。 “为何不下?”艾夫子捻着胡须,双目半阖。 “回夫子,弟子方才所想,太过……嗯…终不稳妥。”扶渊小心翼翼道。 “兵者,诡道也。”艾夫子轻轻摇头,“你方才所想,不仅胜在奇险,更胜在气吞山河之势。陛下不许你下凡胡闹,也是为了你日后的格局着想。” “但是……”扶渊攥紧了衣摆。即使面上风轻云淡,他心里却还是放不开。 那是一种源于心底的恐惧,所谓隔阂,都是由心所生,人这一生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 “上神,你记住,”艾夫子睁开双眸,目光炯炯,“若增大气骨,必成凌霄木!” 扶渊神色一凛,起身施礼: “弟子谨记。” 扶渊与月如期走在街上,聊起了那位睿智的长者,往事种种涌上心头。一时间,扶渊也不清楚,这么多年来,他到底都记住了些什么。 都说世事如棋,但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远非黑白纵横十九道这么简单。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一番是对是错。世事纷杂,往来熙攘,他终究是被迷了眼。也许利益面前,谁是谁非都不重要;欲成大事者,必有霹雳手段,但扶渊终究是狠不下这个心。 他怕自己迷途不知归路,怕自己初心不复,悔不当初。 只是这世间没有谁,也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正确的,一件事可以用许多不同的尺度去衡量,就像他打量月如期那般,用衡量美人的的标准和衡量九重天第一学院的院长的标准,看到的人是不一样的。 “上神,天时院人多眼杂,不如我把知守叫来连远殿,我们再细细打算。”月如期看到扶渊眼里的犹豫和不忍,道,“上神不必想太多,知守他是自愿的。” 人家师父都这么说了,那自己还能说什么。扶渊轻叹一口气,却又想到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月院长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祈师弟告诉您的?”他记得天帝说过,这件事只有他,陛下,舅舅,阿宴,祈知守知道,怎么月如期…… “不是知守……”月如期似笑非笑,“通过一些特殊渠道得来的,知守毕竟是我座下的弟子,我想即使是朝廷的机密,我作为他的师长,天时院的院长,也有资格知道。” 特殊渠道……应该是不小心发现了但是不合乎礼节所以不好意思说吧。 “上神可信命运?”月如期看着他,自问自答道,“命运这东西,看似玄之又玄,像天道暗中束缚,无论选择了什么都是殊途同归,到最后无路可退。但事实上,所谓命运,不过是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明明有千万种选择,可最后兜兜转转,都会选择那条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命运,那是你自己选择的,可以说与旁人无关,也可以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晚辈还有一事参不透,院长可否指点一二?”扶渊听了他的话,忽然想起了什么。 “指点不敢,上神但说无妨。”月如期颔首。 “晚辈不敢说自己一心向善,却也求活个清醒明白,但如今却参不透这是非善恶四字,究竟何对何错?孰是孰非?今古看过之后,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实在太多,晚辈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芸芸众生考虑的。” “上神能有这份心,自然是好的。”月如期轻笑,“我虚长上神几千岁,马齿徒增,浑浑噩噩间却也有些感悟。世间哪有绝对的是非善恶?既如此,何必执着于此?太过执着,反而患得患失,放不开手脚,不妨听从自己的内心,坚守自己的信念,问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又要拿什么去换。至于值不值得,后不后悔,那都是后话了,不要为一时的得失轻易改变你的信念。上神也要想想,自己究竟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与能力无关,强者自救,圣者渡人,上神是想渡人还是渡己?” “……渡己尚难,何谈渡人。”扶渊道。 月如期笑了:“上神小小年纪,想得倒多。若真堪破了这世间善恶,还不得一肩担尽古今愁?” 扶渊心里只道第一学院的院长果真与旁人不同,几句话就把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的事点透。便赞道:“院长是个明白人,小神受教了。” 月如期却摇了摇头:“不瞒上神,旁的我能放下,唯有这生死一条,看不透,参不破,亦放不下。” 扶渊看着他,忽然觉得他给自己讲这些,并非把自己当成一个学生晚辈,而是把自己当成了可以共同探讨问题的友人。 生死么?他不是参得透,是涉世尚浅,还未曾尝过其中滋味罢了。 “晚辈可能还未理解何为生死,所见的不过是别离罢了。”扶渊如实道。 “……也许我也是吧,图个长久,不肯放手罢了。”月如期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两人就此别过,一个回宫复命,另一个则回天时院安排一下事情,二人约好,若没什么意外,今晚月如期就会带着祈知守来连远殿。 月如期到天时院的时候,他的三个小徒弟已经在等着他了。月如期怕从正门走惊动众人,便走了靠近别馆的后门。想来归林那小子等急了吧,不知道有没有被镇晓发现。 他本想匿了气息悄**进去,谁知一推开门,便是那三个小子一起躬身相迎: “弟子恭迎师尊出关。” 月如期想到自己“闭关”的真正目的,俊脸为之一红:“都起来吧。晚饭吃了么?没有的话就随为师一起去食堂吃饭。” 三个少年一起唱诺起身,月如期看到祈知守的脸时,有些微的失神。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他不像庄镇晓那般觉得扶渊上神像自己的小师弟,他觉得自家徒弟长得像扶渊。所说先入为主,但他认识扶渊的年头,要比认识祈知守长的多,那短短的十几年,与几千年比起来不过一缕青烟。 师徒四人一起吃饭,在天时院自然算不得什么稀罕的事情,不过绝对是一道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风景线。请诸君试想一下,凌厉刚烈如月如期的一院之长,再加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掌罚大师兄庄镇晓,就算二弟子三弟子再吸引人,众人也会在看在前面两尊佛的面子上退避三舍。别说亵玩了,门外弟子只会远远行礼,道一声“院长好,师兄好”,四人吃饭的地方周围三丈都是没有人坐的。 偏偏曲归林是个爱热闹的,总拉着剩下三人坐在人堆里,但每次他们一行人只要落座,四周必定会响起一片诸如:“我吃好了,院长再见”的声音,几分钟后又是以他们为中心三丈都没人就坐。 如此看来,月如期与庄镇晓不愧是一脉相承,说得不好听了,那就是同病相怜。 四人吃饭自然是谨遵食不言这条,不过间或师徒间也会互相夹夹菜,比如老大不爱吃青菜,月如期一定会监督他每天喝一大碗青菜汤;老二虽然不挑食,但这也并非什么好事,明明怕他继续胖下去,就借着闭关的机会饿他几个月,却不想并没什么成效。 最让月如期放心的,大概就是祈知守了,即使他这个当师父的不在,祈知守也能帮他看好这两个师兄。 不是他偏宠小的,实在是小的最乖最听话最省心。 “一会儿各自回房收拾收拾,为师今晚带你们去连远殿。”饭毕,月如期拿手绢擦了嘴,看着竟有几分优雅骄矜之感。 可能是因为闭关,一向喜欢问这问那的曲归林什么也没问;祈知守知道此行所为何事,面上不免凝重几分;庄镇晓却想起了别的事情,问道:“可是因为那把折扇?连远殿明明回信说那扇子不贵的。” 月如期虽不知其中缘由,但为了防止他们好奇,便借坡下驴道:“是了,正是为了此事。” 末了,等庄、曲二人回房,月如期还偷偷拉住祈知守,问他那扇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祈知守:“……师尊,君子有五常,您这样骗师兄是不对的。” “你就没骗他?”月如期问道。 “没,我说有事情,但是不能告诉他原因。”祈知守实话实说。 月如期:“……” 本是有心逗他,却还真被他这个回答给噎住了,月如期不由得感慨。自己竟还不如一个小孩儿了。 四人驱车去连远殿,原本是庄镇晓和曲归林一起驾车,不一会儿曲归林便说冷,让庄镇晓先进去。月如期闭目养神,寻思着有什么要嘱咐祈知守的。 想着想着,他似乎是睡着了,等醒过来,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师尊,师兄,师弟,我们到啦!”曲归林拉开车门的帘子,看来对扶渊上神抱有不少美好的幻想。 一行人跟随着月如期,在下人的引领下走进大殿,扶渊已经在那里候着了。祈知守仍戴着面具,没有摘下来的意思。 “院长,请。”扶渊起身相迎。 “叨扰了。” 庄镇晓忽然觉得眼前的扶渊很熟悉,好像是折桂宴那晚在高台上给人的感觉……“这和你之前见到的,应该不是同一个人。”百里师叔的话,又在他心里响起来。扶渊上神的事,师尊知道吗? 庄镇晓忽然觉得这件事并不是一把扇子那么简单,心里不禁戒备了起来。 月如期坐下,道:“我这两个徒弟都是信得过的,让他们俩出去守着,上神可放心?” “月院长的高徒,晚辈自然放心。”扶渊笑眯眯的。 “镇晓,归林,你们去殿外守着,我们说了什么不许听,也不许让外人听了去。”月如期吩咐道。 庄镇晓虽担心,但好在还有祈知守在里面,便不多言,与曲归林领命出去了。 “上神可否说说,习相与太子殿下那边是什么意思?”月如期单刀直入,他知道那二位不方便过来,应该会托扶渊带个话。 “那边的意思,自然是越快越好。”扶渊桃花美眸一垂,“其实也没什么细节好商量的,今夜主要是想和院长叙叙旧。”说着,他的手覆上月如期的,抬眼直视月如期,“院长可还记得我?” “上、上神……?”那双眸子里盛了太多东西,月如期总觉得,里面似乎是有恨的。他不确定的叫了一声,又道,“明明今天下午你还不记得我……” “我的意识藏在了这具身体里,因为当年的事,魂魄太过虚弱,每隔几日才会清醒一次。”扶渊笑笑,“院长近来可好?” 月如期没有回答,但迟钝如祈知守,也察觉出自家师尊周身气场有些变化。 “师尊?” 月如期手有些抖,他挣开扶渊的手站起来,一撩衣摆,竟然端正的在扶渊面前跪了下来:“既然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上神,那上辈子欠上神的,今生也该还了。” “师尊,你这是做什么?”打一开始祈知守就听的云里雾里,不知道二人到底在说些什么,但师尊跪了,自己也就跟在师尊身后跪下。 “知守,你起来。”月如期道,“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跪。” 祈知守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却没再坐回去,而是在月如期身后站好。 “院长这是做什么,”扶渊扶他起来,道,“你不是说,命运都是自己选择的么?也是我命该如此,院长不必自责。” “其实我也有对不住院长的地方,”扶渊道,“院长来请我,我却因为身体原因没能尽早去帮您,才导致当年百里山长……” “往事都不必提了。”月如期语气僵硬,“他也好好的,您也好好的,不是吗?” 扶渊常年沉浸在山岚之中的眸子似乎闪了闪,语气也变得小心起来:“那现在百里山长怎么样了?” “我还未见过他,应该挺好的。”月如期波澜不惊。 扶渊微微前倾的身子终于往后移了一些:“他见都见不到你,又如何会好?” 见月如期不回答,扶渊又欺身过来,强势的捉住月如期的手腕。月如期抬眸,对视扶渊的视线,里面包含了不属于扶渊的炽热。 “你不是扶渊,没事闲的把我们骗到这里作甚?”月如期眼角微红,挣开他的手,手腕翻转,一个凌厉手刀砍了过去;那“扶渊”也不回答,抬手一挡,四两拨千斤的破掉了月如期的攻势。 还未等祈知守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殿内三千明灯尽暗,只余衣袖翻飞的破空之声。短短一个弹指,二人便已交手了数个回合。 “师尊!” “别过来!”有一只手摁上了他的面具,把他推了出去,“把你面具扣好!” “曲归林!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向来谈吐文雅的天时院院长终于忍无可忍,冲着殿外破口大骂。 第37章 恢弘 大殿周围布置了隔音的结界,故而外面的庄镇晓和曲归林并没有听到里面的动静。月如期和“扶渊”拳脚相接,祈知守想去帮忙,却根本看不到两人的位置,只有杂乱无章的破空声与拳头砸在身上的闷声。 忽然,外面的结界破了,其声清脆,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与之同时的,是月如期一声暴喝: “孽徒!还不过来?!” 外面的月光透进来,祈知守慢慢的恢复了视线:他师尊捆了那个假扶渊,踩在地上,叉着腰在吼曲归林。 二师兄又怎么了?祈知守被他师尊吓的大气也不敢出,乖乖的站在一旁等着。庄镇晓和曲归林一前一后的来了,曲归林见了二人这个样子,面孔抽搐的跪在月如期面前:“弟子知错。” “我看你是明知故犯!”月如期冷哼一声,“罚你把他吊房梁上,守一夜!” 假扶渊也瞪着曲归林,一时间曲归林两头为难,不敢违逆师尊,又不敢动地上那人,再者自己理亏,也不好向师尊求饶。 其余二人看着这一切,根本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想为曲归林求情也无处说起。 “你们俩,跟我走!”月如期吩咐完,毫不含糊的掉臂而去。 “哎!师兄我错了!大师兄!”谁知那扶渊突然变了脸,用力挣扎着向月如期那边滚去,“你别走啊!咱有话好说!” “百里师叔?!”庄镇晓认出了他。 “嘿,是小镇呀,劝劝你师尊,我俩都好长时间没见了。”百里恢弘笑得颇为谄媚。 “……师尊,那个……”庄镇晓转向月如期。 “谁告诉是你要叫他师叔的?”月如期不悦道,“赶紧走,别耽误了正事。” “师尊,那我……”曲归林声音细弱蚊蚋。 “还要本尊看着你把他吊起来么?”月如期回首,铅华洒在他身上,整个人看上去宛若冰雕,眼神也像冰凌子,捅向瑟瑟发抖的曲归林和百里恢弘。 师尊很少自称本尊的,看来是真的动了气。祈知守不免紧张,想劝几句,便向月如期走了几步,明明离百里恢弘很远,却不知怎么的,一脚踩空,转眼人就坐在了曲归林身边,靴子被缠了几道白绫,和百里恢弘的小臂缠在了一起。 “百里前辈……”他自然是不敢叫师叔,况且他也不认识眼前这人,但姓百里的,应该就是百里书院的人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小心的看看百里恢弘,又悄悄地瞟了一眼月如期,无辜极了。 “师兄,这绫姓百里的才能解开,你知道吧?要么带上我,要么就把这孩子跟我一起吊一晚上。”百里恢弘无赖道。 “你——!”月如期没想到他还留了这么一手,心中更是生气,明明没有释放自己的威压,可周身的气势却比强大的威压更加摄人,“几年不见你就长了这些本事?!自己没能耐就拿孩子耍无赖?!” 三个孩子全低着头,尽量放缓自己的呼吸,曲归林知道自己犯下大错,注定难逃一劫,月如期每吼一句,他就跟着颤抖一下。 “对啊。”神奇的是百里恢弘虽然怕,却比他们从容的多,还能笑得出来,看来是未出师的时候这种事经历的多了,“师兄得把我带在身边好好管教才是。” “哼,”月如期怒极反笑,一身正气的他笑容里竟然有几分奸邪之意,“知守,那就麻烦你把他拖上车,不必管他,正常走就是。” “诶诶诶?!”百里恢弘一看他这种笑就知道他不安好心,却没想到他能这么狠,真要被拖过去,还不得被扒层皮?英明神武的百里山长当下就选择了服软求饶,“师兄饶命!” “那你把白绫松开啊,呵呵。”月如期撂下这句,便头也不回的走了,“你们跟上,别让扶渊上神等急了。” “嘿,那个小镇啊,麻烦你们师兄弟抬着我点儿,这白绫真不能松,真的。”他太了解月如期了,如果不是怕血淋淋的放到扶渊上神面前有碍观瞻有失礼貌,他师兄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把他这条胳膊给卸下来。 几人上了马车——这回轮到庄镇晓驾车了。月如期面若冰霜,一言不发的闭目养神,祈知守和曲归林小心翼翼的把百里恢弘抬上马车,皆是大气也不敢喘,唯恐百里恢弘再干出什么惊世骇俗冒犯师尊威严的事情。 见好就收这个道理,百里恢弘可是烂熟于心,自己这一通闹腾已经是师兄忍耐的极限了,故而没敢再闹腾。再说,方才那一番打斗自己揩了不少油,师兄就算打死自己也不吃亏。他知道自己就算偷袭也是打不过月如期的,还不如趁机捞点好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归林,你可知错?”令战战兢兢的三人没想到的是,竟然是月如期先开了口,而且语气平稳,面色也没有方才那么难看了。 “弟子知错,甘愿受罚。”曲归林在月如期面前端正跪下,诚惶诚恐。 “你错在哪了?”月如期又问。 “不该将您的行踪告诉师叔……”见月如期面色不善,曲归林立即改口,“大舅,我大舅……也不该和舅舅合谋……”曲归林委屈的都快哭了,要不是他舅和他娘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威逼利诱,他至于吗他。 原来,曲归林的母亲正是百里恢弘的长姊。而百里恢弘想见月如期,月如期却借着闭关不见,当舅舅的就想出这么一个歪主意,让曲归林向他汇报自己的行踪,然后安排了今晚这出好戏。自己的弟子什么脾气秉性月如期这个当师父的自然是最清楚不过,从他认出百里恢弘时,就大概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但有的事情,他不想让百里恢弘跟着掺和。 “嘿,那个……师兄,你也别全怪孩子,你仔细想想,这件事是不是你也有错?你若是不装作闭关躲着我,我至于出此下策?再说了……”听着自家师叔的一串歪理,三个孩子都被吓的够呛,他们当然知道师尊的“装作闭关”,不过都心照不宣的没有提这件事情,不过没想到的是百里师叔竟然如此理所当然的讲了出来,还理直气壮的对月如期说:“你错了。” 他们在等百里师叔的下场。 果然,月如期开口打断他:“知守,把你腿伸出去,叫百里山长好好醒醒脑子。” “师兄!师兄!”百里恢弘看祈知守这傻孩子真要把他踹出去遛着,连忙求饶,“师兄我错了!师兄饶命!”到了最后竟然还虚假的咳了起来,一脸无辜的装可怜。 “百里恢弘,你若不再纠缠,本尊现在就可以放你出离开。”月如期冷冷道。 “师兄,我不会走的。”百里恢弘仍是契而不舍,“你也发现了吧,这个扶渊上神根本就不是我们之前认识的那个,实不相瞒,折桂宴上我有幸见到了“那个”扶渊上神,当时小镇也在场,他没有细说到底是为何如此,不过以我之见,是我死后不久他也出了什么事,而且山魂水魄都碎的差不多了,所以才会如此。” “所以,你想说什么?”月如期皱眉。 “我想说,师兄,既然扶渊上神不能帮你,遮月侯又与你有嫌隙,那何不让我帮你?” “本尊就非要人帮么?”月如期冷冰冰的,“我自己一个人,也比加上你扯后腿要强得多。” 三个孩子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也默契的没有多问。 “……为什么?”听了这话,一向无坚不摧的百里恢弘也被寒了心,“师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遮月侯这般是为了他心爱的人,那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 “本尊自然是为了天下苍生。”月如期面不改色。 “呵……,天下苍生?月如期,我怎么就这么不信呢?你敢说你没有一点私心?” “没有。”月如期阖上眼眸,不想再说话。 百里恢弘消沉了一阵,复而又念叨起来:“师兄,你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表里不一,平时就这么带徒弟?咱们师兄弟一场,也算是杵臼之交,你怎么能提上裤子翻脸就不认人?你还记不记得咱俩第一次唔唔……曲归林!臭小子!你做什么?!” 眼看着自家舅舅越说越不正经,曲归林为了他的老命着想,连忙在师尊彻底发怒之前掩住了那张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都敢往外放的嘴,谁知百里恢弘却不领情,还一把把他掀翻在地。 “都别闹了!”月如期吼了一声,余下四人皆是战战兢兢的不敢言语。 庄镇晓和祈知守则是对视一眼,转而不约而同的看向曲归林。看到曲归林痛心疾首的点了点头,便迅速收回视线,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百里恢弘喜欢月如期,这在百里家是一个众人皆知的秘密。不过曲归林听自己娘亲说过,他们俩年轻的时候是两情相悦,近几年却不知道是怎么了,竟像是割袍断义一般,月如期把百里恢弘赶出天时院,从此避而不见,算算日子,正是他出生那年。 他出生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能把曾经的两个人变成这般模样?曲归林今年十六岁,算起来,大舅有十六年没见过师尊了,师尊也有十六年没见过大舅了。 而他打一出生就被夹在中间,不尴不尬的长了十六岁。 每次随母亲回娘家省亲,舅舅都要问自己师尊的事情,穿了什么衣服吃了什么东西都要细细问一遍,这么多年过去曲归林都可以给月如期写一本《院长起居注》了;而师尊虽不像舅舅那样问的细致,却每次在他回去都会问问他家中长辈是否安康,他不算人精,但自小在世家大族长大的他,绝对不会有师兄和师弟那么迟钝。一来二去,他就发现若是自己只提祖父和外祖,师尊只是安静的听完,没有什么多余的表示,但若是自己提了大舅,师尊的眼睛就会亮起来,讲完了,一双凤眼就像什么东西烧干净似的暗淡下去,他记得有一次,师尊还破天荒的开口问一句:“这就没了?” 曲归林不明白师尊为何如此,明明也是在意舅舅的,怎么忽然就这样了,别别扭扭的,自己都替他们俩心累。 于是,百里恢弘就这么契而不舍地喜欢了十六年,月如期也别别扭扭地念了十六年。 看样子,百里恢弘还要继续下去,而月如期也要继续下去。 所以扶渊在连远殿门前那棵大玉兰树下迎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神色冰冷肃杀的月如期,单腿跳下马车小腿上还缠着个人的祈知守,以及抬着那个人的庄镇晓和另一位天时院弟子。 前半截杀气浓重,后半截则是画风突变。 他先是被月如期周身的气势摄住了,然后就是……哈哈哈庄镇晓他们是过来搞笑的吗那可是庄镇晓啊哈哈哈…… “前辈,你们这是……”扶渊尽力想让自己严肃一些,于是微微挑眉,目光炯炯的看着月如期,可嘴角又不自觉的上扬,眉头又皱了起来,最后便成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上神见笑了。”月如期四两拨千斤的笑了,面上略有疲倦,并不打算多做解释。 “……那是百里山长吧?前辈您也知道,这件事不易被过多的人知道……”扶渊一副为难神色。 “放心,就带他到这,若他仍是执意缠着知守,我就把他胳膊给剁下来。”月如期面色如常。 “……”扶渊更好奇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前辈请吧,舅舅已经等候多时了。” 百里恢弘听了习洛书也在里面竟是面不改色,仍紧紧缠着祈知守,心安理得的让庄镇晓他们抬着,心里不由感慨,这到底是一朵怎样的奇葩……不过好歹是长辈,自己总要上前招呼的。 扶渊上前见礼,看那几个人的样子,一向耐力很好的他竟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百里山长,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哈哈哈……” 百里恢弘哼了一声,没有搭理扶渊。 “那个,山长,我舅舅在里面呢,您就这样进去是不是不太好?”扶渊希望能唤醒百里恢弘的廉耻之心,哪怕只有一分一毫,怕是也不会作出这等事来。 “有什么不好的。”百里恢弘面无表情,“上神年纪还小,自然不懂这些,相爷见多识广,一定能欣赏得来。” 扶渊见他不想与自己多费口舌,便也不再管他,转身勾搭庄镇晓去了。 所以习洛书从大殿里出来迎接众人的时候,目光所及就是神色冰冷肃杀的月如期,辛苦跟在后面一蹦一跳的面具少年和缠在他腿上的那个人,以及亦步亦趋抬着他的两个天时院少年,还有不知道是在帮忙还是在捣乱的扶渊。 前半截和后半截反差实在是太大了。与扶渊一样,他也是先被月如期的气势给摄住了,然后……习洛书干脆转身,眼不见为净。 月如期看他因辛苦忍着而颤抖的肩膀,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该死,早在最开始,就应该把百里恢弘那小子的爪子给剁下来的。 第38章 二月二 习洛书终究不会像扶渊那般失礼,他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请月如期进殿:“之前因为一些原因没有及时与院长商量,是我们的疏忽,还请院长大人大量,今后的事情一定会尊重您的意思。” “习相客气了,也是我闭关耽误了,不怪相爷。”月如期客气道。 但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习洛书的意料,那个被抬着的人,真是眼熟的很:“阁下……可是百里山长?” 百里恢弘抬头:“习相爷,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习洛书抬头看向月如期,这两人的事他多少也有些耳闻,他一时摸不准月如期为何要“带”着他来,为难道,“月院长,这件事毕竟是朝廷的机密,更何况本身也与百里山长无关,您能否请他回避一下?” 月如期本想说是这人死皮赖脸非要跟来的,与自己何干;但想了想他死皮赖脸还是为了自己,这话太硬了,有脾气也不该对着没干系的人发,便应承下来,走到祈知守身边,摁住少年的肩,抬脚就踹了下去。 月院长这一踹的力度,不知在场各位到底谁才是最深有体会的那个。但月如期知道,百里恢弘皮厚的很,这一踹对他来说根本没多大影响。 “听见没有,与你无关!能不能麻烦山长阁下别在这里赖着了!”院长相当的凶神恶煞。 “哼,那你出去陪着我,我就松开。”百里山长拿命去和师兄讲条件。 “行。”月如期回答的干脆利索,“你先把白绫松开。” “你当我傻吗?我要是把白绫松开,第一个把我踹出去的就是你。”百里恢弘理不直气也壮。 “习相,上神,容我先把他拖出去,处理干净了再进来。”月如期抬手召出了他的佩剑,看着趴着地上的百里恢弘,“如果你还想要这条胳膊的话,现在松手还来得及。” 虽然觉得月如期不会真的动手,但习洛书看月如期的样子却又不像是在开玩笑,他刚想打几句圆场,就被百里恢弘叫住了:“相爷,你也不必赶我,你们想做什么我都知道,知守的相貌和这位还有那位十分相似,你们是想……嗯。” 习洛书僵在原地,看了月如期一眼,希望他能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月如期也不比习洛书好哪去,他当然知道以百里恢弘的脑子,八成猜到了这件事情,但是他没有想到百里恢弘真的会不管不顾的说出来——不,是自己昏了头,这人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把脸面弃如敝履,那还会管这种事情。 但这不是可有可无的脸面问题,这直接关乎习洛书与扶渊对他本人已及天时院的信任问题。 “抱歉,”月如期道,“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不过我可以天时院名誉保证,不是我,也非小徒。相爷看着该如何处置?我觉得不如先把他做了,这人嘴不严实,什么话都敢往外放,不如现在一劳永逸,让他永远闭嘴。” 扶渊不知道二人的孽缘,只道月院长真是个狠人,连百里书院的山长都是说杀就杀;习洛书知道的多一些,心想这月如期果真是如传闻中那般凶悍,连打情骂俏都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听起来倒像是自家孩子在外面犯了什么错,家长气急败坏的和受害者道歉,并且赌咒发誓回去要严惩孩子一样。 这时候受害者看到家长这么凶狠,都会劝解安慰几句。 “那倒不必,山长是自己人。”习洛书微微一笑,竟真的不生气。他又对百里恢弘道:“希望山长对此保密,毕竟事关令师侄的安危。如果山长愿意,也可以帮忙护个法。” 扶渊却郁闷得很,月如期也就算了,那百里恢弘又是怎么回事? 今晚众人齐聚连远殿,除了商量一些具体事项之外,最为重要的就是给祈知守换血。所谓换血,就是把扶渊体内的真血,尽最大可能的换进祈知守的身体里,好让祈知守蒙混过关。 这个尽最大可能,并非取决于祈知守能接受多少,而是取决于扶渊究竟能给多少。 天地灵胎的血很是特殊,可以滋养万物,对祈知守百利而无一害;但祈知守会慢慢的吸收这些血,所以扶渊必须要一次性给他足够多的血,才能让他的身体维持住天地灵胎的气息。扶渊已经攒了小半盅了,但还远远不够。 虽然他有老遮月侯亲手制的丰容丹,还有这么多高手护法,但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习相,此番上神给小徒的真血,够他支撑多久?”月如期亲自为祈知守护法,因为祈知守也要放出一部分自己的血,所以并非完全没有风险。 谁都无法保证祈知守会在魔窟呆上多久,所以能让他保持的时间越久,他就越安全。但扶渊本就身子弱,气血不足,再加上去北疆一个多月,纵然这些天补得再好,也是大势已定,拿不出多少血了。但如果一定要让祈知守多维持一些时间,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一定会伤及扶渊根本。 若年头短了,月如期自然是不愿意;但若是伤了扶渊,习洛书定然也是不愿意的。 习洛书本想先说得长一些,先稳住月如期,到时若扶渊真的受不住,月如期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却不想月如期先开口道:“若是上神暂且拿不出那么多血也无妨,但至少要给出半年的量。” 半年很短,习洛书的筹码其实是一年。 “好,院长放心,绝对没问题,我保证。”习洛书给了一连串的保证,除了些许宽慰,自然还有疑惑,月如期和百里恢弘是如何得知此事的,本身就足够令人怀疑。 “届时天时院自有办法,绝不会对朝廷藏着掖着。”月如期道,“比起这个,若是扶渊上神出了什么不测,那才是最影响大局的。天时院既然承了九重天第一学院的名号,全院上下就都应以国家大局为重。” “院长心怀天下,堪为天下师表。”习洛书诚心道。 月如期只是摇摇头,没再说话。 事不宜迟,谈妥了血量的问题,众人就准备动真格的了。 “那知守那边就交给月院长和百里山长,我负责小渊这边,然后请月院长的两位高徒在殿外设结界守着——诸位可有什么异议?”习洛书问道。 “舅舅,我能不能请庄师兄进来护法?”扶渊问道。 未等习洛书答话,月如期便道:“三个人倒也稳妥,上神这边马虎不得。至于结界之术,我那二徒弟虽不才,但一人也绝不会出什么岔子。” “那便多谢院长了。”习洛书道。 祈知守已经摘了面具,乖乖在扶渊对面坐好。他自然也是希望大师兄能进来陪着的,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比扶渊还小一岁,说不紧张都是假的。 待庄镇晓在习洛书身侧坐好,换血便正式开始了。扶渊还对百里恢弘知道这件事情心中有所芥蒂,难免心浮气躁,习洛书见了,便念了一道清心的决,轻声道:“静心。” 许是那清心决管用,扶渊立刻就收了旁的心思,专心凝出自己的真血。 祈知守这边要轻松的多,月如期一边放出他的血,一边帮他吸收扶渊的真血——倒也难为他被百里恢弘祸害了一晚上,心里却是毫无杂念。 而扶渊这边,却比习洛书想象的要困难得多。扶渊以前受的伤,让他经脉尽碎,后来通过重塑肌骨,修复了一些,但他身体恢复还是要比正常人要慢;再加上阴毒的侵蚀,这几个月来长期的失血,这具身体远比习洛书所想象的要不堪的多。 半年,都是高估了他了。 扶渊脸色愈加苍白,很痛苦的样子,而祈知守虽然也失了血,眉峰微蹙着,但整体看来则是容光焕发,似乎连修为都渐渐地精进了。习洛书见势不好,抢前一步,挡在扶渊身后,先是护住他的心脉,紧接着就帮他疏导真气,替他把自己的血引出来。 扶渊的血若非刻意剔除其中的阴毒,对于普通人来说,就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习洛书不确定怀里的扶渊是否还有意识,但是半年——不能再少了。 换血从开始到结束,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结束后,祈知守尝试着调动体内的真气,并没有什么问题,换血换的很成功。而扶渊也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他全程都有意识,那么疼,怎么可能会没感觉呢。 “小渊,感觉怎么样?”习洛书问道。 扶渊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什么事情。 祈知守这边自然没什么事情,扶渊的血进入他的身体之后,并非如他以往想的那般泾渭分明,而是完完全全的溶进了他的血里,随他的意志运转。 血换得很成功,至少在祈知守这边来看。 “今晚麻烦月院长和百里山长了,也谢谢天时院的两位弟子。”习洛书道,神色亦有些疲倦,“我先带小渊回去休息,知守的房间也准备好了,一会儿让初一带他过去。其他还请院长山长恕我招待不周,就不送了。” “无妨,我再嘱咐小徒几句就告辞了,上神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月如期起身,对二人轻施一礼。 习洛书抱着扶渊,无法还礼,便轻轻点了点头。 “小渊,今晚舅舅陪着你,一会儿给你调了息,就不会这么难受了。”习洛书背着扶渊上楼,快且平稳。 “……舅舅,你能不能和月前辈说说,让庄师兄陪陪我?”扶渊只剩一口气,却依然贼心不死,倒和那百里恢弘有得一拼。 “嗯?为什么,你这么喜欢他吗?”习洛书有些好奇,毕竟扶渊和庄镇晓不过刚认识不久。 “他可是第一公子啊!”扶渊道,虽然是趴在习洛书耳边有气无力的说的,却依然能听出来语气里的兴奋与赞叹。 “第一公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舅舅我当年也是啊。”习洛书失笑,“怎么,我比不得他?” “舅舅你都说是当年了……不,我是说,舅舅当然比得过他,但是现在宫外的事务都是舅舅在处理,天下百姓比我更需要舅舅呀。”扶渊惯会哄人。 “就你嘴甜。行,我先把你送上去,就叫庄镇晓上来陪你。”习洛书忍俊不禁。 庄镇晓上楼的时候,扶渊已经睡了——也不知道是真的睡了还是昏迷过去了。扶渊房间里有刚给庄镇晓准备的床榻,说是让他守着帮忙调息,但是以扶渊灵胎之资,这种事哪里需要别人帮忙? 本身就是顺应天道而生,哪里需要别人帮他顺应天道呢? 庄镇晓坐在扶渊身边,仔细的打量着他,脸上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所以干脆就没有表情。 这张脸和他师弟的实在是太像,连他都会分不清;只是在他的印象里,师弟的脸色从来就没有这么差过。 扶渊修为虽高,身子却弱。他师尊说过,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但这般孱弱多病的人,真的能承住他天生上神的的责任? 庄镇晓看着床上躺着的扶渊,心里想的却是在别处躺着的小师弟,扶渊究竟为何对他这么感兴趣,他也从不去想,从小到大对他感兴趣的人数不胜数。知守不去折桂宴,是怕节外生枝,而不参加大朝试,则是根本没这个机会了。 他自然不会因为祈知守瞒着他而感到不快或是悲伤,反而以他为荣。知守要去做的事情,的确要比大朝试重要的多,二者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而他曾以为,大朝试就是天大的事。 另一边,祈知守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一来,他认床。二来,扶渊的血溶进他身体里,那种感觉实在是太过舒服,舒服的让他睡不着。三来……他其实也想让大师兄陪着的,不过,大师兄和扶渊上神何时这么熟络了呢? 少年人想了许多,却从未有即将被送进魔窟当替身的恐惧,也没有对未知命运的忐忑,更不会有对眼前无尽夜色的恐惧。 很早以前他师尊就告诉过他,说他这张脸啊,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第39章 龙抬头 扶渊醒过来时,天才蒙蒙亮。其实他倦得很,但这一晚他睡的过于安稳踏实,踏实的令他不安。扶渊艰难的撑开眼皮,便看到一个逆着光的高大身影坐在他床边,正助他调理内息。 “……舅舅?”扶渊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 欸?不对,哪来的舅舅?!昨天陪着自己的明明是庄镇晓! 扶渊瞬间清醒,猛地坐起来,正对上庄镇晓同样惊异的脸——扶渊也很纳闷儿,他昨天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才把这个大冰坨子硬生生地留在房里一晚的? 可能就是太迷糊了,做事不过脑子。 庄镇晓的神色只是有一瞬的变化,转瞬间就恢复如初:“上神先躺好。” “师兄……你是一宿都没睡?”扶渊看着庄镇晓的脸色,心里不安起来。怪不得,他夜里睡的这般安稳。就因为自己意识混沌时的随口一句话,竟害的人家彻夜不眠,“我没事了,多谢师兄。你也休息一会儿吧,别累坏了。” 庄镇晓似乎是真的累了,也不推辞,翻手收了势。只是他没有按扶渊说的去休息,就坐在扶渊床边,安静的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 庄镇晓也是个实在人,扶渊想。 两个根本就没见过几面的人相视无言,气氛竟然意外的好,两人都没有丝毫尴尬。 这么好的氛围,向来都是由扶渊打破的。 “庄师兄,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扶渊神色既严肃又激动,他一把捉住庄镇晓庄的小臂,道:“师兄,前两日月夕宫宴,遮月侯和我说,他其实不想娶周师姐的,他说他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庄镇晓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扯得这么远,愣怔片刻才意识到扶渊在说什么,神色冷峻更甚:“形势所迫?形势所迫就可以拿旁人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再者,他堂堂遮月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什么不得已的?” 自然是那些生意上的事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庄镇晓在天时院清修十几年,这句话他自然读过,但却从未能体会其中的奥义。 扶渊虽然懂,但也觉得终身大事马虎不得,感情这种东西,又怎能当作利益的筹码。那晚二人花前月下,倾盖如故,扶渊以为,他和遮月侯以后能算是朋友了。可那天夜里一碗好喝又带毒的汤,却教扶渊看不透他。 也是,一千来岁的人,哪是能说看透就看透的呢? 想到那碗汤,扶渊不禁又伤感起来。 庄镇晓虽然没有扶渊那么多心思,但也不是榆木脑袋,况且他向来有一说一,便疑惑道:“上神为何会突然和我说这些?” 问得扶渊额生冷汗,没心思伤感了。 “呃——我就是听人说,师兄和师姐感情很好,我看同尘这几日整天唉声叹气,师兄与师姐亦是情同手足,想来师兄也是替师姐发愁,愿意帮师姐的。” 不知为什么,在庄镇晓面前撒谎,他竟然有些心虚。但这个谎整体看来还是很有水平的,回答的自然,挑不出什么毛病。 庄镇晓的眉头却蹙了起来。 扶渊也意识到了自己说的不对,若有人把他和他喜欢的姑娘说成“情同手足”,他也会不高兴的。 他刚想再补几句,解释一下,可转念一想,他若说破了二人的关系,那事情岂不是会更麻烦?他答应过周同尘要对此保密的。 但实际上庄镇晓想的却不是这些。扶渊上神听谁说自己和周师妹感情很好?他一直都很注意和周师妹保持正常的距离,怕被人议论了去,有损师妹清誉,平时送信也是拜托周同尘,除此再未做过什么越界之事。就连他最敬重的师尊,亦是不清楚这件事情的。 “上神是听谁说的?”心里虽担忧,但庄镇晓的神色依然无甚变化。 我去,瞒不住了。扶渊以为他是知道了自己听周同尘说过他喜欢周和光一事,便装糊涂道:“什么听谁说的?” “那个我和周师妹感情很好,是听谁说的?”庄镇晓仍是面不改色,想来只有祈知守在场,才能看到他家大师兄不易察觉的局促与不安。 “哦哦,这个啊!”扶渊如蒙大赦,“自然是同尘,他和我说,庄师兄你对他们姐弟俩,就像亲哥哥对亲弟弟妹妹那般好。” 这话说的真漂亮,扶渊都忍不住在心底为自己喝彩。 “以后周师姐那里若有什么难处,师兄大可以来找我,小神虽不才,但多一份力也比少一份更好。”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的,他以前被周同尘从周家长房里扔出来的时候就想过,得保周师姐有一门好姻缘才是。 不过他现在也明白了,自己不是什么都保得住的。但凡事都要尽力了,才能坦然接受结果。 “上神客气了,小事而已,不劳您挂心。”庄镇晓担心扶渊的身体,觉得还是不要让他操心这件事的好。 “师兄方才还说这是终身大事,怎么到我这里就成了小事了?”扶渊笑道,“我与同尘也算是朋友,他怕麻烦我,总不愿和我说;师兄于我有恩在先,就当给我个还人情的机会,不必同我客气。” 庄镇晓见他说的如此真诚,便也不推辞,答应下来。 二人分开后,庄镇晓去和祈知守说了几句话,就回了天时院;扶渊则是准备进宫,一来看看陛下的情况,二来让二爷看看自己。 谁知刚进宫门,就有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的跑来通传,说朝堂上出了乱子,习相请他速速过去。 扶渊轻轻皱眉。 很明显的圈套,若真的出了乱子,以舅舅护短的性格,就算自己真犯了什么错,他也不会把自己放在朝堂上当靶子任人攻讦。但扶渊想了想,还是跟着那太监去了。 他忽然想起月如期所说的命运,明明有很多条选择,可他还是会选择自己选择的这一条。 可能这就是他的命吧。 扶渊到时,朝堂上吵得正欢,不仅钟离宴,连三皇子钟离成寅和四皇子钟离文宣也在,应是为了去北疆的事情。 “扶渊上神到——!”门口的太监通报的格外卖力。 “呦,正主儿来啦!”不知是谁阴阳怪气的喊了一嗓子。 “小渊?你怎么来了?!”习洛书站在离龙椅最近的位置,隔着满朝文武与扶渊遥遥相望,又惊又忧又气。 “不是舅舅叫我来的吗?”扶渊微微一笑,“方才不知哪位大人说我是‘正主’,既然‘正主’来了,还请诸位大人具体说说,到底是有什么事情。” 众人自然是看出来了,这扶渊上神是被有心人给“请”到这里的。 习洛书与钟离宴自然也看得出来,扶渊是故意进了圈套。钟离宴站在龙椅旁边,负手看着扶渊从门口走到习洛书身边,还是一副悠然自得任人算计的样子。 钟离宴不知道扶渊现在身体到底差到了什么样子,他不清楚,故而比习洛书更为担心。 “上神可知北疆结界大范围崩塌一事?”率先开口的是新上任的兵部尚书,语气十分严肃。 “知道。”扶渊只回答了简短的两个字,言多必失,扶渊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您去过北疆,也知道那结界究竟是由什么凝成。”接话的是一位监察御史,听声音好像就是方才阴阳怪气的那个,是三皇子——或者说紫阳殿那边的人,“太子殿下拟送宗室子弟赴北疆,助兰将军修补结界,我等在商讨应送哪位皇子去北疆。” “李大人这话小神就不明白了,既然是送宗室子弟,那么与我何干?”扶渊皮笑肉不笑,“难道说众位大人在投票表决,就等着我这一票呢?” “上神,咱明人不说暗话,”李御史李端的脸上写满了忧国忧民,“您去过北疆,比众位皇子要有经验的多,所以我等都盼望您能坐阵指导,别误了大事。” “李大人说的是,等朝会散了,我就给诸位皇子上上课,传授一下经验。”扶渊嗤笑一声,“北疆结界崩塌一事,是国事,但派遣哪位皇子去北疆,是国事,亦是皇家家事,李大人还是不要越俎代庖的好。” 听了扶渊的话,习洛书也笑了起来,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 李御史没想到扶渊言辞竟如此犀利,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也被扶渊这句话给噎住了。 “上神这话不假,”一个倒下了,立刻就有另一个上前接话,这人姓杨,叫杨仪清,是紫阳殿世子的女婿,成松的亲姐夫,“但请您扪心自问,陛下对您如何,举国上下又对您如何?如今九重天有难,您难道不应该学着些什么叫做知恩图报吗?” 这话说的很不客气,扶渊沉默了,没有回答。 “敢问杨大人,何为知恩图报?”习洛书气定神闲地开口,他方才缓了缓,看上去已经没那么生气了,“小渊只身去北疆月余,散其真血修补结界,杨大人为何视而不见?还有‘知恩图报’这个词,说的未免太令人心寒了;但说句更寒心的话,杨大人这番话,与那挟恩图报的小人又有何分别?” 这姓杨的并不惧怕习洛书的强权:“多亏了习相提醒,您不说,我这脑子还真记不起来了。不过啊,”他眼睛转了转,不怀好意的看向扶渊,“怎么上神去了北疆修补结界,结界反而大面积崩塌了呢?” “杨大人谨言慎行。”扶渊冷然道。 他堵得住一个人的嘴,却堵不住满朝文武悠悠众口。一些没脑子的墙头草,已经开始议论了起来。 “众位卿家,本殿与皇叔请诸位来,并非是要听你们做这些毫无意义的口舌之争,”金陛上的钟离宴看着势头不对,便开口打断了众人的剑拔弩张,“方才也说过,扶渊上神身体欠安,去不得北疆。” 这是钟离宴第一次站在这个位置与群臣说话,却丝毫不显紧张与慌乱,那种睥睨天下的姿态,似乎是与生俱来。 “殿下说这话可无一点私心?”李御史又接话了,并不畏惧这个小太子,“恕微臣眼拙,微臣看上神好好的,没什么‘欠安’。” 的确,扶渊只是脸色稍白了些,看不出有什么问题,而扶渊又是常年脸色苍白的,这在众人看来就是更没有问题了。 习洛书看了一眼扶渊,道:“诸位同寅也知道,扶渊上神曾经为了保护太子殿下受过重伤,虽有医疗,但沉疴痼疾哪是一朝一夕可以治好的,诸位要多体谅别人的难处才是。” 扶渊的难处就在于,中毒一事不能告诉旁人,换血一事亦不能告诉旁人;他又有着众人难以企及的高度,还有只属于天地灵胎的神话。 说到底,还是高处不胜寒,扶渊在他们眼中,永远是一个异类,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导致他们会用另一种标准批判扶渊。强者值得尊敬,却也值得恐惧。 敬,而远之。 他若只身去北疆,以一己之力护天下万民,人们会毫不吝啬地去赞颂褒扬,但心里却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但他若是力不从心,人们却只会指责与恶意猜测,说他白眼狼,骂他没良心。 连所谓的“敬”都不复存在。 但有谁还记得他才十六岁,又有谁怜他一身病骨。 一时间乌泱泱的大殿之上,忽然只剩下了几个人。 “诸位若是不信,可以请太医来看看,我现在到底能不能去北疆。”扶渊忽然道。 乱哄哄的人群沉默了,片刻后便有人站出来,说万万不可,请上神三思。 我三思什么,扶渊漠然的看着这些人,心想还不都是你们逼的。 “上神何必这么生分。”说话的是一个笑眯眯的男人,扶渊不记得他姓什么了,“李大人他们也是担心只有四皇子一个人不够稳妥,若能再加上一个年纪长一些的三皇子,代替扶渊上神,那就再好不过了。” “哼。”扶渊听到“代替”二字时,心里不由冷哼一声:“大人也知道,如今的镇北将军是三殿下的亲舅父,三殿下要避嫌的。” “上神自己不愿去,还不许别人去?”又是那个姓杨的,“上神年纪小,可能不懂得举贤不避亲这个道理。但如此危难关头,举国上下都该团结一心,上神又怎能因为自己的一些私人恩怨就如此怀疑兰将军呢?” “……”这人颠黑倒白信口雌黄的本事扶渊佩服至极,他与兰将军即使见过面,那也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一个几岁小儿与一方大将,有和恩怨可谈? “杨大人这话有失偏颇,扶渊上神也是为了国家着想;再者,上神与兰将军又有何恩怨可谈呢?”开口的是别千端,一副和事佬的模样,“其实我也觉得,只有四殿下一个人太过冒险,不如再加上三殿下。只是兰将军……我相信他绝不是那种人。” 别千端此人在朝臣中风评颇佳,连习洛书都和扶渊赞过几句;更重要的是,别千端是陛下的亲信,从未参与过夺嫡,此时说的话在众卿眼里也是最为公正的。 朝堂上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这些人心里算盘打得都很清楚,如今陛下病重,别千端参与夺嫡的几率大大增加。他贵为四大神殿之一的崇明殿主君,无论加入哪一方,都是一支令人艳羡的力量。 扶渊却忽然想起来了,别千端才是那个与兰亭有私人恩怨的那个。 第40章 寒霁 群臣最后几乎是逼着钟离宴与习洛书同意让三皇子和四皇子同去北疆一事的。二人顾及扶渊,不得不妥协。 其实最可怜的应该是钟离成寅与钟离文宣,没有人在意他们的表态,甚至也没机会表态,就这么被一群不相干的人左右了人生。 散朝之后,习洛书还有与北疆驻军交接的事情要做,匆匆安慰了几句扶渊,就与几名同样行色匆匆的朝臣离开了;周同尘也过来问问扶渊的情况,扶渊笑着说没事,还说如果遮月侯那边有什么动作,让周同尘不必怕自己麻烦,尽管来找他就是。 而钟离宴作为太子,又是长兄,自然要先给两个弟弟先训几句话。等他出了大殿,便看到扶渊与周同尘一同站在殿外,二人什么也没说,像是在晒太阳。 “小渊,周大人。”钟离宴冲周同尘点了点头。 “殿下客气了,这声‘大人’我可不敢当,”周同尘笑了,“您就叫我同尘吧。” “好。”钟离宴回之以微笑,转而又担忧的看着扶渊。他与周同尘来得早,自然知道这些人在扶渊来之前更为难听的话都说过,不然一向好脾气的习洛书,又怎会在朝堂之上动怒。 “小渊,今日之事……你别太往心里去。”单单这一句太过苍白单薄,钟离宴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不知者无罪。”反倒是扶渊淡淡的来了一句,“他们对你监国一事没意见就行。来了就走吧,我找二爷还有些事情。” 二人和周同尘道了别,便联袂回了曦月殿。天帝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起色,却也好在没再恶化了。他静静地躺在龙床上,扶渊竟能从他的眉宇间找到些许脆弱。 他自欺欺人的以为是错觉,但其实不是。 以往他们在天帝与习洛书的荫蔽之下,又何曾经历过风雨。北疆之行,他正式进入云荒之前,有多少高手跟着他暗中保护他,他本人最清楚不过。 可天帝在他们尚且稚嫩的时候倒下了,这道屏障倒了一半,山雨欲来风满楼,处于这风雨飘摇之中,他心里其实是没底的。 没底又怎么样呢?这是他的责任,他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 “二爷?得空吗?麻烦您给小渊看看。”曦月殿的偏殿给了二爷,供他休息制药。二人看过天帝,就去了偏殿找二爷。 “又怎么啦?”二爷从一堆古籍里钻出来,走到他平时看病制药的桌案后面,“阴毒犯了?不能呀,是不是没好好吃药?” 桌子仍是周府里那张桌子,脉枕也是以前那个。二爷嫌宫里的描金镶银他用不习惯,便指使宫人们把他以前用惯了的那些古朴家具都运进了宫,那场面看着跟抄家似的。现在的曦月殿偏殿,与以往的周府堂屋竟是相差无几。 不过,他以往是很烦自己在研究什么东西时有人打扰,不过这些天听钟离宴一惊一乍的,他也习惯了——若每次都要生气,那岂不是要气死? 扶渊只说了句药是按时吃的,便不再多言,把手腕搭在脉枕上,由着二爷望闻问切。 “你怎么又放血了?”二爷习惯性地张口就骂,“活腻歪了?!一天天的放血上瘾是吧?!” “无可奉告。”扶渊冷冷的瞟了他一眼。 “你……!”二爷摇摇头,想生气又顾虑扶渊的身体。他这暴脾气都快被这些毛孩子给磨没了,比跟着习洛书修身养性管用,“怎么了,吃了枪药似的。” 二爷轻声嘟哝一句,便不再多言,安心诊脉。 以往扶渊所说的放血,是把血和毒素一同放出去,毒素不能再生,血却可以;而如今扶渊都是用法力只放出自己的真血,真血少了,毒却丝毫未少。 结果可想而知。 二爷虽然脾气不好,却也懂得照顾患者情绪,他做不到与扶渊感同身受,但也知道扶渊应该是头疼的厉害,而且很是心烦,应该是出了什么事情,不能向无关人士透露的。 二爷便很有眼力见儿的不再多问了。 “我给你开一些补气血的药,你自己多注意点,最近尽量避免再次放血。”二爷研了墨,铺纸写方子。 扶渊见二爷又要开药,神色更恹:“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再用自己的血?” 周二被扶渊这句话气得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哪有人天天放血的?时间长了别说有损修为,减了寿数都是极有可能的。 但他也知道,现在九重天很需要扶渊那两滴金贵的血。 “你底子薄,恢复的慢。但如果真的着急用,在寒毒不再出现的情况下,也需要调养半个月的时间。”二爷努力地稳定着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了,多谢二爷。” 你知道个屁,二爷心里骂了一声。回头还是要把这件事告诉习洛书,让他盯着点扶渊。扶渊再我行我素,再把他说的话当放屁,也是听习洛书的话的。 拿了药方,扶渊就准备回了。钟离宴却又神神秘秘地把他拉到正殿,从暗格里拿了一个卷轴给他。 “这是?” “从木萧那里审出来的,舅舅让我转交给你。”钟离宴叹了口气,“你不会真的想什么也不知道就往虎穴里钻吧?” “他不是什么也不招吗?”扶渊打开卷轴,略扫了一眼里面的内容,眉峰不由得蹙得更紧。 “……舅舅亲自审的,总有办法让他开口。”钟离宴咬了咬嘴唇,“总不能让你去以身犯险。” 扶渊沉默不语。 正常手段审不出来,那么习洛书一定是用了什么非常手段。两个孩子都很默契的没有去追问,连多想一下都没有。 “多谢。”扶渊看完了卷轴,神色也恢复了平静。他把卷轴还给钟离宴,让他拿回去直接烧掉。 扶渊拿上药方就准备出宫了,钟离宴想送他,却被扶渊拦住:“宁儿怎么样了?” “无碍。”钟离宴道。 “……五殿下如何了?”扶渊又问。 “还病着。” “那我去看看。” “小渊,你……放过老五吧。”钟离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放过她?”扶渊忽然笑了,“钟离宴,你比我了解你这个五妹,你设身处地地替你五妹想一想:母妃是爬床的宫女,她打小就不受人待见,本想低调的在宫里活下去,却又摊上了自己母妃出了这种事。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五殿下是个有主意的,你猜她为了自保会做出什么事来?再者,月夕那晚我问她是否知道她母妃做的事情,她的反应你也看到了,能心安理得的活十几年,她一个小姑娘也不容易。”扶渊笑容更甚,眼里尽是讽刺,“最后,我放过她?哼,钟离宴,你把我想成什么了?” 说罢,不等钟离宴回答,扶渊便甩袖而去。 朝堂之上的那些话,扶渊说不寒心是假的;现下钟离宴这话,也是直往他心窝子里戳。钟离宴不比别人,若非因为他,扶渊何必去趟这趟浑水?扶渊忽然想起那晚钟离宁说的“疏不间亲”,莫非他真的高估自己了?这份断过重续的情谊,怎么比得上人家血浓于水? 还让我放过她,我对她做什么了?她也配?! 哼,真讨厌,讨厌死了。扶渊怒气里带着委屈,心想这人以后登基了定然是个忠奸不分的昏君,等钟离宴的君位稳了,他就滚蛋,滚得越远越好。 他是往后宫走的,钟离宴没有拦他。 扶渊冷着脸走到了后宫,才想起自己是空着手来的。若是平常,扶渊一定会说金啊银啊什么太俗气,不如他一支带泪的白玉兰,或者干脆腆着脸空手去敲钟离宁的宫门。可他现在摸不准钟离宁是什么态度,选择性的去忽略了那天的那个拥抱。 再傲又如何,在他们面前,扶渊永远都是不自觉地卑微了起来。 时辰还早,先去宫外给宁儿准备个礼物什么的吧。扶渊又急匆匆地往外走,回连远殿找十五,让她陪着自己去挑首饰。 十五第一反应是扶渊要买来送给自己,扶渊说了帮忙之后,十五便觉得他要买给心仪的姑娘。可看扶渊这神情,比起忐忑更像是凝重。十五本想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又想起初一常常告诫她不要什么事都随便乱问,便缄口不语了。 看他这个样子,也是不想别人问的吧? 扶渊本是想挑一个称心如意的就赶紧回宫,却不想在首饰铺里遇到了一个他以为会单一辈子身的老熟人。 周二爷。 扶渊既是给钟离宁挑,定然会去最好的首饰铺子,也定然会直接去让店家把时新的少女首饰拿出来挑。 诡异的是,周二爷与他做了同样的事情。 “二爷?”扶渊惊讶道。 “你怎么在这儿?”二爷也惊讶的张大了嘴,想不到扶渊会出现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吧?扶渊不作回答,眯着眼打量周二,心说莫非周同尘要有婶娘了?看这架势,是要老牛吃嫩草,可真不要脸。 二爷见他不回答,又看到他身后的十五,不禁也眯起了眼:扶渊这臭不要脸的,就知道他把那个姑娘带回连远殿没安好心。 两厢打量了半晌,掌柜的瞅着气氛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文山殿二爷和连远殿的扶渊上神,伺候好了好处多多,若触了这二位谁的霉头,他这个号称帝都第一的首饰铺也甭想再干下去了。 二人听了掌柜的话才反应过来,皆是皮笑肉不笑。 “原来是二爷,好巧啊。” “是啊,好巧啊。” 他们不知道对方买首饰的真正目的,却都看出了对方不想提起这件事情。 同是天涯沦落人呐。 最后十五挑了支金钗,中间是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做的雪白樱花,又对称的在两边镶了粉晶的小花,缀以金枝与珍珠,的确很适合宁儿。 扶渊挑了支金步摇,金枝玉叶掩映着一轮满月,坠着蓝晶与精致的金链,想来小姑娘戴着这个一定会很漂亮吧。 扶渊结了帐想走人,却正巧赶上了二爷过来结账。 掌柜的给二爷包的是一个纯银的梳篦,其上是云鹤与松柏,松柏上镶了珍珠,下面又镶了细碎的流苏。这银篦看上去重的很,实际上里头都是空的。倒不是为了省钱偷工减料,而是考虑到这些大家小姐们脖颈的健康问题,要知道,这空心的技艺,可比纯银锻的还贵一些。 小姑娘戴这些终归是素气了些,难道二爷买来是送给侄女的?扶渊从未见过周和光,可就是觉得那名女子是这样的人。 可二爷的表情,又不像是给侄女买东西。 算了,自己这堆破事还理不清呢,干嘛要去管别人的闲事。 扶渊拿了装着钗子步摇的锦盒,急匆匆地回了宫。 不巧的是,钟离宁昨日守了天帝一宿,扶渊到的时候,她才歇下。重华宫的宫女秋锁见扶渊过来,只隐晦的提了一下六殿下最近休息很不好。 扶渊自然不敢贸然打扰,把礼物留下,就离开了。 他转头去了钟离寒霁那,探病,送温暖,就便敲打敲打她。 宫里头的人都是人精,就连守门的小宫女,看起来都是个颇会审时度势的。 扶渊说明来意,宫人们便二话不说的领他进去,连通报一声征求钟离寒霁的意见这步都省了。左右无论钟离寒霁见与不见,扶渊上神都是要见她的。五殿下虽是公主,但人微言轻,还要这些虚礼做什么,麻烦他们多跑这一趟。 这些宫人并非与钟离寒霁一条心,却从未和钟离寒霁做过什么亏心事,八成是盼着树倒猢狲散,离了这个倒霉的,自己再分一个更富贵的主子。 钟离寒霁似乎还病着,缠绵病榻,宫女唤了几声也没起。几名宫女面上都尴尬得紧,若非上神在此,有些人定是要咒骂出声了。 扶渊却示意无妨,屏退众人,隔着一扇雕花的屏风与钟离寒霁相对而坐。 “人都走了,五殿下不必再装了。”扶渊道。钟离寒霁称病不出,不仅仅是为了躲他,更是要躲那些宫里的人。那些人杀人不见血,比扶渊这种摆明了要害她性命的人更加可怕。 屏风后面传来几声咳嗦,便再没了声响。 “钟离宴既然舍不得你这个好妹妹,那我自然也不会动你。”扶渊开门见山,“殿下爱信不信,但如果殿下为了自保,做出什么伤害他们兄妹的事,可就别怪本上神无情了。” 对面久久没有回答,扶渊想她也是个聪明人,不至于在大事上犯傻,便起身准备离开了。 “……上神留步。”钟离寒霁终于开口了,“二皇兄与宁儿都是小女的亲兄妹,小女又如何忍心加害?只是我现如今的情况,上神也见了,你觉得我那仁慈的哥哥会不会主动来帮我呢?” 略带威胁,却也是事实。 扶渊没有反驳,心早已冷静下来。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钟离寒霁也不曾问过陛下如今情况,其人冷漠薄情可见一斑:“你想要什么?” “小女不求上神出面保我,只求上神能让后宫里这些人消停下来,告诉他们我是动不得的。”扶渊感觉屏风后的那人在笑。 “哼,这条件公主要是早些提还好。”扶渊冷笑,“公主久居后宫,不知前朝动向。我现在已是自身难保,不好拖着五殿下下水。” 钟离寒霁半信半疑,还欲张口,就听得外面那人道:“现在前面忙得很,公主可以试试,你的哥哥妹妹是否还顾得上你。时候不早了,殿下若没有旁的事情,我就先告辞了。” 随即便是殿门开合的声音,与一众宫女送扶渊离开的声音,俄而空旷的宫殿又恢复了死寂。 钟离寒霁脸上没什么表情,紧张,恐惧,悲伤,忐忑……什么该有的情绪都没有,她已经麻木了。那双与钟离宴一模一样的淡金眸子越过重重宫墙,目送着扶渊离开。 沉静如水。 扶渊既然想与她做交易,没有等价的筹码怎么行呢?连这点小忙都不肯帮……钟离寒霁忽然笑了,美眸如洗。扶渊这人早晚有一天,会被自己看不起的人狠狠踩在地上。自己手中的筹码这么重,不知道扶渊他拿不拿的起来呢? 第41章 小鱼儿 扶渊徒步走回连远殿,心中懊悔不已。 他怎么就跟钟离宴发脾气了呢?!明明阿宴心里也是很不好受,还好言好语安慰自己,自己真是脑子抽风了才和他发脾气! 扶渊惴惴不安起来,一时拿不准主意要怎么做。回去找他道歉?二人刚闹过别扭,扶渊有些拉不下脸;但是这么僵着,扶渊心里也很忐忑。 他就是这么浑浑噩噩又忐忐忑忑地回到了连远殿。 却发现,习妍已经等候多时了。 “小鱼儿?来了也不知道让初一十五去叫我一声,白在这里等我。”扶渊语气略有责备,“舅母最近怎么样,还咳嗽吗?” “我娘好了不少,”习妍长相极肖习洛书,也是一双温柔的眉眼。她儿时虽然淘气,但现如今长大了,脾气也是像极了习洛书,惯会照顾人,和谁都相处的来,似乎也从不生气:“小渊哥哥最近怎么样?看你脸色不太好。” 习妍语气中的担忧让扶渊心头一暖,他把二爷给他开的药方递给十五,让她下去煎药:“你不必担心,只是最近累了一些,我是谁啊,怎么会有事。” 习妍见他嬉皮笑脸的,眼里担忧更甚。她不知道扶渊曾经中过阴毒,只知他当年受过的伤,只知他当年的伤已经“治好了”。她听到的都是所谓的“好消息”,可她还是忍不住担心。单看扶渊那个苍白如纸的面庞,她便知道此事绝不是那么简单。 “小渊哥哥可千万不能大意了。”习妍道,她刻意收敛了语气中的担忧,“身体是一辈子的事儿,如今虽是多事之秋,你也要多注意自己身体。” “好,鱼儿放心。”扶渊笑笑,看她如此郑重,也不再吊儿郎当的惹她担心,正色道,“你来可不单单是为了给我送温暖的吧?” “是。”习妍大方承认,“我觉得最近钟离宁有些不对劲。” 二人虽是表姐妹,习妍却总是对钟离宁直呼其名,倒是钟离宁一口一个姐姐叫的亲热。 “怎么个不对劲儿法?”扶渊双手交叉,抵在了下巴上,眉峰微蹙,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哥哥也有感觉吧?”习妍不答反问。 “嗯……”扶渊略一沉吟,“感觉……好像脾气大了……疏远了。” “而且最近好像和五殿下走得很近。”习妍道,“这才是最不对劲的地方,她以前和钟离——和五殿下虽然不至于关系不好,却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亲近。” “太亲近了。”习妍愤愤不平地重复了一遍。 “的确。”扶渊心下琢磨着,忽然问道,“她可是八月十五之后才不对劲的?” “是,”习妍以为他想说因为陛下的原因钟离宁才这样,解释道,“我觉得和陛下关系不大。你想啊,之前阿宴哥哥出事的时候,她黏的还是我,肯定是……”习妍默默的把那后半句话给咽了下去。 “在我连远殿里,不必这么小心,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扶渊看出她的疑虑。 习妍摇摇头:“还是‘慎独’的好。” 扶渊想了想,把月夕那日他在御花园里发现钟离寒霁与钟离宁的事同她说了,又把当时在假山那里取的土给习妍看:“我也觉得不是因为陛下。我倒没有发现她与钟离寒霁亲近了,只是觉得她……似乎很偏向她。” “咳咳咳……果真如此……”习妍听了深吸一口气,轻轻咳了起来。她以前对于钟离寒霁只是猜测,而如今扶渊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至于扶渊给她看的东西,她自然看不出又什么所以然,看了看就还给了扶渊,面不改色道:“你与五殿下之间,钟离宁偏向她也实属正常;但是我与五殿下之间,她偏向五殿下就不正常了,其中绝对有什么猫腻。” “……”扶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那要我帮你做什么?” “提醒着太子哥哥点儿,我现在进宫不方便。还有,那五殿下现下动不得。”习妍道,“旁的就没什么了,你自己多注意。” “你放心,我总归是要听阿宴的意思的。”扶渊点头。 扶渊应下后,习妍也不多留,便要起身告辞了。扶渊一个人送她到门口,习妍忽然问他: “哥,你忽然养这绿衣使者是做什么?” 习妍这词用的不大贴切,扶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两厢对望,一个严肃,一个尴尬。 待三言两语说清了这件事情,又告诉她钟离宴已经查清了两只小鸟的底细,习妍这才放下心来:“若是真想求个庇护还好……我就是听了些坊间传闻,你不必放在心上。” 什么坊间传闻?扶渊敢怒不敢言,所谓“鹦鹉前头不敢言”,那“绿衣使者”是女子为了自证清白,自证贞节,表明自己无事不可对人言才养的……他……是传闻他为了周和光守身如玉才养的初一十五么? 给他立个贞节牌坊算了。 扶渊送走习妍,又在门口那棵大玉兰树下吹了会儿风,平复一下心情,才回了屋。他回去发现外间案上放了一个红木的五彩花鸟食盒,不像是连远殿的东西。 “这是哪里来的?”扶渊问。 “方才郡主拿来的,上神竟然没看到。”十五笑道。 “唔……”扶渊打开食盒,里面是各色造型精致的点心,扶渊拈了一块送进嘴,又招呼初一十五二人来吃,两只小鸟吃了,都是赞不绝口。 这可是舅母亲手做的呢。 十五所说的“郡主”指的自然是习妍,按理说,仙君之女才能得封郡主,也就是在习洛书继承映川殿的君位后,习妍才能被册封为郡主。但习家终究是不同的,习妍不仅一出生就是天帝亲封的郡主,更加名副其实的是,她是有封邑的。而其他的宗室子弟,别说钟离宁这个公主了,就连钟离宴这个太子都没有。 扶渊亦是有封地的,只不过没习妍的地方大,没她的地皮富庶就是了。 习妍可以说是九重天最尊贵的少女了,真正的含着金汤匙出生,真正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都是扶渊这样无父无母或是钟离宴这样早年丧母庶母无德或是周同尘这样见惯了父母不和的人所梦寐以求的。 可今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映川郡主却在天街上光天化日之下被拦住了车驾。 “请郡主安。” 习妍抬手挑开窗帘,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连一丝打量的意味都没有,只是看着。 那人却不卑不亢:“我家公主请您过去一趟。” 这话十分无礼,要知道,就是今上要见习妍,那传旨太监也是毕恭毕敬的,不敢有丝毫懈怠。 随习妍一同来嬷嬷刚要发作,训斥这个不知礼数的丫头,却被习妍拦下了:“回去告诉你家公主,我即刻就去。” 那“公主”指的自然不是指钟离宁。若是往常,习妍既不会因为对方公主的身份就给对方个面子,钟离寒霁也不会来主动招惹她。可现在……习妍微微阖眼,吩咐车夫进宫,面上仍是波澜不惊。 她被钟离寒霁抓住了软肋,不得不被她牵着鼻子走。 钟离寒霁的去锦宫里,宫人们都懈怠的或站或坐,聊着外面的局势。反正里面那个病秧子也掀不出什么大风浪来,去锦宫地方又偏僻,也不会有管事的见了指责他们——就算见了,又真的会指责吗? 可原本应该缠绵病榻的钟离寒霁此时却是面色如常的端坐在她先母妃坐过的大堂上,面前摆了个屏风。屏风后坐了一个男人。 男人青衣玉冠,看似颇有仪表,举手投足间却暴露了心中的焦虑——他的脸模糊不清,竟是用术法隐去了,不教他人看见。 后宫按理来说是不能入外男的,就连钟离宴与扶渊都要避嫌,更别说其他了。去锦宫虽然偏僻,可青衣男子仍不放心,若真叫外人看去了,说他和钟离寒霁私通,到时他可是有理说不清。钟离寒霁不会在意这点名声,嫁给自己还对她有好处;可自己就不同了,他不敢娶这么有手段的女人进门。 “仙君还是这么谨慎,”屏风后的女孩似乎在笑,“不过这样我就放心多了,等下映川郡主要过来了,就不多留仙君了。” 这是下了逐客令了,男人起身行礼,却没有立刻离开:“在下尚且还有一事不解,可否请公主解答一二?” “仙君请讲。”钟离寒霁和颜悦色。 “请问公主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恐怕不只是为了活着那么简单吧?”男人犹豫一瞬,还是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仙君多虑了。”钟离寒霁粲然一笑,“真的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而且寒霁想要的不仅是活在这一时,还想要长长久久的活下去。至于荣华富贵——这十几年来,我也受够了。” 男人透过雕花的屏风,深深地看了钟离寒霁一眼,钟离寒霁仍笑着——她第一次找他过来,也是这般笑的。 竟令他一殿之君感到胆寒。 她竟然知他养寇自重,知他要乱这江山风雨——且,没有丝毫恐惧。 “为什么要怕呢?”还未及笄的少女听了他的话竟然笑了起来,似乎是没听懂他的意思,不知道他要祸害的是她钟离家的江山,“仙君养寇是为了自重,取习洛书而代之,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又为什么要怕呢?再者,仙君与那位早就是恩断义绝,别说等到九重天不行了,就是现在仙君去投诚,恐怕对方也是不肯理的吧?既如此,仙君的命运就是与九重天紧紧连在一起的,我又何需担心?” ——通透至此,男子原本以为她知道这件他自以为隐秘的事情就已经很恐怖了。 钟离寒霁留不得——男人心里无数次有了这样的念头,可钟离寒霁把他拿捏的死死的,自己不得不暂时为她效力。 活下去?男人闻言冷哼一声,活下去用的着这么大谋划?他不信,却也懒得较真儿,拱了拱手就隐身离去了。 不多时,习妍就来了。 习妍来时,去锦宫的几个小太监正玩着嘎拉哈,几人正玩得兴起,并未注意到习妍的到来,直到一个不长眼的把嘎哈啦弹到了习妍身前,不偏不倚地砸到了裙面上,击碎了一个名贵的药玉禁步。 饶是习妍脾气再好,此时也是动了气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么一出应该不是钟离寒霁拿来羞辱自己的,她能拿捏得了自己,却未必能管束这些下人,不如…… 习妍端起了她郡主的架子,疾言厉色地教训了这些宫人,把那个小太监杀鸡儆猴的送去做苦役,最后再威胁众人,以后他们若是再有懈怠,下场会更难看。 去锦宫的宫人跪了一地,方才那几个玩嘎哈啦的更是叩头如捣蒜。 自己替钟离寒霁整顿了这些见风使舵的,钟离寒霁也应该承自己的情才是。习妍这般想着,面无表情地走进去锦宫的大殿。 习妍大大方方地对钟离寒霁行了礼:“公主今日召臣女前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钟离寒霁笑着让座,有些惊讶于主动上前撤掉屏风的侍女们的殷勤主动,她屏退左右,道,“寒霁就是想问问郡主,今日您去连远殿,是所谓何事?” 知道自己的行踪并不奇怪。习妍垂眸,四平八稳道:“小渊哥哥身子不好,家母托我去看看,稍些点心,劳烦公主挂念了。” “原来如此,那我也是应该去看看的。”钟离寒霁笑道。 “公主有什么事还是快说吧。”习妍冷声道,不想再与她周旋。 “听闻扶渊上神近来养了一对儿鹦哥儿,是也不是?” 习妍没想到钟离寒霁会问她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是。” “我给郡主三天时间,”钟离寒霁笑着比划,“三天之后,我要见到他们两个的尸体。宁儿的命与两只小鸟儿的命,孰轻孰重,郡主可要掂量好了。” 第42章 来历 习妍愕然。 渊哥哥养的那对儿鹦鹉?这有什么好要挟的? “好。”习妍应下,“可臣女怕五殿下不守信用,届时落得个与小渊哥哥反目,又换不来钟离宁的结果。” “你想要个保证?”钟离寒霁比钟离宁还要像钟离宴,可脸上神情却是钟离宴从未有过的,淡漠的眼里满是淡漠,“可是,凭什么呢?” 习妍没想到钟离寒霁会这般态度,刚想要挟她,就听得那人道: “郡主没资格和我提条件吧?大不了咱们挣个鱼死网破。”钟离寒霁起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习妍,“再说了,仅凭郡主一面之词,怎就能把宁儿妹妹的死算在我身上?” “你——!”习妍柳眉倒竖,一拍桌子,也站了起来,与钟离寒霁对峙。 “这里是去锦宫,不是你映川殿,”钟离寒霁似笑非笑,冲着习妍,轻轻拢起了五指,不知是要抓住什么,“郡主谨言慎行。” “……五殿下放心,三日之内,必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习妍咬牙切齿地咽下了这口气,心想来日必定得把这口恶气都撒在钟离宁身上。 习妍离开去锦宫后又去了一趟重华宫,和钟离宁说了一会儿话便回了相府。 关老将军与两位皇子离京那日,帝都下了不小的雨,天也阴沉沉的。雨珠从富丽堂皇的飞檐上滑出,形成一道道水线,如同美人珠帘。 潇潇暮雨,一番洗清秋。 钟离宴与钟离宁都来送了,只有钟离寒霁称病不出,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扶渊跟在钟离宴身后,初一给他撑着伞,他们谁也没说话。 快九月了,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关将军一行人早就没了踪迹,钟离宴却还立在楼头,雨停了,他的手擦过女墙上的水珠,把它们扫下危楼百尺。 直到天色昏暗,折影才出言提醒。钟离宴回过神来,看到身后仍立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是扶渊与钟离宁。 “从今往后,这皇宫内外,乃至——天下,都要由我一个人拿主意了。”钟离宴看着他们,声音和着水声淅沥与暮霭沉沉,“也要由我一人担责任了。” “二哥……”扶渊逆着霞光,一时看不清他的脸庞,只有微弱的光线潦草勾出钟离宴的轮廓。 “哥哥,不怕。”钟离宁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不管怎样,你都还有我、还有小渊哥哥,我们是一家人,亲兄妹,我们绝对不会离开你的。” 钟离宁年纪尚小,她不会懂什么是世事艰险,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钟离宴听了,也是一笑了之。 “二哥,之前的事是我太着急了些。”扶渊看着钟离宴,“我以后听哥哥的,我会陪着你,护着你。” “嗯。”钟离宴点点头,拉着他俩下去了,“我岂能不知你的心思,无非是担心我。可你也该想想,若真是老五因为你的话死了,以后难免遭人诟病。” “二哥说的是,”扶渊点点头,“你以后住在宫里,一定要万事小心,宫里不比东宫,人多,心思也杂。” “渊哥哥放心,我会照顾好二哥的。”钟离宁道,拍着胸脯给扶渊打包票,“我给他安排的都是我身边用惯了的老人。” 天盛十七年年九月,天帝不豫,太子监国,移驾曦月殿。 扶渊回去时,天已经黑透了,可初一还是远远地就看到了十五站在玉兰树下,正焦急地张望,看到了他们的车子,还匆匆地跑着向前迎了几步。 “怎么了?”扶渊来不及下车,挑开车帘问十五,“夜深露重,怎么也不多加件衣服?” “您可回来了!是郡主来了,下午就来了,等您到现在!”十五顾不得自己,跟着马车跑进连远殿,“定是什么要紧事!您快去看看吧!” “小鱼儿可说了是什么事?”扶渊心里奇怪,都这么晚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问了,但郡主没说,也不让我去催您。”十五扶着他下车,迎着他进去。 “小鱼儿,我回来了!”扶渊大步跨进殿,果然看到习妍坐在椅子上,旁边的小桌上摆了个食盒。 “有什么事吗?”扶渊以为那食盒里的是要给自己吃的东西,刚要打开,却被习妍给拦住了。 “十五,我和小渊哥哥有些话要说,你先下去吧。”习妍道。 “是。”十五福福身,便走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扶渊手从食盒上拿下来,在习妍身旁坐下。 习妍打开了那食盒,是制作精美的点心,只是放了一下午,已经冷透了。 “我昨天去找钟离寒霁了。”习妍单手撑着桌子,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个食盒,“她和我说,给我三天时间,弄死你身边那对儿绿衣使者,不然就要了宁儿的命。” “什么?!”扶渊愕然,想了又想,才道,“不是绿衣使者,男的叫初一,女的叫十五。”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管他们叫什么!”习妍有些急了,站起来,压低了嗓子,“哥,你这对儿鸟儿来历绝对不简单,不然去锦宫那位能惦记?” “你太子哥哥都查不出来的人,她一个深宫女子能查出什么?”扶渊反问,“倒是她说会要了宁儿的性命……” “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她的确能办到。”习妍又坐下了,“且不说钟离宁这些天来怪怪的,还有……我那日去找钟离寒霁时,哪有一点月夕宴时的可怜样子?她那时分明是装出来的!” “你先别急,”话说到这个份上,扶渊也猜到那食盒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了,八成是混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咱们该这么想:她既然敢让你去办这件事,就是不怕你把这件事情告诉我或者太子哥哥。” 习妍听了,忍不住挑眉:“你是说,她知道我会来找你?” “当然,你怎么会害人呢?”扶渊浅浅一笑,他不像习妍那么有精神,眉眼间已经有了倦意。说实话,扶渊也有些惊讶于自己知道这件事,能这么快的冷静下来去分析:“至于为什么是初一十五?大抵是我想要她的命,她便想恶心我一把吧。你仔细想想,她既然敢和你这么说,除了事关宁儿性命我们不敢怠慢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可能?就是她很有把握,无论如何宁儿的命都紧紧地攥在她手里,直到她得到想要的东西为止。” “她……她有能力,不管我们怎么保护钟离宁,无论是找太医、还是接出宫去,她都有办法下手!”习妍聪慧,一点就透。 “正是。”扶渊颔首,“可是她想要什么呢?” “她想要什么?”习妍的目光从扶渊的脸上滑下来,流到眼前的那盒点心上,“她现在自身都难保……还能求什么呢?” “她想活下去。”扶渊道,“这是她唯一的筹码,她不会轻易对宁儿做什么,不然我们一定不会放过他。” “那我们该怎么办?”习妍忙问,“我这个点心拿来也不过是装装样子,她知道我的行踪,搞不好是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 “夜深了,你先回吧,别叫舅母担心。”扶渊起身,“此事自有我和阿宴去办,你在家等着消息,保证还你一个全须全尾的钟离宁。” “嗯,那劳烦哥哥了,你好生休息,保重身体。”习妍见他这么说,心知自己一个人在连远殿呆到这个时辰已是不妥,便起身告辞了。 扶渊送她出门,看着车驾远去,不禁回想起方才习妍的话来。 钟离寒霁放着别的不管,为什么偏偏要初一十五呢? 他们根本没见过几回——不对,是根本就没见过。怎么?难道杀了初一十五,她就有活路可走了?钟离寒霁知道自己动了杀心,想要报复自己理所当然,难道没了初一十五,他还能出了什么事不成? 微风拂过。 “初一十五,你们和我来一趟,我有话要问。” 进了大殿,扶渊在上首坐定,才道:“说罢,是谁派你们来的?” 初一闻言,神色一变,“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上神明鉴!我们跟着上神,绝不敢有贰心!” 言罢,还把愣在当场的十五给拉了下来,两人一块儿跪着。 “方才习妍都与我说了,”扶渊凉凉地扫他们一眼,“要说打听人这事儿,东宫的确不如映川殿。” “上、上神,不管我们是哪里来的,我们都是把上神当亲主子看待的,都……”十五慌了,一个不慎就说了出来,被初一给扯住了。 “怎么?是如果你们说了,我就断不会留你们在连远殿了?”扶渊起身,走了下来,当着他们的面打开了那个食盒,给她们看里面色泽鲜艳的糕点,“倒不是我怀疑你们,既然太子殿下说没问题,我绝不会怀疑;可有人买了你们的命。我再能耐,也不至于让身边的人都被别人惦记吧?” 初一抬头,刚想说话,就被扶渊打断:“先别着急编故事来骗我,再多想想,编得圆满些。” 初一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事到如今,咱们就和上神说实话吧!”十五道,哭丧个脸,“之前侯爷不也说过吗?上神疑心重,若是不清楚我们底细,是万万不会用我们的!” “侯爷?哪个侯爷?”扶渊挑眉。 “回上神,我二人本是遮月侯座下弟子,”初一低着头解释,“是老侯爷的弟子,师父与师娘云游之前,命我二人来云都帮衬上神。但又嘱咐我们若非上神怀疑,万不可暴露我们来自云都一事。” “那最后怎么又在嘉兴楼那种地方?”扶渊又问。 “我们最初是找岔了地方,后来好不容易到了帝都,又不知怎么才能见到上神,当时饭也吃不上,幸有垂影小姐收留,我们才得以追随上神。”初一声线平稳,不似作伪。 初一这话说得漂亮,十五忍不住在心里给他比个大拇指。 “你的意思是,”扶渊背着手,在他们面前踱步,“当时的事儿都是咱们有缘?” “正是正是!”十五听不懂扶渊话里的意思,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使劲儿地点头。 初一则是给他磕头,其余的一句话也不说。 “老侯爷不欠我什么的,为何对我这么好?”扶渊问他,“还有,你们在这里的事情,云垂野知不知道?” “这件事上神问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啊。”初一低声道,他又拉了十五一把,“但少主是知道这件事的,师父临行前也嘱咐过少主要多关照您。” “你们少主给的‘关照’就是给我下药?”扶渊忽然笑了,眼中凶光毕露。 “上神明鉴,那绝对不是少主做的!”初一不知哪里来的底气,高声道,可一对上扶渊的眼神,声音又低了下去,“……定是有人陷害,初一只求上神明鉴。” “原来是老侯爷的高徒……”扶渊还是想不明白,这到底与钟离寒霁能有什么干系?还是说…… 至于老侯爷,似乎自他幼时待他就不错,可是,为什么呢? 扶渊想不通,便搁着不想。总之钟离寒霁想要初一十五的命,他是绝对不会给的。 “我既清楚了你们的来历,便也不会咄咄逼人地赶你们走,以后别藏着掖着就是了,没有第二次。”扶渊瞥了他们一眼,见两只小鸟面上皆有喜色,连忙转了话锋,“不过你们少主,我得再考量考量。” 小鸟儿们又蔫了下去。 “我有个事要问你们,”扶渊在习妍方才坐过的地方坐下,“如若……如若我要悄无声息地杀一个人,不管他身在何处,身边有什么高手神医,我都能杀了他,且不教人怀疑,该怎么办?” “下蛊!”十五不愧是老侯爷高徒,几乎是脱口而出。 初一瞪她一眼。 “你瞪我做什么呀?!”十五不乐意了,回敬道,“师父不也说过吗?我们既然跟了上神,那便只能认上神一个主子!” “那也不能由着上神杀人!”初一低声呵斥。 “我不是要杀人,我是要救人。”扶渊解释道,又问十五,“那除此之外呢?” “再没别的了。”十五摇摇头。 八成是蛊毒。扶渊心里盘算了一下:“吃了我的血便好?” “是,不过也要看是什么蛊,普通些的稍微用些就成,顽固的便不太好弄。”初一道。 “能治就好,能治就好。”扶渊点点头,“初一,你明儿一早,就去相府找小鱼儿,让她去去锦宫,拖住钟离寒霁;十五,你陪我进宫。” “是。”两人颔首,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第43章 去锦 扶渊向来做戏做全套,第二日找了个与他身量相差无几的小厮扮作自己进宫去寻钟离宴,待下朝后将此事与钟离宴说明。自己则乔装打扮,与十五一同去了重华宫。 到了重华宫,钟离宁竟还未起,二人只好又等了小半个时辰。 钟离宁来时,扶渊看到了她头上别着那支他前段日子送的金步摇。 “小渊哥哥?怎的这么早就来了?”钟离宁打着哈欠,看到了扶渊二人,“哥哥今日怎么这般打扮?不用上朝么?” “我告了假。”扶渊解释道,“吃饭了吗?如若没有便和我一起用早饭吧,我带了你平时爱吃的糕点来。” “小渊哥哥,有什么事吗?”钟离宁仰着脖子瞧他,长长的流苏扫过肩膀。虽然好奇,她还是乖乖地在桌子旁坐下,给扶渊舀了碗粥。 “没什么事,就是不想去。”扶渊道,“你不知道,他们有些人真是欺人太甚!” “可宁儿听女傅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有的人是故意而为之没错,可有的人不过是被有心人蒙蔽,哥哥与他们好好说说,不就行了?”前朝的事,她也略有耳闻。大事她不懂,但她知道两个哥哥都是十分辛苦的。 “可……可我身子弱,与当年中毒脱不了干系,这些他们都不知道,我又能如何解释?”扶渊犹豫道。对着宁儿,他几乎毫不设防,险些把之前给祈知守放血的事也说出来。 “那小渊哥哥便只能做一名君子了。”宁儿严肃道,跟个小大人似的,“不过也的确是他们无理取闹,去北境一个月的是你,又不是他们,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嘴。” “你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庄镇晓的感觉,”扶渊打趣道,“就是天时院的那个大师兄。” “哦哦哦我知道我知道!”宁儿弹指破功,点头如捣蒜,“你一定见过他了对不对?他……人到底怎么样啊?是不是个好相与的?” “应该……挺好相与的吧?其实我与他也没说过几句话。”扶渊如实道,他觉得庄师兄此人不能单纯地用好不好相与来评判,“但人肯定不错。” 他看着钟离宁满眼春光的样子:“你也喜欢他?” “当然!”钟离宁被扶渊点破,脸上一热,“谁不喜欢他?那……那脸蛋儿、那气度,岂是凡夫俗子可比的?” 可惜庄师兄心有所属了,扶渊小小地为钟离宁可惜了一下,不过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宁儿她还有机会:“那……宁儿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我喜欢我配不上的那种!”钟离宁简洁明快。 扶渊:“……” 他实在是想不出来,能有什么是钟离宁配不上的。就算是庄镇晓,扶渊也觉得钟离宁绰绰有余。 “那……小渊哥哥呢?”小女孩儿问他,一双大眼满是好奇。 “你说得对,”扶渊道,“谁不喜欢自己配不上的呢?” “周师姐。”钟离宁一副“我都懂”的样子。 “不是!”扶渊连忙解释,“我那日是去找她弟弟周同尘的,你不要听小鱼儿胡说!” 钟离宁明显不信,可也不再追问:“那小渊哥哥明日去上朝吗?” “自然要去。”扶渊道。 “那……你和咱哥说说,让他给我再请个师傅,不用再教什么女工琴艺了,给我请位讲政事的先生,岂不实在?” “我看你是不想学女工什么的吧?”扶渊佯板着脸,“你自己和阿宴说去,我可不管。” 钟离宁吐吐舌头,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吃东西。过了一会儿,才道: “小渊哥哥带来的是什么?怎么也不见你吃?” 扶渊见钟离宁脸色有异,便爱怜地看着她:“专为你准备的,是不是很想吐?” 钟离宁一脸菜色地点了点头。 “那便去吧。”扶渊叹气。 又过一会儿,钟离宁才慌慌张张地来了:“五姐姐!五姐姐她——!” “她怎么了?”扶渊起身。 “她想害我!”钟离宁跑过来,扶着他的手坐下,泫然欲泣,“哥哥,就、就月夕宴那日,她把我拉到那里……对了!我当时是看到了萤火虫,便拉着五姐姐去,可地方实在太偏,我不敢去了,她便不由分说地把我拉过去……还……还……” “还怎么样?” “还让我吃土!”钟离宁委屈道。 “吃土?”扶渊这才想出其中关节,他忙把那日保存的土拿给十五看,又问钟离宁是否还记得她疏远习妍与自己的事。 “不记得了……”小姑娘怯怯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扶渊便再不忍说什么了。 “上神一直带着这抔土?”谁知十五只是打开闻一下便又合上了手帕。 “有何不妥?”扶渊对上十五的眼神,自己也猜出了七七八八,“走,我们去去锦宫,路上说。宁儿你就在这等着,一会儿阿宴会来。” “那些点心公主务必全吃了,该吐的都吐出来。”十五临出门也不忘嘱咐中钟离宁。 “那土到底有什么问题?”路上扶渊问她,健步如飞。 “这是养蛊的土!有剧毒!上神你整日带着怕是……”十五要小跑才能跟上他。 “这不没事吗,”扶渊担心习妍,他是真没想到钟离寒霁能这么厉害,“那宁儿呢?她不是说钟离寒霁让她吃土……” “六殿下没事!她是连土带虫,毒都被蛊虫给吸去了!” “那就好。”扶渊点点头,三步并两步地跨进去锦宫大门。 “上神!公主与郡主正在里头说话,容奴婢通禀……” “小鱼儿!你没事吧?”扶渊与十五不顾阻拦,闯了进去。 “我……我没事……”习妍被他们吓了一跳。 “郡主?”钟离寒霁饶有兴致地看了十五一眼,“这是怎么回事?” “事情都办妥了?”习妍不管她,起身走到扶渊身旁,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妥了。”扶渊点点头,还想开口,胸口却一阵剧痛——竞和那日一模一样! “钟离……寒霁,是你?”扶渊一阵头晕目眩,扶着墙勉强站定了,“是你……” “是我什么?”钟离寒霁毫不慌乱,看着扶渊的目光犹如网里的猎物。 “给我下毒的不是云垂野,”扶渊稳住心神,喘了口气,“……是你,宁儿不过是个幌子,初一十五也不是你想要的……你真正的目标……是我。对了,关内侯七杀,怕也是你的杰作吧?” “没错。”钟离寒霁点点头,她不知道还要遮月侯这一出儿,但心里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上神,您很聪明嘛。不过七杀上神实在称不上杰作,残次品罢了。” “我们谈判吧,”扶渊让习妍十五扶着自己起来,坐在方才习妍坐的玫瑰椅上,“你想要什么?” “我要活下去。”钟离寒霁道。 “可以。”扶渊脸上已经淌下了冷汗。 “我要活得长长久久。”钟离寒霁嫣然一笑,“我这里还剩一些,你知道的,蛊虫。上神吃下去,送我出宫,送我离开九重天,从此我与钟离家、与九重天,再无瓜葛。好么?” “我怕你弄死我。”扶渊已经有些看不清东西了。 “别怕,你身边有云侯的弟子。”钟离寒霁的神色忽然狠毒起来,“别犹豫了,毒发了就是周二爷也救不回来。” “……好,蛊虫给我。”扶渊咬牙。 十五颤颤巍巍地上前接了蛊虫,又颤颤巍巍地递给扶渊。扶渊前一刻还说得大义凛然,等看到蛊虫的模样真是连哭的心都有了,这钟离寒霁是正常人吗?正常人能天天养着这个玩意儿? 习妍被唬得话都不敢说一句,还是十五看扶渊的脸色比哭还难看,便心一横,自作主张地给他硬灌下去了。 扶渊下意识地挣扎,可怜十五挨了好几脚。连习妍都惊醒过来按住他。一番折腾,好在蛊虫是吃下去了。 是恶心了些,不过须臾胸口便不疼了。 做梦一样。 “请吧,五殿下。”扶渊擦了脸上冷汗,起身对钟离寒霁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还未及笄的女孩儿冲他浅浅一笑,那张脸太像钟离宴,笑得众人皆胆寒。 “这个给你。”钟离寒霁递给他一把匕首,扶渊接过,想也未想就把它抵在自己脖子上。 “小渊哥哥!” “上神!” “没事。”扶渊道,心想钟离寒霁的确是个狠人。 她真的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小丫头? “我就最后问一句,冯昭仪——”手一抖,刀刃就划破了皮肤,鲜血顺着脖子流了下来,扶渊忍不住“嘶”了一声。 “那我也最后奉劝一句,不该问的别问。”钟离寒霁冷冷道,一步跨出了大殿。 是秋高气爽,阳光灿烂。 她深深呼了一口气。 钟离宴匆匆赶来,看着他们这个架势,也不敢轻举妄动。习妍向他说明了情况,钟离宴便也不含糊,立刻令人给他们开道,力求把影响降到最小。 “你就要自由了。”快到宫门时,扶渊忽然道。 “嗯,没错。”钟离寒霁嘴角微微翘起,眉眼间终于有了少女的清新明快。 “那能不能换个手,我右手有点儿酸。”堂堂上神这么一说,竟还有些可怜巴巴的意味。 钟离寒霁有些意外他这个时候还会说这个,想了想,觉得他也整不出什么幺蛾子,便痛快地给他换了。 “此一别,也许就是永别,”扶渊小心斟酌着词句,“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你想知道什么?”似乎是心愿即将达成,钟离寒霁并不介意扶渊的话。 “嗯……”冯昭仪的事他是不敢问了,八成就是他想象的那样,“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初一十五的身份的——就是跟在我身边那对儿小鸟。” “我知道的事多着呢。”少女回头,冲他笑了一下。她打量着扶渊尚且稚嫩的脸庞,还是懵懂与无知。便又道:“上神聪慧,就算我现在不说,你以后也会知道的。” 扶渊还想说些什么,钟离寒霁便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天机不可泄露。” 同时扶渊脖子上也多了一条浅浅的伤痕。 钟离寒霁没有让扶渊送得很远,她让扶渊登上角楼,看着自己离开。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扶渊发现自己再也感觉不到钟离寒霁的气息了,就像人间蒸发一般。锋利的匕首“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扶渊想了想,又捡了起来,拿着它下了楼。 临下楼时,他看到了正午阳光下遥远又荒僻的去锦宫。无论外头阳光如热浪还是如什么,那里边都是冷得沁骨。 扶渊摇摇头,下楼去了。 第44章 文山 是夜,文山殿。 周同尘独自跪在祠堂里,虽然底下垫了蒲团,但膝盖还是火辣辣的疼。 ——该死的,这都什么时辰了,竟然连口水都不送来。周同尘早上上朝走得急,来不及吃饭,下了朝回家之后又见着了遮月侯死皮赖脸送来的礼物,激动之下“顶撞长辈”被罚进祠堂,从里头跪着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过,现在他是饿得头晕眼又花。 应该没有人会相信,文山殿的周氏的长子长孙,不仅不是什么锦衣玉食,还是三天两头动辄打骂,动家法、跪祠堂,甚至连饭都吃不上的可怜虫。 他吸吸鼻子——姐姐说得对,自己也许不该回周家淌浑水,文山殿早就没了他姐弟二人的容身之处了。 可他又不甘心,明明自己才是嫡长子,明明年少有为的是自己,为何要由着他那群庶弟庶妹们把家业给分了去?他与他姐姐,一个在文山殿,一个在无名宗,都要拼出一片天地来,好叫那些人谁也不敢小瞧他们姐弟。 但他真的好难受。周同尘想起了周和光,姐姐闭关还顺利吗?列祖列宗保佑,可一定要让姐姐成功破境,我都在这里跪了一天了…… 就在周同尘虔诚的给牌位们磕头的时候,文山神君进来了。 老人上了香,在他身旁坐下:“尘儿,你在拜什么呢?” “回祖父,孙儿拜的是周家的列祖列宗。”周同尘规矩道。 “那你求什么呢?”老人又问。 “求文山殿风雨不倒,荣耀千年;求祖父健康长寿,平安顺遂。”少年低声道。 老人点点头:“就这些?” 周同尘垂首:“是,就这些。” 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周同尘的嗓子已经哑了,文山君听着,也没有半点怜惜的意思。 “今日之事,你可知错?” “孙儿不知。但遮月侯绝非姐姐良配,还请您三思。”周同尘再拜。 “你们姐弟两个倒是懂得互相扶持,”文山君道,语气却不像是在说自己的孙辈,“那你又是怎么想的呢?总不能是因为光姐儿一句话,就想着推了这门婚事。就算她日后能接任宗主之位,遮月侯夫人,也不算辱没了她吧?” “长姐婚嫁之事,原本不该我这个做弟弟的置喙。”许是因为多说了几句话,他嗓音没有那么难听了,“可姐姐是您的长子长孙女,又是文山殿嫡女,所以她的婚事与文山殿息息相关,故而孙儿不得不管。” “哦?说来听听。”老人眉头耸动,似是颇有兴致。 周同尘咽了口口水,定了心神,才继续道:“姐姐是文山殿的女儿,也是无名宗的弟子,因此婚配之人应与母家有所助益,也不能违背师门道义。而遮月侯虽有爵位,近年来生意也愈发好,但这些终非长远的利益。云都与南溪始终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怎会允许边关守将与帝都内臣结亲?” “可如今陛下不豫,我周远宜的孙女想嫁谁,他管不了了。”老人摆摆手,浑浊冷酷的目光直射周同尘。 “祖父……”周同尘万万没有想到老人会这么说,“您这是什么意思?” “那你呢?和太子、还有那小上神混在一块儿,又能闯出什么名堂?”老人神色严厉,说起话来仍是中气十足。 “太子乃中宫嫡出,众望所归,孙儿跟着他有何不可?”周同尘坚持道。 “好一个众望所归,”老人起身,悠远的目光扫过一个又一个牌位——他文山殿,乃是开国辅运之臣,“你所求的,不就是我这个位置么?你跟在我身边,等时候到了,这个位置自然是你的。” “轻易得来的,我不想要。”周同尘摇摇头,脸上血色全无,“只有自己争来的,才配得上我。” 文山君见他这副执迷不悟的样子,心中竟是少有的急躁,只是面上不肯露一分。他孙辈虽多,可能靠得住的却少,如周同尘这般的更是只有这一个,便索性给他把事情说开了:“你方才说与云侯结亲,无非是眼前之利,殊不知如你这般过早表态甚至是一棵树上吊死,更为不智!你就这般确定,太子能够安安稳稳地坐到那个位置上去?那小侯爷想娶光姐儿,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若新皇是他云家扶上去的,那他云家以后封个君位也是可能的!我看你才是目光短浅!” “孙儿不是目光短浅,是想做个忠臣。”周同尘忽然抬头了,毫不避讳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忠臣!”周远宜忽然哈哈大笑,“太子给了你几分真心?还是为着那小上神之前救过你一次?” “都不是,孙儿只忠于自己。” 周远宜万万没想到周同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颇讶异地打量了他一下:少年脸色灰败,眼里亦无多少神采,明明已经坚持不住了,却还是倔强地跪着。 “我知道您不理解我,”见文山君不言语,周同尘便又开口,“如果我说,我日后不跟随太子殿下,您能否同意给姐姐另寻一门好亲事?寻一门合姐姐心意的?” 周远宜想起了周同尘说过的庄镇晓,那孩子没身份没根基,性格也不讨喜,他自然是不同意的。 “您不会同意的,所以我不会妥协。”周同尘没等文山君给出答案,自顾自地说,“若能扶持太子登基,那除了习相与上神,功劳最大的便是我。我不像祖父与遮月侯一样,有资本在局势明了时再表态。唯有拿这条命去搏一搏,才有出头之望。” “有志气。”周远宜对于他的忤逆没有大发雷霆,而是赞许一笑,“你有这样的志向,我自然高兴,也允你出去见见世面。可你也别忘了,你与光姐儿到底是文山殿的人,婚姻大事都是由不得你们的。” “孙儿多谢祖父提点。”周同尘叩首。 “还有一事:方才我问你你可知错,你只说与云家联姻一事,其实,你还有一错。”文山神君大发慈悲,决定把事情都给他点透,省得整天在这里跪祠堂浪费时间,“你父亲宠妾灭妻,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他房里胡氏最受宠,再加之有家世,又有诰命在身,你区区一个四品侍郎能动得了她?让你父亲厌弃她的法子多的是,除掉她的法子也多了去了,你甚至不必自己动手。” 周同尘明白了他的意思:“孙儿受教。” “嗯,回去吧,明日大可请一天恩假,不必勉强。”周远宜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衣袂飘飘地离去了。 周同尘目送祖父离去后,也撑着地艰难地站起来,小心地挪了出去,挪到门口,才敢小声地唤:“檀翡,你在么?” 树后头忽然冒出个穿雀蓝短袍的小厮:“少爷,我在这儿。” “嗯,扶我回去。” 周家长房就在文山殿东面,周同尘住得偏僻,回去要走好一段路。檀翡搀着周同尘,两人一瘸一拐,走得甚是艰难。 “这可怎么好!”檀翡急了,“少爷,要不然我背您回去吧?” “你背不动的。”周同尘摇摇头,“你先把我放下吧,去给我找点吃食和水,顺便拿点儿消肿的药。然后在去向朝廷报一声,我明日告假。” 檀翡应了,给周同尘安顿在一间下人住的空耳房里,便匆匆离去。 祖父说得没错,他想要神君之位,必定是要过他父亲那关的,就算钟离宴继承大统,成了天帝,也没能力单给他封一个君位。再说了,新封的又如何比得了文山殿的基业?但他父亲这里,他必须解决了胡氏,打压胡氏的儿女,让他们再没有继承君位的资格才行。 他外祖曾经也是名门望族,世代簪缨,可一朝没落,父亲就大肆纳妾,胡氏就是那时候进的门,胡家是皇商,依附周家是两家获利的事,所以纵然他父亲宠妾灭妻,每每闹得家宅不宁,祖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周同尘回想着与祖父的对话,想来如今能借的势,便也只有上神了。 却说扶渊这边,费了不知多少力气才把蛊虫吐干净,本就怕虫的扶渊对于蛊这玩意儿更是深恶痛绝,他与钟离宁两个,都是除了早饭什么也没吃,只半死不活的躺在榻上感慨着人生无望。 “现在你知道了吧,你那五妹妹到底是什么人。”三个孩子就待在钟离宁的重华宫,扶渊也不忌讳钟离宁,直接问钟离宴。 钟离宴毫无生气地点了点头,今天是他正式监国的第一天,就出了这档子事,本来在朝堂上还好好的,边关一切顺利,也没什么水患旱灾,谁知一下朝初一来报钟离宁的事,一开始他还不信,等看到钟离宁苍白的小脸儿,又看到扶渊拿着匕首随时准备自刎的样子,他真觉得瞬间就老了百来岁。 “不过咱们不管五姐姐,真的没事吗?”钟离宁竟然还在担心要害她的人。 “不是不管,连我都探查不到她的气息了,可能是真的不在九重天了。”扶渊解释道,“邪门,是真邪门。那蛊虫到底是怎么来的?” 外面候着的秋锁见主子们也不用膳,只这么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都误了时辰,这么晚了,上神早该出宫,太子也该回曦月殿了。 折影与初一十五也着急,几个人一合计,便让折影进去请几位主子了。 折影战战兢兢地去了,谁知钟离宴并没有任何不悦,他让秋锁好生看顾钟离宁,便带着扶渊离回了。 “左右今日晚了,宫门也锁了,你今晚不如和就和我去曦月殿,也好看看父皇。”钟离宴道。 “嗯,好。” 天帝还是老样子,虽然不见好转,却也没再恶化了。 “陛下瘦了。”扶渊看了看,才道。 “是瘦了。”钟离宴拉他出去,去了他睡的偏殿,“走吧,回去再说,难不成你还想睡龙床上。” “我怎么没睡过?”扶渊笑了,由着钟离宴给他拉出去,“小时除了小鱼儿,陛下最宠我。倒是你,我看你是嫉妒。” “我嫉妒什么?”钟离宴拿看白痴的眼神看他,“本殿不稀罕。你别说这些了,今日是有要紧事和你说的。” “什么要紧事?”进了偏殿扶渊才问他。 “还能是什么要紧事,是祈知守。”钟离宴自顾自地宽衣,“本来就说好月夕之后就把他送到嘉兴楼的,这几日发生的事太多,这才耽误了。” “哦,你不提,我竟然都要忘了。”扶渊抢了里头的位置,这偏殿不似太子殿床大,睡外面容易掉下去,“这几天……哦,对了,那毒倒不是云垂野给我下的,应该是我那日闻了沾蛊毒的土,毒粘在了嘴上,这才……” “不过他要娶周师姐,我们还是要防着点,谁知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钟离宴道,“那祈知守这事呢?你怎么打算?” “舅舅怎么说?”扶渊问道。 “舅舅说全看你,不过要越快越好。毕竟只有半年。”钟离宴道。 “嗯,那便这几日。”扶渊应了。二人相顾无言,再看也看不出什么花来,只好吹灯睡下。 扶渊做了一个梦。 梦到的是他小时候的事。 他甚至不确定,这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了。 “陛下?”他轻轻推门,探头瞧了瞧,看大殿里没人,便轻手轻脚地摸到了里间。 天帝倚在软枕上,正在看书,见他来了,便把书收了起来:“这么晚了,是习娘娘让你来的吗?” “不是习娘娘。”因为是夏天,扶渊连鞋也没有穿,赤着足就跑过来了,披散着头发,只穿了里衣,“阿宴哥哥睡着了总踹我,我睡不好,就偷偷来陛下这里了。” 钟离乾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不过是五六岁的娃娃,竟然能记得重华宫到曦月殿的路:“没人跟着你吗?” “都说了小渊是偷偷来的啦,”小孩儿吐吐舌头,“陛下,今晚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这可是龙床,也是你个小娃娃睡的?”天帝板起了脸,心想扶渊身边侍候的得多几个修为高些的了,“再说,怎么过来也不穿鞋,以后不许了。先给我看看,伤着了没有?” 踩在地毯上的两只小脚丫往回缩了些,钟离乾一瞧,他踩过的地方竟然都蹭上了些许血迹。 “怎的这般不小心。”钟离乾轻飘飘地责备一句,下了床亲自把扶渊抱上去,又叫守夜的太监进来给他上药包扎。 “疼吗?”天帝问他。 “疼。”扶渊点头,“所以我回不去了,得留下来和陛下一起睡。” “朕可以叫人给你背回去。”钟离乾见他煞有介事的样子,心中喜欢,便有意逗他。 “不行不行!陛下,小渊求求你了……”小孩抓住他的袖子摇晃。 钟离乾就抵不住小孩子撒娇,也不再逗他,让人给重华宫送个信,便让扶渊在曦月殿睡下了。 “陛下,”扶渊躺在里面,侧身瞧着钟离乾,“我有件事想和您说。” “什么事?”外面的太监熄了灯,但月光很亮。 “我能喊你父皇吗?和阿宴哥哥一样。”扶渊半张脸藏在被子里,只留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声音悄悄的。 “不行。”钟离乾立即拒绝,把被子掖在扶渊下巴底下,“睡觉不许蒙脸。” “为什么呀?”扶渊委屈地望着他。 “为什么?因为外头有一群多管闲事的坏蛋,他们要是知道你喊我父皇,就把你抓走!”钟离乾吓唬他。 “……那我偷偷叫。”扶渊贼心不死。 钟离乾还是摇头:“他们神通广大,还是会知道的。” “那我就叫一次,就一次,求你了。” 钟离乾叹了口气,心软了。 “父皇。” “嗯。” 第45章 虚实 翌日没有朝会,二人起得都迟。扶渊醒时,见钟离宴人压根儿不在床上,被挤到外面的小榻上去了。他竟也不觉得羞愧,和折影说了一声,便带着初一十五回了连远殿。 他琢磨着得去天时院一趟。舅舅和他说过,祈知守光有自己的血不行,他在众人面前露面这么久,有心人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气喜恶,所以得让祈知守一举一动,全都得学他。 好在祈知守天资聪颖,与扶渊相处时间不长便有了八分相似,这回扶渊再去,也给他壮壮胆。 就便还能看到庄师兄。 谁知等他到了天时院大门口,守门的弟子面色不佳,没直接请他进去,而是让他稍等,过了一会儿,竟是师兄弟三人都来了。庄镇晓只说如今天时院不便待客,能否今日去连远殿,扶渊连忙应下。他看这三人脸色:庄镇晓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祈知守戴着面具面容看不真切,便只有曲归林面色难看,比起守门弟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记得,因百里书院的山长上书说自己出自天时院,便想让书院的学生们住在天时院,两个学院的弟子也好切磋切磋,钟离宴不知他们师兄弟之间的过去,只道天时院够宽敞,便想也没想便批准了。难不成是因为书院的人给他们搅和的?扶渊想起百里恢弘那个德行,心想还真有可能。 果真如扶渊猜想一般,除了主角祈知守,剩下两个出来就是避难的。因着山长师叔锲而不舍地骚扰他们师尊,整个天时院都是鸡飞狗跳。国试在即,庄镇晓此番甚至还拿了书具出来。 可能是被百里山长祸害的连个清净地方都不剩了吧。扶渊悲哀地想,打心底里可怜了一下庄镇晓,又去恶毒地揣测百里山长的用心,他老人家该不会是想用这种下作手段祸害整个天时院吧? 却说天时院里,不管是本门的弟子还是书院来的,都远远地避着月院长书房那边,跟着自己的夫子勤恳读书,唯恐被波及了——真正的受害者,也不过是这几个离得近的门内弟子而已。 其实月院长与百里山长也不是没有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过,只是每次都不欢而散,也不知百里山长都对院长说了什么,三次倒有两次都是被扔出来的。 要说这百里山长,别的优点没有,恒心倒是数一数二的。 “大师兄?”百里恢弘又来了,他见月如期没有赶自己,便放下一半儿的心来,轻手轻脚地进去了。 “若还是昨日之事,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月如期在整理交给礼部的试题,这几日被百里恢弘搅的,让朝廷那边都派人来催过两回了。 “不是昨日之事,”百里恢弘自顾自坐下,“是我想明白了。” 月如期手一顿,抬眼看他:“你想明白什么了?” “我以前只顾着咱们的事,却因此忽略了别的。”堂堂百里山长也不是傻的,他曾经也在大朝试里摘过魁首,“祈知守那孩子,是你们的‘变数’,对吧?” “什么变数不变数,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月如期摇了摇头,重新把精力放在试题上。 “肯定不是遮月侯想的,他没那个脑子。是你计划的,都是你,对不对?”百里恢弘继续道,一双眼死死地盯着月如期,“师兄,我这是在劝你迷途知返!” “迷途知返?”月如期冷下脸来,“知守如何,全是他自己的选择,你我皆无可置喙。至于云侯,这么些年来我倒是看清楚了,咱们这些人全是执迷不悟,独他一个看得清楚明白!” 百里恢弘本想诈月如期一下,不成想却听到月如期对他说这些。在他的印象中,云垂野不是爱搅和是非之人,可最近遮月侯和周家大小姐的事传得有鼻子有眼儿,一时间他也拿不定主意了。 “云垂野和你说了什么?”百里恢弘追问,“我知道了,扶渊上神这般,根本就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而是他云垂野从中作梗吧!” “上神的事,你不必再管。”月如期收了卷子,拿封条封好,准备打发了百里恢弘就给礼部送去,“至于侯爷,他如何,又与你何干?” 百里恢弘不服,刚要反驳,便听得月如期继续道:“你不是想知道侯爷他到底和我说了什么吗?那我便把你死后所有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百里恢弘愣住。 也是在天时院,他的书房。 云垂野翻着月如期给的古籍,那本书有年头了,纸又黄又脆,被他翻得哗哗作响。月如期看着心疼,却也不好出言提醒。 男人看完了,随手把册子放下,问他:“这就可以了?” “书上说的还倒是其次,只是有一条,侯爷须得铭记于心:一定要心无杂念,全心全意。”话虽这么说,可月如期心中却道这小侯爷好大的口气,连他天时院最难、甚至是没记载有人成功过的秘术都这般不屑,而他月如期,就算是有扶渊助力,也是没有多少把握能成的。 “我看须得静心的是月院长。”云垂野又把那册子拿起来,随意翻了翻,“毕竟我们不一样,您失去的是挚爱,没了就是没了。而我云家,倒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就算失败了,对我也没那么打紧——当然,能成功最好。” “是么,那就好。”听了这般戳心窝子的话,月如期竟也不生气,像是心都随别人去了一样。 云垂野觉得月如期状态不对,心平气和得有点儿过了。不过这样也好,算他将功抵过吧。 接下来,便由月如期布阵,云垂野在旁边坐着吃茶,看看那本古籍,再看看他。 “院长这是什么意思?”云垂野起身,走到他身边,指着他方才画的阵,“书上可不是这么写的。” 这小侯爷看似什么都不管,却也精明得很。月如期想着,道:“我想把云杪也带过去。” “……”云垂野起身,看他把最后一笔画完,才道,“我觉得院长此举不智,难道您忘了山长是怎么死的了?难不成他的死就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什么意思?”月如期心里的死水终于被云垂野给搅和了。 “院长何必叫他们还记着以前的事。”云垂野道,“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生活。” “侯爷的意思,是不想再……”月如期仰着头看他,满眼的不可置信,“你怎么——你怎么如此凉薄!难道除了你云家,旁的人你再也不想管了吗?!” “我凉薄?到底何为情深何为情薄,院长就说得清么?”云垂野沉下脸的样子,颇有几分当年老侯爷的威势,“若非因为你,百里山长能有今天?!他早就安安稳稳地教书育人去了!” “……以前我问上神,说侯爷到底是个什么性子。”月如期缓了缓,继续道,“上神和我说,烈火冰河。我那时不明白,到如今才算懂。”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需要你清楚。”云垂野漠然道,“山长如何,其实我管不了。你若执意如此,势必给自己留麻烦,把他再往老路上拖。至于我的事,也请院长不要管了。” 月如期心意微动,却没有下定决心。他拼这一遭,求的只是百里恢弘一个,若他也没了,他又何必如此,何必在云垂野这里受气。 “好,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也不劳侯爷烦心。”月如期道,他定了心神,对云垂野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请侯爷坐坤位。” 云垂野依言在正北坐下,月如期坐在对面主位,两人一起,发动了阵法。 百里恢弘听得认真,因为月如期这般轻松就与他说这些,他担心是师兄在骗自己。可师兄所说与自己的推测别无二致,便也渐渐地打消了疑虑。 “喔,这云侯,果真薄情。”百里恢弘听完评论道,“师兄你是被他给蛊了!原来你当时赶我走,就是为了……” “到也不全是,当时出了些岔子。”月如期淡淡道,“本来是没什么的,可谁知到了最后,五殿下忽然杀了出来,险些把云侯给拉出去。” “原来如此!”百里恢弘像听说书的,“我说呢,最近宫里传出许多流言,原来如此,这就解释得清了。” “云杪,”外面天已经黑了,贴了封条的盒子也没送出去,“我现在是真后悔,后悔当年没听侯爷的劝。” “所以你便赶我。”百里恢弘道,“师兄,以前是我莽撞,可如今——” “如今更是不行,”月如期摇摇头,“说句大不敬的,陛下情况很不好,若是赶上国丧,这国试也不必办了。太子根基不稳,以后皇位到底是谁坐根本说不清楚。等国试完了,你就领学生们回去,安心读书,等天下太平了再出来考试做官不迟。” 明明是掏心窝子的话,百里恢弘听着却难过:“那天时院怎么打算?” “既是第一学院,自然是要维护正统,与太子殿下一条心。”月如期道。 “我不回去,”百里恢弘反驳道,“帝都都这样了,我又怎能让你一个人涉险?师兄你若是不收留我,我就去投奔太子殿下,他总会收我的。我书院学子不比你天时院的差,我们读书亦不忘救国。” “冥顽不化。”月如期没有说是留他还是不留,“那云侯的事,你也别再跟着掺和了。” 晚上庄镇晓和曲归林回来时,看到师尊与百里师叔相处的十分融洽,心中都很是惊讶,尤其是知道更多内情的曲归林。而月如期二人看到祈知守没有回来,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庄镇晓替祈知守告罪,月如期也没有说什么。 “既如此,便让你们师叔考校一下你们书本,为师去一趟赵大人家。”月如期抱起装试卷的盒子,吩咐完便匆匆地走了。 “舅!你成功了!”月如期走后,曲归林连忙贺喜,“那答应我的事是不是……” “回去找你娘说!”百里恢弘瞪他,“你师兄还在这儿呢!” “那,小侄先告退了。”庄镇晓见状,拿了书具便要走。 “别呀别呀!”百里恢弘有心要好好表现,“掌门师兄不是说要让我考考你们吗?小镇你可不许溜啊,来来来,师叔我给你们开小灶。” 庄镇晓将信将疑地过去了,照这几日百里恢弘的表现来看,他其实很有理由去怀疑百里恢弘的能力的。但百里恢弘总有能力让他刮目相看,不论是多艰难晦涩的文章,多冷僻的道理,百里恢弘都是信手拈来,庄镇晓停了一会儿,觉得他讲得甚至比犹如春风化雨的艾夫子讲得还好。 他师尊说过,即便是教书,亦是需要天赋的。师尊还说过,他自己不是那种,他是只能以身作则的师傅。那时庄镇晓觉得月如期已经很好了,如今见了百里恢弘,才懂得当年师尊当年的意思。 百里恢弘就属于那种很有天赋的人。 怪不得书院里有那么多文试魁首甚至是连中三元之人。 等等,连中三元?庄镇晓愕然,猛然抬头,给百里恢弘吓了一跳。 “师叔,您是不是当年、当年,因为连中三元,才被师祖给收入门下的?”庄镇晓这才想起来,因为百里恢弘是在去天时院之前便连中三元,所以天时院的校史里并未记载。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庄镇晓立刻起身揖手:“以往是小侄多有不敬,请师叔恕罪。” “没事没事。”百里恢弘摆摆手,这庄镇晓敬与不敬都一个样子,他倒没看出来什么,“好汉不提当年勇,你师祖收我其实是因为我家比较有钱。” 曲归林见他又要不着调起来,连忙给话题拉回书本上,他平时不怎么用心,只得考试前临时抱佛脚,能不能行全看他大舅给他补多少了。 连远殿。 扶渊换好了衣服,又给祈知守喝了药让他睡过去,已经打算去嘉兴楼的时候,初一在外面叩门:“上神,周大人来了。” “请他在花厅稍等,我即刻就到。”扶渊扬声。听着初一远去的脚步声,他难得的皱起了眉——周同尘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这个时候来。 第46章 真假 “同尘这么晚来,可是有什么急事?”扶渊笑眯眯地跨进花厅,开门见山。 “上神。”周同尘起身行礼,看见他一身黑色短打,心中奇怪,“您怎么这幅打扮?” 扶渊着急,把祈知守抬进里屋就匆匆来了,没顾上换衣服:“一会儿想出去一趟。是外面出了什么事么?” 周同尘知道他着急,也不绕弯了:“上神,下官有一事相求。” 这么好一个机会能让周同尘欠他一个人情,扶渊自然乐意:“什么事?说罢。” “本是家事,不该扰了上神清听。”周同尘叹气,“可如今这般局势,咱们还是谨小慎微为妙。” 扶渊已经猜到了周同尘十有八九是在家里混不下去了来找他帮忙,他静静听着,看眼前这个饱读圣贤书的人能说出什么样的大道理来。 “前日,云都又送了聘礼来,家母这些年不理中馈事务,便把这些琐事都交给了家父的妾室胡氏。而胡氏见钱眼开,逆着祖父的意思收了聘礼。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唉,实不相瞒,家父宠妾灭妻之事想来上神亦有所耳闻,父亲偏宠胡氏,也忤逆祖父的意思,家里正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呢。” “确实是你文山殿的家事,我不好说些什么。”扶渊委婉道。 “上神细想。”周同尘并不气馁,继续道,“若周、云两家结亲,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胡家是皇商,想是攀了文山殿还不够,又要去攀他遮月侯府。只是,谁知他遮月侯安的是什么心思?祖父也是出于这层考虑,才不同意这门婚事的。” “说来你也是为着周师姐。”扶渊叹道,“不愿她远嫁云都。” “没错!”时至今日周同尘仍是气愤,恨不得立刻就朝着遮月侯脸上狠狠来那么一下。 “我知道了,此事的确不是简简单单地男婚女嫁了。”扶渊又想起来云垂野和他说的,他求娶周师姐也是不得已,“你且放心,这事我一定帮你。” “嗯。”周同尘点点头,“多谢上神,那下官先告退了。静候上神佳音。” 他半真半假地与扶渊说这些话,竟十分心虚,秋高气爽的日子,又是夜里,背上竟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无妨。他安慰着自己,想让心绪平复下来,这番话说得巧妙,即使是到了文山殿,上神也是看不出什么;再者,朝中支持太子殿下的人可不少,祖父的担心,实属是有些多余了。 扶渊不知周同尘的这些小心思,送了他出去,便急匆匆地折回去寻祈知守了。 ——扶渊看着与自己相差无几的脸庞睡得毫无形象可言,连哈喇子都流了一摊,只得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挺影响自己形象的,扶渊想。 略略收拾之后,他不再多想,提着祈知守去了嘉兴楼。 自那日他遇刺,嘉兴楼这一片儿就萧条了许多。达官显贵们爱惜羽毛,生怕和自己扯上关系,早就避得远远的了。 好好的地段就这么荒废了,扶渊都觉得可惜。 半大少年说重也不重,说轻巧也没轻巧到哪里去。扶渊到他们后门时,已经是气喘吁吁,双臂发酸。走到楼下一抬头,里头似是没人。他想了想,把祈知守放在地上,兀自打量了一会儿。 三层高的小楼至今门窗上还贴着封条,月余无人打理,朱门绮户都蒙了尘,月亮透过蛛网,极力地向人们照亮这里曾经的夜夜笙歌。 “呃——有人吗?”扶渊绕着嘉兴楼走了一圈,便翻墙进了院子。里面到没有外面看起来那么破败,不过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他打量了一圈,没感觉到有什么气息,便径直走到楼门前,研究着上面的封条,看看怎么才能在不破坏它的前提下过去。 封条上写着他看不懂的符咒,扶渊指尖刚触到那封条,就像被烫了一下缩了回来。 “是上神么?” 耳后一凉,不待他回答,身后那人就伸手卡住了他脖子,扶渊甚至来不及叫喊,就被他往后脱了几步,几乎断气。 “上神?”那人又问。 “十……十八……”扶渊感觉自己真要断气了。 “原来是木少爷,”那人松了劲,把他一把推开,“失敬失敬。” 扶渊退了几步,靠在了身后不知是什么东西上猛喘气。他抬头打量着眼前的人:赭色的粗布衣裳,外面套着玄色的褙子,边角处似乎还打着补丁——一切的一切都与这纸醉金迷的地方格格不入。 哦,不对,这地方已经破败了,此人这身打扮与这里很是相配。 扶渊恶狠狠地瞪了那男人一眼,真看不出来他有半分失敬的愧色。 他咳嗽着直起身子,忽的瞥见旁边——是一扇窗子,窗外正是他方才放祈知守的地方,早已空无一人。 他竟直接被拖到了楼里!祈知守呢?! “祈……咳咳……那个谁呢?”扶渊指着楼下,回头质问,“还有,我是怎么进来的?” “少爷也太不谨慎了。”男人冷冷的,并不打算回答扶渊这个在他看来毫不费力的问题,“就这样把他放在外面,万一出了什么变故该如何是好?!” “这……这附近也没什么人……”扶渊想起木萧那个暴脾气,底气足了些,“你算哪根葱?本少爷的事也要你说三道四?” 男人皱眉:“你别忘了,这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它关乎着我圣族的兴衰。” 扶渊抿嘴,没有说话,只和他用眼神交流。 黑褙子倒没有和扶渊这个小孩儿置气的打算,眉眼间仍是冷然:“圣血少爷还有多少?” “没多少了,我被他们追的时候不当心打翻了两瓶。”扶渊回道。他也算是实话实说,圣血是帮木萧隐藏的药物,和他给祈知守换血一个道理。那两瓶是在木萧被抓时,他为了毁尸灭迹给打碎的。 男人眉峰皱得更紧,又盯了扶渊一会儿,把他看得冷汗都快下来了,才道:“少爷也太不当心了,这东西何其难寻,你不是不知道。” 扶渊低下头,不说话。 男人又看了他一会儿,才走近了,拿了个小瓶子给他:“我手头只有那这么多,等年关下雪,那时你就知道要去哪里来找我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扶渊也不多问:“多谢。” “快走罢,”男人不知何时又变成了面无表情——和庄镇晓还不一样,他眉宇间是漠然的,“万事小心。” 扶渊刚想问怎么才能出去,便被男人抬手一推,给推下了楼。 这可是三楼啊大叔! 还好他反应快,在地上滚了一圈,也没磕着碰着。再一抬头,月白风清,竟是什么都没有了。 小祈你自求多福吧。扶渊替他祈祷了一回,便头也不回地摸进了连远殿——也真够憋屈的,回自己家还要翻墙。 今晚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搅得他睡意全无。扶渊想了想,便上了阁楼,研墨给云垂野写信。 除了最基本的客套,扶渊只说了蛊毒一事,他思虑再三,并没有在信里提他求娶周师姐的事情——说是不得已,他遮月侯能有什么不得已呢?无非是云都。陛下一直视遮月、锦乡两位侯爷为心腹大患,云垂野这番……扶渊又觉得不对,毕竟小侯爷这番实在是太过唐突。 第二日下了朝会,钟离宴留了习洛书与扶渊两个,请他们进后殿说话。 “陛下如今怎么样了?”下了朝习洛书第一句话就问钟离宴这个,虽说在朝会上他已经问过一次了,“我上次瞧着,双颊都瘦了。” “舅舅且安心,周二爷说这是喝了药的正常反应,父皇他无事的。”钟离宴忙道。 几人进了后面寝殿,看了看钟离乾,便去偏殿说话去了。 “阿宴觉着最近如何?”习洛书笑着问他,“如今可知我与你父皇的不易了吧?” “回舅舅,其实我觉得还好,”钟离宴一本正经,“三四六部各司其职,也没有什么旱灾涝灾,天下太平啊。” “那也是陛下舅舅与百官的功劳,干你什么事?”扶渊立刻道。 习洛书了然一笑:“我就知道阿宴会这么说。这百官各司其职是不假,可你如何得知这其中的猫腻?你又如何得知,他们不会从这款项上做名目呢?” “啊?”钟离宴有些发蒙,半晌才道,“那、那不是还有御史台吗?若真有人如此行事,御史们一定会上书参他们的。” “我这说的也不过冰山一角。”习洛书摇了摇头,仍旧十分温和,“官官相护、媚上欺下……相信你们在史书上都曾看过的,我就不多说了。只是,我们居上位者,对底下人不可全信,也不可太过疑心,寒了他们的心。知人善任、御下有方是一方面,自己清楚这些门道,不会轻易被人骗了去,又是一方面。” 看钟离宴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习洛书又道:“说白了,帝王之术就是权衡之术。我举个例子,假设有一位猛将,骁勇善战,百战百胜,却十分贪财,你拨他十万两银子他一个人就能贪掉一半儿,如何?” “砍了!拖出去砍了!”钟离宴立刻道,一副爱国明君的样子,又问习洛书,“舅舅,我说得没错吧?贪污军饷上万,按律当斩。” 习洛书却只是微微一笑。 扶渊想了想,也道:“这也得看情况。方才舅舅不是也说,这位将军骁勇善战,若前线遇上战事,三军易得,一将难求,难不成咱们还短这几万两银子么?若无战事,便……便遣他去个偏远穷苦的地方,修身养性吧。” “你说的倒是轻巧,几万两银子是那么的好挣的?!”钟离宴吹鼻子瞪眼,“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有这么一个大蠹虫在,底下的将士们能安心打仗吗?” “他既然百战百胜,想来也是极会鼓舞人心的。若换了个草包上去,可能钱是省了,可若吃了败仗又待如何?指不定更费钱呢!良才善用,能者居之。”扶渊开始引经据典。 “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钟离宴立刻道。 “舅舅说呢?”扶渊看向习洛书。 “说得都有道理。”习洛书起身,拍了拍他们两个,“只是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公道自在人心。阿宴你说,是也不是?” 钟离宴点了点头,深知是自己太过死板,不懂变通了。 “舅舅,还有一事。”扶渊又道,“前些日子,百里山长上书说书院的学生要和天时院的住一起,结果闹得日日不安生。” “确有其事,”钟离宴接道,“我原本想着他二人师兄弟,谁知道……” “那日庄师兄主动来连远殿,都是带书具出来的。”扶渊道,“你瞧瞧,把人家都祸害成啥样了。” 钟离宴立刻大为懊悔,恨不得现在就亲自去把百里恢弘从天时院请出来。 “嗯……”习洛书看看扶渊,又看看钟离宴,犹豫再三,才道:“其实阿宴说的也没错,毕竟是嫡亲的师兄弟,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拿学生们的前途开玩笑。” “可舅舅,那天晚上月院长可是要把他嫡亲师弟的胳膊都给砍下来啊!”扶渊只觉得嫡亲师兄弟做到这个份上真是前无古人。 习洛书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给这两个孩子解释这二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了,便只道:“你实在不信百里山长,也该信得过月院长为人。总之,他二人关系绝不是你想象的那般。还是先说说你去嘉兴楼的事吧。” 扶渊点点头,把昨晚的事事无巨细地和他们说了。 习洛书听了,也没说什么多余的猜测,只说要严阵以待,让他们安下心来。 舅舅这话说得没错,自从陛下倒下后,他与钟离宴虽然还像往常那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可他们都能感觉到对方心里的不安。 又有多少人在对他们虎视眈眈。 入夜,嘉兴楼。 祈知守悠悠转醒,看到眼前一大片水渍,几乎是立刻惊醒,想找来手绢仔细擦擦,免得被师尊或是大师兄看到,又是一顿训。 他一动,身子不稳,狠狠跌在地上,摔得龇牙咧嘴。祈知守这才想起来,此时自己大概已经身在魔窟了吧,那还管什么形象,左右师尊他们也不会看到。 不对不对!他现在是上神,得、得注意形象。翻腾一阵之后,他才想起来,手足都被缚着,还怎么注意形象。 忽然,他似乎听到了外间有人在说话,声线莫名的熟悉。 他听到声音,很艰难的转了个身,雪白的锦袍在地上滚了一圈,变得灰扑扑的。 这声音……是在哪里听过呢? 祈知守屏住呼吸,等着那两人走过来。等看到那为首之人的脸,他的呼吸都为之凝滞了——青衫玉带,风姿卓然——正是当今相国习洛书! 祈知守大骇,瞪着那两人说不出话来。那“习洛书”注意到他的动静,竟然还冲他笑了一笑。嘴角是柔软的,眼神却犀利寒冷。 而在他身边的,不是周二爷又是哪个? 怎么回事?祈知守脑中一片空白。 “舅、舅舅?”祈知守勉强稳住心神,学着扶渊的样子叫了一声。 “上神认错了。”青衫男子笑着走近,蹲下身子,又伸手掐住祈知守的下巴,玩味的看着他,“我不是你舅舅哦。” 第47章 泼茶 风平浪静几日。 扶渊从嘉兴楼带回来的“圣血”交给周二爷以及与他相好的太医研究去了,据说二爷整天抓耳挠腮,上火到嘴角起了燎泡,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而六殿下钟离宁那儿,钟离宴听了妹妹的想法,的确是给她换了女傅,倒不是真指望她能帮着分担,只是想起了自己以前被逼着读书的情形,同病相怜,这才允了的。 至于给遮月侯云垂野的信,扶渊本想托初一送去,初一稳重,十五活泼,云都路远,十五留在自己身边没什么,还是这封信要紧。谁知初一却死活不同意,好似自己走了他扶渊就会被什么给吃了一样。 最后扶渊决定,干脆谁也别去,直接送到驿站,免得煞有介事地引人注目。 已是十月初,扶渊估摸着,云垂野也该回信了。 那日下了朝会,扶渊随周同尘同去文山殿,拜会文山君。 文山殿与其他有头有脸的神殿不一样,其他神殿都是占着京中顶好的位置,要么是离皇宫近,要么是地段繁华,或者在别处再寻一个风水宝地,总之不会像文山殿一样,建在荒郊野地。 而周家长房不过比文山殿离曦月殿近了百步有余。 所以老周他到底是什么时辰起来上朝的啊? 文山殿作为四大神殿之一的名头也不是虚的,文山殿,不负其名。 本以为是什么荒郊野外,谁知近了才知别有天地。文山殿依山而建,附水而居,倚花林,欺风云,明明只是木楼黑瓦,却因太过高耸磅礴,竟比红墙朱瓦、雕梁画栋看起来还要堂皇威严。 扶渊站在它面前,不由得心生敬畏,同时也敬畏着他的主人。他隐隐担心,自己可能把周同尘常挂在嘴边的祖父,久隐于世的文山君,想得太过简单了。 他们下了车,立刻就有人来迎。扶渊瞧着那些人脸色,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当年在天时院檐下,可不就是如此这般…… 难不成是百里山长大驾光临了?① 的确,那些小厮面色不算好看,扶渊又看了一眼周同尘,周大少本人对此视而不见,引着他进去了。 文山殿格局恢弘大气,扶渊本听说这文山神君最爱风雅之事,还以为这园子里会仿着南方的园林,像宫里御花园那般,进来才知,院里花木扶疏,掩映楼台,青松傲竹,更显气度,有那么一瞬间,扶渊几乎要把那些小厮的不自然给忘却了。 一行人进了大殿,还不待扶渊看清里面陈设,一个茶盏就在就在脚边炸开,茶水溅了一身——随之而来的是女人歇斯底里地尖叫辱骂。 大殿都施了隔音的法术,因此扶渊他们在外面根本就听不到里面的声音。周同尘也被吓得够呛,他要是知道里头闹成这样,铁定不敢带扶渊进来了。 “檀翡,祖父呢?”周同尘转头问身边的小厮。 “回少爷,老爷子早就被气走了。”檀翡附在他耳边,声音小的刚好能进扶渊耳中。 一上来就撞见文山殿这么多的内眷,又是这般情景,扶渊真是想转头就走,可那女人说的话却牢牢定住了他:“我不管!既然他云侯的妹妹不愿嫁过来,那我们家光姐儿就愿去那荒蛮之地?!我不过挑几个侍妾陪嫁罢了,一个个小门小户出来的眼皮子浅,云侯是你们想攀就能攀得上的么?!别不识抬举!” 扶渊定定瞧着那女人,一整套的鎏金红宝头面,挑心的硕大红宝尤其晃眼;衣料是江南的妆花锦,精美的团花纹随着她行动间摆动,甚是好看,只可惜她美则美矣,却托不起这套衣服的气势,反而宣兵夺主了。 她身后立着几位女子,前头又跪着许多人,都是妇孺。不仅文山君不在,连周同尘的父亲文山世子也不在。 他实在是没时间细看,偏过头去小声问周同尘:“这是你小娘?” 周同尘简直想找条地缝钻下去,脸上火烧火燎,咬牙切齿地:“对,这就是胡氏。” 那就对了。扶渊心下了然,他还没见过老周这般激动呢。这胡氏的话看似是处处为着光姐儿——哦不,周师姐着想,实际用心不可谓是不歹毒——这还没嫁过去呢,就想着往姑爷房里塞人了? “咳咳,”周同尘假咳几声,走过去给堂上诸位见礼,“见过各位姨娘,还有各位弟妹。” 这称呼……扶渊哭笑不得,原来那跪着的也是他小娘。如此一来,扶渊更加清楚了这位胡小娘的险恶用心,不仅能往这姑爷房里塞人恶心师姐同尘他们,还能让其他妾室的孩子们嫁入侯府为妾——啧啧啧,一石一筐鸟,真是好计策。 “这位便是连远殿的上神,今日是特意来拜见祖父的,姨娘们暂且避一避吧。”周同尘扫了那胡氏一眼,眼里说不出的厌恶。 “呦——”胡氏由两个侍女扶着上前走了两步,矫揉造作地硬是要学“侍儿扶起娇无力”的姿态。 “大少爷回来了?胡氏轻佻的点了点他的肩膀,被周同尘避开也不生气,媚眼一转又看向扶渊,“妾身胡氏,见过上神。” 扶渊干笑两声:“见过婆婆。” 胡氏面色变了又变,周同尘没忍住,直接笑出声来。胡氏虽是妾室,却是有诰命在身的,扶渊只能称周同尘的母亲为伯母,称她一声婆婆,也不算辱没了。 “小兔崽子!你笑什么笑?!”胡氏在长房胡作非为惯了,并非是个能沉得住气的,见状也不忍了,指着周同尘鼻子便骂,“你是翅膀硬了是吧?!怎么?平日是老娘薄待你们姐弟了?要你带外人进来打压我的风头?还让我避一避?怎么?给人做妾就算不得人了?还是单你文山殿的妾不是人?好大的规矩!我告诉你,你老娘早就不管事了!这门里门外可都是**持的!” 这话着实难听,周同尘黑着脸,碍于自己是晚辈,只替扶渊辩解了两句:“姨娘这是什么话,上神不过是来拜见祖父的,您如此无礼岂不是要让上神见了咱们文山殿的笑话?” “什么笑话!”胡氏讥讽的看着周同尘,连扶渊也没放过,又走到他跟前儿,“这要不提我都忘了,上神不也想娶我家光姐儿么?今儿莫不是赶着来拆人姻缘的吧?!” 扶渊被这番话噎了一下,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敬。朝堂上那些引经据典的都是些自持身份的文雅人,这般泼辣接地气的…… 他正愣怔呢,忽然被身后的初一拉过身后,紧接着,他就看到初一甩了胡氏一巴掌,声音相当之清脆。 别说扶渊,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还没完呢,初一把人家一巴掌扇在地上,又冷声道:“继续叫啊,叫得好听了我家上神给赏钱。” 扶渊扒着初一的胳膊,生怕他继续单方面地殴打妇女。这狠劲到底是跟谁学的,他怎么认识初一这么长时间了都没看出来他是这副脾性? “周大人,烦请您让人拿身衣服,上神这衣服都湿透了。”初一见扶渊仍是一脸呆相,便替他做主了。 “哦,好好好,上神这边请。”周同尘这才反应过来,不再理会胡氏,把扶渊迎到了一旁偏殿里。 方才胡氏那一盏茶砸过来,周同尘还好,扶渊可是被淋了半身的水。一开始茶是热的,倒不觉得难受,待茶凉了,秋风一吹,给扶渊吹得直哆嗦。 周同尘给扶渊拿了自己的衣服,偏殿里隔着屏风,扶渊和初一在里面换衣服,周同尘就在外面陪着说话。 扶渊看初一还冷着脸,便也不敢和他再说些什么,只问周同尘:“老周,你与我说实话,世子爷……咳,对那胡氏,到底是能纵容到何种程度?” 周同尘知道扶渊是担心文山殿为难初一,便宽慰道:“上神放心,家父再糊涂,也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拎不清楚,本就是胡氏有错在先,等下父亲过来,一定会给上神与初一公子一个满意的交待。” “如此最好。”初一又替扶渊回了。 扶渊只得在心里叹气——他从未想过,原来“家”也能是这个样子的。 算了,这又不是自己家,自己堂堂上神,有什么好怕的? 给自己打完气,他拍了拍初一,又拍了拍周同尘,表示没什么问题,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了大殿上的“战场”。 再入大殿,周同尘的父亲——文山殿的世子爷,已经到了,很客气地把尊位给扶渊留了出来,扶渊谦让几回,这才坐下。其余的人便按尊卑坐好。 旁的不提,这文山世子样貌是一等一的好,当真是丰神俊朗,连扶渊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怪不得能生出周和光这样的女儿。 至于胡氏,拿帕子捂着方才被初一扇过的脸颊,正偷偷抹泪,还不忘泪眼盈盈地看向世子。有一说一,初一这扇人的技术是真不怎么样,他以前和钟离宴偷偷看过宫里老嬷嬷打宫女,一巴掌下去,脸皮没事,却能把牙都给扇下来两颗;初一这个,脸肿得多老高,但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还害得自己手疼。 “不知上神大驾光临,臣多有不敬,还请上神莫怪。”世子爷说着就要起身道歉。 扶渊刚要起来,旁边的初一便上前一步,把世子爷给扶起来了。 “无妨。”扶渊温和地说,“晚辈崇仰老仙君,又与令郎交好,怎会因此与文山殿计较。” 世子爷没听懂扶渊话里的意思,只觉得他没脾气好说话,便陪着笑脸继续道:“既如此,您看——今日之事实属我文山殿的家事……” 扶渊也笑了笑,往后略坐了坐。这事儿哪是这么好完的。 “世子爷此言差矣,”又是初一,“方才府上的姨娘冲撞了上神,言语不敬不说,单单是那盏滚烫茶水,给烫伤了一大片——您把这叫家事?” 文山世子颇有些他爹不问世事的样子,可惜没学到精髓。他一时间不清楚初一到底是何许人,只是看起来没有上神那么好说话:“呃……那这位公子的意思是?” “您不必紧张,”扶渊开口了,“方才隐约听到,婆婆您说我对周师姐有意——我倒没什么,可如今师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若和其他男子不清不楚的,岂不影响清誉?” 世子爷愣了一愣,半天没想起来扶渊口中的“婆婆”是谁,直到周同尘出言提醒。 “胡氏!你当真敢如此诽谤上神?!”世子爷一拍桌子,震得手边茶水都晃出了些许。 “老爷明鉴,妾身哪敢啊!”胡氏“扑通”一声跪下,转瞬间就来了个泪声俱下,“妾、妾之为人,老爷您再清楚不过,妾不过是……不过是……” “不过什么?难道还是本上神冤枉你了不成?”哭哭啼啼,扶渊见了就烦。 “大胆贱妇!上神面前也敢信口雌黄!”世子爷气冲冲地走下去,照着胡氏另一半完好的脸就是一掌。 这一掌声音响,却还不如初一厉害,不轻不重的,扶渊自然是知道世子爷到底是什么态度。看来不触及他的根本利益,他是不会轻易动胡氏的了。他就不明白这世子爷到底是看上这胡氏哪儿了,单论容貌世子爷还不如去揽镜自照。 “世子爷莫气。”扶渊深深看他一眼,年轻的面孔看不出喜怒,“您不妨说说,这件事您是想怎么解决呢?” “……全、全凭上神吩咐。”男人忙着作揖。 “哦?”扶渊颇觉意外,没想到他会这样说,“那依晚辈愚见,治国无法则乱②,咱们不如就送到有司,让诸位大人给个决断,您看如何?” 听了这话,胡氏的脸立马就变了:扶渊这不是要善了啊。 “……您有所不知,”世子爷一副难为的神色,“胡……胡氏虽为臣妾室,却也是有诰命在身的。” “我知道,”扶渊点头,“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呢。” “不敢不敢,那您看……”本是天凉好个秋,世子爷额上却生出了细密的汗珠。 “古人云,‘诛不避贵,赏不遗贱’③,这个道理想必就不用晚辈再说了吧?”扶渊不欲与他再消磨时间,“还有些事,虽是世子家事,我却也不得不说几句。您这位胡小娘,方才正想着把同尘这几位姐妹都送与云侯做妾呢,怎么?好歹也是文山周家的女儿,怎就这般轻贱了?还有,与云家联姻一事,您也别光顾着自己痛快了,太子殿下那边的意思,您多少也要顾及一些。” 言罢,扶渊起身走下堂:“把胡氏押解至大理寺,听审。” 第48章 忠心 几乎所有人——包括请扶渊过来的周同尘,都没想到扶渊竟是这般魄力,竟敢直接把为非作歹多年的胡氏带走——什么正三品的诰命、得世子爷宠爱、执掌文山殿中馈多年,这些都是虚的;但是她出自江城胡氏,胡氏几代皇商,其财力连文山殿都忌惮几分,怎就……怎就如此轻而易举的,就要把人交给大理寺听审? 就连周同尘,也觉得扶渊这次实在是太过冒进,伤不了胡氏根本不说,反倒会弄得自己一身脏。 “黄口小儿,你岂敢动我!”胡氏也学着世子爷的样子拍案而起——哦不,扶渊在心中猜想,这世子爷无甚主见,似乎什么全凭这位胡小娘做主,若是说学,也是世子爷学得这位胡小娘吧? 扶渊并没有理会她,而是问周世子:“是文山殿遣人送她过去,还是我连远殿送人过去呢?” “你欺人太甚!”胡氏捂着脸,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又被初一给踹了回去。 “还是我连远殿自己送吧,不劳烦世子。”扶渊沉着脸,“初一,带她走。” “是。”初一随身竟还带着绳子,三下五除二把人捆了个利索。 世子爷像是没了主心骨,彻底慌了,他不敢向扶渊开口,就去摇周同尘:“尘儿,你不是与上神关系挺不错的吗?快替你小娘求求情,快呀!” 周同尘自是不去理会。 胡氏早知道世子爷是个靠不住的,再也没费力气朝他多看一眼,只用凶神恶煞的眼神瞪着扶渊:“好小子,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我告诉你,别以为大理寺就能办得了我!老娘叫你今儿出不了文山殿的大门!” 一番话说得初一都笑了,他又不知从何处掏了个麻核,塞进她聒噪的嘴里,便拎着人走了。 谁知一推开门,外面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刀斧手,粗略一数,大概能有百十人——初一的笑容一瞬间就凝固在脸上。 他娘的还来真的啊! 初一没办法,回头看向扶渊。 扶渊却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他缓缓把腰间的宝刀抽出——祭历出鞘,寒光四迸,就是观千剑的初一也是忍不住倒一口凉气。 果真是一把好刀。 “走,”扶渊走到初一身前,“谁敢拦我。” 的确无人敢拦他,忌惮他也好,畏惧祭历也好,总之是给他们让出来一条路出来。 周同尘想了想,挣开了他父亲,跟在了扶渊身后。 ——何其荒诞的一幕,四神殿之一的文山殿,家丁们拿着武器,中间被围住的是一位上神、他们的大少爷,以及提着世子爷妾室的上神侍从。 文山殿很大,从大殿走到大门的确要花一段时间。扶渊俩个算是单枪匹马,下手却极稳,反倒是周同尘,在自家的地盘硬生生被扶渊吓出一身冷汗。 “上神,接下来您打算?”周同尘悄声问他。 “我方才怎么说的,接下来就会如何做。”扶渊道,“至于令姐婚事,的确是你文山殿家事,我和殿下要管,也得得慢慢施压。不过今日先解决了这个毒妇,也算除了一个你的心头大患,其他的,咱们徐徐图之。” 周同尘心道你上来就把胡氏绑走已经够猛的了,还想怎么徐徐图之。不过上神从不莽撞行事,今日想必亦是有备而来。 “那,想来上神与太子殿下……” “同尘,你跟我来做什么。”谁知扶渊忽然停下,略带责备地看着他,“令尊痛失爱妾,你好生安抚才是,快回去吧。” 周同尘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没想到扶渊到这里装起好人来了。再说,他现在再回去岂不是有些……正胡思乱想拿不住主意呢,他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祖、祖父……孙儿拜见祖父。” 老人柱杖站在庭前,纵有竹柏遮掩,也盖不住当年纵横朝野的气度。 扶渊也看见了,他手腕一转,刀刃朝里,刀尖朝下,对着文山君深深一拜:“晚辈见过仙君,祝仙君福寿双全,永享天伦。” “上神不必多礼,尘儿,下去备茶,我有些话要对上神说。”与扶渊所见不同的是,老人的声音低沉又无力,如深夜寒风的孤灯般缥缈。 周同尘领命而去,扶渊让初一提着胡氏在外面等着,自己收了刀,小心地扶着文山君进了小亭坐好。其他人见主君来了,纷纷告罪退下了。 “晚辈失礼,今日之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望仙君莫怪。”扶渊道。 “不怪不怪。”老人摇着头,沟壑纵横的脸上竟让扶渊看出几分慈祥来,“恐怕……胡氏这次是要走到头喽。” 这话一语双关,一下子就点明了周同尘心中疑虑的东西。扶渊听了,心里略有惊讶,暗道姜还是老的辣。 “手掌天下权,无非兵和钱。”老人悠悠道,“接下来呢?上神与殿下,是想要我文山殿或者遮月侯的钱,还是镇北将军的军权呢?” 文山君三言两语就把他们思虑甚久的计谋说穿,扶渊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甚至是连个笑容都挤不出来。正好,周同尘奉茶进来了。 “仙君这话言重了,”扶渊接了周同尘的茶,“文山殿乃国之肱骨,又有同尘这般的青年才俊,我与殿下如何能不敬重?至于胡氏……实在是他们犯法在先,太子殿下念及民生,自是为民除害。” “嗯,嗯,”老人家就喜欢摇头晃脑,“你说得是。” “……”扶渊看了看周同尘脸色,又道,“恕晚辈冒昧,关于周师姐的婚事,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文山君本来都要眯起的眼睛又忽然睁开来,瞧了扶渊良久,才道:“我许久前就听说过你对光姐儿有意,如今看来,外头的那些风言风语,竟都是真的了。” “晚辈不敢,”扶渊立刻起身,揖手道,“晚辈敬仰师姐为人,只希望师姐所托良人,心中绝无冒犯之意。” “坐吧坐吧,”老人摆摆手,“既然是尘儿的朋友,那就把这儿当家里,不用那么拘束的。” 说了没几句话,扶渊身上的汗都淌下来了,面对如此深藏不露的人物,叫他如何不拘束。 “……实不相瞒,太子爷与晚辈都觉得周师姐这婚事……有些不妥。”扶渊看着老人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哦?怎的不妥?”老人面上的疑惑不似作伪,但两个少年都知道这是装出来的,“既然上神如此坦诚,那老朽对上神也实话实说,月夕宴之后我见过那小侯爷,五官端正,体态健硕,人也老实,配光姐儿再合适不过。” 文山君对云垂野的评价,扶渊总觉得不妥帖,却也无暇顾及:“仙君此言差矣。一来,云都路遥,师姐若是嫁了便是远嫁,总有诸多不便;二来,云侯在西南可谓是权势滔天,您自然懂得物极必反这个道理,更何况边将与内臣联姻,最易惹人猜忌。” “没什么不方便的,小侯爷也答应了会在京常住;至于惹人猜忌,是谁会猜忌我们呢?是您还是太子殿下?”老人微微晃头的样子要比沉下脸来更为吓人。 扶渊不想文山君说话竟然是这个样子,上一刻还在打太极,这会儿就如此直言直语了。 周同尘见状,立刻打圆场:“祖父,上神他哪是这个意思?您莫多虑,他也是为着咱们文山殿思量的。” 老人看了看年轻的孙儿:“很好,知道找了一个这么好的靠山。” 周同尘脸色一僵,不再言语。 文山君闭上眼睛,似是累了,疲倦的靠在椅背上:“上神,老朽如今就与你说个明白,也劳烦你转告太子殿下。我的意思,就是文山殿的意思。” “是。”扶渊二人双双起身,恭谨地听着老仙君讲话。 “我文山殿开国辅运,垂十万年,凡事定以国事为重。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①,谁坐这个皇位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给这江山百姓太平盛世。若天下易主,必有大乱,我文山殿自首当其冲;若上位者不仁,我文山殿肯定也是第一个勤王清君侧。” “仙君仁心厚德,为天下臣子表率。”扶渊道。 敢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他满心佩服。 “还有些话,是我单对你说的。”老仙君又道。周同尘闻言,躬身退出去了。 “老朽眼拙,看不出来这人到底成不成才。这几年听过的关于殿下的传言也不少,许是中间过了有些人的嘴,如今也算不得数了;倒是上神,今日如此胆魄谋划,确是让老朽刮目相看。光姐儿的婚事我会再考虑考虑,且待来日吧。” “是,仙君谬赞。”扶渊道,“晚辈斗胆,还想请您评两个人。” “说罢。” “镇北将军兰亭,与遮月侯云垂野。” “镇北将军手握重权,手里又有两个皇子,关明山老了,殿下想用他镇住兰将军,恐怕他有心也是无力。且他此番明升暗调,心里有怨,八成是存了心思了。至于那小侯爷,云都易守难攻,我们攻进去难,他想要出来也是难的,倒也不必多虑。且依老朽看来,他心里是向着太子殿下的,若日后钱粮上有吃紧的地方,上神大可以向云都求助。” 一番话鞭辟入里,有些地方扶渊虽然想不明白,却也是往心里去的了。 “最后给上神个忠告:他二人一南一北,虽皆为边疆大吏,可这能左右天下局势的,从不在这天南海北,龙气所在,才是最紧要的地方。” “多谢仙君提点。” 老人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扶渊与初一离了文山殿,即刻就把胡氏押到大理寺候审。周同尘执意要跟他们去,扶渊也没拦着。 “方才老仙君说,令姊的婚事,他会再作考虑。”扶渊看他神色不快,便安慰道。 “今日之事,真是多谢上神了。”周同尘又谢。 “……那日,你同我说,胡氏是逆着仙君的意思收了聘礼,可我如今瞧着也未必。”扶渊说道,神色平常,“想来,胡氏能得诰命、能在你家呼风唤雨这么多年,也不是仗着世子爷宠爱,更不是娘家有钱——若非老仙君的意思,她敢收云家的聘礼?” 周同尘面色一僵,低下头,不敢直面扶渊的目光。 “胡氏今日能伏法,想来也不过是早就成了老仙君的弃子。”扶渊看着他,继续道,“是因为她心思不纯,动了你们姐弟,或是胡家自己的原因,这些旁的我都不管。我只告诉你,若是我没想到这一层,今日进大理寺的可就不是胡氏了。” …… 周同尘咬着嘴唇,掩在袖下的手捏成拳头——原来上神从一开始就没有信过他的说辞。 他是该庆幸呢还是该畏惧呢? “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周同尘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你们姐弟受胡氏欺凌这么多年,恨昏了头也是有的。但若我全按你说的,太信任老仙君的话,今日之事便很难说了。我和太子殿下一样,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所以,文山殿和我们,你得选一个。 “太子殿下宅心仁厚,对你自是再信任不过;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今日过后你心里自有定论,我不会辩白。但你若是跟了我们,心里头就得清楚,不要怪我心狠无情。” 这番话说得平静且诚恳,没有责怪,没有恐吓威胁,没有威逼利诱,扶渊把路全摆在他面前,由他选择。 许多条路,其实对他来说能走的只不过一条。 说实话,若是跟着他爷爷,前路会平坦许多,但局势未定,就算姐姐今日与遮月侯退了婚,赶明儿又会有旁的人,他不会用亲生姐姐的终身大事来为自己铺路;倒不如跟了太子殿下,他不会眼看周家独大,便也不会让姐姐乱嫁……再者,上神不也说过么?他要保姐姐一门好姻缘。 ——周同尘深吸一口气,看来无论前路如何,他都要去闯一闯了。 少年一揖及地: “下官愿誓死追随太子殿下,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②” 第49章 一字千金 胡氏下狱后,把自己这些年在文山殿犯下的恶行都招了个干净,那些恶事传到外头,达官显贵们无一不咋舌竟有做妾做成胡氏这样的,百姓们也不禁感慨竟有心思狠毒成胡氏这样的。因着胡氏的供词里多次涉及胡家,使得太子殿下高度重视,亲自下旨,令三司彻查此事。无论是刑部还是大理寺,都很久没有经手过这样的大案了,可出手还是很利索,不过半月,皇商胡氏贪污的案子、侵占良田欺男霸女打死人命的案子全查了个清楚。 于是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该抄家的抄家,不到一个月,纵横数百年的胡家就再也无声无息,再无人提起。 那日文山仙君周远宜的话扶渊也向钟离宴一字不差地转述了,钟离宴听了这些虚实结合云山雾绕的话来,也是迷惑不已。 “周远宜说的这个,我前些日子不也和你提过,关明山老将军送了密信,提醒我小心兰亭;可这小侯爷云垂野,我可真是看不出来他哪里向着我。” “这倒其次,”扶渊道,“关键是,仙君说的龙气所在——自然是帝都,会是谁呢?” 钟离宴不言语,挽臂拉弓,羽箭呼啸着穿透靶心。 两人骑马在校场上,秋草已枯,西风飒飒,两匹神骏并辔驰骋,很是神气。 扶渊见了,也学着他的样子拉弓,羽箭挤在了钟离宴的箭头旁边,又给弹了出去。 “力道还是不够。”钟离宴道,“还能有谁,你我呗。” 扶渊没回答,铆足了力气,又射了一箭。 这几日闲来无事,钟离宴总拉他来校场,美名其曰教他武艺。就如钟离宴读书永远读不过他,扶渊跟着钟离宴学便也只有挨打的份。扶渊自己也觉得,以他的修为,歹人想近他的身难之又难,再加之出去也有护卫,就算自己的拳脚功夫烂到极点,也是不碍事的。 可钟离宴从不这么想,他尽职尽责地尽到了兄长要指点弟妹的职责。 许是因为扶渊身子虚,反应也不够快,力气也不如钟离宴,钟离宴早已融会贯通的招式扶渊学了几遍也学不会,纵是钟离宴有心让着,也能在十个回合以内给他撂倒在地。扶渊急了,就出于本能地反抗,像小孩子打架一样毫无章法,结果破绽更多,输得更加惨烈。 ——不过钟离宴这身手也太狠辣了,昨日扶渊情急咬了他一口,钟离宴竟然反手就把他下巴给卸了下来——也亏得是扶渊,换了旁人,早就跟他翻脸了。 这半个月下来,扶渊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长进——如果非要说,只能说他以前不知道钟离宴有多厉害,现在全明白了。还有就是钟离宴这大半个月可不是白来的。 射完了弓袋里的箭,两人顺着校场周围跑了一圈,便把马送回马厩,回宫去了。 别的扶渊都拿不出手,祭历直到现在都只是一个摆设,只有这骑射扶渊算是上道儿,还有兴致陪钟离宴多玩一会儿。 “所以镇北将军这事,兄长到底是怎么想的?”扶渊问他,“他这些日子来行事太规矩了,又上书想把家眷送进宫里……咱们根本寻不到错处。” “他上书这事我没允,只赏了些东西送到将军府,另外,玲娘娘那里也得好生安抚。”钟离宴道,“如此这般毫无错处反倒更叫人不安,他频繁上书,兰夫人又常来后宫寻玲娘娘说话,只会让朝野觉得本殿不体恤臣下,等日后万一有个不恭敬的地方,没准还能赖到我身上。” “是了,”扶渊叹道,“他若知分寸,早就主动请辞,抑或主动犯个错了。” “倒也不必太过担心,”钟离宴道,“边关还有关将军呢。” 朝式已经开始了,今年的文试定在了帝都的天和院,武试则定在了玄山的无名宗——就是周同尘姐弟俩的师门。 文试已经快结束了,马上就是在玄山的武试。按常例,无论文试武试都应有皇室在场,方能彰显比赛的公正与为国选材的决心。因圣驾不宜离京,这几年都是元王殿下带着位皇子去,钟离宴他们都去过。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不能离京的人换成了钟离宴,三皇子四皇子远在北疆,六公主又年幼,所以今年武试,钟离宴想让皇叔带着扶渊去。 一来扶渊聪慧,又会随机应变,去了也是多一个历练;二来他又想着扶渊畏寒,玄山虽不比南溪,却也比帝都要暖和许多。 他只是担心自己费心费力教了扶渊许久的武艺会让他在这段日子里给荒废了。 扶渊听闻,立刻向他保证,自己到了玄山一定不会懈怠,一定勤勤恳恳,和武试的学生多多交流,还拉来了元王殿下一起保证。 元王殿下钟离懿,和他皇兄完全是两种性子,陛下对他们是爱之深责之切,皇叔对他们则是尽溺爱之能事,别说陛下,就是习洛书有时候都看不下去了。 孩子们都猜可能是皇叔是没有自己的子嗣,才会这么偏宠他们。 只是钟离懿做了这么久的闲王,闲到了许多人都忘记了陛下还有这么一位弟弟,早就是对政事一窍不通了。而且钟离懿有自己的小日子,陛下不豫之前,扶渊几乎从未在朝会中见过他。 等到打点好了行装,两人便上路去了玄山——他们要比那些学生早到两日。 扶渊带了初一十五同去,而元王殿下更是简便,连个侍从也没带,只抱了只一双眼提溜转的狸花猫。 初一和十五都怕猫,扶渊看了却是喜欢得很,自告奋勇地要帮钟离懿喂猫。 初到玄山,扶渊席不暇暖,就收到了一份请帖——竟是无名宗宗主李念堂亲自下的。 他收了请帖,尚在犹豫——这无亲无故的,李宗主刚出关就请自己过去到底是为了什么。钟离懿听了,只让他尽管去,不要想那么多。 无名宗地处玄山主峰,主峰便叫无名峰,围绕着无名峰的大小门派数不胜数,山脚下的城镇也很是繁华,却又与帝都那般的繁华不同,有着玄山特有的味道。 扶渊是带着初一去的,因为十五她早就不知道跑到何处疯玩去了。二人一进无名宗的山门,山脚下的喧嚣与市侩便立刻荡然无存,衣袂飘飘的小道童引着他们径直去了山顶玉宫。扶渊边走边看,只见这无名宗的石阶一尘不染,秋日里竟连半分落叶也无;劲松野梅,秀竹傲菊,相映成趣。到了山腰,又有豢养的白鹤倚松小憩,远处危峰条条瀑布飞入云中——行至此时,他二人早已忘却山脚下到底是何等光景了。 山顶的玉宫虽矗立万仞之巅,却比帝都恢弘纵横的天时院要平易近人得多,游弋在院里的白鹤见了他们,友好的叼起扶渊的衣摆,拉着他们进去。 周同尘的师尊李念堂李宗主是一位容貌端庄的夫人,她梳着圆髻,发上除了一支白玉长笄,再无他物;素白的衣裙与山脚下来往的妇人并无甚区别。扶渊乍见她,竟无法把她与一位能与第一学院并肩的宗门的宗主联系在一起。 与月如期他们相比,她太普通;可同是与月院长他们相比,扶渊还能感觉出一丝不同,只是他说不出来。 李宗主请他过来,也并没有说什么要紧事,只是问了问他与元王来了玄山住得可惯、有无什么少的短的之类,扶渊都一一答了。她语气柔和,神色慈祥,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便让扶渊心生亲近。 说了一会儿话,李宗主便叫人进来,请扶渊去厢房吃茶休息了。 厢房的白鹤尤多,有些就堵在门口,小童拿拂尘赶它们,它们也不肯走。 正被困在外面没办法呢,忽听得厢房里面传来一个女孩儿清亮的声音:“休得无礼,快把上神与初一公子请进来。” 油盐不进的白鹤们忽然又变得百依百顺了,簇拥着把扶渊和初一挤进了厢房,跟在后面的小童则不慎被挤倒在地。 扶渊连个被推进了屋,扶渊挡着初一,初一挤着扶渊,因为听见屋里还有个女孩儿,两人都有些局促。 直到初一在耳后倒吸一口凉气,扶渊才堪堪反应过来——虽然从未见过,可他就是能确定,眼前这个少女便是周同尘的胞姐、无名宗的大弟子,小小年纪便位居美人榜榜首的周和光。 “原来……不是李宗主要见我,是周师姐要见我吧?”扶渊受了这无名宗上下影响,也没有那么拘束了,笑着与周和光见了礼。 “受了山下俗事影响,还请上神莫怪。”周和光笑容恬淡,完全没有外人说的清冷样子,“如今已到山中,随意便好。” 周和光相貌极肖世子,性子却是随了师父的,周身的气质叫人怎么看了都舒服。 初一看着,十分疑惑:明明与文山世子长得这么像,可她却美了许多。 “和光先谢过上神与初公子仗义相助,此番情意,和光铭记在心。”周和光盈盈一拜,初一激动地想上前扶起,叫扶渊给拦住了。 “师姐哪里话,倒是我以往拿着师姐的名头遮掩,是我对不住师姐。”扶渊深揖。 “都是闲事。”周和光轻轻摇头,毫不在意,邀扶渊与初一坐下,“也只有同尘在意这些事情。上神,舍弟这些日子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没有,”扶渊连忙道,“怎么能说是添麻烦,同尘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总之,舍弟还请上神与太子殿下多多担待。”周和光说客套话也是真心实意,“今天请上神来,除了要当面谢过上神,还有一样东西,要转交上神。” “转交?”扶渊奇怪道。 周和光递过一个描金红漆木盒,其富丽堂皇与这里格格不入。扶渊打开,看到里面有一块绸子,包着一个戒指。南红戒面,纯金戒身,南红用的是上好的鸡血红,质厚温润,足有鸽卵大小,上面雕了一朵栩栩如生的晚山茶,可谓富贵逼人,美不胜收。 应该单纯是用来炫富的。 扶渊抬头,疑惑地看向周和光。 “是昨儿夜里,遮月侯送来的。”周和光低声道,言语间仍有些许乡音,“上神打开看看。” 云垂野?说来这么久了也没回信,是不太对劲儿。 扶渊拿了戒指,因这南红贵重,他不敢硬掰,转了又转,摸了又摸,也没摸出门道。这南红应该是整块的,那机关在金环上? 周和光没想到扶渊会这么想,略带尴尬的把漆盒里的绸子递过去了。 扶渊小心地放下戒指,接过绸布,里面包着东西,摸着特别明显。 一打开,引入眼帘的便是云垂野亲笔,大大咧咧地连个信封都没有——啊不对,这么贵重的信封,说来扶渊也是第一次见。 “上神亲启,信已收到,此处不便多说。九重天有难,速回帝都。 ——云垂野 另:劳烦周小姐转达,事急从权。戒指是给上神的。” 上面有遮月侯印,和云垂野的私印。 “……什么意思?”扶渊看了,只觉得莫名其妙,“给我戒指作甚?强买强卖?” “上神,难道现下最重要的不是云侯说九重天有难吗?”周和光极力地把他往正道上引,“这是什么意思?我之前听说北疆结界崩塌,上神去过,可知是否与此事有关?” “不清楚,他远在云都,北疆的事难道比帝都还清楚?”扶渊反问,“还有,我们凭什么信他?故作神秘,难道……” “云侯既然信我,那么我便信他。”周和光道,似是被云垂野这一番纠缠也不曾恼怒,“上神不妨听听我的想法:看侯爷的意思,上神之前曾给他去过信,可是一直不曾回过?这般曲折,只为送这短短几个字,可见有多么重要!” 少女拿起桌上的南红戒指:“真真是一字千金!” 扶渊心绪纷乱,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他不敢信云垂野,是因为他下意识地就相信了他。 这个人太奇怪,扶渊觉得换做自己是周和光,不仅不会信他,还会找个机会把他骂个狗血淋头,打一顿也不为过。可周和光仍不计前嫌,帮忙送信。 还有,自己本没见过云垂野的字,怎就如此确定那时他亲笔? 莫不是给他们都下蛊了吧? 初一也劝,只是神色犹豫:“不妨咱们先回去,回禀元王殿下,再做打算。” 他原本想说的是,扶渊回去,让元王殿下守在这里,倒能两全其美。纵是少主情报有误,也不妨事。可话到嘴边,他又不敢说了,他不敢在扶渊面前太向着云垂野。 “说的是。”扶渊接过南红戒指,拿绸子包了,把书信另收起来,“此番多谢师姐,待我禀报皇叔,再做打算。” “上神万事小心,”周和光送他,“明日同尘就过来了,上神大可带他一起回去。” “还是朝试要紧。”扶渊道,“师姐留步吧。” 第50章 叛国 两人急匆匆下了山,连李宗主也未能当面拜别。他们是骑马来的,谁知到了山脚,路人比初来时多了许多,马儿走不快,与走路速度无异了。 初一焦心得很,盘算着若是自己先飞回去把信交给元王殿下上神能不能放心。 扶渊最初也着急,可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会儿后,不知怎的,连神色也变了,若有所思地看着山道上的熙熙攘攘。 “初一,你不替你家侯爷说两句话吗?”扶渊微微勒马,与初一并辔。 “不是我家侯爷。”初一义正言辞地纠正他,“以前我和十五叫他少主,如今跟了上神,该叫师兄了。” “嗯,那也别因为跟了我就跟云都那边儿恩断义绝了。”扶渊道,“如今局势不稳,老侯爷都没有回来的意思,看来是真要把家业交给你师兄了,你们可得搞好关系,别太生疏。你既然认我当主子,也当认我这个朋友。” “师兄挺照顾我们的。”初一道,“上神说得对,可万事都应先考虑上神,然后再是旁的。” “……我不明白,你们为何愿意对我——对我如此忠心?”扶渊微微抬头,对上初一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 扶渊这么一问,初一也磕巴了:“忠心?我……我也……就是一开始,师父让我们跟着你,那我们就跟着你,别的也没想那么多。” 他想了又想,又道:“上神你对我们好,给我们饭吃。” 难道老侯爷连口饭都不给吃?扶渊看着初一的目光愈加惊悚,心想老侯爷这哪是养鸟,莫非是在熬鹰。 “陛下对云都一直不放心,”扶渊忽然道,“但我和太子不会。若贸然收回云都,想来得派不少兵力过去,但我们不熟悉地形、不适应气候,所以云都还是交给云家妥帖。至少在这件事上,你不用太为难。” 初一像是没听懂,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口。 扶渊也不说话了,摆弄起那个富贵逼人的戒指来。 “上神,这信怎么办?照这个速度,等咱们回到驿馆天都得黑了。”初一这才想起正事,眼中无不担忧。 “不急,”扶渊收回视线,夕阳在他们身旁打出颀长的影子,“我不打算告诉皇叔了。” “这是为何?!”初一惊道。 “你小点儿声。”扶渊稍微压低了声音,“你看啊,这次玄山之行,我其实不一定会来,可皇叔却是一定会来的。如果我不来,师姐她一定会转交给周同尘或者亲自回京送到我手。为什么?因为侯爷他根本不信元王殿下。” “为什么?”初一不免有些害怕,“您的意思是说王爷他……” “不知道,”扶渊摇头,“可能他也是想小心一些吧。只是我若是信了他,便不能再信皇叔了。” 天上厚厚的云层被早滑下山坡的太阳染成绛红——天色已渐渐暗了。 “那上神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初一皱起了眉头。他深知自己和十五在这件事上都帮不上什么忙。 “明天月院长他们就到玄山了,我想去找月院长,看他怎么说。”扶渊道,“现在帝都那边什么消息也没有……若真出了事,至少月院长得回去坐镇。” 等回了驿馆,天色已经很晚了。听驿丞说十五还没回来,扶渊便让初一去找,自己则一边盘算着是时候给十五立立规矩了,一边往元王住的房间走。 远远看去,里面似乎没有点灯,等走到廊下,扶渊才看到了透过窗纸的微弱火光—— “南边儿怎么说?”是元王的声音。 没有人回答,里面沉默良久。 扶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屏住呼吸,小心地听着里面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扶渊才听见里面一声悠长的叹息,也是元王的声音。 “从后面出去,小渊该回来了,别让他看见。”他听见元王对另一个人说。 没有脚步声,可他就是能感觉到有人在向他靠近,扶渊就是在后面的回廊上,正准备往前门去呢,一听这话,连连后退,情急之下并未注意脚下,踩到了门槛,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谁?!” 门“啪”地一下被打开,是个虎背熊腰满脸胡子的男人,天色太暗,扶渊看不清他的脸色。 “王爷,是上神。”那人朝屋里喊了一句,便上前要拉扶渊起来。 只是他这周身气派实在是太像要杀人灭口的,扶渊看着害怕,往后缩了些许。 壮汉对此习以为常,冲扶渊摇了摇头,便翻墙走了,仍是悄无声息。 扶渊看着他不见踪影,才从地上爬起来,往钟离懿房里走:“皇叔?” 钟离懿也正要出来,两人好巧不巧,撞到了一起。 “小渊,你和皇叔说实话,方才你听到了多少?”元王双手抓着他的肩膀,捏得发疼。 “我、我听到您说不要让我看见……”扶渊怯怯的,他没想到刚知道云垂野不信元王,就让自己看到了这么一出儿,“皇叔,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刚回来,想找你说无名宗的……” “小渊,”钟离懿松开了他,“叔叔今天有些累,改天吧。” “嗯,”扶渊点点头,“那……您好好休息。” 钟离懿没再说什么,也没嘱咐扶渊不要说出去之类,便放他走了。 扶渊回房时,初一十五还没有回来。 南边?南边来信了?皇叔问了之后那人没说话,想来是有信件或是信物之类的。谁给皇叔来的信?为何皇叔要藏着掖着? 扶渊想起了一向宠溺他们的皇叔脸上的阴晴不定。 云垂野如此这般,大费周章,八成不是故意搞神秘的。 次日扶渊早早起来,和元王请过安之后,就带着初一十五出城去迎月院长了。钟离懿神色一如往日,就像昨天什么也没发生过。 扶渊也把昨日的事咽进肚子里,谁也没有说。 朝霞粲然,出门时初一说今天一定会下雨。 扶渊来得巧,刚出城不过几里,就看到了赴玄山赶考的车队。天时院是第一学院,月如期又是院长,车驾理所当然的走在最前面。 车前打马开道的是庄镇晓曲归林和几个扶渊有些脸熟的天时院学生,扶渊见了,便让初一十五在外面等着,自己骑马过去了。 “庄师兄!”扶渊拱手,又冲曲归林他们几个点点头,“曲师兄,别来无恙。” “见过上神。”庄镇晓带着师弟们还礼。 “庄师兄,”扶渊驱马走近,压低了声音,“我有要事,想求见月院长,可否请师兄通报一声?” “上神客气,”庄镇晓也不含糊,“这边请。” 扶渊点点头,跟着庄镇晓进去了。 庄镇晓看着扶渊严肃的侧脸,总觉得他像那日折桂宴里见过的那个。给祈师弟换血那日百里师叔说的话,庄镇晓多少也听了进去,他想不明白,只觉得奇怪。 “师兄考得怎么样?”扶渊问他。 “尚可。”惜字如金的庄师兄还是败给了自己的好奇心,主动开口了,“上神今日,真像当时在折桂宴上。” 扶渊一时没想明白,像什么?自己送他花么?看来庄镇晓并不讨厌自己啊。 所以他决定更像一点,下马后望着庄镇晓的脸,真诚道:“师兄,你生得真好看。” 有那么一瞬间,庄镇晓觉得自己真是是瞎了眼。 “月院长,恕晚辈冒昧。”扶渊上了马车,互相见了礼,分主宾坐下,扶渊才把那绸子里的信和南红戒指拿出来交给月如期,“您看看,这是云侯托无名宗的周师姐交给我的。” 月如期刚接过来时,是满面疑惑;等看完后,又是满面的凝重。 “上神接到信后,是怎么想的?”月如期手里攥着信,把戒指还给了扶渊。 “云垂野不信懿皇叔,所以我没跟他说,一早便来找您了。至于我身边的两只小鸟,也都是信得过的。”扶渊道。他没说昨夜的事,太过凑巧了,也许事情并非他想象的那样。 “兹事体大,上神能谨慎处之,很好。”月如期点点头,“只是我不明白,上神连元王爷都不信,为何会信我?” “我相信院长为人。”扶渊道,“您于我如师如友,而且,打我第一次见到您,就觉得亲切。” 月如期轻轻笑了,凌厉的面庞因此而变得柔和:“那我定不辜负上神的这份信任。” “那您说该怎么办?”扶渊问道。 当然是赶紧回帝都啊,月如期心想。可一转念,月如期又把这句话咽回去了,对扶渊道:“上神这是来问我云侯到底可不可信的。若是真信,您今日该是把我带回帝都,而不是问我怎么办。” 扶渊一楞,没想到月如期看得竟如此明白:“我不敢信他。” “为何?” “因、因为当我第一眼看到这封信时,我就信他说的了。”在月如期面前,扶渊不敢不说实话,却又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眼神闪烁,“我不知道为什么,奇怪的是周师姐竟然也愿意帮他……月院长,您说奇不奇怪?” “上神不是不信侯爷,您这是不信自己。”月如期轻轻叹了口气,把信交还扶渊,“此事仍需上神定夺,我拿不了主意。” 扶渊默然,半晌才道:“院长说得对。要不然……您先把学生们安顿好,我回去和皇叔说一声,咱们快马赶回去,应该也不迟。您看如何?” “好,”月如期点点头,送扶渊下去了。 车队已行至城门,庄镇晓他们已经开始交过城的令牌了。扶渊刚下车,便看到一人打马疾行,从他身旁掠过去了,快的像一支箭。 利箭还没飞几步,男人胯下的骏马便如脱力一般摔倒,男人没有防备,从马背上滚下来。他摔下来的时候,护着的不是自己的脑袋,而是怀里的什么东西。 他直直滚到庄镇晓脚边,庄镇晓见了,连忙去扶,男人拨开他的手,把怀里的公文交给他。庄镇晓不察,公文掉在了地上,血污尘土染上了庄镇晓的雪白院服:“帝都急报……咳咳咳——镇北将军叛国,请、请扶渊上神速回帝都!” 庄镇晓大惊,连忙把公文捡起来,一抬头,对上扶渊同样惊愕的脸。 第三第51章 夜奔 兰亭叛国! 扶渊拨开挡在身前的人,奔到庄镇晓身前,一把夺过了他手里封着火漆的公文,相当暴力地拆开了。 镇北将军兰亭叛国投敌、挟三皇子、四皇子一同南下,主帅关明山阵亡,镇北军折损大半…… 公文里并没有说,到底有多少城池失陷,扶渊暗忖,最好的情况,大概是绛天城以北。 云垂野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师兄,今日之事,暂且不要张扬。”转瞬间扶渊就镇定下来,“朝试继续,不过天时院的学生们大概要拜托你了。” 庄镇晓看到师尊从车里下来,冲他点了点头。 “好,上神放心。”庄镇晓抱拳。 扶渊把公文扔给了初一,让他交给钟离懿,自己牵了车队里一匹快马,和月如期一起并辔北上。 路过百里书院的队伍时,百里恢弘正探出半个身子,冲他们大喊:“师兄!大师兄你怎么走了啊!扶渊上神!你们干什么去?!” 任他喊的撕心裂肺,狂奔的俩人都默契地没有回头。 “关于朝试——”月如期的声音被风刮碎。 “不知道!”扶渊一张嘴风就狠劲地灌,“公文里没说!我让他们继续考!左右皇叔还在!太子没说让他回去!” “公文里怎么说?!”月如期又问。 “叛国投敌!关将军战死!镇北军也没了!”扶渊大喊,“我以前竟怕他立老四呢!不成想他连通敌的事都做得出来!” “那两位皇子就是人质了!”月如期回道,“上神!如今北境守备如何?!” “咱们九重天——最注重的一直是边界!而且兰亭去了北境之后——曾上书要求边界多部署一些兵力,陛下也允了!结界一破,那么帝都之前的防线,就只有绛天城!和旁边的阳坡城、正安城!守将是吴蠡!然后就是风月关!一直是御林军守着!” 风月关是帝都城外的关口,若是风月关破了,那他们离亡国也就不远了。 “该死!”月如期骂了一句。情况不容乐观,兰亭能在一天之内把北境搅得天翻地覆,也能一日之内毁了绛天城防线,杀到风月关下……帝都的守备军还有多少?南方又有多少可调动的?敌人又有多少人? 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明明是一天中太阳最好的时候,天上却层云密布,天地间万物皆被泼上一层墨色,白昼好似长夜。 西风烈烈。 大雷殷殷。 夜雨潇潇。 除了沿途换马,他们一步也不敢停下。 越到帝都雨下得就越大,雨点像石头似的打在身上,扶渊被淋得根本睁不开眼,偶尔一声惊雷滚过,他只能隐约地看到月如期的背影,一抹白色即使是染黑了也是这般耀眼。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雨小了一些,雷似乎也停了,疲倦不堪的千里马终于能停下喘一口气。 帝都。 银钩破云。 “来者何人?!”城墙上的人影比往常多了一倍不止,看到他们来了,弓箭手立刻拉满了弓,蓄势待发。 “连远殿上神扶渊!天时院院长月如期!”扶渊掏出令牌,“此乃太子殿下金令,见此令如见太子!尔等速速开门!” 守城的将军听了,一刻不敢耽搁,立刻开城门放他们二人进城。 二人进城换了马沿着帝都的主干道朝曦月殿疾驰而去。更夫照常打更,此时已经是三更天了。明明是夜里,帝都却仍旧灯火辉煌,只是不知,这满城灯火到底是帝都的无极繁华还是惶恐脆弱夜不敢眠。 到了殿前,二人下马,提着衣摆踩着水花跑上曦月殿,大殿亦是灯火通明,即使只有几个人,也不显得过分空荡。 只有钟离宴和钟离宁两个,一个堪堪能被称为青年,另一个不过是半大的孩子。 “阿宴!宁儿!”扶渊三步并作两步跃进去,身上淋漓的雨水打湿了宫殿里华贵的地毯。月如期也是同样的狼狈,见了二位殿下,刚想行大礼,便被钟离宴给托住了。 “院长辛苦了。”钟离宴关切道,“请到里面换身衣服,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谢殿下关怀。”月如期摇摇头,单刀直入,“想必习相已经来过,他是想作何安排?” “想托院长主持帝都的守护阵法,待朝试结束,成绩下来,在前几名的学子恐怕也要……”钟离宴斟酌着词句。 “那是他们的荣幸,殿下不必多虑。”月如期目光坚定,“只是要用这帝都堪舆图,殿下得借我一个人。” “院长您说。”钟离宴立刻道。 “我想把堪舆图传给扶渊上神,这样我若有不测,帝都也能多一份保障。”月如期道。 两人一同看向扶渊,钟离宁正掂着脚偷偷拿着手帕给扶渊擦去脸上的雨水。 “呃——”见点了自己的名,扶渊立刻直起身子,对月如期道,“可是院长,按规矩这堪舆图该传给庄师兄,传给我恐怕……” “一时半会儿的他也学不会。”月如期摇摇头,“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扶渊也不好再拒绝了。说实话,这是一份好差事,主持保护大阵,人是在阵法的中心,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做最坏的打算,即使城破了,主持阵法的人也是毫发无损的。 “还有一事……”月如期又看了扶渊一眼,神色隐晦。有些事情,以他的身份,不方便问。 扶渊立即会意,问钟离宴:“对了,公文上没说,叛军到底走到哪了?” “北境结界连着破了几里,”钟离宴看着他们,神色平静,“绛天城以北,都……” “殿下的意思是,敌军还没有攻打绛天城?”月如期追问。 “是的。”钟离宴颔首,“没打怕也快了,这次绛天城不能丢。” 月如期听了,只是摇头:“恕臣直言,殿下该早做两手准备。” 钟离宴张了张口,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几人说定了,月如期也不顾钟离宴一再挽留,便匆匆告退,回天时院去了。 见扶渊还是不明白月院长为何这般,钟离宴便道:“还看不出来么?月院长他这是护着你呢。他把这阵法交给你,自己恐怕是要上两军阵前的。” “这怎么行!”扶渊大惊,“他可是第一学院的院长呀!” 钟离宴摇摇头,若在月如期这个第一院长与扶渊之间,他自然会选择扶渊。 他拉起了扶渊的手:“手怎么这么凉,快下去泡个热水澡,去去寒气。” “话说不过几日不见,”扶渊笑嘻嘻地抽回了手,“我们的太子殿下怎么就变得这么镇定了呢?简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那是因为二哥见了你!”钟离宁插嘴道,“渊哥哥你不知道,你没来的时候二哥就在这儿兜圈子,绕得我眼都花了!” “喔!原来还不如我们宁儿坐得住啊!”扶渊故作惊讶,戏还没演完,就被钟离宴连拖带拽地拉走了。 “钟离宁!你自己回去吧!”钟离宴回头冲妹妹大喊,“朝会你若起得来就去!” “好嘞!两位哥哥晚安!”小女孩儿微微屈膝,然后在一群宫婢的簇拥下蹦蹦跳跳地回去了。 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阿宴,你跟我来一下,我有东西给你看。”扶渊把公文盒子交给钟离宴,里面的公文被送到了元王那里,盒子里装的则是云垂野的手书以及那枚南红戒指。 扶渊去里间洗澡了,钟离宴就站在屏风外面研究那“一字千金”的信,久久没有言语。 “阿宴?”扶渊叫他,“你看了吗?” “这信是什么时候写的?”钟离宴问他,“怎么回事?云垂野怎么知道……到现在这消息都没传到云都呢吧?” “我也奇怪,”扶渊道,“昨天周师姐转交给我的,你说奇不奇怪?从云都到玄山,走水路最快起码也得两三天,那时候兰亭叛变了吗?” “……没有,不过肯定有了这个心思,开始准备了。”钟离宴眼神又移到那南红戒指上。 “阿宴,咱们这么想。”浸了热水,扶渊才感觉出冷来,微微打着哆嗦,“如果云垂野是先知,那么他大可不必用这种七拐八绕地方式,走官道,无论是给帝都、还是给玄山递消息都比这快得多。所以他肯定不是事先就知道,而是云都那边出了什么事,他无意中得知了兰亭要造反,却因为某些原因,只能用周师姐打掩护,给咱们递消息。” “兰亭造反之前,找过他,透漏了自己的计划,想邀请遮月侯加入他们。”钟离宴闭上眼睛,缓缓靠在墙上,说出心里的推测,“要么是云垂野假意答应,然后暗中给我们送信;要么是他没答应,兰亭把云都看得死死地。” “不错,”扶渊道,“云小侯爷心里还是向着太子爷您的。” “说到这儿我也奇怪,你和月如期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钟离宴睁眼,直起身来,习惯性地抱着手臂,“他竟这般护着你。” “你怎么就看出来月院长有私心了?”扶渊无辜道,急忙为自己辩解,“明明是他看我天资聪颖!” “随你怎么说。”钟离宴把信和戒指都收起来,“那这个戒指怎么回事儿?我看就是个普通戒指,没什么机关。” “普通戒指?你管这个叫普通戒指?”扶渊道,“没机关这种成色的玛瑙也是难得……哎你小心点儿,别碰坏了。我觉得是小侯爷他给咱们的粮草钱。哈哈,这点儿够吗?” 钟离宴也跟着笑。 笑着笑着,就听见里面扶渊道:“其实我知道兰亭造反之后,整个人都慌了,马不停蹄地赶回来,颠散架了也不敢慢一步,生怕再出什么变数……可等我回来,看见你立在那儿,真是什么也不怕了,就像……就像有了主心骨一样。” “……我也是,”钟离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宁儿方才说得都是真的,我没你不行。” 第52章 朝对 “兄弟,这么煽情可不行啊。”罪魁祸首披着衣服出来,拍了拍钟离宴肩膀,“对了,关于咱皇叔的事,你知道多少?” “咱皇叔什么事?”钟离宴不解,微微蹙着眉。 “就是……”扶渊抓着湿漉漉的头发,把那晚在钟离懿门前的所见所闻都和钟离宴说了。 “你是怀疑皇叔?”钟离宴一愣。 “我没有!”扶渊立刻否认,“我就是问问,看你知不知道什么。” 钟离宴摇摇头。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这普天之下,还有几个人是可信的。 “早点儿睡吧,明儿还得早起,打起精神来。”最后钟离宴道。 扶渊点点头,去偏殿睡了。他的确累得不行,累得躺在床上都睡不着,全是在马上天旋地转的感觉。翻来覆去却总也不得安宁,等熬到了不知几更天,好像是睡着了,可又被人叫醒,催着他穿衣服去上朝。 好在他就在这曦月殿里,绕个路从前面进就行了,没有在连远殿那么费事。 “舅舅。”今日习洛书来的也早,比本来就在曦月殿的扶渊还早。 “昨夜那么大的雨,听说就直接骑马过来的?”习洛书一见他,旁的什么也不问,只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又不敢大声张扬,“我听说连月院长都着了风寒,你无大碍吧?” “没事,阿宴找御医看过了。”扶渊撒了个小谎,想来月如期称病不朝也只是个借口,为了准备帝都堪舆图吧。 “没事就好,平时自己也注意些,周二要看顾陛下,对你肯定没以前那么上心了。”习洛书又开始絮叨。 “舅舅,”扶渊连忙打断他,“您能否先和我说说,如今朝堂上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什么情形?”习洛书一愣,“自然是主战的,只是绛天三城的防线如今还未敲定,仍是吴蠡管着,崇明君上书要重新布防,绮怀君也要自荐呢。” “现在重新布防?”扶渊皱眉,“太晚了,崇明君熟知兵法,怎会犯这样的错误。” “倒也不能全怪他。”习洛书低声解释,“实在是这吴蠡不让人放心。他是兰亭给提上来的,没根基,也没什么说得上的战功。” “原来如此,”扶渊略略沉吟,又想起昨日月如期临走前的话,便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舅舅,你可有想过……做两手准备?” “两手准备?”习洛书一怔,旋即了然。 还没来得及继续解释,便有个小太监过来宣他们入殿。习洛书冲扶渊点点头,示意他放手去做,便与众人排好了队进殿了。 钟离宴监国之后,一直坚持礼仪从简,本是体恤臣下,却有一些人态度散漫了起来,钟离宴见了,也从不多说什么。 边关暂时还没有新的情报送过来,今日说的还是昨日的事。钟离宴问了一下月如期的情况,并赐了御医去看诊,便开始了新一轮的舌战。 情况和习洛书说得差不多,先是崇明君别千端极陈重新布防的利弊,和一群的附议;再是绮怀君自荐,这倒没人跟着复议了。扶渊看着绮怀君那副胸有成竹、恨不得立刻在太子殿下面前表演一副胸口碎大石的样子,也拿不准这绮怀君到底是被紫阳殿打压坏了表现欲极强还是真的武艺高强,行军有方,连别千端不敢揽的瓷器活都往身上揽。 旁人都避之不及呢。这绛天城本就是吴蠡的地盘,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根本不清楚,再者,他们对绛天城周围的地形也说不上了如指掌,倘若绛天城破,那可就是连坐杀头的重罪。都是在官场上混久了的老人,这些门道可比绮怀君这种愣头青清楚。 绮怀君名叫金易直,人是真的直。最后就连钟离宴都看不下去了,让金易直先下去,转头问了习洛书的意见。 习洛书也是支持别千端的,毕竟绛天城至关重要,容不得半点闪失。除了别千端之前说的,习洛书只补充了一点:希望太子殿下能知人善任,绛天城的统帅一定得是一位既熟知兵法,又有经验的得力将军。 绮怀君听不懂习洛书话里的话,连连称是。 “臣有一言。”扶渊道。 “上神请讲。”钟离宴故作严肃。 二人在人前自然是执君臣礼,扶渊虽不会小气地让钟离宴私下里给他跪回来,可还是觉得这般真是可笑,他看到钟离宴在自己面前端着架子的样子就想笑。 他二人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钟离宴是自小端着太子的架子,从不肯玩笑多言;而扶渊是怕,他怕旁人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除了在钟离宴这些特别亲近的人身前,他便也只肯在月如期面前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了。 许是月院长识人无数,一下就看清了精于伪装他,让他这个如此多疑的人都能毫不犹豫地相信他,在朝堂上替他说话。 “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①。绛天城一定要守住,可绛天城外、城内的百姓,亦是我九重天子民,我等食民禄,自然不可坐视不管。”扶渊微微躬身。 “臣附议,”站出来的是别千端,“曾经绛天城的惨案,决不能再重演。” 习洛书是当年绛天城里的幸存者,听了扶渊说的“两手准备”,也不禁动容,正想附议,却被另一个人给抢先了。 是曾经算计过扶渊的那个御史李端:“殿下三思啊!上神所言虽善,却思虑不周,若真如此,只会动摇军心!三军阵前的将士们若是知道城里百姓都被撤离,心中会作何感想?又会如何揣测太子殿下用心?” 一番话慷慨激昂,有理有据,钟离宴都打算问扶渊具体怎么实施了,话还没出来却被李端堵在了这里。 “若三军阵前的是我,”别千端幽幽道,“定会感激太子殿下仁政爱民,将我妻儿送至帝都,不受战乱之苦。吾自当誓死杀敌,保城卫国。”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沉默。人人皆知,崇明君新婚燕尔,又喜得麟儿,今日能舍下儿女私情说下这番话,实属不易。 “仙君赤胆丹心,实为我等楷模。”钟离宴笑着夸了一句,又转头去问李端,“李卿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李端咬咬牙,看向一旁的紫阳殿世子——就是成贵妃的弟弟,成松的爹。 世子恶狠狠地回瞪,紫阳殿自打成松被冯昭仪死前一句话给免职之后便一直一蹶不振,如今竟连这个小小的御史都敢给自己脸色看,真是岂有此理! 气归气,他不能拿着三皇子的命开玩笑——先太子死后,三殿下可就是紫阳殿唯一的希望了。紫阳殿曾经是有个太子外孙的,他们一时半会儿还咽不下这口气。 “殿下,臣有一言。”紫阳殿世子成玉霜出列一拜。 “请讲。”钟离宴温和道,他大概猜到成玉霜要说些什么了。 “上神与李大人说的都有道理,别仙君更是忠心可嘉。可诸位都应知道,绛天城防线于我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绛天城破,那么帝都面前便只有一道风月关。如今圣驾不豫,太子您尚且年幼,还不知这沙场刀剑无眼,而习相——”说到这儿,他傲慢地瞟了习洛书一眼,同是四神殿的世子,他从不甘于事事都被习洛书压下去,“您又是外戚,朝里朝外,总有诸多不便。” “成大人此言差矣,”习洛书不慌不忙,温和中自有威严,“所谓举贤不避亲,本相身为百官之长,怎能说于国事不便?说起来,您才是先太子与三殿下的亲舅舅。” “怎么能比得上您这个嫡舅舅呢?”成玉霜皮笑肉不笑。 “好了,什么嫡庶,如今本殿的三弟四弟尚在敌手,怎可做这种无谓的争执?”钟离宴打断他们,“所以成卿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殿下,绛天城断不能丢!”成玉霜立马变了一副模样,一脸赤诚,“死守!一定死守!无论用何种方式!” “成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别千端也不干了,“帝都才是重中之重,若是镇守的兵力过少,被人乘虚而入了怎么办?启禀殿下,绛天城一定要重新布防,但是也不能放松帝都。另外,方才扶渊上神的提议,臣私以为极好,请殿下三思。” “极好?”李端又开口了,这回他不敢再编排别千端,就拿扶渊开涮,“敢问扶渊上神到底是何居心?太子殿下要护的是天下万民,岂可为了北境百姓而舍大顾小?” “本上神是何居心?敢问李大人又是何居心?”扶渊毫不示弱,“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您不顾百姓性命,不惜太子殿下名节,才是真的居心难测!” 李端缩了缩脖子,看来扶渊这块骨头他也啃不动。 蛰伏已久的杨仪清见了,悠悠开口:“扶渊上神,恕小臣不敬……” “知道不敬便住口吧,本上神不追究。”扶渊冷冷地打断他,这人牙尖嘴利诛人诛心的功夫他早就领教过,和李端全然不是一个档次的。也无怪乎他能娶到成玉霜的女儿而李端混了这么久却还是个走狗。 杨仪清微楞,也不生气,笑了:“上神这是心虚?” 事已至此,这招不接也得接了。扶渊转身,面向杨仪清,长眉微挑:“杨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话不能乱说,饭最好也不要乱吃。” “前头我便说过,这北疆结界坏得蹊跷。”杨仪清低着头,看上去恭恭敬敬的,“上神回来之后反而坏得更厉害;也是您不肯再去北疆,使得叛将俘虏了两位皇子做人质,如今又要……” “住口!”钟离宴厉声呵斥,从他监国,还是第一次发这样大的火,“杨仪清!注意你的言辞!诽谤上神,与诽谤皇族同罪!” 杨仪清被太子面斥,也不好再咄咄逼人,他蔫蔫地站在一旁,不说话了,等着其他人来可怜他。 扶渊与别千端到底是何“居心”,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绛天城怕是保不住了,所以他们两个才会出此下策。 “好了,此事便按扶渊上神的提议去做,至于绛天城重新布防一事,交给丞相与崇明仙君一同打理,大权交予,便宜行事。”钟离宴下了定论,又扫了群臣一眼,“诸卿可有异议?” 事已至此,有异议也不敢当着面儿地提出来了,只好唯唯诺诺地应了,各怀鬼胎地看着二人领旨谢恩。 等下了朝,竟是崇明君主动来寻扶渊,两人一同出了大殿,别千端也没说什么,只是宽慰了他几句。 “多谢仙君替我说话,”扶渊谢道,“绛天城布防一事,是难上加难,又是重中之重,您可想清楚该怎么办了?” 别千端听了,也面露难色:“我只知该重新布防,可真真不会用人。朝上只有绮怀君愿意出征,可是又不能真的用他……至于旁的边关守将,也难有能担此大任的,若是七杀上神如今身子大好,若是锦乡侯与遮月侯还在……” 说起七杀,扶渊不禁有些羞愧。别千端说的遮月侯自然不是小侯爷云垂野,而是当年戍北封侯的两位将军。 说到这儿,崇明君只得叹气:“我也不过是打个下手,一切全听习相吩咐……若实在不行,便也只有自己上了。” “仙君高义。”扶渊想起了他在曦月殿上的那番话。 “您也是。”别千端道,“我敢马革裹尸,却真的不敢把这番话说出来。” “倒也不是我第一个想出来的,是月院长,他和我说要早做两手准备。”扶渊解释道。 “原来如此。”别千端点点头,一抬眼看到了什么,便压低了声音,“上神可要小心紫阳殿的人了,怕是心思不纯。” 是杨仪清,他又来了。 “见过上神,见过仙君。”他装模作样地行礼。 “杨大人免礼。”别千端仍是和和气气的。 “方才上神说的要把北境百姓南迁避难,可有对策了?”杨仪清站在扶渊身后,和他们同走。 “小神才疏学浅,哪能有什么周全的计策。”