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剑道》 第1章 蓟州之乱 【楔子】 水似剑般韧,剑似水般柔。 爱恨随剑舞,情仇逐水流。 …… 中都或可为,还鞘复登丘。 孤刃何能尔?吾剑斥王候! 此为《如水剑歌》,自蓟州之乱开始,从洛阳城中流出,渐为世人所知。传言为嵇康嵇叔夜景元二年赴洛阳时所作,然众说芸芸,终湮没不可考,亦无人穷根究底。 更离奇的是另一则传言:得如水剑者,可证得剑道,成不世之功! 真伪尚不可辨,但江湖却又多了一个彼此杀伐的藉口。于是,上至天听、下至方外、近涉宇内、远及四海……官、道、僧、儒、侠、匪、妖等各流,纷纷被裹挟其间,引出无数血雨腥风…… ———————————————————————————————————————— 洛阳城陷。 天宝十四载腊月十二日,自蓟州汹汹而来的二十万叛军,从洛阳城东面强攻而入。如豺狼闯入羊群,宣告了肆意抢掠与无尽杀戮的开始。 早前驰援而来封常青将军,在武牢关与叛军交战失利后,一路西退,直退至洛阳城上东门,再战,又败。只得率余部退入城中,从宫苑西门破墙而出,往西边去了。 宫城皇苑内已是乱作一团。宫人如受惊的雀群般四下逃窜。从东城奔逃而来的百姓,满身满脸的血污,与慌乱的宫人门冲撞在一起,场面更是混乱。 “贼兵来了!贼兵来了——!”有的百姓惊恐地大声呼号,但跑着跑着,却一头栽倒,再也不动了。背上似利器捅出来的窟窿,赫然在目,正汩汩地涌出黑红的液体。 于是宫人们开始明确地知道,叛军已从东面杀过来。纷纷统一方向,望西边涌去…… 皇城西侧,上阳宫里,曾经宠极一时的梅妃江采萍,斜靠在一口井旁,襦裙淡雅,素面无妆,身上和臂弯里缠着一道宽宽的白绫,没有半分的慌乱。 身边的宫人已跑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个小宫女还在锲而不舍地拉拽着她:“娘娘!叛军已经进城了!咱们再不跑,就跑不了了!” 江采萍满目萧索,有些失焦的眼神望了过去:“是秋娘吗?我不走,圣人让我在这里等他。等那个妒妇消停了,就接我回长安。趁着身子还灵巧,再跳一曲惊鸿舞……” 陆秋娘这时才注意到白绫,顿时大急:“娘娘——!快跑吧!现在还说这些作什么!叛军是要杀人的,娘娘得先活命才行!” 江采萍似乎回过神来,双眸亮了一下,像是做了某种决定,把身畔的一个锦缎裹成的小包袱,塞到秋娘手中:“秋娘快走吧!若是去得长安,把这个还给圣人。就说……梅精是清白的,没有落到叛军中……”语毕,突然倒入身旁的水井中,刺耳的水声响了几下,便被遥遥而来的喊杀声、惨叫声湮没。 陆秋娘眼中噙泪:“娘娘——”顾不上难过,陆秋娘抹了把眼泪,心知从宫门逃出,已然来不及。于是找到上阳宫里一条通往宫外的河渠,踩着坚冰,钻出了宫城,向着大约西北的方向跑。 大部分叛军此时正都忙着冲进洛阳城抢掠,金银、粮畜、女人……自然要比冰天雪地的荒郊野外要有吸引力。因此陆秋娘跑了许久,也没有被零散的叛军追过来。直到实在跑累了,才寻了处高一些蒿草丛,一头钻进去,大口喘着气。 蒿草丛不远处,稀拉拉地站着几棵槐树。因为是严冬,枝头光秃秃,仅有十来只不知名的鸟雀,“吱吱喳喳”地立在枝头歇脚聊天。 陆秋娘感觉到有些饥饿,在随身的灰布包袱里摸了半晌,却摸出一吊开元通宝的大钱和一些碎银子,偏没有半口吃的。再摸去,触手丝滑,却是梅妃娘娘投井前交代的那个小包袱,念及此,不觉又流下泪来。 哭了一会,陆秋娘把小包袱又塞进自己的灰布包袱,斜挎上肩。正欲起身,只听得槐树那边,传来一阵“扑簌簌”的声响。侧脸望过去,鸟雀已经化成天幕上的黑点,很快就消失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夹着马蹄声,由远及近,在那棵槐树边停了下来。一人顺手将马拴好,另一人则取了水袋,仰颈狂饮。 两人将长槊在树上靠好,继续说了起来。语言胡汉夹杂,听不甚分明。陆秋娘高度紧张之下,反而听出了点讯息:匪首安禄山让叛军火速入城,要求叛军们尽数上交搜刮到的金银、粮草,以供军需调度。并下令全力搜捕平日住在洛阳城的百官及宫人。 听到这些,陆秋娘心中一片凉意,浑身也都软了半截,不自觉地抖动起来。“什么人!”其中一名机警的贼兵已经把头转向这边,厉声喝道,随即向身边的同伙使了个眼色。陆秋娘更加不敢动弹,抱着头,把身子蜷得又紧了一些。 另一名贼兵已经取了长槊,向陆秋娘这头摸索着过来,一面走、一面用长槊在蒿草丛中乱刺。眼见长槊就要刺中秋娘,忽听见槐树下一声惨叫,这贼兵立即折返回去,只看到同伙倒在马下,头上不知被什么东西砸得血肉模糊。正待呵斥几句,突然头上也是一下剧痛,仿佛天穹压下来一般,眼前一黑,也软倒了下去。 惊魂甫定,陆秋娘才确信自己还活着。半坐在地上,拨开眼前的蒿草,只见一个身着黄麻袍服的粗健汉子,立在贼兵倒下的地方,双手还攥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棍。胳膊还在微微地颤抖:显然刚才的“壮举”,他也是鼓足了勇气的。 汉子冲着蒿草丛这边侧过头来:“你不打紧吧?可以出来了,贼兵被俺打昏了。” 陆秋娘这才站起身子,向汉子行了一礼:“多谢恩公相救,婢子这厢有礼了。” 却见那汉子倒头便拜:“原来是位神仙娘娘!小人冲撞,娘娘没事吧?” 陆秋娘粲然:“哪里有什么娘娘?只是宫中的一名婢女罢了。恩公赶快起来,咱们逃命要紧!” 汉子也知不是行虚礼的时候,忙取走两名贼兵的两根长槊,一东一西,远远地扔进蒿草丛中。并将贼兵的贴身银钱、短刀卸下,集中到一匹马的褡裢里。突然问道:“娘娘……姑娘骑得了马不?”陆秋娘摇摇头。 汉子就将另一匹马则解开了缰绳,一棍子抽在马臀上。马儿吃了痛,便向着一个方向跑掉了。汉子有些笨拙地爬上马,向陆秋娘咧嘴一笑:“以前骑过两三回,不大顺手。姑娘赶紧上来,须得先寻个去处躲一躲。” 陆秋娘犹疑了一下,看汉子说得实在,也放下心来,拽住汉子的胳膊骑在了马后面。两人一马,与几处不大的村落擦肩而过后,向着洛阳城北的邙山而去。 第2章 邙山夜话 传言邙山是一处荫及子孙的风水福地,俗语有“生于长安,葬在北邙”之说,自周、秦历代以降,葬于邙山的名臣高士不胜枚举。待秋娘随那汉子逃到山下,已是斜阳薄暮。向山望去,但见榆柳交参,松柏森森,大大小小的坟冢错落其间,一派肃穆的气氛。 陆秋娘有些发憷:“恩公就住在此山么?怎么不像是有人烟的去处。” 汉子笑了,回头一指:“俺本是那处杨柳庄的农户,因为种田交不上租庸,就荒了田地,上了山来。专门砍些柴薪、打些野兔什么的,挑到城中贩卖,换些银钱度日。”汉子喘了口气,“俺和几个兄弟在山上搭了几间茅舍,平日里懒得下山时,存的吃食也够用一阵子。姑娘就先在我那躲一躲,再作计较。” 陆秋娘思来想去,眼下也只得如此,便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那么多谢恩公了。” 汉子反而有些拘谨起来:“姑娘,不要一口一个恩公、恩公地叫了,俺实在不大习惯。俺姓杨,在家排行老三,姑娘叫我杨三郎便是。” 陆秋娘也笑了,眉间的忧伤冲淡了许多:“如此也好。三郎哥,我姓陆,因是入秋后生的,自幼便唤作秋娘。后来入了宫,娘娘也一直这么叫。”提到梅妃,秋娘眼眶又红了起来。 汉子忙打了个茬:“天色不早了,秋娘妹子。咱们须得赶紧入山。山路难走,马是带不上去了,不如就地杀了,取些好嚼的嫩肉出来,也能充饥。” 陆秋娘有些不忍:“马儿又不是贼兵,且又载了我们这一程。三郎哥如何下得去手?还是放走罢了。” 汉子略一思忖,倘若真杀了这马,反倒留下踪迹。贼兵若有心寻来,反倒是麻烦。于是回道:“就依你了,秋娘妹子!” 二人商量既定,杨三郎便自马上取下褡裢,负在自己肩上,然后又是一棍子打在了马臀,将马惊走,望洛阳城方向跑去了。 于是杨三郎携着陆秋娘,顺着平缓些的山坡,向邙山深处穿梭。夕阳透过疏林照进来,将未消的残雪染得金黄。二人互相扶拽,走了一个多时辰,嘴里吞吐的雾气已越来越浓,才看到一处小小的山谷。谷中杂树不多,溪流依着山谷蜿蜒而下,已然冻成了一道白练。这时天已暗了下来,弦月挂在东山之巅,点点星光在苍穹里忽明忽暗。借着月色星光,几间茅舍的轮廓落在溪流边,隐约可见。 茅舍皆无灯火,想是几个兄弟打猎未归,在哪个山洞宿营了。杨三郎领着陆秋娘摸黑走到一间茅舍前,推门而入。 舍内黢黑一片,二人都看不清对方。杨三郎从门右侧摸到一盏油灯,又从怀里取出火石,就手打着。一点星火从油灯中迅速生长,长成一朵扑闪的火苗,橘色的光瞬间将茅舍填满,把舍内的陈设渐次展示出来:一张木桌,四根条凳,都是用最粗浅的木工做成,桌沿还有未经处理的树皮。房屋一角是个灶台和一口水瓮,灶台上架着锅,几只粗碗和筷子叠在一起,仿佛有了点烟火气息。另一面墙壁上挂着柴刀、捕兽夹等,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工具。再往里看,还有一间屋子,想来该是卧房了。 陆秋娘看了半晌,才问道:“三郎哥,你的爹娘、兄弟们不住这里吗?” 杨三郎愣了一下,把油灯放在了木桌上:“爹娘早死了,大哥、二哥把俺带大。后来大哥、二哥去安西入了军籍,跟着那个叫封将军的打突厥人。算算也有五六年光景,他二人偏又不识字,也没个家书捎回来,竟是音信全无。”杨三郎仿佛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这回听闻说封将军从安西回来,被朝廷派到洛阳来打贼兵,本想着进城托人打听一下哥哥们的下落。再把这段日子打的柴和山货卖掉,换些粟米和盐。去了才知道封了城,连只耗子都钻不进去……” “噗嗤——”看着杨三郎懊丧的样子,陆秋娘忍不住笑了出来。“对不住,对不住……” 杨三郎没有介怀,略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俺把柴担子卸在离西城门不远的树下,等了一天一夜,没等到开城门,却只见城里的人都没命价跑了出来,还有些是宫里的娘娘、大官,穿的和你一样。俺拽住个人一问,才知道贼兵打进来了,也顾不得柴担子和山货,就和他们一起跑。” 杨三郎说到这停了下来,从灶台边一个不起眼的藤箱中取出葫芦瓢,就瓮中舀水进锅,点燃灶台,烧起水来:“光顾着说了,先烧水做饭要紧。”秋娘在一旁摆摆手,表示不碍。 杨三郎接着道:“俺跑了几步觉得不对,又折回去,把担柴的木棍抽了出来,才又跟着他们跑起来。逃命的人大多是向着西面官道的方向,俺跑了一段,就向北折过去,想想还是山里最安全。你不晓得,这山里有处山峰唤作翠云峰,翠云峰上有个上清观,观里的老道们总说,‘邙山有诸多先人长眠于此,必能护佑百姓安康。若无知匹夫冲撞了先人,怕是要落得个雷劈斧凿的下场’。俺思忖贼兵决计不敢来这,就放宽心往回走。谁知道偏又碰上了贼兵,俺就躲了起来,后来便看到你躲在另一处歇息。那会贼兵叫嚷,俺晓得你被他们发现了,只好冲上前先敲掉一个。待另一个回来,便又绕到他身后,敲昏了了事。” 陆秋娘嘴角微微一翘:“怪不得一路上,你总抱着那根木棍不放,原来是‘有备无患’啊!” 杨三郎嘿嘿了两声:“没啥换不换的,这根担柴棍,是大哥还在的时候,砍了一棵崖柏,一刀一刀削出来的。要是弄丢了,大哥回来又该揍我了。” 说话间水已烧开,杨三郎又从藤箱里抓出一把粟米、一把菽子,扔进锅里煮。不多时香气从锅盖中溢出,杨三郎抓起两只粗碗,用葫芦瓢把熬好的粥盛进碗里。一人一碗,就着油灯吃起来。 饭罢,杨三郎收拾起碗筷,将舍门从里面栓死:“山里有虎狼,晚上我提防些。秋娘妹子,你在里间休息吧。”说完将四根条凳拼成一张简陋的床,向墙壁上取下一张兽皮鞣制的长袍,铺在上面,和衣而卧。 陆秋娘也进了里间,一张土炕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炕上厚厚地垫着一层细软的干草,草上铺着一大块东拼西凑的麻布。床的一角是竹篾编制的枕头和一团叠好的兽皮,展开来,比方才那张似乎还要大一些。冬夜苦寒,山中尤甚,秋娘便拉过兽皮,裹紧卧下。 外间一灯如豆,四下夜色合围。杨三郎听知陆秋娘已睡下,便又坐起,按灭油灯,翻个身继续躺下,很快便鼾声大作。 这一日惊心动魄,又经历了许多变故,陆秋娘早已疲惫不堪,恍然如梦。这时困意才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不多时便也沉沉睡去。睡梦中一会是梅妃娘娘、一会是自己远在衡州的爹娘,依稀也可听到外间的鼾声和野兽在山中嘶吼的声音。 一宿无话。 第3章 茅舍窝冬 翌日朝阳高悬,兽声渐歇,冬林随着山势绵延而上,被层层云雾截在了山巅。 陆秋娘睡饱而醒,撑着身体爬了起来,只觉浑身酸痛。想来是昨日跑了太多山路,身体用脱了气力。接着腹内一阵鸣响,陆秋娘顿时赧然。然后想起了些什么,向外间喊了声“三郎哥”,却无人应答。自己向炕下去寻来时穿的宫花绣鞋,却只寻到两只灰坨坨的泥疙瘩,仔细分辨,便真是自己的绣鞋了。 陆秋娘试着去穿,脚下猛然一片疼痛,差点摔下炕去。幸而扶住了炕沿。秋娘拿起一只绣鞋,发现前掌已经张开了口,拿起另一只,后踵鞋底已经磨得透了。秋娘顿觉无计可施,泪珠子扑扑地落下来。 呆坐了不知多长时间,“吱——”的一声门响,打断了这样的沉寂。杨三郎进了屋来,身后的晃眼的光,跟着就一拥而入,整间茅舍内充满了暖阳。 “起来啦!今天吃顿好的!前些日子下了些捕子和陷阱,这才捉回来几只山鸡山兔。”杨三郎欢喜地说着,把捉回来的山货放在藤箱上,“饿了吧?” 陆秋娘已经把眼泪擦得干净:“是有些饿了,三郎哥。我……我的脚肿了,绣鞋也磨坏了,下不去炕……”说到这,秋娘已是极不好意思,仿佛自己成了一个甩不脱的麻烦。 杨三郎倒没多想,随口说道:“那就索性在炕上窝着!以前俺还在庄里时候,一到冬天,穷苦人家没存下多少吃食的,便关门不出。每天全家就吃一顿稀的,然后就挤在炕上不动弹,俺们这里管这个叫‘窝冬’。也有挨不过去的,开春有人去叫门,一家人全死在炕上了,屋臭得进不去人。只有村里的老鳏夫们,才肯为里正的几个铜钱,去帮忙张罗着下葬。” “呸、呸……看俺这嘴,尽说些不吉利的典故。”杨三郎自觉语失,赶忙打住,“俺们樵户不这样,虽然也窝冬,但吃的是肉,再冷也扛得住。不过也不能老不动弹,越不动弹身子越弱,待到三九、四九,也扛不过去。” 陆秋娘听他絮絮嚷嚷说了半晌,才插了一句:“三郎哥,有不穿的旧鞋子吗?现下觉得脚好些了,我好穿了下地,给你搭把手。”语罢,一双诚恳的眸子盯着杨三郎。 “不用、不用,俺都晓得咋弄,不用你。”杨三郎方才嘴上不停,手下也没闲着,一锅热水已然烧开,正洗剥着一只山鸡。一旁地上的山兔也已放干了血,只待剥皮庖解。 陆秋娘看他做得熟练,也就不再言语了。这时翻身从床头拿过自己的包袱,把里面的银钱全找出来,放在一处。又看到梅妃娘娘那只锦缎包裹,心中固然难过,但也有些奇怪,便小心打开来:一件用锦雉和孔雀尾羽镶绣而成的七彩华服,映入眼帘。在里间柔和的光线下,轻轻翻动的羽衣闪烁着霓虹一样光彩,金魄玉质,宝气流光,竟把人看得呆住了。 “这该是那件霓裳羽衣了吧!”陆秋娘欣赏了一会,便又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看到杨三郎已经把兔皮反过来剥下,向里面塞满了茅草,挂到了茅舍外面。山兔和山鸡的内脏已经全淘洗出来,放在一只碗里,另有一只碗盛满血,放在灶台上。兔肉、鸡肉也已下了锅,杨三郎填了把柴草,才站起来,抻了个懒腰。 陆秋娘把放在一处的银钱拿起:“三郎哥!大恩不言谢,这些银钱你收好,可以买些粟米什么的。现下这情势,还要多叨扰你一阵子,就当是给你的找补了。” “秋娘妹子!你这是看不起俺,俺救你又不是图财。要是图财,俺早去入伙当山匪了!”杨三郎气鼓鼓地说道,声音震得秋娘双耳嗡嗡作响。 陆秋娘倒不畏忌,有些打趣地问道:“那你是图什么?” 杨三郎憋了半天,黑脸泛红,抓耳挠头地说道:“就是不忍心一个姑娘家,落到叛军手上,岂不是要糟糕?逃进山里,或许好一些。” 陆秋娘听闻杨三郎朴实的话语,心下微暖,接着叹了口气:“躲在山里,只是一时权宜。秋娘受梅妃娘娘临终所托,还有事情要做。”说着,拿过竹篾枕头,把银钱从枕侧的一处破洞处塞入,“银钱暂时也用不上,先存在这里。三郎哥若要用,自取便是。” 杨三郎见肉已煮熟,便不再纠结银钱的话题:“秋娘妹子,饿了半晌午了,吃点东西吧!”说着使出筷子,将锅中的好肉捞拣了满满一碗,给秋娘端到炕边。自己则又捞了一碗,坐在木桌前吃开来。 尽管烹调简单,仅仅撒了些盐巴进去,但对于饥饿的人来说,也算得上珍馐美味了。陆秋娘初时还是用筷子夹了吃,但肉块滑腻,每每从筷子缝中漏下。偷眼瞧去,杨三郎早把筷子撂在一旁,双手左右开弓,大快朵颐。陆秋娘便也把筷子放下,一手捧碗,一手探进碗里,抓稳了肉块吃起来。 半个时辰不到,两人便将一锅肉吃得精光。陆秋娘虽饿,但饭量却要小很多,大半肉块倒是杨三郎吃掉的。杨三郎见陆秋娘吃完,找来一个木头做成的小盆,从瓮中舀了水端到秋娘跟前,示意她洗手。 陆秋娘笑逐颜开:“当了好几年的婢女,这会倒当起了娘娘。” 杨三郎诙谐道:“娘娘洗手则个~小民告退!”陆秋娘笑意更浓了。 二人说笑一会,杨三郎问道:“不知秋娘妹子哪里人氏?家里可还有父母兄弟?” 陆秋娘黯然:“我本是衡州人氏,离家时老父尚还健在,另有一个兄弟,这会应该长得高过我了。两年前,皇上身边的高公公来这边采选制衣御女,就被选进了宫,本是给贵妃杨娘娘做衣裳的差使。有一日,据说是杨娘娘穿了我们几个宫女送去的襦裙,觉得不合身段,就大发雷霆。命高公公把我们几个撵到洛阳禁苑这边了。一开始,总被这里的老宫女随意使唤,后来一次被梅妃娘娘看到,才把我召到上阳宫作婢女。虽然冷清,却也少受了许多欺侮。”秋娘顿了一下,似是陷入的回忆,旋又说道,“梅妃娘娘待我们婢女们极好,可是却这么没了。” 杨三郎见话头又引到了伤心处,忙道:“过得几日,我的几个从小长大的兄弟回来,再托他们下山打听一下情况。待官军把贼兵打退了,我护着你去长安,把梅娘娘托你的事情办了可好?”秋陆娘将伤怀之意敛了敛,点了点头。 杨三郎见劝解奏效,精神为之一长,便从门外把方才的兔皮取了进来,用手捏了捏,硬邦邦如铠甲一般。然后又把灶台的火生起,抽出一根木柴,穿进兔皮内的茅草里,伸进灶膛里烤一下、便迅速抽出来,如是往复。大概烤了十几下后,屋子里已经可以明显闻到淡淡的焦糊味。杨三郎又拿来另一根木柴,把一些草木灰拨拉出来,待灰中再无火星,便用兔皮去蘸那草木灰。蘸饱后便放在墙根,不再去理会。 陆秋娘看了半天,看得一头雾水:“三郎哥,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有大用处,一会你就知道了。”杨三郎少有的卖了个关子。然后看灶膛里的火渐渐熄了,又抄起葫芦瓢,把方才剩下的一点煮肉的汤水舀出来,盛在一只碗里,递给秋娘:“喝点热的暖暖。”秋娘又推辞了一番,见拗不过,只得喝掉。 这时,杨三郎才把方才“烤”好的兔皮,在茅舍外拍干净,取走茅草,兴奋地拿进茅舍来:“看这大小,正好给秋娘妹子做一双鞋子。” 陆秋娘释然,笑说:“三郎哥还会做鞋子?” 杨三郎知她促狭之意,也不生气:“这算啥?俺们樵户会的东西多着呢!”然后又有些不自然,“就是不知道秋娘妹子脚的大小……” 陆秋娘犹豫了一下,便伸出一只脚过去:“劳烦三郎哥量一下了。”杨三郎便从柴堆中拣了几根细长的柴禾棍,犹豫再三,才把一只手轻轻托住陆秋娘的脚踝,另一只手用细柴禾竖着比划了一下,在适当的位置折断,小心放好;然后又取了根细柴禾,横着比划了一下后,又折断收好。 陆秋娘赞道:“好法子!”然后把脚收到炕上,似乎也没有早上那么疼了。双颊却不由自主地烧起来,仿佛刚做了件胆大包天的事情。然后心里某根弦微不可察地拨动了一下,竟有些怀念方才那个时刻。这些念头闪过,不过瞬间,只见杨三郎已从藤箱中翻出剪刀、针线,一板一眼地动起手来。 陆秋娘本也会这些活计,但一怕拂了杨三郎的好意,二来也有些好奇:这样的粗糙汉子,能做出什么样的鞋子来呢?于是一语不发,专心观摩起来。 冬月昼短夜长,转眼天又暗了下来。杨三郎渐觉吃力,便掌起灯来,全力投入到最后的工序中。又过了半个时辰,杨三郎直起身来,神采飞扬:“成了!快试试合不合脚?” 陆秋娘接过长得有些奇怪的兔皮鞋,轻轻套在脚上。兔绒绵软地包裹着双脚,好似蹬云踩雾,两股暖意从脚心徐徐而生,传遍全身。 陆秋娘穿着兔皮鞋,缓缓踩在地上,手扶炕沿、慢慢把身体的重量移上去,脚还是有些痛,但尚可忍受…… 终于,她稳稳站了起来。 第4章 杨柳庄劫难 洛阳城陷后,蓟州叛军在城中烧杀劫掠、抓捕宫人百官,多日方休。昔日繁盛的洛阳城,已化作一处尸骸相枕、血污遍地的修罗地狱。城内外户民十不存一,不知有多少无辜性命成了枉死孤魂。贼首安禄山在洛阳禁苑内安营扎寨,并命贼众乘胜西进,锋芒直指长安。 这些情势,躲在山中的陆秋娘自然不知。自那日与杨三郎在山里安顿住下后,每日事情倒是简单:二人一里一外、相敬如宾,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聊些过往的事情。但其实二人年岁也都不大:陆秋娘十七岁上下,杨三郎不过二十出头,并无太多过往可说。两人多是没话找话,以此来消解山中日月的清苦。 这一日,杨三郎天亮就进山,采了些山核桃、榛子、松果之类,加上粟米、豆子,熬成一大锅杂合粥。二人在木桌上相对而坐,吃得津津有味。陆秋娘不免又挂念起家中亲人,情之所至,唱起了衡州那边的《采菱歌》: 三月采菱角嘞!阿哥莫要笑。稻子花儿开白灿灿,阿妹种菱苗儿—— 五月采菱角嘞!阿翁莫要笑。菱角子花儿黄艳艳,媳妇采菱枝儿—— 七月采菱角嘞!娃儿莫要笑。菱角子梗儿细长长,阿娘剥菱角儿—— …… 往复几遍,听得杨三郎心下也有些感伤。“笃、笃、笃!”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吓了二人一跳。正欲辨明福祸,杨三郎站起身来:“俺兄弟们回来了。” 打开门,两个灰头土脸的汉子鱼贯而入,其中一个肩上有伤。两人也不客套,径直在条凳上坐下。杨三郎往外看了看,把门栓死,才问道:“怎么回事?” 负伤的兄弟叫马忠,开口便是哭腔:“杨柳庄来了贼兵……庄上好多人都被杀了……俺爹娘、叔伯、兄弟都死了……呜呜……”马忠哭了一阵,大家都沉默着,马忠抽了几下鼻涕,“庄里的年轻妇人、还有好几家的姑娘……全给贼兵掳走了……” 另一个叫牛冲的兄弟忍着悲痛道:“庄上的粟米、黍子、菽豆、鸡、羊、牛……能吃的东西也都被抢光了。三郎哥你晓得,俺打小便没爹没娘,就是这家凑一口、那家凑一顿地活下来的。看到庄上这么被贼兵祸害,我就想豁出去宰他们几个……” 马忠抹了把鼻涕眼泪:“要不是俺拉着,牛冲肯定要吃大亏。贼兵都是长枪短刀,就算豁得出去……不过是去送死。” 杨三郎从震惊、到悲痛,复又愧疚,稍稍平复一下才问道:“关大石呢?怎么没跟你们一道逃过来?” 牛冲嗫嚅了几下,终究没有说话。马忠知道杨三郎与关大石自小便如亲兄弟般,思忖半晌才道:“大石哥……和俺们跑散了。俺俩都是光棍一条,跑就跑了。大石哥还有嫂子和不足周岁和孩儿在家,九成可能是返回去寻他们了……俺们逃到山下时,还在先人墓碑那等了一会,好作接应。无奈没等来大石哥,倒是远远听得有贼兵过来,俺俩只好先上了山……” 杨三郎听罢顿足:“这可坏了!大石哥的性子你们也清楚,本身会些拳脚,又好逞勇,若是寻得到嫂子孩儿还好……若是寻不到,自不肯善罢甘休,肯定要吃大亏。”杨三郎焦躁地转了几圈,突地回身对秋娘道,“秋娘妹子!对不住,须委屈你单个儿在这待得几日。俺兄弟有难,须即刻去救……若是俺没回来,这里还有些存储,也够窝冬的用度了。” 陆秋娘知道劝不住,便道:“三郎哥放心!秋娘晓得。倒是你们千万小心才好,勿要和贼兵硬拼……我在这等你回来。”话一出口,陆秋娘便知道话里有差,但不及多想,只是又再三叮嘱了一番。 杨三郎情急生躁,也没仔细思量话中的意思。便直接翻出前些日子的褡裢,将两把短刀取出,一人一把扔给马忠、牛冲。自己却操了担柴的木棍,一行三个往山下去了。陆秋娘照着杨三郎的交代,栓死了门,回到里屋,开始摆弄杨三郎这几日弄好的兔皮。实在饿了,便取些粟米、豆子或是墙上挂的山鸡、山兔,煮了来吃,不消细说。 话分两头。杨三郎等人急吼吼下到山脚,时候已经过午。杨三郎从随身包袱里掏出一个前几日秋娘做的胡饼,用手掰开,分给马忠、牛冲吃了。稍事休息,三人复又起身,向这杨柳庄的方向疾走而去,一路无话。 为防贼兵,三人一路拣着树密草深的地方行走。直走了约两、三个时辰,日头偏西的时候,终于远远望见了杨柳庄破败的房舍。几柱细细的黑烟,如虺蛇一般扭动,向着天际攀升而上。村里一片死寂,半晌没有一个人进出,想是贼兵抢掠完后,也已退走。 这时日头已经擦着地面,像要告别他们。杨三郎几人观察了一会,便壮了胆子向杨柳庄跑去。不多时进得庄子,但见满目疮痍,惨不忍睹:有的房舍檐角还挂着火苗,有的半片屋顶已经烧得塌了下来,乌黑得刺眼。房前、屋后,散落着庄里人的尸首,或趴或仰,或扭曲成怪异形状……尸首身上全是刀伤,有的少了胳膊,有的脖子被砍断大半、头颅贴在肩膀上……有的妇人半靠在墙角,瞪大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衣裳被扯得零落、苍白的身体大半曝露出来……有孩童被爹娘搂住,一起倒在屋前树下的血泊中…… 杨三郎、马忠、牛冲三个人步子缓慢,身体沉重,头脑里嗡嗡地响着……三人一边淌着眼泪,一边在村子里寻找着关大石的下落。一张张平日里和善的面孔、一副副熟悉的身躯,都定格在了这天的杨柳庄。每路过一具尸首,他们的名字全在杨三郎脑中跳着,却再也叫不出口。因为纵然叫出来,他们也不会再答应你一声了。 走着走着,三人看到了庄子里那颗高大的古杨柳树,树下是庄里人取水的老井,一个老妪远远地在树下呜咽,听声音像是庄里的商婆婆。正待上前去问,只见得老妪颤巍巍坐起,一头栽到井里去了。三人愣了一下,都站在那里,相拥而泣。 哭了一会,天色便有些黯淡了。三人继续在寂静的庄子里逡巡,忽然听得一声婴儿的啼哭,断断续续从一片房舍间传来。三人对望一眼,都往哭声传来的方向奔去。奔到近前,是庄里为数不多的一间瓦舍,原是庄里的丘进丘夫子家,哭声便是从这瓦舍中传出。 第5章 遭逢大变 舍门早塌了半边,三人直接进去。只看到丘夫子的家小,尽数遭到屠戮,一个年近及笄的姑娘更被虐杀在堂……哭声还在里屋,三人循声而入:一个还不能爬行的男婴,已从包被中挣扎出来,手足无措地哭嚎着,身上被冻得青紫一片。 杨三郎抢上前去,又用包被把男婴裹好,哄了一会,便睡着了。马忠和牛冲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丘夫子的尸首,猜想是被贼兵抓去了。三人出了丘夫子家,继续往关大石的住处寻去。 庄子本就几十户人家,不多时终于摸到了关大石的茅舍。舍门大开,窗户被破坏得不成样子。三人一进去,心更凉了半截,关大石的娘子扑在地上,已死去多时,里间炕上的茅草、被褥被挑得稀乱,大部分掉在炕下,茅草和被褥下掩着一个人、脸朝下躺着,赫然便是关大石! 杨三郎心中大恸,因抱着男婴,便让牛冲前去把关大石翻转过来。只见关大石怀中也抱着一个男婴,男婴该是叫关虎儿,此刻也已没了气息。牛冲检视完男婴,便坐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马忠也哭了起来,走上前去要把男婴抱起,准稍后好生安顿了。却碰到关大石的手,发现尚有温热。便把死去的关虎儿放在一旁,用手探了探关大石的鼻息,发现竟还有救,于是由悲转喜。开始摇晃关大石的身体:“大石哥!大石哥!我们来救你了,快醒醒!快醒醒……” 大概是牛冲和马忠声音太吵,关大石突然咳了几声,终于醒了过来。看到身旁已经没了气息的关虎儿,又一把搂在怀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泪水把脸上的灰土糊成了泥浆,掉在了关虎儿肉嘟嘟的脸上。关大石看到,忙用袖子擦了去。复又用袖子把脸上的泥污也抹干净,哭道:“虎儿、虎儿,咱们寻你娘去……” 遭逢大变,杨三郎几人更不知从何劝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关大石起身,向着外间走去。 “呜——啊!”一声惨痛的叫声,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哭嚎,“云妹子……孩儿他娘……你们咋就扔下我一个了……” 牛冲也跟着抽噎着,杨三郎不时抬起袖子抹一把眼泪。马忠走上前去,强止住哭:“大石哥!别哭了……先把嫂子、孩子葬了吧!” 关大石一把将马忠甩了个趔趄:“葬什么?!俺娘子没死,寻个郎中还能救活!