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朝》 第一章 道士下山 凌国,蜀州西北。 青城山上终年云雾缭绕,植被茂盛,气候温和。郁郁葱葱的树林,是飞禽走兽的天堂。 无名的道观,破破烂烂的院墙,香炉里歪歪斜斜地插着几根长短不一的香。正殿中供奉的真武大帝,金漆掉得差不多了,半边的身体露出黑色的坯底。 大殿的正中央,有五个道士盘腿打坐。最年长的坐在中间,穿着有些破旧的道袍,花白的头发向后梳,用青玉簪子扎起发髻,下颌上雪白的胡须,直到胸口。左手拿着一柄拂尘,正在闭目深思。两侧各有两个中年道士,一字排开。 排在最左侧的大师兄不明吸了吸鼻子,睁开眼道:“好香的味道”。 他旁边的是二师兄不白:“是烤肉” 右手边的三师兄不干道:“不,是荷叶鸡” 最右边的四师兄不净:“你们都错了,是红烧肉” 最中间的师父无为道人长叹一声:“不明不白,不干不净。你们什么时候能做到对这外物干扰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啊,一群逆徒,真是愧对我的教诲” 大师兄不明说道:“师父,这能怪我们吗?徒儿们自幼上山,跟随您修行,这些年来不敢说道法精进,但也不是一无是处。可是自从不周师弟上了山,这山上一天天鸡飞狗跳。原本林中的野鸡麋鹿,还会大着胆子来道观外边闲逛,现如今,都被不周师弟吃的没剩几只了”。 不白接着道:“是啊,咱山上条件不好,我原本吃素吃的好好的,还不是不周师弟搞出来那么多好吃的,堂堂的道家子弟,拿“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的禅语忽悠我们,师父您也不多教育教育他。” 不干道:“师父您开了口,同意大家跟不周师弟一起吃肉,徒儿们当然高兴,可是这凡事要有度,照师弟这么个吃法,有伤天和啊” 不净道:“你们都错了,是红烧肉” 三位师兄一起瞪向不净。 无为睁开双眼,将左手的拂尘交至右手,站起身来,向殿外走去。 四个师兄弟赶紧跟上,兴奋地讨论着师父这次会怎么收拾小师弟。不净在后面小声地嘟囔着:“红烧肉” 无名道观坐西朝东,从东向西依次是正门,大殿。北侧采光好的房子是师父的经房和卧室。南侧的一排是师兄弟们的卧室和厨房。此时厨房中,一个少年正忙碌着。 少年叫张不周,道号也是不周。十七年前,无为道人下山游历,遇上了当时还不是镇国公的蜀州将军张韬添孙,在巴蜀一带名声很响的他,起卦占卜后,算出与这孩子有缘。于是给他起名张不周,但是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谶语。 七年前,十岁的张不周生了一场大病,满城的大夫束手无策。张韬想起无为道人的谶语,将张不周送上了青城山。这一送,就是七年。然而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张不周早已在病中死去,现在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属于来自地球二十一世纪的张楚。 张楚,男,生于一九八五,卒于二零二零,享年三十五岁。从小在苏北的农村长大,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去当了兵。转业后在一个自己不喜欢,领导也不喜欢自己的岗位上工作。一晃几年,老来得子的父母去世后,张楚再也没有了亲人。后来误上了贼船,机缘巧合下在非洲做起了雇佣兵。在最后一次执行任务时,被大火困在了楼顶。张楚将唯一的防火衣和面罩让给了营救对象---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让队友带她逃生,自己选择在大火中等死。即将被火烧身的那一刻,突然下起了大雨,张不周喜不自胜,举起枪站在大雨中仰天大笑。 于是,他被闪电劈死了。 带着满腔的怨念,张楚的灵魂穿越到了这个名叫天元的大陆上,附身在张不周的身上。从此以张不周的身份活了下来。 刚上青城山时,尽管灵魂很健康,原身的肉体确实病的厉害。偏偏老道士只给他喝粥吃素,每顿还要加上一碗苦到不行的中药。张不周忍着养了一年身体,终于恢复了健康。 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青城山人迹罕至,这山里除了无为道人,不明、不白、不干、不净加上自己六个人,就是满山乱跑的野兔、野鸡、野猪,等等等等。在张不周的眼里,不管你叫什么名字,都自动代换成为三个字------好吃的。 刚开始张不周只敢在树林中偷偷抓些兔子野鸡烤来吃,在一次差点引起森林大火后,露了馅儿。在几位师兄义正言辞的指责下,再加上得知无为道人的无名观里并没有一定要吃素的戒律,之前不吃肉,一方面是因为不会做,另一方面是因为几师徒都不愿意进山杀生。 张不周恢复健康,只作为外门弟子在观中修行。本身年纪小,师徒几人都宠着他,再加上张韬时不时差人送来吃穿用度和银钱,张不周的地位直线上升。 无为道人进了厨房,四个徒弟在外面窗下排成一排,偷偷听里面的声音。前面声音小听不清,渐渐的张不周和无为道人激烈争吵起来。厨房的门突然被打开,无为道人喃喃道:“红烧肉当然是多点肥的好吃”,四徒弟不净露出了痴汉般的笑容。 道观院里的石桌旁,六个人心满意足的坐在椅子上消食。无为道人毫无高人风范的拿着张不周发明的牙签在剔牙。五个徒弟凑在一起,讨论着明天该吃些什么。 山上的晚风很凉,正好消了七月里的暑气。远处的树林在风中摇晃,树冠来回晃动,宛如墨绿色的波涛。一轮明月高悬,照古今,照前尘。 两世为人的张不周,心里默默的算着自己已经上山七年了。七年来,学道经,学医术,学剑法。每天就在学,吃,睡中度过。师父师兄对自己虽然很好,但是穿越哎,千载难逢的穿越哎,不去看看这个不一样的世界,难道要一直窝在山上吗?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张不周闭眼许愿,几位师兄见惯不怪。小师弟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爱好,看到流星要许愿,生辰寿诞要在馒头上插点着的蜡烛许愿,在山间的小溪里捡到了样子好看的石头,还是要许愿。 “真不知道小师弟那来那么多的愿望。我只希望每天都有红烧肉”。四师兄不净默默念叨。 看着一闪而过的流星,无为道人眼中精光闪现,急忙掐指念决。五个徒弟齐齐地盯着师父,难得见师父这么认真的样子。 半晌,无为停止掐算,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往自己的卧室走去。张不周与四位师兄面面相觑,这么草率的嘛? 就在几人收拾石桌上的碗碟,准备去厨房洗刷时,无为道人在卧室门前站定,转过身来说道:“不周,你明日便下山吧” 张不周一愣,这次的流星很灵验嘛。 几个师兄闻言,以为不周师弟哪里惹到师父真的生气了,赶紧出言相劝。 不明:“师父,您不喜欢的话,明天的红烧肉,让不周师弟给您做一顿肥的多的就是了。” 不白:“是啊师父,红烧肉您嫌腻的话,明天给你烧竹笋。您不能因为这点事就赶师弟下山啊” 不干:“是啊师父,您这行为不是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嘛,哎呀,我说的不合适,应该怎么说来着” 不净:“提起裤子不认人” 几个人一起瞪向不净。 张不周问道:“师父,为什么突然要徒儿下山” 无为长叹一声:“时候到了”,然后就转身进了屋。 四个师兄弟默默地收拾洗漱,然后在大通铺上,四个脑袋齐整整地趴成一排,看着张不周收拾行李。 一把质地不怎么好的长剑,剑鞘是无为道人砍了竹子亲手做的,五个徒弟每人一把。只是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刻着每个人的名字。师父教授的《青云经》,说是可以修炼出内力。张不周对此嗤之以鼻,一直也没用心去学。要下山了,还是带上吧,装出一副用功的样子给师父看。大师兄给做的木人,二师兄给做的风筝,三师兄写的修炼心得。张不周一边往包袱里装着,一边怀念这几年的时光,突然想起了什么。 “四师兄,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都送了我东西,你送我点什么呀” 不净摇头晃脑道:“我什么也不送” 几位师兄瞬间炸锅,指责他真不讲义气,没良心,没感情。 张不周知道不可能是这样,问道:“为什么” 不净嘿嘿一笑:“他们都送了,就我不送,那你一定会记得我” 几个人一下子沉默了。 张不周想起前世,自己是独生子女,又是父母的老来得子,从小就孤僻,没有朋友。当雇佣兵时,大家都是因为钱聚在一起,怎么可能交心。只有在部队那几年,那种浓烈炙热的战友情,就像此刻一样,曾经温暖过自己的心,烫红过自己的眼。 第二天一早,张不周给师徒几个做了最后一顿饭,气氛沉重的吃完,回屋背上了行李。 道观门前,张不周给无为道人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无为道人眼中泪光闪烁:“去吧,山下有人在等你”。 目送着张不周的背影在下山的路上渐行渐远,无为道人低声念到:“天下气运已成一团乱麻。不周,背负大气运的你,会抽丝剥茧,还是快刀斩乱麻呢?这卦象,为师已经看不清了” 不明突然说到:“师父,您的道行越发深厚了”。 不白:“是啊师父,您昨晚夜观天象就知道小师弟该下山了” 不干:“还知道山下有人在等他” 不净:“您算算我们什么时候能下山呗” 无为道人赶紧否认:“我不是,才没有,别瞎说。流星陨落跟你小师弟下山没关系。” 四人困惑:“那您怎么知道小师弟该下山,还知道山下有人在等他” 无为道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说到:“那天你们进山抓兔子,他家里有人来送信,约好了今天来接他” 第二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忙交代,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青城山中,下山的路上,张不周颇有兴致的哼唱着歌曲。咦,这歌词内容好像有哪里不对。 行至半山腰,太阳逐渐变得猛烈。温度上来后,背负一身东西的张不周热到不行,赶紧卸下背包,在路边找了块大石头歇一会。 张不周掏出水囊,正在大口大口地灌着,一个身影从山下的方向上来。 张不周很开心,这是来接自己的人吗? 身影走近了,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半长的头发没有扎起来,而是分散着披在两肩,像是个摇滚歌手。一身黑色短打劲装,腰带上别着两把钩子。脸上左眼下到右脸,右眼下到左脸,有两道交叉的疤,形成一个x。 张不周心生警惕,赶忙站起身来,问道:“居士从何处来” 那汉子嘿嘿一笑:“从山下来” “不知居士是要上山打猎,还是去观里烧香”,张不周留了个心眼。这青城山里,地形错综复杂,隐隐有阵法在里头,常人进了山,很容易迷路。这青城山里常出没的猎户,张不周早就混了个脸熟,从未见过此人。至于说上山烧香,倒不是不可能,只不过看他一幅凶神恶煞的样子,怎么 也不像是信鬼神的主。倒更像是寻仇的,该不会是无为道人游历江湖时的仇家吧。 来人答道:“都不是,张不周,我是来接你的”。 张不周一愣,没想到还真是来接自己的,也不知道是府上哪位的安排,这荒山野岭的,要不是自己心理素质好,很容易被这么一副尊容吓死好吗?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张不周施了一礼,不管怎么说,人家从山下爬上来接自己,也是个辛苦事。 来人淡淡回到:“螳螂”。 张不周以为是唐郎两字,高兴的说到:“原来是唐兄,有劳唐兄上山来接,我们这就下山回国公府吧”。 只见那汉子摇摇头,慢悠悠的从腰间取下两柄钩子,说到:“我接你去的,不是国公府,是阴曹地府”。 张不周原本稍有缓解的警惕顿时再起,“唰”的一下拔出手中剑,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来人说到:“你的问题可真多。不是告诉你了吗,老子是螳螂”。说罢挥着两柄铁钩攻了上来。 张不周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人铁钩翻飞,动作间的进退像极了一只螳螂。挥剑格挡,张不周叫苦不迭:搞什么,师父不是算准了要我今日下山吗。 来人攻势猛烈,并没有因为张不周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就有所留手,身为一只“螳螂”,第一任务就是要击杀目标。 张不周用着这几年在山上学来的剑法,逐渐捉襟见肘,心里懊悔着没有下苦功夫去学习。慌忙间相斗十几招,手里的剑竟然被“螳螂”的铁钩勾飞了。 张不周闪出身子,稳住身形,大喊道:“穿越者的神啊,赐予我真正的力量吧” “螳螂”听着张不周奇怪的话语,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发生,停下身形,警惕的看向他,等了半天却没有什么所谓的“穿越者”出现。 张不周趁这个时间快速喘息,恢复体力。 两个人远远对峙着,头顶的大太阳被一块慢悠悠飘来的云彩遮住了,林间的小路上暗了不少,添了几分萧杀之气。 张不周脑筋急转,自己在山上学的功夫根本就是三脚猫,不中用,只能用前世的手段了。他挺直身子,一掌平摊,一掌竖直,赫然是咏春拳的起手式。 “螳螂”见张不周打算空手对付自己,颇为不屑。两柄铁钩凌空挥舞,直奔张不周的面门。张不周侧头躲过,一掌击在杀手的胳膊上,打了他一个趔趄,另一掌横扫向杀手面门。食指中指弯曲,奔着眼睛而去。那杀手没想到,刚刚还不是对手的张不周,没了武器,用这么一套奇奇怪怪的掌法竟然凶险至此。连忙竖起一只胳膊,挡住张不周攻向面门的一掌,另一只手挥舞钩子,从下而上,竟是攻向张不周的裆部。 张不周心里暗骂对方不讲武德,闪避不及之下,屁股向后高高撅起,一掌化扫为拍,拍在对方由下而上的铁钩上,堪堪躲过这一招。 杀手一招用老,本来从下而上就不好发力,仓促间竟然脱了手。趁他病,要他命,张不周欺身近前,飞起一脚,踢在他唯一的铁钩上,调整身形,一掌戳向杀手胸前,杀手双臂交叉,格挡在胸前,张不周突然化掌为拳,狠狠的击在上面。 只见那杀手倒飞出去,倒在地上,嘴角不停的吐出血沫,胸口一个吓人的凹陷,明显是肋骨都被打碎,眼看是不行了。 张不周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拳头。 “隔山打牛,我终于练成了,哈哈哈哈”。 跟自己开个玩笑,张不周心生疑惑,招数是招数,力气是力气。自己的招数就算是对方没见过,大意了,可是这突如其来将人击飞的力气是怎么回事?想了半天,没想明白,算了,那就日后再说。 张不周捡回自己的剑,背上行李,上前戳了戳杀手,死的不能再死了。他蹲下去,在杀手的身上摸索着,什么都没找到。只是在他右手的手腕上,有一个小小的莲花纹身。正在他想要仔细端详纹身时,心头大震,连忙侧转身子,用背包格挡在前,挡下了一枚速度极快的袖箭。可是袖箭过于锋利,穿过背包,划破了张不周的手臂。 张不周背靠大石头,将背包挡在胸前,聚精会神听着周围的动静。对方隐匿了身形,是个玩暗器的高手。悄悄将背包中的连弩摸出来,拿在手上。这是自己为了进山打猎,一点点做出来的,杀伤力惊人。 试探着挪动一下身形,又是一只袖箭飞来,张不周侧身躲过,袖箭打在石头上,溅起的碎渣崩了张不周一脸,灰尘让他不禁眯起了双眼。来不及擦脸,张不周再次移动,诱使对方再次射出一箭,拼着肩膀被划伤,张不周举起连弩反击。 找到你了。 弩箭飞去的方向,传来一身闷哼,张不周没急着查看,而是在心里默数:“十,九,八......” 倒数到一的时候,张不周站起身来,慢慢来到路旁的树下,找到了暗箭伤人的刺客,他穿着一身紧身衣,手里还有三只袖箭,和“螳螂”如出一辙,脸上也有一道x的伤疤,手腕处纹着一朵莲花。 一只弩箭插在树上,一只不知飞去了哪,好在还有一只插在对方的大腿上,这箭上涂抹了张不周精心研制的麻醉剂。在青城山上打猎时,野鸡兔子还好,要是遇见野猪,单纯的物理攻击可是很难对付它的。张不周意外发现了这种麻醉效果极强的草药,制成汁抹在箭上,专门用来对付大型猎物。 将杀手的衣服撕成条,搓成了绳子,将其双手双脚都绑了起来。两番大战,前一番近身力战,后一番斗智斗勇,张不周紧绷的神经迟迟不能松懈,心跳很快。靠在一旁的树上,取出了包里的干粮吃起来。 “黄雀”醒来的时候,旁边的张不周正在打盹。试探着挪动身体,发现手脚都被捆住了,想要挣脱开来,张不周说话了。 “那是专门用来做陷阱的绳结,越挣扎就会越紧”。 感受到绳子几乎勒进肉里去,“黄雀”放弃挣扎,冷冷问道:“你想怎么样” 张不周道:“老兄,有没有搞错。我没招谁没惹谁,是你们来杀我的好不好,说说吧,咱们有什么深仇大恨”。 “黄雀”说道:“因为你叫张不周”。 张不周冷笑一声:“这算什么狗屁理由,你当我愿意叫这个名字,这又不是我给自己起的,谁起的你找谁去啊,那个人叫无为,是个老道人,就在山顶上住,你去不去,去的话我就解开你”。 “黄雀”没想到,这个人“祸水东引”起来毫不手软,连师父都敢出卖。 张不周见他不做声,站起身来,将他也从地上拉了起来。 “黄雀”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张不周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头也不回的说到:“不管你是因为和谁有仇,还是奉了谁的命来杀我,总归是要有个原因的。现在不杀你,是因为还没得到我想要的东西。等到了山下,我再想办法撬开你的嘴。” “黄雀”冷冷道:“你做梦,我死也不会跟你....” 张不周看都没看他:“死呀,你倒是死呀,想咬破嘴里藏得那颗毒药吧。我说你们有没有点创意。” “黄雀”嘴里用来在任务失败时服毒自尽的毒药,在昏迷时被张不周抠了出去,自杀无望,“黄雀”闭上嘴不再说话。 下山的路上,张不周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绑在“黄雀”的身上。因为“黄雀”的双脚被捆了起来,只能跟在张不周身后一蹦一蹦的前进。他也试过反抗,站在原地不动弹,张不周干脆直接将他放倒,拖着他走。山间小路的石子将他磨得遍体鳞伤,想死又死不了,只能这样屈辱的跳着。 山路曲折,山风呜咽。张不周一手拿剑,身后背包,还牵着个不说话只会蹦蹦跳跳的“血肉模糊”。场景瘆人的很。张不周用蹩脚的粤语哼着一支吓人的曲子,歌词是这样的。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 第三章 三叔 青城山的山脚下,有一支十几人的队伍。十名身披一看便知沉重无比铁甲的士兵,手提蜀军独有的偃月长刀,身后背着比寻常大一号的弩,面无表情的排成两排,站在两个人的身后。一旁的草地上,悠闲地吃着草的马群,身姿矫健,体型壮硕,一看便知是军马。 最前边的两人中,其中一位穿着和士兵无异,只是手中拿的是一杆长枪,胸前盔甲上的豹子花纹,证明了他是一个小队长。蜀军铁骑,五人为一伍,设伍长,十人为一队,再另设一名队长,共十一人。 这竟然是一支完整的蜀军铁骑小队。 而另外一位,年纪大约在三十出头,面上白净无须,五官俊朗,气质出尘。虽然一身文人打扮,但是身形挺拔,跟身旁的士兵气质别无二致。 “三爷,眼看时间已至正午,小爷还没身影,不如我们先用餐吧”。小队长耿彪说到。 张三恭抬头看看太阳,手搭起凉棚,远远望向下山的山路,还是空无一人,心中有些焦急。山中多猛兽,可别是出了什么意外。临行前老爷子下过死命令,只能在山下等着,绝不能入山半步,害得自己只能在这干等着。 心不在焉的吃了点东西,张三恭又来到山脚仰望。耿彪凑过来:“三爷,别着急。小公爷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什么事的。再说这青城山,可是那位真人的地盘。” 日头偏过了正中,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山路上终于出现了身影。 张不周担心还有埋伏,一路上不敢放松警惕。慢悠悠的走着,不时想法子整治着想拖时间的“黄雀”。“黄雀”身上都是伤,几次想找路边的大石头撞死又被张不周拦下。整个人几乎要昏迷,又不敢真的昏过去。人在极度疲倦的时候,被逼供可就容易多了。 远远地看着山下站着的十几个人,张不周忍不住欢呼。这才对嘛,本小公爷回府,排场怎么也不能太小了。 张三恭看着那个穿着道袍慢慢走来的人影,眼圈居然红了。 张家兄弟五个,第三代只有这么一个男丁。张不周出生时,张三恭才十六岁。这个小侄子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到了十岁。大哥二哥古板,老四严肃,老五不见人,张不周从小也喜欢粘着自己,叔侄两个感情很深厚。张不周上山治病以后,无为道人便不许姓张的上山。平日里往山上送吃穿用度的,都是府里的下人。两个人是真切地七年未见。 来到身前,张三恭看着这个和二哥年轻时长相极为相似的孩子,一把揽进怀里。高了不少,虽然有点黑,但是身子骨明显比以前健康的多。健康就好,健康就好。 张不周咧开嘴笑着喊出一声:“三叔”。努力搜寻着记忆里的三叔,只回忆起一个戎装披甲的年轻将军,和眼前富家翁装扮张三恭相去甚远。 看出张不周的疑惑,张三恭解释道,三年前在军中犯了事,老爷子将我拿了下来,除去了军中职务,把府上的产业交给了我打理。 张不周没有细究,凭借国公的权势,老爷子都没保下来,要么是事情太大,不能保,要么是别有缘由,不想保。无论是哪种,对眼前的张三恭来说,肯定都不是开心的事。 耿彪带着十人小队,抱拳见过张不周以后,就围住了不远处被张不周拖下山来的“黄雀”。 张不周将事情和三叔讲了一遍,听到两个杀手脸上的伤疤形状和手腕上的莲花标志时,张三恭脸色微变,说到:“此地不宜久留,带走,回府里再逼问。” 耿彪给捆绑着的“黄雀”又加了根铁链,整个人捆死在马上,想坠马自杀都做不到。 扫视了一圈,张不周没有发现轿子,连马车都没有。问到:“三叔,这没有轿子、马车,我怎么回去啊” 张三恭照着他的后脑勺扇上一巴掌:“臭小子,还想坐轿子。怎么,这几年没见,马都不会骑了” 张不周想起记忆里三叔还真是带他学过骑马,镇国公府以武封爵,府上男丁没有不会骑马的。可是对自己来说,那份记忆也太久远了。前世的自己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到哪都有车,哪有机会骑马啊。他嘿嘿一笑:“一场大病,以前的事记不太清了” 张三恭说到:“没关系,忘了就重新学。给你多带了一匹马,上了马背你就想起来了” 张不周极为尴尬的在两个士卒的帮助下爬上马背,这可是上等的军马,马头足有两米多高,紧紧的搂住马脖子不敢撒手。 张三恭哈哈大笑,想起了小时候捉弄这个侄子的时光。上前嘱咐了几句骑马的事宜,张不周还在消化,谁料张三恭一鞭抽在马屁股上,风驰电掣的冲了出去。 耳旁是呼啸的风声,张不周吓得哇哇大叫,这马跑起来的速度虽然没有车快,要是不小心掉下去可也不是闹着玩的。拼命的想着刚才张三恭教自己的口诀,慢慢的镇定下来,掌握了要领以后,竟然觉得感觉还不错。 张三恭望着远去的侄子,唤过耿彪吩咐道:“留下四个人在山下守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定还有一个“猎人”藏在山中。” 蜀地多山,等到了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身下的军马速度慢了下来。张不周骑在马上,忍着胯下摩擦的痛苦,远望着四周的风景。山上不管站在多高的地方,都只能看见连绵不绝的树。不像眼前,陡峭的石崖,奔流的大河,再远处还有村庄里升起的炊烟,一切都让张不周兴奋不已。 想想自己上辈子,临死前落得个无亲无友,无牵无挂的境地,一点留恋都没有。也正是因此才甘愿放弃生的希望,把逃生设备让给那个小女孩。没想到还能赶上穿越这种事,虽然在山上百无聊赖的呆了七年,不过自己才十七岁,这个陌生的新大陆,正等着自己去探寻。 在一处悬崖顶上,张不周勒停马,冲着山谷大喊:“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 喊声惊起一大群飞鸟,在空中盘旋飞舞,张不周哈哈大笑。 张三恭驱马过来,照着后脑勺又是一巴掌:“鬼叫什么”,看着侄子意气风发的样子,也跟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从青城山到蜀州城,即使骑着军马,也要走上一天半。晚上找了个地方扎营,张不周对干粮嗤之以鼻,领着士卒们打了野兔,展现了一把烧烤的好手艺。吃饱喝足后缠着张三恭,以生病记不清为由,让三叔给他讲讲府上的事。 凌国国祚刚延续了几年,在这之前,是一个国号大成,传承了七百年天下的朝代。将近百年前,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征战不休。四十年前,张韬年轻时从蜀州西南的士卒做起,凭着作战勇敢和指挥得当,逐渐成为赵陵的心腹大将,随赵陵一起南征北战,平定天下。五年前,赵陵去世,其子赵光杀掉了前朝皇室后人,自立为帝,建立凌国,年号元丰,如今是元丰五年七月。张不周出生的时候,张韬还只是镇远将军,如今已经受封镇国公,实领剑南道节度使一职,统管蜀、巴、渝三州军政大事。 巴蜀一带是凌国的西南边陲重地,位置极为重要。南接南诏,西拒西凉,东联南唐,北望王城。张韬统领的蜀军,是凌国最为精悍,战斗力最强的军队。 张韬膝下共有五子,发妻在生下老五不久后去世,自那之后便未再娶。如今已经从军营中抽身出来,不再亲自带兵上阵。 张家第二代,五个男丁,按温良恭俭让排序。张不周的大伯张一温,现任户部侍郎,举家住在凌国的国都泰安城,有两个女儿;三叔张三恭,原来在蜀军中任职,三年前犯了错,被免了职,如今掌管国公府的一切产业,兴许是为了报复张韬,平日里离经叛道,不穿与贵族身份相衬的朱紫长袍,偏偏一幅商贾打扮;四叔张四俭,也是从军,不过却在凌国的另一支强力军队朔方军中。朔方军常年镇守北方,对抗着前朝的残存势力和北方大漠的草原侵袭。打张不周记事起,几乎没在府上见过四叔;五叔张五让,在张不周出生之前,就不慎在一场意外中丢失了,如今不知生死。 剩下的一位,就是张不周的父亲,张二良了。张不周对父亲有很深的记忆,不过不是什么好回忆。张不周的母亲在生张不周时难产去世,张二良对待唯一的儿子,没有寻常父亲的宠爱,反而很是冷漠。在张不周长到五岁时,因为不喜欢张韬和张三恭等人对张不周的溺爱,张二良出了府,独自住在国公府的佃户庄园上,为佃户的孩子们开了个小学堂,教书度日。五岁以后,张不周再没见过父亲。 而作为目前为止,张家第三代的唯一男丁,张不周是未来镇国公爵位的唯一继承人,也是整个凌国西南的第一纨绔,毫无争议。 第四章 镇国公府 骑了两天的马,张不周下马的时候,腿都在打晃,感觉屁股和胯下肯定都已经磨破了。 眼前是一座巍峨的巨大城池。城墙很高,只是上面有很明显被刀剑劈砍,弓弩攒射过的痕迹。凌国初立,四周有强敌环视,内部也没完全统一,作为军事重镇的蜀州,青壮主力都在军中,没有人力也没有财力修缮城墙。 城门上方是前朝书圣王之留下的“蜀州”二字,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字间隐隐有剑气。 张韬定下的规矩,除了传递紧急情报的信使之外,不管是什么人,进城门都必须下马。跟着张三恭进了城,看着眼前的场景,张不周兴奋不已。城中主路两旁,有变戏法的,说书的,卖菜的,一个矮个子挑着担子卖炊饼,身旁帮着收钱的小媳妇还挺标致。五颜六色的商家大旗在风中招展。写了一个酒字的,是酒肆,写个食的是饭店,写舍的是客栈。还有“糖”、“油”、“铁”等等。人群熙攘,热闹非凡。几个酒肆里还有人一边喝酒,一边舞剑助兴,旁人大声叫好。蜀地好武之风,可见一斑。路上行人喜不自胜,满脸都是笑容。 张不周问道:“城里一向这么热闹嘛?” 张三恭也稍有疑惑:“往日里虽然也热闹,但是不像今天这么兴奋,想来是城中有什么喜事。”打发了耿彪去问问。 耿彪探听一下,也脸上带笑的回来禀报:“三爷,小公爷,昨夜西线传来的军报,我军以六万人阵亡,两万人受伤的代价,大胜西凉,敌军伤亡十三万,仓皇西逃,我军追击二十里后,缴获刀剑马匹无数,如今已在班师返程的路上。” 张三恭长吁口气:“这一仗打了三年了,狗日的西凉,要是老子还在军中,非要再杀他个血流成河”。 张不周默默听着,冷兵器时代,打了三年,才总计二十余万人的伤亡,对比起前世号称“绞肉机”的战役,啧啧,小场面。 镇国公府坐落在蜀州城的西北一角,离剑南道节度使府衙不远。平日里张韬在节度使府衙办公,在镇国公府生活。 镇国公府原身是大成朝时的蜀州刺史府,倾尽半城之力建造起来的。坐地广阔,楼亭繁多。府中有假山、溪流、名花、珍木。许多地方较真起来,有所僭越。原本张韬推辞不受,赵光要给他另起高宅,不想劳民伤财,张韬只能接受下来。 偌大的国公府,下人,丫环,护院,门房,厨子,两百多号人。而真正姓张的,除了正要回府的张不周,平日里只有张韬和张三恭两个人。 张不周牵着马,对街上的一切流连忘返,这么一会儿工夫,就看到了好几个容貌秀丽,气质出尘的姑娘啦。 蜀地多美女,地球人诚不欺我。 镇国公府,后院。 被指定为张不周贴身侍女的白露、谷雨两个二等侍女,正对着新来的下人们训话。 张不周七年前生病上山,张韬很生气,认为是下人照顾不周。将当时的侍女下人全部赶出府去。白露、谷雨两个丫头,是几年前新招进府的,样子不错,能力也出众,被提拔为二等侍女,这次被指定为张不周的贴身侍女。 让众人各自去忙,谷雨忙着检查给张不周准备的房间,白露道:“不知道小公爷是什么样子,你说他是像老公爷的英武气概多一些,还是像二爷的儒雅多一些?” 谷雨翻个白眼道:“干什么,思春啊。” 白露推她一下:“去你的,别胡说,让人听见了还不给我赶出府去。” 谷雨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怕就不要乱说话。你呀,管好你的嘴,稍后传话下去,任何人不准称呼小公爷。统统就叫公子。大爷虽然说了不继承,可这将来的事儿谁说得准。谁来当这个公爷,是一群下人能插嘴的吗?” 白露吐了吐舌头:“知道了,你呀,比四十岁的老妈子想的都多,人家说七窍玲珑心,我看你呀,得有九百九十九窍”。 谷雨正色道:“我是提醒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白露又翻了个白眼,留下一句无趣转身离去。 张不周依依不舍的告别街市,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见到的最多的正常人。在今天以前,他生命中只有五个道士,两个杀手,和十二个军人。 张三恭让耿彪把“黄雀”带下去看管起来,自己带着张不周去见张韬。 张韬今年五十九岁,虽然已经很少亲自上阵厮杀,但是平日里的武艺却没放下,因此拥有一副与年纪不相匹配的彪悍身体。花白的头发,没有胡子,反倒是一脸横肉。战场上度过半生,到老了的时候,发妻亡故,五子中只有老三在身旁。第三代中唯一的孙子又上山七年不曾相见,抛去荣华至极的国公身份,张韬其实就是一个有点孤独的老头。 昨天打发老三带上一队骑兵去接孙子,算算时间中午就该到的,这眼看着傍晚了还没有消息。下午干脆就没去节度使府衙办公的张韬,焦急地等待着。 “公爷,公爷,三爷带着小公子,已经进府了”,国公府的大管家远远的喊着,声音里透着喜悦。 张韬两步并作一步,从太师椅上跳起来,兴冲冲地就往院里去。等到张不周来到身前跪下喊出:“祖父,孙儿下山回来了”的时候,忍不住老泪纵横,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祖孙两个进了正堂,张韬拉着张不周的手不松开,问着在山上的事情。伴随着张不周的讲述,时而大笑,时而落泪。张不周也是许久未曾感到这等热烈的亲情关怀,也是陪着哭哭笑笑。等到张三恭进来请二人去“不言堂”用晚膳的时候,两人胸前的衣襟已经湿了一大片。 晚宴非常丰盛,山上缺少调料,做出来的菜味道总是差了点。张不周大快朵颐,张韬则是连连夹菜,不住地让他多吃点。 晚饭后,谷雨和白露两个人领着张不周回了自己的院子,在下人面前露个面。张韬则在张三恭的颜色下,一起来到了府中给犯错下人执行家法的刑堂。 “黄雀”已经奄奄一息了。下山路上,张不周一边折磨他,一边又小心看着不让他死去。等到了耿彪的手里,手段更是粗暴,双手双脚捆起来,吃喝都在马上,连排泄都在马上。两天时间下来臭的要死。 张三恭一只手捏着鼻子,另一只手捋起“黄雀”的袖子,给张韬展示那个莲花标记。 张韬眉毛一挑,沉声说道:“是蛛网的人。” 张三恭道:“山上还有一具死了的,不周说用的是双钩,想必就是一组三个人中负责直接动手的“螳螂”,这个善使暗器,应该是负责情报和补刀的“黄雀”。我已经留了人在山脚下,守株待兔那个负责善后的“猎人”。 张韬道:“蛛网出手,向来不留活口。要么是目标死,要么是自己死。那个“猎人”如果下山无望,恐怕早就自杀了”。将目光投向“黄雀”,“再怎么严刑逼供,也是问不出什么的。杀了吧,尸体处理的干净点”。 张三恭冲耿彪使了个眼色,跟着张韬出了刑房。 张韬抬头看着天上皎洁的月亮说到:“不周下山的日子,没几个人知道。秘密调查,到底是谁泄露的消息。” 张不周一觉醒来,只觉得全身酸疼,像是要散架一般。胯下和屁股被磨破的地方,已经结了痂。骑了两天的马,爽则爽矣,这后遗症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张韬早早的去了节度使府衙办公,张三恭也不见踪影。想起带回来的“黄雀”,张不周打发谷雨:“昨天被我们带回来的那个人,去打听一下在什么地方”。不一会儿谷雨回来回答道:“回公子,昨晚上国公爷和三爷做主,已经将其处死了。” 张不周想着也不知道问出来什么没有,自己下山的日子,山上的人不可能泄露,问题只能出在山下。也就是说,这国公府里有人传递消息;那两个杀手,根据面部的伤疤和手腕的纹身来看,明显出自同一个组织,虽然刺杀不成,但是训练有素是很明显的。 张不周很困惑,自己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没有招惹过是非,来人如果是张家的仇人,也不是非要盯上自己啊。想起“黄雀”的那句话,因为自己叫张不周,心头一震。 对方不是要杀叫“张不周”的人,而是要杀死拥有着国公府第三代独苗的身份的人。 张不周苦笑,山下的日子看来要比山上刺激得多。想不到堂堂国公府的未来继承人,都有人敢下手。这天下,还真不太平。有了危机意识,张不周想起自己打死“螳螂”时的怪力,当时的情形,像极了师父曾经说过的内劲。翻出背包里的《青云经》和三师兄的心得体会进行印证,张不周很诧异,那股劲气就是学习《青云经》会产生的内劲,可是自己一直没有认真学习啊,怎么会有呢? 想不通的事,就先不想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坏事,不过无为道人《青云经》的描述,现在看来并不是吹嘘。那自己也可以试着练一练。张不周看看自己的手掌,叹了口气。 第五章 情义 一间书房。 房间很简陋,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只有靠墙的柜子上面,摆着满满的书。一个人对着窗子坐在桌旁,一边饮酒,一边翻着手里的《春秋》。一只鸽子突然飞来,落在窗户上,翅膀扇动了烛火,忽明忽暗。 读书人用手护住摇晃不定的烛火,小心解下鸽子脚上绑着的纸条。 “螳螂被杀,黄雀被俘,猎人自杀”。 读书人将纸条用蜡烛烧为灰烬,再次翻开书。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有意思”。 张不周拉着白露的手,正在看手相。 “你看啊,你这生命线弯弯的,是说你命途坎坷;事业线倒是不错,将来一定能做个顶级侍女;这感情线嘛...”,张不周故意停顿。 白露着急道:“感情线怎么啦,公子你快说呀。” 张不周嘿嘿一笑:“你这感情线中暗藏杀机,命里有缺”。 白露好奇地问道:“缺什么?” 张不周装模作样地拉着白露的手看了半天,可真软啊。看着白露脸上红云飞起,开口道:“缺个我”。 白露抽回手来,粉拳打在张不周的肩上:“公子就知道调戏人家”。 这几日来,张不周因为骑马的后遗症,在府上养伤,靠着给侍女们看手相打发时间。 两人正在嬉笑打闹,谷雨敲门进来了。 看到谷雨,白露正了正身形。谷雨性格耿直,守规矩,认为主子就是主子,下人就是下人,看不惯这些事。这几天府上的下人们和张不周打成一片,每天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她嘴上没说,脸上的寒意可是吓人的很。 张不周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缓解尴尬。 谷雨说到:“老公爷接西征大军归来,带了几个人回府,要公子您过去见一下。” 张不周偷偷给白露做了个鬼脸,白露笑着吐了下舌头。 趁着张不周去见张韬,谷雨一边收拾桌子上的茶点,一边说道:“我再提醒你一次,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白露装傻道:“什么身份?” 谷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端着东西不说话走了。 会客厅中,张韬一身盔甲,端坐在主位上,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厅内跪着四个人,穿着一身麻衣,身上被鞭子抽的都是血痕。四个人面含羞愧,朝着张韬跪着不肯起来。 张韬道:“当初选你们几个进入军中,是看你们有天分,将来要是凭着军功爬起,封个爵位也不是不可能。那可是爵位,能传家的,想想你们家中的父母妻儿,对得起他们吗?” 四人中最左侧的中年汉子,身上的鞭痕最多,嘴角还挂着血迹,将头重重的磕下去道:“小子们对不起公爷您的器重,公爷要是还不解气,就再抽我二十鞭。” 张韬闻言,将手中的茶杯朝他头上砸去,中年汉子不闪不避,任凭茶杯在头上破碎,额头瞬间流血。张韬用手指依次点过四个人,口中”你们、你们”的念叨着,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化作一声叹息。 张不周进屋时,看着张韬满脸的愤怒,赶紧上前劝到:“祖父莫气,气大伤身。怎么了这是,谁气着您了,告诉我,孙儿去帮您打死他。” 厅中的四人闻言,羞愧之色更甚,都把头低了下去。 张不周见状,上前踢了几脚,将几人踢翻在地,大骂道:“肯定是你们几个王八蛋做的好事,要是把祖父气出个病来,非砍了你们几个。滚出去,还呆在这干什么,不知道看你们不顺眼吗?” 几人闻言,知道这是国公府中从小送上山的那位公子回来了,看张韬没有制止,几人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张不周捡起地上的碎茶杯:“啧啧,上好的白瓷,可惜了” 张韬瞪他一眼。 张不周嬉皮笑脸地凑到张韬身后,给他捏肩膀,说到:“不过呢,能让祖父用来撒气,是它的福分。” 张韬哼了一声道:“你小时候可是蔫的狠,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怎么上山几年学的这样油嘴滑舌,无为老道都教了你些什么。” 张不周来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师父教我很多,不过其中最重要的,是教我做人要孝顺。祖父生气,我就哄祖父气顺,这不就是孝顺吗。” 张韬笑了,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刚才那四个,是咱们国公府食邑庄子上佃户人家出身的孩子。当初我看中他们是块好料子,送入了军中。没想到这次西征,明明是胜利回朝,他们几个却偏偏违反了军纪。主帅看在老夫的面子上还想轻拿轻放,被我知道了以后,每人打了二十鞭,革除了军职。” 张不周道:“您都不亲自领兵了,这军中的事情,就让军中自己去解决嘛,何必为了这些事动气。” 张韬道:“军中规矩大于一切,老夫虽然不在军中了,也不可能看着别人冲着老夫这张脸给他们徇私,要不是有人拦着,老夫非抽死他们” 张不周道:“您呀,刀子嘴,说的比谁都硬气。要是您真想抽死,就不会带回府里来了。” 张韬瞪他一眼,老脸一红:“哎,都是穷苦人家出来的孩子,要是能挣个军功,家里的日子怎么也能好过点,我本来想将他们几个打发去你三叔那当个帮手,正好你来了,就交给你了。” 吃苹果吃的好好的,没想到还有事情落在自己头上,张不周急忙道:“交给我干嘛” 张韬说道:“你下山时候的事,忘了?那两个人来自一个叫蛛网的杀手组织。蛛网出动,向来是三人一组。直接动手的叫螳螂,补刀暗杀的是黄雀,除了这两个以外,应该还会有负责善后的猎人。他们脸上的疤痕就是蛛网的标志。你的实力太弱,虽然侥幸杀掉了两个,但是如果对方实力再高一些,你就应付不来了。这四个不成器的,功夫还是过得去的,放在你身边保护,我也能放心一些。” 张不周道:“那手腕上的莲花是什么意思?” 张韬沉思了一下,说到:“这个莲花的标志,是另一个意思,代表他们出身自南唐的青莲剑宗,不过既然不用剑,那应该是被逐出门墙的弃徒,被人招揽加入了蛛网。” 跟张韬一番长谈,张不周心头疑惑更甚。按张韬的说法,张家从来与蛛网和青莲剑宗没有任何瓜葛,这次刺杀里外都透着诡异。张三恭赶在张不周下山的前一天夜里就已经到达山脚下,杀手要想埋伏在山里,就要赶在三叔之前进山。时间掐算的如此之准,一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国公府虽然表面上一切如常,实际上已经开始在暗中调查内奸。 院子里,四个犯了错被赶出军中的汉子站在太阳下等着张不周。见他慢悠悠地走过来,上前抱拳行礼:“谢过公子”。 张不周心道:“虽然是军中出来的,心思倒是挺通透。不枉本公子刚才的解围”。做了个手势,示意几人跟着自己回了屋。 老神在在地把玩着一颗晶莹的棋子,这副围棋是谷雨特意挑选送进他房中的。在山上的时候,师徒几个经常下棋。无为道人用围棋给张不周讲了很多大道理,张不周也用五子棋给无为道人上了一课。 “说说吧,犯了什么事”,张不周问到。 几个人相互看看,还是为首的汉子讲述了事情经过。 四个人中,为首的叫陆斗,还有一个是他的兄弟叫陆升,两个人都在先锋营中,各自统领一支千人轻骑。另外两个分别是李大嗣和程耳,一个是陌刀手,一个是斥候。四个人同时入军,又是出自一个庄子,因此感情深厚。西凉犯边,蜀军出征,没想到这一打就是三年。年龄最小的程耳,与军营附近的一个庄户人家的姑娘相识,成亲,还有了孩子,原本打算等战争结束就带娇妻稚子一起回蜀州。没想到在一次西凉的偷袭中,血洗了那个村庄。程耳得到消息赶去的时候,正好目睹自己的孩子被敌将用长矛挑起。被赶来的大军吓退后,程耳在废墟中找到了被蹂躏至死的妻子。 决战胜利后,程耳一眼就在俘虏中认出了那个辱妻杀子的仇人。四个人商议过后,一拍即合,将那个敌将和手下一众人等统统杀了,只是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是西凉的贵族,险些酿起俘虏的哗变。军中杀降本就是严重触犯军规的事情,更何况是俘虏身份特殊。 几个人跟随大军回城以后,出征的主帅也是蜀军出身,是张韬的老部下。按职责像节度使府汇报情况时,原本还想求个情,没想到张韬火冒三丈,亲自执行了军规,赶出军中。四个人自觉愧对张韬的栽培,在国公府前下跪请罪,被张韬带入府中,随后的事情,张不周就都知道了。 张不周听后,一时无话。军中规矩大如山,违反军规是绝对没有情面可讲的。但是抛开从军法,作为一个男人,想来都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四个人中,程耳重情,另外三人重义。 都是好汉子。 第六章 逛街 四人中,年纪最小的程耳双目通红,泪流满面,另外三人也是一脸悲痛。 张不周不会说安慰人的话,他拍了拍程耳的肩膀,叹了口气道:“想要再回军中恐怕是不可能了,祖父刚刚发话了,以后你们几个就跟着我了,你们可愿意?” 另外三人尊陆斗为首,都看向他。陆斗略一沉思。抱拳说道:“谢公子收留,兄弟几个愿追随公子效犬马之劳”。 唤来谷雨将四人带走安置下去。张不周捧着茶杯出神。 前世虽然也拿过枪,可都是小打小闹的任务。几万人甚至几十万人的大规模集团军作战,别说参与,自己连看都没看过。真要是遇到如此大规模的战争,几十人的雇佣军会瞬间渣都不剩。没见过战争,可是张不周见过战争之后的破败。到处都是废墟残骸,街上都是无家可归的老人孩子,至于青壮,都已经被人掳走了。很多人坐在自己原本的家的遗址上,两眼无神,眼泪已经流干了,慢慢的绝望。进不去医院的伤残者,抱着自己断了的胳膊,哭声震天。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 西征军大胜,捷报已经送到泰安城。天子赵光下令剑南道节度使张韬、节度副使许抚远、征西军统帅田冀三人带领相关人进京商讨封赏和抚恤事宜。临行前张韬告诫张不周,没事不要出府,注意安全。张不周嘴上答应,已经快憋疯了的他心里却乐开了花。 张韬刚走,张不周就让人叫来陆斗四人跟自己上街。谷雨在一旁劝阻,却被张不周将手捉住,半拉半拽的一起上了马车。白露在一旁笑道:“放心吧谷雨姐姐,这么多人跟着,没事的。” 陆斗驾车,程耳在马车外的另一侧,陆升和李大嗣则是在马车内陪着。谷雨手指虚点二人,说到:“等公爷回来,我非告你们一状”。陆升嘿嘿一笑,不以为然道:“既然跟了公子,就得听公子的话。老公爷是嘱咐过,恐怕有人对公子不利,但是有兄弟四个在,什么狗屁杀手刺客,统统有来无回,管教公子不会伤到分毫”。李大嗣没说话,只是瞪大了牛眼,两根非常粗的眉毛用力皱起,冲着张不周,右手握拳,在自己的胸口上砸了两下,铿铿有声。白露被他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转过头去靠在张不周的肩上,只是身体还在抖个不停。 张不周道:“安啦安啦,守城的士卒我看过,都是一等一的精锐,要这么轻易就将杀手放进来,我看这主管城门和城内治安的蜀州都尉也就不用干了。” 谷雨见自己说话没有人赞同,不再说话,转过头去生闷气。 张不周低声地和白露讲着后世的笑话,只是有些名词要时不时的单独解释,什么丝袜呀,制服呀,经过张不周的讲解,白露下车的时候脸色通红,心里暗啐:“青城山老道士不是什么正经人,这都教了些什么羞人的东西”。 蜀州城由城门起,一条大道将整个城分为东西两部分。西城是富商和当官的聚居地,东城则是平民百姓和三道九流的栖身处。谷雨想带着张不周去西城中一处前朝留下的皇家园林去游玩,被张不周拒绝了,花草树木,在山上看了七年了,没意思。听府上下人说,东城之中,酒楼、赌坊、戏院一应俱全,还有那官营的康乐坊,更是无数男人流连忘返的地方。 东城都是窄路,马车难行,将马车寄存在一处店家,几个人步行起来。前世今生,张不周还是头一次这么多人一起逛街,看什么都高兴。好说歹说给每人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张不周看看左右,四个保镖,两个美女,要是再来一副墨镜,啧啧,那该多气派。 国公府里拨给张不周院子的用度大方的很,攒了半个月没处花,今天要花个痛快。这个金钗看着还不错,买了给白露戴。这盒水粉买给谷雨,涂上去红润点,省的总是冷冰冰一张脸;这个点心也不错,装上一包;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一条街还没逛完,陆斗四个人身上挂满了大包小包。几个人将头低下去,都有一点不好意思,谷雨和白露也是一脸尴尬,公子好像一个没见过市面的暴发户,花起钱来像个败家子不说,礼节方面也和常人不一样。不管多大岁数的商贩,公子都会拍拍人家肩膀喊一声哥们儿,见着女摊贩,出言必称美女,那盒水粉和金钗,被夸得喜笑颜开的女摊主硬是主动降了一成的价格。 张不周来到一个卖瓜的贩子摊前站定,看这摊主一脸横肉,不好惹的样子,张不周贱兮兮的问道:“哎哥们儿,你这瓜保熟吗?” 那摊主虽然人长得凶,可是看着眼前几人明显的一身贵气打扮,慌得不行,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张不周蹲下身去,挑了一个瓜拍一拍,又问道:“我问你这瓜保熟吗”? 摊主更害怕了,搞不清这是何方神圣,两腿一软竟然瘫坐在地上,嘴里忙不迭的叫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这瓜熟不熟,小的也不知道啊,您看中哪个了,尽管拿走”。 张不周没想到对方竟然是这个反应,颇感无趣,意兴阑珊的起身走了。谷雨过意不去,上前挑了个大瓜,特意照着价格多给了几文,摊主连连道谢。 谷雨看了看四个人,将瓜给了身上东西最多的陆升,让你刚才在车里拿话挤兑自己,哼。 陆升两只手上还拎着不少东西,再捧上这么个十几斤的瓜,叫苦不迭地看向身旁的三位兄弟。 陆斗:“别看我,我是你兄长” 李大嗣:“别看我,你打不过我” 程耳:“...”,一脸的漠不关心。 陆升无奈的苦笑。 最为繁华的购物街逛到尽头,是一道木制的栅栏门,门旁立着一个牌匾:人市。 张不周愣住了,人市是什么意思? 谷雨上前道:“公子,前边不是您能去的地方,咱们往回走吧。”,连平素不听她话的白露也上前道:“是啊公子,都是些脏啊乱啊的地方,没什么好看的”。 张不周来了兴趣,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要看。伸手推开两人的阻拦,进了栅栏门内。 众人见拦不住,急忙跟上。 进来后先是一条小巷子,其扭八拐的绕了几个弯后,远远的就听见一阵吵闹声。和外边的热闹喧嚣不同,这里更多的是夹杂着哭声。拐过最后一道弯,眼前的景象让张不周惊呆了。 沿着路的两旁,全都挤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个神色麻木,衣衫褴褛,双手都用一根草绳捆起来。几十个人为一群组成一片区域,每个人的颈后插着一个木牌,上面是两个数字。一些穿着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下人,正和这群人面前的小贩模样商议着什么,有人摇头,有人点头。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管家,在一个小贩前站定,伸手指了指小贩身后的人群中,颈后木牌上写着十三,二十的小姑娘。那管家模样的人说了声什么,马上有人上去撕掉了小姑娘身上穿的衣服,带上前来让人端详。管家满意的点点头,身后有人拿二十两银子给小贩。然后拿出一身旧衣服套在小姑娘的身上,牵着手上的绳子,像领着一头牲畜一样离开。 这里赫然是一个市场,买卖的不是货物,是人。 一个小贩看张不周几人的穿着打扮,凑上前来问好:“见过公子。不知道是哪家府上。” 谷雨出声说道:“乱问什么,滚开”,那小贩不过是最底层的人伢子,哪敢招惹豪门中人,道歉后转身就要走。 张不周伸手将小贩拦下,“慢走,我还有事要问你”。 谷雨道:“公子,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还请您念着身份离开吧”。 张不周没理她,随手掏出一把钱来扔给小贩道:“你叫什么名字,本公子第一次来这地方,给我讲讲”。 那小贩嘴咧的后槽牙都露了出来,“回禀公子,小的名唤牛二,是这人市上的一个小人伢。像您这样的公子,没来过这里也是正常的。惯常都该是府上的管事来此。公子您想问些什么” 张不周手指人群道:“都说说,这些是什么人,在这里做的是什么买卖。” 牛二道:“咱这里既然叫人市,做的当然就是买卖人的生意。您看那些颈后插着标牌的,就是这生意里的货,行里惯称“肉鸡”。木牌上的数字,前边的是年龄,后边的是价格。咱们人市和别的行当不一样,谢绝讲价,免开金口。看上哪个了,直接验身付钱带走。青壮汉子最贵,小姑娘次之,中年妇女更次之。至于孩童和老人,卖不上价。大多数时候都是作为青壮的搭头,打包才能卖掉。” 张不周道:“那这些人,都是哪里来的” 牛二回道:“那可就多了。有的是犯了律法,被朝廷贬为奴隶的;有的是地里遭了灾,交不起田租,变成了流民的;还有的是家里穷,养不起了,由父母卖给了人贩子的;有战争中的俘虏,这些都是外邦蛮夷,光教会他们说话就得费上几年工夫,不过价格也是最便宜。” 张不周问道:“这买卖人口的生意,是官府允许的吗?” 牛二闻言,看了看左右,小声说道:“您说的官,指的是哪一位?您说的府,又指的是哪一级呢?” 第七章 第一莫欺心 天色渐晚,张不周在谷雨坚定地劝阻下返程回府。 草草用过晚膳,张不周辗转反侧。在牛二的介绍下,再加上回府路上向几人询问得知的情况,让他心情沉重。 人口买卖,是从前朝大成王朝,到当今的凌国,都明令禁止的事情。大成最后百年里,连年战乱,人口数量锐减。凌国初立,为了休养生息,恢复国力,规定除了官方可以买卖罪犯及家属和外邦战俘外,一律不准进行人口买卖。但是新崛起的豪门贵族,需要大量的下人来维持府上形象。再加上获赐的土地颇丰,人手不足,无法耕种,由此产生了巨大需求。而商人看到有利可图,联合地方上的小地主,利用灾年借出高利贷,增长田租等手段,逼迫平民还不上钱,只能卖儿卖女,最后卖掉土地,连自己也成了无地可耕的流民,沦为人口买卖的货物。更有甚者,铤而走险的直接掳掠裹挟平民而去。利用权势就可以毫不费力的将流民据为己有,而转手一卖所获利润颇丰,让无数人忍不住动心。上至朝廷六部高官,下至地方各州刺史,参与其中者不知凡几。而被买卖的人口,多数沦为某姓豪门的家奴,在这个时代,家奴是没有人权的。主家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触犯家法者动辄杀了了事。 更让张不周难受的是,因为剑南道位置特殊,与南方的南诏和西方的西凉战事不休,凭军功封爵的人是最多的。其中的大多数人,多为张韬从平民中发掘出来的士卒,久贫乍贵之下,对财富的获取比常人更加贪婪,也正因为此,蜀州的人口买卖,是剑南道,以及邻近的岭南道最猖獗,最血腥的。而整个剑南道,国公府权势最大,要说张韬对治下之地的人口贩卖不清楚,那是不可能的。就算镇国公府没有参与其中,张韬也一定是默许放任了。 谷雨和白露敲门进来,伺候他洗脚更衣。看他一脸闷闷不乐,白露说道:“都说了不叫公子您进那腌臜地方污了眼,您偏不听。让老公爷知道了,管叫我们好看”。 张不周道:“我倒想起来,你们也是府里买进来的吗?” 谷雨回到:“七年前公子重病上山,老公爷愤怒不已,将当时在您身边伺候的下人重重执行了家法,打死了两个贴身的,剩下的都赶出了府去,我和白露是前两年府上新招进来的,倒是没有强迫,我俩家里都发生了意外,没有亲人在了。两个女人想在这个世道活下去,进了咱们国公府做侍女,反倒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张不周苦笑,“什么价格” 谷雨笑道:“我们两个贵的很呢,公子您今天在街上买的那些东西加起来,还没我们两个的价格贵”。 张不周激动道:“货物是货物,是没有生命的。你们不一样,你们是人啊,是和我一样的人啊,人怎么能用金钱来衡量价值呢?为什么你们这么不在意,为什么?” 自从张不周回府以来,一向都是平和温柔,从未见过他这样激动愤怒。白露怯怯地道:“可是,历来便是如此啊”。 张不周深吸一口气,将洗脚盆一脚踢开,咆哮着吼出一句:“历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被踢飞的木盆砸在墙上,“咣”的一声巨响,然后掉在地上,骨碌碌的转了几个圈。 房内一时无声。 许久,谷雨捡起了已经磕破了的木盆,淡淡道:“公子不必这么大火气,这就是命。乱世人命不如狗,好死不如苟活着。别想这些事给自己添堵了,再气坏了身子倒霉的还是我们这些伺候的,您还是早点歇息吧”,说完拉着在一旁惴惴不安的白露就出了门。 张不周发完了火,又被谷雨夹枪带棒的讽刺了一顿,颓然地躺在床上。 谷雨话里的意思,张不周是清楚的。镇国公府在剑南道的人口买卖生意中,扮演的一定是不光彩的角色,说不定还是幕后的操控黑手。张不周身为国公府的公子,作为既得利益者在这里说些对不对的话,让旁人听来颇有些又当又立,也难怪一向沉稳的谷雨敢嘲讽他。 前世的自己,看新闻的时候最恨的就是那些拐卖人口的人贩子。而相比于前世的人贩子,这个世界上那些利用权势,逼良为流,逼良为娼的人,更为可恨。可是偏偏自己所在的国公府也卷入其中,镇国公张韬的态度,更是不容乐观,这让他越发痛苦。 心情烦乱之际,张不周想起《青云经》,每当张不周在山上心思浮躁之时,师父都会把他关进正殿中去悟经。找出当初从山上带下来的东西,张不周看了半天,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于是又找出三师兄送给他的心得。看着封面上三师兄熟悉字迹写下的赠不周吾弟,愿早日得道的祝福,张不周心里一阵暖意。 翻开首页,是三师兄用来自勉的一句话。 再三须慎意,第一莫欺心。 犹如醍醐灌顶,张不周满心的焦虑与纠结顿去。 第二天一早起床,张不周喊来陆斗,要他带路领自己去蜀州都尉府上拜访。 陆斗连忙跟他解释到,要想登门拜访,是要先提前下帖子做通报的。主人家愿意见,就会回复个时间,届时去拜访即可。若是主人家不愿意见,就推说繁忙,投帖人也就懂了。但是千万不能不打招呼直接登门,那是没有礼数的。 张不周觉得麻烦,让谷雨帮着写了个帖子,只见谷雨先是一顿乱夸,最后的中心思想就是我对都尉大人您仰慕已久,想到您的家里看看您,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方便啊。 看张不周一脸不爽的样子,谷雨解释道:“原本您作为国公府的公子,见他一个五品都尉是不用这么客气的。可是一来您现在无品无级,没有官位,只是一介白身。二来,咱们国公府在这蜀州城里虽然一家独大,但越是这样,越不可失了礼数。话说得好听些总不是错的”。 陆斗接了帖子,骑马而去,不久后带着口信回来,说都尉黄世仁今日刚好休沐,正午时会在家中备好酒席,请张不周前往。 估算着时间,张不周换好了衣服,带上谷雨给准备的小礼物,领着陆斗陆升两兄弟赴宴。路上,陆升道:“这位黄都尉倒是个机灵的”。 听他话里有话,心情不好的张不周道:“有话直说,有屁快放。进了府里没几天,没见你学点好的,这怪腔怪调的你倒是学的挺快”。 陆升道:“公子见谅。这位黄都尉,虽然是武官出身,却是一肚子的心眼,出了名的不见兔子不撒鹰。当年有位他的故交好友,落魄了来投奔他,黄大人谎称拉肚子不能见人,闭门不见。没想到他那位故交也是个死心眼,守在府门前五天不肯走,黄大人也就拉了五天肚子。等到堵门的那位走了,他黄世仁再出现在人前,竟然明显的胖了,成为这蜀州官场一大笑柄。咱凌国的规定是每旬初六休沐,今天是十二,他休的什么沐。还不是听说公子来访,翘了班。公子您不管找他什么事,一定要小心,别被他骗了好处去”。 陆斗冷眼看他,说道:“要你多嘴。往日里就爱嚼舌头,如今跟在公子身旁,话是能乱讲的吗?” 张不周摆摆手,示意不妨事,还多亏了陆升的提醒,看来今天的局面,没自己想的那么容易应付。 蜀州都尉黄世仁,今年三十九岁,五品官。主管蜀州城中的巡城兵马司,主管城门把守、城内巡逻、打击犯罪、维护治安、审理诉讼、捉拿犯人、执行刑罚等事,因为蜀州是剑南道节度使张韬的府衙所在地,因此蜀州未设置刺史一职。这一州之地的司法大权,就全落在黄世仁的手里。 同住西城,相距不远。张不周望着不远处的黄世仁宅邸,相比于寻常五品官的宅院要大上很多。据说因为不够级别使用“府”字,爱面子的黄世仁干脆就什么都没挂。 黄世仁面白无须,体型稍胖,脸上的肥肉嘟起来,笑成了一朵花。早早地吩咐下人开中门候着。这会儿凑上前来,热情地将张不周从马上接下来,说道:“久闻镇国公府小公子一表人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承蒙登门,黄某满门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张不周的胳膊往院中走去。 张不周不适应他的热情,将胳膊抽身出来道:“不周一介布衣,岂敢让大人如此相迎,让旁人看见了,还不得骂我不知礼数。” 黄世仁笑容不减:“公子放心,这蜀州城里,谁敢背后嚼公子的舌根,黄某将他的口条连根拔起”。吩咐着下人将陆斗、陆升两个随从带去偏房用膳,自己则是领着张不周进了正堂。 黄世仁家的客堂,要比国公府豪华得多。张韬一介武人,国公府虽然霸气宏大,但是屋内还是以朴素庄严为主。黄世仁虽是武官出身,却最喜欢附庸风雅。满屋子的墙上挂满了各种字画,看上去不像是客堂,更像是字画店。等到桌旁落了座,张不周更是傻了眼。 第八章 老狐狸 看着眼前满桌的精致菜肴,一段贯口在张不周脑海中响起。 “我请您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 虽然没有那么夸张地端上熊掌,鹿尾,但是鸡鸭鱼肉却是一应俱全,在远离大海的内陆蜀州,竟然见到了海参。张不周指着那盘肥美的葱烧海参问道:“这,这竟然是海参?” 黄世仁颇为自得的哈哈大笑道:“张公子果然是见多识广,没错,这确实是海参。是从海里捞起,用冰块一路冷藏,先走水路,后转快马,昼夜不停的运送进蜀的,寻常人可吃不到。” 张不周意味深长地看了黄世仁一眼:“黄都尉家里的伙食,可是比国公府好得多啊。” 黄世仁打了个哈哈,没接话。 身旁的下人用精致的白瓷送上一碗茶水,是味道清雅的“雀舌”,被谷雨恶补过礼仪的张不周,知道这是用来餐前漱口用的。市面上号称“一两雀舌半两金”的上等茶叶,在黄世仁家里居然只用来漱口,奢华程度,可见一斑。 饭桌上,黄世仁非常热情,张不周也是许久未见这么多的美食,大快朵颐,美食美酒之下,主宾尽欢。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张不周挑起了话头:“张都尉,实不相瞒,小子此次冒昧登门拜访,是有事情相求。” 黄世仁闻言放下筷子,“哎,何必这么客气,但说无妨”。 张不周道:“小子前日里在东市闲逛,误打误撞走进了一个叫人市的地方。不知都尉是否知晓此处”。 黄世仁脸色突变,踌躇着没开口。张不周继续说道:“这人市里倒是叫小子开了眼,卖的不是寻常货物,却是活生生的人口,不少还是被人强夺了土地的平民。依我朝律令,非犯人家属不入奴籍,这些人视人如草芥,视国法如无物,简直是无法无天。我祖父身为剑南道节度使,统管三州,难免有估计不到的地方。眼下他老人家奉命入京,我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不能放任不管,不然会让我祖父脸上蒙羞。” 黄世仁喝了一口酒,闭目不言,似乎在品味其中滋味。半晌开口道:“张公子想怎么做?” 张不周抱拳说道:“不周恳请大人,率巡城兵马司将相关人等予以缉拿,将其中的平民遣返原籍,还这蜀州一个清白安定。” 黄世仁道:“既然有张公子的亲眼目睹,想来事情必然不虚。本官会派人前去调查,等到拿到证据,必然严惩不贷。” 张不周起身行礼,“如此谢过张大人。祖父不在城中,凡事还要靠张大人多多帮衬。” 急忙上前托住张不周,黄世仁道:“为百姓做主,是本官分内之事。张公子不必如此,喝酒,喝酒” 许久未曾饮酒如此之多的张不周醉了,陆斗和陆升搀扶着他半天都没有上去马,还是黄世仁派了府中的马车将其送回了国公府。 张不周走后,黄世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仔细端详着手里价值等重黄金的酒杯,笑出了声:“仗着姓张,还真把自己当了个人物。” 眼睛微眯,嘴角带笑。 状似一只老狐狸。 张不周醉的厉害,回府后闹了好一阵,看见了身姿曼妙的白露,摇头晃脑的喊着:“本公子打了一辈子仗,还不能享受享受吗,接着奏乐,接着舞”。 谷雨和白露哭笑不得,好不容易将他安抚住,让他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嘴里还时不时地嘀咕着“抓起来,枪毙”这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担心他醒了头疼,谷雨吩咐厨房熬了醒酒汤。两个人怕他吐在床上,就守在屋里没出去。 白露道:“也不知道这黄世仁府上有什么好吃好喝的,能把国公府的大少爷惯成这样,那黄世仁该不会找了一群狐媚子来劝酒吧。” 谷雨哼了一声说道:“想知道啊,凑近去闻闻身上有没有胭脂香味不就知道了。” 白露作势凑近呼呼大睡的张不周,眼看着谷雨神情不善,嘻嘻哈哈道:“一身的酒气,臭死了”。 谷雨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示意她坐回桌边来,说道:“不知道公子和黄世仁聊的怎么样”。白露翻了个白眼道:“还能怎么样,蜀州城里谁不知道黄世仁号称“世仁,世仁,不见钱来不是人。”,公子找他去帮忙,能得了好才怪。指不定给公子灌了什么迷魂汤。你也是,平时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这次放任不管,眼看着公子丢丑。” 谷雨看了看躺在床上睡得像头死猪一样的张不周道:“别忘了我们的身份。” 白露不说话了。 接近傍晚,张不周才醒了过来,哇哇的吐了一气,喝了碗醒酒汤才感觉好了点。没什么胃口的扒拉着眼前的白粥。可惜了,忘了眼下还是十七岁的少年体质,没喝多少就上头了,将中午吃的美食吐了个一干二净。张不周默默地在心里流泪。 白露端过两碟味道不错,配着白粥吃正好的精致小菜。道:“怎么,吃了一顿山珍海味,吃不惯咱们国公府里的粗茶淡饭啦。”张不周举起筷子作势要打她,没想到谷雨出手比他更快,一巴掌拍在白露的后脑勺上:“没大没小,是你该说的话吗”。 张不周得意的一笑,白露吐了吐舌头,全然没当回事。 谷雨道:“公子还小,将来可不能再像今日这般贪杯,伤了身子是不好养的”。 见谷雨说话间瞟向他那碗没怎么动的白粥,张不周暗叹一声,端起碗来吸溜吸溜的吃了个干净。想起黄世仁白日里的答复,唤来相对机灵的陆升,让他明日起去人市外面盯着,看看有什么动静。 谷雨说道:“公子是请黄世仁出面,对人市进行整顿?” 张不周闻言摇头道:“整顿,不不不,整顿是没有用的。本公子要将其连根拔起” 谷雨闻言,眼中精光闪过:“公子你太冲动了,人市之事,老公爷也是知道的。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张不周不屑一顾,“怕什么,有什么牛鬼蛇神,尽管跳出来,让他们看看马王爷有几只眼。” 谷雨对其盲目的自大与自信感到无语,不说话了。 过了三日,陆升汇报说还是没什么动静。张不周坐不住了,让谷雨又写了一封拜帖。但是这次被挡了回来,黄世仁家的门房说黄世仁拉肚子,卧床好几日了,不便见客。不死心的张不周又连着投了两天,黄世仁全都称病不见。这下子张不周傻眼了。他没想到打着张韬节度使的旗号,自己作为国公府的公子亲自出面,一个五品官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不给面子。 谷雨对此情况感到毫不意外,阻止了想要打趣的白露,吩咐厨房去做了张不周平时爱吃的点心,送到正在花园里乘凉的张不周身旁说到:“公子别烦心了,这本就不是您该管的事,等老公爷回来,少不得还要再训斥您一顿。” 张不周闻言更是恼火,这是他下山后第一件真心想做也觉得做的没错的事,没想到得不到任何人支持。想到自己猜测的张韬放任默许的情况,张不周决定干个大的。 将陆斗四人叫过来,张不周问道:“你们四个在军中,有没有别的死党,肯为了你们触犯军法的那种。” 陆斗四人面面相觑,回答道:“有倒是有,公子您是要?” 张不周嘿嘿一笑道:“别那么紧张,总听祖父夸赞他带出来的兵本公子对蜀军风采仰慕已久。再说,说不定将来我也要进入军中。所以想结识一下军中豪杰。你们几个帮我去营中走一趟,就说我明日正午在国公府中设宴,盛情相邀,还请出席”。 陆斗想了想,作为未来唯一的镇国公爵位继承人,张不周还真有可能进入蜀军,那到时候自己四个人说不定还有重回军营的机会,不疑有他的答应下来。李大嗣和程耳只是寻常士卒,留在府中帮忙准备。陆斗和陆升前往军中找镇国公一系的蜀军将领。 第二天上午,张不周不顾谷雨的劝阻,一头钻进了厨房。借助地球带来的美食经验,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看时候差不多,带着四人来到府门前等着。 蜀军当中的将领,大部分都是张韬当初带出来的兵,也不可避免地打上了张韬的印记。但是自从张韬被封剑南道节度使后,作为封疆大吏,张韬将手中的兵权逐步让了出来。眼下虽然还看不出什么,但是再过几年,等到张韬从剑南道节度使一位上退下来,张韬一系的蜀军将领再想升迁,就显得后劲不足。如果张不周能够进入军中,凭借张韬的威望和中层将领的支持,再加上将来必然要继承的镇国公的爵位,张不周有望迅速成为西南边疆炙手可热的人物。顾及于此,除了有巡营任务的几位将领,剩下的六人都决定赴约。 第九章 密信 张不周选择让四人去军中邀请至交好友,是有过考虑的。 蜀军中的高级将领,未必看得上自己这个国公府公子的身份,更何况,这些人在蜀州的人口买卖里扮演的角色存疑。只有当初陆斗、陆升等人在军中交好的底层校尉,还没来得及被腐化,更有被自己说动的可能。 受邀前来的六人中,清一水的六品越骑校尉。眼见着西部战事平定,以后再想凭战功升迁,机会可就难得了。张不周释放出的善意,是蜀军中张韬一系底层将领的橄榄枝,没有理由不抓住。 张不周原本想亲自到门外迎接的,却被众人劝住,国公府公子叫几个校尉来府上吃饭已经是有些不合适了,再出门相迎,简直将身份掉了个干净。 一阵寒暄过后,张不周热情地将众人引入饭堂。一张超大的餐桌,众人围坐一圈。酒菜上齐以后,张不周端起酒杯:“诸位将军,张家与蜀军的关系,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征西军大胜,诸位功不可没,不周与有荣焉,日夜翘首以盼与诸位相见,把酒言欢。今日谨备粗食劣酒相待,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敬诸位一杯”。张不周一饮而尽,众位作陪。身形高大容貌粗犷的刘璋大咧咧道:“公子你是个文人,说话文绉绉的。我刘璋是个大老粗,听不懂。公子说话不妨简单点。” 张不周笑笑道:“好,果然都是爽快人。今日没有公子,只有兄弟。来来来,喝酒喝酒。” 都是久经沙场的汉子,酒量大的惊人,幸好国公府上的好久储备量足够,让这群平日兜里没什么钱的汉子们喝了个过瘾。陆斗、陆升虽然被革除了军职,不过在坐的都是至交手足,也没谁会瞧不起他们。张不周就一直让二人同席作陪。酒国三巡之时,气氛达到最高潮。 眼见众人喝的七扭八歪,快要醉倒。这时候,程耳走进屋来,来到张不周的身前,按照他的事先嘱咐递上一封信。 见张不周有事,众人安静下来看着他。张不周装模作样的展开信纸,做出阅读样,随后神情激动地一拍桌子,“诸位,眼下有个立功的机会,想不想要。” 听张不周念完信里的内容,屋内各人表情各异。 张不周老神在在,将信纸展开放在旁边,让众人都能看见。 陆斗陆升看向送信的程耳,一脸的怀疑。程耳则是抓耳挠腮,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封信是张不周交给他的,告诉他在酒席到差不多的时候交给自己,他也没想到信里会是这么个内容。 陆斗看程耳的表现,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刚要说话,陆升桌下的手按住了他,做出了只有他们兄弟间才懂的小动作:别动。 陆升比陆斗聪明,涉及到需要脑子的事情,一向是陆升说了算。安抚住陆斗,陆升开口道:“以防哪位兄弟喝多了没听清,我再给大家说一遍。老公爷的这密信里说的很清楚,前些日子刺杀公子的杀手,疑似是西凉军的探子,现在潜入了军中,混迹在东城的人市中。蜀州都尉恐与此事有牵连,手下人马已不可用。眼下只有咱们城外的蜀军进城,将那人市中的相关人等控制住,找出探子,便是大功一件。” 事情来得蹊跷,几个人都在沉思。没有调令擅自调动军队入城可是大罪,搞不好要被扣上谋反的帽子,让人不由的多想想。张不周也不催促,慢条斯理地吃着菜,等他们想明白其中的关节。自己这一手,看似是阴谋,实际上是避无可避的阳谋。 六人到最后不出所料的答应下来,各自回营,约定明日上午便带上亲近士兵入城抓人。张不周一一送别,高兴地再次醉倒。 回到自己的房内,陆斗拉住同样喝了不少酒想要睡觉的陆升,问道:“你搞什么,那封信明显是假的,你怎么跟着公子胡闹”。陆升眼皮子都要睁不开了,强打着精神说到:“你怎么还不明白,那封信是不是公爷写的,信上的内容是不是真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封信是谁拿出来的。他们几个今天既然来赴宴,摆明了就是想攀公子的高枝,要是不相信这封信,吃完饭喝完酒,就再也别想和公子有往来。以公子的身份,说他们一句好话,可能作用还不大,但是说他们一句坏话,保管能让他们后悔。所以公子抛出这封信来,他们就必须得接着,假的也得是真的。再说你,你当时想干什么,站出来揭穿公子?你别忘了我们现在是公子的手下,你要是站出来打了公子的脸,公子将来在蜀军中就再也别想抬起头。下次想说什么的时候,多想想。” 一向喜欢直来直往的陆斗,想不到这些弯弯绕,被陆升说的有点挂不住脸,给了他一拳,陆升顺势倒下睡觉,不再理他。 因为担心人数太多会走漏风声,张不周特意嘱咐众人只需带少数人即可。刘璋六人各自点了五十个亲信,骑马奔蜀州城而来。 蜀州城的城门守备黄树,是蜀州都尉黄世仁的远方亲戚。把守城门是个昼夜不停的辛苦差事,寻常守门卒还可以轮换,作为最高长官的黄树,却要不时的检查巡视。昨晚后半夜巡查两次正在城门旁下凉棚补觉的黄树,被手下给摇醒。“大人。大人快醒醒,出事了”。 黄树一脸怒气,看向那个叫醒自己的小卒。小卒赶紧说道:“大人,出事了。城墙上望远的兄弟看到城外有两三百轻骑正朝州城赶来,马上就要到城门口了。” 黄树吓了一跳,若是有行军事宜,节度使府会有文书下到城门守兵,可是现在并没有任何消息。赶紧朝城门走去,小卒口中所说的轻骑,已经到了门外,守城门的士卒正与来军对峙。 黄树认清装备,知道这是蜀军,屏退左右上前说道:“我是城门守备黄树,敢问哪位将军当面?” 六个校尉当中,在先锋营担任副统领的刘璋年纪最长,众人以他为首。刘璋一挥手中长枪,在马上抱拳行礼:“先锋营越骑校尉刘璋,见过黄守备。还请黄守备让开城门,给兄弟行个方便。” 黄树道:“既然是蜀军的兄弟,应当知道规矩,没有调令不得入城。刘校尉此来何事,可否告知”? 刘璋道:“兄弟奉剑南道节度使张国公的密令,进入城中执行公干,若要调令,你可以去国公府要。” 这话说的就有些不讲理了,黄树气到:“我现在就派人去国公府上询问,还请诸位稍等”。 刘璋道:“你要问就去问,先放我们进城,若是耽误了正事,你担待得起吗?” 打发一个手下去国公府送信,黄树道:“对不住了兄弟,调令未来之前,一兵一卒也别想进城。我也是职责在身。” 国公府里,张不周和四兄弟正准备骑马出发去人市,在门口遇上了黄树派来的城门守卒,于是调转马头,先去城门。 黄树看着派去的小卒领着五个人返回,为首的一个锦衣玉服,气质尊贵,后边跟着的四个一看就是军中出身的好手,居然只能给这个年轻人当仆从。小卒子凑到黄树耳边,低声几句。 “原来是国公府的公子,城门守备黄树有礼了,不知张公子到来所为何事”。虽然张不周没有任何官身,但是在这蜀州城中,姓张就足够得到他的礼节。 张不周下马还了一礼道:“黄守备客气了。刘校尉等人带兵进城,是奉了我祖父的密令。你不是派人去国公府要个佐证吗,我来帮着做个证人”。 黄树说到:“劳烦公子了。只是历来士兵入城,必须得有调令,公子仅凭一人之言,恐怕,恐怕...” 张不周不耐烦道:“恐怕什么,难道本公子和诸位校尉还会骗你不成。” 黄树头上汗都滴了下来,却还是抱拳道:“不敢怀疑公子及诸位校尉,只是规矩就是规矩,还请公子见谅”。城门外刘璋不耐烦道:“公子你跟他废什么话,我现在就带人冲进去。” 张不周没想到黄树如此执拗,示意刘璋等人稍安勿躁,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将密令给黄守备一观。只是此处人多眼杂,还请黄守备移步。” 黄树跟着几人来到僻静处,张不周故技重施,拿出昨天展示过的信,黄树看完信道:“公子,这信上口吻虽是节度使大人的不假,但是没有加盖印鉴,不能作为调令使用。”见他油盐不进,张不周对着几人使了个眼色,陆斗陆升将黄树制住手脚,程耳掏出一把弯刀,抵在黄树的身后。 张不周抱拳道:“对不住了黄守备,事急从权,日后再向你赔罪”,黄树挣扎不得,又被深厚的尖刀抵住后心,不想稀里糊涂地这么死,只能听着张不周喊道:“黄守备已经验过密信,没有疑义,城门守军马上让出城门放人进城。” 城门的守卒看着被几人带的远远的黄树虽然脸上表情不太对,但是没有出声反驳,让出了城门。等到三百骑悉数入城后,放开黄树,一行人匆匆赶往人市所在。黄树抢过一匹马,也跟着飞驰而去。 第十章 对峙 蜀州都尉黄世仁府上,对外称病不能见客的他,正在后院接待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来人申请倨傲,神色间对他这个在蜀州城内横着走的人,颇有些不屑一顾。只是一贯嚣张跋扈的黄世仁,居然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反倒是满脸堆着笑,对来人有些讨好的伺候着。 吃了一颗如花似玉的侍女喂进嘴里的葡萄,一身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开口道:“近日里会有一批新的“肉鸡”送来。主子的意思是,趁着蜀军西征立功,皇上一定大肆封赏爵位田地,是个做生意的好时候。” 黄世仁恭敬道:“一切谨遵主子吩咐”。 中年文士满意地点点头:“过些日子,剑南道可能就要变天了。你要早做准备,在下雨之前就撑起伞,别等到雨淋到身上了才抱怨”。 黄世仁闻言屏退左右,待人都走远了,从袖中掏出一张写满了珍贵金银珠宝数量的文书递给中年文士道:“一切还要多多仰仗杨长史” 那被称为杨长史的中年人状似随意的扫过礼单,眼神中满意神色更甚。就在黄世仁要听取杨长史的秘密忠告时,黄树的喊声传入两人的耳朵。见杨长史神色不妙,黄世仁告罪一声赶紧赶往前院。 “喊什么喊什么,知不知道我正在接待客人”,黄世仁对这个颇有些能力的远方侄子还算器重,要是换了旁人,早就一脚踢上去了。顾不上说别的,黄树急忙禀报道:“禀告都尉大人,国公府公子张不周,伪造节度使密令,带领三百蜀军轻骑入了城。卑职阻挡不成,特来禀报”。 黄世仁眼皮一跳,再也忍不住地一脚踢在黄树身上:“废物,连个城门都守不好,要你何用”。黄树不敢反驳,听着黄世仁的命令:“带我令牌,去府衙点齐人手,让那帮王八蛋动作快点,马上集合赶往人市。哪个混蛋速度慢了,仔细他的皮”。 急急忙忙换衣服的黄世仁,被杨长史拦下,杨长史神色不悦道:“出什么事了这么慌张”。黄世仁一声长叹,焦急道:“张不周伪造密令,调蜀军入城了”。杨长史不解道:“张不周?张韬那个唯一的孙子?他调兵怎么了,别说伪造密令,就算是强行调兵,谁还能把他怎么样?” 黄世仁道:“杨长史有所不知,这张不周前几日来府上找过我,许是少年心性,想搏个好名声,竟然与我商议将人市生意连根拔起。我当他小孩子一时兴起,就假意答应下来,然后称病不见晾了他几天。谁想到他竟然如此大胆,直接绕过巡城兵马司直接去调军队。” 杨长史脸色大变,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要是被一个少年搞坏了事,要你好看”。 黄世仁来不及再辩解,拱手致歉带着几个亲兵匆匆骑马奔人市而去。 张不周领着众人来到人市,轻骑兵策马奔腾,将阵型摆成一个包围圈,将两千多人的流民围在中间。流民一阵慌乱后,都聚在了一起,只有少数的几个脸上有所波动,剩下的大多都是麻木的表情。 贩子中有蛮横惯了的,上前问道:“敢问是哪位将军当面?” 刘璋冷冷答道:“你是何人?” 那人贩子道:“小人是朝廷官批的人牙杨芳,做的是这奴隶交易的生意。