扶渊摇摇头,“都得仰仗像杨大人这样的肱骨。” “微臣哪称得上肱骨啊,”杨仪清哈哈笑了,又别过头悄声问别千端,“那别仙君呢?这绛天城……到底有几分把握能保住啊?” 杨仪清比扶渊低一些,他往上瞟别千端的样子相当的贼眉鼠眼。 别千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扶渊,说了实话:“不知道。” “怪不得上神这般了,”杨仪清又要作揖赔罪,“臣实在不知道,以为这绛天城是万无一失呢。” 扶渊胡乱地点点头,还有几步路就到大门口了,他就不用看到这张令人作呕的脸了。 等到了宫墙外,那杨仪清还没有告辞的意思,反而神神秘秘地拉住了扶渊与别千端:“二位可知……如今朝野上下传出了些……很不堪的话。” “什么话?”儒雅如斯的别千端都有些烦了。 “说……”杨仪清煞有介事地左顾右盼片刻,才低声道,“说如今太子德不配位,如今这些,全是害死了先太子的报应;不光这些,还有上神您的呢,方才我在朝堂上说的那些,也不是空穴来风……” “你住嘴……”扶渊恨得想动手,却被身后的别千端制住了。 “他在激你,千万别着了他的道儿。”男人低声道。 第53章 仪卿 “……多谢。”扶渊搭了别千端的车去天时院,方才若不是别千端拉着他,他气头上可能真的会对杨仪清做什么,到时候就真的说不清了。 不过这别千端果真是行伍出身,下手比钟离宴还狠,现在扶渊的脉门都是隐隐作痛。也怪别千端一副风流儒雅的好相貌,太能迷惑人,扶渊潜意识里总觉得他是个羽扇纶巾的文人。 “上神下次可别再这么冲动了。”别千端叹气,丝毫不觉得自己下手太重,“不过杨仪清所言非虚,近来的确生出了许多……关于您和殿下的……哦,对,还有习相。说实话,在官场上的人,哪个逃得过流言蜚语?上神别往心里去。” 扶渊却摇头:“我和相爷倒还好,可太子是储君,名节断不能有失。这些谣言八成是从紫阳殿传出来的,待我回去回禀太子,让他多注意。” 别千端颔首:“也只能如此了。” 到了天时院,扶渊却意外地在门口发现了初一十五,以及百里书院的山长百里恢弘。 准确说来,是百里恢弘揪着初一十五不放,非要他们陪着在天时院门口闹事……也真是奇了,这天时院学生都不剩几个了,竟还能这番热闹。 百里恢弘见了扶渊,更来劲儿了,故技重施,一把推开了两只小鸟然后扑到了扶渊身上。 与此同时的玄山,无数学子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武试做准备。只是外头风言风语太多,许多学院都是从上到下人心惶惶,根本无心复习。天时院的大师兄庄镇晓见了,便修书一封,请无名宗收留他们,总好过住在驿馆里与其他学院的混在一起,听那些无稽之谈。 宗主李念堂对此双手赞同,因为她相当欣赏庄镇晓这个孩子。说实话,她对天时院收门内弟子的标准并不是十分理解,百里恢弘就是个例子。但好在每届的开山弟子都是靠谱的,才有了如今第一学院的香火不断。 她无名宗便不是如此随缘,她这几个入室弟子,哪个不是天之骄子? 周同尘则是举双手地不赞同。庄镇晓对于他来说可算是劲敌,让敌人打入内部、引狼入室算怎么回事?可他又不敢做了师父的主,只得被迫跟着张罗,强颜欢笑地把天时院一行人给接上了山头。 只有周和光这个做姐姐的看穿了周同尘的心思,还宽慰他即使考不过庄师兄也不要紧的。 可怜周同尘憋屈至此,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暗自努力,卯着劲儿地想在武试上压庄镇晓一头。 他们两个是没有心思管外头的流言蜚语了,曲归林却到处听了不少,什么魔族南下、先皇后杀了先太子、扶渊上神其实是魔族奸细等。他虽然明白这些话有些根本就是自相矛盾,可也不禁惶惶,毕竟守将叛变魔族南下都是真的…… 虽然有了百里师叔的加持他文试考得还不错,算是超常发挥,可武试……注定要和如今天下的局面一个样子了。 宋仪卿紧赶慢赶,终于在武试之前赶到了玄山。她知道玄山比家里要冷,可没想到会冷那么多。她在心里骂了一路,直到到了驿馆,迎接她的人送上了厚重的披风,她才没有那么不耐了。 “你们王爷呢?”女孩儿拢着披风,这披风有些沉,她不太适应。 “回郡主话,王爷在里头等着您呢。只是如今驿馆里备考的学生多,王爷叫您别太招摇,恐被有心人看了去。”侍从恭谨道。 不过是个闲散王爷,谁乐意看他。宋仪卿不屑地撇撇嘴,拿了帕子遮脸,跟着他进去了。 驿馆院子里人不少,都是些舞刀弄枪的。宋仪卿略看了看,也没多少兴趣。到了主殿的前廊,她注意到钟离懿旁边的偏殿是空着的,便朝里多看了一眼。 前头引路的侍从便道:“原本是扶渊上神的住所,上神走了之后便拨给了百里山长,谁知山长也走了,从此便一直空着。” 宋仪卿听了,又失了兴趣,转过头不再去看了。 进了大殿,钟离懿已经在里面等她了。 “臣女见过王爷,王爷万安。”宋仪卿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起来后便站在一旁不言语,也不去看钟离懿。 钟离懿并不责怪她的冷淡,热情地招呼她坐了,又抓了把果子硬塞给她。 宋仪卿手上并无推辞,面上却依旧冷淡:“王爷这套,怕是拿去哄六公主都不管用了吧?您可还记得我的岁数?和我一起长大的云垂野,如今都袭了爵位了。” “记得,自然记得。”钟离懿连连点头,“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哼,”宋仪卿轻蔑一笑,“这个不劳王爷费心。婚嫁之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钟离懿沉吟片刻,看着女孩儿俏丽的面庞,最终也只能有无奈的叹息。 “想开些吧,何苦看朱成碧。”宋仪卿道,“我长得还是比较像我父亲。” “你说得是。”钟离懿苦笑,“如今帝都也不太平,你不如暂且跟我留在玄山,回了南溪,我怕有人会为难你。” 钟离懿眼里的关切与爱护太过明显,宋仪卿有时候真的会怀疑自己到底是锦乡侯女还是元王的亲生女儿了。 “我若留在玄山,家里怎么办?”宋仪卿反问,忽然又想到了些旁的,嫣然巧笑,“哦,小女以前以为您不过是个闲王,没想到哪都逃不开您的眼睛。云都出事,我可是隔了好久才知道的。” “您放心吧,我比起云垂野可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宋仪卿站起来,她觉得有些无聊了,随意地赏玩着博古架上的玉器瓷瓶,“只可惜投胎做了女儿身。” 元王养的小狸奴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讨好地蹭了蹭宋仪卿的裙摆。 “这就要走了么?”钟离懿也跟着站起来,颇为激动,怕她真的一走了之,“留下来用了午膳再走吧。” “小女多谢王爷厚爱。”宋仪卿福身,“前几日送来的信上也说了,我没有使性子,我是乐在其中。今日肯来,也不是为着王爷的。” 钟离懿终于沉默,目送她出了门。 冷风扑面,让宋仪卿清醒了不少。自从她向外人隐瞒了父母去世的消息,以郡主的身份拿起了锦乡侯印,便再也没出过南溪。算算时间,她接侯印的时候比云垂野还要早上几年。 其实云都的事她也摸不准,不过是个猜测,谁知竟在元王这里得到了证实。到底是谁要控制云都?这云垂野也真是,这么久了竟连一点儿消息也递不出来。明明前段日子还为了求娶周和光而遣散了后院的人,不少还给她送到了南溪来——对了!周和光! 重色轻友的狗男人,能送得了聘礼送不了信儿是吧?女孩儿唇角勾起一抹笑容,问送她出来的那个侍从,明知故问:“天时院的学生们在哪里?我想看看那第一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回郡主,天时院的人都在无名宗呢。”侍从道。 “哦,那我能去吗?”宋仪卿盯着他的眼睛。 元王嘱咐过,一切都要尽锦乡郡主的兴,她今天除了不能把庄镇晓给绑回南溪,其他的想干什么元王殿下还不由着她? 宋仪卿到了玄山脚下递了名帖,不久就有小道童来接她,不出意外的,接待她的果然是周和光。 是个美人。宋仪卿也是女子,要比一般的男人更懂得女人的美。只见少女初长,亭亭玉立,行如微风拂柳,坐如兰花清丽,白裙高雅,玉簪圣洁,就是宋仪卿这般“行止无度”的轻浮之人见了,也不敢胡乱造次。 云垂野换口味了?宋仪卿微愣,因为她记得云垂野喜欢风情万种会讨人喜欢的,倒是自己,喜欢庄镇晓镇这种类型,虽然她还未见过庄镇晓本尊。 第54章 长相思 宋仪卿聪明,却是个直性子,向来不喜弯弯绕绕。她既认定了周和光与云垂野有关,便明人不说暗话,直问道:“云侯给你递了什么消息出来?“ 周和光微怔,旋即轻笑:“我以为郡主是来找庄师兄的。“ “别搞这些没用的。“宋仪卿看着周和光的反应,心中愈加笃定。纵然眼前的绝世美人是世人所说的天之骄女,可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罢了。 “劝你想清楚,“宋仪卿道,”云侯为何会借着送聘礼来给你递消息?因为别的路他走不了了,送出消息就会被怀疑。他若是被逼急了,谁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胡说,“周和光立即反驳道,”侯爷一心为国,岂是你说得这般不堪?!“ 周和光急了,这很好,她大概已经猜出来云垂野千辛万苦递出来的消息是什么了,以及云垂野到底想做什么。 不过只他一个人恐怕不太行,不妨她也去添把火。 周和光看到眼前的女人唇角慢慢勾起,才意识到了是自己说错了话:“你……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宋仪卿美得明艳张扬,”我当然是过来看看,那第一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天时院。 扶渊尝试了许多种方法,也没能成功地把百里恢弘给甩开。而天时院大门一直紧闭,月如期也没有要来救他的意思。扶渊心想,月院长可能是真的病了。 到了傍晚,扶渊终于停止了挣扎,开始和百里恢弘打商量,他饿了,想回家吃饭。 “借口。“百里恢弘仍不松口。 “我可以请你吃,咱们一块儿回连远殿。“扶渊看着百里恢弘面色坚定,便又道,”或者你想出去吃?“ “不。“百里恢弘言简意赅。 “可我明明听到你饿了。“扶渊小声嘟囔一句,又求他,”你就放我走吧,我真的饿了。“ “不行,我若现在放了你,你就得去天时院吃饭了。“百里恢弘眼神锐利,鹰隼般的盯着他。 死局,这人油盐不进,宝贵的半天恐怕就这样交代在这了。 百里恢弘和月如期一样,在扶渊面前从没有前辈的样子,扶渊也没了那么多的顾忌,省了“前辈山长“之类,直接以你我互称。 “算来……我师承艾先生,也算是你师弟。“扶渊开始套近乎,见百里恢弘不理他,便又把话题转到月如期身上,”山长,我不太明白,你为何如此执着于月院长?“ 没看到你师兄很烦吗? “因为……因为我爱他,“百里恢弘憔悴的脸上终于有了光,”所以我不会抛下他一人。“ 扶渊总觉得百里恢弘这形容不太对,却也没追究,只道:“是吗?我倒没看出来你会抛下他,我只看见了他又要砍你胳膊,又踹你,还因为你把我晾在这里半天……你要是真的爱他那就趁早放过他吧,这样大家都好过。“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嫡亲的师兄弟,怎么现在会走成这样。 百里恢弘似是被他的话给刺激到了,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不走,我师兄心里也一定是爱着我的。“ “啧……你能不能换个形容词?我听着怎么这么奇怪。“扶渊支颐,和百里恢弘一起坐在路边,他看夕阳,百里恢弘就紧盯着天时院的大门。 “上神难道不知道?“百里恢弘终于肯赏脸看他一眼,眼神里又是奇怪又是怀疑。 “知道什么?“扶渊一愣。 “我和师兄的事。“百里恢弘的语气里带着理所当然。 扶渊忽然想起来习洛书说起他们俩的为难神色,就知道这其中定是有一段人人皆知却又不足为外人道的辛密。他只是没有想到百里会这么坦率。 “我不知道。“扶渊诚实地摇头,”只是略有好奇,山长若是方便就和我说说吧。“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百里恢弘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九重天年长些的都知道我俩的事。“ “我方才说的,我……呃,“恬不知耻的百里恢弘竟也扭捏了,没随口就把什么情啊爱啊挂在嘴边,只得寄希望于扶渊的悟性,”我对师兄的感情,以及师兄对我的感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是哪样?“扶渊越听越糊涂。 “呃,举个不恰当的例子。“百里恢弘清清嗓子,”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①“ “长相思?“扶渊愣住,半晌才回过味儿来,”可、可你和院长都是男子啊!“ “都是男子怎么了?我不喜欢女人难道犯法吗?“百里恢弘反问。 “哦,哦,哦,“扶渊连连点头,”我懂了,怪不得月院长会嫌你纠缠。“ “你在想什么?“百里恢弘生气了,纠正他,”当年是师兄先对我——你懂吧?“ 扶渊神色愈加惊恐,他委实没料到百里恢弘竟然不要脸到了这个程度。 “你现在还小,你不懂。“百里恢弘道,”而且我怀疑你们天地灵胎,石头,开窍也晚。等你遇到了,你就懂了。“ “……我……倒不是不懂这个,你对你师兄一往情深我是看出来了,“扶渊说瞎话都不过脑子,”那月院长这个态度……是不是……“ 方才他尚不知情时说的好聚好散,实在太过伤人,也不敢再提了。 百里恢弘侧过脸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深。 扶渊被他摄住了,久久没有言语。 入了夜,百里恢弘还没有离去的意思,当然也没有放扶渊走的意思。秋夜寒凉,扶渊衣裳单薄,又不敢往百里恢弘那边靠,只得一边哆嗦着一边给百里恢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该说的都说了,甚至拿习洛书与钟离宴来威胁,百里恢弘也是无动于衷。 他又饿又冷又累,慢慢地就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听到百里恢弘叫他,再然后,他就被百里恢弘给架了起来。 “你干什么?“自己的声音含混不清,扶渊一惊,清醒了不少。 “你怎么了?“百里恢弘察觉出扶渊的异常,却也无暇他顾,低声道,“上神,你看,那是什么?” 扶渊忍着不适,抬眼看去,眼前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是一个不长的队伍,个个身着红锦衣,身上系着红绸花—— “是送亲的队伍?”扶渊问。 “送哪门子亲要大半夜地送?”百里恢弘反问,“没有轿子什么的,看来这一口口的大箱子,不是聘礼就是嫁妆。” “那我也没听说过谁家送聘礼要大半夜的送啊?又不是什么黄道吉日。“扶渊更加奇怪。 他二人为避人耳目,是在天时院侧门的小巷里待着的,平常除了天时院的学生没人会走,可这些人却走了这小路……看方向,是要出城。 “上神,你还好吧?“百里恢弘想跟上去看看,可又担心扶渊的身体。 还不是因为你。扶渊腹诽着,嘴上却说不要紧,和百里恢弘一起跟着那喜队去了。 他猜得果然没错,这队伍果然是朝着城门处去的。扶渊和百里恢弘交换了一下眼神,眼中都很疑惑。如今已是深夜,城门早就关了,他们怎么出城?而且出了城又要去哪呢?看这一队的打扮,就知是大户人家的队伍,可京郊能有什么门当户对的人家,叫他们送去这么多的礼? 快到北门安华门时,那队人马忽然转了个弯,绕过了安华门上面的守卫,往西边儿去了。 “跟上,”扶渊道,“咱们还是先别惊动守城的将军了,且看看这群人到底想干什么。” “好。”百里恢弘点点头,轻轻搀着扶渊,一同过去了。 只见那队伍朝西走了百余步,忽然出现了一个法阵,人们排队走进,便一个一个地消失在阵法之中。 “是个传送阵。”百里恢弘抬头望着,又低头问扶渊,“咱们还跟不跟?” “跟。”扶渊咬咬牙,他已经没有初醒时那般难受了。真是好大的胆子,在离安华门这么近的地方都干社这种能进出城的阵法……到底是一时疏忽,还是帝都里出了内鬼? 扶渊下意识地看向百里恢弘,发现他也是一脸凝重。 “怎么?”扶渊问他。 “这阵法不知传向何处,就咱们两个,未免太过冒险,不如回去找师兄……”百里恢弘犹豫道。 “是三个。”扶渊拍拍祭历的刀身,“你若真想找人,就去安华门,去了天时院,月院长也未必信你的话。” 百里恢弘听了,也不辩解,蔫耷耷地跟在扶渊身后进了法阵。 “事先说好了啊,我这人修为不太行,若是碰上了什么高手恐怕要吃亏。”百里恢弘推着扶渊,“若真出了什么状况记得救我。” 扶渊回头,神色怪异地审视着百里恢弘。 “又怎么了?”百里恢弘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你不是上神么?” “我半年前还是个废人呢,”扶渊把头转过去,“山长自求多福吧。” 等到了地方,二人走出法阵,却发现那喜队早已不见。二人用法力探查一番,竟也难查其踪迹。 “可能是进城了吧。”百里恢弘道,“城里有护城大阵,掩盖了他们的行踪。” “奇怪,”扶渊道,“既然要进城,为何不把法阵设在城里?” “不知道,”百里恢弘走了几步,“这地方我莫名的有些熟悉。” “我觉得和帝都差不多啊。”扶渊裹紧了衣服,“就是有点儿冷。” 第55章 冥婚 那夜天空并不晴朗,二人走着走着,竟然失去了方向。他们一边无谓地争执着到底哪边是北,一边漫无目的地找着雾里的城池。走着走着,百里恢弘也有些后悔了,后悔没有跟扶渊回连远殿吃一顿饭。 走着走着,雾里又忽然传出敲锣打鼓的声音。 “上神!”百里恢弘低声叫他,“快过来!这边!” “怎么回事?难不成真的是大半夜结婚?”扶渊小声问他。自打在魔宫里中了毒,他这眼睛就没以前那么好使了,天色一暗就看不清东西。 “应该是冥婚。”百里道,“走吧,我们去看看。” “冥婚?那是什么?”扶渊看不清,却也不想和百里恢弘有太多接触,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他后面。 “就是给死人办婚礼,”百里恢弘声音很低,“有时候是两个早夭的孩子,有时候是倒买来的尸骨,在我家那边,还有把活人给钉在棺材里,然后和死人婚配的。” 扶渊听了,不由毛骨悚然:“这么残暴?你家是哪的?” “绛天城。”百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地,扶渊就听不到了。 只有他的脚踩在积雪里的嘎吱嘎吱声。 雪?刚来的时候地上是没有雪的啊。扶渊蹲下,从地上抓了一把。有冰凉在手中融化。锣鼓声未停,既没有靠近,也没有飘远,若即若离,似乎就在扶渊的周围。不是寻常喜事的锣鼓喧天,听了方才百里恢弘的话,扶渊只觉得冷。 百里恢弘呢? “山长?”扶渊试探着叫了一声,没有人应。 这种情况,不是百里恢弘栽了,就是他栽了。当然,也可能是两人谁都没逃掉。 不管了。扶渊站起来,缓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他稍微还是能看到一点东西的。影影重重的树影,被乐声惊起的寒鸦…… 忽然,眼前出现了灼人的火光,扶渊下意识地想躲,却晚了一步,出现了奏喜乐的人们面前。 “呃……”奏乐人麻木的面容让他恐惧,扶渊慌不择路,“其实、其实我是来喝喜酒的。” 人们自然不信,站在前面的人都放下了手里的喇叭等物,面色阴沉地朝着扶渊走来。而后面的人还在奏乐,扶渊又看到了那队从帝都出发的队伍——更令他恐惧的是,他看到百里恢弘就跟在队尾,一样的浑浑噩噩,只是一身玄衣与这满目赤红格格不入。 “我、我是连远殿上神!“扶渊提着祭历,色厉内荏,”尔等休得无礼!“ 那些人就像听不懂似的,一步一步地逼迫扶渊后退。 “百里山长!百里恢弘!“扶渊又把希望寄托于百里恢弘,可百里恢弘此时也与那些人无异,原本假正经的脸庞变得漠然,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构成一幅妖冶的画。 一个个的都中邪了吗?! 扶渊心一横,提着刀就冲了过去。围过来的人见了,也疯了一样地围过来,他们手无寸铁,上来就是伸出手阻拦或露出牙撕咬。 祭历太过锋利,容易伤人。扶渊见他们都是些手无寸铁的刁民,也不敢下重手,套着剑鞘把祭历当棍子使,奈何寡不敌众,节节败退。 扶渊一边观望着百里的动静,一边想着这些人莫非真的是被下了降头,正想着,忽然就觉得手里祭历微颤——他想出来。 “你别出来!”扶渊紧紧握住祭历,“我能解决!” 祭历若出,定是大杀四方,这些人一个也活不了。 他发了狠,专戳人要害,把挡路的人都打趴下,硬生生扫出一条路来,挤到了百里恢弘身边。 百里恢弘面色如常,只是神色呆滞,任由扶渊如何叫他,如何被人群撕扯,也不肯赏脸看扶渊一眼。 对了,扶渊忽然想起之前在话本上看到的一些故事,急中生智,扯着百里恢弘的领子冲他大喊:“山长!你还记得月院长吗?月如期!月上清!①” 百里恢弘面色毫无波澜,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果然啊!扶渊忽然生了一肚子气。说什么他喜欢月院长,都是骗小孩儿的吧?! 叫百里恢弘的时候,他无暇顾及乐队的人们,裸露的皮肤被挠出了条条血痕。见百里恢弘也成了这个样子,他才慢慢反应过来。 岂有此理! 扶渊一刀扫开他们,跟着百里恢弘的队伍,朝着林子的深处走去。他不太确定这里到底是哪,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里比帝都要冷,进了林子后地上就有了积雪,而随着他们的深入,天上竟然又飘起了雪花——好在雪下得并不算太大,夜风也没有那么冷峻了。 走着走着,扶渊忽然听到了乐声。 是琵琶。 五弦铮铮,弹的是《十面埋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里嘶吼着斩出了一道光,扶渊手里的祭历听了,愈加兴奋,扶渊几乎要控制不住。 不管为何这荒郊野地里会有人弹琵琶,但至少没那么鬼气森森了。扶渊与浑浑噩噩的百里恢弘一起循着乐声往里走,还未看到什么,乐声就忽然停了。 不好!想来是弹琵琶的人也遭到了这群降头人的攻击——扶渊给这些神志不清的人想出了许多个无谓的叫法。扶渊放弃百里恢弘,往乐声消失的地方跑去。 坟墓森森。扶渊走到深处,才发觉那地方野草萋萋,石碑林立,偶有寒鸦惊叫飞过,比无声更为可怖。在他眼前,有一群人围住了什么,而在他们的旁边,是一个大坑,坑的旁边都是新挖出来的黄土。 再走近,他就看清了:那群人围住的竟是口棺材,里面有个穿嫁衣的女子,被这些降头人按进了棺材里,女子拼死挣扎,却寡不敌众,那些人把棺材盖儿都推上去一半了。 这该不会就是百里恢弘说的冥婚吧?把活人配给死人?扶渊脑子一白,下意识地就扑过去,救人要紧。 谁知这些人比前头奏乐的更凶狠,有个凶神恶煞地壮汉竟然还是持刀。刀不好对着新娘子,就只好冲着扶渊来了。 对面寒光闪闪,扶渊一怂,下意识地想求助祭历。谁知还没说话,一向不爱管闲事的祭历便主动要出来,荡平这个世界。 “祭历大哥千万注意分寸,别真的害人性命。”扶渊求助还不忘跟人讲条件。 祭历没说话,嗡嗡震动起来。扶渊不再锢着它,任它飞身上前,不断变化。 黑衣飒飒,银刀破云——最令扶渊惊讶的是,他的“祭历大哥”居然是位女子! “祭历大哥,你、你怎么是……”扶渊惊呆,说话也磕磕绊绊。明明那次在嘉兴楼误入无双门的幻境遇险时,祭历说话的声音冷硬低沉,根本不像是女子的声音啊! “既然知道了,那就换个称呼吧。”祭历声音不一样了,她头也不回,纤细窈窕却不失力量的身体提着长刀跨过夜色,在荒草坟头上留下最新鲜的血液。 扶渊绝无指责“她”的道理,这把凶器一看就是久经沙场,血祭出来的。他跟在祭历身后,想着“她”之前的主人是谁。 棺材里的女子满身血污,一边推着棺材板,一边护着里面的什么——是她刚才弹的琵琶。扶渊挤到棺材旁,把还在往上爬的人都踹到底下,然后爬到棺材上,伸手去推那沉重的棺材板儿。 棺材板很沉,扶渊吃力地推着,忽然眼前就伸出了一只手。静悄悄的,惨白的。 扶渊猛地抬头,发现来人竟是百里恢弘。 “山长?”扶渊愕然。 “上神?”百里恢弘被他吓了一跳,亦是同样神情。 “你怎么回事?”扶渊问,“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还想知道呢!”百里恢弘来不及解释,“先把人家姑娘救上来再说!” “好。”二人气沉丹田,都用了法力,才把这棺材板给推下去。百里恢弘扛了人就要跑,谁知那姑娘却又抱着棺材的沿儿不放,让百里恢弘跌了个大跟头。 百里山长气得骂了几句两人都听不懂的家乡土话,扶渊却立即会意,俯身捞起琵琶,率先跳了下去。 “原来方才弹琵琶的是你。”百里恢弘见她不再挣扎,放下心来,带着她从这棺材山上下去了。 祭历见他们成功撤走,也不再恋战,转身回到扶渊身边,护着他们跑出了林子。 “这位姑娘是?”百里恢弘逃命也不忘抬眼打量祭历,心道扶渊好艳福。 “是祭历啦!”扶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怀里抱着的这个紫檀象牙凤颈琵琶,跑起来也不比拉着一个人的百里轻巧。 三人一刀突出重围,确定再没人跟来,才在一片荒地中找了个雪稍微薄一些的地方稍作休息。 百里恢弘也终于拿出了些世家公子的气度,把外衣脱了给那只穿着单薄嫁衣瑟瑟发抖的姑娘。谁知那姑娘接了衣服道了谢,竟把衣服披在了那琵琶上面,从扶渊手里接过琵琶,默默地抱着。 扶渊无法,只得把自己的外衣给了她。 “好了。”百里恢弘一个教书的,体力还不如扶渊,不过跑了这么一会儿,他就觉得自己的肺都要炸了,“在解决外部问题之前,让我们先了解一下,这位‘琵琶姑娘’。” 扶渊与祭历二人也看向那姑娘:“敢问姑娘芳名?何许人也?又为何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奴名七娘,花名水月,”那女子倒是配合,比扶渊想象的要镇定许多,“家里人姓田,帝都人氏。” “花名?”百里恢弘皱眉,“你是做什么的?” “奴曾是帝都嘉兴楼里的头牌。”田水月②媚眼一扫,连百里看了都忍不住耳根一红。 “狐狸精!”百里恢弘嘟囔一声,起来挤开祭历,躲在扶渊身后,“上神,你问!” “呃……”扶渊对乐妓舞娘之类倒没什么偏见,毕竟前段时间——说起来也是这水月姑娘的同事——垂影姑娘,因为伙同贼人刺杀他,现在还在地牢里面关着呢。 “先说说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吧。”扶渊道。 “说起来也是因为上神呢。”田水月轻轻笑起来,一双狐狸眼委实勾人,“嘉兴楼倒了,小女无处可去,这才误入歹人之手。算来真是死也是您,生也是您。” 嘉兴楼……扶渊慢慢想着:“姑娘可知道垂影,似乎也会弹琵琶,舞跳得很好。” “自然知道,”田水月道,“那丫头初来楼里什么也不会,空长了一副好坯子。她的琵琶,还是由奴**出来的呢。” “我想知道她的来历。”扶渊道。 “来历?”田水月一愣,旋即笑了,“诸位公子小姐都是清贵出身,哪知我们娼伎行当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嘉兴楼水深,掌柜的从不问我们来历,即便是犯了事,凭着好样貌好才情,也是可以在嘉兴楼里博出一个前程的。” “那就是不清楚了。”扶渊道,“那水月姑娘将来有什么打算?” “您是想问我有着怎样的过去吧。”田水月搓了搓琴弦。 “……我不想知道。”扶渊摇头,“但姑娘是个聪明人。” 短短几句话,百里恢弘也听出来这姑娘的不同寻常来,也暗暗好奇扶渊怎么会和娼门女子扯上关系,遂问:“敢问姑娘,此地到底是何处?“ “此乃绛天城南郊,“田水月琵琶半遮面,”百里山长竟连自己家乡都不认识了。“ 百里恢弘是可忍孰不可忍,气冲冲地又背过去了。 “我们的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扶渊问她。 “自然是为了挣钱。“田水月的笑容无可指摘,“不管是哪位贵客来了我们嘉兴楼,都得伺候好了。” 扶渊不想再扯别的,见众人都休息够了,便张罗着往北走,进绛天城。田水月也要跟去,扶渊便让祭历看护着她,自己和百里恢弘打头阵。 “我怎么能不认识自己家呢!“百里恢弘义愤填膺,”我一早就和上神你说了我对这里很熟悉,加上这里黑灯瞎火,谁能看见谁啊!“ 扶渊并不觉得这是重点,只是一切太过蹊跷,频繁出现不肯下场的嘉兴楼、重中之重却又频出事故的绛天城防线,每一样都足够他心力憔悴。 “山长,“扶渊尽量把百里恢弘往正道上引,“方才是怎么回事?你是中了什么邪?最后又是怎么突然到了棺材上?” “我还很好奇呢!”百里恢弘一惊一乍,俄而又压低声音,“咱们分开之后,我听到了林子里有敲锣打鼓的声音,就想进去看看,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一进去,就看见你跟在那些抬箱子的人后面,我怎么叫都不应。” 扶渊神色一凛,百里恢弘经历的竟然和他一样。 “然后我就听见琵琶声,弹得还挺好,我当时就想,不会真有活人吧,然后等我一上去,就看见上神你了。”百里恢弘耸耸肩,“奇了怪了。” “我、我和你一样!”扶渊睁大了眼,“我也是!我怎么叫你你都不应!” 百里恢弘听了,是满面的不可置信,若非是扶渊神色不似作伪…… “等等,那你这一身伤是怎么弄的?”百里恢弘终于看出问题所在,“摔的?” “才不是!”扶渊也注意到了,“你没事?那帮降头人没攻击你?” “没有——”百里恢弘眼睛往后一瞟,“难不成是因为你那宝刀戾气太重?” “有可能,”扶渊闷声道,“咱们先进城吧,误打误撞,到了前线,真是焉知非福。” “我多嘴提醒你一句,”百里恢弘道,“不仅那田七娘不简单,你这祭历也未必是一心向着你的。” “嗯。”扶渊微微点头,钟离宴送他这把刀,来路太过复杂。 夜到最深,他们终于走到了绛天城。 “啊——终于可以回家了!”百里恢弘张开双臂,准备拥抱绛天城时,城上的守卫却整装待发,一时间,明晃晃的箭簇全都对准了底下的四个人。 祭历在三人身后傲然挺立,一向冷漠的她不知何时被激出了斗志,看样子随时准备大干一场。 “我是连远殿上神扶渊。”扶渊又掏出来钟离宴给的万能令牌,“有太子殿下金令为证。” 城头上的守将看了一会儿,道:“有文书吗?吴将军这边接到的是崇明君与绮怀君,没说扶渊上神也要来——也没说随行还带了两个女人。” 最后一句围调轻蔑,田水月没什么,祭历面上却是更寒三分,连背对着她的扶渊都能感到这寂灭的杀意。 “城上何人?”扶渊问道。 “您该不会是要记仇吧?”那人语调荒诞不经,行事却极有原则,也不怕扶渊的威胁,“末将徐西坞!③记好了!” “记好了!”不等扶渊接话,百里恢弘就恶声恶气地回了,他十分生气,因为眼前这个人只提了扶渊祭历与那个乐伎他堂堂山长竟然还不如一把刀和一个伎女! “徐西坞!我不管你官居几品!在这绛天城里你得罪了百里家就活不下去!“百里恢弘终于露出了世家公子横行霸道的本性,”你可想好了!“ “你是?“城头上传来了徐西坞的声音。 “百里家三公子——百里恢弘!“百里一脸”你怕了吧“的神气神情。 “曲夫人的弟弟?“徐西坞的声音不咸不淡,”那可真得和令姐好好说道说道了。“ 第56章 绛天城 百里恢弘明显怕他姐,又蔫儿了,毫无颜面的想坐到扶渊身边。扶渊左有祭历右有田水月,祭历他不敢挤,田姑娘他又不想招惹,只得孤零零地坐在对面。 “徐将军,等天色明了,你再派人出来查验我们的令牌吧。“扶渊对楼上道,”今天的事纯属意外,文书实在赶不及,求您多通融!“ 徐西坞没想到扶渊会放低姿态,他想了想,便答应了。 “等吧。“扶渊安抚百里,”如今非常时期,小心为上。“ 百里恢弘垂头丧气,一方面是因为地主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吃了亏,另一方面则是对面的少年温香软玉在侧,而自己一把年纪,想见师兄一面他都不肯…… 扶渊则想得更多,徐西坞这人有原则,又不畏强权,若是有才华,便是可堪大用的人才。绮怀君也来了?看来别千端是真的招不到人了。而且百里恢弘也在,若是因为他能得了百里家与曲家的支持…… 他一抬眼,就看到百里恢弘黯然神伤,脸埋在臂弯里,说不出的凄苦。 “山长这是怎么了?“扶渊连忙问道,”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三公子怕是正思远道呢。“田水月吐气如兰,”倒是渊公子您,身上的伤可得好好处理一下。“ “还是叫我上神吧。“扶渊被这绵若无骨的”公子“叫得一哆嗦,”你们可有谁会处理?“ 百里恢弘半死不活地看了扶渊一眼,又看向祭历。祭历只是漠然的摇头,表示自己只会杀人。最后还是田七姑娘叫祭历打了水来,撕了百里的衣服给扶渊略微清理包扎了。 “山长不要伤心了,等会儿天亮,就能进去了,你不如趁这个时候眯一会儿,有祭历在呢。”扶渊劝他。 “都说了是思远道了。”七姑娘掩面而笑,抱起了她那与身份极其不符的紫檀象牙琵琶,“说吧,山长想听什么曲儿?” “没兴趣。”百里恢弘冷着脸偏过了头。 田水月知道他是世家公子,又是天时院的门内弟子,自然是瞧不上她这种贱籍女子。琵琶女既不妄自菲薄,也不再去同他多说什么,兀自手腕一转,婉转仙音便泠泠而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开口的竟是祭历,扶渊略带惊讶地看着她,看着她把这整首诗全都背下来。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扶渊第一次见祭历说这么多话,心中讶异。他忽然想起,祭历化形,不也是因为听了田七姑娘的琵琶吗? 等田水月收了手,重新抱起琵琶时,百里恢弘的脸色已经难看地要哭出来了。扶渊没空管他,而是装作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问田水月:“方才在林子里,水月姑娘弹得是什么曲子?“ 田水月眼睛一弯,若有若无地朝百里恢弘抛了个媚眼儿,这才不动声色地道:“是《十面埋伏》。“ 百里恢弘听了,若有所思地看了扶渊一眼。 却说帝都,钟离宴听说扶渊失踪,再也不淡定了,深更半夜跑到天时院去找月如期要人。月院长是真病了,本以为上神是和百里恢弘在外厮混,不想真成了厮混!月院长也急了,拖着病体拿出帝都堪舆图来找人,却并未找到二人踪迹。 城门处报夜里并无人出城,也并未见过二人的身影。堪舆图看不到的,那便只有皇宫大内了,钟离宴刚吩咐人去找,就听绛天城来报,扶渊一行人竟是到了绛天城下! 仅是一夜时间! 月如期听了,心里比百里恢弘丢了还着急。他千防万防,想百里恢弘在安全的地方呆着,甚至不想让他来帝都——可他竟然到了最前线! 只是身经百战的月院长面上并无慌乱,反倒劝钟离宴冷静下来,扶渊上神在绛天城,可是要比只有两位神君要好得多。 此次崇明君带的人并不多,精兵一万,绮怀君只分到了三百不到。 一万大军跋涉几日之后,终于到达了绛天城防线,原先的守将吴蠡,则成了别千端的副将,帮助别千端重新布防。 来了几日,别千端才发现,原来是朝廷误会吴蠡了,他虽是兰亭给提上来的,心却是向着朝廷,把帝都身前最坚固的一条防线守得死死的。纵是如此,别千端也没有完全放松警惕,把吴蠡放在身边,也是为了能时时看到他。 只可惜绮怀君并不能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对代替原先守将守南门的工作并不是十分满意。 扶渊则开始着手撤离的工作,别千端带来的人他没要,只和吴蠡要了个人——就是那日守着南门不放他进城的徐西坞。出来时,徐西坞以为扶渊是要磋磨他,已经准备好了接受狂风暴雨的他却被扶渊安排了一堆活计。徐西坞见了,相当感动,扶渊上神这真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等到全干完了,他才意识到,扶渊上神磋磨人的手段比他想象中的高明多了。 在扶渊原本的提议中,绛天城外的灾民也要尽量地带回去,可真正实施起来才发现不可能:城郊的倒还好说,那些家乡已经被魔族破坏的、流离失所的,他们找不回,也救不得。 再过两日,军中斥候才探得魔军的消息——比别千端预计的晚了些时日,别千端猜,他们是起了内讧。 私下里,别千端也与扶渊说了,叫他快些准备撤离的阵法,绛天城这边的就走传输阵法,离帝都近的就自己迁回去——总之,此战他并没有几分胜算。 如此大规模撤离,恐慌是一定有的。而关于魔族军队的真实情况也只有城里顶层的军官才知道,绮怀君早就被稀里糊涂地安排得明明白白,有些事想问都不知道该找谁问。 绛天城里反对扶渊的不少,都被别千端给压了下来;帝都中弹劾扶渊的自不在少数,也都被钟离宴给驳回了。 事实上,他们的希望从不在别千端,而是在于扶渊。有时扶渊忙着忙着,也会想,如果命运给了他们那一分把握,那么他乐意领罪;可若是剩下的九分……绛天城破了,风月关呢?帝都呢? 田水月总劝他别想那么多。自她随扶渊进了绛天城,说着要报扶渊的救命之恩,便自动做起了侍女,平时伺候着,扶渊忙起来她竟也能做个娴熟的小吏。 百里恢弘倒也不计较田七姑娘不向他报恩了。只因月院长千里迢迢送来一封信,是给扶渊的,百里恢弘看着扶渊读完,也没听到里面有一句是问候自己的。百里恢弘再能折腾,此时心也凉的够呛。平时就给扶渊打下手,一次扶渊见了他,听他竟然在哼田七那夜弹的《子衿》,不由大为惊讶。 忽然想起水月姑娘说的,这是受了情伤。 扶渊只道果然是月院长无意,恐怕也心生厌烦了,毕竟男人还是喜欢女人的多,向百里山长这样一棵树上吊死的少。 扶渊不知道该怎么劝,便也只能随他去了。期间也见过了不少百里家、曲家的长辈,包括百里山长那位颇为敬畏的长姐,百里婵娟,也是天时院二弟子的曲归林的母亲。 兵临城下的那天,也是扶渊的法阵终于准备好的日子。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所谓“战争”。 穿彻凌霄的金鼓之声,顺着墙头往下流的血,呐喊厮杀往来不绝,扶渊在内城听到麻木。 “外面怎么样了?”扶渊问徐西坞,祭历不在身边,他总觉得没有安全感。 “午时了。”徐西坞摇摇头,回得驴唇不对马嘴。****不让上战场,他也很着急。 好在撤退的事办得有条不紊,二人心里多少也有些安慰。 “你在这儿盯着,我出去看看。”见城内所剩不过百人,扶渊觉得差不多了,想去城郭处找别千端。 “不行,要去一起去。”徐西坞坚持道,“我的任务是保证你的安全,而不是在这里当后勤。” “我是上神,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小少爷。”扶渊讨厌他轻蔑的语气,忍不住反驳了一句。 “军令如山,我听的是太子殿下的军令。”徐西坞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递给他一把沉甸甸的环首刀,“我的年纪足够当你父亲。” “哼,你是这么大岁数还光棍儿一个!”扶渊接了刀,忍不住反唇相讥。 “快成婚了。”徐西坞整整衣襟。 扶渊上城楼的时候,首当其冲的北门已经是混乱不堪了。魔军似乎并未用什么高明的战术,只是死战,一力降十会,就胜过了别千端与吴蠡冥思苦想许多时日的守城之计。兰亭与两位皇子并未出现,在战斗还不那么激烈的时候别千端曾喊话激过兰亭,可他今日似乎打定主意要当缩头乌龟,一直也没有露面。 一部分魔族人已经攻上了城楼,转眼就被城头上的守卫联合绞杀——城墙上还有无数黑点,踏着同伴的血肉继续向上攀爬。 别千端乍见扶渊,看起来简直比百忙之中见了绮怀君还要头痛:“上神怎么来了?!” “城里都空了,我来帮你。”扶渊拔出了刀。 别千端听了,身上的儒雅风流全被肃杀之气给盖住了:“你怎么不跟着他们回帝都?!“ “太子殿下的命令是:要咱们都活着回去。“扶渊召回了祭历,”少了谁都交不了差!“ 虽然别千端不愿扶渊久留,可他不得不承认,上神修为,对他来说已经不仅仅只是助益,已经称得上是独当一面了。 就在他对扶渊大为放心,以为绛天城防线至少能撑过今夜,能等南方调来的军队,前来支援的时候,吴蠡来报,绮怀君因为南门暂无战事,带着亲兵去了杀的天昏地暗的西门。 本来西门快撑不住了,正请别千端拨人支援,绮怀君为人骁勇,一通砍杀之后西门守将士气大增,把敌军杀了个落花流水;敌军见了,也不恋战,竟挪到南门去了。 南门没了绮怀君,兵力薄弱,魔族几乎没有什么损失就破了外城,准备向内城进发。等绮怀君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被前后夹击,打了个措手不及。 别千端大怒,恐怕金易直还没想明白这城到底是怎么破的。北门承受得太多,外城墙也有了些许坍塌,而南门攻进来的都是在西门被打残了的。他稍微想了想,便决定让扶渊去支援南门,他带人继续在这里撑着。 扶渊从他身前过去的时候,还是很不习惯地拿袖子把脸上蹭的血都擦了。本来以扶渊的修为常人很难近身,再加上祭历是宝刀,身上从不沾血,这就导致他与这人人浴血的战场极为不符。 别千端看着刺眼,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粘腻的鲜血透过扶渊的软甲,浸湿了里头的锦袍。扶渊没什么表示,闷着对他点了点头,就过去了。 别千端深吸一口气,提刀又冲了上去。 至于扶渊,他知道别千端给他支到这里,一定是这里比最前线安全些。可来了才知道,沙场无情,到哪都不是好相与的。徐西坞恪尽职守,一直守在扶渊身边,不久就成了个血人。 他看着扶渊肩头血红的一片,觉得比原来什么也没有的时候更为刺眼。 城里的人不知道的是,魔军已经悄悄移动,随时准备再来一出“绛天城之围“。 最先感觉到的,是徐西坞。 长时间的搏斗,已经令他力竭,而从南门涌近来的、已经占领了南门外城墙的……他们几次想攻上去,却都无济于事。扶渊也渐渐地感到了力不从心,徐西坞看到,他甚至在用自己的血来画咒。 “上神!这人越来越多了!“徐西坞险些被削掉半个肩膀,还是昨天被他嘲笑的”小娘子“祭历救了他,”怎么办?先撤吧!“ 扶渊自知寡不敌众,只得慢慢后退:“可有别将军那边的消息?!“ 徐西坞回头,却见一面大旗在北方飘摇,大旗当中一个“吴“字,正是他们早就约好的一个暗号。 “不好!“徐西坞大喊,”吴将军挂旗了!“ 挂旗的意思是,绛天城防线彻底崩溃,见此旗者,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撤离,不可恋战。 “咱们先去救金将军!“扶渊道,”他还不知道法阵具体在哪!“ “行!“徐西坞跑在前面开路,因为扶渊也晕得不知东南西北了。 绮怀君虽然蠢,但这一夫当关的气势却是世间少有,明明身边都没几个人了,他仍没有退的意思,浑身浴血的杀气甚至会让对手退却。 扶渊叫绮怀君,绮怀君不下来,等到扶渊身后被围个水泄不通,他在城楼上也快没了立足之地时才开始撤退。扶渊是结结实实地体会到了别千端看到绮怀君时到底是个什么心情,真是恨不得拿刀鞘敲他一棍子。 他们杀到内城的时候,还未到扶渊的传送阵,就已经被围死了。扶渊没见到别千端他们,不知是还被围在北门还是已经到了,混乱间,他忽然看到百里恢弘提着把剑,胡切乱砍甚至不如扶渊。而他身后竟是田水月,都这个时候了也没忘了自己的宝贝琵琶,两人拉拉扯扯,离城中心的阵法越来越远。 “百里恢弘!你干什么?!“扶渊没有想到他会急得直接喊出百里恢弘的大名。 百里恢弘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扶渊,当下就停了手里的动作,连旁边砍来的白刃都未注意。他不注意,田水月可是早看到了,女人尖叫着,拽着百里恢弘的手腕,两兵相接,硬生生地接下一击。 扶渊看不下去了,抬手给他们结了一个保护的结界。 “百里恢弘!你疯了吧?!“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扶渊心里一点儿芥蒂都没有了。 “上神,你们怎么在这儿?“百里恢弘还愣着,幸好有结界护着,不然他和田水月谁都难逃此劫。 “这话应该我问吧?!“扶渊大吼,”你在这儿干什么?寻死觅活的!月院长他还等着你回去呢!“ “他根本就不在乎我!“百里恢弘吼了回来,给缩在他身后的田水月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文弱书生竟有这样的爆发力,”你不用管我!“ 扶渊看他因为自己一句话就红了眼眶,手腕也不由得一滞。“哐“地一声,是徐西坞帮他挡下一刀。 “这么好的刀给你真是白瞎。“徐西坞只留给他故作潇洒的背影。 “这样!“扶渊回过神来,”山长!你先把水月姑娘送过来!然后咱们就桥归桥路归路,你想寻死就寻死!我再也不管啦!“ 就连徐西坞都没有想到扶渊能绝情到这个程度,一回头,也差点儿被砍。百里恢弘两个更是震惊。百里恢弘梗着脖子,红着眼大喊了句好,就护着田水月向扶渊他们这边走了。 “百里公子!切勿如此!“田水月见他状态十分不好,连忙开口,”月院长对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您可比我们都清楚,咱们还是和上神回去吧!“ “谁跟你咱们!娼家女也敢在本山长面前大放厥词!“百里恢弘恶言相向。 他这个状态,田水月再清楚不过,便也装出一副被冒犯了的气愤样子:“倡家女怎么了!我倒是知道,笑贫不笑倡!自古风尘出侠女,最是无情读书人!试问山长可曾见过欢场情爱?薄幸东风、薄情游子、薄命佳人!①古往今来,向来如此!你扪心自问,月院长到底待你如何?! “怎么,你难不成是想拿我师兄来跟那些逛楼子的浪荡子比?!”百里恢弘更生气了,把气都撒在了敌军身上。 “月院长能不能比得上那些恩客我不知道,我只知您比不上我们!”田水月的话字字锥心,“你听过哪个姑娘为了这种事而寻死觅活的?” “戏子无义,婊子无情!”百里恢弘嘴硬。 “自欺欺人!”田水月喝断他,“你知道这不一样!“ 百里恢弘不再说话,紧抿着唇,似是专注于手里的剑,慢慢向着扶渊他们靠拢。 靠得近了,百里恢弘也没有要过来的意思,他把田水月推过来,也要学一学徐西坞的潇洒。 扶渊瞅准时机,就在他转过身的一瞬间,把原本想给金易直的棍子给了他。 徐、田两个都没想到扶渊还有这么一出儿,愣怔的功夫,百里恢弘已经被扶渊扔到徐西坞身上了:“给他护好了。“ “是。“徐西坞应下,单手提着百里恢弘,跟着扶渊继续朝城里走。 今日应有残阳如血,才好配地上这流血漂橹。可惜天公不作美,日落西山,很快就沉了下去。 到了城中心,扶渊摸黑设了一个结界,暂时挡住了魔族的敌人,才带着众人继续朝那个阵法进发。田水月和昏迷不醒的百里恢弘先走,绮怀君自告奋勇要断后,扶渊也没拦着。 他真要受不了了。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做逃兵,扔下刀转身就走的冲动不止一次地被他狠狠压下。他受不了这群人的野蛮,受不了金属穿刺肉体的声音,受不了别千端拍在他身上已经发黑发冷的血。 为什么啊?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看着微微发光的传送阵法,深知这是一场战争的结束,也是漫长战争的开始。 徐西坞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拉着他往阵法里走:“绮怀仙君,你怎么还不走?“ “我要等别将军回来!“金易直坚定道。 “说不定他已经撤退了!“扶渊刚开口,眼前就忽然多出了一个摇摇欲坠却又快速向他们靠近的身影。 “是魔族!“金易直严阵以待。 “是吴将军!“徐西坞认出来了,见绮怀君还未放下警惕,便道,”这可是上神的结界!只有咱们的人才能进来!“ “吴将军!别将军呢?“扶渊抢前两步,却又被绮怀君护在身后。真是的,他要是守城的时候也能有这个脑子就好了。 谁知吴蠡跑进了却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绮怀君被徐西坞按着,也不好出手,三个人就这样被他撞进了传输的阵法里。绮怀君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扶渊一条腿上,扶渊推他,前面的人却是纹丝不动。 “吴将军,您怎么了!“徐西坞顾不得扶渊,连忙起身想把吴蠡扶起来。 “小徐!回去!“吴蠡头次对他如此严厉,”护好上神,这是命令!“ “您别拿军令压我,我要与绛天城共存亡!“徐西坞用刀撑着起身,却又被吴蠡给推到了扶渊的另一条腿上。 “混蛋!你死了我女儿怎么办?!”吴将军这一吼像是吼尽了所有的力气,好似前面一切的都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徐西坞又被扶渊推了下去,天色太暗,扶渊看不清东西,但是他能感觉到徐西坞在哭。 “你若念着我,就给我守孝。守……守五年!”吴将军伸出手,比划了一个“五”。他颤抖着咳出一口血,喷在绮怀君身上——他才想起来从扶渊身上起来。扶渊看到,吴蠡伸出来的手早已是血迹斑斑。 “上、上神……”奄奄一息的吴蠡爬到他身前,摸到他的脚尖,又死死拽住他的脚腕,拉过他的手:“您千万要小心……” 千钧一发,一支凌厉冷箭穿透了吴蠡的咽喉,满腔热血喷洒在少年脸上,箭尖儿离他不过寸余。 “保护上神!”绮怀君弹起来,挡在扶渊身前,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 “吴叔!”徐西坞一声悲鸣。 吴蠡瞪大了眼睛,瞳孔开始逐渐的涣散。他挣扎着,在扶渊手心里写了一个字。 似乎还未写完,便如失了支撑,倒在了扶渊身上。冷箭隔着软甲,顶得他生疼。 扶渊眼热了,但他咬着牙关,一滴泪不曾流,一声也没吭。 第57章 天选 扶渊回到帝都,见了等在月下的钟离宴诸人,一见面什么话都没说,撑着地就吐了。 他这一天什么也没吃,吐出来的自然都是酸水。众人看他这样翻江倒海,以为是晕传送阵,连忙架起来送到医官处,扶渊被钟离宴架起来,还挣扎着指向默默流泪的徐西坞和抱着琵琶瑟瑟发抖的田水月:“都、都送到连远殿……呕……我的人,谁也不许动。” 钟离宴扫了眼地上那两人,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组合,吩咐人都按扶渊说的,便送扶渊去二爷那儿了。 至于百里恢弘,早就被月院长给接走了。扶渊没什么分寸,敲的那一下太狠,大夫说百里恢弘至少要躺个一两天才能恢复意识。一时间,月如期也不知是要找扶渊算账还是要谢谢他了。 钟离宴送扶渊回去后,又回到了东宫处理了许多事情才歇下。他放心不下扶渊,一有时间就去了连远殿,扶渊还在吐,钟离宴看他的样子,都要把胃给吐出来了。 “扶渊?”钟离宴轻轻给他拍着背,焦急地问二爷,“到底怎么回事?” 二爷只是摇摇头,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阿宴,阿宴,”扶渊喘着粗气,唤他,手撑着钟离宴的手,“钟离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钟离宴忙问。 扶渊神色只有半瞬清明,一难受又吐了起来,二爷强给灌了药,也是吐出来的多。二爷还想拿药,却被扶渊拉住了,他似乎是神志不清,一会儿叫着二爷,一会儿又叫二哥。 钟离宴只顾着着急,督促二爷想办法。二爷却道他是太累了,是心症,只能任由扶渊拉着,见缝插针地安慰几句。 “怎么回事……”钟离宴喃喃。扶渊身上的伤太复杂,不知怎的,好多伤似乎都是被人给抓伤咬伤的,其他的除了肋上有淤青,肩上有血痕,便也没什么太重的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离宴陪到天色将明,便在小内监的催促下回了曦月殿上朝。绛天城防线破了,魔族大军肆虐南下,帝都又收留了如此多的灾民……有许多事都等着他一个人去处理,等他一个人拿主意。 钟离宴也曾怨过,若是他的决定对了,这些功劳也是全落到提出的人,落实的人身上,似乎没人会想到他这个年轻的太子。而当他选错了,这群人也只会说是他太过年轻、没有经验而导致决策失误,不懂得审时度势…… 可他现在不能怨,若想护着九重天,护着千万子民,他就一步也不能错。扶渊已经倒了,挽狂澜于既倒,现在就看他了。 绛天城破,好在未波及到百姓。别千端并没有遵旨回京,而是给钟离宴上了请罪书,率着三千残部南下,阻挡魔军,为帝都留出更多的准备时间。 虽然匆忙,但钟离宴也知道扶渊与百里恢弘莫名其妙去了绛天城,以及绛天城防线被破一事其中大有文章,可现在百里恢弘被扶渊敲得不省人事,扶渊自己也病着,别千端又在被魔族追着打……唯有绮怀君,负荆请罪和弹劾他的折子几乎是同时送到钟离宴面前的。 虽然绮怀君有过,但此事也不能妄下定论。钟离宴当即决定先给绮怀君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具体的还要等别千端回来之后才能下定论。 还有扶渊带回来的两个人,钟离宴也颇为在意。 下了朝,看了几个紧要的折子,钟离宴就去了连远殿。扶渊不吐了,又烧了起来。周二爷又要照看陛下又要看顾扶渊,在曦月殿和连远殿两头跑,累得几欲吐血。钟离宴帮不上什么忙,便让初一叫了那两个人去偏殿,分别问话。 第一个是徐西坞,是吴蠡的准女婿。此人很可疑,说不定扶渊把他拘在连远殿就是因为他有嫌疑呢;下一个是田水月,钟离宴第一眼就觉得这个妖娆样子不太妙,结果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这田姑娘竟然是个乐伎! 钟离宴被吓得可以,这要是父皇醒着,少说也得把扶渊的腿打断。还未加冠就在自己殿里面养……钟离宴尽量往正道上想,说不定扶渊是觉得这女人也很可疑呢?自欺欺人半晌,他还是觉得自己身为兄长,这种事还是得好好地跟扶渊说道说道,知好色,慕少艾什么的都是很正常事啊,但是放着那么多的官家小姐,和一个风尘女子不清不楚……钟离宴真的很头疼。 他无比心累地叫那两人都退下,整个人便颓在交椅上。初一见状,忙奉上茶果点心,钟离宴蔫了一会儿,便叫金乌化形,去曦月殿把朝试的折子拿来。朝试的名次已经汇总完了,三甲还需他钦点。吩咐完,他又去扶渊那里看了一下。见他状态平稳许多,钟离宴也放下心来,碰巧金乌把折子送来,他干脆就在扶渊床头看起了奏折。 今年大朝试,虽说是大年,可让结界破裂、兰亭投敌、魔族南下等诸事一搅和,今年最要紧的事也不得不一切从简,原本要考到来年开春的朝试在刚入冬就已经全部结束。诸学院陪考的老师已经回来了一部分,现在还留在玄山的,都是在武试中成绩靠前的学子。 文试时关注的人还比较多,钟离宴百忙之中也看了一眼。状元是谁来着?他一时竟然想不起来。等到武试,钟离宴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文榜武榜总榜的成绩就全送到了他的案上,等他批阅。 按传统,还得找个良辰吉日给三甲的人表彰授官。钟离宴翻开奏折之前,稍微想了一下,今年的状元会是谁。虽然庄镇晓实力很强,但钟离宴听说今年东南道院出了匹黑马,他私心希望这匹黑马能挫一挫庄镇晓这个第一公子的锐气。 翻开后,一甲第一名就是庄镇晓。 钟离宴沉默少许,随即倒吸一口凉气。什么叫意料之中,情理之中,这就是。 他承认自己不如庄镇晓,点了点头,心安理得地去看下一个。 榜眼,周同尘。 咦,这个名字好熟悉啊……对了!这不是文试的那个状元吗!哎不对不对,周同尘是扶渊给他拉过来的人,怪不得这么熟悉…… 钟离宴没那么心安了,翻了一页,继续往下看。 探花郎名叫刘意,钟离宴主意查了查,发现并不是东南道院的黑马,他是天时院附院的,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他来自月如期的嫡母家。 他不死心,那匹黑马一定就在二甲等着他呢,结果等他耐着性子看完了二甲,也没碰上一个东南道院的。钟离宴怒了,径直去翻这些人的来历,这才找到了来自东南道院的那匹“黑马”——真的很好找,三甲五十七名,上榜的只有他一个是东南道院来的。 难道东南道院已经被玄山大小门派欺压到了这个程度吗?有了一个上了榜的,都能称作黑马? 在拿别的学子和一甲的天骄们比较的时候,钟离宴也在拿自己与他们比较。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在心里悄悄地羡慕,甚至于嫉妒这些人了。 不是羡慕他们能参赛,而是嫉妒这些真的比自己强上许多的同龄人。 德不配位的话他听得多了,虽然一直在和自己说不要往心里去,可他闲下来时也忍不住去想:为什么是他? 难道就因为他是天帝的儿子?就因为他是所谓的天选之人? 他对先太子——也就是他的大哥,已经没什么太多印象了。只是常听宫人们说,先太子年少聪颖,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他听着这样的话长大,同时也看到比他还要年幼一些的老三老四,在许多地方做得都比他好。 有心人的飞短流长这就来了,扶渊说他大器晚成,没必要与那几个小屁孩争一朝一夕,父皇母后也从未催促过他,只在他和扶渊逃学时才会管一管…… 他自小锦衣玉食,钱财也好,尊荣也好,甚至是至尊的皇位,都是他唾手可得的。所以他理解不了别人的寒窗苦读的坚持,理解不了别人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信念……就像他以前修炼时遇到瓶颈,跑去问扶渊怎么渡劫,扶渊只能诚实地摇摇头说不知道,因为他生来就有,从来不需要想这种事情。 所以当他看到这些真正的天之骄子时,忍不住就会想:为什么是自己? 他明白为什么是扶渊,就凭着扶渊活到现在的意志,同龄人所不具备的谋划聪慧,也担得起他这上神的名号; 他也明白为什么是周同尘,不借家中势力,甚至是被庶母打压,也能在短短几年之内荣升四品,就足够彰显他的能力; 他更明白为什么是庄镇晓,除了庄镇晓还能有谁呢?钟离宴甚至可以想象出他日后被称为庄院长时是何等风范。 钟离宴默默看着那三甲名录,盯了一会儿,才拿朱笔批了,扣上太子的宝印与国玺。 “如今世道大乱,授官就先推一推吧。”钟离宴吩咐金乌,“然后武榜……除了像庄镇晓这种开山弟子,其他的都速速进京,听候差遣。” 第58章 夜凉 天时院。 大部分的学生,包括庄镇晓在内,都还在玄山没有回来。百里书院的院监夫子掌案们几乎全都回来了,不分场合的围在百里恢弘床头,有放声大哭的,有默默流泪的,总之在外人看来活像哭丧,月如期现下想挤到前面去看一眼百里恢弘都困难。 不知怎的,这群人一致认为他们山长是被月如期搞成这半死不活的样子的,所以看月如期的目光一直怀有敌意。月院长也早就解释过,这一下子是扶渊上神干的,因为如果是自己绝不会这么没有分寸。百里书院的都是一群文弱书生,只敢瞪一瞪月院长过过眼瘾,真想为山长报仇的实际行为是从来不敢。 好在月院长生的好,百里书院几个三观跟着五官走的学官已经开始动摇了。 月如期的寒症好得差不多了,以前急着让扶渊学的帝都堪舆图被晾在桌案上许多天也再也没有看一眼。他白日里去看百里恢弘要被人盯着,干脆就晚上来看——月如期觉得自己是看在百里恢弘的面子上对百里书院这群书生们太客气了,不教训他们一顿都不知道这块地皮到底姓什么。竟然在自己的学院里如此小心翼翼,还真是可笑。 百里恢弘房里的灯早熄了,月如期悄悄进去,轻轻扣上了门。 连着几日都是阴天,好在今天放晴了,皎洁的月光洒在百里恢弘脸上。头发披散、满脸胡茬,怎么看怎么可怜。 “云杪①,”月如期在床头坐下,轻声叫他,“你怎么样?” 自然是无人回应的。月如期仔细端详着他的脸,想看清这现年来他身上所有的变化。结着厚茧的手轻轻掠过他的脸,向后脑扫去。 扶渊上神这下也太狠了些,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把他打晕了带回来? 其实不问他也知道。 百里书院的人说百里恢弘因为他才变成这样的,其实一点也不错。 “云杪,时至今日,想来你如今就是醒着,也不愿再和我多说什么吧。”满是厚茧的手轻柔的擦着他的胡茬,“无妨,师兄对不住你。可……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这十六年来的亏欠,从小到大的遗憾,他都想今日对着昏迷不醒的人说个明白。 月色温柔,花影婆娑。 “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就是能被师尊看中收入门下,然后遇到了你。”月如期声音很轻,语调悠远,“你呢?你这辈子最不幸的事,就是遇到我吧?” 他轻声笑了:“其实也不能这样说。你错在不该主动招惹我,我错在……” 他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对他动了心思。 “也不能都说错吧?”他自嘲一笑,“相识一场、纠缠一生,临到头只剩了个错,那我们俩这一辈子算什么?” 躺在床上的百里恢弘眉峰紧蹙——是给疼的。 “云杪,我们算什么呢?”月如期终于悲从中来,“我们碌碌半生,一事无成,还亏欠旁人许多;我们少时相倾,彼此爱慕,到现在却什么也不剩——你有想过吗?” “这十六年,我一直都念着你。许多次,我不由自主的,就想和镇晓他们提起你。我想告诉他们,他们有个嫡亲的师叔,他们的师尊有一个藏在心底的人。可我一想起你,就是思念万分,愧疚万分,悔恨万分。我什么都不能给你,反而夺走了你的一切。” 短短十六年,并不足以改变百里恢弘的容貌,可月如期看着,还是觉得他变了好多。 “其实我很想问问你,是什么让你坚持了这十六年,坚持不懈地从绛天城到帝都,千里迢迢从书院走到我的面前;我也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你这十六年的坚持、半辈子的寄托,说放下就放下了。”月如期顿了顿,忽然问,“你还爱我,对吗?” 百里恢弘不会回答,月如期也不等他回答。 “可是,为何我们明明相爱,却仍旧不能长相厮守?”月如期呆呆地望着他,魔怔一般,“世道如此么?” “……我能走到今日,院长之尊也好,爱而不得也好,全都是拜你所赐。”良久,月如期收回了目光,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若不是你,我现在应该是早和叶知白②死一块儿了;若不是你,我大概会按部就班的娶妻生子,此生不知挚爱是很么滋味,也就不会有往后的痛苦。” 床榻上的人毫无生气,月如期望向他的眼神却是无限柔情爱怜。 所谓爱恨交织,原来是这种滋味。 “有些话我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过,至少不是当面说。”夜色已深,月如期的面上也有稍许疲惫:“我想我是真心爱你的。我这辈子,就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我对师尊与诸位师叔,更多的是敬;我对知白,还有上神他们,更多的是友;可对你,从我爱上你的那一刻,我就想到了遥远的未来我们分别的悲伤。” “我又喜又忧又惧。我一见你就欢喜,不见你就忧愁,不知你的心意时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等万事明了之后却又怕明月下西楼。”月如期的声音里既无欢喜,也无忧愁,“那时还是太年轻,根本没有想到,阻止我们两个的根本不是这个。以前最令我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的,竟是师兄弟间的不伦,”月如期轻笑,“到了如今,根本就算不上问题了。” “不说当年,只说现在,”月如期拉着他的手,“等醒了就离开帝都去南方吧,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你是教书育人的良师,直谅多闻的益友,不是冲锋在前的将士。你和你的学生们在一起,和你的亲族们在一起,再也不用管我。你已经放下了,我们一别两宽。” 却不能各生欢喜。 以前他从不对百里恢弘说过这样决绝的话,他不敢,也不愿,他心烦都是装出来的,他希望能有一个人这么执着与他,可如今兵临城下,旦夕祸福,他再这样藕断丝连,害的是他最爱的人。 他起身,却没有离开,而是走到百里恢弘床头,俯下身轻轻吻他扎人的脸颊。蜻蜓点水之后,又在他嘴角轻轻啄了一下。 “还不肯醒吗?” 二人鼻息交错,月如期看着眼前人紧闭的双眼,毫无顾忌地吻了下去。 第59章 侯门 宋仪卿从无名宗出来,心里已然有了主意,不过她没有急着去云都,而是先回了南溪,等了两日,才给云垂野送了一封信,言明自己将会去云都拜访。毕竟二人交情不深,仅是幼时在什么宴会上见过几面而已。她去这封信,于云垂野、于心怀不轨之人,都不算唐突。 云垂野自然是不会给她回信的,无论是闲着还是如今这般。 南溪离云都并不算远,她特意挑了一条平坦,却稍远一些的路。 明知云都有豺狼,她也不慌不忙,带了一个与她一同长大的贴身侍婢,叫倚云的,和两个新得的男宠,略略打点,这便上路了。 这两个男宠长得几乎一个样子,柔媚得有些女气,年纪都不大,其中一个甚至还未及冠。平心而论,她不喜欢这个类型,他们两个在侯府里也不算得宠,甚至是宋仪卿在叫他们两个去云都时才知道他俩到底叫什么名字。 两个男宠——宋仪卿记得年长的叫眉郎,年轻的叫云郎。叫云郎那个宋仪卿为了避讳,给他改了名字,叫泓郎。 没错,避的正是云垂野的云。 ——这两个男宠,是她要送给云垂野的见面礼。 到了云都城门,宋仪卿便看到了云侯府来接她们的人,是个年长的老头,脸上沟壑纵横,似乎已经很老很老。 “老奴见过郡主。”那人见了马车便拜。 “快快请起,”宋仪卿被倚云搀着,款款下了马车,“老人家怎么称呼?” “不敢不敢,”老人低着头,“老奴姓严。” 宋仪卿点头:“那便称呼您一句‘严叔’了。” 老人嘴里说着不敢当,弓着身子引着她上了轿子,回云府。 “这不好吧!”宋仪卿故作惊讶,“把本郡主抬进你云家,我和你家哥儿孤男寡女,那成什么了?” 严老头一愣,实在想不通锦乡郡主这个男宠比天帝后宫还充实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不过既是你遮月侯的规矩,那我也只得入乡随俗了。”宋仪卿的车上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很好说话的就把马车交给了严老头,自己上了轿,倚云领着两个男宠走在她身旁。 老头偷眼打量着那两个男宠,心中咋舌:不成想这锦乡郡主竟是放荡至此,连来云都也要男宠陪着。一个不够,还要来一对儿。 “严叔在侯爷身边是做什么差事的?”宋仪卿撩开帘子,惬意地欣赏云都的风土人情,“想来应该是侯爷身边最得力的人——是侯府的管事吧?” 老人憨厚地笑着,刚想回答,突然灵光一转,才听出宋仪卿这话里的机锋——他不确定宋仪卿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这一句话就让他提高了警惕。 “您抬举老奴了,老奴是专门负责接客人的。”老头回答道。 “喔……”宋仪卿重新挂回了帘子,变了语气,“他云垂野还能有客人?严叔怕不是专门给他送娈童的吧?!” 严老头装作一副很害怕的样子,连连告饶,心底却松了一口气——和云垂野一样,虎父犬子,都是好拿捏的。 宋仪卿轻轻哼了一声,嘴上说着无妨,可语气仍是不善。 进了侯府,她也生气一般,领着倚云就往屋里走,根本不等人通报。 屋里云垂野正靠着椅背看一本册子,似乎是心不在焉的。见她来了,毫不掩饰地皱眉,表示对她擅自闯入的不悦。 “这就是你遮月侯府的待客之道?”不成想宋仪卿还理直气壮,一上来就质问他。 云垂野更加不爽,反唇相讥:“这就是你锦乡侯府的做客之道?” “试问本郡主有何不对?”宋仪卿假笑着,拍了拍手,让泓郎与眉郎进来,“本郡主还特意给你带了我们南溪的特产。你呢?先是叫人搜我的马车,后头又叫这个出言不逊的老头来接我,莫不是有意羞辱我?!” 宋仪卿不笑了,冷着脸指向外面的严老头。 严老头见状,立刻跪在外面院子的石板上,给姑奶奶磕头:“老奴知错、老奴知错……” “今日事忙,才叫了这样的人来接你,”云垂野起身扫了严老头一眼,冷着脸虚情假意地认了错,“我道歉。” “滚吧。”宋仪卿最后给了严老头一个厌恶的表情。 姓严的走了,她才叫那两个男宠上前见礼,热情地为云垂野介绍:“垂野,你看,这紫衫的叫眉郎,白衫的叫泓郎——你看一看,觉得怎么样?” “别那样叫我。”云垂野仍是皱眉,眼角余光扫过那些下跪行礼的人,“宋仪卿,当日帮我遣人的是你,如今往我房里塞人的又是你。” “别那么冷淡嘛~”宋仪卿叫那两个男宠抬起头,“你不知道,自打秋郎来了我那儿,茶不思饭不想,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了。你呢,想娶美人想疯了,连人都这么无情了。” 云垂野不言语,抬起眼来打量着那两个男宠:桃花眼柳叶眉,叫眉郎的更大胆一些,看他的神情也更魅惑;云郎则似乎还是十几岁的年纪,青涩些,看着他的神情也带着忐忑。 “怎的,不喜欢?”宋仪卿看看两个男宠,又看看他。 “郡主的东西,云某要不起。”云垂野道,想了一下,又道,“您想要什么回礼?” 宋仪卿心里长舒一口气,她就知道云垂野不会一时色迷心窍地非要娶一个女人,云都好南风,龙阳之好在这里实在不算什么新鲜事儿。 “把你那好情人给接回去吧。”宋仪卿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在我那里,怕是活不了多久。” “郡主,我们不熟。”云垂野往后一仰,眯着眼瞧她,再不肯多看那两个男宠一眼,“这是我云某私事。” “好吧。”宋仪卿摇了摇手里团扇——云都四季如春,她这一路过来已经有些热了,“那咱们先不说这个,你们两个,先下去吧。” 云垂野抬头看着她,等她继续说话。他没有皱眉,也没有什么别的负面情绪,面无表情的样子,与宋仪卿的记忆某处重合。 “除了那姓严的,府上可还有什么用着不称心的人?”宋仪卿问得小心。 云垂野听明白了宋仪卿的意思,虽然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漏出的风声:“没了,余下都是侯府的老人,郡主大可放心。主要是外面儿不干净,什么阿猫阿狗都有。” 纵然云垂野这样说,宋仪卿也觉得还是小心为妙。她走近了,手压在云垂野桌案上的账本上:“关于帝都……侯爷到底是怎么想的?” “郡主又是怎么想的?”云垂野抬起眼皮看她。 两人离得太近,语气幽微,远处来往的下人见了,都以为是在调情。 云垂野浑然不觉,他摸不准宋仪卿的意思,只在女人身上嗅到了一点危险的气息。 “……侯爷是怎么想的,我就是怎么想的,”宋仪卿垂眸,摆弄着手里的扇子,“只不过侯爷要毁家纾难,小女可就玩不起了,随个份子倒还好说。” 云垂野见她没有恶意,也放心了不少:“郡主此来……” “嘘——”宋仪卿把手指压在自己唇上,用眼角余光往后一扫,嫣然巧笑,“我是真不放心哪。” 云垂野听了,也不多计较,只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没得选。”宋仪卿听了就笑,“若帝都守不住,南下也只能到你云都来。圣驾到了,你迎或不迎,都难办。所以还不如从长计议,帝都守住了,云都也就保下了。然后小太子欠了你一个大人情,再想动云都也就难如登剑阁。” 剑阁是云都东北的关口,因为有它,云都才有了如此易守难攻的地形。 “是个好盘算。”宋仪卿微讽。 云垂野不知道宋仪卿到底是什么意思,干脆就不接话,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令妹呢?该不会是随老侯爷云游去了吧?”谁知宋仪卿转身走了,坐在不远处的交椅上,玉骨的团扇敲着紫檀小几,发出悦耳的声响,“贵府的待客之道,就是说了这么久的话,口干舌燥,连杯茶水也没有。” “影姐儿去帝都了。”云垂野解释,然后便吩咐外面的人进来上茶。 “帝都?”宋仪卿不住皱眉,“你不会是给那小丫头送去帝都为质了吧?” 否则帝都现在这个形势,动荡不安,若换做是她妹子,她早就给接回来了。 “是那丫头自己跑的。”云垂野道,“也快及笄了,本想着放出去几年闯荡一番没什么不好,谁知在外面勾搭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人,我月夕时去帝都就给带回来了,关在祠堂里,省得她再惹是生非。” 宋仪卿识趣的没有多问,也不怪云垂野这样说话,喝了几口茶润嗓,就和云垂野说起了旁的事情。云都这么大,她得好好玩玩。 宋仪卿耐得住性子,云垂野更耐得住。直到宋仪卿说倦了,要回去休息,两人对于帝都的事也是浅尝辄止,再也没有提过。 夜里云垂野洗漱后,人已经坐在了床上,却还在想着宋仪卿送来的那两个男宠。 他懒得再多想,推门出去,叫外面守夜的人把泓郎叫来。 小郎君来时,像是刚梳洗过,早早预备了的:白衫不是晨时初见那件,轻薄许多,少年人略显单薄的身子隐在其中;一双眼湿漉漉,看他的眼神仍有怯意,整个人出水芙蓉一般的清隽耐看。 就是少了些傲气。 他见了云垂野,俯首便拜,云垂野让他起来,他便走近了,将一封信交给云垂野。 “此乃郡主手书。”少年声音低沉,正是变声的时候。 云垂野不想宋仪卿竟是在这里等着他,立刻撕开了信,就着油灯默读。 “她何时给你的?”云垂野把信看完就烧了,神色却冷然非常,与跳跃的灯火对比鲜明,“是只给了你,还是那个眉郎也有?” 泓郎心中忐忑,闻言立刻跪在云垂野脚边:“回侯爷话,是郡主晚间回去时给我的,眉哥哥是没有的。” 他实话实说,不想云侯眉间更为冷峻。他不知郡主到底写了什么,只得小心翼翼道:“侯爷放心,奴、奴不识字的……” “自作聪明。”云垂野剜了他一眼,“想在本侯的后院待着,就要学会安分守己,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泓郎微愣,忽然想起那秋郎的手段。刚进锦乡侯府时就听哥哥们说这是以前云小侯爷最宠的人,甚至打理过侯府的中馈。如今…… 如今他得了这个机会,府中除了他与眉郎再无他人,这泼天的富贵,能不能握住,就全看他的本事了。再说,云侯样貌英俊,又年轻有为,跟着他定是有福气的。 少年抬头,望着眼前的男人,大眼睛里的茫然无措,最能惹人怜爱。 云侯并不多话,也没他那么多心思,拉他起来,又把他压在床上。 夜半春暖,情意浓时,泓郎忽然听得云侯在叫什么,他凝神去听,觉得像一个名字,不是他的,也不是什么秋郎的。 第60章 秉烛 扶渊醒时,已是半夜三更。 他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睡在闲置多年的寝殿里,殿里没点灯,因此窗外月色透进来,能看到外面守夜的人影。 那背影扶渊不熟,想是从东宫拨来的使女。 呼出一口浊气,他转回头,准备躺下来继续睡。这一回头,才发现钟离宴伏在床头。睡得正香。 他怎么在这儿? 扶渊微愣,随即轻轻摇他:“二哥?二哥……” “本殿一天到晚的伺候你都快累死了,”谁知钟离宴一把拍开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夜里还不消停点儿。” 扶渊听了,小心翼翼地收了手,夜色太深,他看不清钟离宴的脸。想是这些日子太累了,这种事明明是初一最拿手,偏偏他要凑在前头。 久病床前无孝子?扶渊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都强压了下去,轻手轻脚地躺回去了。 谁知趴在一边的钟离宴忽然诈尸:“小渊你醒了?小渊你醒了!” 扶渊被他这一下吓得不轻,还来不及反应,就听得外面奔走相告的声音,不一会儿,初一十五来了,一众丫鬟护院来了,甚至是徐西坞和田水月两个都来了。常令提着药箱挤进来,要给他看脉。 “呃——多谢大家关心,夜深露重的,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扶渊不由得尴尬,尤其是衣冠不整的出现在田水月面前。 钟离宴也以打扰扶渊休息为由,叫他们都回去,让守夜的人也站的远一些。初一和十五都是直性子,听不懂钟离宴的话,当真就回去继续睡了。只余常令一个,看了脉,没什么大问题,便也退出去了。 “我……躺了多久?”扶渊指指自己,方才那些下人们热泪盈眶的样子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等天亮就是第三天了。”钟离宴才是真的心力憔悴,“你怎么了?怎么会忽然这样?” “这话你得问二爷。”扶渊道,“我觉得自己好像就是睡了一觉,可能就是累的吧,不用担心。” 钟离宴欲言又止,想起扶渊梦魇的样子,心想有些事他还是忘了的好。 “那好,二爷也说是累的。”钟离宴道,“继续睡吧。” “三天了,”扶渊睡了这么久,清醒得很,“你心里一定有许多疑惑。” 钟离宴看着他,幽幽道:“你为何要打百里山长?百里山长也结结实实地躺了两天,今日一醒过来,不知怎的就认定了是徐西坞敲的,午后跑来闹了好一阵儿。” “啊这个,”扶渊挠挠头,“是他受了情伤,寻死觅活的,我才出此下策。” 他看了看钟离宴脸色,觉得不太好,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山长还好吧?” “没死,”钟离宴没好气道,“再说说,那个田七姑娘。” “这得从我和山长莫名其妙地到了绛天城说起。”扶渊并没有钟离宴所想象的窘迫,其面色严肃,钟离宴差点就没反应过来。 他把在怎么到绛天城的事说了,一字不落,详细至极,以及最后吴蠡如何死在他面前。 信息量确实有点儿大。钟离宴强迫自己的注意力从月如期和百里恢弘不伦的感情以及扶渊在神殿里养乐伎的事中挣脱出来,把更多的注意力转移到传送阵、冥婚、琵琶女、以及吴蠡的死上面去。 “无论如何,这传送阵大摇大摆的在城里出现,又无官府备案,已经是犯了天律的了。”扶渊道,“如今这个局势,一定得小心。” 钟离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问他:“你就没什么想要问的?” 扶渊现在这样就好似不出门知天下事的,他心里总不踏实。 “让我猜猜……”扶渊懒得故作神秘,直言道,“别千端最后没随我们回来吧,他应该是带着地方军,从绛天城边走边退。” “你怀疑杀吴蠡的是他?” “八成是他。”扶渊闭上眼,往后一靠,被硌疼了也不在意,“当时魔族杀过来了,我布了结界,只有咱们自己人能进来。” “你不怀疑兰亭?” “兰亭没有出现,包括你那两个兄弟。”扶渊略微睁开了眼,半个身子笼在灯影中。 “你们没看见,并不代表他们没来。”钟离宴立刻道。 “我没有怀疑别千端,”扶渊摊手,“他现在是功臣,当然不能寒了功臣的心。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何要杀吴蠡,若吴蠡有问题,那么徐西坞也很可能不干净,他是吴蠡的准女婿。” “可是……”钟离宴犹豫着,“你确定,最后吴蠡在你手上写的,是一个‘口’字?” “确定。”扶渊及其冷静,“你不用和我说是田七姑娘的‘田’,笔顺不对;也不用说吴蠡一介武夫,他当年朝试文试的成绩还能查到呢,不至于把笔画给写错。” 钟离宴默然,一会儿才道:“吴蠡让你小心他。” “恶人先告状也未可知。”扶渊垂眸。 “你是怎么想的?”钟离宴问。 “都不能信,”扶渊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别千端不能信,徐西坞也不能信。至于田水月——她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百里恢弘看不上她出身,一直不太注意,可我却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你想从哪里开始查?” “先让大理寺、刑部查查以前的案子,有没有什么女逃犯、或者什么特别蹊跷、嫌疑人是女性的案子。我估计这田水月以前可能是犯过事儿的,这名字也未必是真的。”扶渊想起以前田水月说过的话,忽然又想起了些别的,不住皱眉,“对了,绮怀君你是怎么处理的?” “还能怎么处理?”钟离宴一想起他来也头疼,“净会逞匹夫之勇,要不是如今朝中无人,就是把他砍了也不为过。你和别千端如今都不在朝上,我不能听他的一面之词,只好先让他将功折罪。” “……”扶渊对钟离宴的处理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反复咀嚼着“朝中无人”这句话。 “朝中无人?”扶渊轻声道,“怎能说是朝中无人,可起用的太多。” “怎么说?”钟离宴以为他是说南方的将军以及今年的考生,“南方的军队不熟悉北方,而今年武试出来的,实在没什么经验,都不是可以直接起用的。” “成松。”扶渊注视着他,火光在漆黑的瞳仁里跳跃,“陛下让他官至兵部尚书,绝对有这个能力。你若不计前嫌起用他,他必会感恩戴德。” “可成松是父皇……”钟离宴尚有顾虑。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管不了那么多了。”扶渊摇头,“训练南方的军队,还有今年武试的人,都得从头练起。” 钟离宴点头,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天色渐明,再过些时候就要上朝了。 “你这意思,徐西坞和那个乐伎就留在连远殿了?”说到最后,钟离宴最不放心的还是扶渊。徐西坞敌我未明,留在身边不安全;田水月是个标准的狐狸精,不管有没有问题她留在扶渊身边都是一个大问题。 “徐西坞我还拿捏得住,放到外面,你没处安排他,更是让人不放心。”扶渊道,看着他吞吞吐吐的样子,问,“你是担心田姑娘?” “毕竟是风尘女子。”钟离宴犹豫着,话到嘴边,他竟不知该怎么和扶渊说了,打好的腹稿忘了个干净,最后只憋出来一句,“我怕父皇醒了,第一件事就是爬起来先把你打一顿。” 闻言,扶渊居然一哂。他倒是希望陛下现在能爬起来打他一顿。 钟离宴话音刚落,就听得外面有人来通报,请钟离宴上朝。 钟离宴看向扶渊,扶渊冲他点一点头。 “宣天时院院长、百里书院山长、绮怀君、从七品巡检使徐西坞,以及前兵部尚书成松上朝觐见。”钟离宴话说给外面的小太监,目光却是看向扶渊的。 短短几个弹指,他们已经清楚了对方的想法。 第61章 不系舟 扶渊翻身起来换衣服,初一给他拿的是以前穿惯了的朝服——就是陛下给他从云垂野那儿买的那件。 陛下刚出事时,云垂野和他说以后可以去云都之类的,一番话没头没尾,可他当即就动了心思。其实他也知道的,云都也必然有云都的不如意,他若在帝都逃了,保准在云都也没好日子过。 何苦咒自己。他在帝都活得滋润,那就走到哪都滋润。 虽然他和钟离宴都是在连远殿出发的,但君臣有别,两人不能同乘一辆,而是扶渊先去曦月殿外候着,钟离宴还要回曦月殿换衣服;按理说月院长和百里山长也都是从天时院过来的,但俩人也是一个早一个晚,刻意拉开了距离。 先来的是百里恢弘,扶渊看着,脸色相当之憔悴。 田水月说的什么情伤都是扯淡,扶渊没见过受什么情伤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今日百里山长成了这幅模样,还是拜自己那没轻没重的一棍子所致。 思及此,扶渊心中过意不去,便上前去迎他。 因为是陪着钟离宴一起过来的,他今天来得格外早,深得中庸之道习洛书还没有来,大殿外的广场上只有三三两两个扶渊不认识的。 “百里山长,”扶渊满面歉意,见了他便拜,“那天夜里在绛天城实在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小神给您赔礼了。” “哎哎哎,上神别客气。”百里恢弘大度地一挥手,好像那一棒子没敲在他身上似的,“上神这是救我的命,我谢谢上神还来不及呢。就是吧,这个敲人也是有技巧的,你看,你应该……” 眼看着百里恢弘就要在这朗朗乾坤底下用自己命运多舛的脑袋讲这门高深的学问,扶渊赶紧拉住他:“小神有些事要请教山长。” “……请教不敢,上神问便是。”百里恢弘的手终于放过了他自己的脑袋。 “那天晚上咱们在被徐西坞关在绛天城外,我问起田姑娘她当时弹的曲子……”扶渊记得,当时百里恢弘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只是当时人多耳杂,后来也没有机会问。 “哎呀!”百里恢弘一惊一乍的,“上神不说,我都快忘了。那娼女的确可疑,上神当时问她,她说是《十面埋伏》,可我当时听到的是《广陵散》!” “山长确定没有听错?”按理说,他和百里恢弘听到的曲子应该是一样的。 “这怎么能搞错!”百里恢弘严肃道,“《十面埋伏》好长一串儿,可是《广陵散》很短啊!我看这问题八成就是出在这琵琶曲里了!” 扶渊知道他说的是那群“刁民”只攻击自己不攻击他的事:“可……她这一出戏做给谁看呢?难道是引咱们两个上钩?可一切都太过于巧合了。” 但凡中间出了什么岔子,田水月现在就已经是喜结良缘了。 百里恢弘没答话,忽然转了头,看向别处;扶渊随着他的目光,正好看到了习洛书与月如期联袂走来,很融洽的样子。 月院长锋利,却最懂谦和;舅舅温润,行事却绝不拖泥带水,手腕最为强势。这两人,都是扶渊最为敬重的长辈。 “舅舅!月院长!”扶渊冲他们挥挥手,“你可来啦!” “没大没小。”习洛书半真半假地瞪了他一眼,和月如期还有百里恢弘说着“见笑”,就拉着扶渊要给百里恢弘赔不是。 百里恢弘忙道没事,习相爷的礼他可受不起。 月如期微微一笑,却是只对着扶渊的:“上神身子可好些了?如若好了,可不要偷懒,这堪舆图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九重天久无战事,堪舆图已经有些旧了,还要好好修补一番。” 此话一出,扶渊才感觉出来月如期与百里恢弘之间的微妙。 “托院长福,已经大好了,朝会之后若无事,我就随院长去天时院,学帝都堪舆图。”扶渊答了,又悄悄瞟了百里恢弘一眼,发现他没什么表示,又拿眼神去问习洛书。 通透如习洛书,早在月如期同他一起过来时就想明白了八成,如今见了这幅光景更是笃定。他微微摇头,示意扶渊不要掺和他们的事。如今战事吃紧,他们两个关系如何实在是不值一提;就算扶渊是因为私交想要帮他们一把,这件事也不是他一个孩子能解决的。 除了天时院里德高望重的艾夫子,实在是没有人有资格说他们俩的事了。 即使气氛微妙,舅甥俩夹在他们俩中间很尴尬,身经百战久经风雨的习洛书也挺过来了,他拉着脸上写满尴尬二字的扶渊一直和那两位聊到太监宣旨上朝。 一听要上朝了,习洛书从容不迫地与他二位告别,然后就要拉着扶渊离开。按品级来说,他和扶渊站一起,然后那二位站一起。 百里恢弘犹豫了一下,也没有看月如期一眼,就跟着扶渊他们走了。 月如期远远看着,百里恢弘不知怎么说动了习洛书,死皮赖脸地把扶渊拉来了——因为都是绛天城一战的证人,站在一起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扶渊想要骂人已经来不及了,他身旁是百里恢弘,身后是月如期,尴尬得想要血溅曦月殿。 救驾的殿下来了,看着这个站法也是觉得有些奇怪,不明白为何扶渊为何会插在他们师兄弟之间。但司礼官没有说什么,他也不好说这样不妥。 于是便心安理得地忽略了扶渊求救的眼神。 以往钟离宴刚监国的时候,许多人自恃功高,对钟离宴都是行半礼,钟离宴不好说什么。扶渊却是早就看不下去了,以往天帝在的时候都不用跪的人,现在拜得无比虔诚。散朝之后听说哪位大人仍坚持半礼,一定要旁敲侧击地让他知道:本上神神位之首都跪了,你算老几,你敢不跪? 虽说扶渊膝盖窝软,以往也没少跪过钟离宴,但都是两个人打打闹闹,算不得真的。可如今是大庭广众之下……钟离宴曾经狭隘地想过要不要跪回来,还被扶渊嘲笑了一番。 众人一同行礼,一同起身,百里恢弘却在起身时摇晃了一下,差点儿就倒了,扶渊见了,连忙扶了一把。 钟离宴见状,立刻叫人赐了座,毕竟是扶渊造下的孽,他还没来得及赔礼道歉呢。 百里恢弘谢过,也不推脱,心安理得地坐在了百官之前。一个主业是教书的先生能享受到摄政王的待遇,挨一下也算是值了。 今日最重要的就是绮怀君违背军令直接导致绛天城被攻破一事,扶渊听了绮怀君的讲述,并无什么问题,他虽鲁莽,倒是一个敢做敢当的。百里恢弘那几天正伤心呢,什么事都没往心里去,扶渊说没问题,他就跟着说没问题。 事态明了,就开始讨论绮怀君该如何处置了。 绮怀君本人自然是痛哭流涕自请死罪,于是便有一大群人跟着求情。这时候不能杀绮怀君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可具体怎么安排绮怀君这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仙君,也是一件让人头痛的事。 太子殿下拿不定主意,底下有主意的人可有的是。最后钟离宴权衡利弊,决定暂免去绮怀君仙君爵位,待其立功后再恢复。他给绮怀君安排了一个练兵的活儿,又派了许多得力的教头。让绮怀君只管武艺,他不信都这样了还能再出什么差错。 崇明君别千端还远在关外,可钟离宴已经打定主意了让他退守风月关——不为别的,虽然到目前为止一直是吃败仗,但满朝文武已经没有像别千端那样熟悉敌人的了。 至于扶渊,他只说身子不好,仍需休养一些时日。毕竟在某些人看来,扶渊不是“扶渊”,而是异族的木萧,所以他不能让扶渊大张旗鼓地去接手堪舆图。好在绛天城一事后,众人对扶渊也多少有些改观——退一万步讲,别千端是孤身奋战为帝都准备时间的英雄,扶渊是一己之力救万民于水火的英雄,这俩人如今都轻易排揎不得。 扶渊懒得去想这些小心思,领旨谢恩之后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还有就是大朝试一事,许多庶务都要月如期与礼部交接。钟离宴本想着事多,怕月如期忙不过来,想叫百里恢弘搭把手,谁知两人都是异口同声地拒绝了。 气氛实在是不妙,这下文武百官都注意到了他们,曾经被天时院的陈院长默许的一对儿师兄弟,不知怎的闹了别扭,还把一个无辜的孩子夹在了中间。 由于师兄弟两人不约而同的坚持,钟离宴只好作罢。月如期知道钟离宴心中所想,便提议让大弟子庄镇晓来帮衬着。一听是大名鼎鼎的庄师兄,太子殿下想也没想就允了。 最后是成松。他被叫来的时候可是相当的战战兢兢,以为是钟离宴查到了什么准备把他也“咔嚓”了。成贵妃在宫里也听到了些消息,甚至打发人来问钟离宴。钟离宴说了是起用,成娘娘仍是不肯相信,躲在叠翠宫里暗自垂泪去了。 以往成松是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钟离宴有心抬举周同尘,并不打算给他官复原职。他从吏部里挑了个比周同尘有资历的补了尚书,又从翰林院提了新人补老侍郎的空缺。成松呢,令他重任兵部尚书他就已经是感恩戴德了。 朝中也有反对的声音,理由也不过是成松是陛下所贬,仍有嫌疑等等,被习洛书斥了迂腐,也就再不敢多言了。 朝会之后,钟离宴留了成松,想与他商议一些具体事宜。扶渊便跟着月如期走了,习洛书见百里恢弘孤苦无依没个去处,就提议请百里恢弘去相府,以美酒佳肴为歉意。百里恢弘虽不想与习洛书这种朝中重臣有过多的牵扯,可眼下实在无处可去,他不想在月如期眼前晃悠,也不想流落街头,便点头应允了。 第62章 心思 扶渊跟着月如期回了天时院,问了庄师兄哪天回来,便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明明第一次见月院长时相见甚欢倾盖如故,如今知道了他的往事,明明知道不对,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月院长也没有提起的意思,两人安静了片刻,扶渊就听见外面的喧闹,似是误入集市一般。 他心下好奇,挑开帘子探出头去看,谁知外面竟有人在跪拜,还有些少女往他们这里扔花,他正张望着,忽然有一朵雍容硕大的白牡丹绢花砸到他怀里来。 再探头去看,已经看不出到底是谁扔的了。 “上神快回去吧,”外面随侍的天时院弟子笑道,他见扶渊一直盯着自己怀里的花,便一股脑地塞给他,“不合规矩。” 扶渊莫名其妙地接了花,又不是新娘子嫁人,怎么朝外看一眼就不合规矩了? 院长见他不解,也笑了:“倒也不是不合规矩。外面百姓许多都是北境迁来的,这是在谢上神呢。他的意思是觉得上神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 少年脸上一红,把这些花都收好,低着头说:“其实这件事我办得不好,绛天城以北的百姓带回来的少之又少;这些也都是我应该做的,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些人这么感谢我。” 说着,像鼓起勇气似的,抬起头对月如期道:“我想他们是想见到我的。” 月如期笑而不语,看着他撩开车帘,和外面的人打招呼。 到了天时院,院长直接带扶渊进了书房,拿出堪舆图就开始给他细细讲解了。做师父做成月如期这般的,无有出其右者,就连扶渊这种野惯了的也不敢在月院长面前造次。不仅是眼下这堪舆图很重要,实在是月院长太有威严。 他讲课的时候,以往随意闲谈时的宽和一点儿不剩,只有刻进骨子的严厉。扶渊记得以前祈知守悄悄和他说二师兄于学业不上心,每每闯祸惹得师尊大怒,可如今看来,曲归林胆子可是真不小。 好在扶渊既是乖顺听话,没曲师兄的胆量,又有庄师兄那般好的悟性,月如期讲起来很是顺手,简单说了一遍,扶渊就能试着催动感受了。月如期不禁后悔,当初就不该让师叔去教宗室子弟,应该自己去领这好差事的。 因为血脉的缘故,扶渊在这方面极有天赋,不多时竟能感受到漏洞的存在了——最为明显的是帝都西北角,就是他和百里恢弘一起发现传送阵的地方。 月如期大喜过望,又带着扶渊去了书库,想给他挑几本典籍来看。扶渊简直是受宠若惊,因为这些都是天时院的秘宝,他一个外人何德何能——思来想去,扶渊觉得自己四舍五入也能算作是天时院的弟子,心里便也没那么不好意思了。 院长走在前面挑书,不时递给扶渊一本陈旧的卷轴;扶渊亦步亦趋地跟着,翻看月如期给他拿来的书。 和天时院的书库比起来,兰台藏书简直不值一提! 不过兰台大多是史官,存的都是史料,有书也是为了修史书,再次才是提供给皇家看的。 “上神想问我关于百里山长的事吧?”聪慧如院长,扶渊这些小心思早被他一眼看透。月如期没了方才讲课时的严肃,背着一只手在给扶渊挑书,很随意的就挑起了话头。 “啊……啊是!不对!院长我……”扶渊开小差儿都开到兰台了,突然被月如期点起,习惯性地应了,待神魂归位,才意识到院长到底问了他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月如期见他这样慌乱,安慰了一句,又诚恳道,“有些话我只敢在藏书阁里和上神说。” “院长……您这是什么意思?”扶渊怔住。 藏书阁里有禁制,他们俩在这里说什么都是安全的,说什么也不会被旁人听了去。 可普天之下谁敢听月院长的墙角? 月如期……是想防着百里恢弘? “上神应该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了,”月如期神色如常,甚至还有些笑容,“可当年亲手把他推开的是我,无论如何,我都不配再拥有他了。” “院长……”月如期的失落,扶渊是能看得出来的,“我不明白,为何明明是好好的,就……” 这是他二人的隐私,扶渊却忍不住脱口而出,好在只一半就止住了话头。 “既然想和上神说个明白,便也不怕上神来问。”月如期不恼,心平气和的过了头,“只是那些十几年的旧事,如今重提也没什么意义了。且看眼前:知守的事,你愿意让百里山长掺和进来吗?” 扶渊摇摇头:“不是我不信任山长,可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无有必要,实在是不想让无关的人知道了。” “那如今兵临城下,让他上战场呢?”月如期又问。 “更是不可能了。”扶渊挑眉。他知道百里恢弘虽然拳脚功夫还行,可修为不高,天资聪颖只在读书上,九重天再没人,也不至于让一个书生去前线。 “是了。”月如期叹了一口气,“可我是第一学院的院长,责任在身,国难当头,注定是不能与他同生共死的,又何苦再拖着他呢?” “可……可是,就算是……我想院长也是愿意的。”扶渊只觉得不甘心。 他总觉得月院长的话隐隐透着什么意思,连一向口无遮拦的他也开始避讳某些东西了。 “可我希望他能好好活着。”月如期看着他,目光澄澈而平静。 扶渊忽然想起初见时月如期在驿馆前头和他说的生死,这就是月如期看不透又放不下的生死吗? 扶渊不说话了,他闷闷不乐,情绪难得的写在脸上。 “上神懂吗?”月如期忽然问,“我的意思是,上神有没有对什么人,动过心思?” 扶渊被问住了,神情微惘。往宽了说,他对许多人都动过心思,譬如年轻有为别千端,他想过给他拉倒钟离宴账下;譬如正人君子的庄镇晓,他崇敬这样的人。可这种动心思都不是月如期所说的“动心思”。 “上神还小呢,”月如期见他这样,只是微微一笑,“不理解也是正常的事。再者,上神是灵胎之资,据说懂得这种事也要比常人晚些。” 扶渊干笑两声,这不就是在说他顽石一块儿不开窍吗?师兄弟俩还真是说一块儿去了。 “可如若真有一日,上神是真动了心思,那可就不要放手了。”月如期摇摇头,嘴角仍噙着笑,不知是笑他,还是在笑他自己。 却说钟离宴,成松的感恩戴德,他一半是分给了扶渊的。 听了太子所言,滑于官场的成松亦是惊愕,他没想到扶渊竟如此好心,不计前嫌的让他重新主理兵部。 毕竟他,还有整个紫阳殿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扶渊再清楚不过。即使四殿下身在敌营,他们也还有机会。其实……紫阳殿若真是支持太子殿下也未尝不可,太子监国才两三个月,就出了这样大大的事,太子竟也能处理的这般好。在钟离宴注意不到的地方,成松已经暗暗有了新的想法。 君臣两个谈了帝都布防的各种事宜,钟离宴连堪舆图这等机密也毫不避讳,一同都与他说了,成松更是受宠若惊。久经官场的他此时也被钟离宴拉拢了,恨不得立刻就在太子殿下面前,对着曦月宝殿赌咒发誓。 二人言罢,早就过了午膳时间,钟离宴赐了膳,留了成松在曦月殿用饭。待成松用了饭后退下,方有内监上前禀告,说玲妃娘娘又来了,脱簪待罪地跪在殿外。 钟离宴听了,忍不住皱眉: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玲妃毕竟是他的庶母,总这样闹下去,也该有个了断了。 他本是想请习洛书过来商议北境流民一事的,看来又得耽搁到不知什么时候了。 其实扶渊在绛天城一线时、在连远殿昏迷不醒时,发生了许多事他都没有和扶渊说。一来怕扶渊听了担心,二来……也是他的私心,他觉得自己能处理得好,不能事事都是舅舅焚膏继晷,扶渊身先士卒,这么重的担子,这么危险的事情,其实都是他一个人的。 朝野上下的流言愈演愈烈,钟离宴听了都想吐血,更别提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扶渊。其实,那些说他德不配位的他尚能接受,他是继太子,因为头个哥哥倒霉,这至尊之位才到了他头上。自己一看书就困,读书上不及几个弟弟,就连有些术法学得都比老三老四慢些。 他至今记得,弟弟们都是四五岁的年纪就学会了化龙,而他一直拖到了十二岁。若非是他,扶渊也不会受伤,不会在沁水蹉跎三年。 可说扶渊的那些,简直就是一派胡言!这些人不知何为边境苦寒,心无感谢不说,还对结界破裂的原因妄加揣测……简直是岂有此理!去北境、入魔宫、查凶手、绛天城……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是容易的? 钟离宴严重怀疑是自己拖累了扶渊。 “殿下?殿下?”小内监见他出神许久,壮着胆子出声提醒。 他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就出去看玲妃娘娘了。 女人要比天帝与贵妃都年轻些,只见她一身素裙,披发赤足地跪在钟离宴面前,一双眼微肿,却已经不再流泪了。 即便是请罪,玲妃眉眼间仍有往常的高冷模样。 “玲娘娘。”钟离宴不废礼数,“若您今日还是为叛贼求情的,就请回吧。父皇好好的,您这幅样子又是在哭谁?” 前几日的胡搅蛮缠,玲妃早就摸清了钟离宴是个心软好说话的人,却不想他今日上来劈头盖脸就给她扣下这么一顶罪名,便也不敢造次,叩首道:“罪妇不敢替逆贼求情,只盼望殿下顾念手足之情,能放我儿一条生路。” “三弟何错之有?”钟离宴反问,语气微冷,“若来日他真的自立为帝,我也知道他是身不由己,不会怪他。” “多谢殿下……”玲妃的目光说不清是冷清还是呆滞,“可有阿寅的消息了?” 钟离宴摇摇头:“若有消息,必定第一时间送进您的宝月宫。” 他吩咐伺候玲妃的宫女送玲妃回去:“玲娘娘病了,近日就不要出来走动了。你们照顾好她,若有差错,杀头谢罪。” 宫女们瑟缩一下,低头应是。 第63章 崇明 扶渊从天时院出来的时候,天闷闷的,像是要下雨。他迅速把月如期给他挑的书都收好,才疾步往回走——天时院离连远殿近,应该不会…… 无奈天有不测风云,他才跑到朱雀门那条街上,雨点就如豆子大了。他怕雨湿了古籍,便开了个小小的结界,一路小跑着回去,连不小心踩到了水坑,浸湿鞋袜也顾不得了。 路上人不多,因为白天里还是万里无云的,不想傍晚说变脸就变脸,街上零星几个行人也如扶渊一般狼狈。刚拐进连远殿所在的那条街上,便有一辆六驾马车迎面而来。雨天路滑,扶渊刹不住脚,马儿们也刹不住蹄,险些就撞上了。好在车夫机灵,勒住了缰绳,只是后面的车驾被狠狠地震了一下。 扶渊看这马车的规制,不由愣住:这是天子的车驾! 还不等扶渊有所反应,那驾车人已经开始训斥出声了:“哪里来的野小子?!速速退下,别冲撞了贵人!” “何方贵人?”扶渊抹净了脸上的水。 那车夫只觉得此人真是蹬鼻子上脸,没怪他唐突贵人就算不错的了,怎么还敢问里头是谁? 里面的人探头出来,似是有些不耐:“怎么了?” “回仙君,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车夫低声道。他本想着这孩子跑了便也就没什么可追究的了,顶多是自己赔个不是,谁知这孩子不怕死,竟把里面的贵人给惊动了。 扶渊衣服湿了一半儿,额发贴在脸上,真是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坐龙驾的贵人顺着车夫目光看去,并非如车夫所想的大发雷霆,他脸上不耐竟变成了惊喜:“上神?你怎的在这里?” 扶渊这才看清,圣驾上坐的人竟然是别千端! “仙君?”扶渊走近了,“您何时回的帝都?又怎的……坐在这辆车上?” “说来话长。”崇明君道,仍是一贯的和颜悦色,“上神上来说话吧,不小心溅湿了上神的衣服,请您到舍下喝一壶热酒,暖暖身子。” 说着,便向扶渊伸出了手,要拉他上来。 扶渊应了,拉着别千端的手上了车。说实话,这时候看到别千端他还挺高兴的。 车夫则是惊讶非常——万万没想到,这“毛孩子”竟然就是连远殿的上神!他忙向扶渊道歉,扶渊只摆摆手,说没事便进去了。 天子车驾自然是宽敞非常,又兼之奢华舒适,落汤鸡一样的扶渊进去了未免局促。别千端把帕子递给他,谁知扶渊不是先擦擦脸,而是把怀里昭文袋拿出来,先把它给擦了。 “这是?”别千端不免讶异。 “是月院长给我找的书,若是沾上了水,那罪过可就大了。”扶渊笑道,“仙君是从宫里出来的吧?” “上神慧眼。”别千端亦是展颜,“今日偷偷回来的,为了准备风月关布防一事。我回来的事,连城门处都不曾知晓,是太子殿下令大公公拿着令牌亲自来接的。家里也是不知道,等下上神回去,怕是要好一顿等了。” “这有什么妨碍,”扶渊道,“辛苦的是仙君。等尊夫人见了您,一定会很开心。” 别千端摆摆手,只是苦笑:“她若是知道我又领了风月关的差事,必定是不高兴的。且不说这个了,上神接下来是什么打算?” “回去再说。”扶渊笑着指指外面。 他不想扶渊竟如此谨慎,微微一愣,也笑着点头应了。 崇明殿是新立的神殿,虽然气势磅礴美轮美奂,可地方偏了一些,附近没有能与之匹敌的建筑,显得孤零零的。不像连远殿那边,离皇宫近的很,附近的神殿豪宅亦不在少数。 守门的小厮见这样豪华的马车停在门口,正犹豫着,便看到自家主君下了车,忙拿了大伞过去接。 “回去告诉夫人,说扶渊上神也来了,让她好生招待。”别千端吩咐完,那小厮便飞也似地跑了进去。 “小心。”别千端亲自打着伞,扶着扶渊下了马车,“不知上神爱吃什么菜色,等下和内人说,千万不要拘束。” “夫人要看顾幼子,怎敢劳烦。”扶渊客气道,“我不挑的,真的不用麻烦。” 崇明殿比一般的神殿都要大一些,除了主殿,还有好些亭台楼阁,听别千端说,大殿后面还有个梅园,每每到了冬日里腊梅开得格外香。也是因为地方偏远,除了本身就在京郊的文山殿,鲜少有崇明殿这般大的神殿了,靠近皇宫的,大多是一亩三分地,一个几进的宅子,很少有能辟出个花园来的,更遑论这般大的园子。 扶渊喜欢花,却也只在门口栽了玉兰,院里栽了些花草,其余的都留在了沁水。 别千端领着扶渊进了大殿,迎上前的,正是别千端新婚燕尔的妻子。 “内人梁氏。”别千端为他介绍道。扶渊见了礼,只见这妇人不施粉黛,身着胭脂色的薄衫,头上只简单簪了支绒花,衣着简单,却也不失美丽动人。 “不知贵客造访,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上神多担待。”女人朝他福了福,乍见主君归家,她高兴地几乎要流下泪来,只是因为来了客人,故而强忍着,“外头雨大寒气重,请上神和主君到这边来更衣吧。” 待二人换了衣服,梁氏又捧了驱寒的茶,这才问扶渊平时爱吃什么。 少年不想着吃穿用度竟是全由主母照顾着,怕累了她,便道:“夫人简单做一些便好,我和仙君都饿了,若做得太精致,反倒是饿坏我们了。” “只怕我们武将人家,不及宫中讲究,上神不嫌弃就好。”梁氏笑着,退出去了。 别千端目送着妻子出门,久久也没把目光收回去。 “这些何必叫夫人做?”直到扶渊出声,他才回过神来,静静看着扶渊说话,“仙君虽然只离开了半月,可这半个月里不比平常,生死之事遇到了多少?想来尊夫人也是一样的,一样的想您。” “上神说的是,”别千端笑了,起身道,“那请您稍坐,我去把玉哥儿给抱来。” 不多时,崇明君夫妻两个就来了,别千端怀里抱着个襁褓,可抱得不怎么好,手似乎是没托对地方,别夫人娇小的身躯在爷俩身后跟着,生怕别千端一个不稳把孩子扔了似的。 好在玉哥儿稳当,这般折腾也不曾哭闹。 梁氏把玉哥儿接到怀里,便看到扶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也忍俊不禁地,把孩子送到扶渊面前,要给扶渊抱一抱。 “啊?这……这我也不会呀……”扶渊看看面前的孩子,又看看别千端。别千端只是笑着说不打紧,让他抱抱看。 扶渊小心地接过,学着梁氏的样子,托住孩子的头——竟然意外地稳当。与哥儿人如其名,粉雕玉琢的,这么小扶渊还看不出来他到底像谁,只觉得长得可爱。 “好香啊!”扶渊道,那孩子似乎是听懂了扶渊在夸他,忽然就笑了。 “怎么看爹爹不笑?”别千端只觉得好气又好笑,伸手去逗弄幼子,“这是你渊……上神,你说犬子该叫你哥哥还是叔叔?” “自然是叫叔叔。”扶渊当然不愿平白比别千端矮上一辈儿,低头对孩子道,“玉哥儿,我是你渊叔叔。” 小孩儿听不懂,只是笑着拍手。梁氏怕扶渊抱着累,不一会儿就把孩子交给乳娘,抱了回去。三人一起说了一会儿话,晚膳便传上来了,虽不精致,倒也可口。饭毕,梁氏给二人温了酒,轻声嘱咐别千端一句少喝些,便轻轻退下去了。 酒是陈年的梅花酿,清冽醇厚,杯酒下肚,身子便从里到外暖了起来。 “上神喝得太急,仔细醉。”别千端慢慢品着。 “实在是仙君的酒太好喝。”扶渊笑笑,“风月关布防一事,仙君有何打算?” “哪能醉里论道。”别千端低低笑了,“不瞒上神说,这风月关,我极有把握。” “哦?仙君可否详细说说?”他身子向前略倾了些。 “上神请看,”别千端手指蘸了清酒,在桌上随意画了个帝都与风月关的大概位置,熟练的像是画过许多遍,“风月关地处苍风山与月桂山之间,本就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再加上,我,还有七杀上神,我们两个都在风月关做过守将,对这里的地势再熟悉不过。魔族人再多,到了这里也只能是白白消耗。待成大人练好了兵,咱们兵精粮足,收复北地指日可待。” 杯中清酒一饮而尽:“五年吧。” 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扶渊点点头,默然喝着酒,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听说上神从绛天城回来身子一直不爽利,还要修养一段时日……”别千端面上已经有些红了,“可是战场上受了什么伤?” “没什么事的。”扶渊笑着摇摇头,“不过是个托词。月院长要把帝都堪舆图传给我,所以才这么对外面说的。” “哦,”别千端点点头,表示理解,“月院长是当真看重你,不过……帝都堪舆图是什么?” “是保护帝都的法阵,早就年久失修了,仙君没听过也是正常。”扶渊给别千端满了酒,“来,我敬仙君一杯。” 第64章 醉酒 两人都是郁结于心,扶渊这大半年来早被磨得没了脾气,而别千端是一想起城破之耻,以及被魔族追着打的经历,就气得要砸碗——他这辈子怕是还没这么憋屈过。 他们互敬一杯,又敬这敬那,一坛陈酿就这样见了底。 “明日还有正事,还是不要喝了吧。”扶渊问他, 别千端胡乱点点头,他不如扶渊能喝,早就醉了。 男人单手支颐,满面酡红,嘴里嘟囔着什么,扶渊听不清。 “仙、仙君,”扶渊拍拍他,“我想请教个事儿——” “别叫我仙君!”别千端又拍了回来,其力气之大,把扶渊酒都拍醒了一半儿,“咱俩谁跟谁,你叫我……叫我宗一……” “那仙君就叫我扶渊……不是,宗一,”扶渊把别千端的手拍下去,这叫他想起了在绛天城时的那一掌的血,“我想和你说,我从小,就被这些人……当宝贝似的供着。你、你先别说话,我知道自己血脉特殊,我只是不理解,到底有什么用……” “你知道吗?连金易直那个军令都能忘的人,有危险时也下意识地护着我。可是……若论血脉特殊,我的血脉与皇室又有多少区别?北疆我去得,三殿下四殿下也去得……”扶渊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声音已然有些含混不清了。 “不是血脉……”别千端摇摇头,“你是‘器’,国之重器。” “器?”扶渊不解。 “就……就好比你的祭历,”别千端比划着,“肯①能有点不恰当,因为你们两个不是一个水平的。” 扶渊有点儿不高兴:“难不成我也是把刀?” “都说了不是一个水平的。”别千端摇头,“祭历只能杀人嗜血,但你能做的——” 他猿臂一挥:“你能扭转乾坤。” “嗯?”扶渊总觉得这话不靠谱,“你从哪里听来的?” “从个小姑娘那里。”别千端严肃地看着他。这目光太正经,扶渊正费劲的忖着到底是何方神圣的时候,别千端忽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儿都出来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别千端!你诓我!” “你喝醉了。”别千端摇摇晃晃地起身,本是想拉他起来,结果却一个趔趄,摔在了扶渊身上。 “你才醉了。”扶渊被他压到了伤口——这回酒全醒了,“我去叫夫人要醒酒汤,你且在这儿等一会儿。” 别千端点点头,枕着扶渊大腿就要去见周公。 好在扶渊有良心,给他找了垫子垫着,便去让外面的侍女去把别夫人请来。别夫人像是早有准备,端着两碗醒酒汤来的:“上神也喝一些,不然明儿起了头疼。” 扶渊谢过,小口小口地喝着,才喝半碗,就困得连眼皮也睁不开了。 “夫人,我……”扶渊眼前越来越模糊,话音未落,就睡了过去。 别夫人见了,忙放下喂别千端的汤碗,过来扶着扶渊:“上神?上神?” 女人先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见他没反应,又狠狠拧了一下他的手臂。 少年却只是轻轻皱眉,再没别的表示。 这时候,早就“睡过去”的别千端忽然起来了,只见他神色清明,脸也不红了,像是从未喝过酒一样。 “主君……”女人低声唤他。 “出去罢。”别千端声音有些冷。 女人点点头,端了“醒酒汤”,退出去了。 别千端样貌生得很好,像习洛书一样,他天生就是一副和善的样貌,与习洛书的温润如玉的样貌不同的是,他眼底含情,不似习洛书那般威严,却在看着人的时候,能把一个人全都拢进去,眼底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深情能叫所有人都信服。 说实话,扶渊多疑,他原本没觉得能这么简单就上钩。 崇明君不想其他,扶渊灵胎之资,想来这药也不顶多长时间。 装书的招文袋,就系在扶渊腰间,他解下来,把月如期给扶渊挑的书一股脑都拿了出来。扶渊许是已经看过一些了,也许没有——他不能冒这个险,若是扶渊发现了,一定能猜到是他。 是哪本呢……别千端不得不感慨于月如期的老奸巨猾,这么多书堆在一起,除非是天时院的门内弟子——不对,除了月如期本人,想来没有人会知道。 终于,他看到了一本破旧不堪的薄册,纸寿千年,这张纸寿数怕是有上万年。是什么让天时院宁愿丢失也不重新誊一份呢?答案呼之欲出,这本薄册定然是本身就带着法力的, 咒文晦涩难懂,别千端只稍微看了一点就觉得头疼。他随手找了两页不相邻的,撕了下来,放在油灯上烧了。 只短了两页,书上的法力就被削弱大半,别千端对此甚是满意,他把这些书按照原来的顺序重新摆好,塞到了招文袋里,再重新挂回扶渊腰间。 少年呼吸均匀,睡得正香。 别千端把人放正了,拿方才扶渊给他当枕头的垫子给他垫上了,又叫了侍女拿来被子,给扶渊盖上。 话说习相府,同样是吃酒的二人,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百里山长一开始还是很自矜自持的,结果杯酒下肚,加上相爷一番肺腑之言,百里山长就感动得眼泪汪汪,开始和相爷诉苦。二人边喝边聊,虽有相爷在一旁劝着,可山长还是越说越伤心,直到最后醉的一塌糊涂,吐了相爷满身。 相爷向来好脾气,习夫人却不是。百里恢弘是客,她不好说什么,只得背地里数落了相爷一顿。 “他也是可怜。”习洛书辩解了一句。 “哼,”习夫人本不欲多言,见丈夫反驳,满腹的话就又涌了上来,“从前我做姑娘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俩长久不了。月院长什么性子,百里山长又是什么性子?月院长是掌门师兄,向来就是被陈院长当继承人培养的,说一不二的性格是那时就有的。百里山长呢?少爷一个,又是家里幺子,哪受得了委屈?倒不像你我,我若生气,你还能好好说些软和话。” “那请夫人不要生气了。”习洛书诚恳道。 “我没生气!”习夫人一把甩开他的手,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高了,重新压低了声音,“其实我觉得啊……这感情上的事,尤其是要过日子的,自然是要互相迁就。可俩人谁也不肯让谁,指不定哪句话没说对就吵起来了。我说句不好听的,山长坚持了这么多年还放不下,不就是因为一个求而不得么?” 习洛书默然。 见丈夫没有接话,习夫人便继续道:“朝堂上的事说了我也不懂,可若是真心在意对方,又怎会让对方为难?我嫁来映川殿这么多年,为难的事多了,可你从不叫我为难,风口浪尖儿上的世子夫人当得服服帖帖。” 习洛书心中一动:“夫人也从不教为夫为难。” 习夫人笑了:“有的人要新鲜感,可陪在身边的人不可能永远是新的;有的人怀旧,可从来没有‘人生若只如初见’,只能是双方共同努力,能不能长远,都看是否愿意为了对方付出了。” “夫人说的都对。”习洛书把夫人拥入怀中,嘴角不自觉地就翘了起来,享受这片刻的安宁时光。 谁知习夫人却推他:“不正经的,我方才看到小鱼儿去你的书房了,想是拿了书就出来,别叫她看见。” “看见怎么了?”习洛书含笑问。 习夫人只是瞪瞪眼,便拉着他走了,走时仍是絮絮叨叨:“百里山长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一会儿叫人来安排。你先回去睡吧,明儿还得早起上朝。我明天也想带着鱼儿进宫,说来五殿下那事之后,就好久没见过宁儿了……” 百里恢弘躺在软榻上,仔细回味着习夫人的那番话。酒精只是麻痹了他的身体,灵台却还清醒得很。 真的是他俩性格不合吗? 回想当年,他的确是个不着调的性子,可是师兄却从来没有跟他红过脸,时日一长,他甚至都觉得这是他应该的,便也心安理得地受了。 不叫对方为难么?他似乎一直叫师兄为难,直到现在,叫师兄最为难的还是他。 百里恢弘这才想明白活了着几千年的失败来,世家公子有什么用?连中三元有什么用,能入第一学院做门内弟子又有什么用?这一切都不足够用来证明他这辈子到此不是失败透顶的。 他自然愿意为师兄付出,想来师兄亦是如此,可…… 百里恢弘羡慕习洛书,羡慕他与习夫人知心相重许多年,已是九重天的一段佳话。至于他和师兄,想来这么多年都是被人拿来当笑话讲的。 明明是心意相通,最后却是情非得已、兰因絮果。 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一直以来逃避的是什么。 曾几何时,他一直觉得是师兄对自己再无情意,才会如此这般;可他但凡长点儿心,也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那晚师兄的话他都听见了,师兄把那晚当告别,可他却又放不下了。 不是从此之后再无情意,而是生逢乱世,世道如此,谁也不能力挽狂澜。 说实话,他更希望月如期骗他。 第65章 班底 第二日扶渊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半点儿不觉得有问题,听闻别千端早早边去了风月关,便拜别了别夫人与玉哥儿,回了连远殿。 本是正好掐着饭点儿到的,谁知连远殿的一帮人根本就没有人想到扶渊会突然回来——也就是根本没有他的饭。初一见他回来,忙跑去厨房张罗再给扶渊弄点什么,只见后堂里一张圆桌,坐了初一十五、田水月、徐西坞、常令几个。算来,这些个都是他“捡”回来的。 扶渊没想到才一晚上不回来他们就怠懒到如此程度,连主子在哪也不闻不问了,故而黑着脸在初一原先坐的地方坐下了。最后还是常令稍微长了点儿心,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扶渊昨夜是在哪里睡的。 扶渊略说了说,说句实话,这么长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他都快把常令这号人物给忘了……说来奇怪,娘娘的案子,就连陆姑姑也没逃下罪责,为何这么久也没有人来他这里提这个小太医?搞得像无业游民来他连远殿骗吃骗喝一样。 七姑娘听了他的话,评论道:“交浅言深,危矣。” “比起田姑娘,我想我还是和崇明君熟一些。”扶渊能听出田水月的关心,却仍是语气不善,“而且,我也没和他说什么。” “酒都喝了,保不齐就有什么掏心窝子的话漏了出来。”田水月不以为意,“对了,听说小常以前是个大夫,上神之前的伤还没好利索,一会儿用完了饭不如先让小常瞧瞧。” 七姑娘这话,俨然有一种大姐头的威严。扶渊心里冷哼一声,不过躺了两天又出去一日,他这连远殿就要易主了。 好在这话没错,常令听了,立刻放下碗筷回房去拿药箱了。 一会儿初一和一众侍女捧了饭来,几人这才重新落座,等着扶渊动筷。 “嗯……”扶渊扫视眼前众人,总觉得这一桌太过奇怪——二爷的徒弟、老云侯的弟子、吴蠡的女婿、嘉兴楼里的乐伎——自己为什么要跟他们坐一桌? 扶渊稀里糊涂地动了筷子,稀里糊涂地吃完了饭,这才问道:“小常……呃不,常兄是怎么回事?” “上、上神这几日事忙,有所不知……”常令连忙放下筷子,他许久未见扶渊,心里有些怕。 “吞吞吐吐,有话快说!”扶渊道,有点儿疾言厉色的意思。 “是!”常令立刻应声,“因为当时嘉兴楼里头那个刺杀上神的姑娘失踪了,所以这个案子才搁置了下来。” “失踪?”扶渊皱眉,“说清楚点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白了就是越狱,人说没就没了。”初一接话。 “什么时候?”扶渊问。 “月夕之后。”常令道。 “月夕?”扶渊一愣,那时全帝最注意的就是宫里的事了,许多年前的辛秘、陛下忽然抱病……谁还有心思看好一个弱质女子? “想来是有人接应,还真是会挑时候。”扶渊冷声道,又问常令,“八月十五的事,怎么到了冬月里才想起来回我?” 一开始是扶渊忙,他没有机会近身,久而久之,他就以为扶渊已经知道了。常令低着头,不敢回话。 还是七姑娘:“上神这就错怪小常了,这么久了,您从哪不能知道,偏偏去问他这个身陷囹圄的人?” 扶渊也知道这件事怪常令没有用—— “初一。吩咐下去,日昳时叫所有人都去大殿,我有话吩咐。” 回来这么久,他连连远殿上下到底有多少口人,从哪里来的都不清楚。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好歹先把连远殿给弄清楚。 他到正殿时,连远殿上至管事,下至扫洒都到齐了。黑压压的一片,扶渊粗略一扫,大概有百十口人。众人齐齐行礼,山呼万安,声音大得隔壁都能听见。 “都起来吧。”扶渊看了他们一眼,心中已然有了定数,“今天叫诸位来,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开府许久,也合该见见诸位。” 扶渊没有刻意地端架子,有几个胆大的面上已经活络了起来。 “殿里管事是哪位?”扶渊问。 “老朽不才。”是站在前头的一个穿褐色锦衣的中年男人,上前躬身行礼,“贱名罗国光,愿凭上神驱使。” “罗叔,”扶渊点点头,这人是新从东宫拨来的,他记得钟离宴曾经也提过,“咱们殿一共有多少人?” “回上神,共有管事三人,采买五人,一等侍女十人,二等十五人,粗使丫头婆子三十人,门外小厮十七个,门内伺候八个,另有护院二十人。共计一百零八人。” “好,这数挺吉利。”扶渊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俊不禁,道,“相逢一场,即是缘分,今日无论身份高低,都赏一个银锞子。” 众人齐齐谢恩。 十五拿了银子:“从诸位管事开始,先上来给上神请安,然后来我这里领银子,最后去初一那里登个记就行了。” 管事三位,除了总管事老罗,还有一个专门管侍女的赵玫娘,一个专管外头庄子的钱俊。 管采买的没什么好说的,倒是这几个侍女都是一等一的养眼,扶渊无聊,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惹得好几个姑娘脸颊飞红。 管事采买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一个银锞子只能叫他们露出得体的感恩,可外头的小厮与粗使女使不一样,一整年都不曾见过一点银光,感动得几乎要泪流满面。 单是分银子,就费了将近一个时辰。扶渊看着这些人或是感恩或是讨好的表情,不紧不慢地开口了:“诸位都是皇兄亲自挑的人,我信得过,也不敢怠慢了诸位。” 前头几位管事忙惶恐着说不敢。 “殿里就我一个正经主子,也不需要这许多人伺候,”扶渊道,“陛下继位以来,一直提倡勤俭,子民无有不从。如今看殿里如此奢靡,心中实在愧疚。” 人群后面一直有人在低低说话,听到扶渊的这番话都住了口,一时间,偌大的神殿里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全听上神吩咐。”老罗先开了口。 “嗯,”扶渊点了点头,拿起初一方才整理的名单,“一等使女——留两个就成,就遥山和辞盏——名字挺好听的。然后二等丫鬟……嗯在厨房的留下,其余的就遣了吧。粗使丫鬟留十个,罗叔你挑得力的留下。小厮除了门房和马房的,其余一律遣散。” 罗国光不想扶渊一下子竟直接遣了一半的人,一下子惊得不知该如何回话。 “遣散的赏官银一锭,身契发回原籍——若有不想干的,现在说也来得及,与被遣散的一样。”扶渊继续道,“我连远殿不养闲人,以后殿里人少,难免辛苦。我不会让大家白辛苦,以后月银翻倍,做得好了,我还有赏。” 这下被遣散的也高高兴兴地领了身契和银子退下收拾东西了。扶渊留了几位管事和使女:“东宫有东宫的规矩,连远殿有连远殿的规矩,诸位来了连远殿,以后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几人福身:“愿听上神吩咐。” “除遥山辞盏两个,其余的都不准近身伺候;书房如无我吩咐,一概不许进,若有违反,即刻打出去。” 语气微寒,管事们心下了然:这位新主子虽然不管事儿,却相当精明,不好糊弄。 “殿里的账本是谁在管?”扶渊问道。 某位管事心下一凉,这位主子是管事儿的。 “是老朽。”老罗道,“即刻就把这三年的账本给您送过来。” 扶渊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钱管事呢?” “自然和罗管事一起送到。”男人答的中规中矩。 “以后殿里没那么多侍女,赵管事便再领了这采买的差事吧。”扶渊忽然又道,“殿里没有掌事的姑姑,也要劳烦赵管事了。” 赵玫娘赶紧谢恩,说实话,一开始扶渊点她的名字时她还觉得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呢。 “最后就是殿里这几位——呃,姑且算作殿里的门客吧,不准怠慢了去。常太医以后就是我的私人医官,外头的那些风言风语,我不想再听到。明白了吗?” 常令十分感动,没想到扶渊会摒弃前尘往事这般重用他;七姑娘只是轻蔑一笑——整整一个下午,全都是这收买人心的功夫。 徐西坞没什么表示,对扶渊的安排既无满意也无反对。 “对了,徐将军,”待几位管事们下去拿账本的空当,扶渊问他,“先吴公的千金……” 也就是徐西坞的未婚妻。 “谢上神关怀,昨日吴小姐已经随难民南迁,离开帝都了。因是将军遗孤,朝廷格外善待。” “那就好。”扶渊点点头。 须臾,管事们捧着账本上来了,遥山奉茶,辞盏伺候笔墨,十五忽然闲了下来,在椅子上坐也坐不住,屁股长刺似的难受好久,忽然灵光一闪,对扶渊道:“上神,我以前听人说‘为政必先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如今殿里上神掌事,也该‘正名’了。” 扶渊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觉得好笑:“本上神怎的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第66章 一树梅 “外面不管谁,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给您叫上神。可我们不一样啊,”十五兴致冲冲,“我们是上神的亲兵,就不应该再叫您上神了。” “那叫什么?”扶渊脱口而出,又补充道,“那个‘正名’不是这个意思。” “嗯……”十五故意不去理会扶渊的后半句话,故作深思熟虑,说出了她在心里埋了许久的答案,“可以叫少爷。” “嗯?”扶渊哭笑不得。 “殿里没有老爷,哪来的少爷?”老罗也忍不住笑了,“十五姑娘再想个别的。” “要我说,不如就叫公子。”七姑娘开口了,似笑非笑看了扶渊一眼。 不等扶渊拒绝,十五便道:“田姐姐说得是,那以后就这么叫吧!公子,您觉得呢?” “……你开心就好。”扶渊翻开账本,“没事的就可以退下了,初一你去宫里一趟,问问殿下帝都和风月关布防的章程什么时候能好。” 初一领命去了,除了罗管事问了句扶渊晚上想吃什么,其余人便全都退出去了。 账册看了没两页,就听得外面有人叩门——常令又来了。 “怎么?”扶渊百忙之中抬头看了他一眼。 “上神……公子,您身上的伤。”常令半个身子探进来,半个身子还卡在外面,略有局促地指了指手里的药箱。 “喔,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扶渊没有搁笔的意思,“进来吧,叫遥山辞盏给你打下手。” 三人一同进来了,常令还好,两个婢女一看就是规矩极严的,行走间不闻环佩之声,只有衣裙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扶渊搁了笔,任由遥山给自己解衣带,目光从未从账本上离开过。 有意思的是,连远殿的开销,前三年比如今正主回来了开销还要大。他一项一项地对比着这三年里和三年前、今年的款项,忽然肩上一痛—— “你轻一点。”扶渊皱眉,终于把目光从账册上移到了别处。 “奴死罪。”遥山慌忙跪下。 “没有怪你的意思,”扶渊仍蹙着眉,只是脸色和缓不少,“起来吧,不干你的事,实在是这账本……” “辞盏,把罗管事请来。” 须臾罗管事就带到了,罗管事上交账本时就想到了会有现在这一幕,只是没想到扶渊会这么快就发现问题,他诚惶诚恐地在扶渊面前跪下,听候发落。 “连远殿以前的管事是谁?”常令已经给他换好了药,提了药箱躬身出去。辞盏给扶渊披了衣服,然后拉着遥山站在一旁,听候吩咐。 “回公子,是郑由郑管事,前几个月太子殿下给做主换的。”罗国光低着头。 这名字扶渊不熟,便问:“如今他人在哪?” “在京郊的桃花庄里,有三十亩水田的那个。”老罗道,“如今在庄子里做管事。” 连远殿里具体有多少资产,扶渊到现在也不太清楚。有逢年过节陛下赏的,有舅舅舅母拨来的,有他重回朝堂这人那人送的……他并不纠结到底是哪个庄子,只吩咐道: “罗叔,劳烦你亲自走一趟,带几个家丁护院,把他和他的心腹都给我带回来,今晚就要人。” 老罗明白了扶渊的意思,低头应了,迅速地退了出去。 扶渊赶紧把那什么桃花庄的账册翻了出来,把这几年的帐都细细看了——真是岂有此理,一年好几百两银子,坑他这个还不及弱冠的小孩儿——平心而论他不差这些钱但是咽不下这口气。 ——几百两银子,他一年零花钱都没这个数,真是岂有此理! 初一是晚饭时候回来的,他气喘吁吁,差点儿就被关在宫门里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扶渊接过初一带给他的公文,略有奇怪。 “相爷也在,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故而迟了。”初一解释道。 晚间遥山问他在哪里用饭,扶渊忽然觉得在后堂那圆桌和大家一起吃饭感觉挺不错,便吩咐在后堂摆饭,把大家都叫上,以后就在那儿吃饭了。 十五和田水月一起来的,两人似乎十分热络。扶渊不禁抬头瞧了一眼,十五这人——这鸟虽然天真活泼,但其实戒备心很强,倒是第一次见她和除了初一的人这么亲近。 说来田水月似乎很招小姑娘喜欢,一向不爱理人的祭历似乎也对七姑娘青眼有加。 田水月拉着十五坐在扶渊身边,初一理所当然的坐在了另一边,他旁边是徐西坞,坐到扶渊对面的就是常令。 厨房做的米粥,又配了煎鱼和时令小菜,初一十五还是吃不惯这样的饭菜,喝了半碗粥,便自顾自地磕谷子吃。 饭毕,老罗也没有带着人回来,扶渊算着,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城门就要落钥了,虽然罗管事有自己的令牌…… “水月姐姐,左右晚间无事,你能不能把琵琶抱来让我们长长眼?”十五拉着田水月的胳膊轻轻摇晃,像是在撒娇。 “好啊,”田水月微笑,起身道,“我这就去拿。” 扶渊本想找个借口离开回去继续看账本,结果田水月却起身过来,素手按在他肩上:“公子可一定要赏脸啊,不然就没意思了。” “赏脸赏脸,公子最喜欢水月姐姐弹琵琶了。”十五立刻就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扶渊失笑,没动地方,算是默认了。 少倾,田水月就抱着她那把比命还金贵的琵琶来了,待堂中坐定,转轴拨弦,才抬眸问扶渊:“公子想听什么?” “此情此景,你想弹什么?”扶渊反问。连他自己都没注意,他嘴角微微翘起了些许。 “如今已是冬月,梅花该开了。公子殿里没有梅花,请为公子添一枝。”七姑娘笑容浅淡,皓腕一转,弦音便泠泠而来: “疏疏淡淡,问阿谁、堪比天真颜色。笑杀东君虚占断,多少朱朱白白。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借春工力。骨清香嫩,迥然天与奇绝。 尝记宝篽寒轻,琐窗人睡起,玉纤轻摘。漂泊天涯空瘦损,犹有当年标格。万里风烟,一溪霜月,未怕欺他得。不如归去,阆苑有个人忆。”③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④ 银钩当空,西风穿堂。 “……朱朱白白,雪里温柔,水边明秀。”扶渊缓缓道,看向田水月,“以前连远殿里的确缺一树梅花,看来以后不缺了。” “唯愿阆苑有人忆。”田水月敛衽,抱着琵琶离开了。 “公子和水月姐姐说什么呢?”十五悄悄问旁边的常令。 “你就当没听到。”对面徐西坞白了她一眼。 扶渊像是没听到他们说话似的,田水月走了之后也离开了,田水月回了自己的厢房,扶渊则是回了正殿。遥山给他预备了洗澡的热水,伺候他洗澡。辞盏进来送换洗衣物时,正好看到扶渊靠在木桶里发呆,斜斜露出小半个肩膀,任由遥山摆弄自己的头发。 “公子,洗完就赶快出来吧,小心着凉,肩上的伤也得仔细。”辞盏轻声提醒道,“罗管事带着人回来了,另外,钱管事也在外头跪着呢。” “蛇鼠一窝。”扶渊接了辞盏递来的毛巾,“叫他们全都去寝殿外面跪着。” 辞盏静静退出去了,待扶渊披衣出来,帘外已经影影绰绰地跪了好些个人。 “深更半夜,钱管事怎么来了?”扶渊在床上坐下,遥山烧了炭盆来,就放在扶渊脚边。 “回上神……小、小人……”钱俊与他说着话,眼睛却不住地往一旁瞟。 “钱管事,我今日既然没遣你,还留你这份差事,以后也是想用你的。”扶渊隔着纱帐珠帘看他,似笑非笑,“可别因为不相干的人毁了前程。” “上神说的是。”钱俊伏在地上,顿了一顿,“小人犯下错处,请您责罚。” “嗯,”扶渊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没有既往不咎的意思,“堂下何人?” “小人桃花庄管事郑由。”钱俊身旁那人回道。 “哦——郑大管事,幸会幸会。”语调称得上是阴阳怪气。 郑由默然垂首,只当是听不懂。 “本上神在沁水时三年的帐,请郑大管事给个解释吧。”扶渊冷冷道。 “当年进出账目,鱼鳞册上白纸黑字记得分明。”郑由语气谦卑,脑子里却不知装的是什么,“您何苦让罗管事夜里跑一趟呢?” “好大的胆子,”本是责怪的话,扶渊却是语调平常,“钱管事,你来说吧。” “回上神,您在沁水别苑这三年里,连远殿里菜米鱼肉、衣裳料子的开销多有不实,常有以次充好的事。”钱俊规规矩矩地答了,不敢有半分不恭敬的地方,“郑管事去了桃花庄这半年,原本是极肥沃的水田,今年却险些入不敷出……” “连远殿一年的菜米鱼肉,能有千八百两银子?”扶渊打断他,“挑重点,鱼鳞册上少的东西呢?。” 钱俊微愣,没想到郑由一个人竟然能贪这么多。他这才知道自己被人骗了,连忙叩头请罪,不作他言。 “郑管事,欠我连远殿的钱,要么三日内还上,要么提头谢罪。选一个吧。” 第67章 风云际会 说实话,初一他们并不理解扶渊为何会挑着这个时候整顿连远殿上下,因为这个时候当务之急应该是帝都城里城外的布防而不是神殿里短了几百两银子。徐西坞心里也奇怪,但他却没有多想,比起扶渊的家事,他更想知道这次扶渊能不能让他上前线,又能给他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虽然朝廷认定吴将军是烈士,可徐西坞心里清楚,扶渊是怀疑他们的。 留自己在这里,八成也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好监视。 一想到这里他就心生烦闷,到底是杀的吴将军?他一直怀疑是兰亭身边的人,可能真正的目标是扶渊而非吴将军。 帝都不及绛天城寒冷,冬月里也不见飘雪,他提了刀出去,在树下比划了几下,却始终没有在战场上酣战耳热之感。 “你们粗人,从不懂什么是怜花惜玉。” 徐西坞一抬头,是田水月,她青丝半绾,裹着斗篷,像是被吵醒了。 “老子懂这些作甚,你们公子懂不就行了?”徐西坞冷笑一声,长刀斩落花,“公子名伎,多好的戏码。” “我看你是嫉妒我,嫉妒我只消手腕一转,就能让公子回心转意。”田水月扶了扶头上的簪,“徐将军呢?搞不好就要在这连远殿里消磨没了。” 徐西坞没有接她的腔,收刀皱眉:“你应该比我明白,你和上神之间根本没有可能。” 女人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波动,甚至是有些笑意的:“是啊,我明白,我是娼家女,原本连进这座神殿的资格都没有。不过……你这是在关心我?” “我可没这般好心。”徐西坞翻了个白眼,抱着刀就想走,“那你何必勾引他?” “勾引?”田水月细眉高挑,跟上他,“何必把话说得这样难听,不过是天时地利、你情我愿罢了。” “你说的,我是个粗人。”徐西坞无所谓道,又变成了初见他时吊儿郎当的样子,“高门大院儿,哪是那么容易进的?咱俩以前算是一起逃过命,在我们这儿也算是火伴了,劝你一句,别不爱听:你在这儿,连个妾也当不成。” “在意这些名分做什么?”田水月笑笑。 “名分?”徐西坞也笑了,“最开始我不知道你是歌女,可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不会安安心心地当一只金丝雀儿。” “将军也不在意名分,却也不会安于这个位置。”田水月笑意更深,看着他的目光似有挑衅。 “那咱们是一样的人。”徐西坞道,须臾话锋一转,“田姑娘是来给你们公子作说客的。” “是咱们公子。”田水月敛眸,“我不过是看公子难办,你心里也不痛快,从中调和调和罢了。” “他不信我,你该和他去说。”都是聪明人,徐西坞也不和她兜圈子。 “从那日城楼上城楼下,将军看着公子来前线还带着两个‘女人’,便也没有再信过他。”女人的感觉往往要比男人敏锐,“那这次撤离百姓,可让将军对他有所改观?” 徐西坞没有答话,皎洁月光穿过花枝洒在他们身上,给徐西坞的皂色曳撒织上了繁复的花纹。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跟着公子,要比一个赏识你抬举你却自己也没有门路的老将要好上许多。”纤纤素手抚过花草摇曳,“拿出你的诚意来。” “哼,”徐西坞笑了一声,“你倒是挺清楚的。容我多嘴问一句,你图他什么呢?” “自然是图他年轻俊俏,待人温柔。”田水月会心一笑。 “不说实话。”徐西坞摇摇头,心结已解,他也不打算在这儿吹冷风了,“算了,你侬我侬的,老子也不想知道。” 他挥挥手,自顾自回房了。 “我误入风尘,只图有人不会因此对我有什么偏见,平等待我。”田水月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我想要的,他都能给我。” “大丈夫南征北战,志在四方,除保家卫国,开疆扩土,还要扬名立万,名垂青史。”徐西坞道。 夜里凉,田水月也要回去了,她裹紧斗篷,正往回走,忽然听到寝殿里传来侍女的喊声:“来人哪!抓刺客!有刺客!” 田水月脸色一变,提着裙角就往大殿那边跑。徐西坞比他反应更快,短短几步就超过了她,飞快地向寝殿掠去。 田水月跑到寝殿时,一群人都围在床边,她拨开人群走近,只见扶渊昏迷时曾躺过的床空无一人,利器划破纱锦缎,满床都是绒絮。空荡荡的床上只有刀痕,而它的主人却早已不见踪影。 百里恢弘在相府里醒了酒,当面谢过了相爷的收留以及习夫人的提点,便风风火火地出了城,追上了百里家南迁的队伍。 他径直去找了百里家的家主——也就是他的二姊,百里行露。 谁知一向宠爱他的二姐这回态度极其冷淡,连车都没让他上——堂堂百里山长,就只能小跑着跟在百里家主的车驾旁,好说歹说地劝她。 “不行绝对不行!”百里行露看似温婉,实则比大姐还要厉害,对于百里恢弘的请求,她直接否决,最后被百里恢弘缠得没办法,便只好说,“要不你去问阿姐的意思,她若同意,我就给你盘缠。” 听行露这么说,百里恢弘也犯了难,从小到大,他最怕的就是这位长姐。 习夫人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百里恢弘脑中一片空白,他不再深想,硬着头皮去寻曲家的车队了。 他磕磕绊绊地向百里婵娟说明来意,什么情况都预料到了,就是没有预料到她能直接点头同意。 “你这是要去做大事,我们做姐姐的岂能拦你。”百里婵娟褪下腕间的金镯,递给他,“只有一点:注意安全。” 姐夫曲彻拿了把利刃给他带上。 百里恢弘头一次感觉到来自姐姐的温暖,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回禀了二姐,金镯为证,拿了盘缠,就策马南下了。 这些北境来的难民去的是东边的玄山,他要去的是西边的云都。 在帝都,月如期的眼皮子底下,他永远伸展不开,处处受掣肘。但云都不一样,天高皇帝远,他想干什么要方便得多。 云都路远,二姐又太抠门儿,刚走到剑阁,他身上的盘缠就花得差不多了。 好在已经到了,再坚持一天吧。长姊给的金镯子不能当了换银子,因为那是比他山长令更有威严的信物,它代表着百里家大小姐、曲家大夫人的意志,也就是百里家和曲家共同的意志。 单单拎出一家,是无法和帝都的世家大族相提并论的;但他们联手的实力,足够让文山君周远宜也忌惮。 剑阁路难走,他把宝马在山外就卖了,换了钱钞继续向山里走。正午时分,他本想找一处酒家歇脚,可奇怪的是,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他也没看到一个能落脚的地方。 奇了怪了。百里恢弘饿得在心里骂娘,又走了不知多久,忽然就看到迎面而来有一队人马,看打扮,像是行走的商户。 百里恢弘雀跃非常,跑了几步,看清了那些人的面貌之后,又果断的转身逃了。 百里恢弘敢发誓,他这辈子也没跑这么快过,上次在绛天城外逃命也没这么快。但不幸的是,他还是被捉住了,凶狠恶煞的人们把他捆了个结实。 “岂有此理!尔等何人?!”百里恢弘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大意,只能硬着头皮,“我是百里书院山长,尔等刁民……” 谁知对方根本不理他,还嫌他烦,拿麻核堵了他的嘴,便把他横着扔到了马背上,哼着小曲儿回去了。 百里恢弘听出来了,是绛天城的小调儿。 “唔唔唔唔——!”百里山长拼了命地折腾,终于成功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差点让马队给踩死。 唱小调那人手疾眼快,忙把他从马群里捞出来,提着他,问身旁看起来像是首领的男人:“怎么办?要不要知会曲夫人一声儿?” “呆子!”男人啐他一口,“你怎么和她说?我把你弟弟绑了?” “可……那怎么办?他毕竟是百里家的人……” “能怎么办,”男人的目光沉下来,“连遮月侯都在我们手上,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百里山长只觉命运多舛,认命地躺在马背上,任马儿行走一起一伏。 云垂野也栽了?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什么他事先没听到一点儿风声?——啊对,他前段时间哪有时间去管云垂野。不过话说回来,这些狂徒既然能控制整个云都,怕是帝都也…… 他一边在心里想着不要急,一面焦急地想对策。金镯被拿走了,山长令也没了——留在手里也只能当板砖使。 山长灵光一转,忽然抬头,用家乡话和他那个老乡说:“兄弟,咱们打个商量吧?” “老乡”没有贸然回话,用眼神询问那位首领。 “百里山长有何高见啊?”首领也操起了绛天城的口音。 “高见不敢,”百里恢弘道,“给我个机会,我可以帮你们说动云垂野。” 第68章 彀中 “公子呢?!”田水月冲到前面,掀开锦被,却只有绒絮飞扬,呛得她咳出了眼泪。 “公子!”十五眼里瞬间就含泪了。 “别慌,”田水月拉住十五的手,“床上没有血迹,公子暂且应该没有受伤。把连远殿围住,徐将军初一公子分头去找,小常把药箱备上。” 既是在安抚众人,又是在安抚自己;田水月的话给众人都吃了一颗定心丸,没有人质疑她的身份,全都按着她的吩咐,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 “不必了。”众人一惊,抬首却发现扶渊正在眼前。 他只穿了中衣,披了件单薄的外袍。 “把刺客逮回来,我要活的。”少年眉眼冷冽,完全没有初醒的懵懂。徐西坞和一众护院听了,都跑出大殿抓刺客去了。 “多谢你。”扶渊从楼梯上下来,对田水月道。 田水月没说什么,神色又是往常一般从容。 “别哭了,我没事。”扶渊揉揉十五的脑袋,“去吧,帮着初一一起找找。” 十五破涕为笑,变作小鸟飞走了。 “容奴家稍作整理后再来拜见。”田水月福福身,也走了。 抓贼抓得很顺利,护院们都是有经验的老人了,麻利地捆了个结实,送到了扶渊面前。 几个时辰之前坐过的床已经不能坐了,扶渊只觉得有些可惜。 他在大堂坐下,仔细地端详着那个刺客。 刺客是个精瘦男人,脸被划花了,生着可怖的肉瘤,看起来凶神恶煞;凶器是一把环首刀,很普通,就是军中用的那种,外面的铁匠铺也能打。 “刺客怎么进来的?”扶渊不急着审那个刺客,先问他们。 谁知竟是一问三不知。 老罗在众人任重道远的目光中硬着头皮站出来,当着扶渊的面儿把今日晚间轮值的人都叫出来,挨个问了一遍。没人感觉出殿里的结界有何不妥,此前也从未出现过什么可疑的人物。 “哼,我倒觉得这位熟悉得很。”扶渊走下堂来,不顾初一阻拦,径直在那名“刺客”身前蹲下,歪着头又看了一会儿,伸手把那张狰狞的脸皮给撕了下来。 看到那人的脸,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公子怎么知道?”十五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了看那刺客,又看看扶渊。 “应该还有一层。”扶渊看到那人的容貌,忽的变了脸色,把那人脸上又摸了一遍,脖颈也没放过,却仍未找出破绽,“初一,徐将军,先废了他,然后把衣裳扒了,这画皮做得真不错。” 二人沉声应了。 满是刀痕肉瘤的脸皮下,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扶渊的脸。 众人皆是默然——连深浅难测的田水月,都被这一幕摄住了。 “你是谁?”扶渊低声问道。 “我是扶渊啊,我才是真正的扶渊。”男人毫不忌讳。 “你是……”扶渊把嘴边的“木萧”二字咽了回去,心里道了一声好险,才冷笑道,“装神弄鬼,待本上神查出你真身来。” 徐西坞和初一下手毫不含糊,遥山和辞盏两个都吓得捂了眼。男人七窍流血,不一会儿就被折腾得气息微弱。 扶渊亲自动手:“你背后的人是谁呢?” 男人喉咙微动,溢出的却只有鲜血。 太邪门了,一个一个的,扶渊现在都不禁怀疑,祈知守的脸到底是天生还是…… 果然有破绽。 他稍稍放下心来,把画皮揭了:“那让我来猜猜吧,五次三番的,我早就烦了。” 刺客的身形面貌都与扶渊有些相似,只是年龄明显要比本人大上许多。 “我今日遣了许多人出去,为的就是给你们露出破绽。”扶渊蹲在刺客身前,一双眼却不知看向了那里,听声音已经很倦了,“你们迫不及待,在那些人里打探出了许多消息——比如,我开始查账本了。” “甭管我看不看得懂,你们就已经打算先下手为强了,”扶渊自顾自说着,不管其他人的反应,“那好,若是把你们身后的人揪出来,可不要怪我。” “带下去吧,”扶渊撑着腿起身,“小常看着,别死了就成。” 他早就想到了。 这么些年,连远殿说是公家在管,其实都是习相府管着。舅母事忙,一时忘了,叫人钻了空子也是有的——亦或是习相府也管不了的人呢? 勾结也好,狗急跳墙也罢。 天色渐明,连远殿的人们又没能睡个好觉。 扶渊穿上厚重的披风:“走吧,我们去郑管事那儿看看。” 嘉兴楼。 “大人,上神已经发现了三号。”暗卫单膝跪地,垂首禀报。 “他是怎么做的?”男人长着与习洛书一模一样的脸,却没有他的春风和煦,说是冷若冰霜都是抬举冰霜了。 “他废了三号的武功,找出了破绽,并未收到蛊惑。” “我有的时候,真不敢想象他小小年纪就这么厉害了。如今从别人口中听来,竟觉的是假的。” 暗卫正忖着怎么回话,就听得有一人道:“毕竟是灵胎之资,比我们这些普通人强是在所难免。不过您既然好奇,不妨亲自去看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男人冰冷的脸上因为他的话出现了些许暖意:“不,现在还不是时候。五殿下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已有些眉目,”来者正是“老三”,“和咱们的大业倒没什么相干,五殿下不知怎的,和崇明君勾搭上了。” “哦?”那位大人挑眉,“是那种关系?” “尚不清楚,”老三摇摇头,“毕竟五殿下杳无音信,只能在崇明君那里探查一些蛛丝马迹。” “继续追查钟离寒霁。”男人稍有和缓的面色又沉了下来,对老三道,“扶渊应该已经到了,你去盯着些,别出什么乱子。” 老三应了一声,又问:“那祈知守——” 听到这个名字,男人长叹一声:“下去吧,我自有分寸。” 城东五柳巷。 虽说是东富西贵,但郑管事家实在不算大。小宅在巷子最边儿上,扶渊到时,一群男女老少围在郑宅看热闹,扶渊走近,发现周二爷竟也在外面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 二爷家在城南,今儿怎么大清早地不去宫里请脉,倒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儿来了? 扶渊让常令去叫他,二爷一看是常令,明显被唬了一跳,顺着常令的目光,他看到了站在远远一旁的扶渊。 “上神,这是怎么回事?”二爷走了过来。 “我还想问您呢。”扶渊道,“二爷怎的来这边了?” “有个老相识,昨夜里发了病,我过来看看。”二爷往旁边虚虚一指,不知是哪户人家。 “看来这病很急,二爷连药箱都没带。” “那玩意儿挺沉我早让人送回去了。”二爷被他盘问,有些不爽,“这家听说以前是你殿里的大管事,出事儿了。” “出什么事儿了?”扶渊皱眉。 “死了,上吊。”二爷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扶渊额角忽然一跳:“我去看看。” 初一上前开道,扶渊吩咐护院们把郑宅围起来,把看热闹的人都清走,再请京兆尹过来一趟。 郑由已经被人放下来了,妻儿老小围在他身边抹泪儿——扶渊觉得自己现在一定活像个逼债的恶棍。 男人颈骨断了,被拉成一个可怖的形状,即使双眼紧闭,扶渊也能看出他生前的惊恐来。 郑由的妻儿见了扶渊,都怯怯地不敢说话,连哭声也小了些。 常令近前看了看,他会些仵作的本事——“公子,是被人勒死的。”常令回来,低声道。 扶渊点点头,面色不虞——他猜到了。 此番牵扯虽广,可一网打尽也未必不是好事。 京兆尹速度很快,带着衙役仵作,一行人浩浩汤汤。 “下官拜见上神。”京兆尹姓孙,据说祖辈上和映川殿有些姻亲。 “孙伯伯。”扶渊和气道,扶孙大人起来,“今日之事……怕是要麻烦您了。” “您放心。”京兆尹笑笑,瞟了尸体一眼,“那您看这事儿——” “查干净些,甭管牵扯到谁。”扶渊道,“伯伯也知道,如今外敌当前,再有内忧可就不好了。” “明白明白。”京兆尹连连点头,前些日子因为城北出现了传送阵,捅了大篓子,他被叫到御前数落一番,连乌纱帽都差点儿丢了。 仵作们把整间屋子都查了一遍,封了屋子,把郑由的尸体带走了。 京兆尹请扶渊到外面说话,他见扶渊仍蹙着眉,眼睛一转,道:“上神,下官瞧着,这手法和以前嘉兴楼那次——就是夜阳山那些人的手法很像。” “何以见得?”扶渊一愣。 “只是干了这么多年的感觉,毕竟和那群土匪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了。”孙大人摇摇头,“我随口一说,您别往心里去。” 他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 和他一模一样的脸、灭口、嘉兴楼……这一切都是似曾相识。 兰亭造反后,他几乎忘了那个引导他们找出毒杀娘娘凶手的“幕后之人”。 难不成、难不成…… 毫无根据、冥冥之中、电光火石。 扶渊忽然有一个很不好的想法。 第69章 道不同 一开始,夜阳山的人对于百里恢弘的提议自然是不同意的。原因很简单:百里恢弘此行的目的就是来见遮月侯,而他们的任务自然就是拦住百里恢弘,无论他想做什么。 “刘大哥,你得这么想,”百里恢弘自来熟,没多久就和响马盗们称兄道弟,“你的任务是什么?那肯定不是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我本身无足轻重;但是云侯不一样,你们不就是想说动云侯和你们一起造反吗?这么久了都没说动,何不让我试试?左右我一介书生,想跑也跑不了。” 百里恢弘靠着能把月院长说得五迷三道的三寸不烂之舌,对众响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不过两天就说动了夜阳山的“山长”,亲自把他送到了遮月侯府。 从阶下囚到吃香喝辣,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但是云侯不一样——在百里恢弘看来,这爷俩没一个好相与的。尤其是老侯爷,杀伐之气收放自如,他看到天帝御笔那个“遮月云侯府”的匾额都害怕。 山长喘了几口气,整整衣襟,阔步走了进去。 来接他的是夜阳山首领的亲叔叔,叫严恕的。小老头子长相略有猥琐,一举一动都和这侯府其他下人格格不入。 严老头领他去书房见云垂野,谁知三房一照壁、四合五天井、七拐八绕之后,云小侯爷竟直接冷冰冰地甩了句“不见”。百里恢弘听了心里不免有些火气——他比云垂野年长,算是前辈,竟然被他这样怠慢。 这南蛮子! 严恕让他稍等,自己推小门进去了。不知和云垂野说了什么,须臾便出来把正门打开,请百里恢弘进去。 原本安定祥和的云都忽然来了如此多的不速之客,云小侯爷自然不会给山长什么好脸色,小侯爷长得像老侯爷,脾气像,浑身上下的气势也像,百里恢弘一看这张臭脸,顿时什么脾气也不敢有了,十分狗腿的赔笑:“小侯爷,别来无恙。” 他之前说云垂野与自家师兄不和,如今看来与自己亦是没有多少和气的。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小侯爷沉着脸,把百里恢弘迎进去了。 “侯爷想闭关修炼?”百里恢弘看到了云垂野摊在桌上来不及收起的书册,“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要修炼破境?你家大人不在,底下还有个妹妹……” 云垂野知道他这是关心自己,却仍是讨厌他这种以长辈自居的语气:“不过是着手准备而已,具体的还是要等家父回来。” “喔,让我看看你准备到哪了。”百里恢弘毫不顾忌地翻了翻云垂野的书本,翻得脆黄的纸张哗哗作响。 “百、里、恢、弘!”云垂野眼里带火,恨不得现在就给他扔出去。 “可省省吧,您现在都自顾不暇了——等等!你是想渡上神劫?!”百里恢弘望着他,满脸惊愕。 “所以要等家父回来。”云垂野从他手里把书本笔记都抢了回来。 “真难为你都这个时候还在看这些。”百里恢弘的情绪来得突然,不知怎么,外面的天井对他来说忽然成了一个四方的牢笼,“所以说这二十年来你没出过云都,就是要闭关修炼?” 他还以为是打着修炼的旗号干别的…… “否则呢?”云垂野反问,“否则像百里山长这般?” 有这样一个强烈的对比,百里恢弘简直是万分懊悔,直到书房的门被不合时宜毫无征兆地推开—— “侯爷,泓儿给您……”少年托着食案,没叩门就进来了,见有外客来,讷讷收了声,躬身退下了。 百里恢弘:“……” 难不成是他高估了云垂野? “新进府的,没见过世面,山长见笑。”果不其然,云垂野的脸色更难看了。山长嘴上称着不敢,心道师兄说得果然不错,云小侯爷面寒心也冷,果真绝情。 “我是来给夜阳山作说客的,”百里恢弘单刀直入,不再对云垂野抱其他不切实际的想法,“这样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儿,他们早晚会有新的动作,小心到时候连你自己也自身难保。” 他义正辞严:“云垂野,我们造反吧!” 小侯爷只觉得百里山长脑子坏了,不作理会,自顾自地把方才书案上的书都收回书架。 山长负手走来,哑着嗓子,语重心长:“当然也不是真的从了这群响马盗了……我有一计,侯爷可有兴趣?” “没兴趣。”云垂野道。 “先让我在府上住上几日……那群粗人,我实在是受不了了。”百里恢弘像是没听到云垂野再说什么,满面愁苦不似作伪,看来“落网”之后这几日是没少吃苦,“让我劝你三天,你不要太早松口,免得惹人怀疑——比方今天,你可以装出很烦的样子。” “我现在就很烦。”云垂野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提着他后领子就给他从侧门扔了出去。 更气人的是,云垂野转头就叫了那个“泓儿”过来。 小郎君托着茶点,飞快地瞥了百里恢弘一眼,进去了。 然后云垂野“啪”一下关了门。 百里恢弘愣了愣。云垂野这是同意了?他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云垂野就能这般信任他。 不对! 他总觉得是自己误解了云垂野的意思。 然,百里恢弘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土匪窝点继续苟且了,他厚颜无耻地拜托严恕给自己收拾出一件客房来。 好巧不巧,离那泓郎房间不远。 他大概猜到这排房子是给什么人住的了,却也没有生气,无所谓地收拾了一下他所剩无几的盘缠——从帝都穿过来的一身鸦青锦袍,腰上的的玉带早就“孝敬”给那群土匪了。 云都这边的房子与帝都、与绛天城那边都很不一样,梁上的彩绘鲜艳活泼,他觉得有趣,闲来无事便出门去看,权当消遣。 这里是后院,有个不大的天井,栽了许多鲜艳的花——即便是冬月里,这些不知名的花儿也依旧是争奇斗艳。三房一照壁的格局,照壁上是大气磅礴的浮雕山水,映着百花,看着竟也有一种别样诡异的美感。 倒不如栽两数红梅。百里恢弘想着,跨进了前面的院子。这里比后院要宽敞许多,一幢坐北朝南的大屋,浓重的香烛味夹杂着湿冷的雾气,扑面而来。 应该是云家的祠堂。 百里恢弘不欲扰先烈身后清净,本想绕行,却忽然听到了祠堂里传来的说话声。 “影姐儿,求求你帮我这一回吧,我……”是个男子的声音。 “哼,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哥哥呢,秋公子自求多福吧!”是个小丫头,说话的语气与云垂野如出一辙。 “姐儿这是哪里话,您与侯爷是嫡亲的兄妹……”男人好言好语,细声细气,“若我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定不会忘记小姐今日提携。” “我呸!”女孩儿软硬不吃,“当年你管中馈的时候,到底是怎么待我的,我以后便如何待你。现在还敢在我云家祖宗的眼皮子底下说这些不干不净的话,我哥当初真是瞎了眼了!” 他听明白了七八成:想是以前最得小侯爷青眼的,不知怎的被厌弃了,正想着要如何复宠呢。 这样的戏码,他看着真是恶心。 但同时,他又对云侯那个藏着捂着的幼妹生出了几分好奇。 不过偷视终非君子所为,这非礼勿听已是意外。他摇摇头,从旁边的园子里过去,绕开了他们。 在前院遇到了严老头,不知出了什么急事,老头匆匆和他招呼了一声便出了门。 傍晚,他奔波一日,不知从哪里吃饭,又不敢去找云垂影,怕人家真的将自己赶出去。便只得回了自己的房间,希望桌上能有什么瓜果糕点填填肚子。 一入侯门真的是深似海,他们预备的糕点全都是中看不中吃,祭红釉的高足盘很快就被他扫荡的渣也不剩。 不要脸这种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百里恢弘挣扎片刻,终于遵从自己本心,又出门了。 正巧碰上了回房来的白袍小郎君。 泓郎乍一见他,先是神色微惘,再是满满的敌意。 一开始他以为百里恢弘是侯爷的客人,如今才后知后觉,竟和自己是一样的!他心中的妒火“腾”一下升起,又“腾”一下熄灭——眼前这人姿色连眉哥哥都不如,哪能和他比;再说,不是第一天就被侯爷给丢出来了么? 百里恢弘不知少年有这么多的小心思,满眼只看到了他手里提的食盒:“敢问小公子,咱们侯府吃饭的地方在哪?” “不知哥哥怎么称呼?”小郎君没了白日里的羞涩,叉着腰气定神闲地问他。 “我名字里也有个‘弘’字。”百里恢弘笑道。 “那我与哥哥还真是有缘。”谁知泓郎并不领情,冷笑一声,转身就回了自己的屋子——还落了锁。 “哎哎哎小兄弟!”百里恢弘没想到这孩子前头还客气地喊他哥哥,一转身就能甩门给他看,“咱们有话好好说啊!” 少年没理他。 “这样吧,咱们等价交换。”百里恢弘贴着门,神色间终于有了些许悲凉。他堂堂一山之长,世家公子,落魄成这样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方才在祠堂那边儿见着那个秋公子了,他要伙同影姐儿对付你!” 小孩子就是经不住骗,果然,里面的人甚至都没有犹豫,就把门打开了:“你说真的?” “我想吃饭。”百里恢弘沉着的目光对上少年惊疑不定的双眸。 第70章 斯文 百里恢弘饿死鬼投胎一样吃了晚饭,才晓得自己是被人家给误会了。 “笑话!”百里恢弘一摔筷子,“你知道本公子是谁吗?!怎么可能给你们侯爷当面首?” “蒹葭楼里的头牌?”少年语气微讽。纵观山长上下,举止做派的确有一种隐隐约约的贵气,但这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的……简直像蒹葭楼外的乞丐。 “什么乱七八糟!”百里恢弘十分不爽,“有眼无珠的东西,本公子是绛天百里氏三公子,百里书院的山长!” 谁知泓郎看向他的目光更怀疑了,因为他根本就没听说过什么绛天百里氏,也不清楚那书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天时院!天时院你总该听说过吧?”百里恢弘这辈子还没教过文盲,“我是先陈忠义公门内三弟子。” 泓郎这才点了点头。先陈忠义公他没听说过,但第一学院还是晓得的。 “算了,这夜深露重的……”百里恢弘抬眼瞧了瞧外面的天色,起身就要走,“你毕竟是你们侯爷的……嗯,咱们俩孤男寡男,我在这儿呆着不合适。” 泓郎不干了。说好的等价交换,那有吃了饭拍屁股就走的道理? 百里山长被缠得没办法,“勉为其难”地收了平生第一个文盲学生: “你们侯爷以前为什么宠爱那个秋公子?甚至是让他执掌中馈?” 没想到这人对侯府的事还挺清楚。泓郎想着,道:“听说那个秋郎才貌双全,又有手段,各方面都是极为出挑的。” “那为何如今又落得这般境地,多年的恩宠说丢就丢,到现在连想见侯爷一面都不行呢?”其实百里恢弘知道的并不多,他是故意引着这个孩子,想从他嘴里套出一些有用的话来。 “嗯……”泓郎想了想,犹豫道,“我听说当时是侯爷求娶帝都的第一美人,故而把院里的人都遣散了。” 百里恢弘不想还有这段往事,不置可否,只是故作严肃地问他:“那侯爷为什么看上了你呢?以你的容貌才情,比起那个秋公子又如何?” 泓郎被问住了,他是真的不知道侯爷为何会看上他。自己与眉郎不过是为了给郡主打掩护才被送到这来的,本就不算出挑,更何况是连秋郎都能厌弃的云垂野。 默然一会儿,只能闷闷道:“我的确不如他。” “那秋公子,成也手段,败也手段。”百里恢弘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使些小手段争个宠啊无伤大雅,还能让小侯爷知道你对他的重视情意;但是别的,涉及侯府根本利益的,千万不要有。比方祠堂里的那位小姐,千万不要惹。” 少年仔细想想,觉得百里山长这番话非常有道理,立刻将这些话奉为圭臬,满面虔诚地问百里恢弘:“我都记住了,还有呢,先生?” 可怜山长许久没听到这熟悉的称呼,忍不住眼窝一酸,打起精神继续诲人不倦:“若说你们侯爷,其实样貌什么都还在其次,你没文化可不行啊,没共同语言不是?还有,你也不能事事都顺着他,得有点儿自己的脾气。” 他补充道:“这个可以学学秋公子。” “我没见过以前的秋郎。”泓郎摇摇头,“来时他就是这般可怜模样。” “那算了,不必学他。”百里恢弘操起了自己的老本行,“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拿纸笔来,我给你列个书单。” 他没给人启过蒙,想了许多才列下了满满一张纸:“左右年头还长着呢,先识字写字,往后写账本也好看。” 泓郎一听账本,眼睛一亮,千恩万谢地接了,又把桌上的点心拿油纸包好,好生地送他出去了。 山长终于挣到了人生中第一桶金,美滋滋地抱着点心回去了。 第二日、第三日,百里恢弘都孜孜不倦地往云垂野书房里跑,小侯爷不耐,连着两日谁也不见,为此泓郎还跟百里恢弘抱怨过。不想百里先生却是严肃地训斥了他,表示做人不能只顾眼前的利益,要看得长远才能成大事。训完,又理所当然地继续骚扰云垂野去了。 小侯爷忍无可忍,终于在山长大驾光临之后的第四天,带着泓郎去别院避难,一走又是三天。 小郎君回来时高兴地差点就要认山长为义父,百里恢弘也很高兴,因为小侯爷要跟他一起造反了,甭管有多不情不愿。 马到成功。他收了便宜儿子的孝敬,离了遮月侯府,骑快马去夜阳山在云都的土匪窝点,找严老大复命去了。 严恕没跟着,不知是对百里恢弘放心了还是笃定了他不会跑。 夜阳山的首领叫严秋声,是个挺有意境的名字。严首领给他准备了宴席庆功,饭局上了解了不少夜阳山的企业文化。百里恢弘总结了一下:它们虽然是土匪,却是一群有节操,有文化,有涵养,有情怀的土匪。 我呸!百里恢弘面上笑着,嘴里夸着,心里却忍不住啐了他们一口。作为席上唯一的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他很清楚土匪就是土匪,企业文化再怎么包装文饰其精神内涵都是烧杀抢掠。若真的劫贫济富,九重天的百姓能那么厌恶憎恨他们? 真是有辱斯文。 有辱斯文的百里山长学着严老大——据**说“秋声”这名字是后改的,因为以前的名字带了个“狗”字,不雅——作了首不三不四的打油诗,立刻被吹捧得几欲归去。这马屁拍到了点儿上,连严秋声亦是赞不绝口。 若是真让他诚心诚意地夸出点儿好来,就是这帮土匪没有读书人那么虚伪,颇为爽快,挺讲江湖义气。不像朝堂上熙熙攘攘,也不像他刚接手的百里书院,明明是个教书育人的地方,却被权力之争搅得乌烟瘴气。 严秋声也懂什么叫“用人不疑”,酒过三巡,不等百里恢弘开口,他就主动叫人把“革命章程”拿过来给百里恢弘过目。 山长一看,真是头都大了。 这叫造反?!和以往的小打小闹到底有何区别?发战争财的懦夫! 他喝了酒,借着酒劲儿,把造反章程往地上一扫,就拿出山长的风范,换汤不换药地训斥这些人“目光短浅”,又把新拉的金主遮月侯从头到尾夸了一遍,极其高估己方的实力。 一开始还有人不满,但终究是辩不过他,全被忽悠的一愣一愣的。一番豪言壮语之后,八成人都信了他的鬼话,剩下两成——严秋声已经开始做他的天帝梦了。 他原本的想法,不过如云家宋家一样,割据一方当个土霸王,如今满腔抱负都被百里恢弘激起,他忆起了少年时的豪气干云,立刻封了百里山长为首席军师,甚至许诺了以后的相国之位,并且命他重新拟出一份章程来。 狗朝廷,学的还有模有样。百里恢弘笑饮一杯酒。 他要做一番注定不能名留青史的千古伟业了。 家国倾覆,不过他杯酒落笔间。 帝都,五柳巷。 扶渊变了脸色,留初一回连远殿听消息,自己则带着十五进了宫找钟离宴。 今日没有朝会,但钟离宴仍不得闲暇,此时正和包括习洛书、成松在内的几位重臣商量帝都布防之事。曦月殿门口的小太监叫柴胡,是大太监的得意弟子。他见扶渊来了,忙迎上来,问用不用通传。 “……不用了”大殿里有隔音的术法,扶渊在外面也听不到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便以天寒为由,让柴胡领自己进了后殿。 从后面穿过去时,他先是看到了高耸的龙椅,黑压压地打下一大片影子;旁边是钟离宴的盘龙小金椅,少年危襟正坐,留下一个单薄的剪影。 隐隐约约能听到习洛书平和却不失力道的声音。 扶渊轻轻拨开珠帘,侧身悄然走近,却看到龙椅屏风后的阴影里卧着一个娇小身影——正伏在地上,支颐阖眼,睡得并不安稳。 “宁儿?”扶渊掂着脚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小丫头一惊,差点喊出声来,扶渊忙把她嘴捂上了。 “小渊哥哥,原来是你呀,你也是来旁听的吗?”钟离宁悄声问他。 “我不是来睡觉的。”扶渊故作严肃,还不等钟离宁有何表示,自己就先笑为敬了。 “你怎么这样!”钟离宁使劲儿睁着一双大眼睛,像是稍微眨一下就会直接睡过去一样,“臭哥哥,我很辛苦的好不好?” 说着,给扶渊看自己的手:“你看,都磨出这么厚的茧子了!” 的确,女孩儿细嫩的小手因为长时间执笔,留下了不深不浅的痕迹。 扶渊见了,就像当时看到钟离宴虎口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一样心疼:“左右还有舅舅和哥哥们在呢,何必这样辛苦。” 钟离宁只是摇头:“可我见你们这样劳心劳力,怎么能心安理得地继续在重华宫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呢?父皇以前也总是和我说,供我锦衣玉食的是用的百姓的钱,所以我也有义务为他们做些什么。” 扶渊只是沉默,他倒希望宁儿可以自私一些,任性一些,不那么深明大义。 两个孩子背靠着屏风,身后是定国安邦计,眼前是为民赤子心。 第71章 同担 珠帘映着昏暗火光,钟离宁的声音伴着殿前朝臣的忧思:“前段时间表姐也说呢,可以把闲置的衣裳首饰卖了花钱,届时无论是买粮施粥还是充作军费,都是相当可观。姐姐还说了,我是公主,只要我带头捐了,肯定会有其他的夫人贵女们随份子……” “宁儿,”扶渊忍不住,打断了她,“国库里不缺银子的,那些都是陛下从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攒下的嫁妆,哪能说卖就卖?” 钟离宁听了,却并不认同:“那些金银财帛我看不上,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朝一日,我希望我的嫁妆是整个九重天的祝福,一分情义胜千金。” 扶渊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也尊重她的选择,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我们宁儿长大了。” 小丫头很是受用,摇摇脑袋,又开始聚精会神地“旁听”了。 扶渊也凝神去听。 成松似乎是对别千端略有不满——自然,好钢都用在刀刃上了,帝都的守备难免空虚。 南方调来的军队一半儿都在水土不服,成松愁得活像成娘娘的同辈人;还有天南海北来的将士们,即使是品级高的会讲官话的也是少之又少,成松给自己配了一只手都数不过来的翻译,也没听懂南方人吴侬软语的骂人话。 宁儿听了,也很担心。扶渊刚想拿帝都堪舆图来安慰她,就看到小胡子在外面向他招手。 “我先走了。”扶渊指指外面,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御前的习洛书一抬头,刚好就看见了那无风而动的珠帘。 “出什么事了?”扶渊问他。 “回上神,是天时院的状元郎来给月院长递折子,说是送了折子就去连远殿寻您。”小内监脚程飞快,不一会儿就把扶渊送到了殿前的广场上。 果然,玉山雪松似的人,立在曦月殿前,身着天时院的白袍,腰间佩的是天时院的法剑天律。 “庄师兄!”扶渊挥了挥手,小步跑过去,在他身前站定道,“贺师兄夺魁之喜。” “上神。”庄镇晓朝他一揖,“文山殿一事,还未当面谢过上神。” “同我客气什么?”扶渊想来个勾肩搭背,可这手伸出去了一半儿又不知往哪放,只好收了回来,“师兄此来,可是为了堪舆图一事?” “正是。”庄镇晓颔首,一举一动皆为风范。 “嗯……”说起帝都堪舆图,扶渊的心难得的愧疚起来——这毕竟是只有天时院的院长才能有的,他瞄了庄镇晓一眼庄镇晓万年不动的脸,问道:“我如今也会了这个,师兄会不会不高兴?” 这话说得很有问题,就好像在说“你不会怪我吧”一样。扶渊有点儿尴尬,毕竟他没有任何理由让庄镇晓原谅他。 “不会。”庄镇晓仍不多话。 扶渊放下心来,好在庄镇晓向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听了这样的话也不会误会。他说不会,那就是不会,若是不高兴,他必定也是直说的。 “我就知道,庄师兄人美心善!”扶渊想起在玄山城下庄镇晓说他喜欢折桂宴的时候,便忍不住又夸了他一句。 庄镇晓无话可说,连一句客套的“谬赞”也没了。 二人先到了漏洞最大的西北角,传送阵早就被拆了,扶渊忽然想起那日着喜袍的队伍,无端地想到了田水月。 他当然知道她身上是迷雾重重,可他也知道那不过是不愿同别人再讲起的过往,她本身对他是没有恶意的。 他甚至能从那日的一曲寒梅里,在她卑微如蝼蚁的身份中看到她的高不可攀。 正和庄镇晓商量着如何修补,不知怎的,忽然莞尔。 庄镇晓注意到了,想了想,才开口道:“师尊让我转告上神,‘夫有尤物,足以移人’。” 扶渊一愣,半晌才明白庄镇晓在说些什么,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可你师尊明明和我说若真动了心思,那就不要放手了。” 庄镇晓没想到师尊会和扶渊说这样的话,不知该作何回答,只是皱起了眉。 扶渊也没想到,他在月如期面前藏不住心思,在庄镇晓面前甚至藏也不藏,直接把话说个底儿掉——他羞得低头捂脸,不想让庄镇晓看到自己的表情。 “没事。”庄镇晓主动结束了话题,“上神先歇一会儿,过半刻钟再来修补吧。” 扶渊捂着脸点点头,找了个离他稍远的地方坐下,不到半刻,他就想明白了,抬头问庄镇晓:“这其实是师兄想和我说的吧?” “……”庄镇晓不置可否,只说,“毕竟身份都在这儿摆着,上神以后就算是尚主也是有可能的,而那位姑娘……” 什么身份地位谁都有资格和扶渊说这些,可他庄镇晓就配得上人家文山殿的嫡小姐吗? 但也是仅在心底想了一下,就咽回去烂在了肚子里,换上了软一点的话:“这有什么要紧的?她的贱籍我可以给她换,只要我想,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说她的闲话。” “我没见过那位姑娘,不好妄加评判,”庄镇晓不欲与他纠缠,“但既然上神喜欢,那必然是好的。时辰不早,我们开始吧。” 扶渊长舒一口气,按着方才与庄镇晓商量好的,引出真血来修补结界。 屏气凝神,田水月的事他不去想了,嘉兴楼的事他也不去想了。他的神思伴着庄镇晓的,一点一点去追溯先人留下的遗迹。那气息他很熟悉,费力去想,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遇到过。 “上神。”庄镇晓察觉出他深思飘忽,轻声唤他。 “嗯。”扶渊闭眼。他知道庄镇晓肯定是误会他了,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堪舆图之中,似乎是想向庄镇晓这个不相干的人证明什么。 不到一个时辰。 二人收了势,庄镇晓上前查看,发现还是要比以前留下的要弱一些。 “上神还好么?”庄镇晓第二个关心的是扶渊。他还记得八月的时候给小师弟换血的情形,那时他就在扶渊身后,给他**,那时候他能够感觉到扶渊的痛苦,而他随着习洛书的动作,就好似要把扶渊的生命一点点从他身上剥离一样。 “没事。”扶渊笑笑。说来也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感觉身上舒服了不少,即便是放出了这么多血来,也丝毫不觉得头晕难受。 庄镇晓点点头:“那我们去下一个?” “好。”扶渊跟上,二人联袂而行。 修补的顺序是按照破损的程度进行的,西北角这里破得最厉害,所以最先。其次……扶渊感觉,是嘉兴楼附近。 庄镇晓不知道嘉兴楼的许多故事,也不知道他的小师弟祈知守现在就在这里,心里并不觉得有什么。扶渊却是心神不宁,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看他。 说来他第一次来嘉兴楼的时候,就感觉过那种令人骨髓生寒的目光。 虽然转瞬即逝。 “怎么了?”庄镇晓察觉出他的异样。 “这地方……让我不舒服。”扶渊往两侧扫了一眼,并未感觉出什么异样。 “是不是那次……”庄镇晓的声音柔和了一些。 “不是。”扶渊不放心地又向后看了一眼,抬手布了个隔音的结界,“师兄,我……想跟你说些事。” 庄镇晓察觉出事情的重要性,应了,停下来听他慢慢说。 “嘉兴楼……这个地方玄乎。”庄镇晓沉着的目光让扶渊心定,“一开始,似乎是夜阳山土匪的据点,可把那个沈老三绳之以法之后,事情却还未结束。” 他忽然想起来,许多事是朝廷机密,别说庄镇晓,就是月院长,也是不知道的。 “师兄,接下来我要说的,你可以为我保密吗?”扶渊问他,“事关机密,即使是月院长也不能说。” “可以。”庄镇晓立刻道,顿了顿,又把手举起来,四指朝天,“我庄镇晓对天律剑起誓……” “不用不用,”扶渊忙把他手给拉下来,“我信师兄的。” “北境结界开始破损之初,有一名魔族奸细,名叫木萧的,用秘术变成了我的模样,欲取我而代之……” 庄镇晓没想到一开头就这么刺激:“那然后呢?” “后来被陛下和舅舅发现了,”扶渊继续道,“我们将计就计,我拿了木萧的玉牌,而知守,则是替我……” 庄镇晓怔然:不想竟是这样。 从前不过是略知一二,只知道小师弟此去是为家为国,是要去做很危险的事,却不知道此事是这么危险。 “九月廿七,那天晚上,我带着祈知守去了嘉兴楼。”扶渊声音很涩,却还是要继续说下去,“门上贴了封条,我进不去,正徘徊着,忽然遇到了一个魔族,是他把我拉近了楼里。” “然后呢?”庄镇晓面上神情比扶渊还要严肃几分。 “那时我把祈知守放在后门口,自己去了院子里,可等我进了楼,他却不见了。”扶渊的语速愈来愈快,“不,这不是最开始,师兄,你还记得八月初时太子病了一场,月夕宫宴时的那场‘陈情’么?” “都是嘉兴楼,都是他们!”庄镇晓从未见过扶渊如此激动,想出言安慰他却也插不上话,“放出消息、给我送来人证,能证明当年娘娘确实是死于非命的是他们;给钟离宴下毒,留下嘉兴楼的线索的也是他们,从我还未回帝都时,就已经被他们事无巨细地算计好了!” 第72章 争辉 庄镇晓刚想开口,扶渊就喘完了气,继续道: “这次,我从绛天城回来,整顿了一番连远殿上下,本是想着省些开销,谁知我在沁水那三年里的账本竟然大有问题!我去查,结果当晚连远殿就遭了刺客!是个……是个披着画皮的人,画皮画的是我的脸……” “你怀疑也是他们?”即使扶渊的讲述这样凌乱,庄镇晓也跟上了。 “嗯,今天天亮时我去了那个贪了钱的管事家,却发现他已经被人勒杀了。”埋在心底的事一股脑都说出来,心里果然平静不少,“之前娘娘的事也是,宫里有个与此案有关的老嬷,在我们发现他的第二天,就被人给毒杀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算计的目标是你?”庄镇晓没想到,看起来吊儿郎当的扶渊,这几个月来竟然经历了这么多生死攸关的大事。 扶渊蹙着眉,想了一会儿,才道:“实不相瞒,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单单一个我,何必拐弯抹角地这么大的阵仗?……这就像是猫拿耗子,我知道自己被他们给算计了,是他们手里的刀,却不得不按着他们的想法,一步一步地照做。” “果真是冯氏害的昭明皇后?”庄镇晓追问。 “是,冯氏死前也供认不讳了。”扶渊点点头,不知怎的,倦意忽然就涌上来了。 “……我没什么能帮上神的,”庄镇晓道,“但嘉兴楼这一段,请让我一个人来补吧。” “没事,”扶渊道,“我不是害怕,我是……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本想进宫找殿下商量一下的,谁知在曦月殿碰到了你。” “真的没事。”怕他不信,扶渊只得轻松一笑,“多谢师兄愿意替我分担。” 庄镇晓没有说话,眼皮一垂,微挑的眼尾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嘉兴楼上。 “咦,大人,他们在说什么呢?”老三捧了热茶过来,笑呵呵地递给了那位大人。 此时他正倚着小窗,看着楼下说话的两人。面上寒气褪了,神情自若的样子像是在看楼下的某棵花树一般。 “我也不知道。”大人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扑在脸上,“小家伙谨慎,布了隔音的结界,我也听不到——毕竟我的修为不及他。” “这样啊,”老三在他对面落座,目光也落在楼下的两个少年郎身上,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扶渊在风中的发梢和庄镇晓清冽的眉眼,“就这么让他们把堪舆图给补上,真的不要紧吗?” “不必担心,”那位大人道,“就算加上月上清,也不及我对堪舆图的掌控。” “是了,”老三眉开眼笑,“您可是得过帝君亲传的,就算是月如期他师父陈思诚活了,也是比不过您的。” 那位大人眉眼间染上些许笑意,啜了口茶,没有说话,继续瞧着底下说话的两个孩子。 “对了,”老三的目光收了回来,看着他道,“最新消息,百里山长他说服了小侯爷,要举事了。” “我果然没有看错他。”男人道,饮清茶如饮佳酿。 “前些日子您还说他为情所困,成不了大事呢。”老三道,“话说回来,如今朝廷里正忙着,您怎么有时间……” 那位大人摇头,打断他:“正是关键的时候,忙些没什么。帝都,还有百里恢弘他们,都得办妥。只是这田水月是个变数……对了,夜阳山那边儿怎么说?” “您何必听那帮土匪的意思,”老三道,“要我说……” 那位大人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 “属下失言。”老三立刻起身,垂首恭敬道,“加了黄金三万两,其余都是按着您的意思来的。” “那就好。”男人广袖一拂,“坐吧。” 嘉兴楼这一段,扶渊最终没有拗过庄镇晓,只取了自己的真血来,其他的则全部交给了人家,坐享其成了。 月如期之前说的什么庄镇晓一时半会儿学不会,其实都是骗他们的。庄镇晓控制堪舆图的本事是打小练的,比起半路出家的扶渊其实要强上许多。 他不明白月如期为何无缘无故地对他好,若说仅是因为他与祈知守样貌相似,未免太过牵强;若说是因为那日别千端的醉酒之言……什么国之重器,他也只觉得是无稽之谈。 难免心有芥蒂罢了。 等二人收工,天已经黑透了。繁星织上夜幕,虽有万千,却仍不可同银钩争辉。 二人一道回去,路上谁也没说话。 扶渊回了连远殿,却发现二爷也来了。 他像是刚抱着常令哭过,师徒俩的眼眶都是红的。 这又不是常令进了连远殿后的第一次见面,至于如此吗? “二爷今晚怎么过来了?”扶渊问道,“陛下最近怎么样?” “都好。”二爷挥手,让常令退下。扶渊会意,让侍立一旁的遥山也退下了。二爷这才到:“寻常补品补不好陛下的身子,除了替他运功以外,必得用龙血或是你的血为引。六殿下年幼体弱,剩下的便也只有你和太子了。” “原来是这个。”扶渊颔首,“既是为了陛下,二爷不用顾忌。” “我此来也不是为了这个。”二爷走向他,“是小令说你最近脉象有异,他心里没谱,这才叫我来看看。” 一听这个“脉象有异”,扶渊心里便“咯噔”一声,七上八下地配合二爷诊脉。看完了二爷又皱着眉问了几个扶渊觉得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就坐在一旁蹙眉神思不言不语了。 虽然不想打断他,但扶渊心里是真的害怕,焦心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二爷,我到底是怎么了?” “你这虚劳亡血的病症好了许多……”二爷眉头蹙得更紧,很痛苦的样子,“按理说不能啊……” 扶渊一愣,合着是师徒两个见不得自己好了! “这是好事啊。”扶渊松了一口气,往后一仰,“实不相瞒,我今天去……咳咳,机密,反正是放出了好多血来。” 二爷点了点头,道:“最近用得很频繁,却从没有难受过是不是?比如心悸气短之类?” “只是有些倦。”扶渊如实相告。 “还在喝我之前开的方子?”二爷问,“没吃过别的?” “没有,只喝了二爷开的。除了在绛天城那几日,其他时候都有小常看着,按时喝呢。” “那药不必喝了。”二爷大手一挥,目光落在脚下光亮的地板上。 “扶渊,”沉默良久,二爷才重新开口,“以前你太小,有些事我从未和你说过,也不曾告诉陛下。你这血虚的毛病,根本不是因为中毒,倒像……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怎么可能?”扶渊霍然起身,呆了一瞬才道,“可我是灵胎之身……” “灵胎不假,”二爷捏了捏山根,继续道,“可会不会是……孕育之时出了什么问题,以致于……不是你先别瞎想都是我瞎猜的根本没找到依据……哎呀我这臭嘴!” 二爷十分懊恼:“左右现在好了许多,不用多想了。” “嗯。”扶渊点头,声音闷闷的,他坐了回去,“此事还得请二爷继续瞒着。” “你放心,本就是没凭没据的事儿。”二爷道,“真的不用操心,交给我就成。” “‘圣血’二爷可有眉目了?”扶渊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这事。 “……”二爷无话可说。 “唉。”最愁的还是扶渊,嘉兴楼一事尚可与庄镇晓说说,而这个血脉问题,却是他自己也不愿直面的。他现在才是真正的内忧外患。 “小孩子家家叹什么气!”二爷又精神了,永远的生龙活虎,“你现在有所改善是好事呀!……嗨,其实我也知道你要发愁的不止这个。自沁水一别,咱们爷俩都多久没有这样好好说会儿话了?” “是忙。”扶渊神色稍霁,“我忙,二爷也忙。” “不比你一日万机。”二爷笑道,“风月关,一丸泥①的地方,你也不用太过操心,也帮不上什么忙。” 沁水三年,他很少见扶渊读过有关这方面的书,想来也只是对兵法一知半解,其他的就不好说了。 “二爷说的是。”扶渊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就像以前在沁水时那样,与二爷说话,“常兄的事……其实我是这么想的:他本无害人之心,当初也是倒霉,被亲人利用,所以想从轻发落……他人好,二爷又看重,我实在是不忍心看他前程就这么毁了。” 说到这儿,二爷已经激动地站起来,就要给扶渊作揖。 “二爷!”扶渊忙拦下他,“我当时那样说,也是在气头上……如今局势未明,朝野争论不休,常兄暂且还是留在我这里的好。” 二爷说了三个“好”,眼里闪着泪光,被扶渊搀着坐下了。 “对了,”二爷缓了缓,“今年的探花郎刘意,不敢说多有才干,可忠心得很,上神可以放心用。” “附院那个?”扶渊奇道,“他是——?” “以前跟着我学过两年医,如今也出息了。”二爷满面追忆,“他是巽寮的儿子。” 第73章 虽迟必到 巽寮是扶渊在沁水时最初的医官,刘惠东的字。 “可、可爷爷他不是……”扶渊惘然。他记得惠东爷爷是早早做了鳏夫,身后也并未留下一儿半女。 二爷摇摇头:“阿意儿时顽劣,一直是养在我身边的,至于巽寮自己为何这么说……我也不得而知了。就连阿意的名字,都是记在族叔名下的。” “……多谢二爷。”扶渊道,“爷爷的儿子,又是二爷的徒弟,我信得过。” 周二爷点点头,很有文山君摇头晃脑的样子。他捋了捋并不存在的长须,原本还说得过去的容貌忽然就变得猥琐:“所以扶渊你连远殿到底是个怎么回事儿啊?先是那个傻里傻气的姑娘,这回又来了个……” “二爷!”扶渊瞪他一眼。 “我知道了,有戏。”二爷一拍手,“我就说嘛,那次去挑首饰,见你带着她,我就觉得不合适。” 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扶渊扶额,问他:“二爷该不会是觉得我和——呃……” “我见过人家田姑娘了,”二爷倒是坦然,“合适,挺好个姑娘。” 老不正经,扶渊心底轻轻骂了二爷一句。 “我说话你别不爱听,”二爷又开始忠言逆耳了,“这世家大族里像你们这么大的,房里有个晓事儿的丫头很正常,现下是陛下不豫,习相又不好越俎代庖,这才耽搁了的。” “所以周同尘……”扶渊抓住了重点。 “他还小呢。”二爷一挥手,示意扶渊别打断话题,“我不是让你收个丫头,是觉得这姑娘真不错——聪明,有才情,长得也好。你别抓不住机会。” “咳……”扶渊只是没想到他自以为藏得很深的心思居然如此明显,谁逮到他都要和他说这个事儿,“国难当头,旁的事就先缓一缓吧。” “这话不错。”二爷道,“你别把人家姑娘耽误了就成。” 天色已晚,二爷不再多留,这便告辞了。 余下几日,除了和庄镇晓一起修补堪舆图,就是去宫里看望陛下与宁儿,听阿宴与舅舅说前线的战事、帝都的守备。 嘉兴楼的事扶渊还没想好怎么和钟离宴说,两人也没有独处的机会。欲言又止之后,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还是算了吧,也许只是自己多心。 说来也许久不见月院长了。 院长用心良苦,他多少也能猜到一些,无非是怕他因他与山长的事分心,便寻了与他还算投缘的庄师兄来。 堪舆图修补得差不多了,神族与魔族的交锋又再次展开。崇明君别千端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派关内侯七杀轻骑迎敌,小胜而归。 接连几日听到的都是好消息,扶渊却丝毫都高兴不起来。 他似乎是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细节,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魔族大军抵达风月关的前一日,扶渊还在连远殿里跟着庄镇晓学习帝都堪舆图。中间休息时,便听到庄镇晓提起了云小侯爷一字千金的事。 周氏姐弟早已回京,想来他是听周师姐说的。 “上神不是也说,既是用了这种方法传信,必然是云都也出了什么情况,您……就不打算管了?”庄镇晓难得犹豫——其实这件事他不该多嘴的。 扶渊听了一愣:庄镇晓不提他都快忘了云垂野到底是哪位神仙了! “啊,你说得对。”扶渊干巴巴地道,“太子殿下也真是,怎么也不知道提醒我一声儿?” “等晚上回宫我再和他说吧。”扶渊有点儿心虚,从玄山到现在这么长时间,不知他云垂野还能不能坚持得住。 “说来也怪,”扶渊又道,“这么长时间了,云都竟然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庄镇晓刚想接话,就听得外面一阵喧哗,少女的声音尤为刺耳:“徐将军!将军留步!公子他——” 遥山自然拦不住他,还险些被徐西坞掼摔。 “怎么了?”扶渊骤然起身。徐西坞此人最有分寸,今日如此慌乱以至于擅闯书房,必定是有很要紧的事。 徐西坞看了庄镇晓一眼,没吱声。 “师兄是自己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扶渊沉下脸来。 “公子不好了,”徐西坞大喘一口气,语速极快,“西南遮月侯、与夜阳山山匪——一同造反了!” 扶渊一顿,抿着唇,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一个兰亭、一个云垂野,当时在文山殿被文山君说不足为虑的两人,甚至是“向着太子”的云垂野,几乎要把这风雨飘摇的山河捅个对穿。 周远宜该不会是老糊涂了吧?! 见扶渊久久没有反应,庄镇晓只得自己问徐西坞:“将军,那叛军走到哪里了?” “已至暮然城,”徐西坞语速飞快,“云垂野没有动南溪,一路北上,不曾耽搁。如今玄山守备空虚,怕是唾手可得。” 扶渊头疼的简直想撞墙,他回过头问庄镇晓:“师兄……你说,他造反这事儿是不是得赖我?还是赖你今天才想起来和我说这事儿?” “上神,这个……”庄镇晓艰难地动了动发紧的喉咙,“毕竟小……云垂野他当时并未向朝廷求助。 “说实话,我……”扶渊说不下去了,又问徐西坞,“宫里什么意思?” 徐西坞只道:“您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扶渊深吸一口气:“此事还要劳烦师兄转告月院长。” 庄镇晓应了:“上神珍重。” 此次进宫,是徐西坞陪他同去的,初一十五作为老侯爷的弟子,是要避嫌的。 “听说公子以前同那云侯有些交情?”徐西坞一时还不太能接受遮月侯叛变的事,称呼还不曾改过来。 “嗯……”扶渊下意识地应了,须臾又道,“其实也谈不上交情,不过是……见过面说过几句话而已。” 原来救命之恩,也能在日后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一字千金”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释:不过是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而已。 扶渊到时,除了戍守风月关的崇明君一行,文武百官全都来齐了。 场间只有钟离宴知道云垂野舍命救过扶渊,扶渊来时,他曾无不担忧地看了扶渊一眼,却发现扶渊是神色自若,比一般的大臣还要镇定几分。 钟离宴见了,也只能先劝自己别慌,平稳声线,来主持这场会议。 现实是很残酷的:云垂野没有动富庶又好攻打的南溪,很有可能是南溪不过是墙头草——甚至是支持云垂野的,毕竟云、宋两家是世交,两位老侯爷又是曾经的同袍。 玄山以往曾是帝都以南最重要的屏障——那里曾有无数军队驻守,又有玄山各个门派的弟子们。可如今,大部分的军队都被调到了帝都,玄山多得是北境迁来的难民。而且,无名宗宗主李念堂率精英北上支援,玄山大小门派响应者颇多——如今各个宗门里也都是空的。 人们在争论,到底保不保玄山。 扶渊和杨仪清的想法难得的一致。 玄山他们保不住。 只是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多言,只是默默地听着其他人争论不休。 钟离宴自然是想保下玄山的。他作为一个国家的实际统治者,总不能盼着一帮土匪去帮他看顾北境的流民。 可问题是,拿什么保呢? 虽有风月关、堪舆图的加持,可对付魔族就让他们的兵力与粮草捉襟见肘,更遑论是一支不大不小的叛军。倒不如……趁现在加强帝都的补给,好歹撑过这一天,才能以待来日。 这种话杨仪清是万万不敢说的,太子最是仁厚,听了他这话怕是要给他乱棍打出去;扶渊也只是在心底想了一下,他不想在人前让钟离宴为难。 习洛书也是支持钟离宴的,字字珠玑,把持有小部分意见的人全都给理论得灰头土脸。 站在他身旁的扶渊静静听着,憋了一肚子反驳的话。 到最后章程都快议出来了,钟离宴才发现扶渊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对谁的意见都不曾表态。 于是他问了一句。 “臣……有些话想单独对殿下说。”扶渊躬身一揖。 钟离宴允了,与众人又花了小半时辰初拟了章程,这才散会,留扶渊一个人说话。 他本以为是扶渊重情义,念着当时的救命之恩要替云垂野求情,他连怎么劝他都打好了腹稿,却不想扶渊竟是一撩衣摆,跪在他面前。 “小渊,你这是……”钟离宴一怔。 “请殿下收回成命。”扶渊叩首,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你说什么?”钟离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请殿下放弃玄山,放弃北境的流民,保证……” “够了!”钟离宴喝断他,“扶渊,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从未见过钟离宴如此愤怒,却仍不肯相让:“臣清楚得很,倒是殿下,还是冷静下来再做决定吧。” “你——!”钟离宴气极,他指着扶渊,却除了一个“你”再也说不出其他。他本想骂回去,骂扶渊不冷静,可话到嘴边,他又能感觉到扶渊那种骨子里透出的冷漠。 扶渊说得对,不冷静的是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钟离宴走下来,走到他面前,“可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办呢?” “君子弃瑕以拔材,壮士断腕以全质。①”扶渊看着他,神色平静,语调寻常,“只有保下帝都,我们才有机会翻盘。” “当时,”钟离宴喘了口气,“力排众议转移北境百姓的是你,现在叫我舍弃他们的又是你——扶渊,你该不会以为云垂野起兵是来支援咱们的吧?!” “若……他真有此心那再好不过。”面对钟离宴的目光,扶渊没有退缩,假装听不懂他话里的讽刺,“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所以还是要做万全的打算。” “这就是你万全的打算?”钟离宴眼里尽是失望,“扶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扶渊心头一跳,却还是迎着他的目光:“殿下,我向来如此。” 第74章 水逆 最后两人自然是不欢而散。 扶渊从曦月殿前登天一般的石阶上下来时,心里还在盘算着怎么说服钟离宴。 想着想着,他不慎一脚踏空,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小臂就被另一个人稳稳搀住了。 是杨仪清。 “上神当心。”