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长安》 第一回 路见不平 风来沙旋移,经年草不生。 玉门关外,便是这样大片的平沙荒漠。 风停后,漫天黄沙渐渐消散。 宛如游龙的车队在平沙间行进,军士的盔甲银鳞一般,在日光下闪着寒光。 军士中间,数十辆辎重车缓慢前行,车上一层厚毡子一层厚油布,将一个个巨大的铁箱子裹得严实,而油布上撒满粗大的砂砾,灰突突的没什么光亮。 在这沙碛里行走,黄沙过膝,灌到靴筒里,每一步都艰难。 白日里烈日滚滚,晒得黄沙滚烫,而深夜里滴水成冰,冻得瑟瑟发抖。 这片沙碛无边无垠,转过戈壁还是黄沙,走过黄沙又是戈壁。 茫茫黄沙里,除了这一行车队,再没有旁的人烟,几个月下来,走了个寂寞。 深夜里的无垠沙碛上,每四辆辎重车围在一起,外头则围着四顶月白毡帐,半卷的帘子前,笼了一堆篝火。 篝火昏雾暖,晓月坠沙冷。 “叮铃,叮当......” 悠长的驼铃声在空旷的大漠间盘旋,有时候极远,远在天边,有时候又很近,像是就在耳畔。 驼铃声中夹杂着喃喃不清的歌声,那歌声雌雄莫辨,像弹久了的琴弦,时而嘶哑,时而铮铮。 空旷中多了无数个绿莹莹的幽幽光点,微微闪着,飞快的迫近毡帐。 月色闪了闪,灭了。 篝火晃了晃,灭了。 天明之后,车队,毡帐,篝火,都没了踪影。 平沙大漠里,像是从没有人来过。 长安城的秋日,烈烈如火的红叶燃透满山,姹紫嫣红的秋菊点缀其间,端的一副秋光丽景。 秋风迷人眼,刮过脸颊,别有几分肃杀之意。 此时正是用午食的时辰,醴泉坊的酒肆里坐满了食客,觥筹交错,十分热闹。 开门做生意,有赔有赚,可长安城里,只有酒肆食店稳赚不赔,连坊门口巴掌大的朝食摊子的一月流水,都抵得过一个四品官的月俸。 跑堂小子忙里偷闲,揉了揉笑到麻木的腮帮子,在食案间不断穿梭,一会上酒一会端菜,招呼食客忙的不亦乐乎。 食客多,生意好,他的老婆本才能源源不断,苦点累点不可怕,穷才最可怕。 柜台后头的貌美掌柜瞟一眼大堂,又低下头,噼里啪啦的扒拉算盘珠子,又提笔在账本儿上记着流水账目。 这几日生意不错,除掉日常开销,还有不少盈余。 她扫了一眼大堂,又扫了一眼门外曲巷,眼帘低垂遮住阴霾,动了动手腕,门口的乞儿都窝了三天的,怎么指桑骂槐都轰不走。 “掌柜的,来来来,陪爷们喝一个。”一领赭色袍子踉踉跄跄的走到柜台旁。 说话的是个四旬汉子,按着貌美掌柜的手,把酒盏凑到了貌美掌柜的脸跟前。 热腾腾的酒气喷在貌美掌柜脸上,她厌恶的躲了一下,陪着笑脸儿:“吴管家,吴管家,你喝多了,奴给你沏一碗醒酒茶。” 这位吴管家可不是寻常商贾人家的管家,单单身上的赭色浮光锦圆领袍,就值一两金,正是吏部尚书霍士奇的夫人的胞弟府上管家的标配。 长安城中尚书很多,在众多曾经当过的和正在当的尚书中,霍尚书是一朵奇葩,惧内惧的惊世骇俗。 怕夫人是如今长安城的风潮,不丢人,圣人也怕,也曾被宠冠六宫的贵妃轰出来过,可怕成霍尚书那样的,确实世所罕见。 有一回,霍尚书顶着脸上的半个巴掌印儿去上朝,惧内的名声就转瞬传遍了长安城,就连圣人在宫里赐宴,都会笑问一句,万夫人知否。 万夫人娘家无官无爵但有钱,富可敌国,唯一不如意的就是子嗣艰难了些,万夫人姐妹十三个,却老十四这一个幼弟,且还是个嫡子。 别逗了,这样的宝贝疙瘩,不拼命的宠着,还等什么,真是要星星不给摘月亮,宠得无法无天,难怪总有人说,生子当如万百万,给个皇帝都不换。 万家的老爷夫人过世后,这十辈子都花不完的家财都被老十四一个人继承了。 有钱了,还没人管了,那就,作天作地的可劲儿造呗。 不然,人死了,钱没花完,那多悲催。 主子不靠谱,管家能靠谱到哪去。 这主仆二人,凌驾于律法之上的嚣张跋扈欺男霸女,竟还没遭雷劈,可见老天也有打盹儿不开眼的时候。 吴管家攥紧了貌美掌柜的手,偏着头,笑眯眯的:“走什么走,醒酒汤哪有你管用。” 貌美掌柜抽了几下手没抽出手来,涨红了脸,气的胸脯一起一伏,却又不敢大声吵嚷:“吴管家,你,天子脚下,你,你欺压良民。” 酒壮怂人胆,更何况吴管家本就不怂,又多喝了几杯,竟撂下酒盏,伸手在貌美掌柜的脸上捏了一把:“爷们就欺负你了,怎么了,你一个卖酒的,卖卖笑,难不成还委屈你了。” 貌美掌柜窘的几乎落泪,却不敢大喊,空着的那只手动了动,两指间捻住一痕冷光。 罢了,得罪就得罪了,杀个人而已,又不是没杀过。 杀人,她是熟手。 杀人之前,她还是挣扎了一下,想给自己和别人留条活路:“吴管家,奴,奴是卖酒的,奴靠本事吃饭。” 长安城里贵人多,说不好谁跟谁就占了个转折亲,大白天挑事儿的,最后多半都是见好就收,罕有上杆子找死的,譬如,吴管家。 吴管家没有罢手,反倒得寸进尺的打算伸手在她的脸上再捏一把。 不想旁边黑影一闪,有人攥住了他的手腕,一盏酒顺势泼到了他的脸上。 “谁,谁,哪来的臭小子,敢搅和爷们的好事。”吴管家一回头,只见是个稚嫩的半大小子,清秀的脸庞上横眉立目,长得就是张没钱没势的穷酸脸。 他不屑的抖着一脸横肉,张口啐骂:“你个穷鬼,知道老子是谁吗,敢管老子的事。” 半大小子紧紧抿着嘴,绷着脸,面无表情的狠狠一拧。 咔嚓一声,紧跟着惨叫声冲破屋瓦,吴管家的膀子在身旁晃荡着,疼的他冷汗淋漓:“你,你,你是个什么来路,你等着,等着老子叫人打死你。” 话未完,斜拉里走出个让人眼前一亮的俊俏公子,二十七八岁的模样,也是白衣寒士打扮。 俊俏公子拉过一张椅子,坐的四平八稳,像是没睡醒一般半眯双眸:“某倒想听一听,你是个甚么来路。” 吴管家有点懵,茫茫然的瞧着阳光里的年轻公子,散漫中蕴着淡淡的凌厉。 他莫名的觉得寒津津的,油光锃亮的脸抽搐了一下,不对,这人来头不小。 “说。”啪的一声,大巴掌就甩到了吴管家脸上,半大小子瞪着眼道。 吴管家的脸火辣辣的烧着疼,可一条膀子被人拧脱了臼,另一条膀子被人按在身后,腾不出手来捂脸,色厉内荏的骂道:“老子,老子是万府的管家。” 年轻公子弹了弹手指,长眉一轩:“万府,这长安城里姓万的人家多了,某怎么知道你是哪个万府。” 连万府都不知道,看来是个外来的,强龙不压地头蛇,外来的,再厉害也没用。 吴管家洋洋自得的忍痛骂道:“说出来别吓尿了你,万府,就是吏部尚书夫人胞弟的那个万府。” “哦,某还以为你是吏部尚书府的管家呢。”年轻公子抬眼,平静道:“去请霍二公子过来一趟。” 霍二公子,霍二公子,不就是吏部尚书家的二公子霍寒山么。 吴管家的心沉了一沉,瞧见了年轻公子袍子沿儿下的乌皮六合靴。 他又抖了一抖,吃官饭的,没听说过着酒肆掌柜的有甚么官府背景啊。 掌柜长得是不错,可年岁也不小了。 又或者,年轻公子就稀罕这半老徐娘,才英雄救美。 好汉不吃眼前亏,丢了面子保住性命,他还是赚了。 他跪的很快,扑通一声,结结实实的砸在青砖地上,低三下四的哀求,还撒了几滴泪:“别,别,小人说错了,小人是冒名顶替的,小人不认识什么万府。” 半大小子悲悯的看了眼吴管家。 认错很快,态度很好,可惜没啥用。 这是不了解大人啊,大人最恨软骨头,若是不服软,兴许还能死快点。 年轻公子没什么情绪的轻嗤一声,撇过头去,望向酒肆外头,洋洋洒落的日影。 薄薄的秋光落在墙角,那里有个乞儿,晒着暖融融的日头。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酒肆里再如何热闹喧天,也安静了下来。 不是所有热闹都可以看的,有些热闹看了下饭,有些热闹看了要命。 热闹天天有,可命只有一条,还是,快跑吧。 吃午食的食客们,纷纷撂下饭资,扭头就跑。 长安城里风气就是正,居然没有人趁乱不给钱。 霍寒山来的极快,墙角里的乞儿刚抓了几只虱子,他就打马掠过阳光,利落的把缰绳扔给酒肆跑堂,边走边笑:“是哪位仁兄这般好的兴致,找在下喝酒啊。” 第二回 拔刀相助 一进门,霍寒山就察觉到酒肆里气氛不对,正是用午食的时辰,酒肆里却空着。 吴管家狼狈不堪的跪在地上,而边上四平八稳的坐着个年轻公子,一打眼儿觉得眼熟,但仔细看下来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年轻公子微微挪动身子,腰间隐约露出一只银鱼袋。 霍寒山了然的拍了下脑袋,快步走了过去:“这位兄台瞧着眼生,敢问兄台是。” 年轻公子在腰间一摸,解下鱼袋递给了霍寒山。 铜鱼符上刻着硕大的“同”字,下面一行小字:内卫司少使。 一瞬间,霍寒山只觉得这鱼符烫手,忙不迭的塞回鱼袋,还给年轻公子,笑的灿烂:“原来是新任的内卫司韩少使,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这位内卫司韩少使,身份显赫不说,在剑南道任上,是出了名的冷面阎罗,手段狠毒,犯到他手里的官员,留个全尸都算是有福气的。 内卫司三个字太吓人了。 貌美掌柜吓得抬起头,眸光微冷,忌惮的神情转瞬即逝,恢复如常。 吴管家吓得瘫在地上,抖得都动不了了。 韩长暮瞧了吴管家一眼,平静道:“这个人,打着你母舅家的名义欺压良民。” 霍寒山瞪着眼睛,恶狠狠的剜着吴管家,真是又气又恨。 他在心里问候了吴管家全家一遍,问候了他上到祖宗十八代,下到子孙十八代。 这货就是个欺男霸女,坏事做绝的恶人,活着就是糟蹋粮食,污染空气,这话不是霍寒山说的,是京兆府衙署双煞说的。 奈何自己父亲惧内,自己见了母亲更是如避猫鼠一般,在家中说了不算,才会任由母舅和管家胡作非为的闹腾到今日,落到了内卫司手里。 丢人,太丢人了,以后还怎么跟弟兄们一起喝酒吃肉。 不对,父亲惹不起内卫司,母亲更惹不起。 能借内卫司的手除掉吴管家,保住自家清流世家的名声,这是好事啊。 丢人,丢人算甚么,丢着丢着,就无所谓了。 想到这些,霍寒山平静点头,声音微冷:“这个人的确是某母舅家的管家,早已恶名昭彰,韩少使处置了他,是为民除害,某绝无二话,还要多谢韩少使为民除害。” “二爷,二爷,饶了小人吧,小人再也不敢了,二爷。”吴管家浑身抖得厉害,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忙伸手去抱霍寒山的腿,却被躲开了。 他听到内卫司这三个字,早吓的抖若筛糠了,哪还有方才气焰嚣张的模样,他知道自己坏事做绝,是个招人恨的,更不招霍寒山这样的清流子弟待见,只怕此人早憋着气,想把他杀了了事。 韩长暮淡淡一笑:“既然霍少卿与某不谋而合,那么。”他挑眉望向半大小子:“孟岁隔,交给你了。” 孟岁隔始终没什么表情,能有什么表情,跟着个凶残的主子,杀一个人和杀一只鸡没什么区别。 他一把揪住吴管家的后脖领子,往后院拖了过去。 吴管家腿一软脸一白,嘴唇子抖的说不出半句完整话来了,只能抖着腿,顺着衣摆淌下一滩腥臊的黄水,被孟岁隔拖到后院,拉出一道湿漉漉的尿渍。 了结了个恶人,霍寒山心情大好,对韩长暮也有了几分亲近之意,拍了拍他的肩头,自来熟的笑道:“韩少使,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听闻这酒肆里的金茎露绝妙,不如咱们喝一杯,算是给韩少使接风了。” 韩长暮连笑都没笑,有着拒人千里的疏离和淡漠:“不必了,某今日还有些事,就不劳霍少卿破费了。” 这是逐客的意思了,霍寒山转头看了貌美掌柜一眼,韩长暮英雄救了美,这是未完待续啊,自己还不识相的呆在这,的确有些碍眼了,原来这新鲜热乎的内卫司少使,好这口啊。 此间事毕,眼见韩长暮和孟岁隔二人并没走的意思,跑堂的十分识相的上了门板,然后缩头缩脑的躲到后院。 别逗了,内卫司的事,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偷听偷看,媳妇还没娶到手,他没活够呢还。 孟岁隔则没有声响的守在了后门处。 韩长暮静了片刻:“你是内卫司甲支杨幼梓总旗的属下程夕颜程校尉,这里是内卫司甲支的暗门。” 貌美掌柜抖了一下,茫然抬头:“贵人在说什么,奴听不懂。” “听不懂。”韩长暮将手中的牌子扔过去,平静道:“某是新任的内卫司少使,专为甲支总旗杨幼梓叛逃一案而来,并非是为了抓你,只是为了查明事实真相。” 貌美掌柜挣扎着抿唇不语。 韩长暮继续道:“程校尉,某若是来抓你的,定会带着内卫司的人手,如今某这副打扮只身前来,正是为了暂时保住你这暗桩的身份。” 见貌美掌柜动摇了一下,韩长暮趁热打铁,继续道:“某与杨幼梓曾一同办过差,他虽古板却持身中正,一片赤诚,某相信,他绝不会做叛逃之事,某今日来,正是想找你了解当日详情,还杨幼梓和你们甲支一个清名。” 貌美掌柜紧紧蹙眉,挣扎半晌:“不错,卑职的确是甲支总旗杨幼梓的属下程夕颜。” 韩长暮轻轻点头:“程校尉不必有什么顾虑,如实说就是了。” 程夕颜想了片刻:“三个月前,杨总旗带着甲支里的三十人,随少使宋礼,一千兵部库部司兵一同,护送八十万两军饷和换防图前往渠犁关,当时卑职并未随行,而是留在了长安城,半个月前,宋少使重伤而回,带回杨幼梓勾结龟兹国,劫了军饷和换防图的消息,不久,宋少使重伤而亡,杨幼梓被通缉,而甲支所有人都成了流犯,明面儿上的都被投入狱中,至于像卑职这种暗桩为了保全性命,都藏了起来。” 韩长暮吁了口气,点点头:“难怪你不敢显露半点内卫司的功夫。” “是,暗桩弟兄们东躲西藏,唯恐被内卫司发现,过的十分不易。”程夕颜蓦然跪倒在地:“求少使大人还杨总旗,还卑职等人清白。” 韩长暮轻轻扶起程夕颜:“程校尉不必客气,某定当竭尽全力。” 程夕颜百感交集:“少使大人,接下来需要卑职做些什么。” 韩长暮凝神:“那么,余下的暗桩都在何处,程校尉都清楚吗?” “清楚。”程夕颜束手而立,言简意赅的十分利落。 “好,这几日就有劳程校尉与某一起,将余下的暗桩都找回来,杨总旗的事,还需你们配合。”韩长暮点点头。 用罢午食,日光正盛。东市北街的墙根儿底下,坐着一溜身穿大褂的男女,身边儿竖着“紫霄真人”,“灵宝大仙儿”,“净明亲传”之类的幌子迎风飘扬。 一个年轻郎君和貌美姑娘在“青城大弟子”的幌子底下站了片刻,说了几句话,那位“青城大弟子”便脸色一变,麻溜儿的收拾起家伙什儿,跟着二人走了,惹得其他男女一阵羡慕,还是人家命好,趴着个大活啊。 暮色深沉中,常在通化坊十字街西讨暮食的乞儿没了踪影,不知是京兆府觉得他影响长安城的繁荣风貌,让他卷铺盖换地儿了,还是得罪了丐帮老大,被清理门户了。 长安城中风气开化,各族杂居,常见金发碧眼的胡人,并不引人惊诧,而“风荷苑”隔壁的“孤竹馆”里的胡姬,更是以肤白貌美,碧眼含媚,能歌善舞名满长安。 月色下,竹影婆娑,掩映着圆弧顶子,鲜红的灯笼散出潋滟的光,落在拱门上的缠枝莲纹,描的金边儿闪着煌煌光华。 金色的长发卷着细碎的波浪散在肩上,脸庞雪白的胡姬们在竹影下迎来送往,碧色的眸中笑影盈人。 韩长暮背负双手,在门外望了一眼,抬腿就往拱门里走,却被胡姬拦了下来。 “贵人,今日孤竹馆都被人包下啦,贵人改日再来罢。”胡姬汉话说的极好,只是在句尾带着点上扬的尾音,像是猫爪在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韩长暮挑眉:“哦,是么,某就要进去看看。” 胡姬不恼,只是笑了笑:“贵人,莫要为难奴了,包下孤竹馆的贵人,奴惹不起。” 韩长暮不依不饶:“怎么,他是贵人,某就不是贵人了。” 说着,他抬脚就往里冲。 拱门前人影一闪,两个胡人大汉架住韩长暮的胳膊,略一使劲儿,就把他扔了出去。 韩长暮在砸到地上的瞬间,单手一撑,身子腾空而起,翻滚半圈儿,稳稳落地。 “哟呵,练家子啊,好久没碰到这么抗揍的了,正好松松筋骨。”两个胡人大汉,一个揉拳头,一个扭脖颈,拳头裹挟着劲风而来。 韩长暮身形未动,放二人近身,一只手握拳,重重击在一人胸口。 “砰”的一声,那人飞出老远,砸在彩绘拱门上,连惨叫也没发出,就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另一个胡人大汉的拳头直逼韩长暮面门而来。 第三回 听曲变刺杀 他侧了侧头,劲风擦着他的鼻尖儿过去,一只骨骼清隽的手,扇在胡人大汉的脸上。 “噗”的一声,胡人大汉喷出一口血,断齿在地上扑棱棱滚了几下。 他面露惊恐,根本没瞧清楚韩长暮是怎么躲开的,又是怎么给的自己一巴掌。 他以为自己见了鬼,捂着肿起老高的脸,连退几步,一脚踩在了胡姬脚上。 胡姬尖利的叫了一声,反手又给了他一巴掌,这下子可好,两边脸庞都肿了起来,眼睛挤成了一道看扁人的缝。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往前走:“这长安城里,某想去什么地方,还没人能拦得住。”他看了跃跃欲试,想要继续拦住他的胡姬,冷冰冰的喝道:“滚开,别脏了某的手。” 胡姬怕像被大汉一样打花了脸,没有犹豫的闪开了。 别逗了,这样凶神恶煞,毫不怜香惜玉的郎君,谁惹得起啊,她还要靠这张脸吃饭呢。 韩长暮刚走了一步,拱门内又是人影一闪,多了四个瘦高男子。 劲装下虬筋隐现,是练家子,明显不好对付。 他揉了揉眉心,真扫兴,难得逛一次平康坊,没见到风花雪月,反倒要打人见血。 为首的瘦高男子倒是没有动手,态度恭敬的拱了拱手:“贵人,今日孤竹馆都被家主包下了,还请贵人止步。” 韩长暮吸了口气:“你家主人逛你家主人的,某逛某的,某又不是不给银子。” 拱门深处传来清冽透骨的琵琶声,水蓝衣袖隐约盘旋。 瘦高男子端的是一副好脾气,恭敬道:“贵人,小人也是听命行事,还请贵人莫要为难小人。” 他撩了撩衣摆,腰间露出一枚泛着冷光的银牌,上头“卫率”二字颇见筋骨。 韩长暮眉心一跳,是东宫的人,莫非太子包下了孤竹馆,这倒是巧了,他故意大刺啦啦的嚷了一嗓子:“原来是太子殿下,臣不敢打扰太子殿下,这就告退。” 这一嗓子喊的惊天动地,引来曲巷里来来往往的人,纷纷驻足观望。 太子逛平康坊,这是世所罕见的大热闹啊。 这一嗓子喊的瘦高男子直想开打,瞪着韩长暮,恨得咬牙切齿。 太子来逛平康坊,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本来就遮遮掩掩的,谁想竟碰到这么个没眼力见儿的憨货,给嚷嚷的人尽皆知,这下可好了,明儿就等着御史弹劾的折子,像雪片一样飞到圣人手里吧。 没等瘦高男子的开打,拱门深处就传来一声怒斥:“什么人如此嚣张,带进来,孤倒是要看看,若是你长得惊为天人,孤就勉为其难饶了你。” 瘦高男子一个踉跄,差点给跪了,太子啊,求求你了,好色也不带这么明目张胆的。 孤竹馆里穹顶华美,镶嵌了无数不规则的五彩琉璃,烛火映照,光华流淌,看得久了,难免有些头晕目眩。 四围墙壁上以金粉勾勒了遮面胡姬,薄纱下雪肤若隐若现。 地上铺了质地细密的厚厚胡毯,莲花纹样在胡毯上交错缠绕,走在上头颇有步步生莲之感,落地无声。 韩长暮边走边看,还真是个穷尽奢靡的地方,连那烛台里燃的灯,都添了香药。 香药难得,穿越沙碛雪山重重关隘,从西域一路运送到长安,不知浸泡了多少驼血人命,素来一两香药一两金,非富贵之家不可得。 韩长暮一打眼就瞧见歪在阔大胡床上的太子谢孟夏,忙施了一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谢孟夏敲着膝头,漫不经心的瞧了韩长暮一眼:“哟,孤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韩少使,韩少使在剑南道任上,素有持身中正,洁身自好之名,怎么进了长安城,就转了性儿了。” 他直起身,上下打量,眼睛亮了亮,这么好的皮相,太正经古板,就无趣了,他拍了拍胡床:“来,坐这,孤就喜欢韩少使这样的五陵年少。” 方才的瘦高男子又绝望了,跟了这么个不靠谱的主子,还惦记什么前程,想太多了。 韩长暮也没有扭捏,依言坐下,平静道:“谢殿下赏,不知殿下在看什么。” 谢孟夏来了兴致,伸手点了点彩绘高台:“孤竹馆新编的龟兹舞曲,听说还是前朝四曹的传人所编。” 高台正中搁了一面小鼓,鼓面不过巴掌大小,而鼓高却足有半人,似血的鼓身描了七夕鹊桥,一男一女的剪影正好分立鼓身两侧。 而小鼓两边儿,乐人早备好了箜篌琵琶,笙笛箫,篦篥铜钹和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鼓。 韩长暮挑眉:“四曹亲传,的确难得一见,难怪殿下要包下此地了。” 谢孟夏摸了一把韩长暮的手,虽然指肚和手掌上的粗茧有点煞风景,但胜在骨骼清隽,他笑了:“此事的确怪孤,孤若是知道韩少使也喜好雅乐,早就邀约韩少使一同赏鉴了。” 韩长暮从善如流:“相请不如偶遇,今日这般正好。” 这话听得顺耳,又知情又识趣,谢孟夏嘿嘿直乐。 琵琶声渐响,一个身着红衣的胡姬飞身而出,赤足踩在了小鼓上。 那鼓面太窄,只容她单足踩着,虽然只是单足,但却站的颇为稳当。 红纱微透,紧紧的裹在身上,勾勒出美好的身材。 衣袖宽大,轻柔似水的飘来荡去。 胡姬纤腰款摆,系在腰间的珍珠流苏随着乐声晃动,雪肌若隐若现。 她在小鼓上跃起,腾空,旋转,单足在鼓面上蜻蜓点水,身姿若风摆杨柳,翩跹柔弱。 小鼓在地上不摇不晃,胡姬的足尖也始终稳稳的落在鼓面上。 一声声“咚咚”的鼓声,和乐人弹奏的乐声相和,原本哀戚婉转中,多了些许浑厚苍凉。 “好,太好了,赏,重重有赏。”谢孟夏目不转睛的盯着胡姬的腰,也不知这好叫的是舞曲,还是美人,赏的是乐人还是舞姬。 话音方落,无数绯红花瓣从天而降,柔软幽香,在半空中不断飞旋。 胡姬足尖在鼓面上轻点,把身子高高抛起。 四围的异域壁灯造型古朴,摇曳出黄橙橙的光。 这一瞬间,韩长暮神情晦暗,双眸一眯,皱了皱鼻尖儿,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味道。 胡姬身子凌空一转,冲着太子飞身而去,手上多了一朵姚黄牡丹。 本朝世人皆爱牡丹,秋日盛放的牡丹着实难得。 看到这颤巍巍娇嫩嫩的牡丹,谢孟夏提上来的心落了下去,冲着拦过来的左右挥了挥手。 胡姬千娇百媚的一笑,姚黄牡丹递到了太子眼前。 谢孟夏溺在那笑里,有一瞬的失神,怔仲着伸手去接。 胡姬却手腕一抖,牡丹花瓣纷纷坠落,花蕊处寒光闪过,一柄锋利的匕首直奔太子心口而去。 事发突然,反应机敏的护卫神色一变,已冲到近前,惊慌失色的乐人扔下吃饭的家伙,惨叫抱头,四散而逃。 琴箫鼓之类的倒了一地,花瓣踩成了烂泥,屏风倒了,花瓶砸了,靡靡之地成了一片狼藉。 美姬陡然变了脸,演了一出活生生的美人刺太子。 谢孟夏终于被寒光刺的回了神,眼看着匕首抵上心口,却已经躲闪不开了,左右护卫也不及相救了,他惊骇欲绝,“啊”的一声惨叫,瘫在胡床上,不会动了。 电石火光间,一只骨骼清隽的手攥住了匕首。 刀刃锋利,血从刃口滴下,落在太子衣摆上绣着的一丛翠竹。 胡姬只是讨了个趁人不备的巧,实际力弱,扥了扥匕首,见无法寸进,手一松,转身就逃。 韩长暮反应极快,根本没给胡姬逃脱的机会,手上翻转,锋利的刀刃就抵在了她雪白的颈上。 随后手在脸颊一捏,下颌便脱了臼,他伸手取下胡姬口中的毒牙,手腕一推下颌,就复了位。 这一切极利落,太子还在哆嗦,护卫那句“有刺客”憋在了嗓子眼儿里,韩长暮就已经反剪了胡姬的手,破布堵在她的嘴里,捆了个结结实实,扔在地上。 他冲着仍在哆嗦的太子施礼道:“太子殿下,臣可否带此人回内卫司严审。” 谢孟夏止住哆嗦,看着韩长暮的脸,似乎没那么惊为天人了,那手也没那么清隽好摸了。 俊俏郎君太凶残,实在不是他的菜。 谢孟夏张了张嘴,艰难的点了点头:“韩,韩少使,请,请自便,孤,孤没意见,不过。”他眼珠一转,说话利落起来:“不过,韩少使千万莫要伤了她的皮肉性命,审完了,给孤送过来,孤还有用。” 瘦高男子都快喷了,太子哟,祖宗啊,命都差点栽到她手里,怎么就不知道个怕呢,这种时候,难道不该问问韩少使那血呼啦次的手,关心一下伤势如何,展现一下东宫太子体恤下官的态度么。 后知后觉的谢孟夏终于留意到了韩长暮的手,见了血的手,果然看不得,他可惜道:“韩少使的伤,这手,可惜了。” 韩长暮一脸的平静无谓:“小伤,谢殿下关心。” 谁关心那伤了,分明关心的是手,那么美好的一双手,可惜了的。 第四回 岁月是把刀 谢孟夏暗自腹诽了一句,顶着被御史弹劾的风险逛了回平康坊,没尽兴也就算了,还遇上了刺客,真是晦气。 干脆下回让孤竹馆把人送到东宫,好好演一场,虽少了些气氛,但胜在安稳。 他吓的腿软,手撑着胡床,撑了几下也没站起来,只好兴致寥寥的挥了挥手:“孤腿软,走不了了。” 能把胆若鼷鼠说的这般理直气壮,也是本事,要不人能在太子位上屹立不倒呢。 瘦高男子无言,蹲下身来。 谢孟夏嫌弃的推开他,柔弱弱的开口:“孤要抱,公主抱。” 众人一片倒仰欲呕。 韩长暮送走了矫揉造作的太子,把半死不活的胡姬扔给孟岁隔。 他原是得了消息,孤竹馆内有前朝判臣作乱,特来探查一番,不想却遇上了胡姬刺杀太子。 到底是运气好到逆天,还是有人推了个功夫平平的胡姬出来做炮灰呢。 他在孤竹馆门前驻足了会儿,抬腿进了隔壁的风荷苑。 一进门,浓郁的脂粉味儿扑面而至,熏得他心神一震。 入夜后,平康坊北曲“风荷苑”里的一个妓子卷着金银细软,趁着苑中郎君最多,最热闹的时候跑了,与她一起失踪的,还有个跑堂。 妓子跑路并不是稀罕事,大都是和酸腐读书人一起跑的,和穷跑堂一起跑的,还是头一遭。 夜半时分,两个更夫在靖安坊内结伴而行,空旷的夜里传来几声乌鸦叫。其中一个更夫眉心一跳,旋即紧紧捂住肚子,嚷嚷自己肚子疼,抛下同伴跑肚拉稀,就再也没有回来。 五更二点,晨鼓声声,坊门刚开,布政坊东门就摆了一溜朝食摊子,有氤氲着药香热气的阿婆茶和二陈汤,有炸得焦黄酥脆的酥琼叶和环饼,还有各种馅料的馒头烧饼,可唯独在此处卖云英面的半大小子没有出摊,有老叟老妪摇头,还是年轻人吃不得苦,懈怠了。 天色微白,平康坊北曲风荷苑里的脂粉味儿还没散尽,上了年纪的老妪便忙着捅开灶火,准备朝食,年岁不大的小子穿着短裳,一溜小跑倒夜壶,打扫庭院,守夜的精壮汉子则哈欠连连,换班儿睡觉去了。 韩长暮迷迷糊糊的醒过来,他睡得有些懵,宿醉后的身子软绵的厉害,微微欠身,望了四围一圈儿。 这屋里香粉味儿浓得熏人,家具摆设屏风窗棂皆精巧,不是凡品,单单一只花囊,就足足十两银子,还真是奢靡的很呐。 寂静里,韩长暮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转头正瞧见边上躺着个年轻姑娘,他狠狠一怔,自己什么时候添了个酒后乱性的毛病。 他掀开被角一看,自己虽只穿了一身月白中衣,但却齐整利落,没有半点不妥,不觉一怔。 仙人跳?不对啊,这天都亮了,怎么也没人来踹门敲诈勒索。 揉了揉隐隐生痛的额角,韩长暮还记得来风荷苑的事由,可唯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喝多了躺下了,自己素日里酒量并不差,怎么几盏酒就躺下了,看来,还大意着了人家的道了。 就在此时,年轻姑娘缓缓醒来,正好与韩长暮来了个四目相对,四目相对,电石火光。 她杏眸瞪得极大,面露惊恐裹着被子坐起来,惨叫声堵在嗓子眼儿里,将喊未喊:“你是谁,你,你你是什么人,你怎么躺在我的床上。” 韩长暮枕着手臂,反正自己什么都没做,打定了主意不认账,遂神情淡漠道:“这话应该某问你吧,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某的房间里。” 姑娘一脸疑惑,松了松被角,瞧见自己中衣齐整,微微蹙眉,莫非自己在风荷苑里喝多了花酒,半醉半醒的时候走错房间,就只睡了一觉,什么也没干。 她定睛看了看韩长暮,眉宇间风姿疏落,眼尾细长上挑,有着寻常行首所没有的清贵气,不禁啧了啧嘴,自己几时有了这么好的定力,面对如此好的皮相,是怎么忍得住的呢,罢了罢了,既然这俊俏公子是风荷苑里的行首,那就不用担心事后他找自己负责任,只不过虽说什么都没干,但花酒钱还是要给的。 想明白了这点,姑娘忙起身穿衣裳,收拾利落,反手丢了二两银子过去,有点肉痛道:“你放心,花酒钱该多少就是多少,本姑娘不会赖账的。” 韩长暮被银子砸的头发蒙,瞧着姑娘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穿鞋,穿衣,开门,施施然离去,半晌才回过味儿来,敢情自己被当成了风荷苑里的行首,被人睡了不说,还挣了二两银子,唇角挑出冷笑,有意思,有点意思。 门突然又被人推开,那姑娘去而复返,在门口探进半个脑袋,在韩长暮身上巡弋片刻,杏眸微弯,笑眯眯道:“诶,你花名叫什么,下回喝花酒,我还找你。” “......” 风荷苑中人声渐起,韩长暮想不出是谁设了这么个套儿,又是为什么设这个套儿。他神情漠然的,静静躺了片刻,摩挲着起身穿衣,却摸到了块冷硬的牌子。 韩长暮拿起来一看,这牌子触手光滑,有淡淡的铁腥气,是玄铁所制,正面刻着“京兆府”三个大纂,背面刻着“参军姚杳”四个小纂,笔笔锋利,刻痕极深,的确是官府之物无疑。 他挑了挑眉,看来方才那姑娘是京兆府的人,没有穿官袍前来,应当是私事,他微微蹙眉,一个姑娘,来这种地方能有什么私事。 呃,喝花酒睡行首,是个不落俗套的。 门再度被人推开,孟岁隔躬身道:“大人。” 韩长暮系好腰带,神情淡漠道:“走,去五味酒肆。” 立秋,满长安城的树叶子,好像一夜之间就黄了边儿,街面儿上的秋菊,一阵秋风里就绽开了花苞。 晨光里,姚杳将马拴在长安县衙外头,接过何登楼手上的酥琼叶,边走边吃。 今日这琼叶削的厚薄均匀,蜜烤的香脆微甜,吃起来满口生香,嚼做雪花声。 “姚老大,你今儿可有点迟了,这朝食都快成午食了。”何登楼边走边说,还不忘把黏糊糊的手在缰绳上抹了两把。 俊俏公子像是一阵清朗的风,在姚杳脑中一晃而过,她三口两口吃完了酥琼叶,打着哈欠道:“起猛了,我得醒醒神儿,人都到齐了么。” 何登楼点头:“都在长寿坊西门了。” 姚杳握了握腰间的剑,长眉一挑:“你去西门,我去丰邑坊东门,大理寺一会儿押送囚车过来,可不能出乱子。” 长寿坊和丰邑坊中间的刑场上旌旗飘扬,已被人群团团围住,最内层是衙役,而外头则是翘首观望的百姓。 前几日,大理寺和刑部一同,将秋决的名单复核了几遍,呈给了圣人,圣人大笔一挥,选在了立秋这一日统统砍了。 姚杳瞟了一眼法场,秋决每年都有,每年看得人都不少,死囚掉脑袋,都是推到长寿坊外的刑场上,方便城中百姓围观,刀起头落地,起个震慑的意思。 可到底能不能吓住人未可知,倒是看热闹的人一年比一年多,这血呼啦次的,真不知有什么可看的。 她眉头紧锁,今年的秋决格外不同,昨日文书送到京兆府,她瞄了一眼,不止砍得人比往年多上一成,竟还有女眷,看来这圣人过了知天命的岁数后,一年比一年放飞自我,内心暴躁的小宇宙彻底爆发了,太吓人了。 是哪本书上说的来着,脾气大的人都短命,看来圣人想要万岁,还得修修性子。 这些话大逆不道,可姚杳却没有身为臣子的觉悟,自己这身浅绿官袍就像初秋的叶子,长安城中遍地都是,没人在意,她也不在意,端人碗砸人锅,砸的十分开心。 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刀刀催人老,往事却历历在目。 自永安元年,陛下登基,到如今已是十五年的光阴。 十五年间,京城从金陵城迁到了长安城。 十五年间,死去的人不再被提起,活着的人都已有各自的新生。 流光似水,永安元年,陛下刚登基为帝的那一年,二十几岁的姚杳从现代莫名其妙的穿越到这里,变成了个只有五岁的小姑娘。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在刑部的大牢里,对自己有半块烧饼之恩的少年郎,凑银子打点内官,送自己到掖庭里活命的陈家娘子,都音讯全无了,再没有见过了,只怕是凶多吉少。 初入掖庭,她随着规矩改姓了姚,接受并习惯了姚杳这个名字,被迫忘记陈杳杳这个身份,忘记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前世。 这十五年里,姚杳搞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是个史书上没有记载过的靖朝,看长安城的建制,倒有几分大唐盛世的意思,可陛下不是那个陛下,名臣也不是那个名臣,跟大唐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起初她还心存幻想,想着哪一日睡醒了,一睁眼就在前世了,可做了这么多年梦,梦醒之后她还是姚杳。 第五回 绯袍开会 掖庭的日子过得慢,洗衣绣花做粗活,掖庭的日子过得也快,念书练剑翻墙头。 姚杳虽继承了原主这副身躯,但却没有继承原主的任何记忆,原主的记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封印了,半点也想不起来了,只是在牢里听到这户人家姓陈,原主姓陈,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 掖庭里的宫女宦官们都长着同一条舌头,对任何人的身世来历都只有不知道三个字。 她也就绝了去打听这幅身子来历的念头,只知道这幅身子从前姓陈,只安心跟着个上了年纪的宫女一起过日子。 七岁上,北衙禁军来挑人,挑些习武的好胚子,培养禁军的后备军,北衙禁军可是个香饽饽,圣人的心尖子上的亲信,即便是最末等的校尉,也比掖庭里的宫奴强上许多。 前世时,姚杳的母亲去世,后妈进门,本就看她不顺眼,她又身体不好,七灾八难的总也不停,后妈撺掇着父亲送她去寄宿学校住宿,一个六岁的病弱小姑娘去住宿,哪还能活得下来。 父亲到底存了一丝怜悯,不知从哪划拉了个终南山上的老师父,让她跟着在终南山上习了几年武。 几年下来,倒也把身子练得强健了些,平平安安的长到二十几岁。 一朝穿越,穿越后的这副身子根骨极佳,又有前世习武的底子,尤其可喜的是,这史书上没有记载过的朝代,重男轻女的恶习不那么重,北衙禁军中也不乏姑娘,便将她挑了去。 在北衙禁军里晃荡了数年,机缘巧合,姚杳晃进了京兆府。 今日虽是个砍人的日子,见血光不吉利,可姚杳的心情却不错,哼着小曲。 这些年,从掖庭走到京兆府,从普通的衙役做了参军,刀山血海里拼出来的一身浅绿袍子,终于在昨日脱了奴籍,拿到了一纸良人文书。 她虽始终没办法离开此间,回到从前那个世界,可有了这文书,她也能堂堂正正的做个良人,过几天自在日子。 “阿杳,阿杳。”远远的跑过来个绯袍高官,身上一阵叮当乱响,腰间的金带亮的晃眼,正是姚杳的顶头上峰,京兆府的少尹冷临江,他举着一页薄纸,使劲儿晃了晃:“阿杳,你看,户籍单子,你的户籍单子。” 姚杳跳起来去抢,却没抢到,长眉一横:“给我,别弄丢了。” 冷临江撇嘴:“看把你宝贝的,我催着老刘给你办的,今儿连朝食都没吃,赶着就给你拿来了,老刘说了,你的户籍先落在京兆府的公宅里,待你自己买了宅子,再迁出去。” 姚杳把户籍单子叠成四四方方的方块,揣到衣襟里:“看来今儿下了值,我得好好的谢一谢府尹大人,府尹大人待我着实不薄。” 冷临江的嘴撇了又撇:“老刘待你不薄,我待你就薄了,连个谢字都没有。” 姚杳望了冷临江一眼,他身上的长命锁似乎又多了几个,那金的玉的珍珠的长命锁,足足挂了七八个,而锁下黄的绿的紫的红的流苏,在晨风里不停的摆动。 这一身的零碎儿,彰显了他是长安城中最有钱最怕死的公子哥儿。 前世时,有个词儿叫“美盲”,姚杳觉得自己头疼眼睛疼牙疼,就冷临江这一身儿打扮,绝对是“美盲扫盲班”里的头号扫盲对象。 看着冷临江这幅尊容,姚杳直想办个“美盲扫盲班”,给他来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否则岂不辜负了自己前世扫过的夜总会,拘过的公主少爷,更辜负了今世喝过的花酒,看过的行首。 冷临江可是这长安城中响当当的人物,京兆府的少尹,正四品的绯袍子,虽说在这繁华帝都里,扔个擀面杖下去,砸到一片,十个里能有九个都是做官的,可四品这样的高官,却着实不多。 而冷临江这四品又和旁人的四品不一样,他是圣人的亲外甥,他的生母,圣人的亲妹妹朝华长公主子嗣艰难,一连生了几个都没活下来,最后只留下了冷临江这么个独苗。 而十五年前朝堂动荡时,长公主并驸马为救圣人而死,满门罹难,只留下了十三四岁的冷临江,圣人心疼他如同眼珠子,走路怕磕了,吃饭怕噎了,出宫一个时辰不见回来,金吾卫就要满里坊的找人。 冷临江成年后,在十六王宅另立府邸,出宫成了自由放飞的鸟儿,在平康坊里浪荡了几年,不知是被什么触动了心肠,竟奋发图强起来,苦读了几年,二十几岁中了二甲进士,二十七八就已绯袍加身,前途不可限量啊。 七品的姚杳与四品的冷临江之间差了好几级,可处的像兄弟哥们儿,同在一个衙门里当差,谁都没有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觉悟。 冷临江见姚杳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忙炫耀一般拨弄了下腰间的白玉长命锁,轻灵灵的一响:“怎么样,昨儿刚做的。” 姚杳捂着脸,牙酸道:“不怎么样,戴这么多,你也不嫌沉得慌。” 冷临江把手搭在姚杳的肩上,凤眼笑的弯成了弦月:“不嫌,你要是送我一个八两重实心儿的当谢礼,我就更高兴了。” 姚杳一抖肩膀,把冷临江的手抖到一边,脑仁儿更疼了:“八两重,你咋不要八斤重的呢,要是遇到个打不过的江洋大盗,你一锁头扔过去,保准砸的他脑袋开花。” “......”冷临江都无语了:“那你送个八十斤重的多好,我还能放在家里招贼。” 姚杳杏眸微弯:“咱们是兄弟,送个金锁多俗气,下了值咱们老吴鱼府吃鱼去啊,我请你。” 冷临江不厚道的一笑:“阿杳,你的月俸还够吃几天的。” “......” 什么,连一顿好吃的都吃不起了,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她想弄死这个揭人伤疤的美盲。 冷临江笑眉笑眼的凑近姚杳,低声狭促道:“阿杳,昨日你生辰,我给你置办的花酒喝尽兴了吧,不过你也忒不够意思了,我都喝到地上去了,你居然狠心不管我,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说,你后来睡到哪个行首房里去了。” 经冷临江这么一提,姚杳这才想了起来,昨日是原主的十八岁生辰,冷临江在风荷苑给自己摆了一桌庆生花酒。 可后来自己是如何喝多了,又是如何走错了房间,睡到行首的床上,她就全然不记得了。 其实这具身躯原主五岁入狱,十五年过去,如今已经双十年华了,只是不知为何,入了掖庭后,原主不止被改名换姓,更有人刻意将她的年纪改小了两岁,变成了如今的十八岁。 不过,十八岁与二十岁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岁月波澜不惊的流逝,人生按部就班的成长,她都是穿越而来,比旁人多活了二十几个年头。 年轻的皮囊下包裹了颗年长的心,人未老心先衰。 呃,不对,应当是金庸武侠小说里的天山童姥,只是少了点盖世武功和盛世美颜。 姚杳心疼自己那二两银子,伸腿踹了冷临江一脚:“都怨你,都赖你,害我平白折了二两银子,连行首的手都没摸着,亏大发了。” 冷临江忙侧身躲开,可绯袍上还是梢上了半个鞋印子,他像是刚刚认识姚杳一般,震惊相望:“阿杳,这还是你么,你在平康坊不从来都是白吃白喝白睡的么,怎么会被旁人占了便宜呢。” “老冷,这话不厚道了吧,我几时欠过花酒钱,你不知道么,世上有两种银子不能欠,一是赌债,二是妓债,欠了这两样,这辈子要么穷困潦倒,要么孤独终老。”姚杳翻了冷临江一眼,一本正经道。 “真的假的。”冷临江摸了摸后脑:“那我完了,我这辈子注定要穷困潦倒的孤独终老了。” “......”可见冷临江是多么的不靠谱,不地道,不着调啊。 远远的一阵喧嚣,大理寺的衙役押着囚车过来,呼呼啦啦的车轮碾过街巷,竟有三十几辆之多。 到地方后,衙役们两人一组,打开囚车,压着死囚跪在刑台上,就等着正午时分,那火签令落地。 说话的功夫,霍寒山跑了过来,凑到姚杳和冷临江中间,圆脸上笑盈盈的,一看就是个好说话的软性子:“京兆府双煞,你们俩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姚杳扬眸一瞧,今日可真是绯袍开会啊,又来一个,忙笑吟吟的行了个礼:“哟,霍少卿,今儿你怎么亲自押着囚车过来了。” 霍寒山顶着大理寺少卿的名头,实打实是个官宦子弟,清流世家。 有时候姚杳也会心里不平衡,看人家出身好家世好,混个四品轻而易举,而自己整日里死人堆儿打转儿,累死累活的才拼了个七品,看来不管是哪朝哪代,都是免不了要拼爹的。 霍寒山笑道:“我是闻着味儿过来的,老吴鱼府的鱼,可不能少了我。” 第六回 满城尽是败家子 冷临江长眉微挑:“霍头子,你这么馋,侯府卿知道么。” 霍寒山嘿嘿一笑:“寺卿大人若是知道有鱼吃,只怕跑得比我还快。” 冷临江学着侯寺卿的学究样,一手佯装捻须,一手佯装执箸,慢条斯理的点头:“嗯,加餐共爱鲈鱼肥,醒酒仍怜甘蔗熟。美哉妙哉。” 霍寒山呵呵直笑,笑容渐渐凝固,转瞬凝重:“临来时侯大人交代了,叫咱们都警醒着点儿,安安稳稳过了今日,这后面的日子就好过了。” 三个人皆忙着点头,眼看着就到晌午了,火签令安稳落地,才能把心放到肚子里。 可不是要警醒点么,今年年景不好,春赐发的就少,如今秋决圣人砍得人多,显然心情不怎么好,万一再有几个不怕死的来劫法场,那么今年的腊赐就更别想了。 姚杳暗叹,在前世,工作干不好顶多免职开除,可在现在这个年代,工作干不好那可是要掉脑袋的,这是何其悲哀的一件事啊。 “放心放心,阿杳可是最靠谱的了,从来都没出过差错的。”冷临江在人群中指指点点:“你看,这个,那个,还有那个,都是阿杳的人,都看着呢。” 霍寒山点点头:“对了,临江,你见着新来的那位内卫司少使了么。” “韩长暮么。”冷临江微怔:“早听老刘说,老韩在剑南道颇有政绩,怎么,果真入了内卫司么,这小子,到了长安也不招呼一声,我好给他接风洗尘,平康坊里一桌上好花酒是少不了的。”话里话外都透着捻熟的话音,看来两个人是真熟。 霍寒山哪敢说韩长暮抓住了自己家的丑事,只点点头:“昨日韩少使来了大理寺换名帖,见过了,啧啧啧,韩少使真真是玉树临风,把你我都比到泥坑里了。”他砸了咂嘴:“内卫司人多事杂,韩少使又是刚来,想是忙的很。” 自然是忙,内卫司是个什么地方,那是圣人的眼睛圣人的耳朵,替圣人看着百官听着民意。 说通俗些,那就是美国的中情局苏联的克格勃,堪比大明朝的锦衣卫。 每次听到内卫司这个地方,姚杳就总想起看过的神探狄仁杰这个电视剧,这个史书上没有记载的年代里的内卫司,与电视剧里的梅花内卫,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虽然电视剧里那个梅花内卫有虚构的成分,但心机手段,却是来源于血淋淋的史书。 她在北衙禁军中待过数年,曾有幸见过内卫司的厉害,那手段那心机,一般人还真扛不住,看来这位韩少使,不光肉皮长得好,心眼更黑呢。 她啧了啧嘴,还是离内卫司远点吧,免得哪天喝多了嘴瓢,把自己这点大逆不道的小心思秃噜出去,落个死无全尸。 一阵风过,风里走过来个绯袍高官,金带晃眼,风里带起薄薄的尘土。 姚杳没看清楚脸,但看身形,是个确凿无疑的生人,怕不是说曹操曹操到罢,这四品官儿扎堆儿,自己还是赶紧颠儿吧。 她忙拱了拱手:“霍少卿,冷少尹,你们慢聊,卑职巡查去了。” 不待二人回过神来,姚杳就已经一溜烟儿跑的没影儿了。 冷临江回首一瞧,正是刚出炉的,新鲜热乎的内卫司少使韩长暮,不禁嗤笑:“阿杳这是干了多少亏心事,这么怕内卫司的人。” 霍寒山笑问:“你不怕?哦,对,你是不怕,你跟韩少使是同科进士,又是姨表亲,这交情要是也怕,我们就得吓得尿了裤子。” 冷临江一笑,瞧着秋风里走出来的俊俏公子,果然是六年未见,越来越俊俏了。 长安城,东宫。 太子是个白捡的便宜太子,东宫也是个白捡的便宜东宫。 这座府邸是前朝早夭的短命太子的府邸,虽然晦气了些,但看在气势恢宏的份儿上,太子也只好勉为其难的住了进来。 世人口中的败家子,从前的燕王世子,如今的太子谢孟夏,此时正坐在廊檐下,身后两个美婢徐徐摇着扇子。 而他则微微眯着双眸,一手摸着美人的脸庞,一手依着曲调打着拍子,端足了荒淫无度的架子。 要说太子此人,投胎是一等一的好,只是运气差了些。 生母是当今圣人的原配发妻,可在圣人还是燕王时,她就一命呜呼了,太子半点光都没能沾上。 虽说是个嫡长子,可还是被后来的老二谢晦明给越了过去,谁叫人家的生母得宠,还成了继王妃。 不过好在谢孟夏心大,不受重用就乐的个清闲自在,他就顶着燕王世子的名头,一心一意的做他那世人口中残忍乖张,酒色成性的纨绔子弟。 谁曾想过了这十几二十年花天酒地的混沌日子,自己的亲爹一朝黄袍加身,自己竟也沾了一回光。 永安元年,圣人登基之初,中书省的蒋绅蒋相公保着谢孟夏,一顶新鲜热乎的太子爷大帽子,哐当就砸在了他的脑门上,砸的他晕了半晌。 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一心一意为国为民,兢兢业业勤勉做事,等着做太子的谢晦明封了秦王,世人口中合该逐出家门的败家子却当了太子。 这旨意一下,秦王谢晦明气了个倒仰,世人皆摇头叹息,富不过三代,只怕靖朝是无望了。 谢孟夏的模样生的是一顶一的好,风姿俊逸,比美人还要美几分,引得无数美人竞折腰。 可治国理天下,靠脸是万万行不通的,外敌打过来时,断不会因他生了张倾国倾城,祸国殃民的脸,就鸣金收兵的,保不齐还会看上他的这张脸,一心想要收入宫中,打的更卖力些。 庭前莺歌燕舞的热闹非常,折云匆匆穿庭而过,弯着身子凑到太子耳畔,喊道:“殿下。” 这一嗓子将谢孟夏惊了个踉跄,劈手就给了折云脑门一下,笑骂道:“喊什么喊,孤又不聋。” 折云忙哑着嗓子道:“殿下。” 谢孟夏又是“啪”的一巴掌,拍在了折云的脑门上:“装神弄鬼的干嘛,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折云讪讪一笑,掠了众多姑娘一眼,欲言又止,忍得十分艰难。 谢孟夏冲着前头正在拉胡琴的汉子挥了挥手,那汉子忙陪着笑脸,一路小跑的过来,他劈头盖脸的张口就骂:“小六子,你这都是些什么货色,就不能挑点年轻貌美的送过来么,滚滚滚,明日给孤送点漂亮的,不然孤不给钱。” 汉子哆嗦了一下,连连告罪,点头哈腰的领着众多歌姬舞姬退了下去。 折云这才凑到太子耳畔,低眉顺目的说了几句。 谢孟夏双眸一亮,微微颔首道:“当真。”他略一侧目,瞥见垂花门后的一点暗影,转瞬浪荡大笑:“当真么,今儿个晌午掉脑袋的还有女眷么。” 折云连连点头:“可不是么,圣人最近火气大,这些女眷也是倒霉,还有刚及笄的姑娘,没许人家的那种,听闻模样都还不错。” 谢孟夏重重拍了拍折云的脑袋,赞许笑道:“你个猴儿崽子,不错,不错,还是你最懂孤的心思,走,瞧瞧去,看看那些姑娘有没有姿色过人的,孤挑剩下的,就都赏给你了。” 折云忙狗腿子样的跪下磕头,喜滋滋道:“小人叩谢殿下赏赐。” “行了行了,别跪了,去,把风驰牵过来,今儿个,你家主子要骑马上街。”太子正了正衣襟,神采飞扬的大笑起来。 折云颤巍巍道:“殿下,这个,纵马长街,这个,太张扬了些罢。” 谢孟夏挑了挑长眉,不屑轻笑:“孤是太子么。” 折云不解其意,点头道:“是,是啊。” “这靖朝除了父皇,还有谁比孤大。” “没,没了。” “那还不快去牵马。”谢孟夏不轻不重的踹了折云一脚,骂道:“再赶辆宽敞的马车,不,两辆,可以装很多很多美人的那种。” “诶,好嘞。”折云一个踉跄,顶着满脑门子冷汗狂奔而去。 谢孟夏得意洋洋哼着方才的曲调,一摇三晃荡的出了府门,见下人们已在门外牵马候着了,他立时翻身上马,伏在马匹耳畔说了句什么,那马打了个响鼻,又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鲜红的马匹与太子的一袭红裳融在一处,像一团烈焰,燃向天边。 折云忙翻身上马紧追不舍,还不忘转身冲着后头的三辆马车招呼一声:“跟上啊,快点。” 日头慢慢挪移,将四下里晒得热气腾腾,虽已是立秋,可秋老虎却着实厉害。 姚杳沿着刑场外的长街来回溜达,手背负在身后,长长的剑穗儿随着她的步子一颤一颤的,像条桀骜的尾巴。 她默默理着手上几件未竟的刑案,多数都是偷鸡摸狗小贼犯案,在京兆府蹉跎了数年,最大的感受就是,这个世间对偷鸡摸狗可太狠了,轻则打的屁股开花,剁手剁脚,重则牢底坐穿,砍头丧命,相较之下,自己前世的那个年代,对偷鸡摸狗可真是太宽容了。 第七回 穿越了 她轻轻一哂,唯独那一桩命案棘手些,幸而她前世警校毕业后,在刑侦支队和档案室都待过几年,于刑案之中抽丝剥茧是熟手,只是在这个没有监控没有通讯器材的年代,人和事全靠一颗浓浓的八卦之心口口相传,查起来麻烦了些,可终归是有了些头绪。 剑穗儿在身旁轻轻晃动,像是得意洋洋的笑容,姚杳盘算着这桩命案,那可是一帮子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的悍匪,容不得半点大意。 太阳悬在了头顶,刑部阮侍郎仰头看天,又看了看刑场外巨大的铜制更漏,伸手从签令桶里拿了枚火签令。 阮侍郎年岁不大,人却老成持重,入仕刑部侍郎不过月余,就赶上这么要紧的一桩差事,办好了是本分,办砸了是罪过,又是杀人见血的大凶之事,可他镇定的不像个鲜活人,大太阳底下晒了半日,竟连身子都没晃一下。 姚杳甩了一把汗珠子,秋老虎的淫威之下,果然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令其中暑。 刽子手高高举起宽大的鬼头刀,一口老酒就喷在了上头,刀光一闪,惨白惨白的。 这是电视剧里常见的砍头流程,姚杳看着刑场上的死囚们慌乱的挣扎起来,那些濒死的姑娘们个个面无人色,都开始扭动身子,她有些恍惚。 前世的她失业以后,常年混迹于华都影视城中做群演,实在太清楚这种戏的拍摄套路,一场戏二百块,一句词儿都没有的群演,拍砍头戏和拍死尸戏时没什么不同,一个是低头等死,一个是躺着装死,只等着导演喊咔,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做出真实的垂死挣扎的疯狂来。 果然是艺术来源于生活,却不如生活真实惨烈啊。 淡淡的云翳慢慢逼近太阳,天不动声色的阴沉了下来。 围观的百姓都察觉到了不对劲,纷纷仰头望天,眼见着太阳慢慢被云翳遮住。 阮侍郎也抬头凝望,连火签令都忘了扔。 日食,又是日食,这日食与自己的穿越究竟有什么关系。 姚杳来不及多想什么,忙疾行了几步,挤开人群,走到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怔怔望住那黑洞洞的一片。 她狂喜,也许等了十五年,她离开的契机终于等到了。 姚杳静静等着黑洞扩大,身不由己穿越到这里时的情景,蓦然浮现。 那时的姚杳还叫陈杳杳,那时的华都影视城中,八月末的天气,骄阳高照,一丝风都没有,纵使坐着不动,也是大汗淋漓。 如此酷热难耐的天气,丝毫没有影响影视城中的游人如织,剧组如云。 青砖墁地的长街蜿蜒向阳光最炙热的远方,长街两侧是青砖灰瓦的屋舍,尽头则是个开阔的广场,萋萋野草从三层石阶的缝隙间冒出头。 此时,这处广场被蓝色的铁皮挡板围了起来,阳光照在广场上,晒得铁皮和青砖地都滚烫的能烤一把孜然羊肉。 广场一角撑起几把巨大的遮阳伞,投下大片色彩斑斓的阴凉暗影。 遮阳伞下坐着个大汉,头戴遮阳帽,满脸络腮胡须,穿着半旧的红色短袖。 一张大脸凑到那个比脸还要屏幕前,仔细端详了半晌,猛然大声喊道:“副导演呢,群演都到了吗,到位了吗。” “到了到了。导演,群演都到了,都到齐了。”一个戴着眼镜,身材精瘦,文质彬彬的男子拨开人群,匆匆跑到高大男子身边,抬手指向远处:“导演,您看,群演都到位了。” 只见广场正中竖着一根旗杆,旗杆上旌旗飘扬,旗杆底下搭了个刑场,跪了一溜囚犯打扮的姑娘,皆是散着长发,灰头土脸,大太阳直直晒下来,晒得人几乎快要中暑晕过去。 导演点了点头,摇着蒲扇,一把大嗓门声如洪钟:“这次看着还像那么回事儿,可别像上回那样,你找的那是个甚么人,词儿背的挺好,怎么拍一半儿就跑了,太不像话了。” 副导演抹了把满头的汗珠子,点头哈腰的陪着笑脸儿:“是是是,导演您说的是,这回保证不会出岔子,这回这些群演都没有词儿,一句词儿都没有。” 导演看了看左右,又大声嚷嚷起来:“兰小姐呢,还没来呢,去请兰小姐快点过来,争取一条过,这大热的天儿,别再把这些群演晒晕过去。” “兰小姐化妆呢,我这就去催催。”副导演面露难色,只是连声答应,身体却很诚实的没动上一点。 那位兰小姐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腕儿,名气不大,脾气不小,什么天热了不能拍,天冷了不能拍,下雨了不能拍,雾霾重了也不能拍,这会儿说是在化妆,其实就是借故磨蹭,想要磨蹭到傍晚,天凉快了再拍,可这场戏就是大中午的戏,傍晚拍就穿帮了。 导演瞟了副导演一眼,又瞟了瞟围在身边的剧务场记等等,皆是抿着嘴不吭声,看着那一张张受气小媳妇的脸,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张口开骂,想了想,却掏出手机拨了个号,大嗓门的吼了起来:“喂,兰小姐的助理吗,兰小姐化完妆了吗,还没有,哦,还没有那就算了,告诉兰小姐不用来了,我换人了。” 连炮珠一般吼完这一席话,四周被导演吼得鸦雀无声,众人都一愣一愣的。 导演清了清喉咙,环顾了一圈儿愣住的众人,破口大骂:“去,去把那个,那个谁谁谁,那个便宜的,那个,叫过来。” 导演那个那个半天,也没那出个所以然来,众人面面相觑,实在想不出他那个的是谁。 唯有副导演与导演心意相通,心领神会的连连点头:“导演,我这就叫她去,您稍等,稍等。” 话音犹在,他便一边儿打着电话,一边儿一溜烟儿跑的没了影儿,不过片刻功夫,他就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冲着导演点头赔笑:“导演,马上到,马上到。” 八月里的天气,骄阳似火,尤其是临近中午,大太阳底下,晒得水泥地起皮儿。 导演和副导演在遮阳伞底下,就着阴凉商量着换女主角。 群演们顶着大太阳跪在刑台上,碎碎念着,骂完导演骂副导演,骂完副导演骂兰小姐,骂的口干舌燥直冒烟儿。 陈杳杳穿着囚犯戏服,跪在众多群演中,这戏服也不知是什么料子的,被汗水浸透后,黏糊糊的粘在身上,跟裹了一层不透气的保鲜膜似的,折腾的浑身刺痒。 更倒霉的是,双手紧紧绑在背后,只能痒的浑身直打哆嗦,却腾不出手来挠一下。 她仰头看了看天,暗自念叨着,这二百块钱挣得可真难,都在太阳底下跪了半个小时了,也不知道那个兰小姐啥时候能化好妆出来。 等这场戏拍完了,一定要去吃顿有肉有鸡蛋的盒饭,贵点就贵点,我忍了。 就在此时,忽然掠地起了一阵风,吹得飞沙走石,旌旗飘扬,旗杆剧烈的晃动起来。 而天像是突然阴了下来,云翳渐渐向太阳缓缓聚拢过去。 导演扯着惊雷般的嗓子喊着:“怎么回事,副导演,你不是说今儿是大晴天吗,这怎么阴天了。” “不是我说的,是天气预报说的。”副导演嘟嘟囔囔:“这老天爷的事,我说了也不算啊。” 导演仰头看了看天,冲着群演们大声喊了一句:“你们别动,先别动,看着一会就晴了,别动啊,不然一会又得重新上妆,浪费了。” 