快给我寻郎中去!”马忠也不反驳,背过身去,肩膀耸动。哭了许久,天已经黑下来,四个人已经快要看不见彼此了。哭得累了的关大石站了起来,手里依旧抱着关虎儿,对三人道:“咱走吧!”见三人不动,又道,“哥哥先谢三位兄弟相救的恩情。马忠说得有理,先把你嫂子……还有虎儿……入土为安吧!” 杨三郎便同牛冲拆了门板,将关家娘子抬上门板。四人出了杨柳庄,寻到一棵大柳树,就树下用短刀掘出一个墓坑来。关大石则在四周拔了许多茅草回来,将茅草细细地铺垫在墓坑里。茅草颇有韧性,将关大石的手划得鲜血淋漓,关大石却不吭一声,仿佛没有了痛觉。 墓坑造好了。关大石伸出血迹斑斑的手,抚在娘子脸上,认真看一会,又别过头去。杨三郎和牛冲便过来,将关家娘子轻轻安顿在墓坑中。关大石又将剩下的茅草,全部铺叠在娘子身上,再以门板盖好,仿佛生怕娘子冻着一般。然后掬起一抔土,洒在门板上。杨三郎和牛冲便在一旁相助。待得三人将封土垒成,已是后半夜,半轮弦月从东天上来,清辉冰冷,照彻荒野。 关大石跪在坟丘前,轻轻说些什么,像是起誓,又像是诀别。杨三郎、牛冲、马忠默然而立,逝者已逝,便是说什么也不能挽回了。 这时,马忠抱着的男婴醒了,“呜哇、呜哇”地哭起来。关大石慢慢回过头来:“是谁家的孩儿?”杨三郎便答:“从丘夫子家抱出来的,不晓得是儿子还是孙子。丘夫子的尸首没有找到,也不知是死是活。可怜这孩儿还不足周岁,就成了孤儿。” 关大石走上前来,小心抱起男婴:“你爹一时怕是寻不见了……从今日起,俺便是你爹!你便叫关虎儿。”男婴自不懂发生了什么,兀自哭闹不休。关大石晓得男婴是饿了,左右又找不到吃得喝的。略一思索,便把一根指头塞进嘴里,以唾液嘬洗干净,再一口咬破,将血液挤出来,喂食到男婴口中。一根不够吃,便再咬破一根……男婴吮到手指,便不再哭闹,直到吮到第四根手指时,才心满意足、渐渐睡了。 杨三郎此刻已用茅草编织出一条长绳,递了上来。关大石会意,将新收养的“关虎儿”用草绳捆缚于胸前,对三人说道:“贼兵害咱们爹娘妻子,若不报仇,枉为男儿。只是咱们匹夫乡勇,若莽撞而去,有死无生。为今之计,先进山躲一阵子,报仇的事,可从长计议。”三人应了,便同关大石一道,向邙山行进。 草深路长,加上星夜赶路,关大石、杨三郎等人走得便不如白天快。天欲曙时,月色和星辰越来越淡、最后全消失不见。曙光下的四人,已经可以望见邙山脚下的那片坟茔。奔波了一夜,四人已是非常困乏,看到邙山在望,精神一振,更加紧脚步,向前奔去。 “昂——咴儿咴儿”几声马鸣从东面响起,刺破了邙山清晨的宁静。四人一惊,知是贼兵来了。马忠、牛冲将短刀拔了出来,杨三郎从后腰摸出把柴刀、给了关大石,自己则握紧担柴的柏木棍,四人猫身在蒿草丛里,严阵以待。 马蹄声越来越分明——贼兵已经过来了。关大石迅速探身望了一眼、便又缩回来,伸出四根手指,向其余三人使了眼色:一人一个。四人便分散开来,向四骑贼兵围拢过去。然而打头的一匹马好像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快接近时猛地奋起前蹄,就要调转方向。这时贼兵也已发现了蒿草丛中四人,但马行过快,勒回已然不及。关大石第一个猱身而上,杨三郎三人也不怠慢、自马的侧前方位欺身过去,将贼兵打下马来。 关大石会些拳脚,当贼兵落马仓皇之际,便一柴刀砍在了脖颈处,贼兵扭了几下,便不动了。贼兵久经战阵,亦非善与之徒,马忠和牛冲反应稍慢,便被贼人滚落开来,抽出随身短刀、死命相搏。关大石担心二人吃亏,便拎了柴刀,向稍近一些的牛冲靠过去,加入阵团,趁贼兵不妨,又是一柴刀砍在了后颈,贼兵一僵,便向一侧倒了下去。 杨三郎虽有几分狠勇,贼兵被打落下马后,来不及起身,便已结结实实吃了几棍。滚到一边,又被杨三郎追上,一顿猛打。虽痛楚难当,一时却不至于毙命。关大石看杨三郎这边无事,便同牛冲一道去帮马忠。贼兵不敌三人,很快便被砍杀掉。马忠还不解恨,仍旧一刀一刀砍下去,直到贼兵头颅被砍下来、滚落一旁,才罢了手,一个人哭了起来。 杨三郎棍下的贼兵尽管平日骁勇,吃了无数棍棒后,七窍都渗出血来,终于不动了。关大石和牛冲合力,把击杀了的贼兵身上的短刀、铠甲、银钱等物件悉数卸下,全部堆在一处。杨三郎棍毙贼兵后,便到远处去寻马,这时已经返回,却只拉到两匹马。三人将所获物品分别装好。关大石回头叫马忠:“马兄弟莫再难过,咱们须尽快山上,别被其他贼兵寻到踪迹……”马忠不应。 杨三郎觉察不对,两步奔了过去。马忠满头冷汗,眼泪全挂在腮上,声音虚弱:“俺……俺被那贼兵砍……砍到腿上了……刚才觉得不疼……现下浑身都没了力气……”关大石也凑了过来,看到马忠大腿上侧面深深的一道刀伤,血水如泉涌,很快将身下的蒿草染成一片殷红。 关大石恨自己方才援手太迟,自惭道:“马兄弟,是哥哥没照应好你!你撑一下,俺们带你上山……” 马忠仿佛费了很大力气,才摇了摇头:“俺……不行啦!俺爹娘的仇……就拜托大石哥你们了……”关大石无言以对,只好握紧马忠的手,重重地点头。忽然马忠的手卸了劲,头也垂了下去。剩下兄弟三人,都抱住了马忠,痛哭起来。 第6章 翠云峰上 天色向晚,突如其来的朔风“唰——唰——”刮开来,蒿草密集而坚挺,却也被这风带得折了腰。关大石、杨三郎、牛冲三人哭过马忠,便将他安放在一匹马上,三人沉默地牵着马,费力地往邙山深处攀行。虽是军马,奈何山路崎岖,走一段路,军马便打起响鼻、前腿刨地,不愿再走。三人只得将马栓好,停下来靠着树歇息。 关大石怀中的“关虎儿”期间醒过两回,他便故技重施,将指头尖咬破、挤了血喂他。后来挤得十指连心地疼,却已挤不出几滴血来,杨三郎便过去帮忙,咬破自己的手指来喂……直待“关虎儿”吃饱、默默睡了方罢。 三人走走停停,大约亥时将尽,才回到平日落脚的山谷,几间茅舍静候在溪边。关大石先将“关虎儿”在自己那间茅舍里安顿好,便找来铁锄、铁鍤,分给杨三郎、牛冲二人。三人远离溪水寻了一处高地,规规正正地掘了一方墓坑。牛冲从马忠茅舍内取了些物什出来,不过是马忠平日里常用的兽皮、褥垫之类,在墓坑里铺展好,才将马忠的尸首安放进去,又以兽皮覆盖。杨三郎则取来马忠随身的那柄短刀,也放了进去。三人立在墓坑边看了一会,叹息了一会,才将坟丘填起。牛冲找来一根粗木桩,用力插在坟前。 三人向着马忠的坟丘拜了几拜,关大石郑重道:“兄弟们今日葬你于此,好看顾着俺们替你报仇。如有负你所托,下世不再为人!”杨三郎、牛冲齐道:“便如大石哥所说,定舍命报此仇!” 朔风猎猎,血誓铮铮。关大石三人此刻并不知晓,自这份誓言立下,他们及他们的后人,便已不可挣脱地、裹挟进乱世风云变幻之中,成为天道运转的一步棋子。安葬了马忠,三人怀着心事,草草睡下。 翌日一早,三人依昨晚之约,在关大石的茅舍内会合。关大石的茅舍在几间茅舍的中间,也略宽大些。当中是堂屋,两侧各有一间内室,便似大户人家的耳房。杨三郎拉了陆秋娘过来,倒让关大石眼前一亮、大感意外:“三郎兄弟瞒得哥哥好苦!是什么时候,娶了这么白白净净的娘子回来?” 陆秋娘双颊霎时间羞得彤红。杨三郎大窘:“哥哥莫要误会!秋娘妹子是前些时日俺在山脚救下的,因怕贼兵追赶,暂住在俺那……俺俩清清白白,莫要坏了秋娘妹子的声名!”关大石笑而不语。 牛冲也笑道:“昨日来便见过‘嫂嫂’,只是那会事情紧急,没顾上理会一下‘嫂嫂’。恕罪恕罪!”说完便是一个抱拳。 杨三郎急道:“牛兄弟竟也来消遣俺!大石哥莫再取笑,俺请了秋娘妹子来,就是想禀明一下,免得哥哥到时问起。不曾想,反受了些奚落。”说罢,杨三郎佯怒不止。 关大石捋了捋须髯,笑道:“都是玩笑话,秋娘妹子莫见怪。俺三郎兄弟既救得你回来,便不是外人,先坐下说话。”几人便在桌前坐定,互叙了年庚,反而是陆秋娘最小。兄弟三人说了会杨柳庄的见闻,又唏嘘哀叹了一会。陆秋娘也不言语,红着眼眶在一旁静听。 关大石忽向陆秋娘道:“今日俺们兄弟几个要去趟翠云峰,那的上清观里有几个老道俺认得,平日里惯熟了的,说话颇有见地,俺们便拜访拜访。只是俺的虎儿尚且幼小,又……又刚没了娘亲……就劳烦秋娘妹子给看顾看顾了。”说罢起身,恭敬行了个礼。 陆秋娘忙站起身来还礼:“大石哥莫要如此。既都不是外人,这虎儿便是咱们的亲孩儿,宠溺还来不及呢!”说完便从里间抱了关虎儿出来。小家伙已然醒了,乌溜溜的眼珠子定定地瞧着陆秋娘,也不哭闹。 关大石笑道:“俺这关虎儿倒也着实乖巧,昨日里许多颠簸,竟睡得像没事人一般。只饿的时候醒来哭两声,吃饱了又睡,跟俺小时候一模一样。”众人听罢也都笑起来,略逗弄了一下关虎儿,兄弟三人便起身向陆秋娘道别,往翠云峰去了。 这日天气不甚明朗,山间雾气浓重,朔风阵阵,吹散还聚。三人道路熟稔,时而骑马、时而步行,在高山深谷间走着,也不焦急。过午后雾气稍散,顶上一轮青天白日,把前山的轮廓照得清晰了许多。山巅有许多尖尖的檐角,从树丛里穿出来,依稀可辨。关大石道:“前面便是翠云峰!”三人受了鼓舞,便加快了脚程。 行至峰下,但见一道石阶缘山而上,直通上清观。三人下马,将马在一旁的树上拴好,拾阶而上。石阶两旁稀疏地栽植着一些松柏,倒是野生的杂树居多,道士们倒也勤快,过段时日便将旁逸斜出的枝条砍去一些,防止遮挡到石阶上。现下冬日,杂树木叶落尽,被刀斧劈砍过的痕迹便愈发明显。 三人不多时便到得观前,只见一处砖石砌成的观门巍然而立,门额处“天门”二字,有拙朴遒劲之韵,两边檐角如鹏翔鹤翥、飘然欲飞。观门两侧是高挑的角楼,角楼内悬着钟鼓,角楼再往两边是院墙,墙面以石灰抹就,白中泛黄。三人粗看了看,关大石便上前叩门。 开门的是个小道童,约么十多岁年纪,拘谨地问了句:“外客远来,不知所为何事?”关大石接道:“俺叫关大石,素与观中往来。俺兄弟三人有事拜会公孙真人,烦请小道长通禀一声。”道童应了一声,便折回禀报去了。不多时又返回观门前:“真人有请!” 关大石三人便进了上清观。观内青砖铺地,两侧房舍严整、廊道无尘,淡淡的诵经声透门而出。正前方便是阔大的正殿,匾额上书“紫极宫”,道童便引着三人进了正殿“紫极宫”。宫内塑着大圣祖高上金阙玄元天皇大帝李耳道尊神像,神像下盘坐着一位老道,黑巾黄袍,足蹬云履,便是公孙真人。 公孙真人听得客来,便从圆座上起身,向关大石三人行了礼,笑道:“关施主有些时日没来,今日造访,必有因由。却不知老道能帮衬些什么?”语罢,便向道童颔首示意。道童领会,取来几个圆座放好。 关大石三人还了礼,也如孙真人一般,分别在圆座上坐定。关大石沉吟了一下,便将洛阳城陷、贼兵屠戮杨柳庄等事,慢慢向公孙真人述说了。说到家小、兄弟惨死的情状时,关大石便悲不自胜,再也说不下去。杨三郎便接过话头,将后面的事情一一说了。关大石从悲痛中回转过来,问道:“真人,俺们不大通晓家国大义,只一门心思想报仇。却也晓得‘以卵击石’四个字,事不可莽撞为之,求真人指点迷津!” 公孙真人听罢,长叹一声:“盛世遭逢大劫,虽曰天数,终是人祸。洛阳城陷之事,前些日子便已得知。我辈修道之人,本该顺承天道、清静无为,盛世则迎之,世乱而避之。但于红尘中悟道,见国祚动荡、生民罹难,却也不能不闻不问。这些时日,有些许难民在观中暂避,但观小粮薄,颇感力不从心……如今大势未明,中州多处焦土,救苍生以利天道之行,方是正道。报仇虽是快意,终不急于一时。” 关大石听完,虎目含泪,再拜谢之:“弟子明白了。真人往后若有差遣,可打发道童来说,必万死而不辞。” 公孙真人点点头:“万死却也言重。关施主本有武艺、兼具灵根,只需谨记‘因势而作、量力而为’八个字,便可为天下苍生开一道生途。”光大石听得这一番话,心下也便有了计较,便自带着杨三郎、牛冲出了正殿,向下山方向而去。公孙真人也不多留,只目送三人出了观门,自己又回了紫极宫。 第7章 养精蓄锐 山色昏昏,白日欲暝。关大石引了二人,顺着石阶迤逦而下,却没什么话可说。 牛冲先是按捺不住:“大石哥,这老道对俺们不迎不送便罢。又文绉绉地说了一通,却不知作何解释?” 关大石停下脚步,回过头道:“牛兄弟,公孙真人是叫咱们好生休养,把武艺练得好些了,再去报仇不迟。若是再碰着逃难的,能多救一个,便救一个。”杨三郎豁然开朗地点了点头,牛冲疑惑既解,便不再多话。三人自翠云峰下牵了马匹,向山谷返回。 回程也不焦急,三人徐徐走着,不时说些日后的打算。碰上饿急了出来觅食的山鸡、山兔,便顺手打下,挂在马上。杨三郎运气尤佳,竟发现一只赤狐的踪迹,三人便拴好马,合力围剿。关大石、牛冲分两路,自坡下向坡上追赶,杨三郎则绕到坡上,逆冲而下。一棍横扫,精确地击中了赤狐头部,赤狐翻滚挣扎了几圈,口鼻中渗出血来,又踉跄着行了一截,便躺倒下去。杨三郎上去收时,只觉一阵腥臊,便一手捏了口鼻、一手提了赤狐,挂在另一匹马上。 入夜许久,三人回到山谷。杨三郎茅舍内已掌了灯,橙色的光自小窗透出来,为山谷寒夜平添了一抹生动的颜色。关大石捅了捅杨三郎,大声道:“这只赤狐既是三郎兄弟一人猎得,俺跟牛兄弟便不能再贪图便宜。咱们把山鸡、山兔分了,便早些歇息吧。”说罢又向牛冲使了个眼色。 牛冲后知后觉:“对……对!跑了一天,可累坏俺了。俺先回去歇息了。” 杨三郎无奈,拱了拱手:“那便谢过大石哥和牛兄弟了。”说完将两匹马在茅舍前的一棵大榆树上拴牢,取了赤狐和剩下的山鸡、山兔,回到自家茅舍。赤狐气味难闻,杨三郎只好高高挂在屋檐下面,才进了门。 时候尚早,陆秋娘还未歇息,正在油灯下一针一针地缝制着什么。杨三郎顺手将山鸡、山兔扔在藤箱上,过去坐下:“秋娘妹子,今日回来打了只狐狸,好给你做双狐皮靴子。”秋娘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里间,关虎儿正在炕上睡得香甜。杨三郎会意,压低了嗓子:“秋娘妹子,你这是做什么呢?” 陆秋娘将缝缀而成的东西拎起来,却是一件兔皮半袖衣。秋娘端详了几下:“站起来,我比比看合适不?”杨三郎便应声站起,盯着陆秋娘。秋娘恼羞轻喝:“转过去!”杨三郎嘿嘿笑了几声,依言转了过去,背对着陆秋娘。 陆秋娘拿着背心上去比划了一番,又自顾自嘀咕了几声,才说道:“好了!三郎哥坐下罢。” 杨三郎再次坐下后,才将一天的行程拣要紧的跟陆秋娘说了,复又道:“你去长安的事,怕要耽搁一段时日。听那观中的老道讲,贼兵气焰正盛,官军节节败退,贼首安禄山既是蓄谋日久,必不满足于洛阳一都,不日将驱贼兵西取长安。这时节要去,怕是千难万难,十之八九要落于贼兵之手,反而负了梅妃娘娘的嘱托。” 陆秋娘听完,久久不语,知他是好意,便道:“那便先不去了。娘娘若有灵,当会体谅我罢。” 杨三郎大喜:“秋娘妹子放心,待贼兵退了,俺必与你同往!时候不早了,你同虎儿里间歇息。”秋娘便将缝好的半袖衣塞到杨三郎手中,回里间歇下。 翌日天色微明,关大石便逐个上来叩门。牛冲、杨三郎被先后叫起,睡眼惺忪,哈欠连天,不知这大哥有何吩咐。关大石将二人引到谷内的一块空地上,喝到:“站直喽!”杨三郎、牛冲一激,虽有不解,但还是打起了精神。关大石道:“俺昨夜思量了半宿,如今父兄、妻子之仇未报,杨柳庄也回不得了,不如俺们兄弟几个就在这山谷勤加操练、养精蓄锐,等候时机,一雪国仇家恨。” 杨三郎想到音信全无的大哥二哥,被激发出血勇来:“俺都听大石哥的!”牛冲本就勇武,自然一口应了。 三人于是做了些一木桩,下端砍削成尖,排成一列、插在空地上。因知蓟州贼兵大多身量高大,每根固定好的木桩都有一人多高。关大石给这方空地取了个名字叫“山谷校场”,并定下规矩:每日晨起后一个时辰、临睡前一个时辰,在山谷校场集中操练。其余时间入山打猎采集,作果腹之用。若食物富余,便轮流给上清观送去,以飨难民。 于是,三人便又接着忙碌起来。关大石先将马的鞍鞯卸下,在茅舍中藏好,又将几人夺得的短刀全部收起来,将贼兵铠甲上的铁片拆下,准备改日找个铁匠熔了,打制成铁锄、铁鍤、铁耙、柴刀之类,供日后用度。 杨三郎和牛冲则提了柴刀,在山林中寻些野枣树,拣长短粗细合适的砍下,削剥成九尺上下的长杆,靠在茅舍四周的墙壁上晾晒。忙完这些已是午后,期间陆秋娘做了几碗肉粥端出来,三人囫囵吃了,便接着忙活。 下午三人同行。顺山谷而上,一路挑拣些修长、扁平的石英石、花岗石、玄武石,放在随身的背篓中,不到一个时辰便返回茅舍。三人按大、中、小三等,将石头分类。又抽出柴刀,用刀背将条状石块刮出一圈圈凹槽,凹槽只占石块的一半不到。关大石又取来三根长杆,将三小块加工好的石块,用绳索固定在长杆上,三柄简易的石矛便做成了。 关大石随意抽来一柄,在山谷校场上演舞起来,引得杨三郎、牛冲拍手叫好。陆秋娘抱了关虎儿出来晒太阳,闻声过来,也是连连称彩。关虎儿年岁尚幼,看得稀奇,竟也“呜呜呀呀”叫了起来,被关大石看得真切,心下甚为宽慰。 一套枪法耍过几遍,关大石额头上已是密密的一层汗,被他挥袖摸去:“三郎兄弟、牛兄弟!咱们先回去吃些东西,天黑以后在这里会合,俺来教你们如何操练。”语罢转过头,满脸慈爱,“虎儿!让爹爹来抱,今晚咱爷俩一块睡!”秋娘便将关虎儿递过去,关大石在怀中抱好,便一路向茅舍走去。 是夜,兄弟三人如约在山谷校场会面。牛冲颇有些兴奋:“大石哥!俺们今晚是不是、就能学到你那威风得紧的枪法么?” 关大石呵呵一笑:“能,是一定能!就是不知道牛兄弟、三郎兄弟吃得了苦不能?” 牛冲哪受得了激将法,不服道:“俺什么苦没吃过?又有什么苦吃不了!大石哥莫要小瞧了俺!”杨三郎也在一旁忿忿不平,嘴上没说,那表情神态却也和牛冲相差不多。 关大石叫了声:“好!都是热血的汉子。在学这套枪法前,须得先知晓枪法的由来。俺这套枪法叫做‘霸王枪’,乃西楚霸王项羽所创,从先人手上一代代传下来。主要动作有挑、刺、劈、砍、拦、截、撩、冲、带……”关大石讲开来唾沫横飞,杨三郎、牛冲直听得百爪挠心、眼睛放光,仿佛已是枪技在手、天下任我走。 关大石见话语收效,顿了顿正色道:“俺关大石祖上乃河东解良人、关羽云长公是也。家学所传,乃是一套‘青龙偃月刀’的练法!一法通则诸法通,楚霸王的霸王枪、张翼德的丈八蛇矛、吕奉先的方天画戟……俺祖上也都学了来,传至子孙后人。”杨三郎、牛冲一齐点头,深信不疑。 关大石自觉话吹得有些过了头,接着找补道:“当然,上阵临敌,当随机应变,讲究不了这许多技巧。刀、枪、矛、戟也可互通,只记住‘快、准、狠’三字诀,便已多了五分胜算。” 关大石一通铺垫结束,又清了清嗓子:“今晚,俺们先学个站桩:双足分开、与肩同宽、半蹲空座、气沉丹田、双掌握枪,平举于前……好!保持动作,纹丝不动!”关大石见两人挺枪扎马的动作做好,满意地检视了一圈,细微处作些纠正,便扬长而去。走出去约十几步时,头也不回道:“今晚便是站桩,站满一个时辰,便可回去歇息!俺去给虎儿做些吃食去了……” 杨三郎、牛冲初时虽有些疑虑,但见关大石说得认真,便已信心百倍。站桩站得接近一炷香的时候,牛冲再也坚持不住,“呜、咚”一声倒在地上,浑身僵硬,半晌爬不起来。 关大石听得动静,也不过来看,吼声远远传过来:“站起来!莫要偷奸耍滑……”接着便是关虎儿啼哭的声音、关大石哄孩子的声音、陆秋娘放心不下过去帮忙的声音…… 杨三郎撑到快两炷香时,也一头倒了下去,自然又被关大石遥遥地一番呵斥。只好活动活动腿脚,重新站好……二人如此这般倒了站、站了倒,终于熬过了一个时辰,连滚带爬地回了茅舍…… 第8章 得偿所愿 扎马站桩,外练筋骨,尽管法子笨了些,但杨三郎、牛冲二人倒也练得认真。 关大石每日早晚除监督二人站桩外,自己也在山谷校场内舒筋活骨、打些拳脚。一来拳不离手,二来也给杨、牛二人立个标杆,引导二人坚持练习。期间也独自去了一趟上清观,送些山货过去,兼与那公孙真人聊些洛阳城中的近况。却是贼首安禄山在城里广贴告示,召道、僧、儒三教耆宿往宫中议事,有抗拒不去的,便毒打一顿,差贼兵绑了过去。城中黄冠、僧侣、儒生之流,惧死而变节者甚多,皆违心称颂功德。 山中虽寒苦,但熬得些许时日,又有兄弟间扶持,便也渐渐习惯。 转眼元日将近,往常太平日子,家家户户自是要焚香祭祖、张罗筹备出一番热闹来。但此时洛阳城内外皆是焦土,十室九空,骨肉离散,山中四人便谁也不提元日之事。关大石三人照常操练、打猎,陆秋娘则做些吃食、缝些衣物,帮带着照看着些关虎儿……四个大人、一个婴孩便在这山谷中,过着殊为难得的太平日子。 除夕夜晚,关大石、杨三郎、牛冲三人在山谷校场操练完毕,陆秋娘也抱了关虎儿,一起来到马忠坟前。将备好的粟米、肉食等物放好,齐齐拜下。 朔风正劲,吹散泪水。关大石眼眶通红,说了些兄弟们在一处时的陈年旧事,引得杨三郎、马冲悲由心起。几人祭拜完马忠,又转过身体,向着洛阳城郊杨柳庄的方向拜了几拜。陆秋娘复又跪下来,向着南面衡州老家拜了几拜。待抬起头来,洛阳城中竟稀稀拉拉地放起了焰火,却也感受不出半分喜庆气氛。几人闷闷地回去,各自早早睡下。 正月初一晌午,关大石兄弟三人操练完,围坐在杨三郎茅舍中。陆秋娘端上饭食,几人正吃着说着,听得有人叩门,声响不大,颇合礼法。杨三郎过去开了门栓,只见一个尚有稚气的道童立在门外,手里捏着几张黄纸,却不进来。 关大石心知道士礼数颇多,便放下碗筷起身迎道:“小道长远道过来,快请进来说话!” 那道童方才进得门来,作了个揖:“各位施主,公孙真人让小道带话,元日是大节令,他亲手书写了几张灵符,说有辟邪消灾、祈福安神的功效,请几位施主务要收下。另外,初九日关施主倘若有闲暇,可来观中一叙。”关大石应了,恭恭敬敬接过灵符,不住道谢。 这时陆秋娘已盛了一碗肉粥,拉道童坐下,笑道:“算算时间,小道长晨起应尚未进食。修道虽有‘辟谷’之法,但晨起这顿,还是免不了的。”道童本欲推辞,奈何腹中如鼓作响,加上陆秋娘说得婉转贴切,便抛过虚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饭罢,道童作别几人,回翠云峰去了。 道童走后,关大石几人立在杨三郎的茅舍前说话。关虎儿已醒,陆秋娘正在茅舍中的木桌前,将一碗煮成烂糊的肉粥用小木勺盛了,放嘴边吹凉,喂到关虎儿口中。 关大石忽道:“三郎兄弟,自刚才的行止说话来断定,秋娘妹子竟是个有学问的人!在谷中这些时日,俺也陆续了解了些她的身世,也是可怜可叹。哥哥在这里正告一句,切莫要错过佳人,那时可是追悔莫及!”牛冲便在一旁促狭地笑着。 杨三郎不知关大石竟说出这番话,一时仓皇忸怩,结结巴巴:“俺……俺说句实在的,就算俺……俺有贼心,也……也得秋娘妹子愿意才行……总不能强人所难吧!”说完偷偷看了眼茅舍内的陆秋娘,正全神贯注地给关虎儿喂食,对这厢的浑话丝毫未觉。 关大石笑道:“男当婚、女当嫁,哥哥是过来人,正好给你参谋参谋。这男女之道,无非雄飞雌从、互知冷热,中间只隔着层窗户纸。你若有心,不妨今夜直接挑明了、试试态度,只要不是当时反脸,便是有机可乘。日后也少不了做小伏低、嘘寒问暖。待水到渠成之日,再去回想这些,便知那些可笑了。” 杨三郎听他云山雾罩地说了一番,似懂非懂,却有些魂不守舍。关大石也不再多言,拉了牛冲入山去了。至晚间校场操练,杨三郎还有些浑浑噩噩,全不似往日的果断。 是夜四下无事,杨三郎、陆秋娘皆早早睡下。杨三郎依旧睡在外间条凳拼成的“炕”上,辗转反侧,焦躁难眠。忽的一不留神,滚落下来,头磕在地上,“哎呦——”了半句,便立即住口,怕陆秋娘听到了奚落他。过得半晌,陆秋娘忽道:“三郎哥还没睡么?” 杨三郎心里一惊,信口胡诌道:“这几日进山察看,下的捕子、做的陷阱皆一无所获,正为这苦恼。”陆秋娘听完,微不可察地一笑。 杨三郎顿了一下,反问道:“秋娘妹子也没睡?可是虎儿不在、想念得紧?” 陆秋娘避而不答,突兀说了句:“你当真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说完便不再说话,柔柔的声音在黑暗里回荡。 杨三郎暗叫不好,知道白日里和关大石说的那些个浑话,怕是一字不漏都被陆秋娘听了去了,这可如何是好?!杨三郎于男女之情本就不甚了了、更谈不上半点经验,一时间慌乱、惶恐、紧张、兴奋、难过、懊恼……种种感觉挤作一团、互相践踏,只觉得整颗头都要炸裂开来。 这些心里面的阵仗,说起来复杂冗长,但也不过几个呼气的时间。杨三郎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拿出与贼兵相搏的武勇来,把心一横,方才回道:“秋娘……妹子,俺……” 陆秋娘打断道:“什么呢?” 杨三郎刚刚鼓起的勇气,便如兵败山倒一般,溃不成军。只得重新提了一口气:“俺……俺听大石哥说,你是个有学问的人……只是碰到了祸乱……只是……若没有这蓟州来的贼兵,俺也没这机缘……能认得你。” 陆秋娘语气里仍然听不出什么情绪:“认得便怎样?认不得又怎样?” 杨三郎本不善言辞,被陆秋娘这直愣愣的一句回怼,戳中胸膛,一时气结,说不出话来。陆秋娘见杨三郎半天没了声响,但又听不到鼾声,担心他钻了牛角尖,做出糊涂事来,想了想道:“晌午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 杨三郎自然没睡着,紧张得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如临大敌地等着陆秋娘下半句。自己却因为过于紧张,失声“嗯……”了一声,顿时后悔不迭。 陆秋娘接着幽幽道:“三郎哥,我知你心中所想。当初既入了宫,我便再回不去家乡,本是认了命的……奈何世情遽变、阴错阳差,竟然又出得宫来……却已是没了依靠……那日你救下我,我心里是很感激你的。虽然你并不是贪图什么,我本也当报答……我一个落单的婢女,确实不该有太多奢望……只是我若不从你,你会后悔当日救下了我吗?” “俺……俺也只当从没见过你、没认得你罢了。”杨三郎鼓着一口气说完,心便颓丧下来。 陆秋娘虽看不到这些,但也听出杨三郎话中无尽的失落,心下觉得不忍。又想到如今的情势,长叹了口气,将一个名字在心底缓缓抹去,许久方道:“三郎哥!我要你应允我一件事。” “什么事?”杨三郎正自难过,听得秋娘说话,不由分说就回一句。 陆秋娘既已敲定心事,便径直说道:“不论叛军何时得退……甚或是江山易主,娘娘的心愿也一定要了却!秋娘做不到,便由三郎哥你来做。你我都做不到,也要想法子让……让我们的……子孙去做……”路秋娘说道“子孙”时,毕竟也只是个姑娘家,便有些羞涩、也是常情。 杨三郎仿佛开了灵窍,这一句他完完全全听懂了,心中喜不自胜,郑重道:“俺先前说护你去长安,你总该是有些不放心。俺今天指天为誓,若不能帮梅妃娘娘了完遗愿,愿死在贼兵手上!” 陆秋娘又叹息了一会:“既如此……三郎哥便歇息吧!” 第9章 暗募团练 杨三郎一夜无梦,翌日晨起,神清气爽。早早地跑到山谷校场里,先是绕着木桩跑步热身,随即练起了躲闪的身法。关大石所授这所谓“身法”委实没什么奥妙之处,不过是以灵活为要领,稳住下盘,绕桩速行。速行中稍微注意呼吸方法,防止岔气。 话说那日开始站桩后,第二天醒来便浑身疼痛,差点坐不起来。杨三郎便想到幼年时,也曾随关大石他爹学过一些拳脚招式,后来怠惰起来,不曾多加练习,倒是大半都忘记了。这回跟关大石重新学起,倒是后悔的情绪居多。那关大石说教便真教,后来也不客气,直接拿了棍子把杨三郎和牛冲从茅舍中打出来,继续在山谷校场中站桩,一站便是十余日。 杨三郎正这般想着,关大石向山谷校场这边走来,后面跟着牛冲,远远地笑道:“三郎兄弟!刚去了你那茅舍,秋娘妹子说你起身出来了,我们便直接往校场来寻你。你若是敢迟了,便要多站一炷香的马步桩。”杨三郎一拱手,表示绝对不敢。待走到近前,又悄悄问道:“昨夜如何?”牛冲虽已捧了石矛、摆好了架势,但耳朵却也竖了起来,一颗促狭之心怎么也捺不住。 杨三郎欢天喜地、又颇有些骄矜之气:“秋娘应了!” 关大石也兴奋地一掌拍在杨三郎肩上:“好!好!三郎兄弟,哥哥先恭喜……”杨三郎被拍了个趔趄,听他声音洪亮、又如此这般说,忙一把上去,按住了关大石的嘴。 牛冲也在一旁起哄:“俺也恭喜三郎哥了!”杨三郎无奈,兄弟三人说笑了一会,便开始了今日的操练。 关大石又将弓步桩、扑步桩、金鸡桩等练法,详详细细讲给了二人。见二人并未全懂,又多加演示了几番,二人方得了要领,专心练习起来。便从这日起,三人早晚的操练时间延长至两个时辰,起得更早、睡得也更晚些。 关大石平日在一旁,除了练些刀、枪、矛、戟的招式外,就是绕着木桩练身法。今日却不知何时搬来一块三百斤的大石头,在山谷校场边上时而抱起、时而翻动,似是在做力量练习。折腾完大石头,又自茅舍中取来一根儿臂粗的绳索,一头系在木桩上,双手抓牢,转身上肩,像是过肩摔的步伐,如是反复。 杨三郎与牛冲已站完马步、弓步、扑步三种桩法,到金鸡桩时却怎么也站不稳,坚持不多久,便散了架势。关大石更无废话,捡起一杆石矛便抽在二人腚上,疼的杨三郎“忽”地蹦了起来、疼得牛冲满地打滚。关大石自知力道不重,二人虚张声势的成分倒是居多。如此不断监督鞭策,到得正月初五这天,金鸡桩才终于稳稳站好,杨三郎、牛冲颇有自得之意。 关大石也换了手法,每每二人站得单腿抖动时,关大石便用石矛打在二人膝弯处,只打得两位汉子人仰马翻、坐地哀嚎…… 正月初九这日上午,三人自山谷校场操练回来,就杨三郎舍中吃些饭食。