杨大人还是一幅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多谢。”扶渊也笑不出来,“杨大人这是在等我?” “曲妙人不能尽和,言是人不能尽信。①”杨仪清打起了机锋。 “杨大人该不会是想说您是我的知音吧?”扶渊讥讽道,“我只知知而不言不忠。” “以上神与殿下的情分结果都是如此,我这个讨人嫌的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杨仪清道,“我有一计,或能破此僵局。” 扶渊没有言语,只是冷眼瞧着他。 “上神该不会是以为这是紫阳殿的想法吧?”杨仪清自嘲一笑,“那您实属多虑,紫阳殿虽忝列四神殿之一,实际上早已式微,在这种大事上根本不敢多嘴,只有在涉及四殿下时才敢去争一争。” “我曾以为你不过是紫阳殿的走狗,可如今看来,紫阳殿也不过是你的跳板之一。”扶渊道,平淡如水的声音叫人听不出情绪。 “上神谬赞。”杨仪清泰然自若,即使扶渊并没有夸他的意思,“我和您不一样。您一出生就是天之骄子,初入朝堂便站得一席之地;而下官出身寒门,苦读数十年才考得功名,从偏远县令熬到如今的位置,也花了近千年的时间。” “荣华富贵想来如今大人也见了,并没有当年想的那么美好吧?”扶渊嗤笑。 杨仪清满不在乎,一笑而过:“这么多年什么荣华富贵自然早就看淡了,可当年读书时的抱负还不曾忘记。” 他看向扶渊:“上神,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深谋远虑,我们居安思危,那些庸人看不清的,痴人放不下的,对我们来说都不是难处。我对上神,是英雄惜英雄。” 扶渊沉默了,没有回应他热切的目光。杨仪清的确是这些人中的佼佼者不错,可他心思毒辣,毫不留情,从不犹豫,若是把他安排到风月关,对付魔族恐怕是能事半功倍。 他与他不一样。 杨仪清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他的算计没有半分是为了自己的。 “方才那计策,杨大人不妨说说看。”扶渊道。 杨仪清面上一喜,叫扶渊附耳过来,这才与他细细道来。扶渊听了,却只是皱眉:以他对钟离宴的了解,恐怕不行。 杨仪清想的是只让玄山宗门的人独自保卫玄山。 说实话,这样还不如把玄山的人迁到帝都……虽然他知道这更不可能。 “呃,那下官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杨仪清说完这句,就把嘴闭得紧紧的。 扶渊眉头一挑——他就觉得那样毫不过脑的想法不是杨仪清真正想说的,原来他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自己又何尝没有想到。 “杨大人的意思我明白,”扶渊沉声道,“可您这张嘴实在是太会说,颠黑倒白的事儿见多了,我这心里是真害怕。” “上神,这你放心。”杨仪清严肃起来,“如今国难当头,九重天没您不行。不过日后咱们就桥归桥路归路,若以后我再对您做出像以前那样的事情,您也不能怪我翻脸无情。” 扶渊听了,都不知道夸他什么好。 杨仪清看见他仍是不信,干脆利落地立了誓言。 “不必如此……”扶渊道,“其实我对他们两个,都不抱任何希望。咱们唯一能确保的,就只有自己。” “也是,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若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也太吓人了。”杨仪清笑了。 二人行至宫门,就此别过。 用了晚饭后,扶渊去找了徐西坞,要借一把短刀。徐西坞二话不说,甚至不问扶渊要去做什么,就从自己积攒多年的家当里翻出一把光可鉴人的匕首,交给扶渊。 入夜,他收拾好了东西,连传送的阵法都收拾停当之后,他忽然听到外间的推门声与衣裙间摩擦的窸窣声。 “水月姑娘?”他听出来了。 “公子此去……”美人挑珠帘,远望如隔云端。 她的目光令少年喉咙发紧,两相凝望,谁也没有言语。 “……我去去就回,”扶渊道,“不必担心。” “我给公子守着连远殿。”田水月道,她走近了,“最晚——最晚后日天亮之前,公子一定要回来。” “我记着了。”扶渊道。 “还有,”女人语气幽微,“私底下,你能不能叫我七娘?” 去玄山西南七十里,苍陵。 泓郎刚刚洗了澡,披衣出来,夜风吹得他一哆嗦。 随着大军一路北上,这天气也越来越冷。泓郎长这么大第一次来北方,实在是受不了这成日吹风下雨的鬼天气。 “哗哗——”是夜风卷过落叶的声音。泓郎惊疑不定地回头望了望,四下看了好久,确定没人跟着,才敢继续往前走——自侯爷起兵以来,他这心里就总也不踏实。 说实话,他是不愿意跟着掺和这些事的,行军打仗,那有侯府锦衣玉食来得舒坦?最初云垂野也问过他,是留在云都还是随他一起。本也犹豫,可当他看到秋郎要死要活地也想北上,便一口答应了。 百里先生说得对,人活着不蒸馒头得争口气啊。 远远能看到侯爷帐里的火光了——他忍不住快跑几步。就在还有几步之遥时,忽然后领一紧,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唔唔唔……”他身后有个很高挑的人,一手捂着他的嘴,另一手握着未出鞘的匕首,架在他脖颈上。 “不想死就别出声!” 泓郎立刻停止挣扎,只是轻轻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被吓的:“你……你是秋郎、买来要杀我的人?他给你多少钱,我、我……” “别说话!”身后那人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泓郎听他声音声音还有些许稚意,应该是年纪不大。 泓郎立刻噤声,但身子还是不住地抖。 “我问你,云垂野在哪?” 泓郎本想实话实说,可忽然听到那边帐里的动静,便决定赌一把。他气沉丹田,忽然不要命地喊了起来:“你杀了我吧!我死也不会告诉你侯爷在哪!” “你——!”扶渊着实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出儿,刚想扔下人就赶紧跑,就听得云垂野的声音:“没事!没本侯吩咐都不许过来!” 扶渊一抬头,正好看到云垂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云小侯爷,别来无恙啊。”利刃出鞘,已经在白衫少年纤细的脖颈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你别冲动。”云垂野没有贸然走近,“放下他,我放你走。” “我凭什么信你。”扶渊笑笑,挟持泓郎又退几步,“这小公子,先借我一会儿。” “侯爷……”泓郎的眼泪砸在光亮的刀身,“大局为重,我——泓儿只求您别忘了我……” 扶渊本以为这少年是云垂野的兄弟什么的,可一听这话却又感觉不像。他用余光打量这二人,一点一点地往后退。 “扶渊,你别——”云垂野见状,不知怎的,一反常态地飞步上前。 “你别过来!云垂野你——”扶渊一惊,连连后退,却不想一脚踩空,人直接就栽了下去。 真倒霉! 扶渊把身前的少年推了出去,正好推进了跑过来的云垂野怀里。 “扶渊!”泓郎大难不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看到自家侯爷跑到了坑下——其实那坑不深,还不及半人高。 “侯爷小心!”泓郎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只见那刺客趴在地上,挣扎了半天也没起来。 看来摔得不轻,泓郎松了一口气。 云垂野过去把扶渊扶起来,少年可能是被这一下给摔蒙了,呆了好久,才一抹脸——一手的血。他额角、颧骨、鼻子全破了,血都滴在了玄色曳撒前的雪白义领上。 “……呜呜呜云垂野,我、我破相啦!” 一开始,扶渊脸上表情十分夸张,配上伤口血污半夜看着简直像鬼,可牵扯到了伤处又太疼,他只得生生把各种表情都憋回去,只留一双含雾的眼。 少年人泫然欲泣,小侯爷五味杂陈,泓郎独自在上面不明所以。 云垂野这辈子就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 朝廷来的刺客到他的地盘上自己摔破了相,事后一切结果还要由他承担。 他没办法,让泓郎去拿药箱过来,自己支走了军帐前的家将,领着扶渊进去了。 扶渊一直捂着脸,那匕首还是后来云垂野找回来的。 太不敬业了,云垂野想。 泓郎送来了药箱,就站在一旁细细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因为小侯爷不让他插手。只见少年身着黯色曳撒,其上繁复的暗纹与低调的织金,都昭示着他的身份非富即贵;即使半张脸都是血污,楚楚可怜的样子也不会讨人厌;他年纪轻轻,修为却不低,靠近他时,泓郎会不由自主地恐惧。 云垂野给他清理伤口,涂上了药,回头看见泓郎,不知怎的就不高兴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泓、泓儿害怕……”小郎君眼里蓄满了泪。 想起方才种种,云垂野也不禁叹气。他起身端了一碗水给扶渊,便对泓郎道:“我先送你回去,思来想去,军营里终究是刀剑无眼,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可是……” “我心意已决,”云垂野叹道,“你放心,小影这样,我不会离家太久。” “那、那他……”泓郎看向正小口喝水的扶渊。 “今晚的事,谁也不许说。”云垂野沉下眉眼,“你就当今晚没有见过他。” 第75章 死局 碗里的水掺了安神助眠的药,云垂野回来时,扶渊已经睡下了。 只是睡相委实难看:整个人斜斜躺着,原本不大的床榻他占得满满当当;一手抱着被子一手推枕头,都睡成这样了,也还记得把伤的那半张脸露在外面。 小侯爷看着,头疼不已。 这也太胡来了。 他轻手轻脚地把扶渊推到里面,自己躺在外面——只有一小窄条的地方,还要谨防扶渊忽然伸过来的胳膊或腿。 勉勉强强睡了一晚。 这药效果很好,等扶渊睡醒了,云垂野连早饭都吃好了。 他给扶渊端了碗米粥,附带两张已经有些发硬的饼子。 扶渊看了,并未做出任何表示,只是迟迟不去碰云垂野送来的食物。 “怎么,怕我给你下药?”云垂野问。 扶渊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小侯爷终于无话可说。 “云垂野,”扶渊不觉有异,“我这次来找你,是想问问你,为何……” “这有什么好问的?”云垂野变了语气,神色更是不妙,“倒是你,一个人深入敌营,是觉得自己太厉害,还是嫌自己命太长?” 扶渊刚想反驳,云垂野便继续道: “是啊,你知道我不会杀你,可倘若昨天你遇到的是别人,就一把破匕首,你怎么全身而退?还能不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 这一番话说下来颇有当年老侯爷的威势,扶渊本是讷讷不敢言,却又在最后听到那个“安然无恙”的时候,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管这个叫安然无恙?” “你自己摔成这个样子难道还要赖我?!”云垂野见他不知悔改,怒从中来,“你眼睛怎么回事?不瞎的人都能看到那儿有个坑吧?!” 扶渊无法反驳,只好另辟蹊径,也冷言冷语道:“本上神如何,还轮不到你来管教。我只问你,令尊这一世英名都砸在你手里,你说老侯爷心里究竟会作何感想?” “拐弯抹角,”云垂野走近了,“上神不如直接说我不肖不孝。” 今日日头很好,冬日的暖阳透过帘帐斜斜打进来,照在云垂野背上,投下一大片阴影,正好把扶渊拢了进去。 他说不怕是假的,却也不肯在气势上输给云垂野半分。少年仰着头,挑衅一般:“原来侯爷自知之明尚在。” “哼,”云垂野一声冷哼,面露寒光,“你们都说我父亲一世忠臣,可有没有人问过他,他愿不愿意当这个忠臣?!愿不愿意退出庙堂而远迁云都?!愿不愿意整日揣摩圣意提心吊胆地过活!” 被他周身的杀伐气摄住,扶渊不敢再造次:“那以后呢?朝廷没了,你们前面就是魔族,就凭你们,百余家将与这不入流的匪类,能成什么事?” “上神还不知道吧?”云垂野能看到少年的肩膀在颤,“我们能不声不响地走到这里,自然是因为帝都里有人支持——至于魔族,你以为夜阳山这次不是有备而来?魔族单单是靠人多才走到这儿来的?” 云垂野的声音无比冷酷:“他能策反兰亭,就能说动我、说动夜阳山。” “云、云垂野!”扶渊怒极,扑上去就要打他,“你简直混账!” “我混账,你们帝都就全是好人了?!”云垂野轻而易举找到他的破绽,反手给他掼摔在床上,“走吧,别等我改了主意来杀你。” “你还是杀了我吧。”扶渊撑着爬起来,咳了两声,抬起头问云垂野,“我不明白,既然你存了这样的心思,就早知会有今日,当时又何必救我?!” “……不过是看你奇货可居。”云垂野看他的眼神就如同看一个物件,“可惜你冥顽不灵,我也不至于和一个孩子计较。” “你别后悔就成。”扶渊下了床,与云垂野擦肩而过,脚步沉重,“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怎么?”云垂野略略转过身来,看着他,“上神曾对我有某些期许吗?” “没有。”扶渊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他心很乱,停了两次,强迫自己放空灵台,才把回去的法阵画好。 杨仪清说得对,找云垂野的确能改变如今的困局,并且是直接把困局变成了死局:现下似乎不用再争辩到底保不保玄山了,还能不能保得住帝都都是个问题。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不过半年前,九重天还是一片祥和,还是国泰民安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不过半年,天帝病重不起,外族攻城略池烧杀抢掠,反军一路北上直取帝都…… 最开始兰亭投敌时,他心想这个年过不好了,可如今他还能不能过这个年都成了问题。 法阵忽明忽暗,须臾,他就回到了连远殿的小阁楼里。 “公子!”田水月就坐在他的床上,见他回来,立刻起身,“公子,你……” “没事儿,”脸上的伤扶渊刻意挡了一下,“出了什么事儿了?” “大事不好。”田水月跟在他身后下楼,“天不亮的时候,魔族开始大面积进攻,不知怎的,原本结实的外墙纷纷坍塌,军心大乱。” “别千端连这个都没有发现?” “听说监工已经畏罪自杀了。”田水月道,“太子急疯了,派了御林军重新检查帝都的城防。” “他派的御林军?”扶渊回头。 “是——是!”田水月一顿,两人站在楼梯上,差点儿脸都贴到了,“公子的意思是……” “极有可能。”扶渊三步并两步地下了楼,“堪舆图管不了宫里——徐西坞在么?” “在!全凭公子差遣!”田水月跟上。 “叫初一守着连远殿,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进来!另外,叫徐西坞和常令跟我进宫!” 殿里众人早就整装待发:徐西坞给扶渊拿来了祭历,自己腰上挂了两把长刀,臂上缚了袖箭,腿上绑了匕首,俨然是全副武装;常令套了软甲,也拿了把匕首——样子和徐西坞给扶渊的那把差不多。 进皇宫原本是不许带刀剑的,扶渊就因为这个在月夕宴上吃过亏——这次他不顾阻拦,甚至是对守宫门的将士动了手,硬把祭历和剩下的两个人带了进来。 闯宫门到底要判什么罪,他早就不去想了。 “刺激啊公子!”徐西坞抽刀出来,挥了几下,比谁都像逼宫的反贼。 “你收敛点儿!”扶渊回过头骂他。毕竟他不确定宫里到底有没有人对钟离宴不利,如果只是虚惊一场,那反贼就是他们了。 徐西坞听了,手腕一转翻了个刀花——反正扶渊跑在最前面看不见他。 曦月殿前,小内监柴胡刚从后殿退出来,就撞见了杀气腾腾的他们。 “太子呢?!”扶渊揪住他。 “上神您冷静啊!”小胡子吓得鼻涕都出来了,“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何必舞刀弄枪的……” 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着实恶心到了扶渊,他一把推开柴胡:“走!从后殿进去!” 钟离宴果然在后殿,正听着成松汇报帝都外郭的修补工作。成松听到声音,一转头看见他,面上一喜:“上神你总算来了!” 再看又觉得不对——上神身后那个提刀的家伙杀气尤盛。 “上神!你这是做什么?”成松反应过来,抄起笏板,横在钟离宴身前。他觉得不称手,便往后错了两步,“殿下,借您宝剑一用。” “扶渊,你这是做什么?!”在成松看来像是逼宫的行为在钟离宴看来更像是一出儿闹剧,“方才你跑去哪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就猫在连远殿里?!” “事后臣弟自会向兄长解释,”扶渊飞快道,“如今宫中守备空虚,恐有刺客乘虚而入……” “殿下小心!”成松恰到好处地回了头,扔出手里的笏板,堪堪为钟离宴挡下一劫。 竟是侍立一旁的内监——钟离宴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 宝剑金乌就挂在腰间,他一急,那坠着玉珠的剑穗竟缠在了玉带钩上,怎么都拔不出来。 他心里骂了一声,利落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躲到了不远处的龙椅后面。 谁知那刺客功力深厚,一个掌风就把镶珠描金的龙椅劈个粉碎。钟离宴受到波及,被震飞出去,吐了好大一口血,重重摔回地上。 “成大人!”扶渊把祭历扔给成松,自己则结印施法妄图困住刺客。 “反贼焉敢造次!”成松竟然开始骂起来了,他毕竟出自紫阳殿书香世家,骂人的功夫也不亚于那些文官,只可惜少有展示的机会。 辱骂对于那人没有丝毫的影响,男人欺身上来,纵然成松有名刀祭历的加持,也被这一击击得连连后退。 “上神你这也不行啊!”成松虎口麻了,简直要握不住刀,“快困住他啊!” “大人小心!”短短几瞬,冷汗就贴着额下来了,“此人修为比我还高!” 成松听了,只能强自镇定,和徐西坞联手,却不能近那刺客半分。 “木少爷,”刺客停了下来,“您还愣着做什么?” 扶渊一怔:“是你?!” 正是嘉兴楼里那个穿赭色褙子,带走祈知守的那个魔族! “上神认识?”成松偏头。 “别听他瞎说,他是魔族!”扶渊道,“务必、就地格杀!” 刺客面色变了几变,像是接受了这个事实,便不再多言,把全部的力量都放在了取钟离宴的性命上。 这样的他比方才的突然袭击还要恐怖。 常令提着他那磕烂了边角的药箱,翻来覆去地给钟离宴施针。扶渊用余光扫了他们一眼,实在是看不出钟离宴现在到底是好是坏——他抬手给他们布了一个聊胜于无的结界,便也全神贯注,起身迎敌。 这是一位冷静而又强大的杀手,比起当年走火入魔的烛九阴,更为恐怖,更为强大。 就是现在钟离宴爬起来,他们几个加起来也绝不是他的对手。 第76章 传说中的路九千 殿外的小胡子还以为是扶渊要造反,被扶渊推开后就连滚带爬地去叫殿外所剩无几的御林军进来救驾。偏殿的周二爷听到动静,拉来个内监守着天帝,自己也跑去后殿了。 许多御林军都围在外面,进都进不去——没办法,里面是两位上神在斗法,其余的修为也都不差。 二爷挤进去时,扶渊已经被那穿着内监服的刺客追着打了。 他闪身进去,抬手替扶渊挡下一击。 “二爷?!”扶渊差点忘了,周二爷也是离上神修为只差一步的人。 “别分心!”毕竟大家不在一个档次上,二爷只觉力不从心。 “怎么办?”扶渊还好,剩下的两个身上可是挂了彩的。 “要不你带殿下先走?”二爷的声音在他的灵台上响起。 “胡扯!你看看他这个样子!像是能随便挪动的吗?”二爷偶尔的医德缺失令扶渊十分头疼,“这人不能留!” 二爷不说话了,他没这个能力,他们也没这个能力。 外面的御林军见二爷一介医官都身先士卒,一个个都受到了莫大的鼓舞,都提着剑冲进来护驾,却在对手的威压之下死的死伤的伤。 成松被刺客一掌拍跪在地上,全靠祭历支撑才不至于倒地;徐西坞被那人一扫,直接飞了出去。前方没了阻碍,刺客直取钟离宴咽喉。 二爷赶不及,扶渊却是早早地护在了钟离宴身前——他不怕玉石俱焚。 “上神!”成松想唤祭历出来,奈何迟迟没有动静。 忽然,他觉得手一松,祭历不见了——并非灵器化形,而是被一个劲装男人掠去,替扶渊挡下一击。 “路九千!”二爷和扶渊同时惊呼出声。 成松倒吸一口冷气:这就是传说中的路九千? 徐西坞面上一喜,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来:真不愧是传说中的路九千! “门主是来救驾的?”扶渊问他,“多谢多谢。” “不是,”路九千收拾这个魔族绰绰有余,“我只拿钱办事。” “……”扶渊无语,“能不能给我留个活口?我给你开国库。” 路九千点了点头,祭历在他的手上又达到了刀生的新高度。 他出刀又快又狠又准,十分对祭历的性子,一人一刀配合的行云流水。 不出三个回合,那人就败下阵来,被路九千削去手脚,废了武功。 场面太凶残,除了路九千,便只有二爷一个人神色如常。 “那个‘扶渊’呢?”扶渊从路九千的手里接过祭历,低声问他。 男人只是闭上眼睛,引颈受戮。 “来人,下昭狱,给我好好审。”扶渊吩咐外面的御林军。 “上神,”二爷叫他,“这是死士,问不出来什么的。” 闻言,他默默看了他一会儿,便提起祭历,手起刀落,亲自结果了那人。 钟离宴已经被常令给扎醒了,二爷也看过,说没什么事儿,养着就成了。太子殿下一看是偶像救了自己,激动地也顾不上身上的伤了,就要起来看看人家路门主到底是何方美男。 路门主则直截了当地表示,该结账了。 钟离宴监国这么久,终于大方了一回,大手一挥,给了扶渊国库的钥匙,让扶渊亲自带着他去挑。 本来扶渊是想留在钟离宴身边的,可看钟离宴难得高兴,又正在兴头上,他并不想忤逆,只好应了。 这还不算,钟离宴竟然还想留下那浪人:“路门主不妨在帝都留些时日?” “正有此意。”路九千点头。 “那本殿给您安排个住处吧?”钟离宴殷勤道。 “不了,多谢殿下美意。”路九千深邃的眸子一转,“我怕有些人会不自在。” 扶渊以为路九千是在说自己,抬眼一看,却发现他是在看二爷。 这俩人又有什么过节? 扶渊领路九千出去时,正好碰上了匆匆赶来的习洛书。 “阿宴、阿宴没事吧?”男人鬓发都有些散乱,却来不及整理。 “受了伤,但二爷说将养一段时间就好了。”扶渊道,把事情原委简单与他说了。 “原来如此。”习洛书这才松了口气,又对路九千躬身道,“多谢路门主仗义相救,子泱感激不尽。” “不是仗义,”路九千指了指扶渊手里的钥匙,“我拿钱的。” 扶渊受不了了,路九千他真的差钱吗??? 更奇怪的是,惜财如命的路九千对习洛书的兴趣似乎比对钱更大,他目送习洛书离开,直到不见人影,他也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 “你看相爷作甚?”扶渊略有不悦,“快走罢,国库挺远的呢。” “今见习子泱,方知圣人何为。”路九千道。 “我舅舅当然可称圣贤。”扶渊心里奇怪,却也没有多问,“门主想要什么?金银财帛,古玩字画,国库里都有。” “我想要一种,用宝石做的花。”路九千看着他,认真道。 一开始,扶渊以为他是想要花型的宝石簪子,看了几盒,路九千都说不是,直到看到一盆玉石盆景,路九千才道:“就是这种。” “哦哦哦玉石盆景啊,”扶渊点头,“门主想要什么花?” 路九千想了想:“要牡丹,粉色的。” 扶渊立刻叫来库丁按着路九千的要求搬了许多盆牡丹过来——倒不算难找,“唯有牡丹真国色”,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牡丹。 其中有一盆开得及其雍容,盆是整块的翡翠,花不知是什么料子,在灯火下流光溢彩,宛若鲜活。 “就这个了。”路九千道。 扶渊连忙叫人给他包好,好生送他出去了。 真是朵奇葩。 他感慨完,又回了曦月殿。 寝殿里只有钟离宴和习洛书两个,扶渊刚一进去,习洛书就问他上午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迟迟不来,扶渊见瞒不下去了,只好把把他去找云垂野的事和盘托出。 “胡来!”习洛书拂袖,“看你这脸,是不是他打的?舅舅给你……” “不是不是,是我自己摔的。”扶渊连连摆手,“真不碍事。” “还有件事,”习洛书道,“你殿里那个田水月……” “怎么?”扶渊听了,心里不禁警惕起来。 “是个有主意的,”习洛书叹气,“舅舅觉得你还小,若真是不放心也不用非得把她留在身边,另辟个地方也行。” “舅舅,你误会了。”扶渊平静道,“我给她换了贱籍赎了身,她现在是我殿里的门客,有主意是自然的。” 第77章 蜕皮 习洛书听了,并不言语,只是蹙眉。 对待孩子时,他从不是个强硬的人,但扶渊总感觉,舅舅会不由分说地把田水月带走。 “舅舅,”最后还是钟离宴打圆场,“小渊一向最有分寸,他开府许久,收几个客卿也没什么。还是跟他说说风月关的战事吧。” 习洛书看着他,略一沉吟:“小渊,你既然能想到来曦月殿救阿宴,想必是已经知道前线到底是什么样子了吧?” “只是听说风月关外墙有坍塌,别的就不甚清楚了。”扶渊回道。 “塌得很严重,”习洛书道,“风月关守不住了,我已下了军令,让七杀上神断后,崇明君带大部撤回帝都,保存实力。” “……其实,玄山咱们也保不住了。”扶渊看着钟离宴,把云垂野说的话如实转告钟离宴。 内忧外患,腹背受敌。 听得钟离宴简直想重新晕回去。 殿内三人一趟一坐一站,皆是沉默无言。直到外面宫人来报:六殿下来了。 钟离宁人在后宫,听得消息也晚些。以往最爱哭的小姑娘飞步进来,即便急切,也没有忘记公主应有的端庄仪表。 她第一个看到的是扶渊:“呀!小渊哥哥,你的脸怎么了?” “没事。”扶渊闪身让开,“你还是先看看二哥吧。” 小姑娘这才提着裙摆,走上前来,坐在钟离宴床边,仔细端详了一下,抬头对习洛书道:“舅舅,我觉得二哥他没什么事啊。” 摊上这么多事已经够惨了,偏又有个不会心疼人的妹子。 钟离宴连个白眼儿都懒得给他,而是问习洛书:“舅舅,现下我们该怎么办? “待七杀上神撤进来,我们就封城,”习洛书道,“帝都的粮草,还够我们撑三四个月。” 三四个月……三四个月之后呢? 钟离宁听了,也不禁面色凝重起来。 “好了好了,”习洛书起身,他怕这种氛围下钟离宴没办法安心养伤,便宽慰道,“一个一个都臊眉耷眼地做什么?天塌下来还有舅舅顶着呢。宁儿,小鱼儿进宫来找你了,你先回去吧;小渊,晚上去一趟崇明殿,别千端这次出了这么大纰漏,不到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再起用了。你去和他好好说说,他这回,活罪难逃。” “是。”钟离宁与扶渊齐齐行礼,退了出去。 钟离宁回宫了,扶渊则是先回了连远殿。 这脸让别人看了没事,可让田水月看到了他就浑身不自在。刚进大殿时,他看到多宝阁上摆着自己夏日里买的绘着青绿山水的折扇,便煞有介事地拿下来,用来遮脸。 徐西坞比钟离宴伤得只重不轻,常令说他得躺好一阵子才能下床。虽然兵临城下,他身为武将只能躺在床上,憋屈是憋屈了些,可徐西坞心里并没有太多遗憾——他这次救驾有功,以后不说平步青云,也是在御前混个面熟的人了。 常令经了这许多大事,人也不抖了,镇定有如随军的军医。 扶渊需要知道,他不在的这半天里,风月关究竟出了什么事。 田水月抱了一大摞她手抄的公文来,挑了重要的给扶渊看,不重要的就自己说给他听。 她的字师法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很好看,扶渊几乎能一目十行。 “公子怎么冬日里还打扇?”田水月问,“若是热了,我……” “不必!”扶渊欲盖弥彰地扇了两下。 田水月看了好笑,却也不欲拆穿,只得忍着笑意,拣着重要的是和扶渊说了。 检修城墙的监工叫李信,履历平平,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也看不到哪里可疑。 而魔族就像是知道哪里有破绽似的,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风月关,把别千端打得措手不及落花流水。 一定是有什么关联的……扶渊想着。他总觉得这和嘉兴楼逃不了干系,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水月,你拿着我的令牌叫京兆尹去查,务必把这个李信查得清清楚楚。” “公子放心。”田水月一福身,转身出去拿令牌了。 殿里安顿好了,扶渊就想着要去崇明殿。别千端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习洛书都没有直接给他论罪下狱,而是软禁在殿里,也算是别样优待了。 一出书房,他就看到初一拉着十五跪在门前,外面守着的遥山辞盏二人皆是脸色为难,见了他,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更为紧张了。 “云垂野的事,怪不到你们头上。”嘴上说着不怪,可扶渊的神情着实不太好,“起来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公子,我……”初一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底气不足似的,“我想跟着公子。” 十五跪在他身边,低着头,一声不吭,好像哭了。 “嗯,”扶渊只是随意地点点头,“我出去一趟,你看好连远殿。” “公子,我陪您去!”初一膝行两步,“徐将军伤着,您一个人出去恐有不妥……” “不用,”扶渊绕开他,“我自己去。” “公子您相信我!”初一对着他的背影,近乎于吼出来。 扶渊脚步一顿,没回头,也没说话,就这么走了。 他到崇明殿时,天色已暗,别千端像是还没有回来,偌大的神殿里只零零落落地点了几盏灯。 等他进去一问,才知道别千端已经回来有一阵儿了。在外面看不出来,里面可是有一队官兵守着呢。 扶渊拦住了要进去通报的军士,表示自己要一个人进去。 长长的甬道,即使一盏灯也没有点也不会觉得很暗,今日天气晴朗,将圆的月亮照亮了整个帝都。 崇明殿的下人本就不多,经此变故,朝廷又带走了不少的人,以至于殿前更是冷清,连个守门的婢女都没有。 他轻轻推门进去,本想先打个招呼,谁知一进去,就听得右梢间里的别千端吼道: “一定是有人害我!风月关的外墙我明明亲自检查过,明明没问题的!说不准、说不准就是习洛书!” “主君,主君您消消气,先冷静下来!”紧接着是别夫人的声音,“他习相再能耐,又如何知道您的计划?” 听了夫人的话,别千端的狂躁似有缓解:“没错,唯一知道真相的吴蠡已经被我杀了,他没机会去告诉别人……” 扶渊一怔,忙躲在梢间外的柱子后。原来吴蠡真的是别千端杀的?别千端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是了,”别夫人肯定他,“就算是兰亭造反,主君也不过是和他说了几句话,本就是没边儿的东西,别人就算知道了,也没有证据。再者,从绛天城到帝都,前线迎敌的是主君,即使是出了这样的事,他习洛书也不能把您如何……” “毁了,全毁了!”不知是哪句话刺激到了别千端,他又疯癫起来,“功亏一篑!原本、原本只要我守住了,就能和习洛书站到一样的高度!你说,不是他害我又是谁?!” 远处隐约传来孩子的哭声。 扶渊听懂了,却又好像没听懂。那个舍小家为大家的崇明君别千端,其实是个养寇自重,自导自演只为一人加官进爵的卑鄙小人? 另外,别千端说有人害他——的确,他实在没有理由在这么关键的地方输得一败涂地。那会是谁呢?当然不会像别千端所说是习洛书,是魔族奸细?还是另有其人? 嘉兴楼在其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别千端走过来了,他怕被发现,往后面挪了一点,本想装成刚进来的样子,谁知走动间,衣摆不慎碰到了一个甜白釉的小花瓶,“啪”地一声,砸在地上摔个粉碎。 要完。 果然,瓶碎后,屋里屋外都安静了一瞬,下一瞬,别千端就怒气冲冲地赶来:“是谁在那儿?!” “仙君,真对不住,我刚进来走得急没注意——”扶渊努力装成一副刚进来的样子,“我、我改天赔仙君一个!” 别千端完全没了之前的儒雅,仿佛那不过是一层可蜕下的皮。 “呃,”扶渊连连后退,手摸到了大门,“我现在就去赔您一个。” “不必了。”男人忽然笑起来,在昏暗的烛火下显得阴惨又疯癫,“上神好不容易来一趟,我怎么能不好好招待一下呢?” 扶渊刚想跑,就被别千端揪住领子,往里面拖。 “夫人,仙君他这是怎么……”对上别夫人冷漠的眉眼,他也不对这对冷血黑心的夫妻抱任何希望了,大喊道,“别千端!你是疯了——” 话音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女人的惊呼声:别千端按着扶渊,摔在墙上,撞得头破血流。 “咣”一下,先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再是似乎来了许多人围在他耳边说话……他挣扎着爬起来,又被别千端当心口踹了一脚。 闷声一下,扶渊就躺倒了。 “疯了……”扶渊嘴角溢出血来,“这么多人的命……” “你懂什么?”别千端眼里满是血丝,癫狂的状态似乎下一瞬就能把眼前纤弱的少年撕碎,“凭什么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是他习洛书,为什么不是我?!” “你……也配和我咳咳……和我舅舅相提并论?”扶渊艰难吐出一句话来,眼里尽是讽刺。 第78章 鱼肉 连远殿。 田水月从京兆尹胡大人那里回来,是刚过酉时的时候。一进大门,一个叫婷儿的丫头就急急迎了上来,说是相府的夫人来了,要见见她。 端的是来者不善。 田水月应了,简单收拾了一下,才由婷儿引着,进了正殿。 一跨进大殿,就见到一位美丽端庄的妇人高坐主位,十五则坐在下首陪着,遥山辞盏端茶倒水,好不殷勤。 “水月姐姐!”十五一见她,立刻跳起来,“这位是咱们公子的舅母,习相府的夫人;夫人,这位就是您要找的水月姐姐。” 田水月盈盈下拜:“小女见过习夫人。” “果然好样貌。”习夫人没有急着让她起来,“渊哥儿近来事忙,姑娘在连远殿恐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府里给姑娘准备了个清净地方,今日便特意接你过去。” “敢问夫人,是哪个‘府里’?”田水月抬起头,不卑不亢。 “自然是我习相府。”习夫人起身,“来人,带走!” “既是相府夫人,怎的就管到我连远殿里来了?!”田水月挣开丫鬟婆子们的束缚,“夫人,如今我是这殿里的正经管事,公子既交给我掌殿之权,那我在连远殿的去留,便只能由公子决定!” “哎哎哎都是自己人!”十五连忙跟着拉架,她实在是想不明白,方才还和气慈祥地关心自己的习夫人,怎么对田姐姐有这么大的敌意,“夫人,咱们还是等公子回来……” “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习夫人走下堂来,这话既是对十五说的,又是说给田水月听的。 十五乖乖地闭了嘴。 习夫人当然不会等扶渊回来再做决定,她本来就是抓住这次机会,把这个狐狸精送走。或打发了,或卖给人牙子,总之不能让这种女人留在扶渊身边。 她是除了皇后以外的最尊贵的当家主母,其气势自不容小觑。田水月无法与她正面交锋,便只好假意答应,但要求去屋里收拾好了东西再离开。 习夫人面无表情:“不必了,给姑娘准备的从里到外一应俱全,另外还配了两个丫头伺候,有什么短的再买,即刻就走罢。”她就怕田水月再带个什么“定情信物”之类,到时候跑出去卖惨,有损于扶渊的名声。 “回夫人话,”田水月福了福身,“旁的都还罢了,只是有一把先师赠与的琵琶,意义非常。小女用惯了,一直是带在身边的。” 习夫人想了想,左右一把琵琶整不出什么幺蛾子来,便点头允了,并叫身边的丫头与她同去。 不出片刻,田水月就把她的宝贝琵琶给抱出来了,她没把琵琶放在绸布袋子里,使得习夫人能看到它的全貌:除了面板,其余的地方都是用象牙雕的,其美轮美奂、巧夺天工,是她一个贵妇人也不曾见过的。 田水月依着规矩,朝习夫人一礼,便在天井里寻个地方坐下了。转轴拨弦,一首《阳春古曲》便婉转而来。 殿里众人,除去十五都像是被摄住了三魂七魄,双眼空洞无神,就像那日冥婚里吹吹打打的人们一样。 “水月姐姐,这是……”十五有些怕。 “别怕,”田水月分神出言安慰她,“十五,好生送习夫人出去。” 这是媚术的一种,修为越高就越难控制。习夫人修为不低,才弹了一小段,冷汗便贴着额头下来了。 习夫人像是听不到她们说话,自顾自地出门了。 十五跟着习夫人,直到她跨出大门,守门的小厮见她出去,缓缓关上了大门,插上了沉重的木栓。 乐声戛然而止。 十五目光所及之处一切又恢复如初,只是习夫人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就到了殿外,连远殿的大门也不知何时关得严严实实。 七姑娘抱着琵琶走过来,额上全是冷汗。 “夫人请回罢。”田水月贴着门道,“待公子回来,我自会去向他请罪。” 崇明殿。 扶渊被别千端拖进了内室,额上渗出的血在地上划出一条深浅不一的痕迹,把宝相庄严的神殿变成了一个标准的凶案现场。血糊在眼皮上,厚重的叫他睁不开眼。 “仙君……打算怎样‘处理’我呢?”扶渊已是奄奄一息,“若是杀了我,恐怕你也活不成了。” “难道我放了你就能活着?”别千端的笑容疯狂且残忍,他在扶渊身旁蹲下,修长有力的手缓缓攀上了扶渊的脖颈。 “如今……咳咳,正是用人之际……仙君何必……自毁前程。”别千端的手捏得越来越紧,他双手去掰,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别千端的手纹丝不动。 “等魔族退了呢?”别千端面目狰狞可怖,手上的力道不自觉的就紧了,“到那时,你们第一个杀的就是我。” “难、难道仙君……咳……觉得自己的计划……很完美吗?”扶渊感觉自己肺要炸了,“殊不知……鸟尽……弓……” 扼在喉咙上的手骤然收紧,他终于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眼睛控制不住地往上翻,口角甚至流出涎水…… 窗外雷雨大作——扶渊忽然想起以前在书上看到过,每逢大神陨落,天象也是会有异变的。 一道紫电在窗前划过,砸在崇明殿后的梅园里。 “主君!是天罚!是天罚啊!”梁氏上前,求别千端快松手。 就在扶渊觉得自己真的就要这么死了的时候,别千端忽然松了手。肆虐的雷暴混着小儿的哭声,重新灌进扶渊的耳朵。 他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别千端起身,身形摇晃——他找了件黑色的斗篷,把扶渊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抱起来就要往外走。 别夫人见了,忙取伞来给他们打伞。 “你们不敢动我,”扶渊听到别千端伏在他耳边神经质的低语,“你们动不了我,用不了多久,太子就会亲自来求我出山……” 做梦,扶渊心想。 别千端抱玉哥儿时玉哥儿会哭,扶渊被他这么抱着也是难受——身上本就有伤,还这么折着。 “自己藏严实点儿,别被别人看到了。”别千端一扬臂,毫不怜惜地直接把他扔在车里。 “上神突发旧疾,速回连远殿。”别千端寒声吩咐着,语气里没有了方才殿里的疯癫,似乎又是那个三军阵前军令如山的别将军。 第79章 春宵 送扶渊回去的车马都是崇明殿自己的,只听别千端的吩咐,一路上不顾扶渊死活地快马加鞭,紧赶慢赶,深夜才到了连远殿的大门。 车夫本是想扔了人就走,可里边的人怎么叫都不应,他掀开车帘,见扶渊裹着斗篷躺在地板上,就觉得不妙。他壮着胆子,掀开了那斗篷——还好,还有气。 他没主人的胆魄,怕扶渊真就这么死了,最后赖在自己头上,便硬着头皮敲响了连远殿的大门。 “谁?”是个男人的声音。 “是扶渊上神回来了。”车夫答道。 大门很快就打开了,率先出来的是个披蓝衣的男人,撑着一把大伞:“上神呢?” 车夫指了指车里,准备跑路。 初一以为扶渊是睡着了,他快步过去,挑开帘子,轻轻唤道:“公子?” 扶渊半张脸都是血,另半张脸被斗篷遮着,人已经没了声息。 “公子?!” 门口候着的十五与田水月听着不对,连忙跑出来了。 “拿着。”初一把伞递给十五,自己进去,尽量轻柔地给扶渊抱出来了。 另一边田水月叫来护院,把这车夫并车马都扣在了连远殿——她早就看出来这车夫不对劲了。她并非不担心扶渊的状况,恰恰相反,她怕得甚至不敢去看扶渊一眼。 直到她去敲常令的门的时候,手还是抖的。 连远殿因为主人的归来而一下子变得灯火通明,田水月吩咐人去给宫里报信儿,又叫家丁看好院子,叫徐西坞躺着去审那车夫,殿里殿外一切都收拾妥帖了,她才收拾好心情回去看扶渊。 虽然情况不是太好,但到底是没有性命之虞。以前常令跟着二爷时,更凶险的他都瞧过,也因此是殿里最为镇定的一个。 “田姐,你身上都湿了。”常令为她找来一件厚实的披风,“公子没事了,这里有我看着就行。” 田水月摇摇头:“我就在这里歇歇。” 常令见她坚持,便也不再多言,随她去了。 “田姐,那车夫怎么说?”常令站在一旁给扶渊施针,手法又快又准。 “说是去了好一会儿,”田水月的声音没有以前那么好听了,她清清嗓子,继续道,“出来时就是崇明君给抱出来的。” 那车夫其实根本不用徐西坞亲自出马,威胁几句,自己就招了。 常令心下一沉,手却仍旧稳当:“这伤八成是崇明君打的。” 田水月没说话,伏在床上,支颐看着扶渊出神。 常令收了针,又端了一杯药茶给她:“那我先出去了,田姐有事随时叫我。” “嗯。” 常令静悄悄地退出去了,未扣合的门缝透出一线暖光,尚能看到屋中两个人模糊的身影。 梅花高洁,他又何尝不喜欢呢? 常令叹了口气,把门合上了。 扶渊醒时,正好看到田水月伏在他床边,摇摇欲坠。 他瞬间清醒,想起身护着她,却不慎扯到了胸口的伤,疼得轻轻咳起来。 “公子?”田水月醒了,忙过来扶他躺下,“别动,好生躺着。” 好一阵头晕目眩,扶渊才重新神魂归位:“几更天了?” “五更都过了,”田水月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小常过来。” 说着,转身就走。 “七娘,”她的袖子被扯住了,“我想……和你单独待一会儿。” 田水月一怔,又坐回去了:“我和公子说说那李信的事吧,都查清楚了。” “我不想听。”扶渊虚弱地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命运多舛的脑袋,“头好疼啊。” “还有一件事,真的特别重要,”看惯风月的田姑娘却忽然不解风情起来,“昨儿您走后,相府的习夫人来了……” “给我送了什么东西来?”扶渊问,“八成是吃的,我也不想听。” “不是送东西,”田水月凑近了,强迫他听自己说完,“昨儿习夫人来,是想带我去另辟的居所,我不仅没去,还……还……” 她做了一个拨弦的动作:“把夫人给请出去了。” 说实话,这是扶渊的长辈,她也不想忤逆的。 “唉,”扶渊闭上眼,“怎么舅母也跟着掺和。你别担心,只要有我在,别人动不了你。” 田水月点点头:“那李信……” “啊,我头好疼,”扶渊痛苦的皱起了眉,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疼,“换个,换个别的我就不疼了。” 他不过是累了,想要逃避一会儿。 田水月权衡了一下,李信的事待会儿说也无妨,便道:“那我给公子说说我的故事。” “嗯。”扶渊立刻很舒服的样子,老老实实地躺好了。 “……”岁月太漫长,田水月一时竟不知要从那里讲起,想了一会儿,才问:“公子可曾听说过‘三尺春冰’?” 扶渊想了想,便诚实地摇摇头:“未曾听过。” “正是先师,”田水月笑道,“早在公子降世以前便已仙逝,你没听过也正常。若是去江城,问问当年的纨绔子弟,肯定都认识她。” “那象牙琵琶是她送你的?”扶渊问。 “是,”田水月颔首,“那时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少年时跟着师父学艺,就算是后来到了嘉兴楼,我也从未做过……” “七娘,”扶渊打断她,“我从未嫌过你的身份,只是想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若真的介意,和我说说江城的风景也好。” “嗯,”田水月的笑里有淡淡的苦,“其实公子早就查过我的来历吧?” 她越是了解扶渊,就越能感觉到他行事的周全谨慎,滴水不漏的让她心里不适,却也在努力地尝试接受。 “直到你去了嘉兴楼,”扶渊道,“抱歉,我……” 而且嘉兴楼那段时间,并非是他不想查,而是查不到。 “七娘没有怪公子的意思,”田水月摇摇头,“将心比心,如果我是您,我也会查的。” 扶渊看着她,窝在被子里听她说完。 “当年……师父她与江城秦氏纠缠不清,最后牵连了整个班子。我一路北上逃命,遇到了秦家买的杀手,本想用琵琶媚术,谁知慌乱之下弹错了音,幻术成了杀招。”说起这段经历时田水月没有任何不适,只当提到那沈老三时蹙了眉,“我杀了人,正不知所措时,沈掌柜来了,说只要我答应他去嘉兴楼,他就能保全我——时日一长,我现在都分不清是真杀了人还是被沈掌柜算计了。” “毕竟我也红过一阵儿,”田水月神色恢复如常,眉眼间甚至还有些得意,“还是挺能挣钱的。” 扶渊失笑:“旁的倒罢了。那天绛天城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差点就……” “沈掌柜案底做得干净,”田水月继续道,“因此查抄嘉兴楼的时候,我们楼里这些姑娘都没有事。姐妹几个,有去别的地方的,还有家人的就回家了,也有被以前的恩客养在外面的。我……我当时想去江城,找我师父。她死得不明不白,我想给她平反。” “嘉兴楼都被抄了,我手上便也只剩了这把琵琶,便一边卖唱一边南下。”田水月语气轻松,像是在说哪次踏青,“可这琵琶实在是太过招摇,我刚出帝都,就被人给盯上了。” “他们抢了我的琵琶,又把我卖来卖去,这几个月来我好像天南海北全九重天都卖过一遍了。”田水月摆弄着手指,“后来把我卖到绛天城冥婚,冥婚的人家不知在哪买到了这把琵琶,拿来与我合葬——说实话,我看到那琵琶时,真觉死了也值了。” “可我师父的事还没着落,我这样去见她她会骂我的,所以……才有了那天的事。” “江城秦氏?”扶渊没有听说过,只问,“先师的事,我能帮你吗?还有那人贩子……对了,那晚我听你谈的是《十面埋伏》,百里山长却说是《广陵散》,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把琵琶还能弹出两首曲子不成? “不是我一个人弹了两首曲子,”田水月解释道,“是有两个我。” “怎么说?” “应该不是我的问题,”田水月面色犹豫,“你和百里山长……似乎都很特别。” “特别?”扶渊不解。他自己特别尚能理解,百里恢弘有什么特别的? “不是说血脉,”田水月看出他心中的疑惑,“我说不上来,我只是……忽然看到了另一个我。送亲的人也忽然多出了一倍,只有你们,始终是一个人,一个站在我这边,一个站在多出来的那一边,就像……就像在镜子里一样!” “那个‘我’,在你们俩跳上来时就不见了,”田水月回忆道,“奇怪吧?至于为什么曲子不一样……是因为我当时感受到了祭历上的杀气,便把这些人的怨气都往你们那边儿引了。” 她粲然一笑:“公子,真对不住。” “没事儿,”扶渊也笑,“换成百里恢弘就交待了。” 笑也不过转瞬:“他们没欺负你吧?” “没有,”田水月拍了拍他的手,让他安心,“伤了可就不值钱了,再说,我聪明着呢,哪像你,崇明君这次败得憋屈,你何必与他……” “他输得不憋屈,”一听到“崇明君”这三个字,扶渊面色骤然冷了下来,“道貌岸然,活该死在魔族刀下,千刀万剐亦不为过。” 田水月一怔,她不想扶渊竟有这么大的恨意。 扶渊喘了口气,三言两语把他在崇明殿的所见所闻说了,只字未提别千端对他的杀意。 “竟是这样……”田水月倒是镇静,“可咱们没有证据,公子打算怎么办?” “不足为虑,”扶渊道,“他如今想东山再起也难了,如今最重要的是东宫的安危与帝都的城防。” 他顿了顿:“我就当吃了个哑巴亏。” “公子向来……睚眦必报,今日怎么忍了?”田水月听了想笑。 “本公子怎么就睚眦必报了?”扶渊不高兴了,“本公子向来是大局为重,再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第80章 义捐 文山殿。 周和光回来已有几日的功夫,可偌大的神殿,她仍是连自己的住处也找不到在哪,想去什么地方,都必须有丫鬟跟着才行。 自胡氏倒了,文山夫人又年迈,这掌家之权就理所当然地回到了她母亲头上——只是血缘上、名义上的母亲。在周和光看来,她的师父李念堂,更为贴近这个角色。 从她记事起,世子夫人对她的态度就是极其冷淡的,女人除了顾影自怜,就是自怨自艾,还不如隔壁院里的卫姨娘疼她。 一开始,她以为母亲是怨她是个女孩儿——她甚至想过,自己并非是母亲亲生的。可后来弟弟出生,母亲对他们姐弟二人的态度如出一辙,她才释然。 释然——是真的放下,再也不去留恋了。 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在无名宗安心修道,几年也不回一次家的根本原因。 文山殿的人与她只有血缘,却没有血浓于水。 回来之后,母亲也对他们姐弟俩有过些许的关心,在周和光看来,这就像是走个过场。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 她不知朝廷动向,便只好向周同尘打听,得到的消息却是一天比一天坏。 她没想到,云垂野最后会造反。 未知全貌,周和光不好对云垂野作出任何评价,只觉得可惜。 昨日刚收到了六殿下下的帖子,请她与文山夫人、世子夫人同去宫中赏梅,帖子上也说了,是一场义捐,文山夫人看了,只推说身子不适,让她与世子夫人同去。 玄山这几年,她实在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首饰。回文山殿之后,家里虽然给置办了些衣裳首饰,但似乎还不太够。她挑了两支金钗,一个翠绿翠绿的玉镯,便没什么了。 最后还是世子夫人,给她送来了一套水晶杂宝头面。 她本是打心里感谢的,却又被世子夫人那句“别在宫宴上丢了文山殿嫡女的脸”给憋回去了。 她不会丢无名宗的脸,这是一定的,因为作为宗门的开山大弟子,她无可指摘;而作为文山殿的嫡长女……这就说不准了,她从未见过什么贵女,也不知道她们到底是该什么样的。 即使这样,她也毫不怯场,今日一早,收拾停当,就随世子夫人进了宫。 夫人她近几年因为胡氏的打压,也甚少在外面抛头露面,有几年没来过宫里了。她心中紧张,还不住地提醒女儿,叫她别在宫宴上露了怯。 周和光一一都应了。 宫里红墙金瓦,琼花玉草,其庄严令周和光感到压抑,富贵又令她眩目。 就是腊梅,也不及山上开得好。 依着礼数,她扶着母亲下了车,跟在她身后随着四神殿的女眷一同进了宫门。 作为文山殿的世子夫人,即便是哪里不慎行差踏错,闹了笑话,也断不会被人看轻了去的。 而她作为美人榜榜首,一路上亦是获得注目无数。 主持宫宴的是六殿下与映川郡主,各宫的娘娘们都没有来,只派了身边有头有脸的掌事姑姑送来了不菲的珍宝首饰等物。 贵女们她没有相熟的人,旁人见了她也多是行礼问安,主动搭话的少。只六殿下活泼可爱,见她孤零零的,便拉她来同坐了。 左边是六公主,右边是映川郡主,都是九重天最养尊处优的少女,换做是谁都会受宠若惊。周和光本以为六殿下是从未见过自己觉得新鲜,谁知竟也是有“目的”的。 六殿下先是耐着性子和她寒暄了两句,然后就把持不住了,直言直语道:“周姐姐,你觉得我小渊哥哥人怎么样?” “小渊哥哥?”周和光不解。 “就是连远殿上神。”习妍在一旁小声提醒。 “上神他年少有为,胸怀天下,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周和光笑道。 “你这太官方了!”六殿下似有不悦,“说点儿别的。” “嗯……”周和光就记得扶渊掰那南红戒指的样子了。 “咳咳,”映川郡主瞪了六殿下一眼,转而和颜悦色地对她道,“就比如说,你觉得渊哥哥他样貌如何?” “上神的样貌自然是极好的。”周和光答得中规中矩。 钟离宁想起来扶渊如今称得上是斑驳的脸,不禁有些头痛。 “那……师姐觉得他品性如何?”习妍又问。 “自然也是上佳。”周和光想了想,又补充道,“殿下郡主与上神一同长大,这些事又何必问我呢?我与上神也不过是一面之雅而已。” 两个小姑娘听了,纷纷觉得扶渊希望不大。 习妍放弃了,开始想回去怎么安慰扶渊——似乎听父亲说过,连远殿里多了个女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钟离宁则小脑瓜儿一转,又问:“我听说……师姐与天时院的庄师兄交情甚笃,师姐能不能同我说说?” 周和光听了好笑:“庄师兄他也是极好的人,只是不如上神那样随和罢了。” 习妍却在这句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周师姐,庄师兄和渊哥哥,你觉得哪个更好?” “这怎么能比呢?”周和光笑容得体,“我认识庄师兄十几年了,可上神却是刚刚认识,没有可比性啊。” 习妍懂了,扶渊是真没戏。 钟离宁还想死皮赖脸地问点儿庄镇晓的事情,被习妍用眼神制止了。 直到捐完了东西,宴会结束,姐妹两个好生把众人送出去,钟离宁才问她:“姐姐,方才为什么不许我问?” “你没看出来吗?”习妍严肃道,“周师姐这是心悦庄师兄了,咱哥没戏。” “我怎么不觉得,”钟离宁嘟囔一句,“你从哪看出来的?” “她一直在说与渊哥不熟什么的,又说与庄师兄一同长大——多强烈的对比!还有,她和你说庄师兄不好相与,意思是让你离他远点儿,别打人家的主意。”习妍分析的头头是道。 两个小姑娘一面闲聊,一面把今日收到的东西都登记造册,收入库房,时间过得飞快。 其中属成娘娘出手最大方,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古玩字画样样都有。其次便是崇明殿与绮怀殿,他们的家眷不便过来,只是送了财物。 习妍清点着,忽然就想起来以前父亲说的,看似不要紧的地方,其实都和权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81章 交易 都收拾好了,已是日薄西山。钟离宁送习妍出宫,小姐妹在宫门外依依不舍了好一会儿,直到宫门要落钥,钟离宁才恋恋不舍地回去了。 谁知还不等习妍上马车,便有一个身着官服的男子策马赶来,他的骑术明显不是很好,勒了几次马,才堪堪在习妍面前停下。 “小姐受惊了。”是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少年,他冲她一拱手,便冲着钟离宁去了,“六殿下!殿下万安!” 钟离宁认出他来,是哥哥们的朋友,文山周家的二公子:“周大人怎的这个时候来了?” 重华门连着的是后宫,来往多是女眷。周同尘若是想找太子哥哥,不应该来这儿。 “臣失礼,”两人隔着一道宫门,周同尘对着她深深一拜,“只是家姐迟迟未归家,敢问公主家姐与家母是何时出的宫?” “蒋公公,去给周大人查查。”钟离宁吩咐宫门处的内监。 “是。”那内监应了,须臾捧过一个册子来,翻到最后,“回公主,文山殿的车驾于未时一刻出宫。” “这……”钟离宁见他神色不妙,“周师姐她……” 周同尘急得滴水成冰的日子里跑出一身的汗,从宫里到文山殿,这两个时辰都够跑一个来回了。 “这样吧周大人,我带着御林军,和你一起去找。”钟离宁道。 “且慢,”习妍指了指宫墙外的日晷,“公主还要看顾太子殿下与宫里,就由我陪周大人去找吧。” 周和光若真的出了什么事,她就真的没法安慰扶渊了。 蒋内官与钟离宁身边的秋锁感激的看了习妍一眼,守门的御林军就关闭了宫门。 “用兵在精不在多,”习妍对周同尘道,“去天时院,找月院长,他有帝都堪舆图,能感知到令慈与令姐身在何处。” “多、多谢小姐,敢问小姐高姓?”周同尘微愣,看着少女解下发尾的发带,绑了个襻膊在身上。 “映川殿习妍。”习妍牵过从自家马车上卸下来的五花马,利落地翻身上马。 周同尘见了,也赶紧上马,抱拳道:“多谢郡主。” 习妍点了点头,一夹马腹,良骥便绝尘而出。 二人一同到了天时院,说明来意后,很快就被带到了月院长的书房。 院长一听是周和光不见了,心知此事非同小可,当下就在书房内室打开堪舆图,一寸一寸地搜寻周家母女的踪迹。 为了不打扰他,习妍与周同尘都待在外面等候,期间,周同尘也忍不住偷偷打量过习妍——不知是她太过热心还是怎么的,这映川郡主好像比他这个亲弟弟还着急。 习妍察觉到他的目光,以为他是担心长姐,便出言安慰道:“大人稍安勿躁,如今帝都守卫森严,令堂与令姊也可能只是一时兴起,去了哪里玩也未可知。” “多谢郡主,”周同尘言辞恳切,“家姐与郡主不过今日一面之缘,您便襄助至此,同尘感激不尽。” 说着起身就要拜,习妍忙拦下他:“大人不必多礼,你我两家是世交,您又与我两位兄长交好,我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多帮衬些是应该的。” 周同尘却坚持,对习妍深深一揖。 月如期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按理说断不会如此缓慢。看到他的神色,周同尘不禁心慌:“月师叔!我姐姐她……” 月如期眉头紧锁:“同尘,你和我走一趟。” “师叔,我姐姐到底怎么了?”周同尘跟上月如期的脚步,“她人在哪?” “在平康里附近,”月如期神色古怪,“从宫中回文山殿,不需要经过那里吧?” 周同尘一怔,慢了半拍:平康里是秦楼楚馆,烟花之地,就算真的经过,文山殿的车马也会绕行的,更何况这根本就是两个方向。 “师叔,那具体的呢?”周同尘追问,若单单是姐姐去了平康坊,还不至于令月如期一个一院之长急成这样。 “她人到了平康坊附近,就再没了踪迹。”月如期看着周同尘,希望他能在此刻保持冷静,“我已叫人找你师父过去,咱们也赶快吧。” 可周同尘毕竟是一个半大孩子,一听这话就懵了,连腿也沉得抬不起来:再无踪迹是什么意思?是她姐姐已经不在了吗? 恍惚之中,是个女孩儿唤醒了他:“周大人,事情还未有定论,你快振作起来,说不定周师姐现在就等着你去救她呢!” 周同尘如梦初醒,一抬头,便对上月如期深邃的目光。 “我知道了,”他快步跟上,“师叔,我们走吧。” “月院长,我也去,兴许能帮上什么忙。”习妍也来了。 月如期没有反对,只问:“郡主家中可知?” “已遣人回去过了,院长放心。”习妍答了,随月如期周同尘一道,策马去了平康坊。 华灯初上,也是这温柔乡初醒之时。 平康坊是许多高门显贵避而不谈,却又趋之若鹜的地方,像周同尘,要是真去了这种地方寻欢作乐,回去大概会被文山君亲自打断腿;而习妍,则是常常听到贵妇们用“从坊里抬出来的”这句话来骂人。 总之,二人以前都以为这不是什么好地方。 事实却并非如此,至少在现在看来,平康坊并非是什么腌臜地儿,倒和文人雅士常常聚会的雅舍差不多。街上平坦宽阔,路边小灯散着柔和的光芒,时不时从哪幢小楼里,传出一阵又一阵曼妙的丝竹之音——即使是兵临城下的时候,这里的人仍不算少。 而他们三个——一个大人领着两个孩子,还有一个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走在这里,也吸引了绝大部分的目光。 怕是明儿一早,全帝都的人都知道月院长踏足平康坊了。 面对诸多目光,月如期却是目不斜视——时间过得越久,周家母女二人留下的气息就越微弱,他把全部的神思都放在堪舆图上,那道气息却仍是时断时续。 周同尘则是紧紧跟在月如期身后,毫不避讳地搜寻着楼里楼外;习妍则是小心翼翼地搀着月院长,确保他不会被任何东西打扰。 行至转角,就遇到了匆匆赶来的李念堂一行人,李宗主一身劲装英姿飒爽,气势丝毫不弱于月如期。 “上清!”李念堂一见他,飞步跑过来——甚至用了轻功,“可有和光的消息了?” “师姐。”月如期颔首,算是招呼,“就在这附近,她的气息时断时续,我也不能确定。” “好吧,”李念堂掐着腰,环视一周,对月如期道,“那你带人从这里往北,我带着人往南,找到了就立刻联系。” “好。”月如期点头,带着两个孩子又折了回去。 向来温婉和顺的李宗主此时一改往日的脾气,带着几名弟子,沿着路挨家挨户地搜,闹得一路鸡飞狗跳,却仍旧一无所获。而雷厉风行的月院长也像是换了脾气,像饭后消食一般地领着他们在街上溜达起来了,他时不时地左顾右盼,春游踏青一样的节奏。 习妍知道月如期自有他的道理,便也沉下心来,跟着月院长一同去看。周同尘却是急得不行,也想效法师父挨家搜查。 路过一个装修雅致的小竹楼时,月如期忽然停下了脚步。 那楼不大,也不显眼,在一片笙歌之中甚至会被忽略掉。 周同尘看着,也看出了这地方的不同寻常来。 揽客挣钱的地方,搞这么含蓄做什么? 周同尘刚跨出一步,就被月如期拦住了:“在这等着,我去看看。” 月如期走下前去,扣一扣门,须臾便有个丰腴女人出来,两人倚着门不知说了些什么,月如期就被迎了进去。 周同尘也想进去,却被拒之门外。 “我们还是先去通知李宗主吧。”习妍劝道。 “也好。”周同尘先是用了个传信的法术,谁知在这儿却不灵了。他往南边儿走了几步,却撞在了一个看不见的结界上。 往来游人如织,被拦下的只有他们两个。 “好厉害的法术……”习妍叹道,“就算是我父亲来了,也未必能打开它。” 竹楼上,是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与一个粗壮军汉在谈话,他们商量着筹码,像是在谈生意。 丰腴女人叩门进来,附在戴着面具的男人耳边说了些什么,那人就变了气场,走到窗边,便看到了楼下的那对少年少女。 怪不得月如期会找来,他心想。 “抱歉,这桩生意谈不成了,我们被发现了。”戴着面具的男人把桌上所有的筹码都推了回去。 “你——!”那军汉刚想发作,就被面具下那道冰冷的目光给定住了。 “若非你家将军诚意不够,我们岂会拖到此时?”他问,“回去告诉他,拿出诚意来。” 男人愤愤,却也不敢造次,憋了一肚子的气,从密道里走了。 带着面具的男人又回头望了一眼——里面锁着一对儿母女,女儿就是如今美人榜的榜首周和光。 她们早就没了意识,做母亲的还在紧紧搂着孩子。 他抬手施了个小法术,转身下了楼。 第82章 母亲 楼下零星有几个客人,月如期就站在回廊上,与他们格格不入。 月如期也注意到了他。 “上清,”他走上前去招呼,语气亲近,“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敢问阁下是?”月如期皱眉,略往后退了一些。眼前这人给他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与不容小觑的危险气息,令他心生防备。 “不过是个行走江湖的生意人。”男人温和道,全然没有了方才与那军汉说话时的冷硬,“听说上清此前在找一种叫做‘忘川’的东西?” 月如期只是警惕地看着他,没有答话。 “听闻你曾去忘川河畔寻找,却险些失去性命。”男人背着手,“我给你指条明路,‘忘川’虽名‘忘川’,源自冥界不假,可如今幽冥司的‘忘川’早已绝迹,你想要,便只有魔族那里还剩一些了。” 言罢,他就要离去。 “慢着,”月如期拉住那人,“你为何会知道这些?” 男人不作回答,只道:“上面有个小小的游戏,上清去看看罢,是特意为你准备的。”说完,他轻轻推开月如期的手。 力道不大,可其中藏的内力却让月院长也往后趔趄几步——再回头,那人已经不见了。 他大概猜到那个人所说的“游戏”究竟是什么了。 院长飞步上楼,破门而入,看到的就是生死不明的母女二人,以及那男人最后留给他的话: “你破坏了我的生意,又带这样小的女孩儿来这种地方,作为惩罚,她们必须有一个人留在这里,而你,也永远都找不到‘忘川’。” 月如期连忙上前查看,可这阵法的阴毒,却叫他下不了手。 男人走后,外面的结界也自然消失不见,两个孩子跑上来,见到的就是被锁在结界中的二人,与静静站在一旁,面上不知究竟是何种神情的月如期。 “姐姐!”周同尘跑过去,“师叔!这是怎么回事?!” “别过去!”月如期拉住他,直到那结界自然散去,他才松了手,“同尘,节哀。” 周同尘一怔,松了劲一样,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 他姐姐躺在母亲怀里,呼吸匀畅和顺。 母亲的身体却渐渐失去了温度。 “娘……” 月如期不忍再看,朝着这位伟大的母亲深深一揖。 早年他曾听李念堂说过,周家姐弟在文山殿过得不是很好,旁的也倒罢了,做娘的也对孩子冷淡未免令人心寒。那时他就想,也许是这位世子夫人不太会表达自己,抑或被眼前浮事所困,否则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怎么可能说不爱就不爱呢? 那人临走时施的法术,是一个毒心的局,母女两个只能活一个。这道难题本是推给月如期的,可却因为世子夫人最后一个保护女儿的念头,结界破了,她却也不会再回来了。 周同尘跪在地上,早已泣不成声。 爹爹三妻四妾,娘亲又对他们不闻不问,所以他从小就是跟着姐姐的。都说长姐如母,可姐姐也不过是长他两岁,照顾不周、力不从心的地方多了去。他儿时似乎也渴望过来自父母的爱,从玄山回来,刚刚授官的时候,再见父母,他想过恨他们,却又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就算是朝试之后,他对母亲突然的关心有过名利场上的恶意揣测,却也是真心希望,她能…… 现在他才明白,母亲是可以为了他们姐弟付出生命的。 ——世上孝心,多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院长怕他哭坏了身子,便叫呆立在一旁的习妍过去劝慰周同尘,自己则小心翼翼地从周夫人手里接过昏迷不醒的周和光——即使有母亲的保护,小姑娘的状态也不太对。 他抱着周和光下楼,正好碰到匆匆赶来的李念堂。 “周家侄女找到了,只是……周夫人,过身了。”月如期喉咙发紧,“同尘师侄与映川郡主还在楼上,劳烦师姐看顾。在周家我是外人,就不多留了。” “麻烦你了。”李念堂摸摸周和光的脉,确定并无大碍,才叫两个弟子驾车,由月院长护送着回了文山殿。 谁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一时间,帝都人人自危。 京兆尹孙大人的乌纱帽已是摇摇欲坠,平康坊就出了这样的事。不仅是他,大理寺、刑部、御林军……没一个安生的,为了查这个案子,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多少心血,可就是没有丝毫进展。 据月院长的供词,凶手是个高大挺拔的男人,修为不低,可能与魔族有关——就因为这句“可能与魔族有关”,叫所有人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待此案。 文山世子先是痛失爱妾,又是发妻先他而去,他自然是痛不欲生,据说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人都瘦得脱了相。 扶渊听习妍说了此事,他不便过去,便送了吊唁的东西,叫常令送过去了。 这事着实蹊跷。 他不知道这件蹊跷的事与他所经历的事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 就像风月关的那个监工李信,他与四神殿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据说,崇明殿就是他一手设计的。 魔族早已进入风月关,来到帝都城下。不知为何,他们只是不停地调整队伍,却迟迟没有发起进攻。 钟离宴曾以太子的身份与魔族对话,要求确认三殿下与四殿下的安全,魔族那边却是不理不睬;守帝都的成松也曾往下放过箭扔过石块儿,可魔族就是没有任何表示。 有人说魔族是因为内斗,可看他们列队的齐整,又觉得并非如此简单。 直到冬月十八帝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满天飞雪。 今年雪下得比往常晚,也比往常要大。 扶渊忽然想起来,刺杀钟离宴的那个刺客,在嘉兴楼上与他说过的“等年关下雪”。 现在他可真是知道木萧要去哪里寻找魔族了,一出城门,密密麻麻的全是同胞。 待身上的伤势不影响行动,他就进宫去找钟离宴商量此事去了。他是背着习洛书的,之前被别千端打了一顿,舅舅的反应就是相当气愤,恨不得削了别千端的君位。更别说身上的伤还没好就去独自面对魔族——那准得被念叨死。 钟离宴底子好,恢复的要比他快上许多。只是心有余悸,从此再不敢把金乌挂在身上,而是叫它化形,整日陪在身边。 金乌是新锻的,因此看起来年岁不大,似乎和钟离宴差不多的年纪,活蹦乱跳,见了什么都新鲜。扶渊来时,金乌正在雪地里自娱自乐,抓起一大把雪往天上扬。 见他来了,金乌就立刻蹦蹦跳跳地过来:“上神!这回没带祭历来吗?” “我进宫是不能带刀的,”扶渊笑着解释,“上次纯属意外。玩去吧,我去找殿下说说话。嗯……我想,你可以堆个雪人。” 金乌应声,又蹦蹦跳跳地离开,堆雪人去了。 还挺可爱的,扶渊心想。 侍候在外面的小胡子领着扶渊进殿,钟离宴正靠在榻上,手里攥着一本兵书。 “今天怎么过来了?外面这么大的雪。”钟离宴起身,坐直了,把方才看过的书放在一边。 “正是因为下雪,我才来了。”扶渊把厚重的披风脱下,递给一旁的侍女,便坐在钟离宴身边烤火。 他身上的寒气令钟离宴忍不住一哆嗦:“怎么说?” 侍女捧着两盏热茶,便躬身退下了,扶渊这才道:“我去嘉兴楼送祈知守时,那刺客曾和我说,年关下雪时,我就知道要去哪里找他,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你去哪里找他?”钟离宴不解,“他不是死了吗?” “不是去找他,”扶渊耐着性子解释,“我是想出城,万一能在魔族那里刺探什么有用的消息呢?还有老三老四……” “不行不行,”钟离宴下意识地反对,“这太危险了。” “可我们如今根本不知道魔族打得到底是什么算盘,”扶渊道,“难道就要这样等吗?等他们来打我们?咱们不如他们人多,粮草也不如他们多。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以少胜多。” “军中有斥候,根本用不到你,”钟离宴仍坚持,“你脸上摔的印儿还没消呢。” “你就是不答应,我也会去的。”扶渊起身,“我今天就是过来知会你一声,等我的好消息吧。” “扶渊你回来!”钟离宴趿鞋下榻,一把拉住他,“你好歹也跟我说说章程。” “什么章程,”扶渊嗤笑,“你这是整日看奏章都看傻了吧?‘我’就是扶渊,扶渊就是‘我’。” 钟离宴明白了他的意思。 “……要不这样,你带着祭历去。”钟离宴道。 “算了吧,”扶渊摇头,“她不是特别能瞧的上我,干什么都看心情……况且,她化形是女儿身,到了军中恐怕不方便。” “祭历是女的?”钟离宴也傻了,但凡兵器化形,都是男性居多,女性则是少之又少。 “女的怎么了?”扶渊道,“说实话真干起来的时候,比徐西坞顶用。” 第83章 返校第一天 “咳……你难道没看过吗?”钟离宴忽然压低了嗓子,“就……有本野史,写的是帝君和他的一把剑的故事,你真没看过?” “你自己都说是野史了,”扶渊白他一眼,“什么乱八七糟玩意儿,没看过,讲讲。” “就是说帝君曾经有一把剑,叫什么我忘了,因为跟随帝君的时日长了,渐渐对帝君生出了不该有的情分,不久一朝化灵,竟成了女儿身。” “哇,居然还有这等事,”扶渊夸张地表达了一下惊讶之情,“然后呢?” “然后?据说是因为那把剑戾气太重,被帝君给重新锻了还是给封印了。”钟离宴道,“你别看它是野史,可这年头,正史不一定是真的,野史也不一定是假的,这件事不一定就没有发生过。” “这是什么悲伤的情爱故事。”扶渊叹惋,“你该不会是想说,祭历对我……” “她都不听你的话。”钟离宴善意地提醒道。 “……”扶渊张了张嘴,却实在是无从反驳,只好道,“行了,我今晚就走,天亮之前回来。” “注意安全,一切小心。”钟离宴嘱咐道。 夜幕降临,端的是月黑风高,是干坏事的好天气。扶渊还穿着那件黯色曳撒,又披了件黑斗篷,才悄悄出了连远殿——他现在对于应该翻哪个墙头已是轻车熟路。 照例,殿里只有田水月一个人知道。 熟悉的夜晚,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气味,还有……熟悉的人。 “云垂野?!”扶渊大惊失色,“怎么哪哪都有你?!” 小侯爷本是夜里睡不着起来溜达的,谁知走着走着前面忽然荧光一闪,平地忽然里蹦出个人来,大半夜的小侯爷也是被吓得够呛:“这话应该我问吧?” “……”扶渊真想转头就走。 “你怎么来这儿了?”云垂野快步走过来,踩着没膝的枯草与星星点点的雪,一脚深一脚浅,“又是一个人?” “咳,”扶渊不明白云垂野这种突如其来的关心,“不关您什么事儿吧?” “是不关我什么事儿,就是觉得看着碍眼,”云垂野说话更难听,“你赶快回去吧,我就当没见过你。” 他不明白为何云垂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他,却也没心情刨根问底:“你误会了,我是来办正事的。” 说完,又觉得分量不够:“不用你管我。” “我是为了你好,”云垂野神色不悦,“趁着还没人发现,你快……” “为了我好的人多了去了。”扶渊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自顾自往军营身处走。 “你……”云垂野追过来,拽住扶渊,把他往回拉,扶渊还手,两人扭打间,也顾不得注意别的了,直到把夜里巡逻的人都给惊动了。 “什么人在那儿?”漆黑的夜里忽然多出了几个明晃晃的火把。 “是我,西南云垂野。”云垂野立即起身,把扶渊挡在身下。 “原来是云侯,失敬失敬,”为首那人道,“可我怎么听着这里好像还有……” “是我!”扶渊一把推开云垂野,“木氏木萧!这人怎么回事儿……” “木家少爷?”那人举着火把,往前迎了几步,“就知道您今晚会来!你不知道,昨儿咱们将军等了一宿……” “昨夜有事,”扶渊随口道,不乏得意地看了云垂野一眼,后者仍皱着眉,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咱们木家出了一件喜事儿啊!”那人自从见了‘木萧’就很高兴,“还没来得及跟少爷贺喜呢!” 扶渊一下子就想起来木萧尚主的事了:“啊?是婚期定了?这也太……” “什么婚期?”那人略有疑惑,却也没有多问,“是这样,原先君上不是令楚律将军出征吗?后来因您立下大功,才换成了咱们木将军!” “啊,这样……”他记得木家从军的人许多,战功赫赫的人亦不在少数,便问他,“我能问问,是哪位木将军吗?” “将军讳光,”那人爽快道,“是二房旁支,是您父亲一辈的人。” “多谢。”扶渊道。 他把扶渊送到了木将军的军帐,云垂野不能再跟了。 “云侯,”那人疑惑道,“您怎么还在这里?” 方才说得投入,他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我迷路了,你能不能找个人送我回去?”云垂野道。 “抱歉,”那人没了与‘木萧’说话时的热情,换了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您与兰亭将军,我们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不过是送我回去,怎么就成了偏袒呢?” “因为在你们神族看来,我代表的就是木将军。”那人对云垂野保持着最起码的尊重,“云侯,一直往西走就是,您请回罢。” “木公子?”扶渊正偷听呢,却被一个军汉给叫住了,“快进去吧,将军已经等候多时了。” “好,”扶渊跟他进去了,“云垂野和兰亭,怎么回事儿?” “说来可笑,”那军汉嗤笑一声儿,“他们妖族不知怎的,突然传出了‘得周和光者得天下’的话,这俩人争着要娶那妖族第一美人呢!” “什么玩意儿。”扶渊听了,心里忽然不是滋味:前儿平康坊一案,怕也跟这句没根儿的传言有关。 军汉没有再说话,走到门前,替扶渊撩开帘子,请他进去。 木光将军卧蚕眉丹凤眼,面色严肃得很,给人的感觉与先关将军有点儿像,老成沉稳,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老将。 “木萧见过将军。”扶渊走上前去见礼。 “嗯,”木光点头,“玉牌——以及纹印。” 扶渊手里有两块玉牌,一个是他自己的,另一个是木萧的,他一并交了上去。纹印指的是他们木家人独有的刺青——那是刚出生不久就刺上的。据说这种纹印的图案、颜色上能看出家系辈分,扶渊曾下力气研究过,却仍是不得要领,只在身上纹了一个与木萧一摸一样的。 他脱了斗篷,又解了曳撒。 “伤了?”即使身上没有痕迹,木光也是能一眼就看出来。 “是,已然大好了。”在这种威严的长辈面前,扶渊不自觉地就收敛了一些,没有刻意去学木萧的狂放样子。 “穿上吧,别染了寒气,”确认无误后,木光的态度明显慈祥许多,“都是一家人,以后没人的时候就叫我伯伯吧。” “伯伯。”扶渊甚是乖觉。 “楚宛到底是怎么回事?”木光又说了一个他没有听过的名字,“刺杀为什么失败了?” “不知道,他……他什么都不愿与我多说,”扶渊猜到是那名刺客,“那天,等我赶到,他已经……” “他修为比你高上许多,按理来说,就算没有你……”木光皱起了眉。 “是路九千!”扶渊道,“是无双们副门主路九千,不知怎的……” “这……”木光明显是不信,他问扶渊,“你敢用你的双亲发誓吗?” “我敢发誓!是真的!是路九千,他们交手不过几次,他就……” “我知道了。”木光沉声道,“好在君上看重你,也看重咱们木家。年关之前君上会亲自过来,到时他有话亲自对你说。” “是。”扶渊想起了那位龙章凤姿却又垂垂老矣的魔君。 “……小侄心中尚有一事不明。”扶渊道。 “问吧。” “为何迟迟不开战?都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攻城,殊不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此下去……粮草恐怕也是不够的。” “……你也知道,这次远征,本就是几位皇子党同伐异,争夺不休才有的,还有妖族兰亭等人,否则咱们怎么会这么快就打到妖都之下?君上他……到底是心疼楚家。” 木家是后族,楚家则是秦代双的母族。 “伯伯的意思是,是那兰亭……” “还有那个云家小侯爷,”木光叹了口气,不知是替谁惋惜,“当真是虎父犬子,这两人居然为了那周和光在人前大打出手。” “我方才进来时也听说了一些,什么‘得周和光者得天下’,妖都里都不曾有这样的传闻。”扶渊道,“难道就因为他们俩……” “怎可能,”木光苦笑,“这么说吧,大皇子一派支持兰亭,十三皇子一派则是支持那云垂野。” 让他们猜对了,还真是魔族内斗。 得加点儿料,说不定魔族能不攻自破呢,最好云垂野和兰亭也能斗个两败俱伤。 “时候不早了,”木光道,“我再嘱咐你一些事,你记下了,就赶快回去吧。” “是。”扶渊垂首。 “君上的意思是,那妖族太子暂且不要动。”木光看他的眼神很深,“君上这是要保全你。” 扶渊点了点头:“侄儿记住了。” “还有,把妖都内结界薄弱的地方,还有布防图都摸清,君上圣驾到来之前,再出来一次。” “是。”扶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那这一个月,岂不是要白白浪费在这里了?” 木光神色一黯,对他道:“回去罢,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是。”扶渊一躬身,退了出去。 虽然帝都危若累卵,但好消息是,他们魔族也好不到哪去。 他知魔君的这几个儿子里面,大皇子是德才兼备,在朝野之中最有威望;而十三皇子则是中宫嫡出,又曾是魔君最宠爱的一个儿子,立长还是立嫡,已在云荒争过许多年了。 但看木光的意思,木家似乎是对十三皇子——不对,是木光本人,他并非是支持十三皇子的。木光与木萧一样是旁支,对十三皇子没什么感情也是正常的事,更何况魔君让他代替楚家人出征,倒也不是对“看重”木家,可能是对秦代双的母妃爱屋及乌,也可能是看中了木光并非什么权臣。 无论是哪种,木光对十三皇子,对这场远征,都不会有太多的好感。 很好,主帅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底下的人呢? 只是兰亭和云垂野——没有兰亭,北境防线就不会破,没有云垂野,帝都就不会陷入如今孤立无援的境地……他们这样的人,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或者说一个传言,而闹成这样贻误战机吗?就算是背后牵扯到了魔族内斗,闹成这样也着实是难看可笑。 这谣言究竟是从何而起?是有意为之还是以讹传讹? 平康坊的竹楼上,到底是云垂野还是兰亭? 他退出木光的军帐,却不打算就此回去——他隐去身上气息,打算去兰亭那里看看,说不定还能探得老三老四的消息。 兰亭即便是投敌,神族与魔族的军队也是泾渭分明——不知是人家瞧不上叛将还是兰将军瞧不上魔族,总之,两支队伍分得很开。 曾经的镇北将军——或许不能这么说,曾经的镇北军,或者战死沙场埋骨他乡,或者在帝都的城墙上枕戈待旦,而兰亭手底下那万余人,只能说是兰亭的亲兵,或者与兰亭一样,被称作叛军。 他没见着兰亭,却见到了三皇子钟离成寅。 什么叫冤家路窄。 扶渊的伪装在他面前险些露了馅。 “扶……扶……”钟离成寅惊讶地张大了嘴。 相较于钟离宴,钟离成寅长得还是更像兰嬢嬢,或者是兰亭。 “你是谁?”扶渊不确定会不会有人看到他们,干脆就装作不认识。 “本殿是钟离成寅啊!”他走近了,低声问他,“扶渊,你怎么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殿下认错了。”扶渊道,错身就要离开。 “扶渊!不是,小渊、小渊哥哥!我……”钟离成寅拦住他,“你听我一言。” 这声哥哥叫得实在是勉为其难,扶渊停下,看他能吐出什么好话来。 “我……我绝无谋反的意思,我只是……只是被逼无奈。”钟离成寅紧紧扒着他,“可他是我的亲舅舅啊,你要理解我,若今日反的是习相……” 扶渊挣开他,冷声道:“殿下认错了,我出自云荒木氏,木氏木萧。你说的那个扶渊,也许早就死了。” 钟离成寅怔然,任由扶渊就这么离开。 帝都的冬夜竟是如此寒冷。 扶渊穿得少,后槽牙都忍不住打颤。 看来钟离成寅活的还挺滋润——他自己说的,毕竟是亲舅舅,不管兰亭打算自立还是立他,想来都不会亏待了他。 钟离文宣可就不一定了。 比钟离宁大不了多少的年纪,又被成贵妃骄纵出一身的毛病,不知身在敌手,他有没有收敛点儿。 这么长时间,打也也该打服了。 他换了个方向,找了个隐蔽一些的小路,看看能不能确认一下钟离文宣的安危。 直接问钟离成寅太冒险了。 走着走着,他就又重新回道魔族驻扎的地方了。 奇怪,他既没有发现钟离文宣,也没找到兰亭。 他本打算重新走一遍,若是还没有发现,那就算了。 可好巧不巧,冥冥之中,又让他听到了些别的东西。 “……这便是‘忘川’?”是云垂野的声音。 “是,”接话的是个男人,“还以为侯爷是见过的。不过……您要这个,到底有什么用?” “你不需要知道,”云垂野道,“就这一个?” “天上地下,仅此一份。”那人的声音冷静且沉稳,“听说贵族第一学院的院长,曾经舍了命的去找这个东西。” “那他找到了吗?”云垂野的口气像是随口一问。 “您难道不知道吗?”男人似乎是笑了,“他失足掉进了忘川河,险些命都没了。” 忘川河是冥界的河,无论是神族还是魔族,轻易都沾不得。 “……好端端的,怎么就失足了呢?”云垂野问。 “这我哪说得清。”那人道,“也不过是道听途说。”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云垂野才道:“多谢。” “不必,咱们是各取所需。”那人似乎是犹豫一下,才问,“我只是不明白你们……神族,为何都热衷于这种……不详的东西?” “不详?” “是啊,‘忘川’在我们云荒,被称为‘诅咒’。” “它就是一种诅咒。”最后云垂野道。 这墙角听得扶渊云里雾里,他用术法隐去身形,想等云垂野出来,好好看看那‘忘川’到底是什么东西。 须臾,云垂野便出来了,却是空着手的。 他去的地方不是兰亭那边,而是和扶渊画传送阵的地方一个方向。 扶渊跟着他,越走越偏。 等眼前没有了灯火,扶渊才意识到上套了,想跑也来不及了。 “聊聊?”云垂野问他。 扶渊犹豫一下,还是现了身影,朝他走了几步。 “再过来一点,”云垂野似乎心情不错,“我有很重要的事对你说。” 他心里戒备,却还是依言走到了离云垂野只有两三步远的地方。 “再近一点。”云垂野又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扶渊反倒退了一步,“有话就说,没事我就走了。” “扶渊,”谁知云垂野一言不合就动手,把他拉到了身边,扶渊差点撞在了他身上,“我以前……” “啊疼疼疼,”扶渊被他这么一拉,扯到了胸口的伤口,“咱们有话好好说,能不能别……” 第84章 主动 “你怎么了?”云垂野松开了他。 “没事,”他抬头对上云垂野的目光,那人眼中的关心实在不似作伪,“……恕我冒昧,侯爷,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何事?”云垂野的神色甚是温和。 扶渊被他温和的眼神盯得几乎要起鸡皮疙瘩:“就、就是,我不太明白,你……和老侯爷,为何会这么照顾我?” “你还知道我照顾你啊?”云垂野不答反问。 扶渊无言以对,只好问他:“侯爷想和我说什么?” 云垂野拉着他坐下,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我以前只觉得你是个小孩子,所以有许多话都没对你说明白;今天我才发现,你不是一般的小孩儿。” “嗯?”扶渊实在是不知道云垂野到底是想表达什么。 “附耳过来。”云垂野勾勾手。 扶渊依言凑了过去。 “就像你扮作魔族,我这次举事,也并非是真的要造反。”云垂野声音很轻,“帝都以南都没事,你放心。” 话说得不明不白,扶渊却听懂了。 云垂野又问:“周姑娘把那封信转交给你了吗?” “啊!”一提周和光,扶渊立刻精神了,“你和兰亭怎么回事儿?为什么都争着抢着娶人家周师姐!” “你先听我说完……”云垂野想让他冷静一点,“就前一段时间,不知怎么,军中忽然传出谣言,说“得周和光者得天下”,那兰亭就动了心思,已经派人偷偷去过文山殿了。” “所以你也……”扶渊忽然想起来那日在文山殿,“你还别说,其实老仙君挺喜欢你的,说你——五官端正,体态健硕,人也老实,配周师姐再合适不过。” “嘶——”夜风刮过,吹得云垂野一哆嗦,“说得不错,我这么……嗯,我人这么好,怎能看着人家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落到这等反贼手上?所以我才和兰亭争的。” “哼,”扶渊笑了一声,“这传言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无稽之谈。” “非也,”谁知云垂野忽然正色,“‘得周和光者得天下’这句话,本身是没有问题的。” “什么?”扶渊一怔。 “文山殿屹立不倒这么多年,你以为靠的什么?”云垂野问他,“靠的不就是历代文山君都会见风使舵么?” 扶渊想了想,这话虽有些偏颇,倒也是一语中的。 “对于我和兰亭来说,谁娶了周远宜的孙女,谁就是得到了文山殿的支持。”云垂野看着他,“如若文山殿倒向我们任何一个人,你们还挺得住么?” 扶渊只能是沉默。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周远宜真的是辣透了。 “平康坊的事,你知道么?”扶渊忽然问。 “什么?” 看云垂野神色不似作伪,他才道:“那应该是兰亭。他……掳了周师姐母女,世子夫人也因为这个,过身了。” 云垂野沉吟片刻:“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父母过身,做孩子的须得守孝三年,也就不用……” “恐怕不行,”扶渊道,“周同尘都能夺情,她怕是也……” “你信我?”云垂野只问。 扶渊看向他,云垂野的双眸如灼灼星子。 说实话,云垂野此人……实在是没什么理由能让自己信他。扶渊知道,云垂野与魔族合作,必然有他想不到的目的,但是—— 他没有想太多,只是电光火石之间:“我信你。” 但是信任他的结果,只能由他一个人来承担。 云垂野有些动容:“你放心,我绝不负你。” 云开月明。 他回到连远殿,早已困得不成样子。 当务之急,是文山殿。 扶渊想得不错,第二日朝会,周同尘无视三道夺情令,迟迟没有来上朝。 朝会之后,钟离宴本想派个人去问问,好生安抚一番,扶渊却把他拦下了。 云垂野的事,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只说了魔族现在的状况与木光交代他的事,以及那句:“得周和光者得天下”。 钟离宴一听,当下也觉得是无稽之谈,听了扶渊娓娓道来的分析,也察觉出了事情的重要性。 “文山殿……已有反心?” “对于文山殿来说,不管是扶兰氏还是云氏,都比被困在帝都,面对他们与魔族要轻松得多。”扶渊道,“但周远宜一直以文山殿是开国辅运的功臣自居,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作出决定的。” “可他们已经在观望了。”钟离宴道。 “要不我先去一趟文山殿,”扶渊同他商量,“周同尘我有把握,其他的就不一定了,还是得看你。” 看钟离宴到底有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了。 “那攻防图……” “虚虚实实,弄份假的,但也不要太假。”扶渊道。 回去后,他先是给文山殿送了拜帖,表明自己将要上门拜访,吊唁世子夫人。 文山殿没有回帖。 尚在扶渊意料之中。周远宜不让周同尘上朝,却让二爷住在曦月殿里照顾天帝——既是要减少与朝廷的联系,又要卖给他们一个人情。 只不过这个人情对于他来讲,欠的并非是文山殿周氏,而单单是二爷一人。 虽然没有回帖,但扶渊还是在拜帖上写的时间去了文山殿,带着吊唁的东西,作为四神殿中最长久的神殿,殿里无论发生什么红事白事,殿前都不应该是现在这般门可罗雀的冷清样子。 冷清的过了头。 扶渊只带了辞盏来,为了表示尊重,两人穿的都是极素净的衣裳。 门口的小厮见了他们,面有犹豫,竟是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放他们进去。辞盏见了,立刻上前训斥了几句,扶渊又说了两句软和话,他们这才面上挂不住,请扶渊两个进去了。 先是一位披麻戴孝的老嬷领他们进了灵堂,可灵前并没有周和光姐弟俩的身影,只有零星几个庶子庶女,与从前伺候的老仆,跪在灵前守孝。 拜过之后,又有婆子请他们去偏厅休息。 扶渊依言随她过去,路上才问:“师姐如今怎么样了?” “承蒙上神垂爱,”那老妇道,“我家姐儿已然大好了。” “那就好,”扶渊点点头,“同尘最近如何?他近日里没有来朝会,方才在灵前也没见着他……可是郁结于心,这才病倒了?” “是呀,”老嬷点头,“二哥儿哭得那叫一个伤心,说是积毁销骨也不为过。” “我去看看他吧,”扶渊道,“也好开导开导他。” “上神上神!”那老妇立刻失了分寸,“这可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辞盏皱眉。这文山殿也太怠慢他们公子了些!来了这么半天,竟一个正经主子也没见着! “姑娘有所不知,”她连忙解释,“是我家二爷说,哥儿这病见不得人的。” “是么?”扶渊轻笑,“可我来之前才问了二爷,他亲口与我说同尘无碍的。” 老嬷嬷顿时手足无措,憋红了脸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上神何必与一个老妪为难呢?”有人来了,是个年轻男子,穿着鼠灰的圆领袍,像是文山殿的哪位公子。 “敢问阁下是?”扶渊打量了他几眼。 “檀琼见过上神。”那人揖手。 “檀字辈的?”扶渊笑了,文山殿有头脸的小厮都排这个字辈,就如周同尘身边的那个总穿红衣的檀翡,可在主人家再得脸,也不过是个下人而已,“不知阁下在哪位贵人身边伺候?” 一路走来,文山殿的奴仆皆是披麻戴孝,他却仍穿着便服,想来身份不一般。 “不敢,”那人走来,挥挥手让那老妪离去了,“平时就在仙君身边伺候文墨。” “琼公子,”扶渊换了个客气点儿的称呼,说的话却丝毫也不客气,“你的主人该不会是无颜见我吧?否则怎会畏畏缩缩如今也不肯出来,到现在才让你来出面?” “上神这激将法对年轻人还好用,对仙君他这种年长之人怎么能有用呢?”谁知檀琼不但看出了他的目的,还轻飘飘一句话就给挡了回去。 “多谢琼公子提点。”扶渊皮笑肉不笑,“本上神今日来,也不是要见你家仙君的,周同尘人呢?” “病了,见不得人的。”檀琼咬定了这个说法。 “琼公子谨言慎行。”扶渊冷了脸色,“这就是你们文山殿的态度?” “……檀琼不过是个跟在主子身边伺候的,如何能代表文山殿。”檀琼这才知道扶渊的厉害,败下阵来了。 “既然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该懂得什么叫‘在其位谋其政’,自己闹了笑话不要紧,仔细害了这上下百十口人的性命。”扶渊凉凉道,“琼公子,请吧?” 檀琼本就是自命不凡之人,甚至不肯自称为“奴”,如今被扶渊这样轻贱,也只得先忍下来,躬身道:“您这边请。” 扶渊不发一言,领着辞盏走了。 文山殿的几座大殿之间,有一个小小的别馆,扶渊来时,周远宜正带着周同尘打马吊,又有两个人在旁边陪着,见扶渊来了,那两人便退下了。 周远宜看到檀琼的脸色,便猜到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笑呵呵地对扶渊道:“这孩子听说上神少有才名,心中不服气,这才非要去比一比的。看来这回是班门弄斧了。” “晚辈见过仙君。”扶渊一揖,周远宜话外的意思,他自然听得懂,不就是在说他只配和下人比么?“琼公子也算是人中英杰了,只可惜认不清自己身份,这才……” 周同尘早早就起身了:“见过上神。” “上神在说着什么呀?”周远宜惯会装老糊涂,“来来来,过来陪老朽打两局。” 生母的灵堂还摆在外面,周远宜就带着周同尘在这里打牌,这种教育方式,还真是特别。 “小神不会打牌,仙君见笑了。”扶渊在周远宜对面坐下。 “无妨无妨,”老人摇头晃脑,让周同尘坐回去,又让檀琼坐在他对面,“尽兴就是。” “不会打又如何尽兴?”扶渊接了自己的牌,随意看了看,就摊在桌上,“怕是连您的意也尽不了。” 文山君看了看他的牌,才道:“上神话里有话。” “您也是。”扶渊道。 “可你看你这手牌,”周远宜气定神闲,不徐不疾,“没一张好的,怎么打?就是打了这么多年的牌的我,都没有把握能赢。” “怎么打?”扶渊的目光从他那一首烂牌中抬起来,抬到周远宜脸上,挑衅地笑。 周远宜面上一直有笑。 扶渊猛地直起身,掀了他的牌桌。 “周远宜,你是上神,我也是上神;你是神君,我也是神君,别跟我来倚老卖老这套。”扶渊脸色说变就变,“你们定下的规矩,凭什么要我去遵守?” 檀琼吓得站起身,周同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得面色发白。 周远宜没有生气,只是收敛了笑容,问他:“你是想按自己定的规矩来?” 老人看着这散了一地的牌:“打不过就掀桌,这也能叫规矩?” “这不是规矩,”扶渊道,“我只要结果,至于过程,谁在乎呢?” 周远宜听明白了扶渊的意思——这小上神大概是想豁出来了——也好,毕竟连老天爷都眷顾能豁得出来的人。 “同尘,这就是你要跟随的‘明主’?”周远宜气极反笑,他指着扶渊的鼻子,“如今帝都孤立无援,粮草还有多少,兵力还有多少,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这都不是理由,”扶渊微微偏头,他长这么大还没人敢这么指着他,开始宣扬自己的玄学,“有志者事竟成,像您这种摇摆不定两面三刀的,就不怕到最后被兰亭与云垂野联合绞杀?” “我与殿下,向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仙君还是想清楚再做决定吧。”扶渊起身,“我们也不差你们文山殿一个。” “上神!上神可差我一个?”周同尘站起来,朝他走了两步。 “看你。”扶渊道。 “我跟上神走。”周同尘走过来。 “周同尘!”老人终于爆发,“你不管你姐姐了?!” “我在这里只能受你们摆布!”周同尘低吼,“我自身难保,又怎么去救我姐姐!” 不等周远宜开口,他便继续道:“我说过,只有我自己争来的,才配得上我。” 祖父的用心他何尝不知,无非是保住文山殿,或说周家的的荣耀,好稳稳当当地传到他手里。可用母亲性命、姐姐一生换来的荣华富贵,他不敢要。 周氏的历史,其实要比九重天更为久远,朝代更迭,周氏却屹然不倒——他不知其中有多少血泪。 ——他尚有良知。 “走吧。”扶渊道。 周远宜没有拦着他们,颓然地坐回了椅子上——刻意隐藏的龙钟老态,立刻就暴露出来了。这个世界,最终还是属于他们年轻人的。 他们才是人间正理。 即使没有祭历傍身,寒眉冷目脚底生风的扶渊,仍没有人敢去拦,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 车上,扶渊才知道,短短这几日的功夫,兰亭已经派人来过两次了,云垂野也派人来过一次,且态度十分强硬。 如若真的开战,坐落在城边的文山殿其实比里面更容易遭殃。 “你放心,”扶渊安慰他,“我与殿下,断断不会对周师姐坐视不管的。” “我知道,”周同尘比他想象中的沉稳,“我已经准备好了。” 扶渊只是笑:“那就好。” “上神准备好了么?”周同尘竟然来问他。 “同尘,我……”扶渊第一次对他敞开心扉,“我从未准备好过,每一次都是被人追着赶着逼着算计着,摸爬滚打,才走到了今天。” “上神过得太累。”周同尘道。 “你过得不累?”扶渊问他。 “累,但到目前为止,我求仁得仁。”周同尘身上还穿着孝服,“上神呢?你求什么?” “我求亲人无病无灾,一生顺遂;我求九重天风调雨顺,江山永固。”扶渊看着他,“可这半年来,陛下不豫,太子几次三番遭险,甚至是宁儿,也险些有性命之虞,这江山呢?如今也只剩个帝都了。” “我不明白,”扶渊垂眸,“是我求的太多?还是……” “上神行事,鲜有主动。”周同尘道,“主动权一直不在自己手里,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拿什么求仁得仁?” “上神,有舍才有得。” “……你说得对,不是这世道艰险,是我自己的问题。”扶渊沉吟片刻,才道,“我居高位,便不能软弱。” “今日在祖父面前,上神所作所为,同尘甚是佩服。”周同尘认真道。 “惭愧。”扶渊苦笑。 事已至此,他已经不能再怕,不能再逃避了。 流血漂橹,尸横遍野,他怕,难道钟离宴不怕吗?朝廷纷扰,杀人诛心,他烦,难道舅舅就不烦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扶渊挑开车帘,看向窗外——又下起了雪,“如果陛下没出事,还会发生这种事吗?如果他现在醒来,是不是不会……” “上神,没有如果。”周同尘道。 “我知道。”扶渊收回视线。 致读者的一封信 展信安。 首先很抱歉鸽了大家三天(还是四天?),这几天的确是又忙又累(毕竟新开学嘛)。 《回川》这本书,首先请大家相信我一定会完本(没什么可信度的话)(笑)。为什么这两天没有更新,因为我自己觉得有点混乱,理不清了,不知道接下来紧要的剧情该如何发展下去,所以春时恳请各位读者给我一点时间,整理整理前面写的,在这段时间多屯点稿,就算以后有什么事也能正常更新。 其实我前一段时间的更新就有点不守时了,这能保证十二点之前发,撸个全勤。 但是!我写书的目的是为了全勤奖那点儿钱吗?!显然不是,我是想写好他们的故事,所以不能本末倒置。 这其实还是上周五英语课,我亲爱的英语教师成哥,课堂闲聊时给我的启发。没错,最开始我紧着写,的确是为了全勤奖,但正所谓文学是艺术之源,搞艺术并不是为了向这个世界妥协的,我只是想好好地写完他们的故事。 多少爱恨情仇啊…… 如果情况顺利的话,大概下个月会正常更新 吧。 大家来去随意。我注定不是一个高产的作者,我尽可能的还是追求质量,没什么事的话一天一万还是可以的,但是没有存稿我就会有点儿慌跟被人催稿一样。 最后写给关心我的人。 自打回了学校,可能是水土不服,一直拉肚子。三天两头胃疼,今儿又发烧。明天还有一张泥塑,还有四门选修,其中一个网课一个也没看…… 最最后抄一首最近看到的词: 《水调歌头·送王子初之太原》[元]王恽 将军报书切,高卧起螭蟠。悲欢离合常事,知己古为难。忆惜草庐人去,郁郁风云英气,千载到君还。歌吹展江底,长铗不须弹。 路漫漫,天渺渺,与翩翩。西风鸿鹄,一举横绝碧云端。自笑鹡鸰孤影,落日野烟原上,沙晚不胜(一声)寒。后夜一相意,明月满江干。 大家晚安 惯于长夜过春时 不满一千字不让发哈哈哈,那咱们再扯点儿别的。现在应为发烧脑子有点混乱,就想到哪说到哪吧。 前段时间看了一个避雷,就是说大部分作者不能接受的类型。我记得有一个是“洁”与“不洁”,如果是狭义的,那还好说;如果是广义的……emm,我只能说,初恋在一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然后就是,不要再言情里出现耽美不要再耽美里出现言情之类,这个吧,当然会有人不接受我表示理解,我想看甜甜少女漫你给我硬塞俩小伙子我也不愿意啊,但是,我这个既不是言情又不是耽美(捂脸),所以剧情发展都是贴合人物本性的。(有机会会写言情哈哈哈) 还有啥,我忘了。说回我的故事吧。其实小说里我最喜欢的两个人是习洛书与庄镇晓(从设定里就看得出来吧哈哈哈),并且他们二位给我的压力都很大。是的,我写他们的时候都有压力,不像编排百里山长那样信手拈来。所以剧情少。 后来写着写着,我又挺喜欢月院长(笑) 再次晚安! 第85章 大吉大利 周同尘的住处是习相府给安排的,就是习夫人当时给田水月辟的院子,不算太偏,是个极为清静的地方。 习夫人一向细心,甚至连服丧的东西都给他预备了。 田姑娘的事,扶渊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习夫人他们说。他当然重视舅舅舅母的态度,但是……二老的态度他也看到了,他怕与他们吵起来。 他也怕习洛书找他们“麻烦”,这几日也是能避一日是一日,下了朝就钻到东宫书房去誊写那份给魔族的假的布防图。 直到习洛书堵到了连远殿门口。 那日又下雪了,晚间风雪尤大。一场雪肆虐月余,扶渊这辈子都记得。 是……腊月廿八停的。 “舅、舅舅,您怎么来啦?”扶渊从马车上跳下,身后小厮打开伞,被大风吹得摇摇晃晃。 习洛书坚持在门外等着,旁边初一给他撑着伞,冻得直打哆嗦。 即便如此,习洛书的袍角也沾上了雪水。 “带你看个东西。”习洛书道。他当然知道扶渊的小心思,只是不点破罢了。 他从初一手里接过伞,揽过扶渊:“去映川殿。” 映川殿,大概是城西最阔绰的一座宅邸了。它不似文山殿威严恢弘,不似崇明殿大气秀美,它自有风骨,自有脊梁。 从小,扶渊就很少来这里,多是去习洛书的相府。映川君长什么样子,他早已记不清了。 崇明殿是新立的神殿,没有多少规矩;而文山殿又是规矩极严,令人压抑。映川殿却是恰到好处,一楼一亭,一花一木,都让人觉得舒服。 二人先是拜见了映川君与映川夫人,然后习洛书就把他带到了映川殿后面的小书房里。 “这是我立府以前的书房,”习洛书道,语气轻快,“以前似乎从未带你们来过。” 博古架上放着几把玉杆的团扇,扶渊略看了看,大多是舅舅画的,也有两幅是陛下的,看落款,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了。 “舅舅还会画画?”扶渊觉得新奇,团扇上的枇杷果与黄鹂鸟画得惟妙惟肖,与他收过的大家之作相比也丝毫不差。 “你舅舅什么不会?”习洛书笑道,“可有喜欢的?挑一幅。” “真的吗?”扶渊回过头看他,待男人点头许可后,才拿了一柄画了折枝橘树的,“我要这个,大吉大利!” “好,大吉大利。”习洛书面上的笑意,从嘴角渲染到了眼角。 扶渊拿了扇子,和习洛书到了后堂。习洛书早已敛了笑意——似乎是刚进后堂,他脸上的笑容就荡然无存了。他看了扶渊一眼,然后走到后排书架处,不知是敲了哪里,书架动了,一个密室出现在二人面前。 “这、这是……”扶渊意识到了习洛书要给他看的东西的的非比寻常,忙收了旁的心思,随他进了密室。 里面很暗,习洛书摸索了一会儿,才找到了一盏蒙了灰的小灯。扶渊跟在习洛书身后,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四周都是灰蒙蒙的,里面有一张小榻,边角已经结了蛛网,其余便没有了。 舅舅要给他看什么? 习洛书把小灯放在榻上,抬手施了个小法术,密室的尘土便一扫而净了。 扶渊站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做这一切,有些不知所措。 “小渊,来。”只有看到他的时候,习洛书的神色才有所缓和,他把扶渊拉过来,让他坐在那张小榻上,把他手里的扇子拿了过来,“躺下。” 他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躺下。 “舅舅要给你看的,是一个梦。”习洛书的声音已经开始远了,“是一个噩梦。” 扶渊来不及回话,就睡了过去。 没睡多久,他就醒了。 却不在习洛书的书房里。 他爬起来,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跳:流血漂橹,烽火万里,一马平川。 他……这是在战场上? 扶渊愣了一会儿,才感觉到身上的黏腻——他低头去看,发现自己身上全是深深浅浅的血迹——他在死人堆里! “哇哇哇哇——什么玩意儿!”扶渊大骇,想要跳出去,脚却绊住了,脸着地又摔了回去。天气炎热,这些遗体已经开始腐烂了,腐臭味透过血腥气,直往扶渊鼻孔里钻。 他顾不得自己是在死人堆还是在什么别的地方,挣扎着撑起身子,就开始干呕。 还没等他矫情完,远处就又来了一队人马,他们离队齐整,令行禁止,完全不像血战过的的样子。 扶渊下意识地就喊:“喂!我是——” 那群人也注意到了他,朝他跑了过来,周身的杀意明显的不能再明显了。 是敌人?! 扶渊当机立断,转身就跑。 跑起来,他才感觉到身上各处的钝痛——他跑不快,却又不得不跑——扶渊回头,发现身后的追兵已经开始散开队伍,准备包抄了。 这样跑下去不是办法,只能是死路一条,太开阔了,他得找个有遮挡的地方。好在老天爷眷顾他,扶渊抢在被包围前,冲进了一片林子。里面树不高,灌木丛却很茂盛,最适合藏人。他钻了进去,还不忘在别处留一些脚印,撒一些血迹。而他自己,则悄悄地溜到了最边上,观望时机,随时准备离开。 当务之急,还是得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天气这样热,若是伤口发炎感染,他早晚得交待。 脚边的野草,扶渊看着熟悉,便蹲下来揪了几片叶子,放在嘴里嚼烂了,小心翼翼地敷在伤口上。这附近草药并不多,他随便敷了敷,全当心理安慰。 生死有命罢,他快累死了。 他坐在地上,靠着灌木的枝丫,就这样睡着了。 再次醒来,他是被人叫醒的。 是一张年轻的脸,一身戎装,和那些敌人穿着一样的衣服。 扶渊瞬间惊醒。 “嘘嘘嘘——”那人瞪大了眼,示意他安静,“你别害怕,我不想杀你。” 扶渊自然是不信他,稍稍往后挪了挪。 “这片我熟,你一直往东跑,能看到一个村子,村里最大的那棵大槐树,就是我家。你去那里,我娘和我妹妹都在那儿,她们不会伤害你。”那人看着他,认真道,“你伤得太重,这样下去早晚会被他们逮到。” 话音才落,便听得身后有人喊:“王二!怎么去了那么久!” 那声音有如二爷一般洪亮,吓得扶渊一哆嗦。 王二立刻弹起来:“爷,真没有,我都仔仔细细地找过两遍啦!” “倒霉!”那人道,“别处也没找着?” “没。”王二走了。 “那就好,”声如洪钟走远了,“这么多赏钱,我得不到,别人也甭想要。” “您说得是,您说得是。”王二也跟着他远了。 扶渊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管这些人为何要取他性命,但他们人多势众,自己又不剩几口气在了,还是别硬撑的好。 夜深人静时,他按着那个什么王二所说的,东藏西躲的摸到了那个小村落,找到了那棵大槐树。这村子挺大,只是似乎一半的人家都是空的,没有扇窗户亮着,四周静的像个义庄。槐树下的屋子很大,却有一半儿是塌的,另一半儿的瓦片也是残缺不全的,缝隙间长了许多茅草。 屋子里没有点灯,扶渊凑近了,能听到屋子里有女人咳嗽的声音。 他静了静心,大着胆子,敲了女人的窗。 一开始,女人自然是怕的,待他报上王二的名字,女人才将信将疑地走出来;待她借着月色看到扶渊身上的斑斑驳驳,眼里疑虑尽消,立刻就领他进去了。 屋里只有一个土炕,铺着一块破草席,女人方才躺的地方只有一个破了洞的枕头,仅有的被褥——两块破布,都裹在小女孩儿身上。 小女孩儿一双眼亮晶晶的,怯怯瞧着他。 扶渊冲她笑了一下。 “你比我儿子还小一些。”女人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沉默的点了灯来。扶渊注意到,她本就蜡黄的脸庞在火光的照耀下,更为憔悴可怖。 她烧了热水来,给扶渊清洗伤口。 “多谢您,”扶渊道,“夫人高姓?” 女人不答话,只是默默地烧着水。 “小丫头,你叫什么?”扶渊又问那个裹在破布里的女孩儿。 女孩儿只是定定看着他,并不答话。 古怪。扶渊在炕头坐下,反正这地方偏僻得很,他安全了,其他怎样都不重要了。他自己身上不干不净,也就不嫌弃草席上的尘土,径直躺下去了。 他现在累得在死人堆里都能睡着。 就在他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即将去见周公的时候,原本安安静静的小女孩儿却忽然高声尖叫,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摇晃,指甲甚至要陷进皮肉里。 “小兔崽子你——”扶渊一骨碌爬起来,才意识到不对劲儿——整个村子都是静悄悄地,就他们一户点了灯,有心人看了自然知道这里有问题。 大意了! 扶渊一把夹起那小姑娘,观望了一下外面的形势:似乎是来了不少人,火把撕裂夜空,那群人领头的,不是王二又是哪个? “你哥哥?”扶渊朝外面指了指。 小丫头点了点头。 “嗯……那咱们暂且到后面避一避吧。”扶渊转身要走,小女孩儿抓着他的手却更紧了。 “嘶——你干什么……”扶渊顺着小女孩儿惊恐的目光看去,正好看到,长刀从女人的小腹出来,刀上沾着鲜血。 而持刀的人,正是王二。 “他是你哥?”扶渊毛骨悚然。 “呜呜呜……”小丫头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 “妈的。”谈吐文雅的扶渊此时骂人及其顺口,他大概猜到了这是怎么回事了。若是今日在灌木丛里被发现了,功劳都是那个大嗓门的,王二捞不到半点儿好处;但是把老母幼妹推出来,打消扶渊的防备,一切就手到擒来了。 真是个畜生! 扶渊最后看了一眼王二癫狂的笑,夹着小丫头却不知何去何从。他们能往哪跑呢?这里是王二的家,他再熟悉不过,屋前屋后都是人,他插翅难逃。 “柜子里。”丫头忽然道,“那是娘上旬才挖的地窖,他不知道。” 扶渊毫不犹豫,按照小女孩所说,打开木柜,拿出里面的包袱,里面果然有一块可以活动的木板。他推开木板,自己先下去了,然后才让那小姑娘进来,把木板重新放好。 黑漆漆的,他领着那小丫头,一点点往地窖深处挪。地窖不大,才走几步就到了头,但对于一个寡居的女人来说,也是一个相当浩大的工程。 “你娘亲挖这个,是为了躲这些战乱吗?”扶渊猜到了,却还是忍不住悄声问她。他能听到外面的咒骂与摔打,支离破碎的声音愈来愈近。 小丫头又沉默了,松开他的手。默默蹲下了。 扶渊也甚是疲累,身上的伤痛倒还好说,只是不相干的人因他而死,以及王二的利欲熏心罔顾人伦,都像石头一样压在他心上,叫他悔不当初。 如果当时自己没有来这里……也难说。他只恨自己被一个无名小卒给算计得明明白白。 那日周同尘对他说的主动,他想了许久,都不知到底该如何主动。 就像现在的他,困于斗室,不见天日;外面是密如恒沙的敌人,里面是浑身是伤的他和一个面黄肌瘦的丫头。 他拿什么反击? 地窖里的食物很少,他都留给了小女孩,自己则拿了块趁手的瓦砾,想在这地窖里挖出一条路来。 他避过谷,不吃饭没什么,可这小丫头坚持不了几天了。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从哪来的从哪回去,但小丫头死活不肯;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的,扶渊偶尔也会听到地上有人活动的声音。 他也试过运功——好歹是个上神,即使伤了不能和这么多人正面相对,挖个坑还是不成问题的吧? 然天不遂人意,他试了两次,都没感觉到身体里有任何力量。第三次,他一点一点地蓄着力量,快到指尖的时候,却忽然浑身上下的经脉都刺痛了起来,他一下子栽倒,好半天都没有缓过来,给小女孩儿吓得直哭。 他躺了许多天,待从浑浑噩噩中解脱出来时,小丫头的身子已经凉了。 他甚至还来不及问她们的名字。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 小姑娘永远留在了地窖里。 一路逃亡,半程死生,他悲愤,他不甘,他恐惧,他沉沦。 他记得自己在那个地窖里待了很久,陪伴他的就只有那座无名孤坟。他只是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样离开那里的,不记得那间塌了一半的瓦房最后究竟是成了什么样子。 直到他遇到了一个额间生有“天选之人”标志的年轻人。 “钟、钟离……”扶渊肯定这个人姓钟离,却不知他到底是谁。他与陛下,与阿宴,毫无相似之处。 年轻人看到他,愣上一愣,从身上撕了块极其难看的布条,像系抹额一样系在了额头上,挡上了那颗星星。 “看来我们是一样的人。”扶渊笑笑,“兄台怎么称呼?” “礼尚往来。”那人道。 “……君明。”扶渊说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权。”年轻人简洁明了。 这名字扶渊熟悉,一时间却也想不起来到底从哪听过。 “你中毒了。”钟离权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来头,但你修为应该不低,却被人下了毒,封住了经脉。” “下毒?”扶渊诧异,“什么毒?可有解法?” 钟离权上下打量他一番,勾勾嘴角,又不言语了。 “我来自沧海之上。”扶渊道。他耸耸肩,示意自己该说的都说了。 “原来真的是你,”钟离权像是又有了兴趣,“这种毒叫‘让江山’,甭管多厉害,吃了都会被封住经脉,让江山了。” “……这算什么,”扶渊不解,“它有什么用?” “有人想要你性命,但有人想要你的活口。”钟离权斜斜靠着,翘着的脚尖一点一点,“你怎么想?” “我听说,”扶渊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这是天命之子。权兄怎么想?” “什么天命之子,”钟离权嗤笑一声,“不过是两个在这乱世里讨生活的可怜人罢了。” “我不想死。”扶渊直截了当。 “我也不想。”钟离权起身,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我们去哪儿?”扶渊跟上他。 “先给你解了这‘让江山’。”钟离权道,“我都想好了,有朝一日我承天祚,就封你为神君。” “什么神君?”扶渊听了好笑。 “嗯……”钟离权看了看天色,道,“‘少阳君’如何?” “我等着那一天。”他道。 少阳君……这名字扶渊再熟悉不过。他已经渐渐地接受了这个身份,现在的他,不是连远殿的上神扶渊,而是一个君位遥遥无期的少年君明。 钟离权似乎是个很会打算的人,君明身上的伤他找了个相熟的郎中给瞧了,待伤势大好,才动身西行,寻找“让江山”的解药。 他这个人也有着君明不具备的世故圆滑,似乎跟谁都是老相识一般,君明跟着他,一路上免受了许多苦。 但钟离权这个人也给他一种难言的违和感,就像……就像是有什么事是在瞒着他一样。 第86章 抵巇 君明说不上钟离权到底是哪里瞒他骗他,只是冥冥之中的感觉罢了。 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直到有一天,钟离权告诉他,“让江山”的解药找到了。 通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发现钟离权此人,有着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狠毒,经验告诉他,这是要成大事的心性,但他看着钟离权,心底却隐隐发慌。 对钟离权,他有着源自心底的畏惧。 “解药……是什么?”君明问他。 “马上就要炼成了,到时候给你看。”钟离权只道。 “我问你解药是什么?!” 这么长时间一个字不肯向他吐露,这会儿子又说马上就要炼成了,真当他是傻子吗?! 钟离权冷眼瞧着他,眉间的阴鸷头一次不去刻意隐藏:“你不需要知道,你知道我不会害你就行了。” “你当然不会害我。”君明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你还等着我修为大成,为你所用呢。” 钟离权岿然不动:“既如此,你还担心什么?” “……”君明定了定心神,“所以解药……” “你会后悔的。”钟离权可怜的耐心都被他磨了个干净,本就不善的面色此时更为冷厉骇人。他拉着君明,扯着他往外走:“今日就叫你瞧个明白。” 君明没有反抗,也没吭声,任由他拖着。 令他惊讶的是,钟离权炼药的地方竟然就是他们落脚的小宅的后院儿,只不过钟离权设了结界,他感受不到其中的波动。 “你看吧,”钟离权把他往前一推,“看看我为了你,都牺牲了什么。” 他没有撤掉结界,君明被他摔过去,鼻子都撞出了血。 血脏了衣襟,君明也没有抬手去擦——因为眼前所见,让他几乎支离破碎: 天井里有许多人,还有一座燃着熊熊烈火的炉鼎,人们排着队,有些是自愿,有些是被扯进去的,但最后的下场都一样,成了一缕青烟,风一吹,就散了。 “钟离权你疯了吗?这样、这样的解药我宁愿不要!我要不起!”君明的眼里只剩了他一个人,“那里面还有黄口小儿啊!” “童子是最好的。”钟离权道,“这半年来,投靠我的人半数都拿来给你炼药了。你看,我为你牺牲了多少。” 他语气平静,无所谓的态度,高高在上的姿态,似乎还在等着君明去感激他。 “呵,”只有钟离权能看到他眼里的血丝,年轻人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指着他胸口,“我知道,你为我牺牲的太多了,你他妈连良心都不要了!” “钟离权,你起兵平乱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就是让这万千黎民能安居乐业吗?!”君明的感情太过强烈,一颗心脏简直要震出胸膛,他揪着钟离权的衣襟,“现在的你与那喝人血吃人肉的暴君又有什么区别?!” “我想我一直都是一个仁慈恤下的主君。”钟离权仍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不管我变成了什么,那都是为了你。” “不值主君如此厚爱。”君明一字一顿,愤愤松手,拂袖离去。 钟离权没有阻拦。 扶渊好像听到有人在唤他,那声音愈来愈急切。 他猛然惊醒,正好看到习洛书既焦急又担忧的脸。 “舅、舅舅?”扶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觉面上一片湿冷,“钟离……权?君明……少阳君……倪君明?” “不可乱说帝君与高祖的名讳。”习洛书低声呵斥他。 扶渊撑着床板起来:“这是谁的梦?”他还未从这虚幻中完全脱离,眼泪还不断的往外涌。 “这是你的梦。”习洛书的声音柔和起来,仍是低低的,说什么都像是在安慰,“但它却是真实发生过的。” “在这个梦里,我就是帝君?”扶渊问。 习洛书点了点头,拿帕子擦干了他脸上的泪水。 “还真是个噩梦……”扶渊接过帕子,把它压在眼上,“舅舅,高祖给帝君炼制解药,其实也动用了自己的心头血吧?帝君揪他领子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高祖陛下当时是疼的,只是帝君他没有注意到。” “他当然注意到了,”习洛书打断他,“你能看到的,必然是帝君见过的。” 扶渊默然。千年一瞬尘与土,到底是怎样已经不重要了。 等扶渊平静下来,习洛书才问他:“小渊,你……有没有在这个梦里学到些什么?” “学到什么?”扶渊一愣,他只在其中体味到了辛辣苦涩。 “我以前常常会入帝君的梦,并在其中学到了许多。”习洛书垂眸,“只是舅舅不如你与帝君血脉契合,今日这一小段就用了我数年时间。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以后无论是什么时候,你都可以过来。” “小渊,你不必与帝君共情,你只是一个局外人,你只需要通过帝君的眼,冷静地看着这一切。” 扶渊失魂落魄地答应了,又失魂落魄地离开,连那柄“大吉大利”的扇子也忘了拿。 外面风雪潇潇,比扶渊此时的心境还要乱上几分。 他睡了一个时辰不到,就在梦里过了一年,极其漫长、再也不愿去回想的一年。 奇怪的是,这明明是帝君的故事,他却悲伤的像是在自己身上发生过一样。这是自己的感触,还是当年帝君留下来的感情? 他需要时间去消化。 回了连远殿,他先问了一下郑由的事,却仍然没有进展。 初一十五仍是用可怜巴巴的目光看着他,却又不敢靠近,他看在眼里,也怕伤了这两只小鸟儿的心,便叫遥山多做些他二人平素爱吃的点心送去,就说是他送的。 他们看了好吃的会开心,却不一定能体会到扶渊的用意。即便是现在人少,扶渊也怕殿里有人拜高踩低,怠慢了他们。 遥山领了差事走了,书房里便只剩了他和田水月。 七姑娘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怕他思虑太重,想给他说些什么别的事情,叫了他两声,却仍不见他回应。 “扶渊?”田水月走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 “啊。”扶渊回过神来,“抱歉,你方才说什么?” “公子在想什么呢?”田水月又旋身坐回去了,无不担忧地看着他,“可是相爷说了什么?” “倒也不是,”扶渊面色缓和了些,“舅舅那边,你不用多想,他最宠我。陛下才叫难办呢。” “嗯。”田水月点了点头。 “先师的事,有了些眉目。”扶渊道。 “师父?”田水月不解,“可南边儿兵荒马乱的,公子是怎么……” 扶渊听了,狡黠一笑。 田水月不愧是田水月,三两下就想通了其中关节。她舒了一口气:“那就好,也怪不得公子前两日这么坐得住,我看户部的周大人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急的跟什么似的。” “倒也不是,”扶渊前些日子在宫里看到了一对儿雕花的核桃,觉得好看,就拿回来放在书案上把玩,“南方对于云垂野来说,早晚都是囊中之物,这说明不了什么。那日他向我投诚,我想也可能有三分是假。他若真有反心,或是想趁乱做些什么,便是负我在先,我就叫徐西坞接应他时多带些人,把他们杀个干净。” “……公子有准备就好。”田水月道,“那师父的事……” “有蹊跷,”他转核桃的手忽的停了,眉也皱了起来,“我查到的和你之前与我说的,出入极大。” “哦?”田水月挑眉,坐直了一些。 “胡氏倒了之后,接任皇商的正是那江城秦氏。”扶渊慢慢地盘着核桃,“我接触过一些秦家的人,也找了一些当年江城里的老人,都说先师与那秦氏子弟堪称佳话,恶人却是另有其人。” “是谁?”田水月追问。 “是当时的江城太守,后来犯了事,给贬到南沧了。”扶渊道,“这个人我也找了,他对当年的事,多多少少也承认了一些。” “我……似乎还有些印象,”田水月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问扶渊,“那位大人,可是姓卫?” “正是,”扶渊颔首,“叫卫元。” “可我怎么记得,卫大人待楼里的姨姨们都极好?”田水月想不明白,“公子可千万别冤枉了好人。” “嗯,我还在查,陈年旧事,不敢妄下定论。”扶渊沉声道。逛楼子的官员,再好能好到哪去?这话他没对田水月说,而是道:“可是水月,你有没有想过,你亲眼所见所感,未必是真的。” 此话一出,田水月一怔,扶渊也跟着愣住了:“我亲眼所见,未必是真?” “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这话是对我自己说的。”扶渊起身,扔了核桃,“我去楼上待一会儿,晚饭不必叫我,也别叫旁的人上去。” “好,”田水月也起身,跟在他身后,“公子当心身体,师父的事,不必那么急的。” “你的事我都上心,”扶渊道,“你也早些休息。” 扶渊上了楼,找出纸笔,把他在梦中的所见所闻都列了下来。 说实话,他最在意的地方,其实是东华帝君年轻的时候居然是脏话张口就来,那时舅舅问他学到了什么东西的时候,他差点儿就脱口而出了…… 看似连贯的梦,细细想来不过几个片段;而看似合情合理的地方,也许就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左右给魔族的那份假的布防图已经编好,帝都堪舆图有天时院,眼下舅舅主理内政,成松几个负责守城,日子到还过得去。 正好有时间让他研究研究帝君的故事。 首先,让他最为好奇的是帝君中的毒,“让江山”。 能封住经脉的药物,扶渊也知道一些,但都是些烈性的药,要么是没有解药,要么是中了毒三五日后便能归西,而帝君的“让江山”,少说也有半年,难不成这种毒只是封住他的经脉,而不会对他造成别的影响吗? 看来,果真如高祖陛下所说,是有人想要活的帝君。而且他猜测,下毒之人八成手里是有解药的。 其实这些记忆,史书里只是寥寥几笔带过,野史也全然是瞎编乱造。扶渊听说,是帝君不喜被人议论,才把藏于兰台的史书删之又删,只剩了如今的寥寥几句——关于“让江山”这种东西的记载想必是少之又少。 即便如此,帝君在九重天的地位也是至高无上,历代天帝也要敬他三分。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扶渊把翻过的记载医方的书卷放回去,眼光随指尖滑到了月院长给他拿的几本书上。 帝君他老人家再厉害,手也伸不到天时院吧? 扶渊勾勾嘴角,把那几本书都拿了出来。 月院长给她的卷轴都是一些上古的典籍,大多是重新誊抄过的,但无论是原版还是再版,都是如出一辙的晦涩难懂,好在阁楼上书多,不至于让他书到用时方恨少。他找了许多注释的书,时不时记些笔记,不知不觉,夜就深了。 窗外风雪仍不肯停歇。 雪下得太大,对他们来说未必是坏事。 许是高处风大,镶着云母的花窗“哐哐”作响,硬把扶渊从无端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这是几更天了? 明日还有大朝会,扶渊不想睡得太晚,省得第二天起来没精神。他起身绕过书案,想看看博古架上的莲花漏。 “喂,小孩儿,过来。”扶渊还未看清现在到底是几更天,就有微风拂面,他回头一看,一个样貌清俊的男人,正立在他书案后。 扶渊并不觉得突兀,而是十分听话的走过去了。 男人随手扯了一张纸,提笔蘸墨:“净做这些无用功,本尊提点你两句。” “是。”扶渊恭敬道。 “自天地之合离终始,必有戏隙,不可不察也。”男人落笔如疾风骤雨,“你记好了。” 扶渊凑过去看,男人却忽然不见了。 他忽的惊醒,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连衣服都脱了。 他掀被起身,摸索着点了灯,照着桌案。 “物有自然,事有合离。有近而不可见,有远而可知。近而不可见者,不察其辞也;远而可知者,反往以验来也。 巇者,罅也。罅者,涧也。涧者,成大隙也。戏始有朕,可抵而塞,可抵而却,可抵而息,可抵而匿,可抵而得,此谓抵巇之理也。 事之危也,圣人知之,独保其用;因化说事,通达计谋,以识细微。经起秋毫之末,挥之于太山之本。其施外兆萌牙蘖之谋,皆由抵巇。抵巇之隙为道术用。 天下纷错,上无明主,公侯无道德,则小人谗贼,贤人不用,圣人鼠匿,贪利诈伪者作,君臣相惑,土崩瓦解而相伐射,父子离散,乖乱反目,是谓萌牙戏罅。圣人见萌牙戏罅,则抵之以法。世可以治,则抵而塞之;不可治,则抵而得之;或抵如此,或抵如彼;或抵反之,或抵覆之。五帝之政,抵而塞之;三王之事,抵而得之。诸侯相抵,不可胜数,当此之时,能抵为右。 自天地之合离终始,必有戏隙,不可不察也。察之以捭阖,能用此道,圣人也。圣人者,天地之使也。世无可抵,则深隐而待时;时有可抵,则为之谋;可以上合,可以检下。能因能循,为天地守神。”① ……为天地守神? 扶渊把这些话看了又看——真奇怪,这明明是他自己的字迹。 他什么时候睡着的?又是什么时候写下的这些? 扶渊把这些话又仔仔细细地读了几遍——这“天下纷错”没问题,“上无明主”他就不能苟同了。这篇文章的意思是叫他止隙,哪来的缝隙?都已经裂得比天堑还深了。 不过这话说得不错,文章也是好文章。扶渊把这些都收好,重新躺回床上,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第二日朝会后,扶渊问钟离宴宫里可有帝君的画像,写实些的那种。 钟离宴想了想,说宫里有个帝君的生祠,里头应该有画像。 二人结伴而去,发现那祠堂已经落了灰。二人拜过,又把祠堂稍稍收拾了一下。 “你怎的想起这个来了?”钟离宴悄声问他。 “这张肯定不是按着帝君本人画的,”扶渊回的驴唇不对马嘴。画像上的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长得太过官方,和昨日扶渊梦见的清隽男子大相径庭。 “什么?”钟离宴皱眉。 “昨夜帝君给我托梦了。”扶渊把那张纸掏出来,递给钟离宴,“他说自天地之合离终始,必有戏隙,不可不察也。让我记好了。” “你确定?”钟离宴显然是不信,“这明明是你写的。” “我能写出这么好文章?”扶渊反问,“都说了是托梦。” 钟离宴沉默一阵,半晌才问:“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他说的轻巧,”钟离宴叹了口气,也不管自己正站在人家的祠堂里,“他就算是八月十五之前和我说这些,也无济于事,防患于未然我当然明白,可我看不出来哪里有缝啊。” “……这时候说这些确实晚了,”扶渊道,“可帝君怎么会犯这种错误?是不是……这话是只对我一个人说的?” 第87章 守国门 “什么意思?”钟离宴不解。 “大概是我身上有什么缝隙吧。”扶渊想起了前些日子二爷对他说的话。 钟离宴听了,顿觉不安,刚想细问扶渊,就看到外面的小胡子慌里慌张地跑进来。 “帝君面前如此失礼!”钟离宴呵斥他,“出什么事了?” “请殿下与上神出来说话。”小胡子急得满头大汗,却还记得分寸。 二人对视一眼,出了祠堂。 “玲妃娘娘自缢了!”小胡子道。 “什么?!”钟离宴听到“玲妃”二字就头疼,心里暗暗祈祷兰氏可不要就这么死了,让他平白背上一个逼死庶母的罪名。 “已经去了?”扶渊问他。 “没,幸亏发现得早。”小胡子道。 “这时候闹上吊,也并非真的想死。”扶渊看着钟离宴,“皇兄去一趟?” “你我同去。”钟离宴道。扶渊闹文山殿的事情他略有耳闻,这人对付中年妇女肯定比他有法子。而且玲妃又不是他的庶母,他也不想自己有这么多顾忌。 二人同去玲妃宫里,到时成贵妃、钟离宁都到了。 自昭明皇后驾崩后,凤印便由成贵妃掌管。如今她连失两子,对宫务也不再上心,便时常把嫡公主带在身边,让她跟在身边多听多看,想着有朝一日就把凤印交给她。 对于成贵妃,扶渊的印象还停留于她月夕宫宴上对玲妃的幸灾乐祸冷嘲热讽了,想来这次玲妃自杀,她乐还来不及呢。 与别处宫室不同,玲妃宫里从不摆时兴花朵,院里种的多是匍匐藤蔓,摆的都是枯藤假山,毫无韵味可言,只有彻头彻尾的寒气。 加上这纷纷扬扬的雪,冷得连钟离宴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成贵妃与钟离宁出来迎他们,只见成贵妃一身砖红宫装,鸾凤头面,既大气尊贵,又不算逾矩;钟离宁则简单得多,淡金宫装上绣着小团龙,头发也挽起来了,画了淡淡的妆。 “成娘娘。”二人见礼。 “殿下,上神。”成贵妃冲二人点点头,又对钟离宴道,“兰氏暂无性命之虞,殿下大可放心。只是现在还昏睡着,晚些才能来回殿下的话。” “嗯,”钟离宴颔首,领着众人进殿,“有劳成娘娘了。” 成贵妃说着无妨,又叫身边的丫头去准备热茶来。几人坐定,正巧碰上给玲妃看诊的太医过来回话。 “刘太医,玲妃眼下如何了?醒了没有?”成贵妃起身。 “回娘娘、殿下,微臣已经给玲妃娘娘施了针,不用半个时辰,就能醒过来了。” “好,先下去吧。蓓儿,去送送刘大人。”待刘太医走后,她才对钟离宴道,“太子放心吧,他是宫里的老人了。” “是。” 成贵妃看了他二人一眼,道:“兰氏这个时候……其用意殿下也明白,可想好对策了?” 扶渊与钟离宴对视一眼,没有言语。 “这件事说好办倒也好办,”成贵妃继续道,“兰氏要的,不过是一颗定心丸罢了,只要太子爷一句话。” “该说的都说了,只是兰娘娘一直不肯信本宫。”钟离宴也很苦恼。 “还不是因为殿下的言辞……罢了,也不好让你们这些孩子去安慰一个深宫妇人。”成贵妃笑容浅淡,当她这样笑的时候,谁都不可否认她也曾是一位美人,“你们在此稍等,我去与她说几句话。” 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玲妃早就醒了。 “徽音,”成贵妃拨开珠帘,唤她的闺名,“睡了这么久,也该醒醒了。” 玲妃安静地躺着,脖颈上紫红的於痕在白皙的身体上分外刺目。 “普天之下没有一个人比本宫更能理解你,”她走近,在旁边的玫瑰椅上坐下,“我是在潜邸时就跟着陛下的,比昭明皇后还早了好些年。我这一辈子,哪还有什么指望,娘家是最靠不住的,伴君如伴虎,更不必说。我能指望的,也就只有这几个儿子了。” “你也是一样的,”成贵妃慢慢说着,“不用想着兰亭能帮到你什么,皇城一破,咱们可就真得自尽了。至于旁的……妹妹你这是当局者迷,太子爷才监国,最是爱惜羽毛,怎么舍得动你们母子呢?” “至于宣儿他们,”成贵妃垂眸,“我有时就想,你说太子爷和六殿下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是不是因为昭明皇后……” 话音戛然而止,她看到“昏迷”的玲妃眼角有泪水滑过。 “咱们各自珍重罢。”成贵妃起身,步履轻轻地离开了。 成贵妃回来后不久,玲妃就“醒”了,她派人过来传话,说是一时糊涂,才犯下这等大错,日后定然恪守宫规,谨言慎行。 钟离宴这才松了一口气,叫小胡子把他刚刚准备的用来给玲妃“压惊”的补品珍玩之类的拿上来,这就要走了。 “慢着,”方才一直沉默的成贵妃忽然叫住了他,“太子殿下,按宫规,嫔妃自裁是大罪,按律应严惩。” 谁也没想到玲妃这边事儿了了,成贵妃还有这么一出儿。钟离宴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道:“可……可玲娘娘毕竟是情况特殊……” 这理由他自己都编不下去了,玲妃有什么特殊的?难不成是因为她哥哥是头号反贼? 成贵妃微微一笑:“上神怎么看?”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成娘娘言之有理。”扶渊一揖。 “娘娘,”跟在成贵妃身后的钟离宁开口了,“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您就看在玲娘娘入宫这么多年的份上,从轻发落吧。” “赏是赏罚是罚,”对于钟离宁,成贵妃无端的就严厉起来,“赏罚分明,公主连这个都忘了?” 钟离宁低下头,不言语了。 “娘娘的意思是?”扶渊问。 “太子爷、公主殿下仁爱,赏赐兰氏东西是赏;可兰氏不守宫规,此事便要另当别论了。” “那该怎么罚?”钟离宴问。 成贵妃看了一眼钟离宁。 “回皇兄,宮嫔自裁者,罚俸三年,移居静安宫,非诏不得出。”钟离宁答得规规矩矩。 罚俸什么的罚多少年都无所谓,但这个迁居冷宫,钟离宴还真不敢做这个主。 “后宫之事,原也不该太子管的。”成贵妃道,“六殿下,去请凤印来。” 钟离宁不知道到底该听谁的,有些不知所措,她抬头看了看钟离宴与扶渊,见后者冲他微微点头,这才退下,去取皇后册宝了。 玲妃绝对是有史以来在冷宫里待遇最好的人了,钟离宴怕她再出什么意外,不仅派了得力的宫女贴身照顾着,还遣了两个太医,确保玲妃的安全。 成贵妃在对钟离宴兄妹两个示好,只是不知道钟离宴这个仁慈的太子殿下,能不能接受她的好意。 成贵妃,是一个聪明人,今日之事,足够扶渊对她刮目相看。 玲妃毕竟是兰亭的妹妹,若一直在宫中养尊处优的做她的帝妃,势必会惹人闲话,也怕玲妃因此生出什么不应该的想法。借着她自戕的机会,把她送到冷宫,其实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了。 后宫消停了,前朝却又乱了起来。 魔族军队往前挪了五里,再靠近,就到弓箭手的射程范围之内了。 “雪下得太大,他们怕是也等不及了。”扶渊道。 帝都的守备足够他们撑到明年开春,而魔族十数万大军空在这儿耗着,不一定能耗过他们。 “要打仗了。”钟离宴道。 “皇兄的意思是……” “我要亲上城楼督战。”钟离宴道,一双眼沉静如水,“小渊,如果你还劝我……” 扶渊摇摇头:“万事小心。” 钟离宴这算盘打得好,待他披上战甲,四周城墙上都巡视一圈之后,习洛书等一众老臣才从军营里听得这个消息,待穿戴整齐赶到城门处,却被扶渊给拦下了。 “诸位大人若是来找太子殿下的,就请回吧。”小上神金冠束发,明明还不及弱冠,可今日这般按着上神制式一番穿戴,稚嫩的脸也变得令人信服。 习洛书当然不会这么想,他快步走过去,低声道:“你怎的也跟着阿宴胡闹!沙场上刀剑无眼,若真的磕着碰着了……” “舅舅,让皇兄他待在皇城里他能有什么作为?”扶渊并不服软,“他这些年,磕着碰着的地方还少吗?” 习洛书沉默不语。 扶渊这话没错。现在整个九重天就剩了个帝都,整天里能有多少折子等着钟离宴去看?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钟离宴早晚要承天祚,不应该被这些无聊小事绊住了脚。 扶渊看习洛书的脸色,就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便趁热打铁:“舅舅,若无事,阿宴晚上就能回来了,诸位大人政事劳累,还是先回去休息,养精蓄锐才是啊。” “殿下宅心仁厚,身先士卒,为我等表率。”习洛书转过身,对着诸位大臣,一字一句道,“有君如此,夫复何求!” “……”扶渊看着,有些诧异于习洛书这么简单就能同意钟离宴亲临战场这件事。 那为什么不同意他和田水月?到底哪个更危险啊? 习洛书当然不知道扶渊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嘱咐扶渊回去跟着钟离宴,确保他没有危险之后,就带着诸位大人离去了。 扶渊应了。不管怎样,舅舅支持阿宴的做法,总是好事。 看着他们都走远了,扶渊才松了一口气,出城登上了城楼。 说实话,今儿一身他还真的不习惯。以前左右是他还未及冠,头发梳上就好了,衣服也不至于穿得如此繁琐;而今头上金冠金簪不知几斤几两,头稍微往后仰些就感觉脖子要撑不住了,衣裳也层层叠叠,压在身上也无比沉重。 这就是一个上神的分量。 徐西坞全副武装,已经在上面儿候着他了。 “怎的在这儿?”扶渊看到他在等着自己,颇为奇怪,“怎的不跟在太子身边?” “太子身边人多,不缺我一个。”徐西坞道。 “连远殿只是一个踏板,”扶渊道,“你跟在太子身边,要比在我身边更有前途可言。” “公子是嫌我傻?”徐西坞问,“我以前在绛天城熬了这么多年,倒也不差这些时候。” “哼,你精着呢。”扶渊略带揶揄的看着他,“将军武艺高强,有勇有谋,到哪儿都能发光。” “公子谬赞。”徐西坞神色泰然,目视前方,“不过在末将看来,公子比太子更需要保护。” 话音未落,一支冷箭就冲着扶渊飞上来了。 “公子小心!”徐西坞眼疾手快,提刀帮扶渊挡下了。 扶渊神色一凛,无心再与他斗嘴:“敌袭!太子如今在何处?!” “回上神,太子爷刚去了西边儿神机营!”箭雨已经来了,他二人躲在女墙后面,有将士持盾跑上来,为首那人跑到扶渊身边,要找人带扶渊去神机营。 “不必,想必太子那边也知道了。”扶渊道,又对徐西坞说,“你留在这里,我有祭历呢,在后面也遇不到什么危险,你自己当心就行了。” 徐西坞郑重的冲他点点头。 扶渊又冲那为首的军将点点头,猫着腰下了城楼。 他心中有帝都堪舆图,外郭的地形早已熟记于心,他逆着人流,半路上就看到了钟离宴。 “皇兄!你去哪?!” 钟离宴要上城楼,这再明显不过。他身旁的人都跟着他劝,钟离宴全当没听见。 钟离宴肯来军营这种苦地方,各级军官已经很感动了;但钟离宴若是真的要身先士卒,真出了事他们谁也担待不起。 “太子殿下!”扶渊拦在他面前,“太子岂可亲冒矢石?!如此一来,中帐空矣!军心涣矣!” 钟离宴还要往前闯,都被扶渊给拦下了。 “不是说好了吗?”钟离宴压着嗓子,“你不拦我!” “我不拦着殿下运筹帷幄用兵千里,”扶渊正色道,“但您不能逞匹夫之勇。” 扶渊能看到钟离宴眼里的恨。 钟离宴能看到扶渊眼里的坚。 钟离宴心绪稍稍平稳了些,没再坚持,跟着闻讯赶来的成松回了军帐。 却发现扶渊并不同他一起。 “小……上神,你去哪?!” “回殿下,臣去主持堪舆图,殿下放心!”扶渊冲他深深一揖,转身走了。 他步伐愈来愈快。 按理说,月院长也该来了。 果然,月如期出不了城,正在城楼里等着他。 “月院长!”扶渊策马,匆匆进城,把月如期带出去,“魔族此时攻城,怕不是试探了!” 月如期应该是在这里等了一段时间了,眼睫上也沾了雪,“上神莫怕!帝都城高墙厚,又有堪舆图加持,是最坚固不过的了!” “嗯。”扶渊不再说话,雪下得越来越大了,一张嘴就要灌进一肚子冷风。 成松给他们准备了个帐子,离中帐有一段的距离,好处就是地方清静,确保没有人会打扰到他们。 而中帐那边进进出出,不知初上战场的小太子有没有接应不暇。 “上神。”月如期净了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扶渊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运功在指尖凝出自己的真血,在正中的桌子上画了一个繁复的法阵。 月如期的目光,从阵法移到扶渊的面上。 扶渊注意到他的目光,心中不免紧张,画得更认真了。 扶渊一气呵成,却发现月如期还在定定的瞧着自己:“我给上神拿的书,上神还没看完吧?” 少年匆匆低头瞥了一眼,没错啊。 “无妨。”月如期道,“只是那本最旧的小册子,上神一定要仔细看完。” “是。”扶渊点头应了。 于是,月如期坐主位,扶渊坐副位,二人一同发动了这个阵法。 月如期引导者扶渊,二人的神思一点一点地往高墙之外走。 明明是闭着眼,他们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战场上的一切。 他看到,月如期眼里全是悲悯。 “月院长……” 堪舆图的阵法向外伸出了一丈,两人的脚下瞬间就是血流成河。 扶渊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了。 “上神,这就是你的力量。”月如期的声音在他灵台响起,“要善用。” “是。”扶渊看着他,却怎么也看不懂月如期眼里的情绪。 往前伸出一丈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扶渊立刻觉得肩上沉重了不少,月院长是主位,更好不到哪里去。 “还能坚持吗?”月如期问他。 扶渊点头。 月如期又催动了阵法。 两丈。 不知为何,明明是肩上的担子愈来愈重的,可扶渊却觉得月如期看上去更为轻松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帝都的城墙上,攻城的梯子都被推掉了,钟离宴调了神机营来,形势一片大好。 “切莫放松。”月如期提醒道,“还有一丈,上神还能坚持吗?” “让我缓一会儿。”扶渊勉强笑笑。 月如期颔首,不再说话,静静地运功。 “好了,”扶渊睁开眼,“院长开始吧。” 第三丈。 不知为何,这次月如期的气息变得极其不稳,扶渊发觉不对,立刻调了一部分神思到月如期那里。 “上神起开!” 扶渊忽然惊醒,踉跄着离开了他的位置。 身后不知何时来的刀斧手,已经把军帐门口的守卫都砍倒了。那刺客功夫很好,即使是祭历,也是与他缠斗多时,等到外面寻营的将士来了,才堪堪落败。 城里能混进刺客来,这事还真是不简单,只是可惜这人是个死士,刺杀失败,即刻就服毒自尽了。 他忽然胸口一痛。 “月院长?” 糟了!这样庞大的法阵两个人都觉得吃力,月院长他一个人怎么顶得住!扶渊立刻归位,神思迅速地填充到这摇摇欲坠的法阵里,才进去了一点儿,他就觉得肩上似有千斤重。 他被这担子压得几乎断气,兀自坚持着,这法阵却还是不住地颤抖,大厦将倾之时,扶渊还想力挽狂澜,却被月如期用力给推了出来。 “月院长!”扶渊再一次神魂归位,他想站起来,却又因胸口的钝痛跪在地上,挣扎几次也站不起来。 月如期也从法阵里退了出来,只是怎么叫他也不应,浑身像被褪了骨架,斜斜向一旁歪去。 “院长!”扶渊急得膝行过去,伸臂托住他的身体,却摸到了一手的温热。 哪来的血?! “传军医!快传军医!”扶渊红了眼眶,“叫人去宫里请太医——去把周二爷请来!!!” 扶渊去探查他的神思,却发现他的灵台已是沟壑纵横,毫无生气。他一下子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灵力传给他,发现没有任何作用后,又摸出随身带着的匕首,在手腕上没轻没重地划了一刀。 军医来得很快,徐西坞来得比军医还快。 “公子?!公子没事吧?!”徐西坞风风火火地,雪花粘在他脸上都化作了雪水。 他第一次见扶渊如此狼狈,浑身是血泫然欲泣的样子,比当时在绛天城下不知要狼狈多少。扶渊搂着月如期的肩膀,手腕上的血滴在月如期脸上:“我没事……衡、衡山,①你快来替我看看——” 徐西坞大风大浪见的多了,自然不会像扶渊这般慌张,他蹲下身子,简单查看了一下月如期的伤势——连内腑都震碎了,应该是受到了阵法的反噬。 他觑着扶渊的面色,犹豫了一下:“院长他……他怕是……” “别跟我说废话!”扶渊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不认命,“你说!该怎么止血?!” 徐西坞不是大夫,只会一些在战场上最实用的粗浅的包扎方法,他回首一看,正巧军医来了,忙起身把人家给迎进来。 城外的堪舆图阵法突然崩溃,城墙上将士们的压力陡然增加,钟离宴坐镇中帐,不能随意走动,只派了副将给扶渊带话。 军医看月如期伤的重,眉头一直紧紧蹙着,扶渊问了两遍月如期的状况,军医都没有回,扶渊还想问,却被徐西坞给拦住了。 “公子,咱们出去等。”徐西坞好说歹说,硬把扶渊给拖出去了。 “去天时院请庄镇晓过来。”扶渊这才稍稍镇定,又问徐西坞,“可有百里山长的消息?” 第88章 普通话 “百里恢弘?”徐西坞想了想,“应该是随着百里家南下去玄山了,上神的意思是……” “用传送阵,”扶渊道,“快马加鞭,去给山长送信。” “单给山长?”徐西坞不解,毕竟月如期不姓百里,“那月家呢?” “不必,”扶渊道,“我听说……月院长是庶出,和月家关系不好,早年就断绝关系了。” “我知道了。”徐西坞点点头,“那……怎么和山长说?” 他指了指军帐里,颇有为难。难不成说月院长快不行了,让他回来见最后一面? “实话实说。”扶渊解下腰间玉佩,“快去快回,这里我只放心你。” “公子放心。”徐西坞接过玉佩,大步跑着去了。 “院长怎么样了?”没徐西坞拦着,扶渊便揪住一个端着水盆出来的军士,盆中全是血。 军士嚅嗫,不敢回话。 “去吧。”扶渊放开他,自己进去了。 “见过上神。”一众军医见了他,忙要行礼。 “不必。”扶渊挥手让他们起来,“院长如今怎么样了?” “血已经止住了,”老军医揩了揩额上的汗——也难为他这么冷的天出了这么多的汗,“待周家二爷过来,应该能保住一条性命。” “什么叫应该?!”扶渊的脾气来得突然,满帐的人扑通扑通全跪下了,老军医又被扶渊给重新提溜起来,“不拘用什么药,务必保下月院长!” “是……是……”老军医咬了咬牙,“老朽……想借上神真血一用。” 扶渊手腕上的上还未完全凝固,老医官一看,又是大惊失色:“上神日后可千万不要再如此行事了!您这一刀险些砍断手筋!” 他心里急,竟也不觉得有多疼,坐下伸出手来让一个小军医包了。 老医官捧来一个瓷盏,颤颤巍巍地在他面前跪下。扶渊迟疑了一瞬,抬起手来,指尖灵气一转,把真血滴在小盏里。 流了半盏,二爷才姗姗来迟。 “二爷,”扶渊起身,迎他进来,“这里就拜托您了。” “那你呢?”二爷只扫他一眼,就知道他也伤的不轻。 “……营里出了刺客,怕是不太安全,而且还有堪舆图等着我来主持。”扶渊摇摇头,“等下庄镇晓会来,若真的不成了,全听他的意思。” “我明白了,”二爷颔首,“你自己多加小心。” 扶渊着人另寻了军帐,叫祭历守着,又叫了几个太子的亲兵过来,吩咐他们严加戒备,若看到可疑之人,不用上报即刻关押。 都安排好了,他才坐定,重新绘阵,进入了堪舆图里。 当时不觉得自己伤得有多重,重新进入堪舆图时,千斤重的担子压在肩上,他才感觉到胸口的闷痛。 好在前线的战况尚好,并未因他们的疏忽而出现太大的伤亡。 以他现在的能力,莫说三丈,就是一丈也是远不可即。他并不勉强,只把绝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城墙上,确保它安然无恙。 魔族的进攻一直是不疾不徐,似是要一点一点地消耗掉他们的力量。 就眼下情况来看,这个局面似乎无解。 他甚至不知道,此次魔君御驾亲征,究竟还会带来多少兵马粮草。 倒也不是一点好事都没有,不幸中的万幸,扶渊发现自己不用像月如期那样全身心地投入,就可以自如地控制堪舆图了——毕竟他二人血脉不同,堪舆图中有一部分就是用他的真血绘成的。 今日可真是大出血。 他长呼一口气,扶着廊柱出了门。 “老徐回来了么?”他问祭历。 祭历瞥他一眼,摇了摇头。 “月院长呢?” 祭历还是摇头。 “什么意思?”扶渊蹙眉。 祭历指了指那边军帐,示意扶渊自己去看。 军账外的血腥气还是很重,有血水落在雪地里,砸出一串殷红的小坑——有的斑斑驳驳,已经被大雪盖住了。 门前的军士进进出出,有条不紊,里里外外就只能听见落雪的声音。 “二爷?”扶渊挑帘进去,发现月如期床头就只有几个医官,“庄师兄还没来?” “想来是上清另吩咐了那孩子什么话。”二爷并不在意,对他道,“你不用担心了,他人没事,有你的真血护着,修为也没废,好好将养着,再过一个月,就能恢复自如了。” “多谢二爷!”扶渊面上一喜,“二爷真乃神医圣手!” 二爷却一反常态,不仅对他的这番夸赞毫无喜色,还神色黯然地拉着他出去了。 “怎么了?”扶渊不解。 “你一开始给上清放的血是有毒的,这你还记得吧?”二爷叹了一口气,“护住了他的经脉是不假,但这毒你也清楚。解毒时须得他醒着,但当时的那个情况,就怕给他灌了醒神护心的药也坚持不了多久,但我想横竖都是一死,心一横,就给他灌了。” “上清清醒后,他……”二爷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噎了一下,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他都这样了,心里装的还是前线的战况。后来我见他实在是不行了,就……就和他说,说那个什么法阵,你不会用,什么事都等着他来呢……” 二爷说不下去了,抬袖压了压眼。 “……若非为了我,院长也不至于伤得这么重。”扶渊背过身去,“这儿就交给二爷了,我再去别处看看。” “去罢。”二爷应了。 潇潇雪落。 这刺客来得蹊跷。 扶渊去了中帐,看钟离宴面前摆了一个沙盘,少年太子调兵遣将,运筹帷幄,竟也毫不露怯。 “皇兄这沙盘,应该把城内也加上。”扶渊挑帘进去,金乌见他们来了,欢天喜地的出来迎,祭历见了,只冷哼一声,并不理会金乌的殷勤。 “你说得对,防患于未然。”钟离宴的目光并未从眼前的沙盘上离开,扶渊甚至能从他的身上看到一种胸有成竹的泰然,“月院长怎么样了?” “算是有惊无险,二爷说月余便能痊愈。” “那就好。”钟离宴松了一口气,“刺客的事,怕是咱们内里不干净——” “报——”成松身披衷甲,风风火火地阔步进来。他一看扶渊也在,自知来得不是时候,告了罪便要躬身退下。 “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莫误了军情。”钟离宴叫住他。 “可……”成松忽然扭捏起来了。 “上神面前不用顾忌!”钟离宴提了声音。 “是。”成松恰到好处地瞟了扶渊一眼,说实话,这人九门提督做得威风凛凛的时候,倒看不出来有这么贼眉鼠眼,“方才上神与月院长遇刺,上神叫人去查……” “嗯?怎么是你来回话?”扶渊立刻嗅出不对劲的地方,他叫的是钟离宴的亲兵,再说如今大敌当前,什么事是值得他堂堂尚书郎,九门提督过来跑一趟? “敢问上神,可认得这个?”成松掏出一个玉佩来。 那玉佩明澈透亮,翠色雅而不艳,上头雕了一枝开得正好的木兰,四周水波流转,精美绝伦——正是扶渊方才给徐西坞的那一块。 “本上神贴身戴了这么多年的玉佩,怎的不认得。”扶渊镇定道。 “启禀殿下,我等在连远殿发现了一个传送阵,一直着人严加看守,方才在那里抓到了形迹可疑的徐西坞与百里恢弘,您可知,他们是从何地过来的?” 不等钟离宴回答,成松便道:“是城外敌军驻军之地!” 扶渊心头一跳,知道自己这次是摘不清了。 好端端的,他们俩怎就跑到了那个地方? 还有,成松守着九门,盯他连远殿做什么? “本上神的确是派徐将军出城去了,至于为了什么,我想你无权知道。”扶渊说完,又俯身悄声对钟离宴道,“我让徐西坞出去把百里山长带回来,当时想着,若真……也好见上最后一面。” 成松最看不惯扶渊在他面前与钟离宴故作亲密,更别说在他面前说悄悄话了,他平生最恨奸臣惑主,立刻道:“大敌当前,什么事值得上神藏着掖着?!” “我要见徐西坞,”扶渊道,“带他上来!” “上神还是避嫌的好。”成松逆着他的目光。 “够了!”钟离宴一拂袖,“这都是本殿的安排,成卿还有什么好问的?” 成松一愣,随即躬身:“臣不敢,只是殿下,莫要被眼前假象所蒙蔽啊!” “成卿既然不问我,我倒有要问成卿的,”钟离宴忽而冷静了下来,“外面战况如何了?” 成松讷讷,不能回答。 “回殿下,前线战况尚好,安远门稍微吃紧些。”扶渊道,“具体伤亡,还得等前线来报。” 前线的战报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给中帐送信,钟离宴问这个并非是想知道战况如何,他看着成松,意思很明显了。 “臣失职,请殿下责罚。”成松跪倒在地。 “本殿岂不知你是谨小慎微,可如今最要紧的事城外的敌人。”钟离宴好言好语地让他起来吧,“去吧,百里山长他们几个交给本殿。” “是,多谢殿下。”成松咽不下这口气,却也无可奈何。太子自己办,和交给扶渊办有什么区别? 成松躬身退出去,迎面碰上了个行色匆匆的人,险些与他撞个满怀。 第89章 格局 “哎呀成大人!”那人见到他,懊恼地拍腿,“还是晚来一步!” 成松这才看清来人,是前段时间才来投奔他的一个客卿,叫蒋璨的,岁数不大,却眼光毒辣,事事都有一番独到见解,他很器重这个人,但凡有什么拿不准的地方都回去问他的意见再做决定。 “晚来一步?”成松心下一惊,拉着他往外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蒋先生这边来。” 离中帐远了,蒋璨才道:“方才大人是不是向殿下禀报连远殿的事了?” “自然。”成松道,“他们这是撞在了刀口上,殿下没理由不办他。” “那太子爷怎么说?”蒋璨问,“大人可得了什么结果?” 成松一顿,把方才的事都跟他说了。 “大人想把上神拉下来,并不需要在这件事上做文章,毕竟是用人的时候,让太子爷对您有什么意见到还在其次,怕的就是打草惊蛇,上神那边必然是起疑心了。” “我倒没有拉他下来的意思。”成松道,“可是这事儿……” “大人大人,”蒋璨拉住他,“您这是狗拿耗子!上神是小爷的身边人,就算真有什么问题,也轮不到咱们说嘴呀!” 成松这才作罢,却还是难咽下这口气,拂袖去了。 中帐。 “皇兄,我……”扶渊也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件事了。 玉佩就在钟离宴手里,被他把玩着:“太不小心了,怎的就去了那个地方?” “不知。”扶渊摇摇头,“咱们把山长带过来,一问便知。” “你去办吧。”钟离宴把玉佩给他系上,“收好了。” “是。”扶渊告退,径直去了徐西坞与百里恢弘被关押的地方。 徐西坞头次被绑,不知越挣扎越难挨的道理,嘴堵上了还要喊冤;相较之下百里山长就有经验的多了,他安静地坐在一旁,对徐西坞和看守士兵震天响的对骂恍若未闻。 “山长。”扶渊来时,让守卫们都下去了,自己来给百里恢弘松绑,“院长没事了,只是要休养月余,麻烦山长照顾了。” “院里大小事,上有师叔,下有小镇,上神何必找我来。”百里恢弘只说了这么一句。 “嗯?”扶渊没听懂,转而去给徐西坞解麻绳,“院长出了这么大事,您肯定担心啊,难不成是老徐硬把您绑来的?” 徐西坞自己抠出了嘴里的麻核,尴尬道:“是硬绑来的。” 扶渊手一顿,又看了看百里恢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咳……”百里恢弘看了看徐西坞,才道,“长话短说……说完上神就给我送回去吧。” “送回去?送哪?”扶渊更糊涂了。 “百里恢弘你这个人有病吧?”徐西坞跳起来,指着百里恢弘鼻子就骂,“亏你也姓百里,哪有一点曲夫人和二小姐的样子!” “我是我,她们是她们。”百里恢弘没了在绛天城里的歇斯底里,语气异常的平静,“上神,你让他出去,我有话单独对你说。” “衡山,你先出去。”扶渊对徐西坞道。 “公子,他——”徐西坞略有委屈。 “老徐。”扶渊看着他。 “是。”徐西坞叹了口气,出去了。 “说罢。”扶渊在百里恢弘对面坐下,“说完了,我带你去见月院长。” 百里恢弘不置可否:“云垂野造反,是我撺掇的。” “什么——”扶渊一口气没提上来,掩着嘴咳了起来,“咳咳……照这么说,云垂野当真是假造反?” “他没和上神说?”百里恢弘眼中也略有诧异。 “说了,但我不能信。”扶渊道,“山长这是想借力打力?” “正是,如此方能解帝都之困局。”百里恢弘道。 “……可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山长和侯爷当如何自处?” “走一步看一步吧。”百里恢弘低下头,“搞不好……天时院真的要出一个逆徒了。” “辛苦山长了。”扶渊起身,“太子那边我会解释,先去看看月院长吧。” “送我回去。”百里恢弘起来,“可别再叫人家徐将军了,消受不起。” “既是龙潭虎穴,又为何要回去?”扶渊拉住他,“山长的局已经布好,等着收网就可以了。” 百里恢弘摇摇头:“你当首阳山上的人都是傻子,我若不在,他们对云垂野必然生疑。” 他看着扶渊:“我知道你不信云垂野,云垂野这个人身上也没什么值得信的地方,但你可怜可怜他父母健在,底下又有个先天不足的幼妹,云都三千里,他保护的一切都经不住这样的变故。” “我也经不起折腾,”扶渊道,“上有老父抱病在床,下有幼弟陷入敌手,一样的。” “嗯。”百里恢弘点点头,“上神珍重。” “山长珍重。” 二人拜别,扶渊遣人把百里恢弘送回了连远殿。 外面还在飘雪,徐西坞就躲在檐下,等他们出来。 “呦,这就走啦?”徐西坞抱着手臂,“我看人田姑娘说得不错,‘负心多是读书人’。” “说什么呢。”扶渊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一番好心,他当驴肝肺。”徐西坞冲着百里恢弘离开的方向努嘴冷笑,又对扶渊道,“天时院来人了,公子猜猜是谁?” “不是庄镇晓?”扶渊有些意外,“是曲师兄来的?” “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艾玉裁艾先生。”徐西坞道。 “夫子来了!”扶渊一喜,“走,我带你去见见他。” 两人一起往月如期那边赶,等到了,徐西坞却又推脱有事,让扶渊先进去。 这样蹩脚的借口也只有徐西坞想得出来,扶渊明白他的好意,便让他在外面等着,不要乱走再被成松抓住什么把柄。 二爷带着其余的医官在别的帐子给月院长斟酌药方子,军帐里就只有月如期和艾玉裁两人。扶渊许多年不见老师,连样貌也只记得七七八八了。 但感觉不会错。 昏黄的灯火映着老人的苍苍白发,满头银丝染成金色,老人面容平静,却并不憔悴,见有人进来了,抬首去看,那一瞬间,他只觉得熟悉,并未想起眼前的少年到底是谁。 近乡情怯,扶渊也哽住了喉咙,好半天,才唤:“……艾老?” 老人认出了他,平静的面庞被打碎,他撑着桌角,才勉强地站起来:“上神?是你吗?” “学生拜见夫子。”扶渊前趋几步,端正地行了礼,“夫子这些年过的可还好?” “好,都好。”艾玉裁拉他起来,又坐了回去,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好孩子,长大了。” “夫子怎的出关了?”扶渊就跪在他脚边,不过一拜的功夫,眼里就蓄了泪,却又笑着,百感交集。 艾玉裁看着他,忽然道:“我大限将至。” “夫子?”扶渊没忍住,一滴泪就从眼角溢出来了。 “上清床前不许哭。”艾玉裁抬手拭去他面上的泪痕,“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上神到时候也会懂,不必强留。” “前路艰险,有些事要嘱咐上神。”艾玉裁继续道。 “夫子请讲。”扶渊磕了一个头。 “天时院老的老,小的小,能挑事的没几个。老朽拜托上神,千万不要让敝院断了传承。” “夫子言重。” “上神的路,日后会很难走。”艾玉裁继续道,“山重水复之后不一定有柳暗花明,但天无绝人之路,上神得学会从绝处找到生机。” “学生记下了。”扶渊又磕了一个头。 艾玉裁摇了摇头,道:“待上清伤势稳定,我就带他回去,镇晓那里上清安排了他别的事情,其余的全部都要拜托上神了。” “都是学生分内之事。”扶渊道。 “去吧。”老人道。 “是,学生告退。” 徐西坞本以为扶渊见了多年不见的恩师后会欢天喜地,至少不会像方才那般,谁知扶渊一出来,脸上不但一点儿喜气没沾,还臊眉耷眼的,像是哭过。 “公子?”他忙迎上来。 “怕是不能带你去见艾老了。”扶渊故作轻松道,“可有什么事?” “没事。”徐西坞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了一阵,觉得他真没事了,才说,“公子,这事蹊跷啊。” 扶渊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九门提督,管得也忒宽了。” “怕是早就盯上咱们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公子打算如何?”徐西坞问。 “……这有什么。”扶渊道,“胡言乱语,殿下又不会信。” “公子——”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让殿下为难,”扶渊道,“以后我们多注意就是了。” “是。”扶渊既是这个态度,他徐西坞也只能跟着吃了这个闷亏了。 “老徐,这事你也别往心里去,”扶渊道,“我和成松……也算是有过节吧。如今他一心想立功,在太子身边混出个名堂,最碍着他的就是我。但大敌当前,咱们是战友,再内斗不止,从里边儿散了,那可就真的玩完了。” “公子说的是。”徐西坞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是末将格局小了。” 明明是一句开玩笑的话,扶渊却当了真:“……格局么?老徐,你现在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徐西坞一愣,“当然是保家卫国啊!” 豪言壮语对上扶渊幽深的眸子,他嘿嘿一笑,又改了口:“这……看您问的,谁不想捞个功名啊。” “我不是。”扶渊摇摇头,对他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求了,只求他们都能好好的。” 第90章 生意 帝都的初战,三个日夜。 即便是没有月院长,帝都的守备也足够把外面的敌军打得落花流水,三天下来,他们没占到一点儿便宜,钟离宴反而越战越勇,魔族鸣金收兵的时候,若非众大臣齐齐拦着,钟离宴怕是还要派轻骑追出去大杀一番的。 三天下来,扶渊是累的够呛:城里的刺客、月院长的安危、夫子的话、还有在这场博弈中举足轻重的百里恢弘与云垂野…… 那日的刺客仍没有线索,也是奇了,当时守在外面的那么多人,竟没一个注意到的;至于艾夫子说的“大限将至”,扶渊看钟离宴正在兴头上,没有立即和他说。 虽然归心似箭,但他还是在回连远殿之前去了一趟天时院,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地方。 庄镇晓不在,忙前忙后的便只剩了一个曲归林。 “哎呦上神来啦!”曲归林和庄镇晓很不一样,他是自来熟。都说外甥像舅,果然不错:“您里边儿请,多谢上神救命之恩,若不是上神,家师……” “曲师兄哪里话,”扶渊忙道,“是多亏了月院长。” “上神客气,客气。”曲归林推了一下眼镜,贼兮兮的看着扶渊,“实不相瞒,自打大师兄走后,我这心里就总是没底儿……” “可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的?师弟愿尽绵薄之力。”扶渊恳切道。 曲归林就等着扶渊这句话呢,生怕扶渊食言似的,他立刻道:“今天师尊刚回来没多久,七杀上神就来了,前后脚。上神说是要见我家师尊,可师父他现在哪能见客呀,我当时婉拒了,结果他竟就在前厅等着,问他有什么事也不肯说,非要见我师父。七杀上神那样子——跟当年老遮月侯似的,多吓人,求上神替我会会他。” “没问题,”扶渊应下,“想是侯爷有什么要事只能单独对院长讲吧……说起来,庄师兄呢?” “咳……”曲归林清了清嗓子,“您可别怪咱不地道,但这事儿真不能说,师尊吩咐的,是天时院的秘密。” 扶渊倒不怎么好奇,与曲归林再说两句别的,他便去前厅找七杀了。 他只在那日月夕宫宴见过七杀,说来也是倒霉,七杀顶着一个小战神的名号,短短一个晚上,先是被钟离寒霁下了蛊,又险些被他和云垂野一坛酒给灌死——虽然各有各的不如意,但七杀一个局外人,被卷进这种糟污事里也只能说一句倒霉了。 天时院的弟子很勤快,虽然一直下着雪,甬道上却干干净净。不时有身着白色院服的弟子列队匆匆而过,静谧的像冬日里的雪。 七杀大马金刀地坐在前厅正门,像是在等着谁来。 他身后站了一个穿院服的少年,站得腿都僵了,却也不敢轻易动作,连七杀身旁的茶水凉了,也不敢上去换一盏。 已经快腊月了,七杀却还穿着初秋宫宴时的暗红箭袖,而当日穿着锦袍的扶渊,却早已换上了厚实的鹤氅。 “晚辈见过侯爷。”离得远远地,扶渊便深深一揖,“侯爷别来无恙?” “上神言重,”七杀亦起身,迎了出去,“小侯多谢上神抬爱。” “侯爷客气。”扶渊走近,对那巴不得赶紧滚的年轻人道,“辛苦师兄换杯热茶来。” 扶渊冲他点了点头,年轻人明白了扶渊的意思,大恩不言谢地眼含热泪一瘸一拐的走了。 “侯爷是担心月院长?”扶渊在他身旁坐下。 “正是。”说起月如期,七杀眼里是无比的急切,“月院长于我有再造之恩,可当时在前线,我没能顾得上他,今日才的空来。谁知……院长竟都不能见人了……” 眼看这八尺男儿悲伤的都要哭出来了,扶渊忙安慰了几句,同时他心里也颇为奇怪:“侯爷此番,只是为了看月院长一眼?” “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也好,我只是想确认他的安危。”七杀强调道。 “倒也不是不行……”扶渊想了想,起身道,“侯爷稍坐,我去和曲师兄说一声。” “多谢上神,多谢上神。”七杀连忙起身道谢。 帝都风雪,江城烟云。 刚出帝都时,庄镇晓就感觉有人在跟着他,可恨的是,此人修为功夫都与他不相上下,他为此绕了一个大弯,却仍没有甩开这个跟踪者。到了窄门高墙的江城,他故意放慢了脚步,想找个合适的地方瓮中捉鳖。 他寻了一个极深的小巷,站在弄堂口左顾右盼了一阵,才压低帷帽,快步走了进去。 上钩了。 天律出鞘,在他的催动下,转瞬间就把那人给制住,定得死死地。 对方似是没有防备,才会让他这样轻易的手;也可能是有诈,庄镇晓暗忖。 是个白衣女冠,也带了个帷帽,叫人看不清面容。 他抓住了这个粘人的家伙,却不知该怎么处理,正想着该怎么解决呢,那女冠却先喊起来了:“庄师兄?是你吗?是我呀!” 她挣扎着扯下帷帽,露出含露芙蕖般俊俏的面庞。 “周师妹?”这下帷帽也遮不住庄镇晓的惊讶了,“你怎的出来了?” “只许师兄出来么?”女孩目光里带着挑衅,眼神锋利如刀,扫过庄镇晓,“师兄还不松绑?” 庄镇晓这才手忙脚乱地把天律召回来了。 女孩儿看了,忍不住发笑。她把帷帽重新戴好:“我若不来,爷爷就要把我许给云垂野那个蛮子了。” 庄镇晓默了一瞬,才道:“他可是反贼。” “我爷爷才不管这个,他连母亲刚过世都能不管。”周和光像是多少年都没喘过气一样,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故作轻松道,“师兄小心,可千万别被旁人看了去,说咱们俩私奔。” 庄镇晓又是一愣,轻声训道:“又说什么胡话。” “才不是胡话。”周和光整了整仪容,跟在庄镇晓身边,“师兄干什么去?” “去江城秦氏,替师尊寻一样东西。”庄镇晓如实道。 “寻什么东西?”周和光更奇了,毕竟庄镇晓是天时院的传承,如今南边儿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若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这事情可就大了。不过这也能看出来月如期有多重视这件东西,甚至让开山大弟子一个人出来寻找。 “呃……不能说就算了,当我没问。”女孩儿躲在帷帽里,笑了笑。 “叫‘忘川’。”庄镇晓道,“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了。” “那我陪师兄走一趟。”周和光轻快道,“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庄镇晓点点头,算是应了。 江城商户人家居多,男人们大多出去经商,再加上如今动荡的局势,家家户户都是大门紧闭,二人一路走来,偌大的江城宛如死城义庄。 “我曾听人说,”周和光轻轻道,“江城有三绝,歌绝,舞绝,琴绝。如今竟是这个冷清模样。” “师妹说的可是那烟花之地?”庄镇晓问,“说来也怪,都出去做生意了,还能有多少人能去那种地方。” “行商坐贾。”周和光打量了一下四周,“江城应该也是有很大的集市的,以前家里采买东西,都是来江城。” 秦家在江城休宁,高门大院,名副其实的“秦半街”,好找得紧。 “游目骋怀,守时守信守静,际会意气传承;清宁正道,无怨无忧无悔,无祚俯仰开合。” 周和光轻声念出门前的楹联,觉得还颇有底蕴。庄镇晓上前,轻扣门环,只须臾,门便开了,露出半个脑袋和一双审视的眼:“您是?” “帝都天时院大弟子庄镇晓,奉家师之命拜访贵府。”庄镇晓把师尊的名帖从门缝里塞进去,“劳您通报。” 看门小厮自然不会让他们在外面等着,街上虽然没有人,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他略扫了一眼名帖,觉得没问题,便把偏门打开,让他们进去:“二位贵客哪里话,烦请前厅稍坐,小的去请我家老爷过来。” 秦家既是江城的名门大族,又是皇商,自是又有财帛,又有门路的。谁知这样的人家里,不仅谈不上有多富贵,甚至可以说得上寒酸。会客的小厅里只挂了几幅不知名的字画,连件像样的陈设都没有,家具也算不得名贵,只给他们喝茶的杯子看起来还好一些。 秦家老爷是位面容和善的男人,颇有些儒商风骨。他一进来,便看到一个器宇轩昂的年轻男子,看着周身气派,便知是月院长的高徒、天时院的状元郎了。只是他身后还跟着位戴孝的女子,着实令人奇怪。 “这位便是天时院的状元郎吧,”秦老爷笑着迎上去,“果真是仪表堂堂气度不凡!不知这位姑娘是——” 周和光摘下帷帽,冲秦老爷微微屈膝,大方道:“周氏和光,见过秦家伯伯。” “嚯!原来是周大小姐!”秦老爷笑着让他们坐下,“今日可真是蓬荜生辉啊!” 庄镇晓不懂得生意场上的客套,说了句谬赞,便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意。 “月院长的生意我自然是想做的。”不过几句话,秦老爷就摸清了庄镇晓的脾气,“只是我们生意人有生意人的规矩,月院长想跟我们做生意,就得按着我们的规矩来。” 第91章 春冰 庄镇晓以为秦老爷说的是报酬,便应下,从衣襟里掏出个锦囊来,递给秦老爷。 秦老爷打开一看,是块翠色极佳,水头极好,雕工上乘的玉佩,应该是宫里赏下来的好东西。 他收起玉佩,明明是餍足的样子,却对他们道:“老夫说的‘规矩’,可不是这个,庄公子出来之前,月院长还给了你别的东西吧?” 庄镇晓脸色微变:被他说中了。 周和光见庄镇晓吃了亏,便不客气道:“秦老板这是江城的规矩吧?我们帝都可没这规矩,还没让我们看货,就要这要那?” “大小姐有所不知,月院长想要的,可不是一般的东西。”秦老爷并未因周和光的出言不逊表现出任何不快,毕竟周家也是做生意的,虽然最近一段时间被云家打击,亏损了不少钱,但堂堂神殿,仍不是他一个刚在帝都站住脚跟的秦家惹得起的,“不是江城的规矩,亦非秦氏的规矩,是这货物的规矩。” 周和光被他唬住了,她偏过头去,悄悄问庄镇晓:“师叔买的是个什么东西?” 庄镇晓没有回答。 “庄公子考虑清楚了么?”秦老爷又问。 “师兄!”周和光都急的额上生汗了。 庄镇晓抿着唇,甚是凝重地又从衣襟里掏出了一个小锦囊,递给秦老爷。 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绸袋,和方才装那枚玉佩的简直是云泥之别。里面的东西也是小小的,极不起眼的一枚物事,可秦老爷看到它时眼睛却比看那枚玉佩亮上很多。 待周和光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也不由得惊讶地张大了嘴。 是天时院院长的印信! “师兄你疯了!”周和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看到庄镇晓的表情才反应过来,“师叔他疯了?!” 庄镇晓的表情相当的难以言喻,他不作回答,只是看着那枚小印。 端详一番之后,秦老爷又双手把那枚印信奉还了,不等两个孩子惊讶完,便道:“二位随我来验货吧。” 不仅是周和光,连庄镇晓也没反应过来,他懵懵懂懂地收了印信,便随秦老爷去了。 周和光赶紧跟上。 三人快步穿过称得上是逼仄的园子,来到了后面的书房,秦老爷让他们稍坐,独自去库房取货了。 他们都是满腹疑惑,就连被师尊交代任务的庄镇晓,亦是对此事一知半解。他们就这样干坐着,紧张地等待秦老爷给他们一个答复。 可等了小半个时辰,秦老爷也没回来,周和光坐不住了,焦急地在书房里兜圈子。 庄镇晓永远坐得住,甚至还有心情与周和光闲谈:“方才没来得及问,如今帝都戒严,师妹是怎么出的城?” “师兄是怎么出来的,我就是怎么出来的。”女孩儿冲他笑了一下,转到屏风后面去了,“和光想求师兄件事。” “你我之间,何必说求。”庄镇晓看着屏风后那道窈窕的影子。 “我不能再回文山殿了。”周和光道。 “周师妹……” “你懂我意思吧?”周和光从屏风后探出头,眼里已是星星点点,“我不想嫁给云垂野,我根本不认识他。” 女孩儿的声音已经有了哭腔,庄镇晓见了,连忙起身:“师妹——” “你别过来!”周和光又躲到屏风后面去了。 庄镇晓还是走了过去,脚步又慢又稳,他扶着那面屏风,两人之间便只隔着一张薄薄的绢画:“我答应你,你既然不愿,谁也不能让你嫁。” “可自古娶嫁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人言何足恤。他云垂野提亲,可是父母之命?” “可如今局势,谁也说不准。” “我护着你。”庄镇晓道,说了又怕分量不够似的,“你别怕,就算我死——” 周和光最听不了这样的话,她从屏风后面转过来,手压在庄镇晓唇上:“别胡说!” 庄镇晓一愣,退了一步。 女孩儿还挂着泪的脸倏地一下就红了,素裙一转,又背过去了:“总、总之,别说这样的话,也不怕忌讳。” “嗯。”庄镇晓应声。 “师、师兄,你看这个!”周和光故意指了指那屏风上的美人图。 庄镇晓哪懂女孩儿心思,真就去看了:“三尺春冰?是说画上这女子叫‘三尺春冰’?” 其实周和光根本没有仔细去看,临时拉个东西救场罢了,听庄镇晓这样说,觉得名字奇怪,便也凑过去看。 画上写着“三尺春冰小像”,也无怪乎庄镇晓这样说。 “确实奇怪,”周和光道,她看这幅画的落款时间并不遥远,也非什么大家,这“三尺春冰”美则美矣,却也不像是位青史留名的奇女子,“想必是跟秦家有渊源的人吧。” “画得倒细。”只见这“三尺春冰”抱着把琵琶,衣上的花纹、琵琶上的装饰,都画得纤毫毕现,丝毫不敢含糊。 “咦,这琵琶我似乎见过。”周和光俯下身来,细细地看那把琵琶。 庄镇晓本以为这样精细的琵琶,应该是文山君的收藏,不想却听周和光道: “我想起来了!我在连远殿见过!” “连远殿?”庄镇晓的眉皱起来了。 “师兄可知那连远殿里有个田姑娘,她就有一把一模一样的琵琶!” “……”田姑娘此人庄镇晓岂能不知,可他在意的不是这个,“师妹什么时候去的连远殿?” “就前两天,”周和光笑笑,“六殿下与映川郡主不知是怎么想的,想要撮合我和上神呢,听说我被爷爷关起来的是,比同尘都着急。也多亏了她们,我才能逃出来。” 当时六殿下见到田姑娘的表情相当精彩,她现在想起来都要发笑呢。 “……”庄镇晓大概知道这“三尺春冰”是什么人了,他并不深究,只问周和光,“那你觉得,那田姑娘人品如何?” “师兄怎的像那两位殿下似的,”周和光的笑带着两份促狭,“不过一面之雅,就要问人品性了。” “以她的身份,待在连远殿,只能是害人害己。”庄镇晓看着那幅小像,道。 “师兄怎的还品评起别人了?”周和光问,“都是他们的造化,缘分未尽,师兄说什么也没用。” 二人一直等到晚间,等得周和光口干舌燥,秦老爷也没回来的意思,连派小厮回话也不曾。 她急了,拉着庄镇晓出去,要问个清楚。 没想到才一出门,就有小厮迎了上来。 “你家老爷呢?”虽是平白等了一个下午,周和光却并不怎么生气,反倒想要感谢这位秦老爷。 “回小姐的话,老爷今日去库房取货,谁知一个不小心,从梯子上跌下来了。”小厮哭丧着脸,“现下还在昏迷,听大夫说,怕是不好了。” “怎么会?”周和光花容失色,心里十分不舒服。 “何时跌的?为何现在才来告知我们?”庄镇晓问。 “回公子,这……这书房轻易不能近的啊,小的便只能等着二位贵客出来……”小厮揖了又揖。 二人对视一眼,总觉得事有蹊跷。 “我家夫人给二位贵客准备了两间上房,备了上好的酒菜,贵客这边请。”那小厮又道。 秦家水深,外面更是不安全,庄镇晓权衡了一下,觉得还是暂且留在秦家为好。周和光听庄镇晓的,便也跟着住了下来。 秦家后院,却又是另一副光景。 秦老爷是跌了没错,却也没有那小厮说的那么严重,眼看着就要不行了,他僵硬地躺在床上,一双眼仍是炯炯有神。 守在床榻的并不是小厮口中的秦夫人,而是位中年男人,虽有岁月摧残,却也能看得出当年的风采。 “这孩子多像你。”秦老爷道。 “你留他在书房里半日,就是为了画这张小像?”男人不置可否,把画着庄镇晓的卷轴合上,“你好好养着,别再做这种没意义的事了。” “……尚严!”秦老爷眼见着他起身要走,不顾腰伤,探出了手臂,“他既是个孤儿,月如期又为何让他姓庄?!” “我自己有多少个儿子我自己清楚。”庄尚严回身道,“你好好养着吧!” “你清楚什么?”秦老爷不依不饶,“说得和自己多干净似的,沾过的女人,怕是比当今圣上的后宫还多!” “我岂能和圣上相比,”庄尚严朝北边儿拱了拱手,“别扯旁的,我庄尚严不缺儿子。” “若你儿子是天时院的大弟子呢?是九重天的状元郎呢?是第一学院的院长呢?”秦老爷在生意场上浸淫多年,怎能看不出庄尚严眼里的变化,“老严,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若我秦家子弟能有一个出息的进了天时院,哪怕只是个门外弟子!” 他每说一句,都会牵动腰伤,不过几句话,已疼的冷汗淋漓。 “我岂不知你一番心意。”庄尚严叹了口气,怕他太激动,便又坐了回去,“可不管那庄镇晓和我庄家有没有关系,认回他都是难上加难啊。” “此话怎讲?”不想秦老爷更着急了,甚至撑着床板想要坐起来。 “老兄老兄!”庄尚严连忙扶他躺下,“怎么这还想不明白呢?若是你一手养大的孩子,功成名就了,人家亲生父母寻来,你愿意割舍吗?只要月如期在一天,我就连和他见面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月如期么……”秦老爷闭上了眼,“你放心,他碍不了你多久了。” 第92章 美人灯 翌日清晨,庄镇晓才起,走到院子里晨练,刚拉开架势,便有小厮过来请他,说秦老爷醒了,有些事想要交代。 都跌成这样了,还能交代什么?定是昨日的生意了。说实话,若非师尊的意思,他并不想再继续这场交易了,他怕天时院付不起这个价钱。 “交待?①”庄镇晓总觉得这个词不大吉利。 “您去了就知道了。”小厮低着头。 “那边儿就不要去叫了。”庄镇晓指了指周和光的房间。旅途劳顿,还是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慢着。”不想那门却自己开了,周和光走出来,早已收拾停当,“师兄也忒看不起人,当我是个娇小姐,不用功么?” “怎么会,”庄镇晓望着她,笑意若有若无,“若说修为,我不如师妹。” 二人一起去了秦老爷那里,进门第一眼,周和光看到的是秦老爷脸上的死气。 “抱歉,成了这个鬼样子。”秦老爷躺在床上,很无奈的样子,“二位请坐吧。” 他们依言坐下,周和光问了一下他的情况,秦老爷只是苦笑着摆摆手:“多福,把东西拿上来,让庄公子验货。” 旁边托着锦盒的伙计应了一声,走上前来,麻利地打开锦盒,把里面的东西呈于二人面前。 是一朵猩红的、怒放着的、灼眼的花。 庄镇晓只看了一下,就被它烧红了眼,那伙计见状,赶紧把盒子扣上了。 “现在,我们来谈谈价钱吧。”秦老爷道,声音越来越轻了。 “价钱?”周和光不解,“那昨日的玉佩算什么?这样好的东西,难道还比不过这一朵花?” “姑娘,这不是寻常的东西。”秦老爷咳了两声,嗓子里一口痰,折磨了他整整一夜,“这是大凶之花,害死了多少人命,一块玉佩,能比得上这些人命?” 周和光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庄镇晓。 “天时院的院长说话算不算话?”秦老爷问庄镇晓。 “丈夫一言许人,千金不易。②”庄镇晓回道。 “好、好——”秦老爷睁大了眼,“把、把院长印信拿出来……” 庄镇晓犹豫了一瞬。 电光火石,秦老爷就好似回光返照一般,挣扎着要起来:“快!快拿出来!” 庄镇晓像是被他唬住了,果真就把那锦囊拿出来,把小印倒出来,捧在手上。 “我要你对他发誓!”秦老爷恶狠狠地。 “我庄镇晓,对天时院院长印发誓。”庄镇晓四指朝天。 “血誓。”秦老爷起来了,手按在庄镇晓身上。 “你别得寸进尺!”周和光站起来,身后的杌子被衣裙带倒。 庄镇晓想了一下,就咬破中指,把血滴在印上。 “好好……你发誓,日后天时院要收我秦家子弟为入门弟子……” “这……”庄镇晓没有按照他说的发誓,“我做徒弟的,怎能替师尊做这个主。” “我没让你做月院长的主,”秦老爷道,他的身子渐渐软了,眼看着整个人都要压在庄镇晓身上,多福上前,又扶着他躺平,“你……日后不也是个一诺千金的大丈夫么?” “……我发誓,会收秦氏子弟为入门弟子。” 秦老爷笑了,转瞬即逝。 他就这样过世了。 周和光叹了一口气,起身上前为他施了一个安息的法术。 伙计多福跪在地上,没有急着为主家发丧,而是对庄镇晓道:“还有些事情尚未对庄公子交代清楚……” “死者为大。”庄镇晓道,他实在想不通,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要与他说的。 “主家的意思,小的不敢不从。”那小厮道,“主家吩咐,让小的把没说明白的地方给庄公子讲清楚。” 庄镇晓一挑眉,听他继续说下去。 “主家说,这‘忘川’乃是大不祥之物,庄公子北上须得小心,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秦公可是因为此物——” “是。”小厮应了,“但主家还说,二位贵人气数未尽,一路虽多有磨难,但终能修成正果。” “我知道了。”庄镇晓收好装着“忘川”的锦盒,“节哀。” 小厮起身,送他们出去了,庄、周二人就此告辞。 他们离开后,秦府才撤下门前的红灯笼,换上早已备好的丧仪。 “师兄,这个……师叔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庄镇晓顿了一下,像是思考,又似踌躇,“师尊没有与我细说,只说……这是天时院欠下的。” “欠?”周和光更糊涂了。 庄镇晓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连累师妹了。” “昨日师兄还说不要同你见外,今日师兄就要同我见外了。”周和光拍了一下他的肩,“我与师兄同担。” 却说天时院,七杀上神看完月院长之后,就打算告辞回前线了。 扶渊尽职尽责,送他最后一步。 说起来,真实的七杀与那日被下了蛊的可以说是大相径庭——他若当时对七杀多一些了解,应该能一眼就看出来七杀的不对劲。七杀此人,虽有战神名号,又是枚孤星,可为人至纯,若非曲归林以貌取人,今日大概也不会有这么一出了。 未近大门,七杀便坚持让他留步,扶渊知道他不是虚情假意的客气,便道:“侯爷对小神也太客气了,若说起来,侯爷是前辈,又有爵位在身,该执礼的是晚辈。” 这话一点也不符合庙堂中人说话弯弯绕绕的风格,扶渊怎么想的,便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七杀却不“纯”了,甚至连自称都换了:“臣不敢。” “那,至少给我一个理由吧?”扶渊无奈。 “上神是陛下的孩子,太子的兄弟,皇子皇孙,岂是吾辈可以相比的。”七杀没有辜负扶渊的坦诚,实话实说了。 扶渊没有反驳,也没再往前送:“侯爷的意思我明白,但晚辈真心倾慕侯爷为人,所以才特意结交。” “小侯是武将,不如诸位大人明事理,在此多谢上神看重。”七杀诚恳道,冲他一揖,“有件事想提醒上神,您别见怪。” “您请说。”扶渊连忙还礼。 “现下虽是腊月,虽连日飞雪,可真正冷的时候还没到呢,”七杀道,“小侯家里有一盏美人灯,最是精致好看,可日头太大不能挂,怕晒坏了;刮风下雨不能挂,怕吹灭了。” “多谢侯爷提点,我记下了。”扶渊又深深一礼。 七杀回礼,又道了一声“留步”,这才告辞。 美人灯么,他何尝不是中看不中用。 扶渊和曲归林打了个招呼,也回去了。少年人脱了繁重的氅衣,跨上千里驹,意气风发地闹市策马,回了连远殿。 美人灯什么的,他还得再当两天。 连远殿门前,罗叔早早就带着众人候着了,他是头一个瞧见喊出声来的,十五是第一个冲到扶渊面前的。 “公子!公子您可回来啦!用饭了吗?”十五帮他牵过马,抬起头来,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出现在扶渊面前。 “啊,还没。”扶渊抬头,把眼前的一堆人看了一遍又一遍,“罗叔,辛苦你了,呃,大家都辛苦了,外面风雪大,咱们先进去吧。” 罗国光过来牵马,十五则蹦蹦跳跳地跟在扶渊身侧,仍用那双葡萄似的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他。 就像一只小奶狗,想让主人摸摸它的头。 “那个,十五,你水月姐姐呢?”扶渊看她难得梳了个这么精致的发型,看得心痒,抬手就给她揉乱了,“怎的就不见她来?” “公子还好意思说呢!”十五偏头躲开他的魔爪,“昨儿晚上就说要回来,今儿下午才到!你看罗叔身上的雪!” “我这是正事。”扶渊又朝她脑袋上抓了一下,“你叫遥山给我弄点吃的来,我去找她。” 刚才在门前人多口杂不觉,过了前殿,扶渊才听得珠玉声穿堂而来——是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江南小调: “晚鸦飞去,一枝花影送黄昏,春归不阻重门。辞却江南三月,何处梦堪温?更阶前新绿,空锁芳尘。 随风摇曳去,不须兰棹朱轮。只有梧桐枝上,留得三分。多情皓魂,怕明宵、还照旧钗痕。登楼望,柳外**。”③ 不合时宜,字字关情。 “七娘!”扶渊踩着门槛跑过去,“七娘!我回来啦!” 琵琶音被他扰乱了,却仍没有停。 他头一次觉得连远殿这么大。 穿过重檐一层层,穿过画着兰草杜若的屏风,穿过错金描银的菱花窗——素衣美人没有着意打扮,简简单单的衣裙,鬓边随意的小花——她放下琵琶,仿若广寒仙子。 他却近乡情怯了:这一路走得急,头发乱得和十五差不多,风雪交加,衣服也谈不上多干净。 “七娘,我回来了。”扶渊张开双臂,示意自己完好无损。 田水月没有说话,绕过廊柱走过来,她愈走愈快,到最后几乎是跑着,扑进扶渊怀里。 温香软玉不足贵,春花秋月皆尘土。 柔软的臂弯隔着厚实的衣料勾住他的脖子,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两颗热烈跳动的心脏,冷透了的四肢百骸都因这一瞬而渐渐回暖。 “七娘,”他呼吸都变快了,呢喃耳语道,“好香。” 第93章 盈缺 田水月被他说得有些恼,轻轻推开他,双颊飞红,胜新妆三分。 扶渊笑了,脸也是热的。他牵起她的手,两人一起进了屋。 遥山端着食案过来,正好看到这一幕,毕竟也是个大姑娘,她看红了脸,不敢上前打搅,便把食物留在前厅,悄悄离开了。 “公子怎么穿得这样单薄,”田水月回握了他的手,“徐将军也是,哪里懂得照顾人。” “这你可就错怪老徐了,”扶渊终于放松下来,“人家对吴小姐,那叫一个无微不至。” 田水月回头,正好看到扶渊那双含笑的眼,她一甩手,轻哼一声:“公子竟也会开这种玩笑了。” 扶渊看着她,忽然道:“我想你了,特别特别想。” 田水月低下头,不作答复。她捧上早已备下的温热饭菜:“公子先用饭罢。” 晚间无事,扶渊就一个人窝在书房里看周同尘写的奏表——户部的差事从来就不好干,尤其是如今情势,国库只出不进,账本上全是赤字,别说周同尘,就是在官场上熬了这么多年的尚书郎亦是处理得手忙脚乱。 由奢入俭难,太平盛世过久了,早忘了拮据时该怎么省银子。在这点上,这些所谓老辣的官员还不如久居深宫的成娘娘——她减半各宫开支,又遣散闲职宫人——只是周同尘也说了,减了开支不假,可一下子遣出宫这么多人,也不好安排。 他粗略地算了一下,照这个开支,帝都的钱粮可撑不到明年三月。 正想着,外面的遥山忽然扣了门:“公子,相府派人送了东西来。” 扶渊撂下笔:“什么东西?” “是把扇子。”遥山道,“那边儿说也不是什么紧要东西,十五姑娘便代收了,叫我和您说一声儿。” 扶渊听了,却“唰”的一下变了脸色,他推门出来:“人走了?” 十五捧着漆盒,正站在门外:“才走,公子有事吗?我去给他追回来。” “不必。”扶渊看了看天色,“扇子给我吧。” “是。”十五把漆盒递给他,“真奇怪,这天上都飘了几天雪了,相爷还送扇子过来。” “是我上回去映川殿看到的,舅舅说送我,结果我却忘了拿。”扶渊解释道。 跑这么一趟只带了把扇子,当然还有别的意思。 只是……他又不是兰台写史书的,实在不知道看了帝君这么多黑历史到底能在眼前派上什么用场。 而且这对他的影响也太大了。 月至中天,遥山辞盏都在偏殿歇下了,外面就只剩了守夜的小厮与护院。他推开门,让风雪吹进来,自己就站在风口看月亮。 天气好晴。 盛极必衰。峰回路转。月盈又亏。 他“啪”地合上门,换了夜行衣,画好阵法,轻车熟路地出了城。 木光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就回来,却也没有和他多说,只收了帝都的布防图,对于这次突然仓促的攻城也是三缄其口。 倒不像是对他失了信任,而是……有什么东西,真的很难说出口。 他不便多问,左右这次出城,也不是为了探他们的情报的。 得先找到老三老四的下落。 他出了军帐,先假意走到回城里的地方,然后才隐去身形,循着记忆,找到了当时遇到钟离成寅的地方。 令他没想到的是,原本空无一人的荒丘此时却成了“乱葬岗”——不至于扶渊说得这么可怜,但夜里看到这一幕着实骇人。 他改了策略,还是先找兰亭吧。他幼时见过兰亭几次,如今早就没了印象,但玲娘娘与钟离成寅常见,他若是见了兰亭,应当能认出来。 今夜风雪太大,天又太晴,绝不是潜行的好时机。 兰亭仍保持着在镇北军时的习惯,即便没有战事,夜里的巡守也丝毫不懈怠。 他摸到了主帐,感觉应该是兰亭的军帐——他狡兔三窟也不一定。总之,兰亭看重钟离成寅这个龙子外甥,应该不会让他离开自己太远。 主帐他不敢进,也犯不上进去,便从周围找了一个合眼缘的,绕过守卫,偷偷潜进去了。 是在主帐后面的小帐,他看着感觉最安全。 和外面不一样,里面守着的人都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绕到里面,看到榻上果然躺着一个纤弱的人影。 八成是钟离成寅。 他凑近了,想仔细地端详一下。 刚看清这张欠揍的脸,钟离成寅就“醒”了,他忽的睁眼,一个鲤鱼打挺,凌厉的拳脚就过来了。这还了得!如今敌我未明,扶渊自然不能示弱,扑上去把钟离成寅压在身下,又抬手去堵他的嘴。 却被钟离成寅找到了破绽,抬腿就踢他下三路,扶渊没想到他出手竟然这么狠辣,一时失手,疼的栽倒在榻上,强忍着没出声音。虽是如此,二人闹出的动静也不小,钟离成寅没想到真是扶渊,他连忙起来,那被子给扶渊盖上了。 “小殿下,怎么了?” “没。没事,”钟离成寅装出一副睡迷糊的样子,“许是睡不安稳,栽下去了。” “用属下帮您吗?”外面那人又问。 “不用。”钟离成寅躺下,拉好被子,翻了个身,继续装睡。 等到外面重新出现均匀的呼吸声,扶渊才敢说话,口气恨不得直接撕了他:“钟离成寅,你他娘的是想废了我!” “这能赖我?本殿怎知是你?”钟离成寅压着声音,抬手布了一个小小的隔音结界,他毫无悔过之意,却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只顾着和扶渊拌嘴,“扶渊,我求你件事。” “三殿下,我把你当亲弟弟,你把我当什么?”扶渊没好气道。 钟离成寅也奇了:“你把我当亲弟弟?什么时候的事?” “好小子,合着是本上神来求你走了。”扶渊冷冷道。 “……那天,夜里,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明敌暗,不得已才这么说的。”扶渊道,“你若信得过我,我现在就带你走。” “你不是问我怎么看你么?”钟离成寅忽然道,“扶渊,你自己想,你的生身父亲,对一个从外面抱来的孩子比自己还要亲昵,你说你会怎么看他?” “……”扶渊默了一下,道,“说实话,你真没什么让人喜欢的地方,还不如老四骄纵,讨人厌,也讨人喜欢。” 钟离成寅明白他的意思,道:“我也不喜欢你,但活路就这一条,我得留给老四。” “……你什么意思?” “我留在这儿,他是我亲舅舅。”钟离成寅喘了口气,“还是那句话,若今日之人是习相,你也不会走。” “我舅舅不会做这样的事。” 钟离成寅不置可否:“渊哥哥,文宣在西北角的粮仓,具体的我不清楚,你得找找。” “想好了?”扶渊从床上翻下来。 “早想好了。”钟离成寅也起身,“哥哥,就此别过。” “有什么带给阿宴的吗?” 坐在床上的小少年一愣,没绷住,眼泪就砸了下来:“我、我——你和皇兄说,我错了,以前是我不懂事,总气他,真不是有心的,你让他别记恨我——别怪我。” “……知道了。”扶渊低声道,“睡罢。” 粮仓好找,钟离文宣却不好找。按理说关四殿下的地方应有重兵把守,可这里兵力分布相当平均,扶渊躲在暗处,看着来来往往巡逻的士兵,心里莫名一阵心焦。 在人家的地盘上,他不敢用太多的法术,怕被人察觉出气息;可他身上功夫又不够意思,别说对付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就是养尊处优的钟离成寅他也不是对手。 在钟离成寅那儿浪费的时间太多,他现在得速战速决。 他决定放火。 虽然容易暴露,但这是能找到钟离文宣最快的方法了。 这样的天气里放火最是容易,火借风势,这一片立刻就是热浪滚滚。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来往的军士似乎只顾着救火,没人去找钟离文宣。 难道是钟离成寅情报有误? 坏了!该不会是—— 扶渊顾不上别的了,心中默念护身的咒,冲进了火海。 该死!他为什么要放火! 汲阳驿。 天光大好,庄镇晓二人收拾行装,顶着风雪,继续北上。 