见着天阴了,陈杳杳原本长长松了口气,想着总算解脱了,可以歇一歇了,一听到导演这话,她顿时丧了气,跪坐在腿上,不停的暗自念叨,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儿啊,还是靠着写网络小说挣全勤吧,也没这么受罪。 愣了个神儿的功夫,太阳已被遮住了大半,只余下一道窄窄的金边儿,明亮刺眼。 “日食,是日食。”广场上发出一阵阵惊呼,眼看着四围阴沉的厉害,这场戏一时半会儿是拍不成了,副导演让人给这些跪了大半个小时的群演松绑,让她们歇一歇,别真跪出个好歹来,还得赔医药费。 陈杳杳揉着膝盖,艰难的站起身,仰头望天,心里有些奇怪,日食,天气预报没有说今天有日食啊。 她手搭凉棚,定定望住黑漆漆的太阳,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闪着光怪陆离的影儿,拼命的把她往黑漆漆的洞口吸去。她身不由己的剧烈摇晃起来,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陈杳杳醒来后,便身在了如今的靖朝,刑部的大牢中。 这座大牢堪称靖朝上下,除了宫城之外,最固若金汤的所在,大牢成环形排列,一圈儿套着一圈儿,一圈一圈走下来,像走了个迷宫,走的人头晕眼花。 最外层为关押寻常囚犯的牢房,而最内层则是关押重刑犯,死刑犯的监牢,进了这座监牢,便是插翅也难逃了。 她摸了摸手边儿,满是潮乎乎的稻草和脏兮兮的灰尘。 第八回 穿越后遗症 借着微弱的光亮,她看到自己仍旧穿着一身儿囚衣,摸了摸散下来的长发,心道,这,这戏怎么还越拍越真了,大制作啊,连牢房都有。 她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变得格外小,顶多也就四五岁的模样,捏了捏手,又软又小,她蓦的就起了一身冷汗,尖声叫了起来了。 “阿杳,阿杳,你怎么了,怎么了,阿娘在这里,不怕不怕,阿娘抱着你。”一个同样破衣烂衫的年轻娘子紧紧搂住陈杳杳,哭哭啼啼的摇晃着她。 陈杳杳被摇的发蒙,眼冒金星,这是怎么回事,拍戏还能把自己拍的返老还童了,这怎么可能,做梦呢吧这是。 她努力伸出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的倒抽了口冷气,不是做梦。 年轻娘子搂着陈杳杳,泪水和灰尘在脸上混合,哭哭啼啼道:“我的姑娘啊,你跟阿娘说句话啊,你别吓阿娘啊。” 陈杳杳闭着眼,蜷起小小的身子,说什么,怎么说,一夜之间返老还童了,她还蒙着呢,有什么可说的,不如死了算了。 她肚子里传来咕噜噜的响声,伸手按了按,从早上五点多起来排队化妆,画的一张脸黑漆漆的,生怕脱妆,不敢吃不敢喝的,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年轻娘子听到了陈杳杳肚子里传来的声音,忙抹了把眼泪:“阿杳,你是饿了吗,等着啊,阿娘给你找点吃的。” 她拍了拍身上,摸了摸袖口领口,空无一物,焦急喊道:“阿姐,阿姐,阿妹,阿嫂,你们,你们有吃的么,阿杳饿了。” 这牢里关了几十号人,都是年轻娘子,忙上上下下的翻找,翻找了个遍,也没找到半口吃的。 阳光从头顶窄窄的天窗斜进来,光线实在太过暗淡,一只硕大的老鼠拖着细长的尾,从晦暗的阳光中穿过。 陈杳杳又吓又饿,小小的身子软塌塌的瘫在草窝里,嘴唇干涸微张,仰头望了望那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天窗,她在华都影视城中当了两年多的群演,勤勉的跑了几百个剧组,影视城中并没有这样一处建筑物。 她有气无力的捏了捏孩童一般的手,老天爷啊,这是怎么回事。 年轻娘子眼见着陈杳杳眼也直了,气也弱了,吓得尖着嗓子惨叫了一声:“阿杳,我的阿杳啊,你别吓阿娘啊。” “把这个掰碎了,喂给她。”隔壁牢房里传来个冷冷清清的声音,一只手托着半块烧饼,穿过铁栅栏。 年轻娘子千恩万谢的接过烧饼,一点点掰开了揉碎了,塞到陈杳杳嘴里。 干,太干了,咽不下去,这什么味儿,霉了都。 陈杳杳被这难以下咽的烧饼呛住了,回了神,太惨绝人寰了。 老天爷,莫非,莫非她是穿了么,她陈杳杳活了二十几年,鬼主意是多了点儿,可没做过亏心事啊。 想到这,她更加万念俱灰,闭上了眼,烧饼太难吃,心里堵得慌,饿死她吧,兴许饿死了,就能回去了。 “吃吧,活着,才能有指望。”那把冷冷清清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陈杳杳回头,是个清瘦的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灰头土脸,披头散发的,看不出好不好看。 她有气无力的低下头,盖在胳膊上的袖子破了个打洞,她一眼就瞧见靠近手腕那的淡青色胎记。 天爷啊,从前她身上没有这个胎记啊,这,竟然还是魂穿,那,那前世的那副身子哪去了,是埋了还是烧了,若是,若是这幅身子也死了,是不是,是不是就魂归无处,只能下地狱了。 活着,才有指望,电石火光间,陈杳杳蓦然想到师父曾念叨过的,叫她死也要记清楚的一句话。 “八月辛卯朔,午时忽日食既,星见晦暝,咫尺不辨,鸡犬惊宿,人民骇惧,历一时复明。” 这一句没头没尾,她当时背的十分辛苦,但正是古籍中记载的日食景象,据师父说,自古日食当日,都会有超乎常理的倒霉事发生。 而她穿越当日,正好也发生了日食,这难道只是巧合么。 她那师父虽说是个半瓶水,但说话一向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或许自己的穿越,还真是日食引发的。 陈杳杳从震惊慌乱绝望中渐渐平静下来,想要回去,就得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那么,就要弄清楚日食与她的穿越有什么关系,弄清楚现在是何年何月,还要弄清楚自己在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既来之则安之,陈杳杳看多了穿越小说,穿越嘛,不过就是从一个熟悉的地方,到另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开启一段与从前完全不同的人生。 虽然回去是她的终极目标,但就像某位大咖说过的那样,要先给自己定个小目标,那她现阶段的小目标就是,活着。 好在她父母双亡,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不会有人因她的骤然失踪而担心。 不对,陈杳杳转念一想,群演片酬还没结呢,日子耽搁久了,会不会这钱就打了水漂了,网络小说这个月的全勤也泡汤了。 便宜师父说的还真没错,她还真是个倒霉催的胚子,当了好几年的扑街网文写手,连个全勤都挣不来,订阅打赏什么的,更是不存在的。 陈杳杳就着年轻娘子的手,把那点难吃的烧饼勉强吃了。 她既穿回了古代,虽不知这是哪朝哪代,何年何月,但只要活着,只要能回去。 回去时再随便带点盘子碗什么的,也是古董啊,也能卖个大价钱啊,片酬稿费什么的,都是浮云啦。 不过,她两眼一抹黑的进了牢房,想什么白日发财那么遥远的没用,还是先琢磨琢磨怎么保住小命吧。 古代是有株连九族的吧,可是砍头的都是男丁吧,她低头看了看破旧的囚衣,自己现在这样,八成是要为奴为婢的吧。 少年一直看着陈杳杳把烧饼吃完,才拖着哗啦哗啦直响的镣铐,走到远处。 陈杳杳回头看了少年一眼,乱蓬蓬的长发遮住脸,实在看不出模样来,不过看他手镣脚铐戴的全乎,连身上的“囚”字都描的格外粗格外黑,看来是犯了重罪的,要掉脑袋的那种,搞不好这一眼就是最后一眼了。 天刚擦黑的时候,一行内官来到牢里,带来圣人的旨意,陈家女眷没入宫中为奴。 陈杳杳暗叹,还真巧,自己穿越过来的这家,竟也姓陈,看来五百年前是一家,这话不假。 年轻娘子踉跄的冲到牢门口,抖着手摘耳坠拔钗子撸手镯,叮当乱响,塞到为首的内官手里,抖着嘴低声:“贵人,贵人,小女年幼,求求你,求求你给小女寻个轻省去处吧。” 为首内官掂了掂那点东西,抿唇不语。 也是,这些娘子们都是内眷,身上本就没什么钱财,被抓时拉拉扯扯的,钗环都被人连偷带抢的,折腾的差不多了,剩下的这些,还真入不了见惯了金银财帛的内官的眼。 毕竟,罪臣家的女眷进掖庭还是进教坊,做奴婢还是做官妓,今后是靠力气活命还是凭皮肉吃饭,都是他说了算。 其他的年轻娘子纷纷动手卸下钗环,都塞给了内官,又把陈杳杳拉过来,低低哀求:“贵人,贵人,这孩子这样小,这样可怜。” “行了,”内官摆手,捏住陈杳杳的下巴,略一点头:“带去掖庭。” 云翳来得快,散的更快,只转瞬的功夫就散尽了,可直到云翳散尽,太阳再度显露出来,姚杳还站在原地。 姚杳从无穷无尽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旧身处靖朝,仍披着那身浅绿色袍子,剑穗儿仍在身侧晃动,她哀叹了一声,还是回不去啊。 她想起看过的无数本穿越小说,对那一句“我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却唯独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印象深刻,当时读来只觉遗憾,可看她如今的光景,却觉得老天待她确实惨绝人寰了些。 旁人穿越,穿到个史书上有名有姓的朝代,即便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可知道旁人的结局,知道世事的走向,也总能趋利避害,进可登坛拜相垂青史,退可闷声不响发大财。 再看看她这个倒霉催的,对自己的结局一头雾水也便罢了,对旁人的结局更是一脸懵。 她狠狠摇了摇头,将微微有些哀伤的回忆逐出脑海,她最擅长阿Q式的自我安慰,走不了也有走不了的好处,凭着自己前世的那点本事,在这个不知名的朝代,不愁吃喝也不用操心买房子,还能享用到传说中才有的吃食,比前世那吃了上顿发愁下顿的日子,强出百倍去了。 况且她前世活了二十几年,这一世又活了近二十年,里外里活了四十几年,活的心思通透,人情世故皆练达,再没什么想不开看不透的了。 “让开让开,快让开。”远远的传来喊声,还有鞭子甩过的噼啪声。 一骑红尘飞快的奔袭,冲散了围观的人群。 第九回 五味酒肆 马背上的红裳男子,长眉斜飞,伸手捞过刑场上的一个姑娘,丢到马背上趴着。 他又捞过另一个,摞在那姑娘身上原样趴着,转身纵马便走,丢下一句:“折云,剩下的都带走,回去慢慢挑。” 这,这是闹哪出,姚杳瞧着那一人一马,这么扎眼的衣裳,这么鲜艳的马,这么高调的出场还没遭雷劈。 嗯,确认过眼神,是自己惹不起的人。 “这,是,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这是疯了么,要干嘛。” “嘘,不是早有人说东宫纨绔,太子好色么。” 围观百姓从日蚀的震惊中回过神,又陷入了太子劫法场的巨大打击中,连连点头,还是念过书的反应快,太子殿下好色,抢个人不算什么。 “等等,好色,劫姑娘就行了,还劫男的干嘛。” “这色,不也分男色,女色嘛。” 围观百姓倒抽一口冷气,东宫纨绔的名声果然不是盖的,劫法场,还男色女色一起劫。 大靖朝,要完了!!! 劫法场这样大逆不道的罪过,这样四六不着的纨绔子,却没有一个衙役敢上前阻拦,反倒呼啦啦跪倒一片,低着头,咬着牙,忍着笑,斜着眼睛看热闹。 虽说好奇有风险,八卦须谨慎。 但这样的热闹,百年难遇啊,拼了午食不吃了,也必须得看啊。 错过了这一回,保不齐再看到这样的热闹,就是下辈子见了。 阮侍郎慌慌张张的跪下,想要阻拦却又没胆子真的阻拦。 他只好伸出手装装样子,脸颊抽搐,声嘶力竭的大声喊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可,不可啊,这些,这些可都是圣人朱笔圈画的死囚啊。” 这倒霉催的司天台,怎么看的天象算的日子,算不出不祥的日蚀也就罢了,怎么太子也来劫法场凑热闹。 这坑人一脸血的官场,还能不能愉快的混了! 谢孟夏狠狠一甩马鞭,回首啐骂:“滚,等孤消遣够了,再给你送回来砍一回就是,废什么话。” 此言有理啊,阮侍郎顿时无言以对,他实在是招架不住这个混不吝的纨绔子。 可转念一想,反正人是太子爷抢的,祸是太子爷闯的,挨骂受罚也是太子爷的,太子爷都不怕,他操的哪门子闲心。 阮侍郎一个骨碌爬起来,轻松拍了拍衣摆上的土,一本正经的吩咐:“好了,收拾了,都回衙署吧。” 太子殿下规格太高,姚杳没那个福分见,自然不认得他,但他干的那些事,她还是听过一耳朵的,就着饭听,十分下饭。 这位爷是从未在市井江湖中出现,但市井江湖中从不缺他的传说。 他被尊为纨绔子的最高境界,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姚杳离得近,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果然是个实打实的混世魔王,十五年间几废几立,却始终在太子的位子上屹立不倒,皆因为他有个好爹好母舅,还有一张巧嘴,若在前世,他就是没人敢跟他拼爹的那个。 姚杳区区一个七品参军,打死她,她都没那个胆子去阻拦,也拦不住。 况且坊间早有传闻,进了东宫的貌美姑娘,呃,还有貌美小厮,没几个能活着出来,左右他抢走的都是死囚,死在刑场上是死,死在东宫也是死,殊途同死。 转瞬间,姚杳便想到了诸如满清十大酷刑之类的死法,惨不忍睹啊。 明晃晃暖洋洋的日头下,她打了个寒噤,变态,真变态。 愣了个神儿的功夫,折云领着东宫的侍卫和下人,揪小鸡子一般,一手拎一个,已将其他几十名死囚都扔进了马车,跟在谢孟夏身后,往东宫赶去。 见血的秋决变成了不见血的劫法场,姚杳背负着手,身侧的剑穗儿继续一跳一跳的,晌午了,该用午食了,办砸了差事也不能不吃饭。 办砸了差事,人受委屈是罪有应得,肚子受委屈是不可原谅。 崇贤坊的曹家从食新做了瓦片烤肉,还是依着齐民要术里的腩炙古法,将肉去骨,酒,鱼酱汁,葱姜橘皮豉汁腌制,放在瓦片上均匀烤熟,吃的时候佐以蘸料。 月初刚发月俸时,姚杳去曹家从食里吃过一回,刚咬上一口,肉细腻嫩滑,回味无穷,再配上一碗酸爽的浆水饭,啧啧啧,那叫一个舒坦。 如今刚刚月中,胡吃海塞了半个月,姚杳手里的余钱显然不够吃一顿瓦片烤肉了,别说瓦片烤肉,就是素菜素饭,也只够吃上三五日的,余下这十天,她就只能吃公厨了。 姚杳慢慢走到长安县衙外,打算牵着马去曹家从食外头闻闻肉味。 何登楼满脸通红,哼哧哼哧的跑过来,喘了口气:“姚老大,郭亮传信儿过来,那个暹罗商人进城了,住进了醴泉坊的五味酒肆。” 五味酒肆在醴泉坊东门南,青砖灰瓦的两层小楼,外带一个不大的后院。 有正门,后院门,还有个侧门,一楼用饭喝酒,二楼住宿睡觉,因酒肆紧挨着醴泉坊东门,进出里坊方便,人也十分的杂乱。 姚杳去过几次,听到这个酒肆,就忍不住回味酒肆里的金茎露。 听说还是大内出来的方子,比之寻常酒肆酿的金茎露更加清冽醇厚,且不伤人,自然也要贵一些,五钱银子一两酒。 她头一回喝的时候,直呼抢钱。 她更记得柜台后头风姿绰约的女掌柜,三十岁上下,说不上极美,可妩媚的风姿却实在出众,且知情识趣善解人意,比平康坊的花魁娘子也不逞多让。 有这样花一样的酒肆西施坐镇,酒肆的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引得蜜蜂嗡嗡响。 郭亮披头散发,穿着件大窟窿小眼儿的破长衫,上头补丁摞着补丁,坐在五味酒馆正门口的街角处,背着阳光,面前放了一只豁了口的破碗,碗里撂着两个铜板。 姚杳一身鹅黄裙衫,目不斜视的走过郭亮的身边,丢了个铜板过去。 郭亮忙打着七件子唱了起来:“三十三天天上天,白云旁边出神仙。” 姚杳忙一脸嫌弃的摆摆手:“行了行了行了,别唱了,吵得脑仁儿疼。” 郭亮嘿嘿一笑,低语道:“二楼,右拐,走到头,最末间,进去就没再出来过。” 姚杳略一点头,领着何登楼进了酒肆大门。 跑堂小子忙迎了上来,见是个长眉斜飞,唇角带笑的貌美姑娘,后头还跟着个文气的年轻后生。 他心中转过八百个念头,貌美姑娘和年轻后生,私奔还是幽会,随即笑眯眯的点头哈腰:“二位,里面请,打尖儿还是住店。” 姚杳竖起两根手指:“两间上房,安静点的。” 跑堂小子愣了愣。 貌美姑娘和年轻后生,该要一间上房才对啊。 果然是话本戏折子误人啊。 貌美小娇娘也不都是看到文气书生就走不动道的。 那么自己这跑堂的,还是有几分指望可以找到貌美媳妇的。 他忙响亮的吆喝了一声:“好嘞,上房两间,上楼右拐倒数第二间第三间,当心,看着点脚底下。” 姚杳提着裙摆上楼,一直走到二楼尽头,趴在尽头的房门外听了片刻。 而何登楼守在楼梯口,回首冲着姚杳做了手势。 姚杳点了点头,退开半步,一脚踹在了木门上。 也不知道这门不结实,还是姚杳的脚太厉害,咣当一声,那门碎成八瓣儿,砸在地上。 “谁,谁。”屋里传来一声怒吼,还没吼完,就被人捂住了嘴,呜呜咽咽。 “小何子,进来。”片刻之后,姚杳在屋内嚷了一声。 何登楼应了一声,挥开尘土,腾腾腾的跑到屋里。 只见姚杳翘脚坐在椅上,暹罗商人倒在地上,嘴里堵着块不知从哪扯得破布,双手背负捆在身后,已是鼻青脸肿。 何登楼清了清喉咙:“姚老大,这是,带回去?” 姚杳抬了抬下巴:“带回去干嘛,刚才审过了,这老小子说,晚上还有人来他这取货,还不止一个,这些个买卖脏药的王八羔子,咱们一勺烩了吧,留着干啥。” 何登楼回首,指着地上的破门磕磕巴巴:“姚,老大,这门,怎么办。” “.......” 啊,这个,力道没收住,下脚有点猛了,下回注意,注意。 二更一点,声声暮鼓响遍长安城,坊门关闭,城中宵禁,可里坊中却还可以随意走动。 三更初,五味酒肆的正门,后院门和侧门都上了门板,店里烛火都熄灭了,只有门匾下的两盏风灯,随夜风起伏。 几道人影围住了五味酒肆,随后有两人踏着墙头,轻轻巧巧的跳入后院中,随后打开后院门,放了几人进院儿。 翻墙而入的那俩人,紧跟着跃上二楼屋顶,蹑手蹑脚的走到屋顶的最右侧,一人点了个火折子,另一人揭开一片屋瓦,就着微光向下望去。 只见屋内黑漆漆一片,胡床上侧躺着个人,块头挺大,面对着墙一动不动,睡意正沉。 屋顶上的两个人冲着院中众人打了个手势。 第十回 惹不起的少使 院中众人一部分无声无息的钻进楼中,分布在各个隐秘之处,而另一部分则守在了五味酒肆的各个出入口,形成一个瓮中捉鳖的牢笼。 屋顶上的两个人轻飘飘的跳了下来,招呼了余下的几个人,蹑手蹑脚的往二楼去了。 右拐走到尽头,为首的人轻轻敲门,敲一下学一声鸟叫,如此反复三次。 等了片刻,门晃晃悠悠的,吱呀一声打开了。 为首之人刚走进去,黑漆漆的屋里蓦然闪过一道森然冷光,他下意识的侧身一躲,不料脖颈一凉,薄薄的刀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噗的一声,屋里亮起烛火。 为首之人抬眼一瞧,被揭开的屋瓦下的胡床上,摞着三个人,个个捆的结结实实,活脱脱三个人肉粽子。 原来他在屋顶看到的那个大块头,竟然是三个人摞在一起,难怪那么大一堆。 而床沿儿坐着个妙龄姑娘,靠在三个人肉垫上,脚尖儿一晃一晃的,很有些得意。 灯影中,妙龄姑娘和为首之人来了个四目相对,皆是一惊。 那妙龄姑娘正是姚杳,瞧着为首之人呵呵直笑:“果然是风荷苑中的行首啊,说说吧,你是来拿什么药的,哦对了,我的腰牌呢,落你手里了吧。” 那为首之人正是韩长暮,只见其身形一晃,还没人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就已经两指夹住了刀刃,反手一拧,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叫,那条膀子就不受控制的晃荡起来。 他又一脚踹在了那人腿弯处,那人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而刀刃反倒架在了那人的脖颈上。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但姚杳的反应也不慢,身形一转,就旋到了韩长暮身旁,手腕一抖,一条半透明的细丝勒住了他的脖颈上。 “金吾卫李将军的无影丝,果然名不虚传。”韩长暮呵呵冷笑,抿着唇,审视一般望着姚杳。 这个姑娘看着年岁不大,可下手又狠又准,难怪李将军将无影丝传给了她,她用着也的确恰如其分,就像,像话本里的蜘蛛精。 “你也很快。”姚杳挑眉,没想到这个风荷苑里的行首,不但听说过十六卫大将军的名字,还认得金吾卫将军的手段。 此人乍一看丰神俊逸,可仔细端详,却是冷然清贵。 长安城里流行了好些年的病弱公子,个个行走都如同风摆杨柳,比姑娘还娇弱,如今乍一看冷面小生,倒也颇觉养眼。 姚杳轻笑,往日吃多了巧克力千层甜着齁着了,喝一杯菊花茶也是很清口的。 此人若是生在自己前世那个年代,肯定是偶像剧里可盐可甜,颠倒众生的祸害。 不过,生在这个年代,他是有些功夫的小贼,自己是个有些功夫的小官儿,更方便了自己假公济私一把。 “是你自己捆上,还是我亲自动手。”见韩长暮没有动,姚杳嘿嘿一笑,伸手便要去捉他的手,自己那二两银子可不能白花了,摸一把算一把。 “姚,姚老大,你,你,你就别想着揩油了,快,快救我,疼死了。”何登楼跪在地上,不合时宜的喊起了救命。 “......”姚杳一脚踹死何登楼的心都有了,自己连俏郎君的手指头还没摸到,就被他看透了心思,这便是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你所有糗事和心思,把你时不时冒出来的前世的词儿都背了个滚瓜烂熟的发小的坏处。 “错了错了错了。”就在三个人僵持不下之时,传来一阵咚咚咚的上楼声。 冷临江跑的脸红脖子粗的,没头没脑的闯了进来,身上各式各样的长命锁相互碰撞,叮当乱响。 他一把扯开两个人的手,陪着笑脸儿道:“错了错了,阿杳,这位是新来的内卫司少使韩长暮,老韩,老韩,这是这是阿杳,是京兆府的参军姚杳。” 听到内卫司的名头,姚杳吞了口唾沫,一秒破功。 什么,内卫司,竟然是内卫司,合着今儿她是踢了块铁板啊,老天真他令堂的刻薄。 这人肤白貌美大长腿,关键是气质好啊,绝对有做行首的资质,可这么好的皮相,怎么就投身进了内卫司这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这人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么。 可惜了了,叫她这个好色之徒情何登楼以堪,连觊觎之心都生不出了。 姚杳手一松,细丝缠回自己的手腕,跟冷临江一起,陪着笑脸儿嘿嘿直笑,行了个礼:“您看,韩少使,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韩少使莫怪,卑职改日定然提着厚礼,登门赔罪。” 就在姚杳仔细研究韩长暮这副好皮相的功夫,韩长暮也在端详姚杳。 年岁不大,却能屈能伸,变脸极快,深谙溜须拍马之道,他眉心一跳,倒是个混官场的好材料。 韩长暮松开何登楼的膀子,拍了拍手,神色平静:“姚参军拿贼拿到某家来了。” 姚杳更加奇怪,堂堂内卫司少使,怎么会先睡了风荷苑,又睡了五味酒肆。 这口味,奇葩了点吧。 她指着左右:“你,这,这是韩少使的家?韩少使住这?哦,对对,韩少使初来乍到,还没顾得上买宅子,住在此处实在是简薄了,委屈了,您果真是两袖清风,吾辈楷模,高山仰止,卑职佩服。” 多说几句恭维话又不会掉块肉,他听的高兴了,就不会给她穿小鞋了,这马屁拍的,不吃亏。 听了这么多恭维话,韩长暮镇定自若,连脸色都没变,只挑眉:“某住在何处,还需要姚参军首肯么,哦,对对,姚参军是京兆府的人,方才还想亲自捆了某的。” “......”是谁说的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滚出来,本姑娘弄死他。 这梁子算是结下来,她好死不死的把他当成了风荷苑的行首,虽说那一夜什么都没干吧,但到底也是睡了,他没让自己负责,已是大度了。 姚杳看了看自己不安分的手爪子,直想狠狠抽一下,揩油没揩到,反溅了一身油点子,以后这美男蛇少不得要给自己小鞋穿了。 罢了罢了,以后更要夹着尾巴做人,谨慎行事些。 毕竟长安城这地方,扔个擀面杖下来,能砸到一片绯袍子,保不齐哪个跑堂的小伙计,就有在十六王宅当宠妾的兄弟姐妹。 呃,姚杳咽了口唾沫,只有姐妹,何来兄弟。 冷临江嘿嘿一笑,凑到姚杳耳畔,补了一把刀:“怎么样,手好摸么。” 姚杳瞥了冷临江一眼,揪过何登楼,拎起他晃晃荡荡的膀子,向上一推。 何登楼又哎呦惨叫一声:“我说姚老大,你轻点行不行。” 姚杳没好气儿的哼了一声:“带上他们仨,回京兆府。” 何登楼应了一声,忙着去提溜床上那一堆,谁料韩长暮却一挥手,冲过来几个人,拦住了何登楼,旋即伸手抓住了那三人的衣领。 韩长暮抖了抖手腕:“这三个人,某要带走。” “你,我。”这三块料虽然是姚杳抓的,可内卫司是她得罪不起的,借她个胆儿,她都不敢跟内卫司抢人,浓浓的求生欲让她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陪着笑脸儿道:“素闻韩少使审问手段了得,这么几个小贼,您定然是手到擒来,只是韩少使亲审,少不得要受累了,卑职着实钦佩韩少使的事必躬亲,卑职不打扰了,先告退了。” 这才是能屈能伸的英雄好汉,冷临江暗戳戳的给姚杳竖了竖大拇指,跟着点头:“那个,老韩,那个,我们就先走了,这就留给你了,你慢慢收拾啊。” 姚杳皱了皱鼻尖儿,做出一边儿呆着去的神情。 韩长暮拱了拱手,在腰间一摸,把牌子扔给了姚杳。 姚杳捞在了手中,领着何登楼,憋着一口恶气下了楼。 冷临江亮出无往不利的牌子,叫开坊门,坊丁连问都没敢多问一句,就放了一行人出去,往光德坊方向走去。 “老冷,你怎么回事啊,要么你早点来,我就不用得罪那个阎王了,要么你就晚点来,好歹让我把人带走了,这下可好,人也得罪了,那仨也被扣下了,我这大半夜的,白忙活了。”姚杳叹了口气,冷临江这叫门的嚣张劲儿就是招人恨。 冷临江叹气:“这就不错了,我从老宋那一听说你来抄五味酒肆,我跑着就来了,阿杳,我这可是犯夜来的,抓住了是要打板子的。” 姚杳也跟着叹气,在这个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破案基本靠蒙的年代,传句话见个人,比登天都难,冷临江能冒着犯夜的风险过来,已是义气。 转念却又一想,不对啊,犯夜,旁人怕,他这个天字第一号纨绔子弟,也不应该怕。她拍了下冷临江的后脑勺:“犯夜,你还怕犯夜,你逗我呢吧。” “......” “老冷,这五味酒肆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成了韩长暮的私宅。”姚杳牵着马,慢慢走着,月夜中,她的影子又细又长。 第十一回 躲不起的少使 冷临江道:“我也是许久前从老刘那听了一耳朵,没听真切,也就没放心上,说是这个五味酒肆啊,是内卫司的一个暗桩,要不是你今日来抄,我还想不起来呢。” 姚杳挑眉:“哦,那,那个貌美掌柜呢。” 冷临江笑了起来:“当然也是内卫司的人了。” 高冷帅气的上司和貌美温顺的下属,这不正是言情小说里的霸道总裁和女秘书桥段么,只想想都觉得风光旖旎,姚杳挑眉,嘿嘿一笑。 “诶诶,你那什么表情,有什么美事儿藏着掖着,不当我是自家弟兄啊。”冷临江斜着眼睛,瞟了姚杳一眼。 姚杳招了招手,冷临江凑到近前,她且说且笑,话还没说完,冷临江就笑的直打跌:“你,你说你是不是话本戏折子看多了,这满肚子都是什么啊,对了,阿杳,那三个人你没带走,永乐坊那案子可怎么办。” 姚杳挑眉,打了个响指:“早审过了,一直没走,就是等着搂草打兔子,谁知道来的不是兔子,是老虎。” “就知道你厉害,走着,咱们吃点宵夜垫垫。”冷临江笑道。 姚杳笑道:“都宵禁了,哪吃去啊。” 冷临江翻身上马:“有冷爷在,宵禁算什么,还能没处吃啊。”他冲着后头挥了挥手:“哥儿几个快点儿,咱们去平康坊。” 哒哒哒的马蹄声十分清脆,在深幽的曲巷盘旋,听到平康坊三个字,姚杳眉心一跳,总是想起晨起时的四目相对,耳朵有点热。 她狠狠摇头,怎么就是个内卫司,怎么不是个行首呢,太可惜了。 冷临江侧目,望着姚杳笑的意味深长:“阿杳,你这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功夫越来越纯熟了,老韩都让你拍的一愣一愣的。” 姚杳扬鞭一笑:“那是,咱是掖庭里练出来的拍马功夫,能差得了吗。” 五味酒肆中已恢复了平静,韩长暮四平八稳的坐着,程夕颜在旁静立,而那三个人却没了踪影。 “韩少使,这三个人与杨总旗叛逃之事有何关联。”程夕颜不解道。 韩长暮轻叩桌案:“程校尉可知杨幼梓长女之事。” 程夕颜点头:“知道,杨总旗家的事已传的满城风雨了。” “好,那就有劳程校尉详说一二了。”韩长暮掠了程夕颜一眼,道。 程夕颜点头:“杨总旗有两子两女,长女杨英华十六岁,次女杨玉华和长子杨观义是龙凤胎,都是十三岁,而次子杨新义两岁。” “怎么,次子如此年幼,是继妻所生么。”韩长暮道。 “正是。”程夕颜点头,继续道:“杨总旗的原配发妻十年前病亡,八年前续弦,娶了李氏进门,随后生了幼子。” 韩长暮微微点头:“继续说。” 程夕颜束手而立:“八日前,李氏向京兆府报案,称长子杨观义失踪,随后杨玉华则卖身入了一商贾人家为婢,而五日前,长女杨英华与人通奸事发,被京兆府拿下。” 韩长暮凝神片刻,平静道:“杨英华定亲了么。” “没有。”程夕颜摇了摇头:“杨总旗在时,常说杨英华斯文沉静,很少出门,故而此次其继母状告其与人私通,残害亲弟杨观义,实在匪夷所思。” “是有些说不通的。”韩长暮点了点头。 程夕颜继续道:“韩少使,今日姚参军要带走的三个人中,其中有一人正好涉身此案,卑职不明白,这桩案子现下是京兆府在办,少使为何要,要。”她欲言又止。 “横插一杠是么。”韩长暮掸了掸衣袖,神情平静。 “卑职不敢。”程夕颜轻轻低下头,她在内卫司数年,知道规矩,更知道厉害,韩长暮是她见过的最年轻的少使,可身上的冷峻之意却是最重的,她,有点怕。 韩长暮轻轻敲着桌案:“为何偏偏在杨幼梓叛逃后,他的子女接二连三的出事,若他叛逃之事坐实,倒也罢了,可若证实他却有冤屈,或是殉职,那么他的荫封和抚恤金该由他的儿子继承,若他的长子在此时没了,谁将得利。” 程夕颜无言,她并未想到这么深,只是觉得有冤要鸣,至于怎么洗脱冤屈,她不知道。 韩长暮轻轻皱着眉心:“某换个说法,做下这件事的那人,又是从何得知杨幼梓不是叛逃而是殉职,在这个时候做这些事,会得到不少好处呢。” 程夕颜了然,忙道:“韩少使说的是,那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卑职去安排。” 韩长暮揉了揉眉心:“饿了,有吃的没。” “......” 天刚亮,薄薄的秋露浸湿马鬃,后半夜下了些许薄雨,地上有些潮气。 马蹄子哒哒哒踏过曲巷,一串儿浅浅的足印落在青砖。 姚杳和冷临江在平康坊歇了半宿,踩着开坊门的时辰,就打马赶回了光德坊。 在西坊门口,冷临江笑呵呵的丢了两包梅花包子给坊丁:“弟兄们辛苦了。” 坊丁殷勤笑道:“冷少尹,姚参军,您二位忒客气了,每回都给弟兄们带朝食,这,这叫弟兄们怎么过意的去。” 其中一名坊丁闻了下包子香,想起什么似的,急匆匆道:“对了,冷少尹,姚参军,内卫司新上任的韩少使来了。” 姚杳和冷临江对视一眼,齐声道:“什么时候。” 坊丁道:“就刚才。” “多谢。”冷临江和姚杳齐齐拱了拱手,用力挥了下鞭子,催马飞快的赶回了京兆府衙署。 二人翻身下马,早有衙役过来牵马,二人一刻不停的就往里走。 “阿杳,你昨夜冒犯了老韩,今儿可要客气些。”冷临江叮咛道。 姚杳挑眉,自己把他当成了风荷苑的行首,还在五味酒肆得罪了他,自己怎么还敢跟他犯浑,巴结讨好都来不及呢:“他是正四品,我是正七品,我这个小虾米,怎么敢跟上峰记仇。” 冷临江一脸的苦大仇深:“我是怕他记你的仇啊。” “......”姚杳无语:“不会罢,身为一个上官,要有大气的觉悟。” 冷临江皱眉摇头:“你不懂,老韩能入仕内卫司少使,就是因为睚眦必报。” “......” 京兆府尹刘景泓有些奇怪,京兆府与内卫司素无往来,所办刑狱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好端端的,这位新鲜出炉的少使一大早登了门儿,坐下就不肯走了,且光饮茶不说话。 长安城中,内卫司亲自上门,就堪比乌鸦落在院子里啊啊叫,必定没什么好事。 他慢慢捋着袖口,忐忑不安的挤出一丝笑:“韩少使着实勤勉,这一大早的就公事缠身了。” 韩长暮坐在下首,端着一盏茶慢悠悠的啜着:“府尹大人这里茶着实不错。” 刘景泓哽了一哽,继续干干一笑:“韩少使既然喜欢这茶,那就多饮几杯,走时,再带一点。” 韩长暮忙道了个谢:“如此,卑职就多谢府尹大人美意了。” 初秋的晨阳,落在人身上,并不那么热,可究竟红却觉得脊背隐隐生汗,他僵着身子,继续笑道:“韩少使今日此来,有,什么公事吗?” 韩长暮拿杯子盖刮了刮浮沫,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并没有什么公事,卑职刚刚入仕内卫司少使,特来拜见府尹大人。” 刘景泓的官职比韩长暮高了一级,可朝堂之事,不能单单以官职高低来定论。 内卫司是圣人亲信,天子近臣,正使少使都常在圣人眼前晃悠,有没有功劳不重要,可混个脸熟是必然的。 京兆府就不同了,府尹虽说是个正三品,可朝堂议事,年节宫宴,京兆府皆是靠边站的那一个。 只怕圣人只知道京兆府尹姓甚名谁,政绩如何,却不知道这府尹长什么模样。 这样比较下来,孰轻孰重,孰亲孰疏一目了然。 更遑论韩长暮乃秦王殿下举荐,且身份显赫,更不是他一个府尹比得了的了,这大人两个字,听来客气,可越听越心虚。 刘景泓更加的如坐针毡,笑容僵硬:“韩少使忒客气了,忒懂礼数了,这,这着实叫老夫不安呐。” 韩长暮低头啜茶,并不言语。 越是不言语,越是心里没底,刘景泓暗戳戳的抹了一把冷汗。 平日里总晃个不停的冷临江呢,怎么还没来,这么个阴晴不定的瘟神,也只有他这个厚脸皮能应付了,这人也真是不靠谱,用不着的时候总在眼前晃,用得着的时候却多没影儿了。 正想着呢,冷临江那大嗓门就扯了起来:“老韩,老韩,你这一大早的就来了,是来找阿杳的吧,我可跟你说啊,昨晚上那事,可不能怨阿杳,你们内卫司神出鬼没的,谁弄的清楚啊,你可不能找阿杳的麻烦。” 京兆府尹刘景泓是个和善人,这和善体现在方方面面,他吃得了亏忍得了委屈,更背的了黑锅,公事上中规中矩,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宦海沉浮数十年,能安安稳稳的熬到三品荣休,已是心满意足了。 第十二回 欺负人的少使 刘景泓早早就在长安近郊置办了大庄园,再有几年就能开始养老生活,谁料却在两年前,倒霉催的迎来了天字第一号纨绔子弟冷临江。 他这三品荣休,有点悬了。 刘景泓最见不得冷临江的这股子不稳重,哪有半点世家子弟的模样,可他又惹不起这个纨绔子,只好轻咳了一声:“云归,你低声些。” 冷临江忙正正经经的行了一礼:“卑职见过府尹大人。” 姚杳跟在后头,行了一礼。 刘景泓瞧了瞧丰神如玉,举止言行皆妥帖,挑不出一丝毛病的韩长暮,又扫了眼吊儿郎当,从脚后跟到头发丝儿都全是毛病的冷临江,只觉自己命苦,摊上冷临江这么块惹不起还撵不走的料。 也不知道这尊神是怎么想的,满长安城里那么多有油水儿的衙门,怎么偏就看上了京兆府这么个清水衙门,怎么就赖着就不走了,他是瞎么。 对,还有姚杳,刘景泓摇头,一个四六不着的已是十分头疼了,还来了一对儿四六不着的,对,还被人起了个诨名儿,叫什么,什么京兆府双煞,怎么不叫双魔呢,这是天不垂怜,天要亡他啊。 有时候,他也想对着冷临江怒吼一声,祖宗,京兆府究竟哪好,我改还不成么。 刘景泓苦涩一笑:“这个,韩少使,不知昨夜出了什么事,姚参军如何得罪了韩少使。”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摸了摸自己的手,平静道:“都是为了公事,不算什么得罪,下官今日前来,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姚杳看着韩长暮摸自己的手,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儿,又听到他说的话,微微松了口气。 不是来找茬的,还好还好,看来他还算是个心胸宽广的。 可这口气才松了一半,就被韩长暮气了个绝倒,看着那张木呆呆阴沉沉的脸,眉心一跳,跳出活阎王三个字。 “卑职今日来,是为了杨英华通奸杀人一案来的。”韩长暮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双手递给刘景泓:“府尹大人请看,这是内卫司夏大人的手令。” 刘景泓飞快的看了一眼,毫不犹豫的点头:“既如此,那么此案就正式移交给内卫司,云归,你去把一干物证清点清楚,待会儿和人犯杨英华一起,交给韩少使带走。” “不是,府尹大人,凭什么啊,这凶案阿杳都查的差不多了。”姚杳正要当场发作,冷临江一把按住她的手,抢先跳了起来。 刘景泓瞥了冷临江一眼,虽说这案子棘手,可在姚杳手里,已经查了个七七八八了,眼看就要成自己年终奏表上的一笔功绩了,却被人给截了胡,他也晦气的厉害,可晦气又能怎么办,自己又惹不起。 刘景泓把纸塞给冷临江,晦气道:“自己看。” 冷临江一字一句的看下来,只见末尾是夏纪纲的签文和大红章子,心顿时就凉了半截。 内卫司正使的手令,盖棺定论了。 在这几个人面前,姚杳没什么话语权,但这凶案是她一点点查下来的,费了不少心血,就像是自己从小奶猫辛辛苦苦养到大的肥橘,还没来得及撸几下,就被人连猫带猫粮一锅端走了,她是气急败坏又心疼憋闷,且此案事关人命,内卫司素来刑狱残酷,竖着进去躺着出来的,不在少数。 她想了想,还是开了口:“这凶案有些蹊跷,只怕杨英华有冤,还请韩少使谨慎用刑。” “哦。”韩长暮挑眉:“某听闻此案人证物证俱在,杨英华也签字画押了,还有什么冤情。” 姚杳平静道:“杨观义的尸身至今未能找到,杨英华说了几个地方,卑职都带人去搜过,皆一无所获,按理说,已经事到如今,找不找得到杨观义,都免不了杨英华的死罪,她没什么可隐瞒的了,还有。” 她正在滔滔不绝之时,突然想到自己所处的年代,这个年代,她一个姑娘,后面这些话,实在是不好直白的说出口了,她斜眼瞥了冷临江一眼,冲着他挤眉弄眼。 冷临江了然的嘿嘿一笑,忙接口道:“还有,那个,我们还在杨英华的闺房中找到了一点散落的神龙散。”他挑眉眨眼:“这个药是干嘛使得,你们都懂的哈。” 冷临江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与姚杳和韩长暮对视一眼,反倒是刘景泓老脸一红,微微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这个,别瞎说。” 姚杳佯装一脸茫然无辜,那神情像是在问,你们在说什么,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继续道:“卑职昨夜拿下的那个暹罗商人,就是长安城中唯一出售此药的,卑职审过了,这种药太贵,买的人不多,他供述这个月只有三个人买过,卑职昨夜去了平康坊,其中两人是平康坊的男仆,买此药给坊里的妓子的,而另一人,卑职依据暹罗商人的描述,与杨家的管家十分相似。” 韩长暮略带玩味的望了望姚杳,对她的心细如发有些意外,还有一层隐含之意就是你花酒也喝了,行首也睡了,就不必装出一副懵懂羞涩的模样哄人了吧,他平静道:“仅凭这些,并无法断定杨英华有冤。” “的确如此。”姚杳被韩长暮瞧得心虚,只轻轻点头,从怀中掏出三张纸,半弯着身子交给刘府尹:“这是卑职昨日请城中的验身妇人给杨英华验身的结果,请府尹大人过目。” 刘景泓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瞧了瞧姚杳,又瞧了瞧冷临江,只见两人齐齐点头,他平复了下心绪,转手递给韩长暮:“韩少使也看看吧。” 韩长暮飞快看完,简略一语:“即便杨英华仍是完璧之身,也不能断定她没有通奸和杀人。” “你。”姚杳气了个绝倒。 啥人啊这是,怎么长大的,这么缺德的一张嘴,怎么就没被人打死呢。 不过,胳膊拧不过大腿,鸡蛋碰石头,不是同归于尽,是等着散黄儿。 她识趣的偃旗息鼓,抄手而立。 这么缺德的人,就是天生干内卫司的材料。 电视剧里的梅花内卫都有梅花标记,不知道这内卫司身上,有没有什么标记哈。 反正没有姚杳说话的余地了,她神游方外,低着头胡思乱想。 韩长暮慢慢起身,冲着刘景泓行了个礼:“府尹大人,既然有柳大将军的手令,下官就与冷少尹,姚参军,前去料理交接事宜了。” 刘景泓清楚,此事自家是没有理由拒绝的,只好点了点头:“既如此,那就有劳韩少使辛苦一趟了。” 京兆府公事房里,一应物证卷宗皆条理清晰,姚杳拟好交接文书,各自签字画押,杨英华和一应物证便由韩长暮带走了。 这韩长暮还是个急功近利的性子,连冷临江开口邀约,给他接风洗尘,他都给推拒了,虽是又客气又有规矩,但也疏离的很,当真是半点面子都没给长公主之子。 意外的是,冷临江竟然不恼不怒,只是笑骂了一句,这个老韩,这么多年没见了,还是这个不爱热闹的冷性子。 若搁在往日,姚杳必定要刨根问底,挖一挖冷临江和韩长暮的交情,可现下,她却没这个兴致。 送走了韩长暮这个瘟神,已临近晌午,姚杳心绪不佳,听到外头何登楼等人敲着大瓷碗去公厨吃午食的动静,她也是恹恹的瞥了一眼。 何登楼见姚杳没有出来,便探进半个脑袋,诧异道:“姚老大,你不用午食了啊。” 姚杳没精打采的摆了摆手。 何登楼愣了一愣:“姚老大,吃公厨又不花银子,吃一顿就赚一顿,你不吃可亏了。” “......”姚杳愣住了。 何登楼继续道:“姚老大,其实你不必担忧长肉,凭本事长得肉,又没吃别人家的米,谁也说不着你。” “......”姚杳抄起青瓷笔洗,剩了一半儿的涮笔水泼了出去。 何登楼眼疾身快的躲开了,笑嘻嘻道:“姚老大,我这衣裳是今儿新换的,不脏,不用洗。” “......”姚杳想弄死这小子。 “干什么呢。”冷临江重重拍了下何登楼的后脑勺,骂道:“吃得太饱太撑了,要不你去义庄给仵作打打下手去,保管你吐半个月。” “......” 眼看着何登楼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冷临江靠着公事房的破门,抱臂笑着:“曹家从食?” “你掏钱?” “走着?” “走着!” “你是真难过还是装个样子来骗吃骗喝的啊。” “我这是化悲痛为食欲好么。” 黑匾金字下头人来人往,用午食的时辰,曹家从食早没了空位子,凭着冷临江的那张脸,到底还是撵了一桌食客出去。 几日不来,曹家从食又添了新的食牌,冷临江是个不挑拣的,吩咐跑堂的将新上的菜式,不拘什么价钱,都摆在了食案上。 有钱就是好啊,穷横二字,还是缺了点气势。 姚杳看着摆满了食案的菜,觉得之前吃饱穿暖这个目标定的太小了。 第十三回 事出反常 入了秋,日头虽大,可风里还是有了些许凉意,只容一人的精巧胡床上搁了软垫,姚杳和冷临江相对而坐,食案上传来滋滋声,肉香慢慢溢了出来。 “诶,听说了么,杨家那案子又有新说法了。”开口的是隔壁食案的大汉,一身窄袖胡人打扮,声如洪钟,说话时络腮胡微微抖动。 正在上菜的跑堂收了腿脚,微微一顿,从善如流的说起八卦:“客官说的可是宣平坊杨家。” “现下这长安城里,还有谁比杨家那个姑娘更出名。”另一个年轻书生啧吧啧吧嘴,对方才那瓦片烤肉还有点回味无穷,眯缝着眼儿笑了笑。 跑堂点头哈腰的笑道:“小人也听说了,这案子如今移到了内卫司,内卫司可不比京兆府,打也得把她打的吐了口。” 这口口相传怎么比村口的高音喇叭还管用,传起是非来这么快,晨起的事,晌午就传的满里坊都知道了,要不说长安城里无秘密呢。 姚杳和冷临江飞快的递了个眼神。 冷临江装模作样的轻咳了一声:“内卫司再厉害,也不能屈打成招吧。” 三人齐刷刷的望过来,胡人诧异道:“公子想是还不知道吧,方才内卫司带人把杨家给封了,老少十几口子都拿下了,现如今已经关在牢里了。” “扑哧”一声,冷临江呛住了,都拿了,这是打算一并都打死得了么。 他摇摇头,与韩长暮一同下场科考,对他的秉性还是略知一二的,啧了啧舌:“这,内卫司问话,也是有的。” 书生嗤的一笑:“问话,那内卫司的韩少使在剑南道任上时,就是出了名的玉面阎罗,想来他问话的手段,是见血的那种。” 姚杳拿着竹箸,慢慢翻动蘸料里的肉。 内卫司刚刚带走了杨英华,当是还没顾上过审,就又拿了杨家上下。 内卫司的手段,用她前世那个现代的话来说,是向来低调奢华有内涵,此番却像骤然得志的小人一般大张旗鼓。 她有些想不明白,莫非这个韩少使看起来长了张禁欲脸,其实跟太子一样,是个酷爱高调出场的。 “诶,诶诶,”冷临江拿着竹箸在姚杳面前晃个不停:“诶,阿杳,想什么呢,肉都让你翻烂了。” 姚杳一下子回了神儿,凑到冷临江近前,压低了声音:“老冷,你说,韩少使若是什么都问不出,会不会恼羞成怒,把他们都打死了事。” “噗——”冷临江喷了一食案的酒,眼珠子瞪得铜钱那么大,张了张嘴:“不,阿杳,你想什么呢,韩少使也是正经科考入仕的,哪会那么不辨是非。” 这是两码事好么,科考入仕与明辨是非有什么必然联系么。 科考入仕又当了佞臣的,哪朝哪代都有,要不那么多冤案,都是人瞎编的吗。 姚杳抿了抿嘴:“老冷,你也是正经科考入仕的,不辨是非的事做的还少么。” 冷临江瞪着眼珠子,狠狠嘁了一声:“阿杳,扎心了啊,你是被科考举子抛弃过,还是对不辨是非有什么误解。” “......”姚杳无语:“话本子里始乱终弃的都是科考举子,可见书读到狗肚子里去的,也不少。” 冷临江瞪着眼睛,无语了。 可不是么,平康坊里大半银钱都是科考举子贡献的,大半被辜负的妓子都是科考举子造的孽。 一阵风旋过,何登楼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叉着腰,白着脸,不停的哼哧:“冷少尹,姚老大,快,快,快回去,有,有,有。” “有案子,走吧。”姚杳截断了何登楼的话头,扶着膝头起身,真是流年不利,吃顿大户都吃不利索,便宜冷临江了。 何登楼却摇了摇头,总算喘匀了气儿:“不是案子,是有人拿了只飞奴去长安县,长安县县令见兹事体大,就让法曹把人送来京兆府了。” 三人策马扬鞭,飞奔赶回京兆府,下了马,长安县法曹便迎了上来,着急忙慌的一边往衙署里走,一边说:“数月前,长安城召开了五年一度的赛鸽会,飞奴都是在玉门关外放飞的,足足有数万只,后来有九成飞奴飞回了长安城,原以为余下的飞奴,皆折在了路上,谁料今日晨起,待贤坊李家的飞奴飞回来了,爪上还带了一封信,李家二公子看了后,就来报了卑职,县令大人觉得兹事体大,命卑职来报给府尹大人。” “信呢。”冷临江换上官服,把松散的发髻重新利落束起,接过法曹递过来的信,掠了一眼,脸色大变,反手塞给姚杳,惊得嘴唇子直抖:“事大了。” 说是信,其实是个两指宽,一掌长的布条,摸着像是中衣料子,绑在飞奴爪上,一路从玉门关送回长安城,素白料子早已灰突突的,边缘俱是毛絮。 布条上是凌乱的蝇头小楷,虽然写的仓促,墨迹也有些洇开了,但笔法中仍能看出章法来,显然是练过的。 “吾等行至莫贺延碛,迷失,速救。内卫司杨幼梓,五月二十五。” 姚杳手一抖,想起前世看过唐玄奘所著的那本《大唐西域记》。 “莫贺延碛,长八百里,古曰沙河,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顾影唯一。” 横亘于伊吾和瓜州之间的八百里流沙,旅人商队有可能迷失,但携带了数辆司南车的辎重车队,不该迷失。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的是,莫贺延碛在玉门关外,伊州东南,辎重车队抵达玉门关后便该返回,断无可能深入此地,迷失流沙。 据玉门关传来的消息,辎重车队根本从未抵达过玉门关。 可看这字条的意思,辎重车队却像是绕过了玉门关,莫名出现在了莫贺延碛。 事出反常必有妖。 寥寥数语,姚杳亦是变了脸色,捻着布条道:“李家二公子可过来了。” 法曹点头:“来了,卑职知道轻重,让他在堂上等着了。” 这李家无官无爵,从祖辈开始经营药材生意,行医售药数十年,颇得敬重,把宅子和药铺安置在待贤坊。 一则是离着延平门进,往来采办药材方便。 二则待贤坊附近的里坊住的皆是贫民,生计艰难,李家药铺素来行善,能够更好的造福乡里。 但李家二公子却并未承袭祖业,反倒走了科举之路,年纪轻轻已是举子,再过两年,中个进士也未可知。 见着冷临江和姚杳,李二公子行了个礼,像是知道二人要问些什么,不待二人开口问,便条理清楚道:“在下的飞奴是四月初八在玉门关外三十里处放飞的,五月二十八,在下赶回了长安城,按素日飞奴的速度,约莫六月初,飞奴也该回来了,但在下一直没有等到飞奴,原以为它折在了路上,毕竟从玉门关到长安城,数千里之遥,路程艰险。但,今日晨起,”他抽了一口气:“飞奴落在院子里,在下检查过,飞奴的一只翅膀和一只爪受了伤,伤口已被人清理过,爪上也包扎着,爪子上的赛鸽会指环也在,而另一只爪上绑了这封信,在下觉得事关重大,便去报了长安县衙。” 姚杳点头:“包扎伤口的棉布可带了来。” 李二公子双手捧着一截灰突突的布条,递给姚杳:“带了,在下怕毁了物证,没敢解开,是拿剪子剪开的。” 姚杳掠了李二公子一眼,对他的心细如发颇感意外。 冷临江亦是诧异,翻着绳结处仔细看了看,脸色一沉,冲着姚杳点了点头。 布条是寻常的素白棉布,没有绣花印染。 武官多以此布做中衣,原因无他,便宜且吸汗。 不同寻常的是,打结的手法的确是内卫司专有的,姚杳客客气气的道了个谢:“此番,多谢二公子了,若回去后又想起什么来,还望及时来报。” 李二公子亦是客客气气的回了个礼,跟着法曹一起出了衙署。 冷临江又看了看那封信:“打结的手法错不了,可这字迹就未必了,咱们也没见过杨幼梓的字迹,无从判断。” 姚杳道:“府尹大人呢。” 冷临江算了算日子:“今日复核积案,府尹大人去廷尉府了,估摸着夜半能回来就算不错。” 虽说急事缓办,可事关人命,急得缓不得,若拖到明日,还不知会横生什么枝节。 要找杨幼梓的字迹并不难,去杨家搜一回,总能找到些信笺手札之类的,可如今杨家被内卫司封了,想来不那么好进。 八十万饷银和布防图丢失,杨幼梓被通缉,这是满长安城都知道的事情,也正是因为此事,杨英华出事,才格外引人注意,如今杨幼梓之事出了风波,那么,杨英华之事,是不是也会峰回路转。 其实杨英华的案子移交给了内卫司,就跟姚杳没什么关系了,可她有些怜惜那个弱不禁风的杨家姑娘,像极了当初自己刚刚穿越过来,却又身陷囹圄的绝望模样,明知其有冤屈,却坐视不管,她有些放不下。 第十四回 圣人生气了 在掖庭磋磨了许多年,她终究热血未凉。 姚杳低眉一瞬,爽利的挥手:“走,去内卫司,求见韩少使。” 冷临江愣了一愣,忙追上来:“你知道内卫司的门打哪边儿开么。” 姚杳在马背上甩了下马鞭:“你知道就行了。” “......” 内卫司的门打哪边儿开,寻常百姓或许不清楚,可吃官饭的,哪怕只是个微末小官儿,入仕的头一日,就是弄清楚内卫司的门打哪开。 毕竟要先弄清楚内卫司的门怎么开,才好时时刻刻警醒自己绕着内卫司走,要知道连那门前的一对儿石狮子,都长着一副要吃人的嘴脸,实在是令人胆寒。 自带了杨英华和物证回到内卫司,韩长暮就一头扎进公事房,不停的翻阅从杨家带回来的信笺手札,再也没挪过地方。 他不问缘由不辨是非,大张旗鼓的拿了杨家的一干人等,没有审没有问,直接投入狱中,想来已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许多人,他要的就是这惊动二字,若杨幼梓之妻果真与谁有所勾连,现下那人怕是要忍不住了。 “少使,京兆府的冷少尹和姚参军求见。”孟岁隔急匆匆的递上一封名帖,低声道。 韩长暮愣了一下:“请去正堂。” 手边儿那盏茶倒是难得好茶,可续了又续,从浓香饮到寡淡,再好的茶也没了味道。 冷临江喝得嘴里发苦,啧啧了舌,起来坐下,坐下又起来,像是屁股上生了疮,显然有些坐不住了。 姚杳低着头,把地上一个一个的方寸青砖数了八百回,还没等数清楚,她就坐不住了,可有事求人,总得耐着性子等,耐着性子跟冷临江骂了一句:“官儿不大,架子倒挺大。” 冷临江疾步走到庭前,又皱着眉走回来,摇了摇头,替韩长暮辩解了一句,可又觉得词穷:“老韩虽说面冷,可,嗨,我也好多年没见他了,许是,许是受了什么磋磨吧,不应该啊,他这身份,谁敢磋磨他啊,嫌命长了么。” 话音犹在,韩长暮四平八稳的进了正堂,又四平八稳的端坐着:“冷少尹,姚参军,不知此次来找某,是有何事。” 冷临江原本想笑一笑,以示亲近,可见韩长暮这副模样,他那笑还没绽开,就凝固了,尴尬道:“这个,今日长安县李家二公子来报,他的飞奴从玉门关飞回,带了一封书信回来。” 言罢,他将布条递给韩长暮,继续道:“某与姚参军前来,是想借杨幼梓的手札一用,比对一下字迹。” 说完,姚杳和冷临江皆觑着韩长暮的神情,谁料他连面皮儿都没扯动一下:“多谢冷少尹和姚参军来报某,这信某留下了,某会详查此事的。” 这副公事公办的客气,就像重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使不出,叫人挑不出错,也发不出火。 呵,这暴脾气,真不知他是不识字还是听不懂人话。 姚杳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拍案而起,正欲说话,却见韩长暮一记眸光冷冷扫过来,她把话又咽了回去,只艰难道:“这个,那,就有劳韩少使了,韩少使辛苦了。” 韩长暮玩味的瞧着姚杳,见她英气的脸上憋着敢怒不敢言的郁结,脸涨得微红,不禁眼角一跳,依旧神情淡漠,一身官袍妥帖的连个衣褶子都没有:“若无事,某就不远送了。” 姚杳哽的几乎吐出一口老血来,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油盐不进,好赖不分的人,若非,若非他官儿大,她真想揪着他的衣领子,给他两耳光,再问问他是聋还是瞎。 姚杳骂完韩长暮,又骂自己没用,翻身上马又见冷临江,那股子无名火拱的她气闷不已,同样都是绯袍子,怎么这个绯袍子就这么中看不中用呢,她重重甩了下马鞭,绝尘而去。 “阿杳,你干什么去啊。”冷临江打马赶了上来。 “吃大户去。” “谁是大户。”冷临江摸了摸后脑勺。 姚杳目不斜视:“你啊。” “......” 韩长暮啜了口茶,仔细比对了布条上的字迹,虽然墨痕氤氲,字迹有些看不清,但笔法依稀尚存,确为杨幼梓亲笔所书。 他轻轻靠着椅背,看来饷银和布防图失踪一案,的确另有蹊跷。 别的不说,如此惹眼的辎重车队,是如何避过戍军的耳目,绕开了玉门关,走到莫贺延碛去的。 车队为何要绕开玉门关,是人刻意为之还是迷了方向。 