不知道军爷至此所为何事?” 刘璋按照张不周事先教过的说辞道:“本校尉接到密报,有西凉的探子混入了城中意图不轨,本校尉是来抓人的”。 杨芳不疑有他道:“既然如此,小人在这行里还算是有些脸面,不如由小人出面,组织各位同行将手里的西凉人都交出来给将军带走。” 张不周接话道:“杨牙人有所不知,西凉人狡猾得很,他们早就策反了一批凌国人,这次潜入蜀州的人里,就有不少是伪装成流民的凌国人。为了以防有所遗漏,还是请将全部人都交出来吧,如果审查完没有问题再行释放。” 杨芳不知道他的身份,见他年纪轻轻,但是在校尉面前说话没人反对,知道他一定不是普通人,正不知道怎么拒绝,又见一队人马朝这里赶来。 黄世仁紧赶慢赶,赶在张不周将人带走之前到了。带着手下上百号的巡城兵马挤进包围圈,拦在张不周和杨芳之间,还没来得及开口,张不周说到:“呦,这不是黄都尉嘛,听说黄都尉生病休养了好几天了,这是病好了吗”? 顾不上和他计较话里的嘲讽,黄世仁急忙道:“多谢张公子关心。张公子调动人马,这是要干什么?” 张不周道:“黄都尉不要乱扣帽子,这蜀军人马,我可不敢调动。我只是传了我祖父剑南道节度使的密令给几位校尉,进城来抓奸细。” 黄世仁道:“蜀州城中一切不轨事都有我巡城兵马司管理,如今我已赶到,还请诸校尉带兵出城”。 张不周道:“小子前几日登门拜访时候,曾经跟黄都尉说过此事,只是黄都尉随后就生病了,实在是不忍黄都尉带兵公干,小子只能拜托诸位校尉大人了。” 黄世仁着急道:“你胡说,你那天上门根本没说奸细的事,你说的是...”,话说到一半,黄世仁知道情急之下失言了,赶紧闭嘴。 张不周面露讥讽之色道:“我说的是什么,黄都尉怎么不把话说完”。黄世仁道:“没什么。本官身体已无大碍,既然是在城中发现的不轨之事,还请张公子交给本官,本官必定严刑审理,把奸细抓出来。” 张不周心想:现在知道着急了,你个狗东西。要是把人都交给你,管保两千多人都被你定成奸细统统杀了了事。于是说道:“黄都尉有所不知,我祖父密令中说了,这些奸细打探的都是涉及蜀军的大事,必须交给军队严加看管。黄都尉的巡城兵马司,还是为咱们蜀州百姓多抓几个蟊贼奸商吧”。 黄世仁心中暗骂:狗屁的密信,要是有密信我把头都砍下来给你踢。要是被张韬知道了你擅自调兵,打的还是这人市的主意,怕是要亲手砍了你的脑袋。张口说道:“既然张公子言必称密信,还请容本官一览,若是真的,本官决不做阻拦。” 张不周叫苦不迭,原本以为黄世仁吃软怕硬,见到军队进城,正好将这烫手山芋推出去。没想到他像吃错了药,让他管的时候不管,不用他管了非得来插一脚。联想到黄世仁府中的豪华装饰,张不周心里了然,这蜀州城中的肮脏生意,黄世仁保管分了一杯羹。对付黄树的那一招在黄世仁身上不能故技重施,张不周嘴硬道:“黄大人是信不过我和诸位校尉吗?” 黄世仁冷哼一声,心里嘀咕道,当然信不过。嘴上却说到:“张公子严重了,只是此等大事,本官不能任由你空口无凭。” 张不周使个颜色,刘璋等人挥动手中令旗,三百个骑兵将长枪由斜拖在身后改为平举,枪尖朝前,摆出预备冲锋的姿势。张不周道:“我今天要是非带走不可呢?” 黄世仁脸色一变,随即硬挺着说到:“那本都尉即使今日为国殉身于此,也不会也看着有人滥用强权。” 太阳无声,照着对峙的双方人马。 张不周一咬牙,事已至此,硬着头皮也要把事情做完。就在陆升四人默契的出手想要将黄世仁控制起来,黄树也带人准备拿下张不周的时候,只听一声颇具威严的怒吼:“都给本官住手”。 半个时辰前,黄世仁匆匆离去赶赴人市,杨长史心神不宁。思前想后一番, 来到剑南道御史高丞的府上。 剑南道官场中,张韬的镇国公身份是从一品的爵位,可以世代传承。实职是剑南道节度使,统管三州;节度副使许抚远是个心胸开阔的,来到蜀州后从未与张韬争权,颇为豁达;剑南道经略使田冀,是剑南道的军事主管,也是本次西征军的统帅。以上三人是剑南道权势最高的三人。因为节度使府设在蜀州城中,因此作为上州的蜀州并未设置刺史。 张韬、许抚远、田冀三人共赴泰安城。也就是说,此时此刻,蜀州城中,级别最高的就是剑南道御史高丞。 一道御史,就是作为皇帝的耳目,对一道之内的官员进行监察,对官员的不法之事进行上奏。各级御史的奏折,可以直达天听。可以说,他们是皇帝派往地方,最忠诚的耳目。也正因为此,御史一职必须不偏不颇,不与任何一方走的过近,而是只忠于皇权的孤臣。 杨长史与高丞是旧相识,但是他深知高丞不会在这件事中对自己有所偏颇,而是秉公处理,不过这也已经足够了。如果说蜀州城内还有一个人不会畏惧镇国公府的权势,非高丞莫属。只要高丞能够将张不周伪造密令的事情揭穿,将他控制起来,那就一切都能弥补。在杨长史的通传下,高丞果然勃然大怒,匆匆赶来的他看到剑拔弩张的双方,不禁发出大吼:“都给本官住手”。 第十一章 破局者 张不周是不认识高丞的,还是黄世仁恭敬行礼时的称呼让他想起来了这是谁。 高丞,号称剑南道官场的一匹“孤狼”,只要被他盯上的人,不死也要脱层皮。 高丞脸上带着怒气,对着黄世仁一顿训斥:“堂堂朝廷命官,一州都尉,居然与人当街对峙,做官的气度都被你丢干净了。本官必要弹劾你一个有辱斯文之罪。黄世仁犹如老鼠见了猫,大气都不敢出。当官的最怕的就是监察百官之人,尤其是这么一匹恶狼。张不周在一旁偷偷的笑,没想到高丞转过头来就盯上了他:“国公府中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张韬就是这么教育后代的吗?” 张不周倒不怕他,辩解道:“高大人嘴上留德,您不知情况还请不要妄下断言。小子所做之事,并未辱没张家门楣。” 高丞道:“哦,那你倒是向本官解释一下,这蜀军轻骑为什么擅自入城,别告诉我这事儿与你无关”。 张不周嘴硬道:“小子手上有家祖的调兵密信,并非擅自行动”。 高丞见他巧舌如簧,怒气更甚:“密信密信,拿出来让本官看看,可有节度使大印?可有张国公手签?可有随信虎符?能言善辩,不知悔改,本官还没来得及说你辱没门楣,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本官要是没记错的话,你现在还只是一身白衣。无官无职之人,伪造密令,调动军队,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大的罪。”一顿狂风暴雨下来,张不周也不敢再回嘴。 急性子的刘璋见他一来就气场全开,怒怼双方,忍不住道:“就算你是御史,蜀军行事,只有经略使和节度使两位大人可以干预。调动军队入城抓奸细,是老子下的令,你还管不着老子”。 刘璋话音刚落,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在御史大人面前自称老子,你很牛气嘛。”,一个一身甲胄的将军走进场来,刘璋瞬间脸色苍白,支吾道:“曹监军,我...”。 那姓曹的监军却不去看他,对着高丞施礼道:“多谢高御史派人通知,我才知道这帮混蛋居然闯下如此大祸。好在来得还算及时,还未酿成恶果。我这就带这群混蛋回营治罪。” 高丞劝阻道:“曹监军且慢。本官派人请监军前来,并非是要急着治几位校尉的罪。此间事还未彻底查明,是非经过还要详细调查,在那之前,还请监军将几位校尉和手下士卒留在城中,一方面是配合调查,另一方面”,高丞手指身后两千多流民道:“人数众多,若是中间真有奸细搅起混乱,仅凭巡城兵马恐怕无法应对”。 姓曹的监军原本想带手下回军营,自己手底下的兵,就算惹了祸,也要按军法处置,到时候卖国公府一个面子,从轻发落,还能赚个人情。没想到高丞识破了他的主意,给出的理由又给他留足了面子,无法拒绝。于是对刘璋等人说道:“都听见了,这顿军棍我先给你们暂时记下,好好的配合御史大人,回来再好好收拾你们。” 刘璋等人无奈的望向始作俑者。张不周也是焦头烂额,本来想的好好的事,一波三折,怎么连御史和军中监军都折腾来了,现在骑虎难下,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 高丞对着刘璋等人说道:“将所有相关人等全都随本官押回御史衙门。” 黄世仁原本在旁边看戏看的开心,眼见着士兵将流民驱赶起来,黄世仁上前道:“高大人,这排查奸细之事是巡城兵马司的职责,就不劳高大人费心了吧”。 高丞冷冷地看他一眼道:“在两位节度使大人回来之前,本官就是蜀州城内级别最高的人。在此事中,你的表现让本官深深怀疑你的水平,我要亲自审理此案,你有意见?” 黄世仁心知不妙,只能悻悻道:“一切但凭高御史做主”。 张不周见状,正准备拨转马头回府从长计议,高丞突然说道:“刘校尉,本官说的是所有相关人等,你没听明白吗”? 刘璋顺着高丞的目光看过去,不敢置信的问道:“张公子?” 高丞冷哼一声:“在本官眼里,没有什么公子,统统都是涉案之人。” 张不周瞬间想起前世在电视中看过的那些古板的纪委干部,一样的铁面无私,一样的刚正不阿。劝阻住四个手下,乖乖地跟着走了。 御史衙门是个小地方,根本装不下这么多人,还是照着人市中一样的安排,在周围寻了几块空地分散安置,派兵把守起来。张不周身为重点疑犯,关进了御史府衙的大狱里,随行的陆升、陆斗四人也跟着被关了进来。 大狱里常年不见阳光,发霉的味道熏得人喘不上气来。牢房内没有床铺,只散落着一地的稻草,潮湿的厉害。五个人被分别关押,张不周只能自己动手收拾,好不容易挑拣出些干一些的,草草地一铺,随意地躺了下去。 在心中默默反思。张不周从头回顾着整件事情。因为对人口买卖的痛恨,对同为人却沦落为奴的可怜,自己心生愤怒和怜悯。本来可以不去管这些事,但是三师兄送给自己的那一句“第一莫欺心”,让自己认识到,如果重活一回,还不能够遵从本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自己是不会开心的。做不到假装没看见或者忘记了这一切,那就要亲手去毁掉它。尽管自己最为仰仗的国公府和节度使府身份,在这件事情中的立场还未可知,但是有些事,该做的,就是要去做。如果说自己在这件事情中有错,那就是错在有些想当然了,将整件事情想的太过简单。当他试图以身份凌驾于国法之上时,就已经错了。但是如今之事,倒也不是落入了绝境,能否破局,一切都要看那个人了。张不周目光流转,望向御史府的方向。 黄世仁的家中,杨长史紧皱眉头,抬头望天。黄世仁小心站在身旁,弯着身子问道:”杨长史既与高丞有旧,何不游说一番,将那些流民放回来。” 杨长史幽幽叹息:“今日之事,恐怕是我错了。当时只顾着着急找人帮忙,慌不择路才找到他头上。我却忘了那高丞是个独断专行的人物。一切只信亲眼所见,亲手所查。虽然他将张不周带了回去,但是拒绝你接手看管那些“肉鸡”,恐怕也是对你起了疑心。要是被他真的查下去,事态的变化恐怕会更为恶劣。我必须马上返回泰安城向主子汇报,有些事,要交给你去做,千万不能再出差错” 黄世仁正色道:“请杨长史吩咐!” 大狱里,陆升几人咒骂着黄世仁、高丞等人,骂的正欢的时候,两个兵卒来到张不周牢房前:“张公子,高大人要见你”。 本来以为要带到公堂,没想到是个小院子。高丞端坐在一把椅子上,正在喝茶。旁边还有一碗,想来是给自己的。于是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坐下来,也一起吸溜起茶水。 看着他那幅无赖样子,高丞冷哼一声道:“你倒是让我颇感意外。我原以为照你这般跋扈的性子,此刻应该指着我骂娘”。 张不周哂笑:“高大人对我看来颇有成见。我自幼上山,放纵惯了,今日之事只是有些思虑不周,并不是仗着身份跋扈妄为。” 高丞问道:“你不生气?” 放下茶杯,张不周道:“生气谈不上,小子只是有些不甘心。” 高丞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不甘心,对什么事情不甘心?” 张不周盯着高丞道:“对没能铲除蜀州城中肮脏的人口买卖不甘心,对没能查出那些幕后黑手不甘心,对没能解救那些无辜百姓不甘心。” 三个不甘心,字字诛心。 高丞神色肃穆,环顾四周没有旁人,低声说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张不周正色道:“小子知道”。高丞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问道:“这么说,你调动军队,是为了借着探查奸细的名义,将局势控制起来,调查真相?” 张不周道:“正是”。 沉默许久,高丞问道:“是张韬的意思吗?” 张不周回到:“家祖并不知晓,是小子自己的想法。” 高丞再次看向张不周,这次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赞赏道:“将整件事情经过,向本官讲述清楚。” 从逛街偶入人市开始,到黄世仁的称病不为,再到最后私造密信,调兵入城,张不周将事情全盘托出。 高丞问道:“你身为堂堂国公府的小公子,锦衣玉食,逍遥自在,这些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自己找麻烦,你知不知道人市这件事背后牵扯到多少人?” 张不周道:“小子在山上,跟随师父修的是道。修道者,讲究个顺其本心。天下不平事,自有天下人管之,小子既然已经知道这件事,如果佯装不知,或者望而生畏,恐怕道心有损,良心不安。” 说罢,想到高丞刚才说的话,张不周站起身问道:“大人早就知道人市,只是因为牵连甚广而不去管吗?” 高丞不知可否,张不周怒目相向。 高丞示意他坐下道:“年轻人至纯至性是好事,但是行事莽撞可不行。连本官这个主管监察百官的人都知道人市,你觉得作为一道之内的各位官员,会不清楚吗?身为节度使的你祖父,会不清楚吗?” 张不周道:“所以高大人担心得罪人太多,不敢揭盖子吗?” 高丞将手中茶杯重重摔在桌上,大喊一声:“你放屁”。 第十二章 深夜杀机 高丞怒骂张不周,紧接着说道:“本官作为剑南道御史,誓死以报皇恩浩荡。死都不怕,我会怕那些人吗?” 见他如此生气,张不周连忙致歉:“小子一时失言,高大人还请息怒。” 高丞平复心情,说道:“蜀州城中的人口买卖猖獗,众人却都视而不见,究其原因,恐怕这蜀州城中的高官,都脱不了干系。察觉此事后,我早已向皇上上书,得到的却是静候的答复。” 张不周了然。高丞对人市一事,早就清楚,只是因为皇帝不允许他轻举妄动,一直隐忍不发。 高丞道:“今日杨长史来求援,本官也是顺水推舟,趁机入局。我原本以为你是与黄世仁有嫌隙,调用军队只是为了与其斗气,没想到你是为了人市之事。不过这样也好,本官终于可以动手了。” 张不周道:“小子替门外的两千多人谢过高大人。” 高丞摇摇头道:“不要谢我,此事拖了这么久,本官早已良心不安。要谢,就让他们谢你吧,在这件事情上,你要记首功。” 张不周忙不迭道:“小子不敢居功,只求大人看在小子一片好心的份上,饶过小子伪造密信的罪过。” 高丞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什么伪造的密信,你不是奉了节度使的命令名为捉拿奸细,实则调查人口买卖一案的吗?” 张不周一脸困惑。 高丞站起身来,示意手下过来带张不周回牢房,最后轻轻地对他说了一句:“张不周,你还不明白吗?此时此刻,你是最适合揭开这个盖子的人了。” 国公府里,谷雨拿着一本《烈女传》专心地看着,尽管知道她不喜欢看书时被打扰,白露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倒是沉得住气。公子都被抓进御史衙门了,不想想办法吗?” 谷雨看完这一页,用一片树叶做的标签夹在书中间,看向白露道:“我能有什么办法,劝也劝了,说也说了,公爷不在,三爷也不在,到底他是公子,想要做的事是我一个侍女拦得住的吗?要是寻常人,谁敢去拿他。既然是被高丞带进御史府衙的大牢,我们去求谁,高丞吗,你看他会不会见你。” 白露道:“我们可以去找那个人帮忙”,话音刚落,谷雨目光如电,紧紧盯着白露道:“想活着就管好你的嘴。” 不敢直视谷雨的眼睛,白露转过头去望向窗外,满脸愁容。哎,庭院深深深几许,公子身在大牢里。 重新被送回牢房之后,张不周想着高丞说的最后一句话,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自己是最合适的人,但是总有种不太妙的预感。想不通的问题抛在一边,张不周总算是得到了国公府公子该有的待遇,几个士卒抬进来一桌酒菜,虽然不是大鱼大肉,但是已经足够被一同关起来的人牙子们嫉恨得了,纷纷抱怨御史大人徇私舞弊,行事不公。张不周认得士卒是刘璋的手下,打了个商量,将陆升几人也放了出来一起吃饭。 陆升向来是看起来大大咧咧实际上心思缜密的人,看着眼前这个待遇,对高丞名声略有了解的他知道,这不会是高丞违背原则的开小灶,肯定是刚才公子和高御史谈话中达成了一些事情。他嘿嘿一笑,嘴里嚼着个鸡腿含糊不清地道:“公子,咱们是不是快出去了”。 陆斗性子沉稳,重视规矩,这一点和谷雨很像,他打了弟弟一拳:“还好意思问,明明咱们几个是负责保护公子的,现在连公子都被人抓进大牢,等国公爷回来还不扒了咱们的皮。” 一天折腾下来,张不周饿坏了,也不管不顾地大口吃着饭菜,吃相比一向最能吃的李大嗣还不如。程耳一如既往地没人跟他说话就保持沉默。打了个饱嗝,张不周道:“能不能出去,要看高大人审案子的速度了”。 六位校尉各自领着五十士卒,将两千多流民分开围起来。事情到了现在,刘璋也是迷糊到不行。明明只是想在公子面前卖个好,在国公府赚个人情,进城抓个奸细的事儿,怎么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几个人无精打采的凑在一起,蜀州七月的夜晚,蚊子猖獗,不得不升起火堆来驱蚊。时至二更,安排好值夜的人,剩下的都睡了过去。 御史府衙位于阳关大街的中段,背靠着的就是前朝遗留下来的那座皇家园林:保俶园。三更鼓刚敲过,一群穿着夜行衣的身影出现在保俶园中。领头的黑衣人做了几个手势,手下分为三组,翻过院墙,接近御史府衙。 一队黑衣人轻轻接近聚拢的人群,手中都拎着两个黑色的水囊。尽管非常当心,却还是被巡夜的士兵发现了。士兵们大喊着敌袭,迅速整队,黑衣人见状匆忙将手中水囊扔向人群,有士兵凌空将其用刀划破,溅出来的不是水,是带着浓烈气味的黑色粘稠液体。 “不好,是火油”,士兵心里刚刚划过这个念头,只见黑衣人纷纷掏出臂弩,弩箭的箭头上点着火。 “嗖、嗖...”的弩箭声在深夜听来如此骇人,更骇人的是,遍地的火油沾火就着,火势迅速燃起,趁着士卒们奔走救火,黑衣人趁乱逃走。 高丞在熟睡中被吵醒,得知有人夜袭,匆匆敲响院中鼓,着急人手灭火。趁着府衙人手被调动的时候,另外两队黑衣人朝着大牢摸去。 大牢之中,熟睡的陆升被人摇晃醒,正要发火,那人竟一把捂住他的嘴,随后耳边一个声音轻轻地说:“是我,外边出乱子了”。陆升听出是程耳的声音,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跟着程耳一起,如法炮制将其余几人都叫醒。大牢是厚土筑墙,又没有田井和窗户,隔音效果好得很,距离扣押人群的地方又很远,张不周仔细听了半天,除了不远处人牙子牢房里传出来的呼噜声,什么都没听见。他怀疑的望向四人,轻声道:“我怎么什么都听不见,是不是搞错了”。 陆升轻笑道:“公子有所不知,程耳兄弟原本可不叫这个名字,后来是在斥候队里因为听力出众,远超常人,老公爷亲赐的名字。要是说听声音这件事,程耳兄弟绝不会失误”。张不周趁着微弱的烛光望向程耳,没想到沉迷寡言的他还有这手本事。只见程耳耳朵微微一动,神色一变道:“有人来了,用弩箭放倒了门外的守卫,来者不善”。 牢房里很晦暗,张不周眯着眼假寐,余光看着几个黑衣人蹑手蹑脚进了牢房。为首的黑衣人做了个手势,众人分散开,挨个检查牢门。看到张不周五个人睡在一个牢房里时,愣了一下,随后往牢房里释放了一阵烟雾。 众人眼看着烟雾飘来,心知不妙,悄悄屏住了呼吸。 黑衣人们在各个牢房内如法炮制,最后屏息听了一会,没有发现可疑的声音。黑衣首领打开一件牢房,拖出一个在睡梦中被迷得晕死过去得人牙。响亮的几个耳光后,人牙子悠悠转醒,看到面前得黑衣人,吓了一跳。 黑衣首领抓住人牙的衣领问道:“高丞有没有审问你们”。 人牙听他说话,明显是认识他的声音,止住慌张说道:“还没有,带回来以后就一直关在这里,晚饭都没给吃,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就是抓几个奸细吗?” 黑衣首领道:“蠢货,那群“肉鸡”是从哪里来的,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怎么可能有奸细。是奔着“肉鸡”们来的。” 人牙道:“什么人这么大胆,是那个什么张公子吗?他哪来的胆量。” 黑衣首领道:“到底是谁在背后出手还不知道,但是如果上了大堂,你知道该怎么说?” 人牙回道:“这个当然,什么都不说” 黑衣首领面罩下浮起一丝冷笑,将人牙的衣领松开,端起臂弩对着他说到:“我很想相信你说的话。可惜我觉得,只有死人才会什么都不说。” 守在张不周门口的黑衣人听着那边的审问,没注意到身后牢房中的动静。一只手悄悄搭上他的肩膀,瞬间汗毛立起,向前半步甩开肩上的手迅速转身端起臂弩,只是还没来得及射出那支箭,一把小刀划过他的喉咙,黑衣人扔掉臂弩,双手捂住血流不止的喉咙,无力地跪倒在地。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其他黑衣人,迅速包围过来。凭借轻巧身法摸掉牢门口黑衣人的程耳迅速让出身位,体格最为强壮的李大嗣将那具尸体捞在手里,挡在身前向着前方突围。张不周等人迅速爬起,借着前方掩护冲出牢里。 大牢内本就光线晦暗,慌忙间黑衣人根本无法精确瞄准。再加上没想到居然有人没被迷倒,还能冲出牢门,一时间有些慌乱,丢下臂弩抽出腰间弯刀冲杀过来。原本还担心被弩箭误伤的几人这下子更是不慌,李大嗣将手中的尸体甩起来,舞的像高速旋转的风扇叶,挡住了面前来的刀劈。陆升陆斗两人翻滚倒地放倒两个黑衣人,夺过两把弯刀,一刀一个结束了黑衣人的性命。 大牢之内,形势急转。张不周五人逼近黑衣首领,眼见他还要射出弩箭杀死牙人,张不周急忙出声道:“拦住他”。 一把飞刀斜刺里飞向牙人,将那支弩箭狠狠地撞飞劈成两段,箭头失去准头,仍然飞向了牙人,从脸上擦过,划出一道血痕。 飞刀破飞箭。 第十三章 三封信 程耳是蜀军斥候中的绝对杰出者。 除了听力过人之外,精通潜行、暗杀,善使弓弩和飞刀。以飞刀截弩箭是他的拿手好戏。要不是实在太黑看不清楚,那道血痕都不会出现。 张不周看了一眼沉默寡言的程耳,着实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程耳右手一甩,又是一把飞刀射出,将还在往臂弩上搭箭的黑衣首领扣动扳机的手指齐根切下。 黑衣首领知道事已不可为,冲着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哨子吹响,那哨子看似寻常,发出的声音却非常凄厉,传出甚远。守在门口的黑衣人打开大门,趁着照射进来的月光抬箭就射。张不周等人赶紧找地方躲闪,趁着这个机会,黑衣首领扔下两个东西,迅速的冒起浓烟,黑衣人们迅速撤离。 正在忙着带人救火的高丞,隐约间听见哨子声音,仔细分辨,竟然是来自大牢的方向。暗道一声不好,赶紧找来刘璋带人前去大牢,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等到浓烟散去,早就没了黑衣人的身影,张不周咳嗽着来到那个被问话的牙人面前。定睛一看,是白天那个回话的杨芳。此刻还抱着身子缩在一角,不住的发抖。张不周问道:“那个人你肯定是认识的,他是谁。私闯大牢,意图不法,这可是重罪。说出来,算你检举有功。”那杨芳却是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 一夜慌乱过后,御史府衙内外,一片狼藉。大火将府衙外的树木烧了个干净,连带着被带回来的流民也有伤亡。一具具烧的焦黑的尸体,一字排开在府衙门口。死难者的家属围在尸体旁,不敢大声哭泣,只敢默默流泪。流民们聚拢起来,神色哀伤的盯着正坐在府衙台阶上出神的高丞。正在这时,黄世仁带领人手匆匆赶到,见面就说:“御史大人,昨夜城里出现多股不明身份的黑衣人四处滋事,本官带人巡查一夜,未有斩获。闻听大人这边走水,特来查看”。 高丞面无表情,淡淡说到:“幸好有几位校尉带兵在此,火势没有蔓延开去。不过带回的疑犯却是被烧死了不少”。 黄世仁道:“看来张公子说的有奸细混在其中,此言不虚。肯定是奸细们知道同伙被抓,情急之下制造混乱,试图营救。” 高丞道:“营救不见得,怕是要灭口。” 黄世仁面色一僵:“大人说的是,也有这种可能”。 不再去管他,高丞站起身来,吩咐手下去张罗早饭,折腾了大半夜,流民也好,士卒也罢,都是又困又饿。 见高丞对自己冷淡,黄世仁抱拳道:“既然大人这里已经无事,下官就带人继续追查贼人了”。看着黄世仁带人离去的背影,高丞一脸寒意。 御史府上的饭堂中,张不周和陆升四人饿死鬼投胎般,每人抱着一大碗饭旋风进食。虽然也是饥饿难耐,高丞还是先去洗漱一番才来用餐。看着几人的吃相,高丞摇头苦笑。看着张不周和高丞似乎有话要说,陆升踢了一脚还想再添一碗饭的李嗣业,将众人带出房去。张不周也吃完了饭。正在那不成体统的剔牙。看不惯他这个样子,高丞咳嗽两声,放下碗筷道:“听闻你在山上跟随无为道长修炼道法,调养身心,怎么就修出了这般样子。跟几个亲随同桌吃饭不说,还丝毫不讲礼法,简直有碍观瞻。” 张不周闻言扔掉手里的牙签道:“在山上师父教我们的,最重要一点就是随性而活。如果为了修道,强行扼杀了本性,和师父追求的无为之道,顺其自然就相违背了。小子下山之时曾经遭遇刺杀,祖父放心不下,请来这四位好手是为了保护小子周全,真有危险的时候,小子相信他们几个是要舍出命去保护我的。小子怎么能因为什么可笑的礼仪礼法,就将他们几个当成下人看待。昨夜刺客闯入大牢危急时刻可是这几位稳定的局面。” 听张不周说起昨晚之事,高丞叹气道:“是本官思虑不周,没想到这些人竟然胆大到这种地步,御史衙门大牢也敢闯。更可恶的是,为了制造混乱,不惜制造火灾,烧死的流民足足四十五人。” 张不周道:“连贩卖人口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的。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审理,拿到证据,以免节外生枝。” 高丞点点头。 国公府上,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下人向谷雨汇报了情况。知道稍后就要升堂审案,谷雨找来纸笔,快速写完一封信。用金漆封好,叫来府上的一名家兵,嘱咐一番后,家兵纵马而去。与此同时,黄世仁一边大骂跪在一旁缺了两根手指的黄树,一边奋笔疾书,写好一封信后,扔在黄树的脸上:“马上出发去泰安城,再出了差错,老子亲手砍了你”。 被带上大堂的人牙们昏睡了一夜,根本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早饭都没给吃的他们跪在堂下抱怨个不休。 高丞身着官服登堂,左右呵斥肃静后,惊堂木声震大堂。 震惊世人的“元丰五年流民案”拉开帷幕。 原本还沉浸在只是审查奸细的人牙,在目睹了精神崩溃的杨芳对贩卖人口一事供认不讳之后,也相继被攻破。这些人牙都只是某些权贵的远方亲属,专门负责处理见不得光的生意。随着他们的招供,一个个名字被记录在案,一个个凄惨而令人发指的拐卖罪恶也浮出水面。 这些流民当中,有的是族中有人犯法,被连坐贬为奴籍,只是在报给户部教坊司的名单上,这些人都已经是死人了。实际上却是被人截了下来,沦为了私自交易的货物;有些人是向当地的豪绅借了银粮,到期时却被以各种名义强涨利息,导致最终还不上被人巧取豪夺了土地;有人是被拍花子掳了,几经转手卖到根本不知道是哪的地方;更有甚者,几十户的村庄,直接被一支军队直接全村掳掠,烧房毁田,使其成为流民,任其买卖。而这一切,只是被召唤上堂的部分流民所述,剩下的人中,更悲惨的遭遇,还不知道有多少。 经历过各种各样离奇复杂案件的高丞,看到眼前的案卷仍然触目惊心。经历过三天的审理,案卷堆积足有一尺之厚。张张是泪,字字啼血。 高丞取来专用的纸张,洋洋洒洒,一封密折一蹴而就。 七月底的天气,本来热得很,今天却是个难得的阴天。 在张不周的提议下,从军营中借了帐篷过来,让流民暂时居住。在泰安城没有回复之前,这些人还不能走。就在众人忙活完的时候,瓢泼大雨说下就下。 望着黑色乌云遮天蔽日,大雨倾盆,高丞低声嘀咕道:“希望这场风雨早点过去吧。” 泰安城自有王朝伊始,便是历朝历代不做他选的国都之地。一方面,泰安城中的九尊上古大鼎,是王权独一无二的象征;更重要的原因,其实是由他的地理位置决定的。自古以来,北境之敌就是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泰安城西北便是朔方重镇,一国之君寝食之地距离敌人仅隔一道四州,让人不得不佩服历代开国皇帝的勇气。东北是幽燕两州,也是军事重镇。东南是胶东道,凌国的粮仓。正南则是与南唐隔襄州、徽州相望。而泰安城的西南方向,翻过陇州,便是西南三州巴蜀渝了。 泰安城分内外两城,内城便是气势恢宏庄严森然的皇城,大成王朝命名为长平的城中之城。凌国建立以后,改名为两仪城,居住的是皇亲国戚。而外城名为玉京城,住的是高官贵族。 张韬的长子张一温便在泰安城中任户部侍郎,在玉京城中也有自己的御赐官邸,但是此次来泰安城公干的张韬却选择居住在一间简陋的客栈内。凌国官场传言张韬父子失和,看来并非空穴来风。打开了家兵千里飞奔送来的信,检查金漆没有问题以后,神色凝重的看完,张韬将信纸拍在桌上,大吼一声:“竖子怎敢!”。 两仪城的一座占地甚广的府邸,从天空俯视的话,可以看出其位于东南一角拱卫皇宫。府邸中装饰华美,富丽堂皇。各种稀有的假山奇石,名贵草木布满花园,堪比皇家园林。凉亭中一个衣着华丽的青年男子,躺在容貌姣好的侍女腿上,正在乘凉,一旁站着的侍女轻摇羽扇,阵阵凉风吹来,很是惬意。 而在亭子外边跪着的杨长史,脸上却是大汗淋漓地念着一封信。惴惴不安的念完以后,青年男子猛地睁开眼,抄起旁边装着寒瓜的白玉盘朝杨长史扔去。白玉盘在杨长史头上破裂,额头流出的鲜血和汗水一起滴下,杨长史将头低的更深。 “一群废物。只是叫你们做点生意,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不是说蜀州上下尽已买通,没人敢管吗?”,青年男子坐直身子,愤怒骂道。 杨长史回道:“那个捅娄子的小子,叫张不,是张韬的孙子。据说自幼上山修道,刚下山没几天。对蜀州情况不甚了解,才有此事。” 青年男子狐疑道:“既然是张韬的孙子,镇国公府中不知此事?” 杨长史道:“张韬一直以来的态度,您是清楚的。之前剑南道御史高丞也曾经上过奏折,皇上一直留中不发。想来,想来这次应该也无事吧。” 青年男子沉默半晌说道:“那个灭口不成的杨芳,是你派去打理生意的侄子吧?” 杨长史脸色大变:“殿下,殿下,还请看在臣这么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饶臣一回,让臣有机会将功赎罪吧。” 那青年男子,竟是一名皇子。 不去看磕头磕到血肉模糊的杨长史,他接着说道:“放心吧,看在你忠心的份上,我一定会为你留个后。”说完挥挥手,左右的守卫将已经快要看不清本来面目的杨长史拖了下去。 青年皇子重新躺下,低声说道:“忠心,不是掩盖你愚蠢和无能的借口” 府邸中,一间阴暗的刑房内,杨长史用力扒着脖子上的白绫,青筋暴起,张大了嘴却只能发出轻微的“呃啊”声。 白绫越勒越紧,直至无声。 第十四章 帝心 皇宫,明德殿。 虽然已是夜深,一道身影还是在香案之前,秉烛夜读。 凌国初立,百废待兴。每天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事情缠着自己脱不开身。纷繁杂乱的朝政,战事仍频的边关,让身为开国天子的赵光虽然年仅四十,两鬓的白发却已经遮不住了。从年轻时纵马征战,到现在深居皇宫,这位年轻时神武俊朗的天子,如今多了几分阴柔之气。 翻开那封特意放在最后的来自剑南道御史高丞的奏章,赵光读的很慢,一字一句的斟酌着。很少有人知道,高丞是赵光极为信任的一道御史,不然也不会放在剑南道这个特殊的地方。对于随信附送而来的案卷,也是一点也没放过。 看完奏章,赵光用手指在桌上轻点,时而激烈时而缓慢,鼓点赫然是一首著名的行军乐:破阵曲。高丞再次上奏蜀州一带的人口买卖之事。以前只是风闻奏事,并无实据,这次却是证据确凿,人证充足。案卷之上所述,让人触目惊心。而在整个奏折中,最让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两个名字。 赵隶。 张不周。 张韬看完谷雨详细讲述事情经过的信后,知道以高丞的性格,一定会借题发挥。自己那个愚蠢的孙子,恐怕成了别人手里的刀,这会说不定正在为自己所做之事洋洋自得。取来纸笔,原本写好了一封长信,好不容易写完,却又一把将其撕掉。再写一封,只有寥寥两个大字:禁足。 刚刚送走返程的家兵,一名太监便带着羽林卫赶到传旨。 张韬看到来人,颇感意外。按照惯例,皇上如果有事要召见大臣入宫,寻常事宜,都是由宫内小黄门出宫传唤即可。如今来得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太监。凌国有外设的国子监、钦天监、上林苑监三监和内设的司礼监,内官监,司设监,御马监,尚膳监,御用监,直殿监,印绶监,尚衣监,都知监,神宫监,尚宝监十二监,只有执掌一监的主管和副主管才能称为太监。眼前这位,便是司礼监副主管之一,专门负责协助皇上批阅奏章,草拟决议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吴骧。 吴骧今年五十二岁,从小便是赵家的家奴,看着赵光长大的,赵光也非常喜欢他。等到赵光当了皇帝,常常为吴骧不能久伴身边感到遗憾。吴骧为了能够继续在赵光身边服侍,便自行了阉割之事。赵光对此颇为痛心,但是也感念他的忠心,于是封了他做司礼监秉笔太监。因为成为阉人的时间较短,吴骧依然身高马大,颌下还有半尺美髯,和张韬站在一起。更像是一名儒将。 换上一身朝服,张韬跟着吴骧步行而去。皇城方圆五里之内,百官下马,严禁骑行。张韬即使贵为国公,也不例外。平素对这群太监不假辞色的张韬,如今因为心绪杂乱,竟破天荒的主动和吴骧说了一句话:“吴秉笔,皇上匆忙来诏,不知所为何事?” 吴骧身为天子近臣,自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奴婢只是负责传话,其他的一概不知。镇国公稍安勿躁,稍后见到皇上便知。” 没有到天子召臣子奏对的明德殿,反而是皇上平日游玩的芳龄园。张韬内心复杂,上前拜见赵光:“老臣张韬,拜见吾皇”。 自己入泰安城以来,天子除了下一封“皇帝制曰”的圣旨外,因为公务繁忙,并未召见自己。将西征军一应的论功行赏事宜交给了兵部户部同办,只让自己留在城中,等到兵部户部商量个章程出来以后再面圣封赏。兵部昨日还来人通报还需几日才能有结果,今日匆忙召见,恐怕只能是为了那一件事。 赵光一边连连说着快快请起,一边满脸笑容的将张韬搀扶起来,“国公,朕不是说过,见朕可以不贵的嘛。” 张韬忙道:“老臣虽然书读的少,却也知道礼不可废。老臣今日若是失了礼数,恐怕弹劾的奏章,明日便将摆在皇上的桌案上了。” 赵光哈哈大笑道:“有人要多嘴,就让他多嘴去。抛开君臣身份不谈,在您面前,朕还是那个二十年前的赵光,还是在张家和二良兄弟一起吃饭,仗剑行走江湖的子侄。” 帝心难测,张韬自然不会傻傻的去接话,只是说道:“皇上重情重义,不忘旧事,实在让老臣感激涕零”。 见张韬不接话,赵光也不急,继续说道:“朕记得二良兄弟有个儿子。是叫,叫张不周吧。出生之前朕还派人送去过贺礼。” 张韬道:“回皇上,正是。” 赵光说道:“不周出生后,嫂夫人便不幸离世。每每念及此事,朕心中总是一阵难过。还记得当初我们四人行走江湖,快马烈酒,是何等风流。如今二良兄隐居山林不肯出仕,着实叫朕惋惜。当年之事,已成云烟。又何必执着不放。” 这番话张韬就更不敢接了,只好弯腰行礼。 赵光绕了一圈,终于说到正题:“听说此子幼年时生了重病,送上青城山跟无为老道休养了七年才下山。国公对这个唯一的孙子,还真是心疼得很。刚刚从山上下来,便忙着给他铺路了”。 张韬匆忙跪下:“皇上,老臣为皇上守边,兢兢业业,从无半点私心,这话是从何说起啊。” 这一次赵光没有急着扶他起来,而是说道:“哦,可是有人向朕禀报,说你为了让张不周立功,私下里写了调兵密信给他,让他带兵铲除蜀州城中的人口买卖。难道没有这事吗?” 张韬陷入了两难之中。 该死的高丞,这一招借刀杀人用的真是炉火纯青。要是不承认写了调兵密信,张不周势必要背上一个伪造军令,私调军队入城的罪名;如果承认密信一事,后续的事情更加棘手。 思虑过后,张韬艰难回到:“皇上明察。蜀州城中人口买卖一事,老臣因为年岁大了,力有不逮,才不慎让其做大。正待臣解决此事时,正赶上来京奏事。臣一来担心时间不及,二来担心走漏风声,因此传密信给老臣之孙处理此事。其中并无为其徇私立功之心,臣句句属实,还请皇上明察。” 赵光沉默良久,从袖中掏出一封奏折,说道:“起来吧,看过这封奏折再说话”。 张韬起身,恭敬地接过奏折,正是高丞的那封奏蜀州人口买卖事。读完奏折,张韬心中怒火更甚。高丞在奏折中,除了汇报案件之外,将张韬和张不周夸上了天。称张韬“虽有失察之责,但运筹帷幄,不畏强权,乃是国之良臣”,张不周“年少有为,智勇双全,又有悲天悯人之心,至情至孝,堪为人杰。” 赵光道:“高丞在奏折中对你多有维护,但是一句轻飘飘的“失察之责”,张国公,朕觉得他用词不当了。” 张韬附身道:“回禀皇上,老臣履职有失,还请皇上责罚。至于高御史对老臣及幼孙的称赞之词,老臣是愧不敢当。” 赵光叹息一声道:“哎,朕没记错的话,国公再长一岁,便是花甲之年了。寻常人恐怕已经四世同堂,含饴弄孙了。朕却还要劳动国公镇守边疆,朕也是于心不忍啊。可是国公,满朝文武,朕心中能够堪此大任的,也只有你了。依高丞在信中所述。此案牵连甚广,如果贸然行事,恐怕剑南道会出乱子。” 张韬道:“老臣愿即刻启程,返回蜀州处理此事。” 赵光道:“倒是不急于一时。兹事体大,朕会钦点几位大人和你一起返程。” 张韬再次跪倒在地:“老臣谢皇上器重,必定不会让皇上失望。”。 雨过天晴之后,张不周总算回到了国公府。换下在大牢里穿的衣服,原本想让人去洗洗,白露一把抢过道:“沾了晦气的衣服,还留着它干嘛,还是一把火烧了吧”。谷雨表情淡漠道:“公子身陷险境,奴婢只得修书公爷如实禀报。” 张不周看她一眼,没说话。谷雨通晓礼仪,恪守规矩,又识文断字,颇有头脑。这么厉害的一个侍女,恐怕就是张韬安排在自己身边负责看着自己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张不周嫌自己吃没意思,找到陆升四人。那晚牢中凶险,要不是程耳机警,那几个人牙恐怕早就被灭了口。 几个人凑在一起吃着饭。陆升道:“公子,老公爷回来以后,咱们要挨收拾了吧。” 张不周道:“虽然有鲁莽之处,也确实犯了错误。但是本公子对此事不后悔。要收拾便收拾,他就我这么一个孙子,还能像抽你们似的抽我不成”。 陆升嘿嘿一笑,陆斗表情却有些不自然。 张不周诧异道:“怎么,虎毒还不食子,祖父还能对我下手?” 陆斗道:“他们几个认识公爷的时间晚,小公爷你可能那时候太小不记事。当初三爷还没到军中的时候,性子顽劣,每次惹了公爷生气,鞭子抽起来可是从来不留手的。您这次闯了大祸,公爷恐怕不会轻饶了你。” 张不周吃着饭,嘴里的鸡腿突然就不香了。 第十五章 祖孙与祖孙 陈老实人如其名,是个老实人。 陈老实和其他几十户人家一起,在中原战乱的时候为了躲避灾祸,一路向南迁移。最后到了巴州的南部,越过一片方圆百里的树林就是南诏。这里气候温暖,土地肥沃,于是就在这里定居了下来。自己夫妻二人加上儿子,三口人辛苦耕作几年,倒也攒下了点家底。趁着手里还有银钱,就在一起逃难的人家里选了个儿媳妇。都是一路一起走过来的,知根知底,那姑娘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是那身材,用自己老婆子的话说,是个好生养的。果然过了门没到一年,孙子陈平出生了。抱着用红布裹着的陈平那一刻,陈老实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成了一朵花。父子二人这下子平日里下地干活,都觉得有使不完的劲。心情大好时陈老实会去村里那个半吊子酿酒师傅那打上二两浊酒,和儿子一起喝上一杯解解乏,再哼上几句不知道词的曲子,看着小孙子在自己脚边跟着曲子一起手舞足蹈,陈老实心里不禁感慨。 这才叫日子。 那年南诏犯边,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巴州却接连战败。据说南诏兵虽然身材矮小,但是各个都机灵的像是猴子。巴州多山林,南诏兵往往是打上一仗之后就逃进了林子里。都是上千年的深山老林,里面的瘴气厚的能迷人眼。即使是大白天,远远望去,那林子也是一片黑绿色,吓人的很。按照当地人传下来的说法,那是林子成了精,要吃人的。驻守巴州的士兵也进去追击过,只是下场很惨烈。据逃出来的士兵说,南诏兵能够上天入地,在林子里神出鬼没,能从树上飞下来,从地底钻出来,黑面獠牙,犹如恶鬼。 后来南诏兵越来越猖獗,附近的村子有好几个被南诏兵劫掠了,烧村的浓烟好几天都散不去。巴州刺史没了法子,只能求助朝廷,最后朝廷派了蜀军前来,一仗就打得南诏人落花流水。南诏人不死心。有几次趁着夜里突袭,都被蜀军给打退了。听去县城赶集的隔壁邻居说,蜀军军纪严明,各个神勇无敌。 再后来,南诏人不见了踪影。原本以为就此平定的陈老实,一天下地回来的时候,远远的看见村子里烧起的黑烟,便感觉不妙。 那是一群从未见过的士兵。他们的铠甲很坚硬,手中的兵器看着也是质地精良。陈老实的儿子拿起家中的砍柴刀劈下去,只能在那个畜生盔甲上留下一道印子。然后一脚便将儿子踢得口吐鲜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媳妇被人糟蹋,死不瞑目。儿媳妇不堪受辱,一头撞死在院里的水井上,家里就剩下了自己老两口和那个才四岁的孙子。这群士兵将他们用绳子捆起来,一个连着一个,全村人都被串在了一起。后来,辗转被带了几个地方,队伍越来越长。有一天走的路多了些,自己老婆子和隔壁的嫂子一起没了。那天晚上,在邻居发了疯的哭嚎中,陈老实这才知道,这支军队,就是蜀军。几次想要跟这群畜生拼了,可是想着还年幼的孙子,陈老实只能咬咬牙,继续挺下去。 再后来,他们被带进一座大城池,每个人都在脖子上插了个草标,像集市上卖鸡一样,等着人来买。人牙子告诉他们,不要想着跑。现在他们的身份已经没有了。统统都是家里有人犯了法,被牵连的亲属。 陈老实想起自己惨死的一家三口,老泪纵横。 他们犯了什么法。 张不周难得的睡了一个大懒觉。山上的时候,师父总是会早早叫大家起来,在朝阳下练剑,还说什么紫气东来,吐旧纳新,正是一天之中难得的修炼好时机。师兄弟几个都顶着黑眼圈,懒洋洋地跟着师父身后练剑。按理说山上没什么娱乐活动,晚上睡得早,可谁让张不周给他们讲的故事太过吸引人,哪怕是要答应张不周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也想听完。还记得大师兄和二师兄讨论吴邪的体质,师父能不能给治好的事,总是要吵到深夜才肯睡。 喊了一声,白露马上推门进来帮他洗漱穿衣。这样的生活可真是太堕落了,可是好喜欢。谷雨一直让厨房候着,因为张不周不喜欢自己去客堂吃饭,于是让人把早餐端了过来。谷雨一边收拾着他的行李,说道:“早上公爷派人传了信回来,让公子就在府内呆着,哪里都不许去。” 张不周撇撇嘴,府内就府内,不就是禁足嘛,老子在山上呆了七年也熬过来了。吃过了饭,叫上白露过来下五子棋,看看四兄弟练武,逗逗府上的俏丫鬟,再吃一顿大餐,啊,国公府公子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醉生梦死的混了三天,好日子在这天傍晚结束了。 张不周正趴在床上听白露给他讲故事。据说剑南道曾经有个剑客,是剑术最接近通神境界的高手,曾经在蜀州西南的沧澜江一剑破大江。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后来与另一个绝顶高手比武后,从此销声匿迹了,再也没有出现过。江湖人送外号“沧澜剑神”。张不周听的津津有味,这个世界的武学传承和地球不太一样,至少在地球上自己没见过有人真的能修炼道法练气,不过在这个世界,至少自己就见过无为老道彰显神通。还有自己下山时打飞杀手的那一拳,劲力由内而外的释放感还是很明显的。可惜以前没怎么专心学习,回头有时间了一定要好好翻翻《青云经》。正要问上一句“然后呢”,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张韬手里拿着马鞭,气喘吁吁的闯进屋来,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刚从马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换。张不周一跃而起,急忙穿上鞋准备逃跑,可是速度远没有张韬快,带着风声的一鞭已经抽了下来。张不周躲闪不及,顶起左肩硬生生扛了一鞭,趁势窜出房间,张韬跟在后边追了出来。一边逃跑一边大喊:“你还真打呀”。 张韬喊来手下亲卫,将张不周堵住后捆在一条长椅上,陆升陆斗四个加上谷雨白露一众下人连忙跪下求情。张韬指着他们道:“你们倒是忠心。别着急,一个都跑不了”。张不周趴着大喊:“都别求他,他要打便打。一人做事一人当,别冲他们,要打就打我一个”。 张韬气极反笑:“你倒是有担当。希望你的骨头像你的嘴一样硬。” 张韬的马鞭是他用惯了的,原本柔软的皮革外面已经包了厚厚的一层浆,抽在身上的感觉让张不周想起新加坡的鞭刑。第一鞭抽在后背上,张不周打了个激灵,紧接着大声喊出:“一”。张韬抽一下他就报一个数,张韬抽着抽着手都在抖,这个孙子比他印象中那个懦弱的孩子的要坚毅的多,不过也气人得多。抽到三十几鞭的时候,张不周早已咬破了嘴唇,嘴角带着血。后背和屁股的衣服已经被抽烂了,露出来的地方血肉模糊,张不周死死咬着牙,有气无力地说出“三十六”。 张韬骑虎难下,眼见围观的众人都呆在原地,心里又气又郁闷:这会儿怎么不求情了呢。再次扬起手中鞭子要抽下去的时候,拯救祖孙二人的救星出现了。 张三恭负责料理的产业,前些日子接张不周回府以后,便带着商队去了渝州。一方面是要做生意,另一方面是要打探蛛网的消息。今日刚刚进了蜀州,门房禀报老父亲在鞭打张不周的时候,张三恭还不知道发生了,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来拦着。 张三恭单膝跪倒在张韬面前:“父亲,不周侄儿还小,禁不起您这般鞭打。无论他犯了什么错,孩儿为他求情,请父亲看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暂且饶恕他”。张韬就坡下驴,将手中的马鞭朝着张三恭一扔,转身回房。只是顺着背影看去,微微抖动的背影,显示着他的内心也并不平静。 一群人赶紧上前来将张不周身上的绳子解开,张不周已经接近昏迷,意识模糊了。众人将其抬进房里,谷雨忙着去喊府上的大夫,白露握着张不周的一只手,坐在床边,眼泪像珠子一样连成线,啪嗒啪嗒的落在地上。陆升四人面露焦急和羞愧神色,在门外走来走去,等到大夫匆匆赶来,看着他给张不周上了药才放下心。 在张韬的书房,张三恭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他面露苦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张韬说道:“他刚刚下山,我原本想让他做个混吃等死碌碌无为的富家子就好,没想到他逛个街都能惹出这么大的祸。皇上命令我和京中派下来的几个御史台的疯狗一起,彻查此案。蜀州城中即将不太平,为了以防有人狗急跳墙,也为了避免他再惹出祸来,我想把他送出城去。” 张三恭道:“您的意思是,送到庄子上去?” 张韬道:“下山也有段日子了,他亲爹又不是死了,好好的大活人,当儿子的不去见,像话吗?正好也要七月半了,让他去守祠堂,扫祖坟。我也好腾出手来收拾局面。” 张三恭只能应下,汇报起蛛网的调查情况来:“世人皆知蛛网一向在南唐出没,蛛网行事,尽管一贯行事张扬,从不掩饰自己的刺青,但是他们向来不留活口,因此没人知道他们的来历。这次不周遭遇刺杀,我派人从青州到蜀州一路打探,沿途却从未有人见过这三个人。要么是早早就有了不周下山时间的准确消息,然后昼伏夜出,极小心隐藏自己地慢慢赶路,要么是有人下大力气帮他们抹去痕迹。目前看来,第二种可能性最大”。 张韬闭目沉思:国公府看似在剑南道是一个无人敢招惹的庞然大物,但是实际上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不过,冲我张韬来可以,对我孙子下手,算什么好汉。无论幕后主使是谁,我张韬,要称称你的斤两。 第十六章 三婶 蜀州往西五十里,有一处田庄,是赵光赐给镇国公府的食邑之地。蜀地多山脉,少见便于耕种的大片土地。一品镇国公食邑三千户,只能封在距离蜀州都城较远的都安县。这里是多条江河交汇之处,水源充足,气候温和,国公府很大一部分的用度,就是产自这里。 一大早从镇国公府驶出几辆马车,打头的一辆上,靠车厢的座椅铺着厚厚的行李,张不周趴在上面,面目狰狞的嚎叫着。 张韬说到做到,让张不周带着一众下人去府上的田庄禁足。张不周昨天受的伤还疼得很,上药包扎之后连衣服都不敢穿,露着后背。出城之后的路不好走,马车颠簸的厉害,时不时震得张不周凄惨大叫。 白露在一旁小心安慰着,谷雨默不作声。 中途休息的时候,坐在后面马车的张三恭上了张不周的马车,看他那副现世的样子,忍不住失笑道:“几年没见,想不到小时候那个有点怂的小孩子,刚下山就敢惹这么大的祸。” 张不周正色问道:“三叔,事情你也都清楚了,我问你,咱们国公府在这件事情里究竟是怎样的角色?” 知道张不周担心的是什么,张三恭宽慰道:“放心吧,国公府在整件事情中,绝对未收取一分不义之财。” 张不周继续问道:“那我实在想不通,这么明目张胆的恶行,祖父他不可能不知道。无论是什么人掺杂其中,身为一道节度使,难道害怕了那些人吗?” 张三恭轻叹一声,反问一句:“你觉得在剑南道,谁的权势最大?” 张不周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咱们镇国公府” 张三恭继续说道:“那,在剑南道,应该是谁的权势最大?” 张不周没有反应过来,张三恭继续说道:“你刚刚下山,对朝中局势不清楚。但是你要记住,你祖父还有我,都不希望你卷入任何跟朝廷有关的事情。这次的人口贩卖案,你不知道情况,捅了也就捅了,无论是什么结果,自有你祖父担着。赶你来田庄,一方面是蛛网杀手还未查清,城中形势复杂,怕有人混水摸鱼。另一方面是七年未下山,你应该去你母亲的坟前看看,再去探望一下你的父亲。至于我问的那个问题,你想不清楚就慢慢想,想通了记在心里就行了。记住,这一切都和你无关。” 张不周心中疑惑,只能强压下去。相比那个拗口的问题,眼下还有一个难题在等着他。 张二良。 这个自己应该称呼一声父亲的男人,让张不周感到非常为难。从记忆中得到的信息,在自己出生那天,母亲楚怀瑾不幸离世。从自己记事开始,父亲就是一个冷漠的形象。唯一特殊的地方是不许府上的教书先生近身,一直亲自教导自己,很是严厉。小小的张不周,不知何为父爱。十岁那年生重病,父亲连看都没来看自己,还是祖父来二房看自己才发现,送上了青城山,可惜还是没有保住原身的命。 张不周揣测,张二良应该是患上了创伤应激综合征,每次看到自己都会想起逝去的母亲,这是他不喜欢自己的原因吧。记忆里的父亲,总是一袭白色长衫,气质出众。仿佛那天上的谪仙人,不染尘埃。除了在张不周面前,都没有见他发过脾气。 作为中原大地第一江的长江重要支流,岷江从蜀州北麓山脉发源,挟地势之位向东南而下,有大小支流九十余条,上游有黑水河、杂谷脑河;中游有都安县内的黑石河、金马河、江安河、走马河、柏条河、蒲阳河等;下游有青衣江、大渡河、马边河、越溪河,是蜀地,尤其是蜀西的重要水源。 都安县内,走马河将县城一分为二,南北各一半,国公府的封地在南城。张不周被白露搀扶着下了车,跃入眼中的场景让他大失所望。名为县城,其实就是一个超级放大版的村子,目之所急,别说三千户,两千户都不够。 看出他眼里的失望和疑惑,谷雨解释道:“都安是咱们国公府的祖地,老国公就出生在这里。从这里起兵,跟随先帝一起征战天下。因为在陇西一战中,国公率领的蜀军作战最为勇敢,杀戮最多,西凉人在三年前的那次犯边选择了从肃州南下,进犯蜀州。首当其冲的就是张家祖坟所在的都安县。都安城池被毁,人口三去其一。后来大军将西凉人赶出蜀州,将战场转移到西凉境内。为了支撑蜀军作战,这里一直没有人力财力重建。” 远处的荒山上,一座壮观的陵园映现眼中。张不周突然心跳加快,悸动不已。那是一种无比奇妙的血脉相连的感觉,张不周只觉得一种悲伤从心底涌上来,瞬间弥漫全身,不受控制的红了眼睛。 看到他的奇怪表现,谷雨顺着他的视线说道:“夫人的墓,就修在那里。” 强行压抑住悲伤,张不周感到奇妙又震惊。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属于两个人,那个埋在远处墓里的人,是这具身体的母亲,可是自己的灵魂居然隐隐和其相通。张不周在那一瞬间,想起了自己前世的母亲,那个温柔的女人,对自己寄托了无限的希望和热忱,在没等来自己孝顺的时候就撒手离去。 车队进入庄子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张不周心绪不宁,草草吃过一口饭后卧床睡去。张三恭忙着和田庄的管事议事,谷雨收拾着带来的东西。 张不周进入了一个奇怪的梦境。 梦里的那个女子,穿着绿色的衣裙,头发被一支木簪扎起来,笑容温婉。一脸怜爱的看着他,轻声道:“原来你叫不周啊”。 张不周向她走去,可是无论走出多少步,她还是站在一丈外,笑吟吟地看着他。梦里的张不周,崩溃地跪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喊出一声 : “娘。” 从大汗淋漓中醒来,张不周才发现,趴着睡的自己,枕头被眼泪打湿了。窗外天色已亮,梦里人影无踪。 白露听见房里有声音,敲门进来,先给张不周换了药,重新包裹以后说道:“三爷请了庄子上的管事们来,要跟公子您见个面。三爷那边还有事情要忙,吃过中午饭就要回府了,中元节的一切事宜,都交给您来安排。” 张不周还沉浸在梦境里溜着号,心不在焉的答应着。田庄上有三个管事,一个是主管张家在这里的祖宅,也就是张不周现在住的院子。昨夜到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看不清楚。张不周从后院到前堂的路上,虽然没看见几个下人,但是院子里还算干净。昨夜自己住的那间房,虽然被褥都是旧的,不过房间里丝毫没有霉味,显然一直有人通风打扫。 在三叔的引荐下,三个管事都来向张不周问好。年龄较大,留着一把山羊胡,面色黝黑神似包公的,是掌管看守祖坟、祠堂祭祀一众事宜的张家本族长辈,叫张松;而另一个一张苦瓜脸,一样的黑,但是一看就知道是在田间劳作晒出来的那种,是主管庄子种田事宜的程三民。至于主管祖宅的谢意,出乎张不周预料的是,这居然是个女人。 张松沉默严肃,颇有长辈派头。程三民老实巴交,言辞不多,一副地道的农民模样。 谢意今年三十四岁,身上的衣物一看就是上好的蜀锦,做工精良。有点像旗袍的衣服设计将她的身材展现的淋漓尽致。一双杏花眼,瞪大了的时候像一只笑面虎。 谢意冲着张不周笑道:“公子昨夜睡得可还安稳?每逢晴天啊,我都会让下人们将被褥拿出来晒一晒,开窗通风。这老宅虽然平时冷清,可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来人。” 张松对她似乎颇为不满,撇过头去,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 正在喝茶的张三恭听见最后一句,一下子呛到了,咳嗽起来。谢意上前帮他轻拍后背,张三恭连连摆手示意无事。 张不周看着张三恭通红的脸,心下了然,这八成是三叔的女人,只是三叔也老大不小了,不知道为什么还不成婚。看他的样子,显然是不时溜过来和谢意相会,要是如此的话,干嘛不娶进府里,这么偷偷摸摸的,追求刺激吗? 张不周笑道:“谢管事有心了” 看张三恭不再咳嗽,谢意趁着背对众人,偷偷瞪了他一眼,坐回了座位。张三恭正了正神色,说道:“中元节要到了,老爷子打发我提前回来安排。只是府上还有其他事情,我必须得返程。今年一切事宜,交给不周负责,三位管事从旁协助。” 众人应承下来。张不周赶紧道:“我什么都不懂啊,搞砸了怎么办?” 张松道:“小公子放心,老朽主持祭祀一事将近二十年了,不会出差错的”。 按照辈分,这位可是和张韬同辈,张不周毕恭毕敬的道:“那就有劳大爷爷了。” 吃过午饭,见张三恭就要上马车走,张不周一把拉住他。大拇指和食指摩擦,在张三恭的眼前比划着。张三恭一脸懵的问道:“什么意思。你抽筋了?” 见他不懂,张不周道:“钱呢?安排祭祖什么的总得要钱吧,你不给我钱我怎么安排”。 张三恭笑道:“我当什么事,要钱就直说,手比划来比划去的像抽风似的。钱呢,已经准备好了,不过交给你我是不放心的,他们可是给我讲了你上次带他们逛街花了多少钱。我都交给谷雨了,有什么支出的地方,你和张松去找她要。” 张不周:“真不知道谁才姓张” 张三恭道:“兹事体大,到时候你祖父会回来的,别出岔子“,看他支支吾吾好像还有事,问道:“还有什么事” 张不周贱兮兮地靠近他,低声问道:“三叔,那个谢管事,我该怎么称呼?” 张三恭疑惑道:“什么怎么称呼,谢管事就叫谢管事呗?” 张不周道:“不用叫三婶吗”?说完转身就跑。 满脸通红的张三恭低声笑骂:“臭小子”。 第十七章 二先生 也许是国公府上的大夫给的药有奇效,也许是都安的空气清新,张不周醒来感觉后背的伤没那么疼了。让白露去喊陆斗几个人过来,打算在庄子里走一走。 陆升道:“要说这庄子上有什么好玩的,就得问程耳兄弟了。”张不周不明白什么意思,看向程耳。 程耳不好意思地说道:“属下从下在庄子上长大。家父,家父昨日公子您见过。” 看着他说话这么费劲的样子,张不周一下子就明白了:“你父亲是程三民?” 程耳点点头。 张不周来了兴致:“昨日见你父亲,不像是会武的人啊。你从哪学的武。” 程耳为难的挠挠头道:“我自幼长在庄子,也是在庄上学的武。只是师父有过交代,不准泄露他的信息。” 张不周没想到,这么一个庄子,居然卧虎藏龙。让程耳走前边,几个人在庄子里闲逛。路上遇到下地的庄户,捡柴归来的老人,都会向张不周行礼。看着满头白发的老大爷在自己面前弯腰,张不周感觉很不好意思。这两天,国公府公子来庄上小住的消息,已经被三大管事安排传递了下去。常年不见外人来的庄子上,突然多了一个锦衣尊贵的翩翩少年郎,一看就知道是谁了。 一座矮山下,有一栋和周围的房子明显不一样的建筑。庄户们的房子在战火中受到损毁,也没有钱修,都是破破烂烂的,有的人家连屋顶都漏着窟窿。可是这间全是木制,细节处也是精工细作,颇为讲究。指着这个奇怪的建筑,张不周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程耳顺着看去,神色有点古怪道:“这里,这里是庄子上的学堂” 张不周知道他为什么神色古怪了。 都安县的庄子上,只有一个教书先生,庄子里的孩子都亲切叫他二先生。二先生在七年前来到庄子里,自己动手盖了一间简单的房子,房子的背后就是张家的墓园。后来,二先生自己掏腰包,请庄子里的人帮着盖起了学堂,他亲自教庄子里的孩子读书。那时候孩子门不知道什么叫读书认字,什么叫经史子集。是二先生从最简单的人字开始,让孩子们知道了天地君亲师,让孩子们知道了什么叫不读书无以明礼。庄户们为了感谢二先生,平时家里有好吃的,都要给二先生送来一份。西凉入侵的那一年,庄户死了四千多人,大部分都死在了学堂的门口。在战火中毁了一半后,没钱给自己修房子的庄户们凑钱重修了学堂。庄户们不会说什么好听的感恩的话, 只是给学堂用的每一块木料,都是精挑细选的,出工时谁也不会惜上半分的力。 这个二先生,就是张不周的父亲,张二良。 算算时间,张不周生病以后父亲就搬来了庄子上居住。听府里的人说起过,张二良年轻时文武双全,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从军中出来,回蜀州做了一个闲散公子。 学堂里开始上课,远远地传来书声琅琅。几人驻足听了一回,程耳脸上明显带着尊敬的表情。 来到庄子里的田地上,在蜀地难得一见的千亩良田连绵不绝,青苗长势正好,一望无际的绿色让人心旷神怡。夹在田地间的,是一条破旧的长堤,护着走马河奔腾而过,犹如一条土龙在碧波中若隐若现。 张不周又见到了程三民。程三民领着一群庄户,正在地里修排水沟。抬头看看天上的烈阳,张不周疑惑地问道:“这么热的天,也没有下雨,修排水沟干嘛?” 程三民见是他,擦擦手上的泥,恭敬回道:“回公子,每年过了七月半,岷江上游就要开始下大雨了。岷江水急,到了咱们这,总是要决堤的。现在修好排水沟,到时候也方便些。” 张不周问道:“既然总会决堤,怎么不加固堤坝?” 程三民面露难色道:“公子有所不知,岷江从北而南,顺势而下。到了咱们都安县城中,分出了自西而东的走马河。近年来水位越来越高,每逢夏季必有洪水。想要减缓水势,就要将堤坝往两岸扩出去,将一部分收纳进来,让河道变宽。” 张不周看他神色迟疑,等他把话说完。 程三民道:“想要拓宽堤坝,就要将南北城临近河道的土地括进来。北城那边提议过好几回了,问题是出在咱们这边。要是扩建河堤,国公府的墓园,就得迁坟。” 张不周不说话了。别说堂堂国公府,就算是寻常人家,要是说起迁坟来肯定也是大怒。这个话题搁下不再谈,张不周前世也是下地种过田的,又问了问收成之类的话,程三民都能不假思索的回答上来。回去的路上,张不周问程耳:“你父亲既然已经是庄子的管事了,怎么还和寻常庄户一样下地种田”? 程耳道:“家父说,既然是管种田的管事,如果自己不会种田了,还能管什么事。田里的每一分产出,都是国公府的吃穿,少一分,府里就紧张一分。” 张不周道:“府上自有产业,三叔平日里忙的脚不沾地,怎么也不至于少了地里的进项就支撑不了了吧。” 程耳沉默寡言惯了,不知道怎么说,陆升接过话去:“公子有所不知,蜀地多战事,粮价比其他地方要贵得多。三爷带队行商,更多的是为了从胶东、南唐等地采买粮食回来。咱们庄子上的人多,种的田地也多,产出的粮食除了供应国公府外,有很大一部分流入蜀军军营,保障军粮供应。” 张不周疑惑道:“蜀军是为凌国而战,粮食不应该是由朝廷筹集吗?” 陆升想说什么,被陆斗不露声色地拉了一把,陆斗道:“公子,这其中的事,属下不敢妄言。还是等公子有机会亲自问国公爷吧。” 回到张家老宅,谢意置办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虽然不是什么珍馐,胜在都是农家特色,尤其是汤汁炖的金黄的土鸡,配上林中采来的白果和虫草,香气扑鼻。张不周食欲大振,拉着四兄弟大快朵颐。陆斗一直觉得这样的主仆关系不好,在张不周的一再要求下,还是夹了点菜和其他三人一起回了自己的房间。张不周看着满桌子的菜,觉得没意思,强行拉来白露和谷雨一起吃。谷雨还好。尽管被硬拽着上了桌,谨守着食不言的规矩,默默吃饭。白露倒是开心的很,和张不周讨论着哪道菜好吃,哪道菜怎么做会更好吃。张不周下山后除了宴请几位校尉时亲自下厨做了两个菜,好久没进过厨房,一下子勾起了他做菜的欲望。 迅速吃完饭的谷雨轻咳一声,将两人的目光吸引过来,说到:“临行前国公爷交代过,让公子到了庄上以后去二爷那里见一见。” 张不周一口饭噎在嘴里,忙嚼了几口,着急道:“听说父亲在庄子上教书,忙的很,我们还是别去打扰了吧”。 谷雨不急不忙回答道:“明日庄子学堂放假。” 眼珠一转,张不周道:“可是我什么都没准备,总不能空手去吧。” 谷雨道:“挑着二爷喜欢的物件,临行前我准备了几件。明日带着去就行了。” 张不周深感无语。面对谷雨的时候,总是会有这种无力感。自己想出来的理由,总会被她轻描淡写的拆解掉。哪怕自己生气大怒的时候,她还是那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知道什么事才会让她变脸。 白露给了张不周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低头扒着自己碗里的饭。张不周一声叹息,知道自己躲不过。哪里会那么巧,不过年不过节的,学堂里好端端的放什么假,肯定是父亲知道自己来了,特意安排的时间。 第二天一早,张不周穿着谷雨给特意准备的一件白色长衫,将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手上拿着谷雨给准备的上好纸张和毛笔,紧张的不行。根据自己的记忆,张二良是一个古怪的人,用地球的话来说,他有洁癖和强迫症。张不周前世见过这样的人,印象并不好。 四人组按照张韬的吩咐,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以外,一向是与他寸步不离。唯一一个认识路的程耳走在前头领着路,张不周百无聊赖地问道:“你们几个,见过我父亲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陆升笑道:“公子这话说的,好像没见过自己父亲似的。二爷一向脾气温和,公子怎么有点怕的样子。” 张不周心里苦笑:对你们可能是温和,对自己可从来没有过好脸色。 程耳领着众人来到一间简单到甚至可以说简陋的屋子前,站定了脚步。张不周抬眼看去,这是一个连院子都没有的屋子,孤零零的坐落在一棵大树的十几步外。屋子再往后不远,就是张家的墓园了。想想半夜时分的场景,张不周打了个寒噤:正常人谁能忍受住在这么个地方。 程耳上前敲了敲门,恭敬道:“二先生”,屋里传出一道温和的声音:“进来吧”。 程耳让出身位,示意张不周上前。自己则是伸手将其他三人拦下,带到大树下乘凉。 张不周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第十八章 像,不像 屋子里很简陋。只有一张书桌,一个书柜,一张床,两把椅子。 张二良一身白衣,正在柜子前找什么,听见有人进屋,愣在了原地。 这孩子,和自己年轻时候,长得太像了。 张不周有点尴尬,没有父子久别重逢的深情感人,也没有印象中的礼貌疏离,张二良死死地盯着张不周,眼神中透露着不敢相信。。 两个人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张不周弯下腰去,将手中的礼物捧至身前说道:“孩儿张不周,拜见父亲大人”。 张二良从难得的失态中回过神来,接过东西,又恢复了平时冷冰冰的脸庞。张不周环视屋子一周,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乱说,于是默默低头看着书桌上的围棋。张二良在心里默默的叹了一口气,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的懦弱性子。 “在山上修行七年,棋艺可曾荒废?”张二良示意张不周坐下,手里拿起一枚黑子,不等张不周回复就自顾自的放在了棋盘上。张不周回道:“在山上倒是和师父也下过几盘,只是技艺未曾精进,恐怕要让父亲失望了。” 张二良道:“下棋又不只是为了赢。棋品即人品,让我看看你这几年上山修行,品性修的怎么样。” 张不周心道正好,下棋不用说话,拿起一枚白子下了起来。 张二良的棋风和平日里的样子相差甚远,在棋盘上的他,不复平素的淡然,还未至中盘就已经展开凌厉杀机,攻势凶猛。张不周在山上下棋时从没赢过无为道人,一直认为自己棋艺不精,没想到在张二良如此猛烈的攻势下居然能够顽强抵抗。张不周抬头看看张二良,发现他紧皱着眉头,眼里似乎有无尽的怒火。张不周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对惹他生气,张二良看都没看他道:“与你无关,专心下棋”。 对局到了后半段,张不周无法招架了。他下棋一向是这样,布局时东点一下,西点一下,故弄玄虚间找机会下个神来之笔;中盘时则因为前期挖坑太多,总是会把自己陷进去;至收官阶段,即使败势明显,也要做负隅顽抗,绝对不会弃子认输。眼看着大局已定,张二良气势缓和道:“胜负已分,就下到这里吧”。 张不周站起身来,拱手行礼道:“还请父亲下完”。 张二良看了张不周一眼,这是这个儿子第一次跟自己提出自己的想法,而且还是相反的要求。张二良没吭声,示意他坐下。经过一盏茶的苦苦缠斗,张不周最终还是输了。尽管是大数目的败北,但是张不周脸上去没有沮丧。 张二良一边将棋子捡回棋盒,问道:“是你师父教你的?” 张不周不好意思地一笑:“不是。师父教我下棋要不急不躁,看好前三后四,可惜我总静不下心来去思考。颓势尽显以后,又不肯认清形势,总是要纠缠到底。师父说我是传说中的彪,即使遇见猛虎,也要上去厮杀,而且不死不休。” 张二良道:“煞气过重,不是什么好事。虽说少年人自有少年心性,但是该谨慎的时候要多想想,该取舍的时候也要懂得放弃。当败局已定的时候,一味的纠缠又有什么意义呢?徒留笑尔。事不可为时就果断抽身,等待东山再起即可。” 张不周行礼道:“孩儿受教了”。 张二良收拾好棋子,拿出一本书看,对张不周说道:“去吧,我这里你也看到了,连个生火做饭的地方都没有,就不留你了。改日有空再来。” 张不周求之不得,再次行礼后退出房来。 回老宅的路上,张不周总觉得张二良和记忆中的形象有所偏差,不知道是他变了,还是因为自己变了导致的感官错误,不过除了好说教之外,其他的倒是还好,算是过了一个自己本以为很难的关。吃饭的时候张不周向谷雨问道:“我看父亲那里,炉灶餐具全都没有,平时吃饭是怎么解决的?” 谷雨回道:“二爷生性喜净,不喜烟火,做不来庖厨之事。庄户们感谢二爷教书不收束脩,于是商议着让二爷到了吃饭时候,轮流去各家用餐。” 张二良从一户热情的庄户家出来,客气地婉拒留宿的邀请,回到自己的屋子,从床下的箱子里,摸出一小坛酒,关上门往张家陵园走去。将一半的酒洒在一座墓前,怕脏的张二良直接席地而坐,倚靠着那个刻着“楚怀瑾”的墓碑,一边喝酒一边嘀咕:怀瑾,我见到了长大的他,你知道吗,他长得竟然和我年轻时无比相像。你若能亲眼见到,恐怕也要被吓一跳。我还和这小子下了棋,臭小子棋风也和我年轻时很像,但是棋力嘛,要差得远......怀瑾,我错了吗? 夏夜的风吹过山林,卷起一阵呜咽,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哭声。七月十四中元节的准备事宜,张不周撒手让谷雨去和张松负责。张松年年主管此事,料理的很清楚,谷雨只管一应之处,掌握财政大权。张不周去祠堂转了两圈,见没什么需要自己的地方,干脆回来躲清闲。 庄子上送来两只刚在山里猎到的野鸡,张不周拔毛掏内脏,处理起来的熟练劲头看的旁边的四兄弟一愣一愣的。陆升道:“想不到公子还有这么一手”。张不周一边洗手一边笑道:“在山上的时候,吃了好长时间的药膳才算把身体调养过来,嘴里都要淡出鸟来。病好了以后想找点肉吃吧,师徒几个谁都不会做,没办法年纪最小的我自己动手,慢慢的摸索出了手艺。咱们国公府的伙食,精致倒是精致了,味道嘛,也就一般。还得是这庄子上的东西,土生土长,原汁原味的才是最好的。今天让你们开开眼,做一道野鸡酱。” 将野鸡收拾干净,去头去尾,用菜刀将野鸡连骨带肉在砧板上剁碎,要剁得非常碎才行。锅中烧油,下野鸡煸炒出香味,再放入切好的咸菜丁,一起大火煸炒出水分以后,扔上几根蜀州特有的辣椒,配上咸香的豆瓣酱,翻炒即可。出锅后的野鸡酱,色泽红润,入口鲜香麻辣,肉质紧实,非常下饭。 在厨房热出了一身汗的张不周,像庄子上最常见的庄户一样,盛了一碗饭,拌上野鸡酱蹲在树荫下开吃。白露劝了两遍没劝动,索性去门口帮他把风,不让谷雨回来看到他的这副德行。 张不周吃完三碗饭,痛快的喝了两瓢缸里的凉水,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一样,在摇椅上闭目养神。 张松和谷雨将祠堂的事情商量好以后,有些东西得去蜀州城里采买,来向张不周汇报一声。看见露着半个肚皮的张不周,谷雨没有半点羞涩,神情淡漠的说着事情。张松倒是颇有意见的样子,没给张不周好脸色。说完了事临走的时候,到底还是没忍住说道:“小公子,咱们张家虽说不是诗书传家,但好歹也是有头有脸。你祖父张韬戎马半生,讲究的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那是不管什么时候腰杆子都挺直了的汉子。你父亲更是注重君子仪态。你在山上散漫惯了,得学着改一改。” 张不周对着谷雨还能拿着公子架子不理她的唠叨,对着这位辈分和张韬一样,年纪要更大的族老可不敢造次,赶紧站起身来整理衣服,恭敬说道:“大爷爷说得是,小子记住了。” 两人走后,白露凑过来说:“我管不住你,总还是有人能制住你的”。 张不周白她一眼:“还敢说,你不是在守着门吗?来人了也不知道喊我一声,害我丢了丑。看我不惩罚你。” 白露不闪不避,媚笑道:“公子打算怎么惩罚我?” 张不周反倒是招架不住,前世今生加起来几十年的老男人,跟女人打交道的经验少的可怜,脸红的像火烧起来一样。 白露不再逗他,回屋去准备纱布和药给他更换。张不周准备去找四兄弟闲扯,谢意走了过来。 面对这位高度怀疑应该叫三婶的管事,张不周有点尴尬:“谢,谢管事有事吗?” 谢意浅笑道:“我平常呆在前院,刚才听手下人禀报,公子自己下厨弄吃的,赶紧过来看看。都怪我准备不周,还得劳动公子亲自动手。” 张不周道:“谢管事不必多心,老宅里准备的一应事宜已经很好了。我只是口味与寻常人不一样,再加上在山上自己动手习惯了,长时间不下厨,怕自己丢了手艺。” 谢意一手掩着口笑道:“像公子这般对下厨有兴趣的男子还真是少见。张家倒是出了一个好男人。” 张不周听她话里有话,尴尬一笑后匆匆道别,去找四兄弟。 谢意看着张不周的背影,渐渐收起脸上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复杂情绪。冰冷中有恨意,恨意中又是浓到无法消散的难过。 夏夜的风,将几个字揉碎了吹向远方。 他不像你。 第十九章 中元节 张不周后背的伤好的差不多的时候,中元节也要到了。 七月十三这天,张韬乘着马车来到了都安。庄子上的三大管事带着手下人,再加上同出一脉的其他张家人,熙熙攘攘一大群人在庄子口迎着。张不周看见下马车的张韬脸上满是疲惫,想来这些天处理人口买卖案让他心力交瘁,心里浮现一丝愧疚,自己搞出了事,还要连累老人家来帮着擦屁股。 迎上前去的张不周刚想搀起张韬的一只胳膊,被张韬将手打掉:“干什么,你爷爷我还没老呢,用不着你在这假孝顺。” 张不周摸摸鼻子,一脸的尴尬。张韬和众人见过礼后,先到祠堂看了一圈,谷雨介绍说道张不周跟着忙前忙后,下了不少功夫。张韬瞥了一眼张不周便知道这话有水分,没吭声。回到老宅以后,叫住准备回房的张不周,两个人坐在院子里乘凉。 蜀地的凉茶消暑是个好东西,张韬一口气干了一大碗后,看着一边满脸不自在的张不周道:“去见过你父亲了?” 张不周给他倒满茶碗,说到见过了。半天见张韬不说话,试探道:“看祖父脸色很是疲累,近日公务很是繁忙吗?” 张韬没好气的道:“你还好意思问,要不是你个臭小子,爷爷我至于这么劳心又劳力吗?” 讨了个没趣的张不周,自知理亏,不敢再多说什么,张韬叹了口气道:“小孩子就不要操心这些事了。滚去睡觉,明天还得早起”。 中元节,民间世俗称为七月半、七月十四、祭祖节。每当到了中元节的时候,百姓们都会宰杀三牲,在祠堂中进行祭祖仪式。张韬忙着见都安县前来汇报工作的大小官员,张不周只能和昨天下车后早早不见踪影的张三恭一起先去祠堂做准备。 张家的祠堂修的并不算大,选用的木材石料也很是一般。门口有一副雕刻在柱子上的对联:继高曾孝思不匮,教孝教忠开世德,也是很常见的祠堂用联。正对着祠堂门口,是一排排的祖宗牌位。正中间的香案上,摆放着大三牲和小三牲。蒸好的馒头,新鲜的水果也摆了不少。几个下人正在做最后的检查。除此之外,和寻常人家的祠堂没什么区别。张三恭道:“是不是觉得,堂堂国公府张家的祠堂,不够气派?” 张不周点点头,张三恭笑着道:“这里头是有故事的,走,出去给你讲。” 两个人找到一个墙角,张三恭毫不顾忌的蹲了下去,张不周没看到张松的身影,也跟着蹲了下去,顺手从旁边的狗尾巴草上拽了一把,抽出一根曹芯叼在嘴里。张三恭道:“最初的时候,咱们张家只是都安县城的普通大户,祠堂就是此等规格。后来你祖父官越做越大,你大伯就找到他说,这祠堂要扩建翻修,才能对得起身份。没想到被父亲狠狠地骂了一顿,父亲说,在祠堂里,不管你是多大的官,身份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列祖列宗不知道多少代的孙子。你要是真想告诉老祖宗当大官的消息,那你亲自下去告诉,哈哈哈哈哈哈” 张不周也不禁莞尔,这还真是张韬的风格。从军之人,多半讲究实用主义,对形式主义的花架子,最是看不顺眼。张不周迟疑了一下,问道:“三叔,这开祠堂祭祖,我父亲他...?” 张三恭道:“二哥自从七年前搬到这里,越发的冷漠了。往年也曾上门去请过,都被二哥拒绝了,老爷子为此很是生气。等下在他面前你可千万别提这一茬。” 吐掉口中的野草,两人起身迎向远处正走来的张韬一行人。在张松的指挥下,众人按位置站定。张松是祠堂祭祀仪式的司仪,站在香案的旁边,宣布仪式开始。祠堂外早就准备好的乐队吹响唢呐,敲响锣鼓。有下人端着清水来到众人面前,要盥洗净手。张松念叨了一大段什么张氏子孙恭迎先祖敬飨供奉,保佑后代平安风调雨顺之类的话后,按照辈分,张家人依次上前上香。等到所有人都贡献完香火后,张松带头,所有人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随后出了祠堂,燃起鞭炮,到庄子上去吃流水席。 张不周早上起的早,困到不行,在祠堂里跪着的时候,几乎要睡着。仪式结束,准备开席,张不周瞬间就精神了。前世里,当了雇佣兵以后收入不菲,什么西餐洋餐也都尝试过,但是乡下办大事时开的流水席,再也没有机会吃到了。祭祀时是要饿着肚子的,张不周想象着流水席的场景,口水几乎要流下来。 张家作为都安县的第一大族,很是注重风评,每年中元节都会在庄子上的空地摆开流水席,老人和孩子还有自己专门的花甲宴与垂髫宴。八人一桌,庄子上还有接近两千户,近万人,要是一次性铺开,得摆上一千桌,多大的空地也摆不开,只能吃流水席。 张不周为了能够吃的舒坦点,拉着两个侍女,四兄弟和三叔一起凑了一桌,特意选在了离张韬远远的位置。张韬此时已被族老包围,推着坐上了主桌主位,无暇他顾。为了这场宴席,国公府的厨子全体出动,加上老宅这边的和三叔从蜀州城里请来的,不下百人在忙着做菜。张不周心中窃喜,好在是躲了过去,要是真让自己操办这些事,还不得忙翻天。 都安的流水席讲究四冷四热四蒸四煮。张不周吃的不亦乐乎,尤其是那道粉蒸排骨,香糯绵软,回味悠长,配上庄子里自己酿的果酒,那叫一个字,绝。 流水席从正午吃到了夜色降临,天色黑的差不多的时候,在张松的指引下,张家族人各自拿起东西。张韬扛着一面写着请祖迎亲,逝者永宁的大旗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张不周也端着一盘中间用朱砂点了红点的蒸饼。随行的下人点起火把,人群排起长龙,浩浩荡荡地走向张家陵园。 张家除了张韬这一支之外,还有很多分支,在共同的祖宗坟前拜祭过后,各房分散开去了自己的祖坟所在。张不周跟着张韬来到属于自己这一支的坟地,远远地便看见一个白色身影。 张韬冷哼一声:“这个逆子,还知道出现。” 白衣人正是张二良。张二良对靠近的队伍置若罔闻,在一座坟前默默的站着。张三恭朝张不周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过去。 张不周走近后,看到坟前墓碑上写着:楚怀瑾之墓。 张二良道:“以前你年纪小,身体弱,祭祀也好,上坟也罢,都不敢带你来,怕阴气太重你承受不了。现在你长大了,给你母亲上柱香吧。” 那一日出现的血脉相连的感觉,再次出现了。张不周心跳加快,感觉整个世界都被意识屏蔽掉,连身旁的张二良都看不见了。七月中的圆月高悬在天,张不周在坟前跪了下去。虽然从没见过,但是他理所当然的将梦里的绿衣女子就认成了楚怀瑾,那个给予自己的灵魂在这个世界容身之处的女人。 