不出意外,今夜就能回天时院了。 可这些天来,意外实在是太多。不仅如此,这“忘川”似乎是对他有什么影响一样,这几日他一直难以入睡,睡也睡不踏实。周和光状态也不好,他猜是马上就要回帝都的缘故。 “师妹,不若我先送你回无名宗。”庄镇晓道,“帝都……” 周和光拒绝了:“师兄,我不害怕。现在师父他们都在帝都,我一个人在玄山也是无依无靠,不一定安全,不如就在帝都。最危险的地方,焉知不是最安全的地方呢?” “师妹说的有理。”庄镇晓点头。 “我只怕月师叔难办。”周和光道。 “若真让他们这样对你,师尊才是真的难受。”庄镇晓道。 周和光闷闷地应了一声,二人又开始沉默地赶路。 好在一路上除了风雪大了些,并未出现前几日的意外,他们靠着堪舆图进了帝都,回了天时院。 庄镇晓没想到,最大的变故竟在这里等着他。 第94章 困顿 庄镇晓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师尊会出事。 他安顿好周和光,便去了欲疏居——师尊的住所,也是他现在闭关养病的地方。 如今师尊十有八九都是昏睡着,他来时亦不例外。院里大小事都落到了曲归林的肩上,忙得他团团转。欲疏居除了侍候的小童与宫中赐的太医,便再无旁人了。那太医捡了药,吩咐小童去熬,自己进去要给月如期施针。 庄镇晓不能进去,便站在外面等着。 欲疏居地如其名,院落萧疏,连师尊最爱的竹也不过零落几支,冬日里白茫茫大雪纷纷而来下,好不干净。 院里没有可避风挡雪的地方,他就这么等着,任由青丝变白发。 “大师兄!”曲归林一手扶着眼镜,一手撑着伞,“师兄你终于回来啦!” 庄镇晓回头,看曲归林原本丰腴的身材如今瘦得和师尊都相差无几,也不免心生感慨。 “师兄!”曲归林一下子扑到他怀里,伞也顾不得撑了,就这样扔在一边。曲归林的眼镜硌着他的肩膀:“你可回来了。” 庄镇晓没有像往常那样推开他,只是道:“瘦了。” “你不知道我过得有多艰难。”曲归林松开他,“除了师尊,还有件要紧事儿……师叔祖,他出关了。” “怎么回事?”庄镇晓敛眉。 “具体的等见了师尊,师兄再亲去快雪堂找师叔祖吧。”曲归林没有直接回答,须臾又急道:“师兄,还有个火烧眉毛的事儿,咱们没钱了!” “……今年也算是省吃俭用了。”庄镇晓道。 “可不是。”曲归林也为难,“可这一桩桩、一件件,哪里不要钱?今年赶上这种事,也没法和父亲母亲打欠条了。你说,咱么要不给朝廷上个表,说说……” 话音未落,那太医出来了:“两位公子!月院长醒了,叫你们进去说话。” “知道了,多谢大人!”曲归林冲他一礼,本想直接拉庄镇晓进去,却触到一手的雪,“哎呀师兄,还是先去换一身衣服吧。” 庄镇晓去偏屋换好衣服过来,见月如期躺在床上,本就不算高大的人埋在被褥里,支离得令人胆战心惊。 “师尊。”他跪在曲归林身边,伸出手来去握住月如期的手,“您感觉怎么样?” “无碍。”月如期声音很轻,与印象里的那个师尊大相径庭,“辛苦了,一路可还顺利?” “都好。”路上发生的事,他不想和师尊细说。 “归林,你方才在外面与你师兄说的,再与我说一遍。”月如期又道。 “啊?我就说……就是许久不见师兄,表达了一下相思之情。”曲归林干笑着打哈哈,“真的,师尊你准定是听错了。” “你师父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月如期闭上眼,“镇晓,你说。” “……”庄镇晓看了曲归林,才道,“咱们没钱了。” “账上还有多少银子?”月如期问曲归林。 “……师尊,这事……” “快说。”庄镇晓捅了他一下。 “还有三十多两,这个月食堂的开支都不够。”曲归林低下头。 “没事。”月如期道,“归林,你做得很好,这要是你师兄,早就把咱们家底儿给败光了。” 本是句玩笑话,可曲归林听了,不仅没有笑,反而还掉了几滴眼泪。泪珠砸在手背上,又迅速地收了回去。 “先不用跟朝廷要钱。”月如期继续道,“先从我书房里找找,还有什么宫里赏下来的,能当的东西就先当了,有个二三百两银子,就能撑过年关了。” “是。”曲归林应了。御赐的东西不好卖,一个不小心,就成了大不敬,他只能挑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去当铺的时候,他甚至不敢穿天时院的院服。 “去吧。”月如期冲他笑笑,“我和你师兄说会儿话。” 等曲归林离开,庄镇晓才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却没有急着打开锦盒,而是先提醒了一下,这“忘川”是灼人眼的。师尊却像了然于胸,点点头,让他打开。 奇怪的是,“忘川”在师尊面前,并没有泛出那种妖异的光芒,它安静了下来,于是整个房间也跟着寂静了下来。 月如期眨了眨眼睛,漆黑的瞳仁中泛出“忘川”的颜色。 “合上罢。”月如期终于闭上眼睛。 “师尊?” “把它……放在书房的暗格里,别让旁的人看见。”月如期吩咐道。 “是。”庄镇晓把锦盒收进衣襟,“师尊,还有一事……” 他把出城时被跟踪,然后在江城遇到周和光,以及答应周和光的是都和师尊说了。 “你做得对。”月如期的精神比方才刚醒时好些了,他让庄镇晓扶他坐起来,“和光是你的师妹,你决不能袖手旁观;况且,在天时院里,除我以外,说话最有分量的就是你。天时院,你做得了主。” “师尊……”庄镇晓不明白师尊为何忽然与他说这些,因为此前师尊从未与他说起过这些。 “一院之长的责任,也许比你想象中的要重一些。”月如期语气松缓,比起以前讲课时要和善许多,“它和按规矩办事的掌罚也不一样,站在这个位置,更多的时候需要的是审时度势,人心、势力,都是不可或缺的。” 庄镇晓点点头,似懂非懂。 “就比方说,你把和光师侄带到咱们天时院避难,你这样做,是出于道义与情义,可你所面对的呢?是所谓的道义情义吗?你又准备拿什么,来保护周和光呢?” 眼前的少年张了张口,又摇了摇头。 月如期看着他,忽然就想起了小太子的锋芒毕露却又有勇有谋,扶渊上神的内敛含光随机应变,而两人共有的,在深宫中,在朝堂上的八面玲珑,曲意圆滑,乃至不择手段,才是现在的庄镇晓最需要的。 否则,自己还能护他多久呢? 虽然这样,但让庄镇晓去学别人,就等于把他的脊梁骨一寸寸打断,他是庄镇晓的亲师父,他下不了这个手。 最终,他也只是嘱咐道:“以后的日子肯定不轻松,也许会有人和你说,要变得如何,才能如何。但你记住,变得像谁,那都是一时的好,无论如何,你都是庄镇晓,你只是庄镇晓,只你是庄镇晓。” 最后一句话,庄镇晓听懂了。 说了这样多的话,月如期也乏了,他让庄镇晓把药端来,喝了药,便又躺下了。 庄镇晓把盛着“忘川”的锦盒放好,又把方才师尊对他说的话细细想了一遍。 带着满腹的疑惑,他去了师叔祖所在的快雪堂。 师叔祖从当年闭关到现在,已将近五年——庄镇晓记得,师叔祖以前是皇家的讲官,几位皇子,还有扶渊,以前都上过他的课。后来太子遇刺一事,师叔祖才引咎辞职,躲在快雪堂闭关,任谁请也不出来,一晃就是这么多年。 是感觉到九重天的动荡么?还是归林那小子去打扰了? 快雪堂,如今也是地如其名了。 他见到了几年未见的师叔祖,却发觉不过短短数年,师叔祖就老的不成样子,好像这几年不是去闭关,是担了天下大事,才成了如今的模样。 “徒孙庄镇晓,叩见师叔祖,贺师叔祖出关之喜。”他上前见礼。 艾玉裁亦是几年不见他,不想他竟出落成如今这个模样,看了也不禁欣慰。 “上清重伤,这天时院的担子可就全压你身上了,心里可有打算了?”艾玉裁问他。 “回师叔祖,徒孙……没有打算。” “难为你了。”艾玉裁并不责怪他,“万事开头难,我点你两句,你可愿意听?” “镇晓愿意。”庄镇晓再叩首。 “听了就要按我说的做。”艾玉裁道,“镇晓,你这孩子自小就是,性子太刚太倔。须知上善若水,此乃柔德也。” “柔德?” “正是。”老人颔首,“我所教过的这些小辈里,唯扶渊上神是把这一条学得最透彻的——你何不找他学一学呢?” 庄镇晓想起了方才师尊对他说的话。 可师叔祖说得有道理,若扶渊上神遇到和他一样的事,他会如何? 扶渊尚在火海挣扎。 他被烟熏的转了向,也没找到钟离文宣。 真要是被他一把火给烧死了,那罪过可就大了。 他从快被烧塌了的帐子里出来,迎面就碰上个落单的人,扶渊以为是兰亭的人,迅速往后撤了一步,谁知那人看到他,似乎也很害怕,而且——这人手里拿着火把,似乎和他是同道中人。 “钟离文宣?”扶渊看不清他的脸,但能干出这种事儿来的,十有八九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四殿下。 “我不是!”对面钟离文宣扔了火把,转身就跑。 “钟老四!”扶渊骂他,“别往那边去了,看看我是谁!” 这称呼太过熟悉,钟离文宣终于认出他是谁了:“姓扶的,你怎么在这儿?” “哥哥我是来救你的。”扶渊咬牙切齿,他方才是怎么和钟离成寅说出“钟离文宣有可爱之处”这种话来的? 思渊缘(1-5)(和上文不是一起的!可能有剧透慎入!) 九重天,瑶池。 今日是九重天太子的婚礼,新娘子是四神殿之一——映川殿的大小姐,也是太子殿下的表妹。 四海八荒大喜的日子,三六九品的神仙都来凑个热闹,诺大的瑶池摩肩接踵,喜气盈天。 这是思倾第一次来九重天。 小姑娘拉着父亲的手,极其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 “让一让,都让一让!冥王殿下驾到!众卿回避!”温钰吆喝了几嗓子,都没湮没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明明在印象中九重天都是一群严肃的老古板啊。温钰无奈,他把快被人群挤扁的女儿抱了起来,像她小时候那样架在肩上——堂堂冥王殿下就这么入了场。 思倾还不乐意呢:“父王快放我下来!”小女孩声音很尖,“我都多大了!” 冥王殿下没有理会女儿的挣扎,他越过了重重阻碍,终于走到了瑶池里面,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千年时光转瞬即逝,瑶池却依旧故我,还是这样美,这样的如梦似幻。冥王殿下看着眼前的仙境,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这是冥王妃薨逝后,他第一次上九重天。 怕的就是触景伤情。 思倾则忙着整理自己的衣裙,它们方才被冥王殿下弄得皱皱巴巴的。她不想在九重天的众仙女面前出丑,一时间也顾不上去看她母亲少时生活的地方一眼。 她母亲是九重天太子殿下的胞妹,九重天的小公主。也就是说,今天婚礼的主人公是她的舅舅舅母。 太子殿下已算不得年轻,但是思倾表示理解,毕竟太子殿下是以后的天帝,太子妃就是以后的天后,当然需要精挑细选。 思倾长相极肖其母,席间已经有好几个人这样说过了。除了那双血红的眸子,她和她母亲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年九重天的长宁公主如何风华绝代,今日的思倾就是如何的美丽动人。 可对于众仙家的夸赞,冥王殿下却开心不起来。思倾知道,他是想母亲了。 于是思倾凑过去,抱了抱他,想让他别那么难过了。 女孩儿的花冠有些歪了,温钰无奈一笑,替她扶正了。 婚礼正式开始时,天帝、太子以及太子妃才到场。思倾随着父亲下拜,又随着父亲起身祝酒。 天帝思女心切,他许久不曾见过这个外孙女,便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可以看清新娘子的脸啦,思倾开心地想。可她忘了新娘子是盖着盖头的,于是她只能去看她那个素未谋面的舅舅了——也许儿时见过,只是她忘记了。 都说外甥肖舅,可她与太子殿下却是一点也不像,太子殿下长得像陛下。 她偷偷的打量着那位舅舅,太子殿下却并未发觉,群臣轮番祝酒,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真无聊啊。天帝身边只有诸位天妃与几个老掉牙的皇亲国戚与朝中重臣,连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都没有。 吉时到,新人拜天地时,思倾忽然听到身边天帝问了一句:“小渊今日没来么?” “回陛下,上神早些时候来过一次,说人多,拎着两壶酒就回去了。”他身边的老太监道,“是奴婢失职,不妨现在就请上神过来,这离沁水不远的。” “不必,”天帝摇摇头,目光从未从二位新人上移开,“他既然不愿来,便随他去吧。” “小渊是谁啊?”思倾奇怪道。 是什么人啊,来去随意,连天帝也管不得。 “他也是你的舅舅。”天帝看着小外孙女,慈爱道,“也是你母亲的哥哥。” 思倾这下更不解了,她虽然对九重天不甚熟悉,可自己到底是有几个舅舅还是数得清楚的。她母亲上面有四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而其他的皇子都早夭,她能称上一句舅舅的便只剩太子钟离宴了。 况且,方才太监称呼那人“上神”而非“殿下”。 真是奇怪。思倾看到老太监的脸色,没有再问。 宴席伊始,天帝便不再拘着思倾,让她随意走动,去和年纪相仿的仙子们玩。思倾福身而退,还不忘和父王说一声。冥王没叫随从跟着,毕竟天子脚下,他很放心。 思倾倒也很想和那些仙子们玩,可她们都太拘束了。思倾转了一圈,觉得无趣,便溜溜达达地走出了瑶池。 出了瑶池,要去哪呢?她知道帝都有很多有趣的地方,但瑶池离帝都尚有一段距离,还是在附近转一转吧,帝都还有的是机会呢。打定了主意,她又回了瑶池,想找个人问问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忽然,她看到了个红衣白裳的男子,坐在角落里,正打量着她。思倾逆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人却若无其事的把目光移开了。 那就他了。 思倾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吓得男人手中的酒洒了半杯。 “你好呀!”思倾在他身旁坐下,毫不见外,“我叫思倾。” “你、你好。”男人往另一边挪了挪。 “你方才一直盯着我作甚?”思倾俏皮地眨眨眼,“对啦,你能不能和我说说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都快无聊死了!” “景致好的地方?”男人自动忽略了她第一个问题,故作风雅地甩开了手中的撒扇,“若是瑶池这般的都入不了姑娘的眼,那就没有景致好的地方了。” “这里景色虽好,可坐的尽是些无聊的人。”思倾插着腰,气鼓鼓的,“一群人和你说的都是同一句话,你说烦不烦。” “烦,”男人被逗笑了,“姑娘这么一说,我到想起了个极好的去处,那地方不仅有美景,还有个美男子。他可是个有趣的人。” “美男子?”思倾笑问,“你说的是个什么地方?” “此去东行五里,有条河叫沁水,过了沁水河边有一片玉兰林,那里就住着个美人。怎样?”男人得意道,“我就住在那儿,不骗你。” “所以那美男是你喽。”思倾道。她打量着眼前的男人:浓眉大眼,肤色有些深,倒也挺俊。但自称美男只能说明这人脸皮够厚。 “我可没说是我!”男人连连摆手,嘟囔道,“又不是只我一个住在那儿。我说的啊,是那玉兰林的主人。一看你就是偏远地方来的,连这都不知道。沁水玉兰也是京城十八景之一,懂行的人就算见不到人,也是要过去看看花的。” “真的?”男人短短几句话就说得思倾十分心动,“那谢谢你,我先去了!” “去吧,好好玩!”男人笑了,又斟了杯酒。他眯着眼看少女远去的背影,越笑越开心。他呷着酒,心想看里面那位怎么削你。 女孩并不知道男人心底的恶毒心思,也不知道那林子里到底有什么吃人的妖怪。她开开心心地往东边儿去了,果不其然,没走多远,她就看到了那条叫沁水的河,以及后面的玉兰林。 她惊呆了。 那人可没和她说过,沁水河原来这么美啊! 她不信这世上还能有比沁水河更美的人。 不同于大部分河流是自西向东,沁水河是从东往西的。她的源头是璀璨的金色,她波光潋滟,她美不胜收,在天边流成了夜幕的蓝,其上寒光点点,宛若银河,从天上一泻而下,流进白雪皑皑的昆仑墟。 美哉!壮哉! 思倾知道那人说的美男子是谁了。 一定就是这沁水河神! 思倾跑过去,想渡过沁水河,一睹河神大人芳容。可离得近了,她才看到,沁水河水流湍急,风也很大,像是被人施了法术,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这可怎么办呢? 正冥思苦想,思倾忽然被一个声音叫住了:“仙子是想过河吗?” 思倾抬头,看见了一个撑竹篙的白发青年。他长得很干净,干净到没有一丝颜色。他头发是白的,肤色也比常人白皙许多,瓷娃娃似的,只有眼睛是淡淡的粉色。他穿着竹青色的短衫——幸好,思倾心想。若无这重色压着,只怕他就这样随风散去了。 “可以吗?”思倾问道,“河神大人会不会不欢迎我呢?” “对于您这样可爱的仙子,河神大人向来是很欢迎的。”白发青年笑道,“请上船吧。我叫竹潜,很高兴能见到你。” “我叫思倾。”她拎起裙摆,扶着竹潜的手,小心翼翼地上了船。她上船时,竹潜注意到了她耳间血红的耳珰,那抹红刺得他双眼生疼,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目不转睛的盯着它们。 这船说是船,其实更像是舟。一叶扁舟。 竹潜撑篙,他们就缓缓向对岸划去。这小舟像是有魔力一般,无需竹潜做什么,它就稳稳地向对岸驶去。 竹潜收起竹篙,那竹篙在他手里变成小小的一截,像是笛子——不是竹笛,而是骨笛。 思倾来自幽冥司,自然认得那东西。 据说它可以使逝者安息,保佑生者平安,是真正通死生之大,明阴阳之道的法宝。 自打上了船,竹签便没有再与她说话,而是自顾自地吹起了笛子。 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凛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 一曲秋声,令她如痴如醉。 情不自禁地,她向竹潜走了几步。 竹潜放下了笛子,可那声音却没有停,旁的她记不清了,似乎是竹潜对她说了些什么,可她事后所能忆起的便只有他没有温度的眉眼以及眸子里倒映的血光。 她头痛欲裂,她入坠冰窟。 思倾挣扎着醒来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倦鸟归林。 糟了!她竟在外面呆了这么久!父王怕是要急疯了! 她懊恼地站起来,用术法烘干了身上的水——她发现自己就躺在河边,身边便是玉兰林,而竹潜早已不见踪影。 这可怎么办?只靠她一人是绝对回不去的。思倾四下寻找,只在河边的芦苇荡里发现了竹潜的骨笛。没办法了,她想,只能去那林子里碰碰运气,保不准那黑皮已经回来了呢? 至于方才发生了什么,她又为何会在河边醒来……她都没有印象了。她用自己的帕子包好骨笛,想着下次遇到竹潜时再还给他。 她最初是惴惴不安的走进这片林子的。可当她真正踏入那片花海,沁人心脾的幽香扑面而来,一轮又一轮的白玉瓣迎风摇曳,神采奕奕,仿若天女散花。 她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要知道,这可是秋天啊! 新诗已旧不堪闻,江南荒馆隔秋云。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 想到这儿,她忽然不敢再往前走了。她已经想到,这林子里住的到底是位什么样的神仙了。 她生怕自己满身浊气,玷污了里面的花神。 可这花林就像有灵性似的,她不愿再走,那花就消散了,散成了银光点点,引着她向林自深处走去。 林子里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说实话,她真的很想见见。她满心忐忑。 老天爷没叫她失望。 她穿过层层花树,来到花海中间,眼前是一棵高耸入云的玉兰树。她太美,美得思倾词穷。 秋月高悬,只照玉树不照人。 袅袅婷婷,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她走了几步,走过铺了满地的水墨丹青,走过随风摇曳的奇花异草——她在树上,看到了一个人影。 他墨发披散,衬得脸白如玉。眉若远山,眼含桃花,白衣胜雪——他身上披的黛色外袍垂下一角,其上银线勾出的云纹丝丝流转,迷了思倾的眼。 男人斜倚在树上,睡在花丛里。他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眼虽睁着,却也是一片混沌。他眼角红了,看上去醉得不轻。 ——原来,真的又这么美的人啊。比沁水河还美。 这应该不是沁水河神吧,他生得这么美,应当是花神吧。此地遍植玉兰,他一定就是玉兰花仙了。 只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思倾在他含情脉脉的眼里见到了悲哀,又在他似翘非翘的唇角中看到了苦闷。 似走投无路,只得一醉方休。 是什么呢?是什么让他如此悲伤?思倾怔怔的,她被他吸引,踉踉跄跄地踏进了他世界里。 她不曾注意脚下,直至踏上了一块柔软—— “嗷呜!” 思倾一惊,慌忙后退。不知绊倒了什么,她重心不稳,一屁股跌在地上。 是只小橘猫,“怒发冲冠”地盯着她:“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到这里来?” “对……对不起……”思倾惊魂甫定,“我从瑶池那里来,不小心迷了路,才到了这里……” “胡说!”小猫儿不依不饶,“若是从瑶池过来,你又是怎么过的沁水河!我看你就是居心不良!待我禀报主人,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阿橘,出什么事了?”树上的仙人被惊醒了,他居高临下,眯着眼打量着她们。 “主人,是这小仙谎称迷路,闯进了咱们的林子,还踩了阿橘的尾巴!主人,我们是不是该……” “阿橘,不得无礼。”仙人打断她,声音淡如夜风,看着她们的眼神似乎也如夜风般温柔,“小友莫怕,等下我让阿橘送你回去。” “唔,谢谢您。”思倾点了点头,偷偷看了那仙人一眼之后又低下了头——她不太敢直视他的双眼。 可是她又不甘心就这样走了:“请问……阁下是玉兰花神吗?” 树上抱着酒壶的人笑了:“花神?我有那么好看吗?” 思倾看着他,羞涩地点了点头,不想那猫儿又叫了起来:“什么?!你眼睛不好使吗!我家主人怎么可能只是个花神?他可是大名鼎鼎的——” “阿橘,”仙人叫住她,眉眼间没有任何的不悦,“她被我骄纵坏了,还请小友不要介意才好。” “岂敢,”思倾忙道,“明明是我打扰在先。” “哼。”小猫一甩头,“算你识相。” 树上的仙人又抿了一口酒,抬手折了一枝含苞泣露的玉兰,随手一指,那花枝便稳稳地落在思倾手中:“既然喜欢,便送小友一枝吧。” “还不谢谢主人!”猫儿道。 “多、多谢阁下!”思倾紧张道。 树上的人又笑了,他摆了摆手,让他们走了。 一路上,阿橘喋喋不休,思倾却一直沉默着,也没有仔细听阿橘到底在说些什么。 “喂,问你话呢,你发什么呆啊?”橘子已经没有最初那般懊恼了,平心而论,她还是希望林子里能有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譬如思倾这样的,这样她们就能在一起玩了。 “啊,对不起,”思倾回过神来,“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你以后能不能常来,”橘子道,“我给你个令牌,你就能顺利过河啦。” “哦,谢谢。”思倾仍是魂不守舍。 “你在想什么呀?”橘子抬头看着思倾,“感觉你不太开心呢。” “我……”思倾捏紧了手中的玉兰花枝:“我在想你的主人。” “主人?主人怎么了?”橘子不解。 “我方才应该劝他不要再饮的,”思倾自责道,“我以前看我父……父亲喝酒,喝得多了就吐,第二天起了还头疼的厉害。” “啊……”橘子低下了头,“你劝不住的,主人他自有主人的道理。” “自损身体算什么道理。”思倾无不担心,“你回去和他说说。” “其实以前主人从不喝酒的。”阿橘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说,“可最近不知怎么了,喝得越来越厉害,我也是第一次见他醉成这样。” 他有怎样的伤心事呢?思倾看着手中皎洁的**,没有说话。 等她回到瑶池,她父王果然已经急疯了。 真的,温钰可就只剩她这一个女儿了啊。冥王殿下一见到她,眼泪和不安分的心一下都咽进肚子里,他拉住思倾的胳膊,作势就要打下去。 天帝又怎么舍得看思倾挨打——思倾也是他唯一的孙辈啊。他老人家老当益壮,一把推开身边的老太监,抢在思倾身前护住她,不让温钰打她。 温钰胆子再大也不敢打老丈人,也不好再责骂思倾,只得黑着脸立在一旁。 “思倾贪玩不懂事,让陛下和父王担心了。”小女孩最会察言观色,她知道外祖父最宠自己,便一把抱住天帝,“您不要在生我的气了嘛,思倾再也不敢了。” “好、好、好。好孙女。”天帝老泪盈眶,“姥爷不怪你,姥爷怎么舍得怪你呢?” “可、可是父王……”思倾梨花带雨道。 “温钰,”老人忽然严肃了起来,“以后不许再打孩子,听到没有?” “是,小婿谨记。”温钰应声,行礼起身时正好看到自家女儿正冲着自己吐舌头。 这小丫头!冥王殿下也被气笑了。 冥王父女还要在帝都住上几日,天帝可是绝不会舍得让思倾回去的。 冥王殿下住在外宫,思倾就搬到了她母亲以前住的重华宫里。 思倾听说,她母亲的母亲——也就是她的外祖母,九重天的昭明皇后,生前也是住在这里。只可惜她也是英年早逝,生下她母亲不久后就去世了。 现下后宫掌印的是文山殿的大小姐,叫做周澂的。 说来奇怪,这周澂并非天妃,而是一个和思倾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她虽然只是个小姑娘,却已经是后宫的首席掌印女官,连宫中位份最高的贵妃娘娘见了她都要礼让三分。 旁的思倾不清楚,她只知道文山殿是四大神殿之一,周澂父亲是朝中重臣,她姑姑是无名宗的宗主,同时也是九重天的第一美人。 思倾很是佩服她,所以决定前去拜会。 第二日清早,她刚拾掇停当,周姑娘就过来了。 姑母是第一美人,侄女自然也是不同凡响。 但见周姑娘一袭湖色宫装,墨发高绾,簪着湖色的宫花与金钗。女孩妆容得体,仪态大方,一颦一笑都是美丽清绝。 看得思倾的有些自卑。 “王姬昨儿睡得可还习惯?”周澂笑着见了礼,“若是夜里害怕,澂儿就搬过来陪着王姬。” 思倾本想说习惯的,可听了后半句,又改了主意:“那就有劳周姑娘了,不瞒你说,我可怕黑了,昨夜睡得很不踏实。” “王姬太客气了,”周澂笑道,“若是愿意,就叫我澂儿吧。” “那你就叫我思倾。”思倾立刻道,“什么王姬,听着怪别扭的。” 周澂说到底也只是个小女孩儿,还不比思倾在幽冥司有大把大把的朋友。她其实孤单的很,因为她太过优秀,没人敢和它做朋友。即使有,也是假意多于真心了。 而且她也相当的忙,宫中大小事务不说,还有每三日一次的大朝会,周澂也需要早起与父亲同去的。 周澂早上就开始着手搬家了。她衣服细软多,公文也多,折腾到晚上才算妥当。 思倾本以为她搬过来不过是带几件衣服的事,却不想竟是如此的大动干戈。她心中过意不去,便也在一旁帮衬着,也不只是在帮忙还是在帮倒忙。 终于拾掇好了,两个女孩都累得吃不下饭,摊靠在榻上。 “好漂亮的花儿,”周澂瞧见了淡青瓷瓶里的**,“是从御花园里摘的吗?” “不是。”一提这玉兰,思倾便又来了精神,她早就想和周澂说这个了,奈何一直没有机会。见周澂问起,她便兴高采烈地把那日的事说了。 “原来如此,”周澂了然,“我还以为你去了哪里,原来是扶渊上神那儿。” 那日周澂自然也在,她在下首坐着,瞧着天帝与冥王的样子都快急疯了。 “扶渊上神?”思倾一怔,想起那日天帝的话,“小渊?” 怪不得自己误以为他是花神时橘子会那般生气,上神与花神,这身份确实是云泥之别。 “噗。”周澂掩唇而笑,“叫什么呢,真不害臊。如今世上,除了陛下,便只有太子殿下敢这么叫他了。” 思倾想了想,把那天天帝与老太监的对话说给周澂听。又问:“我只是好奇,他到底是什么人。陛下说,他也是我舅舅。” “这么说也没错。”周澂敛了笑,正色起来,“你远在幽冥司,可能没听说过——事实上,我觉得四海八荒都应该知道他。他是天地灵胎,与东华帝君一样的血脉,当年陛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征得三界同意收养他。至于他都干过什么……太多了,我只能说,他是个狠人。” 周澂的评价让思倾很意外,也很不舒服,她立刻反驳道:“怎么会呢?上神他明明是个很温柔的人啊!” “不清楚,我只见过他几次。”周澂皱着眉头,“但家父常说,千万不要被他的外表给骗了。” 周澂觉得,她父亲没怕过什么人,除了扶渊上神;她父亲做任何事都是游刃有余,除了面对扶渊上神。其实,他总觉得,父亲效忠的虽然是太子,是陛下,但其实…… “这么……”思倾不知该作何回答,只道:“他长得很好看。” “所以家父常常告诫我,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周澂认真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说得也太……思倾不知道周澂父亲都经历了什么,便问:“那你能仔细说说吗,扶渊上神都做过什么?” “不必紧张,”周澂看到思倾不断地吞口水,“事实上,他是个很有才的人,有才华,也有才干。” “哦。”思倾并没有半点放松。 “扶渊上神十七岁的时候,陛下不豫。外族入侵,兵临城下,久战无果,最终是上神一人退敌;朝局动荡,上神排除异己,独揽大权……怎样?比咱们现在还小的年纪,就能做到如此这般,你说恐不恐怖?” “这有什么恐怖的?”思倾反问,“不过他真的好厉害呀,澂儿,这些都是真的吗?” “应该是,”周澂道,“家父与上神同岁,他也是亲历者。” “可这有什么好怕的?”思倾还是想不明白。 “你这王姬是怎么当的!”周澂无奈道,“思倾呀,你仔细想想,现在把持朝政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老奸巨猾的老狐狸!扶渊上神年纪轻轻就能把他们治的服服帖帖的,这还不恐怖?” 思倾仍是不解。 “这么说吧,”周澂送佛送到西,也不卖关子了,“想让他们服帖,就只能比他们更奸!更无耻!” “……”思倾虽然觉得她说的有问题,却也跳不出毛病,便只能回敬道,“那你是怎么当上掌印女官的?” “你——”周澂涨红了脸,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啦!好啦!”思倾拍了拍她以示安慰,“那他既然这么厉害……” 思倾说不出话来了,此时她的脑海中便只有一个倚在树上喝酒的身影,花前月下不解愁。 可她又不想让周澂知道这些,便改口道:“怎么就隐居在沁水呢?” “志不在此呗。”周澂道,“他可能早就觉得朝堂上没什么意思了。” “可我觉得他……”思倾嚅嗫道“那当时为什么公公不让我再提呢?” 周澂想起来很久以前听过的一些风言风语,又想起了一些与现状不符的历史——她不敢对思倾说出她的想法。 和平是假象,风花雪月盖不住淋漓鲜血。 “这我就不知道了。”周澂淡淡道,“许是怕陛下伤心罢。父亲也不常说起扶渊上神的。思倾,保险起见,你还是不要去主动招惹扶渊上神的好。” “唔,好。”思倾满口答应,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什么时候再去一趟沁水了。 两个女孩聊了半宿,从幽冥司的奇花异草到九重天的宫闱秘闻,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第二日虽不是大朝会的日子,可周澂却还是要早起。前几日给各宫娘娘的秋装都连夜赶出来了,她得亲自去看看,保证午时前这些衣服会和月例一起发放到各宫。 送走周澂,思倾便拿了宫里的令牌,橘子送给她的“令牌”,还有那枝玉兰花,顺利的出了宫。 她没有什么贴身婢女,天帝让周澂给她挑了两个,思倾现在与她们还不甚熟悉,便让她们留在了宫里——这是她的秘密,怎么能让别人知道呢? 橘子给她的所谓“令牌”是一片翠色的竹叶,思倾想了很久,也没搞清楚这到底该怎么用。等她到了沁水河边,还没做什么呢,那竹叶便大显神通,变成了一叶小舟。 竟和竹潜的一模一样。 思倾心里跳得厉害,她小心翼翼的提起裙角,迫不及待的跳上了小船。 除了可爱的小猫橘子,她还很想再次见到那日的赠花人。 她顺利地渡过了沁水河,在她踏上土地之后,竹叶船又变成了一片竹叶,飞进了她的袖口。竟然连一滴河水也没有沾到,可真是神奇啊。 她没有过多的感慨,反正以后多的是机会。她收好那片竹叶,朝花林深处跑去。 呼……呼……思倾远远就看到了他的背影。 在做什么呢?思倾不好意思再跑了,她停了下来,用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的姿态走了过去。 即使对方正背对着她。 “今日来得这样早。”思倾听到那人开口了,话里似乎是含着笑的,“我这茶还没煮好呢。” 思倾不知该怎样回答,抱赧地走到扶渊身后。 “月下?”扶渊回头,看到思倾,愣住了。 “我、我我……”思倾对上他疑惑的目光,紧张的话都说不明白了,“扶渊上神,我是思倾,我我我……我们之前见过的。” 扶渊像是并未想起来他二人到底在哪里见过,面有疑惑却不失礼数:“姑娘何必如此。坐吧,这是云都的新茶,今日姑娘可有口福了。” “可、可以吗?”思倾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可以,来者是客。”扶渊笑起来,眼含桃花,“更何况我看姑娘十分面善呢——恕我冒昧,方才姑娘说我们以前见过……” “哦,就是太子殿下大婚那日,”思倾坐在扶渊对面,仍是很拘谨,“我误闯了您的玉兰林,还踩了您猫儿的尾巴——” 见扶渊面上仍是疑惑不已,思倾便把扶渊送的**拿出来了:“这是那日上神送给我的!” “喔,果然是我种的花呢。”扶渊捏着下巴,打量着思倾手里的花,显然是什么也没想起来,“那不知姑娘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是橘子约我来的。”思倾道。奇怪的是,这明明是真的,她却心虚极了:“不知橘子她——” “那可真不巧,”扶渊给她斟了一杯茶,“橘丫头今日不知跑哪里疯去了,她总说林子里没什么意思,我也是最近才允她出这片林子的。真是对不住,她不在,你今日只能陪着个老头子了。” “多谢上神,能陪着上神,是思倾的福气。”思倾小声道,她双手接过茶杯,就要往唇边送。 “哎,姑娘莫急,还烫着哪。”扶渊忙拦住她。 “哦,哦。”思倾羞红了脸。 “姑娘不必紧张。”扶渊了然一笑,“方才听姑娘说芳名思倾,小神可否请教一下是哪两个字呢?” “思……思念的思,倾国的倾。” “好名字,”扶渊赞道,“思倾国哪……我叫扶渊,这你知道了。表字回川,嗯……倒没什么好说的。” “上神的名字也好听!”思倾抢道,“晓烟笼日浮山翠,春风著水回川媚!” 自己都在说些什么啊!真是疯了,思倾心想,把头深深低了下去。 扶渊愣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大胆的姑娘!这是在……说他媚么?不过他倒是不在意这些,只是一笑而过。 “上神!我来晚了!哎?这难道是缘枳仙子修为大成啦?哎呦哎呦,恭喜上神,恭喜……”待他看清思倾的脸,大惊失色,“怎么是你?!” 是太子殿下大婚那日推荐思倾来沁水玩的那个男人,他仍是红衣白裳,只不过衣服比那日的礼服要简单不少。 怎么又是这黑皮!思倾语滞,她还想知道怎么又是他呢! “怎么,你们认识?”扶渊给男人也斟了茶,“几日不见,眼神愈发好了。” “啊呀,好茶,是玄山雪吧!”男人没有理会扶渊的讽刺,不见外地在他身边坐下,抿了一口茶。 “……”扶渊不想理他,只觉暴殄天物。 “认识谈不上,”思倾开口了,“那日我觉得瑶池没意思,就是这位仁兄推荐我来这里玩的。” “月下,麻烦解释一下?”扶渊看了月下仙人一眼。 “不麻烦不麻烦……”月下仙人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毕竟他之前不是这么糊弄扶渊的,“上神和我客气什么……” “罢了。”扶渊倒也不想追究,“算算时辰,苏启也该回来了。” 苏启?思倾抿着茶,没有贸然发问。 话音未落,思倾忽然闻到一缕清雅的花香,在浓郁的玉兰香气里若隐若现。 “呀,正说着呢,就回来了。”扶渊放下茶杯,起身走了几步,像是要迎什么人归来。 思倾见月下仙人也起来了,便也放下茶杯,跟在扶渊身后。 “上神安好。”是个穿桃红长衫外罩雪色纱衣的漂亮男人,“月老也在,不知这位姑娘是?” “好。”扶渊点头,“这位是思倾,偶然认识的一位小友。思倾,这位可是真正的花神,桃花仙苏启。” 二人见过,寒暄几句便坐了。这小几旁坐两三个人到还好,四个人便有些挤了。苏启便侍立一旁,安安静静地听月下与扶渊说话。 月下说的,无非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趣事,一些凡人小妖求的奇怪姻缘啦,帝都里的街坊传闻啦……不多时,便是日沉西山。 思倾不便久留,略坐坐便告辞了。这次送她出来的是苏启。 “上神哪,看到了吧?就是她,就是她!”月下一看思倾走了,立刻扒着扶渊嚷嚷起来,“果然他们羽族……” “我倒没看出来她有什么特殊的。”扶渊拍掉月下的手,冷冷道,“她明明是冥族人,只有冥族才会有那样的眼睛;还有,这茶不是玄山雪。” 月下讪讪地收了手,也不敢大喘气,一直挨到苏启回来,才小心翼翼地说:“上神毕竟不是管姻缘的神……” “让我看看。”扶渊忽然道。 “啊?”月下没反应过来。 “你既说她红线纷乱,证明给我看看。” “没问题。”月下仙人像是枯萎的枝叶忽然得到了雨露的滋养,活了过来,“趁她还没走远——上神,您看好了!” “这、这是?!”一向稳重的苏启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只见扶渊衣摆下蜿蜒出一条红线,流向远方。 “你也有。”扶渊看向苏启。 苏启红了脸,站在那里不说话。 两根红线的源头,都是方才离开的那个姑娘。思倾不知道的是,她身上牵了许多红线,流向四面八方。 “确实奇怪。”扶渊撩起一摆,露出缠着红线的脚腕,对月下道,“你先给我解了。” “是。”月下仙人立刻蹲下来,挽起袖子给扶渊“松绑”。 按理说,系红线解红线是他的专长,除了他没人能做得了——可这次,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把那根红线解开。 “就这?”扶渊皱眉,“你被贬,根本就是因为连基本业务都做不好吧?” “怎么可能!”月下脸也红了——急的,“我去解小桃的!” “小桃”指的是苏启,不出月下所料,苏启脚腕上的红线轻轻松松就被解下来了。 果然是自己的问题。扶渊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又问月下:“你知道的,我身上有——我是不可能——” “话是这么说,可上神有没有想过,那些记载的可信度又有多少,具体的后果,我们其实一无所知。”月下面色忐忑。 扶渊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这红线解不开,是因为他?” 月下仙人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这不可能。”扶渊俯**,去解那根红线,却是除了手心多了几道红痕之外再无他物。 “上神……”苏启在他身边蹲下,想安慰他,却又无从开口。 “无妨。”扶渊面无表情地拍了拍他的肩,不知在想些什么,“月下,给你一个月,把这姑娘乱七八糟的红线都解了。” “是。”月下仙立刻应了,又忽然想到别的,“可是上神,如果别的红线都解下来了,就剩您这一根,那岂不是……” “如果不解,那姑娘会怎么样?”扶渊直视他的双眼。 “……下官……明白了。”月下深揖。 “去吧。”扶渊挥挥手,让他走了。 “上神晚上吃什么?”苏启不敢再提方才的事,转头去给扶渊取了披风披上,“沁水河鲈鱼正肥,我们今晚不如……” “给我拿两坛酒来。”扶渊道。 “上神,饮酒伤身,前些日子太医不也说了吗,您这刚停药,身子刚见好,可不能再糟蹋了……”苏启忙道。 “你也敢管我。”扶渊一拍桌子,“给我拿酒来。” 没人教过苏启男儿膝下有黄金,他直挺挺地跪在扶渊面前:“上神,这事不好办,我们可以去找太子殿下,去云都找老侯爷,找陛下……您又何必这般跟自己过不去,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怎么,你是觉得本上神连这些小事也办不好,要去求他们?”扶渊冷笑一声,“你起开,我没什么跟自己过不去的,我就是馋了,我就是想喝酒。” “不行!”苏启拦住他,“只要我苏启在这里一天,就绝对不会同意。” 扶渊简直要以头抢地了,合着自己不是养儿子,是养了个老妈子?管东管西管天管地,还管起他老子来了,动不动就要以死相逼的,真是岂有此理。 可他扶渊偏偏还吃着一套。 “我不吃了。”扶渊站起来,朝林子外走去,“你把橘子的饭做了就行了,别来烦我。” 月下的术法还未结束,扶渊仍能看到那根红绳。 他走着走着,走出林子,来到河边,又看到了第二根红绳。 他一抬头,看到一个白发少年,发丝在月光的沐浴下分毫毕现。 这家伙也有啊,扶渊暗忖,心想这红线也不是不长眼睛的,至少没往月下那跑。 “哎呀,这不竹潜嘛。”扶渊笑眯眯地踱过去,“吃饭了吗?” “这不上神嘛,”竹潜嘲弄道,“又被家里养的那一堆给气出来了。” “哪个不是你抱来的。”扶渊回敬,“喂,有酒吗?” “说过多少次,我不喝酒。”竹潜不耐烦道,“堂堂上神,连口酒都喝不到,也真稀奇。” “好吧。”扶渊可怜兮兮地往竹潜身边一坐,“一个个的,都欺负我……对了,你今天带笛子没,吹点什么吧。” “没带。”竹潜闭上眼,表示不想再说话。 什么没带,分明是不想吹给自己听吧。见状,扶渊也不再说什么,仰靠在礁石上看月亮。 脖子后面那个印记,此时正热的发烫。 他快受不了了。 话说思倾刚进重华宫的门,便看到周澂给她挑的两个小宫女在大殿前跪着,她们面色惨白,看样子已经跪了许久。 思倾见了,忙过去拉她们起来——好好的,跪着做什么?然而两个丫头只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并未起身。 还未等思倾问出个所以然,周澂便出来了——她今日一袭藕荷色的长裙,看起来典雅大方,又不失少女的娇俏。 “澂儿,这是怎么了?”思倾三步并两步跳上台阶,走到周澂身边。 “是我罚她们的。”少女神色间不乏冷酷,她微微仰着头,“身为贴身的宫女,主子都出了宫他们竟然都不知道,跪一天算是轻的。” 原来是这样。思倾可没想到自己私自出宫会把她们害的这么惨,她连忙向周澂求情:“好澂儿,是我错啦,我给你赔不是,你快让她们起来吧,跪了一天,腿怕是要废了的。” “你自己的宫女,自然是要你自己处置的。”周澂扫了她一眼,“你放心吧,我帮你瞒了一天,陛下他们都不知道这件事。” “多谢澂儿!”思倾笑逐颜开,又赶忙叫了几个小宫女,亲自去安顿那两个宫女去了。 思倾待了小半个时辰才回,周澂就靠在炕桌边上,一边翻册子一边等思倾回来用饭。 “澂儿!我回来啦!”思倾伸着懒腰,“哎呀,不是我说,澂儿你下手也太狠了,他们膝盖都跪的发紫,充了血了。” “她们是贴身宫女,不是旁的宫人。”周澂道,她一面吩咐小宫女上菜,一面对思倾道,“这次错的确在你,可她们也不是完全的没有责任。这要是让陛下知道,她们命都保不住。说起来,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一整天都去哪疯了?连带着我一整天也担惊受怕。” “啊?这么严重的吗?”思倾目瞪口呆,选择性的忽略了周澂的问题。难怪周澂罚那两个宫女跪了一日,她们还感恩戴德的呢! “那是自然。”周澂道,“宫里不比外面,规矩多着哪。” “这样啊,”思倾抄起筷子,“那可真是个无趣的地方,动不动小命都没了。我若是在这里做宫女,可巴不得离开这地方。” “你可错了。”周澂端起茶杯,优雅的抿了一小口,让思倾想起了御花园里游弋的天鹅,“选宫女可是万里挑一的,多少人想进宫费尽心思都进不来呢。” 思倾不解:“那她们图个什么啊?难不成是想做天妃?我外祖父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还有人惦记?现在都没人惦记我父王了……” “什么惦记不惦记的。”周澂被她逗笑了,“不惦记陛下,难道就不惦记太子殿下了吗?对于普通的仙子来说,进了宫可不就是跃上枝头当凤凰了嘛。别说普通人家,就是有名有姓的神殿,也巴不得进来呢。” 周澂把方才她看的册子递给思倾,对上她疑惑的眼神:“你看看,这里面可全是名门贵女呢。” 思倾疑惑的翻开册子,第一页上面便写着重华宫,后面写了个“崇明殿嫡长女,别红玉”。往后翻翻,大多也都是这种,神殿的嫡女嫡孙,或是高官王侯的女儿。 “什么意思?”思倾把册子还给周澂,“崇明殿乃四大神殿之首,嫁给太子做侧妃可就亏了。” “不亏,”周澂神秘一笑,“如今后宫空虚,陛下再没选秀的打算,就有不少大臣想把女儿送进宫中教养——这事也是有先例的,前朝就允了四品以上的天妃把侄女或者外甥女接进宫中教养。陛下嫌闹腾,这事一直也没允下来,但我入宫为官,就算开了头,旁人看着怎么不眼红?这不,陛下也扛不住了,叫我和成娘娘拟了单子。明日就送到御前,若没什么问题的话,月末这些贵女们就要入宫了。” “哦……也就是说,这个叫别红玉的要来重华宫跟咱们住一块儿?澂儿,她人怎么样,好相与吗?” “我和她不算太熟。”周澂道,“不过别小姐在帝都的风评一向很好,说实话,太子妃竟然不是她,我都有些惊讶呢。” “嗯……可能是因为她心有所属了吧,所以才不愿意嫁给太子舅舅。”思倾忽然道。 “怎么讲?”周澂难得好奇一次。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她喜欢自己的师兄,爱得死去活来,崇明君拿她也没办法。”思倾挠挠头,这些是今天听月下仙人讲的,她记得当时扶渊上神听得饶有兴致。 “无稽之谈。”周澂笑了,似乎是为了自己方才那份好奇,“人家可是真正的名门闺秀,金枝玉叶,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再者,崇明君若真拿她没办法,她早就嫁给那个师兄了,何苦进宫一趟呢?” “也是。”思倾点点头。 “以后这种话就跟我说说得了,可别跟别人瞎说八道。”周澂提醒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哪。” 思倾满口答应了。 第二天是大朝会,周澂早早就起了。宽大的官服没有因为周澂是个小女孩儿而好看半分,它过于严肃,与周澂清丽的面庞极不相称。 思倾勉强起来送了送周澂,便折回去睡回笼觉。还没睡踏实呢,一道圣旨就到了重华宫门口。膝盖还肿着的和璧怀璧两个丫头,急急忙忙好说歹说地把思倾从床上拖下来,梳洗打扮一通,好叫她接了圣旨。 思倾跪地听旨时仍睡意朦胧,等听到圣旨上都写了什么,她整个人都不淡定了: 皇上姥爷要封她做公主! 天哪,这什么概念,她以后的身份地位就和她父王是一样的了! 思倾十分疑惑,她知道天帝宠自己,却没能想到天帝能宠自己到这个程度。 等散朝后周澂回来,思倾才知道,天帝这次一次性封了许多诰命夫人与贵女,除封思倾为公主外,又加封云都县主为郡主,封周澂、别红玉为县主。 这个公主那个郡主的,品级森严,听得思倾一团乱麻。她也没时间搞清楚了,换了衣服就跟着周澂一同前去谢恩。 这次大封仓促,礼部还未来得及准备好礼服,而云都郡主更是因为远在云都,根本来不及赶到帝都谢恩。 次日,冥王温钰便启程回幽冥司了。思倾本以为父王会万分不舍,没成想父王竟十分赞成她在九重天生活一段时间,随便嘱咐几句就离开了帝都。 反倒弄得思倾心里空落落的,若是父王能愁眉不展甚至是掉几滴眼泪,她心底倒还好受一些。 送走父王,思倾要面对的就是严格的礼仪课程了。 她被交由贵妃娘娘亲自教养,天帝还会隔三差五地考校一番。这段时间,思倾可真谓是苦不堪言。毕竟被她父王宠着惯着这么多年,思倾已经散漫惯了,用这样严格的宫规要求她简直就是要她的命。贵妃娘娘看似和善可亲,但只是看似;周澂也说过,贵妃娘娘应该不会给自己找麻烦,教思倾也不过是意思意思罢了。谁知贵妃娘娘的“意思意思”可真够意思。 太够意思了。 是夜,思倾摊靠在玫瑰椅上任由和璧怀璧给她揉肩捶腿。 最近太忙,她几乎要忘了仅有两面之缘的扶渊上神——说是几乎,其实她是时刻想着。扶渊送她的玉兰花开了,满室芬芳,连原本对扶渊上神有些成见的周澂都对这花赞不绝口,开始怀疑自己父亲的那一套说辞了。 “喂,澂儿,我想问问,你是怎么做到的啊,容止可观……我觉着你比公主还像公主。”思倾累的有气无力,但夸赞是发自内心的。 “这是什么话。”周澂不甚在意地笑笑,“我从小就这样,就像你随性惯了,已经成习惯了。” “哎……真是,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习惯啊……” 思倾正抱怨着,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喧哗,似乎是有人强闯重华宫,又似乎是身份贵重,外面守门的人想拦却不敢拦。 “糟了。”周澂面色一变。 “怎么?”思倾立刻坐了起来。 “应该是云都郡主,她对于被分到长乐宫挺不满的,吵嚷着要搬到重华宫来,陛下没允她——这个泼皮!怎的就敢闹到这里来!”周澂站起来,“我去看看。” “我也去。”思倾道。这云都郡主是何方人物,她倒想见识见识。 思倾跨出大殿门槛的时候,云都郡主已经杀到台阶上面了。 “云垂影!冲撞了公主芳驾,你该当何罪?!”周澂护在思倾面前,她比云垂影低了半头,气势却丝毫不弱。 “周澂,你又算哪根葱,敢直呼本姑娘的名字?”云垂影三千青丝一根银簪挽起,眉眼间亦有几分英气,思倾躲在周澂身后,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竟生出了几分好感。 思倾对这位不速之客有好感,周澂却是被她气得浑身发抖。云家盘踞云都,地位特殊,就算云垂影没有郡主这个头衔,周澂也是惹不得她的。 “这是陛下的旨意。”周澂压着怒火。 “别拿圣旨压我。”云垂影叉着腰,手里的马鞭打在地上,在周澂脚边炸开,“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你定的——” “还有贵妃娘娘的意思。”周澂打断她。 “那也是你的意思。”云垂影笑得轻蔑,“姑奶奶今晚就住这儿了,要么你滚蛋,要么把别红玉给我轰走。” “……”好霸气的姑娘啊!虽然云垂影欺负的是她和周澂,可思倾还是忍不住对这位姑娘生出了十分好感。 周澂不抖了,她拿云垂影没办法,若是硬拦,她手里的鞭子可就要抽到自己脸上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周澂默默想着,把云垂影迎了进去。 云垂影主动和思倾打了招呼,思倾讷讷的回了。 几人进了屋子,而云垂影几乎是一进屋神色就变了。思倾看到,她的目光落在那枝玉兰花上。 曾几何时,她哥哥也是如这般的,宝贝似的在家里供着一枝玉兰花。 云垂影没有发火,没有像当年那般扬鞭把那花瓶砸个粉碎——她已经长大了,兄长曾经爱惜过的东西,她不想就这么毁了。 思倾看看云垂影,又看看周澂,两个女孩一时间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 “那是沁水玉兰吧?”云垂影打破沉默。 “是是是。”思倾连忙道,“是扶……” 话还没说完,周澂便拉住了她,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怎么?”思倾用口型问她。 周澂只是摇了摇头。 “倒是个懂事的丫头,”云垂影说周澂,“不过在我面前用不着忌讳什么,思倾公主有什么想说的就让她说。” 周澂白着脸,没有接话。 “公主殿下很喜欢这枝玉兰吧?”云垂影问道。 “是、是的。”思倾实话实说。 “我也很喜欢呢。”方才握过马鞭的手掠过洁白花瓣,染了一袖花香。 云垂影就这么在重华宫住下了。 周澂是为了陪着思倾才在重华宫住下的,当然不可能搬走,如此一来,倒霉的便只剩那个别红玉了。 其实住哪个宫殿并不重要,毕竟长乐宫与重华宫比起来并不差,重要的是崇明殿平白地受了这份鸟气。崇明君当然不会就这么放过云垂影,连上几道折子,御史们也不闲着,连弹劾云都老侯爷的人都有。天帝一个也没管,指责云垂影的折子留中不发,弹劾老侯爷的直接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 天帝偏心偏的很明显了,于是渐渐也就没人敢闹腾,只得任由云垂影在帝都横行霸道。 不过据周澂说,别小姐本人并无异议,还劝过崇明君不要太在意这件事情。 和传闻中一样的大方知礼。 但思倾只好奇一件事,就是为什么云垂影偏偏要住到重华宫来,几天相处下来,思倾发现她对自己和周澂都没什么太大兴趣,一天到晚和她们也说不上几句话。 此次共有十四个女孩入宫,各个都不好惹。云垂影本身就是个狠角色,再加上身后的遮月侯府,那真是天帝也不敢惹她;别红玉虽然在思倾的印象里是个知书达理的,可周澂却觉得她要比上来就抽人的云垂影更可怕;还有被成贵妃养在身边,唯一一个有“靠山”的成贵妃的侄孙女成梦;元王殿下已经订了婚的养女…… 思倾大概知道皇上姥爷为何急着封她为公主了。自己是幽冥司的王姬,寄人篱下,保不齐就会被这些真正的名门贵女看不起,给欺负了去。 但这日子一天天过得可真没意思,进了宫的女孩们拉帮结派,自己还要应付那些旁人已经应对自如的宫廷礼节……思倾有时候真羡慕云垂影,她在上课第一天就睡到日上三竿,贵妃娘娘只是问了一句,便没再管了。 今日难得休息,思倾用了午膳,自己搬了个小凳子去院子里看云垂影练鞭子。周澂早早出去了,说是要带着别红玉与周澂熟悉一下宫中大小事务。 “你好厉害啊。”思倾在云垂影喝水的空档说道。 “哦,”云垂影随意抹了把汗,“其实以前是用短刀的,刚换的鞭子,还不太熟悉。宫里不是不让带刀嘛,还不知道要在这破地方待几年,估计等我回去了手都生了。” 云垂影将皇宫称为“破地方”,正和思倾的意。旁的姑娘争着抢着要进来,她可一刻都不想再学这些破玩意了。 “等到年关陛下肯定会让郡主回去和家人团聚的。”思倾安慰道。 云垂影略带诧异地看了思倾一眼:“他不会让我回去的。” “为什么?”思倾不解,“可是过年就是该回家呀。” 她说完这句话的那一刹那,思倾觉得云垂影看她的目光复杂极了,疑惑有之,怀疑有之,可怜亦有之。 那点可怜是怎么回事?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云垂影收了鞭子,自己拖了把椅子坐在思倾身边,一起享受秋日的暖阳,“真是,被你说的都没心情继续练下去了,以后你想看就安静点。” 思倾连忙道歉。 “没关系啦。”云垂影舒展筋骨,又问思倾,“我是谁?” “你是云垂影啊,云都郡主云垂影。”思倾略诧异。 “那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云垂影又问。 “知道啊,云都遮月侯。”思倾又答。 “那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云垂影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沉痛,“我来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来这里学规矩——当然我爹的意思是能学到点东西更好——皇帝老儿就是想把我圈起来。对了,质子,质子懂吗?我就是遮月侯府来的质子。皇上一向忌惮云家,你去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问问,谁不知道这事?谁不知道我进宫到底是因为什么!我爹也是,就只会一味示弱,也不怕哪天就把闺女赔在这里!” 说了一通,云垂影又一脸严肃的对思倾道:“这些话你可不许对别人说,尤其是那个周澂,她心机最重了。”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澂儿!”思倾不干了,“不说就不说,但你不许这么说她!” “我觉得这不是个贬义词,正相反,我在夸她。”云垂影摊手,“这些人除了你都不是省油的灯,但成梦和别红玉加起来都不见得能比上一个周澂,文山殿教出了个好女儿。不过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可别傻了吧唧被人当枪使了。” 思倾以为她说的是周澂,刚要反驳,云垂影便又道: “我可没单说周澂,其他人也不是什么心思单纯的人。” “唔……”思倾想了想,觉得云垂影还是关心她的,便问:“那你当初为什么非要住到重华宫呀?” “……我就是想给皇帝老儿找不痛快,告诉她本姑娘也不是好拿捏的。至于为什么是别红玉……说起来也挺对不起人家小姑娘的,这些人就数她后台最硬,不整她整谁?”云垂影一脸理所当然。 还真是……简单粗暴哇。 思倾本想夸夸她,可转念一想这种行为还是不要发扬光大的好,便沉默着,不再说话了。 两个女孩沉默半晌,又不约而同地开口: “你那枝玉兰是怎么来的?” “你回家这事,我可以帮你吗?” 都是此时最想问的事情。 “呃——你还是别掺和这件事的好。”云垂影道,“我自己的事,不用别人插手。” “那枝花的确是上神送的。”思倾道。 “能说的详细点吗?”云垂影问。 “就是太子舅舅大婚那日,我不小心走到了沁水河对岸,当时上神送的。”思倾说着,嘴角就不自觉地扬了起来,“那时还是个**呢。” “开心吧?”云垂影问她。 “开心。”思倾笑了,羞红了脸。 “你可别高兴的太早。”云垂影嗤笑一声,“傻孩子,可别觉得他随手送了枝花就怎么了,我告诉你,他年轻的时候可是动不动就送,大姑娘小伙子,人人有份。” 思倾发现云垂影这人说话是真不中听:“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云垂影赏她一个白眼儿,“我比长宁公主小不了几岁,没让你叫声姨姨算好的了。” “……我只是不理解你为何会对上神有那么大的偏见,他明明是个很好的人啊。”思倾道。 “因为我比你更了解他。”云垂影道,“我这人说话就是直,我告诉你,你就是爱惨了他,爱死了他,他都不会喜欢你半分。” 云垂影笑容阴惨。 “你在说什么?”思倾站起来,脸上红霞尽褪,警觉道,“我听不懂。” “因为他有病,病入膏肓,治不好。”云垂影起身,冲思倾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森森白齿,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思倾缓过神来,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衫。 不行,她得找人问问,什么叫有病,什么叫病入膏肓,真么叫治不好了——思倾回屋换了衣服,带着和璧怀璧急匆匆去找周澂。 周澂她们在司宝司,离重华宫有相当一段距离,等思倾气喘吁吁地赶到时,她里面贴身的衣服又湿了——这回是热的。 “澂儿!澂儿!”思倾拍门进去,“我找你有事——” 屋里不仅有周澂,还有别红玉、成梦与一众漂亮的女孩子,都是绮罗珠玉堆出来的。 “呃,抱歉,打扰了。”思倾刚想退出去,就被众人的行礼给留住了。 “既然公主殿下有急事,那我们也不便打扰,红玉先告退了。”别红玉道,屈膝一礼,领着众人出来了。 “怎么了?”周澂问道,她早已料定思倾一定是为了什么闲事,但思倾把她从这无聊的事情中解救了出来,她还是很乐意的。 她开心到喜形于色。 思倾却是愁眉苦脸:“澂儿,关于云垂影和扶渊上神的事你知道多少?为什么那晚你不让我说那花是上神送的?方才云垂影和我说上神病了,治不好了,是什么意思?” 周澂一愣,不想思倾问的竟然是这个:“这事还真是说来话长……上神的确一向身体不好,但也不至于病入膏肓啊……云垂影她到底是怎么说的?” “她说……她说……”思倾脸上红霞重现,“她的意思是上神不会喜欢别人?什么意思?” “我说了,扶渊上神的事你还是少管为好。”周澂板起了脸。 “我就是好奇。”思倾坚持道。 “那你脸红作甚?”周澂狐疑道。 “跑的。”思倾笃定道。 “好吧,真拿你没办法。”周澂让和璧怀璧都出去守着,拉着思倾坐下,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这件事,还要从扶渊上神和云家的渊源开始说起。” “嗯。”思倾点头,紧张又严肃。 “唉,这话我真没法说。”周澂不知想到了什么,也红了脸。 “你这不是故意吊人胃口嘛!”思倾不满地推了周澂一把,“你快说。” “我这么和你说吧,老侯爷的儿子,云垂影的哥哥,据说是因为扶渊上神死的。” “啊?是上神杀了人家哥哥?”思倾顿时傻了,“那、那垂影讨厌他也是应该的,上神为什么要杀他啊?” “我几时说过是上神杀了小侯爷。”周澂抬手,用力点了点思倾的额头,“是‘因为’、‘为了’,懂么?” “那你的意思是,是小侯爷救了上神,把命给搭进去了?”思倾问她。 “是,也不是。”周澂很没风度的锤自己的头,把满头珠翠摇得叮当作响,“这才是最难讲的地方啊!哎呀你问什么不好……偏偏问这个!又偏偏过来问我!” “……所以到底是什么啊?”思倾简直要好奇死了。 “这话我真说不出口。”周澂道。 “还有什么话是你……” “更何况也不是真的。”周澂又道。 “那你和我说说那病入膏肓是什么意思!”思倾有些不耐烦。 “就是云垂影的字面意思,上神他绝对不会喜欢,或者说爱上一个人。”周澂道。 “什么意思?”思倾愣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啊?” “你知道忘川戒吗?”周澂凑近了,神神秘秘的。 当然知道,这就是她幽冥司的东西! “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念过去、不畏将来……你说云垂影她哥哥为了在上神身上留下这个,连命都不要了?他图什么?”思倾彻底震惊了。 “这么说,关于忘川戒的传说都是真的了?”周澂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呢喃道,“是啊,他图的什么呢?” “我不确定,关于忘川戒,”思倾道,她忽然很想哭,为了扶渊上神,也为着她自己,“它真的就只是传说,毕竟这个咒也没什么用处啊,而且用了自己就没命了……这是什么深仇大恨啊……” “你觉得是深仇大恨,可那小侯爷不一定会这么想。”周澂道,“当年的事……哎,这也不能说,真是头疼。我就这么说吧,当年是崇明君想杀上神,上神走投无路,若没有云家护着,现在早就死了。你说,这是哪门子深仇大恨啊?” “崇明君想杀他!?”思倾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跟不上了,“为什么啊?崇明君不是别红玉父亲吗?可是,我看陛下很纵容上神啊,怎么会同意呢?” “你忘了,那时陛下不豫。”周澂道,心想这姑娘也不傻。 “啊,也对……然后呢?”纵然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思倾的小脸上仍是一脸担忧。 “然后小侯爷就死了,上神回了帝都。”周澂道,“上神从来没向别人提过那时候的事,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我听到的都是一些显而易见又不经推敲的猜测。” “什么猜测?”思倾穷追不舍,自动忽略了那个“显而易见”。 “哎,傻丫头,你但凡多看点话本子,也不至于问出这么傻的问题。”周澂双手捂脸。 思倾刚想说自己看过的话本子摞起来比周澂还高,就听得周澂道: “你难道不觉得小侯爷与上神间是……是断袖之癖……吗?”周澂感觉自己要背过气去了,“你难道不觉得,小侯爷是想独占……” 思渊缘(6-9)太剧透了 晴天霹雳。 五雷轰顶。 思倾怔在原地。 “呃,”周澂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以往的伶牙俐齿悄然无踪,只剩下笨嘴拙舌,“我看得出来,你其实挺喜欢上神的对吧?那日你私自出宫,我就猜到你是去沁水了。你没听我说吗,这种推论虽然显而易见却又漏洞百出,如果我是小侯爷,干脆就把上神也一起弄死……呸呸呸!我在说什么啊!思倾,你别听我胡说八道,我这都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 “我知道了。”思倾还是不甚清醒,“谢谢你安慰我,其实我就是觉得……我就是觉得……” 她想起了初见时举杯浇愁的他。 “这都什么事儿啊……”思倾捏捏山根,看到周澂担忧的目光,“澂儿,不用担心,我很好。我去给我父王写封信,他说不定有办法。” 周澂还想说什么,思倾已经起身走了。 果然是这样吗。 思倾回了重华宫,想去书房写信,刚跨进书房的小院,就和夹着一沓书籍卷轴的云垂影撞了个满怀,有两个卷轴被撞掉在了地上。 “温思倾?”云垂影风风火火的。 “宫里不比别处,请郡主谨言慎行。”和璧抢在思倾之前。 “嘁。”云垂影没理她,蹲下去捡卷轴,“狐假虎威。” “不用。”思倾忙帮她捡起来,“你叫我温思倾,那我以后就叫你云垂影。怀璧,你去送郡主回去。” “是。”怀璧福身,接过了云垂影手里的书本。 云垂影看了思倾一眼,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公主何必与她客气。”和璧愤愤不平,“没规没矩的南蛮子,也配得上郡主高位?” “合璧!”思倾略带责怪,“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 “婢子还不是替公主不平……她就是故意欺负您!”和璧跺脚。 “算啦算啦,这都不重要,她千里迢迢来这,估计心里也不痛快。”思倾道,“你以后别理她就是了。” “好吧。”合璧瘪了嘴,“都听公主的。” 她们走进书房,和璧找来墨块研墨,却在砚台下发现了个小册子:“公主!您快来看,这是什么?” 思倾正想着要怎么和父王说这事呢,她坐在桌子前,随手翻开了那本簿册—— 其上墨痕未干,不是周澂的字迹,想来一定是云垂影方才落下的了。 “应该是云垂影的,一会儿怀璧回来让她辛苦再跑一趟吧。”思倾扫了一眼,就放下了。 “哼,我倒要看看,这南蛮子都写了些什么。” “和璧——”思倾没拦住,叫和璧给抢去了。 “诶,好奇怪啊,这——忘川……公主,这个字念什么?” 思倾听到“忘川”二字时便浑身一激灵,等看到那切切实实的三个字之后,更是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袋。 “忘川戒?!”思倾念出声,“快,先给我看看!” “公主?”和璧不敢多问,又想到如果云垂影发现落下了这个本子,她们若是被逮个正着可就不好了,便去门口为思倾守着。 思倾大概翻了一下,里面写的全都是关于忘川戒的东西。 怎么回事?云垂影查这些做什么?难道身为主角之一的妹妹,从那个时候走过来的她,也不知道当年事情的全貌? 前面没什么好看的,思倾多少都见过但在后面,思倾看到了解开忘川戒的方法。 能解开?! “郡主!郡主!您慢着点!”怀璧的声音——完了,云垂影回来了!思倾手忙脚乱的,想找纸笔把这页誊抄下来,可墨没磨多少纸也没找到——不管了,豁出去了! “哎,郡主留步,”是和璧,“公主正在里面给给冥王殿下写信,吩咐了不让人打扰。您先请回吧。” “不行,我有东西落在里面了。”云垂影要硬闯,“你让开。” “郡主莫要欺人太甚。”合璧怀璧一同挡在云垂影身前,“您先是直呼公主名讳,殿下大人大量,不同您计较,您现在又想打扰殿下写家信,到底是何居心?” “你们赶紧让开,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东西。”云垂影自知理亏,没有直接挽起袖子就上手,而是冲里面大喊:“温思倾!我落下个东西!你赶紧让我进去!” “郡主!莫要扰了公主!”和璧道。 “是郡主来了?没事,你们赶紧让她进来吧。”里面思倾说话了。 云垂影与和璧互瞪一眼,便进去了。 “不好意思啊,”思倾道,“我方才去后面阁子里找纸去了,不知道你来。后面有许多漂亮的花笺呢。” “怎么不让她们给你找。”云垂影扫了一眼桌案,上面有研了一半的墨块与几张散落的花笺。 “这种东西当然要自己挑啊。”思倾不好意思的笑了,“对了,我听你说是有东西忘在这里了……” “是这个。”云垂影抽出了压在砚台底下的册子,“你没看吧?” “你不说还没注意呢,”思倾强笑道,“写的什么啊?值得你跑这一趟。你和怀璧说一声,让她送一趟不就得了?” “没写什么。”云垂影收好了册子,仍盯着那方桌案,“那我先走了。” “嗯嗯,好,等我写完了,澂儿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到时候一起吃晚饭。”思倾道。 “嗯。”云垂影应了,转身走了,还不忘再瞪和璧一眼。 思倾忙让和璧怀璧守好门,她迅速拿笔把方才记下来的东西都写在纸上。 真是心都快蹦出来了。 吹干了墨,思倾便将花笺小心地收好。她又给父亲写了信,说的都是家常琐事,没有提忘川戒的事。 她父王还没到幽冥司呢,就开始给她写信,一天一封,思倾现在都攒了小半筐了。 不过……需要准备的东西还真多呢。思倾想着花笺里的内容——她没敢忘,直到现在那些东西都清楚地印在脑海里。她又想起云垂影对于扶渊的敌意,打消了与云垂影合作的念头。 云垂影她到底想干什么呢?思倾觉得,云垂影这人虽然脾气急了一些,人倒不坏,颇有些刀子嘴豆腐心的意味。想必她也是心中过意不去,想帮扶渊的吧。虽然思倾真的想找个人帮忙,但若是让云垂影知道了她偷看了那本笔记,云垂影还不得活撕了她。 吃晚饭的时候,思倾心情莫名很好。 虽然很难,但总是有个盼头嘛。 周澂却看起来没那么好,看了她好几眼。云垂影吃完了饭要出去走走,目送她离开后,周澂便开始担忧的看着思倾。 “我没事啦……”思倾没心没肺的,“澂儿,不如我们也出去走走?” “好吧。”周澂低低叹了口气。 一路上,思倾一直问东问西,让周澂根本没有开口发问的机会。 “对了澂儿——” “停,”周澂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这些有的没的以后再说,倾儿,我只问你,你是不是打算做些什么,关于扶渊上神的?” 思倾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骗不过周澂。 “倾儿,你先听我一言,”周澂让跟着的婢女都回避了,“我知道这忘川戒是你们幽冥司的东西,你或许有办法解开它。但你别忘了,那可是扶渊上神,天地灵胎,他都没有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退一万步讲,你就算能做到上神做不到的事情,但上神他真的就愿意去掉这个忘川戒吗?” 周澂的意思是,上神很可能自己能去掉那个忘川戒,可因为某些原因,他把它留了下来。 “那是诅咒,”思倾道,“没有人愿意背负诅咒。” “我只是想让你谨慎一些。”周澂看着她的眼睛,“无论如何,小心些是好事,三思而后行。” “嗯,我会的。”思倾点头。 “那咱说点别的,”周澂忽然换了一个语气,“你跟我说说扶渊上神,他怎么样啊?对你好不好啊?” “嗯?”思倾不知该怎么回答,“什么……什么对我怎么样啊,什么好不好的……” “别给我装,”周澂俏皮一笑,“你喜欢上神是不是?” “周澂!你说什么呢?!”夜色盖住了思倾发烫的脸颊,“话可不能乱说!隔墙有耳,被人听去了可怎么办?” “那就是承认了。”周澂拉着她,边走边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到处乱说的。我们是朋友嘛,这种事你当然要跟我说啊。” 喜、喜欢吗……其实思倾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此时被周澂点破,反倒有一种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的感觉。 “可……我觉得你不是特别喜欢扶渊上神啊。”思倾低声道。 “我哪有!”周澂反驳,“我之前就觉得你喜欢上神了,只是一直没机会和你提而已。实不相瞒,我这几天可是为了你做足了功课!” 周澂从袖子里掏出个信封:“我问的我爹,他以前和上神挺熟的,上神喜欢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我都给你问了。” 这来的就挺突然。思倾接过信封,问周澂:“明明你下午还和我说,少管上神的事情。” “我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我看你这样子啊,十匹马都拉不回来。说实话,上神身份清贵,样貌又好,其实是个挺好的选择,我既然劝不动你,那不如就帮帮你。” 合着周澂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一面劝她不要再去招惹扶渊,一面还帮她搜罗这些…… “上神他……对我挺好的。”思倾忽然道,“不过就是对晚辈的那种好啦,他只把我当个小孩子……对了,他还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呢,只知道我是冥族人。” “对了对了!”周澂忽然喊道,“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倾儿,你暂且不要向上神表明你的身份,千万不要。我听说上神十分宠爱长宁公主,你若是说了这事,他怕是要给你当外甥女看待了。” “喔,也是,我会注意的。”思倾立刻点头。 “嗯……你成天呆在宫里也不是个事儿啊……实在不行,你就请个假,我留在宫里给你打掩护。我办事,你放心。”周澂拍着胸脯保证。 天啊!她温思倾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能得一个周澂这般好的朋友! 她激动地握住周澂的手,几乎要热泪盈眶。 “见过公主、县主,公主安好,县主安好。”身后忽然响起了几个女孩儿的声音。 思倾吓了一跳,立刻松开了周澂的手。 周澂可就淡定多了,拉着思倾回礼。 是成梦和元王义女平阳郡主。 “方才听公主上神……该不会是沁水那位吧?”平阳郡主叫钟离宜卿,虽然冠了皇姓,又与太子殿下排了同一个字辈——她其实比太子殿下还要年长一些——但实际上,她并非皇家血脉,元王没有子嗣,钟离宜卿据说是元王故人之女,因着父母双亡,元王十分疼爱她,才向天帝求了这份恩典。 思倾记得,平阳郡主被许给了紫阳世子,等成了婚,就是成梦的嫂子了。 “是啊,公主殿下今日不知是听谁说起了,说沁水还住着位上神呢,好奇得紧,都问了我一晚上了。”周澂捏捏思倾的手,示意她不用紧张。 “是、是啊,我以前在幽冥司从来没有听说过呢。”思倾挤出一个笑容。 “可惜了,这次太子殿下大婚上神没来,不然公主就见着了。缘悭一面,确实可惜。”成梦走近了,站在思倾身边。 “来了,怎么没来,我见着了。”钟离宜卿道,语气轻快了一些,“我那日去得早,本是想去找……咳咳,去找庄院长的,谁知就见到了。上神本是早早就来了,可不知怎的又要走,庄院长想拦他,没拦住。” 成梦听了这话,神色多少有些不自在。 “郡主说起这个倒让我想起来了,我听大太监说什么上神嫌人多,就走了。”思倾道。 “还真是上神能做出来的事。”成梦掩唇一笑。 “对了,”钟离宜卿站在思倾另一边,牵起思倾的手,不知不觉地就把周澂给挤到了一边,“公主见过庄院长吗?” “庄院长?” “是天时院的院长,在太子殿下的婚宴上坐的位置挺靠前的,穿白袍哪位。”钟离宜卿道。 “哦,我知道是谁了,可他看起来挺……不好亲近的。” “没有啦,他也就是长得凶了一些……公主可知天时双璧?” “不知道。”思倾老老实实地摇头。 “就是庄院长和扶渊上神啦。”平阳笑道,“扶渊上神早年也是在天时院念书的。” 成梦的脸色愈来愈难看了。 不知怎么的,思倾觉得钟离宜卿好像不太喜欢周澂,而周澂也是一直没说话。 思倾看向周澂,周澂却只是对她微微一笑。 几个小姑娘说了一会话,便各自回了,路上思倾问起钟离宜卿的事。 “她当然不喜欢我了,”周澂提起钟离宜卿也不恼,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你没看出来吗,平阳郡主心仪庄院长,而庄院长的心仪对象是我姑姑——她当然不待见我。” “可她不是已经订婚了吗?”思倾问道,“等等,你姑姑?该不会就是……” “没错,就是无名宗宗主,九重天第一美人。”周澂骄傲的扬起了下巴。 “诶,对了,那个第一公子是不是就是……”思倾忽然问道。 “没错,当然。”周澂仍然骄傲的点点头。 果然是他,思倾会心一笑。 “不是第一公子怎么配得上我姑姑这个绝世美人。”周澂得意洋洋。 “嗯?”思倾诧异道,“你说上神?” “什么上神?”周澂也是一脸疑惑,“我说庄院长啊。” “澂儿……”思倾翻着周澂给她搜罗来的东西,矮桌上的小灯忽明忽暗,“你如实与我说,令尊与上神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这是什么意思?”周澂的眼睛根本没有从眼前的书本上移开,“家严向来心细,再说,他与上神是过命的交情,少年时也是亲近的很,知道这些怎么了?” “我怀疑上神他本人都不晓得这些。”思倾看着纸上事无巨细的一字一句,“还有,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你这些该不会都过时了吧?” “这你放心,我找的东西绝对没问题。”周澂放下了书,“家严还说,上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有什么事儿认个错儿撒个娇也就过去了,可千万别硬扛。不过我看你也是这不温不火的性子,想来应该没什么。” ……撒个娇?也许是受了那云家小侯爷的影响,思倾总觉得周澂的父亲好像也不大对劲。 “澂儿,不瞒你说,”思倾把散落的纸张重新收进信封,把怀里的花笺拿了出来,摊平了推给周澂,“我的确找到了破解忘川戒的方法,但是说实话,挺难的,需要的材料也极其稀有。你看看,这上面有些东西我连听都没听说过,你看有没有能弄到的?” 周澂看了一会儿,摩挲着下巴道,“没问题,这些东西我二爷爷都有,所需的法器在我太爷爷那里也应该都能找到——倾儿,给我一个月,我帮你把这药配好。” 周澂口中说的二爷爷是九重天的名医,而她的太祖,自然就是文山仙君。 “多谢多谢!”思倾高兴的冲着周澂连连作揖,“你可真的是帮了我大忙了!这么难的东西你都做的出来,澂儿,真不愧是你!” “倒也没什么难的。”被她这么一夸,周澂也不免飘飘然,微微扬起了下巴,“只不过是用的材料难找了些罢了。倾儿,这个月呢,我去帮你准备准备,你呢,就多去沁水走动走动。说不定啊,等我这药做出来都用不上了呢!” “周澂!”思倾羞红了脸,笑骂道,“也亏得你是大家闺秀,堂堂正二品的县主,怎的就说出这样没羞没臊的话来!” “谁没羞没臊?”周澂也笑了,“小丫头,竟学着我的模样骂人,看我今日怎么收拾你!” 两个女孩打打闹闹,笑作一团。 却说沁水这边。 扶渊并不知道两个少女的打算——若是知道了,恐怕会被这两个年幼不更事的丫头气得发笑。此时夜已深,月至中天,他却仍捧着一本书在看。 花枝摇曳晚风——是苏启来了。 “你妹妹睡下了?”扶渊合上书,眼里满是倦意。 “睡下了。”提到那小猫儿,苏启不由得会心一笑,她今日不知去哪里疯跑,竟给尾巴尖的毛都给蹭掉了。小家伙为此发了好大的脾气,闹了许久才肯睡觉。 苏启与扶渊之间自然不会有什么隔夜仇,他与橘子一样,都是从小被扶渊养在身边的,扶渊向来又脾气好,生气也是与自己生气,从不为难他们。 “那你也早些睡吧。”扶渊道,“不早了。” “上神不睡吗?”苏启像往常一样蹲在扶渊身边,“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的事……”话音未落,扶渊就感觉到有一只手撩开了他的头发,攀上了他的后脖颈,温热的掌心贴在了让他彻夜难眠的地方。 “你做什么!”扶渊猛然站起,因为头晕,又险些跌倒。 果然是这里。 “您又难受了?”苏启站了起来,拉着扶渊坐下,“可您应该和我说,橘子还小,可我已经长大了,能为您分忧了。” 再大不也是个毛孩子,扶渊对上苏启哀怨的眼神,腹诽道。 “我自有分寸,”扶渊敷衍道,“你不必太过担心。” “可……可我听说,老夫人今日启程回了娘家,还不知何日才能回来。”苏启的声音微不可闻。 苏启话里说的老夫人,正是云都遮月侯的发妻,云垂影的亲娘。 “消息倒灵通,”扶渊轻叹一口气,“老侯爷向来不待见我,若没夫人拦着,活剐了我都没准儿;但即便老夫人也在,我也不能拿这道疤去捅二老的心窝子。” “那怎么办?”苏启很着急,“您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对了,您和陛下、和太子殿下说过没有?” “当然没有,”扶渊慈爱的瞧着他,“我可就和你一人说了。” 旁的事扶渊只和他一人说,他自然高兴,可到了这个地步,扶渊却仍有心情与他玩笑—— “您若不说,那我就去找太子殿下!”苏启起身像是生气了,还真要就这么走了。 “混小子,你给我回来!”扶渊叫住他,又苦口婆心地劝道,“阿宴他力排众议娶了楚楚为妃,此时还不知有多少事要应付,你别叫他分心。” “那总得请个大夫来啊!”苏启退而求其次。 “小兔崽子,你非要全天下人都见识一下我这咒?”扶渊苦笑,“本上神的脖子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瞧的。” 苏启拿他没办法,只得一个人生闷气。 “好了,这有什么,”扶渊让他坐下,“这才多大场面,像当年我叱咤风云的时候,你们都还没出生哪。先不说这个,我看月下这几日都没来,你可知他这几日干得怎么样了?我还真有点儿不放心。” “上神放心,”苏启道,“您吩咐的事情,月下仙人一向不敢懈怠,方才那边来人回话说,再有个七八日,就能择干净了,到时再过来研究上神这个。” “嗯。”扶渊点点头,“你明日去找人查查,那小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我竟有些不放心,一个小孩儿身上的红线比风尘女子的还多,肯定不简单。” “是。”苏启应下,又道,“今天太子殿下又差金乌过来了,叫我给挡了回去。说是云家郡主进京一事,叫上神赶快给个准话。” “准话?”扶渊本已经有些昏昏欲睡,听了这话又睁开了眼,“我能有什么话?啊,原来如此。这事儿我知道,他们今天这是调虎离山,叫金乌去拖住你,把阿宴的信递到了我这里。” “太子殿下说什么?”苏启忙问。 “也没什么,无非就是云垂影近日来又造了什么孽,他又是怎么给摆平的——你说这云垂影和他有什么关系啊,他上赶子帮衬着,人家也未必领他的情。他自己尚且火烧眉毛呢,怎么还有闲心去管别人的事。” “这不来请上神了?”苏启笑了。 “哼,”扶渊不置可否,只是笑,“云家姑娘,这是要逼我出山。” 次日,崇明殿。 “阿橘?阿橘!” 扶渊领着苏启绕过大殿,提前来了后面的腊梅园,枝上金红交错,花黄似腊,花红胜火,甫一踏进去,便是浓香扑鼻。 今日是崇明仙君办了个梅花宴,照常按着礼数给扶渊送了帖子,扶渊这次却是破了天荒,不仅人来了,还送了好些礼物一并过来。满帝都谁不知他二人有旧怨,一时间被请来的众人也是议论纷纷。 原本只是两张帖子,扶渊和苏启的。扶渊本不想让橘子跟着,想把她托给竹潜代为照顾,没成想竹潜也破天荒的要来赏梅。扶渊又不放心橘子一个人在沁水呆着,便偷偷把她也带来了,只是没有声张。谁知橘子闲不住,瞧着外头热闹,便趁着他二人应酬之时跑了出去。 “我就说,今日不该带你妹妹出来,现在倒好,走失了可怎么办?”出了沁水可就没有往日的自在,二人皆是衣袍繁复,加上扶渊畏寒,又加了件披风,更是行动不便,此时为了找橘子,只得小心提着衣摆,在花枝下做小伏低,艰难穿行。 “昨日难道不是上神说不放心妹妹一个人在家呆着?”苏启左顾右盼,希冀能找到一丝橘子的影子,“我昨儿还劝您呢,在家再危险也比这儿安全。” “我怎么不记得?”扶渊瞪他一眼,“事后诸葛亮,这别千端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我还真怕——” “你们在这做什么呢?鬼鬼祟祟,不成体统。” 苏启回头,竟是竹潜。 “河神大人。”苏启见礼。 “我找你家上神,”竹潜见扶渊连头都不回一下,也着急了,也跑下来纡尊降贵地钻进花丛里,“你在这干什么呢?快出来,太子殿下和庄院长都在找你呢!” 扶渊被竹潜扯住,才无可奈何地回了头,抱拳道:“我家橘丫头找不见了,麻烦给他二位回个话,稍微等等。” 竹潜仍是不肯松手:“你诓骗他们多少次,如今这话就算是真的,他们也信不得了。” “你要是怕他们找你,不如就同我一块儿找。”扶渊扯回袖子,“别在这光天化日的拉拉扯扯,叫人误会。” “你——你就不能说点儿正经话!”竹潜确实是怕庄院长,否则也不会跟在扶渊身边,他转头冲来路看了一眼,对扶渊道,“不过这地方的确好,庄院长端方君子,崇明君不开宴,他是绝对不会过来的。” “我总觉得你是在内涵谁。”扶渊穿过花丛,直起腰来,吩咐苏启去另一边找。 “是你疑心重。”竹潜道,“你把橘子送到月下那不好吗?非要带到这来。” “我哪放心他呀,我就放心你。”扶渊边走边说,“再者,你没看他这几日忙着呢嘛。” “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些什么,”竹潜倒也实在,真帮扶渊找了起来,“前几日,就蹲在我身边,猥猥琐琐不知道要做什么,那脸皮,真是比你还厚。” 扶渊不走了:“你能不能说点正经话?什么叫比我脸皮还厚?” “就是以往我说些什么,你都有些脸上挂不住,月下他可从来没有,”竹潜没有等他,自顾自走了几步,“不对,扶回川,你骗我呢吧?帝都堪舆图在你手里,你怎会不知橘子现在到底在哪?” “庄师兄还有呢!他怎么不自己来找我,偏偏去问你?”扶渊没好气道,“要不我说这崇明殿——” 扶渊话音未落,竹潜便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 “我这崇明殿到底怎样啊?怎的没有后文了?”一道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温润如三月春风。 扶渊转过身去,便看到崇明君与一干长随小厮等,就站在梅园门口。 羽扇纶巾,温润如玉,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们。 真是风姿不减当年啊。 “自然是崇明殿人杰地灵,灵气充沛,不然这梅花怎会开的这样好。是我一时心急,这才拉着竹潜来的,仙君莫怪罪才是。”扶渊微微欠身。 “上神言重,哪里谈得上怪罪。”别千端走下来,“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您这么说可就生分了。” “仙君说的是。”扶渊迎了几步,同他一道走着,竹潜便低着头跟在后面。 “一会儿开席,太子殿下可是特意吩咐了要你坐在他旁边,”别千端拍拍他,“我送上神过去吧。” “有劳仙君。”扶渊拱手。 竹潜品阶不高,位置靠后,进了园子便去自寻位置了。扶渊偷偷摸摸看了几眼,苏启不在,想来还在梅园里找橘子呢。估计别千端是发现他了,不想管而已。 最上首的位置,果然有两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殿下,师兄。”扶渊坐在钟离宴旁边,眼睛还忍不住往外面瞟。 “你看什么呢?”钟离宴皱眉,“方才去哪了?我告诉你,你可别在崇明殿里……” “这些小事我还需要你嘱咐,”扶渊瞪眼,“是我把橘子丫头带来了,现下不知跑到哪去了。我让阿启去找,现在还没回来。” “你那猫儿是得好好管管,”庄镇晓道,“在这里乱跑,成什么样子。” “师兄说的是。”扶渊应了。 “扶回川,你先别说别的,那云家郡主,你……你可从未和我说过,他云侯有个这么泼的妹子啊!”钟离宴一想起云垂影,便是愁的茶饭不思,“信上那些也只是挑了几个严重的,其他的……” “我怎的就没和你说过人家小丫头不好惹?”扶渊低声道,“当年在嘉兴楼里举着刀要砍我的,可不就是她?” “你当时不是说是场误会吗?”钟离宴一拍桌子,“扶回川,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了。” “误会误会,那当然是误会。”扶渊起身,把激动地要站起来的钟离宴按了回去,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殿下恕罪,您先吃杯酒,我和庄师兄有话要说。” “快去快回。”钟离宴没办法,只得放扶渊离开。好在有庄镇晓跟着,也不至于就让他这样跑了。 扶渊不知道要和庄镇晓说什么,但他知道他这位师兄一定有一箩筐的话等着他。 “扶渊,殿下大婚那日,你就算再怎么……也不该就这样一走了之的。”果不其然,庄镇晓一开口就是这句。 “是。” “你也不该躲着我们。”庄镇晓虽然严厉,但关切却不比钟离宴少半分,“若有什么事,也别刻意瞒着我们。” “嗯,”扶渊点点头,“对了师兄,阿宴他怎么样?我知道他这几日一定不好过,况且我就是问了,阿宴也不一定肯说。” “你既知殿下不易,就该多为他分担一点。”庄镇晓神色恳切,“太子妃这事你不好插手,但云都郡主这事,你来管再好不过。” “我管,可我拿什么立场去管?”扶渊忧心道,“我还不如贵妃娘娘有资格去管她。诶,对了,我不如去求贵妃娘娘,让她多费费心。” “我看不成,”庄镇晓道,“难道前头殿下信里没说吗,郡主摔了娘娘的十二先生,言行多有不敬。” “啊……给摔碎了一件儿?还多有不敬?”扶渊可终于理解了钟离宴。 “你之前不是同我说,云侯的妹妹就是你妹妹,你怎么没立场管她?”庄镇晓问道。 “我……呃,师兄这话……”话已至此,扶渊也不知该怎么回话了。 “……师、师兄,其实也不止是这一点,”扶渊硬着头皮,“云家太特殊了,是真真正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云垂影如今在宫中作天作地,大把的把柄落在旁人手里,定然不是老侯爷的意思。像阿宴这样一味地给她收拾烂摊子也不是个办法,别千端迟迟没有发难,难道不就是相等垂影犯了罪无可恕的错,好把云家一网打尽吗?陛下也早就想收回云都了,自然也是一味地纵着她。” 说道最后,扶渊忽然放低了声音。 “那你的意思是?”庄镇晓也不由得压低了声音。 “得敲打敲打她,拿她身边的丫头小厮也好,拿云都那边也好,得叫她吃点苦头,收敛一些。”扶渊也低了声音。 “说得不错,那你打算怎么办?” “就先拿她身边的丫头婆子开刀,现在执掌凤印的不是同尘那闺女吗?好办。”扶渊想了想,“再不行就和老侯爷说,届时还请师兄修书一封送去云都,老侯爷虽然不喜欢我,可我瞧着,他就看师兄您顺眼。” “好,这都是小事。”庄镇晓道,“其实我和殿下心里都明白,你这次来,为的就是云家郡主。” 扶渊笑笑,没说什么。 “女眷在东院那边,由别夫人领着。”庄镇晓道。 “云垂影也来了?”扶渊奇道。 “来了。我刚来的时候都议论纷纷的。”庄镇晓领着扶渊往东走,“长宁公主之女也在,上次你先走了,没见着,这次不见见?” “那咱们就悄悄过去,远远望一眼就走。”扶渊远远就看到了远处的钗环,“其实,我早就忘了宁儿的样子,也忘了娘娘的样子。” 庄镇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地陪他往前走。 无独有偶,思倾也正鬼鬼祟祟地提着裙摆穿行在花丛之间。 因为她看到云垂影鬼鬼祟祟地摸出去了。 她知道这次花宴扶渊上神也在,怕遇到了被认出来,便带了宫女的衣服,去更衣的地方换上了,这才出来找云垂影。可云垂影是打小练武的,脚程飞快,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让两个璧去打听云垂影的下落,自己一个人往西园去了。倒不是为了支开她们两个,思倾是也刚刚想起来,云垂影一个人偷偷溜出去,八成是为了扶渊上神。 她摸不准云垂影的意思,虽然对方也在研究如何破除上神身上的忘川戒,可是思倾总觉得云垂影是要害他。 她一万个不放心。 还未到西园,思倾就看到了一个同道中人。 是平阳郡主和她身边的宫女和露。 怎么也鬼鬼祟祟的。思倾心底有了计较,偷偷过去了,果然看到了扶渊上神以及郡主倾慕已久的庄院长。 “郡主?”思倾声音压得极低,加上宫女打扮,钟离宜卿险些没认出来,主仆二人唬了一跳。 “小殿下?您怎么在这儿?还是这副打扮?”钟离宜卿又惊又奇,“我明明让倚云在那边儿守着的。” “我没见着倚云姑娘。”思倾道,“我这……还真是说来话长了,我找云垂影,你有看到她吗?” “没,我很早就出来了。”钟离宜卿的目光又回到了庄院长身上,“公主,咱们难得出宫一回,你那次不说想见见扶渊上神,这次正好,跟我一道来吧。” 钟离宜卿提起裙摆,掂着脚跟上去了。 思倾也忙跟上去:“郡主!咱们还是离远些,上神和庄院长他们都是什么修为?离得近了他们肯定就发现我们了!” “没事,他们肯定没发现。”钟离宜卿眉眼间颇有些得意的神色,“以往我如此,庄院长若是发现了一定会请我出来,可能是他们说的投入,没注意吧。” “嗯。”思倾应了一声,也偷偷向前走了几步。 他今天锦袍玉带,发上别着一枝药玉折股钗,看上去比之前精神了不少。 她走着走着,却听得钟离宜卿忽然扯住了她,叫了一句不好。 “你小声些!”思倾责备道,“又怎么了?” “公主可知帝都堪舆图?”钟离宜卿一拍脑门,“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帝都堪舆图就在天时院,所以之前无论如何院长都能感觉到我的存在!如今我都跟了大半日了,他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莫不是那堪舆图出了问题?” 帝都堪舆图思倾也听说过一些,它原本是帝都的守护大阵,由历代天时院院长传承和守护,有了它,除了大内皇城的其他动静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有可能,可是,不过百步的距离,以上神的修为,也应该感觉到了吧?”思倾疑惑道,“难不成是看破不说破?” “糟了!倚云!”钟离宜卿猛然站起来,刮断了几根花枝,她却不管不顾,和思倾打了招呼就拉着和露跑远了。 也没顾得上庄院长。 可她这么一喊,思倾就暴露了。 “……思倾姑娘?”扶渊看见她了,“你怎么在这里?” 思倾不怕别的,就怕庄镇晓认出她来。庄院长不知她闺名,却认得她这张脸。 “见过上神!见过院长!”她立刻福身,头压得低低的。 “你是……幽冥司来的宫女?”扶渊问道,“是来服侍公主殿下的吗?” “是,公主殿下托我来寻云都郡主,我迷了路,所以过来问一问平阳郡主,谁知,郡主她……”思倾将错就错,话说的半真半假,磕磕巴巴。 “起来说话。”扶渊道,他见思倾起身却仍不愿抬起头来,以为她是怕庄镇晓,便也不再强求,“郡主怎么了?” “好像是郡主身边伺候的倚云姑娘不见了,正急急地去找。”思倾快把自己的鞋尖儿盯出洞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扶渊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橘子!苏启! “你们在这多久了?”扶渊走近。 “我是刚来,郡主说她……她跟了有半日了……”思倾越说声音越小。 “坏了。”扶渊回头看了庄镇晓一眼。 “你先去找,先把郡主追回来。”庄院长道,“我去找太子殿下。” “行,”扶渊点点头,又低头对思倾道,“思倾姑娘,还麻烦你跟我来一趟,公主殿下那边若是怪罪下来,我给你担着。” “没、没事,殿下她不会怪罪的。”思倾悄悄回头,看庄镇晓已经走远了,这才松口气,把心放回肚子里。 扶渊没有接话,大步流星地走着,思倾得小跑才能勉强跟上。 “上神,出了什么事了?”思倾却是不明白他们为何脸色大变。 “不好说,”扶渊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住,“不对,先别走了,钟离宜卿跑得再快,也不至于连个影子都没有了。” “什、什么意思?”思倾险些撞上去,还好及时刹住了脚。 “我知道宜卿心仪庄师兄,按以前师兄说的,她是有空就过来偷摸跟着。你方才不也说,她跟了大半日了?我们竟然没有一丁点儿察觉,而且……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帝都堪舆图,不瞒你说,我刚来的时候橘子丫头跑丢了,我去找,那时就发现堪舆图不管用了。” “橘子?”那小家伙也来了? “对,苏启去找她,此时也不见了。”扶渊四下看了看,“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没事……没关系的!”思倾道,“现在找到橘子他们才是要紧事,难道上神也没办法吗?这是迷阵?还是别的什么?” “我也在想,”扶渊在石桌旁坐下,“我与别千端关系不好,但他这也太急了……不像是他的风格,而且若是只冲着我来,这排场也太大了。” “啊?”思倾没有听懂。 “这不是迷阵,是……”思倾看到了扶渊的眼神,说不清道不明的,她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你还真是命苦啊。”扶渊没再说下去,而是与她玩笑。 “我才不命苦!我、我命好着呢!”思倾在扶渊对面坐下,气鼓鼓地说,“我爹最疼我了!” “好好好,你不命苦,我命苦。”扶渊冲着她笑。 “好端端的,上神为何说这些?”思倾认真道,“若上神命苦,那世上就没有命甜之人了。不说别的,就单论出身,您天生上神,这世上就没几个能和你比的。” “这倒是。”扶渊故作骄矜地拢了拢衣袖,把思倾给逗笑了。 “拜托你一件正经事,”扶渊把头上的钗子给摘了下来,拿手帕包了,递给思倾,“这是当年先昭明皇后旧物,也就是你家主子的外祖母。她那应该也有一支一样的。你把这个拿给她,就当留个念想吧。” 原来是先皇后的东西,怪不得扶渊不戴金冠金簪,偏要戴一支素净的玉钗。 “我倒不记得殿下有这东西……”思倾接过,打开帕子看了看。素白的帕子上绣了一朵出水芙蓉,清逸隽雅。 “是先长宁公主的,回去好好找找,肯定有。我知道你们姑娘家戴这玉钗得戴一对儿,不然就不好看了。“扶渊说的头头是道。 “您认识先王妃?”思倾明知故问。 “何止认识,”扶渊笑道,“我与她一同长大,说是情同兄妹也不为过。” “哦……”思倾点点头,“那上神去过幽冥司吗?” “只在大婚那日去过,前去观礼,此后便再也没去过了。”扶渊道,“也不曾在她灵前上过一炷香。” 气氛忽然就悲伤了起来,思倾不忍再提,便道:“那你能不能和我说说王妃幼时旧事啊,我回去说给我们家公主听,她肯定高兴。” “旧事啊……”扶渊抱着胳膊,仰着头看着远方,“我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什么。她以往挺淘气的,陛下和太子殿下都惯着她,如今想来,宁儿没让他们给惯坏可真是个奇迹。” “宁儿”是她母亲的闺名,思倾想了又想,又开口:“我……我之前听说,王妃下嫁之前,好像认识了个什么人,听说那人险些就在她出嫁时去抢亲了。是真的吗?” “你听谁说的?”扶渊哭笑不得,难不成是温钰那厮? “听冥王殿下说的,只不过他从不肯多说。”思倾有一说一,“难不成,是真的?” “是真的,”扶渊坦诚道,“你们冥王该不会是和小公主说的,叫你们给听去了吧?” “正是。”思倾凑近了,“您能不能说得详细点,我……公主殿下很想知道呢!” “没什么好说的,”扶渊赶她,“说白了就是误会一场,不然你们冥王怎么从不和你们说清楚?” “好吧。”思倾规规矩矩地坐了回去,却实在是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误会,“上神,我们还要从这里待多久啊?我还没吃几口饭呢,饿死了。” “不知道,如果庄院长他没中招,一会儿就有人来就我们;如果他也栽了,搞不好得明天。”扶渊手指一点,桌子上立刻出现了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还贴心的备了汤,连筷枕汤匙之类都备好了,“饿了就先吃点儿,垫垫肚子。” “哇,”思倾夹了个包子,“上神怎么还带着这些?” “我才不吃他别千端给的东西,”扶渊嫌弃道,“我怕他药死我。” “可是这席面真是不错呢……话说回来,上神和崇明君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思倾咬着勺子。 “虽说背后莫论人非,但我还是得说,这别千端就是个道貌岸然的玩意儿,伪君子,真小人!”扶渊不动声色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点儿波澜。 “可我觉得崇明君他人挺好的啊,很亲切,总是笑眯眯的。”思倾尝了口汤,“好喝!” “吃饭不许说话,”扶渊道,他一手支颐,看着思倾吃饭,颇有些苦口婆心的意味,“知人知面不知心,满帝都谁人不知他是个心狠手黑的,你可得让你家公主小心些,最好离他远点儿,还有那别家姑娘,也少来往,少惹是非。“ “之前,”思倾忍不住笑了,“也有个人和我说上神,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哼,他这话倒也没错。”扶渊听了没生气,笑了,“不过我怎能和别千端那个小人相提并论?” “方才上神和我说少惹是非,可这京中是非多。”思倾又舀了一口汤,喝完了才道,“就比方刚开始,云都郡主偏偏要和我家公主住在一起,这么一闹,我们公主明明什么也没做,怕是就要和崇明殿结下梁子了,躲都没处躲。” “这你可说对了,京中是非多。虽然此事系云都郡主一人所为,可免不了让崇明殿也跟着记恨你们。”扶渊开始指点江山。 “那我们该怎么办?”思倾放下筷子。 “让那别家姑娘知道,都是那云垂影一人所为,把你家公主与周家姑娘择干净,就足够了。你家公主最得圣心,他别千端再厉害再威风,也不过陛下脚边一条狗,不敢做什么的。”扶渊慢条斯理道。 “那、那,可是上神啊,我家姑娘若真的这么做了,不就是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了云都郡主身上了吗?”思倾杏眼圆睁,她还以为上神要讲什么大道理呢! “本就是她先闹事,怎么就成了你们推到她身上的?”扶渊笑笑,“我就这么一说,你也就这么一听,不必往心里去。陛下怎么舍得他的小孙女受委屈呢?” 月明星稀,不久天就黑透了。 扶渊把披风给了思倾,那披风很长,思倾坐着,那袖子都能耷拉到地上;对襟的披风,穿到了思倾身上,衣扣都到了腿上。 “上神……怎么还没有人来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思倾的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看来师兄他也栽了。”扶渊掩着面打哈切,“明天,估计到天亮,就有人来了。” “您能不能和我说说,这到底是什么啊?”思倾紧了紧披风,“而且,还有什么是你破不开的吗?” “我破不开的东西多了。”扶渊哈欠连连,“这叫锁星阵,锁人用的,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阵法。可难办的就在这阵法出现在崇明殿里,肯定是别千端那厮设下的,我猜,他是想栽赃嫁祸给谁吧,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倒霉。至于我为什么不破开它,因为这个阵法若是从内部强力破开,会出现许多恐怖的后果。我倒是没事,可苏启橘子他们可就不一定了。” “栽赃嫁祸?”思倾不解,“怎么嫁祸?” “哎?你不知道吗?在人家的神殿里随意布阵,可是重罪,就算是我也不敢这么玩。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们知道的,这个阵法困住了一位上神,一位院长,还有一位郡主,这但凡出了点什么事情,都是要掉脑袋的。” 还有一个公主。思倾心想。 他们都没在说话,头顶寒星闪烁,不知道会不会有一颗注意到同样渺小的他们。 第二日扶渊醒来时,思倾已经不见踪影,而那件披风紧紧地裹在他身上。 “阿宴?”扶渊坐起来,搓了搓脸,“那小丫头呢?” “什么小丫头,你清醒一点!”钟离宴使劲晃了晃他,“是老周家的闺女!” “不是,那是你外甥女从幽冥司带过来的婢女。”扶渊道。他看着清醒,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虚无。 “我说私自布阵困住你们的是老周家闺女!”钟离宴要急疯了,“怎么办怎么办?老周他都快急疯了,现在父皇也不愿我和老周在一起,我若出头,又是徒惹事端。” “哦,你说这个,我说的是跟我一起被困在这里的小丫头。”扶渊又趴回桌子上,“没事儿我就再睡会儿。”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钟离宴想把他提起来让他好好清醒清醒,谁知扶渊又自己忽然站起来,头顶到钟离宴下巴,给他撞了个踉跄。 “什么?!老周闺女?!” 本就有无数眼睛盯着他们,扶渊这么一喊,给了许多人光明正大打量的机会。 “你、你……”钟离宴眼神往旁边瞟了瞟,“注意仪态。” 扶渊扫视一周,看见别千端正冲着他笑。 “咳咳,”扶渊收回目光,压低声音,站直了,“不就是想让他家女儿执掌凤印,这手也太黑了些。今天是周家姑娘,明儿就得是楚楚。” 楚楚便是映川殿习家的大小姐,如今的太子妃娘娘。 “这谁看不出来?”钟离宴简直想骂人,“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这事怎么办?” “好办,”扶渊道,“我早就看别千端不顺眼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解决了他。” 眼看着扶渊就要往别千端那里走,钟离宴赶忙扯住他:“你做什么!他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一殿主君!你就是个白衣,拿什么去跟他斗?” “那你叫我做什么?”扶渊忽然脾气就上来了,“你撒开,本上神现在就回去睡觉。” “你——!”钟离宴松了手。 “这有什么难的?”扶渊整了整衣襟,披风被思倾裹得有些皱了,“你们不方便,我却方便得很。帝都谁人不知本上神心狠手辣嚣张跋扈?谁人不知我和别千端有过节?” 扶渊陡然提高了声音:“我今天还真就跟他杠上了,我看谁敢说什么!” 钟离宴虚情假意地拦了他一下,被他给甩开了。 “仙君,这是怎么回事?”扶渊直奔别千端,“怎的就把我大侄女给绑起来了?” 扶渊说的“大侄女”自然是周澂,她被缚仙索绑了起来,狼狈的跌坐在地上。 曾经做掌印女官有多风光,现在摔得就有多惨。周同尘揖手立在一旁,没有言语。 “回川有所不知,”不同于扶渊的疏离与来势汹汹,崇明君叫了他的字,面上仍是一片温和,“昨日再次布阵把你困住的就是文山县主,她虽是个孩子,不懂事,可犯了这么大错……” “哼,你也知道她是陛下亲封的县主。”扶渊把周澂扶起来,解开缚仙索,把它扔在别千端脚边,“你敢绑县主,打的就是皇家的脸面;你敢随口诬陷我侄女,那就是和本上神过不去。我许久没出来,竟不知道你崇明殿已经穷得揭不开锅,要你如此不辞辛苦,还领了刑部的差事,把神殿当公堂审起案子来了。” 别千端这几千年也不是白活的,竟还能笑得自然:“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公然徇私枉法不成?天子脚下,请上神慎言。” “仙君慎言。”扶渊慢条斯理,“她有没有错,不是你别千端信口雌黄颠黑倒白出来的,怎么?难道你的话才是法?” “证据确凿,上神您随时都可以看。”别千端不笑了。 “我干嘛要看那些假的东西?”扶渊手搭在周澂肩上,朗声道,“诸位,如今我愿以神位担保文山县主的清白,同时,那些栽赃嫁祸的,若是让本上神查出来,必定百倍奉还。” 前面几句嘴上还是挂着笑的,说到最后直接冷下脸来,扫视着看热闹的众人。交头接耳的人们都噤了声,低下头去。 “去吧。”扶渊俯身,轻声对周澂道,把她送回了她父亲身边。周澂也不愧是周澂,不哭不闹,始终是泰然自若的样子。 “上神这是何意?难道让她就这么走了?”崇明君面上终有怒色。 “不然呢?”扶渊反问,挡在周澂身前,“难不成你还想和我打一场?挨了打才服气?” “你——你以为我——”崇明君怒不可遏,却被一个少女给拉住了。 是别红玉。 崇明君看着女儿异常冷静的面庞,瞬间便冷静下来。问题不是自己打不过扶渊,而是根本不能与他动手。是自己着急冒进了。 “既然上神执意如此,”崇明君侧了侧身,“请吧。” “别过。”扶渊冷冷道。 他们一行人走了,其他的也不好再留下来看热闹,也纷纷告辞了。 “你何苦这样与他针锋相对?”庄镇晓追上扶渊,“你说你昨日来时带了礼品,人人都猜你二人能重修旧好,至少面子上能说得过去,今日又……” “那东西都是以前他往连远殿送的,我早就清出来了,一件不差,就等着给他送回来。”扶渊只顾走路。 “这些都好说,陛下那边又该怎么办?”庄镇晓好言相劝,“你想出来,不应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不会,他不会那么想。”扶渊抬头对上庄镇晓的目光,“我自有分寸。” 言罢,他拜别庄镇晓,带着苏启与橘子回去了。 “那小姑娘的身份不用查了,是冥王姬身边的婢女。”路上,扶渊忽然道。橘子早就睡了,只剩扶渊与苏启二人相对无言。扶渊抱着橘子,忽然轻轻咳起来,小猫睡得不安稳,翻了个身。 苏启见状,把橘子抱到了自己怀里:“上神许是夜里受了风,着凉了。回去热水泡个澡,多喝些热茶。” “怎么就着凉了,我哪有那么娇气。”扶渊不咳了,强忍着,“是这路太颠咳咳……” 苏启:“……” 思倾来不及换衣服,就穿着昨天那身宫人衣裳,陪在周澂身边。 “澂儿,你还回宫吗?”思倾担忧道,“不如就告假一段时间。” 周澂没有回答,而是看向她父亲。 “去,”周同尘道,“你是个女儿家,不能这样由着他们糟践。” 周澂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思倾不明白周澂父亲的意思,却也没有多问,陪着沉默的周澂回了宫。 回去了周澂也依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思倾也不敢多问。不仅如此,她还让进进出出的宫女们摘了钗环宫绦,伺候时也要轻手轻脚,生怕扰了周澂。 直到晚饭后,贵妃娘娘身前的秋词姑娘领着一位医女来,说是她与周澂都受了惊吓,故而贵妃娘娘请了医女过来给二人诊脉。 “娘娘是各宫都派了人来,还是……”周澂终于开口了。 “自然是这重华宫独一份的。”秋词笑道。 “多谢娘娘费心。”二人谢过。 那医女诊过脉后,道:“公主殿下并无大碍,但文山县主受惊过度,须得好生将养,切莫劳累,吃几服药,便能恢复如初了。” “有劳。”周澂谢过,又对秋词道:“秋词姐姐,如今我身子不好,这宫务也怕是有心无力。澂儿想把凤印归还于贵妃娘娘,万望娘娘垂怜。” “县主这是什么话,”秋词忙道,“这是自然,县主受难,贵妃娘娘岂能坐视不理?您安心养着就是!” “有劳姐姐了。”周澂的笑容依然是如此的大方得体。 “岂敢岂敢,”秋词忙道,“都是奴婢的分内事。” 她又将那医女引上前来,道:“这位是孙医女,以后专门负责照顾重华宫各位贵人们的。” 思倾一直满是担忧的看着周澂,等秋词和孙医女离开,她才开口问周澂:“我看你今日镇定的很,倒是我一直担惊受怕,结果反倒是你病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你这傻丫头,”周澂笑道,转头又去吩咐她身边的婢女分云和怀璧她们去给那孙医女送赏钱,“我当然没病,可今早闹出了这档子事,宫里不好再让我做掌印女官,便寻了这么个由头,把凤印归还给贵妃娘娘。如此一来,无论是文山殿还是崇明殿大家面子上都好看。” “面子上是好看了!”思倾听她说没事了,心放了下来,怒火可是一个劲的往上窜,“可吃亏的是你啊!丢了掌印女官这份差事不说,还叫他们平白的污你清白!这可是重罪!扶……上神他昨日与我说,那崇明仙君是个伪君子真小人,我开始还不信,不成想是果真如此!” “不说这个了。”周澂只是笑,“你说得对,上神他果然是个很温柔的人。” “怎……怎么就温柔了……”思倾支支吾吾的,“说句实话,他今儿吓我一大跳。” “这有什么可怕的,”周澂略有怪嗔,“他毕竟是个男人,有血气方刚的时候;你难不成还指望他像个大姑娘似的温柔持重?” “倒不是这个意思啦……”思倾挠着脑袋,把头上的宫花摘了下来,“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何会与崇明君有这么大的过节。今日之事,若是不知道的,怎么看都像是上神他是故意与崇明君作对。” “你……你被困在梅园之时,是不是与上神单独在一起?”周澂忽然问,狡黠地看着她。 “啊?怎么、怎么忽然……”思倾看着周澂因憋笑憋红了脸,“是啦!不过此前他和庄院长在一起,我怕庄院长认出来我,便谎称是公主从幽冥司带来的婢女。” “喔,原来这样,那想必你也遇到平阳郡主了。”周澂果然料事如神,“听说她与两个婢女都走失了,你可知她们怎么样了?” “都没事,平阳郡主毕竟年长些,见过世面,她们都没什么事。”思倾道。 “你说你出去是去找云垂影……可……”周澂压低了声音,“她并没有走失啊,据说最开始是太子殿下去找上神和庄院长,才在梅园里发现了这锁星阵。因着被困住的都是些贵人,在场的人没有敢破阵的,便去天时院请了庄院长的高徒来,几人折腾了半宿,才把你们给救出来。我发现你不见的时候,还特意看了一眼,她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好好的坐着呢!” “你是说云垂影她……”思倾还想说下去,却被周澂给制止了。 灯花“啪”的一声,映着周澂鬓上的华盛流光溢彩。 “按理说不能啊……”周澂喃喃。 “什么意思?”思倾不由得放低了声音。 “崇明君是陛下的心腹,云都对于陛下来说就是一个心腹大患,崇明君自然也是想方设法要把云都收回来的,到时云家人将如何自处,云垂影要比我们都清楚,她怎么肯与崇明殿的人合作。”周澂看着她,眉毛都拧到了一起,一上一下的。 “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上神与崇明君这梁子是怎么结下的。云家虽然和崇明殿不对付,可万一云垂影更恨扶渊上神呢?”思倾开动脑筋。 “你这话也不无道理。”周澂想了想,“难道是和上神一起呆了一天,开窍了?” “你快说!”思倾作势推她,“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好啦好啦,公主恕罪。”周澂嘻嘻哈哈的,思倾还是头一次见她笑得这么开心。周澂笑了一会儿,才道:“很久以前的事了,是千年前北族入侵之时,我记得当时是……哦,对了,先是北境结界大量崩塌,才给了北方魔族入侵的机会。当时镇守北方的神将反叛,外族一路打到了帝都外风月关,当时请命守风月关的,便是刚立神殿不久的崇明君。” “然后呢?”思倾追问。 “然后他也败了,退守京城。”周澂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陛下醒后,上神曾经弹劾崇明君养寇自重。” “真的假的?!”思倾差点跳起来。 “不清楚,若是真的,陛下岂会留他到这个时候?可若说是假的……当时的叛将正是他坐下弟子,何况我觉得,上神也不是随意污蔑他人的之人,若要弹劾,那兵败便是最好的由头,又何必单放着这个不谈,偏偏去啃那硬骨头?” “也是,那然后呢?”思倾往前靠靠,坐稳了。 “后来的事……”周澂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思倾需及其努力,才能听清她的话,“陛下不豫,太子监国,那时上神行事相当跋扈,比起今日有过之而无不及。弹劾他的也大有人在,可能是那时年轻气盛,陛下罚了几次,上神仍不知悔改,陛下便寻了个由头,让他去了华胥。 “就是在回来的路上,崇明君下了黑手,当时的庄院长也跟着遭了殃……喔!说到这个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庄院长的师傅,便是外族兵临城下时战死的。据说他与上神私交甚笃……” “死了不少人,”思倾道,“都是债。” “再后来,庄院长回了帝都,上神则留在了云都——” “难不成就是那时候……”思倾又不淡定了。 “你怎么不问庄院长是怎么回来的,上神他又是怎么没回来。”周澂不满。 “为什么啊?”思倾问道。 “我哪知道,”周澂踢踢腿,微微活动了一下,“后面的事你大概也都知道了,云垂影哥哥死了,上神带着忘川戒回来了。” 思倾坐了回去,怔然许久。 他竟是这样过来的。 第95章 身后事 “渊哥哥!”钟离文宣立刻变了语调,声音又亮又甜——他可是比钟离宁这个小女孩儿还会讨父亲欢心的,“您来救我啦?!” “不知四殿下方才说的那个‘姓扶的’是哪位。”扶渊走近,打量着他——两个多月不见,似乎还胖了一点——看来日子过得也没那么苦。 他看兰亭把钟离文宣关在这里,走了水也不闻不问,似乎有点任其自生自灭的意思。 “哥哥,好哥哥,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钟离文宣拍拍衣襟上的灰,亲呢地搂住他,“事不宜迟,咱们赶紧走吧。” “嗯。”扶渊点点头,没有抗拒他的亲近,“兰亭他们没欺负你吧?” “哼,一开始还毕恭毕敬的,后来——关将军一死,狼子野心就露出来了。”钟离文宣冷哼一声,紧紧拉着扶渊的手。 两人穿行在火海里,浓烟滚滚,熏得钟离文宣又咳嗽又流泪。 扶渊“嗯”了一声,却又觉得钟离文宣这话不太对:“关将军战死之后?” 兰亭的狼子野心从他造反的时候就露出来了,和关老将军又有什么关系? “是呀,”钟离文宣抹了把脸,“我们到北疆没多久,关老将军就忽然身染重疾,没多久就去了——然后兰亭才投敌的。” “什么?”扶渊回头,脚步不自觉地慢下来,“关老将军不是战死的吗?” “战死?”钟离文宣听得也糊涂,“不对,他是病死的,我还去探过病呢。” “那后来兰亭造反之初,带兵阻挡他的是谁?”扶渊又惊又疑。到底是哪里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军报是谁呈上来的?兵部尚书又是谁来着? “渊哥哥?”映着火光浓烟,钟离文宣看他这副神情也有点儿害怕,生怕是自己说错了话,“我、我们——不是,是那个反贼兰亭!南下这一路上,根本就没有人拦着我们!就是关老将军的旧部,也在一开始就控制了起来,全杀光了!” “怎么会……”天大的事,也不能放在这里说,何况眼前只有个惯会撒娇的钟离文宣。 “哥哥,快走罢。”钟离文宣催促道。 “走。”来往兵甲的声音多了起来,不知是救火来的还是发现钟离文宣趁乱逃了来追的。扶渊二人走得分外小心,却还是百密一疏,一不小心,就被发现了行迹。 “那有人!快来!这边!” 钟离文宣一听,乱了,推着扶渊:“快跑快跑!咱们怎么进城?!” “跟我走!你别推我——” 话音未落,他就听到身后少年惨叫一声。 “钟离文宣?!” 比他低了大半个头的少年死死箍着他的腰,身子却还是无力滑下,跪在了地上。 背后插着支冷箭。 “文宣,先忍一下。”扶渊搀住他,检查他身上的伤。正如后心,就是二爷在他也没活路走了。 “哥哥带你回家。”扶渊想抱他起来,却被钟离文宣给挣开了,“你别闹,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我不闹。”不过两息的功夫,原本活蹦乱跳的少年就已经气若游丝,“哥,我不闹了。” 扶渊背他起来,隐了身形,丝毫不怕把自己的气息留在这里。在钟离文宣看不见的地方,扶渊直想哭。 却又不能哭,只能忍着。 “哥哥,我是不是快不行了?”钟离文宣伏在他耳边,问他。 “我带你回去。”扶渊翻来覆去就剩了这一句。 “我不回去,回去我见不到母妃,也见不到父皇。”他声音虽轻,却很连贯,给扶渊一种他只是困了累了的错觉,“被他们欺负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我,钟离文宣,龙子皇孙,来时干干净净,走了也得干干净净。” “胡说。”扶渊斥道,“哥哥知道你疼,你先——” “我不疼。”靠在他肩上的头略动了动,“渊哥哥……你就把我留在这儿,如果可以,就留在定远门前面,我活着没什么建树,那就死后给我钟离家守江山吧。” “别说了——” “还有我母妃,哥,你就看在她也带过你的份上,要好好待她……大哥早夭,她已经很伤心了。” “好。”扶渊鼻子发酸。 “嗯……好像就没什么说的了。”钟离文宣想了想,“哥哥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成娘娘很好,你不用担心,以后我替你孝顺她。”扶渊道,想了想,又说,“陛下还是老样子,好在有二爷,不至于恶化。阿宴、宁儿他们都很担心你们,然后……”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却又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奢望能多留他一会儿,哪怕只是一刻也好。 “时候差不多了。”钟离文宣忽然道。 “这儿脏。”扶渊道。定远门前是最主要的战场,死尸不计其数,在这里长眠怕是要睡不安生的。 “前头是古今河山,身后是父母兄弟,怎么就脏呢?”扶渊身上忽然就轻了,钟离文宣 的声音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化龙。 原本晴朗的夜色忽而就阴云密布,几声惊雷,迎他去了归墟。 烈火炎炎,天雷殷殷,瓢泼大雨决堤一般,与沙场上的烈火交融。 他听说凤凰是会涅槃的,以此获得新生;原来龙也可以,把这天上地下、生前身后,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宫里应该已经察觉到了。 钟离宴从梦里惊醒,他出了大殿,看到了一城的雨。 不知几宿没合过眼的成贵妃,早就有了感觉,她战栗着,命侍女搀扶着上了高台,才到一半便闻雷声,她再也支撑不住,伏地痛哭。 熬了一辈子,到头来什么也没留住。 天破晓。 扶渊一个人回了帝都,没去连远殿,直接进了宫。 钟离宴在曦月殿等他。 “是文宣。”这是扶渊见到他之后的第一句话。 钟离宴点了点头,他脸色难看,像是许久都未曾睡过一个好觉。 “怎么办?”扶渊问他。 “什么怎么办?”钟离宴拿了帕子,替扶渊揩净脸上的泥水。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扶渊低着头,“阿宴,文宣临走时,说他来的时候干干净净,走的时候也得干干净净的。” 钟离宴的手一顿:“他做得对,无愧于生在皇家。” “我说句不吉利的,你别生气。”扶渊抬起眼来看他,“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也想和文宣一样。” 钟离宴沉吟,不置可否。 也许是扶渊还不知道,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受累。 却说在这场博弈中处于重中之重位置的文山殿。 文山君周远宜终于复出,他把控着整个文山殿,也攥着天下大局——文山殿闭门谢客,里头的人也不许轻易出来,上至老爷夫人,下到扫洒奴婢,全在自己应该在的地方活动,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周同尘他没拘住——那日被扶渊给带走了,现在又得了映川殿的庇护,夺情仍在户部任职;周和光他也没拘住——这是他最重视的孙辈,远甚于周同尘。是有一日六殿下来请,他不好拂了皇家面子,这才叫去的,谁知结果比上次更气人——竟连下落都没有了。 这次老仙君是真动了气,六殿下携映川郡主来上门赔礼的时候他直接就把人拒在门外——尔后消了气,经身边人提醒,他才想起来,这两件事的背后,都恰到好处地出现了映川殿的身影——抑或说,习相府。 倒是整日出入宫禁的周二爷,被老爹拿捏得死死地。 老仙君的用心,早已是路人皆知。子不言父过,周二也不好说老父到底是糊涂还是精明,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文山殿就这样下去。 小爷日理万机,他自然指望不上;扶渊十日里有八日捞不到人,捞到了人也不给他机会说;还有就是他那个大侄子周同尘了,同尘亦是周家子孙,为了他以后仕途着想,还是不要在这件事上牵扯过多为好。 他把希望放在了钟离宴身上,太子再忙,也总要过问老爹情况的。 许是天意如此,还不等到他见到太子爷,老天就让他见着了另一个贵人——大朝试探花郎,新任翰林院编修,刘意。 他站在曦月殿配殿的高台上,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最首,风姿最胜的绿衣郎。 想是今日授官,来领旨谢恩的。状元是天时院的大弟子,用不着朝廷授官,榜眼又是早有官职在身,这才轮到他刘意第一个。 可惜没赶上好时候,否则要一日看尽长安花的。 “哎哎哎刘意!阿意!”二爷不顾身边太监阻拦,直直冲到高台的栏杆旁,冲底下疯狂挥手。 底下好奇管不住脑袋的已经回首去看了,绝大部分仍跟着刘意往前走。 “刘赏心!!!”二爷叫他的字——想当年这崽子加冠,这“赏心”二字还是他老爹拎着茶点亲自上门来求自己取的呢。 底下的太监侍卫看看二爷,又面面相觑——说实话,耳朵不聋的人都应该听见了。 可不能让这倒霉孩子耽误了自己的大事。二爷想着,挣开来劝的太监,扔了药箱,撩起衣袍就跑了下去:“翰林院刘大人!!!” 第96章 赏心 刘大人这才赏脸回了头,打量他好一会儿,才面带微笑:“哎呀,这不是周家叔叔么?” “你小子!”二爷跑的气喘吁吁。他声音不大,只是轻轻拍了刘意一下,为的就是在人前给他面子,“少给我整这些虚的,一会儿出了宫,在门口等我一会儿。” “怎么?”刘意警惕起来。 “等我就是。”二爷又拍了他一下,给了他一个眼神,就被跑过来的太监给带走了。 彼时的刘意还没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他看着二爷被太监们“簇拥”着的背影,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说实话,他最近并不想与这位叔叔有太多的接触。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等在了宫门口——许多年不见,他本想着叙叙旧也好。 刘赏心一出宫,就看到了候在宫外的文山殿车驾,护卫的人个个都是彪形大汉,七八个人加一起也是不好对付的。他想起最近京中局势——周二找他,准没好事。 不等他想好是一走了之还是继续等着,周二爷就出来了。 “周叔。”刘赏心见他出来,立刻迎了上去,只是神情躲闪,立刻就被二爷给看透了。 二爷当然怕他就这么跑了,连忙回报以十倍的热情,上前几步,紧紧攥住他的手,问道:“嫂夫人最近可还好?” “家严家慈都好。”刘意微笑,示意他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刘意父亲——也就是曾给扶渊看病的刘惠东,在前几年就去世了,他方才说的父母,实际上是他的养父养母。 “好,”二爷点点头,“阿意,你如今住在哪里?就住在老宅?” “是官家赐的宅子。”刘意实话实说。 “那……”二爷还想说什么,文山殿的人就围了过来:“二老爷,仙君还等着您呐。” “周叔……”刘意看了看情势,鼓足勇气,道,“晚辈有个朋友,生了怪病,不知能否请您先过去看看?” “二老爷,仙君身子也不爽利呢。”二爷身后那人又道,挤眉弄眼的甚是可恶。 “放肆。”谁知刘意却忽然疾言厉色了起来,“这文山殿是你们老爷说话作数,还是你们这些奴才说话作数?老仙君身子骨硬朗着呢,岂容你们来咒?” 言罢,也不等他们发作,拉着二爷就上了御赐的车驾——他只今日有此殊荣,赶明儿二爷就得乖乖回家了。 这些人还不敢拦宫里的车,只能在后面紧紧跟着。 刘意倒也不急,至少没有二爷那么急。 “这群狗奴才!”二爷上了车还在骂,又问刘意,“这些人怕是要跟到你家了,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我家那边想来这些人也是不敢靠近的。”刘意说这话的时候,神色颇有无奈,“师父,和你说件事儿,说了别打我。” 二爷听得云里雾里,大手一挥:“说罢。” “嗯……”刘意眼神飘了一下,又飘回来,“我住的那地方……我住的地儿倒没什么,就是,有两个邻居,呃……” “邻居?”二爷皱眉,“占你地还是抢你道了?” “非也。”刘意扶额,“您到了就知道了。” 离刘宅还有上百步之遥,周二就变了脸色:这气息他化成灰都认得。 二爷动了动嘴唇,无声说出了一个名字。 刘意沉重地点了点头。 有他们在,至少文山殿的人不敢跟过来了。 “……我这也够折节的了。”二爷道,“都快折没了,再落得个晚节不保。” “我说句难听的,您这是和自己过不去。”刘意轻声道。 外人眼里的周二爷豪爽放浪,视天地为无物,大概只有刘意这样自小就跟着他的人,才明白他多么倔强拧巴,多么守得住原则底线。 “……我们谁都过不去。”二爷说完这句话,马车停了,车夫搬了脚凳,请他们下车。 刘意先出去的,一挑帘,就受到了新邻居的热烈欢迎:黑衣男子买了鞭炮,要给他庆祝。 “路大哥……”刘意想拦,没拦住,只得在这喜庆的背景音下下了车,再把面如黑锅的周二爷给扶下来——二爷根本不需要扶,相反,这一下差点没给刘意搡倒在地。 路九千也看到了周二,面色也不太好看。 “呃,路大哥,师父,咱也算老熟人了,您看……”刘意想打圆场,心里也明白根本圆不过来——故而十分敷衍。 “我先回去了。”路九千还算识趣。 “多谢路大哥。”刘意略送了送,又折回来,“师父,您老里边儿请?” 大局为重,大局为重……二爷心里默念,假装看不到路九千,也嗅不到花念的气息,眼一闭心一横,走进了刘意的新宅子。 周二与花念的梁子,毫不夸张地说,是势同水火不共戴天的。 花念瞧见他——或说与他有关的东西都觉得晦气恶心,他见了花念,甚至是感觉到了她的气息,曾经不美好的记忆也会重上心头,让他寝食难安。 只刘意是个意外,作为当年的事完整的见证者,他奇迹般的保持着与路九千花念之间的情谊和与二爷的师徒情分。 “师父今日来……”进了堂屋,刘意亲自奉了茶,见二爷脸色有所缓和,才开了口。 二爷放下茶盏,一拍脑门——要不是这孩子提醒,差点儿就把大事儿给耽误了! “是这样的,阿意,如今文山殿什么样子,你也有所耳闻。师父厚着这张老脸,求你在太子爷那里说上几句,亦或是扶渊上神,也行。”他重新着急起来。 刘意想了想,才问:“只和这两位说?” “否则还有谁能管呢?”二爷叹息。 刘意摇摇头:“师父这事办的糊涂。” 不等二爷问他,刘意就继续道:“师父,我就是个翰林院编修,抄书的,想见太子自然不如您老方便,这是其一;其二,太子他们毕竟年幼,师父真以为,这个天下还在他们手里攥着吗?” “什么意思?”刘意想说的话,周二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 “您去映川殿,或者直接去找习相。”刘意道。 “我看你才是真糊涂!”二爷拍了一下桌子,看到刘意明显被唬住了,又缓和了语气,“这也不赖你,阿意,师父姓周,生是周家的人,死也得进周家的坟,这件事,若是习相插手——” “文山殿这个君位,有可能就没了。”刘意坦然道,自古以来,都是夺爵抄家最惨。 “你既然知道……”二爷不解。 “师父太信任习相了,”刘意道,“你们都太信任他了。” 周二不明白他要说什么,他站起来,手里的茶水泼出去半杯。 “今日我见过太子与上神了,说起来,这二人师父要比我熟悉。”刘意习惯性地抄起桌上的书,落在周二这个做师父的眼里,就莫名有一种指点江山的气概,“我就和师父说说我这个一面之见。” 周二点了点头。 “殿下有人君之仁,人君之明,人君之胸怀,可未必就有为君者的手段心性;至于上神,喜怒不形色,活脱脱一个小相爷。可说白了,两人都不过是还未及冠的孩子,这么大的天下交到他们手里,谁能放心?”刘意朝他走了几步,“师父,你能放心?” “你该不会是想……”二爷讷讷。 “我就是个抄书的。”刘意摊手,全然没了方才指点天下的气场,“我就是想说,这天下实际上是习相说了算的,映川殿不倒台,周家就得在他们手底下讨生活。” 映川殿倒台,除非是九重天倒台了——二爷自然不希望这样,可也不想让文山殿落得个夺爵抄家的下场,一时间也犯起了难。 “师父,你是关心则乱。”刘意的语气稍稍松快了一点,“这次魔族南下不过是跳梁小丑,别看现下局势紧张,前线多惨烈,其实根本伤不了九重天根本。相爷留下了路大哥他们,就算云垂野造反了能如何?南边九个省都造反了又能如何?九重天不会倒,但钟离家会不会倒,我不敢说。” “相爷绝非这种人。”二爷道。 “您好好想想吧,”刘意道,“要不回去和老仙君好好说说,九重天不会倒,现在投诚,殿下说不定还能给文山殿记一份功。” 二爷把杯里的茶喝净了:“教了你这么些年,如今才知道,让你去抄书是屈才了。” 刘意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屈才,我也只有这一手字拿得出手,同尘和我学的馆阁体,听闻陛下还赞过呢。” 说实话,刘意这一番话说得二爷更愁了——不过也算是茅塞顿开,以后也不至于干着急。二爷急着回去,刘意出门去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二爷一眼能望到底。 “在官场上混,扶渊那小子有一点比你强。”走到二门,二爷停下来,对他道,“如果他想,我绝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想干什么,用你的话说,喜怒不形色。” “您是我师父。”刘意狡辩,“我从小什么样,都被您看在眼里。” “‘扶渊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周二皱眉,“若他愿意,连圣上都能骗得过去。” “虚伪。”刘意小声道。 二爷没在这件事上与他多纠缠,而是说:“你想说还的是都给我憋回去吧,这一辈子不长,错了就错了罢。” “呃,您的意思是……”刘意追了两步,二爷已经被风雪给盖住了。 年轻人在门口立了许久,方才路九千给他庆祝的大红鞭炮皮还在脚下,与雪混在一起,斑斑驳驳的。 “这二杆子什么意思?”花念出来了,还是一袭红衣,不怕冷似的,这样大的雪天也穿着单薄的轻纱,“原谅我了?姑奶奶要他原谅?” “花姐姐……”刘意想替师父辩白几句,却真的不知道怎么说,锦绣文章好写,有的事却是提也不能提。 “小阿意,你要么按着你路大哥叫我声嫂子,要么按着我喊他姐夫。”花念纠正他,“要么按着你师父的辈分,叫我姑太。” “好姐姐,”刘意一个头两个大,“您和路大哥到底是什么意思?” “倒也不是我们主动来的。”许是因着方才周二那句话,花念终于和他说了实话,“是有人叫我们来的。” “谁?”谁能请的动无双门的人? “这你就别管了。”花念收回目光,“好好抄你的书,不该管的事别管。你路大哥说,你今年考得好,再熬几年资历,外放几年,回来说不定也是个相爷。” “哪那么容易!”刘意瞪眼,“我光考的好了,家世什么的哪能和习相比!我听说,路大哥称习相为圣贤,能否与我细说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去问他罢。”花念指指里面,举手投足间都是说不出的慵懒。 却说城外,可就没城里那么闲适了。 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干,城里的人累,攻城的人也累。 魔族扣了云垂野两封家书,也亏得百里山长眼尖心细,这才好说歹说,把这两封家书给他讨来了。 谁知小侯爷一看,立刻就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百里恢弘裹着皮子,毫无形象地蹲在炭盆边烤火——说来也怪,他这个绛天城人氏,竟比云垂野这个云都来的南蛮子还要怕冷。 云垂野皱着眉:“小影情况不太好。” 百里恢弘一听,赶紧起来:“孩子身体要紧,你看是不是得先给老侯爷去个信?还是你先回去?” “这信被他们扣了多长时间了?”薄薄的宣纸在云垂野手中皱成一团,“我又不是大夫,我回去有什么用?” “那……”百里恢弘走近了,“侯爷,你先别急,这事儿急不得。令妹的病既然是寻常大夫瞧不好,却也坚持了这么多年,想来其中也的确有我们不知道的……嗯,一些方法吧?” “是,”云垂野扔了信,连大氅也忘了穿,“你说得对,我得回去。” 他行至门前,一挑帘,让冷风一吹,多少冷静了点儿,又退了回来,对百里恢弘道:“回不去了。” “侯爷……” “既然单单把这两封信扣下,不就是怕我撂挑子不干么?”云垂野还能笑得出来,就是比哭还难看,他嗓音低沉,目光锐利如鹰隼,“现在你把这两封信拿过来给我,他们势必会对咱们戒备更甚从前。” “……”百里恢弘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好心办坏事了。 “山长有什么打算?”云垂野问他。 “如侯爷所想,成败在此一举。”百里恢弘拢着衣袖。 “今日可不是个好天气。”云垂野的目光穿过营帐。 “天象异常,必有世殇。”百里恢弘道,“雪停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今日之事是二人早有预谋的,挑起首阳山上土匪与魔族之间的矛盾,引起内乱,再趁乱逃进帝都——单是嘴上说着就不轻巧,万一有个万一,可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若不是为着今日云垂影的事,他二人可能还会再准备几天,准备得更完备些。 云垂野是带着侯府的亲兵来的,是他们真正的自己人。起事之前,云垂野叫百里恢弘给扶渊递了信——他知道扶渊不会信任自己,但八成是能信百里恢弘的。 百里恢弘自顾不暇,却还能有心情可怜一下云垂野。 同是天涯沦落人哪。 酉正。 火起。 兵乱。 云垂野想着百里恢弘一介书生,把多数的亲兵都留给了他,仗着自己身上有几分功夫,身边只跟了两个人,一把剑,两把匕首,人就消失在了茫茫火海。 “云垂野!你活着回来!”百里恢弘冲着跳动的火苗大喊。此前他二人虽然是互无交集,有了交集也是互相瞧不上眼,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他们也算是同生共死过的,不论是为了什么而互相扶持,就单单为着在最后云垂野把人都留给他,也足够他感念一辈子。 没有人回答他。 百里恢弘收敛了心思,跟着云垂野的人靠近帝都城墙——他要做好接应。 这一路上并不顺利,像是有人早就料到他们今天会来这么一出儿,刀光剑影之间,百里恢弘身上也挂了彩。 最后拼了老命,折损了大部分人马,他们才摸到了西华门——他看到徐西坞领着一干人马,站在城墙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单这一个眼神,就足够他出离愤怒了。 但毕竟他和云垂野的小命还是要靠人家的,百里恢弘忍气吞声,熬到了徐西坞领人优哉游哉地出城——令百里恢弘没有想到的是,徐西坞这次带来的人不少,后面的他看不清,单是领出来的,少说就有上千。 ——绝不是来接应他们的。 百里恢弘如砧板鱼肉,战战兢兢地等徐将军消灭完魔族残部,折回来便要领他进城——想是进去再解决他?百里恢弘不敢细想,从举事到现在,不知几个时辰过去了,云小侯爷还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百里山长,请吧。”徐西坞叫人给他牵了一匹马。 “云垂野还没来,能否请徐将军领人再往西去寻寻?”百里恢弘扒着徐西坞的马。 “那边儿?”徐西坞眯着眼,看了看远处的火光,才低头对他道,“百里山长,我们公子的意思,您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就成了,旁的,不用管。” 第97章 连载以来渊哥第一个生日 百里恢弘心头一凉。 扶渊上神这是想要云垂野的命。难不成他改主意了,想把云都收入囊中? 很难说。 但云垂野是生是死,似乎就要看他争与不争了。 “胡说,上神不是这样的人!”百里恢弘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你们上神的意思是让你便宜行事,不是让你把云侯弄死!你岂知他二人的交情?云侯若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这责任谁担?你徐衡山吗?!” 徐西坞沉下脸来,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直接把百里恢弘捆回去。他身下的马儿不耐地扫着尾巴,打了个响鼻。 “你不去我去。”百里恢弘抢过旁边军士给他牵来的马,颤颤巍巍地爬上,这就去了。 徐将军仍眯着眼,看百里恢弘领着云家的旧部离去。看他们走远了,他这才挥挥手,叫一小队轻骑跟上。 啧,真是难办。 他自然是知道扶渊与云垂野是有些交情的,不过似乎还没有到“私交甚笃”的程度。若今日能借着这个机会,除了云垂野,再给云家扣上一个谋反的帽子,收回爵位,收回云都,收复南方,岂不美哉? 偏要出来这个百里恢弘,坏他好事。 云垂野的情况也不是很好,百里恢弘是从烂泥里给他拔出来的。 小侯爷一听有救了,脸上沾的黑泥也盖不住笑容,等抬头一看,一队整整齐齐的黑甲军士策马围住他,只有刀锋映着月宫的寒光——这样浓烈的杀气,他多少也能猜出一些了。 百里山长把自己对于扶渊与云都的猜测都憋了回去,只说扶渊派了这么多人来——所谓便宜行事,应该就是让徐西坞仔细观察他们的行事,但凡他或云垂野有丝毫反心,便能立即斩于城下。 云垂野受伤了,这黑灯瞎火的,百里恢弘也看不出来他是哪里伤,伤得多重。百里恢弘架着他,和他避重就轻地说眼前的事,就听小侯爷道:“这也正常,别说扶渊,就是你站在这个位置,你能轻易信我?” 他轻轻“嘶”了一声:“更何况是他。” “哎呦侯爷,您这是伤到哪了。”百里恢弘搀着他,“我扶您上马?” 云垂野摇摇头,他现在哪里能上马。云垂野攥住他的手:“山长,垂野有事相求。” 百里恢弘心头一跳——这还是云侯第一次把姿态放的那么低:“侯爷,这话您不说我也知道。但上神的意思,我也拿不准……” “垂野不求旁的,只求山长在他面前替我美言两句,让我能见上他一面。”云垂野道。 守在西华门的徐西坞看到他们来了,也没有要迎的意思,明知云垂野伤得上不了马,还是故意为难,牵了马过来。 云垂野抬头,看了徐西坞一眼。 徐将军居高临下,满眼挑衅。 云侯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即腿一软,朝后一仰,就晕过去了。 百里山长不想小侯爷还有这么一出,险些被他带倒:“徐将军!求您搭把手!” 徐西坞仍是优哉游哉,随手指了两个军士,把云垂野抬进去了。这演技实在欠佳,在场的人几乎都看出来云侯是故意示弱了。徐西坞却仍不肯放松,叫了不少人跟着。 至于百里恢弘,则是直接被送到了连远殿,不是被迫,是他自己非要跟去的。 此时距城外的兵乱不过两个时辰,夜还不算很深,连远殿便已熄了灯,都歇下了。 他还以为扶渊上神日理万机,宵衣旰食的呢。 扶渊来时还睡得迷迷瞪瞪,一步三晃的,百里恢弘见了,下意识地想扶一下,却被徐西坞按住了肩膀。 “上神。”百里恢弘见礼。 “山长。”扶渊欠身,请他坐了。 “上神,”纵有徐西坞盯着,百里恢弘也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蹭,“我这次来,是想和您说几句肺腑之言,您……” 扶渊只是随意地点点头,没有让徐西坞一干人等下去,再听百里恢弘掏心窝子的意思。 “我等不是反贼。”百里恢弘看他这个态度,站了起来,“云侯受伤了,他妹妹在云都,情况也不太好,他得回去一趟……” “……是不是反贼,不是山长说了算的。”扶渊道,“您若是来给他说情的,那就请回罢。” “……”百里恢弘攥紧的手松了又紧,“那就请上神务必去探望一下云侯。” “有时间会去的。”扶渊说了和没说一样。 百里恢弘最后也被软禁了起来,扶渊既不让他回天时院,也锁住了消息,只说云侯叛乱是假,演这场戏是真,也算是为云垂野平了反。 送走百里恢弘,扶渊就瘫在了小几上——这几日太累,总也睡不好觉,难得今日把事情都安排好,交给了徐西坞去办,这个姓百里的还要来扰他。 遥山和辞盏想把他劝回去睡,可扶渊实在是懒得动,趴在桌上,任谁说也不肯动一步。两个侍女没办法,只得取厚一些的裘衣来给扶渊披上,又在大厅里多烧了几个炭盆。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扶渊又爬起来了:百里恢弘说得对,他得去探望一下云垂野,而且越快越好。 旁的不说,云都可在人家手里捏着呢。国库空虚,扶渊可没徐西坞的底气来硬的;而且……听闻云家富可敌国,究竟是富到了什么地步? “云侯在哪?”扶渊穿得不多,裘袍让他留在了殿里。 “景泰巷的宅子,是相爷安排的。”徐西坞惊讶于扶渊与云垂野之间的“交情”,“您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扶渊道,“辛苦你陪我跑一趟。” 说实话,交情什么的,扶渊是走到一半儿才想起来的。 什么时候,他也成了这般无情无义的人了。 这天下的担子实在是太重了。 景泰巷,软禁云垂野与百里恢弘的宅子。 黑漆漆的,连个灯笼也没点,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里面有人,听徐西坞说,这园子叫“西园”。 守园子的人验了令牌,道声“失礼”,掌了灯引他们进去了。 云垂野住在西厢房。 徐西坞拿了油灯,要和他一起进去。 “你就不必去了。”扶渊从他手里拿过油灯。他知道徐西坞身为武将,对当年的云、宋二位将军很是崇敬,当年云将军之子却是文不成武不就,还闹出一出这样的造反闹剧来——徐西坞当年有多崇拜老侯爷,就有多看不上如今的小侯爷。 老侯爷扶渊幼时见过几次,云垂野确实不怎么像他爹。 徐西坞知道扶渊最喜欢听话的人,也不多说,只让他注意安全,有什么异常就赶紧出来。 扶渊托着油灯进去了,里面昏暗的很,也不知道云垂野睡了没睡。 这油灯点了像没点,他一路磕磕绊绊,云垂野只要不是死人,也该醒了。 “你的眼睛真有问题?”黑暗中有人问他。 “侯爷?”扶渊转身。 “……我在你左面。”云垂野道,“你自己小心些,前面有道门槛。” 扶渊依言走来,即使看不见,也是稳稳当当。 “你眼睛怎么了?”等他坐定,云垂野又问。看扶渊的样子,夜里看不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碍事,”扶渊回道,“倒是侯爷,今日可有医官来看过?” “皮外伤,不打紧。”云垂野的眼神能透过夜色,“扶渊,我想回家。” “……”扶渊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想了想,才道,“侯爷,您到底哪句话才是真的?” 云垂野也被他问住了。 “一开始您说‘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我权当客气话。”扶渊低着头,“尔后您一字千金的那封信,以及我不知轻重,闯您的营帐,那时我也知道您是向着我的。后来在城外,我不小心听到了什么‘忘川’,我也知道您一定是有什么自己的事,我不便过问——” 扶渊抬起头来:“我能信您,但是扶渊上神不能。” 疏离客气的“您”,云垂野听着难受。 “扶渊,”云垂野被困在这里,哪有什么医官,连杯冷茶也不曾有,他嗓子已然哑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你开个条件吧,只要能让我回去,云都我也能双手奉上。” “我不要您的云都。”扶渊道,“我和您说个明白话,殿下信得过云家,以后西南还得依仗侯爷。” 云垂野只有无声的嘲笑——都说君无戏言,实则君王的话最不能信。小太子再仁义,等时候到了,准是下一个天帝。 “至于令妹……侯爷可否和我说说,到底是什么病症?”扶渊又问。老侯爷的医术与周二爷不相上下,若是老侯爷也看不好,那九重天可就真的没有能看的好的人了。 “是娘胎里带的弱症,”云垂野道,“家父云游四海,也是为了给小妹求药。” “那您回去——” “我治不好她,但是能多留她一段时间。”云垂野累极了,也许是一开始他就错了,他不该对扶渊抱这么大的希望。 扶渊也累,九重天的国运和他个人的良知——很明显,云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妹妹与九重天的万千黎民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对不起,”扶渊起身,“若您有别的要求小神尽量满足,可这一条,不行。” 云垂野没有留他,等他又要迈过那道门槛的时候,云垂野才道:“你今日穿得太少了,这几天风雪大,以后记得要多穿些衣服。” 扶渊脚步一滞。 “……你最近很累吧?”云垂野也不求他回答,自顾自地,“回去好好休息。” 扶渊到底狠心,云侯最后这几句关心的话,也被他归成了攻心计。 临走时,扶渊还怕云垂野有什么想法,还嘱咐看守的人仔细用心,尤其要看住云垂野。 云都那边……先派个可靠的人过去看看吧。 托大家的福,回去扶渊也睡不成了,他便叫遥山把周同尘今日呈上来的表拿出来看。表上算的是国库支出,以前他想的是国库银子不少,粮草却少,在这种兵临城下的局面,有钱也买不到粮;可现在收复南方有望,扶渊才发现,国库里的银子只出不进,也不够花。 眼看着就要过年,官员的薪俸得发,宫里的用度也不能少;今年是屋漏偏逢雨,打仗不说,还下了这么大的雪——扶渊听说,有的地方房顶都被压塌了,百姓流离失所,救济灾民,安抚人心,又得一大笔银子。 要是这每天天上下的不是雪,是银子多好。 扶渊扯扯嘴角,把京官薪俸减半,又重新算了一遍帐。 军饷是绝对不能减的,京里受灾的百姓也得抓紧救济。以前舅舅说过,先以官家的名义向富户借粮,三省六部的人求爷爷告奶奶,连欠条都写了,可效果仍然不好。 舅舅当然是急的,可坐在了这个位置这么多年,再急也不能表露出半分;扶渊与钟离宴跟着他,有样学样,急也要憋着;只周同尘整日愁眉苦脸,憔悴得不成样子。 第二日大朝会,扶渊把钟离文宣临死之前说的关于关老将军的事和习洛书说了,习相听了,只是皱眉:这其中定有问题,只是现在他们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如今情势,也不好轻举妄动。 扶渊又把昨日周同尘呈上来的表拿给习洛书看:照这样下去,魔族能不能拖得起他们不知道,但是他们是快坚持不住了。 习洛书捏着这份奏表,手指几乎要把奏折外面的锦衣给揉开:“事到如今,只能兵行险着。” 扶渊有些惊讶,一向守成的舅舅今日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您和阿宴说过吗?”扶渊问。 “不曾。”习洛书道,“如今局势,也看不得他应与不应了。” 他从小被习洛书当成亲外甥——甚至是亲子来待,看到的也自然是习洛书最好的一面。习洛书是守成没错,可扶渊忘了,满朝文武也忘了,习洛书守的是自己当年的成。 所以在朝堂之上,当习洛书提出要主动出城迎敌的时候,有一半的人是不同意的。一向英明神断的习相,在人们心中也似乎毁誉参半了起来。 据现在所知的消息,虽然敌军内部不和,军需不够,可年关之前魔君会御驾亲征,九重天广袤的北方还在他们手里,所以敌方的实力仍是深不可测;而我方军备不足,受灾严重,等等问题都是迫在眉睫。 习相要出城迎敌,以现在的实力,他们还出得起。可这场战役之后呢? 若是败了呢? 针对习洛书的提议,就有人提出就守在城里,并不迎战,能坚持一天是一天——就赌魔族能在城下坚持多久。 这个提议,帝都是安全了,可帝都外的百姓呢? 众人争论不休,但最终的决定权,是在钟离宴手里的。 两派争了许久,连一向和善的习洛书都与他们争的面红耳赤,武将们都快打起来了——整个朝堂乱成一团。 钟离宴站了起来。 他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走下金陛。 “诸位,毁了江山,不丢人;不战而降,他们会说我九重天尽是孬种!” 钟离宴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这一仗,我钟离宴与诸君共进退,与帝都共存亡!” 一时朝堂上鸦雀无声,群臣整肃仪容,跪伏在地,山呼万岁。 这场主动出击的章程很快就拟好了,由七杀上神担任主帅,其余一干人等皆由兵部主拟上报,最后由习洛书过目,再呈给钟离宴。 谎报关将军战死的这件事,习洛书只说自己心里有数,让扶渊不必担心。 扶渊不能不担心,但除了这件事,还有另一件很重要的事——帝都堪舆图。 好在庄镇晓回来了,他也好多一个照应。 天时院却并不安生。 云垂野平反这件事,听闻后最惊恐的莫过于周和光。云垂野从卖国求荣的反贼成了忍辱负重为国为民的功臣……说实话,她一开始并没有那么讨厌云垂野——也许直到现在也说不上多么讨厌,但她不能嫁给云垂野。 她有了想托付终生的人了。 有时她想,云侯应该不是那般蛮不讲理的人,如若自己能和他好好说说,说清楚了,说明白了—— 她这样想着,仍是心乱如麻。 就算没有了云垂野,还有她祖父,爷爷不会放过她的。 女孩儿的眸子重归暗淡。 “咦,是周师姐吗?”扶渊推门进来了。 “知守?”周和光见了他,又惊又喜,“怎的好久不见你?你到底去哪了?问你师兄他又不说。” “师姐,是我,扶渊。”扶渊也不恼,笑嘻嘻地就进来了。 “原来是上神,小女多有不敬,上神莫怪。”周和光反应很快,冲他微微屈膝。 “师姐怎么这般客气,”扶渊还礼,“当时在无名峰上,还叫我随意呢。” “如今哪能和在山中相比,”周和光请他坐,“上神今日怎么穿着这一身过来了?” 无怪乎周和光将他认错,扶渊今日穿的,是天时院的院服。 “自是为了掩人耳目。”扶渊微笑,“师姐,实不相瞒,今日是庄师兄叫我过来的。” “叫你?”周和光颇觉意外,也笑了,“他自己怎么不过来?反倒支使上神。” “师兄叫我来给师姐定定心。”扶渊笑道,“师姐是当局者迷,你是文山殿嫡女,若真随便嫁了,太子肯定第一个不同意。” 周和光并没有因为外男和他提起婚事而像旁的京城闺秀般恼怒,她抿着嘴,眼角眉梢仍有笑意。 “嗯……”扶渊看了看她,悄声问,“师姐,你是不是喜欢师兄啊?” 第98章 暗潮 周和光“唰”地红了脸。 “上神,你别瞎说。”周和光起身,想离他远些。 扶渊却不依不饶:“那就是真的咯?” 女孩儿轻哼了一声,又坐了回去:“这话上神只许在我面前说,别处——尤其庄师兄那儿,千万不能瞎说。” “是。”扶渊笑着应了。 “你既然知道了这件事,那我与上神就算是……”周和光歪着头,“闺中的朋友了。” “啊?”扶渊有点儿懵。 “扶渊,”周和光叫他的名字,“你和我说说那个田姑娘。” 这回换扶渊差点儿没坐住了。 “师、师姐……我找庄师兄还有事呢。”扶渊指指外面。 “你可真不够朋友。”周和光撇嘴,赶他,“快去吧,不耽误你们正事。” 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庄镇晓来的时候,正好听到扶渊问周和光什么喜不喜欢。他抚上门的手又放了下来。 多事。他暗暗责备扶渊。 所以扶渊出来的时候,正好就看到了等在不远处的庄镇晓。 他似乎从不记得带伞,松柏长青地站在风雪里。 “师兄,”扶渊撑着伞走近,看他的神色,“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听见什么?”庄镇晓淡淡的,没有抗拒扶渊伸过来的的伞。 “呃,”扶渊不太好意思提,“师兄没听见,那就当没听见吧。” “这些事,上神以后不要再提了。”庄镇晓道,“我对周师妹,只是同门情谊。” “好。”扶渊回的甚是乖巧,心里却只当庄镇晓是不喜欢被旁人议论罢了。 好在帝都堪舆图这边算是好办,几场仗打下来,堪舆图的损坏并不严重——多亏那日月院长舍了命也要保住堪舆图。想到这儿,扶渊悄悄看了庄镇晓一眼:他答应过艾老的,要把庄镇晓给保住。 他们开阵的时候,庄镇晓看他把真血逼出来绘阵,又想起了换血那日,忍不住皱了眉:“太伤身体了。” “没办法。”扶渊扯扯嘴角,“我这是半路出家,只能靠血脉和堪舆图产生联系。” “那……以后多注意吧,”庄镇晓难得关心他,“上神吃什么药?” “我也说不太清,都是周家二爷开的方子。”扶渊笑道。 一切停当后,扶渊又去看了月院长,除了正事,倒也没有什么别的话。正要起身告辞,忽然有了个不速之客跨了进来,语调高亢尖细:“传皇太子谕令!” 正低声说话的几个人一惊,忙起来接旨。 扶渊抬头去看,这次来传令的居然是以前天帝身边的大太监,而非钟离宴跟前的柴胡——是什么要事? 月如期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要庄镇晓搀着才能下床,扶渊见了,连忙拦住:“我代院长行礼。” “礼不可废。”月如期轻轻推开他。 扶渊是不用跪的,立在一旁即可。 钟离宴这谕令虽是给天时院的,却也和扶渊有关——大意是在即将到来的反攻战里,堪舆图由天时院全权负责——也就是说,至少是在这一段时间里,堪舆图就和他没有关系了。 他微微眯起了眼——这指令一看就不是钟离宴的意思,八成是舅舅的决策。可是,如今月院长重伤未愈,连接旨都要人搀着;庄镇晓纵是天纵奇才,年岁与能力也都在这里摆着——还能靠谁呢?这时候还要把百里恢弘放出来不成? 百里恢弘能行吗? 大太监看着扶渊的面色,知道他是因着这道命令,也因着自己方才突然闯进的无礼,多少是有些不高兴的, “老奴不知上神在此,方才多有无礼之处,望您恕罪。”大太监走近,作势要行礼。 扶渊不是钟离宴,没有要拦住他的意思:“公公言重,若无旁的事,便回宫复命罢。” 大太监悬在半空的身子顿了一下,给扶渊行了全礼。 老胳膊老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折腾过了:天帝虽然御下极严,对待他们这些下人却是宽容仁善,尤其是他年岁最大,平日的礼也是免了一半的。天帝如此,那么其他宫里的主子、宫外的大人,又有哪一个敢受他的全礼? “那咱家这就告退了。”大太监躬着身退出去了,月如期见了,忙让庄镇晓出去送。 “上神何必为了这些闲事,得罪郑大公公。”月如期坐在床上,仰着头看他。 “不过是个奴婢,也敢跑到这里来狐假虎威。”扶渊仍是不忿。 “上神的好意,如期心领了。”月如期笑了,“您别嫌我多嘴,日后在官场上,可别再这样意气了。” “是。”扶渊想了想,又撇嘴,“其实也不全是因为天时院,他这老太监架子大得很,八成就是因为知道我在这儿才来了这么一出儿。” 月如期听了这话,一开始想笑,转念一想,却也觉得扶渊这一通牢骚并无道理。大太监是真么样的人,他是在天帝身边看过大风大浪的,天时院如今落魄,根本就不值得他老人家跑一趟,做出这样的戏来。 “既如此……上神也要多注意,和气为贵。” 只是扶渊堂堂上神,一殿主君,又是这样的年纪,要他向一个太监低头,谈何容易。 扶渊顶着风雪回了连远殿,前几日被他遣去云都的探子也回来了,被引到偏殿等他。 “见过上神。”男人迎上来。 “免礼。”遥山帮他脱下外袍,挂在外间的衣架上,“那边什么消息?” “不太好。”男人道。 “不太好?”扶渊挑眉,绕过桌案坐下,“怎么个不好法?” “怕是不好了。” 扶渊手里的核桃磕了两下桌案。 “这样吧,”扶渊坐直了些,“你带人,拿我的令牌把云垂野带出来,送到云都,不得有失。” “属下遵命!”男人单膝跪地。 “他要是不老实,就算是押也得给我押回来。”扶渊嘱咐道,“另外,若是他问起,就说……就说相爷的意思,别说是我。” “是,属下谨记。” 扶渊挥挥手,男人便退下了。 是夜,西园。 经历这么多变故,云垂野夜里自然睡不安稳,今日困极了,才得幸去见周公。 只是感觉没片刻功夫,他就被人从被窝里薅了出来。 “云侯。”来者动静不大。 云垂野一激灵,翻身坐起来:扶渊这小没良心的,该不会是想趁着月黑风高做了他,一了百了吧。 “请随我来。”面前的男人道。 云垂野扫了一眼他腰间的令牌——屋里没点灯,外面也无甚月色,他只是堪堪看到了轮廓:“去哪儿?” “云都。”男人言简意赅。 云垂野抿了抿嘴,忖度着这其中有几分可信,有几分是扶渊的好心。 “是习相的意思?”云垂野问。 “在下只奉上神的令。”男人端起令牌,在他面前一扫而过。 说实话,他手里拿的东西,云垂野并没有看得太清楚。他站起来:“此事相爷可知?” “您只管回去就行了,旁的不用多问。”男人对上云垂野称得上是凛冽的眸子,又移开了目光。 云垂野便也不再多言,只找了件厚实衣服,便随他们走了。 他们前脚刚走,西园就又来了一拨人,为首的,正是拿着扶渊令牌的暗卫。 看守西园的人还纳闷: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怎么来了两拨人,还都要提这个遮月侯云垂野? 从连远殿过来的这些人发现云垂野已然不见踪影,皆是变了脸色。为首的人摸了一下被窝——还有些许残留的温度。 “还没走远,搜!” 但不出一个时辰,他们就回了连远殿。 没找到云垂野,他们却并不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们绝大部分人面无表情,只余几个,在眼角眉梢尚能找到些惊疑不定。 为首的男人拿着令牌,要求立刻面见上神。 今日守夜的是遥山,扶渊吩咐下去的事情她并不清楚,遥山不敢直接去叫醒扶渊,也不敢擅作决定,便去请了徐西坞过来。 徐西坞自然清楚,毕竟当时云垂野就是他给押进来的。可扶渊要放云垂野回去的事,他可是真不知道——他若知道了,必定会阻止扶渊这么做。 现在好了,云垂野人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事态紧急,徐西坞让遥山赶紧进去叫醒扶渊。 遥山冲他们福福身,转身小跑着进了寝殿。不过片刻,她就跑回来了,只让暗卫首领一个人进了寝殿。 好在今晚公子就睡在大殿,不用再折腾。遥山想着,吩咐小丫头拿了些蜡烛来。 暗卫被遥山引进去了,他在外间给扶渊行了礼,就要把令牌还给扶渊。 “慢着,”银杏木雕嵌宝屏风后面的人开口了,“你过来罢。” 暗卫喏了一声,端着令牌绕过屏风进来了,他在床前跪下,把令牌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重重叠叠的纱帐里伸出一只手,把令牌拿走了。 养尊处优的手像是除了风花雪月,再没碰过旁的东西,烛火为略有苍白的指节镀上一层暖色,跪在下面的暗卫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比从前见过的女人的手还要秀美好看——那只手很快就收回去了,也就是这一眼,再加上帘帐后的绰绰人影,他便能想象出里头的人是怎么样一个初醒时节的慵懒模样。 “遥山,你先下去罢。”里面的人又说话了,也把暗卫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男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连忙低下了头。 “云垂野人没了,怎么不去追,来我这儿聒噪。”不是疑问的语气。 男人忖着扶渊的意思:“回主子的话,属下待人去追了,但……但是……” “但是什么?”扶渊问,“是谁带走了云垂野?” 能让连远殿都拦不了的人,全帝都可没几家。 “回主子,是习相的人。”暗卫道。 “……”里面的人显然是没有想到,沉默许久,才问,“他们也去云都?” “是。” “……也好,既是舅舅,我也放心,省的整日提心吊胆。”里面的人轻叹口气,再没做声。男人在床头跪了许久,也没听到里面还有什么吩咐,只隐约听到了一点软缎摩擦的窸窣声。他斗胆抬起了头,见里面的人影伏了下去,他倏地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挑开了纱帘的一角。 里面的人果然已经睡着了。 扶渊行事的谨慎他早有领教,暗卫呆呆地看着他,似乎是觉得这样的人不该如此轻易地入睡。 色胆包天。 色字头上一把刀。 几乎是同时,他想起了这两句话。 他抬手,蹭了蹭扶渊滑落的手,然后落荒而逃。 遥山候在外面,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她感觉暗卫进去了很长时间,但也可能是因为在夜里,她的感觉并不准确。 这么想着,里面的人就出来了。 “袁大人。”遥山迎上去。 男人神色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恰好被遥山看在眼里:“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公子责罚于您?” 扶渊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别看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实则发了多大火,大概只有他们刚在殿里说话的两个人知道。 “没事。”男人摇摇头,“上神睡下了,姑娘进去伺候吧。” “是。”遥山叫了个小丫头把暗卫们送回去,自己进了寝殿。 绕过屏风,就看到床帐里伸出一只手,柔顺地垂着。 她过去一触,发现指尖乃至小臂已经冻得发冷。遥山挑开纱帐,看到整个人之后忍不住摇头——怎么又趴着睡。 枕头不知道被他踹到哪里去了,扶渊趴在床上,头埋在被子里,不知道能不能喘上来气儿。 遥山放下帘子,绕了半圈儿,好歹把软枕给找回来了:“公子醒醒,躺好了再睡。” “唔。”扶渊翻了个身,遥山趁机把枕头放在他脑后,又把被子给掖好了,这才重新拉好床幔,吹了蜡烛,轻手轻脚地退到外间的小榻上坐下了。 扶渊哪里都好伺候,平时下人哪里有个疏漏的地方,他也不会多说什么,笑一笑就过去了,吃穿也都不挑,可睡着了就完全是另一幅样子,推枕头踹被子,守夜的人半宿都不用睡了。 还有就是近来急事大事太多,公子睡不醒时,虽然从未乱发脾气,但脸色也着实不好看。 她并非有什么大理想大远见的人,公子能留下她,肯好好待她,那是她的福气,她把分内事做好,除此之外便不再会想别的了,更侈谈奢望。 辞盏曾与她说过自己的“雄心壮志”——一个丫头能有什么雄心壮志呢?无非是得了主人青眼,做了殿里的掌事,到时托主子的福,寻一门好的亲事。 辞盏与她说这些时,她总觉得辞盏话里还有别的意思——公子年纪也不小了,再过几年,收一两个房里人伺候也正常,到那时,自然是她们这些早早跟在身边伺候的最有机会。 她忽然笑了:怪不得辞盏对田姑娘这么殷勤,合着早就把人家当当家主母给伺候了。 笑够了,她便躺下,想起了辞盏说的,她们不可能一辈子都当丫鬟。就算是伺候人的活计,也是年轻漂亮的吃香。 遥山想,若是到时候辞盏真的成了公子的人,到时候——连远殿就她们两个有头脸的大婢女,辞盏既不和她争这个,她便可以做连远殿的掌事了。 想着想着就犯了难,这么大的神殿庶务繁杂,她可是只会伺候人的。似乎又想到了许多无厘头的事情,她才昏昏睡去。 第二日早朝,扶渊并未向习洛书提起云垂野与关于堪舆图的那道谕令的事——他大概明白习洛书的意思,有些事,舅舅不希望他牵扯太多。 钟离宴当日所说的“与诸君共进退”,也没进成。钟离宴本来也没有领军出城的打算——自己几斤几两太子爷还是清楚的,但习洛书把他城上督战的想法也给否了。钟离宴不服,他就叫了许多大臣在钟离宴耳边劝,听的钟离宴耳朵上都要起茧子。 扶渊也是。堪舆图全权交给了天时院,也不许他掺和前线的事。好在扶渊是有任务的,除了劝钟离宴,就是要督着吏部户部筹备军需,以及受灾的百姓,也要加紧救济。 至于官员薪俸,习洛书倒不觉得这些官员们差银子过年,毕竟还能不能过年,都是两说。 扶渊不知道该怎么劝钟离宴,话说的虚情假意,但有句他心里想的,十分笃定的话,和钟离宴说了:“我看,这次的胜算不大,即便赢了,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钟离宴问:“你怎么这么确定?” “要不然为何舅舅无论如何也不让你去皇城外呢?也不让我再管堪舆图的事。”扶渊低着头,漆黑的瞳仁映出雪白绢帛的影子,“他想保护我们,因为这场战役必定惨烈。” 钟离宴沉吟不语。 “别再纠结这种事了,”扶渊继续道,“沙场上刀剑无眼,你若去了,七杀他们必定要分神顾着你。你呢?是真的能指挥若定战无不胜,还是武艺高强身先士卒?要是都不行,还不如先想想城里受灾的百姓,想想前线将士的军饷。” “……”钟离宴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想了一会儿才道,“你说,我们要是败了,该当如何?” “不会败。”扶渊斩钉截铁。 第99章 刀锋 云垂野被人带走了,只剩百里恢弘一个,偌大的西园空荡荡,又不能随意走动,令他十分寂寞。 虽然前几天云垂野在的时候,他们也不能随意见面说话,但至少知道身边还有这么个共患难的人。说实在的,他不是寂寞,他是心焦,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心焦。 他挂念的倒也不多,无非是师兄的安危,与如今战况。 说什么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他这个连中三元的天才都不敢夸这样的海口。百里恢弘愤愤然。 这些日子的事,他倒也不是没有想过。对于大师兄,他无甚担心,只有心疼。师兄那般厉害的人,又是天时院的院长,怎会有性命之虞?可受苦却是实打实受着的,别人谁也替不了。 至于战况……虽然如今是太子监国,但拿主意的终究是习相。以他对习洛书的了解,大敌当前,习洛书不可能会退缩。 有几分胜算呢? 百里恢弘算不出来,唯一确定的,是他不能在这里再躺下去了,打起仗来,庶务多如牛毛,搞不好他们早把自己给忘了。 打定主意后,他便着意观察这西园的构造,妄图找到什么废弃狗洞,坍塌矮墙,好让他跑出去。 这想法固然不可行——西园端的高墙深院,墙里墙外御林军水泄不通。 贿赂?可他身上也没钱啊。 又过两日,他正打算装病装死,忽然发觉,高墙外的御林军少了多一半儿。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外面一定出事了。 这日午后,按例他有半个时辰可以在院子里溜达,其实也没什么好溜达的,每日风雪昏暗,已是接连几日,要么不见阳光,要么便是天光朦胧。 西园的主殿上,有人趁着午后风雪小,爬上屋顶扫雪——雪太厚了,即使是官式建筑,若不及时清理,也有受损的风险。 百里恢弘眯着眼看房顶上的小人,忽然发觉,有一大团雪在朝他“飞“”来。 那团“雪”太大,带出的风险些把房顶上的人带倒。 “小心些!”百里恢弘吆喝一嗓子,“我看房顶上雪也不厚,你下来罢!” 房顶上的人应了一声,因为风雪的缘故,并不是十分清楚,他看到那团“雪”正卧在百里恢弘怀里,便意识到那并不是一团雪,便问:“百里山长!那是何物?” “鹌鹑!”百里恢弘不敢说是鸽子。 “喔,竟能飞得这么高。”房顶上的人不再问了,继续扫他的雪。 这几天看着他的御林军都是心不在焉的,也没人关心方才飞过来的到底是鹌鹑还是鸽子。百里恢弘把鸽子揣在袖里,等这半个时辰消磨的差不多了,这才回房,细细检查这鸽子的玄妙。 这是天时院的信鸽,它见了百里恢弘,并不怕生,甚至一点响动也不曾有,十分配合。见桌上有中午的剩饭,还不嫌弃地啄了两下。 “咕咕,咕咕咕。”百里恢弘吸引着它的注意力,对它施了一个小小的术法。 消息是曲归林发来的,大体说的是若百里恢弘能出来,他便在外面接应,请他确认一下具体时间。 他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是曲归林亲笔没错。 山长想了想,要他今夜子时来。他留好信息,把鸽子从后窗放出去了。 那鸽子很机敏,没有立刻飞走,而是站在窗棂上,左右看了一会儿,确定没什么危险,才展翅飞了出去。 在他印象里,这个小外甥并非是有什么大智大勇之人,今日之事,如若是师叔或者师兄吩咐他做的还好,若是他自己的主意,那必定是外面出了什么大事,非他不可了。 百里山长略略收拾了下东西,把大氅挂好,就静静坐在床上,等候子时降临。 太长了。 子初过两刻,百里恢弘面前出现了一丝术法的痕迹。 果然是曲归林的手笔。百里恢弘忍不住因为这个不成器的外甥叹气,这法阵过于粗陋,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逮个正着。 山长下榻,抬手助他一臂之力。 “大舅!”少年的声音在夜色里并不是很显眼,“您还好吧?” “我没事。”百里恢弘扶他一把,“你师尊呢?” “师尊已然大好了,您放心。”曲归林想重开法阵,却发现回去的路怎么也打不开了。 “你这阵法画得有问题。”百里恢弘扶额,从一开始他就想说了,“你这是单向的,而且忘了隐蔽自己的身份。” “没忘,是我实在弄不干净。”曲归林哭丧着脸,问百里恢弘,“舅,那现在怎么办?” “破罐子破摔吧。”百里恢弘决绝道,“如果我们被发现了,那早就被发现了。” 他披上氅衣,开了法阵,破了外面的结界,惊动了守在附近的御林军。 “舅?!”曲归林又惊又恐。 “走!”转瞬的功夫,他们已经到了西园之外。曲归林被他拉着,辨不清方向,踉踉跄跄地跟在他后面。 “先和我说说外面的情况!”百里恢弘似乎对这附近很熟,带着他又转了一个弯。 曲归林凝神细听,发现不远处有行军的声音,这么一转,那声音就远了。 “外面的军情我知道的不多,”曲归林喘了一口气,“师尊和大师兄五日前出了城,便再没消息。我……我听的都是些风言风语,听说,七杀上神深入敌营,与我军断了联系,到现在已失联一日有余……还、还有,听说外城有损,不知道真的假的,但御林军都正往外面调呢……” 听到曲归林说没有消息的时候,百里恢弘还在想“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可听到外城破了……他在心中暗暗期望,这千万不要是真的。 山长在西园这安逸日子过习惯了,突然有这么大的运动量,便有些体力不支,在他思考的这片刻功夫,曲归林便超过了他,跑到了前面。 “归林,慢着!”山长回神,话音才落,眼前的少年就被一队人马拦下。 明晃晃的刀刃割破曲归林的衣领,在他颈上留下一条血线。 百里恢弘站得远,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影子。只见马上持刀的人身量单薄,应该是年岁不大。 曲归林看得清楚,但刀架在脖子上,强烈的威势堵住他的喉咙,根本发不出声音。 “曲师兄?”虽是疑问,眼前居高临下的少年却没有太多疑问的意思,“这都宵禁了,你还在街上乱跑什么?” “上、上神……” “百里山长?”扶渊收了刀,不再为难曲归林,“出来罢。” 百里恢弘从黑暗中走出来,看到了扶渊身后列队整齐的数百御林军。 “上神这是来抓我的?”百里恢弘从从容容地见了礼。 “如果是为了山长,何必这么大阵仗。”扶渊在马上抱了个拳,说话也不客气,“来人,送山长回西园。” “等等!”百里恢弘上前一步,引得扶渊身旁的御林军都拔开了刀,“上神,我并没犯下什么大逆不道的过错,似乎还立了功,您没理由关我。” “不是关你。”扶渊道,态度比对曲归林时稍微规矩了一些,“外头兵荒马乱,请山长进园子里避一避。” “避无可避。”百里恢弘立刻道,“上神,您说实话,外面战况到底如何?!” 军情机密,扶渊自然不会放到大街上来说。但是他犹豫了,胯下的马儿通灵性,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略有不安地拍打着尾巴。 “这样吧,”扶渊调转马头,“把百里山长嘴堵上,扔回西园。至于曲归林——押回天时院!” 御林军一拥而上,不给百里恢弘辩解的机会,三下五除二地捆了他,堵了他的嘴,用黑布蒙上了脑袋。 另一边,曲归林也是一样的待遇。 “非常时期,委屈二位了。” 在黑暗中,扶渊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一丝恳切。 然而他手底下人动作可不客气,推搡之间相当粗鲁,百里恢弘被他们扔上马车的时候,屁股着地,疼得他龇牙咧嘴。 哐当哐当片刻,车停了,他又被人拎着后衣领,整个人便从车上离开,再摔到了另一个平地,这次是脸朝下。 立刻有人将他扶起,替他摘下套在头上的黑布,松了绑——百里恢弘瞪着眼,他发现方才还拎着他脖子的人如今态度已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这突如其来的谄媚,令他比方才夜行时还要戒备几分。 同时他也发现,自己面前是天时院的大门,自己正在天时院的门内。 “上神这是何意?”百里恢弘横眉冷目,与面前赔笑的御林军形成鲜明对比。 那军士答不上来,正为难呢,一抬头,忽然看见救星:“徐将军。” 百里恢弘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徐西坞那厮。习武之人走路没什么声音,他竟没察觉。 “徐衡山!”百里恢弘回身,他一看见徐西坞那张脸就来气,“你唱的又是哪一出儿?!” “山长恕罪。”谁知今日这徐将军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对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实有不得已之事。” 百里恢弘理智逐渐归位,知道这态度是要求人:“所以,现在在西园的人是归林那孩子?” “正是。” “那好。”百里恢弘略想了一下,“说罢,需要我做什么?” “山长大义!”徐西坞说着又要拜。 让百里恢弘给拦下了。他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心说自个儿的亲外甥还在人家手里,他有什么理由不给人家办事。 “是这样的。”徐西坞语速极快,“战况并不乐观,主帅七杀上神与精锐兵力失联……” “城墙呢?城墙破没破?”百里恢弘紧张月如期。 “目前无碍。”徐西坞看着他的眼睛,“但恐怕要不行了。” 百里恢弘稍微松快一些的心又紧了起来。 “这事儿乱,我长话短说。”徐西坞稍微放慢了语速,但对于常人来说,仍是极快,“上神怀疑城里有奸细,八成会趁着这次做些什么。上神说,外郭坚固,多半是堪舆图的功劳,所以说,敌人的目标,就是月院长与庄公子。” 徐西坞说着,从衣襟里掏出个不打眼的小瓷瓶,递给百里恢弘:“上神需要您做的,就是用这瓶真血,开启堪舆图,守住皇城,加固内城,至于外城,上神已经和院长他们打好招呼了。” 呦呵,还是与师兄一起保家卫国。百里恢弘收好那小瓷瓶,搓了搓手——是他该感谢扶渊给了自己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瓷瓶入手微烫,他心里清楚人的体温达不到这么高,他一开始以为这瓶真血是扶渊的,捏到手里才发觉不是。他抬起头,略带疑惑的看了徐西坞一眼。 徐西坞点点头,肯定了他的想法。 “其实,有点儿小问题。”百里恢弘捏着瓷瓶,忽然想到,“帝都堪舆图,我不会呀。” 堪舆图是天时院开山弟子才能学的,如今会这个的,除了他大师兄大师侄,便只剩一个捡了天大便宜的扶渊。 徐西坞这才递给他另外一封信,百里恢弘小心翼翼地撕开,发现里面就只有一张纸,薄薄的,展开一看,上面画着一个繁复又奇怪的阵法,底下给他标上了运气的方式。 这阵法很怪,绝不是天时院的东西,有些地方生涩稚嫩,似乎是扶渊自个儿造的。 这是个局。 他把这些东西都收好,抬眼直视徐西坞:“将军放心,上神交代的事,我能办妥。” “也许生死存亡,全系于您一人。”徐西坞又道了声珍重,便告辞了——当然,没忘了留下相当一部分的御林军。 山长长呼一口气,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去找合适的地方去了。他看不懂扶渊的计划,只隐隐觉得这是上神设下的一个局——他只是一枚棋子,他要做的只是走好他该走的这一步。 此时定远门上。 扶渊早已赶到,上来时第一件事,就是打听七杀的消息。 自然是还没有消息。 怕是凶多吉少。 但这个时候,若是能有个全须全尾的七杀,他们的胜算便能多上一分。 扶渊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个帅才,兵法经验什么的暂且不提,大敌当前,最重要的就是纵观全局的眼界与独当一面的魄力,他能布生死局,却没有那种三军阵前指挥若定的果决。 现在这个时候,最可怕的不是死人,不是城下乌泱泱的敌人,也不是城里不知何时会捅他一刀的“幕后人”,而是这浮躁不安的人心。 七杀失踪后,他脱锦袍,换战甲,代太子钟离宴,守定远门,守帝都——死战到底,寸土不让。 这里没什么上神侯爷将军,只有守城的人,流血的人,正在拼命的人。 他看着城下的厮杀,考虑着要不要亲自出城去找七杀。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百里恢弘只是一道保险,他不能把全部的赌注都压在他身上。 正巧,徐西坞跑上来了。 “老徐。”扶渊回身,“相爷呢?” “还在江擦门。”徐西坞道。方才敌袭,是习相领着人过去的。 “叫西大营王将军来支援。”扶渊道,他琢磨了一下,也觉得自己艺高人胆大,“再点几个功夫高修为强的,跟我从这儿跳下去。” “嗯?”向来军令如山的徐西坞没有立即执行扶渊的命令——连他都觉得这指令无比荒谬,“您要下去找七杀上神?您若是不放心,我带人去就是了。” “不行。”扶渊道,“我大概能感觉到他的位置,你们都不行。” 他看着徐西坞,神色无比冷静:“快去。” 短短两句话,徐西坞额上已然生出冷汗。他应了一声,快步退出去了。 行军打仗,他可比扶渊习相加起来都有经验,自然也知道,这定远门除非是圣上醒来过来亲自坐镇,否则其他人都是没什么威慑力的。像扶渊这个级别的,最有效的提升士气的方法,莫过于亲斩敌首在前。 王将军与徐西坞挑的二十个人几乎是同时上来的——这时候人贵精不在多,扶渊点了一下人,交代了两句,果真就身先士卒,纵身一跃,从几十丈高的城楼上跳下去了。 这一跳可把徐西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连忙跟上,身后是二十个身手与他不相上下的御林军。 扶渊身上的功夫他是知道的,底盘不稳腰力不够,就算是名刀傍身,他徐将军也能一招之内就能撂倒;但扶渊身上的修为他也是清楚的,中正纯粹源源不断,与祭历可以说是相得益彰,等闲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须臾便杀出一条血路来。 少年也不矫情了——明珠蒙尘,山河浴血,京城以南再无重关,这一战,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七杀的气息不弱,离得近了,连徐西坞等人都有所察觉,看来是没什么大事,还能蹦跶。 那为什么失联了一天一夜?扶渊警惕起来。 回首望长安——某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关节终于打通,阴谋阳谋——好一个调虎离山! 扶渊慌了一瞬,又瞬间冷静下来,重新思考——那何不来个将计就计? 那就将计就计! 他原本麻木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兴奋。 徐西坞瞧见了,还以为自家公子杀红了眼。 “七杀上神!速归城下待命!” 扶渊调动真血——除了自己身体里流动的,还有失散在外的。 第100章 对局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这条血路没往前走多少,他们就看到了七杀的队伍,只可恨精锐部队所剩无几,徐西坞大概扫了一眼,发现所剩的百十来人也大多是曳甲弃盔的残兵败将了。 七杀上神出征时披的银甲已满是血污,早看不出此前的颜色,也看不出这血都是敌人的还是有他自己的。 敌人太多,他只顾得上看几眼,却也看出问题来了:七杀上神竟如失了神志一般,见了敌军就砍,谁叫他也不应。 手里拿的,不是当时差点把云垂野劈成两个的弯刀,而是两把看不出来历的长刀。 也是,这小战神能出什么事! 徐西坞抬脚把眼前的人踹开,手起刀落:“公子!上神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扶渊心里想着事,不欲在这里与他多解释,“八成是月夕那时候的蛊虫作祟!” 他与七杀一样的修为,自然知道在这战场上能伤到七杀的少之又少,能困住七杀以及如此多精锐的阵法估计还没造出来呢。 于是他就想到了月夕宴时叫七杀这个有上神修为,战神名号的人浑浑噩噩,乖乖叫一个小姑娘使唤的时候——当然,如今看来是幕后另有其人——月夕宴那时匆忙,也没叫医官,只让云垂野这个半吊子看了,那,万一当时的蛊虫还未干净呢? 扶渊猜对了,靠着当日剩在七杀体内的真血,勉勉强强地控制住了蛊虫。他看着七杀,只觉头痛。 前些日子看着还好好的呢,怎么忽然这时候犯病? 那人的局,大的毁城倾国,却又细如青丝,一步一步,分毫不差。 扶渊被他摆了一道,回首看清,心里竟隐隐生出了一丝敬佩。 于是,他也对这位“前辈”设下一局。 这不仅是万人血战,国家存亡,更是他二人的对局。 成王败寇,而已。 “掩护我!”他对周围的御林军道,然后调转马头,靠近七杀,拍了两滴真血到他体内,并未惊动他体内的蛊。 “侯爷,跟我走。”他怕是不眠不休地在这儿砍了一天一夜了,就算他受得住,身边这些精锐也是受不住的。 七杀果真就不动了,坐在马背上,直愣愣的看着他,空洞的眼神硬是叫扶渊看出一丝可爱来。 “呃,麻烦您稍微动动。”扶渊做了个挥刀的动作,毕竟他们这群人里,七杀才是主要的战斗力。 “公子,咱们撤?”徐西坞问他。 “不急!”扶渊回头,好像冲他笑了一下,来了一个传音入耳,“现在回去也不能给咱们开门,等定远门塌了再说。” 徐将军听了,手腕一抖,把眼前的人劈成两半。 他不太明白扶渊的意思,不过也识趣的没有多问——不会有哪个主子喜欢底下人驳自己,再者,他相信扶渊。 他们速度不快,正慢慢地向定远门靠近——沙场纷乱,也许是前面有战友,也许是后背有敌人——而他们的队伍已逐渐露出些许疲态。 “公子!那里!”徐西坞眼尖,一眼就看到城墙摇摇欲坠的地方,距定远门有十余丈。 看来那人是个实用主义,没有刻意去攻破定远门,来打压九重天的士气。 “走!”扶渊扯住七杀的缰绳,“你们在前,我和关内侯断后。” 徐西坞从来不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客气,扶渊让他走,他便领着人撤了,和往前冲一样快。 不等他们杀到城下,城墙便已经塌了,撕出一个三四丈的大口子来,露出城墙下埋了不知几许年的堪舆图阵法。 “侯爷!您可跟好了!”扶渊松开七杀的缰绳,策马往前跑了几步,胯下宝马纵身一跃,直直跃进城里。 七杀上神不玩这个,双刀一甩,杀了过来。 敌军如潮水般涌到他二人身前,却又被他们拒之墙外。 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魔族中有认出他的,觉得事情不对,忙去请上级过来。 快马至中军主帐,才发觉大事不妙——主帅遇刺,凶手正是那个“扶渊上神”! “保护将军!快!快啊!”副将扶起倒在血泊里的木光,抬眼一看,那个穿着白袍的刺客已经跳出了中帐,一个轻功便飘出去老远。 ——他记得那少年人很爱干净,一身白袍在血泥中及其耀眼。 副将红了眼,冲着那背影尖声嘶吼:“追!别让他跑了!” 他恨不得把这些人撕碎,连带灵魂都要被困在此地,永不安息。 刺杀木光的人正是祈知守,他也是前不久才被送到城外的,此前……那个地方,他自己也说不准,只是见到了两个人,一个酷似他的长辈周家二爷,另一个,则是与当朝相爷相差无几。大概是前些日子遮月侯他们进城的时候,祈知守才被当做筹码,给送到了城外。 本是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谁知入了敌手待遇还挺好,祈知守乐得养了两天大爷,直到今天,身体里那些不属于他的鲜血蠢蠢欲动——他明白了扶渊的意思。 他轻功极好,事了拂衣去的时候,不过几步,便摇摇看到了定远门的模样。祈知守眯着眼。抬头远眺,心想城里状态可能不太好。 后面跟来了几个人,他根本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些人根本追不上自己。 离定远门不过十几丈的时候,扶渊也瞧见他了:“知守!” 他能看到扶渊脸上的笑,虽然外城已破,他与七杀上神守在那里,看似很难,祈知守却在扶渊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势在必得的微笑。 祈知守放下心来。 只差一步,他便能回家了。这种时候,师父应该也在吧?师兄们呢?今年大朝试,他们考得怎么样? 祈知守也笑了。 可不过弹指,他四肢百骸便如被封住一般,祈知守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人便从空中跌下,只听得耳畔一声惊雷: “祈知守!” 胜雪三分,落入凡尘,顷刻便没了踪迹。 飞鸿踏雪泥。 扶渊眼前一黑,险些就没站住——怎么回事? 身边的七杀已然清醒,扶了他一把。扶渊抬头,对上他一双清明的眼,瞬间就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往常都好好的,怎么偏偏在这时候犯病! “侯爷,”扶渊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凝出真血,传给七杀,“千万……守住。” 他身子一斜,膝盖砸上了七杀靴前的土地。 跋山涉水近十日,云垂野才回到了云都,尽管是有一群不相干又碍事的人跟着。 最初是他急了,也没有多想,真当是扶渊心软,网开一面叫他回去。可这几日路上看着,他发现这些人绝不是奉扶渊的令来的。 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基于对扶渊的了解,以及他自己的直觉。 这群人很怪。 但他也没什么精力去多想,当务之急,是小影的安危。 甫一归家,他连衣裳也来不及换,就去了妹妹养病的地方。 “黄叔!”远远地,他就看见了个穿着玄色衣裳,领口有铜钱纹镶边的中年男人,刚从屋里退出来,一面还与身旁的人嘱咐着什么。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泓郎。自那日在苍陵遣他回来,相别万里之后,本就单薄的少年人又见清瘦,像是勉强撑起这身白衣似的,他面容略有憔悴,似乎不像原先那样爱打扮了。 “小影怎么样了?”云垂野大步走过来,身后跟了一群着黑衣的冷面男人。 黄群是老侯爷的至交,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看了一眼云垂野身后跟着的人,就明白了他们是何身份,云垂野在外面都惹了什么样的麻烦回来。他上前两步,借云垂野的身形挡住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姐儿怕是不行了。” 泓郎机灵,听黄群这么说,抬袖压了压眼角。 “不行了?!”这是云垂野最担心的结果,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黄群暗示了两次,才琢磨过味儿来,“快让我去看看。” 他往里走,身后的黑衣人也自然跟着他进去。 黄群一看,立马拦住:“我家小姐病得重,不能见客。” 云垂野回头,对他们道:“这遮月侯府,你们想封便封了吧。我也不过是想见小妹最后一面,这你们还担心什么呢?” 见他语气哀戚,为首的人皱起了眉,道了声失礼,便做了个“请”的动作。 三人进了屋子,女孩儿的闺房药味浓重,熏得云垂野直皱眉:“叔,您和我说个实话。” “实话就是这样。”黄群叹了口气,幽不可闻,“早晚的事。” 云垂野上前,看到小女孩儿蜡黄的脸与枯槁一般的头发。即使是睡着,也睡不安稳,紧蹙的眉头都要赶上她老子了。 泓郎低着头站在他身后,并不多话。 “我最近得了个东西。”云垂野放下窗帘,退到外间,对黄群道。他忽然便没了下文,黄群听着,刚想问,便见云垂野转头对泓郎说话,让他出去招待一下那些帝都里来的贵客。 泓郎领命而去,出门前还给口干舌燥的云垂野端了一盏温热的茶。 云垂野这才拉着他坐下:“黄叔可听过‘忘川’?” “没。”黄群实话实说。 “……这是能救小影命的东西。”云垂野掏出一个匣子,递给黄群,“您收好。” “有几分把握?”黄群接过,也没急着打开,只是将信将疑地看着云垂野。他也是九重天屈指可数的医师,世间哪能还有他没听说过的药材? “十分。”云垂野回望。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黄群了解云垂野,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开玩笑。 “非药非石。”云垂野顿了顿,似乎是在想如何对黄群解释这个东西,最后还是说,“您不必再问了,小影身体要紧。” “这该不会是……你从魔族拿来的东西?”黄群又问。 云垂野并不掩饰,点点头,端起茶来饮了一口。 黄群默然,片刻,才道:“委屈你了。” “委屈什么。”云垂野放下茶盏——茶水已经见了底,他指了指外面,“您别和我爹提这茬儿就行。” “既然姐儿的药有了着落,也该去封信,叫侯爷夫人回来了。”黄群道。 “先别。”云垂野摆手,“叔,这外边儿乱着哪,我爹他老人家,该给年轻人留点儿机会。” 黄群明白他的意思,为人臣子,最忌讳的便是功高盖主,现在甭管有什么立功的机会,也不能再往云家身上揽了。 他便不再提这茬儿,转而道:“还有几日便要过年了,你回来得倒也是时候。你好好琢磨琢磨,赶明儿我把你婶子接来,咱好歹过个年。” “好嘞。”云垂野笑了。 “还有件事儿。”黄群总觉得云垂野笑起来不正经,便故作严肃,“你上文山殿提亲的事……” “八成是黄了。”云垂野有样学样,也板起脸来,“黄叔,此前是我思虑不周,人生大事,哪能父母不在身前时私自给办了。” 黄群听了,点头:“好在文山殿的懂规矩。” 云垂野听了,只能苦笑。因为他的特殊爱好,这位抹不开面子的长辈,以前是很少和他提这些事情的。 “如今你年岁也不小了,”黄群刹不住闸了,“多少收收心,顾一顾家里。” 云垂野胡乱点头。 “那个,那个谁,”黄群往前坐了点儿,指着门外,“那泓公子,倒是个周到孩子,你走之后,家里大小事都是他在操持,我瞧着,年岁不大,倒也有模有样。影姐儿这事,也是他忙前忙后,比谁都着急。人都瘦了一圈了。” “……”云垂野一愣,既没想到黄群会说这样的话,也没想到泓郎是这样的人。 他不会看人,此前宠之信之的那个秋郎,也是从前在府里捏着掌家大权的,贪墨也好,苛待其他人也好,办的烂事花样繁多,就差给他戴绿帽子了,他那时也愣是没看出哪里不好来。 泓郎呢,干干净净的一个小家伙,初来时畏手畏脚的,好似生怕哪里行差踏错,云垂野能把他怎么样一般。此后活泼了些,偶尔犯些迷糊,倒也可爱。云垂野道他是个享福的命,谁知道竟还有这种本事。 初来乍到,就把偌大侯府上上下下打理的这般好,恐怕也不是如他想的那样简单。 “我明白您的意思。”云垂野靠在椅背上,毫不掩饰脸上的情绪,“既然他能管好,那便暂且让他管着罢,有不好的地方,您多担待。” “我犯不上担待。”黄群半真半假瞪他一眼。 “您多帮帮忙。”云垂野咧开嘴,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这都是小事,但接下来,有几步路,咱们得走稳了。” 黄群知道他是要说正事,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爹不仅眼下不能回来,最好是这两年都不要回来。”这话一出口,黄群就急了,刚想问为什么,就听得云垂野继续道,“等小影好了,我给他去一封信,解释清楚便是了。这是其一。” “其二,黄叔,你让小影的病情‘反复’几次,拖住我。”云垂野道,“我暂时还是不要去帝都的好。” “没问题。”黄群立刻道,“那个是非之地,这辈子都不该去的好。月夕那会儿,你去找影姐儿,结果呢?就碰上了这么大的事!” 他苦口婆心地,知道年轻人没经过事。身上多少是有些闯劲儿的:“咱就守着云都,好好过日子。” 本来没指着云垂野浪子回头,谁知云垂野却相当认真:“嗯,我以后就守着云都,好好……过日子。” 是夜。 云垂野终于回到了他熟悉的床上,要不是因为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他简直想滚上两圈。 好不容易回了家,他又睡不着了。 琢磨了一下,这帝都来的大爷们还在门口守着呢,虽然是舟车劳顿,但他这样直接睡了似乎也不太好,毕竟亲妹还‘命悬一线’呢。 他爬起来,摸索着点了灯,刚打算装出一副不吃不喝不睡的样子,可转念一想,何必呢? 不管这群人的主子是谁,他都没必要再装出一副好人模样,再与他们有什么瓜葛。 黄叔说得对,一辈子平平安安最好。 