杨英华的案子可以暂且按下,往后拖一拖,可饷银和布防图失踪一案,却是不能耽误的,他合上书卷,骑马去了善和坊。 善和坊不大,但所居多是高门显贵,围墙高大,秋日午后,日光晒得人暖洋洋的,暗影从墙头斜到地上,曲巷更显狭窄。 内卫司使夏纪纲的宅子就位于善和坊北曲,他是经年老吏,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做了十五载的内卫司使,最善想陛下之所想,急陛下之所急,是朝中最得圣心的紫袍高官。 他宦海行船数十年,素来勤勉谨慎,可偏偏就在阴沟里翻了船,栽在了杨幼梓的身上,饷银和布防图失踪后,杨幼梓被通缉,他因监管不力,挨了三十棍子。 若年轻时,这三十棍子打在身上,皮开肉绽不算什么,可他到底上了年纪,这三十棍子打下来,他愣是在床榻上趴了半个月。 韩长暮身份显赫特殊,又是秦王殿下举荐提拔的,但为人谦逊勤勉,夏纪纲觉得,抛开身份不提,韩长暮的确不失为冷面寒铁,假以时日,必能成一代名臣。 听了韩长暮所报,夏纪纲也觉事有蹊跷,不能耽误,他撑着起身进宫面圣。 进了两仪门,刚走到两仪殿的西阁窗下,就听到里头传来怒吼,“砰”的一声,不知是个什么重物,砸到了地上,连窗上糊的霞影纱都震得晃了晃。 夏纪纲狠狠哆嗦了一下,他到底老成持重,没有一屁股瘫在地上,忙在窗下束手静立。 他缩着头,尽量降低存在感,也不敢偷听偷看,可那毫不掩饰的怒骂如同魔音咒语,直往耳朵里钻。 “你个逆子,竟然去逛平康坊,你宫里收了那么多美人,还不够么。” “逛就逛了吧,你还被人看见了,你还要不要脸了。” “被人看见也就算了,你还是被久朝救下的,你,你,可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朕,朕怎么就这么倒霉。” “咳咳咳,你把那刺客留下干什么,长得美,长得美就能不要命了,色令智昏啊,色令智昏。” “你说,立秋那日你干什么去了,你,你,你竟然劫法场去了。” “你说,你劫法场干什么,咳咳咳,你好色,劫点姑娘就得了,你劫小子干什么,皮糙肉厚的,有什么可看的。” 夏纪纲踉跄了下,感情这骂人的是圣人,挨骂的是太子啊,这可是皇家隐秘,千载难逢,走过路过不能错过啊,没胆子偷听,也要听。 再说了,他是被动偷听,可不是主动的,他是无辜的。 原来孤竹馆是因为这个被查抄的,这个韩长暮,嘴还真够严实的,一头撞进了热闹的怀里,竟不给他分点听听。 永安帝一句一句骂下来,越说越不像话,可夏纪纲却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圣人也是为人父的,自己亲生的儿子,闯了祸,不宠着惯着哄着吓唬着,难不成真的掐死么。 不过,他听到了这么狗血,这么上头的八卦,会不会被圣人灭了口呢。 圣人终于骂累了,骂的嗓子疼,连灌了几口茶,把太子轰出去了。 夏纪纲进门,正与捂着脑门的太子擦肩而过,他没敢看太子的惨状,一低头,看到金砖地上碎成八瓣儿的白玉镇纸。 他摇了摇头,圣人的脾气越来越大了,以前十天半个月才换一回的白玉镇纸,现在三五天就得换一回了。 圣人真的不考虑把白玉镇纸换成铜镇纸么,结实,砸不坏,关键是砸人脑袋,一砸一个血洞,够解气啊。 夏纪纲不知和永安帝说了些什么,暮色中归来时,带回了便宜行事的密旨,令韩长暮全权察查此案,半个月后启程玉门关。 夏纪纲正襟危坐,满脸凝重:“玉门关之事,久朝可有什么打算。” 韩长暮微微前倾:“杨英华一案原本是京兆府在查,而此番杨幼梓的消息,又是京兆府报上来的,大人,卑职此去玉门关,人多眼杂,又事关西域诸国,为免打草惊蛇,卑职不打算带内卫司的人去,想从京兆府调些人手同去。” 夏纪纲眸光一瞬:“也好,久朝打算带谁去。” 韩长暮脑中划过姚杳将醒未醒的模样,道:“京兆府参军,姚杳。” 夏纪纲愣了一愣:“那个牙尖嘴利的姑娘。” 如今世风开化,朝中军中都不乏女官,但女子素来娇弱吃不得苦,嫁人之后多半会辞官不做,相夫教子,有走的有来的,走马灯一般,如此算下来,女官并不算多。 第十五回 夜里好多人 夏纪纲对姚杳颇有几分印象,依稀记得她长眉入鬓,杏眸灵动,英气十足,样貌生的俏,性子又爽利,不娇弱也不怯懦,办起差事来也尽心竭力。 夏纪纲收回心思,点头笑道:“若非老夫熟知久朝的心性,还真会误以为久朝对姚参军起了什么心思。” 韩长暮像是没听到这话一般,没有尴尬也没有羞涩,更没言语什么。 夏纪纲花白的眉毛挑了一下,还是个年轻后生,等他到了自己这个年岁,就该知道屋里有个贴心人,是一桩比位极人臣还要舒心惬意之事,不过,姚杳这样的,还真配不上他的家世。 方才进宫面圣,说正事的时候,圣人意味深长的提了一句,叫他好生照看这个后辈。 这照看二字,公事私事皆有。 坊间传闻,这位身份显赫的韩家嫡长子,早过了议亲年纪,房里却无一人,若非缘分未到,就是身有旧疾。 他干干一笑,叮嘱起来:“甲支的暗桩都是杨幼梓的心腹,精心栽培,久朝尽可以带去,一箭双雕。” 韩长暮应声称是。 夏纪纲扶着膝头,慢慢思量:“久朝,这几年朝廷对突厥用兵,虽说重新收回了玉门关,打通了西北商道,可几场大仗打下来,又连年天灾人祸的,国库里已经穷的叮当响了。” 他哭了半天穷,终于转到正题上:“虽然布防图若是落到突厥人手里,是塌天大祸,但好歹兵部还有备用的法子,不至于尽失先机,但丢失的饷银不是小数目,圣人严命,要查个水落石出。” 说到底,在圣人眼里头,银子终归还是比人命要紧一些。 韩长暮点点头:“卑职明白。” 夏纪纲从袖中取出一页纸,叠的四四方方:“茶税盐税都不足,传来的消息是突厥频频骚扰,还有马匪作乱,大黄的事也不能再拖了,龟兹国看起来是心向我朝,其实是个墙头草,在突厥人和我朝之间见风使舵,久朝此去,一并留心查访吧。” 韩长暮看了看那页纸,上头只写了一行字:太医署医令韩增寿长子韩久朝。 这是个不错的新身份,韩长暮点头:“大人,那么姚参军的身份。” 夏纪纲呵呵笑了:“韩医令的长子出游,带个大丫鬟随侍左右,不算过分吧。” 韩长暮挑眉,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便再未多言什么,告辞离去了。 长安城里一百零八里坊如同星罗棋布,曲巷深幽纵横阡陌,正所谓东贵西福,紧挨着皇城的大坊里住的多是显贵人家,寸金寸土的地界儿上,连茅房都盖得格外精巧,根本没有荒废无人的宅子。 而远离城中,位于城南的众多里坊,就荒凉的多了。 住的都是在长安城中艰难讨生活的贫民,有那些活不下去的,只好离开长安城,另谋生路。 这些里坊里的空宅子,富人看不上,穷人买不起,也就慢慢荒废下来,有些个原本就偏远少人的里坊,竟有了十室九空之势。 夜深人静,月影婆娑,长安城里宵了禁,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就发生在这些空宅子里,可事无绝对,总有那些不怕死的,将见不得人的事,晾到明晃晃的月光下。 深幽的屋脊上,趴着个人,一动不动的趴了半个时辰,就像死了一样,初秋的夜里,已经很冷了,可他连个哆嗦都没打,足见身板儿硬实。 眼见子时将至,内卫司丁支和丙支换防,一队从内卫司出,一队从长乐门出,要穿过宽约二十余丈的街巷。 那条街上,没有灯火,没有月色,黑黝黝的不见五指。 屋脊上的人终于动了动,以此证明自己是个大活人,他微微抬头,发出类似猫头鹰一样的咕咕咕的叫声。 秋夜里,有猫头鹰不算稀罕,内卫司外的一棵大榕树顶,就常有猫头鹰。 三短两长,咕咕咕叫了五声。 声音刚消,子时的更声就敲了起来,丁支和丙支相对着,走到街巷上。 一道黑黑的人影,从大榕树上飘落下来,轻飘飘的样子,就像秋叶无声落地,趁着两队换防,步入黑暗街巷的转瞬之机,那人无声无息的走进内卫司的大门。 公事房里,韩长暮捧着书卷,见孟岁隔匆匆进来,头也不抬道:“来了。” 孟岁隔点头:“来了,牢里那个已经抓了,屋顶那个,也跟着了。” 书卷在手心轻轻一磕,韩长暮平静道:“先关着,不用理他。” 屋脊上的那个人,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没有见到有人从内卫司出来,便知道大事不妙,人定然是折在了内卫司牢里,他不再犹豫,“呸”的一声,把口中的草根吐到灰瓦上,飞身而走。 宵禁以后,各里坊都有坊丁巡视,坊门也锁着,有坊丁看守,这守卫看起来严密,却是漏洞百出,防君子不防小人的。 且不说有权有势之人,亮个牌子就能随意出入行走,单是那些高仅及肩的坊墙,还有只会些拳脚功夫的坊丁,就拦不住飞檐走壁的高手,那就更别说偏僻的坊墙根儿上,还有人刻意掏的狗洞了。 那人身手极为利落,又格外熟悉坊丁巡逻的路线,小心翼翼的避开了。 无声无息的穿街过巷,翻越坊墙,没有惊动任何人,便一路穿过太平坊,延寿坊,那人最终拐进了普宁坊的祆祠中。 这人没有惊动任何人,他身后的二人,也没有惊动他,眼看着他进了祆祠,便留下一人守着,另一人回了内卫司。 韩长暮听了孟岁隔的回禀,屈指在长安城图上磕了磕,平静道:“这祆祠有前后两个门,派四个机灵的轮换守着,等牢里那个吐了口再说。” 孟岁隔显然对牢里那些手段捻熟于心,忙点了点头:“已搜了身,喂了软筋散,脱光了扔到圆室里,隔一个时辰给他喂一次胡饼,没有给水。” “再把圆室的地龙烧上。”韩长暮平静道。 孟岁隔轻笑:“又干又热又没水,估摸着没两天就撂了。” 韩长暮捻着书角,神色平静:“明日,你跟着程校尉他们走陆路,此间事毕,我再和京兆府的姚参军走水路过去。” 孟岁隔仗着与韩长暮关系近,嘿嘿一笑:“大人,姚参军是个姑娘,你们孤男寡女的,不太方便吧。” “......”韩长暮无语,只好拿书卷敲了孟岁隔一下,平静的眉心蓦然起了一丝隐痛:“到玉门关后,你全力查访那位神医的下落,案子就让程校尉他们先查着,你不必管,只消盯着他们即可。” 孟岁隔敛尽了笑意,点头称是,转身退了出去。 深夜里,浮云遮蔽圆月,影影绰绰的朦胧,布政坊西边,巨大的牛角状的剪影投上坊墙,剪影下方黝黑朦胧,融进泛着水光的青砖曲巷。 祆祠中静悄悄的,祭坛里的火燃的正旺,通红的火光照在雪白的墙上。 两个男子借着祭坛藏起身影,只传出刻意压低的声音。 “普宁坊泄露了。”这把声音有点粗,汉化说的生涩蹩脚,句尾都带着些胡音。 另一个男子犹豫了片刻,分明有些害怕眼前的人,声音压得又低又恭敬:“是,老四太大意了,竟没察觉到后头跟着内卫司的人。” 粗声咳嗽了几声:“顾老三在内卫司,没几天就会招认,叫普宁坊的人先撤了。” 恭敬的声音低低应了一句,继续道:“南边儿都安排好了,五日后上船,在风陵渡换货。” 粗声道:“前头连着被玉门关的戍军扣下两批货,这一批货再不能安稳送出去,萨宝就要换人了。” “是,您放心,这批货万无一失。” 话音渐消,两个男子一前一后出了祆祠,月色下,那身白袍朦胧如风,一晃而逝,直如鬼魅。 太极宫的西侧,穿过千步廊,走进嘉猷门,大片鳞次栉比的低矮宫殿在夜色里起伏,暗影黑压压的低沉压抑。 掖庭宫里人多而杂,都是些卖苦力的罪奴宫人,辛苦劳作了一整日,天擦黑便早早的就歇下了。 一入夜,灯火尽数熄灭,与灯火阑珊的内苑恍若两个人间。 无数双眼睛盯着黑暗里的蝇营狗苟,嘉猷门和千步廊之间,有个不起眼的窄小夹角,四围青砖高耸,上有屋瓦层叠,日光晒不到这里,颇有些阴冷森然,平日少有人来。 少有人来,也不是没人来,这个沉沉的深夜里,便短促燃起一个火折子,幽幽暗暗的亮起一盏灯。 灯下传来个男女莫辨的尖声利嗓,虽说声音压得低,但仍有些刺耳:“回禀灵使,圣人今日下了密旨,命内卫司少使韩长暮去玉门关查饷银失踪案了。” “圣主果然所料不错。”恍若一阵风吹过,黑暗里的声音悠悠荡荡的:“圣主吩咐了,你设法查清楚韩长暮什么时候,都带了什么人去,走的什么路线。” 尖声利嗓道:“圣主果然要动手了?” 风声游荡道:“圣主的心思,岂是你我能揣测的,你只管听命行事就是了。” 第十六回 太子又废了 尖声利嗓低低唔了一声。 风声飘荡道:“好了,你退下吧。” 噗的一声,灯火熄灭,余烟袅袅。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离开,一个沿着千步廊步入灯火阑珊的内苑,一个穿过嘉猷门走进死气沉沉的掖庭宫。 次日一早,坊门刚开,百姓们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坊门口的布告栏上多了一张皇榜,皇榜边儿上多了两个坊丁。 “日蚀不祥,天降灾殃,太子失德,废为汉王,秦王理政,代为监国。” 姚杳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着坊门口布告栏上贴的皇榜,摇了摇头,太子,又被废了。 这皇榜写的蹊跷,只字未提太子强抢死囚入府的那件事,只是说了日食不祥,太子失德。 日食是天象,祥不祥的全凭人说,保不齐今日不祥,明日就祥了。 太子失德是众人皆知的,但却说的含糊其辞。 这太子失德显然只是日食不祥的陪衬,废了他,是为了平息老天爷的怒火,等老天爷消了气,太子就还是那个太子。 这道旨意,分明是打了个太极,为着以后太子的复位留个余地。 这倒霉太子,废了立立了废,倒颇有几分像康熙年间的那个倒霉太子。 只不过那时是九王夺嫡,打得一团火热,现如今却是二虎相争,其他老虎装病围观,想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长安城哟,要不太平喽,这些个京官儿啊,不那么好干了。 姚杳恶狠狠的啃了一口胡饼,刚走进京兆府衙署的大门,就瞧见何登楼匆匆迎上来,接过她手上的缰绳:“姚老大,府尹大人找你。” “你这是,什么表情。”姚杳瞧着何登楼皱眉,一脑门子官司的模样,有些不解。 “府尹大人脸色不好,瞧着有点生气。”何登楼道。 姚杳挑眉,脸色不好,有点生气,这有什么奇怪的,自打冷临江这尊神来了京兆府,刘府尹什么时候脸色好过,开心过。 不过,莫非真是她方才想的那样,京官儿不好干了,头一个拿京兆府尹开刀了。 她摇摇头,把剩下的胡饼塞到何登楼手里,拿袖子擦了擦嘴,疾步过去。 “什么,要卑职跟着一起去玉门关,跟那个,那个玉面阎罗一起。”姚杳啪的一拍桌案,瞪大了杏眸吼道。 晃了晃手,力道太大了,手心又麻又疼。 刘景泓拿杯盖儿慢条斯理的刮了刮浮沫,浅浅啜了一口:“阿杳啊,这是好事啊,办成了,可是要扬名立万的,说不好你就七品变六品,俸禄当然也要涨一涨的。” 升职加薪,确实是好事,可要是办不好呢,都说富贵险中求,那也得有命享富贵才是。 姚杳迟疑:“那,要是办不好呢。” 刘景泓抬了抬眼皮儿:“那就,七品变没品喽。” 好家伙,这哪是富贵,这分明是火坑。 她费劲巴力的从没品熬到七品,容易吗,一件差事就打回原形了,那不能够。 姚杳笑眉笑眼儿的凑过去:“府尹大人,卑职跟大人打个商量可好,换个人去可好。” 刘景泓慢慢摇头:“这是密旨,内卫司奉旨选人办案,阿杳,你是嫌自己脑袋长得多了,想摘几个下去么。” “......”姚杳想掐死那个韩长暮。 什么密旨,选人办案,韩长暮他令堂的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绝对是故意挟私报复。 这丫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找她这个没靠山的烧,这小鞋穿的,脱都脱不下来。 还真是仗义每多屠狗辈,狠毒多是内卫司。 她摸了摸凉飕飕的后脖颈,不去,脑袋就没了,去,或许只是尊严没了。 士可杀不可辱,那是文士迂腐的风骨。 她一个小女子,要什么风骨,是能当肉吃还是能当银子花。 命当然比尊严重要,性命面前,尊严什么的,不存在的。 她咬牙点头:“好,那卑职去准备准备。” 刘景泓敛了笑意,深沉点头:“阿杳,这件事是密旨,连临江也不能说实话,本官会告诉他,派你去了杨幼梓的老家查案。” 姚杳点头,心下却是不以为意。 府尹大人还是太傻太天真了,她和韩长暮一起消失,冷临江一定会浮想联翩。 想什么,总不能想韩长暮和她一起私奔了,只能是一起办差了。 就在姚杳浮想联翩之时,刘景泓把一摞文书推给姚杳:“这是你的关凭路引。” 姚杳好奇的打开一看,险些气个倒仰。 做戏做足全套是不错,可也不能把她从个七品的参军,做成了韩家的大丫鬟。 她不要面子的啊,她的威信都丢到八百里地外了,这要她以后还怎么带领手下,抓盗匪打流氓啊。 姚杳收好文书,气的脸色铁青的走了。 而醴泉坊的五味酒肆悄没声儿的关了门,门上贴了张布告: “掌柜家中有事,酒肆停业。” 一张布告写的没头没尾,没说关多久,也没说啥时候开,更没说掌柜家里有啥事。 来用午食的食客们扑了个空,有些丧气,纷纷在酒肆门前驻足,念叨那张没头没尾的布告。 “掌柜家里有事,啥事,这掌柜得有三十了吧。” “兄台的意思是,掌柜回去成亲了。” “不不不,三十的女子,怕是早就成亲了吧,莫不是......” “嘶——莫不是回去——捉奸。” 众人一片嘘声,万般可惜,这掌柜怎么就没住在长安城里呢。 这么好的热闹,怎么就没发生在自家眼皮子底下呢。 有人迟疑道:“上回,掌柜被万府的管家为难,诸位可知道。” “知道,知道。” 众人纷纷点头,那场热闹,看的记忆犹新。 又有人迟疑:“兄台的意思是,掌柜这回被人掳了。” 食客们众说纷纭,生生脑补出了一场青天白日抢人的大戏来。 只是这出大戏的女主角此时正头戴帷帽,坐着马车,孟岁隔一身车夫打扮,身后跟着几个家丁小厮,在金光门前等着验路引文书。 常在东市北街趴活的“青城大弟子”骑着头瘦弱青驴,身后挂着个鸟笼子,靛蓝色的布罩得严严实实,身后小徒弟扛着幡儿,骑着头更加瘦弱的青驴,也混在大批出城人中。 出城人中,一驾三驷软金泥缀直顶的大车格外显眼,微动的车帘下频传软糯笑语。车外俱是五大三粗的挎刀大汉,看的人胆寒。 这些拉拉杂杂的旅人商队,闹哄哄的验了文书,晃晃悠悠的出了金光门,一路往西去了。 出了金光门往西,沿官道疾行两月,出了玉门关,图伦碛的漫天黄沙尽头,正是西行之人的淘金之处。 今日是十五,五日后便要启程去玉门关,姚杳交接完手头上的公事,刚下衙,就出了京兆府衙署。 她先是拐到西市的杏花楼,买了几盒酥,又去五味酒肆打了两壶金茎露和一份卤牛肉,将剩下的月俸花了个精光,才拎着东西,慢悠悠的往务本坊去了。 彼时残阳依稀,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在溶金晚照中起伏。 刚过了立秋不久,秋老虎的余威尚在,秋意到底来了。 曲巷两侧的梧桐树黄了叶子,在秋风里萧瑟着。 姚杳在树下轻快缓行,秋叶无声滑过肩头,后又打旋儿落地。 务本坊东北角上,灰瓦白墙的大宅占据了整个东北角,茂盛的蔷薇从墙头攀援下来,苍翠如翡。 牌匾高悬,黑底上拿金粉描了“柳府”两个字。 灿烂余晖落在上头,金光渐胜。 姚杳轻轻敲门,朱漆铁门拉开一道缝,门房看清楚了来人,忙打开门笑道:“七姑娘回来了。” 姚杳点头,轻车熟路穿过回廊,穿过一进院落。 “哟,小七回来了。” “七姑娘好。” “七丫头,你这拎的什么啊。” “七妹,你这是发财了,还是打算吃完这顿就不过了,买这么多。” 一路上招呼声起此彼伏,姚杳捻熟的应着,或笑或骂或动手打上脚踹,总算是护住了那几盒酥和两壶酒,进了正堂。 正是用暮食的时辰,食案上搁了一锅香浓的粳米粥,几碟子家常小咸菜,和一碟子白馍馍。 柳晟升捏着个馍馍,正往嘴里塞,抬眼瞧见姚杳,拿竹箸指了指对面:“回来了,吃饭吧。” 一句话,就像是回了家。 可不就是回家了么,姚杳七八岁出了掖庭,就搬到了这里,成了北衙禁军大将军柳晟升的义女,上头六个义兄,她排行老七,成了北衙禁军的后备军。 他们这七人,有些是路边的乞儿,有些是掖庭的罪奴,有些是慈幼局的孤儿,都是连活着也要用尽全力的可怜孩子。 十年间,柳晟升请了先生,教他们读书识字,他说,他们虽科举无望,但读书明理,不会走歪路。 每日下衙,柳晟升亲自教他们武艺,他说,他的孩儿们,就算是挨打,也要站着,不能躺着。 姚杳是七兄妹中唯一的丫头,力气小,柳晟升便请了李忠传她无影丝,把她给练成了大号的蜘蛛精。 第十七回 兜比脸干净 十年间,七兄妹纷纷各奔前程,有些去了边疆戍军,有些留在京中衙署,最终,柳晟升身边只剩下了兄妹三人。 后来,柳晟升陆陆续续也收了不少新人,但却再也没有亲自指点过武艺,也没有收过义子女。 姚杳成了柳晟升最后的最后一个义子女,当然,管教虽严却也宠的厉害。 姚杳没有假模假式的客气,拉了个胡床过来坐下,盛了半碗粳米粥,又掰了半个馍馍,咬了一口,微微蹙眉:“义父,今儿这馍馍是您做的?” 柳晟升抬眼:“是啊,怎么了。”他咬了一口:“味儿不对?” 姚杳嘴角抽了抽,嘿嘿一笑:“义父,您这北衙禁军大将军的手,是拿剑拿枪,指挥三军的,哪能蒸馍馍,大材小用了不是。” 柳晟升皱眉,又咬了一口:“这么难吃吗。”他扬眸望外,脸色沉了沉:“难怪那帮臭小子一听用暮食,跑的比兔子都快。小七,去,把你大哥叫来,让他去刷恭桶。” 姚杳扑哧一笑,把酥点和酒摆在食案上:“义父,杏花楼的酥,五味酒肆的金茎露,您尝尝。” 柳晟升默了默:“这么有孝心,小七,你这会儿兜比脸都干净吧。” “......”姚杳无语:“义父,您这么聪明,让孩儿还怎么活。” 柳晟升摇头,呼噜呼噜的喝了半碗粥,一抹嘴:“是为了去玉门关的事儿。” 姚杳轻咬下唇,点了点头。 柳晟升沉了沉脸色:“阿杳,玉门关一事,事关重大,韩少使是个信得过的。” 得了,一句话,截断了姚杳所有的小九九,半个月后,死心塌地的跟着去吧。 她点了点头,喝了口粥,乖巧笑了:“孩儿知道了,义父放心,孩儿办完了差事,给您带玉门关的好吃的回来。” 还是女儿家最贴心,看看那外头几个臭小子,每回出门办差,除了带回一堆酸臭的脏衣裳,几时带过好吃的回来。 柳晟升看着如花似玉又贴心乖巧的义女,这么好的闺女,怎么也没听说约过什么小郎君大公子之类的。 听说这两年,闺女和冷临江那小子走的挺近,哦,跟霍寒山好像也挺近。 柳晟升想了想,公私不分的把跟姚杳走得近的青年才俊划拉个遍,最后勉强挑了两个顺眼的出来,往姚杳身边摆了摆。 他摇了摇头,冷临江和霍寒山,一个纨绔子一个冒傻气,倒找银子给他,他都不要。 他一时忘了姚杳的出身,忘了她京兆府双煞的名声,忘了她已年过十八,没人中意也没中意谁,八成算是砸在手里了。 柳晟升没有成家,也没有亲生子女,年过半百了,有这样一个义女,也算是有女万事足。 他咧嘴笑了笑,便冲着外头喊了一句:“郁新,郁新。” 郁新躲在厢房里打了个哆嗦,义父做的馍馍是万万吃不得的,看了看蹇义:“去,义父叫呢。” 蹇义抽了抽嘴角:“大哥,义父叫的是你,又不是我。” 孟善喝了口茶,笑道:“大爷,二爷,刷个恭桶而已,至于么。” 郁新和蹇义对视一眼,齐齐翻了孟善一眼:“感情不是你刷。” 别逗了,堂堂北衙禁军的指挥使,去刷恭桶,还一刷几个月,他们不要面子的啊。 孟善继续干笑:“那,躲着不去,就不用刷恭桶了吗?” 这不废话么,什么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躲着不去,搞不好还要多刷几个月的恭桶。 但是,重点是刷恭桶吗?重点是没面子好吗! 郁新瞪了一眼蹇义:“二弟,你要是不去,我揍你。” 蹇义哆嗦了一下,跟在郁新后头进了正堂。 柳晟升抬眼:“都来了,正好,老大,老二,你们俩这个月的月钱呢,拿给小七。” 郁新和蹇义面面相觑,心一横:“凭,凭啥。” 柳晟升抬眼:“小七的月钱都买了吃的孝敬我了。” 郁新和蹇义一眼就瞧见食案上的酥和酒,齐齐瞥了姚杳一眼。 这连借花献佛都不算,分明是强盗下山,明抢,还不能说,一说准得挨揍。 义父那大手,一巴掌扇下来,保准摔得啃一嘴泥,明日顶着鼻青脸肿去禁军,那帮小子还不得笑抽过去。 能用钱解决的都不叫事儿,损失点银子算什么,被一群手下围观嘲笑,才是最让人疯狂的。 二人敢怒不敢言,皱着眉,磨磨蹭蹭的掏银子。 柳晟升看了看食案上的两个佩囊,冲着二人抬了抬下巴。 郁新垂头丧气的脱鞋,从鞋里抠出两个铜板儿,搁在食案上。 蹇义叹了口气,解开绑腿,从里头摸出三个铜板儿,也搁在食案上。 “没了?” “没,没了。” 柳晟升把两个佩囊和五个铜板儿往姚杳那推了推,笑盈盈的,不像杀伐果断的大将军,倒像和蔼可亲的慈父:“阿杳,穷家富路,别委屈了自己。” 姚杳用崇拜的小眼神儿望着柳晟升,要说这姜还是老的辣啊,义父这一手空手套白狼玩的就是溜。 她乖乖巧巧的笑道:“多谢义父。” 郁新和蹇义绝望了,釜底抽薪,这比刷恭桶还狠啊,现在兜比脸都干净了,后半个月可怎么活。 只能吃公厨了,饿不死就行了,还要什么山珍海味,想多了不是。 既然定下了玉门关之行,姚杳也就不再患得患失的纠结,依着前世看新疆旅游攻略时的记忆,手写了一份古代版的西域出差攻略,详尽列了需要的装备,打定了主意,不吝钱财,能买的就买,买不到的就自己做。 毕竟,在这个感染了没有抗生素,感个冒就有可能一命呜呼的古代,保命是第一位的,钱财什么的,都是浮云。 想明白了这点,姚杳一咬牙,从京兆府支了两个月的月钱,走了一趟西市。 半日下来,日薄黄昏之时,姚杳在药铺,靴行,衣肆,铁行砸了大把的银子,可惜有些东西花银子可以买到,而有些东西却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月上中天,云翳散尽。 平康坊里的院子正是热闹喧天的时候,可坊里的曲巷却是少人,高悬的红灯笼密密挨挨的,一直连到天边。 从前的太子,如今的汉王谢孟夏,摇着折扇,就走在这一串儿红光下,他一身白衣打扮,风姿很是潇洒。 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两个小厮,说是小厮,下盘极稳,步履又轻快,不是一般的小厮。 上回逛孤竹馆,谢孟夏触了霉头,没尽兴不说,还被圣人劈头盖脸的臭骂了一顿,他觉得自己亏得慌,今日得闲,转头就往风荷苑去,要把那点不尽兴找补回来。 他从太子被废为汉王,但也只是名分废了,却还在东宫里住着,只是不许他参政议事罢了。 也不知圣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也懒得去揣测圣人的心思,更乐的离参政议事远远的,多了那么多闲工夫,他总算能可劲乐呵了。 曲巷深幽空寂,只有谢孟夏三人悠闲走着,身后拖着长长的影。 凄厉的刀刃相撞声响起,顷刻间刺破了曲巷的静谧。 谢孟夏一个踉跄,险些坐到地上,看到泛着湿漉漉水光的青砖地上,倒映出一轮月,遭了惊吓的宿鸟扑簌簌冲天飞起,正好划破倒影。 刀锋转瞬即至,白森森的刀背上,可以看到谢孟夏惊惶的脸。 他惨叫了一声,发觉身子一轻,倒退了出去,刀锋又离自己远了一些。 原来是小厮打扮的侍卫反应很快,刀刃声响起的时候,两个人就跳了出来,一左一右夹着汉王,没往前冲,反倒避开刀影锋芒,往后退去,这才没让抖个不停的汉王一头撞到刀刃上,砍花了脸。 谢孟夏这才神魂归位,就着红彤彤的灯笼一瞧,那提刀砍来的大汉,生的五大三粗,可脸却十分清秀。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他啧啧嘴,含情脉脉望着大汉,叹了口气。 两名侍卫一个踉跄,很想把这丢人现眼的汉王给扔了,自己跑路。 大汉脚步一收,分明是被谢孟夏那句“卿本佳人”给吓着了,他明明是个货真价实的汉子,几时跟佳人扯上关系了。 眼前这人莫不是个瞎子,要不就是被他手上的大刀给吓疯了。 哗啦一声,大汉手腕一抖,刀上一串铁环响个不停,他明白过来自己是被羞辱了,一句话都没说,一把刀使得行云流水,劈砍自如。 两名侍卫显然也是万众挑一的好手,一人使刀一人使剑,愣是没让大汉手里的刀近过身前一丈,夹着汉王且战且退。 这条曲巷一端通向风荷苑,一端通坊门,看起来是进可攻退可守,可架不住这曲巷又深又长,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站在曲巷正中,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喊声救命都没人听得见。 侍卫盘算的很好,往后退是坊门,只要他二人护着汉王,退到坊门,就算是有惊无险了。 奈何盘算很美好,现实很打脸。 侍卫架着汉王,刚退了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呼呼风声。 第十八回 少使的裤子 使剑的那位回头一瞧,却见两名胡姬身如鬼魅的出现,手中两柄长剑齐刷刷一个起势,竟练的是双剑合璧的招数。 前有力大无穷的憨货拦路,后又貌美如花的蛇蝎拦门,侍卫一低头,汉王已软的站不起身了,靠着侍卫直往下溜,彻彻底底成了累赘。 怎么算,胜算都不大。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丢下汉王自己跑路是万万不能的,他们的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东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汉王若是倒了霉,他们只能陪葬。 使剑的对使刀的眨了一下眼,冲着天抬了抬下巴。 使刀的会意,揪着汉王的衣领子,就把他拽了起来。 使剑的手一扬,又扯下缠在腰间的软剑,双剑一旁,哐啷作响,一左一右滑向逼过来的大汉和胡姬,另三人暂时无法逼近。 趁着这个机会,使刀的便揪着汉王的衣领子,提着他轻飘飘的划破夜空,飞身而起。 刚踩上高高的屋瓦,谢孟夏恐高,吓得腿肚子直打转,屋脊上便刮过一阵飓风,猝不及防的把谢孟夏和使刀的给掀翻了下去。 使刀的比谢孟夏先落地,而且没能及时抓住他,短短一瞬,他便已经想到汉王摔到地上后,自己的八百种死法,眼一闭心一横,在挨着地的转瞬,就地一滚,滚到汉王掉下来的地方,冲着他举起了双手。 谢孟夏的惨叫扯破了喉咙,震得树冠都剧烈摇晃起来,他大头朝下,冲着使刀的栽下去。 这样掉下来的姿势,原以为不是谢孟夏脑袋开花,就是使刀的胸口开花,谁料花没开,谢孟夏却悬在了半空中。 一条猩红的长缎紧紧缠住谢孟夏的双腿,把他掉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 长缎的另一端,握在从屋檐上跃下来的胡姬手中,她落地的同时,身形不断飞转,长缎缠在了腰间,手随之扼住了谢孟夏的脖颈。 这长缎这真结实啊,他那么重竟然没断掉。 胡姬,又是胡姬,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呃,月黑风高,怎么会有这么多做贼的佳人啊。 谢孟夏被长缎捆住,又被胡姬掐到翻白眼儿,是一个从希望掉到绝望的过程。 这让他以后还怎么直视胡姬,还能不能愉快的寻花问柳,饮酒作乐了,还怎么做一个尽职尽责的纨绔子。 他咳嗽了几声,哼哼哧哧道:“美人儿,美人,我,我有的是钱,你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咱们好商量,都好商量。” 胡姬看了侍卫一眼,道:“少废话,让你的人把兵器都放下。” 汉王的命悬在一线,侍卫早就投鼠忌器了,没等谢孟夏吩咐,便咣当一声,把刀剑扔在地上。 大汉和另外两名胡姬忙把刀剑捡起来,反剪着两名侍卫的手,捆了个杀猪的姿势,扔到地上,随后退到胡姬和谢孟夏身边。 “美人,美人,你看,我们都这样了,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别,别杀我。”谢孟夏战战兢兢的看着被捆的扭曲变形的侍卫,冷汗沿着鬓边,淌了满脸。 胡姬阅人无数,见得贵人也多,上下一扫谢孟夏,虽是一身白衣,但难掩贵气,腰间的玉佩分明是宫里的物件儿,此人非富即贵。 “少废话,送我们出城。”胡姬手上一掐,掐的谢孟夏额角青筋直跳。 谢孟夏抽着嘴角:“这,这都什么时辰了,城门早,早就关了。”他想了想,利索道:“要不,几位屈尊到我府里躲一日,明日一早,我亲自送几位出城。” 胡姬眯起杏核眼,嗤的冷笑:“你的府上,怕是有去无回吧。”远远的有呼啸风声闯进来,已经没有时间多思量了,她掐紧了谢孟夏的脖颈:“走,跟我们走。” 谢孟夏没有反对,没有挣扎,当然,反对无用,挣扎受罪,还不如跟着走呢。 风声渐紧,屋顶上,坊墙上,树梢上,曲巷两端,突然多了许多人,劲装短打扮,精神又有杀气。 曲巷两端堵了七八个使剑好手,封住了去往风荷苑和坊门的路。 屋檐,坊墙和树梢上,架起十几把弓弩,个个弓拉满弦,箭对胡姬等人,若不是他们先抓了汉王和侍卫挡在前头当炮灰,早被射成了刺猬。 胡姬等人背靠着青砖墙,把汉王和两个侍卫抓在怀里,挡的严严实实的,虽说不会被箭扎成刺猬,但也跑不出去。 韩长暮从黑暗里走出来,整个人染了夜色,看上去寒津津的,眼看着谢孟夏成了挡箭牌,他脸色没变,甚至连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挥了挥手,就要让人放箭。 “等等,你等等。”谢孟夏害怕了,颤巍巍的大喊了一声:“韩长暮,你这不对啊,不能视人命如草芥啊,得先好好说说,让他们先放人啊。” 韩长暮挑眉:“这些人是逆贼,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怎么能是人命如草芥呢。” 谢孟夏腿一软,绝望的晃了晃:“不是,韩长暮,你看清楚了没,是我,太子,我可是太子啊,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死了呢。” 怎么,怎么会有这么蠢的脑袋,急火火的把身份亮出来,是嫌死的太慢了吗。 韩长暮摇头:“汉王殿下,您说错了,您已经不是太子了,您跟您的那些兄弟,那些王爷们,没什么不一样,圣人儿子多,多您一个不多,少您一个不少,再说了,为国尽忠,是您的本分,汉王殿下,你该不会是贪生怕死,想让臣放了逆贼吧。” 这话说的又诛心又大逆不道,谢孟夏气的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绑的跟粽子一样的两个侍卫,也翻了白眼儿,原以为内卫司的人赶到,他们能活命了,谁想竟死得更快一些。 掐着谢孟夏脖颈的胡姬,也听了个清楚,眼前挡着的人,的确是个来头大的贵人,可好像正倒霉着,都说落了架的凤凰不如鸡,这只拔毛鸡会不会把她给连累了。 胡姬有些犹豫了。 韩长暮趁机连哄带骗:“诸位也都知道,身上所犯并非死罪,可害死了汉王,那可就是死罪了,若诸位放了汉王,某可以答应诸位,得到了某想要知道的事情,某可以放诸位一条生路,绝不赶尽杀绝。” 胡姬等人更加犹豫了,这一犹豫,掐着脖颈的手,就无意识的松了松。 就在这时,只听得“噗噗噗”几声轻响,数支小箭破空而来。 那箭与寻常的箭不同,像一枚枚绣花针,细如牛毛,快若疾风。 而谢孟夏和侍卫也反应极快,见韩长暮眨了下眼,便像腿软一般,往下一溜,瘫在地上,堪堪避开小箭。 只是谢孟夏倒霉,瘫下去的慢了一瞬,牛毛小箭擦着他的金冠而过,叮叮当当落了满地。 哐啷一声,金冠掉在地上,他的头发散了下来。 惨叫声在耳畔此起彼伏,他的眼珠转了转,望见胡姬等人被扎成了刺猬,躺在地上,活死人一般动弹不得。 韩长暮挥手,众多内卫蜂拥而上。 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谢孟夏面前,伸手去扶他,一脸的歉疚:“殿下,臣,冒犯了。” 韩长暮韩长暮,又是韩长暮,这是倒了八辈子霉了,碰到他,不是被刺杀,就是被劫持。 什么,罪魁祸首是胡姬,是胡姬劫持了他,不不不,胡姬长得美,说什么都对,做什么都有道理。 谢孟夏抖着嘴说不出骂人的话,暗自腹诽着,抓住韩长暮的手,勉强站起来。 他腿软,刚走了一步,就踉跄着脸朝下往地上摔去,他急中生智,一把抓住韩长暮的衣摆。 “刺啦”一声,也不知韩长暮那一身衣裳穿了几年了,料子都朽了,被谢孟夏这么一抓,衣摆被扯开个大口子,随即断成两截,露出雪白雪白的中裤。 谢孟夏在脸即将砸到地上的转瞬,急中生智又抓住了韩长暮的腿。 那中裤是纯白锦缎缝的,光滑似水。 谢孟夏这么一抓,一扥,中裤轻而易举的被他拽了下来,堆在韩长暮的乌皮六合靴上。 冷冷清清的月光,落在两条白花花的大长腿上,白的晃眼。 韩长暮呆住了,不知道是该捂脸还是该捂腿,然后,就什么都没顾上捂起来,都晾在了月光下。 少使的腿长得不错。 少使的裤子被人扒了。 什么,赶紧把扒少使裤子的人抓起来。 别逗了,那是汉王,谁惹得起,别说他扒了少使的裤子,就是,就是把少使掳进东宫,也没人敢管。 还是少说多看,这样的热闹,走过路过不能错过。 内卫门面面相觑,看着韩长暮的一双腿,愣住了。 一时寂静,没人想起来接下来该干什么,只觉的夜风凉飕飕的,有点冷。 “什么人,在平康坊滋事。”远远奔过来一行京兆府的提刀衙役,大声喝着,领头的正是冷临江和姚杳。 姚杳只觉得黑漆漆的夜里头,两道白光甚是扎眼,跑近了才看出来,那白光是两条白花花的腿,而腿的主人正是难得一脸懵的韩长暮。 第十九回 真假汉王 而抱着腿披头散发的那个人,正是在二虎相争中暂时落败的倒霉太子,现在的汉王谢孟夏。 她张了张嘴,这情景太诡异了,汉王好色,众所周知,莫非,她摇了摇头,看到了不该看的,自己不会被灭口吧。 她不由自主的又多瞥了几眼那腿,不得不说,那腿又长又直,堪称脖子以下都是腿,能气死超级名模了。 她不由得奇怪,自己当初究竟是怎么忍住的呢。 冷临江反应极快,抽了抽嘴角,冲到韩长暮面前,解下披风系在他的腰间,遮住他那双诱惑人的腿,又扶起汉王,深深施了一礼:“殿下,臣听闻有宵小之徒在平康坊生事,就赶了来,惊扰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姚杳也回过神,这情景不适合她呆,呆久了小命不保,忙跟着衙役四散开,守住曲巷两头,严禁闲杂人等靠近。 谢孟夏攥着冷临江的手站稳了,惊魂未定道:“堂弟这是干什么,跟我还客气什么,没事,没事,这么晚了,堂弟还没下值么。” 冷临江抿嘴忍笑,很痛苦:“是,这就准备回去了,殿下,臣吩咐人送您回宫吧。” 谢孟夏点点头,转头去看死人脸的韩长暮,他扒了人家的裤子,虽然不是故意的,但也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万一韩长暮因此想不开抹了脖子,那岂不是他的罪过,他安抚似的拍了拍韩长暮的肩头,歉疚道:“久朝啊,今日这事,是我对不住你,明儿,明儿我给你摆一桌,给你压惊,赔不是,你可千万不能因为这个事儿,记恨我啊。” 报复,这绝对是报复,孤竹馆里,他搅和了汉王的好事,汉王这是处心积虑的扒了他的裤子,让他丢人现眼。 韩长暮恼羞成怒,又不好当场发作,硬生生的压下满腔火气,差点憋出内伤来:“殿下多虑了,折煞臣了,臣也绝不敢记恨殿下,喝酒就不必了,臣不善饮酒。” 不是不会记恨,而是不敢记恨,不敢明目张胆的把恨挂在嘴上,但是可以悄无声息的把恨记在心里,时机到了,背后捅个冷刀子泄愤。 谢孟夏脸颊抽搐,他太清楚韩长暮的秉性了,那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有仇当年就报,绝不留着过年。 他哽了一下,态度摆的更为和蔼可亲:“别呀,表弟,我是真心实意的觉着对不住你的,你和云归一样,都是我的弟弟,我待你们的心是一样的。” 韩长暮瞟了汉王一眼:“殿下,臣如何能与冷少尹相较,冷少尹是殿下的血亲,臣只是远房,殿下莫要说笑了,臣今夜还要审讯,殿下若无事,臣就先行告退了。” 对这么个油盐不进的,谢孟夏也觉得有力无处使,没话可说了,只好客客气气的点了下头:“好,韩少使辛苦了。” 韩长暮连看都没看冷临江一眼,招呼了众多看热闹的内卫一声,提溜着四肢麻木的胡姬等人,转身往坊门走去。 “诶,诶。”谢孟夏在后头喊了一声:“韩少使,那个,那三个胡姬,审完了,全须全尾的给我送回来啊。” 韩长暮脚下一顿,没有回头,什么话都没说。 被汉王扒了裤子,还想让他把美人送到东宫去,想什么呢,送去了,汉王敢要吗,他巴不得在美人身上淬满毒药,毒死谁谁倒霉。 姚杳望着韩长暮走近,走过她的身边,然后走远,她目不斜视,两条长腿不停的在眼前晃动,她的耳朵微微有点热。 完了,她以后都没法直视韩长暮了,去玉门关这一路,得折磨死人啊。 这间厢房不大,经年的青砖地,磨得光可鉴人,墙边搁了一架半旧的宽敞胡床,黑漆漆的旧木头上,铺了薄薄的毡毯。 韩长暮支着腿坐在胡床上,一手执卷一手扶着膝头,深夜里,一豆灯火有点暗,他睡意全无,精神着呢,恼羞成怒着呢。 想抓的人是抓住了,想问的事情也问出来了,可不想丢的人却也丢在了平康坊,还被那么多人看到了。 据说京兆府里的衙役都是大嘴巴,尤其是冷临江和姚杳,是大嘴巴里的翘楚。 保不齐明日天刚亮,他被汉王扒了裤子这件事,就传遍长安城了。 面子,里子,都荡然无存了。 韩长暮一个鲤鱼打挺跳下胡床,既然要走,何不早点走,躲开难听的流言纷纷。 况且,长安城里从不缺流言,三五日就换一个,几个月后,他从玉门关回来,现在的流言,早就是旧日云烟,不值一提了。 想明白了这件事,韩长暮索性也不睡了,利落的收拾起行装,又遣了个内卫,去京兆府给姚杳送了封信。 韩长暮啜了口茶,脸色微沉。 今晚这事,不光汉王扒了他的裤子这么丢人,还很蹊跷。 半个月前,内卫来报,汉王乔装改扮,带着折云和几个侍卫出城去了,跟了一路,发现汉王一行人走的是前往玉门关的官道。 当时听到这消息,韩长暮还很好奇,不知道汉王又抽的什么风,要去西域逛逛,难不成是要买几个胡姬回来。 韩长暮揉了揉眉心。 汉王出了城,也没有回城的消息,那么,晚上出现的这个汉王,是从哪冒出来的。 这两个汉王,必定有一真有一假,他看得清楚,晚上那个汉王,确凿无疑是个真的,那么出城的那个汉王,铁定是个假的了。 这个假汉王,是谁派出去的,派出去要干什么。 韩长暮苦恼的又揉了揉眉心,吩咐了个内卫去盯着东宫。 姚杳收到信时,正铺了满胡床的鹅毛,雪白柔软,像是下了一场大雪。 蜡丸上的章子完好无损,姚杳用力一捏,蜡丸碎开,小小的一张纸上,就写了两个字:明早。 她哀嚎了一声,仰面砸在大片鹅毛上,鹅毛纷纷飞了起来。 怎么会提前了呢,报复,一定是报复,今日她看到了他丢人出糗,他要早早的开始折磨她。 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刻薄鬼,这日子没法过了。 姚杳烧了信笺,把鹅毛压实装好,看来走之前是处理不完这些鹅毛了,只能留着路上慢慢收拾了。 她按照早已列好的清单,把收拾好的行装又重新检查了一遍。 晨雾袅袅中,连绵起伏的祁连山与天相接,深绿,浅翠,金黄,雪白的颜色都融在晨雾里,五彩斑斓里沾了湿漉漉的水气。 一行车队沿着无数前人踩出来山道,蜿蜒向前走着,车辙声很响,像是一声一声的惊雷,在安静的山里炸开。 有黑影在祁连山中闪过,像野兽,又像是人。 车队携带了不少货物,走的并不快,护卫们也都不算机警,没有留意到山中的异状。 茂密的林中藏了数十个人,有胡有汉,借着半人高的野草,掩藏起彪悍的身材。 这些人的眼睛,都追着那一行车队,长长久久行了个注目礼,有些个定力不够的,吧唧吧唧嘴,流了口水下来。 不是他们没见过世面,是眼前这大世面实在千载难逢。 三驷软金泥缀直顶的大车,几十个半人高的楠木箱笼,凶神恶煞的提刀护卫。 这是妥妥的大肥羊的高端配置啊。 口水留的最凶的小子擦了下嘴,凑到领头的汉子跟前,瓮声瓮气道:“大当家的,动手吗。” 藏在林中的这群人,大当家的是个四旬上下的独眼汉子,一只眼睛上蒙了块黑布,另一只眼眼神锐利狠毒,像极了秃鹫。 他没有说话,反倒转头看着身边一个有些文气的郎君,客客气气问了一句:“二弟,你看啥时候动手。” 看来这个文气的郎君是这群人里的二当家的,高鼻深目像是胡人,可嘴唇下颌又像汉人,瞳仁色浅,眼神坚毅而深邃,瞧着比大当家足足年轻了十多岁。 若是大当家的是凶狠好斗的秃鹫,那二当家的就是老谋深算的苍鹰。 二当家的捏了捏拳头:“动手吧,干完这一票,也好叫小子们安生过个冬。” 大当家的挥手,身后众人如同猛虎下山,呼啦啦的把车队给围了起来。 提刀护卫有点猝不及防,脚步慌乱的在车队外拉开阵仗。 流口水的小子越众而出,把锈迹斑斑的大刀往地上重重一砸,砸起来的灰尘呛得他直咳嗽:“呔,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 完了,忘词儿了。 “留下买路财。”没等小子想起词儿,大车上的车夫甩了下马鞭,皮笑肉不笑的接了口。 大当家的狠狠拍了下小子的后脑勺,骂道:“你个没出息的玩意儿,这点词儿都背不下来,你都就饭吃了吧,要你有啥用。” 围观的山贼都惭愧的低下了头。 他这就不错了,好歹还能背下来三句,换成他们,字儿都认不全呢。 大当家的拿着大刀,指着车夫呵斥道:“废话少说,要想活命,就把你们身上的金银细软统统交出来。” 山里风大,一阵风吹过来,掀翻了车夫的斗笠,露出一张柿饼脸,正是折云那张柿饼脸。 第二十回 站住,打劫 折云刚出生时长得极好,故而他爹没有潦草的给起个狗剩之类的糙名,反倒给了村口认俩字的算命瞎子两吊钱,给起这么个仙气飘飘的名儿,可长大了以后,他爹才后悔这两吊钱花的冤枉了,折云应该是投胎的时候掉下来,脸先着地,把脸摔成了柿饼子。 一张柿饼脸,配上仙气的名字,谢孟夏每回看到他,叫他的名字,都想乐,他也因为这个,成了从前的太子,现在的汉王跟前,最得宠的跟班儿。 折云甩了下马鞭,讥讽的笑了:“呸,还此路是你开,此树是你栽,你们的脸皮子怎么比玉门关的城墙还要厚,偌大个祁连山,你能把树种满了,把路打通了,你们这么厉害,咋不上天呢,你家祖宗十八代知道你们这么厉害吗,哦,对了,朝廷应该给你们发块匾,御赐修路,奉旨栽树,祖传的山贼。” 大当家气的险些吐了血,大刀一横,瞪着独眼:“你大爷的,老子活劈了你。” 折云灵活的左躲右闪,边退边骂:“你个臭不要脸的,连山贼都不配做,简直丢山贼祖宗的脸,人都盗亦有道,抢钱不要命,你怎么还要命啊,哎哟。”他惨叫一声,刀背儿拍在他的背上,把他拍到了马车上。 车帘儿掀开一道缝,伸出一只头把折云推开了:“吵死了,赶紧把他们打发了,胡姬可不等人。” 折云赔了张笑脸儿,冲着护卫挥手。 山贼们拦路打劫的年头久了,深谙做山贼的职业道德,生意谈不成,没有情面在。 随即刀光晃晃,哇呀呀的冲了过来。 护卫们一拥而上,和山贼打成一片,不,是战在一处。 刹那间,刀光剑影闪来划去,惨叫声此起彼伏,断胳膊断腿满天乱飞。 护卫虽多,可挡不住山贼强悍勇猛。 毕竟一方是打不赢就是个死,而另一方却是打不赢顶多破点财。 钱财和性命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护卫们意料之中的被山贼控制在了刀锋下,一动不敢动。 大当家的甩手给了折云一个耳光,把他扇在地上,早看不下去他那张柿饼脸了,伸手扯下车帘儿,把车里的人揪出来,拿刀背儿拍了拍那人的脸,骂道:“哟呵,小白脸儿,你怎么不横了。” 那人抬头,那张脸长得真好,小白脸三个字简直侮辱了他,那样貌比最美的胡姬还要俏,正是颠倒众生的“谢孟夏”。 山贼们看的眼睛都不眨一下,这么美的人,真的是个汉子吗,真的不是女扮男装的吗。 “谢孟夏”咧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太子,太子殿下,你敢劫我,活腻歪了你。” 大当家的还在犹豫,二当家的就飞快的走到近前,捏住“谢孟夏”的脸,仔细端详打量,冷笑道:“什么太子,早就被废了,你现在只是汉王,跟别的这个王那个王都一样,死了你一个,还有别人呢。” “谢孟夏”哽了一下:“什么早就被废了,分明是十天前才被废的。” 呃,不对啊,讨论什么时候被废的,好像歪楼了。 “谢孟夏”挣扎了一下,梗着脖颈道:“本王就算被废了,也比你们这些拦路打劫的山贼强。” 二当家的挑眉:“这倒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谢孟夏”哼哼哧哧的服了个软:“那,那还不快放了我,放了我,这些金银细软都归你们了。” 二当家的却不接“谢孟夏”的话,转头冲着大当家道:“大哥,不如咱们请汉王殿下上山小住。” 大当家的愣住了,看着“谢孟夏”,细皮嫩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有什么用,还得费粮食养着,这不是废物点心吗。 二当家的继续道:“大哥,咱们当山贼也不是长久之计,把汉王扣在手里,他日也好有跟朝廷谈条件的筹码。” 什么筹码,什么谈条件,大当家的听不懂,他大字不识一箩筐,喊打喊杀是一把好手,咬文嚼字就是对牛弹琴了,不过,他对二当家,也就是山寨里唯一的读书人有天然的信任,点了点头:“好,二弟说好,就是好。” 他大手一挥,就要把人捆了,连人带货一起押送回山寨。 “谢孟夏”有点懵。 这不对啊,不该是破财免灾,拿了钱财放人吗,怎么还要关起来吃牢饭,他大声喊了起来:“诶,你们听明白了没有啊,我是汉王,汉王,你们敢绑了我,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折云差点晕过去,伸手捂住“谢孟夏”的嘴。 祖宗哟,要不是他喊出来了汉王的身份,这会儿,早舍了钱财跑出二里地了。 大当家的嘿嘿一笑:“啥汉王不汉王的,老子不懂,二弟说带走,就带走。” 二当家的接口道:“我们这些人没九族,就只有贱命一条,要是真死了,拉着汉王垫背,还赚了。” “谢孟夏”绝望了,白眼儿一翻,晕倒在折云怀里。 天光大亮,运河上水雾迷蒙,远处青山隐隐,近处水色风姿绰约。 时辰尚早,瓜州渡口就已经人声喧嚣起来,往来的货船客船星星点点,散落河中。 渡口泊湾中,停着一艘气势恢宏的楼船,河面上荡漾起楼船倒影,船头上帆旗迎风,斗大而漆黑的“周”字格外醒目。 轱辘碾过栈桥,发出咕噜噜的响声,声音有些大,幸而此时船客不多,没有引来谁的注意。 韩长暮转头看了看姚杳,又看了看拖在她身后奇怪的物件儿,微微蹙眉:“你这是,什么东西,声音怎么这么大。” 姚杳听出了韩长暮话中的嫌弃,可不是要嫌弃么,连她自己都嫌弃了。 身后那个带轮子的庞然大物,足有半人高,是她自己画了图纸,用竹篾和竹竿做的简易古代版拉杆箱,四个轮子是用上好的木头一点点削出来的。 这古代版的拉杆箱,拉杆同样可以伸缩,轮子同样可以万向,比她前世用的更加轻便,唯一的缺点就是轮子滚动起来,动静实在太大了。 这是她的失误,她忽略了古代的地面,多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青砖铺地,不像前世的水泥地那样平整,在这样的地上拖着拉杆箱,轮子上又没装什么减震消音,硬碰硬的,动静怎么能小的了。 不过她脸皮厚,谁爱看谁看,谁爱嫌弃谁嫌弃,箱子好用,谁用谁知道。 就让羡慕嫉妒恨的眼神来的更猛烈些吧。 她看了韩长暮肩上的包袱一眼,沉甸甸的,把上好的锦缎直缀都压出褶子来了,她挑眉,颇有些得意:“这是竹木箱子,声音虽大,可东西好用,还省劲儿,公子要不要试试。” 两个人用的是太医署医令韩大人家公子的身份,自然不能再称呼少使或是大人,姚杳别的好处没有,就是记性好,韩长暮只提了一次,她就记下了,从长安城赶到瓜洲渡,从未喊错过。 韩长暮看了姚杳一眼,抿唇不语。 这栈桥极长,深入到运河深处,韩长暮的肩头被包袱压得生疼,他是习武之人,并不娇弱,更不怕累不怕疼,但看着姚杳十分轻松的拖着个怪物箱子,他也有些跃跃欲试。 他又不傻,有力气是一回事,省力气是另一回事。 他冲着姚杳伸出了手。 姚杳挑眉,把竹木箱子塞到韩长暮手里。 韩长暮拖着箱子走了几步。 嗯,确实轻省得多,他想扔了肩上的包袱。 他脚步一顿,转头望着姚杳:“阿杳,你背包袱,我拿箱子。” “凭啥。”姚杳明显没有当丫鬟的觉悟。 韩长暮望了望姚杳梳起来的双鬟髻,挑眉不语。 姚杳反应过来,如今她是韩医令的长子韩久朝的大丫鬟,别说是她背包袱他拖箱子了,就是包袱箱子都让她拿着,也是应当应分的。 说起来,韩长暮还算是厚道的了。 姚杳没说话,正打算扛过包袱,韩长暮却咳了一声,开了口:“不然,你也帮我做一个这样的箱子,包袱我就自己背了。” 这弯拐的有点大,姚杳有点蒙,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说好的高冷残酷的霸道总裁呢,言情小说里果然都是骗人的。 一个大男人,这样理直气壮的跟一个小姑娘要东西,真的合适吗。 想要东西直说就是了,拐弯抹角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个“姚老抠”,这不是坏她“姚大方”的名声么。 姚杳痛痛快快的就应下了:“好,到了风陵渡下船,买了得用的竹篾,就做。” 韩长暮没想到姚杳这么爽利,准备了一肚子刁难人的话没用上,反倒痛快的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这点不好意思也只是转瞬即逝,他是谁,内卫司少使啊,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脸皮厚。 上了船,姚杳迎风观望,目瞪口呆,这就相当于自己前世的豪华游轮了吧,没想到前世没钱坐,穿越后反倒坐上了,还是圣人掏钱,公款消费,想想就美滋滋,简直妥妥的人生赢家。 第二十一回 行商 这富丽堂皇的楼船足有三层,一楼有酒肆茶寮,还有拥挤狭小,像鸽子笼一样的房间。 这些鸽子笼里是从门到墙的大通铺,墙上开个小窗,典型的进门就脱鞋上炕,这种房间船资便宜,住的都是多半船工和穷苦百姓。 韩长暮这样的官位,自然是不会住大通铺的,直接略过一楼上二楼。 二楼的房间略大,窗户也略大,视野比一楼开阔许多,每间房里两张床,窗下还摆了一盆开的正艳的秋海棠。 这就是前世时出差的标配,标准双人间了。 姚杳点头,这次出公差,估计就是住二楼了。 楼船掌柜的长髯在河风里飘动,他在船上做了十年的掌柜,眼力不错,却头一回见识了住得起三楼的白衣寒士。 他领着二人直接往三楼走去,欠着身子态度恭敬:“二位贵客的客房在三楼,小人领客官上去看看。” 韩长暮点头不语。 姚杳生出小小的雀跃,三楼,豪华舱啊。 三楼的船资是天价,但贵有贵的道理,果然是整艘楼船上视野最好的地方,房间宽敞,装饰华丽,宽大的胡床贴着墙,横着睡上三五个人也不挤。 二人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两间房紧挨着,方便互通有无。 韩长暮是寻常的白衣寒士打扮,一看就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出身,除了长得好点外,再无旁的好处了。 两个人都平平无奇,毫无富贵之气,但能付得起三楼的船资,出身也定然并不寻常。 这艘楼船是扬州巨贾周家所经营的,掌柜年近五旬了,眼力练得毒辣犀利,虽没有特意热情讨好二人,但也没流露出轻视之意,中规中矩的将二人领到各自的房间,又仔细介绍了楼船上的布局构造,需要注意的事情,吩咐小厮给二人房里送了热水,便告退了。 原以为楼船上的房间,必定是又湿又潮,谁料推开门,并没有潮气迎面,反倒格外清爽。 房间里燃了香药,这香药人拉马驮送进城里,贵人们一掷千金争相购买,没想到这楼船上竟如此阔气。 姚杳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这样的富贵早亮瞎了她的眼,她眼睛都不够使了,在三楼平台凭栏远眺,天长水阔,实在是一扫长途出差的郁闷。 