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张不周许久从情绪中挣脱出来,回过神的时候张二良已经不见了。张三恭过来带着他到列祖列宗坟前都磕头。张韬一代,同胞兄弟姐妹一共五人,张韬排行老三,上边两位兄长,下边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兄长和弟弟都在这些年的征战中先后战死,唯一的妹妹是被当今天子赵光登基后追认为先帝的赵陵的妃子,也在一次战乱中为了保护赵陵被乱军冲散,生死不知,那一战中,一同失散的还有张韬当时年仅四岁的小儿子张五让。这两人的坟前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衣冠冢三个字,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说的是谁。张韬年纪大了,悲上心头后精神不振,被众人簇拥着回了祖宅。 看张不周同样情绪低落,祭完陵园后就带他来到河边。 除了开祠堂、祭祖陵之外,中元节的另一个重要习俗就是放花灯。各家各户将折好的花灯,装上一根小蜡烛,放入水中,顺着流水飘向远方。张三恭拉着张不周坐在河堤上,看着河中密密麻麻的花灯,远处有人在烧纸钱,饱含思念的低语声和压抑不住的哭泣声也随着烟火升腾而起,飘向空中。 那些离去的人啊,是否会在今夜入梦,让保守思念之苦的人再次见到你。 张不周道:“三叔,给我讲讲我娘亲吧,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张三恭躺在河边的草地上,仰望天空,月亮太亮,遮住了星星的光芒。开口道:“ 你娘亲,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女子。她出生于一个医术世家,在战火纷飞的上百年里,楚家救的人不计其数。后来楚家出了意外,到你母亲这一代,只剩她自己。你娘亲年轻的时候,行走天下。走到哪里,医术就施展到哪里。曾经闹过瘟疫的巴州,现在还有绿衣菩萨的传说。和二哥相识两年以后,她和你父亲一起进入军中,因为军中更需要她。一介女流,进入战场,展现出了比男人更坚韧的勇气。经她救治存活下来的士兵,都恭恭敬敬的称呼一声楚大夫。历来为医者,除了得到朝廷认可的医官,其余都不敢称大夫。只有你娘亲在军中有此威望。后来,二哥在一次战败以后,带着有了身孕的你娘回了蜀州。生下你的那晚,你娘亲不幸离世。城中百姓都说,是回天上当菩萨去了。” 张不周聚精会神的听着,想象着那个看起来娇弱的绿衣女子,在满是伤兵的军营中来回穿梭,给一个个满身血污的士兵包扎,细心看护。那个女子,是那么温柔善良,想得痴了。三叔说她回天上当菩萨去了,张不周抬头看天空,只有明月孤星。 远处飘来的烟太过呛人,让人忍不住红了眼眶。 第二十章 风雨 中元节的第二天,下起了暴雨。张不周没有起来床,他病倒了。 发着高烧的张不周,做着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梦。他看到了楚怀瑾,她满脸宠爱地看着自己,想告诉自己什么,可是自己只能看到她的嘴唇在动,却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焦急的努力去听,直到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散。 张韬面色阴沉的站在床前,请来的郎中正在诊脉,许久道:“公子是忧伤过度,伤了心绪,所以才发起了高烧。我开一副安神镇静的药给他,服用后静养休息,不成大碍。” 谷雨跟着郎中去抓药,白露将张不周露出在外的胳膊小心的掖回到被子里,拿来棉布擦拭着张不周额头的汗。熬药的时间太长,张三恭来请张韬先吃饭,被张韬瞪了出去。等到张不周服下了药,有所好转的时候,张韬才松了一口气。 蜀州城中本就动荡不安,张韬匆匆用过饭以后就顶着大雨,赶回城里。 天色将晚的时候,张不周才悠悠转醒。房间里只有白露自己,正单手支撑着坐在桌子旁打着盹,兴许是梦见了什么好吃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口水。尿急的张不周不忍吵醒她,打算悄悄出去自己解决。只是刚刚站到地上,就感觉一阵头晕,赶紧单手撑在床上,还是发出了动静。白露猛地惊醒,看他歪倒在床边,赶紧过来搀扶,问他有没有事。张不周又试了试,一天滴米未进,又发了烧,实在是没有力气。 实在是憋到不行,张不周脸都涨成了红色。白露看他面色不对,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试探了一下:“太好了,公子不烧了哎。可是脸怎么这么红。” 张不周不好意思跟她说,于是叫她去喊陆升来。白露瞥了一眼他要扭成麻花的腿,突然顿悟,脸比张不周还要红的跑去找陆升。 在陆升的帮助下,终于得到解放的张不周舒坦了不少。身上被雨打湿,白露赶紧上来擦拭:“烧才刚退又淋雨,一会再喝一碗药。” 张不周苦笑道:“在吃药之前,能不能先给我搞点吃的”。 吃了一碗甜粥,一碗苦药,睡了一天的张不周睡不着了。白露收拾干净,给窗前看雨的他披上一件外衣。立秋时节已过,一场秋雨一场寒,站在窗边还真是有点凉。 知道张韬回了蜀州城,而张三恭还留在老宅以后,张不周挑了挑眉毛,一脸好奇的问向白露道:“你知不知道谢意谢管事的来历?我怎么看她和三叔好像有点过从甚密” 白露道:“这种事也是我一个侍女敢乱嚼舌根的嘛。你要是想知道什么,直接去问三爷。” 张不周心道:“我敢问还用得着问你”,给白露讲了几个后世的段子,逗得白露前仰后合。夜色深了以后,白露止不住的打哈欠,去还是硬挺着和张不周聊天。张不周感到好笑,说自己要睡了,赶她也去睡觉。 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张不周再次昏睡过去。 这一场雨下了三天。刚开始张不周还有卧阑夜听雨的雅兴,后来就无聊透顶了。教会白露下五子棋以后,小妮子进步飞快,很快自己就不是对手了。陆斗和程耳对下棋没兴趣,陆升自以为不露痕迹,实则漏洞百出的让棋让张不周又好气又好笑。只有体格强壮,脑子转的不够快的李嗣业,张不周虽然不说可以随意拿捏,至少是赢多输少。 三天后,暴雨初歇,夕阳在天边和彩虹交相辉映。几人趁着雨后清新,出了老宅闲逛。远远地看见庄户上的人都聚集在田里,乱嘈嘈的吵闹着。张不周心道不好,催着几人快速赶往田里。 暴雨下的太急,排水沟根本起不到作用。眼看就要丰收的水稻,现在正泡在大水中。高一点的地方还好,洼地已经全部被淹没了,连稻苗都看不见了。程三民带着庄户正在抓紧排水,只是到处都是被淹没的田地,又能排到哪里去。上了岁数的老人,和不能下水的女人在田边哭泣,只有还不懂事的孩子在路边蹦蹦跳跳的踩着水坑,玩闹的笑着。 张不周差人喊来程三民,一起上了那道旧堤。不出所料,走马河的水位上升了不少,望着汹涌的河水,程三民道:“公子,河水险急,还是下堤吧”,张不周没同意,问道:“往年遇到这样的雨,田地的产出怎么办,府里会给减免田租嘛”。 程三民叹了口气道:“承国公爷的恩情,咱们庄子上的田租只有四成,已经比别的地方要低了。府上再减,恐怕国公府上的用度也会出问题。往年情况没有这么严重,庄子上凑一凑,还是能凑出来四成租子的。只是今年的雨,确实有点太大了。等到过些日子种上麦子的时候,若是再来一场这样的大雨,田里尚且不说,这残堤恐怕支撑不住了。” 张不周环视一圈,心下了然。这样的雨不要说再下三天,再下一天,这道残堤就不是有几处决堤的问题,而是河水水面漫过堤坝,将其整个冲垮的问题。到时候庄稼全毁不说,庄子也面临被水淹没的危险。 坐在房里,张不周陷入了沉思。自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一直处于一种比较剥离的关系。他在融入这个世界,又带着潜意识的抗拒。直到他遇到那些被人像货物一样交易的流民,直到已经不在人世的楚怀瑾,带给他水乳相融的连通感,让他对这个世界有了更高的认同。 脑海中再次浮现楚怀瑾奔走于乱世,救治病人和伤员的场景,张不周突然想起一句话,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句话不是说有超凡能力的人,必须去做超凡的事,而是说当你有能力去做一件事而放任不管的话,那你承担的责任是比没有能力的人要更大的。因为他们只是无能,而你是无情。 张不周嘴角带笑,眼神坚定。身为你的儿子,我一定,也会是善良的。 第二天早早起床,张不周带上众人来到田里。安排兄弟四个去给庄户帮忙排水,他拉着程三民再次走上堤坝,讨论着防洪治水的问题。 张不周思考着,按程三民所说,旧堤虽然残破,但是基底还在,还算结实,可以加以修缮。但是河道过窄,会让水势变得更急因此产生决堤的危险。想扩建堤坝,就要向两岸借良田,这里头有两个问题,第一,南岸这边扩建就要迁移张家祖坟,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而如果只扩建北侧堤坝,北城平民是不会同意的;第二,扩建堤坝的工程量非常之大,人手不足,钱粮也不足,这也是这么多年来虽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是一直无能为力的主要原因。 张不周想了几个办法,都被程三民一一否定。两个人爬上庄子外最高的地方,张不周远远看去,岷江从西北而来,在接近都安的地方分出多条支流,其中的主要支流走马河将都安县城分成两半,雨季水势上涨,南北两城都处在走马河决堤的危险当中。年年修修补补,都安县的官员们已经努力在挽回这种情况了。今年夏末的第一场雨就如此势大,再来一场,不堪设想。 张不周向南眺望,南城再往南,是一片地势较低的平原,岷江在更远的地方奔腾向东南而去。指着那里问程三民:“那里是什么地方?” 程三民顺着看去道:“那边是龙岭平原,夹在南城和岷江之间,地势呈现四周高,中间低的态势,所以每次如果大水来袭,岷江水和走马河最后汇聚到那里,导致地势越来越低。张不周环视一圈,将整个环境尽收眼底。从北向南,是都安北城,走马河,都安南城,也就是国公府封地,再往南是龙岭平原,然后是岷江。再往远处,四十里外,就是青城山了。 张不周沉思许久,脑海中想的都是地球上有名的水利工程和治水故事,最终有了些想法,和程三民讨论了一下,对方也表示赞同,只是有些问题需要从长计议。 打发程三民回田里,张不周回到房中拿起纸笔。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必须要慎重再慎重,它关系到的,不是多么巨大的利益,而是数万生民的生计。写到了半夜,摞起了一叠纸张,白露催了好几次休息,张不周都没理会,反倒是让她添了两次灯油。奋笔疾书了好久,张不周手腕都写到酸疼,临睡前喊来白露,让她明天一早就去请张松、程三民、张三恭过来。 第二天一早,张三恭强忍着被人叫起来的怒气,看张不周到底要干什么。结果等三个人到齐,张不周自己反倒没起来。张三恭一脸愤懑的踹开他的房门,将迷迷糊糊的张不周拽了起来,赶去洗漱。 早饭桌上,张三恭不停地问到底是什么事,都被张不周遮挡过去,只是告诉他是大好事。好不容易挨到吃完饭,众人来到书房。张不周用手拍拍桌子上的一叠写满了文字的纸,又点着墙上挂的一幅自己现画的地形图,语出惊人。 我要修一条河。 第二十一章 计划 除了知道一些大概的程三民,张松和张三恭对视一眼,张三恭问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江河湖海,无一不是上天生成,什么叫你要修一条河。” 张不周示意他稍安勿躁,将手中的计划书递到张三恭手里,没办法,就这一份,不过程三民不识字,给他也没用。张不周道:“大爷爷,您老人家可以先主要听我讲,回头再看计划书。” 张松点点头,沉默不语,张三恭拿过计划书,翻了起来,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这的确是一个庞大的计划,这种计划通常都是要由朝廷来实施,张不周所言不虚,他确实是要造一条河,或者说,是造一条河道。 在计划书和地图的加持下,张不周的计划在众人面前展开。 在岷江进入都安县的拐弯处,修建一道堤坝,这种拦河而建的堤坝,因为是横截,不用延河修建两岸的长堤,工程难度高了,但是工作量倒不是很大。修建横截堤坝以后,以堤坝为起点,平整地面,修建一条河道出来,朝龙岭平原方向延伸,一直修到龙岭平原的尽头,再和岷江汇合。这样等到上游来水,水势凶猛时,就打开闸门,将一部分的水排入河道中,分担走马河承担的压力。等到水过了龙岭平原,地势已经变缓,即使汇入岷江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了。 众人很轻易的就听明白了计划,但是还有问题,张三恭道:“你这个所谓的计划,可以解决都安水患问题,确实不错。但是修建横截堤和水道,这可是个大工程,钱从哪来,人从哪来,难道要指望都安县城去修吗?那可能得上百年才能修出来。更何况,这摆明了就是赔本的买卖,官府会干吗?” 张不周笑道:“祖父将府上的生意交给三叔你打理,还真是选对了人。不过你放心,这不仅不是一笔赔本买卖,还是一笔大有利润的生意。” 张三恭来了精神:“有利润?这哪来的利润,快讲讲。” 张不周看了一眼程三民道:“程管事跟我说过,三年前西凉入侵后,庄子上的人口三去其一,庄上的田地也有不少处于荒芜状态,也正是因为如此,国公府这几年的封地收入,其实并不高,对吗?” 张三恭道:“的确如此,要不然也不用我辛辛苦苦一趟又一趟的走商了。” 张不周示意众人凑近,在龙岭平原的地方比划了一下,程三民瞬间反应了过来。“公子的意思是,将龙岭平原变成田地?” 张不周道:“不错,只要这条河道能修成,到时候在走马河、新河和岷江之间所夹的土地,都将变成便于耕种的良田。这利润大不大。” 张三恭倒吸一口气:“这可是一下子多出十几万亩良田啊。利润倒是有了,可是没有人啊,修建堤坝,凭证河道,开垦良田,这些都是需要人的。” 张不周冲着张三恭不怀好意的笑笑:“三叔,这件事得落在你头上。人,有很多,就看你的本事了。”张三恭面露疑惑,见张不周将手按在图上的蜀州,他似有所悟,点点头道:“我这就回去”。 送走张三恭,张不周对着张松和程三民一拱手:“两位管事,兹事体大,还请两位多上心。” 二人连连答应,这件事如果能做成,对张家来说,是流芳百世的好事,对庄子上的庄户来说,也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好事,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张韬近几日忙的焦头烂额。人口买卖案,高丞执意要自己亲自过问,副节度使许抚远和经略使田冀又不在蜀州,张韬只能配合泰安城中来的几位高官,全力处理人口买卖案。今天才算是初步审结,张韬忍痛下令,命自己信得过的亲卫带队,将蜀军中的多名中高层将领带进大牢。等候验明正身,随羽林卫一起带进泰安城。随这些将领一起抓起来的,还有蜀州都尉,黄世仁。城门守备黄树无故失踪,这个职位暂时空缺,城门处的秩序有些乱糟糟。 人口买卖案办结,涉案的两千多流民被允许返回原籍。而这些年来被卖往蜀州高官富商府上的家丁侍女等也都被解除了奴籍,允许自谋出路。一时间,蜀州城中多出将近六千人。张三恭进城的时候,巡城兵马司的人正在将流民从城中驱逐出去,而已经被赶出去的流民在拼命往城里挤。张三恭等候半天,仍然是动弹不得。眼见城门处负责的士卒领头的自己见过,从马上下来,好不容易挤进人群里,一把拉过他大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伍长突然被人拉住盔甲,正要破口大骂,定睛一看是张三恭,忙收敛神色道:“三爷,这些都是牵涉案子的流民,国公爷审完案子后,责令所有人返回原籍。这些刁民不肯走,小的也没办法,只能堵住城门,将他们拦在外面。” 张三恭不解,既然允许他们返回原籍,这不是好事吗,怎么还都不走呢。他退出人群,回到马旁,拉住一个带着小孩子的老头问道:“敢问老丈,既然官府已经还你们自由之身,允许你们返回原籍,为什么还要聚在这蜀州城不走呢?” 陈老实带着小孙子陈平,在御史府外的军营帐篷里住了几天。听其他人说,那御史是高丞,高御史是好人啊。这几天,是自从背井离乡以后,吃的最好住的最好的几天了。虽然只有烂菜稀粥,只有十几人挤一个的大帐篷,也比所有人只能凑在一起露宿在空地上要好。小孙子陈平开心的很,一边嚼着发硬的饼子一边问自己是否下顿还吃这个。后来,说是什么节度使大人回来了,将那些犯了天大恶事的坏人都抓了起来,要送到京城去杀头,本来陈老实心内是高兴的,眼泪止不住的流,这群王八蛋要遭报应了。可是那节度使大人,随即下令,让所有人返回原籍。 张韬是个好将领,打仗勇敢,带头冲锋,用兵如神。但是论起政务来,张韬就要差得远了。许抚远不在,他拍拍脑门就下了这么个自以为不错的决策。几千流民知道消息后,顿时乱了套。陈老实告诉张三恭,流民之中,有巴蜀渝三州的剑南道原住民,也有几经周折从胶东、陇西等地被带到这里的流民,如今身上没有一点银钱,没有粮食,路上还要翻山越岭,有路霸土匪,怎么可能回得到原籍。再者说,他们原籍所在的房屋土地,都在当初被掳来时毁的差不多了,回去怎么生活?还不如留在蜀州城中,就算是要饭为生,也比走上那九死一生的归途要好。 张三恭听后沉默不语,作为陪伴在张韬身边时间最长的儿子,他是最清楚张韬的治政水平的。平日里这些事都会交给许抚远去做,这回他自己做主,造成了这种局面。张不周手指蜀州,恐怕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这小子,打的就是这些流民的主意。 张三恭回到府上的时候,张韬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紧皱的眉头足以说明他的烦躁。听到脚步声睁开眼,说道:“如果是好事可以说,坏事的话就让我先缓缓”。张三恭笑道:“我能有什么坏事,是好事,父亲听了就知道了。” 听完张三恭的描述,尤其是将善良聪慧等词送给张不周时,张韬忍不住冷哼一声:“确实是好事,但是这其中隐藏的祸患,你看不出来吗?” 张韬长叹一声道:“不周这孩子,性子随了他娘,见不得不平事悲惨事。可是人活在世上,不是谁都能肆意而活的,想当国公府的公子,有些时候活得就注定要比别人累。人口案过后,老夫已经与蜀军中高层将领基本决裂,从此张韬这面大旗,在蜀军中是打不起来了。一个没有了兵权的节度使,镇国公,就是个摆设。这种时候,如果老夫的儿孙出面,收拢流民,兴修水利,囤积良田,意欲何为?” 张三恭愣了一会儿道:“事情怎么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张韬无奈道:“高丞作为天子的狗,揣摩上意是他的拿手本领。给皇上的奏折中,他一口咬定是我传授密令给不周,彻查人口案。我要是不认,不周就得背上伪造密令,私调军队的罪名,知不知道是什么下场。就算看在老夫的面子上脑袋能保住,也少不了流放。这件事说起来,还是要怪老夫,总想着将蜀军军心握在手里,这才有了今日的恶劣局面。事已至此,老夫会进一步清理和蜀军的联系。你说的这件事,不是不能做,而是不能由姓张的人牵头来做,防人之口甚于防川,不能再给别人把柄了。随我进书房,我写封信给都安县令靳川,你带过去。另外,带句话给不周,世上事十之八九,能管者不过一二。不要见到什么事都想着站出去,跟他有什么关系,不求功成名就,只求于己无愧就行了。” 张三恭见到张不周的时候,他正在地里和庄户一起做工,身上被泥水糊的脏兮兮的,可是一点不以为意的样子,反倒是有说有笑,身后的陆升陆斗四兄弟也是一样,挽着裤脚在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干着活,看起来还没有张不周动作熟练。 看着那个还是少年的身影,张三恭面露笑容。 第二十二章 靳川 将张韬说的话全部传达给张不周,张不周不置可否。 前半段中老爷子所说的中心思想,无非是自己之所以纵容,是事出有因。可是不管是什么原因,今日的局面都可以称得上是理所当然了。至于那句给张不周的话,乍听之下还算有道理,不过仔细品味过后,无非还是明哲保身四个字。如果对不平事视而不见,怎么可能做到于己无愧。 对于老爷子说的另外一点,这件事不能由姓张的牵头来做,张不周是认可的。之前是他考虑不周,忽略了树大招风的事。既然能说动都安县衙出面,那再好不过。 匆匆地换过衣服,张不周和张三恭一起去拜访都安县令靳川。 靳川今年三十二岁,是杭州人。人家说,千里做官只为财,这靳川也不知道得罪了谁,被打发到这么个穷乡僻壤来。更不用说所管的县还是镇国公的封地所在,在都安,靳川的存在感和影响力仅限于北城。进了南城,你得下马步行。好在靳川为人识时务,做官也很踏实,在都安的名声倒是不错。都安县城连像样的城墙都没有,连县衙也被西凉人给烧的差不多了。如今的县衙所在,是新盖的几间平房,不过因为没钱,总是透露着一股寒酸劲儿。靳川接到手下的禀报,一边整理官服一边往外跑来迎接。元丰元年,二十六岁的靳川被派到了都安来做县令,刚开始还天真的幻想,主管之地是国公封地,只要平时表现得好一点,那升迁就是国公一句话的事。抱着这种期待的靳川,在元丰二年底,迎来了西凉人的举兵进犯。作为一介文官,他已经足够勇敢的率领县城中的衙役拼死反抗了。结果县衙没了不说,险些连张家的陵园都被西凉人给毁了,还是庄子上的人拼死抵抗坚持到了大军到来。张韬一怒之下,在任期满三年的评价中给了个下下,好在朝廷中有人帮他说话,继续留任在了都安县令的位置上。眼看明年秋末,又是三年的考评期,在妻子的催促下,前几日的中元节,靳川带着凑出来的钱买的礼物,去庄子上拜见了张韬,却只得到了一张冷脸。心灰意冷的靳川没想到,张韬的三儿子和唯一的孙子竟然联袂来访,喜出望外之下赶紧出去迎接。 见过礼后,张不周偷偷打量着只是远远瞥过一眼的靳川。身上的官府还算整洁,只是行动间不小心露出里面的衣服领子和下摆明显就很明显有些破旧了,依稀还有补丁。看起来是个清贫的官,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张不周恶趣味的想,这位哥说不定每顿也只是面条就酱呢。 靳川很是热情,只是热情中带着一点很明显的笨拙,想来是很少有这种经验。将两人引至大堂,支使两个差役去沏茶,自己则是陪着寒暄。张三恭将张韬的信交给靳川,看他一脸的诚惶诚恐,感觉很好笑。茶水送上来,张不周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这茶已经不能用新茶旧茶来形容,根本就是茶叶渣滓。看着张不周在呸呸的吐茶叶渣滓,靳川黝黑的脸庞居然还能看出来红色。张不周也是感觉不好意思,当着人家面这样子很是失礼,歉意地对着靳川笑了笑,耐心的等他把信看完。 看完了信,靳站起身来川一脸兴奋道:“国公仁义,此事若成,蜀西便多了一块可容纳数万百姓安身立命之所。治理水患,开垦良田,安置流民,一举三得,实在是好办法。” 张不周道:“办法是好,还需要靳知县鼎力支持。” 靳川脸上兴奋减退,添了几分羞赧道:“支持,本县肯定是支持的。只是这县衙的情况,您二位也看到了,实在是囊中羞涩,一点钱财都拿不出来。” 张三恭看看靳川道:“一县知县做到这个样子,你也算是有本事了。”话说完,靳川只是有点羞涩,并未恼怒,手下的衙差倒是满面怒色的盯着张三恭,颇为不平。张不周给张三恭使了个颜色,示意让他来谈。示意靳川坐下说话。 张不周思量一下,开口道:“靳知县,这件事,咱们抛开国公府来谈。” 靳川一脸疑惑,抛开国公府,那是什么意思。 张不周继续道:“咱们把事情简单化,用做生意的眼光来看这件事。都安县需要治理水患,解决办法是修建堤坝,新开水道,分出支流。但是县衙没钱,对吧”,靳川点点头。 张不周继续道:“县衙没钱,但是我三叔有钱,他愿意出钱来帮县衙做成这件事。但是我三叔是个商人,不能白干,那水患治理成功,龙岭平原上新开出来的良田,我们张家要分走一半,作为报酬。” 听到这里,张三恭急忙看向张不周,这样子的话收益要比以前小很多,他刚想开口否定,张不周眼神坚定的制止了他。 靳川还在思考他的话,良久说道:“操作我倒是听明白了,只是这样子,国公府是不是吃亏了些?” 张不周摆手示意:“靳县令又绕回到国公府了,我说了,这件事和国公府无关,单纯是一桩生意。我们是不会做赔本的买卖的。具体的情况,我这边有一份计划书,靳县令且仔细看看,如果县衙可以接受这个条件,那么明日可来庄上找我。如果不能接受,也请县令大人提出个方案来,我们再协商。” 看旁边的张三恭不说话,靳川知道张不周这话是可以作准的,于是道:“本官知晓,一定会尽快看完。” 骑马回庄子的路上,张三恭问道:“为什么要给出这么大的利润出去,你这分一半,可就是将近十万亩良田没了。” 张不周嗤笑一声:“树大招风的道理,三叔还不懂吗?祖父之所以不让国公府牵头,怕的就是落人口实。收拢流民,侵占良田,邀买人心,哪一条都是要命的罪名。把一半的土地给了县衙,第一将我们从风口上退下来;第二,县衙会在此事中心甘情愿尽心尽力;第三,等到事情都完了以后,那些流民也就有了去处。即使是原本的都安县民,也能每人多分上点地。你自己吃成个胖子,和让更多人吃饱,你觉得哪种更好。” 张三恭眼神深邃地看了张不周一眼,随后笑道:“臭小子,说的那么道貌岸然,还不是想安稳的赚钱。” 张不周双腿夹紧马腹,感觉自己最近的骑术有所精进,策马奔腾出去,远远地留下一句话:“三叔,我不知道能赚多少钱。我对钱一点兴趣都没有。” 靳川的决策力比张不周想的还要高。第二天一早,白露进房里来服侍他起床洗漱,告诉他靳川早早的就来拜访了,三叔那边起的一向比自己还晚。张不周让人去请靳川一起去饭堂用早餐。 用过早餐,靳川迫不及待问道:“张公子,什么时候开始”,张不周不禁一笑:“靳县令不必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已经差人去找了,等人齐了咱们就细致的讨论一下。” 等到张三恭、张松、程三民三人到来,五个人坐下来,开始了“都安县水利工程的第一次联席会议” 会议的内容很简单,详细讲解计划,解答各人疑惑,在达成了一定要修、要马上修、要修好的共识后,对于整体的工程,展开讨论。张不周道:“修建河堤,修整河道,这两个工程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首先是人力,除了庄子上的人之外,过几天会有几千流民到来,其中的青壮也不少,人大概是够用的。物力就是这些人的吃穿用度和工程耗材,我们需要大量的粮食、工具、衣物、石材等等,这些都交给三叔你来解决,靳县令从旁配合。大爷爷,您要带人将统计人数的工作拿起来,不光要总数,要分类,青壮男丁、女子、老人、孩童,分别有多少,如果青壮中有人身体有疾病,也要单独标注出来。程管事,你要负责做好所有庄户的动员工作,不出意外的话,你要在工程开始后,担任现场的负责人。” 交代完每个人的任务,张三恭先道:“粮食工具衣服什么的还好说,蜀州城里可以搜集,石材这东西,都安附近可没有,从远处运,很耗时间。恐怕一时半会工程不能开始。” 张不周道:“如果按照惯常那样从巴州往这边运石头,那肯定要慢的很。距离近一点的地方,就有一处盛产石头,三叔忘了吗。我们刚从那边回来不久。” 张三恭想了一下道:“你小子不会要打你师父的主意吧,那青城山虽然盛产山石,可是你祖父早就将青城山划给了道观,未经道观允许,别说开山采石,连持兵戴甲之人上山都会被无为真人赶下来的。” 张不周道:“我相信我师父,他老人家知道这件事,一定不会反对的。我稍后便给他写信。” 靳川道:“张公子,刚才每个人都交代了任务,我呢,都安县衙做点什么” 张不周道:“靳县令,你肩上的任务才是最重的。蜀州城中有几千流民,我们不便出面,需要县衙出面派人去招募也好,收拢也好,将他们带回到这里来。同时,您还需要说动北城的百姓,和我们这边同步修补旧堤,新堤修好还早的很,在那之前,旧堤还是得挺住。另外,这新堤的选址,具体位置和修建方法,还得请靳县令出面找一找精通水利的大家来指导。” 张三恭仔细想了想刚才张不周说的所有事情,问道:“你给所有人都安排了任务,那你这个计划的创始人要做些什么,你该不会把活儿分给大家,自己去偷懒吧。” 张不周翻了个白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你懂什么,我要做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十三章 去处 张不周所说的最重要的事,指的是后勤。 身为从地球上的基建 狂魔家出来的一员,再加上在战场上的历练,张不周深切的知道,想做好一个大型工程,完备而顺畅的后勤有多么重要。 这么一个大型工程,首先要做好统筹规划,将各项任务进行细化,分解拆散成各个部分。张不周的计划中,主体工程包括旧河堤的修补、新河堤的修建和开辟河道。但是在这三件事情之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盖房子。 庄子上的房子,大多因为遭受战火而破烂不堪,还有很多干脆就是空置的房屋,想来是全家都在战火中遭遇了不幸。即将到来的大量流民,不能当成灾民去看待,那么原来的简易帐篷就不能再用了。哪怕只是修缮好的简单房子,对流民来说,也是一个足以慰藉心灵的庇护所了。 根据张松的统计结果,张不周将大量的青壮力抽出来,开始对房子进行修缮。还没到蒙学年纪的小孩子,围着忙碌的庄户们乱跑,嘴里唱着不知道谁编的歌谣:上房梁,盖新房,修好新房娶新娘。娶新娘,生儿子,儿子给你摔盆子。蜀地的丧葬传统习俗里,祖辈去世,由长房长孙在送葬的队伍最前列,摔碎一个泥盆,才能起灵。也是因此,庄户们对于生儿子的执念都很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个儿子的话,将来连个摔盆的都没有。 几天过去,流民的数量从原来的六千,扩大到了八千。除了解救出来的贩卖人口之外,蜀州附近的其他城池中的高官富商,也在暗中清退府上逾制的下人数量。被清退出来的人,无处可去,都汇聚到了蜀州城。禁止流民入城的规定未改,就在城外汇聚,越来越多,守城的士卒如临大敌,要不是距城门二十里就是蜀军的大营驻地,恐怕一场骚乱早就已经发生。 靳川按照张不周教的方法,带着县衙的人手到了蜀州城外。找士卒借了桌子和椅子,县衙中识字的小官小吏一次落座,而不识字的县尉带着衙差负责维护秩序,当“招人做工,管吃管住”的大旗打起来以后,流民队伍瞬间出现了骚乱,议论声越来越大。终于有胆大的凑过来问是做什么。 靳川找了个平稳的地方,站到了桌子上面,开始喊话,下面的衙差站成几排,靳川每说一句,衙差们集体高喊重复一遍。在没有扩音器的时代,人力就是最大的扩散手段了。 “修建堤坝和河道,所需人手众多,管吃管住,要是有生病的,还给治病。无论男女老少,统统都要。至于酬劳,现在已经是七月下旬,不单独发薪水了。从下个月开始,根据不同的做工内容,给予不同待遇。干的越多,挣得越多”。随着靳川的喊话,原本面朝城门的流民全都转了过来,现在都围聚在都安县衙众人旁,巨大的人流让几个常年只负责处理乡邻间鸡毛蒜皮小事的衙差脸都白了。好在人虽然多,但是没有什么过激行为,只是安静的听着靳川说的话。 靳川的话说完以后,流民的反应没有想象的热烈。靳川正在纳闷,一个流民代表被推举出来,走到队伍最前边,先是抱了个拳,然后鞠了一躬,感觉还是不对,有点尴尬的笑了笑。靳川看出他不知道该用什么礼节,跳下桌来将他扶起。名叫宋山的汉子,原本是青州人,年幼时被拐带至此,相比于其他人,还算见过世面。靳川问过名字后说到:“可是有什么顾虑嘛,我本以为,你们听了这个消息就算不是欣喜若狂,也该是高兴的反应才对,为什么我看你们颇有些冷漠。” 宋山环视了一圈,苦笑说到:“上官有所不知。倘若上官所言不虚,这肯定是一件大好事。只是我们这些流民,颠沛流离了数载,还从未听说过做工时男女老少都要的。我们这些人,好不容易才从狼窝里出来,怕就怕再进了虎穴。” 靳川一愣,随即是一阵悲哀。乱世人命不如狗,被人欺负和欺骗的次数多了,对于善意和好事不敢再轻易去相信了。目光一转,看到了旁边的守城伍长,一把将他拉过来,一起站到桌子上,说到,你来介绍一下我的身份。 那伍长近日来都要疯了,今日得知靳川来招人,恨不得让他将所有人马上带走,急忙喊道:“大家听我说,这位是都安县的县令靳川靳大人。靳县令的口碑,你们可以去打听,那是爱民如子的好官,绝不会诓骗你们。更何况,都安县城离得又不远,你们大可以先让一部分人跟去看看,若是真的再回来叫人,若是假的...”那伍长转头看了一眼靳川,咬咬牙道:“若是假的,我在此立誓,立即打开城门放你们入城。” 靳川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伍长还有这份勇谋,可见人逼急了什么办法都能想出来。 宋山也觉得这样可以,点了五百流民,男女老少都有,跟着靳川后面就出发了。他们是去打探虚实的排头兵。陈老实和孙子陈平就在这个队伍里。陈老实牵着陈平的一只手,拖着疲惫的身躯前行着。心里是满满的期待,却又有几分害怕。如果这位靳县令说的是假的,恐怕自己这些人,又将落得被拐卖的下场。如果是真的,拼了自己这条老命,也要好好干,多挣一口饭,让孙子活下去。 青城山离都安县,直线距离不到四十里路。张不周下山以后,最小的不净承担起了做饭的重任。已经被张不周把嘴巴养刁了的几人,常常对着不净的做的饭挑三拣四。没有热情地不净今天中午只做了个野菜炒腊肉。 捧着大碗吃的正香的不明说道:“要我说,还是不周师弟做的饭好吃。” 不白道:“是啊,这腊肉我没记错的话,还是不周师弟在山上时晾晒的。” 不干道:“老四啊,不是我说你,你得学学不周师弟,用不周师弟的话说,那叫什么来着,做饭要有创造力和想象力,想象力你晓得吧。” 不净将筷子往桌上一摔:“吃不吃吃不吃,吃饭还堵不住你们的嘴,不好吃把碗放下。” 见不净好像真的生气了,三人不做声了。今天吃饭最快的无为道人放下碗,说道:“我看你们几个,对不周很是想念啊。用过餐后,便随我一同下山去吧。” 四人闻言大喜,不明道:“师父,是真的嘛,您真的要带我们下山吗?” 不白:“师父,下山以后会去找不周师弟嘛?” 不干:“师父不会是晃点我们吧。” 不净:“找到不周师弟,可以让他做红烧肉吗。” 无为道人轻捋颌下胡须,微笑道:“最后一个收拾完行李的,负责帮所有人拿行李。” 四人一阵风似的将桌子收拾干净,回房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不明装上了照着张不周样子新刻的木人,不白带上了两只熏好没舍得吃的野兔,不干装上了在山上采来的山楂,之前张不周总说山上调料不足,这回去山下,一定要他给做那个传说中的冰糖葫芦。 不净道:“你们说,不周家里有多大,他的房子会不会比山上的道观还大。” 不明道:“道观算什么,我听不周说,他以前住的房子,全部是由硬比金玉的石头做的,里边还包裹着不惧刀剑的钢铁,用琉璃做窗户,非常气派”。 不白道:“他还说,那房子可以修到几百丈高。我的天,那人站在屋顶,岂不是手可摘星辰。” 不干道:“摘星星算什么,不周说,他们是会飞的,可以直接飞到月亮上去。” 不净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他们三个,叹了口气道:“你们三个真是的,不周都说了是以前。西游记的时候,月亮上的树都被吴刚砍了,光秃秃的,一点都不好看。还想摘星星,难道忘了一闪一闪亮晶晶了吗,人家会闪的。” 无为道人敲响房门,看着四个人还在那里闲聊,一阵咳嗽。 四人这才反应过来,如果落在最后要帮别人背行李的。一顿手忙脚乱后,还是不净落在最后。 下山的路上,不明道:“师父,你为什么没有带行李” 不白道:“是啊师父,行李不带就算了,你连换洗衣服都不带吗?” 不干道:“是啊师父,换洗衣服就算了,你连双袜子都不带吗?” 不净道:“师父你是不是怕落在最后,所以什么都不带。” 无为道人呵呵一笑,不理众人。 三位师兄凑过来道:“不净师弟啊,我们都不敢说的话,你怎么就敢说。” 不净背着四个人的行李,白了他们几个一眼,不吭声的往前走。 三人对视一眼,喊着:“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抢买路财咯”,嬉笑着抢走不净身上的行李就往山下跑去。 看着背上只剩下了他自己行李的不净追了上去,无为道人轻捋胡须,笑而不语。 山风漫过山路,何处不是去处。 第二十四章 上路与路上 几日前,一队人马顶着瓢泼大雨从蜀州出发,前往泰安城。 黄世仁被关押在一间囚车里,头被枷锁固定在车顶外边。囚车的栅栏高度不高不低,让黄世仁做不下去也站不起来,只能保持一个近似于扎马步的姿势呆着车里。都尉的官服已经被扒了个干净,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披头散发,形容枯槁。 黄树被派往泰安城送信迟迟未归,却等回来了张韬,紧接着自己就被捉拿下狱,由羽林卫押往泰安城向赵光复命。黄世仁艰难地扭转头看向后方,除了自己之外,都是些蜀州官场上不起眼的小角色。黄世仁苦笑,自己已经成为了弃子。 赶在入夜前过了剑门关,进入陇州地界,雨终于停了。负责本次押送的羽林卫首领,命令手下找了个干净地方,一群人升起火来,将身上湿透的衣服烤干。蜀道本就难行,再加上连日的大雨,即便是身为皇城中数一数二的羽林亲卫,也有点吃不消。安排了人守夜以后,都进入了梦乡。 子夜时分,一群黑衣人出现在羽林卫的营地外围。火光未灭,营地中的情况看的一清二楚。羽林卫横七竖八的躺在火堆旁,只有几人在放哨,也是精神不振。长长的囚车队伍一字排开,耍向火堆的另一个方向。黑衣人中的一个,手执双刀,对另一个人说到:“快点认清楚是哪个,等我们一行动,你负责解决他。” 那人手中扣着一把匕首,点点头。领头人手一挥,身后的队伍拉弓射箭,弓弦声惊动了值夜的羽林卫,瞬间警醒,发出哨声。双方迅速交战在一起,羽林卫因为在火旁,简直是活靶子,被弓箭手逐一点杀。反应过来的羽林卫首领赶紧命令手下将火灭掉,顺着弓箭射来的方向展开反击。 火光一灭,拿着匕首的黑衣人按照记忆中的位置,迅速朝囚车队伍摸进。被喊杀声吵醒的囚犯们,龟缩在囚车中,不敢发出声音,生怕被误伤。终于到了黄世仁的囚车所在,黄世仁惊喜交加,问道:“你是什么人,是来救我的吗?” 黑衣人面罩下闪过一丝痛苦,压低声音说到:“我是来杀你的。” 尽管他可以改变声音,但是黄世仁还是觉得熟悉,目光向下看去,那黑衣人的手上还缠着纱布。黄世仁目光中凄凉顿生,说到:“原来是你。你投靠了他吗?” 黑衣人转头看了一眼那边的战局,咬牙道:“你的家人,我会帮你照顾,尽量不会让他们被牵连。” 黄世仁摇摇头道:“算了吧,你也不过是他的一条狗,如何能护他人周全。” 黑衣人恨他说的难听,咬牙握住黄世仁的脖子。黄世仁虽然是军中出身,多年来的酒色早已将身体掏空,再加上心念俱灰,无心反抗。很快就面色青紫,吐出了舌头。黑衣人用缺了两根手指的手,扣住匕首,手起刀落,将舌头从中划断,扔在一旁,随后松开手遁去。 黄世仁双手握住嘴巴,可是鲜血还是从指缝中源源不断的流出,他想大声呼喊让人来帮忙,可是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 黑衣人得手之后,发出一声怪异的长啸,隐藏在黑暗中射箭的其他人迅速向这个方向靠拢,一行人在夜色中逃走。等到没有弓箭再射来,羽林卫重新点起火堆,巡视营地。只听一个卫兵大喊:“不好了,有犯人死了。” 羽林卫首领赶过来,看到黄世仁已经断了气。嘴角的血顺着囚车的栅栏流了一地,车下还有半截舌头。首领眼睛一转,说到:“犯人黄世仁,畏罪自杀,咬舌自尽了。” 旁边的羽林卫看着那断面光滑的舌头,谁也没吭声。 天光渐亮,送走快马去泰安城报信的羽林卫之后,剩下的人收拾东西,再次启程。黄世仁的半截舌头扔在他的囚车里,旁边是已经面色发青的尸体。 泰安城还没到,黄世仁已经有了新的去处。 陈老实刚开始牵着孙子陈平,跟着人流朝都安县走。中途的时候,那个他们说姓靳的县令还让手下给大家分发了食物和水,也没有急着赶路,看着有人累了,就停下来歇歇。即便是这样,小孙子走到后来也开始耍赖不愿意走了,硬是缠着陈老实让他背着。陈老实刚要弯下身去,那姓靳的县令骑马凑了过来,手下人将陈平一把抱起,递给了马上的靳川。靳川对着陈老实笑了笑,豪迈地喊了一声驾,原本还以为他俩就要飞奔而去的陈老实,眼看着那马喷了喷鼻子,依旧慢条斯理地小步迈着。靳川尴尬地又笑了。 尽管马不快,对于陈平来说,已经是个庞然大物了。他仰头看看将自己抱在怀里的靳川,又低头看看跟在马的身旁一起走着的祖父,心里不害怕了。小手抓紧了马颈上的鬃毛,眺望着远处已经依稀可见的庄子。 靳川将一个水袋递给陈老实,问道:“老丈哪里人,这个小孩子,是你的孙子吗,怎么不见他的父母。” 陈老实双手接过水袋,连连道谢。听了靳川的话,半天不言语。靳川也不着急,等着他缓缓开口道:“老汉本是巴南的村民,家里人都被被该死的恶兵害死了。只剩我和小孙子被掳来,原本是要给卖掉的。听说是镇国公府上的小公子心善,救了我们。那公子带兵进城那天,老汉远远看见过,是个有威风的,镇国公有个好孙子。” 靳川想起这几日和自己打交道的张不周,也是不禁心内感慨:尽管年纪确实不大,但是做事颇有章法。就拿这次的计划来说,想的这么周全,令人赞叹。 靳川道:“老丈有所不知,咱们这次要去修堤修河道的庄子,就是镇国公封地所在。而整个工程的发起人,正是你口中的张公子。” 陈老实满脸的惊喜,问道:“靳县令此言当真吗?那张公子是我们的大恩人,要真是如此,倒是给了我们报恩的机会。” 靳川将手中马鞭指向前方道:“都安县城就在前方,那河道以南的半个城,就是张家的庄子了。” 流民们进入庄子的时候,没有人来迎接。靳川带着人,循着人声行进,总算是找到了众人所在。 张不周后背的伤口,已经结了痂,好的差不多了,只是痕迹一时半会还消不下去。这会的他,脱掉了上衣,带着四兄弟和庄子上的青壮一起,正在干着搬运梁木的苦工。砌墙搭瓦需要技术,张不周做不来,只能出出力气。尽管谷雨谢意等人一再劝阻,深感这具身体素质太差的张不周还是坚持要跟大家一起,最后就选中了这个和军中肩扛原木差不多的活儿。 按照张不周的设想,原本是要将所有房屋修缮起来,只是经过评估后发现,这样的工程量实在太大。二次考察以后,张不周决定将其改造成为大通铺。于是旧房中的墙体都被拆掉,空旷的地上,用木头搭起架子床,还是上下两层的,按照给出的图纸设计了便于的阶梯。庄子上的木匠一边感叹张不周设想巧妙,一边加班加点的忙活生产。 靳川上前叫住张不周,看着这个亲力亲为的国公府公子,总是觉得很别扭。“张公子,这是要盖什么房子,怎么不见正房厢房仓房呢?” 张不周擦了擦汗。看向他身后带来的约摸五百人左右的流民,有点疑惑,回答道:“这个啊,我叫他大通铺。想要安置做工的工人,现在修房子已经来不及了。这种大通铺,用木头架子做床,上下两层,一字排开,容纳数量是以前的好几倍。按照庄子上的废宅数量,一万人都住的下。特殊时期,也顾不上什么隐私的了,到时候男女分开,设立两个宿舍足矣。” 靳川微微颔首,两层虽然不算高,但是住在上面的人想来还是会有些害怕。不过张不周说得对,这种时候,有地方安置人已经不错了,真要按照家庭去分房到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靳川将宋山叫上前来,向张不周解释道:“这些流民被害得怕了,不相信会有男女老少全都要的活计。本官对于你的设想也是一知半解,说不清楚。这位是宋山,算是流民的代表。还请张公子给大家解释一下。” 张不周了然,所谓一朝触了电,十年怕网线。这些人只是流民,并不傻。环视了一圈,发现男女老少都有,想来是流民派出这些人来做个验证,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张不周笑道:“首先跟大家介绍一下,我呢,是镇国公张韬的孙子,叫张不周。这都安县城的南城,也就是现在大家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镇国公府的封地。只不过近年来,走马河和岷江水越发的暴躁,导致庄子上的田地被冲毁的厉害,因此,我们要修建堤坝,再开一条新的水道。庄子上人口不足,因此才拜托了靳县令招大家过来。” 宋山行了一礼道:“公子高义,我们这些人能够重获自由身,全靠公子出手,大恩不言谢。既然是国公府上有需要,我这就回去告诉大家伙,速速赶来。” 张不周道:“我出手并不是图你们的回报,只是单纯的顺从自己本心罢了。一码是一码,庄子上不会让大家白干。你回去可以和他们说,凡是出力者,管吃管住。从下月起有银钱可以发放,数量不会太多,最多也就是能喝上几顿酒。不过等到完工了,有想留在都安县扎根的,我想靳县令一定不会拒绝。” 靳川品了品张不周的话,按理说国公府封地的庄户在战火中损失了三分之一,眼下正是补全份额的好机会。但是张不周刚才所说,明显是要将这些人都归给都安县城所有。凌国地方官的考核,无非是人口、土地、文教、武备等几个方面,如今一下子多出了近万人口,靳川的三年考评上就有了可以重点书写的一笔,怎么会拒绝。想到张韬的来信,靳川了然,国公府果然是不想在这件事上留下任何为人所诟病的地方。行事如此小心,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第二十五章 心安 快的,宋山带着剩下的流民,到了庄子上。尽管已经有所准备,但是突然到来的几千人还是造成了不小的混乱。命人在庄子上的空地,建了个高高的台子,张不周带着众人走上高台,看着台下的流民。孤身一人者有之,拖家带口者有之,老幼相依者也有之。张不周轻叹一声,让四兄弟去维持一下秩序,保持安静,半天总算是将流民们平息下来。只见张不周掏出一个一头粗一头细的铁皮筒子,架在木头上,对着细的那头喊话,声音竟然大了不少。对着让庄子上铁匠给打造的简易版扩音器清了清嗓子,张不周说到:“你们之中可能有人听过我的名字,也可能有人没听过,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张不周,这个名字不算什么,但是我还有一个身份,就是镇国公、剑南道节度使张韬的孙子,而你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镇国公府的封地所在。说这些,第一是给你们吃个定心丸,让你们知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是给庄子上出了力,做了工,就能得到你应得的。第二是告诉你们,想吃饭,想活命,想以后能够拥有跟庄户一样的房屋与土地,很简单,还是要给庄子上出力做工。我呢不是什么善人,庄子上也不养闲人,想留在这里很简单,用你的表现来说话。接下来,按照指示分好队伍,跟着各自的管事走。有问题就找你的管事,要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到工程中来。” 首先是张松,他所要挑选的,是木匠、铁匠、泥瓦匠这些技术工种,尤其是识字的,他最为喜欢。庄子上多了这么多人,按照张不周的要求,要全部登记造册,为以后纳入都安户籍做准备,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工作量,仅凭庄上原有的人手是完不成的。而庄子上的房屋还要不断扩建,除了已经初显规模的宿舍,还要盖起张不周所设计的什么食堂、浴室等等各种新奇建筑。这些人聚在了陆斗的“匠”字旗下,跟着他去了专属宿舍。 对程三民点头示意后,程三民摸了摸铁皮扩音筒,颤巍巍喊道:“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青壮男子,没有残疾生病的,站在最左边的旗下”。陆升扛起一面绣着“力”字的大旗,站在台下的最左侧。符合条件的青壮迅速在他身后汇聚起长龙,看着人数越来越多,程三民乐得不行,笑道:“记住,你们的管事就是我,程三民。有任何事情,都来找我。你们将会被分进房屋建造组、旧堤改造组、石料开采组、河道挖掘组等等,做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儿。但是,你们所挣的工钱,也将是最高的。” 送走力匠两大拨人后,流民中剩下的就是老幼妇女了。没让他们过多猜测,靳川上前说道:“所有年纪在十六岁以下的孩子,只要到了蒙学年龄的,都到“学”字旗下去列队。”流民中议论声顿起,本以为是来做工的,听台上老爷话里的意思,还要让孩子们去读书,是不是听错了。看众人不敢相信,靳川又重复了一遍,只是随着时间过去,程耳的身后虽然有不少人,但全都是男孩子。靳川看人差不多了,正要带人走,张不周走上前来,喊道:“是所有十六岁以下的孩子,不是十六岁以下的男孩子,那些幼女为何不去列队?” 此言一出,不光是台下的流民,就连靳川也诧异不已地赶紧拉着张不周小声说道:“张公子,您之前说让这些流民后代进入学堂,我们已经觉得是仁至义尽了。男孩子就算了,我朝有科举一途,将来说不准有天赋高的能鲤鱼跃龙门。可是这女孩子,读书又有何用呢?” 张不周道:“靳大人,我曾听闻这么一句话,少年强则国强,少年智则国智。这句话的意思很好懂,这文中的少年二字,可曾标出男女之别吗?别的地方我管不着,可是在张家的庄子上,无论男女,只要尚在学龄,就该进学堂去读书。这花费嘛,全由我来出。学堂上的先生若不同意,我会亲自去说服。” 靳川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依言喊出,台下的流民一阵躁乱过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的女孩子都欢呼着跑向程耳身后的队伍。张不周在台上看得笑了。 程耳带队走了,这些孩子要带往张不周指定在庄子上学堂附近新盖的宿舍。按照张不周的设想,这些孩子都要送进张二良的学堂,教书先生不够的话,就再去请几位。对于张三恭之前所说的让他们也去劳作的提议,张不周嗤之以鼻,一群小孩子,能干什么。万一伤了碰了,得不偿失。 最后剩下的人,只有蒙学还尚早的孩童,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一些妇女。这些人眼看着其他人被挑走,只剩下自己,再想想好像没什么活计了,渐渐不安起来。几个妇女凑到最前边,壮着胆子问大老粗李嗣业,“小哥,你那旗上是什么字,给我们说说呗。” 李嗣业平日里性格彪悍,面对敌军和刺客面不改色的他,此时被几个妇女弄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张不周嘿嘿一笑,上前说道:“有技术的、有力量的、有前途的都已经被挑走了。他们要去做的,是修堤建房开河读书这样的大事。但是,不要以为你们被剩下来,所要做的事情就不重要了。人活在世,离不开衣食住行四字。常言也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我们要做的,就是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后勤工作。” 台下的流民议论起来,不明白后勤是什么意思,不过衣食住行是听懂了的。 张不周也不过多解释,李嗣业拉开大旗,“后勤”两个大字随风飘扬,浩浩荡荡的队伍扬长而去。 都安县的问题,除了人口少以外,最重要的是生产方式落后,生产效率低下。为了有效扭转这个局面,张不周决定,除了住宿上采用大通铺以外,在生产资料的管理上采用生产队模式,将所有人力资源、粮食、物料等等收归庄子上公有,集中分配使用。在吃饭上要采用自助式食堂制度。根据程三民的反馈,时间紧任务重,那么昼夜不停,采取十二时辰无休,每四个时辰为一班岗的三班轮换制,很有必要。而为了满足这种工作制度,就要保证食堂可以全天候开放,随时都能用餐。因此,对于四十岁以上的女子,张不周将其定在了食堂大妈的岗位上。从生火到洗菜,从切菜到做饭,每个岗位上都留够了充足的人手。 而年轻的女子,则要承担起看管学龄前的儿童和喂养禽畜的工作,晚上还有负责缝制衣物和鞋子。人口激增,除了粮食的需求上涨以外,肉禽鱼蛋等等荤食的需求也会上涨。张不周命人建造了大型的养殖场,将全庄的禽畜集中起来饲养,同时让三叔收购幼崽带回来,这样可以保证庄子上的产出与消耗。 至于老人,张不周则是安排了上山捡柴的工作。除此之外,即将要开的浴室,也为他们留了工作岗位。想想前世在东北当兵时候经历过的搓澡,张不周甚至有点迫不及待了。 从青城山上到都安县城,短短路程师徒五人却用了正常三倍的时间。倒不是遇到了拦路的山匪,而是无为道人每路过一个村庄,都会被盛情招待。作为巴蜀一带的活神仙,无为道人受欢迎程度是远超几个徒弟想象的。跟着一起混了几顿丰盛的农家美食后,几个徒弟也帮着无为道人一起,帮村民们看起病来。都是些常见的小毛病,只是相比于村子上的赤脚大夫,显然还是师徒几人的话更让人信任。只要从无为口中听到一句无事,便好像病都消了一样。 走走停停,都安县城近在眼前。曾经和师父一起下山来过的不明看着眼前明显和记忆不同的场景,联想到三年前的战事,心中生起一阵悲凉。将故事讲给其他几人听后,无为道人抖了抖拂尘,带着几人一起,整理衣冠。没有摆什么丰盛的祭品供桌,也没有敲锣打鼓和手舞足蹈,只是面容肃穆,简简单单的念了一段《青云经》。 时值傍晚,无风也无雨。只是在天光的消沉处,残阳如血,如泣如诉。 第二十六章 庙堂之高 押运蜀州人口买卖案案犯的队伍,终于到了泰安城。随队的羽林卫队长将犯人送到刑部大牢以后,向赵光复了命。 等到闲杂人等退下,身边只剩吴骧时,赵光喟叹一声道:“为什么总有人做这自作聪明的蠢事呢?” 吴骧跟随赵光多年,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是不敢接话。赵光又问道:“老三那边,后来又给过什么交代嘛?” 吴骧道:“皇上上次召见镇国公时,三皇子差人送来一封请罪书,说府上的长史不守规矩,纵容亲属牵涉在蜀州人口买卖案中,被三皇子发现以后,已经自缢谢罪了。三皇子说会对府上的人严加看管,再有犯错的,一定不会轻饶。” 赵光道:“他倒是说的好听,当朕老了不省事了吗?这么好的一次机会,被他给毁了。只抓了一群小鱼小虾,还不是为了给他留点颜面。赵隶也罢,张不周也罢,这群小辈,一个比一个让人不省心。镇国公回府以后,怎么处置的张不周?” 吴骧道:“听羽林卫回禀,镇国公勃然大怒,狠狠地鞭笞了张不周一番后,将他赶去了封地的农庄上思过。” 赵光哈哈大笑道:“这个小子,只是挨了一顿打,张韬也算是对这个孙子宠爱有加了。赶去农庄这招不错,传旨给赵隶,就说为了给天下子民做表率,朕本应该亲自去皇庄主持丰收事宜,但是朕事务繁忙,抽不开身,让他替朕去庄子上忙一个月。吃住与庄户一同,不得特殊。” 吴骧恭敬地道了一声诺,随后面露迟疑。 赵光道:“有事就说。” 吴骧道:“是。老奴是想着,剑南道节度副使许大人和经略使田大人在泰安城中与兵部户部商讨封赏抚恤一事,也有些时日了,镇国公年老力衰,恐怕独自主持剑南道大局,颇为吃力。” 赵光沉思片刻道:“传话给户部、兵部,今日就要出拿一个章程出来,明日的朝会上讨论,如无异议,就尽快执行吧。” 吴骧领旨出了宫。按照惯例,如果是皇上的正式行文,需要由司礼监拟旨加印,交中书省审阅,由门下省签发。但是今天的两道旨意,一个算得上皇上的家事,另一个充其量不过是个口信,只需司礼监派人去传了即可。 尽管身为内臣中最顶尖的那一部分,吴骧依然恪守着本分。他有一句话常挂在嘴边,老奴之前是赵家的家奴,现在是皇家的家奴,到什么时候,都只是个奴才。主子赏赐的再多,也是看在忠心的份上,万不可失了身份。司礼监的职位特殊,几位主管太监不可避免地牵涉到政事当中,没少遭到朝臣的弹劾。而身为秉笔太监的吴骧,所受弹劾最少,都仰赖于他的本分。没有骑马也没有乘轿子,吴骧带着另外一个小太监步行传旨。 三皇子赵隶恭恭敬敬地听吴骧传完口信以后,脸上看不出喜怒,朝着赵光起居殿的方向躬身行礼后道:“请总管回禀父皇,就说隶一定事必躬亲,身体力行,帮父皇给天下臣民做好表率。”吴骧笑吟吟地应承着一定把话带到。等到吴骧一行从视线里消失以后,赵隶命人关上中门,脸色铁青的回了书房。 赵隶的书房中,客座上有一个中年男子,身形伟岸,容貌坚毅,只是似乎常年不苟言笑,看起来有几分阴沉。赵隶在主位坐下,将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骂道:“都是一群废物,连累我还要去那狗屁的农庄干什么农活,都是些下等人做的事,让我去,是要羞辱我吗?” 那中年男子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招来侍女将地上打扫干净后,开口道:“殿下何必如此激动。皇上之所以让您去皇庄,并非要羞辱你,反倒是在给你留面子。” 赵隶疑惑道:“此话怎讲?” 中年男子道:“蜀州人口买卖案,殿下在稍有苗头的时候就将杨长史处死,又派人在中途截杀了黄世仁,让能够牵涉到殿下的两条线索全部中断,但是殿下要知道,以陛下之聪慧,不可能猜不到您在其中的牵连。黄世仁之死,死因不可谓不明显。羽林卫之所以要将其冠上自杀的说法,想来也是揣测清楚了上意,不给黄世仁开口咬出殿下的机会。” 赵隶道:“你的意思是,父皇是怕牵连到我,丢了皇家脸面,所以只能佯装不知。之所以派我去皇庄劳作农事,是给我一个教训和提醒咯?” 中年男子道:“末将猜测正是如此。殿下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在皇庄中好好表现。” 两人出了书房,中年男子看向院中一人。那人面容冷漠,脸上悲恨交加。看赵隶走出房门后,匆忙跪了下去。赵隶随他目光看去道:“凌将军对此人有何看法?” 名叫凌放的将军,没有答话,抽出腰间所配长剑,走到那人面前:“抬起头来。” 黄树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反应,脸上被狠狠划过两剑,瞬间鲜血淋漓。他不敢吭声,只是咬着牙任凭血从脸上滑落。凌放将佩剑送回剑鞘,笑道:“不必强装什么硬汉,被剑划了两下不叫出声没什么了不起的,亲手杀了个远房叔叔更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该恨的人,是张家。” 黄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请将军赐教。” 凌放冷笑道:“赐教谈不上,我连自己的事情都还没有弄清楚,怎么敢教别人。不过你身为一州城门守备,擅离职守,已经是犯了死罪了。我毁你的容,是让你可以换一张脸活下去。以后就跟着我吧。” 黄树看向赵隶,见他满不在乎的摆手,于是站起身来,也不去管脸上的伤口,匆匆地跟着凌放的脚步而去。 凌国沿袭了前朝的三省六部制,除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外,设立了吏、礼、兵、户、刑、工六部。吴骧带着从小就跟着自己的义子吴攘,从三皇子赵隶府上出来后,赶到了六部的衙门。虽然是天子近臣,但是毕竟只是内臣,素来被这些外臣看不起。不像在三皇子府上受到的大开中门接待的待遇,兵户两部尚书只是在听皇上的口谕时面容恭敬,其他时候根本没将吴骧看在眼里。吴骧也不在意,传了旨意后,带着吴攘回了自己在外城的宅子。赵光特许他每旬一日休沐,还赐给他一间外城的宅中,让他可以将亲人接进府上供养。 用过晚膳,吴攘打来一盆洗脚水,伺候着吴骧。吴骧将脚泡在热水中,舒服的闭上眼,将头倚靠在椅背上,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呻吟。吴攘一边给吴骧捏着脚,一边说道:“义父,我听说前些日子,镇国公入宫面圣随后就匆匆地返回了蜀州。是不是西凉人又进犯啦。” 吴骧道:“你这个小子,跟在我身边十几年,一点长进都没有。要真是剑南道又起了什么战事,那剑南道节度副使许抚远,经略使田冀,还能有心思在户部兵部的衙门跟他们扯皮吗?镇国公此去匆匆,既为公事,也为私事。” 吴攘道:“说起六部,看他们今天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孩儿就替义父生气。都是给皇上当奴才的,神气什么。” 吴骧笑道:“小孩子的置气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切莫让人听了去,说我管教不严,坏了规矩。朝中的大臣,素来都是看不上咱们内臣的,何必去生那个闷气。咱们要做的,就是记好了身份,为皇上分忧就够了。就算有一天,你掌了司礼监的大权,要是有外臣来跟你套近乎,你也要保持距离,千万不要和谁私下往来。” 吴攘不解道:“为什么?“ 吴骧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道:“内外臣过从甚密有私交,你想死吗?” 收到口谕的兵部尚书卢千秋,匆匆地找到了户部尚书陈守正。卢千秋也是个戎马半生的老将,曾经和赵陵张韬并肩作战,只是张韬留下的是百战百胜治军有方的美名,而卢千秋却颇有些时运不济,战绩胜少败多。凌国建立后,戎马半生的老将们引退的引退,逝世的逝世,最后硬生生凭借资格老,卢千秋坐上了兵部尚书的位置。只是在凌国的朝廷中,流传着一句有心人用来嘲讽卢千秋的笑话:但求尚书位,不留千秋名。讽刺他忝坐尚书之位,恐怕会留下千秋的笑柄。卢千秋花白头发花白胡子,平日里见了谁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不像是兵部尚书,倒像是天桥下给人算卦的老道士。 没有敲门习惯的卢千秋,直接推开了陈守正的公房门,只是屋内并不是只有陈守正一人,坐在下首的,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气质儒雅。见卢千秋进门,匆忙站起身来给他行礼。 卢千秋似乎对这个人不太喜欢,只是草草回了礼,便向陈守正道:“守正老弟,我们兵部早就对战功和死伤情况核实完了,相关的文书也早就给你们户部送来了,你们按照以往的惯例做就行了呀,只是封赏和抚恤的折子,这么难做吗?” 陈守正人如其名,面容刚毅,正气凌然。他站起身来,请年纪比自己大的卢千秋坐下,给他斟了一杯茶道:“卢大人不要急。我会向皇上说清楚的,是户部的事情,和兵部无关。” 卢千秋道:“跟皇上如何解释,那是你陈守正的事。可是这封赏和抚恤下不来,底下的将官和士卒,骂的不会是你户部,只会骂我卢千秋没能耐,要不来银两。张韬虽然回了蜀州,可是田冀这个混小子这几天就差住我府上了你知不知道。我不管,今天皇上口谕已经下来了,你户部必须拿出个章程来。” 陈守正对着坐在下首的官员微微一笑道:“一温,那就麻烦你去取一下了。” 户部侍郎张一温站起身,谦和施礼,推开门去取文书。 卢千秋喝了一口茶,看着张一温的背影,吐了一口茶叶沫子,嘟囔道:“真他娘牙碜。” 第二十七章 朝议 陈守正对于卢千秋的表现似乎见惯不怪。户部侍郎张一温,素来有君子之名,为人温和谦逊,颇受皇上喜爱。只是张一温自年轻时就与张韬不合,其中事情外人不知,朝廷当中与张韬有旧的老将们,都对张一温颇为不屑。 张一温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份案卷,正是户部所拟的封赏和抚恤方案。卢千秋看着案卷上明显已经完成有些时日的字迹,再联想到近日来泰安城中的议论纷纷,脸色更加难看了。 陈守正笑道:“卢尚书过目以后,如无问题,明日朝会上,张侍郎会代表我户部上奏皇上,朝议通过的话,即刻执行。想来许节度副使和田经略使不会再去卢尚书府上蹭饭了” 卢千秋皮笑肉不笑的应和一声道:“既然已经有了章程,那老卢就不叨扰了。早日了却此事,老卢我也算对得起那些征战沙场的将士们。” 张一温起身送行,到了门外,看着深深鞠躬行礼的张一温,卢千秋鼻子中发出哼声,嘟囔着什么远去。 起身的张一温一脸苦笑,那句嘟囔,尽管含糊不清,他还是听得真切:老子英雄儿狗熊,什么东西。 剑南道节度副使许抚远,经略使田冀得了通知,今日也要一同上朝,商议蜀军的封赏抚恤一事。跟着朝臣拜见皇上后,赵光走下龙椅,亲手将二人搀扶起来,面容诚恳道:“二位爱卿快快请起,剑南道乃是凌国军政重地,对西凉一战,是我凌国建立以后的第一次大战。二位爱卿主持大局,运筹帷幄,这才取得了傲人战果。朕要替凌国百姓谢过二位。” 许抚远是典型的文人做派,四十五岁的他,蓄起长须,颇有风采,朝中文武给了他一个美髯公的称号。田冀则是从军中实打实一步步走上来的将领,为人豪放。许抚远再次拜下道:“实仰赖皇上圣恩浩荡,微臣不敢居功。”田冀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跟着跪了下去。 将二人再次搀扶起来后的赵光,回到龙椅上坐好,今日吴骧休沐,陪在身边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刘敬。刘敬上前高喊,有事启奏。 话音刚落,第一个走出队列的不是今天的主角户部之人,而是刑部尚书徐大有。徐大有拜下后沉声道:“刑部有事启奏。剑南道蜀巴渝三州,人口买卖恶行成风,其中尤以蜀州最甚。三州官员牵涉其中者数量众多,经过御史查明,已将案犯押运至京。其中蜀州都尉黄世仁在途中畏罪自杀,咬舌自尽。案情经过州、道、刑部三层审理,现已查明。”徐大有话音刚落,又一名官员走出队列,拜下后说道:“臣督察院左督御史沈涟,弹劾剑南道节度使张韬。罪名有三,其一者,一道之长,属下官员参与人口买卖案,导致剑南道官场一片狼藉,有监管不力之罪;其二者,经巡查御史禀报,人口买卖案中,不乏有蜀军之人纵兵劫掠,强掳人口,逼良为流,张韬有御下不严之罪;其三者,人口买卖在蜀州城中蔚然成风,已有多年,时至今日才浮出水面,张韬有失察之罪。” 一言激起千层浪。刘敬走下高台,将徐大有和沈涟手中的案卷取过呈交给赵光。赵光早已知晓,佯装在阅览奏折,余光扫视过殿中大臣。 满朝文武大臣面色各异,许抚远老神在在,似乎什么都没听见。田冀则是一脸怒色,恶狠狠地盯着沈涟。兵部尚书卢千秋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脸上似有几分不屑。更多的人则是目光扫来扫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赵光的眼神最后落在了满朝文武最前排的三个人身上。 凌国沿袭前朝制度,设立三省六部。其中中书省的中书令一职,空悬至今。而站在群臣最前方的三个人,中间的是门下省侍中苏道言,两侧分别是尚书省的左右仆射隋高鸣和唐景。苏道言是前朝的状元出身,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两朝元老,是朝中的定海神针。隋高鸣是胶东道的文坛大家,选官入朝以后,行事干练,兼具才干与才情。唐景的身份就要复杂的多,出身于南唐国的他,在凌国和南唐尚未达成君子协议时就弃暗投明,投奔了凌国做官,在官场上一向是独来独往。 苏道言面色不变,隋高鸣义愤填膺,唐景痛心疾首。 将满朝大臣的表现收归眼底后,赵光将案卷放下,怒声道:“人口买卖,人口,买卖,这两个词是可以连在一起的吗?哪一个人口不是朕的子民,不是凌国的子民,被人当成牲口一样的交易,明码标价。在这群人眼中,人命是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吗?朕这一次要大开杀戒,刑部听旨,将一众案犯,全都斩首,那个畏罪自杀的黄世仁,以为一死就能脱罪吗,没那么容易,把他的尸体鞭笞五十,丢去喂野狗。案犯的家人,全部充作官奴。立即执行,不得有误。” 苏道言刚弯腰拜下,正要进言,赵光手一挥拦住他:“苏侍中不必多言。非是朕要杀戮过甚有伤天和,实在是这些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徐大有领了旨,回到队列中。看着还拜在堂下的沈涟,赵光说道:“关于剑南道人口买卖一事,镇国公张韬早有调查,只是时机未到,没有轻举妄动。前些日子镇国公来向朕请旨回蜀,就是因为他在离蜀之前暗中命其长孙张不周调兵处理此事。督察院的御史们下去,能够迅速查明,和国公先前所做的努力是分不开的。然虽然亡羊补牢,但是不可否认,镇国公在此事中有所纰漏。传旨,张韬罚俸一年,食邑削减八百户,命其上书自省。” 沈涟还没有说什么,唐景抢先开口道:“皇上,按照沈御史所言,张韬的罪行深重,岂能仅仅是罚俸就能抵罪的?臣请皇上重新下旨,重罚张韬。” 赵光面色一沉道:“放肆,镇国公镇守西南,劳苦功高,将蜀军打造成了一支无敌之师,这才有了西南的安定。偌大一支蜀军,偌大的剑南道官场,出了几个臭虫,也要往国公头上扣帽子吗?那国公有问题,是不是朕也要背上识人不明,用人不当的罪名啊?” 唐景连忙跪下,连呼皇上息怒。 赵光不去看他,继续道:“中书省和吏部,拿出个章程来,剑南道事关国之安危,空缺出来的职位,要赶快派人填补进去。章程拟好后,交苏老把关。” 吏部尚书袁中和中书侍郎魏亮急忙应下。 赵光道:“昨日朕命吴骧去户部兵部传话了,关于征西一战中,将士们的封赏和抚恤事宜,章程拟好了没有。” 陈守正手捧奏折,将张一温所拟的方案禀报。赵光听后沉默不语,许久道:“都是凌国的好儿郎,封赏和抚恤的金额再涨五成,不能让将士们流血又流泪。户部银两上如果紧张,可以从朕的内库中进行调拨。” 朝臣们一齐跪下,拜谢赵光。 除却金银之外,对于立了战功的将领,赵光的赏赐程度也是颇为惊人,田冀直接得了个征西侯的爵位,食邑一千八百户。其余将领,从大到小,也多有爵位封赏。许抚远和田冀代表蜀军拜谢赵光后,今日的大朝议落下了帷幕。 下朝出皇城的路上,不少官员赶过来祝贺许抚远和田冀。没心没肺的田冀来者不拒,招揽着相熟的人晚上一起去喝酒庆祝。许抚远则是面含忧色,强打着精神应承着。唐景经过时,田冀横眉相对,颇为不屑的吐了口吐沫。唐景也不以为意,独自离去。隋高鸣则是满面笑容,拱手相庆。 回到两人居住的宅院,许抚远喊住要去换下官服出发去喝花酒的田冀,正色道:“田经略使,今晚这酒,你恐怕不能喝了。” 田冀不解道:“为什么,我老田升了侯爷,庆祝一下,算不得什么吧。” 许抚远摇摇头道:“今日朝会上,暗流涌动,这个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心等候户部拨付银两快点返回蜀州才是正事。” 田冀道:“我看你是多虑了。那个沈涟想弹劾张帅,皇上不是轻轻揭过了嘛。还有那个唐景,落井下石,真不是个东西。放心吧,皇上如此厚赏蜀军,没事的。” 许抚远拉住田冀的胳膊,不让他走说到:“剑南道人口买卖,你我虽然没有参与其中,但是你敢说你不知情吗?你不敢,我也不敢。按照你老田嫉恶如仇的性子,早就应该掀翻了,为什么迟迟没有去动?连你老田都知道厉害关系,这次被张不周那个黄毛小子捅了马蜂窝,这一关国公未必真的那么好过。你要是真心为了张帅好,就听我的,今晚老老实实呆着。” 田冀粗人一个,行军打仗可以,这种涉及官场上的事情,实在是转不过来脑子。他将胳膊抽出来道:“好好好,我老田脑子没你够用,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好吧,今晚不让出去,老子自己喝。” 看着田冀大步流星回屋的背影,许抚远轻叹一口气独自道:“卸磨杀驴,这么心急吗?” 第二十八章 人民公社大食堂 泰安城额雷霆雨露,都还没有到都安这座小城。 林可富今年三十二岁,是土生土长的巴州人。被裹挟成流民以后,老父老母和结发妻子在途中不幸死了,只留了自己一个孤家寡人。打消他想跟那群混蛋拼命念头的,是老父亲临死前抓住他的手要他答应不让林家这一支断了香火,抱着这个想法,林可富活了下来。 从大通铺上爬起来,林可富来到院子里,夏末的暑气还未全消,早上起来用冷水洗个脸更舒服。带上自己分到的工具,林可富跟着人到了庄子上吃饭的地方,听人说那大的不像话的食堂,是解救了自己这些流民的张国公之孙,张不周公子给起的名,叫什么人民公社大食堂。踏进食堂的那一刻,林可富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正对着门口的,是一字排开的档口,每个档口前都有一个小小的牌子,上面写着字。把头处是临时制作的竹筷和汤匙,顺着看去档口里是各式各样的食物,有汤有面有咸菜,甚至还有鸡蛋。宽敞的大厅里,方方正正桌子的每一侧摆放着两把椅子,八人一桌。林可富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正要转身出去,食堂里吃饭的程三民冲他摆摆手,叫他过去。 林可富局促的站在程三民旁边,昨天见过面,知道这是负责管自己这些力工的管事,有些谄媚地一笑。程三民道:“怎么进来没吃饭就要走,这些饭食都看不上吗?” 林可富急忙摇头道:“怎么会怎么会,小的看这些吃的,以为走错了地方。” 程三民道:“我刚看见那些饭食的时候,也以为是搞错了,怕不是给公子们吃饭的地方。问过公子才知道,这个食堂,以后就是庄子上唯一吃饭的地方,不管是谁,到了庄子上都来这吃饭。公子心善啊!” 林可富难以置信的看向程三民问道:“您是说,张公子也在这里吃饭吗?张公子和我们这些流民一起吃饭吗?” 程三民拍拍他的肩膀道:“别一副傻楞的样子,赶紧去打饭,再等一会人多了抢不到鸡蛋可不管你。” 程三民没夸张。尽管张不周在庄子上实行了生产资料集中制,将所有食材都收集到了食堂,可是数量毕竟有限。在庄子上的养殖场建立起来之前,还是要靠从周边县城和蜀州城运来大量的食材,这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众人劝阻过他,张不周却执意提高伙食标准。在他看来,早餐只是供应面食咸菜,还不能保证人手一个的鸡蛋,在后世根本就是最起码的配备。 林可富用庄子上特制的托盘,端着一碗面,一个鸡蛋找了个座位坐下。打饭的时候,档口的大娘跟自己是一个地方出来的,看在同乡的份上给自己面上的卤子多浇了一勺。雪菜肉丁的卤子里,几乎看不见肉丁的影子,可是久未尝过肉味的林可富,吃到的第一口就感觉眼泪几乎要涌了出来。成为流民以来,别说吃肉,就是吃上口热乎的都是奢求。林可富将头埋在面碗里,伴着升腾的热气大口地吃起来。 陆续醒来的流民和庄户们,都来到食堂里吃饭。现在庄子上原本的人家,想自己开火做饭都不可能,粮食都被张不周给收走了。刚下发这个通知的时候,也有庄户提出过反对。程三民和张松来询问对策的时候,张不周态度强硬地回了一句:“不愿意的,就请他离开庄子。” 张国公府上的庄子,田租还算公道,在灾荒年份,哪怕只是顾着自己的名声,张家也不会看着庄户饿死,因此给张家当庄户,其实是不错的。不情不愿地将东西都交公以后,庄户们也就只能和流民一起到食堂吃饭。 食堂的设计中,最高能同时接待八百人用饭。按照张不周的想法,肯定会有人想偷懒,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这样有人早有人晚,就能错开用餐时间。没想到的是,流民们的安全感如此之低,生怕起晚了就没饭吃。等到张不周估摸着时间大概是早上六点半左右来食堂视察的时候,食堂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每个档口前边都已经挤满人了,大多数人根本没有拿托盘,手举着大碗,高喊着要面条。负责盛饭的几个大娘被吓得离开档口一步远。还有心急的人,自己抄起档口里的工具,也不要面条了,光吃卤子。 看着眼前的混乱,张不周面色一沉。陆升机敏,拉上三兄弟上前,刀剑出鞘,大喊一声:“全都列队,不许再挤。十息内不听令者,刀剑无眼。” 也许是骨子里的心里阴影,流民们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列的队虽然不算齐,但至少没人敢再往前挤。张不周走到最前边,将打乱了的餐具都摆放回位。看着一脸惧色的流民,张不周心中一软,对着他们说道:“本公子不是无良黑心的资本家,让你们来干活,饭还是会管的。这些饭菜,都是庄子上的人将自己全家的口粮拿出来送到食堂上,就是为了让大家都能吃上一口。我知道你们遭受过苦难,可是为了一口吃的,连脸面都不要了,乱成这个样子,对得起庄子上的人吗?”张不周转头对档口里的大娘说到:“等下从你们当中找出几个会写字的来,如果没有,就去找张松管事借人。以后吃饭时再有不排队的,一次记名,二次直接赶出庄子去。” 看着噤若寒蝉的众人,张不周拿起一个托盘,将碗筷勺子拿齐,展示给流民看,“吃饭就要有吃饭的样子,刚才那个人,我看见你将手直接伸进面汤里了,这让别人还怎么吃。都跟着我学,谁也不许抢。”张不周按照档口的顺序,盛了一碗面后,选了个卤子,找了个桌子坐下来。四兄弟有样学样,跟着一起打了饭围坐在一起。流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照着打了饭。一时间,饭堂里都是此起彼伏的吸溜声。 张不周看看周围,不甚满意。毕竟是第一天,有很多想的不周到的地方。食物种类单一,同时用餐的人数过多,空间有些施展不开,有不少人端着面碗出去蹲在院子里吃。设计的餐具回收的功能区根本没人看得懂,是档口内轮换的其他人在忙着收捡用过的餐具。每个档口前边虽然用牌子标明了是什么食物,但是大多数人到了档口还是要问一嘴是什么,这是不识字导致的,短期内恐怕解决不了。因为肉食少,只能靠主食来补充能量,看流民和庄户的吃相,饭量恐怕比李大嗣少不了多少,这样下去,食物的消耗速度要比预计的快得多。 看着张不周愁眉不展的样子,陆升道:“公子可是后悔了?本来嘛,要我说给他们一口吃的就算不错了,都是公子你心善,非要让他们和庄上的人一样吃喝。” 陆斗瞪他一眼:“你懂什么。” 陆升毫不示弱,“我不懂你懂?” 张不周用手里的筷子敲了敲碗,示意他俩不要吵。“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们几个既然跟在我身边,就要记住,人就是人,是平等的,没有什么高低之分。这些流民的到来,不可避免地会引起庄子上的人的排外心理,要想不产生矛盾,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各睡各的,剩下的时间吃在一起,干在一起。劳动中会迅速建立感情。之所以要将庄户们的粮食都收集起来,就是要让他们一块吃饭。同工同酬,平等对待。这样是让庄户们迅速接纳,让流民迅速融入的好办法。” 陆斗点头道:“公子所言甚是。在军中的时候也是如此。如果有新兵入营,或是收拢了降卒,要想不生事端,最好的办法就是打散了分到各营。” 陆升道:“即便如此,公子对他们也太好了点。不说别的,就说那鸡蛋,虽然不是每人都能吃到,即便是一部分人能吃到也是了不得的事了。” 张不周倒拿筷子,敲在他的头上道:“要你多事。你也不看看人家干的是什么活,再多嘴小心本公子让你去大堤上搬石头。” 陆升谄媚一笑,低头扒着碗里的面不再言语。 张不周正在思索着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只听院子里传来一阵喧闹,不像是起了冲突,更像是什么人的到来让气氛变得热烈。匆匆吃完面跑到门口一看,张不周喜不自胜。 院子里,都安县令靳川,带着五个人被人群围在中间。顺着人群的空隙依稀能看见有人跪在地上。 无为老道领着四个徒弟逆光而立,尽管衣衫陈旧,但是神情淡然,在晨光中颇有几分高人风范。 看着露面的张不周,不明不白不干不净也是面露笑容,高兴地喊着小师弟。 人群分开,让出一条路来,几人来到张不周面前。尽管分开才一个月,却感觉有很多话要说。张不周忍住激动,恭恭敬敬地给无为道人行了弟子礼。无为道人手执拂尘,将张不周扶起道:“臭小子还胖了。果然山下就是比山上好。” 第二十九章 两岸 靳川凑上前来,说明着情况,张不周这才知道是什么情况。 送信上青城山以后,无为道人带着四个徒弟下山,昨夜到了都安县城,被县衙的人认了出来。靳川仰慕无为已久,硬是留着在县衙住了一夜,今早一大早就陪着师徒几个一起来了庄子上。 靳川道:“无为真人的名号,本官仰慕已久。真没想到张公子您居然是无为真人的高徒。” 张不周忍不住想笑,无为老道除了这身皮囊,哪里有半点真人的风范。这靳川也不知道听说过些什么,言行举止间对无为道人颇为敬重。在外人面前不好太过放肆,等到张不周将几人带回老宅,四个师兄不再矜持,纷纷凑上前来,你捏一把我踢一脚的热络着。张不周跟着嘻嘻哈哈。自下山以来,经历了刺杀、平案、挨打、生病,比起在山上自由自在的日子确实累得很。没有想到师父和几位师兄会下山,张不周给无为道人斟了一杯茶问道:“师父此次下山,是有什么要事吗?” 无为道人道:“你送信上山,要挖青城山的石头,老道哪还坐的住。