他斩断自己最后一点儿念想,只求能得几年安稳日子。 深呼一口气,他站起来,要去立自己的纨绔人设了。 推门一探头,门口果然蹲着两个人,见他出来,都警惕地站起来了。 “云侯?” “受累受累,”云垂野笑着敷衍两句,“这长夜漫漫,你们尚且有个人作伴,我却挨不住这孤灯冷衾了。” 还没等那两个“正经人”明白过来云垂野的意思,就听得他道:“兄台受累,劳烦去外面廊上叫个人,叫他请个人过来陪我说说话。” 看着他的人明白云垂野是什么意思了,脸色不大自然,却还是应了,便叫了那个早早就守在廊上的那个少年来了。 正是泓郎。 云垂野心里不是滋味,面上却不肯露一点。他招招手,叫泓郎过来,让他进门的时候,还故意问那两个御林军,似笑非笑:“不过是说些家常,二位还要守在外面听个响么?” 第101章 腊月廿八 正经人正经惯了,哪里听得出云垂野的弦外之音,倒是泓郎,一听这话脸就红了。 他们这才琢磨过味儿来,不尴不尬地赔笑了两句,就去方才泓郎蹲着的地方蹲着去了。 “走罢。”云垂野拉着泓郎。 “侯爷。”少年人轻轻叫了他一句,便不说话了,云垂野看他这般光景,似乎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了。 “见到我,不高兴吗?”云垂野想对他笑,到唇边却成了苦笑。 “奴不敢。”泓郎低着头,还是没忍住,“我、我是高兴的……” 腊月廿八。 帝都血战十余日,城里城外死伤无数,经相国习洛书与魔君交涉,两国暂休战火,草拟议和。 躺了好几天,无知无觉如死人的扶渊,也在这日,渐渐恢复了知觉。 他不过略动一动眼皮,一旁侍候着的辞盏就真的辞了盏,茶盏摔在地上的声音落在扶渊耳里简直像天雷:“王爷!王爷!我家公子醒了!” 还没等他想起来是哪家的王爷,元王殿下就小步跑进来了,伏在扶渊床头,拉起他的手就问东问西。 这厢扶渊还是没想起来到底是哪个王爷呢。 “皇、皇叔……这是怎么了?”扶渊只觉得抬起头来都费劲,更遑论起身,“七杀……” “都结束了,都结束了。”钟离懿抓着他的手,似乎是喜极而泣了。 谁知这话落在扶渊耳朵里,可就变了味道。都结束了?什么叫都结束了?配上钟离懿的老泪,他更觉得不对劲,不顾自己昏头脑涨,抓着钟离懿的手就要起来。 “公子快躺好!”是常令,把挣扎着的扶渊给按回去了。 “皇叔!”扶渊仍紧紧拉着他的手。 “皇叔没用,才让你们遭了这么大的罪。”钟离懿另一只手覆上来,温温热热,是扶渊现在唯一的感觉。 扶渊愣愣地瞧着他,等着他下文。 “你们先下去吧。”钟离懿道,接了辞盏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 常令犹不放心,又嘱咐两句,方才退下。 扶渊看了看周围,确定是在连远殿的寝殿里,多少松了口气。 还没到最坏的时候。 “我……躺了几天了?”声音又轻又涩,简直不是自己的嗓子。 “今日已是第五日了。”钟离懿面上虽笑着,可泪珠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淌,“小渊,你可知道——” 只道一半,又生生止住了话头。 皇叔想说什么,他自然一清二楚,无非这次来得凶险,鬼门关前又走了一遭。 “我没事,”扶渊扯出一个笑来,又问,“帝都守住了?” “守住了,守住了。”钟离懿笑着笑着,脸上的笑容就冷了下来,变得无比悲戚。 察觉到扶渊探寻的目光,他也藏不住了,直言道:“小渊,上清……没了。” “没了?”扶渊不明白这个“没了”的含义,就算理解了,也不会把这个词和那个凌厉的人联系在一起,“怎……怎么就没了?” 他抓着钟离懿的手,身体慢慢恢复了知觉,果真就爬起来了:“我……我不信,我要去找……找月院长。” 钟离懿看着他,神色不悲不喜,眼泪已经连成了线。 “为什么啊……”滞涩的嗓音复而哽咽,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钟离懿忙让他躺下了。 “……小渊,你且缓一缓,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皇叔得一件一件与你说明白了。”钟离懿的声音又低又沉,“你先缓一缓吧……” 扶渊仰躺着,抬手挡住眼睛,再一开口,已然听不出方才的情绪:“皇叔,您说罢。” “……”钟离懿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从何说起,“小渊,这一战,我军精锐几乎全军覆灭,再无与魔族一战的可能。” 榻上躺着的人把手臂放下了,透过床幔看着房顶上绘着各种香草瑞兽的软天花。 “也多亏了你当日的安排,”钟离懿继续道,“若无七杀上神,百里山长,今日便是城破受降的时候了。” 少年仍是沉默,古井无波一般。 “最后……是上清亲上阵前,血战日夜后不支……”钟离懿喘了口气,慢慢的,一字一句道,“自刎祭旗。” 说到这里,扶渊的脸上才出现了一点怔然的意味。 “就是今晨的事。哀兵得胜,战火暂时是休了。”钟离懿继续道,“子泱的意思,是和魔族谈判——但咱们毕竟没了说话的底气,魔族同意了议和的事,却到现在都不肯退出风月关。” “皇叔,我不明白。”扶渊偏过头去看他,“当时提议反攻的是舅舅,如今说议和的还是他。议和是什么意思——虎狼之师,可不是随便扔两块肉就能喂饱的。” 钟离懿当时也觉得奇怪,却并未深想:“子泱一定有他的道理。” “这场战事,皇叔知道多少?”扶渊轻轻叹出一口气来,“咱们输得蹊跷。” 这一战习洛书没让他和钟离宴插手,元王又是个富贵闲人,自然知道的也不多。 “小渊,你什么意思?”钟离懿站起来,镶玉描金的椅子在地砖上划出刺耳的响声。 “有人在算计我们,算计九重天。”扶渊没有看他,即使是现在被困于床榻间,有气无力,钟离懿也能看出他的咬牙切齿,“从月夕宴陛下不豫的时候——甚至更早,我们全都着了他的道儿了。” “你说皇兄他……”钟离懿眯起眼睛。 “是。”扶渊迎上他的目光,“兰亭投敌、风月关破……这一桩桩一件件,件件都有他的手笔。” “是……什么人?” 扶渊闭上眼,摇了摇头。 “小渊,我觉得这说不通。”钟离懿重新坐下,冷静了一些,“这么厉害的人,如果他想要的是九重天覆国,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不管是在月夕宴,还是哪次战役,对方都没有做绝。 “那么他想要的,就不是灭国。”扶渊语气笃定。 “不是灭国,那他想要的是什么呢?”钟离懿喃喃。这半年来,天下格局大变,他竟看不出到底是谁受了益。 扶渊仍是摇头,问他:“这些日子,皇叔都在做什么?” 钟离懿微愣,忙从纷飞的思绪中回神:“我还能做什么,左不过东奔西跑,能帮个忙就帮个忙。” “那舅舅的意思呢?”扶渊又问。 “什么他的意思?”钟离懿不明白扶渊的话,习洛书主张议和,他方才已经说过了呀。 “虽说现在是阿宴监国,可大事上也都是舅舅说了算。”扶渊道,“虽说谋可寡而不可众,但亦有利可共而不可独①。舅舅毕竟是外戚,有些事也要考虑老仙君的立场;可您不一样,您名正言顺。” “我……我不过徒有名分而已,如何能服众?”钟离懿明白扶渊的意思,也不推辞,只把问题指出来。 “您多虑了。您从不过问朝政,正是天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②”扶渊露出一个没有多少笑意的笑。 钟离懿听了,只得答应:这孩子是要借着自己的手,和习洛书分权呢。 “您别多虑。”扶渊声音轻轻的,“我不是信不过舅舅,我是怕他身边不干净。” 扶渊说得对,如今情势,怕是没有比他这个闲王身边更干净的了。 “那,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天时院……您去帮着料理料理罢。”扶渊想了半晌,才道,“若论年纪,庄师兄曲师兄还不及我,又是死读书的人,再者心中悲愤,难免会出岔子,闹些不尊重的事出来。” “也是。”钟离懿点了点头,复而又道,“若是我主持,那事情就不一样了。” “正是。”扶渊颔首。 送走钟离懿,扶渊才叫辞盏她们进来:“去和宫里说一声,我没事。” “将才公子醒时,已遣人去了。”辞盏忙道,“公子要喝些水么?” “让你告诉他不没事不是我醒了。”扶渊没好气道,“再叫个人,今日务必把二爷给我请来。” 端药进来的常令闻声,脚步一顿,僵在原地。 “怎么?二爷也有事?”扶渊皱眉。 “不是。”常令忙道,把滚烫的药汁放在身旁的小几上,“但是这药是安神的,公子……还是再休养两日为好。” “休养什么。”扶渊搀着辞盏的手,坐起来,“还不快去?” 似乎是话传得不清楚,二爷很快就来了,还以为他是要不行了,风风火火地进门,一上来就要哭丧。 “二爷。”扶渊无奈。常令说得不错,他是得多休息,才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便觉得精神不济了。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二爷看看扶渊,又问常令。 一时面面相觑。 “你们先出去罢。”扶渊道,“我和二爷说两句话。” “二爷,您看我这次……”不待二爷坐定,扶渊便开口了。 “你们连远殿怎么这样,我要死要活地赶来,连口热乎茶都没有。”二爷顾左右而言他,却是欲盖弥彰。 扶渊只静静地盯着他,不去理会他不着调的言语,只是这么看着,逼他自己说出答案。 “好啦好啦……”二爷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抓耳挠腮之后,才问,“你猜到了?” 扶渊苦笑,点了点头。 二爷只能沉默,说不出俏皮话来安慰他了。 “当时那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要把我的命抽走一样。”扶渊的声音很轻,“您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二爷看着他,良久才应,“的确,我最初以为是当时烛九阴的寒毒损了你的元气,后来才发觉,那次不过是个契机,你出现这种事情,不过早晚。” “怪不得。”扶渊想起从前二爷宁愿用天帝的血,也不愿动他的,“我真后悔当初没听您的话。” “你这又是什么话。”扶渊如今这幅样子,任谁看了都心疼,“你别多想,我替你瞒着,我给你想办法,扶渊,我你还信不得么?” 扶渊不答,闷声问:“二爷,我还有多久?” “你别这么说。”周二难得正形,怕扶渊不信似的,“慢慢调养,也不是没有办法。” “这世道容不得我喘息了,”扶渊听了二爷的话,低头笑了一声,二爷看了,只觉凄凉,“那……我就拜托二爷了。” 日有短长,月有死生。③ 这风雪肆虐了月余,天时院的弟子房塌了两间,后院库房也多有坍塌,庄镇晓一心盼着这场浩劫过去,等真正过去了,才发觉竟是便无风雪也摧残④。 他走在长街上,风雪茫茫,看不清前路。 “大哥哥,大哥哥。”直到有人叫住他,那不过是个才到庄镇晓的腰间的小孩子,怯怯地扯他的衣袖,把一个冰凉的物事塞进他手里,“这、这个给你。” 是一个造型精致的银面具,还很新,看来被保养的很好,没怎么戴过。 是知守迟归那日赔给别人的面具。 物是人非,原来是这种滋味。 那小孩看着庄镇晓,黑亮的眼睛里似有惊惶,面具还回去了,小手却仍然固执的攥着庄镇晓的衣袖。 “大哥哥,节哀。”那孩子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很清晰。 庄镇晓怔怔地看着那孩子,直到小男孩被他吓得退了一步,他才如梦初醒似的忽然抬头。小男孩的父母站在他面前不远处,正看着他们。夫妻二人迎上庄镇晓的目光,一同向庄镇晓庄严的俯身行礼。 初见时他们以为那个少年就是闻名遐迩的扶渊上神,惊喜交加;如今才知他是天时院的弟子,感慨之余,他们自然不会失望,在他们看来,祈知守绝不比扶渊上神差,他们感激他,尊敬他,同时也为他的逝去而悲伤。 他们愿意同天时院一同承担这份悲伤。 即便微不足道。 庄镇晓持剑还礼,亦是庄重。 风雪不减,四人头发衣裳都滚了雪;天地茫茫,他们甚至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庄镇晓扶起那个学着大人样子行礼的孩子,转身走进了萧瑟风雪中。 那是修罗场一样的地方,他们师徒三个,连所谓的尸首都没有找到。 他那时多盼着这场雪停啊。 即便知守再也回不来了。 谁知雪停的时候,他们的师尊也不在了。 那时他几乎是傻的,看到浑身是血的师尊倒在血泊里,看到百里师叔疯了一般地冲过去,看到魔族退兵,九重天其余的残部,无论何种身份,都为他师尊屈下了双膝。 他师尊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说他严厉也好,雷厉风行也好,不近人情也好,都是肤浅世人看到的肤浅皮相;是关照晚辈也好,春风化雨也好,平易近人也好,不过是他们这些片面的人对他的片面之辞。 他的师尊啊,是天地间最刚烈,最清白的人。 他永远都记得那时热血染军旗,须臾鲜血冷然,经年殷红褪色…… 庄镇晓骤然惊醒。 环顾几周,却发觉自己仍在天时院,窗外北风萧萧。 此日此夜,城里城外必定有许多人难以入眠,而最心伤的,莫过于百里恢弘。 以前读书的时候,有一句“求仁得仁,又何怨⑤”,他那时觉得,这不过是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罢了,夫子同窗之前大言不惭,还挨了好一顿斥责。如今他才知道,求仁得仁,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 他像是魇住了,一闭眼就是一手的温热,直冲肺腑的血腥气。 “师兄,大师兄……”怀里的人余温尚在,头却毫无生气的垂在他怀里。和受伤时不同,彼时他还可以感受到对方紊乱剧烈的心跳,情况不好,但至少人还在。“你……你……”百里恢弘颤抖着,把人搂得更紧,后半句已是泣不成声。 上一世,他自以为大义凛然地赴死,可曾为师兄想过半分?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⑥ 肆虐月余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风雪停了,天上的月亮却不再如期而至。 月如期,你食言了。 世上只剩了他们两个,跪在他们身后的庄镇晓曲归林他看不见,其余或端跪或肃立的人他也看不见。 泪如雨下。 大师兄,我错了,你回来吧……你回来吧,我以后绝不惹你生气,绝对听你的话……师兄你真的舍得走吗?小镇还小,怎么撑起这个天时院?你舍得走吗?你舍得……我吗? 他原是不舍得的,不然也不会低声下气地去求别人,不会费尽心机地谋划至此。他原是想求一个长长久久,可天命在此,他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一命换一命。 即使染上了百里恢弘的温度,月如期的身体也渐渐地冷了下来,曾经凌厉的眉眼垂着,薄唇微张,不似平日里总是抿着,竟显得比平日近人许多。 他唇角沾了两滴血,以灰败的面容为衬,竟如人的所有精气都被这两滴血吸走似的。 百里恢弘这一世从未奢求过什么,只求月如期一人,可老天半点不留情。 也是他所求太多,他师兄人中龙凤,又岂是那些凡夫俗子可以比的? 他凌厉严肃之下,是满腔柔情,是铮铮君子骨,是……他百里恢弘可以念一辈子的东西。 他师兄走了,于是这世间便只剩他一人。 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⑦ 第102章 除夕 庄镇晓是在收拾师尊与祈知守的遗物时,才发现师尊是早存了死志。 甚至在留给他们的东西里,都自己理了清楚,只等着他们发现。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庄镇晓鼻头一酸——这么长时间了,他们竟都没瞧出来。 师尊留下的东西里,有些是早早备好的,似乎是早就料到了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死且不避。 他垂下眼,翻着那些或留给他的、留给曲归林、留给祈知守的东西,斯人已逝,甚至于收这份遗物的人也不在了。 他满怀悲伤。 刚发现这些东西的时候,正巧曲归林抬着个不大的木箱进来了。 曲归林人才从西园出来不久,不过是被关了两天,外面就大变了天,可伤心之余,还有一堆事都在等着他。他整日忙里忙外,打理天时院,以为忙起来心里就会好受一些。 他进来时,面上虽干净,可孝服上却沾了泪。 也是,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是知守的东西?”庄镇晓抬头。 “是。”面对他时,曲归林的话并不多,似乎话都在外面迎来送往时说光了。 “师叔如今怎么样?”庄镇晓又问,眉目间有了担忧的神色。 “夜里又呕了血,”曲归林把箱子放好,目光也落于其上,“听郎中说,现在好些了,能进些粥米汤药,也能小睡一会儿。” “嗯。”庄镇晓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好道,“归林,你来看看这个。” “师尊的东西?”曲归林忙揉揉眼睛,过来了。 “是师尊留给咱们的。”庄镇晓轻声道。 曲归林忙接过来看,不待他看清,眼泪就涌出来了,他急于看清师尊给他们留下了什么,胡乱地抹了抹脸,也顾不上什么仪态。 朴素的信封,庄镇晓还没来得及拆开。 “你拆罢。”语调是难得的柔和。 曲归林这才擦了擦手,用师尊桌案上的书刀,慢慢将信封间的封蜡挑开。 信封很厚,打开却发现只有三张纸。是以往师尊很少用的泥金绢纸,用这样贵重的纸,足见庄重。 然而,却只有一行字: “日月昭昭,不可求思;前路遥遥,不可休思;山水迢迢,不可不方思。” 其下端正两个字:平章。 曲归林翻开下一张纸:之恒。 他顿了顿,又看最后一张:群玉。 不过是对他们师兄弟三个最后的期望与祝愿罢了。 “再找找,有没有给我大舅的。”曲归林把纸笺又装了回去。 “应该有。”庄镇晓把箱子里的杂物一件件拿出来,他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 师尊这样的人,大概不会给师叔留什么念想的。 箱子翻到最后,果然没有给百里恢弘的东西,他们却顾不得了,因为压箱底的小锦盒,其上赫然写着:“遮月侯云垂野敬启”。 二人看了,面面相觑。 “我知道这东西,”庄镇晓声音有些颤,“是当时师尊让我去江城,用院长的印做担保取来的。” 还是那个盒子,师尊他连锦盒都来不及换。 “这是什么东西?”曲归林不解,在他的印象里,师尊和这个甫一承爵就出来搅风搅雨的小侯爷并无干系。 “……我也说不清,师尊当时说,是咱们欠下的。”庄镇晓淡淡道,“东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等到日子太平,我亲自给他送去。” 曦月殿。 宫中自然也不太平,钟离宴挂念扶渊,却苦于这催命一般的军情而不得出宫探望,只得拜托皇叔与钟离宁两个轮番去连远殿照看,好在扶渊尚有些良心,没真的一躺再不肯起来。 他现在真可谓是一团乱麻,身边连个能与他商量的人都没了,只有个只会进进出出,细声细气,惹他心烦的柴胡。 外郭的防御工事已经派人去修了,天时院有皇叔照看,也不需要他多操心。舅舅无奈之下提出的议和,他自然是不同意的,可不同意又有什么办法呢? 眼下的帝都,要兵无兵,要将无将,这点钱粮,也不知还能撑到几月。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他急需找个人商量,不求能有什么方向,只求能让他稍微定定心。 正这么想着,柴胡便进来通报了,说户部侍郎周大人来了。 这两日周同尘来得勤,只因他心绪不佳,所以也并未说上两句话。今日正好他来了。 “快宣!”钟离宴整了整衣襟。 周同尘本就是颀长消瘦的人,虽是世家子弟,背影却总有些清寒的意味。母亲去世后,他更是有段时间水米未进,如今是形销骨立弱不胜衣,虽在朝着官服,却仍给人一种披麻戴孝的错觉。 他面上也是常有愁容的。 正想着,周同尘就来了,行礼问安的声音,将钟离宴从纷飞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同尘,快免礼。”见了他,钟离宴面上不免热络起来,赐了座,又叫宫人上了顶好的茶水。 周同尘谢过,没有因太子的礼遇生出其他的心思,态度仍是谦卑的。 “同尘今日来,可是有事要禀?”钟离宴问。 “微臣是从上神那里过来的。”周同尘道,虽然耳廓被冻得发红,却并未碰身旁的茶盏,“一来替上神给殿下传个话,上神如今已大好了,请您安心。” “若真好了,就叫他进宫给本殿请安。”钟离宴就知道扶渊还是这套话,就算是铁打的人,也不可能前儿还在鬼门关,今儿就活蹦乱跳了。 “殿下莫急,臣亦粗通医理,今日去连远殿,瞧着是比前些时候好了。”周同尘温声道,“至于其二,亦是上神嘱托,他想看兵部、户部与工部的折子与账册,便叫我来请示殿下。” “这是要做什么?”钟离宴皱眉。 “今儿是除夕,朝廷的帐也该算了。”周同尘提醒道。 钟离宴一怔:“这便要过年了么?” 周同尘坐在下首,望着他,想了想,才道:“是啊,前段时间礼部上的新年祭祖的折子,殿下到现在也未批复。” “本殿无颜见祖宗。”钟离宴别过头去。 “殿下何以妄自菲薄。”周同尘站起来,冲他一礼,言语间颇有激动,不似方才那般温顺了,“祭祖不仅是殿下家事,更是九重天国事,殿下岂能——” “好啦好啦,”钟离宴本以为周同尘能安慰他两句,谁知竟惹出了这番话来,他忙起身,给周同尘劝住了,“同尘莫要担心,我也不过随口一说。” “君无戏言,”周同尘道,“殿下岂不闻:乱之所生,则以言语为阶。①” “同尘言之有理,是我言语不周。”钟离宴忙道,一番赔罪,又请他坐下了。 周同尘与前朝的这些老头打交道惯了,连脱口而出的话都透着一股古板酸腐味儿,话一出口,他亦后悔:太子也不过是和他年岁相仿的少年,再者往常都是跟着太傅读书,都是死理,经事也不过是这半年的光景。 想到这儿,他又起身:“臣……言辞有失,殿下别往心里去。” “何必这么客气,”钟离宴笑笑,挥手让他坐下,“我岂不知你是为了我好。”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钟离宴的自称已从“本殿”换成了他对长辈弟妹才有的“我”。 周同尘松了口气:“那臣便先将上神要的东西送去,免得他急了。” “不急,你叫他多歇一会儿也好,那么多账册,哪是几个人能看完的。”钟离宴道,“你且陪我说会儿话。” “是,臣洗耳恭听。”周同尘点点头,十分乖顺地等着他的下文。 钟离宴忽然就明白了所谓人臣。 扶渊虽尊他,可也只是在人前尊他为“君”,私下里对他的尊,则是出于对兄长的尊敬。是以,像周同尘等人会以钟离宴马首是瞻,而扶渊不会,从一开始,扶渊的所作所为,就全凭自己的主意。 所以他惯于和扶渊商量,却很难和其他人商量出个所以然。因为他们都在等自己,或者说舅舅的意思。 “本殿是叫你陪我说话,不是叫你听我说话。”钟离宴笑了笑,觉得自己将才的想法很没有所谓。 周同尘亦是会察言观色的,他立即就猜到了钟离宴心中所想,便道:“君忧即是臣忧,无论何事,臣一定会替殿下分担。” “多谢。”听了这句话,钟离宴的眉头不由得松了三分,“我还能愁什么事呢?无非墙外虎狼,城内子民。” 周同尘沉吟稍许,便道:“兵戎之事,臣不懂,亦不敢妄言。可如今国库的帐,粮草的帐,殿下的确该好好算一算了。如今帝都,亦是路有饿殍,非当事者不尽心,实是有心而无力啊。” “那依你看,我该怎么办?”钟离宴得的很认真。 周同尘又思考了片刻,才谨慎地说道:“依上神的意思,京官粮米俸禄减半,京中富户的粮也要借。如若再想从前那样收获甚微,便——杀一儆百。” “嗯。”钟离宴沉着脸,点点头,“我问你的意思。” “臣的意思……”周同尘一愣。他是户部侍郎,是底下跑腿办事的,而非决策者,为官这么久,他很少遇到问他的意思的时候,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当朝的太子。 思及此,他微微一笑,“依臣所见,只靠帝都自己恐怕还不够,京中富户若逼得急了,生出怨怼,届时也不好办。殿下何不往南看呢?” “你的意思是……” “新接任皇商的秦氏,与南溪锦乡侯、云都遮月侯两家,皆是家财万贯,又急于表忠心的。”周同尘笑意更深。 钟离宴大概想明白了一些,这周同尘,怕是还记恨着云垂野,要公报私仇呢。 其实这一层,扶渊如何想不到,但也是因为遮月侯云垂野,他不曾提过,打算自己毁家纾难,也绝不向云家借一分钱。 他拉不下这个脸。 自己实负云垂野良多,若是今日还借着陛下对云家的忌惮要钱,那他是个什么东西。 周同尘当然知道,自己想到的扶渊不可能没有想过,只是不知道他俩的渊源,便无从猜起了。 两人又说了些别的,便到了用晚膳的时候,钟离宴留他用饭,他推过一回,便不再推辞,恭敬不如从命了。 有一说一,钟离宴这个主子,可真的比连远殿的那位好伺候。 用完饭,钟离宴才吩咐两个内监,叫他们一起去帮周同尘搬账本与奏疏。待周同尘到了连远殿,已过了戌时了。 他是连远殿的常客,因为扶渊如今大伤初愈,身子骨顶多够他下榻走上几步,可他还要操心天下事,便只能让周同尘来跑这个腿了。 对于扶渊来说,周同尘是一个很得力的下属,假以时日,必定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物。 对于周同尘来说,扶渊是一个既难伺候,又想去接近的人,与其说忠君,或者说忠于太子,现在的他,不如说是忠于扶渊。 在扶渊面前,他甚至不敢有私心,更遑论贰心。 门前的小厮看他来了,根本不消通报,径直迎他进去了,过了二门,便看到连远殿的管事罗国光正指挥着连远殿为数不多的小厮婢女,把库房的箱子一抬一抬地抬了出来,全搁在前院里。 “罗叔,这是——”周同尘看着,还以为扶渊这是要嫁女儿备嫁妆呢。 “嗨,公子的意思,要拿这些年陛下赏的东西,去和城东韩家换米粮呢。”罗国光说着,眼里全是心疼,“这些可都是我家哥儿以后留着下聘的东西啊!大多都是国库里成色一等一的宝贝,就这么——唉!” 周同尘心想你们公子以后用不用下聘都是两说,再者,韩家若真胆大包天,收了扶渊的东西,可就离砍头抄家不远了。 “罗叔,您看开些,上神这是做大事呢。”天色已晚,周同尘不愿多耽误,便劝了两句。 罗国光知他有事在身,便不敢再多话,为他指路道:“公子刚用过晚膳,此时应该在书房呢。” “多谢罗叔。”周同尘一拱手,便朝着罗国光指的方向去了。 连远殿比起文山殿,虽小,却不失精致。这小园子里精巧的门门道道,怕是住在这里许多年的扶渊也说不清。 他走过垂花门,穿行于镂金雕银的门廊,心想以后扶渊要是实在拿不出钱来,把这上面的金箔刮一刮还够他吃好些年。 果真是扫扫地缝子都是钱。 他有点儿羡慕扶渊小小年纪便能单独立府,不过——虽然他现在也是搬出来住,但可不是扫一扫地缝子就有钱的。 文山殿应该是四神殿中最富的了,谁知他的嫡孙竟然这样穷困潦倒。周同尘哀叹。 穿过门廊,便是一个小小的花园,里面种的都是些时兴的花,前两日他来时,发现这里又添了两株梅。 他走过,端的是馨香盈怀袖。 未到书房,他便听到了断断续续的说话的声音,他认出是扶渊的,便不敢再靠近,退到梅树后面去了。 与他一起的,似乎是个女人,周同尘听了一会儿,心想应该就是罗叔口中的那个田姑娘。 因为他听到琵琶声了,很生涩,寥寥几个音,应该是扶渊在试琴。 真他娘的有兴致。周同尘在心底骂了一声,老子忙得脚不沾地替你跑腿,要死要活地帮你算账,你可倒好,在这里花前月下,美人在怀。 可要他把扶渊叫回来,他又不敢。 扰了扶渊的兴致,还是他自己倒霉。 身后传来行走的声音,应该是罗叔他们,他不愿自己这幅鬼鬼祟祟的模样被人瞧见,便轻手轻脚地,屏气凝神绕过梅树,向前走了一些。扶渊他们在不远处的高台上,应当看不到他。 两人声音都很低,调情一般的。周同尘听了两句,便深觉自己是个不知廉耻的变态,便打算清一清嗓子,再正大光明地跨出去,叫扶渊去办正事了。 朝前走了两步,却发觉扶渊是在说天时院的月师叔。 他隐约听见扶渊说了一句什么“许国再难许卿”。 周同尘一怔。 他难不成也做好了和月师叔一样的打算么? 女人也沉默了,良久,才转轴拨弦,奏出几个音来。 周同尘轻轻叹了口气,正要出声唤扶渊,却在高台的另一边发现了另一个与他一同鬼祟的人。 诡异的是,这人还穿着连远殿暗卫的衣服,周同尘似乎对这个人尚有些印象;更诡异的是,他感觉这个人想要给扶渊戴得一顶好帽。 他缩在暗处,似乎正在对台上抱琵琶的女人意淫,以至于身为暗卫,根本就没有发现外人的到来。 那人也发现他了,认出他的身份,也是一愣。 “哇哇哇上神!”周同尘感觉自己的头皮炸了,这都什么破事! “上神救命!呃不对,下官来救你了!”周同尘提着衣摆,“蹭蹭蹭”地跑上高台,也不避嫌,径直就跑到了他们身前。 可真是一对儿璧人。 他们站在一起,养眼的连在这个时候周同尘都愿意多看上两眼。 周同尘缓了缓,才对上扶渊那双疑惑的眼。他一只手还握在女人手上,周同尘出现得突然,他甚至忘了收手。 “老周?”扶渊皱眉,“你什么时候来的?” “上神,您先别管这个啦。”周同尘冬夜里都长出了白毛汗,他伏在耳边,和扶渊说了句什么。 扶渊听后,神色立刻就变了。 第103章 正月初一 田水月发觉覆在她手上的手陡然紧了。 她想把手收回,奈何扶渊不许,便只好先冲周同尘点点头,算是招呼,又担忧地看向扶渊:“是又出什么事了么?” “不是什么大事。”扶渊这才松了手,对她道:“夜里凉,你先回罢。” 这是要让自己回避了。田水月明白扶渊的意思,抱起琵琶,对周同尘一礼:“那就劳烦周大人了。” 周同尘忙回礼,嘴里念着“不敢当”。 扶渊目送她回去,待那片水红色的衣角消失不见,才寒声朝着那片虚无夜色:“袁景,你认不认罪。” 不是认错,而是认罪。 “呃,上神,要不臣先回避。”周同尘俯身,请示扶渊。 “回什么避?”扶渊斜他一眼,见那暗卫没出来,便扶着周同尘起身,“给我过来,本上神不在这地方审你。” 言罢,便拉着周同尘回了书房。 周同尘亦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到底做得对不对,总之,良心上是说得过去的,但以后扶渊如何看他,便不好说了。 迁怒自己是一定的。 “上神,您消消气,怒易伤肝。”周同尘跟在他身后,小声道。 “岂有此理。”扶渊吐出一口气来,“我竟不知,连远殿还有这样的人。”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语气,周同尘听了,却不由自主地缩缩脖子——他总爱把扶渊说出的话过度解读,事实上,他也很需要反复琢磨扶渊说过的一些话。 进了书房,温暖干燥的空气便扑面而来,化了周同尘有些僵硬的脸。扶渊把那沾了风雪的氅衣脱下,扔给遥山:“出去,叫那个姓袁的进来。” “是。”遥山不敢多问,只当那袁统领差事又没办好。 扶渊坐在桌案后,周同尘就站在他身后,亦不敢坐。 袁景进来时,面上端的是诚惶诚恐。不知道是被神殿其他护院抓来的还是畏惧扶渊而自己过来认罪的,总之来时衣衫仍不周正,胯下的一摊尤为刺眼。 “给我丢出去。”他一进来扶渊就后悔了,但话一出口,才发现书房里除了他和底下跪着的袁景,便只剩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周同尘。 周同尘只能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委婉地表示自己从宫中搬了那么多账册出来,也很累。 袁景跪在地上,惶惶不敢言。 “袁大人,你可知罪?” 事实上,袁景尚未犯下能让扶渊惩罚他的错误,但经此一事,无论结果如何,扶渊都万万留不得他。 “属下知罪。”袁景把头埋得更低。 “抬头看着我,”扶渊起身,踱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告诉我,你犯了什么罪。” “属下……”袁景抬头,见他近了,又慌忙低下。他被扶渊强迫着抬起了头,慌乱片刻,才哑着嗓音道:“属下不该……不该有妄念。” “你还知道是妄念。”扶渊冷笑一声,起身背对着他,“今日之事,我不追究。从哪来的回哪去罢,别让我再看到你。” 此话一出,周同尘还在想为何扶渊这次如此仁慈,低头一看,却发现跪在地上的暗卫似乎比扶渊赐他死还难受,不由皱眉,催促道:“还愣着作甚?快谢了恩走罢!” “上神,属下不走,求您饶了我这一回吧!”说着,膝行几步,竟从扶渊身后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扶渊不察,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你疯了么?!”扶渊是真的动怒了,他想挣开,却奈何身上的伤,根本使不上力气。 周同尘赶忙上前,想要帮扶渊一把。 “上神,您听我说。”那袁景仍不肯撒手,硬生生地把扶渊拽到自己面前,“我、我……属下是因为爱慕您,才犯下这样的大错,求您……” 后面的话,周同尘实在是没耳朵听下去了,他十分后悔把这件事捅出来,并对自己今晚能否活着走出连远殿产生深深的怀疑。 扶渊也傻了,居然任由他拽了几步,这才发作:“胡言乱语!周同尘!你还愣着做什么?!” 周同尘这才用了力气,把人给提出去了。 等周同尘回来,扶渊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身上蹭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他站在博古架旁找东西,似乎是在想要怎么清理。 “上神先换件衣服吧。”周同尘进来道,“人已经押下去了,怎么处置,您说句话。” “我在想我当初是怎么看上的这个人。”扶渊轻轻锤了一下额头,“你说他是不是被我吓傻了,才这般的口不择言。” “那……也许人家看上的,真不是田姑娘呢?”周同尘面色古怪,也不敢高声说话。 扶渊脱了外罩,回首眯着眼看他:“那还真就瞧上我了呗?” “臣不敢。”周同尘被这一眼盯得脊背发冷,忙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鞋尖。 “有什么不敢的,我这是就事论事。”扶渊道,“有话你便说。” “嗯……”周同尘抬头,眨巴眨巴眼睛,这才道,“上神瞧不出来么?从那袁景一进来,就是看着您的,那眼里……也不全然是惧怕。” “这样么……”扶渊努力地回忆往昔,可到底没想到这人何时对自己露出什么“爱慕”来,好在也没有想到,此人何时与田水月有过交集。 “上神不用深想,我说得难听些,见色起意罢了。” “我倒觉得你在夸我。”扶渊竟然笑了,道,“那他口味很奇怪。” 周同尘接不了话,只觉得扶渊这想法不对,好像是不干那田姑娘的事就没事了一般摊到自己头上也混不在意似的,便驳道:“上神这话不对。” “怎么不对?” “今天这件事,至少说明了连远殿里外有人心怀鬼胎,上神仍需小心。”周同尘严肃道,“日后行事观人,亦不可理所当然。” “但我还是不明白,今天这事若是有心人安排,能对我有什么影响。”扶渊摸摸下巴,不知有没有把周同尘的话听进去。 周同尘有些崩溃,这人怎么放到自己身上就不懂了啊! “名声啊上神!”周同尘神色难言,“有些事我不好当面说,明儿给您拿两本书来,您看了就明白了。” 扶渊又些好奇周同尘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听说第二日便能解惑,便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今日耽搁久了,先说正事吧。” “是。”周同尘搬来一摞册子,“朝廷该发禄米了,您看……” “减半。”扶渊道,“少发点儿钱又不是过不了年了。” 周同尘点点头,把朝廷今年的开支账册拿给扶渊,自己去核对百官的俸禄去了。 这一坐,又是到天亮。 “……江城河道,两万五千两……七月,曜园,三万八千两……”扶渊扒拉着算盘,口中念念有词。 “上神,”周同尘打好了预算,“您看看,照这么花,开春的军饷就不够了。” “差这么多。”扶渊皱眉,“照这个花销,帝都的富户全去抄家也不够。” “上神的意思……” “不能和魔族再这么磕下去了。”扶渊道,“今日早朝前,你去把这个拿给相爷看,好让百官早点有个决断,勿再拖了。” “是,上神放心。” 周同尘收拾好东西,简单洗了把脸,便辞了出去,骑马上了御道,上朝去了。 他往常是不骑马的,因为马身上太高,他骑着有些怕。但自从那日见了映川郡主马背上英姿飒爽的模样,便也开始骑马了。 却说连远殿。 周同尘走后,徐西坞便叩门进来了,他脸色很不好,看来是处理袁景的事时听了什么不太好的话。 “怎么了?”扶渊放下账册,打算一会儿喝些粥,眯一会儿。 徐西坞摇了摇头:“公子不愿伤他性命,此事必然难办。” “好端端的,怎么就到了这一步。”扶渊很是头疼,袁景办事得力,他不想这条臂膀就这么折了,“果真没辙了么?” “疯魔了一般胡言乱语,也不好找郎中来看。”徐西坞转了话锋,“照我看,袁统领也不是‘好端端的’,公子,你之前是不是勾引他来着?” “我‘勾引’他作甚,我勾引你还差不多。”扶渊咬牙切齿。 “意会意会,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个时候徐西坞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公子,您应该知道吧?以灵胎之资,想要‘勾引’个人并不难。” 扶渊一愣,也不去纠结于他的遣词了:“听是听说过,但从来没见过,自己也没试过。” “您再好好想想。”徐西坞催促道。 “嗯……”说实话,他此前与袁景也好,其他的暗卫也好,说的话几乎全是命令,也谈不上什么好脸色好语气的,“没有,绝对没有。” “那这件事,咱们八成也是着了人家的道儿了。”徐将军又叹气,“公子,这是一个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的人啊。” 拿连远殿的家当去城东韩氏换米粮的事,扶渊交代了初一去做,初一稳重,也能大概的明白他的用意。 去了统共一个多时辰便回来了,听说很是顺利,换来的米粮也不算多——若是在平常的时候,从那几担箱子里随便拿一两件,便能把他家的粮仓全买下来。 初一带回的米粮扶渊只是大概看了看,便叫初一把这些东西该送哪送哪去。心想这韩家是真的奸商,砍了也不冤枉好人。 真当他家的米都是金豆子不成。 今日不知是朝中有什么事,周同尘回来得很晚,等他到了连远殿,已快到了晚饭时候。扶渊午睡刚醒,站在院子里伸胳膊踢腿,舒展筋骨。 “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晚,可是朝堂上出了什么事?”见他来了,扶渊便上前迎了两步。 “没有,今日退朝很早。”周同尘把怀里的包袱呈给扶渊,“下官是给您拿昨日说好的东西去了。” “哦。”扶渊看他的神色,不像是朝堂上没什么大事的样子,却也没急着问,拿了包袱就要拆。 “哎哎哎!您别急!”周同尘忙按住他手,道,“咱们还是回屋再看。” “你是……从你家取来的?”扶渊本想说文山殿,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个对于周同尘来说有去无回的地方,这才改了口。周家有着自己的人脉关系,周同尘能从家里探些消息来也未可知。 “是。”周同尘点点头。 那必是他周家的机密了。 扶渊从善如流,拿了包袱去厅里看。 包袱里是两本册子,一本大的一本小的,都没有名字,扶渊先把浮头上那本小的拿起来了,随意一翻——似乎是话本之类,扶渊大概扫了几行,说的是伎女向官府状告小倌,因为人家生意好…… 这也能告? “不知所谓。”扶渊合上这本,拿起下一本,一打开,就看到了两具纠缠着的肉体。 “周同尘!”扶渊直接把书拍到了对面坐着的周同尘脸上。 “上神息怒!”周同尘被拍疼了,捂着脸夹着书跳起来,“您看书怎么不从第一页开始翻啊,直接翻到这里,那能赖我?” “我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周同尘。”扶渊有点儿嫌弃他,“拿走,我不看。” 周同尘悻悻然,觉得扶渊是在跟自己装好人。 两人这厢正在互相嫌弃呢,外面遥山进来通报,说相爷来了。 扶渊一听,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对周同尘道:“你可害死我了!” 周同尘也赶忙把带来的乱七八糟的书都收好,心想自己真对不起相爷,相爷在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接济了自己,自己却拿这些东西给人家外甥看…… 扶渊让周同尘拿了东西从侧门赶紧滚,叫遥山领他过去,可别让习洛书给逮到了。他整好衣襟,正想出去迎,便见到十五蹦蹦跳跳地跑来,说相爷在楼上等他。 “……我知道了,你叫辞盏送些茶点上去。”扶渊道。舅舅这回直接去了阁楼,必然是有重要的事——今日朝堂上的事么?扶渊有些后悔就这样让周同尘走了。 “相爷吩咐了,说不许我们上去。”十五眨眨眼,把手里的提盒拿给扶渊,“公子受累,拿上去吧。” 扶渊便只好亲自提着食盒,爬上了阁楼。 楼梯上恍然想起,今日似乎是年初一。 自那日被抬进连远殿,扶渊便一直是睡在楼下的寝殿,纵是现在身子好一些,也懒得再多走这几步,索性就睡在了楼下。 “小渊。” 阁楼里的的灯没有点,习洛书托了个小油灯迎出来,外面的灯火透过云母花窗,把屋中的一切都照得如梦似幻。 “舅、舅舅?”扶渊迟疑着走近,手扶着墙。火光在习洛书没有表情的脸上跳跃,单调又绮艳。 一晃神,扶渊觉得眼前的男人是那样陌生。 他一下子就明白舅舅此行是为何了。 “莫怕。”习洛书走过来,又变成了如往常一般的春风和煦,他揽过扶渊,“就当是睡了一觉吧。” 扶渊听话地点点头,把食盒放在桌上,顺从地在他的小床上躺下来。 “不要怕,”习洛书又说了一遍,“都是假的,那个人不是你。” 扶渊看着他,点了点头。 习洛书一挥手,扶渊就“睡”了过去。 那是一个极其痛苦的梦。 扶渊甚至不敢想象,一个经历过这种事情的人,是怎样安然度过这样长的岁月的。 虽然习洛书从来不问他,但他却时常问自己:如果换做是自己呢? 扶渊想了很久,最终的结论是他大概会一死了之。 他是个懦夫。 他醒了过来,是在一个杂乱昏暗的地方,四处都散发着腐烂的恶臭。他的眼睛奇迹般的好使了,即使只有几缕聊胜于无的阳光,他也能将这里看得一清二楚。 扶渊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手脚都被缚着,因此费了好多力气。 他轻轻挪到了门口,那个透着阳光的地方。他悄悄扒着门缝,朝外面打量:没有人,却能听到有什么人在低声交谈。扶渊侧耳去听,那些人的谈论令他脊背上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如就请兄弟们来,杀了吃酒!”是个粗嗓门。 “他太瘦啦!再养肥些!”有人反驳。 “目光短浅!”有人呵斥,“咱们可就捡着这么一个宝贝,吃只能吃一顿,若养着放血……” 又是那个粗嗓门:“这个主意妙!……不过,都说一精十血……” “乳臭未干的小儿,怎么能……”有人反驳,话到一半儿,又转了话锋,“不过,如若兄弟们不嫌弃他是个小子,倒也可行双修之法。” 扶渊脑后一麻,看来这事儿不能善了,他就算死也得死得体面点儿。 怎么办,跑吧。 跑哪去呢……天大地大,扶渊第一次感觉到了天地为牢的感觉。他现在不是法力无边的上神,也不是金尊玉贵的皇家子,就是个弱小又无助的“异类”。 外面的人商量好了,就要来柴房里看扶渊。他从未这么慌过,怎么回事?帝、帝君他老人家该不会真的被…… 上天无路,遁地无门的时候,身子忽然不受控制地,狠狠往墙上栽去。 “嗡”地一下,比上次别千端给他的那一下还要狠,还要决绝。 扶渊立刻就被砸得七荤八素,没了意识。 第104章 不破不立 君明以头抢地的那一瞬间,扶渊的灵台上闪过了许多对策,在他看来,每一条都比帝君这杀敌一千,自损八万的方式要好。 但同时,他心中也清楚,帝君绝不会魂断于此——毕竟前不久他老人家还给自己显灵来着。 这般决绝是他难以想象的,也是从未有过的。 扶渊知道帝君绝不是一死了之来回避问题的人,在他眼里,总有比自身性命更重要的事。 扶渊亦是如此。 君明这一下子撞得太狠,扶渊在短暂的晕厥之后,又重新恢复了意识——竟是这一下把他附在君明身上的神魂给撞出来了。 纵然从帝君的身体中脱离出来,头上的剧痛也没有消失,他只觉得这么一撞,好似浑身上下的筋骨都错了位,难受得几乎要呕出来。 好在他只是一缕魂魄,一切都只是施加在他灵魂上的感觉罢了。 须臾眼前清明,他才得以看清君明的脸:头撞破了,污黑的血滑过眼皮,挡住了半张脸。 扶渊冷眼看着他额上渗出的发黑发紫的血,心想这是得中了多深的毒。 是单纯的“让江山”,还是又出了别的事? 以往附在君明身上的时候,扶渊从未仔细端详过他的模样,那日在梦里也是十分模糊,只记得他老人家应该是挺好看的。 既是血脉相同,那他们会不会向陛下与阿宴那样,或者阿宴与宁儿那样,长着一张与他相似的脸呢? 他抬眼看去,事实却令他大失所望:两人不仅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且相较于他,帝君的长相更锐利些,更加的……女气。 当扶渊收起笑意时,他的面容仍是清和的,而君明即便是这样半死不活地倒在血泊里,也有两分不容靠近的意味在。 帝君他老人家,才更适合做受世人膜拜,万人敬仰的神明。 端详片刻,又神游半晌,扶渊才发觉,方才在外面商量着怎么处置帝君的贼人许久都没有动静了。 扶渊是魂体,不会像君明一般被困于斗室中,他穿墙而出,想看看外面到底如何了。 甫一出去,他就被溅了一脸的血——其实是穿他而过,染上了他身后的墙板,但鲜血的腥气与温度,他是能真切感受到的。 难道是分赃不均,内斗了? 他迅速地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照着方才这群贼人的谈话来看,他们若是打起来了,那必然是污言秽语骂娘声满天飞的。 不等扶渊看清,这场单方面的屠杀就结束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捂住贼首的嘴,手腕一转,便是血溅三尺,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是的,脚边横尸几十具,鲜血流得没有下脚的地方——直到结束,他连一声惨叫也不曾听闻。 扶渊抬头看向那为首的青年——正是九重天的开国皇帝,钟离权。 比起上次相见的时候,钟离权结实了许多,眉宇间睥睨天下的态度,与举手投足间的泰然风范,无不在昭示着,他是一个天生的帝王。 只是这样的帝王,几乎刀枪不入的人,亦会有他自己的软肋。 比方说,少阳君倪君明。 “把这里都收拾了。”钟离权揩净刃上的血污,收剑入鞘,朝着扶渊的方向走去。 扶渊躬身让开,他跟在钟离权身后,看着他破开暗室的门,走到君明身边。 年轻人沉默了半晌,扶渊不敢去窥视他的双眼,却总觉得,高祖陛下这时大概会骂帝君傻。 终于,钟离权重新有了动作。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蹲下来稍微检查了一下君明的情况,便喊人进来,一并给他抬出去了。 扶渊的神魂并不稳定,他怕一会儿一出门,一阵风就将他吹散了,干脆又重新附到了君明身上。 等再次醒来,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帝君养伤的时候,高祖陛下常来,两人或是打一些谁也听不懂的机锋,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这么静静坐着,四目相对而已。 扶渊大概猜到了这段日子里都发生了什么了,就先从他第一次“看”帝君的故事讲起吧。 帝君自小就因为天赋异禀,从而被各种势力盯上,有想煮了他的,有想炖了他的,还有想烤了他的……最终,福大命大的帝君走过万水千山,终于到了正处于创业之初的高祖陛下。 最初的时候,二人说是一见如故也不为过,可时间一长,分歧便渐渐地显露出来了。 帝君虽然是儿时摸爬滚打的环境不太好,但分善恶,有良知,守底线,别说让他去杀无辜的人了,连看到别人干出的猪狗不如的事,都能膈应的要命。钟离权则相反。 扶渊不知道高祖陛下到底是在什么环境下生存下来的,总之是与帝君不相上下的。他是注定要做大事的人,从最开始的时候身边只有一兵一卒,到如今割据一方,手上必然不是君明想要的“干净”。 为了解帝君身上的“让江山”,他的手上沾染了更多洗不下去的血迹。 扶渊呢?说句大逆不道的,他觉得如今的帝君只能用“矫情”二字形容了。 他想得清楚,帝君所在意的几条人命,在高祖陛下的宏图下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他是一个固执的人,令扶渊感到意外的是,高祖陛下这样一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之人,竟也容许帝君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他,甚至是在人前下他的面子。 不由咋舌。 他觉得帝君无趣,便着意去观察钟离权——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帝君也是一直注意着陛下的。 毕竟附在他身上,只有他当年看到过的,扶渊才能看的到。 他渐渐明白,当时在映川殿的密室里,习洛书所言的在这个梦里学到什么的意思了。 他不必与帝君共情,冷眼看着这一切就好。 因为舅舅想让他看的,是高祖陛下。 不知几日过去了,两人还是这样僵持着。外面似乎是出了什么麻烦事,总之钟离权来得少了,有事来了也是略坐一坐,君明不理他,他便也是看一眼就走。 扶渊换了学习目标,便不想在帝君这里浪费时间了,他花了几乎一天的时间把自己的神魂从帝君的身体中抽离出来,等到高祖陛下驾临的时候,便张开怀抱,朝他扑过去了。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与帝君的灵魂融合到一处去的了,也忘了钟离家的真龙血的至极霸道——那一瞬间,胸口火烧火燎,他挣扎几下,便受不住了,再一睁眼,便又回到了他的阁楼上。 “……唔。”扶渊捂着头起身,晕晕乎乎地,开口也是黏糊不清,“舅舅,几时了?” “刚过子正。”习洛书这才发现他醒了,看他面色发白,知道他是又看到了不好的东西,便问:“今日是看到什么了?怎么这么早就醒过来了?” “好多了,”扶渊道,“是我妄想,想要附在高祖陛下身上。” 习洛书听了,眼角眉梢居然浮出一些笑意,嘴上却是不饶他的:“你是怎么想的?那样霸道的血脉,是你能受得住的么?” “舅舅。”谁知扶渊却认真起来,仰着头看他,“我知道我该学些什么了。” 习洛书有些意外:“……是么?那便说来听听罢。” “如今九重天内忧外患,半壁河山拱手于人,天下大势与当时高祖的时候,亦有相似之处。” “高祖是开疆立国之君,如今九重天需要的,是中兴之主。”习洛书道。 “不破不立。”扶渊坚持道,“日后征途,何尝不是开疆扩土。” 习洛书微怔,有些讶异于他今日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实际上,他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这种想法,注定不能在钟离宴与百官面前说出来。 他喜于扶渊闻弦歌而知雅意,又惊于他这般年纪就能有这样的悟性,又为他的将来而担忧。 慧极必伤,古来如此。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这样的年纪,尚且扛不住风雨。 小时了了,大未必然,多少少年英才,是毁在这风里的呢? “你说得对。”良久,习洛书才肯定了他。 扶渊在被他夸奖的时候,鲜少会有和钟离宴一样的喜上眉梢的表现,更多是乘胜追击,愈战愈勇。 “舅舅,您能帮我再进去一次吗?我这次一定小心,三思后行,再不做像今日这般的事了。”扶渊看着他,语气乖巧。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习洛书道,“今日我便把如梦的方法交给你,你以后再想进去,便来阁楼上,你也比在映川殿时安心。” 扶渊点点头。 “除此之外,舅舅还要交代你一些事情。”习洛书又道。 扶渊立刻就警觉起来了,和庄镇晓一样,他也不喜欢“交代”这个词,因为听起来总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今日周同尘过来,难道没与你说么?”习洛书笑笑,唇角略有涩意。 “没、没……”扶渊听他这么说,知道必然是朝中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他有些慌乱,“他、他今日有事耽搁了,和您前后脚来的连远殿,便也没顾上说什么话。” 想了想,他便又问:“舅舅,是关于议和的事吗?” 习洛书看着他,柔和的眉眼能把他整个人刚好拢进去,不多亦不少。 “怎么说?”扶渊小心翼翼地问。 “魔族的意思,是要我出城议和,方肯退出风月关。”习洛书淡淡道。 “不可!万万不可!”话一出口,扶渊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了,他抓住习洛书的袖子,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舅舅,你没有答应,对不对?” 习洛书没有回答,他急得摇他的袖子:“对不对呀?” “……小渊,对不起。”习洛书的手从他的手中抽离出来,摸了摸他的头,“九重天走到今日地步,我罪无可赦。” “可、可是、可是九重天不能没有舅舅……”扶渊话都说不利索了,他像儿时耍赖一般,抱住习洛书的腰,不让他走,“朝廷里难不成都同意吗?阿宴同意了吗?阿宴肯定不许!” “小渊。”习洛书的手抵在他臂上,缓缓地推开他,“不可任性。” “我没有任性。”扶渊松开他,“我没有。这分明是魔族的阴谋诡计,舅舅不在了,谁来主持九重天的大局?朝廷上若有同意的,那必然也是别千端一流,不过是想借着这个机会上位罢了。” “舅舅,他们都不是为着九重天好的。” 听了这一番话,习洛书心中竟有些欣慰——扶渊这些日子来虽不过问朝堂上的事,可朝里人心沉浮却猜得分毫不差——这叫他怎么不放心:“我之后,主持大局的,自然是你和阿宴。” “我、我不行的,阿宴更不行,舅舅,您就这么放心我们么?”扶渊拼命摇头。 “此前是不大放心的,”习洛书的眼里,慈爱也有,欣慰也有,怜惜亦有——就是没有不舍,“但看你今日所言所行,我便放心了。” “那……那阿宴呢?”扶渊仍不死心。 “阿宴自然有劳你。”习洛书半开玩笑地说,复而正形,道,“你们两个,一定要互相扶持,挺过了,便是挺过了。” “我……”他还欲开口,就被习洛书打断了: “小渊,对于帝都,对于整个九重天——舅舅没有什么可以托付的人了。从今日起,这幅河山就算真正地担在了你的肩上。舅舅惭愧,因为她满目疮痍,但也许我有幸,能看她重拾锦绣。” “……我明白了。”扶渊知道习洛书是去意已决,留不得了。如今之计,也只有让他能放心地出城。他抬起头来,郑重道:“舅舅,天下江山,无非舍命来归。” “舅舅会回来的。”习洛书抬手揉揉他的脸,原本苍白的面颊因为这只带着暖意的手,红了眼角。 第二日没有朝会,周同尘却仍旧进了宫,出来便直奔连远殿。 扶渊方才梳洗过,连饭都没有吃。起得这样晚,必然是昨儿夜里没有睡好。 周同尘心里一沉,见面便问:“上神,昨日相爷是不是与您说些什么了?” “你在朝中听过,何必问我。”扶渊道。 “……”周同尘咬咬牙,才道,“我当时不信,以为不是真的,魔族信口开河,相爷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舅舅这是为了护着陛下与我们。”扶渊闷声道,“若只是一盘棋,舅舅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走。” 他们都是习洛书的棋盘上无法弃掉,甚至舍不得拿去冲锋陷阵的棋子。 “那相爷昨日……” “交代些事情罢了。”扶渊道,“太子怎么说?” “早坐不住了,今晨还想随臣一道来连远殿呢,”周同尘亦是忧心,“被臣给劝住了。” “我午后便去宫里请安。”扶渊低声道,“这之前,得把该办的事都给办了。” “这便进宫?可您的身子……”其实周同尘再清楚不过了,这几日二叔开的方子都是不顾扶渊肠胃的虎狼药,不然不会恢复得这么快。 “没事,再不去,阿宴该急了。”扶渊道,“去年的帐我心里有数了,你把这些都搬回去罢。然后帮我打点一下刑部和督察院,我撒出去的那些饵,该收网了。” 周同尘严肃地点点头,正要辞去,却又似被什么黏住了脚步一般。 “怎么了?”扶渊回头。 “臣想问些不相干的事。”周同尘轻声道,“相爷这一去,夫人和郡主该怎么办?” “……自有映川殿与皇家庇护。”扶渊道。 “郡主……近来可好?”周同尘又问。 “小鱼儿么……”提起习妍,扶渊面上浮出些许无奈来,“这小没良心的,许久都没来看过我了。” 转而奇怪:“你问她作甚?” 周同尘慌了一瞬,旋即镇定:“下官此前受过郡主的恩惠,欠了个大人情,这才心里总想着,如何把这人情还上的。” 他这一瞬间的表情并没有逃过扶渊的眼睛,他皱起眉:“你最好不要打小鱼儿的主意。” “上神这是什么话!”周同尘脸上微微发烫,“我对郡主,钦佩而已,绝无其他非分之想!” “真的?”扶渊明显不信,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些许破绽来。 北风卷下枝头残雪,洒在少年人脸上,叫他褪了此时不该有的温度。 “真的。”周同尘直视他的双眼。 扶渊便不再纠缠,挥挥手,让他去了。 千里之外,江城。 商人是最会趋利避害,见风使舵的。早在连远殿以物换米时,秦家的新当家人就嗅到了其中深意,并有了相应的对策。 午后去铺子里验完了货,他便请来了兄长的挚友庄尚严来了府里。等到了帝都里,也有些事情是需要与他商量,等他点头的。 只因他与当今的天时院院长容貌酷似。 这时候的帝都,太子也好相国也好,上上下下都是顾不上天时院的,自然也不会多管院长生父是谁的这种闲事。 只是,连庄尚严本人都不太相信什么血缘之类——他是个读书人,又是个眠花宿柳的风雅浪子,为人既优柔寡断,又贪舒适,图小利,别说与之共谋了,就是把他当刀使都嫌钝。 但他有个好办法,有十分的把握,让庄尚严上套。 第105章 生父 没人能过得好这个年。 天时院正堂的灵堂里哭声不绝,御道上的路祭还未撤下。 京官们的俸禄被裁了又裁,只能敢怒不敢言,还未等与同僚发几句牢骚,就出了更震撼的消息:习相要出城谈判。人们都猜,这一去,八成是有去无回,朝堂上又要重新洗牌了。 穷苦人从不会有这样的担忧,他们不识得习洛书,也不知他这一去意味着什么,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悲伤:大雪压垮了房梁,运气好的,撒手走了;运气不好的,还要带着缅怀逝者的悲伤,在这茫茫雪地里刨食求生。 现在的粮价贵得要命,连带着粮食酿的浊酒也成了千金之物。久居小巷的刘意咬咬牙,拿了仅剩的两块碎银打了一壶浊酒,在路祭时洒酒于地,算是祭了英灵。 正月初四迎财神,韩记粮铺的掌柜却在赚得盆满钵满之后锒铛入狱。对于帝都的富户商户来说,这倒是个不同寻常的事情。想在帝都站稳脚跟,不找个靠山自然是不行的,那韩家的靠山是谁呢?有人说是紫阳殿,也有说他们和文山殿关系密切的。但无论如何,韩家已经抄了家,四九城已经没了所谓的韩家。 有心人看了,打听了,就开始琢磨着自己的后台够不够硬了。 扶渊是个守规矩的人,韩家虽然是着了他的道才下的狱,刑部也都是肯对着他说好话的人,他却仍要坚持走程序,鼓捣了几日,不知是有人授意还是确有其事,韩氏的掌柜又招出了许多不得了的东西来。 好在他没有东攀西扯,神殿里端坐的贵人们也好,其他的同行也好,或多或少地都松一了口气。 韩氏能供出多少,能供出什么,八成凭的也是扶渊的意思,人们松了一口气之后,也纷纷去猜测扶渊的意图。 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还能有什么意图呢?无非是要粮要米。 有上道儿的,也不废话,也不和谁打个招呼什么的,径直就去了府衙送米面;更有甚者,直接在城南城北设了粥棚,出人又出力,帮着官家接济灾民。 有上道儿的,自然就有不上道儿的。 扶渊却不大管,因为过了十五,就是习洛书出城的日子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纵习洛书费了心思地千瞒万瞒,映川殿的二老也听到了些许风声。 神族子嗣稀薄,像映川君夫妇这般儿女双全的更是少之又少,本以为是天大的福分,谁知临了了,还要尝一尝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 他们的女儿才去了没几年,这次又轮到了他们唯一的儿子。 老夫人初闻此事,便心血不足,软了腿脚,晕了过去;老仙君冷静些,在他还算镇定地向儿子求证此事,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后,虽不像夫人那般难以自持,却也好似一夜之间,又苍老了许多。 为了方便在祖辈身前尽孝,习妍随母亲从相府搬去了映川殿。 她尽心尽力地在病榻前替父尽孝,希望能让两位老人心里的痛苦少上一些。哪怕是只有一点也好。 虽然从未有人和她提起,但她自己也能看得出来,祖父祖母的寿数就快要尽了。 都说儿女是父母的***,姑姑在她幼时便不在了,如今她也不过才及笄,父亲便要去做那样危险的事。 她相信父亲定能平安回来,却也因为前些日子月院长的突然离去而惴惴不安。 夕阳的余晖洒在院子里未化开的莹白雪上,如金秋时节的西风,吹落黄花满地金,瑟瑟寒风吹起檐铃,窗前一半是灿烈似火的夕阳,一面是幽暗不知几许深的影子,它们拼在一起,致使暗的愈暗,亮的愈亮。 金乌落下高耸的屋脊,令习妍提前见到了映川殿的将来。 天时院的事钟离懿也差不多料理清楚了,他做了这么多年好人,心里对于习洛书出城谈判这件事上是有愧疚的。 他以往只是不大管事而已,却并不傻,心里清楚这次习洛书受了排挤,决议出城,八成是因为自己。 对于与习洛书政见不合的人,想取习洛书而代之的人来说,元王殿下是最快最利的一把刀。 钟离懿心里不舒服,便想着早些把这里料理干净,去相府看一看。 伯仁若因他而死,那他便是最大的罪人了。 他走得匆忙,也不曾看出天时院里外有什么不对劲。 此时,黑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这萧条凋敝的第一学院,想着趁其不备,就狠狠撕下一口肉来。 终于,最后能庇佑天时院的一尊佛也走了。 庄镇晓搬进了月如期曾经的书房,正式执掌天时院。 其实这些对他来说,倒也没什么难的。院内的事务他早已烂熟于心,师尊更是早在他学剑之初,便把代表天时院院长的天律剑赠给他,叫他执掌院内的法度。 要说有什么难的,自然是天时院之外的事。 他曾在曲归林的嘴里听到过对于世家大族繁文缛节的抱怨,也在周和光周同尘姐弟两个身上看到过神殿内部的等级森严……他忽地想起扶渊来,他的身份地位甚至比归林同尘他们加起来还要好,可庄镇晓却不能在他身上看到一点枷锁的痕迹。 前些日子朝廷送来了天时院这一年的开卷钱,庄镇晓此前听说京官俸禄减半的事,以为天时院也是一样,不想他一点,竟比往年还多了二百两银子,并米面粮油,衣裳料子等其他杂物,生怕他们活不下去一样。 若单说那多出的二百两银子,他可能会觉得是太子的特别照顾,但这一箱一箱的杂七杂八的婆妈劲儿,他走脚心儿也知道是扶渊。 外头的事他亦略有些耳闻。 他懂世间的纵横之道,但不好对这些事情妄加评价。 但无论是出于他天时院的训责,还是出于他自己的道义,还是出于他与扶渊的私交,他都在想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送走了元王殿下,他一众弟子收拾好了院里,已是月明星稀的时候了。 曲归林去了别院照看百里恢弘,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快到了就寝的时候,他本想再去师尊灵前上过香后再回房,不想门外却有不速之客要闯进来。 还自称是庄镇晓的生父。 “赶出去。”庄镇晓毫不犹豫。 “可、可是……”外门的师弟却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似乎是想劝他出去看看,可又不敢。 “可是什么?”庄镇晓寒声道,“难不成要让他扰了师尊清静么?” 他长眉入鬓,如一双卧蚕压在微翘的凤眼上,站在雪里,如雪中寒梅一样,冷且凌厉。 那人缩缩脖子:“掌门师兄……您……您还是去看看罢……” “不必了。”说话的竟是曲归林,他从外门过来,风尘仆仆,面色也不好看,“外面的事不必再管,都散了吧。” “归林。”庄镇晓走过来。 “师兄,”曲归林压着嗓子,“人我扣住了,你——还是去看看罢。” “怎么?”庄镇晓不解,“你也信了他的鬼话?” “是不是鬼话我不知道,总之您去看看。”曲归林坚持道。 曲归林把人扣在了内院的偏房里,怕他闹,却也不敢对他造次。 因为他的样貌与庄镇晓实在太过相似,若说是亲生父子,也怕是没有人不信。 饶是庄镇晓这样镇定自持的人,看清了那人的样貌也不禁傻了眼。 “想来这位就是庄院长了吧?”男人见他们进来,笑着起身。他的脸庞似与庄镇晓是一个模子里削出来的,若是把他们眼睛遮上,便是曲归林也认不出来到底哪个才是他师兄。 两个人唯一不像的就是眼睛,男人不若庄镇晓眉眼精致,却胜在面目柔和,像是一位在乡里素有名望的大儒。 “先生怎么称呼?”庄镇晓冲他微微欠身。 “也姓庄,庄尚严。”男人嘴角仍翘着,已有些泛浊的瞳仁里却无甚笑意,“江城人氏。” “您……”庄镇晓一时失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远来是客。”曲归林倒没什么好尴尬的,甭管这男的到底是不是他师兄亲爹,先扣住再说,别被有心人请了去当刀使才好,“先生若不嫌,便在敝院住上两日吧。外头兵荒马乱,也不尽太平。” “多谢这位小公子美意。”庄尚严不置可否,“不知该如何称呼?” “二弟子曲归林。”曲归林持剑抱拳,心想这人可不好答对。 他来者不善,却又正正好好戳在天时院的软肋上。即使他们都清楚眼前的男人是不怀好意的,却也无可奈何。 “院长和曲公子多虑了。”庄尚严又开口了,与面前的少年相似的脸庞上出现了一种无所谓的坦然,“将才在院门那样说,庄某人也是无可奈何,方出此下策。如有冒犯,望院长莫怪。” 说着就要拜。 庄镇晓可受不起他这一拜,连忙抢前几步将他扶起:“不知先生光临天时院,所为何事?” 方才这个叫庄尚严的人所说可谓扯的不能再扯了,元王殿下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来,还故意给天时院难堪…… 庄镇晓心里想得明白,一时却想不出什么对策来。 “前段日子,院长行至江城,某幸得一见。”庄尚严拉住庄镇晓想要缩回去的手,“庄某唐突,本是想问问月院长,你既是他捡来的,为何不随着他姓?又为何要姓庄?” 庄镇晓头皮一麻:这问题他从前也不是没有好奇过,当年也问过师尊,他记得当时师尊说的是因为这名字好听上口…… 他也就这么被糊弄过去了。 他与祈知首都是孤儿,只不过,祈知首是被家人托孤,托付给师尊的,自己则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以前的事,早已记不清了。 曲归林心里冷哼一声,心想他这哪是想问他们先师,这庄尚严随江城秦氏的物资北上,算算日子,正是他师尊牺牲不久,消息将将传到江城的时候动的身。 庄尚严见他答不上来,又前一步,咄咄逼人似的:“庄院长,某北上万里,不过是要一个结果,我知道了,也便心安了。” “庄先生,”曲归林拦在他二人之间,“认亲可不是这样认的,您到底想做什么?” “曲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庄尚严被他逼得退了一步,“人有三纲五常,孝悌也者,仁之本与。令师兄还未表态,公子这时插言,岂能算是识礼?” 曲归林被他说的哑口无言,行了个礼,退到庄镇晓身后去了。 庄尚严想要这结果,可庄镇晓并不想要。若两人并无干系还好,若真的是…… “先生是想滴血验亲?”庄镇晓问。 “如果可以的话。”庄尚严点点头。 庄镇晓抿了一下唇:“如今尚在年里,又是先师孝期,实不宜见血。先生若无急事,不妨就先留在院里等一等。” “看来贵院并不欢迎我。”庄尚严又换上了他那无懈可击的,带着些无奈的浅笑,“那我便等到了时候,再来叨扰。” 说完又是一礼。 “庄先生。”庄镇晓叫住他,“方才舍师弟也说了,外头不太平,先生不妨在这里住上两日。” “多谢院长,不必了。”庄尚严微微一笑,“我自有落脚的地方。” 庄镇晓和曲归林听了,对视一眼:今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出了天时院的大门。 可他们不能强迫,亦不能动武,言语苍白,也没有力量可言。 “要不我请相爷来。”曲归林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用的是传音入耳的法术,为的是不叫庄尚严听见。 兹事体大,不请个厉害人物,怕是镇不住庄尚严背后的魑魅魍魉。 “不行。”庄镇晓反驳,引了庄尚严出门,“相爷明日午时便要出城了。” “那我请李师叔过来。”曲归林说的是周同尘的师父李念堂。 “也不行,”庄镇晓咬咬牙,“李师叔如今被文山殿盯得紧,不能频繁往来。” “啧。”曲归林知道他是想护着周和光,“那帝都里头便只剩了两个人了,太子殿下和扶渊上神。” “……”太子想都不用想,曲归林也只是这么一提,但另一个人,庄镇晓总觉得欠了他太多人情,“上神身子还不大好呢,咱们天时院的事,没必要叫外人来掺和。出去了就出去了,能出什么大事?” 曲归林这么一想,也觉得师兄这话没什么问题。这庄尚严在外面翻云覆雨,也顶多是叫天时院赔点儿面子,叫他师兄赔点儿面子。他大舅可是从他牙牙学语时就教育他,脸面是这世间顶顶无用的事物。 两人互相做着心理安慰,谁知走到二门,又杀出来了个不速之客。 是周和光,听说了这事来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的。 她一看庄尚严的样子,心里便猜出来了七八分,便对庄镇晓道:“师兄,夜深了,怎的不留一留贵客?” 又笑着对庄尚严道:“是我们待客不周了,夜深露重,先生不妨留一晚再走。” “这位……”庄尚严眼神玩味,“难不成是院长夫人?” “你……”周和光羞红了脸,慌乱的目光扫过庄镇晓,最终落在庄尚严身上,“先生莫要乱说。” “某给姑娘赔罪。”庄尚严笑笑,行了个半礼,“只是瞧着姑娘说话的样子,有夫人的派头罢了。” 女孩儿羞愤得不能言语,心道这庄尚严好利害的一张嘴! “这位是舍师妹,主院内杂事,留宿先生也是分内之事。请先生顾及师妹清誉,不要再妄言了。”庄镇晓轻易不开口,一开口必然不客气。 “咦?我记得月院长一生就只收过三名弟子啊?”庄尚严仍是饶有兴致,也不急着走了,“那这位姑娘是?” “是外门的弟子。”曲归林没想到大师兄为了维护周师姐,也能做到睁眼说瞎话。 庄尚严点点头,对庄镇晓夸赞道:“果真好样貌,庄某初来帝都时,有幸见过文山殿的世子爷,眉眼倒是与这位姑娘有几分相似呢。” 周和光一听“文山殿”这几个字,面上的神情就僵住了。 庄镇晓则是镇定许多,他假装听不出庄尚严话里的试探,淡淡道:“是么?长得不错的人大多一个样子,面寝之人方丑态百出。时候不早,天时院的们要落钥了,先生您是——?” “我就说嘛,这天时院不欢迎我。”庄尚严仍是笑眯眯的,“庄院长,留步吧。” 等庄尚严走干净了,周和光才问他们:“怎么回事?他——甭管他是真的假的,也不能就让他这么走了啊!” 庄镇晓想了想,忽地也变了脸色:“坏了,归林你快去追!不能让他和文山殿的人有接触!” “什么意思?”曲归林不懂,怎么又和文山殿扯上关系了? “他今日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虽是问出来的,但他语速很快,语调又平,听着像是陈述,“除了给我们施压,还有一个,就是周师妹。” 庄镇晓看着周和光,道:“他现在,一定是去找文山殿的人复命去了。” 私货:人生何处不相逢(侯爷生日小纸条) 读《白氏长庆集》的时候,见元相公为乐天所作序,行文顺序,大概是先简单介绍一下白乐天,多是夸赞的意味,紧接着,便是“予始与乐天同校祕书,前后多以诗章相赠答”——讲两人的情谊了。 最后说《白氏长庆集》的由来,言罢,元九仍意犹未尽,写道:“至于乐天之官秩景行,与予之交分深浅,非序文之要也,故不书”。相信看到这里的,能笑的都笑了。 元微之,那你前两段写的是什么! 都不用看后面互相赠答的诗文了,都知道白乐天他在任上那必然是个好官(至少在元微之看来),也能知道他俩交分是深是浅。 最开始我写这篇的时候,我想的是此“非序文之要也,故不书”,但又不知道该写什么。于是冥思苦想之后,还是决定遵照本心,重蹈历史的覆辙。 还是从最开始讲起。 我十五,她也十五。 说实话,对于新班级我是没有多少期待的,所期待的大概只有前面的那几天假期。第一个班的班主任东哥有云:分班必然越分班越不好(诚如斯言),再加上本来就不怎么爱学习想上学,所以分到541的时候,多少有点生无可恋。 但人生总有盼头。 以前在535时,班上几个老乡,都是男生,还有个是县里的,和我们几个语言不通。 出于对家乡的思念,我是真的希望班里能有一个老乡小姐姐! 如果是一个宿舍的那就更好了。 以至于头分班的时候,好几个晚上跪在宿舍床上对月祈祷。 苦心人天不负,最初41的分班名单出来的时候,班上有两个老乡,我妈一看,有个名字一看就是女生。 于是立刻联系。 竟然是男孩子…… 嗨,现在这孩子的名儿,你都看不出来是男是女。 但其实我的名字也挺中性的,看不出男女,于是便嘴硬说剩下这个肯定是女生,催家母赶紧联系。 嘿,老天有眼,真的是诶。 于是我记下了她的名字,打算迅速地认识一下。 初入41,我坐在讲台边上,点名的时候,她似乎在我斜前方。于是下课立马过去看,也没捞着人。 没事,日子还长着呢。 然后……然后我就把这事儿给忘了。没办法,高中嘛,又是这种地方,时间紧任务重的。 重排座位,按大小个儿,男女生分别排成一队。能考上这学校的,没几个傻的,排队的时候都曲着腿缩着脖子往前挤。我倒没这个兴趣,毕竟这身高也是值得骄傲的地方之一,岂能为了往前坐而折腰。 挺靠前的位置,我看见一个女生对另一个女生道:“你比我高,站我后面吧。”那个略高些的女生出了队伍,便再也插不进去了,略有尴尬地一路向后,谁也不肯让她插到自己面前,眼看着她就要走到我面前了。 我冷眼看着,心想这莫不真是个傻的。等到她走到我面前,我说:“站我前面吧,你没我高。” 当时她的确是比我低了几厘米,只可惜我上了高中再也没长过个子,这位怕是二十三也能窜一窜的。 于是她就成了我同桌。 尔后一想,世间缘分,大抵如此。 二中真的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以至于我上了几天的课也来不及问她的名字,最开始知道,是因为她数学限训忘了涂卡,当时班里有些乱,数学老师举着她的卡在逼仄的过道里扒着桌子艰难穿行,大声地喊着问这是谁的卡。 我听到了她的名字,连忙转身回头去看数学老师,看谁会去领这张卡。 董老师走到最后,又走回来,也没人领,直到重过我们身边,她才听到,举手拿回了自己的卡。 妈妈呀,合着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待了这么多天。 我来不及懊悔,立刻凑过去:“原来你就是张睿鑫啊?” 这样问也许有些奇怪,尽管不怎么自然,但她还是点点头,应了。 我俩相熟,还要感谢南派三叔,感谢他笔耕不辍,创造出了这么好的故事。 是第一次上一个用不着的课,好像是叫通用技术还是什么来着,老师是个微胖的姐姐,叫张海什么来着。 总之,海字辈的人。 我嘴快,小声道:“张海客。” 她转头看我,脸上终于不是那种木然或是尴尬,而是一种压抑着的活跃的气息:“你也看《盗墓笔记》?” 我相信我当时脸上的表情一定比她精彩万分:“我看!” 并且怕她不信,报菜名一样说了好多张家海字辈的人。 有了共同语言,那话就多了。 还记得有一次,新闻课,讲的是黑户。她说:“这人一定姓张。” 我表示同意,并且后来在给她的QQ备注上加上了“黑户”二字,至今未改。 她那时跟现在很不一样,那时候,说她高冷也好冰山也好,离远看,她总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靠近了,又感觉她是自闭太久,在如何与人相处这件事上不太熟练。 好在我是个没脸没皮的。 时隔多年,我忽然很好奇你那时有没有烦过我。 那时候真的是啊,放了假都盼着早点儿开学。 你比二中还厉害。 小日子过得顺风顺水风平浪静,不久,就又分班了! 又开始临时抱佛脚地祈祷,但是不怎么顶用,但最后,虽然没分到一个班里,但好歹是在一个楼层,一个是最西边,一个是最东边。 中午还能一起吃饭! 于是我们当时还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做了很多幼稚的事情(就是她的宿舍)。 但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是吧,我当时能跟她分到一个楼层,居然是分错了。 我他娘的居然在另一个校区。 那还能怎么办,卷铺盖走罢。宿舍里还有点零食,拿着也是麻烦,不如给她拿着。我上楼收拾东西,忽然想起来以前班长见我给她送零食的时候,很惊讶地说:“你这是要包养她啊?!”(班长和我一个宿舍,最开始的座位,她右手边是我,左手边是班长) 但我忽然找不到她人了。 上上下下,楼里楼外,都找遍了。但就是没捞到人。 就……急哭了。 她当时是在新宿舍里和家里打电话,我站在门外,拎着零食,一听到她的声音,就哭了。 哈哈哈她不知所措戳在那里好似胳膊都没地方放的样子真好玩。 主任见了,还开玩笑说我舍不得西区。 头走的时候她抱了我一下,我都没敢久留。如今回想,那大概是除了误触以外唯一一次身体接触。(笑) 当时懵懂,只道是寻常。 高二,我俩从朋友变成了笔友,写信塞小纸条的事,从那时延续到了现在。 为什么呢?因为聚少离多。 虽然从不刻意念着对方,但也是一直在心里的,世上的许多人,他一辈子也体会不到这种关系的感觉。我行行好说一嘴,不累,很舒服,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再好不过的了。 我那段时间大概是色迷心窍吧,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挺混乱的。 但她的劝,我多少能听得进去。 高三,我们终于到了一个校区,楼上楼下,她在上边使劲跺脚我肯定能听见那种。可惜第二天我就去北京集训了。 她刚来那天,行李还没到,和高二的同学在操场上乱走,本来说好的要帮她搬行李,结果走着走着就看到了美术老师,不知道是我自作多情还是怎么的,她当时摆手说“你去吧”的时候,感觉挺不舍的。 于是我又找不到她人了,行李还没运过来,我就要去上专业课了。 那天过后,我集训,她继续她的一轮复习。 ——哪怕前途未卜。 ——哪怕各自奔赴。 客观地说,从画室回到学校冲刺文化课的那几个月,没她我坚持不下来。 主要方式,是给她写小纸条,没事自取其辱,比一下成绩。 忽然就想起头高考时喝的中药了,按高二时的脉案开的药,在当时那个身体状况下其实已经没多大用了,但我多了个药引。 于是就快乐地考完啦! 因为疫情,放假也没有多少时间能见面,开学了更是,五百多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她开学的时候,我还没有开,有次去学校找她,因为疫情,我进不去,只好这么隔着铁栅栏。这还不是一般的铁栅栏,学校地势高,我得仰着头看她才行。 画画人表示头一回觉得仰头这么快乐。 而且大学吧,尤其是大一,那个乱七八糟的事也真不少,有时几天不联系,也是常有的事。 哪是我好几天不和她说话啊,人家是大忙人,都是我**赖赖一大堆,人家隔好几天,才能蹦出几个字来。 就有一次,我好几天没和她说话,想看她到底几天才理我(我很冷静的),最后好像是叫另一个朋友知道了,和她说了还是怎么着,她这才过来和我说话,开头第一句:“那个,我还活着。” 说一个不大贴切的,她好似可以融化的冰山,我死皮赖脸地融了她,看着她化成水,流向四面八方。 挺好的,我就是……脚有点疼。 所以你们那些后来和张睿鑫做朋友的,关系多么多么好的,你们都得感谢我,没我你发现不了她的好她也不会搭理你。(嚣张.jpg) 好,言尽于此,切回正题:她是一个多么好的人以及我与她到底什么交情,并不是这篇文章的重点,所以说就不写了。 我十九,她也十九了。 十九岁生辰,我也不祝你平安喜乐了,我祝你乘风破浪,见多识广;行山踏水,看尽是归途;百代过客,湛然心辩方一生。我祝你途有风雨,后见彩虹,祝你归时逆雪,再闻梅香。 到最后,痛快过,也苦恼过,喜怒哀乐都尝过。 还能与我说一句:此生幸得你同路。 第106章 战城南 曲归林不敢大张旗鼓,只得施展轻功,从墙头飘了出去,寻找那人的踪迹。 结果竟是像见鬼了一般,曲归林找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什么一星半点儿的踪迹,回来的时候还遇到宵禁,险些被抓起来审问。 回了天时院,便看到前厅的灯还亮着——只是孤男寡女,又是深夜,多少有些尴尬。 “怎么样?”见他回来,庄镇晓忙迎了出去。 “坏了,”曲归林摇摇头,看看庄镇晓,又看周和光,“连影子都没捞到。天时院怕是不安全了,师姐还是另找个地方避一避,最好今夜就走。” “去哪呢……”庄镇晓看着她,若有所思。 偌大帝都,其实也没有几个能落脚的地方。虽然周同尘现下也搬了出来,是习家的宅子,但周围文山殿的眼线必然不会少;住店什么的就更不用想了,如今的周和光就是一个烫手山芋,没人愿意接。 “我倒有个好地方。”周和光忽然道。女孩儿的声音干净清脆,在灯火昏暗的夜里听来尤为悦耳:“以前二叔收过一个徒弟,当儿子养大的,就是今年朝试的探花郎刘赏心。” 庄镇晓听了,想了想,没什么印象,便问:“他住在哪里?” “是御赐的宅邸,在朱家巷里面。”周和光知道他师兄弟二人的顾虑,继续道,“我与他关系还不错,他这人古道热肠,必然愿意帮我。” 两人对视一眼,庄镇晓又道:“我只是担心他现下不过是翰林院的编修,若是文山殿用强,恐怕他也要跟着遭殃。” “师兄难道没听说么?”女孩儿俏皮一笑,与身前少年那副板着的面孔对比鲜明,“曦月殿上护太子有功的那位路门主,现下正住在朱家巷里。” 庄镇晓一愣,面上终于有了些笑的意味:“亏你知道的这样清楚。归林。” “哎,师兄。” “你守着天时院,”庄镇晓吩咐道,“等到天亮的时候,必然会有人来闹事。不管是文山殿的人,还是那个庄尚严,你能拖就多拖一会儿,实在不行,就让他们进来搜。” “是,师兄放心。”曲归林颔首。 “不用等我,时候到了直接去定远门,由着他们闹去。”庄镇晓说完,低头对周和光道,“走罢。” 周和光点点头,回厅里拿了她的小包袱,便和庄镇晓一道儿往侧门的方向走了。 习相午时要出城,他们得在那之前赶过来。 曲归林回了房,换上了第二天要穿的衣服,他看着镜里穿戴整齐的自己,心底还是有些发慌。桌上还有早上烧的水,到了夜里已经和冰水一样凉,他给自己斟了一碗,想象着江湖人喝酒的样子,咕咚咕咚一气饮尽。 抬袖抹了一下嘴,然后他拿起了桌上的“铸千秋”——他从习剑之初便一直陪在身边的宝剑。 宝剑系腰间,曲归林瞬间觉得自己底气足了不少,他雄赳赳气昂昂,又回到方才的前厅坐等了。 话说庄镇晓周和光两个。 庄镇晓一直担心朱家巷附近会有文山殿的人,周和光却说他把文山殿想得太过了,虽说是四神殿之一,但其实也没有那么厉害。 如果真的是大街小巷都有文山殿的耳目,那岂不是存了反心?早就该被陛下给清理了。 好在一路到朱家巷都很顺利。 帝都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故而这探花郎的府邸并不大,那写着“刘府”的匾额还没外面糕点铺的招牌大。 他二人到时,天才蒙蒙亮,周和光敲了好一会儿门,才有人应。 “哪位?”声音虽没睡醒似的含糊,却也不乏警惕。 周和光听出是刘意,便道:“赏心哥哥,是我,周和光。” “咦?小丫头你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刘意开门,习惯性地低头去看。 却只看到一段洁白的裙裾。 “哥哥,我在这儿呢。”周和光只当他没睡醒。 刘意这才抬头:“光姐儿?你怎么长这么高了?”刘意抓抓脑袋:“我怎么记得你今年才十二啊……” “我看你是睡傻了。”周和光推他一把,“别让我们在外面站着了,进去说话。” 刘意这才注意到周和光身后还站着个人:“呦,这位是……庄院长吧,您往里边儿请。” “刘大人。”庄镇晓见礼。 “不敢不敢,”刘意忙迎他进去,“二位光临寒舍,不知是……” 庄镇晓把大概情况说了一下。 刘意看着周和光身上背着的小包袱,只觉得头疼。 说实话,他还真不想去淌外面的浑水,尤其是文山殿的浑水。 这段日子,除了必须要去翰林院报道的时候,他基本上都在家里窝着,唯恐有什么事找到他头上来。反正他觉得九重天应该不会有什么覆国的危险——或者说,这大局有他没他都一样。他今年考试遇到这样的事已经是不巧了,好在圣恩眷顾,他得了个编修这个无关紧要的差事。 扶渊上神与周同尘三番两次的邀约举荐都被他婉拒了,若因为这件事破了戒……刘意觉得挺对不起前头两位的,但是又不敢随意驳了庄镇晓的面子。 天下竟有如此为难之事。 刘意心里正乱着呢,就听得那小丫头对庄镇晓道:“师兄,你先回去罢,别误了时辰,一会儿还要去送习相出城呢。” “院长用了早膳没有?不妨就在寒舍凑合一下,一会儿咱们一齐去城楼那里。”刘意最后还是把嘴边拒绝的话都咽了回去,招呼他们两个吃饭。 刘意一个人住习惯了,也不需要人伺候,打水劈柴烧饭之类的事都是自己做,但今日庄镇晓来了,令他有些犯难。 他打算今天早上吃昨儿晚上剩的半块烙饼来着。 没办法,他出门去买了一屉包子,煮了粥,摆了几碟红红绿绿的咸菜。至于那半张饼,他打算留着晚上回来了再说。 他们吃完了饭,简单收拾了一下,刘意与庄镇晓两个就一并去城楼那里了,留周和光一个人在家。 刘意似乎是做惯了这种事,不消庄镇晓提醒,就在出门的时候把大门锁上了,好似家里并没有人一样。 二人话都不多,客气一下,让两句,便是沉默一路。 出了内城,到了定远门附近的时候,人便已经很多了,刘意看到了他们翰林院的院长,便与庄镇晓拜别了。 谁知还没来得及和院长打招呼,就被他老人家一把抓过去:“平日看着你挺机灵的,怎么这个时候犯傻?” “怎么了?天时院出了什么事了吗?”刘意很懵。 翰林院院长许大人痛心疾首:“你没听说么?前些日子文山殿的周和光失踪的事你总该知道吧?那丫头被庄镇晓藏在天时院了!” 刘意听了,心里一跳,脚踩上了自己的袍角,险些把许大人也带摔。 许棠不知道刘意今早都经历了什么,只当他是知道害怕了:“你看着点儿!” “对不住对不住……”刘意欲哭无泪,心想自己今日真不该和人家庄院长一道儿过来……不对,他就不该收周和光那个丫头…… 却说庄镇晓那边。 他现在是天时院的院长,需要上城楼的。在这种场合下,他们不能再穿孝服,但即便是锦衣华服,也是十分的素净。 不只是他们,来者大多衣着朴素,大概是觉得这一别便是永别了。 曲归林已经站在城楼上等着他了,少年人衣带当风,面容严肃,似乎脸上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 看来今天早上并不轻松。 “大师兄。”曲归林见他上来,迎了两步,规规矩矩地见了礼,然后才问,“师姐那边?” “一切顺利。”庄镇晓颔首,“你那边呢?” “别提了。”曲归林摆摆手,“险些就误了时辰,我都上了城楼他们还不肯罢休呢,多亏了扶渊上神,帮我解了围。” “知道是什么人么?”听曲归林的说法,并不是庄尚严来了——他也没有立场来这里闹,但如果是文山殿的话……听着又不像是老仙君能做出的事。 “就是文山殿的人。”曲归林想做一个五官扭曲的表情,但在这种场合下又不敢,以至于表情相当之奇怪,“周师兄都识得,听说是老仙君身边的人,比周师兄这个亲孙子还亲呢。” 如此,听起来就是老仙君的授意了。但是庄镇晓仍然觉得这不像是那位文山君能做出来的事。 他抬眼望去,见习洛书站在檐下,正和太子说着什么,扶渊立在一边,侧着身子。虽然扶渊只给他留了半张脸,但也足够庄镇晓看清楚他的状态了。 平静,非常的平静。 再观钟离宴,太子虽然也是行止有度,但是能看出来他在极力地隐忍。 “归林。”庄镇晓忽然道。 “怎么?”曲归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我看到百里师叔了。”庄镇晓微微昂头,想要看得更清楚。 “怎么可能?”曲归林什么都没有看到,便收回目光,“你看错了罢,他昨儿还下不了地呢。” 他这么一说,庄镇晓也不太确定了,他收敛了目光:“那许是我看错了。” 定远门下,周同尘发现习妍迟迟没有出现。 他有些急,因为这可能真的就是最后一面了,习妍不来,他怕她后悔一辈子。 他也不太好去问扶渊,扶渊今日怪得很,似乎比那日他撞见连远殿的那一堆烂事时还令人畏惧。 周同尘看着时辰还早,便去和上司打了个招呼,先出去了。他走小路避开人群,去马厩里牵了自己的马,打算先去映川殿看一看。 他知道习妍这些日子都在映川殿里。 时间尚早,但他还是忍不住策马狂奔,至少是跑出了他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谁知刚进内城,就看到了习妍——她竟是独自一个人的。 身材纤巧的女孩儿此时却并不单薄,因为她抱着一张筝。 门前的人进进出出,步履匆忙,所有的心思似乎都在城楼上的那个即将牺牲自己的男人身上,根本无人顾及这里为何会有一个小丫头拖着一张秦筝在路上走。 “郡主?您怎么在这儿?”周同尘赶紧从马背上翻下来,“我帮您拿。” “不、不用……”习妍下意识地拒绝,而后才看清来者是谁,“周大人?” “臣冒犯。”周同尘躬身见礼,把脸藏到了交叠的双手之下。 “……”习妍也不知道此时该对他说些什么了,她扶正了筝,冲周同尘敛衽一礼,便要走了。 “郡主是要把筝抱到外郭去吗?”周同尘追上她,“太远了,臣……” “周大人,我要上钟楼。”习妍道,“他叫‘吹云遗韵’,是我父亲的筝。” 周同尘没接话,上前给习妍开道。 习妍所说的钟楼就在城内,是除了曦月殿与连远殿的小楼之外帝都里最高的楼,建筑古朴大气,飞檐挑出去很远,站在楼里,觉得那檐几乎要飞到城外了。 周同尘没有上去——因为习妍不许。他便在楼下守着,不让其他人去打搅她。 等了没多久,时辰便到了。 面对城外乌压压的帝君,定远门缓缓开启了城门,礼乐同时响起。 习妍几乎是与此同时,拨了筝弦。 横筝为乐,立地为兵。 “吹云遗韵”音色清亮雅正,穿云裂石一般,城楼上的礼乐立刻就乱了。定远门上的钟离宴摆摆手,叫他们停了。 习洛书也听出了是谁在弹筝,可他自从出了城门,便再也没有回头。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万里长征站,三军尽衰老。 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 ……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以而用之。 庄镇晓凝视着习洛书的背影,目送他离去。明明是一个人出的城,明明不似武将那般孔武有力,可习洛书站在那里,便似千军万马。 他一个人,就是千军万马。 庄镇晓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周同尘站在鼓楼檐下,被寒风一吹,脸上像被冷锋刮过一般,他抬手一抹,才意识到这是眼泪。 昨日城上人,今日城下鬼。 有的人眼泪从眼里涌出,有的人泪只能默默在心底流。 习妍下来了,手里仍抱着那张筝。她手上有些指甲被琴弦挑起,翻了出来,涌出玛瑙一般的细小血珠,染到了裹着‘吹云遗韵’的锦缎上。 “郡主,我替您拿。”周同尘忘了习妍方才的抗拒,他只是觉得习妍伤了手,再背这样大的筝必然吃力,只是这样而已。 女孩儿这次并没有拒绝,她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筝交出去:“多谢。” 周同尘接过,二人并肩走了两步,周同尘才发现习妍并没有要处理手上伤口的打算,鲜血从指间汇聚,砸在地上,裹了尘土。 “郡主,您稍微等等。”周同尘费力地从身上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单手递给习妍,“先凑合用一下吧。” “谢谢。”习妍低着头,并没有伸手的意思。 “您快拿着,不然我要拿不稳了。”周同尘催促道。 习妍这才接了,似乎是想对他笑:“谢谢你。” 看她那帕子把手包上了,周同尘才继续道:“臣冒昧,但有一句话想对郡主说。” 习妍没有说话,抬首望天,想把眼泪给逼回去。 “臣……臣和郡主是一样的人。”周同尘道。他们一样的家世,又是一样的经历,他没了母亲,而她今日又失了父亲。“臣……臣深谢那日郡主仗义相助,谢您肯陪着我。” 周同尘咬咬唇:“今日我来陪您。” 习妍“噗嗤”一下笑了,这一笑,眼泪没绷住,两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你、你别哭啊……”周同尘慌了,以为是因为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才惹来了这眼泪。他不会哄女孩子,习妍属于情况特殊,他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能一手抱着筝,一手抚上她脸:“你别哭了,风大,伤脸。” “你还不许我哭么?”习妍抬起头来看他,眼泪决堤一般,“你凭什么不让我哭?!” 说罢,哭得更厉害了。 她在父亲面前不敢哭,虎父无犬女,她帮不上什么忙,却也不想扯父亲的后腿。在家里就更不敢哭了,祖母身体状况愈下,前些日子郎中来,给母亲也开了好些药,她若也垂泪,母亲她们岂不是更伤心。在哥哥妹妹面前就更不用说了,她在宁儿面前,从来要强,因为她是姐姐。 但周同尘不一样,她接纳过周同尘的脆弱,今日便能坦然地把自己这份脆弱交给他。 周同尘知道这滋味不好受,脸上也好,心里也好。习妍心里的伤他鞭长莫及,只能替她挡一挡这寒风。 御道上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对在寒风里互相取暖的少年人。 定远门上。 庄镇晓回过神来,发现钟离宴仍立在城楼边,而扶渊却不见了。 “咦,师兄,上神去哪里了?”曲归林也问。 “不知。”庄镇晓摇头。曲归林他是被文山殿的人吓怕了,想借着扶渊的庇护回天时院,多少能清净点儿。 “那咱们还是现在这里等会儿吧,”曲归林道,“殿下还在这儿,上神应该还回来。” 第107章 困 “难说。”庄镇晓觉得曲归林这话十分没有道理,扶渊又不是钟离宴身边的侍卫,他也可能是有自己的事,就先走了。 习洛书已经走了,他们再多留也无益。 “这样吧,归林,我们先去城楼下看看堪舆图的情况。”庄镇晓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以后再想出门怕是难了。” “行。”曲归林跟上来,喋喋不休地,“师兄你是不知道我早上是受了多大的罪,你昨日还说什么让他们搜,咱们可是第一学院啊,不要面子的吗,让他文山殿一个下人搜查,那成什么了……” “让他们搜,他们搜不到,理亏在他们。”庄镇晓想了想,又补充道,“咱们身子不怕影子斜。” 曲归林认识了庄镇晓这许多年,竟然今日才知道他清风朗月般的师兄切开来居然是黑的,他摸摸鼻子,闷声道:“师兄,你好狠。” “不然呢?让他们日日来这里闹么?”庄镇晓反问,“归林,你想,这般下作烦人的手段,即便是挂上了文山殿的名义,又有几个人会相信是文山殿的意思?不如就让他们搜,到时闹个没脸,文山殿才会管,咱们才能消停些。” 檐上积雪消融,午后的蒙蒙的暖阳透过雪水,洒在他们眼前。 如河山万里尘,今日一朝净。 曲归林长舒一口气:“我明白了……” 话音未落,就听得前面一声暴喝:“扶回川!!!”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迅速循着那声音过去了。 是百里恢弘的声音。 “师兄你没看错啊!”曲归林还闭不上他那张嘴,“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你说他昨天还下不来床的吗?”庄镇晓没好气地反驳。 扶渊与百里恢弘二人在楼梯中央的小间里,曲归林闯进去的时候,刚好看见百里恢弘揪着扶渊的领子,疯了一般,两人脚边全是散落的草纸,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曲归林没忍住,轻声骂了一句,才冲上去把张牙舞爪的百里恢弘拉开:“舅!你做什么?!” 扼在扶渊脖颈上的力陡然松开,气流涌进来,惹得他阵阵咳嗦,直不起腰来。 庄镇晓见他咳得辛苦,都快倒地上了,忙过去扶:“上神,还好么?” “没、没事……”扶渊紧紧攥着他的手,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是庄师兄啊……” 他嘴角被百里恢弘打破了,青紫一片;冠也歪了,几缕发丝垂下来,好不狼狈。注意到庄镇晓的目光,他抬袖遮了一下,结果自然是欲盖弥彰。 庄镇晓心下了然:若是扶渊想,百里师叔必定连他一片一角都沾不到。 怎么就被打成这样? “舅,你冷静啊,有什么事咱们好好说。”百里恢弘又要发作,曲归林连忙抱住他,挣扎着对扶渊道,“上神,对不住啊,我大舅他实在是……” 话到嘴边,他又没脸说出来了,毕竟一个时辰前还帮他解了围,一个时辰后就被百里恢弘打成这样。 扶渊仍是气息不稳,一手撑着庄镇晓,道:“没事,是我……该打。” 师兄弟两个听了,皆是怔然。百里恢弘一听,也不闹了,腿脚不稳,便连带着曲归林一同跌倒在地。 “舅,咱不闹了啊,咱回家。”曲归林轻声道。 其实现在的扶渊和百里恢弘算得上是半斤八两,扶渊重伤未愈,百里恢弘又因月如期故去耗尽了心血——方才打扶渊那一拳,似是费了他所有的力气。 “滚!老子还没糊涂!”百里恢弘定了定神,声音像断了线的风筝,有气无力,“扶渊,事已至此,你自己看着办罢。” “原来山长也知道是事已至此。”似是挖苦,却并没有多少挖苦的意味,只是平淡的说完了这句话。他松开庄镇晓的手,俯下身把地上散落的纸张都捡起来,忽而又道:“听说你师尊给云垂野留了东西?” 沉默片刻,庄镇晓才意识到扶渊是在问他:“是。” “是忘川么?”扶渊又问。 庄镇晓迟疑了一下,才应道:“是。” “百里恢弘,我发现了一个事情。”扶渊道,“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们之间的缘分早就尽了,你若强求,只能落得两厢不快——再者,你强求求来了吗?” 前面那些云山雾罩的话曲归林听不懂,可这句话可是实打实地往百里恢弘心窝子里戳。他不由得手上使了两分力气:“上神,您还是少说两句吧。” 扶渊不理他,只是看着百里恢弘,摇了摇头。 “您……是当时在折桂宴上的那位……”庄镇晓忽然想起来了。 “亏得师兄还记得我。”扶渊歪头一笑,“许久不见,能否请我去天时院坐坐?” 庄镇晓自然无不应允,看百里恢弘自己还能走,便先请扶渊过去了。 扶渊半遮着脸,也不客气,一脚跨出,走在前面。 而外面的人早已蠢蠢欲动了。 的确是文山殿的人,为首那人居然是檀琼,扶渊曾在文山殿见过他,但此时此刻,他确实是想不起来了。 “你是何人,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到本上神面前来碍眼?”许是方才脸上挨了一拳,扶渊说话并不客气。 檀琼自小是心比天高的,对扶渊记不得自己的事却也只能是怀恨在心,敢怒不敢言。他对扶渊行了个半礼,道:“小人不敢,小人今日之是想找庄院长叙叙旧而已。” “是么?但今天师兄他没空,他要陪我。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见他低头不言语,扶渊也懒得在这里浪费时间,侧头轻唤了一声:“老徐。” “哎。”徐西坞从他们身后走过来,“呀,公子,你的脸……” “不妨事,不要声张。”扶渊别过头去,“这小公子不懂规矩,你去教一教他。” “得嘞。” “我去一下天时院,你们不用跟着了,和殿下说一声就行。”扶渊又道。 “好,公子放心。” “师兄,走罢。”扶渊做了个“请”的动作。 第108章 不辞冰雪 他们从城楼上下来,方才俯瞰下的繁华人间便争先恐后地入了眼,再一看,他们已是其中人。 “上神,”庄镇晓快走两步跟上他,“方才那人是文山君身边的人,还是不要重责的好。” “一个奴才,也敢在你我头上动土,该罚。”扶渊的话里听不出有多少怒气,“就是他主子周远宜,也未必有这个资格。” “上神要怎么罚他?”听了这话,庄镇晓便毫不掩饰面上的担忧了。 “看老徐,顶多就是在那儿跪上一两天。”扶渊浑不在意似的。 那个至少是面子上谦恭有礼的扶渊呢?庄镇晓无话可说。 “周远宜那老不死的,”谁知即便他不问,扶渊也有话,“他纵着这奴才在外面胡作非为,可有半点身为神君的风范,该死。” “……”庄镇晓想了想,没有理会那句“该死”,而是问他,“上神是想逼文山君出来?” “没错。”扶渊颔首,“看我让他那‘得意门生’把文山殿的脸都跪尽了,那老头还能不能坐得住。” 庄镇晓没有接话,却还是觉得此举有些冒险。不过既然是扶渊…… 他想着,不自觉地就朝着那人看去。 白皙的脸上被打出了这么一块,着实显眼,他目光不由得被吸引过去了。 “咳……”扶渊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有些尴尬,“师兄难道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想问的太多了,庄镇晓心想。他实话实说:“有,但不知从何问起。” 扶渊失笑:“那我给你讲个故事?” 庄镇晓点点头。 “话说很久以前,”扶渊一开口就是个俗套的开头,却紧跟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百里恢弘死了。” “您……您别咒他。”庄镇晓不知道扶渊是怎么扯出这一句的,只能这么说。 “你听我讲完。”扶渊有点儿不悦,又强调了一遍,“死透了,然后你师尊,为了百里恢弘,那么……不辞冰雪的一个人,翻遍了天时院的禁书,终于找到了个法子。” “什么法子?”庄镇晓听了竟然紧张起来。 “他能带回百里恢弘的性命,却必须一命换一命——甚至这还不够。”扶渊道,“像是佛家所说的前世今生,但前生是他死,今生是你亡,重来一次,气数也早在上一世就断了,此生不过自苦而已。” “可我自有记忆始,便不曾听闻师尊……” “那时百里恢弘还不知道院长的性命已在朝夕,”提起月如期,扶渊的语气才变得沉重起来,“百里恢弘以为是老天开眼,让他重来一次,再续前缘,殊不知对于院长来说寿数将尽,除非能找到续命的法子,否则他是不会再与百里恢弘相认的。” “那师尊找到了吗?”虽然已经知道了结果,但是他仍忍不住想问。 “他找到了啊。”扶渊语调悲戚,尾调仍带着余韵,“就是那‘忘川’。” “那、那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那他几乎拼尽性命的‘忘川’留给云垂野?”扶渊勾起唇角,眼里的悲伤却是真真切切的,“因为他傻啊。” “百里恢弘此前不知道这些事,今日不知是从哪儿听闻,就来寻我算账了。”扶渊忽然沉默,再不肯讲下去了。 “为何要留给云侯?难道他也——?”庄镇晓追问,扶渊只说了别人的事,却对自己的事闭口不提。 “院长既然给他留了,想来他也是这般罢。”扶渊似乎是知道什么,却不愿多解释。 “这‘忘川’是师尊命我从江城秦家用院长的印信抵来的,他说这是他欠下的——上神,师尊他到底欠了云侯什么?”以至于拿命来偿? “……一命偿一命。”扶渊道,听了他的话,似有不忍,别开头去,“其实他不欠云垂野什么的。” 庄镇晓不想在人前失态,抿着唇,强忍着不说话。 “师兄,人活这一辈子,或多或少都得欠别人点儿什么,”扶渊道,“但是月院长呢?他临走前把什么都理干净了,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嗯……多谢上神。”庄镇晓应道。 “我不是在安慰你,我实话实说。” 二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天时院,他们一同拜过月如期的灵位,便退出来了。时候还早,庄镇晓便请他去前厅小坐。 “师兄,我能去看看那‘忘川’么?”扶渊忽然问。 “这……”庄镇晓没想到扶渊会提这样的要求,一时犯了难:那毕竟是他师父留给云垂野的东西。 “小气什么?我又不向你讨。”扶渊笑了笑,“我就看看,不碰。” 这厢正为难呢,曲归林搀着百里恢弘进来了,山长一进来便恶声恶气:“小镇,你就给他看吧。那东西既然给了云垂野,便是给他的。” 扶渊却不认同,轻轻蹙起了眉:“山长这是什么话。” “实话。”百里恢弘呛他。 “也不尽然。”扶渊摇摇头。 “既如此,上神这边请。”庄镇晓怎能不注意到曲归林那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眼眶的的眼色,怕百里恢弘再难以自持地动起手来,“师叔,小侄先失陪了。” 百里恢弘没理他,看着他们走远了。 行至书房,庄镇晓请扶渊在外间稍坐,自己去内间,打开暗盒,把那锦盒拿出来了。 征得了庄镇晓的同意后,扶渊才缓缓打开了那锦盒——凶光迸出,灼痛了扶渊的眼。 “嘶——”他赶紧把那盒子扣上,遮住了眼。 “上神还好么?”吓得庄镇晓赶紧起身,上前查看扶渊的状况。见他皱起的眉头重新平复后,才道,“我那次看,亦是这样。而师尊打开它,却不会有这样妖异的光芒。” “是什么时候的事?我说月院长看它。”扶渊抬头,问道。 “就是年前,师尊还在养伤的时候。”庄镇晓道。 扶渊默然,半晌才道:“八成是借着这东西续命呢。” 庄镇晓听闻一怔,心想的确如此。自从有了这“忘川”,师尊的伤就以奇迹般的速度迅速愈合,连太医都说是天佑。 他的神思又飘到了别的地方,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被扶渊拉了回来——扶渊又开始咳了。等他彻底反应过来,扶渊已经呕出了一口血,伏在桌上,人事不省。 “上神?上神!”庄镇晓扳过他的肩,见他这样,也不敢耽搁,对那已然没了意识的人道,“知守,你等一等。” 他慌了神,连名字也叫错了。 大内,重华宫。 年初一开的那盆晚山茶落下了它此生的第一笔落红,钟离宁晨起时见了,拿拨香炉的银勺在花盆里挖了个坑,把它掩了。 习洛书走了,一去到现在还无消息,她心里难受,也知道此时习妍心中更难过。 昨日她向钟离宴求了出宫的许可,想出宫去看看习妍。 穿戴整齐后,她便从重华门离了宫——只带了贴身的宫女秋锁并两个侍卫,她知道外面如今民不聊生,所以并不想弄出太大的动静来。 到了映川殿,恰巧碰到习妍也出来。 “哎呀好姐姐!”钟离宁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真怕习妍就这么走了,“我昨日不是说了嘛!今日我要出宫来找你的!” “我这哪是要走,是掐着时间算着你该来的,这才出来接你的。”习妍已经跨上马车上的那只脚又缩了回来,笑意盈盈地走近了。 钟离宁这才肯坐回去:“狡辩。姐姐,你是要去哪啊?上来吧,我们同去。” “无他,祖母睡下了,我便想着出来散散心。”习妍被秋锁扶着上了马车,她看到习妍手上缠着的绷带,不由心疼:“郡主,您的手……” “不妨事,再过两日便好了。”习妍抬头,见面前的钟离宁亦是担忧,这才解释道,“是那日送父亲出城时弹筝弹的。” 因月院长殉国,钟离宴下令举国缟素,三个月不许歌舞,所以即便是她们走在全帝都上最繁华的大街上,也只能是看到一片萧条。 路边的积雪早已融化,春草还没来得及长起来,所以路上光秃秃的,难看得紧。 今儿日头也算不上好,阴沉沉的。 “宁儿,”习妍看着窗外,“父亲还没有消息么?” “没。”钟离宁摇摇头,“二哥说了,若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送到映川殿。” “这都几日了……”习妍不禁烦躁,这么长时间,别说议和了,打仗应该都快打完了。 “舅舅前日午时才出的城,且再等等吧。”钟离宁安慰道,“舅舅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他一定是还在想最好的方法。” “希望如此。”习妍收回目光,摆弄着自己的手指,“这里离小渊哥哥那儿近,我们不如去看看他——自从他年前受伤,我还没来得及去看看呢。” “哎呀,我也是。”听习妍这么说,钟离宁心里也十分愧疚,“可咱们这么空着手去也不好啊。” “出来急,也没带什么东西。”习妍也犯了难,“那就不如从果子铺里买点好吃的糕点果子,他也就是爱吃。” “还是别了,”钟离宁道,“我听文山殿二爷说,渊哥哥喝药忌口的多,别咱们买了,他还吃不了,心里馋,再恨咱们。” “婢子有一言,”秋锁是和她们一同长大的,也说得上话,“殿下和郡主还记得前些日子去上神那里遇到的田姑娘吗?” 两个小姑娘点点头,纷纷表示自己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 她们好心好意地撮合扶渊和周和光,结果正好撞见扶渊在听另一个女子弹琵琶,花前月下,好不快活……她们尴尬也就算了,更令她们难忘的是,从连远殿出来后周和光就不见了,并且直到现在也没找到…… “怎么?”钟离宁并不明白秋锁的意思。 “上神看重那姑娘,咱们若是给她备礼,那比给上神备礼还让他高兴呢。”秋锁掩着嘴笑道。 “……那、那田姑娘以后不会真的是我嫂子吧?”钟离宁好似并不太认可这个田水月。也无怪乎她不看样貌不看本质只在乎她的出身——真真锦玉堆出来的人,这辈子都没和田水月这样的人说过话——就连身边伺候的秋锁,出了宫也是个封君。 “不见得。”习妍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人家姑娘是怎么看上咱家哥哥的。” “什么意思?”钟离宁和秋锁都傻了眼:听习妍这意思,扶渊堂堂上神还配不上她一个琵琶女了。 “我那次听田姑娘弹琵琶,其中傲然尊严甚至不输于父亲,既干净,又坦然——长得还漂亮。” “那怎么办?”钟离宁全听习妍的意思。 “他既然对周师姐没那个意思,那咱就换个方向努力呗。”习妍道,“帮他留住这个田姑娘,他最近忙,恐怕也有好多顾不上的。” 都是女孩子,最会给女孩子挑东西了。 无非胭脂水粉,衣裳首饰。 “姐姐,这绢花真好看,”钟离宁拿了对儿水红的牡丹过来,“我留一个,你要么?” “我要青的,正好配我年前新裁的湖色衫子。”习妍道。 习妍亦学琴,又给田水月带了几盒她用得的不错的护甲膏子。 转了小半个时辰,她们才到了连远殿。 结果来得不巧了,扶渊不在。 “哥哥去哪了?”一听扶渊不在,钟离宁觉得自己也没有进去的必要了,把东西一股脑地给了罗国光,“我们去找他。” 罗国光接了东西,却支支吾吾的不敢言语。 “罗叔叔,您就告诉我们吧,我们去了,多少能帮上一点忙。”习妍恳切道。 罗国光这才说了,愁容满面的:“实不相瞒,我们公子……其实——其实是前日午后去了天时院,到了傍晚的时候,不知怎么,听来报的人说呕了好大一口血,动不得了。田姑娘和十五姑娘都不方便去,徐将军不知是去了哪还没回来,现下就小常和初一在天时院看顾着呢。” 三个小姑娘面面相觑,当下就决定去天时院。 天时院门禁虽严,可如今院里事多事忙,庄镇晓有许多顾不上地方,守门的弟子便也松懈起来,见了习妍两个,更是拦也不敢拦——毕竟前些日子才被文山殿闹过,更别提皇家女和映川殿的小姐了。 第一学院早已不复第一学院的威名,困于权贵之间而不得出。 她们进来,也无人通报,等守在门外的初一从小寐中惊醒,已经有天时院的弟子领着两个女孩儿进来了。 “哎——六殿下!”初一赶紧蹦起来,可还是晚了一步。 “出去——!”是扶渊的声音。 “不就是没穿好衣服吗。”钟离宁听话地捂住眼睛,退了出去。 扶渊好像是刚上完了药,敞着胸口,等它晾干。 “你女傅没教过你‘男女七岁不同席’么?!”扶渊隔着帘子训她,“更何况庄师兄也在!” “你顾着些,”庄镇晓低声道,“别再扯到了伤口。” “好了,我穿好了,你们进来罢。”扶渊坐起来,五味杂陈地看着她们进来。 庄镇晓起身,与她们见了礼。 常令不在屋里,应该是在外面侍药。 “怎么想起来找我了?还找到天时院?”扶渊问,“是有什么事么?” “不是,就是单纯地想来看看哥哥。”钟离宁甚是乖巧,将才被扶渊凶了也不放在心上。只是说着说着,眼睛就忍不住往庄镇晓那里瞟去。 “好吧。”扶渊看看钟离宁,又看看习妍,“小鱼儿你的手……” “没事,不小心弄的。”习妍把手背到身后,“倒是哥哥,你这是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没调养好而已。”扶渊也是避重就轻,“那个……我看快晌午了,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小渊哥哥,你怎么这样!”钟离宁不高兴了,扶渊哪知道她见庄镇晓一面有多不容易! “你哪是来看我的。”扶渊笑了一声,“快去罢,我和师兄还有事要商量,改日再请你们吃饭。” 习妍懂事,拉着钟离宁起来:“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本来出来也不是为着看你的。” “你们去哪?”扶渊问。 “不知道,随便逛逛吧。”习妍回道。 “你们带着初一去,”扶渊看了看窗外,发现外面就只有秋锁并两个侍卫,“现在帝都也不安生,你们出去一定要小心。” “好啦好啦,我们知道啦。”钟离宁满口答应,和庄镇晓道了别,便推着习妍走了。 出去叫初一时,才知道原来初一都来了两天了,也没进去扶渊的门,一直都是庄镇晓在里头照顾着,常令也只是诊了脉,送完药进去,便也跟他一道儿蹲在门口。 “这是商量什么事啊。”钟离宁听了不由感慨。 马车摇摇,一路闲逛,不知行到哪里,习妍忽然看到了一个粥棚,有许多人排着队等着喝上一口热粥。 习妍让马车慢行,等近了,她才看清,原来所谓的粥也不过是一碗清可见底的米汤。 “停车!”习妍喊道,“宁儿,我们下去,看看那施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钟离宁点点头,正义感爆棚。 第109章 裂痕 “你这是做什么?”庄镇晓无奈,“快把衣裳脱了,药恐怕都糊住了。” “师兄,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扶渊倒吸冷气,一点一点把衣襟给剥开了。 他胸口上有一条细细的纹路,远看是黑色的,细看才能看出里面透着些血红。 “旁的人不知道便不知道了,”庄镇晓拿出药来,“为何连常公子也瞒着?” “他若知道,必然会告诉二爷。”扶渊皱着眉,看样子是极疼的。 “你这是何必。”庄镇晓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替他上药。 前日扶渊呕了血,庄镇晓便请了郎中来看过,又叫了连远殿的人过来。药还没熬好的时候,那郎中让庄镇晓帮扶渊宽衣,好让他躺的舒服些。于是庄镇晓就看到了扶渊胸口的这条裂痕。 没错,是裂痕,而不是伤口。 扶渊似乎是一个人苦守了这个秘密许久,感觉到有人动他,自己便惊醒了,这一下比什么醒神的汤药都好使。醒来之后,似乎也不记得什么忘川了,也不记得前日被百里恢弘打了一拳,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让旁人进,甚至连连远殿的人都不行。 不过据扶渊所说,裂痕是前两天才出现的,但他早就知道了自己身上早晚会有这些东西。 “也许我是没有长好。”扶渊曾经故作轻松地对他道,“二爷也知道一些,他说他替我瞒着,师兄,你也——” “你放心。”扶渊的表情并不完美,他轻而易举地就能看到其中的破绽。 扶渊身上涂的药并不是常令给开的,而是庄镇晓从天时院的库房里找的药。当初本想的是死马当活马医,谁知竟然真的有用。不过两日,裂缝不再蔓延了,甚至还有缩小的迹象。 他也知道扶渊对于现在的环境,或者说是对自己仍有顾虑,并不能完全放心。自他前日忽然惊醒,便很少睡觉,虽然时常是闭着眼,但庄镇晓知道,他耳朵灵着呢。 庄镇晓不放心他,再者,也知道了他所谓的“秘密”,便推了外面所有的事,除了吃饭睡觉,便一直在这里陪着。 “师兄,你对我真好。嗯……谢谢你啊。”说这话的时候,扶渊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却真的是肺腑之言。 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庄镇晓这么冷清的性子,如果真的是怕他在天时院出事,怎么不直接把他送回连远殿。 庄镇晓闻言,只低头做自己的事,并未回答。 为什么,他自己清楚得很。 无非是那人长了一张他午夜梦回时常常见到的脸。 纵使除了这幅皮相,他们两个毫无交集。 二人整日相对,庄镇晓可以当扶渊不存在,扶渊却不能当庄镇晓不存在。他有时会拿话来试探他,有时也会和他说一些别的事。 比如说文山殿的事。 当扶渊听庄镇晓说了那日庄尚严的试探,以及把周和光送到刘意那里的事时,还忍不住感慨,说这刘意怎么这么好心。 “庄师兄,你听我一言。”扶渊道,“那庄尚严绝不是你亲父。” “为何?”庄镇晓不明白为何扶渊从未见过庄尚严,却能如此笃定。 “我相信所谓血统传承,”扶渊道,“世上长得像的人何止亲人,你看我和……” 扶渊想了想,又顿住了,看庄镇晓面色不改,才继续道:“听师兄的描述,这庄尚严唯利是图,又易受人教唆,想来心志也不坚。这般趁人之危,欺软怕硬,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喘了口气,又道:“如果是庄师兄的亲生父亲的话,我相信他一定是一位君子。他也从未弃过你,当时一定是有不得已情况。” “……谢谢。”庄镇晓颔首。 “不谢不谢,我实话实说。”扶渊咧嘴一笑,“对了,庄师兄,文山殿……你想怎么解决?” “说起这个,”庄镇晓又是无奈,又是担心,“昨儿夜里徐将军来,问你那文山殿的檀琼怎么处理,你说让他沿着金柳湖跑两圈……你还记得么?” “……什么时候的事?”扶渊听了也是有点儿懵,“哎呀,我忘了,这都什么时辰了,老徐是个实在人,这檀琼估计都要跑断腿了。” “你让他跪了一夜,有腿没腿都一样了。”庄镇晓善意地提醒。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跪过。”扶渊也不想管了,道,“是他犯禁在先,我罚他也是应该。师兄,这事儿你不用管,我罚了那老头的宝贝奴才,他必定生气,也没什么精力对付你了。” “这好歹也是第一学院,不用你这么费心。”庄镇晓道。言下之意文山君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你可千万不要这么想。”扶渊笑笑,“第一学院为什么是第一学院?是一代代院长一届届弟子拿血拿命才成全了这个忠义名声,要败坏可太简单了——诶师兄我不是说你们不好。我是说外面有些人别有用心。” “我们神殿也好,还是什么世家也好,一刻也松懈不得。上神这个神位还好,毕竟没听说过什么人还能掉修为的。” “你的意思是……”庄镇晓不知道文山君那里还有什么招数等着他。 “不怕不怕。”扶渊手一挥,“我的意思是,你且看着吧,这帝都,马上就要变天了。” 扶渊说得不清不楚,庄镇晓便也再不多问。 庄镇晓另一个比较放在心上的事,就是他总想着在什么地方能帮上忙。扶渊听了,还颇为意外,对他道:“道理我都懂,可天时院毕竟是一个读书育人的地方……” 其实他想说的是,月院长刚走,若庄镇晓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这第一学院断了传承,这就是真的名不副实了。 “是,但若有什么用得上的,上神不要客气。”庄镇晓道,言罢又怕扶渊不肯叫他,还补充道,“比方说堪舆图。如今之计,上神还是要当心身体。” “行,那就先谢过师兄。”扶渊又笑了。 习妍他们两个走后,扶渊上了药,又小睡了一会儿。 这一睡,再醒来,天就黑了。 他刚醒,就听得外面有人敲窗子:“公子?公子?” 是徐西坞。扶渊凑过去:“怎么了?死人了?” “没,还剩他一口气。”徐西坞道,“今日周家来了好多人,连世子都来了,我过来问问您的意思,若是还让他爬,我就得带小常过去了。” “你下手怎么这么狠?”扶渊“啧”了一声,“放回去吧,我犯不着和他计较。” 庄镇晓在旁边听着,觉得扶渊脸皮也不薄。 徐西坞应了,出去没多久,又跑进来,大拍窗棂:“公子,宫中急诏!” “什么事?!” “说是相爷那里来消息了。”徐西坞压低了声音。 “叫上常令,咱们走!”扶渊似是重新活过来了一样,胡乱地系上了衣服,几乎是蹦下来的,“多谢师兄款待,那我先告辞了!” “上神慢走。”庄镇晓送他出去,贴心地把他要用的药膏都包好。 其实扶渊这个样子,骑马还有些勉强,但见他坚持,徐西坞也不好忤逆,就把马给他了。送扶渊至宫城下,才顾得上檀琼那个倒霉蛋。 世子爷还在那儿等着,腿都酸了,也没个坐的地方。 檀琼已经没有力气维持他所谓的体面了,趴在地上,死人一般。 “世子爷,”徐西坞在马上摇摇冲他拱了拱手,“我家上神说了,他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事儿就算了。” 可怜世子爷已经在扶渊手上吃过一次亏,此时也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还不扶他起来?!”他也只能对文山殿的下人们吹胡子瞪眼,好歹是把只剩半条命的檀琼给带回去了。 徐西坞冷笑一声,掉马转头回去了。 却说扶渊这边。 他匆匆赶到曦月殿,却发现里面除了钟离宴,还有一个人——正是周同尘,比小媳妇儿还小媳妇儿地替钟离宴研墨。 “什么消息?”扶渊进来就问。 “你身上可好些了?”钟离宴却问他,“我听说你去天时院,又……” “没事没事……”扶渊走近,“说正事。” “坐,”钟离宴拿来文书,摊开来,“你自己看吧。” 扶渊这一坐不要紧,周同尘可是吓得够呛,那可是御座啊! 扶渊却好似不知道一般,他抄起文书,往后一靠——总之是怎么舒坦怎么来。 “你要下谕令?”扶渊看完了,问。 “发通牒。”钟离宴道,“先礼后兵。” “……”扶渊想了想,又问,“同尘来拟?” 周同尘忙说不敢。 “不敢什么不敢,这时候你就甭客气了。”扶渊打断他,“难不成还让我写?” “那接下来呢?”钟离宴问他。 “备战。”扶渊斩钉截铁。 “可是……”钟离宴有一瞬间的迟疑。 “你看看这文书上写的都是什么鸟语。”扶渊道,他即使看了这样的东西也是波澜不惊,好像早就料到了一样。 是魔族使者送来的文书,上面写的是他们魔族与兰亭的军队发生了摩擦,以至于习洛书被兰亭劫走,议和不得不中止。 “怕是他们论不过舅舅,才出了此等下流的计策的吧?”扶渊冷笑,“什么意思,兰亭那厮又进了风月关?” 文书上没有写任何的解决方案,只是单纯的陈述了这件事情,气得钟离宴要把那使者下昭狱,好在当时周同尘在身边,给劝住了。 “正是。”钟离宴道。 “备战吧。”扶渊又说了一遍。 两人目光交接。 “皇兄请看,”扶渊这才从御座上下来,“如今帝都已无可用之兵,但良将尚存。以前让成大人训的兵,也停了有些日子了,该捡一捡了。” “粮草……如今救济百姓的是够了,但供这么些人吃饭的粮草,马匹,确实还要想一些办法。” “否则呢?”扶渊又问,“否则你拿什么,收复北境?” 见钟离宴不答,扶渊才道:“内忧只能动杀伐,外患只能仗兵甲。” “……臣听闻,”周同尘停下手中的动作,“帝都的百姓,虽有米粮,死伤却更多了。” “为何?”钟离宴问。 “殿下,下雪不冷化雪冷啊。”周同尘叹道。 “说起这个,钟离宁回来了么?”扶渊问,“今日中午去天时院找我来着,没大没小的。” 钟离宴眉峰蹙起:“倒没听柴胡进来报。”说着就把柴胡叫进来,问钟离宁回来了没有。 柴胡说没有。 “那该是去映川殿了。”扶渊道。 “映川殿也不曾来报。”柴胡回道。 “啧,”扶渊不放心,对钟离宴道,“你留个门,我去找她们。” “一起去吧。”钟离宴道。 “好,”扶渊点头,“同尘,那文书你可以拿回去写。” “我陪殿下和上神一起去。”周同尘迅速收拾好了东西。 钟离宴没有反对,扶渊也就没有再说些什么。 “今日她们出去,我看就带了两个侍卫,我不放心,便叫初一一起跟着了。”扶渊道,他们出了城门,正好看到候在外面的徐西坞,便问,“初一回来了吗?” “不曾!”徐西坞回道,“怎么了?” “去找六殿下和映川郡主。”扶渊吩咐道,“回去叫十五也去,叫她找初一!” 都是懂规矩的孩子,断然不会在外面玩到这么晚,都不派人回来禀报一声的。 说回今日午后,习妍她们看到粥棚分发米汤的时候。 习妍第一个跳下来的,都不消人扶,初一见了,赶紧跟上去。 “停下!”习妍上前呵斥道,“这是粥?你再去添十斤米来。” “这位姑娘……”施粥的人纷纷停下,看向习妍,被习妍吩咐的那人抬头打量着她,知道这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也不敢太过无礼,“您别为难我啊,我就是个施粥的。” “放肆!”初一站在她后面,尽职尽责,“六殿下与映川郡主亲临,尔等休得无礼。” “呦,那这位是——”男人的目光让习妍略有不适,便别开了目光。 “正是映川郡主。” 说着,钟离宁也下来了,小姑娘金尊玉贵,却只会狐假虎威:“还不添米?!” “好好好,您稍等啊,我去问问里头的大人。”男人笑着躬身,退出去了。 他是那种很胖的人,与这里饿殍遍地的景象极其不搭。 “什么大人,京兆尹么?”习妍问。 “不知道。”这些事钟离宁不如习妍清楚——她也不知道京兆尹是什么,“初一哥哥,帮个忙,他们不煮,咱们煮。” “等会儿,等会儿。”初一被这声“哥哥”叫得有些惶恐,“殿下,郡主,我觉得这里有些不对,咱们还是……” “你是胆小鬼!”钟离宁立刻道,“这都不敢么?你不做我去做,秋锁,咱们走。” “不是……”初一刚想说这里不对劲的地方,就被人从身后狠狠敲了一榔头。 “初一公子!”是习妍的声音。 这一下并不能打倒初一,却也差不离了,他摇摇晃晃地回身,勉强稳住身形,却还是不敌,被一通棍棒打倒在地。 “你、你们做什么?!”钟离宁一回头,发现不仅仅是初一,连她的两个侍卫都被制住了。 那可都是大内的高手啊! “你们偷袭!下作!”习妍恨声。 “哼,”方才那胖子出来了,满面横肉的脸上皮笑肉不笑,方才那股猥琐的感觉没有了,笑得渗人,“父老乡亲们,我问清了,这可不是什么公主郡主,正是抢了我们米粮家的女儿,是我们仇人家的女儿!” “今天就叫她们有去无回!”人群里不知是谁举起了手中的碗,高喊了一声。 “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又有人接道。 “你们疯了!”习妍见有人要把初一拖走,忙上前去抢,“放开他!” “你们放肆!本殿是钟离宁!九重天六公主!”钟离宁急得红了眼,秋锁护在她身前,被逼得步步后退。 她有公主的令牌,但是从来都没什么用,今日终于要用上了,却早就不记得给扔到哪了。 习妍还算看得清楚,至少知道他们的仇恨从何而来:“乡亲们?你们都被他们给骗了!米在哪儿?!都被他们给私吞了!” 拖拽初一的人都停下来了,似乎是因为她说的话。 习妍定定神:“那是扶渊上神毁家纾难换来的粮,是习相拿命换来的安宁!就……就是……” 说到不平处,她气息不稳,却仍竭力控制着情绪:“就是被这些蠹虫给祸害了!” 人们不懂什么是蠹虫,但是前面她提到的扶渊和习洛书却是多少有些耳闻的。 “是啊!”习妍身后有人冷哼一声,“相爷就是被你们这群人给害了!” 说到她父亲,习妍也顾不得什么冷静了,她抬脚,一下踹翻了那口铁锅,滚烫的汤水就全部泼到那人身上:“那是我父亲!” “兄弟们,你们看看,”男人的脸上十足阴冷,即使被这滚水燎破了半个身子,也没有往后退一步,“这种女人配做相爷的女儿吗?!” “不配!”这次是异口同声。 “你们——”习妍被他们逼得跌倒在地,又迅速地爬起来,顾不上手上的伤口,抄起一块垒灶台的土砖,就朝着那些试图拖拽初一的人身上砸去。 第110章 “鬼” 那块砖还没落地,一支哨箭便破空而来,直取那人咽喉。 又准又很,血污脏了初一的袍角。 习妍明显被唬住了,戳在原地,不敢动弹。 几支箭接连而来,箭箭落人要害。眨眼的功夫,习妍周围方才张牙舞爪的人便全成了死人。 女孩儿抬头,那个在马上拉弓搭箭的,不是钟离宴又是哪个? “阿宴哥哥!” “二哥!” 两个女孩儿几乎是一同看到了他。 “退下!”钟离宴勒马,“否则,杀无赦!” 习妍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钟离宁,发现扶渊和周同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扶渊拉着钟离宁和秋锁两个起来,周同尘站在扶渊身后,正望着她。 “我没事。”习妍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撑着地站了起来。 周同尘却好像做了坏事被逮住了一样,忙把头别开了。 然而习妍并没有注意到,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初一身边:“初一公子?初一公子?你还好么?” 初一本就有意识,听她这么一唤,咬咬牙,撑着地又爬起来了,抬眼便看到钟离宴:“太……太子殿下?” 他知道扶渊必定也来了,便心安理得地抱着头重新躺了回去。 嘶……这一下可真够狠的。 人们畏惧钟离宴的威势,更畏惧他箭无虚发的功夫,纷纷推搡着后退。 他们没见过什么太子公主,但是官兵还是认得的。 灶台后那个胖男人见势不妙,便要开溜。可他哪里逃得过钟离宴的眼睛,“嗖”地一声,他人就被钉在了地上,冷箭穿过肩膀,血从伤口里喷出来些许。 “谁叫你来的?”扶渊走过去,居高临下。 “您既然这么问,想来也是猜到了。”胖男人看着他,忽然露出一个笑来,然后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起来——死了。 “是死士。”扶渊道。 “罢了。”钟离宴神色平静,语调也没有起伏,他勒马转身,“吾乃太子钟离宴,劳烦诸位行个方便,今日之事,便既往不咎;否则——” 他一甩马鞭,指着地上的尸体:“这就是下场。” 人群只是木然地看着他。 钟离宴试着策马前行,马儿却打着响鼻,不肯上前。钟离宴无法,抽了一鞭,硬逼着它上前。眼前的人们也终于有了动作,有碗的拿碗,有拐棍的拿拐棍,总之,无论是男女老少还是老弱病残,都面露凶光,好似下一秒就会扑上来。 钟离宴也没指望这些人能清醒过来。他招了招手,示意御林军上前。 若这些百姓肯配合还好,若是真动起手来,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扶渊捂上了钟离宁的眼睛:“不要看。” “小渊哥哥?你们要做什么?”钟离宁很惊恐,如受惊了的兔子一样抖个不停,她从来没见过杀人,更没见过钟离宴杀人,“他、他们都是受灾的百姓啊……他们——她们——很可怜啊……” “我知道。”扶渊看着前方。 有泪水争先恐后地从扶渊的指节里溢出来。 “小鱼儿,宁儿,你们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扶渊忽然问。 习妍虽也害怕,却比钟离宁要镇定许多,也知道两个哥哥无论做什么也一定有他们的道理:“现在?应该是午时刚过啊。” 太阳当空照,她说是正午扶渊都信。 “郡主,”周同尘唤她,“现在外面天已经黑透了。” 习妍不明白他的意思,现在明明天光大好啊?她们明明才从天时院里出来,方才小渊哥哥还与他们说,不留她们吃饭了…… “对不起,今日这事,怕是……冲着我来的。”扶渊道。他们也是刚刚发现,在帝都的某些不起眼的角落,有许多这样的结界,本是为了方便管理,现在却成了某些黑心的官吏敛财的方法。 他们贪走钱米,再把受灾的百姓困在这里,等人死了,再上报朝廷就是。 可在扶渊看来,这却不是一件单纯的贪墨事件。在找到钟离宁她们之前,他们一行人已经经过了两个这样的结界,灾民们大多饿得发昏,心神不稳,最易受邪。 必然是前段时间,他“强征暴敛”,惹下的祸端。 “宁儿,你放心,今日之事绝不会善了,哥哥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熟悉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钟离宁哭得更凶了。 扶渊剥夺了她的视觉,使她的眼睛更为灵敏,她甚至能听到冷刃从血肉里抽出来时那种令人牙酸胆寒的声音。 “小渊哥哥你放开我!”钟离宁自然是拗不过她,情急之下,小丫头竟然咬了他一口。 “小兔崽子你——!”扶渊手一松,钟离宁便真如兔子一般窜了出去,她最初跑得很快,经过那些尸体时,她试图绕过,却又险些被绊倒,终于,她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钟离宴身前。 “宁儿,你这是做什么?”钟离宴端坐马上,低头看着马头前那个鬓发散乱梨花带雨的小女孩儿——他记得宁儿怕马,从不敢靠近。 “求皇兄放过他们吧!”钟离宁跪在他面前,“他们——他们什么也没做错啊!” “可我放过他们,他们会放过我吗?”钟离宁从未在她二哥口中听过这种语调,一时也不由得怔住。 扶渊和钟离宴都是上过战场披坚执锐的人,他们动杀伐,决不能手软。 “哥哥,可他们不是你的敌人啊,他们是你要保护的人!”豆大的泪滴从钟离宁眼角滑落,砸在地上,混进血泥里。钟离宴心里突然有了一个荒唐的想法:钟离宁就算是哭,她的泪也要用重华宫里的金盏盛着的,洒在这里,他为她不值。 “你回头看一看罢,”钟离宴道,语气又变回了那个有时会嫌她烦但会一直照顾她的哥哥,“你回头看一看,你护着的人都是什么样子。” 钟离宁木然地回过头去,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血肉横飞的惨状。她喉头哽住,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泪水——又苦又涩的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你们……你们停下吧……”一开口,已是泣不成声。 习妍抬袖,她已经看不下去了。 扶渊亦是不忍,他想把钟离宁叫回来,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然而,奇迹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疯魔的人们逐渐清醒,见了眼前的官兵与横飞的血肉,都被吓住了,原本死气沉沉的人群传来了女人低低的啜泣和孩童响亮的哭声。 与此同时,扶渊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但又转瞬即逝。 人们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地——方才的事他们不是没有印象,清楚的人都知道,今日怕是死罪难逃了。他们只是不清楚,为何自己会胆大包天,做出这样的事来。 钟离宁愣怔片刻,便毫无仪态的,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也顾不得身上的脏污,扒开御林军,就要往里面走。 镶着东珠的绣鞋已然看不出来原先的颜色,明珠上也沾了血污。 “钟离宁!”钟离宴赶紧下马,对御林军道,“你们拦住她!” 等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钟离宁纤细的身影已经穿过去了,女孩儿伸出未染纤尘的白嫩的手,把跪在她面前那个看起来比她还要小一些的女孩儿拉起来:“回家吧,没事了,都回家吧……” 被困住的人们这才看清,头顶的日头不知何时成了北斗,高悬天穹,熠熠生辉。 夜已深,宫门早就闭了,钟离宴还要留在这里善后,扶渊和周同尘送两个女孩儿回映川殿。 扶渊却还在想着方才那道微不可闻的气息,险些走岔了道。 他们拐到御道上的时候,那道气息忽然变得非常浓烈,扶渊警觉起来,调转马头:“同尘,你们先走着,我有些事,去去就来。” 言罢,不等周同尘应允,就策马飞了出去。 他甚至看到了那人的影子。 方才的事,扶渊心里清楚得很,绝不是什么钟离宁感动了谁,而是有人从中作梗,维持结界的人不会走太远,他兴许还能追上。 扶渊循着那道气息,拐进了一条小巷,果然看到了一个狂奔着的人影。 “前面的人停下!”那人再怎么跑也跑不过马,不过几步,就被扶渊拦住。男人明显是被这忽然窜出的马给吓到了,后退了好几步。 可是等他抬起头,看到坐在马背上的人后,却不由得大惊失色:“扶渊?!怎么是你!” 扶渊沉着脸:“二爷,这话该我问你吧?” 那道气息不知从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闹鬼……”周二猛拍胸口,大喘着气,额上全是汗。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东西了?”扶渊不由得皱眉,“已经宵禁了,你还在大街上乱逛,活该见鬼。” “呸!”二爷啐了一口,“你怎么也在大街上乱逛?” “我有正事,”见二爷这时候仍同他拉扯,扶渊有些不耐,便随口胡诌,“抓‘鬼’。” “就你一个?”二爷又问。 “行啦行啦,”扶渊赶他,“你赶紧回去吧,你爹没派人跟着你吗?” “他们都追不上我。”二爷有些自豪。 合着是一个人逃命了……扶渊扯着缰绳,低头对他道:“那我就先走了,你也快点儿回去,别瞎逛了,明早还得早起给陛下诊脉呢。” 二爷应了,目送他走远。 这脸可真好用啊。男人掐了一把自己的脸皮,笑了。 扶渊抄小道追上了周同尘他们,等他到时,也已经快到映川殿了。 习夫人与一众仆妇守在门口,等着习妍她们回来——她瞒住了两位老人,心里却是极不安定的,为着今晚魔族送回来的文书,也为着久未归家的习妍。她本想着,等习妍回来,一定要好好打她一顿,可当她看到自己的女儿回来的时候,却早已泣不成声。 把两个小姑娘送到了家,扶渊和周同尘便并辔回去了,扶渊回连远殿,周同尘回他的小窝,正好同路。 “上神在想什么呢?”见扶渊一副若有所思久久不语的样子,周同尘还以为他是在想方才的事。 “我在想,是先收拾文山殿还是紫阳殿。”扶渊直白道,也不和他避讳。 “……”周同尘想了想,道“文山殿。” “啊,为何?”扶渊回过头看他,没想到他会大义灭亲。 “因为紫阳殿还是可以争取的,比方说成松成大人。”周同尘只是理智的分析,好似文山殿和他毫无关系一样——本来也没多少关系,“但是文山殿是在没什么好挣取的了,文山殿值得上神去争的只有祖父一人,但下官深知祖父为人处事之道,所以不必争取。” “再怎么说,你和二爷都姓周,无论如何,都有影响。”扶渊正色道。 “我没事,我跟着上神。”周同尘道,“至于二叔,他哪在意这个。” “我先把崇明殿的事收个尾。”扶渊道,“也该差不多了。” 当年的皇商胡氏,常年依靠文山殿,早已成了文山殿的一部分。扶渊拿下胡氏,却也仅仅是拿下了胡氏,未损文山殿分毫。所以当扶渊扶植江城秦氏的时候,分的权是崇明殿的权。 前头他就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别千端是天帝扶起来的,他们却未必能用。 扶渊先到了连远殿,便和周同尘告别了。出来迎他的是罗国光,老爷子看起来最近也没少挨折腾:“公子,太子爷到了,现在在寝殿等你呢。” “行,”扶渊把缰绳递过去,“罗叔辛苦了。” “没事,”罗国光跟在他后面,“公子,要叫姑娘们过来伺候么?” “不用,我自己洗洗就睡了。”扶渊心想这个时辰,钟离宴也合该睡下了。他又琢磨了一下方才罗国光的话:“罗叔,你今天的话,有点儿怪。” 他身后的罗国光手一哆嗦,缰绳差点就掉在地上。 “怎、怎么奇怪啊……”罗管事强笑道。 “半夜三更,你和我说什么——”扶渊并未回头,也没有察觉到罗国光的异样,他一指寝殿,“‘太子爷在寝殿等我’还说什么‘叫姑娘过来伺候’,这要叫同尘那小子听了,不知会想成什么。” 少年的声音是带着些笑意的,罗国光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上神可别说这样的话,老奴没读过几天书,说话粗鄙,您这话传出去,才是真让人笑话。” 扶渊笑了笑,不再言语,径直回了寝殿。 大殿里还亮着灯,也不知道钟离宴是睡了还是没睡。扶渊摸到前厅,随便洗了洗,脱外罩时,又摸到了庄镇晓给的那两瓶膏药。 瓷瓶虽贴身装在衣襟里,却并没有染上温度,放在手里,仍是冰冰凉凉的。 扶渊想了想,还是保险起见,先把那瓷瓶放在衣兜里,自己轻手轻脚地摸进去,看钟离宴到底睡没睡。 钟离宴没有睡大床,挤在了小榻上,只身边的桌子上点了一盏小灯,灯上罩着红绡,暖了他周身。 扶渊有点儿不爽:不是他家的油不知道心疼是吧?明明那地方离东宫更近,做什么到他连远殿来。 他吹了灯,又出去了,宽衣解带,忍着疼把药涂上了。 药藏哪里比较好呢?塞在衣服里肯定是不行,别的地方……扶渊环视一周,最终把药藏在了以前习妍给的食盒里——纵观连远殿,应该还没有什么人胆子肥到偷他的点心。 他放下心来,蹑手蹑脚地摸回去了,也不管钟离宴,径直摸上了床。 床上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扶渊摸了一把,黏黏腻腻的,感觉挺恶心。他没多想,还放到鼻底闻了一下。 是血腥味儿。 他床上怎么可能会有血? 扶渊又胡乱抓了两把,发现床里面都是的。他咽了口口水,总觉得自己再这么摸下去,大概会摸到床那头躺着的被割了喉的尸体。 扶渊忽然想到一处不妥来:钟离宴为什么会在那样逼仄的小榻上睡着?必然也是打过大床的主意的,但他看到床上的这一大滩,于是——也说不通,他若见了,定然会叫人责问的。 扶渊想了一下,觉得这事邪性,便爬下来,摸出去找灯了。 今日是一个叫罗玥的小厮值夜,这人好似是罗国光的远房侄子,扶渊问过一回,但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 罗玥听了,赶紧裹了衣服,点了灯诚惶诚恐地跟来——虽说里头都是遥山辞盏两个姑娘在打理伺候,并不**的事。 扶渊在前,罗玥提灯在后,等进了内间,罗玥上前,伸手一模,却什么也没摸到。他不敢造次,忙把灯提上来——这下扶渊也看清了,床上软枕绣被,没有一丝血的痕迹。 “公子,这……” “许是我困糊涂了,”扶渊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方才那种粘腻的感觉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麻烦你夜里跑一趟,先回去吧。” 罗玥嘴上道不敢,把灯给扶渊留下了,自己躬身退出去,只余微不可闻的细碎脚步声。 扶渊也纳闷:自己方才是怎么了,难不成真的是没休息好,出了幻觉? 常令时常劝他按时吃药,好好休息,他却鲜少放在心上。令他没想到的是,常令是个深藏不露的,这种事有一次两次,第三次他就该请田水月来了。 而扶渊对田姑娘,向来是没辙的。 夜已深。 扶渊仰躺在床上,困意越来越浓,有如粘腻腥膻的血液,迅速蔓延全身。 第111章 孤石 翌日清晨,二人才起,方穿戴整齐要回宫去,便又传来噩耗,说天时院的艾先生,也去了。 扶渊听了,只是有些惘然,问那前来报丧的天时院弟子:“夫子……是怎么去的?” “昨日夜里,”披麻戴孝的年轻人垂着手,“师叔祖去的很安详,不知是梦见了什么,走时还带着笑。” “怎么……这么突然?”钟离宴问。那日月如期重伤,艾玉裁说的那番话扶渊一直没来得及和他说。 扶渊遂把那日的事同他说了,钟离宴听了,只是点头,无不沉重——这对天时院这些后辈来说,算是喜丧,但对于他们来说,这实不算个好兆头。 何况是在他们刚要有一番动作的时候。 今日没有朝会——即便有,也要推了,去天时院吊唁。 ——那是他二人的夫子啊。 天时院那人又言:“另外,师叔祖还留了东西给上神,在掌门师兄那里,等上神光临,师兄会亲手奉上。” “什么东西?”扶渊问,“单单是给我的么?” “小人不知。”那人又重新低下了头。 “走吧,”钟离宴道,“先去天时院看看。” 二人来不及准备什么东西,扶渊便全部托给了罗国光,换上素净的衣衫,一道去了天时院。 钟离宴是太子,天时院必定礼数周全。果不其然,他们来时,庄镇晓已携天时院的一道人在门前候着了。 明明昨天傍晚才离的天时院,不过一夜,竟然就出了这样的事。 扶渊与庄镇晓目光交接,二人皆能从对方眼里读到世事无常,物是人非的意味。 互相见了礼,庄镇晓带二人拜过后,又是一套接待太子的虚礼,再加上今日来吊唁的人也络绎不绝,所以扶渊一直等到晌午,才等到和庄镇晓说句话的机会。 庄镇晓知道扶渊是着急师叔祖留给他的东西,但方才人多耳杂,再有……庄镇晓曾经想过,师叔祖这一辈子曾经教过那么多学生,临了了却只给扶渊一人留了话——若他是钟离宴,怕也是不高兴的。 便想着私底下给扶渊,别当着钟离宴的面儿,叫他们因为这些事起了嫌隙。 不到一个月,他也会三思而后行了。 庄镇晓猜的不错,不管是前头艾玉裁和扶渊说自己大限将至,还是只给扶渊留了东西,他心里多少都是有些不舒服的,但也不至于因为这个,去嫉妒扶渊什么。 “是一首诗,”庄镇晓道,他引着扶渊去了书房,从柜子里取了个装书的布袋给他,“上神请看。” 扶渊双手接过,小心地打开了袋子:里面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鲤鱼形信封,其上写着“扶渊上神台鉴”。 信封没有上浆糊或是火漆,只是随意一折,扶渊打开来看,发现的确是一首诗 : “侵霞去日近,镇水激流分。对影疑双阙,孤生若断云。 遏风静华浪,腾烟起薄曛。虽言近七岭,独立不成群。” 咏的是孤石,亦是扶渊。 他何尝不是一块孤石呢? “多谢师兄,”扶渊闷闷的,“我收下了。” 庄镇晓不知那诗到底写的是什么,但也知道无论上面写的是什么,扶渊必定是伤心的,便安慰了几句。 “师兄,我没事。”扶渊冲他笑了笑,“你去忙你的吧,不然曲师兄该忙不过来了。” “嗯,”庄镇晓只是应了,却并没有动作,只是问他,“身上可好些了?看你这样子,似乎夜里没睡好。” “别提了,”刚才还在劝庄镇晓出去的扶渊被撬开了话匣子,再也收不住了,他本想先说钟离宁她们的事,话到嘴边,觉得还是挨个说的好,“昨日我进宫,其实是魔族来使,送了文书来。” 庄镇晓看着他的眼睛,十分专注地听他说下去。 “谁知那根本不是议和结果,”说到这里扶渊就来气,“他们说什么是兰亭劫走了舅舅,议和便只能搁置——笑话,兰亭敢和他们对着干么?拿这种理由来搪塞,再入风月关,不过是欺我朝中无人罢了!” “那殿下的意思?”庄镇晓皱眉。 扶渊摇摇头:“简直是岂有此理,我必然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然后,还没等我们议出一个所以然来,就发现,钟离宁早上出宫去找习妍,天黑快落钥了也没回宫。” “我和殿下、周同尘三个,忙出去寻。”扶渊把施粥的结界的事与庄镇晓说了,除了谴责贪官污吏,还问他,“师兄你还记不记得,我当日在嘉兴楼下,与你说的那些话?” “你觉得是……”庄镇晓挑眉。 “……就是感觉,没根据的。”扶渊看向别处,“其实也许不是,照前几次的,这回手段多少有点低劣,我只是……总忍不住往那边想。” “别想了。”庄镇晓言语匮乏,话却能说到扶渊心里。 “嗯,”扶渊听话的点点头,又对他道,“然后就是昨晚,我摸黑摸到床上,摸到了床上有黏糊糊的东西,血腥味很重,好像是血,等出去拿灯回来再看,床上却什么都没有。” 扶渊摸着下巴,很困惑的样子:“要说是我的幻觉吧,那感觉还特别真,我也问过别人,都说没从床上看到过那种东西。” 庄镇晓听着,也不知该如何去评判。 “但我夜里睡着时,那感觉就又上来了。”扶渊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也记不太清了,便道,“那也可能是我多虑了。” 庄镇晓却好似想到了什么,对他道:“上神,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这个。” “嗯?”扶渊抬头。 “你和我来一下。”庄镇晓变得严肃起来,不由分说地拉起扶渊的手,拉着他出去。 “是……有什么东西吗?”扶渊问。 “你看了便知道了。”庄镇晓道。 庄镇晓没有松手,扶渊便任由他拉着:这样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真的很难令人抗拒。 两人穿过天时院的长廊的时候,正巧被曲归林看到了,他本想叫住庄镇晓,让他别在这个时候摸鱼了。 但是看到他们两个站在一起——他好像又回到了以前,某日起得晚了,他打着哈欠出了弟子房,正好看着大师兄拉着小师弟,他们做完了上午的功课,要去吃午饭了。 曲归林鼻子一酸,放过了庄镇晓。 扶渊最初以为庄镇晓是要带他去自己的房间或者什么藏书阁找书,谁知庄镇晓直接带他去了天时院的禁书阁。 他只算半个天时院的人,就连藏书阁也是进不得的,但庄镇晓直接带他来了藏禁书的地方——这里大概只有天时院的院长能进,就算是艾夫子这样辈分大的人,也是需要向院长申请报告的。 “师、师兄,我进这里不好吧……”庄镇晓站在门槛里,扶渊在门槛外,不敢往里进了。 “无妨,”庄镇晓没有像往常那样直视他的眼睛,好看的眼尾垂下,一手托着罩了灯罩的灯,一手仍抓着他,强调道,“没事的,真的有很重要的东西。再者,你又不是第一次破天时院的禁了。” “师兄说得是。”庄镇晓说了大实话,扶渊笑笑,也不犟了。 禁书阁中透着一股子霉味儿,扶渊走得急,气息不稳,难免会觉得呛。进了禁书阁的书,大概再无出来的可能,越到里面,就越是潮湿阴冷,扶渊一开始只觉得嗓子毛毛的,时间长了,甚至会觉得肺里都进了不干净的东西。 见他咳起来,庄镇晓又不敢带着他往里走了,立即停下:“是不是很难受?要不我先送你到门口去等。” “没事,”其实扶渊也不过只是咳了两下,没有庄镇晓想得那么严重,“师兄,我没那么娇贵啦,走走走,咱们快去。” “嗯。”庄镇晓看他一眼,没有再走得那么快了。 令扶渊感到意外的是,这禁书阁比他想象中的大的大得多——他以往在兰台看书,兰台也有放禁书的地方,但是绝没有这么大。 而且兰台的禁书,除了反/动的著作外,大多是周同尘一流。 天时院明显不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藏的应该都是些邪魔外道的功法之类。 说起来,庄镇晓接管天时院还不到一个月,怎么就把这禁书阁摸得这么清楚了? 他们走到了一个很深的位置,庄镇晓才松开他,把小灯让他拿好,自己去拖了把梯子,爬到书架一半的地方,抽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出来,喊了扶渊一声,便给他扔下去了。扶渊稳稳接住,拿灯一照,只见上面写着:绝世罗织。 扶渊又看了一遍,确定不是自己老眼昏花后,才道:“师兄,这名字好生奇怪。” “咱们出去看。”说话的功夫,庄镇晓已经下来了。他把梯子放到原来的位置,回身拿过扶渊手里的灯,又牵起他的衣袖,道,“走罢。” “走走走。”扶渊一门心思扑在这本书上,倒也没有多想。 比方说庄镇晓对他的好,对他的照顾,扶渊尚没有去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不是属于他的。 禁书是不能出这个门的,但庄镇晓差点又为他破了这个例。 扶渊借着外面的天光与庄镇晓手里的灯,略翻了翻,却仍不得要领,不明白庄镇晓的意思——倒也不能赖他,这里面有的话行文都不同,甚至还有别字。 “不是这样看的。”庄镇晓道,他拿来纸笔,铺在桌上,“这本书是加密过的。” 桌上还有一摞书,他又翻了一本厚一些的册子出来,坐下对照着来翻译。 扶渊只能在心底赞叹,手上也没闲着,拿了滴砚给庄镇晓研墨。 须臾,便搁了笔:“自己看罢。” 那是一个献祭的阵法。 他两眼看完,不禁喃喃:“师兄,你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你小心些,”庄镇晓回过头去看他,无不担忧的,“那些符水已经进入了你身体里,连远殿……怕是有了……” “实不相瞒,我连远殿就剩下那几个人了,能近身伺候的也就剩了那么几个。”扶渊苦笑。 “你……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庄镇晓道,“实在不行,来这里住,那间房我给你留着。” 说到这儿,扶渊是真的受宠若惊了。 还没来得及感谢,庄镇晓就起来了:“走罢,外面该等急了。” “哦、哦,好,谢谢师兄。”虽然对着的是庄镇晓的后背,但扶渊的笑容仍然很甜。 出去了,扶渊才知道钟离宴在找他——也是,这都过了午时了。 “你去罢,我去前头看看。”庄镇晓道,“人多事杂,便不多留殿下与上神了。” “嗯,”扶渊点点头,“师兄再见。” 庄镇晓颔首,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到了前厅,就看到曲归林领着周同尘一行人进来。 “同尘。” “庄师兄。” 二人见了礼,曲归林才问:“大师兄,你方才去哪了?同尘有事要找你呢。” “陪了一会儿殿下与上神,”庄镇晓道,又看向周同尘,“让你久等了。” “无妨。”周同尘刚从钟离宴那里出来,心里也猜到庄镇晓方才到底是去陪谁了,“师兄借一步说话。” 周同尘带来的,是李念堂给庄镇晓的信,早早写成的,与今日的白事并无关系。 “庄师兄,恕我多嘴问一句。”周同尘看了看周围,确定没其他的人了,才道,“您方才是不是和上神单独待在一起?” “……是。”被戳穿了,庄镇晓心里有点儿挂不住。 “去哪了?”周同尘又问。 “同尘,你问这些做什么?”庄镇晓轻轻蹙起了眉。 表情不大,但周同尘知道他是有些生气了,忙解释道:“师兄,扶渊现在可是我的顶头上司,我不关心他我关心谁?” 见庄镇晓眉头不减,周同尘又苦口婆心地:“真的,师兄,我骗你做什么?我和你说有次我去连远殿,听到上神和那田姑娘说什么‘许国再难许卿’,师兄,你说说,他这是要做什么?” 庄镇晓忽然就想起了他今天写给扶渊的那个阵法。 “师兄,你可真帮了我大忙了……” “谢谢师兄。” 扶渊的声音乍然在耳畔响起。 “坏了!”庄镇晓转身,对周同尘道,“我——我今天带他去了禁书阁,给他看了一个——一个献祭的阵法。” “献祭什么?”周同尘忙问。 “……原则上来讲,他想献祭什么,便献祭什么。”庄镇晓小跑着往禁书阁的方向去了,“上神原是顽石,普通的刀剑伤不了他——他那把刀,是叫祭历吧?” 周同尘不明所以,跟着他跑过去:“师兄,这事咱们得和殿下说……” 庄镇晓一个人跑进了禁书阁,发现书桌上的那张纸不翼而飞了。 一定是扶渊拿的。 “走,咱们去找殿下。”庄镇晓提着衣摆,跨国门槛,沉幽的目光对上周同尘的满面担忧。 等他们去的时候,钟离宴他们已经走了。 “师兄,你先别急。”周同尘道,“我去找殿下。” “有劳。”庄镇晓道。 周同尘点点头,快步走了。 他走后,庄镇晓舒了两口气,忽然发觉自己竟有些心慌。 周同尘以为他们应该是回了宫,紧赶慢赶也没赶上,等到了宫门处一问——太子爷根本就没回来。他又跑了一趟连远殿,结果也没人。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时,有个小厮来叫他,说扶渊回来了。 周同尘赶忙出去迎,他见了扶渊,便两步并做三步地冲上来:“上神!你去哪了?!” “去映川殿了,”扶渊颇为奇怪的看着他,“陪阿宴去接宁儿。怎么了?” 难不成是又出什么事了? “上神上神,借一步说话。”周同尘又上前一步,扶渊嫌弃地避开了:“有事说事。” “啧。”周同尘还是凑上来了,踮着脚尖要够他的耳朵,“你去了天时院的禁书阁了?” “对啊,怎么?”扶渊面上仍是波澜不惊,看着他的脸,然后变得狐疑,“你在想什么呢?天时院里没有那种东西。” 周同尘知道扶渊在打趣他,急得涨红了脸:“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庄师兄也知道了,到时候我们告诉殿下,我看你怎么解释!” 扶渊当时真的很好奇,到底是谁给了周同尘这么大胆子。 “罗叔,给我把他绑了,扔进去。”扶渊吩咐道,看周同尘还是一脸不忿,又道,“他若是乱嚷嚷,就把嘴堵上,不用客气。” 周同尘“啊”了几声,指着扶渊也没啊出个所以然,就被连远殿众人给请进去了。罗国光当然不会干当年周家家仆把人扔出去的缺德事,自然也没按扶渊说的把人给绑起来。 进了大厅,扶渊便让他们都退出去了,只留周同尘一个,也没上坐,就在下首坐了:“同尘。” “上神!”周同尘说着就在他身前跪下,“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您……” “起来。”见他不动,扶渊也不强求,叹了口气,“算我求你,你别告诉阿宴。” “那您也别……” “你听谁说的?”扶渊挑眉,“我这么惜命的人,哪能说死就死?我只是……” 扶渊摊手:“点儿背,遇到的都是找死的事。” 第112章 悬案 “上神……” “你不信我。”扶渊低头看着他,看得周同尘心里有些毛,喉头一滚,汗就顺着脸颊滑下来了。 “我、我信上神的,我怎么……”周同尘勉强挤出个笑来。 “你听我说,”借着厅里半遮半掩的天光,扶渊努力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周同尘不傻,想骗过他,也得费不少心思,“我昨天,还琢磨着怎么分权,怎么把别千端给解决了,怎么练兵怎么筹粮——到现在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想着死么?” 热汗变成了冷汗,周同尘也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过于武断了。 那句“许国”,也许并不是周同尘想的那样。 “我以前的事,你不知道,但以你的聪明,多少能猜到一些。”扶渊看着他,继续道,“我活着不容易,是踩着许多人的人命活下来的,我也想活着,所以我不会轻易求死。” “那……”周同尘想说那个献祭的事。 “我有说过我要献祭什么吗?”头顶的声音陡然发冷,激得周同尘一哆嗦。 “所以说,这件事就不要和阿宴说了。”又是平常的语气,扶渊伸手,拉着周同尘起来,“省得他慈悲心肠,坏了咱们的好事。” 周同尘顺从地站了起来,垂手侍立一旁,道:“是我莽撞了。” “我知道,你也是关心我。”扶渊抬头,笑道,“关心则乱嘛。” “是。”周同尘点了点头,又问,“上神,那咱们现在……” “魔族来使的事大家应该都知道了,他们也该给宫里上了折子。”扶渊一手虚握,搭在扶手上,轻轻扣着手下的小几,“你去一趟,看看他们都怎么说——晚上再来和我说,咱们也好商量。” “好。”周同尘点点头,“上神,下官还有一事要报。” “说罢。” “年前京兆尹孙大人那儿曾审过一桩案子,死者是个女人。”周同尘打开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背着的昭文袋,掏出一份他手录的卷宗,递给扶渊,“其死状之惨,引起民愤,但当时孙大人什么都没有审出来,后移交大理寺刑部,直到现在,才勉强找到了死者的身份。” 扶渊大概翻了翻:周同尘说是“女人”,其实并不准确,她遇难时,还是一个少女,是贱口,死前头被砸烂,胳膊也断了,后背和下体都曾受到重创——简直不是人干的事。 “然后呢?”天下疑案千千万,他又不是什么神探。 “这案子暂且搁置了下来,可最近——就是年后,又出现了不少这样的案子。”周同尘道。 “都是贱籍?”扶渊问。 周同尘只得摇头,道:“上神,死者太多,有男有女,尸体大多是这样,认不出来的。” “妈的。”扶渊想不明白,也不耽误骂人,“你说——有男有女?” “是。”周同尘道,“上神,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不仅有男有女,也不是人人都年轻,人人都好看的。” “喔,”扶渊抓抓头发,“那他们有什么共同点吗?” “死得都很惨。”周同尘说了像没说。 “……行吧,”扶渊又看了一会儿那卷宗,抬头对周同尘道,“把你令牌给我,你拿我的令牌进宫。” “啊?是。”周同尘不解,但还是把腰间户部侍郎的令牌解下来,交给扶渊。 扶渊把上神令交给他:“不用着急,在宫里陪一会儿太子也好。” 周同尘进了宫,扶渊拾掇拾掇,去了城南练兵的地方。 他听说成松在这里。 他拿着周同尘的令牌进军营,为的是不惹人注目,谁知刚一进大门,就碰到了曾经的绮怀君——也许现在该叫一声“金教头”了。 “上神?!”金易直见了他,又惊又喜,“您怎么过来了?!” “嘘——”扶渊挤眉弄眼,又给他看令牌,但金易直实在是直,不懂扶渊这些弯弯绕绕的,还一个劲儿的叫他上神。 等金易直迎过来,扶渊不由得狠劲儿在他背上拍了一把:“将军看清了,下官户部正四品侍郎,姓周。” 练武之人身体结实,远超扶渊想像,那一巴掌没把金易直拍怎么样,扶渊的手却立刻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呀,上——周大人,实在是对不住。”金易直忙抱拳,“不知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下官奉太子殿下谕令,视察尔等练兵情况。”扶渊道,背着手,一本正经的样子——他大概是忘了,论官秩品级,金易直就是被贬了也比周同尘这个小小侍郎强的,“对了,你们成大人在么?” “在,您稍等,我去给您叫去。”金易直告辞,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大人,恕末将多嘴,军营里有军营的规矩,待会儿成将军来了,不能称大人,得称将军。” “我晓得了,多谢将军提点。”扶渊亦抱拳。 金易直这才放心,大步走了。 扶渊便在这军营里闲逛——他其实看不出好坏来,却也不会轻易被糊弄了。 西走二百步,便是一个马厩,见扶渊过来,几匹马探出脖颈,好奇的打量着他。 军营里的人不识得他,便都以为他是朝中新贵,见宠于太子的那位世家子弟,便都称一声“大人”。畜牲不会说人话,可是却最有灵性,他们见扶渊走近,有的因惧怕而退后,有的则被他身上的灵气所吸引,探出头来,想嗅一嗅他身上的味道。 “大人,您小心。”喂草料的小卒见他没头没脑的就过来了,便道,“这匹‘踏雪’,是去年最好的马,我们将军本是想训好了,献给太子爷的。可这马儿烈,这都几个月了,还不肯让人骑。您小心些,他爱踢人。” “好,”扶渊应了,又问,“去年的马,那他很年轻呀。” “那是,要不然是最好呢。”小卒听了扶渊的话,很是自豪,想拍一拍“踏雪”的脖子,却被马儿避开了。 小卒也不灰心:“您看,他还不到一岁就比旁的马高一些了,等长成了——啧啧啧。” 一切的欣喜与骄傲,全藏在这三声“啧”里了。 扶渊也伸出手,马儿没有躲,看了他一会儿,才把脸贴上去。 “大人,您有福。”小卒又道。 扶渊笑了,对他道:“把他牵出来,我替你们将军训。” “大人,这——”那小卒看他是个十足的小白脸儿,此前都不一定碰过马,不是很放心。 “快去。”扶渊催促道。 小卒只当他想在太子那里邀功想疯了,怕扶渊为难他,便一副纠结的样子,替扶渊开了马厩。 “拿马具来。”扶渊又道。 那马儿还没戴过鞍鞯辔头,皮毛油光水滑,配上一双好似有灵性的眼睛,意气风发。 小卒拿来了马具,面带犹豫:“大人,他还没戴过这些,怕是……” 扶渊从他手里接过马鞍,刚想披到他身上,马儿就扬蹄跑开了,跑远了,又停下来回头看着他。 那一瞬间,扶渊忽然觉得他能看明白马儿眼里的东西。 但更大的可能是他的错觉。 “算了,不用了。”扶渊把马鞍放回去,“我和他走两圈儿。”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纵然这马儿不是人,也是通灵性解人意的。 “你好啊,”扶渊跑过去,口里念念有词,“我叫扶渊,你呢?就叫踏雪是吗?” 马儿通体五黑,除了四蹄雪白和额上一块儿白斑,再无一丝杂毛。 听了扶渊的话,也不知他听没听懂,真就摇了摇头。 “哇,”扶渊以为他听懂了,面上一喜,“也是,你以后是阿宴的马,合该他给你取名字。” “踏雪”听了,像是没听懂,偏过头来,探寻地看着扶渊。 “你说阿宴吗?”扶渊也善解马意,“他是我哥哥,嗯……是个特别好的人。” 马儿转过头,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你好漂亮啊,”扶渊对他道,“不让我骑,还不让我摸摸么?” 马儿甩甩头,按着扶渊之前的理解,是不乐意。 “那我摸了啊?”扶渊的手抚上他漆黑发亮的脖子,顺着毛发的走向往后顺,“我看你这么干净,肯定常洗澡,你该不会是洗澡也不让人碰吧?” “踏雪”没有回应,全当是早春便有了蚊蝇。 扶渊摸着摸着,环住“踏雪”的脖子,人就靠上去了:“我好累啊……你说你一匹马洗澡都有人伺候,我呢?是有人,但是我不敢。” 因为胸口上的裂缝,还有他床上的那个阵法。 可能是马都看出他可怜,也肯可怜他,竟缓缓地伏下了身子。 “你……让我就这么上去?”扶渊有些难以置信,况且,他要是直接就这么上去了,八成会被甩下来。 马儿有些不耐烦,催促着他快些上来。 扶渊觉得这是受了莫大的面子,心一横,便跨上去了。 “踏雪”立刻站起来,吓得扶渊赶紧搂住了他的脖子。搂的紧了,他不舒服,甩着脑袋想让扶渊松开。 “我撒手,我撒手,你稳着点儿啊。”扶渊好似从未骑过马一般,颤颤巍巍地从马背上坐起来了。 “踏雪”又走了几步——他第一次载人,他也在适应。 “上——大人!”是成松的声音,“您别乱来!” “踏雪”见了成松,明显不喜,转头要跑。 “哎哎哎,”扶渊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称呼,只能轻轻拍他,“我要去那边儿。” 他指着成松。 马儿原地转了半圈儿,有点儿捶胸顿足的意味,但最后,还是依着扶渊的意思,朝着成松那边去了。 扶渊心里想着:要是能跑两步就好了,好让成松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乱来——谁知他才这么想,“踏雪”便小跑起来了。 有些颠,却还不至于把他给甩下去。就好似他歪向哪一边,马儿就能给他颠回来似的。 “成将军!”扶渊快乐地冲他挥挥手,身子一歪,险些把成松的心也歪出来。 到了他们身前,扶渊本想自己跳下来,“踏雪”却又伏下来,像他方才上来的时候一样。 竟有这样的好事。成松心想,就算这扶渊上神是个残废,也能实现骑马的梦想了。 “这马性子烈,不想竟与大人投缘。”成松似是习惯了,一对着他便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死人脸。 “好说好说,”扶渊笑道,“不管投不投缘,咱也都是伺候太子殿下的人。” 言罢,又看了那“踏雪”一眼,面上含笑:“和伺候太子殿下的马。” “踏雪”不再理他,转头走了,看样子是要回马厩。 成松当然能听懂扶渊的弦外之音,伸手不打笑脸人地应了句“是”。 “将军,依您看,这兵还要多久才能练成?”扶渊问他。 这问题问得明显是门外汉,成松身边的副将想笑,被成松给瞪回去了。 “那要看大人想要什么样的兵了。”成松道。 “我要能守住风月关的,能出了关往外打的。”扶渊看着他。 “守住风月关?”成松不解,“据我所知,风月关如今尚在敌手……” “就要回来了。”扶渊笃定道,“所以,我不和你要能收复风月关的人,我要能守住风月关的人。” “好说,”成松颔首,并不多问,“但是我们现在有点儿困难,大人看看,能不能解决一下。” 成松是就事论事的人,也是办实事的人,绝不会因为个人间的嫌隙而误了正事。 “什么困难?”扶渊问,“一定解决。” 这话说得满,后面的副将又笑了,成松知道,也没多管。 “是战马。”成松道,“京郊大营原本是战马最多的地方,但年前的那场战事,消耗实在是太大,除了粮草,您得赶紧给我弄点儿战马来。” 成松比画了个“三”:“先要这个数。” 扶渊挑眉,心想真是狮子大开口。但自己不懂,也不好多说什么,当即应下。 “我记得帝都就有一个马场啊?”扶渊问,“那么大的马场,也拿不出马来了?” 谁知此言一出,成松和那副将纷纷变了脸色。 “怎么?”扶渊并不觉得方才那话哪里不对。 “大人有所不知,”那副将道,“……帝都的马场,以往是反贼兰亭管的,他走后,便由兵部的何大人接管了。等兰亭出事,何大人便也被带走调查,折腾了好几个月,马场没人接管,怕也荒废了。” 怪不得。 扶渊心想,这“何大人”大概是成松的人,当时本来兰亭兰亭明升暗贬,成松得了好处,又收了这马场,好不开心,结果却成了现在这样。 “只是没了主事的人而已,马场去年还有好些开支,今年也领了好些银子,应该不至于就这样废了。”扶渊安慰道,“如若那马场还能正常运作,我便去求殿下,让那马场转供着你们用。” “真的?”虽然成松对那马场不抱太大希望,但听扶渊这么说,他很难不心动。 万一呢? “当然。”扶渊点点头,“成将军若有时间,咱们不妨现在去看看。” “行。”成松欣然应允,对身后那副将道,“吕纶,把咱俩的马牵来,我和周大人去那里看。你和老金看着这里,别叫他们偷懒,即日起,训练要提上日程了。” “是!”那副将抱拳一礼,便退下牵马了。 “看殿下这意思,是又要用兵了?”成松问他。 虽然这样问,可成松的眼睛却是亮的。 “否则还能怎么样呢?”扶渊反问,“魔族欺我太甚。” “正是这个理。”成松是武将,很难不认同这个说法。在朝堂上,他处处都要被文官压一头——可到了兵临城下的时候,这群人也只会为了弃城还是守城这种根本不需要讨论的问题而舌战日夜。 成将军曰:有个屁用! 无论如何,帝都是不能丢的,既为九重天臣子,怎可轻易说出弃城大逆不道这样的话来。 吕纶牵来骏马,二人并辔,一齐向那马场行去。 “将军来这里练兵这么长时间,从没去看过那马场么?”扶渊问他。 “没啊,上神这话说的。”周围除了他们二人便再没旁的,成松便改口叫了他上神,“习相接手九重天城防之前,我还是九门提督来着,哪有时间天天到这边来。再者,那时也不缺马,也就没打那马场主意。” “马场可是肥差。”扶渊笑道。 “那时也不缺钱啊。”成松笑叹,“只能说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吧。” “将军说的是。”扶渊颔首。 “上神能否与我说说,殿下打算怎么收复风月关?”成松凑过来。他是真的很想知道,毕竟,若收复了风月关,帝都就安全了,收复北境,亦是指日可待。 “其实是我的一点想法,还没来得及和殿下说。”扶渊也不藏着掖着,“成将军,你说,帝都城墙牢固,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殿下英明,上下一心。”成松的思想觉悟很高。 “那……还有吗?”扶渊想说的自然不是这种废话,但是又不能反驳。 “呃……”成松想了想,“那自然是因为帝都城墙修得好。” 算是挨点儿边了,扶渊便循循善诱:“那,成将军,帝都的城墙是怎么修得这么好的呢?” 第113章 马騳骉 “呃……”成松也意识到了他前头说的全是废话,他忽然想到了年前殉了国的月院长,那个词便脱口而出,“你是说帝都堪舆图吗?” “对!”扶渊面上一喜,“成将军,你说,我要是把这堪舆图修到风月关呢?” “好!上神这主意好!”成松毫不吝啬,又皱眉,问他:“但这可不是个小工程啊,上神打算怎么办?” “我有一个险着。”扶渊道,看了看成松,才说,“将军能为我保密么?” “……那得看上神是想干什么了。”成松觉得他语气不对,根本不肯再拿正眼瞧他了。 “啧。”扶渊心里骂了一句,成松这什么人,说变脸就变脸儿,不仅品味奇差,人品也不过如此。 心里虽然这样想,嘴上却不这样说:“将军知道帝都堪舆图是怎么修的吗?” “不清楚。”成松实话实说。 “帝都堪舆图,是用了高祖陛下与帝君的真血,绘出来的。”扶渊看着他。 成松脑子终于变得像个人了:“您是想和殿下……” “不是,”扶渊打断他,“没有殿下。换句话说,我只用一点殿下的血。” 剩下的则全部由他来完成。 他和成松一向不对付,但奇怪的是,他之前全然瞒过钟离宴的事,费尽心机诓骗周同尘的事,竟能对成松坦然相告。 “你不要命了?”成松问他。从帝都到风月关,把扶渊榨干了也未必够——就拿帝都来说,那可是个耗时千年的大工程。 “这个就不劳将军操心了,”扶渊笑着说,“我已经有办法了,应该死不了。将军练好兵,等着收复风月关便可以了。” “……你也不必那么着急。”成松道。他竟然还有点儿舍不得扶渊这个狐媚惑主的玩意儿。 “怎么不着急?习相还在贼人手里,不知生死……”扶渊不说话了,“一切都拜托将军了。” “不敢当。”成松抱拳。 二人行至马场,出示了令牌,马场的人却不让他们进。 扶渊不干了,辛辛苦苦跑一趟,让他吃闭门羹么:“本官有皇太子谕令,还不放行?” “令呢?”守门的人问。 “是口谕。”扶渊嘴硬道。这算是他和钟离宴之间的小默契,他会帮钟离宴在陛下那里圆谎,钟离宴也会在外面替他撑场面,“你若不信,找个人去公里问问,是不是太子的意思!” 成松也很不爽:这些人是哪根葱,连他的令牌也不认么? “去宫里问,也不知你们的管事有没有这样的胆量。”成松冷笑一声,唤扶渊,“周大人。” “嗯?”扶渊不知道成松要做什么。 “咱们今日是带少了人,等我把营里的弟兄们都带来,一人选匹马,岂不省时省力?”成松话是对扶渊说的,冷然的目光却是给了那马场的看守。 还不等扶渊附和,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就骑着马过来了——扶、成二人看了,都忍不住再多看两眼:那可真是一匹好马。虽然资质不如“踏雪”,但要比他们胯下的那两匹要好得多。 成松更不爽了:这简直是岂有此理!他一个上阵杀敌,下阵练兵,刀口舔血的将军、朝廷正二品大员、四大神殿之一的子弟都没有这样好的马! 扶渊则觉得,这马场八成有点儿黑。 那管事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不是很会做场面上的事。他先是光打雷不下雨地训斥了那些看门人与士兵,令他们开门,然后才满脸堆笑地迎出来。 他太瘦了,又是八字眉,高颧骨,总有一种穷酸相。 成松越来越不爽了,八成是在想这管事是故意的。 但是还能忍。 等扶渊把这个马场交给他,必定有今天这些人好看。 二人下了马,随那管事进去。扶渊并不想拿着周同尘的身份给他开罪太多人挖太多坑,说话倒还算客气:“大人贵姓?” “不敢当,不敢当。”那管事慌忙摆手,把手里的缰绳交给了迎上前来的马夫,“免贵姓施,二位大人叫我施管事就行。” “施管事。”扶渊冲他点点头,“本官姓周,奉皇太子谕令,来看看你这马场,若是还能用,以后便交给成将军打理。” 扶渊斜他一眼:“这位成将军总该认识吧?” “周大人太抬举小人了。”施穷酸——扶渊给他起的外号——他见扶渊好说话,便也对他多露一些笑脸,“小人不过是个养马的,哪里认得大将军呢?” 成松“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扶渊在施穷酸的脸上看到了转瞬即逝的,却又极令人玩味的表情——一瞬间,扶渊脑海中闪过了许多词,他挑了一个最合适的:怨毒。 怎么?一个马场的管事,还能和成松有仇不成? 扶渊留了一个心眼儿,刚到养着种马的马厩那里,就嚷嚷着累,让施穷酸赶紧找个地方,让他坐一会儿,喝口水。 成松不明白他的意思,还嫌他多事。 但架不住扶渊坚持,于是成松对他的那点儿仅剩的好感又被磨光了:果然是贵公子的娇贵习性,多走两步都有这么多话。 施穷酸引着二人去了前厅,又吩咐马夫烧水沏茶,扶渊却还有话,他嫌马夫粗笨,要施穷酸亲自去烧。施穷酸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还是乖乖地领命去了。 成松又夸他:“大人干得好!我早看这人不顺眼了,等我接手,第一个换了他。” “将军,你觉不觉得这里有些不对劲儿?”扶渊低声问他,也没工夫去管别的了。 “哪不对劲儿?”成松先是不解,尔后了然,“上神,你这是没来过马场,都是这样的。” “我怎么没去过马场?”扶渊不乐意了,“皇家马场,我没去过?” 他勾勾手,示意成松靠近些:“大人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问问您,这要是皇家马场,敢拦您吗?随便哪个马场的管事,有这样的?” “我还真没去过御马场,不过你这么一说,是有些不对劲。”成松想了想,才道,“先是不让我们进,直到我提出要硬闯,才把我们迎进去……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人的长相问题,总觉得他有一些……” “我觉得施穷酸要找个机会把咱们给做了。”扶渊直言道,“他们背后肯定有人,要不咱们先跑,带兵把这里围了再说,天就要黑了。” “上神,你怎么能怕这些人?!”成松义正辞严,“您想,我若要用兵,必然是先要上报朝廷,最早也得明天上午出兵。而咱们这次已然打草惊蛇,不把他们的狐狸尾巴揪出来,可就要让他们跑了!” “那将军说说,咱们该怎么做?”扶渊扶额。 “门外有守着的人。”成松低声道,他站起来,朝外看了看,又问扶渊,“大人轻功怎么样?” “基本不会。”扶渊抬了抬眼皮。 “啧。”也说不上有多嫌弃,“不妨事,您今儿就算是个残废也没事。这样,窗外没人,咱们从这里出去,然后周围转转,看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可是我们并不熟悉这个马场,而且只有你我两个人。”扶渊抬头看着成松说的那个小窗——够他们爬过去了,但是太高,下面也没什么桌椅板凳,扶渊都够不到它的窗沿。 “没关系,走罢。”成松拉他,“再不走,施穷酸就要回来了。” 扶渊一想也是。等施穷酸回来,若真要对他们做什么,他们也是跑不了,不如现在先溜,说不定还有意外之喜。三十六计,果然走为上策。 借着成松的力,扶渊成功的爬了上去,没用多少功夫,他们就翻了出去。成松判断了一下,应该往西走,西边就是种马住的马厩了。扶渊却不太同意,他觉得他们都算不上懂马,看马看不出来什么门道,应该去找书房办公处这一类的地方,说不定会有一些笔记账本之类。 成松听了,也觉得有道理。奈何他们都不知道这种地方该去哪里找,便只好先去方才施穷酸说的马厩了。 “成将军,说起来,这马是怎么配种的?”扶渊问他。 “小孩子家家,问这个做什么。”成松笑他,不怀好意。 “说正事呢,成大人怕是淫者见淫。”扶渊斜他一眼。 成松这才正经,道:“战马配种,一般都是挑选**的母马去和种马交配,里面的门道我也说不太清,但好像也不是最好的方法。还有一种,是人工取精,再授精给合适的母马。” 成松挠挠头:“但是这种方法早年就取缔了,因为当时有人把好马种高价卖出去牟利,现在便全是头一种了。” 扶渊心道合着他也是不懂,才拿年纪来搪塞自己。想了想,又问他:“怎么取精?战马大多烈性,又头高马大的……”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成松打断他,“上神,你今年到底多大?” “十七。”扶渊无奈。 到了马厩,成松一眼就看出了不对的地方:“上神,这里怎么这么多马?” 的确,那马厩连绵不断一样,一眼望不到头。 其实这马场的规模并不大,一年所用的银子也不过五千两,根本养不起这么多的马。 他们必然是有了别的外快,但问题是,他们养这么多马做什么呢? 总不会是要免费送给国家。 但今天既然让他看到了……哼哼,扶渊感觉那三万匹马的任务可以早些交差了。他一向不懂就问:“公马母马养在一起么?” “并不。”成松拉着他躲在暗处,一点点的观察外面。 “那就这一个马厩啊,”扶渊也伸长了脖子看,“怎么回事?你能看到别的吗?” “你老实呆着。”成松把他按了回去。自从他问了扶渊的年龄,成松对待扶渊的态度就好似对待孩子一般没有耐心,也不事事都和他商量,现在竟然还说教起他来了。 “成大人,我觉得咱们现在很危险啊。”扶渊幽幽地说,“他们只消把马厩打开,咱们就会被万马踏平,连尸骨都找不到——多浪漫。” “……你说点儿好听的。”成松又训他。 “走罢,别看了。”扶渊道,“去找找有没有书房之类。” 成松知道这里多留无益,搞不好真的会被踏平,便沿着原路返回,然后走了另一个方向——他们大概能看到那里有一排房子。 马场过于空旷,他们两个这样过去很容易被发现,但成松对自己的功夫很有信心,他执意要去,扶渊便也跟着去了——若真的能找到实质性的证据,接下来的事可就好办得多了。 那时一排土房,在去岁的大雪中挺了下来,看不出受灾的痕迹。 一路上没被人发现,扶渊的胆子大了不少;而成松却忽然心神不宁似的,一直催着他快些。 他们似乎是真的摸到了施穷酸的书房,但奇怪的是,扶渊一连翻了好几本账本,都是人口买卖的帐。 多是低价买来的贱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扶渊忽然觉得这特点分布真他妈熟悉。 “上神,你想别看了,拿上几本,咱们走。”成松催促道,“我忽然觉得这地方有点儿不太对。” “我早就觉得这里不太对了。”扶渊又去翻其他的册子。 “不是,”成松似乎有些急,“我跟你说,刚过年的时候老金新辟了一块儿地方练兵,就在这马场附近,结果雪化了之后成水,地上的泥松了软了,兄弟们竟然从那块地里——挖出了尸体。老金这人你也知道,胆子大,不信邪,他就亲自带着人挖,挖出了好大一个坑——有的挖出来已经是白骨了,但是不多,大部分都是还没腐烂完的尸体。” 扶渊默然,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最初挖的时候,我们心里就清楚,这绝不是什么古战场,偶尔挖出来两具白骨,也都是新的骨头。”成松说着说着,就感觉自己头皮发麻,“那些尸体又死状极惨,老金都说他那段时间几乎天天晚上做噩梦,有人追着他喊冤——直到最近两日出的那些案子。” “我找过刑部的朋友,问了一嘴——才知道那几个案子不过是这些人的落网之鱼罢了,真正的,都在老金挖出来的那个万人坑里呢。”成松喘了口气,“但到那时,我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成松看向他,目光炯炯有神:“方才上神问我,怎么人工取精,我倒是想到了……” 扶渊豁然开朗,刚要接话,外面的门就被推开了,是施穷酸。 他毫不掩饰脸上的那种怨毒:“真不愧是成大将军啊。” “所以,是真的喽?”扶渊歪着头看他,等着他点头。 施穷酸却没急着点头:“周大人还是想清楚些,我若应了,二位怕是没法见到明日的太阳了。” “唔,好大的口气。”扶渊看向成松,装出一副可怜样子,“成将军,我好害怕啊。” 成松没理他,因为外面的人实在是太多,他也没有把握能全身而退。 看了好一会儿,成松才道:“我也害怕。” 施穷酸本来也没想留着他们俩的命,无论他们说什么,直接上去五花大绑,混战好些时候,他二人才不敌被捆,又被推推搡搡地去了马场。 是缚仙索,扶渊瞬间觉得自己呼吸都不顺畅了。 也许是出生入死太多次,他和成松都算不上有多紧张,成松嘴上说害怕,比扶渊说害怕还假。 “可惜还没到这些神骏**的时候。”施穷酸又露出了那种带着怨毒的笑容,对成松道,“我也不想浪费,但实在是留不得你们啦。” “你他娘的,”成松啐了他一口,“枉为人也!” 马夫们围上来,就要打他。 “施管事!”扶渊叫他,“那个,死我认了,但求死个明白,这些……是谁让你们做的?” 成松还是被打了,小腹上挨了好几脚,疼得他几乎站不起来——但耳朵仍竖着。 施穷酸这人,多少是有些变态的。正常人不会与一个将死之人多说什么废话,但如果是这个变态的话,如果这件事能满足他变态的快感的话,他会说。 果不其然,施穷酸是禁不住他们这些眼高于顶的大人们求他的,他瞬间有些飘飘然,朝北边儿拱了拱手:“自然是老祖宗,咱可是老祖宗的干孙子!” 成松并没有往宫里面儿想,闻言不由大惊;扶渊却好似早已想到,做了一个“恍然大悟”的样子,便不再说话了。 施穷酸把他们送到了马厩前。 “将军,我委实不该胡说八道。”扶渊诚挚地向成松道歉,“咱们好像真的要被万马给踏死了。” “周大人是聪明人。”施穷酸笑了笑,“模样也好,可惜,真是可惜了。” “那你下辈子注意点儿。”成松闷声道。 他们被绑在了马场上仅剩的一棵小树上,身上被泼了散发着浓郁气味的水,扶渊想,大概是用来吸引那些马儿的。 这水一出来,马厩里的马便开始躁动不安了。 一切准备就绪后,施穷酸才退后,叫了人去开马厩。 一时间,万马奔腾。 第114章 万人坑 成松底盘骤然发力,连扶渊都觉得自己被他提了起来,踮着脚尖才能触到地。 回头一看,那棵碗口粗的小树竟然被成松连根拔起——还连带着一个扶渊。 “你干什么啊?!”扶渊骂他,“松绑啊!” 成松骂了一句在营里学的浑话:“我也想啊!我这不是——太着急了吗?!” 他袖里藏了冷刃,肩一耸,刀就从袖口里滑出来,成松使了个巧劲儿,扶渊身上的缚仙索就开了,扶渊反手接过刀,也给成松松了绑——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彼时那些马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能听到那种如雷一般震耳欲聋,如浪一般有节律而无章法的声音。 “爷!叫他们给跑了!”马夫一拍身子,问施穷酸,“怎么办?要不小的……” “快去,叫弓箭手。”施穷酸也急了,要是让他们给跑了,坏了老祖宗的事,老祖宗能摘干净,他们可就要人头落地了,“千万不能让他们活着出去!” 而另一边,成松与扶渊已经掠出去了十好几丈。 成松吹了一声口哨——是叫他的马儿的,扶渊见了,不禁疑惑:这样远,又这样吵,那马儿怎么能听得见? “将军!咱们往哪里跑?”扶渊问。 “他妈的!咱们还有得选吗?!”成松觉得扶渊这个问题简直是没长脑子——他们的军营在后面,难不成还能逆着这马群来? “且等等,等下灰光来了,他身上有信号,我发了信号,吕纶就知道咱们出事儿了!”成松仍然很稳。 “好,”扶渊稍稍安心了一些,又问,“灰光是你的马?他怎么过来啊?你吹一声口哨他就能找到咱们?” “那当然,那可是灰光!”成松道,毫不掩饰对灰光的赞赏。 就这样,两人又跑了一段路,扶渊已然有一些力不从心,他怕自己拖后腿,便回头看了一眼状况——“成大人!当心身后!” 成松回头,想也未想,抬手提刀挡住直冲门面而来的箭矢,其余的,则全部被扶渊抬手所设下的结界尽数挡下。 “多谢上神!”这般的修为法力让成松忍不住隐隐有了敬佩之心,想他的老祖父,紫阳殿的老仙君,穷尽一生,搭上了半条命才渡了上神劫,可他仅有神位,却没有扶渊这般的自如洒脱。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大人,你看——”扶渊频频回首,不知怎么的就变了脸色,“你看那是灰光不是?” 成松回首,看到灰光跑在了最前面,虽是领头的位置,可奔跑的姿势却与周围的马儿有着细微的不同:“坏了!他伤了腿,上神,你先走着,我去找他!” “你说什么呢?要去一起去!”扶渊借着手上的法力,凌空一跃,不借旁的力,人就荡到了半空。 成松则刹住脚步,一人面对这尘土飞扬的浪潮。 灰光明白了主人的意图,忍着痛加快了速度,逐渐脱离了马群。 灰光与身后的马群相隔不过一丈有余的空隙,成松瞅准时机,翻上了灰光的背。他翻出了马鞍上的信号弹,连发三发。傍晚时节,夕阳还很晃眼,信号弹的光不是很亮,但是声音足够响了。 成松回首一看,扶渊落在了一匹黑马的背上,周围的马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都像发了狂一般地往这边挤,他胯下的马儿更甚,几次回头撕咬,想把扶渊给甩下去。 扶渊方才心中还感激钟离宴教他骑射来着,这会儿就在埋怨他怎么不教自己像成松那样的轻功——哪怕一些拳脚也好。 也许钟离宴曾教过他一些,但现在他早就忘了,和成松那样刻在骨子里的动作全然不同——他手忙脚乱,毫无章法,从一匹马的马背上跳到另一个马背上——是真乱来。但成松不会再斥他乱来了,因为除了如此,好似也没其他的方法能自救。 成松尚且自顾不暇:灰光的后腿中了箭矢,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正想着,扶渊忽然跳到了他身边,冲他喊:“将军!灰光恐怕撑不住了!你先下来!” 扶渊站不稳,又跳到别处去了。 成松拍了拍灰光的背,然后便学着扶渊的样子跳到了别的马的背上——也许真的不能怪扶渊学艺不精,饶是成松这样有功底的人也站不稳。这么长时间了扶渊还没被一脚踏死,也实在算是奇迹。 再往前跑,就是老金挖到万人坑的地方了。 吕纶要是不瞎不聋,这会儿也该来了。 想到这儿,成松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安来,他忽然觉得,不管是灰光还是自己,今日恐怕都要交待在这儿。 他一分神,脚下也不稳,滑了一下,便要向后栽去。 “将军!”扶渊来不及过去了,抬手在他身上附了一个上神身上才有的结界。成松无可避免地向后栽去,混身却犹如一个坚硬的壳,护住了他的身体,也封住了他身上的气味。许多马都被成松这个人形门槛绊倒了,浩浩荡荡的阵势终于被撕开一脚。 跌了这么多匹好马,扶渊看着心疼,心中希望成松能早些爬起来。 灰光跑在前头,正要脱离马群时,也注意到了成松这边的动静,他转眼一看,见成松已然了无踪迹,甚至连一丝气味也无。马儿悲鸣一声,放弃了自己本来的逃跑路线,冲着眼前的马群冲去。 他这是要报仇,也是要殉主。 “灰光!”还趴在地上的成松听到了扶渊的声音,心中一凉——他挣扎着起身,又被马撞倒——这层结界令他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痛,因而对心里的伤痛感觉更为清楚。 等到他被扶渊捞起来,灰光已经没了踪影。 “成将军,节哀。”扶渊伸出手。 “我会为他报仇的。”成松拽住他的手,一用力,人就上去了,“上神,你这护身结界既然很好用,怎么一开始不……” “你当是那么好弄的!”扶渊瞪他一眼,“这得多少法力?!” 成松咂咂嘴,又道了谢,才对扶渊道:“上神,咱们往南走!南边儿就是老金挖出的万人坑!里面怨气重!它们不敢过来!” “那吕将军呢?”扶渊问他。 “求人不如求己!”成松道,被扶渊盯得浑身不自在,才偏过头啐了一口,“狗娘养的!恐怕早就和这些阉子阉孙沆瀣一气了!” 他成大人骂人向来如此,骈散结合,有粗有雅。 眼看着离那“万人坑”愈来愈近,成松脚下蓄力,拉着扶渊跳出了马群,使了轻功,几步便到了他们军营的地界,直接跌进了那“万人坑”里。 那里怨气实在太重,纵有扶渊的结界,成松也觉得自己呼吸困难。他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金易直,当年能受封仙君,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扶渊则是一进来就开始念清心的决,半闭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成松是个奉行兵者诡道的人,又痛失爱马,心里不舒坦而又无处排解;扶渊是心比比干多一窍的人,又常爱多思多想,三思后行。他们这样的人,最易被这里的怨气影响。 “上神,我觉得你这《清心诀》好像哪里有问题。”成松好似被这里的妖魔鬼怪吸去了身体里的水汽,唇角干裂开来,“我怎么……越听越难受。” “胡说八道,”扶渊这才停下,“这可是舅舅教给我的。” “你说相爷?”成松强打着精神,“那可能是你记错了。” “我不可能记错。”扶渊强调了一遍,“舅舅当时反复考校了我好几遍,我不可能出错。” 成松不想反驳他,由着他继续念那个什么“清心诀”。 走了不知多久,扶渊觉得他就是从那马场走到连远殿都该到了。他抬头一看,觉得地面上离他们还是很远。 “将军,咱们该不会是遇上鬼打墙了吧?” 成松又向前走了两步,忽然毫无征兆地盘腿坐了下来。 扶渊也鬼使神差地坐了下来,就坐在他对面。 “上神啊,我累了,咱们歇一会儿。”成松见扶渊点了头,便继续道,“今天你救了我两次,这恩情我记着。前头的事,对不起,我道歉。” “你不欠我的,也没什么对不起的。”扶渊低着头,扒拉着身边的沙土,“你毕竟是紫阳殿的人,又是日后的当家人,成娘娘是你的姑母,老四是你的亲外甥——你们肯定希望将来是老四做皇帝的。” “我跟你说件事,你知道了,别和成娘娘说。”扶渊这才抬头,“文宣没了,年前那场雷雨,是他走了。” “……”成松默然许久,才幽幽开口,“我其实从未想过让四殿下做皇帝,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不是我们能强求得来的。再者,二殿下也不赖。” “但令尊,甚至是成娘娘,都不会这么想。”扶渊道。 “先太子一直都是父亲和姑姑的执念。”成松道,“但姑姑是个易受人挑唆的人,这些,都是被我父亲给撺掇起来的。” “那你夹在中间,必定难办。”扶渊看着他。 “难办什么啊,”成松扯扯嘴角,“他们**们的,我做我的。” “将军,那咱们目标大概是一样的。”扶渊道,“驱除魔族,光复北境——对吧?” “还要把那个死太监给搞下来。”成松豪迈一指。 “对,什么东西。”扶渊也想搞他。 “上神,以前是我眼拙。”成松忽然拉住他的手,深情道,“我以前见你常和太子在一块儿,太子也向着你,便总觉得你是个媚上欺下的——那个,这词不太准确,欺下我不好说,但是狐媚惑主是真的。” “什么狐媚惑主!”扶渊不乐意了,欺下的事他常干,但媚上可从来没有过! “都说是我眼拙了。”成松白他一眼,似乎是怪他这样大惊小怪。“我现在才知道,上神不是这样的人。” “上神,”成松的手更紧了一些,“咱……咱结个亲家,我若有女儿,送到连远殿做妾也甘心。” “成大人尚未娶妻吧。”扶渊咬牙,想把手从成松手里抽出来。 “是啊,”成松看着他,颇为奇怪,然后忽然想明白了,“你以为我是要把女儿送给你做妾么?” 扶渊面色不虞:“那你什么意思?” “你总该有儿子的。”成松道。 “……成大人。”扶渊站起来,居高临下对成松道,“我看你是被这怨灵扰了神志。走罢,活着出去你才能有女儿。” 等扶渊拉着成松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已经是后半夜了。 成松对他说,他们这些人,上惯了战场的,杀的人多的,见过死人多的,都怕这些。扶渊是没怎么见过,对这些事的理解与恐惧远没有他们这些人深——当然,金易直除外。 傻子也是什么都不怕的。 刚上去的时候,扶渊感觉成松的神志仍不甚清醒,他解了成松的令牌,什么也没说就捆了那吕纶及其亲信。又叫了军中医官来给成松扎针,天光大亮时,成松才悠悠转醒,换了朝服要去上朝。 大红官服里面配了松绿的提花裤,这无与伦比的品味,医官不说扶渊也知道成松没什么事了? “那个……”扶渊凑过去,低声问他,“令千金……还要嫁给犬子吗?” “上神再说什么?”成松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末将尚未婚配。” 他妈的,合着昨天在坑里的事都忘了,说他“狐媚惑主”的帐还没来得及算呢。 扶渊不爽,却又无可奈何。 他在马车里小睡了一觉,醒时正好到了宫墙外。扶渊刚想下车,就听得外面的小公公道:“殿下体恤上神不辞劳苦,特赐软轿一顶。” 扶渊谢了恩,心想钟离宴这安排真是及时又不合时宜。及时的是他现在困得要死,能多睡一会便能多一点精神;不合时宜的是,成松刚对于自己“狐媚惑主”的印象有所改观,钟离宴就这般……这点儿规矩他还是懂的,能从正门里抬进去的,除了皇帝,便只有皇后大婚的时候了。 就算是皇后,也不一定全是从正门里抬进来的。 扶渊坚持自己走了进去,过了门才肯坐他们的轿。 他们走得甚是稳当,有规律的轻柔摇晃,像个大摇篮一样,晃着晃着,就把扶渊勉强睁开的眼皮给缝得结结实实。 到了殿前广场,百官面前,扶渊已经全然瘫在了软轿上。跟着的小太监轻轻唤了两声,见扶渊不为所动,也急得爪耳挠腮。 说起来,这是扶渊伤愈后第一次上朝。 最后,还是周同尘厚颜上前,顶着众人的目光,给扶渊叫醒了。 扶渊只是小憩,还没有完全睡懵,他看到了周同尘身后或探询或看戏或敬而远之或幸灾乐祸的眼神,一瞬间就清醒了。 “您昨儿去哪了?”周同尘扶着他起来,借着衣袖遮掩,把手里的折子交给扶渊。 “真对不住。”扶渊接了,二人又换了令牌,“昨天去了成大人营里,遇上点儿事儿。” “怎么?”周同尘看扶渊的样子,绝不是“点儿”这么简单。 “一会儿上朝成松会禀,你听着就知道了。”扶渊轻声。 须臾,宦官柴胡宣众人进殿,君臣见过礼之后,成松便站出来启奏了。 他把昨日的事挑着重要的说了,略带提了一下可能与那些案子有关,至于什么“老祖宗”郑大公公,可是一个字也没提。 在朝廷上混了这么久,什么人能办,什么人不该办,什么人可以直接办,什么人要徐徐图之……他再清楚不过。 扶渊站在除了柴胡和打扇侍女离钟离宴最近的位置,需要附和的地方,便附和一下。 钟离宴一听那马场竟如此凶险,忙去看扶渊,无声问他怎么样。 殿下,群臣都看着哪。 扶渊无奈,摇摇头,心想姓成的又要骂自己狐媚了。 钟离宴令成松即刻带人围了那马场——事实上昨天扶渊已经这么做了,并且让有司将有关人员缉拿归案,如此严重恶劣的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也想到了这件事后面的人必不简单,便又强调了一遍,无论如何,都要彻查到底。 成松看了扶渊一眼,领命而去。 