陆秋娘便在一旁哄喂关虎儿,偶尔哼些歌谣逗弄。 关大石率先吃完,放下碗筷:“三郎兄弟!今日咱们三人须去一趟上清观。初一那日公孙真人便已差道童来说过的,看他有什么计较。另外,也该请真人算个黄道吉日,再向道观讨些花烛什么的,趁早把三郎兄弟、秋娘妹子的好事办了,方是要紧。”秋娘听完这话,半边脸霎时变得通红,抱了关虎儿进了里间。杨三郎却是一口粥呛在嗓子里,咳了半天才缓过来。 关大石笑了一番,说道:“咱们这就动身,早去早回!”三人便牵了马匹,往翠云峰赶去。 到得上清观,已过未时。三人也不多礼,径直进了观门,公孙真人正在院中和五六个年轻汉子说着事情。 三人靠过去,公孙真人停了一停,向他们微一颔首,接着说道:“如今贼首安禄山已在洛阳称帝,部下贼众有西犯陕郡之意,真是狼子野心!这些时日,我观中已陆续派出精干道人,一为刺探贼情,二为安顿难民。然难民虽惶惧不安、急于求生,却也不易劝至山中暂避,多数却要投奔远亲。更有些原是洛阳城中的游侠、小盗之流,竟趁乱啸聚,打劫难民,已被我观中道人驱散。但我修道之人所为,终究是杯水车薪,若真欲以正道济苍生,不如因势而导之。” 关大石等人听得了然,皆表示愿闻其详。公孙真人捋了捋灰须:“几位施主都是素日与观中往来的能人义士,如今也都在这附近山中隐蔽,老道以为不如各自为营,将观中难民分流安置。并从难民中拣择精壮者,暗暗招募为团练,严加管束操练。待时局向好,进可报国尽忠,退亦足以自保……凡此这些,实是老道穷己心智,所能想到的两全之法。”公孙真人说完,面前的汉子们陷入短暂沉默,真人便又道,“大唐圣人皆崇道,鄙观虽小,也曾受了符箓。诸位义举,观中道人自当参与,以作标榜。便有疑虑者,老道亦非强求,可自行去也。” 众人见公孙道长说得诚恳,其间进退、利弊也自然清楚,便不疑有他,纷纷拱手答应下来。老道便将拂尘一挥,向身旁一名年轻道人点了点头。年轻道人便自紫极宫侧面小门进去,不久便引着一串难民出来,挤挤挨挨地站在当院,约莫五六十人,妇孺老幼有之,精壮劳力亦有之,眼神中皆是仓皇冻馁之色。 公孙真人长叹一声:“天地不仁,兵连祸结,万物便为刍狗。鄙观势单力薄,不能保全各位乡民,老道这里谢罪!”语罢竟向难民们长长地作了个揖,“如今有邙山几位义士在此,可领诸位乡民山中安顿,暂避战祸,还请各自归去罢。” 难民中亦有老者通晓事理,站出来拱手道:“俺们粗服布衣,仓皇到此,给道长添麻烦了。道长如此安排,便是再合适不过的。小老儿代家小拜谢道长收留之恩!”说罢伏地而拜,后边零零落落三四人也跟着拜倒,似是家眷。 其余难民见如此,便也纷纷拜倒,向公孙真人称谢不已。公孙真人忙扶起老者,呼观中道人扶难民们起来说话,一众道人与难民依依惜别,说些宽慰话语。关大石等八、九个汉子见得此景,心中既有触动、又颇多喟叹,有的眼眶却也红湿起来。 一番交代后,难民便自行分了好几股,跟着这几位义士分头下山。临行前,关大石拉住一个相熟道人,将杨三郎、陆秋娘的生辰详报与他,道人笑着略一推算,便道上元日即是吉日。 关大石道谢再三,又讨了根红蜡烛,塞给了杨三郎。两人便引着难民下了翠云峰,又拽着马匹当先带路,马上坐着腿脚不便的老妪、几名年岁尚幼的孩童,后面跟着十几个难民缓缓而行。马冲则缀在最后面,防止有人落单。 到得谷内,天已全黑,一众难民借着昏暗天光,分辨出山谷溪流边的几间茅舍,心里才有了几分着落。走得近了,才陆续停了下来。 关大石与杨三郎先将老妪和孩童扶下马来,才将众人当晚如何歇息,做了些分配:两名抱着婴孩的妇人同秋娘、关虎儿挤在一间,将就几晚;杨三郎将马忠走后空下的那件茅舍稍作收拾,供其他妇孺歇息;其余老少男丁则分别在关大石、马冲的茅舍中歇息。 如此安顿停当,众难民也没什么异议,各自遵照安排歇息去了。 第10章 大兴土木 次晨起,北辰星尚在闪烁,杨三郎这边茅舍顶上,已然升起青烟,却是陆秋娘与两位妇人备着晨炊。杨三郎已从外间被赶至里间,在土炕外侧打鼾。 土炕里侧是关虎儿和另外两个婴孩,齐齐整整睡成一排,六只小脚蹬在杨三郎身上,却丝毫未打搅到杨三郎的春梦:陆秋娘一身红妆、静坐炕前,发髻顶着花冠,被红纱笼住,依稀可见含羞姣好的容颜……杨三郎不禁喊道:“秋娘……” 外间,陆秋娘正拿着葫芦瓢在锅中搅拌着,听见杨三郎叫她,便自然而然“嗯……”地应了一句。两个妇人一个端着锅盖、一个却烧着火,却都听出杨三郎声音中的味道,不免掩口而笑。 陆秋娘恍然明白过来,一阵羞恼,冲进里间,却是一拳锤在杨三郎额头上:“打你个轻薄小儿……”杨三郎吃痛,便也醒了过来。回想起梦中,又看到眼前之人,自知语失,连忙告饶。秋娘“哼!”地,一声,扭头接着做饭去了,两名妇人更是笑作一团。 半晌,陆秋娘喝道:“三郎哥!还不快去问大伙拿碗去。”杨三郎便得了令箭,一溜烟跑出门去了。陆秋娘转过脸,没好气地埋怨道:“嫂子们还笑!”两名妇人只是摆手,笑意更盛。 这边杨三郎已在溪边敲开冰层,以碎石围成半圈,冰下流动的溪水很快聚成一洼,又由浑转清。杨朝夕便逐个叫门,将难民手上残破的碗筷收了上来。众难民一早闻着饭香,大都已醒了过来,均是饥肠辘辘。杨三郎又吆喝了几个妇人,将茅舍中仅有的碗筷全部翻出来,就溪流边洗涮干净,一起拿到自家茅舍的木桌上。 陆秋娘便同两个妇人配合,将锅中的肉粥一碗一碗盛出来,杨三郎则同关大石、牛冲一起,将这些肉粥分给茅舍外围成三圈等候着的难民。有的难民本无碗筷,便接过别人吃完的碗筷,走上前请陆秋娘盛了粥再吃。 看着一群人狼吞虎咽的画面,关大石又想起杨柳庄的惨况,心下阵阵酸楚。看着一众难民吃光了锅中、碗里的肉粥,陆续抬起来的、一张张意犹未尽的脸,关大石喊道:“各位乡民!俺兄弟三人既受公孙真人所托,必竭尽所能保全大家。这山中虽然艰辛,但靠山吃山,也饿不死咱们。眼下既是要安顿住下,便须大伙儿齐心协力,再造几间茅舍、多打些山货回来,以作长久之计。” 见难民们听进去了,关大石又道:“懂得营造技艺的兄弟叔伯,跟俺去附近山中砍些树木回来。有些气力的妇人,可随俺这牛冲兄弟就近多采些茅草。身体不便的老人和妇人,留下照顾孩子。其他兄弟便同俺三郎兄弟去后山打猎、砍柴,但凡能吃的、多打些回来!不然到得晚上,大伙儿可就得饿肚子了!”众人轰然一笑,便各自散开,行动起来。 尽管工具短缺、亦不趁手,但好在人多智广,忙碌了一天,便将建造茅舍所需的茅草、木材准备停当。落日西斜时,杨三郎也带着几个难民回来,所获亦颇丰盛,约十多只山鸡、山兔挂在几人身上,其中两人竟还抬着一头野猪! 当晚就溪边一处平地上燃起篝火,将整只洗剥好的野猪架起,“哔哔剥剥”地烤了起来,肉香充满山谷。众人分着吃完,各自高兴地睡了。 次日,难民仍分三路,在关大石、杨三郎几人的茅舍的上下游分别选址,并就近搬运些石块、泥土之类,以供营造使用。石块容易积累,两人一组、不一会就已备齐,倒是泥土松散,无法徒手去运。几个难民便寻棵柳树,以柴刀将粗细适中的柳条砍下,在两根粗实的木棍间编织成柳排,同样只需两人便可运输,如此效率便大大增加。 正月十二这日,难民已在重新调配下,分成了五队,开始茅舍的营造事宜。从挖基础、砌石围、制土坯、架木料、上茅草、扎篱笆、盘土炕及灶台等,都有专门的队伍去完成。工序相接,环环相扣,效率更是奇高,整个山谷都沉浸在轰轰烈烈的土木营造大业之中。 到得第三日午后,八间大小不一的茅舍拔地而起,散落在溪流或近或远处。与关大石、杨三郎几人的茅舍并在一起,也算是一处初具规模的村落了。 众人劳作了四、五日,此时全集中在山谷校场上晒着太阳,互相聊着昔日的光景和往后的生计打算。有不甚相熟的人也互通了姓名,聊着些别的话题。转头转眼间,每每望见自家簇新的茅舍,众人心中便纷纷生出无尽的希望来。 关大石左右看去,杨三郎自是和陆秋娘在一旁商量着些什么,唯独不见牛冲。又细心往人堆里找寻,才发现牛冲这厮正挤在一个姑娘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那姑娘倒也清秀,只是不知谁家女儿。 关大石也没喊他,心里盘算着今日之后的计划。想了一会才道:“众位乡民,这几日大家都辛苦了!有了这些茅舍,咱们便算是在这‘安营扎寨’了。但要过太平日子,须有些勇武之人站出来,组一队团练兵出来。若是贼人过来了,也能抵挡过去。倘或抵挡不过,也可全身而退,不过是再寻一处山谷落脚罢了。不知众位乡民觉得如何?” 几日共同劳作,乡民间更惯熟了许多,说话间便也没了太多顾虑。一个汉子便站了出来:“俺觉得有理!俺第一个入伙!”众人都笑将开来。 关大石也笑了一会:“这位兄弟,俺们是团练兵,不是山贼土匪。‘入伙’就不用了,俺也不能收你的‘投名状’呵!” 那汉子也笑了一会,自报家门道:“俺叫胡六,今日便只认大石哥了!刀山油锅,俺都下得!”说完便就地拜倒。这时人群里又走出七八个汉子,有的稚气未脱、有的年纪稍长,也各自拜倒。 关大石忙上前扶起:“感念各位看得上俺关大石!那便自明日开始,早起至晚间,咱们都在这山谷校场操练。俺便托大些,暂代你们的‘团练使’,日后若有武艺高强者,俺便‘退位让贤’。各位兄弟,如此可否?” 杨三郎、牛冲这时已站到团练队伍中,带头喊道:“喏——!” 关大石见大事定下,心怀稍慰,又道:“还有件事,须向众位乡民宣告。明日便是上元佳节,俺已请上清观的道长给推算过了,是个黄道吉日。俺三郎兄弟和秋娘妹子,便是要在这日结为连理。有劳各位嫂嫂妹子,帮忙张罗一番,不要让俺这三郎兄弟寒碜了。其他兄弟叔伯,尽可过来捧场!”一番话说完,众人轰然叫好,只剩杨三郎和陆秋娘站在场中,既羞且喜,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时一个老者站出来,呵呵笑道:“小老儿在这恭喜了!”关大石看去,便是那日在观中说话的老者。老者又转过脸,目光向着关大石迎去,“关义士!小老儿姓王、名通儒,你带我等乡人避难至此,免了再遭兵祸,实是恩同再造。小老儿亦知‘大恩不言谢’,这里有个计较,望各位乡人们同议——”众人循声望去,皆停止了嘈杂,待这老者说话。 第11章 杨柳山庄 王通儒见众人已安静下来,清清嗓子接着道:“国有圣人,州郡有主,咱们这小小村落,也当推举个里正出来。往后营生也好、攻防也罢,便也有个主事之人。小老儿这几日观察,便只觉得关义士断事果敢、井井有条,且有一身好武艺。因此上,小老儿便首推关义士做咱们的里正,从此后令行禁止、说一不二。不知各位乡人可有异议?”众人皆言甚好,杨三郎、牛冲及团练兵们俱是热血沸腾,鼓噪起来。 关大石颇感意外,向王通儒拱手作揖:“老丈言重,大石本是个粗莽人,当不得官职,老丈莫要取笑!倒是老丈在乡民中年高望众,可给俺们做个前帅。”如此再三推让。 王通儒上来抓住关大石的手,颇有些激动:“关义士众望所归,切勿再说这般话,凉了乡人们的心。小老儿行将就木之人,能多活一日,也是赚下的。” 关大石见众人都望着他,若不应下,反而是故作姿态了。于是拱手道:“蒙各位乡民抬举,俺关大石便担此重任!”众人连声称好,关大石又道,“俺寻思这第一件事,便是给咱们这村落起个名儿,好教俺们团练兵出入往来,有个‘番号’才好。不知各位乡民有什么好名字?不妨说来,大伙儿商议商议。” 众人听他提起这事,便知尽管重要、却也不是什么大事,纷纷献言献策。有说叫“大石谷”的、有说叫“关谷村”的、还有说叫“清溪峪”的……争来争去,却终究拿不出个定论来。 杨三郎见众人虽然争论,却是玩笑的成分偏多,关大石偏又听之任之。想了想道:“俺有个好名称!俺兄弟三人都是洛阳城外杨柳庄人氏,如今庄子虽被贼兵烧毁,俺兄弟三人却时时想念。想来想去,这山谷不如便叫做‘杨柳山庄’可好?” “好!好!好!雅俗一体,简单好记。三郎兄弟竟有这等才学!”方才那王通儒第一个拍手笑道。 山谷校场众人也纷纷叫好,更有起哄者叫道:“新郎官取的好名称!”闻着纷纷附和,倒又把杨三郎和陆秋娘着实羞臊了一番。 说说笑笑间,天色便不早了,众人自行回了茅舍,趁天光尚在,造起饭来。一时间各家各户炊烟袅袅,一幅生机盎然的“山居春暝图”跃然在山林间。这新落成的“杨柳山庄”,便是在这飘摇的乱世里,辟出一方净土,护佑着逃出生天的难民。 上元节,往昔便是盛朝最热闹的节令之一。这日晨起,关大石先在山谷校场中聚拢了众团练兵,把祖传刀法、枪法、矛法、戟法认真吹嘘了一番,又命杨三郎、牛冲将之前造好的石矛拿出来,一人一杆分了下去,让大伙儿从马步桩练习起来,直练了一个多时辰才结束。 将散时关大石叫住杨三郎道:“今日是三郎兄弟的好日子,晚上准你不用来校场这边了。”其他人听到,便在牛冲带头下,又是一番挤兑。 陆秋娘这边,在几个嫂子、婶婶的张罗下,木炭描秀眉,碾黍作额黄,粗布为下裳,又梳了个乌蛮髻,用一根荆钗别着。有个嫂子找来一方石榴红的粗纱,盖在秋娘头上,妆容便算是完成了。这时一个婶婶却在一边,就身上扯下一块绛红的布,以竹木扎成一柄团扇,递给了上去。陆秋娘连连称谢。 杨三郎受了一众团练兵们的挤兑,正提着石矛要往茅舍里钻。却不妨被两个嫂子拦了下来,说是依照婚俗,典礼之前不许新郎官和新娘子见面。于是被牛冲带着的团练兵们追上来,架到另一间茅舍中“换装”去了。 近午时分,关大石与王通儒在一间茅舍正堂左右坐定。一班团练兵架着杨三郎先进到正堂来,只见杨三郎眉毛、鼻下、腮上……均以木炭画得浓黑,一副威风凛凛的胡人模样,堂里堂外的乡民看了,都是忍俊不禁。这时,陆秋娘正以团扇遮面,在一群妇人才的搀扶下走了过来。牛冲便同一班团练兵当头喊道:“新娘子来啦——!”乡民纷纷看去,皆是赞不绝口。 两人在正堂站着,正疑惑接下来是什么仪程时,几名婶婶便将些粟米、黍子撒在二人脚下,牛冲已经在一侧喊了起来:“一拜天地——大吉大利——!”二人便冲向堂外,恭恭敬敬拜了下去。 牛冲接着喊道:“二拜高堂——福寿绵长——”二人又转过身来,向着关大石和王通儒拜了下去。 “夫妻对拜——千秋万代——”牛冲又喊道。二人相向而立,却都愣了一下,才要拜下,陆秋娘便觉得额头“嘭”地一下,略有些疼。才知道杨三郎被一个团练兵故意推了把、一头撞了上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围观众人更是哈哈大笑。 牛冲笑了半晌,才想起自己的职责,收住笑道:“送入洞房——子孙满堂——”这时众人才簇拥着一对璧人,向着杨三郎的茅舍走去。 待二人被一众乡民推进茅舍时,杨三郎却是一个转身,连忙把门栓死。牛冲等人便笑着在外面拍门,骂些“见色忘友”“过河拆桥”之类的话语,二人便是充耳不闻。回过头来,却看见木桌上放着木盘,里面一把小小的剪刀、一根细细的红绳、一根削得光滑的木棍。杨三郎便拿起剪刀,剪下一绺头发来,放在盘里。陆秋娘也接下剪刀、剪了绺头发,却和杨三郎的合在一起,用红绳捆了、放在自己怀中。 这时二人方在一张条凳上侧身坐下来,杨三郎就木盘中拿起木棍,将陆秋娘的红纱挑起,一柄团扇却是将脸遮得严严实实。杨三郎笑道:“还不舍得放下么?”陆秋娘才慢慢拿下团扇,露出光彩动人的面容,四目相对,柔情无限。杨三郎怔怔地看着,喃喃道:“秋娘……好美……” 如此许久,陆秋娘被看得有些挂不住了,才咳了一声:“三郎哥,快去!把脸洗干净了,很好看么?咱们……该出去酬谢宾客了。”杨三郎方才起身将脸上的炭痕洗净。又牵住秋娘的手,柔弱无骨的触感,便化作一股电流传遍全身,麻痒痒地浑身舒泰。 二人携手而出,围在门口偷听的众人一哄而散,怪声怪气地模仿着方才两人的对话。杨三郎把陆秋娘护在身后,与他们笑闹了一会,才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包袱,打开了,全是些山核桃、松子、榛子之类,让陆秋娘散给众人。 这时庄里的妇女们已经端了木盘过来,一碗一碗的肉粥,比平日要稠了许多。也分给众人吃了,一场简单的喜宴也就告一段落了。 杨三郎携了陆秋娘来到关大石茅舍,王通儒尚未离开,两人仍在堂屋说着话。杨三郎进门拜道:“大石哥!都言长兄如父,俺今天方才明白!今日携了新妇来请个安,愿大哥身体康健、壮志得酬!”王通儒听了,在一旁连连点头。 关大石站起来,笑道:“三郎兄弟这般,可是见外了!当哥哥的本该如此。只是这番话,怕是弟妹新教给你的吧?”杨三郎顿时一脸尴尬。 秋娘便盈盈一笑:“大石哥明察秋毫!妹子便也在此谢过。”关大石便与二人交代了些“今后好生过日子”“同甘共苦”之类的话,一会方散。 晚间杨三郎却是又去了山谷校场,陆秋娘早已习惯,倒也没说什么。只不过今晚的校场却少了许多严肃气氛,众团练兵歪七扭八地站着桩,嘻嘻哈哈调侃着杨三郎。关大石非但不禁止,还参与其中。让杨三郎再度感受了一番新郎官的特殊待遇。 茅舍里间,一支红烛立在炕脚,火苗跳动,烛影摇红。陆秋娘正不安地坐在炕上,心里忐忑,浑身绵软,第一次感觉到这间茅舍竟如此陌生……而且新奇!想起上午时婶婶们交代的行房之法,顿觉羞臊难当,一颗心“扑咚扑咚”得不受控制,简直要跳将出来。脑子里全是些“夫妻便是要不穿衣裳躺一起”“原来成亲这般难为情”“早知这样、说什么也不答应他”“第一晚或许有些痛、慢慢就好了”“事已至此、却如何是好”……之类混乱的想法,一时头大。 待得门“吱——哟”一响,杨三郎却已提着石矛进来了。“回来了?”陆秋娘强做镇定、主动问道,却听见自己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杨三郎应了一声,放下石矛、脱下外袍搭在桌上,看到端坐在里间的陆秋娘,心里又激动起来。略一迟疑,便壮了胆子走进去。只见炕的一边,放着两个小小的葫芦瓢,瓢中浅浅地盛着些清水,便知道是用作合卺的酒浆。他定了定神,将两个葫芦瓢端起,挨着秋娘坐下,把一个葫芦瓢递了上去。 陆秋娘颤颤地接过,看见杨三郎双目灼灼地望着自己,双颊红晕再起。便顺着杨三郎交臂而饮,这合卺之礼,便算是圆满完成了。 二人坐在炕沿上,半晌无话。陆秋娘忽然一惊,却是双手被杨三郎抢了过去,攥在手里摩挲,不禁啐道:“你这个轻薄小儿……”杨三郎也不说话,只是攥得又紧了些。陆秋娘羞道:“我起个誓……你……你也须跟着说……”杨三郎停下动作,不知这新妇又要整出什么古灵精怪的东西来。 陆秋娘便道:“我陆秋娘(杨三郎),今日与君(汝)结为夫妇,当不离不弃,患难与共!生同枕,死同穴。不违此言,天地共鉴!”杨三郎便跟着她,将这番誓言郑重说了,虽不全懂,但也感觉到了这份至情,于是暗暗自嘱,决不相负。 陆秋娘说完,缓缓躺下,一滴泪从眼角滚下,掉落在黑暗里……杨三郎就势挥灭红烛,压了上去……一夜阴阳相合、鱼水相谐,自毋需多言。 第12章 夤夜潜行 冬意渐去,溪水初开。报春花在树丛间稀疏地开着,晨风掠过,金色摇曳,殊为可爱。 杨三郎与陆秋娘自成了夫妻,两情日笃,形影不离,却也更加勤勉务实。 这日晌午饭后,陆秋娘便在木桌前与杨三郎说着话:“三郎哥,听前面张婶说,他们几户人家已在附近找了些合适的山坡,垦出来几亩梯田,准备时令到了便种些粟米、黍子、葵菜之类,只是尚缺种子。我虽自小也知道些田里的劳作,但总归只会些养蚕缫丝、织布裁衣的技艺,因此须找些蚕种,养得好了,今夏便可产些蚕丝出来。” 杨三郎知她心意,笑道:“定是几位婶婶一时想不出法子,又不好跟大石哥那边说起,便央着你来提起这事。倒是她们过于小心了。这事俺晓得了!一会便和大石哥说说,不光是种子,一些农具、石碾、锅、碗之类的东西,也须得下山去找一些来。还有你说的蚕种,虽然难寻,但若有心去找,也总能找得到。不过秋娘妹子若真弄出蚕丝,还需再造一台织机才好,这个须找人请教,最好能画个样式。等照模照样做出来,估计也到后秋了。” 陆秋娘未曾想郎君今日榆木开窍、或者本就不傻,不但听出了自己的意思,便是连自己忍着未说的,也一并说了出来。低头看看脚上新做的赤狐靴子,心中一阵暖意,不禁凑上前去,一抹丹唇轻啄在杨三郎脸上。正要躲开,却不防被杨三郎一把拽住、抱了起来,就往里间走。陆秋娘脸颊微红,挣扎了几下,骂了几声“轻薄小儿”,却被轻轻扔在炕上。 杨三郎拉开架势,正要胡作非为一番,外间的门却响了,于是骂了一声“狗辈”,便起身过去开门。陆秋娘也从炕上起来,整了整衣裳发髻,红着脸骂了声:“轻薄小儿!放浪形骸!” 杨三郎只装作未曾听到,打开门来,却是牛冲:“大石哥叫咱们过去,说有事商量!”杨三郎便披上外袍,随牛冲去了。 关大石茅舍里,正坐着王通儒、胡六和几个平日相熟的团练。见牛冲和杨三郎过来,便有团练兵让出条凳来,请二人坐下。关大石也不客套:“王老丈、各位兄弟,前日上清观有个道长过来,说了些河南道的情势。咱们怕是得在这山中多耽些时日。这会叫大家过来,就是要做些长久打算。” 王通儒也说道:“小老儿虽识不得几个字,但活了这把年纪,也还有些见识。咱们杨柳山庄便有十来户、二十余口人家,乡民度日,无非吃穿用度、生养死葬。因此上,若要长久在此,涉及的些许物品,还得下山去寻找补充。”众人听了,便觉清晰有理。 关大石又道:“俺既然做了里正,便须看顾乡民的生计。便依王老丈所说,各位兄弟先回去歇息,日头下山的时候,咱们在校场汇集。到时一切听令!”众团练兵答了声“喏——”,便各自散去。 却说杨三郎回到茅舍,借着奉令歇息的名义,将陆秋娘哄到里间,便是一番胡作非为……春色初萌,午后旖旎,秋娘涨红着脸缩在兽皮被褥下,看着鼾声大作的杨三郎,恨也不是、气也不是,扬起的手臂终是缓缓落下…… 黄昏时分,山谷校场,全部团练兵集结完毕。关大石检查了一番每个人手上的石矛,说道:“兄弟们,现在咱们下山!大约晚上可以到洛阳附近的几个村庄。如今贼兵向西增兵,咱们务要避开贼兵行营,只在空了的村庄找些粮食、农具、炊具之类,带了便回。天亮之前,咱们务必回山!” 关大石说着,又掏出一把干净的细木棍,比筷子稍短,中间略粗、两端稍细,让牛冲分发给大伙,又道:“为免得有兄弟发出声音、暴露行踪,下山之后,大伙便把这个咬在在嘴里。不得取下!”众人皆答:喏——!关大石将手一挥,众人便在沉沉暮色下,悄无声息地下了邙山。 春至燕回,夜风吹在脸上,已不再刺骨。关大石等团练兵一路疾行,下到邙山下,身上便都起了汗。稍作停顿,众团练兵便选准一个方向,衔起木棍,呈“人”字雁阵,在夜幕笼罩下的蒿草中潜行向前…… 伏行约一个时辰,远远地望见一坐死寂的村落。自贼兵攻陷洛阳至今,城郊村落均已血洗一空,自是无人烟鸡犬之声。众人正欲向前,一骑马蹄声自左前方传来,跑在阵型前头的关大石立即扬起左臂,示意众人伏好勿动。等待片刻,那一人一骑已在前方五十步左右位置疾驰而去,马蹄声也渐渐消弭在夤夜之中。关大石这才回过头,双指点了下眼睛、交错摆动,示意贼兵探马已走。然后左臂前挥,众团练兵才摸进了村落。 一番找寻,便得了些东西,堆在村北一棵树下。众人心里一振,便出了这村,向下一个村落而去……如此这番,忙至丑时将近,关大石带众团练兵从一所村落出来,身上皆背着些东西。关大石便差牛冲过去,清点了一下人数,确认齐集后,原路折返。一路将先前堆在各村庄外的东西尽数装好,众团练兵才带着喷薄欲出的喜悦,向着邙山奔行。 一个多时辰后,众团练兵赶回山脚,稍作停歇。侧身望去,但见乌泱泱一片坟冢间,狐鸣咽咽,磷火荡荡,颇有些诡异的感觉。纵是经过战阵的关大石,也觉后背冰凉,汗毛耸立,一时间众团练兵竟都忘了取下口中的木棍。关大石定了定神,发现百步之外一棵松树下,竟拴着两匹马!“咴、咴”的马声本来不大,但在这样的夜里,却也听得分明。 此行虽已圆满,但为避免惊觉贼兵,并未携带马匹。此时前方马匹,便定是贼兵的了。杨三郎这时从旁边寻过了来,以手作刀、在脖颈处做了个“解决掉”的手势。关大石摇摇头,也回了个手势,意为“勿打草惊蛇”。然后以手势告诉牛冲,让他领着众团练兵,从另一方向先行回谷,只留下自己、杨三郎、胡六三人,顺着可能的方向摸上去,一探究竟。 约一顿饭功夫,三人摸到一处大冢附近。此刻云消月现,模糊的月光透过密密枝丫、筛碎在地上,照出大冢侧方的一处孔洞来。看大小,非狐更非鼠,便是钻进去一个人,也当有余裕。果不其然!一根细细的绳索从洞中深处,笔直地捆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孔洞里隐约传来“叮咚”的金石击鸣的声响,似有鬼祟之类在下面动作。胡六看得害怕,扯了扯关大石,被关大石一个“噤声”的手势止住,才镇定下来。 三人观察许久,东面天光渐明,才看到两个灰头土脸的“东西”,自孔洞中钻出来,手里拿着些方圆不等的器物。再仔细分辨,却是两个贼兵无疑了,只是身上铠甲带着厚厚的一层土,看上去宛如两只土耗子般。手上拿着的,该是已故先人的“冥器”。三人这才恍然,看来贼兵是欲盗掘先人陵寝,搜刮古物珍玩,以充军需用度。这两个贼兵,显然只是探路的,不然以贼兵之暴虐,却也不必如此偷鸡摸狗,直接大队兵马来抢便是! 此事却已超出关大石等人的预料,以杨柳山庄的十余团练,就算想有所阻拦,怕也是螳臂当车。“此刻不宜节外生枝,必须想个别的法子才是!”关大石这样想着,心中渐渐地便有了些主意。于是待贼兵遁走,关大石便携了杨三郎、胡六,赶回谷中。 这时天已亮起,众团练兵也没回茅舍,全在山谷校场中等待三人。关大石见了,拱手道:“各位兄弟一夜辛苦!这些物资先集中放在故去的马忠兄弟那间茅舍,待得俺回来,与王老丈一道分给各户!都去歇息吧!”众团练兵一齐称“喏——”,便在杨三郎、牛冲引领下,将一夜搜寻到得物资,放在了马忠生前居住的茅舍内,各自歇息去了。 关大石却撂下石矛,翻身上马,一路疾行,望翠云峰的方向奔去。 第13章 如水剑歌 云山寂寂,树影飞退,关大石伏于马上,挥鞭连连。不多时便到得翠云峰下,那马口鼻泛沫,实是累得不轻。却有个道童立在山下,顺手牵了马去,喂些水、草,又拴在树上。 关大石一路进了观门,公孙真人却立在当院,领着一众道人打些拳脚。稍待片刻,一趟拳打完,公孙真人便踱了过来,捋须笑道:“昨夜扶乩演卦,欲问吉凶,无意间得知有故人造访。于是遣了道童去山脚相迎,却不知是关施主应了卦象!” 关大石便拱手拜道:“真人可称得上神机妙算!此番不请自来,却是……”于是便将昨晚邙山下的见闻,详述给公孙真人。听得这公孙老道眉头微锁,沉吟不语。 “兵连祸结,乾坤易位,先人有感,同遭此劫!这也本在天运道行之中,只是老道并未曾料想到。此事关联甚大,老道倒是有些应对之法,不过到时收效如何,却不敢夸下海口。关施主便随道童去用些斋饭,饭毕返回即可。老道若有所作为,自当差人将消息告知施主。” 关大石正要道谢,却见公孙真人径直向观门处行去。正疑惑间,却是方才山脚那道童引着一人,进了观门,公孙真人便是去迎接了。只见这人白衣青帔,莲冠鳄带,面色如玉,修眉星目,约莫三十来岁,一身道士装束,却别有一番气度。 来者却不生分,檀口微张,语言含笑:“公孙道兄!凡胎康健否?” 公孙真人亦笑道:“长源道友,莫要调侃老道!不知云游到此,有何见教?”关大石立在一旁,不知是否该退避。公孙真人却携了关大石过来,“长源道友,这关施主是邙山义士,于鄙观常有来往,却也不是外人。时近正午,不如一道用些斋饭。”说完拂尘轻摆,指向后殿。 长源真人会意,笑而不语。关大石忙上前拱手行礼,长源道人笑着还礼后,便随公孙真人穿过后殿,来到观中斋院,在一方木桌前坐下。便有道人端着斋饭上来,不过是些青菜、豆腐、黍米之类,并无荤腥。公孙真人歉道:“恰逢动荡,饭食奇缺,粗斋薄宴,还请长源道友莫要怪罪才是!” 长源真人笑道:“公孙道兄如此说话,可不是修道之人了。粗陋躯壳,聊以暂宿,果腹而已,何论精粗?倒是去年托道兄办的那件小事,不知如何了?” 公孙真人朗声笑道:“妥了!妥了!此事已行至九分,剩下那一分,却恰好被关施主给补齐了,这两日便可放出去了。当真是机缘巧合、不舍精微!” 关大石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完全摸不着头绪,似是与己有关,却又没得到什么指令,只得埋头吃斋。这时二人也不再说话,慢慢地吃些斋饭。关大石先吃完起身,向两位真人说了几句道别的话,便自行下了山。 公孙真人此刻也已吃完,便将关大石先前所说之事,细细告知了长源真人:“这关施主所言应当属实,方才我已差了道人下山去探视,稍后便可回来。贼兵既行此不义之举,当告知天下,以弱其势,壮我声威!且长源兄所托之事,也可顺势办毕。” “黎民本苦,唯有太平盛世,或可缓释之。如今逆贼犯上作乱,陷黎民于水火,吾辈崇道之人,自当以计破之。李长源先在此谢过道兄!”长源真人得闻此言,便站起身来,向公孙真人作了个长揖。 二人说完,公孙真人便独自引着这长源真人,自道观后门而出,行至一棵古木之下。只见一方古朴的石碑立在那里,却不是墓碑,碑上凿刻着一首古风: 水似剑般韧,剑似水般柔。 爱恨随剑舞,情仇逐水流。 霍霍击长槊,铮铮斩吴钩。 吟吟征尘外,啾啾青海头。 寒光曜昆仑,剑气射瀛洲。 长得傍君侧,不在匣中愁。 幽燕不辞远,胡马衣轻裘。 东顾豺狼近,岂曰与虎谋。 中都或可为,还鞘复登丘。 孤刃何能尔?吾剑斥王候! ——景元二年嵇叔夜葬剑曰“如水”歌以寄之 公孙真人看了半晌,方才笑道:“这《如水剑歌》当真有些意思!