这不是下山来看看你到底要做些什么。” 张不周将事情经过细细诉说,听到张不周说到楚怀瑾,无为道人叹了一口气道:“你长得像你父亲,性格上倒是更像你母亲一些。” 张不周问道:“师父你认识我父母?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无为道人低头喝茶,似在沉思,许久道:“老道认识你母亲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那个时候你母亲行走于巴蜀一带,治病救人。老夫看她心地善良,将自己多年治病的心得《药壶经》赠与给她。后来,听闻她去了战场,活人无数。再见到她的时候,就是临盆之夜了。老道算到她命中有此一劫,赶下山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也是那一夜,老道第一次见到你。” 张不周问道:“那我父亲呢,我父亲年轻时是什么样的人?” 无为道人看他一眼:“当年在巴蜀一带,你父亲是出了名的天纵之才,温文尔雅,文武双绝,号称百年一遇。当时你祖父麾下年轻将领中,就以你父亲最为出类拔萃,深得军心。只可惜在一场战役后一蹶不振,在你母亲去世后更是避世不出。” 张不周沉思不语。 无为道人道:“我和他们交集不多,你若想多了解,还是问家人为好。” 张不周苦笑道:“师父您不知道,徒儿下山以后就惹了祸事,被祖父打了一顿,到现在都还没消气。至于我父亲,虽说为人子不能妄议尊长,但是徒儿还是不得不说一句,我父亲实在有些怪僻,徒儿不太敢与之亲近。” 无为道人道:“流民一事,老道一路走来,也了解了不少。你刚刚下山,对世事、形势了解甚少,但是这件事做的,并不是错事。你祖父之所以要鞭笞你,其实另有深意。等到时机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张不周撇撇嘴,又是这一套。这些上了几年年纪的人,总是喜欢说话留一半,让人猜来猜去,等来等去。这样子很缺德的好不好。 看出张不周有点不爽,无为道人轻抚他的脑袋说道:“再三须慎意,第一莫欺心。不管会有怎样的后果,只要你确认是对的事,那就放手去做。实在不行的时候,你就跑回山上来,道观里永远留着你的床。” 张不周心头一热。在这个世界,无为道人是自己最亲的人了。 在老宅里转了一圈的四位师兄回到书房,不净吐槽道:“不周师弟,你这堂堂国公之孙住的地方也不怎么样嘛。我刚才去后厨转了一圈,连肉都没有。” 张不周笑道:“这里是张家的老宅,师弟我是受了惩罚被赶到庄子上来的。等到解除了禁足,我带你们几个去逛蜀州城,那里要繁华的多。到时候就住在国公府上,吃饭穿衣都有侍女伺候,舒服得很,保证你们几个不想再回山上了。” 几位师兄颇为神往之际,无为道人拿起拂尘照几人的脑袋分别来了一下:“臭小子,你这几位师兄本就道心不纯,你还勾引他们几个。要是真被世俗乱了心,不肯再回山上,你要师父自己收拾道观吗?” 张不周嘿嘿一笑:“哪能呢,到时候徒儿安排几个侍女山上伺候师父。” 无为道人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道:“说的什么混账话,还想毁掉老道的一世清誉吗?” 几个徒弟低头偷笑。 无为道人说道:“靳县令已经将你的计划都跟老道说过了。同在蜀地,老道没有坐视不管之理。山上的石头多的是,你安排人去取就行了。你的四位师兄,我也托付给你。修道之人,不能窝在山上闭门苦修,要见识世间疾苦,富贵荣华,历经了红尘后才能更坚定道心。” 张不周道:“那还真是来得巧了。庄子上的孩童数量骤增,我已经安排了人去新修学堂。只是这教书先生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几位师兄都是识字明理的,刚好当一段时间的教书先生。” 无为道人点点头:“传道授业,素来不分。即使传授的不是道家理念,也是一桩功德。这样安排,我看是不错的。你们几个,要听小师弟的安排,务必用心去做” 不明道:“谨遵师父教诲。徒儿们一定用心教授。” 张不周问道:“那师父您呢,您打算做些什么?” 无为道人道:“老道一生,修道是修己,修医是修人。就留下来给你庄子上的人看看病,开开药吧。” 不愿意去见那个冷冰冰的父亲,张不周找来白露,让她带着几个师兄去见张二良。之前已经通过气,张二良对于学生规模的扩大并无异议。 带着四兄弟出了庄子,打算去工地看一看。陆升道:“早就听闻无为真人仙风道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张不周问道:“你也这么说。今早我看师父来的时候,不少人都给他下跪,这是为什么?” 陆斗道:“公子不知吗?无为真人在巴蜀一带,是出了名的活神仙。谁也说不上他到底活了多少岁了。从我祖辈起就有无为真人的传说了。当年巴蜀一带瘟疫猖獗的时候,正是公子母亲出身的楚家和无为道人联手救治,挽救了一方百姓。传闻无为道人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这些年来,受过真人恩惠的不知凡几。今早下跪的那几个老农,正是当年瘟疫中幸存下来的病患。” 张不周还真不知道这些。他对老道士的医术,一直没有清楚的认知。毕竟前身的肉体,老道士就没有救过来,这才有了自己穿越过来附身重生的后来。更何况在山上的时候,老道士也没讲过以前的事。实在是没办法将那个跟徒弟抢肉,一只脚翘起来剔牙的老头和真人二字联系在一起。等有时间的时候一定要好好问问老道士,当年是不是有什么传奇故事。 得到张韬的首肯以后,张三恭的行事速度快得惊人。国公府的行商生意暂停,调动了府上的所有银钱全力保证庄子这边的需要。在张三恭的活动下,大量的物资正在排着长队送来庄子上。张不周在路上看见了不少马车,主要是粮食,其次是他点名要的鸡鸭鹅雏和小猪。尽管张三恭明确表示过反对,最终还是被张不周说服了。张不周告诉他,人不吃肉就没力气,干活就慢,时间拖得越长,耗费就会更多。而且时间不等人,想让人出力在秋雨来临之前至少将旧堤修补出来,就不能太吝啬。要不然到时候决了堤,损失的只会更多。 这些牲畜会被送往庄子上新建起来的大型养殖场,谢意和谷雨带着年轻的妇女,按照张不周传授的经验学习着科学养殖方法。其实蜀地物资充盈,都安县城之前之所以如此困窘,一方面是受战乱的影响,另一方面是生产水平实在低下。你不能指望连把铁制的农具都没有的农户能够种植出多少的粮食。每天在地里都忙的不行,就更不用说分出精力去搞养殖了。少数的庄户家里养了猪和鸡,也不是为了自己吃,是为了到了年关时候卖掉换钱买必需品的。 旧堤的堤坝之下,程三民带着力工们正在热火朝天的干着。流民的身体素质比起庄户来要差上不少,眼下只能安排他们轮作。靳川已经组织人手去青城山开采石料了。等到石料拉回来,就可以加固到旧堤上。 程三民看到张不周的身影,凑了过来。张不周问道:“怎么样,在秋汛来临之前,来不来得及?” 程三民回头望了一眼工地道:“按照往年的经验,秋汛之前完成加固堤坝的任务,应该是来得及的。只是看前些天的那场大雨,就不知道秋汛会不会比往年更急。” 张不周说道:“那就再多费点工夫,将旧堤修补的更坚实一些。务必要保证抵挡住秋汛。等到秋汛过了,种完了秋小麦,就可以腾出手来修新堤开水道了。” 程三民点点头道:“谨遵公子吩咐。想不到公子对田地和水利之事还如此精通。” 张不周一笑:本公子前世在都江堰游玩过也要告诉你吗? 看程三民没离去,张不周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程三民说道:“公子,咱们加固了堤坝,南岸的安全性高了不少,那北岸怎么办?” 张不周站在高处,看向河的对岸,那里是都安县城的北城。 张不周道:“那就要看靳县令的本事了。” 请假条 吃蘑菇中毒了,请一天假 第三十章 北城 靳川很为难。 不同于都安县南城的国公府封地,即使再怎么困难,也有国公府兜底。都安县北城是整个蜀州出了名的穷地方。 北城历史悠久,原本名为吴家庄。在都安县设立以后,将吴家庄囊括进来,成为了一部分。顾名思义,北城的主要姓氏就是吴姓。蜀地志记载,吴姓源远流长,在天元大陆上的历史长河中,出现过不少名人。吴姓耕读传家,是剑南道名望第一的大家族。最为重要的是,吴姓一族是前朝大成王朝的死忠臣民,对于揭竿而起的张韬和谋国篡位的赵家都没有什么好感。在凌国建立后,吴家几次拒绝赵光的诏书,不肯出仕。赵光虽然愤怒却也无可奈何,他不敢顶着天下文人的骂声去动号称剑南道文人脊梁的吴家。武人用刀杀人,文人用笔杀人。武人一刀杀一人,文人一笔却可能让天下大乱。赵光将张韬的封地选在都安县,未尝没有严加看守的意思。 吴家人自持读书人的身份,对于商贾手工一事一向看不上,只肯躬耕于田。族中人口越来越多,田地却没有增加,吴家这些年变卖了不少祖上传下来的古董金玉,却还是越来越捉襟见肘。 吴氏一族的老宅堂中,靳川坐在下首,低头喝着茶,静静等待主位上的老者发话。 吴家这一代的家主叫做吴权清,一身文士打扮,衣衫虽然很干净,但明显是穿了好几年的衣服了。一族族长,面见客人的时候居然穿着几年前的旧衣服,吴家的境况恐怕比外面传言的还要严重些。 吴权清虽然举止文雅,只是肤色生的实在黑了一些,看起来更像是老农。他佯装品着那质地下乘的清茶,想着靳川刚刚说的话。 那个在蜀地率先举起反抗大旗的狗贼张韬,倒是生了个好儿子,更是有个好孙子。好儿子指的是张二良,对于这个抛下军中职位和国公府公子的身份,跑到南城去潜心教书的狗贼后代,吴权清是很欣赏的。因此张二良时常来北城找吴氏族人探讨学问,他也没有阻止,甚至给面子地借了几本吴家传下来的手抄孤本给张二良。没想到的是,张韬唯一的孙子,来到庄上没几天,居然就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刚听靳川说到他的计划,即便是活了将近七十年的吴权清也吓了一跳。 吴权清放下茶杯说到:“若真如靳县令所言,对我蜀西之民来说,的确是一件大好事。” 靳川恭敬道:“走马河连年泛滥,近年来水势越涨越高,前不久的那场雨,旧堤只是几个小缺口,南城的田地就已经淹没了不少了。本官忝为一地县令,不能为百姓解决此难,实在有愧。只是都安县上的情况您老也清楚,我是有心无力啊。所幸张不周公子高义,国公府一力解决了南侧的旧堤修补之事,连新堤的建造和新河道的开凿,也是担了起来。吴老,我今日来,是想和您商议。咱们北岸的旧堤该如何是好。” 吴权清道:“北城之事,说到底其实还是我吴家之事。南岸堤坝修补起来,那面临洪水危险的就是我北城百姓了。靳县令放心,我吴家一定会将旧堤修补起来。” 靳川手上摸着已经掉了漆的雕花座椅扶手,眼睛偷偷打量着高堂的屋顶角落处厚厚的蜘蛛网,苦笑道:“本官有句话,吴老听了不要生气。北堤要修补,只是如果由吴家一力承担,恐怕撑不住吧。” 吴权清冷哼一声:“即使举吴家耄耋垂髫之力,也能修好,保管不会叫他南城人看了笑话去。” 深知吴家对国公府积怨深重,靳川道:“吴老不要说气话,解决问题才是最重要的。吴家人再能干,也肯定及不上南城人再加上那几千流民啊。更何况,修堤坝是件辛苦事,肉食上的供应,花费巨大。不是我要打您的脸,吴家的钱财,想来肯定是不够的吧。” 吴权清怒目而视,盯着靳川看了半天,许久像泄了气一般,身形萎靡了一点道:“那靳县令有什么好办法。” 靳川道:“堤坝一定要修,无论南北。这是咱们都要达成的共识。实不相瞒,我这次前来,就是受张不周公子所托。他知道,如果由张家人来说,愿意帮咱们北城修堤坝,一定会被拒绝,所以让我从中间斡旋。” 吴权清道:“他张家有那么好心,愿意帮北城修堤?” 靳川道:“实不相瞒,张家之所以愿意一力承担新堤和河道的建造,是因为本官应许了龙岭平原的土地给他们。到时候荒泽变良田,张家并不亏。至于愿意帮北城修堤,却是张不周公子新提出来的想法,他说不能以邻为壑,将风险都推到这边来。因此愿意出工出钱,也不再索要额外的回报。” 吴权清沉默不语,半晌道:“兹事体大,老夫虽然是一族之长也不能专断独行,等我和族人商议过后,再给靳县令答复。” 靳川起身拱手告辞道:“还请您老多费心,尽早给本官个答复,秋汛不等人啊。” 白日里靳川呆过的屋子内,八把椅子都坐上了人。吴氏一族的族老们汇聚在此,等到吴权清说完,脾气火爆的吴权懋就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此事万万不行。张家是狗凌国的走狗,让他们的人进来,我第一个不答应”。众人纷纷应和。吴权懋接着说道:“大哥你就是要面子,要是我,今天就将那狗县令一并打出门去。上吴家的门来羞辱人,当真欺我吴家没人了吗?” 吴权清环视堂下,见众人都是一脸气愤,说到:“就事论事,就人论人。修堤坝一事,我吴家又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实在无力做成。如今南堤修起来后,北堤要矮上不少,要是走马河将北城整个淹没,淹没了田地还好,要是淹死了族人,淹没了祖坟,那我们就是吴家的千古罪人。这个责任,谁担得起?” 吴权懋愤愤道:“姓张的没一个好东西。好端端地修什么河堤,还要派人来北城,肯定没好心。反正我不同意。” 八个人里,有几人出声支持吴权懋,也有人思索着吴权清说的话,沉默不语。场面一时间陷入僵局。 一个吴家后辈突然来到门口,先在门外对着各位长辈恭敬地行了礼,得到允许后才进入堂内。 吴权清问道:“有什么事吗” 后辈恭敬道:“禀族长,张二良来了,求见族长” 吴权清道:“应该是来归还上次借的书。跟他说我吴家正在议事,他归还了以后自行离去即可。” 那后辈道:“族长,张二良说他不是为了还书而来。他还说,知道族长和各位族老是在商议何事,他能帮吴家解决问题。” 几个平素里与张二良交好的族老说到:“既然如此,那就请他进来,反正这事是他儿子提出来的,和他也脱不了关系。”吴权清道:“也好,那就请他进来吧,去添把椅子,沏杯茶来。” 张二良还是万年不变的一身白衣,脸上带着温和笑意走进堂内,和众人见过礼后,端坐在末位的座椅上。 吴权清稍有点尴尬道:“不是吴家不懂礼数,让客人坐在末座。张吴两家的事,你也清楚,在吴家的大堂中,给你一把椅子坐,已经是够给你面子了。” 张二良摆摆手,示意不在意,开口道:“晚辈今日前来,所为只有一事。关于张家派人到北城帮着修河堤的想法,是我提出来的。” 众人倒是没有多少意外。张不周年纪毕竟还小,未必做得了什么主。只是张二良行事向来稳重,为何会有这样的提议呢?” 张不周在食堂吃过晚饭,在老宅的院子里消食。养殖场的工作已经正式开展,张不周不喜欢谷雨在一旁唠叨自己,就打发她主管那边,只留了白露在老宅陪着自己。张二良之前派人送了封信来,提出了要帮助北城修堤坝的事情。不清楚张吴两家恩怨的张不周,本来想自己带人去一趟,是白露及时阻止了他。思索后,张不周决定让靳川先出面,这样即使被拒绝了,至少还有个回旋的余地。张不周对于这个提议,并不反对。要是只修南堤,北城的险情可想而知。将自己家门前的雪都堆到别人家门口去,这种缺德事张不周干不出来。只是没想到那个除了教书几乎不理俗事的父亲居然会主动提出这样的想法,倒是让张不周生出了几分好感。 白露坐在屋檐下,借着灯笼的光在缝制一个荷包。荷包的走线歪歪扭扭,只能隐约看出来是个鸟的图案。张不周凑过来将荷包一把抢过道:“这是给谁绣的荷包,怎么还绣了个大公鸡。” 白露白他一眼,将荷包拿回来,小心地将褶皱抚平“什么大公鸡,这是一只白鹭。” 张不周仔细端详半天道:“啧啧,你这白鹭绣的,颇得毕加索真传啊。也不对,人家是抽象派,你这是想象派。你要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 白露站起身来,走回屋去说到:“不理你了,整日只会挖苦人。” 张不周抬头看天,月亮不圆,今日倒是能看到不少星星。 从北城到南城的桥上,一袭白衣驻足望天。 明月繁星当空,曾与故人共赏。 明月繁星仍在,故人已成前尘。 第三十一章 孤坟 不知道张二良和吴家说了什么,第二天吴权清派人去请了靳川,同意了帮助北城修补堤坝的提议。不过吴家也要参与进来,出自己的一份力。 尽管知道吴家和张家恩怨深重,张不周也早就预料到了吴家会同意。在张不周看来,几十年前的恩怨,到了今天还能有多少人记得。这种有人帮着出钱出力修堤坝的好事,谁会拒绝呢? 找来张松和程三民商量过后,为了尽量减少不必要的意外,决定将流民中的一部分调往北城,尽量不让庄子上原本的庄户过去。按照吴家的意愿,这些人的吃喝将由北城来解决,对于这个局面,张不周是乐见其成的。虽然有张三恭在源源不断的补充物资,但是这些干起活来不要命,吃起饭来同样不要命的流民每日的消耗高得吓人。现在有人帮着分担一些,至少张三恭的絮叨也能少一些。 本来想着将人交给靳川带过去就好,也不知道靳川抽的什么风,许是想着给自己所辖之地的两个敌对大姓调和一下矛盾,硬是在张不周的门前磨了半天非要他一起过去。实在是被烦的不行,张不周叫来四兄弟,带上白露,决定和靳川一起走一遭。 都安县城内唯一连结南北城的子规桥上,八百个选出来的流民正由南往北行进。吴家安排了人,安顿、分配、管理,都井井有条。在得到张不周一视同仁,能拿到和南城人一样报酬的保证后,这些被选中的流民也就接受了前往北城干活的决定。 尽管夏天已经到了尾声,秋老虎依然热得很。张不周找庄子上手艺好的竹编师傅给编了两个草帽,一个自己戴,一个给白露。前世自己风吹日晒,糙汉子一个,这辈子是贵公子,还是要注意保护自己的盛世美颜的。靳川和白露一左一右,四兄弟跟在身后,张不周总算是有了点纨绔子弟的感觉。张三恭这次派回来的车队,带了一车的西瓜,等下回去要用冰凉的井水镇上几个,又凉又甜,最能解暑。 靳川一路上一半谄媚一半尴尬地陪在身边。毕竟是一县县令,在一个白丁之前,处处陪着小心,实在是有失身份。但谁叫这个白丁身份特殊呢,凌国立国几年来,只有三位一品国公,其中犹以执掌蜀军的张韬权势最盛,要是得罪了张韬,不要说升迁,靳川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蜀地。这一次之所以非要张不周一起来北城,是靳川的小心思。张吴两家在都安县城水火不两立,吴家每年祭祖的时候,都要在扎好的纸人上,贴上张韬的名字,然后怒骂着一把火烧掉。不管张韬是因为什么原因容忍了吴家这么多年的侮辱,但是想来如果能够让吴家停止这种作死的行为,张韬的心情一定会很不错,到时候自己的考核评语也能好看一些。 吴权懋带着一众吴家子弟,守在桥的这一端。看到张不周一行人的时候,吴权懋的脸色变了变,但还是冷着脸和靳川见了礼,至于张不周,则被毫不掩饰的无视了。有心介绍张不周身份的靳川刚要开口,就被吴权懋找了个话头拦了下来。张不周也不在意,在靳川看来,身份尊贵又年少轻狂的张不周对于这种无视肯定会很不舒服,他却不知道张不周体内是个几十岁的灵魂,对于没有意义的面子之争,看的很轻。张不周对于吴家人的反应早有预料,他是真的很好奇,到底当年发生了什么,让吴家人恨张韬入骨。 靳川话里话外暗示了吴权懋几次,对方权当没听懂。眼见着吴权懋没有领张不周去吴家老宅喝茶歇息的意思,靳川只能换个方向,借着视察北堤的名义将想要离开的吴权懋强行留下。 北侧的堤坝比南岸的情况更糟,恐怕也是答应这次一同修堤的原因之一。这样残破的堤坝,别说洪水,一场暴雨就可能冲垮,前些天的大雨,北城也有不少田地遭了殃。 找到高处,张不周向四周望去。相较于南城,北城的房屋坐落明显更有章法一些。一座虽然历史痕迹比较重,但是明显要更高更大的房屋座落在中间的位置上,想来那就是吴家的祖宅。其他房屋像棋子一样,均匀地分散开,拱卫着祖宅。西北方向是走马河曲折而来,东边则是陵园。比较奇怪的是,在占地庞大的吴家陵园旁边,有二十几座略显孤单的坟聚在一起,坟前连墓碑都没有。 张不周好奇的问道:“那是什么情况,是北城的其他姓氏埋骨之地吗?” 吴权懋脸色瞬间铁青,死死地怒视着张不周,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其他吴家人也是怒目相向。 察觉到气氛不对,四兄弟挡在张不周身前,白露在张不周话音刚落的时候,就一把拉住了张不周,示意他不要再说话。张不周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只是不知道错在哪里。 吴权懋牙关紧咬,许久开口道:“姓张的,今日让你过了子归桥到北城来,是奉了族长的命令。你若是再敢出言无状,我就算被赶出吴家,也要你走不出去北城。” 尽管觉得对方有些反应过激,张不周还是没再开口。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帮姓吴的眼看着都要变身红眼狼人了,还是别刺激他们了。 靳川夹在中间,汗水直淌。他顾不上去擦,上前挽住吴权懋,借口商议事情将他带到了一旁。张不周兴致缺缺,不想再在北城逗留,安排陆升去和靳川交代一声,自己带着其余几人先回了南城。 吃着冰镇的西瓜,张不周向白露问道:“我那句话到底问题出在哪,吴家人怎么那么大反应。” 白露道:“这件事不能怪公子您。即使是庄子上的人,也多有不知。我也是曾听谷雨说起,才知道那二十几座荒坟的来历。当年大成王朝病入膏肓,封地在蜀州城的前朝蜀王,骄纵跋扈,鱼肉三州。当时吴家人在蜀州城中担任官职的,有数十人。吴家人一向正直,对于蜀王的暴行是看不惯的,多次上书前朝的皇帝弹劾他,只是毕竟是皇亲,没有受到什么重罚。蜀地子弟活不下去了,起了反抗的念头。老公爷从蜀地起兵,从者甚多。相对于蜀王,吴家人更不能接受的,是他们眼里的乱臣贼子,也就是起兵造反的老国公。攻城战中,那几十个当官的吴家人,登上了城墙,坚守到最后一刻。几万人的大战,哪有什么机会去分辨谁是好官,谁是坏官,只要是反抗的,统统都杀了了事。蜀州城破,二十几个吴家人的尸体和其他官员的一起,被悬挂在城墙上,风吹日晒三日后喂了野狗。 没有尸首,就不能入祖坟。那二十几座孤坟,就是为那二十几个吴家人立的衣冠冢。” 听白露说完,张不周的第一反应并非懊悔或感慨,而是深深的疑惑。 当年的张韬起兵造反,在忠于大成王朝的吴家看来,确实是大逆不道,更何况有几十个吴家子弟死在这场攻城战中,吴家人现在只是祭祖时扎张韬的小人骂上几句,已经算轻的了。今天见到的吴权懋大概在五十多岁,那么愤怒,搞不好当初死掉的几十人中就有吴权懋的儿子之类的。张吴两家,既有国仇,也有家恨。 张不周的疑惑是,如此的深仇大恨下,张二良到底是怎么说服的吴家? 请假条 临时接到通知要加班,又得请假了。 第三十二章 岁月不饶人 从泰安城出来一路向西,过陇州,出了剑门关,折向西南,蜀州在望。 田冀带着一队蜀兵,衣不解带地押运着户部调拨的银两。事关重大,一路上行程匆忙,连带着许抚远一起没了风度,头发都打了结。 进了蜀州地界,田冀舒了一口气。自己的地盘,总归是更加心安的。与他相反的是,许抚远的忧虑越发深重。 田冀出身贫寒,没读过什么书,但是他早早就跟着张韬南征北战,在张韬退出一线战场以后,对南诏和西凉的战事,大多是田冀指挥的,也因此迅速在军方崛起,成为一道经略使。许抚远与其不同,当年张韬与赵陵结下盟约,许抚远是赵陵选出来帮助张韬的人。两人一文一武,多年来相处融洽。按照许抚远的身份地位,凌国建立时,不说三省的长官,六部的尚书至少要给上一个。只是出乎一众老臣预料的是,许抚远主动上书,选择留在剑南道,继续辅佐张韬。 临时搭起的帐篷,虽然遮风挡雨,但也闷热的很。许抚远正独自沉思,田冀掀开帐幕走进来,嘴里叨咕着:“这鬼天气,简直热死人。越往南越闷热。偏偏还要看好这些银两,老子连口酒都不敢喝。” 许抚远看他一眼:“忍着点吧,要喝酒,到了蜀州我出钱请你喝个痛快。” 田冀颇感意外:“你老许出了名的铁公鸡,居然能说出这话来?” 许抚远实在是没有兴致与他斗嘴,对他嘴里的铁公鸡不去计较。 田冀道:“这一路走来,你老许的脸拉得比驴都长,要是让张帅看见,还以为我虐待你了。在泰安城的时候,你四平八稳我还能理解。毕竟是天子脚下。可是现在咱们要回到自己的地盘了,你怎么还是心事肿肿的样子。” 许抚远被他气笑了:“那是心事忡忡,不是肿肿。没文化还学人家乱用成语,也不怕人家笑话。” 田冀哈哈道:“我老田是没文化。但是没文化有没文化的好,至少老田不像你,想东想西,快把自己愁死了。” 许抚远叹气道:“你一向是如此,说好听了叫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说难听点就是没脑子缺心眼。你好好想想,咱们到了泰安城多久了,户部和兵部就算效率再慢,只是统计战功和制定抚恤金额的事,要得了这么久?咱们又不是没打过胜仗,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拿捏过?” 田冀道:“我也觉得反常,只是我以为是张帅的那个缺德儿子从中作梗,张帅要我稍安勿躁,我也就宽了心去喝花酒。话说起来,喝酒时京城守备叶重说,三皇子府上的长史,前些天自缢了,说是畏罪自杀,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罪。” 许抚远心下了然。根据得到的消息,蜀州的人口买卖案。与三皇子府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临行前听闻皇上让三皇子代巡皇庄,躬耕种田,既是惩罚,也是保护吧。皇家的颜面,终归是丢不得的。 许抚远道:“泰安城的事,和我们没关系。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回蜀州将朝堂上的事,与国公商议一番。” 田冀道:“都是些狗屁倒灶的事。那群王八蛋,老子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狗日的黄世仁,当初在军中还做过老子的亲卫,后来也不知道搭上了哪条线,硬是给他钻营出来个蜀州守备的位子。听人说,那混蛋家里富丽堂皇,吃穿都是顶级奢侈。原来是人口买卖的罪魁祸首。发这种丧良心的财,只是自杀真是便宜他了。” 许抚远听着他侃侃而谈,内心苦闷。这个堂堂剑南道的节度使,有时候真是天真的过分。一个小小的蜀州守备,凭什么当如此大案的幕后主使。杀了他,只是为了不让他咬出不该咬的人。 田冀继续吐槽:“也不知道张帅到底是怎么想的,放任这帮臭虫在自己地盘蹦跶了这么久。” 许抚远不愿再听他乱讲,说到:“你要是真心拥护张帅,以后就切莫再提什么地盘之类的话。你要记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将蜀州称作张帅的地盘,你是生怕那些御史不给张帅扣一顶意图谋反的帽子吗?” 田冀讪讪道:“不会的,皇上还给我封了爵,对咱们蜀地还是很器重的。那些人弹劾国公,不也被皇上拦下来了吗?” 许抚远冷哼一声道:“那我问你,这次西征,你我都封赏颇丰,作为剑南道节度使的国公,可有半点赏赐?”田冀不说话了。“征西一战,西凉伤了元气,至少几年内都别想再起事端。巴渝两州的军寨修建的越来越靠南,南诏人想进犯,非常困难。这种情况下,蜀州城外驻扎的只知张韬不知皇帝的蜀军,到底会是皇帝眼中的国之精兵,还是寝食难安的心腹大患?” 田冀倒吸一口凉气。 许抚远没再继续说,给了田冀一个缓冲的时间。看他消化的差不多了,许抚远道:“蜀州,蜀军,蜀地。说到底现在是凌国的。国公这次下手铲除毒瘤,恐怕也是意识到了什么,下狠心壮士断腕。那些牵涉其中的将领官员,有多少是国公一手提拔起来的?这次由他亲手送上断头台,你以为国公就那么轻易为之吗?要想替你的张帅分忧的话,就安分守己,回到蜀州,你爱喝酒,我就陪你喝酒。这些年风里雨里,并肩作战,说起来还真没有多少机会和你一起醉上一回。这次,喝个够。” 面对许抚远难得的豪迈,田冀反倒兴致缺缺。对于从蜀军成长起来的他,张韬是如师如父的角色,恩重如山。眼见张韬卷入风雨飘摇,他还哪有心思喝什么酒。 许抚远见他面露苦涩,反倒笑了:“你这人,这些弯弯绕的事,就交给我们处理好了。你就安心呆在军中。等回到蜀州,每天就是给人发钱,还不美死你。” 在田冀和许抚远探讨的时候,国公府里,张韬也在听人说话。 数日来的劳心劳力,张韬鬓间白发增加了不少,端坐在椅子上,尽管腰背挺直,神情间却不自觉露出几分疲态。毕竟是年值花甲的老人了。 张三恭陪着坐在一旁,陪他听着堂下的耿彪汇报事情。 国公府的商队,除了明面上的行商之外,还在暗中进行打探消息的活动。从蜀军重骑出身的耿彪,当年是张韬的亲卫,在张韬离开军中后,选择跟随他当了国公府的家兵。张三恭接手国公府产业以后,耿彪照着蜀军练兵的方法,训练了一支精锐,一方面负责保护商队安全,另一方面,为国公府收集消息。 耿彪道:“根据手下人打探的消息,前几天在蜀州西南一带,发现了蛛网的动向。只是他们很小心,痕迹抹除的很干净。按照路线来看,似乎是出了渝州向东而去。” 张韬道:“渝州再往东,那就是青州了。与当初的消息相吻合,蛛网之人确实与南唐脱不了干系,与青莲剑宗,恐怕也牵连颇深。只是南唐也好,青莲剑宗也好,无端地怎么就来招惹老夫?” 张三恭道:“青州一代,历来就是江湖中人的聚集之地。号称诗剑双绝的南唐王室,更是对侠客之行大为赞赏。所以若是江湖人进入青州,想查清去向,难度恐怕会非常大。” 张韬道:“难度大也要找。不周又没有什么仇家,之所以会盯上他,肯定还是冲我来的。找出来是哪位故交仇人在幕后主使,老夫也能心安。要不然,照那个混小子的折腾法,保不齐还要被人再盯上。” 张三恭笑道:“他也不是没心思的。最近庄子上忙着修堤坝,他闲来无事,在跟陆升几个人学本事。说来也奇怪,这小子身体看着柔弱,学起军中格杀技来倒是有模有样。还不知道从哪学了些稀奇古怪的招数,一对一的时候,比较憨厚的陆斗还经常被他占些小便宜。” 张韬道:“都是些小聪明。真遇到了事情,未必不会犯糊涂。就说修堤坝的事,好端端的,怎么又和吴家人起了牵连。” 张三恭道:“这件事说起来,和不周的关系不大。真正说服了吴家人的,是我二哥。” 张韬神色有些玩味,嘴里的话不怎么好听:“这个逆子,宁愿去帮每天骂他老子的王八蛋修堤,却连祭祖的时候都不愿和老夫说上一句话。” 张三恭有些尴尬道:“二哥当年,先是吃了败仗,紧接着又是丧妻之痛,性情大变也是情有可原。” 张韬冷哼一声:“你和他一样,也是被老夫从军中高位上拽下来的,你也有怨言吗?你也性情大变一个给我看看?” 张三恭很尴尬,耿彪比他还尴尬。站在堂下走也不是,听也不是。 张韬道:“说起来,当初是老夫对不起吴家人。那些官里,确实也是有好人的。只是悔之晚矣,这些年来,老夫明里暗里向吴家传达过不少次示好,只是都被狠狠地打了脸。这次这两父子,倒是好本事,堂而皇之地进了当年老夫几千骑兵都没进去的北城。既然修了堤,就一定要修好。别再给吴家人戳老夫脊梁骂人的机会了。” 张三恭应下,带着耿彪一起离开。 张韬缓缓起身,迈出堂外,漫天的星辰在氤氲的雾气里明灭不定。 斗转星移,岁月不饶人。 第三十三章 老凡尔赛了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早起的张不周在练武。 自从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还是很差,张不周就有意识地加强了锻炼。四兄弟每人一天,轮流陪他。陆斗样样不拔尖,但样样都扎实。陆升的刀法最好,舞起刀花来密不透风。李大嗣是陌刀手出身,身强体壮,最擅长拳脚功夫,一力降十会。年纪最小的程耳,却是以身法和飞刀见长,据说还是出了名的神箭手,只是还没机会见识。 今天负责陪张不周练武的是程耳。上次在牢里见识过程耳的飞刀功夫,张不周眼馋的不行,非要程耳教他。程耳本就不善言辞,教起人来更是笨拙。在张不周的一再逼问下,程耳给了他一个诀窍:在飞刀脱手之前就想象它命中目标的样子。张不周鄙夷地看了程耳一眼,没想到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还是个唯心主义者。 用木头立了个靶子,张不周在做着飞刀练习。看起来小小的飞刀,甩起来其实对力气、技巧的考验都很大。只是做了几十次的练习,张不周就感觉手腕和胳膊的肌肉酸疼了起来。最开始的飞刀离靶子还算贴点边,现在已经离得十万八千里了。靶子后面的空地上,七零八落地落了一地飞刀。 程耳的左手上有一枚飞刀,随着手的轻微动作,在手指间上下翻飞,犹如一只蝴蝶在跳动,非常好看。张不周停下练习,看着程耳的动作羡慕不已。 程耳道:“相比于其他的武器,飞刀其实更难。要想集大成,非下十几年的苦工不可。当初我们训练的时候,要练上几个月才能保证每把飞刀都上靶,公子刚开始学,不要太急于求成。” 张不周道:“你也是这样吗,那你可真是有毅力。” 程耳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是,我第一天就上靶了,师父说我天分高。” 张不周喃喃道:“老凡尔赛了。” 没听明白张不周说的凡尔赛是什么意思,程耳站起身来,走到靶子三十步开外,比张不周训练的距离远上三倍。他缓缓闭上眼,手中飞刀如电般飞出,一半的刀身都没入靶子。 好。 漂亮。 漂亮是张不周喊的,好是无为道人的赞叹。 无为道人走进院里道:“年轻人好俊的身手。这手蒙眼飞刀的绝技,贫道没看错的话,是当年唐门的绝活。你师承何人?” 程耳有些不自然道:“真人谬赞了。师父叮嘱过,不能泄露他的身份,恕晚辈无礼。” 无为道人示意无妨。 看着程耳离去,无为道人对张不周说道:“臭小子走什么狗屎运,这么厉害的人物给你当保镖。” 张不周接过白露沏好的茶,两人各取一杯,也不去屋里,就在树荫下席地而坐。师徒二人虽然同在庄子上,只是最近几天无为道人都在忙着帮人看病,着实累得很。张不周找谢意要了两个侍女,派给他捏肩捶腿。只是老道士在人前顾及面子,严词拒绝了。 张不周道:“除了程耳,还有陆升、陆斗、李大嗣三人,都是我祖父放我身边的。这四个人情同手足,因为触犯了军法,被我祖父逐出了军中。” 听过程耳的故事,无为道人轻叹:“老道是方外人,这世间凌国、西凉、南诏,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凌国人、西凉人、南诏人,也都是一样有血有肉的人。无论是哪个国家的战争,最后受苦的,都是百姓。” 张不周对此也是深有感触。 从情绪中缓过来,无为道人问道:“话说回来,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在学武一事上用起功来。在山上的时候,有我和四位师兄教你,你小子却偏偏死活不肯学。现在每天忙的要死,怎么还勤奋起来了。” 张不周道:“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讲。下山那天,我遇到了刺杀。后来据我祖父所说,那两个杀手是来自一个叫蛛网的组织,好像还是什么青莲剑宗的弃徒。我原本还以为是上山找您寻仇的,没想到是冲我来的。当时着实有些惊险。再者徒儿下山后发现,身子骨还是不硬朗,前些天还生了病,娇滴滴的不象个样子。刚好这几人都是好手,索性就找他们陪练了。” 无为道人表情惊讶:“还有这等事?青莲剑宗老夫知道,这蛛网杀手,倒是从未听过。好端端地,怎么会对你下手” 张不周道:“咱们几个常年住在山上,哪有机会知晓外界之事。至于为什么盯上我,我到现在都还是一头雾水。不过大概率还是奔着张家来的吧。张家满门上下,只有我算是个软柿子。那次刺杀,我是侥幸过关。在生死相搏时掌心突然有一股气力涌出,这才将那人击杀。话说起来,徒儿一直对此疑惑,师父,您教我们的是什么功夫呀,该不会是修仙的手段吧。” 无为道人在张不周的脑袋上轻弹一下:“什么修仙,要真有这种手段,老道我早就飞升了。《青云经》是我这一脉传承下来的经典,听起来了不得,实际上就是门练气功夫。到了一定程度,就能有内劲了。虽说不能御剑飞行,隔空杀人,至少力气要比常人大一些。至于你所说的掌心气力,那就是内劲。” 张不周思索到:这内劲大概就是地球上传说中的内力,只是没有地球上的小说和电视里描述的那么夸张。转而疑惑道:“徒儿在山上时的惫懒性子,您是知道的。若说几位师兄修炼出了内劲,不足为奇。可是我根本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哪来的内劲呢?” 无为道人手捋胡须道:“所谓内劲,除了按照功法修行以外,还可以通过丹药等外物催生。你十岁上山,病好了以后我也给你吃了不少的药材,你真以为那就是简单的药啊,那可是师父几十年来攒下的珍宝。” 张不周了然,这就像是前世看的小说中讲述的情节,服用天材地宝,一日飞升。只是自己吃的没有那么夸张。 张不周道:“那内劲要如何使用,万一以后再遇到危险,我总不能还靠撞大运吧。” 无为道人道:“内劲内劲,所谓内,就是人体内部蕴藏的能量。你上次的内劲破掌而出,其实是伤身的。真正的用法,还是要施以外物,无论是刀枪剑戟,还是拳掌脚法,在内劲的加成下,都会增添威力。至于修炼功法,你三师兄不是给了你他的修炼心得。” 张不周有点失望,还以为真能练出隔山打牛神功,原来不过是一次错误操作。想起刚才无为道人说的话,好奇问道:“刚才听师父说到什么唐门,这是个江湖门派吗?是不是玩暗器的高手?蛛网,唐门,青莲剑宗,怎么会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门派?” 无为道人似乎在缅怀什么,许久道:“当初大成王朝尚武,举国上下,江湖门派数不胜数,无数高手盘据一方,开宗立派。现在武人的三品九境之分,就是从那个时候划分的。到了前朝末期,群雄并起,这些门派或避隐山林不见踪迹,或裹挟其中狼子野心。南唐立国,背后就有青莲剑宗和芳菲剑的影子。南唐代代国主,都有诗剑双绝的美誉。蜀州一带,最为出名的就是唐门。我曾亲眼见过唐门高手施展“天女散花”,三百六十根钢针瞬间射出,无人可躲。只可惜唐门已经绝后了。除了唐门,还有点苍派,蜀香楼,这些名震一时的宗门,都在你祖父的蜀军铁蹄下灰飞烟灭了。” 张不周不禁心生震撼,和地球上的武侠小说所渲染的一般,这个世界的江湖曾经真的辉煌过。只是个人武力再高,终究不敌军队。这就是单兵素质与集团化军队的区别了。 无为道人继续道:“凌国建立后,对于江湖门派的态度,一向是严苛非常的。剑南道在你祖父的高压下,江湖名存实亡。如今武道最为兴盛的地方,首先是南唐,其次是朔北。再有,就是皇室圈养的那批号称“缚神卫”的御用打手了。至于蛛网,恐怕是一批下三滥的江湖人,组建的杀手组织吧。” 张不周了然,侠以武乱禁,在封建社会皇权至上的年代,不会允许这些崇尚自由与侠义的江湖人活得太痛快。要么被收编,要么被灭掉。他接着问道:“师父您刚才说三品九境,具体都是什么?” 无为道人道:“所谓三品九境,其实就是大成王朝用来招募士卒入伍时考核的分级。分一二三品,每一品级又分上中下三境。其中一品上最高,三品下最低。在老道看来,什么几品几等,都是些无稽之谈。用枪的和用刀的,如何判定各自所属的境界。强行划出等级来,无非是当权者用来掌控江湖势力的手段罢了。” 张不周问道:“师父您怎么会对将近百十年前的江湖事知道的这么清楚,说的好像亲身经历过一样” 无为道人轻叹道:“为师出生时,大成王朝还是整个天元大陆最耀眼的存在。什么西凉南诏,根本不存在,都只是一方宵小。我曾见过四方来朝的辉煌,也曾见过天下读书人共赴科举的盛况,也曾见过武学大会上名震天下的各方大家出手过招。那是一段何其灿烂的岁月,只可惜,都毁在了战争中。世人皆苦,所求者不过长命百岁,却不知真的活上百年,是何等孤独。当一个人见过繁华与落寞,心就会变冷了” 张不周看着无为道人的脸,感觉他不仅是凡尔赛了,他是在装逼。 第三十四章 感谢 随着青城山的第一车石头运到都安,靳川寻找到的几位精通水利、有修建堤坝经验的老者也到位了。 经过勘测,最终选定在走马河进入都安县城之前的水势平缓处修建新堤。说是新堤,其实是一道水闸。经过多次讨论,最终决定修建一座三孔水闸。到时候用大石板封住闸口。平时关闭闸门,可以拦住洪水、蓄水抬高水位,方便了上游的用水。若是西凉从岷江源头乘船而下进犯,还可以起到阻拦的租作用。开启闸门时,可以泄洪、排涝、冲沙、取水,根据下游用水的需要调节流量。若是水闸修成,无论是洪涝之年还是大旱之年,都将得到大大的改善。 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修补旧堤。按照几位老者的测算,新堤的建成至少要半年之久。而且还要赶在秋汛过去之后,冬季的枯水期,趁着水位不高,水流不急时才好修建。这样就对旧堤提出了巨大的考验。张不周犯了经验主义错误。在这个生产力和生产效率都极为低下,生产手段极为原始的时空,没有大型工程机械,修建堤坝只能靠人力去堆,因此旧堤的修补极为缓慢。原本想抽出人来修建新堤,眼下看来,根本不可能。 今日学堂里休沐,几位师兄过来寻张不周。除了三师兄不干以外,其他三位师兄,其实都对教人读书没什么兴趣,只是奈何师父发了话,只能硬接下这个任务。大师兄不明,生性本分讲规矩,对于学堂上的皮孩子很是不喜。二师兄不白,为人孤傲,天资聪颖,对于笨孩子瞧不上。四师兄不净,心里装的最多的,只有吃这一件事。让他将孩子们的教育事业装进心里,实在是太难为他了。只有三师兄不干,醉心学问,不光自己学,还喜欢集思落笔,之前《青云经》的学习心得就是三师兄送给张不周的。 让张不周颇感意外的是,几位师兄都对一同教书的张二良颇有好感。大师兄不明曾经见过张二良,早就知道其年轻时的精彩绝艳。而其他三位师兄也被张二良的风度和学问所折服,往日里几人闲暇时谈经论道,好不痛快。纷纷称赞张二良温润如玉,谦谦有礼,简直就是君子的典范。 张不周心想,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个父亲和我相处起来如此冷淡,大概是因为他是君子,我也是君子吧。 今天几位师兄过来,无非是馋嘴了找张不周蹭饭。学堂里的伙食虽然也是食堂统一供应,但是大锅饭肯定没有张不周精心做的香。张不周挠挠头,做饭倒是没什么,只是这原材料,还真得下点功夫。庄子上的养殖场成型后,谷雨就退了出来。最近正在带着人做所有物资的登记造册和统筹工作。没有学过现代数学的她,做起这些事来井井有条,让张不周忍不住为之赞叹。眼下所有的食材,都在庄子上新建的大库放着,没有谷雨的同意,谁都别想从里边拿走哪怕一颗白菜。 张不周嘬着牙花子,眼睛乱转,像是个街头耍把戏骗人钱被揭穿后还没来得及逃跑的小混蛋在琢磨对策。除了老人与孩子,庄子上所有人同工同酬,是张不周定下的规矩。所有人都要在人民公社大食堂吃饭,这也是张不周定下的规矩。冲着谷雨那股子古板劲儿,让张不周舔着脸去要些鸡鸭鱼肉,张不周还真是有些不好意思。 看着几位师兄殷切的目光,张不周一咬牙,去,不就是要点吃的嘛,谷雨还能吃了我不成。 几个人慢悠悠地到了库房,张不周特意先走两步,满怀期待地问门外把守的人谷雨在不在,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颇有些失望。在门外来回踱步,正在思考该怎么措辞时,得到下人禀报的谷雨已经走出来迎接了。 张不周抬眼一看,知道躲不过去了,心一横说明了来意。 谷雨脸上笑容意味深长,七窍玲珑的她怎么会不知道张不周此时一脸便秘的表情,到底是从和而起。极为端庄的和几位师兄见了礼,便让身边的小侍女带着去喝茶,自己则领着张不周进了库房。 库房是按照张不周的设计新建的,用木炭匆匆去了潮气以后就投入了使用。库房的位置在食堂和养殖场的中间,按照上风口往下风口的位置排列。对于那些将猪圈修建在自家院里,尤其是上风口的人,张不周非常不能理解。按照他的设计,养殖场供应肉食,库房提供干鲜蔬菜,一起送至食堂。食堂若是有剩下的饭菜,则返回到养殖场。一套养殖、供应、消费的体系就这样建立了起来。 眼下库房里,除了每天都在运送过来的蔬菜,最多的就是庄子上老人在山里采来的蘑菇。这些老人送来的时候,死活不肯收钱。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说,修一条好一点的大堤,是庄子上多少代人的梦想,自己的父母就是在一场大洪水中被卷跑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眼下终于有人做主,帮着庄子修大堤,感谢还来不及,怎么可以收钱呢。更何况,这些蘑菇本来就是庄子树林里的产物,只要是庄子上的,都应该归国公所有。 张不周随手拿起一包蘑菇,谷雨道:“这是陈老实送来的,不过公子你应该不认识他。他孙子陈平今年八岁,祖孙两个相依为命。陈平被选中进了学堂读书,陈老实高兴的眼睛眯得都看不见了。这些蘑菇,是他在山里砍柴时捡的,连柴火带蘑菇,统统都送到了这里来。他说,即使在富贵人家,读书也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更何况是他这样的流民,原本只想着能有口饭吃,没想到孙子还有读书的一天。他很感谢公子。” 张不周默默将蘑菇放下,又摸起一包鱼干。谷雨道:“这是一个叫林可富的流民送来的。据说是个从小在江边长大的汉子,捕鱼的本事硬得很。被分在大堤上干重活,趁着中午休息的时候,下河去摸了鱼上来,晒成鱼干送来了库房。他说,感谢公子让他能重新活得有个人样。” 张不周依然沉默不语。 谷雨手指每指向一样东西,紧接着就能说出它的来历。大部分的山珍河鲜,都是流民送来的。张不周本来应该觉得心里暖暖的,可是却有点冰凉。 从情绪中挣扎出来,张不周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我不要就是了。” 谷雨笑了,从满库房的货物中挑选出几样,提在手上,领着张不周出来,将东西塞到一个小厮的手上,嘱咐他去养殖场,要两只现杀的公鸡,一并送去国公府的老宅。 看着张不周疑惑的脸,谷雨道:“我说那些话,其实是想告诉公子,无论是庄户还是流民,都很感谢你。感谢你将害的他们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的恶人惩治伏法,感谢你给了他们一条生路,感谢你让他们的孩子进入学堂读书,看到了一条有希望的未来道路。也感谢你能够细心着想,帮他们修建房屋食堂,可以栖身饱腹。感谢你能够下决定修建堤坝,整治水患。公子,不光是他们感谢你,我也要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能够参与到这件事里来,能够为这块土地,这些人做些事情,我也觉得很高兴。” 一边收拾着食材,张不周一边想着谷雨说的话。到底是大户人家的侍女,彩虹屁拍得张不周很是舒坦。只是花虽然好听,其实心里的感受并不是那么好。破坏流民交易,是张不周前世便攒下的正义感作祟,尤其是知道国公府可能牵连其中,让张不周觉得很是羞愧,毕竟根据了解,这些流民中有一部分是蜀军中的败类犯下的好事。用几乎是铤而走险的手段,破除人口买卖以后,被赶来庄子上禁足,张不周也还是放心不下那些流民。根据他得到的消息,张韬在处理政事上一塌糊涂,要不然当初赵陵也不会在张韬还年轻时就派许抚远来从旁协助。受到楚怀瑾和庄上洪水的触动,张不周又想起了那些流民,张韬铁定不会妥善安置,因此产生了收拢流民的想法,刚好赶上补堤、修闸、开河的工程,算是有了个好的去处。至于说感谢,面对这些可能是被自己家那位老国公害的无家可归的人,张不周实在是不想接受这份感谢。 这段饭,几位师兄吃的很香,张不周颇有点食不知味。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不明师兄道:“怎么了不周,不舒服吗?” 张不周摇摇头,示意几位师兄吃饭,不用管自己。起身叫来陆升,叫他准备一下,等会儿吃过饭,几个人一起出去看看,每天午饭后是几位师兄雷打不动的修行时间,说是修行,其实是偷偷的睡觉。言辞坚定的拒绝了张不周的提议后,张不周只能自己带四兄弟出门。 青城山的石头质地坚硬,每一块的打磨都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几个力工围在一块大石旁,轮着大锤敲击成碎片,没有整齐的号子,也没有响亮的歌声,明明吃的也不是很好,穿的也不是很新,干的活也是又苦又累,但是这些人脸上,就是有笑容。 张不周不禁感慨:“劳动人民最光荣,古人诚不欺我。” 第三十五章 凉风梦里应有信 吃过午饭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工地上的汉子大多脱了衣服,赤裸着上身。张不周看见很多人的脸上和身上已经晒得一片通红。这时候就不是很能分得清谁是原来的庄户,谁是后来的流民了。 程三民一向很眼尖,看见张不周赶紧凑过来。程耳出声打招呼,程三民却没理他。那件事发生以后,知道消息的程三民对程耳连打带骂,说他一个当兵的,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住,根本就是耻辱,是个废物。程耳几次回家都被他赶了出来。 张不周见状打圆场,叫几兄弟随意走走,自己和程三民一起,听他汇报情况。眼下已经是七月二十五,距离往年秋汛的惯例时间,大概只差十五天,但是按照工期来看,至少还得二十天。眼下已经是在争分夺秒地干了。 修补旧堤,最主要的工作是三样,清淤,补石,封浆。从流民和庄户中选出了水性最好的,乘着匆匆调来的十几艘采砂船,从上游至下游清淤。相对来说,这个工作最危险也最辛苦。河水很急,只能在河边打了几根桩子用来拴住船只,以免被河水冲走。人在船上,不好发力,河里的人清砂更是无处借力,只能一次次下沉上浮,还要将在河里装的沙子带上来,很是耗费力气。也正因此,清淤的工人待遇是最好的。旧堤在修建时,是用石头做的主体,经年累月之下,部分的河堤石头开裂,导致了决口的出现。这次要重新将缺口补好,将原来的大石头替换为这次的小石头,再用特制的三合浆封住缝隙,保证石堤不会渗水漏水。力气最大的工人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在青城山负责开山取石,另一部分在河堤现场根据需要进行破石。而精通调制三合浆和防水的技工,目前还在跟着修建房屋。 正所谓隔行如隔山,张不周对于修建堤坝的具体事宜和人员管理,其实并没有这些经验丰富的老人来的更高明。他所能想到的,也无非是在衣食住行各方面搞好后勤工作。程三民说道:“公子每次来,不用说什么话,那些人远远地看公子一眼,就干劲十足了。” 张不周心底自嘲:还成了人形兴奋剂了。 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要加快速度,争取赶在八月初十之前完成。张不周和程三民商议后决定,从今天起执行四班倒,每人干满三个时辰就去休息,等到过了三班以后再来上工。这样能保证得到最大程度的休息,到上工时也能最快最大的发挥作用。 张不周来到食堂,找来负责人交代到:“从今天开始,不要吝啬肉食的供应,保证顿顿都有,人人都能吃上。最关键的是,调整作息,将原来的早中晚三餐制改成十二时辰不间断制。食堂的厨师、打饭师傅、收拾餐桌的人,全都和堤上的工人一样,实行倒班制。保证任何人,任何时间,到了食堂,能即刻吃到热乎的食物。” 食堂的负责人是张松的儿子,名叫张知礼,说起来还是张不周的叔伯辈。张不周第一次听这个名字时直接笑出声来,没办法,谁让一个叫张知礼的人竟然是一个两百来斤的胖子。没办法,张家这一代,从张韬的几个儿子取名就能看出来,温良恭俭让,都是美好的期望。除了张知礼以外,庄子上还有张知义、张知廉、张知耻。想来给上一代张家人取名字的人一定是绞尽了脑汁。 张知礼毕竟是个胖子,天气一热特别容易出汗,他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说道:“这样子的话,食材的消耗速度会快的惊人。” 张不周道:“我不在乎他们能吃多少,人吃饱了自然就不会吃了。我只在乎他们能不能在吃饱饭干出对得起这顿饭的活儿来。放心,这样的节奏不会持续太久,当然也撑不了太久,等到旧堤修补完,我们就可以恢复了,顶多加一顿夜宵。” 张知节陪着哈哈,带着张不周参观食堂里新加的菜式和主食种类。张不周很满意,这位族叔是个能干的,也是个会吃的。 除此之外,张不周命人传达下去,只要是应该在休息时间的人,绝不能出现在大堤附近,务必要保证休息,等到了自己的班时在往死里干。不过,一定要注意安全。要做到“高高兴兴上班去,平平安安下班回。” 从工地食堂转悠一圈,张不周回了老宅。喝了白露端过来的祛暑凉茶,感觉疲累一下子去了不少。白露在身后给他按着头说道:“真搞不懂公子你干嘛要这么操心,事情既然已经吩咐下去了,就让他们去做呗。” 张不周闻言苦笑,半天道:“都安水患,由来已久。靳川没能力管,我祖父没工夫管,我三叔懒得管,我父亲不愿意管,几个最应该管这件事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谁都不去管,导致南岸田地年年被洪水冲坏一部分。庄户们辛苦半年,到头来一场雨一场洪水就毁的一干二净,要是不知道还好,既然知道了的话,教我怎么能忍得住不去管呢?你知道吗,咱们中午吃的菜,是谷雨特批的,她跟我说,这庄子上的流民加庄户,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感谢我,我没有感到骄傲,反倒有些惭愧,因为有些早就应该有人去做的事,都被一拖再拖,酿成了苦果。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在赎罪罢了。” 白露若有所思,她对张不周深深的责任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张不周也没指望她能理解,闭上眼睛,彷佛有个人,有张脸出现在了眼前。她是那么的善良,善良到人世间形容女子最为尊贵的“菩萨”一词都被冠在她的头上,善良到行医治病几十年的无为道人都要称赞她。在她的目光中,张不周看到了深重的鼓励和期盼。尽管没能参与自己的成长,但是张不周对那种目光最为熟悉不过。因为,前世的时候,母亲也曾这样看过自己。 第二天开始,张不周早上起来不再练武,而是跟着工人们一起,吃饭,上堤,砸石头。程三民和张松都劝过,没有拦住。两人无奈去找了谷雨,谷雨却一反常态的支持张不周。 带着四兄弟挥汗如雨的砸了一上午的石头,张不周感觉两条胳膊几乎要炸裂开来。对于在军中饱经训练的四人来说,抡锤不算什么,对于最多玩过臂弩和剑的张不周来说,几乎是要了半条命。中午吃饭的时候,端着碗的手抖个不停,碗里的汤有一半都进了陆升的碗里。原本是想小小的午休,没想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间后了。张不周去食堂要了两个肉馅的大包子,香的很,一手一个边吃边走,走到堤上正好吃完。天色已暗,堤上点起了无数支火把,将附近照的如同白昼。蜀州地界盛产一种天元大陆称为燃骨油的黑色液体,一旦被点着,很难被灭。放任其燃烧的话,连骨头都会被烧光,用来做火把,既廉价又方便。 张不周心道,什么燃骨油,那就是最原始的石油。只可惜自己并不知道如何炼制出汽油、柴油,以及眼下最为关键重要的东西------沥青。张不周懊悔不已,上辈子化学课上怎么就没好好听讲呢。 刚刚拿起锤子,程三民就走了过来道:“公子自己定的规矩,自己都不遵守吗?” 张不周讪讪笑了。按照规矩,他要在明天才能来堤上出力。见程三民一脸的认真,张不周心知无法说服他了解什么叫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只能悻悻离去。 沿着已经补好的河堤往庄子里走,张不周哼着一首欢快的曲子。正哼到最高潮,前方一个白色身影蓦地出现眼前。 张不周吓了一跳,刚要破口大骂,突然反应过来眼前的身影有点眼熟,再走进几步,张不周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在庄子上下都忙着修堤坝的时候,还有闲心穿一身白衣飘来飘去的,除了创伤后遗症患者张二良,还能有谁。 张二良所在的位置,明显就是特意来堵张不周的。果然,等他走近以后,张二良开口道:“你修堤坝,是你祖父的主意?还是你师父教你的。” 张不周道:“回父亲,都不是。是母亲教我的。” 张二良冷哼一声道:“胡说八道,你母亲在你出生那夜就已去世,怎么教的你, 梦里吗?” 没想到张不周竟然点点头道:“没错,就是梦里。我来到庄子上以后,总是能在梦里见到一个穿着绿色长袍的女人,她目光温柔的对我笑,她告诉我要善良,要有一颗平等坚定的心。” 张二良脸色微变道:“谁告诉你你母亲喜欢穿绿色的?” 张不周摇头道:“确实是孩儿梦里所见” 张二良道:“那你如何得知梦中之人就是你的母亲呢” 张不周道:“虽然她长得与我确实不是很相像,但是血脉相通的感觉,不会错。” 张二良似乎有些走神,站在原地半天没说话,许久道:“既如此,那你当依她之意,让她在那边顺心些。” 张不周点点头。 白衣渐渐远去,张不周也调整方向,返回老宅。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第三十六章 暴雨来袭 八月初八。 一大早起来 张不周的心就和天色一样阴沉。 程三民吃饭睡觉都在工地上,指挥工人争分多秒的加快进度。 眼下南岸这边已经基本要完工,只剩最后一点收尾的工程。反倒是北岸那边,因为人力有限,进度缓慢。 天上是一望无际的乌云,压得低低的,空气都变得沉闷起来。虽然眼下还只是细小的雨丝,但是众人都很清楚,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让陆升跑腿去叫张松、程三民、谢意、张知节、谷雨等人都来老宅议事。众人赶到后,张不周也没时间客气,直接吩咐道:“看情况今日必有大雨。秋雨连绵,要做好接下来的日子都不会停的准备。程三民,除了当值的力工以外,将休班两个班以上的人紧急动员起来,所有人直接上工地,加快最后一点工作的进度,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大爷爷,您这边负责灌浆的工人跟在力工后边,一处架好结构就马上封住。谢主管,老宅里的下人今日也要全都派出去,作为机动人员,哪里需要就往哪里补。谷雨这边计算一下所有的物资,大概能支撑多久,一旦下起雨,道路泥泞难行,给养可能会送不进来,再注意收集一些驱寒的药材。知节叔,食堂这边,派人在工地边上架起锅,搭个棚子,找几只猪腿扔进去熬汤,所有在工地上的人,每隔一个时辰必须来喝一碗热汤,不要吝啬盐和柴火,一定要保证随时喝都是热的。” 虽然一口气说了很多话,但是分工明确,井井有条。众人眼含赞赏地看了张不周一眼,纷纷应下。各自离去后,又叫来四兄弟交代到:“陆斗去趟县衙,请靳县令来一趟。陆升你更机灵些,想办法去北城摸一下进度。程耳去学堂一趟,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大嗣跟我走。” 只带着李大嗣和白露,三人爬上了一处小山。向南向北望,堤坝两岸都在热火朝天的干着,只是明显南岸的人要更多。天色越发阴暗,刮起了大风,张不周将披风解下系在抱着胳膊发抖的白露身上。白露看着张不周在风中屹立的身影,不禁有些痴了。 远处飞奔而来两骑,正是靳川和陆斗。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顾不上让靳川休息,张不周拉着他,看向两岸的地势。 从地势上来说,整个都安县城北高难低,这也和岷江及走马河的整体流向相符。只是如今南岸的堤坝明显要比北岸高出一大截,这就导致,如果上游来水势急,受到南岸堤坝的遮挡,将会形成巨大回旋的水流,对北岸的威胁要比往常更大。 张不周道:“靳县令,赶在大雨来临之前,南岸必能完工。眼下我放心不下的是北岸。只是我不方便过桥,请靳县令来,第一件事就是此事,请您去北岸看看情况,如果可以协调,能否请吴家人同意国公府庄户过桥去帮忙加快进度。如果不能,还请北岸做好万全准备。” 靳川道:“这个自然,本官出来之前,已经将县衙的衙差全都派出去了北城,稍后我就亲自去找吴权清。公子说这是第一件事,不知道还有什么事?” “第二件事...”张不周望向南岸的某处道:“第二件事,但愿不会发生,如果真的发生了,靳县令到时候就知道了。” 午饭还没吃的时候,大雨终于落了下来。比预期的还要更猛烈一些,雨急风更急,张知节支起来的热汤摊子根本撑不住,棚子和柴火被刮得到处都是。没有办法,只能让每个在雨中干活的人都多穿两件衣服。张不周打着一把大伞,步履维艰的赶往堤坝。雨雾很重,几乎看不清十步外的身影。只能依稀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叫喊声。好不容易找到程三民,得到的唯一好消息是眼下基本已经完成,只剩灌浆。不过雨太大,灌进去的三合浆根本挂不住,直接被雨冲走。张不周对李大嗣说道:“去老宅找谢管事,府上一定有雨布,如果雨布不够,有什么油布、兽皮之类的也都带过来。”转过头来对程三民道:“那就只能搭雨棚了,去找张松要人,最快速度搭起来,要保证足够牢固,用雨布罩住,一定要保证赶紧灌浆完成。” 不顾程三民劝阻,张不周爬上了大堤。暴雨如注般地进入河水,走马河的水面正在缓慢上涨。几只小船被冲断了绳子,在汹涌的河面上像落叶一样打着转儿地朝下游漂去。一只小舟撞在石头堤岸上变得粉碎,天地之威,竟至于此。 张不周努力向北岸望去,只能依稀看见堤坝的轮廓。 除了吴权清,吴家能说的上话的人,都在祖宅的议事堂里。吴权懋道:“不就是大雨嘛,这几十年多大的风雨没见过,能有什么事。” 吴权清道:“都安县城北高南低,以前水势上涨厉害的时候,南岸堤坝就撑不住了。之前那场雨,南城淹了那么多的田地而北城毫发无伤,正是因此。眼下南堤已经修了起来,相对而言,北城就变得危险了。” 吴权懋道:“我们不是也在修堤坝嘛,一定能撑的住的。” 吴权清道:“不可掉以轻心,你马上带人,钉死在堤坝上,务必要尽快完成。” 靳川没有去老宅,直接到了北岸的堤坝上,还没来得及找到吴家人,先在流民里发现了见过几次的陆升。两人聚到一起,陆升禀报着打探来的情况:原来吴家人自恃身份,不肯与流民搅合在一起,这堤坝工地上除了靳川之前派来的几个衙差,一个吴家人都见不到。吴家人倒是出了粮食,却都是吴家粮仓里压了多年的陈粮。流民们不敢多事,只能忍着吃了。睡觉的时候就在石堆里随意找个大石头躺着就睡了。陆升脸上流露出不屑的表情道:“知道的是来帮忙,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流民是欠了他吴家的。吴家人来这么一手,流民们背后骂的更多的肯定是我家公子。也就是流民心实,堤坝的修建上绝对没有缺工少料。要是换了我,早就掀摊子不干了。” 靳川也很是无奈,送别了陆升,正赶上吴权懋带人来了。顾不上说陆升抱怨的那些事,众人一起找来守在堤坝上的衙差询问情况。 衙差叫李晟,之所以被靳川放在堤坝上盯守,是因为他姐正是靳川的正牌夫人。李晟为人踏实肯干,认真负责,一本正经汇报道:“眼下距离完全修补完成,至少还要十天时间,若是暴雨不断,有三处以上可能决堤的缺口。我已经让人优先去补那几处缺口了。” 靳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吴权懋道:“怎么能有缺口,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别说三处,就是一处决堤,也是你担待不起的责任知道吗?” 李晟道:“您应该对北城的堤坝没有认真了解过吧,我说三处可能决堤的缺口,已经是乐观的考虑了。即使是大段决堤,也不是没有可能。眼下当务之急,不是讨论谁的责任,而是竭力避免事情的发生。” 靳川道:“工人们状态怎么样,能否加快速度。” 李晟看了吴家的人一眼道:“说起来,这些流民都是南城选出来的一等一的好手,干起活来没得说。只是工地上的伙食,远远不及南城,粗粮饭不说,菜里既少盐又少油水,工人们力气不足,想快也快不了。” 闻听此言,吴权懋怒目而视就要发火,只是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眼光看向一个吴家小辈,见那人眼神躲闪,神色不自然,心下了然。 靳川将一切收在眼底,知道一定又是些狗屁倒灶的事。这些所谓的文人世家,也并非全是坦荡的君子。他也懒得去揭穿,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张不周一样对流民给那么丰厚的待遇的。靳川面向吴权懋,施了一礼道:“还请吴家尽力筹措,务必要保证工人们能够力气充足,能够早日完成。孰轻孰重,想来权懋先生衡量的清楚。” 吴权懋有些不自然道:“靳县令放心,老夫这就去解决此事。” 等吴家人离去,靳川拉住李晟道:“眼下你还需守在这里,盯住情况。这场雨看起来轻易不会停,若是,若是...”靳川的话说不出口,李晟笑道:“姐夫是不是想说,若是真的有决堤风险,我也不能自己跑,要继续坚守对不对”。 靳川照着小舅子的胸口轻打了一拳道:“说的什么胡话,我若是敢这样,你姐还不吃了我。若是真有危险,你就快马回县城来找我禀报。” 李晟笑笑没说话。 靳川走出棚子,雨势丝毫未减。除了这大堤之外,县城还有很多应对暴雨的事情要做。回头看了李晟一眼,靳川骑马而去。 经过一天的赶工,南岸的堤坝总算是大功告成,张不周吩咐食堂加餐,让众人大吃大喝一顿。无论是流民还是庄户,此时分不清身份,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因为雨大,学堂里放假,张不周让谷雨给所有孩子都发了糖。庄子上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张不周拉着四兄弟和四位师兄,喝了不少的酒。酒桌上,他吹嘘着前世的华夏建造速度,众人纷纷表示不信,只当他是喝多了说胡话。 白露对上一次张不周喝醉的情况记忆犹新,比谷雨更起劲的拦着张不周不让他再喝。顶着雨回了老宅,张不周昏昏沉沉的睡死过去。 大雨让暑气尽去,气温有些凉了。白露给张不周掖好被子,守在旁边绣起荷包。 红红绿绿的丝线间,一只白鹭逐渐浮现。 第三十七章 决堤 也许是醉酒的关系,张不周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头千头万绪,乱七八糟。昏昏沉沉的时候,张不周被一阵叫喊声吵醒。 挣扎着坐起身,想要开口喊人,才发现嗓子疼的厉害。白露照看他到半夜,等他睡熟以后才离开,没想到张不周还是踢了被子,被夜风吹着凉了。找了杯水润了润嗓子,才喊出声叫白露进来。 天色昏暗,张不周迷迷糊糊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白露伸手在他的额头上试了下温度,还好不烧,给他找了件厚衣服披上,说道:“寅时末,还没到卯时。” 张不周裹紧衣服,心中盘算一下,也就是说是凌晨四点多,还没到五点,问道:“这么早,外面吵什么?” 白露倒了杯热茶给他道:“刚刚传来的消息,北城决堤了。” 张不周一下子坐直了精神起来:“什么时候的事,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堵住了没有?” 白露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懵住了,缓了一下道:“大概是寅时初的事,一决堤县衙上就派人出来了。只是雨天路滑,又看不清,磕磕绊绊的刚到庄子上。据来人说,决堤缺口还挺大,他出来的时候,衙差李晟正在带着流民拼命补救。” 张不周问道:“吴家人呢” 白露道:“吴家人历来是不在堤上过夜的,不过这会想来也已经得了信儿。” 顾不上骂吴家人,张不周火急火燎的穿好衣服就要出去,白露伸手拦住他:“公子干嘛去” 张不周道:“还能干嘛去,去北城啊” 白露道:“公子且听我一言。张吴两家恩怨且不提,我们这次帮北城修堤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北城决堤,眼下一定是一片混乱,蛛网刺杀一事还没查出线索,若是公子身处险境,保不齐会给有心之人可乘之机。” 张不周深思片刻,随即摇头道:“顾不上那些了。修堤坝是我的提议,招揽流民修建也是我的提议,眼下北城决堤,我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不顾阻拦,张不周先是叫起四兄弟,又奔程三民和张松的宅子而去。从张松家里的口中得知,两个管事子时就起来了,带人巡视堤坝去了,眼下还未回来。张不周带着四兄弟往堤坝方向走,正迎上巡查回来的众人。 来不及见礼,张不周急急问道:“情况如何” 程三民道:“回公子,我二人巡视未发现可能的决堤点,目前看来,南岸无忧。” 张不周顾不上松口气道:“这是个好消息,回头我给你们庆功。不过刚刚得到的消息,北城一处决堤了。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情况,来送信的人说没有吴家人守在堤上,我担心会出事。” 程三民问道:“公子的意思是?” 张不周向众人抱拳道:“无论南城北城,都是在这走马河两岸艰苦求生的百姓,我想辛苦二位,将庄子上的青壮着急起来,随我一起去北城帮助堵住决堤口。” 张不周话音刚落,张松道:“小公子听我一言,非是我铁石心肠,只是这堤坝决堤,向来是各扫门前雪的事,要说有人帮助,也该是县衙出面。更何况我张家和吴家积怨多年,公子如果贸贸然带人去北城,我担心会生出祸患。” 张不周朝张松施了一礼道:“大爷爷,修建堤坝一事因我而起,本就该负责到底。吴家人之前既然肯接受流民进入,眼下事急从权,也只有出此下策了。” 张松摇摇头:“你祖父若是在此,定然不会允许你这样做。老夫之言皆是持重之言,还请小公子三思。” 见他连祖父都搬了出来,张不周也是没有办法。想要绕过张松和程三民,自己肯定是指挥不动庄户的。没有他们帮手,带着一群乌合之众的流民去北城恐怕也发挥不了多少作用。若是拿出公子派头,强迫张松,对注重宗族立法的张家人来说,回头张韬就可能绑着自己在祠堂胖揍。 一筹莫展之际,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僵局。 无为道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四个徒弟也找来了这里。张松虽然是在场众人里辈分最高的,面对无为道人依然要放低姿态。没办法,无为道人的身份地位,已经不是辈分和年龄所能衡量的了。 无为道人一手执拂尘,一手施礼,说道:“诸位居士所争论的事情,老道已经听明白了。老道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众人赶忙口称不敢,请真人示下。 无为道人道:“我这位徒弟,与此间之事已经有了牵连,这份尘缘已不能说断就断。要想不留因果,就要尽善尽美将事情处理好。所以不周徒儿所言颇有道理。诸位居士还请看在老道的面子上,帮不周一把。” 张松无奈只能答应,即使出了纰漏,时候张韬找他的时候他也有话说,只要抬出无为道人,想必张韬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众人领命回去召集青壮,张不周对无为道人说道:“谢谢师父帮忙。” 无为道人摇摇头:“我不是帮你。我和你说过,凌国人,西凉人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人。吴家人和你张家人,北城人和南城人也是一样,在老道眼里,能救一人是一人,这和亲疏远近没关系。” 张不周恭敬道:“徒儿受教了。”看看无为道人没有离去的意思,张不周问道:“师父还有什么交代吗?” 无为道人道:“我和你四位师兄,也要去往北城。”张不周刚想出声阻拦,无为道人道:“修道之人,最怕的就是问心有愧。倘若今日不闻不问,装作不知,即使无人指责,也会问心有愧,于道心有损。你不必多虑,老道虽然年岁大了,但是这把骨头却不比你们年轻人差上多少, 更何况老道不去做那破石挖土的粗活,若是谁有个流血外伤,老道还是能帮忙上药包扎的。” 张不周只能答应。 几千人的队伍,各司其职。张不周和几位管事,带着大部分青壮率先出发。张知节和谷雨筹备物资,随后出发,负责运送石料和其他重物的车队落在最后。度过子归桥时,汹涌的河水溅起的水花已经可以拍打在桥面之上。努力的勒住受惊的马匹,众人只能下来牵马而行。张不周面色凝重,远处的吴家人院落,亮灯的没几家。先行出发的陆升已经探明了决堤的具体位置,折返回来带路。顶着瓢泼的大雨,即使平日来话多的四位师兄也沉默无言。 一路上期盼的场景在到达目的地的那一刻破灭。借着微亮的晨光,张不周放眼看去,北岸堤坝在一处急转弯决堤,奔腾的河水找到了宣泄口,正在疯狂涌出。巨大的缺口犹如巨兽长大了嘴巴,正在向这个世界宣泄着它的能量。流民们聚在缺口的两侧,源源不断地将一车车的石头倒入缺口之中,只是数量远远不够,无济于事。 看到大部队的到来,已经筋疲力尽的流民爆发出一阵欢呼,一直盯在堤坝上的李晟迎上来:“见过张公子。” 张不周道:“你是何人,这里现在是谁在指挥” 李晟道:“小的是都安县城的衙差,奉靳县令之命负责北岸旧堤修补之事。靳县令已经来过现场,目前带人去吴家叫人了。要说现场指挥”李晟回头环视一周,苦笑道:“恐怕小人就是现场的指挥了。” 张不周没有现在去追究决堤责任的意思,他拍拍李晟的肩膀道:“南城无碍,我已将所有青壮、物资都带来了这里,你既然是现场总指挥,那就全都交给你。”李晟刚要推脱,张不周道:“靳县令既然将这里交给你,就代表他信任你的能力,眼下我们对现场情况不熟,交给你就是最好的选择。” 李晟重重抱拳道:“承蒙公子和县令信任,小的必不负所托。”叫来左右比较熟悉的几个人,吩咐下去:“将张公子带来的青壮,迅速领到缺口第一线。让已经顶不住的兄弟们撤下来先喝口热汤歇口气,带人将窝棚重新搭起来,派人去找吴家要干柴粮食,兄弟们在这卖命,总不能连口热乎饭都不管。狗日的吴家人,此间事了,老子一定好好和他们算算账。看到运来的石料没,能用车推过去的就赶紧推走,推不动的,就几个人连车带石头搬过去。去催催县里的郎中,到了没有,抓紧给受伤的兄弟们看一看。要是让谁落了残疾,我李晟砸了这些医馆的招牌。” 张不周听着李晟夹杂脏话的吩咐,倒是没有不舒服,这种情况下和颜悦色的布置任务,反倒是落了下乘。适当的激情一些,没什么不好。示意南城人都照着李晟的话去做,自己是个外行,就不插嘴指挥内行了。 陆升凑到伞下道:“据属下打探得来的消息,这个李晟,是靳川的小舅子。不过为人确实是有真本事的。靳川派他盯在堤上以来,他和流民同吃同住,对修堤的事情管的很仔细,也很负责,决堤一事,不是他的责任。” 张不周道:“就你小子心眼多。本公子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发火的鲁莽之辈。我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冲他那一句兄弟们,就是个好汉子。” 张知节带来的人迅速支起棚子,张不周寻了处遮雨的地方坐下,昨夜醉的酒这会儿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一路走来又湿又冷,现在难受的很。正要凑到火堆旁去烤火,有人喊着靳县令回来了。 张不周站起身来,看向远处骑马而来的靳川,身后跟着几个人。 张不周的眼睛眯了起来,很想骂人。 第三十八章 学雷锋 靳川浑身上下,都已经被雨水浇透。原本扎好的头发也散落开来,贴在脸上,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滴落。堂堂的一县之尊,此刻变成了“落汤鸡”。 与之相反的,则是后边跟着的几个吴家人。吴权懋端坐马上,用支架固定好的雨伞,遮挡住了头顶,身上也穿着特制的防雨布,跳下马来,解开防雨布,吴权懋身上还是干净整洁的。 好一派文人风度。 还没等冷着脸的张不周开口,吴家人已经挤上前来:“就知道你张家人没安好心,说得那么好听,帮我们修堤,怎么现在北堤决堤,你南城却没事呢?” 手下人气他出言无礼,刚想上前,张不周伸手拦下道:“南城没决堤,是因为我南城人用心修了。庄子上的管事,不分昼夜的盯在堤上,这才能够做到在秋汛来临前修好堤坝。你们呢,自诩文人,不肯与流民们一同出力,就连饭菜供应都是劣等的粮米,你吴家几百年传承的礼数都忘干净了吗?得知北城决堤的消息,我已经以最快速度带人来帮忙修补,可是你们离得这么近,来得比我还迟。怎么,吴家人老态龙钟行动迟缓了吗?” 吴权懋冷哼一声道:“小子,牙尖嘴利,张家人不练拳脚,改练嘴上功夫了吗?” 靳川拿着条毛巾在擦拭,见双方一见面就针锋相对,急忙拦在中间:“都不要吵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动动嘴就能把缺口堵上吗?” 张不周给靳川面子,不再言语。吴权懋道:“靳县令,当日修堤一事,是你来我吴家通传的,眼下出了篓子,你得担责任。” 靳川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说道:“无论南城北城,都是我都安县城治下之民,本官断没有坐视不理的可能。至于决堤的责任,等到此间事了,一定会查个清楚。眼下还请大家以大局为重,若是耽搁了修补,毁坏的可是你吴家的田产和房屋。” 吴权懋道:“既如此,那就听凭靳县令安排。” 靳川转向张不周道:“公子高义。此时还请摒弃前嫌。” 张不周道:“靳县令放心,我既然带人来了,就不会因为野狗叫几声就扭头走。” 吴家人听他出言不逊,想要还嘴骂人,被靳川的手下拦住了。 这边在棚子里横眉冷对,决堤口处的形式越发紧张。河水湍急,投进去的石头根本不顶事,小一点的直接被冲走,大一点的也叠不起来。众人来到决堤口,张不周眼见所作努力都是无用功,也很是焦急。脑海中翻找前世记忆,回想小时候村子里修堤坝的情景。拉过靳川,张不周匆匆说着办法。 靳川听后,表情先是惊愕,随即陷入沉思,转而坚定道:“公子所言,很有道理。我这就找吴家人商议。” 张不周接过白露递过来的暖手炉,小姑娘心细,知道张不周体弱,出门前还特意点了炉子带上。烤着暖洋洋的炉火,只听吴家人那边大喊:“竖子敢尔。”只是很快就在靳川焦急的解释中沉寂下去,随即一群人掉转马头,返回吴家的方向。 靳川回到张不周身边,擦了一把额头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道:“公子这次可是将我装进去了。此法若是不成,回头吴家人非撕了我不可。” 张不周将炉子递给他道:“靳县令好歹也是一县之尊,在我祖父面前伏地做小也就罢了,怎么在吴家人面前,也是如此一再忍让。” 靳川道:“公子有所不知。吴家耕读传家,几百年来不知道出了多少文史大家。旁的不说,就说本官科举时所考的《五经注解》,便是吴家人所作。天下文人士子,只要是读经的,就都得恭恭敬敬对着吴家先祖喊上一声祖师。更何况,本朝立国以来,圣上多次表扬过吴家人的风骨。吴家人虽然眼下无人在朝中做官,但若是本官惹恼了他们,一道弹劾信可是能够直达天听的。” 张不周了然,对靳川越发感到悲哀。一县之地,南城是以武封公的国公封地,北城是以文立名的诗书世家,夹在中间,靳川这几年过得还真是不容易。 伴随天色见亮,雨势也小了一点。远远的只见吴家人出动了庞大的队伍,抬着什么东西朝这边走来。距离更近些,能够看清是什么的众人瞪大了眼睛,有人还使劲揉了揉,好像不敢相信自己所见一般。 吴家人排成长队,八人一组所抬的,赫然是一具具棺材。 吴权懋走上前来,神色冰冷道:“族长同意了靳县令你的说法。吴家族里为为老人备好的几十具寿材,都已经抬到这了,希望能够如你所说。” 靳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抱歉不合适,感谢更不合适。只能抱一抱拳,吩咐手下人接手棺材,送往决堤口。 张不周斜靠在棚子下的椅子上,守着一口正在熬煮热汤的大锅。时不时的有前边退下来的流民或庄户过来喝汤,尽管疲惫不堪,却都和他礼貌的行礼。张不周也是来者不拒,兴致上来了给人亲自盛上一碗汤,在千恩万谢中递到手上。 看着张不周的姿态,吴家人小声咒骂着。靳川注视着远方的场景,装作没听见。 封堵决堤口,最重要的就是要让石头能够积累起来。李晟看到送来的棺材,瞬间明白了该如何做。将滚圆的圆木铺好,棺材放在上面,然后让人往里装满石头。这种时候棺材已经抬不动了,只能靠着原木的滚动往前推进。随着震天的号子声,第一具装满石头的棺材被运到了决堤口,稳稳的停住了。众人见状都发出振奋的欢呼声。 有样学样之下,最底下这一层的棺材很快固定好,河水从棺材上面漫过,填充了石头间的缝隙,让本就沉重的棺材变得更加沉重,非常牢固。只是上层的棺材不知如何置放。李晟正在思索之际,陆升带着张不周的口信过来了。 几千人的叫喊声,河水的怒号声让整个世界嘈杂无比。陆升只能在李晟的耳边大喊着,李晟闻言恍然大悟。 在棺材的两端凿开窟窿,穿过铁链,命令身体最强壮的人分别登上缺口的两侧,再拉直铁链,让棺材在河水上方悬空,与最底层的棺材在同一垂直线上。