韩长暮出身世家,对这恢弘的楼船见怪不怪,脸色都没变一下,只是靠在楼梯口处,默默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喧嚣,姚杳忙探身去看,只见一行人数十人腾腾腾上了船,个个都是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 韩长暮微微挑眉,万年不变的冷脸上,总算有点了表情,死死盯着那一行人抬着的几十个箱子上楼梯。 姚杳捕捉到了韩长暮的那点变化,原来是冲着这些人来的,难怪没从长安城直接去玉门关,反倒绕来了扬州,从瓜州渡口登船。 她笑嘻嘻的,像个未经世事的小丫鬟,快步走到了楼梯口,冲着韩长暮施礼道:“公子,这里乱哄哄的,还是先进房间吧。” 韩长暮抿唇不语,背负着手进了房间。 姚杳一笑,跟着这一行人,看着他们把大箱子塞进房间里,微微皱鼻。 姚杳是个丫鬟打扮,笑的不谙世事,人畜无害,这一行人任由她看了个遍,没阻止也没起疑。 一行人长得又高又壮,走起路来像是发了地震,咚咚咚的砸的地板直晃,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才算安静下来。 姚杳挥了挥手,走廊上的积灰都被他们跺了起来,呛人的很,她皱着眉心推门而入,见韩长暮歪在小胡床上,正自斟自饮,她不见外的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韩长暮一脸平静:“你怎么知道要留下来看着她们。” 姚杳克制自己不去看韩长暮搭在胡床边上的大长腿,抿了抿唇:“你脸色变了啊。” “......”韩长暮抽了抽嘴角:“就,这么简单。” 姚杳笑了,不然呢,大老远的从长安城绕到瓜州渡口,不骑马反倒坐船,还住豪华舱,就算是公款出差,也不能这么糟蹋吧。 这么多银子,够给圣人的宠妃买多少胭脂水粉啊,平白无故的这么浪费,圣人知道了,不得开骂吗。 韩长暮轻轻舒了口气,算是认可了姚杳这个说法,淡淡道:“那你说说,看出什么了。” 姚杳捧着杯盏,想了想:“他们一共二十一人,两人一抬,总共十抬箱子,箱子不大,也不是很沉,抬箱子的长杆没有变形,箱子外头刷了桐油,缝隙里封了蜡,铜锁是子母同心锁,锁上烙了火漆蜡印,是走水路的镖局常用的密封法子。这些人下盘很稳,手臂和腿脚都比一般习武之人要结实许多,都是横练的硬功,若我没有猜错,这些人是镖局里的镖师。” 短短的半个时辰,又不能离得太近,只是草草的扫了几眼,姚杳就能看出这么多事情来,还说的这般笃定自信,是闪着光的样子,韩长暮深深望了她一眼,脸上不自觉的带了赞许。 姚杳没留意到韩长暮的神情,想了想,自顾自的继续道:“他们押送的货物里,定然是有茶叶的。” “哦。”韩长暮来了兴致,直起了身子。 姚杳皱鼻:“我闻到了歙州祁门的祁茶茶香。” 韩长暮眼睛一眯:“茶香都差不多,你怎么知道是祁门祁茶。” 姚杳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祁茶是难得,上回圣人赏了二两给冷临江,我在他那喝过一回,香气高淳,有别的茶没有的鲜甜清快的嫩香味,所以我就记下了。” 韩长暮挑眉:“只喝了一回,就记下了这个味道,姚参军果然是天赋异禀。” 姚杳哼了一声。 这是变着法儿的骂人呢吧,骂她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嘲笑她没见过世面,喝了一回的茶,就念念不忘了。 姚杳自动忽略了韩长暮话中的轻讽,嘁了一声:“我记性不好,公子还想问什么,早点问,不然就忘了,问不出来了。” 韩长暮啜了口茶:“你难道就不奇怪我为何要绕过长安城么,为何对这些镖师感兴趣么。” 姚杳摇头:“不感兴趣。” 她最大的好处不是擅长拍马屁,也不是抓贼,而是识趣,有眼力见儿,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好奇的就不好奇,毕竟,好奇害死猫啊。 别逗了,上官的决定,她一个下属,哪有置喙的余地,那还好奇什么,上官让去哪就去哪,上官让打谁就打谁。 上官说的都对,上官做的都有道理,听上官的话,是混官场的不二法则。 韩长暮不知道姚杳的心思,只是觉得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竟然没什么好奇心,让他好奇起来。 韩长暮屈指轻叩小几:“你听说火祆教吗?” 姚杳点头,这个教教众不少,长安城中许多坊里都修建有祆祠,西域诸国也颇为盛行此教。 韩长暮继续道:“这些镖师是威远镖局的,押送的货物是扬州城周家的,而幕后操控周家的,是火祆教的萨宝,这批货是送到龟兹国去的,而周家是西域路上最大的商贾,多次运送朝廷明令禁止交易的违禁品,却从来没有失手过。” 姚杳点头,意料之中的事,这样的生意人,后面多半都有人护着。 行商里常有蜀锦北去,盐铁南走,金玉东来,茶叶西行之言,皆是价值千金的贵重之物。 周家商贾出身,又是西域路上最大的商贾,售卖之物囊括了行商行里所有的贵重物件儿,只有世人想不到的,没有世人买不到的。 这些货物中的任何一样,单拿出来都价值不菲,都能引得西域沿途的各路山贼马贼,磨刀霍霍向肥羊。 可偏偏周家一路畅通无阻,被劫这种事儿,对周家而言,就是个传说。 且不说周家富可敌国,就单单行路上的这份平坦,别的商贾就望尘莫及,拍马难追。 就说他们现下乘坐的这艘暴发户标配的楼船吧,就是周家生意的一部分,一般的商贾,还真置办不起,即便置办的起,做这行路的生意,也是诸多阻挠的,单单是打点无孔不入的行脚帮,就非易事。 她脱口道:“朝中有人,不止是好做官,还好做生意,周家的生意做的这么大,朝里若是少了通风报信的,周家如何做得到趋利避害,不过是官商勾结,互惠互利,不惹出大乱子来,谁会多管闲事。” 韩长暮一愣,若有所思的笑了。 有多久没有听到这样直白的话了,这些事的确是朝中默认的,只要不惹出大乱子,并没有人会深究,但这样的话从一个官职微末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竟多了几分震耳发聩的意味。 他饶有兴致的望了望姚杳,咧嘴道:“你还真敢说。” 完了,忘了眼前这人是个内卫司了,这张胡说八道的嘴啊。 像是有乌鸦飞过,说错了话的姚杳满脸黑线,默默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一根蜡,言多必失,还是闭嘴吧。 第二十二回 百两金 看着姚杳一脸官司,韩长暮有点好笑,抿了抿唇:“不过,你说的不错,这个周家必定朝中有人,威远镖局也不简单,在长安城时,我抓了几个胡人,审过了才知道,饷银押送出发的日期和路线,就是威远镖局的一个镖头传递出去的,至于是谁告诉他的,这就不清楚了。” 姚杳彻底明白了,她就说这个冷面阎罗没这么好心,坐船还做豪华舱,原来果真是另有所图啊,看来那个传递消息的倒霉镖头,也在船上了。 她想起空着手走在镖师前头的汉子,长得五大三粗,络腮胡须,鱼泡眼,四旬上下,正是有一把子力气能打架的年纪,走起路来,脸上的横肉直晃荡,一看就不好惹。 韩长暮睨了姚杳一眼,继续道:“你是个小姑娘,只要不露了轻功的底子,没人会留意到你,这一路上,你就多留意威远镖局的动静。” 镖头满脸的横肉在姚杳眼前晃了晃,她想到盯梢露馅后的后果。 “你瞅啥。” “瞅你咋地。” 然后条案小几小胡床砸过来,刀枪剑戟飞过来,气力哐啷一顿揍。 她打了个哆嗦,艰难的点了下头。 船行了二里地,波涛翻涌,楼船悠悠荡荡。突然一个浪头打过来,楼船剧烈的晃动了一下,小几上搁的素白杯盏齐齐倾斜,往下掉去。 姚杳忙伸手一接,两只杯盏轻轻落到她的手里。 她松了口气。 好悬,这要是掉到地上砸碎了,得赔不少银子吧。 楼船又晃了一下,只听得外头突然咚的一声巨响,姚杳吓了一跳,终于没拿住杯盏,都掉了下去。 噼里啪啦碎成一片。 姚杳愣住了,这得赔多少银子啊,她小心翼翼的抬眼望着韩长暮。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抿唇,猛然推开门走出去。 只见对面房间的木门倒在地上,像是被人踹散了架,一个绯衣公子扶着门框子,吐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姚杳悲天悯人的看着那人吐到抽筋,啧了啧舌。 这么快就晕船了,才二里地就受不了了,那这十天晃悠下来,岂不是要连胆汁都吐出来,好惨一孩子啊。 公子听到了动静,也感觉到两道目光,抬头正望见姚杳怜悯的望着他,他怔了怔,虚弱的刚要开口,却又马上弯下腰,呕的几乎晕厥。 门口多了一滩滩的呕吐物,走廊上充斥着一股股腥臭的味道,关着门还不觉得,开开门,简直令人欲呕。 “再这么吐下去,他的腰要保不住了。”姚杳皱眉,唇角抿的很紧。 韩长暮愣住了,转瞬就想明白了姚杳的意思,挑眉笑了。 他疾步走过去,把一只小瓷瓶搁在地上,忍着不适,简单道:“止吐的。” 公子刚想开口道谢,一张嘴,却又是一汪酸水儿,险些呕到韩长暮的鞋上。 韩长暮也快吐了,轻快利落的连退几步,以迅雷之势进屋,睨了还愣在门口的姚杳,关门前厚道的问了一句:“味儿这么好闻么,闻不够?” 姚杳回过神,忙不迭的屏住呼吸,进屋关门,长长的吁了口气。 可以自由呼吸的感觉真好啊。 韩长暮啜了口茶,看着姚杳如常的脸色,觉得自己挑她跟着算是挑对人了,别的不说,至少不会吐得七荤八素,看了就倒胃口。 单看方才韩长暮赠药的行为,姚杳觉得他应该是个面冷心热的,那么这一路上,还是有和平共处的可能性的,她默了默:“公子这么宅心仁厚,止吐的药是很贵重的。” “味太大,熏得慌。”韩长暮淡淡道。 “......”姚杳无语,刚刚建立起的一点好感顷刻崩塌,还能说啥,无力反驳啊。 一楼酒肆宽敞,贴着墙搁了一溜大胡床长食案,而厅堂中间,则摆了几十张四四方方的食案,围着食案,是四张单人胡床。 用午食的时候,韩长暮和姚杳都下了楼,而威远镖局的那些人,只下来了一半,看来另一半是守在屋里,看着货物。 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一眼,看来这货很要紧,这些镖师很谨慎。 姚杳拿着竹箸,挑了一筷子河鲜,尝了尝,有点咸,勉强入口,压低了声音道:“公子,咱们到了风陵渡就要下船换马,再跟着他们,就有点刻意了吧。” 韩长暮点头:“所以,要想法子让他们求着咱们下船以后跟着他们。” 姚杳险些喷了韩长暮一脸鱼汤。 大白天的做美梦不太好吧,这些镖师可不是他的无脑下属,说什么都听。 韩长暮没有在意姚杳的轻讽,拿竹箸点了点食案:“路上要走十日,有的是机会,先吃饭吧。” 说是用午食,可两个人的心思都没放在饭菜上,食不知味的吃了几口,却一门心思的竖起耳朵,听着威远镖局镖师们的动静。 镖师们没什么特殊的动静,可不远处却传来嘶拉嘶拉的调弦声。 宽敞大堂的尽头,以雕栏围了一圈儿,一架八扇春花秋月屏风隔出了个小小的里间儿,外头是宽敞的木台子,唱戏弹曲儿都十分合适。 从屏风后头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人。 矮的是个头发胡须花白的老汉,双眼紧闭,眼窝深陷,竟没有眼珠,枯瘦的手上提着一把胡琴。 高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素衣也挡不住眉目间的清秀,像一汪水,在台子上流淌。 少女扶着老汉,在胡床上坐下。 她轻轻拍了三下手,胡琴音起,她的身躯随之摆动。 老汉的手枯瘦,满是皱纹,婉转哀怨的曲调从他的手上流淌出来。 胡琴悠扬,少女身姿轻灵,飞旋,扭转,若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落在眼里,落在心间。 运河上风急浪高,楼船颠簸,可少女的脚步丝毫不见错乱,每一步都踏在曲调起伏之时。 这般精湛的技艺,引得叫好声此起彼伏。 曲调骤急,少女身躯柔软,像是被狂风催拉,她飞旋着从地上拿起个乌木托盘,两根手指轻轻托着,步子蜻蜓点水一般,走到了大堂中。 这是惯例的要赏钱,吃饭掏钱,听曲打赏,理所应当。 少女绕到韩长暮二人的食案前时,韩长暮看了一眼姚杳。 姚杳抿唇。 什么人啊,又没把银子交给她,凭什么让她打赏,这里子面子两手抓的吃相,也太难看了。 腹诽归腹诽,姚杳还是从佩囊里拿了一吊散钱,正准备往托盘上放,却见盘子里都搁的是银子。 韩长暮不轻不重的咳了一声。 姚杳咬牙,疼,肉疼,心更疼。 哪来的这么多人傻钱多的啊,在这充大个儿,殃及她出血。 她不情不愿的又添了二两碎银子,少女敛着眉眼,一言不发的托着盘子,施施然行礼走了。 这下好了,鱼也腥了,肉也腻了,素菜也没炒断生,太难吃了。 这人缺银子,特别缺,韩长暮确认了这点,敲了敲食案,说了一句:“回头银子还你。” 姚杳雀跃起来,道了个谢。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传来,紧跟着就是少女闷在嗓子眼儿里的呜呜哭声。 韩长暮抬头去看,只见乌木托盘被掀翻在地上,银子滚了一地,少女歪在地上,被个身材高大的书生攥着手腕,一双眼里裹满了泪。 姚杳张大了嘴,竹箸夹着肉块递到嘴边,忘了吃。 这是,什么情况,光天化日强抢民女? 她抬了抬头,只见书生身上一袭扎眼的雨过天青色蜀锦长袍,胸前洇开一片水渍,泛着油花,不知道是什么汤水撒在上头。 少女倒在地上,左脸上印着个鲜红的大巴掌印儿,可是一句讨饶的话都没有说出来,只是不停的流泪,不停的磕头。 书生得理不饶人的又给了少女一个巴掌,没有半点斯文样的骂道:“臭丫头,你知道本少这一身衣裳值多少银子吗,拆了你这把骨头都买不起。” 少女的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泪流满面,额上磕的红肿一片。 书生捏住少女的下颌,咋舌微笑:“知道你赔不起,可你也不能装聋作哑,以为装疯卖傻,就能不赔了吗?” 韩长暮的脸色冷了下来,这少女,应该是个哑女。 姚杳巡弋了少女一眼,脸色暗了暗:“这一老一少,一个眼盲一个口不能言,哎。” 台子上的老汉已经听到了动静,摩挲着起身,循着少女的声音,跌跌撞撞的走过去,还未走到跟前,便跪在地上,爬到少女旁边,冲着骂骂咧咧的声音不停的磕头:“公子,公子,小老儿赔钱,求公子说个数目,放过小老儿这个不懂事的丫头吧,这丫头,这丫头是个哑女,说不出话来,小老儿,小老儿给公子赔罪了。” 此言一出,众人唏嘘,这一老一少都是可怜人,再逼迫下去,就是欺人太甚了。 见大堂里的人皆注视着自己,书生也不好逼人太过,松开了少女,轻晃手腕,鄙夷道:“本少这身衣裳是蜀锦的,看到这团花了没,十个绣娘绣上半个月,都未必能得一匹,寸锦寸金,这一身,百两金。” 第二十三回 装阔 老汉和少女顿时傻了眼,绝望了,百两金啊,他们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多钱。 众人皆惊,面面相觑,一件衣裳百两金,这得是多傻的人才会买。 韩长暮深深望着书生,微蹙了下眉。 他看到书生探出来的脚,干干净净的浅色鹿皮小靴上,有一小片不起眼的深色痕迹,干透了,绝不是方才少女失手打翻的菜汤,溅上去的。 从姚杳这个方向,只能看到书生的侧脸,还有露出一道窄边的中衣。 她觉得,这张没怎么保养过,满是痘坑的脸,和皱巴巴泛黄的中衣领,怎么看怎么不像舍得花百两金买身儿衣裳的人。 都市小说里不是总说嘛,看一个男的是不是货真价实的贵公子,不是看他的西装是不是名牌,而是看他的衬衣和袖扣多贵。 这个书生的中衣,铁定是地摊货。 姚杳挑唇微笑,那价值百两金的蜀锦衣裳,还指不定是从谁身上扒下来的呢。 韩长暮见姚杳脸色微变,有要起身行侠仗义拔刀的架势,眼风凌厉的扫了她一眼,见她吓得坐了回去,才平静道:“想冒头,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冒头的本事。” 姚杳恨恨咬牙。 本事,她当然有,那书生长了副一指头就能戳死的柔弱模样,也就欺负欺负比他还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碰上她这样的,只有被打死的份儿。 她眨了两下眼睛,明白了韩长暮话中的意思,他们俩身份特殊,的确不太合适太高调,容易枪打出头鸟。 她只好老老实实的坐着,转眸望向那一群看热闹的镖师,连为首的镖头也放下了竹箸,仔细打量起百两金的衣裳长什么样。 她以为镖师们行走江湖,自有一股子侠义之气,会挺身而出英雄救美。 可这些镖师却颠覆了她的自以为,并没有一个人出头,都忙着看热闹,连带着唏嘘书生真有钱,百两金都够在长安城里置办一处像样的宅院了。 姚杳捏着竹箸哀叹。 说好的江湖人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为什么不像水浒传里演的里那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声骂娘呢,这些镖师彻底颠覆了姚杳对江湖人的概念。 看了那么多年金老爷子书中的快意恩仇,一朝看到真正的江湖人,真是万箭穿心呐。 韩长暮低头喝汤,喝一口看一眼姚杳,她的脸色一会阴一会晴,一会愤怒一会疑惑,他不禁摇头,真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丫头,情绪都写在脸上了。 他摇了摇头。 这样的喜怒形于色,混官场是无望了,嫁了人也会被婆婆嫌弃。 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楼船掌柜面不改色的立在柜台后头,像鸵鸟一样埋起头,就像死了一般,不听不看不说。 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他在这条运河上行船十年,见多了这种事,若事事都让他出头去管,他早把裤衩都赔进去了。 再说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什么,百两金的衣裳太贵了,八成是个坑。 楼船掌柜摇头,他是买不起百两金的衣裳,可人傻钱多的人有的是,谁让那丫头倒霉呢。 一时间没人说话,没人出头抱打不平,大堂里安静极了。 见众人被百两金的衣裳给唬住了,书生一把揪住少女的发髻,把她拖到脚底下,眯眼冲着边上的小厮抬了抬下巴:“写个卖身契。” 百两金这的卖身契一签,少女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哗啦一声,姚杳终于站起了身,大堂里目光灼灼,都投向了她。 韩长暮却轻咳一声,手松了松,竹箸“啪嗒”掉在地上。 姚杳怔忪回神,抿唇弯腰,把竹箸捡起来,拿滚烫的茶水冲了一遍,又用雪白的帕子擦干净,双手捧着递给韩长暮。 韩长暮波澜不惊的瞥一眼姚杳,暗自点头,还算反应机敏。 拳头不够硬,身家不够厚。 众人失望的回头,继续看书生和少女掰扯那价值百两金的卖身契。 小厮笔墨利落,刷刷刷写好了卖身契,送到书生手边儿。 书生扫了一眼,冲着少女抬了抬下巴,见少女没动,他抬脚将老汉踹出八丈远,和和气气的一笑:“不签,就把老家伙扔下船喂鱼。” 如今这世道,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少女收了泪,眼波一转,落在卖身契上,她虽识字不多,可名字还是会写的,提笔就要往卖身契上签名。 一道金光逼到近前,散发着金子的晃眼光芒,当啷一下,砸到少女的手上。 少女吃痛,喉咙里发出呜呜两声,手不由自主的松开,笔掉在卖身契上,墨迹在纸上洇开,把字迹糊成了一片。 那道金光果然是块金锭子,闪闪金光亮的扎眼。 姚杳的眼睛瞪得又圆又亮,金子,果然是这世上最美的颜色了。 “谁,谁。”书生转头望向金子扔过来的方向,连问了几声,却没人回答。 可他身后却多了一个人,啪的一声,重重拍了下食案:“往哪看呢,某在这里。” 书生吓了一跳,回头却见一张大脸抵在自己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人引了过去。 韩长暮怔了怔,与姚杳飞快的对视了一眼。 竟是那个吐得直不起腰的绯衣公子,脸色已经好了很多,还有精神抱打不平,看来那止吐的药,效果不错。 绯衣公子连掏几张银票,豪气云天的啪啪啪拍在食案上,又把金锭子压在银票上,挥手道:“这些,你数数。” 众人愣住了,这么蠢横的人,从哪冒出来的。 姚杳喝了一口清粥,低低笑了一下:“傻子太多了,骗子明显不够用了。” 韩长暮诧异低语:“你说什么。” “啊,没,没什么。”姚杳回了神,闭紧了嘴,不说话了。 书生也愣了,缓了缓,才一把抓过银票,在指尖唾了口唾沫,两指一搓,数的飞快,一看就是常数银票的老手。 数完之后,他把银票和金锭子装进佩囊,眯眼冷笑一声:“这臭丫头归你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出大堂。 少女拉着老汉,跪到在绯衣公子面前,一个呜呜直哭,一个叩头不停。 “多谢公子,公子大恩大德,小老儿没齿难忘,小老儿定要为公子立个长生牌位,日日供奉,求神明保佑公子长命百岁。”老汉跪在地上,边哭边磕头,磕的咚咚直响。 绯衣公子受了惊吓,一下子跳开老远,摆着手惊惶道:“别,别跪我,这点钱不算什么,你们走吧。” 说完,不待少女和老汉说什么,他也飞快的跑出大堂,像是干了什么亏心事。 韩长暮紧紧蹙眉,即便是施恩不图报,也不该吓成这个样子吧。 波涛声起,大堂安静下来。 这些镖师不知是不是天生的哑巴,还是谨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除了吃饭吧唧嘴这点毛病外,竟没有一个人说话。 姚杳捏着竹箸,无语望天,这些人不说话,能听出什么来,她又不会读心术。 镖师们吃饭极快,吧唧吧唧几声,就齐刷刷的撂下碗筷,沉甸甸的脚步砸在地板上,连船体都狠狠晃了几下。 然后换了另一半镖师,继续吧唧嘴。 姚杳抿唇,与韩长暮同时在食案上写了个一,一盏茶的功夫,这也太快了吧,完全没有下毒的时间啊。 韩长暮笑了,这个小妮子,真是有意思,他越来越好奇了。 一连两日,韩长暮和姚杳换班盯梢儿,主要盯着那个狂野镖头的动静,详细记录下他见了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几时用饭几时就寝,就连夜里去了几趟茅房,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两日盯梢下来,韩长暮头疼了,这镖头见的人不少,可说的话却少的吓人。 这人该不会练得是闭口禅之类的功夫吧,怎么比他还能憋的住不说话呢。 至于姚杳,她发现了点别的。 这镖头吃得多,最爱那道板栗焖仔鸡,但凡有那道菜,他都要整盆霸占过去,细嚼慢咽,还要添一壶酒。 这镖头夜尿多,用她前世满天飞的电视广告诊断来看,大约是前列腺不大好,一夜要跑上四五回。 她叹口气,武功盖世又如何,也挡不住频频造反的前列腺。 深夜里,运河上波涛翻滚,行船渐渐慢了下来,每扇窗外头都挂了一盏昏黄的灯,河风里轻轻飘动,在河面上投下细碎的影儿。 韩长暮关了窗,放下窗前的竹丝帘子,拿起小几上写的凌乱的纸,紧紧蹙眉:“这镖头看起来粗放,行事却实在缜密,咱们盯了两日,竟毫无进展。” 咚的一声,走廊里传来重重的关门声,震得门窗直晃,随即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腾腾腾的往走廊尽头跑去。 姚杳看了眼更漏,诧异的低声道:“这才刚过亥正,镖头怎么就急着去茅房了,往日可没这个时辰去过。” “噗嗤”一声,韩长暮喷了口茶,呛得咳嗽几声,点着手上那张纸,仔细一看,还真是如此,他微微眯眼,淡淡道:“镖头每日跑几趟茅厕。” 第二十四回 公子死了 姚杳想都没想道:“白日少一些,巳时三刻,未正一刻,酉时二刻;夜里要多一些,戌时一刻,亥时二刻,子正,丑正三刻,再就是卯正三刻,满打满算,他一晚上也就寅时到卯正能睡个安稳觉。” 韩长暮边听边对纸上的字迹,不禁唏嘘。 一个姑娘,把一个大男人去茅厕的时辰记得这么清楚,真的好吗。 他继续发问:“这,有什么问题吗?” 姚杳脱口而出:“当然有问题了,大问题,镖头这是前列腺有毛病,得治。” “什么病。”韩长暮没听过这个病症,诧异惊呼。 姚杳忙着捂嘴:“没,没什么。”这张破嘴,又秃噜了,她调整了一下呼吸,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就是,一种怪病,上了岁数的男子得的,夜尿多,睡不了安稳觉。” 韩长暮没有深究,只是淡淡道:“睡不了觉不算大事,我曾经六天未睡。” 姚杳撇嘴,这话是凡尔赛的最高境界了吧,也就他能说得出口,换个人说都臊得慌。 是个人都知道,睡不了安稳觉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什么,韩长暮不痛苦,不,他不算人,当然不痛苦。 她睨了韩长暮一眼,主动的不睡觉和被动的睡不了觉,能是一码事吗。 这一路上,她算是看明白了,这货就是个工作狂,可以不眠不休的熬个十天十夜,他也不怕过劳死!!! 又是一阵腾腾腾的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咚的踹门关门,一气呵成。 韩长暮抿着唇角,想了想:“你既然听说过这个毛病,那,你有没有法子治。” 姚杳凝神。 前世的时候,电视广告里大喇叭天天叫唤怎么治这个病,自己怎么就没长个心眼儿,记下来几个方子呢。 有用没有先不提,至少能唬人啊。 再说了,治不好也治不坏不是,都是面粉大力丸,也吃不死人。 她想了又想,隐约记得一本清朝医术里,记着一剂方子,正好对症。 提笔蘸墨,她在纸上写下个简单的方子。 韩长暮一瞧,这上头每一个字他都认得,每一味药也都听说过,但这方子却是头一回见,他怀疑道:“这方子,的确治得好吗?” 姚杳端正坐着,很郑重的摇了摇头:“我没试过,不知道疗效如何,但是公子,你是真的要治好他的病,而不是用这张方子去接近他么?” 韩长暮没有笑,一本正经的点头:“自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即便治不好病,也不能害人性命。” “咚”的一声,姚杳气到崩溃吐血,砸在小几上,这个死板无趣的人啊,怎么看也不像是博施济众之人。 又是“咚”的一声巨响,这响声离他们的房间很近,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一眼,翻了翻手边的纸,不约而同的想到,这响声不是镖头踹门的声音。 此时,走廊里传来一声尖叫,扯破了喉咙,声嘶力竭,惊恐万分的那种。 韩长暮顿时变了脸色,开门时,走廊里已全是脚步声和人声。 他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众人围拢的地方,正在自己房间对面,若他没有记错,那正是吐得直不起腰的绯衣公子的房间。 地上有猩红温热的血,慢慢的扩散开,湿润的渗透到地板缝隙里。 他的眼睛微微一眯,快步走到人群外,拨开人群一看。 绯衣公子趴在地上,一把匕首深深刺入他的背心,刀刃整个儿刺入皮肉,只留了血从伤口处漫出来,洇红了雪白中衣,流到地上。 也不知这人还有气儿没气儿,但匕首刺的这么深,这人八成是活不成了。 楼船掌柜已得了消息,急匆匆的跑上三楼,凑到近前一看,就吓得险些晕厥,幸亏边上小厮反应快,一把扶住了他。 船上死了人,这是大凶之兆,他这是行船没看黄历,出门不利啊。 他摸了把冷汗,脸色惨白的冲着众人拱了拱手:“诸位贵客,贵客,且散了吧,船上出了这种事,只能等明日天一亮,先靠岸报官了。” 众人一片唏嘘,不管这人是死了还是没死,这种事都得报官,这船怕是也不能再往前开了。 这趟行程,看来是没有个好的开头了。 众人恹恹,兴致低落下来。 “报了官,船肯定是要停下来,不能再走了,那我们的船资怎么办,下了船,我们还得另付船资再寻一条船的。”有人嚷了起来,说出了大多数人心里的想法。 有人起了个头,众人便不再围着绯衣公子看热闹了,都涌到了楼船掌柜身边,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七嘴八舌的掰扯起船资来。 趁着这个功夫,韩长暮慢慢走到绯衣公子身旁,仔细端详起来。 他眼前猛然暗了暗,抬头一瞧,是姚杳在他对面蹲下来,面无表情的探了探绯衣公子的鼻息,随后摇了摇头。 韩长暮一叹,伸手按了按绯衣公子的手指,弹性极好,没有粗茧,温度也与常人无疑,看来是刚死不久。 他正打算仔细查看一番,外头却传来了大声的喊叫吵嚷,是听说了出了人命案子,所有人明日一早都要下船的消息,威远镖局和其他方才没出来看热闹的人,现下全都出来了,围着楼船掌柜要说法。 人多眼杂,都挤在这间房间门口,韩长暮二人不好再仔细查看,若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反倒不妙。 二人挤在众人后头,一面挡着这房间,别遭了破坏,一面浑水摸鱼,观察起众人的反应。 在船上住了三日,三楼的人都已打过照面,有些人虽只是匆匆一眼,但姚杳却记得十分清楚,她冲着韩长暮暗暗点头:“只有镖头和一半的镖师没有出来,其他人都出来了。” 韩长暮轻轻一哂,如此谨慎,这一次押送的货物里,定然有要命的东西。 楼船掌柜被吵得焦头烂额,满脑门子官司,一个劲儿的告罪。 就在此时,楼梯处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步履匆匆的走过来个高个子男子,足足比寻常人高出一个头去,身着竹青缂丝圆领袍,四旬上下,下巴上留着短须。 这人一出现,韩长暮的眼光闪了闪,这身装扮,正是本朝官吏常做的打扮,这船上,除了他和姚杳,竟还有别的官府之人,他转头瞧了姚杳一眼。 姚杳会意的眨了下眼,身形灵巧的穿过拥挤人群,挤到楼船掌柜身旁,缩着身子,尽量降低存在感。 而韩长暮则退了几步,趁机走到房间,探查起每个角落。 正中的食案上搁了两只素白杯盏,各盛了半盏琥珀色的茶水,他伸手试了试,茶水尚温。 长窗没有关,可竹帘却拉了下来,夜风吹动帘子,打在窗棂上,一阵阵噼啪轻响。 细长的竹丝断了两根,参差不齐的折断处挂着一条细弱的丝,半透明的长丝和夜色融在一起,随风飘动,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韩长暮走了几步,窗棂上印着一点灰尘,像是花纹的样子。 这房间别处都十分干净,没有半点灰尘,唯有窗棂上那一点。 他扒着窗棂向下望去,外墙上印着半个足印,很小,模糊的看不清楚。 这房间虽然很大,但东西却不多,箱笼里是空的,胡床上搁着个包袱,里头有几件换洗衣裳,连散碎银子都没有。 韩长暮一眼望了个遍,转头去翻趴在地上的绯衣公子。 姚杳刚站稳,就听到那高个子男子淡淡道:“某乃汉王府长史黄淮,这是某的路引文书。” 听到此话,她探头去看,那打开的文书上,赫然写着汉王府长史黄淮,下头是一溜大红签章,看上去跟她手里的路引的确长得一样。 黄淮继续道:“出事那人乃是汉王府的家奴,偷盗了府里的钱财,某带人一路追踪到此,原本是想当场拿下的,可此人十分机警,并未将偷走的汉王爱物随身携带,且同伙也未出现,谁知又出了这种事。”他冲着围观众人拱了拱手:“此乃汉王府家事,惊扰诸位了。” 有苦主露面,这事终于好办了许多,楼船掌柜直起了腰杆,含笑道:“既然贵客认得此人,那么,此事就由贵客料理,正是理所应当的。” 众人一听这话,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难怪这人肯掏那么多钱英雄救美,救完了还不肯让美人答谢,原来是不差钱。 不过这王府的亲卫也不怎么样嘛,抓不住小贼拿不住贼也就算了,怎么最后小贼还被人杀了呢。 姚杳亦是点头轻叹。 都说一掷千金,看来还得是别人的千金自己花,才不心疼啊。 黄淮轻咳了一声:“掌柜此话说的有理,明日一早到了渡口,某会带着此人一同下船,此乃汉王府的家事,就无需报官了,诸位放心,不会打乱诸位的行程。” 汉王府的人都说不用报官,那别人自然是没有意见了。 “你说他是汉王府的家奴,偷了东西跑出来了,怎么证明啊。”静了片刻,众人即将各自散去之时,突然有人开口,懒洋洋的说道。 第二十五回 找东西 这话说到了姚杳心坎上,正是她想说却又不方便说出口的,她抬眼一瞧,说话的是个黑脸男子,因为脸实在太黑了,看不出岁数来。 黄淮的脸色有点难看,但耐心解释了一句:“这不是有某的路引文书么。” 黑脸男子瞟了黄淮一眼,继续懒洋洋道:“路引文书只能证明你的身份,无法证明他的身份。” 这话如醍醐灌顶,众人频频点头,听明白人说的话,明白人一下子也多了起来。 对啊,他说是家奴就是家奴么,凭什么。 凭他长得高? 凭他岁数大? 还是凭他是汉王府的长史? 姚杳望着黑脸男子,意味深长的笑了,这人长得这么黑,说的话还这么一击即中,该不会是姓包吧。 黄淮的眸光阴冷了几分,勉强压下怒火,一字一句说的像是要吃人:“不知公子姓甚名谁。” 姚杳一愣,笑得更深。 这就是其心可诛的威胁了吧,问清楚了他叫啥,再查查家住哪,就能上门请喝茶了。 谁料黑脸男子处变不惊,也不知是没听出黄淮的意思,还是听出来了,只因脸太黑,看不出变了脸色,仍旧懒散的笑了笑:“某乃国子监监生,姓包,单名一个骋,字灵通。” 那声“噗”哽在嗓子眼儿里,呛得姚杳直流眼泪。 姓包,姓包,还这么黑,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姚杳下意识的望向包骋,这人,该不会真的和包拯有啥关系吧。 包骋察觉到姚杳的目光,不明就里的望过来,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的晃眼的牙齿。 姚杳心中一凛,忙收回目光,低下头。 国子监的监生,非富即贵,万不可得罪。 黄淮憋了口气,勉强摆出一副好脸色:“原来是包公子,包公子有所不知,汉王府的家奴,手腕上都烙了个梅花印记,若包公子心有疑虑,大可以去看看。” 姚杳愣住了。 梅花印记,这么风雅的名儿,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那么个草包汉王,还有这么风雅的时候吗? 那不是电视剧里梅花内卫专用的吗,怎么汉王府的家奴也用这个,莫不是,那混不吝的汉王,也是穿过来的,所以破罐儿破摔了,才会这么纨绔,拼了命的作天作地? 还没等她回过神,众人后头传来淡淡的声音:“不错,此人的右手手腕,有一个梅花印记。”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韩长暮蹲在地上,翻起了绯衣公子的袖管,捏着那只死人颜色的手,将梅花印记显露给众人看。 那枚梅花印记是暗红色的,一看便知上了年头,不是一时半刻可以作假的。 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嘶,这人是何方神圣,连死人都敢摸,他们也就敢看看罢了。 韩长暮拍了拍手,恍若无事的站在众人身后,听黄淮继续说。 黄淮冲着韩长暮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感谢的笑:“诸位,此事再无可疑之处了吧,请诸位安心回房,某这就先将此人的尸身带到一楼去,明日天一亮就下船。” 楼船掌柜也忙着跟了一句:“如此甚好,船尾有空置的仓房,平日里用来堆放杂物,正好方便安置。” 确认了身份,再没什么异议,只要船可以如期前行,这点晦气不算什么,众人交头接耳一番,各自散去。 韩长暮和姚杳也没有留下来看热闹的借口,佯装自己只是个寻常看热闹的,听着身后黄淮招呼人搬动绯衣公子的声音,慢慢走回房间。 门一关,姚杳靠在门上,微微蹙眉,压低了声音:“公子,汉王府里,当真有个叫黄淮的长史么,家奴也当真烙有梅花印记么。” 这事巧的蹊跷,她怎么这么不信呢。 韩长暮的两只手泡在水里,鲜艳的玫瑰花瓣在指缝间晃动,他仔仔细细的洗干净摸了尸首的双手,慢慢擦着手:“不错,只是那梅花印记极为隐秘,我也只是听说过一二,至于黄淮,是有这么个人,但我也未曾见过。” 合着都是道听途说,眼见尚且未必是真的,更何况只是听说。 这事,不真。 姚杳在屋里转了个圈儿,有些失神,她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何处不对劲。 听到外头沉重的脚步声渐消,看来是都已经收拾干净。 韩长暮走到门口,扒着门缝听了半天动静,回首瞧着一脸官司的姚杳,淡淡道:“想不通,就一起去看看。” 姚杳一愣,转瞬就想通了,摇了摇头,看什么看,太危险了,不去。 韩长暮并没有开门出去,反倒打开了长窗,跳窗子之前,回头道:“还不走。” 上官的话大如天,姚杳不敢不听。 她抿唇咬着牙抖着腿,暗骂了一句催命鬼,跟着韩长暮从窗子一跃而下,在风里打了个旋儿,像两片落叶,一前一后的落到甲板上,轻飘飘的,没有发出大的声响。 二人躲着绰约灯火,猫着腰,蹑手蹑脚的往船尾摸去。 船尾堆放杂物的仓房为了防潮,并未开凿窗户,木头拼接的缝隙里还封了蜡,韩长暮虽然对这艘楼船并不熟悉,但对楼船的基本结构很熟悉。很快就找到了一排仓房的所在。 连着推开几间都堆了满满的杂物,而最后一间推开后,一股凉气扑面而至。 绯衣公子躺在篾席上,崭新的白布从头盖到脚,边上放了一个冰盆降温。 他死的仓促,又是家奴身份,没有人给他换衣,更没有搭建灵堂,无人祭拜,连祭品都没有摆上一盘。 姚杳反手掩上门,冰盆上白森森的寒雾袅袅盘旋,更添了几分阴冷。 韩长暮刚掀开白布,就听到外头有压得极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二人对视一眼,环顾四围,飞身上了房梁,一左一右藏在了房梁和屋顶相接的暗影里。 二人刚刚藏好,门就被人推开了,进来一个人,对门口说:“你在这守着,莫要让任何人靠近。” 听声音,正是方才自称是汉王府长史黄淮的那个人。 在黄淮眼里,这间仓房空无一人,他无需顾忌什么,点燃烛台搁在一旁,伸手掀开了白布。 白布之下的脸隐隐发黄,皮肉已有些僵硬发紧。 黄淮在绯衣公子身上一通翻找,甚至连亵裤都扒下来找了个遍,却什么都没找到。 “怎么会没有,这死人把东西藏哪了。”他喃喃低语,声音虽不大,可这房间里没有别的声响,这声低语一丝不落的落入韩长暮的耳中。 找东西,韩长暮挑唇微笑,屏息静气的继续往下看。 黄淮想了想,摘下绯衣公子的头冠,迎着烛光,连缝隙里都看过了,却一无所获,他沉着脸色连发冠带簪子一起扔到地上。 “咚”一声,这响动不大,可听在姚杳耳中,却有些异常,原本在黄淮扒绯衣公子的亵裤时,她就捂住了眼睛,听到这声音,她睁开眼,定定望住滚到角落里的发冠和簪子,眼波流动。 这地方人多眼杂,不好大肆翻找,黄淮凝神片刻,还是决定明日带着绯衣公子下船后再说,他脸色阴沉的瞪着绯衣公子:“明日下船,找个没人的地方,哪怕把你大卸八块,也要找到那东西。” 他噗的一声吹灭了烛火,懒得收拾绯衣公子的衣裳头发,只用白布潦草的把人盖住,便转身走了。 静了片刻,听得黄淮二人已经走远,韩长暮二人飞身落下,飞快的对视一眼。 “公子,黄淮在找什么。”姚杳压低声音问道。 韩长暮摇头不语,掀开白布,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绯衣公子看。 姚杳啧啧嘴。 这般看法,他也不怕把死人看的诈了尸。 她退了几步,走到墙根儿,捡起发冠和簪子,仓促之下看不出端倪来,她想了想,塞进袖中,打算回去慢慢研究。 什么,这是死人的东西,摸了晦气。 不不,这是值钱的东西,呸,这是物证,拿回去破案使。 找东西是内卫司必备的手艺,韩长暮更是此中老手,他低着头,一寸一寸的捋过绯衣公子的衣边儿。 他刚刚摸完了绯衣公子的衣摆,正打算去摸袖口,就听到外头又传来脚步声,虽也刻意压着,但明显与黄淮不一样,不是练家子。 二人对视一眼,把白布盖好,再度飞身上梁。 只见一胖一瘦两个人走进来,胖子靠在门口,抱着胳膊,哆哆嗦嗦道:“大,大哥,这,这太冷了。” 瘦子回头怒骂:“让你多穿点,你不多穿点,冻死活该。” 胖子都快哭了,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吓得:“大,大哥,我害怕。” 瘦子反手就是一巴掌,抽到胖子的头顶:“怕什么怕,挖坟的时候,我怎么没见你怕。” 胖子瞟了一眼搁在地上的尸身,欲哭无泪:“哥,那坟里都死了不知道几百年的了,骨头都烂了,这个,这个是刚死的。” 瘦子骂道:“都是死人,都一样。” 胖子继续哆嗦:“哥,你不知道,我爷爷说,这刚死的,最容易诈尸了。” 第二十六回 装神弄鬼 瘦子没有理他,反倒一把掀开白布,咦了一声,骂道:“叫你早点来早点来,你磨磨蹭蹭的,你看,有人来摸过一回了吧,那金的发冠让人给摸走了吧。” 他回头见胖子靠在门上没动,登时怒了:“你过来,给我搭把手,我看他这衣裳不错,扒下来卖了,也能值点钱。” 胖子怕得要死,可拗不过瘦子,哆哆嗦嗦的走到跟前,和瘦子一起,把绯衣公子扶了起来。 刺入背心的匕首一半嵌在肉里,一半露在外头,血凝固在上头,没有人想起到要把匕首拔出来,即便匕首影响了他平躺,也任由他扭曲着躺着。 匕首柄上镶嵌着各色宝石,光彩照人,貌似是个值钱的东西,瘦子眼睛一亮,噗的一声,就把匕首拔了出来。 没有干透的血,喷溅出来。 而此时,静悄悄的仓房里,同时传来痛苦的低语,阴恻恻的:“哎哟,疼死我了,你们轻点。” 胖子和瘦子惊恐的互相看了看,又低头看了看半坐着的绯衣公子。 惨叫闷在嗓子眼儿里,没法喊出来。 他们俩吓疯了,这间仓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声惨叫,并不是他们俩发出的,那就只有...... 胖子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拔腿就跑,跑到门口绊了个跟头,勉强爬起来踉跄奔走呼喊,喊声凄惨的让人直打哆嗦:“诈,诈,诈,诈尸了。” 瘦子惊恐的忘了逃跑,正与半眯着双眼的绯衣公子,来了个四目相对。 瘦子闷哼一声,两眼儿一翻,晕倒在地。 绯衣公子随之也倒在地上,眼睛紧紧闭着,气息全无,分明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房梁上一阵风过,韩长暮二人飞身落下。 姚杳瞟了面无表情的韩长暮一眼,觉得方才那阴恻恻的一声鬼叫,与他这张阎王脸简直相得益彰,太般配了,不得不叹一句,装神弄鬼,他是认真的。 韩长暮不知道姚杳在想什么,飞快的把绯衣公子的衣服扒了个干净。 姚杳想了想,却把瘦子的外裳给扒了,利落的穿到绯衣公子的身上。 韩长暮见状,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来。 姚杳替绯衣公子整好衣襟之时,无意中碰到了他胸口处的皮肉,眼皮一跳,低语:“公子,这块皮。” 韩长暮转瞬明了,拿起匕首,手起刀落,将胸口的皮完完整整的割了下来,割下来后才发现,这张皮只是一张假皮,薄透的紧紧贴服在真正的皮肤上,不用手摸,只是用眼睛看,是看不出端倪的。 两个人手脚利落,清理掉了他们曾经来过的痕迹。 原以为胖子这样大呼小叫的跑出去,肯定会惊动许多人前来查看,谁想还没听到乱糟糟的脚步声,就先听到了轻飘飘落下的步子,渐渐逼近。 韩长暮想也不想的飞身上梁。 怎么又来了,谁啊这是,这么闲。 姚杳扶额哀叹,也蹲在了梁上暗影里。 这间仓房,今天夜里格外热闹,这扇门,吱呀吱呀的响个不停。 这回进来两个人,身影看着有几分熟悉,韩长暮怔了下,竟然是她。 一个苍老而恭敬的声音响起:“圣使,就是这里。” 静了片刻,响起个小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稚嫩,也就八九岁的样子,可语气却是老气横秋的:“搜吧,圣主说了,宁可毁掉那东西,也绝不能落入朝廷手中的。” 苍老的声音应了一声,正要动手,却惊了一声:“圣使,有人拿走了这人身上的所有的东西。” 小姑娘的声音变得尖利:“什么,查,查出来今夜究竟还有谁来过,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人找出来。” 苍老的声音道:“圣使,韩长暮下落不明,咱们还要赶到玉门关设伏围杀他,恐怕时间不够。” 小姑娘想了想,声音平静下来:“还没有韩长暮的下落吗。” 苍老的声音道:“没有,咱们的人,没有看到韩长暮出京,但京城中的人传信,他确实已经离开京城了。” “废物。”小姑娘怒道:“拿走东西的人,一定还在船上,本使给你一夜的时间,务必将那东西找出来。” 苍老的声音道:“是,属下遵命。” 韩长暮蹲在梁上,听着这些话,已是震惊万分,那苍老的声音,正是弹奏胡琴的老汉,而声音稚嫩的小姑娘,正是舞艺超群的哑女,难怪她佯装口不能言,这把声音太过奇特,真是令人过耳不忘。 他察觉到对面的目光,他抬眼相望,正好望见一缕幸灾乐祸的坏笑。 听到有人要围杀韩长暮,姚杳正盘算着要离这个灾星远点,却没料到自己的戏谑正好被韩长暮看到眼里,她哽了哽,呼吸转瞬凌乱。 “什么人。”哑女耳力过人,听出了这微乎其微的变化,陡然厉声喝道,她纤腰压低,手一扬,两枚柳叶飞到冲着姚杳藏身之地激射而去。 只听的铛铛两声,柳叶飞刀像是嵌在了梁上,发出嗡嗡的余音。 哑女抬头,看见暗影里没有任何动静,才松了一口气,又见倒在绯衣公子身边的瘦子,才觉得自己恐怕是疑心生暗鬼,方才那凌乱的呼吸,应该是浑水摸鱼不成,现在正在装死的倒霉鬼发出的。 方才跑出去呼救的,跟这人应该是一伙的,那么东西,八成就是他们拿走的。 她冲着瘦子抬了抬下巴:“杀了。” 老汉一言不发,指缝间夹着一枚犹如偃月的飞刀,冲着瘦子的脖颈划去。 瘦子再装不下去了,“嗷”的一嗓子叫了起来,连看都没有仔细看哑女和老汉,只没头没脑的一把推开老汉,疯狂的夺路而逃。 老汉显然没有防备,竟被没什么功夫的瘦子推了个踉跄,已然失了先机,起身追出去时,听到了鼎沸杂乱的人声和脚步声 哑女和老汉对视了一眼,只好暂时放弃追瘦子,而做出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不动声色的和奔过来看热闹的人混在一起,想要趁乱,再好好找一找。 而韩长暮二人,在乌泱泱的人群冲进仓房的转瞬,就轻巧的落地,不动声色的退出仓房,回了三楼房间。 直到紧闭房门后,韩长暮才有空吁了口气,望向姚杳的胳膊:“怎么样。” 姚杳脸色微白,手捂着胳膊,没有血流出来,更没有滴在地上。 柳叶飞刀刺入胳膊的转瞬,姚杳就将其拔出来钉在了梁上,做出飞刀刺空,钉在梁上的假象。 随后趁乱,她拿出自制的止血绷带,绑在了伤口处。 她松开手,摇头:“没事,皮肉伤,我重新包扎一下就好了。” 韩长暮点点头,不再多言。 既然领了这个差事,就该有无法全身而退的觉悟。 什么,这差事是他硬塞给她的。 不对,没有这件差事,她还会领别的差事,他不塞,别人也会塞,那还不如由他来塞,至少事成之后,他不会抢她的功劳,还会替她请功。 姚杳回房,翻出金疮药洒在伤口上,金疮药是柳晟升特配的,好用是好用,可是比一般的金疮药更疼啊,疼的她龇牙咧嘴。 那柳叶飞刀刃薄如纸,中间有隆起之脊,刀头却又尖锐如针,刺出来的伤口,看起来细小,可实际上深可见骨。 金疮药的用量自然也要更大些,疼的自然也就更变态一些。 她疼的打颤,冷汗淋漓,叹了口气。 幸亏那哑女没有在飞刀上淬毒,不然,她就死定了,估计这会儿都凉透了。 这趟差事不好出,是她意料之中的,可这才刚刚开始,就在玩命儿了,可以预见的,她以后要过的,是怎样一段水深火热的日子。 更绝望的是,还有个冷面阎罗在旁边催命,连个笑脸儿都看不到。 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她气的跺脚捶床,扯动了伤口,疼的嘶了一声。 一切刚刚收拾好,楼船上的小厮便惊慌失措的来敲门。 韩长暮穿着雪白中衣,揉着惺忪睡眼,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迷蒙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小厮抖着嘴唇子,脸色难看的无法直视,一句整话都说不利落了:“诈,诈,诈尸了,哦,不,有,有人,不,今夜,船上死了人,不太平,掌柜的叫小的,小的来告诉贵客,无事,无事莫要出门。” 韩长暮一脸平静的点头:“好,某知道了。” 小厮惊叹,不愧是住得起三楼的贵客,见过大世面啊,听到诈尸了,都面不改色。 小厮的身子抖的像风中的枯枝败叶,又去敲姚杳的房门,将刚才的话颠三倒四的,哆哆嗦嗦的,又说了一遍。 姚杳亦是平静点头:“好,多谢小哥了。” 折腾了半宿,天亮时,船靠渡口码头,韩长暮没有下船,站在窗户口,看着黄淮带着人,抬着绯衣公子,后头还绑着瘦子和胖子,一同下船。 至于哑女和老汉,对绯衣公子身上的东西势在必得,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也找了个借口下船,悄悄一路跟在后头。 第二十七回 莲花冠 韩长暮听到黄淮对楼船掌柜说,要去报官。 他嗤的一笑。 报官,哄谁呢,难道不是去大卸八块的找东西吗。 送走了黄淮等人,楼船继续前行,碰到了离奇惊恐的死人和诈尸,大家难免会觉得晦气,船上的船客都安静下来,除了用饭,鲜少去三楼平台赏景了。 韩长暮终于有功夫仔细探查带回来的那一堆东西了。 染了血的中衣和绯红外裳摆在地上,他握着银剪刀,一点点拆开衣边儿,抖了一地的碎布条,又一头扎在布条里,没命的翻找,还真找出了些东西来。 姚杳敲了敲门,走到房间里时,正望见韩长暮对着满地一指宽的白布条兴叹不已。 她张了张嘴,愕然道:“公子,您这是。” 韩长暮趴在地上,把一张张布条拼在一起,敲了敲地板:“你过来看看,这上头的字,连到一起,正好是一篇西域古经,坊间有所流传,我也曾经看过,而这上头记录的,与坊间流传的,有些经文上的改动,但不熟悉的人,是看不出来的。” 姚杳凑过去,那些小字写在布条上,如同无数只黑压压的苍蝇,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疼欲裂。 她前世时跟着便宜师父在终南山上修行养身时,就从来没能把那五千来字的道德经背全过,现在让她来看这看不懂,也读不通的西域古经,简直是要命。 她暗戳戳的翻了个白眼儿,虽然看不懂经文,但这种古经,办差时她也看到过不少一样的,一看就知道是遍地都是的大路货,绝对不会是那一波又一波的人,前仆后继一边寻死,一边翻找的宝贝。 每一句经文都写在布条上,谨慎的缝进衣边儿里,不可谓不重视,不是宝贝,胜似宝贝,况且还改动了经文,绝对不是为了修行所用,而是藏着不为外人道的秘密。 可这秘密,究竟是什么呢。 姚杳灵光一现,看了韩长暮一眼。 韩长暮淡淡道:“你想到了什么。” 姚杳指了指韩长暮手边儿:“那块假皮。” 韩长暮明白过来,那张假皮是从绯衣公子的胸口揭下来的,当时就觉的异样。 那假皮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搁了一整夜,已有些干枯卷了边儿,但仍是栩栩如生的皮肤的颜色。 他小心捏着两边,迎光照了照,半透明的皮子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小眼儿,像是绣花针扎的,有些地方疏一些,有些地方密一些。 这些针眼儿分布的并不均匀,看不出什么来。 他冲着姚杳抬了抬下巴。 姚杳会意,这古时候的显影方法,不外乎水泡火烤刷点药,眼下并没有找到药在哪,就只能先试试水泡和火烤了。 假皮在清水里浸泡了一盏茶的功夫,没变化。 又在烛火上不远不近的炙烤了一盏茶的功夫,都快烤糊了,也没变化。 韩长暮低着头,看着毫无变化的假皮,不由的疑心自己想左了。 他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你去跟掌柜的说一声,我晕船了,熬些面糊来。” 姚杳愣了,忙点了下头。 不多时,她端着一碗稠稠的面糊进来,腾腾热气熏得脸上微红。 韩长暮早在地上铺了一方水蓝色云纹锦缎,抬头望了一眼姚杳。 姚杳没说也没问,拿手指挑起些面糊,均匀抹在锦缎上。 韩长暮则拈起一根布条,贴在面糊上。 两个人配合默契,不多时,就将所有的布条贴在了锦缎,成了完整的西域古经。 这古经是完整了,可那张假皮,却毫无头绪。 韩长暮突然出声:“会做缁撮吗。” 姚杳一怔,深深望着韩长暮。 他对她究竟是有什么误解,竟会认为她会做针线。 韩长暮看懂了姚杳的意思,继续平静道:“掖庭里不都是要教习针线绣工的吗?” 姚杳抿嘴不语,掖庭里是教过的,可教习过和学得好,是两码事。 三百六十州,读书人千千万,每年能有几个金榜题名的。 韩长暮挑眉:“算了,还是不难为你了。”他取出几枚楠木珠子,迎光比了比,捏着薄如蝉翼的匕首,在其中一枚上,刻起字来。 姚杳大奇,凑到跟前,她以前从来没有因不会做针线而心虚过,可被韩长暮这么一问,她头一回因不会做针线,生出心虚和卑微来,笑了笑:“公子这是做什么。” 韩长暮头也不抬,手中的刀在珠子上落下,稳稳的刻着簪花小楷:“把经文刻在珠子上,串成手串带着。” “这么多。”姚杳咋舌:“这得刻到天荒地老了吧。” 韩长暮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觉得很有意思,抬头睨了姚杳一眼,淡淡道:“只刻改动过的经文,别的我都会背。” “这么厉害。”姚杳继续咋舌,笑了起来:“这个,我可以帮忙。” 韩长暮放下匕首,提笔在经文上描了几道线,弯腰从鹿皮靴子里取出一柄匕首,和他用过的那柄一模一样:“那你照着我描出来的这些经文,慢慢刻。”他拿匕首点了点布条:“我刻前头这一句,你刻后头这一句,每颗珠子上刻一句,总共十八句。” 姚杳点头,握着匕首,凑在灯下,下手极稳。 楼船在宽阔的水面缓缓前行,随波起伏,两岸层峦叠嶂的青山像是一夜之间,变成了斑斓的鲜红与金黄,倒映在荡漾清波里的秋光,绚烂夺目。 船行水中,波涛翻涌,推得船体摇摇晃晃,人也跟着晃了几下。 韩长暮抬头,望了一眼姚杳,她低着头,神情专注,耳垂子上垂下来的银耳坠,随着船体起伏而摇摇晃晃。 可她一手捏着楠木珠子,一手握着匕首,每一刀都下的稳当,不轻不重的落在珠子上,竟无一刀落空滑走。 楠木珠子有拇指大小,浑圆光华,要将一整句刻在上头,每一个字比正经的小楷更小,落刀艰难,刻久手腕难免会酸。 姚杳刻完一颗,放下珠子和匕首,动了动手腕,抬头一看,正望见他透过烛火,望过来的眸光。 这房间里实在太安静了,静的可以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低下头,继续刻珠子。 