长源道友诗才绝艳,老道钦佩。只是这方古碑石,却不知从何处寻得?如此以假乱真!便是老道细察,也要给蒙混过去了。” 长源真人也笑道:“盛朝自拥立以来,江湖草野便多盛传‘龙泉剑’、‘如水剑’、‘承影剑’之类捕风捉影的事迹,更有乱臣贼子、游侠、山匪,因这些风闻事迹,而竞相杀戮,致死伤者多矣。足可见利令智昏。我之所为,不过是穿凿附会、抛出香饵,学太公钓于渭水罢了。”言语间颇有些自信,忽地又侧过头去,狡黠笑道,“倒是公孙道兄这手汉隶,遒劲古朴,浑若天成,才是此事成败的关键!” 公孙真人摆摆手:“咱二人莫再互相吹捧了!俗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前些时日,已与洛阳城太微宫中道友通了音信,将此等事迹也一并说了。依那老道秉性,必会在城中大肆传播,以借机向贼首安禄山献媚。从方才关施主说的情况来看,贼首想必已经知晓,或者已生出些贪念来,也未可知。” 长源真人亦正色道:“剩下的事情,便是将这‘古碑’寻一处大墓安置好了,静候贼兵发掘便可。我府中却也有些前朝古物的收藏,稍后差人一并送来,便随这‘古碑’剑歌,送给那胡儿贼首,又有何妨?” 公孙真人闻言,恭敬拜道:“长源道友公而忘私,心念苍生,确是我辈修道之人的楷模!”李长源见他如此,便即回礼。两人又清谈了些经传释义,方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却说那李长源飘然而去后,上清观的几个道人便得了公孙真人授意,以“改换气运”为名,将那方“古碑”运至邙山脚下,趁着夜色,安置在一所大墓之中,神鬼不觉。月余之后,消息便从洛阳城中传来,那些贼兵果然“无意”中挖到了“古碑”,贼将以为吉谶,急于邀功,便连夜将“古碑”献至贼首安禄山殿前。 “古碑”在殿,碑文赫然,安禄山才想起有道人讲过这“如水剑”的事迹。此时看到《如水剑歌》,心下更信了几分,便斥令左右拷问这贼将“如水剑”的下落。贼将哪里晓得?无奈军法严酷,竟把这贼将毒打致死。安禄山仍不罢休,又差人将这一队贼兵尽数抓来,继续拷问,终是一无所获。 碑犹在,剑无存!安禄山恼怒过后,也只好私下通传给心腹将领,西进之余,隐秘寻之。而刻于古碑之上的《如水剑歌》,便从洛阳城中传扬了出去,后来引发的江湖震动,却是始料未及。 第14章 长安陷落 转眼已是六月,邙山某谷中,树影摇摇,松涛阵阵。一道溪流将山谷分成两半,十余间茅舍沿溪分布,在山树间若隐若现。 陆秋娘一身麻布衣裳、挽着高髻,刚刚采桑归来,碧油油的桑叶填满了背上的箩筐。她挥袖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推门进了茅舍。天清气朗,杨三郎今日却没进山打猎,一个人坐在木桌前摆弄着石矛、捕兽夹之类的东西……还有一把小小的弓弩,想来是最近刚和张木匠合力做出来的。茅舍一角放了张半成品的织机,预计夏天结束时便可完成,念及此,陆秋娘心中一阵甜意。 陆秋娘卸下背筐,就水缸中舀了些水喝下。见杨三郎一直默不作声,奇道:“三郎哥!心中不痛快么?可是上午操练时又被大石哥训斥了?” 杨三郎转过脸来,神情复杂:“秋娘妹子……俺跟你说件事,你莫要焦急才是……”听他这样说,陆秋娘心下便生出一种不祥之感,杨三郎犹豫再三,又道,“前几日,贼兵杀进长安城,圣人和杨娘娘、太子等一干人宫人,逃往蜀地去了。长安怕是去不得了。” 陆秋娘只觉脑中“嗡”地一下,就要软倒,杨三郎一把扶住:“秋娘妹子!莫急!先回里间歇息一下,再和你说话。”陆秋娘混混沌沌地被杨三郎扶在炕上躺下,只觉得天旋地转,有些像是暑热之症,心中烦闷万般,偏偏宣泄不出。索性闭上眼睛,灰红的色彩也在不安地晃动,渐渐昏睡过去。杨三郎已从外间拽了把条凳进来,坐在炕边盯着陆秋娘,满脸关切与紧张。 看到秋娘睡去,杨三郎找来平日擦洗用的麻布来,就木盆中打湿、拧干,慢慢帮秋娘将头脸、脖颈上的汗渍擦掉。约半个多时辰后,陆秋娘忽地叫了声“梅妃娘娘”,便悠悠转醒,两行清泪顺着粉腮分流而下,浸湿枕头。杨三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一直抓着陆秋娘的手,不敢松开。 到得晚间,秋娘仍就那样躺在炕上,眼睛瞪着茅顶,泪流不止。杨三郎熬了些粟米粥端来,喂着她吃了些,才略觉心安。又将兽皮给她往上盖了些,才提了石矛过去操练。 山间夏夜颇为凉爽,除了有些恼人的蚊虫外,倒不觉得难捱。杨三郎与众团练兵听着关大石的号令,一下一下地将石矛刺出,击打在前方的木桩上,将木桩一侧附着的青苔,震得纷纷落下。经过半年多的操练,杨柳山庄这支临时聚拢起来的团练兵,已是声威日壮,最近一次下山行动,甚至击杀了几个落单的贼兵。 操练结束,皓月高悬,众团练兵皆是一身臭汗,相约去溪水下游的一方小潭中洗澡。杨三郎心中想着陆秋娘,便与众弟兄告了个罪,急吼吼奔自家茅舍跑去。 “当真是色中饿鬼!” “小夫妇么,哪个晚上不是干柴就烈火?” 众人胡乱揣测打趣了一通,也不以为意,结伴向下游走着。忽然就听见杨三郎十万火急的叫喊声传了过来:“秋娘妹子不见了!” 却是这杨三郎方才进了茅屋,只见一片漆黑。喊了几声“秋娘妹子”,却无人应答。待到里间一看:兽皮叠得方方正正,平日里总堆在床头的灰布包袱却不见了。杨三郎心道“不好!”连忙冲出茅舍,向着众团练兵这边跑来,一面大呼:“秋娘妹子不见了!快跟我去找!”众团练兄弟见他神情焦急、面容失色,知道事出紧急,来不及多问,便都随着杨三郎往山下跑去。 关大石一边跑、一边喊道:“秋娘妹子这些日子不曾出门,若要离开,大抵是往下山的那条路去了,咱们六个跟着三郎兄弟下山去找。不过上游也有一条路,通往别处,牛冲兄弟,你带着剩下几人也往那边找,务必把人劝回来!” 关大石等人缀在杨三郎后面,一路往山下奔跑。杨三郎狂奔中摔了几个跟头,头上脸上破了口子,也顾不得去管,爬起来接着跑。直跑了一个多个时辰,才看到月光下一道小小的身影,在不远处的树丛间踽踽而行。 杨三郎冲上去一把抱住,被她死命挣扎了几下、挣脱开来,哭道:“三郎哥!你们回去吧……我要去蜀郡见圣人!倘若还回得来,便再与你做夫妇……”杨三郎愣在当场,一时间许多话憋在胸口,却说不出来。 关大石将众团练兵拦在一旁,上前一步道:“秋娘妹子好糊涂!长安已落贼手,贼兵过处必要烧杀。你一个妇人,出了这山便是送死!你要办的事情自然也办不成了,九幽之下,难道便能向梅妃娘娘复命?”陆秋娘听他这般说,似是一愣,却冷着脸不肯说话。 关大石见她听得进去,便又道:“俺三郎兄弟待你如何,你自是清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眼下只有保住性命、再图他想,才是正理。你若在山中再忍耐些时日,待天下大定,到时想去哪里。做哥哥的也必不拦你!”杨三郎满脸悲戚,又要上前抱住,却被陆秋娘一躲、抱住了双腿,死死地不愿松开。 关大石心下不忍,想了一下,便转过身去吩咐众团练兄弟:“把她捆了!抬着回去!”众团练兵也不迟疑,上前围住,齐声道:“得罪嫂嫂!”便将二人分开,把陆秋娘用绳索捆得结实,一路抬回杨柳山庄。陆秋娘一路上“山匪”“轻薄小儿”“狗辈”地乱骂一阵,众团练兵皆默不作声、置之不理。 回到山庄已交子时,众团练兄弟将陆秋娘送回茅舍、放在炕上,便自行离去。杨三郎将门栓了,忙上去松绑。刚将绳索解脱下来,却不防被陆秋娘一脚踹到炕下,骂道:“滚——!”杨三郎木木然爬起,便又回到外间,将四只条凳拼起,和着衣裳躺了下去。头脑里一阵空白、一阵错乱,和秋娘妹子从相遇到成亲……种种画面颠倒交错、在眼前闪现。心下泛起阵阵难过,将自己全然淹没。 陆秋娘歪躺在炕上,把枕头抵在一旁,呜呜地哭了一会,又抽噎了半晌……半梦半醒间,听见庄里的鸡叫了几声,觉得似乎清醒了许多。忍不住想了些事情,却又觉得如乱麻一般,脑袋有些承受不住,又昏昏睡去,直到天大亮时方醒。侧耳听去,杨三郎却没去操练,在灶台边“叮叮笃笃”地炊饭,烧柴的烟火气息弥漫进来,呛人却熟悉。 陆秋娘依然生气,便索性不起来,躺在炕上发呆。少顷,杨三郎端了碗肉粥进来,怯怯地说了句:“秋娘妹子……趁热吃!”她便背过身去,不愿理会。杨三郎捧着碗筷站了一会,见秋娘不动,便将碗筷放在炕沿山,默默退回了外间。一个人坐在木桌前,一会摸摸石矛,一会呆坐着,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两人这般僵了一个多时辰,秋娘声音冷冷地从里间传出来:“我不会再跑了,你总放心了罢。”杨三郎听得一怔,心中百般滋味、难以述说,又呆坐了一下,便提了石矛,往山谷校场去了。陆秋娘便这般躺着,不愿梳洗,也不肯吃粥。杨三郎中间回来过一次,见粥原封未动,便倒回锅中热了,重新端了进去……晚间仍旧分里外间睡下。 熬到第七日上,陆秋娘终于肯吃些粥饭,但仍然不肯起来、不肯出门、也不肯与杨三郎说话。杨三郎每日便是校场操练、做些饭食、打猎采桑、喂蚕收茧、清理蚕沙、外间睡觉……偶尔忍不住,跟秋娘说上几句话,却总得不到回应,只得叹息一声,悻悻地走开。 第15章 回心转意 暑土翻腾,天光灼人。倏忽间已是七月中旬,上清观派道人传来消息:太子李亨已在灵武即位,改元至德,诏天下义军共讨逆贼。长源真人正奉诏前往相助,望河南道各州府团练义军勤加操练,以伺机侧应。 关大石端坐茅舍正堂,听得道人传完口讯,当即与杨三郎、牛冲等人站起,表示愿听上清观调遣,如有敕令,莫不遵从。随即又恭送道人至庄口,道人略一拱手,便腾身上马而去,马蹄声由强渐弱,消失在聒噪的蝉声里。 关大石几人回到茅舍,说了些早晚操练的情况,左手牛冲、胡六等人建言:既然要强化操练、速求成效,便需延长晚间操练时间,同时增加两两对练的比重。毕竟将来要与贼兵短兵相接,木桩只是死物,而贼兵却不乏身体敏捷之辈。 右手是王通儒之子王贯雄、王贯杰,也附和道:如今河南道、河北道、河东道已被贼兵攻占殆尽,我杨柳山庄恰在三道腑脏之位,若能多与贼兵近战周旋,磨砺悍勇之气,待官军收复之时,方能有用武之地。 关大石听得众团练兵有此除贼报国之心,大感快慰,便道:“公孙真人当日将团练之事说与俺时,便已提到刚才众兄弟所说之意,且几番交代‘若要与贼兵正面硬碰,殊为不智。倒不如扰其军心、刺其贼首,可收数倍之功’。只是可惜……”关大石说到此叹息一声,“有几位相熟的道长,身手莫测,道术了得,却未近得贼首身前,便被斩杀。可见逆贼鹰犬之中,亦有武艺狠辣之徒。” 王贯雄道:“里正说得中肯。道长确是为国捐躯!但我辈团练当自强不息,以寸进之力,聚众人之势,夺万全之胜,不该凭一腔孤勇、只求速死。” 关大石听罢,点了点头,指了指正堂门边的一个坛子:“公孙真人此番破例,给咱们兄弟送来一坛新丰香醪。我也知众兄弟自进山来,已多日不识酒味。今日既知圣人即位,平叛有望,当痛饮一番,以作庆祝!”众团练兵听罢,眼中皆异彩流光,纷纷叫好。 关大石接着道:“牛冲听令!今晚操练完毕,着人在校场筛酒,与众兄弟不醉不归!”牛冲道了声“喏——”,便与众团练兵散去。关大石忽道:“三郎兄弟留步,哥哥有话问你。” “不知大石哥有何指令?”杨三郎便转过身来,等他吩咐。 关大石待众人都出了茅舍,才过去掩了柴门,笑问:“你那秋娘妹子近来可好?还是不肯言语么?” “近几日便是烧饭、采桑,拨弄那些蚕虫。只是不曾和俺说得一星半语,便是和仇人一般。劳大石哥和兄弟们记挂了!”杨三郎面有愧色,拱手说道。 关大石伸手在杨三郎肩上拍了拍:“此事原怪不得你!是你那秋娘妹子动了执念,又不肯听劝。若论过错,倒是那日俺跟兄弟们粗莽了些……”关大石说到这里笑了笑,“不该捆上山来,惹恼了她。这样,哥哥这边随你过去,代兄弟们跟你秋娘妹子赔个不是,总之,不该叫三郎兄弟一直受着冤屈。” “这可使不得!你也晓得俺那妇人,软硬不吃。况且本是家户小事。到时驳了大石哥颜面、堕了你的威望,以后在众兄弟乡民面前,便不好发号施令了。”杨三郎一把拦住,反过来劝道。 关大石便站在门口,想了半晌,眼神一亮:“哥哥这便有条妙计,能不能使得,你自行决定便可。便是这样……”杨三郎听了,脸上虽阴晴不定,心里却也斟酌起来。关大石见奏效,接着道,“这条计策,哥哥有个名目,便是‘霸王硬上弓,一力破万法’。哈哈哈~” 是夜,月明星稀,夏风习习。杨柳山庄,山谷校场内,“呼——!喝——!”的操练之声渐渐而止,逐渐被豪爽的喧笑声取代。白日里劳作辛苦,庄里乡民大半早已熄了灯,呼呼睡下。倒也无人来打搅这厢热闹场面。关大石先带了头,托着一碗酒,与兄弟们逐一对饮。接着是杨三郎、牛冲……初时还有次序,后来大伙儿喝得兴起,竟胡乱敬了起来。一时间碗落碎裂之声、追逐笑骂之声,杂陈一处,乱成一团。 不知是关大石有意指引大家灌酒,还是杨三郎借酒浇愁、不胜酒力,一坛酒快见底时,反倒是杨三郎醉态更盛,软作一摊烂泥,抱着根木桩喊着“秋娘妹子”。关大石与众人取笑了一番,结结巴巴道:“三郎……三郎兄弟不中用!这才几碗……就……就醉了!牛冲!胡六!把这厮抬回去……扔……扔下就来……咱们接着喝!”说完转过头去,双颊酡红,又与其他人喝将起来。 牛冲、胡六酒量奇佳,倒只有二、三分醉意。两人一人一条胳膊,拖着人事不省的杨三郎,便往他家茅舍走。 到得茅舍前,两人倒也干练,推门进去,把个杨三郎就地扔下,便拉上柴门,径自去了。只剩杨三郎歪倒在自家茅舍门口,“呼呼哼哼”含混不清地说着醉话,不时喊一两声“秋娘……”却无人应答。 陆秋娘此时早已躺下,闪着一双眸子,透过小窗口看着天幕,星月在银河中泅渡,明明暗暗。忽的柴门被粗鲁推开,一个破口袋扔进来的声音,打断了她飘忽的思绪。她悄悄转过头,那“破口袋”发出些醉醺醺的声音,偶尔叫几声她的名字,便又安分睡去。不知过了多久,秋娘心里被揪了一下,酸疼酸疼的感觉。正要翻个身接着睡,这酸疼却蔓延开来,渐渐转化成明确的歉疚与悔意…… “自己本不该这样待他的……毕竟是夫妇,凡事当商量。由着性子,总归不对……”陆秋娘这样反思着,便再也睡不着了。 随即她侧身起来,莲步轻移,玉臂探出,吃力地将杨三郎扶起来,慢慢拖到炕上躺好。自己则从外间找来木盆、麻布,将麻布就木盆中打湿、拧干,慢慢将杨三郎头上、手上的灰土擦干净。然后将木盆之类放回外间,慢慢地在他身边躺下,看着这张年轻而粗粝的脸,心里又是酸楚、又是甜蜜。 忽然杨三郎睁开了眼,嘴角弯成一个弧度。陆秋娘一惊,恼道:“你竟然没醉……” 话没来得及说完,就被一张大嘴堵住。陆秋娘瞪大了双眼,双臂想要挣开,却再也没了气力…… 尔后两人夫妇相谐、情深日笃,更胜往日。 第16章 茅舍偷香 时序相易,淡然如水。忙过了整个秋季,杨柳山庄乡民的努力初显成效,足够整年用度的粟米、黍子和菽豆,被各家各户分完,珍而重之地储存起来,给窝冬做准备。一些健壮的妇人,正在梯田那边将种好的麻草割下打捆,预备趁着日头尚好,全部晒干了放起来,趁冬闲了织成粗布,供乡民用度。 这日傍晚,杨三郎与两个团练兵,将一个有些庞大的东西抬进了自家茅舍。陆秋娘定睛看去,却是那台念叨了许久的织机,终于在这个初冬造了出来。于是忍不住上前细看起来、不时摩挲一下,心中欣喜万分。杨三郎看得此景,悄悄向两位团练兄弟道了谢,送出了门。自己也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陆秋娘陶醉的模样。 陆秋娘欣赏了半天,才发现杨三郎这样看着她,脸色微红,啐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杨三郎也不反驳,从身后轻轻抱住她,笑道:“在想秋娘妹子晚上怎么犒赏俺!”秋娘不说话,那腮红已烧到了耳后根。杨三郎忽然道,“今日下午出了件蛮有意思的事,若不是俺想着去看看这织机,怕是就错过了。” 陆秋娘一听,也来了兴致:“快说!快说!说得不好,罚你晚上睡条凳。” 杨三郎咽了口唾沫,才道:“乖乖!今天下午真不得了!俺去那张木匠家看织机造的如何了,张木匠正在外间棚子底下忙活呢!腾不开手,就道‘好了,东西在里头,你自己看’,俺就推门进去了。你猜怎么着?”秋娘蜷起食指,在杨三郎额头轻敲了一下,示意他别卖关子,赶紧说。 杨三郎促狭一笑:“俺就听见一个姑娘轻轻‘啊~’了一下,然后看见牛冲兄弟正在里间‘唏唏嗦嗦’地穿衣裳,那脸涨得通红,不停地打着手势,不叫俺说话。俺一开始也没回转过神来,待看得明白,便憋着笑叫他快跑。结果张木匠却拿着根方木进来了,将牛冲堵了个严实。那姑娘许是心虚,怯怯生生地喊了声‘爹,你别多想’。这张木匠虽然一只眼睛瞎了,心里哪里还不明白?便操起方木,满屋子追着牛冲打。俺在旁边稍拦了一下,就吃了两棍……” “然后呢、然后呢!”陆秋娘八卦之心彻底被调动起来,笑着催促。 “然后俺偷空把柴门打开,牛冲才逃了回去。这张木匠一时气急,便拎着方木直冲着大石哥那边去了。俺担心牛兄弟自己说不清,就跟了过去。到得大石哥那茅舍正堂,张木匠已经把事情告发了上去,一口咬定牛冲糟践他家姑娘,又说了些往后名声坏了、不好嫁人之类的话。听得大石哥黑下了脸,说道‘牛冲这狗辈!看俺不扒了他的皮!三郎,你和几个兄弟把牛冲给我捆了过来!听张老哥发落!’俺知道此事尚不宜张扬,只好出来寻到牛冲,找了根绳子胡乱捆了,一个人拉着他过去了……”杨三郎说着,止不住笑起来,被口水呛了一下、咳嗽不止。 陆秋娘舀了瓢水,递给他喝了,才又笑着说道:“关大石见俺真个把牛冲绑了去,偷偷瞪了俺一眼。又对那张木匠说‘牛冲这厮已捉拿归案,张老哥说怎么发落吧’。那张木匠却也有些迟疑,思忖再三才道‘打一顿算了’大石哥倒也果断,从手边抽来一根石矛,叫俺把牛冲摁住,准备结结实实打上五十军棍。才打了一半,牛冲就大呼小叫的。张木匠家那姑娘倒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一早就在门外头听着,这会听得牛冲挨了打,害怕打死了,便哭跑进来,向她爹跪下求饶。张木匠一顿足‘罢了、罢了!女心向外,让里正你看笑话了。’说完就拽着他姑娘走了。” “那姑娘叫什么名儿呢?我大约有些印象吧?”陆秋娘接着问道。 “叫个什么香儿……似是比你小一两岁。平日里倒也不多见着,不知牛冲这厮怎么就和人家缠上了。”杨三郎笑道,“那牛冲兄弟现在还在茅舍里躺着呢!” “活该!你们几个兄弟,本就专会祸害姑娘家的。”陆秋娘幸灾乐祸地骂了一句,又问道,“这就完了?” “若这样,也算不上有意思了。那张木匠回去不到半个时辰,又折回大石哥那边。说已经向自家姑娘问清楚了,两人本是你情我愿,况且生米也炊成了熟饭,自己只当生了不肖女。只希望大石哥告诫俺和牛冲,切莫声张,过得月余,他家姑娘便是及笄。到时明媒正娶,也不枉他一番养育。”杨三郎说完,又笑着叹息了一番。 “牛冲兄弟原来也是这般轻薄无赖,倒是我看错了……大石哥倒也不分黑白,纵容你们这般胡来!”陆秋娘怨念颇深地责备了一番,也就笑笑不语了。忽然想到什么,问了句,“那么过得月余,便是牛冲兄弟的好日子了?” 杨三郎点点头。忽然表情中有些不忍、也有些犹疑,终于还是缓缓说道:“待牛冲兄弟办完喜事,便是窝冬的日子,俺们团练兵就要出山去了……可能得些时日才能回来。”陆秋娘听完,方才的笑容全僵在脸上,想要说点什么,却噎在喉咙,堵得心头发慌。头脑微胀,又找不下可以哭的由头,便只是愣在那里。 杨三郎知道说得突然,又才慢慢解释道:“俺们前些日子就谋划好了的。这回过去,主要还是一些城防工事的活,未必就要上阵对敌。你也晓得,俺们这些自练的武艺,比盛朝的军队可差远了。况且俺也存了私心的,若是恰好碰到封常青将军的安西军,兴许能打听点俺大哥、二哥的下落。” “你们男人要去,又是平叛大事,我怎么能拦得住!我一个妇人,便只能在这山谷里……等你们平平安安地回来。”陆秋娘愣了半晌,才控制自己尽可能平静地说出这几句话来。不过眼泪却早在不觉间,擦过脸颊,滴落在手背上。杨三郎看到,轻轻伸袖,帮她擦去。陆秋娘顿觉万般不舍涌了上来,扑在杨三郎怀里,热泪翻滚,打湿一片…… 油灯昏黄,冬夜渐凉。关大石茅舍正堂,牛冲交手坐着,听着关大石的数落:“……牛冲兄弟!你未免有些猴急了吧?张木匠那姑娘尚未及笄,你就……你就行如此荒唐之事,你叫乡民们怎么看咱们团练兵?还是你想带个头、叫团练兵们有样学样?”关大石见他不吭声,越发来气,“今日要不是张木匠识得大体,不与你计较。俺就得当着众乡民,把你军法处置!做哥哥的若真到得那一步,便也只好大义灭亲了……”说完一掌拍在桌面上,险些将木桌打翻。 牛冲虽然畏惧,却也有几分不服:“俺……俺和那香儿说好的……先给俺留个种,俺回来了肯定娶她!俺是什么样的人?俺一口唾沫一个钉,大石哥你是清楚的!” 关大石一听这话,顿时怒目圆睁:“犟嘴!你若是回不来,那便如何?让那张香儿没名没分的、给你生个孩子?!你替人家想过没有?!”牛冲顿时怂了下来,低头不语。关大石按住怒气,说道,“我都知道了,你两个算是看对眼儿的,只是忒也胡闹了些。那张木匠下午也来说了,肯将女儿嫁与你。你这混蛋小子,倒也有福!” 牛冲这才松下一口气,正准备退走,却被关大石喝住:“回来!好好准备准备!一个月后,给你办了喜事,咱们便须启程了!”牛冲便拱了拱手,才如释重负地回去了。 第17章 北上驰援 新人新婚,言笑晏晏。月余之后,牛冲的婚礼却也是热闹非凡,行过六礼,打完新郎,拜过高堂,就是闹哄哄的洞房。众团练兵兄弟、乡民们更是捧场祝贺不绝,老者王通儒更是写了幅“子孙绵延”的大字,送至喜堂。 腊月初,某日,铅灰色的天幕下,杨柳山庄一派肃穆之景。山谷校场中,众团练兵均是劲装结束,阵列齐整,腰挎横刀,手拄石矛。 关大石当首而立:“兄弟们!如今河东战事吃紧,咱们奉盛朝侍谋军国之密令,现将北上,驰援河东,为击贼兵效犬马之劳。既是编入行伍,生死不可知也!如有兄弟记挂家小,不便前往的,俺关大石绝不勉强!”话毕,众皆肃然,无人动摇。关大石也不多说,手臂前挥,众人列队向邙山更深处进发。 冬月太行,雪满群山。前十日的雪尚未消融,后十日的雪又覆在上面,与莽莽苍苍的群树混在一起,让人不禁感喟,人在天地之间的渺小。关大石率众团练兵自邙山北麓而下,放眼河水,却已结成坚冰。众团练兵踏冰而过,一路向北,穿越太行陉,往上党郡的方向行进。途中遇到从河内郡赶来的团练兵,便相伴而行。 两日后山势渐缓,众人知已在潞州境内,便加快了行进速度,不日便赶到上党郡治所上党县城。坐镇潞州的程千里将军,自西域功成回朝后,如今已授任上党郡长史,便是他麾下一名裨将出了城门,接应关大石这些各地赶来驰援的团练兵,并安排好军舍,将制式军甲、头盔、兵器发放到众人手中。 次日晨,各地团练在上党县城内一处大校场集结,程千里将军一身戎装,出现在校场高台之上,向一众团练兵训道:“我程某人早年便在西域和突厥人血战,西域骑兵纵然剽悍,也不过是手下败将。如今蓟州贼众虽是叛逆,但其骁勇,比之突厥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河东道、河北道战势胶着,李光弼将军在太原府苦战不休,大部分贼众被吸引过去,我们在这小小上党城坚守,就是要拖住贼将蔡希德,让他不能引兵北向……程某有幸得诸位团练义士相助,不敢多有奢望,军马、粮草、被服等辎重,便有劳众位义士看顾!” 随即,昨日那名裨将差人送走程千里将军,又将关大石等各路团练兵兵头召集在一间军舍中,互相认识了一番。又接着安排了近日的行动方向:“……三军未到,粮草先行。关大石、陈谷!你们今夜酉时,押着这批被服、黍穗、干草……在往北九十里的一处山坳先安顿下来,那儿插着一面‘程’字大旗,是咱们斥候做的标记。你们到了后,一定要将这批辎重守住,等待大军前来……” 关大石、陈谷得令后,便即离开,回各自军舍部署,并约定酉时前一刻在指定地点会面。对于这即将开始的第一项任务,两队团练兵均是摩拳擦掌、兴奋莫名,反而没有丝毫的担心与害怕。 白日无事,城中虽戒备严整,倒也没有那种想象中如临大敌的气氛。杨三郎、牛冲拉了几个同来的团练兵,在军营附近的街道中走动,看着河东的风土人情,却也不由地想到邙山中的杨柳山庄,一种离家在外的乡愁,却淡淡地露出些端倪。 半天下来,倒是认识了几个相对热情的官兵,众人在一处茶摊坐了,信口聊些当下情势、军吏严苛、籍贯家小……甚至是没几分真实性的宫闱密事。当中一个官兵在提到曾追随程千里将军、封常青将军,在西域同突厥、吐蕃的骑兵短兵交接、捉对厮杀的惨烈时,还颇为自豪地拉下衣领,展示着肩颈上一条狰狞的刀疤,引得众人肃然起敬。 杨三郎眼睛更是亮了几分,旁敲侧击的将话题往兵源地的话题上引,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他“是否认识从洛阳过去的兵”。那官兵知他用意,倒也坦率,说要打听这些,还是直接去问程万里将军比较好。自己这一支基本都是云州附近过去的,如果照这个笨办法挨个去问,慢就不说了,还可能被当成奸细给抓起来。杨三郎被他这么一点,倒是惊出一身冷汗,连忙称谢不迭。 深冬昼短,夜幕很快压了下来。关大石带着邙山团练兵赶到指定定点时,此行同往的兵头陈谷,也着带着他的团练兵往这边跑来。众人列阵完毕,那名裨将便取出两枚符契,交予二人,以备日后大军抵达时相验。众团练兵便纷纷衔枚,押着军需辎重,静静地出发…… 戎马倥偬,血重衣甲。军旅岁月便是闻号而动、听令而行,枯燥且血腥,好在邙山团练兵很快便适应了。 河东道战事始终未断,从腊月打到了正月,甚至元日当天,还遇到贼将蔡希德派出的一支游击骑兵,打了场不大不小的恶仗,几乎将其全部斩于马下,仅仅几人逃脱。官军这边也伤亡颇多,就连负责往来运送辎重的团练兵,也开始出现死伤。 为拓开战局,贼兵急于攻下并州,整个河东道的官军与贼兵,都开始向太原郡集中。关大石所率邙山团练与陈谷等多支团练兵,奉令从太行山一路昼夜行军,两日内便赶到了太原郡,编入当地团练兵,驰援李光弼将军。 关大石等团练兵每日挖地道、做砖坯,往城墙上安置抛石车、搬运大石和弓弩所需的箭矢……偶尔也跟着守军,在城墙上叫阵。如此坚守了一月有余。 到得二月,贼兵攻势渐弱,军中皆传贼众内讧,贼首安禄山被其子安庆绪所杀、取而代之。十九日这天,李光弼将军亲率敢死队出击、以寡敌众,终获大捷。蔡希德、史思明贼兵大败而走,被斩首七万有余、伤者不计其数。太原郡至此稳固下来。 待到鸣金收兵,举城同庆太原大捷时,关大石所率邙山团练兵,却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哀痛中……胡六、王贯雄在进攻时被贼兵砍中要害、失血而死……牛冲右臂大半被砍下,医官虽已止血,人却在昏迷……而杨三郎,因在交阵中刀势凶猛、贼兵不能近前,便被其乱箭贯身、气绝而亡! 关大石和生还的兄弟们,亦身中多处刀伤,但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楚。看着一起长大的杨三郎、撮土结拜的牛冲、患难与共的胡六、王贯雄……一动不动地躺在校场冰冷的地上,关大石心头,便仿佛被一刀一刀剜下去一般,痛极晕眩。往日里玩笑的脸、粗鄙的脸、文气的脸……都还在眼前不断地浮现,向他打着招呼……又让他从晕眩中清醒过来,不远处的声音也慢慢清晰了——是王贯杰伏在王贯雄身上、沙哑撕裂的嚎哭声…… 关大石也不由自主挪到前面,蹲下来,摸着杨三郎冰凉的脸、硬邦邦的胡子……眼泪大颗大颗砸下去,落在杨三郎肩膀上,将创口黑色的血也融开了,化成殷红的桃花…… “……我该如何向他们交代?如何给秋娘妹子交代?如何向王老丈交代……”关大石开始陷入这样的自我责问中,反反复复,得不到答案,终于昏死过去。 第18章 乱世遗孤 自古征伐之间,有道或无道,人命也都如草芥一般,并不会因为几个热血诗人一两句的哀叹,就一定会变得珍贵。兵荒马乱的年月,以身许国的将士,能得马革裹尸,其实也算是种奢望的荣耀。毕竟还有许多戍边远征的忠义之士,大都化作了河畔枯骨、陇上冤魂……成为永远的“春闺梦里人”。这其中的哀伤与悲叹,更与何人说去? 二十日清晨,关大石在沉沉梦魇中被摇醒,睁眼一看,却是牛冲。关大石本想起来,却浑身乏力,牛冲用仅存的左臂要去扶他,却牵动右臂的创口,疼得眼前一黑,两人都倒在了军舍厚厚的茅草上。半晌,关大石挣扎起身子,又把一旁的牛冲扶起,方才问道:“牛冲兄弟,你……你好些了么?” 牛冲忍着疼痛:“俺……俺不过少了半条胳膊,又有什么打紧……可……可三郎哥……他……他们,都没了……”说完还是痛哭起来。关大石也被他带出了情绪,二人一边哭着、又一边徒劳地安慰着对方。 牛冲忽然止住哭声,似是想起了什么,“大石哥!刚才陈谷大哥来过,说一会要在城外安葬阵亡的将士,叫咱们过去。还能……还能见三郎哥他们最后一面……”关大石听着,慢慢点了点头。也止住难过,抹干眼泪,去叫同来的邙山团练兵,一起向城外奔去。 城墙之下,成垛的柴薪如小山包一般堆在那,都是城中百姓一担一担地送来。此外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陶罐,也齐齐整整堆放在城墙根,想必也是百姓从家中拿出来的。 