再让人不停的往棺材中装满石头,随着石头越装越多,拉铁链的人撑不住了,沉重的棺材带着石头将铁链拉成一个向下的弧线。等到众人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一侧的人放手,棺材顺势坠下,狠狠地砸在最下面一层的棺材上,就这样摞了起来。 众人纷纷赞叹张不周的妙计,张不周却在心里想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吴家虽说已经穷困了几代,但是这埋人的棺材,质量却实打实的好。 在这种办法下,棺材迅速摞成小山,将缺口阻挡住。只是在不规则的边缘,还需要人去填补。张不周眼见形势已经差不多了,准备打道回府。剩下的几处缺口,就交由李晟他们去解决吧。 时间到了下午,北城决堤的几处,基本已经堵住了。只是还有小股的水流顺着缝隙在往外涌出。只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没有水泥和混凝土的世界,张不周也堵不住一个不停冒水的窟窿。 无为道人带着四个徒弟留在了北城。这些流民和庄户干的都是重活,在满地的石头间不可避免地会受伤。所幸吴家人几代积累,药材还算充足。靳川干脆一事不烦二主,就请吴家人提供药材,就地熬煮治疗,也算是吴家出了一份力。 心里对吴家所谓的文人风度和世家风范颇为不屑,张不周对吴家的印象差到了极点。户枢不蠹,流水不腐,与之相反的是吴家的顽固不化,所谓的传承,完全是去其精华,取其糟粕,好东西没学多少,迂腐气倒是学了十成十。 午睡起来的张不周还在腹诽着,靳川带来了一个让他更糟心的消息。 靳川捧着茶杯,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吴家当代族老中的老二,公子您见过的吴权懋,午间时寻我说了一件事。吴家说,这次北城修堤坝,吴家虽然没出多少人,但是这粮食药材也是出了不少,更不用说今日还出了这么多具棺材。他们说,等到新河开好,龙岭平原的良田,他们也要分走一部分。” 张不周闻言,好像吃了一只苍蝇般恶心。满肚子的火气不能发在靳川身上,张不周道:“他吴家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一些上了年头的陈米药材,几具棺木,就想换可以传家百年的良田,这种生意,傻子才会跟他做。还请靳县令辛苦一些,再传个话,吴家人要是坚持如此,那新河与新堤的修建,我张家退出,请他吴家人去干吧。” 靳川坐立不安道:“公子不要这么大火气,我也对吴家人如此不顾脸面的想要分一杯羹的做法感到不耻。只是碍于面子不得不来说一声。” 张不周道:“若说他吴家一点力没出,也是有些过了。这样,靳县令可以回复他说,等到雨停了,路可以通行了,我就安排人照着吴家的开销去原样采买,吴家支出了什么,我就还给他什么。至于这北城修堤的花费,权当是我学雷锋做好事了。” 第三十九章 老了 尽管不知道张不周口里的雷锋是什么意思,但是张不周的态度已经表达的足够明确了。同样对吴家人此时就迫不及待跳出来想要分一杯羹的贪婪面目感到可憎的靳川,决定对吴家人硬气一回,狠狠地拒绝他们。张不周更没空理会吴家人,他要忙着组织人手修建后续工程了。 与都安县城有惊无险不同的是,南道的其他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水患发生,刨去距离远一点的渝州尚未送来消息外,近处的各县都已经派人来报信了。不擅长政务的张韬忙得焦头烂额之际,许抚远和田冀终于回到了蜀州。 这一天下午,除张韬以外,剑南道御史高丞,蜀军监军马周,带着蜀州城内的大小官员,联袂来到城外迎接许抚远和田冀。将押运的银两交付以后,田冀舒了口气。 许抚远看向笑盈盈的高丞,心情复杂。 高丞看不出任何异常,好像前不久牵头拿下剑南道二十几位大小官员将领的人不是他一样笑道:“许节度使和田经略使一路辛苦了。朝廷的文书已经先头送到,这次的封赏和抚恤金额,远超从前,可见皇恩浩荡。当然,这也和两位大人的努力分不开。 田冀一向对高丞没什么好感,没言语。许抚远道:”此去耗时甚久,全赖高御史主持大局了。人口买卖案,高御史做得漂亮。 高丞连连摆手道:“此案之所以能办的顺利,都是张国公的功劳。本官不敢居功。 许抚远道:“高御史不必过谦。纠察百官,整治犯吏,是御史的职责。此番立下如此大功,想来高御史升迁指日可待了。日后去了泰安城,还请不要忘了我们这群同僚。” 高丞听他话里有话,明里示好,实则警告。所谓御史职责一说,是在告诉高丞:这件事查清是你的功劳,但是如此大规模的官员违法,你作为主要负责监察的御史,也是脱不了干系的。高丞不以为意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官只是做了本分的事,升迁与否,本官并未放在心上。 田冀只觉得他虚伪,很是不爽,开口道:许节度使,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去国公府上复命吧。” 前往国公府的路上,田冀道:“一个虚伪小人,和他说那么多干什么” 许抚远道:“你呀,就是这么冲动。若高丞真是小人,怎么能在剑南道官场混上这么久。你当国公和我是眼里能揉沙子的人吗?” 田冀撇撇嘴道:“要是真能让这个鸟人离开剑南道,就算是给他升官,我也认了。” 许抚远叹息道:“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皇上当初派高丞来这,恐怕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让他走的” 国公府的会客堂中,田冀看着只是短短一月未见,仿佛变了个样子的张韬。如同生了大病般的憔悴,竟忍不住红了眼眶。大颗大颗的眼泪不要钱的洒落,嘴上哀嚎着:“张帅”,一边喊一边扑了过去。 迎接他的,是张韬的一只脚。 张韬骂道:“鬼叫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子死了你哭丧呢。这么大的人了,堂堂一道经略使,像什么样子。” 在如师如父的张韬面前,田冀和儿子没什么两样。年幼丧父的他,被张韬带在身边长大。年纪相仿的张三恭,和田冀最是臭味相投。两个人同样嗜酒如命,引为知己。在战场上又经常互为倚助,多次从刀剑下救下对方。见田冀脸上眼泪鼻涕糊成一片,张三恭哈哈大笑,上前将他拉起,去后院换衣服。 许抚远与张韬相识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颓废。当年张韬起兵反抗大成王朝,尽管读过几年书,可在真正的将帅眼里,不过是一界草莽。蜀军大多出身卑微,将领水平有限,要想发展好,必须有一个军师。许抚远就是赵陵派给张韬的军师。一晃三十多年过去,那些在乱世中崛起的大夏、大魏、南北二秦等等小国,都被张韬的蜀军铁蹄踏平了。当然,多年的征战,有胜利的时候也有失败的时候。黄天荡一战,不善水战的蜀军被南齐大败,火烧连舟两百余艘,整个河面都被火光映红了。那一战后,张韬手底下只剩了两千多人,自己从肩到腿,也中了好几箭,只得灰溜溜的逃跑。只是“蜀地最多好男儿,敢笑满国无丈夫”,张韬很快就重振了旗鼓。许抚远见过无数次张韬身上带伤却满不在乎的高歌畅饮的场景,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英雄气概。 眼前斜倚在椅子上花白头发的样子,似乎正在告诉这个世界:他老了。 许抚远悲从心生,随即又释然。是啊,老了。不光是张韬老了,自己不也一样老了。当初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执晚辈礼的孩子,都已经做了好几年的皇帝了。 张韬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这天啊,入秋太突然,还没意识到该加厚衣服了,冷风就已经咬上了这把老骨头。 许抚远笑道:“天凉了,该给国公爷找个暖被窝的人了。” 张韬哈哈大笑,用手指在半空虚点他道:“老不尊,连我的玩笑都敢开。小心你嫂子半夜去梦里找你算账。” 许抚远道:“笑归笑,我并不是在开玩笑。嫂子去了这么多年了,就算知道我有心帮你再找一个,以嫂子生前那么温柔贤惠的性子,想来也不会怪罪我。” 张韬叹息道:“辛苦半辈子,老子也想像别人一样妻妾成群,虽说不能像皇上一样后宫佳丽三千,至少也得让我这国公府不那么冷清才行。只是咱老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清楚。除了你嫂子能懂我,忍我,换了其他人未必能接纳我。更何况,我都这把年纪了,难道找个一样年纪的老婆子不成?那是她照顾我还是我照顾她?” 许抚远道:“谁说非要找个年纪相仿的,要找就找个年轻的嘛。一树梨花压海棠,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张韬笑骂道:“说的什么屁话,哪来的胡诌诗。你干脆给我找个和不周年纪差不多的算了,看他管一个应该叫姐妹的女子叫奶奶别不别扭。” 听到张韬提及张不周,许抚远收敛了笑容,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转而说道:这次的事情,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左都御史沈涟弹劾你,虽然被皇上强行压制了下来,但是我想,总不会就这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张韬道:“我打了半辈子仗,自问对兵法就算不是精通,也是小有心得。只是没想到,自己人会比敌人难对付这么多。当初他往剑南道埋钉子,我给他面子随他去。这次不周误打误撞,栽到了高丞手上,顺带着将此事捅出,恐怕他也不顺心的很。” 许抚远道:“正是如此。离京前,皇上命令三皇子去皇庄代他主持丰收大典,还要三皇子在庄子上亲历亲为的干上三个月,如此看来,这一次也是被气到了。” 张韬哼了一声,嘴角带着嘲讽笑意道:“这位三皇子,年纪不大,心眼倒是不少。看高丞的奏章被压,就火急火燎的出手参与其中。若是找个靠谱的人还好,偏偏寻上了黄世仁那个蠢货。黄世仁自以为攀上了高枝,嚣张跋扈到了极点。原本人口买卖一事,老夫就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人也只敢在半夜行事。黄世仁倒好,光天白日下就敢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知道吗,老夫派人去抄他的家,查封的金银珠宝,古董字画,价值相当于剑南道一年赋税的百分之一。一个人,就收拢了百分之一,要是再有几个这样的祸害,剑南道该乱成什么样子。” 许抚远嘴角忍不住上扬笑道:“话虽如此,只是你多年隐忍被这么破坏掉,难道不恨你那乖孙子张不周从背后踹你的屁股吗?” 张韬呸了一口,恨恨道:“乖孙子?乖个屁。老子差点被他气死。这次因为他害我吃了这么大的亏,老子从泰安城回来那天就赏了他一顿鞭子。本想着将他赶去了庄子上,眼不见心不烦。结果呢,到了庄子上也不消停,闹腾着修什么堤坝河道,拐带着南城也就算了,不知道怎么说服了北城吴家那群死人脸也同意了。我就奇了怪了,小的时候那么蔫巴的孩子,长大了怎么就如此能折腾,好好地当他的国公府公子不好吗,非要跳出来掺和这些事。拿自己当什么?世人皆混账,就他是好人?” 张韬嘴上在抱怨,可还是被了解他的许抚远捕捉到了脸上隐藏的笑意。许抚远道:“口是心非。明明你也刚好借坡下驴好不好。如果放任人口买卖继续泛滥下去,到时候就不是剑南道百姓要骂你,整个凌国的百姓都得戳你的脊梁骨。只不过眼下盖子这样匆匆被掀开,那位想要的目的没有达到,一定会再出招,还是要小心应对” 张韬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门口道:“我老了。” 许抚远眼中精光爆闪,急急说道:“国公” 张韬道:“人老了,就不能操心太多。尽管儿子们不成器,孙子也不省心,但至少我也是子孙满堂了。我也该和寻常老人一样,享受享受晚年生活了。这辈子,我该经历、该享受的,能经历、能享受的,都已经远超常人了。眼下就剩下一件惦记的事,那就是催不周成亲生子,让老子也知道知道四世同堂的滋味。” 许抚远静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个相识相交几十年的枭雄人物,如今连背影都佝偻了,许久说不出话来。 第四十章 许抚远之邀 靳川这些日子很是春风得意。 剑南道发大水,节度使府已经将申请救灾拨款和减免赋税的奏折递了上去。蜀州周边,各县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损失。在这种情况下,没淹死一个人,被冲毁的良田数量也是最少的都安县,就显得鹤立鸡群。身为都安县令的靳川,受到了节度使府的褒奖,与表扬一同来的,还有节度副使许抚远的宴席邀请。 许抚远回来以后,将公务迅速接手,让张韬可以休息几天。详细了解了各地的水患之后,对都安县城的表现,有了极大的兴趣。不光是因为修堤有功,更多的是因为,修堤的提议来自张韬的孙子,张不周。许抚远给靳川的邀请里,写明了南北城各派一人来参加。 北城吴家人断然不会出席凌国官员的邀请,南城的代表张不周当仁不让。在庄子上禁足这么久,都快憋疯了的张不周,难得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回蜀州城里,高兴得不行。问清楚日子,约定与靳川一同出发。 白露是一定要带的,小姑娘陪自己在这荒凉地方呆了这么久,怎么也要给人家点补偿。四兄弟不用全带,陆斗最近在带着孩子们打军体拳,强身健体,程耳忙着跟程三民修补关系,那就带陆升和李大嗣好了。 白露得知消息,兴奋的像一只百灵鸟,叽叽喳喳个不停。从柜里掏出一件件衣服在身上轮换比划着,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今日难得从库房抽身回来休息的谷雨,见她这副样子,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这次公子去赴的,是许副使的宴请,你必然是不能上桌的。不过即使是在外边等候,也要注意言行举止,不要失了身份。” 白露撇嘴道:“我一个侍女,哪有什么身份。公子吃剩下的,能赏我一口就很知足了。” 谷雨听她阴阳怪气,也不生气:“净说些没用的怪话,真若是让你吃剩下的,日后还不得小心你往菜里吐口水。” 白露道:“说的那么恶心,人家才不会吐口水。哎,虽然是侍女身,人家可是有一颗公主心呢。” 话音未落,一根发簪远远飞过来,白露侧过脸将其稳稳接住。谷雨怒色道:“不要命了” 白露道:“怕什么,换做旁人,根本听不懂好不好。” 谷雨道:“你要是想好好活着,还是管好你的嘴吧。要不然,早晚死在这上面。” 白露连忙“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胡说八道什么。人家还要跟公子长厮守呢” 谷雨冷哼一声:“你越来越没规矩了。小心那位出手教训你。” 白露脸色一怔,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神色黯淡下去。 见她这个样子,谷雨叹息道:“你我这种人,不应该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白露沉默半天,突然绽开笑颜道:“我管它那么多,真要有那一天再说。” 谷雨看着她没心没肺地继续去选衣服开心的样子,眼神里满是无可奈何。 原本是想骑马去蜀州城,可是受连日的暴雨影响,路况很差。白露担心为张不周挑选的白色长衫会溅上泥点,死活不愿骑马。无奈之下张不周只得邀请靳川一起坐马车。 陆升和李大嗣在车厢外驾车,车内的两个男人看着白露像变魔术一般掏出各式各样的吃食。张不周诧异道:“你从哪搞得这么多吃的?” 白露贼兮兮地一笑:“食堂的东西人家吃不惯嘛。公子不许个人存粮食,没说不许存零食。这些是我托三爷的人带来的,肉脯果干蜜饯糖饼,每一样都是好吃的。要不是看在公子你的面子上,我才舍不得拿出来。” 靳川在一旁掩面偷笑,张不周尴尬到:“让靳县令见笑了。” 靳川连忙道:“公子不必在意我。看到贵侍女如此天真可爱的样子,倒是有几分像我妻子年轻的时候。” 张不周道:“说起来,那天在北城见过的李晟,据说是靳县令的小舅子?” 靳川有点不好意思道:“正是拙荆的弟弟。我这也算是举贤不避亲,李晟的能力是县衙有目共睹的。” 张不周笑道:“我又不是你的上官,靳县令不必着急解释。” 靳川也笑道:“说起来,当初我还是先认识的李晟,后来才认识的拙荆。那个时候,我刚来到都安县,不瞒公子您说,真的是在南北城之间夹着尾巴做人。所谓政令,根本无法推行。蜀地民风剽悍,就连妇女也泼辣的很,实在是和我家乡风土人情大相径庭。一筹莫展的时候,在酒楼喝闷酒时遇到了李晟。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他,虽然没读过几年书,但言谈都很有见地,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我觉得他在很多地方比我要厉害的多。在他的帮助下,我终于慢慢站住了脚,虽说还没有一县之尊的威风,但至少不会再出现阳奉阴违,衙差拿我的话当耳旁风的情况。在他的介绍下,我和拙荆成了亲,他也在我的引荐下入了县衙,当了一名典吏。县衙里有不少人背地里说他是献姐求荣,他也从不争辩。只有我知道,这个小舅子,心气比我想的还要高。这些多半是出于嫉妒的言语,是进不了他的心的。” 张不周道:“正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鸿鹄又怎么会在乎燕雀的叽叽喳喳呢?” 靳川闻言一脸震惊,将这句话低声复述几遍后,抬起头来道:“公子真是大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的真是太对了。” 张不周心底暗笑:想不到自己这个前世学渣居然还有被人称为大才的一天,就喜欢你们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白露也是两眼放光的看着张不周,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张不周被盯得受不了,拿起一块蜜饯塞进了她的嘴里。 靳川道:“公子可曾见过许副使?” 张不周摇摇头:“小的时候兴许见过吧,只是时间久远,早已忘记了。” 靳川道:“也是难怪,公子毕竟自由上山,这些年又没和世俗事打交道,不记得也是正常。” 张不周问道:“你说不记得,言外之意,我应该是认识的,只是记不记得的问题。” 靳川点头道:“这个自然,剑南道何人不知,许副使与国公大人相识相交几十年,情谊深厚。当今圣上追封的先帝曾送给他们“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比喻。皇上即位以后,钦赐二位大人联袂主持剑南道事宜,“张主军许主政,文与武双冠绝”,是满朝文武送给他们的美誉。除了公事,二位大人的私交也是甚好,许副使的夫人,便是已故的的国公夫人给做的媒。“ 张不周暗暗思索:如此说来,许抚远与张家还真是交情匪浅,自己小时候说不定还真应该认识他。 也许是意识到跟张不周大谈特谈国公与副使的事情有些不妥,靳川示意一下后,开始闭目养神。张不周无所事事,与白露两个人玩起打手背的游戏。想不到白露看着娇娇弱弱,反应速度快的惊人,张不周便宜没占到,手背被打的通红。 “不玩了不玩了,本公子让着你你看不出来吗?居然这么用力的打我。”张不周将手背举到白露眼前卖惨。白露似乎被他骗到了,忍不住捏住他的手,轻轻吹着气。张不周计谋得逞,强行压抑着不笑出声。 从都安县城到蜀州城,尽管是大早上就出发了,可是路况实在太差,一直颠簸到了戊时才到。如果是在庄子上的话,除了手上有要紧事务的人在干活,其他人基本都睡了,哪有什么夜生活。蜀州城则不一样,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依然热闹非凡。西城是高官豪门的聚居之地,夜间是不许外人随意进入的。张不周也不想回国公府,明早起来被张韬看见少不得一顿训斥。要知道这次回蜀州,虽然是许抚远的邀请,可到底还是没有收到张韬解除禁足的口信,干脆就不去冒那个险。 靳川留宿在一位同窗好友,现在是节度使府一位文官的府上,张不周四人决定就在东城找一处客栈算了。挑了一家还不错的安顿下,几人除了白露,肚子都叫声连连。白露坐了一天的马车,困乏得很,回房去歇息了。陆升朝着张不周使了个眼色。 张不周对这个眼色很熟悉,前世的时候那个黑老外队友经常在出任务回来后朝自己挤眉弄眼的做出这个眼色。 它的意思是,“走啊,我们去找点乐子。” 张不周心思转动,这具身体还小,有些事还不到时候。不过传说中的康乐坊,眼下古板的陆斗和谷雨都没跟在身边,如此绝佳的机会,怎么可以错过。 回了个“走”的眼神,陆升笑得很猥琐。 李大嗣看着两个人挤眉弄眼,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过也很有兴趣的参与进来,跟着一起眨眼睛。张不周和陆升看了半天,愣是没看明白李大嗣眨眼想表达的意思。许久,陆升问道:“小李子你在干什么?眼睛进沙子了?” 李大嗣愤怒到:“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叫我小李子。你就比我大一天,叫什么小李子。” 陆升笑道:“大一天也是大。我爱怎么叫怎么叫。” 论嘴皮子功夫,三个李大嗣也比不过一个陆升。李大嗣支吾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来。陆升凑身到他耳边说了几个字,李大嗣张开嘴就要喊出来,被陆升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嘴。 陆升拍了他的脑袋一下道:“鬼叫什么,万一引来注意,被人认出来公子的身份就麻烦了。” 张不周看着李大嗣奇怪的样子,不禁问道:“怎么了。” 陆升笑得猥琐道:“等到了康乐坊,我将给公子听。” 不知道他卖什么关子,三个人也不骑马,就走着很快来到一座桥前。 桥的名字叫姻缘,传说走过这座桥的人如果踩在同样的脚印上,就是有缘人。实际上,每天走过这座桥的,男人要比女人多出无数倍。 因为踏过姻缘桥,眼前灯火通明的高楼,就是蜀州城内男人一等一爱去的好地方。 康乐坊。 第四十一章 康乐坊 前朝从破败到彻底灭亡的近百年间,有无数小国趁乱而生。时间长者诸如南唐,短者也有像康国、梁国等国祚不过几十天的“短命鬼”。这些小国在张韬等人的铁蹄下,已经几乎全部覆灭。按照凌国的政策,颜值低、岁数大的女人,充为官奴,分赏给各位大臣将领府上做下人,干些洗衣做饭的粗活。而年纪轻,长得漂亮,尤其是还有个“身份”的女人,落得的下场则更为悲惨。 她们会成为官妓。 康乐坊就是这些官妓做买卖的地方。其最大的股东,正是剑南道节度使府衙。因为张韬军功甚高,攻克城池最多,所虏获的女人最多,质量也最好。这些女人,都被送进了康乐坊。因此,康乐坊从上到下,从老到小,从在台前与客人吟诗作对、陪酒饮茶、春宵一度的各位倌人,到打扫卫生、制作菜肴、迎来送往的下人,全都是女人。也是因此,在凌国各地几十家官营的青楼里,康乐坊号称“天下第一香”。 张不周面色嫩,但是心里却是实打实的老司机。和陆升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架着李大嗣,刚刚踏过桥,就有一身脂粉气的老鸨迎了上来。虽然面上带笑,却并不谄媚,号称“天下第一香”,自然就要和别处不一样。康乐坊的老鸨心里更有底气,也更有傲气。不屑于强拉硬拽,用当年的花魁花想容的一句话来说:“男人都是偷腥的猫儿,只要闻到了味道,你就算大门紧闭,他也会想办法钻进来” 那老鸨脸上笑意盈盈问道:“几位爷看着面生,若是头一次来这康乐坊,就让奴家给几位介绍一下如何” 张不周道:“哦?我看这人流进进出出不断,你倒是好眼力,好记性,能认出我们几个是生面孔?” 那老鸨手指虚点陆升道:“除了这位爷看着像是见过世面的,您面嫩得很,一看就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小公子。至于中间这位虽然个头高大,不过下盘不稳的爷,恐怕几句话都没跟女人说过吧。” 张不周和陆升疑惑她说的下盘不稳是什么意思,齐齐看向李大嗣。只见李大嗣两条腿抖得如同筛糠一般,躲在两人身后半步,听老鸨说到自己,脸都红了,低着头不敢看人。 张不周和陆升面面相觑,一同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丢人现眼。” 张不周道:“你这康乐坊嘛,小爷确实是第一次来。不过别拿小爷当那好宰的肥羊,要知道比你这里好的多的场子,小爷也去过不少。” 老鸨看出三人中以张不周的身份为尊,顺势贴身,挽上张不周的一只胳膊笑道:“瞧您说的,咱们康乐坊可不像那些乱七八糟的场子,说话不清不楚的,光想着骗您兜里的银子。都是些没什么远见的短视鬼,我们这行的名声就是被这些人毁的。到了咱们康乐坊,您就放宽心,保证一切都是明码标价,不会有半点让您不称意的地方。” 随着门口粉色的珠帘被挑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坐落在水池中丈许高度的假山,一道小小的瀑布从山顶飞流而下,扑面而来的,净是浓郁的酒香。两座古朴的香炉中,淡淡的白烟飘然而起,让整个大厅如同仙境。在十六根丹红的柱子之间,是极薄的轻纱拉起的帷幕,隔出一个个小间。透过轻纱隐约可见里面有人影,传出阵阵或是开怀笑声,或是窃窃低语。假山后面是一道盘旋而上的楼梯通往二楼。一圈共计二十八个房间。有几间房门外挂着小小的红灯笼,也有几间门口则是粉色灯笼,更多的则是黄色灯笼。无一例外的房门紧闭。 张不周指着二楼的灯笼问道:“那不同颜色的灯笼,是什么意思?” 老鸨道:“这黄色的灯笼啊,代表着姑娘正在大厅里陪客,无暇接待别人了。红色的灯笼,代表着这屋的姑娘啊,今日身体不适,不能为各位贵客服务了。粉色的灯笼呢,则是目前还没被人点走的了。三位爷要是想找姑娘唱曲喝酒,就只能选这几个房间了。” 张不周疑惑道:“选房间是什么意思?” 老鸨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个是咱们康乐坊独有的规矩。公子能挑选的只有房间号,至于房间里是哪一位姑娘,就不知道了。不过有一点奴家可以保证,无论是哪一位,都不会让您失望。” 张不周笑道:“你这不就是开盲盒吗?” 老鸨疑惑道:“恕奴家无知,这盲盒是什么,却是从未听过。” 张不周抬头看向那按照方位分为东西南北各七的房间,选了西侧三六七三间房,老鸨将三人带至一个隔间内等候。 用轻纱在柱子间围出来的隔间,大小都一致。张不周打量着摆设,除了一张琴台,还有一副棋盘,一张摆放着文房四宝的书桌。地上是蒲团座椅,几张小几。张不周心底暗道:与其说是青楼,更像是哪个文人雅士的书房。这所谓的“天下第一香”,倒是有几分道行,知道如何在世上最容易赤裸的地方给人留最后几分遮掩。 那老鸨看张不周打量个不停于是说道:“公子不必多心,咱们各个房间的大小,规格都是一样的,不会出现拿次等房间来招待您的情况。” 张不周不以为意道:“有区别也是正常的,一分钱一分货嘛” 老鸨陪笑道:“话说得没错,不过咱们康乐坊不一样,您在房间、酒菜、姑娘身上花的钱都是一样的。” 张不周疑惑道:“这是为何?” 老鸨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指道:“上面说了,来这康乐坊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是房间大小,物件摆设上有高有低,少不得会出现都想要更好的情况,保不齐哪天遇上位脾气不好的,拆了这楼都可能。因此公子可以放心,您无论吃多少,喝多少,呆多久,都是一个价。唯独不一样的地方,是您给姑娘的打赏钱。这个是不限制数量的,给也可,不给也可。” 张不周道:“这倒颇有意思。你这上面所指的那位,倒是个有头脑的。” 那老鸨看了张不周一眼,眼神中略有疑惑,随即笑道:“公子所言甚是。别看是凌国官营的买卖,其实这往日里夹在权贵之间受的罪也是不少,这些不是办法的办法都是被逼出来的。” 轻纱外三声铃铛轻响,那老鸨莞尔一笑道:“三位爷的姑娘来了,那奴家先退下了。陆升掏出一锭银子,放在老鸨的手中,顺势摸了一把芊芊玉手揩油。那老鸨也不生气,只是冲着陆升一笑,掀开纱帘请三位姑娘进来。 为首的一人,穿着鹅黄色的对襟小褂,白色的狐裘从肩颈绕过,面容姣好,端庄文雅,像一个官宦人家出身的少妇。左侧的姑娘怀里抱着一把琵琶,头发从一侧的肩膀顺下,垂在胸前,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彷佛会说话一般眨啊眨,迅速从三人身上扫过。最右侧的那位姑娘,穿着一身杏黄的小长裙,头发随意的扎了个发髻,用一根竹簪随意的穿过。五官精致,惊为天人,只是神情冰冷无比。 张不周看了看,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以前就算是挑选,也是站成一排让兄弟几个挑,谁也不会笑话谁。可眼下自己不再是那个粗犷到什么都不管不顾的雇佣兵了,眼下的自己,可是国公府的小公子。 李大嗣缩在一个小几后面,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彷佛是想查出第十一根脚指头。张不周只得指望陆升。谁料陆升也将目光投向了他。 两人对视一眼,有点尴尬,随即陆升赶紧开口道:“那就这样吧,咱们今天也不管谁是谁了,只看年龄大小好了。这里我最大,李大嗣第二,张,张周最小。你们三个就按照这个顺序,就坐吧。” 那少妇模样的姑娘莞尔一笑,闻言缓步走到陆升的几旁坐下。琵琶姑娘则是蹦蹦跳跳地冲到李大嗣身边,李大嗣低着头闻道一阵香味,忍不住 抬头看向琵琶姑娘。小姑娘倒是嘻嘻哈哈,性格大方的很。 来不及出声反对陆升的提议,那个神情冰冷的姑娘已经坐了过来。眼见着少妇和琵琶姑娘已经与二人相谈甚欢,再看看身边这位冰山,毫无斟酒倒茶的意思。张不周只能自己拿起茶壶倒水,无奈苦笑:这是谁伺候谁啊。 穿鹅黄对襟的少妇果然老道,没一会儿就哄得陆升连连举杯。琵琶姑娘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害羞的要死的李大嗣居然敢和她说话了。只有自己身边这位,依然冷着一张脸不张嘴。张不周想着,身体不方便不是都挂了红灯吗?那这位是什么情况?康乐坊掌握错了日子还是这位走的就是冷淡风。朝着陆升使了两个眼色,可是这小子沉迷女色当中不可自拔,根本没看到。 尴尬的喝完第四杯茶,那冷冰冰的姑娘终于开口了。只是这第一句话,就让张不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 不敢相信的第一点是这姑娘的声音实在是太好听了,让人不由自主想到山涧清泉,深谷百灵。 不敢相信的第二点是这姑娘张口就问:“你可以给我打赏一千两吗?” 张不周口中的茶喷出好远:这是,拿我当大冤种了? 第四十二章 宋念卿 先不说姑娘的质量如何,康乐坊在招待上还是不错的。小几上除了几道色香味俱全的酒菜之外,蜀地常见物产以外,还有从外地快马送来的时令水果。 张不周拿了一颗陇州特产的“墨香妃”葡萄,放入口中,汁水甜美,将果肉吃掉以后,张不周撅起嘴,看向那说完话后再度冷冰冰的姑娘。 那姑娘面楼疑惑,不知道张不周什么意思。撅着嘴等了一会儿,见她还是没法领会,张不周只得将葡萄皮吐在自己的手上。那姑娘见此,脸色一红。 张不周慢条斯理道:“姑娘,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就走这个风格,不过坦白讲,我并不习惯。小爷是第一次来你这康乐坊,为的是寻开心,找乐子,但是自打进屋以来,你连个笑脸都没有过,这种服务水准,是谁给你的勇气,张嘴就要一千两的打赏呢。” 张不周说完话,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陆升放开怀里的少妇,发出一声冷哼。那少妇眼神玩味的看向“冰山”姑娘,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琵琶姑娘则是面露不忍之色,微张着小嘴想要说些什么,李大嗣一只手攥住她的胳膊,姑娘回头看向李大嗣的严峻脸庞,喏喏不敢言语。 “冰山”姑娘虽然冰冷,倒也不算笨,敏锐的察觉到了屋内的气氛变化。低眉顺眼的扫视一周后,“冰山”姑娘眼波流转,面向张不周绽放了一个笑脸。 张不周几十岁的心居然被这个笑容震撼了一下。心里暗骂:妖孽,险些坏我道心。说是妖孽并不为过,那姑娘冷着脸的时候还看不出来什么,这一笑倒颇有些倾国倾城的意味。只是年纪尚小,没什么阅历,笑容里单纯居多,风情少了些。 张不周拿起桌上的酒杯,“冰山”姑娘很有眼力劲儿的端起酒壶倒了一杯果酒,随即拿起另一个杯子倒满,朝着张不周恭敬地做了个敬酒的手势,一饮而尽。尽管是果酒,度数不高,那姑娘还是被呛得连连咳嗽。 张不周看的好笑,小姑娘就是爱逞强。没有拒绝她传达的善意,张不周也将杯中酒喝下,问道:“叫什么名字。” “冰山”姑娘脸上浮起两朵漂亮的红晕,冰冷的神色都淡了不少。听到问及名字,姑娘银牙咬住下嘴唇,迟疑了一下松口道:“念卿,宋念卿。” 张不周低声重复两遍,宋念卿,为她起这个名字的人,是在怀念谁呢?看她又恢复了不爱搭理的样子,张不周道:“小宋啊,你多大了。” 宋念卿还没回话,旁边的少妇忍不住笑出了声。见众人齐齐望向她,少妇用袖子蒙住脸,闷闷地说道:“这位公子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偏要故作老成的叫人家小宋,真是有趣。” 陆升给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眼神,张不周笑道:“别看我年纪小,可我志气高。你先别笑了,刚好问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少妇露出脸来,朝着张不周施了一礼:“奴家的本名,在入了这康乐坊以后早就忘却了。鸨母给起的名字叫秦湘兰。” 张不周邪魅一笑:“老秦啊,那你多大了。” 秦湘兰如同吃了脏东西恶心一般,脸色瞬间不太好看,只是很快调整过来,笑盈盈道:“公子真是风趣。奴家如今三十了”。 陆升手在小几下不轻不重的捏了一下,秦湘兰借着倒酒的机会,躲开张不周的目光。 张不周转向宋念卿问道:“现在说说吧,为什么要我给你打赏一千两。即便你这康乐坊是销金窟,一千两也不是个小数目了吧。更何况,难道康乐坊的姑娘都这般没规矩,可以张嘴向客人要打赏的吗?” 宋念卿好像很喜欢咬嘴唇,下唇上被咬处淡淡的牙印。用好听的声音说道:“你看起来就是个很有钱的人。一千两对你来说可能并不算什么,若是你肯答应,我就,我就...” 看她犹豫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也就”什么,张不周道:“小宋啊,别告诉我你是害羞讲不出口。康乐坊里,还有这么清纯的姑娘吗?” 宋念卿还没说话,琵琶姑娘抢先开了口:“这位公子,宋姐姐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她刚刚才被允许接客,不懂规矩,若是坏了您的兴致,奴家替她给您道歉。还请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气。” 宋念卿感激的看了她一眼,脸上羞涩和悲愤交加。房间内再度沉静。 良久,张不周悠悠叹息一声:“哎。今日之事,说好听点你我算萍水相逢,说不好听的,我不过是你可能的千万客人里的一个,我对你没什么特殊的,你对我来说,同样没什么特殊的。不管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有什么苦痛遭遇,我都没兴趣知道。我呢,今天可是冒着风险出来玩的,偏偏还被你扫了兴致。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闻言,宋念卿满脸失望,琵琶姑娘也跟着面含悲切。秦湘兰面无表情,只是眼底的幸灾乐祸越发明显。 陆升拍拍手,老鸨挑开纱幔走进屋来,笑语打破屋内凝滞的气氛:“怎么了几位爷,是对姑娘不满意吗?” 张不周道:“姑娘们挺好的。只是突然想起还有急事要办,得先走一步,对不住了。” 老鸨心思流转,眼下已经是亥时深了,这么晚的时辰,哪还能有什么要紧事。看着屋里的情景,老鸨的目光落在宋念卿的脸上,狠狠地瞪了一眼。再面向张不周的时候,脸上又满是笑容说道:“一定是我们招待不周,扰了几位爷的雅兴了。下次几位爷得空再来,我一定让后厨送上几道精美的小菜。” 张不周淡淡一笑,没言语。 老鸨道:“几位公子没有尽兴,那我也给打个折扣。惯例咱们康乐坊的规矩,每人一百两。今日只收您八十两,三位合计二百四十两。” 饶是有所预期,张不周还是被这个价格震慑了一把。记得在人市上,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标价二十两。放在康乐坊,连个零头都不够。张不周扭头看向陆升,示意他给钱,陆升迎着他的目光,有些不解。 张不周连连使眼色,陆升疑惑的神色更甚。尴尬地对着老鸨笑了笑,一把将陆升拉到一边问道:“你怎么回事,给钱啊。” 陆升反问道:“什么钱?” 张不周道:“什么什么钱,你没听人家说吗,每人八十两,三个人二百四十两,还不快给钱。” 陆升笑道:“公子您不会忘了吧,这康乐坊可是节度使府衙的产业,您来康乐坊玩,谁敢跟您要钱。” 张不周照着他的脑袋敲了一下道:“你想要我死啊。我现在人应该在哪里?应该在庄子上。老爷子的禁令还没解除,这次来赴宴我已经是冒着险了,要是让他知道我跑来康乐坊玩,还不打死我?” 陆升捂着脑袋道:“忘了忘了,公子莫气。” 张不周没好气道:“还不快给钱,赶紧回去,这一晚上,气死了。” 见陆升面如苦瓜,扭扭捏捏的还不掏钱,张不周道:“干嘛呢?” 陆升苦笑着开口:“公子,我以为不用给,所以,出来的时候就没带钱。” 张不周闻言呆若木鸡,逛窑子不给钱,这可是要遭雷劈的。虽说没逛成吧,可是菜你吃了吧,酒你喝了吧,那动用快马数百里送来的葡萄,皮都吐了一地了。现在说没钱?张不周看了一眼老鸨,她脸上虽然还有笑容,眼神里已经有所警惕了。 李大嗣看两个人抓耳挠腮的样子,凑过来问道:“怎么了?” 如同见到救星一般,陆升问道:“你有没有二百四十两银子?” 李大嗣闻言面露警惕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二百四十两银子,这可是我这么多年攒下来的。” 张不周和陆升对视一眼,大喜过望,张不周开口道:“不是白要你的,算借的,回去以后我就还你。” 李大嗣憨厚一笑:“是公子你要用啊,那没事。二百四十两,都给你也没关系。大不了我跟我娘说,晚几年娶媳妇。” 陆升急急道:“别说那没用的了,快把钱拿出来?” 李大嗣挠挠头道:“在这我可拿不出来,我都埋在我家院子里那棵老柳树下面了。” 。。。 片刻沉默以后,张不周拍拍李大嗣,对陆升说道:“以后你就叫他小李子吧”。李大嗣刚想反驳,张不周狠狠地瞪他一眼。 三个人将口袋掏了个干净,凑出来二十几两银子。秦湘兰三个人站在老鸨身后,探着头看向这边。见三人一脸囧迫的对着碎银发呆,秦湘兰轻笑一声对宋念卿说道:“我的小公主,你可是看走了眼。别看穿衣打扮人模狗样,这兜里比脸都干净。别说一千两了,就是一百两都没有。” 宋念卿没理她,眉目间都是愁云。 张不周干脆将那寒碜的银两揣回兜里,讪笑着走过来,对着老鸨尴尬说道:“那个,你们这,能不能用花呗?” 第四十三章 善人 即便是马爸爸将业务拓展得再广,在这完全属于另一个时空的天元大陆上,还是没有花呗这种神器的存在的。 老鸨面露疑惑:“公子所说的花呗?是何物。咱们康乐坊有金杯银杯,即便是价值千金的无垢琉璃盏,咱们也是藏了一套的。不过您说的花杯,倒是从未听过,是花瓣做的杯子吗?” 张不周苦笑摇头:“没事,是我喝醉了胡言乱语。” 老鸨道:“看几位公子商议半天,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张不周迟疑再三,最终还是羞涩道:“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出门仓促,银两不足。眼下只有二十几两,远不足二百四十两之数。” 老鸨笑意更深,将讥讽与冷漠很好地隐藏起来:“公子怕不是闲得慌,来寻我的消遣。几位姑娘您不给赏钱就算了,这酒菜的钱,可是不能再少了。若是想吃霸王餐,还请公子您仔细想想,咱们康乐坊背后,可是剑南道节度使府衙的金字招牌。” 张不周道:“吃霸王餐是不可能的,本公子丢不起那人。我们三个人,留两个在这等着,派一个回去取钱,这样行否?” 老鸨没答话,走到窗子边,打开棱框上雕刻着美人出浴图的窗扇,外边的街道上,更夫敲响了子时的梆子。“子时一至,全城禁行的规矩,向来是无人敢破。公子就不要说笑了” 张不周倒真不知道还有这个规矩,看陆升点点头,知道老鸨所言不虚。思来想去之下,干脆破罐子破摔:“既然全城禁行,那我刚刚想起来的事儿恐怕也办不了了。既如此,何不将这酒宴吃完?接着奏乐,接着舞。” 老鸨也不生气,笑道:“公子刚才的话呢,我就当是真的。天亮以后,还请公子差人去取钱,若是能取回来还好,若是取不回来”老鸨话说到这,脸上居然有几分羞涩。 张不周好奇道:“若是取不来钱又怎样。” 老鸨眼光跳过他,在陆升身上停留片刻,最后盯着李大嗣放肆笑道:“若是取不来,只能出力抵债了。” 张不周道:“放心。一定能取来,这出力气的粗活,我们可做不来。” 老鸨哈哈大笑,连带着身后的秦湘兰和琵琶姑娘也止不住笑意:“公子别误会,这出力可不是让你们做些劈柴端水的粗活。” 张不周疑惑道:“那是干什么。” 老鸨笑着转身,留下轻飘飘的一句:“公子可知道,来这康乐坊寻欢作乐的,可不都是为找女人来的” 李大嗣还傻乎乎地想着这话什么意思,张不周和陆升已经反应过来,一阵恶寒。 两人齐齐说道:“能取来,多少钱都能取来。” 老鸨带着三位姑娘离去,张不周神色恹恹的斜坐着,拿起几上的葡萄一股脑塞进嘴里好几颗,连皮都没吐就咽了下去。陆升蹑手蹑脚的刚想坐下,一颗葡萄迎面飞来。灵巧闪避开后,抬头一看张不周正怒目而视。陆升不敢再动,任由张不周发泄似的将葡萄一颗颗砸在身上。 将手中的葡萄串揪了个干净,恨恨地盯着陆升。陆升谄媚一笑:“公子别生气了。” 颓然地倒在榻上,张不周双臂抱在脑后道:“明天一早解了宵禁,你马上回客栈去取钱。要是取不回来,就把你留在康乐坊卖屁股。” 陆升下意识的双手捂住屁股,嘴里喊道:“万万不可啊公子,你看我这体格,卖不上什么好价钱的。刚才那老鸨的眼神你也看到了,明显更喜欢咱们人高马大的小李子。啧啧,小李子这名字听着就合适。” 李大嗣皱起眉头,随手抄起一个几上的盘子就砸向陆升:“我说了不许叫我小李子。” 陆升侧身躲过,嘿嘿一笑:“你小子不感谢你二哥我,带你来见世面。要不然你个处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摸到姑娘的手。我看刚才你和那个小姑娘蛮搭的,不如二哥厚着脸去帮你说一声,再叫姑娘们回来。” 李大嗣怒吼一声,作势预扑:“狗东西,胡说什么”。两个人滚作一团。片刻后,以陆升拍地投降告终,两个人整理着皱皱巴巴的衣服。看张不周还是老神在在地躺在那,陆升凑过来嬉皮笑脸问道:“公子,还生气呢。” 张不周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叹气道:“本来想着见识见识被吹嘘成天下第一的康乐坊到底有多让人流连忘返,今日一见,不过如此。还白白地搭进去二百四十两银子,二百四十两,买侍女都能买十二个了,真是浪费。” 陆升悻悻不做声了。 三人陷入沉默。李大嗣在榻上左扭右扭,弄出动静。张不周看向他,李大嗣也看向张不周。 “有什么话就说,挺大个老爷们,学小姑娘忸怩作态干什么。” 李大嗣犹豫一下还是说道:“公子,那个宋姑娘要一千两,你为什么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张不周坐起身来,看向他笑道:“看来你不光是身体上处男,脑子也缺了点什么。风尘之地,最忌讳交浅言深。按我之前说的,大家不过是红尘中萍水相逢的过客,了不起有一段露水情缘。一个官窑里的姑娘,就算长得再好看再动人,上来就跟你要一千两,就算本公子再有钱,也不能当这个冤大头。更何况那姑娘连滴眼泪都不掉,就想讹我一千两,我只是善良,可并不傻。” 李大嗣喏喏说不出话。 陆升接话道:“你呀,就是经验太少。若是刚才的琵琶姑娘跟你说,让你打赏,你会打赏吗?” 李大嗣说道:“我没钱,让我打赏也没法打赏。” 张不周“嘿”一声笑道:“你这是什么理论。合着本公子有钱就得打赏呗,我有钱是罪呀。你这是道德绑架你知道吗?” 李大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刚才紫鸢也说了,宋姑娘刚开始接客,还是个清白倌人,要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来也不会贸然向公子开口。一想到可能因为我们的拒绝,那姑娘会遭遇什么不好的事情,我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陆升笑道:“行啊,这么快就知道人家姑娘的名字了” 张不周示意他别打岔,笑道:“三哥啊,这世上有难言之隐的人不知凡几,若是每个有难的人都寄希望于不劳而获,伸手要钱,那你让我们这些有钱人怎么活。记住一句话,天助自助者,凡事都没有真正的山穷水尽。” 李大嗣不再吭声。 陆升扔了个小靠垫给他道:“小李子快睡觉吧,明早二哥我还要去取钱,要是睡得晚了醒的不及时,小心真把你卖在这。” 周围房间的欢声笑语逐渐淡去,上楼的脚步声、开门关门声也逐渐消失。三个人躺在榻上,虽说想睡觉,但是又窄又硬的榻坐躺起来很不舒服,很难入睡。听到李大嗣翻来覆去的弄出声音,陆升瞄了一眼张不周还没闭眼,骂道:“身上长虱子了,滚来滚去不睡觉。” 李大嗣半晌答道:“心里有事,睡不着。” 反正也没睡意,张不周和陆升两个人索性爬起来。陆升笑道:“就你,光长体格不长心眼的憨货,还有心事。我看是想姑娘想的心痒痒吧。张不周制止他道:别开玩笑了。三哥,什么事想不明白,跟我说说。” 李大嗣一骨碌爬起来,弄得座榻和小几吱吱作响,闷声说道:“从小我娘就教育我说,做人当心存善念,遇到旁人有难事,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这样才能不亏心,不后悔。刚才那姑娘,如果真的向我开口,即便我身上没有,日后也会回去取了银子送来。” 张不周问道:“若她确实是骗子呢?” 李大嗣沉思了一下,说道:“若是骗子,想来也是被逼上的这条路。更何况,这康乐坊的姑娘,根本得不到自由,骗钱又有何用呢?” 张不周居然被李大嗣说住了。反思了一下自己,好像陷入了经验主义的坑。按照自己前世的经验,这种姑娘八成会编出什么父母重病,弟弟上学要用钱的理由,骗一些涉世未深、情窦初开的小男生。见惯了这些技俩的自己,当然对此嗤之以鼻。可是那个宋念卿,既然是康乐坊的清倌人,之前的家世恐怕都已经是昨日云烟了。贸然开口要一千两银子,恐怕还真的是有什么难事。只是事到如今,也不好再去找来问个清楚,更何况,此时此刻真是有心无力,身上一共就二十级两,还是等明日再说吧。 张不周念头通达后道:“三哥别想了。你要是真的担心,明日叫陆升多取些钱来。到时候问个清楚,若是真的情有可原,那帮上一把就当本公子积德行善了。” 李大嗣闻言竟目露几分感激之色说道:“公子仁义。” 张不周笑骂道:“少给我扣高帽子。要不是图你的心安,本公子才不想管。” 李大嗣嘿嘿傻笑,被陆升一把摁倒:“睡觉” 心事放下的三人这回终于能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张不周被人吵醒,半睡半醒间听到有人咒骂,有人叫喊,还有女人在哭。坐起身子,只见李大嗣和陆升两人早已醒来,正靠在榻上侧耳倾听。 张不周听不真切,掀起垂幔,看向堂内的场景。昏暗的灯光下,几个健妇抬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作势要往门外走,宋念卿哭泣着想要上前阻止,却被一旁的老鸨死死的拉住胳膊,嘴里还低声喊着:“还不快开门扔出去,晦气的东西,别脏了我的康乐坊。” 宋念卿阻止不成,转身向老鸨跪下:“我求求您了鸨母,思思她只是生了病,您就帮她请个郎中吧。花的钱,我做牛做马也会帮您赚回来的。这么冷的夜,您扔思思出去不管她真的会死的” 那老鸨冷笑一声:“你这话,我权当笑话听了。今夜的事我可是听湘兰都跟我说了,难怪你答应出来接客,原来是想找个冤大头。可惜了,人家没上当。这小妮子扔出去,死便死了,别忘了,你们早就该死了。能活到现在,还是鸨母我开恩。” 宋念卿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的磕头求情,头碰在坚硬的地面上,很快就磕出了血迹。鲜血流淌在她倾国倾城的脸上,更显得娇弱可怜。 眼见那几个健妇打开门,就要将人扔出去,张不周终于忍不住掀开帘子走出来喊道:“吵吵闹闹,哭哭啼啼,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第四十四章 出手 张不周的出现,让众人的动作停了下来。 宋念卿哭的梨花带雨,脸上的血还在往下流,张不周看在眼里,忍不住叹息一声。 老鸨道:“吵到公子休息了,真是过意不去。只是处理一点小事,都怪这丫头不懂事,非要哭喊阻拦,扰了公子清梦。” 张不周摆摆手,看向那几个健妇抬着的小姑娘,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只是似乎生了重病,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色,嘴唇却发白,眼下已经半昏了过去,任由几个人抬着也没什么反应。 “这是什么情况,不会是死人了吧。” 老鸨嬉笑一声:“公子说的这是什么话。好端端的哪来的死人。不过是坊里一个小丫头生了病,这不,我正让人抬她去看郎中呢。” 宋念卿如同找到救命稻草,双膝跪地着挪到张不周身前,还未开口就已经将头磕了下去:“公子我求求你,救救我妹妹吧。鸨母她根本不是要救她,她是想把思思扔出去自生自灭。公子,求求你,只要你肯救思思,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刚才在隔间里已经将事情听明白了,张不周俯下身,将宋念卿搀扶起来,抚去她额上的血迹和污渍,笑道:“站起来说话吧。我还是更喜欢你那股高高在上的劲头。记住,上跪天地,下跪高亲。除此之外,没人可跪。” 老鸨闻言道:“公子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天地高亲之外,咱们凌国的高官大员,殿下天子,哪一个不需要跪?这话要是传出去,可是大不敬的罪名。” 张不周一时语塞,习惯了前世经验的他,忘了在这个世界即使是七品的县令堂前,普通人也是要下跪的。陆升和李大嗣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此时在他身后说道:“区区一个官妓,有什么资格可以见到高官大员,殿下天子?你这康乐坊,野心不小啊。” 老鸨哼了一声,不与他做口舌之争。陆升却不打算放过她:“反倒是你们,这宵禁的规矩,你刚刚自己还提及,眼下就忘了?无论何人,子时后,卯时以前,若是出现在城中,只要被巡城兵马司遇上,就是个格杀勿论的下场。你要去找郎中,怎么去,飞天吗?我看你是想将人扔出去一死了之吧。” 老鸨脸色变得冰冷,讥讽道:“几位公子自己脚上的泥还没擦干净,就想来趟一滩浑水吗?” 没人理她,张不周转向宋念卿道:“别哭了,说说看,是怎么一回事。” 宋念卿深知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用力吸了两口气,屏住哭泣道:“她们几个抬着的那个,是我的妹妹宋思思。思思前不久生了病,因为我们姐妹一直没有出来接客,所以没钱请郎中看病。我只好去求鸨母,鸨母说我为她赚够一千两,就帮思思请郎中,无奈之下,我只得同意接客。今日遇上公子,开口索要一千两,实在是逼不得已,得罪之处,还请公子海涵。思思知道我答应了鸨母,羞愧愤懑之下,晚上连饭都没吃,陷入了昏迷。我没办法,只能又去求鸨母,谁知道她喊了人来,要将思思扔出去自生自灭。” 其实即便宋念卿不说,几人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康乐坊中的官妓,连赎身的机会都没有,要钱除了用来治病救急之类的事情,还能有什么用。 随着宋念卿的话,老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等到她说完,尖声道:“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在外人面前编排鸨母。要不是当初我发善心,你们姐妹两个早都死了。这是哪里,这是康乐坊,难道要我白养你们吗?你这个赔钱货妹妹,谁知道生的是不是疫病,万一传染了其他姑娘,别说一千两,就是十万两也弥补不了我的损失” 宋念卿哭喊道:“才不是疫病。思思她一直身体很好,都是你那天为了逼我,让她在暴雨中干活才生病的。” 老鸨道:“丫头,你都十九了,前几年老娘心疼你们两个命苦,养你们长大,你难道连知恩图报的道理都不懂吗?我知道你不想让你妹妹也落入这一行,可是谁叫你们命苦呢?” 张不周听不下去道:“什么叫命苦,难道说还有人生来就是要堕入风尘的吗?人命哪有高贵低贱之分。你这样子,岂不是逼良为娼?” 鸨母闻言笑出声:“公子别开玩笑了。这丫头啊,可不是一般人。就说十年前,人家可是响当当的公主名号。新宋国虽然不大,但是富足得很,两个丫头可是正经过了几年锦衣华服,前呼后拥的日子。只是谁叫他新宋死守城门不肯投降呢,镇国公张帅的蜀军,死了四千多人才啃下这块骨头。她爹娘被吊死,留下这两个小丫头。还是我心善,托人求情将她俩要了过来。这几年,不说对她们多好,至少吃穿用度从未短缺。要我说,这就是命。十几年的公主生活,要再用十几年来偿还。” 张不周闻言如遭雷击,他光想着这是号称“天下第一香”的美妙之地,却忘了这些官妓的来源。现在想想,剑南道节度使府衙成为康乐坊的最大后台,正是因为他们就是最大的“供货商”。 张不周望向宋念卿,明明只是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年纪,作为曾经的一国公主,落难至风尘之地,不知道遭遇了些什么。想到她的国破家亡,是由自己的祖父一手造成,顿时心里一阵不舒服。 陆升看张不周脸色灰暗,瞬间明白他想到了什么,喊了一声公子。 张不周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笑示意无碍。国家层面的战争,受牵连家破人亡的不知道有多少,谁是正义?谁又是邪恶?想起战火在这片大陆上燃烧了近百年,张不周一阵深深的无力感。看向老鸨说道:“鸨母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实不相瞒,我曾经跟随师父上山七年,算是半个修道之人。今日之事既然遇见了,按照缘法所言,相遇即是有缘。那我就不能装作没看见了。” 老鸨神色越发冷淡:“公子是铁了心要插一脚咯。” 李大嗣听了半天,脾气火爆的他早就忍不住了,此时说道:“什么叫我们非要插手,如果我们不在,你今天就要逼死一条人命,更有甚者,说不定念卿姑娘也会随之而去。两条人命,即便康乐坊是官营的场所,被身后的节度使府衙知晓,你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吧。” 老鸨冷哼一声:“那又如何。我奉劝你们几个还是好好想想,得罪了节度使府衙是什么下场吧。”只见她拍拍手,四个健妇将宋思思扔在地上,从背后抽出别在腰间的短棍。宋念卿哀嚎一声,扑向了宋思思。 陆升笑道:“今天还真是开了眼。往常只听说康乐坊的女子才貌过人,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这但是也是过人。小爷我今日就和你们比划比划。” 双方对峙当场,老鸨眼神阴狠,犹豫不决。已经搬出了节度使府衙的金字招牌,这三人还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肯定是有所依仗。要说是不知深浅的过江龙,倒也不像,三个人都是地道的蜀地口音,那就只能是哪家高门里不常露面的贵公子了。三人中,陆升和李大嗣两人一看就是打手,张不周才是真正的主心骨。 老鸨犹豫再三道:“这位公子,你可要想清楚,若是强行插手,就算搬出背后的人,到时候也不会好看。” 张不周笑道:“莫讲那么多,今日本公子只要求你留这个小姑娘一命。若是康乐坊不愿出这看病的费用,我一并出了。等到天亮以后派人去取,断不会少你一分。” 门外更夫敲响了卯时的梆子声,街道上一下子热闹起来。 老鸨似乎想通了什么,笑道:“天亮了。公子可以派人去取钱了。一千三百两,一分也不能少。” 张不周很庆幸老鸨没有苦苦相逼,不然的话,今日之事若不亮出身份恐怕真的不好解决。只是有些好笑老鸨的小心思,恼怒之下,连八折的折扣也不给了,恢复了每人一百两的价格。也不去和她计较那一千两的汤药费到底用不用得了,此时只想快点从这离开。许抚远的宴请设在中午,这一夜都没怎么睡,还要赶着回去补觉换洗。 将陆升拉到一边,张不周细细嘱咐道:“速去速回,万不可节外生枝。”陆升点点头,给了老鸨一个警告的眼神,出门而去。 李大嗣帮着宋念卿将叫思思的小姑娘抬到榻上,张不周跟着无为道人多少学了点医术,凑过去查看。宋念卿眼泪不断,眼睛红红地看着张不周为妹妹把脉。额头很烫,呼吸声音很浊,脉象中肺经受损,联想到宋念卿说的前几日在大雨中做活,想来是感染了风寒。张不周刚要松口气,突然想到这里可不是地球,没有抗生素,风寒可不是那么好治的,真的会死人的。眼下宋思思已经烧到昏死过去,恼怒老鸨为了逼宋念卿居然硬是将宋思思的身体拖到这种地步,张不周本想骂出口,想到还在人家的地盘上,只能暂时作罢。 宋念卿关切地看着张不周的表情放松后又凝重,转而变得愤怒而克制,心情也跟着转变,紧紧的揪起来。 第四十五章 志向远大 陆升一路飞奔,只恨没有快马,上气不接下气的赶到客栈,正好遇上从楼上往下走的白露,险些撞个满怀。白露赶紧躲开,皱着眉头道:“慢点慢点,火急火燎的干什么” 陆升大喜道:“来不及细说了,白露姑娘,公子遇到了事情,急需银两” 白露回头看了一眼张不周的房间,疑惑道:“公子这么早就起来了?真是难得。怎么了,是不是出去吃早饭没带钱啊” 陆升满头大汗,急急道:“不是吃饭,哎呀,也是吃饭,一时半会说不明白。” 白露笑盈盈道:“活该,叫你们出去不带我。吃了什么好吃的呀,要多少银两” 陆升诺诺道:“一千三百两。”白露正在掏钱的手一顿:“多少?你们吃了什么要一千三百两,就算是在康乐坊过一夜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啊”,陆升被她说中,满脸尴尬,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白露一看他的样子,聪明伶俐的她瞬间意识到有问题:“别告诉我,你们几个昨晚带公子去康乐坊了。” 陆升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白露冷哼一声:“老公爷叫你们几个保护公子,你们倒好,带公子去寻花问柳。”陆升咬咬牙,抬头道:“白露姑娘,眼下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公子那边真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还等着我拿钱救人呢。” 白露听到还要救人,知道情况可能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简单。白露笑道:“现在知道着急了,活该,叫你们乱来。钱我有,不过你要带我一起去” 陆升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张不周所说的横生枝节,犹豫之际,白露道:“要么没有钱,要么带上我,看着办” 无奈之下,陆升只得下楼去套马车,回来的时候已经累够呛了,再跑回去实在是跑不动了,更何况还有白露。 一架马车横冲直撞的飞奔在蜀州城内的路上,激起一阵灰尘,两侧的小贩骂声不绝。陆升赶着马车,余光扫到道旁的“医”字招牌,急急勒停马。车厢里的白露被急刹车吓了一跳,掀开帘子刚想骂,就看见陆升一溜烟跑进医馆,不一会,车厢里被塞进来一个白胡子老头。 被陆升扛在肩上生生带出来的老郎中惊魂未定,看见车厢内还有一个弱女子,不禁问道:“姑娘,你也是被那贼人绑来的吗,可怜我家长还有耄耋老母和垂髫稚孙,苍天啊,这贼人一次做两个买卖,这是要完钱就要远走高飞啊” 白露冰雪聪明,想起陆升说的十万火急和救人,便知晓了此举的用意。再怎么费力解释,也不如钱有说服力。掏出五十两银子,白露笑道:“先生不必惊慌,我家马夫失礼了。实在是有病人情况危急,来不及向先生解释,这才出此下策。先生大可放心,必有厚待。” 那老郎中听闻不是绑架,只是看病,再看到面前相比于寻常出诊十倍枕金的五十两,心安了下来,一边笑着说:“若是如此,情有可原,情有可原。为病者排忧解难是我们应该做的”,一边伸出手去将五十两银子迅速塞入袖中。 马车在康乐坊门前停下。过夜的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要等到下午才会重新接待客人,眼下坊内只有张不周等人。沿着二楼的围栏,姑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老鸨骂了几句,却没人理她。陆升心里只惦记张不周的安危,李大嗣是个憨货,万一打起来,未必能顾得上张不周。康乐坊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不开眼的闹事,不用巡城兵马司出手,一直都是由康乐坊自行解决。陆升说的比划比划,不是开玩笑,那四个健妇,别看是女人,但是从身形和起手来看,保不齐是哪个亡国的内廷女卫,打起来未必讨得了好。 急匆匆地冲进屋里,陆升心神安定了。张不周端坐在塌上,虽说精神萎靡,所幸没有动手。张不周困到不行,眼见着陆升空手进来,刚要开口,就看到白露领着一个老头进了屋。内心一咯噔,慌忙避开白露玩味的眼神。 白露扫视一周,见张不周身侧两个姑娘,一站一躺。站着的那个姑娘即便泪痕血痕杂乱,依然掩盖不了绝世容颜。躺着的小姑娘虽然病态明显,也是个美人胚子。看来说是要救的人多半就是她了。心中吃味,白露朝向带着健妇的老鸨:“干什么,叫这么多人出来想吓唬谁” 老鸨拿不准她的身份,虽然穿着打扮像是侍女,但是气场却不输哪个高门大府中的贵小姐。起身行了一礼:“姑娘气质出尘,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白露瞥了一眼张不周,幽怨道:“可不敢,就是个端茶送水伺候人的侍女罢了,比不上你康乐坊香名美名在外。说说吧,什么情况” 张不周听她话语中夹枪带棒,知道她心中不满,不敢开口辩解。见她一到就掌控了气场,也乐得由她去沟通。 白露是极聪慧的,听老鸨讲完事情经过,知道张不周昨晚只是吃喝谈笑,没做别的事,心里稍稍舒服一些,见张不周几个陷入如此境地,便知道他不愿泄露身份。笑道:“钱呢,我已经带来了,郎中也带来了,还是请郎中先看病吧。” 宋念卿闻言大喜过望,那白胡子老郎中也不用再问,堂内谁是病人一目了然。看病手艺比半吊子张不周要强上许多的老郎中诊完脉,沉思片刻,便道:“这位姑娘只是风寒入体,加上忧思过度,邪火攻心,这才引起高烧不退。我先开一副药,你们也找些帕子来,用水打湿盖于额头,先把温度降下去。再这么烧下去,恐怕要痴傻了。” 宋念卿急到不行,匆忙跑上楼去找帕子。那名叫紫鸢的琵琶姑娘在楼上听见,也帮她一起找。陆升找来纸笔,记下方子,跑出去抓药。白露在张不周一旁坐下,也不去看他,对着老鸨说道:“知道你康乐坊号称天下第一,不过在我眼里,就是狗屁。每位客人一百两的酒菜钱也就罢了,这是历来的规矩,我也不去破坏它。只是那一千两的医药费,现在这郎中是我请来的,跟你们无关,自然不用再付。” 老鸨道:“话不是这么说的。请郎中是请郎中,这病又不会一下子就好。万一传染了我坊中的其他姑娘,还不是得我出钱。” 白露不清楚张不周是什么意思,是发善心管闲事,只想找个郎中帮他看病,还是看上了人家姐妹两个,要管到底。转向张不周,示意他来做决定。 张不周道:“老鸨此言有理。本公子说好的事情不会变,一千三百两,如数奉上。但是这钱我出了,该买的药就不能少。日后我还会回来看看,要是到时候被我知道你克扣了钱财,害人性命,绝不会轻饶你。” 虽然到现在还不知道张不周和白露等人的身份,但是从话里来看,至少不会低。老鸨也想赶快了解此事,于是应下。日后打听清楚,再做打算。 宋念卿闻言有点失望,只是她也清楚,即便身份再高贵的人,也不要想着将人从康乐坊中带出去。更何况张不周与她非亲非故,能够大方出手救人,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服下药后的宋思思面色转好,依依不舍的看着张不周等人的背影,宋念卿心绪复杂。老鸨倒是褪去了戾气,走到她身边道:“你也不要怪我,正如我所说,一切都是命。就如同这位肯大方相助的公子,连身边的侍女都如此出尘,你就不要有什么幻想了。” 宋念卿不去理她,只是叫了平日交好的姑娘帮忙将宋思思抬到楼上房间。安顿好妹妹以后,对着镜子擦拭脸上的污痕,擦着擦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马车上,张不周闭着眼睛靠在车厢上假装睡觉,白露一眼就看出他在假寐,于是一会儿踢一下车厢,一会踏一下彻底,不停的弄出声音。张不周实在忍不住道:“你干什么,能不能消停一会。” 白露道:“人家只是弄出点声音,公子您就不耐烦了。既如此,那就回去找那个姓宋的吧,正好姐妹二人,连我和谷雨姐一起替换掉。” 张不周一只手揉捏眉心,苦闷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干嘛要回去找她。不过是看不过眼,管了闲事而已。” 白露追问:“那去康乐坊呢?也是闲着无事去的咯”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自己还真是有点底气不足。张不周指着帘外道:“都是他俩,都是他们两个硬要带我去。我说我还是个孩子,他俩也不肯放过我。” 白露不作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门外的李大嗣听见车厢里的话,想出声反驳,被赶车的陆升一把拦住。 白露幽幽叹息道:“公子大了,身边是该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我们这些当侍女的,不该拦,也拦不住。回头便和老公爷说一声,把人接近府里来吧。” 张不周手足无措道:“别胡说八道了,和我祖父乱嚼什么舌头。我都说了,我对那个女人没意思,只是单纯的帮忙。我再也不见她了还不行吗?” 白露低着头露出笑容,抬头时却依然是一副悲伤的样子:“公子不必为难自己。” 张不周站起身来挪到白露旁边坐下:“死丫头,跟我玩激将法。放心吧,公子我志向高远,区区一个女人在我眼里算得了什么。” 白露好奇道:“头一次听公子说起志向,不知公子的志向是什么。” 张不周哈哈大笑道:“区区一个女人在我眼里算得了什么,本公子的志向是,所有女人。” 白露的手掐在某人腰间的肉上,狠狠一拧。 “痛啊”的叫声伴随马车扬长而去。 第四十六章 再见高丞 镇国公府。 今天是休沐日。上了年纪以后睡眠需求越来越少的张韬早早就起了床。用过早餐,本来想打一套拳,只是换好了短打以后,却怎么也找不到感觉,无奈之下只能躺在摇椅上悠闲地晒着太阳。当年的亲卫,如今的护院耿彪守在院子门口,看着老公爷享受着难得的自在,不让闲杂人进来打扰。 只可惜这份宁静没有维持太久,小院的门被推开,来人恭敬地弓着身子,双手向前平托,是个送信的。耿彪上前接过来人手里的信,展开看过以后,面色凝重,连忙交给张韬。 与耿彪的反应不同的是,看过信上的内容,张韬反倒神色轻松。闭着眼睛沉思一会道:“今天许抚远要请吃饭是吧,派个人去送个口信,就说我今天没事了,准时出席。” 耿彪不知道两件事有什么联系,领了命令就出去找人跑腿。张韬晃动摇椅,嘴里哼着小曲,心情很不错。 张不周回到客栈,没休息上多大会就被白露拽了起来。按照礼节,即便是客人,受邀出席也要提前到场,还要送上礼物。白露为张不周准备了一枝上等的狼毫笔。许抚远生平三大爱好,写字、下棋、收藏宝剑。张韬带领蜀军,几十年间打败的将领无数,这些人的佩剑中,佼佼者都被许抚远索要来了。蜀州城内的许府上,还专门建有一座藏剑阁。据传时至今日,已经有百二十把之多。 庄子上没什么好东西,白露也是千挑万选才从之前带过来的家当里找出这么一枝还算能被许抚远看上眼的狼毫笔。张不周从包装精美的盒子里拿出那枝笔把玩一番道:“要不咱们还是再买点什么吧,去人家吃饭,带两瓶酒也行啊。” 白露从丝毫不加小心的张不周手里抢回那支笔装回盒子,白了他一眼道:“谁不知道许副使从不饮酒。你若是有心,拣上等的竹笋买上两箩筐倒是不错。” 张不周一脸疑惑道:“就算他爱吃竹笋炒肉,那买两箩筐也太多了吧。” 白露哈哈一笑,什么也没说就跑了。喊过来陆升:“去买点竹笋,带上李大嗣一起去” 陆升也是困得不行,打了个哈欠道:“只是买竹笋,就不用小李子跟我一起了吧。” 张不周斜他一眼:“你若自己能搬得动也行,反正我要两箩筐。” 陆升迷迷糊糊道:“两箩筐而已,我自己就....多少?两箩筐?公子你买那么多竹笋干什么。” 张不周也没法解答这个问题,只能示意他赶紧去买。等到人都齐了要出发,靳川才气喘吁吁的赶到。 车厢里,靳川端坐着将一个盒子放在膝上。看他那副宝贝的样子,张不周猜测应该是给许抚远带的礼物,好奇问道:“靳县令给许副使选了什么好东西啊。” 靳川闻言有些不好意思:“说来惭愧,窝在都安县城呆了好几年,县衙里还是那么穷。出来时候娘子给了我十两银子,原本想去给许副使挑枝好笔,”靳川自嘲的笑笑:“谁知道别说笔了,连一沓好一点的宣纸都买不起。这盒子里,装的是一方砚台,是我老友多年的珍藏。这次为了帮我,也算是忍痛割爱了。” 张不周笑笑:“真是巧了,靳县令送的是砚台,我送的是笔,刚好是一对。” 靳川也笑了:“那还真是巧,我还以为公子会送些什么稀罕物件。” 张不周道:“稀罕物件也有,不过在后面的马车上,等下到了卸了车你就知道了。 许抚远与妻子生有一子一女,儿子和张二良一般大小,如今在泰安城中的国子监教书。许抚远一直觉得这个儿子书读的太多,过于迂腐,上一次去泰安城,硬是没见上一次。名叫许敬宗的儿子也是一副倔脾气,不顾被人说不孝的非议,也硬是不肯来拜见父亲。至于女儿,嫁给了当年与张韬一起受封的英国公冯栾之子冯兴,同样居住于泰安城。眼下这偌大的许府,除了下人就只有许抚远夫妻两个。 刚去厨房检查饭菜准备的怎么样出来的林芝,见许抚远衣服都没换,还在那练着字,不禁怒道:“客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上门了,你还不赶紧换衣服,也不怕人家见了笑话。” 许抚远看看身上被墨迹蹭的东一块西一块,也忍不住笑了:“除了你姐夫,谁敢笑话我。” 当初许抚远和林芝能够结为夫妻,正是张韬和发妻在其中帮忙签的线。许抚远碍于官场规矩,不得不尊称,林芝则是从来都直呼姐夫的,此刻说道:“自从姐姐仙逝以来,姐夫来咱们许府做客还是头一回,更不用说还有那个得有七八年没见的不周小子。当初不知道是谁缠着孩子让人家认自己当义祖。再加上你叫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客人,你还是注意点形象吧。” 许抚远道:“你看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什么叫乱七八糟的客人,那靳川,别管到底是为了什么,人家治下的都安县抗洪做的就是好。别的县几十几百的死人,偏偏他的折子写的好看得很。我还怀疑过真假,后来才知道他们修补了堤坝。那堤坝破烂了那么多年,姐夫也不说管管,也幸好这次遇上人口买卖案才能办成。不过两件事的始作俑者,都是张不周,还真是叫我好奇的很。至于另一位,堂堂的剑南道官场第四把手,到你嘴里还成了乱七八糟的人了” 林芝摆摆手道:“行行行,我说不过你。他们不是乱七八糟的人,我是,行了吧。你爱换不换。” 望着林芝远去的背影,许抚远无奈笑了笑,眼前的这幅字还差最后两个字,好不容易酝酿的情绪被打乱,需要重新梳理一下,笔尖刚触碰到纸面,一声叫喊:“老爷,镇国公来了。” 许抚远被喊声吓了一跳,笔尖的墨滴在纸上,迅速晕开。惋惜地看着这幅被毁掉的好字,依依不舍地抬起头,张韬已经不等人迎接自己闯了进来。 许抚远还在为那幅字不平:“那天去请你不是说不来了吗?怎么今天突然又改主意了。改主意就算了,还毁了我一副字。” 张韬绕过他,看向那幅被毁掉的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啧啧两声道:“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有什么千里志。老老实实当你的节度副使得了。”说罢将那幅字团吧团吧扔到了纸篓里。 许抚远“哎哎哎”的劝阻没有用吗,眼看着墨宝惨遭毒手:“跟你这种读书少的人,就聊不到一起去。有伤风雅,有伤风雅。” 张韬道:“少跟我拽那些文的酸的,我问你,你今天到底为什么招这么多人来吃饭” 许抚远端起放在书案上已经凉了的茶,皱着眉头喝了一口道:“今日之人,相较于往日肯定是算多的,不过细数下来也没几个。你我两个,加上御史高丞,剑南道前四的官员,三人联袂出席,宴请靳川这个小小的县令和你孙子张不周,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张韬问道:“我知道都有谁,我问你的是为什么。” 许抚远不急不忙道:“三个原因。第一,靳川的都安县在这次的洪水考验中表现不错,上一次的三年大考,给他那么差的评价,名义上说组织人手抵抗西凉人不力,实则是你因为祖坟的事儿迁怒人家。用你的话说,一把年纪的人了,也不嫌丢人。至于高丞,有些事情在饭桌上聊一聊,说开了,敲定下,省的日后再给穿小鞋。” 张韬知道他什么意思,只是压根就不在乎。许抚远故意选在这个时候写那八个字,未尝不是对张韬那晚所谓“老了”的回应。只是张韬心意已决,对这点小心思连回应都不愿回应,直接无视掉是最好的了。“那张不周呢?叫他来干什么。” 许抚远笑了:“就算是抛开节度副使的身份不谈,他也是我的半个孙子吧。我想看看这半个孙子还不行吗?” 张韬讥笑道:“孙子就是孙子,不是孙子就不是孙子,什么叫半个孙子。好端端的人被你一嘴给分成了两半。” 许抚远和他相交多年,知道他嘴上有多硬。单凭他今日能来,还说不好是为了谁呢。 “半个孙子”张不周此时站在“半个爷爷”许抚远的大门外,叩响了大门上的铜环。有门子打开门,收了张不周和靳川手里的请柬,正准备带人进院,瞥见远方的身影,连忙撇下二人上前去问好。 张不周回头看去,不禁有些惊讶:来的人正是号称剑南道官场一匹“孤狼”的剑南道御史,高丞。 靳川从未见过高丞,见他仪表堂堂一身正气,施礼道:“晚生靳川,拜见大人” 高丞点点头道:“是个有心人。这次处理完以后,我必定会报给皇上知晓。都安县城,蜀州城乃至整个剑南道,都该向你好好学习。” 张不周连忙道:“高御史一定要言而有信啊。” 对着张不周笑了笑:“张公子,好久不见” 张不周道:“也没有很久吧,高御史府衙牢内的饭菜味道还是不错的。你可以自己尝尝” 高丞听了这话,不禁眯起眼,精光闪动,犹如择人而噬的狼。 不知道发生过什么的靳川完全没法理解两人话里的意思。字面上来看,张公子进过御史府衙的大牢,还诅咒高御史也进去一趟,尝尝大牢里的饭菜。 可是,这怎么可能? 第四十七章 滚滚 张不周和高丞气氛不那么愉快的时候,得到消息的许抚远赶了出来。 先是对着高丞拱手说道:“高御史,有失远迎。”高丞连忙还礼:“副使不必多礼,刚好在门口遇上一位小友,说来大家都应该是相熟的。” 许抚远道:“哦?想不到你们两个还是旧相识。要知道,就连我都已经很久没见过了。不周,跟你高伯伯问好没?” 张不周对慈眉善目的许抚远很有好感。这位剑南道官场的二把手,更像是一位老顽童,嘻嘻哈哈,面目可亲。许抚远言语间就将高丞装了进去,一句高伯伯,既是告诉高丞,在张不周面前不要拿出御史的架子;也是暗戳戳地让高丞活活比张韬矮了一辈。 恭敬地行礼道:“小生张不周,拜见许副使。承蒙许副使盛情相邀,备上薄礼,还请不要嫌弃”,从白露手里接过礼盒递上,许抚远也接过交给下人道:“你也不用往自己脸上贴金。今日设宴,主要请的是都安县令靳川,刚好很久没见你顺便见一下。靳川来了没?” 靳川略微有些紧张,哪怕是排名最靠后的高丞,对他来说也是高不可攀的存在。原本还想着在张不周面前稍稍找回些作为县令的尊严,只是看着张不周和许抚远谈笑风生,自己反倒是心生怯意。听到许抚远的询问,白露和陆升将位置让出来,露出身后的靳川。 “下官都安县令靳川,拜见许副使。”靳川将身子弯的很低,忘了将手上一直提着的礼盒放下。张不周暗叹一声,将礼盒从他手上取下,帮忙递给许抚远说道:“靳县令见到许副使,心情激动,这是带给许副使的礼物。” 许抚远接过礼盒,没着急交给下人,而是笑道:“靳县令抬起头来说话。你知不知道,在高丞高御史面前给本官送礼的下级官员,你还是头一个。”靳川一惊,张不周也是一愣。此事可大可小,哪怕是寻常百姓之间,去别人家吃饭也要带上礼物,这是最起码的礼节。只不过此时的当事人有些特殊,若是高丞较起真,靳川的官场生涯就此断送也不是不可能。 见众人眼光有意无意看向自己,靳川更是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高丞笑道:“在本御史面前送礼的官员,不被我追究的,你也将会是头一个。” 见高丞如此,众人均是松了口气。这匹传说中的“孤狼”似乎比以前柔和了不少。 许抚远摸着胡子道:“靳县令,本官此次召你前来,正要带大家进屋,白露悄悄拉了拉张不周的袖子。张不周回头疑惑问道:“怎么了?” 白露指指后面李大嗣赶的马车:“公子,那辆车上还有两筐礼物呢。” 张不周汗道:“你听听你说的话。两筐礼物,谁家送礼论筐的。我看他对收什么礼物并不感兴趣,就算了吧。” 白露却不肯乖乖听话,不依不饶道:“公子你就说一声嘛。许副使一定会喜欢的。” 莫名其妙地看了白露一眼,这丫头早上还在生自己的气,这会儿难得跟自己和颜悦色,就顺着她来吧。张不周咬咬牙,喊住快要迈进屋里的许抚远:“副使且慢,我还有一份礼物送上。” 许抚远回头的时候,李大嗣已经把两筐竹笋搬了下来。陆升真是个有能力的人,只可惜用错了地方。那两个筐里的竹笋,满的像是张不周此时快要溢出来的羞耻。 看到那么多的竹笋,众人先是一愣,随即不约而同地笑了。靳川是笑张不周胆子大,在节度副使面前都敢搞怪。高丞则是想明白了此举是为了什么。 许抚远哈哈大笑道:“想不到你小子也对它们感兴趣。说是给我的,其实是给那两只食铁兽准备的吧。”张不周越来越疑惑,白露很奇怪,许抚远说的话也很奇怪。许抚远道:“距离开饭还有一会儿工夫,我们这些当官的,去聊一些官场的无聊事。你们年轻人自去玩耍。我让人带你们过去。” 许抚远安排的带路下人很是健谈:“公子是听国公大人说起的这两头食铁兽吧。一般人只知道咱家许大人爱好收藏名剑,却不知道珍禽异兽也是我家大人的爱好。这食铁兽,只在深山之中才有,生性凶猛,寻常人难得一见。我家大人也是费了不少工夫才找到这两只。” 张不周不知道这食铁兽到底是什么动物,在地球上也没听说过有叫这个名字的动物。