又有三三两两启奏的,说的要么是旧事,要么是闲事。扶渊听着,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到了快罢朝的时候,钟离宴身边的柴胡催了两遍,扶渊才站出来:“臣有本奏。” 他掏出一份奏折来,双手呈上:“兹事体大,需面呈太子。” 躬身站在一旁的柴胡忙抬眼看了钟离宴一眼,见他挥手,才小步下去,取了扶渊手中的奏折呈给钟离宴。 崇明殿已经被他分得差不多了,就差最后一把刀。 养寇自重以谋权。 钟离宴演技很好,至少扶渊看不出破绽:“上神,你说得这些,可都是真的?” “回殿下,臣今日所言,句句属实,绝无欺瞒。”扶渊单膝跪地,“求殿下明察。” 一时间,群臣面面相觑,他们还不知道扶渊的折子里写了什么惊天秘密,能让稳重的太子惊讶至此。只有周同尘心里清楚,因为这道折子就是他写的。 第115章 “近臣” “兹事体大,本殿亦不敢妄下定论。”钟离宴一甩袖,“众位卿家先看看吧。” 柴胡拿着折子下去了,先呈给了元王殿下。 钟离懿看了,也变了脸色。 站在后面的礼部尚书张大人——一个胡子很长的老头,早已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推开前面的左丞右丞,拿出老花镜来,趴在钟离懿身边细看。 “让小王给诸位大人念一下吧。”钟离懿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连位次都要乱了,便捧起了那份折子,朗声读了一遍。 说的是别千端养寇自重的始末,扶渊毫不含糊,把整个崇明殿推到这个仇恨的风口浪尖儿。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相信重檐之下这些锦衣玉冠的人眼下最担心的,应该是别千端是天帝起用的人,他们不敢妄动。 怎么才能让他们从观望里拖下水呢? 重要的是当权者的态度。 这个当权者,如今还不能全然的安到钟离宴头上,扶渊的目标也很明确:所谓权力,只有握在自己手上,事情才会按照自己所想的发展。 他毫不保留地向世人展现自己的野心。 习洛书走了,那他便是下一个习洛书。 群臣议论纷纷,有几个和周同尘关系不错的文臣和几个出入朝堂的武将,已经开始义愤填膺,要求钟离宴彻查此事了。 钟离宴亦不负众望,令大理寺着手调查,又叫了礼部张尚书一同审理——点这个老头,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人家资历老,是个和气人,从没干过结党营私的事,好叫大家都服气。 事情告一段落,便要退朝了。扶渊这才想起来,魔族来使,习洛书被劫一事,还没议呢。但既然到现在都没人提,应该是昨日就议完了,今天应该已经拟好了章程了。 退了朝,钟离宴叫扶渊留了下来,待群臣走了,才下金陛:“怎么样?可有伤到哪里?” “没事,”扶渊摇头,“就是一宿没睡,又疲于奔命,困得紧。” “那便歇着去吧,我给你叫二爷来。”说着,就要去拉扶渊的手。 “哎,别。”扶渊躲开了,“有人说我‘狐媚惑主’来着。” “什么?”钟离宴听了,连鼻子都皱了起来,“你有那个‘狐媚’的资本吗?” “二哥哥,我……”扶渊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要去拉钟离宴的手。 “咦——”钟离宴有被恶心到,躲开了,“谁这么说你的?” “还能是谁,成松呗!”扶渊瞬间变脸儿,跟上来了,“能跟我说这些,也算是掏心掏肺了。阿宴,我想说的是,你别在这种事上对我太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所以今日那软轿……” “软轿可以留着。”扶渊忙道。 到了后面的寝殿,二人先是一道儿看过了天帝,才去了钟离宴理政的地方——是新辟的书房,也在曦月殿里,后头有可供休息的床榻,有时晚了,钟离宴便在这里凑合一宿。 二爷已经在厅里候着了,见他们进来,只给钟离宴行礼,然后才亲切的与扶渊招呼:“呦,还没死呐?” “托您的福。”扶渊笑着摇了摇头。 话不多说,二爷给扶渊看了脉,说恢复的挺好,又重开了方子。那方子也没有直接给扶渊,不放心似的,说一会儿出了宫,他直接去连远殿交给常令。 又拉扯两句,二爷才收拾东西走了,等二爷走远,扶渊才问他:“那魔族来使的事呢?你们昨天议出什么来了?” “你还是先睡一会儿吧。”钟离宴从宫婢手中接过被子,盖在扶渊身上。 温暖立即席卷全身,扶渊立刻就有了睡意。 “你……你和我说完再走。”扶渊拉住他的袖子。 “张伯高提的,拿木萧去换舅舅。”钟离宴不欲多做解释。 张伯高就是前头那位礼部尚书,随身带着老花镜的白胡子老头。 “他怎么知道木萧……”扶渊蹙眉。 “这件事不应该是秘密,”钟离宴道,“已经过去了。” “但木萧只是个不轻不重的小人物,现在更是成了弃子,虽然魔君看中他,但这个时候,魔君是否为了他一个人,而……”扶渊顿了一下,自己也觉得张伯高这样老的成精的人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明白张大人的意思了。”扶渊道。 “什么意思?”钟离宴明显没明白,还觉得张伯高那个委婉的说法可行。 “没事了没事了,我好困啊。”扶渊躺了下来,问,“那你在外面批折子?” “嗯,赈灾的事还有许多事要批,”说起这些,钟离宴就头痛,但也忍住了没跟他诉苦,“你先睡吧。” 扶渊直接睡得死沉。钟离宴又站了一会儿,才挽着袖子,在扶渊脸上摸了一把。 怎么累成这样。 钟离宴轻叹一声,出去批折子了。 赈灾一事,最令他头痛的,不是灾民,不是米粮,也不是天气转暖后容易发的疫情,而是钟离宁与习妍这两个丫头。 扶渊不知道的是,那两个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姑娘,正在外面帮着施粥安置灾民呢。 钟离宴当然不放心不同意,但是也架不住钟离宁磨他。结果脑子一热,“君无戏言”,等消了气,早已是木已成舟,钟离宴无法,只得放她们去,又暗中叫了许多人跟着,唯恐再出上次那样的事。 周同尘说向南方征米粮的事……诚然南方富庶,但也要徐徐图之。扶渊那崇明殿的一部分资源就收买了秦家,那剩下的……最难办的,必然是宋、云二家,其中云垂野最难办。 有宫婢上来,呈了一盏暖身养胃的茶汤上来,她一抬袖,便有异香飘出,打乱了钟离宴的思绪,熏得他直皱眉——他可不吃“馨香盈怀袖”这一套。 “近前伺候,不得用这样浓重的香,这点规矩也不懂么?”钟离宴寒声道。 那婢女即刻跪下:“奴死罪!” “罢了。”钟离宴挥手,让她下去,并无追究责罚的意思。 宫婢松了口气,她觉得钟离宴并不讨厌这样,方才的呵斥,只是因为在人前罢了。 她退出去,依旧仪态优美,带着三分风流。 柴胡见了,也跟着退了出去,吩咐守在门口的小太监:“这丫头不守规矩,魅惑主子,给我绑起来,送到尚宫局去,让曹女官看着处置。” 话音刚落,还不等那女人发出一丝声音,便被周围的太监堵了嘴,扭送到尚宫局去了。 “咱们是奴婢,里头的那才是主子。”柴胡回过头,意味不明的目光扫向在场的每一个人,“要是再有人分不清自己的身份——这便是下场。” 此前也打过这个主意的小宫女缩了缩脖子,随众人一起低声应了个“是”。 刚过未时,成松一道人便回来复命了。钟离宴急着要结果,想也没想便宣了。等他们快要进来的时候,才想起扶渊还在后头睡着。他想起成松说的什么“狐媚惑主”来,为了保全扶渊的名节,忙叫柴胡去拉一下床幔,或是摆一架屏风挡一下。 柴胡怕时间来不及,先把床幔给拉下来了,但如此一来,从外面看着更不雅,又忙把小几旁的描金嵌宝红木屏风给拖过来,虽然进去瞧着不成章法,但从外面看正好。 张伯高,成松,与大理寺卿严一本依次进来了,君臣见了礼,便要呈报马场的事了。 张大人年事已高,成松扶着他入座后,才在他后面入座。谁知刚刚坐定,还没说正事呢,就听到内间里忽然有人在叫太子殿下。 问题是,他叫的是“阿宴”,而不是“殿下”。 还是刚睡醒时那种含混不清的声音。 钟离宴和成松同时头皮一麻。 柴胡身子往里面倾了一些,没敢动。 “这什么时候了,天都黑了。”里头的人不知道他们在,还在自顾自地说话,“喔,是床帘啊。” “阿宴,你在吗?”听这脚步声,里头的人马上就要出来了。 “还不快去!”钟离宴压着嗓子,轻掐了柴胡一把。 柴胡这才去了:“上神,张大人成大人和严大人都来了,您看……” “啊?”一听成松来了,扶渊几乎是瞬间回魂。 “啊什么啊?”钟离宴开口了,“既然醒了,那便出来一道听。” “是。”扶渊忙应下。 于是成松他们只好等到扶渊换了衣梳了头,讪笑着出来。张伯年见了他,颤颤巍巍地要起身,被扶渊拦住了:“张大人,您快请坐,晚辈哪敢受您老的礼。” 寒暄两句,又与成松、严一本两个互相见了礼。一见他出来,成松那表情简直恨不得要活剐了他。 扶渊在张伯高对过坐下,这场议事便开始了。 “严卿先把大概情况说一说。”钟离宴道。 “是。”严一本起身,端的是不疾不徐,不卑不亢,“京郊马场果然如成大人所言,私蓄军马二万三千匹。我等已将罪首擒拿,现交大理寺审问,这是初审的卷宗。” 柴胡上前,把那卷宗呈上来了。 扶渊不知道现在的时辰,但看着外头天光大好,想来不会太晚——啧,这大理寺,办事效率可真够高的。 京郊马场的这些勾当,原是早些年就有的,但自去岁兰亭离京起,马场几经转手,到最后无人问津时,这“买卖”才开始慢慢做大。那“万人坑”尚在挖掘,又请了天时院并附院的弟子做了几场法事来驱度亡灵,暂且也不知死者究竟有几何。但严大人凭着自己多年的办案经验,说便是保守估计,也得有上万人。 买卖人口的账册都被姓施的一把火给烧了,正当他在匕首毒酒间举棋不定时,成松的兵来了,一举制住了他,直到现在也没死成,被移送昭狱了。 此人贪生怕死,并非什么硬骨头,严大人还来不及动刑,他就把“该招的”全都招了。 指使他这样做的人,是兵仗局的掌印太监,名叫华忠的。 “即刻捉拿华忠,押送大理寺候审。”钟离宴丢下卷宗,吩咐柴胡,“兵仗局的事,先让设掌印太监来管。” “是。”柴胡不敢耽搁,朝众人一礼,躬身退下。 “这华忠……”扶渊开口了,“是大公公的干儿子吧?我以前似乎听大公公提过,顶孝顺的一个人。” “是么?”钟离宴皱眉。 “儿时旧事,我也记不太清了,不好妄断。”扶渊用余光看了成松一眼,“等会儿审了那华忠不就知道了?” “也不能全然听信了这个罪奴的话。”钟离宴眉头紧蹙,一手悬在当空,显然是对郑显的身份有所顾虑——他是天帝的儿子,这才监国不到半年,就要把老爹重用之人、身边人全给办了……他不怕刀笔吏戳他的脊梁骨,他怕朝中某些酸腐之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给他看。 他正盘算着人心向背,便听得张伯高劝他:“殿下,郑大公公的忠心天地可鉴啊。他在御前伺候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臣听说自陛下不豫,大公公便一直守在榻前伺候,如今已是风烛残年,弱不胜衣矣!” “张大人说的是。”成松得了扶渊的眼色,也跟着附和,“郑公公一门心思都在陛下身上,那还顾得上外面的事呢?” 一唱一和间,外面忽有个小太监来报,说郑公公来了,正跪在外面,脱衣披发戴罪。 张伯高一听,赶紧起身:“殿下,这宫中之事,属天子家事,不是我等外臣该听的。今日马场的事,子经也是初理了皮毛,臣等便先行告退,若有其他发现,一定第一时间送到殿下案前。” “嗯,本殿知道了。”钟离宴颔首,面色严肃,“崇明君一案,还劳大人多费心。” “是,臣等自当竭力。”张伯高在扶渊与成松的搀扶下行了礼,带着众人退了出去。 一出大殿,便看到曾经威风凛凛的郑大公公跪在门前,在春寒中瑟瑟发抖。扶渊只当没看见,架着张伯高走了。 他们二人一路将张伯高送到了宫外,扶渊拿话试他,张大人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十足的官场老狐狸,双面不沾锅。 至于严一本,虽然扶渊曾找他打点过许多事,却也不敢说有多了解。此人做派端的是正直不阿,在京中风评亦好,但扶渊给他的礼,他也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送走张、严二人,只余他和成松两个立在宫墙边,不相顾,只无言。 成松没有要走的意思,却也不肯先吭声。扶渊不用想,也不用看,就知道成松现在的表情定然一言难尽。 “那个,成大人。”扶渊也不去看他,想着身正不怕影子斜,眼神落到对面朱红宫墙上头伸出的干枯树杈,那上头坐了一对儿寒鸦,“方才的事,你不要误会……” “好一个‘侍儿扶起娇无力’,”成松冷笑一声,“上神有什么好让人误会的?” 他本以为扶渊与太子不过是少年相知的情谊,谁知竟然相知相到榻上去了。 “成松,你说什么呢?”只这一句话,扶渊就怒了。这句诗后头跟的是哪一句,他俩心知肚明。 “你不要以为……”扶渊在气头上,正想抖紫阳殿的丑事,正巧深巷里寒风吹过,让他清醒了两分,生生止住了话头。恶语伤人六月寒么,更何况现在这寒冬腊月。扶渊深吸一口冷气,道:“你别听风就是雨的,我在他书房里睡一觉怎么了?再说,本上神缘何昼寝?成大人,昨晚是谁给你从死人坑里拉出来的?成大人,你这是忘恩负义。” “哼。”成松别开了头,就算方才扶渊没说出口,他也知道扶渊的言外之意:他老爹好**,所以成松不仅要放着他爹借着四殿下干出什么谋反的事来,还要防着他爹后院那些妖妖调调的男人,谋他家的家产。 然而这件事在帝都里,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人们也不大顾着紫阳殿的面子——毕竟成松他爹本人就不要面子。 成松咀嚼着“忘恩负义”这四个字,终于服了软,低了头:“也许是我在这种事上太敏感,误会了你和殿下。” “就是,”扶渊多少能松一口气,“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殿下么?” “也许我只是嫉妒你们的关系。”成大人开始剖析自己,一针见血。 “嗯?”这下轮到扶渊瞎想了。 “你也不许乱想。”成松黑着脸斜他一眼,继续方才的话,“但我现在,又有点羡慕周同尘那小子。” “怎么说?”扶渊不解。 “以前我还兼着户部的时候,其实挺看不上他的。”枝上寒鸦双双飞走,惊落了顽强挂在枝头的去岁枯叶,“沉默寡言,胆小怕事,与其称之为‘官’,不如说他是个‘吏’。但现在呢?人家抓住了机会,成了太子身边的近臣,做的都是实事——而我呢?好歹是兵部堂官,却混得跟个什么似的。” 听了这长篇大论,扶渊却还是没太懂:“你羡慕我,是因为我与殿下的关系;羡慕周同尘,也是因为这个么?” “是,也不是。”成松其实没什么再说下去的欲望了,却仍逼着自己耐下性子,“我如今更羡慕他没有浪费自己的生命,至于你么……” 成松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比我也好不到哪去,而且,你也不是什么近臣。” “我在你身上只看到了‘近’,”成松的声音陡然变得危险,“扶渊,你是‘臣’么?” 一百一十六 少年行 听了成松的诘问,扶渊只能沉默——他答不上来。 成松心下了然,也不再逼问,而是提醒他道:“郑显这事儿,要做便做绝,否则留下了祸根,你我都要遭殃。” “这个我知道。”扶渊点头,又抬起头问他,“说起来,张大人不是该去查崇明殿的事么?怎么又和你们混到一起了?” “张老多精的人,哪肯轻易开罪崇明殿。”成松道,“不过你放心,马场的事恐怕也要牵连甚广,弄不好比崇明殿还严重,他就该回去尸位素餐了。” “啧。”这样的老人,并不似周同尘这般的好拿捏,扶渊想把他收为己用,恐怕还要下好一番功夫。 “我问你件事儿,”成松也道,“你说实话。” “你问罢。”扶渊大概能猜到姓成的想要问什么。 “崇明君的事,是真的么?”成松盯着他。 “句句属实。”扶渊报之以平静目光,“是他的我一字没落,不是他的,也用不着我来构陷。” “这件事我信你。”成松回眸,似是想要叹气,“如果是你要整他,大可不必如此,你前头有千百条路可以走,你却偏偏选了这一条。” 见扶渊不言语,成松便继续道:“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想要的太多了,又过于心急。”扶渊缓言之,“该他的是他的,不该他的,永远也不是。” 成松明白扶渊的意思。别千端是天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就好似扶渊手里的秦家。或有看不上他崇明君的,也要忌惮一句“打狗也要看主人”。他是天帝的“狗”,咬了谁吠了谁,也八成是天帝的意思。 更何况……成松想起别千端那温文尔雅的样子,心道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会咬人的狗不叫呵。 “上神,”成松叫他,忽然转了话题,“你可知,张老如今最看重的是什么?” “是什么?”他这话题转得太快,扶渊一是没有想明白他究竟意欲何为。 “是名声。”成松正色道,“张老出身寒门,从某些方面来说,名声比相爷的还要好,说是‘一生无暇’亦不为过。” “大人,小神初涉官场,其实还有许多的事不大明白。”扶渊缓了缓,才继续道,“但有一点却是一早就看明白了的,这百尺朝堂,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是非之地,谁也别想独善其身。这位张大人,既然如此的八面玲珑,不肯落人口舌……恐怕太子殿下的算盘,要打空了。” “上神先别急着下定论,”成松那张臭脸上居然浮现出了些许笑意,“那你说,张老现下最怕的是什么呢?” “最怕的?” “是晚节不保呀。”成松意味深长地笑了。 “原来如此,”扶渊也笑,对成松一揖,“多谢大人提点。” 他把这个,当成了成松的道谢。 “我今天问上神的,上神还是好好想想吧。”成松临走时说。 扶渊听了,不住皱眉——他当然知道成松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他成大人如此这般,全然是为了他好的。 “扶渊,你是‘臣’么?” 他当时没能回答成松,不是因为他不知道答案,相反,他是太过清楚,反而不能轻易地宣之于口。 他不是什么臣子,从来不是。 他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是九重天养大的,不然,他现在很可能是与帝君当年一样的处境。 于公,万民于水火,前辈一个又一个的辞世,他做不到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于私,他也有自己的一番抱负。 在天帝与习洛书两位长辈面前,他是乖巧而听话的——但现在,他似乎不需要再去听什么人的话了。 他不要算无遗策,他要万事万物都紧紧攥在自己的手里,凭他的心意而动。 也许是因为他与钟离宴打小的情分,也许是因为他生来如此——他注定做不了钟离宴的臣子。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钟离宴不会在意,自己也从不在意,在意这些的,诸如成松等,都是些不相干的人。 但成松善意的提醒,他也是实打实地听进了心去。 至于张伯高张大人,成松给了他思路,他便不急了,谁知甫一回连远殿,就听得罗国光说,张大人来请了。 这是他着实没有想到的。 罗国光觑着他的面色,小心翼翼地问:“公子若是不想去,老奴便叫人回了。” “哎,”扶渊叫住他,“叫辞盏出来罢,让她陪我去。” 这老头是什么意思,是要示弱么? 扶渊摇摇头,打消了自己这个美好的想法。照成松说的,这张伯高还要为自己的身后名考虑的,而自己,千年万年后在史书上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德行,他断然不会轻易和自己沾染上的。 于是他把“示弱”二字改成了“打太极”。 他平常出门,像是赴宴送礼这些富贵场面事,都是让辞盏跟着的。原因无他,只因平日里伺候的就是她和遥山两个,比起遥山,她脾气更厉害些,便叫她来了。 到了张府,已经有管家模样的人并一众下人在门外候着了,见扶渊到了,纷纷见礼下拜。 “你们大人,是只请了我来,还是也请了旁人?”扶渊下了车,却没立即发话让他们起来。 “回上神的话,郎主请了礼部的几位老爷来作陪,便再没旁人了。现下几位大人具已到齐,等您到了便入席开宴。” 这老人家会说话,怪不得叫他来迎,既不落得刻意,也不失礼数。扶渊也不是上杆子来找茬儿的,点点头,叫他们起来了。 老人请他进去,到了花厅,便看见张伯高坐在上首,尊位留了出来,底下一左一右是他们礼部的两位侍郎,还有些扶渊不曾见过的人。 “张老好雅兴。”扶渊笑着上前,行了常礼。 张伯高见他来了,忙要起身行礼,把他往尊位上让,扶渊辞了几次,他才不再坚持,重新坐好,让扶渊在自己身旁坐了。 二人坐定,其余的人才上来见礼。 “魏大人和陶大人小神都见过,不知剩下几位大人是?”扶渊笑问。 “哪里是什么大人。”张伯高也笑,乐呵呵的,“不过是寒舍门下的两个清客,也算是老朽的半个弟子吧。仁赞,化源,还不上来给上神请安?” “原是张老高徒,怪不得这般风姿卓然。”扶渊暗暗记下这二人的名姓——张伯高请他,不叫张氏子弟作陪,偏偏要叫这两个无官无品的清客。 几人又互相奉承了几句,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待扶渊用过半盏茶,那名叫戚仁赞的清客才起身,请他们移步用饭。 扶渊起身,搀了张老,由下人引着去了饭厅。 小厅布置幽雅,冷碟早已置好,待他们喝了两盏热酒,便开始传菜,场间侍者半百,行动间却连一声咳嗦也不闻。 酒饭用了一半,谢化源便起身冲他们一揖:“请为歌舞助兴。” 他“啪啪”拍了两下手,便有丝竹之音逶迤而来,舞女们鱼贯而入。 坐在上首的张伯高微微偏了头,仔细地观察着扶渊的神情。连远殿里头养了个琵琶女,他是早就有耳闻的,原以为扶渊年轻,喜欢这些个倒也无可厚非,谁知那小小少年见了这一派风花雪月,却并无任何表示,甚至还幽幽地叹了口气。 坐在他身旁的吏部左侍郎见了,忙问扶渊这是怎么了,可是这席面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张老的宴自然是好的。”扶渊笑着看了张伯高一眼,目光复而回到那些尽态极妍的舞女上,语调中多了一丝悲戚,“只是……月院长大丧刚过,艾先生又新丧,叫我这个为人臣子,为人弟子的怎么吃得下呢?” 除了张伯高,其余的人听了他的话都慌忙站起,撤了歌舞,忙不迭地称扶渊高义。 然而扶渊只是摆了一摆手:“如今外有豺狼,内有奸佞,足见我这做臣子的无用,做弟子的不肖了。” 他话里的意思是在自责,话外的意思,便不知是在责备谁了。 礼部那两个侍郎,几乎是同时抬头看向他们堂官,见张大人无话,这才低了头;戚仁赞与谢化源两个,则是互相递了个眼神,便再不出声。 “上神……原是这样伤心啊。”张伯高忽然开口了,“你们先下去吧,我和上神说几句。” 扶渊起身,搀了张伯高起来:“多谢张老,愿意给晚辈这个机会。” “瞧您这话说的。”张伯高无声地笑了,菊瓣似的皱纹立刻就绽了满脸,“该是上神的,那便一定是上神的,您说是不是?” 扶渊忽然想起今日傍晚时分在宫墙外和成松说的那番话,不由会心一笑:“命里有时终须有,可命里没的,大人就不想强求么?” 张伯高听了,早就浑浊的双眼不知何时染上了些许寒星色。 二人行至张府的小书房——其实并不远,过一个百十步的回廊就是了。但张伯高年事已高,故而走得慢些,花了些功夫。二人坐定,便有使女端上热茶,扶渊接了,再亲手奉到张伯高面前。 “劳动上神了。”张伯高道。 “岂敢。”扶渊在下首坐了,道,“今日听殿下说,大人提议用魔族俘虏去换习相,小神听着甚是可行。” 张伯高一挑眉,看扶渊的样子,应当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这才笑着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上神谬赞了,一切还要劳烦上神啊。” “只是此时万不能急,当徐徐图之。”扶渊面上笑容未减,“当下最要紧的,该是收复风月关了,这样大人去谈条件,也更有底气不是?” “收复风月关?”张伯高变了神色,“此非儿戏,上神有几分把握?” “十分。”扶渊喝了一口茶,润了嗓子,便继续道,“大人静候佳音便是,若实在不放心,就该叫我们这些人没了后顾之忧才是呀。” “后顾之忧?”不想张伯高却冷笑一声,“上神有什么后顾之忧呢?” “我忧的,也是天下人所忧的。”扶渊不为所动,四两拔千钧的,“张大人,我位已荣极,还能求什么好处呢?无非是一番功业而已。” 言下之意,张伯高已然明了。 “我也不求大人为我做什么,但求大人顺势而为。”扶渊徐徐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身后青史,悠悠众口,又岂能容下无为之人?若真如此,还不如早早让贤的好,倒也保下了前半生的清名了。” 老人没有说话,显然是在仔细思考扶渊所言。 “陛下抱病,宰辅去国,金瓯残缺,可不是主少国疑的时候。”扶渊起身,“言尽于此,大人也劳累了,请早些歇息吧。” 说罢,又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这才退下了。 已经跨出了门槛,行至廊外,扶渊才听得张伯高在里头唤他:“上神啊……”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的?”扶渊顿足,犹站在廊外,隔着一扇花窗与他说话。 “吩咐不敢,”张伯高客气惯了,在这个时候说话也要记着这些,“此前老臣眼拙,看不出上神竟是如此志向,万望上神恕罪。上神此去,老臣只有一句话想说,刀剑无眼,上神保重,日后大局,还要倚仗您来啊。” 扶渊听了,默然片刻,旋即竟笑出声来:“张老表态这样快,倒叫本上神害怕了。” 张伯高也知是自己心急了,也知扶渊这话不过玩笑,也正是这句玩笑,叫他宽慰了些许:“夜已深了,上神慢走。” 窗外的影子略矮了些许,张伯高又听得他说了句“告辞”,廊下的影子便一闪而过,再也不见了。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来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① 谁都年轻过,也有过一腔热血的时候。张伯高已经记不清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光景了,但他确信那时的自己像现在的扶渊一样,像所有的少年人一样。 自古英雄出少年呵。 一百一十七 生变 接下来这几日,朝堂上倒没什么新鲜事儿,无非与魔族的对策,以及张伯高按部就班,查崇明殿一案——他为人公正,又顾大局,在朝臣们的心目中,基本上已经顶上了习洛书的位置。 崇明殿一案到现在也算是尘埃落定了,虽说没有多少能拿得出手的证据来,可有扶渊上神这个人证,以及别千端身边几个“心腹”的供词,似乎也可以就此结案了。 墙倒众人推,不论是这墙是真不行了,还是有人存心想让他倒。 本来是今天就能结的,大家商定一下结果——削去君位是一定的了,有人想着,以扶渊斩草除根的性格,别千端这次,应该是活不了了。 谁知,这段时间一直很安分的紫阳殿,却忽然有了动作。 紫阳殿世子成玉霜,亦是成贵妃之兄,在百官面前,公然斥责张伯高是“推了一个替罪羊出来”。 的确,别千端这人办事干净,无论张伯高怎么审,他也不肯松口,以致于到了现在,也没什么切实的证据。 扶渊站在一旁听着,不动声色,心里却隐有担忧。自己这样草率地就办了别千端,会不会让其他神殿有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之感? 他想到了在接下来的计划里举足轻重的成松。 别千端还不能死。 这场争论,自然是成玉霜占理的,扶渊没有着意帮着张伯高说话,任由这案子最终的处理结果变成幽闭待审。 他想着,今日别千端死与不死,于大局其实没有什么影响。他也不急着为别千端罗织罪名了——若让这些成了文山殿反心的借口,搅了成松,他得不偿失。 成玉霜和成松是两个人,成玉霜说的未必是成松心中所想,却一定是整个紫阳殿的意思。 成松不是周同尘,扶渊要用他,可真要费好一番功夫。 朝会之后,钟离宴留扶渊商议与魔族换质一事,扶渊先是拉住周同尘嘱咐了两句,便随他到后殿坐了。 “怎的突然改了主意?”钟离宴疑惑道,他觉得扶渊八成是还有什么后招。 扶渊说了自己的顾虑,言罢又觉得口干,喝了两口茶润了嗓子,才继续道:“就是辛苦了张老折腾这几日,还会遭那些长舌的非议。我已叫同尘去解释宽慰了。” “张伯高是你的人。”钟离宴道,“就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你下他的面子,损他的威望?” “眼下战事最急,旁的都可以缓。”扶渊又啜了一口茶,“再者,张老也无异于相位。” “你心里有数就好。”对于扶渊的想法行事,钟离宴并不会多管,“木萧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都妥帖了。”扶渊笑笑,“秦家北上送来的东西,兄长可都清点了?” “也多亏了你当时风风火火地办了胡氏,”钟离宴一想起前段时间的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就忍不住要叹,“但这些也不过一时之用,咱们要用兵,举国上下都免不得。” 扶渊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搁了茶盏,钧瓷小碗在木案上发出悦耳的声响:“旁的倒也罢了,云家……着实可怜。” “前几年,皇叔给南溪锦乡侯求了个恩典,封锦乡侯女宋仪卿为锦乡郡主。”钟离宴道,“你之前不是说云垂野家里有个抱病的妹子么?也可循着宋家的例子,封个遮月郡主。” “都是虚名。”扶渊听了,只是蹙眉,他想起那日在苍陵,在西园,云垂野说的那些或真或假的话来,“那小丫头,怕是没这个福气。” “你何时也成了说这种话的人了?什么福气不福气的。”钟离宴笑着踱过来,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安心,“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待这些事了了,你想怎么补偿他,我亲自去办,都依你。” “自月院长去了以后……”谁知扶渊却提起了别的事,“天时院是个什么光景,想来你近来也有所耳闻。底下人也是看上面的意思办事的,若哪日帝都天使真到了南溪云都,我只希望他们能够以礼相待。” “毕竟,锦乡侯和遮月老侯爷,还都健在呢。”扶渊看着他。 “你说得是。”钟离宴应了,“天时院那里……也实在是为难庄镇晓了。不过说来,他近日这样照顾你,你就不去帮帮他?” “文山殿还急不得,庄师兄也未必不能应付眼下。”扶渊道,“再说,我是外人,跑到天时院闹上一通,算什么事儿?叫他院长的面子往哪搁?” 钟离宴但笑不语,笑得扶渊都以为他是招上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这才开口道:“你倒也舍得。” “什么舍不舍得,”扶渊一挑眉,“一开始我还觉得他顶看不上我呢,谁知……”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上一红,声音也小了:“他这么个人儿,也难怪宁儿也喜欢。” “什么?”钟离宴没听清。 “没什么。”扶渊立即正色起来,心道好险,差点儿就把宁儿给卖了。 “其实……”钟离宴说到这里,不知怎么,面上也浮上些许犹豫的神色,“折桂宴那时,倒也没见他对你有几分青眼,之后也不见多热络,直到……” “怎么?”扶渊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抬眼看他,眸子清亮。 因为这一眼,钟离宴又把嘴边的话给咽下去了。他没见过祈知守,但之前听扶渊说过一嘴。后来又听宫人们提起过,都说他二人十分相似,有如双生子一般。他怕庄镇晓忽然转了性,是在扶渊的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 可是看到扶渊这样,他也不忍心去拿这话来伤人了;再说,庄镇晓也不似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没事了,我只担心你的身子,前些时候你在天时院……”钟离宴勉力扯出个笑来。 “二爷不是说没事了吗?一时急火攻心,不碍事的。”扶渊撑着他的手站起来,“时候不早,我先回了。” “回去好好歇息,不要紧的事就交给同尘,不必事事都要亲自去看。”钟离宴送他出去,临了还不忘细细嘱咐。 扶渊一一都应了,两人又磨蹭一会儿,这才回去。 连远殿离宫门不远,这一路上,本不该出什么事的,可今日偏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叫他们在这庄康大道上出了事。 一百一十八 计中计 扶渊今日只叫徐西坞跟着,徐将军可不会跟他一样缩在车里,而是在车驾一旁打马而行。 车上滚着热茶,扶渊本欲自斟一碗,谁知刚舀出来一勺,车就骤然停下,一声闷响,似乎是碰到了什么。 “怎么了!”他手上被烫出了一连串的燎泡,烫得没甚知觉,也不觉得有多疼。 “坏了,公子,好像碰死人了!”是徐西坞在外面喊。 扶渊赶紧拢了披风出去,见车夫还傻在那里,而徐西坞已经提着个瘦弱支离的人形过来了:“还有气。” “怎么驾车的!”扶渊斥那车夫。 不等车夫说个所以然,徐西坞就道:“是这姑娘自己撞上来的,公子,这是有人要算计咱们啊。” “……”扶渊抬眼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徐西坞抱着的那个人,“抱上来吧,带回去叫小常看看。” “公子千万小心。”徐西坞爬上来,把那人安顿好了,叫车夫把自己方才骑的马套在车上,也不打算下去了。 “你还是去外面儿盯着吧,她都这样了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扶渊道。 “烫手山芋已经丢给我们了,还能出什么事?”徐西坞眉峰紧蹙,“公子,这女子来路不明,若真的进了连远殿还不知会惹出多少是非,属下想……不如送到东宫或者相府。” “……我的事,没必要叫他们担。”扶渊道,“先回去,看好了。我倒要看看,是谁要在这个关头上和本上神斗法。” 他们回去,正好田水月和十五结伴出来迎。扶渊三言两语把路上的事和田水月说了,她也知道这事的确不简单,忙叫常令来帮着徐西坞把人搬进去了。女人被挪进了厢房,扶、田、徐三个就在外面坐着,商量对策。 徐西坞坚持把这女人送出去,田水月却不同意,倒不是发善心,而是觉得送出去了更容易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不必说了。”一直没吱声的扶渊突然开了口,“水月说得对,送到外头哪有放自己眼皮子底下干净?查查这女子的来历,势必要与他紫阳殿有些联系。” “公子,我说句不好听的,这回咱们碰死人才是最好的结果。”徐西坞起身,说完行个礼便走了。 扶渊看向田水月,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 “七娘……那也是一条人命,我下不去这个手。”扶渊轻声。 田水月点点头:“徐将军的话有理,可公子的话也不错。公子能有这份心,是最好的。那姑娘若是能活下来,让我和十五去劝劝。” “也好。”扶渊同意了。他看着田水月,言犹未尽,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天时院。 九重天第一学院,天下士子之首,如今彻底沦为了街头巷尾的茶余饭后议论谈资,成了世家大族,天下读书人纷纷唾弃的对象。 谁叫他们院长是个不忠不孝之徒呢? 庄尚严几次三番闹上门来,庄院长却拒绝认亲,拒绝执子侄礼,大门紧闭,直接把庄尚严拒之门外;文山殿的人,明着是来讨周和光,实际上却把正月十六那天和扶渊的冲突也算在了天时院头上,天时院上下也叫他们搜过了一遍,他们连周和光的影子也没捞到,却仍厚着脸皮过来闹事;许多世家大族纷纷把在天时院读书的孩子给接回来,也有贫寒学子为了所谓气节主动退学的,对于这些人,庄镇晓一概都由着他们去了。 谣言不知是何时传出来的,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八个字,着实不假。 再加上庄镇晓的资质本就优于常人,嫉妒他的人多,落井下石的人更多。 庄院长坐得住,曲二公子可真的要被逼疯了。他几次向师兄提要请扶渊上神过来镇场,都被师兄给否了,生怕这些事麻烦了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贵人一样;可今日不知怎么的,庄院长从外面逛了一圈儿回来之后,喝了一口凉茶,又忽然说想请扶渊过来坐坐。 不孝的骂名都担得起的的庄镇晓,却在这事上犹豫了起来:请吧,又怕烦了扶渊;不请,他心里又难受。 “请就请,不过是下个帖子,一张纸几步路的事。”曲归林听了,立即蹦了起来,“我去!” 庄镇晓还想拦着,却没捉住,让他给跑了。 他回来得很快,气喘吁吁:“师兄!外头出大事了!” “怎么?”大事多了,他早就处变不惊了。 “是连远殿,扶渊上神……他、他……”曲归林磕巴起来。 “什么事?快说!”庄镇晓的眉竖了起来。 “他、他们说,上神奸污了好人家的女儿,还、还和殿里的侍卫不清不楚……” “这都是什么话。”庄镇晓站起来,“必是有心之人中伤他。” “这……”曲归林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说了,“不管上神有没有做过,这事儿都没法善了了。连远殿确实有这两号人物,听说那女人当着众人面一头碰死了,侍卫是个疯的。这事儿闹的,连御史都来了。” 事到如今,扶渊何止是抽不开身,恐怕连踏出连远殿一步也不能了。 “走,咱们去看看他。”庄镇晓也不嫌自己身上不够热闹,“宫里什么意思?” “太子叫彻查,但是师兄,他们是什么关系?殿下心里肯定是向着上神的。”曲归林实话实说。 “只怕是越描越黑,他们既挖了这个坑,不愁扶渊不往里头跳。”庄镇晓阔步出门。 “是,但朝野上下也需要一个交待。”曲归林跟上。 连远殿早乱成了一锅粥,庄镇晓他们要进,也没人注意。 扶渊人在大殿,沉着一张脸高坐上首。他的亲随们几乎都跟在身边。徐将军离得最近,手按在刀首,像是随时会出鞘一样虎视眈眈地瞧着众人;那个叫田水月的美艳女人离得稍远——是了,她不该这个时候和扶渊太过亲密,瞧她神色,倒还算镇定;其次便是几个焦急难掩的男女侍从。 他目光撤下来,正好看到大殿柱上触目惊心的血。女子的尸身被挪到一边,一个年轻人并几个仵作跪在那里反复验尸,不知是个什么结果,只见那年轻人与其余的仵作吵得面红耳赤——庄镇晓之前见过他的,不是常令又是哪个? “怎么回事?”见没有人注意到他,扶渊那边又人多,庄镇晓他们便直接去了常令那边。 验尸的仵作们不认得他,只当他是哪位奉命查案的大人,便起身行礼道:“回大人话,此女生前,的确有被人奸污的痕迹,最新的一次,应当就是这几天的事。” “这姑娘进连远殿,也才不过三天!”常令嗓子都喊哑了。 “就算上神在这件事上推得干净,那袁侍卫呢?”仵作冷笑。 “一个疯子的话,难不成比常人的话还可信?!”常令也起身,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决与战意。 “到底谁的话更可信,常太医比我清楚。”仵作又转头对庄镇晓道,“大人,如今能查的都查了,依小人愚见,上神审不得,那不如把上神身边这些人先押了,再慢慢审问不迟。” “你这是要屈打成招!”儒雅如斯的常令恨不得直接就招呼上去。 庄镇晓又抬首看向扶渊那边——几个穿着官服的人围在前面说话,那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杨大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扶渊从上面走下来,锋利的如祭历出鞘,“既是你们认定了是本上神犯下的,何必押不相干的人!你们押了我去!昭狱里头见血的、不见血的,叫我尝了,岂不痛快?!” 曲归林一听这话,都要急死了——堂堂上神,何必说这样的狠话。转头一看庄镇晓,却发现他比谁都镇定。 “师兄?” “岂有此理。”说话间,扶渊已经下来了,“你们可以看看,我到底熬不熬得住!” “上神这是什么话……”他身后那些穿官服的人已经跟上来了。 “扶渊。”庄镇晓上前,把他一把拉住,也把那些各怀鬼胎的人挡在身后,也看到了他手上的伤,“我知道你心里有数,可今日之事,能否先与我们说明了,别叫他们都跟着担惊受怕。” 话音极轻,只有扶渊听到了。听了这话,扶渊那满身锋芒才有所收敛,像是才看到他似的,扶渊眼里有些难以置信地感动,可惜他刚要开口,就被来人给打断了: “上神!院长!诸位大人!”竟是钟离宴身边的柴胡,他是个礼数极周到的,“传皇太子口谕!无论结果如何,请诸位大人全部撤出连远殿,另外,北镇抚司凡与魔族俘虏有牵扯者,一律革职查办!” “臣接旨。”扶渊领着众人领了旨,又问柴胡,“出什么事了?” “哎呀上神,还不是叫这些人给闹的。”柴胡苦着脸走过来,声音好似比方才传旨的时候还高上两分,“您派去和昭狱交接的人都被扣住了,叫那魔族钻了空子,给逃啦!” “什么?!”扶渊满脸惊愕,他回头,环视了众人一周——有低头不语的,有满面惊恐的,也有杨仪清那个无论何时都淡定如常的。他只在对着庄镇晓的时候,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叫他安心。 “好哇,好哇!”扶渊忽而冷笑,变脸的速度比蜀地唱戏的还快,“你们这些人,想算计的人恐怕不是我,是把这江山都拱手让人吧!” 众人皆唯唯诺诺,在柴胡的催促下走了。庄镇晓注意到,只有那个当时逼扶渊逼得最急的杨御史,走过来时似乎看了扶渊一眼,神色中没有和其他人一样的情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待他们都走了,庄镇晓才问,“还有,手怎么弄的?”。 “不小心烫了一下,不打紧。”扶渊拉过他的手,神色颇有无奈,“这儿脏,咱们出去说。旁的倒也罢了,师兄可必须要信我,无论是查出了什么事,我是清清白白,一样也没干过。” “这个我自然知道。”庄镇晓有点儿急了。 “师兄知道我心中有数就好,此事当下不能细说。”扶渊道,“且回吧,不必担心我。你们那儿……我怕是顾不上了。” “无妨,你自己一切小心。”庄镇晓道,他冲扶渊和他身后的徐西坞点点头,便带着曲归林离开了。 “唉。”扶渊看着他们一个一个都走了,连远殿却还是这幅支离破碎的样子,不由叹了出来,转身对众人道,“他们也没什么要搜查的了,你们把殿里收拾收拾。都不用害怕,心里都拎清楚了,这连远殿到底是谁罩着的。” 有钟离宴站在他身后,他就不需要害怕,放手一搏即可。 扶渊看向田水月,又露出了当时那种欲言又止的神色。 田水月也看向他,坦坦荡荡。 “……老徐,水月,你们跟我上来一趟。”扶渊终于道。 连远殿的阁楼,是扶渊心中最安定的所在,徐西坞此前从未来过,就连和扶渊情意甚笃的田水月,也没来过几次。 他们上了楼,扶渊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田水月就坐在书桌前,徐西坞则立在一旁。扶渊的目光从他们的面上扫过一遍,这才开了口:“这么大个神殿,我能真正放心的,也就你们两个了。有些事,我想……须得和你们说明白了。” 徐西坞快速瞟了田水月一眼,见后者没什么表示,才道:“您说。” 扶渊深吸一口气,眼光落入虚无:“那天咱们碰到人,我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儿,只是没想到袁景的事也在这儿等着我……我今日,也算是将计就计了。好在杨仪清是个识时务的,就算今日昭狱没出事,他也愿意保我这次,且把眼前这些火烧眉毛的事了了再说。” 田水月点点头,这些她想到了。 “至于昭狱的事,是我的安排。”扶渊看着他们,神色郑重了起来,“这个太子也不知道。” 田水月与徐西坞皆是一怔,显然是没想到这些。 “公子这是何意?”徐西坞问。 “那木萧是什么人,不过是魔后一族的远房小辈,十个他也未必能换回来一个舅舅。”扶渊道,“可张伯高这样聪明的人,又怎会出这样下下之策呢?” 不等徐西坞回答,扶渊就道:“因为张老心里是想让我去,不方便说而已。” 一百一十九 死国 “公子岂可以身涉险?!”徐西坞立刻变了脸色。 “公子,”田水月站起来,她看了徐西坞一眼,示意后者稍安勿躁,“我记得,您前段时间带着十五他们去了七杀上神那儿,如果我没猜错,您是去取了蛊虫,并把这些东西给那魔族俘虏用了。今日他能趁着守备空虚逃出去,恐怕也是您操控的吧。” “你猜的不错。”扶渊点头,“坐。” 田水月坐了回去,扶渊的话让她稍稍安了心,“既如此,您让……” “那是自然,你们想到哪去了。”扶渊笑了笑,“何况这儿也离不开我。” “我虽不懂,却也知道操纵那些也是极费心力的。”徐西坞道,他心里有点儿佩服田水月了,“不过今日这事儿闹的,也算因祸得福,没人来烦,也能安心弄这些。” “正是这个理。”扶渊道,“我得闭关一段时间,太子那边我都打点好了,外面不会有人来找麻烦,你们把里边儿看住了就行。” 田水月知道扶渊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废话,不由得蹙眉:“公子的意思是,咱们殿里……” “那倒不是,”扶渊迅速否认了,“以防万一罢了。” “明白了!”徐西坞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殿里得多倚仗水月,我另有差事要派你去。”扶渊笑道。 “什么事?公子尽管说。” “徐将军,你虽是住我连远殿里,可并不是我的部下,今日的事,和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扶渊笑意未减,“成将军早就向我讨你了,这几日你先在殿里呆着,帮衬些个,等风头过了,成将军会派人来请。风月关,我可是交给你了啊。” “真的!”徐西坞喜出望外,看看扶渊,又看看田水月,这才想起什么似的,给扶渊行了个军礼,“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什么谢不谢的,我早就说了,我只放心你们两个。”扶渊站起来,看样子轻松了不少,“走罢,咱们去看看下边儿收拾得怎么样了。” 是夜,嘉兴楼。 春寒还未过去,入了夜更是冷得沁骨,周同尘不敢跺脚,只得哈气搓手,但对于这样的漫漫长夜,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他一面埋怨着那人怎么还不来,一边站在楼上张望着。 这楼久无人打理,自然是冷的,今夜风又大,他站在高处,还开着窗子正对风口——终于,他看到了个风尘仆仆的影子。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楼,迎了过去:“将军?” “大人。”来者点了点头。 “不敢当,”周同尘客气了一下,“您里头请。”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应当在京郊练兵的成松。 “你们主子什么意思?”成松一边上楼一边问。 “主子问您,若是把收复风月关放在这几天,您有几分把握。”周同尘托着灯走在前面,慢条斯理。 成松看他这样子,似乎就算现在他半分把握也没有也无所谓似的,不知是谁给他的底气。心里虽然瞎嘀咕,但他绝不会在这件事上开玩笑,仔细想了又想,才十分肯定地说:“若他那儿成了,我有八分把握。” “话不是这样说的。”两人上了楼,周同尘回过头来,面容冷静,一点没有和上司说话的态度,“无论如何,机会只有一次,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说得轻巧。”成松冷笑,“是你家主子领过兵?还是你打过仗?” “机会只有一次。”谁知周同尘仍是这个态度,“还有一事,我家主子还要你带个人去。” 成松知道他说的是谁,也心知此人有才,可堪大用,当下便应了。 “有些话,原不该我对将军说。”周同尘看着他,眼里口中,似乎还有些训斥的意味,“这次是因为什么缘故让我家主子不得不提前,将军与我心知肚明;主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为的是谁,您也该心中有数。” “大人,”成松打断他,“这些话恐怕不是那位要你传的话吧?大人别忘了,你我可是一样的处境。” 言下之意,他成松的不得已,周同尘才应该是最有切身之痛的那个。 “是么?怕也不尽然。”周同尘轻轻一笑,仍是不疾不徐。他没忘了分寸,没有在这里与他分辨争执:“夜深了,将军请回罢。除了时候,其余全按以前的商定行事,我们主子在帝都恭候将军凯旋。” “承你吉言,告辞。”成松沉声应了,略欠欠身,便悄无声息地从楼上下去了。 与此同时,帝都城下,风月关内。 钟离成寅刚到兰亭帐子里去时,兰亭正在里头大发脾气。他就没急着进去,而是问外头的军士,今日何故这样生气。 那军士只是摇头,复而凑到他耳边:“那习洛书也在里头呢。” 钟离成寅听了,蹙着眉头进去了。 “舅舅。”他先是对着兰亭一礼,想了想,又对习洛书道,“国舅。” “见过三殿下。”习洛书起身,像往常在宫里那样与他见了礼。 “文山殿可来消息了?”兰亭问他。 “是有消息了。”钟离成寅应道,可面上愁容未减,“那边竟来信儿说周家师姐丢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也算是理由?”说这些的时候,兰亭并不忌讳习洛书,他冷笑着,“他们周家的真真都是无赖!要我看,不过是真看上了云垂野那两面三刀的货色罢了!” 钟离成寅咽了口唾沫,他是从来不信什么“得周和光者得天下”这句的,只是他刚要开口,就被一旁的习洛书给打断了。 “兰将军亦算是一代枭雄,”习洛直视兰亭的双眸,“何至于此呢?” “习相有话,不妨直说。”兰亭眯起眼睛。 “何必把江山易主这样的大事寄托于一个小姑娘身上,在我看来,她弟弟比她更有价值。” “不好么?”兰亭坐在桌案后,向后一靠,翘起二郎腿,头向后仰起,笑着看习洛书,“不管那老头答不答应,都是我们赢了。” “将军此言差矣。”习洛书亦笑,“有人争天下,也总会有人守江山的。” “守江山?谁啊?就凭你那两个宝贝外甥?”兰亭不屑。 “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至于扶渊,将军也不可轻易看轻了去。” “乳臭未干的娃子罢了,”兰亭冷哼一声,“习大人倒是对他们希冀非常。罢了罢了,我没工夫陪着您在这胡侃,等周家同意结亲了,喜酒绝对有相爷您一杯。”说罢,便起身离开。 “周家不会同意的。”习洛书突然道。 “为何?”兰亭停住脚步。 “因为周家,不会出一个乱臣贼子。”习洛书声音很淡,却掷地有声。 “呵呵呵呵……”兰亭气极反笑,他转身大步走到习洛书身前,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姓周还是姓习,有什么资格信誓旦旦的说这种话?” 习洛书抬头,对上兰亭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眸,也笑了,却笑的云淡风轻:“是啊,我又有什么资格呢?” 兰亭不解,怒意也是不减反增。他一把揪住习洛书的领子,恶声道:“习洛书,你可是俘虏,别以为我是真对你客气。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不用我教你吧?他们可没说要留着你的命,是我看你可怜,才没有杀你。别把我逼急了。” 可习洛书眼里全没有他所希望看到的畏惧或祈求的情绪,墨色的眸子依旧平静,如一潭死水。习洛书直视兰亭诺的双眼,道: “死国矣。” 一百二十 长夜 钟离成寅见势不好,忙上前要拉开兰亭,几人乱作一团,忽听得外面来报,说抓到一个很像扶渊的人,要请兰亭裁夺示下。 习洛书一听“扶渊”这两个字,立刻就愣住了,直到钟离成寅不小心撞了他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兰亭一听,也觉得奇怪,堂堂上神,又不是说什么阿猫阿狗,怎么说捡到就能捡到? “舅舅,该不会是他们魔族的那个……”钟离成寅脑子快。 “有可能。”兰亭松开习洛书,对那人道,“快带上来!” 那“扶渊”被带上来的时候,钟离成寅注意到,习洛书明显地松了口气。 看来不是他。钟离成寅收回目光,开始细细打量着地上跪着的那个人来:他比扶渊憔悴得多,说是瘦骨嶙峋也不为过,衣不蔽体,伤痕累累,像是喘不了几口气了。 扶渊是打小养尊处优的人,再落魄,那份锦玉养出来的矜傲不会丢,可眼前这个,钟离成寅一眼就看了出来,他与他们,不是一类人。 “舅舅,且找个医官看看罢。”钟离成寅提醒道,“魔君似乎很是在意这个木萧,如今咱们得了他,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你确定他不是扶渊?”兰亭仍是满腹疑惑,看了看他,又把目光移到眼前那人身上。 “舅舅,他堂堂上神,没事跑到这荒郊野地的来做什么?”钟离成寅一开始只觉得好笑,可稍微细想一下兰亭说的那个可能,忍不住沁出了冷汗。 若眼前这人真的是扶渊呢? 钟离成寅立刻看向习洛书,发现对方只是神色平常地看着木萧,至少以钟离成寅的阅历,还看不出习洛书的神色有什么破绽。 “我与他也不算是熟悉,不能十分确定。”钟离成寅实话实说,“保险起见,还是找个大夫先看着,我们再慢慢问。” “说得是。”兰亭吩咐人将木萧抬下去了,转头看到习洛书,便问,“相爷,那是你宝贝外甥不是?” “自然不是。”习洛书淡然一笑。 兰亭自然不指望能从习洛书嘴里问出什么,叫人把习洛书带走了,他则带着钟离成寅去了给木萧看病的帐子。 “怎么回事?”他大步跨进去,钟离成寅紧随其后。 “回大将军,”那医官是他的心腹,“怕是在昭狱的水牢里泡过,寒毒沁骨,活不长了。” 兰亭皱眉:“能活多久?” “拿药吊着,也就十天半个月的好活了。”医官如实禀告。 十天半月……这时候未免有些巧了。他又问:“是魔族?” 医官一愣,心想将军还真以为他是那上神天资不成!他敛了心神,依旧恭敬道:“如果是天赐的血脉,哪至于这些就要了命。” “也对。”兰亭这才放下一半心来,对那医官道,“不拘用什么药,一定要留下此人性命!越久越好!” 帝都久攻不下,他也该和魔族重新谈谈条件了。 话说连远殿。 这些天来虽然没有闲人上门来找茬,但是几天不见扶渊的影子,饶是田水月,心里也是有些慌的。那徐将军不知怎么的,这段时间居然有了些“没心没肺”的意思,一心盼着有人来请他出山。直到今天,那边儿终于来了信儿,田水月他们送走了徐西坞之后,田水月又嘱咐了众人几句,便独自上了阁楼。 她并不是想去打扰,而是觉得那样能安心些。她只是想在外面坐一会儿,坐一会儿就走了。 坐着坐着,倦意就涌了上来,她失察,一个不慎,身子朝后一仰,撞上了后面的门。扶渊并未锁门,于是这不轻不重的一下,就把门给撞开了。 田水月立刻清醒,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想要把门关上。当手碰上门扇那一刻,她却迟疑了——因为里头并没有扶渊的气息。 她悄悄地,朝里面探头,环视一周,发现的确没有扶渊的身影。 她一怔,确定自己没看错后,便直接走了进去——当然,这次没忘了关好门。 扶渊是真的不在这里。 田水月是真的有些慌了,但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她并不指望扶渊能把全部的事情都说给她听,既然是让她守着连远殿,那她把连远殿守好就是了。 她默默退了出去,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只是在那之后,连远殿的阁楼上,忽然就落了锁。 曦月殿。 钟离宴夜里睡不安稳,各种奇奇怪怪的梦一个接一个的闯进他的脑海,却又在醒来的时候忘得一干二净。这晚,他正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忽然就听到了若远若近的话音,听声音,他还挺熟悉。 他一激灵坐了起来:“柴胡?” 没人应他,他趿了鞋往天帝的寝殿去了:“伴伴?郑大伴?” 寝殿的门开了一扇,他侧身进去,发现守在天帝床前的,并不是郑大公公或者他的徒子徒孙,竟是扶渊——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正衣衫松垮地跪坐在榻下。他拉着天帝的手,声音沉沉的,好像只是要睡了,过来说说话那般闲适。 一时间,钟离宴几乎是忘了今夕何夕。 他没有上前打扰,从他这里,正好能看到天帝略有憔悴的病容和扶渊乖巧沉静的侧颜。 乖巧——这个词似乎已经不适合现在的扶渊了。兄弟姐妹几个,他算是最长,自然要懂事,要比弟弟妹妹们稳重,而扶渊,虽然不是最幺的那个,却绝对是这几个男孩子里最会撒娇讨巧的。 也许,他也该和钟离宁一样,该千娇万宠的做个富贵公子,大了娶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小姐,这一辈子无忧无虑的,也就过去了。 但从一开始就错了,他被打落神坛,又挣扎着爬上来,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钟离宴蓦然发现,扶渊却早不是昨天那个扶渊了。他像自己一样,学会了很多不该会,甚至是都不该知道的东西。也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扶渊比自己适应得更好,学得更快。 以至于他有些迷恋眼前的时光了。 如若父皇现在醒来,他所见到的他们仍是那些一团孩气的孩子;如果他现在还不愿意醒来,等再见到他们时,怕是要认不出了。 里头说话的人絮絮叨叨,钟离宴就站在门口听着。其实他说的这些话,何尝不是自己想要说的。 纤长单薄的身体,套着一层一层的绫罗绸缎,带着稚意的脸,偏要学大人的从容镇定。扶渊的手是凉的,天帝的手是热的,他听扶渊说起玄山的风,帝都的雪,绛天城的月,说新认识的朋友,说身上不小心添的伤,偶尔也会说起哪个朝臣不好,说两句其他兄弟的坏话,说最近想吃什么了,说不管再怎么忙,功课也没有落下。 不知到了几更天,钟离宴似乎听不到里面说话了。 夜里这样冷。 他揣着手出去,叫柴胡给扶渊拿件厚点的衣服来。这次柴胡倒是很快就来了,小内监掂着脚,把有毛领子的厚实披风给他围上:“小爷喊什么呢,深更半夜的,上神哪能进宫里来。” “嗯?”钟离宴再回头一看,果然没人了。 “是我做梦糊涂了。”钟离宴自己整整衣服,“回去罢。” “哎。”柴胡紧紧跟了上来。 “这两天的事,实在是……”钟离宴一想起那些不堪的奏表就心烦,“也是他太不小心。” 柴胡是自小跟在钟离宴身边的,平时也在书房里伺候,猜到他心意自然不难,便劝道:“这哪里能怨上神呢?这些大人也只是不明白您与上神的苦心罢了。说起这份苦心,奴婢倒想起以前跟着师父的时候,师父曾给我讲过一句圣人的话来。” “什么话?”钟离宴偏过身子,居高临下地睨他。 “就说……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志向,也不生气,这样的人就是君子。”柴胡道,“依奴婢看,上神是真君子呢。” “他算什么君子。”钟离宴失笑,“大了气性也愈发大了,只怕现在是心里正窝着火,没处撒呢。” 帝都城外,风月关隘口,有一支精锐整装而来,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连帝都城墙上的成松都听得清清楚楚。 恐怕没有一个人能想到,统领这支队伍的是哪位将军,包括兰亭——他才是那个毫无准备的人。 与魔族接触了这样长的时间,他自然知道那边的人和帝都这群人精一样不好相与。魔族远征的大帅木光,虽然看着沉默寡言,可心中的丘壑泾渭,比其他见过的人却是一点儿也不差。在这次远征中屡立战功不说,一个大家族的旁支,有魔君的忌惮,又有家族同僚的打压,能爬到这个位置,是何等不易。 而那个什么木萧——兰亭心中也不指望他能起什么用,姓木的多了,不差他这一个废棋——不过是他的一个由头罢了。 谁知魔族这次没再推三阻四,反而连夜派了人来。 彼时他在军帐中和钟离成寅与几个心腹议事,冷不防地便进来了几个人,为首那人披着鹤氅,倒不像是行伍之人;其余几人皆身着金甲,杀意冷然。 然而最令他们难以喘息的,还是那个穿鹤氅的男人。 他周围的亲信霍然起身,战场上虎虎生威的大将们在此人面前却一个个的都是色厉内荏的窝囊样子。 钟离成寅明显是害怕了,往他身边挪了挪。 兰亭不敢小觑,他打量着那人: 非龙非凤,龙章凤姿。 他风姿更胜习洛书三分,却少有人能有幸、有心欣赏。 兰亭猜到了他是谁。 “阿寅,你先回去。”兰亭起身,喝退了那些剑拔弩张的亲信,把这些远客请进来了。 魔君似乎是也认出了钟离成寅,在这个半大少年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钟离成寅只觉头顶似有千斤重,他一眼也不敢多看,只想赶快逃离这里,等他安然出了大帐,才发觉背后已是冷汗涔涔。 “君上。”兰亭不懂他们魔族的礼仪,便只好委屈魔君入乡随俗,“有失远迎。” 众亲信见他这样说,皆是愕然。半晌才有机灵的,和兰亭一样弓下身子。 “寡人不告而来,是为失礼。”魔君亲手把兰亭扶起来,“萧儿呢?” “萧儿?”兰亭一愣,才反应过来魔君这是要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了,“君上说的是那木家公子罢,请这边来。” 兰亭把魔君一行人引出来,一边道:“木公子身中剧毒,怕是……不成了。” 魔君没有说话,只一味地向前,他投向长夜的目光,是比这夜色还要深沉的夜色。 见状,兰亭也就没再说话了。他实在是没想到,这个小娃儿,能得到魔君如此的重视。 问题是,为什么呢? 到了安置木萧的军帐时,兰亭注意到,魔君见到木萧的那一瞬,似乎有些犹豫,才走过去,坐在床边把那人看了又看。 木萧活不到长草开花的时候,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兰亭也就没太难为那些医官,能活一天是一天就是了,故而他们来时,那些医官十分懈怠。 魔君见了,似乎有些不高兴,当下也没说什么,只拉了木萧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才终于放心了似的放下手,对兰亭道:“多谢兰将军这几日的照顾了。” 兰亭忙道不敢。 “寡人这就带这孩子回去,”魔君自顾自地说起来,“也算是……叶落归根。兰将军,想必你也听说了,他叔父木光为刺客所伤,如今尚在休养,他们木家,也真是满门忠烈了……” 兰亭打赌要是木光听到这话一定能急得呕血,一个木萧而已,魔君在意也就罢了,他犯不上也不想多管,便问:“君上,那习洛书呢?该如何安排?” 魔君道:“当初在云荒,我听说习子泱此人,只道后生可畏。经了这些事以后,才发现也不过是传得越来越离边儿。这样吧,寡人且带他回去,只怕他现在也是个弃子了。” 兰亭默然。他曾信誓旦旦告诉魔族,这习洛书对于九重天的人是何等重要,是绝对不会像木萧一样成为弃子。可如今他才发现,自己是太高估曾经同朝为官的那些人了。 也许错的是他,世事无常,不是靠一个人就能力挽狂澜的。 “那接下来,君上……”兰亭顿了顿,才一揖,“请君上示下。” “兰将军怎么看?”魔君看着木萧,不动声色地又把问题抛了回来。 “末将愚见。”都到了这个时候,兰亭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用兵打仗,言明了就是一个钱字。眼下咱们固然是久攻不下,可帝都也快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以前君上拉拢那云垂野也不是这个意思吗?末将私以为,如今两军阵前,比的是决心,是国力。”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魔君的确是不想再打下去了。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岂能再给城里的敌人们回旋的余地? 魔族曾在云垂野身上吃过大亏,听了兰亭的话,魔君也不禁思考起来了:也许摆在他面前的,不只是一条路,鱼与熊掌,焉不可兼得? 于是魔君颔首:“将军所言极是。” 兰亭想等他的下文,却是再也没有了,只见魔君又道:“我想和这孩子说说话。” 他只好叫医官来,看看怎么能把人整醒——也真是怪了,兰亭心想,明明方才还一副怕这木萧就这么死了的样子,现在怎么还要不择手段地叫醒他。 一轮折腾下来,又是扎针又是灌药,那木萧才幽幽转醒,缓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魔君,便徒劳地挣扎着要起身:“君上……” “好孩子,快躺着罢。”面对木萧,魔君整个人慈祥了许多,眉头都松动了,“可有哪里不舒服?本君叫人给你看,你不必害怕。” “臣……臣……”看这木萧连喘气的劲儿都快没了,兰亭便叫人去煎晚参汤来——他已经有点儿烦了。 “劳将军端一碗热茶来。”魔君忽然道。 兰亭一愣,好在那些医官是会伺候人的,立刻端了盏热茶并汤匙来。 兰将军接过,端给魔君了。令他没想到的是,魔君竟然会亲试水温,再亲手喂给木萧。 这下连木萧都受宠若惊了。 “臣无颜见君上。”这是木萧说的第一句话。半大的孩子哪见过这个阵仗,眼泪在说话间就流了下来。 “本君知道你尽力了。”魔君为他拭去眼泪,“你受苦了。” “臣……”木萧又急起来,这次连魔君也没猜出他想要说什么,便俯下身来:“你别急。” “公、公主……”木萧的呼吸变得急促。 魔君一怔,他还记得当时木萧的不情不愿,没成想到这个时候,居然还惦念着那个与他只有一面之雅的女孩儿。 他心中忽然大为宽慰,拍着木萧的手,道:“都好,你放心,先养好自己的身子要紧。” 不等参汤来,木萧便重新晕过去了。魔君搁了茶盏,不知何时又变成了那个孤家寡人:“习洛书呢?也叫来让寡人看看。” “是。”兰亭应了,“君上请移步。” 在他们回到主帐之前,习洛书便已经被带上来了。习洛书见了魔君,也是略有讶然之色,才行了一个较为庄重的礼:“云荒国君。”又对兰亭见了平礼:“兰将军。” “习相真是重礼之人。”魔君在主位坐了,令习洛书坐下首,连兰亭都在其次了,“只是不知这礼,是始终如此,还是不得已而为之呢?” “即便是阶下之人,子泱亦会待之以礼。”习洛书微微一笑。 “习洛书!”兰亭一拍桌子。 “不妨。”魔君道,“早有听闻,贵国最重礼仪。今日有幸,能否请习相为寡人解惑?” 习洛书起身,又是一礼,这才道:“礼者,人道之极也。然而不法礼,不足礼,谓之无方之民;法礼,足礼,谓之有方之士。礼之中焉能思索,谓之能虑;礼之中焉能勿易,谓之能固。能虑,能固,加好者焉,斯圣人矣。” “礼何为?”魔君又问。 “以财物为用,以贵贱为文,以多少为异,以隆杀为要。”习洛书对答如流,“谨于治生死,谨于吉凶不相厌。短长续短,损有余,益不足,达爱敬之文,而滋成行义之美。”① 兰亭不想这两人还真就旁若无人地拽起文来了,他看向魔君,后者若有所思,显然是听进了习洛书的话。 习洛书又道:“子泱亦有一问,烦请国君解惑。” “你问罢。”魔君并未在习洛书的话里沉得多深。 “九重天重礼,敢问十万云荒最重什么?”习洛书不卑不亢,侃侃而谈。 魔君默然,片刻才道:“百行之冠,众善之始,只‘孝’字当得起。”② 他习洛书是何等博闻的人,不会连这个也不清楚。果然,习洛书又含笑道:“秦氏为云荒万幸之首,想必也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垂范天下。” 他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就连兰亭,也变了脸色:习洛书这是不要命了!谁不知道魔君这几个儿子争大统争得厉害,心里怕不是希望父亲兄弟都死了才好。 可魔君终究是魔君,这点容人的胸襟还是有的。他听了习洛书这一番话也不恼,只叫他坐了,态度称得上是温和了。 话已至此,便没什么好说的了。习洛书走后,一时间帐里又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君上,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也许只一个时辰,便会怠误战机。”兰亭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想要说服魔君发兵,“请您早下决断啊。” 魔君的神色让他难以窥见他的想法,良久,他才听魔君道:“寡人老了。” “君上——” “你不必说了,本君自有决断。”魔君摆摆手,“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兰亭只得垂首,逼着自己咽下了这口气。 魔君没再言语,负手出了军帐。说来也巧,他一出门,正好就看到了被缚着的习洛书,真是奇怪,即使就要深入敌营,他似乎也是一点不带怕的。 “你不怕吗?”于是魔君问。 习洛书只是一笑——都这个时候了居然也能笑得出来:“您觉得呢?” 魔君也笑了,他摇摇头,只觉得无趣,并没有多想。 天将破晓,他们这便上路了。魔君犹在思考,兰亭的话、习洛书的话,以及摆在他眼前的两条路。 “君上!君上!”他们刚出风月关,队尾就乱了,一个军尉打马过来,“不好了!那妖族宰相与木公子都不见了!” 一百二十一 终章 “不见了?!” “是,末将已经派人去找了,也通知了兰将军,若他要回妖都,务必将其拦截!”那人很着急,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 “不用管他。”魔君当机立断,“告诉兰亭,即刻整军,待与咱们的主力会和,全力攻城。” 也许摆在他面前的,从始至终就只有这一条路。 他没有派出全部的兵力,只挑了精锐,叫木光的副将领军去与兰亭会和——这人是木光举荐上来的,此前也颇有战功。 身受重伤的木萧与敌国的习洛书习洛书一同消失不见了,按常理来想,应该是习洛书带走了木萧,但习洛书这样精明的人,他为什么要带走木萧这个将死的累赘呢? 许多人心中都有这样的疑问,尤其是魔君身边的那些亲卫们,毕竟他们是亲眼见过君上是如何看重那木萧的。然而大战在即,也没有人会多问。 城里,成松等人是早有准备,而庄镇晓受命匆匆赶到帝都堪舆图阵法中心时,却发现早有人在那里等他了。 是扶渊。他盘腿坐在高台正中,并没有急着开阵。似乎是料定了这一切,好整以暇地正等着他来。 “扶渊,你不是被禁足在连远殿了吗?”庄镇晓没有贸然过去,离得近了,他才看到扶渊怀里还抱着祭历,“怎么出来了?若叫那些人知道了……” “没事,太子爷都不管的。”扶渊无所谓道,他又以一种很严肃的语气对庄镇晓,“师兄,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你说。” “我来开阵,师兄去保护太子。”扶渊看着他的眼睛,“万不可有失。” “保护太子?”庄镇晓不解,即便是天时院的院长,也是非诏不得入宫的。 “他现在肯定不在宫里了。”扶渊低下头,“师兄去外城寻他。” “好,那你自己小心。”庄镇晓应了,只是他见扶渊身边连一个护法的人都没有,不免担心。 “师兄也小心。”扶渊冲他点点头。 自始至终,扶渊都没有挪一下屁股,算得上“礼”的,似乎也就在这轻轻的点头上了。事出突然,庄镇晓也没有细想,为何一向守礼的扶渊今日会这样反常。 待他去了城外,才知道这情况有多乱:原来是那个江湖上无双门的门主路九千来了,众人不知道他是敌是友,这才乱成了一锅粥。 太子是国本,钟离宴的安危对于庄镇晓来说并不完全是扶渊的嘱托,更是他作为第一学院院长的责任。人山人海里,路九千的身影要比众星拱月的钟离宴更好找——庄镇晓从未见过这个号称是独霸江湖的路九千,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天律出鞘,庄镇晓一个纵身,施展腿脚,跟上了路九千的身影。 路门主过来,本是直接来寻钟离宴的,谁知被半路杀出来的庄镇晓给绊住了。本不想理会,可天律剑凌厉的剑势让他不得不停下来抵抗。 还以为是什么人物呢,原来也是个小娃娃。路九千怕伤了他,便收了势,一下就退到几十步之外:“功夫不错,没糟蹋了这把好剑。” 常人听到他这话,早就感动得痛哭流涕跪下来喊“师父”了,可这孩子就像听不懂一般,提着剑还要追他。 这下路九千也搞不懂他到底是哪号人了,他退回到那小太子身边,那人也很快就跟上来了。 “庄师兄!”庄镇晓提着剑的样子,把钟离宴都唬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堪舆图是谁开的?” “殿下,此人——”庄镇晓有些急。 “庄院长,不得无礼,路门主是来保护本殿的。”钟离宴拿起了他太子的款,“堪舆图呢?” “回殿下,”庄镇晓自知失礼,便退了一步,行了大礼,“堪舆图是上神在主持。” “哪个上神?”钟离宴一怔,半晌反应过来是扶渊,赶紧上前把庄镇晓给拉起来,“我知道了,一定是他叫你来这儿的。师兄,这堪舆图还是有你更稳妥些,告诉他有路门主在,不用担心我。” “是,臣遵旨。”庄镇晓又是一礼,起身时,他看到太子殿下身后的路门主也正在看着他。 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扶渊开阵的高台——与他走时不同,此时高台上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扶渊坐在最里面,抱着祭历,闭着眼,只用堪舆图来与这些刺客纠缠。 堪舆图再精细,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扶渊一个不察,叫他们钻了空子,庄镇晓赶到时,那白刃已经快劈到了扶渊的门面。 “天律!去!” 千钧一发。 “庄师兄!是你吗?!你怎么来了?钟离宴呢?!我不用你护着!”扶渊仍闭着眼,不敢分太多的心,三军阵前的情况远比他们这里凶险得多。 “太子殿下那边有路九千跟着,他比我强,你放心!”刀光剑影中,庄镇晓的衣袂上下翻飞,那件天时院的院服须臾间就染上了血。 “路九千?!我放心个屁!”扶渊骂道,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毕竟这是庄镇晓,毕竟人家是来保护自己的,便又开口解释道,“那个……庄师兄,我……” “别多话!专心!” “……”扶渊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自己这边好办,庄镇晓那边可不能被打扰。只是……扶渊皱眉,这些日子来庄镇晓对他的好,他实在没理由坦然接受,他怕这份恩情以后自己会还不起。 他既然能操纵堪舆图,那么就意味着整个帝都在他手上,别说这几个不入流的小贼,就是魔君亲自来了他也有能力自保,这件事庄镇晓应该是最清楚才对。这个庄镇晓……所以……扶渊敛眉,他忽然想起了些这时候不该想的事情,难道庄镇晓这是在后悔祈知守么? 因他深思飘忽,法阵也出现了些许波动,庄镇晓感觉到了,又分神来提醒他要专心。 算了,就这样吧。扶渊不敢多想了。 这些刺客被扶渊与庄镇晓联合绞杀后,庄镇晓巡视一周,确定这里暂且安全后,便要上来帮助扶渊一起来主持堪舆图。谁知扶渊却拦下了他:“师兄!还、还是请你在外面给我护法吧!” “我在外面,怎么给你护法?”庄镇晓抬头看着那阵法发出的光芒,微微眯了眼,“你叫祭历出来守在外面。” 里面的人没有立刻应他,庄镇晓也就没有再问,径直上去了,走到一半儿,才听得里头的人幽幽开口:“师兄,对不住了。” 声音极轻,却刚好能传进他的耳朵。 “扶渊,你疯了!”他想起那时在天时院里他给扶渊找出的什么献祭的阵法,又想起今日独坐高台不曾动身的扶渊——他真怕扶渊一直坐在那里,根本不是为了静心,而是已经站不起来了。 扶渊设了结界,他过不去,只能在外面干着急。帝都的堪舆图已经修复得差不多了,扶渊若还要献祭,献给什么呢?难不成……难不成是…… 他真的疯了! 庄镇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对策拦下扶渊,他确信太子是不知道这件事的,他把弟妹的安危看得比这天下还重,可外面的战况又不容乐观……庄镇晓把能想到的人都想了一遍,最后发现,还得靠自己,只能靠自己。 却说法阵里的扶渊。 他面容沉重,心中的焦急比起外边的庄镇晓只多不少。 他甚至怀疑,当时庄镇晓给他的那些献祭的咒语是不是错的,或者干脆就是些无聊的前人的杜撰。 城外堪舆图的线图他早已画好,可到了箭在弦上的时候,扶渊才发觉这献祭的阵法出了岔子——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庄镇晓,很快又在心里否决了,庄镇晓是个实心人,他既这么说必定事实如此。扶渊努力地回忆那些阵法,一步一步地校验这计划中的每一环。 时间变得每一瞬都紧张起来,一刻不一定能值千金,中间夹着的性命却是数也数不尽。 疏漏在哪? “小上神。”结界里忽然多出了一个人。 “谁?!”扶渊猛然睁开眼,看到了一个魁梧的男人,小山似的忽然就立在了他身边。 外面的庄镇晓也看到了,他也是满面惊讶,未曾注意到这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你是谁?”扶渊在心中唤祭历出鞘,却发现祭历也不见了。 怎么这么邪性! “我有点儿欣赏你了。”“小山”忽然开口,冷冷的态度,扶渊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借力打力,连消带打——我想,帝都若是没了你,大年初一就该是城破受降的时候了。” “什么?”扶渊不解。自从这人出现后,结界内的温度骤降,扶渊只觉得冷。 “要我说说么?”他有一种不属于这里的感觉,扶渊说不上来,淡然也好,闲适也好,放在这里都不合适,“也许你还不知道是谁给了你这个献祭的机会,但你很聪明,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城外画出堪舆图,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兰亭与魔君都误认为你是木萧,把魔族精锐引进风月关,再靠着堪舆图一网打尽。是也不是?” “你在说什么?!”扶渊慌了,天底下恐怕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的事,就这样被铺陈于朗朗乾坤之下。 庄镇晓虽然也是惊讶,但好在是旁观者清:“献祭的事,即便是没有我给他的阵法,也会在这个时候发生,对吧?” 这话提醒了扶渊,他立即问那人:“你到底是谁?要我献祭的人又是谁?” “小山”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才懒懒开口,“君阁祭历。” “祭历?你不是女子吗?”扶渊半信半疑,却没那么害怕了。如果是祭历,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不足为奇。 “名器化灵,难不成也要向你们一样分出个雌雄来?”祭历反问。 “……君阁?你、你是帝君的刀。”扶渊后知后觉,一瞬间也想通了祭历是怎么到的自己手上,以及这献祭背后的人。 仿佛草蛇灰线,一下子就明了了。 钟离宴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幌子罢了,只是他不明白,送他祭历的人,难道早就知道九重天会有今日不成? 他甚至猜到了,所谓寂历,到底是什么。 他不仅是当年帝君所用过的刀——更是……一个阵法,献祭的阵法。 “我知道了。”扶渊冷静下来,他明白,当下才是最重要的,不论这是谁早早给他准备好的坑,“你是来帮我的,对吧?” 祭历点点头,冰冷的面孔终于化开些许:“不错,要启动这个阵法,你还差一步。” 祭历的坦然让他感慨,在最后的时候,他竟有些好奇祭历的过去了。 “多谢。”最后扶渊道。 白刃刚刺入身体的时候,他只感觉到些微的凉意,丝毫痛楚也无;渐渐的,酸痛,阵痛,最后才是那种灭顶的,轰轰烈烈的疼。 喉间泛起浓郁的血腥气,扶渊没憋住,呛了出来。 他伏在地上,拼命地捂住腹部的伤口,试图阻止鲜血流出;但寂历的血槽太深,纵然没有拔出刀身,扶渊的血也是源源不断地,布满了寂历狰狞的血槽。 是这样啊……扶渊看着指缝间流出的鲜血,脸上惊讶也有,了然也有,绝望也有,挣扎也有,都在极致的痛苦下扭曲成了一个他人看不懂的神色。 脸上早已泪痕斑驳——身上比心里痛楚更甚,真的,比心里疼多了。 寂历看着跪在他脚边的少年,默默蹲了下去,左臂揽住少年的肩,似乎是安慰地将少年搂进怀里,右手则是毫不留情地握住刀柄,把血红温热的刀身从扶渊体内一寸寸抽离。 都结束了。 双眼模糊之前,扶渊似乎听到庄镇晓在喊他,似乎又没喊。眼前突然的变故几乎叫庄镇晓失去理智,他甚至忘了手里的天律剑,忘了怎样破开眼前的结界。他无力阻止扶渊的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又被祭历汲干;也无力阻止祈知守永远地留在定远门前,与孤魂野鬼为伴;更无力阻止师尊一心求死,半刻不多留…… 都结束了。 第四卷-一百二十二 风月关大捷 当城里的血腥与阴谋落幕的时候,城外的屠杀才刚刚开始。 成松是幸运的,别千端被魔族打得节节败退的时候,他尚未起复;一朝东山再起,坚守帝都,厉兵秣马,当年在别千端手里丢掉的风月关,就要在他的手里夺回来了。 扶渊画的堪舆图自然比不得城里帝君和高祖留下来的那个,却也让他们如虎添翼,愈战愈勇。 风月关,大捷。 成松亲自带人控制了风月关,将魔族与叛军包围绞杀。 兰亭的尸首找到了,成松大喜,叫他们打完了仗来他这里讨赏,同时也暗中吩咐自己的心腹,注意三殿下钟离成寅的下落,一有消息,就立刻报给他。 他存了别的心思,心中便不免有些紧张。握着刀的手出了汗,让手里的宝刀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他收刀入鞘,站在风月关高耸的城墙上,长遥北望。 直到暮色四合,众人也没找到钟离成寅的影子。成松有些急了——看底下的战况,平定风月关也就这一时的事了。他有些担心三殿下是不是被太子那里找到了,还打发人隐晦地去问过两回,结果也是没有。 他有些心焦了,叫得力的副将守好风月关,自己提刀下了楼。 踏破铁鞋无觅处——他在一处荒僻无人的所在见到了钟离成寅——其实他只在宫宴秋猎上见过钟离成寅几次,也没说过话,钟离成寅想来也是没怎么注意过他的,可就在这一瞬间,他们都认出了彼此。 “成大人!成大人!”钟离成寅向他奔来,却又在仅有十几步之遥的时候刹住了脚步。 他感受到了成松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 “……”钟离成寅定了定神,对他道,“成松,你是来杀我的吗?” 成松盯着他,看他从刚出现时的那种慌不择路,转变成面对他时那种可笑的镇定: “殿下多虑了。” “多虑?”钟离成寅笑出了声,声音却是抖的,“成大人,这地方虽然荒僻,可离城楼也不远了,你若在这里对我做些什么,皇兄他一定饶不了你。” “殿下在说什么,臣听不懂。”成松下了马,把自己的马给了钟离成寅,躬身道,“恭迎三殿下回京。” 钟离成寅见他这般,起初也是不信,但看成松神色坦然不似作伪,他才将信将疑地上了马,由成松牵着走。 “这么多寻找本殿下落的人,都是成大人安排的吧?”钟离成寅问他。 “回殿下话,”成松侧首,态度称得上是恭谨,“胜券在握,谁不想再多挣一份功呢?望殿下体谅。” “你放心,等本殿平安回去,定让皇兄再多记你一份功。”钟离成寅冷笑一声,不再说话了。 “谢殿下。”成松回头,“三殿下,臣此前听上神说起过,他乔装成那魔族俘虏混进魔族大营的时候,曾偶遇殿下,说要救您出去,您当时去让上神先救四殿下,松深感殿下大义。” 钟离成寅听了,不由敛眉:“可惜四弟……” “上神当时说得不够仔细,臣心中好奇,就忍不住多问了一嘴。”成松打断他,“好端端的,四殿下怎么就在粮仓那里?若是惹怒了反贼被关在那里也就罢了,可他哪来的东西可以火烧粮仓呢?” “这……本殿不得而知。”钟离成寅声音小了。 “说句僭越的,臣与四殿下也算是表兄弟。”成松道,他的语气十分平静,波澜不惊的让钟离成寅都怀疑自己的耳朵,“他年幼顽劣,胆小却最听殿下您这个哥哥的话……臣斗胆,想着……若这一切都是殿下安排的呢?” “成松,你放肆!”钟离成寅拂袖,“你在说什么?我哪知道那日扶渊会来?!” “殿下说得是,若那日上神没来呢?”成松反问,“只怕殿下的计划会更成功吧?” “你疯了吧?”马背上的少年目眦欲裂,“成松,他是你表弟,更是我亲弟弟!我、我害他作甚?!” 成松这样说,也不过是为了试探他,见他这般反应,悬着的心多少也放下了:“殿下息怒,是臣失言了。” “哼。”钟离成寅明显被气得不轻,偏过头去不想看他。 “但无论四殿下的死和您有没有关系,您今儿都要留在这里陪他了。”成松忽然道。 “你敢!”钟离成寅被他这一句吓得差点儿从马上栽下来,他左看右看,发现离定远门不远了,这才有了些底气,“在往前走就是定远门!你在这里动手,皇兄……” “殿下还有脸在定远门前提太子么?!”成松怒然拔刀——不是他自己管常用的,是魔军里缴来的战利品,“三殿下,您扪心自问,兰亭还在的时候,你到底有没有对这皇位起过别的心思!” “你……”钟离成寅被呛得面色发白,他反问成松,“成大人,换做是你、若换做是你呢?” “没有如果,”成松道,“上神少不经事,哪看得出殿下到底安的什么心;太子最仁慈,是把殿下当做嫡亲弟弟的。可兰亭之乱究竟因何而起?总要永绝后患,也总有人要站出来做这个恶人。” 他这番话,既是对钟离成寅说的,亦是对自己说的。话毕,刀落,从此天地间就再没了钟离成寅这个人。 成松当时想,如果今日之事让太子知道了,殿下也许会顾虑贵妃而放过紫阳殿,但绝不会饶了他的命;但若是扶渊那个家伙,大概会五拜三叩首地来谢他。 很明显,钟离成寅是在乱军中被魔族所杀,好在尸体不算太难看。 收复风月关后,成松连夜被传进了宫,说是太子要问他一些关于风月关的部署的事,但成松心里清楚,太子心中对于钟离成寅的死还是有疑虑的。 他进了大殿,行了大礼之后,就恭敬地站在一旁,等着钟离宴的垂询。奇怪的是,已经是三更天了,陪在太子身边侍候的竟不是出入宫禁自由的扶渊,而是文山殿的周同尘。 钟离宴只是简单地问了几句风月关布防的事——魔族精锐在风月关一役几乎全灭,风月关又是这样一丸泥的地方,他实在没什么可担心的。成松一一答了,钟离宴听后,也表示满意,须臾话锋一转,说他想追封三皇子与四皇子为王,礼部拟了几个谥号上来,问成松哪个好些。 成松心里忐忑——殿下这样问,可不就是怀疑自己了么? 一百二十三 休沐 “臣自幼习武,不敢说通文墨,不过是略认得几个字而已,殿下折煞臣了。”成松拜下,起身时才道,“臣素闻上神文采冠绝,殿下何不请上神来?” 这么回他觉着没什么问题,谁知上头坐着的人脸色更阴沉了。 成松慌了,他实在是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说错了话,正欲跪倒,就看到立在太子身后的周同尘在冲他使眼色。 周同尘的意思,是要让他再说下去。 再说下去?那自己可不就没命了么?虽然这么想,但他还是慌不择路道:“臣、臣斗胆请殿下一日恩假,准臣去连远殿亲自拜谢上神。自风月关大捷,臣曾多次派人拜会上神,却连一句回音也无,臣……” “够了。”钟离宴打断他,“他……他身上不好,你去了也是白去。” 钟离宴此时虽然心中有气,可明显这气不是冲着他来的了。成松见状,虽不明所以,却着实松了一口气。 周同尘开口劝道:“殿下息怒。依臣看,成大人也是一片真心,殿下何不成人之美呢?哪怕是不能当面谢过上神,只在外面拜一拜呢?也是礼轻情意重呀。” “也行。”钟离宴像是叹了口气,叹完了,气也消了,对成松道,“那就准成卿一日假,除了连远殿,成卿也回家去看看,代本殿向老仙君与世子问好。” 成松应了,钟离宴便让他退下了。周同尘又在里头说了两句话,便也跟着出来了。 “成大人。”周同尘小跑着跟上他,他没想到成松的脚程居然有这么快,“大人今日受惊了。” “今日多谢周大人了。”成松对他作揖。 “大人言重。”周同尘哪里敢受他的礼,连忙搀起来了,“今天的事儿,大人也不必往心里去,殿下这几个手足兄弟,走的走,伤的伤,心里憋闷是难免的。” 成松听了周同尘这话,也奇怪:“上神到底怎么了?” “大人还不知道哪?”周同尘微讶,拉着他往前走了一段,才道,“也不怪大人不知道,殿下不让人说呢。大人只知道上神绘了这堪舆图,可知他是拿什么画的?” “我知道啊,是用他和殿下的血。”成松听得稀里糊涂。 “上神是拿命画的。”周同尘对上他的眼睛,又垂眸,“殿下事先什么也不知道,风月关大捷,从战场上回来正在兴头上就听说了这么个事儿,说人要不行了,怎么不害怕不生气呢。” 周同尘想了想,又道:“大人您说,其实上神他何至于此呢?当时被人冤被人泼脏水的时候,一个人都扛下了,不也是为了这天下大局么?” “那上神……”成松明白周同尘的意思,连远殿的事十有八九和紫阳殿有关,扶渊怕他为难,这才没有闹大的。 “听二叔说还是有点儿凶险。”周同尘不知想起什么,低声嘱咐他,“三殿下的事,大人日后也不要对上神提起。” “什么?”成松一怔,说实话,周同尘今日所作所为,他全然以为是扶渊的授意。 “我与大人的心是一样的。”周同尘道,“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但上神不一样,如今三殿下四殿下薨了,上神与殿下就是嫡亲的兄弟了。” “我明白了。”成松心里一沉,“多谢大人提点。” 扶渊这事,虽然太子爷不让乱说,但成松回去一打听,事情也差不多明了了:扶渊不仅用自己的血画了堪舆图,还拿自己祭了阵。听说扶渊当时还用的是祭历——成松有幸用过祭历,知道那是一柄什么样的刀,如若换做是自己,现在铁定是没命站在这里了。 虽说这些话**不离十,但成松还是难以相信。因为这实在不像是扶渊会做出来的事情。 成松承认他思虑周全有谋划,但实在没有想到他会舍命去做这些。 高尚是高尚,但如果是扶渊的话,一条命只换来这些,属实是亏了。 翌日一早,成松骑马去了连远殿,因为是休沐,所以并未穿官服。他刚到时,正巧看到文山殿的二爷倚在府邸门前的狻猊雕像旁,满面的愁苦。 “周世叔,”成松下了马,与二爷见了礼,“您怎的在这里待着?” “出来透透气。”二爷挤出一个笑来,“还没来得及恭贺成大人哪,今儿怎么有空上这来?” 说话间,连远殿已经有人出来迎了,小厮们替成松牵了马,便垂首立在一边。 “世叔这样说可就折煞小侄了。”成松笑道,他冲曦月殿拱了拱手,道,“殿下天恩,给了一日假。风月关的功小侄不敢多占,今日便是来谢上神的。” 周二听他这样说,便知道是太子授的意了,便道:“既这样,咱也不用拘这外头那些虚礼了。这儿风大,咱爷俩进去说话。” 成松跟着二爷进了连远殿,看这连远殿虽然人不多,可上上下下井井有条,面子里子一样不差,心中不免好奇。按理来讲,扶渊未成家,这连远殿是归宫里管,可连远殿里的规矩倒不像宫里那般大,便问周二:“世叔,这连远殿如今是谁在管着?” “可能是那田姑娘吧。”周二也说不太清,“可能是这小子之前都安排过,如今各司其职,倒也不算乱。” “田姑娘”的事成松也略有耳闻,深以为然,没再问了。 到了殿前,周二也没让他进,成松便在外头拜过。礼成,就被周二拉到了偏殿说话。 “上神这伤……”还未坐定,成松便问。 侍女捧了茶点便退下了,屋里便只剩了他们两个。 “说实话,还是悬哪。”周二呷了口茶,“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全看他自己的命数。” 听他这样说,成松也明白不能多打听,便道:“世叔费心了,上神有天地庇佑,定能平安无事的。” “但愿如此吧。”二爷长叹一声。 俩人在一起也实在没什么话可说,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成松便告辞回去了。 连远殿到底是人少冷清,不像他们紫阳殿,虽然偶尔鸡飞狗跳,好在是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有人情味儿。 昨儿夜里宫里便送了消息出来,说今日成松休沐回家,紫阳殿便一早就准备起来了:家里的陈设盆景都换上成松素日里喜欢的,厨房早早备下成松爱吃的饭菜点心,大清早就有仆人在门前翘首以盼。端的是万事俱备,只等他来了。 果不其然,成松刚拐到紫阳殿这条街上,就被眼尖的小厮瞅见了,他们放起了鞭炮,热热闹闹的。 这可吓坏了成松,国丧还没过呢,那能在家门口放鞭炮。他连忙下马,急道:“谁叫你们放的!” 小厮们哄笑着散了,一个嬷嬷笑容可掬地走出来:“松哥儿回来啦!” “嬷嬷!”成松三步并两步跳上台阶进了门,“快别叫他们放啦!” 女人是他幼时的奶母,在紫阳殿里也是说得上话的。只见她一把揽过成松,笑道:“是老爷的意思,说咱们这个年没过好,今儿不仅是哥儿大喜的日子,也是咱们九重天大喜的日子,这鞭炮该放!” 成松无奈,也忤逆不了祖父的意思,便问:“老爷呢?” “老爷和大爷、大太太都在荣喜堂等你呢。”女人笑道,“哥儿早上用过饭了?” “还没。”成松道。 “老爷一猜也是,早让厨房给哥儿备下了,哥儿来得巧,那焖肉刚出锅,哥儿趁热吃!”女人领着他走到了荣喜堂,在门口又喊了一声:“松哥儿回来啦!” 立刻就有侍女挑帘,几个小厮出来,给他迎进去了。 屋里,紫阳仙君坐在炕上,旁边的炕桌摆的菜太多,都叠了起来;世子和世子夫人都坐在下首,一听成松回来了,世子夫人立即满面喜气,也出去迎了。 “娘!”成松拉过母亲的手,进了屋,先给紫阳仙君请安:“给老爷请安,祝老爷福寿绵长!” “这小猢狲!”老仙君忙让世子夫人拉成松起来,“还不见过你爹!” “给父亲请安。”成松又给世子行了大礼,这才被老仙君叫到榻上吃饭。 “慢点儿吃,别噎着。”老仙君就倚在一边看着他吃,笑呵呵的,“外头的饭比咱家的香吧?” “外头的饭哪能和咱家的焖肉比?”成松故作夸张,“宫里头也不如咱柳婶子做饭香。” 老仙君被成松逗乐了,大家也跟着乐了一回,世子才说得上话,问了些军营里的事,官场里的事。 官场上战场上的事,那个都是一团糟,成松解释起来不免麻烦,耽误了吃饭。老仙君不高兴了:“家里不谈这种事!” “爷爷,这得让我说啊,”成松扒了一勺饭,“不然爷爷哪知道我立了多大的功?” “松儿这是要向老爷讨赏呢!”一旁的世子夫人笑道。 “好孩子,这回是该赏。”老仙君想了想,自己先笑了,“松儿也这么大了,该说媳妇儿了。” “爷爷,我这……”成松被呛到了,“不急。” “怎么不急?”老仙君一挑眉,“周远宜那孙女还不跟你大,都说了几门亲了。” “爷爷,她那是……”成松半天没想到该怎么措辞,“我哪跟她一样啊。” 老仙君没理他,对世子夫人道:“成松这差事不好,军中都是粗汉,也见不着漂亮姑娘。” “老爷,媳妇以前没事的时候,倒替松儿物色了几个。”世子夫人道,“赵太师的小孙女,平阳伯嫡女,翰林院王大人的妹子,前年她姊姊刚封了翁主,嫁到魏国公府去了。” “……你说的这些,门第都不高啊。”老仙君听得认真。 “爹,媳妇没什么见识,只想着给松儿求一个样貌好,脾性好的。”世子夫人恭顺道,“老太师虽无实权,可家世清贵;平阳伯家教甚严,教出的女儿准不会错;至于王家,亦是书香世家历代簪缨的。” “嗯,你说得不错,松儿争气,娶个平门小户家的也不要紧,能看对眼儿,就是好的。”老仙君点点头。 “松儿,你中意哪个?”世子夫人轻轻推他。 他们说话的时候,成松只管低头吃自己的,听母亲问,才道:“娘,您说的我一个也没见过啊。” “怎么没见过?”世子夫人见他这样说,知道他是有心敷衍,却仍不肯罢休,“前年上元,和娘一起出宫的就是赵家的夫人小姐。” “……不记得了。”成松吃完了饭,抬头看到老仙君仍看着自己,只是不像刚来时那么有精神了。便道:“爷爷累了吧?孙儿扶您回去歇息。” 紫阳仙君自渡了上神劫之后,身上落下了病根儿,请便了名医,也一直不见好,听周家二爷说,老仙君上了年纪,经不起折腾,如今也只能是静养为主。 所以有时当成松看到扶渊时,会在心里想他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这些人孜孜以求了一辈子的东西,人家生来就有呢? 成松扶着老仙君去暖阁歇着了,待老人睡着了才出来。出来一看,世子夫人回去了,只世子一个人在外头等他。 “爹。” “出来说话。”成玉霜领着他出来,“昨夜太子忽然叫你回来,到底是因为什么?” “太子疑心三殿下薨了,和孩儿有关。”成松道,“好在当时文山殿的周同尘也在,提醒孩儿用连远殿上神的事给搪塞过去了。” “原来如此。”成玉霜皱了眉,并没有问成松这件事到底和他有没有干系,“这么说来,我们倒要保佑那扶渊不死了,他若死了,殿下还得疑心你。” “爹,上神这是舍己为民,您怎么还盼着人家死呢?” “糊涂东西,”成玉霜瞪他一眼,“若没这些事,他会想起来用你?这个扶渊,小模样挺好,肚里不知道多少坏水!” “爹……”成松实在是受不了世子这个形容,转了话题,“四殿下的事,想来姑母也知道了,姑母她……” “唉。”毕竟是亲妹子,成玉霜一想起来也是心疼,“只恨你没个姊妹,可以常常进宫去陪伴娘娘左右。” 父子相对沉默,最后,还是成玉霜先开了口:“如果这次那个扶渊没事,你也不要放过这次机会,不管怎么说,他连远殿里出了人命,择不干净的。” “爹!”成松没想到自己亲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如今上神回来也快有一年了,他行事什么风格咱们都清楚,不把天捅了不罢休的主儿,这次既然忍了这么久,爹难道就没想过缘由?” “那还能有什么缘由?”成玉霜不以为然,“人赃并获,肯定是他心虚了!” 听了父亲这番话,成松悬着的心反倒放下来了:看来连远殿的事,与紫阳殿没关系,他爹顶多是个推波助澜的。 “爹,我看你才是糊涂了。”成松急得跺脚,“那时他才与儿子说过收复风月关的事,定是怕我知道了分心难做啊!” “那他也是为了收复风月关,不是为了你!”成玉霜道。 “爹你这……”成松实在是无话可说。 可巧世子夫人这时过来了,她自己抱着几幅卷轴,身后的侍女同样也抱着这些东西:“你们爷俩怎么站在风口上说话?快进去,松儿,来看看这些。” “爹睡下了,咱们到厅里去看。”世子忙道。 成松帮母亲抱了卷轴,这才问:“娘,这些是什么呀?” “是我和你爹帮你物色的各家小姐,你先看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世子夫人欢喜道。 “……”成松无法,只得跟着进了花厅,和世子夫人把那些画像都徐徐展开——他左看右看,横看竖看,真心觉得画上的那些女子都长得一个样子。鹅蛋脸,柳叶眉,一双水杏似的大眼睛,衣饰素雅,姿态娴静……成松越看越无趣。 “娘,我现在出去是干大事,建功立业呢,哪能为女子小人绊住了脚。”成松道,指了指铺了一地的画像,“我看不上,不娶。” “松儿……要不再仔细看看?真就没一个喜欢的?”世子夫人不怕成松房里有莺莺燕燕,就怕他受了世子的影响,也去那南风馆里偷腥。紫阳殿几代单传,可不能在他这里绝了后。这些可都是帝都里容貌上乘的姑娘,成松都看不上…… “依儿子看,不过都是庸脂俗粉,容貌平平。”成松随便找了个谎,画上的都是神仙妃子,哪有不美的? 世子夫人眼含担忧地看向世子,意思很明显了:这帝都里,乃至整个九重天,最美的,又不俗的,便只有文山殿的小姐了。 世子回递了一个眼神,文山殿不行。如今局势未明,文山殿说不定会因与反贼有牵连获罪呢,哪能在这个节骨眼上。 再说人家文山殿的小姐,也未必能看上咱家这个臭小子。 世子夫人明白了丈夫的意思,闷闷不乐的低下了头。 “爹,娘,你们就少操这个心,我过会儿就要回营里了,下次回家还不知是什么时候……”成松顿了顿,忽然觉得自己不在家,母亲也需要一些事情来打发时光,便改了口,“这样吧,娘,其实我也不是不想成家,我只是不喜欢这些娇花儿似的小姐,娘给我找一个像当年广德大长公主那样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又能带兵打仗的,孩儿才喜欢呢。” “胡说,”世子夫人被他逗笑了,“这样的奇女子,怕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娘替我留意着,我也不急于这一时。”成松笑道,和使女一起把那些画卷收起来了。 “时辰也不早了。”成玉霜道,“夫人,给松儿拿去的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衣服都包好了,只肉怕凉了,还在锅里闷着。”想到儿子这就要离开了,世子夫人心中不免有些沉。她强挤出个笑脸,对成松道:“那焖**让柳妈给你装了两份,大的你拿去和军中的兄弟们分着吃,小罐的你自己留着,可不许让别人看到。” “好,谢谢娘。”成松笑着应了。 最后送成松出门时,成玉霜也没再提旁的事——每次送儿子离开,他心里不比偷偷抹泪儿的世子夫人好多少。 热闹了一番的紫阳殿重归寂寥,连远殿仍是冷冷清清,天时院里却乱成了一锅粥。 成松这些人不知道的是,扶渊祭阵时做了什么,庄镇晓是全程在一旁看着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祭了阵,将死的人也是庄镇晓给带回来的。曲归林从外头赶回天时院的时候,庄镇晓就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这不是叫师兄又亲历了一次知守的事吗。 曲归林心里难受,却也不能多说什么。师兄提了几次去连远殿看看,也都被他否决了——去了也只能添乱,自己也跟着白担心,若真是为了那位好,还不如安心待在天时院,等消息。 同时他也明白,有时候,一别就是永别了。 “师兄,”曲归林总觉得再这样下去,他师兄也得生出个什么病来,“上神那边,咱们倒也不是全然帮不上忙的。收复风月关之前上神被诬陷的那些事,可还没完呢。” “可他立了这样大的功,谁还会那这件事做文章?”庄镇晓不解。 “有没有人做文章是一回事,上神自个儿的名声是一回事儿。”曲归林道,“若能替上神了了这桩烦心事,他醒来也能恢复得快些。” 庄镇晓想了想,也觉得他说得有理:“这件事恐怕也要劳烦同尘师弟。” “他肯定也愿意帮咱们。”曲归林笑道,又道,“对了师兄,我娘来了信,问舅舅如何了,若是好些,就送他去玄山休养,也免得咱们照顾不周。” “师叔现在也不宜出远门,还是在帝都多待些时日的好。”庄镇晓道,“如今帝都困局已解,师尊给遮月侯的东西也该送去了。我打算等连远殿的事查出了眉目,师叔身子好些,你我便一道南下,把师叔送到玄山,再把东西送到云都。” “可是咱们两个都去了,云都又那么远……”曲归林想了想,“左右那遮月侯都是要进京的,师兄可以等他来了再给不迟;至于舅舅,我一个人去送就成。” “依我看,他轻易不会来帝都了。”庄镇晓说云垂野,“我听说他是被押回云都的,难道还要再被押回来不成?” 一百二十四 重启 “的确,云都是那么要紧的地方。”曲归林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那这样,我送完舅舅就回来,你自己去给云侯送东西。” “为什么?” “我不知道殿下是怎么看云都的,可我知道圣上是怎么看云都的。”曲归林道,“上神这事,说来真叫我后怕。天时院就剩咱们几个了,我……实在是不想再和这些是非扯上关系。” 他看着庄镇晓:“师兄,的确是我胆小,可是……现在天时院不能没有你,也不能少了我。” “怎么是你胆小,是我思虑不周,只想到是师尊的嘱托一定要尽心尽力。”庄镇晓宽慰道,“那就按你说的来吧。” 师兄弟两个说干就干,庄镇晓托周同尘找了案件的卷宗,原件不能带出来,周同尘就自己单誊了一份,给天时院送了去,庄镇晓谢过不提。 先说袁景。 “说来上神和那田姑娘情深意笃,似乎也没有这方面的癖好吧?”除了官方的卷宗,周同尘也写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曲归林看着,只觉得不明所以。 “袁景一事,倒不是冲着他的名声来的。”庄镇晓一针见血,“出事之前,这人是他的得力干将。这是要削去他的臂膀。” “疯了……”曲归林想了想,“怎么疯的?还有这个袁景的来历,咱们也得好好查查。” “我听同尘说,连远殿的人大多是殿下拨来的,他做哥哥的,总不至于去害上神。”庄镇晓道,“这个袁景必定身份清白,他不好查。” 然后就是那个在连远殿正殿里一头撞死的女子了。 “那女子姓邹,帝都人氏,父母具全,底下还有个弟弟。”曲归林念道,又感慨,“儿女双全,可惜了。” 他继续道:“据徐将军说,当时那女子是自己扑上来的,那时人已经是半死不活了,上神便将其带回连远殿医治。” 站在扶渊的角度来看,这明摆着是一个为他量身定制的局。庄镇晓想了想,道:“不管他带不带这个女人回连远殿,都难逃这一遭——说来,当时路上没有人看到到底是那女人扑上来,还是上神的车驾撞的她吧?” “当然没人。”曲归林苦笑一下,“也真是怪了,青天白日的,御道上就他们这几个。” “那咱们去那女子家看看?”庄镇晓问。 “师兄能想到的,大理寺怎么想不到?”曲归林翻到了后面,才道,“那女子的家属如今都在大理寺呢,想为女儿讨个公道又不敢,堂上颠三倒四什么也说不明白,只一味的哭,怎么看都觉得上神真是个欺男霸女之徒。” 线索又断了。 “对了,那女子刚来连远殿的时候,自有医官给他诊治,那时没有发现那女子已经遭人奸污?”庄镇晓问。 “大夫也是男子,哪能去看。”曲归林道,“倒是有婢女照顾,可她们也说不明白。” “……”庄镇晓想,这可以算作是天衣无缝了,然而世间哪有这样巧的事。他觉得坐在天时院里空想也不成个办法,便道:“归林,我出去走走,先去那女子的家看一看,说不定能想到什么有用的。” 他刚要出门,便有小童来报,说扶渊醒了。 却说今晨,才下朝会,周同尘便陪着钟离宴去了连远殿——钟离宴几乎天天都来,每日只坐一小会儿就走。 今日周同尘照旧陪着钟离宴进了寝殿,正好赶上自家二叔请脉。周二请完脉,告诉钟离宴扶渊稍好些了,便拉着周同尘出来了。 “泉叔,有什么事么?” “你要是愿意等,就站这儿等;要是闲得难受,就跟我过来煎药。”周二道。 周同尘哭笑不得:“那您叫我出来做什么呀?我进去陪着殿下了。” “人家兄弟俩说话,你进去凑什么热闹?”周二瞪眼,“过来给我搭把手。” “上神不是还没醒吗?怎么说话?”周同尘不解。 “那殿下也肯定有话对上神说。”周二笃定道。 “我跟殿下来这么多回了,从未见过他对上神说什么。”周同尘反驳。 “废话,有你还怎么说话?”周二没想到这小子话这么多,“给我煎药去!” 寝殿里。 如周同尘所言,钟离宴的确是没什么话可对扶渊说的。他坐在扶渊身边,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渐渐被恐惧占据。 母亲早逝,父亲又卧病在床,接二连三的,老五算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四走了,老三回来了,却也成了一具尸首……他只希望扶渊真能如旁人所说的那样福大命大,就像以前,无论多么凶险的事,他都能没事人一样的重新爬起来。 他不希望他再以身犯险,只希望他次次都能逢凶化吉。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扶渊不知什么时候睁眼了,也在看着他。 他一怔,赶忙俯下身,不相信似的:“小渊?小渊?你醒了?” 扶渊明显是还不太清醒,他收回视线,又盯着天花看了许久,才偏过头,也不相信似的:“阿宴?” 钟离宴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之前二爷说过,只要人能醒,这条性命就算是保下了:“别这样叫我,我是你哥。” 他语气不善,不知是攒了多久的怒气怨气,强压着,才没有完全发泄到扶渊身上。 “哥。”扶渊又叫。 躺在床上的人缓了缓,才道:“我还以为我这次活不成了。” “你——!”钟离宴被他这句话气得不轻,“你在床上都躺了大半个月了,二爷说再不醒可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扶渊看着他,脸上微微有些讶异。不知是对于他说的话,还是对什么。 “你以为自己逞英雄了不是?”钟离宴冷笑一声,“觉得我没用不是?一个风月关要拿你来换?” 扶渊只觉他好像吃了炮仗,却还是耐着性子:“哥,若我说这一切非我本意呢?” “非你本意?”谁知钟离宴还是那个态度。“难道还有人逼着你不成?” 可不就是被逼的,扶渊心想。他头还有些晕,每次将要重归混沌的时候,又被腹痛唤醒。他听钟离宴这个语气说话就心烦,索性不去看他,也用了与他一般的语气,只是声音要小上很多:“你怎么在这里?水月呢?” “你!”钟离宴简直想骂他白眼狼,还没娶媳妇呢,就要六亲不认了,“好,我走,不在这儿碍着你!” 扶渊被他这一通说得委屈,没力气也懒得解释,就等着他出去。 外面常令听到动静,扣了叩门进来了:“殿下,我们公子醒了?” 谁知钟离宴黑着脸,一言不发地就出了门,倒给常令吓出了一身冷汗。送走钟离宴,他才走进来,看扶渊的确是醒了,才大喜过望,转头请师父去了。 周二才给他看过脉,此时在看也是没什么变化。他连说了两遍“醒了就好”,一回头,发现身后一个是侄子,一个是徒弟,都等着他吩咐呢。 他一皱眉:“殿下呢?” “啊,我去请殿下来。”周同尘忙道。 “同尘,”扶渊叫住他,“由他去。” 见周同尘不知所措地立在那里,周二就冲他摆摆手,意思是让他去陪太子,别杵在这里烦人了。 “二爷,我……”扶渊转头看向他。 “少说话。”扶渊想问什么,周二自然心里有数,“别想别的,好好调养,半年便能大好了。” “不会落下病根儿吧?”扶渊还是担心。 说起这个,二爷好像是想到了什么,皱起了眉:“扶渊,你胸口上的……” 扶渊一惊,知道瞒不住了,只得三言两语和盘托出。 “糊涂!”二爷痛心疾首,“真是糊涂!你心里是最清楚的,怎么也做出这等讳疾避医的事来?!” “严、严重吗?”扶渊害怕了。 谁知二爷并未直接回答,反而是沉默了。 “二爷你可别吓我……” “这就害怕了?”二爷低声呵斥,“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都哪去了?我问你,若我说治不好,你当真就不活了?” “……活,怎么不活。”沉默片刻,扶渊才接了腔,“这么多回我都挺过来了,也不差这一件。” “那你就安心养着罢。”二爷道,“我实话说与你听,你和我们不同,肉损了还能长出新肉来,石头碎了,那可就是真碎了。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之前你用的那个药膏不错,我又给你配了些。你想,帝君他老人家活了这么久,不可能一点伤都没受过。肯定有办法的,但我需要时间。” “有劳您了。”扶渊点点头,又阖上了眼。 二爷带着常令出去了,又叫了妥帖的人来照看扶渊。 “准是钟离宴那个小兔崽子,”二爷出门便骂,“还嫌我事儿不够多不是?” “师父您消消气,殿下他也不容易。”常令劝道,“上神既然醒了,这两日您大可放心,连远殿有徒儿呢。您少跑两趟,别累坏了。” 常令这么一说,周二才觉得自己累——能不累么,天天从曦月殿到连远殿折腾来折腾去,救的全是重症病人,看的都是疑难杂症——周二真觉自己头都要白了。 二爷在连远殿里稍作休息,就回了曦月殿——那偏室还给他留着哪。 却说钟离宴那边,周同尘劝了几句,仍不见好,忽听得外头有人来报,说天时院庄院长来了。 “他天时院都乱成什么样子了,还有闲心天天往这里跑。”钟离宴寒声道,这几天他也撞上天时院的几次了,他不在的时候不知又来了多少,“让他回去,告诉他无事不必再来了。” “殿下!”这连远殿说来都是钟离宴的人,自然最听他的话,见那小厮果真要这样去回,周同尘连忙出声,“如今他可不是天时院的大弟子,是庄院长了,请殿下三思啊!” 感受到钟离宴投来的目光,周同尘只得硬着头皮跪下,硬着头皮开口:“请殿下恕臣莽撞,可有一件事:上神是让院长带回来的,若非庄院长,那时还有谁能顾着上神?单凭这个,庄院长也是有恩于连远殿。万没有把恩人据于门外的道理,何况连远堂堂神殿?” 其实周同尘心里清楚,钟离宴此时的怒气,并非都是迁怒。 他抬头,放缓了语气,小心道:“殿下若是不喜欢,大可以推说上神已经睡下,不方便进去看。院长也不会多想的。” 周同尘一跪,满院的人就都跟着跪下了。钟离宴听他这么说,也想明白了其中关系利害,挥挥手叫那小厮,“请院长过来吧。” 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周同尘,才道:“都起来吧。同尘,你先回去。” 周同尘这才起来,谢过太子,便退下了。出了院子,他便遇到了庄镇晓,因着有外人在,他只能隐晦地提醒庄镇晓要小心,只是不知庄院长能否明白他这一番苦心。 不用周同尘来说,庄镇晓也知道太子不喜自己常来连远殿,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进了院子,见过钟离宴,庄镇晓便开门见山,问了扶渊的事。 “院长来得不巧了了。”钟离宴公事公办的语气,“小渊才睡下,不能见客。” 庄镇晓见他这样说,才欲开口,钟离宴便又道:“院长的消息倒是灵通,若不是本殿在这里守着,您怕是来的比本殿还要快吧?” 这句话的意思就很多了,然而庄镇晓并不是像周同尘那般心思玲珑的人,他只是感受到了钟离宴的敌意。他躬身道:“臣不敢,臣只是担心上神安危……” “你敢说你是担心他?”钟离宴站起来,“还是在担心别的人?!” “臣……”庄镇晓猛然抬头,钟离宴这句话就像利箭一样,扎进了他的心里,可当他对上钟离宴的眼睛的时候,他又惧了,垂首道,“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请殿下明示。” “明示?难道不是院长自己心里最清楚吗?”钟离宴冷笑,“小渊的事,本殿永远欠你天时院一个人情,但院长若要看朱成碧,连远殿容不下你这尊大神。” 庄镇晓仍低着头,忽听得上头钟离宴问:“听同尘说,庄院长在查上神被冤的事?” 不等他回答,太子身边跟着的小内监就开了口:“回殿下话,正是呢,听闻庄院长要了卷宗过去,很是上心。” “大理寺卿的事,就不劳烦院长了。”钟离宴这话是对他说的,“无论案子结果如何,本殿都有能力保下他。” 庄镇晓抬头,他想告诉钟离宴,这件事不是保不保的问题,但钟离宴没有让他开口:“本殿听闻先月院长有遗物要交给遮月侯,云都路远,若有个什么闪失也不好,不如就交由庄院长送去,也全了院长一片孝心。” “给院长三天时间准备,三日之后,即刻离京。”钟离宴看着他,“路途遥远,院长不必急着回来,就三个月吧,本殿会替你照看天时院,三个月之后,天时院平靖,院长东西也送到了,岂不两全?” 庄镇晓无从反驳,只得应下,退了出去。 院外,曲归林听说太子动了怒,大为惶恐,等到庄镇晓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迎过去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庄镇晓避重就轻,只说了要即刻去云都的事。 曲归林大概也明白了,和庄镇晓一同出了连远殿:“那就按之前计划的吧,我和你一道南下,把大舅送到玄山——母亲催得紧呢。” 庄镇晓应下,回去与曲归林着手打点南下的行装不提。 连远殿里,等钟离宴打发了庄镇晓,压着满肚子的怒气回寝殿一看,扶渊果然已经睡下了。他无法,只得退出来,心里盘算着连远殿只有两个大丫鬟可不够,得派个得力的来照看扶渊。 他退出来,正好看到匆匆赶来的田水月。 太子爷现在的脸色的确不好,田水月行了大礼,没听到他的答话,便不敢起身,亦不敢抬头。 “起来吧。”头顶有声音响起。田水月起身,抬头发现太子正盯着自己,又迅速把头低下了。 “抬起头来。”钟离宴又道。这是他头一回仔细地打量田水月——女人容色姣好,神色沉静,倒没有他想象中的那种狐媚样子。从这些天的表现来看,钟离宴也觉得有个这样的人留在扶渊身边,很不错。 “田姑娘,”钟离宴缓和了颜色,“这些天麻烦你了。” “民女惶恐。”田水月又低下了头,它有些紧张,以为钟离宴是要像赶走庄镇晓一样赶走她。 “本殿想着,如今小渊也大了,同你们这么多女孩子住在一起终究是不方便。”钟离宴自顾自道,“不如就把后面的园子隔出来,你和十五她们一起搬过去住,也不算坏了姑娘们的名声。” 田水月听了这话,本能的反应是不可置信,她抬起头,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钟离宴,不明白他为何会接纳自己。 “咳,”钟离宴礼貌地提醒了她的失礼,“本殿选了你,是因为小渊他选了你;但田姑娘也应该明白,这也是你选择了他,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 “多谢殿下,殿下今日教诲,民女铭记于心。”田水月又拜倒在地。 扶渊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晨光熹微,他感觉有人坐在身边,挡住了光线,偏头一看,一个侍女模样的人坐在他身边做女红,看轮廓,既不是遥山,也不是辞盏。 侍女注意到他,轻轻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笑道:“上神醒了。” 扶渊认出了她的声音,也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也笑:“原来是折卿姐姐,久见了。” 他只是不解:“姐姐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还不是我们小爷不放心,说上神这里人少,叫我来照顾你。如今东宫也没有正经主子,宫里又有柴公公照顾殿下,我守着东宫也怪没意思的。”折卿轻声解释,又道,“上神喝点粥吧。” “嗯。”扶渊应下,又看看窗外,又偏头看看她,终究什么也没问。 “上神是想问田姑娘吧?”折卿笑嘻嘻地端了粥来,拿起调羹舀了半勺,轻轻吹着。 “折卿姐姐……”扶渊不好意思了,责怪折卿开他的玩笑。 “说起田姑娘,婢子倒是真有一事要说与上神听。”折卿又把粥碗放下,“殿下说,上神若舍不得田姑娘,就把后头的园子隔出来,外头单开一个门,与殿里再留一个门,叫十五姑娘也搬进去住,也全了上神与田姑娘的名节。” “哪有舍不得!”扶渊听她这样说,忍不住喊了一句来驳她,却不小心扯到了腹上的伤口,痛的倒吸冷气。 “上神别急!”折卿吓坏了,“是婢子糊涂说错了话,殿下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扶渊好容易才缓过来,忍着疼说:“这些小事也不好叫二哥来操心……折卿姐姐,二哥这主意甚好,小渊就拜托姐姐,和外头那几位管事商量着来办吧。” “是,上神放心好了。”折卿安抚着扶渊,等他好了,才把粥端来一勺勺喂给他吃,“不仅这件事,殿下还从宫中点了有头脸的嬷嬷来,教导田姑娘礼仪,每天早上都有一个时辰,现在田姑娘就是学规矩去了。可见殿下是准了的,才这般上心呢。” 扶渊咽下一口粥:“姐姐,你和那嬷嬷说说,什么劳什子规矩让她意思意思就得了,别太拘束了她。” “殿下这也是为她好。”折卿那巾子为他擦净嘴角,“想要做连远殿的上神夫人,沁水居的女主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只要我在,便不会有人说她的闲话,对她指指点点。”扶渊不以为然。 “我们爷对上神,何尝不是这么想的。”折卿的眉间染上了一点愁色,“可他哪里护得住呢?” “我不用他来护着。”扶渊想起昨日钟离宴的怒色,心中就没由来的烦躁。 “上神,等大了你就知道了,能有个哥哥姐姐疼爱,是好事。”折卿笑笑,“上神现在不能想太多,殿下也是肯为你多费心的……要不这样,上神就当是心疼婢子和柴公公,安心受着罢,也叫我们少受些脸色。” 扶渊想想,应了:他不需要人护着,但并不排斥多个人伺候。 一百二十五 南下 许久没有饭食下肚,扶渊倒不是很饿,就是馋得紧。折卿怕他积食,不许他喝太多,只用了半碗,便把食盒收走了。 她收好东西,正巧田水月下了早课过来,她起身见了礼:“田姑娘好。” “折卿姑娘。”田水月忙还礼,她动作不似折卿那般行云流水,十分生硬拘谨,“上神醒了?” “醒了有一阵了,今日精神倒不错,喝了小半碗粥呢。”折卿笑眯眯的,好似看不到她这蹩脚的礼仪,“婢子还有些事要忙,这里能否拜托姑娘帮我照看一二?” 田水月听她这样说,十分感激,忙道:“辛苦姑娘了。” 折卿笑着冲他们福福身,这才提着食盒走了。 田水月这才走过来,脸上是近乡情怯的思念。 “七娘。”扶渊咧嘴笑了,“总算是见着你了。” 他细细地打量着她:“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那嬷嬷太苛刻?” “公子别乱说,窦嬷嬷今儿是第一天来,她人很好的。”田水月从他床头坐下,抚摸他骨节分明的手,“公子才是真瘦了。” “七娘,我有件事想说与你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扶渊眼睛很亮,“等我好了,咱们去江城看看。我算算时日,咱们仲秋时动身,还能在那边过个年。” 田水月知道他心里还惦记着自己的事,心下感动,嘴上却道:“公子还是好好养伤吧,不兴想别的事。” “好,我都听你的。”田水月不知道的是,扶渊正用现在所有的最大的力气回握她的手,“想来你也听他们说了吧,我在京郊沁水也有座府邸,以前养伤时住的。沁水那里土地肥沃,这几年呢,我想攒下些银子,等天下太平了,就把宅子附近的田地都买下来,做成个大庄园……” 田水月并不觉得他絮叨,她愿意同他一起编织彼此的未来:“这样多的土地,种些什么好呢?” “种花。”扶渊不假思索。 “这样好的地公子拿去种花,他们又要说你了。”田水月咯咯笑了起来。 “要不说等到太平的时候呢,那时候可就没人惦记我这点地上都种什么了。”扶渊喜欢她对着自己笑,“七娘,你喜欢什么花?” 女孩子都是爱花的,以前的田水月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如今,她也有资格去说“喜欢”,便认真的想了想,才郑重地开了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喜欢桃花。” 扶渊明白她的意思,却道:“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七娘,我喜欢你自由自在,不要听他们胡说。” “我不怕。”田水月眨眨眼,“其实我跟着窦嬷嬷,也不全然是学规矩,也学了许多道理。” “这才一天……”扶渊失笑,“七娘可否说说,都学到了什么道理?” “嗯……”田水月松开他的手,回忆着今日所学,盈盈走了两步,又一个回转,长裙飘起来,像跳舞一样,“小时候就听说,不学礼,无以立,可那时候学得哪是礼呢?宫中规矩虽多,却也不无道理,比方说……” 田水月看向他,却发现扶渊似乎是失了神,在瞧自己的手。 她立刻回去:“公子累了吧?” 扶渊摇摇头,轻轻牵住了她的手。他没什么力气,以至于田水月能轻而易举地挣开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尽力。 “公子睡一会儿吧,我就在这儿陪着你。”扶渊从田水月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等公子精神好些了,我就去把琵琶抱来。” 扶渊不能安下心,却还是乖乖闭上了眼,用指尖感受着只属于她的温度。 直到扶渊呼吸逐渐平稳,田水月才放心下来,在他身边伏下,仍没有松开他的手。 殿里两个人不知道的是,折卿已经放了食盒回来了,她躲在绣着珍珠的屏风后面,看着这样的少年少女,不由会心一笑——什么时候,他们殿下也能遇到这么个人呢? 话说这连远殿里,以前管着神殿的是几位管事,罗国光算是总管;遥山辞盏两个是专门贴身伺候的,不分高下。如今折卿来了,她们两个自然要往后让,连管事们也事事都请她过目,事情才算有了定夺。 虽然他们曾经都是东宫的下人,但现在的折卿,在他们眼中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太子谕令一般重要。 因着前段时间连远殿里头出的糟污事,钟离宴特别嘱咐了折卿,要她再好好看一遍连远殿里头这些人,再不能出一个有不轨之心的了。 她在连远殿住了不过一日,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比方说那个罗管事,与她相识也有年头了。在折卿的记忆里,老罗为人忠厚老实,现在的罗管事却总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与钟离宴相比,扶渊对待下人们可是要宽厚许多,折卿实在想不通,他来连远殿还不到一年,怎么变化就这么大。 至于连远殿这些女孩子,折卿对那些扫洒粗使的小丫头还放心些,毕竟平日都在外面伺候,若真有了什么心思,也是近不得主子的身的,可扶渊身边那两个大丫头——想到她们来,折卿就觉得头疼。 原因无他,实在是扶渊太抬举她们了,贴身的人少了,并不一定意味着安全。折卿也不得不赞叹扶渊的眼光,这两个丫头容色身段都是个中翘楚,既生得这样美,也难保有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心思。 她轻轻退了出去,合上寝殿的门,转头去了偏室。 偏室是遥山辞盏休息的地方,如今又搬进来个她。她去时,屋里的两个姑娘正按着常大夫的嘱托给扶渊做药膏子,见折卿来了,才先后站起来:“折卿姐姐。” “药做得怎么样了?”折卿笑着走近,“小常大夫可挑剔得紧呢!” “正是呢,”遥山笑着让她,“我俩可一点儿马虎不得。” 辞盏则道:“姐姐怎的出来了?公子那里……” “不妨,田姑娘来了,我也好偷个闲。”折卿在方才遥山坐过的位子坐了,她们两个才坐下。折卿不动声色地扫过她们的脸:“说起你们公子,殿下前儿才和我说呢,田姑娘虽好,可也要等上神加了冠才能迎田姑娘进来,此前他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儿也是不行,要我替上神看看。可主子的事,我哪好做主,也摸不准上神的心意,故而找你们来问问。” 两个姑娘都不傻,这是要给公子挑“房里人”呢。 遥山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折卿姐姐,殿下这是好意,可……我瞧着,公子对田姑娘情深意重,怕是不肯呢。” “可咱们公子是什么身份?”不等折卿开口,辞盏就出言反驳,“三妻四妾也寻常,再者,公子心中也未必就是那样想的。” 听辞盏这样说,遥山便不言语了,低头去摆弄那些药膏。 “我们哪能去猜主子们的心思呀,”折卿笑着打圆场,“咱们这样的人家,虽说不能在夫人过门前纳妾,可一两个晓事儿的丫头是该有的,还是我们爷说得对,若是上神看上了哪个,自己就留下了,哪还用别人瞎操心!” 遥山听了,笑着应了句“是”,辞盏听了,心中却有了旁的计较。 连远殿里恐怕是京中唯一一个风平浪静的地方了,离他们不远的天时院,则是忙乱成了一团,上下都在为院长与二师兄的远行做准备。 三月三,是钟离宴给庄镇晓的最后期限,初二夜里,弟子们就收拾好了几人的行李,初三一早,庄镇晓、曲归林、百里恢弘并一个跟在庄镇晓身边的小弟子夏明,两匹马一辆车,踏着熹微的晨光离了京。 因为太子的命令,他们此行并不急着赶路,早上辰时赶路,到了日暮时分便找住店的地方安顿好。百里恢弘身体还未大好,整日郁郁不乐,有时庄、曲二人看到他神伤,也会不由自主地伤感起来。 师叔也是个可怜人。 离玄山还有二百余里的时候,百里家与曲家便派了人来接他们。百里家来的人是个英姿飒爽的姑娘,名叫百里晴岚,给百里恢弘叫三公子,称曲归林为表少爷;曲家来的叫章隆,是曲家的管事,一见曲归林来了,立刻老泪纵横地拉了他的手,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瞧了一遍,唯恐少了一根头发。 庄镇晓见了,心里多少是有些羡慕他们的。 曲归林也怕冷落了师兄,立马从章隆手里挣出来,又爬上了马:“章伯,父亲母亲小姨可都还好?” “都好,都好。”章隆笑着点点头,这才去与百里晴岚一道和庄镇晓见礼。 等他们到了玄山,立刻被迎进了百里家在玄山所置的院子。曲家大夫人百里婵娟一早就和夫君曲彻过来了,身为家主的百里行露则忙着上下打点,连喝口茶水的功夫都没有。 百里婵娟见妹妹这样忙,便不好去打扰她。算算时候,儿子和弟弟也该到了,便拉着丈夫出去迎接,不多时,果然看到百里家的姑娘引着两个器宇轩昂的白袍少年打马而来。 曲归林也看到了他们,转头和师兄说了句什么,便催马跑近了。 “爹爹!阿娘!”曲归林跳下马,扑进母亲怀里。 “归林瘦了。”百里婵娟捧起儿子的脸,看到了丈夫眼里的泪花。 “我去看看云杪。”曲彻道。 庄镇晓以前总能在天时院里看到曲彻的身影,见他来了,连忙下马,躬身道:“曲伯父。” “如今镇晓是庄院长了,伯伯可担不起你如此大礼了。”曲彻笑着打趣他,“你师叔呢?在车里?” “夏明,快扶师叔下来。”庄镇晓回头道。 里头有个小童应了一声,便挑开帘子,扶着百里恢弘下来了。 曲彻见了百里恢弘,头一眼竟没有认出来,自那日玄山一别,到现在才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百里恢弘竟憔悴成了这个模样。 “云杪,你……”曲彻从庄镇晓的手里接过他,明明有千言万语要问,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百里恢弘对上他的目光,笑中带了些苦味,他虚虚行了个礼:“姐夫,我好多了。” 曲彻点点头,强忍着才没有落下泪来,最后只得叹道:“你姐姐见到你这样,还指不定多伤心呢……” 天时院一行人住进了百里家,曲夫人的意思是要庄镇晓他们多留些时日再走,左右太子给了三个月的时间,也不用着急。可庄镇晓曲归林两个都深知太子这“三个月”到底是什么意思,哪里敢耽搁,便说定了,等庄镇晓送完了东西,再来玄山小住。 两家的长辈便没有多留,给庄镇晓他们带了些轻便的行礼,第二日一早便送他们上路了。 百里婵娟早觉得这件事蹊跷——风月关刚平靖,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太子这时候支使天时院的院长去云都,还一去就是三个月——恐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恐怕是对这位新院长有意见了。 当着庄镇晓的面,百里婵娟并没有急着去问;等送走了庄镇晓,百里婵娟就把儿子叫到了卧房里,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孩儿也只是猜测,其中关节,恐怕也只有殿下与师兄最为清楚了。”曲归林把那日在连远殿的事说了,又道,“我怕师兄会将上神认成知守,太子殿下也应该是顾虑这一点。” “你师兄对你那小师弟……”百里婵娟蹙了眉,天时院能出一个百里恢弘,未必不会再出一个庄镇晓。 “娘!你想什么呢!”曲归林被母亲的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急道,“这要换做是我,师兄也会如此的!” 说完,他自知失言,便低下头,轻轻道:“儿子失言,母亲莫怪。” “原来是这样,”百里婵娟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并未出言责怪,只是道,“镇晓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想来也是殿下手足情深,这才急了的。归林,等你师兄回来,你可要好好劝一劝他。” 这些天来,庄镇晓也在想,自己到底有没有把扶渊当成过自己的小师弟。 两人宛若双生子一般的长相,庄镇晓若说自己不会在扶渊的脸上看到别的影子,恐怕是谁也不信的;可他也很清楚,这二人只是面容相似罢了,旁的再谈不上一点像。 虽然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可扶渊身上多少会有天潢贵胄的骄横,有天地灵胎的骄傲,庄镇晓何尝不明白钟离宴的用心,他不想扶渊没了这份骄傲。 扶渊如今有太子照看,他实在没什么不好放心的。至于天时院……成了如今这个模样,与太子爷的意思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他很早就感受到了钟离宴对天时院、对他隐隐约约的敌意,可如今挑明了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他对扶渊,实在是太过逾矩。 庄镇晓越想越难受,强逼着自己断了心思,专心赶路,不再去想与帝都那些人有关的事情。 玄山百里府。 百里山长回玄山的消息不胫而走,书院的先生、学生们有许多都给府里递了拜帖,希望百里恢弘能出面重整书院。百里行露接了这许多的帖子,只觉得头疼——她十分清楚,以百里恢弘如今的心力,是不可能再去管着这么大一个书院了。可百里书院若是忽然要换一个山长,也不是办法——除非那人在百里书院的师生中的威望,比百里恢弘还要高。 她没有办法,便只能拿了拜帖去求助长姐。 百里婵娟看了她手中厚厚的那一沓,当即明白了她的来意:“曲郎最疼他,见他如今这副样子,也不知劝了多少回了,可……” 人死不能复生,费再多的口舌,也是无用的。 行露敛眉:“云杪可以慢慢劝,身子也可以慢慢调养,但百里书院,已经流离了半年有余,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曲郎呢?”婵娟问。 “姐夫还在云杪那儿,今晨请了苏老先生来看诊,刚把老先生送回去。”行露道,“开了几副养血安神的药,说是先调养着。” “我去看看他吧。”百里婵娟撑着桌子起身,对妹妹道,“你知道的,云杪他从不是这个性子,当年叶家公子出事的时候,他也能顾着大局。” 她提着裙摆出了门,似是自顾自地:“我去问问他的意思罢。” 百里恢弘住的院子干净雅致,只有几个得力少言的小厮侍女侍候着,他们见百里婵娟来了,只是行礼,并不多话,也没有进去通报。 玄山的春已然到来,屋里的纱窗都支着,门也大敞,似要把这三月暖阳全都邀进屋里似的。 只可惜屋里人寥落了。 “云杪,姐姐来了。”百里婵娟挑帘进屋的时候,率先对上的是丈夫生了血丝的眼睛。她一愣,却还是温婉道:“曲郎昨儿夜里没睡好,先回去歇一歇吧。” 曲彻点点头,起来对他道:“云杪才吃了饭,过半个时辰再喝药。” “知道了。”百里婵娟送了丈夫出门,才折回来,看到桌案上散落的纸张,便理了理,道,“云杪身子还没大好,不宜这样劳心劳力。” “长姊,”百里恢弘见了礼,“不过是整理一些古籍,不妨事的。” 百里婵娟知道这些事是最累人的,随手翻了翻,见他这么长时间也不过是整理了这几页,便道:“阿姐如何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可你现在……” “二姐也来找我说过了。”百里恢弘对她笑了一笑,“说是叫我找个妥帖的人来,暂代山长一职。” “那你心里是有人选了?”百里婵娟问。 百里恢弘迟疑了一下,还是摇摇头:“一时半刻倒也想不出来谁,但书院还是要办下来的。” “这是自然,可日子还长着呢,姐姐希望你能先养好身体,再去管那些杂事。”百里婵娟关切道。 百里恢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他自己也不能确定,这病还能不能好。 “恢弘,”百里婵娟看向窗外的大好天光,“你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还有许多事情都没有做,有许多地方还没有去看,你这一生,也不该全都是他一个人的。” “都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可姐姐看来,聪明的人不会轻易让自己受伤。”百里婵娟看着他,“他拼了性命保下你们,是为了看你们为了他这一去这般哀伤么?” “阿姐,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百里恢弘强压下声音的颤抖,“可、可我……” 百里婵娟走过去,揽住他的肩,像他小时一样轻轻抚着他的背。都说长姊如母,百里恢弘出生时,婵娟已经和曲家定了亲;尔后双亲相继去世,自己和丈夫免不了要为这一双弟妹操心。行露还好,这是这个幼弟,虽说天资聪颖,但这不走寻常路的性子却让他吃了许多的苦头,也没少让他们担心。 “咱们这样的人家,最简单的就是平平安安无灾无难地过一辈子,”婵娟搂着他,眼里不知何时也含了热泪,“可看着你重振了百里书院,又一个人吃了这么多苦,救了帝都,又遇到了一个肯真心待你的人……姐姐、姐姐怎么不替你高兴!” “姐姐……”百里恢弘哽咽了,“原谅云杪这一次吧……” 说回帝都连远殿。 太子殿下的命令被贯彻的很到位,偌大个连远殿,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节硬是什么消息也没传进来,扶渊有时醒了问起来,问谁都是一副一问三不知的样子。 扶渊有些急了,醒了第一件事,就要折卿去请钟离宴过来,说是有顶顶要紧的事。 折卿见他如此郑重,也不敢耽搁,亲自去了宫中请。 而太子殿下听说是折卿来了,还以为是连远殿那里出了什么事,忙丢下手头的事来见折卿。等他听了折卿的禀报,又觉得是扶渊闲不住了,要找他来问,便皱着眉头道:“就说我没空。” 说罢,转身就要走。 一百二十六 不想起名了 折卿怎能不知道钟离宴心中所想,忙道:“殿下且慢,如若是上神真的是有什么话,只能对殿下您一个人说呢?再者,上神也常常对奴婢说,说总也没见着殿下了。上神还没醒那功夫,殿下明明来得很勤,如今上神好不容易醒了,您怎么还不来了呢?” 见钟离宴神色松动几分,折卿又趁热打铁:“殿下就当是去看看上神吧,算来也有些日子没见了。” 钟离宴听了,并未说话,而是转身回了殿里。折卿在外头等了一会儿,果然见钟离宴换了身衣服又出来,身后还跟着小柴公公。 连远殿里,扶渊果然在等着他,虽然说身子不能动,可眼睛却是一直盯着门口,生怕人还没来,自己就先睡过去了。 “阿……”扶渊想起钟离宴那日的脾气,立刻改口,“二哥。” 钟离宴见他这副怯怯的样子,也不好再生气了,他坐下来:“可好些了?” “好多了。”扶渊点头,仍是一副乖巧样子。 受了这么重的伤,哪能这么快就“好多了”呢?钟离宴想叹气,到嘴边又忍住了:“说吧,找我来有什么事。” 躺在床上的人纠结了一下是继续客气还是正事要紧,最终还是遵从自己的本心:“阿……二哥,我要和你说舅舅的事。” 钟离宴听了,神色一凛:“怎么?” “舅舅失踪了。”扶渊笃定道,“或者说,自己从魔族那里离开了。” “什么意思?”钟离宴听懂了他的话,却又不明白他的意思,“你怎么知道我没把舅舅给找回来?” 习洛书的下落他寻了很久,除了扶渊这里,没有一点消息。 “我当时出城的时候,魔君是亲自带人进了风月关,要带我和舅舅一起出关。”扶渊自顾自地讲着,并没有注意到钟离宴的脸色,“结果刚出关不久,舅舅就不见了。” 他看着钟离宴像是走神,又些不满:“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听了。”钟离宴咬牙切齿,“你说你自己出了风月关?那木萧呢?真是长本事了啊。” 扶渊自知说漏了嘴,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木萧去了和我去了有什么分别?我……” 钟离宴并不听他胡诌,起身几步就走了出去,出门便喊折卿,问她连远殿有没有什么能关人的地方。 “阿宴!”扶渊拼尽力气喊了一声,躺着缓了好久,才小声道,“别找了,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钟离宴又怒气汹汹地回来了:“那他人呢?” “二爷给带走了。”扶渊声音很轻,“不过你别担心,二爷说他也活不久了,就是可怜他才……” 周二这人不认医者仁心,真到了要人命的时候比徐西坞还狠。钟离宴知道他这次绝不是瞧着木萧可怜,却也没有多问,勉力压下脾气,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没找到舅舅的下落,魔族说舅舅失踪,我也没有信。” “你说……”扶渊的脸上没甚表情,脸色也因方才的那一声喊,牵扯到了伤口而疼得发白,“舅舅既然能从魔族手里逃出来,为什么不早些走呢?为什么偏偏要等我去呢?” 钟离宴想不通,只得沉默。 “还有,祭历到底是谁让你给我的?”扶渊注视着他,“是舅舅,对不对?” “你是说……”钟离宴根本不能相信扶渊说的话,“扶渊,这只是一个巧合!” “巧合?”在钟离宴的印象里,扶渊从未有过戾气这么重的时候,躺在床上的人明明奄奄一息,可那种由衷的情绪却强烈得叫他害怕,“那日我说我是被逼无奈,你还不信。钟离宴,我告诉你……” 他说得急了,咳了两声,五官因疼痛而皱在一起。 “别急。”钟离宴按住他,不敢随便开口了,“慢慢说,我听着。” 饶是这般,扶渊也是喘了好久,才平复下来:“阿宴……祭历是舅舅给我的,那你知道是谁控制了连远殿的人,在你眼皮子底下给我下咒么?” “就是宁儿和小鱼儿遇上刁民那天,把她们送到映川殿那回。”扶渊仿佛盛着山岚海雾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他像是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寝殿的床上——就是这里,被画上了与献祭的有关的阵法,我在庄师兄那里看到过。后来,我在罗国光的枕头底下发现了和当年娘娘案子里一模一样的纸笺。也就是说,不管我有没有学会帝都堪舆图,有没有提前知道那个献祭的法阵,都已经是被标记的猎物了。” “我学会了帝都堪舆图,又提前看到了那个阵法,还以为主动权在自己手里。”说到这里,扶渊已经有些累了,“直到被祭历捅了一刀,才明白这半年来无论我是怎样想的,怎样做的,下场都不会好过今日。” “还好我提前知道了,提前在城外绘出了堪舆图的脉络。不然,我还有命躺在这里与你说话么?” “你还记得当时你给我讲的帝君的那个什么野史吧?就有一把剑喜欢他化作了女子的那个。”扶渊偏过头,嘴角还翘了起来,“说的就是祭历吧?” 祭历的故事,再说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个故事到底是真是假也不再重要——祭历已经永远地消失在那个献祭的阵法里,他们再想要求证,也无处可寻了。 “它说它是君阁的刀,”扶渊道,“帝君老人家用过的,再怎么寒酸,也不会到我手里吧?” “小渊,”钟离宴握住他冷汗涔涔的手,“祭历是舅舅给我的不错,可……事情的确蹊跷,可舅舅又怎会与母后的死有关!” 扶渊半合着眼,对他说的话已经没什么太大反应了。 “这样,你先好好休息,我会把舅舅找到,也会把那个算计咱们的人找到。”钟离宴从椅子上滑下来,不知怎么的就蹲在了床前,用自己最能让人信服安心地声音向他保证,“从小到大,舅舅都是最宠你的,你相信他,也相信我。” 其实扶渊的思绪也是乱的,他胡乱点点头,道:“我累了。” “那你先睡。”钟离宴给他掖好被角,问道,“冷么?” 扶渊摇摇头,对他道:“哥,这次的事……是我没跟你商量,是我不好,你别生我气了。” 钟离宴从不是软弱的人,从来都不是,当年习剑时被生生震裂了虎口那次都没掉一滴泪的钟离宴,忽然就滚下了泪来。 “哥,你别哭啊。”扶渊有点儿慌,他从来没见过钟离宴哭,也不知道他缘何这样伤心,只当是因为自己,“我、我再也不这样了……” 钟离宴低下头,硌人的眉头压在扶渊硌人的手背上,湿热的眼泪与潮冷的汗水汇聚一处。 一百二十七 公子 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扶渊也有闲心去管别的事了。 待他养足精神,就把罗国光叫了来,问他要“礼单”。不仅罗国光,连满屋子的侍女都不明白扶渊说的礼单到底是什么礼单——又不是逢年过节,离他生辰也尚有一段时日,扶渊要的是什么礼单呢? “就是……”扶渊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地解释,“罗叔,这次收复风月关,你说头功是谁?” “自、自然是公子啊。”罗国光不明所以,有些紧张。 “那就没有送贺礼的?”扶渊瞪他,“哪家没送?给我记下来!” 折卿见他是问这个,忍俊不禁:“上神从不在意这些的,今儿是怎么了?” “姐姐不知道,这日子无聊,总得找事情打发。”扶渊并没有说他买房置地的计划——再怎么说折卿也是钟离宴那厮的眼线。 不一会儿,礼单就呈上来了,扶渊一看,立刻眼冒精光——除去锦衣封皮,那礼单足足有四五分厚。 可一翻开,他就发现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般,这桑皮纸不知要比平常用的宣纸厚多少倍,上头并没有写多少东西。罗国光见他失望,忙道:“公子,南边儿来的贺礼今天刚到,老奴还没来得及登记造册,另外,南溪、云都、白山以西的贺礼都还在路上,老奴估摸着,应当还有三五日的功夫才能到呢。” “京外也有人送礼吗?”这回轮到扶渊喜上眉梢了,他之前以为是只有帝都里的达官显贵才会想着送的。 “公子这次可是立了大功,甭管是谁,都赶着巴结呢。”辞盏笑道。 扶渊有些飘飘然,把手里的礼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才想起来问:“白山以西?那里有谁啊?别再给我送一堆土仪来。” “公子,婢子听说白山风清水净,出的的药材是顶顶好的。”遥山托了药盅进来,“听周二爷说,太医院最好的药都是云都出的。若是能有白山的万年人参,公子必是药到病除了!” “你也会说这些话来哄我了。”扶渊笑着嫌她,一闻到这苦味又皱了鼻子。 折卿从她手上接了药。试了试温度,道:“应当是西宁的那位王爷。” “谁?” “西宁王讳宛,算来也是殿下的堂兄。”折卿喂了他一勺药。 扶渊皱着眉头咽了。钟离家的宗亲他认识得并不多,亲王只元王一个,旁的有什么大的祭礼才会见,他早就没什么印象了。 钟离宛……他想了想,实在是没什么印象,又咽了一口药,就把这位王爷抛之脑后:“罗叔,太师府里送的那架屏风——” 金屏珠绣,又足足有八扇,其富丽堂皇寥寥几行字便可窥见一斑。这座屏风也是礼单里头扶渊唯一一个能看上眼的,可问题也就出在这里——连远殿何时与这个太师府有这样的交情了? “太师府出手一向阔气,那屏风绣的是高山阔水,做工又巧,老奴一看都花了眼,十五姑娘直说云都侯府里也没有这样好的屏风。”罗国光笑道,“公子可要看看?” “那就抬上来吧。”扶渊喝完了药,折卿又给他捧来了蜜饯,去去口中的苦味。 罗国光得令,忙出去安排,片刻后便有小厮抬了那屏风进来——两个人抬一扇,整座屏风进了寝殿后,皇家规制的寝殿也显得狭小了。 扶渊见了,也着实喜欢,吩咐道:“就摆在花厅那儿吧,这样谁来了都能看见。” 罗国光要下去安排,又被叫住了:“殿里陈设也换一换吧,罗叔你和折卿姐姐商量着来。还有,等别的地方东西到了,一定要记得提醒我。” 扶渊第二个关心的,是周和光。 “话说你们谁知道周师姐如今在哪?我听说文山世子都带了人去搜天时院了,也没个所以然。”扶渊一脸期待地扫视众人,却失望的发现没一个能答上他的话来的。 “怎么,他这些事也不许我问么?”扶渊略带不满地看向折卿。 “这您可就错怪殿下了。”折卿陪笑道,“上神都不知道的事,叫婢子们上哪问去呢?” “也是。”扶渊点头,“那去天时院把庄师兄请来吧,我估计他也闲着呢。” 明明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谁知面前的遥山辞盏听了却纷纷变了脸色,反倒是折卿,从容道:“上神还不知道吧,天时院的庄院长南下去云都了,山长路远,恐怕没几个月是回不来的。” “去云都了?去云都做什么?哪天走的?怎么也不说一声儿?”扶渊一口气问了一连串。 “上神应该知道先月院长给遮月侯留了东西,因是先师嘱托,兼之云都路远,庄院长便想亲自给送过去。”折卿解释道,“是初三那天出的城。” “这一去不知要哪天才回来……”扶渊咬着嘴唇,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那他有没有留个什么话没有?” 折卿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摇了摇头。 扶渊便也不再问了。 天时院乱成一锅粥的事,他当然知道,也很清楚现在的局面到底是怎么造成的。除却因周和光与文山殿等世家的牵扯,天时院走到现在这一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那就是太子钟离宴的不闻不问。 那日钟离宴问他为何不去帮庄镇晓,扶渊的理由是没有立场;可钟离宴不一样,天下都是他管着,他若放下话来,至少天时院能维持表面上的平静——扶渊左思右想,也想不出钟离宴和庄镇晓两个能有什么过节。 恐怕这次匆忙离京也与钟离宴的意思有关。 “好吧,那等我好些了,再给师兄去信。”庄镇晓不在京中,扶渊多少有些沮丧。偌大的帝都,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也就他一个了吧。 折卿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累了,刚想让他再睡会儿,就听到扶渊又问:“对了,老徐最近怎么样?” “徐将军立大功了呢!”见扶渊问起徐西坞,遥山立刻满脸的喜气,“公子还没醒的时候回来过一次,也没磕着碰着的。” “那……能不能把徐西坞叫来陪我说说话?”扶渊看向折卿。 折卿仍是微笑。 “公子莫急,再有一旬,便轮到徐将军休沐了。”辞盏道。 “还这么久么……”扶渊真觉得自己要无聊死了。 一百二十八 南溪 辛苦赶路十余日,庄院长和天时院的小弟子夏明终于赶到了剑阁之下。二人一同去官府换路引的时候,却被告知这段日子春雨急沛,剑阁里头的隘口被雨水冲塌,暂且是过不去人了。 “那便只能从南溪那边绕道过去了。”夏明道,等着院长的意思。 庄镇晓心中盘算了一下,绕行南溪顶多费上三五天的功夫,来回也顶多一旬——太子爷似乎是知道了这“忘川”会使人厄运连连,才特意给了他们三个月的时间。想到这儿,庄镇晓只得轻叹一声,带着夏明继续打马南下了。 前几日两人只顾着赶路,连进城也不过是为了换路引继续南下,除了吃的不顺口,这几天也没有什么别的感想了。到了边南,他们才发觉此地风土人情与帝都大不相同,别说夏明一个小孩子,就是庄镇晓,一辈子也没离过几回帝都,也是看什么都新鲜。 才进南溪城,夏明就被沿街叫卖的小贩们给吸引住了:摊子上的小玩意儿花花绿绿,小吃摊子上的热锅冒着腾腾白雾,气味陌生又诱人。他手上是有些闲钱的,只是看到走在前头的院长目不斜视,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便只好把玩心都收回去,规规矩矩地坐在马上,和院长一样的在这座热闹的小城里格格不入地走下去。 庄镇晓自然明白这小孩儿心思,加之自己也对这边南风物感兴趣,换了路引便允了夏明能在南溪城里先玩上一天,明日一早再赶路。 俩人一起买了从没见过的糖糕果子,买了被煎得滋滋作响的肉片,最后又在路边小摊吃了碗热辣辣的抄手。庄镇晓给曲归林挑了几个形状新奇的鲁班锁,并一应新奇的小玩意儿,写好了哪个是哪个的,便托给了要北上的商队,花了些银子叫他们先给送到天时院去。 不仅有曲归林的,连卧病的扶渊、还躲在刘意家的周和光也没被忘掉。 到了傍晚,俩人才开始找住的地方——南溪的官驿在城外,现在过去恐怕要夜里才能赶到。虽说这里是山清水秀,可刁民是一点儿也不少,客栈的老板一听他们是北边儿的口音,人不生地不熟的,又是这样体面的打扮,八成是离了家人偷跑出来的小公子,便信口要价,竟比帝都那边贵了一倍不止。 更可恶的是,他们一连走了几家都是如此。到了城最西,一家不起眼的客栈里抽着烟枪的老板娘看庄院长生得俊俏,还调笑着把烟吹到了他脸上,警告他晚上不要乱走,小心被人卖到相公馆子里。 这回庄镇晓是真生气了,也不管老板娘给了他们多好的价格,拉着夏明就出了城——可怜夏明有苦说不出,看地图上画的,从这儿到最近的官驿骑马也得要两三个时辰。 好在南方气候温润,即使夜里也不怕冷,夏明只担心会下雨,给他们全都浇成落汤鸡。这样想着,夏明抬头看了看天色,端的是万里无云,众星拱月。他松了一口气,夹紧马腹,跟上了庄镇晓的马。 不知走到何年何月,何山何水,夏明已经伏在马背上昏昏欲睡了,庄镇晓看到他落后,刚想催一催,就听得四周似有什么东西在叫。 夏明也听见了,一个激灵就从马背上爬了起来。 “院长……”夏明赶忙靠过来。这声音初听似北风呜咽,又像是动物哀鸣,夏明凝神细听,终于确定,“咱、咱们该不会是碰上女鬼了吧?!” 荒郊野地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比那老板娘口中说的相公馆子不知道要骇人多少。 “九重天上哪来的女鬼!”庄镇晓没好气道,他胯下的马也怕了,却被他逼着往前,“走,我们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夏明虽不敢去,却也不敢一个人在原地等着,院长武功高强,还是跟紧他的好。循着声音走近了,他们才听清那到底是什么声音——是有人在呼救! 庄镇晓当机立断,策马奔了出去,夏明远远看到天律剑的光芒,也赶紧跟上了。 荒郊野地里有两个女子,其中一个明显实力不弱,奈何寡不敌众,才叫贼人们给缠住了,直到庄镇晓来,气势如虹的一剑吓退了这些人,她们才得以脱身。 “可恶!叫他们给逃了!”其中一名女子气得直跺脚,“小姐,咱们的车!” 车身到还好,只是些许剐蹭,但车轮被路障弄坏了,走不了了。 在自己的地盘上遭了贼,宋仪卿也生气,却也没失了礼数。她对庄镇晓服了一福:“多谢公子相救。” “姑娘客气了。”庄镇晓看了看那车,问她,“两位姑娘没事吧?深夜赶路,是要去哪?” “没事,多谢公子挂怀。我们有急事要去云都,谁知……”宋仪卿也觉得头痛,看样子后半程只能骑马了,“公子怎么称呼?也是去云都么?” “天时院庄镇晓,此行是去云都拜访遮月侯的,这是弟子夏明。”庄镇晓道,“姑娘贵姓?” “小女姓宋,这是我的婢女倚云。”宋仪卿没想到,眼前这人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庄镇晓,不由惊讶。 马车上套了两匹马,正不安地打着响鼻。庄镇晓又问:“二位姑娘可会骑马?不妨就和在下一道西行,也好有个照应。” “多谢公子,我们两个都会骑。”宋仪卿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倚云和夏明两个已经把马解开了,宋仪卿从倚云手里接过马具,翻身上马,对庄镇晓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里明明很太平的。” “等姑娘回来,可要去告官?”庄镇晓问。 不等宋仪卿开口,夏明就道:“院长,如今南溪管事的是锦乡侯,找南溪的府台可没有用。” 宋仪卿听了,只是一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①,锦乡侯不过是空有爵位,并无实权罢了。讨个公道是一定的,但这些贼人恐是流寇,不是单一个南溪、单一个云都能解决的,还得等朝廷派了人来才行。” 一百二十九 庄镇晓没有想到她居然有这样的见地,讶异了一会儿,忽然想到那锦乡侯似乎也是姓宋,心里也不免对宋仪卿的身份有了诸多猜测。 最疑惑的莫过于倚云:眼前这位庄公子,不正是他们小姐喜欢的款吗?她以为将才庄公子问她们会不会骑马时,小姐一定会说“不会”,这样指不定能和这位俊俏公子同乘一骑。她偏头看到小姐紧蹙的眉头,大为不解。 英雄救美,多好的开始。 可惜宋仪卿没心情想这些了,如今的庄镇晓在她眼中也不是什么公子榜第一了,而是来自帝都的天时院院长。她还不知道剑阁的道堵了,一直在想天时院的院长为何会挑这个时候来云都,还不抄近道,偏偏来她南溪绕路。 她多留了一个心眼儿,自然不敢与他们多亲近。 可到了云都城里,一切都将被揭晓。 但通过这几天的相处,她的潜意识已经开始倾向于信任这个相识才不过几天的人了。 她愿一试。 “姑娘要去哪里,在下先送二位姑娘过去。”庄镇晓虽不怎么笑,但彬彬有礼,有时也会给人一种亲切之感。 “实不相瞒,”宋仪卿看着他,只觉得有些抱歉,“小女此行也是要去遮月侯府的。” 庄镇晓似有不解,却也并未多言,等着她的解释。 “以庄院长的聪慧,怕也是猜到了我主仆二人是从何处而来。”宋仪卿轻声道,“院长该知道的,我和垂野这样的人,最怕的是什么。” 最怕就是帝都一纸诏书,甚至是一点风吹草动。 “初遇院长时,小女不知院长此来经过南溪是因为剑阁的路堵了,因此还担心了好一阵。”宋仪卿笑了笑,“院长莫怪。” “郡主言重了。”庄镇晓有些感慨,他忽然觉得,自己被太子“发配”至此,与她倒也有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味道。 “那不知郡主此来……”庄镇晓又问。宋仪卿直呼云侯名讳,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呢来。 “哦,我、我和云侯是因着父辈的关系,自小就认识,但也没见过几次,也算不上什么‘青梅竹马’,就是认识。”宋仪卿怕庄镇晓误会他们的关系,先是欲盖弥彰地解释了一下,又说,“我和云家小姐是情同姐妹,这次来是接他家小丫头去南溪住住的。” “原来如此。”庄镇晓点点头,落在宋仪卿眼里有一种若有所思的味道,“郡主下次出远门,一定记得要多带些人,眼下不比往年太平了。” “嗯,好。”宋仪卿还想撇一下自己和云垂野的关系,支吾了几次,都没能说出口。 庄镇晓也注意到了,他看着宋仪卿,温和道:“郡主想说什么?” 谁知他不过这么一问,宋仪卿竟然红了脸。庄镇晓生怕是自己失礼唐突,刚要解释,就听女孩儿鼓起勇气问他:“庄院长,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云侯的关系非同一般?” 庄镇晓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问,直言道:“郡主与云侯自然是比我等要亲密的。” “我们两个,就像……两只互相舔舐伤口的兽。”这个比喻,算是脱口而出,但宋仪卿想不出其他更合适的比喻,“同处于这个位置,你帮我一把,我拉你一把,不至于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罢了。” “郡主……”庄镇晓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才好。 “都过去了,谢谢你愿意听这些。”宋仪卿粲然一笑,明媚如南溪的春。 庄镇晓牵起的心又放下,亦回之以微笑。 等到了侯府门口,早就有来接宋仪卿仆妇,而庄镇晓却需要先递名刺,还要在外头先等一会儿。 宋仪卿她们是从侧门走的,临走时她回头看了庄镇晓一眼,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两人对上了目光,庄镇晓只冲她点点头,示意她不用在这里等他。 她有点儿不满意云垂野的安排——当然,更多的是怕庄镇晓的误会,便叫来倚云,趴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倚云姑娘听了,却是面露犹豫:“小姐,咱们这样是不是太对不起云少爷了……” “你是我的丫头还是他的丫头,”宋仪卿叉腰瞪她,催促道,“快去!” 倚云无法,硬着头皮跑过去了,脸色绯红地和庄镇晓说完话,又低着头小跑回来了。她没有自家小姐的心胸格局,有些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还是觉得羞。 倒不是说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只是提醒了庄院长一句这云侯喜好和普通人不太一样,府里养了几个“相公”而已。 宋仪卿的初衷是怕庄院 长误会自己和云垂野有什么关系,可倚云瞧着庄院长的脸色,自家小姐这次怕是用力过猛了。 而尚在府内的云垂野,对大门外的这些变故全然不知,只一心等着庄院长进来。 二人早已通过书信,云垂野只是好奇,那月院长能留下什么好东西给他,还值得让庄镇晓来跑这么一趟。同时,云垂野也许久没有收到来自北方的消息,心里还有些忐忑——与宋仪卿的纯然恐惧不同,他心底还是期盼着什么的。 他们的身份高下立现,云垂野有爵在身,即便没有亲自出去迎,也不算失了礼数。他想得不多,也没打算和庄院长摆君侯的架子,接待庄镇晓的礼数便一如侯府常例。甚至于庄镇晓向他下拜行礼时,他还亲切地上去搀了一把。 ——却被庄院长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可怜最后云侯只能当他性情如此,尴尬地把手收回来,随他去了。 没人有兴致客套,庄镇晓把该说的场面话说完,就直奔主题,把那盒“忘川”拿了出来。 如果说方才云侯的态度只能算是不失礼貌的话,那么,当他打开那盒“忘川”的盖子时,整个大厅氛围都凝重了起来。 妖异的花朵在云垂野面前并无异常,庄镇晓确信,云侯与他师父,在某些方面来讲是一样的人。 庄镇晓把“忘川”双手奉上,云垂野却不肯接。二人僵持不下时,庄镇晓忽然道:“在下有一事请问侯爷,请您为晚辈解惑。” 他声音不大,落在云垂野二中却分外清晰:“先公曾告诫于我,这是天时院欠侯爷的,余下的便不肯多说。能否请侯爷告知?当年——” “当年的事,我无可奉告。”云垂野打断他,“都说身死债消,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庄镇晓听不懂他的意思,也就不敢贸然答话,只等着他的下文。 可云侯只拿了那“忘川”来看,眉宇间也没有多少方才那样的震惊与冷色了。 见他眼中与当时的师尊一样,眼中泛起那种艳丽的红色,庄镇晓明白,想弄明白这件事,云垂野是他最后的机会。 “侯爷,这‘忘川’是先公命我用院长印信在江城秦氏换来的。”庄镇晓看着他,缓慢又沉重,“在下曾问过上神,上神说,这是续命的东西。” “可、可上神说,师尊他不欠您什么的。”庄镇晓低下头,强忍着把话给说完了。 “……是哪个上神?”虽然已经猜到,但他还是忍不住要问个清楚。 “连远殿,扶渊上神。” “他怎会知道这些……”云垂野喃喃,声音很低,庄镇晓并没有在意。 “所以师尊和上神说的,到底哪个才是对的?”庄镇晓锲而不舍继续追问——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我想,他们谁也没有说对。”云垂野的思绪被他拉了回来,这时候,连庄镇晓都能看出他的强自镇定,这小小的“忘川”,便犹如一块巨石,投进了云垂野原本一眼能望的到头的人生中,掀起千层浪。 “月院长曾亏欠与我是不假,但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欠了我什么。”云垂野道,“常言道身死债消,其实他欠我的也早就还清了。东西我收下,庄院长,替我谢过他。” 造化弄人,说来说去也不过如此了。 他是有过死意的人,当初花了多少个日夜让自己能够接受这件事情,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如今,无限的未来与可能又千里迢迢地送到他面前,是这样的鲜活。 “少爷,”候在外面的侍女捧了个匣子进来,“帝都来信了。” 既是在他会客的时候也要送来,这封信不是十万火急,就是与眼前这位庄院长有关了。 果然,云垂野一打开,熟悉的字迹便跃入眼帘:“师兄敬启——劳侯爷代为转交。” “是上神给院长的信,”云垂野把信递给他,“听说上神受了伤,现在可好些了?” “在下动身南下时,上神才清醒几日。如今能写这么多字,可见是好多了。”见了扶渊的信,庄镇晓也面带喜色,信很厚,握在手里厚厚一沓。 “院长就在这里看吧,若要回信,便去书房,再由这里寄去,倒也方便,万望院长不要嫌弃。”云垂野站起来,言语间似乎也染上了些许喜色,“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侯爷言重,您自便。”庄镇晓谢过,起身送他出去了。 “郡主到了吗?”云垂野看了看时辰,觉得宋仪卿也差不多该到了。 “郡主是今儿一早和庄院长一道儿来的。”跟在他身后的是方才那捧信的侍女,“这时候正在院子里和姐儿说话呢。” 今日天光大好,春色满园关不住。 云垂野走到妹妹的小院里的时候,见两个女孩儿正坐在秋千上晒太阳,秋千轻轻摇晃,沉浸在花海里,她们的笑声比树上的鹂鸟声音还好听几分。 幸运的是,这样的景色他还能看好久。 “影姐儿东西都收拾好了?”云垂野过去,和宋仪卿见了礼,又问院里的侍女们。 “你放心吧,我看着收拾的,等到了南溪,缺什么我再置办就是了。”宋仪卿笑道,俄尔又正色,“我只担心一件事,朝廷派的这些人来……” “无碍,多谢你。”云垂野真心实意地谢过,又蹲下来,对妹妹道,“小影,到了仪卿姐姐家,切记不可再闹小姐脾气,少麻烦你姐姐。还有,到了哪里都要想着哥哥,等过了年,我就接你回来。” 小丫头对前头的几句话都没意见,只是听了最后一句,问他:“哥哥,我不能在姐姐家过年吗?” “可是过年了你不会想哥哥吗?”云垂野没有理会宋仪卿的笑。 “哥哥也可以来找我们过年啊。”小姑娘不明白宋仪卿为何发笑,便直言直语道出心中所想。 “那,如果到时候家中无事,我就过去和你们一起过年。”云垂野摸摸小丫头毛茸茸的脑袋,站起来对宋仪卿道。“趁着天色还早,快些动身吧。” “好。”宋仪卿颔首,“但我得跟你说件事。来的时候,我怕人多打眼,只带了倚云一个来,谁知才出了城,就叫山贼给劫了。现在哪哪都不太平,我思来想去,还是得多带些人才安心。” “你说得是。”云垂野应了。出了这种事,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叫人跟着护送才安心的。再一想,总觉得宋仪卿话没说完,便问:“该不会是那庄院长‘英雄救美’了吧?” “怎么了?”宋仪卿柳眉一挑,“这你也要管?” “我是怕你见了颜色好的就有想法。”云垂野摇摇头,“他不合适。” 隐秘的心思被他一句话戳破,若有若无的希望又叫他当头泼下一盆冷水,宋仪卿很难不生气:“你该不会是怕我跟你抢吧!” “胡说什么!”云垂野心知是自己急了,再者不想与她争论,便出去安排路上的人手不提。 宋仪卿犹自生气,还是云垂影拉着她,问:“姐姐路上没有受伤吧?还有那个庄院长……” “我自然没事,就算没有庄院长,我和倚云也能平安过来。但在自己的地盘上遇到这种事,我当真咽不下这口气!”宋仪卿拉着她坐下,“至于那庄院长,是帝都天时院的新院长,人很好的。” “哥哥很少和别人说这样的话,他也是担心姐姐的。”云垂影小声解释了一句,“而且小影知道,无论那庄院长到底是何等人物,哥哥也不会动那样的心思的。” 一百三十 忽见陌头杨柳色 “怎么说?”宋仪卿八卦之心顿起。 “……”云垂影绞着衣带,“我不在这里和你说,等上了车,姐姐和我说一件事,我才说。” “好你个小丫头,都学会讲条件了。”宋仪卿笑着刮了一下她的脸,“那咱们这便走吧。” 一切齐备之后,宋仪卿又被云垂野硬塞了些瓜果点心,这才上了车。她看到云垂影与兄长告别时的笑容,里面有连小姑娘自己也不知道的依依不舍,便玩笑道:“影姐儿,别告诉我还没出这云都城,你就开始想你哥哥了。” 谁知小姑娘收起脸上的落寞,整顿衣裳,问她:“姐姐,你和哥哥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也许,是你哥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宋仪卿一愣,片刻才道,“很多事我也不太清楚,只是他叫我,我就来了。” “我前段时间病着,有些事也不太清楚。”云垂影慢慢道,“但哥哥从帝都回来,带了这么多的人,他们守在各个院子里……姐姐,我总觉得家里要出什么事,哥哥把我送出去是为了……” “姐儿,你想得太多了。”宋仪卿轻叹。云垂影见她这样说,刚要松一口气,就听得她继续道:“因为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我不敢胡言,只说我知道的。”宋仪卿道,“去岁夜阳山的那些贼人来找你哥哥,他无法才假意造的反。我听说,他在前线也算是立了功的。可他究竟是遮月侯,朝廷的人如何能信他?侯府的这些人是朝廷里习大相公手下的,如今大相公生死不明,他们却还在这里守着——你哥哥猜不出朝廷安的到底是什么心思,这才把你送到我这儿的。”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宋仪卿笑笑,“天高皇帝远,他们也做不了什么,你哥哥只是怕你憋闷。” 云垂影听了,自然不能安下心来,只是她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受到这样的对待:“……姐姐,是我们做错了什么吗?” “错的不是我们,是……”宋仪卿一时也说不出来到底是谁,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只道,“人与人之间,大概都是有些成见的,人心隔肚皮,谁也不能保证所见所闻都是真的。” 她见云垂影问起这些,知道她也大了,有些事也该叫她知道,便道:“小影,姐姐有些事要同你说。” 云垂影知道她要说什么,目光也凝重了起来。 “南溪宋家,云都云家,其实祖籍皆不在南方,是因为食邑在此,这才举家搬迁。”宋仪卿道。 云垂影点点头,这些她知道。 “当初先父与云伯伯因军功封侯的时候,当今圣上可没那么大方,南溪还好,云都可是实打实的荒僻。好在云伯伯除却领军打仗,也有为政经商的才能,这才挣下了你们云家如今的基业。”宋仪卿道,“你生来就是千金小姐,倒是我和你哥哥,小时也跟着受过几天苦。” “因功……封侯么?” “功高震主,能杯酒释兵权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宋仪卿垂眸,“世人道虎父无犬子,可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哪还敢再有什么作为。” “我知道,哥哥和姐姐都是很厉害的人。”云垂影想了想,“如果哥哥不姓云,未必就比别人差。” “小丫头,怎么说这种话?”宋仪卿失笑,“不过也好在他志不在此就是了。” “前线的事,想必他也不会和你说。”宋仪卿转了话题,“你可知朝廷收复风月关,最大的功臣是谁?” 云垂影摇摇头,事实上,她连朝廷收复了风月关一事都不知道。 “就是那个颇负盛名的扶渊上神。”宋仪卿道,“据说是拼了命才拿下的风月关。我当初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心想他和我阿爹当年真像啊,只是爹爹那时已成家立业,懂得要明哲保身,他这种少年成名的,下场恐怕不会好过我爹爹。” 小姑娘听到扶渊的名字的时候,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宋仪卿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并未在意。 “我还是不明白。”云垂影觉得闷,把车帘挑开,她的目光游离在那些不知为谁春的景色上,“既然是这样的话,为何还有那么多人想着考取功名,登堂入室?我——我倒希望那个扶渊能好好的。” “天下熙攘,这我也说不明白。”宋仪卿笑道,“这些云垂野不同你讲,我却觉得咱们小影长大了,该知道一些了。你知道他的苦心就是,旁的也不用太过担心。” 见云垂影还是一副沉思模样,宋仪卿忽然伸手偷袭,揉乱了她的发髻:“好啦!我该说的都说了,你是不是也该给我讲讲你哥是不是又有了什么心上人?” “也、也不是……”听宋仪卿说了哥哥的不容易,云垂影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捕风捉影的事了,她做过的一些事情如今看来也是蠢到了家,便红了脸,“哥哥的事我哪里知道啊,我只是感觉。” “感觉?”宋仪卿可不依,云垂影的小表情她可全部看在眼里,“我可不信,你别想骗过我。还不快说?” 说着,就要去挠她。 云垂影最怕痒,忙躲开了:“姐姐还记得去年我去帝都的事么?” “嗯?”宋仪卿没想到和这件事也有关,便问,“到底是什么事?我还没来得及问呢,你怎么就惹得你哥那么生气。” “是哥哥允我出去的不假,可他只让我在这附近玩儿,还叫了许多人跟着,我根本不尽兴。”云垂影想起那时的事就要噘嘴,“我当时偶然结识了几个人,说是能帮我甩下哥哥的人,带我去帝都,我便应了。” “这要换了我,也得打你。”宋仪卿皱眉,“然后呢?” “然后……我就到了帝都,又稀里糊涂地叫人利用,差点儿就把那个小上神给杀了。”云垂影低下头,脸上尽是懊悔。 “你怕是也伤不了他。”宋仪卿不留情面地挑明了,“你哥能把你从昭狱里捞出来,也真是有点儿本事。” 一百三十一 浑噩不知春将暮 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和宋仪卿说实话。去了帝都是不假,让人带去的也不假,可去帝都这件事,以及刺杀扶渊,她算不上是稀里糊涂让人给安排了,说是她自己安排的还差不多。 虽然她从未见过这个人,但因为一些事情,云垂影觉得必须要给他些教训,叫他知道云都云氏不是好惹的。 她那时候哪知道扶渊到底是什么人,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提刀就上了。如今想来也是后怕,如果当时不是扶渊替她挡了一下,自己现在就是一缕剑下亡魂了。 后来进了诏狱时,她也没觉得是让人家当成枪使了,直到中秋之后哥哥把她从大牢里捞出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她这才幡然醒悟,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样的蠢事。 有钱能使鬼推磨,也总有钱也摆不平的事。云垂野把她从狱中救出来,也在夜阳山那帮土匪中落下了一个把柄,这才有了之后的一切。 回云都的马车上,那时她还梗着脖子不肯认错,跪在兄长面前,一跪就是一路。 回了家,她还在阖族长辈前高声与兄长对质,气得云垂野一怒之下将她关进了祠堂。云垂影日日对着祖宗排位,想着先祖那些被人广为流传的事迹,愈发觉得自己本心没错,她明明是为了哥哥好,可哥哥无论怎样都不认可她的想法。 她固执地以为,错的是云垂野,他这样的人,活该被辜负。 后来,负责管家的秋郎为了敛财,克扣吃穿用度都扣到了她这个正经小姐的头上。她当然知道秋郎这些歪心思,却也不肯等闲就向兄长低头。吃不饱穿不暖地挨了一段日子,有一天忽然就病倒了,还因此勾出了陈年旧疾。云垂野大怒,当即就要把秋郎发卖出去,后来还是宋仪卿从中擀旋,说秋郎在侯府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再说,府里只听说买人,哪里听过卖人的事,暂且把秋郎给带到了南溪,这件事才算是告一段落。 她是个倔脾气,到最后,还是哥哥先服的软。 “我是看你这样伤心。”她病得只能躺在床上,对云垂野却仍是理直气壮。 “那你看我开心了吗。”云垂野苦笑。 “是我技不如人,若是我再强一点……”云垂影忿忿不平。 “你若真伤了他,我只会更难过。”云垂野道,“我的确说过他们帝都没几个好人,可帝都里也有我希望能一辈子平安喜乐的人。这些你懂不懂?” “……”云垂影抓着被角,拧了又拧,才闷声道,“我不懂。我只觉得,他要是让你不高兴,你就该离他远点儿。” “他没有让我不高兴。”云垂野道,“大人的事你少管。” 云垂影别别扭扭地认了错,兄妹俩的争执到此也终于告一段落。 但为了堵住族里宗老的嘴,她病好后兄长还是让她在祠堂里又跪了两天,这才重新放她自由——身边又添了许多的丫鬟婆子,现在她走到哪都被人看着,真是烦得很。 “我还是没听懂,你去帝都这事和云垂野不会看上庄院长有什么关系。”云垂影说的东西没有意思,听得她直打哈欠。她还以为是帝都里的小相公绊住了云侯的脚。 “哥哥说帝都里没一个好人,庄院长也是帝都来的,在哥哥眼中肯定算不得好人。”云垂影一本正经地解释。 宋仪卿只得连道无聊,拉着她又说起别的趣事儿打发时间了。 话说还在遮月侯府的庄院长,他才看完扶渊絮絮叨叨的书信,正研墨铺纸,琢磨着给他回些什么好。 扶渊的信很厚实,浮头上写的还是正正经经的“庄师兄台鉴”,写一些正经却也无趣的话;好在不出两张纸他便原形毕露,嘻嘻哈哈地说起一些无聊的事情来。相隔万里的时候,看这些无聊的话来也觉得有趣。诸如药很苦,但不同的方子又有不同的苦;殿里来了新的厨子,很会做点心,但他却不能多食,便给曲归林也送去一些,他也很喜欢吃……庄镇晓想,他真的是好多了,能有精力写出这么多东西来。 且他不似扶渊这般无聊,把这一路上的见闻拣着新鲜有趣的说了,想着这些信应该和前几日买的东西前后脚就到,又提了一嘴那些小玩意儿们。他写得尽兴,一时忘了时辰,等搁了笔,才发现外头天都黑了。 侯府也并没有人来催他,庄镇晓迅速地把信纸叠好装起来,收在衣襟里快步走了出去。 外面下了雨,淅淅沥沥,水珠从檐上落下来,还连不成线。 廊外有个人撑着伞在等他,正是遮月侯云垂野。 “院长与上神情谊笃深,真叫人羡慕。”云垂野见他出来,笑了笑,“天色已晚,院长用过饭之后不妨就在敝处将就一晚。” “如此,有劳侯爷款待。”庄镇晓也不推辞,把刚写好的信交给云垂野,“劳烦侯爷了。” 云垂野并不多看,把信收好,就问他:“我在云都,有许多事听得不清不楚,也不知道上神究竟怎样了,院长能否……” 他收了声,因为瞧见庄镇晓忽然变了脸色。 “庄院长?”云垂野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 “……”庄镇晓这才回神,道,“不瞒侯爷,当时上神受伤,某是亲眼所见。伤他的是名器祭历,劚玉如泥的宝刀,故而伤得这样重。” 云垂野听了,心里也是后怕:好狠的一刀!但他还是不解:“我听说祭历是上神的刀,名器有灵,如何肯伤主呢?” “只怕上神也是被人利用。但好在他早有谋算,这才堪堪捡回一条命来。”庄镇晓想起那日的见闻,和自己的猜想一道儿说了。 云垂野不再言语了,一时庭中只闻潇潇雨落。 翌日早,庄镇晓与天时院弟子夏明拜别云垂野,启程北上;同时,正有一封书信并花枝自云侯府北上,直奔帝都而去。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春将暮也。 一百三十二 我有一段情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愁肠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① 转眼就到四月中了,帝都也开始了连绵不断的春雨,扶渊喜欢这样的雨,觉得雨声安神,故而这几天,睡得足,精神也比平常要好。 田姑娘抱了琵琶来,嘈嘈切切的珠玉声听得他心痒,便命人取了他的竹埙来——他如今已经能坐上一会儿了,写字读书亦不成问题。 可惜吹了几个调之后,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气力不足,连这小小的埙也吹不动了。便又吩咐:“取我琴来。”他对田水月道:“七娘的琵琶,我以琴歌和之。” 瑶琴横膝上,虽说久也未碰,倒也不是很生疏。田水月见了,信手谈了半阙,扶渊会意,也抚弦跟上。 初时都是些《阳春》、《流水》这样的曲子,田水月觉得尽是这样一枝独秀,好没意思,便又弹了几支时兴的坊间小曲。 于是乎,便弹到了这首《更漏子》。 本是首思妇词,可当扶渊听到“惊塞雁,起城乌”这两句时,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一顿,又反复念了两遍。 “公子是在想前线的战事吧?”田水月横了琵琶,柔声道,“算来徐将军这两日也该休沐了。” “成松器重他是好事,回不回来都一样。”扶渊叹了一声,“他既不愿同你们多说,想来也是不会对我多言的。” 上个月徐西坞休沐,扶渊虽是千盼万盼的,可不巧的是,徐西坞只几个时辰的假,而扶渊又恰恰在这个时候睡了过去,俩人便没见上。 “军机大事,徐将军自然不会同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说。”田水月嫣然巧笑,“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些。” 钟离宴那里,是铁了心的让他静养,不许他多管闲事,什么风也透不进来。这一个多月来周同尘那个没良心的就来过一次,还故意做出一副讳莫如深守口如瓶的样子,看得扶渊都想随便拿个什么东西丢他。 不光是朝堂上、边关的事不叫他知道,连钟离成寅也没了的事,他还是前几天二位殿下发引时听到了动静,这才发觉的。 虽然小时候没少打架,也不是那么亲厚,也怕过他们自立,可忽然听到这个消息,他还是失落惘然。 甚至还有想过那个早已杳无音讯的钟离寒霁。 “外头都出什么事儿了?”扶渊倦了,便撤了琴躺下。 “魔族大军往北撤了。”田水月道,“另外,殿下也在着力练兵,收复北地,是指日可待了。” “哪那么容易……”扶渊仰头轻叹,想了想,又笑,“其实没什么不好的,我也落得清闲。朝堂糟污地,又一帮子糟污人,我还不愿去呢。” 之前钟离宴说的园子已经隔出来了,田水月有了新住处,并不能久留。连远殿正门朝南,小园则是朝西开的。落成那天,折卿来请扶渊赐名,扶渊看了新园子的图纸,左思右想,最终定了名字,就叫环秀。 秀者,不仅是园内诸景,更是院内住着的琼芳仙子们。 扶渊还特意请钟离宁来题匾。可怜钟离宁这几日于习字上懈怠,接了这个活计后,早起晚睡好几天,才把“环秀园”这三个字给写出来。 园子不大,却处处雅致。一处听折卿说赏月最好,扶渊便起名叫“月到风来”;一处是建在高处的,又栽了许多玉兰,便叫“玉兰山房”,其余的,还有玉楼、如意馆等去处。说是隔出个园子,实际上是把他连远殿扩了又修——虽不能与四大神殿比肩,可处处雕梁画栋,玉楼金堂,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 钱没算在他账上,扶渊也就没操这个心。 田水月喜欢“月到风来”这个名字,便住进了月到风来馆,十五本来也选了一处地方,可她一个人怎么也住不习惯,便也搬进了月到风来馆,与田水月同住。 偌大的园子,只住她们两个,委实是太空了些。 田水月走后,十五紧跟着就来了——她来帮着罗国光收拾东西入库,正好碰上扶渊醒着,便过来请安。 她来时,扶渊正试着翻身,疼得龇牙咧嘴。 “公子快躺好!”十五连忙拦住,“可不要乱动,伤口裂开可就不好了。” “躺着难受。”扶渊清喘着气,脸上疼得都出了汗,还不忘嘱咐十五,“别跟折卿说啊。” “公子若真疼的厉害,不如想些别的转移一下注意力,或许就没那么疼了。”十五道,她虽然修为不高,又是个活泼的性子,但比扶渊多活这几百岁终究不是白活的,所谓的“生活经验”她可比扶渊多上太多。 “想什么啊……”扶渊现在连翻身都不被允许,吼一嗓子都怕牵扯到腹部的伤口——更何况他也没有那吼一嗓子的力气,“要不,你唱个曲儿给我听听?” 本是随口一说,谁知十五也不含糊,当下就翘起兰花指,尖声道:“我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 “得得得……”扶渊连连摆手,这真是比寂历一刀下来还要命,“你忙你的去吧,不必管我。” “是……”十五撅起了嘴,昨天初一明明说她唱的很好的……果然是扶渊欣赏不来他们鹦鹉一族妙不可言的歌声。 扶渊没有安慰十五的打算,艰难的转动脖颈,想给自己找点乐子。忽然,他看到床头的春凳上摆了个青东瓷小蓍草瓶,瓶里供了两只亭亭玉立的白玉兰,温温润润,瞅着和他的不大一样。 扶渊抬手连着花瓶一起拿下,略有吃力。他缓了缓,又把那只开得正好的玉兰从花瓶里抽了出来,稳稳当当。 花枝入手微凉,扶渊握了一下竟然渐渐回暖,他又抚上那花瓣,那含着光华的玉石亦是如此——世间竟有如此色泽的暖玉,难道是宫里赏下来的物件儿? “十五……这花儿是哪来的?” “呀!公子怎么还把瓶子都拿下来了……这枝是……”十五又颠颠儿地跑回来了。 “是我在府库里找出来的,想着公子应该会喜欢,就自作主张摆上去了。”初一不知从哪冒出来了,“这个不知是哪位仙君送的,用不用我帮公子去查查?” “不必了,”扶渊忙道,“宫里赏下了这么多东西,又有各家送的……不好查,不必费心了。” 初一应下,便去忙自己的了,十五过来,把花瓶重新放回春凳上。 “公子,这枝……” “你去罢,我知道该想什么了。”扶渊含笑道。 一百三十三 踏破铁鞋无觅处 徐将军是傍晚时分踏雨来归,刚到连远殿的时候,暮雨乍歇,拨云见月,清辉万里。 才月余不见,连远殿就变了样子,其中讲究的门门道道他虽然看不懂,但一进花厅时那个大屏风可真是给他唬了一跳。 “徐将军快进来吧,”公子都盼了你两个月了。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遥山不禁掩唇而笑。她今日换了新衣,发髻繁复,其上虽无钗朵,可鬓边的娇软春花却更能衬得少女肤白如玉,人比花娇。只见她提着绛纱灯,暖光中的身影温婉大方,哪像是伺候人的丫头,倒像是这殿里的正头小姐。 就是这样的光芒,让兵戈未息的徐西坞忽然有了家的感觉。 纵是守在风月关枕戈待旦的将士,身上也被这一派花月染上了春的味道。被困于斗室中不得出的,也就他扶渊一个了。扶渊看到徐西坞进来,身上并无征人风尘,而是满面春光时想。 “末将,给公子请安。”徐西坞胄甲在身,故而只行军礼。 扶渊被遥山搀着坐起来,笑道:“恭贺徐将军高升。” “多谢上神提拔。”徐西坞半开玩笑地回了。 “连远殿修了个园子,水月和十五她们姑娘家都搬过去住了,也有丫鬟照看着。”扶渊温声道,“你在帝都还没有宅邸,不妨把先吴公的千金也接来住着,一来你在外头也少些牵挂,二来,园里有水月她们,也好做个伴。” “啊?”徐西坞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准确来说,是不知该怎么谢了。 扶渊以为他是不放心,便又道:“你放心,我去和太子说,叫东宫的折卿姑娘去接。她办事妥帖,定不会出错的。” “多谢公子!”徐西坞没想到扶渊能替他打算的这么多,这么细,心中大为感动。大恩不言谢,他如今也只能道一声谢了。 “大可不必,”谁知扶渊却一摆手,“我问你几件事儿,你实话和我说就是了。” 不等徐西坞表态,扶渊就问:“庄王是怎么薨的?” 死于原野曰庄,这是三殿下钟离成寅的谥号。 “应当是在乱军中被魔族所杀。”遥山见徐西坞配合工作,便给他捧了一个凳子来,“才一打起来,太子殿下与成将军就都派了许多人去找,也都没有找到。最后在打扫战场时,才在北边儿发现了庄王殿下的遗体。” “原来是这样。”扶渊垂眸。想了想才问:“那如今前线的局势如何?以及兵部的任命呢?” 遥山听了,知道自己不该听,便悄声退下,出去守门去了。 徐西坞也拖着凳子,凑到了扶渊跟前,低声道:“如今风月关的守将仍是成将军,可如今魔族后撤,风月关的压力不似往常那般大,殿下正物色人选替成将军守关,叫成将军还去练兵呢。日后领军出征的,也不知会是哪位将军。” 泄露军机是要杀头的重罪,但既是扶渊问起,他便也无所顾忌了。 “殿下这样看重他,想来朝廷中必有人不服。”扶渊忖道,“张老表态了吗?” “自风月关之后,张老便称病不出,我估摸着他该是要乞归了。”徐西坞道。 “原来是这样……”扶渊心道,这还挺符合张伯高的作风的。 “朝廷上公子也不必太过担心,成将军才立大功,又得殿下青眼,谁会赶着这时候会挑他的刺。” “我所担心的正是这个。”扶渊正色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成松再好,也是年轻,难保有不周全的时候;再者,荣宠太过,难免生骄。他身后的紫阳殿,再落魄也是四神殿之一,家里有个贵妃,再出一个成松这样的梁柱,难保不会成了日后的文山殿、崇明君。” 权衡之术,才是帝王之道。 “那公子是想……” 扶渊摇摇头:“太子还不至于想不到这些,若真有疏漏,我再嘱咐同尘便是。” “还是公子思虑周全。”徐西坞听了这一番话,深以为然。 “不说这个了。”扶渊道,“成松对你怎么样?” “好,成将军对我特别好。”徐西坞危襟正坐,“他家的焖肉特好吃。” “嗯?焖肉?”扶渊挑眉,“你没带回来些?” “那……营里的东西……”徐西坞犯了难。 “行了,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我馋那一碗肉吗?”扶渊口是心非道,“对了,你……” 他抬头,忽然对上徐西坞的眼睛。徐西坞似乎凑得更进了,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这种眼神,扶渊之前似乎也在哪里看到过。 “徐……老徐?” 徐西坞忽然抬手,就当扶渊以为他这一巴掌要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的手掌干脆利落地扇向了自己,起身夺门而出。 “徐将军?”外面传来遥山的惊呼。 “遥山,快去看看!”扶渊强撑着床站起来,勉强立住,又扶着东西往前挪:“遥山,他怎么回事儿!” 他心里急,也没顾得上别的,等挪到门口时,正好看到遥山被徐西坞给推了开:“别过来!” 男人把脸埋在殿里供莲花的铜缸里,反复几次,才趴在缸边长呼了一口气。满脸的污泥被清明月色照得清清楚楚,看着还有点儿滑稽。 “呃……徐将军……”遥山也被他吓得不轻,“婢子去给您打水来洗洗。” “不用,”徐西坞自己用手抹了一把,“姑娘快去照看上神吧。” 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扶渊那边自有折卿辞盏她们,遥山难得坚持,执意端了水来给他擦洗干净了。 “将军这下也太狠了。”洗了脸,遥山又拿了消肿的药膏来给他涂上——徐西坞左半边脸颊高高肿起,已经充了血,怎么看都不是扶渊能干出来的事。 徐西坞摇摇头,接了药罐:“姑娘这香清心醒神,能否借我一用?” 他忽然这样说,遥山难免害羞,低头把腰间香囊接下来递给他,便起来匆匆福福身,走了。 徐西坞狠狠闻了一下,这才重新冲进扶渊的寝殿,悲愤道:“公子,你勾引我!” 一百三十四 刻意 “胡说什么!”让他这一闹,扶渊都有精力去吼了,他这话粗俗,加之旁边还有几个姑娘还在,把扶渊闹了个大红脸。 徐西坞站在原地,喘了两口气。他脸肿得五官都变了形,看上去十分滑稽。 折卿还搞不清状况,只能强忍着笑,很是辛苦。 “行了,你们先下去。”扶渊没好气道,等姑娘们全出去了,才斥徐西坞,“你发什么疯?” “公子,我知道当年袁景是怎么回事了。”徐西坞说得很急,也顾不上扯了脸上的伤,“公子,您确信方才什么都没对我做?” “我能做什么?”扶渊犹自生气,“你自己说,我能看上你哪儿?”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被他这么说,徐西坞也很受伤,他环视一周,最后把目光落在扶渊身后博古架上摆的那柄扇子上,“公子,我记得那柄扇子以前是搁书房里头的。” 扶渊回头一看,正是习洛书送给他的那柄“大吉大利”。 “怎么,你怀疑跟这个有关系?” 不等徐西坞回答,扶渊就起身把那把扇子取下来,对徐西坞道:“你过来。” “公子……”徐西坞当然不敢轻易靠近,万一真出了什么事…… “给我取把刀来,你要是无法自持,我就给你来一下。”扶渊仍然淡定,冲他招手,“来,过来啊。” 徐西坞无法,硬着头皮走近了,从身上取出一支峨眉刺来,递给扶渊。从当年在绛天城扶渊敲百里恢弘那一棒子的时候,徐西坞就知道他下手没轻没重,还给他比划了一下:“往这里扎。” 扶渊没见过峨眉刺,还觉得挺新鲜,放在手里转了一下,才抬眼去看徐西坞:“过来,看着我。” 两厢对视,一时间好像是在看谁先眨眼。 扶渊拿过那扇子,朝徐西坞扇了扇,又在他眼前晃了晃。 而徐西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扶渊松了口气,刚把扇子放下,就看到徐西坞又是那副痴了一般的神情,这唬了他一跳,抓起峨眉刺就要刺。 “公子!”徐西坞一把抓住他的手,力气大的不容扶渊抗拒,在扶渊惊疑不定的时候,他终于松开了手,“别扎我……” “所以果然是……”扶渊看向那扇子,想了想,喊道,“折卿!” 他让折卿把扇子先拿出去,再把窗子都支上——凉风习习,徐西坞也觉得清醒不少。 “这说不通啊。”扶渊捏着下巴,“这扇子以前一直摆在书房里的不错,前段时间我才叫她们挪到寝殿的。若是这扇子有问题,那遥山辞盏她们——” “男人,我和袁景都是男人。”徐西坞提醒道。 “……常令没事。”扶渊道,“他在我跟前可比你们都长得多。” “……”徐西坞想了想,又道,“我和袁景都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小常就一文弱书生。” “不对,钟离宴也没事。”扶渊摇摇头,“但既然是这样的话,至少能说明一件事。” “说明什么?”徐西坞傻眼了。 “实不相瞒,我此前曾怀疑拿我献祭这个人就是舅舅。”扶渊道,“但若条条件件都指向他,就明显是有人故意而为之了。” 徐西坞听懂了,却不是很能赞同:“公子以前虽然是这么想的,可是心里从来都是相信相爷的。” “也许吧。”扶渊使劲儿揉了揉太阳穴,“今天……真对不住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不是还要回去吗?” “那行。”徐西坞心知这件事自己帮不上忙,一步三回头地去了,临走时又道,“成大人家的焖肉,我帮公子想想办法。” “直接叫他紫阳殿做一锅给我端来。”扶渊玩笑道。 徐西坞走了,折卿便领着常令过来——虽然扶渊再三强调自己没事,但折卿可不敢马虎,叫常令看了伤口,亲口说了无事才放心。 扶渊还在想方才的事,半晌才注意到折卿还留在屋里。他刚好想起方才和徐西坞说的那些事,便道:“折卿姐姐,小渊想请您帮我件事儿。” 这话说得客气,折卿忙道言重。 “徐将军有个未过门的妻子,正是当时战死在绛天城中吴将军的女儿。如今吴小姐人在玄山,二人相隔两地,又不知那吴小姐过得如何,他心中难免牵挂。那环秀园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就把吴小姐也接过来住。”扶渊道。 “上神这主意好。”折卿笑道,“待婢子去请了太子殿下的旨,再亲自迎吴小姐来京。” “有劳姐姐。”扶渊颔首。 天色已晚,扶渊该休息了。折卿和遥山辞盏两个伺候了扶渊洗漱,便吹了灯退下了。 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窗外月色透过纱帘,落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扶渊才忽然想到,关于这扇子的许多疏漏来。 那时舅舅把这扇子送来,他随手就放在了书房。后来命折卿他们重新摆放殿里的陈设时,才把它挪到了寝殿里。 那自己以前见袁景的时候都在哪呢?有书房,有偏殿,甚至有次还让他进到寝殿里回话……他忽然有些后怕,如果徐西坞也疯了呢? 想到这儿,他一激灵,本来就不多的睡意顷刻消失殆尽。他坐起来,唤守夜的遥山:“遥山,你去请常令,叫他先来我这里。” 不多时,常令便匆匆赶来,扶渊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衣冠不整。看他这样紧张,扶渊连忙解释不是自己身上难受,是叫他去徐西坞那里看看。 常令这才松了一口气:“劳公子挂心,徐将军那里我送了药,再有个三天五天应该就能好了。” “不是这个。”扶渊叫遥山下去,把常令叫过来,这才正色道,“常令,这件事我不瞒你,你去替我看看,老徐有没有和袁景一样的症状,若是哪里不对,立刻来报我。” 听扶渊这么一说,常令才明白方才徐西坞到底是怎么了。兹事体大,他不敢耽搁,拎着药箱便告退了。 扶渊松了一口气,吹了灯,悄声从床上爬下来了。 习洛书临走前,留给他的可不止这把扇子。 一百三十五 春庭月午。 扶渊匿去自己的气息,避过折卿的视线悄悄溜了出去。他先是去外间把那柄绘着“大吉大利”的扇子取来,然后又轻手轻脚地爬上了阁楼。 许久没人去过那里,门上都落了锁,好在那锁不难办,他不费多少功夫就开了门。他在那张熟悉的小床上摸索着躺下,按着习洛书之前教给他的,重新进入了那个久远的梦中。 前情提要是,中了奇毒“让江山”的帝君因不满高祖陛下为他炼制解药而残害无辜,出走了。几经波折后,他又落入贼手,好在高祖来得及时,救回了他—— 等扶渊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能感觉到有一种熟悉的力量在四肢百骸中悠然流转——帝君身上的望江山解了。 他猛然坐起:“陛……陛下呢?” 已经到了高祖称帝的时候了。扶渊不免有些失望,看来两人的矛盾是如何解开的,怕是不得而知了。 “陛下还没醒。”