李光弼将军站在城墙之上,声调虽然低沉,却如洪钟大吕般响亮:“诸位将士!自去岁至今,我众将帅视死如归,与贼众日夜鏖战、血染城池,打退了乱臣贼子,鄙将与有荣焉!然兵刀无情,亦有千余将士捐躯国难,叫人捶胸顿足、长歌当哭!今风云变色,晨光熹微!吾已备薄馔,兼具香醪!以奠英灵,以祭亡魂!呜呼哀哉!尚飨!”言罢,战鼓沉郁,画角哀鸣,一些道士、僧人诵经超度的声音响起,是给这些阵亡将士最后的礼遇。 接着便有两队官兵,身着黑甲,头缚黑巾,自城墙两边插入,将柴薪抱起,于空地上堆成长长的几排。又两两相对,将阵亡的将士逐一抬起,排放在柴薪之上。 这时,李光弼将军右手裨将喊了声:“壮行!”城墙上的将士皆端起一碗酒,向城墙洒下。一排排柴薪火光亮起,渐渐连成一片,将这一处的空气烤得缥缈起来,仿佛亡灵在火焰上跳跃、升腾,在向这个世间恋恋不舍地告别。 薪火经久方熄,关大石等人面无表情,各自抱了陶罐,将兄弟的骨殖收了,才回到军舍,等候接下来的指令。因驰援而来的团练乡勇,均非在籍官军,或去或留,悉听其便。关大石等人合计半晌,还是决定先回邙山,送亡故的兄弟归根故土,方为首要。至于之后战事,也非团练乡勇所能左右,有召必回便是。 官军伤亡皆有抚恤,纵是团练乡勇,亦赐给相应银钱和抚恤文书。关大石代伤亡的兄弟入了军帐,领着银钱和抚恤文书出来,眼中已全是鲜红的血丝。对于已经再也不能挽回的兄弟们的性命,这些东西,也不过是种微不足道的慰藉罢了。 关大石与仅剩的团练兵,携着杨三郎等人骨殖,顺太行山一路南归。此时山桃胭红,新柳绽绿,莺燕鸣啭之声点缀其间,却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春日景象。南归众人心中含悲,便对这亮眼春色,也视若无睹。 浑浑噩噩七八日,关大石等团练兵啃着干粮、吃着打来的野味,方才出了太行陉,再向前数里,便是黄河。春时日暖,冰河已开,翻涌浩荡的河水向东而去,消隐在天穹与群山交汇之间。关大石等人找来些枯木,以树藤、绳索捆扎,做成两个简易木筏,寻到一段水流较缓处,才渡了黄河。 真正站在邙山脚下,关大石心中的难过与不安便猛地强烈起来。站在那儿半晌,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步也不愿意挪动。众人心中也不好受,知道他心里所想,也不强催,散在一旁等候。 王贯杰走了上来,忍着难过说道:“里正!逝者已逝,过哀无益。如今须是尽力照顾好他们的家小,便是阵亡之人泉下有知,也当无憾了。”关大石才缓缓点了下头,迈开步子,向山而上。 回到杨柳山庄,已是某个清晨。初日照高林,光线一道道斜穿下来,将山庄照得通明。远远看到几缕青烟在村落里升起,被阳光冲散开来,笼在山谷上方,竟有几分虚幻之感。接着是鸡鸣犬吠之声错杂响起,几个妇人挑着木桶在溪边打水。忽然一个妇人转过头,看到头扎黑巾、浑身破烂的关大石几人,便似见了鬼一般,扔下木桶、捂着嘴,和其他妇人一起四散着跑开。 不多时,庄里老幼乡民全向这边涌来,走在前头的是老者王通儒和刚才打水的几个妇人。乡民走到近前,只看见跪在地上的关大石等人,面前放着三只陶罐,又在跪着的身影中搜寻了一番,一个妇人便跌坐在地上,尖嚎起来:“胡六——你个杀千刀的!骗俺孙娘子说……说回来照顾俺孤儿寡母……你倒是走得干净了……呜呜……”一个两岁上下的男孩在一旁拽着这孙娘子,也是啼哭不止。 老者王通儒也发现了异常,不敢确信地、又在寥寥几人中寻了几圈,才眼睛一闭,晕了过去。旁边张木匠等人连忙扶住,掐起了人中,不多时便悠悠转醒,自语喃喃道:“为国尽忠……死得其所!为国尽忠……” 这时陆秋娘从乡民中挤出身来,两步走到关大石面前,“啪——!”地一记耳光甩在关大石脸上。她双眼通红,愤恨之气像两道利箭:“关大石!我家三郎就是什么都听你的,才是这样的下场……你就是想报仇!你武艺高强,若要报仇,自行去便可!偏要拉了三郎去陪你……你倒是好端端地回来了!我家三郎……便……往后只能睡这陶罐里了……关大石,我便做鬼,也不会叫你安宁!”众团练皆低下头,不敢回应。秋娘说罢,方才提着的一口怒气也已泄完,便即昏死过去。 关大石等人便一直跪着,知她们纵然言语激烈,也皆因心中悲恸难抑。直到众乡民将陆秋娘、王通儒、孙娘子及男孩扶走,才上来将众团练兵扶起,一同默默回了杨柳山庄。 关大石独自回了茅舍,连日奔行的泥垢和血污,将一身破败不堪的衣袍,涂抹得污秽不堪。他提不起半分力气去管这些,一个人躺在土炕的茅草上,侧身看着酣睡的关虎儿,心中思绪翻涌——想到自己的妻室云妹子、尚不满周岁也叫“关虎儿”的儿子……想到小时候和杨三郎一起被父亲逼着站桩的事情……心头眼中,便觉一阵酸意涌上来,热泪自虎目夺眶而出。 伤心难过了一阵,关大石抬眼望去,白白胖胖的关虎儿已经醒过来,乌溜溜的眼珠子正看着他,清澈的眼神中满是疑惑:难道大人们也是要哭鼻子的么?不一会,关虎儿竟小心地站立起来,颤颤巍巍扶着他肩膀,用肉嘟嘟的小手,替他将眼泪抹去,旋即钻进他的怀中。这小小的身躯散发出来的暖意,也让关大石的心里更清明、坚定了几分。 关大石便搂住关虎儿,这么躺着,不一会关虎儿便又香甜睡去。忽然间脑海中冒出到陆秋娘说的那句“我便做鬼、也不会叫你安宁”,略一细想,才暗道一声“不好!”于是连忙起身,将炕上的兽皮给关虎儿盖好,蹬上军靴就往杨三郎家茅舍赶去。出门正巧碰到庄里的郭婶子,细细一问,才知陆秋娘先前便已被扶回去休息了,于是不由分说,拉了郭婶子一同过去。 两家茅舍本就不远,到得门前,关大石便给郭婶子递过去个眼神。郭婶子知他不便,便上前敲了几下柴门,无人回应。少待又敲了几声,依然无人开门。关大石便觉不对,推门而入,只见陆秋娘的一双狐皮靴就在眼前打着转儿。往上看去,陆秋娘双臂下垂、两眼紧闭,脖子被一根绳套拽着,已然没了气息。 郭婶子被这场面一吓,跌倒在门槛上,嘴里向外大喊:“快来人——!快来人啊——!杨家娘子上吊了——!” 关大石也是心头一痛,连忙抱住陆秋娘双腿,向上一抬,将她脖颈从那绳套之中取出,然后抱进里间,轻轻放在炕上。这时已经有乡民涌了进来。一个干瘦的长者走上前来,自言曾在洛阳城中一家药铺当过差,略通些岐黄之术,愿先探诊一番。关大石也才想起这人,平日最是寡言少语,不过人倒温和,也曾给关虎儿送过一回治风寒的草药。如今事发突然,只好放手让他一试。 这长者姓张名函,算得是杨柳山庄的半个郎中了。此时已经用手在陆秋娘鼻下探了下——尚有一缕游丝出入,便叫一名妇人过来,在她胸腹之间按压,促进回气。又拉过她的右手,将两根手指搭在脉搏之处,细细感知起来。半晌才道:“幸得发现及时,否则神仙难救。杨家娘子现已无大碍,只是……”他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关大石便遣开大部分围观的乡民,只留下郭婶子和方才那位妇人,张函才接着说道:“这杨家娘子已怀有身孕,就脉象看来,怕是三月有余了。可惜杨义士驾鹤去了,往后却要苦了这对孤儿寡妇……” 几人闻言,皆黯然神伤。郭婶子想了想,自告奋勇道:“里正勿须担心!待会杨家娘子醒了,我便好好开导一番,担保她不会再寻短见便是。只是里正不便在此耽搁,她如今正记恨你,怕是再要言语折辱一番……”关大石知她思虑周全,且兼顾到自己,便拱了拱手,自行回去。 却说陆秋娘果然渐渐苏醒,睁眼间却看到郭婶子正侧坐在炕边,给自己喂水。脖颈上火辣辣地疼痛,才知寻死不成,腑脏翻涌间,喉咙一甜,便吐出口鲜血来。 第19章 天作异象 郭婶子见陆秋娘这般,知是情苦郁结、伤及五内,不是什么大问题,便道:“杨家娘子!凡事想开了些,也就好了。方才张郎中把了脉,你如今也是将为人母,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肚子里的杨氏血脉考虑。方郎中走前特意嘱托……” 于是这郭婶子絮絮叨叨地,将张郎中交代的事项慢慢说给了她,并再三叮咛她莫再做傻事,如此才能对得住孩子的爹爹。出来后,仍旧不放心,特意嘱咐几个妇人各自寻些由头,无事便勤往陆秋娘这厢走动走动,相信过得一段时日,便可彻底打消死志。 光阴荏苒,经春历夏,由夏至秋,天气也有了些许凉意。立秋这日,便有些山风携着热浪,顺着清溪深谷缓缓而上,将燥热之气留在林间,茅舍中的乡民便不得不走出来,在树下的青石上坐了纳凉,聊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典故。陆秋娘正挺着肚子,步步小心地走到院落里的鸡舍旁,将一些未脱粒的黍子撒下去。 “张郎中说,临盆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怎么还敢跑出来?有什么要做的,喊你的几个嫂嫂来帮衬一下便可,何必事事都要亲力而为?”郭婶子路过这里,笑着责备道。 “舍中闷热,况且久坐伤身,便想着出来透透气!”陆秋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心里却觉着温暖。自那日之后,庄里的婶子、嫂嫂们倒常会过来坐坐,帮忙烧些饭菜,或是坐着说会儿话、讲些过来人的经验,如行止之法、坐卧之法、安胎之法……有的还带些山鸡、山兔、野鹿之类的熟肉过来,给她补身子用。而陆秋娘竟也胃口奇佳,食量与日俱增,几乎赶得上一个壮汉的饭量了。 次日一早,陆秋娘正坐起间,忽觉双腿间似有失禁之感,不禁有些难堪。紧接着便是丝丝阵痛从胯间传来,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情况不妙……趁着还能行动,她慢慢挪到门边,打开柴门喊道:“郭婶子!郭婶子……我怕是要生了……” 一个妇人正采了筐葵菜,向自家茅舍走着。听到陆秋娘喊声虚浮、微微而颤,知道是要临盆。忙扔下菜筐,过去将陆秋娘扶回炕上,便跑出去通知郭婶子,又叫了两个年长些的妇人过去帮忙。郭婶子等人也不慌张,迅速烧了热水,找来剪刀、蜡烛、细麻布等物,开始忙活起来。 关大石、牛冲等团练兄弟依旧每天在山谷校场操练。这天上午操练结束,听得陆秋娘将要临盆,众兄弟皆是又欢喜、又焦急,早饭也顾不得吃,全聚在陆秋娘家茅舍外打转。这时牛冲家娘子张香儿,也挺着肚子过来,问明了情况,便揪着耳朵把牛冲拉了回去。 茅舍中此刻却紧锣密鼓、如临战阵。陆秋娘呻吟声初时尚小,毕竟初次分娩,总有些难为情的成分在里面。但到得后面,尽管还在有意识地控制,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放开声音叫喊起来。关大石等人守在外面,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喊,更加烦躁不安。下午将近酉时,陆秋娘或许是喊累了,声音才渐渐弱了下来。山中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淅淅沥沥,越织越密,众人却浑然未觉,仍旧在茅舍外守护。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一声响亮的啼哭声从茅舍中传出来,助产的一位妇人高兴地跑出来,手上的血污都没顾得上清洗:“生下了!生下了!是个男丁!”众团练兄弟闻言,纷纷叫好。关大石激动之余,一个人跑到了杨三郎坟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向他告知这个迟到许久的好消息。 伴着那一声响亮的啼哭,茅舍外骤雨初歇,东天一道长虹横贯苍穹。西天云蒸霞蔚,夕阳透射而出的金光,将纷乱的彤云裂作数块,勾勒成古朴玄妙的图案,更像是铜鼎上无法解读的铭文,多时方散。洛阳城附近道观中,修习道法之人皆仰头而望,对着这突如其来的异象,啧啧称奇。 洛阳城禁苑,凝碧池中,殿阁台观坐落于土山之上。一尾赤狐自土山半腰的洞中钻出,橙红的毛发在天光照耀之下,颇有几分圣洁之感。那赤狐眼中闪出别样异彩,对着天象观赏了一番,又口吐人言、自语了一番,才遁入灌木丛中,觅食去了。 很快到了掌灯时分,陆秋娘已从疲惫困顿之中醒转过来,枕边是刚出生的婴孩,被细麻布层层包裹着,只露出个小小脑袋,安静地睡了。忙碌一天的郭婶子正写靠在炕的一角,呼呼地打着鼾。一个妇人端来鲫鱼汤,正坐在炕沿上吹着气,准备喂她喝下。外间木桌前朦朦胧胧地坐着好几个人,隔着昏黄的油灯,看得也不甚分明。 妇人慢慢将鲫鱼汤喂完,才走到外间:“杨家娘子醒了!”外面的人听了,便都涌了进来,陆秋娘这才看清,是牛冲和一众团练兵兄弟。老者王通儒也被扶着过来了,自半年前惊闻噩耗,老人在床上卧了月余,如今身体精神都大不如前。关大石却畏畏缩缩地躲在众人后面,但还是被陆秋娘认了出来:“是大石哥吗?弟妇有话对你讲。” 关大石只好走到炕前,有些拘谨:“哥哥给秋娘妹子道个喜!” 陆秋娘将婴孩捧进怀里,才道:“前些日子弟妇冲撞了你,这里向你告个罪……这孩子爹爹已入幽冥……还请大石哥代他爹爹,给取个好名字。弟妇先谢哥哥!”说完吃力地低了下头,算作行礼。 关大石一时间既喜且悲,百感交集,想了许久才道:“俺虽然是个里正,大字却也识不了几个。今日王老丈在此,必定可以给孩子取个好名字。” 老者王通儒倒没有多推辞,拄着拐杖走到近前,先是问了孩子出生的具体时辰,又抬起打颤的右手,推演了一番,才认真说道:“俺曾听他爹爹说,你们是在一个早上碰到的,也是天定的姻缘,这里便取一个‘朝’字。但这孩子偏是日色将沉之时出生,须再取一个‘夕’字。方才小老儿在舍下听得婴孩哭声高亢,出了门看,竟得见天作异象!想来这孩子当非凡骨,日后必成大器,或出将入相,亦未可知也!因此小老儿斟酌再三,便取‘为功为德、朝夕不辍’之意,唤作‘杨朝夕’!不知杨家娘子,意下妥否?” “便依老丈所言,这孩子便叫做杨朝夕。”陆秋娘又是一低头,行了个大礼,半晌方肯抬起。 至此,这个有些特别的婴孩,便在这乱世纷纭之中,正式拥有了自己的名姓。 第20章 兵燹无情 自蓟州之乱始,中原战火不熄,山河风雨飘摇,煌煌盛朝,竟似露出下世的光景来。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兵燹之祸,多残黎民!东都洛阳城,自天宝十四载腊月十二陷落,先遭贼兵屠戮,十室而九空;到至德二载十月十八光复,又遭回纥骑兵焚掠,民多以纸为裳;及至乾元二年九月,复被史思明攻占……其间惨苦,实难尽述! 长安、洛阳,两京光复之时,躲在邙山之中的乡民,本该携眷归乡,却闻回纥兵残暴,犹豫不前。直到两年后洛阳再落贼手,一些难民在邙山团练的护送下,提前从洛阳城中逃出,才知战事远未平息。而杨柳山庄所在的小小的山谷,却又多了一些新造的茅舍。关大石操练的团练兵,也增加到二十余人,在官军与贼众的互相攻伐中,不断地发挥作用。 然而邙山深谷虽据山险,却非人迹罕至,更算不得世外桃源。自河东郡归来,关大石便在操练之余,在下山关要处安排了暗哨,每日三人,昼夜轮换。这兵灾年岁,小的惊险却是常有,好几次贼兵进山打猎,都被暗哨发现,便放了哨鸽通知乡民。 乡民得了敌情,就在庄中留守团练兵护持之下,向山谷深处一方隐蔽的山洞中逃去,躲避些时日。贼兵即便找到杨柳山庄,也不过一座空巢,又没无什么值钱的物品可以搜刮。纵然恼怒,烧掉些茅舍,这山中林密草深,也就费些时日,重新盖好便是。如此这般,陆秋娘家茅舍倒也被烧过两回,当时携了年纪尚幼的杨朝夕出去避难,却也顾不得这许多身外之物。 最严重的一次危机,却是杨朝夕出生后的第四个年头。时值二月下旬,盛朝天下兵马副元帅李光弼携大军渡河南下,在邙山布阵,欲从贼首史思明手中夺回洛阳。邙山团练欣喜若狂,在上清观道人串连之下,纷纷加入战阵。然而贼众也不乏老于战阵之兵,据城而战、进退自如。加上官军大将仆固怀恩等不听调派、消极应战,苦战之下,竟尔攻守之势逆转,最终官军大败!携余部退回河东去了。 官军方退,关大石便知情势紧急。忙领了幸存的团练兵赶回杨柳山庄,避开大队官军退走的方向,组织乡民径直往上清观方向躲避。此时上清观早已做好了诸多应对措施,在观后荆棘隐蔽处,挖了处极为深大的地窨子,将山中难民尽数藏匿其中,每日派道人趁夜间送些胡饼、热水等进去。贼兵倒是漫山搜索了几回,见上清观依旧每日诵经清修,便略过了这方山野小观。只将抓到的落单官兵抓回城中,一番拷打后,尽数虐杀。 这一躲便是月余。贼兵却再没了搜山的行动,有道人冒险在洛阳城中打探了一番,才知道贼众又起了内讧。各处乡民才从地窨子里鱼贯而出,各自回谷。临行时,关大石与杨柳庄团练兵向公孙真人郑重拜谢了一番。站在关大石一旁的关虎儿看着有趣,也像模像样地学着大人的手势,惹得公孙真人等道士捋须解颐。 这时,紧抓着陆秋娘裙裾的一只小手,却蓦地松开。一个四岁上下的男童跑到关虎儿身边,憨态可掬地向那公孙真人作了个揖。公孙真人含笑间看到那男童抬起头来,却是愣了一下,藏在广袖间的手指略一掐算,才笑着问道:“关施主!此子面相非凡,不知是你何人?” 关大石忙到:“便是俺那杨三郎兄弟的孩子,叫做杨朝夕。”陆秋娘此刻也走了过来,向公孙道人行了一礼,便赶忙拽住杨朝夕,向观外去了。 公孙真人叹了一声:“义士遗孤,当好生抚养才是!日后此子稍大,可随关虎儿一并来我观中修道。多懂一些经义,学些粗浅拳脚,总是好的。”关大石听罢称是,连连拜谢。 却说杨柳山庄乡民回到谷中,放眼一看,却是一片刺眼的焦黑——所有茅舍尽数被贼兵烧毁掉,乡民们有的沉默、有的抽泣。关大石便喊了口令,所有团练兵迅速集中起来,在他指挥下,率先开始清理起残骸。其他乡民看到,明白再怎样伤心也都于事无补,纷纷加入其中,到得天色将晚,才将各家各户茅舍中能用的物品,全都收拢出来。 关大石看看天色,又看看毁于兵燹的村落,心里叹息着,知道未来几日,众乡民只好在树下露营了。便叫来团练兵,安排了夜间警戒等事宜,防止贼兵和野兽的袭击。忙完这些,转过头去,却看见陆秋娘蹲在倾圮的茅舍边,望着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织机,肩膀不住地颤抖着。小杨朝夕钻在陆秋娘怀里,蓬头垢面地四处张望着,不知娘亲何以如此伤心。 关大石慢慢走过去,小杨朝夕看到了,怯生生叫了句:“关世伯!”陆秋娘才转过头来,抹了抹腮边的眼泪,看了眼关大石,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陆秋娘本是妇人,不善田耕之事,平日全靠这台织机产些粗布,与乡民们换些粥粮之类的度日。但她性子刚强,又不肯平白开口向他人乞些吃食或物品来用。因此这时看见关大石,心中多少还有些芥蒂,求助的话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 关大石长叹了一声,只好扭头走开了。不多时,郭婶子却和几个妇人找过来:“杨家娘子!可叫俺们一顿好找!俺们几户人在那边搭了个帐篷、又熬了些黍子,赶紧带孩子过去吃点热乎的……夜里要冷一些,咱们这些妇人,不如挤在一处,也更暖和些。” 小杨朝夕听见有吃的,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期待地向陆秋娘看去。陆秋娘也知事急从权,又不忍孩子挨饿,便先道了谢,方才随了郭婶子几人,一起往火光跳动的那边过去……半夜里刮起了寒风,众妇人把能找到的兽皮、袍服全裹在孩子们身上,自己则互相抱紧茅草取暖。如此一夜,倒是七八人受了风寒。 好在山中苦日子过得惯了,身体也没有初来时那般娇气。张函郎中就溪边挖来许多白蒿草,熬成一大锅汤水,分与众人喝下,风寒之症才得以缓解。庄里有个年纪稍长的老妪,却因风寒牵扯出腑内上的病症,一连数日吐泻不止,又进不了食物,最后遗憾离世,令乡民们不禁伤感了很长一阵子。 茅舍重造,也不过七八日光景,就已全部完成。但兵燹之祸在乡民心中留下的创伤,却是久久不能抚平。陆秋娘在新的茅舍中安顿下后,第一件事便是找来一根绳子,拴了那烧坏的织机、拖在身后,往张木匠家走去。 牛冲这日却是带着张香儿和孩子,在岳丈这厢吃饭,看见陆秋娘过来,忙扔下碗筷上来帮忙。张香儿却比几年前发福了不少,扭过头来笑道:“杨家嫂嫂吃过没?今日俺爹爹做了汤饼,你也尝一尝!” 陆秋娘笑着摇摇头,走上前向张木匠行了个礼,又摸了摸躲在张香儿身后的小脑袋:“庞儿又长身子了!看这脸蛋,竟是和牛冲兄弟一模一样!” 陆秋娘又转过头,认真地对张木匠说道,“张世叔!这织机叫贼兵给烧坏了,须劳烦您还照着从前的样式做一个。剩下的木头我没舍得扔掉,一并给您送来,或许还有得用……只是,我现在一没有银钱,二没有丝帛……这工钱料钱只能先赊一段时日了……我可以起个誓,今秋丝麻下来,第一批织好的纱绢、布帛都给您送来……”陆秋娘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眼眶微红,强忍着不叫眼泪溢出来。 张木匠听她这番肺腑之言,装作没看到她的情绪,笑着道:“杨家娘子既这么说,便这么好了。只是俺这把老骨头,如今也是眼花手慢,可能要一两个月才能交差。杨家娘子素来手巧,庄里人都是知道的,又和俺姑娘是妯娌一般的交情!若是再织出来好料子,俺这小老儿倒是要占一回先机了!” 陆秋娘听他一番欲扬先抑的开导,心中着实感激,便破涕为笑,连连拜谢了一番才离去。 第21章 山谷顽童 倏忽几载,烽火渐熄,长安已远。 邙山深处,云生翠谷,清溪从谷中潺湲而出,十几间茅舍抱水而建。炊烟在茅舍顶间摇晃,冉冉腾起,不久便消散在漫山树影中。 溪水青碧,百草丛生。杨朝夕穿着宽大且破旧的细麻袍服,端坐在溪边一方青石之上,正与关虎儿、关林儿等几个伙伴斗草为戏。每胜一场,杨朝夕便从伙伴手中拿走一枚草珠子,作为彩头。被拽断的抓地龙、狗尾草……七零八落地扔在一旁。 不觉间已是正午。斗草的孩童们一哄而散,各自归家。杨朝夕将赢得的草珠子用前裾裹了,露着肚脐,一步一扭地向一处茅舍走去。茅舍周围用树枝围扎起来,算是院墙。柴门开着,杨朝夕“哼哧哼哧”跑了进去:“娘——!这都是我赢的,你快看!” 陆秋娘一身荆钗布裙的穿着,回过头道:“夕儿真厉害!给为娘一些,晚上给你煮薏米粥喝。” 杨朝夕一只泥手兜住前襟,另一只泥手爽利地把怀里地草珠子抓出来,一把一把地放在陆秋娘那双粗粝的大手里,边抓边嚷嚷:“娘!给你九成,剩下的要留着当本钱,下午再去赢他们的!” 陆秋娘转身将草珠子倒进一个空葫芦瓢,宠溺地揉了揉杨朝夕乱成鸟窝的头发:“快洗手去!”母子二人就堂中木桌上吃了饭,陆秋娘收拾着碗筷,却渐渐严肃起来,“夕儿,听你关世伯说,今日早间,你和关虎儿、牛庞儿三个,都没有去校场那边站桩。是也不是?” 杨朝夕吃饱了饭,正抹着嘴边的米粒。忽听到娘亲这么一说,知道事情败露,身体便迅速从条凳上滑了下来,准备开溜。却冷不防被陆秋娘揪住一只耳朵,剧痛之下连忙狡辩:“我们去得早,关世伯还没起来呢!我们站了好一会儿桩,才去玩耍的……哎呦——!娘你快松手!耳朵要掉了!” 陆秋娘松开了他耳朵,却一闪身堵在了门口:“臭小子!敢跟为娘撒谎。你关伯伯那会就找过来的,说早上操练就你们三个没去。你还有何话说?”说着说着,竟然红了眼眶,掉下泪来,“若是你爹爹还在,一定打断你的腿不可!” 杨朝夕知道混不过去,又见娘亲伤心,连忙服软道:“娘——!夕儿知错了!明儿起俺保证不乱跑,好好跟关世伯学武艺!”见陆秋娘神色稍缓,又故态复萌,开始讨价还价起来,“只是、只是那个‘站桩’实在太没意思了!俺们几个腿都站抽筋了……关世伯会那么多拳脚和兵器,直接教给俺们,岂不是更好!” 陆秋娘听罢,猛地抬起手来,却轻轻在杨朝夕额头上打了个暴栗:“以后不许说‘俺’!你关世伯是最懂功夫拳脚的,他如此教,便有如此教的道理!你这臭小子,拳脚还没学几天,倒指摘起师傅来了!” “知道了、知道了!娘,我去找关虎儿、牛庞儿他们玩耍去了……”却是杨朝夕觑得陆秋娘不防,从她身侧空出的一道缝隙钻了出去,声音渐远,竟已跑出了院子。陆秋娘只好笑骂一句“泥鳅小子!滑不留手!”便自顾自采桑去了。 杨朝夕一溜烟跑出柴院,蝉鸣声、鸟鸣声交叠着响着,刺激着心中那根愉悦的神经。关虎儿、牛庞儿却早在上午斗草的那方青石上等候了,杨朝夕跑过去,两人倒没怎么埋怨。关虎儿身后却突然钻出一个小丫头来,却是他的妹妹关林儿。据庄里的长辈门说,这关林儿是关世伯几年前去洛阳城时,从街道上捡回来的,如今也有四岁多了。 杨朝夕微感不快:“关虎儿,怎么把她也带过来了?她会斗草吗?输了便怎么算?”说完两臂一交,大有不说清楚誓不罢休之势。 关虎儿毕竟年长,笑着用手在杨朝夕的脑袋上轻拍了一下:“说什么呢!输了都算俺头上,哪回赖过你账了?俺爹进后山打猎去了,让俺照看一下林儿。” 身边的关林儿倒也乖巧懂事,期期艾艾地说道:“夕哥哥,就……就带上林儿嘛!林儿保证……保证听话。”杨朝夕听得小丫头说了软话,耳根子便也软了下来。 牛庞儿这时在一旁插嘴道:“下午不斗草了,咱们捉螃蟹、捉小鱼去。俺最喜欢煮螃蟹了!”说完从身后拎出来几个小小的竹篓,得意得向几人炫耀,“俺娘给编的!厉害吧?”杨朝夕顿时来了兴趣,马上凑过去捧起一个,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关虎儿、关林儿闻言也凑了过去,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接着几人便将小竹篓分了,说说笑笑间,往溪流上游走去。 走到一段水流迟缓、石头颇多的溪流时,杨朝夕突然喊了声:“到了!就这里螃蟹最多。”然后好为人师地讲解起来,“看见没有?小林儿,捉螃蟹可是有诀窍呢!你须先看这溪流中,哪些石头是活动的、哪些长在泥里面,只有活动的石头下才会有螃蟹。然后活动的石头,也必须足够大,螃蟹一般不往小石头下藏。然后找到一块差不多大的石头,一只手慢慢把石头掀开、轻轻放一边——记得一定不能带起石头下的泥,防止把水搅混了、螃蟹逃走。然后如果有螃蟹正好在石印子下,另一只手必须马上伸进去,使劲按住螃蟹壳。然后手指头一根根伸开,夹住螃蟹壳的两边、捞出来,扔到这个竹篓里……” 关虎儿、牛庞儿在一旁露出厌烦的表情,仿佛在说“谁还不会呢、用得着你教”。关林儿却听得一脸迷惑:“夕……夕哥哥,林儿没听懂……也不敢去捉,林儿看你们捉便行了。” 杨朝夕仿佛一拳打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那咱们就开始!看谁今天捉得最多!”关虎儿、牛庞儿也不再废话,脱了鞋、搂起下裳和裈管,便蹚进了溪流。关林儿却坐在溪畔,兴味盎然地看着三人捉螃蟹。 捉了快一个时辰,当头烈日反而更热了些,收获倒也颇丰。杨朝夕觉得腰有些酸困,便直起身来,预备伸个懒腰。却看到关林儿那小丫头正解了下袴,蹲在那边拉尿。尿液顺流而下,正往这边飘来,顿时觉得火冒三丈。 这时牛庞儿正好也摸过来,撞到杨朝夕身上,抬头一看,也发现了关林儿的小动作。但已然躲闪不及,被带着尿液的溪水从脚下穿过,也是一蓬无明业火、从心头窜将上来。立刻便将手伸进脚下溪水里,捞出一块鹅卵石,向关林儿面前的溪水砸去,将小丫头吓了一跳。 杨朝夕见他这般,也是恶作剧心理作祟,又一块鹅卵石扔在关林儿面前,溅了她一头一身的水。这时小丫头已经在整理襦裙了,被这第二下一惊、脚下滑倒,便掉到溪流中来。溪水清浅,小丫头慌乱间扑腾了几下,便在溪流中坐起来,大半个身子露出水面外。但经过连续几下变故,小丫头再也绷不住,仰天大哭起来。 关虎儿听到哭声,几步窜了过去,将关林儿抱起,重新放回岸上。又把竹篓卸下、用螃蟹吸引了小丫头的注意力,哄了一会,才阴着脸转过头来,就水中捡起两块鹅卵石,向杨朝夕和牛庞儿扔去。关虎儿毕竟年龄稍大,准头也还不错,一块砸中了牛庞儿的肩膀,另一块砸到杨朝夕腿上,却是他躲闪了一下的结果。 这两人也不示弱,先是逃到溪流对岸,将竹篓子放在岸上放好。复又跳进溪流,捡起鹅卵石,与关虎儿互扔起来。三人正打得火热,关大石却正领着一众团练兵打猎归来,见到此景,又气又笑。便把猎物交代给一个人,让众人先回山庄,他和牛冲留了下来。 关大石先冲了过去,将关虎儿提起来,扔在了岸上。牛冲也冲进了溪流,把个牛庞儿拦腰夹在咯吱窝下,扔在关虎儿旁边。见杨朝夕竟然还在捡鹅卵石,向关大石那边扔去,气极反笑,也不多话,过去一把提溜起来,带到关大石身边。 关大石看着三个落汤鸡似的孩童,板起了脸:“三个混账小子长本事了!上午操练溜号,俺还没顾得上收拾呢!这会又跑来这里打架。关虎儿!你来说,到底怎么回事!”关虎儿倒也没敢乱说,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关大石反而消了些怒气,揶揄道,“你们三个混小子倒也能耐,自己学会扔‘飞蝗石’了。不过发力、准头全不是那么回事!今日俺高兴,便索性‘指导’你们一番!” 