许府比国公府小不了多少,绕过前庭,沿着一条曲折小路到一处种满了竹子的小院落,在用竹篱笆扎成围栏的空地,两只黑白相间的动物在地上打滚,憨态可掬。 张不周哑然失笑,这赫然是两只大熊猫。不禁开口道:“滚滚。” 那下人一脸诧异:“可是小的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公子?” 张不周这才反应过来:“哦,我不是在骂你。我是说,这东西不是叫滚滚吗?” 那下人想起两只食铁兽平素里的样子,笑道:“公子给起的这个名字倒是贴切,它们还真是滚来滚去的” 一旁的白露早就按捺不住。让李大嗣和陆升放下抱着的两大筐竹笋,挑了一根朝着两只滚滚叫喊着过来。两只熊猫也许是平日里被惯坏了,没有短缺过食物。只是懒洋洋地挪过来闻了闻竹笋,并没有开口吃掉,而是又懒洋洋地挪了回去。 下人道:“这两只食铁兽是我家大人的宝贝。平日里的竹笋,都是精选南山最好的竹子,最新鲜的笋。胃口越来越刁。”从旁边的小篮子翻出两根递给白露:“拿这个试试。” 白露依言尝试,果然这次两只滚滚没拒绝,一人一根捧着啃了起来。两只滚滚坐在地上,横拿着竹笋,剥掉外皮,对着新鲜的部分啃了起来。白露看着它们可爱的样子,眼睛里满是星星。 张不周陪着白露看滚滚吃饭、打滚、爬树,爬树失败掉下来,听着白露时不时的雀跃呼喊和惊吓叫声,觉得白露比滚滚更有趣。 等到许抚远派人来喊张不周用饭,白露还是意犹未尽。没办法只能留下李大嗣和陆升看护着白露,这食铁兽的名字不是白叫的,滚滚不光吃竹笋,同样也是吃肉的,而且力大无比,要是不小心被它伤到,滋味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和一向很粗糙的张韬相比,许抚远对生活品质要重视的多。府上的厨子是许抚远专门从前朝的御厨之后搜集来的,做出来的饭菜不说飘香十里,至少色香味均堪称顶级。远远地就闻见香味,昨夜折腾到现在没吃过什么正经饭菜的张不周肚子都叫了起来。急匆匆地赶到用饭的地方,张不周抬眼看向端坐主座的那位,不禁愣在当场。 今天的阳光很好,晒在身上很暖,张不周一只踏进门槛的脚迟迟没有落下去,反倒是打了个寒噤。 张韬正对着门口而坐,看着张不周的举动不禁想笑,赶紧忍住。 许抚远道:“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赶紧过来坐。今天在我这,不用怕你祖父。你是我请来的客人,他不敢对你怎么样。” 张不周蹑手蹑脚来到靳川旁边的座位,不敢装作没看到张韬,恭敬行礼道:“孙儿见过祖父。祖父身体可还康健。” 张韬道:“少在这里装孝顺。你要是真关心我的身体,昨夜到了城中就该回府来住。” 没想到张韬连自己昨夜到的蜀州都知道了,那去康乐坊的事... 没等张不周揣测,张韬继续道:“我给你下的禁足令你不遵守,也就罢了,毕竟许抚远算你半个祖父,召见你你不得不来。可你不乖乖地好好休息等着赴宴,昨夜跑到人家康乐坊去大闹一场算什么事?” 张不周大汗,心底咒骂是哪个王八蛋走漏的风声,让张韬这么快就知道了。刚刚坐下的屁股赶紧又抬了起来:“祖父大人息怒,孙儿只是去长长见识,并未真正做什么出格的事。” 靳川还真不知道张不周昨夜居然偷偷溜去了康乐坊,此时想帮忙说话,只是对上张韬他又不敢张嘴。还是许抚远道:“年轻人嘛,对没见过的都会好奇。怎么样,康乐坊热不热闹。” 张不周感激地看了许抚远一眼道:“康乐坊号称天下第一香,我去过才知道,名不符实。姑娘倒是长得还算标致,就是客人没几个,冷冷清清的。再加上到处都拉着帷幔,有点阴森恐怖。” 张韬冷哼一声道:“这还不是拜你们所赐。” 张不周看他说话时目光扫过自己和高丞,心知这个你们指的是谁,只不过不解其意。张韬继续说道:“往常康乐坊的客人,都被你们两个害得被抓了起来,当然客人减少。就算有谁忍不住去找相好的,别说帷幕,恨不得拿铁皮将自己包裹起来,不被任何人看见才好。剑南道官场风声鹤唳,都是二位的杰作。” 张不周这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服地撇撇嘴,张韬瞪他一眼:“你给我闭嘴。昨夜的事回去再和你算账。” 张不周被训斥的开不了口,高丞却没那么轻易地躲过去,他脸上笑意盈盈,嘴上的话语却很尖利:“国公此言诧异。身为我朝官员,出入康乐坊这等风月场所,一是花费与其收入不符,容易招致猜疑,二是有损名声,容易招致弹劾。更何况,那些被押送往泰安城的犯人,不管之前是剑南道的什么官,还是蜀军中的哪一级将军,都已经被大理寺和刑部定了罪,也是皇上亲口下旨斩杀。我和令孙不过是照着你的意思办事,如今怎么能将康乐坊没生意的事情怪罪于我们呢?” 张韬冷笑道:“在你高御史眼里, 恐怕没有一个好官。怎么样,哪天把我和许副使都抓起来,好好审一审,说不定有惊喜呢。” 许抚远有心缓和气氛,开玩笑道:“是啊是啊,刚才靳县令在门口给我送礼,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我是不是也危险了。” 靳川本就非常紧张,许抚远的话让他更是抖个不停。 高丞哈哈笑道:“许副使不要说笑了。今日是你设宴请大家前来,咱们是不是就不谈公事了?” 许抚远端起酒杯道:“正应如此。难得的休沐日,怎么还在这些事上纠结个没完。来来来,将酒杯都端起来,今日感谢大家赏光,寒舍蓬荜生辉。” 张不周下意识地拿起酒杯想要和大家碰一个,只见每个人都是直接一饮而尽。靳川看他动作奇怪,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张不周摇摇头示意没什么,将杯中酒也喝光。 难得张韬的话题被打混过去,高丞又盯上了张不周:“听说张公子在国公府的封地上带着庄户一起修了堤坝,这次洪水来袭,就以都安县城表现最好,不如请张公子给讲讲,都做了什么?连与我朝不共戴天的吴家都能一起出力,张公子还真是厉害。” 张不周恨他说话间拿刀子往别人心上扎。吴家说是与凌国不共戴天,其实是与张家不共戴天更为合适。开口道:“我只是一个小白丁,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动手,连块大石头都搬不动,要说论脑子,我还算有点。只不过修堤坝一事,是由都安县衙主导的,还是请靳县令来说吧” 靳川看了他一眼,投去感激的目光。 许抚远让下人给所有人将酒杯斟满道:“来来来,一边喝酒一边听,本官也要见识见识,你们两个不大的小子,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 第四十八章 军中与府中 与其他几位剑南道高官常住蜀州城内不同的是,经略使田冀更多的时间是在蜀军大营中。按照朝廷制定的封赏标准,田冀近日来一直忙着主持发放抚恤和封赏。蜀军作战勇猛,胜多败少,除了兵精将猛之外,更多的是因为蜀地环境恶劣,良田很少,想要快速成为一个小康之家,军功封赏是最好的方法。 这次的封赏比较之前要更为丰厚,普通的士卒也都很是开心。只是从中层将领们的反应里,田冀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知道自己每次喝酒必然喝醉的毛病,田冀也就回绝了许抚远的邀约。果然,前一天晚上被兔崽子们惯的大醉,现在醒来还在头痛。喝了一碗冰凉的水,清醒了一下,田冀唤来手底下的亲信将领问道:“这段时间我去泰安城,给兄弟们要钱要官,怎么回来以后感觉大家的反应有些不对呢?” 亲信林普跟随田冀多年,是个直爽性子,向来是有话直说,要不然的话也不会被田冀看上眼视为亲信。只是林普今日却一反常态,支支吾吾起来。田冀本就头痛的厉害,见他这个样子,更是不爽:“怎么像个娘们一样,有什么就说什么。” 林普抱拳道:“田帅此去为弟兄们索要抚恤和封赏,兄弟们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最近营中传言一些怪话,并非是针对田帅,而是,针对张帅。” 田冀用拳头锤着脑袋不解道:“张帅?张帅怎么了?这群王八蛋是要反天吗?连张帅都敢在背后议论。” 林普道:“张帅、田帅、许副使联袂去了泰安城以后,国公府的小公子找到刘璋几个兄弟,纵军入城,与巡城兵马司的人马当街对峙,险些起了冲突,幸好被高御史拦下来了。马监军当时在场,回营后说过一定会给刘璋几个记上一笔。以他的性子,向来是没事说有事,小事说大事,这点事恐怕会被他渲染成了不得的大事。您没在家,没人拦着他,折子恐怕已经到了兵部,过几天公文恐怕就要下来了。” 田冀道:“你明知道刘璋几个,是张帅看好的年轻一派,重视的很。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林普道:“田帅莫急,我还没讲完。张不周找刘璋几个带兵入城,是假借张帅密令调兵的名义。张帅从泰安城回来以后,也默认了这个说法。只是瞒得了外人,瞒不了咱们大营,尤其是马监军。刘璋几个被张不周摆了一道,心中很是不爽,但是又不能撒气,因为觉得给您丢了脸,更是拦着大伙不敢跟您说。” 田冀皱眉道:“这件事情我也听说了。虽然手段用的歪了些,但本意是好的。那人口买卖案,你也知道我早就看不过去了。铲除了便铲除了。军营中怨气不小,恐怕还有别的事吧。” 林普叹口气道:“说起来还是一件事。人口买卖案牵涉的人,除了剑南道大大小小的官员以外,咱们军营中也有不少将领参与其中。您也知道,咱们营中有不少人都是穷苦出身的汉子,有机会捞点钱改善一下家境,不是每个人都能抵抗得住这个诱惑的。这些年来,张帅和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兄弟们也就以为是默许了。没成想张公子这次趁着您几位不在家,来了这么一手,偏偏刘璋没脑子,上了套。张帅回来以后,只能借题发挥,不少将领都下了狱。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就为这点事被抓去砍了头,也难怪手底下人有怨言。” 田冀骂道:“说的什么混账话。这样的兄弟我可不认。人口买卖的事情,我和张帅从来都没有同意过。之所以没有动手,是给他们留了面子,希望他们能够自己醒悟,早日抽身。谁叫他们猪油蒙了心,越陷越深。你看过那案情没有,真是触目惊心。这些年打仗下来,我剑南道三州一共才多少人口,被买卖的就将近半成。丧尽天良的买卖,偏偏要去碰,出了事还要怪张帅无情,这算什么汉子。要换做是我,也不用朝廷砍头了,自己找把刀抹了脖子算了。只怪我这几年出征在外,没想到这群臭虫如此嚣张,早知道的话,都不用张不周出手,我就收拾了” 林普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咱们也不是没劝过,只是尝过了甜头就不容易放下了。此次人口买卖案事了,营中还流传着另一种说法。” 田冀道:“什么说法?” 林普迟疑了一下道:“手下人不知从哪听来的传言,说国公爷这次的做法,实际上是为了给张不周立功的机会,既收获了名声,又在军中立下了威。要不然,张不周十岁上山修道养病,一无学识二无武功,将来进不了官场,也进不来蜀军,岂不是成了废物。” 田冀双目圆睁,呲牙咧嘴道:“好好好,这群王八蛋,自己蹲在茅坑上,就看谁身上都是屎。张帅才离开蜀军几年,别说张不周四肢健全,就算是个缺胳膊少腿的,要想放到军中来,我们这些承他老人家恩情的人,能不给面子?犯得上用这种手段?给我查,谣言的源头从何而来,查清楚就以谣言惑众搅乱军心的罪名,直接砍了。” 林普知道田冀的脾气,不敢在这个时候触他眉头,只能应下。 与田冀大发雷霆不同的是,始作俑者张不周此时倒是很开心。 不知道是本来就酒量不好,还是今天喝的确实有点多,反正醉酒的靳川比平时好玩得多。原本是众人听靳川讲名为“都安县三年规划草案”,谁曾想靳川酒劲上来以后越说越激动,拉都拉不住,什么“一年一飞跃,两年翻两番”这种话都讲了出来。张不周一边笑一边懊悔,早知道就不跟靳川吹那么多的牛了。这人喝了酒简直变了个人,什么话都往外说。 在靳川吐在当场以后,张不周借着带他去收拾的理由正好离开这顿吃起来不怎么舒服的酒席。张韬虽然专心听着靳川讲话,可时不时的就会瞪上张不周一眼,搞得他坐立不安。找来陆升和李大嗣,一起将靳川塞进马车,张不周也不嫌弃他满身的味道,跟他挤一个马车,倒是白露有些受不了,跑去了后边那辆。 原本是想回客栈的,只是几人刚上车,就有下人追出来说张韬发了话,叫张不周回府老实呆着。无奈之下只好回到那个距离许府只有不到百米远的国公府。 自有下人去给靳川沐浴换衣服,张不周趁着张韬还没回来,赶紧补觉。昨晚几乎没睡,今日酒席上正襟危坐,精神紧张,此时一放松下来,困得不行。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听见有人高喊着公子,很是凄厉。张不周被吵醒,带着满脸的生人勿近走出房门,循着声音来到前院,看清楚眼前的场景,瞬间睡意全消。 陆升和李大嗣两人被脱去外衣,跪在地上,耿彪正拿着鞭子抽打二人。李大嗣死咬着牙,一声不吭,陆升却是每挨一鞭子就高喊一声公子。张不周看的又急又笑,赶忙上前:“耿叔,这是干什么。” 耿彪让过张不周想要抢鞭子的手道:“国公爷的命令,这两个混账带公子你去寻花问柳,还险些让公子身处险境,实在该打。” 张不周挡在两人面前道:“我当什么事,去康乐坊是我的主意,再说也没出什么事,何必动这么大火气。他们两个不久前才挨了一顿打,今天又来,打坏了怎么办。” 耿彪冷冷道:“就是要让他们长长记性,要是再犯错,就不是一根鞭子能解决的了。” 听出他话里有松动的意思,张不周一只手背在后面,作出快走的手势,陆升连忙拉起还不明白什么意思的李大嗣,溜之大吉。耿彪也没拦着,张不周问道:“我祖父呢?” 耿彪道:“靳县令醒了,国公爷正在找他问话。” 问明了地方,张不周急忙找过去。他对靳川印象还不错,不知道靳川此时只是醒了还是酒也醒了,要是迷糊中得罪了张韬,恐怕自己也说不上什么话。 张不周到的时候,气氛比想象中要好,除了靳川脸上带有一丝紧张和惶恐,还算融洽。见到张不周,靳川脸上一红,头垂的很低。张韬则是冷哼一声,没理他。 张不周也不出声,在下首找了把椅子坐下,听张韬给靳川训话:“在都安做县令,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辛苦的很。夹在老夫和吴家中间,什么事都做不了主,你这个县令看似清闲,实则无奈。这次修堤的事情,主持的不错。不过接下来的安排,你因为酒醉说了个稀里糊涂。老夫没有许副使那么聪慧,回头你还是拟个文书上来,等我看过以后再做打算。” 靳川连忙称是。见张韬端起茶杯,靳川意识到自己该撤了,站起身来行礼告退,走到门口的时候,张韬好像突然想起来问道:“靳县令,我记得都安县城,好像没有自己的学堂?” 靳川答道:“禀节度使,正是。北城之中,多为吴家人。吴家有自己的私塾,家学渊源,藏书丰厚,不需要县上的学堂。南城有二公子在私塾教授,庄上的孩子们都在那读书。再加上县里这几年银钱上实在紧张,因此就...” 张韬打断他的话:“兴学读书,教化百姓,是你县衙的职责之一。钱的事,回头一并拟文书报上来,趁着人手足,料也足,就将县学一并建了吧。” 靳川虽然稍有不解,不过这毕竟是好事,高兴的答应下来。 等到靳川离开,堂内只剩祖孙二人,张不周还在踟蹰着如何开口,张韬却先发了话。 “怎么样,昨晚的姑娘,好看吗?” 第四十九章 还债 出乎张不周的预料,张韬的火气更多的是发在陆升和李大嗣身上,就连白露也遭受了呵斥。反倒是对自己轻飘飘地揭过了。不过禁足的命令还是没有解除,张不周要马上返回庄子上。 回程的马车上,靳川一脸的兴奋。这次来蜀州赴宴,收获最大的就是他。不光在节度副使府上吃了饭,还接受了节度使的当面教诲。张不周看他高兴的样子,忍不住出言打击道:“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靳川正了正神色道:“公子指的是?” 张不周笑道:“昨日你向几位大人描绘的那么精彩,许副使夸赞你治政有方,又说你的三年计划、五年规划做的不错,不过如果交给其他人来执行的话,可能会打乱部署。所以要留你在都安再干上三年,你忘啦?” 靳川的脸像吃了苦瓜一样皱了起来:“公子不要说笑。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事?” 张不周笑道:“骗你做什么,你若不记得,回头就找许副使问个清楚,看他是不是要留你再干一任。” 靳川心想,若是真的去问了,哪怕许抚远原本没这个想法,恐怕也会被自己提醒了。不能去问,坚决不能去问。打了个哈哈,靳川岔开话题道:“关于节度使大人所说的修建县学一事,公子可有见教。” 张不周摆摆手:“你是县令我是县令。交代给你的事,你照着做就是了,问我干什么。本公子只想躲清闲,没事不要找我,有事更不要找我。” 靳川讪讪道:“公子就不要拿我打趣了。修建县学是大事,更是好事,多方筹措之下,这房屋倒是好建。只是光有学堂,没有学生没有夫子也不是那么回事啊。北城吴家自然是不屑让后人来县学进学的;就算是南城,我也找不到学识比得过二良先生的夫子,更何况,二良夫子可是不收束脩的。这县学建起来,岂不是成了摆设。” 张不周闻言也不禁沉思:靳川所言,确实是有道理的。张韬言之凿凿地让他修县学,肯定不是面子工程,一定是有深意的。只是这意图,目前还揣测不清。 “建成后的事,就等建成了再说吧。趁着眼下人手足,先修起来。” 旧堤修补完成,平安度过了洪水隐患。庄子上秋收完了以后,就要忙着秋种,等候来年三四月份收获一茬冬小麦。因为水患,朝廷对剑南道今秋的赋税做了减免,相较往年,庄子上倒是能剩下点余粮。不过相比于增加的几千人口,这点粮食还远远不够看。只能依靠张三恭带领商队去各地收粮。 养殖场的牲畜和家禽陆续出栏,肉食供应算是得到了解决。庄户也好,流民也好,谁都没有经历过这种天天有肉的生活。因此尽管每日劳作辛苦,但是氛围倒是不错。大食堂逐渐发挥作用,两方人手融合迅速,不少庄户将家中的衣物拿出来送给了流民,还有几对适龄男女看对了眼,已经下了聘书。就等着黄道吉日举办婚礼。 新堤的选址终于选定,在张不周的授意下,将青壮都移交给了都安县城统一指挥。张知节带着大食堂锻炼出来的人手,在新堤附近建了新食堂,让青壮们不必每日因为吃饭来回奔波,节省了时间。张松带着人,正在赶建房屋。按张不周的要求,要在入冬时,最迟也要赶在过年之前,建好足够流民入住的房屋。流民们感恩戴德,平日里干起活来,劲头都比庄户足上几分。 将事情一一安排好以后,张不周进入了无所事事的日子。作为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张不周每日起床后,除了对着太阳练剑就是闲逛,悠闲自在得很。 在庄子上住了一个月,还没来得及见识国公府的壮观的四位师兄,被无为道人带着去游历江湖。临行时,四师兄不净依依不舍地拉着张不周的手,眼里含泪,嘴里嘟囔着红烧肉。张不周又难过又好笑,答应他等他回来一定给他做一顿。 陆升和李大嗣在国公府挨了顿鞭子,回到庄子上又被知道了事情的陆斗一顿暴揍。两个人在床上养了好几天才下床。程耳被张二良留下,补了师兄们的缺,帮着一起教书。因此近日来陪张不周练武的,只有陆斗一人。和程耳那漂亮的飞刀技有所不同,陆斗传授的都是朴实无华的格斗技巧,由军中的搏杀技演变而来,都是要人命的狠招。老实的陆斗用起黑虎掏心,猴子偷桃这样的阴险招式,毫不手软。张不周与地球上的军体拳和咏春拳做了对比,发现各有千秋。 白天练武,挽上打坐,张不周只觉得脸晒得越来越黑,体内的内劲却没什么增长。越是刻意去感受,越是找不到,反倒是某些不经意地时候,能够发现内劲的存在。对于师父说过的三品九境,张不周越来越觉得是唬人的。 南方的冬天没有雪,可是寒冷却是魔法攻击。身上裹了好几层衣服,依然是冻得不行。张不周打了两个喷嚏,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不禁咒骂道:“这该死的鬼天气。” 陪着张不周一起去新堤视察的陆升笑道:“要我说,公子不用亲自去的,有靳县令的人和程三叔盯着,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张不周道:“要说修堤用工,我自然是比不过他们的。我是去看看在后勤上还有没有什么能做的。这么冷的天,在河水里干活,是会冻坏了骨头的。现在感觉不到什么,等到上了年纪就知道苦痛了。这些青壮都是家家户户的顶梁柱,要是为了修河堤伤了身子骨,将来怎么养家。” 陆升道:“没办法,这世上没什么是白来的。想要良田和房屋,就是要拿出东西来换的。” 张不周摇摇头:“不是这么个算法。田地房屋,无论如何都有个价格。可是人的身体是无价的,生命是无价的。” 白露道:“也就公子你这么算。谁说人命无价,公子忘了人市的事了吗?” 张不周道:“人市买卖的,毕竟还是活人,不是人命。这人啊,没了才知道什么叫没了。任你腰缠万贯,任你良田万亩,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陆升道:“有时候觉得公子真不像十几岁的人。您这股看破红尘的意味,倒真是得了无为真人的真传了。” 说起无为道人,张不周又不禁惦记起来。师徒几个临行的时候,张不周本来是给拿了盘缠的,无为道人拒绝了,说什么方外之人不带身外之物。这个傻师父,不知道手里有钱心不慌的道理吗?饭菜还好说,帮人看个病开个药什么的,自然有人给解决,可是天气渐渐寒冷,衣服怎么办。哎,真是让人不省心。 沿着河流两岸,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石头,高高堆起,像小山一样。一排木屋竖着简陋的烟囱,灰白的炊烟袅袅升起。木屋只开了一扇窗子一扇门,没人的时候就用茅草编的帘子盖起来保暖,人多的时候才会打开窗子通风。这些木屋就是大食堂的分店,虽然环境简陋,不过伙食还是过硬的。 靳川远远地就迎了上来,笑呵呵道:“今天什么风把张公子吹过来了,真是难得。” 张不周冻得哆哆嗦嗦,连忙跳下马来,作势要冲着靳川的屁股来上一脚被对方灵活闪过。一溜烟小跑进屋里,张不周拽了个椅子,坐在了炉灶旁。锅里正炖着一只大肘子,香气扑鼻。烧火的小娘问张不周要不要来一块,张不周摆摆手:“等一会再说吧。骑马过来这一路上肚子不知灌了多少冷风,现在吃一定会肚子痛。” 看着靳川跟着进了屋,张不周笑道:“你个县令,不好好守在工地上,也不守在县衙里,总围着食堂转悠什么。这才半个月没见,你看你肚子都大了一圈。” 这段时间以来靳川和张不周越发熟络,尽管张不周比自己要小,可是见识、谈吐、行事方方面面丝毫不比自己差,甚至要强上不少。张不周不拿国公府长孙的架子,靳川也就渐渐丢掉了县令的身份。两个人像一对好朋友一样相处。 靳川嘿嘿一笑:“别说,经过你的改良,这些厨师做出来的菜味道比以前要强上不少。我挑着好上手的学了几样,家里的婆娘赞不绝口,这不,我又来偷师,偏偏撞上你。” 张不周笑道:“食堂的菜好吃,是因为盐重油重香料足,当然做什么都好吃。你要是跟食堂一样的做法,以你靳县令的家底,保证要不了多久就得破产。” 靳川道:“我也发现了,食堂的菜,无论是食材还是配料,都是实打实拿钱堆出来的。你对这些青壮是真心好,我靳川佩服。” 张不周暖和过来,走到屋门口,远远望着在秋末的河水里打石头桩子的力工,摇摇头道:“这算什么好。我只是给他们多吃一口肉,多喝一口热水,连每个月的工钱我给的都不如城里的粮行高。” 靳川走过来和他并肩:“像你说的那样,要把目光放长远。等到新堤修完,河道建好,新开垦出来的良田就将是这些人的安身立命之地。” 张不周道:“还得是你靳县令,不愧是当官的,你这动动嘴,我这几万亩良田就分出去了。” 靳川笑道:“少在这抱怨了。以前不了解你,现在我可是摸透了。这修堤,开河,安置流民,根本就是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一套流程。这些良田,你不就是打算分给他们的吗?” 张不周叹了口气,幽幽道:“如果我说,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还债,你信吗?” 第五十章 一桩婚事 庄子上有一户人家,男主人叫张文,读过两年书,庄稼活干起来也是一把好手。 张文家的生的是个姑娘,容貌秀丽,性子温婉。当初媒人上门提亲,家里的门槛都矮了半分。张文精挑细选,选中了一个很棒的小伙子。两家交换了帖子,男方连聘礼都下了过来,就等着到日子就可以迎娶新娘回家。 然后,西凉进军了。 历来西凉人进军中原,都是取道肃州,从陇西进关。因此,凌国派出了大皇子赵篆常年驻守肃州。在后方安定的情况下,蜀军的绝大部分主力都放在巴渝一带与南诏对峙。谁也没想到,也许是西凉人恨极了在陇西一战中害得他们损失惨重的“张阎罗”,三年前西凉人的大军对肃州围而不攻,实际上主力已经偷偷南下,进犯蜀州。沿着岷江水快速进军的一支先锋队,目标就是张家祖坟所在地的都安县城。在张二良的带领下,庄户们临时组织起来的队伍,竟硬生生地拖住了这只先锋队,直到蜀军大军赶来。 只是很可惜的,与张文家姑娘定亲的小伙子,全家都死在了这场战争中。那位名叫张秀的姑娘,就这么成了“寡妇”。 庄子上爱嚼舌头的长舌妇们聚在一起,偷偷给张秀起了个“扫把星”的外号,还没过门就克死了夫家全家。张文的妻子也是脾气泼辣的,和她们对骂了几次,都被张秀给拦了下来。平日里张秀吃饭睡觉干活,一切正常,可还是瞒不过张文与妻子发现她遍布泪痕的手帕。张秀不许父母和那些人计较,只是越发的能干,田间地里的活儿,干起来不亚于壮男子,厨房女红的手艺,也是庄子上的首屈一指。只是张秀越能干,不好的传言就越多。 和张秀一样能干的,还有林可富。 修补旧堤的时候,作为庄子上为数不多的水性好的,张文和林可富一起负责捞沙清淤。林可富沉默寡言,吃苦耐劳,很是能干。这个月发月钱的时候,张文注意到程三民给林可富的,明显要比别人多上几文。旁人发了钱,要么托人从城里买件衣服鞋子回来,要么想办法到县城上喝点小酒。林可富一文都没花,全都攒了起来。林可富干活比别人卖力,衣服也更容易破损。一个大男人,做不来针线活,张文索性拿回家去让张秀帮他一并补了。秋汛过去以后,各家各户忙着秋收,林可富自然而然地帮着张文家一起干。 刚开始的时候,张文没多想,直到自家婆娘的提醒,他才注意到女儿对林可富有所不同。歇息的时候,水壶总是先递给林可富,缝衣服的时候,也是给林可富的更仔细一些;婆娘还发现女儿正在偷偷地纳鞋底,看尺寸,明显不是给老爹的。和林可富说话的时候,笑容也要比和其他人更多一些。 在婆娘的追问下,张秀大胆地坦露了心意。老两口商议着,林可富是个能干的,又没有什么坏毛病,虽说年纪大了几岁,但是娶个小几岁的媳妇,应该会更知道心疼人。张文琢磨着,怎么让林可富自己开口。 林可富对张秀的心意不是看不出来,妾有意,郎也有情。只是晚上躺在大通铺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时候,又不禁想想自己的情况。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全身上下只有这段时间攒下的几百文钱,别说成亲,连给姑娘买个像样的簪子都不够。更不用说自己还是个鳏夫,怎么敢想人家那黄花大姑娘呢? 和父母坦白以后,张秀反倒是越发大胆了。她心里也憋着一口气,你们越是说我是扫把星,说我克夫,我就偏要找个好夫婿给你们看。只是林可富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明明自己已经暗示得够明显了,他却迟迟不来提亲。 这一日,张文和林可富在新堤工地挖着沙子,张秀带着两件新缝制的单衣来了。看着自家姑娘的目光随着林可富的身形转,张文轻叹一口气,找了个接口走开,留下两个人说话。 林可富窘迫地站在当场,任由张秀将衣服套在自己身上,抻抻拽拽地打量着哪处不合身,看到没什么问题后,张秀满意的笑了。林可富看着她笑得像花儿一样的脸,也不禁痴了。 张秀脸红的厉害,只是想起这个木头的表现,又气不打一处来:“你看什么,有你这么看人的吗?” 林可富喏喏地不知道说什么。 张秀银牙轻咬嘴唇,许久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听那些人嚼舌头说我是扫把星,克夫,你怕了?” 林可富慌忙道:“不是,怎么会,那些人都是乱讲的。” 张秀道:“那你为什么?我一个姑娘家,虽说和人订过亲,可到底还是黄花大姑娘,你还要我怎么样?难道要我爹爹脸面都不要了,主动去找你提亲吗?” 林可富连连摆手:“不行不行,那可不行。” 张秀又急又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么样。” 林可富皱着一张脸,满是苦闷道:“我是担心,我是个成过亲的,又比你大好几岁,眼下更是没什么钱,和我成亲,得过苦日子。你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我不愿意你过苦日子。” 张秀眼眶微红:“什么叫苦日子?天天听那些人在背后嚼舌根才是苦日子。每天只能拼命干活不敢去想别的才是苦日子。好不容易看中一个人,他却畏首畏尾,不肯担当,这才叫苦日子。”说着说着,张秀的眼泪就下来了。 林可富急得直跺脚,有心帮她擦,又不敢伸手。张秀哭了一气,扯下给林可富缝的衣服,胡乱一擦,转身就跑了。 张文远远地喊了几声,张秀没理他。等到张文回来接着干活,林可富尴尬地想把头扎进河里去。 这天晚上,林可富刚躺下要睡觉,有相熟的伙伴叫他,说是程三民程管事在食堂等他。 等林可富匆匆忙忙赶到食堂,发现除了大管事程三民,还有一个更大的人物也在。 张不周笑吟吟地看着林可富:“傻站着干什么,坐啊” 林可富愣了半天反应过来:“公、公、公子” 张不周给程三民使个眼色:“没听你说是个结巴啊” 程三民也笑了,站起来将林可富按在椅子上,加上陆升,四个人围坐一桌。 桌上的小菜很简单,几条河里抓的小鱼收拾干净,裹上蛋液面粉用油炸了,皮酥肉嫩,再加上一碟泡菜,一碟花生,一盘刚切的酱肘子,一共四个小菜,再加上一小坛蜀地特产的酒,又香又纯。 喝了一口酒,超乎想象的烈,赶紧拿起鱼撕下一条肉放嘴里嚼着,等到上涌的酒气压下去,张不周道:“林可富是吧,怎么样,能不能喝点?” 林可富还在困惑中,听到张不周问话,也没说话,傻愣愣的就把酒杯端了起来看向张不周。 张不周哈哈大笑。 程三民举起杯,和他碰了一下,林可富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瞬间脸就红了。 张不周将菜碟向他面前推了推:“吃菜吃菜,这么烈的酒,居然敢一杯干,酒量不错啊。” 林可富脸上红的分不清是不好意思还是酒晕:“小民是巴州人,巴州人爱喝“猴头烧”,比这酒还要烈的多。打小就喝,就不怕了。” 陆升给大家把酒都满上,张不周举起杯,玩味道:“酒量不错,性格也挺直爽,听说人也很能干。” 林可富连忙举起杯:“谢谢公子夸奖。” 张不周却没和他碰杯,而是将自己的杯子放在了桌面上,抱起臂来道:“先别忙着谢。你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欺负女人” 林可富吓得酒的洒了,连忙站起来就要跪下去,嘴里慌张辩解道:“公子明察,小民冤枉啊,小民每天下了工吃完饭就回房休息,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啊。一定是有人冤枉我,公子明察啊。” 张不周不急不忙道:“哦?你这么老实,这样说来,今日那名叫张秀的女子,哭诉的是假的了?是在诬陷好人?那我得将她抓起来,好好拷问,如果真的是撒谎骗人,一定要严厉惩罚。” 听到张秀的名字,林可富愣在了当场。 张不周道:“怎么,不辩解了?” 林可富脸上的红意更深,头低了下去。 唱白脸的说完,该是唱红脸的出场了。程三民又一次站起来,将林可富拉起身坐下。 程三民道:“小林啊,真不知道该说你老实好,还是说你愚蠢好。那么好的姑娘,错过了,你不得后悔一辈子?” 林可富抬起头,犹豫道:“可是,可是...” 张不周不耐烦地打断:“可是什么?可是你没钱,没房,没地,不配娶她是不是?”没等林可富回答,张不周继续道:“我告诉你,一个真心的女人,图的不是这些,人家图的,是你能对她好,真心待她。一个男人,连一个承诺都不敢给的话,又怎么会给得起别的东西?我看你就是不喜欢人家” 林可富这次不结巴了:“谁说我不喜欢她,我喜欢的紧。可是我不能让她跟我一起吃苦啊” 三人嘿嘿一笑,陆升蔫坏道:“承认喜欢人家姑娘啦。挺大个老爷们,喜欢就是喜欢,哪来那么多忸怩。” 张不周重新端起杯,和林可富一起喝了一个道:“今天撞见你的心上人,哭得梨花带雨的跑回家。我又不方便直接去问,只能托程管事去打听。刚打听到的时候,我就想着,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是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我也就没有和你往下谈的必要了。现在看来,不管你是不是酒壮怂人胆,总之是说出来了。那我也就给你吃个定心丸。张松管事现在每天领着人忙着见的房子,除了庄子上实在破的不能再住人的人家要占去一部分外,剩下的都是分给你们这些还挤在大通铺的。房子不大,只有三间,颜色也不好看,青砖青瓦的,暮气沉沉。不过有一点好,不要钱。家具什么的我就不给你们配了,家里有几口人我又不清楚,该买几双碗筷还是你们自己来吧,每个月发的钱也不能总攥在手里,钱这东西,该花就得花,花出去的,才是你的钱。至于地嘛,等到新河道开好,往南的那片空地,都将成为方便耕种的良田。收拾起来要麻烦些,野草又多,还有石头,离庄子上的距离也不近,前两年的收成可能不会太好。不过还是有一点好,价格便宜。新开出来的田,前三年的赋税全免,往后每年只收你们三成租子。怎么样,这个田租你打着灯笼满凌国找也找不到了。我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有想娶的姑娘,就得抓紧娶,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等到你有房子了,有地了有钱了的那一天,你就会发现,姑娘早就给别人生孩子了。到时候哭的就该是你了。” 张不周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林可富的眼泪就忍不住了。身形高大的汉子,等到张不周说完,已经哭得像个孩子。林可富仰起头,看着食堂高高挂起的灯笼,张大着嘴巴哭泣着,两只手放在腿上,紧紧地握成拳头,忍不住颤抖。 轻轻叹口气,张不周站起身,走到林可富的旁边,拍拍他的肩膀道:“我听程管事说过你的事。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下去。你父亲盼着你给你们家传宗接代,繁衍香火,那你就好好争气,生他几个大胖小子。订了成亲的日子,别忘了让程管事告诉我一声,这杯喜酒,我时一定要喝的,到时候让我看看,巴州的汉子,到底能喝多少酒。” 等到张不周和陆升一人手里拿着一条鱼,边啃边走地离去,林可富好像才缓过神一般,冲着张不周就要跪下,张不周好像身后长了眼睛一般道:“别下跪,你要是敢跪,刚才说的那些我一样都不给你,明天就把你赶出庄子。” 林可富果然就不跪了,只是冲着张不周的背影不停地鞠着躬,张着嘴巴,满脸是泪,分不清是不是哭着哭着就笑了,还是笑着笑着又哭了。 第五十一章 又一桩婚事 泰安城坐北朝南,背靠控弦之士几乎百万的北境,倚望中原。 两千六百年前的陈氏皇朝命令这世间天赋最高的设计师,技艺最高的工匠,征调了无数民夫,耗费了无数钱财,这才打造了这座气势恢宏的大城。从外向里看去,首先便是巍峨的城墙。泰安城的城墙,历朝历代都要被刀剑所伤,那累累伤痕,似乎在告诉人们它经历过多少次大战。传闻当年文圣宋师进城时,竟听到城墙的叹息哭泣,诉说自己千年来遭遇的痛苦。宋师烧掉了原本要献给帝王的诗集,捶胸大哭,感叹天下兴亡,百姓疾苦,我辈却只知道写些辞藻艳丽讨人一笑的诗作,实在愧为读书人。转身离去,从此再未踏入泰安城一步,只留下了一部部著史的传世典籍。 泰安城修的四四方方,东西南北四面城墙,除了南面的城墙开了三道门外,其余三面都各只有两道门,加起来正好是九道门,每道城门的上方,都坐落着皇权象征标志的九鼎之一。 凌国定都泰安城后,将九门的名字都进行了更换。如今向南开的三道门,自东向西依次名为东华门,正阳门,西华门。而东墙上的两扇门命名为东直门与崇文门;西墙上的是西直门与宣武门;北墙上的城门名字,则是无数中原人的心愿:永宁门与安定门。 过了九门,就算进了泰安城的外城,也就是玉京城,取自“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的诗篇。传言当年这里还叫长平城时,南唐的开国君主李鹰顾到访后留下感慨:天上的白玉京也不过如此罢。后来流传开来,泰安成的百姓颇为自豪,凌国也就顺势采用了这个称呼。 玉京城从外向内,宅院越来越大,装饰越来越豪华。最外侧的街道旁还有摆摊的小贩,各式的店铺,鼎盛的集市,非常热闹;而最靠近内城两仪城的的那一圈府邸,每日里车水马龙,来访客人络绎不绝,但都是谈吐不凡,衣着显贵之士,因为这里,住的都是凌国朝廷第一等的高官。 一辆马车从西郊的方向,慢慢靠近宣武门,守城门的士卒本来还想着挑开门帘检查一下,赶车的马夫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士卒接过来一看,急忙跪下,将令牌归还后目送马车远去。 马车晃晃悠悠,驶过玉京城,驶过繁华的“宰相一条街”,直接进了两仪城东南角的一座府邸。马车上下来的青年男子,比上数月前要瘦上不少,也黑了许多,不过整个人的气质,却变得很柔和。 三皇子赵隶因牵扯到剑南道人口买卖案,被赵光半惩戒半保护的送到了皇庄,主持秋收。赵隶是幸运的,同样是被赶到庄子上,他不用像张不周一样劳心劳力,顶风冒雨的修大堤;赵隶也是不幸的,因为张不周不用下地干活,而名义上作为“代天子执镰”的收粮使,赵隶必须亲自动手,跟着皇庄的佃户一起劳作。有皇庄值守太监和记录言行的侍从在,想要偷懒是不可能的。 三皇子府上的杨长史死后,皇上还没选派新人来,赵隶也乐得清闲。若是来的像杨长史一样好摆布还好,若是派来个老学究,真要折磨死人。 洗漱更衣,赵隶再次出门,这一次不坐马车,因为他要去的,是两仪城中戒备最森严的地方。 赵光成亲时,还不是皇帝。当年的发妻在为他生下大皇子赵篆后便去世了。再后来当了皇帝,虽然后宫庞大,但是身份最高的,也不过是皇贵妃,活着的妃子里没人能当皇后,就连大臣们多次上书要求追封的的那位发妻,也只是得了个贵妃的称号。 这样一来就出现了很有趣的情况:自古以来,皇位继承讲究的都是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而赵光迟迟不立皇后,就代表着膝下四子无一是嫡子,同为庶子。而如果按照长幼来排,依次则是少年从军,驻守肃州的大皇子赵篆;目前在国子监执掌弘文馆的二皇子赵行;刚刚及冠正准备出仕的三皇子赵隶;以及年岁要比几位兄长小上一些,胡作非为的性子却已响彻泰安成的四皇子赵楷。 随着皇子们的年龄长大,朝臣们上书力谏赵光立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只是赵光对此一向讳莫如深,别说朝臣,就是跟在身边多年的吴骧也是摸不清他的打算。 赵隶在庄子上禁足的日子还没到期,这次也是接了赵光的传旨,才得以提前回来。只是对于此次受诏进宫,则是完全迷糊。到了封号娴贵妃的母妃院落,远远地便听见赵光的笑声。 有值守的小黄门通传过后,赵隶被带着进了殿中。赵光和娴贵妃端坐在桌旁,打量着赵隶。“受了,也黑了,不过整个人倒是精神了不少。”赵光似乎心情不错,语气轻快道。 赵隶道:“正要向父皇禀报,皇庄的田地,已经全部收完。看产量,今年是一个大丰之年,这都是父皇带来的福气。” 赵光对于这话,似乎并不受用::“什么狗屁福气,粮食收的多不多,都是看老天爷赏不赏脸,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和那些油嘴滑舌的人走太近,学些胡乱的话,堂堂皇子,嘴里全是阿谀奉承之词,像什么样子。” 赵隶大气都不敢出,还是娴贵妃在旁圆场:“好了,刚才还说好几个月没见隶儿了,有些思念,人给你叫来了,你倒好,一见面就训斥。” 赵光对娴贵妃很是疼爱,说到:“你看到的丰收,只限于泰安城。剑南道刚送上来的折子,秋汛水急,三州百县,几十万人全都遭遇了水患,别说丰收,就连往年的收成都达不到。西凉战事初定,本以为朝廷可以安稳两年,没想到人祸虽去,天灾又来,真是叫人不得安歇。” 娴贵妃道:“看你最近忙的,面色都不甚好。倒不如趁着今日无事,小憩一会,等到掌灯时分,就来我这,今日我亲自下厨,整治上几个你爱吃的菜。” 赵光似乎颇为意动,点头答应道:“隶儿许久未见你母妃,便留在宫中多陪她一会,晚上干脆一起用膳好了。” 赵隶连忙答应。 娴贵妃跟着送赵光去起居宫殿,服侍他睡下。等到他们走后,赵隶便赶了太监宫女出去,只留下一个相熟的守在门口。脱掉冠履,披散了头发,懒洋洋地半躺在塌上,等到娴贵妃回来看到他,不轻不重地在他脸上打了一下:“快穿好,像什么样子。被人瞧见了,在你父皇那讲你的坏话。” 赵隶不情不愿道:“这冠重死了,母妃您不知道,在庄子上干活的时候,我一弯腰,这冠就要往下掉,连带着脑袋都坠得慌,很是累人。” 娴贵妃用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道:“你呀,真是笨死了。既然是干农活,就要有个干农活的样子,你看哪个农人在田里戴着冠的。” 赵隶撇撇嘴:“我也不想戴啊,可是皇庄的管事太监说了,皇子就要有皇子的身份,不能和那些农夫一样,既然行了冠礼,就还是戴着吧,显得庄重些。” 听赵隶模仿皇庄太监的讲话语气,娴贵妃忍不住想笑,又连忙制止他:“严肃些,不像话。” 赵隶一骨碌坐起来道:“母妃,说起来,这事还要怪你。要不是你安排的那个杨长史撺掇,我也不会受牵连,被赶去庄子上受苦受累。” 娴贵妃道:“这件事还真是母妃的问题。当初看他学识深厚,又与朝中大臣私交甚笃,便想着是个不错的人选,这才送到你的府上当了长史。他的事,你父皇都跟我说了,死的好。只可惜污了我儿的名声。” 赵隶摇头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就算有人想要污蔑儿臣,我也是不怕的。” 娴贵妃道:“你作为皇子,府上是离不开长史的。别的不说,便是迎来送往的礼节安排,就需要有专人打点。前几日我便向你父皇提起,要安排你出仕了,到时候还不得像你二哥一样,忙的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所以啊,这次我托人仔细打听,想着给你找一个能放心的长史。” 赵隶道:“那,找到了吗?” 娴贵妃用帕子掩住面笑道:“长史找到了,顺便,还有其他收获。” 赵隶好奇道:“什么收获?” 娴贵妃道:“我给你找的长史,是户部尚书张一温的妻甥,张一温你自不陌生。我本是想着派人打听一下他这个外甥的为人如何,没想到还打听到张一温家生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年龄比你大上两岁,出落得很标致,性子也很是温婉。听人家说着,我是越听越喜欢,我想着你既然及冠了,也是时候该定下一门亲事。这次找你来,其实主要是跟你说这件事。” 赵隶似乎被吓到一般,张着嘴巴不说话。 娴贵妃笑道:“看你的样子,是开心到说不出话来?” 赵隶苦着脸道:“母妃,我还小啊,现在就定亲,是不是太早了。” 娴贵妃道:“哪里早了,就这我还嫌晚了。行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是告诉你一声而已。等我跟你父皇商量好了,找个合适的机会,便叫张一温来聊聊。” 赵隶只能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只是想到什么一般突然问道:“母妃,那女子叫什么啊。” “她啊,她叫张宁儿” 第五十二章 生辰 张一温从户部的衙门出来,坐着官轿往府上赶。两仪城内禁止骑马,倒是可以坐轿子。寻常官员不敢如此张扬,除了三省六部的几位大佬最常坐轿以外,便是户部侍郎张一温坐的最多。 当年在张韬和赵陵达成协议以后,几个孩子被送到了一处。赵光和张二良年龄相仿,从小就是好友,而张一温作为兄长,平日里对弟弟们多加照顾。到后来张二良和赵光弃文从军,跟着父辈一起建功立业,南征北战。而不善武艺的张一温,则继续潜修学问。等到赵光即位,封了这位当年的兄长做户部侍郎。寻常人可能误以为张一温是凭借故友交情和张韬的面子,才能窃居高位。但凌国朝野上下,无一不对张一温的学识与才干赞赏有加。 按照往日的习惯,张一温必然是要在过了下值的时辰之后,再忙上一个时辰才会回家。今日却一反常态地早早出来,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今日是张一温的生辰。 妻子林素带着两个女儿,亲自下厨做了一桌的菜。平日里管的极严,被小女儿藏起来的“云出酒”,也拿了一小坛出来。张一温净手过后,拉着一家人坐下,其乐融融。 林素出身胶东道林氏一脉,是传承了百年的家族,这桩婚事还是赵陵做的媒。当年赵陵代张韬向林家求亲,只是底蕴深厚的林家,对暴发户一般在乱世中崛起的张韬很是看不起。还是同样家族传承悠久的赵陵多次相劝,这才结成了一桩婚事。林素虽然是林家的庶女,气度才华,倒也不愧于林家的名声,夫妻二人成亲以后,琴瑟和鸣,和谐的很,两个女儿也是如花似玉,落落大方。 大女儿张宁儿,夹起张一温爱吃的糯米酿藕放入他的碗中:“父亲且尝一尝这道菜,猜猜看是谁做的。” 张一温夹起藕片,孔洞间的糯米晶莹剔透,入口糯而不粘,香甜可人。故意假装没看见小女儿张凝儿的眼睛在偷偷盯着,对着林素说道:“如此精湛的技艺,爱妻的厨艺又长进了。” 林素还没说话,张凝儿便忍不住了:“父亲猜的不对。这道菜不是娘亲做的,是我跟娘亲学了好久才学会的,就是为了今天做给父亲吃,你却猜不出来,真是枉费我一片心意。” 林素和张宁儿早就看出来张一温是在故意逗凝儿,都笑着不说话。张一温哈哈一笑道:“想不到我们家凝儿也有这般厨艺了,将来一定能找个好婆家。” 张凝儿俏脸一红道:“爹爹乱说什么,谁要嫁人了,我还是小孩子呢。” 待众人笑过以后,林素道:“说到家人,咱家还真是有可能要出一桩婚事了。” 张一温看向夫人问道:“谁的婚事?家里也没有人要迎亲或者嫁人啊。总不能是我这老树,要再开新芽了吧。” 林素瞪眼道:“借你十个胆子,你敢再娶一房吗?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今日里,娴贵妃差人将我唤进宫去,我本以为是闷了找人说说话,没想到却是一桩大好事。她先是说起三皇子今年及冠了,就要出仕了,又说起他比宁儿刚好小两岁。娴贵妃也不知道是听谁说的,将宁儿夸得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我听来听去,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竟是要帮三皇子说亲,看上的,就是咱们的大女儿了。” 本来还听的仔细的张宁儿俏脸一白,似是受了惊吓般,眼神求助地看向张一温。张一温从意外中回过神来,示意她不要着急,对着妻子说道:“儿女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去操心吧。娴贵妃若是回头说动了皇上,找我说及之时,我会与皇上言明,万不可下旨赐婚。”见林素还要说话,张一温示意她停下:“打住,今日是我的生辰,我最大。先吃饭,有什么事,都日后再说。” 从来不会与张一温争吵的林素果然不再说话,有了父亲保证的张宁儿也安心下来,年少不更事的张凝儿则是没心没肺。 一家人拿起酒杯,连年纪小的张凝儿也倒上了度数很低的果酒,祝寿词说完,满饮杯中酒。 好一幅合家欢。 镇国公府。佛堂里的烛光今日早早就亮了起来,透过窗子的投影,可以看见有人在里面。 和妻子不一样,张韬是不信佛的,因此平日里很少来佛堂。一年到头,只有寥寥几次。其中有亡妻的生辰,忌日,清明,中元,除夕之夜。除了这几个日子以外,就是五个儿子的生辰之日了。 今天是张一温的生辰,张韬拎着一小瓶酒,也没让厨房准备菜,就这么坐在地上,小口小口的喝着,待酒喝到一半时,张韬看向妻子的灵位,喃喃道:“老大今日生辰,在泰安城过的。一家人都很好,两个孙女也长大了。上次去泰安城,虽说没去找他,他也没来找我,可是我还是偷偷地找机会远远看了两个孙女,只是很可惜,都不怎么像我们,反倒是有点像那个拿鼻孔看人的林家出来的娘亲。老大身体挺好的,酒喝得也少了,听说是被大儿媳妇管的很严。堂堂礼部侍郎,居然惧内,你说可不可笑。”张韬说着说着,眼神模糊。 那一年的张韬还不是如今身居一品的镇国公,也不是位高权重的剑南道节度使,甚至都不是蜀军的灵魂人物。当年的张韬,还只是一个沉浸在新婚燕尔喜悦中的年轻人。 那年蜀地大旱,无数饥民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张家还算是有点家底,两口子在庄子口支了个小粥铺,不要钱施粥。顾不了多少人的死活,只是给逃荒的过路乡人一口水,一碗稀粥,也算是积点福报。庄子上都是姓张的,青壮无数,也不担心有人掀摊子。 这一天,跟随流民的队伍来了个算命先生,衣衫破旧,神情憔悴,张韬不禁摇头,算命之事,历来都是有求之人望有应才会去做的。这浩荡的逃难队伍,所求无非是一口饱饭,哪有人有钱有心思去算命。那算命的喝了三碗粥,似乎完全没顶事,眼巴巴地看着张韬妻子手里的馒头。张韬自幼习武,饭量大得很,妻子特意给他多带了些。张韬觉得有趣,连着咸菜和馒头都递给了他。那算命的狼吞虎咽,吃噎到了就喝稀粥往下送。一连吃了五个馒头才停下来。吃饱喝醉以后,算命的没急着走,说不能白白欠人情,非要给二人算上一卦。小两口见他态度坚决,无奈地答应下来。 那算命的先是帮着张韬妻子看了看,说她一生健康,福缘深厚,命里头注定有五个儿子的缘分。张韬听得欣喜,也把手递了过去。算命的看着看着,大惊失色,直接跪倒在地。张韬大为惊奇,再三追问之下,那算命的见左右无人,悄声说道:“您这命理,实非常人。若从军,乃万军之将,若当官,是封疆大吏,隐隐间还有王霸之气。” 听到前面两句,张韬就已经觉得有点不靠谱了,待听到王霸之气,张韬扑哧一声就笑了。“你这算命的,就算想还个人情,也没必要这么来忽悠我。我就是个庄户,最多会点武艺,还万军之将、封疆大吏、王霸之气,你怎么不说我能当皇帝呢?” 算命的不羞也不恼:“只要你想,未尝不可。” 张韬不耐烦了,这算命的嘴上历来最没个准话,就要将他打发走。算命的看着瘦弱,力气倒是不小。紧紧抓住张韬推开他的手,郑重道:“命理你可以不信,那我给你未来的孩子起几个名字吧。五个儿子,就叫温良恭俭让,你看怎么样。” 张韬在族学里读过两年书,对这五个字倒是认识,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和妻子一起重复了两遍,很是满意道:“这名字倒是起的不错。若我们夫妻二人,将来真的有五个儿子,就按照这个其名字了。”吩咐人取来碎银子,塞给算命的:“不要推辞了,算命是五弊三缺的伤身事,哪有让人白算的道理。更不用说你还帮我们取了名字。钱不多,不过能帮你撑一阵子。” 算命的没推辞,坦然收下了银子告辞了。 没过多久,妻子果然有喜了,等到第一个儿子生下来,想起算命的说的话,张韬真的给他起名叫张一温,而后正如算命的说的那样,妻子为自己生下了五个儿子。 只是没人想到的是,五个儿子的缘分,其实是说在生下第五个儿子以后,缘分就尽了。 张韬想起当初发妻艰难产下第五子张五让之后,满头是汗神情虚弱的样子,虽然很疲惫,可还是亲手将张五让抱在怀里。发妻眼神慈爱,充满怜爱地说道:“老爷,当年那个算命的说我会为你生五个儿子,今天我的任务完成了。” 张韬心疼她疲累,连忙说道:“真是辛苦你了。这五个臭小子,将来必须好好孝敬你,不然老子的鞭子抽死他们。” 发妻伸出一只手,放在张韬的大手里,柔声道:“有你这个当英雄的爹,孩子们都会是好样的。” 张韬帮她缕好额间的头发,轻声道:“先不要讲了,你太累了,好好歇歇,我就陪在这里,哪也不去。” 发妻点点头,将孩子交给奶娘抱下去,就睡着了。 张韬坐在床边,看着那张陪了自己几十年的脸,看着看着,瞌睡上来,也跟着一起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张韬蒙地惊醒,发现发妻正在温柔地看着自己。疑惑地问道:“怎么了?睡了多久了。” 发妻摇摇头道:“不知道睡了多久,老爷,我做了一个梦” 张韬将被角掖好,把她冰凉的手握在自己手里问道:“梦见什么了。” 发妻道:“我梦见那个算命的了。他说,我的时辰到了。为了感谢我们当年的饭菜和银子,他来接我一程。” 张韬假装生气道:“胡说什么。” 发妻道:“老爷,那个算命的,当初说的多准啊,虽然我还没看到你成为封疆大吏的那天,不过我已经看过你成为万军之将的样子了。他说的话那么准,梦里也不是骗我的。老爷,我的时候到了。” 张韬心里一急,紧紧握住发妻的手,只是怎么握都暖不过来,反倒是越来越凉。看着精神逐渐萎靡的妻子,张韬慌了神,连忙喊着下人去叫郎中。只是等到郎中赶到,已经回天乏术了。 回想起妻子弥留之际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时气若游丝的她已经发不出多大声响,张韬听不清,只是牢牢记得口形。今日想来,突然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她说,你们都要长命百岁。 第五十三章 小人 大事 三皇子赵隶府上,今日来了个新人。 名唤林缚的年轻人,是娴贵妃最后为赵隶选定的新任长史。自认为全面调查过林缚,事无巨细,没有疏漏的娴贵妃,对林缚的家世、学识、才干、抱负都进行了打探,很是满意。 书房里,赵隶随意地罩着一件黑色的丝绸睡衣,头发披散在背后,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一边吃东西一边看林缚写字。林缚的字风格很是奇怪,不像常人写行书那样潇洒,也不像楷书般工整,反倒是似行似楷,在每一个应该展开的地方,全都收回了笔锋,使得每个字都显得很是圆润,抱成一团。 林缚写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个字,很是满意地点点头。赵隶扔过来一个苹果道:“别在那装模作样了。你的字写的连我都不如,得瑟什么。” 林缚道:“此言差矣。字没有好看不好看一说,每个人写字都是每个人的心境流露。你出身皇家,从小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写的字自然写意风流。像我这种出身,就得含而不露,学会藏拙。字自然就会跟人一样,更圆滑些。” 赵隶道:“别傻站在那里了。过来坐。” 林缚将字交给侍女去晾干笔墨,自己脱掉鞋履,在榻上坐下。也不避讳身份之差,自然地拿起东西就吃。 赵隶道:“这次绕了这么一大圈,先是安排人让我母妃注意到你,动心将你选为我府上的长史,再是将你表妹推荐给我母妃,还要让她成为我的妃子。搞得我在母妃和父皇面前装的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如此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 林缚沏好一杯茶,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道:“殿下可知,我那表姑夫张一温,凭何坐上了户部侍郎的位置?” 赵隶皱眉道:“你若问别人我还真有可能不知道。若是问他,我倒还算了解。你可能不知道,我父皇与张一温兄弟打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再加上张一温本人也是学识过人,当一个户部的二把手,绰绰有余。” 林缚道:“三殿下没有抓到重点。张一温除了和陛下情同手足之外,他可还是那位镇国公的亲儿子啊。当初陛下开创凌国,封赏一众从龙之臣,张一温凭拥护有功获封温阳伯,乃是开国之后受封的第一批勋贵。在张一温获封爵位以后,张韬才受封了镇国公。一方面是因为张韬在当初开国一事上,所做之事并不合陛下心意,另一方面,镇国公的长子已经有了爵位,就无法再继承镇国公之位了,” 赵隶思索后道:“张一温因为自有爵位在身,因此不能继承国公之位。可是还有其他儿子啊” 林缚接着说道:“除了张一温之外,张韬的其他四个儿子,次子张二良,年轻也是声名在外的人物,据说那一代里,文武双全之人,无出其右者。只可惜在一场战后,请辞离军,更是不知为何与张韬闹掰,现在独居在国公府的食邑之地,教书度日。陛下登基后,多次邀他出山做官,都被他拒绝了。这样的人,是不会继承国公之位的。三子张三恭,在军中犯了军纪,被国公逐出了军营,并且上报陛下,夺了他的爵位继承权;四子张四俭,也是个要强的主,放着可以快速爬升的蜀军不呆,偏偏隐姓埋名跑去朔方军中从小卒做起,偏偏还真给他杀了出来,硬生生坐上了校尉的位置,如今已是朔方军中声名显赫的年轻将领,假以时日,必然也要凭着战功挣一个爵位在身。至于那大小就失踪了的老五张五让,就不用再说了。如此算下来,五个儿子,竟然没有一个可以继承镇国公的爵位。” 赵隶道:“这还真是巧了。难道世袭罔替的堂堂一品镇国公爵位,就这样空置了吗?那也太可惜了” 林缚摇摇头道:“殿下切莫在外人面前说这话。” 赵隶问道:“这是为何,我哪里说的不对。” 林缚道:“殿下若是有朝一日做了皇帝,是否愿意让一个家族,既能掌控数万边军的兵权,又能在朝中做高官?” 赵隶恍然。 林缚接着说道:“我不知道是张韬聪明,看透了这一层,还是歪打正着,刚好成全了今天的这个局面。只是未来国公之位,二代之中,无人可继承,只能由第三代继承了。” 赵隶正在思考张韬有几个孙子,算来算去,脸色越来越难看,将手重重拍在桌子上,大声道 :“难不成,将来张韬死了以后,要由那个叫张不周的小畜生来继承国公之位吗?” 林缚默默地擦掉被他震出来的茶水道:“殿下何来这么大火气。当初杨长史撺掇殿下去掺和那乌七八糟的破烂事,我就提醒过你,不要污了声名,你非是不听。要我看,被张不周搅和黄了,是再好不过。若是日后他知道搅和的是殿下的买卖,一定会诚惶诚恐。到时候殿下宽宏大量,不计前嫌,还愁不能引一位未来的国公为援手吗?” 赵隶似乎很不情愿:“你知道什么,你眼下喝的茶,吃的东西,哪一样不要钱,父皇说要我们念着前朝皇族骄奢淫逸落得亡国下场的教训,要节俭朴素,每月发的饷钱少之又少。我又不像大哥二哥那样有官职在身,多领一份俸禄,也不像老四那样,有一个家底丰厚的母妃做后盾。要是不想法子赚点钱,拿什么养活你们这些客卿、长史。” 林缚道:“既然做了殿下的长史,日后这些事,就交给我来操心吧。” 赵隶笑道:“那敢情好。交给你,我也放心。”刚要拿起一个蜜饯,突然想到什么说道:“不对呀,你绕来绕去,说了这么多,还是没回答我最初的问题,为什么要瞒着我们认识的事情不让我母后知道啊。” 林缚神秘地一笑,说道:“日后殿下自会知晓。” 林缚走后,赵隶叫来侍女,将剩下的食物统统倒掉,用过的茶杯器皿也全都扔掉。用上等的湖州棉巾擦干手,让服侍得下人都出去以后,赵隶掀起墙上挂着的一幅画。画的背后,竟是一组浮雕的八卦图。按照特殊的顺序在八门各点一下之后,一道暗门在墙上出现,赵隶闪身走了进去,将门关好,暗门合上的时候,刚好将那幅画震落下来,回到原位。 暗门内很亮堂,仔细望去,竟是点满了儿臂般粗细的蜡烛,却闻不到半点呛人的蜡油味。一个中年男子坐在几案前,正在看书。 赵隶在他的对面坐下道:“如何?” 那中年男子摇头道:“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自我陶醉。我当他能有什么新意,无非是故弄玄虚那一套,话讲的似是而非,大包大揽,自吹自擂,不堪大用。” 赵隶道:“好歹也是你的亲戚,这么不给留面子?” 中年男子道:“亲戚,狗屁的亲戚。姓林的光是直系,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更何况一表八千里,哪还有什么情分。要不是当初女儿求我,收留这个父母双亡,在林家宗族混不下去的穷书生,他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如今倒好,文才没见涨,这阴谋诡计倒是有长进。” 赵隶道:“先生,眼下我们还需要这么个人,在前面做做样子。蜀州的生意黄了,如今得找其他的进项弥补亏空,这些事,他若能拿的起来,就先用他吧。” 中年人不置可否道:“大智慧去做官,小聪明做生意,他呀,这辈子就是个小富即安的命。” 赵隶笑了笑。 中年人换了个话题:“再过数日就要出仕了,有没有想过去哪里。” 赵隶道:“但凭先生做主。” 中年男人沉思片刻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半年之内,会有大事发生。届时你们几个的身份,就不只是一个如同摆设般的皇子了。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去鸿胪寺。” 赵隶疑惑道:“鸿胪寺?我去鸿胪寺干什么?一不管钱,二不管兵。哪怕像我二哥一样,能够在国子监中执掌一管,将天下文士尽收于手也行啊。” 中年男子道:“尽收他手?哼,你要记住,这凌国的天下,这天下的一切,眼下都是一个人的,那个人就是你的父皇。除非你父皇赏赐,不然,什么都别想着要。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有时候,看似没得到什么,其实得到了更多。” 赵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那就由先生安排吧。” 中年人满意地点点头:“放心,不会在那里虚度太久,你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赵隶从画后的暗门退出来,将一切还原。密室之中另有出口,不过是通往别的地方。中年人和他的每次见面,都是在这里,事后会自己离去。 想想刚才中年人说的话,赵隶心中既期待又困惑,到底是什么大事呢? 泰安城中的大事,张不周不知道,他只知道,眼下有另一件大事。 明天,就是腊八了。 还记得前世小时候,母亲为了哄哭闹着要吃肉的自己,就会念叨起那两句话,好像,是这样说的: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过年,还不是大事吗? 第五十四章 腊月 进了十一月底,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虽然不像北方一样,寒风凛冽,大雪纷飞,但是蜀地有自己别致的冷法。前世网民总爱戏称北方的冬天是物理攻击,还可以靠盾牌抵挡;南方的冬天则是魔法攻击,无论屋内屋外,无处可逃。 定时轮换、热汤不断,热水泡脚,加厚衣物。能想的办法大家都想了,可还是有几个人冻得病倒了。伤寒是会出现人传人的,在这种情况下,尽管眼下是枯水期,水流最为缓慢,水位也相对较低,但是无法再继续了。靳川还想组织一波人再坚持坚持,被张不周否决了。 进了腊月,眼见着天越来越冷,大通铺内的工人为了御寒,晚上睡觉连衣服都不脱。因为天冷干得慢,干脆也不怎么换洗衣物了。更有甚者,白天忙了一天,晚上也不洗脚就直接睡了。这一日,张不周带着几人来到宿舍巡视,一踏进屋里几乎要被熏得吐出来。 连忙跑到外面喘了几口气,程三民有点尴尬道:“公子,都是些粗人,不注意这些,回头我再好好管教管教他们。” 张不周道:“不是你的问题,也不能怪他们,这天冷得,我每日都不想从被窝里爬出来。大通铺是不能住了,这样下去,别说伤寒了,熏也得熏出病来。大爷爷,房子进度如何了。” 张松道:“相比寻常的屋子,你给的图纸建造起来要费点功夫。好在一些老工匠迅速掌握了你说的那种技艺,眼下正在加班加点的建着。不过,材料有些不足。即使三恭那边钱财充足,可是蜀地周围用来建造房屋的材料储备就那么多,已经被搜刮的差不多了。若是放低要求,对砖和石头要求不那么高,不按照你设计的那种建造的话,进度还能再快些。” 张不周摇摇头:“我给的那种方案,虽说花费要大一些,但等到住进去,您们就知道好处了。材料不足,我去和靳川说。新堤和河道那边马上停工,不能再干了。再干下去,病倒的人越来越多,得不偿失。工地停工,材料就闲置了出来,拣能用上的先用上,挪到建房这边来。还是那个目标,争取在过年时让大家都搬出大通铺。” 鼓起勇气再次踏进屋里,程三民在前边领着找到几个病倒的,张不周又一次发挥半吊子医术,对这几人的情况有了个大概判断。还好,不烧,只是打喷嚏,流鼻涕,头晕,不是很严重。国公府的老郎中被张不周请了来,给这几人已经开了药,眼下正在休息。 “将已经确认生病的人,和有生病迹象的人,与其他人分隔开,住进单独的房子吧,由老郎中和手下学徒照顾。回头我写个法子,组织人手照着法子对房间进行消毒。他们几个的饭,不能再和大伙一起吃了。陆升一会儿跑一趟,去找张知节,就说我说的,从今天开始病号饭要单独做,不要太油腻,清淡为主。做好了送到他们的房间,吃完以后回收餐具,一定要开水冲洗。” 几个病号挣扎着想要起来给张不周行礼,一个汉子小声道:“公子不要赶我们出庄子。我知道医药费一定很贵,这两个月我攒了点钱,要是不够的话,等病好了我可以一直干下去,不要钱,只要管饭就行。”其他几人也出声附和。张不周哭笑不得道:“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给我干活,吃饭我要管,生病了我当然也要管。你们把心放肚子里,现在是医疗保险,将来说不定会有养老保险,那才是好日子。” 众人虽然对某些名词不是很能理解,但是大概意思还是明白的。公子不光要给他们看病,还要给他们养老?这,想都不敢想啊。 张不周也不做过多解释,升米恩斗米仇,如果一下子给了太多的好处,即使有人能恪守本分,也难免会有人有异心。 从宿舍出来,几人继续到了养殖场。除却鸡鸭不算,光是生猪就有两百多头。只是受条件所限,最大的也不过两百斤出头。许久未见的谷雨正好也来统计,张不周拉着她问到:“现在能杀的猪,有多少只,总共能有多少斤?” 谷雨对物资的情况掌握的真的是足够细致,张口就答道:“眼下共有生猪二百四十头,按照一百八十斤以上可以杀的话,共有一百六十头。总计三万斤左右。” 张不周盘算了一下,虽说张韬应该有食邑三千户,但是在西凉入侵以后,只剩了一千户出头,大概四千人。也不知道是张韬没上报还是朝廷没给调拨,一直就维持在了这个数字上。眼下加上陆陆续续来庄子上的流民大概八千人,庄子上一共有一万两千人左右。三万斤的肉,一万两千人分,每人能分两斤半。当然,这个数字是整猪的重量,出的肉肯定没这么多,不过一人一斤肉至少是能保证的。 张不周酝酿了一下道:“除了留下还在长称的猪以外,其他的,我计划在过年之前全都杀掉,给大家分下去。” 陆斗算了一下道:“公子,咱们才多少人,分三万斤肉,吃多少天才能吃完啊。” 白露闻言嗤笑道:“公子说的大家,又不是说咱们在场的这些人,以咱们公子的性格,应该是要给所有人吧,无论是庄户还是流民。” 张不周道:“说的对。” 谷雨不出所料地看了张不周一眼道:“好。” 张不周继续道:“先不着急杀。我已经让谢管事去统计了,庄子上最近会有多桩婚事,有几家条件不好的,打算草草了事。我想着,一辈子才有一次的大事,无论是庄户嫁女还是流民娶亲,都别委屈了谁。大爷爷那边,腾出几个人来教教闲下来的工人,最近打造一批特制的桌椅出来。一家一家的办酒席,肯定是办不起了,让谢管事去找他们聊聊,看看愿不愿意在同一天成亲,咱们庄子上出人出力出物,办一场热热闹闹的流水席。到时候杀上几十头猪,先吃上一顿,也算是辛苦一年到头,犒劳犒劳大伙。” 众人已经习惯了张不周的天马行空,只有张松还是时不时地被张不周震惊一下,也不知道年纪轻轻的张不周,哪来的那么多奇思妙想。每次拿出来的图纸,即使经验丰富的工匠,也要研究上好几天,实践上几次才能搞明白。这一次又要做什么特制桌椅来搞流水席,张松居然还有点期待起来。 张不周继续道:“大爷爷那边,要是有房子已经晾好了,就将数字统计出来,做好安排,选个适合乔迁的日子,就让大家搬新家吧。房子分配的顺序,按照原本的庄户房屋被拆除的,已经无法维修打算拆了重建的,在年前要成亲的,家有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的,符合这些条件之一的,优先入住。要是谁有意见不服的话,就让他们来找我,剩下的房子,照着这个思路,你们自己做个计划出来,剩下的房子按照什么样的顺序去分配。” 张松道:“放心吧,一定安排妥当。” 张不周道:“我堂堂一个国公府公子,每天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操心来操心去,哪还有半点纨绔的样子。” 白露娇笑道:“公子本来也不是纨绔,公子是善人啊” 张不周道:“善人不容易做啊,你们看看这些事,哪样不要钱?都是靠钱堆出来的。穷啊,和你们相比,本公子才是最穷的。” 没人搭理他。镇国公府偌大的家业,将来必然由张不周来继承,若他还穷,凌国恐怕就没有有钱人了。 白露突然想到什么,面色一冷道:“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我看没钱也挺好的。” 张松和程三民虽然是庄子上的管事,却管不到张不周的贴身侍女,因此虽然觉得白露这话说的不合身份,倒也没有开口。四兄弟往日里得白露照顾良多,再加上年纪都比她大上不少,一向是拿她当妹妹看的。只有谷雨,闻言立即怒声道:“说的什么混账话,这是你该说的话吗?自己掌嘴。” 白露自知失言。张不周去康乐坊一事,虽说最终是救了人的好事,但毕竟对声名有损。她刚才一时不忿,险些暴露了此事,不禁一阵后怕。只是当着这么多人,要自己打耳光,很是不好意思。白露又急又气又羞,都快要哭出来。 见她不肯动手,谷雨上前两步,扬手就要打下去。白露眼睛一闭,想要硬挨,只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耳光。睁眼一看,是张不周抓住了谷雨落在半空的手。 张不周道:“大过年的,都消消气。干什么就要动手,这不好。” 谷雨道:“奴婢身为公子身边侍女的首领,对她们有管教之责。打完了她,奴婢也要自掌耳光的。” 谷雨说完,张不周突然伸出另一只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摸了一下道:“我打完了,你不用再打了。” 谷雨一只手被张不周抓着,脸上又被他轻薄了,一时间竟然呆在当场,只是脸迅速地红了。 白露难得见谷雨吃瘪,没心没肺的又笑起来。谷雨被她惊醒,连忙挣脱,也不再提打耳光的事,只是瞪了她一眼,然后就转过了头,不敢再看张不周。 几个人站在原地,气氛一下子变得凝固起来。 远远的一个胖子往这边跑来,正是张不周打算一会儿让陆升去找的张知节。也难为他,拖着那么重的体重,居然一路小跑着过来。等他到了跟前,众人像是商量好一般,齐齐问道:“出什么事了。” 张知节还在气喘吁吁,被他们异口同声搞得一愣,半天道:“公子教的那个腊八粥,我让人照着做出来了。想请公子过去品鉴一下,看看味道对不对。” 张不周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张知节的胳膊就往食堂方向走:“太好了,快走快走,凉了就不好吃了。” 张知节崩溃道:“公子,公子,容我喘一喘,实在是跑不动了。” 张不周将他松开,自己朝着食堂走去。陆升几人相互看一眼,也跟了上去。 白露落在最后边,等人都走了,对还低着头的谷雨道:“人都走了,发什么愣呢,你不跟着去看看嘛?” 见众人离开,谷雨脸色恢复了正常,冷冰冰道:“我还有事要忙。”也转身离开了。 白露看着她的背影,切了一声,想起刚才的情景,又不禁笑了起来,朝着张不周的方向追了过去。 “公子,等等我。” 第五十五章 闲事挂心头 腊八粥的做法,各不统一。除了大米、小米、玉米、薏米、红枣、莲子、花生、桂圆这八种常见的食材之外,还可以加进去豆类,红豆绿豆都可以,芸豆也行。在将各种食材洗净泡软以后,就可以直接加水煮起来,等到食材熟透,略微粘稠时,即可出锅食用。 张不周趁热吃了一碗腊八粥,黏黏糊糊,热热乎乎,吃的很香。其他人也都照着来了一碗,赞不绝口。吃完以后,虽然唇齿留香,不过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仔细品味了一下,原来是缺糖。 转过身本想向白露交代去找谷雨领,可是想到两人刚闹别扭,就对着正扶着门框在喘息的张知节道:“还是麻烦你再跑一趟,去找谷雨要糖,跟她说有多少要多少,明日这腊八粥煮出来,每人除了喝粥以外,可以领一小匙糖。” 不是张不周小气,反倒应该说他大方得很。相比于寻常的粮食肉蛋等物,毕竟可以种植养育,这制糖之法,凌国是没有的,全国上下,从皇帝到平民,想要吃糖,都要从极西之地买来。西凉处在凌国和极西之地的中间,自凌国和西凉交恶以来,西域的商人已经很久不曾出现了。眼下市面上流通的,都还是几年前大糖商的存货,价格足足比商路畅通时贵上几十倍,即便是最珍贵的牛肉,同样的重量下,价格也照糖差得远。 张知节尴尬道:“谢天谢地,公子您如果要我去做这件事,那我就放心了,总算不用再跑了。若说别的我还真不清楚,若是说糖,那就不用去了。前两天跟谷侍女一起盘库的时候亲眼看到了库存,别说一人分上一匙,就是十人分上一匙,都远远不够。眼下这晶糖是有价无市,拿着钱都买不到。” 张不周闻言挠挠头:“这就尴尬了。这点糖还不如不分。” 张知节道:“小的也是这个意思。说实在话,这个粥如果能配上晶糖,的确美味无比。只是这糖,实在太难弄到了。公子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既然不能分糖,那就多分点粥吧。食堂这边算计好人数,不要浪费,也不要出现不够吃的情况。保证明日每人至少能吃到一碗。红枣之类的可以多放一些,冬天了,给大家补补气血。” 张知节一一应下。 检查了一圈食堂,向众人交代完事情,原地解散。 白露跟在张不周的身后,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张不周迈出一步,她就迈的大一点,紧跟着他。走着走着,突然脚印没了。白露一抬头,险些撞到张不周的下巴上。 “走路都不看路的吗?”张不周调侃道。 白露撅着嘴不说话,自顾自地走掉,不再踩脚印。 看她不说话,张不周跟上她的脚步,和她并排边走边说道:“怎么了这是,还为刚才的事生气啊。” 白露怨念道:“我哪有生气的份,你们一个是公子,一个是侍女总管,我不过是一个小侍女,当然是你们说什么我听什么。你们让怎么样就得怎么样。” 张不周忍不住笑道:“这话说的,好像有人要怎么样你似的。好了,别幽怨了,上次的事我都快忘了,偏偏你还记得。” 白露道:“人家说贵人多忘事,您忘了也正常。” 张不周故意逗她:“可是你今日一提,我又想起来了。那个姑娘叫什么来着,宋,宋,宋念卿,对宋念卿,妹妹是宋思思。也不知道那小姑娘的病好了没有。” 白露闻言更气,甩开两只胳膊大步往前走,也不管张不周在后面扯着脖子喊她。 张不周见追不上,索性慢下脚步,沿着新盖起的房子区域,慢慢溜达。 相比于为人和蔼可亲的程三民,张松要更加严厉一些。两个人负责的工作虽然不同,但完成的情况都没得说。程三民在秋汛来前的那段时间,就没下过堤。虽然没读过书,但是每日的统筹安排,也都是井井有条。至于张松,有点像“老学究”,为人略微古板,一丝不苟。修建房屋同样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尽管张不周一直在捣乱,不停地加入自己前世记忆中的一些设计进去,导致房子的户型一变再变,可还是尽全力保障了进度。 张不周一边想着一边往前走,远处从一个农户家里出来一个身影,正是庄子上三位管事里今日没露面的那一位。 谢意今日似乎兴致不高,明明是去人家讨论成亲的喜事,偏偏一副神伤的样子。张不周问道:“谢管事可是哪里不舒服?” 谢意摇摇头道:“承蒙公子挂念,没什么事,想来是昨晚受了风寒,有点提不起精神,回去盖着被子好好睡一觉就好了。”张不周想起捂汗治病法,也就不再追问此事,而是说道:“怎么样,今天上午走了几家啊,都是什么意见。” 谢意道:“我把公子交代的,都和几户人家说清楚了,大家很是满意。庄子上这几年没添新人,想要去别的县城找夫君娘子,又麻烦到不行。今年这批人的到来,还真是解了燃眉之急,不少人家的姑娘已经嗷嗷待嫁了。公子所说的集体婚礼,流水席等事宜,我也都说清楚了。” 张不周点点头,不同于程、张两位管事,谢意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如同春风般含蓄,最擅长的,就是和人打交道。据说谢意还有一手听声识人的绝活,至今未曾见识过。“谢管事辛苦了。既然身体不舒服,就早点回去歇息吧。剩下的事情,就改日早说。” 谢意也没推辞。答应下来就朝着老宅的方向走去,北风呼啸而过,竟显得谢意的背影很是寂寥。 顾不上去管谢意遇了什么事,张不周仔细盘算着这些事情,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堂堂的国公府小公子,剑南道第一大纨绔,像个管家一样,事事操心。 腊八粥很受欢迎。 大食堂虽然努力地丰富种类,调整味道,可毕竟众口难调,往日里的菜,怎么样都会有剩下的。今天的情况却不一样,聪明的张知节将熬粥的锅从屋里挪到了室外,一大早便开始熬着。加了红枣、花生、桂圆等物的粥气扑鼻,让人食欲大开。得知自己也能吃,庄户和流民都兴奋起来,在食堂人手的吆喝下排起了长队,早早领到粥的人,恨不得将碗底都舔干净。虽说没有白糖,可是红枣与桂圆也是稀罕之物了。 看众人对腊八粥都赞不绝口,张不周点点头。果然,不挑食的人对于新食物类型的接受度最高,那看来另一样吃食可以提上日程了。 吩咐张知节,将上了年纪的无论身份都请进屋来,由一口锅专门为他们熬,火候大一些,熬的再软烂一些。张知节也都照办。 大概只有四千人吃到了粥的时候,一直阴沉着的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闻听到外面的喧嚣,张不周出来查看,一时间很是惊喜。 前世的自己成长于江浙一带,几乎没在家乡见过雪花,后来去了非洲,就更不用说了。蜀地的冬天虽然也冷,但是一般也很少下雪。因此这场突如其来的雪,让人很是意外。 尽管大家表示不怕冷,张不周还是果断撤掉了外面的锅,全都挪回到食堂里来熬制和食用。接近年关的时节了,再被冻得病倒一批,就真该闹心了。 老宅的地势较高,张不周推开窗子,远远望去,整个庄子都被银装素裹住了。除了食堂方向升起的炊烟,其他的一切都变成了纯洁的白色,让人心旷神怡。 白露敲了敲门,端了一盆炭火进来:“谢管事吩咐的,说怕公子受凉,还是暖和点好。” 张不周道:“我身子骨也没有那么弱了。最近和他们几个学武艺,长进了不少呢。” 白露道:“小心点总不是错的”,说着走到床边关上窗户“这几天工人们停工,公子您可是忙的够呛,又是巡视又是做各种安排,庄子上大大小小的事宜,您都要过问一遍,真不知道说您什么好。” 张不周道:“这些事总要有人做的嘛。我不做,程、张、谢三位管事就要多做一些。我每天憋在屋里,刚开始还算自在,时间长了,浑身痒痒,难受的很,还是给自己找点事干舒服很多。” 白露道:“明明是公子的身,怎么偏偏操着管家的心。” 张不周想到一件事,问道:“对了,你和老宅的下人们走的近,来往的多一些,有没有听说过谢管事的过往。程三民和张松两位管事都是土生土长的庄子上的,只有这位谢管事,说话做事,一言一行,都不太一样,明显是位外来的。我安排的事情,凡是需要管事间相互配合的,张松和谢意两位,总会找理由推脱,似乎关系不睦。” 白露道:“倒是也听过一些,不过并不真切。只是说谢管事是三爷带来庄子上的,当时因为什么事情和张松管事起过冲突,原本是要将谢管事赶出庄子的,还是三爷求情留了下来。至于具体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张不周暗暗思索:看来谢意和三叔之间,还真是有某些关系在,至于具体的关系,恐怕只能向两位当事人询问了。想起昨天谢意的不自然,张不周期待着张三恭的再次到来,打算要问个清楚。 第五十六章 分房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 和地球上一样,今日开始过年的氛围变得浓烈了。自从工地停工,除了去青城山挖石料的工人还干着,其他人都转为帮着张松的建筑队修建房屋。