姚杳挑了挑眉稍。 被她睡了的少使。 被汉王扒了裤子的少使。 她摇了摇头,不能再想了,再想就要犯错误了。 她把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轰出去,在布条上找到下一句,望见锦缎上深深浅浅的云纹,缁撮,缁撮,系在头上的,她闭目想了想,风吹云纹动,系在头上,当真是风光霁月。 她灵光一闪,猛然睁开眼,转身就跑。 韩长暮不明就里,望着姚杳出门,不多时又望着她进门,手中拿着金发冠和簪子,正是绯衣公子戴过的那顶莲花冠。 对,是那黄淮从绯衣公子头上扒下来的,被姚杳捡了便宜。 姚杳捧着她顺手牵来的金发冠,迎着烛火仔细端详,看着看着,就一脸的凝重。 这顶金冠正面嵌着一颗拇指大的红宝石,而从宝石向外,则有四朵镂空的莲花,莲花与莲花之间,镶嵌着拇指大的碧玉雕成的莲叶。 莲花寻常,莲叶也寻常,但材质不寻常,赤金打造的红宝石碧玉莲花冠,的确是个值钱的物件,相形之下,那与发冠相配的簪子,就显得简薄了些。 同样的赤金簪子通体素净,只是将簪头雕成了一尾鱼的模样,鱼尾和鱼头弯曲,插入发冠中,像极了鱼戏莲叶。 鱼戏莲叶,鱼戏莲叶。 姚杳捏着簪子,在金冠上来回比划着。 她蓦然想起一首诗来。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她若有所思的在鱼身上来回摩挲,摸到鱼嘴处浅浅的凹陷,像是有深浅不一的花纹。 罢了罢了,反正是没有办法的事,索性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她攥着簪子,按照这首诗的顺序,找准了一片莲叶,鱼嘴扣上莲叶正中的一点凸起,轻轻一转。 出人意料的啪嗒一声,那片莲叶竟偏移了一点位置。 韩长暮听到动静,也看了过来。 姚杳如法炮制,依次找准了莲叶,扭动着正中的凸起,使莲叶相继偏离位置。 但这发冠的变化也仅限于此,只是四片莲叶移动了些许,再无旁的变化了。 韩长暮接过发冠,沿着内壁细细的摩挲了一圈儿,又顺手拿过簪子,扣在发冠两边的缝隙中,轻轻一转。 发冠正中镶嵌的红宝石便微微移开一道缝隙。 他用手轻轻一拨。 红宝石和镶嵌的底座中竟有一小片空隙,从里头掉出一丸药丸。 二人惊喜的对视一眼,藏的这么隐蔽,看来这药丸,是个宝贝。 姚杳捧了一碗水过来。 韩长暮双眸一眯,拿尖利的簪头轻轻挑了一点药,放在水中化开,将整张假皮泡了进去。 果然如二人所料,不多时,那张皮子上呈现出密密麻麻的图形和字迹,像是某地的舆图,但上面标记的却不是地名,是壹贰叁这类的数字。 姚杳眸光一瞬,望见铺在地上的布条。 第二十八回 手串和手环 她看多了谍战片,知道有密码本这种神奇的东西,莫非这本古经,就是所谓的古代密码本,而这张皮子上所写的壹贰叁,指的是古经上的第几个字? 她将两样东西放在一起,组合排列,一一比对,终于对出了“普宁坊”三个字。 她抬头看了看韩长暮,一脸茫然。 是她知道的那个普宁坊吗,是长安城中那个普宁坊吗? 看到这三个字,韩长暮反倒镇静下来,确认了这张皮子上,记录了一些不为人知的联络地点。 普宁坊中有一座祆祠,他下令捉拿祆祠众人时,已经人去楼空了。 “这张假皮上,应该记录的是某个组织的隐秘,都译出来,未必对咱们此行有什么帮助,但一定朝廷有利。”韩长暮拿过纸笔,记下了普宁坊三个字,随即冲着姚杳点头:“你来译,我来记。” 一个人比对,一个人记录,忙活到天边微明,韩长暮手中那张纸已写的满满当当,大部分都是地名,有些是他熟悉的,有些是他没听说过的,还有些令人奇怪的动作,比如绕着一棵树,正三圈反三圈。 他撂下笔,揉了揉额角。 慢慢思量起绯衣公子的身份,他记下这些到底有什么用,记下的究竟是哪个组织的秘密,他又是听命于谁。 姚杳没有功夫想这些,她只觉得眼睛疼,头疼,她要瞎了。 她把布条和假皮一推,连招呼都没跟韩长暮打一个,就迷迷瞪瞪的回了房。 她满心只有一个想法。 不要打扰她,她可以睡到天荒地老。 床以外的地方,都是可以跑死人的远方。 九月的玉门关,寒风席卷狂野,薄霜覆盖沙石,到处都是触手可及的寒冷。 天还没有大亮,瘦伶伶的星子黯淡无光。 戍楼上站岗的兵卒冻得手脚僵硬,嘴唇发紫,耸肩缩脖子,连腰杆儿都直不起来了。 到了换防交值的时候,两个兵卒僵硬的挪下戍楼。 时辰尚早,天又冷,除了戍边的兵卒,此地没什么人。 两个兵卒边走边说。 “少主吩咐了,韩长暮已经离开长安,一旦他进入玉门关,立即除掉。” “好,我这就安排下去。” “这是少主吩咐咱们的头一件差事,一定要办得干净利落。” “哥哥放心,一个韩长暮,跑不出玉门关。” “这事你一个人办不成,去找炎火,让他帮忙。” 夜幕降临,楼船上的灯亮了起来,夜里行船缓慢,风轻轻掀动竹丝帘子。 韩长暮是个谨慎的人,既然房中多了那么多秘密,他便不肯轻易离开房间一步,吩咐了小厮把饭菜送到房间外,也从小厮口中得知,用朝食午食,姚杳都没有出现。 到了用暮食的时候,小厮照例给他送了一份饭食,他又吩咐小厮多送了一份过来,可想了想,他还是忍住没有去敲姚杳的门,叫她出来用饭。 他觉得,姚杳就不是个为了口吃的,可以放弃睡觉的人。 姚杳醒来的时候,正望见一弯月悬在窗棂,竹丝帘子半遮半掩。 她怔了片刻,才觉出饿来,收拾利落,开门出去找食吃。 刚走到韩长暮的房间门口,门猛然打开,吓了她一跳,抬眼一瞧,就看见他的黑眼圈又大又深,不用化妆,直接就能去动物园装国宝了。 这个工作狂,这是一天一宿没睡觉啊,精力怎么这么旺盛。 姚杳暗自腹诽,脸上不露分毫,笑眯眯的打了个招呼:“公子,下楼用饭吧。” 韩长暮面无表情,淡淡道:“我让小厮把饭送过来了,进来一起吃吧。” 姚杳有些犹豫。 跟上官一起吃饭,尤其是个面瘫不会笑的上官,她硬生生的要比平时少吃好几碗,自从上了船,姚杳就没吃饱过。 可是,饭已经送来了,他话也说出来了,她再下楼吃饭,是不是就彻底得罪了上官,从此小鞋不断呢。 她看了看韩长暮的脸,目光下移,又看了看他的衣摆。 貌比天仙还有一双惊人大长腿的上官,也算是秀色可餐了吧。 算了,忍了。 姚杳跟着韩长暮进门,一眼就看到食案上搁着的十八颗楠木珠子。 而他手里多了一只楠木手环,手中的刀翻转,纷飞,落在手环内侧。 还在刻,不都刻完了吗。 关键是,他出公差随身都带了些什么啊,带了楠木珠子,还带了楠木手环,他是现实版的哆啦A梦吗,还是打算花光了盘缠,可以随时摆个地摊? 姚杳诧异的望了望韩长暮,没说话,捧着碗,饭已经凉透了,她凑合吃了两口,问道:“公子,那经文不都已经刻完了吗,您这是在刻什么。” 韩长暮抬头,屈指轻轻敲了下做了记录的那张纸:“把这些刻在上头。” 姚杳“噗”的一声,呛了一口汤。 这不是韩少使,这是个木匠假冒的吧。 韩长暮抬头掠了姚杳一眼,手上的刀却没停,淡淡道:“你是怎么知道,那莲花冠里有东西的。” 姚杳挑眉:“办差的时候,抓住个头面行的大掌柜,他单靠听,就能听出金子里有没有掺假,是实心还是空心。” 韩长暮是个抓不住重点的,竟问道:“这本事并没有触犯律法,为什么会被你们抓了。” 姚杳抿唇笑了:“公子可知道,他这本事是怎么练出来的吗?” 韩长暮摇头。 姚杳笑的更加开怀了:“他在长安城西市开了个头面行,他手艺好,但是金银价高,起初铺子门可罗雀,后来他就动了脑筋,往金饰里掺银子,头面首饰的价自然就便宜了,假的当真的卖,价钱还比真的便宜许多,倒还真的生意兴隆起来了。他掺假的功夫越来越纯熟,耳力练得也越来越出众,掺假也从没被人发现过,他的胆子也就更大了,不单往自家铺子里的赤金头面里掺假,别人送去让他化了重打的头面,他也掺假。最后有户人家惹了麻烦,京兆府判赔大笔金银,金银不够,就拿赤金头面凑了凑。得了赔偿的那户人家就将赤金头面送出去化了重打,绞开了才发现,掂起来分量没问题的金头面,竟然只是一层金箔,里头包的黄铜,两家人又闹了起来,这才查到头面行的大掌柜。” “然后,你就学了他这个本事。”韩长暮淡淡借口。 姚杳满脸笑容,有飞扬的得意:“是啊,大掌柜在头面行摸爬滚打二十几年,还编了一本册子,记录了金子里如何掺进其他的材质而不被察觉,掺了不同分量的银,铜,或是其他材质,如何辨别,空心和实心又该如何辨别,记得十分详尽。” 韩长暮听得感慨不已。 这是个人才啊,这样的人才,怎么没早点发现,收到内卫司里,人尽其用呢。 不过一个姑娘,把贪财说的这么理所应当,还神采飞扬,真的好吗? 他感慨完,伸出手:“册子呢。” 怎么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呢,这么好的东西,还非要他提醒,才想得起来上缴吗? 姚杳回神,讪讪笑了:“册子看完我就烧了。”见韩长暮的脸色沉了沉,她忙道:“不过我背下来了。” 河水冲刷过船体,唰唰的水声透窗而入。 房间内烛火摇曳,匕首落在手环上,毛笔划过薄纸,像深夜里蚕啃桑叶,传来的沙沙声,极轻微却清晰可闻。 就这样又写又刻的忙了半夜,韩长暮放下手环和匕首,揉了揉肩头,晃了晃手腕,捏着手环迎光相望。 他边刻边整理,总算弄明白了假皮上记录内容的规律,他按照相应的规律,将这些内容刻在镯子的外侧和内侧,并以云纹相隔。 一眼看上去,像极了一只刻满经文的寻常手环,引不起别人的注意。 他将串好的楠木珠子套在自己的手腕上,又将刻好的楠木手环推到姚杳手边,淡淡道:“这个给你,你随身带着。” 姚杳愣了下:“公子,这上头记录的东西太要紧了,还是您自己收着吧。” 别逗了,她那么神经大条的一个人,万一弄丢了,她把命赔给他都不够,她不傻,绝不会要这么贵重,要当祖宗一样供着的东西。 韩长暮扬了下手腕:“我戴了这个手串,再带个手环,会让人奇怪的。” “不奇怪,不奇怪,正好衬得您富贵。”姚杳露出个赤诚无比的笑。 韩长暮听出了姚杳的讥讽,也猜道了她的顾虑,面无表情的淡淡道:“你不必担心会弄丢了,那上头的内容,我都背下来了。” 姚杳松了口气,拿过手环,看了看内外小到需要用放大镜看的字,眼睛立马就酸涩的要流眼泪了,她望了一眼韩长暮,惊讶,敬服,还有感慨。 这人不只是个工作狂,心智也非比寻常,这么小的字,都能刻出来,而且没有瞎,这么多字,他一宿就背下来了,这简直就是个天才啊。 若放在她前世的那个年代,这人妥妥的是高考状元,清华北大的胚子。 她将手环套在左手手腕上,大小正合适。 第二十九回 水贼来了 楠木贴在皮肤上,有一丝丝的凉,那些小字刻的深,但显然刻完后又精心打磨过了,并没有毛刺之类的硌着皮肤,反倒十分光滑。 韩长暮的目光落了落,她的皮肤不像京中贵女那般白皙细腻,清浅的幽紫环在手腕上,更添沉静深邃。 他用的并非名贵的金丝楠,而是清香馥郁,色泽微紫的香楠,虽然不如金丝楠那般璀璨精美,但胜在色泽细腻沉稳,低调不引人注目,且香气有升清化浊之效。 呃,最适合姚杳这样脾气暴躁的姑娘。 他指着楠木手环,一本正经的变了脸:“这手环你收好,万不可丢了,若我记得不真切,你那里还留了个底儿可以比对。” 姚杳几乎呕出血来,下意识的就往下扒手环,发现这倒霉催的手环,竟是戴上容易取下难,她气急败坏的,忍了又忍,才忍住没有开骂。 刚才是谁说的不用担心弄丢了,又是谁说的已经都背下来了,这一手吃了吐,玩的炉火纯青啊。 呵呵,她就知道他这个老头子坏得很,刚才是被他的美色迷了心窍,才会信了他的鬼话。 韩长暮瞧着姚杳吃瘪,哽的说不出话,手环又扒不下来,不由得低下头,掩饰住转瞬即逝的戏谑。 他面无表情的抬头,递过去一张纸,淡淡道:“那日在绯衣公子那间房间的窗棂上,我发现了这个,刚去拓下来的,你看看。” 那纸上拓着半只鞋印,没有什么花纹,但是可以看到针脚,有些地方细密,有些地方稀疏。 姚杳屈指轻叩:“这是姑娘常穿的绣鞋底儿。” 韩长暮挑眉,他有意考教考教姚杳,继续问道:“只有半只,你怎么看出来的。” 姚杳示意韩长暮抬了抬脚:“本朝崇尚穿靴,尤其男子,出门远行皆穿胡靴,这种绣鞋,多为贵女所穿,公子请看,底儿的花纹不同。” 韩长暮并没有看自己的鞋底,他抿唇,瞥了姚杳一眼,淡淡道:“你穿的也是胡靴。” 姚杳笑了:“所以我不是贵女啊。” 韩长暮噎住了。 姚杳指着纸上的鞋印,笑道:“这种绣鞋,以丝帛为面,麻缕为底,您看这纹路,正是麻缕所制鞋底的纹路,这种绣鞋绣工精美,甚得本朝贵女,但容易被泥水浸透,故而赶路之人多穿皮革所制的胡靴,经久耐用且防水。” 韩长暮淡淡道:“那你为什么说这种绣鞋是贵女所穿。” 姚杳继续笑:“公子身居高位,怕是不知道绣鞋的价。”她 掰着手指头给韩长暮算了笔账:“这绣鞋价贵,通常数百文一双,一石上好的米才六七百文,寻常百姓怎么舍得去买一双绣鞋。” 韩长暮抿了抿嘴角:“那你看这船上,谁会穿这样的绣鞋。” 姚杳偏着头,想了片刻:“船上姑娘不多,与绯衣公子有牵连的姑娘就更少了,明面儿上能想到的,就是已经下船的那个哑女,我留意过她穿的鞋,便是这种绣鞋。” 韩长暮点头:“绯衣公子的房间里,并没有什么旁的不妥,但小几上搁了两个茶盏,都有半盏茶水,他死的时候,水还有些温度。” 姚杳双手交叠,托着下巴:“绯衣公子死的时候,头冲走廊,脚冲房间,门大开着,背后中刀,是有人敲门,他去开门,在门口与敲门之人闲话,而在房间里与他喝茶之人趁着他分心之际,背后下刀,一刀毙命。” “不错。”韩长暮吁了口气:“我查验过绯衣公子的伤口,下刀很准,动作利落,刀刃全部没入背心,下刀之人力气很大,这半个鞋印在窗棂上,而外墙上没有任何足迹,下刀之人轻功不错。” 姚杳想到哑女翩若惊鸿的舞姿,笑了笑:“能跳出那样舞姿的姑娘,轻功当然很好,但我想不通的是,她杀了绯衣公子后,为何要跳窗逃走,而不是从门口走,除非当时门口发生了让她走不了的事情。” 韩长暮回想了当夜的情形,淡淡道:“敲门的人不用多说,一定是那个弹胡琴的老汉,他吸引了绯衣公子的注意,而后哑女从背后动手,但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让哑女和老汉没有时间在绯衣公子身上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还逼得哑女跳窗逃走呢。” 姚杳道:“黄淮对绯衣公子身上的东西势在必得,一定会派人盯着他,我想,哑女发现了有人监视绯衣公子,而监视的人去回禀了黄淮,哑女才会跳窗逃走。” 韩长暮点头,这个说法算是最合理的说法,但是这船上鱼龙混杂,难保还有别的人想要绯衣公子身上的东西,他摸了摸手上的楠木珠串:“好在这些东西现在在咱们手上了,他们再怎么想,也是白想。” 姚杳撇了撇嘴。 要不说他的运气好到逆天呢,什么力气都没出,什么谋划都没做,就成了渔翁得利的那个人。 楼船晃晃悠悠,夜已经极深了,河面上升腾起薄薄雾气。 韩长暮摩挲着左手腕上的楠木珠串,细细辨认上头的每一个字,不知听到了什么,他突然起身,快步走到窗下,侧耳倾听了会儿。 姚杳跟着过去,顺着窗望见一片苍茫的薄雾,薄雾中波涛阵阵:“这水声,像是大了些,此处的河道十分湍急吗。” 韩长暮摇头,沉了沉脸色,千年没有波澜的脸上,眉心蹙了蹙:“你仔细听。” 姚杳偏着头,安静的夜里,波涛声震耳欲聋,她眯了眼睛,从重重迷雾中,望见一簇簇飞快移动的光晕,像许多昏黄的星芒坠落河面。 是点点烛火,在江面上飞快的移动。 她转瞬变了脸色,急促的喘了口气,手攥紧了:“水贼,有水贼。” “去收拾东西。”韩长暮简单吩咐了一句,顺手将不能给外人看到的布条之类,放在灯烛上燃了,腾起一股黑烟。 姚杳心跳如雷,她紧紧抿唇,快步进房收拾起来,她的行装本来就不多,平日里都收在简易版的拉杆箱里,拖上就能走。 但是面对来势汹汹的水贼,行装都是拖累人的累赘,她没有任何的舍不得,只将金银细软贴身带了,无影丝缠在手腕,手锤在身侧,细棉布的衣袖落下来,挡的丝毫不露,手上还多了一柄长剑,闪着寒光。 喧嚣声已经近在耳畔了,隔着窗户,可以望见小船船头上挑着的灯,昏黄的光穿透冷雾。 威远镖局的镖师们也听到了动静,尽数都冲了出来。 他们走镖多年,经验丰富,遇到贼寇的机会比寻常人多上许多,自然也比这船上的船客镇定自若些。 镖师们出来时不见丝毫慌乱,只是两人一抬,飞快的将箱子抬到一楼不起眼的仓房中,用柴火掩盖着,留下一半的镖师看守,另一半镖师集中到楼船两侧御敌。 听到船上小厮挨个砸门,说是水贼来了,让船客们下楼躲藏,船客们还有些不信,大呼小叫的下了楼,有些舍命不舍财的,还背着沉甸甸的包袱。 待到了一楼,看到河面上的景象,船客们纷纷脸无人色,抖若筛糠,只恨自己怎么选了这么个日子出门,选了这么条船来坐。 楼船掌柜冲着惊慌失措的船客们拱手:“诸位贵客,莫要惊慌,都请暂且去酒肆躲避,船上有护卫把守,诸位贵客请安心,不会有事的。” 船客们乱糟糟的,听了楼船掌柜这话,也不见有几分心安。 “这可是要命的事,你说没事就没事啊。” “是啊是啊,我要下船,送我下船。” “舢板呢,快放舢板,我要下船。” 一个人起了头,就有一群人跟着,大呼小叫的要弃船而走。 一向谨小慎微的楼船掌柜却硬气起来,指了指了河面,语气强硬道:“你们自己看看河面,若还想走,小人绝不阻拦。” 凭栏远眺,一艘艘小船仿若离弦的利剑,从四面八方,飞快的逼近楼船,将这不算宽阔的河面,围了起来,别说是舢板了,就算是一只鸟,也飞不出去。 姚杳扶着栏杆,腿有点软。 这楼船上得有多肥的鱼啊,引得这么多水贼来分肉,她就是个小虾米,没财也没色,饶了她吧。 看着这情景,韩长暮沉了脸色。 这群水贼很会选地方啊。 这片水域不宽,且前后都有两个急弯,不适合大型楼船转弯掉头,船速也快不起来。 而两侧则是高耸连绵的崇山峻岭,劫了船杀了人,再往那烟瘴林子里一钻,便是神仙怕也难寻踪影。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握住拳头,来者不善。 他转头望见姚杳。 只见她早将双环髻打散,全部笼在了发顶,拿浅色缎带紧紧绑了个揪揪,没有戴丁点钗环耳饰,手稳稳扶在剑身上,手腕上露出一点微弱的光。 神情镇定,没有惊慌,更没有紧张。 韩长暮心中生出小小的惊讶。 选定了姚杳一同前往玉门关后,他曾详查了她的来历,出自掖庭罪奴,后被选入北衙禁军。 第三十回 谈崩了 因她心细如发,功夫又好,进了京兆尹做参军,专事刑狱,做得极好。 这一路走来虽然辛苦,但也顺畅,罪肯定是受了的,哪个掖庭里的罪奴,哪个习武之人,会不受罪,但生死难料的场面,想来她是没见过的。 既然没见过生死,面对生死,还这样镇定,是个可造之材。 不及多想,波涛声哗哗作响,小船已经逼近,距离楼船也不过数丈。 楼船护卫早弓拉满弦,立在了栏杆后头。 韩长暮望着护卫,双眸微眯。 他们手中的,并非寻常弓箭,而是夹弩,威力不容小觑。 只听得护卫长一声令下,弩箭破空,河面上传来高高低低的惨叫声和落水声。 一时间水花四溅,烛火照耀下,有鲜血在波涛中翻涌。 这一波弩箭射出去,果然暂时挡住了水贼的前进的速度。 姚杳望了韩长暮一眼,诧异道:“这周家的楼船果然不凡,竟用的是军里才有的夹弩。” “你知道夹弩是军里才有的?”韩长暮诧异道。 姚杳浑然不觉:“是啊。” 韩长暮沉了沉脸色,他在查姚杳的来历时,究竟漏掉了什么,即便她在北衙禁军待过,但一个京兆府的参军,也不该知道军器监刚刚研制出来的夹弩。 姚杳终于在韩长暮怀疑的眼光里回了神,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她迎向他的目光,平静而淡然:“公子这会儿该深究的,应该是周家楼船从何处得来的夹弩吧。” 韩长暮抿了抿唇,转头望向河面。 粼粼水光映照着他的脸庞,格外凝重。 有了这些夹弩的阻拦,最先赶到的水贼慢了下来,但薄雾后头的轻晃的光晕,却越聚越多,瞬息即至。 护卫长没有慌乱,大手扬起,沉沉落下。 风声一变,更加沉重而犀利。 楼船护卫手上的夹弩变了模样,射出去的弩箭头上,带着一团烧的正旺的火花,而随着弩箭射出去的,还有一只拳头大的水囊。 弩箭带着水囊落在小船上,噗的一声,就燃起大片的烈焰。 不过片刻功夫,那火噼噼啪啪的,烧成了片,火光照亮天际,黑压压的山峦显露出模样。 深幽的天幕,漫天的寒星,倒映在深蓝色的河面上,一半是燃烧的通红的火焰,一半是寒津津的水光潋滟,格外绚丽。 痛苦的惨叫声传来,水贼们耐受不住烈焰焚烧,纷纷跳入水中,以水灭火。 可奇怪的是,这些火烧光了小船,却没被河水浇灭,反倒在河上烧出一条熊熊火带。 火噼啪作响,烧的越来越旺,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气息。 姚杳轻轻皱鼻,更加的平静:“公子,是石脂水的味道,看来公子有的忙了。” 韩长暮的目光落在河面上,刺目的火光里隐藏着一点不起眼的油光,烧完之后,火也随之熄灭,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他的脸色阴沉似水,他虽没有姚杳那么好的鼻子,但他有一副洞悉世事的好眼睛,他也看到了,看的格外清楚,也更加心惊肉跳。 火足足烧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熄灭,空气中烧焦的味道十分浓郁,久久不散。 船客们以为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水贼劫船,就这样有惊无险的化解了,松下一口气,正打算回房继续睡觉。 谁料有个眼神格外好的镖师指向远方,颤着声音惊呼:“看,又来了。” 船客们刚刚放进肚子里的心,再度高高提了起来,这回不待楼船掌柜说什么,便抱着包袱,你挤着我,我挤着他,重新回到酒肆大堂中,老老实实的坐着了。 水贼劫船,头一波一般都是试探,试探要劫客船的深浅,若是水太深,深到他们进去了就没命出来了,便也就放弃了。 毕竟,再好再多的财物,也要有命花才是。 周家这艘楼船刚才显露的手笔,显然不是一般客船,一般的水贼见识过了,也都掉头就走了,不会再强攻。 可这回的,却显然是不一样了。 更不一样的是,驶过来的那艘大船激起无尽浪花,最终却在距离周家楼船数丈之外的地方停下来了,并没有再向前一步的意思。 韩长暮双眼微眯,看着那艘大船,沉下了心思。 楼船掌柜见此情景,不慌不忙的走上前去,旁边有小厮高高的挑起一盏灯。 掌柜冲着大船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大声道:“当家的辛苦了。” 河面上夜风回旋,这句话被风吹散,瓮瓮作响。 韩长暮心生异样,这掌柜明显不是习武之人,可这一开嗓,竟像是练了什么精粹的内功。 大船上静了片刻,便有一个浑厚的声音传过来:“掌柜的辛苦了,不知掌柜端的谁家碗。” 掌柜镇静自若道:“扬州周家的碗。” 大船上又静了片刻,浑厚的声音再度传来:“好叫掌柜的知道,周家的碗,也不是金碗。” 掌柜愣住了,在这条水路上走了十年,这还是头一回碰到不买周家账的水贼。 姚杳撇了撇嘴,看来是谈崩了,她警惕的按住剑身,准备随时开打。 韩长暮却按住了姚杳的手,抬了抬下巴:“看看再说,未必会崩。” 姚杳顿时放松了下来。 对啊,这么多护卫,还有威远镖局的众多镖师,还有夹弩在手,再厉害的水贼,也是草莽,也要掂量掂量会不会崩了牙。 掌柜想了想,开口道:“不能让当家的白辛苦这一趟,小人这里有些茶水钱,请当家的喝茶。” 他挥了挥手,有小厮递上一包沉甸甸的小包袱,他挂在箭头上。 楼船掌柜拉弓射箭,羽箭“嗖”的一声射出,落在大船上。 大船上又静了片刻,浑厚声音喊道:“这是陈茶,掌柜的小瞧弟兄们了。” 楼船掌柜抿唇不语,再度挂了个包袱上去,拉弓射箭。 谈一次,姚杳的心就跟着沉一分,很有点兑彩票的感觉,每开一张,都是惊吓。 掌柜如法炮制,又挂了个包袱上去。 大船上又静了片刻,再度加码。 如此这般的坐地起价,如此反复了三四次,姚杳已经受了许多开奖不中的惊吓,别说是她了,就连一向沉稳自持的韩长暮,都有些稳不住了。 烛火照在他的脸上,神情有几分晦暗不明。 要多少,直接说就是了,当个水贼还含羞带臊的,真是丢了祖宗的脸。 你来我往的谈到最后一回,掌柜的火了,劫道的也火了,两簇恼羞成怒的火光重重相撞,终于,打了起来。 姚杳长剑一劈,弹开一根羽箭。 这也太不讲江湖道义了吧,银子都给他了,怎么还要打啊。 河面上火光冲天,喊声雷动,十几艘小船在大船的带领下,飞快的逼到楼船跟前。 护卫长一声令下,栏杆后头的夹弩齐齐射出弩箭。 小船上传来一声声惨叫,但显然比方才稀疏了许多,有些船在漩涡里打转,可河面下却暗潮涌动。 “护卫长,水贼跳船了,从河面下游过来的,天太黑,看不清楚,没办法用弩。”有护卫强自镇定道。 护卫长面不改色:“慌什么,换刀剑,他们敢上船,就把他们给老子剁成杂碎。” 说话的功夫,黑暗里,有一只只飞爪甩过来,扣住楼船三楼的顶子,飞爪带起手臂粗的铁链,拴在水贼的腰间。 见势不妙,护卫们挥动刀剑,使足了全身力气,劈砍向铁链。 叮铃哐啷的声音震得楼船直晃,铁链上被砍出一簇簇火花,留下刀劈斧砍的浅浅痕迹,但短时间内却没有被砍断的迹象。 姚杳扶着腰间的长剑,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她不怕水贼,但是怕火花,万一燎了头发,那多难看。 她突然想起一句话,拿着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 前世不敢干的事儿,这一世竟然看到了盛景。 她扑哧一笑。 这一笑,引来了韩长暮诧异的目光,他诧异的想,这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这样危险的境地,竟然还笑得出来,莫不是个傻。 姚杳抿唇,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公子,放松点,就算打不过,凭你的功夫,还是跑得了的。” 韩长暮面无表情:“我当然不会有事,你可就未必了。” 姚杳轻轻哼了一声,暗自腹诽了一句,那就试试看呗,说不定到时候,他还得靠她来救呢。 风声乍起,水声窸窣。 一道道黑黝黝的人影,从水面下破水而出,借着飞爪之力,十分利落的往船上攀爬。 护卫们手中的刀剑在微微颤抖,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极紧。 终于,栏杆外有水贼冒了头,是个瘦小的男子。 护卫们愣了下,那根蹦的紧紧的神经断了。 几个人冲上前去,刀剑齐落,砍在水贼头上。 刀剑雪白晃眼,鲜血飞溅刺目,水贼惨叫一声,砸回河里,溅起丈许高的水花,还带着丝丝鲜血。 护卫们都疯了,这帮水贼来势汹汹,若不打退了他们,那么被打死的,只能是自己了。 见到水贼冒头,护卫们便一拥而上,齐齐落下刀剑。 后来,冒头的水贼越来越多,护卫们分散开,各自守一片栏杆。 第三十一回 镖头 楼船太大,可以分散上船的地方太多,护卫们明显不够用了。 威远镖局的镖师们走到护卫长面前,低声交谈了几句,也跟着加入护卫中。 韩长暮和姚杳自然不会轻易出手,但也不会退到酒肆中,等一个结果。 两个人静静望着事情的发展,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姚杳望着护卫们落下的刀剑,望着砸进河里的水贼,觉得莫名眼熟。 哪里眼熟呢,前世她小的时候,母亲还在,带着她去游乐场玩,玩过一个游戏机,叫做打地鼠,很好玩,跟眼前很像。 河面上灯火闪烁,不知是薄雾浓厚了些,还是小船后退了些,昏黄的光暗淡了几分。 韩长暮眼睛微眯,快步走到护卫长跟前,附耳道:“小船退了,他们要用火攻。” 护卫长诧异的望了韩长暮一眼,不敢不信,也不敢全信,将这话告诉了楼船掌柜,请他去备水。 水还没有完全备好,河面上便传来唰唰的破空声。 是一根根羽箭破空而来,簌簌如雨,叮叮当当的落在船上。 这些羽箭刚刚落在楼船上,便烧起一团小小的火苗。 护卫长见状,忙抄起一盆水浇在上头。 火熄灭了,一团团黑烟腾空而起。 气味腥臭,无孔不入。 姚杳晃了一下身子,忙紧紧捂住口鼻,声音瓮瓮的惊呼了一句:“这烟里有毒,快,快捂住口鼻。” 聚集在甲板上的人,都是有些功夫的,也察觉到了烟雾的不对,纷纷捂住口鼻。 羽箭还在扑簌簌的射来,反倒是攀爬楼船的水贼,安静了下来,挂在刀剑砍不到的船体上。 这些羽箭叮叮当当落在船上,便是一团团火苗燃烧起来。 用水浇灭,烟雾有毒,可不用水浇,这些火烧成片,迟早会将楼船烧毁。 这可真是进退两难。 眼看着两团火烧到了一起,马上就要烧到脚边,姚杳反应极快,拿长剑一挑,挑起被火苗裹着的羽箭,冲着河面掷去。 羽箭入水,火苗熄灭,腾起一团黑雾,但因离着楼船有一段距离,并未造成什么实际的损害。 众人见状,纷纷拿刀剑将烧的正旺的羽箭挑飞,掷入河中。 韩长暮挑起羽箭,火光映照下,他清隽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你反应还挺快。” 姚杳一愣。 别逗了,能不快吗,被毒死和变成烤乳猪,她哪个都不想尝试。 羽箭不停,众人挑箭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可冲天的火光掩映下,藏身在船体外的水贼,纷纷趁机如潮涌般爬上楼船。 “快快,水贼,水贼上来了。” “快,快,上家伙,快。” 护卫长跟船护卫十年,经的场面多,也几经生死,他有条不紊的指挥护卫御敌,而船工们更是训练有素的调整楼船方向,想找个机会冲开小船的包围。 整条楼船弥漫着血腥气和惨叫声,格外渗人。 韩长暮要隐藏身份,这一路上原本是要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的,可眼下形势危急,他也不顾的藏私了,手上长剑翻飞。 好多人啊,好多拿着刀的人啊。 姚杳的脑子有点蒙,但手上的剑却条件反射般的,劈砍向四周源源不断的水贼。 四围噗噗噗的闷不断传来,那是刀剑入体的声音。 有的人惨叫着倒地,有的人则闷哼着飞起,再砸进水里。 鲜血很快在甲板上流淌,飞溅到栏杆上,河面中,血腥气浓重的,让人有些窒息。 姚杳像是回到了北衙禁军中,最后一轮死卫的选拔,只有生或者死两个选择,要么躺着抬出去,要么活着走出去。 她砍倒最后一个人,浑身浴血,眼睛被粘稠的血迷住。 回过神来,她回顾四围,眼睛一眨,一边挥剑砍杀,一边无声无息的向后退去。 这船上除了护卫和威远镖局的镖师,大部分都是没有功夫的寻常百姓,在水贼的刀下,只能惊慌失措的逃窜,丝毫没有招架之力。 姚杳很快在混乱中杀出一个口子,向着船尾的仓房退去。 船尾也是混乱不堪,想来也是,楼船四围的河面上都是水贼,又有哪里可以是安静之地。 这些水贼都不算高大,但生的都十分精壮,短打扮裹在身上,露出紧实的肌肉,目光凶神恶煞,手上的刀是特制的,刀柄上一处机关,轻轻一按,刀头便牵着一串链条,哗啦啦的飞射出来。 刀下一名船工脸色煞白,毫无半点血色,已经软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一枚楠木珠子径直击中大刀,当啷一声,楠木珠子落在地上,已经碎成了几瓣,而刀头则偏了一分,被水贼收回手中。 扔楠木珠子的正是韩长暮,他不善使暗器,但形势危急,他手中的剑鞭长莫及,还是扔珠子更顺手一些。 他提溜着软塌塌的船工,扔到角落里,冷冷道:“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躲着。” 船工软着腿,感激的讷讷一声,惊惶无措的向跑向酒肆。 酒肆的门紧紧关着,外面有水贼不断砸门,门已经摇摇欲坠。 船工原以为酒肆会是个安全的藏身之地,谁料并不是如此,他胆战心惊的躲进酒肆外一个倒扣的竹篓中,瑟瑟发抖。 “轰隆”一声,门坍塌了。 水贼提着明晃晃的刀,闯进酒肆。 入目是面无人色的船客,还有令人作呕的腥臊气。 水贼们提着刀,在船客们面前晃了晃,为首的呵呵一笑:“肥羊们不要怕,老子只要钱,不要命,要是你们舍命不舍财,老子就把船凿沉了,让你们都下河喂鱼。” 船客们颤抖着身子,说不出一具完整的话。 片刻过后,终于有惜命的船客,把身上的细软一兜,抛到水贼面前。 为首的水贼冲着那人抬了抬下巴。 水贼会意,挤进去把那名船客提溜出来,扔到一旁,浑身上下搜了个遍,从发髻到脚后跟,每一处都没放过,还真翻出了一锭藏在靴子里的金锭子。 为首的水贼晃了晃大刀,刀背儿拍着船客的脸,冷笑:“你还真会藏,也不嫌走路硌得慌。” 他拿刀指着藏金子的那条腿:“是这条腿藏得吗。” 船客畏缩了一下,迟疑的点了点头。 为首的水贼刀一横,斜斜砍过那条腿。 血噗的一下飞溅出来。 船客凄厉的惨叫一声,脸白如纸,昏厥过去。 这血点燃了船客们最后的恐惧,他们惊惧的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再无半点犹豫,也不敢有什么藏私,抖着手把身上能拿的东西统统交了出来。 为首的水贼满意的看着堆了满地的钱财,依旧没什么火气的平静道:“老子看这船上,除了护卫,还有镖师,你们谁知道镖师把货物藏在哪了。” 船客们面面相觑,不能说,知道也不能说,这些水贼抢走了货物,留下他们面对镖局的人,他们还能有活路吗。 韩长暮靠着栏杆,望一眼倒伏在脚下的水贼,缓了口气。 他四下里一瞧,混乱中,竟没有看到姚杳。 见识过姚杳的无影丝,他丝毫不担心她的自保之力,只是他和她的有别的事情要做,不好一味的在这里虚耗时间。 他心下有些怀疑,寻常的水贼,一寨顶多百十来人,可眼下,他双眼一眯,这些死了活的水贼加起来,足有数百,才会打了个困死他们的主意。 数百练家子,不管功夫高低,都拿着家伙,的确有困死他们的资本。 但是,这么人多势众的一伙水贼,究竟是从何处来的。 水贼嘛,多是要钱不要命的,可这些人却反常的很,劫财还要杀人,像是,要赶尽杀绝,不留活口,劫财只是顺手为之的样子。 走了个神儿的功夫,便有四个水贼将韩长暮团团围住。 他手上长剑不停,剑光冷然,鲜血撒到脸上,身上,他也浑然不觉。 四围的楼船护卫船工,威远镖局的镖师,渐渐稀少了下来,而水贼毫不畏死,前仆后继的冲到楼船上。 此时,楼船后头响起一阵阵凄厉的哨声,扯破云霄,吵的人心神荡漾。 姚杳去哪了,韩长暮被这哨声从无尽杀戮中扯了出来,他回了神,发现自己始终没有在站着的,和倒下的人中间看到姚杳,他有一丝心慌,手上的剑不自主的晃了一下,随即更加犀利的劈向四围。 且战且退之时,他与一个壮硕的人撞在了一起。 他回头一看,竟是那少言寡语的镖头。 镖头看到韩长暮满脸满身的血,剑尖上的血不停的往下滴,虽然狼狈了些,但气息绵长厚重,显然没有受伤。 镖头点了下头,他是认得韩长暮的,原以为此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没料到功夫不弱,打了这么久,毫发无伤也就算了,竟还这么镇定自若。 他想了想,开口道:“兄弟功夫不错。” 这一开口,就吓了韩长暮一个踉跄,难怪这位镖头总是做的多说的少,这副嗓子,的确惊世骇俗,看他长得五大三粗,可一开口却是个姑娘腔,谁听了谁不吓得心慌,然后再死死的记住他。 第三十二回 水贼走了 韩长暮定了定心神,平静的点头:“不及镖头。” 镖头爽朗一笑,笑声更是个姑娘声,笑的韩长暮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箭雨射来,韩长暮挽了个剑花,羽箭叮叮当当的弹开来,他侧开一步,只见大量的水贼都涌向楼船后头,他双眼微眯,故意大喊了一声:“不好,水贼绕到后头了,酒肆里还藏了不少人。” 镖头一听,也慌了,楼上可放了此行最要紧的东西,旁的东西都毁了也不打紧,可那些东西若是毁了,他和镖局就都完了。 情急之下,他不管不顾的就往后头冲去,慌张时,就露了个要命的破绽出来。 几枚柳叶飞刀快若疾风,无声无息的刺向镖头的后背。 镖头反应极快,他转过身,大刀一横,柳叶飞刀尽数叮叮当当的弹开。 而此时,一柄亮起寒光的羽箭对准了镖头的脊背。 嗖的一声,破空而来。 镖头脊背一凉,他低头看了看。 一枚尖利的箭头,刺破了衣襟,没有血流出来。 难以置信的表情还在脸上,镖头就倒在了地上。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韩长暮瞥了镖头一眼,几个起落,便往楼船后头跃去。 手上的长剑没有停下来过,血不断的从剑尖儿滴落下来。 他脸上渐渐露出疲累的神情,月光下,染了血的脸,有些苍白。 他的确没有受太重的伤,更没有流太多的血,但是人太多了,无休止的砍杀了这么久,已经力竭了。 还没冲到楼船后头,他闻到了血腥气,酒肆门前倒伏着不少水贼,间或一两个镖师和护卫。 没有姚杳。 韩长暮松了口气,他从数十个踟蹰不前的水贼包围中,看见个纤细朦胧的影儿,靠在仓房门上,前头,似乎还挡着一个人,旁边,似乎还躲着个人。 他慢慢靠过去,没说话,看着水贼,包围中的姑娘。 那姑娘手里攥着透明的长丝,绕在水贼的脖颈上,勒的那人白眼儿直翻。 而她旁边,紧紧贴着那个脸黑如炭的包骋,哆哆嗦嗦的举着一把大刀。 韩长暮抿唇,有些不高兴,却又不知道为何不高兴。 “都往后退,往后退,我胆子小,吓着我了,我手一抖勒死他了,多不好。”姑娘厉声大喝。 韩长暮随着水贼往后退了几步,看着躲在水贼后头的姚杳,听着她一本正经的恐吓,想笑,却忍住了。 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姑娘啊,能把杀人说的轻飘飘的,像是在说个笑话。 透过水贼,姚杳看到高大的韩长暮,她暗自腹诽了一句,不愧是内卫司的老大,坐山观虎斗,看热闹看的很开心嘛。 她有点生气,手上就试了劲儿,大喊了一声:“再往后退,都滚回到你们的船上去,长那么丑还出来吓人,你们就不嫌害臊吗。” 水贼们面面相觑。 他们丑么,分明不丑,分明是她旁边那块黑炭更丑一点啊。 被勒的喘不过气的水贼扒了扒长丝,艰难道:“姑,姑娘,哦,不,不,女,女侠,我,我们,不丑,不丑啊。” 姚杳一秒破功,好容易绷紧了的脸,松弛几分,她咬着牙才忍住笑,气急败坏的吼了一句:“让你的人都退到船上去。” 这一声吼得太大,扯得姚杳嗓子有点疼,也吼得水贼耳朵生疼,他忙大声吼道:“都,都退到栏杆,退,快点,听这个祖宗的,快退。” 包骋也被吓到了,哐当一声,手上的刀掉在地上,他用手紧紧捂住耳朵。 太吵了,一个姑娘家,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嗓门。 那水贼一开口,韩长暮就听出来了,此人正是在大船上与楼船掌柜讨价还价之人,是这这一窝水贼的头儿,难怪他说的话这么管用,这些水贼纷纷后退到了栏杆旁边。 此时,护卫长和楼船掌柜也带着人赶了来,看到这副情景,不由的也愣住了。 韩长暮反应极快,噗通一声,坐在地上,哎哟哎哟的直叫唤,像是受了什么重伤,反正他浑身是血,也看不出到底伤没伤。 而姚杳则是一副胆战心惊的力竭模样,泪一下子就淌了下来:“掌柜的,掌柜,你,你可来了,你,你快来救救我,救救我啊。” 包骋的动作更加迅速,一骨碌滚到护卫长身旁,牵着他的袖口,哭兮兮道:“您可来了,救命啊,他们,他们太凶了。”他的手在水贼中指了一圈儿,最后落在姚杳身上,抖得厉害。 水贼们连连点头,确实,她确实太凶了,怎么会有这么凶的姑娘,这样不行的,是嫁不出去的。 为首的水贼都快被凶哭了。 姑奶奶哟,别开玩笑了,到底是谁打劫谁,谁救谁啊。 护卫长有些懵,这,是个什么情况。 他愣了片刻,还是举步走过去,长剑横在水贼脖颈上,温和开口:“姑娘。” 姚杳忙松了手,护卫长还没看见水贼脖颈上是什么,她便已经收了无影丝,一下子瘫在地上,哭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她抱住护卫长的腿,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他的衣摆上:“大哥,大哥,不行,你得打死他,他都吓死我了。” 为首的水贼也哭了。 他都快吓死了好吗,这是个什么姑娘啊,都快勒死他了,她还吓死了,这是要冤死他吗。 楼船掌柜见状,忙疾步过来,搀起手脚发软的姚杳,轻声细语的劝慰道:“姑娘别怕了,没事了,没事了。” 姚杳嘴唇发抖,泪水横流:“怎么没事了,他们,不是还在船上呢吗。” 她一眼就瞟见瘫在地上做戏的韩长暮,连滚带爬的扑上去哀嚎起来:“公子啊,公子,您可不能死啊,婢子的卖身契还在您手里呢,您死了,谁给我放身契啊,要不,要不您先把身契给我,您再死。” 水贼们,护卫们,镖师们,还有那哭兮兮的包骋扑哧一声。 这是哪买的丫头,太能气人了吧这也,人才啊,当丫鬟太可惜了,应该跟水贼一起走,打家劫舍是一把好手,凭一张嘴,就能气死人。 姚杳一边哭,一边把眼泪鼻涕抹在韩长暮身上,头发上。 她看着韩长暮一脸嫌弃,却又不敢挣扎的样子,暗自发笑。 该,让他见死不救,让他看热闹,就要好好的恶心恶心他。 劫了水贼的头头,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韩长暮和姚杳相互搀扶着,去了酒肆里暂时休息,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护卫长和楼船掌柜了,毕竟他们在这片水域常来常往,人头数面子也大,再以性命相威胁,不怕水贼不答应。 袅袅薄雾中,大船和小船渐渐远去。 楼船掌柜顶着乱发脏衣出来主持大局,清点死伤的人数和被劫走的财物。 一番轻点下来,除了护卫和镖师们有所死伤,旁的船客都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财物上,损失就大了些,当然了,那书生身上价值百两金的骚包衣裳也没保住,被水贼给扒了个干净,光着上身穿着亵裤,躲在酒肆角落里,抱胸瑟瑟发抖。 不过令人欣喜的是,威远镖局的货物都在。 生死不知的镖头已经被抬到空置的一楼房间里,羽箭从脊背穿透,从胸口露出一点点带着血的箭尖儿,皮肉翻着,看着格外狰狞。 没有受伤的船客们,都没精打采的上了楼,各自回房,一边心疼一边哀嚎。 必须心疼啊,钱财都被水贼劫了,他们现在兜比脸都干净,必须哀嚎一场,以解心痛,不然非得心痛而死不可。 “镖头,镖头,你醒醒,醒醒。”镖师们没了主心骨,齐刷刷的站在胡床旁,除了喊两声,别的也不会干什么了。 姚杳摇头,喊两声就能把人给喊醒了,那还要郎中干什么。 她探头望了望,不过,镖头伤的也是重了些,寻常人不敢动手拔箭的。 包骋却没跟着船客们一起上楼哀嚎心疼,他拿手肘捅了捅姚杳:“诶,怎么不拔箭,哭,能把人给哭活了?” 姚杳嫌弃的往边上侧了侧:“本来有气儿,万一拔了箭变没气儿了,算谁的。” “嗯,这倒是。”包骋很有一股子同仇敌忾后的自来熟,虽然方才他一直躲在姚杳身后,没有出什么力,但也没拖后腿不是。 韩长暮看着二人说话,愈发的不悦,索性不看了,拨开众人,试了试镖头的鼻息,回头道:“还有气息,你们镖队随行的没有疡医吗?” 镖师摇头:“原本是有的,可临上船的时候,疡医病了,镖头怕误了行程,就没等。” 韩长暮凝神片刻:“某略通医理,若诸位信得过某,某愿意一试。” 姚杳的眼睛闪了闪,低下了头。 心虚,太心虚了。 还略通医理,兽医吧他是,别把人给看死了,再连累她被扔到河里喂鱼。 包骋又拿手肘捅了捅姚杳:“诶,我看你们家公子,不像是通医理的。” 姚杳又嫌弃的往旁边挪了挪,连眼皮儿都没抬一下:“我看你也不像读过书的啊,你那路引不会是伪造的吧。” 第三十三回 治伤 包骋哽了一下,太气人了,还是别理她了,免得被气死。 镖师看了一眼镖头,只见他趴在胡床上,气息微弱,血洇透了衣裳。 罢了,反正也是没法子的事,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万一,万一镖头撑不过去了,保不齐他也能当镖头。 啊呸,想什么,镖头福大命大,肯定没事。 镖师忙点头拱手:“公子说哪里话,如今镖头这样,公子愿意援手,在下等感激不尽。” “小事一桩,不必言谢。”韩长暮淡淡一笑,回头冲着姚杳挑眉。 姚杳忙转过头,避开韩长暮的眼睛。 不好意思,她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别看她,连养得好能把主人送走的乌龟,在她手上都没活过一个月过,救人,呵呵,别逗了,她能让这人死的更快点。 包骋又拿手肘捅了捅姚杳:“诶,你家公子看你呢。” 姚杳侧目,恶狠狠的剜了包骋一眼。 不说话,没人把他当哑巴。 包骋缩了缩脖颈,太凶了,他还是闭嘴比较好。 见姚杳装作没看见自己,韩长暮轻咳一声,淡淡开口:“阿杳,去打盆热水来。” 姚杳还是没反应。 包骋又捅了捅姚杳:“诶,你们家公子喊你呢。”他顿了顿:“你不理他是不是不太好,万一,他不放你的身契咋办。” 姚杳愣了愣,呃,她是他的丫鬟,打水是应该的,她转身就去打水。 谁料却有个镖师站了出来:“这种事,岂敢劳动姑娘,在下去。” 不多时,热水,剪刀,帕子,金疮药,细白棉布,这些尽数捧了过来。 韩长暮拿过那瓶金疮药,打开闻了闻,是市井中常见的,也不知有用没有 他小心的剪开镖头的衣裳,露出精壮的上半身,又让镖师将镖头扶起来,他伸手在贯穿伤口处按了按。 皮肉颜色还算正常,箭上没毒,但洞穿了身体,贸然拔箭,镖头恐会失血过多。 姚杳猜到了韩长暮的顾虑,走到他跟前,低声道:“公子拔吧,我这里有北衙禁军专用的刀伤药。” 韩长暮放了心。 北衙禁军专用的刀伤药,是前朝医圣所配,素来密不外传,每一味药都金贵无比,别说是洞穿了身体的箭伤,就算砍断了胳膊腿儿,止血也是没问题的。 韩长暮定了定神,示意镖师紧紧禁锢住镖头,又回望了姚杳一眼。 姚杳会意的点头,走到近前,拿出两只寸许高的扁圆白玉瓶,瓶子挖的薄透,可以隐约看到里头金晃晃的细粉。 包骋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指着那精巧玲珑的玉瓶子,好奇道:“诶,这是什么,好吃吗。” 姚杳拍下包骋的手,这人怎么这么二皮脸呢,越不理他,越往前凑,真是天然的自来熟,她淡淡道:“好吃啊,一会儿捅你一刀,再让你尝一口。” 包骋抽了抽嘴角,不吭声了,随着姚杳一起望向韩长暮。 韩长暮说的简单,脸上也是一派轻松,其实心里也是慌得很,他在军中数年,见过太多伤重不治的士兵,相较之下,镖头的伤不算最重,可事无绝对,万一他手抖了呢。 他稳了稳心神,顺带稳了稳手,紧紧攥住箭身,猛然向外一拔。 皮肉翻滚,血“噗”的一声喷了出来,溅了他满身满脸。 姚杳赶忙拿了帕子,给韩长暮擦干净脸。 镖头疼极了,无意识的挣扎扭动起来。 那是贯穿伤口,满身的血像是找到了宣泄之口,如同泉涌般越流越多,漫了他满身,他的脸也跟着白了下来,连嘴唇都没了颜色,又冷又痛,浑身抖得厉害。 镖师们像是十分惧怕镖头,不敢靠近,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韩长暮心急如焚的大喊起来:“快,快,按住他,别让他动。” 镖师们这才回过神来,听到这话,下了狠劲摁住了镖头。 这房间里,血腥气一下子重了起来。 姚杳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近前,一瓶子刀伤药尽数洒在了伤口上。 这刀伤药虽好,但用的皆是虎狼之药,药性过于猛烈,会使用药之人极为痛苦。 但,良药苦口利于病,为了活命,这点疼也不算什么了。 刀伤药洒在伤口上,鲜血像是被关了阀门,涌动的渐渐减慢。 不过片刻功夫,这刀伤药起了效用,鲜血不再潺潺流出了。 “嘿,真是神了啊,小姑娘,你这是什么药,这么管用。”镖师看的眼睛都不眨,像是看到什么稀罕东西一样,惊讶道。 疼痛渐消,只剩下些麻麻的胀痛若隐若现,镖头皮糙肉厚的,这点胀痛还耐受的住,便也安静下来,不再挣扎了,气息也比方才沉稳许多。 两个镖师一前一后的扶住镖头。 姚杳将两块细白棉布在前后伤口上一按,在镖头肩头缠着她自制的绷带,头也不抬的淡淡道:“就是寻常的刀伤药。” 镖师却不信,摇头道:“怎么会是寻常的刀伤药,看着可比我们镖队里带的金疮药好用多了。” 韩长暮心道,可不是好用么,北衙禁军的秘药,一般人可见不到,他笑了笑:“方子就是寻常的方子,只是分量下的猛了些。” 镖师也不再追问下去,浸湿了帕子,擦拭起镖头身上的血污。 韩长暮看了看镖头的情况,把这几日需要注意的事情逐一交代:“这几日镖头不易挪动,就在这里歇息吧,我每日都会来给镖头换药,伤口不能碰水,免得化脓影响愈合,还有就是千万注意,若是镖头高烧了起来,一定要来找我。” 镖师们千恩万谢的,送了韩长暮二人出门。 包骋跟在姚杳后头,追着她问道:“诶,你是叫阿杳吗,名字还怪好听的,你是哪个杳,是瑶台的瑶吗。” 不待姚杳说话,韩长暮便回头,没有看包骋,反倒看着姚杳道:“她是咬人的咬。” 包骋哽了一下,听出了韩长暮话中的不善,也是,他跟着人家的丫鬟问东问西的,人家能给他好脸儿吗,但他无所谓,反正他脸黑,看不出不好意思来,舔着脸追着姚杳继续问:“诶,你那药的方子,能给我一个吗。” 姚杳没有说话,这自来熟也熟的太透了,不过是萍水相逢,连人家的秘方都好意思张口讨要,他的脸皮不光黑,还很厚呢。 韩长暮忍着不高兴,神情淡漠,睁着眼儿说瞎话:“那药是我的。” 包骋赶忙凑到韩长暮跟前,笑的露出雪白的牙齿:“公子看着面善,不知尊姓大名。” 姚杳很奇怪,绯衣公子死的那晚,包骋还是个仗义持言,心思缜密的好青年,怎么像是一夜之间,这位黑脸包骋像是变了个人,变成了个二皮脸。 难道一个皮囊下,果真装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这反差,实在太大了。 韩长暮淡淡道:“某姓韩,名久朝。” 说完这些,他心里也有些不安,不知道韩增寿的儿子在长安城出不出名,要知道眼前这块黑炭,是国子监的监生,虽然不知道出自哪家府邸,但万一见过韩家长子呢,那自己岂不是要露馅。 包骋愣了一下,迟疑道:“听兄台的口音,是长安人吧,倒是巧了,兄台与太医署太医令韩增寿的长子同名,又精通医理,莫非,兄台正是韩医令之子?” 韩长暮心下一沉,果然,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顺着包骋的话往下说:“兄台听说过韩医令的长子?” 包骋一笑,不动声色道:“听说韩医令的长子才华出众,惊才绝艳,可惜他体弱多病,甚少出门,某一直倾慕,却无缘相见。” 韩长暮亦是一笑,不动声色的接口道:“体弱多病也有好的一日,只是京城人多,太吵了,不及此地清净。” 她扶额,这你来我往的,没有一句实诚话。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幸亏她穿越过来是成了个小罪奴,后来出了掖庭。 要是穿越成个宫妃,凭她的脑子,恐怕是连片头曲也活不过的啊。 古代套路深,她要回现代。 天灰蒙蒙的,微曦从层云后透出来,空气里的血腥气还没有散尽。 甲板上满是斑驳血迹,粘着头发和碎布条。 断裂的刀剑上,断肢残臂上都凝结了浓紫腥臭的血块。 小厮们忍着欲呕的不适感,将残肢断臂和死尸用篾席裹着,拖到仓房中,等船靠码头,再找个合适的地方掩埋了。 一盆盆净水冲刷过的加班,泛着油亮的光泽,一块块暗红色的沉珂渗透到木板缝隙里,难以冲刷干净。 三个人都没话说了,默不作声的上了三楼,包骋掩口打了个哈欠,也不知是真的困了,还是装困,反正是一脸困倦:“我困了,回去补个觉,二位,请自便。” 韩长暮挑眉,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走向三楼平台。 凭栏而立,楼船行的极快,河面上散落的破碎船板和弓箭,随波荡漾远去。 一夜的惊心动魄过后,船客们松弛下来,都在房间中补觉,外头只有韩长暮和姚杳二人。 第三十四回 试探 “发现什么了。”韩长暮淡淡道。 姚杳凑近了韩长暮,压低了声音:“时间太紧,又不能破坏锁上的的蜡印,我只打开了一只箱子,里头放的的确是祁茶。” 韩长暮凝神:“你是怎么打开子母同心锁,又不破坏锁上的火漆蜡印的。” 姚杳愣住了。 这不对吧,他应该关心的是茶叶吧,怎么会关心开锁的问题,歪楼了。 姚杳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我没有开锁。” 韩长暮眉心微蹙:“没有,开锁。”他陡然转头:“你把锁砸了?” 姚杳哽了一下。 她不由自主的发出来自灵魂的拷问,他这是什么脑回路,开箱子的法子多了,为什么非要砸锁,砸箱子不行吗? 她抿唇,很克制的平静道:“没有,我只是把箱子翻过来,把箱子的侧板给拆了。” “扑哧”一声,韩长暮踉跄了一下,靠在栏杆上,勉力平静道:“拆,拆了,拆了你还能再,再装回去吗?” 姚杳重重点头,一脸得意:“当然,这很容易。” 韩长暮没有流露出什么赞叹的表情,只是在心里默默的赞叹了一声,淡淡道:“好,那晚上没人的时候,再一起去看看你拆箱子。” 说完,他慢慢走回船舱,这平台上风大,还是有点冷的。 姚杳觉得,韩长暮确实搞错了重点,她跟在韩长暮后头,抿了抿唇:“公子,你是想去看看除了祁茶,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吧。” 韩长暮没有回头,一本正经道:“是去看你拆箱子。” 姚杳踉跄了下,沉默着进了房,水贼还没有冲到三楼上,或者根本就没有想上三楼,房间里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她倒了杯凉水,润了润嗓子,继续道:“公子,你觉得那箱子里放的还有别的吗。” 韩长暮把铜壶放在火上烧着水,还是抓住不重点的问道:“你是怎么想到要去仓房的。” 姚杳抬了抬下巴:“水贼上来时,那么乱,趁乱行事,不易被人察觉,况且大部分镖师都出来抵御水贼,仓房里看守的不是那么严密,天时地利人和,这是个好机会。” 韩长暮抿唇:“水贼那么多,那你又是怎么闯过去的。” 姚杳愣了一下,半真半假的笑了:“我运气好,没碰到什么厉害的水贼,就那么稀里糊涂的就过去了。” 韩长暮眯起眼睛:“那么,你又是怎么把为首的水贼给抓住的。” 姚杳心下一沉,谁说他说话抓不住重点了,这重点不是抓的很准很好吗。 她默了默,平静道:“公子知道的,我的无影丝还算用的顺手,抓个水贼,不算难事。” 韩长暮难得的挑唇一笑:“对,姚参军的无影丝,师承金吾卫李将军,一般人,不是你的对手。” 姚杳从这话中听出了些别的意味,她平静直视:“此时,大人一开始就知道,卑职从未隐瞒过。” “那么,姚参军隐瞒了什么呢。”韩长暮亦是平静对视。 姚杳笑了笑:“大人敢挑卑职一同前来办差,想来是详细调查过卑职的,卑职隐瞒了什么,大人心知肚明。” 韩长暮默了默。 铜壶里上翻腾起滚滚热气,顶的壶盖儿噗噗噗的直响。 韩长暮提过铜壶,给姚杳和他自己倒了盏热水,慢慢舒展开一丝笑:“李将军能把无影丝毫无保留的传给姚参军,却不会毫无保留的传给掖庭罪奴。” 姚杳脸色都没变一下,她十分清楚内卫司的手段,套话,诱供,逼供,严刑拷打,样样都十分拿手,更何况韩长暮是少使,更是此种好手,一般人还真扛不住。 她也是一般人,她也扛不住,打定了主意咬死不开口。 