关大石说完,便嘱咐牛冲从一旁摘了些树叶过来,一起在距河岸二十步开外的一个土坡上,将这些叶子插成大小相当的三个靶子。然后转过头来:“你们三个混小子,全都下到水里!一人一个靶子,照着打!什么时候把叶子全打下来,什么时候才准回去!牛冲监督!”说完径直抱了关林儿,就要回山庄去。 关虎儿十分不服气:“爹!事情是他们先挑起来的,凭什么罚我!” 关大石停下脚步:“叫你照看妹妹!你照看好了么?还有脸叫屈!”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牛冲这时也板下脸来,喝到:“听令!下水!投掷!”三个人见拗不过,只好又下了溪流,各自朝远处的靶子扔起石头来…… 夏日虽长,但夕阳终于还是落了下来,悬在西面的山头上。陆秋娘正在厨下炊饭,却见杨朝夕浑身湿透,低着头、瘪着嘴,悻悻地提着一只小竹篓子进来了。 陆秋娘觉得有趣、但更多的还是疑惑,便过去摸了摸他湿漉漉的脑袋:“夕儿怎么了?跟为娘说说。”杨朝夕仿佛受了很大委屈一般,“哇”得一声哭起来,陆秋娘哄了半晌,方才止住。 杨朝夕抽了抽鼻涕,才慢慢说道:“今日下午,关世伯罚我们了……” 第22章 校场对练 杨朝夕抽抽噎噎,将下午所经历之事,添油加醋一番,给陆秋娘说了。只一口咬定关世伯和两个小孩欺负人,自己如何委屈云云,听得陆秋娘笑也不是、骂也不是。 陆秋娘知他这会子身上湿着、心头又窝着委屈,若是再责打一番,怕是要生病。便按下心中恼火,柔声安慰了一番,又烧了热水、搬来木盆,给杨朝夕洗了个澡,才哄到床上睡着了。自己则就着油灯,喂了一遍蚕,坐在堂中织起了绢纱。 又过了些时候,关大石从山谷校场操练回来,绕到陆秋娘这边,问了些杨朝夕的情况,知道无碍后,才放心地回去了。 次晨,天方亮起,杨朝夕便一骨碌爬起来,冲着堂中舀水下锅的秋娘喊:“娘!我昨日晚间拿回来的竹篓呢?”声音清亮,倒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陆秋娘一边向灶中填柴,一边答道:“夕儿醒来了?是那一篓子螃蟹吗?娘一早起来就给洗剥干净了。你快洗漱了,到校场那边操练去!晚了当心关世伯再罚你……” “娘!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就把螃蟹全杀了,我本想养几只的……我不管,我要养螃蟹……”杨朝夕带着哭腔说完,见陆秋娘不理会,又在炕上耍起了无赖。陆秋娘拎着一根柴禾棒就进了里间,倒吓了他一跳,“娘……我胳膊还疼着呢,昨日下午扔了好几百块石头,今日不去了吧……” 陆秋娘不由分说,一棍子抽在杨朝夕屁股上,打得他一个机灵:“娘……娘别打!我这就穿了鞋过去!” 陆秋娘这才收起柴禾棍,竖眉冷脸道:“还敢提昨日!昨日你和牛庞儿好威风,欺负人家一个小丫头。我要是你关世伯,不把你吊起来打一顿才怪!罚你扔会儿石头,还委屈你了不成?” 杨朝夕这才知道理亏,不敢再去分辨,忙穿了鞋、洗了把脸。从门口提了一杆小小的石矛,向山谷校场跑去。路上正好碰见牛庞儿,只见他一瘸一拐地跑着,一问才知,昨晚回去后被他爹牛冲狠狠地打了一顿,此刻屁股还肿着。两人跑到山谷校场时,大部分团练兵和一些小孩子都到了,看见他两个过来,一个精瘦的男童便嘲道:“两个混小子!‘飞蝗石’练得如何?要不要下水比试比试?” 牛庞儿闻言即怒,提着石矛就要上去打架,杨朝夕一把拦住,才反唇相讥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孙娘子家的小猢狲啊!不在树上摘果子吃,跑我们这里做什么?”那精瘦男童名叫孙胡念,也是话头一噎,憋了一会,脸也红得似猴屁股一般,也要冲过来动手,却被一只大手提了起来。抬头一看,却是关大石过来了。 关大石将这孙胡念放在一边,张口如雷:“几个混小子!力气挺多是不是?一会操练完了全留下,俺给你们开个‘小灶’。好!听令!列阵——!” 众团练兵迅速变动阵型,站作三排,挺枪在前,站起了马步桩。七八个男童缀在阵型后面,歪歪扭扭地也站了一排,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将石矛端起,也站起了马步桩。 关虎儿、杨朝夕倒也认真,两人似乎因为昨日的事情,较起了劲。待别的男童一个个栽到下去,再也不肯起来时,两人兀自在硬撑。最后还是杨朝夕先坚持不住,散了桩功,倒了下来。关虎儿见状,得意一笑,才收起桩势,活动了一下腿脚,变换成弓步桩,又认真做起来。 杨朝夕哪里肯示弱?也是翻身爬起,也站了个弓步桩,然后是扑步桩、金鸡桩、虚步桩、回马桩……众团练兵操练完毕时,两个男童还在斗法不休。这时比桩已经结束,两童正一人对着一截木桩,打着同一套枪法。众人看得有趣,纷纷拍手鼓噪。关大石也不阻止,抱胸观看,笑而不语。 不一会,两人学过的拳脚、枪法也都比划完了一遍,却谁也没比谁慢了半刻,互相瞪着对方。关大石两步走上前去:“武艺都是战阵上拼杀出来的,似你们这般假打虚划,不过是花拳绣腿,胜了又如何?没什么用处。不如对练一番,也好叫在场的世叔、世伯,给你们裁决个高低出来!” 杨朝夕、关虎儿听完,神情皆是一动,于是果然面对面摆开了架势。只听得关大石一声大喝:“战!”两人便冲向对方,抡起石矛开打。 两人学的同一套枪法,所使的招数互相也都心知肚明,所比拼的,无非是速度、应变而已。杨朝夕性子略浮躁一些,往往便要先发制人。关虎儿性情沉稳,反应却也机敏无匹,每每在杨朝夕出招之际,就已辨明他的招数,一杆石矛迎过去格挡开来,又变换招式,倒转矛柄向杨朝夕‘空门’戳去。熟料这‘空门’是杨朝夕故意留下的,见关虎儿中计,便抽回矛头、一招“黑蛇缠树”,将他矛柄一绞,这招便化解开来。看得众团练一阵轻呼。 关虎儿却将矛柄抽了回去,调转矛头,就向杨朝夕中宫直取而来。这一下变招凌厉,杨朝夕无从闪避,情急之下双腿跃起、横杆压下,借着这一碰撞之力,却从关虎儿头顶越了过去。那去势刚猛的一刺自然落空,两人顷刻间互换了方位,又都急忙转过身来。这时杨朝夕忽做弓步,冲矛刺出,竟是对准了咽喉位置。 关虎儿见二人相距尚远,这一矛刺过来,纵然加上手臂长度,恐怕也是够不到自己,于是也未曾想要格挡。然而这矛竟势头不减,却是杨朝夕松开了手,将矛当做“撒手锏”递了过来。此时想躲,已经迟了,那矛头离自己喉咙也只有几拳距离,关虎儿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却听“当”的一声,矛头被一杆铁枪荡开,关大石收起铁枪,沉声道:“关虎儿!你输了!”然后将那地上的石矛捡起,扔回给杨朝夕,笑道,“夕儿很不错!临阵懂得变通,这一枪确是精彩。关虎儿临阵轻敌、不闪不避,若是真上了战场,纵有十条命,也不够别人来杀的。”关虎儿于是便低头拱手,表示服输。 关大石这才转过头,对众团练兵说道:“方才孩童相斗,招数尽管稚嫩,却对咱们都该有些启发。无论什么拳法、枪法,用得上才是胜法,用不上就是花哨。上阵拼杀,便是你死我活,如何能克敌制胜,便如何使招。只要能让自己活下来的招,就都是妙招。” 众团练兵皆拱手道:“喏——”关大石便遣散众人,只留下关虎儿、杨朝夕、牛庞儿、孙胡念四人。四人面面相觑,却不知关大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关大石清了清嗓子,才板着脸道:“你们几个混小子!真是不叫爹娘省心。天天的不是一处打闹,就是去做些祸害的勾当……今日本想责罚你们,但看到虎儿、夕儿平时还是用了一番功,今日便免了你们皮肉之苦。咱们今天就真正开个‘小灶’,讲讲这‘飞蝗石’的手法和身法。你们可莫要小瞧这‘飞蝗石’,临阵之际,就地取材,可比什么暗器都不差……” 四个小脑袋便排成一排,一会向左偏,一会往右偏,看着关大石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一会被他准之又准的一掷而惊到,一会又听得厌烦,只觉得腹内像打着锣鼓,吵得人浑身难受。 这时杨朝夕却是发现了什么,促狭地向几人一笑,眼神却瞄向不远处的一棵大树,树杈间悬着一只不大不小的蜂窝。然后几人陆续蹲下,捡了石块藏在手里,只听杨朝夕一声轻喝:“掷!”四发小小的飞蝗石“扑、扑、扑、扑”砸向了那只蜂窝。一发落空,打在了树枝上,另外三发全部命中!其中一发更是打在了关键处,那蜂窝便立刻从树上滚落下来。 四个男童一哄而散。关大石这才发现不对,也跟在四人后面跑了起来:“四个混小子别跑!看俺不敲断你们的狗腿……” 第23章 青梅旧识 暑热渐消,秋意转浓,乡民的袖衣袍服也一件件添了上来。山中秋色更早,漫山红的、黄的、青的叶子错杂着拥在一起,秋风荡过,蔚为壮观。 这日清早,杨柳山庄的几个妇人却已收拾好行装、携着孩童,在牛冲和几个团练兵的护持下,一同下了山去。有的挑着白崧、有的挑着莱菔……陆秋娘则挑着绢纱和蚕丝。团练兵也一改半臂装束,挑着些柴禾与山货。众人便是要进一趟洛阳城,将这些卖掉,换些油盐、农具等平日用度之物。至于身边孩童,不过是图了新奇,想去看看热闹罢了。 一行人走一阵、歇一阵,又各自在溪流间喝饱了水,才出了山。此时贼兵已平,洛阳城郊的废弃村落,倒也开始有了寥落的人烟。一行人并不耽搁,直直奔着洛阳城而走。到得城北安喜门,已是午后未时。一行人就城门外吃些干粮,才进了城门,在北市附近歇下担子,等着人来买卖。 经过贼兵多年摧残,洛阳城早不复往昔繁华。陆秋娘看着稀疏往来的行人,不觉间想到若干年前自己在神都禁苑里的过往,更觉恍如隔世,一时间便有些走神。第一日许是运气不佳,一行人大老远挑来的物品,也只卖掉小半。众人一合计,决定在城外呆一晚,翌日再早早进城来,将剩余的东西无论如何卖掉。于是当晚众人便在城外寻了颗大树,靠着树干对付了一夜,第二日醒来又吃些干粮,看见城门打开,又进得城来,往北市更繁华些的地方落了脚。 这日上午运气稍好,几个妇人挑的菜很快卖光,拿着银钱去找铺子采买去了。陆秋娘挑来的绢纱和麻布,全被一个布肆买了去,剩下的蚕丝却被嫌弃品质稍差,暂时无人问津。杨朝夕昨晚宿营并未睡好,此时晒着高企的日头,正靠在陆秋娘身上昏昏而睡,头上还粘着干草叶子。陆秋娘从随身包袱里掏了掏,只掏出半块胡饼来,想了想,又塞了回去。轻蹙的眉头缓缓抬起,认真观察起来往的妇人,猜想着哪些会来买丝。 这时一道身影立在了面前,白袴黑靴,蓝色罗袍,铜绞腰带,将陆秋娘的视线全部遮住。顺着上身望去,却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褐色幞头,脸逆着光,五官不甚分明。男子却有些激动,声音微颤:“是秋娘吗?你还活着!太好了……” 陆秋娘愣愣地看了一会,也觉十分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但肯定是初去长安时便认识的。蓦然间,脑海中被封存的那个名字,却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与眼前这男子渐渐重合:“你是……洛长卿?”说完这句,心里却也有些复杂,说不上来的滋味在内里翻滚。 确认眼前之人便是陆秋娘,洛长卿竟喜极而泣,全没了旧日的淡雅风度:“秋娘!这些年你都去哪了?!我从长安被抓到洛阳,虽然朝不保夕,心里却是欢喜的。以为可以在这边禁苑中见到你。只是暗暗找了好几年,却一直找不到,当时以为城破之日……你被贼兵害掉了……活着就好!”这时才注意到靠在秋娘身上的孩童,又是一惊,“这是……你的孩子……秋娘你便是……作了人妇么?” 陆秋娘带着些苦涩,默然道:“是了,我早嫁作人妇。世情难测,谁也不曾料出这么大一场劫难……当时你说的那些话,我也知你心意……只是时过境迁,那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可是你真的都忘记了么?!我们从小便相识的。我们从衡州一起过去,你做了制衣御女、我便去入了梨园……我一直想着精诚所至……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们再回衡州,男耕女织……”洛长卿不甘地说道,情绪便失控起来,引得路人侧目。杨朝夕便也被这声音吵醒,却是挡在了娘亲身前,有些警惕地盯着他。 陆秋娘这才整理了下心绪,搂住杨朝夕道:“这是你洛世叔,娘小时的伙伴,便如你和虎儿、林儿一般的伙伴……”杨朝夕便只是干干地叫了声“洛世叔”,便不再理会,警惕之心却始终没有消退。 洛长卿自知失态,习惯性地拱了拱手:“秋娘!如今住在什么处所?这两日得空,可否拜访走动一回……便如……便如兄妹一般,也不枉相识一场……”洛长卿还想再说几句,却被一阵泛起的难过、梗住了喉咙。 陆秋娘自认出他时,便知此生此世,再无回转余地。怕他又要说些不合时宜的话出来,便冷下心道:“长卿,莫再多言!今日碰到只是阴错阳差,自此往后,还是不要再见了。”说完已挑起担子,携了杨朝夕,便往城门口走去。洛长卿便要上去阻拦,陆秋娘蹙眉一瞪,他也只好停下脚步,怅怅然望着陆秋娘远去的背影,被渐渐扬起的黄尘覆盖。 出了城门,陆秋娘便又回到昨晚歇息的那棵树下,掏出那半个胡饼,拿给杨朝夕吃。杨朝夕一面啃着胡饼,一面嘟嘟囔囔:“那洛世叔颇有些无礼,娘不必理会。只是牛庞儿他们还在城里转着,不知会买什么好吃的东西回来……” 陆秋娘固然心里有些不快,被杨朝夕一番嚷嚷,却也淡去了许多。便伸指在他额上一点:“就知道吃!回去见了你关世伯,让他晚上操练也把你们带上……”杨朝夕便似被击中了命门,连忙讨饶不迭。母子两个玩笑了一会,同行的人便陆续到齐。众人又一路说着此行收获,向着回山的方向去了。 然而杨柳山庄一行人走出去尚不足一里,却隐约有个人影尾随而至,远远地缀在后面。秋日蒿草黄绿参半,颀长的茎叶根根挺直,皆成了天然屏障,便是连牛冲这些团练兵们,也未曾发觉。 秋气高爽,夜风寒凉。一行人沿着山道攀行时,暮色却早已染将下来。几个孩童对这夜色并不恐惧,还在山坡上绕着爹娘嬉闹玩耍。忽而在杨朝夕提议下,跑到一旁的草窠里捉蟋蟀,忽而又一窝蜂围在张香儿的挑担前,缠着要馓子吃。喧笑声、笑骂声在山林里传开来,引得阵阵回声,让一行妇人均觉疲惫尽扫。 草际蛩鸣瑟瑟,树头寒鸦喑哑,将这份萧索之意,却衬得更加浓重起来。那尾随在后的人影,虽有些喘息声,却没有半点犹豫,便这么一直跟着。跟至半山时,却听得前方的虫鸣鸟叫声归于沉寂,不知是强人还是野兽在前头潜伏。于是就腰间抽出障刀来,衔在口中,藏在一棵树后,细细观察起来。 不过一顿饭功夫,便从前方百步之外的一棵树上落下一人,便如猫一般蹑手蹑脚,听不见多大的响动。而更远处似乎也走过来一人,两人衣着仿佛,都是黑袍黑裈,互相打了几个手势,新来那人便爬上树去,方才树上落下那人却也走远了。尾随之人这才看得明白,是两名暗哨换了岗。于是收好障刀,自左侧树丛钻入,竟绕过那暗哨,继续向山上跟去。 一行人回到杨柳山庄,已近子时,草草洗漱了,便都沉沉睡下。那尾随之人却未敢进得庄子,只是远远地绕开茅舍,往右侧高一些的山头爬去。惊觉的村犬朝这边狂吠一阵,便不再理会。这人爬了半晌,才又寻了棵枝叶较密的大树,在树杈间睡下。 弦月渐渐升起,一束白光透过枝叶印在那人脸上,才看得清楚,便是白日里那洛阳城中的洛长卿。 第24章 江湖风闻 晨曦透出,数道金光便在刹那间射进山谷,唤醒了杨柳山庄的乡民。同时唤醒的,还有夜宿山树的洛长卿。这树却是棵古槐,位置居高临下,透过枝叶可将山庄格局看得七七八八,洛长卿便打消了下山的念头,就怀中取出些干粮吃起来。 山谷校场,关大石依旧是带着团练兵、村童在那里站桩、练拳、练刀枪矛戟等战阵上惯用的一些兵器,一个多时辰才散去。洛长卿远远地看着,却从散开的众人间,发现了昨日睡在陆秋娘身边的孩童,正提着一杆小小石矛,向自家茅舍走去。顺藤摸瓜一般,很快便确定了陆秋娘的住处。心下却也一阵叹息和心疼,纵然想过许多种她的归宿,却不料是如此这般惨苦。 又看了半晌,约莫晌午的饭食也该吃完了,却不见陆秋娘或是孩童自茅舍中出来。而山里的那些团练兵,却都提着弓箭绳索等出了茅舍,跟着一个领头的向深山而去,想来是要去打猎无疑了。洛长卿正苦思着该如何去见陆秋娘、如何面对他的家人之类的事情,只听得一道破风之声响起,身子本能一闪,却见一杆羽箭扎在身侧的树干上,兀自颤动不休。 洛长卿心知行踪暴露,便要跳下树去。却看到方才那些团练兵,手持各样刀、枪、矛、戟,从四方围了上来,将他的退路全然封死。关大石这才提着杆铁枪走了上来,看到洛长卿腰间的熟铜带钩纹饰繁复,猜他应是有些身份的人,便拱了下手道:“俺山庄乡民一向奉公守法、不曾短缺官家的赋税。尊驾深夜到访,却不知有何差使?” 洛长卿见他如此问话,也不似那占山为王的匪人,知性命无虞。又想到洛阳一带的乡野传闻,便佯言道:“我姓洛,便是洛府行营陪戎副尉。上官听闻邙山曾被蓟州贼兵掘出过一方古碑,得知‘如水剑’已随碑文现世,故差我等私密寻访。如今壮士问起,自该相告,只是切勿再传便是。” 关大石见他说得郑重其事,真伪如何却不好分辨,还需改日问问上清观的道人,便道:“既是军务,若用得上俺邙山团练的,只管差遣便可。尊驾来便是客,不如到舍中一坐,吃些饭食,也好叫俺兄弟们听些军中奇闻。”洛长卿知事已至此,如若不应,反显得心虚,便一口答应。众团练除牛冲、王贯杰奉令留下外,其余照旧打猎去了。 洛长卿随之到了关大石茅舍,在堂中分宾主坐下,王贯杰烧了热水端上,众人喝了些便打开话匣。洛长卿原会些文辞,编些奇闻秘事更不在话下,众人才将目光投注过去,他便清清嗓子,说了起来: 盛朝崇道,其来有自。自汉末黄巾之乱,后天下三分,终归于曹魏。然无道终是无道,这曹魏也没得长久,又被司马氏所篡夺。嵇康便自这天下丧乱、生灵涂炭之中,悟得儒不可为、道则避世的道理,每日间只和向秀在洛阳城外草庐中打铁,从不理会司马氏的招揽。 这日,向秀却不知从何处得来一块奇金,只说出自昆仑雪峰。这奇金状若冰凌,通体晶莹剔透、似冰却温润,刀斧加之而不能断,端的是坚硬无比。但若以火锻之,却又柔韧如水,斩而能复、碎而能合,其怪异之状闻所未闻。嵇康颇精老庄之道,即刻便想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经文,细细思量,颇有所感,便与向秀决定试锻出一把剑来,取“利万物而不争”之义,以慰向道之心。 于是照旧生了炉火,将这奇金放在其中锻造,只是“叮叮咣咣”地敲了三天,这奇金却如牛筋一般冥顽不灵,在炉火中总是软塌塌的一大滩,不能分割、亦不能聚形。出了炉火后,又恢复成最初的形状,坚不可摧,令二人百思不得其解。 嵇康又回想了几遍“上善若水”的经文,反复思之,渐有所悟,于是取来洛水数升,澄清泥沙。又将炉火生起,将这奇金烧熔后,以洛水灌向奇金。你猜便如何?火中却并未冒出一丝水汽来,那奇金便似蛟龙吸水一般,将那数升洛水“喝”得涓滴不剩。而后嵇康掌锤、向秀鼓风,那奇金便似通了灵窍,逐渐被锻成一柄剑的形状,刚出炉火,竟也不烫。握持在手,若存若无。掷入水中,便踪迹全消;抄手捞出,却又赫然在目。 向秀大喜,便要定名“若水剑”,嵇康却言剑系杀器、与上善之说不合,于是又改为“如水剑”。向秀也不是执于外物的性子,见这“鸡肋”一般的奇金,居然被嵇康降服,便索性将这“如水剑”赠与嵇康。期望嵇康真能悟出不争之道,好惠泽世人。 后来嵇康与山涛绝交,又赴洛阳替吕安申冤,自觉个人所为与“不争”之义背道而驰,而且此去凶险难测,便将这“如水剑”埋在了洛阳城郊。后来果然被吕巽、钟会之流构陷入狱,直至就戮。便再无人知晓这“如水剑”的下落了。 关大石等人听得入神,却不防茅舍里间传来一声童音:“那么后来呢?那个‘如水剑’到底找到没有?”却是关虎儿忍不住伸出了头,好奇地问了出来。关大石见状,虎目一瞪,吓得关虎儿又将脖子缩了进去。 洛长卿却不以为意地笑笑:“这些却是江湖草野之间的风闻,口口相传,以至于此。还有更离谱的传闻,把这‘如水剑’传得神乎其神,说此剑一出便能风云变色、搅动乾坤,当是言过其实了。至于可信与否,我自己是不大肯信的。但上官有令,便出来探查一番,也是职分所在。” 关大石也笑道:“若真有这‘如水剑’,俺便扔了手上铁枪,改学剑术便是!”几人又说笑一番,王贯杰却早知会了自家娘子和牛冲家娘子,做好饭食端了上来。几人用过饭食,便将洛长卿送至庄外,看着他一路下山才罢。 这时牛冲在一旁挠了挠头:“大石哥!这个洛长卿到底为何过来?他说要找那什么‘如水剑’,多半也是藉口吧?” 关大石只是笑笑:“他不请自来,当中肯定有所隐瞒。只是俺看他倒也没有恶意,不过行为却着实莫名其妙。以后得叫兄弟们再盯得紧一些,若再有这等古怪之人过来,先捆起来再说……” 却说这洛长卿一路下了山来,心中怅然若失,但此行又若有所得。想要偷偷返回去,又担心适得其反,一时间心中矛盾重重,便呆立当场,任瑟瑟秋风将天地间的寒意吹透。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其实谁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自以为一直在跟从心之所向、追寻情之所牵,然而在每一个选择的当口,却都会犹豫、挣扎、徘徊不定。但每一步既然走出,便再也没有回转余地。所有的未来,也都在这一步之间,变成了选择之后的定数。只是,如若回想起当初的那些选择,能当得起“无悔”二字的,又有几人? 第25章 长源真人 秋尽冬来,山谷间万木凋落,唯寥寥松柏苍苍而立。 这日晨起操练完毕,关大石却携着杨朝夕,径直来到陆秋娘处。陆秋娘正用上次未曾卖掉的蚕丝织着粗纱,听到脚步声,也不抬头:“夕儿,饭在锅里闷着呢!自己去盛了吃些,为娘腾不开手。吃完再出去玩耍……” 杨朝夕小声道:“晓得了,娘。关世伯来了!” 陆秋娘这才抬起头来,看到关大石已在桌前坐下,忙道:“夕儿,多盛一碗,你关世伯也未曾吃了呢。”然后停下手上的动作,也坐了过来,“大石哥!有什么嘱咐?还是前些日子的事情有消息了?” 关大石接过杨朝夕递来的碗筷,迅速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说辞,才道:“俺去过洛阳府了!这回有公孙真人的书信,俺才见到那县尉大人。县尉大人看过抚恤文书,说阵亡兵士遗属可免征钱税。但如今叛乱方平,府库空虚,却没有余粮可以赈济遗属。恰有些空名告身,是平叛中所获,给俺拿了一些。若是遗孤日后有从军之志的,可凭这告身多领些军饷。” 陆秋娘知他已尽力,便自里间取了些绢布,拜了一礼:“如此!劳烦哥哥这几趟脚程了。弟妇无以为酬,这些绢布拿去给虎儿、林儿做些冬衣,算作谢仪。”关大石自是一番推脱,见陆秋娘执意要给,只得收下。 这时饭已吃完,杨朝夕将碗筷收好,便跑出去玩耍去了。关大石又道:“前日去见公孙真人,说了些事,有一件却和夕儿有些关联。那公孙真人几年前曾见过一回夕儿,说是夕儿与道门颇有些机缘,希望夕儿、虎儿他们可以去那边学道。” “是要做道士么?夕儿是杨家独脉,以后须得要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做了道士,岂不是断了这血脉?”陆秋娘反问道,颇为不悦。 “只是学道,并不出家。也可识字习文,学些道法拳脚,可比俺教的要精深许多。恰又近冬闲,左右无事,秋娘妹子,可别舍不得才好。”关大石见她于学道有些误解,连连劝道。 陆秋娘思索半晌,才回道:“倒是公孙真人的一番好意了。待夕儿回来,我交代几句,只要他肯听话,便送去上清观,学些东西。”关大石见她应下,便拱了拱手,回自家住处。 到得自家茅舍外,却听得几个孩童在里面嬉闹,推门一看,顿时火冒三丈。却是关虎儿、杨朝夕两个,将当年藏的几身拆了铁鳞的铠甲翻了出来,正套在身上打斗玩耍,关林儿拿着小石矛在一旁拍手叫阵。再往卧房看去,炕上苇席已然揭开,炕上一个大洞,用来覆盖的木板扔在了炕下。 关大石开门之时,几个孩童已经察觉,想要逃跑,奈何铠甲沉重,却也限制了行动。关大石冲上去,一手一个,将两个孩童从铠甲中拎了出来,扔在当院。又从关林儿手中拿过石矛,各自在屁股上抽了十下,只打得两人哭爹喊娘。 关大石也不怜惜,待两人哭完,便将那无鳞铠甲拿出,喝到:“喜欢这些么?俺便教你们怎么耍!”然后一人扔给一件,叫两人抓在手上、举过头顶,在院中扎起马步来。嘴里自语道,“真该早些送去道观!闲了便要生些事端来。”两人桩功却也扎实,直站了一个多时辰,才先后倒在地上,一面揉着腿、一面叫着屈。关大石又从舍中出来,将那无鳞铠甲心收好,训斥了几句,才放杨朝夕离去。 却说杨朝夕一瘸一拐地走回家中,迎面便向陆秋娘控诉方才的遭遇,情到深处,还挤出几点泪来。陆秋娘也不说话,笑着听他讲完,才道:“过了年便是八岁上了,还这么不懂事!天天惹是生非。将来非给你娶一房厉害娘子,好好管教你一番不可!” 杨朝夕怒道:“才不要什么娘子!我就要跟娘在一处。娘去哪,我便去哪!” 陆秋娘抚着杨朝夕的脑袋,笑道:“儿大不由娘!男儿在世,当作蓬蒿直,莫学菟丝子。总要出了这山,学得一技傍身才是。你关世伯与上清观的道长们是惯熟了的,不日便要送关虎儿他们去那观里学道,你去也不去?” “那岂不是再见不到娘了么?我不去!我不去!”杨朝夕一口便否决了这提议,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 “可是夕儿,那些道长可都是极有本事之人。不但通得诗书,还会道家仙术。说不定你学会个‘土遁之术’,一个眨眼,便能从那翠云峰钻下去,再从外面院子里钻出来。要见为娘,岂不是更方便一些?”陆秋娘眨着眼睛,循循善诱道。 “可若是我太笨,学不会这法术便如何?”杨朝夕找到破绽,偏着头质疑道。 “那道观又不是大牢,自然过得些时日,便要放你们回来的。况且到了春夏忙碌之时,为娘这些蚕宝宝,还等着夕儿的桑叶吃呢!”陆秋娘一边逗着玩笑,一边将他这“后顾之忧”也一并消除了。 “那……那我就和关虎儿他们一道去了,娘可不要想我呵!”杨朝夕到底是童心战胜了一切,快然说道。 “臭小子!你若不在,娘也能落个耳根清净……”陆秋娘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心下着实舍不得,但这样的决断却是正之又正,决不能感情用事。 几日后,杨朝夕、关虎儿、牛庞儿、孙胡念四个年纪仿佛的孩童,便各自挎了个小包袱,在庄口与家人告别。张木匠、孙娘子、郭婶子、关林儿正笑着挥手,望着他们,仿佛在目送进京赶考的读书人一般,期待着他们金榜题名。张香儿此刻却坐在自家舍内、泪流不止,陆秋娘递上绢帕,帮她擦拭着,自己的眼眶却也红了起来…… 关大石拉着关虎儿等人,面色一正:“走吧!”四个孩童才在关大石、牛冲的引领之下,往翠云峰而去。 一路寒风呼号,卷起些落叶尘沙,掠过前方的路径。前些日子还能听到的虫鸣鸟叫之声,此刻都消失在山林间,只有一行人的脚步声,在这山路上响动着,说不尽的孤寂与苍凉。 时至正午,一行人才到达翠云峰下。抬眼望去,石阶蛇行而上,两边古木苍苍,远远的一点房舍,坐落在石阶尽头。白日当空,灰白相间的天幕中,却寻不到一只鸟的踪迹。关大石叫众人吃些干粮、稍作歇息,便沿着台阶而上,四个孩童也忙跟了上去,牛冲则缀在后方。 不多时便到得观前。此时香客稀少,上清观多半时候门都是闭着的,关大石便上去叩门。待说明来意后,开门的道童便引了众人进去,往紫极宫见公孙真人。这时公孙真人正与另一名道人盘坐在老子像前,口中念念有词,却听不甚分明。众人虽进了正殿,却不敢言语,站在一旁等候。 忽然公孙真人睁开双目,似有两道淡淡的白光射出,又转头看向这边,笑道:“关施主到了!老道失礼。”说话间便站起身,向这边走来,看着四个稚气的面孔,“都是好孩儿!我已安排妥当,四个孩儿便由我坐下承虚子来教授。不知关施主意下如何?” 关大石恭敬行了一礼:“但听真人安排!四个子侄便要劳烦道长了。”说着从牛冲手中接过一个布袋,双手捧起,“乡民们自产的粟米,真人勿要嫌弃。”公孙真人也不作伪,向身边道童微一颔首,道童便接了粟米,退出去了。 公孙真人正欲再说,却见身边道友起身走来,拂尘一甩,却指向了杨朝夕:“这孩童面目清奇,似有不凡之意。我正要在这上清观耽些时日,却是恰逢机缘。不如暂交予我带携,不知关施主意下可否?”只见这人修眉星目,玄衣青帔,莲冠高耸,却是当年有过一面之缘的长源真人。 第26章 学艺上清观 关大石便认出他来,忙拱手拜道:“如此倒是小侄的福气了!只是来得匆忙,未及准备谢仪,失礼!失礼!” 长源真人挥手笑道:“关施主多礼了。修道之人,本不为这些挂碍!若真修得至道,风岚玉露,俱可为餐饭。”又转向杨朝夕道,“不知小友姓氏,可相告否?” 关大石忙伸出手去,在杨朝夕背上拍了拍,暗道:“快喊师傅!” 杨朝夕倒有几分伶俐,噗通跪倒,以首叩地:“师傅在上!弟子在下,谢您收纳。弟子姓杨、名朝夕,娘便叫我夕儿。” “朝夕,朝夕,朝闻道、夕死可矣!