知道这一天,终于迎来了重头戏。 林可富昨晚接到通知,今日要早早地到庄子上的小广场集合。一大早,三百人在广场的空地上集合。林可富找相熟的伙伴问了问,大家都不知道今天召集过来是什么事。 太阳彻底露出头,金黄的阳光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张不周带着几个管事出现在看台上,还是简易的扩音器,天气很冷,可说出来的话让人群瞬间沸腾。 “经过张松管事带人不断地修建,目前已经有300间房子可以住人了。根据多方面的考核,你们三百人就是第一批要住进去的人了。现在,先带你们去看样板间,给你们讲一讲一些设施是如何使用的,随后抽签决定住在哪里。”因为有三百人要分房子,事情很多,张不周一大早就被白露叫了起来,感觉没怎么睡醒,声音懒洋洋的。 张松照着花名册一个一个的点着名,被叫到名字的人,五十一组,共分六组。张不周、张松、程三民、谢意、陆斗、程耳各带一队,领着去六间已经收拾出来的样板间参观。 林可富被分到了张不周这一队,排在第一个。张不周看了一眼道:“旁人我也不熟,刚好认识你。今日讲的事,我只讲这一遍,你要负责记好,回头这五十人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找你问。” 林可富有点惶恐:“公子,小的不认识字啊。” 张不周笑道:“不需要你认识字,只要你能记住就行了。” 新的屋子集中建在庄子上地势较高的地方,平日里为了防止有人闯进去受伤,工地一直是被封锁起来的,今日才算彻底开放。沿着曲折的路一直向上,拐过一个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干净平整的路。宽度能容纳两辆马车并排行驶。按照张不周的要求,所有道路用黄土打底,挑选圆一点的大石头来回碾压。那用来压路的石头将近一人高,光是修成便于拖动翻滚的球形就花费了不少工夫。每次压路,都要由挑选出来力气大的,六个人一组,拖着走。最后在平整的路面上在铺上由碎石和细沙组成的路面。每隔一段距离,就开出一道口子,通往路旁的两条沿路修建的沟。 张不周道:“因为是秋天,怕移植了树木不好活,所以就把这项工作放到明年开春再干。到时候沿着路,两侧都种上树,一方面呢,是给大家夏天一个乘凉的地方,另一方面,等到下了雨,雨水就能顺着路上留的排水沟进入两旁的树坑里,避免一下雨就坑坑洼洼。不过要先和你们说好,打家具也好,烧柴火掖好,就去庄子外的森林去砍树,庄子内的树绝不允许私自砍伐。” 沿着路走上十几步,便是两排崭新漂亮的房子。所有的房子都是一样的规格,青色的瓦,在阳光下显得很是厚重。屋檐之下,由青砖建起来的房屋,看着又坚固又漂亮。每家用黄土墙围成一个小院子。张不周推开一间院子的木门,指着院子的空地道:“这个院子不大,不过我想对于几口人的小家都是够用的。东南角这边用篱笆扎起来,可以开出几个种菜的池子。西南角这里要是谁家想养点什么,就去找张松管事,申请砖头和石料,建个圈舍。还是那句话,养什么都可以,一定要注意卫生。不要圈一块露天的地,就随便放养了。到时候一下雨,满地泥泞不说,味道也难闻。 院子的最里面,是三间屋子。中间一扇门,两侧各有一扇窗子。“这房子呢,三间为一栋,东侧的是主卧,是主人家住的屋子。中间是客堂,有炉灶,餐桌。西侧的这一间呢,就不给你们要求了,你们自行安排。家底厚的就用来当个库房,人口多的就用来住人好了。”张不周推开门,挨着东侧屋子的是一个造型奇怪的灶。和常见的的有所不同,高度要高上一些。屋子不够大,张不周点了打头的几个跟着进了主卧,其他人在院子里随便看看。 张不周摸着眼前平整的泥土平台道:“这个东西呢,叫炕,不需要你们知道怎么写,知道他是用来睡觉的就行了。到时候生火做饭的时候,热气会从灶那边传过来。将炕给烧热。不用担心,只要你不拼命烧,是不会烤死人的。只是做饭烧水的正常烧火,就足以让它热起来了。到时候铺好行李,被窝永远是暖的。外边寒风呼啸,里边热的你连棉衣都穿不住。” 抬腿跳上炕,张不周推开窗子,对着奇怪的窗子讲到:“这个叫百叶窗,是用一片片的竹片编制而成,中间加上了麻布。全部展开的时候,窗子就不透风了,保暖效果一般,可惜你们这没有玻璃,纸也很贵,我也想不到别的办法。等到想要透光通风,就将竹片折叠起来。” 屋子里边看完,张不周领着大家来到院子的东北角,指着一间小房子道:“这个屋子小,因为它不是住人的。它是用来出恭的。”见众人疑惑不解,陆升帮着解释道:“就是拉屎拉尿的地方。”哄堂大笑后,林可富道:“公子,我们都是些粗人,这个就不用在屋子里了吧。” 张不周摇头道:“什么叫粗人?在我这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划分。人就是人,是人,就该知道礼义廉耻。在院子里随地大小便,那是畜生才会干的事。更何况,有些深奥的事情你们不懂,这到处乱排泄,最容易让人生病。” 将众人召集起来,张不周道:“这套房子建造起来,除了房屋的砖石造价很贵以外,最贵的其实是每家灶上的那口大铁锅。在新堤和河道修好以前,食堂会一直开着。但到了明年夏天,就要关掉了。到时候你们可以领回粮食,自己在家开火做饭了。砖石也好,铁锅也罢,都不要你们一分钱。但我要你们记住,如果你选择搬进这间院子,就要接受庄子上的管理。等大家都住进来以后,每五十户为一个小组,选出一个小组长来。我会写一份详细的规则,交给小组长,就负责平时对你们的监督和管理。像我之前说过的禁止砍树,禁止随地大小便,都是监督项。若是被发现多次违反了庄子上的规定,刚开始可能只是全庄通报一下,让你丢丢人,屡教不改的,将会被赶出庄子。” 环视一周,张不周道:“现在给你们一点时间想一想,要不要接受我们的条件然后住进来。本公子不喜欢强人所难。“ 人群先是沉默,紧接着窃窃私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林可富被推选成代表,站出来说道:“公子说的,都是为我们好。虽然有不懂的地方,但是想来,谁是坏人公子也不会是,那就照着听照着做就是了。我们都愿意。” 张不周满意地点点头道:“那好。刚才还有几十人没有挤进屋子看设施,就由你轮流带着进去给讲一讲,注意窗子不要乱动,小心弄坏了。” 林可富连忙应下。 六个小组都完成讲解以后,又回到了空地上集合。李大嗣抱着一个沉重的箱子来到正中间。箱子上面开了个圆孔,刚好能容纳一人伸手进去。张不周踢踢箱子道:“这里边有三百个小竹片,轮着上前来抽取,拿到以后就去张松管事那边登记,竹片上面写着你们抽到的屋子位置。举个例子吧”指指林可富:“你先来抽一个。” 林可富依言上前,将手从孔洞里伸进去,摸出来一个竹片交给张不周。将竹片高高举起,张不周念到:“甲组十六户,刚才带大家看的房子,路的左侧是单数,路的右侧是双数,每侧是二十五户,每组是五十户。那林可富就将住在甲字组右侧的第八间。大家明白了吗?” 虽然不是很整齐,声音却很响亮:“明白了。” 白露上前接下他的位置,每有一个流民抽好,白露轻声念给李大嗣,再有声音洪亮但不识字的李大嗣大声重复出来。 时至正午,总算是抽签结束。张不周早已是饥肠辘辘,奈何几个管事坚决不让他走,非要他看着一切完成,说什么要让大家好好看看这张脸,让大家以后感恩戴德也有个对象。 好不容易挨到了解散,张不周不顾白露的叫喊,一溜烟的跑向食堂。已经过了用饭高峰,人数不多,张不周进屋的时候也没注意看,等到他端着一大碗面,顺便还拿上半头蒜,打算找个地方坐下的时候,只见一个人正在向他招手。 那人一身文士打扮,虽说努力装出一身正气,只是黝黑皲裂的脸,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老农。不是靳川还是谁。 张不周见他和两人围坐一桌,刚好空出来一个位置,便大咧咧地走过去,先拍了拍靳川的肩膀:“这不是靳县令嘛,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怎么,县衙资金又紧张了,来我这蹭饭吃?还是你夫人又喜欢上哪道菜了,让你来学。” 靳川却没像往常一样和他说笑,而是不停地给他使眼色。张不周看不明白,把面碗放下,掰着靳川的头看来看去:“眨眼睛干什么,中风了?” 和靳川坐在一桌的两个人,一直在低头吃菜,这个时候其中一人忍不住哈哈笑着抬起头来,张不周一看吓了一跳,那人竟是剑南道节度副使许抚远。一声许副使还没出口,张不周转头看向另一位戴着个斗笠的人。 另一人冷哼一声,摘下斗笠,露出花白的头发和胡子,虎目圆睁,不怒自威。 赫然是张韬。 第五十七章 都在酒里了 张不周在心里默默地将靳川骂了一万八千多遍,偷偷地瞪了他一眼,靳川回了个无能为力的表情。 张不周索性坐下,跟两人打招呼:“许副使,祖父,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张韬没说话,许抚远倒是笑盈盈道:“一早就来了。一直想来都安看看,只是忙着给各地发放赈济钱粮,耽搁了。上次来都安,还是三年前,如今看来,真是大变样。听靳川说,都是你的功劳。” 张不周连连否认:“靳县令谬赞了。我只是一介平民,都是靳县令治政有方。”偷偷看了张韬一眼:“当然,也和我祖父的大力支持分不开” 张韬道:“不用往我身上扯,是你做的,该夸奖的,坦然受着就是。” 见张韬似乎心情尚可,张不周嬉笑道:“这话说的,没有您支持,没有三叔掏钱,这事肯定是不成的。” 张韬道:“你在庄子上呆了也有一段时间了。年关将至,找个时间回府里吧。” 张不周闻言竟呆住了。自打下山以来,在镇国公府上呆的时间远远没有在庄子上的长,更何况和庄户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本来要离开荒凉的庄子回到热闹的蜀州城去,该是件欢快的事,怎么反倒舍不得起来。 张韬看他这个样子道:“怎么,还舍不得了?” 张不周笑笑:“不瞒您说,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张韬只是淡淡说一句:“也没让你今天就离开,还有好几天呢。再说,以后又不是不能再来了。” 许抚远接话道:“少年人自有少年心性,不周这孩子重情义,是个好孩子。” 看两人在场张不周放不开,吃完了饭许抚远就拉着张韬去庄子里溜达,后赶到的陆斗陆升等人让跟着二人来的随从在食堂好生用饭,换他们兄弟四个跟着保护。 见二人离去,张不周在桌子底下踢了靳川一脚,不顾他连连喊痛,冷笑说道:“现在学会先斩后奏了是吧,他们两个要来,你都不跟我说。” 靳川捂着腿上被张不周踢到的地方,呲牙咧嘴道:“哎哟小祖宗,这能怪我嘛。二位大人今天一大早便微服私访来了县衙,说是看看县学的修建进度。我连饭都没顾得上吃,先是领着在新堤那边转悠了一圈,又去旧堤看了看,最后还混在人群里去看了新建的房屋。不得不说,那房子盖的虽然简单,但是挺不错。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溜掉跟你说一声,可是没成功。不过我看他们两个一边看一边点头,想来是满意的。” 张不周道:“满意不满意的我不管,今天我是不满意了。你惹小爷生气了。就算你抽不开身,衙门上那么多人,你就算让李晟偷偷跑来告诉一声,也不至于让我受到惊吓。” 已经了解了张不周脾气的靳川,见他如此不依不饶,知道他意不在此,于是说道:“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张不周嘿嘿一笑:“靳县令越来越聪明了啊。条件很简单,庄子上有几对要成亲的新人,这房子啊、酒席啊什么的都解决了,就差一个主婚人。” 靳川脸一黑:“我堂堂一个县令,你让我去领着他们拜天地?我的威严还要不要了” 张不周又是一脚踢在刚才踢到的位置上:“狗日的现在跟我拿捏起县令的身份来了。你每天跑到食堂蹭饭吃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是县令。再说了,这几个月每天和那些大老粗搅和在一起,你县令的威严早就没了。” 靳川还是一脸的不乐意,嘟囔道:“可是,可是” 张不周一把拦住他的脖子,小声道:“不让你掏贺仪,还给你封个红包,怎么样。” 靳川有些意动,张不周再次加码:“你带着县衙的人都一起来,嫂夫人也来,到时候会大摆宴席的,酒菜管够。” 靳川挣脱他的手,一脸正气道:“治下有喜事,我这个当县令的,为子民们主持婚事,与民同乐,有何不可。” 张不周朝着地上连连呸道:“这面条里放这么多花椒干嘛。” 靳川看看他端着的面碗,那是一碗一眼可见底的清汤面,除了青菜和面条,别无他物。 林可富要搬家,张文一家都来帮忙。 说是搬家,其实没什么可搬的。林可富只有两件衣服,两双鞋,将这几个月攒下的钱塞在衣服里,打了个包裹带到新房去。更多的则是张文一家带来的。虽然还没成亲,不过庄子上也没有什么未婚男女不得相见的规矩,四个人一起动手,将房屋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张文请邻居会木工活的匠人,在每日下了工后抽时间帮着打了两个柜子 ,高的那个放在主卧里,将来放行李和衣服,矮的那个就放在客堂,装碗筷盘子之类的。 张文的妻子给即将成亲的小两口缝制了一套厚厚的行李,买不起整匹的大红被面,就用红线绣了一对鸳鸯。每天晚上母女二人,一个缝背面,一个绣嫁衣,因为熬夜伤眼,两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 一切收拾利索,照理说本该在新房里开个火,俗称“燎锅底”,只是眼下家家户户都没有粮食,只能去食堂吃。四个人打了饭,张秀和母亲本来要坐下,张文说道:“你们两个去别的桌上吃,我和林子说几句话。” 张秀看了林可富一眼,得来一个放心的眼神。 张文平时话就不多,今天更是沉闷。两个人沉默地吃着饭,直到吃得快差不多了,张文才开口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林可富闻言看了看时不时朝这边张望过来的张秀一眼,笑了笑。 张文继续说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虽说家里条件也不是太好,可是这二十多年来一直是当成心肝宝贝般疼着。张家人丁兴旺,我也没有什么重男轻女传宗接代的想法,因此也就没再给她添个弟弟。上一桩婚事,秀秀虽然不说,我们都知道她一定是顶难过的。她娘跟我说过,不少次半夜起夜,都能听见孩子那屋压抑的哭声。我本来想着,不嫁就不嫁了,嫁出去受了委屈我还得跟着难受。只是后来遇到了你。刚认识你的时候,我没往这方面想过,是拿你当一个兄弟处的。只是后来的事,用那些酸秀才的话讲,这就叫缘分吧。我说句不好听的,秀秀看上你,是你的福分。” 林可富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好听的,点头道:“我也觉得是我的福分。” 张文点点头道:“你呢,是个老实的,也能干,按理说秀秀交给你,我该放心。不过有些事,不当爹你是不会了解的。捧在手心养了二十几年的女儿,即将嫁为人妇,从此穿得少不少,吃得饱不饱,过得好不好,都不能像以前一样事事都能及时关心了。我这个当爹的,只能在姑娘出嫁前,先跟未来姑爷聊几句。不是那有脾气的人,说不来硬气的话,本来想吓唬你两句,结果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说。只剩下了一句话,你要对秀秀好。” 林可富噌地站起身来,朝着张文鞠了一躬,语气郑重道:“您放心!” 林可富动作太大,带动着桌椅都跟着作响,吓了旁边的人一跳。将目光投过来,见是未来的翁婿在谈话,都善意地笑笑。 张文本来就是个蔫巴的,在这种情况下脸一下子就红了。急忙瞪着眼睛道:“快坐下。” 林可富却没坐下,脸上带着笑跑到了食堂的后厨,半天才出来,手上多了一个小瓶子。打开瓶子,酒香扑鼻。 “你小子,这是张知节藏起来的好酒吧,闻着就香。”张文端起给自己倒的那一杯,没着急喝。 林可富举起杯来:“张老哥,哦不,张叔,我嘴笨,脑子也笨,不会说什么好听的。我只是想告诉你,秀秀交给我,你放心。我们巴州有句酒桌上常见的话:都在酒里了。我也学学他们,就用这杯酒表一下决心。”说完一饮而尽。 张秀在旁边的桌子上关注着这边的情况,见他一杯酒喝完脸瞬间通红,担心的不得了。张文看着姑娘的样子就笑了,笑着笑着眼里就湿润了:“姑娘大了,要嫁人了,以前啊,只要我在酒桌上,她都是这么看我的,以后就换成你了。” 张知节是个小气的,给的一瓶子酒刚好够两杯,一人一杯就倒不出来了。林可富本想再去要点,张文拦住他道:“不喝了。今天就这样,酒啊,留着你们成亲那天再喝。” 酒的量少,但是度数着实是够高,也不知道林可富下了什么血本,才从张知节那里讨要了来。张文酒量不济,两个女人搀着他先回家。 林可富取了几根柴,在灶膛里烧着。跳动的火光映在他通红的脸上,越发火热。只是短短烧了一会儿,林可富按照张不周说的伸手进行李里去感受温度,果然已经热乎了。 新做的被褥都是软的,张秀用夏天采的花,晾干了碾碎混在棉絮里一起填的被芯,带着淡淡的香味。林可富侧过身子,看着旁边摆着的另一个枕头,想到不久后就会有另一个人人躺在上面,和自己一起过上几十年,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想象着那个温柔的身影,不禁笑了。 月儿弯弯,只有一道漂亮的弧线。 像极了安睡的人嘴角的笑。 第五十八章 策划 张知节是个好酒的,李晟也是。 新堤开建以来,张知节一直驻守在那边的食堂,李晟作为县城的常驻代表也是一直在。两个好酒的人成了好友。 靳川没保密,也没想着保密,在他看来,张不周回蜀州城的国公府过年是理所当然的事。和李晟闲聊时就将此事说了出去,来庄子上喝酒的李晟又说给了张知节,然后,大家就都知道了。 程三民有个特殊的爱好,抽旱烟,而且只抽新下来的烟叶。程耳当上小队长涨了俸禄的第一个月,就给他买了一根上好的烟杆,尽管后来和儿子生气,这根烟杆却一直没舍得扔。 点上火,啪嗒啪嗒地抽上两口,淡蓝色的烟雾飘起。 谢意皱了皱眉头,将头扭到一边。张松道:“你少抽几口,看这屋子都像什么样子了。” 程三民嘿嘿一笑:“就好这么一口。每年就这个时候才能享受享受。”又狠狠地抽上两口,灭掉了烟袋里的火。 谢意道:“程管事将大家叫来,是有什么事吗?” 程三民道:“这几个月来,庄子上的变化大家都看在眼里。旁人我不知道,我老程对公子的恩情是念在心上的。公子这次来庄子上,虽然没人敢说,但是大家都知道是为什么。眼下时间是差不多了,公子要回国公府过年了,下次再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老程想着,年不能在这过了,能不能让公子喝上几杯喜酒再走。” 谢意道:“离过年没几天了,按照公子的意思,是要大摆流水席,几家一起办,热热闹闹的。我这边,给几位新人的婚嫁衣物早就准备出来了。其他的东西,能赶得上吗?” 张松道:“我这边赶赶工,桌椅数量也够用。” 谷雨道:“要说一起办一场大席,我这边的肉啊什么的就不太够了。知节那边拟个单子出来吧,都要什么,要多少,我好安排人去宰杀采买。” 张知节苦着脸:“你们这些都好说,能买能做。我这可怎么办啊。食堂里做饭的人就那些,炉灶也就那些,这要办一万多人的流水席,怎么做的过来啊” 张松道:“说你蠢就是蠢。当初没有食堂的时候,中元节没办过流水席?眼下食堂的地方小了点,不过用上新式桌椅,能同时容纳不少人,倒也施展的开。至于做饭的人,庄子上家家户户,谁不会做饭。这次情况特殊,就将食材都分下去,找几个家里炉灶多的,让做饭手艺过得去的,都上手。做好了就往食堂这边送。流水席,就吃流水菜。” 张知节眼睛一亮,看向谷雨。 谷雨沉思了一下道:“物资集中管理是公子定下的规矩,不过这样做也不算坏了规矩。只是知节你要监督好东西的去向和数量,别被人从中侵吞了。” 张松闻言冷哼一声:“要是庄子上出了这样的人,我老头子第一个打他出庄子。” 谷雨歉意道:“是我多心了” 张知节想了想道:“那我这边没问题了。” 谢意道:“咱们是没问题了,那几个要成亲的新人愿不愿意啊,都是请人起卦,千挑万选的好日子,现在说改就改,能答应吗?” 程三民道:“今天叫大家来,不是我老程自己的意思,是几位新人家里找到我的头上,都是同意了的。” 眼见着事情安排妥当,下首的白露急道:“我呢?你们都有事情做,我要干什么。” 程三民嘿嘿一下:“白露侍女有最重要的事。” 白露踢着石子,一边走一边嘟囔着。程三民说的事确实很重要,不过也太无趣了些。“办流水席这么热闹的事,居然不让本姑娘参与,分给我这么一个活。不就是想办法拖住公子先不回去,瞒着他流水席的事嘛,还需要我出手?” 陆斗和李大嗣脑子简单,指望他们两个跟着保密,就算是答应了也会漏出马脚。还是得靠陆升和程耳,一个鬼点子多,一个够机灵。 张不周不知道,一场所有人一起发动瞒着他的大事正在酝酿中。他只知道从腊月二十五整天开始,四兄弟像抽风一般对他开始了魔鬼训练,说是张韬有交代,过年时要检验他的武艺精进了没有,现在是临阵磨枪,不亮也光。每天早上先是跟着陆斗扎马步,等到腿软了轮到程耳来折磨他的胳膊。连饭都不用他去食堂吃,陆升会每天把饭菜打好了端回来。李大嗣是最无人性的,他的训练方式就是对打。一身的肌肉犹如铁板,打在上面拳头直疼。仗着身法灵活,虽然挨不上几下,可是每一拳每一脚都是势大力沉,晚上脱衣服一看都是淤青。幸好还有《青云经》,每天晚上修习一会儿,能消解不少疼痛。 折磨了两天,张不周实在忍不住,找到白露问什么时候能回蜀州。白露推辞道东西还没收拾好,张不周道:“有什么东西回头再来收拾不行吗?你没看公子我这几天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你可真不知道心疼人。” 白露强忍着笑道:“公子莫急,就快了。明天,明天就走。” 张不周兴奋道:“真的?你可别骗我,再拖下去,我就不是坐车回去了,你们只能拖着我走了。” 还想再牢骚几句,李大嗣如同小山般的身影出现在身后:“公子,该练武了。” 张不周转过头,眼神发狠地吐了两口唾沫道:“练练练,今天小爷豁出去了。” 跟张不周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的,是庄子上不间断的猪叫声。养了几个月的猪,在这几天集中进行了宰杀,屠夫老朱觉得自己的胳膊都要掉了。 趁着其他人还在收拾的时候,老朱靠在一边的树上,粗气都喘不动了,抖动着手端起碗喝水。放下水碗,对着旁边的张知节道:“大侄子,这还有多少头猪要杀啊。” 张知节笑得很狡黠:“快了,就快了。谁叫你老朱藏私,那么多拜师的都不肯教,非要吃独食。现在怎么样,尝到苦头了吧。你们屠夫不是有规矩吗,杀一头猪就要留下一根尾巴作为辛苦费。我做个主,这些尾巴都留给你。好家伙,一百多根猪尾巴,到时候在你家房檐下挂上一排,得多壮观。” 老朱苦着脸道:“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一根,我就要一根,剩下的你都拿走,到时候还能添个菜。” 张知节拍拍他的肩膀道:“朱叔,喊你一声叔,当侄子的劝你几句。我知道你因为没儿子,生自己的气,想将这手艺带进坟里。可是现在庄子上的情况您也看到了,猪只会越来越多,你杀得过来吗?要我说,您就该收几个徒弟,好好调教着,到时候徒弟走到哪,你的名号就传到哪。老朱家祖宗泉下有知,也不会怪你的。” 老朱歇了过来,照着张知节的屁股来了一脚:“滚蛋,还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张知节大笑着跑远,老朱一边磨刀一边嘀咕道:“不就是徒弟嘛,老子收就收。回头就让他先从这磨刀学起。” 腊月二十八,天气晴,虽说不是万里无云,但这么温暖的阳光在蜀地也是少见。 今天上午的操练比前两天更加猛烈,张不周不停给白露使眼色,她就假装看不见。中午吃饭的时候,张不周揪着她的辫子问道:“走不走,走不走,嗯?” 白露一边喊着疼一边挣扎道:“走走走,你睡醒了就走。” 张不周心满意足的干完饭去睡觉。等到醒来的时候,往日应该在扎马步练武的几兄弟,和在一边吃着干果旁观,时不时还假模假式点评上几句的白露都不见了,整个院子静的出奇,倒是远处隐隐有敲锣打鼓和阵阵唢呐声传来。 张不周没来由的一阵心慌。那种午觉醒来感觉全世界只剩自己一个的孤寂感如潮水般醒来。还来不及伤感,院门上的铁环被人叩响。 打开门,是见过一面的张文。 见过礼后,张文满脸堆笑道:“公子,我是来请您喝喜酒的。” 张不周道:“你家的姑娘,叫,叫张秀是吧,和那个叫林可富的闷棍。恭喜恭喜啊,日子定在哪天。” 张文道:“就是今日。” 张不周疑惑道:“怎么这么赶?哎呀,今天就是正日子了,你还特意来我这告诉一声,让哪个小年轻的来说一声不就行了。” 张文没说话,后退三步,恭恭敬敬再次弯腰行礼后,满是老茧的手伸进怀里,从衣襟内掏出一封红色的信一样的东西。 张不周接过一看,上面写着“请柬”两个字。 “按理说这婚庆嫁娶,要想请公子您这样的贵客,都得提前十天就要登门下帖,我今天才来,实在是太失礼了。失了一礼,别的就不能缺了。庄子上那些不识字的,给他们发请柬也没用,可公子您这当然不一样。这封请柬,是请了庄子上学问最高的二良先生给写的。” 张不周打开请柬,一向写字飘逸风流的张二良一看就是用了心的,工工整整地写着: 张不周 敬启: 张姓女名秀者,容貌秀丽,品行端庄,与林家男可富,珠联璧合,结成良缘。承蒙厚仪,兹于元丰五年十二月二十八申末酉初,都安县城南庄,谨备薄酒,以求同喜。 诚谢客至。 张氏名文携妻拜上。 张不周将请柬看完,为张文这份心意所打动道:“婚宴是设在庄子上的食堂吧,怎么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放心吧,我一定准时到。” 张文心满意足地离去,张不周回到书房,将请柬小心翼翼地夹紧青云经中。正收拾着,白露推门进来。 “怎么就不见了人影,跑哪里野去了。”张不周不满地抱怨道。 白露眼珠转来转去,贼兮兮道:“不告诉你。” 张不周道:“跟你说个正事,今天走不了了,张文过来送请柬,他家姑娘今日出嫁,请我们喝喜酒。” 白露道:“请柬是给公子您的,又没请我们。您自己去吧。” 张不周一颗松子弹在她的脑袋上:“说的什么屁话。庄子上办喜事,只能在大食堂,当初我就说了这几场婚宴都由庄子上来出钱,谁还能拦着你不去吃。”:” 白露嘻嘻哈哈地跟他扯了半天,等到天色差不多了,两人站起身前往食堂。 “对了,那四个混账去哪了?”怨念深重的张不周,连带着称呼都变了。 白露道:“谷雨姐找他们有事,许是要帮着往车上搬什么带给府里的东西吧。” “活该,越重越好,累死他们。” 张不周没有注意到,眼下只是申时末,庄子里却异常的安静,除了时不时的狗叫声,没有人的动静。到了食堂的院子,张不周终于感觉到不对劲:“不是说婚宴吗,怎么这么安静,人都哪去了?大白天的,食堂关门干什么” 白露此刻退后两步,示意张不周上前推开食堂的门。 张不周撇撇嘴道:“你是公子我是公子,还得我给你开门。干什么搞这么神秘。” 嘴上发着牢骚,张不周还是乖乖去推开了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 第五十九章 婚宴 张不周推开食堂的大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晃了神。 张松带人加班加点做出来的新式圆形桌面,配上前世常见的三条腿的小圆凳,十六人一桌,拥挤着坐满了人,粗略一扫,大概得有个百十来桌,也就是一千六百人左右。每张桌子上都铺着红色的桌布,上面摆着瓜子、山楂等便宜的干货和果子。尽管人数众多,却都保持着沉默,面带笑容地看向张不周。 在最里边的位置,临时搭起来一个小高台,四对穿着一看就是新郎新娘衣服的新人站成一排,陆升见他进屋,拿着扩音器高声喊道:“媒人到!” 像是往水池里扔下一块大石头般,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瞬间沸腾。有叫公子的,也有叫媒人的,还有一大群人喊着恩人,称呼不一。张不周还在愣神,自己怎么就成了媒人,靳川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挤到他的身边,说了句什么,被鼎沸的人声盖了过去。张不周大声喊道:“你说什么?”靳川只好附耳说道:“你快上前边去吧,让大家都能看到你!” 张不周依言挤到小高台上,陆升将扩音器递给他,换来一个白眼。 看着黑压压一大片的人群,张不周不知道从何说起,酝酿了一下道:“不是,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七嘴八舌,嚷的张不周头都痛了。还是陆升机灵,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让管事说话。程三民在这种场合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张松则是身份太高不合适,只有谢意,笑着接过另一只扩音器说道:“得知公子您将要离开庄子,回城里去过年,几对新人担心您喝不上喜酒,就找到程管事,要提前办婚礼。我们几个商量过后,决定给您个惊喜。大家一起努力,这才能赶在今天准备好这场大席的一切所需。您今天参加的,不是一场婚礼,而是四场一起办的婚礼。” 张不周挠挠头:“那为什么喊我媒人啊?我也没给谁说媒啊” 谢意道:“今日成婚的四对新人啊,都是庄户和后来人的结合。几对新人说了,要是没有您做主,就遇不到良人,也没能力成婚,因此您既是大恩人,也是大媒人。” 张不周看看人群,三个管事笑盈盈站在最前面,白露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了谷雨和四兄弟的桌子,正凑在谷雨旁边,见自己看向他,给自己比了个鬼脸。见四兄弟毫不意外的样子,张不周想了一下怒从心生:“所以你们都知道,就瞒着我是吧。还说什么祖父要考验我武艺,这几天疯狂的折磨我就是为了不让我走出家门识破这一切呗。” 白露不敢吱声,其他几人也是装没听见,只有陆斗傻乎乎地站起来:“对不住了公子。” 靳川道:“别纠结这些事了,你给大家说几句吉利话就下来吧,吉时要到了。” 张不周看他一眼,给了个回头再跟你算账的眼神。 见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他,张不周还真是有些紧张。想了想,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我送你们一句诗吧。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不祝你们儿女成群,也不祝你们大富大贵,祝愿你们可以携手同行,一同老去,恩爱白首。” 庄户们虽然没什么文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八个字却直白易懂,又耐人寻味。短暂的沉寂后,张松率先喊出声,一向沉稳的他说道:“公子好才华。简简单单的一句诗,道尽了世间新人成亲的最大愿望。” 靳川也忍不住拍手叫绝。 在陆升的煽动下,人群再次热闹起来。张不周趁机逃下高台,找到白露这一桌,看白露眼眶红红的,问道:“怎么了这是,开心的日子怎么还哭了。” 白露扭过头去不理他,一向冷漠的谷雨也悠悠地叹了口气道:“公子如此才华,将来还不知道要惹多少人红了眼。” 当了一回“文抄公”的张不周没想到前世烂大街的一句诗居然能有如此威力。不光是两个侍女,连台上的四位新娘也都泫然欲泣,张不周目光扫过,见到旁边桌子的谢意更是已经落下泪来。 靳川见状赶忙上台,答应了张不周的他,今天要扮演好司仪的角色。“吉时已到,请新人跟随我一起行礼。” 人群让出一条路,让靳川领着四对新人先出去,再跟着出去凑热闹。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摆起了香案,四对新人面向香案站好,只听靳川喊道:“一拜天地!”新人们朝着香案鞠了一躬。“二谢良媒”,见新人转过身来朝向自己,张不周指着鼻子道:“这里头还有我的事儿呢?”,白露恢复了神采,笑嘻嘻地将他推到最前面,接受了这一拜。 靳川接着喊道:“夫妻对拜” 四对新人两两相对,行了对拜礼。接下来就是最热闹的时候,“送入洞房”。一群青年男女冲出来,簇拥着新人朝着新建的居民区而去。 仪式很简单,也不能真让靳川不要身份主持些搞怪的活动。靳川主持完,凑过来跟张不周坐一桌,张不周奇怪问道:“第二拜不都是拜高堂吗,怎么还拜上媒人了。” 靳川朝着谷雨拱拱手道:“说来还是谷雨姑娘想得周全。四对新人情况各不一样,就拿林可富来说吧,双亲都已不在人世。若是拜高堂,就会出现无人可拜的情况。为了避免触景生悲,谷雨姑娘提议干脆改了这一拜,这才有了拜媒人。” 谷雨淡淡一笑,示意不足挂齿。 知道她一向思虑周全,张不周也是赞许地点点头。回头看见了李晟,想起来一件事问道:“哎,不是叫你把嫂夫人带来吗?怎么就你自己来了。” 靳川难得地不好意思道:“贱内身体不适。” 张不周道:“身体不适?怎么不早说,早知道就不让你来了。有人照顾吗,请郎中看过了没有。” 靳川吱吱呜呜说不出话来,还是一旁的白露拉过张不周,小声地说了几句。 张不周闻言重重拍在靳川的肩上:“不是我说你老靳,嫂子有喜了这是大好事啊。你也年纪不小了吧,恭喜恭喜啊。” 靳川揉着被他拍疼的肩膀道:“你越来越没个样子了,老靳都喊出来了。” 随着外面的鞭炮声响起,宴席拉开了帷幕。一道道香味扑鼻的菜肴端上桌来,张不周这几天都是吃的陆升从食堂草草打回来的饭菜,面对着一桌子的菜,早就按捺不住了。也不管别人,甩开膀子吃了起来。 四对新人当然不是真的去入洞房,而是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衣服。吃到一半的时候,张文夫妻俩,领着林可富和张秀过来敬酒了。 张不周站起身来,对拘束的几人说道:“林可富,希望你将来能够像名字一样,可富可富。恭喜你们啦。” 和四人喝了一杯,张不周刚要坐下,另一对新人全家又过来敬酒。连着喝了四杯酒,张不周已经有点晕了。可是人群的热情似乎被激发了,从程三民开始,几个管事,张知节,连着李晟等人都纷纷过来向张不周敬酒,张不周正有苦难言,白露从桌子底下摸出一坛酒,给他倒满,张不周浅尝一口,从此来者不拒。 即使是后来换了白水,可是前边的酒是实打实喝进肚里的。张不周还是醉倒了,张不周拉着白露交代了几句,昏睡过去。 十二月二十九,天还没亮。 张不周挣扎着起床,草草地洗漱过后,就穿上了厚厚的衣服。从庄子上到蜀州城,坐马车的话,恐怕得半夜才能到。因此昨日就已经安排了装着辎重的马车先行出发,今日几人就骑马而行。 昨日的酒席,按照前世的时间来算,从下午五点多吃到了晚上十二点。刚开始的时候,是一批又一批的换人,吃流水席。仗着新式桌面和椅子占的空间小,同时吃席的人多,很快就能轮上一轮。等到所有人都吃完以后,张知节和李晟这些年轻人,带着一群没喝过瘾的汉子,继续喝酒,一直到半夜,彻底的热闹了一把。 害怕出现庄子上几千人一起相送的场景,张不周昨夜趁着清醒就嘱咐了白露,今天要早早喊他起来,几个人披星戴月就出发。 三个管事是知道消息的,一早就守在了门口。谢意给张不周紧了紧披风道:“早上天寒,还是穿的紧实点,千万别生病了。” 张松道:“公子身体好得很,我看比不少庄稼把式都要硬。” 程三民接话道:“就是就是,公子的力气,比我大多了。” 张不周笑着朝三人拱拱手,躬身道:在庄子上的这段时间,承蒙三位管事多方照顾,不周铭记于心。” 三人连连称道不敢。 眼见着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几人也就不再寒暄。策马奔驰至出了庄子的高地上,张不周回望一眼,食堂方向已经升起了炊烟。 入秋以后,旧堤两岸的芦苇被大家都割了拉回去做帘子,就将旧堤显露了出来。如同两条石龙,蜿蜒而去。再往西,就是选好的新堤修建地点,石头堆成了小山。 白露拨马过来道:“公子,高处风大,先走吧。” 张不周点点头,今日一起走的,四兄弟久经沙场,骑术自不必说,谷雨和白露也是骑术精湛,只有经验少的张不周拖了后腿。 一行人打马前行,朝着蜀州飞奔而去。 第六十章 过年 镇国公府。 大管家刘福带着一众下人,正忙着到处张贴彩纸,悬挂灯笼:“这可是公子下山后在府上过的第一个年,一定要处处都装点好。要是哪里没收拾好,仔细你们的皮。” 张不周一行昨夜到了府里,顾不上给张韬见礼,筋疲力尽的几人草草吃了饭就休息了,眼下还没有起来。和他们一样在昏睡的,还有最近同样忙的不可开交的张三恭。忙着从各处收购物资,筹集粮食的他,昨天比张不周回来的还要晚。 张韬倒是早早就起来了,吃早饭时见只有自己一人,就对耿彪说道:“大过年的,睡什么懒觉,把他们都叫起来。吃过饭让老三带着小辈把所有对联都贴了。” 耿彪对张韬的话是言听计从,不一会就拎着两个睡眼惺忪的身影来到了餐桌旁。 张不周眼睛还没彻底睁开,朦朦胧胧地看着旁边坐着个一样东倒西歪的人,见张韬瞪眼过来,忙坐直了身子。 见张三恭还是不清醒,张韬使了个眼色,耿彪刚要喊,被张不周拦了下来,他跑出门去,找正在打扫的下人要了一碗凉水,顺着张三恭的衣领倒了进去。 “哎呀,冰死我了。哪个狗日的害我,看老子不打死你。”张三恭被冷水一激,一下子就精神了,只是神智还不清醒,张嘴就骂。 张韬一脚蹬在他屁股下的椅子上,摔了个屁股蹲的张三恭还要再挨骂:“大过年的放什么厥词,什么叫狗日的。在老子面前自称老子,你很狂嘛。” 张三恭看清情形,自知说错了话,忙爬起来讪笑道:“口误,口误,您老人家别生气。” 张韬转向一旁偷笑的张不周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笑了,赶紧吃,吃完了和你三叔一起把对联都贴了。” 张不周拍拍胸脯:“放心吧,都交给我了。” 等到张韬离开,张三恭这才一巴掌拍在张不周的脑袋上:“你个小没良心的,就因为你一个想法,害得我几个月没落脚,忙得都瘦了。你还拿冰水来激我” 张不周嘴里嚼着又软又香的大馒头,就着小咸菜,吃得正津津有味,挨了一巴掌险些噎到,嘟囔道:“干什么,吃饭还打人,你就说我这个办法好不好用吧,是不是清醒多了。” 张三恭一点长辈样子都没有,笑嘻嘻道:“净是些鬼点子。听说你在庄子上出尽了风头啊,还让吴家人吃了瘪,连给族老们准备的棺材都拿出来了。老头子和许抚远都夸赞了你们” 张不周道:“你也说了是你们。主要是人家靳川干得好,跟我没多大关系。别听外人乱说,什么吃瘪不吃瘪的,本来矛盾就够深厚的了,这要让吴家人听见了,以为咱们存心的,还不得打上门来。对了,说起这事,吴家人找靳川说要分龙岭平原的地,我没答应,回头你得找时间把他们拿出来的棺材,照着原本使用的木料,有一口算一口买够数量给他还回去。再买一些陈年药材,用了他的都还他,免得总是以为出了多大的血,恬不知耻的来讹人” 张三恭不禁笑了:“你小子,往人家家里送棺材,亏你想得出来。看不出来,还是个睚眦必报的。你们修道的不是都讲究宽宏大量嘛” 张不周撇嘴道:“所以我不是我师父那样的真人。” 张三恭叹气道:“吴家人一向如此,总是觉得张家欠了他们的。都是乱世中的草芥,谁又顾得了谁。若说是你祖父之错,未免太失偏颇。皇上将你祖父的封地选在都安,一方面是为了监视他们,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希望张吴两家能够和解,希望吴家人出仕的意思。” 张不周道:“依我看,不出仕也不见得是坏事。那吴家人学识不知有几斤,人品实在没几两。让他们当官,不知是福是祸” 张三恭笑了笑:“幼稚了不是。让吴家人当官,不是真指望他们能做什么,而是要这个名头。号称西南文人脊梁的吴家若是能够向凌国弯腰,这才是赵光最想看到的” 张不周道:“我看没戏,除非在吴家眼里是死仇的咱们家能倒台” 张三恭又气又笑:“胡说什么,咱们家倒台对你有什么好处。” 张不周嘿嘿一笑,叔侄两个不再言语,抢起桌子上的饭菜。过年最重要的是吃年夜饭,中午饭就是对付一口,要是早上这顿不吃饱,就等着下午饿肚子吧。 吃饱喝足,张不周擦擦嘴道:“走吧,去贴对联。一共几幅啊” 张三恭拿着牙签,不经心道:“七十多幅吧” 张不周吃了一惊,险些被门槛绊倒:“多少?七十多幅?蜀州城门的对联也是咱们贴啊” 张三恭笑道:“说什么怪话。镇国公府有多大你不知道。除了前后两个大门,这上上下下一百来口人,你想想得多少间屋子。” 张不周问道:“这么些间屋子,都咱们俩贴啊” 张三恭道:“当然了。张府的对联,当然姓张的贴。用老爷子的话讲,让姓李的给姓张的贴对联,你让门神保护谁” 张不周朝着张韬练武的方向努努嘴,小声道:“有那位在,哪还需要什么门神” 虽然要亲手贴上去,好在其他事情别人还是可以帮忙的。抓了四兄弟的壮丁,帮着拿对联,捧浆糊。叔侄两个从院里贴起,本来挺冷的日子,贴着贴着居然贴出了一身汗。 从上午贴到午饭过,就剩下前后两个大门。四兄弟被耿彪叫走去帮着抬年夜饭的大桌子,张不周甩甩已经酸掉的胳膊,抱怨道:“三叔啊,大伯四叔他们不回来过年吗?还有我爹也不回来吗” 张三恭也累得不行,叹了口气道:“你大伯在多年以前,就再没回过蜀州了。老四在北境,军务繁重,抽不开身。至于二哥,从你上山以后,你父亲就搬去了庄子上,每年除了中元节见上一面,平时我们去都是避而不见的。” 张不周算了算道:“所以今天晚上,吃年夜饭的就咱们三个?” 回身看看四兄弟正在抬着的巨大桌面,张三恭道:“谁说不是呢” 总算是贴完了,任由白露给揉着僵了的手指,张不周笑嘻嘻道:“你们过年都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啊,看春晚不” 白露疑惑道:“春晚是什么?奴婢没听说过。” 张不周道:“怎么又奴婢奴婢的说上了,前几天不是还自称我嘛” 白露回头看了一眼关着的房门,用力捏了一下张不周的手:“让谷雨姐听见,又要打我耳光了” 张不周哈哈一笑。 白露道:“过年啊,其实没什么有意思的,每逢这天都是我们最忙的时候。一大早要起来,要收拾屋子,将不要的旧东西都找出来扔掉,要打扫房间,今年还要给公子你准备新衣服。” 张不周四处看看,新衣服,在哪呢? 白露道:“别找了,藏着呢,知道你今天要贴对联,怕你太早穿上弄脏了,被我放起来了。等下吃年夜饭的时候给你换上” 张不周笑道:“怎么有种被当成小孩子在哄的感觉,当妈的都这么跟孩子说,非要等到大人认为最有意义的时候才给孩子穿上新衣服,殊不知孩子的期待早就被磨没了” 白露道:“公子可不就是个孩子” 张不周一时语塞,忘了自己现在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了。 等到刘福高喊一声:掌灯咯,各处悬挂的灯笼被点亮,白露从柜子里拿出一件红色的大袄,上面绣着花团锦簇。衣服很红,张不周脸却很绿:“这是什么” 白露捂着嘴,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就是您的新年衣服” 张不周嫌弃地拎着,皱眉道:“这是谁的审美,不知道什么是好看什么是丑吗” 白露道:“这可是老公爷挑的。每年过年,老公爷都要穿上这么一件大红的袄子,连带着三爷,和当初还在家的四爷也要这么穿。大管家问过了,今年您也得穿这个” 张不周极不情愿的脱下衣服换上这件,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下,好像一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白露的笑声在张不周离开房间后变得放肆起来,哈哈的声音萦绕张不周的耳畔,如同刀子扎在张不周的心上。 欲哭无泪的心情在来到饭堂后好了一些。果然如白露所说,祖父和三叔也穿着一身红袄。张韬还好一些,上面绣的是狮虎相搏,颇有威严;张三恭最近忙得都瘦了,又被晒黑了不少,衣服上偏偏绣的是外圆内方的铜钱,活脱脱一个招摇撞骗的算卦先生模样。 张不周好奇问道:“祖父,为什么咱家非要穿大红色啊,是有什么讲究吗?” 张韬端起茶杯,陷入沉思道:“你祖母还活着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红色的大袄子。当初我们成亲,她就是穿的一身红色衣服,绣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好看得紧。等到你大伯他们出生,给孩子们缝的小小衣服是红色的,过年时的新衣也是红色的。她说,红色穿着喜庆,吉利。这些年来,他们兄弟几个每人都攒下了很多件,都珍藏起来。即便是你不成器的大伯和你那个忤逆的父亲,也不敢丢弃。后来生老五之前,你祖母就给他缝好了新衣,就等他出生穿上。只可惜造化弄人,缘浅福薄。她走了以后,这个过年穿红衣的习惯却没人敢忘。”张韬今天脾气还算好的,念叨起了过往。 见张韬说着说着情绪低落,张三恭瞪了张不周一眼,怪他扯起伤心事。张不周也是心生悔意,连忙说道:“什么时候开饭啊,除了早上那一顿,下午就拿果子充了饥,这会儿要饿坏了。” 张韬哈哈大笑,从苦闷中清醒过来,中气十足的喊道:“上菜”。 第六十一章 剑南新春 镇国公府的年夜饭,自然不会寒酸。不光是饭菜不寒酸,连着桌椅餐具都不寒酸。 二十四道精美菜肴摆在之前四兄弟合抬的巨大桌面上,张韬端坐主位,身边留着一个空位。张三恭和张不周没有陪在左右,而是各占一边。张三恭坐在左侧居中的位置,张不周在右侧,反倒比他更靠近些。 左侧共摆着五副碗筷,右侧倒是只有一副。张不周心思急转,大概明白了空着的五副餐具是给谁留的。 张韬目光侧向身旁空着的桌椅,久久没动弹。张三恭忍不住出声道:“父亲!” 张韬回过神,不由得苦笑一声:“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最近越来越多的想起你母亲。也不知道她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今天是不是也有年夜饭。” 这话说得就有点吓人了,两人都不敢接。张不周急忙打岔道:“您还是先操心操心我吧,再不吃饭我就饿坏了。” 张韬道:“今天是过年,虽然只有咱们爷三个,也要热热闹闹的。我可是拿出了压箱底的两坛“剑南春”,也不用下人伺候,今天敞开了喝,谁喝多了就去扶门吐,吐完了回来接着喝。我张家的种,差什么不能差了酒品。” 张不周与三叔对视一眼,齐声道:“好,喝他个一醉方休。” 推杯换盏间,气氛逐渐热烈起来。张不周听祖父和三叔讲着他小时候的趣事,虽然没什么记忆,但是毕竟是发生在自己这具身体上,也被逗笑得前仰后合。张不周也给他们讲山上的时候无为道人和四位师兄的趣事,惹得张韬连连叫嚷无为是个假正经。喝到兴起,张韬突然想起康乐坊的事,非要喝完酒带张不周去逛一圈,看看让张不周一掷千金的姑娘长什么样。张不周哭笑不得,爷爷领着孙子逛窑子,前世今生都是第一次听说, 张三恭唯恐天下不乱,跟着起哄,越说越来劲。菜没吃多少,光顾着喝酒,张不周最先败下阵来,吐了两次后坐在椅子上向霜打的茄子般蔫坐着,当有人叫自己时就露出痴傻般的笑,嘴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一丝口水。然后便是张三恭,毕竟没吃多少东西,酒劲上涌很快也迷糊了。只有张韬,“酒精”沙场,还是微醺的状态。 喊来刘福,让他安排人将两个小辈的送回房,本来还打算带他们守岁,看起来两个人不睡到明早不会清醒了。张韬端着两盘下酒菜,用胳膊夹着一坛酒,拒绝了要搀扶的刘福,独自晃晃悠悠地走向佛堂。 将菜放在地上,先给亡妻牌位前倒上一杯酒,也不顾地上凉,张韬席地而坐,一边喝酒一边念念叨叨:原来你在的时候,总是不让我喝酒,说什么喝酒喝多了伤身体,怕我活不长,我总是不听你的。可是你看,不爱喝酒的你已经去了那边,留爱喝酒的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想怎么喝就怎么喝,没人在耳边唠叨,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咱们的大孙子,无为老道给取名叫不周,张不周,我没什么文化,分不清这名字是好是坏,不过既然是那老道士起的,想必是个好名字。这孩子不错,很不错。在山上呆了七年,没修出事不关己,独守道心的出世冷傲,反倒是难能可贵的保留了赤子之心。人口买卖一案,那个小时候还吃过你做的饭的赵光,现在做了皇帝的那个,费尽心思的布局良久,我也半推半就的顺水推舟,本以为可以顺他的心意,没想到被这孩子给搅黄了。现在想想,恐怕是我错了,这种不伤敌光伤己的蠢事,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鬼迷了心窍做了出来。所幸那些流民,被这孩子安置在了都安县城的庄子上。许是随了他娘亲那个温婉善良的女子的性子,这孩子带着庄户和流民,修建堤坝,开凿河道,都安县在今年的秋汛里,损失最小,都是他的功劳。即使是逛个青楼,也愿意拿出千两银子来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一点国公府之后的架子都没有,和庄户、流民们搅在一个锅里吃饭,据说偶尔还自己下厨,手艺还挺好。 只可惜这孩子是老二那个逆子的儿子,更可惜是我张韬的孙子。” 说完两个不明所以的可惜,似乎是说得渴了,张韬从坛中倒出一碗酒,仰头喝下,脸上的红晕更重几分。 “今天是过年,过年是团圆的日子。也许是老糊涂了,我居然摆了八副碗筷。要吃饭的时候我就在等,等你跟我说菜齐了,开饭吧。可是等来等去,只等到了孙子说饿了。我记性一向是顶好的,直到今日还记得当年青羊驿一战,我亲手斩杀了十六人。可是我怎么总是忘记你已经不在了呢?” 又一碗酒下肚,张韬连眼睛都红了:“老了,今年一入秋,我就感觉到凉意了,找出你给我缝的棉袄换上。这人哪,当了多大的官又怎么样呢,位高权重,一道之使,却连个完整的家宴都凑不齐。原来你总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那时候我不懂,总是想把每一个都仔细管好,直到不周回来,我突然就懂了。他们要做的事,他们该做的事,就让他们去做吧。我这个老东西,就给他站在背后撑腰好了。” 再喝下一碗酒。张韬站起身,挡住被风吹得摇摆不定的烛火,轻声道:“你安心睡,我帮你守岁。” 翌日一早,张不周被一阵钟声从宿醉中叫醒,本来把头埋在枕头里,捂住耳朵想等钟声过去再接着睡,没想到这钟声还没完了。张不周发狠地坐起身,喊来白露问道:“什么人这么讨厌,一大早就敲钟。” 白露打了个呵欠,看起来昨夜也没怎么睡好:“公子不要乱讲,这钟可是老公爷在敲。” 张不周道:“这是个什么习俗?” 白露道:“自凌国建立起,每逢新年第一天,都要敲响悬挂于各座城门之上的“善始钟”,要敲二十四下,象征着一年的二十四个节气。是要通过敲钟的方式告诉百姓,新的一年了,要按照节气耕田,劳作,收获。善始者才能善终。” 张不周道:“寓意倒是不错,这时间就不能改改吗?哪怕晚上睡觉前敲呢!” 白露娇笑道:“公子净说胡话。自古以来晨钟暮鼓,钟当然是要在早上敲,鼓才是晚上敲的。” 张韬站在城门之上,用一根胳膊粗的撞钟捶吃力地敲完了二十四下钟,不禁有些气息不稳。喘息了一会,在剑南道一众官员的簇拥下,走到最前面,对着城下聚集来的百姓们,展开了剑南道节度使府衙的文书,沉声念到: 兹尔良民: 更元伊始,凌国承祚。既加威于四海,八方已定;施恩泽于率土,莫非王臣。当铭记,唯耕与书以传家,唯忠与孝以谨行。元丰六年元月一日。 这是一封格式固定,每年都要念上一遍的告民书,虽然字数少,但是要说的事情很多,首先是告诉老百姓,新的一年开始了,还是我凌国的天下,我凌国还活着,没改朝换代,然后是吹嘘一下去年的功绩,我们威震八方,四海升平,在皇帝的恩泽下,到处都臣服了。你们这些老百姓要记住,种田和读书是头等大事,忠君与孝顺是人生信条。最后要告诉百姓,今年的年号有没有变,如果变了的话,那最后的时间就会是某某元年元月一日。 除了城门内外的百姓以外,剑南道大小官员也都跪下聆听,尽管是由张韬之口念出来,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封文书是代替谁的口吻。聆听圣训,当然要跪好。 文绉绉的公文念完,张韬将文书递给许抚远,接着说道:“去岁秋末,剑南道三州数十县出现程度不一的水患,导致农田受损,房屋倒塌,人命伤亡。尽管朝廷下发了抚恤,可还是杯水车薪。本官与各位大人一起,上书朝廷,一再相求,终于得到了好消息。元丰六年,剑南道的春赋,相较于往年,减三成” 前面说了那么多的自我标榜与吹嘘,百姓们自然是不爱听的,不过这最后一句减三成,无论谁听了都高兴不已。人群发出阵阵欢呼,百姓们再次跪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连绵不绝。 张韬今日的任务到此就结束了,深知自己没什么理政能力的他,一向是将大权交给节度副使许抚远,还自我标榜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新年伊始,考核去年的政绩,调整官员任命,主持春耕,有很多事情要做,张韬想想就头痛,好在有许抚远帮忙,要不然感觉自己还得再老上几岁。 凌国的春节假期,从过年这天,放到上元节后,足足二十天,这二十天,不用每日去衙门点卯,只是要安排人轮值,避免出现走水等意外时无人处置。以张韬的身份地位,哪个不开眼的敢将其排在轮值的人员里呢?早有那机灵的,主动请缨代替了。 张韬回到府上,刚刚换好衣服,来拜年的人就上门了。 第一个来的,便是经略使田冀。这家伙也是有意思,旁人拜年都是大包小包拎得满满的,他却两手空空地就来了。偏偏张韬不气也不恼,见他空手来反倒更开心。尽管身为剑南道的第三把手,田冀却一点身份也不顾,像个子侄辈一样径直跪下去给张韬磕了三个头,然后笑嘻嘻的从张韬手里接过那沉重的“大红包”。 田冀掂了掂手里的“红包”笑道:“分量这么重,张帅今年不会又是包的铜钱吧。” 张韬并不会不好意思:“废话,你们一个个地都来我这拜年,还不是知道我有发红包的习惯,要是个个都发金银,我镇国公府多厚的家底都得发出去。有铜钱就不错了,要是嫌不够,来年干脆别来登门。” 田冀才不怕他,将红包揣进怀里,索性陪他一起等着拜年的人。 剑南道官场大大小小的人物,能有资格进这镇国公府拜年的,其实也没多少,这里头,武将要比文人多。毕竟是蜀军出身,尽管张韬已经不再主理军事,可是谁也不敢轻视了他在蜀军的地位,没看经略使田冀,如今的蜀军大帅都屁颠屁颠地跑来拜年嘛。 大管家刘福带着人,将拜访者送来的礼品登记好,回头府上还要照着对应的回上一份,写着写着,眼看日头到了中午,刘福不禁有些不痛快:相较于往年,今年的礼收的也太差了。 不用看刘福的册子,张韬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变化。田冀也从一开始的插科打诨,嘻嘻哈哈,到如今的面若寒霜,生人勿近。都说“负心多是读书人”,可是今日剑南道官场的文官们,哪怕是那最看不上的高丞,也没缺了礼数,亲自登门拜年,反倒是外人视为张韬“后花园”的蜀军一系,除了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将,如今已经转入经略使府做文职的以外,年轻一代的将领,竟然有一半以上都没来。 田冀骂骂咧咧道:“这群王八蛋,忘了当初是怎么坐上如今这个位置的了?没有张帅您,他们还是在田里刨食的泥腿子。” 张韬出言制止道:“算了。人各有志,随他们去吧。” 田冀愤愤然道:“瞎了他们的眼,一个个的,如今上了战场连刀都拿不稳,这玩起两面三刀来,可真是有水平。” 张韬反倒笑了:“你这个脾气,居然能坐上节度使,也算是命好了。不要管他们了,昨晚上三恭和不周两个,实在是太差劲,我才微醺他俩就倒了,今日你在,就好好地陪我喝上一顿。” 田冀笑道:“那可得是好酒。” 张韬开怀道:“放心吧,陈年的剑南春。” 陈年酒,新年春。今人已不是故人。 第六十二章 皇家 泰安城的新年,要比蜀州城热闹得多。 剑南道近年来一直在打仗,今年才算是告一段落,再加上秋天的水灾,张韬无心也无力去大张旗鼓、劳民伤财地搞什么活动,反倒是承平已久的泰安城,节日气氛非常浓厚。 自玉京城的外城门,到两仪城的内城门,笔直宽阔的凌霄大道两侧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纸灯,白日里只是个点缀,到了夜里则流光溢彩,煞是好看。每年的过年前一天,赵光都要在宫内宴请百官,名为“辞旧宴”,席间主要是对诸位大臣一年的辛苦和功劳予以肯定,勉励其再接再厉。今年的宴上,赵光龙颜大悦,宣布从过年到上元节,泰安城取消宵禁,百姓们可以随意走动,游玩夜市,观赏花灯。除京兆尹谭吉以外,百官对此都很是赞成。 和普通百姓一样,皇家也要吃年夜饭,除了驻守陇西的赵篆无法回京,其他人都早早就聚在一起,等着赵光的到来。 和三皇子赵隶一母同生,都是出自娴贵妃的二皇子赵行,和赵隶长得却不是很像。相比于身强体壮,英武之气颇似赵光的赵隶,赵行更像是一个文弱书生,只是眉目间眼光流动,颇有神采。和其气质相匹配的,便是赵行的才名,这位二皇子从小就才气逼人,赵陵在世时曾称其为“麒麟孙”,随着年岁渐长,如今二十岁的赵行非但没有“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反倒是神华内敛,才气依旧。自三年前出仕以来,在国子监中成立了弘文馆,号称天下读书人第一馆,凡诗词歌赋,只要是得到弘文馆的认可,一定能够大火。 三皇子赵隶今年十八岁,不日就要出仕,兄弟两个坐在母亲的右侧,再往右,是一个十六岁的姑娘。 赵行看着这位姑娘笑道:“长青啊,过了年你就十七岁了,按照民间习俗,可以出阁了。” 那名叫长青的姑娘,不,应该称作公主,摇晃着赵隶的手臂说道:“三哥,你帮我打二哥,人家才不要出阁。我要一直陪着父皇和母妃。” 赵隶对这个妹妹很是疼爱,弄乱她的头发道:“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说这种蠢话,你可是公主,怎么能不嫁人呢?难道要等到成了老姑娘,被人笑话嫁不出去吗?那不是丢父皇和母妃的脸面?” 长青公主道:“怎么会呢,到时候我就说不是我不嫁,是这天下男人,没有我能看上眼的。都不配娶我” 看着三个儿女嬉笑说闹的娴贵妃,闻言不禁说道:“胡说八道,一个姑娘家,不知羞。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得到你自己来说配不配吗?” 长青公主撇撇嘴道:“母妃光会说我。三哥当初就说过,一定会娶一个自己心仪的姑娘,才不像二哥一样,早早就和不喜欢的人成亲,过的那么没滋味。” 赵隶脸色一黑:“怎么还冲我来了。你别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二哥过的没滋味了。” 娴贵妃接着说道:“就是,别想拿你三哥当挡箭牌,你还不知道吧,我给他说了门亲事,你三哥已经同意了。” 长青公主死死盯着赵隶道:“你认识这个姑娘?” 赵隶摇头:“不认识。” 长青继续问道:“那你听说过?知道她的长相人品性格?” 赵隶再摇头:“都不清楚” 长青公主震惊到:“那你就接受了?我那个说要自己找夫人的三哥去哪了?” 赵隶忍无可忍,从桌上拿起一个苹果塞进长青公主的嘴里:“你不要再拿小时候的话来打趣我了。” 看两人越发不像话,娴贵妃道:“好了好了,像什么样子。让你们父皇看见,该说我管教不严了。” 一直坐在三人对面,没有说话的两个人,做母亲的终于开了口:“姐姐何必如此说,孩子嘛,就要有个孩子的样子。看您这三个孩子,个个都是顶尖的,样貌学识气度,全都没得说。不像我的这个,整日唯唯诺诺,连句话都说不利索。” 娴贵妃温婉笑道:“煊妹妹多虑了。四皇子虽然不爱说话,可是天资聪颖,是先生都夸过的,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那封号为熹贵妃,真名李煊的妃子笑道:“大器不指望,只要能像二皇子三皇子一样,一表人才,我就心满意足了。”边说着目光扫过两人。 赵行颔首示意,赵隶则是咧嘴一笑。长青公主逗向对面十四岁的四皇子赵楷:“楷弟弟,你自己说,将来想要做个什么样的人。” 赵楷年纪尚小,环视一周后竟然说道:“我要当皇帝。” 熹贵妃李煊吓得急忙去捂住他的嘴,其余几人也都变了脸色。 正当李煊不知如何是好时,赵光的声音传进来:谁这么大胆,将来要做皇帝啊。” 一群人急忙跪倒在地:“臣妾/儿臣拜见皇上/父皇。” 赵光心情不错,笑盈盈道:“都起来吧,谁能回答我刚问的话,是谁将来要做皇帝啊。” 熹贵妃诚惶诚恐道:“启禀陛下,是楷儿” 赵光闻言,颇感意外地看向赵楷:“哦?老四,是你说的嘛。” 赵楷点点头:“是儿臣说的” 赵光道:“那你说说看,为什么想当皇帝。” 赵楷还未变声,稚嫩地声音说道:“如果当了皇帝,就可以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不用再等别人了。” 赵光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众人见他并未生气,也跟着笑起来。只有熹贵妃的汗一下子就淌了下来,急忙道:“皇上恕罪,楷儿他并没嗔怒之意。” 赵光摆摆手示意不妨事:“楷儿指责的对,的确是朕来晚了。年底了,寻常百姓都可以早早地关门吃饭,推杯换盏,只有朕不可以。不过俗事就先放在一边,眼下最重要的,是和你们一起吃这顿饭。楷儿啊,父皇给你道歉,现在一起吃饭,好不好?” 赵楷道:“父皇万岁。” 赵光喜笑颜开,率先动起筷子,众人也跟着吃起来。 相比于张韬等人年夜饭的热闹喧嚣,赵家这一顿,着实有些无趣。饭菜都是顶精美的做法,一旁的吴骧时不时地将赵光吃了三口的菜媏下去,换上一份新的。只是天气寒冷,即便是放在温箱里保着温,也免不了味道会有损失。 气氛沉闷间,赵光突然开口问道:过了年,老三就要出仕了,怎么样,想好了去哪没有。” 赵隶恭敬道:“仅凭父皇安排。” 赵光道:“今日不必拘束,让你说你就放心大胆地说” 赵隶沉思一下说道:“儿臣愿去鸿胪寺为父皇效命。”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赵隶,眼神中俱是惊疑。 赵光道:“鸿胪寺?一不是文,二不是武,你去那里能干什么。” 赵隶道:“先生曾经教过我们一个成语,远交近攻。如今我凌国四海升平,外敌虽然环视,但是短期内已无碍。近攻告一段落,那么远交就会变得很重要了。更何况,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儿臣去鸿胪寺,就是要和各国使节多打交道,了解他们的风土人情,以防将来。” 赵光点头道:“说的不错,有几分道理。那就如你所愿,节后上朝,在朝议上 讨论一下,没问题的话就去那吧。” 赵隶起身行礼道:“儿臣多谢父皇。” 赵光继续说道:“不管是去了哪里,都要记得,向前辈们多学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多看多问多听,千万不要拿皇子的架子出来,要是被我听闻你仗着皇子的身份欺压百官,非扒了你的皮。” 赵隶连连说道不敢。娴贵妃也帮着说道:“隶儿最是乖巧,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来。陛下就放心吧。” 赵光点头,目光又转向了一直在回避视线的长青公主,见她像个鸵鸟般将头都要埋进饭碗里,不禁觉得好笑,开口道:“长青近来在忙些什么?” 长青公主无奈放下碗,起身行礼说道:“启禀父皇,儿臣最近在学女红。” 赵光笑道:“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去年过年你便是这样回答我的。怎么,教你女红的师父,休了一年的班?” 长青公主脸上飞起两朵红云道:“父皇不要取笑儿臣啦。” 赵光正了正神色道:“这半年来,你府上新换的长史已经告了你五六次的状了。一个女儿家,不好好学些女红,每日里光是看书,看的还不是《烈女传》,而是四书五经,怎么,你想当女状元?” 长青公主咬咬牙,坚定道:“只要父皇你同意,我就敢去考个女状元回来,向天下人证明,女子读书不比男子差。” 赵光狡黠一笑:“可惜我不会同意,若是真让你考了状元,你让朕的满朝文武,让你二哥的弘文馆,让天下读书人情何以堪。” 长青公主撇撇嘴,看向赵行:“二哥,你们弘文馆收不收女的。” 赵行笑道:“女的倒也不是没有,女公主可是还从来没有过。” 长青公主道:“那我去加入不就有了。” 娴贵妃急忙出声斥责:“别胡闹了。快吃饭,当心你父皇生气。” 赵光脸色倒是未变,仍是笑意盈盈。 这饭桌上的气氛,和寻常人家已经很接近了。除了那仅有七个人享用,就摆上的一百零八道菜,和每人身后的四名侍女。 一家人,天下人,一家人为人上人。 一家姓,天下姓,一家姓为天下天。 这便是凌国的皇家。 第六十三章 边关异乡人 自泰安城向北不到两百里,一道巍峨险峻的长城蜿蜒向东西延申。以长城为界,南侧是凌国的朔北道,北侧,就是那个与中原王朝斗了两千年的北境。 从千年前起,为了应对来去如风,以速度见长的北境骑兵,中原王朝尽管多次改朝换代,可却都将一件事延续做了下去,那就是修建这座一望无际的北境长城。 一座烽火台上,伍长魏同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正将手中的馍掰成小块放进汤里,嘴里还念叨着:“我跟你们说啊,这羊肉泡馍的馍,就是要掰着吃才对。上次回京城,居然有店家用刀切,方方正正的,简直是荒唐。还有那羊汤,里面加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佐料,味道倒是重了不少,可是羊肉的香味几乎全被遮盖了。气得爷爷我当场就掀了桌子。” 一个士卒小声嘟囔道:“不就是有幸跟将军去了趟泰安城,这给他得瑟的,都显摆多少回了。” 魏同的耳朵灵的很,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爷就是显摆了,怎么着,有本事你也去京城逛一圈啊,告诉你们,京城的饭,就是好吃,京城的床,就是软和,就连京城妓院的姑娘,都比别的地方要漂亮。你们啊,就是羡慕,羡慕我跟将军的关系好。” 弓箭手燕小乙笑道:“既然你跟将军关系好,怎么还让你在这守烽火台啊,这么冷的天,跟兄弟们在这窝着喝羊汤,不是应该被请进将军大帐,吃烤全羊嘛?” 魏同连汤带馍的喝了一大口道:“你懂什么,将军待我好,是看得起我,可是咱不能仗着这份交情就蹬鼻子上脸,当初将军要提拔我做亲卫,是我放心不下你们几个小崽子,死活没同意。” 每座烽火台上都是一样的配置,五人一组,一个伍长,一个弓箭手,一个长枪手,两个刀斧手。伍长魏同在通常时候,也是用一把长枪,只是无论任何一人死了,他都马上能顶上。 刀斧手刘越端着一碗看起来就劣质的酒水,小心翼翼地喝着,燕小乙看着他的样子,不禁嗤笑道:“我说刘四儿,不就是一碗酒嘛,至于的嘛。” 刘越将酒碗放到地上后才说道:“你知道个屁,这可是我老家的特产烧刀子,别看质地不怎么样,度数高得很,一口下去,从嗓子辣到肚子,这身上可就都热乎了。” 燕小乙刚想伸手去够,被刘越一把拍开:“滚远点,没剩多少了。” 长枪手马兵甲靠在墙上,正在擦拭着自己那杆点泉枪。马家的枪法世代相传,这杆枪也随之流传下来。原本一尺六寸的枪头,随着多年来的使用和保养,已经只剩一尺两寸半了。五人当中,马兵甲的年纪最小,但是杀人数却是最多。每逢战阵厮杀,冲过了弓箭手仰射的箭雨之后,凭借着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马兵甲总是能多占上些便宜。 魏同踢了一脚马兵甲放在地上的枪身道:“这么冷的天,又是大过年的,北境不会来人的,小马你那个枪头擦来擦去也派不上用场,倒不如趁着暖和,躲起来擦擦你另一个枪头。” 几个有经验的老兵油子一起放肆笑了起来,马兵甲虽然不明白具体意思,但根据他们的反应也猜得出不是什么好话。将枪身拽回来,安上磨好的枪头说道:“临阵磨枪的事,我们马家人可干不出来。还不如趁着现在有时间,提前磨好。更何况,天气冷是一直以来的事,我们冷,北境人也冷,大家都一样。至于过年嘛”马兵甲站起身,透过烽燧上的瞭望口向北看去:“北境人又不过年。” 魏同被他不软不硬的话怼的没脾气,也就不再管他。伍中的第五人姜二狗推开烽燧的小门,拍着肩膀上的雪,带进一身寒气,说着话都冒着烟:“魏头,有人来了。” 魏同还没做反应,马兵甲已经执枪在手,眼神犀利。燕小乙笑道:“瞧把你急得,要真是北境人来了,二狗子能这么不慌不忙嘛。” 魏同瞥了他们两个一眼,将手中掰剩下的半个馍扔给姜二狗:“说话不清不楚,谁来了” 姜二狗接过没用羊汤泡,硬得很的馍就咬了一口:“是张将军一行人” 魏同哈哈笑道:“是我那兄弟来看我了。” 话音未落,烽燧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年纪虽然不大,但是装束却足够吓人的将军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笑意道:“魏老哥,是我来了。” 烽燧中的五人全都站了起来,齐齐向年轻将军行礼,魏同道:“难为张将军还能记得老哥我,这大过年的,又是大冷天,还能想着来看我。” 姓张的将军虽然不是特意为他而来,但也不去揭穿他明显是要套近乎的说辞,顺着说道:“忘了谁也不能忘了魏老哥,还记得当年大孤燧一战,要不是老哥你机灵,我就要死在那了。” 魏同一脸的骄傲,嘴上却说着谦虚的话:“张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就算没有我,也不会出任何事的。” 姓张的将军示意大家坐下,见刘越护着那只剩半碗的酒,拍拍手,喊进来自己的亲卫兵,不一会儿就搬进来一坛子酒。将酒坛打开,醉人的香气瞬间将几人都勾了过来,张将军笑道:“不是什么好酒,是巴州的猴头烧,胜在量多,今日几位兄弟不用管那值守烽燧的事,就安心地喝酒好了,等再过一会,会有人送羊过来,都收拾干净了,直接上火烤就行。不过先跟大家说好,烤的时候这燧堡的门一定要一直开着,往年有兄弟嫌冷,不愿开门,都被炭毒熏死了。” 魏同道:“放心吧张将军,有我看着呢,出不了事。” 张将军道:“有魏老哥在,确实能放心不少。”转头扫视一圈道:“你们伍上,有两个人我印象也很深刻,一个是弓箭手燕小乙,另一个便是沧州马家枪的传人,叫马兵甲的。” 燕小乙笑道:“将军好记性,卑职燕小乙,正是弓箭手。”马兵甲的反应则是很冷淡,只是微微点点头。 张将军给众人把酒倒满,端起碗来挨个碰了一下:“你们烽燧,都是好样的。我这位老大哥魏伍长自不用说,手底下的兵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是没有一个逃兵孬兵,要么战死沙场,活下来的,现在都是朔方军的精锐。刀斧手刘越,姜二狗,来自胶东道,是灭东齐的老字营出身,战功虽然没立下多少,身上的伤痕却很多。姜二狗这名字,我没记错的话,原名是姜苟,因为有一次受了很重的伤,随军的郎中都说活不了了,可他却偏偏挺了过来。后来他跟大家显摆,说小时候母亲给他起了个二狗的小名,名字贱,好养活,福大命大着呢。结果这个名字就此传开,谁也不再叫他的本名了。燕小乙,三年前入军,上次北境那支万人骑意图偷偷过境,就是你这个神射手发现的,半夜发火箭示警,这才守住了长城。那一夜,你一人一箭射杀了六个鞑子,原本大家以为没法统计战功,这小子心眼比别人多,箭杆尾巴上都偷偷刻了一只燕子。六个鞑子的战功,原本至少可以升一级,可是这小子将功劳分给别人,都换成了银钱。” 挨个点评了一遍以后,张将军看向那位年纪才十八岁的马兵甲:“至于这位沧州马家枪的传人,马兵甲,更是大名如雷贯耳。十四岁就是沧州一带的枪法翘楚,马老爷子曾经点评其枪法可通玄,若是一心钻研,四十岁前升入一品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位小枪王,在十七岁生辰过后,便偷偷跑来了朔方投军,偏偏还给他杀出了名堂。要不是有几位老将军识得马家的枪法,还真给他糊弄了过去。” 马兵甲常年冷若冰霜的脸上,竟然难得的带上几分羞涩:“我祖父曾经说过,武道修炼一途,即使登上最高处,也不过是一介武夫;而从军报国,杀敌护民,才是侠之大者。” 张将军点点头:“不愧是一代枪王,马老爷子“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八字,可谓是江湖中人的表率了。” 魏同等人虽然和马兵甲共处一年多,却不知道他还有江湖人的身份,听着二人聊天,都有些发懵。马兵甲见状,再次羞涩笑道:“伍长,我还是您手底下的兵。” 见姓张的将军不再说什么,魏同就大胆说道:“你小子,想不到还是个有身份的,平时还真看不出来。我听不懂什么武道修炼,什么侠之大者,我只知道你小子不错,杀敌够凶,对几位兄长,也没得挑,是个好样的。” 张将军再次将酒给大家倒满,笑道:“不说这些了,今天是过年,咱们喝酒吃肉,好好快活一把,什么北境,什么鞑子,统统叫他们滚蛋。” 亲卫将一整只羊搬进来,魏同惊呼道:“好家伙,居然是上等的滩羊,这羊吃起来可香了。” 张将军借过一把随身小刀,在羊的身上割出一道道口子,往里塞上盐巴。朔方苦寒之地,缺少香料,就这点盐巴还是因为过年特意调拨来的。自嘲地笑笑:“蜀军在陇西打了胜仗,掳获了不少西凉人的滩羊,这是兵部特意送过来给咱们朔方军的。大将军接到赏赐以后,将最喜爱的酒壶都给摔了,直骂那位卢尚书欺人太甚。” 懒得去想这话里有什么弯弯绕,魏同笑道:“张将军这烤羊的手艺可是越发精湛了。” 张将军笑笑:“是啊,在朔方军呆了这么多年,家乡菜都忘了是什么味道,偏偏爱上了这一口。” 燕小乙帮着一起割口子放盐巴,一边问道:“说起来,张将军是哪里人啊” 姓张的年轻将军,将准备好的羊架到柴火上,就着烽燧外面的雪擦了擦手上沾到的血污: “我啊,我是蜀州人” 第六十四章 再入康乐坊 张不周的宿醉醒得要比张韬想象中早一些。也许是最近练武的关系,感觉身体素质确实好了不少。当然,也可能跟最近一直在喝酒有关。 得知田冀等人陪着张韬在用膳,张不周不去凑那个热闹,叫白露去厨房说一声,拣爽口的小菜拼上一盘,再来一罐粥即可。正用着饭,谷雨施施然进了屋。回到国公府以后,谷雨又没了在庄子上难得的“人气”,脸上总是矜持冷淡的表情。张不周道:“吃点?” 谷雨回道:“奴婢已经吃过了。” 看她坐下没走,张不周问道:“什么事” 谷雨掏出一本不算厚可也不算薄的折子,大概有个二十来页:“这里头的人,一部分是国公府要还礼的,人名和礼单已经写好了;另一部分,则是需要亲自登门拜年的。” 张不周皱眉道:“你说的这些,不会是要我去送吧。” 谷雨点点头:“正是。往年都是三爷去,今年老公爷发话了,说公子既然从山上下来了,这该认识的人,就要趁这个机会登门去拜访一下,免得将来见面不相识,闹了笑话。” 张不周前世的时候,就不喜欢这种社交活动,以前是有大人领着还好,现在要自己去,怎么想怎么别扭。正琢磨着用什么借口拒绝,谷雨抢先开口:“三爷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老公爷已经和以前的手下推杯换盏,眼下已经微醺了,只有公子可以做这件事。” 张不周估摸一下时间,大概是上午十点半,按照习俗来说,下午是不能拜年的,上午也没剩多少时间,谷雨解释道:“不必非要今日全都拜访完,初五之前即可。” 从大年初一开始,张不周每天跟着谷雨一起,将西城的高官府宅拜访个遍。这些大小官员的长相没记住多少,反倒是记住了几户家里的女儿长什么样。知道张不周才十七岁,还没婚配,几个官员动起了心思,找了各种借口让自己的女儿刚好在张不周拜访时出现在客堂里。张不周虽然是个老司机,可是对着才十六七岁的姑娘,什么心思都没有,只得同样找各种借口赶紧离开。 今天的最后一家,是新上任的蜀州都尉刘表家。黄世仁被抓以后,家里的财产都被充了公,除了那个不见人影的黄树外,一众亲属也无一幸免,男丁全部流放至边关,女的都被贬成了官奴,黄世仁本人更是死在半路。在所有牵涉人口买卖案的官员里,黄家的下场无疑是最惨烈的那一个。因此蜀州城内有人传开流言,说黄世仁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就是因为得罪了张不周。 和黄世仁一样,刘表也是军人出身,只是不同于黄世仁摒弃出身,强行的附庸风雅装文人,刘表的军人习气保持的很好。从胶东道调过来的他,还没有熟悉蜀州官场的大大小小,就已经听闻张不周的名字很多次了。在他看来,无非又是一个仗着家世惹是生非睚眦必报的纨绔,那黄世仁之死,还说不好是谁动的手。 张不周对这些流言无动于衷,时至今日,他也想明白了当日行事是多么莽撞,似乎还在误打误撞中破了什么局。只是从后来张韬迅速结案,压低影响的做法来看,所有人都希望这件事不再被提起。所以即使有些许流言不绝。张不周也不想再费尽心力去追查源头。无论是谁想做什么,只要不理会,对方就一定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彬彬有礼的张不周很是出乎刘表的意料,他暗自揣测,要么是坊间传闻有假,要么就是张不周隐藏太深,他个人更倾向于后者。刘表的揣测在张不周拜访过后的晚上就得到了证实。 与泰安城一样,蜀州城从除夕夜到中元节,也不设宵禁。初五这天从刘表府上出来,李大嗣支支吾吾说想去东城转转。张不周看他眼神游移不定,也是突然想起康乐坊里那名叫宋念卿和宋思思的一对姐妹,也不知道病好了没有。心思流转中,似乎还有点别的理由,张不周鬼使神差地再次带着几人前往康乐坊。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多了个白露和程耳。 白露对张不周的坦然处之很是满意,在马车上笑嘻嘻道:“这次公子怎么不再瞒着我偷偷去啦” 张不周笑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至于瞒着谁嘛。上次也不是偷偷地去,那是你睡着了,所以才没叫你。” 白露道:“我就说嘛,想来公子也不是那样的人,一定都是陆升这个狗东西出的主意。” 陆升苦笑,等到了地方,白露下车以后,陆升朝着张不周问道:“公子,你带这个小丫头来,咱们还怎么寻乐子。” 张不周回以苦笑,拍拍陆升的肩膀道:“我要是不带她来,我们有钱寻乐子吗?” 陆升哑口无言。 白露上次来康乐坊的时候,一是不在营业时间,二是正好是起了冲突,气氛不对,因此没见识到这康乐坊到底有什么乐趣。今天是初五,刚好是迎财神的日子,康乐坊一进门就摆了个巨大的财神像,张不周定睛一看,竟然和前世的关羽形象颇为相似,不禁发笑。 今日的值班老鸨,不是上次大家见过的那个。见四人带了个姑娘,也没有意外,之前说过,康乐坊里来寻欢作乐的,可不只是男人。安排几人在一个雅间坐下,白露忙着四处瞧瞧看看,张不周叫住老鸨问道:“你们这有位叫宋念卿的姑娘,她有个叫思思的妹妹,之前生病的那个,现在如何了” 那老鸨何等聪明,听张不周这么一问,再看看随行几人的气质样貌,跟当初坊里谈论的闹事之人别无二致,脸上不禁就冷了些:“公子去而复返,只为了那小娘子的身体担忧,还真是深情啊。” 不待张不周说话,刚好走到她身边的白露伸手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抽在那老鸨的脸上:“放肆的贱妇,是不是想死。” 那老鸨捂住被打的脸,半天回过神来,尖叫一声后,对着白露指指点点道:“你,你,你居然敢打我。” 白露出手迅速,握住她虚点的手指用力向上一折,老鸨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断了,端了,你个杀千刀的小妮子,老娘非打死你不可,来人啊,来人啊。” 听到这边的呼喊,坊里的健妇持棍出现,见到又是张不周等人,不禁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张不周还没反应过来,事情就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站起身拉过白露,安抚她坐下,又走到老鸨面前好声道:“你若不是出言嘲讽,我这侍女也不会出手打你。不过打人总是不对的,这样,你先去看伤,花费多少,我们都付了。” 那老鸨并未见过上次陆升等人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样子,听张不周说好话,还以为他是怕了,挺着被打后通红的脸,将那个折了的手指举起来,发狠道:“钱我不要,今天你们折我一根手指,那我就折你们每人一根手指,这很公平。” 