守在外面的军士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回话。 “我去看看。”说话间,君明已经穿好了衣服——虽不似如今的常服那般华贵繁琐,却也比之前要好太多了。随着君明的脚步跨出帐子,扶渊也愈来愈奇怪:这里似乎是军营,来往将士皆披甲胄,可君明此时穿着却并非行伍中人。 二人的帐子离得近——这也能让扶渊看出当时帝君的地位。不多时,他们到了高祖陛下的帐子,扶渊随君明进去,眼前所见可着实把他吓了一跳:高祖陛下躺在榻上,面色灰败,人事不知,一望便知是受了重伤。 可扶渊却并不记得高祖陛下征战四方时受过这么重的伤,在史书中,这位陛下可谓是披坚执锐战无不胜,虽然他也清楚,沙场刀剑无眼,刀口舔血、马革裹尸才是寻常事。 君明在他床头坐下,见他毫无血色的嘴唇都干得起皮,知道是身边的人疏于照顾,便冷下脸来训斥一遍,又命人端了热汤来,亲手喂给钟离权。 扶渊这才发现,如今的帝君板下脸来发脾气,简直和那位陛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情态语气都是一模一样。 军中多是草莽粗人,少有会照顾人的,君明也并非天生会这些,但有些事情是只要用心,就能做得好的。 他对照顾钟离权这件事上极有耐心,也极用心。这样一个几乎不能自理的伤患被他照顾得极为体面,虽不似折卿遥山她们那样有着规矩的流程,却也是尽己所能地把事情做的更好。 “少阳君。”外面有个军士阔步进来,朝他们行了个军礼。 君明看到他身上的血污,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出去说。” 那军士随即就出去了,君明放下瓷碗,整整衣襟,这才起身。 “我说过很多次,不要称呼我为‘少阳君’。”不等那军士汇报战况,君明便淡淡地开了口。 那军士明显一愣,显然是不明白他为何会说这样的话。 扶渊却明白了,恐怕如今的帝君心里还是怨高祖的,所以他不肯接受高祖陛下一早说好的“少阳君”这个封号,即便是军情紧急,他也忍不住要提一提。 君明又道:“以后就叫我上神吧。” “可陛下封您为……”那军士甫一开口,就被君明凛冽的眼神逼了回去,“请恕末将失礼。” “说罢,前线战况如何?”君明这才问他。这军士虽然满身血污,显然是经过了一场苦战,可眼里的兴奋藏不住。 那军士面上一喜:“多亏了您神机妙算!那魔族果然用了攻心之计,好在咱们稳固军心在前,这才没叫他们得逞!” 他又行了一个军礼:“平远攻下了!” “好,”君明点点头,并没有太多波澜,“下一战,就是绛天城了。” 他对那军士吩咐了些许诸如清理战场,救治伤员一类的杂事,便又回到帐子中去了。 原本温热的汤水已经有了凉意,君明不愿浪费,便自己喝了。 他在思考绛天城的事。 很明显,钟离权留给他的这些兵力并不适合再往北上了,可君明却执意要打下去。钟离权重伤后,一切事物皆由君明暂代。不论是终于钟离权的人,还是假意逢迎抑或只是屈服于他的兵威之下的人都对君明颇有微词,可这时候,这个见首不见尾的少阳君却展露了他之前从未有过的雷霆手段,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加之他带领将士们连克三城,直逼绛天城下,一时名声大噪,在军中俨然已经成为了和钟离权一样的存在。 说得再明白些,帝君此时行事,和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也无差了。 但他并不在意这些,他在意的就只有如何攻下眼前这座城池。 扶渊觉得,帝君这个人有一种旁人难以理解也难以比拟的固执,基本是心里怎么想的,就一定会怎么做。比方说对钟离权草菅人命的抗拒,再比方说把绛天城收入囊中。 扶渊精通史书,深知这场战役的结果如何,却也不禁好奇,帝君是怎么不废一兵一卒,就取下绛天这个北境要地,是怎么与魔君定下沿用至今的疆界,又是怎么与高祖陛下一同设下北境的结界的。 钟离宴有句话说得对,这年头,堂皇史书上记载的不一定为真,稗官野史也并非纯然都是胡扯。 于是乎,帝君在我军连破三城,士气正盛时,选择了主动与魔族和谈。他把姿态放得很低,甚至于一些魔族的高级将领都觉得,他为求和平,可能会放弃一些刚打下来还不稳固的城池。 事出反常即为妖,魔君自然不觉得这个少阳君能把他费尽心血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却也接受了这场和谈——魔军节节败退,若再这样退下去,恐怕他的君位也不稳固了。 两方互通使节,往来几次终于商定,魔君退出绛天城,只魔君与帝君两个,带上各自亲信去商议议和之事。 与魔族是谈妥了,可营中却出现了许多反对的声音。本来在军心正稳,士气最盛的时候放弃强攻已是下策,现在少阳君作为大军的实际统帅,孤身入城能捞到什么好果子吃?万一魔族耍诈,在绛天城中设伏呢? 但君明是不会退让的,他成竹在胸。唯一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谈判的前两日,已昏迷许久的钟离权终于醒了过来。 他醒的是时候,也不是时候。帝君能拗过别人,却不一定能拗过高祖陛下。 他一开始是想瞒天过海,可还不等钟离权身边的人告密,他就把自己给出卖了。 钟离权醒来之后,君明仍是衣不解带地侍候在前,凡事皆亲力亲为。除了和谈,军中有什么事就一律在钟离权面前报,好一并定夺。 钟离权见他办事这样妥帖,便也不多操心,什么事听一耳朵就过去,全凭君明裁决。 他是君王,有些事情,不用问,甚至不用看,全凭一颗心就能感觉出来。 “你要瞒住我什么呢?”喝药的时候,钟离权忽然问。 君明端着滚烫药汁的手一抖,那黝黑的药就渐在干净的衣袍上。君明狼狈地去擦,并未给出什么解释。 如果说方才那一问只是试探,钟离权此时已然确定君明是有事瞒着他,便又问:“和绛天城有关?” 那时候的帝君心里还是怕他的,便低了头,并不言语。 “来人。” 外的人头早就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一听钟离权传唤就赶忙进去了,他朝二人行了军礼,便听得躺在床榻上的那人道:“把少阳君关于绛天城的计划,说给朕听听。” 他伤了元气,声音不大,却也容不得旁人抗拒。那军士听了,怎敢不回话,可又不敢轻易开罪少阳君,支吾了一会儿,才把议和的事说了。 钟离权听了,并无过甚的反应,他挥挥手叫那人下去,才对君明道:“如今的兵力强攻绛天城确实吃力,我们不妨休养生息几年,再打也不迟。” “陛下应该知道,我这么做是对的。”君明道,眼睛却没有看着他,“我们有时间休养,就意味着敌人也有时间喘息。敢问陛下说的‘几年’是几年呢?” “万一城中有埋伏呢?”钟离权反问。定下这样的条款,很明显是不利于他们的。 “我有把握为陛下不废一兵一卒取下绛天城!”君明抬起头,直视钟离权,“我只带几个人进去,就算出了事,成本也不算高。陛下何不信我这一回?” “什么成本?”这话惹得钟离权一声冷笑,“我告诉你,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若折在里面,我拿什么也换不回来!” 他们说话的时候,仍保持着最初的“你我”这样最简单的称呼,好似他们一个不是神君一个不是天子,只是两个最普通不过的逃命少年。 “我有把握。”君明有些急了,“你知道的,我和别人不一样。” “如果你只能给出这样的方案的话,我宁愿放弃绛天城以北。”钟离权闭上眼,不想再与他争论。半晌见君明没说话,才出声提醒道,“药快凉了。” 君明闷闷地把药碗重新端起来,自己试了试温度,确定可以入口,这才喂给钟离权。钟离权见他这样,以为是默认了,便放下心来——不知从何时开始,一向桀骜的君明很少忤逆他的意思,顶天了也不过争辩两句。 这让他很是得意。 这时除了帝君本人,恐怕就只有看着这一切的扶渊才知晓高祖陛下这时是高兴的太早了。他已经体会不到帝君对于高祖陛下的惧怕了,相反,正有一个计划渐渐在他脑海中形成。 扶渊说不清帝君到底对高祖做了些什么,只是第二天议和的时候,高祖陛下不知怎么就同意了他,放他去了。但扶渊知道,这并不是徐西坞当时所说的“勾引”。 这不是吸引,而是一种精神控制。 扶渊悚于帝君居然有这样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觉,不留半点儿痕迹,不知比他遇到的用纸笺控制人的那位要高明多少。 但也很有可能,那位幕后之人是与帝君同出一脉。 思及此,扶渊不禁更警醒了些。 到了绛天城下,扶渊发现魔族那边倒还算讲礼貌。魔君派了使者出来,城门大敞,邀请帝君入城一叙。 很有诚意了,扶渊心想,如果没有城中埋伏的刀斧手的话。 君明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些,他对那使者笑了笑,却没进去:“使君现在回去把城门关上还来得及,贵国若是不信守承诺,我们便只能像往常一样在战场上见真章了。” 北境的春天并不是很热,那使者却被帝君这通身的气势压出了一头冷汗。他并不打算与这样的人周旋,因为并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他只得道歉,叫君明在城外稍候,自己进去请示魔君了。 魔君也并没有想过能通过这种方式把这位赫赫有名的,又是天地灵胎的少阳君怎么样,无非是想无伤大雅地试探一下他的深浅。 他能一下就看出城中的埋伏,想必也不是浪得虚名。 魔君屏退使者,亲自出城去迎少阳君倪君明入城。 扶渊一开始觉得,帝君是要用方才控制高祖陛下的方法来控制魔君等人。他心中对这件事上有了诸多猜想,帝君有这样恐怖的能力,为何没有直接控制陛下让他不要滥杀无辜呢?为何两人之间摩擦不断,帝君却只是在这样的大事上用了这一次呢? 若说是顾念他与高祖间的情谊,倒也说得过去,帝君这样矫情的人,也难免会有些能把自己感动到稀里哗啦的情怀;但更有可能的是,帝君根本做不到随心所欲地控制他人,换句话说,有舍有得,这样厉害的东西,是一定要付出什么代价的。 两国议和,左不过就是打口水仗,争那些东西,扶渊听得头昏脑涨哈欠连连,正想着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时,忽听得外头来报,说九重天的大营里反水了,天帝钟离权生死不明。 议和的局势瞬间就发生了改变。 一百三十六 “再探。”魔君沉声吩咐了,又看向岿然不动的帝君:“也许我们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 帝君没有慌,可他身后的护卫们却泄露了他的心思,开始惊惶地骚动起来——于此再整顿人心已是徒劳。 他只悔恨自己的轻率——军中与钟离权一条心的多,想取而代之抑或趁其不备时撕下一块肉来的也绝非少数。他只恨自己在思虑如何智取绛天城时,从来没有把钟离权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须臾,那探子又来报:“君上,妖族营内大乱,尚未找到妖帝现在何处。” 君明听了,心中的弦略松了松——这时总比叫他们找到了人强。他自顾自起身,从城中最高的台向南望,果见营中乱成一团,至于更远的主帐,他目光所不能及,已经与更远的苍茫连成了一条线。 “君上,时不我待啊——”立刻就有魔将跪下来请战。 “君上要趁着这个时候反攻吗?”帝君似笑非笑地回头,惊慌与无措都留给了了那个曾经的少年君明,“毕竟——时不我待啊。” 他这样说,倒叫魔君与诸将不敢妄动。魔君便笑:“也许仙君如今代表不了他们了,不妨,那就只你一个和我来谈吧。” 帝君闻言,又顺从地坐了回来,问他:“君上想要什么?” 还不等魔君回答,又追问:“君上想要我么?” “想。”魔君大方承认,又一针见血地挑明,“若你的心不在我处,空有你的人又有何用。” “这有什么要紧?”帝君满不在乎地摇头,很不同意他的说法。他把双手递了出去,对魔君道:“我与绛天城,请陛下选一个吧。” 魔君看向他伸出来的手,久而不语。半晌,才起身接过帝君的手,喟叹道:“卿只给我选了一条路啊。” 帝君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他希望钟离权还有命来收这绛天城——毕竟魔君只是忌惮他一时,并不会忌惮他一世。 从钟离权的大军乱起来的时候,扶渊能切实感到帝君心中的慌乱与担忧,知道这些并非他的计策,而以高祖陛下此时的情况也很难平安无事,也不禁跟着担心起来。而最后帝君拿自己作筹码换下绛天城时,他几乎感觉得不到帝君心中有任何的波澜起伏。 史书上只是记载了哪年哪年攻下绛天城,可从未说过其中还有这般的曲折啊! 帝君跟着魔君离开了绛天城,在布下边境的防线后,他随魔君返回了魔都。 魔君心中自然是忌惮他的,可也到底是个明君,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整日把帝君带在身边,甚至是边境的布防也从不防着他。 他要比帝君年长些,有时甚至会指点帝君一二。 至于帝君,对魔君倒也忠心,他知道如今魔族境内天灾人祸不断,魔君的地位也不是十分稳固,便为魔君出谋划策,除掉了好几个对皇位颇有威胁的亲王,甚至不惜于自己出手。 他似乎完完全全是魔君的爪牙了。 ——至于高祖,消息不多,只有成功平叛,取下绛天城这短短两句。 在魔族的日子荒谬怪诞又晦暗无趣,扶渊的灵魂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他不能确定这到底是因为帝君还是他自己的原因。直到某一天,帝君去拜访一位年轻的权贵,上一刻,两人还在心照不宣的谈笑风生,下一刻,帝君手起刀落,就结果了这个人的性命。 他骤然惊觉:似乎是昨夜,魔君曾吩咐过帝君什么。那个曾经会为了无辜性命与高祖闹翻的帝君,如今也成了不择手段,身染血腥之徒。 他好似比面前那张绝望又痛苦的脸还要震惊几分,有那么一瞬,他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君明,还是扶渊,还是这个抽搐着倒在血泊里的人。 所幸,有人开始大声地呼唤他,似乎是一个人,也似乎是许多人。他迷蒙地睁开眼,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到底是谁。 “折卿……”他被折卿揽在怀中,他能看到常令焦急的面孔与遥山辞盏忙碌的身影。纵然倦得几乎睁不开眼,却还是强打着精神坐起来:“别忙活了,我没事,不过就是想上来睡了。” “上神下次记得千万和婢子们说一声。”见他终于清醒,折卿这才松了一口气,方才她见扶渊滚倒地上,怎么都叫不醒不说,甫一清醒时看她的眼神可委实吓了她一跳。 扶渊应了,见时辰还早,便叫她们都下去,只留常令一个:“老徐怎么样了?” “回公子,徐将军暂且无碍。”常令道,“可小人在袁统领出事前从未给他看过脉,不熟悉症状,也不能十分确定徐将军无事。” 常令说得对,若真有了什么症状对症下药倒也放心,就怕神不知鬼不觉,人就疯傻了。 “告诉老徐,在营里注意点儿,一有情况,立刻回来。” 一百三十七 榴花五月眼边明 “榴花五月眼边明,角簟流水午梦清。 江上扁舟停画桨,云间一笑濯尘缨。” 扶渊念罢,又对着窗外不知谁道:“可惜了,偌大连远殿,竟无一朵榴花。” 折卿端了刨花水来,要伺候他梳头,闻言不由得一笑:“上神这可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了,若要看榴花,也不过吩咐一句的事了。” “总要麻烦人,况且我也不喜欢那样红艳的花儿,俗了。”虽然临近五月,但寝殿里还烧着两盆炭——今年怕是用不上角簟了。 “说来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上神的生辰了,”折卿手脚麻利,已经梳顺了长发,“殿下让我问问上神,想要什么生辰礼。” “姐姐心中怕不是这样想的吧?”折卿能在光洁的铜镜中看到扶渊狡黠的笑,“再过几天就是你们殿下的生辰了,姐姐这是在催我备礼呢!” “上神英明。”折卿被戳穿了也不羞恼,“敢问上神给我们小爷备了什么样的大礼呢?” “嗯……”扶渊等她梳好了头发,别上玉簪,才敢回头,“姐姐,我整日都在你眼皮子底下,我要是给殿下准备了些什么,你岂能不知。阿宴想要的,我给不出;我能给的,他也不缺。” “……上神尽心就好。”折卿搁了那把已经有些旧了的鎏金银梳,把东西都收进了匣里。 “姐姐,如今是殿下监国,殿下的生辰可要在宫中宴请群臣?”扶渊问。 “按理说是该请,可如今陛下不豫,小爷他哪有这个心思,早些日子有人提的时候便给否了,万寿节照过,却也不在宫中设宴了。” 扶渊想了想,道:“那便请殿下生辰来连远殿坐坐,叫上宁儿她们,咱们几个给他乐一乐。” 刘意今晨起了个大早——今日休沐,他完全是被路九千的动静给吵起来的。 周和光刚来时,他想着他们二人虽是以兄妹相称,可孤男寡女共居一宅也有许多不便,就去隔壁和路门主他们打了个商量,叫路九千搬来和自己住,周和光过去和花念住。 花大门主对拿相公换个大美人这件事表示双手赞同,还过来主动帮着收拾东西,一见了周和光手都不愿撒开;路九千心中虽然不愿意,却也不好扫了娘子的兴,只得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刘意。 可怜刘大人也无奈,只好装作看不到。 见他醒了,路九千也觉得抱歉:“过几天就是念娘那个小侄孙的生辰了,她想回去看看,我们用过早饭便要动身了。” “你们这就要走了?”刘意只觉得意外,他看见屋中摆了一尊光彩夺目的玉石盆景,知道这大概就是那小皇子的生辰礼了,“此前也没听姐姐说起过。” “念娘也着实纠结了几日呢,毕竟当年和她兄弟闹得那样僵。”路九千停下手中动作,“最后还是周姑娘,劝她想去便去,无需顾虑太多。” “这是那位殿下的生辰礼吧?”刘意笑着指了指那盆花,“这样沉,又娇贵,一路上路大哥恐怕要辛苦了。” “不过……我记得那位小殿下与我们太子爷年岁相仿,况且也是个男孩子,花姐姐送这个怕是不妥。”刘意道,“路大哥不妨送副刀剑。” “你有所不知,那孩子和你们殿下可不一样。”路九千道,“是她侄儿的独子,千娇万宠长大的,亦不曾习武。虽不及我来九重天碰上的这些孩子们,可到底是比他们有福。” “可不是。”刘意轻叹一声,世事如此,什么都难说。 不多时,花念也收拾好过来了,周和光也来送他。刘意一看人都齐了,刚想抖弄抖弄他这个钦点翰林的卓然文采,说出一番好听的话来为他二人践行,就被外头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刘大官人,你在不在?老头子我进来啦!” 这声音在座各位都十分熟悉。 周和光率先站起来,在众人五味陈杂的目光中迎了出去:“泉叔?您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来者正是周二爷,不知他此番主动上门来找刘意是有什么事情。 “大姐儿?你怎么在这儿?”二爷一愣,他没想到周和光失踪许久竟不是躲在玄山,又听周和光这语气,像是当家女主一般,立刻火冒三丈,也不听侄女解释,径直就闯进去了,“刘赏心,你个没皮没脸恩将仇报的东西!” 这厢刘意只想着二爷与花念之间的龃龉,并未来得及深想别的,被周二当头一喝,反倒说不出话来了。 二爷又看到了花念夫妇两个,一时肝火大盛,气机上逆,头晕眼花,险些没有直接晕过去。 “师父——师父您顺顺气。”刘意连忙搀住,一手按住二爷的脉,一手去给他顺气,眼睛还不忘去瞟花念——这位脸色也不大好。 师父啊师父,你怎么每次来的都这么不是时候呢?若在晚上半个时辰,哪里还能碰得上这些冤家! 他又想到,所谓的“冤家路窄”,也不过如此了。 周和光从未见过周二这样,可她也不懂医术,只得焦急地等待刘意的结果。 谁知这时,周二又自己跳了起来,他把刘意拉了出去:“光姐儿为何在你这里?你们两个,孤男寡女,你是不是——你是不是——” 见周二气得身上发抖,刘意连忙稳住他:“师父!不是这样的!光姐儿——呃不——周小姐!周小姐她自打来了就是和花念姐姐住在隔壁!我和路大哥睡一起!” “她怎么会在这儿?!”周二打了他一拳,“我听……我听她师父说……” 刘意便不说话了,看来是李宗主为了保护徒儿,什么话也没有透出去。 “……原来如此。”周二也才出了什么,便不再难为他,低声道:“那屋里头那俩人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夫妻两个马上就要动身回无量海了。”刘意无奈道。 周二注意到侄女在屋前探头探脑,挥挥手说没事,叫她回屋去:“那……你把他们两个送走我再来——我有急事,你快去快回。” 刘意苦笑着应下,心想自己这不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么! 周二点点头,这才松开了抓住刘意的手——春衫薄软,都被他揉皱了。可怜他一生不羁潇洒,此时也不敢不愿再往那屋里再看一眼,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要走了。 “沈泉!你给老娘站住!” 一百三十八 任重道远 沈泉,这是他们少年相交时周二所用的名字。 他若是想走,本是谁也拦不住的,可听了这个名字,他又迟疑了。 花念追了出来,指着周二道:“你我相识了这么多年,我竟才看出你是个胆小鼠辈!我告诉你,万事总该有个决断!别像一个无知村妇,剪不断理还乱,你我究竟要拉扯到何时?!” “不若今日!”花念又指着自己,“你我之间来做个了断!” 路九千也跟出来了,他本就怕花念情急之下说出什么话来,听了这个,连忙拉住花念:“娘子,要不还是……改日吧,等喜事过了……” 花念显然是仔细想过很久了,她拉开路九千的手:“小九儿,恩怨要一桩一桩的了。” 这话是对路九千说的,可她的目光却是落在了周二身上。 二爷这才迎上她的目光。 “花念,你我之间,本无恩怨可言……”周二顿了顿,又说,“诚如你言,木梨本不是这里人,强留她又是何苦。也许她并不是死了,只是离开我们了,只是……我们只是看不见她了。” 她不曾想过如周二这样的人也能说出这样煽情的话来,加之她的思念亦不比他少,听了这话,眼泪都差点涌了出来。 好在是她忍住了:“沈泉,那你这个样子又是做给谁看?给我们看,还是给她看?若是给我,那么大可不必,若是给她……” 花念别过头去:“我不干涉你,但你最好也别让我知道,我听了恶心。” 周和光不想这位算是萍水相逢的姐姐与自家二叔还有这番故事,缩在刘意身后不敢说话;刘意虽然也知道一些,但有些话也不太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周二许久没有言语,一时间院子里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知道了。”最后二爷只说。 “……”才说了一句硬气话,花念心中就有些不忍,她让路九千去取了行李来,对周二道,“那便就此别过吧。我得了空……也会帮你找的。” 也许积了数千年的恩怨不是单凭几句话就能解开的,也许仅仅只是短了这几句话。刘意不知道他们几个都是作何想,也不知道他们今后有何打算,但事已至此,是真真告一段落了。 送走了花念他们,刘意是真真松了一口气。 “师父,您找我……”刘意把周二往屋里迎,周和光很体贴地送了一盅温热茶水来,刘意接了,亲手捧到二爷手里。 二爷还沉浸在往事当中,有点儿魔怔似地问他:“你说,他们两个为什么来?” “听路大哥说,他二人是接了一桩委托才来的帝都。”刘意温声道,“后来见京中大乱,便留在这里了。” “那你说……” “师父。”刘意打断他,“您今天来此到底是所谓何事啊?” 人老了就爱沉迷于往事,尤其是他师父这样,随随便便就能把事情给耽误的。 周二凝视着他,似乎在责怪,也似乎是在权衡他的青春和当下的事到底哪个更重要些。 最终,还是良心更胜一筹,他吩咐周和光出去,才对他道:“为师的确是有一桩要紧事要你去办,左右你现在闲也是闲着。” 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刘意心想。 周二从袖袋中取出一张染了药渍的纸条,展开来递给他:“你往西走,把这味药取回来。” 是一丛翠绿的草,长着五角形的奇怪叶子。 刘意少时从二爷学医,正所谓儒者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到底也是学过些真本事。只是如今生疏了,他只觉得纸上画的蛮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尤其是在二爷殷切的目光之下。 好在是纸上的药渍还留着些气味,他灵光一闪:“附子?” “正是。”二爷道,“你去西宁,取最上等的附子来。” “附子是救逆回阳的药。”刘意说,“再者,四月乌头八月附子,如今快到五月,师父到底是什么时候用?” “宫里的那位,可等得起?” 周二现在就两个病人,一位是当今陛下,一位是扶渊上神。听市井传言这位上神好似还生龙活虎的,倒是这位陛下,是许久没有消息了。 周二既托了他这事,便不打算瞒着他:“陛下情况不好,能拖一日是一日了。如今虽是太子监国,可外寇,朝臣,顾忌的都是曦月殿里躺着的那位。宫中的药材是多,可年久失效的、这一遭我用去的更多。扶渊倒好,如今用的大多是补气血的药,没有说供不起的;可陛下……” 二爷略一沉吟,才道:“这也许不是病,我不过是治标不治本,有续命的法子罢了。” “只差这一味?”刘意再次确认。 “我寻到个方子,只差这一味了。”二爷点头。 送走二爷,刘意心中百味陈杂:或许他该为自己不怎么光明的仕途忧虑?难不成他是今上在位时最后一榜进士?难不成…… 万般都是命。最后刘意只能认命,他写了一封请了三月假的信,又写了一份辞呈,连官印全部托付给周和光:三个月后,若他能回来,这封辞呈便算废纸一张,若他回不来……刘意悲伤地想,自己活这么一遭也没娶亲,也未留下个一儿半女,到时连给他送葬收尸的人都没有。 如今风月关收复不久,四海流寇未清,况且这一路上,也定是人心叵测,有人想让天帝活,也有的是人盼着他死……是福是祸,属实难料。 伤感完,他去隔壁院子里寻周和光:“光姐儿,师父走了?” “嗯。”周和光用帕子压压眼角,明显是才落了泪,“二叔叫我安心在这里住着,等他和家里说好了,再接我回去。” “路大哥他们留下这宅子倒好,就是孤单些。不过,再过一个月,庄院长就该回帝都了。”刘意把两封信都交给她,又细细嘱咐了,这才回家去收拾东西,暮色四合时,刘意已经骑马走在西行的官道上了。 像吴将军月院长那般,死在长天烈日下的,是英雄;如今他披星戴月走马西行,不为名利,不问前程,亦是英雄。 一百三十九 小年(北)快乐 连远殿。 扶渊终于舍得对自己财产以外的的事情上心了,虽说此次太子殿下过寿,出力最多的是折卿几个,可扶渊也出了不少主意,闲时就做监工,把罗国光他们找来堂前问话。 细到菜品,每个人桌上都有什么,扶渊都和折卿与连远殿的厨娘一一对了,增减了数次。 钟离宁也常来,说是帮忙,实则是跑到园子里找十五她们玩去了。 五月初一,风和日丽。 太子生辰,千秋节。 所有人都起了个大早,虽然晚上才正式开宴,可厨房早就叮叮当当地忙碌起来。钟离宁和习妍两个也早早来了,她们捧着各自的生辰礼,又来看扶渊的。 扶渊自然拿不出什么,只得故作神秘,告诉她们到时候就知道了。 而钟离宴此时正在东宫接受百官朝拜——不仅没有意思,还累得很,这高山冠虽然不沉,可戴一上午也是压得他脖颈发酸。午时赐了寿面,到了未时,群臣才渐渐散去。钟离宴这才得以脱身,摘了通天冠,褪去绛纱袍,穿了常服往连远殿去了。 彼时天色还早,他才从车上下来,就看到连远殿大门前热热闹闹的围了一群人:扶渊站在一群女孩子中间,正和钟离宁拌嘴;习妍的裙角碰倒了门边的火树银花,周同尘见了,忙过去扶;十五那丫头正与田姑娘说笑,初一与折卿则还在忙前忙后…… 第一个瞧见他的是周同尘,远远地喊了声太子殿下,大家这才知道他来了,见了礼,便一窝蜂地全迎上来。 “太子爷可算肯到我这里来一趟了,”扶渊笑着打趣他,“今日都可算作是久别重逢。来,我给你抱一下。” “嗯?”钟离宴一时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但见他张开双臂,也就配合的让他抱了。 近来事忙,是有一个多月没见过了。 他感觉扶渊近来养的不错,胖了不少。 扶渊拍拍他背,就走了,后面的钟离宁一下子就扑上来,也与他抱个满怀。再次是习妍,她与钟离宴是表兄妹,本是要避嫌的,可大家都高兴着,又见前面他们两个,便也走上去轻轻抱了一下。 钟离宴则是完全糊涂着,请他来过生日,不先请他进去,站在门口把所有人挨个抱一遍是怎么回事? 站在习妍身后的是周同尘,习妍走了,便只剩他与钟离宴四目相对,惹得他脸比习妍还红:“咦?我也要吗?上神……” 钟离宴并不想与他们多废话,便上去主动给了周同尘一个拥抱,周同尘受宠若惊,僵在原地,扶渊都迎着钟离宴进去了,他还在那里愣着呢。 “如今在看你这连远殿,倒是顺眼许多。”钟离宴道,“只是檐下的彩画、屋里的天花大多都旧了。等挑个日子,选些花样,叫工部再重新画。” “你怎么还嫌不够?”扶渊微微有点惊讶,“你练兵不要银子么?哪还有这些个闲钱。” “还不至于短了你们的。”钟离宴道。 “我这连远殿连百年基业都没有,前段时间才翻新,哪里又旧。”扶渊笑道,“是院里陈设新了,才显得别处旧。” 本来还不到用饭的时辰,但众人知道钟离宴今日肯定是没吃好午饭,便张罗着早些开宴。宫中、东宫、甚至是映川殿,有名的厨子都叫扶渊给借来了;至于歌舞,虽不是顶好,但胜在用心,扶渊操琴,习妍鼓筝,钟离宁献舞,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钟离宴认识了钟离宁这么久,竟还是头次知道她这样多才多艺,看着看着,连筷子都撂下了。 酒过三巡,天色也终于沉了下来,他们准备的火树银花便派上了用场。 “哥哥,我们出去放烟花吧。”钟离宁换了衣裳过来,拉他出去,又笑扶渊,“小渊哥哥要是不想去,就别勉强了。” “我有什么不敢的?”扶渊立刻反驳,“走走走,男子汉大丈夫,谁怕这个?” 众人便都随他们到了院子里放烟花,钟离宴自己点了一个,便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们放。 光燄摇千尺,扶疏转九华。 欢声笑语,万家灯火,这就是他所要守护的啊。 扶渊见他一个人站着,便也上来了:“怎么不过来玩?” “不如离远些看有意思。”钟离宴笑笑,他知道扶渊儿时最怕什么雷声爆竹,便道,“你也别勉强。” 噼啪噼啪,爆竹的响声震散了他话尾的语音。 “我不勉强!”扶渊嚷道,心想他长了一岁,自己便也跟着长了一岁,早也不是小孩子了。 钟离宴只是笑笑,没再说话,转头去看他们放烟花了。 扶渊总觉得,这半年二人聚少离多,钟离宴好似变了不少。 “阿宴,”他凑过去,“你累不累?” “不累。”钟离宴摇头。 “当真?你说实话。”扶渊不信。 钟离宴伸出手去,许是想要抓住那些光亮。流光无情,落花有意,竟打着转落到了他手心里。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什么?”声音太吵,扶渊没有听清。 钟离宴又摇了摇头。 象戏 今日请钟离宴来殿里过寿,扶渊本想着二人许久不见,留钟离宴来住一晚的。习妍钟离宁两个是女孩儿家,时辰一到,便回去了;扶渊开口留钟离宴,小太监却道明日一早虽无朝会,却仍有政事压着案头,正等着太子发落,若今日宿在宫外,明日又要早起,恐太子劳顿。扶渊听了,也只好送钟离宴回去。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钟离宴临走时对他道,“过两日得了空,我再来看你。” 方才这大殿里还是华光熠熠,笙歌响彻,这会儿子才走了几个人,便有了灯火阑珊之态。 周同尘还在,张罗着帮他收拾。就连扶渊,也不得不感慨世上竟有如此贤惠的人儿,好似比折卿他们还体贴几分。但如今天色已晚,周同尘亦是劳于案牍的,扶渊不好叫他来替自己操心,便吩咐了初一送他回去。 这回真真就剩他一个了。 送走了周同尘,扶渊又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看下人们清扫院里燃过的爆竹,直到遥山来叫他,这才跟着回去了。 折卿正收拾他洗漱的东西,一见扶渊进来,忙迎他来收拾,都准备停当,才道:“上神,如今小爷的千秋过了,殿里也用不着我,奴婢便想着,要赶紧把吴小姐接过来才是。” “嗯,老徐也给吴小姐去过信了,你拿着太子的令直接去便是。”扶渊想了想,又道,“我听说如今各地都有流寇,你多带些人去,路上也别耽搁。” 折卿刚应下,扶渊便又道:“殿里让他们收拾就好,你自去忙你的。” 翌日一早,折卿便起来忙活了,扶渊又辞了两回,折卿这才撂开手,收拾东西回东宫了。 折卿一走,扶渊就变了样。 “初一,初一!”扶渊站在廊下,把正在打扫院子的初一叫来,“你悄悄去宫里问问,太子殿下什么时候得空。” “是。”初一立刻就去了。 还不到一个时辰,初一就回来了:“公子,我去问时殿下还忙着,但听说今日事情不算多,约莫巳正就能得闲了。” 扶渊点点头:“去备车马,我要进宫。” “啊?”初一这才明白方才扶渊叫他去打听是为了什么了,他犹豫道,“可是折卿姑娘才吩咐了,叫您每日只在院子里走走。” “所以如今她走了,便没人再管我——她就是钟离宴的眼线!你是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初一自然是听他的,再者,见他这样精神,初一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便赶车送他进宫了。 到了曦月殿,便有人过来迎:“上神怎么来了?” “来给陛下请安。”扶渊道,“你们殿下怎么样?” 内监腹诽着您昨日不是才见过,但还是道:“殿下好着呢。方才周家的二爷来了,正在殿里头回话呢。” “那正好。”扶渊以为二爷是来汇报陛下的情况的,便道,“不用通报了,我自己进去就是。” 绕过大殿,快至书房,远远看见屋前屋后并没有侍候着的人。他放慢了步子,走路静悄悄的,想吓他们一跳。 钟离宴和周二显然是在窗边的小炕上坐着,扶渊走过去的时候,正好听见周二道:“……殿下也要当心身体,切莫劳累。” 扶渊一顿,站住了。钟离宴面上虽无多少倦容,可是他想听听二爷究竟是怎么说的。 钟离宴只是应了,没再说话。 “殿下近来思虑颇重,我给殿下又加了几味安神的药,会有些苦。”二爷停了一下,可能是看看钟离宴的神色,“陛下也有这个毛病,也不算什么大事,殿下不必多虑。” “……我也没法子不忧心。”钟离宴终于开口了,“昨日去看小渊,他还是病恹恹的样子,父皇也……” “上神是陈年旧疾,加上近一年来是新伤叠旧伤,哪次都没好利索,这次一并养好了,往后自然康健。”二爷劝道,“至于皇爷,某不敢拿天命所归这种浑话来糊弄殿下,但至少,还有很大希望。” 钟离宴应了一声,又道:“二爷,请吧。” 扶渊在外头听着,以为钟离宴是要请二爷走了,谁知半天没动静,半晌才听到钟离宴轻轻吸了口气。 “阿宴?我进来啦?”扶渊掀帘进去,一进屋,就被这血腥气冲得直皱眉。 “扶渊?”二爷一惊,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二爷在取钟离宴的血,俩人见他来了,都吃惊不小。钟离宴也顾不得疼,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可是为了陛下——?”扶渊快步走进去,见钟离宴不答话,又看向周二,“二爷?” 血流了一小盅,二爷麻利地替钟离宴包好,也没招呼一声,便收拾了东西走了。 “二爷?”扶渊想拦住周二,却被钟离宴给拉住了:“小渊,你怎么出来了?” 钟离宴的语气很不好,感觉下一瞬就要劈头盖脸地说他一顿,扶渊倒也乖觉,不管周二了:“二哥,我有事同你说。” 钟离宴听了,面色的确好了不少。他让扶渊坐下,自己去开窗焚香,去去屋里的味道。都收拾好了,才在扶渊对面坐下:“有什么事值得你大老远来一趟,叫殿里的人递个话不就得了?” “我……我觉得天天在殿里也太没意思了,”扶渊觑着钟离宴的面色,小心翼翼地,“我……我想去江城。” “嗯?”钟离宴果然不同意,“去江城做什么?” “就、就是想出去走走,我听说江城景色宜人,这才想去看看。”扶渊扯了个谎。 “江城本就比帝都热,如今快入夏了,你还不如……”钟离宴想了想,“明年开春再去。” “明年?”扶渊大为不解,“那为什不过了夏天再去?” “才将我问过二爷,你还是得好好养着。”钟离宴道,“我知道你没意思,以后我多去陪陪你,叫同尘他们也都去陪你说说话。” “不用,你们都忙。”扶渊撇了撇嘴。 钟离宴只当他说气话,他把象戏的木盘端来:“杀两盘?” 两人下棋都是和天帝学的,套路都差不多,和他下还不如和周同尘那个深藏不露的有趣。扶渊便道:“我先去看看陛下。” “二爷在,你等会儿再去。”说话间,钟离宴已经帮他把棋子摆好了,缩回手来摆自己的。 照旧是扶渊先走。 以往他们看天帝与习洛书玩象戏,两位长辈都是谋定千里,不疾不徐的,往往是他们还没看出个所以然,这边就将了军下一盘了。耳濡目染之下,他们也是走一步恨不得看十步,把所有的可能性都算清楚了才罢休。 扶渊今日是明显没有心思下棋,一开始很是浮躁,瞻前不顾后的,一连失了好几个子;看钟离宴也无心让他,他这才痛定思痛,下了狠手,兵行险着,杀了回去。 钟离宴心中已经松懈了,此时不防被扶渊咬了好几口,自己乱了阵脚。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钟离宴就被将军了。 “再来!”钟离宴愈挫愈勇。 扶渊尝到了甜头,便配合的重新整了棋盘,与他再战一局。 两局过去了,也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扶渊用不知从哪学来的奇险之术,杀的钟离宴片甲不留。 只最后一局,给他留了三分面子,没有杀绝,钟离宴破局无法,最后只得主动认输。 “呃,都说‘大都博弈皆戏剧,象戏翻能学用兵’,几日不见,不想贤弟精进若此,真要‘刮目相看’啊。”钟离宴还未从那三盘的惨败中回过劲儿来,干巴巴地夸了他两句。 扶渊没深想,只以为是钟离宴哄着他,让着他,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二爷那边还没过来回话,想来是陛下那边还没完。钟离宴叫人进来伺候茶水,这才看见扶渊是一个人过来的,便问:“谁送你进的宫?怎么身边连个伺候的也没有。” “初一送我来的。”扶渊道,“也没几步路,只叫了遥山跟着,我是无召入宫,也就没让他们进来,都在景运门外候着。” 钟离宴心想你这守的都是哪门子颠三倒四的规矩,当下倒也没说他什么,只让内监请了遥山姑娘过来伺候,又苦口婆心地对他道:“如今你连远殿里,也忒不成个体统,跟前得力的也就遥山辞盏两个——我如今挑了几个好的,你先用着,不好咱们再换。” “不用了吧……”扶渊下意识拒绝,宫里的人可比折卿之流难缠太多。钟离宴就是想在他身边安插眼线,好给他关在连远殿里。 扶渊想的没错,若不是祖宗规矩在这儿,钟离宴都想让他直接住在宫里,同钟离宁这个公主一般的份例养着。 钟离宴是早就想往连远殿里塞人了,只是一直没挑到合适的,现下得了几个,本打算等扶渊生辰的时候一并送去,谁料他今日自己赶着来了。 “呃——”扶渊绞尽脑汁地想着合理的理由来拒绝他,但钟离宴说得合情合理,他不要反倒要让钟离宴疑心了。 这里正两两对望,外头忽然吵嚷起来: “走水啦!走水啦!” 一百四十一 小年(南)快乐! 内宦的声音高亢尖利,钟离宴听出窗外的是谁,忙叫住:“大伴!是哪里走水了?!” 外头匆匆而过的正是天帝身边的太监郑大公公,他没想到钟离宴此时会坐在这里,正要往钟离宴常待的冰室里去呢。 大公公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也隔着窗户叫道:“殿下快去看看吧!是小主儿的重华宫走了水!” “什么?!快叫人去!”两个人几乎是同时从炕上跳下来。钟离宴看了扶渊一眼,似乎是不太同意他也跟去。 “我没事。”扶渊跟上他。 路上他们才听说,原来成贵妃也在重华宫,火是从后殿烧起来的,已经延绵到了整座宫殿与周围的房舍。起初火势并不大,发现的也早,可不知为什么,重华宫的正门好像从后头拴住了,里外的宫人们都破不开门,这才拖成了如今这般局面。 二人赶到时,重华宫的大门已经被烧塌了,救火的御林军与宫人们已经不对火海里的人抱有任何一丝希望,但碍于太子在这儿,只能继续不遗余力地抢救。 “我去看看。”扶渊捏了个退火的诀,还未抬脚就被钟离宴给拽住了: “你去做什么,送死吗?” 场间修为最高的就是扶渊,他不去谁去?除了他,还有谁能救得了火场里的人? 他一手被钟离宴拦着,一手抬起结印,要用强把这场火灭掉。 虽然他们都很清楚,除非有奇迹,否则里面不会再有活人了。 众人原本还担心扶渊的身体,怀疑他能否凭一己之力灭掉这场大火。他似乎也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这样的神力甚至能结来云气化雨,助人一臂之力。 这场雨下了很久。 火是灭掉了,可里面的黑乎乎、湿嗒嗒的断壁残垣却没几个人忍心去看。但太子却似乎是认定了什么,火才灭了一半,就不顾众人劝阻带人进去,抬出去了几十几具尸首,救了零星几个非伤及残的宫人——忽然,他隐约听到了妹妹的哭声。 “宁儿?!宁儿?!你在哪?!”旁的宫人没听到这细弱的声音,都以为殿下是受不了刺激疯魔了,忙过来劝,只有个老宫人,看到此情此景想到了什么,忙拨开众人挤到钟离宴身边:“殿下,殿下!奴婢记得,这重华宫里有个暗格,藏三四个人不成问题!” 钟离宴知道自己没有听错:“在哪?在哪?” “奴婢,奴婢……”事态紧急,她反而想不起来了。 钟离宴便也不指望她,叫众人沿着墙壁与地板上敲摸,那火才灭,墙上还烫手,宫人们都被烫得叫出了声,钟离宴也不例外,手掌全是燎出来的疱。 火灭了之后,焦黑的尸首被一具一具地抬出来,还活着的人发出难耐又低回的呻吟,让重华宫外的甬道要比里头看着还像幽冥司的景色了。扶渊不敢一个人在外面站着,便只好进去,正好见钟离宴与几个御林军的军士在撬墙板。 墙板并不厚,因此也并不隔热,打开那一瞬间,几个人都被那热浪给逼退了一步。暗格不大,里头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人,有两个钟离宴还认识,一个是钟离宁的大宫女秋锁,一个是成贵妃叠翠宫里的掌事姑姑蓓儿。 “找到贵妃娘娘与六殿下了,”蹭了满面黑灰的军士向钟离宴报告,“都还醒着。” “宁儿,宁儿?”钟离宴激动地趴跪下来,试图看到妹妹的身影。 “呜呜呜……”回应他的只有不那么响亮的哭声。 “殿下,姐儿只是受了惊,旁的不碍事。”是成贵妃的声音,她没有哭,言语间还颇为冷静。 有宫人爬进去把她们俩给背了出来,钟离宴见钟离宁出来了,连忙抱过来,看看到底有没有伤到。钟离宁见了哥哥,连哭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好像要对他说些什么。 “殿下,还是快送宁姐儿去个齐整地方找御医看看罢。”最后还是成贵妃出来,提醒了钟离宴。 钟离宴慌忙之中只是应下,抱着妹妹去了,也没顾得上成贵妃究竟如何了。 “成娘娘,叠翠宫太远,咱们不妨就在近处的宫室休息一会儿——外头的火已经灭了。”扶渊对她道。成贵妃鬓发散乱,露出的手背也被烫出了和钟离宴一样的燎泡,她只是看起来还好。 “好。”成贵妃这才注意到他,点点头,“好。” 有宫人搀着成贵妃去了,扶渊让人请了御医来,把重华宫归置完后,又四处看了看——他也看不出什么,便打听了一下钟离宁现在在哪,好过去看看。 问了几个宫人,都说不知道,直到碰到了个还算脸熟的内宦,那小公公一见他便凑上来,脸上的神情说恐也不是说惧也不是,扶渊问他话,他又结结巴巴地答不上来。 “谁叫你来的?快说?”扶渊急了。 “是,是小爷……” “他叫我?可是宁儿有什么事?”扶渊恨不得把他那张含混不清的嘴撬开。 “上、上神,是曦月殿——!”小公公激动了起来,“曦月殿出事了!” 曦月殿?! 难不成是调虎离山? 这场火来的蹊跷,若是别有目的,目的是在陛下……扶渊不敢再想下去,撇下那小内宦,自个儿往曦月殿去了。紧赶慢赶,终于到了曦月殿,却发现只是一众御医围着钟离宁转,连钟离宴也在旁边,急得又搓手又跺脚。 “阿宴,你叫我?”扶渊隔着人问。 钟离宴一听这话,也奇怪:“没差人去,你自己不知道过来吗?” 扶渊一听这话,心中一凛:“你守着宁儿,我去看看陛下!” 如今钟离宴长住宫中,住的是曦月殿寝殿的偏殿,而天帝则是一直在主殿里的。曦月殿很大,从偏殿到主殿也是不是几步就能到的——他只希望自己赶得上。 钟离宴也觉得事情不对,跟上来了。 因着重华宫走水,大殿门前竟连一个宫人也无,扶渊心中愈发觉得不好,三步并做两步地爬了上去,穿过层层纱帷珠帘,正巧就看到,郑大伴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东西,要喂给天帝吃。 “住手!做什么!”扶渊一挥手,将郑公公掀出一丈来远,那盛着汤药的碗也砸了个粉碎。那郑公公见了他,惊慌失措地想要逃,却被扶渊赶上,一脚踹在地上:“说!谁指使你做的?!” 大公公被吓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好钟离宴也在这个时候上来了,一抬眼就看到扶渊踩着郑大伴,他不知情状,忙问:“小渊,这是怎么了?” “你要害陛下?是谁指使你的?”扶渊脚上使了力气,疼得郑大伴呼出了声。 郑公公见太子来了,反倒镇静了些,连说这是周家二爷吩咐的药,并非害人之物,扶渊自然不信,便说叫御医来,一验便知。 兹事体大,御医很快就来了,一共来了三个,都是在太医院有头有脸的人物。三个老头鼓捣一阵后,又小声商量了一会儿,期间郑大公公就被扶渊踩在脚下,时不时诶呦两声,钟离宴也没有管。 商量完了,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终于在太子与上神的目光中站出一个人来禀报:“回殿下、上神,此药无毒,只是寻常的滋补之药。” “怎么可能!”扶渊自然不信,“你们是不是和他串通好的?” 三个御医立即跪了一地,道殿下明鉴。 “小渊,别闹了。”钟离宴不轻不重地说了他一句,“还不快给大公公赔礼道歉。” 扶渊自然不愿向一个老宦官伏低做小,只是把脚收回来了。还是柴胡,与另一个小内监上去把郑公公给扶起来了。 “郑大伴受惊了,先回去休息吧。”钟离宴不痛不痒地安慰了郑公公一句,又略严厉地吩咐柴胡,“这里乱糟糟的成什么样子?还不收拾了?” 柴胡连忙应下,把郑公公交给小宦官,自去收拾残局了。钟离宴显然是被这场闹剧闹得有些恼了,吩咐完拂袖便走。扶渊虽然也被搞得一头雾水,可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他追上钟离宴,把方才那小内监谎称是奉太子令来找他的事说了。 钟离宴眼皮都没抬:“我身边哪个内监?” 扶渊叫不上名字,只能说不知道。 “他说曦月殿有事,可曾说过曦月殿谁有事?”钟离宴终于舍得说了两句重话,“你别听风就是雨的。” 扶渊果然不高兴了,他就也没再说重话,只放缓了语气:“好了,你今天也累了,先回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扶渊还想解释,可钟离宴没给他这个机会,随口叫了几个人给他送回连远殿了。 今天的事情很乱,重华宫走水的事也还没个头绪。 这场大火里,重华宫一共死了四十多个人,连与钟离宁一同逃进密室的秋锁也没能逃过一劫;重伤五个,听太医们的意思,也就是早晚的事了。就连成贵妃,也为了保护钟离宁受了不轻的伤。 钟离宁就被安置在了曦月殿里,钟离宴没敢和她说秋锁的事,可小姑娘自己也好像猜到了,哭个不停,也不肯让哥哥离开。钟离宴陪到将近三更,确信她睡沉了,才敢轻手轻脚地出来,吩咐宫人们好生看护,这才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柴胡一直候在外面,见他出来,忙凑上去掂着脚给他披上了外衫:“爷仔细凉着了。” “叫你收拾的东西可收好了?”钟离宴低声问。 “都收好了,爷放心。”柴胡亦小声。 “去给我找个活物来,猫儿狗儿都行。”钟离宴又吩咐了一句,就让他去了。 柴胡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给他提了两只肉鸽来:“奴婢找了厨房的小祝子,没叫别人知道。” “行。”钟离宴接了,就让他下去了。 “殿下,奴婢有句话,知道不该讲,可是……”柴胡却没走。 “不该讲就不要讲。”钟离宴道。 “外头的事奴婢不敢插嘴,可这是殿下的家事,奴婢自然是为了爷好。”柴胡恳切道,“爷未免太纵着上神了,上神本不是骄纵任性的人,可若被您这样天长日久地惯下去,指不定是什么样呢。” “他怎么就骄纵了?”钟离宴不爱听。 “上神刚回来的时候,奴婢还在太医院当差,那时候见过上神一面,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柴胡道,他前段时间可是光帮着钟离宴预备扶渊的生辰礼了,“什么事也都听爷的,今日再见,脾气可真是大了不少。” “你既说是家事,便也将他当个爷来看,”钟离宴道,“既是我的兄弟姐妹,我哪里舍得他们受委屈。” “上神和小殿下还不一样。”柴胡认真道,“小殿下待字闺中,皇爷怎样娇养也不过分;可是上神呢?小爷难道是把上神也当公主待吗?” “我看你这几日才是骄纵了。”钟离宴道。 “奴婢不敢,”柴胡虽然这样说,可仍是没有放弃,“上神今日开罪了郑公公,就难保不会被记恨,郑大公公是御前的人,连您都不敢轻易得罪,何况上神本非天家血脉。殿下三思啊。” “我是太子,”钟离宴道,“我不想再让他四处赔笑地辛苦,也不想再让他去做拼命的事了。” 柴胡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反正他的主子是太子呢。于是便说:“爷说得对,上神很不容易。” 钟离宴满意地点点头,把鸽子拿来,挑一些今天柴胡收拾来的,郑大伴要喂给天帝的药喂给了鸽子。 过了一会儿,鸽子也没什么反应,柴胡刚想松一口气,把这鸽子还给厨房,那鸽子就咕咕几声,扑腾两下,死了。 “这——这——”柴胡被这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难、难道大公公真的是想……小爷,这可怎么办啊!” “噤声!”钟离宴斥他,“今晚的事,万不可叫别人知道!” 柴胡立刻就闭嘴了,点了点头。 “我记得赵太师家报过,老太师要回江城颐养天年了?”钟离宴问的风马牛不相及。 “啊,对,是,是有这事。”柴胡迭声应道。 “明天,请上神过来,请他来说说话。”钟离宴一字一顿,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一百四十二 西宁 时间退回五月初一,千秋节。 刘意已行至西宁地界,此处真可谓是天高皇帝远,也没有多少节日的氛围。他沿途打听了几个晾着草药的店铺,脾气好的呢便说没有,遇到脾气差的只当他是个闲人,来没事找事的,将他赶了出去。 “唉,行路难啊——行路难!”刘意再一次碰壁后,西行不到百步,就在路边碰到了半截枯木,这立刻变成了他的一时精神所寄,“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哪!” 这一口气还没叹完,就从旁边的林子里杀出一伙强盗来——刘意属实没有想到,他这一路上都没遇到强盗,此时都快进城了,反倒遇见了贼人, “呃,诸位……老兄,有话咱们好好说,好好说。”刘意决定示弱,他一个人读书人,空会些虚把式罢了,哪碰得过他们真刀真枪? 那伙强盗显然是训练有素,看起来也就是先抢后杀还是先杀后抢的事了。 “小贼焉得放肆!”刘意又狐假虎威了起来,掏出腰间的令牌,“吾乃朝廷命官,尔等可知劫杀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表情:“要株连九族的!” 刘意并不指望这些草莽能识得几个字认得这块令牌,况且本来也不是官令,不过是拿出来应个景;他只希望能借一借朝廷的威风,不要让他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那群强盗们果然不怕他,但是似乎是一见那令牌,表情也变得和他一样奇怪了。 敌不动我不动,刘意做了一个防御的动作,警惕地看着面前的每一个人。 为首的那个虎背熊腰的强盗却忽然开口了:“你是月院长的什么人?” 月院长?哪个月院长? 刘意心里一凛,后背出了一层的汗:“足下说的可是天时院的月院长?” 那好汉道:“正是!” 刘意心想他哪还敢和人家月院长攀关系,但想到方才他拿的是天时院附院的令牌,便也猜到了些许:“我、我是先月院长的弟子!” 这也不算是骗人的话,想来月院长在天上听说了也不会怪他。 谁知那几个人听了之后竟面面相觑,像是没听懂他方才的话一样。 附院的令牌与天时院的极像,但也有几处不同的地方,他只盼着是月院长桃李满天下,这群草莽念在与他是“同门”的情分上放他一马。 “大哥,我听他的意思,月院长已经……”一个强盗对老大做了个死了的动作。刘意注意到,他有着很浓重的西部口音,而方才那个老大说话却有几分官话的意思。 “是。”刘意硬着头皮肯定了一下,他没想到这消息居然闭塞到了这个程度,月院长仙逝将近半年,这伙人居然不知道,“去年腊月,月院长……殉国了。” 那好汉“哐当”一下扔了刀,给刘意吓得一哆嗦。大汉走上前来,比刘意高了足有一个头,刘意想退,却被那大汉抓住,细细问了许多关于月院长生前身后的事,刘意惊吓之余,一个一个都答了,那大汉这才放过他,带着一众小弟掩面痛哭而去了。 刘意只觉双腿酸软,两股战战,险些就跌坐在地。 方才那半截枯木已经被那群强盗给撞倒了,刘意看了又想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把枯木兄又给立起来了:“行路难啊——行路难!” “兄台,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这声音洪亮,刘意一激灵,直接跌坐在了地上:“你是什么人?” 来人广袖博带,文士装束,偏偏又戴了个武冠,显得不伦不类。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那人一笑,伸手要给他拉起来。 刘意不用他扶,自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对,你说得很对,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那人也不接他的话茬,只问:“兄台是要去西宁?” “是。”刘意不想和这个人多话。 “那咱们一起去吧,如今世道不太平,万一遇到了歹人,我还能保护你。”他说了个让刘意无法拒绝的理由。 “行,那到了咱们就散伙。”刘意道。 路上闲聊得知,这位地主家的傻儿子乃是西宁人氏,此番出来闲逛,跑丢了马,只得灰头土脸地自己走回来。 刘意听了他这一番话,心中也不疑惑他为什么穿成这样了,便毫不顾忌地谈起了自己从帝都来此的一路辛苦,他原本就对自己一举中了探花这件事十分的得意,此时便毫不顾忌地讲了出来。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西宁城城门下,马上就要验通牒进城了。 “看来——刘大人对我们西宁不太熟悉啊。”那人听了,只是这样不咸不淡的评论了一句。 刘意还以为他会想之前路上那样奉承两句,谁知来了一句这样没头没脑的话:“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姓刘?” “西宁虽偏僻,可也不是连去年的大朝试也没听过。”那男子微微一笑,“听说状元郎乃是如今的天时院院长,月院长的正经弟子;榜眼出自文山殿,也是英雄出少年。只是这位探花郎,听说并没什么根基,我便着意打听了一下,竟发现他与月院长也有些关系。” “不敢。”刘意只觉他话里有话,“足下既已知晓我的名姓——” “该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告诉你。”那人道,“刘大人远来是客,有些事我得事先告诉您才是。” “什么?” “有一个条件,您先告诉我,您到底和月院长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又是什么关系。”那人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犀利了起来。 “我……”刘意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我说过了,不敢高攀。” “那就是有关系啰。”这人显然是与守城的将士们相熟,冲他们点点头,就拉着他过去了。 “刘兄,既然进了城,那咱就各奔东西吧。”刘意没想到,最后竟是这个怪人先提出分手,想也未想,当下就应了:“那你走好。” 刘意转身去寻药铺了,没有看到那个怪人最后去了哪里。 一百四十三 钟公子 五月初二,凌晨。 “诶呦老帮主,您怎么亲自来了,快——快里头请!”西宁城北的小林子里忽然热闹了起来,一时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少说也得上千人。 密林伸出,有一个不大的小楼,很具西地特色,只是天长日久,破旧了些。 楼里挤了几十个人,其他人就举着火把站在外面,他们在中间留了一块空地,中间点了篝火。两个大汉绑着一个文弱的男子,大喇喇地立在那里。 一群青壮汉子把一个发须皆白的衣衫破烂的老者往上头迎,又说了好些奉承的话来,把一个老乞丐似的人夸得天花乱坠,比京中的皇帝都好。 “都省省吧!”老者挥开捧来鲜果美酒的妖艳女子,只端起盛着热水的海碗喝了一口,然后才问那领头的汉子,“说吧,叫我这老头子来到底有啥事?” 他退隐多年,已经好久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来这里升堂理事了。 “老爷子,咱西宁城可出了大事情。”汉子的五官略有夸张,“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个大官!” 说着,他一拍手,叫人把外头趴着的那个大官“请”进来:“老爷子,您可好好瞧瞧,这可是当朝的探花郎呐!” 老人配合地抬抬眉:“呦,可真是稀客!” “是这样的,这人进了咱们西宁城,就一直打听什么乌头附子——这不是钟家公子的生意么?”说话的大汉身材高大,有点儿刚正不阿的意思,此时对老人说话却有谄媚的意味,“钟公子的货,我们都不敢碰,何况他呢?老爷子,您和钟公子关系铁,您给大伙儿出个主意!” “呵!”谁承想老人却冷笑一声,“你真当老头子我眼瞎了耳也聋了?真当老子不知道这人是月院长的学生?” “这……”汉子面上有点尴尬,但仍是道,“老爷子,俺们都记着月院长的恩,可如今西宁地界上说了算的是钟公子,若是钟公子怪罪下来……” 老头没说话,看来也是忌惮那个钟公子。 “俺也不懂这生意场上的事,恐怕连累了弟兄们。”那大汉总算诚恳了一些,又抱拳道,“所以来讨您的示下。” “先去问问那位大人,从帝都千里迢迢过来,真就只为这一味药?”老人道,“若是至亲至爱等着救命,匀他一二斤也不是难事。” 那大汉便使了个眼色,叫底下的人去问——其实这些话刘意早就答过,若他真的只随便买一二斤,何必被捆到这里呢? 但刘意只要最好的,且天帝是真龙天子,这一二斤恐怕也不够他用。 他这样说,自然不会有人觉得他是讨药治病的——十成十是来和他们抢生意的。虽说这群江湖人就是依附着这钟公子讨生活的,可这名贵药材的生意又不一样了。 “既然这样,诸位兄弟也不必麻烦了,把他交给我,我再交给钟公子就是。”老人道。 大汉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忙应下,把人交给老头的手下:“有劳老帮主了。” 老头才想与他客气一番,就听得底下那郎君问:“钟公子又是何方神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钟公子是什么人?你们西宁知府何在?” 众人听了他这番话后,面面相觑——听不懂他具体说什么,可语气大家伙都听得懂,不就是瞧不上他们么? 人群中窃窃私语起来,冷笑迭起。 刘意知道他们不会听,但还是忍不住拼尽力气喊了出来,胸中的愤懑却是只多不少。 “好了!”那大汉喝住众人,又对老人道,“那就麻烦您了。” “不妨。”老人摇了摇头,起身吩咐道,“带走!” 诚如他所言,没什么可麻烦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何必去打扰钟公子。一会儿搜了东西,再处理干净就是了。 刘意后脑勺被人敲了一棒子,到现在还晕乎乎的,他挣扎着站起来,还真以为上首的那个老人会带他去见那个所谓的钟公子,而不是直接送他去见祖宗。 他已经开始盘算那“钟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一会儿见着了,该说什么为好。 “慢着。”似乎是又有人来了,刘意费力地回过头去,十分惊讶地发现来者正是昨日进城时遇到的那个怪人。 “怎、怎么是你?” 怪人看了他一眼,但并没有接话,而是对上头的老者道:“魁老这样做,不好吧?” “您是……公子今日怎么亲自来了。”魁老比刘意还要意外,他略提了提嘴角,满脸的褶子就全都堆了起来,“公子,您里面请!” 其余人都和刘意一般愣着——显然是从未见过这怪人,也搞不清他们的老帮主为何会对这个年轻人表现得毕恭毕敬。 “杀才,杀才!”老人这才明白过来似的,对众人道,“还不快见过钟公子?!” 众人忙抱拳见礼,还不忘偷偷打量这位钟公子到底长什么样子。 “不必了。”那钟公子随便还了礼,清清嗓子对魁老道,“本公子今日只是路过,见这边灯火通明,便过来看看。” “不知公子起这么大早……”魁老还要问,却被钟公子打断了:“这是你该管的吗?” 魁老便不说话了,陪着笑让人把刘意提给钟公子。 钟公子“唰啦”一声撒开了扇子,贴着胸口扇了几下。 “不识好歹的东西。”刘意听到钟公子这么骂了一句,好像是在骂他自己——虽然这人着实是个怪人,但刘意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他相信怪人是来救自己的。 “配合一下哈。”刘意听到怪人轻声对自己说了一句,然后又伸出扇子往自己头上敲了一下。 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意愣了一下,随即会意,拔腿跟着他走了。 细看这钟公子,到也真是翩翩风度。出了这个陋居的门,不认识他的人们对他虎视眈眈,他却如此镇定……刘意正恍惚着,忽然看到前面的身影晃了一晃,尔后就不见了。 他正疑惑地左右查看,便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到了天上。 一百四十四 明路 “哇哇哇哇啊——”刘意放声惨叫,被灌了一大口冷风,“放我下来!” 钟公子深知此时开口必灌风,没有理他,而是几个纵跃,跳到了更高更远的地方去了。 刘意恐高,也不敢喊了,吓得几乎要晕过去。 钟公子这套轻功可以说是身轻如燕,一步千里,不多时,俩人稳稳落在地上,刘意被他放开,腿一软就跌在地上。 “你、你是钟公子?”刘意还没有缓过来,说话都打颤。 “看着。”钟公子一挥袖,竟遽然变了一张脸,“这才是钟公子。” 这回没吓到刘意,这点手段他还是见过的,刘意想了想,还是道:“挺俊的。” “是吧!这是我几年来最成功的作品!”他又把脸换了回去,看来很是得意,“我今天本来打算直接抢你走的,没成想,那老头居然认出我来了!” “这是你自己的脸?”刘意问,“钟公子到底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 “不过是个行走江湖的身份罢了,你混朝堂用的,不也不是自己的身份么?”那人笑道。 刘意不说话了,半晌,才道:“多谢。那个,我才听他们说,附子是钟公子的货?” “你不是只要最好的么?”钟公子笑道,“最好的只我有。” “那……”刘意眼中又燃起了希望。 “可惜现在没有啦。”钟公子一摊手,“我拿去送礼了。” 刘意被这句话呛得差点厥过去,便又听钟公子说:“这样,你告诉我是拿给谁用的,我就给你指条明路,告诉你我把药给谁了。” 刘意听了,咬牙切齿:“你就不能一口气说完吗?我告诉你,这药是给当今圣上用的,你——” “哇,皇帝怎么了?”钟公子又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陛下等着拿你的药救命呢!”刘意没好气道,“你快说!” “陛下到底怎么了呀?你说详细点。”钟公子刨根问底道。 “你答应我的!我告诉你拿去干什么你就说!”刘意生气了。 “好好好,那本公子就给你指条明路。”钟公子道,“现在,立刻,去西宁王府,叫他写一个八百里加急到帝都给你师父,说连远殿里有他想要的药。” “原来就在帝都!”刘意惊道,想了想又觉得是情理之中,“是西宁王送的吧。” “是,我们王爷说送什么都没送药强,实在。”钟公子笑了笑,问,“我送你去?” 刘意是想拒绝的,可时间宝贵,他咬咬牙,对钟公子道:“如此,多谢了。” “害怕就闭眼。” 西宁很大,这钟公子也并非真的会飞,才到城门,二人就落地了,钟公子从路边官驿的马厩里牵了两匹马出来,把其中一匹的缰绳扔给刘意。 他方才要马时,用的是王府的牌子,刘意便问:“你是王府的人?” “替王爷做些事罢了。”钟公子道,“这年头,江湖人也要靠着朝廷才有饭吃。” 刘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跟着钟公子往王府去了。 西宁王府很大,占了大半条街,他们连着过了两重牌坊,也没见到王府的正门。王府虽大,却老旧,许久没有修缮过了,刘意只能看到这座府邸千百年前的辉煌阔气。 他们到了大门,立刻有人来迎:“公子回来了。” “这是帝都来的刘大人,带他去见王爷,别怠慢了。”钟公子很怠慢的用马鞭一指刘意,叫小厮带他进去,自己去安排这些马了。 刘意正事在身,自然不敢怠慢,便跟着进了府。可三拐八绕之后,里头居然说,王爷病了,叫刘意自己去写便是。 于是他又被请到书房,火急火燎地写完了信,吹干墨封好了便送了去。 临走时他到正殿拜谢西宁王爷,正好看到钟公子过来了:“大人这是要走?” “正是,此番多谢王爷与公子,待我回到帝都,定向太子上书褒奖王爷与您。”刘意很真挚。 不想钟公子却摇了摇头:“大人回帝都做什么呢?” “什么?” “我再给大人指条明路吧,”钟公子又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去玄山,找那个连远殿的扶渊上神,他能用你。” “你在说什么?”刘意实在不解,“我根本不想掺和这些事,再者,上神养伤呢,怎么回到玄山去?” 钟公子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你如果不想掺和,当时就算亲爹来求你也不会来西宁取药,再者,你旁观了半年,真觉自己能逃得开么?” 刘意听了,只能沉默。 这是一场命运的旋涡,没人能逃得开,即便是刘意这种竭力逃往边缘的,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走罢,你是明白人。”钟公子道,“我送你一程。” 玄山路远,二人骑马去也得几日。这一路上,二人只得闲聊来打发时间。 “你们王爷得了什么病?怎么这么严重,都见不得人了。”刘意问,西宁的药材这么好都治不得,恐怕西宁王也就是一两天的事了。 “不严重。”钟公子并不在意,“你说得对,就是见不得人的病。” 刘意“哦”了一声,开始往“貌甚寝”的方向想了。 钟公子只好奇他很那个月院长的关系,连问了几次,刘意才无奈道:“月院长的嫡母乃是先父的堂姐,仅此而已。只不过月院长与姑母早年多有龃龉——你懂,这是一个客气的说法。反正当年上学的时候,我都没敢想过天时院,只去了附院——不过后来才知道,就算是附院,月院长也能不让我上。” “月院长以德报怨,我很感激。”刘意总结到。 “什么以德报怨,”钟公子嗤笑一声,“月上清那个人只认你的才华,管你姓刘姓李。” “那我刚进城时遇到的那伙贼人是怎么回事?”刘意忽然想了起来。 “这件事该从许多年前说起。”钟公子道,“你知道月院长他们师兄弟几个?” “三……三个?”刘意不太敢确定,“月院长,还有个百里山长……还有个谁?” 第一学院的关门弟子,就这样轻易地从天下士子的记忆中销声匿迹了。 “此事和他有关?”刘意问。 钟公子颔首:“没错,据说这个天时院的弟子,修炼当中不慎走火入魔,跑到了西宁来祸害人,月院长身为师兄,亲自给抓回去的——据说当时可惨啦,说是拿他自己的命去换老百姓的命也不为过。” 他话锋一转:“说起来,这件事和你们刘家也有很大干系呢。” “什么?” “你养父叫刘戬?”钟公子饶有兴致,等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才道,“当年天时院的老人们就是请了他来诊治,你猜怎么着?本来没有那么严重,叫他一看,那弟子的心魔直接将他吞噬了,这才有了西宁的惨事。” “你胡说!我爹怎么会做这种事?”刘意根本不信他说的,“就算他不喜欢月院长,也绝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哎,我也只是听说,你别生气呀。”钟公子见好就收,又见他眼中似有疑虑,便道,“你若想知道当年的事,去问问你爹不就得了?” 刘意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他相信他爹,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他松了口气,转头对钟公子道:“多谢你送我出来,公子打算何时回去?” 彼时他们已经离了西宁有几十里了,这钟公子却并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 “这世道这么乱,我送你到玄山岂不好?” 刘意不明白,他二人不过是几天的交情,怎么就值得这个钟公子又是来救他又是把他送到玄山了:“钟公子,我看你的地头也不太平,那个魁老,恐怕是想取你而代之啊。” “嚯,聪明人就是聪明人,这你都看出来了?”谁知这钟公子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过不要紧,他们再怎么折腾也成不了气候的。” 刘意便不再多话了——诚如钟公子所言,两人同行的确要更安全一些。 他心中对钟公子也有许多猜测,可思绪纷扰,他始终也没有一个头绪。 一百四十五 一章小小的转折~ “什么?要我去江城?还和老太师一起去?”扶渊听了旨,直接把茶盏掷在了几上,不可置信地问来传旨的胡公公,“殿下真是这样说的?” 帝都五月的晌午,热意蒸腾,连远殿的大殿却没有摆上冰鉴,怕扶渊受风,窗户也是只开了几扇。柴胡前来传旨,都是按着钟离宴的意思依着祖宗礼法,身着几层宫袍,里衣都被汗浸湿了。 “这是自然,奴婢哪敢瞎传话呀。”对于太子安排给他的事,柴胡从不敢懈怠。 “可……可是,”柴胡看到坐在上面的人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可再过十几日就是我的生辰了。” “殿下记着哪。”柴胡忙道。 扶渊听了他的话,却开始垂头丧气:“他是不是生我气了啊?胡公公,我今天能进宫吗?” “殿下这几日都忙得很,恐怕是见不到了。”柴胡恳切道,这是他早就备好的说辞。 “宁儿和成娘娘怎么样了?”扶渊又问。 “都好。御医说小殿下只是受了惊,吸了些烟尘,用几天药便好了,并无大碍。”柴胡抬眼细看了看扶渊神色,又道,“上神不必为此事挂怀。奴婢跟了殿下这样久,深知殿下是事事为上神考虑,以您与小殿下为先。殿下也不曾生上神的气——小爷与奴婢说,是您说想去江城走走的。” “我……我是说过,可也没说这么急着走。”扶渊想了想,并未想出什么所以然——他离开朝堂的权力纷争已有小半年之久,对这些事情的敏感早已不似从前。 “本来殿下是不同意的,可又听说赵老太师要回江城老家,殿下想着老人家走得慢,行事也稳妥,您跟着是最好不过的了。”柴胡解释道。 “哦。”扶渊应了。 “您就别想这么多了,病中多思不好。”柴胡一贯是这样谦卑又坦诚的笑,“殿下说,您就准备收拾东西吧,有空去太师府拜访一下就行,老太师都给您安排好了。” 柴胡正要告退,却又被扶渊叫住:“我此前和徐西坞说了,请他的未婚妻来环秀园住着,如今我与田姑娘都要离京南下,恐怕失礼。” “殿下也想过此事呢,说不妨就让吴小姐来宫里住着。”柴胡道。 “不好不好,那成什么了。”扶渊忙道,“再者,宫中又不许她戴孝,还是在园子里住着方便些。这样吧,你转告六殿下,让她代我照看就是了。” 柴胡领命,这才去了。 昨儿夜里,钟离宴本是想叫扶渊进宫一趟,亲自与他说,清晨醒来却又担心扶渊看出来什么,抑或再生变故,便只好叫柴胡一个人去,虽会让扶渊悬心,此时事态紧张,他也就不能事事顾全了。 柴公公走后,扶渊呆愣半晌,叫人把田水月请来,与她说了此事,下午便准备与她一起去拜访太师府了。 田水月觉得很意外,她没想到太子会这么突然放他们走——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她下意识地看向扶渊,见扶渊眉间似乎有郁郁之气,便也不再问了。 柴公公一走,连远殿上下便知道了这件事,一时众人各怀心思——正经主子走了,留在帝都能有什么出息?正经主子走了,留在这里似乎…… 初一是第一个得了信儿的,紧赶慢赶找到了扶渊:“公子,您去江城,我也要跟着去。” “我得找个妥帖的留下来看家,思来想去,也就是你了。”扶渊道。 初一有那么一瞬间信了他的话,感动了一小会儿,就立刻回过味儿来:“公子,我得跟着您去,山长路远的,万一有什么闪失……” “你能不能盼我点好?”扶渊道,“我跟着老太师去,又有太子的人送,叫小常跟着就行了,你给我看家!” “可、可是……” “你和十五看家,就这样。”扶渊一锤定音。 他随着老太师南下,自己带太多人反而不好;再者,他也不是什么娇贵讲究的人,故而只准备带上遥山和辞盏两个。 午后,扶渊递了帖子,携田水月一同去太师府拜访了老太师。老太师不似扶渊想象中的那般死板古怪,是个很随和好说话的慈祥老人,两人言语投机,倒有几分忘年的意思。 扶渊这才知道,原来老人家去江城,不仅是想要落叶归根,更是因为太师府的大小姐——也就是老太师的长孙女,与赵家在江城的故交定了亲,马上就要成婚了。 老太师说起此事时,是满面红光,看起来很是高兴;又叫了两个孙女出来,与扶渊和田水月相见。 “这……”扶渊听说赵大小姐是要结亲的姑娘了,恐有不便,才想回绝,便听得老太师道:“上神不必多虑。老夫没有孙子,这两个女孩儿一直是当做孙子养在膝下的;再者,江城也不似帝都有这么多的繁文缛节。” 不多时,赵太师的两个孙女就来了。只见两位小姐是一样的穿着打扮,穿着绣花精致颜色却素净的罗裙,外罩鹅黄小袄,头上别着与衣裙同样温婉的琉璃花钗。走在前面的女子眉眼温润,行止有度,在这样的打扮下则显得愈发温婉贤淑;比她略迟了半步的,则是眉目间英气更胜,虽也是个美人,却并不是很适合今天的妆扮。 几个年轻人互相见了礼,幼时在宫宴上常见的人这才算作认识。眉目温婉的是大小姐,小字淑节,有英气的则是二小姐,叫昭节。 淑节并没有像寻常待嫁的帝都女儿那般,见外客时带着故作姿态的羞怯,而是落落大方的,在田水月看来,这位赵大小姐的接人待物并不比宫里那些年长的姑姑要差,她那位未婚的夫君当真是有福。 两位姑娘才坐下不久,外头就来了个嬷嬷,用扶渊听不懂的江城话同老太师说了句什么,老太师便叫那两位小姐出去了,又同扶渊解释,是赵夫人来叫,不知是有什么事。 扶渊自然也并不在意,他同老太师又说了一会儿话,便也告辞回去了。 一路上,田姑娘似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扶渊便也没去打扰她。直到回了连远殿,扶她下车时,田姑娘还险些跌了一跤,扶渊才笑问:“在想什么呢?一路上都这样魂不守舍的。” “我在想那位赵大姑娘。”田水月道,“太师府家教甚好。” “可能也分人吧,”扶渊没有深想,“你看那位二小姐就不是那样。对了,七娘,你懂江城话,可还记得那老嬷嬷方才说了什么?吴音软语,听着倒有趣。” 田水月倒没把这些琐事放在心上,想了一会儿才不确定地说了一句。扶渊立刻拍手,笑着附和,田水月看着他的笑,心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管怎么样,她还有扶渊。 一百四十六 南下 他们动身的时候是五月初六,才过了节就上路了。虽说仓促,但老太师的大孙女婚期将近,礼仪繁琐,嫁妆又多,须得早些备好才是。 庄镇晓还没回到帝都,但扶渊估摸着在路上应该能碰上;钟离宴是个大忙人,自然没空送他,只是指了一队御林军护送,说是怕路上有流寇悍匪之类,不好走。 于是除了连远殿的人,便只有一个周同尘出来送他。这不免让扶渊生出许多感慨来:虽然周同尘这个人没事瞎正经,该正经的时候又不正经——但确实又是一个得力的同僚,贴心的朋友。 老人家一路上走得确实是慢。刚出发时扶渊在老太师的车上坐了一会儿,陪他说了会儿话,也就小半个时辰,老人家便有些精神不济,趁着车队停在路边休息的空档,扶渊就回了自己的车——一挑帘,正好看到田水月正和另一个女孩子说说笑笑——正是那赵二小姐,赵昭节。 他忽然进来似乎吓到了她们,连笑语声也停了。 “原来是二小姐,在下失礼了。”扶渊赔礼道。 “这原是上神的车驾,是昭节失礼。”女孩儿忙站起来。 “公子不知道昭节在这里,也该知道我在这里,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呢?”田水月笑了笑,前来伸手把扶渊拉上来,又戏谑的看向赵昭节,“公子,昭节有件大事要请教你呢。” 听了她这话,赵昭节的脸似乎红了一些,她偏过头,扶渊看不清她的表情,也不知她是羞赧还是怎么的,只好先请她坐下慢慢说。 赵昭节抬起头,好像并没有脸红过,鼓起勇气一般地直视扶渊,问道:“小女想听您说说,成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成将军?”扶渊反问,“小姐说的是成松?” “正是。”赵昭节点点头。 扶渊大概也猜到了些什么,笑问:“那小姐想听哪方面儿的?他体不体贴?对女孩子怎么样?” 田水月没想到扶渊会开这种玩笑,轻拍了一下他手背叫他收敛一点,谁知赵昭节却否认了:“昭节只是想知道在您眼中成将军是个怎么样的人。” “嗯……他……审美不太好。”扶渊本想说点成松的优点,半天却只憋出了这么一句。他绞尽脑汁,才道:“成将军……很有才能,也会用人。” 这是正经话,可田水月听了又拿手肘撞他,见扶渊不解,她还小声解释:“公子挑夫君也要先看对方的文韬武略么?那岂非整个九重天只有一个庄院长能入你的眼?” 扶渊一想也是,可成松的品行又很难说,他又不想在姑娘家面前讲成松的坏话。 “上神与姑娘造访那日,正巧紫阳殿的世子夫人也来了,说要见我与姐姐——其实我知道,就是冲着我来的。这几日成夫人来得勤,祖父与父亲也很满意紫阳殿的态度。我……我与成将军不过只见过寥寥数面,这才想着来问问您的。”赵昭节解释道。 “嗯……其实,我觉着吧,成将军他,好像对男女之事不怎么上心——不过他此前没纳过其他姬妾,这肯定是好的。”扶渊认真地想了想。 “不上心?上神的意思是成将军与世子一样……”赵昭节听了不免担心。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扶渊连连摆手,“成将军是满怀报国凌云志,应该没心思去考虑什么儿女情长之类的。” 恐怕以后成松真的定了媳妇,他本人都会是紫阳殿里最后一个知道的。 “依我看,倒也不必先想太多。”田水月拉过她的手,“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等回了帝都,你再慢慢相看也不迟。” 扶渊说了这好些话,也不如田姑娘这一句话有理。果然是女孩子才懂女孩子。 赵昭节听了,也明白自己是当局者迷了,她又看了扶渊一眼,田水月便道:“你放心,我们口风紧着呢。” 扶渊忙跟着应和。 “今日多谢你了。”赵昭节拉起田水月的手,又站起来对扶渊道了万福,“姑娘与上神,可真叫人羡慕。” 送走了赵二小姐,他们的车队也要启程了。田水月不便久留,嘱咐了扶渊两句天热莫要贪凉,就和辞盏回到了自己的车驾上。 扶渊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惘然的感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该去哪里了。 他是为了钟离宴重回庙堂的,国事家事,家事国事,许多重担一下子压下来,少有人还能记得自己的初心;而今这挑子从他肩上移走,反倒更令他迷茫。 姑且是走一步看一步,放纵一回,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如此走走停停,又五日,车队至玄山。 当年他和月院长雨夜狂奔了一夜的路,如今走了五天。扶渊想起故人故事,不由得摇了摇头。 “上神,老爷请您过去一叙。”车停在城外的驿站时,有个太师府的小厮过来请他。 “知道了。”扶渊不情愿地由着遥山套了一件薄披风,下了车没走几步路就到了老太师车上,又得把衣服脱掉——真是麻烦。 赵昭节也在,坐在老太师身旁捧着一本书来看。 “您昨夜睡得可好?”扶渊脱了披风,朝老太师一揖,又对赵昭节道,“二姑娘好。” 赵昭节起身还礼,退到老太师身后侍候了。 “好极啦。”老太师笑眯眯的,“我看上神睡得也好。有件事老夫想同你商量:咱们在玄山留几天如何?见见故人,也看看故山故水。” “单凭您吩咐。”扶渊道,只当是老太师要见见老友。 “老夫早就猜到,你还不知道呢!”老太师哈哈大笑,笑得胡子一颤一颤,高兴够了,才对一头雾水的扶渊道,“那小庄院长今日也到了玄山,上神不去见见?” “庄师兄?”扶渊没想到竟是这样巧,惊喜之余又抱怨道,“从京城至云都,若肯走得快些半月也就到了,往返也不给过月余——他倒好,两个多月还没回来,把偌大天时院扔给旁人,他自己舒坦。” “上神知道庄院长不是这样的人,如此行事,必然有他自己的考量。” “您说的对,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等会儿进了城,上神自己去问不就得了?”老太师笑笑,“走罢,用完饭再进城。” 扶渊魂不守舍地吃了饭,心里一直在想庄镇晓为何不告而别。因为文山殿?还是别的什么呢? 才进城,他就看到了庄镇晓——原来是他也得了消息,一早就在这里等候了。 “庄——庄师兄!”扶渊惊喜地朝他挥了挥手,等看到庄镇晓同样的回应后,他毫不犹豫地回头对遥山道,“我要下车,和庄师兄一道。” “可是公子——”遥山没能拦住他,只得给他加了件披风,找了可靠的御林军,叫他照看这些扶渊。 “庄师兄!”扶渊小半年没上过马,这次轻轻松松就跨了上去,也不觉得身上还有什么不爽利,“师兄别来无恙?” “无恙,”庄镇晓笑了笑,“上神可好?” “我大好啦。”扶渊松开缰绳,大鹏展翅一样挥了挥手,给庄镇晓唬了一跳:“上神坐稳。” 扶渊听话地放下了手,又问他:“师兄这次去云都怎么这样急?一个月的路走了两个多月,可是……因为文山殿?” 话音刚落,扶渊好像看到庄镇晓愣怔了一下,又错觉似的转瞬即逝:“文山殿倒没为难我,如今局势大好,他哪肯再去招惹云都。我不过是……不过是先师嘱托,这三山六水都要亲眼看一看,游历一番的才好。” 一百四十七 故人 庄镇晓毫不犹豫地说了谎,他也从来没打算对扶渊说实话。 “师兄……师兄可见过云侯了?他可好?”扶渊又问。 此前他也给云垂野去过信——帝都围城一来,终究是自己对不住他。可从云都来的回信却并没有说几句他自己如何,都是旁的事。 “我看着都好。”庄镇晓道,“云侯人倒不错。” “他之前要娶周师姐哎,你还说他人不错。”扶渊故作惊讶,又道,“师兄,老太师打算在玄山留几天,你呢,何时启程回帝都?” “百里师叔如今在玄山休养,我今日去拜访他,答应了要帮他照管一下书院的事务,大概要六月初回去。”庄镇晓道。 “哦。”扶渊这才看到庄镇晓腰间挂着的百里书院的山长印,琢磨着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到底是何月何日,又想不出怎么才能委婉地提示他一下,只好周旋道,“原来山长也在玄山,不知可否方便让我也去拜会一下?” “这个自然。”庄镇晓道,“百里夫人——就是归林的母亲,邀请你,还有赵家的两位小姐都去呢。” “只有我吗?”扶渊问。 “还有赵家的两位小姐。”庄镇晓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 “百里夫人没有请水月吗?”扶渊又问。 “这……”庄镇晓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也没想到太子能让一个歌女留在扶渊身边这样久,“夫人只知道你与老太师要来,也没想那么细。如今她心思都在师叔身上,做事也常有缺漏。” 这也是一句谎话,百里婵娟是脂粉队里的英雄,寻常男子也未必能强过她去的,即便是出了再大的事,她也从不会慌乱,也不会办错事。早在去年还在绛天城时,百里夫人就知晓了那田姑娘的身份,她不像年轻人那般心中并无多少门第之见,对田姑娘也没几分好印象,自然是不肯把她也奉为座上宾的。 扶渊一向是多疑的,庄镇晓又一向不会撒谎,他一面想着自己找的这些理由都是否合理,一面又看着扶渊,看他信不信这些话。 “好吧。”谁知扶渊并未多想,不知是信任他还是真的没想到,“我一会儿同水月说就是了。” 他们到了城中落脚的客栈,上下打点妥帖了,已到了用完饭的时候。老太师便请了庄镇晓一起用饭,说些家常。 庄镇晓便把百里夫人的邀约说了。 老太师想了想,道:“甚好,只是淑节近来身体不适,恐怕不能成行。就叫昭节跟上神去罢。只是幼女顽劣,少不得要让上神与曲夫人费心了。” 扶渊与庄镇晓忙道不敢。 饭毕,老少几个又说了一会儿话,庄镇晓便告辞了。扶渊出去送他,却被庄镇晓拦下:“上神留步吧,早些休息,我明天来接你与赵小姐。” “好,师兄慢行。”扶渊没跟他客气。 他回去把事情原原本本地与田水月说了:他们也都知道,其实赵淑节并没有哪里不舒服,恐怕是老太师怕田水月多想,特意叫她留下相陪的。 “这倒没什么,难得的是老太师一番苦心。”田水月并不在意,只是嘱咐他,“公子出去了要注意身体,不能不听遥山姑娘的话。” “好好好,我都记着呢。”扶渊嘴上答应的快。 第二日他们都早早起身,拾掇停当后随庄镇晓去了百里府,见过了百里婵娟与行露两姐妹,便由庄镇晓领着去见百里恢弘了,赵昭节则留在那里与她们说话。 他们去时,百里恢弘正窝在自己的院子里钓鱼,上午的阳光很好,他在头上扣了一顶斗笠,真就像个隐士一样。立在他身边的小童撑着鱼竿昏昏欲睡,眼看着就要跌进鱼塘去了。 “师叔,上神到了。” 庄镇晓怕惊了鱼,声音并不大,却足够惊醒那小童。小孩子受了惊,趔趄一步,直接就栽倒水里去了,溅了百里恢弘一身的水。 上钩的鱼也跑了。 庄镇晓赶忙上去,和百里恢弘一同把那小童拉上来,又催促他们赶快去换身衣服。 “上神别见外哈。”百里恢弘招呼他,“都是自己人。” “看来山长近来过得还不错。”扶渊看了眼那小鱼篓,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过来钓鱼的,里面居然一条鱼都没有。 “不过是打发日子罢了。”百里恢弘回去换衣服,他把湿了的衣服随意地甩在屏风上,自己披了件氅衣就出来了,留庄镇晓在屋里收拾,“我看上神最近也挺好。” 两人就在鱼塘边坐下,篱边栽了各色月季与不知名的野花,都开得热闹,招蜂又引蝶,清风拂过,吹皱一池碧波,送来若有若无的香气。 百里恢弘也给他拿了一顶斗笠。 “小镇,收拾好就走罢,我和上神说说话。”百里恢弘冲里边喊了一句,才问扶渊,“上神怎么来玄山了?听说上神要去江城,不知所为何事?” “就是想出去走走,久闻江城……”看到百里恢弘发笑,扶渊才说了实话,“水月是江城人,我陪她回去看看。” “挺好。”百里恢弘把渔线抛得远远的,扶渊记不清他到底有没有在鱼钩上放饵料,“田姑娘有勇有谋,倒是和上神相配。” 扶渊以为他是在说当时在绛天城,田水月拿话激他,自己又不知轻重地敲了他一棍子的事,尴尬地笑笑,没有说话。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等庄镇晓与那小童退出去了,百里恢弘才道:“上神,有件事我要说与你听。你听了若不信,就当个故事也好。” 扶渊猜他要说的与月如期有关,便问:“师兄不能知道么?” “你听了,可以自己告诉他。”百里恢弘道。 “您请说。” 又一阵清风拂过,吹散了积在檐上的暑热,也吹散了百里恢弘的思绪。他起身,茫然四顾,见杨柳自舞,松声乍起,流水潺潺,笑语远去——他也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抬手掬起一捧清风,广袖迎风,似要羽化登天而去。 一百四十八 故事 但他终究还是错过了,那风如光阴般从指缝间流出,不知它从哪里来,更遑论知道它要往何处去。 起坐不能平。 百里恢弘只好失落地回到他原来的地方,问:“上神想从哪里开始听呢?” “从前我听曲师兄说,十几年前山长与月院长的关系非常好,那为何……” 百里恢弘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带着苦味:“上神以后别说给旁人听就行,说来说去,总归是个笑话。” “他大概……是生我的气了。上神,我是死过一次的人,被自己给蠢死的。那时的我狂妄自大,根本不曾考虑师兄的感受。师兄耗尽心力,让我重活一世,又怕我重蹈覆辙,这才要我走的。”百里恢弘想了想,叹了一句,“恐怕他也是厌烦我了。” “那,我是怎么死的?”扶渊又问。 百里恢弘一怔,他还没从这种悲伤中走出来,又讶异于扶渊的聪敏:“具体的我不清楚,只知道你是叫师兄给连累了。” “那也是上一辈子的事了。”扶渊道。 “你居然也信这些。”百里恢弘喃喃道,“人真的有好几辈子可以活么?” “除你说的,我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了。”扶渊并不觉得这种事情荒谬,“那月院长说他欠云侯的,又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算是庄镇晓的一个心结,扶渊隐隐觉得,这件事也与百里恢弘的故事有关。 “是他帮师兄做到的,自然算是师兄欠他的。”百里恢弘把原本想对他讲的故事又咽了回去。这都是个人的缘法,他多说一句话,又能管什么用呢? 的确。扶渊心想,百里恢弘在月院长的心中必然重要,起死回生一事也几乎是不可能的,谁知道他们两个人都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那我以前与云垂野是什么关系呢?” 百里恢弘张了张嘴,才道:“你们以前关系很好。” “怪不得。”扶渊忽然想起来自己出见云垂野时,在连远殿的大玉兰树下,云垂野谈起的故人,会是自己吗? “可我完全记不起他了,也……也记不得月院长。”扶渊回忆了无数次,可终究是徒劳,“我以前是认识你们的,对吧?” “你以前与师兄关系也不错,常常一同讲经论道,调丝弄弦。”百里恢弘也不禁感慨,又忽然想起一些事情,“你有的时候会想起来——我的意思是,你那时候才是以前的你——你还记不记得?” “什、什么时候?”扶渊能感觉到百里恢弘正努力压抑着那种感情,可他就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折桂宴上,那时连小镇都不知道我亦出自天时院,你知道。”百里恢弘越说越激动,“还有那天送习相出城,我打你你还说你自己该打呢!” “我该打?”扶渊更疑惑了,他不明白百里恢弘为何如此理直气壮,“你打我!你为什么打我?陛下都没有……” “不,上神,这并不重要……”百里恢弘不知道话题到底是被谁带歪的,但又忽然想到扶渊什么也不记得了,更是理不直气也壮,“还不是你先惹我?你脾气大得很哪,你让文山君的那个小厮在皇城根儿跪了几天,还让他绕着金柳湖跑,这你记不记得?!” “……记得。”扶渊并不觉得这件事他做错了,“那人确实讨厌,文山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当时还说我与师兄缘分已尽……”百里恢弘忽然又悲戚起来。 扶渊算是切实地感受到了百里恢弘如今的变化无常,连忙安抚:“如果我说过,我向你道歉,真的很抱歉,我当时一定是——” “但你说得对。”百里恢弘打断他。 扶渊无话可说了。 “上神知道了这些,可有什么新的打算?”百里恢弘看着他。 他对上那目光,心中没缘由地一震——他心中忽然闯进了一个极其荒唐的想法:若百里恢弘方才所言并非失意伤心之语,而是旁观者清的叙述呢? “山长,月院长既然愿意为了你逆天而行,你又何苦这样想?斯人已逝,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完成他的遗愿罢了。” 百里恢弘默然,移开了视线。 似有风动,鱼漂也动了。百里恢弘收了杆,轻轻一甩,一尾一拃长的红鲤就落在了他手上。 百里恢弘看了看,就把它放回去了。 扶渊这才发现,那渔线上根本就没有鱼钩,更遑论鱼饵。 “我们的故事都已经结束了。你说得对,我们纠缠两世,结局也不过如此。是我强求了。”百里恢弘重新抛下鱼竿,“我岂不知师兄的心愿,可有心无力,还是要拜托上神。以后若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上神尽管开口就是。” 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庄镇晓已经站在院子的矮墙外候着了:“我和云垂野不算熟,只知道他不容易。上神,满帝都他只信你一个,你也别叫他太寒心就是了。” “是我不好,从前对他多有顾虑。”扶渊道,“他救过我一命,我必当投木报琼。” 百里恢弘点点头,从他专注的神情里,扶渊看不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小镇在外面等你呢。” 扶渊便把斗笠放好,起来道:“那山长珍重,小神告辞了。” “上神慢走。”百里恢弘点点头。 扶渊出来,才发现赵昭节也在。只是她坐在墙外的石凳上,在里面看不到罢了。 “师兄,赵姑娘。”扶渊本打算与庄镇晓说月院长的事,见赵昭节在,便不再提,“你们这是?” “绛天城尚未光复,百里书院便设在了城东一座庙里,我正要去那边代师叔处理些事务,赵师妹也想去看看。上神也同去吧。”庄镇晓道。他近来说话时眼角眉梢总有些若有若无的笑意,人似乎都变得柔和了不少,与当初那个整整截截的掌罚大师兄大相径庭。 “我也正有此意。”扶渊欣然应了。 赵昭节也曾在天时院念书,因此与庄镇晓也是以师兄妹相称。她本是安静的人,可见庄镇晓与往年似有不同,便忍不住说了出来。 “有么?”庄镇晓自己没感觉。 “怎么没有,赵姑娘说得对。”扶渊笑笑,“去年折桂宴的时候,你可凶了,我看天时院的师兄弟们都怕你。” “现在他们也怕我。”庄镇晓说了一句大实话。 一百四十九 帝都中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不想到了玄山亦是如此。 庄镇晓说现在的百里书院在城东的庙中,扶渊还以为是什么城外破败的小庙,书院的夫子学生吃不饱穿不暖,等着庄镇晓去救济呢。赵昭节显然也是这样想的,所以等他们到达目的地后,除却庄镇晓,余下的两个都吃了一惊。 只见那“小庙”朱漆大门,高墙危楼,里面全用青石铺地,只在正殿前植了两株参天翠柏,显得严肃又庄重。 若非此地氛围太过沉闷,扶渊甚至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帝都。 这是官样的建筑,不知是哪位大人物留下来的。 “这曾是永平帝时桓王府的祠堂,后来桓王子孙作乱,这一脉被贬为庶人,王府也就没了,只留下这个祠堂。”庄镇晓解释道,“师叔觉得此地甚好,便向殿下求了旨,将百里书院暂设在此处。这庙久无人来,早就破败了,百里家收拾了有小半个月,才勉强能住得下人。” 院子里静悄悄的,直到他们行至殿前,才被人发觉。一位着藏青襕衫,头戴东坡巾,看样子与周二爷差不多大的文士并两个年轻弟子迎了过来,他只认得庄镇晓,便随意一揖:“庄院长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啊?” 庄镇晓自然是执晚辈礼:“陶师叔言重。小侄奉百里师叔之命,前来探望诸位师叔与师弟师妹。” 他又引荐了扶渊他们:“陶师叔,这位是连远殿的扶渊上神,与太师府的赵小姐。” “久仰陶先生大名。”扶渊与赵昭节也上前见了礼。 “不敢不敢,上神与小姐快免礼,老夫断断不敢受啊。”陶夫子对这位曾救绛天城于危难之间的上神很有好感,对太师府的后人也自然亲切,亲手扶着扶渊起来了。 扶渊还以为这陶先生既然看不上庄镇晓,估计也不会对同行的他们有什么好脸色,扶渊看了庄镇晓一眼,庄镇晓只是摇了摇头。 还真是奇怪。就算月院长与百里恢弘久不来往,可庄镇晓也是百里恢弘的亲师侄,又是第一学院的院长——说到这个。扶渊又不禁想起钟离宴来: 他们两个都是临危受命,钟离宴这个太子监国难做,庄镇晓这个院长更是人人都不待见。 思及此,他便顾不得什么越俎代庖了,他也明白庄镇晓不会因为这个怪他,便道:“陶先生,太子殿下知晓百里山长久病不能理事,特意叫小神过来看看。小神临走时殿下曾嘱咐,‘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又说‘终身之计,莫如树人’。殿下希望在绛天城收复之前,百里书院仍是那个天下学子所向往的杏坛春熙。书院若有难处,尽管说与小神就是了。” “多谢殿下与上神厚爱,”陶夫子忙道,“百里书院绝不负殿下所望。如今书院有大小姐的帮衬,亦不缺什么,平日里衣食住行,都不成问题。” “那便好。小神仰慕百里书院亦久,从前在帝都见山长为人,便心生敬仰;幼时在艾夫子门下,亦常听夫子说起百里书院陶先生的大名,今日得见,才知夫子所言非虚。若能听上先生一两句教诲,也算是此行无憾了。”扶渊言辞诚恳,人又随和,一番话下来,不仅叫这位陶夫子敬畏朝廷,感恩太子,更是对扶渊亲近了许多。 赵昭节不知前事,只当扶渊是在说些客气的肺腑之言;庄镇晓可是知道扶渊见识过百里师叔的胡搅蛮缠,便也知道他那一套也不过是见人说人话罢了。 “上神——上神谬赞啦!”一生只念过圣贤书的夫子被扶渊忽悠的满面红光,喜上眉梢,“承蒙上神不弃,您午后可以来大殿后的鸣琴堂来,老夫不才,要给弟子们讲诗。” “不学诗,无以言。小神一定来。”扶渊笑道,“只是老太师将孙女托付于我与庄师兄……” “这是自然,”陶夫子笑起来还很慈祥,“希望赵小姐也一定赏光啊。” “多谢先生,昭节愿听先生教诲。”赵昭节亦笑。 “如今书院中有多少人?”扶渊问道,“请恕小神冒昧,我们从进来到现在,既不闻书声,亦不闻琴音。我曾听闻古贤人绝粮三日,而弦歌不辍。如今书院既无这些俗务上的难处,为何……” “上神有所不知。”陶夫子无声地叹了口气,“百里书院原有弟子九百,加上教书的夫子,借住的清客,洒扫的杂役,有上千人,就是有两个这么大的庙,也是住不下的。可生逢离乱世,有人回乡避乱去了,有人投笔从戎去了,留下来的不多,能安下心来读书的更是少之又少。如今住在这里的有二百五十一人,登记在书院簿子上的学生就只有一百一十二人了。” 居然这样少。扶渊下意识地看向庄镇晓,后者则冲他点了点头。 “如今借住在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扶渊问。 “都是从绛天城逃难来的乡亲们。”陶夫子道,“有家难回,他们心里也不好受。” 栖身在旧王侯早无香火的家庙里,夜半梦回处是自己已被战火吞噬的家园与流离失所的亲人。 “我知道能入百里书院的都必定是天之骄子,就算是天时院的学生,也未必能有入书院的资格。”扶渊小心地措着辞,“可现在无论是百里书院还是朝廷,都没有能力再组织一次像大朝试一样的考试了。若是……若是先生愿意收一些普通百姓,让他们也能识字明理……” “有教无类,正是上神说得这个理呢。”陶夫子道,“大小姐也有这个意思。可如今一是书院入不敷出,只靠百里家恐怕支撑不了这么大的开销;其次,书院中很多先生夫子都不同意呢。” “这是为何?” 陶夫子又叹了口气,刚想说话就掩面咳起来,别说是他们,就连后面的两个书院的弟子都被唬了一跳。 “先生这是……” “无碍,不过是着了风寒。”他苦笑一声:“姜院监就第一个不愿意。您也别怪他顽固。从前的百里书院可担不起您如此盛赞,自从三公子接任院长,又聘了姜先生做院监,百里书院这才好起来的。书院就像他的孩子一样,他自然不肯……唉。”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扶渊道,“不知姜院监现在人在何处?” “姜院监在鸣琴堂讲经呢,如今书院中事务不多,他便也担些学长讲书的事务。”陶夫子道。 看来百里书院现在是什么都不缺,就缺人。 扶渊不禁有点怨百里恢弘不负责任了,他才是百里书院的主心骨,人心所向,如今却窝在自己的院子里钓鱼。 一百五十 陶夫子除了讲书,还兼任直学掌书书办等职,见他神色疲倦,扶渊一行也不好多留,便说叫两个学生过来陪他们就好。 陶夫子叫来的是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男少女,一问才知,他们竟是百里恢弘的亲传弟子,少年叫崔华似,女孩叫曲见琅。 少年人之间的交往便不会有太多的顾忌了。 “庄师兄可是从师父那里来?师父近来可好?”崔华似问。 “我瞧着山长挺好,”扶渊嘴快,“师兄师姐不曾去百里府在山长跟前侍候么?” “师父不许呢,”曲见琅把脚边一颗石子踢远了,“一个月才来一次,见了面也只是查问功课。” 她又对庄镇晓道:“庄师兄,你别见怪。陶师叔说姜师叔是老顽固,我看他才是。你下次午后来,就不会碰见他了。” “嗯。”庄镇晓应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看陶先生似对师兄有所不满。”扶渊道。 曲见琅看了庄镇晓一眼,才道:“恐怕是因为先月院长的缘故——上神你知道吗,我师父从绛天城回来,后脑被人打了一棍子——陶师叔说,就是——” “见琅!”崔华似呵斥一声。 曲见琅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呃,有件事我说了你们不要打我。”扶渊神色复杂地看向他们师兄妹,“那一棍子……其实是我打的,不干月院长的事。” “我就说嘛!”曲见琅用手肘撞了一下崔华似,“如果真是月院长,咱现在就没师父了!” “实在是情非得已,”扶渊和他们道歉,“也怪我下手没个轻重。” 曲见琅听了,与崔华似面面相觑:显然,他们根本不清楚在绛天城中曾发生了些什么。 此时已近午时,伙房已经做好了大锅饭,来自绛天城的流民排好了队,拖家带口地挨个打饭,崔华似见了,便解释道:“平常做了饭都是让百姓们先吃,院里伙食粗陋,我请上神与庄师兄去外面吃吧。” 扶渊看了看赵昭节,见女孩儿点头,才笑道:“不妨事,我们三个午后还要去听陶先生的课,出去吃恐怕误了时辰。” 曲见琅见那赵昭节好似与庄镇晓一般文静,早有心去捉弄她,便拉着她去一旁说话了。崔华似正打算安排他们几个吃饭,就听得沉默许久的庄镇晓终于开了口:“我见这些乡亲们多有咳疾,还有陶师叔也是,他好像更严重些。” “也许是前几天玄山下了一场寒雨,师叔是淋了雨,大夫说是着了风寒,喝几剂药就好了。”崔华似解释道,“师弟师妹们都没什么事。” 队伍里有个瘦弱的老伯,旁人都是拖家带口,只他一个孤零零的,咳得与陶先生一般厉害。扶渊便走过去,给老人顺平了气,问他:“老人家,您可去瞧过大夫了?” 那老人当他是书院的学生,便作揖:“多谢公子,院里的郎中已经给老朽咳咳咳——!” 那老人家身子一躬,居然呕出一口血来,给扶渊吓了一跳:“师兄!” 庄镇晓与崔华似忙过来,见那老人家病重,便给他搀到了一旁坐下。扶渊见着老人家面色苍白,一看就知道是病重,便问庄镇晓:“师兄,染了风寒能吐血?” “恐怕不是风寒。”崔华似眉头紧锁,“二位,我要去禀告姜师叔,去请个大夫来,先失陪了。” “慢着。”庄镇晓叫住他,又对扶渊道,“上神何不请常太医来?” “也对。”扶渊道,“麻烦崔师兄叫个人去相逢客栈,骑我的马,找一个叫常令的人。” 扶渊把腰间的玉佩解下来给他:“记得和他说我没事,叫他赶快来——叫他把辞盏也带来。” 这里离他们下榻的地方并不远,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常令就拎着他的旧药箱来了,后头跟着小步跑的辞盏:“公子!” “快瞧瞧这位老伯,咳得厉害,方才又呕了血,脸煞白煞白的。”扶渊大概说了情况,回头一看,却又发现那老人家面上泛着异样的潮红,“这是……” 那老人家还清醒着,常令蹲下来问他几个问题,又将他扶正了看脉,过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老伯不要怕,这位是宫里的太医,肯定能医好你。”崔华似安抚了那老人几句,回头看见这边围了一圈的人,大家饭都不吃了也要看热闹,便起来道,“大家领了饭就快回去吧,不要妨碍大夫救人。” “等等,”常令也站起来,对崔华似道,“看来这里不少人都有这样的症状,公子,劳烦你去找几个咳得厉害的,我一并看。” 崔华似忙应下,又招呼曲见琅,不一会儿就领了好几个人过来,其中一个便是上午他们见过的陶先生。 常令挨个瞧了,又趴在那老人背后听了一会儿,神色愈来愈凝重。 扶渊很熟悉这个表情,他料到事情可能不太好,便提议先把老人挪回去,众人见了,便也散了。 “怎么回事?”扶渊问。 “恐怕是痨症。”常令低声道,“公子先走罢,会传染的。” “痨症?”扶渊不知道痨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听说过十痨九死,“你能治吗?” 常令想了想,才沉重地摇了摇头:“若是师父也在……” “你说这病会传染,可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大半天了……老太师年纪大,恐怕也经不住这个。”扶渊道。 “公子,这种病身体好的不会得,像庄院长就不会有大碍,您大伤初愈,不能冒险。”常令知道他是担心传染给田水月,便道,“公子回去,不见她就是了。” 扶渊瞪他一眼:“你去做你的,我自有安排。管他是不是痨症,都先别声张,我去请玄山知府来商议,你若缺什么,传我的令找人置办就行了。” 他叫辞盏把玄山知府请过来,自己则把庄镇晓与赵昭节都叫到一旁:“师兄,赵姑娘,小常说这恐怕是痨症,会传染的,你们小心一点。赵姑娘,等下辞盏回来,就叫她送你回去。” “那上神呢?”赵昭节问。 “出了这样的事,我不能不管。”扶渊道,“劳烦你在水月那里帮我想个理由出来,我这几天就不回去了。” “上神有何打算?”庄镇晓问。 “先叫没生病的人都搬出来——我叫了知府来,让他安排。等病人都安排好了,再和他们说是什么病。”扶渊道,“再查这病是从哪起的,怎么偏偏就出在了书院里——师兄,帮我。” “那是自然。”庄镇晓道。 说话间,那玄山知府就来了:“下官见过上神!” “大人免礼。”扶渊才想说这里的情况,就听得那知府道:“其实下官早就盼着上神与老太师光临啦!方才去拜访老太师,没见着上神,下官心中还奇怪呢,没想到您在……” “停,”扶渊打断他,“大人贵姓?” “免贵姓谢,谢敬。”知府忙道。 “好。谢大人,你听我说,百里书院的流民有不少人得了痨症,但到目前大多数人还不是很严重。现在,你先把书院里没得病的人搬出来,找一个稳妥的地方安置;再逐家逐户地检查,若外面也有这样的人,便挪到书院里一并医治;另外,再叫一些有经验的医者过来,叫他们听书院里的常太医安排。先就这些,大人快去罢。” “这……”谢敬才想解释一下这些事情的流程不是这样的,有些事也不归他管,就听得扶渊道:“缺银子找我要。谢大人,全玄山你官最大,本上神也就认得你一个戴乌纱帽的,办得不好本上神也只能来找你问责,明白了吗?” 谢敬没想到一见面扶渊就给他这样大的压力,只好应下,下去筹办了。 “慢着,”扶渊又叫住他,给他吓得一个激灵,“此事先不要声张,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时候说,你自己看着办。明白没有?” “明白、明白,上神放心。”谢敬忙道。 “那便有劳大人了。”扶渊冲他一揖,让谢大人更惶恐了。 一百五十一 被封第二十四天 这厢都安排好了,扶渊才想起赵昭节,不禁缓和了语气:“赵姑娘,我让辞盏送你回去吧。” “小女不才,也想为上神出一份力。”不想赵昭节却这样说,“您不必担心,我从小到大也没生过几场病的。” “这……”扶渊的确缺人手,但他不知道该怎么使唤赵昭节,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老太师交待。 “我先回去和爷爷说清楚,”赵昭节道,“我会照顾人,不会给上神添麻烦。” “如此便多谢姑娘了。”扶渊心想这赵二小姐居然如此周到,“此事还是要有老太师坐镇的好,我年轻不懂事,亦不通医理,恐怕办错事。劳烦二姑娘一并转达。” “自然。上神放心。”赵昭节冲他们点点头,就和辞盏离开了。 “崔师兄呢?”扶渊四处看了看,“我给太子去一封信,叫他也有所准备。” 赵昭节她们回了客栈,先去了老太师那里,赵昭节说了今天发生的事,问老太师的主意。老太师听闻,虽有惊讶,却也知道此事并非是没有可能。夏日燥热,许多病就悄悄地冒出来了。 “上神小小年纪,处事如此周全,很好。”老太师点了点头,又道,“待查清了,便速报与京师。” “是。”赵昭节应了。 “只是离丫头,”老人蹙起眉头。叫着她的小名,“去那里帮忙,你是怎么想的呢?” “爷爷不知道,上神有多厉害。”想到方才,赵昭节忍不住按上自己的胸口,仿佛它还像方才一样跳得厉害,“虽然从前也听过许多他的故事,可……可远不如亲眼见的真!孙女——孙女钦佩上神的气度,也想做上神这样的人!” 老人听了,对这番见解不置可否,只是说:“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安全,不要离上神太远,晚上一定要回来。” “孙女知道了。”赵昭节起身,恭恭敬敬地朝老太师一礼,“孙女走了。” 她明知道爷爷一定会应她,可还是止不住地兴奋——一种难以言喻地兴奋,她的心跳得很快,甚至于手都在微微颤抖,捏出了一把冷汗。 “二姑娘,我们公子说……”路过田水月门前时,见赵昭节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提醒了一声。 “呀!瞧我急的。”赵昭节忙退回去,去敲田水月的门,“水月姐姐在么?” 来开门的是遥山:“呀,赵姑娘这么早就回来了?快里面请。” 田水月与赵淑节都在,她们只见她一个人来,却不见扶渊,便问:“上神没回来吗?” 赵昭节原本是极不赞同扶渊要撒谎来糊弄田水月的,本想实话实说,可以一看到田水月带着些急切的面庞,又改了主意:“百里家留了我们晚饭,我想回来陪爷爷,就先回来了。上神与百里山长相谈甚欢,恐怕今晚要留在那里了。” “原来是这样。”田水月觉得有些奇怪,扶渊不见得能和百里恢弘有多少话说,但一想到庄镇晓,便觉得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田水月想留她说说话,被赵昭节拿老太师挡住了,这才得溜出来。 “这小丫头。”赵淑节摇了摇头,又问田水月,“我想问问常太医有没有什么养颜的方子呢,不知他有没有空?” “有空,”遥山插嘴道,“我昨晚碰到他,他还与我抱怨这几日无事可做,甚是无聊呢。” “那劳烦姑娘去他那儿问问吧,若真闲得无聊,就叫他上来给我们每个人都诊一次脉。”田水月玩笑道。 遥山应声,这便下去了。只是不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地上来了,言语间有些慌张:“姑娘,常公子不在,说是被公子给叫走了!” “什么?”田水月站起来,“他临走时怎么也不说一声,公子他怎么了?” “婢子是跟掌柜的打听的,掌柜说是个年轻公子来叫常大夫的。”遥山也急。 赵淑节也站起来:“上神今早出去时还好好的,这才半日,能有什么事?再者,上神是去百里家做客,若真有事自然会告知我们。” “大姑娘说的是。”遥山觉得有道理,“……怕是百里山长身子不爽利,才请常大夫去看呢。” 田水月听了,只得重新坐回去。只是心悬了起来,就再也不能放下。 却说百里书院这里。 扶渊果然没有看错人,谢敬能在玄山做这么久的父母官,也是有两把刷子的,不到两个时辰便安排好了书院这里,安排人去挨户检查,又过来领扶渊的令,叫人去查这病症的源头。 赵昭节来时,扶渊正坐在书院的大堂里和玄山的官吏对账,按项拨钱。赵昭节见他把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又觉得有些不真实了。 等那小吏走了,她们才进来:“上神,爷爷说先传信给帝都,其他的要看玄山具体情况如何。” “姑娘来了。”扶渊站起来,“我已修书给太子,一样的。” “好。我和水月姐姐说你留宿在百里家了。”赵昭节道,“需要我做什么?” “多谢。姑娘去曲姑娘那儿搭把手吧,她在西厢房那边等你呢。”扶渊道。 “公子,”辞盏叫住他,语气中不免责怪,“二姑娘还没用饭呢。” “不妨。”赵昭节下意识道,“上神忙吧。” “我也没吃呢。”扶渊道,“现在也没什么事,我左右也是要等谢大人的消息,不妨就先去吃个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扶渊也没叫庄镇晓他们——叫了也不会来的。只他们三个去书院旁的酒楼吃饭,也没要雅间,就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了,正巧能看到百里书院里面的情况。 “你们点。”扶渊道,又对辞盏说,“我不用你伺候,自己吃自己的就行了。” 辞盏拉着赵昭节去看菜。赵昭节便问:“你家公子都爱吃些什么?” “我们家公子什么都爱吃。”辞盏笑道,“姑娘只管点自己喜欢的就行了。” 他们点了些玄山的特色,这时早就过了饭点,店家上菜上得极快。赵昭节偷偷看了一眼扶渊,见他并没什么表示,看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辞盏起来给他们布菜,又被扶渊给拦住了:“吃你的吧。” 说着,反而给辞盏夹了块肉去。 他们就这样波澜不惊地吃完了一顿饭,扶渊一直是那种吃什么都行味同嚼蜡一样的神情,但辞盏说得对,他吃得到挺多。 饭毕,小二才上了茶点,就听得楼下一阵喧哗,然后他们就看见有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走了上来,边走边拍身旁那萎靡不振的年轻人的肩膀:“早就听闻这广聚楼的菜是全玄山都数一数二的!——老刘,这回咱们有口福了啊!” 扶渊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这两个人他应该都见过。 一百五十二 接风洗尘 那两人与他们隔了一桌坐下,一人叫嚷着小儿点菜,另一人则无精打采地靠在椅子上,看着外面的风景。 小二忙过去,和那个叫着点菜的一样热情,只是还没来得及报菜名,就听得那无精打采的书生道:“小二哥,向你打听一个人……” 对面那男人打断他:“和他打听什么?你想打听人还不如找我。”他见书生翻了个白眼,便问小二:“小二哥,我问你,这底下那座大庙是什么地方?” 小二自然机灵:“客官别为难我啦,小的从小住在玄山,也没听说过那庙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 那男人便得意地对书生与小二道:“此乃永平帝时桓王府的祠堂,这桓王是永平皇帝的皇叔,颇受敬重,便封在了玄山这块风水宝地,封邑岂止万户。谁知到了太初年间,桓王薨逝后,桓王的不肖子孙居然起兵谋逆,他们仗着玄山鱼米富庶,可是结结实实地闹了好一阵子。最后,是当今圣上——当时还是太子呢,与宋则奚、云逸两位大将军平了这场叛乱。” “这两位将军,便是如今的锦乡侯与遮月侯。”男子补充道。 书生听到“锦乡”二字,不由得冷笑一声,到底也没说什么。 “平叛之后,桓王一脉被贬为庶人,这宅子也就空了出来。后来——后来发生了件怪事。”他故作神秘地停了下来。 “什么怪事,快说。”书生又翻了个白眼,对那小二道,“下碗面来,越快越好。” “得嘞!”小二噔噔噔下了楼。 “你没见人家也想听吗?”男人道,“怎么不要两碗面,我吃什么?” “我看你也不饿。”书生道。 “你不好奇?” 那书生又冷笑一声,道:“你说的那件怪事,该不会是有一日王府突发大火,把王府烧了个干净,祠堂却没事的事吧?” “这你都知道?”男人很惊讶。 “这算什么怪事?”书生没对他没什么好气,“桓王好歹是宗室,那祠堂修得有如石匮,什么火能烧得了它?” “原来是这样吗?”男人站起来,半个身子探出去,查看那庙的状况。 面很快就上来了,男人便对那小二道:“把你们这的招牌菜都上一道,再来两坛上好的玄山九酿!” 小二喜气洋洋地下去了。 书生吃了一大口面,才道:“喝酒误事。” “那也是你的事啊。”男人无所谓道,“那扶渊上神如今就住在相逢客栈,你吃完自去寻他就是了。” 扶渊听完了那怪事,本来已经准备走了,可又在这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号,便重新坐好,好整以暇地继续听下去。 赵昭节则有些惊讶——此人何以对他们的行程这样清楚?但看扶渊并无表示,便也耐下了性子,提高了警惕。 “你——!”书生愤愤起身,连面也不吃了,似是无法忍受再和他坐在一起,“告辞!” “喂——这里的菜真的很值得一吃的!” “慢,”扶渊叫住那书生,“刘大人一路风尘仆仆,不如吃了饭再去吧。” 那书生正是颠簸了几个月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刘意,他看了好久,才认出是扶渊:“下官见过上神!下官——” 可能是因为太过激动,也可能是被钟公子气的,也可能是因为腹中空空,只见刘意眼一翻,就要倒地。 钟公子离得近,一把接住了:“老刘?老刘!哎呀也不至于这样吧……” 扶渊凑过来,用力掐刘意的人中,把人给掐醒了。又状似无意地问钟公子:“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钟公子憨厚一笑:“鄙姓钟,钟霖。” “幸会。”扶渊点点头,又对刘意道,“大人先用些饭,旁的一会儿再说也不迟。” “多谢上神体恤,臣失仪了。” 见状,赵昭节她们便告辞回了书院,扶渊则挪去了他们桌。 刘意几口吸溜完面条,便和扶渊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他说得太急了,以至于忘了扶渊根本不知道他近来的行程,只得从二爷的托付开始讲起,一口气说到了现在。 菜一道一道地上,钟公子就在一旁吃得津津有味。 看得扶渊又饿了。 看来这位是西宁王的人,还是个江湖人。扶渊朝旁边瞟了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他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人,却莫名地有些熟悉,他怕是和与云垂野他们一样的情况——月院长与云侯都是好人,他可不一定是。 扶渊没急着和刘意说疫病的事,因为他放心不下钟公子,再者这件事也不是放在饭局上说的。但对于刘意说的事,他却十分忧虑:以陛下如今的情况,钟离宴为何瞒着他,为何又同意他此时出京呢? 钟公子却在这时插了句嘴:“上神怎么这个时候来了玄山?京里的局势……可不好说啊。” “是啊上神,”刘意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陛下若是……您也得有个准备才是。” “……”扶渊又看了钟公子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他,便直接道,“钟公子有话对我说。” “小人能有什么话。”谁知钟公子又扒了一口饭。 扶渊没说话,起来给他布菜,末了,才对刘意道:“大人舟车劳顿,还是先去相逢客栈歇息一晚,有什么事明日再议罢。” 刘意不知道这里的气氛为何变了,只得应下,再看钟公子一眼,他还是,只是在那里吃饭。 钟公子看了一眼那两坛酒,就被扶渊抱了过来,拍开泥封,给他斟满,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上神大伤初愈,不宜饮酒。”钟公子道。 “不妨。”扶渊敬了他一杯。 “上神这是要给故友接风洗尘?”钟公子脸上的感慨比笑意多,也把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享誉九重天的美酒,此时却喝得一点滋味也没有。 扶渊重新把酒斟满,仍是不动声色:“公子备下了好菜美酒,不就是为了迎接故友的么?” “你认得我?”钟公子偏头,冲他笑。 “不认得了。”扶渊摇摇头,很诚实,“但你认识我。” 男子好似松了口气,笑道:“太子殿下为什么这么急着给你送出来,上神真该好好想想;不过事到如今,您也回不去了。上神何不让人去城南看看?——若放心不下,何不自己去看看?” 扶渊看着他,心中却想起了别的事情:这钟公子,既然是西宁王的得力属下,怎么会不知道王府的祠堂该是什么规格呢? 一百五十三 恩威 一杯冷酒咽下,扶渊已经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那么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所求又是为何,也隐约有了答案。 “多谢公子提醒。”扶渊起身告辞,“您自便吧。” 等到了书院,谢敬果然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大人辛苦了。”扶渊与他见过,“事情办的如何了?可有查出什么?” “回禀上神,都办妥了。”谢敬态度恭谨,“染病的百姓俱已安顿妥当,至于最先出现痨症的地方,的确是书院。但他们是如何染上的,便不得而知了。” “嗯。”竟然没事……扶渊暗暗忖度着,那那位钟公子想要提醒自己的是什么事呢?于是,他便只好装出一副气定神成算在胸的样子,想要诈他一诈:“既如此,天色还早,大人不妨陪我去城南走一趟?也好及时体察民情,不负天恩。” 果然,谢敬的脸色有了变化,但他还是嘴硬道:“怎好麻烦上神,您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吩咐下官去办就是了。” “哼,你当我只在这书院里,便失了耳目任你糊弄么?”扶渊冷笑一声,随即转身撇下他,去寻庄镇晓,“师兄,你陪我去城南走一趟!” 庄镇晓出来,不明所以:“出什么事情了?” “我不清楚,恐怕只有谢大人知道罢。”扶渊斜他一眼,又对庄镇晓道,“师兄若是想弄清楚,莫若眼见为实。” 庄镇晓看那谢敬额前汗珠大如豆,兼之一副惶恐神色,也就猜出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八成是此人阳奉阴违欺下媚上,正好叫扶渊给逮住了。 “既然如此,那便快去快回。”庄镇晓给扶渊牵了马来,又对谢敬道,“大人,您前面请。” 谁知那谢敬忽然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地膝行至扶渊身前,扯住他曳撒的衣摆,给后面那些幕僚小吏都看呆了:“上神明鉴啊!下官实在是担心您的身体,又怕您有不适太子殿下责问——那、那城南简直是一群刁民啊!上神去不得!” 从来都是他拿钟离宴压别人,今日居然碰到有人拿钟离宴来压他的了。扶渊冷笑一声,道:“你到底都干了什么,把好好的人都给逼成刁民了?你不用怕太子,我如何怪不到你头上,你只要把眼下的事都做好了就行了!” 他们这么一闹,院里的女孩儿们也听到了动静,忙出来看,见是他们,又问:“上神,这是怎么了?” “无事,我与庄师兄出去看看。师姐与二姑娘要注意安全。”扶渊想了想,又对赵昭节道,“二姑娘也是,别回去太晚。” “知道了。”赵昭节冲他们点点头,就拉着曲见琅与丫头们走了。 扶渊跨上马,对谢敬道:“城南那边,大人有什么话,现在说还来得及。” 谢敬只好和盘托出:原来不知是哪里走漏了消息,城南有些百姓知道城里发了疫病,不肯服从府吏的命令,大闹了起来,搅得如今许多地方都是杯弓蛇影,自相惊扰。扶渊一听觉得不对,这点事还不至于让一个知府跪下来求他,再次逼问,扶渊才知道,原来是闹出了人命,这狗官已经派了府兵去镇压了。 “到底是不是刁民稍候本上神自有定论。”扶渊明白谢敬的侥幸心理,也知道他的能力,想继续用他,便道,“眼下大人还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可要把握住了。” 谢敬满口应下,与他们再三发誓要重新做人,并且当下就叫了身边的小吏骑快马去城南,叫府兵们不得再胡作非为。 他们到时,扶渊也并没有什么表示,反而与庄镇晓说起了这痨病源头的事。谢敬知道扶渊这是故意给他机会,忙从马上下来,整顿衣冠,一振袖好一副清官模样。 扶渊自始至终都没有出面,冷眼看着他把这里的事情都处理完,然后殷勤的跑回来向他复命。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扶渊道,“希望大人以后能记住。” “多谢上神提点,多谢上神提点。”谢敬忙不迭地作揖。 庄镇晓本以为扶渊会法办这个谢敬,却不想他竟是恩威并施——至少到现在为止,这谢敬要比以前更忠心得力了。 这里事了了,扶渊的脸色却还是如方才一般。 “我还是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扶渊皱着眉头,声音也不大,似是单对他一个人说的,“既然城中不少地方零零散散都有人得了这个病,为何偏偏是离这几个地方都有一段距离的百里书院的人最严重呢?” 常令与他们说过,这病会从口鼻传染,那便仅是吃饭喝水与与病人接触。扶渊曾一度怀疑是有人蓄意投毒,现在这个想法愈发地强烈。 恐怕是他们吃的饭食与饮的水都不干净。 为什么呢?是冲着什么来的?这件事与钟离宴忽然令他出京,以及那个钟公子忽悠了刘意一同来到玄山到底有没有关系? 他有些厌倦了见招拆招的滋味,他想先发制人,把一切的阴谋诡计都扼杀在襁褓之中。 城南这里安排好了,天也渐渐黑了下来,宽阔繁华的大街初上华灯,年轻的男男女女都涌上街头,三三两两,欢声笑语,好似在提醒他们,他们也本该是人群当中的一员。 那种茫然的感觉不知何时又漫了上来,谢敬叫了他好几声,扶渊才回过神来:“大人说什么?” “上神与院长今日实在是辛苦了,不如就让下官请二位去广聚楼吃顿便饭罢。”谢敬还是像以前那样。急着巴结他。、 扶渊也乐意让他巴结,再者,庄镇晓这大半天什么也没吃,便应下了。 庄镇晓也没说什么,算是默认。 于是余下的路,他们二人都沉默,只有谢敬一个人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的话,一直说个不停,倒也有点儿意思。 走到百里家附近的时候,他们忽然听到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 “不应该啊。怎么这点规矩都没了!”谢敬以为是府兵,“他们早该回来了才是。” “应该是书院那边,”庄镇晓耳力比他们要好上许多,“上神,我们快回去看看!” 这一队人立即被策马往回赶,却在转角时险些撞到了个人——居然是曲见琅! “庄、庄师兄!上神!”曲见琅面上有血污,她眼疾手快,扯住庄镇晓的马辔头,迫使他们都停下来,“外面忽然来了一群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的人,见人就砍……大师兄受伤了,赵姑娘她们也不见了!” 一百五十四 迟月 “都谁不见了?!” “赵姑娘还有她的丫头,还有辞盏姑娘,都不见了!”曲见琅道,“那伙贼人攻势太猛,我们几个都被冲散了!” “有多少人?” “约莫有百十人。我、我……我去找师父……”曲见琅踉踉跄跄地,还要往前走。 扶渊与庄镇晓对视一眼:贼人太多,只有他们几个是不行的。 “下官这就回衙门去叫人!”谢敬调转马头,这就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又会在什么时候回来。 “把客栈的御林军也叫来!”扶渊冲他的背影喊道。 “怎么办?”扶渊问庄镇晓。 “若是寻常匪类,你我二人未尝没有胜算。”庄镇晓道。 扶渊回头一看,曲见琅的影子已经跑到百里府门前了,便心一横,夹紧马腹:“走!” 随后便是一场混战,好在谢敬没叫他们失望,百里恢弘也没叫他们失望。 崔华似被砸破了头,倒不严重,只是乍一见朝思夜想的师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与师父师妹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其余的人则在查点伤亡,众人找了两圈,只在厨房里找到了跟在赵昭节身边的小丫头,赵昭节和辞盏却是怎么也没找到。 白天还是朗朗乾坤,如今便是黑云遮月,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也许今夜会下一场雨。 扶渊虽急,却还清醒,他把谢敬叫来,吩咐他:“去相逢客栈,把那个钟霖给我押来!” 谢敬虽不明白扶渊为何会突然提到这个人,但既然是扶渊的吩咐,他只会照办,不会多问,立刻领着府兵就去了。 谁知刚到门口,还没跨出院门,就被一个影子撞了一下,使他和后面紧跟的卫士都摔在了地上。 来人气喘吁吁,环视一周后,目光锁在了扶渊身上。 “谢大人,这位便是钟公子。”扶渊幽幽走过来几步,“请他进来罢。” “发生了什么?”那人也没理会谢敬,皱着眉头走进来。灯火掩映下,是满地狼藉。 扶渊把脚边一个铁片似的东西踢了过去:“这和公子有没有关系?” 亮色一闪而过,钟公子低头一看,那上头刻着“夜阳”二字。 “他们居然还在……”钟公子喃喃。 “公子难道不是为了他们而过来的?”扶渊又走近两步,似有逼迫之意,“公子都知道什么?” “你又知道什么?”钟公子不吃硬的,抬头挑衅道。 “谢大人,先派人去找他们两个,我与钟公子说两句话。”扶渊已经走到钟公子面前了,逆着他的目光,低声道,“王爷,你要面子小神给你,可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上神误会了,我为此而来,他们为了什么我便不得而知了。”钟公子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恐怕这玄山的疫病也是他们的手笔。” “……”扶渊不想竟是这样,便直接问他,“赵太师的小孙女与我的婢女都失踪了,公子以为该如何?” “先告诉老太师。”钟公子道。 “老太师年纪大了。”扶渊却有顾虑。 “那也该叫他知道。”钟公子坚持道,“他老人家什么风浪没见过?他若知道了,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扶渊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只好默认。他先找到庄镇晓,把书院这边先托付给他。 “那位公子是什么人?”庄镇晓应下,心中也不免好奇,到底是什么身份能让扶渊一口一个公子地称呼。 扶渊却摇摇头:“他既不愿以真的身份示人,便由他吧。” 扶渊带着几个御林军回了客栈,径直去了老太师那里,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不敢有一处遗漏。言罢,才向老太师请罪。 “此事怨不得上神。”赵昭节迟迟未归,老太师自然也派人去接了,只是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钟公子说得对,老太师并不没有反应担心的接受不了,而是冷静持重地分析:“既是山贼,所求不过荣华富贵,予他们就是了。昭节年纪虽小,却也懂得自保,辞盏姑娘亦是聪明人。若我们找不到他们,那群山贼也该来要赎金了。” “夜阳山曾经造过反……” “当年夜阳山兵临帝都,主力已被上神剿灭,如今所剩的也不过是乌合之众。”老太师道,“他们想攻下玄山,上神该知道应如何应对。” “晚辈明白了。”扶渊再拜,退出去,即令谢玄全城戒严,并让四周的驻军也有所准备。又让谢玄告知百姓,让他们知道这疫病是山贼所为,而官府则在救人,保护这玄山的芸芸百姓。 计谋权术,人心背离,也不过如此。 扶渊安排好了,就回到书院等消息,还有那钟公子,也是一桩麻烦。 收灯庭院迟迟月,落索秋千翦翦风。 田水月人虽在自己的房间里,可外面的风声多少也能听到一些,也知道了方才赵昭节所说是在骗她——多半也是扶渊的授意。 她听到扶渊回来了,便坐在房里等他,等他过来与她解释,把和老太师说过的话再讲给她听。 但最后,她只听到了一群人下楼的沉重脚步声。 扶渊走了。 田水月有点生气,她起身,对遥山道:“我要出去找他,姑娘去不去?” 遥山本也替田水月生气的,可一听她这样说,被吓了一跳:“姑娘,外头这个情况,咱们出去会给公子添麻烦的!” “辞盏也被他们捉去了,你救不救?”田水月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出去了。 遥山不想让田水月一个人出去冒险,咬咬牙:“我去!” 遥山也穿好衣裳,才想出去,却被田水月拦下:“门外肯定有人守着,我们跳下去。” “好。”遥山把门从里面拴上了,这才跟田水月打开窗户,小心翼翼地翻出去,踩着房檐,一点一点蹭到客栈后马房的草垛上,几乎是滚着下来的。 田水月不清楚如今的百里书院在哪,也不早知道玄山的衙门在哪,可她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一百五十五 夜雨 老太师说得不错,还未到子时,那伙山贼就传了消息来,说是掳了一位小姐,叫他们天亮前送上五万两现银到城东的山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还特意说明了,只要现银,宝钞免谈。 “好大的口气!”扶渊咬咬牙,他一年的俸禄不过万石,上哪去找这五万两银子? “等等?一个小姐?”扶渊这才意识到少了一个,“可说了是谁?” “据说是赵小姐。”谢敬道。 “……”扶渊只好在心中安慰自己,万一辞盏已经逃离虎口了呢?她们两个都是上好的金票,山贼断不会说撕就撕。 “有银子么?”他问谢敬。 谢敬心说处理玄山痨病的银子都是您给我拨的,现在找我要钱,我又上哪要去。 “上神,”谢敬给他出主意,“咱们现在有多少就带多少,那山贼哪见过五万两银子堆一起——我都没见过。咱们能凑多少就凑多少,他们也看不出来。” “那就拜托大人,寻几千两白银过来,银子没有,金子也行。”扶渊觉得谢敬说得对,他也没见过五万两白银堆一起是什么样子,但见过五千两堆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已经相当壮观了。 彼时已经落了细密的小雨,给人间带来了些许凉意。 也许这时候没有白天那样闷热,可沉闷的感觉还留在人们心上。 谢敬动作很快,东借西凑地弄了三千多两银子来——多数是从百里家与曲家借来的,再加上扶渊与老太师随身带的宝钞,差不多也凑了五千两。 凑够了钱,总共三百来斤的银子装了五车,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城。 老太师与赵淑节他们也来了。老太师面上不见倦色,只有在他身上少见的威严。赵淑节却哭得厉害,勉强才能止住眼泪。 那个钟公子一言不发便离开了,扶渊也没有拦他。 路上,谢敬还与扶渊商量,这起子山贼作乱毕竟是出在他玄山的地盘上,等会儿去赎赵家小姐,也该是他带着钱去。 扶渊明白他的好意——这个时候,再探究这到底是不是好意也不重要了。他最初以为,这群野草一样烧也烧不尽的山贼八成是那个与江湖不清不楚的钟公子惹出来的祸端;可如今看来,这伙人到底是冲着什么来的,是有计划还是巧合,都有待商榷。 “小神另有要事要托付于大人。”扶渊道,“一会儿到了城门,大人按兵不动,我带几个人把钱送出去。时机一到,不必顾忌我们,务必擒拿贼首。” 谢敬不可置信地看向扶渊,多少带一些看神经病的意思:这不是难为他吗?你和赵小姐在他们谁敢动手?这比单枪匹马出去救人还难! 扶渊也知道这件事的确是强人所难,便解释道:“若我去,他们必然会把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会防备我,对其他的便会松懈。再说,他们如今是残兵败将中的残兵败将,大人何不借此机会一举剿灭?您也不必担心我们,只消造的势大,让贼人乱了阵脚。我们趁乱进城就行了。” 这话说的有理,谢敬差点就让他给忽悠住了。 “这事办妥了就是除却了太子的心腹大患,”扶渊又搬出钟离宴来,“是大功一件。等事成了,我上书给你请功。你若想进京,也不过太子爷一句话的事儿。” 谢敬承认他是有点心动的,况且看如今的情形,跟着扶渊混要比跟着其他的神殿混更有前途,可是……这门槛实在是太高了。 “那就这么定了,最好能弄几个活口。”扶渊拍拍他的肩,嘴一张一合,就把这件事的难度又上了一层楼。 果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谢敬不敢反驳,只好应下——能杀几个是几个,要紧的是扶渊和老太师的孙女不能有事。若他们有个三长两短,扶渊现在许了他什么都是画了个大饼连芝麻都没地撒。 这件事扶渊没有和老太师商量,带着两个赶牛车的军士就出了城。 雨下得更大了,把城外原本不怎么平坦的小路冲得更加泥泞。人倒还好说,这三百来斤的银子运出去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 回去叫谢敬修修路吧,扶渊心想。 他们就这样缓慢而坚定地走到了山脚下,而那里的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来者何人?”那群人站在半山坡两三丈高的断崖处,那地方被经年日久的雨水冲刷,流下暗黄的泥水,若雨下得再大些,这里可能会被直接冲下来,把他们都压死。 “咱们可是老朋友了。”扶渊的脸从伞下露出来,笑了一下,“我是连远殿上神扶渊,阁下可还记得我?” “上神大名如雷贯耳,小的不敢忘。”为首那人也笑,似是笑他敢“单刀赴会”,而簇拥在他身边的却都虎视眈眈地瞧着他们,“钱呢?” 扶渊回身,把车上的箱子一个个都打开。即便今夜没有月亮,这些银子也白得抢眼,点亮了在场的所有人眼睛。 “人呢?”扶渊问。 他们倒不为难,拎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女子来。只见那女子身形纤细,长发披散,嘴也被堵住了。扯住那女子的山贼看到扶渊神色有变,才满意的掏出女子口中的麻核—— “公子!” 竟是辞盏! “姑娘!姑娘可好?”扶渊扔下伞,往前走了几步,断崖上的泥水粘在脸上也浑然不觉。 “婢……我没事……”辞盏的声音飘散在雨夜中,听起来并不像是“没事”。 “快放她下来!”扶渊吼道,“银子都给你们!” “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山坡上的人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一声惊呼,那扯着辞盏的山贼居然直接把她从半空扔了下来。 “辞盏!”幸好扶渊接住了她,两个人一起摔进了泥水中,正好滚到了山崖下。后面的两个军士见了,忙将他们拖出来。那断崖立刻就塌了下来,好在是动作够快,没人伤着。 扶渊拿匕首给她松了绑:“没事吧?” “公子……”辞盏才想哭,就听得扶渊道:“你怎么这么重?撞得我生疼。” 一百五十六 疾风 几乎在山崖塌下的那个瞬间,地动山摇、穿云裂石之声四起,他们回头一看,见身后有人马从两翼包抄,声势浩大,听起来几乎有上万人。 应该是谢敬怕自己被埋在里头了,这才动作这么快。 一抬头,早已不见了山贼的影子。 呵,不过是乌合之众。 “辞盏?”扶渊见她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又不放心地叫了两声,等她缓过神来才问,“赵姑娘呢?” “赵、赵姑娘从山崖上滚下去了!公子快去救她!”辞盏拉着他的衣襟。 “什么山崖,说清楚。”扶渊用手抹下她面上沾的泥浆。 “就是……就是……”辞盏回头看时,玄山的将士已经追远了,那些山贼则逃到了更深的地方。 “公子,那些贼人在山中有一个老巢,赵姑娘是从据点后面的山坡滚下去的,具体位置我说不准。可、可我怕若是把他们逼急了,他们会从后面的山坡离开,到时赵姑娘……” “我知道了。”扶渊放下她,起来环视一周:他们四个都像泥猴一样滑稽,可是没人笑得出来。 “你带她回去,送到相逢客栈,请大夫来看。”扶渊吩咐道,“你跟我进山找人。” 当兵的人没有谢敬那么多做官的弯弯绕绕的想法,也没听过什么“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只知道身先士卒的将军才是好将军,当下领命,就解下两匹马来,与扶渊一起汇入黑暗的汹涌浪潮。 雨愈下愈大,风愈刮愈烈。 即便是五月里,这样的夜雨,这样的疾驰也能迅速夺走一个人的温度。 赵昭节恐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谢敬领的人走得快,他们追不上,便也没有浪费时间去追。他们是来救人,而不是来收拾这群山贼的。 过了小半个时辰,扶渊他们才找到辞盏所说的那个据点。扶渊让那个将士回去把大部队找来,自己则一个人摸了进去。 他虽然眼睛不好使,但凭着感觉把这底下全踩了一遍,连半个人影都没捞到。正想下去找找,就隐约听到山坡上兵荒马乱地,喊什么的都有,偏生让扶渊听到了一句:“别让这妞跑啦!” 难道是赵昭节? 扶渊抽出匕首,手脚并用地悄悄潜了上去。上面有篝火,扶渊不太费力就找到了赵昭节——她正和三五个人拉扯着,罗衫也被扯下,露出半个雪白肩头。 扶渊悄悄靠近了他们,瞅准时机,利刃划破了几个山贼的喉咙,又顺势把赵昭节护在身后。赵昭节没认出是他,尖叫一声。他们闹出来的动静几乎吸引了半个山坡的注意力,扶渊只有一把短匕,自然招架不住,只能且挡且退,终于,又回到了他爬上来的那个山坡。 那里太暗了,他什么都看不清。 但辞盏说当时赵昭节也从这里滚了下去,现在看起来也没什么事。 那自己应该也没什么事。 别无他法,扶渊只得紧紧把赵昭节抱在怀里,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他抱着一个人,护不住脑袋,只得生死由天,盼望自己运气好一点。 就这样一直滚到山坡下,好似也没什么意外。扶渊一把抱起赵昭节:“二姑娘,是我。你先别哭,帮我看着路,我看不清。” 都说相由心生,其实也并非没有道理。赵昭节没有哭,她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告诉他该往哪里走,还从他身上摸出了匕首,以备不测。 休养了这么久,扶渊的体力并不是很好,但这是逃命的时候,由不得扶渊喊累,只得竭尽全力地朝前跑。 他不停地跌倒,跌了就再爬起来,哪里被划破了,疼了就忍着。 狂风骤雨,拦了他们的路,也阻碍了追兵的视线。 他们跑了许久,说不准有多长时间。还没有跑出这片密林时,扶渊抬眼一看,不知何时已是云开月明——快十五了,将圆的月亮明亮又柔和。 山风呼啸。 “……上神。”赵昭节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一开口嗓子哑得很,“他们好像没有追上来了。” 扶渊点点头,却还是跑出了一段距离,才站定,气喘吁吁地审视着四周。 雨还在下,冲净了扶渊脸上沾的泥。他们终于从无边夜色里跑了出来,又重新看到了彼此。 扶渊抱着赵昭节坐下来,又把她放下,他现在只能感觉到脱力。扶渊看向赵昭节,这才意识到女孩儿的上身不过一件抹胸。他仓皇地别开视线,想把外衣脱下来给她,可曳撒脏的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颜色,里衣虽然没那么脏但是…… 扶渊纠结了一下,把曳撒披在赵昭节身上:“姑娘先将就一下吧。” 赵昭节只是点点头,她也没力气说话了。 扶渊把匕首从赵昭节手里拿回来,把玩一阵。刀尖一直在抖,控制不住地抖。 休息一阵之后,他恢复了一些体力,就把匕首重新别回后腰,把赵昭节抱起来,带着她一步一步地下了山。 田水月他们赶到城楼边时,正巧看到那座山崖塌了下来,扶渊、赵昭节,还有跟着扶渊去赎人的两个将士就全不见了踪影。 谢敬吓得不用人提醒,立刻亲自带人往那边去了。混乱之中,并没有人管她们,田水月与遥山就紧跟在他们后面出了城。 等她们跑到了哪里,谢敬已经把那方山崖给挖开了——一个人都没有,五车银子倒是一车也不少。 谢敬没法回去和老太师交待,只好先完成扶渊交给他的任务,督着玄山的千户会合剿匪去了。 今夜玄山千户所千余人都来了,指挥使又给他们拨了一个千户所的兵力来,这群山贼这回定是插翅难逃。 从击鼓到鸣金也不过个把时辰,两个千户不负众望,诛杀敌首,又俘获山贼几十人,其余的则还在清点。因副指挥使不在,他们便全听谢敬的,等两位千户找到了谢知府,却发现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扶渊上神与赵家小姐,还没有找到。 两位总兵相顾无言——帐外只有疾风烈烈。 一百五十七 惊雷 玄山的千户才想提议去搜山,将将开口,就被帐外一道滚雷给盖了过去—— “吓,”谢敬一个激灵,“这怎么还打雷了呢?” “报——扶渊上神到!” “呀,”谢敬立刻从椅子上蹦起来,招呼那两个千户,“快来快来。” 谢敬撑着把大伞出去,一眼就看到了扶渊——他抱着一个人走过来,虽然狼狈,可目光深邃冷冽,站在两侧的军士无一敢上前,谢敬见状,忙上去给他撑伞。 田水月也在,她就站在一旁的人群里,拼了命地挤上前去,想要看看扶渊,却又被攒动的人群给挤回去。 “公子!公子!”她的声音散入雨夜中,是这样的微不足道。 她终于挣扎着走到了最前面,扶渊也恰好走了过来——他半个身子都是污泥,左臂又添了一道狰狞的伤口;他目不斜视,抱着另一个女孩儿,就这样与她擦肩而过。 她愣了一下,就被人群给挤了回去,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姑娘!”好在遥山还在她身边,也并不清楚将才田水月都看到了什么。 “我要回去了。”田水月呼出一口气,“上神好像受了伤,姑娘快去看看罢。” “哦,好。”遥山并没有细想田水月话里的疏离与反常,点点头,提着裙子就跑去寻扶渊了。 田水月也没想到肯陪她一路跋涉的遥山会说走就走——是啊,她本来就是扶渊的丫鬟,对于比寻常小姐还尊贵几分的她们,肯称自己一句姑娘,也不过是沾了他们主子的光。 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落魄,就着雨水,擦净了脸,自己走回城去了。 扶渊安置了赵昭节,也没急着检查自己,先听了谢敬与两位千户的汇报,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下令凯旋回城了。 赵知府跋涉一夜终于上岸,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他急着献殷勤,便把扶渊迎进了自己府上,好生照顾着。 辞盏受了惊,被送回了客栈,扶渊对于遥山的照顾,也没觉得有问题,只当做是谢敬给请来的。玄山又是剿匪又是疫病,事务多的堆满案头,谢敬又是事事与他商量,扶渊忙了起来,也就没顾得上外头旁的事情。 庄镇晓每天都来看他,坐上一会儿。开始会带一些玄山的小吃来。常令对这些东西很是挑剔,每次都要问这是拿什么做的、怎么做的,庄镇晓答不上来,下次便不带了。 常令本想与扶渊提一下田水月的,可是一直没有机会。他吃着庄镇晓带来的小吃,心想还不错,等会儿问问庄院长是从哪里买的,下次也给姑娘们带一份。 这日庄镇晓才来——倒也没空着手,他买了一大捧荷花荷叶莲蓬来——但这也没有躲过常令的法眼: “莲子性寒,公子不能吃。” 他拿了莲蓬送去给谢府的厨子炖汤,细细嘱咐了要放几钱冰糖几钱枸杞——炖好了就趁热送到相逢客栈去,给田姑娘。 扶渊认命地把那一捧花还给庄镇晓,让他插在花瓶里。 玄山的事差不多了了,扶渊正在给钟离宴写表功的奏本——今日已是五月十五,不知他们在帝都还好不好。 五月十二日夜,斩杀夜阳山贼首严秋声,杀敌三百零二人,俘获活口二十八人。 “师兄可有给曲师兄的书信,我叫他们一并带去。”扶渊封了奏疏,心想再过几日便是自己生辰,怎么除了谢敬没一个人有点表示呢。 “帝都那边一切都好,也不用我多操心。”庄镇晓道。到目前为止,太子殿下算是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天时院风调雨顺,别说庄尚严这样的无赖,就连文山殿的人也再没来过。 “那好,师兄……”扶渊刚想把话题往别处带带,就被外面急促的叩门声打断:“公子,刘意刘大人求见!” “……叫他进来罢。”扶渊没想到是刘意,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事儿这么急啊。” “既如此,我明日再来。”庄镇晓起身告辞了。 他出去的时候,正好碰到刘意,他后面跟着的那个人,正是那个钟公子。 几人相见,寒暄几句也就走了,他们像是有要紧事,行色匆匆的——庄镇晓改了主意,就坐在院子外面等着。 那厢扶渊见了钟公子,也不意外,像是早猜到他也回来,便和颜悦色道:“殿下别来无恙?” “什么?”刘意一愣,才明白过来扶渊不是在和自己讲话,而是问候自己后面的那个…… 他疑惑地回头,什么殿下?是自己听错了吗? 扶渊见刘意的反应,也觉得意外,他笑道:“原来刘大人也不清楚‘钟公子’的身份吗?” “殿下?他是哪门子的殿下?”刘意不禁往旁边垮了一步,想离钟公子远点。 “公子是想让我说,还是自己说?”扶渊觉得有趣,笑意更甚。 钟公子无奈,对刘意道:“抱歉,我并非有意隐瞒,藩王不得随意出封地,我这也是不得已——” “所以你到底是谁?”刘意忽然想起自己这半月以来似乎对他做了许多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事情。 “西宁王,钟离宛。” 刘意被噎住了,不知道自己该奴颜婢膝地请求他的原谅还是继续这样下去。 “大人就当不知道吧,藩王私自出封地可是大罪。”扶渊道。 刘意又看了‘钟公子’一眼,心想自己可怎么才能当做“不知道”啊。也怪自己傻,他都说自己姓钟了,自己早该警醒的。 “小王来此是有要事要告诉上神。”钟离宛被刘意盯得好不自在,只能心虚地回避他的视线。钟离宛清清嗓子,道:“玄山的疫病,还没有结束。” “这个自然。”扶渊只到钟离宛千里迢迢来此不会和他讲废话,便问,“王爷的意思是?” “这夜阳山恐怕只是一个幌子。”钟离宛道,“这几日我与刘大人出城去看了看——十二日我们来时的时候还好好的,不过三日,城外几乎人人重病。” “什么?” “千真万确。”刘意也想起来了此行的正事,“是痨症,比书院里的还要凶险。” 外间的常令熬好了他新给书院的病人配的药,正想盛出来尝一尝,就听得外头晴天霹雳,滚了一个好大的雷。他被吓了一跳,药炉也被砸在了地上,碎了一地。 一百五十八 轰雷贯耳。 屋里说话的几个,和候在外面的庄镇晓,都被吓了一跳。 真可谓是平地一声雷。 刘意拍了拍胸口,甚至感觉到了心悸:“事态危机,上神需早做决断。” “公子的意思呢?”扶渊看向钟离宛。 钟离宛只是摇摇头——也不是同扶渊客气,他虽冠皇姓,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江湖人,快意恩仇的日子多,正经的圣贤书却是没读过几句。 “玄山虽大,可医者就只有这些人。”扶渊道,他想了一想,才道,“小神亦不敢托大。还是先上书给朝廷为好。太子谕令未到前,也要竭尽所能救治百姓。” 话只有轻飘飘的几个字,可是他们都知道,有些事是不可能完成的。 “刘大人是常兄的师兄,二爷的得意弟子,此番玄山有难,还望大人多多襄助。”扶渊说着就要拜。 刘意忙还礼:“这是自然,您言重了。下官还有一事要劳烦上神:下官此番出京是在翰林院告了假,还望上神在许院长面前替下官美言几句。” “大人放心。”扶渊记得刘意是翰林院的正七品编修,心想不如就让钟离宴给他在安抚司安排个差事。他的目光又落在钟离宛身上:“钟公子可愿意助小神一臂之力?” 钟离宛点点头:“听凭上神安排。” “那便请二位稍候片刻,具体事宜小神还要与谢大人相商。” 刘意与钟离宛便出去等了。 还是钟离宛先开的口:“原来你是周家二爷的弟子呀,真是失敬失敬……”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刘意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又觉得不对,拜他也不是,不拜也不是,只能尴尬地立在一旁。 “我也没想到这小上神还真有两把刷子,居然能认出我来。”钟离宛愁苦道。他记得上次见扶渊时,他还不过是个娃娃,不知这几年陛下都喂他吃了什么,人长得这么高不说,心眼儿也长了不少,活像个小相爷。 “哼。”刘意并不觉得这件事很重要,但他也明白,钟离宛这种人若是想出来,也只能隐姓埋名。钟离宛虽冠皇姓,外人看着是荣耀,于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枷锁。 钟离宛知道他还生气,便认真道:“我确实不是有意的,大人像以往那般待我就好。再说,我有把柄在大人手里,哪天我让你你不高兴了,你上京告我去就是!” 刘意觉得这话又呆又可笑:“我告你作甚?我也犯不上告你。” 通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钟离宛知道刘意已经不生气了,便问:“你不去看看你那师弟?” 刘意当然想,便拉着他一同去了。 彼时常令正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残局,药汁还没擦干净,就听得外面有人道:“百合固金二地黄,常太医的百合固金汤,似与旁人的不同。” 常令抬头,见外面站了两个年轻人,便请他们进来,对方才说话的那人道:“公子说得不错,我又加了杏仁、五味子以止咳平喘,加了白芨、白茅根以止血——这药我还没试过,都怪方才那个雷,一个时辰的功夫都白瞎了。” 刘意听了这一番高论,也不免感慨二爷确实收了个好徒弟——好歹比自己强。 “敢问二位公子高姓大名?”常令终于收拾好了,请他们二位坐下来喝茶。 “我姓钟,混江湖的。”钟离宛道。 不想常令还很认真地点点头:“钟大侠,久仰久仰。” 刘意被他这个有点儿憨的师弟给逗笑了:“我叫刘意,表字赏心,师承文山周家二公子。” 常令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文山殿的二爷是谁,也想起了师父曾与自己提过的那个“阿意”师兄,连忙起身:“原来是刘师兄!师父常常与我提起你……” 常令面上一团喜气,刘意却想起了往事。以前他跟着二爷时,可曾想过世事有如沧海桑田? 他的笑容没那么自在了:“我此番是为了玄山的疫病而来,日后诸事,还要咱们师兄弟多多照应才是呀。” “师兄说的是。”常令应下,兴致仍然很高。 三人又客套了一会儿,刘意就寻个由头出来了。钟离宛看出他情绪不对,还以为他是读书人常有的伤春悲秋,便问:“你不念两句诗么?” “什么?”刘意只觉得莫名其妙。 “那你怎么了?你师弟说什么了?我感觉你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清风过,好似方才的雷都是他们的臆想。 刘意随处找个地方坐下来:“我和你说说我的事?” “哦哦哦好。”钟离宛也在他身旁坐了,见刘意肯与他说这些,还有点兴奋。 “我爹曾经是太医院的院正,后来辞官,专门给一位贵人诊病。我那时还小,后来听我师父说,我爹……我爹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死的不明不白。”刘意话中的哀戚淡淡的。 一百五十九 国祚 关于刘意的过去,钟离宛也多少打听到了一点,对那位刘院正也有所耳闻。可是再一想,刘家好歹也是世家大族,太医院的院正好歹也是个五品官儿—— “令尊是给哪位贵人诊病去了?”钟离宛大概能猜得到,能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就这样消失的,多半与皇权有关。 “正是里头那位。”刘意摇摇头,不给钟离宛惊讶的机会,“从小师父就告诉我这种事怨不得别人,都是命数。他让我认真念书,放眼当下,告诉我把这辈子活好才是最要紧的。后来我爹出了事,也从没想过要让我爹走得明明白白,只想着能跟在师父身边就好了。可是……” “我爹走了,那位的病也总得有人去看,师父算是临危受命,走之前将我托付到了天时院的附院念书——时间过得真快啊,已经四年了,他转头就收了个新徒弟。” 钟离宛好像明白了一点他的意思,便劝道:“老刘,你不该这么想,你在你师父膝下长大,你师弟拜入师门也不过就这几年。” “倒也不是因为这个,师父这一身本事,是该找个有天赋的弟子。”刘意道,“我是感慨于世事变化无常,我好不容易适应了这个身份,便要生出许多变数来。这难道就是师父所说的命数?” “你师父说得对!”钟离宛一拍手,“人活一辈子,可不就得过好当下。人在江湖飘,那天不是刀口上舔血,所以有酒就要今天喝,有乐子就要今天乐,搞不好夜里就让人抹了脖子了。” 刘意又露出了钟离宛所熟悉的那副嫌弃神情,问他:“这是了了,你要去哪?” “如果这几个月就能完事儿,我打算去江南看看;如果完不了事,过年我得去帝都,过了年再回西宁打点一下杂事,再去江南看看。”钟离宛目标明确。 “我被师父安排到了西宁,又被你忽悠到了这里。事情结束了,大家各有去处,我又能去哪呢?”刘意叹道。 “那你跟我一起下江南,咱们可以找那个扶渊上神要点盘缠。”钟离宛道。 “得了吧,谁要跟你去刀口上舔血。”刘意赏了他一个白眼,再抬头,见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除了那个骇人的雷,这样的天气倒是值得他高兴。 至少不该这么垂头丧气。 钟离宛自讨了个没趣儿,倒也不恼,他回想着方才的对话,又问:“关于那个小上神,我倒听说过一些,好像是为了保护太子伤了腿,陛下就让他去沁水休养。令尊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的腿还在其次,要命的是,他中了钟山之神的毒,损及心脉,危在旦夕。”刘意道。 “钟山之神……烛九阴?”钟离宛听了只觉得奇怪,“你莫不是听岔了?他会怕这些?” 刘意并不懂这些,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当年太子也受了伤,我还去探望过,他倒是一点事也没有。”钟离宛想了想,“我看扶渊现在也不像有事的样子。我听闻帝君也曾在钟山吃过亏,不也没事吗?” 听他这样说,刘意也觉得不对劲了:“看来确有隐情……等回去了,我去问问师父。” 他们又闲聊起了别的事情,并未发现背后的花墙后还坐着一个人——正是庄镇晓。他静静听着,面色仍如往常那样冷淡疏离,看不出悲喜。 五月十八,帝都曦月殿。 钟离宴昨日接到了扶渊的两封题奏并一封密信,即刻就把几位大臣请来议事,众人明枪暗棒地议了几个时辰,才勉强议出一个还说得过去的法子来,待谕旨写成,今早才发回玄山。 他本以为叫扶渊出京,是对他的一种保护,可谁又能想到才离京几日就能就能遇到这档子事。 这件事弄得他心烦意乱,便想着出去走走。柴胡见状,就屏退左右,一个人跟在后面伺候着。 曦月殿后有一幢两层小楼,造型别致。钟离宴曾听天帝说起过,这里头供着的是九重天的国祚,故而从不让他们这些孩子进去撒野。 钟离宴也的确从来没有进去过。 出了曦月殿,转角有一个小小的花园,虽不及御花园精巧,却也要比在曦月殿里舒服。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钟离宴随手折了一枝薄红色的蔷薇,忽然想到了什么,便问:“小渊与宁儿的生辰礼可都备下了?” “回爷的话,一早就备下了,上神那份已经送去玄山了,上神生辰当天就能收到。”柴胡道。 “回吧。”钟离宴点点头,随手把手中的花枝抛给柴胡。 他们回来的时候,又路过那幢楼——钟离宴不懂风水,也不懂这些方面的讲究,可就是觉得这幢楼建在这里实在是太突兀了。 从曦月殿前面是看不到它的,曦月殿的后殿是皇帝寝宫,外头的那些大臣也没有来过,知道这幢楼的人,恐怕除了宫中之人就是像舅舅、扶渊他们这些常出入宫禁的人。 钟离宴的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好起来:父皇以前与他们说过的“国祚”到底是什么。 他停下来,问柴胡:“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么?” 柴胡看了看,道:“以往陛下与相爷常在此处议事,只有大公公跟着伺候,奴婢们都没去过呢。这楼也有些年头了,奴婢记得,好像是您出生前,这楼又翻新了一次。” “走,进去看看。” 自然没人拦着他们,钟离宴一进去,就差点被里面的尘土味给呛了出来。 柴胡见了,忙上前把窗子都支开了。 窗户打开,楼里也亮堂了不少。钟离宴这才看清,这是一座回字形的二层小楼。一楼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中规中矩的装饰,连陈设也没一件儿。他走进去,发现那楼梯很窄,仅能容一人通过,踏上去还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随时都会塌了一样。 他先走上去,才叫柴胡也跟上来。 “哇,这里也太久没打扫了。”柴胡看到他们面前的桌椅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一刻也忍不了,立即便下去拿了东西来收拾。 钟离宴没管他,环视了一周,发现此处虽被尘封将近一年,可还是能看到一些父皇与舅舅留下来的痕迹——桌上那柄扇子,舅舅以前常带在身上。不知是谁送给他的,舅舅本没有带扇子的习惯,将这柄扇子带在身边偶尔也会乱放,记不清放在哪了便会兴师动众地找上好久;至于镇纸下压的那几张纸,明显是父皇的字迹,钟离宴把它们拿起来,掸去上面的灰尘。 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每个字他都认识,可是连在一起他就不知道父皇到底要表达一个什么意思了。 柴胡又进来了,吭哧吭哧地提着半桶水上来。钟离宴听到动静,朝下面看了一眼,忽然觉得底下的地砖上铺的花纹有些熟悉。 “你过来看看。”钟离宴把柴胡叫来,让他站在自己身边往下看,“这像什么?” 柴胡自然不知道,他挠挠头:“奴婢不知道,还怪好看的……” “行了,你去做你的。桌上的扇子是舅舅的,别碰坏了。”钟离宴心想自己真的是傻了才去问一个太监,自己去翻墙边的书架去了。 那里有许多东西,多数是天帝写的,也有一些是舅舅的字迹,他随手翻了几卷,想着这些能与“国祚”有什么关系。 翻到了后面,他忽然从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扶渊。 什么意思? 钟离宴是挑着看的,自然是看不明白。但在这里出现他的名字,也很奇怪。钟离宴便把他发现扶渊名字的那一卷书附近的几册书都抽了出来,放到柴胡刚擦净的案上继续看。 柴胡就一个人在旁边收拾着,他声音不大,钟离宴看得也入迷,不知不觉,就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柴胡把整个二楼收拾干净了才发觉时光的流逝,他顾不上欣赏自己的劳动成功了,忙去问钟离宴:“小爷,该用晚膳了,您看……” 钟离宴神色凝重——柴胡默默地在心中换了一个词,这样的表情已经称得上是难看了。 “殿下这是怎么了?” 钟离宴这才回神,他“啪”地一声合上了书页,给柴胡下了一跳。 “走罢,以后任何人都不许来这儿。” 他终于明白了天帝所说的“国祚”是什么,也知道了九重天百年太平之后血淋淋的真相。 一百六十 渐行渐远渐无书 五月十八日夜,太子的谕令就到了玄山。 扶渊那时还没睡,接旨的时候还在想,钟离宴会派什么人来接管玄山。 结果什么人都没来,就两个宣旨太监,一本正经地读了旨意,然后硬塞给扶渊。 授扶渊为兵部侍郎,巡抚玄山提督军务兼理粮饷,又赐了开府之权,仪同三司。 扶渊听了旨,可真是受宠若惊了。 惊了一下之后,他又开始担心远在帝都的钟离宴的安危来——他从前不乐意自己管这些庶务,说劳心费神,这回却直接抛了个这么大的担子给他,巡抚兼侍郎,可是正二品的大员,更兼之开府仪同三司——扶渊觉得,现在朝廷上肯定有人开始骂他了,那个成松脑子里也一定不会想好东西。 扶渊接了旨,给传旨的公公看座上茶,才问:“殿下一切可好?” “殿下好着哪。”那公公上下打量着扶渊,一双精明的眼好像要看看他身上是不是少了一块肉,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平常的信来,交给扶渊,“这是殿下给上神的,您收好。” “多谢公公。”扶渊接了信,又一人给封了二百两银子,这才请他们下去歇息了。 拆了信,上下扫了一眼,却发现不过是寻常家书,废话比正事多。 叫他不要贪凉,不要不吃饭,不要睡得太晚——末了,只叫他回一封信,就再没别的了。 信封上封的火漆是钟离宴的私印,扶渊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也没看出有什么蹊跷,只得先收起来,铺纸给钟离宴回信。 “公子。”是常令的声音,他叩叩门,便推开一小扇门进来了,“徐将军给我寄了一封信。” “给你?”扶渊搁了笔,请他在对面坐下,“说什么了?” 常令在他面前永远是拘谨的。他在罗汉床边坐了,又把信双手奉上:“公子请看。” “既是他给你的信,我就不看了。”扶渊道,“你捡着想和我说的说了就行。是不是他……有什么情况?” “公子猜得没错。”常令说到这顿了一下,他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一抬眼就看到扶渊一副又是担心又是自责的神情。 “和袁统领不一样,”常令继续道,他把信纸展平了,转过去推给扶渊,“他想杀人。” 这么生猛的吗?扶渊又担心他这个样子会不会在营里闹出什么乱子,忙拿过来一看,信前面写的是吴小姐到了环秀园,一切安好,下面写的就是他想杀人——他想杀的人,是自己。 “……怪不得给你写。”扶渊放下信纸,问常令,“你可有头绪?” 常令摇摇头,又问:“公子可否告诉属下那日徐将军说的……呃,‘勾引’是怎么回事?” “亏你是二爷的得意弟子。”扶渊笑了一声,表示没什么所谓,“其实我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过,据说天地灵胎能控制人的心神……”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指着常令道:“起来。” 常令不明所以,还是起来了。 “嗯……裤子脱了。”扶渊想了一件常令绝对不会做的事情。 谁知常令真就低头把裤带解开了。 “小常你怎么了小常!”扶渊吓得从床上蹦下来摇他肩膀,“你醒醒!” 常令被他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做什么的时候更是无地自容羞愤欲走,好歹被扶渊拦下:“真对不住对不住!,我就是举个例子——谁知道他是真的啊!” 常令整好了衣服,在他的再三请求下又坐了回去:“公子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扶渊也很懵,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难道真的赖我?可我——我从来没对袁景和老徐做过这种事……” “那就不干公子的事。”常令一口咬定,“也许是您也被利用了。” 扶渊也只好把这件事先搁下:“那老徐的事,你怎么想?” “我想先给师父去一封信,叫师父看看。”常令道,“公子无需忧心,一则将军的症状并不严重,二则师父妙手回春,总会有办法的。” “好,多谢。” 常令起来点点头,拿了信退下了。 也好,扶渊心想,不是那么坏的消息总要比全无音信要好。 他重新调了墨,给钟离宴回信。除了自己一切都好之外,又提了一句刘意,看看能不能给他在安抚司之类的地方找个差事——好歹留在玄山得名正言顺,能升个官儿更好。 月落城乌啼未了,起来翻为无眠早。 天一亮,他收拾好就叫谢敬一同去了玄山的府衙——东山道的三司均设在玄山,倒也方便。他先听谢敬报了一下玄山的大体情况,然后便差人去请省里的指挥使、布政使、按察使午后来衙门一叙,最后,他让谢敬准备一下,自己要去城郊看一看。 他刚说完这话,那天时院的庄院长、还有那翰林院的刘大人,还有那个跟在刘意身边的钟公子就一股脑地全来了。看来扶渊是早有安排。 皇太子谕令一下,扶渊就成了谢敬的顶顶头上司,谢敬自然也乐意按吩咐办事,这就牵了马来,随众人出城去了。 谢敬是正四品的知府,也有些不足道的小封赏在身上。而放眼这些人呢?扶渊自不必说;天时院院长原是个从四品的位子,可历代许多院长都会加封太师等虚衔,至于这庄镇晓,更是英雄出少年,自己还是敬着些为妙;而刘意虽然只是个正七品编修,可若是此番得了扶渊青眼,指不定转眼就要与他平起平坐,再加上大朝试探花郎的这个名号,他更是惹不起。 至于那个混江湖的——谢敬觉着他们和绿林好汉差不多,都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还是能离多远就离多远吧。 他们去了刘意他们曾去过的城北,那里城外不过二三里地,就有好几个村子。 扶渊记得,他第一次来玄山时,曾来这里迎过月院长,结果就遇到了兰亭叛国的事——那时那么难,他们都挺过来了。 他看向庄镇晓,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显然也是想到了那时的事。 出城时,城门外有个乞丐在敲着半个碗唱歌,谢敬便过去给他扔了几个铜板,那乞丐便拖着嘶哑的嗓子唱道: “斯人清唱何人和,草径苔芜不可寻。一夕小敷山下梦,水如环佩月如襟。” 一百六十一 对于城外的这些百姓,扶渊已命谢敬做过安排,但得病的人多,玄山的医者与药材却不够,所以许多地方还不是很完善,需要全省乃至全国的调度才行。 他们一行人把这附近都转了一圈,发现染病之人竟然有十之四五。扶渊没有看出什么问题,又看向钟离宛。钟离宛也蹙着眉,轻轻摇头——饶是他这样行走江湖多年,见过这么多风浪,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来。 也不算是无功而返,扶渊想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切都会过去的。 午后三司的人都到齐了,布政使与按察使都是习洛书的门生,倒还好说;都指挥使司大多是紫阳殿的人,都指挥使自然不会给他这个面子,只来了个同知。 扶渊也并未多说什么,许是省里有事走不开也不一定。他也不需要人人都给他面子,能一起把事办好了就行了。 他以前从没管过这些,甚至不知道什么官儿是管什么的。还是找谢敬恶补了一通,他才明白各个官职都是管什么的,大小庶务该怎么层层下发——扶渊这才明白,他前些日子对谢敬的那些要求是多么的无理。 听了众人对于省里事务的汇报,扶渊翻出他昨儿夜里想的几个方案,其上又加了谢敬的一些修改,他选了一个最适合当下情况的,从布政司开始,把三司的任务都交代下去,并让府里每日报一次情况,省里则是三日一次。 布政司协助玄山府救治病患,无论如何,救命要紧;按察司则要尽快把山贼投毒这起子事交出一个结果,再查城外疫病之事;至于指挥使司,他们的任务就是尽快解决像夜阳山这样作乱的反贼。东山道靠近北直隶,若是什么人都能到这里闹上一通,那可真的是乱了套了。 也许是惧于扶渊曾经守帝都的威名,也许是因他今日的安排合理得当,这几人至少没在面子上和他过不去,领了差便告退了。 扶渊这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问谢敬:“我这么安排得没错吧?” 谢敬给他递了个大拇指:“上神神机妙算,运筹帷幄。” 扶渊回想了一下,自觉也没什么问题,才对谢敬道:“如今我承蒙殿下看重,领了这份差事,当克敬守礼,谢大人以后还是称我一句‘大人’罢。等我交了差事,随你怎么叫。” “是,大人说的是。”谢敬狗腿地应下,又和扶渊说了几句话,便要告退了。 “谢大人,”扶渊叫住他,“前些日子是我不懂规矩,叫你受累了。” “诶呦,上神——大人这是什么话,都是应该的,应该的。”谢敬似乎被他感动到了,语无伦次地告辞了。 他才走没多久,就又退了回来:“大人,赵小姐来了。” 扶渊一愣,哪个赵小姐?赵昭节么? “快请。” 谢敬很快就殷勤地迎了一个人过来,果然是赵昭节。 “小女见过上神。”赵昭节规规矩矩地见礼。 “二姑娘今日见外了。”扶渊忙请她上来坐,“看来姑娘大好了,老太师与令姐都好?” “一切都好。”赵昭节点点头,又道,“田姑娘与辞盏姑娘也都好。” 扶渊听了,不好意思地笑笑。 “爷爷说,您是昭节的救命恩人,昭节应当报恩,来侍候您左右。”赵昭节说着,忽然站起来了。 “姑娘这是做什么?”扶渊怕她突然磕个头什么的,也站起来扶住她,“此番姑娘受了苦,是我的责任。等玄山的事了了,我该去老太师跟前负荆请罪的才是。” 赵昭节却固执地摇摇头。 扶渊知道她的性子,便道:“我这里有遥山呢,再说这些事不是姑娘该做的。只是……我如今的确有一件要紧事,思来想去,也就姑娘能帮我的忙了。” “您请说。”赵昭节睁大了眼睛,认真听他讲话。 “这几日事忙,我回不去,七娘也来不了。”扶渊道,“她这么多天也没一个信儿,恐怕是怨我了。姑娘好歹替我劝劝。” 他从小几的抽屉里抽出一封没有写名字的信来,交给赵昭节:“这个也求姑娘替我一并带去。若是七娘那里有话,也烦请姑娘给我带来。” 赵昭节一愣,好像没想到扶渊会说这件事似的。但她还是收好了信:“上神放心,那我这就去了。” 有件事她没有告诉扶渊,那就是……田水月现在已经不在玄山了。 她们被掳去的那个晚上,田水月似乎也出去了,浑身都是泥水。她一改往日的活泼热情,话也不爱说了,只是默默地照顾着受惊的辞盏,等辞盏好得差不多了,能自己照顾自己之后,她就离开了。 也许是昨晚,也许是今晨,总之辞盏一睁眼,就找不到她了。 田水月临走的时候还曾与她们辞行,赵昭节知道这件事,但是出于某些原因,未曾出言阻拦。 赵昭节揣着扶渊交给她的信,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惴惴地出了府衙,正好在门外碰到了庄镇晓。 “赵师妹,”庄镇晓见了她,很意外,“你可好些了。” “大好了。”她忙道。 “可是出什么事情了?”庄镇晓见她这般神情,便问了一句, “……”赵昭节想了想,还是与他道,“师兄千万不要同上神说起。是那位田姑娘,出城南下了。” “为何?”庄镇晓不解,“是什么时候的事。” “许是今儿一早,我也说不准。”赵昭节道,“许是他们闹了别扭,田姑娘负了气,这才走的。庄师兄,上神方才交予我一封信,要我送到田姑娘手上……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庄镇晓想了想,道:“那我们去把田姑娘给追回来,好歹要把这封信交到她手上。她不会骑马,应该走不快。师妹等我一会儿,我去上神那交个东西就回来。” “哦,好。”赵昭节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只好先应下了。 庄镇晓去了有些时候,赵昭节便站在树荫下等着。等着等着,她又忍不住端详起那封信来。 扶渊给那个女孩儿都写了些什么呢? 一百六十二 全场最佳:庄镇晓 “师妹。”就在赵昭节鬼使神差地要打开那封信时,庄镇晓回来了。 “师兄。”赵昭节点点头,把那封信重新收好,没叫庄镇晓看出一点儿破绽。 二人骑马南去,遇到旅店、车行这种地方便去打探一番,问他们可否见过一位带着琵琶的美丽女子。可直到出了城,他们也没找到田水月的踪迹,直到出城有几里地后,遇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车行,一打听,才知一个时辰前的确有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租了车南下了。 庄镇晓花了些银子,叫一个伙计给他们指路,追了快一个时辰,才追上田水月的车。 “师妹先追上去劝劝罢,”庄镇晓道,“我嘴笨,恐怕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惹得田姑娘更生气。” 赵昭节叹了一口气,只好应下:她也不知道田水月到底为什么生气,女人心海底针,就算是同为女人,她也猜不准田水月的心思。 她快步追上去:“田姑娘!等一等!” 那车驾没有停步的意思。 “田姑娘!是我!赵昭节!” 那辆车缓缓停了下来,车窗的帘子被挑开,露出了田水月白皙又憔悴的脸。 “二姑娘怎么来了,该在客栈里好好养着才是。”田水月勉强笑了笑。 “姑娘才是呢,”说话间,赵昭节已经追了上来,二人相隔不过一丈远,“这样一走了之算什么?若你觉得上神哪里对不住你,为何不坦诚地与他讲讲呢?” 田水月被她这种理所当然的语气给逗笑了:“先不坦诚的是他。二姑娘,他遇到了麻烦,先忙着瞒我——既然把我当拖累,我便不拖累他。左右他下江南也是陪我去,如此我也不好麻烦他了。” “你我弱质女流,上神会这样想也是常理。”赵昭节虽然这样说,可是她的语气并没有先前那样自信了。 “哼。”田水月知道赵昭节帮着扶渊瞒自己的事,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了。 赵昭节自觉理亏,也想不到什么话来劝了。 庄镇晓也慢慢踱了过来:“田姑娘,这件事的确是扶渊不对。他为人如此,我也觉得可恶。” 田水月没想到庄院长会说出这番话来,微微讶异地望着他。 “你又不是他连远殿的下人,你是自由的,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若他纠缠你,我便去报官,绝不轻饶了他。”庄镇晓说得认真,他一身正气,再荒唐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也不会让人觉得是在玩笑,“我想说的就这些,姑娘一个人注意安全就是了。” 末了,他又对赵昭节道:“师妹,上神不是让你把那封信交给田姑娘么?” “对,是。”赵昭节忙把那封信拿出来,递给田水月,“姑娘先看看罢,若有话带给上神,一并交给我就是了。” 田水月接过来,并没有打开。只是低下头,默默地看着那封信——信封上有二三尖锐的指甲印,应该是赵昭节不小心留下的。 “他这个人有什么事都说没事,喜欢一个人担着。性子也轻佻,全然没有一点上神该有的样子,我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陛下与相爷亲手带出来的孩子。”庄镇晓继续数落扶渊,“但我知道他这么做初心是好的,我也能感觉到他对我好。我既然和他做朋友,便可以包容他这些缺点。田姑娘,你说对不对?” “……院长说得对。”纤纤玉指紧捏着薄薄的信封,几乎要把那信纸揉破。 “我看田姑娘也没什么话要带给他了。”庄镇晓道,“庄某和师妹与姑娘也算朋友一场,也为姑娘不平。不如这样:他如今领了巡抚的差事,忙得脚不沾地,怕也来不了客栈,我与师妹帮姑娘瞒着,等这阵子过去,他回到客栈发现你不见了,再急得哭天喊地——以牙还牙,岂不妙哉?” “不、不要——!”田水月当真了,“庄院长……” 赵昭节本不理解庄镇晓为何会说出这一番话来,现在看到了田水月的反应,好歹把心放在了肚子里:“恐怕无论我们好说歹说,上神都是不放心的。姑娘若也放不下心来,不妨就回去看一看。” 田水月默然片刻,最后还是同意先和他们回去了。 回去时,庄镇晓与赵昭节打马走在前头,田水月的车则跟在后面。 “师兄高招。”赵昭节轻叹。 “她若是心中没有上神,也不会跟我们回来了。”庄镇晓如是道,“你去车上陪陪她罢,此事还需要让上神知晓才行。” 赵昭节依言爬上了田水月的马车,却发现她还是怔怔的,没有拆开扶渊给她的信。 就这样坐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赵昭节觉得尴尬,便率先开口了。 “田姑娘,你为什么喜欢上神啊?”她坐在一旁,摆出一副好奇的样子。她实际上想问的是:田姑娘,你真的喜欢上神吗? 她不曾见过什么男欢女爱,可就是觉得扶渊对于田水月的喜欢要比田水月对他的多一些。 “昭节……”田水月一时间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半晌,才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赵昭节一愣。 “我不知道。”田水月疲惫地摇摇头。 其实她心里很明白,自己最初对扶渊动心,是为了什么。 她一介歌女,卖笑为生,却有人愿意尊她敬她,那时候的她,没有理由不心动。可时过境迁,她在扶渊的身边看到了太多东西,她有了自尊,也不再在意旁人对她的看法——她忽然发现,原来当年扶渊给她的东西是这样微不足道。 甚至与她不过几面之缘的庄镇晓都能给她那样的尊重——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他们自小的教养罢了。 自己真的喜欢扶渊吗? 喜欢又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也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因为这样的事而疲惫至此。 于是便只剩逃避。 就像扶渊从未想过要与她共同面对他所面临的困境那样,田水月也从未想过与扶渊分享她心中的彷徨与困惑。 她看着赵昭节,心想若她也能有和她一样的出身教养,是否也能像扶渊那样,有着纯粹的情感和喜欢呢? 可是没有如果,她只能是田水月而已。 一百六十三 五月十九 庄镇晓回到玄山府衙的时候,守在门前的小吏见了他,忙迎上来牵马:“庄院长,您上哪去了,巡抚大人正寻您呢。” “巧了,我也有事找他。”庄镇晓下马道,“他在哪?” “几位大人出城去了,应该是去了城北。”小吏道。 庄镇晓只好再牵过马来,朝城北去了。 他到时,众人都忙着:常令与其他医官正在挨个诊脉,他们旁边都跟着一个书院的学生帮他记脉案;刘意新官上任,正忙着调度东西,那钟公子也在其中,忙得不可开交。 他继续往村子里走,里面有一个打谷场,扶渊正领着一群孩子在里头你追我赶地嬉戏。 “咳咳。”庄镇晓清了两遍嗓子,扶渊才注意到他,才停下来,就有个半大的小子一下扑到他身上:“抓到你啦!” “好好好,”扶渊擦了一把汗,让那孩子站好,才对庄镇晓道,“师兄来啦?” “嗯。”庄镇晓大概看了一眼,整个谷场大概有二十来个孩子,小的三四岁,大的看起来也有十岁出头。 方才抓到扶渊那个小子不小心对上了他的眼神,有些怕,便躲到扶渊身后去了。 “哎呀,我给你们介绍介绍,”扶渊又把那孩子给揪出来,蹲下来和他们讲,“这位是我师兄,是第一学院的院长,你们表现好一点,他就会带你们去帝都念书。” 庄镇晓觉得扶渊这话挺有道理,便点点头:“对。” 扶渊见他应了,比那群孩子还开心:“那师兄就留下来给他们教书吧。” “行。”庄镇晓点点头,“我有事情想和你说。” “好。”扶渊起身,对那群孩子道,“你们先去吧。” 其实庄镇晓还没有想到该怎么和他说这件事,但对上了扶渊的目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怎么样?” “还好,按部就班地来呗。”扶渊叹了一口气,“就是迟迟没有查出来这病是从哪开始的。” “急不得。”庄镇晓道,“……那个,这群孩子有书么?” “什么?”扶渊没听懂。 “你不是叫我给他们讲书么?”庄镇晓看向他。 扶渊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失笑道:“能吃上饭就不错了,哪来的书?都是字还不识几个的娃娃,师兄若是想教,得先从启蒙开始了。” 庄镇晓点点头:“左右我闲着也是闲着,哪里都用不上我,能教他们识字读书,也算是一件好事。” 扶渊深以为然,又对庄镇晓道:“现如今百里书院就在玄山,若是等这阵子过去,他们也肯收一些普通孩子就好了,哪怕只是叫几个先生在外面讲学呢。” 庄镇晓不再言语了,起身叫那群孩子们都过来。 他从未当过别人的先生,可当年月院长给他们启蒙时的事还历历在目。没有纸笔,他就折了一根趁手的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写出的字很大,不如在纸上写出的好看,但写的字多了,倒也觉得有趣。 扶渊也跟着听了一会儿,不久有人叫他,他便去忙他的了。 这群乡野孩童对于读书的渴望远远超过了庄镇晓的想象,他讲得也投入,不知不觉就到了暮色四合,想要看清地上的字很费力的时候,他才收起树枝:“今天就到这里吧。” 蹲在地上的孩子们面面相觑,最后又都看向他。 庄镇晓只好教他们作揖,孩子们起起伏伏地学着他躬身行礼,口齿不清地念着“慢走”,便七七八八地散了。 扶渊正在外面等着他。 “师兄明日还来么?”扶渊笑道,“我给师兄再多叫几个孩子来。” “自然。”庄镇晓立刻应了,又道,“我等玄山的疫病过去了,再回帝都。” 一百六十四 五月二十 翌日清早,扶渊在府衙升堂理事。他这巡抚做得颇有模样,不过几日,所有的事宜便理清了头绪,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辰初刚过,他便安排好了所有的事务,准备和庄镇晓一起去城外办那个小小的“书院”。 至于庄镇晓,他昨日没有对扶渊说出个所以然,便冥思苦想了一夜,打了许多腹稿,一见到扶渊,就像见了猎物一样立即围了上去。 “庄师兄?”扶渊昨日也察觉到了他似乎有话想说,今日见他这般,更觉得意外:“出什么事了吗?” 庄镇晓却苦于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他看看扶渊,又看看前面,才艰难开口:“上神……以后有什么打算么?” 扶渊一听,虽然不知道庄镇晓真正想要说的是什么,可也觉得这个话题甚好,可以讨论一番,便兴致昂扬地道:“自然是要收复北境!把那些魔族都打回去!” “然后呢?”庄镇晓问。 “然后……”扶渊想了想,也颇为爽快,不与他藏着这个掖着那个的,“庄师兄,我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我要买房置地——先定一个小目标:把沁水附近的田产都买下来。” “……”庄镇晓不清楚京郊的田价究竟几何,但是…… 他没有心思循循善诱了,便直言道:“那田姑娘呢?你日后可要聘她为妻?” “师、师兄……”扶渊不想他会说起这个,一时乱了阵脚,“你这是……?” “你难道不曾想过这些么?”庄镇晓轻叹,“你可曾想过对方的处境?” 见扶渊看着他的目光犹带不解,庄镇晓只好继续解释:“我没有看不起田姑娘的意思。可你不管是给她换户籍也好,封诰命也好,都改变不了她曾是一个歌女的事实。你知道一个歌女想成为一个神殿的夫人有多难吗?” 扶渊自然是想不到的,就算是提出问题的的庄镇晓,也不清楚问题的答案,毕竟身受才能感同。 “你总该见过映川君的夫人。”庄镇晓继续道,“你应该能想到她会有多大的压力。” 扶渊这才明白庄镇晓的意思:“师兄说得对,是我疏忽了。可……可我觉得,管家理账之事实在繁琐,她愿不愿学都无所谓,左右还有我。她只管待在园子里,做她想做的事就是了。” 庄镇晓听了,却并不赞同:“难道映川夫人只需要管家理账么?我在玄山这几日,见百里大夫人除了要管家中与书院里的杂事,各种应酬往来也一样不少。若日后有哪位夫人请连远殿的夫人去赴宴,上神也要替她去不成?” 扶渊哑口无言。 “我多嘴了。”庄镇晓虽这样说,却毫无一点愧疚的样子。 “不妨。”扶渊摇摇头,“我知道师兄不喜理会这些闲事的,多谢师兄,肯为我想这么多。而且,你说得对,若不是因为我,水月也不必受这份辛苦,我该多替她分担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让她替你分担一些呢?” “什么?”扶渊像是没听懂一样。 “我是听百里师叔说的,”庄镇晓错开他的视线,“而他现在已是追悔莫及了。” 扶渊也看向前方,不自觉地就握紧了缰绳:“我知道了。” 当他们到了城外,诸多事宜都安排好后,也将近正午时分。谢敬那边早就过来催了几次,扶渊给他们安排了伙食便过去了。 原来是指挥使司的公文,要请扶渊的示下。朝廷的公文,自然不可放在这田园村舍里看,他嘱咐了谢敬几句,又托他看顾庄镇晓那边,便骑快马赶了回去。 指挥使送来的文书,扶渊看了几遍,觉得甚好,便写上名字,盖了章,照原样发给了朝廷。 对于审问那几个山贼,扶渊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他心中已经开始相信书院内的投毒事件与城外凶险的疫病不过是一种巧合。 好在是城外的疫病发现得早,事情的发展还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扶渊想了想,觉得明天该去指挥使司看看。 他叫门外的小吏去给指挥使司去个信,小吏进来,先托了几封文书来,分门别类的摞在案上。 扶渊一眼就看到了那封信——信封上什么都没有。 他把信拿过来,拆开看了。 是田水月写的,她把从那日书院出事,扶渊叫赵昭节来骗她,到那夜的雨,她的出走,又被庄镇晓与赵昭节追回来的事,一件一件的都写了出来。只是在叙述,字里行间没有一点埋怨的意思。 ——冷漠客观的叙述,连情感也少得可怜。 扶渊想起今早庄镇晓那番好似无凭无据的话,忽然觉得心慌。 他起身,又坐下。那几封公文写的是什么还不曾看。扶渊深吸两口气,打开了第一封文书。 事情不大,却繁杂又棘手。扶渊又花了好些时候才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把那些公文挨个批了,该发到朝廷的发到朝廷,该原路送回的原路送回。 等全都处理好了,小吏已经进来添过两次灯了。 这样潮湿又燥热的夏夜让扶渊觉得无比烦躁,他把那些文书都扔给谢敬,又勒令遥山他们不许跟着,自己出府急匆匆地赶回了客栈。 他一路狂奔,到了客栈后径直就去了田水月门前:“七娘,我回来了。” 里面却静悄悄的。 扶渊很怕田水月再有个什么想不开的,离他而去,连礼数也顾不得地胡乱敲门:“七娘,是我呀!” “姑娘睡下了,公子明日再来吧。”是辞盏的声音,隔着门传来了。 “今日怎么睡得这样早啊?”扶渊也贴着门,“可有不舒服?” “以往都是这个时候睡的,公子不记得了?”辞盏又道,“公子请回罢。” “七、七娘!”扶渊却不肯走,“是我错了,我不该瞒你骗你……你出来见我一面可好?” 里面没再回答了。 “那我便在这儿守着你,你安心睡罢。”扶渊道,“若是你一直不肯见我,我便在这里一直等下去。” 思量深处,相如能赋。 忍把千金付? 一百六十五 五月廿一 卧红堆碧春将暮。月笼雾,尘随土。 去后风情谁忍顾。 思量深处,相如能赋,应把千金付。 这是田水月曾经唱过的一首曲子,此时又出现在扶渊的梦里。歌声缥缈无垠,有时那曲调就漂浮在他耳边,有时却宛在水中央。 怀抱琵琶的女子就在那里,转轴拨弦,低吟浅唱。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扶渊忽然醒了过来。 楼外鸡鸣报晓,扶渊看着天色,已经是五更天了。 望舒西去,羲和未至,夜色沉得像化不开的松烟墨。 扶渊摸索着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前走——他记得从那里上去,有一个还算精巧的凉台。 他没走多远,田水月的房门就被打开了:“公子。” 扶渊回头,只能看到她大概的轮廓,纤细窈窕的影子,和昂首峭立的琵琶颈。 和梦里的一样。 “七娘,和我去凉台上坐一会儿吧。”扶渊向她伸出了手。 影子似是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挽住他的手臂,搀着他上了凉台。 他们到凉台上的时候,太阳还未露头,可他的光华却已经撒向了天地万物。凭着这样微弱的光线,扶渊终于得以看清田水月的容颜—— 是他熟悉的面容,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熟悉地叫他安心。 田水月的目光落在远处那轮红日上,扶渊的目光就落在她脸上。 日出是那样美。 他们能看到大半个玄山城都笼在清晨的薄雾中,原本寂静的街巷慢慢变得活络起来,鸡鸣狗吠,风声人语,一齐涌进了人间。 两人的手紧紧地握一起。 纵然台下人声嘈杂,他们仍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公子是不是又要走了?”田水月看向他。 “我再多陪你一会儿。”扶渊道,“吃了早饭再走。” 此时天色明了,田水月拿起拨子,弹了一首悠扬的小调。 扶渊临走时,田水月与赵家的几个姑娘都下来相送。都准备妥帖了,扶渊忽然对田水月道:“七娘,我有两句话想嘱咐你。” 田水月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走了过来:“……公子?” 扶渊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 田水月直到听见了赵淑节的惊呼才反应过来,她抬头看到扶渊笑意盈盈地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轻推了他一下,便和羞走了。 扶渊目送她回去,又嘱咐辞盏这里有什么事要及时托人给他去个信,最后与众人告辞,这才走了。 他先去了玄山府理事,远远就看到谢敬与府里的一众司马别驾都穿戴整齐地在门外迎着,府上张灯结彩,因此也吸引了许多百姓来看。谢敬他们自然也看到了扶渊,便喜气洋洋地放了两串鞭炮,险些惊了马。 放了炮,谢敬他们就过来作揖:“恭贺大人生辰喜乐!” 众人见了,也跟着作揖磕头。 “多谢大人替我想着,”扶渊笑着,又对迎出来的遥山道,“去换些碎银来,今日在的都有赏。” “赏钱已经替上神备下了。”谢敬过来给他牵马,“大人今日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扶渊下马进了门,心中忍不住赞叹这谢知府还真是贴心。一进院子,便是堆成小山的贺礼,候在院子里的太监一见他来了,先是祝寿,然后唱礼。 钟离宴大概是很清楚他的喜好的,送了福字金元宝一百两,寿字金元宝一百两,另三百两官银,和一盒子的地契,都是帝都的好地段。 帝都给他送礼的不少,却只有钟离宴的这份给他送到了玄山。扶渊打开那箱金元宝,一眼就看到了那只格格不入的掐丝金镯——扶渊见那镯子精细,又嵌着红宝,便拿起来看看。上面还系着一张细绢,一展开,是钟离宁的字迹: “小渊哥哥:这是我和表姐送你的生日礼物!你该多送水月嫂嫂一点女孩子喜欢的东西!祝生辰快乐,福寿长宁!” “什么嫂嫂!没大没小。”扶渊嘟哝一句,又看看那镯子,的确挺好看的。 谢敬他们每人都随了几两银子,要请扶渊吃饭。扶渊不好受他们的钱,便说自己请,大家都来赏个光,最近都辛苦了,乐一乐才好。 巳初,安顿好了府里这边,扶渊便去了指挥使司,去做他该做的事情了。 东山道的指挥使姓邹,叫邹寿龙,与成松关系颇近。 扶渊这次来,除却检阅布防,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便是练兵的大计。如今的京郊虽然是前线,可整个帝都就只有这么大点儿的地方,成松再厉害,也不过只能练个三五万人而已。 邹将军不是很爱说话,听了扶渊大段大段的场面话,也不过是淡淡应了一声。 扶渊不怕他冷淡,再冷淡也冷不过庄镇晓去。这邹将军再嫌他烦,也不能给他赶出来。 “邹将军,若是帝都破了……”扶渊话锋一转。 邹寿龙立刻道:“若帝都城破,玄山至多守十日。” 扶渊看着他,等他继续讲下去。 “上神,九重天全境,从北至南,帝都前有北境结界、绛天城、风月关三道防线,而帝都再往南,只有一条大江尚能称得上是天险。近年西地有旱,那江也不如以前宽了。”邹寿龙道,“若再退,便只能退守云都了。” 邹寿龙说着,又怕扶渊听不懂,便随手在沙盘上画了几笔,帝都在哪,玄山又在哪。在这张图上,那云都又小又偏。 “苟延残喘,又与亡国何异。”扶渊摇摇头。 “年初成将军已经收复了风月关,上神又何出此言呢?”邹寿龙不解。 “风月关当年破得蹊跷,朝野上下焉能不担心。”