倒也颇合我修道之人的秉性。果真是个好名姓!”长源真人一把扶起,捋须笑道,“我本叫李长源,‘真人’之号,却是道友们抬举。然我辈崇道守正、向善爱民之心,却不可为这些虚名所偏废。今后你只尊我为师便可,这道号是不许叫的。” “弟子记下了。”杨朝夕虽大半没有听懂,却也听懂了最后这句,便恭敬回道。 这时,方才退下的道童又引了一名道人过来,公孙真人便笑着介绍道:“这是我坐下承虚子,今后便是其他三个孩儿的授业师傅。”这承虚子望去约三十岁上下,一身道人装束,倒无甚出彩之处。先是向公孙真人行过拜礼后,又向关大石等人行了个迎客礼。关虎儿、牛庞儿、孙胡念便也学着刚才杨朝夕的样子,跪下叩首,行了拜礼。 关大石、牛冲见四个孩童都已交代,便向公孙真人几位道了别,转身下山去了。只剩得四个孩童,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离开,心里纵然不舍,但在这个陌生的院落里,却都强忍着没哭出来。 公孙道人见此事安排停当,便嘱咐道童带着四个孩童住下,安排吃饭、沐浴、道袍等事宜。四人随着道童进了西侧的一间居室,室内陈设颇为简单,两张大些的木床、两床被褥和四个枕头,地上放着一只大木盆,盆沿架着四块细麻布,盆中放着一把木梳。这时那道童才一改刚才斯斯文文的模样,高兴道:“我叫黄硕,今年也才十一岁上。你们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关虎儿平日便是这四人的“首领”,这时站过来道:“俺叫关虎儿,这是杨朝夕、牛庞儿、孙胡念,都是俺的好兄弟。俺们从那边杨柳山庄过来的。不知小道长晚上住在哪间?俺们晚上想过去听你讲故事。”关虎儿这话一出,其余三人便是兴奋地连连点头,早把之前的离愁别绪扔到了一旁。 名叫黄硕的道童笑着摇摇头:“观里不能叫‘俺’的,师傅说不像道门之语,另外叫我师兄便可,这个是第一件,你们务必要改过来。第二件就是晚上可以睡觉、可以读经、可以静坐练气什么的,唯独不许聚众喧闹,这一条可是公孙真人定下的!”四人听到这里,大失所望,夸张地齐齐“唉——”了一声,黄硕又道,“第三件简单,待会我领了道袍过来,你们都换上,以后每日早上洗漱,床上被褥须叠好、枕头放齐;每日午间饭后清扫居室,晚间便回居室休息……” 杨朝夕想到一个关键处,便插嘴道:“那一天吃几顿呢?”其余三人也把目光投过来,显然对此十分关心。 黄硕哑然失笑,又正了正表情:“道门重养生,一日只两餐。师傅常说,多食便多积五谷之气,于养生有损无益……不过,中午可以多吃些嘛!”四人皆对他伸出大拇指,表示拜服。黄硕又想了想,仿佛又想起一件事情,“你们今天才到,下午也没安排什么课业,现下休息便可。晚间我让典造朱师兄多烧些热水,你们记得去提,晚上好好洗个澡。”说完,黄硕便拜别四人,自去忙别的了。 少顷,果然有人送了四副道袍过来,是个叫做江丰的师兄。四人行礼谢毕,又送走了这师兄,才把四副道袍拆散开来:汗衫、麻袴、罗袜、袄子、青帔、道靴、束带、木簪……等等,从里到外,一应俱全。牛庞儿叹了声:“乖乖!俺……我爹都没穿过这么好的,当个道士也不孬么!” 孙胡念平时便伶牙俐齿,这时开口奚落道:“当道士好!便不用娶林儿妹子,以后便是得了道的老鳏夫!”关虎儿、杨朝夕听罢,哗然大笑,笑了一会又觉不妥,捂住嘴接着笑。 牛庞儿被他这言语一呛,满脸通红:“休要胡说!俺……俺……我什么时候说要娶林儿妹子来着?”孙胡念只还给他一个鬼脸,牛庞儿便扑上去要撕他的嘴。 关虎儿笑罢,怕二人打得恼了,忙上前一把分开,故作严肃:“君子动口不动手!想要娶林儿,哪里那么容易?还要看俺……看我这当哥哥答不答应!”然后一把拦住又要冲上去的牛庞儿,“牛庞儿,若是孙胡念说的有假,你也犯不上着恼。若是说中心事,你……难道不该听我这‘大舅哥’一句话么?” 听到这一句,杨朝夕在一旁又“哈哈哈”笑的不可开交,连腰也直不起来,心道:关虎儿你这小子,哪里是在劝架,分明是火上浇油么! 果然牛庞儿恼羞成怒,一把甩开关虎儿,竟是要上去拼命的架势,杨朝夕见情况不对,也跑过去拦住。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牛庞儿按在床上。关虎儿还不忘感叹一句:真是头蛮牛呵~ 孙胡念在一旁笑了半天,笑得累了才站起来,看见其他三个都仰面躺在一张床上,喘着大气。孙胡念走前一步,双手一拱:“庞儿兄弟!哥哥胡说八道,还请不要责怪!”牛庞儿听了,把头一扭,故意不做理会。 关虎儿也在一旁和稀泥道:“男儿汉勿要在这小事上计较!大不了我回去禀明爹爹,林儿就许给你家。不过须得你爹准备好三媒六聘……” “真的?”牛庞儿忽然认真起来,两眼放光。 “假的!逗你玩呢……”关虎儿嘻嘻答道。牛庞儿又翻身压在关虎儿身上……四人玩笑了一番才罢。 如此到得晚间,四人便一同来到后厨。向一个名叫朱介然的典造师兄讨了木桶,抬着热水进了自己居室,倒入那只大木盆中。四个男童也无甚羞臊之意,各自脱得精光,就着木盆互相擦洗了一番。洗完后,便迫不及待地将新道袍一件件套在身上,互相观摩一番,却都是精气饱满、容光焕发,活脱脱的四个顽皮小道童! 待要睡下,四人又起了争执。本来关虎儿、杨朝夕已商定睡一张床,牛庞儿、孙胡念睡另一张。因为下午的口角,牛庞儿、孙胡念两人互看不对眼,怎么也不肯睡一起。无奈之下,杨朝夕便提议用猜拳的办法决定如何分拨来睡。结果却是关虎儿和孙胡念一床、杨朝夕和牛庞儿一床,倒是再无争议。 四人抵足而睡,却因刚到新环境,躺了好一阵子,都了无困意。关虎儿便又想起之前跟黄硕师兄的那个提议,便要四个人轮流讲故事,讲到大家都瞌睡为止。因是首倡人,关虎儿便清了清嗓子,将那日在家中,听洛军爷讲的那个“如水剑”的故事,添枝加叶、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通…… 一个又一个故事,如击鼓传花般接续着,有长有短、有好有坏,偏只有关虎儿讲的“如水剑”最为精彩。四个孩童都是平日练武之人,对各种神兵利器的传闻,自是更加关注。后来的讨论的便是“如水剑”是不是真的、埋在洛阳哪个地方、怎么才能挖到……聊着聊着,先是牛冲困意袭来、呼呼睡了,接着是孙胡念、关虎儿……最后只剩下杨朝夕还瞪大着眼睛,看着小窗外晦暗的夜色,琢磨着“如水剑”的事情,不觉间便入了梦境—— 第27章 荒山论道 暗夜深沉,星月潜行。山脚处松柏参差,无数坟茔落满山坡,突兀的一两声鸦噪狐鸣,将阵阵寒意传遍全身。杨朝夕也不知怎的,便到了这里。正要拔腿跑掉,却鬼使神差地越跑越近! 这时前方一座古坟陡然裂开,红雾升腾,从裂口弥漫出来。杨朝夕只觉头皮发麻,想要闭上眼,眼皮却失了效果。只看到一方古碑从红雾中显现而出,迎着他便砸了过来。就在避无可避的一瞬,他看到碑上有字!刚隐约认出“水”“似”“剑”等寥寥几字时,便被古碑砸中。一声大喊,却醒了过来,小窗外夜色依旧,身畔牛庞儿鼾声阵阵,才知是一场未及做完的梦。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道观内响起阵阵钟声。钟声有些沉郁,却绵绵不绝。四人便爬了起来,按照黄硕师兄的交代,整理床铺、各自洗漱。隐约听到门窗外“沙、沙”的声响,应是扫帚划过青砖的声音。正要出门看看,却听到几下敲门声,开门一看,是江丰师兄:“几位师弟!公孙真人、长源真人和一众师傅们,已经到紫极宫前,请你们速速过去!”四人闻声,便跟在这江丰师兄身后,疾步往过赶。 紫极宫前,观中道士呈扇形而立,纵横皆齐整。江丰师兄将自己和杨朝夕四人安置在扇形一侧,便站立不动,等候公孙真人讲早课。 公孙真人交手而立、神色淡然,拂尘在御,不怒而自威,声色清朗道:“经云: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公孙真人诵完一段经文,又逐字逐句拆解,详详细细地给众道士阐述了一番才罢。 卯时将近,早课便已结束,杨朝夕四人又随众道人去到后厨,吃些早斋。今日是黍子软糕,四人也不挑剔,迅速吃完。不多时,众道士又在院中齐集站定,一个猿背、蜂腰、麒麟臂的教习师傅站在前方,一板一眼地打着一套拳法。 这拳法委实奇怪!腿脚腾挪、手臂轮转之间,却没多少刚猛的气息,反而软绵绵的、像是舞蹈,众道士也随着他的动作而动作着。杨朝夕四人入乡随俗,便有样学样,也似是而非地“舞动”起来,直“舞”得浑身发汗、一股热气要从头顶涌出时,才终于结束。 这时承虚子等授业道士,已在道观东侧的靖室中坐定,等待练拳结束的道人过来打坐讲经。关虎儿、牛庞儿、孙胡念三人便跟随江丰师兄,走进承虚子所在靖室,黄硕等人已在内坐好。几人便也各自寻了圆座,盘腿坐下。 承虚子将拂尘一摇,张口道:“今日有新入观门的弟子,我便将这‘坐圆守静’的第一层要旨,再讲习一番。过往弟子,只当温习罢了。修道之始,首在定心。就是要先坐下来,摒弃杂念,心气平和,不骄不躁。做法便是眼观鼻、鼻观心,轻吸慢呼,气沉于脐下……这等法门,须在每日晨起、午后、睡前勤加练习,方能窥得门径。日后还有‘守一’、‘坐忘’之境,不过九层之台起于累土,还是得先筑牢道基才行。” 关虎儿三人虽不能全懂,但也各有所领悟,便照着承虚子教授的“定心”之法,自行修习起来。遇到不懂之时,免不了要搅扰黄硕、江丰等人,却也是初入道门之人的常态。 却说杨朝夕练过了拳法,便看到长源真人正手持拂尘,远远地向他颔首,于是随了他进了紫极宫旁的小门,穿过斋院,出了后门,向后山而走。直走到一处峰顶,长源真人才止步站定,转过身发问道:“徒儿,你可知我为何带你到此处?” 杨朝夕想了一想,几个猜测便从心底生出,但又觉得有些荒诞,便老实答道:“弟子不知。” “我辈修道,首先要做的,便是感悟这个‘道’字。天、地、人、日、月、星、水、火、风、雷、草木、山泽……皆由道生,应道而行。生灵见之,心有所感,由感而悟,悟而生智,智便御形,形销化气,气冲而和,和则近道,道心初成。这便是修道的一般路径。”长源真人却不藏私,将自己多年体悟和盘托出,也不去管杨朝夕能听懂几分。 杨朝夕此时方觉这“倒贴”而来的师傅,委实有些不同。既然不同,便一定不是要考较自己记性如何,便有一说一:“那么师傅携弟子过来,便是要在这荒山之上感悟‘道’吗?如果这样,弟子倒是好奇,除了方才师傅讲的路径外,竟还有别的路径可以修道吗?” 长源真人笑道:“却未料想你能提到这个,果然有些灵根!道门‘坐圆守静’是修道,但修的是常道;‘云游体悟’也是修道,修的便非常道。要感悟‘道’,靖室清谈是常法,入尘躬行便是非常法。道虽生一,却衍生万物,既衍生万物,万物便皆可近道,岂会只留出一条路径来?” 杨朝夕有些愕然,小小的世界观顷刻遭到颠覆:“师傅的意思是说……不光人能当道士,虎、狼、狗、豕都能当道士咯?” “话虽偏颇,道理却就是这么个道理。”长源真人点头笑道,“便是世人口中的狐仙鬼怪,也是向道而行,只不过因利乘便、所使的一些修行之法,不为人族所接受罢了。” “师傅,我辈既然做人,而不是田牛舍犬,便只教给我做人的修道法子。其他的法子,能不学便不学了吧?”杨朝夕这时也听出了古怪来,惟恐师傅教些古怪法子给他。这时在脑海里,却已勾勒出自己如同牛、马、鸡、狗一般行止的画面来。 长源真人听罢,哈哈大笑:“徒儿过虑了。道不离经,离经便是叛道,不论常法或是非常法,首当其冲的、还是诵持经文。今日开示明义,却须从《道德真经》讲起。我诵一句,你便诵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杨朝夕见进入正题,便专心随着长源真人诵持起经文来。诵过一段,长源真人便详细解释一番,看到杨朝夕听得懂了,便又接着诵持下一段经文。师徒二人教学相谐,全然忽略了时间。直到白日当空,杨朝夕腹中鸣响起来,才恍然得知已是中午。 长源真人也不心急,慢慢叮嘱杨朝夕平日要常诵持经文,经读百遍,其义自见,日久年深,便可得其精微要义、自在法门。 杨朝夕虽然饥饿,心里却惦记着昨晚做了一半的噩梦,忍不住道:“师傅!徒儿有事需请教……”便将昨晚的噩梦、关虎儿讲的那“如水剑”的故事,一并说了出来,然后满脸忐忑地望着长源真人,又小声加了一句,“世上当真有那‘如水剑’吗?” 长源真人看着一脸稚气中、有着几分坚定的杨朝夕,笑着叹道:“年纪虽小,想的不少!虽说日间所思、夜必成梦,你能梦到那石碑,倒和这事有些因缘。那‘如水剑’自然是没有的,不过你们说的那个洛军爷,该是个有些学问的人。能将江湖风闻杜撰成这么个故事,还引申出一个‘不争’之道,却是颇有些见地。”杨朝夕有些赧然地挠头笑笑。 长源真人顿了一顿,似乎思索了一下,又道:“不过这‘不争’之道,终究是牵强附会的说法。若以我之所见,即便有这样一把‘如水剑’,也该是以柔克刚的道理。天下柔莫若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故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唯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所以‘不争’,只是水的一个秉性,却不是‘以天下至柔克制天下至坚’的道理。” “弟子受教了。”杨朝夕虽仍有十之七八听不懂,却从这话中感到了坦荡与真诚,便恭敬拜道。 “至于那石碑上的字……大约是‘水似剑般韧,剑似水般柔’这两句吧?” 长源真人说完,径自转过身,向着道观踱步而行,只留下杨朝夕目瞪口呆地站在风里…… 第28章 玉笛暗飞声 天时日冷,几场大雪下过,自翠云峰上眺望群山,莽莽白雪将数个山头裹成银灰。晨光撒下,镶成金银辉映的世界,无垢无尘、奇绝美绝,壮阔山河蓦然看去,竟有几分不真实。 上清观学艺的日子,已从最初的新奇有趣、渐渐沦为日复一日的呆板——每日两餐,晨昏诵经,上午习武打坐,下午做些清洗打扫、晒谷帮厨之类的杂活,入夜后便须全入居室,便溺皆在室角的一只带盖木桶中解决。 偶尔会有道人在靖室中教些琴棋书画,算是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杨朝夕对琴筝曲谱颇感得心应手,关虎儿、牛庞儿却时常守着一方棋盘厮杀半天,只有孙胡念喜在案桌之前写几个大字、画两枝梅花。四个小道童各有所好,原也是童心使然。 虽有轮值当知客道士的义务,但冬月香客寥寥,偶尔来得一人,当值知客的道童也必如获至宝一般,热情开门相迎,带香客上过香、拜了道尊,便由观主公孙真人陪同畅聊一番,或清谈、或占卦,甚至问及阴阳、谶纬、堪舆、岐黄、养生之类话题,公孙真人也不以为忤,皆娓娓道来。看得一旁侍立的杨朝夕、关虎儿之流心悦诚服。 这日长源真人携了杨朝夕,立在道观后的一棵古木之下,正诵持《道德真经》中的一段:“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杨朝夕便也学着师傅模样,拉长了语调诵持一番,长源真人点头嘉许。 长源真人自幼便有“神童”之名,只是不喜权谋、淡泊功名,觉得于道心有所毁损,始终游离在朝堂边缘。虽早知这徒儿颇具灵根,但亲眼看着一个聪慧孩童每日进益神速,便如看到当年的自己一般,心里也着实欣慰。 杨朝夕诵持完这一段经文,便急切地问长源真人经作何解。长源真人看着求知若渴的他,笑着徐徐解道:“世间诸色炫目,令人看不清真相,便如盲人一般。丝竹金石、诸般乐声,搅人心志,就会听不进警言至理,便如聋子一般。酸甜苦辣、百食滋味,使人沉溺其中,反而体味不到谷蔬之于人的延养之德……” “师傅,若是如您所解。那徒儿岂不是再不用去看山看树?再不能抚琴弄笛敲钟?也不必再吃东西了?”杨朝夕拧住小小眉头,忍住不反问道。 “观色只为识性,餐食却为果腹,怎么可以非黑即白、意存偏颇?只是五音这一流,倒也该浅尝辄止、不可沉迷。须知丝竹歌咏之类,既是借以骋怀,便如香醪酒浆一般,皆能移情越性、惑乱心绪,以至于做出些偏激之事来,却算是一害了……”长源真人虽是笑语,但语气却已经有些正式了。 杨朝夕听了半晌,却不大肯服气,这却也少见。长源真人先是奇怪,旋即又释怀一笑,倒是自己有些腐儒的呆气了,方才一番话颇有几分说教的意思,失了道门的自在。便拈须笑道:“为师怕你玩物丧志,故有此一说。倒是为师有些操之过急了。” 杨朝夕急忙拱手一拜:“徒儿不敢妄言。只是听几名师兄提过,师傅却也会些神仙道术,飞天遁地、腾云御风什么的,却不曾教过徒儿半分。是担心徒儿闯祸、还是师傅藏拙呢?”说完又觉话语生硬、略有不敬,怕师傅生气,赶忙补充道,“徒儿遇上师傅,本是难得福分,不该贪心。只是……只是其他师兄颇有些厉害道术,徒儿见了,着实眼馋。” 长源真人伸出手来,在杨朝夕头上轻拍一记,笑道:“人小鬼大!难为你发几句牢骚,也能这样起承转合、前后周全,倒也有几分像为师身上的世俗之气。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你要为师教你道法,也无不可,但为师想先看看你的根底,才好知晓你能学些什么,也算是‘因材施教’了。” 杨朝夕见师傅要考较他,立时来了兴致,错步挥掌间,将入观以来学会的两套拳法,行云流水地打了一遍。长源真人点头笑道:“形神合一,有几分道韵,只是功力尚浅,发挥不出拳法的威力来。我看你这拳脚中却有几分刚猛,应当是练过些别的拳脚兵器吧?也给为师演示一下。” 杨朝夕颇有些小得意:“上山之前,我们几个都跟着关世伯,学过些拳脚枪法,关世伯也是颇懂武艺的人!”说完也不啰嗦,几套军中擒杀拳法打了出来,虽然稚拙粗糙,倒也简单实用,的确是行伍中常用的一些拼杀招数。杨朝夕一通拳打完,还不过瘾,就山间撅来一根七尺上下的树枝,简单处理了旁枝,便假作长枪,虎虎生威地耍起来。 冬雪虽停,但山间人迹罕至,积雪全堆在山石草从之间,杨朝夕长枪扫过、便雪星四溅,回枪抽下,又将积雪打出一道深痕来,“呼呼”地一趟长枪耍完,周遭两丈以内的余雪也都遭了殃。杨朝夕打完收势,又将树枝一扔,在地上搓出几个硬实的雪球,退身跑出六、七丈,目光盯着方才那棵古木,甩手掷出,口中一喝:“中!”几个雪球便全打在树干上,碎作雪霰。 晴光照雪,树影流金。长源真人单手捋须,口含轻雾,神态逸然:“不错不错!根基尚可,懂些拳脚枪法,也算习武之人。只是所学略杂,又落了下乘。武人皆言‘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却非虚言。为师要教你的,便是‘练功’的法子。你可愿意学?” 杨朝夕心中激动,便拱手拜道:“弟子愿学!” 长源真人便就雪地上盘腿坐下,缓缓而道:“呼气曰天,吸气曰地,呼吸相承,微不可察。若要练习呼吸,必先盘坐静气,使心无波澜。先以口吐气,如抽丝、渐渐而尽;再运鼻吸气,如缠丝、缓缓而足。气足便停,不吸不呼,在心中默诵经文。若感觉胸中烦闷,便嘴唇微启,仍如抽丝、延延吐之。如此勤加练习,在心中默诵经文愈长,则功力愈进。至呼吸已具‘轻、细、绵、长’四性,出少入多,吹毛不动,才算入有所成矣。” “便是这般吸气呼气,就能练出功夫来吗?”杨朝夕听完,将信将疑道。 “以力发之,隔靴搔痒,便如你那雪球,虽是击中、但遇强便碎开,对树干来说,并无多少影响。若以气发之、柔便可制刚,即便坚如树干,也要被击伤。你看——”长源真人说罢,也顺手搓出一个雪球,轻轻抛出。顷刻,这雪球仿佛一方巨石撞在树干上,竟将参天古木震得摇晃。枝上栖着的残雪,大半都纷纷扬扬落在树下,垫起一张浑圆的白毯。 杨朝夕跑到树前察看,那雪球已嵌入树干一拳多深,尚完好无缺!再抬头望去,长源真人已向观中走去,声音远远传来:“今日便教这些。若想学有所成,还当久久为功……” 是夜稍暖,上清观中,稀落雪花旋舞而下,在昏黑的夜幕中把院落铺满。若有若无的笛声自山间弥漫开来,纷然落下的雪本来无声,却为这笛声一滞,似是动了心绪,骤然混乱起来,在翠云峰上如飞蝗乱撞。上清观八个方位的院墙脚下,瞬时飞出八道金黄的光束,在院落上空交汇,凑成一对太极阴阳鱼,旋转追逐一番,便向四面笼罩下去,变成一道屏障。狂乱的雪花“叮叮咚咚”地砸在屏障上,许久方散去,回复正常。 公孙真人、长源真人已然惊觉,先后起身来到院中。长源真人听着笛声的曲调,心里有几分稍定,制止了公孙真人预备叫人摆阵的举动,便拱手道:“公孙道兄勿惊!是一位故交来访,定无恶意。我去去便回!”说罢自后门出了道观,远远望见一支玉笛横在半空,那曲调便自笛中传出。 长源真人朗声笑道:“故交来访,何不现身一叙?如此这般恶作剧,倒是有些儿戏了。”语罢,却无人回应,那玉笛兀自奏鸣不休。长源真人略感无奈,又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姑娘这曲《折杨柳》,凑上这般天气,倒也应景,不妨现身详论一番。” “小道士!凭你也敢跟老身平辈论交?你家叶老道便是这般调教你的?”声调温婉空灵,如琴声泠泠,摇人心志。而这“故交”也自雪中显出身形来,通身雪白,环髻双飞,身量却全无盛朝的雍容华贵,反有些单薄清冷,却是位容颜绝丽的女子。 “姑娘道法高深,于这诸般技艺竟也兼通,小道一直都是仰慕的。修道之人,本就不为这些寿身辈分所拘。况且姑娘本是灵物,又何必拿腐儒之论来诘责,岂非有失仙风?”长源真人并无窘迫、从容对道。 “我姓柳,你幼时便知。叫一声柳前辈,也不算欺负你。今日便不与你逞这些口舌之快,此番前来,却是为几年前的那次异象——彤云化铭,气贯长虹,三界传闻‘天选之子’诞世的征兆,出现在这洛城之上,却不知谁家子弟应了这吉谶?”这位柳姓姑娘便不再为那细枝末节纠缠,转过话头,说起正事来。 长源真人笑道:“姑娘百年道身,却还有此等执念,小道虽感不值,却也钦佩万分。只是这几年虽在洛阳周边云游,也见过些灵根颇佳的孩童,却不知道这‘天选之子’如何验明正身,只好用些‘宁错勿漏’的笨法子,照拂这些可能的孩童。也不知是否真帮得上姑娘这忙?” 柳姑娘傲然道:“既是‘天选之子’,自然是等天道来验明正身。‘天选之子’说来也与常人区别不大,不过是灵根稍佳、多能逢凶化吉之辈。若是早夭之相,便是‘天选’又有何用?”说完这句,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长源真人,“当年你虽是罗浮真人座下的一名道童,却天纵其资,也被传作‘天选之子’,如今可也‘验明正身’了?” 长源真人苦笑道:“姑娘莫再取笑在下。我师罗浮真人亦曾言道,‘天选之子更需苦心修道,以承天佑,方可入玄牝之门’,可见得道皆需自修,而非天成。我虽修道多年,自问离得道之日,尚且遥遥无期。” “你倒是不骄不躁,有几分自知之明。”柳姑娘说完,从那树干中将嵌着的雪球掏出来,“只是传道授业之时,未免太过随心所欲!怕是要是误人子弟了。” 长源真人哑然失笑:“顽皮道童,自不能以常法教之。我所疑惑的是,你们灵族亦有‘天选之子’,却为何舍近求远,要在我人族中找寻这天选之子呢?莫非是要寻配道侣、以成双修?” 柳姑娘闻言微怒,却无半分羞怯:“妖便是妖,倒不用搬弄这些文饰辞藻。我妖族自来行事坦荡,救人便救人,报恩便报恩,作恶便作恶,杀戮便杀戮,没什么可讳言的。同是修道,原无人妖之分,但你人族心思深沉、善于揣测、犹疑狡诈,却比妖族更甚。我也不过是好奇,想对比一番,妖族‘天选之子’比之人族,究竟差在了哪里?” 长源真人收起随性的气度,正色道:“你我虽不同族,却可以在一些事情上互伸援手、各得其所,也算难得的交情。由此观之,万物同一,人与妖其实也无甚分别。”见柳姑娘沉默不语,便又笑道,“几年前你将那《如水剑歌》教与我、令其传世,当中因由我虽不便深究,却也和江湖草野之人一样,有些好奇。世间当真有这‘如水剑’么?” 柳姑娘嫣然一笑、带了几分莫测的狡黠:“剑便如道,你信则有,不信则无。况且,有或没有,真的这么重要吗?”柳姑娘说完,身形却渐渐透明,直到消散不见,空余几阵乱雪将古木卷入寒夜。 第29章 天选之子 踏雪而归,须发皆白。长源真人回到观中、抖落雪迹,才将方才所遇之事,拣要紧处讲了一些给公孙真人听。特别是“天选之子”之说,连公孙真人亦罕有听闻,但终觉虚无谵妄、不切实际,听过便即作罢。 然而自那夜笛声过后,公孙真人为保上清观无虞,便以‘聚汇灵气、蕴养道根’为由,召来观中修道小成的几个道人,以丹砂黄纸绘出十六道灵符,贴在道观的八个方位,将护观法阵的效用又提升了许多。 长源真人思虑既深,自然有些事情并未告诉公孙真人,便如这柳姑娘的妖族之身,实在无法说起,怕引起公孙真人忌惮、而做出一些不当的措施来。况且已同公孙真人商定一致,只说那晚笛声是长源真人深夜看雪、随性而为,以防观中道人胡乱揣测、引发恐慌。只是柳姑娘深夜来访,却是必有原因,若是真为“天选之子”而来,莫非“天选之子”就在观中不成? 长源真人脑中筛出几个名字:江丰、黄硕、关虎儿、孙胡念……又细想了几个道童平日里的言行举止,与自己曾经遇到的那些疑似“天选之子”的孩童相比,却总差了些什么,一时间却也不好断言。着实想了一番,天色已由黑泛青,便即摁下念头,趺坐而息。 这场雪时大时小,被北风裹挟着、接连下了三日。道观中的课业,除了打拳,全都转入室内。杨朝夕每天晨起与关虎儿等赶去紫极宫前,与众师兄弟听公孙真人诵过经文,便只与长源真人行了礼,就自行回居室练功去了。算下来,倒是有好几日未曾听师傅讲经。好在师傅怕他凡事强求速成,提前告诫他“修道贵以恒、欲速则不达”、“日拱一卒、功不唐捐”等语,才将他初习道功的那一股焦躁虚浮之气,自心头平抑下来。 这日雪霁初晴,长源真人便唤来杨朝夕,同往观后古木之下,照例诵持经文。与平日稍稍不同,长源真人今日却携了一卷《道德真经》,这经旧得泛黄,显是多年珍藏。 长源真人讲完经义,便将这经递了过来:“夕儿,你我既成师徒,本该倾力教授。只是如今叛乱初平、天下不稳,为师也非全无挂碍之人,当出山作为,辅弼新君。天下若安,黎民才有生计可言。这卷《道德真经》,是为师自来修道所用,上面有为师的一些批注,可供你参详。” 杨朝夕本有些奇怪,以为师傅又要教些什么厉害道法,却听他讲了这样一番话,不禁问道:“师傅是要走了吗?”长源真人侧过身去,点了点头。 杨朝夕自幼无父,从未遇到过这样一位亲睦温和、沉稳博学的男子,纵然关世伯也时常教导他武艺,但多是严厉和责罚,少有语重心长说些道理的时候。因此口上称师傅,心里便当他如父亲一般。此刻得知师傅就要离山,思前想后,万般不舍,忍不住“哇——”地一口哭了起来。 长源真人眼中少有地现出慈爱光彩,将杨朝夕的小脑袋拥在身前,笑道:“为师虽然出山,但你我师徒之义不断。上清观修道有成的师傅却也有几人,不论跟谁修行,道心都是一样的。待俗务了却,你我相处的时日却还很长。”说完蹲了下来,看着杨朝夕湿红的脸蛋,“再则,若为师这几日推演得不错,你该也是一位‘天选之子’。若肯努力修持,未来功业,或当远胜为师矣。” 杨朝夕哭了一会,才渐渐止住,心中早将师傅的话,全牢牢记在心间。虽然对这个“天选之子”的说法全无概念,但听师傅说得郑重,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事情。下午便去看关虎儿、牛庞儿在棋盘上厮杀,两人颇喜悔棋、又互有胜负,差点打了起来。看得过瘾,又跑去看孙胡念画画,只见一只狐狸的轮廓已经完成大半,剩下无非上色和题款。 杨朝夕跑了半下午,脑子里虽是兴味盎然,心下却始终空落落的。长源真人吃过午饭便已下山,却是观中典造朱介然师兄告诉他的,想来是师傅怕自己再哭,才悄然而去。 漫无目的地在观中走动,不觉间却走到了平日里鼓琴调筝的靖室。授艺的道长不在,里面只有一琴一筝,孤零零架在那儿。杨朝夕若有所思,便在古琴前盘坐下来,想着那晚的笛声,便断断续续地弹了出来。 这《折杨柳》本就是送别的曲目,初时不熟练,倒也无妨。但他索性无事,便直愣愣地弹了十几遍,到得后来竟已十分流畅,而曲调中的依依不舍之情,也慢慢浸入心绪,眼泪打在琴弦上、散成了更碎的水珠,琴声便戛然而止…… 大雪封山的时日,道观中却也清闲了许多,便空出大把的光阴,可以挥霍在喜好或不怎么喜好的事情上。期间关大石、牛冲来过两次,无非送些菽豆、黍子和新打下的山货。还特意面告杨朝夕等人,家中亲人皆安好,窝冬的吃食、柴薪、兽皮毯子等俱已丰足,让他们安心修道,不必过于挂念。杨朝夕等四个道童,前脚红着眼睛送了关大石他们下山,后脚却已笑闹着做自己的事去了。 长源真人走后,杨朝夕便自然同关虎儿他们一起,在承虚子道长座下学艺。承虚子此人不温不火、中正平和,许多师兄私下里都说他像个儒生,少了几分修道之人超然物外的风度。后来偶然一次机会,杨朝夕斗胆就此事向公孙真人求证,却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承虚子道长的过往,原也不是什么太过私密的事情,观中大部分人皆清清楚楚,只是过往惨苦,无人提及罢了。这承虚子道长本名韩奉樵,早年屡试不第,后返回洛阳府学做授业师傅。