韩长暮猜到了姚杳会是这样的反应,他看着她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淡淡道:“某知道,姚参军不是一般人,从掖庭罪奴走到京兆府参军,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某动用了一些手段,也只查到了姚参军曾经被选入北衙禁军,但很快即被淘汰了,姚参军,一个被淘汰出北衙禁军的掖庭罪奴,李将军为何会把无影丝传给你。” 姚杳的嘴唇有些干,她抿了抿嘴,脊背上生出细密的汗。 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她与柳晟升的关系,他们这些柳晟升的义子女们,身份是极其隐秘的。 韩长暮没有要放过姚杳的意思,步步紧逼:“北衙禁军中有一支死卫,个个身手不凡,身份隐秘,只有圣人危难之际,死卫才会现身保护。” 姚杳低低叹了一口气,轻悠悠道:“大人想太多了,卑职只是受不了北衙禁军的辛苦,才辗转进入京兆府。至于李将军,只不过是卑职合了他的眼缘,才教了两招而已,并没有别的什么缘由。” 韩长暮挑眉,淡淡道:“某知道,内卫司与北衙禁军素来不睦,姚参军有所顾忌,某也就不再问了,不过这趟差事,关系到你我的身家性命,还望姚参军与某全力配合,不要心存戒备才好。” 姚杳如常轻笑:“大人说哪里话,卑职既然跟大人出来了,自然是唯大人之命是从,不会有二心的。” 她暗自腹诽,内卫司与北衙禁军素来不睦吗,不对吧,内卫司何止是与北衙禁军素来不睦,放眼这朝中三省六部九寺,又有哪一个不恨不怕内卫司的。 韩长暮别有深意的笑了笑:“但愿姚参军心口如一。” 这一笑,他的眉眼愈发风姿逼人。 姚杳暗自叹息,怎么就是个内卫司呢,太可惜了。 入了秋,乐游原上的菊花竞相绽放,晴好的秋日里,长安城中的郎君贵女们,皆秋游赏菊,登原远眺。 这一日正赶上休沐,乐游原上人格外多,青龙寺的香火也鼎盛异常。 寺后留客的厢房中,布了斋饭,冷临江和霍寒山相对而坐。 虽是斋饭,可青龙寺里是本朝久负盛名的大寺,斋饭做的也比一般的寺庙要出众许多,但是那一道豆腐,就能做出八十个花样来。 冷临江尝了一口菊花豆腐,连连点头:“这道菜,豆腐切的细而不断,格外费功夫,味道也是极好,阿杳总念叨着要来尝尝的,可惜她不在。” 霍寒山喝了口汤,笑道:“阿杳说是去了杨幼梓的老家,这一走半个月,也快该回来了吧。” 冷临江笑着摇头:“一个幌子罢了,你也信。” 霍寒山蹙眉:“幌子。”他屈指敲了敲食案:“韩少使也出了京,莫不是,俩人私奔了。” “扑哧”一声,冷临江喷了霍寒山一身的汤,赶紧递过去一条帕子,笑了起来:“你可真敢想。”他压低了声音道:“眼下杨幼梓的案子正吃紧,久朝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跟人私奔,要私奔,也得是结了案啊。” 霍寒山撇嘴笑了,低低嘘了一声:“你就装神弄鬼吧,我知道,他们俩肯定是去了西边,不过,云归,你有没有跟阿杳说久朝的身份。” 冷临江摇头:“这不还没得出空来说,他们俩就走了么。” 霍寒山蹙着眉心,摇了摇头:“这可不妙,阿杳是个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得罪了旁人倒也没什么,可久朝却不是一般人,韩王可是本朝头一个异姓王,得罪了他的长子,阿杳还能讨了好去。” 冷临江愣了:“不会吧。” 霍寒山敲了敲食案:“你忘了,是你自己说的,久朝就是凭着睚眦必报的性子,才入的内卫司啊。” 冷临江咧嘴一笑:“就是一句玩笑话,不当真的,久朝的性子,我还是知道的,虽冷了些,但也不是不讲理的。” “可是,阿杳不讲理啊。”霍寒山叹了一句。 这一叹,可算是惊醒梦中人,冷临江心下一沉,顿生不祥,抓住霍寒山的手,急切道:“你怎么早没提醒我呢,他们,这会到哪了,我,我追他们去,还来得及不。” 霍寒山无比嫌弃的抽出手,拿帕子仔仔细细的擦拭一番,连手指头缝里都没放过,才摇头叹息:“想什么呢,你现在去追他们,肯定晚了啊,阿杳那个性子,肯定第一天就把久朝给得罪透了,你有追他们的功夫,还是好好想想他们回来后,你怎么替阿杳善后吧。” 受了大的惊吓,冷临江反倒清楚了几分,心思也转的快了,却是懒洋洋的笑了:“炎德,你这就忘了吧,阿杳虽不讲理,可她拍马的功夫却是极好,她那么内卫司,肯定会把久朝当祖宗一样供着的。” 霍寒山也笑了,尝了一口素酿豆腐:“说的也是。” 冷临江继续笑,笑的格外旖旎:“久朝早过了娶亲的年纪了,阿杳长得漂亮,又会哄人,心思还灵巧,保不齐这一路上,还真能生出点情意来呢。” 霍寒山却神情一滞,撂下竹箸,一本正经道:“久朝那样的家世,跟阿杳是门不当户不对,生出情意才是大祸事,还不如得罪了呢,云归,可莫要胡说,万一传了出去,阿杳的名声可就完了。” 第三十五回 秦王 “名声?”冷临江诧异道:“阿杳又不是名门贵女,也不打算嫁簪缨世族,要名声这么个累赘干什么,不当吃也不当喝,还拖累人,平白束手束脚的。 ” 霍寒山深以为是的点了点头:“这倒是,本朝也不乏女子另立女户的,也没有人敢轻视。” 两个人东拉西扯的,一会儿是李家娘子,一会儿是王家姑娘,没有一句是有用的正经话。 窗下风紧,偷听的人有些受不住冻了,身影一闪,向着青龙寺外走去。 看到窗外一闪而过的黑影,冷临江和霍寒山都松了口气,相视一笑。 “可算是走了,我还以为他听到阿杳和久朝去了西边时,就该走了呢,谁想到还挺抗冻的,听了如此久。”冷临江收了笑容,神情敛的凝重肃然:“炎德,你派出去的人,不会把人跟丢了吧。” 霍寒山深深点头:“接了你的信,我就精心挑了这几个人,怕大理寺和我府上的人脸熟,惊动了他们,专门从我小舅舅府上挑了几个谨慎的,你也知道的,万府上的家奴,个个身手不凡,跟踪,他们是轻车熟路的。” 冷临江一脸的皮笑肉不笑:“那是,他们常跟大姑娘小媳妇,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霍寒山长长吁了口气:“哎,我这小舅舅确实胡作非为了些,不过上回久朝料理了他的管家后,他行事还当真是收敛了许多,这回我去问他借人手,他连问都没敢多问一句,便让我随便去挑,还说定了这几个人以后就归我调用,不必再送回去了,身契也一并送了过来。” 冷临江却不以为意:“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那小舅舅已经被养歪了,可不是一时一刻能改好的。” 两个人闲话不停,用了午食,又靠着胡床小憩片刻,便听到有人敲门。 霍寒山打开门,门外站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挎着个竹篮子,篮子上盖了一块干净的细白棉布,四角垂着四色菊花结。 老者没有说话,只是从篮子里拿了两块花花绿绿的方形花糕,交给霍寒山。 霍寒山交给老者一吊钱,老者行了一礼,便步履蹒跚的走远了。 关上门,霍寒山拿竹箸夹开花糕,拿出一枚纸卷儿,展开一看,上头写着四个小字:崇化祆祠。 冷临江把纸卷儿在火上撩了,犹豫片刻,重重一砸食案:“这些祸国之徒只能盯着,却摸不得碰不得,实在憋屈。” 霍寒山拍了拍冷临江的肩头,劝慰了一句:“找到了他们的老巢在何处,迟早有一日,会收拾了他们的,不在这一时之争。” 冷临江摩挲着竹箸,低低道:“汉王告假多日了,这朝堂,要动荡了。” 霍寒山也有些低迷,缓缓叹息:“十五年间,太子几废几立,这朝堂几时太平过。” 冷临江凝神,望着条案上的香炉,上头轻烟袅袅,他的声音难得的沉重:“也不知久朝他们从玉门关回来后,会有多少人夺职下狱,又有多少人会扶摇直上。” 霍寒山吐出一口浊气:“不想了,朝中的事,也不是你我能想的,咱们呐,把长安城里的魑魅魍魉都找出来,等着久朝他们回来。” 说了片刻的话,冷临江和霍寒山二人起身出去。 青龙寺中有一棵桂花树,树干粗壮,花叶繁茂,花开之时,金灿灿的花盏灿若云霞,香动数里之遥,蔚为壮观。 伸手可及枝丫上,悬挂了密密麻麻的平安福,红色的纸,绿色的叶,金灿灿的花,铺满空荡荡的院落。 冷临江二人在树下赏花,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捧着平安福过来,冷临江择了一枚,给了小姑娘一吊钱。 他展开夹在平安福里的纸卷儿,上头同样是四个字:布政祆祠。 他把纸卷儿揉了揉,塞进嘴里,嚼了几下才艰难的咽下去,噎的他直翻白眼儿:“下回别用这么硬的纸,行吗,换软一点的,太费牙了。” 霍寒山嘿嘿直笑。 就这般,二人上香时,接了一个纸卷儿,买糖水喝时,又接了一个纸卷儿,买了只纸鸢在乐游原放飞时,再度接了个纸卷儿。 冷临江默默的把纸卷儿上的地名都记下来,然后狰狞的吞了纸卷儿,嗓子拉得生疼,艰难道:“我的钱可都花完了啊。” 霍寒山退了一步,警惕道:“你干嘛,我可没钱。” 冷临江阴恻恻的一笑,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秦王府算的上是十六王宅里,最为简明朴素的一座王府了,没什么花木,也没有奢侈的摆设,莫说是与东宫比了,就是跟简王府,赵王府比,都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秦王谢晦明也算的上是诸位皇子中,最为勤勉的一位了,朝中民间都呼声极高,从前的太子,现在的汉王,是万万比不上的。 可奈何老天不开眼,样样都不如秦王的汉王,偏偏占了个嫡长子的名分,在太子位上几废几立,谢晦明也始终没能顺利上位。 太子被废后,这像风水一样轮流转的监国理政之权,就顺顺当当的落在了谢晦明手上,虽然从前这权在太子手里时,干活的也是谢晦明,但是到底出师无名,现在出师有名了,使唤起人来,也格外顺手些。 明亮的斜阳洒落书房,满满当当的书册在暖阳中,逸出一阵阵墨香。 谢晦明伏案疾书,不知在写什么。 伏案是谢晦明的日常状态,或写着什么,或看着什么,闲下来的时候,就和府里的长史议事,见他们的时候,比见后院里的王妃侍妾的时候,多上许多。 长史匆匆而至,抱着一摞子文书,搁在书案上:“殿下,东宫里的人传话过来,汉王没有抱病,而是出城了。” 谢晦明轻咦了一声,撂下毛笔,青玉管在重山笔搁上轻轻一磕,余音轻颤:“出城了,去哪了?” 长史低语:“咱们的人跟上去了,说是往陇右道去了。” 谢晦明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紧紧蹙眉:“那么个黄沙漫天,凶险异常的地儿,汉王去那干什么。” 长史想笑,却忍住了:“听闻汉王去孤竹馆,却被胡姬刺杀,没能尽兴,总不能是亲往西域,买两个胡姬回来吧。” 谢晦明的脸始终绷着,他长得不如汉王耐看,又天生一张冷脸,还总爱绷着,虽然比汉王小几岁,可看起来他却像是兄长,是那种贴在门上可以辟邪的兄长。 对于秦王始终不能取而代之,群臣私底下也颇有微词,说是秦王就是吃了样貌的亏,他若是长得像太子那般相貌出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再加上他温和中正的秉性,勤政能干的口碑,早就把太子之位收入囊中了。 不得不叹一句,这个世道,终究还是那个看脸的世道,怎么改朝换代都没用。 谢晦明绷着脸,严肃道:“传令沿途驿站和关隘,一旦发现汉王的踪迹,马上护送返回京城,不得有误。” 长史哽了一下,是他听错了吗,难道不是沿途截杀吗,这么好的机会,还让汉王平平安安的回来了,以后真的不会后悔吗? 谢晦明猜到了长史的心思,脸色一正,更加严肃的吩咐:“你不要动什么其他的心思,汉王是本王的兄长,嫡长子,他做太子,是名正言顺之事,本王也不会有其他的心思。” 长史愣住了。 莫非这么多年来,其实是他自作多情会错了意,秦王殿下如此勤勉,其实只是想要做一个辅君之臣,从没想过取而代之。 他讷讷的应了一声是,又继续道:“那,汉王私自离京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圣人。” 谢晦明沉凝片刻:“汉王现下行踪不明,若现在告诉父皇,父皇难免忧心,不如等有了汉王的下落,送他返回京城的时候,再告诉父皇,也免得父皇辗转难安。” 长史更蒙了,难道不应该是借机落井下石,把此事告诉圣人,好让圣人狠狠训斥汉王一顿,说不好就从汉亲王贬成汉郡王了呢。 他像是头一次认识秦王一般,低着头,把过往十五年间,汉王每次倒霉之后,秦王的做法,重新仔仔细细过了一遍,然后有了新的认识。 在过去的十五年间,汉王每个月都要搞出点事情来,每年都要犯上一些能把天捅个窟窿的大错,可秦王却从未有过落井下石,甚至连借机夺权都未有过,始终温文尔雅,循规蹈矩,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对汉王执臣弟之礼。 看来,的确是他想左了,是他眼见秦王羽翼渐丰,而汉王烂泥扶不上墙,才会揣测着秦王的心思,渐渐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正视了自己疯长的妄念,然后把它按进黑暗的尘埃里,摆正态度,应声称是。 长史走远,谢晦明从书案后站起身,走到竹林七贤鸡翅木屏风后头,把写好的一封信叠整齐,封好了口,印上火漆蜡印,递给个其貌不扬的婢女:“去,送到郑大人手中。” 婢女细细应了一声是,莲步轻移,走的极快却又了无声音,就像一阵风,刮过书房。 第三十六回 镖头醒了 乌金西坠,暮色飞卷, 楼船在波涛中悠悠晃动,缓缓前行。 用罢了暮食,韩长暮盘算着外头的情形,他在这船上,消息传不出去,也收不到飞奴,消息闭塞的很,也不知京里情况如何了,冷临江有没有按照他走时的安排去做。 不知道提前出京,赶往玉门关的那两路人马,现在到何处了,是否一路顺利。 普宁坊的事,让他警醒过来,看似固若金汤的内卫司,或许并不是铁板一块,或许并不值得无条件的信任。 他离京时,做了周密的安排,动用的是京兆府和大理寺的人手,并没有惊动内卫司的人,希望数月后他回京,能够有个好消息。 韩长暮啜了口茶,这茶是陈茶,微苦,也不那么香,只能解解渴吧。 他在房间里踱了几圈儿,抬脚去了隔壁,敲门进去,就看见铺了满胡床的雪白鹅毛。 他觉得鼻孔痒痒的厉害,冲着胡床打了个喷嚏。 鹅毛顿时飘得到处都是,像是下了一场大雪。 姚杳忙扑来跑去的捡鹅毛,鹅毛太多了,根本捡不完,她气得跳脚:“公子,您是故意来捣乱的吧。” 韩长暮皱着眉心,帮忙捡鹅毛,一边捡一边打喷嚏:“你这是,在干什么,这么多鹅毛是准备做什么。” 姚杳把鹅毛全部拢到胡床上,装进个一人多高的大口袋里,慢慢铺平了:“做个睡袋,进莫贺延碛的时候好用。” 韩长暮没听明白,疑惑问道:“什么,做什么。” 姚杳挑眉,得意笑道:“没什么,做好了您就知道了。” 韩长暮抿了抿唇,看着姚杳低着头,一针针的纫着布口袋,便没再追问下去:“你怎么知道咱们此行还要去莫贺延碛。” 姚杳抬头,想看傻子一样看着韩长暮,这货不会是个二傻子,不认字吧,杨幼梓留下的那张字条上不是写的很清楚吗。 她试探的问了一句:“那个,公子,您,认字儿吗?” 韩长暮蹙着眉头点点头。 她手上又剪又缝,继续怀疑的问了一句:“那,杨幼梓的字条,您看懂了吗?” 韩长暮突然笑了,还从来没有人用这样怀疑的眼光看他,也没有人这样质疑过他,眼前这个姑娘,的确心细如发,担得起金吾卫李将军的看重。 他捏了捏塞了鹅毛的柔软布口袋,淡淡笑道:“原来你还记得,我以为你忘了。”他的手在布口袋上拍了拍,拍的蓬松起来:“这东西这么软,有什么用吗。” 姚杳笑道:“这个季节的莫贺延碛,夜里很冷,这东西保暖防水,最适合在莫贺延碛里用。” 韩长暮起了好奇心,把布口袋拎起来看了看:“那这个,要怎么用,裹在身上吗。” 姚杳在布口袋上纫出一个个大小差不多的方块,然后放在裁好的油布上比了比,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索性摇了摇头,像是故弄玄虚一般笑了:“不是,就是,睡袋,做好您就知道了。” 韩长暮按下好奇心,想到姚杳做的那个奇怪的箱子,试了试,的确是很好用,而这个更加古怪的布口袋,摸起来也是很舒服的,他问了一句:“你是只带了这些鹅毛吗。” 姚杳也没多想什么,道:“不是,这只是一半,我是头一回做这个,所以东西就都多备了些,不过看着还好,竟一次就成了。” 韩长暮点头,站起身来:“那你看看,剩下的够不够给我做一个。” 姚杳手一抖,针扎住了手指头,她没喊痛,这点痛跟被蚂蚁夹了一下差不多,把血珠子抹在身上,诧异的望着韩长暮。 这人怎么和她头一次见到的不一样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没脸没皮,难道是始于被她睡了,终于被汉王扒了裤子? 算了,怎么变得不重要,变成什么样也不重要,反正上官的吩咐,她只能听不能反对。 她从箱子里翻出两块油布,往韩长暮身上比划一下,这么大个个子,这两块油布才刚刚勉强够用。 她点头道:“行,这两天就给您也做一个。” 看姚杳答应的那么痛快,且什么条件都没提,韩长暮愣了一下,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素来都是旁人欠他的人情,他还从来不欠旁人的人情,欠人情的感觉不好受。 他沉凝片刻,淡淡道:“我欠你个人情,日后你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来找我,我帮你做一件事情。” 姚杳的脸色变了变,下意识的想摇头,但还是忍住了,暗自腹诽了一句。 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别给她小鞋穿就行了。 窗外夜色渐深,月影落在河面上,楼船行过,荡漾起细细碎碎的涟漪。 姚杳凑在灯火下,一针一线的缝着睡袋。 韩长暮则窝在小胡床上,靠着小几,翻着一本发黄的书卷,看的津津有味。 姚杳动了动坐麻了的腿,抬头看了一眼坐的纹丝不动的韩长暮,心生赞叹。 她穿越到这个朝代已经十五年了,但还是适应不了这种盘腿坐,压得腿发麻,她在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本朝的卧具才能进化成坐具,才能彻底解放了她这受苦受累的双腿。 又过了一个时辰,姚杳甩了甩酸痛的手腕,扭了扭僵硬的脖颈,抬头一看,韩长暮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他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姚杳轻轻跳下胡床,抱着睡袋,蹑手蹑脚的往韩长暮走去。 在离韩长暮还有两步远的时候,他陡然睁开眼,面无表情的望着姚杳:“做好了?” 姚杳吓了一跳,抱着睡袋道:“还,没有,就差,”她猛然想起什么,问道:“公子,你的睡袋,是要系带的吗。” 韩长暮淡淡道:“都行,随你。” 姚杳撇了撇嘴。 倒是不挑剔,挺好打发的。 韩长暮站起来活动了下手脚,淡淡道:“好了,你的东西就做到这吧,随我下楼,去仓房看看。” 姚杳这才想起来,白日里韩长暮就说了,要去看她拆箱子。 真搞不懂了,拆箱子有什么好看的,还能拆出花来吗。 就在此时,隔壁韩长暮的房间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韩公子,韩公子在吗?” 听声音,正是同意韩长暮替镖头治伤的那个镖师。 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一眼,深更半夜的来找他,莫不是镖头死了。 不过听他这轻声细语的恭敬模样,看上去不像。 韩长暮打开门,冲着镖师道:“某在这里,有什么事吗。” 镖师微微诧异,转念想到,公子在丫鬟的房间里逗留,似乎也没什么不对,他忙含笑道:“公子,镖头醒了,想请您过去见上一面,当面向您道谢。” 这么快就醒了,看来这镖头的身体底子果然很好。 韩长暮点头:“好,某这就过去。”他回头吩咐姚杳:“阿杳,把药箱拿上。” 药箱,药箱,做戏要做足全套。 姚杳手忙脚乱的收拾出一个药匣子,跟在韩长暮和镖师的后头。 三个人的步子落在地板上,走廊里盘旋起沉甸甸的脚步声。 快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一个房间门突然打开,探出一张黑漆漆的脸来,正是包骋,他热情洋溢的笑着:“韩公子,是去要看镖头的伤吗?”不待韩长暮回答,他就自说自话起来:“我也去,我也去。” 韩长暮一脸嫌弃的转过头去,没有搭理包骋。 姚杳一脸黑线,这人是一直没睡觉,一直在听着动静呢吗,这一颗浓浓的八卦之心,如果在她的前世,这人去当个狗仔,绝对称职。 镖头已经醒来,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没有什么血色,靠坐在胡床的床头。 镖师们见到韩长暮几人进来,忙对镖头介绍了几人的身份。 镖头满脸感激的虚弱一笑:“多谢韩公子出手相救,在下在此谢过韩公子救命之恩。” 这一出声,姚杳就变了脸色,和同样瞪大了双眸,却因脸太黑,看不出脸色的包骋,惊诧无比的对视了一眼。 真是,太惊世骇俗的女声了,若是光听声音不看脸,真以为说话的人是个姑娘呢,谁会想到是个络腮大汉呢。 这样一把好嗓子,配上这样一张脸,实在是暴殄天物了。 韩长暮早见识过镖头的嗓子,脸不改色心不跳的平静道:“镖头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担不起一个谢字。” 镖头虚弱道:“韩公子古道热肠,施恩不图报,在下佩服。”他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玉质寻常,但上头刻着李玉山三个字。 他递给韩长暮:“这是在下的玉佩,他日韩公子遇到什么为难之事,尽可以拿此玉佩前来,在下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玉山,李玉山。 姚杳看着这三个字,莫名的有些眼熟,她眉心紧蹙,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这个名字。 包骋的眼睛瞪得又圆又亮,凑到姚杳耳畔,轻声低语:“诶,那玉佩很值钱吗,你看的眼睛都不眨一下。” 一语惊人,姚杳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是了,她的确见过这个名字,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第三十七回 镖头中毒了 看韩长暮没有接过玉佩的意思,姚杳向前一步,顺手接了过来,放进袖中,恭敬笑道:“李镖头客气了,公子,婢子这就替您将玉佩收好。” 韩长暮愣了一下,他一时之间没明白姚杳的意思,但还是下意识的点了头,算是认可此事。 李玉山虚弱的吁了口气,继续问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听口音,像是长安人士。” 得,这就开始查户口了。 姚杳低头不语,像是在看青砖地,手却缩在袖子里,慢慢摩挲那块质地一般的玉佩,上头的李玉山三个字,就像是刻在她的心里。 韩长暮没做思量,装出一副心无城府的模样,脱口而出:“某是长安人士,姓韩名久朝,家父是太医署太医令韩增寿。” “难怪韩公子医术果然,原来是家传渊源深厚。”李玉山沉重的连着喘了几口气,他毕竟刚刚醒过来,伤势严重,身体虚弱,说不了太多的话。 韩长暮忙向前走了一步,微笑道:“李镖头太客气了,我看镖头还有虚弱,不如让我切个脉,给镖头拟个方子,调理几日,能好的更快一些。” 姚杳抬头,不动声色的飞快掠了韩长暮一眼。 兽医还会开方子吗,是认真的吗? 包骋皱了皱眉心,若有所思的望了韩长暮一眼,最后看到姚杳怀疑的目光,他唇角一挑,似笑非笑起来。 有了那个救命之恩,李玉山对韩长暮的医术深信不疑,没有迟疑的伸出手去。 韩长暮的手指细长而有力,指腹,骨节和掌心都有厚茧,是长期拿剑握笔的手。 他偏着头凝神片刻,收回手,温和道:“镖头的伤并不算很严重,只是失血过多,我拟个补血的方子,镖头连喝个七八日,也就没有大碍了。只是,”他有些犹豫,没有说完,反倒看了看左右,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玉山愣了一下,道:“公子请直说就是,我经得住。” 韩长暮想了想,还是欠身凑到李玉山的耳畔,低低说了几句。 李玉山的脸色变了几变,终于有些难看了。 镖师们面面相觑,还从没见过镖头这样难看而尴尬的脸色,不知道这位韩公子跟镖头说了些什么。 李玉山想了片刻,还是挥手让镖师们都先出去了,当然,包骋也没有理由再挤在里头看热闹了,恋恋不舍的一步三回头,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没有了外人,李玉山沉着脸色,慢慢开口:“韩公子所言非虚么?” 韩长暮正色道:“这是自然,别的事情我不敢说,但这治病救人,我还是有把握的。” 那难言之隐纠缠了李玉山近十年,令他苦不堪言,他也曾借着走镖之机,遍寻良医,但都只是一时之效,难以阻止这病势的愈演愈烈。 刚才乍听韩长暮那话,他当真是吃了一惊的,虽说年纪并不能说明一切,但就医者而言,年纪越大经验越丰富,是毋庸置疑的,他不相信一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能有把握治愈困扰了他近十年的顽疾。 如今这顽疾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他虽然半信半疑,还是决定死马当活马医,暂且试试。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问道:“敢问公子,我这个隐疾,究竟是怎么得的。” 韩长暮眯了眯双眼,神情愈发的正经了:“这种病,不外乎是因年岁大了,或是身体虚弱了。”他顿了顿:“镖头正值壮年,又身负上乘武功,当不是虚弱之人,这两样都排除掉,那就只剩下,中毒了。” “中毒。”李玉山愕然相望。 韩长暮平静点头:“是,慢性毒药。” 同样愕然的还有一直低着头,装透明人的姚杳。 这,怎么还跟中毒扯上关系了呢,这也太能扯了吧。 她看到韩长暮那装神弄鬼的做派,就知道他跟李玉山说了什么,可是那隐疾无论如何也跟中毒扯不上关系吧。 要说这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功夫,谁也比不上韩长暮啊。 她老老实实的低着头,把唇角紧紧绷着,生怕自己没忍住笑喷了,坏了韩长暮的事,再被他杀人灭口。 李玉山的脸色阴晴不定,接连变了几变,才定下心思,沉声问道:“不知韩公子能否看出,我这毒是什么时候中的,中的又是什么毒吗。” 韩长暮的眸光微闪,似是在思量什么,最终斟酌道:“看镖头如今的病情,这毒是经年累月积下来的,每日累积一点,总有十年了,至于是什么毒,我暂时看不出。” 姚杳越听越迷糊,怎么还越说越真了呢。 她看了一眼韩长暮,他的手松弛的垂在身侧,他逆着烛火站着,脸上晦暗不明,看不清楚神情,但她可以断定,此时的他没有任何紧张和心虚的情绪。 莫非,他说的是真的? 每天积累一点,那岂不是说有个人,每天,每月,每年,都在无声无息的给他下毒,一连下了十年之久。李玉山愤怒了,不禁捏紧了拳头,扯痛了伤口,他嘶的倒抽一口冷气,唇角打颤道:“韩公子可有把握祛除这毒。” 韩长暮慎重的想了想,严肃道:“李镖头中毒已深,我不能保证,只能先用药控制着,辅以针灸,还要尽快切断镖头中毒的源头,三个月后再看。” 姚杳猛然抬头。 韩长暮竟然还会针灸,这太意外了。 李玉山长长吁了口气,下定了决心:“好,那一切就有劳韩公子了。” 韩长暮点了点头:“那我先拟个方子,让我这婢子亲手抓药煎药,以防宵小之徒伺机害人,待镖头的伤势好一些后,我再行针。” “那么,就有劳韩公子了。”话说到此时,韩长暮将李玉山的症状说的一丝不差,此前又救了他一命,他对韩长暮已经深信不疑了,就算现在韩长暮要把他给卖了,他也绝无二话的,他想了想,愁道:“只是毒物的源头,要从何查起。” 夜色已经极深,船行的缓慢,连哗哗的水声都安静下来。 竹丝帘子半卷起来挂在床前,粼粼的水光和柔和的月色交相辉映,映照在地板上,明亮却又缱绻。 韩长暮紧紧蹙眉,做出冥思苦想的模样来,转头戏谑的望了姚杳一眼。 姚杳的心跳突的漏了一拍,紧紧抿着唇,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 韩长暮想了想,沉声道:“能这样天长日久的下毒的,必定是镖头的身边人,且毒是下在镖头的随身之物中的,穿的戴的用的吃的都有可能。”他顿了顿:“这样吧,李镖头把随身之物都收拾出来,交给我的婢子阿杳,吃食也要由她先验过,她一向细心,对有毒的东西也既有分辨之力,就由她来追查毒物的源头吧。” 李玉山点头,冲着姚杳和煦一笑:“那么,就有劳姑娘了。” 姚杳咬碎了牙,暗自腹诽不已,面上却没有露出什么不情愿来,只是谦恭的笑了笑:“公子的吩咐,婢子一定尽全力查找,请镖头放心便是。” 李玉山是信得过韩长暮的,但是他的随身之物还是有许多隐秘的,最好由他亲自盯着韩长暮二人查找,便将外头的镖师们喊了进来,要他们送他回房。 大半夜的,船客们都早已入睡了,外头更深露重,水汽潮湿,本不适合李玉山这样重伤之人连夜挪动,但他听到有人给他下毒,早已心急如焚了,一刻都呆不下去了,由几个镖师抬着他,回到了三楼房间里。 这一番折腾,李玉山也是累了,伤口处疼痛不已,眼皮子沉重的抬不起来。 韩长暮提笔写了个方子,转手交给姚杳:“这些都是寻常药材,船上应当备的都有,去找掌柜抓了药,煎好送过来。” 姚杳看了看,这方子上写了萆薢,石韦,车前子,茯苓,灯心草,莲子,石菖蒲,黄柏这几味药,正是刚上船时,她写给韩长暮的。 而后头,他又酌情添了几味补血益气的药。 她浅浅一笑。 还真用上了,也不知道有用没用,万一没用,会不会被扔下船喂鱼。 罢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应了一声是,拿着方子找楼船掌柜去了。 韩长暮环顾了一圈儿房间,慢慢走到青瓷香炉前头,伸手扇了扇轻烟。 李玉山喝了口热水,低声问道:“韩公子,那些药和针,是要连用三个月吗。” 韩长暮点头。 李玉山蹙眉,再有几日就要下船了,各奔东西,药倒还好说,开了方子照方抓药就是,可行针就麻烦了,他轻咳了一声:“不知道韩公子下了船,要去何处。” 韩长暮背对着李玉山,听到他有此一问,不禁挑唇一笑,终于问到重点上了,前头铺垫了这么多,他从长安城绕到扬州,与威远镖局的人一起登船,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那意味深长的笑在唇边转瞬即逝,他神情如常的转过身,淡然道:“我是去风陵渡寻友的,在风陵渡住上月余,便要返回扬州城了。” 第三十八回 少年,去西域不 李玉山气若游丝的靠着胡床,厚厚的棉被搭在身上,伤势加上病势,还有那所谓的中毒,好像真的一下子就把他给击垮了。 他的声音更加的细弱温柔,像极了娇弱的姑娘,细细道:“韩公子可去过西域么。” 韩长暮叹了口气:“西域遥远,不曾去过。” 李玉山遗憾道:“西域与本朝风物有别,韩公子这样的读书人,真应该去看看的。” 韩长暮也跟着遗憾叹气:“父母在,不远游,况且西域路远,凶险异常,没有向导,我万不敢轻易踏足。” 姚杳端着药,刚走到门口,正听到这几句话,她低头一笑。 听着这话,怎么这么像传销人员在开会!!! 她推门而入,把药碗放在条案上,恭敬道:“公子,药煎好了。” 韩长暮点点头,药香氤氲,他用银针在药碗了试了试,点头道:“李镖头,药放在这里了,我就先回去了,明日再过来查一下你的随身之物。” 李玉山点头道谢,看着韩长暮正要出门,忙在后头追了一句:“韩公子请留步。”见韩长暮转身,他略带歉意的一笑:“我此次走镖,就是去往龟兹国的,不知韩公子可否有意同行,一起去西域看看。” 韩长暮迟疑片刻,才道:“李镖头请见谅,西域天高路远,我要想一想,离下船还有几日,下船前,我定给镖头一个回话。” 话没有说死,就是还有回旋的余地,李玉山点头,又道了一回谢。 走廊尽头,是姚杳的房间,韩长暮二人一前一后的进去。 走时房里的灯还亮着,可此时灯已经熄灭了,想是没有关窗,河风太大,把烛火给吹灭了。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淡淡的月光落在地板上,留下些灰蒙蒙的光。 突然从燃着灯的走廊,走进暗沉沉的房间,姚杳有些不适应,眼前黑漆漆一片,她小心翼翼的走了一步,砰地一声,撞上个结实高大的东西。 她揉了揉撞得生疼的脑门,磕磕巴巴的吐出几个字来:“公,公子,您,您怎么突然停,停下来了。” 韩长暮嘘了一声,让姚杳停在原地别动,他燃了个火折子,溜着墙根儿走到条案旁,点燃了几盏灯。 房间里突然亮堂了起来。 姚杳摸不着头脑,不明就里的望着韩长暮蹲在地上,端着一盏灯,仔细查看着什么。 韩长暮看了半晌,抬头道:“有人进来过,你去看看,可少了什么东西。” 姚杳大惊失色,奔向了胡床,一通查点,却什么都没少。 她摇了摇头:“什么都没少,地上也没有脚印,公子就怎么确定有人进来过。” 韩长暮指着胡床边上的一枚鹅毛,淡淡道:“这鹅毛原本是落在条案旁的,若是被风吹了,应该是吹到门口,可却落在了胡床前,定是有人开门进来,不小心把鹅毛踢过去的。” 姚杳微微蹙眉,抽了几下鼻尖儿,一下子就沉了脸色:“公子说的没错,的确有人进来过,这屋里,有一股子汗味儿。” 韩长暮暗戳戳的翻了个白眼儿,这姑娘到底是什么来路,眼神儿不好,鼻子倒是挺好。 姚杳一眼就看穿了韩长暮的内心所想,她皱着眉心补刀:“公子,我的房间有人进过了,您的房间怕是也安生不了吧。” 韩长暮抻了抻衣袖,无所谓的淡然道:“那些个银子丢了就丢了,路引我随身带着呢,没什么可看的,随他们去吧。” 这话就是在讽刺姚杳小家子气,一点儿银子看的跟眼珠子似得。 姚杳倒是不以为耻,不羞不恼的,无所谓的抬眼相望。 她自然是不能和韩长暮相比了,四品的俸禄怎么样也要比七品的俸禄多吧,她虽不知道韩长暮的家世如何,但能被秦王看在眼中,举荐入仕内卫司,怎么着也不会是个寒门,这种世家子弟,家底儿丰厚,那点子俸禄,还真是看不到眼里去。 被那澄澈的眸光一看,反倒是韩长暮有些不好意思了,掩饰着轻咳了一声,坐在胡床上,开诚布公的直白想问:“你认识李玉山?” 姚杳想了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轻悠悠的开口:“我不认识李玉山,但是我听说过他。” 韩长暮端着茶盏没说话,只静静望着姚杳,等着她往下说。 姚杳清了下喉咙,继续道:“进京兆府的头一年,抓了个江洋大盗,一路从江南道偷到京畿道,偷进了长安城里,他是头一回进长安,按说应该踩点后再下手,可是却一进长安城就摸准了高门大户,且偷得都是小姐的闺阁。” 韩长暮轻咦一声,起了兴致,长安城里一百零八坊,高门大户散布其中,若不是常住的,怎么会在短时间内摸清楚府邸所在,至于小姐闺阁,更是在府邸深处,没人领着,别说是一个外贼,就是府里人,也未必能找得到。 他点头,示意姚杳继续说。 姚杳端端正正的站着,抿了下半干的唇:“这事的确奇怪,原以为是有内贼接应,可查来查去,此人一贯都是独来独往的,后来在此人的落脚处搜了许多地图,审了才知道,是一个叫李玉山的女子告诉他的,他画了地图来偷的,据他所说,这个李玉山四十出头,是个扬州绣娘,后来到京城谋生,时常出入大户人家,给小姐夫人们送绣品,对府里的情况及其熟悉。” 韩长暮偏着头,疑惑道:“据你所说,李玉山是个四十出头的绣娘,跟这镖头又有什么关系,仅仅是名字相同吗?” 姚杳微笑:“自然不是,当时我们带人查遍了长安城里,也查访了李玉山常来常往的那几家府邸,都确认了此人的存在,但是却始终没有在长安城中找到她,连户籍上都没有这个人,自从那江洋大盗落网后,李玉山便彻底消失了。只留下唯一的一个线索,便是此人的身材十分高大,据她所说,是幼时生了一场怪病,才变成这个模样,也因此一直未嫁,另立了女户为生。李玉山一直没有落网,这案子拖了两年,成了一桩悬案。” 韩长暮摩挲着手腕上的楠木珠串,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却说不出何处不对劲,只点点头:“那么依你所说,即便这个李玉山就是那个李玉山,他敢堂而皇之的用真名出现,必定是隐藏了一些什么,你又要如何证实,两个人是同一个人。” 姚杳抿了抿嘴,皱着眉心:“我不知道如何证实,但是公子不是要跟着他们吗,这一路上,总能看出点什么来的。” 韩长暮挑眉不语,只是直直望着姚杳。 姚杳觉得周身一冷。 她方才说的那一番话,自然是没有丝毫作假的,但是她还是隐瞒了一些不能让韩长暮知道的事情,这些事情,关乎她这副身躯的来历,关乎在牢里倾尽所有送她脱困的陈家娘子。 澹澹月光下,韩长暮眉眼疏阔,有着探寻和怀疑的意味,有着冷然的逼视,让她无力直视。 她素来不善揣测人心,虽然活了两辈子,加起来足有四十年,按说早已不是天真无知的少女了,但面对这样深不可测的男人,她还是生出深深的无力感,想要有多远躲多远。 她无意识的摸着手腕上楠木手环,眼睛游离着望向别处。 韩长暮挑唇一笑,笑若涟漪,飞快散尽,他知道姚杳隐瞒了一些东西,但这些东西既然与这趟差事无关,与他也无关,他也就没有必要追问下去,他偏着头,淡淡道:“我虽有跟着他们的意思,但也不能让他们看出来,这几日还要晾一晾李玉山才好,你也多加注意些,莫要让他们瞧出来。” 姚杳低低应了一声是。 上杆子不是买卖,这是欲擒故纵嘛,她懂得。 她闻着这房间里已经快要消散的汗味儿,还是有些腻歪,蹙着眉道:“公子,你觉得今夜,是谁进了咱们的房间。” 韩长暮屈指轻叩小几,杯盖儿在几上一跳一跳的,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想了片刻,慢慢道:“镖师的嫌疑自然是最大的,但是那个包骋,也极有可能,他为了撇清干系,跟着咱们去看了镖头,但他的小厮可一直留在房中呢。” 姚杳给韩长暮续了盏热水,点了点头,满脸的苦笑:“那包骋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我想他一定是见过真正的韩久朝的,他也一定怀疑咱们了,但是怀疑咱们,却没有戳穿咱们,不知道他在憋着什么坏主意。” 韩长暮徐徐吹着热水,热气氤氲着他的脸,他心里清楚,包骋这个国子监的监生,一定不是长安城里的那些世家子弟,至少没听说过哪个姓包的世家,但长安城外的,洛阳的,越州的,汴州的,太原的呢,要好好的捋一遍了。 姚杳是京兆府的,长安城的户籍她该是最熟的。 他突然抬头,问道:“我刚到长安城,并不熟悉,你可知道长安城里姓包的人家,有没有是世家落魄的。” 第三十九回 吃得多 听到韩长暮这句话,姚杳顿时脸黑如铁。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人户又多又杂,即便她是在京兆府当差的,可她又不是管户籍的司户参军,她是管抓人的司兵参军好吗,虽说也兼了法曹的活儿,但怎么可能事无巨细,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这话好说不好听啊,说到底她是京兆府的人,长安城里的户籍情况都不清楚,岂不是渎职。 可她不敢这么跟韩长暮说,罚俸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眉心紧蹙,打了个解不开的结,磕磕巴巴道:“那个,长安城里姓包的人家不多,不过,那个我不是管户籍的,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公子容我几日,我仔细想想,可好。” 韩长暮也知道是自己着急了些,为难了姚杳,他平和了下心绪,淡淡道:“也好,此事也不着急,那包骋暂时也没什么动作,多盯着他一些就是了。” 这忙忙叨叨的半宿,一点正事没干,净说闲话了,箱子也没拆,姚杳抬头,难掩困倦的问了一句:“那个箱子,还拆不。” 韩长暮拍了下大腿,利落起身,吐出一个字:“拆。” 说干就干,趁着夜深人静,正好行事。 二人蹑手蹑脚的开门出去,刚走了几步,楼梯口就闪出个壮硕高大的男子,吓了二人一跳。 那人声音瓮瓮的,像是嘴里含了颗枣,单听声音,倒是个憨厚的人:“韩公子,在下张武,是李镖头手下的镖师,镖头吩咐了,这片水域不太平,让在下跟着您,好保护您。” 韩长暮抬头看了看那人,叹了口气。 镖队里果然是人才济济啊。 这张武生的一个顶俩,往楼梯口那么一站,堵得严严实实的,根本挤不出去。 韩长暮扯了扯嘴角,算是一笑:“暮食吃的有点多,去平台消消食。” 张武恭恭敬敬的做了个请的动作:“平台风大,韩公子不如披个斗篷再出来。” 姚杳看着那张武,同样是目瞪口呆。 这光溜溜的古铜色脑袋配上络腮胡子,活脱脱就是一颗长了毛的卤蛋啊。 更妙的是,张武光溜溜的脑袋曾瓦发亮,亮度直逼她前世的节能灯,照的人没处躲没处藏的,走到哪亮到哪,走在这船上,就是这船上最亮的仔啊。 听到张武那话,姚杳心思活络,露出个俏生生的笑来:“是啊,张大哥说的是,公子,平台风大,还是别去了,再伤了风可不好。” 有这么块料堵在这,韩长暮就什么事都干不了了,他一阵阵血上头,怒火冲冲的瞥了姚杳一眼,快步进房,哐的一声关上门。 姚杳歉疚的冲着张武笑了笑:“张大哥,别介意啊,我们公子看着温吞,其实脾气大得很,是个说一不二的倔性子。” 张武一脸懵,摸了摸光溜溜的后脑勺,有些不明白韩长暮为什么生气,他也没说错什么啊,平台上的风刮得呜呜响,跟鬼叫似的,这人是镖头的贵人,若是冻着了,他可担待不起。 他嘿嘿一笑:“姑娘客气了,没事了,姑娘回去睡吧,有我守在这里,姑娘就放心吧。” 姚杳慢慢走回去,摇头一叹。 李玉山是从哪找来的这么个缺心眼儿的妙人啊,像座山一样,一动不动的堵在楼梯口,看着就闹心。 一夜无话,有那么个山一样的男人守在楼梯口,有话也得憋回去。 次日晨起,姚杳收拾利落,她如今是丫鬟身份,就像个尽职尽责的丫鬟一样,敲开了韩长暮的房门。 但也只是敲开门,烧上热水而已,至于伺候洗漱,她撇了撇嘴,谁爱做谁做,反正她不做。 朝食已经送到了房间来,一锅粳米粥,配了四小碟小菜,还有一碟子拳头大的肉馒头。 姚杳坐在胡床上,专心致志的用朝食,吃的津津有味。 必须津津有味啊,后面还有好几天的硬仗要打,不吃饱了,哪有力气干活。 况且这不要钱的饭菜,多吃一口都是赚的。 韩长暮是个世家子弟,素来养的精细,光是晨起这一套功夫,就够消磨时间的,更何况身边只有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姚杳,没有真正的小厮丫鬟伺候,他的动作就更慢了些。 等他洗漱干净,束好了发,转头再去看食案时,一碟子六个拳头大的肉馒头,就剩下了一个,且那只比一般姑娘要粗糙些的手,已经伸了过去。 韩长暮一个箭步冲上去,抓过肉馒头,一口下去咬掉一半,包了满嘴,他吃东西很快,两口一个肉馒头就下了肚,没见过这么能吃还这么没规矩的姑娘,他又气又好笑,板着脸斥道:“你可够能吃的。” 姚杳看了看食案,是有点多哈,不过,吃都吃了,还能怎么办,那干脆就多吃几口吧。 她又喝了几口粥,身体舒泰妥帖了,脸不红心不跳,从容的笑了笑:“公子,我再去端一碟子肉馒头来。” 韩长暮唔了一声,便沉默了,面无表情的低着头喝粥。 姚杳心里一跳。 生气了?因为一口吃的就生气,这么护食!!! 韩长暮看着姚杳出门,也是满心疑惑,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股子无名火从何而来,或许是他高高在上惯了,习惯了掌控,不习惯一个小姑娘吃干喝净后,面对他,还从容不迫的样子。 那是他掌控不了的样子,他稳了稳心神,喝了口粥。 姚杳刚走出去一步,却又飞快的退了回来,掩上门,留了道窄窄的门缝,她趴在门上,从门缝中望出去。 韩长暮正要开口相问,姚杳却转头轻轻嘘了一声,他噎了一下,面无表情的低头,又喝了一口粥。 过了片刻,姚杳关上门,转身神秘兮兮的笑问韩长暮:“公子,您猜我刚才出去,看到谁了。” 韩长暮抬了抬眼皮儿,淡淡看了姚杳一眼,并不理她。 姚杳暗自嘁了一声,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却是个无趣的人。 她也不气恼,继续疑惑道:“我看到那个穿了百两金的书生从李玉山的房间里出来。”她做了个动作:“就是这样,偷偷摸摸的。” 韩长暮愣住了,过了半晌才道:“那个书生叫什么,这几日看着,他像是不认识李玉山的。” 姚杳轻松一笑:“他来了头一次,就有第二次。”她再度开门出去,施了一礼:“婢子给公子端朝食去。” 韩长暮愣住了,还从没见过姚杳在人后这么恭敬行礼的时候,他还没回过神,就听到一个沉甸甸的脚步声,和姚杳轻巧的步子交错而过。 他挑了挑眉,果然,她才不会在人后这么恭敬的。 脚步声渐近,有人叩门,是个浑厚的男子声音:“韩公子在吗,在下是李镖头手下的镖头张信,镖头说若是您得空,请您过去一趟。” 韩长暮客客气气的请张信进来,见是三十来岁,眉清目秀男子,看着不像镖师,倒像是账房先生。 他淡淡说了句:“好,我用完朝食就过去。” 楼船里所有船客的饭食都是一样的,若是想吃点好的,就要单给厨房小灶钱,张信看的清楚,汤锅里还剩了点清粥,白瓷小碟子里还有咸菜丝儿,大盘子里虽然空无一物了,但肉馒头的油腥还粘在盘子底儿。 张信诧异的看了看食案,空荡荡的碗碟,这是,没用朝食的样子吗? 韩长暮看出了张信的意思,轻咳了一声,掩饰住尴尬,没有出去的意思。 他还饿着呢,走不动,更切不了脉,饿的手抖,万一把针扎歪了,断在镖头的肉里,岂不完了。 二人正尴尬着,姚杳端着乌木托盘进来,大盘子里整整齐齐的码着六个肉馒头,有油腥从褶子中渗透出来,汤锅里满满一锅清粥,飘着米香。 张信瞟了那乌木托盘一眼,还真是没用朝食啊,那这食案上的饭食,都是谁吃的,他目光上移,更加疑惑的望着姚杳,这么瘦瘦弱弱的个小姑娘,能吃得了这么多吗? 姚杳被张信看的心里发毛,抿了抿唇,撇过头去。 韩长暮抬了抬眼皮儿,脸色不虞,重重咳嗽一声。 张信回过神来,道:“那韩公子先用找事,在下先回去了。” 韩长暮唔了一声,点点头。 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姚杳终于绷不住了,仰头大笑起来,却又不敢笑出声。 人前仰后合的,分明是在拼命大笑,可却没有半点笑声,这情景,十分的诡异。 韩长暮看着姚杳,看着看着,他竟也弯了弯唇,无声的笑了起来。 用完朝食,韩长暮漱了口,唤了姚杳过去,递给她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通体黝黑,瓶口塞得极紧。 捏着瓷瓶,一股子凉意直往手臂上窜,姚杳疑惑道:“公子,这是什么。” 韩长暮淡淡道:“毒药,一会去李玉山那,你想办法找一件合适的东西,下到里头。” 姚杳愣了一下,低声道:“原来您真的是骗他的啊。” 韩长暮恍若无事的点头:“对啊,所以要靠你下毒了。” 第四十回 佩囊 姚杳攥紧了瓷瓶,她从来都是明面上真刀真枪的上,没有干过下毒这种阴损的事儿,万一她手抖,自己沾上毒药了怎么办。 毒药诶,毒药可是不认人的。 她抿了抿干干的唇,艰难道:“公子,这瓶里,是水还是粉末。” “是水,沾上了很快就能渗入进去,即便清洗浸泡,也不能去除。”韩长暮一眼不错的望着姚杳,淡淡道。 姚杳心里一寒,觉得嗓子眼儿有点干,她狠狠咽了口唾沫,继续艰难发问:“那这毒,是什么毒。” 韩长暮屈指轻轻叩着小几,捉弄般挑挑唇角:“这药是内卫司的秘药,名字就不便告诉你了,这药虽不会沾上就丧命,但会慢慢使人体虚,多病,男子阳刚之气渐少,而女子则渐无阴柔之美。” 姚杳蹙眉,这些话她每一个字都听懂了,可连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意思。 啥叫男子阳刚之气渐少,啥叫女子渐无阴柔之美。 这,不就是前世某国人妖常用的转性药吗。 内卫司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啊,连这么阴损的药都有。 她又咽了口唾沫,寒意从脚底窜上来,这要是沾上了,她还不得长出胡子来啊。 韩长暮从姚杳脸上看出了惊恐的神情,不由的有些恶趣味的高兴,原来她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的,至少还怕死,哦,对,还怕扣俸禄。 他骤然笑了起来,笑的姚杳恼羞成怒的瞪着他,才一脸正色的淡淡道:“怕什么,这毒不是一天两天就有用的,即便你下毒的时候不小心沾上一星半点,也是不妨事的。” 姚杳嘁了一声,唇角抿得很紧,没有说话,只是平静而淡然的点了下头。 李玉山的房间里,像是被打过劫一般,东西都翻了出来,贵重的搁在条案和食案上,不值钱的就随意的扔在地上。 韩长暮二人进去时,就是这副逃难的景象。 韩长暮绕过满地的东西,径直去了胡床边儿,给镖头切脉。 姚杳则蹲在地上,没有贸然的伸手去动任何一件东西,只是神情严肃的审视着。 切完脉,韩长暮转头望了一眼姚杳,暗自点头,虽然吃的多了些,但遇上正经事,的确足够稳重。 他想了想,对李玉山道:“李镖头,我想,今日就开始行针吧,这样能痊愈的快一些。” 李玉山用了韩长暮的药,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那药真的特别管用,他竟觉得果然好多了,虽然仍旧没什么力气,但至少身上没那么疼了。 他更加信服韩长暮,几乎没做思量,就点头道:“好,都依韩公子的。” 韩长暮道:“好,那李镖头先休息休息,用罢午食,我来行针。” 李玉山也确实疲累了,微微闭上双眼,气息渐渐平稳,倒像是真的睡了过去。 姚杳始终没有贸然动手,只是默默审视着,蓦然开口问道:“公子,这东西太多了些,若是分出,哪些是用了十年的,哪些是近些年才开始用的,会好找一些。” 不待韩长暮开口,李玉山突然睁开眼,慢慢道:“我是习武走镖之人,贴身之物不多,能用到十年的就更少了。”他伸手指了指几样,道:“只有这几样是用了十年往上的。” 姚杳按照李玉山的指点,用帕子包着,挑了几样东西出来。 一把乌沉沉的匕首,雕花精巧,没有开刃。 一只上了年头的佩囊,颜色暗了,针脚松散,绣花也有些跳线。 但那绣花,姚杳的目光在上头落了落,便移开了,不过是寻常的绣法。 一枚颜色发黄的玉扳指,玉质不算上乘,光泽暗哑。 习武走镖之人,衣裳鞋帽都用的极费,随身也不会带什么累赘,就连发髻,也只是用缎带紧紧束起,很少用发冠发簪。 能留下这几样有年头的物件儿,已经是格外不易了。 姚杳首先排除了佩囊,又拿起玉扳指,迎光照了照,最后抽开匕首,没有开刃的刀锋,也十分锋利。 这几样东西,都不适合下毒,她摇了摇头。 “都没有吗。”韩长暮眼眸一缩,自然也看出来这几样东西虽然都上了年头,但却不是李玉山的贴身之物。 姚杳点头,发愁道:“李镖头,这些都没有。” 李玉山也着了急,他望着地上那乱糟糟的一堆,眉头紧蹙:“都没有,都没有,那,我这再就没有什么上年头的物件儿了。” 姚杳低下头,一个一个的审视过去,目光落在一把不起眼的梳子上头。 那是牛角的,深深浅浅的纹路布满梳子,包浆莹润,阳光落在上头,泛起水波样的光泽。 她拿着帕子包着梳子,只这一个动作,瓷瓶里的药便洒在梳子上,飞快的渗透进去,那药是浅褐色的,和梳子上的纹路融在一起,半点看不出端倪。 她拿着梳子,迎着光照了照,对韩长暮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韩长暮轻咳了一声,问道:“李镖头,这把梳子,你用了多久。” 李玉山满脸疑惑:“这梳子是四年前我走镖时,从一个胡商手里买的,说是常用这梳子梳发,舒筋活血,能是乌发常黑。” 韩长暮点头道:“就是这个了。”他用帕子托着梳子,递到李玉山面前,指着上头的纹路道:“你看,毒药和这梳子的纹路已经融为一体了,恐怕你拿到这梳子不久,就被人下了毒了。” 听到此话,李玉山一脸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姚杳则低着头,唇角抿的极紧,忍笑忍得艰难。 李玉山回过神来,疑惑道:“不对啊,这梳子满打满算,我也是用了四年,怎么会中毒至深呢。” 韩长暮叹了口气:“这梳子不比寻常的贴身之物,每日都用,若头上有破损,毒药渗透的就格外快一些,你才会只用了四年,就已经中毒如此之深了,若是发现的再迟一些,只怕你的性命都难保了。” 姚杳低着头赞叹了一声。 真是好口才好神思啊,要说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哪家强,当然是靖朝内卫司找少使了。 李玉山震惊不已,连连后怕,连连庆幸,可即便找出了毒药的源头,但想要找到是谁对他下的手,却是难了,他身边的镖师,来了走走了来的,四年间换了一批又一批,现在身边的,早已不是四年前的那些人了。 他沉郁了片刻,便想开了,行走江湖数十年,几次危在旦夕的陷入险地,活到现在已经是捡来的性命了,能够查到毒药的源头,再多活几年,他也别无所求了。 他冲着韩长暮拱了拱手,缓过一口气,虚弱道:“既然如此,剩下的事情,就有劳韩公子了。” 韩长暮回了一礼:“李镖头放心,我定当竭尽全力。” 姚杳的目光又往佩囊上落了落,旋即飞快躲开,把梳子包好,道:“这梳子,婢子带回去,这几日仔细看看,看能不能查出来镖头中的是什么毒。” 李玉山同样客客气气的点点头:“如此,也辛苦姑娘了。” 姚杳心里装着事,有些心不在焉的,况且下午行针,不适合她一个姑娘在这看着,她告了退,转身要走。 韩长暮却在后头叫住姚杳,吩咐了一句:“去让小厮烧一桶浴汤,用罢午食送过来。” 姚杳点了点头,这才退了出去。 午食摆在李玉山的房间里,姚杳拿银针在饭食里挨个儿试过来,并无异样,才招呼着韩长暮和李玉山一起用饭。 她颇有些心事重重,吃的不多。 韩长暮不明就里,唯恐李玉山看出什么来,轻轻咳嗽了一声,骤然开口:“阿杳,你去看看浴汤烧好了没,让小厮送过来。” 姚杳啊了一声,竹箸脱手,掉在了地上。 她弯腰捡竹箸,眼风一错,正望见李玉山露出衣摆,垂在胡床边上的左脚。 那只脚上没有穿足衣,脚踝内侧有一点皮肤颜色稍浅,疤痕狰狞,像是被火烧过。 她双眼一眯,泛起些冷光,心里狠狠抽了一下。 捡起竹箸放在食案上,姚杳回神告退。 她做完了韩长暮的吩咐,有些茫然,漫无目的的走回房间,重重靠在门上,半晌回不过神来。 她心潮起伏的厉害,觉得有些憋闷,喘不过气来。 她慢慢挪到胡床上,撩起鹅黄色的细棉布裙摆,雪白的细棉布中裤,又褪了一半的足衣,露出左脚脚踝内侧。 她拧了一方热帕子,捂在脚踝内侧,捂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帕子凉了,就再换热的。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脚踝内侧多了一枚浅浅刺青。 那刺青是浅青色的,刺的很深,就像是皮肤下的血管。 