扶渊道,“不瞒将军说,小神不敢说自己懂这些,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总要做好万全的打算。” “上神言之有理。”邹寿龙点点头,又想了想,“殿下可是要练兵了?” 扶渊颔首。 “当初京营二十万,班军又十万,北境四十万……”邹寿龙慢慢数着,他们曾经是九重天最强悍的战斗力,却在短短半年之后只剩下几万残兵败将。 要练兵,要收复北地,白银如流水一般地花出去。当权者轻飘飘的一句话,受苦的却总是百姓。 抽苗三寸,堆坟九仞。 长悲最是黎民恨。 一百六十六 又疯一个 “这自然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扶渊道,“可收复北境,确实是越快越好。” 邹寿龙挥挥手,叫诸将都下去了,才低声问:“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扶渊便从袖里掏出一道密令来:“邹将军接旨。” 邹寿龙忙跪下,接旨谢恩。 太子命他东山道征兵二十万,以补京师缺漏。 “末将还有一事不解,”邹寿龙诚惶诚恐地起来,问扶渊,“既是征兵,宫里为何又要下密令呢。” “殿下自有殿下的考量,不是我等臣子可以妄加揣测的。”扶渊摇摇头,“殿下的意思是,趁我还在玄山,将军若遇到了什么问题,便先来找我,若我不能解决,再由我上奏殿下。” “上神教训的是。末将明白了。”邹寿龙行了一个军礼,“定不辱上命。” 替钟离宴传完了旨,邹寿龙就叫了上次那个同知来带扶渊在营中四处走走。扶渊便问起了剿匪的事宜。 剿匪这件事,就如同扶渊坐了巡抚后处理的诸多事宜一般,倒不是什么难事,可却繁琐的紧。那些山贼本就不成气候,一打就散。剿匪的队伍动辄千百人,每次却只能抓七八个人回来,属实憋屈。 若耕地读书能谋出一条生路,又有几个人愿意做贼呢?扶渊想着,这事确实棘手,而且解决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用兵。 招安倒是一条路子。 下午扶渊便告辞了,没回衙门,也没去客栈,而是径直去了百里府,找百里恢弘。 却被告知百里恢弘人在书院,这几天都是。 扶渊听闻,还甚觉意外:他百里山长前些日子还窝在院子里伤春悲秋,两耳不闻窗外事呢,如今竟重新管起学院的事务了。 意外归意外。 原先的百里书院——也就是曾经桓王府的祠堂,如今已被征用成医馆了。谢敬给他们另寻了个去处,倒也不远,就在斜对面的广聚楼,包了二楼的大堂充作书堂——扶渊不得不再次称赞谢敬的贴心,这下连伙食都一并解决了。 扶渊先去了祠堂,却只在外面转了转,便退了出去。 他记得常令说过,这病是治不好的。 于是他便去了广聚楼,叫小二通报一声,他来寻百里山长。 过一会儿小二回来了,请来的却是一位扶渊没见过的人。他头戴四方平定巾,着藏青细葛道袍,腰上系着白玉丝绦,行动儒雅,神色间却给人一种倨傲的感觉。 他上前行礼:“见过巡抚大人。” “您便是姜院监吧。”扶渊赶忙扶他起来,“院监与山长乃是前辈,渊不敢以大人自居。” 姜院监便自谦了几句,然后把扶渊迎进了雅间看茶说话。 百里恢弘接了陶夫子的班,如今正在楼上讲诗,约莫半个时辰后才能下来。扶渊便又问了陶夫子的情况。陶夫子的病情并不是很严重,只是咳嗽,并未见血,可吃了这么多天的药,却并没有好转的迹象,只得留在祠堂里养病。 二人叹过,姜院监便问扶渊百忙之中来寻百里恢弘到底是所为何事了。 扶渊倒也不瞒着,他一则是为了探望百里恢弘,二来则是为了与他商量百里书院能否再收一些资质平平之人入学。 果不其然,姜院监听了扶渊的话,神色变得微妙了起来,但还是颇为客气的与他道:“承蒙上神挂念,云杪近来的确精神了许多。只是……您有所不知,云杪虽是山长,却只管讲学,其余的事情都是由不才经手的。” 扶渊听了,觉得没有问题,点头道:“小神来此,也确实想与山长探讨一番关于讲学的问题。” 姜院监便也不在这件事情上与扶渊死磕,他知道扶渊想要的是什么:“终身之计,莫如树人。如今的书院人虽少,可都颇具天赋,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于家于国,不敢说是栋梁之才,也要比庸碌之人要强许多倍。” “朝堂上永远都缺忠臣贤臣。”扶渊道,“想来您是误会我的意思了。小神以前在天时院读书,听夫子讲过‘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重’一句,天下士人读书明理,或立朝堂,或处乡野,为的不都是这天下苍生么?” 姜院监听了这一番话,险些真被他绕了进去:“上神说得不错。可叫老百姓多识几个字,多念几年书,于他们、于国家都没有任何益处。像云杪这样的夫子,若是把时间精力都浪费在这种人身上,那才是最大的损失。” “院监怎么知道呢?您可曾试过?”扶渊反问,“难不成读书并非好事?” “不曾。”扶渊的问题令他难以回答,他现在只想结束话题,出去透口气也好,去和其他夫子说一下这件事也好——总之是不愿意在这里待下去了。 姜院监又想到,扶渊与他说这些,与其说是商讨,还不如说是下令,是吩咐。若是朝廷下令,百里书院焉敢不从? 想到这里他心中更憋闷了,连面子上的功夫都要维持不住。 “山长可知如今天时院庄院长的身世?”扶渊忽然问。 姜院监忽然想起今年过年时听过的一些风言风语,但他不屑于乱嚼这些个无稽之谈,便道:“我只知庄院长是先月院长抱来的孤儿,其余的便不知道了。” “没有家世没有父母的野孩子,如今是第一学院的院长,您作何感想?不管当年月院长抱来的孩子是谁,日后第一学院的院长都会是一个野孩子,这一点您可曾想过?”扶渊的话太过尖锐,姜院监无法回答,只能听他继续讲下去,“我与庄院长是一样的,都是野孩子,因为读书明理,才走到了现在。所以,我最不信您说的那些话。” 姜院监忽然开始怀疑自己前些年所坚持的,自己引以为原则与底线的东西了。他察觉到了,却觉得慌张且心有不甘。他踉跄着起身告退,椅子撞到了后面的柜脚,发出刺耳的杂音。 他顾不得别的了,只想现在立刻马上把百里恢弘请过来。 一百六十七 十日为期 扶渊想叫住他,却没有拦下——这百里山长还在讲学呢,现在去叫他岂不是误事么? 不一会儿,百里恢弘就扯着姜院监下来了,一进来就劈头盖脸地对扶渊道:“哎呀上神,您这是做什么?敏之他可是个正经人……” 他一脚跨进雅间,姜院监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往里走了。百里恢弘扯了两下,扯不动,就放过了他,自个儿进去了:“你瞧瞧,这是个什么事儿!” “不过闲聊而已。”扶渊呷了一口茶。 “闲聊把人聊疯了。”百里恢弘一撩衣摆,在原先姜院监坐过的地方坐下,还把姜院监一口没动过的茶喝了,才对扶渊道,“上神,你把我当朋友吧?” “自然。”扶渊虽然面上嫌他,心里却早已经认了他这个朋友。 “行,那你就别跟我扯那些弯弯绕绕的。”百里恢弘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想让我百里书院教寻常百姓读书,行,我先问你,从哪教,拿什么教,谁来教,你又想让他们学到什么程度。” “朝廷出地出资,至于夫子,你百里书院的学生难道还不够给人启蒙么?”扶渊没有被他这一连串问题打乱阵脚,“至于最后一个,想必山长比我清楚。” 百里恢弘盯着他,缓言道:“扶渊,你可真不够朋友。” 扶渊无奈:“那你就够朋友了?” “你拿朝廷来压我,”百里恢弘站起来,围着桌子绕圈,“让书院的学生去给这些别人启蒙,那他们自己怎么办?” 说到激烈处,他又用手使劲敲了两下桌子。 “你难道就不想吓退我?”扶渊冷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山长别把眼光只拘在这小小的书院里,你放眼整个玄山,放眼天下——难道我说得不对么?” “对,你说得对极了。”百里恢弘走到他对面,撑着桌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可是扶渊,现在不行。若百里书院能重回以往的繁盛,我百里恢弘什么都答应你。” “我就是想让百里书院发扬光大。”扶渊也站起来,“天下书院这么多,为何我偏偏选你家?” “你自然是看上了我家的声望,”百里恢弘道,“不管是玄山三宗还是道院,都不合适。” 扶渊还想狡辩,却被百里恢弘给抢先了:“扶渊大人,您说您现在巡抚一省,日理万机,每天经手的事不说百件也有个七八十件吧?怎么还有闲心来我这里说废话呢?” “……山、山长这是什么话。”扶渊败下阵来,去拉他的手,厚着脸皮好言好语道,“山长既然拿我当朋友,这次就帮我这个忙,我日后绝不会亏待了书院。” “你到底要做什么?”百里恢弘终于忍不住了。 这事说来也简单。 天帝不豫将近一年,病危数次;习洛书也失踪了近半年时间,生死未卜。太子摸爬滚打地当了一年的国,好歹是把祖宗留下来的根基守住了。可朝堂内外,危机四伏,光复北境,又需从长计议——万事开头难,可总有人要开这个头的。 因为战乱,现在的流民太多。若是让他们想从军的从军,想学政的学政——一来了却当下困局,二来对于来日,必定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道理我都懂。”百里恢弘听了,也认可他的想法,“可你确定要把这件事排得这么靠前么?” 扶渊点点头:“我算过了,银子够的。百里书院不过是一个开始,若是能成……” 百里恢弘知道扶渊有拉他入伙的意思,便打断他:“其实上神所言,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也不是不行。” “山长此话当真?”扶渊对于他态度的转变有些惊喜。 “这样吧,”百里恢弘把腰间的一方小印解下,递给扶渊,“这是山长令,咱们就以十日为期,若你能办得我满意,这事就成。” “十天?”有点儿太短了。 “最多十天。”百里恢弘一口咬定。 十天总比没有好。扶渊想着,从百里恢弘手中接过了山长令:“一言为定!” 百里恢弘想要的,不过就是忠孝两全,既能报国,又不至毁家纾难——扶渊心底盘算着,决定说干就干,一刻也不能浪费掉。 于是他举着山长印,对百里恢弘道:“百里先生,本山长现在人命你为书院的讲书。” 百里恢弘听了,顿觉此情此景荒诞可笑,他笑出声来,算是默认了。 “那好,”扶渊不理会他的嘲笑,镇定道,“现在我们上去,先和学生们把事情说了,再由百里先生告诉他们,该如何去做一个夫子。”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我给你一天时间。” 反客为主倒是玩得明白。百里恢弘腹诽一句,便跟着他出去了。 他们先是稳住了姜院监——倒也不是“他们”,姜院监本来已经没什么大事了,可又被百里恢弘一句半开玩笑地“这位是你的扶山长”给吓得半死。 百里恢弘上去,把这件事就事论事地与在座的学生们都听了,扶渊就站在一旁,其中窥伺的,好奇的,乃至于带着排斥的目光,从来没有从他身上移开。 百里恢弘说完了,扶渊便上了。他忽悠人很有一套,连姜院监都会被他带到沟里,更别说是这群只念过书没经过事的学生们。扶渊不用半炷香的时间,就能将他们全都说得热血沸腾心服口服。 百里恢弘就倚门看着,等姜院监失魂落魄地爬上来时,甚至看到了他在笑。 “云杪,”姜院监忙过来,低声问他,“你真的要……?” “这事说来也由不得咱们。”百里恢弘垂眸,“只要是他想做的,谁也拦不住——你我还能违逆朝廷的意思不成。” 姜院监听了,捶胸顿足,又哭又叹:“天杀我!天杀我!可怜咱们半辈子的心血……” “敏之。”百里恢弘轻叹口气,拍拍他肩,“咱们的心血不是叫他给毁的,我也不是死马当活马医。他往大了说能治国,往小了说——这巡抚不也做得有模有样么?更何况是咱们书院。我觉得他有这个本事。” 一百六十八 生辰宴 说话间,扶渊已经过来了,对他们拱一拱手:“百里先生,请罢。” “山长可真会为难人。”百里恢宏笑着摇了摇头。 “山长才是真的会为难人。”扶渊原话奉还。 百里恢宏一躬身,走了。 扶渊便也向姜院监告了辞,回府衙去了。 他屏却众人,也没叫谢敬,自己在书房鼓捣了一阵儿后,又把遥山叫了来。 “这是殿下赏的地契。”扶渊把一个雕花漆盒交给遥山,“把这个给辞盏,叫她回京拿给初一,都给我兑成现钱——我算了,这么多地契至少一万两。兑完了就即刻给我送来。传我的话,要是少了这个数,就叫他们两个别回来了。” “可……可这是太子殿下的……”遥山被吓傻了。 “拿着!”扶渊把盒子硬塞到她手上,“他给我就是我的了,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快去,我急着用呢。” 然后,他又取了五十两官银,自己心疼了好半天,才拿给谢敬,叫他辛苦办个席,请玄山说的上的官儿和名流都来赏个脸。 这事算是他临时起意,能请来几个算几个吧。 他想起今日在城外与桓王祠中所见所闻,心想这又何尝不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却是他不得已而为之。 不知是因为谢敬的提前准备,还是他太子爷的面子,总之今夜的谢府高朋满座,门前轩盖如云——扶渊看着礼单,心想该来的都来了。 玄山当地的高门都来了,从绛天城来的百里家与曲家也来了,二三品的大员,六七品的小官,把谢府挤了个水泄不通。 扶渊没叫田水月他们来——今早便和她说了,请人吃饭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实在不必凑这个热闹。 院子里,李总兵的刀首勾住了王布政使的玉带,谢夫人的帔子勾住了百里夫人的骚头,谢敬穿梭其中,忙里忙外,活像他连远殿的罗叔。 扶渊想到这儿,失笑了。他移开目光,正好在廊下看到了个穿白裙披紫纱的少女,梳着小巧精致的发髻,坠者珠花。女孩儿在一片喜气洋洋中略有愁容,在无尽的嘈杂之中安静了下来。 扶渊愣了片刻,才想起她是百里书院的曲见琅。她这样打扮,和百里书院那个女诸生的样子很不一样。 “曲师姐。”扶渊过去招呼。 女孩儿明显被惊了一下,才对扶渊笑道:“扶师兄,生辰喜乐。” 扶渊见她变了称呼,知道她应该是有事,且今日在书院并未见到她,便问:“多日不见,师姐最近怎么样?” 曲见琅没有和他说场面话,犹豫片刻,才问:“师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然。”扶渊忙道,“这边请。” 到了无人处,曲见琅才敢露出自己的愁容:“今天是师兄大喜的日子,我本不该相扰,可是……” 扶渊忙道:“师姐且讲,能帮的我一定帮。” 曲见琅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才道:“我、我父母要把我嫁出去了,我以后也不能来书院了……” “师姐若是不想嫁,便去和百里山长讲,无师命岂可婚嫁。”扶渊道。 “师父恐怕也是同意的。”曲见琅低下了头。 “这是怎么一回事?”扶渊听得一头雾水。他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这件事绝不像曲见琅说得那么简单,恐怕涉及了什么秘辛,他若是胡乱插手,肯定会惹得一身骚。 “见琅想请师兄替我想个法子……”曲见琅泪眼连连,倒是惹人怜爱。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能有什么法子呢?”可惜扶渊是个铁石心肠,从不吃这一套,“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师姐你说对吧?” 曲见琅像是不明白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抬起头来,茫然无措地看着他。 “师姐,你总得和我说说令亲给你许配了一门什么样的婚事吧?”扶渊无奈,又问,“听师姐的意思,是这最近才定下的?” 曲见琅咬着唇:“是两日前定下的……定的是玄山守备的庶长子。” 扶渊听了,的确意外:先不说曲家是高门望族,且说这曲见琅是曲归林之父曲彻的侄女,曲彻以往也是朝廷大员,如何肯把侄女嫁给一个不知底细的守备之子,更何况还是庶出,又这样的仓促。 于是,他更确定这里头有什么隐情了。 “守备家的公子的确不与师姐相配。”扶渊实事求是地讲,“那为什么……?” 见曲见琅迟迟不肯开口,扶渊意识到,这恐怕就是症结所在了。 “既然师姐不肯说,那我便不问了。”扶渊说完,看到曲见琅明显放松了下来,“师姐不想嫁,办法有的是。这是我的席面,我领你从偏门出去,没人会拦。” “我、我能去哪呢……”曲见琅仍是不知所措。 “去帝都么?”扶渊忽然问。 “帝都?” “你现在去相逢客栈,找一个叫辞盏的姑娘。”扶渊把前段时间辞盏新给他缝的荷包解下,“她带你回帝都,今晚走,明天就能到。你到时投奔曲师兄也好,自己找个客栈住着也好——谁也逮不住你。” 曲见琅便从他手中抢走了荷包,生怕他改主意似的。 扶渊领着她从偏门出去了,临走时还嘱咐若是没了盘缠就找辞盏要——看着那淡紫色的背影渐行渐远,扶渊心想自己还真是爱惹麻烦。 明明可以不管的。 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了,他也得回去招待客人——今夜必然是要欢饮达旦的。 扶渊想得不错,宴席至午夜方散,谢敬喝得很多,挂在他身上,含混不清地在说胡话。 扶渊便也只好挂着他去送客。 他不知曲见琅的父母是哪位,但他认识曲彻与百里夫人,见他们神色正常,应该是还不知道这件事——也就是说,曲见琅的父母还没有把这件事宣扬出来。 自求多福吧。 送完了客,扶渊与谢府的家丁一同搀着谢敬回去,期间谢敬仍含糊不清地嚷嚷着,扶渊听着,好像是叫哪位大人再喝一杯。 他便嘱咐那家丁:“给你家大人煮解酒汤来,明天也不必叫他,让他爱睡到几时就睡到几时。” 一百六十九 吃早茶 没人记得给扶渊送醒酒汤,遥山也走了,扶渊只好自己打水洗脸,桌上的茶水也是冷的——扶渊喝了小半盏,也就睡了。 若是没人叫他,他应该也能睡到日上三竿。可是还有一个庄院长,早早就来了,他被领到扶渊屋前,叫了好几声也没人应,自己推门一看,才发现这人居然睡得正香。 “上神?”庄镇晓走过去叫他,“不是说好了今天去城外的吗?” 扶渊应该是感觉到有人进来了,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看到是他,便爬起来了:“师兄好早。” “不早了。”庄镇晓寻了个地方坐下,“不是说好今日去……罢了,你生辰请了这么多人,却不叫我?” “你看外边儿乱的,”扶渊披衣起来,倚门伸了个懒腰,“腌臜,你来做什么?我今儿单请你还不成?” 庄镇晓没回答,而是问:“那百里书院?你恐怕是早打算好了,让我去试这个水的吧?” “哈哈,师兄真聪明。”扶渊醉意还没消,他自己出去打水拾掇玩,都不知道去哪叫人给自己弄口饭来吃。 “出去罢,”庄镇晓站起来,“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么?” 庄镇晓带他去了百里恢弘很喜欢去的一处茶馆,里面的点心都很精致,他觉得扶渊会喜欢。 两人一边吃着早点,一边说起最近发生的事来。扶渊刚睡醒,说话还有点颠三倒四,庄镇晓花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百里书院的事。 “你忙得过来么?”庄镇晓问。 “还好,我这巡抚顶多两三个月,也就交差了。”扶渊吹了一口热粥,“太子不能出京,自然需要耳目——我只希望他不要等我到江南时再给我按个巡抚的官儿。” “难说。”庄镇晓见他又夹了一个汤包,心里估摸着他应该清醒了,就把这两天在城外给孩子们开蒙的一些事情说了。 “师兄,”扶渊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然后道,“我的打算呢,肯定是先教这些小孩子,明儿就叫谢敬把全城的人都给我查一遍——你说得我也明白,孩子大了,得种地养家——要是一家发半贯钱呢?得多少钱?” 庄镇晓笑出声来:“上学不给夫子束脩,反倒要夫子发半贯钱么?” 扶渊第一次见他笑的意味这么浓,愣了一下,也觉得是得不偿失了:“好啦好啦,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但这件事是得好好想想。读书做官,怎么说都是好事的。” “那银子?”庄镇晓问,“上神可有算过?” “算了,”扶渊往前坐了一点,“全玄山有将近二十四万户人家,一百七十万余人,我取三十万。按地域划分,修缮一些学馆,城外的就叫他在城外——光这一项,少说十万两银子。请夫子的钱——说真的,这项我已经省下了。” 说到这儿,扶渊笑了一下,继续道:“束脩还是要交的,不然一个玄山府朝廷都供不起了。” 庄镇晓听了,又问他练兵军费的事。 扶渊摇摇头:“殿下只吩咐了我做事,旁的他没说,我也就没问。京里有周同尘呢,他是铁公鸡,肯定不让殿下乱花钱。” 他们仍旧坐在楼上临窗的地方,扶渊不知想起了什么,正欲开口,却被道上一伙吵吵闹闹跑过去的人盖过去了。 “什么人?”扶渊今日有闲心,站起来望了望,那群人已经跑远了,扶渊只看清楚了他们是府衙里的官差。 传菜的小二见了,便道:“客官您有所不知啊,听说是百里书院丢了学生,正急得全城找呢!” “百里书院丢了学生?”扶渊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听说还是好像是哪家的小姐呢!”小二撇撇嘴,“八成是碰见了能说会道的穷书生,私奔啦!” 好像是曲见琅,扶渊心想。 “给我把这两笼都包起来。”扶渊吩咐那小二,又对庄镇晓道,“师兄,我得回府衙那儿一趟,有事得嘱咐一下谢敬。” 一百六十九 下 “和方才小二说得那事有关?”庄镇晓帮扶渊拿了一袋包子,跟在他身后往府衙里走。 “哎呀这事……说来也乱。”扶渊尚有自知之明,这事说出来庄镇晓肯定要和他生气的。便打了个哈哈,就过去了。 到了衙门里,谢敬不出他所料是一副刚被人提起来的样子,堂上除了他,还有曲归林的父亲曲彻,以及一对夫妇,向来就是曲见琅的父母。 “曲伯父?”庄镇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曲彻。 曲彻面色沉重,冲他点点头,才对扶渊道:“见过上神。” “曲大人。”扶渊躬身。 “某早已辞官,担不起上神这声‘大人’。”曲彻欠了欠身。 “谢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扶渊走上堂去。 “回大人,是曲家的小姐丢了,就是那百里山长的小弟子,曲先生的侄女儿。”谢敬道,“下官已经差人去找了。” “可有消息了?”扶渊也跟着他急起来,“何时丢的?怎么丢的?” “正是昨日晚宴的时候!”谢敬悔恨道。 “可是有歹人……?”扶渊看向曲彻以及曲见琅的父母,“曲师姐也早就过了及笄之龄,还能是自己走了不成?” 听了他这番话,曲彻他们的脸色可实在算不上好看。 “谢大人,这样吧,”扶渊对谢敬道,“本官交待你盐引的事明日再办也不迟,赶紧把曲师姐给找回来!” 谢敬忙应下,忽然又想起扶渊来的这些日子也没想过查盐引之类,他疑惑地抬头看了扶渊一眼,以为他也是昨晚的酒劲儿还没过。好在他转瞬之间又想明白了扶渊的意思,便告辞出去安排了。 曲彻知道他行事还算是秉公无私,今日愿意为了找曲见琅而推迟公务,恐怕也是看在百里恢弘的面子上。他赶忙谢过,又叫扶渊给搀起来。扶渊便劝说道,在这里等也不是个办法,请他们在家里候着,若有消息,肯定第一时间送到府上。 曲彻知道他们今日已是坏了规矩,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又拜谢过,这才告辞了。 扶渊没有送他们出去,是庄镇晓一人去送的,等他回来正好听到扶渊在自言自语:“真是奇怪……” 他刚想问是哪里奇怪,谢敬就火急火燎地跑回来了:“大人,臣派了一班人,分作两队在曲家附近寻找,其余的全都给叫回来了。” “好,”扶渊点头,“那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办学堂这事儿,玄山府五州十三县都不能落下,这两天把学生姓名都统计了,明天报上来,后天就开课。” “这是怎么回事?”庄镇晓听得一头雾水,扶渊将才不是还说要倾全府之力去找曲见琅么?他深知此行不妥,方才还想劝一劝扶渊来者。 “庄院长,让这么多人去找他家女儿,这才不成个道理呢。”谢敬临走时候说,“再说了,府差今日差不多把城里都找遍了,连根儿头发也没找到——你说,一小丫头能跑到哪里去呢?” 等谢敬走了,扶渊才道:“师兄不必担心,曲师姐是去了帝都。” “什么?” “师兄不觉得奇怪么?”扶渊反问,“怎么女儿丢了,父母倒不怎么急,做叔叔的着急?” “也许曲伯父就是这个脾气……”庄镇晓想了想,他印象里的曲彻其实风趣又温和。 “难说。”扶渊摇摇头。他回去换了官服,两人一同去了城外,扶渊就把昨晚的事同庄镇晓说了,庄镇晓听完,愣了好一阵,才抬起手来,指着他连道了三个“糊涂”。 “这事我办的是糊涂,”扶渊道,“那换做是师兄呢?等着去喝曲师姐的喜酒么?” “你明明可以和曲伯父他们说明白,何必叫他们担心呢?” “麻烦,”扶渊道,“我这——这还日理万机呢。” 不出他意料,庄镇晓生气了,打马朝前走了几步,与他拉出了一段距离。 庄镇晓教书的那个地方,离练兵的地方近,扶渊把庄镇晓送过去,自己就又跑到那边去绕了一趟,看看进度如何。 太子要的二十万人还未招齐,此处不过两万人左右,分了五个营。他去时,这些精壮汉子正在烈日艳阳下操练,喊得震天响。 可惜扶渊不懂得练兵,转了一圈之后,还是把问题放在了他最担心的事情上——军粮和军饷,这可马虎不得。 二十万人有十天也招齐了,扶渊也递了奏表上去,依着钟离宴的意思算了所需开销——不知朝廷那边是存了心的要省钱还是怎么回事,迟迟没个消息。 如今朝廷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他不清楚,也不好妄断,只好听钟离宴的吩咐。 可帝都那里除却家书如旧,钟离宴给他的密信他却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一百七十章 上 帝都的冬天很冷,夏日也热得很。火球一样的太阳毫不吝啬地将她的光辉洒在大殿前的紫花石砖上,那种光怪陆离的光芒会使人头晕目眩,周同尘每次进殿时,都半眯着眼,在不失体统的条件下用最快的速度通过那里。 大殿里头就要凉快许多了,后背被汗水浸湿的衣料也隐隐地透出些许凉意。他走过冰鉴的时候,故意放缓了步伐,才下拜道:“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钟离宴把方才看过的奏表递给柴胡,再由柴胡接过,走下金陛交到他的手中。 “这是……”周同尘接过,用最快的速度从头到尾扫了一遍。 奏表的格式有些不妥,好在里面的内容并无涂改。 “是扶渊上的练兵办学堂预计所需的银钱,”钟离宴道,“你看看,可有不妥的地方?” “请殿下稍等。”周同尘马上低头又细细看了一遍,又在心中反复思量了,才开口,“启禀殿下:上神所上奏表,皆按往年成例,本无不妥;可如今不比往年,国库也不比往年充盈。依臣之见,办学堂一事可以延缓,至于军费,朝廷亦应略有裁夺。” 他悄悄抬头看了钟离宴一眼,又补充道:“或……令上神于本地富户借些钱粮,也未尝不可。” “你说的是让他借,还是让他代朝廷借?”钟离宴忽然问。 周同尘被噎了一下,没答上来。 “罢,这二十万人的军费照常给,学堂的事再议。”钟离宴一锤定音。周同尘忙把折子呈上去,由钟离宴朱笔批了,再发下去交给各部衙门。 钟离宴命各省练兵,如今各省的报表也都上来了,他们有的如同周同尘一般善解人意,变着花儿地帮着他省钱,有的则比扶渊还不懂事,比往年的成例要得还多,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给钟离宴气得直接原样发回去,结果今日又送回来——也不过是稍微收敛了一点。 周同尘只好捧着这份一波三折的奏表再次请示太子。 “就按祖宗成例来!多一粒米也没有了!”钟离宴气得摔笔,“同尘,给他写份文书过去,就说本太子的令,他再这般不知体恤无理取闹,就罚俸!” 周同尘躬身领命,坐在下面去写谕令了。 “启禀殿下,”外面有小内监进来,叩首,道,“文山殿周家二爷求见。” 二叔来了?周同尘抬起头,就看到自家二叔不等太子殿下表态,就火烧屁股一样地跑进来,宽大的袖袍尽数展开,远远看去,像一只黛色的大扑棱蛾子。 “参见太子!”周二深深一揖,又飞快地起来了。 “二叔,”周同尘搁笔起身,先行了礼,才道,“殿下还未传召,您这样……” “做侄儿的训起叔叔来了,这是沾了谁的光?”谁知周二先瞪了他一眼,对着钟离宴拱手道,“这就是所谓的天子门生?” “同尘不敢。”周同尘无话可说,又一礼,便立在一旁等着钟离宴发话。 “周先生这是什么话,同尘他不是那个意思。”钟离宴也站起来,笑着走下来迎他进来,“先生近来可好?” “托太子的福。”周二干巴巴地道,“殿下,有结果了。” 钟离宴好似骤然变了神色,忙把他迎进去说话了。 周同尘只好坐下,继续写他的文书。 “可查出来什么?”钟离宴把周二迎进后殿,这才低声问道。 那日大太监要喂给天帝的药,经太医院众人验过之后确定了并无毒性,可之后钟离宴偷偷用鸽子试了,那鸽子喝了一口便暴毙——钟离宴思来想去,就觉得二爷最信得过,便把这东西交给二爷了,可谁知二爷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慢慢查验,到如今才有了结果。 “药里兑了符水。”周二爷很少说没有把握的事,“殿下把郑公公放了吧,我看他也是老糊涂了,从外面找了偏方,给陛下瞎试。” “那鸽子喝了怎么?” 二爷苦笑,摇了摇头:“谁知他烧的是什么符?我试过了,人喝了的确无碍,这些个猫猫狗狗的都不行。” 钟离宴沉重地点了点头,这才略放松了一点:“这样就好,我还以为是……” “哪里有那么多的阴谋诡计?依我看,小爷是思虑过重了。”二爷直接道,“扶渊那儿也是,你告诉他不用瞎想,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的。这疫病啊,那年都得闹出来几回。那痨症,说白了也就是穷病。” “是。”钟离宴应下,好生送他回去了。 周同尘与他同去,回来仍旧写他的文书。钟离宴走过去看了一眼,是很漂亮的馆阁体。周同尘他不管些什么都是信手拈来,不似扶渊那般一写奏章便要查问格式,写到入今竟还是错的;也不像他写着写着就写错了字抄穿了行,每次都要浪费一两个空白的折子。 “同尘,这些日子辛苦你了。”钟离宴道。 一百七十下 “臣惶恐。”周同尘忙搁下笔,想站起来,却被钟离宴按着肩膀坐下了: “你就这一点不好!”钟离宴道,“这里就你我,不必摆那些君臣架子给人看。” “回殿下话,臣不是摆架子。”周同尘站不起来,只好坐在椅子里,抬起头来,“君臣有道,本该如此。” “你可有把本殿当过朋友?”钟离宴问,“我不喜欢这些虚礼,我与上神之间平常也不讲这些。同尘,敬是在心里的,不在这些礼节。” “同尘受教了。”周同尘低下头,他想把那封文书快些写完。 “以前小渊同我说你有经国之才,你却甚少给本殿提过什么意见。”钟离宴道,“为什么呢?” “那是上神谬赞了。”周同尘把头埋得更深,“臣资历尚浅……” “你是‘资历尚浅’,本殿与上神哪有‘资历’可谈?”钟离宴笑道,“都说兼听则明,你不能总让我听那些老家伙的话,他们心思深着呢,谁知到底都是为了谁打算的。” “臣、臣的确有一件事要禀。”周同尘坚持站起来了,低声道,“现在朝中有许多人,都不愿意殿下在此时举兵,更有甚者——依臣看,有的人甚至就不想收复北境了。” “那你觉得呢?” “臣与殿下一条心,失去的土地一定要夺回来,并且越快越好。”周同尘坚定道。 “总要先做出一点成绩来。”钟离宴道,“不然他们说不定会劝本殿迁都。” “殿下,若是有人劝您登基,尊陛下为太上皇,您千万别应。”周同尘看着他,认真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钟离宴一愣:“本殿从未这么想过。” 他的确从未这么想过,但昨日的确有人给他上了奏表,劝他“正位”,他看了,只是留中不发,并未有什么表示。 他没有问周同尘外边是否有什么风声,想来也是——父皇卧病将近一年,早该有人按捺不住了。 十日后,朝会。 这日的事务非常多,六部一个接着一个地报,隔三差五地有什么事,大家意见不统一还要争论一番,都希望太子能听自己的意见——钟离宴早就听迷糊了,加上现在已经到了午时,却连早饭也没吃上一口,太子饿得腹痛,这些大臣们却还生龙活虎似的精神。 又是御史台,说东山道巡抚在玄山大办学堂,所费甚巨,要钟离宴派人去查查这巡抚到底花得什么银子,是不是军费。钟离宴听了,心想竟还有这种事,立刻大手一挥,准了。 别说是旁的人了,就连这位弹劾扶渊的御史,都没有想到这事能这么简单。 坐在上面的钟离宴看到底下众文武的表情,才想起来那个东山道巡抚到底是谁,一时也愣在那里。 “臣附议。”周同尘赶忙站出来,“虽说清者自清,可上神还是要给百官一个交代才是,臣相信上神是清白的。” 罢,事已至此,钟离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扶渊那边,给他去封信说一下也就是了。 有些时候,也的确是扶渊太过任性,仿佛他给朝廷上书不是请示而是通知一般。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长此以往,若真桶出了什么篓子来,吃亏的还得是他。 若能像周同尘那样懂得明哲保身避其锋芒该多好,钟离宴心里想着,又希望周同尘能如扶渊一般敢想敢做。 这件事便过去了。那新补上来的礼部尚书又站出来,道:“殿下,臣有一事要奏。” “爱卿请讲。”钟离宴忙道。 “启奏殿下,国不可一日无主,殿下监国亦将满一年,而年及加冠,臣窃以为殿下应礼祭天帝,以承国祚;聘良人妻,以定国本。”他跪下来,“请殿下三思。” “请殿下三思——”一众人也跟着他跪下叩头。 钟离宴快速扫了一眼都是谁跪下了,才笑着对礼部尚书道:“卿所言极是,本殿会好好考虑的。” “那殿下打算何时举行大典?”尚书郎没有立刻起身,而是跪着问,“以及为陛下上尊号一事,殿下认为——” “本殿觉得此时说这些还为时尚早。”钟离宴道,“本殿年及加冠,可究竟是还未加冠。须得此事议定后,才可践祚,郎卿家,您说对不对?” “是臣疏忽了。”他又叩了一个头,“殿下的加冠吉日,臣立刻着礼部拟定。” “此事便交予卿了。”钟离宴点点头,命他起来,又赐了百官朝食,这才退朝了。 他大概也猜到了为何这些人急着让他继承大统——钟离宴并不想让他们得逞,他早就想好了托词,这加冠的日子,总能推脱个二三回,而为他加冠的人,必然是皇叔了,皇叔那边更好说,称个病,能拖个半年。 他急于做出一些成绩来。去岁绛天城之役,率先提出撤离百姓,并把百姓带回帝都的是扶渊;用性命来守帝都的是月院长,而夺回风月关,也是扶渊与成松的功劳……他无数次地在心中盘算:练兵一事半年方能有成效,京中米粮也不足以支持他用兵,除非今年是个丰年,否则…… 他无法祈求日日风调雨顺,只得把精力都放在百姓民生上,学着做一个书上才有的上古贤明君主。 再过两个月,又是中秋了。 去年的中秋夜,他这辈子也忘不掉;今年的中秋夜,恐怕也难以团圆。且不说扶渊人在外面肯不肯回来,还有舅舅、父皇和母后。 早就不是团圆了。 今日钟离宴睡得很晚,睡着了也不甚安稳,他似乎是预见了那幢楼中的“国祚”所导致的可怕后果,冷汗淋漓地在燥热的夏夜中惊醒。 他爬起来,走出大殿。 从这里看到的东西,与从东宫看到的,很不一样。 北城悲笳发,鹳鹤号且翔。况复烦促倦,激烈思时康。 一百七十一上 承霁 夜热依然午热同,开门小立月明中。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 托钟离宴那一纸诏令的福,扶渊这个巡抚的差事暂时算是停了,等京里的人查明了他的银子都是哪来的,是不是干净的,他才能重新上任。好在学堂的事都没有停,虽说多少会受一些影响,但好在还在他可接受的范围内。 他从衙门搬回了客栈,现在正与田水月坐在凉台上纳凉赏月。 田水月静静地靠在他肩膀,听他说起外头的政事——有些事她并不能听得很懂,但她喜欢听扶渊说话。 等他说完,田水月才问:“公子,我不明白,你为何非要办这些学堂呢?” 田水月心里猜,可能是和天时院有关。毕竟扶渊与先月院长和如今的庄院长都关系匪浅,如今天时院没落了,扶渊想帮一把他也能理解。 “七娘,你觉得,治理国家最重要的是什么?”扶渊不问反答。 田水月想了想,才说:“要得民心?” “对了一半儿。”扶渊笑道,“假如你站在太子的位置,你要怎么得民心呢?” “古之贤主明君数不胜数,效仿即可,这有何难。”田水月不假思索。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贤主明君的呢?”扶渊笑意更甚,“都是依仗这些文人笔墨啊。” “公子的意思是?”田水月抬头看着他。 “如今的士人,天子门生,都是陛下的门生。”扶渊道,“但太子需要扶持自己的势力,也需要有人为他歌功颂德,这是往近了说。往远说,读书是百利无害的事,若人人都能读上书,这九重天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原来是这样。”田水月轻轻点了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说起来,明日就是我与百里山长约定的最后一天了。”扶渊道,也靠住她,“说实话,我这心里没底。” 田水月却并不赞同:“公子做得很好,至少百里山长会这么觉得。依我看,山长八成是想把书院交给你了。” “这怎么可能呢,”扶渊并不相信她说的话,“那是百里家的书院,想来就是交给天时院代管,也不会交到我这个外人手上。” “山长此人,说白了就是个情种。”田水月道,“月院长走了,他没有寻死觅活就算好事。我看他如今情状,也不想再管书院的事务了,这一番……也很难说不是在给自己找接班的人。” 田水月顿了顿,又问扶渊:“你还记得那位曲小姐么?就是百里山长那位弟子。” “记得,”扶渊点头,“你不说我还真忘了,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猜这位小姐的婚事也与百里山长有关,”田水月抬头看着他,得意的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那日她随辞盏回京,我就看出,她这伤心事与山长有关;而山长呢,时至今日却并无任何表示。我相信他不是这样没担当的人,最有可能的,便是他还被曲家与百里家蒙在鼓里。公子,我听说百里山长最看重他这两个弟子,你若想拿下百里书院,何不先帮他解决了这个麻烦呢?” 扶渊听了,也觉得有理,忙站起来,对田水月作揖,惹得田水月咯咯直笑。 “多谢七娘!那我这便去了。” 扶渊骑快马去了书院,虽是快马,可行在闹市,想跑也跑不起来。 等他到了书院,正好瞧见百里恢弘和那个姜院监就坐在门口,似乎是在推敲什么文章。走近了,正好听见百里恢弘道:“……此国名苍梧,有一山名郁茫,听说那里住着一位画圣,我打算先去那里看看。” 姜敏之就道:“你真的打定主意了?” “敏之不与我同去?”百里恢弘却反问。 “可是书院……”姜院监最放不下的就是书院。 “你想想,除了我还有谁能容得下你啊?”百里恢弘放下书卷,靠在椅背上,落在扶渊眼里有点像个无赖,“还不如与我一道去寻画圣。” 扶渊走得近了,姜敏之似乎是感觉到了,一回头看见他,一连蹦出三尺远。百里恢弘正奇怪,等看到扶渊来了,便也心下了然,叫姜院监自便,请扶渊坐下了。 “朝廷十二御史,山长可还应付得过来?”百里恢弘戏谑道。 “多谢先生记挂,清者自清。”扶渊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小神此番来,是给山长道喜来的。” “道喜?”百里恢弘一愣,“敢问上神喜从何来?” “先生难道不知道么?”扶渊笑意更甚,“曲见琅曲师姐订了玄山守备家的公子,这几日便要成婚了。我连贺礼都备下了,难不成先生这个做师父的还不知道?” “你说得什么跟什么?”百里恢弘皱起了眉,“什么守备家的公子?我怎么没听说过?” “怎么没这事?”扶渊苦笑,心道真叫田水月给猜准了,“山长,我与您说实话吧,我生辰那日,曲师姐也来了,这些都是她亲口说与我的。我也和她说了,无师命哪能成婚呢?师姐却说,您恐怕也同意。她不愿嫁,过来求我,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正巧我的侍女要去帝都办些事情,便把她也带去了。第二天,那曲彻曲大人,要人要到衙门里来了。” 他横了百里恢弘一眼:“这些,山长都不知道?” “见琅现在人在哪里?”百里恢弘站起来了。 “还在帝都,我口风紧着哪。”扶渊仍笑着,“山长这是要去兴师问罪了?” “劳烦上神跟我去曲家走一趟吧。”百里恢弘道。 二人到了曲家,却发现曲家人都不在,都去了百里家。扶渊便又跟着百里恢弘回了百里家,去找百里夫人。 果然,曲彻夫妇,百里家主,以及曲见琅的父母都在。 百里恢弘不等下人通报,径直闯了进去:“见琅呢?” 曲彻见他怒气冲冲的样子,猜他应该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便赔笑道:“见琅病了,这几日不能去上课,你姐姐之前没有同你说么?” “姐夫,你们现在也找不到她了吧?”百里恢弘冷冷道。 一百七十一下 见曲彻说不出话来,百里行露便站了起来:“姐夫,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云杪倒没什么——可若是逼着见琅嫁人,那不是毁了她一辈子吗?” “所以你们谁能告诉我到底放生了什么?我的徒弟他又去哪了?!” 百里恢弘像是忽然爆发,给旁边的扶渊吓了一跳。在他印象中,百里恢弘只是一个读书人,而读书人的脾气,大抵如绛天城的那夜一样,伤心幽怨要比怒气多。而现在的百里恢弘,似乎前一刻还是位沉稳的夫子,下一刻便能怒气冲冲地兴师问罪。 扶渊在心中找了一个更为合适的词,以前的百里恢弘,不是这样反复无常的人。 他不知道的是,自从月如期死后,百里恢弘就常是这般喜怒无常的状态。 曲彻本是顾忌着扶渊在场,家丑不可外扬,但又抵不住百里恢弘这不依不饶的架势,只好把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是曲见琅心中爱慕自己的师父,把所思所想都写了出来,却在前不久的时候被自己的母亲发现了。喜欢自己的师父,这事说大不大,至少在百里恢弘看来,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罢了,自己不懂事的时候还说过要娶姐姐这样的混账话呢;这事说小又不小,在曲彻看来,这事关曲家与百里家的声誉。 于是曲见琅的父母,就瞒着百里恢弘心急火燎地给孩子定了亲,曲彻也默认了——百里恢弘听了真相,气得发昏,扶渊离得近,连忙搀住了:“山长,你挺住,曲师姐这事还没完呢。” “什么曲师姐!”百里恢弘的脾气又冲着他来了,“你是二师叔的学生,给我的弟子叫师姐?你害不害臊?” “是、是我失言,曲师侄,师侄。”扶渊忙给他顺气。 “把这门亲事退了,我不同意!”百里恢弘不要他扶,“小孩子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吗?什么脸面?什么体统?这事要是成了,我看你们还有什么脸面体统!我是她的师父,教不严师之惰,你们有什么事冲着我来!” 百里行露被这一番话说得有些面子上挂不住,更何况是有扶渊这个外人在,便略带尴尬地看向了长姐。 而百里婵娟也不愧是百里婵娟,她对百里恢弘道:“你说的是,这件事我们的确有错。见琅不见了,我们也在找。” “不必找了,我知道他在哪。”百里恢弘的脸色仍然难看,但或许是因为方才百里婵娟的道歉,他没有那么激动了。 百里婵娟略微有些讶异,但看到扶渊同他一道,便也猜到了一些:“云杪,这件事你也有错,你若是肯关心一些他们两个,事情又如何会发展成这样?” 这实在是歪理,扶渊心想,但他也知道百里恢弘无法反驳。 “好啦山长,”扶渊悄悄拉他袖子,“亲事退了就行了。” “见琅去了帝都,我明日便去接她回来。”百里恢弘闷声道,他目视前方,一片虚无,也不知这话到底是对谁说的,“你们去把这门亲退了,其他的不用管。” 说完转身就走了。 扶渊只好对着堂上的众人一揖,小跑着跟上百里恢弘的步伐。 “山长,这事的确可气,我都理解,”扶渊跟在他身旁劝,“可是您别这样啊,您这样……我看着都害怕。” 此时他们已经走出了百里家,百里恢弘听到了他的话,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倏地就停下了脚步。 “大姐说得对,这件事的确错在我,若我肯多关心他们一点,会看不出见琅的这些心思?依她的性子,什么事都藏不住,我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山长能这么想,那是因为山长是个好人!”扶渊急道,“山长不知道,二十一晚上曲师姐便去了帝都,他父母却第二日才拉着曲大人来衙门要人——况且,我看曲大人这个做伯伯的都比他们要着急。我明白曲师姐,她也许不晓得什么喜欢不喜欢,但她晓得谁对自己好!” 百里恢弘听了,却只是木然地看着他,百里恢弘又比他高些,这样的居高临下,看得他心里发毛。 “好了好了,我又没生你的气。”百里恢弘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吓到扶渊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还真是出息了。他努力地收起自己不受控制的脾气,又隐约想起来,以前师兄曾与自己说过这件事。真是奇了怪了,在他的印象里,天帝与习相都不是喜怒无常的人——他真想不通,除了这两个人,扶渊还会怕谁。 “榆木脑袋。”百里恢弘半讥半讽地嘲了一句,又忽然想到了别的什么,“对了,你这个榆木脑袋能想到这个,是不是又是那个田小姐?” “是又如何?”扶渊小声地反驳了一句,“我不是榆木脑袋。” 百里恢弘“哼”了一声,道:“我明日就去帝都,这事你不用操心了。” “那我去送山长。”扶渊道。 “你要送就早点。”百里恢弘道,“我明日一早就走。” 扶渊好像猜到了他的意思,但又不敢确定,当即应下,夜里就去了城门处等他。可百里恢弘不是黄石公,他等到晨雾散去,百里恢弘才姗姗来迟。 “山长,你……”扶渊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怎么,我一个平头老百姓,还真能让你堂堂上神提鞋不成?”百里恢弘呛了他一句,“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山长有何指教,便请说罢,说完好上路。”扶渊也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此时被百里恢弘说穿,只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指教不敢,倒是有一事相求。”百里恢弘放过了他,诚恳道。 “山长但说无妨。” “这是百里书院的山长印。”百里恢弘从袖里取出一个玄色的印章,递给扶渊,“也不算唐突,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上神收下吧。” “可是——晚辈何德何能……”扶渊揖手,没敢接。 “也没什么,就是想借上神的名声,求个庇护罢了,我平时也不怎么管的。”百里恢弘笑笑,心想你和我装什么装。他掰开扶渊的手,把山长印放到他手心。 扶渊心里却还有疑虑:“百里书院既以百里为名,又如何能把山长印传于我这个外人?” “错了。”百里恢弘摇头,“并非书院以百里家为名,而是百里家以书院为名啊。” “既如此,晚辈就更不能收了。”扶渊坚持道,“况且山长若真的去寻什么画圣画仙,天时院那边又该何去何从?” “你太看得起我了,也太看不起小镇了。”百里恢弘道,“有事尽管去找我,我不会走太远,找个清净的地方就行了。” 扶渊想了想,把百里恢弘留下也是勉强,何必强留他在这里触景生情,便道:“那好,请前辈放心,我定竭我所能。” “走了,”百里恢弘道,“书院有你,我很放心。” 一百七十二 上 帝都派来的人大概是有意搞他,查得又快又清楚。但是没查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一连查了三遍。 扶渊也不是傻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人待在客栈里,却早就嘱咐了谢敬,务必给他盯紧了,不可给他们任何可乘之机。 查了三遍后,帝都也来信催过了,来查扶渊的官员们没有办法,不知如何对太子殿下交待,只好亲自跑了一趟客栈,嘴上说着是来看望老太师的,实则是来找扶渊请罪,请扶渊帮他们一把。 因为扶渊花的银子,除了历年俸禄,很大一部分就是太子殿下新赏的生辰礼。 这叫他们怎么说?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扶渊刚得了山长印,正春风得意,倒也不想管这些闲事,便大人大量地叫他们实话实说就是,有什么事他来担,怪不到他们头上。 众卿听了,都以为扶渊这是还在气头上,不肯帮他们,便也只好自认倒霉,快马回京复命去了。 这群人走了,扶渊便彻底闲了下来。 那群人前脚刚走,谢敬便来了,算是向他复命,也是让他放心。 扶渊打算带田水月出去走走。 他本来打算得挺好,可惜还没来得及和田水月商量,就在用午饭时被老太师先提了:他老人家听说了扶渊办学堂的事,一直想去看看,今日终于有了机会。扶渊只好应下,请老太师和赵家的两个姑娘都去。 “如今可称一句扶山长了。”老太师玩笑道,看向他的目光却满是赞许。 饭毕回了房,扶渊才和田水月说了自己的打算,末了还半是感慨半是抱怨地对田水月道:“若是只有咱们两个多好,赵老去,两个姑娘也去,免不了和以前一样拘束。” 田水月却道无妨,还劝他别这么想,老太师毕竟还是太师,眼光格局都不是他们年轻人可以比的,扶渊若能虚心求教,能学到不少东西。 她说得不错,办书院这事,扶渊的想法是好的,可毕竟是头一次办这种事,难免有许多难以自察的疏漏。扶渊搀着老太师一一看过,老太师也不与他讲那么多虚礼,有什么话便说什么话,不过半日,真叫扶渊学到了许多东西。 田水月就如同往常那般。还是与赵家的两个姑娘在一起。自从那个雨夜后,不知是因为她多心还是怎么的——她总觉得赵昭节的目光,多数是落在扶渊身上的。 她悄悄地看,细细地看,又觉得好像不是。有一次赵昭节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田水月忙别过了头,弄得她们两个人都很是尴尬。 好在她们之间还有一个赵淑节。 赵淑节则多是贤淑安静的,因为这些事情被误了婚期也不曾恼过。她们三个姑娘,倒是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江城人氏。赵家姊妹是在帝都长大,田水月却算是在帝都流落了多年。 她们年岁相仿,说起故人故事来倒还有些话题。 赵淑节对于江城的记忆更深些,她说着说着,忽然就提到了一个田水月熟悉的名号——三尺春冰。 一百七十二 中 “大姑娘也听说过‘三尺春冰’?”听到了先师名讳,田水月激动得站了起来。 赵淑节虽觉意外,但还是拉着她的手坐下了:“岂止是听说。我幼时还有幸听过她的琵琶,这‘三尺春冰’,当真是名不虚传。不只是我,就连家父家母,现在提起还是念念不忘呢。不知水月你与那位‘三尺春冰’是……?” “正是先师,”田水月听了赵淑节的一番话,是又惊又喜,“实不相瞒,我的那面琵琶,便是先师生前最爱的那面。” “怪不得呢,”赵淑节拍着她的手,笑着对赵昭节道,“我说为何水月的琵琶如此高妙,原来是名师出高徒。” 赵昭节听了,便也附和地笑笑。 她从前也听说过关于这位田姑娘的风言风语,不过话头也就止在了那与敌国牵扯不清的嘉兴楼上。 帝都与旁的地方不同,是公侯将相云集之地,又是天子脚下,哪个敢光明正大地狎妓?可江南富庶,江城居首,那儿的花样可就多了。照这样说,这位田姑娘可谓是大有来头,不仅在嘉兴楼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待了这么多年,还是江南名伎之徒。 江城那个所谓的“三绝”,其实也不是什么好话,不过是风雅包着的下流,伪君子的藻饰之辞罢了。 她也知道田水月这样的姑娘是可怜的,之前也从来没有看不起他们这些人。但如果田水月身边站着的是扶渊的话,她的确会觉得是田水月不配。 她从前不理解扶渊为何痴迷于田水月,也不能明白太子为何会容得下她——这在她看来,是何其荒唐的一件事!但是现在,她似乎也能想明白一些了:太子与扶渊哪见过这些脏东西,怕是连平康坊都仅仅只是听说,哪能想象得出来什么叫做‘一点朱唇万人尝’呢? 想到这里,她坐得更直了些,对田水月道:“田姑娘,我年纪小些,小时候的事也不大记得了,但我听母亲说过,令师不如她年长,怎么年纪轻轻地就……” “昭节!”赵淑节轻声喝住她,又对田水月道,“她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几天都怪怪的,你别往心里去。” 田水月看向赵昭节,她还在看着自己,神色也没有什么异常,好似只是单纯的好奇。 “没事的。”田水月摇摇头,“说起来,师父也是遇人不淑,这才赔上了性命。我那时真想不明白,师父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那能算什么错呢?” “是啊,”赵昭节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那算什么错呢?” 其实赵淑节心中也是好奇的,她见田水月面上并无几分悲伤,便也跟着问:“那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那时年幼,有些事也记不清了。”田水月对她笑笑,道,“只记得师父与那江城秦氏的公子相恋——那时秦家还不是皇商呢,后来秦家摊上了事,师父也卷了进去,牵连了整个班子,班主护着我们几个小的逃出了江城……师父走了的事,还是我到了帝都才听说的。” 一百七十二 下 集 赵淑节听了,不免唏嘘。 老太师年纪大了,今日走了这么远的路,扶渊也怕累着他老人家,便提议请老太师就在这广聚楼里用饭,歇息一下再回去。 老太师身子硬朗,倒也不觉得有多累,但这广聚楼久负盛名,他想带两个孙女儿尝尝鲜,便欣然答应了。 赵家这对儿姐妹花一左一右地搀着爷爷就坐,赵昭节便道:“上神曾经带孙女来过呢,这里的菜式新颖,有的我在帝都听都没听说过,一尝的确好吃,等会儿我指给爷爷。” “既然离离来过,点菜的事我们就拜托你了。”老太师笑道。 点菜是门大学问,扶渊方才还为这事发过愁,如今难事迎刃而解,他自然也乐得清闲。倒是田水月,趁没人的时候还偷偷问他:“你什么时候还请过二姑娘来这里吃饭?” “就是书院刚出事的那天,当时事出突然,我们几个都没来得及吃饭,我就请她和辞盏在这儿凑合了一顿。”扶渊忍住笑意,抬手刮了一下田水月的脸颊,“姑娘这是吃醋了?” “我才没有!”田水月愤愤然,想拍掉他的手,却被扶渊躲开了,便毫不客气地一拳锤在他胸口上,“你这是——自作多情!” 大抵孙辈都是讨祖辈喜欢的,看着赵昭节点上来的菜,老太师一概是赞不绝口,又叫赵昭节给扶渊布菜,让他也快尝尝。 扶渊哪敢真的把人家大姑娘当丫鬟使,忙道不必,自己起身夹菜,还为田水月布了菜。 “上神日后一定是一位好夫君。”老太师忽然道。 “您、您谬赞。”扶渊和田水月终究是年轻人,脸皮薄,被老太师这么一说,纷纷红了脸。 他们在酒楼里呆到了近亥时才回去,扶渊没有骑马,和田水月坐了一辆车。 他一上车,就让遥山出去了。自己也挪了地方,从主位挪到了田水月那里。 “公子,怎么了?”扶渊的气息太强烈,她就往一边挪了一点。 “我好累啊,可过两天太子殿下还得给我派活儿。”扶渊折着身子,轻轻靠在她身边,“还有今天,好不容易能带你出来一趟,玄山有好多地方,我都想和你一起去看呢。” “公子累了,就和殿下说一声,这差事也不差这几天。”田水月安慰道。 扶渊已经缓缓地抱了上来,唇齿就依在她耳边。田水月没听到他说话,但感觉到了他抵在自己肩上的下巴蹭了蹭,是在摇头。 “其实今天我也很高兴,”田水月本来想和他说赵昭节有些奇怪,但她现在早把这些事抛诸脑后,“何必急于这一时呢,待天下平靖,公子想带我去哪就去哪。” 田水月感觉到了扶渊那一丝隐秘且难以察觉的欣喜,他依旧没有言语,只是抱得更紧了。 两人都没再说话,一时车内便只余交错着的清浅呼吸。 等回了客栈,田水月才发现扶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只是扣在她腰上的手一直未曾松开,田水月轻轻叫了两声,扶渊也没有醒,反倒是让遥山给瞧见了笑话。 天暗天又明。 无论如何,日月交替,年岁更迭不会因人力而改变。这一天各人各怀心事,各有想法,各有作为,但几日还是过去了。 夜半,曦月殿里的天帝仍在沉睡,戍守风月关的徐西坞才换了岗,连远殿里的初一刚带人在殿里巡视一圈,怕有下人不规矩,却在环秀园里抓到了飞上飞下不肯睡觉的十五;相逢客栈里,刘意还在为自己的将来发愁,玄山府衙中,谢敬已经开始做起了飞黄腾达的美梦;百里恢弘找到了徒弟,却没急着回来,而是带她去了天时院。 映川殿的习妍在帮衬着母亲为祖辈准备后事,崇明殿的仙君夫人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守在窗边看着潇潇夜雨;远在魔都的魔族公主秦代双每日都为父君头上日益增多的白发发愁,偶尔闲暇时也会想起那个名为“木萧”的少年;折卿正在东宫的高台上纳凉,享受着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惬意日子,而失踪许久早已被人们所淡忘的九重天五公主钟离寒霁,正准备翻山越岭,到她想去的地方看一看。 云都,遮月侯府还像往日一般的静谧,今日云垂野一直在整理的文集也终于有了结果。那集子不知是谁的,里面诗词曲赋都有,残篇也多,泓郎虽不是很懂这些,但那些诗文写得渊博靡丽,他看了也是歆羡,便提议与云垂野一同抄,却被拒绝了。泓郎不免失落,因为前两日云垂野还曾夸过他字写得越来越有模样。但好在云垂野是从来不拘他去翻看这些的。 这集子起初是没有名字的,云垂野编成后几日,才郑重地在上面写了“回川集”三个字。 是夜,泓郎又去了书房里读那本集子。云垂野也在,只是闲坐在榻上翻看。 “丹青不老画峥嵘,绿尽黄残红透飒西风……” “百年身世细思量。不及樽前席上。” “潇湘云水去,落雁平沙楚……” “苍云暮同,岩风晓别。……万树有花春不红,九天无月夜长白。”泓郎读到这里,忍不住又低声读了一遍,“万树有花春不红,九天无月夜长白……” 他不解,便问云垂野:“侯爷,这句‘九天无月夜长白’是什么意思?既然没有月亮,夜里该是黑漆漆的呀。” 云垂野闻言,先笑了笑,不答反问:“那句‘万树有花春不红’你可懂?” “泓儿明白,雪落在树上,就像开了白色的花朵一样。”泓郎想了想,道,“我还看过‘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一句。” “正是了,”云垂野颔首,目光重新落在手里的书卷上,“雪是会反光的,即便是没有月亮,夜里也比十五六时要亮上许多。” “真的?”云垂野所说的泓郎实在是难以想象,因为他生在边南,长在边南,从没见过雪是什么样子,“侯爷见过雪么?” “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也不曾见过,云都好似从来不下雪。”云垂野又翻了一页,“后来我去天时院念书——那时都已过完了年,帝都的雪却仍然那么大。” 他抬头,目光不知落在了哪一片虚无中:“那年的雪可真大呵。” “侯爷在天时院念过书?”泓郎面上带着些惊喜,天时院他是听说过的,那百里先生不也是天时院的学生吗? 云垂野一怔,摇了摇头。他目光飘到了窗外——今日的月亮不圆,却格外的亮,照得园子里的青石板熠熠生辉,窗前的玉兰叶子也被照得经脉分明。 于是他对泓郎道:“你瞧窗外,像不像下雪了?” 他又忘记了,泓郎是从未见过雪的。 一百七十三 上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帝都那里,果然不出扶渊所料,钟离宴用他最快的速度复了他的职,恢复他巡抚之权,并令他早些将玄山的事务收一个尾,好早些处理整个东山道的事务。 对他把自己送的生辰贺礼两天就花得一干二净这件事倒是提也未提。 起初,扶渊心里还有些不踏实:照钟离宴的脾气,难道此时不该来一封信骂他一顿不知好歹么?再想一想,自己也觉得这实在不算什么大事,反正是钟离宴送给他的。 心中虽然是这样安慰着自己,但他良心未泯,多少是有一点愧疚的,因此钟离宴交给他的政事,他也不敢耽搁,领了旨便继续兢兢业业去了。 夜阳山的匪徒,已移交刑部勾决立斩,书院里的病患还好,好在发现得早,除了年老体弱者,其他的人在常令的调理下都有好转的趋势;城外州县的情况却严重得多,染病者十之有五,病死者更甚有十之二三。 他是父母官,常令他们是治病救人的医者,却对生命的逝去束手无策。 前两天他还见过常令一次,当时他算是赋闲,常令却是忙里偷闲。 外头的事扶渊都有听谢敬说过,他知道常令心中肯定不好受,便安慰了他几句,不想常令却对他道,以往二爷常对他说,医者只能治病,却不能医命,他却直到今日才体会到这是个什么滋味儿。 玄山城这次大疫,对于扶渊来说所能做的已经不多,无非是尽力救治病患,安抚好百姓,让他们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轨迹上去。 至于百里书院的事,从他接手到现在不过十余日,便称得上是如火如荼了。他大办学堂一事,如今恐怕西至西宁,南至南溪,各地士子都已经有所耳闻了。他近来也受到了诸如玄山无名宗宗主李念堂的、帝都天时院附院的院长等人的信札,林林总总,夸他的有,骂他的也不少。 再兼之他似乎是众人印象里第一位不姓百里的百里书院山长,这些都叫他在天下文人中名声大噪。 彼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些,他只记着太子的令誉,却忘了对于自己这些东西是同等的重要。 他慢慢地开始接手全省的事务了。 最先送到他眼前的就是经年的烂账。 其实一开始他并没有看出来这是本“烂账”,多亏有谢敬的提点,才不至于被他们忽悠了去。 扶渊惊觉其中的猫腻,忙不耻下问,叫谢敬把这里头的门道都给他讲清楚了。 而谢敬呢。清楚这些事情的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之前也干过这事,但既然已决定跟着扶渊,他自然是要先投诚的。于是,他先承认了错误,在取得了扶渊的原谅后,才把这账本里的门道,与官场上的弯弯绕绕都与扶渊说了。 “官场就是个大染坊。”谢敬最后总结道,“对于心有大志的士子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摧残。” 扶渊看着他,却没从他脸上看到一点儿被摧残过的痕迹。 他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从前似乎听谁说过,这白雪落在地上,积了一层,若有人踏过,他雪就脏了;若无人去踩,第二日雪结成了冰,还会让人摔一个跟头。 无论如何,都不是最初的雪了。 “官场风气若此,如何能成事?”扶渊翻开账本,“这事得好好查一查!” 谢敬却拦住了他:“大人,臣方才与你说的,你不记得了吗?” 一百七十三 中 “你这是什么意思?”扶渊自我感觉良好,他自认是位顶好的学生,方才谢敬与他说的他也都记住了,既然知道了这其中的猫腻,那么为何不办? “大人难道没听说过举一反三?”谢敬只得苦笑,“臣方才说了我等小官的为官之道,那么像您这种大员呢?难不成就可以为所欲为?” 扶渊张张嘴,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得承认——他上头还有各路公侯王爵,四大神殿,哪个也不是他能轻易动得了的。 “那便先搁下罢,”扶渊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想法,固执道,“我先去问问殿下的意思。” 他得罪几个权贵不要紧,钟离宴这个监国的太子本来就过得是如履薄冰如履深渊的日子,他纵是帮不上什么忙,也不能给他添麻烦。 再去看别的,他也慢慢捋出了这张遍布东山道乃至流向了全国权力中心——帝都的一张巨大关系网。 也许肃清官场,要比收复北地还要难。 此时,虽然钟离宴那边的回信还没到,可扶渊心中已经放弃了自己的想法。全都连根拔起那是不可能的,势必会引得朝野动荡,不如……不如就捡几个背景软的来捏,一来杀鸡儆猴,二来多少也能追回些银子。 他觉得此举甚是可行,于是说干就干,几番权衡后终于挑出了三个倒霉蛋,忙忙叨叨几天,人证物证都齐全了,这才发往京师,叫朝廷定夺。 他连补谁上来都替钟离宴想好了,又写了一封密奏送上。 对于前头那件事,太子也给他回了信,信中充分展现了太子对这种行为的震惊与谴责,却没给扶渊出什么有用的主意,倒是周同尘也给他送了信儿来,叫他不要轻举妄动——可惜他这封信比太子的晚一天到,扶渊已经把该办的都给办了。 六月初一,庄镇晓北上,同行的还有他在玄山挑选的,觉得资质还不错的孩子。不论在什么时候,能去天时院读书都是一件令人艳羡的事,更何况是出身农家的孩子。 临行前,他还答应扶渊,会量天时院之物力,在帝都广收门徒。扶渊听了,十分感动,他从前理过帐,知道天时院的开卷钱不多,想支些银子给他,可话到嘴边,才想到自己也是囊中羞涩,更何况,他也不知该怎么和庄镇晓开这个口。 又过十日,扶渊上了一道奏疏,希望太子殿下看在玄山刚经历大疫、征兵之后,能酌情减免赋税。 又五日,扶渊回京述职。 他赶着徐西坞休沐的日子,跑到了成松大营中堵门。 本是瞒得挺好的,可成松不知是从哪得了消息,等他到时,成松已经在关下迎他了。 “成将军,别来无恙?” 成松留起了胡子,似乎是为了让年轻的面庞看上去能更令人信服一些,但这粗犷的胡茬与他这双狐狸眼实在不搭。 “上神才是。”成松见他仍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奸相,“您不是明日才回京么?既然回了京,怎么没先进宫给殿下请安呢?” “我记得衡山今日休沐,来接他一道。”扶渊道,“将军,衡山呢?” 成松打算糊弄过去:“上神记错了,老徐他昨日休沐。” “真的?”扶渊冷笑一声,“将军,那册子上写得清清楚楚……” “上神这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也是饿了,”成松态度一转,揽过他的肩,“今日我休沐,请你去我家吃焖肉,怎么样?” 扶渊睨他一眼,真想不清楚他这种行为到底算是急中生智还是狗急跳墙。 一百七十三 7.5 “这焖肉你早该请我。”扶渊道,“成将军,你这人不地道。我岂不知你是为了老徐好才答应他在这里堵我,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你将心比心地想一想,他出了问题,你就一味地纵着他逃避?成将军,这样早晚会出大问题的。” 成松听了,面上虽有动摇,却还是犹豫的。 “你该不会是想着趁人之危把他从连远殿挖走吧?”扶渊毫不客气。 “上神你这是什么话!”成松这才舍得放开他,“你这个是……是以那个什么心度君子之腹!我让你见他就是了!” 徐西坞要到正午时分才算休沐,此时仍在营中当值,成松带扶渊去了他的军帐,又叫人去把徐西坞叫过来。 徐西坞来得到快,进帐便行了军礼:“末将——”待他看清上边坐的是扶渊之后,又飞快地退了出去。 成松看了扶渊一眼,那眼神已经不能说是责备,好像是在说:瞧你干的好事! 扶渊根本不理会,扬声道:“衡山,没事的。我想带你进宫,去周家二爷那儿看看。事情总会有办法的。” “末将明白。”帐外那人道,又静了一会儿,时间长得扶渊都疑心他是走了,想下去看看,徐西坞才又开了口,“公子稍等一会儿,到时候了我就和你走。”又对成松道:“成将军,末将告退。” 待徐西坞走后,成松才那架势简直是想揪着他领子跟他讲话:“上神,衡山他可是朝廷难得的一员猛将,他要是废了,你、你、你如何和太子殿下交待!你看看——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 扶渊见徐西坞连见他一面都不敢,本就心里难受,成松又这样说他,他脾气上来,狠拍了一下成松的桌案,倒是给成松吓了一跳。 气劲儿过了,他又想起这事的确是自己理亏,默默地收回手,干脆就什么也不说。 成松也觉得前头那两句话是自己僭越,便也讪讪,不再说话了。 两个人就这样默然地坐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徐西坞来了。 “走了,”扶渊起身,“将军自便。” “我送上神。”成松跟着他出去,挡住了徐西坞的视线。 下了风月关,扶渊乘车,徐西坞骑马,成松看着,倒也相宜,心中多少也安定了一些。 徐西坞还像往常那样打马跟在车侧,却一句话也不说,扶渊和他说话,也只是简单地应一声。 扶渊知道这“病因”是在自己,只得按捺下这一肚子的话,进宫去了。 他们一进皇城,便有宫里的宦官来迎,扶渊把徐西坞托付给他看着还算面善的太监,自己先去了曦月殿见太子。 柴胡听说他来了,忙不迭出来迎。那小太监见了他,还愣了愣,才满面笑容地迎上来:“见过上神。上神安好。” “柴公公。”扶渊点点头,“太子现在何处?” “回上神,殿下此时正与元王殿下在殿中议事,上神一路辛苦,不妨更衣后再去面见殿下吧。”柴胡谦卑道。 “哦,对。那劳烦公公了。”扶渊急着赶路,穿得也简单,不像个上神,也不像个朝廷官员,从头到脚,没一个成体统的地方。 柴胡忙道不敢,又想着扶渊不是外人,便引他去了后殿更衣。一排侍女托着衣裳进来,又有两个宫女为他更衣,很快就收拾好了。头上金冠几两,身披锦衣几重,扶渊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穿过了,觉得有些沉。 一百七十三 下 “您这边请。”柴胡忙引他出去。 “柴公公,我想先去拜见陛下,再去见皇叔与太子。”扶渊道。 “这个自然,瞧奴婢的脑子,光记得我们殿下思念上神,却忘了上神也思念陛下。”柴胡仍是那种谦卑的笑,“您这边请。” 天帝还是老样子,他想起在玄山时刘意同他说过的,想来应该是二爷的药有了作用。他在床头跪了一会儿,柴胡便又来催,说是元王要回去了。 扶渊只好先去前殿,见过元王与钟离宴,寒暄几句之后便把元王送了出去。 他们两个把元王送到殿外,扶渊目送元王离开,收回目光时,却发现钟离宴在看着自己。 “怎么了?” “你走了多久了?”钟离宴问的没头没脑。 “整好一个月了罢,”扶渊抬头看了看天色,“怎么?” 钟离宴摇摇头,牵起他手,拉着他进去了。 既是述职,那么该有的礼节章程还是要有的。钟离宴坐在上面,扶渊则坐在小太监搬来的椅子上,两人就隔着几丈远说话。这样的日子他们过惯了,倒也不觉得哪里奇怪。 扶渊说话时,钟离宴就静静地看着他。虽是常服,可衣摆的褶子掐的繁复,又随着主人的动作全都堆在铺了金砖的地面上。才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还是这身衣服,还是这个人,扶渊给他的感觉却不是当初那个贵气的小公子了,那风尘仆仆四个大字,简直是写在了脸上。 扶渊说完,见钟离宴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看着他面前的地砖,以为他是在思考,便也低下头去,去想徐西坞的事情。 柴胡见他们说完了正事,便端了热茶点心进来,瓷盏相撞的清脆声音,终于把钟离宴拉回了现实。 其实他这巡抚的差事办得无可指摘,可若是让他这样就交差,钟离宴又心里不舒服——还没娶媳妇呢,就要忘了他这个哥了。 可当他想起玄山的这些事,以及曦月殿后面那幢小楼之中所隐藏的秘密,又觉得对不起扶渊,便只好随他去,让他交差领赏。 扶渊领旨,却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开心,反而问他:“你之前给我招兵的密信是怎么回事?你要二十万人,这样大的动作,就算是密信,至多两天,也会人尽皆知……” “我要的就是这一两天。”钟离宴身体略往前去,“所以你照办了吗?” “自然。”扶渊点头,等着他的下文。 “你出京的前一日,我把郑显当初要喂给父皇的药,拿活物试了。”钟离宴停顿一下,才道,“几乎可以说是立毙。” “什么?!”扶渊很激动,但还不至于失仪,“我就说……” 钟离宴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于是我就想,郑显虽然不是我跟前的人,可毕竟也有眼线在大内,我本是想揪出郑显背后那个歹人的。” “然后呢?”扶渊急忙问。 “没有然后。”钟离宴摇头,“没有人上钩——况且,后来二爷又与我说,那药不过是混了符水,虽然当时用来试毒的鸽子死了,但对于父皇龙体是无碍的。” “那郑公公呢?”扶渊又问。 “我打发他在宫里养老去了,他伺候了父皇一辈子,也该颐养天年了。”钟离宴道。 这个理由很妥贴,扶渊才松了一口气,就听得外面有小内监来报,说周二爷请扶渊上神过去。 一百七十四上 千秋 钟离宴这才想起,扶渊带了个他好似听过名字的小将进宫找二爷看病,便问到底是怎么了,值得扶渊这样挂心。 说话间扶渊已经起身了,委地的衣摆又重新变得服帖:“他是那吴蠡的女婿,救你的驾受了伤,我怕落下病根儿,便叫二爷看看。” 钟离宴走过来:“亏你替我想着,是该赏。走,我陪你一起去。” 他们到时,徐西坞早就编了一个不宜见太子的理由退到殿外等着去了,反正钟离宴跟过来也不是为了见他。太子对于徐西坞到底是两个鼻子还是一只眼根本没兴趣,他只是想让二爷给扶渊看看,毕竟还是做师父的更令人放心。 二爷见钟离宴也跟来了,便没急着和扶渊说徐西坞的事情,很是上道地给扶渊看了脉。 只见他眉头锁得越来越紧,神色越来越凝重,钟离宴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里,却也不敢冒然打断二爷;扶渊却像没事人一样——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清楚。 “不应该啊……”二爷一声长叹。 扶渊收回了手,看到钟离宴一副怕他死了的神情,便拍拍他:“别听这老头瞎说。” “我怎么瞎说了?”周二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一番思考之后,才对还提着心的钟离宴道,“殿下,我认识上神这么多年了,第一次看到他脉象这么好!与常人无异!” 钟离宴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有点搞不懂周二爷发的到底是什么神经。 “可这到底是怎么治好的呢?”周二又问。 “我自己长好的呗。”扶渊撇嘴。 “自是二爷的功劳。”钟离宴与他同时道。 二爷于是又瞪了扶渊一眼,并对太子殿下大加赞赏。 二爷这还没吹完,外面柴胡就进来了,说周大人找他。 “是同尘吧?”扶渊问。 钟离宴道:“是。” “那你先去,我与二爷说说话。”扶渊道,“一会儿把小鱼儿请来,有什么话晚上再说。” 钟离宴这才点点头,整顿衣冠出去了。 “二爷,衡山他……”钟离宴一走,扶渊立刻就换了一副神情。 “唉,你这真是……造孽啊……”二爷又叹气。 “二、二爷……”扶渊愣住,“您也没办法吗?” “我只会治病,”二爷道,“可这不是病。” 扶渊默然片刻后,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他以后跟着成松,娶了媳妇儿也不好再住在连远殿,我也不往军中去——避着就是了。” 二爷摇摇头,并不赞成他的话:“我建议你去兰台或者天时院翻翻书,去禁书阁。我记得你和那小庄院长有点交情,你和他实话实说,他大概会放你进去。” 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扶渊起身谢过,便叫了个宫婢让徐西坞先回连远殿休息,自己去了钟离宴议事的书房,见他和周同尘正议事,不好打扰,便和宫人讲自己去天时院,晚一些再回来。 到了天时院,庄镇晓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回来,高兴地甚至有两分“喜上眉梢”的味道。扶渊却没心思与他闲话,忙把徐西坞的情况与他说了。 庄镇晓听了,知道兹事体大,便领他去了禁书阁,帮他一起翻找。 扶渊心急,翻了小半时辰,才想起庄镇晓来:“师兄若是忙着……” “无妨,我闲的很。”庄镇晓翻书的动作没有停,他说罢,顿了顿,“上神,你看是不是这个?” 扶渊忙撇下自己的,去看庄镇晓找到的那本书,写的是帝君的故事,对于那种奇怪的能力也只是寥寥几句带过,但这已经是一个非常大的进展了。 “对对对,就是这个。”扶渊把整本书翻了一遍,却发现除了哪句话再没什么重要的信息,“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是我不会控制,也许是人蓄意谋害……可,我害了他们是真的。” “先别急着说丧气话。”庄镇晓把那书挑出来,“这件事我的确不曾在书上见过,可我看过的书不过是这里的冰山一角。总会有办法的。” 两人翻了半日,正当扶渊对今天不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庄镇晓又有了新的发现。 “上神!” 他的声音极大,扶渊甚至感觉房顶又灰落下来。 “怎么了师兄?”扶渊忙过去。 “我、我好像找到了?”书翻得多了,庄镇晓眼神发直,但脑子还好使。他把书递给扶渊,“上神,我觉得我们应该先试一试。” 待扶渊看清了那书上写的是什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百七十四中 冷汗从后背沁出来,又被他的理智逼退:“师兄,这写的未免太过荒谬。” “上神,此书能进天时院,又进了禁书阁,必定有他的理由。”庄镇晓坚持道,“不试一试如何能知道呢?” 扶渊默然。 他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那本书上写的大概是,天地灵胎的命运与国运息息相关,对于他们的某些能力,也是可以人为干预的。 扶渊倒不觉得自己如何就和国运息息相关了,说句大不敬的,他当年若是被魔君带去了云荒,难道就与魔族息息相关了么? 他还在琢磨这其中的内容,庄镇晓又自去翻别的书去了。身后“啪”地一声,给他吓得一个激灵。 “师兄?” 扶渊看到庄镇晓的神情,猜他应该是又看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从而开始怀疑天时院藏书的真实性了。 “怎么了师兄?”扶渊故作镇定地走过去,冲他笑一笑,把那本书捡起来,却被庄镇晓按住了手。 他从未见过庄镇晓这幅神情,他想不到有什么事能把这样的天之骄子吓到冷汗满额。他尽可能地用最柔软的语气叫庄镇晓放松,手却强硬地推开了庄镇晓,去看那本书上写的内容。 的确……很荒谬。 这本书的笔法与方才的那本很像,但记载的东西却是大相径庭。这本书上写的是,若想家国安定,无灾无难,用天地灵胎的真血献祭,是再好不过的法子。 扶渊看后,神色一凛,他问庄镇晓:“师兄,你这是信了?” “天时院的东西,我自然信得过。”庄镇晓的声音都是颤的,“上神,你仔细想一想……” 扶渊的脑子根本不会转了,他紧紧抿着唇,心中权衡一瞬,就把书扔到了庄镇晓怀里,自己转身就走。 “上神!”庄镇晓揣着书追上来,“东华帝君与烛九阴曾战于钟山之上,帝君当时也受了不轻的伤,这个上神应该看过吧?” “看过。”扶渊道。 “当、当时太子也受了伤,伤得多重你自己清楚。”庄镇晓拉住他,“他为什么不受阴毒的影响?” “殿下天家血裔,正好与这阴毒相克。”扶渊道。 “那帝君呢?”庄镇晓又问。 这话太犀利,扶渊答不上来,但又被庄镇晓逼着,于是只好反问:“那么师兄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答案呢?是陛下收养我只是为了——为了这个?!” “我没有说陛下的意思!”庄镇晓与他争辩得脸红脖子粗,“你宁愿相信是自己问题,也不愿相信是有人要害你?” 扶渊怔然,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会一下子就想到陛下身上。 “万一是有奸人从中作梗,以此牟利,若有可能,还——还能离间你与陛下!”庄镇晓又强调了一遍事情的重要性。 见扶渊不说话,庄镇晓又道:“上神,我担心是你之前与我说过的,当时嘉兴楼时的那些人……” 扶渊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庄镇晓却只当没看到,还要继续说下去。还好及时被匆匆赶来的曲归林叫住了:“师兄!师兄?你和上神在里面吗?太子殿下叫上神进宫去呢。” 一百七十四 下 曲归林不得进入禁书阁,只得在外面候着,宫里来的人凶神恶煞,他这边急得满头大汗,里头的两位祖宗却像没听到一般,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只好提了声音,又喊了一遍。 谁知道里头那位小祖宗居然问他,殿下叫他进宫去做什么。 “我……”曲归林心想我怎么知道他叫你做什么,只好道:“上神出来与天使们说罢。” 里头默然片刻,又道:“劳烦师兄替我回了吧,就说……就说我有事,去不了了。” 曲归林听了,简直想跪下来给他叩头:您难道不知道太子殿下对我们天时院是什么态度么?叫我这么回,赶明儿我和师兄就要去昭狱里去做难兄难弟了。 “归林,去罢。”谁知大师兄也发话了。 曲归林无法,一跺脚,破罐子破摔地走了。 庄镇晓这才察觉扶渊的异状,尽管自己也没从这种恐惧之中缓过神来,但还是对他道:“上神不要怕。” “我没有怕。”扶渊摇摇头,对他道,“师兄,救人要紧,我们还是先试试你说的可不可行吧。” “可你的事?” “容后再议。”扶渊看着他,这件事虽关系到他自己的存亡安危,可他却比庄镇晓要镇定许多,“师兄既说要试一试,想必是有万全之策了?” “说不上万全,但可以一试。”庄镇晓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来,“归林道心最是清明,不会轻易被术法影响。有我们三个,就尽够了。我仿作歹人通过上神对归林施法,再试解决办法,你看如何?” 扶渊权衡了一下,心想也只能如此,便应下来:“那就有劳师兄了。” 庄镇晓拍拍他,领他出去,往欲疏居去了。 重华宫,大殿中除了侍女宦官,便只有钟离宴、习妍、钟离宁三个,围坐一桌,就等着扶渊回来用饭。 本是满心期待,谁承想听到了这么个消息。 钟离宁还没来得及埋怨扶渊,钟离宴就气得摔了筷子,给小丫头吓了一跳。习妍见钟离宴当时听说扶渊在天时院时就不大高兴,便劝了道:“太子哥哥息怒,您是最了解小渊哥哥的人,他离京月余,最想咱们几个。恐怕这次是真有什么事,这才耽搁了的。” “有什么事是本殿不能给他办的?”钟离宴仍有不忿,“在玄山那时也就算了,如今回了帝都,还巴巴地往人家那儿跑!” 习妍与钟离宁对视一眼,他们都猜到了,钟离宴气得大概是那位公子榜的状元郎庄院长。 习妍还记得春日里太子令庄院长出京一事,她虽不解,可如今也有了眉目:“太子哥哥……可是生那庄院长的气?” 钟离宴并不避讳她们两个,点了点头。 “我不明白,”钟离宁小声道,“皇兄同意田姐姐那样的人留在小渊哥哥身边,却不同意庄院长那般宝树似的人物与小渊哥哥多来往。” “田姑娘那是真心实意地对他好。”钟离宴道,“那庄镇晓……”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两个妹妹道:“你们是不清楚,那庄镇晓有个小师弟,样貌与小渊极为相似,却在去岁故去了。我只怕这庄镇晓对他再好,那心思也不是花在他身上的。既不是他的东西,他最好就别去碰。” 两个小姑娘面面相觑,她们觉得,钟离宴说得似乎很有道理。 一百七十五 上 解咒 是夜,天时院欲疏居。 这里曾是月院长的住所,如今已闲置了大半年,庭外翠竹摇曳,晚风拂过,地上光影交替,给他们的衣袍也织上了清爽的花纹。 曲归林被叫来,他虽不知其中缘由,又因为扶渊被宫里的太监们甩了脸色,但他心中顾念着扶渊对于天时院的恩情,便一口答应下来。 扶渊坐在欲疏居内,演他自己;曲归林则站在院外,模拟徐西坞的状态,庄镇晓则自己寻了个位置,按照那本书所说,像那些歹人一般施法于曲归林。 诚如扶渊此前所怀疑的,此术的确需要什么东西来作为媒介,庄镇晓选了扶渊那把绘着青绿山水的折扇,扇骨上还有当年祈知守留下的痕迹。 这是一个很精妙的法术,饶是庄镇晓,也是做了许多准备,才能做出一个看得过去的雏形。 他开始了。 不过半盏茶,坐在庭中的曲归林就察觉出了异样,他喊了停,庄镇晓却没有停下。曲归林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他失去对自己意识掌握的前一瞬,正好看到了扶渊闻声从屋里出来,白净的脸映着月色,他的目光看过来后,曲归林就觉得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躺在了不知是哪里的弟子房中,旁边还撂着一个大汉,师兄与扶渊上神就坐在下面,两人点灯熬油地,不知正写些什么。 “师……师兄……?”曲归林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几更天了?” “约莫快五更了。”庄镇晓搁下笔走过来,扶他躺下,“已经没事了,你今日多睡一会儿也不妨。” 曲归林点点头,迷迷糊糊地又躺下了。 庄镇晓又去看了看躺在一旁的徐西坞的情况,他睡得很熟,全然不似曲归林这般,被解咒之后几个时辰便能清醒。 “给衡山下咒的人法力高强,恐怕没个三天三夜,他是醒不过来了。”扶渊道。按照那本书上所述为二人解咒的是扶渊,曲归林倒还好说,徐西坞却几乎耗尽了他的法力。 “上神先去歇歇吧,”庄镇晓道,“徐将军这里,我找信得过的人照看。” “多谢师兄,我得先去风月关一趟,告知成将军。衡山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兵。”扶渊起身,拱手道,“有劳了。” “我送上神出去。”庄镇晓道。 他到风月关时天已大亮,成松一听是他来了,比谁都着急,等看到只有他一个人时,又有些失望,连招呼也不打,见面就问:“衡山呢?” “没事了。”扶渊道,“只是还需将养几天,我代他向将军告几日的假。” “这就好,”成松松了一口气,“这都好说,我暂且提一个人补上来就是,劳烦上神替我转告他,好好将养,无需多想。” “自然。”扶渊欠欠身,“那小神就告辞了。” “末将,恭送上神。”成松终于在他临走时把礼给做足了。 扶渊一个人回了都城,孤零零的。他忽然想起,自己回来了这么久,却连连远殿前面的长街都没路过过一次。 他本是想先回宫请罪,但想到这里,又转了念头,先回了连远殿。 一百七十五 中 如今的连远殿,真可称得上一句门可罗雀了。 好在初一罗叔他们打理得好,门前虽不似往常那般有人侍立,可还像往常那般干净,门前的玉兰树郁郁葱葱,高耸入云。 没人给扶渊牵马,他又怕在天子眼皮子底下丢了马,就牵着马进了大门,前头的小院儿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扶渊牵着马走过二门,到了正殿前,才看到了正在洒扫的罗国光并几个杂役。 有小厮听到动静,一看是他,忙跪下:“公子回来啦!” 远处的罗国光这才看到他:“公子!公子!您……您怎么把马牵到这里来啦?” “呃,”扶渊把缰绳递给他,“我就回来看看,一会儿还进宫去。” 罗国光又把缰绳给了身旁的小厮,躬身跟上他:“就您一个回来了?田姑娘她们几个……” “殿下要我回京述职,何必叫她们也跟着我车马劳顿。”扶渊道,“初一十五他们呢?” “初一公子这时候应该在花园打扫。”罗国光笑了笑,“至于十五姑娘,她怕是还没醒呢!” “都是你们几个给她惯得这幅样子,一会儿我就和初一说,叫他看着十五读点书。”扶渊道,“罗叔,这些活儿你叫他们做就行,你可是大管事。” 罗国光满口答应,送他进了大殿,又把初一给叫来了。 初一见了他,虽也欣喜,但还记着自己那点儿“本分”,一见扶渊,话还没说两句,就要请他查账本。 扶渊现在见了账本头都要变得两个大,忙止住他:“你省省吧,我一会儿还要进宫见太子呢。” 初一一听,又缠着他要跟他一起去。 扶渊无法,只好应下,又问他:“那吴小姐在园子里住得还惯?” “吴小姐是个位坚强的女子,”初一道,他想了想,又道,“也很厉害。” 扶渊看着他,初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还是那样清澈。扶渊便给他比了个口型:“……?” 初一会意,使劲儿点了点头。 扶渊笑出了声:“你差人去和吴小姐说一声,老徐有事在身,得过几天回来。回来咱们就进宫去。” 扶渊在殿中重新收拾了一番,这才与初一一同骑马进了宫。今日没有朝会,但太子殿下却仍有的忙,扶渊婉拒了小太监请他去后殿坐一会儿的提议,就站在大殿前的广场上等着。 没过一会儿,周同尘也来了。 “见过上神,上神怎么在这儿……?” “周大人,”扶渊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这不排队等着见咱们殿下呢么?” “上神说笑,”周同尘赔笑道,“您此行不过月余,却政绩颇丰,朝中许多大人都对您赞赏有加呢。” “所以派来那么多人查我?”扶渊本来没想说话,可听周同尘这样说,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上神,这——这是误会一场罢了!”周同尘想起那天的朝会,寻思着要怎样与扶渊解释。 “哪那么多误会?”扶渊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大人这个侍郎做了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么?” 周同尘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又等了一会儿,门外跑进来了一个慌里慌张的小太监,在大殿前还跌了一次。周同尘便叫住他:“出了什么事了?” “回二位贵人,”小内侍哭丧着脸,“映川殿的老仙君薨啦!” 一百七十五 下 “什么?我前日去看,明明还——”周同尘不可置信道。 “快去禀告殿下,”扶渊吩咐那宦官,然后对周同尘道,“我先去映川殿看一看。” “臣随上神同去。”周同尘道。 扶渊知道他是最分得清轻重缓急的,想来今日来宫里也和他一样不过是为了闲事,便应下与他一同出去。 宫门外,初一与檀翡一同在墙角处等候,见他们匆匆回来,又是这样沉重的面色,忙迎上来问是出了什么事。 “是映川殿的老仙君。”扶渊低声对他们道,“走,去映川殿。” 初一他们一直待在帝都,自然听过些风声,知道老仙君不过是这几天的事罢了。 今日是大暑,正热的时候,连聒噪的蝉都噤了声,他们刚到映川殿时,便只看到了习妍领着一众家仆在门前迎来送往。扶渊翻身下马,小跑着过去:“小鱼儿!” 习妍披麻戴孝,一双眼哭得红肿,又禁不住暑热,双颊也泛着红。小姑娘一见是他来了,勉强止住眼泪:“小渊哥哥……” 周同尘下马不利索,这才跟上来,习妍看到他,却是一怔:“周大人……” 扶渊是穿惯了素衣的,周同尘却穿着大红的官袍,在一片缟素中极为扎眼。 “我与同尘在宫里得了消息,这便赶过来了,他也来不及换衣服。”扶渊解释道,又问她,“舅母呢?” “祖母受不住刺激,也昏过去了,母亲正在后院看着。”习妍擦了擦脸,“我叫人去告诉太子哥哥了,叫他国事为重,别急着来这里。爷爷才去,家里前后都乱糟糟的。” “仙君是他的外祖,他岂能不早些来。”扶渊拍拍她肩膀,“小鱼儿,我先进去拜祭老仙君,然后这里就交给我吧,你去里头打点。” “嗯。”习妍点点头,叫一个女使领着他们进去了。 整个映川殿,的确如习妍所说,他们失了主心骨,前前后后皆是一片哀哭混乱。 钟离宴虽是得了消息后立刻来的,可太子有太子的仪仗,他远不如扶渊他们自由,等前后打点好了,走到映川殿前已是正午时分。 他来时,正好瞧见扶渊站在府门前接驾,他戴着孝,苍白的脸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更为惨淡。扶渊按着礼数迎他进来,钟离宴下了车辇,便一把握住他的手,这双终年冰冷的手终于因为暑热而有了温度:“小渊,你怎么在这儿?” “老夫人也病倒了,舅母在照看,这里便只有小鱼儿一个人。”扶渊道,“同尘也在里头帮忙呢。这种事还是自家人来好。但你是太子,天家先论君臣,多有不便。这儿就交给我。” “知道了,你也别太逞强。”钟离宴知道他昨夜必然没有休息好,连责怪的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拍拍他的手,这便领着众人进去了。 他也不知道扶渊这是算作懂事还是不懂事。 前来吊唁的宾客入夜方散,太子也在宫门落钥前离开了。扶渊本想留在映川殿帮忙,可习夫人见他这样操劳,便亲自督着他去用饭休息。习夫人怕前头纷扰,他睡不好觉,便领他去了习洛书以前的书房,那里是最安静的。 他曾经来过这里,还做了一场噩梦。他朝博古架那里看去,当时摆着那柄“大吉大利”的团扇的扇架仍空着。 有小丫头服侍他洗漱就寝,他也确实是累极了,几乎是一阖上眼就进入了梦乡,只是此情此景,睡得并不安稳。 他甚至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了,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朦胧间看到了一个熟悉却遥远的背影,好像就坐在他床头。 “……舅舅?” 一百七十六 上 五四青年节快乐! 男人回过头来,果然是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庞,他容色哀戚,虽是面朝着扶渊,目光却并没有落在他身上。 “舅舅!”扶渊从被子里爬出来,连滚带爬地过去,生怕他再从自己眼前消失,“你回来了?你这些日子都去哪了?” “舅舅……舅舅也没有父母了。”习洛书像他幼时抱他那样,把他圈在怀里。可扶渊已经快有他高了,扶渊像是被他禁锢了一样,动弹不得:“舅舅……” “小渊,舅舅也没有父母了。”习洛书又重复了一遍,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舅舅,我是在做梦么?”扶渊问,“你还是要走,是吗?” “自古忠孝两难全。”扶渊被他搂得更紧,困意却席卷而上。他拼了命想醒来,却无济于事——这究竟是梦还是醒? 他是被云板的声音惊醒的,一共敲了四下——他想起方才梦中习洛书所说,恐怕是老夫人也跟着去了。 扶渊披衣起来,见外面天已蒙蒙亮,便问道:“怎么了?” “回渊少爷,是、是老夫人……。”窗外的使女低声抽噎着。 “我知道了。”扶渊穿上衣服起来,拾掇好往前堂去了。 当年映川君夫妇一对儿随和至宝般的儿女引得多少人艳羡,不过十余年,就是这样的门庭寥落,令人唏嘘。 扶渊这几日便留在了映川殿帮忙,连连远殿路祭的事也交代给了初一。二位老人下葬后,扶渊才回了连远殿,到那时,徐西坞早就在连远殿里等他了。 周同尘也去得勤,除却陪太子一起来,便也打着世交的名头过来帮忙,习洛书不如他父年长,他便喊习夫人婶子,忙里忙外,比扶渊还像个自家人。 习夫人哪能看不出他们这些半大孩子的心思,却也没说多什么,只是感谢他能来帮忙。 葬礼结束后,周同尘便再没什么理由登门了,太子操心国事,上神又准备着南下,他谁的光也借不上,就在他绞尽脑汁想一个妥善的理由去映川殿探望习妍时,习夫人给他送来一封帖子,说是在相府设了宴谢他,又叫他不用拘束,不过是寻常斋饭,说些家常罢了。 收到帖子的周同尘又惊喜又忐忑,他兴冲冲地去了习相府,却不知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一盆倒头冷水。 其实他心里盘算得挺明白的:老仙君故去后,太子定会封习相为映川君,可习相之后呢?若习相回来那还好说,要是回不来呢? 周同尘并不似钟离宴与扶渊那样对习洛书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他在习相出城的那一刻,便已经当他是死了——相爷只有习妍这么一个女儿,所以这个映川君,早晚还是习妍的。 他知道许多天帝都曾迎娶习家女儿为后,就像曾经的人们,也觉得映川郡主最后会嫁给太子。可如今呢?郡主嫁进了皇家,这习家的君位又谁来继承?习家没有相近的旁支,天家又不可能靠着娶嫁把这个爵位给收回来。所以,周同尘料定了,习妍绝不会嫁给太子。 于是他觉得自己离习妍,便又近了一步。 一百七十六中 周同尘来的不早也不晚,习相府也安排的不繁亦不简,这顿饭算是吃得相安无事。饭毕,习夫人便说怕他们拘束,自己先回了,叫习妍带他四处走走。周同尘知道习妍这几日是又操劳又伤心,便要告辞,怕累坏了她。习妍却把他叫住,问他有没有时间听自己说两句话。 周同尘当然是有时间的。 习妍带他走到一处水榭,那里风景宜人,凉风送爽,荷香摇曳,全无一点酷暑的痕迹。 端的是良辰美景。 “小女先谢过周大人。”谁知习妍开口第一句便是行礼,“一谢大人帮扶之恩,二谢大人相知之义。” “郡主快请起。”周同尘忙搀住她,不让她下拜,“这都是应该的,是郡主有恩于我在前。” “没有什么是应该的。”习妍摇摇头,“大人能为我做到这个份儿上,我永远都记得。” 这话生分,周同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只能尴尬地看着习妍从他臂弯中退后一步行了礼。 “我虽是女子,可自幼家父便告诫我,当心怀远大。”习妍又道,“像大人这般人才,自当以天下为己任。” 话说得很明白了。 周同尘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自己也会被这般拒绝。 虽说童年困苦,可他好歹也是文山君的嫡孙,又是年轻一辈中最负才名的那个。 他有些咽不下这口气。 “郡主所言极是,同尘记住了。”周同尘也退了一步,躬身一揖,“官中还有些事情,在下便先告辞了。” 习妍颔首:“我送大人。” “郡主留步。” 一转眼,周同尘便站在了帝都的大街上,檀翡在后面为他牵着马,看他脸色不好,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他心中仍有不平气,这样走着走着,胸中块垒却并未消磨半分,直到他走入一片阴凉—— 周同尘抬头一看,是连远殿。 是了,从习相府回他现在住的地方,是要经过连远殿的。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先去连远殿里看一看。 却说扶渊。 扶渊回道连远殿之前,其实先进了一趟宫,一是和他说一下映川殿的情况,二来也是想让他同意自己南下的打算。 太子殿下自然是不同意的,开始以各种理由阻拦他,劝说他,连卖可怜都用上了,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我去江城自然是有正事的。”扶渊见他总往“娶了媳妇忘了娘”那上拐,忍不住出言澄清道,“如今国库中有多少银子多少米粮你自己清楚,我仅在玄山动些皮毛就为你追回十几万两银子,那江南呢?天下赋税半出江南,江城商人又多,更是重中之重。” 钟离宴听了,也觉得有理,他想用兵,却是缺东少西,这一番话下来,钟离宴说不心动都是假的。 “那……你想如何?”钟离宴问,“我再封你一个江南巡抚去?” “既然殿下问起,臣就斗胆说一句。”扶渊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殿下下旨,收回我巡抚一职,留任京官,我再称病,悄悄南下——便也做个小生意人,杀他个措手不及。” “就你?去做小生意还不得被人坑个底儿掉。”钟离宴笑了一声,“准了,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一百七十六 7.5 “什么事?”扶渊问。 “以后你就知道了。”钟离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又转头对柴胡道:“就说是本殿的意思,去户部取十张长引来,悄悄送到连远殿去。” “盐引?”扶渊又问。 “是,你可听好了。”钟离宴道,“天下盐商分十纲,每纲二十万引,每引折盐三百斤。这是一本万利的东西,你去玄山取盐,送到江城去卖,只要不把盐弄丢了,那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那……才三千斤盐?”扶渊嫌少。 “我真怕你给丢了。”钟离宴笑笑,看底下人挑了眉要驳他,忙解释道,“朝廷也拿不出那么多来,再者,你又不在纲上,若有了上百上千的盐引,岂不露馅?” 扶渊这才服气,便告退回去准备了。 如今连远殿是初一管着内事,徐西坞自从醒来后生龙活虎,又不用跑到关上去消磨,便日日跟着扶渊出行。他惯常是别一柄刀两把匕首的,虽是锦衣宝马,而沙场的血腥气未消,俨然是个再合格不过的护卫。 今日亦然,扶渊拿着本书歪在车上,徐西坞就在外面打马而行。 行至一半,徐西坞忽然踩着马镫站了起来,一侧身就跳到了车夫后面,他动作很稳,车身连晃都没晃一下,却给赶车的后生吓了一跳:“徐将军,您这是……” “嘘。”徐西坞按了一下他脑袋,挑帘进去了。 扶渊半靠在最里面,不知是看书还是在发呆,也没发觉他进来。 啧,竟会有人如此迟钝。 徐西坞一言不发地走进去,故意把脚步声放大,直到近了扶渊身侧,他才反应过来,把书放下:“衡山?怎么了。” 说实话,徐西坞忽然出现也让扶渊吃了一惊,他见徐西坞面色似有不虞,忙道:“外面也热,你不妨就在里面坐一会儿,左右……” 谁料徐西坞猛地撞上来,扶渊尚未有所反应,便已经被制住。而徐西坞还能富余出一只手来,从他眼前晃一晃,然后从他喉间扫到胸腹。 皆是要害。 扶渊以为他是这疯病还没治好,正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脱身的时候,徐西坞忽然松开了他。 扶渊忙滚到一边,问他:“你疯啦?” “公子,我要是个刺客,方才都够你死十回了。”徐西坞在他方才坐的位置下首坐下。 扶渊这才确定他犯的病和自己想的不是同一种,老男人的说教罢了,便放下些许戒备,不服气道:“那不是还有你吗?” “既然有人要刺杀你,为保万无一失,岂能只派一个人来?”徐西坞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我若是顾不上你,或者此间就没有我,也没旁人,你怎么办?” 这题但凡有些脑子的都能答出来,扶渊立刻道:“等死。” “什么——?”徐西坞从不可置信变成了恨铁不成钢,“公子,你这也——你难道不该多少学些防身的功夫,死也拉几个垫背的吗?” “横竖也是死……”扶渊见他脸色又不对了,忙改口,“我这身功夫可是殿下亲自教的,防身不成问题。” “呸,”徐西坞嫌弃道,“公子,这话可千万别出去乱说,你这不是抹黑咱们殿下呢么?如果是殿下,我跳上来时他就该察觉了。” “你想怎样?”扶渊无奈道。 “属下不才,想教公子习武。”徐西坞道。 一百七十六 下 梦云霄 “啊?”扶渊却不大情愿的样子,“什么时候?” 平心而论,徐西坞是一个千金难求的师傅,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别说是太子,就是十个太子一起上,也未必能打得过他。 “随时可以,明天就行。”徐西坞看了他一眼,扶渊正揉着自己的手腕,不过是让他捏了一下,便留了两道红痕,好像有些肿了。他心想,男人可不能这么娇气:“不若就今日?” “今日还有事,”扶渊讷讷的,“改天吧?” “那就明天。”现在徐西坞稳坐中军,扶渊则是立在门边,还带着点儿怯,都不知谁是主谁是从了。 “我——我听殿下说,习武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我马上就要离京了,你……”扶渊又想出个理由。 “属下已和殿下请旨,与公子同去。”徐西坞道。 扶渊这才反应过来,也不和徐西坞虚与委蛇了:“你们一早商量好的是不是?!若我不学,就不让我南下?!” “咳……公子,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徐西坞道,“我看你就是懒。” 扶渊哼了一声,道:“改日带你去和成松那里辞个行——他肯定舍不得你。” 这就算答应了。 “我是公子的人,”徐西坞道,“什么功名利禄,我都想开了。” “你这——年纪轻轻的,说什么呢。”但扶渊转念一想,如今徐西坞留在风月关不过就是守城,哪有什么功名可言,不若跟自己南下游历一番—— “不过,有你同行,我至少能安心。”扶渊最后道。 他们前脚刚回了连远殿,周同尘后脚就到了。扶渊彼时还在二门,就出去迎了一下。周同尘身边就只跟了个檀翡,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见他亲自出来迎,又受宠若惊,行了礼再起来,本就清癯的身板更是摇摇欲坠,檀翡忙上前扶了一把。 “怎么了这是?”扶渊还没见过他这般模样,吩咐檀翡,“快扶你家少爷进去坐着。” 这厢还乱着,十五就像个扑棱蛾子一般地飞来了:“公子!是水月姐姐的信!” 扶渊忙接过,近来田水月来的信都不长,很多时候都是寥寥几句话,他便拆开了,见上面写着:“绿窗人似花。” 只五个字,扶渊看了却会心一笑。 “写得什么呀?”十五很是好奇。 “她催我早些回去呢。”扶渊对她笑笑,去照看周同尘了。 周同尘见了这一幕,心中更不是滋味,他推开檀翡,对扶渊道:“臣……臣方才想起家中还有些杂物,这便告辞了。” “行,”扶渊道,“你好好休息,别累着了。” 周同尘走出连远殿的大门,却不似方才那样失魂落魄了,他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他不会这样就放弃的,他还会变得更强。 江山危,高楼倾——这又何尝不是老天给他的机会? 他不如扶渊生来就有这些东西,也不如庄镇晓运数极佳兼之天赋卓绝,但他相信,只要他足够努力,迟早有一天,他也能与他们比肩。 纵是高处不胜寒。 一百七十七 启程 扶渊早就谙熟这些事务了,天色刚暗,诸事便已经妥帖。晚饭仍是摆在后堂,那儿临水,穿堂风一过,最消暑热。吃饭的仍是他们几个,住在园子里的吴小姐也过来同他们一起。 他只见过这位吴小姐寥寥数面,可也得出了个结论:这个姑娘,可不好惹。 犹记去岁水月才来时,十五最爱缠着她;现在她却不敢与吴小姐坐在一起,乖乖地把位置让给徐西坞。 徐西坞对她十分照顾,一口一个妹子的叫着。众人都没想到沙场喋血的徐将军对媳妇居然是这般模样,都时不时地趁着夹菜扒饭的机会偷偷瞄一眼。扶渊看着他们,只觉方敷了药的手腕又隐隐作痛起来,十五这傻姑娘,都看呆了,小嘴撅着,叼着筷子,饭都忘了吃。 “十五,今日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狮子头。”初一看不下去了,起来给她夹了个大狮子头,“快吃。” “吴姐姐在帝都可还住得惯?”扶渊则是一心想和吴小姐要打好关系,要是以后徐西坞哪里过分,他好歹也有个能告状人。 “劳公子记挂,一切都好。”吴钰搁了碗筷,“听说公子不日又要南下?” “不错,后日一早就动身。”扶渊道,“姐姐若是在园子里闷得慌,不如就和我们同去,左右我们这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差事。” 吴钰在徐西坞那里多少听到了一些,知道这差事绝无扶渊说得那样简单,下意识地才想拒绝,又接到了扶渊的目光——刚才那番话,绝不是虚伪客套,是真心实意想让她去的。 她大概猜了一下扶渊的用意,便应下:“那边谢过公子。” 徐西坞没想到她能答应,还颇为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扶渊看到了,便打趣道:“这样路上老徐能心情好点儿,就不会太为难我啦。” “你想得美!”徐西坞瞪了回去。 平心而论,徐西坞并不是个好师傅。 不知是他急躁还是扶渊娇气,也不知是不是他们俩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从扶渊开始习武的第一日,到启程出帝都,到行至玄山城下,俩人除了合眼便没一刻是消停的,最后连吴姑娘都看不下去了,叫徐西坞别再这样成天咋咋呼呼的。 徐西坞虽有不忿,但好在是不说什么了,扶渊见了,颇有些得意,虽然他请吴钰和他们同去并不是为了这档子事。 “公子也是,”谁知吴钰又来说他,“这么简单的招式,怎么三天都学不会呢?” 徐西坞见他被说得脸红,高兴地笑出了声。 这次随他南下的,除了徐西坞吴钰,十五也跟来了,小丫头似的跟在他后面递毛巾递水。随行的还有二十御林军,都着便衣。不过扶渊也知道,他们也就是衣服看着是像家丁,逃不过徐西坞这种明眼人。 他此去玄山,除了换盐引、接田水月以外,还有几个人要安排。 玄山知府谢敬,不知他考虑的怎么样了;被折腾来折腾去的但最后也算有个好结果的刘意,不知他现在有没有“想明白”;最后,就是那个“钟公子”。 扶渊又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一百七十七下 虽有疑虑,但他也知道,那钟公子断不会躲着他,一走了之完事。 他先去了相逢客栈,订了几间房,等一切事都了结了再启程。老太师他们已经先行一步南下了——不过以他们的脚程,最后谁先到还不一定呢。 他终于有机会独自带天水月出游了,就似寻常眷侣那般。他带着天水月去了他办的学堂,又想像平头百姓一样去盐场买盐——他们两个,是都没做过平民百姓的。 这几日过得甚是快活。 却也过得飞快。 第一个来相逢客栈见他的,是谢敬。 谢敬似是知道他这是“微服私访”,替他着想,也没有把动静闹得太大,捂得严严实实地进来,连扶渊都差点没认出来。 “大人想好了?”扶渊笑到。 谢敬也笑,却摇了摇头。他这辈子没跳出功名利禄的坑,如今却想明白了:“下官舍不得玄山,再者,拖家带口的,也不方便。到了帝都,又是人不生地不熟……” 谢敬又摇了摇头:“上神,下官不走啦。” “都随你。”扶渊也意外,不过还是道,“待我禀明太子,叫他赏些别的给你就是了。” “多谢上神,”谢敬起身,一揖及地,“那便有缘再相见了。” 第二个来的,是钟公子,也就是私出封地的西宁王钟离宛。 扶渊猜他这段日子大概是在刘意身边缠着的,就顺口问了一句他那边的事务如何。钟离宛却不大懂这些,敷衍两句便过去了。 扶渊便问他今后行程,钟离宛不急着答,反倒问他:“上神是不是盼着刘意来你这儿呢?某却觉着,他不会来了。” “公子这话什么意思?”扶渊挑眉,他不是很喜欢有人把他心中的想法这样大喇喇地说出来。 “上神是想收幕僚,可刘意是读圣贤书长这么大的,又从小跟着文山殿的那位二爷——”钟公子像是察觉到了他的不爽,却还是无所谓地笑了笑,“你觉得,他会心甘情愿地跟着你么?” “他无所谓,”扶渊嘴硬道,“不过是他师父托付我。公子你呢?可愿与我一道南下?” “我有的选么?”钟离宛苦笑。 “你来玄山是为了帮我的,我没有以怨报德的道理。”扶渊道,“是去是留都随你。说实话,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再帮我一程,我没去过南边儿,也没做过生意——我想,你是走江湖的,多少能懂点儿吧?” “还有件事儿……我也想奉劝公子一句。”扶渊话头一转,笑意盈盈道,“刘大人那边,公子少去招惹的好,他若是能想开,那就是想开了;若是想不开,那旁人怎么说都没用。” “上神也太记仇了。”钟离宛抓抓头发,“那咱们便一同南下吧,我正好也想去江城看看。” 谈妥了,钟离宛便要回去了。扶渊亲自送他下去,临走时钟离宛还对他说什么江湖险恶,要他小心。 扶渊便道,他这是去做生意,又不是混江湖,你别把仇家引来就行。 钟离宛却道,生意场要比江湖更险恶。 扶渊没再说话了,钟离宛一个不干正事的藩王,哪里知道这世上最险恶的便是庙堂之高呢? 一百七十八 上 摇金缕 钟公子是讲江湖义气的,他带着扶渊找了相熟的镖局——毕竟这徐将军就算是倒着长,也实在太像个将军了。 钟公子代他雇了镖师,最后谈好了价钱,签字画押的时候,钟公子顿了顿,才在上头写了个“钟子川”。 “你不是叫钟霖吗?”扶渊看了奇怪,等到没人的时候便问了他一句。 “东家,签字画押的该是你,我这是代你签的。”钟公子无奈道,“这个名字东家可还满意?” “多谢。”扶渊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他们在玄山停了三日,便整车南下。 即便如今战乱,民生大不如前,可千古江山依旧。形胜地,兴亡处,一番过,一番怀古。 如果刘赏心也在,必然会吟一些“览遗踪,胜读史书言语。几度东风吹世换,千年往事随潮去”之类的词句罢。 钟公子骑快马,或探路或断后,不常和他们一路。他功夫很俊,有时高来高去的,轻飘飘落在他马车顶上,一行人也就只有徐西坞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又七日,他们行至一处,名曰“金缕镇”。 这镇子名字好听,看着也比别处要富饶些,况且风貌与之前路过等处大不相同,扶渊不等众人安顿好,就要带着田水月到处去逛逛,徐西坞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指了两个御林军跟着,又把十五支了出去,眼不见心不烦,这才带着人找了家价格公道的客栈安顿了下来。 过了金缕镇就要渡江,钟公子便一个人出门去江边找船家了。 徐西坞把一切都安顿好后,就出来寻扶渊——他其实做不来这些细致活儿,多是仰仗吴钰的。 他在一处极为热闹的街市上寻到了他们几个,扶渊和田水月在一个小铺子前挑挂坠,十五吃着糖人,犹不满意,扯着扶渊的袖子吵着要买点心吃。 他压着刀过来,吓坏了好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儿。 田水月先看到他,见他孤零零的,便笑道:“将军没带吴姐姐出来?这时候还带着刀,怪吓人的。” “习惯了,”徐西坞拍拍刀首,自动忽略了她第一个问题,“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田水月不置可否,看扶渊挑的小物件去了。 十五见他来了,傻乎乎地递了一支糖给他。 于是徐将军就叼着糖,和扶渊他们一起挑了起来——最后,他给吴钰挑了只自认为还不错的黄铜钗子。 他今日心情不错,回去时想起十五吵着要吃的那点心,便去买了一包给她。十五十分开心,于是分给了大家一起吃。 唯一不太愉快的,就是那包点心的味道不是很尽人意。 考虑到睡觉时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徐西坞选的客栈并不临街,就在一个寻常的胡同里。他收拾好出来时,还觉得这地方环境不错,可回来时一进胡同,他就在夏日的暖风里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扶渊也闻到了,看了看他。 徐西坞抬手,示意他们都不要再往前了,自己按着刀往前探了探。 走了大约三十步,他便看到有一户人家门户大开,血腥气浓重,他在外面喊了两声,无人应答,便抽刀走了进去。 屋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几具尸体,血流了满地。屋子凌乱不堪,瓷器碎片与被褥衣物之类也被扔了出来。 外面有人在喊他,徐西坞抬头一看,是扶渊,便喊了一声:“姑娘们别进来!” 扶渊捏着鼻子进来,看到屋里这幅惨相也不禁吓了一跳。他心思比徐西坞多些,看了看,便道:“这也是一户生意人家。” 徐西坞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也没有问,蹲下来去检查尸体——一个男人,两个小孩儿,应该是父子。 三人身上都是刀伤,死状惨烈,尸体犹温热,看来凶手离去并未太久。 他站起来,叫外面那两个御林军带着两个姑娘到院子里来,提高警惕。 扶渊捡起了一本染了血的册子,好似账本一类。他一翻,从里面掉出了一张纸——徐西坞认得,那是换盐的票子。 “……孙兴,这男人叫孙兴。”扶渊道,“难不成……是杀人越货?” 除却手中这张盐引,其他的都不见了。 徐西坞没说话。 “你留在这,万事小心。”扶渊道,“我去报官。” 一百七十八中 囹圄奇遇记 出事的地方离他们下榻的客栈不远,扶渊先把姑娘们送了过去,才打听着去找了衙门。 他哪里报过官,也不知道什么规矩,直愣愣地就闯进了县衙,差点被衙役直接给拘起来。县太爷当然是见不着的,二老爷三老爷自然也捞不到。但扶渊觉得此案非同小可,硬是把那虎头熊腰,看着靠谱的捕头给请了去。 路上,捕头听说他是盐商,便动了心思,暗示了他一路,希望他能“孝敬孝敬”他们兄弟几个,扶渊便全当听不懂,等快到了那个院子,干脆就不接话了。 捕头也闻到了血腥气——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捕快,立刻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带头小跑着进去,进屋绕过屏风,就看到了个抱着刀的黑衣男人,他站在一地尸体之后,抬头看了他一眼。 捕头说不上那是什么眼神,但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强烈的危险与隐约的杀意,他大喝一声,身后的五个人与他一齐拔出了刀。 来报官的盐商后生匆匆跑进来:“老爷们别动手!那是小人的护卫!” 抱刀的男人朝他们抱一抱拳,便退到后生身后去了。他经过自己时,捕头才发现,这护卫的身上可不止怀里这一把刀。 他顿时觉得这后生不简单——这护卫也绝不是普通的护卫。 他得想办法把这盐商给扣住。 检查尸体之余,他也不忘偷偷打量着那年轻人:真奇怪,商人重利轻义,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就算是个闲人,也没有往这种事上凑的。 那两人却似打定了主意,要掺和这件事了。 正想着,外头就又来了个年轻人,一看就是个江湖浪子。他大概是循着血腥味儿来的,等进了屋,看了这满地的血腥也是一愣。 盐商与他认识,见他进来,点点头:“公子。” 捕头有些不解,那商人,甚至是护卫,看起来都比那浪子身份要高。商人显然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却仍对此人毕恭毕敬。 三个怪人。 他站起来,尽量用平常的语气来问扶渊:“三位在何处下榻?今日之事,要请三位和我们走一趟了。” “我也要去么?”被商人称作“公子”的浪子有些不解,“我就是路过。” “陪我们走一趟罢,”商人低声道,“别生事。” 扶渊一是想知道这罪大恶极的凶杀案到底是什么人犯下的,那些盐引又去哪里了,二是他以为顶多就是录了口供签字画押的事,便也没有多想。 徐西坞也是一样。 三人到了县衙,有幸见了县老爷一面,然后就被火速收监下狱了。 也许这并不是捕头的本意,他也劝过知县这些人来历不凡,但县太爷执意认为可以借着这个机会狠狠地敲他们一笔。 于是就有了扶渊在昏暗的牢里,借着火把跳动的光线给田水月写了信,叫他们带着钱来赎他…… 钟离宛就坐在他对面,看扶渊一副欲哭无泪的神情,便安慰了两句:“东家,蹲大牢嘛,一回生二回熟的事。这都是小意思,帝都的昭狱才是大阵仗呢。” 说罢,他看有两个狱卒在眼前经过,他还快乐地问道:“嘿,老兄,今晚吃什么?” 那狱卒叫他老实点儿。 扶渊写罢搁笔,把那信递给狱卒,等他们走远了,扶渊才道:“我去过昭狱。” “你进去过?”钟离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眼睛都亮了,“你为什么进去?伙食怎么样?” 徐西坞在隔壁间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他们三个,一个是皇亲贵胄,一个是有神殿的上神,另一个是比这县令品阶还高了两级的千户,此时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里讨论昭狱的伙食怎么样,畅享今晚这里能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他们三个。 “我又不是进去坐牢,”扶渊没好气道,“鬼知道给他们吃什么。” “那我只好盼着田姑娘他们早些来救我们了。”钟离宛道。 三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钟公子,”开口的是徐西坞,“你常年走江湖,可知江南现下是个什么世道?今日之事,的确让人后怕。” 钟离宛不觉得他这种沙场上厮杀的人会“后怕”,但还是道:“我亦有几年未去过了,但挣钱的地方,说实话,太平年间里杀人越货的事也是司空见惯。” “别怕,老徐,我们是正规军。”扶渊道。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三人在牢中待了一夜,不仅没有等来牢饭,也没有等来赎他们的人。 一百七十八下 一起来泡澡 从昨日午后吃过十五分给他们的一言难尽的点心之后,众人都是水米未进。钟离宛颓废地躺了一会儿后,忽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些吃的。 他轻轻叫醒两个同伴,借着破晓的熹微晨光把食物分给他们。 扶渊这才有了些精神,等他们都吃完后,他便起来砸门闹事,把狱卒都给招来了:“喂,你们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啊?” 两个狱卒对视一眼,才挑衅似的对他们道:“你们还不知道吧?昨日老爷去客栈里催债,据说就只有几个娘们儿——本来说好了夜里送来,谁知夜里王头儿过去一看,嗬!人早就走干净啦!” 徐西坞的头从隔壁伸过来,看着他们,脸色很复杂。 “可长点儿心吧,”那狱卒又对徐西坞道,又是幸灾乐祸又是怜悯的,“婆娘卷了银子和别人跑了都不知道。” 徐西坞便默默退回去了。 等那俩人唏嘘牢骚走了,扶渊才问:“老徐,你怎么看?” “恐怕是钰儿……咳,吴姑娘的主意,”徐西坞道,“依属下之见,他们这时候应该已经渡江了。” “呦,这都是一家人啦还姑娘姑娘地叫人家,”钟离宛在对面听着乐呵,“看你们公子,三书六礼一个都没着落呢,就一口一个七娘的……” “钟离宛!”扶渊实在忍不住,捡了个东西就扔过去了,还把狱卒给引了来,又耽误好一段时间。 闹过之后,钟离宛问他:“现在怎么办?贪财成这样,能给我们吃白饭吗?” 搞不好这个杀人劫财的罪名就要坐在他们身上了。 “我既然敢来,必然有脱身之法。”扶渊道,“老徐,咱们杀出去,你有把握吗?” 钟离宛听着,觉得扶渊简直是在痴人说梦,结果徐西坞那边想了想,居然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那这门你怎么打开?”钟离宛低声问,不是他反对,实在是扶渊这个想法太异想天开了。 “听我指挥。”扶渊站起来,从衣襟里翻出昨日从孙兴家翻出的盐引,又叫来狱卒,扬言要自首。 狱卒们一听还有这种好事,这下老爷们也不用费尽心机打听这伙人的来历了,立刻便提扶渊出来,要押他去公堂。 钟公子还想这不是白给么,就听得扶渊指着他道:“我当时不过是想找孙兴谈生意,那人可都是他杀的。” “什么?”钟离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拖出来套上了头枷。 徐西坞也出来了,站在扶渊身后,补充道:“官爷们小心了,此贼武艺高强,恐怕又要害我们东家呢。” 钟离宛愤怒地抬起头,正好看到徐西坞站在众人身后,仗着没人看到,还冲着他咧嘴。 岂有此理! 他想爬起来大骂这两人出的是什么馊主意,却被狱卒当成了暴起的狂徒,立刻给制住了。 “有些事站在公堂上说恐怕不方便,”扶渊对那狱卒笑笑,“烦请您通禀一声。” 狱卒知道他这是要给“孝敬”了,这便应下,领着他们去见县太爷。扶渊早就编好了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又答应许给他一笔客观的钱财。不过口说无凭,他便立下字据,又把腰间的玉佩解下给他当抵押。 这玉是天帝赏给他的,就是放在宫里成色也算上乘,县太爷从没见过这样好的玉,又惦记扶渊许给他的,便应下来,把所有罪责都推在了“钟霖”身上。 最后,他们两个被县太爷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一顿,还把徐西坞的刀也还了回来。他让他们住一宿再走,自己就去审钟离宛了。 扶渊也不敢让这位殿下受太多苦,让徐西坞去救他,自己出去雇了马匹,等在后门接应他们。 果不其然,钟离宛出来就是骂骂咧咧的,大喊着这辈子除了天地父母就没跪过别人,还被扶渊呛了一句:“你没跪过陛下吗?” “……我不明白,”钟离宛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扶渊要是想行侠仗义,大可不必这么多波折。 “我想要孙兴的盐引。”扶渊道。 钟离宛愣了愣,不说话了。 “趁现在县衙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咱们去孙兴家附近再看看,问问街坊邻居什么的。”扶渊又对徐西坞道。 钟离宛无法,贼船难下,只得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不过两个时辰,钟离宛已经置身于茫茫大江之中了。好在是今夜风平浪静,彩云追月,泡在江水中才是最安全的。 他看着身边的两个影子,心想这都是哪一世修来的孽缘,昨天一起蹲大牢,今天被追杀到一起在大江里泡澡。 甚至有点儿期待明天了。 一百七十九 上 抛翠缕 三人看轻了县衙,却没想到那捕头却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他推测凶手一行人势必会重回作案地点,果不其然,他们在孙兴家附近发现了扶渊几个。 只是功夫不济,追不上他们,又让他们给逃了。 王捕头深知若就这样放了他们,必定后患无穷,可这些狡猾的人就像在城中活了一辈子的耗子一样,滑得很。知道入夜,他们才在渡江的码头找到了他们的踪迹。 谁知这群人竟脱了外袍,一个猛子就扎进了大江里。 至此,王捕头的心彻底凉了下来。 有属下问他还要不要追,他看着眼前毫无波澜的水面,摇了摇头。眼前的他吩咐人把那几件衣服捡了起来带回去归案。 他们三人在水里泡了一阵儿之后,终于在月至中天的时候扒上了一艘小船,往对岸去了。 对面是个小村子,与江对岸的金缕镇遥相呼应,叫翠缕村。 小舟行的慢,晨光熹微时才到达了对岸。 田水月她们果然就在那里。 就在渡口等着他们。 “怎么不找个落脚的地方,”扶渊看了心疼,握住田水月为他披衣的手,“在这儿等了一夜?” “我们也刚来,吴姐姐带着我们在村里找了落脚的地方,”田水月抽回手,“回去再说。” 吴钰见了徐西坞,却不似田水月那般欣喜,用一种近乎凝重的目光注视着她。 徐西坞也用一种类似的表情回望她。 “怎么了吗?”扶渊也察觉出气氛有点儿不对劲。 吴钰看了看徐西坞,才道:“上神,这地方……不大对劲,咱们先走为妙。” “行,”扶渊点点头,“咱们的货呢?叫上镖局的弟兄们,咱们这就走。” 吴钰听了,却羞愧地低下了头:“……叫、叫人扣住了。” 这事是她自作主张,扶渊若追究,那责任定然是她身上的。问题是,如今追责无用,可她也实在是想不到该如何补偿。 扶渊听了,一顿,安慰道:“没事,姐姐做得对,刁民总比贪官好对付。这其实都怪我思虑不周……” 他环视一圈,才问:“诶,十五呢?” “十五和御林军的于大人,都被扣住了。”田水月道,“算是人质。” 听到这儿,连徐西坞都忍不住皱了眉头:盐丢了,他可以带人去抢回来,可这……连御林军的人都能扣住,这到底是什么刁民? “咱们现在有多少人?”扶渊问。 “除了于大人与十五,殿下给的人与镖局的师父都在。”田水月道,“只是十五在他们那儿,我们都不敢轻举妄动。” 扶渊勉强理清头绪,正想找个清净地方坐下来自己想想对策,就看见村子里面来了一群人,各个身材魁梧,有的拿着木棍,有的拿着锄头,三四十人浩浩荡荡地朝他们走来。 “公子小心。”徐西坞抽出刀来,把他别到身后去了。 “看来有必要谈谈,”扶渊在他身后道,“我也不在乎那几石盐了,人没事就好。” “上神,”吴钰也被徐西坞护在了身后,用一种扶渊看不懂的眼神对他道,“他们要的不是盐。” 一百七十九中 卖人 扶渊没有时间回应她,因为那群人已经迫近了。 隔着衣袍都能看到徐西坞暴起的肌肉。 “切莫掉以轻心。”吴钰对他道。 打头的是个中年男人,看着年纪比徐西坞还要大上不少,在扶渊看来,这人长得还算老实,可从他嘴里跑出来的画可就没那么中听了。他似乎是对田水月道:“小丫头,这就是你们管事儿的?还成。” 他看着徐西坞,口中说着还成,却根本不曾把他放在心上,轻蔑朝他脚边吐了一口痰。 徐西坞自然是纹丝不动。 若是平常,他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解决掉这些人。 “我是东家,姓钟。”扶渊从徐西坞身后走出来,叫他收了刀,“谈谈?” 男人一看,发现是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娃儿后,忍不住把锄头砸在地里,哈哈大笑:“娘的,和爷爷们谈什么?回家找你娘,撒尿和泥玩去吧!” 众人哄笑起来。 他口音重,扶渊就当做没听懂,笑了笑:“别给脸不要脸,到时候咱们挣个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好过。” 扶渊抽出匕首来:“别说废话了,想动手就动手罢,我看今天能死几个——老徐!” 钟离宛以为扶渊真要动手,忍不住朝前凑了凑。 徐西坞重新抽出了刀,白刃的嗡鸣声在两伙人之间游荡。 刁民再刁,那也是一辈子没远走过的庄稼人,见来的似乎都是狠角色,他们也有些犹豫,一些年轻人已经忍不住犯嘀咕了。 “那丫头和那男的,老板都不要了?”男人赶紧问他。 “要,你谈不谈?”扶渊冷笑,“别他妈给老子废话。” “你和那两个女人过来和我们谈,”男人道,“否则免谈!” “还敢提条件?”扶渊也高了声音,“他们人呢!老子的盐呢!” “盐都在场上停着,至于人嘛……”男人顿了顿,回头道,“把那小丫头给我弄来!” 不多时,十五就被绑来了,她全身上下被麻绳捆得结实,嘴也被堵住了眼睛红红的,却没有哭。 “你要什么?”扶渊问他,“我有的是钱。” 扶渊以为他们顶了天要的不过是几千两银子,谁知男人却道:“我们要那两个女人,盐和那男的归你。” “什么?”扶渊都不知道是自己听岔了还是对方疯了,他有点儿急,至于口不择言,“你要她们做什么?我把盐都给你们,你把人给我。” “这小闺女水嫩嫩的,正好给我儿子做媳妇儿。”男人笑着,话里话外都透着股猥琐劲儿,她抓着十五,道,“你是大老板,身边还缺这几个女人不成?我们可都打了半辈子的光棍啦!” “我是卖盐的,不是卖人的。”扶渊推开阻拦他的徐西坞,从码头上走了下去,对那男人道:“你有妈么?” 男人以为扶渊骂他,见他是一个人,也不怕他:“你他妈的才没妈……” “你他妈的别给脸不要脸!”扶渊一脚踹了他手里的锄头,手中未出鞘的匕首紧接着就招呼了上来。 “呜——”十五吓得哭出了声,跌在了地上。 这两伙人见老大们都打在一起了,忙加入战场,乱哄哄地挤作一团。 一百七十九下 百姓苦 两方战斗力悬殊,徐将军以一当十自不必说,钟公子亦是轻功卓绝,他掠到人群里,把十五捞了出来,又回到了两个姑娘身边。 “十五!”田水月忙把她嘴里的布条掏了出来,十五“哇”得一声就哭了。 钟离宛给她松了绑,再回头一看,除了自己人,那里已经没有人还能站着。 扶渊拖着个人过来——正是方才领头的男人,他把那人像个尸体一样仍在十五面前,被刀鞘砸断了鼻梁的脸上血已经和土混在了一起:“十五,这是给你解气的。” 她看着那张血淋淋的脸,抖得说不出话来。她只知道害怕,他不知道扶渊为什么这样生气。 “公子,你吓到她了。”田水月责备道,也转过头去,把十五搂在怀里。 吴钰却不怕,她甚至走到男人身边,又踢了两脚——另一下是替田水月踢的。 “公子!”徐西坞过来,请他的指示。 “去找于玮,”扶渊道,“然后这群人你们想如何就如何,别闹出人命就行。拿了盐,咱们就走。” 钟公子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恐怕是要闹出人命来才肯罢休,忙拦着徐西坞:“东家,此事不能闹大。不然咱们昨日何必那么折腾?” “昨天的动静还不够大么?”扶渊反问,“你不用担心,我就是把这天戳漏了,也有人给我收这烂摊子。” ”上神,当初在绛天城费了那么多力气救百姓的是你,前段时间在玄山给普通人办学堂的也是你——你看看他们,和以前又有什么区别呢?”钟离宛没有和他置气,而是喻之以礼,“你说得我都明白,可是,百姓苦啊!” 扶渊这才想起来,他不仅仅是那个在江湖上快意恩仇的钟霖,他身上与钟离宴流着同样的血液。 “公子教训的是。”扶渊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匕首,做出一副顺从模样,“我会把事情办妥再离开的。” 钟离宛还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了。他当然知道扶渊因何能听从他的话。 这些日子共患难的情分,一声“殿下”就能生分。 “水月,先带着十五找个妥帖地方休息一会儿吧。” 钟离宛看着两个女孩子走远,等着扶渊的吩咐,他知道,扶渊一定能拿出一个让绝大多数人都满意的答复。可田水月走后,扶渊也没说什么话,而是转身蹲下来,又抽出匕首,在地上趴着的那男人的脖颈上比划了两下。 吹毛断发的短剑,刚抵上皮肤,就留下了一条血线。 直到他怕得哭爹喊娘扶渊才满意地站起来,钟离宛却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就如此这般,才想说两句,就听得徐西坞心疼道:“公子,你这也……” 他从扶渊手里拿过匕首,从小包里掏出鹿皮把剑身与剑鞘上的血迹都揩净了。 钟离宛彻底说不出话来了: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这……这不就是个匕首吗……”钟离宛艰难道。 “这不单单是个匕首!”徐西坞严肃道,他前不久才和扶渊说过这句话,“他们是战友,是兄弟!” “行了,”扶渊终于开口了,“我先找几个郎中去,衡山你负责警戒,公子先休息吧。” 徐西坞便把匕首还给扶渊,领命退下了。 钟离宛闲着也是闲着,与其被扶渊指来指去,还不如跟着人徐将军混。他问徐西坞:“你们公子的匕首是你给他的?真乃名器。” “那是。”徐西坞眉毛一挑,直夸他识货。 “说来,这把匕首自从跟了公子,事情还真不少。”徐西坞感慨道。 扶渊看着手中的匕首,有些失神。 他曾“单刀赴会”,只揣了这把匕首摸进当时还是反贼的云垂野营帐,自己跌破了相不说,还把匕首也赔在了他那儿。扶渊回去被徐西坞痛心疾首地念叨了好久,直到云垂野与百里恢弘被俘,囚于西园时,徐西坞从云垂野身上又摸到了这把匕首。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手上。 他正想着,村外请来的郎中也来了,是个与二爷差不多年纪的人,见他在此,便喊他来搭把手,把地上的人抬走。 扶渊良心发现,还问了一句伤势,听说并无大碍,便不再说话了。 经此一事,村民们都视他们如瘟疫,能躲便躲。扶渊却并不把这当回事,翌日一早,他便叫两个御林军去买几头猪来,并放出话去,一家二斤猪肉,都叫他们出来取。 同时,他也没忘,男人说要把几个女孩都留下来做媳妇儿的事。 一百八十上 车船店脚牙 钟离宛想着扶渊方才出鞘的匕首,与这几日徐西坞从不离身的几个家伙,忽然发觉,这可都不是什么寻常的东西——他好歹是个王爷,要弄来这样好的匕首也费些功夫,而徐西坞一个小小武将,却好像要多少有多少似的。 他不是个能藏住事儿的,又兼之这样的交情,便直截了当地问了。 谁料徐西坞听了,并没回答,反而问他:“公子真的是走江湖的?” “江湖儿女讲究的是一个痛快,”钟离宛道,“你不愿说,我就不问了。” 徐西坞便说起别的了。 他若是知道扶渊的连远殿里当时闹出的那位袁统领的事,是徐西坞先点醒扶渊的,恐怕会更加确定,这个小小武官的来历,绝不是众人所见到的那么简单。 翌日扶渊叫人去买肉的时候,他也跟着去了,十五这几日如惊弓之鸟一样,他便买了好些点心首饰一类的小玩意儿,总之都是哄小女孩儿开心的东西,兴冲冲地带给十五瞧。 用徐西坞的话说,这姑娘是个傻的,傻人有傻福——十五见了这些,果然笑逐颜开,逢人就说钟大哥特别好。 也许是当时码头上的事,扶渊总要派人来问问他的意见。说实话,钟离宛没什么意见,他被问怕了,干脆就带着十五躲了起来,花天酒地去了。 在翠缕村期间,他有次曾遇到过田水月。在他心目中,扶渊是个怪人,田水月也是个怪人,两个人在一起更是怪中之怪。她也是个和十五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家,看到心上人露出那样可怖的杀意,难道不会害怕? 于是他又问了,不过这次记得替扶渊着想,没把扶渊在人家脖子上转刀的事说出来。 田水月却以一种看疯病病人的目光看着他,虽然她很好地掩饰了过去。 “怎、怎么了吗?”钟离宛生怕是自己哪句言辞有所冒犯。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田水月最后道。 钟离宛摇摇头,他觉得扶渊不是这样的。 他们在村子里蹉跎三日,终于启程。临走时,反倒是扶渊带走了三个年轻女人。 钟离宛不知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但见了那三个女子当真是大为震撼,忙去问扶渊这是为何。 “公子可知为何那日他们不要钱财,偏要让咱们把人留下么?”扶渊问他,仍是与往日无差的和颜悦色。 “见色起意呗,”钟离宛道,“觉得强龙压不了地头蛇,这才敢来胡说的。” “非也。”扶渊摇头,“此地偏僻,江水湍急难行,山路又崎岖,少有女人愿意嫁过来,附近几个村子女人都少,男子老大时娶不到媳妇的多,便常有买卖良家妇女的事。” 他朝后指了指:“她们三个,是愿意和咱们走的,最后是回家,还是投奔亲戚,还是怎么的,也就不归我管了。” “原来是这样,”钟离宛马后炮一般,“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扶渊没听过这句话,便问他是什么意思。 “车就是车夫,船是船夫,店指的是小二,脚是脚夫,牙便是人牙子,”钟离宛解释道,“你若一个人出门就该知道了,这些人常行恶事,就算和我一样有功夫傍身,也得多留个心眼儿。” 一百八十中 竹西佳处 又过五日,他们终于穿过难行的山坳——其实按照计划,根本是无需经过这里的。好在是没赶上下雨,不然这么些的货,更是难办。 到了城里,扶渊便给那三个女人一人分了些银子,随她们自己去了。 此城名为竹西,离江城已经很近了。 前几日经历了这么多事,大家都没什么心思出去逛,但好在他们带了十五这个小太阳,才没辜负了这里的美景。 是十五闹着要出去,可扶渊他们都没这个心情,最后还是田水月道,来都来了,去逛逛也好。 于是,便由田水月作向导,扶渊、十五、徐西坞和吴钰几个一同去了,十五本想拉着钟公子一同去,可临走时,去敲他的门,才发现他早不知去哪处浪了。 这里的小吃要比江北的精细不少,十五几乎每一样都买了——也没人指责她乱花钱,都借着她的光吃呢。 虽说田水月是向导,可每每都是十五走在最前面,众人也乐得跟着她瞎逛。只见十五小巧的身影在街角的小摊处消失了,须臾又出现,满面红光地叫他们快些来,她看到了好东西。 众人过去,都忍不住轻呼了一声:这条街居然挂了一路的彩灯,白日里看都是这样震撼,等到了晚上上灯,指不定有多美呢。 田水月却想到了别的,她想叫住十五,小鸟却早已飞远了。 “怎么啦,七娘?”这里人多,摩肩接踵的,扶渊便拉着她的手往前走,见她不动,才回头问道。 “我……我觉得这里……”田水月话未出口,便觉得尴尬,便推推扶渊,“没事,快走罢,我都看不见十五了。” 田水月的担心不无道理,走了不过百步,就有两个油头粉面的小生来跟吴钰搭话,吴小姐想是觉着他们吴侬软语地有趣,便停下来听了两句,弄得徐将军老大不痛快。 扶渊本想问问田水月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的,却听到对面楼上有人吟诗,用蹩脚的江南话:“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他听出来是谁:“钟公子,你也在呀?” 钟离宛的头从对面楼上的露台探出来,身边还有两个女人,他醉醺醺的:“东家——嗝,你怎么也来了?” 他看到扶渊身边的田水月,心道这天下居然有带姑娘逛青楼的男人,再看到他们身后的徐将军两个,更是吓得酒都醒了一半儿:还有当着未婚夫的面和这种人拉扯的么? 他不仅这么想了,还这么说了出来。 吴小姐听不太懂那两个男人说话,但钟公子这大着舌头的官话却还是听得懂的。她脸白了三分,往徐西坞怀里靠了靠。 “你胡说什么呢?”扶渊有些不爽,“自己一个人出来玩,你好大的脸。” “我今早明明都叫过你啦!你自己说不出来的!”钟离宛不想站在这里和他喊,会在姑娘们跟前失了面子,便大手一挥,“好啦好啦,你们都上来吧,今天小爷做东!” 于是扶渊就叫回了十五,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上来了。 十五也在嘉兴楼混过一阵儿,对这里倒是见怪不怪,倒是徐将军两口子,都是正经人,从进门到上楼这一路下来可谓是心惊胆战。 进去了才知道,钟离宛屋里可不止两个姑娘,十五数了数,算上乐伎侍女,一共有九个姑娘,还有两个雌雄莫辨的小男孩,他们来时,都乖巧的立在一旁。 “你怎么还好这口?”扶渊说他来这秦楼楚馆烟花之地潇洒的事。 钟离宛以为他是说那两个娈童,便笑道:“入乡随俗,入乡随俗嘛!你是不知道,江南就好这个。” 他又神神秘秘地问扶渊:“你知道紫阳殿的世子么?” “知道。”不就是成松他爹。 “我跟你说,有次我进京,临走前还去平康坊边上住了一晚上——你猜怎么着?我居然在一个南风馆子里碰到他了,早上朝会刚见过,谁晓得在这里又碰上!哈哈哈,当时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钟离宛喝醉了酒,比平时兴奋了许多。 “喔。”扶渊对他说的没什么兴趣,众人进来之后,实在没什么可做的,便开吃——十五甚至从桌下摸了副叶子牌来。 “晚上我们去划船看灯,你去不去?”扶渊问。 “那有什么好玩的?”钟离宛反问,又靠回美人怀中,“再叫几个姑娘来!” “不用了吧?”扶渊话音未落,一个窈窕的中年女子就领着一众男男女女进来了,还不忘暗送秋波。 徐西坞自从进来,就没抬过头,十五递什么他吃什么,扶渊怀疑就算十五这时候递一张牌过去,他也会照吃不误。 老鸨还没介绍,钟离宛便眼前一亮,指着那个青衣男子:“这不是……这不是那个……?” “公子好记性,”老鸨忙笑着,道,“这孩子叫玉折,有些气性,让您见笑了。” 扶渊以为是“兰摧玉折”那个玉折,觉得这名字有些意思,便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的确是个漂亮男人。 “不说不见客么,”钟离宛傻笑着,“玉公子怎么舍得下来了?” “我与公子说实话,公子可别气,”老鸨笑着把玉折推到扶渊面前,“他是瞧上了您今日带来的这位贵客呀!” 一百八十下 兰摧玉折 钟离宛半晌才明白过来那位“贵客”是谁,大笑着拍拍扶渊的肩膀:“子川,好福气啊!” 扶渊心想这福气给你要不要,面上却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家里管得严,玉公子见谅。” 从他们拐上这条街到坐在这里,一共才多长时候,这人怎么就“瞧上”他了呢?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盯着自己的? 扶渊又抬眼去看他,对方却低着头,好像有点难堪的样子。 老鸨只当他客气,要给钟离宛面子,便又说了几句好话。钟离宛却是知道扶渊性子的,他见扶渊不应,便做主把玉折给留了下来,又叫了几个漂亮女孩子,让老鸨送些瓜果酒水上来。 玉折过来,跪在扶渊面前,小心翼翼地奉了一杯酒给他。 扶渊脑子有点乱,便问钟离宛:“给个痛快话,晚上划船去不去?” 钟离宛也是奇了怪了:“都说了不去。你这人怎么怜香惜玉也不懂,就让美人这么跪着?” “呵,我不比你。”扶渊拉着田水月站起来,“先走了,你们好好玩。” “哎你这——”他一看徐西坞他们也要走,忙拦住,可他好吃好喝地招待,却也只留住了一个十五,“唉!他们可真不够意思!” 钟离宛长叹。 “钟大哥,你这也不能怪公子他们,”十五从身旁美人手中拿了一串葡萄,边吃边道,“那徐将军吴姐姐是没拜堂的夫妻,公子和水月姐姐感情也一直很好,这种地方只适合咱们两个。” 钟离宛听懂了,挥手叫那些舞娘接着舞。他在江湖上漂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扶渊这么好的福气呢? “好啦好啦,你也别跪着啦。”十五看玉折还在那里跪着,忙叫他起来,让他坐在方才徐西坞坐的地方,“我们公子就这样,你别想着他啦,我们打牌,打牌。” 扶渊拉着田水月,一口气走出了这条街。 不知是紧张还是怕,他手心出了很多汗,田水月一甩手,他便握不住了。 “七娘,我、我不该上去的,”扶渊赶忙解释,“刚才那个叫什么玉的我也不认识……” “好啦,我没事。”田水月低着头,给他擦净了手里的汗,看徐西坞他们也追上来了,便道,“吴姐姐,我们先去吃晚饭吧,吃了饭去划船。” “好呀。”吴钰挽起她,两人一起走了。 “我……我是不是惹她生气了?”扶渊只好问徐西坞。 徐西坞也答不上来,只好先跟上他们。 从吃饭到租船去划船,田水月似乎都没有露出任何不快的神色,就在扶渊以为自己终于能松一口气的时候,意外又发生了。 他与田水月一条小船,徐西坞与吴钰则在另一条船上,一开始相隔不远,可飘着飘着,他们便看不清彼此的身影了。扶渊心想这也正好,若是什么事都让徐西坞盯着,他倒不自在。 两岸花灯飘然而过,船夫站在船尾,哼着他从未听过的吴语小调。 良辰美景奈何天。 他怀里揣了对镯子,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扶渊看着走马灯映在田水月面上的光华,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现在送最合适。 “呃,那个……七娘……” “不好啦!有人跳河啦!” 紧接着就是“扑通”一声。 田水月被吓了一跳,忙推开他。 扶渊挑帘出了船舱,果然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个人在水里扑腾,周围船只却没一个人敢出手搭救的。扶渊抬手,用了法力,把那人拎到了自己船头。 田水月也跟出来了,想上前看看那人到底有无大碍。 那人还有些意识,紧抓着扶渊的手不放,扶渊安抚了两句,便把他放平在甲板上——待看清了那人的脸,他差点一脚又把那人踹回去。 这这这——这不是那个玉什么玩意儿吗?! 一百八十一上 说与萧娘未知道 “你怎么跟来了?是不是故意跳下来的?!”扶渊扣住他脉门,凶神恶煞地逼问他。 玉折痛苦地咳起来,已然说不出话来了。 “好了公子!”田水月赶忙喝住他,“人命关天!” 扶渊没再说话,把玉折提起来,叫他把水吐净了,又把他拖进了船舱。他落水不久,也就是呛了几口脏水,并无性命之虞。扶渊叫田水月先站在外面等一等,自己先把玉折身上摸了一遍,确定他身上没什么能伤人的东西后,犹不放心,拿麻绳把他手脚都捆住了。 他这才放心,叫田水月进来。 “公子,你这是做什么?”田水月看着玉折气息奄奄的样子,不由暗自心惊。 “七娘,这人恐怕不干净。”扶渊背对着她蹲下,手掐住玉折比寻常女子还纤细几分的脖颈,略使了些力气,“说,谁派你来的?” 扶渊的手劲儿很巧,这是徐西坞教给他的,既不耽误对方说话,又能给对方窒息的濒死感,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问出想要的东西来。 可他不像徐西坞那样摄人,玉折只是颠三倒四地说了一些什么仰慕、什么愿意追随他的话,说得扶渊头皮发麻,便撒开了手。 这件事其实并不难办,他只是顾忌田水月而已。 “公子……打算怎么处理?”田水月却先开了口。 “你放心,有我在,没事的。”扶渊努力地让自己的语气更柔和一点。 “你是想杀人灭口么?”她这一问就如平地惊雷,“就像那个袁景的事一样?” 扶渊答不上来,他坐在田水月对面,船舱的另一侧,躲着田水月的目光偏过头去看河道两岸的景色。他们早已划过了方才玉折跳水的那道小桥,两岸仍是欢声笑语,似乎方才从未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可是他不敢赌,在琳琅的花灯之后,在他触及不到的黑暗里,到底有没有能威胁到他们的杀机。 “水月,你说,我该怎么办。”扶渊回过头来,语气就想是在问一方尺素他该如何起笔。他看到田水月红了眼圈,眼里全是失望。 这样强烈的情绪太能影响人,扶渊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又逃似的低下头,把目光落在玉折身上,见他还算是老实,心里才踏实了一点。 “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田水月花了许多时间,才说出了这一句话。 扶渊猛然抬头,这句话比冷刃伤人许多,刀刺进身体里,人几乎是麻木的,可他听了这句话,痛感却无比真实。 两两相望,唯余失望。 “去岁秋时,绛天城下,你我初见时,我便已经是个亡命徒了。”扶渊道,“不对,自从……” 自从那年钟山,他便一直如此。 这也许是他的本性,怨不得种种变故。 可他喜欢她啊,谁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时,不以自己最好的一面示人? “水月,对不起。”他最后只能道。 在下一个小渡,田水月下了船——其实这十里繁华对于扶渊来说也没什么意思了,但他却按照当时和船家说好的,一直坐到了终点。 玉折大概是怕扶渊真的会害他性命,吓得就缩在角落里,抖得厉害。 行至灯火阑珊处。 就连欢快的笑语也变成了柔软的呢喃。 应该是快到终点了。 扶渊摸索着找到玉折,把他身上的绳子解了:“我有眼疾,夜里看不清东西,待会儿你扶我下去。” 玉折却只是啜泣,并不敢应。 “你刚才说要跟着我的,现在不做数了?”玉折看到面前的人好像是笑了一下,带着零星的月色,映进他眼里的却尽是苦涩。 他只好点点头,又想起对方看不见,便嚅嗫着应了。 方才他还瞻前顾后,此时却愿意拿身家性命去试一试。 对于接下来玉折是会把他推进水中,还是好生送上岸,扶渊不作任何期待。 一百八十一 中 可玉折却并不如他所想,许是怕了他,也许是根本就没这个打算——扶渊不由得失望。 他能感觉到身边人小幅度的颤抖,但这一路仍算是稳当。 走到灯火辉煌处,扶渊便撤了手:“好了,今日多谢你,回去罢。” “可……可您方才不是说……”玉折有点怕,但还是开了口。 “你还要留下?”扶渊问,“你这么怕我。” “小可不敢。”玉折低下头,“小可愿意跟着公子。” “是钟公子放你出来的罢?”他们这里的规矩,扶渊曾听田水月说起过一二,多少能猜到他的心思,便从荷包里倒出一些碎银子来,估摸着也有二两多,交给玉折,“今天带的银子不多,就买你辛苦一场。你若想回去便回去,若不想回去,依你的聪明才智,他们也逮不到你。” 玉折却仍是摇头。 “我身上就这点儿钱了,”扶渊低头看看身上,只好道,“要不然你和我回客栈再拿些银子。” “小可不要钱,小可只想跟着公子。”玉折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扶渊又问,“不要再和我说那种理由。” “小可冒昧一问,请公子恕罪,”玉折像个女孩儿家似的冲他福身,道,“方才船上那位小姐,恐怕也是下九流的出身,为何公子愿意带着她?” 扶渊冷笑一声,心想你也能和她比:“按我九重天律法,恐怕玉公子还算不得下九流呢。不过这又如何?我也不过是个商人,侥幸赚下了这份家业罢了。” “公子不必瞒我。”玉折摇摇头,“小可旁的不敢夸大,人倒是见了不少,我以前见过您这般的人,都是帝都来的贵人。” “我一句话便能要了你的性命。”扶渊冷冷提醒。 “我知道。”玉折又低下头,他知道扶渊已经向他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扶渊却是话离了口,才意识到不妥,不由得恼了起来——他堂堂上神,竟叫这个小粉头给套了话去。 “走。”扶渊抿着嘴,大步走了。 玉折不明所以,但还是小步跟紧了。 扶渊先是带着他敲了早已打烊的钱庄的门,取了二千两银子出来,却没有交给玉折,而是领着他继续走,走到钟离宛去的那家青楼前,把钱给了迎过来的老鸨,就便儿把玉折也送了回去。 老鸨还疑心是玉折跑了,刚打发一群混混去找,不成想一转头就是这两张银票,自是乐得合不拢嘴,还要把扶渊往里头请。 “钟公子还在么?”扶渊问。 “呦,您瞧这不巧了不是?”老鸨忙赔笑,“他今日早早就歇了。您看……” “不必,我就是来送玉公子回来,他今日落水受了惊,烦请您好好照料。” 老鸨欢快应下,当着扶渊的面儿就去请郎中来了。 玉折这人奇怪,不哭不闹的,扶渊临走时还看了他一眼,他只是乖巧地立在一旁,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扶渊又一个人走到了大街上。 过了这条街,便没有花灯了,眼前一下子暗了下来,扶渊只好慢中求稳,踱了回去。 来时热热闹闹的,回来时身上却只剩了这对金镯。 一百八十一 下 殷勤解却丁香结 他回来的时候,房里只有遥山一个人在,正坐在灯下绣花,见他回来,忙上前迎:“公子怎的这个时辰才回来?田姑娘早就回来了,方才徐将军他们也回来一趟,见您不在,又出去找了。” “哦。”扶渊只是应了一声,把放金镯的木盒放在桌上,外衫也没脱,就躺在了床上。 “那婢子去差人把徐将军他们叫回来,公子先歇着。”见状,遥山多少也猜到了些——多半是两人又闹了别扭。 还真是对儿冤家。 遥山安排好了事情,怕扶渊夜里饿,又去厨房弄了些吃的,这才上来。扶渊仍是方才那样仰躺着,怔怔地望着床帐的顶子。 “公子吃点儿点心吧,这桂花糕清甜可口,不比东宫做的差。” “不饿。”扶渊道。 “那婢子给公子宽衣,躺着也舒服些。”遥山又道。 “懒得动。”扶渊抬头,瞧见脚边春凳上她绣的丁香结,“你绣你的,不必管我。” 遥山便过来取了绣品,坐在外间的桌子上,问他:“公子,我能看看这镯子么?” 这对镯子是扶渊回京述职时带回来的,一直藏着掖着不给人看,遥山纵然是贴身伺候的,也不过知道是对金镯而已。 “想看就看吧。”里面躺着那人道。 遥山搁下绷子,把木盒拿到面前来,打开后,取下其上覆着的锦缎,便看到一对儿金累丝双龙戏珠的镯子,龙身上用了点翠,又镶了一颗明珠,真可谓是流光溢彩;镯子内里也錾上了精美的花纹,令人眩目。 黄金明珠都是寻常物,可这样不惜工本的东西难得。她把镯子收好,笑道:“公子好眼光,可比六殿下挑的更合适。” “那有什么用,锦上添花的东西罢了。” “这几日都好好的,下午出去时也是乐乐呵呵的——”遥山重新绣了起来,“今晚这又是怎么了。”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叫她失望了……我甚至都以为她不会回来了。” 遥山握针的手一顿,道:“公子这样好的郎君,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田姑娘哪是失望,我只怕是公子与姑娘哪句话没说开,闹了误会,两边又都好面子,这误会闹大了,可不伤了感情?” “你们都瞎恭维我。”扶渊道,他把今日关于玉折的事说给遥山听,问遥山对他的做法怎么看。 遥山却并不觉得这是个难事,她的针脚又细又稳,不大功夫一朵小巧的紫丁香就跃然绢上:“婢子觉得公子做得对,此行不单是带田姑娘回乡的,小爷的差事更要紧些,公子谨慎点儿没错。要是再碰上翠缕村那样的事情,才真是难办呢。” “她大概是觉得我残暴不仁了,”扶渊扒拉着帐子,“也对,那时那个光风霁月的上神去哪了?” “可不就在这儿躺着呢么?”遥山掩着嘴笑,“田姑娘那儿,公子不用担心,有辞盏照看呢。依我说,明儿起来公子把这镯子送了,再多赔几个不是,说几句心里话,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扶渊听了,点点头,又起身拨开帘子:“你倒是很懂,快如实招来,这丁香是给谁绣的?” “公子别瞎说!”遥山红着脸瞪他,又低下头,“是、是给吴姑娘的样子……她大概是想给徐将军绣点儿小玩意……” 遥山声音越说越小,直到被扶渊打断:“那你扭扭捏捏的作甚?不许和我藏着掖着,看上谁家小子了,我给你做主就是。” “公子还是多留婢子几年罢。”遥山放下绷子,过来伺候扶渊宽衣,“不然那个光风霁月的上神可就真没了,只剩个邋里邋遢的。” 一百八十二上 扬州一梦 云澹星疏楚山晓。 扶渊睡得晚,醒得却极早,遥山还未醒呢,他就已经安排了许多事下去。其中第一件,便是赶快把钟公子和十五从那什么楼里挖出来。 “公子,咱们今日就走么?”遥山还有些朦胧,她先把昨夜绣的花样子收起来,就去端了水伺候扶渊梳洗。 “那边儿起了么?”扶渊不答,反问起田水月来。 “倒是没见辞盏出来。”遥山道,“公子交给我罢,您这几日事情多……” “也许这样她就原谅我了,肯听我分辩几句。”扶渊叹了一口气,其实他心里并不认同这句话。 “公子,奴婢说句不中听的,您就是太惯着田姑娘了。”遥山话一出口,给自己都唬了一跳——这是她能说的吗?自己简直是困得糊涂了! 扶渊也一怔——他不想一向软和的遥山也会说这样的话。 “婢子死罪,请公子责罚。”遥山反应过来,赶紧跪下,却被扶渊拉住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婢子、婢子不是说田姑娘不好,”遥山仍低着头,瞪着自己的脚尖儿,“只是人都是这样的,骄宠太过,势必会长两分傲气,书上君臣,后宅妻妾,婢子所见所皆是如此。” “那你觉得我和七娘……也是这样的么?”扶渊呆呆的,“妻妾君臣、妻妾君臣……我不要这样!” 遥山不知道是哪句话刺激到了他,吓得不敢再说了,也不敢动一动。 “你到底怎么看?”扶渊又问。 “我、婢子……”遥山也算是急中生智了,“公子觉得这重要么?若论君臣,公子也不是没听过外人说的那些、那些难听的话,可太子殿下是怎样待您的呢?” 扶渊只好点点头,又苦涩又无奈:“你自己想想你这番话……罢,你不必管了,做好你该做的就是。” 他好像又回到了幼时与众不同被当做怪物的时候,那时候只有钟离宴愿意和他玩,愿意替他出头,告诉他既然能做好那便要做到最好。即便是经历了那些事,钟离宴仍是最了解他、最愿意接纳他的那个。 遥山说得对,他也开始贪心了,犹嫌钟离宴给他的这些包容还不够多,妄想出现一个人,能真正地理解他。 至少到现在,他仍是一个人。 扶渊把盛着金镯的木盒收好,自去忙他的了。 午后,再次启程。 钟离宛自负武功盖世,宿醉仍会头痛,便窝在某辆车里睡觉,天上再不见他飘来飘去的身影。御林军的人打马走在最前头,徐西坞仍是跟在扶渊身边,警惕地排查着身边的细微响动。 徐西坞与吴钰都看出了昨日划船之后扶渊与田水月之间发生了什么,吴钰本着扶渊对徐西坞的恩情,本想是去田水月那里劝劝的,却别徐西坞给拦住。他说那个田水月是个聪明人,再说了,还有“疏不间亲”这句老话呢。 竹西距江城约莫是一天半的距离,徐西坞看看天上的日头,心想得快些赶路,不然就得歇在荒郊野店了。 正想着,前方有派出去的斥候来报,说前方约五里处有个商队,看上去贼头贼脑,比咱们还小心些。 徐西坞听了,觉得有些意思,便下令放慢些速度,自己随那斥候探了一趟。回来便立即去车上找扶渊,把这事与他说了。 扶渊听罢,眉头一挑,面上终于有了些喜色:“真的?” 一百八十二中 天道好轮回 徐西坞点点头,嘴角挑起来的是属于猎人的兴奋。 “停,我们去会会他们。” 那商队形迹可疑,行于低谷,若非此次南下带了正儿八经的御林军来,他们能否发现还真是难说。方才徐西坞去看时,瞧见队伍中有匹马背上驮了个五花大绑的女人,他便多留意了些,那女人挣扎着,好巧不巧就让他看清了脸。 柳叶眉水杏眼,一张小巧的脸蛋儿,倒是和当时在金缕镇那个死了的孙兴的两个孩子很像。 难不成是孙兴媳妇? 商队的车裹得严实,他与斥候都看不出是什么,便回来复命了。 这伙人很可能就是杀了孙兴抢了孙兴的盐引的那伙人,看来盐引已经换好了盐,恐怕也要运去江城卖。 拉盐的车都被扶渊留在了原地,让镖局的人看护,他与徐西坞则带了全部的御林军来,站在山崖上窥伺。 “公子,你打算怎么办?”徐西坞问,他以为扶渊会先礼后兵,或者端出上神的款儿来,治治这群目无王法的贼人。 “好说,”扶渊道,“我见他们也是要去江城,恐怕会抢了咱们的生意。这样吧,我有宗黑心生意,徐将军干不干?” “什么?”徐西坞听懂了,但是他不想懂。 “啧,”扶渊又回头叫了御林军的人,“于统领,带着兄弟们把底下的人都杀了,留两个活口让他们回去报信,女人也留着。” 徐西坞无声地舒了口气:最目无王法的就在他旁边站着呢。 御林军的动作很快,虽说是大内禁军,天子亲卫,可做土匪的伙计是比扶渊这个土匪头子还要周到几分,别说是那几车货,就连这群人身上有几吊钱都给摸了出来。 徐西坞叫人给后面的吴钰她们报个平安,便帮着于玮把那女人从马上卸下来松绑,女人还没说什么呢,扶渊便问:“孙兴是你什么人?” 女人一愣,随即哇哇大哭。 事情和他们想的差不多,这女人的确是孙兴妻子,车里的这些盐也是孙家的盐——只有一点是他们没想到的,这孙兴是以前皇商胡家的表亲,胡家倒了,他们才会遭此横祸。女人哭嚎着骂完了这伙贼人,骂了以前生意场上捧高踩底的对头,又开始骂起了远在帝都的文山殿和那个扶渊上神。 知道的还挺清楚,众人皆是讪讪。 扶渊也有点儿挂不住,让于玮他们去把尸体都埋了,然后对那女人道:“夫人,你一个妇道人家去卖盐难办,不如就把这些盐卖给我,我差人送你回去。” 女人含着泪谢了,又说扶渊他们是她家的大恩人,不该收钱的,但如今家无余财,她便想厚颜和扶渊讨些丈夫与孩儿的棺材钱。 扶渊哪有不依的,立刻叫人封了一百两银子,派了两个御林军的人把女人送回去,并让他们到了地方在从钱庄里取出四百两出来,帮她办了丧事再回江城找他。 女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林子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寂静,于玮安排好了那女人,便去清点盐车了。徐西坞看着,不免感慨:“这算什么呢?” 在女人的哭号中,扶渊无疑是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可最终把她从这群贼人手中救出来,又给她银子发丧的,也是扶渊。 “九重天就这么大,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得罪人。”扶渊道,“你也是,多少注意点儿。别以为我没听说你难为人家百里山长和云垂野的事,百里家和云家,咱哪个也惹不起。” 徐西坞却摇摇头:“我还不至于去得罪百里家,但当时我真以为云家那小侯爷活不了了——哎!说这些做什么呢?我这辈子都和他们扯不上关系。公子,倒是那个崇明君,不除必为后患啊。” 一百八十二下 扶渊听了,没有应承,只是点了点头——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殿主君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拉下马的。 那边于玮办的事也差不多了:“上神,这车里装的粗略估计得有上万斤,只是里面混了沙土,所以不好估计到底有多少盐。” “一笔糊涂账,”扶渊道,“没事,这盐本就是咱们平白得来的,到时候便宜卖出去就是了。” 两队合并,重整上路,又过一日,他们终于到了江城。 常令已将玄山的事宜办妥,虽是晚他们几天动身,可一个人脚程快,竟是比他们早了一天到。常令见了他们,喜不自胜,一见面就要看脉。 彼时他们还站在街上,什么都没安顿下来,扶渊叫徐西坞去打点安排,便和常令在街上闲逛了起来:“老太师他们到了吗?” “他们还早着呢,”常令道,“昨晚接到信,才渡了江。” “玄山那边……”扶渊又问。 “生死有命,”常令道,“就算师父亲自来了,云都的老侯爷来了,那也无济于事。” “天灾人祸,偏生赶到一块儿去。”扶渊默然片刻,又问,“常兄,有什么美容养颜的方子么?” “?” 后来常令也能猜到扶渊这是给谁准备的,左右他闲着也是闲着,就做了不少,除了田水月,十五和吴姑娘都有份。 却多少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好在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就像遥山曾经绣过的丁香结,最终会出现在某一个男人的巾帕鞋袜上,但从不会有人注意,甚至是那个男人本人。 田水月对扶渊仍是那样不咸不淡,扶渊虽消沉,可是正事却从不耽误。一进江城,他先找的不是盐铺子也不是小盐商,而是把江城说的上的官员大户挨家挨户地都送了份礼——这算是敲门砖了。 他也不含糊,多数都是自己亲自上门的,兜兜转转几日下来,认得人不少,吃的闭门羹更多。 扶渊在外面跑动跑西累得吃不下饭,等回了住的地方想起田水月来更是头疼。就连十五都觉得,扶渊这几日似乎清减了些。 好在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几乎是送出去的都有了回音,只有一家,给他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起初扶渊并不在意,一个八品的小官儿,他也犯不上巴结。可忙完一天夜里躺在床上复盘的时候,他又咂摸出一些不对劲的地方来。 按照谢敬曾教给他的那些,以及他所见所感,这么一个没有根基的小官儿,是没有底气不与其他人同流合污的。 扶渊想了想,也没想起来这人的职位家世师承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只好先按下,明日再派人去查。 翌日早,他还想继续活动活动,就被江城府的人传了话,说是知府老爷要见他。 江南道的府衙不在江城,那这知府老爷便是最大的官了,扶渊无法,只得先暂缓这一日行程,换了衣服,又备了些“薄礼”去赴宴。 他记得当时在竹西时那个玉折说他“一看就是京里来的贵人”,所以此番与大小商人接触,他也多多留意,学了些商人习气来——只是他不像祈知守那般有天赋,不过是依样画葫芦,至于其他,便全看天意了。 可老天并不想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上为难他,反而与他开了一个更大的玩笑。 一百八十三上 江南好 江南是与其他地方不同的。 他长在帝都这么多年,去过的宫宴私宴数不胜数,却还是在这里被迷了眼。 而这里不过是一个知府的私宅,听引路的仆人所说,这也不过是他众多宅邸中的一个罢了。 尊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 扶渊恰到好处地在仆人面前露出几分没见过世面的讶然来——这倒是有两分真心的,然后又恰到好处地收回去,不做声色地去前厅拜见知府。 如今看来,他今早现场备下的“薄礼”确实是有些薄了。 那江城的父母官并非如扶渊所想,是个脑满肠肥之辈,他年纪与周二爷差不多,留着短短的胡须,脸庞柔和,看上去温雅可人;可偏生又长了一双精致上扬的眉眼,给人挑剔的感觉。 扶渊离京前便查过这些人,堂上正望着他的江城知府,叫史之明。 表演开始了。扶渊深吸一口气,诚惶诚恐地上前下拜。 前几日来送礼时,这知府并没急着见他,今日见他做事圆滑周到,却是个这样年轻的人,也着实是吃了一惊。他本以为这是个可造之才,细细一问,才知原来这年轻人也不过是承父兄之命,出来历练的。 ——这倒是无所谓了,史知府想,听话的其实要比聪明的好。 上午来了不过说些闲话,知府便“另有要事”,请了另一个大人来陪他。作为钟子川,扶渊自然是受宠若惊。说句心里话,这知府确实对他挺好——也是奇了怪了,这样富庶的地方,难道也贪他那一万多斤的盐不成? 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他们骗的,骗财骗色骗人都无所谓。 更令扶渊在意的是,史知府给他叫来的人,正是此地管盐务的,也是那个唯一没有收他的礼的人。 “唐……唐大人……”方才还在史之明面前奉承讨巧的扶渊一下就成了霜打的茄子,连礼数也忘了些似的,忙行礼,“小人见过大人!” 唐葭冷冷看了他一会儿,才道:“起来罢。” 扶渊这才起来,胳膊酸了也不敢吭声,只是低头立在一旁。史之明应该是知道唐葭没收他的礼,却还是指了他过来。扶渊暂一时猜不透他们的用意。 这位唐大人自然不像他近来所见的这些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俗人,只是按照史之明所说,带他出府,在文人骚客留过痕迹的地方四处逛逛。 唐葭不说话,扶渊自然也不敢开口。 可这样逛了半日,他仍不说话,扶渊变按捺不住了,只好装作害怕的样子问自己是不是哪里惹的他不快了。 唐大人并不理他,又领他去了个柳浪连天的水榭——去了才知,原是个茶水铺。 这里装饰普通,却五脏俱全,有客人的座子都有一两个搔首弄姿的女人作陪。老板应该是与唐葭熟识的,只看了扶渊一眼,用江城话问了句:“还是老样子?” 唐葭点头,然后领着扶渊去了最临水的那一桌。这一桌与别处也不同,没有女人,只有一床瑶琴。 “会弹么?”唐葭冷不丁开口。 “会一些,”扶渊忙道,“大人想听什么?” “就弹你最熟识的罢。”热茶很快就呈了上来,唐葭自斟自饮,看着面前碧水摇曳,柳浪随风。 扶渊心想那可就让您失望了,他许久没碰过这些,是什么也不熟。 有风来。 他看着眼前的景色,抚弦弹了一首《玉树临风》。 一百八十三中 玉树临风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前面几个音扶渊弹得恢廓,奈何琴本身的音色并不适合弹这样的曲子;他又疏于琴艺,吟揉转换间多有生涩之处——这唐大人的用意,扶渊何尝不知,便也乐意同他做戏。 身后那些调笑的声音早就停了,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们。一曲罢,这处水榭可谓是万籁俱寂,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倒不是扶渊弹得有多好,只是唐大人不发话,他们都不敢言语。 “小人献丑了。”扶渊起来,身子伏的很低。 唐葭又叫他坐下,指点了他两句,又不咸不淡地夸他不大年纪又是商贾出身能弹成这样很不错。扶渊心里才舒一口气,唐葭便又道:“这曲《玉树临风》是岭南的曲子,你能习得,也是一种缘分。” 看似无意的话,却叫扶渊背生冷汗:这首曲子是皇叔教给他的,天知道皇叔是哪里得来的曲谱。他有点儿后悔自己此番卖弄了,日后还是稳妥行事的好。 “大人好耳力,”扶渊仍是拘谨的,带着对他的两分惧意,“家叔爱琴,小人拙技也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唐葭点点头,并未深究。 扶渊却不知该怎样讨好这个怪人了,给他钱他不收,示了弱也没有半点表示——这个唐葭,到底想要什么呢? 两人在外面用了饭,唐葭又带他在外面转悠了一会儿,到了该赴宴的时候,才慢吞吞地往史知府那里走。 “你可知本官为何不收你的礼?”唐葭走在前面,微微侧过头来。 “大、大人为官清廉两袖清风,是小人唐突了。”扶渊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哪猜得出这个。 唐葭只是摇摇头:“你奉父兄之命,倒也没错。本官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就连史大人也有意抬举你,你别辜负了大人的心意就好。” 他什么意思? 扶渊便想试探一下他,低声道:“小人不曾见过世面,可也知道,大人这样的官才是好官……” 他低着头,不言语了,一副自知说错了话的样子。 唐葭自然不信他能有这番赤诚,便告诉他等过了今晚再来找他也不迟。 原来他们不是一伙的。 唐葭说得不错,史之明却是有意拉拢他,趁着宴席还未开始,便带他人了许多江城的官僚与江城的氏族,其中便有与赵家结亲的那户,扶渊也见到了赵大姑娘的未婚夫,岑雁回。 他长得端方正直,就是名字跟个大姑娘似的。 直至灯华初上,史知府方宣布开宴。一开宴,主人家没有忙着上菜,也没忙着祝辞,而是歌舞为先。 江城三绝,自然不是吹出来的名气。 扶渊是商人,又是小辈,自然坐不到前面,但史之明想着照顾他,便让他坐了个不上不下,赏歌舞却极好的地方。 他身旁正好是岑家父子,扶渊没什么兴致看歌舞,反倒偷偷瞄了岑雁回几次——他要真是个端方之辈还好,若是个贪图女色的,扶渊肯定会提前告知老太师。 小令樽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 少女身着水红薄衫,乳白长裙在岑雁回案前拂过,可他却吝惜给美人一个眼神,反倒是扶渊,目光随着她的裙摆飘向远处。 这一切史之明都看在眼里,这曲小令唱完,他就让方才跳舞的女孩儿到扶渊那儿相陪,扶渊忙红着脸起身道不敢,前桌的几个老人家便笑着说了他一回,便让那女孩儿过去了。 女孩儿还穿着方才那身轻飘飘的舞衣,娇娇地行了礼,便偎在扶渊身边,替他布置酒菜。 不只是扶渊,这堂上哪一桌不是围着美婢娈童的? 她只是一味地哄着扶渊吃酒,扶渊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问了她名字。 “奴家叫朝银,银子的银。”女孩儿咯咯笑着,又哄他吃了一杯酒。 酒里有药。 不过两三杯酒下肚,他就醉得糊涂了,忙与四周告罪,要下去醒醒酒。 史大人一看都醉成了这样,自然不放心他一个人乱跑,就叫朝银和另一个女使扶他去厢房里歇息。 虽然半大的少年身量未足,但醉成这样,两个女孩子也着实吃力。史之明给他安排的地方有些远了,等他们到那儿,朝银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安顿好扶渊,朝银打发了那个女使,回来一看,却发现扶渊睡得和死了一样,她爬上床轻轻拍了两下扶渊的脸,还是没有反应——怎么回事,她下的也不是蒙汗药啊? 一百八十三下 朝银 她手足无措了稍许,但心里还念叨着受到的嘱咐,都到了这个份上,只好一不做二不休,抬手去解少年的衣带——衣裳都脱了,他就没办法抵赖了。 夏日里衣裳薄,这外衫才解开,朝银就看到身下少年很明显地皱了一下眉头,双颊也浮上不自然的红晕。 果然是在装睡!朝银笑了笑,带着拆穿他的得意,又去拆他的里衣。 这回,她的手被拉住了,躺在榻上的少年又是愤恨又是羞耻地瞪着她。 呵,这倒让朝银有些看不起他了,这时候还装什么清高?她一下子扯了自己的胸衣,扑到少年身上,与他纠缠起来。 对扶渊来说,一个女孩子的重量并不算什么,可他这一双手没处放,眼睛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就如无数个捉奸场景一样,门窗关得紧紧的小厢房忽然被人踹开了门,连带着外面的灯火也泄了进来。火光照到女孩儿纤细紧实的腰背上时,她就似被火燎到了一般,惊慌失措地裹着那件水红色的薄衫,躲到暗处去了。 接下来进入扶渊视野的,就是目光阴鸷的史之明。 没有旁的人,连他的贴身小厮都守在了外面。这出“好戏”都是他安排的,他自然知道都发生了什么。一进门,他先左右看看,便声色俱厉地质问扶渊:“混账!本官好心让朝银照顾你,你却做这样禽兽下流之事!朝银可是本官的干女儿,我今日绝饶不了你这个畜生!” 若是平常,扶渊听说哪地方的知府这样义正辞严的说收了个舞女做“干女儿”,恐怕会当场笑声出来。 史之明作势就要来打他,被抢先一步下了床的朝银拖住了腿,女孩儿哭天喊地的:“干爹,女儿的清白已经毁了,您若再打死了他……呜——可教女儿后半辈子怎么活呀!” 扶渊慢了半拍,这才惶遽地下了榻,嘴都不利索了:“我……小、小人喝醉了酒,一时糊涂……” 史之明听了,冲上来就要踹他,也被朝银拦下了:“您消气罢!这也是女儿的命啊!” 最后,他还是不轻不重地锤了扶渊一下,像被气得不轻似的,被朝银扶到了刚才差点儿就成了好事的床榻上坐着。这个斯文儒雅的男人就像野兽一样喘着粗气,目光也像野兽一样逼人。 似乎是因为扶渊迟迟没有开口,好一会儿,史之明才道:“……我可以将银儿嫁给你,但若以后你对银儿不好,我绝不会留情面!” 扶渊小心翼翼地抬头瞟了他一眼,不相信似的——这也太容易了吧? 此时朝银也算是“衣衫齐整”了,她梨花带雨地靠在扶渊身旁,柔柔地喊了句“夫君”。 “夫君……这事……本不该由我这个妇人家提起的,可、可是……”朝银瞪着她小鹿似的眼睛,满腹委屈地看了她的便宜干爹一眼,“听说夫君身边身边已有了一位女子,这名分的事……” 史之明看了他一眼:“出来!” 扶渊赶忙跟着出去了。 “那田姑娘,本官也略有耳闻,”史之明仍是方才的那种神情,“听说以前她也是江城的乐伎,后来就没了消息——原是被你小子捡了去,真是艳福不浅。” 扶渊心跳漏了半拍:他们连这个都打听清楚了? “大、大人多虑了,小人与她……”扶渊干巴巴地开口。 史之明却冷笑一声,一个商人,带了个贱籍女子来做生意,除了拿来送人,不就是留着自己用的么? “这样吧,我也不难为你。”史之明道,“你把那女子送我,我把银儿给你,这事就过去了,以后生意上也给你方便些。” 一百八十四上 消弭 虽然知道这史大人根本奈何不了他,但就在这一刻,扶渊还是慌了,也许是戏入的太深,他真的放下了矜傲去求史之明——只要能让他留下田水月,叫他去做什么都行。 这样的态度,史大人这才满意,他没有立即答应扶渊,他又说了几句不轻不重的话,欣赏了一会儿扶渊的慌张,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他。 扶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么害怕做什么? 他跌跌撞撞地从廊下走出来,夜风拂过,才晓得原来自己出了这么多汗。 等他全然有了知觉,已经走到了史府的大门外,高墙里的歌舞还没散,倒显得街上冷冷清清的。朝银仍跟在他身边,满面担忧地搀着他。 感觉到扶渊的目光,她还忧伤地问:“那个田姑娘,对夫君就这么重要吗?” “事已至此,你还做戏给谁看?”扶渊甩开她的手,大步回了客栈。 此时还不算太晚,朝银还在盘算着怎么从那个姓田的女人手中把扶渊的欢心抢过来,她一抬头,正好看到了扶渊进了客栈的院子,似乎只是腰杆挺直了些,可却就在一瞬间,少年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她见过许多人,起初这个少年商人给她的印象,不过是个软弱好拿捏的,可现在,面前的人忽然变得高不可攀了起来。 就在她发愣的时候,少年已经回过了身,看着她道:“把她拿下,关起来看紧了。” “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她只来得及叫了这么一句,就被早就候在一旁的壮汉堵了嘴,胳膊被扭得生疼。 她学过些锁骨的功夫,刚想再挣扎一番,就被人从身后捏住了穴道,疼得冷汗都留下来了。 “喔,有些底子。”捏她的男人道,“小丫头,再不老实现在就废了你。” “我若说出来我的名号,你那干爹都得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扶渊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吩咐男人,“下去罢。” 男人给他一个眼神,便拎着朝银下去了。 扶渊回头,正好瞧见田水月正站在楼上看着他。 “七娘,”扶渊这才放松了些,“这么晚了,还没睡?” “公子……”她知道扶渊一定很累,早出晚归的,自己不该再给他脸色瞧,可…… “你之前可没同我说过,江城是这样子的啊。”扶渊对她笑,提起衣摆走了上来,略有讨好,又带着些撒娇意味地去捉她的手,“七娘若不急着睡觉,再陪我一会儿可好?” 好像每次都是扶渊放下姿态和她说这些话,田水月想着,点点头,就应了。 “去哪?”扶渊问她。 “就去公子那儿坐坐吧。”她道。 扶渊只是点点头,可眼里的喜气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扶渊这几日,就好似真是个初出茅庐的商贾一般,就连田水月都忍不住想,他做的每一个动作,说过的每一句话,是否都是深思熟虑地设计好的?若不然,他的伪装为何这样的无懈可击? 可当扶渊在自己面前拿出他的本来面目时,她又觉得满足。 一百八十四中 解脱 扶渊要遥山她们两个都出去等着的时候,遥山还深以为不妥——毕竟都这个时辰了。还好辞盏明白她的忧虑,忙拉着她出去了,没叫她说这等扫兴的话出来。 “你还不放心咱们公子么?他能做出什么不尊重的事来?”一出来,辞盏就连珠炮似的问她,见遥山急红了脸也答不上来,忙说了几句软和话,“好啦好啦,咱们去田姑娘房里待会儿,公子一时半刻的不会叫咱们。” 田水月一进来,就看到桌上放着的那个木盒——其实她早就知道那是什么了,便大方地指着那盒子道:“公子给我的?” “嗯,是。”扶渊反倒红了脸,他让田水月坐下,自己把盒子拿来,打开捧到田水月跟前,“喜不喜欢?” “你送的,我都喜欢。”田水月道。 扶渊不虞她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怔了一下,才偏开视线,把镯子取出来:“那……先试试吧。” 也许是因为她方才那句话,也许是两人离得实在太近,扶渊手有点抖,费了些功夫才全给她戴上。 “我……我自从跟了公子,这日子太太平啦。”田水月摸着腕上的金镯,“太平的我都忘了,我当时是怎么从活下来的。我知道的,有些事,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我那天不该那样说的。” “没事了,都过去了。”扶渊道,“我以后不会再让你经历这种事情了。” 他说得无比认真。 田水月摇头:“我想替你分担。” “公子,”看扶渊又要蹙眉,田水月忙叫住他,有些强笑的意味,“你来了江城这几天,恐怕也知道了这到底是是个什么地方,对于那些来寻欢的男人来说,这里就是天堂,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就是地狱——当年的我,甚至没觉得自己就处在地狱里。” 她眼眶湿了,但并没有让泪珠滚下来:“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我当时说我从来没有……都是骗你的!没人能从这里干干净净地出来!” “我说了,我不在乎。”扶渊握住了她的手——田水月比他抖得更厉害,扶渊慢慢抱住她,希望她能平静下来,“七娘,我有你就够了。” 田水月没有哭,反而推开了他,更慌乱了:“公子你、你身上什么味道?” “怎么了?”扶渊以为是酒气,忙起身退后两步,“今日喝了些酒……你等等,我去换身衣服来。” “不是酒……”田水月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说完了,“是慎恤胶的味道……” “慎恤胶?”扶渊从来没听说过,“是什么东西?” 他又低头闻了闻自己,也没闻出什么:“今天的酒就是这个味道,还挺香的,我还想问问你到底是什么酒来着。” “就是寻常的花雕酒。”田水月道,她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催着扶渊去换衣熏香,“这慎恤胶据说是宫里的东西,公子没听说过?” “没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呀?”扶渊去了里间换衣服,脱下来自己又闻了闻,明明挺好闻的。 “就、就是怡情助兴的东西。”田水月羞于启齿。 “啊……怪不得。”扶渊边穿衣服边道,“这种药对我没用——诶,对了,我以前听二爷说过,那止痛的麻沸散与这些玩意都属于同一种药,寻常人还能用麻沸散之痛,我却不行……” 他捧了个小香炉出来,笑意盈盈:“不过你说这东西是宫里的,我却不认——宫规可是明令禁止这些奇淫巧技的。” 田水月看到他的笑容,终于安下心来,她抚着腕上的镯子,也绽出了一个笑容。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一百八十四下 明月直入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扶渊却没了她这份坦荡。 她敢把如今世道对女子最重要的东西摊在他面前,扶渊却不敢把自己安身立命的倚仗也同她说起。 虽然二者都是一样的残破不堪。 他本想着最好能藏着掖着一辈子,带着这个秘密直到咽气,可如今田水月与他说起这个,他又心生愧疚,本想一鼓作气与她摊平的,可是看到这样明媚的笑容,他又犹豫了。 “公子,怎么了?”田水月凑近了瞧他。 “没什么,”扶渊笑笑,给她斟了一杯热茶,“七娘,先师的事,恐怕会拖一段日子。这些狗官存心试探我,今天带回来那个姑娘,也是他们拿来牵制我的工具。” 田水月没说她可怜,而是道:“公子不必急于一时……那那个姑娘呢?公子要怎样处置?” “她若听话,我肯定给她条明路;她若执迷不悟,我也不会难为她。”扶渊道,“和我下去看看么?” 田水月看着他,点点头。 扶渊牵着她下了楼,去了楼下客栈的杂物房——朝银就被关在那里。 他们一进去,就看见朝银被绑在圈椅上,被堵上了嘴。她红着眼睛,一脸愤愤地瞪着正坐在她面前大吃特吃的徐西坞。 徐将军见他们进来,丢了点心:“公子——”他又看见了跟在扶渊身后的田水月,颇感意外:“田姑娘也来了?” “将军还是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哦,是我忘了,将军只在吴姐姐面前懂。”田水月开了个玩笑,“先松开她吧,好歹吃些东西再说。” 徐西坞知道她是在和自己唱红白脸,却还是等扶渊点了头,才把朝银嘴里的麻核掏了出来,又把她手上的绳子解了。 朝银怕徐西坞,也怕扶渊,所以不敢抬头看他们;可她听说过田水月,知道她也是江城的乐伎,便不怕她,还问:“你便是田水月?” 田水月不想自己的这样有名,愣了一下:“正是。” “打听得倒是挺清楚,”站在朝银身后的徐西坞冷笑了一声,“不过,若是你有动我们公子的心思,我就剁下你一只手——你想动她,我就剁一根手指,一根一根地剁下来。” 这话说得绘声绘色,连扶渊听了都觉得背后发冷。 “好了,时辰不早了,本公子不与你废话,”扶渊终于发话,“你有两条路,一呢,听我的话,配合我糊弄你那个干爹;二,我把你给他。” 扶渊指着她身后的徐西坞。 对于这个行在欢场上的少女来说,徐西坞简直就是从修罗场上爬出来追魂讨命的恶鬼,虽然他什么都没做,可偏偏每句话都能戳到她最怕的地方。有这样一个恶人在,她不敢忤逆扶渊:“公子……奴愿听公子差遣……” 话尾已有了泣音。 徐将军自然是趁热打铁:“公子,依属下见,她应得这样干脆,八成是虚与委蛇,你若放了她,她就去找他那个知府爹告密了。不如——” 他手放在朝银颈子上,也没用力气,只是捏了一下:“一了百了。” 朝银发抖如筛糠,听徐西坞要杀了她,张嘴就哭了出来:“公、公子饶命——奴……奴家已经有孕了,求您大人大量,可怜可怜我们母子罢!” 一百八十五上 何处不风波 就连徐西坞听说,都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扶渊。 “请常兄来,一看便知。”扶渊对田水月道。 常令很快就下来了,给朝银诊了脉:“回公子,这位姑娘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只是月份还小,并不明显。” 他又贴心地对朝银道:“姑娘,你身体强健,将来孩子也会健康的。” 朝银听了,却是呆呆愣愣的。她忽然觉得,这群人,没一个是正常人。 “让我猜猜,”扶渊挥手,让常令下去,漫不经心地对着朝银笑,“孩子是你那便宜干爹的,对吧?” 烛火摇曳,女孩儿的泪水已经打湿了膝上的罗裙。 “他可真舍得。”扶渊嗤笑一声。 “大、大人他不知道的……”朝银慌乱摇头。 “你不敢让他知道。”田水月冷然打断她的话,“他会逼你把孩子打掉,对吧?”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哭的更凶了。 田水月看向扶渊,等他宣布最后的裁决。 “我给你一条活路,”扶渊没有看她,垂着眼,好似是在看方才徐西坞咬了一半的点心似的,“你很聪明,到时候该怎么说,该怎么做,不用我多说吧?” 说到最后,他又笑了起来。 “奴、奴家明白。” “衡山,找人给她看好了,吃的用的不用你操心。”扶渊起身,揽过田水月,“七娘,走罢。” 出了库房,田水月便问他:“公子信她?” 扶渊摇头:“她恐怕是个爱耍小聪明的,把别人都当傻子,到时候指不定怎么坑我呢。” “那公子还……” 扶渊却笑:“将计就计,才有意思。” 看到扶渊有说有笑地送田水月回房,已经为他们提心吊胆多日的遥山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她服侍扶渊洗漱睡下时,虽然扶渊什么也没和她说,她也能感觉到扶渊这几日来的阴霾都一扫而空,夜里睡得也安稳。 她在里间守到扶渊睡熟,才取了夜灯出去。她还记得田姑娘今日上楼时那样明媚的面容——真好呀,她心仪公子,公子也念着她。 遥山没有早睡的习惯,她借着这些灯火,把前几日绞尽脑汁想出的那个丁香花样子翻了出来。她绣活儿本就是一等一的,画出的样子也好看,只是若只出现在徐将军那里,如辞盏田姑娘这般细心的人未免看出端倪——她思来想去,决定给扶渊和常令他们都做些平常用的小物件儿。 是这样隐秘的仰慕,只在豆蔻梢头,丁香枝上。 翌日清早,他去找了唐葭。 他五更就起了,却也没在唐葭的宅院里找到他,还是门房的老人好心,指他去了唐葭曾带他去过的那家茶水铺。 男人穿着紫鼠色的纱袍,头戴铁色的偃月冠,仍坐在当时的位置上。这次给他弹琴的是一位半老徐娘,边弹边唱: “笔头风月时时过,眼底儿曹渐渐多。有人问我事如何,人海阔,何处不风波。” 一咏三叹,直到余韵尽了才罢休。 她见扶渊来了,便冲唐葭行了礼退下,看了扶渊一眼,就回到锅台上去忙活了。 竟是这茶水铺的老板娘。 扶渊没管这些,他也顾不得唐葭在这曲中所获得的余韵与清静了,过来便一揖及地:“求大人救救小人!” 一百八十五中 方舱 唐葭慢悠悠地打着拍子,轻哼方才的小调,眉间无半点急色。扶渊见他这样,刚要继续开口提醒,唐大人便嫌他不解风情似的:“怎么?昨儿史大人难为你了?” “回大人话……”扶渊便凑近,臊眉耷眼地和他说了昨夜史之明是怎样算计他的——这些不入流的伎俩,想来就是蠢笨之人此时也该后知后觉了,他想投诚,自然是把史知府的所作所为实话实说了,也并未刻意隐瞒田水月的存在——他有心想瞒,可是哪里瞒得住呢。 “他是正四品的知府,我不过是个从八品的知事,”唐葭仍打着拍子,“你要本官拿什么救你呢?” “小人愿为大人驱使,”扶渊忙道,“大人是好官,若以后盐课里都是大人这样的好官,我等小民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唐葭沉吟少许,缓缓道:“本官也不是全无办法。说句实话,你这样的小盐商,在江南道多如牛毛,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他这般拉拢你,除了你那几车盐的孝敬,恐怕也是看你聪明会来事,日后少不得让你帮衬着坑人;本官如今处境亦是如此,不过是曲意逢迎着讨五斗米养活家小罢了。你我势弱,他们势强,少不得要委屈一阵儿了。” “大、大人的意思是……”扶渊装听不懂。 唐葭摇摇头,似是不满意他这样的反应,就把话挑明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且听史大人的安排,他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忤逆。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你就是人证。” “小、小人不敢……”若真的东窗事发,他八成会和史之明一起去吃牢饭。他只是个小商人,没有门路,官场上也不认识什么人,钱也不多——就算能拿钱抵罪,也是不死也得扒层皮。 “糊涂东西!”唐葭佯怒,“难道本官还保不下一个你么?这是立功的好事,我若在道里——甚至是京里提一提,你想一想,你后半辈子还会只是个盐商吗?” 扶渊着实是被这一番话给惊到了:真是好大一张饼! 但他还是得感恩戴德地装一下,激动地手都开始抖:“我、我定不负大人嘱托!” “凡事谨慎些,”唐葭靠在椅背上,又如一个世外高人那样不问凡俗地打起了拍子,“万不可擅自决断,有什么拿不准的,尽快来问我。” “可他看我看得紧……”扶渊露出一副为难之色。 唐葭听罢,却是冷笑一声:“你不必避讳他,他亦不会防我。” 若不是这些日子叫他们逼得紧了,扶渊早去查这个唐葭的这个八品小官到底是个什么官儿了,一个知事,听起来并不如巡盐御史的职权大。 若让钟离宴知道他在江城被这两个人夹得脚不沾地,恐怕要笑话他了。扶渊拜别唐葭后,在回客栈的路上,见堤上金柳扶风,也不禁会想,他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他的一些想法能够付诸实现,靠的是什么呢? 是因为他是扶渊,还是因为他是扶渊上神? 一百八十五下 赋香 想到最后,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名字其实也不过是那“上神”二字的点缀。 他忽然想起庄镇晓来——就连天时院院长这样的名号也甘愿为“庄镇晓”这三个字的附庸。 他喜欢想这些在钟离宴看来乱七八糟无病呻吟的事,但也不曾耽误了手头上的东西。史之明看起来是作威作福惯了的,但他在江城盘踞这么多年,也不可轻视;唐葭谨慎又聪明,更棘手些,需要他再多费些心思。 回了客栈,扶渊几颗命人回京再去把史之明和唐葭的祖宗十八代再翻一遍——尤其是这个唐葭,他得知道唐葭这个盐课提举司的从八品知事,到底是干什么的。 不过有一件事,他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史知府在江城任职多年,和他打听什么事情他都清楚。 当年田水月的师父“三尺春冰”的名号这样响亮,他当即就想起来了。“三尺春冰”闺名田流玉,当时她们班子栖身的那个地方,就叫赋香楼。 史之明在外是个深明大义不近女色的好官,只偷偷在家中蓄伎,从不沾惹外头的人物,所以他对这件事了解的程度,也和常人无二。不过是这位田班主和秦家的公子好上了,最后秦家翻脸不认账,再然后,煊赫一时的赋香楼就不再了——楼还在,人却早就不是故人了。 趁着史之明和唐葭还没联起手来一起磋磨他,京里的消息也没递来,他抽空卖掉了两千斤次盐去——若把正事忘了,可要露馅。 这边安排妥帖了,他和田水月就乔装打扮,去了赋香楼。方便起见,田水月做的是男儿打扮,只是扶渊的衣服她穿了拖地,只好叫遥山去成衣店里买了套合身的。 赋香楼的位置田水月早就记不清了,好在是史知府热心,和扶渊说过。傍晚是这些地方生意最好的时候,赋香楼的生意一般,不似前面那些彩楼一样人来人往,却也总有几个熟客,叫了姑娘去吃酒。 有个着碧山色长衫,内搭茶花红的姑娘,见扶渊二人站在楼下观望,便笑着来迎。扶渊一见她,目光登时就被吸引了过去。 这红红绿绿的一身,倒有点儿成大将军的意思。 他们紫阳殿好似是有红配绿的传统,暗松绿配上牡丹红,硬说是异域风情倒也说得过去;这姑娘身上绿也抢眼,红也抢眼,就更显得粗野鄙俗了。 对上她的笑颜,扶渊勉强点了点头,要她领自己进去。 一来两个人,女孩儿自然是兴奋,笑容也实在多了。扶渊不缺这些银子,要了最好的地方,被告知早有人定下也不生气,只叫这个穿红着绿的女孩儿给他安排,不必替他省钱。 **这才意识到这两个深藏不露的年轻人是金主——她目光毒辣,一眼就看出田水月是女儿身,但也犯不着拆穿。想来就是哪家的小姐,偷跑出来要见见世面呢。 目光从金主身上下来,她有注意到了那个忙前忙后陪着笑脸的姑娘。这个盝儿!打扮成这样还有脸出来?**气不打一处来,她喊了那姑娘一句,然后“哒哒哒”地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