张不周不怒反笑:“你呢,可能摸不太清情况,我们啊,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人,所以在我还跟你好好说话的时候,你最好就按我说的话来,做错了事,我们认错,道歉,赔钱,可你非要说这样不靠谱的解决方案,我只能视为你在故意挑衅。” 老鸨嗤笑一声:“这蜀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不说都有交情,至少我也算是见过。看年纪看样貌,我想不出您能是哪家我惹不起的府上。更何况,”老鸨目光凶狠地看了白露一眼道:“连一个下人都管不住,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的地位有多高。” 白露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张不周连忙阻止,转过身到:“你看你这人,怎么就不听劝呢,我真是好心好意。上次帮了那姑娘,我想着有始有终,这才再来看看,没想着惹事,你就按我说的,让一步好不好。” 那老鸨见张不周愈发软化,气焰更加嚣张:“行啊,老娘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按你说的,认错道歉赔钱,我要那小丫头跪在我面前认错,磕头道歉,再拿出一千两汤药费来。要不然,我就打折她的十根手指。” 张不周闻言,连连摇头。苦笑道:“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老鸨听他翻来覆去地嘀咕着为什么,出声问道:“什么为什么,你装什么傻。” 张不周蒙地一抬头,这段时间苦练的功夫终于派上了用场,极为迅速的一脚,将老鸨狠狠地踢向门边。 “为什么你就非要这么愚蠢呢,我说什么,你听什么,不好吗?” 白露很少见张不周如此戾气外露,不禁有些害怕,有心上前拉住他又不敢,陆升和程耳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地护在张不周身后。 康乐坊的健妇见张不周动手,抽出腰间短棍就冲上前来,狠狠砸向张不周。四个人进退之间,竟然隐隐有军营结阵之势。 原本想着靠身法闪躲开的张不周无奈之下,双手各抓住一根棍子,挺起肩膀,硬扛了两棍。那健妇虽是女人,手上的力气可不小,再加上虽然是木头的棍子,但是顶端居然是镶了铁的,宛如锤子一般砸在肩膀上,只觉一阵钻心疼痛。 张不周大喝一声,硬生生将手中握住的两根棍子拽了过来,随手扔向一边。那健妇不慌不忙,伸手向腰后摸索,再次摸出一根。四人聚到一块,冲着张不周再次摆好阵形。 那老鸨挨了一脚,疼得原地打滚,见张不周在滚下吃了亏,竟发出凄厉吼叫:“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他我担着。” 张不周拦住要一起动手的陆升等人,示意由自己来应付。 刚才挨了两棍,疼痛过后,竟隐隐有其他感觉。张不周怀疑是师父说过的内劲,准备趁这个机会,好好琢磨一番。 第六十五章 燕洵 在场的几人,虽然都见过张不周练武,却没人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水平。几人之中武艺最高的程耳见张不周的样子,便知道他是有所感悟,对习武之人来说,这是非常难得的契机。小则是同一品内境界的提升,大则是从次品到上品的跨越,急忙拦住其他几人,沉声说道:“放心,不会坏事。” 张不周隐隐感觉到体内的气机流动,这段时间以来,虽然心里抗拒,但是身体却实打实的经历了练武磨练,形成了肌肉记忆。刚才挨的那两下,虽然也有些气力,但是和李大嗣的拳打脚踢比起来,还差得很远。不过李大嗣与他对打,总是会留手,不像眼前这几人会真的拿出看家本事来。 张不周心思急转,出言道:“今天就是今天了,看来不把一方打服,是不能坐下来好好说话了。” 那老鸨担心惊扰到其他房间的客人,急忙道:“你们几个还等什么,快把他拿下” 四名健妇再次挥棍上前,张不周试着捕捉她们的攻击意向,尽管思路很清晰,但是身体不是很能跟得上,有些动作施展不到位,就会再挨上一棍,只是挨了棍子之后,顾不上疼痛,体内的气机流转反倒更加迅速。四名健妇多次出击,虽然没有落空,但是往常这般早就该趴下的对手却越打越精神,从刚开始的十棍能中三四棍,到现在只能中个一两棍,张不周的身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步着。又是一轮棍棒袭来,张不周闪身躲过两棍,一脚踢飞一根,剩下的一根不退反进,欺身上前,死死抓住夺了过来,身形一转,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一棍抽在其中一名健妇的腰上。 被打到的健妇哎哟一声,退出战场,闪到老鸨的身边,老鸨见张不周一人就招架住四人,更不用说还有一看就是练家子的陆升等人,咬咬牙,附耳到那健妇身边说了几句什么,健妇点点头,抽身离去。 原本是四人的阵形,少了一人之后有些乱了章法,看得出这四人平时都是一起接受训练的。张不周好整以暇的一边招架还击,一边暗自调运《青云经》,明显感觉到气息要比之前动手时顺畅很多。又过了十息,掌心发热的感觉再次袭来,张不周运劲在手,狠狠劈向挥来的一根棍棒,手掌与棍棒相接,发出一声“噗”的响声,那木棍竟直接断裂开来。 白露高声叫好:“公子好棒” 张不周笑笑,正要如法炮制,却又抓不住内劲的动向了。只是场上剩下的两人,也不再是张不周的对手,被他将棍子都夺了过去以后,顺势退出战场,在老鸨身边喘着粗气。 那老鸨劈头就骂:“一群废物,平日里顶数你们吃的最多,这会儿连个小白脸都拿不下来。” 白露站起身来,走向老鸨,本想冲着那句小白脸再打她一耳光,张不周急忙将她拦下:“算了,再打下去真就成了死仇了。” 老鸨却不感念张不周的好心好意:“不用急,打赢四个女人算什么,康乐坊开坊这么多年,不是没有闹事的,可是到最后,都像死狗一样被扔了出去,知道为什么吗?” 张不周实在烦透了她:“无非又想说什么你康乐坊有后台那一套,我不想听你再臭显摆了。我说过了,今日来此,只是为了看看那两位姑娘如何,至于伤人一事,真的是意外。” 老鸨恨极了他们,认准了几人就是再次来找茬的,不理会张不周的话,只是目光流转,死死盯着同样怒气冲天的白露,似乎想要生生咬死她般。等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老鸨面露嘲讽笑容看向几人。 那中途离去的健妇掀开门帘,领进几位衙差来。为首的一人双眼生的很是特别,狭长而细窄,像两片柳叶一般,目光如电,进屋之后迅速扫过全场。腰间配的是一把弯曲度远超一般长刀的环形弯刀,没有配刀鞘,闪着凌冽寒光。 老鸨见到此人,立马贴了上去:“燕知事,你可算来了,就是这几人在我康乐坊闹事,还打伤了我的人,你可得做主啊。” 听到“知事”这个称呼,几人都心知肚明,又是打过几次交道的巡城兵马司的人了。张不周暗自苦笑,上午刚去新任的蜀州都尉家里拜了年,下午就要与其手下再碰面。 姓燕的知事倒是没有急着发号施令,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张不周脸上,凭他的眼里,看得出几人之中尽管张不周年纪最小,但明显确实核心人物。 燕知事一手摸向腰间,抽出一块写着“巡”字的令牌:“在下巡城兵马司知事燕洵,接康乐坊报告说有人闹事,特来探查,还请诸位配合。” 白露抢先道:“我们几个是来玩的,这死老鸨不知死活的出言嘲讽我家公子,我便打了她,这也算闹事吗?” 燕洵道:“姑娘,康乐坊是什么地方我想不需要我向你解释,男人们来这里我还能理解,你来这里是玩的,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白露脸一红:“我陪我家公子,不行吗!” 张不周走上前,将白露拉到后边,示意陆升看住她,向燕洵施了一礼道:“燕知事,出手打人确实是我家侍女不对,不过也确实事出有因。不瞒您说,我与此间两位姑娘有旧,上次来时其中一位生了重病,这次是来探望她的。只是老鸨出言嘲讽,我家侍女才一时气急打了她。如果需要我们道歉赔偿,我们都可以答应。” 见张不周像是好说话的,燕洵回了一礼:“如果真如公子所说,是老鸨出言嘲讽在先,那也算是情有可原。” 老鸨见燕洵没有直接抓人,反倒是细细盘问起来,心下不爽,出声道:“燕知事别听他胡说。我康乐坊的规矩你也知道,都是些贱皮子,什么时候会与客人有旧。再者说,无非是露水情缘,哪来的深情厚谊,要恩客再来探望。怕不是什么别有用心的,想找这些亡国的贱奴商议恶事吧。” 听她如此说,燕洵不禁皱了皱眉头,问道:“公子所说有旧的两位姑娘,是哪两位。” 张不周的眉头皱的比他还深:“是名唤宋念卿和宋思思的两位。” 那老鸨嗤嗤笑道:“这两位宋姑娘可是了不得,这个宋,不是姓宋的宋,是新宋的宋。” 老鸨的话说的绕口,只是在场之人却都一下子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宋念卿和宋思思,是新宋国灭亡以后幸存的两位公主,张不周声称与之有旧,实在是平添嫌疑。 老鸨再次说道:“据我所知,那作为姐姐的宋念卿,尽管答应了出阁坐馆,可是至今还是处子之身,这位公子别说只是一面之缘,就足以让你魂牵梦萦,牵挂不下了。” 张不周实在不知作何解释,难道要告诉他们自己只是心存了善念,临时起意救了人,为了有始有终所以再次前来查看吗?跟妓院和官府说我是个好人,做好事? 燕洵道:“几位,先不说与那女子的关系。今日之事,先是出手伤人在先,然后是大打出手,无论哪一条,都需要诸位跟我到巡城兵马司走一趟。这几位康乐坊的人,若是伤势轻微,便只需赔付汤药费,若是伤势严重,恐怕就要问刑了。” 那老鸨闻言,马上躺倒在地,哎呦哎呦的叫唤起来。白露又气又笑,恨不得上去再踢她几脚。 张不周苦笑道:“燕知事,今日之事真的是因误会而起。这去衙门的事,是不是就算了。” 燕洵摇摇头“对不住了”,说罢示意手下上前,就要带人走。 程耳和李大嗣上前来,挡住张不周,见他们还想阻拦,燕洵与属下齐齐拔刀:“干什么,想拒捕吗” 张不周赶紧出声斥责:“都退下,还嫌事情不够大吗?”,向燕洵抱拳道:“燕知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燕洵本就狭窄的眼睛紧紧眯起:“若公子想要行那贿赂之事,就不必了。” 张不周摇摇头:“知事多虑了” 示意手下稍安勿躁,燕洵与张不周来到门外,右手一直握紧刀把。 张不周留意到他的动作,笑了笑,慢慢伸手入怀,也取出一枚令牌,递给了燕洵。 燕洵疑惑的看着他的动作,直到令牌入手,感觉分量不轻,低头看去,见是一个张字,心头一震,再翻转过来,背面果然是“镇国公”三字。 见他表情惊疑不定,张不周苦笑道:“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这几天忙着帮我祖父给诸位大人送拜年礼,这才放在我身上。不瞒你说,今天上午刚去了你的顶头上司,蜀州都尉刘大人家里。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地方,传出去也不好听,我也就没有亮身份。” 燕洵似乎有些尴尬,想要跪下行礼,又似乎觉得不妥,张不周连忙道:“燕知事不必多想,我只是一介白身。” 将令牌交还给他,燕洵抱拳问道:“张公子,今日之事,你看该如何处置。” 张不周道:“事情到了这份上,真不是我的本意。我那侍女虽说脾气火爆,可那老鸨也确实太过气人。眼下就看燕知事能否从中调解,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只是我的身份,最好还是不要暴露” 燕洵点点头:“我明白了” 两人回到屋里,老鸨看向表情变得恭敬的燕洵,不禁心生寒意,虽说不知道张不周具体说了什么,可是堂堂巡城兵马司的知事,出门进门短短时间表情的变化,就足以说明某些事情了。 燕洵将老鸨拉到一边,小声说着什么,老鸨本来还脸带怒气,随着燕洵的说话,渐渐平静下来。最后一甩袖子,摔门而去。 燕洵走回人群,示意属下将兵器收好,说道:“我已经和老鸨了解过了,确实是她先出言不逊,公子的侍女伤人虽说不对,不过算是护主心切,可以理解。至于公子和几个下人动的手,属于是被迫,也不算什么事。只需要公子您拿出点汤药费来就可以了。” 张不周点点头,示意白露掏钱。 重重地哼了一声,白露不情愿地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够了吗”。燕洵看清数字,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该不该接。 张不周不禁觉得好笑,这康乐坊进门就收一百两的规矩他还记得,白露给的这个钱,才刚好够人家的饭钱,又从她手里抽出几张,点够五百两,递给燕洵。 燕洵接过钱,扔给还在场的健妇:“去给你家鸨母,另外,派人去请公子要见的两位姑娘下来。” 待健妇离去后,燕洵道:“公子自管消遣,卑职还有公务在身,就先走了。” 张不周连连抱拳送他出去,等到回来以后,白露道:“公子为何如此好说话,连一个老鸨都给上五百两。” 张不周伸手拧向她的脸:“还不是因为你。要是让祖父知道这次咱们一起来康乐坊你又惹事,你觉得咱们谁会去吃那顿鞭子。” 白露吐吐舌头:“谁让她嘴贱,打就打了,就算吃鞭子我也认了” 无奈地笑笑,张不周还要说什么,门外的铃铛被人摇响。张不周出声道:“进来吧”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低着头袅袅进来。 个子高一些的缓缓抬起头,尽管面容有些憔悴,可还是一副倾国倾城的好样貌。 第六十六章 姐妹 宋念卿听到有人点名叫自己相见,又见到康乐坊居然愿意打破规矩,迎合客人的要求,一阵诧异后大抵能猜出是谁来了。 从公主落入风尘女的这几年,尽管身份转变了,可是当初那份见识和眼力还在。这几年里,宋念卿真切知道康乐坊有多强大,多少一望便知是权贵的人在这占不了半点便宜。可是上次张不周等人,实打实的全身而退,已经够叫人大跌眼镜,今日再次前来,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能破康乐坊只点屋子不点人的规矩。 即便是再次相见,张不周依然为宋念卿的容颜所悸动。嘴唇翕动着没说话,白露就道:“今日里不哭哭啼啼红着眼,倒是少了几分韵味。我还是喜欢你那天梨花带雨的样子。” 宋念卿还未作声,那虽已病愈却还是柔柔弱弱样子的宋思思开了口,嘴上可不像身子娇弱:“看你的穿着打扮,不过一介侍女,有什么资格对我阿姐评头论足。” 白露又气又笑:“这小丫头,想不到你还是个伶牙俐齿的。怎么,那天烧糊涂啦,你知不知道,救你的那一千两银子,可是我掏的” 张不周也是觉得有趣,笑着看着眉目间和宋念卿有几分相似的小姑娘, 宋念卿一把拉过宋思思,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话,训斥道:“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没大没小的。眼前的几位可是恩人,还不快跪下道谢。” 宋思思虽然有点蛮横,倒是不失礼数,听姐姐和白露都这样说,果断地跪下:“不知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言语间得罪了,还请姐姐原谅” 白露实在是喜欢宋思思,将她拉起来揽在怀里,笑道:“别光谢我,像你说的,我就是个侍女。真正拿主意的,可是我家公子哦” 宋念卿再次向张不周施了一礼,端起桌上的茶壶给张不周斟满:“公子见谅,奴家身体不适,以茶代酒,谢过公子恩情。” 张不周端起茶杯,莫名有些羞涩,从来没有女人这样和他说过话,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女人。白露看在眼里,咳嗽一声道:“你这茶水未免也太金贵了些,听他们说,你上次可是说了,若是有人救你妹妹,叫你做什么都可以” 宋念卿脸色一白:“是,奴家有言在先,就一定会兑现,只是这几天身体不适,还请公子改日再来。” 见她眉目间已生寒意,似乎有厌恶和愤恨之情,张不周明白,白露的话让她误以为自己是那挟恩要情的好色之徒,忙不迭道:“姑娘不要误会,我这次前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来看思思姑娘的病情是否好转。” 宋念卿将信将疑,宋思思对她的情绪转变很是敏感,在这康乐坊呆了好几年的她自然知道几人刚才话里话外的意思,从白露怀里挣脱出来,挡在宋念卿的身前说道:“这位公子,思思谢过公子救命之恩。若公子真要有所与之,必有所取之,那就请与谁取谁吧。” 张不周的脑子转的不够快,还在思考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宋念卿却怒气上涌,脸色通红道:“思思你住嘴,乱说什么。公子不要听她胡言乱语” 宋念卿的话说完,张不周才刚刚反应过来,脸色比宋念卿的还红,打量了一下宋思思,虽然还未长开,但是美人胚子是跑不了的。只是毕竟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张不周心里默默骂自己在乱想什么,禽兽。 见张不周的目光流转在宋思思身上,宋念卿又急又怕,连忙想要将妹妹挡在身后,可是宋思思却倔强得很,仰着头说道:“阿姐,如果你答应了他,我就去死。” 一个还应该在读书的小姑娘,张嘴说出一个死字竟然如此轻易,联想到之前宋念卿所说因为她答应出阁的事,生病的宋思思拒不吃饭,一心求死,张不周不禁有些怀疑这个小姑娘是不是有些极端倾向,于是说道:“为什么你愿意牺牲自己,而不愿意牺牲你阿姐呢。要知道,她可是比你大上几岁。” 宋思思看了自己的姐姐一眼道:“我姐姐她,曾经是一位公主啊,你们知道什么是公主吗?穿着好看的衣服,戴着精美的首饰,每日在宫里游玩嬉戏,赏花听乐。可是来到这里以后呢,姐姐她为了能让我活下去,前几年我还小,她要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每天都要忙到很晚,就算是在冬夜的寒风里,她还要在刺骨的冷水里去洗衣服。后来我们长大了,那该死的老鸨满心想着逼我阿姐出阁,阿姐不从,她就拿我相逼。上次我生病,险些被她得逞。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不会让阿姐受辱。” 张不周眼睛眯起来,玩味道:“你说了这么多,看起来是在说,感谢你的姐姐为你付出的一切,为了不让你姐姐有后顾之忧,愿意去死,让你姐姐可以保全名节。可是我看到的,却更像是在时刻提醒念卿姑娘,我是为了你而死的,你要记住我为什么而死。你似乎,也在逼迫你的姐姐” 宋思思如同被人说中心事般脸色瞬间苍白,片刻后又再度恢复正常:“这位公子哥哥说笑了。我只是不想我姐姐受辱。” 张不周盯着她乌黑的眼睛看了一会,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这世道,让一个才十五岁刚刚从死亡边缘被救回来的孩子都学会了玩阴谋,实在是恶心得很。 “念卿姑娘,我已说过,这次前来,只是单纯的探望。至于姑娘之前所言,就当作没说过吧。你自不必多心,我也未曾上心。既然两位姑娘都没什么事了,我们就先告辞了。”张不周站起身来,示意众人离去。 宋念卿低声唤了一声公子,却终究没有挽留。 宋念卿的房间里,她一边缝着衣服一边说道:“你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不似白日里姐妹情深的样子,宋思思一脸冷漠道:“怎么,你觉得我哪里说的不对吗?” 宋念卿道:“他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至于如此?” 宋思思犹如被踩到尾巴的猫,双目圆睁,又像担心隔墙有耳般以很低却足够尖锐的声音说道:“宋念卿,你不是吧,真要我揭穿你吗?他上次来,说自己叫张周,敢在康乐坊闹事以后再来还平安无事的人,他姓哪个张还需要我说的那么清楚吗?除了那个在剑南道,在蜀州一言九鼎的张,除了那个应该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张,还会有别人吗?” 宋念卿如遭雷击,面如死灰。 宋思思却不饶人:“怎么,是揣着明白当糊涂被我揭穿感觉羞愧了,还是那刚刚悸动的春心被我掐死觉得伤心啊。宋念卿啊宋念卿,想不到你堂堂一个嫡女,还不如我一个庶出的。” 宋念卿还是说不出话。 “无论你是哪一种,你都给我记好了,第一,我不允许你丢了我大宋的脸面,堂堂公主,搔首弄姿,卖笑侍人,若上次不是我生病,我必先杀你再自杀,你怎么对得起父皇。第二,如果有可能再见到刚才那个男人,你要亲手杀了他。” 宋念卿终于开口:“你讲了那样的话,他的态度你又不是没看见,怎么会再见。” 宋思思走到她身前,端起她的下巴:“这么倾国倾城的一张脸,他怎么会被我几句话就吓跑呢?倒是你,到时候,可不要舍不得下手哦” 宋念卿咬紧牙关不作声。 宋思思转而面向铜镜,嘴角带笑但目光阴狠地指着镜子里的脸说道: 真美啊。你看看我,像不像被张韬吊死在城门的父皇母后? 燕洵从康乐坊出来以后,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将此事报告给刘表知晓。作为新近调转来的顶头上司,若是刚结识便留下秘密,倘若日后被人说破,肯怕不好相处了。 听燕洵说完,刘表没急着发表意见,反倒问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燕知事,那吵吵着要你抓人的老鸨,有什么背景。” 燕洵眼睛中闪过一丝惊异:“回禀大人,那老鸨名叫杨柳,在康乐坊担任的是第二把手。因为康乐坊是节度使府衙的生意,之前若是有了纠纷,一向是由巡城兵马司直接拿人,从不多问。” 刘表没说话,看向他。 燕洵咬牙道:“杨柳,是前任蜀州都尉黄世仁的相好。巡城兵马司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拿人的规矩,也是黄世仁定的。” 刘表这才点点头道:“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他的规矩,就没必要延续了。康乐坊是剑南道节度使府衙的生意,既然是做生意,就要讲究个和气生财。虽说如此,总是少不了会有个拌嘴啊,吵架啊什么的事情发生。倘若真是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把和康乐坊对立的人抓起来,我这巡城兵马司,到底是朝廷的兵马,还是她康乐坊的裙下臣?再者说,若再遇上今天这种情况,人你就算抓起来了,放出来恐怕就难咯” 燕洵也是一阵后怕:“是,卑职今日已经警告过那老鸨以后不要再嚣张了” 刘表摇摇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啊,有个大财主养了一只狗,这狗别看个头不大,见谁都敢呲牙。大财主财大气粗,不管狗咬了谁,都赶在后面兜着。可是后来啊,财主家里破败了,财主也死了,剩下这狗却改不了毛病,整日里还是见人就想咬,咬了人,就得拿家里所剩不多的钱去赔。若是赔不起,那连主人带狗都得挨上一顿打。后来啊,财主的儿子想了个办法,解决了这个麻烦。你猜他是怎么做的。” 燕洵想了想道:“卑职不知。” 刘表站起身来,拍拍燕洵的肩膀:“狗肉虽说上不了席面,可若是料理好了,也是很好吃的。” 第六十七章 打狗 蜀州城内,今早的气氛有些不太寻常。 往日里虽然巡城兵马司的人也会在街上巡视,可是像今日这般,几乎是倾巢出动后,又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视线凌厉地摆出生人勿近的架势,还是头一回。 卖水粉的摊贩和一个兵马司的人相熟,打趣道:“姜小哥,今日这是有大行动啊。”,往日里喜欢开玩笑的姜衙差却表情严肃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分明说道:“不想死就闭上你的嘴。” 悻悻地吃了个闭门羹的摊贩,摸了摸头上的汗。这还是大正月里,怪冷的天气,怎么就出了这么多汗。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街上的人见巡城兵马司的人仍然只是聚集一起,没有动作,也就不再管他们。衙差怎么了,衙差也不能不让大家做生意嘛。兵马司的人穿着盔甲,又沉又厚,阴冷的天气里都出了一身汗,一个小衙差摘下头盔捧在手里,凑到姓姜的身边问道:“头,今天到底是什么事啊,一大早就把大家都叫来,还三令五申必须五人一组,绝不允许有人脱队,什么大行动啊。” 姓姜的闭着眼靠在墙上,半晌道:“兄弟们虽然甲胄在身,不过兵器没全带,锁链倒是带了不少,我猜想不会是什么危险行动,大概是要抓什么人吧。” 小衙差扫了一圈,默默点数了一下:“好家伙,这么多锁链,要拿的人数可不少啊。是哪家高门权贵犯了案,要满门查抄?” 姓姜的道:“这半年来蜀州城里抄了家的高官权贵还少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巳时到,一个腰佩环刀的身形走近,路过之处,所有人纷纷抱拳行礼,口称知事。 燕洵扫过手底下的人,见大家都按规矩分成了五人一组,都老老实实地等着,心里很是满意。做了一个手势后,手下人纷纷跟着他往一个方向前行。 姓姜的衙差一边走一边猜测着目的地,看着路线突然有了想法,只是这个想法太过惊人,让人不敢去想。 姜衙差的猜测在一座桥前得到了证实。名为姻缘的桥头上,燕洵拔出腰间环刀,在风中傲立,朝着一众手下吩咐道:“康乐坊的二管事杨柳,与案犯黄世仁勾结,涉嫌人口买卖一案,现在本司怀疑她康乐坊内窝藏买卖的人口,需要将坊内所有人都带回衙门,严加审问。听明白了吗?” 尽管有聪明的人半路就猜到了,可是听着燕洵说出口,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有衙差小声说道:“那康乐坊可是节度使衙门的生意,咱们这么去搅和,真的没问题吗?” 燕洵冷冷道:“今日的行动,是刘大人的命令。” 不需要再多说,刘大人三个字就足够了。手下人自然无从猜测,这个决定到底是刘表和节度使府衙商议过后得到了授权,还是刘表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的一意孤行,但是作为巡城兵马司的人,他们只需要知道,刘表,是他们最大的头,这就够了。 燕洵举起刀:“持武器者在前,持锁链者在后,若是有人反抗,除了不要伤及性命,怎么处置都可以。记住,我们的任务,是把康乐坊里的所有人都带回去,明白吗” 这一次的回答声响亮而整齐:“明白。” 燕洵挥刀落下,行动。 康乐坊刚刚打开的大门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开门的下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差就冲了进来,吓得她花容失色。衙差们进来以后,占据各个角落,封堵住厅内的人可以离开的位置。有机灵的下人赶紧跑去找管事的报告。 杨柳作为康乐坊的二把手,身份超然,并不在坊内居住,而是在康乐坊后门外有一个小院子。她昨日挨了巴掌,手指又受了伤,再加上心底的气没有发出去,那一向听话的燕洵不知是不像以前那样听话了,还是真的是那公子身份惊人吓到了他,总之没有替她出这口气。虽然早早地就醒来了,可是想到昨天的事已经传开,就不愿意起床去见人,于是懒洋洋地躺在床上。 还在试图重梦周公的杨柳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吵得心烦意乱,拖拉着鞋起身去开门,边走边骂到:“你们这群杀千刀的,平日里老娘怎么教你们的,一大早就敲敲敲,催命啊。”打开门看是负责开关坊门的低等下人,杨柳更是气道:“你上来干什么,大门开了没?” 那下人神色慌张道:“鸨母,不好了,来了一群官兵,将坊内大堂给围了。” 杨柳大吃一惊:“官兵,哪来的官兵,哪里的官兵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闯我康乐坊?”见下人什么也说不清楚,杨柳将她一把推开,随意地收拾了一下头发衣裳,就急匆匆地朝着前院走去。走到后门处,这里也已经被衙差把守,许进不许出。 好不容易到了厅内,杨柳目光扫过,见是巡城兵马司的装束,不禁更多了几分底气。找到一个相熟的衙差道:“今儿是什么风,你们兵马司到我这集体玩乐来了?还不将兵器收起来,吓坏了姑娘们和楼上房里的客人就不好了。你们燕知事呢,昨日还见了。” 燕洵从门外进来道:“杨鸨母,你在找我吗?” 杨柳见到燕洵,急忙问道:“燕知事,你这是什么意思,大清早的带人堵我康乐坊的门” 燕洵冷哼一声:“今日之事,还是因你而起。黄世仁你还记得吧。” 听到黄世仁的名字,杨柳的面色变了变道:“我说不记得,你也不能相信啊。不过,他不是已经被抓起来了吗?” 燕洵道:“他?现在已经不是被抓起来了。” 杨柳没细琢磨他话里的意思,惊喜道:“黄大人放回来了?” 燕洵道:“他现在不是被抓起来的意思是,他已经死了。” 杨柳的表情僵在当场,嘴巴半张着,很是吃惊。半晌才回过神来:“黄世仁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燕洵道:“黄世仁被抓,是因为他在蜀州之时,包庇、插手、合谋于人口买卖案,罪孽滔天。审讯他的时候,根据口供来看,有一部分他经手的人口不见了踪影。另外,他家里查抄出来的金银,和他的敛财数量,远不相符,缺少很多。” 杨柳道:“人不见了就去找,金子少了也一起找啊,燕知事这话里的意思,我怎么就听不懂了,丢了人丢了东西来我康乐坊干什么。” 燕洵不急不忙,找了个椅子坐下:“杨鸨母,你和黄世仁是什么关系,需要我说的那么明白吗?” 杨柳尽管是风尘之地的女子,可是这些年来她又不用亲自以色侍人,早就成了黄世仁的禁脔。此刻被燕洵看似隐晦实则挑明她和黄世仁的关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脸上很是挂不住。急忙说道:“姓燕的,你不要乱讲话,想要污蔑老娘,没门。” 燕洵冷笑一声道:“是不是污蔑,待我巡城兵马司的人将此处人口物资搜查个彻底就知道了。” 杨柳咬牙道:“姓燕的,这康乐坊是何处的产业,需要我提醒你吗?” 燕洵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提醒了。” 见他心意已决,杨柳知道事不可为,虽然坊内养了几个会点武艺的健妇,欺负欺负喝醉了的客人还可以,对上这些执兵戴甲的衙差,就不够看了。杨柳哼了一声,转身向康乐坊原有的人道:“都下来吧,跟他们走。我倒要看看,请神容易,这送神该有多难。” 楼上的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燕洵高声道:“诸位,若不想被我这些粗鲁的手下伤了人,就请配合一下,自己下来吧。”见有人想要进屋收拾东西,又说道:“还请诸位,除了穿戴好衣物之外,不要携带任何财物。” 见楼下的衙差们虎视眈眈,一众姑娘也只能照着杨柳和燕洵所说的,乖乖下楼来。手下人想要将铁链给她们捆上,燕洵看着一个个瘦弱的姑娘,吩咐到除了那几个会武艺的健妇,剩下的就看管着带回去就行了。 正在清点着人数,姓姜的衙差凑过来,在燕洵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燕洵的眉头皱了起来,随后不耐烦道:“给他们找几个斗笠,带黑纱的那种,让他们从后门走。” 姜衙差领命而去,随后买了几顶斗笠回来,匆匆上了楼,不久就领着几个衣着显贵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的人走下来顺着后门离开了。 杨柳见此,不禁嘲笑道:“我还当你燕知事多硬气,还不是怕得罪人。可惜啊,已经晚了。刚刚走的这几位,可都是有身份的,你让他们这么丢脸的从后门走,以后铁定要找你的麻烦的。” 燕洵朝着左右道:“她怎么还在这,作为重要嫌犯,严加看管,给她把锁链枷锁都带好,赶紧带回去。” 杨柳似乎有点不敢相信道:“姓燕的,你连我都想抓。” 燕洵笑了:“你这是什么话,没有你,抓她们有什么意义。” 杨柳道:“我是康乐坊的管事,是节度使衙门选出来的,我不是你口中的嫌犯,若是怀疑我有罪,那也该节度使衙门来管我,轮不到你巡城兵马司。” 燕洵道:“今天,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非拿你不可。带走。” 杨柳本还想骂骂咧咧,只是沉重的铁链和枷锁往脖子上一戴,头都被沉得坠了下去,说不出话来。 看着康乐坊的姑娘们排着队往外走,燕洵似乎突然想到什么,招手叫来姓姜的衙差嘱咐道:“悄悄问一下这些人里,谁叫宋念卿,将其和她妹妹与这些人分开,单独关押。” 第六十八章 先斩后奏 燕洵在康乐坊风风火火搞大动作的时候,刘表在许抚远的官衙里品茶。 许抚远的爱好里,并没有品茶这一项,因此分不出茶叶的好坏。不过一介武人出身的刘表,却对茶叶很有讲究。喝着碗里清澈但味道极佳的茶汤,打量了一下屋里的乍看不起眼,细细端详却都是大有来头的几个摆件,刘表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 许抚远道:“按理说,蜀州的事,就该由蜀州的官员来管理。只不过蜀州刺史等职位一直虚设,再加上国公一直居住蜀州,就形成了节度使府衙代管蜀州大事的情形。我们几个老东西,难免力所不殆,这蜀州城内的大小事情,以后刘都尉还要多费心。” 刘表诚惶诚恐:“许副使言重了。国公德高望重,副使也是居功甚伟,即便是田大人也是威名显赫。我虽然久在胶东道,对几位大人可是仰望已久了。这次调过来,还要几位大人多多提携才是。” 许抚远道:“刘都尉不必过谦。胶东道自百年前起,海匪不绝,历年入寇都要攻城略地,掳财伤人。还是刘都尉上任以后,操练团兵,潜心钻研,最终琢磨出了破敌之法,还了胶东海边百姓安定祥和。听闻刘都尉有两句诗流传甚广,怎么讲的来着,哦,想起来了,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这两句诗写的真好,现如今海波已平,我看刘都尉封侯之日不远了。到时候蜀州城内一公一侯,可谓佳话。” 刘表摆手道:“我这区区成绩,怎敢和国公相提并论。许副使还是不要打趣我了。” 许抚远叹了口气道:“我真不是打趣你。黄世仁一案,牵连如此之广,剑南道上上下下,官员将领不知道换了多少。人心动荡不安不说,事务都堆成了山,亟待处理。都尉虽然算是武官,可是以刘都尉的能力来说,我想文治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刘表摇摇头:“卑职能力有限,实在不能为几位大人分忧了。这文治之事且不用说,光是都尉的职内事,就已经让我焦头烂额了。” 听他话里有话,许抚远顺着他的意思问道:“哦?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刘表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道:“说起来,还是人口买卖一案的后续。卑职接到线索,说我那短命已经去了的前任黄世仁,有个相好的在康乐坊当管事,这些年来,除了朝廷钦定的官妓以外,黄世仁买卖来的不少良家女子,都送进了康乐坊,由那叫杨柳的相好调教成妓,不从者便打之骂之,更有甚者,还有人丧命于此。除此之外,黄世仁家里的查抄出来的钱财,和其供述的并不一致,少了很多。” “你是说,黄世仁的人口买卖案,这个叫杨柳的,也牵连其中,人口和钱财都涉及颇深。”许抚远皱眉道。 刘表答道:“正是如此。” 许抚远沉思片刻道:“刘都尉初来乍到,也是需要一些动作来打开场面,不要顾及康乐坊的背后关系,该查查,该抓抓,该审审。” 刘表起身拱手道:“如此便谢过许副使了。” 见他有意要走,许抚远道:“刘都尉何不与我一起用过午膳。” 刘表道:“叨扰大人许久,已是过意不去。更何况承蒙大人恩准,我还是早早将事情办利索了才是。” 许抚远颔首道:“都尉如此用心,是蜀州百姓的福气。” 刘表连称应该的,脚步卖出堂门,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拍脑门,回头道:“对了,许副使,国公之孙,应该是叫,张不周吧。手下人禀报,小张公子昨日去康乐坊,还与这杨柳老鸨起了冲突。” 许抚远眯起眼看着刘表,不知他是何用意。刘表笑了笑,赞叹道:“据说是小张公子只为得见一位曾经为其一掷千金的姑娘而不得才起的冲突,那杨柳手下的几个健妇还和张公子过上了几招。杨柳的问题如若本官查明属实,少不得一个下狱问斩的下场。到时候小张公子就能出口气了。” 许抚远也跟着笑了笑道:“小孩子,年轻气盛,有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是要多看着点。” 刘表刚走,许抚远叫来亲信出去打听消息,不久就知道了昨日和今早康乐坊里发生的事情。算了算时间,燕洵带人进康乐坊拿人的时候,刘表在自己这里连茶都还没沏上。一招先斩后奏,用的不错嘛。果然是常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带兵之人,计谋多端。 许抚远嘱咐亲信道:“出去继续打探,看看今日巡城兵马司查抄康乐坊一事,百姓是如何评价的,巡城兵马司是作何解释的。切记,我要听真实的消息。” 亲信点头道:“明白,大人担心有人会混水摸鱼,小的一定打探清楚。” 尽管有巡城兵马司的人护在左右,可是押送康乐坊姑娘的队伍两旁还是挤满了围观的群众。凡事沾上天下第一四个字,就等于是和“贵”字划等号。号称“天下第一香”的康乐坊,可不是普通百姓平时能进去的地方。光听说里边的姑娘个个貌若天仙,可是谁也没见过呀。谁也没想到,今日巡城兵马司的人居然敢堂而皇之地对康乐坊下手,将这些姑娘都带了出来,这下子蜀州的男人们可是大饱了眼福。衙差们似乎被这群眼里闪光的男人们吓到了,有几个带刀的都已经出了鞘。 燕洵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他的前面便是被下令另眼相待的一对姐妹,宋念卿与宋思思。宋念卿脸上毫无波澜,只是眼神中透着一股寂寥。昨日里被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揭穿了自己的想法,又被她站在国恨家仇的制高点上指责了一顿,宋念卿只觉又悲又愧。今日里衙差来拿人,她也是浑浑噩噩地听着命令走,连自己姐妹两个落在队伍最后面,手上也没捆绳子都没注意到。 和她明显不同的,则是“人小鬼大”的宋思思。她打量了一圈,见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瞬间就动起了心思。如果说自己姐妹两个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无非就是接触过张不周了。联想到张不周和康乐坊已经两次起了冲突,如果他的身份真如自己猜测的那样,那自己姐妹的优待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 用胳膊肘轻轻怼了宋念卿一下:“宋念卿,你的眼光不错嘛。那位张公子抛开身份不言,倒是个痴情种子,为了你搞出这么大阵仗。还假装什么查找买卖的人口,真是欲盖弥彰。” 宋念卿慌张道:“你不要胡说。这事与张公子何干,与我何干。那些衙差都说了是查案,怎么会有假呢。” 宋思思冷哼一声道:“宋念卿啊宋念卿,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天真。人口买卖的事,自打你我沦落至此,见的还少吗。别人不提,就说咱俩身后的这位燕知事,你难道不觉得是个熟面孔吗?保不齐也是个拔出脚来满鞋是泥的主,他会来这里查人口买卖,不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宋念卿道:“我与张公子,不过两面之缘,人家为了给你救命,拿出一千两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切莫乱说,污了人家的名声。” 宋思思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了。 连续跑了五六天,本就又烦又累,昨日在康乐坊,更是被救醒以后颇有些没良心的宋思思给小小地伤了一把,张不周心力交瘁之下,睡得很香。日照三杆才起床,穿好衣服推开门对着太阳伸懒腰的时候,陆升贱兮兮地凑过来:“公子,出大事了。” 张不周道:“出了什么大事让你这个反应。” 陆升道:“今日一大早,咱们昨天见过的那位燕洵燕知事,带着巡城兵马司的人,把康乐坊给抄了。所有人,从老鸨管事到姑娘倌人,一个不落,一百多女子的长龙队伍,就这么招摇过市,押往了兵马司的府衙。听到消息以后,半个蜀州城的百姓都在必经之地上等着,就想看看康乐坊的姑娘们到底长什么样子” 张不周诧异道:“不是说康乐坊的背后,是节度使府衙吗?燕洵哪来的胆子,敢对康乐坊下手,更何况,什么理由犯得上把一百多个姑娘全都带回去。” 陆升摇摇头:“说起来这件事确实有点蹊跷,那姓燕的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公子昨日刚起了冲突今日便去,时间赶得也太巧了些。” 张不周皱眉道:“我怎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呢?右眼皮跳的这么厉害,有坏事要发生。程耳呢,叫他来,我有事要吩咐他。” 陆升笑道:“公子可是打算安排程耳去探听消息?”看张不周点头肯定,陆升接着道:“那就不用找了。白露姑娘知道这件事以后,匆匆找了程耳,两个人已经一起去了” 张不周点点头,白露是个聪明的,若说是大事上未必理得顺,但是这种一看就有些不寻常带着点阴谋味道的事情,白露警惕性高得很。 也没有心思吃早饭,张不周索性和陆升一边练武一边等着,因为心里惦记,总是分心,被陆升占尽了上风,挨了几拳。脚下一个趔趄,脸上吃了一记后捂着腮帮子的张不周连连摆手:“不打了不打了。”正准备回屋再去躺着,小院的门被人推开了,抬目望去,正是白露和程耳两人回来了。 张不周看两人面色凝重,心头狂跳,开口问道:“怎么了,打探到什么了。” 白露盯着张不周,紧皱眉头道:“公子,这件事,是冲着你来的。” 第六十九章 金屋藏娇 白露的话坐实了张不周的不安。巡城兵马司一反常态的突然行动,果然另有所指。 白露道:“我和程耳出去打听了一下,现在还不知道是哪方面放出来的消息,有的说兵马司名义上要搜查被买卖窝藏的人口,银两,实际上是因为公子昨日在坊内起了冲突,所以调动了兵马司的人手,大动干戈,出出气。还有的说您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是为了将某个姑娘从坊中捞出来。有人说,昨日里见过燕洵知事和您先后从康乐坊离开,今日燕洵就抄了康乐坊,一定是您的授意。” 张不周道:“这不纯属胡说八道嘛。哪一条也站不住脚啊,我一个无权无势的白丁,哪来的能力指挥燕洵,指挥巡城兵马司。” 见几人虽不说话,但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张不周也反应过来。虽然自己确实没有官职,可是谁叫自己有个声名在外的祖父呢。 张不周皱眉问道:“虽然说这几个说法都有些扯淡,不过都还不算太过分,为什么你会如此凝重?” 白露道:“公子,无论是哪一种说法,都是冲着您,或者说是冲着国公府来的。纵观这几种流言,逃不过公器私用、沉迷女色、干涉政事的恶名。若真让不知真相的人误以为是公子借了国公府的势压了巡城兵马司,那就不光是冲着公子了,还是冲着国公府和老公爷来的。” 张不周道:“巡城兵马司不是解释了吗,是在搜查买卖的人口,老百姓为什么不信。” 白露苦笑道:“公子,这几个理由放在一起,如果我不知道真相的话,我也会去选择相信更有趣的那一个。流言嘛,当然是越离谱越好,茶余饭后才能多点谈资。” 张不周哑然。这大概和前世所谓的“吃瓜”类似,一件事情,总会有各种各样的说辞,我并不是真的在乎真相是什么,我只会看到我想看到的版本。 白露道:“公子,此事我要去禀报给谷雨姐了。” 张不周明白她的意思,无论真相如何,此时外面已是流言四起,白露必须及时上报给谷雨,由谷雨报给张韬。而提醒张不周的意思,无非是让他做好准备,若是张韬找他问话,应该如何应对。烦躁地摆摆手示意她去,如何应对,有什么可应对的,自己根本就没做嘛。 谷雨得到消息往张韬的书房走的时候,正遇上提前下值的许抚远。身份尊贵但平易近人的许抚远甚至主动出声先和谷雨打了个招呼:“谷雨姑娘去哪里啊” 谷雨恭敬行礼后道:“回大人的话,奴婢有要事要向公爷禀报,若是大人不急,能否容奴婢先说。” 许抚远笑呵呵道:“我不急,不过也不让你先说。我想你要找他说的,无非是此刻外面正热闹的那件事吧。” 谷雨恍然:虽然许抚远是节度副使,可是道内大大小小的具体事务,其实都是由精通政事的他一手抓起的。康乐坊身为节度府衙的产业,许抚远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此时过来,想必就是要和张韬说些什么。想到此处,谷雨巧笑道:“大人果然神机妙算。既如此,就有劳大人与国公斟酌,我就等候命令了。” 许抚远抚着胡子,目送谷雨离去,才施施然地走向张韬的书房。 几十年的老交情,又有着虽然不是但已远超血亲的关系在,没经人通报,许抚远就推开了房门。 张韬双手交叉放在背后,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副地图,那是天元大陆的地图。 许抚远走到他身旁,指着图上胶东道位置道:“从这里来的那一位,杀气很重啊。” 张韬嗤笑一声:“哪来的什么杀气,不过是一次愚蠢的试探罢了。” 许抚远道:“自人口买卖案之始,吏部对剑南道频繁动手,更换补充了几十位官员,其中就属这位从胶东道调过来的新任蜀州都尉官职最高,实权最大,年纪最轻。传言说刘表从胶东道去泰安城面见圣颜的时候,可是得到了难得一炷香的君臣密对时间。这期间说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是三天后,吏部就发出了调他来蜀州的任命。” 张韬道:“传言说,你都说了是传言说,还去管这些有的没的干嘛。人家既然来了,就“是咱们剑南道官场上的同仁,该鼓励鼓励,该配合配合” 许抚远道:“你说的倒是好听,那刘表进蜀州城上任的那一天,是谁说身体不适,称病不去上衙的?” 张韬瞪着眼睛道:“老子说身体不适就是身体不适,我还会为这点事骗人不成。别在这东拉西扯,说吧,什么事” 许抚远道:“节度衙门的那群小崽子不敢排你的班,倒是没放过我。今天是我值衙的日子,这位新都尉破天荒地来了我这喝茶。聊了不少,可是我猜他来的目的其实就是想说一件事。我刘表对康乐坊动手了,冲着你们来的。你不用看我,听我说。对康乐坊动手的时间,根据亲信的打探,的确是在他跟我说完这件事之前,这是一招摆明了的先斩后奏。至于我说的冲着我们来的,是他离去时最后留下的一句话,他说不周昨日去康乐坊,又和人起了冲突。眼下外面,到处都是不利于不周和你的流言。” 张韬道:“康乐坊康乐坊,就这么个破地方,为什么就能惹出这么多事来。当年我叫你们不要搞这一套,非是不听,就缺那点银子嘛?堂堂的节度府衙,脸都丢尽了。我现在想想,都不知道将来死了在下面碰见我那个儿媳妇该怎么解释。” 许抚远也不恼:“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康乐坊再不堪,总算是变相完成了她当年的愿望,那些女子,至少都回了下来。” 张韬冷哼一声:“昨天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所谓的流言,我猜也能猜到是什么。老许啊,我虽然不如你那般老奸巨猾,可也不是个傻子。他的行动,看似有杀意,实则没杀心。几句捕风捉影的流言,还能毁了我张家的名声不成。无非是一次拙劣的试探,那就让他试探好了,我是不会理会的。正好借这个机会,好好收拾一下康乐坊这个烂摊子。家门不幸,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 张不周在房里猜测张韬是何反应的时候,一个人不敲门就直接走了进来。 “亏你还是做长辈的,这点礼貌都不讲吗?万一我在换衣服怎么办”张不周不满地抱怨道。 张三恭不以为意地上下打量着他:“就你?你从头到脚,哪里长了痦子我都清清楚楚。有什么好避讳的。” 张不周道:“今天怎么不去找田冀喝酒了?你们两个也真行,从过年到现在,喝了多少天了这是。听下人说,你是每天下午走,第二天上午才回来。醉生梦死不过如此了吧。” 张三恭这下子反倒有些不自然,扯开话题道:“没大没小,经略使的名字也是你能直呼的。别说我的事了,先说说你。” 张不周道:“我?我怎么了?” 张三恭笑道:“装傻是不,我从外面回来的路上可都听说了,说你张大公子一怒为红颜,查抄了康乐坊。” 张不周苦笑道:“外人说说也就算了,你这个自家人也来嘲笑我。我要是真敢这么做,祖父还不扒了我的皮。” 张三恭道:“这么说,真的是流言咯。” 张不周跳脚道:“不是吧你,三叔,你可是我三叔哎,连你都会怀疑我吗。” 张三恭没有急着回话,反倒陷入了沉思。良久道:“你跟我去个地方。” 见他一脸便秘的样子,张不周疑惑道:“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 张三恭道:“跟我走吧,到了你就知道了” 套了一辆马车,张三恭的小厮这几天折腾得很是辛苦,所以干脆没叫他,就带了陆升出门。掀开窗帘看看路线,张不周依稀有点眼熟:“这是要去哪里。” 张三恭道:“前朝在蜀州城留下的东西,大多被你祖父毁了。唯独这一座漂亮到不行的园子,你祖母很是喜欢,因此被留了下来。”张不周一听就知道是哪里了,他所说的,就是谷雨等人曾经想带他去的那个前朝皇家园林,位于御史衙门后头的保俶园。 保俶园的面积比想象中要大上很多,只是张三恭似乎很是心急,打发陆升去停马车,然后就在外面候着,他拉起张不周就往园子里走。穿过一片竹林,沿着歪歪斜斜的小径前行,一个拐弯后,竟是别有洞天。 一个简单却很精致的小院子出现在张不周的眼前,四周是竹子扎起的篱笆,院子里有一口水井和一方石桌,桌子上是用刀刻出来的棋盘。可惜的是没有养些鸡鸭,浪费了这么大的地方。 三间小小的砖瓦房,造型和张不周在庄子上设计的很像。一扇窗口上面,插着一只纸风车,在风中溜溜的打着转。 张不周笑道:“行啊三叔,这该不会是你金屋藏娇的地方吧。怎么,带我来见三婶啊。” 听了他的话,张三恭居然老脸一红,竟然说不出话来。 张不周惊奇道:“不是吧,被我猜对了。” 正拉扯着张三恭要他说个清楚,从屋子里走出一个女人来,气质娇媚,体态优雅,将淑女和熟女的韵味集于一身。 张不周看清此人的脸后,先是微微诧异,随后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第七十章 谢意 从屋内走出来的女子,正是老宅的管家谢意,这既在张不周的意料之中,也在张不周的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是因为早在老宅的时候,张不周就注意到了三叔与谢意之间的不正常;意料之外则是因为,三叔火急火燎的把自己带出来见人,难道就是要向自己展示他的“金屋藏娇”? 看出张不周的疑惑,谢意巧笑嫣然,伸手示意张不周在石椅上坐下,指着棋盘道:“会下棋吗?” 张不周挠挠头:“会,不过下的不好。” 谢意看向站在一旁的张三恭,后者很是机灵的回屋里捧出一盒卖相不佳的棋子。 张不周有点别扭,在庄子上的时候,谢意是三大管家之一,平时面对自己,不说毕恭毕敬,至少是礼数周全。今日见了自己,反倒是像换了一个身份。 谢意看出他的不自在,笑道:“在庄子上的时候,我是老宅的管家,面对公子总是要注意些。不过既然今天你三叔带你来了这里,那我就应该拿别的身份来面对你了。” 张不周试探着问道:“是以三婶的身份吗?” 张三恭的脸瞬间红的比醉酒还厉害,一个大男人,居然忸怩作态地看向谢意。 谢意倒是不以为意:“如果你这么认为,也不是不可以。我曾经,差点就成为你这位三叔的结发妻子。不过,今天我要和你说的事,和这一重身份,关系不大。” 张不周好奇心更甚,静等着她往下说。 谢意却没着急再开口,捡起一枚棋子,自顾自地先下,示意张不周跟上。 张不周对这种不能好好讲话,偏要借着下棋来故作高深的行径很是不爽,只是张三恭在一旁不断地挤眉弄眼,只好叹了口气跟上。 谢意道:“怎么,不喜欢下棋吗?” 张不周道:“不是不喜欢,就是觉得,说事情就好好说事情,下棋就好好下棋,不要搞在一起。” 谢意似乎颇有些意外,看着他一脸不爽的神色,愣了一下后竟然笑出声来:“你比他们两个都要有趣。” 张不周也不知道她所说的两个是谁,干脆不接话,只是闷头下棋。不知道是误打误撞了大运,还是谢意故意让他,竟然在中盘就占尽了上风。谢意棋艺不佳,棋品更不佳,眼见着大势已去,竟然站起身来道:“我突然想起来,锅上还煨着一锅鸡汤呢,我去看看。三恭,你替我把这盘棋下完。” 张三恭忙腆着脸坐下,见谢意进了屋,张不周忍不住道:“三叔你搞什么。金屋藏娇就算了,带我来这里让她敲敲打打地干什么。” 张三恭回头看看谢意不见人影,用食指挡在嘴边道:“小点声。你急什么,三叔还会害你不成。” 张不周道:“那可说不准。这深山老林的,你还不让陆升进来,保不齐有什么坏心思。” 张三恭嘿嘿一笑:“坏心思,坏心思那也得是对姑娘的。对你一个臭小子,有什么坏心思。 张不周道:“哟,看不出三叔还挺风流。不过你这副尊容,怕是很难招姑娘喜欢吧。” 张三恭不屑地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你三叔当年号称玉面银枪小霸王,也是这西南一带出了名的公子。只不过这些年整日东奔西走,才搞得我又黑又瘦。不过喜欢我的姑娘可是没少,一抓一大把。” 张不周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是吗?三叔有什么经验没,传授传授。” 张三恭摇头晃脑,一副自傲的表情道:“这东西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呀,还太小,学不会,也用不上。” 张不周笑意更甚:“那看来,三叔是颇有心得咯。” 张三恭道:“那是当然。” 正沾沾自喜之时,一道声音在耳畔响起:“什么心得。” 张三恭如同被雷劈到一般,一蹦三尺高地从椅子上弹起。满脸的悲愤看向张不周:臭小子,下套害你三叔。 已经过来听了半天的谢意对这个问题颇有兴趣:“说啊,什么心得。” 张三恭支支吾吾,突然指着棋盘道:“是下棋的心得。我在给不周讲解下棋。” 谢意瞥了一眼棋盘,笑道:“就你这水平,还敢教别人?” 张三恭心说我这还不是接的你的残局,只是这话不敢说出口。 张不周忙打圆场道:“三叔是在给我讲他这盘棋都犯了哪些错误,提醒我以后注意不要犯。” 谢意冷哼一声:“将棋子收起来,准备吃饭了。”说罢转身回了屋。 张三恭怒目而视:“臭小子,什么仇什么怨,你害死我了。” 张不周不屑道:“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要是让祖父知道你被一个女人如此拿捏,还不知道要怎么收拾你。” 张三恭做了个回去再跟你算账的手势,进屋去帮谢意端饭菜。 和谢意的人一样,几道菜精致淡雅,但唇齿留香。尤其是那锅煲了很久的鸡汤,鲜美的很。从早上开始心烦意乱的张不周大半天没吃东西,此时胃口大开,吃得很香。 谢意不去管张三恭,反倒是不断地给张不周夹菜。张不周虽然胃口大,在她这种攻势下也应付不过来,忙岔开话题道:“谢管事,哦不,三婶,呃,话说我该怎么称呼您啊?” 谢意道:“论辈分,你叫我一声谢姨,吃不了亏。” 张不周言听计从:“谢姨,今天三叔带我来这里,想必是您的意思吧。您有什么事不妨直说,这好饭好菜的招待,我这心里实在不踏实。” 谢意道:“年纪轻轻地,疑心病怎么这么重。” 张不周道:“不是疑心病,我是怕吃人家的嘴软,等下您要是提出点什么不好办的事,您说我要是不答应,是不是就太不给您面子了。” 谢意笑道:“你倒是随了你们张家人的性子,事事都要先算个清楚。罢了,那我就先跟你说明白,今日叫你来,为的是康乐坊的事。先告诉你一个消息,那个和你起冲突的老鸨,名叫杨柳,是前任蜀州都尉黄世仁的相好,也是康乐坊明面上推出来的二把手。” 张不周心头一震:死去的黄世仁突然攻击我。品悟着谢意的话,重点当然是最后一句,杨柳既然是二把手,那一把手? 谢意点点头:“没错,康乐坊那个一直不肯露面的一把手,就是我” 张不周着实有点被震惊到:“这这这,这都是怎么一回事,谢姨您能不能说个清楚。” 谢意叹了口气:“事情还要从很久以前说起。在多年之前,康乐坊还不叫康乐坊,叫蜀香楼。它也不是所谓的“天下第一香”,更不是在蜀州地位超然的官营妓坊,只是一群在乱世中死了男人无处可去,为了不被人欺负而聚在一起的女人的栖身之地。只是一群女人,要如何在乱世之中活下去呢?没有法子,她们只能出卖自己的身体。慢慢地竟然名气越来越大,只不过,自然不会是什么好名声。 后来,就是那场你师父和你母亲共同经历的西南大疫。这场瘟疫来势汹汹,西南各地相继沦陷。蜀香楼也不例外,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染上了。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流言,说这场疫病,是从蜀香楼的女人身上传出来的脏病。每天都在遭受亲人死亡的百姓们,终于在流言中愤怒了。他们聚集在一起,将能够找到的碎石烂菜臭鸡蛋,所有你能想象的用来抒发愤怒的东西都扔向蜀香楼。” 谢意说到这里,不自觉停了下来,黯然神伤。张三恭握住她的一只手,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张不周听到这里,感觉谢意的描述,好像亲历过这些一样。只是按照年龄来算,谢意那个时候应该还不大吧。 谢意接下来的话验证了他的猜想:“当时我只有十三岁。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被人抓了壮丁去当兵,再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是否早已战死在这片土地的某一个地方。我娘带着我相依为命,只是她一个女人,种不得地,砍不得柴,只能落在那个人人唾弃的地方。那天,汹涌的人群似乎要烧掉整座蜀香楼,烧死我们所有人。娘亲抱着我站在窗前,默默落泪。虽然年纪不大,但我那个时候已经见过很多死人了。就在我以为要这么死去的时候,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女子站了出来,她从远处跑来,挡在那些不断咒骂的人前面,恳求他们停下来。” 谢意说到这里,深深地看向张不周道:“那个人,后来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楚怀瑾。” 张不周如遭雷击,如果谢意说的是真的,那她在很多年前就和自己的母亲认识了,她一定知道很多母亲的事。见张不周呼吸急促起来,谢意轻声道:“你别急,我会跟你讲。眼下,先听我说完” “名叫楚怀瑾的女子,虽然年纪轻轻,但是楚家的行医善名流传百年,西南一带无人不晓,都很敬重。再加上大疫爆发以来,楚怀瑾和无为道人一起研究用药行针,拼了命的救人,都是被人看在眼里的。因此,狂乱的人群停了下来,都看向那个背着沉重药箱的女子。她即便是着急的时候,声音也还是柔柔的,对人群说道:大家不要冲动,疫病的起因到底是什么,现在还没查清楚,不能这样草菅人命。我愿意进蜀香楼,为她们诊治,查明这里到底是不是疫病起源之地。 娘亲抱着我的手一下子用力了很多,几乎勒得我喘不上气。自从疫病爆发以来,蜀香楼里的几十个女子,别说求医无门,连买菜做饭都成了问题,眼看着没有病死就要饿死了的时候,有人说愿意进来给我们看病,你知道我们当时是什么心情吗? 不顾周围百姓的劝阻,你的娘亲,毅然的转身推开了蜀香楼的门。我跑到二楼的栏杆旁,看着站在大堂里,明明连日来很是辛苦的她,给了我一个温暖的笑脸。 那是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金黄的阳光透过窗子打在她满是笑意的脸上。”谢意抬起头,一脸的怀念道:“那一刻的她,是我在这世间见过最美的女子。” 第七十一章 旧事 在谢意的描述里,张不周脑海中也随之浮现出那幅画面。 谢意明显进入了情绪:“我奔跑着下楼,来到她身边。她一只手揉着我的头,另一只手掏出一块乌漆嘛黑的糖块。那块糖真的很劣质,只有淡淡的甜味,剩下的都是浓浓的中药味。可是那点甜,我却记了几十年。 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楚怀瑾,让我叫她楚姐姐。娘亲追了过来,要把我带上楼,姨娘们也都关紧了门不肯出来。楚姐姐追上来,让大家开门。娘亲抱着我,流着泪说,楚姑娘是好人,好人就不要进这个地方了。自己这些人身子已经脏了,现在又染上了疫病,不能再害了楚姑娘。可是楚姐姐不听这些,她一间一间地敲门,从夕阳将落敲到入夜,后来见大家不开门,她索性自己去厨房找了锅和柴火,在大堂里熬起了药。熬药的时间很长,她一趟又一趟地去搬柴火。我透过窗子,看着她吃力的身影,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从娘亲的怀里挣脱,跑下楼帮她一起搬。 娘亲和姨娘们陆续都打开了门,哭泣着喝下谢姐姐准备的药。有几个姨娘要给她下跪磕头,都被她拦了下来。 第二天,知道消息的无为道人赶了过来,楚姐姐不让他进楼,只是隔着门和他说了些什么。从那天开始,每天都会有药物和饭菜送到门口,只是从来不见人影。楚姐姐会带着我一起把东西搬进来。尽管暂时活了下来,可是疫病的诊治还是没有进展。她进楼的第三天,有两位姨娘没挺住走了。她安慰大家不要害怕,不要难过,把她们两个的尸体用棉被包裹好,扎得严严实实的放在门外。因为担心被传染,第二天无为道人带人直接在门外将那两具尸体一把火烧掉了。虽然楚姐姐隐藏得很好,可是我看到她哭了。 情况越来越坏,楚姐姐自己也被传染了。许是操劳过度的关系,她病得比我们还要凶。当时虽然我年纪最小,可是偏偏病的不重。我守在她的床前,只顾着哭,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想出去求人来救她,可是被她拦了下来。也许是吉人自有天相,楚姐姐染上了病以后,反倒是有了新的想法。在她的指挥下,我熬的药居然真的有用。楚姐姐服下不久就好了起来,连带着娘亲和其他人也有了希望。 后来,楚姐姐带着全部康复的楼中女人们,打开了大门。和守在门外的无为道人说了些什么之后,无为道人激动的老泪纵横。再后来,在大家的努力下,这场大疫终于被消灭了。” 张不周不禁想起前世经历过的传染病,每当这种危急时刻,总有人会站出来,展现着最闪耀的人性光辉。多年前的那场大疫,正是因为楚怀瑾不惧生死,一心救人,所以偏偏误打误撞地在自己染病之后找到了治疗办法。 谢意接着说道:“再后来,楚姐姐就将我带在了身边,让我跟着她学医看病。可是我太笨了,怎么学都学不好。她不急也不恼,从来都是一副温和的表情看着我说,小意啊,你怎么这么笨呢? 大疫消灭以后,楚姐姐留下“平安健康,喜乐延年”的八个字给我们,娘亲和阿姨们从这里取了两个字,将蜀香楼改为了康乐坊。她们也不再做那被人看轻的皮肉生意,而是帮人浆洗衣服,跟那些汉子们一样,去做那些卖力气的活计。一个人背不动的包裹,就两个人抬,三个人拉。虽然赚得比以前少很多,过得也比以前苦很多,可是没有人愿意再去过以前的日子。我问娘亲为什么,娘亲说,我们不能给楚姐姐丢人。要让世人知道,她救的这些人,值得救。 再后来,楚姐姐认识了你的父亲,跟他一起去了军中,救治那些在战场上受了伤的人。每次想到遍地都是断了的手脚,都是死去的人,都是在血污中哀嚎的伤兵的时候,我都会为她担心。你说,那么惨烈的场景,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怎么就不怕呢。 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不能再在军中操劳,所以回到了蜀州来安心养胎。因为楚家人都已逝去,她只剩孤零零的一个。我想像亲妹妹一样,每天陪在她身边,照顾她。可是又为自己的出身卑贱感到羞愧,楚姐姐却从来没嫌弃过,她说,人都是一样的,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受伤了生病了都是要医生给治的,活到了年纪就会死。既然大家都是一样的,又哪来的高贵与卑贱之分呢? 她常常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发愁不知道该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她说希望等你出生的时候,这世界已经没有了战争,人人都能像她想的那样,“平安健康,喜乐延年”。她说,这个世道的人啊,太苦了,是那种即便将眼泪都哭干了还是无济于事的苦。她只愿你能够生活得开心一点,轻松一点。 再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 张不周已经双目通红了。谢意的故事只讲到这里,他却知道了后来的事。楚怀瑾在生他的那一晚,离世了。 见张不周情绪低落,谢意拉住想要叫他的张三恭,两个人回了屋。 午饭吃到一半的张不周,已经不觉得肚子饿了。他的思绪乱成了一锅粥,不知道该笑,该哭,该难过还是该感觉幸福。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子,那个与自己这具身体有着最亲近血缘的女子,真的是一个顶好的人。让这么多人在她故去后都说不出半句不好,让自己在几十年后听到她的事都难以释怀。 直到两人离去,谢意都没有再露面。陆升很是诧异,不知道张三恭带公子见了谁,搞得他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车厢里,张不周开口道:“康乐坊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张三恭长叹一声道:“当年的规矩是,谁攻破的城,女人就归谁。二嫂她很是反对这件事,从军中回来以后,就将蜀州城里这些年来的亡国之女都解救了出来,安置在康乐坊,希望她们能好好活下去。也是那会,谢意当上了康乐坊的大管家。二嫂去了以后的第三年,你祖父那会儿还不是一品镇国公,剑南道节度使,朝廷一纸文书便将康乐坊改为了官营妓院。这些苦命的女子,便彻彻底底沦为了风尘女。” 张不周冷冷道:“那你们呢?你们就坐视这种情况不管吗?” 张三恭道:“当时的我,还未进入军中,和现在的你一样,不过是一介白身。你祖父四处征战,根本联系不上,这件事,便无人能够干预了。谢意心灰意冷,便想离开康乐坊,只是因为她母亲的关系,连带着她早就被入了籍,无法脱身。我那会儿年轻气盛,便带人强行将她带了出来。可是后来,谁也没想到她居然被朝廷任命成了大管事,即便是称病不去管事也不妨碍,朝廷派了别人来管。只是这个大管事的头衔,就一直落在她的头上。” 张不周突然想到了什么道:“我父亲,当初做了什么。” 张三恭叹息道:“二嫂走了以后,二哥心灰意冷,意志消沉,独居不见人。即便是对你也不是很亲近。对这些事,自然更不会搭理。” 张不周沉思许久道:“那你今天带我来见谢姨,听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张三恭嗤笑一声:“你这么聪明,还需要我教你嘛” 张不周哑然。 张三恭道:“康乐坊对谢意来说,曾经是世间最美好的地方所在,因为在那里,她结识了亦师亦姐的你母亲。也是在那里,她曾经带着一群命运悲惨的女人,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只可惜,这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 张不周道:“说起谢姨,你俩是怎么回事。” 张三恭垂头丧气道:“当年二哥二嫂回来蜀州以后,谢意陪伴你母亲安心养胎。我那会正值年少,喜欢缠着二哥给我讲行军打仗的事。有一次就见到了谢意。不怕你笑话,我对她一见钟情。康乐坊变故以后,我将她安置在庄子上,等你祖父回来同意我们成婚。只可惜,谢意入了贱籍的消息,还是被你祖父和族老知道了。当时反对最为激烈的,便是我的大伯,你见过的那位管事张松。有天晚上我再向他们求情的时候,张松大伯说了些难听的话,刚好被谢意听见。她一怒之下,便死活不肯同意和我成亲一事,也不许我再去求情。我再三商量,好在是同意了留在老宅当一个管事。这些年来,谢意尽管住在老宅,可是我知道她一直对康乐坊放不下。今日听闻康乐坊的事,她再也坐不住了,便让我去请你来。” 张不周道:“只是贱籍而已,难道还脱离不了吗?” 张三恭道:“入籍一事,乃是国之根本。除非有话语权极重的人开口帮忙。你祖父那会儿只是大将军,如果为了个入了贱籍的女人脱籍而开口求情,恐怕会被整个朝堂耻笑。再者说,谢意不许我去求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张不周怅然:这个社会,人一旦入了贱籍,可不光是影响自己,而是代表着子孙后代,都要被定为贱籍,翻不了身。 张三恭道:“康乐坊一事,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管刘表是为了什么,总之是冲你而来,破这个局的关键就要落在你身上了。” 张不周点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说今天上午听闻此事,谢姨便让你来找我?” 张三恭疑惑道:“对啊,怎么了。” 张不周一脸奸笑:“庄子上离这里将近一天的路程,谢姨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快。除非,除非” 张三恭反应过来,拍在张不周的脑袋上:“小屁孩瞎猜什么。” 张不周不屑道:“不就是那点事嘛,还搞得这么神秘兮兮。连带着田经略使给你背锅。” 张三恭道:“姓田的和我几十年交情,背这点锅算得了什么,回头请他喝顿酒就行了。” 张不周不再搭话,靠在车厢上闭目沉思。 康乐坊,该何去何从? 第七十二章 浑水 巡城兵马司府衙的大狱里,从未如此热闹。 凌国的刑律规定,除特殊情况外,犯大罪的犯人,地方只有逮捕和审理的权力,然后要押送到泰安城去接受复核与行刑。因此蜀州的大狱里,只有蟊贼三两只,且都是男人。 囚犯们每日关在牢里,别说女人,老鼠都见不到几只。看似寻常的一天,监狱里却源源不断地关进来上百个女人,纷纷开始起哄。有个眼尖的,认出了这些女人的身份,迅速传开。有那猥琐的囚犯,便对着康乐坊的女人们说些下流话,做着不雅的动作,看到女人们又羞又气的转过头去,还不饶人地说着:“嘿,做皮肉生意的女人,什么没见过。怎么,花钱的就看得,老子不给钱,你们就看不得了。” 燕洵落在最后进来,抄起鞭子就抽了过去。那囚犯被打得嗷嗷叫,连连求饶。燕洵冷冷道:“再敢惹是生非,活剥了你的皮。” 宋念卿排在队里,要跟着别人进一间牢房,没想到牢里的衙役走过来,将她和宋思思单独带到一间关了起来。见宋念卿还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宋思思冷笑道:“怎么样,我说的对吧,就是你那个小白脸搞的鬼。” 享受同样待遇的,还有嘴被堵住的杨柳。杨柳的手被绑了起来,嘴又不能出声,就发狠地用脚踢着牢房的栏杆。燕洵道:“不必理会她,任她去吧。” 巡城兵马司的府衙,刘表端坐着,见到来复命的燕洵,笑道:“燕知事回来了,事情可还算顺利” 燕洵抱拳道:“禀都尉,一切顺利。” 刘表点点头:“辛苦燕知事了。蜀州城的巡城兵马司,都指挥使一职空缺已久,就是因为无人可以担任。燕知事能力如此之强,想来是此位的不二人选。” 燕洵道:“一切但凭大人安排。” 刘表道:“康乐坊和杨柳的那个小院子,本官已经安排人去查看了。至于关在牢房里的那些人,就有劳燕知事一一审问,绝不能有所疏漏。”见燕洵应下后似乎有话要说,刘表示意他坐下回话。 燕洵道:“大人,这些女子里,有两个人名叫宋念卿与宋思思的,便是昨日国公府的张公子去康乐坊点名要找的人。我们今天将人带回来,是否要告知他一声。” 刘表道:“你呀,本官刚夸完你,怎么就犯了糊涂。放心吧,堂堂国公府的公子,消息要比你想的灵通得多。不要说国公府了,这么热闹的事情,蜀州城内,现在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见刘表意有所指,燕洵不再多言,拱手退下。 刘表喝了一口巡城兵马司衙门的人泡的茶:这味道,照许副使的茶叶,可差得远咯。 回到房里的张不周,没急着让白露帮着换衣服,而是屏退了所有人,自己坐在桌前想事情。 白纸上陆陆续续添了很多字,张不周的字很丑,尤其是毛笔字,写得更是烂。宛如鬼画符的字只有他自己认得出来。康乐坊,蜀香楼,谢意,杨柳,张韬,张不周,刘表。几个名词串起来后,张不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刘表初来乍到,便对地位超然的康乐坊下手,实在是出人意料。尤其是这件事出在自己昨日又和康乐坊起了冲突之后,放在旁人眼里,很难不起猜疑,也难怪外边流言四起。动康乐坊,原因不过有两者,其一便是刘表想要拍自己的马屁,收拾康乐坊让自己出气。可是自己见过刘表,对他的性格大概有个轮廓,怎么看也不像是这样的人。那第二种原因,刘表借题发挥,想往自己和国公府乃至张韬身上泼脏水,那这手段未免又太低级了些。是否真的能够让国公府伤脑筋不说,他刘表又不能把所有人当成傻子,毕竟是毫无根据的事情,怎么也做不得真。 想到这里,张不周提笔写下:刘表的目的? 谢意的目的相对起来就要更好猜一些。康乐坊重新成为风尘之地,首先会不断提醒谢意自己母亲等人曾经有过的不堪往事,其次是自己的身份和贱籍绑在一起,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是对楚怀瑾的侮辱。 谢意自己没法改变这些事,于是找来张不周,希望他能够借这个机会,将康乐坊的污垢扫清,最好是能改变康乐坊的性质,到时候她再以大管事的身份,重回康乐坊。 谢意的想法是有道理的。当初康乐坊被剥夺原有身份,是因为那会儿的张韬还不够位高权重。身为楚怀瑾之子的自己,又有张韬孙子这一重身份,若是真心想要出力,未必不能成功。张不周不禁苦笑,只是如今的自己,说的话在张韬心里到底能有多大分量,犹未可知。 在谢意的目的后面打上一个感叹号,张不周将笔扔到一边。沾满墨水的笔滚在纸上,墨水晕开,将写好的字迹都模糊成一片。 张不周仰天长叹,可惜自己智商不够,怎么也想不到破局之法,所有的事情似乎只有一个解决思路:找张韬。 别无它法的张不周在张韬的卧室门外被刘福拦了下来,大管家客客气气地告诉他张韬正在午睡,让张不周等等再来。心思杂乱的他也懒得回去等,干脆搬来一把椅子,就守在张韬的门外,等他醒来。刘福劝了半天没劝动,只能由他去。 虽说还没入春,可是太阳晒在身上很是暖和。张不周裹着厚厚的衣服,一团糨糊的脑袋昏昏沉沉,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头张不周身处一座悬崖之上,身后有看不清的猛兽或是敌人在朝他追赶,手无寸铁的他拼命地跑到了悬崖边上,无路可走。身后追逐的身影终于露出形迹,那是一只白色的老虎,身上有漆黑的花纹。老虎一步步向前逼近,张不周一步步向后退,一只脚已经几乎踏空。老虎猛地向前一扑,惊慌失措之下,张不周退无可退,落下悬崖。 尖叫着从梦中惊醒,张不周四肢都在半空中挥舞。半晌反应过来,看着自己全身离开地面,正疑惑间,背上的大手将他的衣服松开,张不周迷糊之下,直直的摔在地上。 张韬冷哼道:“多大的人了,睡觉这么不老实,刚才差点掉到地上知不知道,幸好你爷爷我出来得及时,一把抓住了你。” 张不周揉着鼻子从地上爬起来,愤愤道:“现在这下摔得更重好吧。” 张韬道:“活该,让你长长记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堵人家门口。” 张不周猛地想起自己还有事相求,不敢再啰嗦,反倒是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祖父你醒啦,渴不渴呀,饿不饿呀。” 张韬一脸嫌弃道:“我国公府怎么有你这么个不成样子的,看你那副表情,像什么。我不渴,也不饿,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张不周被一顿狂怼,不禁有些踟蹰起来,见他的样子,张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堂堂男子汉,扭捏什么。” 张不周一咬牙道:“祖父,外边现在流言四起,您不管管吗?” 张韬盯着张不周,似笑非笑道:“哦?流言四起?什么流言?我怎么不知道。” 张不周道:“孙儿昨日下午在康乐坊起了点冲突,今早巡城兵马司便查抄了康乐坊,如今已是满城流言,都说是您为了给孙儿出气做的。” 张韬气笑了道:“臭小子还想来蒙我。我听说的版本怎么跟你说的不一样呢?都说是你张大公子下的令。” 张不周道:“别人不知道,祖父您还不清楚嘛。我既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胆子啊。” “哦,我怎么记得,你不是挺擅长伪造密令的嘛?”张韬戏谑道。 张不周很是尴尬:“祖父,那件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嘛。您就不要嘲笑孙儿了。” 张韬冷哼一声:“看你还敢不敢胡作非为。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既然是巡城兵马司动的手,那就不用费尽心思去琢磨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你反正已经被卷了进来,干脆将错就错。一会儿你就带上我的令牌,去巡城兵马司走一趟。” 张不周疑惑道:“现在往外摘还摘不干净,如果照祖父说的做,岂不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张韬气愤道:“堂堂国公府公子,哪来的这么多市井俗话,不成体统。让你去你就去,你想问什么就问,想做什么就做,有人想浑水摸鱼,小心自己被淹死。这次你爷爷我站在后边给你撑腰。” 张不周满腹疑虑的辞别张韬,老爷子说得好听,站在后边给撑腰,搞得自己好像真的是个纨绔公子一般,到底是什么意思?算了,想不明白的事,就先不去想了,走一步看一步。 带上陆升和白露,张不周怀揣令牌到了巡城兵马司的府衙。 巡城兵马司依律应设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两名,负责主管巡城兵马司一切事宜。只是凌国初立,万事都不齐备,尤其是道州两级的设置,让本该作为一个大州的蜀州,很多职能与节度使府衙重叠,因此空缺了很多职位。目前巡城兵马司,以三位知事当家,其中话语权最大的,莫过于张不周曾经见过的燕洵。 若是寻常的白身想要进官衙,当然非常之难,想进号称“地上一座阎罗殿,入者不死也伤残”的巡城兵马司府衙,更是难上加难。不过身揣镇国公府令牌的张不周,顺利地得到了通传。 还在府衙内没走的刘表,得到看门衙差的禀报,挑了挑眉,玩味道:“你看清了吗,确定是镇国公的牌子?”得到确认后,让衙差去请人进来,刘表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镇国公,可管不了巡城兵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