她伸手摸了摸,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是血管,而是有人用某种东西,深入到她的皮肤下,刺下了这纹样,平时不露分毫,遇热则会显露。 这是她长大懂事后,有一次沐浴,泡的时间久了些,发现的秘密。 她不知道这纹样意味着什么,不知道从何而来,她连深究,都不知道从何深究。 第四十一回 好多蛇 直到今日,直到姚杳看到那枚佩囊,又看到李玉山左脚上的火烧痕迹。 那佩囊上绣了一朵梅花,缺了一个花瓣,只有四个。 她脚踝上的刺青,是同样的一朵梅花,同样缺了一个花瓣,只有四个。 那佩囊上的四瓣梅花,花蕊处结了一枚雪花,同样少了一个瓣,只有五个瓣。 她脚踝上的四瓣梅花,花蕊处同样结了一枚五瓣雪花。 连颜色都一模一样。 她不相信这些是巧合,在看到李玉山的脚同样位置上的烧伤,她更确认了之前查出的一些事情。 这副身躯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这副身躯又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呢。 姚杳穿好足衣,整理好中裤裙摆,蓦然一笑。 莫非这原主其实是个前朝公主,流落民间了? 或者是大帮派的帮主之女,也是不错的。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的哈哈大笑,要真是如此,那就是一朝翻身,少奋斗二十年啊。 姚杳仰面躺下,沉浸在白日梦里难以自拔。 李玉山房间正中,放了个黄杨木浴桶,热气氤氲了半间屋子。 李玉山趴在胡床上,半裸上身,梅花针刺在他的脊背上,泛着冷光。 若是姚杳在,看到这副情景,一定会大吃一惊。 那些梅花针皆刺在李玉山的几处祛毒的大穴上,下针十分准。 李玉山是习武之人,对穴位也是知之甚详的,韩长暮这一落针,他就知道,此人没有骗他,他没有找错人。 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洒落在房间里。 韩长暮在阳光里静静坐着,周身晒得暖洋洋的,他像是在闭目养神,心里却疑窦丛生。 方才姚杳分明是看到了什么,才会心神不宁。 她看到什么了,又隐瞒了什么。 韩长暮突然睁开眼,望了望李玉山,又望了望食案上没来得及收起来的东西。 有匕首佩囊,有扳指散碎银两,都是寻常物件儿。 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有些没有头绪。 更漏声声,他抬眼一看,到了该拔针的时辰了。 他一边拔针,一边道:“李镖头,以后每日这个时辰,我都过来行针,半个月后,就可以改为三日行一次针了。” 李玉山像是睡着了,突然被韩长暮这话给吓醒了,愣了一下,才道:“在船上时,都还好说,可是下了船就要分道扬镳,不知韩公子要如何给我行针。” 韩长暮愣了半晌,才斟酌一语:“李镖头可以从镖队里挑一个略通医术的,我将这穴位和行针的手法交给他,后面就有他来给镖头行针,可好。” 李玉山转过头,直直望着韩长暮,坚决的摇了摇头:“莫说我镖队里没有略通医术的,就算是有,我现在也信不过他们了,韩公子,如今,我也只信得过你。” 韩长暮的目光坦坦荡荡,直直相望,心里却是一叹。 亏心啊,真是亏心,分明他才是最不值得信任的那个人啊。 见韩长暮神情艰难,抿唇不语,李玉山继续道:“韩公子想来不知道吧,西域诸国有不少本朝罕见的药材,珍宝,韩公子若是愿意随我走这一遭,韩公子想要什么,我会尽力为韩公子找来。” 韩长暮似乎是动了心,眸光闪了闪,露出踟蹰的神情,半晌不语。 脊背上的银针都已经拔干净了,李玉山趴着缓了口气,翻了个身儿继续道:“韩公子不妨仔细考虑考虑,你与我并没有利益冲突,我没必要害你,你也没必要害我,故而,你我彼此是值得信任的。” 韩长暮咽了口唾沫,这个动作在李玉山看来,像是他拒绝不了珍贵药材的诱惑,他张了张嘴:“李镖头,事情重大,还是容我再好好想想吧。” 李玉山点头,没有再说话。 “啊,啊,有蛇,有蛇,救命啊,有蛇。” 一声扯破喉咙的惨叫惊天动地响起,随后便是咚咚咚的脚步,仓皇凌乱的奔过走廊。 韩长暮急忙拉开门,只见船客们都已经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奔向同一个房间门口。 但奇怪的是,这些船客们都只在门口站着,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反倒冲着门里指指点点,低声私语。 韩长暮大跨步的走过去,听到房间里传来的声音,他停了下来。 他个子高,站在人群中很是显眼,很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站在船客后面,视线也没有被遮挡住。 只见一个男子蜷缩在胡床里头,身体无法控制的不停抖动,口中喃喃道:“蛇,蛇,快,快弄走。” 胡床上,地上,窗棂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一条条拇指粗,三尺来长的黄黑色小蛇,来回纠缠蠕动,看着的确狰狞了些,也难怪那男子怕成这样。 有个少女背对着门口,蹲在地上,伸手抓了一条蛇,冲着男子扬了扬,奚落笑道:“诶,百两金,你怎么不横了,你刚不还抓着我,要买我做丫鬟吗,横啊你。” 围观的船客们听到这话,纷纷哄笑了起来。 “这些都是没有毒的水蛇,有什么可怕的。” “嘁,你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不怕,你去抓抓看啊。” “诶,诶,你别推我,我怕,我怕还不行啊。” “你看,人家小姑娘就不害怕。” 那蛇在少女手上扭曲,蛇口大张,想要咬她一口,看少女死死捏着它的七寸,它扭曲了半晌,也没咬到少女。 原来那吓得在胡床上畏缩不止的男子,真是号称自己穿了百两金的衣裳,刻意刁难哑女的书生。 只不过上次水贼登船,可怜他被水贼搜刮了个精光,连那百两金的衣裳,都被扒了下来。 书生吓得都快哭了,手摆的就像被滚水烫过,带着哭腔道:“拿走,拿走,快拿走。” 少女嘿嘿一笑,把手上的蛇扔到胡床上,又抓了一条蛇,唰的一下扔到书生怀里,俏生生的笑道:“你说,你还仗势欺人吗,你还要买我当丫鬟吗。” 蛇在书生的衣裳上扭动,他吓得惨叫一声,几乎扯破了喉咙,他白眼儿翻了几番,还是没能晕过去,只好把头摇得飞快,眼泪跟着飞出老远。 别逗了,这么彪悍的丫头,打死他,他都不要。 少女哼了一声,抓起一条蛇,大力从窗户扔了出去。 “扑通”一声,那蛇落入水中,溅起水花。 也是个外强中干,欺软怕硬的混账,几条蛇就吓成这样了。 韩长暮看着这一切,挑唇微笑。 这样胆大心细的姑娘,的确有从容不迫的底气。 他拨开围观的船客走进去,没有在意脚下蠕动的水蛇,有些被他踩到,有些被他踢远,他都没有在意,只是径直走过去,走到胡床边儿,弯下腰,直直望着书生,冷笑:“听说,你要买我的丫鬟。” 围观船客一愣。 这人是从哪冒出来的。 哦,对,那丫头是有主的,这人是那丫头的主子,连着几天没下楼用饭,都快忘了。 不过,这么多蛇是从哪来的,这丫头是不怕蛇,可也没本事招来这么多蛇吧。 书生显然也想起来了,他其实不是莽撞的人,用完午食,他正好撞上那少女,也不知怎么了就鬼迷了心窍,非缠着那少女问她姓甚名谁,要买回去做丫头。 看到正主,又看到正主一路踩蛇而过,他吓的更狠了,这才是活阎王带着小鬼儿,哪个都惹不起啊。 少女诧异抬头,正是姚杳,她抓了两手蛇,没想到韩长暮会突然出现,一时间愣住了。 书生哆哆嗦嗦的摇头,磕巴道:“不,不,不敢,不敢。” 韩长暮挑了挑唇,一把扯下书生,把他拖到蛇窝里。 围观的船客发生一声诧异惊呼,皆瞪大了眼睛看热闹。 只见令人惊恐的一幕发生了,水蛇扭动着,前仆后继的往书生身上爬过去。 书生吓得脸白如纸,没有半点人色,白眼儿翻了又翻,可始终都晕不过去。 韩长暮弯腰抓了几条水蛇,从书生的头上扔下去,冷笑一声:“你打算出多少钱买我的丫鬟,说说看。” 书生浑身抖得厉害,嘴唇发白,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了:“没,没,误,误,会。” 一条水蛇顺着他的衣襟爬上来,爬到他的脸庞。 他再忍不住了,觉得喉头涌动,直反酸水,他揪着衣襟吐个没完,一直把朝食午食都吐了个干净。 这房间里顿时充斥着又酸又臭,令人欲呕的味道。 而那些水蛇闻到这味道,竟然冲着书生蜂拥而去。 书生嗷的一声,翻了个白眼儿,晕倒在地上,身下砸晕了好几条躲避不及的水蛇。 围观的船客也看不下去了,太恶心了,太难闻了,还是,跑吧。 船客们乌泱泱的做鸟兽散状,顷刻间跑了个干净。 姚杳弯着身子,一条条抓着到处乱爬的水蛇,扔出窗外。 “扑通扑通”的水声不断响起。 有些水蛇爬的极远,爬到胡床上,钻到小几里。 姚杳便趁着抓蛇的功夫,不动声色的在胡床上翻找起来。 书生的包袱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不过是些银子银票,换洗衣裳。 第四十二回 套话的祖宗 韩长暮虽然不知道这么多水蛇是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姚杳的具体打算,这个时候,也不方便多问,只好作势在书生身上抓蛇,把他的身上摸了个遍,也没发现什么不妥。 姚杳拿开衣裳,这才看到衣裳下头压着一只竹青色蜀锦佩囊,她上手一掂,便知道这只佩囊是空的。 她放下佩囊,正准备翻找别的东西,却突然停下了手。 她轻轻咬住下唇,试着将佩囊的内层翻了出来,只这一眼,她心里就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看的清楚,佩囊的内侧绣了一朵梅花,凝着雪花的梅花,与她脚踝处的刺青,一般无二。 “蛇都抓完了,走吧。”韩长暮的声音突然在后头响起。 姚杳手一抖,忙将佩囊翻过来,把包袱收好,低声道:“是公子。” 韩长暮慢慢的走到姚杳身后,看到她的手有一点抖,他的双眼微微一眯,神情如常的问道:“怎么样,没有遗漏吧。” 姚杳的心晃了一下,很快便恍若无事的点了点头:“没有。” 韩长暮轻轻哦了一声,走到书生跟前,撒火似的重重踢了他一脚,骂道:“蛇都扔出去了,还装死吗。” 见书生的眼皮儿动了动,却还不醒来,韩长暮怒极反笑,又重重踢了一脚,恐吓了一句:“再不起来,就把你也扔下河,那些蛇还饿着呢。” 书生抖了一下,睁开眼,一个激灵爬了起来,看到四周空荡荡的,果然没有活着扭动的水蛇了,但是被韩长暮踩死的,还粘在地上,鲜红色的血被踩的到处都是。 这屋里血腥气太重了,不能住人了,他要换房间。 书生闭了闭眼,又瘫回了地上,他腿软,恶心,头晕,起不来了。 韩长暮也不理他,掸了掸衣裳,背着手,慢慢走出房间。 姚杳心神不宁的跟在韩长暮身后,走过了他的房间,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却听到他在身后叫住自己,她脚步一顿,回头茫然相望。 韩长暮摩挲着衣袖,淡淡道:“我让小厮把暮食送到房间来了。” 姚杳不想去,可肚子不答应,她饿了,饿得很了,脑子就容易罢工。 她没说话,跟在韩长暮身后,进了房间。 韩长暮指了指胡床,无喜无怒,看不出情绪的淡淡道:“坐。” 听着韩长暮平静的声音,姚杳头一回有些不安,局促的挨着胡床,虚坐着。 韩长暮轻叩食案,平静道:“怎么想到要放蛇。” 姚杳愣了一下,听到韩长暮竟然是问这个,她的不安消减了几分,如常回道:“并不是我放的蛇,我只是听到了动静,赶过去一看,满屋子都是蛇。” 韩长暮蹙眉,方才他看的清楚,那房间里都是水蛇,如果没有异常,是不会爬到船上来的,更何况这里是三楼,水蛇要怎么越过一楼二楼,爬到三楼来。 这些蛇,一定是有人故意放的。 若不是姚杳,那就另有其人了。 他面无表情的望了姚杳一眼,才慢慢道:“你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的说给我听,不能有丝毫遗漏。” 韩长暮丝毫没有问令姚杳不安的话题,她的心神松懈了下来,想了想当时的情形,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事无巨细道:“用了午食,我下楼去看看浴汤备的怎么样了,正和那个书生迎面撞上,也不知道他吃错了什么样,就拉着我不放,非要买我回去做丫鬟。” 她顿了顿,没想到自己这样的,竟有人上杆子要买回去讨打,忍不住扑哧一笑,又觉得笑的很不合时宜,便一脸正色的继续道:“虽然他那小身板,我能打得他生活不能自理,可是我怕引人注意,就没敢动手,只是踩了他的脚,逃回房间,谁知道刚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就惨叫起来,说是有蛇。” 韩长暮定定望着姚杳,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异常来,但是她说了半晌,他也看了半晌,倒始终是满脸从容。 他也从容平静道:“你是头一个过去看的吗。” 姚杳偏着头凝神,脸色微变:“您这样一提,我才想起来,我出来的动作已经十分快了,但是看到个人影在楼梯口一闪而过,似乎还拿着个大口袋,现在想来,往书生房间里放蛇的,应该就是那个人了。” 韩长暮直起身子,一脸凝重:“可看到那人的模样了?” 姚杳摇头:“只是个背影,一闪而过,没看清楚,穿戴是船工的打扮。” 这船上有十几个船工,穿衣打扮都是一样的,根本无从分辨。 这可就难办了。 韩长暮半晌没说话,突然平静,淡然,像是随口一提:“你找到什么了。” 姚杳打了个激灵,极快的脱口而出:“没有,什么都没找到。” 说完她就后悔了。 在面对韩长暮时,她素来是小心谨慎的,回话的时候,总是思量斟酌过,才会小心翼翼的说出来,可刚才那一句,她说的太快了,没有半点思量的意思,完全是下意识的。 她这样的人,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一定是在掩饰什么。 姚杳缩了缩脖子,心里一寒。 韩长暮这样精明的人,一定猜到了,他心思深手段多,是个阴沉的性子,不知道会怎么对她。 听到姚杳这样说,韩长暮确定了姚杳的隐瞒,他双眼一眯,在她的身上巡弋一圈儿,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用饭,吃几口,看一眼姚杳。 姚杳不敢动,不敢说话,脊背上起了一层细汗。 韩长暮微微低头,眼中精光一闪,他自然看出了姚杳的如坐针毡,但他不打算乘胜追击逼问什么,他深谙刑狱,姚杳这样的姑娘,乱了阵脚,自然会露出马脚,他不着急,有的是耐心慢慢等,何必撕破脸逼问什么。 他慢条斯理的盛了一碗粥,放到姚杳面前,淡淡道:“用饭吧,用完饭还要把睡袋做完。” 这个弯转的太大了,姚杳愣了一下,眼睛眨了眨。 这还是他吗,这是挖了个坑,等着她往下跳呢吧。 韩长暮喝了口粥,继续道:“李玉山今日又提了一起去龟兹国的事。” 姚杳点头:“公子打算什么时候答应他。” 韩长暮擦了擦嘴:“这两日吧,也差不多了。”他深深望了姚杳一眼,话中有话道:“一起去龟兹国,你要着意盯着李玉山,看看能不能查出你想查的东西。” 姚杳心里惊了一下,忙解释了一句:“我没有想查什么事情,公子不要多想。” “我多想什么了。”韩长暮抬头,静静看着姚杳,目光凌厉,看的人心虚,他淡淡一笑:“姚参军才是想躲了吧,我说的是江洋大盗的事。” 坏了,急躁了,说错话了。 姚杳哆嗦了一下,心里更寒了。 这简直就是个妖孽,是套话诱供的祖宗吧。 这一个坑接一个坑的,一不留神就要把她给埋进去,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啊,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韩长暮饶有兴致的望着姚杳精彩的脸色,低眉一笑。 这就慌了,这才刚刚开始呢,以后的坑,多得是呢。 这种猫戏老鼠的把戏,果然十分有趣。 暮食用心怀各异,姚杳噎的险些背过气去。 用罢暮食,姚杳笑道:“公子,若没有旁的吩咐,我就回去做睡袋了。” 韩长暮点点头,撂下竹箸,淡淡道:“我也过去。” 姚杳哽了一下,艰难的挤出一丝笑:“公子,这个,不大好吧。” 韩长暮挑眉:“给我做睡袋,我不能看着吗。” 姚杳抿唇不语。 韩长暮继续道:“我不看着,万一你在里头放点什么,怎么办。” 姚杳的手背在身后,手指头勾在一起,绞啊绞。 就算他看着,她想放点什么进去,他还能看得出来吗。 房间里安静极了,窗户紧紧关着,怕有夜风吹进来,吹得鹅毛到处飘。 姚杳坐在胡床上,把鹅毛整整齐齐的平铺在布口袋上,抬眼看了看歪在食案旁的韩长暮。 要是按照她前世的那个身高的记录方式,他这个个子得有一米八五还多吧,长那么高的个子干什么,费布还费鹅毛。 韩长暮抬头看了眼低着头,聚精会神的缝着布口袋的姚杳。 认真做事的时候,倒是很有几分温柔娴雅。 他把小几搬到胡床旁边,又多燃了几盏灯烛搁在上头。 姚杳抬头,诧异的望了一眼。 明亮的烛火落在她的脸上,把微微粗糙的皮肤,也衬托的光滑了起来。 韩长暮轻轻咳嗽了一声,淡淡道:“怕太暗了,你纫错了线,到时候我没法用。” 姚杳嘁了一声。 她又不瞎。 看她手上飞针走线,十分的利落,韩长暮想到那一日,他让姚杳给他做个缁撮,她还一脸为难,分明是骗了他,他淡淡道:“看你针线不错,那日让你做个缁撮,你还不情愿。” 姚杳笑了:“不是不情愿,是真的不会。”她扬了扬手上的粗针大线,笑道:“做睡袋,不用讲究针脚好不好看,结实就行,可缁撮却不同了,针脚不能粗糙。” 第四十三回 失魂香 韩长暮挑眉:“掖庭里有位姓吴的宫女,做的一手好针线,你在掖庭多年,吴宫女没有教习你针线吗。” 姚杳揣测了一下韩长暮的意思,觉得没有什么陷阱,便笑道:“学过几日的,吴娘子后来放出了宫,我也出了掖庭,进了北衙禁军,就没学下去了。” “永安四年,京畿一带旱灾,圣人放了一批年长宫女出宫,你就是在那之后不久,入的北衙禁军吧。”韩长暮说起话来漫不经心,可每一句都落在要紧的地方。 姚杳知道韩长暮一定查过她的底细,这些底细,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真正不可告人的,他轻易也是查不出什么来的。 她点了下头:“不错,永安四年五月,吴娘子出宫,同年八月,过了中秋节,我入了北衙禁军。” 韩长暮抬眼,不动声色的注视着姚杳,她侧身而坐,微微低头,神情如常恭敬,像是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绝非无辜,而是太会掩饰。 还是小看了她。 他挑了挑眉稍,不置可否的一笑。 入夜后,船行的慢了下来,黑漆漆的山峦,暗沉沉的水光,都在窗外慢悠悠的晃过。 韩长暮一身夜行衣短打扮,扒着船体外墙横着攀援几下,轻轻推开一扇窗。 他整个人都挂在窗棂上,探头向房间里看了看。 房间里没有燃灯,月光落里头,亮光微弱,照着横在胡床上的身躯。 乱蓬蓬的长发堆在枕上,书生侧身而卧,厚厚的棉被踢到身子后头,堆得很高。 韩长暮翻身而入,轻巧无声的落在地上。 他面无表情的看了眼胡床上的书生,转身往青瓷香炉里添了一炷香。 浅紫色的薄烟穿过细细碎碎的月光,似有若无的升腾而起。 其实这香用在姚杳身上,才算是物尽其用,可惜了,那姑娘平日里看着傻乎乎的有点缺心眼儿,嘴比脑子要快一些,可实际上心智颇坚,一般的讯问手段对她根本没有用,而这香,用在她身上,也只能是徒劳无功。 这薄烟没有味道,只是无声无息的钻入书生的鼻孔。 书生的眉心痛苦的蹙了蹙,像是沉沦在梦魇中。 韩长暮拿出一枚拇指大小的青色叶片,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那声音极低,呜呜咽咽的不成曲调,像是夜风,刮过窗棂。 书生紧蹙的眉心揉开了,发出一声松弛的闷哼。 韩长暮嘴唇一动,叶片被卷入口中,嚼了嚼,咽了下去。 他嘴唇没动,却传出轻悠悠的声音,像是从胸中传出来的魔音:“你叫什么名字。” 书生双目紧闭,额头上渗出汗珠子,浸湿了鬓角,像是说梦话一般,低低唔了一声:“我叫李玉岩。” 韩长暮愣住了,他身姿不动,夜风从窗户闯进来,掀的他的衣裳猎猎作响。 李玉岩,李玉山,听起来像兄弟。 他仔细端详书生的模样。 眉眼比李玉山清秀些,或许是没有络腮胡的缘故。 仔细看了看,两个人的眉眼轮廓的确有几分相似,只是年岁相差的大了些。 李玉山年近四旬,而书生看起来只有三十左右。 相差近十岁的兄弟,在船上还要故作不识,事出反常即有妖。 他定下心神,声音悠悠荡荡的传出来,和夜风应和着:“你认识李玉山吗。” 李玉岩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气息平稳的吐出梦魇般的两个字:“认识。” 韩长暮继续问:“你们是亲兄弟吗。” 李玉岩一派沉浸在梦境中的平和:“是。” 韩长暮停了一下,问出了他想要问的重点:“你认识姚杳吗。” 李玉岩没有片刻停顿的平和道:“不认识。” 韩长暮微微蹙眉,心生疑虑,莫非真的是他猜错了。 他凑近了书生,仔细看了半晌,的确睡得极熟,没有醒来的迹象,也没有装的模样。 他按下疑虑,继续问:“你还有别的亲人吗。” 李玉岩依旧情绪平静,没做思量:“我还有个妹妹。” 韩长暮松了口气,继续问:“她叫什么。” 书生没停,双目紧闭,平静如昔:“李玉清。” 韩长暮仔细回忆了一下,对这个李玉清的确毫无印象,便继续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书生平静:“不知道,要听李玉山的安排。” 韩长暮噎了一下,这李玉山竟如此谨慎,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信不过,他郁结的叹了口气,看来是问不出来了。 他默默灭了那炷香,把香灰倒到窗外,迎风飘散,飘的无影无踪。 随后清理掉他来过的痕迹,无声的翻窗出去。 就在窗户关上的转瞬,一个少女突然从堆得高高的棉被中钻了出来,望着韩长暮离开的方向,松了口气,正是躲在此地的姚杳。 她轻巧下床,手在李玉岩的眼前轻轻扇了扇,见他全无反应,眼中精光一闪,喃喃自语:“若没有这失魂香,我还要多费一番手脚,才能知道这些事情,看来他还帮了我呢。” 姚杳深深望着李玉岩,眸光复杂,怔了片刻,小心清理掉自己的痕迹,同样翻窗而出。 她小心的攀援而下,扭头往下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她手一松,身子轻飘飘的往下掉去。 她下意识的想要扭动身子,轻点着墙体落下来,但她转头望了眼一楼那黑漆漆的瘦高人影,心下一横,闭紧了双眼,双手紧紧攥了起来,什么都没做。 这周家楼船建的高大,足有三丈有余,这样硬生生的摔下去,还不摔个筋断骨折。 她叹了一声,就算摔个筋断骨折,也不能露了轻功,那套“流云回雪”是北衙禁军柳大将军的独门轻功,韩长暮定然是认得的。 他原本就疑心了她,若她再使出了“流云回雪”,她就算浑身张嘴,这个谎也圆不过来了。 她双目紧闭,心里唏嘘,身子径直往下掉。 同样唏嘘的还有站在一楼甲板,仰头看着姚杳的韩长暮。 姚杳的功夫不弱,也颇有章法,是经了人精心指点过的,那么轻功,不可能半点不会。 她是在顾忌着一些事情,才会宁可摔坏了自己,也不漏半点马脚。 韩长暮动作很快,身子一转,漆黑的身影敛做一簇疾风,躲开冲着自己砸下来的姚杳。 他随即飞快的抬脚踹了过去,在姚杳落地前的转瞬,将她踹向了边上的麻包堆。 那麻包堆里,最上面是米面,而下面是干柴,重重砸上去,柴火堆垮了,噼里啪啦的滚了一地,麻包里的面粉纷纷扑了出来,漫天飞扬,呛得人直咳嗽。 姚杳手脚并用的从米面柴火堆里爬出来,白面滚得身上哪哪都是,头发里沾着枯枝,形容狼狈。 她一手揉着酸疼的腰,一手捂着口鼻,踉踉跄跄的走到韩长暮面前。 韩长暮想笑,但落井下石似乎不太君子,他抿紧了唇角,生生忍住了,没说话,转身上楼去了。 姚杳愣了一下,松了一口,跟在后头。 还好还好,既没露馅儿,也没摔残,算是赚了。 但是那姓韩的就太可恶了吧,英雄救美不该是抱着接下来吗,为什么他是用脚踹呢。 姚杳走了两步,回头一看,靴底上沾满了白面,踩在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她忙清理干净留下的脚印,又脱下鞋拎在手里,踮着脚尖儿跟着韩长暮上了楼。 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韩长暮淡淡道:“去换身衣裳,收拾干净,过来回话。” 姚杳轻咬下唇。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她会编,编圆点就行了,爱信不信,反正她信了。 进了房间,韩长暮终于忍不住了,笑的眉眼弯弯,素来冷峻的脸,竟然多了几分柔和。 他换好了衣裳,烧好了热水,歪在食案旁,月色刚刚落在窗下,门就响了。 姚杳还是如常打扮,长发紧紧束在发顶,不见半分散乱,神情也泰然自若,没有局促不安,像是方才从墙上掉下来的不是她,被踹的那个人也不是她,她也只是个看热闹的。 韩长暮指了指对面的胡床,神情平静:“坐。” 姚杳愣了一下。 韩长暮还从来没有这么和颜悦色的让自己坐过。 她慢慢挨着胡床,虚虚的坐了一点点,抬头望着韩长暮。 细细碎碎的月色落在他的侧脸上,骨骼清隽,眉眼疏朗。 真好看啊,怎么会有这么冷清寡淡,却还这么好看的人呢。 姚杳忙摇了下头,手缩在袖子中,握紧了。 美色当前,可不能流口水,更不能被美色祸乱了心神。 韩长暮的神情淡淡的,没什么波澜起伏,自动忽略了刚才姚杳的狼狈,平静道:“你去干什么了。” 姚杳尴尬道:“只是去看看,觉得他不对劲儿。” “那看我去了,为什么不现身。”韩长暮步步紧逼。 姚杳信口胡说:“这不是,我和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我怕您误会嘛。” 扑哧一声,韩长暮喷了满食案的水,愠怒道:“好好说。” 姚杳觉得嗓子有点干,狠狠咽了口唾沫,继续胡说八道:“我只是好奇,想看看内卫司的手段。” 第四十四回 没一句实话 她竖起大拇指,笑的满脸谄媚,把看家的拍马本事发挥到了极致:“您果真厉害,连失魂香都有,我真是对您敬服极了,能进内卫司的人,都是有大本事的人呢,要不您收了我吧,我肯定鞍前马后的孝敬您。” 韩长暮抽了抽嘴角。 这是个什么姑娘,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害羞,什么叫矜持。 姚杳看着韩长暮的脸色,微微一笑。 保命才最重要,什么害羞,什么矜持,是能当银子花,还是能当饭吃。 楼已经被姚杳带歪了,韩长暮还没转过神儿来,顺着姚杳的话往下说:“好啊,姚参军果然要入内卫司吗,这可是容不得反悔的。” 姚杳狠狠噎了一下,继续笑:“忙活了一宿,公子想是累了吧,公子早些歇着吧,我就,先告退了。” 韩长暮不惊不怒,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望着姚杳。 姚杳后脊梁一寒,迈不动腿了。 韩长暮挑唇,继续道:“他们两个竟然是亲兄弟,这是我没想到的,你还发现了什么,说来听听。” 有些事情瞒是瞒不住的,只要他详查,总能查得出来的。 那么,堵不如疏,既然这些事情必须让他知道,那不如由她来告诉他所谓的真相,让他的思路跟着她的话走。 姚杳斟酌片刻,抬头道:“我在他的房间里并没有发现什么别的东西,但是公子问过话以后,我却发现了一些事情。” 韩长暮哦了一声,等着姚杳继续往下说。 姚杳停了片刻,才犹疑不定道:“那个叫李玉岩的书生所说的李玉清,我认识,只是我不能确定,与他所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韩长暮来了兴致,正了正身子,敛尽一身的漫不经心,点了点头,示意姚杳继续。 姚杳条理清晰的慢慢叙述:“我在掖庭时,院子里住了十几个年岁差不多的小姑娘,其中有一个,就叫李玉清,比我年长五六岁,她不是罪奴出身,是家里穷的活不下去了,内官出宫采买时,买回来的。” 韩长暮看着她闭了闭双眼,掖庭里的那段时日,显然不是那么容易述说的。 他没有催促她,等着她平静了下心绪,继续道:“院子里大部分都是采买来的小姑娘,有的在膳房,有的在绣房,李玉清时跟着吴娘子做绣活的,我与她交往并不多,我入掖庭时,她就已经在了,只听她提起过一句,家中有两位兄长,但没有提及过名字。” 韩长暮默了默,道:“我查过你的底细,你当时在掖庭,是负责浆洗的,与她交往的确不多。” 薄书上写的清楚,姚杳入掖庭时三岁,韩长暮无法想象,一个三岁的小姑娘,要怎样一盆一盆的洗着衣裳,寒冬腊月里,又是怎样挨过那刺骨的冷水。 但他不记得薄书上有李玉清的名字,这也不奇怪,薄书上是按照入宫时间做的记录,李玉清比姚杳入宫早,自然不可能记在一起,他没有看到,也是正常的。 姚杳下意识的揉了揉手,还没入冬,她的关节已经开始胀痛,皮肤也有点发红了。 她叹了叹,这怕是就是前世时,医生常说的风湿病了吧。 她收回心神,言语中有一丝不为人知的隐痛:“后来,我入北衙禁军的当月,李玉清被发现投湖自尽。” “投湖自尽了?”韩长暮惊诧的低语:“怎么好端端的,她会投湖自尽,她死的时候,有多大年纪了。” 姚杳凝神算了算:“我入掖庭的时候,她大概八九岁的样子,永安四年,她已经十二三岁了。” 韩长暮静默不语,抿紧了唇。 一个十二三岁的掖庭宫女,是卑微的不能再卑微的存在,好端端的,怎么会投湖自尽,投湖,也未必就一定是自尽。 姚杳低下头,转瞬又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声音听起来没有波澜:“公子,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若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韩长暮没有开口让姚杳离开,只是眼睛微微一眯,眸光冷的就像结了冰。 她看起来坦诚,其实隐瞒了许多,只是这种隐瞒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感觉,并无实证。 他屈指轻叩食案,眉心蹙了又松。 掖庭里泾渭分明,外头采买进来的和因罪没入宫中的,是分开来住的,差事也安排的截然不同。 他没有情绪波动,淡淡道:“我查过,与你一同入北衙禁军的,还有八个掖庭罪奴,但只有两个女孩儿,一个是你,一个是叫三丫的,”他顿了顿,言语间锋芒毕现,步步紧逼:“薄书上记了,那女孩儿和你同岁,都是七岁。” 姚杳骤然泄了口气。 看来北衙禁军做事情,果然是周全谨慎至极,连内卫司都没能查出太多内幕。 她与那女孩不是同岁,她五岁入掖庭,但不久,年纪就被刻意改小了两岁,而那个三丫,根本就是北衙禁军捏造出来的一个人。 她是北衙禁军惨无人道的训练出来的,越是险地越是从容,她平静开口:“是有那样一个女孩儿,只是那时候年纪小,记不大清了。” 韩长暮深幽的望了姚杳一眼:“九个孩子,狼嘴里就逃出了你们两个人,你会不记得她?” 姚杳叹气:“许是吓得狠了,忘了。” 韩长暮本意就是敲打姚杳,挑明了告诉她,他知道她隐瞒了些事情,也最终会查出来,若她是个聪明人,要么在他查出来之前抹干净,要么就在他查出来之前坦白。 可她倒真是死硬,一句拙劣的忘了,根本不屑找借口撇清自己。 她不是内卫司牢里的犯人,也不是他握在手中的内卫。 不能捉拿不能动刑不能审问,就连失魂香,在她身上也是无用的。 他抬了抬眼皮儿,目光愈发冷而深,就像内卫司牢里的刑具,落在姚杳周身:“北衙禁军选人严苛,训练残忍,你能熬下来,实属不易,能全身而退离开北衙禁军,更是难得。” 姚杳笑了笑:“能熬下来的不止我一个,能离开的也不止我一个。” 韩长暮的眸光闪了闪:“那么,那个三丫呢,她没有留下,也没有离开,北衙禁军中,就像她从未存在过一样。” 姚杳闭了闭眼睛,心底一片挣扎疼痛。 北衙禁军中,有的是法子让人无声无息的不存在,即便韩长暮也是个有手段的,但想要查到北衙禁军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想要撬开她的嘴,却是痴心妄想了。 那三丫根本北衙禁军是有意让她不存在的,那是个意外,北衙禁军眼中的意外。 姚杳默了默,笑道:“北衙禁军中的每一个人都有档可查,公子若有手段,尽可去查。” 韩长暮的脸色有点难看。 查,查得出来才怪,北衙禁军卫中每一个人的薄书,在那个人消失的同时,就全都销毁了。 与姚杳一同进入北衙禁军的那八个罪奴,除了三丫,其他七个有名有姓的,全都死了,根本无处可查。 他能查到那个三丫,不过是巧合。 永安四年,一批宫女放出宫去后,掖庭留下的宫女人数和薄书上记载的,有所不同。 十一年过去了,如今已是永安十五年,很多薄书都遗失了。 可他留了心,可他留了心,一个个比对下来,发现少了几个宫女,其中一个叫三丫的,来历不详长相不详去向更是没有,只草草记了一句年龄,像极了仓促之下有人后来补上了这么一个人。 而那薄书上姚杳的情况记得却十分详尽,只不过从那个时间过后,有关三丫的所有记录,都消失了。 这个人,彻底从掖庭,从北衙禁军,从这个世间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一个无足轻重的,年仅七岁的小宫女,究竟背负了什么样的秘密,要人费尽心机的销毁掉她此后存在的所有痕迹。 欲盖弥彰罢了。 韩长暮抬了抬眼皮儿,话中有话:“你是如何知道夹弩的,你身在京兆府,按说不该知道军器监里的隐秘。” 姚杳的眸光平静淡然,半真半假的轻轻道:“不过是办差的时候偶尔听到的一句半句,没有当真过,那夜见到才知道,这么厉害的兵器,不是传说。” 韩长暮顿觉心累,比他审十个八个人犯,上刑打上一顿还要累。 他摆了摆手,让姚杳赶紧滚蛋,跟她再多说一句,就能把人气死,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使不出,还是让她走吧,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收拾,怕再这样问下去,他会忍不住掐死她。 原本因没有接住她,却踹了她一脚,而心生的那点愧疚,也荡然无存了。 至于怜香惜玉,别逗了,那是不存在的。 怜香惜玉,怜的惜的是美人,她,是夜叉。 这半个月来,河西始终不平静,朝廷调兵频繁,敦煌将军府中彻夜灯火通明,烽驿间驿马疾驰,传令不断。 先是屯于肃州的五千玉门军迁入了沙州三危山和鸣沙山一带,后从军中调了二百铁甲,驻守在敦煌城外方圆数十里的烽驿驿馆,就连敦煌戍军都增兵三百。 第四十五回 敦煌 这几年,朝廷与突厥打了几次大仗,虽然银钱粮草军马皆损耗巨大,但好歹胜多败少,也夺回了数年来被突厥盘踞的伊吾旧路。 做惯了墙头草的高昌国也转了风向,上书朝廷,年年纳贡,岁岁朝拜。 伊吾道被突厥盘踞之时,商队使者多从敦煌道取道西域,那一路上多沙碛,多风沙,道路曲折难行,常被风沙掩埋,常是古来行商,几人能回。 现在朝廷重开玉门关,八百军马戍关,沿途设十驿,休战之后,百姓得以修生养息,往来商旅使者也越来越多,大多商队都从敦煌道改至玉门行走,这流传了数百年的通商之路,再度兴盛繁华,重新焕发了生机。 从玉门关入,再行几日就是肃州,这这条路相对敦煌道而言,沙碛少,风沙少,又有十驿驻军,安稳许多,也鲜少碰到突厥人和马贼。 虽然敦煌道渐渐为商人使者所弃,但敦煌城却丝毫不减繁华,玉门军将军治所和沙州州治皆设在城中,每三个月的军饷发放和换房图更替,皆在城中进行。 突如其来的兵马频繁调动,令松懈下来的河西百姓,随之紧张起来,敦煌城中的肃杀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戒备也比往常要森严许多。 敦煌城里民风粗犷淳朴,汉人和胡人比邻而居,街里街坊的,除了长相有别,姓氏各异,汉人与胡人间没什么差别,通婚也属寻常,百姓们对胡汉通婚的孩子们更是格外宽容,照顾有加。 天色刚明,白墙灰瓦的将军府,府门大开,一队三十多人的兵卒骑马而出。 为首之人骑一匹健硕高大的大宛马,身着铁甲,四旬上下,下颌的胡须剔的光溜溜的,一双凤眼神采飞扬,极有精神。 正是玉门军将军薛广孝。 他勒马而立,回首冲着身边之人低声道:“沐都尉,本将前往玉门关这几日,将军府的一应事务交由你处理,若有紧急军务,快马来报。” 马下立着的男子一身皮甲,三十出头的模样,长得极好,一双眼与薛广孝生的极像,皆是神采飞扬的凤眼,只是他的唇角上挑,时时含笑的模样,与薛广孝的一脸严肃,颇为不同。 此人正是薛将军座下的都尉沐春,他施了一礼:“将军放心,末将定不负所托。” 薛广孝扬鞭催马,冲着城门疾驰而去,身后三十几名兵卒飞快的跟了上去。 此时,城门刚开,一驾软金泥缀直顶的大车从城门缓缓驶入,车后跟着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有胡人有汉人,腿上挂着箭囊,后面便是上了年纪的向导和熙熙攘攘的商队。 商队里有骆驼,牛马,驴驮,还夹杂着十几辆清油车,就是灰突突的模样。 薛广孝骑马掠过大车之时,车帘猛然大开,露出个圆胖秃发的脑袋,笑容满面的冲着薛广孝施礼:“薛将军,这一大早的,就军务繁忙啊,真是辛苦,辛苦了。” 薛广孝掠了那脑袋一眼,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扬鞭出城了。 那人依然笑着,放下车帘,吩咐车队继续前行,一边走,一边往车外撒了无数铜钱,噼里啪啦的滚在黄土里。 “撒钱了,撒钱了。” “万老爷的恩典啊,撒钱了。” 路人顿时喧哗起来,追着车队一路狂奔,挤在路边哄抢起来。 这颗圆胖秃发的脑袋的主人,正是敦煌城最富裕的大商人万亨。 他年逾五旬,系出京城万家的旁系,原本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远亲子侄,后来,万老爷见他聪慧异常,有经商之能,便送他来到这敦煌城中,打理万家的河西买卖。 他文不成武不就,但天生就是个经商的好材料,数十年经营下来,垄断了河西买卖的半壁江山,成了河西数一数二的大富商。 他是个纯正的汉商,手下却收拢了不少善于经商的昭武九姓,再加上高鼻秃发的大食人,深目卷发的波斯人,行走在西域诸国间,倒也如鱼得水。 “万老爷这是去哪了。” “看这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刚从西域行商回来。” “不是吧,万老爷已这般富可敌国了,怎还会亲自行商。” “许是这次的货物极要紧吧。” 路人议论纷纷之时,商队中的清油车驶了过来,一阵阵浓香盈鼻。 车帘晃动,露出一点缝隙,正好望见车里似有若无的一双碧眼。 “是胡姬,诶,怪道万老爷亲自走这一趟,原来是买了上好的胡姬。” “瞧你那样儿,再好的胡姬,你也无福消受。” 路人且说且笑,抢够了铜钱,掂了掂分量,相互邀着,寻个酒肆喝一杯去了。 软金泥缀直顶的大车在街上继续前行,正与打算回将军府的沐春撞上。 万亨急急下车,捧着大腹便便,一双眼笑的眯成两道缝,冲着沐春行礼,哈哈笑道:“沐都尉,沐都尉,怎么,怎么与某如此生分啊,王副尉多次与某提及都尉,某可是仰慕的很呐。” 沐春面无表情的淡淡道:“万老爷客气了,某还有事进去了。” 说着话的功夫,副尉王聪骑马过来,翻身下马,冲着沐春行礼,递过去一封信笺,封口处的火漆蜡印完好:“都尉。” 沐春接过来,点了点头,便一言不发的走进将军府。 万亨有些尴尬,他在这敦煌城中,从来都是人人捧着,人人敬着,几时受过这样的冷遇,他的脸上颇有几分挂不住。 他想了想,又对王聪笑道:“王副尉,数月未见,某可是惦念的很啊,某从高昌国带了冻酒,副尉可有空共饮一杯。” 王聪道了声谢,低声道:“万老爷快回吧,如今城里不安稳,某就不去了。” 万亨呆了一呆,忙拉住王聪,改了个亲昵的称呼:“王贤弟,王贤弟,我一走数月,这城里出了什么事,贤弟可得好好跟我说道说道。” 如今城里风声日紧,王聪万不敢多说多动,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万老爷先回吧,回吧。” 万亨却抓着王聪的手,笑了一声:“王贤弟是不稀罕我那冻酒,还是不稀罕我那胡姬。” 听到胡姬两个字,王聪的眼睛亮了亮,他这个人,不爱酒不爱财,就好一口色。 老话说,色字头上一把刀,他也知道这个毛病不好,可一想他尸山血海里博了命,连松快松快都不能,岂不冤枉。 他来了兴致,压低了声音:“万老爷这是又得了好货色。” 万亨笑的脸上的肉微微颤抖:“可不是么,还有个西域小国的皇族,那一身皮肉,妙得很,专给王贤弟留着的。” 王聪满脑子都是雪肤碧眼的胡姬模样,哪里还记得起来风声不风声的,抬头看了看日头,道:“好,那晚间,晚间下了值,我就去叨扰万老爷了。” 万亨拍了拍王聪的手,笑道:“这就对了,我的就是贤弟的,贤弟无需客气。” 王聪笑了笑,又拱了拱手,转身进府。 万亨上了车,看着王聪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为止,才笑眯眯的吩咐了一声,车慢慢前行。 王聪急匆匆进了大堂,只见沐春一脸阴沉,信笺打开搁在手边。 他心下一沉,急匆匆问道:“都尉,出了什么事。” 沐春把信笺递给王聪,低沉道:“你看看,咱们在前头拼命,偏有人在后头生事。” 那信笺上写着:汉王私自离京,圣人震怒,陇右道各驿站,关隘戍军,各州刺史府全力寻找汉王踪迹,不可懈怠,若半月内没有汉王踪迹,罚俸半年。 这信笺上不是圣人的原话,是如今监国理政的秦王谢晦明的话,圣人的原话一定比这话更难听,毕竟,离家出头的是他的心头肉,他的心头肉丢了,迁怒只是发泄的前兆。 王聪一字一句看下来,满脸苦笑的摇了摇头:“这,这算怎么回事啊,汉王跑了,圣人拿咱们撒气做什么。” 沐春摘下头盔,重重砸了下书案,口不择言的骂了一句:“他娘的,这差事干的,真他娘的憋屈,圣人是眼瞎了么,怎么偏偏就把汉王当个宝呢,要是老子看到汉王,定他娘的要废了他的第三条腿儿,叫他再也没指望当太子。” 王聪瞬间变了脸色,伸手去捂沐春的嘴:“亲娘咧,你不要命了,犯上作乱的话,你也敢说。” 沐春抿了抿嘴,这地方风沙大,入了秋就干的要命,他的嘴早就干的裂出一道道血口子,稍一动怒或是咧嘴一笑,就渗出血来,疼倒是能忍,就是太难受了。 王聪借机提了一句:“都尉,你看,过不了几日,那倒霉的内卫司的人就要来了,现下汉王也要来裹个乱,眼看着咱们就快没有松快日子了,不如,都尉,咱们晚上一道出去乐呵乐呵。” 沐春想了想,这日子也过的实在憋屈,出去喝点酒,乐一乐,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听说万府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琼浆玉露,胡姬美妾无数。 他点了点头:“好,那就,去看看。” 第四十六回 美色 天色渐晚,起了风,风越来越大,卷着地上的黄沙,落在穹顶彩瓦上,扑啦啦的响个不停。 风里有些凉意,刮的彩幡飞卷飘动。 敦煌素来少雨,但这样的风过之后,往往都会下上一场难得的秋雨。 胡姬临街当垆的声音在风里飘摇,引得行色匆匆的路人停下脚步,买了一壶酒带着。 将军府开了侧门,一辆不起眼的紫檀木夹纱清油车驶了出来,车辙声咕噜噜的,往城北去了。 不多时,离着将军府不远的刺史府也开了侧门,同样是一辆不起眼的紫檀木夹纱清油车驶出来,往城北方向驶去。 城北一角整个被高墙圈起,高墙内是一处极尽奢靡的去处,如何的金碧辉煌自不必说,单是那五步一哨,十步一暗卫的护卫,便不是一般人家养得起的。 车进了大门,一路掩着花香过去,停在二门前。 还未等沐春掀帘子,便有新罗婢上前,扶着他下车。 他眼前一亮,却又有些不安,甩开新罗婢的手,大大咧咧道:“老子又没瘸,不用人扶。” 新罗婢噗通跪下,吓了沐春一跳。 王聪赶忙上前打了个哈哈:“都尉,这是万府的待客之道,这些新罗婢可都是世间罕有的。” 沐春倒是不信,新罗婢虽说不常见,但也不是见不到,只要有钱,总能买的来,怎么还会世间罕有。 王聪笑着拉起跪在地上的新罗婢,把她的手送到沐春面前,神秘兮兮的笑了起来:“您闻闻。” 沐春好奇的轻轻一嗅,果然是芳香入鼻,仔细分辨,竟是茶花香。 王聪把新罗婢的手塞到沐春手里,笑了起来:“这些新罗婢,都是选的资质上好的,个个自带异香,油皮儿都没破过一点,她们伺候起来,自然与旁的新罗婢不一样了。” 那只手入手柔弱无骨,滑腻似水,当真酥到了骨头里。 沐春更加好奇了,攥着新罗婢的手不放,慢慢往前走,笑道:“你说这个婢子是茶花香的,那,还有没有别的香。” 王聪哈哈大笑:“自然是有了,有茶花香,杏花香,梅花香,还有什么,我不记得了,一会儿,让万老爷都叫出来,给都尉您尝尝。” 正说着话,阁子里走出个人来,横着竖着都是一样的尺寸,正是那大腹便便的万亨,他哈哈笑道:“招呼不周,招呼不周啊,沐都尉,我这里,可还能入眼。” 沐春慌忙放开了新罗婢的手,一脸持重的点点头:“万老爷果然是会享乐之人。” 万亨愣了一下,笑的更加开怀了。 王聪接过话头,笑道:“刚才都尉还在问呢,你这新罗婢都有什么香味的。” 万亨得意笑道:“什么香味的都有,不知道都尉想尝尝什么香味的。” 不待沐春说话,王聪便笑了:“既然花样多,不如都叫上来,让都尉慢慢挑选。” 灯火正好照在沐春身上,而王聪和万亨走到了暗影里,相视一笑。 万亨点头:“既然都尉有此意,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他转头吩咐了管家一声,让他安排去了。 引着沐春和王聪两人进了楼,迎面便是耀目的一堵墙,墙上嵌满了随珠,没有燃灯,却照的满室璀璨。 地上铺了厚厚的雪白氍毹,竟是无数块白狐皮织在一起,奢靡至极。 早有新罗婢伺候着更衣脱鞋,只着了足衣,踩在厚厚的狐皮氍毹上,格外香软。 室内更为豪奢精致,整块金丝楠雕的食案,赤金酒具食具,金灿灿的晃得人眼晕。 王聪是见惯了这副耀眼夺目的豪气,可沐春却是头一回来,他不动声色的微微侧目,只见沐春微张着嘴,震惊之色难以掩饰的流淌出来。 他笑了笑,道:“都尉,请上座。” 沐春这才回过神来,任由两个新罗婢一左一右的扶着他坐下。 拇指大的南珠串成的帘幕轻轻一动,叮铃轻响,舞姬乐姬鱼贯而出,乐姬怀抱琵琶跪坐在地,伸手调弦慢拢,清音悠长。 艳丽的舞姬腰肢轻盈纤细,扭动着在食案间盘旋。 沐春只觉得眼睛都不够使了,看了这儿,漏了那,边上还有新罗婢侍奉着喝酒用饭,他暗自感慨,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王聪瞥了一眼沐春,想笑,但生生忍住了,见沐春没有抵触这些靡靡之音,他也放松了下来,斜斜倚在食案后头,支着腿,一手撑着额头,一只手垂在新罗婢的肩头。 新罗婢已经衣裳半解,露出光洁幽香的肩头。 王聪的手落在新罗婢的肩头,随着曲调节拍轻轻敲打,每打一下,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上,便留下一道红痕。 沐春原本有些局促,几盏酒下肚,他也进入了享乐的状态中,靠在一个极尽媚态的新罗婢身上,任由她将酒杯,饭菜依次递到唇边。 气氛渐至旖旎,万亨笑着,又引了一个身量不高的白脸男子进来。 沐春和王聪见了,忙起身行礼。 沐春诧异道:“袁大人怎么过来了。” 来人正是沙州刺史袁峥容,他不足四十便做到一州刺史,不算太高也绝不算低了。 他生的面白无须,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但实实在在的半点也不文弱,他笑着回礼,亦是诧异:“沐都尉怎么也来了。” 沐春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早就听闻万老爷这里不凡,这才过来看看,果然不凡。” 袁峥容不以为意的哈哈大笑:“宵金窟温柔乡,哪个男人不喜欢,沐都尉实在不必如此,我也对万老爷这里爱不释手啊。” 说着,袁峥容轻车熟路的坐下,搂过经常伺候他的新罗婢,神情如常的饮酒听曲,并不多看沐春一眼,像极了个偶遇的寻欢客。 沐春这才彻底放松心神,毕竟他一个军中之人,跑来此地寻欢作乐,说出去的确对名声有碍。 酒过三巡,酒意半酣,沐春已经脸颊绯红,双眸微眯,搂着怀中柔弱无骨的新罗婢不肯撒手了。 万亨与袁峥容,王聪二人对视一眼,轻轻击掌,唤了管家进来。 管家身后,跟了一串儿衣衫轻薄的新罗婢,刚走进室内,便是馥郁幽香,盈鼻不绝。 沐春心神一震,忙举目望去。 一望便是心驰荡漾,沉溺无尽头了。 万亨见惯了陷在温柔乡里的郎君,只是笑了笑,也不再说让沐春挑拣的话了,索性让这些如云美婢拥着沐春,一起往后头客房里去了。 眼见沐春走远,万亨忙给王聪斟了一盏酒,笑道:“王贤弟,此番事成,还得多谢你啊。” 王聪笑着摆摆手:“也是歪打正着了,都尉喜欢这个。” 袁峥容饮了一口酒,挥手让所有的新罗婢都退下了,才压低了声音道:“王副尉,今日可收到消息了。” 王聪敛了笑意,凝重着点头:“收到了,汉王擅自离京,圣人大怒。” 万亨抓了抓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头发,百思不得其解道:“刺史大人,王副尉,您说汉王千里迢迢,来咱们这不毛之地做什么。” “做什么。”袁峥容高深莫测的一笑:“总不能是来吃苦受罪的。” 王聪想到沐春怒极时的一句胡说八道,脑中灵光一闪,蓦然低语:“前些日子京城传信,汉王被胡姬刺杀,我想着,或许是汉王好色,那一回没能尽兴,这才想着来西域,亲自挑选几个姿色绝艳的胡姬回去享用。” 袁峥容眯了眯眼,突然就笑了:“还是王副尉脑子转得快,看那位纨绔的素来作风,这种事,他干得出来。” 万亨低语:“只要汉王要去西域,就一定要过玉门关,咱们借机除掉他,不久一劳永逸了。” 王聪瞥了万亨一眼,到底是个经商之人,眼界就是太窄,他沉沉道:“杀了倒是省事,可要如何善后,才不牵连到京里,才是最麻烦的,这位汉王既然要闹腾,咱们就陪着他闹腾好了,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给他最多最好的,由着他闯出泼天大祸,才是一劳永逸的。” 袁峥容亦是点头:“不错,圣人还不够老,可汉王已经太大了,只有叫圣人忌惮,失望,才能彻底断绝了他的太子之路,杀了,哼。”他冷冷一笑:“太简单粗暴了。” 王聪笑道:“万老爷,今日你的商队不是回来了吗,据说带了不少貌美胡姬,可以先行挑选几个好的,等汉王来了,献给他,搭上汉王,还愁你的生意以后做不大吗。” 万亨了然一笑。 袁峥容点头:“正是这话,此事一定要快,要谨慎。” 万亨道:“您放心。” 袁峥容侧过身子,凑近了王聪和万亨,压低声音道:“中书令蒋绅近日被圣人训斥,知道京里的消息是怎么说的吗。” 万亨茫然摇头。 王聪倒是笑道:“蒋绅教导太子,太子却连连闯祸,圣人训斥他,也是意料之中的。” 袁峥容神秘莫测的一笑:“太子被废,蒋绅几次求情,终于惹恼了圣人,圣人训斥他教导太子不力,结党营私,殿前失仪,罚俸半年。” 第四十七回 宿醉 万亨张了张嘴,他有点懵,懵的说出话来。 教导太子不力,结党营私,殿前失仪,这桩桩件件都是吓死人的大罪,贬谪都是轻的,怎么才只是罚俸。 蒋绅为官数十载,位极人臣,门生遍布,像是缺钱的样子吗? 王聪皱着眉头,他与一般读书不多的行伍之人不一样,他心思活络,善于纵横谋划,听到袁峥容这一席话,他转瞬就明白过来了,皮笑肉不笑道:“圣人的这一番敲打来的实在是妙,蒋绅以后不擅动便罢了,若是擅动,今日没有发作出来的,他日一并发作,雷霆震怒,可是够蒋绅和汉王受的,只是说到底,圣人到底还是回护汉王,宠信蒋绅的,这一回才没有严惩蒋绅,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早就被打出去了。” 袁峥容一笑:“蒋绅仗着资格老,得圣人宠信,三番五次的在朝上替汉王申辩,顶撞圣人,圣人此番这般严厉的申饬过蒋绅,这一申饬,就是这般严重的罪名,虽然没有重罚,但心里已经有了隔阂,汉王要想起复,却是不容易了。” 王聪握拳,重重敲了一下食案:“只是起复不易,却是万万不够的,总要叫汉王把祸闯的再大些,让他起复无望才好。” “对,就是这个说法。”袁峥容露出淡淡的微笑,继续低语:“京里也会造些声势,继续逼蒋绅这一派自乱阵脚,越做越错。” 王聪点头:“蒋绅和汉王互为倚仗,绝不会轻易罢手。” 万亨不是官场中人,这勾勾绕绕的听得他云里雾里,但他明白一点,只要汉王倒了,蒋绅倒了,他便会有天大好处,他笑眯眯的,脸上的肉将眼睛挤得眯了起来。 袁峥容转头对万亨继续道:“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万亨神情一凛,郑重道:“大人您说。” 袁峥容敲了敲食案:“内卫司韩长暮要来了,虽然不知道他带了多少人,到底什么时候来,但他是冲着饷银和换防图丢失一案来的,让你的人先撤出敦煌,去高昌暂避。” 万亨神色一滞,变得凝重起来:“大人,那些人的尸骨,连咱们都找不到,内卫司那帮外乡人,就更找不到了吧。” 袁峥容摇了摇头:“那可未必,你可别小看了这位韩少使,他的手段,多着呢。” 万亨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大人,这样的世家子,除了会死读书,连奉承都不会,能有什么手段。” 袁峥容一脸正色:“快消了你那个蠢念头,韩长暮这个世家子,跟别的世家子可不一样,他是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韩王的嫡长子。” 万亨扑哧一声,喷了一口酒出来。 “大,大人,您没逗我吧,韩王的嫡长子,跑去做内卫,他是脑子坏掉了吗。”万亨磕磕巴巴的诧异道。 袁峥容也不知道韩长暮是怎么想的,他也不打算琢磨,人家亲爹都不拦着,他琢磨个什么。 他只一脸严肃道:“总之,你要知道,韩长暮此人不容小觑,你行事要更加谨慎,不能叫他查出半点不妥来。” “还有。”王聪轻咳了一声,接口道:“韩长暮乃是秦王举荐的,京里传了消息,只能阻挠,不可伤人,尤其不能伤了韩长暮。” 袁峥容叹了口气,很有些发愁:“韩长暮和汉王是姑表亲,偏偏秦王对他也青眼有加,这样的人,动不得杀不得,若是任由其壮大下去,只怕会养虎为患。” 王聪却是一笑:“韩长暮的势力越大,功劳越大,圣人的才会越忌惮汉王,时机到了,再顺势一推,汉王的彻底倒台,只是早晚了。” 袁峥容赞赏的望着王聪,连连点头笑道:“不错,不错,王副尉,你这般心机,只做一个小小的副尉,实在是屈才了。” 王聪不以为意的啜了一口酒,笑了笑:“现在做一个副尉不算什么,他日天下大定,袁大人提携一二,我也就有出头之日了。” 袁峥容和王聪相视一笑,皆是别有意味。 酒喝到尽兴,万亨的管家也安排好了留宿之事,新罗婢扶着袁峥容和王聪二人,也往后头的客房走去。 这宅院深幽,曲曲折折的回廊,极有章法的花木扶疏,四下里没有燃灯,只能靠翠衣胡奴和新罗婢手上的灯笼照亮引路,不是常来常往的人,定然是走的进来,却走不出去的。 走到后头的迎客楼,刚刚看到挂满彩缎和彩灯的琉璃拱门,就听到里头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还夹杂着女子尖利惊惶的惨叫。 袁峥容三人面面相觑,急忙走到楼中,只见一楼一间宽敞客房里,食案塌了,酒水饭食撒了满地,胡床边上一叹呕吐污秽,染得雪白狐皮凌乱不堪。 几名新罗婢散着发髻,衣衫半褪倒在地上,有的身上受了伤,血流到狐皮上,有的则被打肿了脸,没有半点的花容月色。 沐春裹着一袭毡毯,露出一条光溜溜的腿,手上拿着个紫铜大花瓶儿,醉眼惺忪,目光散乱的没有方向,嘴里含含糊糊的嘟囔不停。 “你们,你们敢怠慢我。” “你们知道老子,老子是谁吗。” 他打了个臭烘烘的酒嗝,继续醉醺醺的骂:“你们这种货,货色,老子,老子,看不上,换,换好的来。” 话还没说完,他就使劲儿把紫铜大花瓶儿砸了出去,身子一软,摊在胡床上,嘟嘟囔囔起来:“换,换好的来,好的,好的来。” 紫铜大花瓶儿正中一个新罗婢的肩头,她躲避不及,被花瓶儿砸的倒飞出去,撞倒了花架,才掉到地上,连吐了几口血,晕厥了过去,生死不明。 万亨疾行了几步,随便揪起一个新罗婢,怒气冲冲的问道:“怎么回事,说。” 新罗婢吓得直哆嗦,却又不敢哭,磕磕巴巴道:“婢子,婢子们正在,正在伺候这位贵客,谁知道,他,他突然吐了,婢子们,正在给他擦洗的时候,他,他就突然,突然发了狂,打伤了婢子们。” 王聪快步走到沐春身边,欠身试了试他的鼻息,平静道:“没事,只是喝醉了,撒酒疯呢。” 袁峥容笑了笑:“这沐都尉的酒品,可不怎么样嘛,酒后伤人可要不得。” 王聪的眸光阴沉了下来,想了想,抬手便是一巴掌,啪的一声,甩到沐春脸上。 众人皆惊,诧异的望了过去。 沐春的脸顿时肿起老高,可人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嘴里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的说个不停,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酒话。 袁峥容淡淡一笑:“沐都尉果然醉的厉害。”他大有深意的望着王聪:“王副尉,走吧,天也不早了,再不消遣,天就亮了,这春宵苦短,可经不起浪费的。” 王聪甩了甩手,微微一笑,指着被万亨揪着的新罗婢,残忍的笑道:“万老爷,这个小贱人竟然敢打沐都尉的耳光,此事可要给沐都尉一个交代啊。” 万亨连想都没想,就笑了起来:“那是自然,来人,把这个贱人吊起来,对,就吊在门口那树上,等沐都尉醒了,亲自发落。” 新罗婢的脸顿时惨白如纸,不敢挣扎也不敢哭出声,抖的站都站不起来,被几个翠衣胡奴拖到了外头。 不多时,新罗婢被捆着手,高高吊在了树下,纤弱的身躯就像一页单薄的纸,在夜风里晃来荡去。 “这小贱人不会乱说话吧。”王聪看着那新罗婢,阴沉沉的笑了笑。 万亨道:“舌头都割了,还怎么乱说。” 三个人相视一笑,人命,不过就是草芥。 袁峥容和王聪各自进了二楼客房,早有万亨安排好的貌美胡姬在房中等着。 万亨在楼下看着客房的灯熄灭了,没有别的不妥的动静,才松了口气,慢慢走回后宅。 暗沉沉的夜里,树下的新罗婢早已昏了过去,二楼的袁峥容和王聪也都放松了心神。 胡床上醉的不省人事的沐春,动了动手腕,蓦然睁开双眼。 那双眼黑漆漆的,瞳仁雪亮,望向黑漆漆的夜色。 天刚蒙蒙亮,万府的胡奴们就已经早早起床,打扫庭院,料理府中的差事。 听着外头的嘈杂声,沐春从宿醉中醒过来,揉了揉额角,又揪了揪眉心,喝多了真是头疼的厉害。 “沐都尉醒了,昨日喝得有点多了,再喝点醒酒汤吧。”王聪亲自端了乌木托盘进来,把描金粉彩大碗搁在小几上,殷勤的笑道。 沐春的眼前还是有点迷糊,脑子蒙蒙的,揭开锦被,看了看光溜溜的自己,愣了愣,才道:“我这是。” 王聪哈哈笑道:“沐都尉这是都忘了,那可就要伤了美人的心了。” 沐春狠狠摇了摇头,觉得自己不光是头疼,脸也疼得厉害,他揉了揉脸颊,疑惑道:“什么,什么美人。” 王聪叹了口气,冲着外头喊了一声:“进来吧。” 话音方落,一个散着头发,身披鹅黄轻纱的胡姬,千娇百媚的走了进来,跪在胡床前,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第四十八回 浮夸的演技 沐春愣住了,他醉的狠了,早就不记得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看了看胡姬的模样,又看了看自己的模样,还是确信了昨夜他的确做了些事情。 他神情古怪的愣了半晌,才咽了口唾沫,道:“那个,王副尉,那个,这胡姬该怎么安置啊。” 王聪笑了:“都尉,您若是喜欢她,就带走,不喜欢,就让她留在这,一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罢了,哪里谈得上安置啊,这不是太抬举她了。” 沐春又看了看胡姬,只见她的肩头微微颤抖,竟生出怜香惜玉之心来,道:“王副尉,你也知道的,我在城里没有落脚的地方,住在将军府里,带着她多有不便。” 王聪听出了沐春话里的不舍之意,说的倒是十分委婉艰难,但却是动了心的意思,他偏着头想了想:“都尉,这好办,我在寒鸦巷有个一进院,虽然不大,但安置个人还是足够的,一应事务我都打点好,都尉不用操心,烦闷的时候也好有个消遣的去处。” 沐春尴尬的咧咧嘴,过了这一夜,听到王聪这一席话,他才觉得自己这半辈子都算白活了,媳妇媳妇没娶上,宅子也没置办半间,连个人都无处安置。 他很是不好意思的笑了:“这个,多麻烦王副尉。” 王聪爽朗笑道:“都尉对我一直都提携照顾有加,一进院子算什么,都尉不用记挂在心里,有个院子,以后再安置什么人,也方便些不是。” 真是个知情识趣的啊。 沐春感慨万千的点了点头,算是收下王聪的这一片心思了,却突然转了话头:“这个,这胡姬毕竟是万老爷的私产,安置不安置的,还要先问问他的意思才好。”他嘿嘿干笑两声:“毕竟,君子不夺人所爱嘛。” 王聪咧了咧嘴,笑了。 沐春撑着宿醉的身子,正要起身,跪在地上的胡姬忙膝行到他跟前,低眉顺眼的伺候他穿衣束发净面,收拾利落。 一双柔弱无骨,媚态顿生的小手在身上触碰着,沐春更加感慨了,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嘛,过这样的日子,才是不枉此生的。 几个人在昨夜饮酒听曲的迎客楼中坐定,借着用朝食的功夫,王聪恍若无意的提了提沐春有意安置那名胡姬的事情。 万亨拍着肥硕的大肚子,笑的十分真诚:“沐都尉看中了她,那是她的福分。”他挥了挥手,胡姬马上跪到沐春跟前,边上管家把早已备好的身契捧给他,他转手捧给沐春,哈哈大笑:“都尉,这个是她的身契,都尉请收好,从今日起,她就是都尉您的人了。” 胡姬知情识趣的重重磕了个头:“奴叩见主人。” 沐春笑的有几分腼腆,目光落在胡姬身上,转也不转一下。 袁峥容和王聪若有所思的相视一笑,遥遥饮了一杯酒。 这才是宾主尽欢该有的样子。 袁峥容随即深深望了万亨一眼。 万亨会意,忙笑道:“不知道沐都尉还缺什么短什么吗。” 沐春摆了摆手,言语间不知不觉的已经十分客气了:“不缺什么了,有劳万老爷费心了。” 王聪却适时开口:“万老爷,我们沐都尉过的简薄,这么多年也没成个家,连个宅子都没置办,这回要置办这胡姬,还是借用的我在寒鸦巷的一进院。” 万亨顿时敬服的望着沐春,连连施礼,连声道着佩服,笑眯眯道:“既如此,不如我拨几个胡奴和新罗婢,日后也好使唤。” 沐春正要推辞,袁峥容却笑着开口:“沐都尉可莫要推辞了,你这安置了个家,又有这么个美妾,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寒冬腊月的,你舍得让人家冻坏了手啊。” 沐春正拉着胡姬的手,没舍得放下,听得这话,也就不再假模假式的退让了。 可是如此一来,那一进院就显得有些拥挤了。 万亨想了想,大手一挥,索性把在甜水巷里空着的三进院子给了沐春,一应物什都安置好,去了就能住。 沐春先是收了人家的人,又收了人家的宅子仆人,话赶话的,袁峥容三个人又以恭贺起乔迁之喜为由,送了他一笔数量颇丰的礼金。 受了无功之禄,即便是汝之蜜糖,彼之毒药,都难免矮人一等,他日送蜜糖之人有所求时,毒药也就来了。 可沐春到底是在军中浸润的久了,还是颇有骨气的硬着脊梁,如常道了个谢。 他就着胡姬的手饮了一口酒,低头的功夫,眼风扫到了王聪似有若无的冷笑。 他挑了挑唇,亦是一笑。 河面越来越宽,波涛也越发的平缓,船行数日,风陵渡终于快到了。 这几日,韩长暮忙着给李玉山行针拔毒,又答应了他邀约,同去龟兹国,惹得李玉山拍着韩长暮的肩膀头,笑了半天。 他丝毫没有再逼问姚杳的往事,他知道,问也是白问,她只会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白费吐沫星子罢了。 他看她的眼神儿越来越不善,越来越有敌意。 用完了暮食,船客们三三两两的往各自的房间走去。 包骋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拉住姚杳的袖子,小心翼翼的问道:“诶,阿杳,你是不是得罪了你家公子,你看他那要吃人的眼神儿,阿杳啊,他,是不是忍不住要把你扔到河里喂鱼。”他拍了一下姚杳的肩头,做出一副大度的模样:“要是那样,我愿意花一两银子,把你买下来。” 姚杳嘁了一声。 一两银子,好多钱啊。 她不屑的翻了个白眼儿:“我水性好,可以游回去,你还是自己留着买糖吃吧。” 包骋也没有生气,反倒笑呵呵的贴上来:“是么,你水性特别好吗,那还真是巧了,我是旱鸭子,万一船沉了,你可得救我。” 姚杳抚额长叹。 哪里来的狗皮膏药,还能不能撕下来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嫌弃的赶忙往前走了几步,却又一眼看到那个阴郁的,没有什么鲜活气,死死板板的背影,只觉的更加嫌弃,便又退了几步。 包骋笑眯眯道:“看,还是我比较顺眼一点吧。”他拿手肘捅了捅姚杳:“要不,我跟你家公子商量商量,把你买了吧。” 姚杳和包骋本就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说的这些话全都被韩长暮听了去,他心里有个小火苗在燃烧,若不加控制,就要烧成一片火海了。 他没有言语,没有转身,默默的放缓了脚步,最后停了下来。 姚杳没有防备,一头撞上了韩长暮的脊背。 他是常年习武之人,身上肌肉结实,这一脑袋撞上去,把姚杳撞得有点蒙。 她闭了闭眼,正想开骂,一睁眼,就看到了韩长暮紧蹙的眉头。 她咧了咧嘴,一脸苦笑。 韩长暮淡淡道:“撞疼了?” 姚杳点头,复又飞快的摇头。 韩长暮转身,留下一句:“没撞疼还不赶紧走。” 姚杳揉着红了一大片的额头,暗自腹诽。 能不疼吗,她又没练过铁头功,跟一块木头撞,还能有个好? 韩长暮像是听到了姚杳的腹诽,挑唇一笑。 包骋看着姚杳不停的揉着额头,忍着笑,问道:“诶,到了风陵渡下船,你们要去哪。” 不待姚杳说话,韩长暮就转过身,问了一句:“包公子要去哪。” 包骋想了想:“听说敦煌的风物极美,我要去看看。” 韩长暮双眸一缩,挑眉道:“哦,那不顺路。” 包骋赶紧追上前去,好奇的问道:“那你们去哪。” 韩长暮抿唇,没理他。 包骋又退了回去,拉着姚杳的衣袖,可怜兮兮的问道:“阿杳,他不理我,你理我,下了船,你们要去哪。” 姚杳无奈的叹了口气,扒下包骋的手,还没来得及开口,前头的韩长暮就吐出一句话:“我们去龟兹国,跟你不顺路。” 包骋重重拍了一下大腿,惊奇的笑道:“那巧了,我也要去龟兹国,同路诶。” 姚杳抚额长叹,连连摇头。 哪里来的傻子,这个演技,太浮夸了,华都影视城里,五十块一天的群演,都比他演得好。 三个人走过长长的走廊,包骋上蹿下跳,一会儿追着韩长暮,一会儿退回去找姚杳,错过了自己的房间,走到了姚杳的房间门口,才停下来。 韩长暮回头,诧异的望着包骋,指着远处道:“包公子,你走错了吧,你的房间在那里。” 包骋挠挠头,掩饰住尴尬,笑的比哭还难看:“这个,那个,这不是没聊尽兴嘛,再聊一会。” 韩长暮顿时脸色一沉,像极了活阎王:“包公子,这姑娘的房间,你进来怕是不合适吧。” 包骋蹙眉:“不是,你不也要进去的吗。” 韩长暮再忍不住了,攥紧了腰间挎着的长剑,轻轻一晃,发出一声剑鸣。 包骋白了脸色,伸手捏住了自己的嘴,一句废话都没敢说,拔腿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门,蹲下,拍心口,一气呵成。 姚杳笑着摇头。 知道自己怂,还送上门来挑衅。 第四十九回 放火 她笑的开怀,正好看到韩长暮那张冷脸,忙飞快的收了笑,收的太快,险些脸抽筋儿。 一夜无话,收拾好了行装,楼船前行的快了起来,宽敞的河面从北侧凌厉转了个急弯,又一路笔直的流淌奔腾而去。两岸险峻的山势慢慢变得舒缓,山间农舍村落星罗棋布,更远的地方,便有隐隐约约的无垠沃野和繁华村镇。 楼船行到风陵渡口时,正是天色欲晚时,似血的夕阳里,远处的溶金山峦凝聚铮铮铁骨,近处的河水汤汤流淌着缱绻柔情。 风陵渡口乃是关内道,河东道和河南道的水路枢纽要道,平日里十分忙碌,从早到晚,总有一艘接一艘的客船货船,在渡口进出。 姚杳站在甲板上,看着远处渡口上树立着的巨大牌楼,上头写着风陵渡三个漆黑大字。 牌楼经了风雨侵蚀,显得古旧厚重,风陵渡三个字恍若刀劈斧砍,深深刻在牌楼正中,颇有几分侠气。 她自动忽略了渡口处热闹的烟火气,只看着牌楼点头,这才是金庸武侠小说里的风陵渡该有的样子。 她喃喃了一句:“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生。” 韩长暮没有听清楚姚杳在说什么,只隐约听到了最后的误终生三个字,诧异的吐出一句话来:“你说什么。” 姚杳一秒破功,想起了自己如今身在何处,忙闭紧了嘴。 呵呵,她的江湖,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韩长暮诧异的看着姚杳变了脸色,他不甘心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儿。 一句话而已,有这么可怕吗,他又不吃人。 船靠码头,李玉山和韩长暮三人站在船头,看着镖师们抬着几十个大箱子,先行下船。 既然答应了一路同行,前往龟兹,韩长暮和李玉山也不自觉的亲近起来,一个心思缜密,一个笑声爽朗,倒也相谈甚欢。 包骋的肩上搭着个瘪瘪的小包袱,看来是被那拨水贼搜刮一空了,他飞快的走到韩长暮身边,笑眯眯的凑过来:“诶,韩兄,一会一起走呗。” 韩长暮淡淡的掠了包骋一眼,并不接话。 李玉山也神情古怪的瞥了包骋一眼,没理他。 包骋顿觉无趣,转头去找姚杳套近乎:“阿杳,你去过西域吗?” 姚杳也没有回头,双眸微冷,正一眨不眨的望着镖师抬着大箱子远去,她不动声色的皱了皱鼻尖儿,旋即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吓得韩长暮和李玉山齐齐回头看她。 她拿帕子捂住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风太大,有点冷。”她转头问包骋:“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包骋抿了抿嘴,顿时有一种被大大的被忽视的屈辱感,一言不发的腾腾腾下船去了。 姚杳一脸茫然,无辜的望向韩长暮:“公子,他怎么了。” 韩长暮目不斜视的淡淡道:“被你打喷嚏吓到了,怕你把风寒传给他。” 姚杳嘁了一声,转头继续望向缓缓远去的镖队,目光更冷。 船客渐渐都走光了,在河上飘了十日之久,突然踩到岸上,就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的腿打飘。 姚杳刚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把手上的箱子塞到韩长暮手中,转身就往船上跑,一边跑一边喊:“公子,您到前头等着婢子,婢子刚想起来,有东西落下了。” 有东西落下了,韩长暮撇了撇嘴,他才不信这鬼话连篇的丫头的邪。 但他没追问,更没追过去,拖着箱子,冲着李玉山笑了笑:“这丫头就是这样的,莽撞的很,还丢三落四,让李镖头见笑了。” 李玉山却笑着摇头:“韩公子客气了,我倒觉得这丫头不错,心思伶俐。” 姚杳说是落下了东西,但却没有上三楼,反倒转到了船尾处的仓房里。 她在几间仓房外看了一眼,伸手推开其中的一间,反手掩上门。 半人高的麻布包把这间仓房堆的满满当当,摞的最高处,几乎摞到了房顶上,连仓门都是勉强推开的,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她沉凝片刻,刚伸出手去,就听见凌乱而匆忙的脚步声逼近此处。 望着无遮无挡的四围,还有连房梁都没有的顶子,姚杳硬着头皮,钻进了麻布包之间的又窄又细的缝隙里,一进去,就挤得她差点背过气去。 还是有点胖啊,以后得少吃一点。 门突然被打开,脚步声呼啦啦的,听声音,门口挤了不少人。 “来来来,弟兄们,搬完这些粮,咱们就能下船喝酒去了。” “快快,就剩这些了,一人扛两包,快点快点。” 姚杳躲在麻布包缝隙里,瑟瑟发抖,眼看着有微弱的亮光照进来,她知道,麻布包越来越少了。 这些人的手脚这么利落干什么。 她现在躺在地上装个死还来得及吗?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一声凄厉惨烈的尖叫声:“着火了,着火了,快来救火啊,救火啊,快救火。” “砰砰砰”的几声,麻布包砸在地上,砸的地板直晃。 进了仓房的这群人纷纷冲了出去,一眼就看到船头冒起了黑烟,纷纷提桶打水,冲了过去。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姚杳手脚并用,艰难的往外面爬。 这时候,一只大手伸过来,拉住姚杳的胳膊,把她拽了出来。 “是你。”姚杳抬头,入目是一张从煤堆里爬出来的脸,不禁双眸微眯,诧异低语。 那只手的主人,正是满嘴没有一句实话的包骋,他低笑:“阿杳,你看,我早说了,跟着我比跟着你家公子靠谱吧。” 姚杳拿不准包骋是个什么打算,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秉承着言多必失的金科玉律,闭紧了嘴,猫身在门口看了看,见所有的人的确都救火去了,她这才大着胆子转身,去扒麻布包。 包骋靠在门框上,抱臂一笑:“放心吧,那把火我放的大着呢,他们一时半会过不来。” 姚杳的动作一滞,却没有回头。 是这块黑炭放的火,他为什么要帮她,他到底图什么? 但这时候不是想为什么的时候。 她手脚利落的扒开剩下半间仓房的麻布包,露出藏在后面,贴着墙根摞起来的几个大木箱子。 包骋收起了轻慢玩乐的心思,慢慢直起身子,蹙眉道:“我说这些麻布包怎么堆的这么高,原来是为了藏这几个箱子啊。”他顿了顿:“阿杳,你怎么知道这里头藏的有东西。” 姚杳没理他,飞身跃到最上头的箱子上,没有打开箱子,只是趴在上头仔细闻了闻。 “你闻什么呢。”包骋好奇的走过来,也跟着趴在下面箱子边上,闻了闻,道:“茶叶味儿。” 姚杳飞身跳下来,转身往外走。 包骋在后头追着道:“诶,阿杳,我帮了你,你怎么也不道个谢。” 姚杳头都没回,威胁道:“你跟踪我,是想让我揍你吗。” 包骋缩了缩脖颈,跟着下了船。 韩长暮在岸上不远处背手而立,望着姚杳和包骋一前一后的走到近前,脸色沉了沉,淡淡道:“东西找到了?” 姚杳扬了扬手中的发簪,笑道:“找到了。” “找到了还不赶紧走。”韩长暮脸色不虞,语气也不大好听,把箱子包袱往地上一扔,甩手就走远了。 姚杳嘁了一声。 背上包袱,拖着箱子,急匆匆的追了上去。 风陵渡口旁就有个极大的车马行,各种品相的驴马骡子和车辆都应有尽有,此时下船的船客颇多,车马行的门前也挤满了人,有的掰着马嘴看牙口,有的则翻身上驴,试试脚力。 李玉山却没有打算在车马行买驴马,他转头对韩长暮笑着解释:“韩公子,这车马行里的驴马,脚力都一般,并不适合远走西域,我们威远镖局在此地有一个马场,咱们直接去马场挑选合用的马匹就是了。”他转头看了看抱着包袱,气喘吁吁跟着跑过来的姚杳,为难的蹙眉:“只是,不知道阿杳姑娘会不会骑马,是不是要单独雇一辆马车。” “阿杳会骑马,李镖头不用麻烦,直接去马场选马就是了。”韩长暮笑了笑。 十六卫里出来的人,别说是骑马了,只怕骑的还很好,一般人都追不上呢。 他有些盼着去马场了。 姚杳张了张嘴。 她不想骑马,她想坐马车,坐马车省劲儿。 马场离渡口不远,是一处水草丰美之地。 一行人在马场里转了一圈儿,这马场里的马都经了驯服,虽还有些野性,但这些人也都不是一般人,换了合适骑马的胡服,跑上几圈儿,马匹便也就足够听话了。 只是要默契十足,便要这一路上长长久久的磨合了。 韩长暮牵着一匹极为高大壮硕的黄骠马走出来,那马通体赤金黄毛没有半点杂色,唯有马头上有一点状如满月的白点。 他着了胡装,长裤束在革靴里,翻身上马,御马而行,飞快的跑了起来,靛蓝暗花的贴身短衣敛做一道暗蓝色的光,照亮了深绿浅翠的草场。 第五十回 茶叶去哪了 哒哒哒的马蹄声传来,韩长暮抬头远眺,只见一匹不算太高大,但看起来颇有野性的枣红马,慢慢悠悠的踱了过来。 马上的少女,长发紧紧束在发顶,发髻上的橘色缎带迎风飘扬,一身橘色对襟窄袖胡装,同样的长裤高靴,枣红马有些不情不愿,颠了几下,也没能把她颠下来。 他的目光沉了沉,抿唇未语。 少女看到韩长暮那双深邃宁静的眼睛,一眼便看出了忌惮和戒备,不觉一怔,恍若无事的笑了:“公子,跑一圈儿吗。” 韩长暮抬了抬下巴,催马飞奔。 那灿若寒星的背影,在少女心上划过流光溢彩,她弯唇一笑,追了上来,很快便越了过去,在遥遥之处勒马而立。 一人一马,融在碎金般的斜阳里,格外的爽利坚韧,正是北衙禁军中的死卫该有的风姿。 韩长暮凝眸一望,笑了笑:“骑得不错。” 少女轻轻拍了拍马背,笑道:“主要是马好。” 李玉山也骑马到了近前,朗声一笑,笑声轻灵灵的,袭过草场:“没想到,二位的马都骑的这样好。” 姚杳心无城府的笑道:“我家公子最爱四处游历,婢子若学不会骑马,早就被发卖出去了。” 李玉山笑了:“走吧,咱们去客栈歇息一日,二位可以在城里转一转,后日一早,咱们就启程。” 韩长暮的态度摆的十分好,点了点头,拱手道:“李镖头安排就好,我这是将身家性命尽数交与镖头手中,这一路上,还请镖头多多照应才是。” 李玉山按了按韩长暮的手,爽利笑道:“韩公子放心,有我在,这一路上保管平安无事。” 这座城很大,纵横交错的街巷中,车来人往的十分繁华,处处是幌子飞卷的酒肆客栈。 城里的里坊与长安城极像,酒肆客栈大多集中在商铺云集的西市里,而里坊里,只是零星散落几家。 一行人御马而行,穿街过巷,进了熙熙攘攘的西市,停在云来客栈门前。 这间客栈有三层楼,取自“客似云来”,是威远镖局在城中的产业,大半的房间都用来招待自家镖局走镖的镖师。 客栈掌柜殷勤迎了众人进客栈,三楼上房自然是李玉山和韩长暮三人的,而镖师们安顿在了二楼,货物马匹都安置在了后院。 在船上颠簸十日,又骑马跑了几圈,实在是骨头都要晃散了架,幸而跑堂伙计识趣,烧了热腾腾的浴汤送到三人房间里。 沐浴完,伙计撤了浴桶,韩长暮换了舒适干净的细白棉布中衣,窝在胡床上,揉了揉眉心,仔细思量起这一路上的情景。 想了片刻,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便穿好衣裳,开门,喊道:“阿杳,进来。” 姚杳十分郁闷的叹了口气,她的脚步已经放的很轻很轻了,怎么还会被这人听到了,但上官有命,她又不敢不从,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房间里还有热腾腾的气息没有散尽,蕴着玫瑰的香气。 姚杳啧了啧舌。 玫瑰香露调的浴汤,这伙计很会看人下菜碟嘛。 刚刚沐浴过的韩长暮,冷峻的气息消减了几分,懒散的倚在胡床上,指了指对面的位子:“坐。” 姚杳的长发还没干透,就没有束起来,她原本是要去找掌柜再要几条干净帕子,想再吸吸长发上的水,却被韩长暮给叫住了。 她坐了下来,攥着长发拧水,脸上热气蒸腾生出的红晕还没消散。 韩长暮的眸光微冷,在姚杳的脸上巡弋一圈儿,才慢慢道:“下船的时候,你回去干什么了。” 姚杳一脸无辜:“东西落下了。” 韩长暮笑容一深,瞥了姚杳一眼。 姚杳被那一眼看的头皮发麻,咽了口唾沫:“下船的时候,镖师们抬着箱子走过我身边,我闻到那茶叶味儿变了,觉得不对劲,就回仓房找了找。” 韩长暮愣住了,看着姚杳的目光也渐渐变了,变得意味深长。 这是什么鼻子,比狗鼻子都要灵吧,连茶叶味儿变了都能闻出来,这样的人才不招揽到内卫司,才是暴殄天物。 姚杳被韩长暮看的心里发毛,赶紧笑道:“公子,您猜猜我发现了什么。” 韩长暮收回目光,淡淡道:“什么。” “仓房里还藏了七八个大木箱子,是上船的时候的那几个,抬下去的,是换过的。”姚杳眉心紧蹙,压低了声音:“下船时抬下去的那几个,并没有茶叶味儿,只有蜡封和桐油的味道。” 韩长暮一愣:“是空箱子吗。” 姚杳吁了口气:“看着分量差不多,是不是空的,不好说。” 韩长暮凝神想了片刻,想不出头绪来,为什么要留几箱茶叶在船上,反倒抬了空箱子下船,茶叶,分明是西域通商之时,价钱最高的货物之一。 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按下了想不明白的思绪,淡淡道:“算了,既然要跟着他们走一路,就且走走看吧,下船的时候,你怎么是和包骋一起下来的。他不是早早的就下船了吗。” 姚杳百思不得其解的摇摇头:“我去找仓房的那些箱子时,正赶上船工上船搬货,差点就被发现了,是包骋在船头放了一把火,把船工们给引走了,又把我拖出来了。” 韩长暮这次重点抓的倒是很精准,默了默,才道:“他跟踪你。” 姚杳点头:“是,他跟踪我,居然还没被我发现,他的轻功,不容小觑。” 韩长暮屈指轻叩食案,觉得额角跳的更厉害了:“这个人敌友不明,又这般危险,以后还是多留心,少跟他拉拉扯扯的。” 姚杳不服气的嘁了一声,细细的驳了一句:“谁跟他拉拉扯扯的了。” 韩长暮抬了抬眼皮儿,深深看了姚杳一眼,还没说话,就有人敲门,说是暮食都备好了,叫贵客们下楼用饭。 姚杳不想再跟韩长暮掰扯这个拉拉扯扯的话题,便揉了揉肚子,笑道:“还真是饿了呢,公子,咱们用饭去吧。” 韩长暮咧咧嘴,皮笑肉不笑的点了点头。 一楼大堂中早已坐满了人,李玉山冲着韩长暮连连招手,口中的称呼已经改了,显得更为亲近了一些:“韩兄,快来,就等你了。” 食案上搁了几个小菜,有荤有素,肉馒头,馍馍,清粥,胡饼,应有尽有。 韩长暮撩起衣摆,坐在胡床上,拿起胡饼啃了一口,倒是焦酥咸香,很是可口。 姚杳抱着自己那份菜,伸手拿了个肉馒头,默默的开动。 她对准了自己盘中的大肘子,奋力拼杀,心中唏嘘。 这朝的分餐制,就是比她前世的东一筷子,西一筷子,吃的顺心些。 就说这大肘子吧,前世的婚宴上总会有这么一道压轴硬菜,可十个人分一只肘子,怎么吃都有点捉襟见肘的意思,到底不如现在这样,一人一只,吃的痛快。 韩长暮和李玉山推杯换盏,吃的很是尽兴。 姚杳对准肘子剥皮剔骨,吃的也很是尽兴。 掌柜低着头扒拉算盘珠子,扒拉的也很是尽兴。 虽说这客栈是威远镖局的产业,但是是自负盈亏,挣了赔了都是他自己的,但每个月向镖局交的份儿钱,却是一吊钱都不能少的。 李玉山这一行人,人数多,吃的也多,他自然是挣得比往常要多一些。 他记账记得开心,咧嘴笑了笑。 一张黑黢黢的脸,突然抵到掌柜面前,把掌柜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个看不出年岁的男子,黑脸白牙。 男子把一锭银子拍在柜上,龇着白森森的牙,笑道:“掌柜的,开一间上房。” 这把声音听来格外熟悉,姚杳抬起埋在肘子里的头,一瞧,竟是包骋。 这个阴魂不散的,跟踪人的本事实在厉害,竟然跟到这来了。 她和韩长暮飞快的对视了一眼,决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掌柜的冲着银子嘿嘿一笑。 人长得丑不要紧,银子长得美就足够了。 他大笔一挥,高声喊道:“小六,贵客到了,上房一间。” 姚杳蹙眉。 这不对啊,那一拨水贼搜刮了一通,这伙怎么还有银子住上房,他应该是连茅房都住不上了啊,他哪来的银子。 包骋笑眉笑眼的跟着伙计上楼,归置好行装,又下楼用暮食。 他像是突然看到韩长暮二人一样,惊喜万分的奔了过去:“诶哟,好巧啊,又碰到你们二位了。”他又冲着李玉山拱了拱手:“李镖头,好巧啊。” “哟,包公子,确实很巧啊,来来来,坐下一起用饭。”李玉山倒是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城里大客栈就这么几家,云来客栈也算是不错的,包骋来这里投宿,也属正常。 他忙着吩咐掌柜,又上了一份同样的饭菜给包骋。 包骋是个厚脸皮,不过即便是不好意思的红了脸,也是看不出来的,有人请客,他吃的心安理得。 可韩长暮和姚杳就没这么好接受了,齐齐扯动面皮儿,皮笑肉不笑的点了点头,算是打了声招呼。 第五十一回 夜探 包骋像是没看出韩长暮二人满满的恶意,笑的没心没肺:“这肘子不错。” 韩长暮看也没看包骋,端了酒和李玉山共饮。 姚杳一头扎进肘子里,吃的抬不起头,也顾不上搭理包骋。 包骋举着竹箸,丝毫不觉尴尬,冲着肘子左右开弓。 他丝毫不顾及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边吃还边语焉不详的嘟囔,和韩长暮套着近乎。 他觉得,大家都是从长安城里出来的,算是老乡,又都是清贵的世家公子,缺不了共同的话题,跟韩长暮这样的公子套近乎,总比跟李玉山那样的莽夫套近乎,难度要低一些。 谁曾想,这货是个锯嘴的葫芦,吃起东西来慢条斯理的,愣是一个字都没跟他说过。 太难了,他千挑万选的找人套近乎,最后竟然选了个地狱模式。 姚杳看着包骋心不在焉的扒拉肘子,小口小口的吃着,边吃还边跟韩长暮念叨,韩长暮不理他,就转过头来跟她啰嗦,不禁微微一笑。 怎么看,这块黑炭也不是这么斯文的人。 这算怎么回事,套近乎,戏不够,吃饭来凑。 姚杳尴尬极了,连肘子都不香了。 今日这客栈注定要生意兴隆,大堂里的人还在用饭,又有人进了客栈,往柜上扔了更大一锭银子,豪气万丈的嚷了一嗓子:“掌柜,一间上房,要最贵的。” 还是熟悉故弄玄虚的声音,还是同样暴发户的配方,姚杳抬头一看,挑唇微笑,笑意渐深。 果然是陌生的人各有各的陌生,熟悉的人都爱扎堆儿。 见到李玉岩出现,韩长暮若有所思的一笑,抬眼却见李玉山像是不认识李玉岩一样,连脸色都没变过。 他抽了抽嘴角,太能装了。 李玉岩同样对李玉山视而不见,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走过去,找了张角落里的食案坐下。 姚杳没有再看李玉岩,反倒看了一眼包骋。 看看人家这个演技,再看看他的这个演技。 人家这才是妥妥的演技派,再看看这块黑炭,没有当偶像派的姿色也就算了,偏偏演技也拙劣的要命,还非要贴过来露怯。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子时刚过,更夫打更走远。 空无一人的街巷里,静谧无声,一阵阵的夜风盘旋呜咽。 云来客栈的前院黑灯瞎火的,这个时辰了,是个人都要睡熟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客栈后院儿才会灯火通明,忙碌中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高高的屋脊上,一动不动的趴着两个人,一身夜行衣紧紧贴着身子,静静看着后院儿的一切。 这样冷的深夜里,趴在房顶上吹冷风,是一件活受罪的差事。 韩长暮的手脚早已经冻僵了,但他连手指头都没动过一下。 不是他耐心好,而是这种屋瓦声音清脆,院子里的人又都习武之人,一点响动都有可能惊了他们,他不敢冒这个险。 他微微侧目,望向保持这个姿势,同样一个多时辰一动不动的姚杳。 夜里凉,她长长的睫毛上凝了一层淡白的夜露,偶尔眨一下眼,露水挂在睫毛尖儿上,颤巍巍的,欲落未落。 她的脸已经冻的发红了,手上的关节也冻得红了,但仍旧扒着屋脊,一动不动。 他暗暗的点了下头。 不愧是北衙禁军里出来的人,但这份定力,就不是一般小姑娘比得了的。 就在这时,紧邻后院儿的街巷中,阵阵车轱辘碾过石子儿的声音,清脆的惊动了夜色。 那声音停在了客栈的后门处,没有人叩门,后院儿里的镖师们就有默契的打开门。 韩长暮和姚杳飞快的对视了一眼,继续平心静气的看下去。 后门打开后,并没有人进来,反倒是后院中的人鱼贯而出,片刻后再度折回院中,回来时,手里都多了块砖石状的物件儿。 那物件儿包裹的极严实,通明的灯火落在镖师头顶,一大片深沉暗影罩下来,看不分明手上的东西。 这些人动作轻快利落,很快就搬完了东西,关上了院门。 车轱辘声再度响了起来。 韩长暮指了指后院儿,又指了指自己,见姚杳会意的微一点头,他轻手轻脚的跃了起来,掠过夜色,飞身而走,竟没有发出半点响动。 姚杳暗暗咋舌,心生佩服,转头继续看着后院儿。 韩长暮离开云来客栈后,并没有落到地上,而是轻轻踏着高高的屋脊,身影掠的飞快,像一只受了惊的宿鸟擦着屋脊飞过,一路追着车轱辘声而去。 那是一辆不起眼的灰棚马车,此时,车里应当是空的,驾车之人把车赶得飞快。 韩长暮跟在马车后头,不紧不慢的吊着。 深沉的夜里,秋霜浸透了青砖地,地上湿漉漉的,水光粼粼中,一团团昏黄的灯影,在风里轻轻摇曳。 拐了个弯,灰棚马车拐进一条窄巷中,这条街巷深幽黑暗,没有燃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韩长暮适应了下突如其来的黑暗,偏着头分辨了下车轮声,才又飞身追了过去。 声音渐渐远去,灰棚马车最终停在了街巷的尽头。 韩长暮忙低下身子,趴在屋脊上,用暗影遮挡起身影,深深望着马车和那扇破旧的木门。 车夫跳下来,轻轻叩门,叩了两下,停了三息,又叩了三下,停了四息。 韩长暮心中一凛,这暗号,正是从绯衣公子身上搜出来的假皮上记录的东西。 他没有擅动,极有耐心的静静等着。 只等了四息的功夫,木门便打开了。 门打开的转瞬,韩长暮看到院中流泻而下的昏黄烛光,还有烛光里弥漫氤氲的腾腾热气。 热气腾上半空,在夜色中慢慢散开。 韩长暮轻轻皱了皱鼻尖,这热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药香和酒气,只是他的鼻子不如姚杳的那么灵,问不出是什么药什么酒。 情形未明,他没有贸然下去一探究竟,想着明晚还有时间,叫上姚杳一起,凭她的灵巧鼻子,一定能闻出来这是什么味儿。 他静静等着车夫赶着马车进门,木门关上,才飞身而走。 走出这条黑漆漆的窄巷后,他却从房顶上跳了下来,背负着手,慢悠悠的往回走。 夜里风太大,又很凉,飞来飞去的太容易伤寒了,还是走着吧,权当消食了。 什么,宵禁了,走着会犯夜。 不不不,他不怕,他身上有牌子,亮出来能砸倒一片人的那种。 后院儿里的镖师们都收拾利落了,锁上了仓房的门,蹑手蹑脚的上楼回房。 姚杳仍旧一动不动的趴在屋脊上,任凭夜风像刀子一样,把脸刮得生疼,她也没打个哆嗦。 直到确定后院儿空无一人了,她才小心翼翼的跳到院中,将落地的声音压得极低。 她猫着腰走到仓房门前,看了看挂在门上的那把大锁,挑了挑眉。 她抽出别在发髻里的银针,捅到锁眼儿里轻轻一拨,“啪嗒”一声,那锁就打开了。 仓门打开的转瞬,正对着仓门的角落里,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像是秋虫,低低鸣叫了一声。 仓房里很黑,借着昏暗的月色,隐约可见一个个大箱子搁在地上,皆压着子母同心锁,锁上封着火漆蜡印。 姚杳往前走了一步,刚抬腿正要走第二步,突然眼角一跳,一道微弱的亮光落进了眼中。 她急急收回脚步,定睛一瞧,眼前竟纵横交错了数道细若游丝的线,看起来十分锋利。 她抽了一口冷气,这些无声悬浮的细线,看起来人畜无害,可却是个要命的暗器,若不是她反应快,双腿这会早就被切飞了。 好端端的仓房,弄的跟个天罗地网干什么,还切人的腿。 她后怕不已的摇摇头,慢慢往后退。 黑暗的角落里,一支冰冷的弩箭,对准了大开的仓门。 夹弩轻轻一晃,像是有一只手拉住了弓弩,猛然一松。 那只弩箭快若流星,直奔黑漆漆的仓门而去。 微弱的风扑过耳畔,姚杳的眼角一跳。 她没有多想,快若疾风般的转过身。 只听到“簌簌”几声,弩箭穿过细线,当啷钉在了墙上。 箭头钉的极深,墙面随之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痕。 姚杳双眸狠狠一缩,脚步细碎,急速后退。 弩箭惊动了细线,四围墙面起了嗡鸣声。 她这才明白,这细线不是用来切大腿的,而是用来触动机关的。 她没有转身,飞快的往门口掠去。 只是短短的两步路,就像是天涯海角那么远。 嗡鸣声陡然停了下来,仓房里一片死寂。 只见黑漆漆的仓房中,亮起点点明亮的寒光,光影交错间,有数十根细若牛毛的小针,落了下来。 姚杳轻飘飘的旋转,整个人流云回雪般,手上的剑寒光一闪。 小针叮叮当当的落在剑上,被剑风一扫,纷纷落地,闪着微弱的光。 仓房中静了片刻。 姚杳骂了声娘。 她没有停下来,长剑挽了个剑花,冲着出现在仓门的细线挑了过去。 随即身子一矮,长剑挡在身前,她整个人像被风吹过的落叶,掠地飘了出去。 第五十二回 全身而退 又是一阵叮铃当啷的响声,小针刺在剑上,后又弹到地上。 她的手臂突然刺痛了一下,转头望去,是一枚漏网细针,扎在了手臂上。 她顾不上料理伤口,楼上已经传来了嘈杂凌乱的脚步声,再不走,就要让人堵个正着了。 她没做思量,判断了一下三楼哪个房间是自己的,便飞身跃到窗下,整个人缩在暗影里,挑开窗户,钻了进去。 刚刚跳进房间,后院儿的喧嚣声便传了过来。 整间客栈顿时灯火通明,有人喊着抓贼,大呼小叫的冲出房间。 姚杳飞快的脱下夜行衣和染了血的中衣,拔出细针收好,又往伤口上撒了刀伤药,换了身儿干净衣裳。 听到门外包骋兴奋的大呼小叫声,她知道,再装睡就有点假了,便拉开门,一脸睡意的打了个哈欠,茫然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包骋整个人都处在亢奋中,楼上楼下的上蹿下跳的忙个不停,还趴在窗户口往院子里望去,听到姚杳的声音,他回头道:“不知道,就听到有人还抓贼。” 姚杳写了满脸的没兴趣,捂着嘴又打了个哈欠:“有贼,反正我没钱,有贼也不怕。” 包骋忙拽了下姚杳的胳膊:“阿杳,看热闹啊,你看,多热闹。” 姚杳的伤口被扯了一下,她疼的嘶了一声,摇头道:“不爱看热闹,就爱睡觉。” 包骋听到姚杳的声音不对,看了看她的手臂,压低了声音,试探了一句:“阿杳,你,受伤了。” 姚杳神情如常,瞥了包骋一眼,气急败坏的甩开他的手:“你手劲有多大,自己心里没数吗?” 包骋的神情变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隔壁房间的门被重重打开。 韩长暮探出头,一脸不耐烦的喝道:“没完了是吗,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他剜了包骋一眼,盛气凌人的吩咐了一句:“阿杳,进来换炷香。” 姚杳抿抿嘴,从包骋和墙壁中间的窄缝里挤了过去。 包骋摸了摸后脑勺,姚杳方才那句话,始终在他心头萦绕,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转瞬即逝,没有抓住。 他满腹狐疑的下楼看热闹去了。 刚走到大堂,竟看到李玉岩也在大堂,包骋便冲着他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声招呼。 听到走廊里没了动静,韩长暮冲着姚杳抬了抬下巴:“受伤了。” 姚杳捂着手臂,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没事儿,一点小伤,用过药了。” 韩长暮淡淡道:“给我看看。” 姚杳顿时退了一步,靠在门上:“还是,别,别了吧,男女授受不亲。” 韩长暮却大跨步走过来,拉过姚杳的手腕,把衣袖推了上去,看到已经有些发黑的伤口,嗤道:“你当我想看吗,你自己看看,是有毒的。” 姚杳嘁了一声。 她当然知道是有毒的,手臂已经开始发麻了嘛,只是这毒也不怎么厉害,晚点处理也没什么。 她不服气的驳了一句:“这不是没空吗。” 韩长暮的眸光澄澈,深深一眼,望到姚杳心里,淡淡道:“有空跟不相干的人拉拉扯扯,没空处理伤口。” 姚杳噎了一下,抿唇不语。 说话间,韩长暮已经抽出匕首,在烛火上烧了烧,在姚杳的手臂上比划了一下,面无表情道:“忍一下。” 姚杳叹了口气。 这谁能忍得住。 她十分识趣的拿出帕子,塞在自己嘴里。 韩长暮看了姚杳一眼,十分艰难的忍住笑,抽了抽嘴角。 他握着匕首,手不抖不颤,在发黑的伤口上竖着划了一刀。 姚杳痛极,虽然嘴被帕子堵着,叫不出声来,但是汗还是流到了脸颊上。 她咬着牙暗自庆幸。 幸好她没有涂脂抹粉的习惯,不然这会儿花了妆,岂不是难看死了。 韩长暮不停的挤出伤口处的毒血,一直挤到流出的血成鲜红色,才停下手。 伤口的血肉翻着,瞧着很是狰狞。 他叹了口气,撒了金疮药上去,一边撒一边叹气:“这是内卫司的金疮药,虽然不比北衙禁军的止血好,但是清余毒的效果很好。” 姚杳把帕子拿下来,塞回袖中,抖着嘴唇道谢:“多,多谢公子破费了。” 韩长暮缠好了伤口,漫不经心的补了一句:“别忙着道谢,这药价高,回头你把银子给我。” 姚杳哽了一下,暗骂不停:“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韩长暮没有听清楚,凑近了过去,笑了笑:“你说什么。” 姚杳咬牙:“我夸您呢。” 韩长暮知道姚杳是在骂他,他无所谓的笑了笑。 这一番折腾,姚杳的中衣上染了大片大片的血迹,已经没法见人了。 她有些尴尬,忙着告退,要回房换衣裳。 门却在此时响了起来,是李玉山的声音:“韩兄,韩兄在吗。” 二人皆惊,飞快的对视一眼。 韩长暮指了指胡床,无声的动了动嘴唇。 姚杳无奈,踢了鹿靴,滚到胡床深处,棉被紧紧裹住身子。 韩长暮应了一声,匕首入鞘,收拾好食案,回首看了姚杳一眼,才打开门,倚在门边诧异道:“李兄,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乱糟糟的。” 李玉山忧心忡忡的低语:“客栈里进了贼,我怕惊扰了韩兄,特地过来看看。” 他要进房间,却被韩长暮拦住了,笑中有薄薄的羞涩:“诶,诶,李兄,这个,不太方便。” 李玉山愣了一下,探头往里一看,看到了躺在胡床上的姚杳,只见她羞怯怯的一个劲儿往棉被里钻,不觉微怔,笑的愈发意味深长。 像韩长暮这样的世家子弟,说是贴身大丫鬟,其实都是通房,不足为奇。 他收回目光,笑了:“嗨,这有什么的,韩兄玉树临风的,有几个暖床的,不稀奇。”他拍了拍韩长暮的肩头:“既然没事,我就回去了,韩兄可要多加留神才是。” 韩长暮点头道谢:“好,我会留神的,多谢李兄了。” 李玉山走了几步,却突然回头,叫了两个镖师过来,对韩长暮笑道:“韩兄,我让这两个手下在你房间门口守夜,若有事,你就招呼他们,不用客气。” 韩长暮愣了一下,这是不容拒绝的,拒绝了,就是心虚。 他点头笑道:“这太麻烦李兄了,我就却之不恭了,有劳二位弟兄了。” 两个镖师客客气气的拱了拱手,像两尊门神一样,往门两边一站,脸上满当当写的都是生人勿进。 韩长暮关门,低低叹了一声。 姚杳还没回过神来,拥着棉被坐着有点发愣,愣了半晌,才讷讷低语:“公子,我这是,出不去了。” 说完,自己也跟着叹气。 这不废话么,原本李玉山就起了疑心了,这会她还一身血的出去,岂不是她不但把刀把子递给他,还把她自己闷晕了放到案板上。 姚杳抿了抿唇,低语:“公子,他这是,疑心您了。” 韩长暮摇头:“未必,或许是真怕我出事,没人给他解毒吧。” 他想了想,慢慢走到胡床旁,坐到姚杳身边,眸光深深,清透黑亮,像是盛满了寒夜星芒。 姚杳情绪莫名的抖了一下,抱进了棉被低语:“公子,我,我去睡地上。” 韩长暮抽了抽嘴角,却暗沉沉的说了两个字:“伸手。” “啊。” 韩长暮懒得再跟姚杳废话,伸手捏住她的脸颊,强迫她张开嘴,扔了一丸药进去,又端过一盏温水灌进去,才道:“清余毒的药。” 姚杳呛得不停的咳嗽,听到这话,还是磕磕巴巴的道了个谢。 韩长暮面无表情道:“也是要给银子的。” 姚杳紧紧抿唇,不想说话了。 韩长暮端着一盏温水,润了润干涸的唇,才低声问道:“怎么会受伤,出了什么事。” 姚杳慢慢凑到韩长暮跟前,声音压得极低幽:“那仓房里果然有毛病,布了机关暗器,我还没靠近那些箱子,就被暗器伤了。” 她微微一顿:“公子跟出去,可有什么收获。” 韩长暮凝神低语:“马车到了一处比较隐蔽的宅子外,里头情况不明,我没敢进去,只在外头看了看,闻到药香和酒气。” 姚杳在心底赞叹了一声,还是内卫司的人足够谨慎,看看自己,贸然出头,就受了伤,还要倒赔大把银子。 她的双眼一眯,转了个念头:“药香和酒气,什么药,什么酒。” 韩长暮深深望了姚杳一眼,抿唇不语。 这不废话吗,她以为他是她啊,闻一下就能分辨出来,他那是得亲口尝一下,才能分辨的出的好吗。 见韩长暮脸色不善,姚杳缩了缩脖颈,知道自己触及到了他脆弱的自尊心。 她暗自警告自己,不能再挑衅韩长暮了。 一男一女,大半夜的,原本就容易出事。 虽然她不算美女吧,但架不住他是个盛世美颜啊,她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善人,万一她把持不住呢。 她干干一笑:“那个,明日,明日借着出门逛逛的机会,我去闻闻就知道了。” 第五十三回 大黄 韩长暮神情淡漠,不置可否的勾了勾唇角,突然开口:“仓门是开着的吗。” 姚杳一愣:“没有,压了大锁。” 韩长暮蹙眉:“压了大锁,你是怎么进去的。” 姚杳得意的挑眉:“那种锁,给我一根针,我一口气能开十几个。” “哦。”韩长暮拖长了尾音,一本正经的笑了笑:“所以最后,你是自己捅开了锁,把自己送进去寻死的。” 姚杳气了个绝倒。 什么一本正经,她分明从他勾起的唇角里,看出了嘲讽的弧度。 韩长暮继续弯唇笑了笑,淡淡道:“你在仓房里闻到什么不同的味道了吗。” 姚杳抬了抬眼皮儿。 刚才是谁嘲讽她撬了锁去送死的? 她只敢暗自腹诽,却不敢不答话,想了想,低声道:“很奇怪的味道,像是药材和茶叶混合在一起。” 韩长暮静了半晌没有说话,他想象不出这两样东西混合在一起,是个什么味道,但是,他已经猜到了这两样东西,是怎么混合在一起的了。 明日,应该是不必再去那间小院儿了。 许是因为夜里闹了贼,天刚亮,李玉山就吩咐镖师们备好了行路的东西,提前一日赶路。 得到消息时,姚杳刚起床,束发的手微微一顿,望向韩长暮。 提早启程,就没有机会去那个小院儿了。 韩长暮正在慢条斯理的用朝食,听到这个消息,丝毫不觉意外。 李玉山是深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个道理的。 原本以为是最稳妥的地方,都找了贼,不赶紧跑路,还等什么。 他抬眼看了看姚杳。 不过,李玉山以为跑了就万事大吉了吗,太天真了,他只怕做梦也没想到,贼就在身边,防不胜防。 今天的朝食是羊肉汤饼,热腾腾的吃下肚,打了一整宿的地铺,被硬邦邦的地板硌得酸疼的脊背和腰,也跟着妥帖了起来。 韩长暮吃的很尽兴很舒坦。 他舒坦的眯了眯眼,平静开口:“你也赶紧用饭,路上用的东西要在仔细清点一遍,省的手忙脚乱的落下东西。” 姚杳一想到此行的目的地,就口舌发苦。 那是一条越走越偏僻的路,最不缺的就是有银子都买不到东西的地方。 她虽然穷,但一想到连东西都没处买,就有些发愁了。 没银子买是一回事,可没处买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能想,一想就窒息。 她张了张嘴,那句可不可以不去了,回京城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脱口变成了别的:“公子,今日就走,就没时间去探探那处小院儿了。” 热腾腾的羊肉汤在口中停了片刻,唇齿留香,韩长暮啧啧舌:“不急,我大概知道了那箱子里放的是什么东西了。” 姚杳愣住了,瞧着韩长暮神情泰然,她眨了眨眼。 他似乎说过,周家的生意做的那么大,还偷卖过朝廷明令禁售的货物。 什么货物味儿这么大,需要用茶叶来掩盖,自然是药材了。 本朝对药材管控的并不是那么严,且大多数药材也不值得周家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偷运。 至于禁售的药材嘛,人为财死,谁跟钱有仇呢。 姚杳的眉心拧着,许多药材炮制时都要用到酒,她默了默,手指头下意识的动了起来,来回掐着。 她蓦然眉心一跳,运往西域的禁售药材,定然是西域最需要的药材。 西域最需要的,朝廷还明令禁止运往西域的药材,是大黄!!! 她脑中灵光一闪,重重拍了一下大腿,突然低声开口:“是大黄,那些像砖块一样的物件是茶砖,把茶砖做成空心,将大黄塞进去,封好口,还可以用茶叶的气味掩盖大黄的气味,神不知鬼不觉。” 这是谁这么有才,想出这么刁钻的法子。 韩长暮笑了,头一回把心里的赞许流露出来,凝在眼角眉梢。 他微笑:“不错,正是大黄,商队往西域偷运大黄之事屡禁不止,我在剑南道上时也有所耳闻,没想到头一回到西域,就碰上了,这些人为了钱财,抄家灭门的大罪都不放在眼中。” 姚杳笑了笑。 一两大黄一两金,谁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 从概率学上讲,干上一票,被抓住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五十,可这一票干成之后,从此后半生就是百分之百的躺赢了。 这样算下来,这个风险还是值得冒一下的,毕竟没钱穷死和被抓住打死,结局都是一样的。 她抬眼看了看韩长暮。 像他这样有钱的世家子,是不会理解这种穷死的痛苦的。 等等,他真的是个有钱的世家子吗,不会在路上因为穷疯了,把她卖了吗? 姚杳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从始至终,她对韩长暮的了解,仅限于一个名字和一个职务,其他的一无所知。 她望向韩长暮的眼神渐渐有些深了,带着些审视的意味。 韩长暮已用完了朝食,漱了漱口,迎向姚杳的目光,淡定从容,面无表情的开口:“你这样的,卖了也不值钱,顶多就是走不动了把你扔在半道上,省的浪费粮食。” 姚杳头皮发麻,惊恐万分的望向韩长暮。 这人是个妖孽吗,怎么能看出她在想什么? 韩长暮指指姚杳的脸,莞尔道:“脸上都写着呢,不会卖了我吗。” 姚杳骤然红了一下脸,转头就回了自己房间收拾行装,边装边骂。 虚掩着的房间门被人猛然推开,传来试探低语:“那个,阿杳,你们是要,走了吗。” 姚杳回头,包骋正靠在门口,眉心蹙着,等一下,她从他黑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看出了惆怅!!! 她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头一回对惆怅的黑脸公子和颜悦色起来:“是,用罢午食就走。” 包骋双眼放光,跃跃欲试的问道:“那个,我能和你们一起走吗?” 姚杳抿了抿唇:“这个,不大好吧,我们是跟着镖队一起走,你要想一起,得去问问李镖头的意思。” 包骋动了动嘴唇,眼中雀跃的小火苗熄灭了,眸光暗淡下来,没说话,转身慢慢走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姚杳觉得包骋的背影有点寂寥和颓废。 她眨了眨眼,是她眼花了吗? 用罢了午食,马队货物已在云来客栈门口等着了,除了原本的十几个镖师和李玉山三人,镖队中还多了两个陌生人。 一个六旬上下的老者,满头霜发,腰上别着一杆锃光发亮的旱烟袋。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生的憨厚而青涩,双手拢在袖中,低着头,脚尖儿一下一下的,踢着发黄的野草。 李玉山冲着韩长暮介绍了一句:“这位刘老哥是西域路上顶好的向导,走这条路已四十余年了,稳妥的很。” 韩长暮行了一礼,点了点头。 李玉山看了看少年,眼睛里有些不忍,压低了声音:“那孩子的爹是刘老哥的旧友,去年死在西域商路上,留下孤儿寡母,也是可怜,才把孩子送出来走马,补贴家用。” 姚杳看了看那孩子,不禁唏嘘。 在京城,这样年纪的世家公子,正是找爹娘要钱霍霍的时候,出来走马补贴家用,呵呵,出来秦楼楚馆里逛一圈吧。 韩长暮转头望了望少年,轻轻点头。 李玉山吩咐镖师们再度查验了货物和行装,便翻身上马,一马当先道:“启程。” 镖队刚走了几步,斜拉里却闯出来个小乞儿,灰头土脸的看不出个眉眼来,一下子就躺在了地上,拦住了镖队,干脆利落的吐出来两个字:“要钱。” 众人皆惊,勒马而立,面面相觑。 最惊的是姚杳,她半张着嘴,险些从马上掉下来,攥紧了缰绳才坐稳当。 合着碰瓷这种事儿,是古往今来都通吃的? 金老爷子的武侠小说里,没有写着丐帮还开展碰瓷这项业务啊。 丐帮子弟遍布天下,耳目众多,就连行脚帮里,也有不少丐帮的人。 商队是绝不会轻易得罪丐帮的。 李玉山没有下马,脸色阴沉很不好看,但这种事,却又是走镖路上常见的,因为这种事翻脸起冲突,智者不为,他冲着身后的镖师挥了挥手。 一名镖师翻身下马,递给小乞儿一包散碎银子。 小乞儿打开一看,嫌弃的冷笑:“这么点儿,你们打发要饭的呢。” 姚杳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韩长暮回头瞪了她一眼。 姚杳撇了撇嘴,转头望向身后,却见包骋有点忧愁有点焦躁的靠在客栈门口。 她的心神恍惚了一下,这样忧愁的包骋,她看着有几分似曾相识。 在哪里见过呢,她冥思苦想,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是了,在她刚刚穿来这里时,在她自己身上看到过,同样的忧愁焦躁。 她心中一凛,再度望去,包骋却没了踪影。 而挡在镖队前面的小乞儿,在讨到了足够多的碎银子后,也让开了路。 镖队跟着前行,行进时的队形很有意思,为首的不是镖头李玉山,而是两个身形矮小,看着颇为灵活的镖师并行着,其后才是镖头李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