蓟州之乱时被贼兵屠尽家小,自己孤身一人逃出生天,跑到上清观避难。后来无家可回,便在观中留了下来,成了一名修道之人。公孙真人说完,却也谆谆告诫杨朝夕要时常成他人之美、勿触他人所悲,修道本就是求索上善之道,切勿南辕北辙。 梦里乾坤大,山中日月长。绵长的冬日仿佛瞬间离开,山雪渐消,杨柳微芽,斑斑点点的报春花,在更远一些的山坡上冒出了头。蓦然间一声春雷炸响,几只老燕惊回,地上的草都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春雨沥沥,和风细细,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便这般悄无声息地降临。 杨朝夕等四个小道童此时却放了农假,已打点了行装,向公孙真人、承虚子道长等人拜别后,随关大石、牛冲二人向杨柳山庄奔行。一路归心似箭,四个小道童却叽叽喳喳地闲不住嘴,争相跟关大石、牛冲说着在道观学艺的种种趣事,轻快愉悦的步伐、和着山林间鸣唱的鸟声,别是一番其乐融融的春景。 山庄近了,远远的便看到陆秋娘、张香儿、孙娘子、张木匠几人,在庄口的一棵柳树下站着。四个道童奔上去相见,便又是一番笑中带泪的疼惜。 既是农假,便有些实在的农课需要做。于家中而言,自是一种必然的助力;于修道而言,却也不离‘体悟’二字。于是关虎儿便随了父亲进山打猎,牛庞儿在外家翁张木匠那打打下手,孙胡念跟着孙娘子上梯田劳作……只有杨朝夕反而无所事事,被陆秋娘各种吃食管了几天,却没干成几件像样的农事。 晚间,母子两个抵足而眠,杨朝夕说些观中的事情,陆秋娘便静静听着。偶然也问起陆秋娘自己爹爹是怎样一个人,陆秋娘便尽量笑着告诉他,杨三郎是一个如何有勇有谋、为国征战的好兵士,惹得杨朝夕仰慕不已。 第30章 晓沐春潭 这日晨起,陆秋娘才终于派了一项活计——去山间采些蒲公英叶、桑树芽回来,这几日陆续有蚕卵开始孵化,须抓紧时间喂食。过得几日,便也是蚕卵大面积孵化的时候了。 杨朝夕得了令,便背着竹篓,缘溪而下。一路桃花,瓣洒溪岸,柳色青青,绿染春水。不多时便看到远处一汪水潭,淡淡水雾在潭间氤氲。杨朝夕从前常悄悄约了关虎儿等伙伴,偷偷来这里洗澡戏水,回去时却总免不了挨打。 但此时天气尚寒,不宜下水,此番却不是为洗澡而来。杨朝夕记得这里有几棵桑树,便一路过来,想着尽早采了桑树芽,再顺路摘些蒲公英叶,便即返程。算算时间,娘亲该是正在炊饭了,杨朝夕吸了吸鼻子,仿佛已经闻见黍米的香气。 潭水近了,却看到水中一颗小脑袋,正拖曳着长长的乌发,在碧波间浮沉。水中隐约可见的小小身体,肌肤胜雪,被波纹摇得生动。再向一旁望去,却是一件女童的襦裙,杨朝夕略感不妥,便伏下身来,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又向潭中望去。心道:关林儿妹子尚幼、且胆子奇小,必定不是!难道是庄里某家的阿姊,可衣服又颇为艳丽,必定不是!况且庄里妇人沐浴,必成群结队、入夜才来,且互相守望护持,防人偷窥。这女童莫非不是本庄之人?却又从何而来? 疑惑终是疑惑,但好奇之心更炽。又定定看了那女童半晌,才见她混若天成的窈窕肩背,从潭水中缓缓升起……却猛然转过身来,一蓬水花像飞蝗石般激射而来!杨朝夕脖子一缩,水花打在了头顶,不是很疼,却觉得晕晕乎乎,身体有些不稳,坐倒在草地上。 一切猝不及防,却在电光火石间发生。杨朝夕耳边嗡嗡,这时便已响起那女童的冷喝:“哪家的轻薄小儿!你……看够了没有!” “我……我不是故意要看……”杨朝夕揉了揉脑袋,额上的头发已湿了小半。然后回想起自己方才确是一直在看,连眼睛都未曾多眨,做贼心虚地便想转移话题,“你……又是哪家的小妮子?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这时那女童竟已快速绝伦地穿好了襦裙,身量偏瘦,下巴微尖。只剩一头青丝未及绾起,湿漉漉披在肩上,将上襦浸湿了一些、肌肤可见。她慢慢走过来,古怪一笑:“那轻薄小儿,阿姊……很好看么?”杨朝夕未料她答非所问,顿时大窘。 杨朝夕强做镇定,反驳道:“你也不比我大几岁,作什么老气横秋的样子?再则你晨起便在这,谁……又能料得到?总之……你便不该在这洗澡。既不是我庄中住户,还是……还是速速下山去吧!” “这水潭又不是你家的,你说不该便不洗吗?况且你看了半天……便是想白看了么?”这女童却倒打一耙,气鼓鼓地说道,秀眉微蹙间,倒有几分俏皮。 “那你……便要怎样?我便是无意看了,总不至于把眼珠抠下来给你罢?”杨朝夕见这女童虽是清丽动人,却骄蛮无礼,便耍起了无赖。 那女童却又靠近了些,五官玲珑,明眸闪动,楚楚可怜:“阿姊家在洛阳城中卖酒,昨日同爹娘进山郊游,一时贪玩,走迷了路径,才到这里……昨天走了半日、出了一身汗,晚上又在那树下冻了一夜,本来要洗漱一番,却……碰到你这轻薄小儿……”说话间却哭了起来。 这时杨朝夕才有些慌乱。方才两人一番拌嘴,却是常见的小儿斗气,毕竟两人年纪还小,杨朝夕也才八岁,那女童看模样也决计超不过十岁。杨朝夕不知如何去哄,待她哭了一会才道:“你……既是迷路,便在我家中盘桓几日、吃些饭食……然后……再叫关世伯他们送你回去。” 女童这才破涕为笑:“那便叨扰贵府上了。我姓柳,名字嘛、唤作晓暮。我娘说生我时,分不清拂晓还是入暮,便取了这个名字。不知小哥怎样称呼?” 杨朝夕也挠挠头,才释放出点善意来:“我叫杨朝夕,家便在这溪水上游的杨柳山庄。此番是来采些桑树芽和蒲公英叶,晓暮姑娘,你便在这里稍坐,我采完便带你回去。” 杨朝夕便重新站起,走到潭边的几株桑树下,攀援而上,骑在树杈间,左右开弓地采摘起来。这般忙活了小半个时辰,又从树上滑下,自水边单寻那长出不久的蒲公英叶子,又摘了一会,堪堪将竹篓填满,才心满意足地回到潭边。 此时春阳微热、斜在半空,将水波照出无数光点。柳晓暮斜倚在潭边的一方矶石上,头上却已梳就两只小角,额前刘海齐整,便如瓷娃娃一般伶俐可爱。 杨朝夕示意她可以启程了,柳晓暮却将两只小脚丫从襦裙下伸了出来,脚板已然红肿,鞋子却早不翼而飞。杨朝夕无奈,便卸下竹篓、帮她背上,又转过身去,轻轻将女童背在身上,然后一步一步向自家茅舍走去。 春风骀荡,日光正好,陆秋娘正端坐在茅舍前的院子里,“吱吱悠悠”地纺着麻线,看见杨朝夕背着一个女童回来,双脚红肿,颇感惊讶。一边将柳晓暮接下、向茅舍中走去,一边问着缘由。杨朝夕只好将柳晓暮滞留山间的因由复述了一遍,只是偷看洗澡那一段只字未提。柳晓暮在一旁捂着嘴咯咯笑着,却也不去拆穿他。 陆秋娘将这柳晓暮带至里间坐下,便将杨朝夕支了出去,在院子里清洗、晾晒采回的桑树芽和蒲公英叶。自己则找来消肿的草药,一面给柳晓暮敷上,一面问她些家中的情形。接着又找来兔皮、剪刀和针线,一面将整张棕兔皮裁开、飞针走线,比着柳晓暮的脚丫,缝制出一双绒靴来。陆秋娘说了一阵,见柳晓暮寡言少语,只当是她有些拘束,便不再多言。 柳晓暮看着陆秋娘忙碌的样子,心下微暖。正要道谢,却觑见炕下的一双赤狐皮靴,眼中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不快,这“谢”字便终究没有出口。正四下看着这茅舍内单调的布景,忽然手边摸到一册《道德真经》,拿过一看,书边微卷,内页泛黄,隐隐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凑到鼻间轻轻一嗅,这份熟悉便更加强烈,于是开卷看去,每页都有朱笔所作的批注,楷书端方,行草飘逸,却是李长源的字迹无疑。 柳晓暮心下不禁冷笑:好你个小道士!嘴上说“天选之子”没有找到,却唯独对这个道童如此用心,连叶法善传下的这本经书都送了。就算不敢断定这道童便是“天选之子”,也总有八九分的可能了。看来此行,终是有了收获…… 陆秋娘见她捧着本经书,表情呆滞,便笑道:“柳家姑娘也读些诗书吧?这本是夕儿带回来的,白日里常看。若是你喜欢,便叫他送给你如何?”柳晓暮才回过神来,笑语盈盈地婉拒了。 这晚杨朝夕便有些悲催,被陆秋娘赶到了外间,将条凳拼起来当床睡,体感却比道观的木床差了许多。陆秋娘则携了柳晓暮,在里间抵足睡下,不时说些小话,叽叽咕咕听不大清楚,许久方停。 翌日上午吃过饭食,柳晓暮双脚已然消肿,便穿了兔绒靴下来走动。陆秋娘又从锅中拿出几块蒸饼,用一方细麻布包了,塞到柳晓暮手中,才引着她一路向关大石茅舍而去。关大石也不怠慢,牵了马过来,便载着柳晓暮向山下去了,至天黑时方回。还顺路买了些馓子、胡麻饼之类的吃食,分给杨朝夕等几个孩童。 春夜渐深,寒气滋长,关大石披了件狼皮袍服,敲响了陆秋娘家的柴门。少顷,门便开了,陆秋娘见是他,忙让了进来,在木桌前坐下:“大石哥,那柳家姑娘送到了吗?” 关大石沉吟半晌才道:“夕儿睡了吧?”陆秋娘点了点头,关大石才又说道,“送倒是送到了。只是这柳家姑娘,怕是有些古怪……俺考虑了好一阵,还是觉得须告诉你一声。即便会有些后怕,但还是希望你能想个法子,叫夕儿以后别再和这姑娘来往了。” 陆秋娘也是颇感诧异,关大石素来勇武,说话做事也极少这般吞吞吐吐。况且关系到杨朝夕,她便爽快应道:“你说吧!大石哥,又能有什么好怕的。” 关大石便道:“今日上午进了洛阳城,这柳家姑娘便记起了路途,左指右指了一番,才走到一处有些荒僻的坊市。那坊中放眼看去尽是断壁残垣,只有一间修缮齐整,远远看去,倒也像个酒肆。那姑娘便请我们留步了,又说了一套感激之辞。那说话气度,却似个大人一般……且分寸拿捏恰到好处,或者一般的大人、也远不及她。这时我便已经觉得奇怪了。临分开时,那柳家姑娘却说了句‘昨日背我那孩童,是天选之子,你们要好好待他’,这话本就奇怪,俺正思量她话中之意,却无意瞧见她转身过去的眼神……橙中带红、狡诈中夹着杀伐……那绝不是一个孩童的眼神!这个柳家姑娘,或非人类……” 陆秋娘听到此处,只觉浑身发凉,身子一软,便要从条凳上滑了下去,关大石赶忙过去扶住。陆秋娘许久才缓过来些,喃喃道:“昨夜,我和那柳……柳家姑娘……却还在一处睡的……”关大石便又宽慰了一番,才阖门而去。 这时杨朝夕正睡在里间的炕上,两只眼珠圆睁着,几乎未曾眨眼,心下便如天崩地柝一般、惊骇异常。那“天选之子”之说再度被提及,却和师傅长源真人临行前讲的一般无二。而柳晓暮这个名字,自这一夜起,便已深深烙在他的记忆中。 第31章 狐族驿馆 洛城东隅,破败巷陌。颓坏墙垣下,散落着碎裂的瓷片,一片瓦砾上妖氛弥漫,独独少了人烟。一座孤零零的酒肆,刺眼地矗立在这片废墟中,暗红色酒旗在檐角下招摇。 关大石将这名叫柳晓暮的女童送到,便翻身上马,往北边去了。柳晓暮回头看看,笑容中却有几分戏谑。仿佛是缩地成寸的法术,三五步之间,她便走到酒肆檐下,身量已从十岁上下的女童,陡然长成十五六岁的少女,卓然之姿,傲人之色,却更胜之前。这时,两个似是卖酒的伙计看到她,纷纷停下手中活计,齐声问候了一句:“姑姑!” 柳晓暮不以为意,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径直进了酒肆当中,酒肆中桌凳一应俱全,有的桌上“酒胡子”尚未收起。靠内墙处摆着一溜酒瓮,酒瓮尽头是一扇小门,通往后院。院子里既供饭食、亦供休息,柳晓暮便进了这小门,往里间院落中走进。 战乱初平,城中有些毁损之处,尚未来得及重建,酒肆生意自然十分惨淡。院落两侧的客房中,并无旅人栖宿,静谧得落针可闻。柳晓暮轻轻吸了吸鼻子,踏着莲步轻盈向前,未发出半点声响。将至尽头的正房时,一个浑浊的男声自房中传出:“小妹!多日不见,怎么想起来三哥这里了?这么大的姑娘,还跟个小狐狸似的,作什么鬼鬼祟祟的样子!” 柳晓暮鼓了鼓两腮,轻哼了一声:“无趣!”然后便进了正房,只见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躺在木床上,一只手上抓着只毛未褪尽的野兔,正大快朵颐。那野兔尚未死透,蹬直的后腿还在微微抽搐着。柳晓暮看罢、皱了皱眉头,“三哥也忒不斯文了些!好不容易修成人形,却还似往日一般活剥生吞。让前面的伙计烹煮一番,又能费几多功夫?” “这兔子是我那会儿去城外庄里买粮,顺手抓的,前面的伙计并不知晓。你不要吃些么?”大汉把头偏过来些,不以为然地说道。 “既是笃定了修道一途,便该改了从前山野间的这些习性!似阿哥这般修行六百多年,最后却为着‘绵延子嗣’的荒唐之说,生生破了先天阳元,日后的成就便也有限了。”柳晓暮却有些鸡同鸭讲的感觉,语气中颇多责怪。 “我便只是族里安置这边的一名驿丞,又能有什么成就?不如这般吃肉喝酒,反得自在痛快!修道之人,难道还要图些功名利禄吗?”大汉嘿嘿一笑,便扭过身去。一只野兔已经被嚼得只剩下头颅,大汉咬了几口,便扔在地上,自语道,“真难啃!还没几两肉,过几日再去抓些来。” 柳晓暮无言以对,半晌方吐出一句:“无可救药!”兄妹二人沉默了一会,柳晓暮才说道,“那人族的‘天选之子’,我又找到一个,只是如今年岁尚小。况且,我自身道法也还未至大成,虽然可喜,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大汉倒也收起了方才的惫懒之态:“这百余年以来,你多在人族中厮混,‘天选之子’倒也找了好些。可是人族贪图虚名浮利,相交时又是道貌岸然。远一些的,譬如那李淳风、袁天罡,一个好占星,一个好相面,都是急功近利之人。近一些的,那个叫李长源的小道士,倒是不看重功名,却在官家和山林间反复出入,半官半隐。似这般人族,既便是‘天选之子’,又修行出什么成就了?” 柳晓暮被戳中了痛处,顿时羞怒难当:“那我也决计不嫁给那虎族的什么‘天选之子’!我修道五百多年,便要因妖族联姻,而尽弃前功吗?” 大汉听罢,也是无奈:“说来说去,总是这句!不是阿哥不体谅你,爹爹虽然自来专断,但大事上的主意,还是拿捏得蛮准。万丈红尘,凡尘俗世,人族和妖族间积怨日久,不是一句‘成见’就能揭过去的。一则,各妖族首领每百年一次会盟,都在商讨联合之计,虽私下里互有攻伐,但总体上却是铁板一块。二则,咱们柳门在狐族中虽举足轻重,却不是最强的一支,若你肯嫁给虎族那个小子,不但可助爹爹一搏族长之位,而且于你修行、也有颇多好处。至于是不是‘天选之子’,真那么重要吗?” 柳晓暮已捂住了耳朵、双目紧闭,对大汉的这番分析劝导,不予理睬。那大汉站了起来,将手中血污在身上擦了擦,走上前来,双手放在柳晓暮的肩上,却被她一扭甩脱。那大汉嘿嘿一笑:“不说这个了,嫁与不嫁,爹爹自会找你商议。今日既来,咱们兄妹便畅饮一番如何?”说完抱来一方狐首玉觥,又取了两只虁纹铜爵,就要倒酒。 柳晓暮却陡然一挥手,将两只铜爵打翻在地:“柳定臣!我尊你为兄长,才来与你说话。你却将我的行踪泄露给爹爹!你当我不知道,这狐首玉觥的用处么?” 柳定臣又是嘿嘿一笑:“唔……被你看出来了,到底还是三哥我道术不精……这狐首玉觥不过闪了那么一下,就被你发觉了,小妹好眼力,三哥佩服!”说完便一拱手。柳晓暮夺门欲走,却被柳定臣伸手截住,再欲飞身遁去,才发现房内的禁制屏障已然激活。只好欺身而上,和柳定臣动起手来。 过了几招,却是不相伯仲。柳晓暮心头焦躁:“让开!” 柳定臣一面与她缠斗,一面笑道:“青狐卫还得一会才到,小妹便是要走,也先见了爹爹、问过安,再走不迟……不如坐下喝杯酒水,免得爹爹说我招待不周。” 柳晓暮见徒手难胜,便自怀中抽出玉笛,喝到:“勿要使这些缓兵之计!再不让开,小妹便得罪了!”柳定臣手上不停,嘴里依旧絮絮叨叨,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柳晓暮心下一横,玉笛已接在唇上,先天阴元催动间,《破阵乐》音符铮铮弹出,如刀斧利箭,刺进柳定臣双耳,在脑海中一阵杀伐,接着便头痛欲裂,两道血水自耳穴渗出。柳定臣再也支撑不住,昏死在地上。 柳晓暮收起玉笛,以双指探了下柳定臣的鼻息,知道性命无碍后,便如一道红光,飞逃出这间院落。 然而顷刻,便有六道身影化作青光,向着红光追了上去。大约是怕惊扰到城中修道之人,一红六青七道影子,在街巷间兜转几下,便从永通门闪了出去,在洛阳东郊的旷野上追逐奔行。转眼间窜出十余里,在一处歇脚的凉亭外停下,六名青狐卫却已将柳晓暮团团围住。 一名青狐卫走上前一步:“姑姑,家主请您回府!” “不回!除非带我尸身回去!”柳晓暮眼含怒气,面色阴沉。 “那便得罪了!一起上!抓活的!”那青狐卫倒也果断,立刻便下了指令。柳晓暮又抽出玉笛,准备以《破阵乐》迎战,却被一名青狐卫抢攻上来,仓促间以玉笛挡住剑锋。侧后方一名青狐卫却抽出马鞭,鞭梢卷住玉笛、便向外撤出。柳晓暮紧抓不放,左前方一名青狐卫已挥动双锏、迎面袭来,破风之声冲向手臂。柳晓暮只好松开玉笛,身形急退,堪堪避过这锏,心头才松了口气。 这时身后方两名青狐卫猛地撒开金银丝网、兜身而来。避无可避间,柳晓暮便被牢牢网住。那两名青狐卫又将网口收紧,捆扎结实。六名青狐卫才收好兵器、转身过去,齐声道:“恭迎家主!” 前方一株古柳枝条微动,一个中年男子显出身形,背着手向这边踱步而来。困在网中的柳晓暮,凌厉之势却是泄了,弱弱地喊了声:“爹……” 第32章 待字闺中 春日高悬,洛水清波,翻腾的金色向东涌去。纷扰的柳絮在空中翻卷,从这中年男子身前游荡而过。柳晓暮才意识到,方才一阵奔逃,无意间却逃到了这洛水河畔。 男子一身绛色金锦襕袍、玄色长袖衣,深青色幞头下,方脸权腮,威目修鼻,面黄微髯,倒有些官宦的气度:“暮儿,胡闹也闹过了,这便随我回去。你娘亲想你想得厉害!” “我不回去!他们六个男子欺负我一个女子,孩儿这一路快要被他们打死了!”柳晓暮见逃跑不得,便装起无辜,想先告这六只臭狐狸一状,解解气再说。那六名青狐卫果然神色一紧,却都不敢说话。 “暮儿,休要胡说。若他们真要伤你,两人足矣!虽然你修为比他们哪一个都要高些,但生性贪玩、又久疏战阵,攻守拼杀的技巧,却是远不如他们几个。再加上这金银丝网,你能落败,也是不冤。”男子微笑间,却仍旧带着一股威严。 “几只臭狐狸!还不给我松绑!拿着马鞭的那只……就是你!把玉笛还我!”柳晓暮见撒娇无效,便张牙舞爪地向六名青狐卫呵斥道。六名青狐卫看向男子,得到肯定眼神后,方才走上前去,将柳晓暮放了出来,玉笛便又回到了她手中。 那中年男子也走上前来,一手拉住柳晓暮,一手掐出青龙诀,双足步罡踏斗,口中念念有词。六名青狐卫见状,便各按方位站好。这时一阵旋风平地升腾而起,将一众狐族卷裹进去,自洛水横渡而过,向着北面山丘而去。 北行数里,仍是邙山。狐族柳门栖息之所,便在这洛阳城东北方向。这边坟丘却要稀少很多,且稍有些规格的大墓,几年前尽被蓟州贼兵盗掘一空。余下许多半截墓碑,冷冷清清地立在山坡上,与缄默的松柏作伴。 一阵旋风卷过,将轻尘带起、透着幽凉,八道身影在尘埃落定那刻,凭空出现。却是柳晓暮和那名拉着他的中年男子,以及护在周围的六名青狐卫。回府之路,自然轻熟,八道身影在诸多断碑间七拐八绕,很快便解开阵法封印,又消失不见。只剩几只灰褐色的鸟雀,“扑棱棱”地钻进松柏,紧张地鸣叫。 红光闪烁,八道身影转到一处入口,放眼处是长长的甬道,被镶在甬道上的一排夜萤石照的雪亮。沿着甬道下方错杂铺开的石板,似有玄机,八道身影左右跳闪了一番,才平安无恙地通过甬道,面前出现一整块巨石凿成的石墙,似是绝路。那男子转过头来,颇有些揶揄:“跑出来这么久,还记得回府的路。这个女儿,也算是没白养!”柳晓暮撇撇嘴,还了个一白眼。 这男子也不啰嗦,伸手在石墙左侧拍了几下,又在石墙右侧拍了几下,接着几声钝响,石墙缓缓向上升起,露出里面的模样,竟是别有洞天! 里面是中空的山体,空间阔大,放眼看去,无数夜萤石悬在上空、璨若星河,最大的一块却雕成木槿花的图样,似皓月当空。夜萤石的辉光下,一座朱门大宅映入眼帘,檀木匾额上以红漆涂着“柳府”二字,字形端方刚硬,颇有大家风范。 朱门两侧蹲着的,是两只硕大的狐狸石雕,一雄一雌,左右呼啸。石雕向里,却挂了一副楹联:治道须从身始,父教惟望子忠。却是自古传下的“狐氏祖训”,被借在了此处。 八道身影推门进去,迎面却是一道影壁。这时便有几个奴仆模样的从影壁两侧走出、迎了上来,奴仆虽妍媸有别,却都尖嘴狭腮。一齐行礼道:“老爷、姑姑回来了!老夫人在里面等着呢!” 这时一道妇人的声音,已从后院传出,在整座府邸内鼓荡:“柳崇嗣!叫你去找女儿,作什么去这么久!多日未动手,以为老身不敌你了么?!”声音虽是严厉呼喝,却有掩饰不住的一丝魅惑在其中。六名青狐卫心荡神惊、便摇摇欲坠,急忙向这名叫柳崇嗣的男子行了礼,各自仓皇退下。 柳崇嗣眉头微蹇,却又舒展开来,拉了柳晓暮便往里走去。柳晓暮掩口而笑,虽知爹娘自来如此、打打闹闹的,却极少真的红脸。两道身影穿院而走,先至正堂,向狐族先祖牌位上过香。叩拜完毕,才自正堂一侧的耳房穿出,来到后院。一个靓装妇人却坐在一方飞龙舞凤的金丝楠木圈椅上,手中正织着一张渔网,网上缀着好些金银、玉石、螺钿之类,竟是张奢华无比的渔网! 柳晓暮看到,立刻嗔道:“娘——!你怎么又在织网!方才爹爹他们,便是用你给织的网,将女儿捆回来的。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叫网子勒出来的,现下还疼着呢!”那靓装妇人方才抬头,斜了柳崇嗣一眼。才撂下手上的活计,站起身来,捧着柳晓暮的手脚看了又看。柳崇嗣尴尬地搔了搔鼻头,将脸侧了过去,又“咳咳”地清了清嗓子。 那靓装妇人会意,却不着痕迹地拉过柳晓暮,在两个月牙凳上坐下。又回头瞪了柳崇嗣一眼:“我们娘俩说些体己话,你便也要旁听吗?” 柳崇嗣自觉无趣,又不肯太堕面子,便哼了一声:“阿槿,你须好好说教一番,这个女儿,太不像话!阿梅已有身孕,我先去她那边了。”说罢,便不等这唤作“阿槿”的妇人回嘴,急忙出去了。 “没羞没臊的老东西!又去理会那只狐狸精!”阿槿便一口啐道,旋即又笑了,“真是口不择言,咱们这儿,哪个又不是狐狸精呢!便不须理他,只咱们娘俩个说会话。”说着,又拿起了方才未织完的渔网。 “娘——不要织了!我现在挺讨厌这东西。娘!我跟你说呵,这回出去,便又找到一个‘天选之子’,只是有些太小了,还得些时日,才好按我的计策行事……”柳晓暮便一头杵在阿瑾怀里,撒娇道。 “为娘是罟师,不织网又能作什么?为娘说了好多次了,这罟师的道术也挺厉害,你偏偏不肯认真学,倒跑去跟人族学什么音律。怎么样?栽在你爹爹的青狐卫手上了吧?终是人族的道术不怎么牢靠。还有你前些年,拜师给那什么叫嵇康的,倒是弹得一手好琴,现在怕是骨头都化在墓里了。这‘天选之子’,也没你说的那般厉害么。”阿槿絮絮地说着,话语中却是满是慈爱。 “娘——!你再提这些……女儿便……便真不理睬你了!”这一番话句句打在软肋上,柳晓暮却被是激得眼圈通红。 “好、好、好!为娘便不说这个。为娘手上这网,倒也不是心血来潮,是要织好了,给你作嫁妆用的。以后新姑爷若是欺负你,你便用这渔网将他捆了,吊起来再打。哈哈!”阿槿终于还是点入了正题。 “娘!女儿还小呢,还想要一心修道!倘或这就嫁了人,前面五百多年,好容易修至小成的先天阴元,岂不都要付诸东流了?”柳晓暮眨了眨杏目,笑靥如花。 “乱说!自古而今,或人或妖,哪有女子不嫁人的道理?况且嫁人也不妨碍你修道,不是还有‘双修’之法么?”阿槿佯怒道。 “娘!你也是修道之人,岂会不知‘双修’之法却不能操之过急。若待道术大成,再摸到玄牝之门的门槛,那时‘双修’,方才有益无碍。未来成仙成神,便可自决。”柳晓暮不肯就服,兀自辩解道。 “既然你喜欢‘天选之子’,娘倒也给你物色了一个,担保你中意。那虎族族长第五子,小名唤作‘阿五’,大名叫什么霍仙铜的,亦是妖族公认的‘天选之子’,你若嫁与他,倒也不算辱没。到时修道也好、‘双修’也罢,听凭你们自定。”阿瑾粉面含春、微微笑道,却有些正式的味道了。 “那个霍家阿五,我倒是听说过。此人道术虽佳,然而道心浮躁、杀伐过重,未来必生心魔,在修道一途也必不能长久,恐非良伴。娘!若真心疼女儿,便许女儿自寻一位道侣,便不做夫妻,能成一番道业,也不至于辱没门庭!”柳晓暮心下凄凉,娘说了半天,却也是和爹爹想的一样。而此番母女体己之言,原来也尽是些说客的说辞。 “修道一途,艰辛万般!娘并不想你自讨苦吃。那虎族的霍仙铜前些年混入人族,杀伐天下去了,如今尚未归来,婚期还有些时日,须待从长计议。你此番回来,便不要胡乱走动了,好好呆在家中,跟为娘学些罟师织网、针黹女工什么的,以后在婆家才不会被欺负。”阿槿语重心长地说道,又顿了一顿,“按照人族的说法,这个便算是‘待字闺中’了罢。” 柳晓暮闻言,便扭过身去,垂头不语。心道:这哪里是什么“待字闺中”,分明是“待宰羔羊”!论心思谋略、出计使诈,自己给娘亲提鞋也是不配的。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若要逃脱,唯有徐徐图之,方有可能。想至此,只好恹恹地自行回房去了。 阿槿望着她消失的身影,苦笑喃喃:“娘何尝没有向道之心?只是历来修道,便如沙里淘金,真正登峰造极的,却又能有几个……” 第33章 抱病行功 春时未半,花事正繁。山谷里冬日间,总是索然无味要多一些。到得春景乍现,红翠交错,清溪慢泄,汩汩叮叮的声响,便如琴筝琮琮。穿透高树低草的遮拦,与莺莺燕燕的鸣啭,谱就高山流水间的那份怡然。 这芳菲春色,杨朝夕此刻却无暇顾及。自那晚无意间,听了些关世伯猜来的真相,又回想起偶然邂逅的情景,惊疑忧惧之下,却是发起了高烧。一连几日,都是陆秋娘照着张函郎中抓的草药,煎煮成汤,一勺一勺喂了杨朝夕服下。人在病中,食欲便衰退了很多,每天也只喝得下半碗粟米粥,便连着说话也有气无力起来。 陆秋娘炕前照应时,自是强颜欢笑,宽慰他将养几日便好。背过身去,却也抹了几回眼泪。幸而不是什么厉害之症,张函郎中过来看过一回,只道小病无碍,切莫过于萦心。关大石每天都抽时间过来一趟,却说是被妖气所侵,以致于道身自御、要将妖气驱逐,因此高烧发汗,均属正常。到得第五日上,方才渐渐好转,食量便开始激增。 这日午后,关大石打猎归来,却是扛了头野鹿。回到茅舍院落,便利索地放血剥皮,将野鹿分解清洗后,切作拳头大小的肉块。又喊了关虎儿过来,留下自家三日食用的量,剩余便嘱托他送些给郭婶子、孙娘子等人。想了又想,又单取来一个竹篮子,将专门剔出来的鹿里脊肉装好,让他回来后再杨朝夕送去。 关虎儿应下,便一路小跑地去了。片刻便已回来,手里却拿了些黍子、菽豆,说是乡民给的。关大石笑骂了几句,也就不再深究,只是催促他去看看杨朝夕。这时关林儿午睡醒了,迷迷糊糊地从耳房出来,听到阿哥要去看杨朝夕,便嚷嚷着也要跟着去。严父在前,关虎儿无奈,便只好拉了这“小尾巴”,提着竹篮子向陆秋娘处走去。 陆秋娘正在院落里整理刚采的桑叶,却看见关虎儿、关林儿向这厢走来。因初入山时,照料过一阵子这关虎儿,这时看着身量已然抻开的小小汉子,心下自然欢喜非常。忙扔下手中竹箩、迎面走去,弄清了缘由,便接过竹篮子,伸手在他头上揉了揉。拉着两人进了茅舍。 杨朝夕其实身体已经大好,只是几日未曾活动筋骨,身上有些酸软。这时却梳成个道士发髻,干净俊俏的小脸,正对着一本《道德真经》仔细品读,连关虎儿、关林儿进来,都未曾发觉。关虎儿便悄悄走到跟前,一把将经书抽走,杨朝夕恼道:“娘!你作什么?”抬头却看见关虎儿、关林儿两个伙伴,又惊又喜,“你们怎么来了?” 却见关虎儿往后退了一步,故作严肃状:“奉你关世伯之命,送些鹿肉过来,给杨贤弟补养身体。不知贤弟身子可是大好了?” 杨朝夕一跃下炕,蹬上云履,一把将经书又抢了回来:“关虎儿!装什么文绉绉的儒生?我早好了的,要不咱出去过过招?”关虎儿也不相让,当下摆出个“搏命九式”的起手招数来。 关林儿却嘟着小嘴,站到两人中间:“夕哥哥,听俺爹说,前几日你背回来一个小嫂嫂。在哪里呢?俺想看看比俺好看不?”关虎儿听罢,哈哈大笑。关林儿不解,却也跟着笑了起来。 杨朝夕顿时大窘,急忙辩解道:“什么小嫂嫂……休要胡说!不过是偶然碰见……顺便帮了她一个忙。我们习武之人,不就是要行侠仗义么……” 关虎儿却不肯放过他,伤口撒盐道:“那便是杨大侠高义、英雄救美!我等升斗小民,实在仰慕得紧,便是骑马也赶不上的……”说完还恭敬行了一礼。杨朝夕百口莫辩,便扑上来要撕这关虎儿的嘴,又被关虎儿反剪了双手,按在炕沿上。两人便笑闹着打作一团,关林儿却在一旁拍手助威。 三人玩闹了一会,关虎儿才从炕上爬起:“不和你胡闹了!我爹说了,你这病生的突然,但总是身子不够硬朗。既然大好,明日起,咱们便还在校场练拳。我爹还说,若挺得住,晚上操练也让咱们过去。”杨朝夕也不再嬉闹,一口应下。关虎儿才拉了关林儿回去,那关林儿走时却还不住回头看他,似是对没能见到那背来的“小嫂嫂”耿耿于怀。 方才一番喧闹,杨朝夕又感觉身子轻便了许多。只是头上还有些懵,耳朵里隐隐的鸣响,便知道这病还是没好透。既然已经起身,便不肯再躺在床上,陆秋娘又不愿让他碰一点活计。百无聊赖间,又看到炕上的那卷《道德真经》,不由想起师傅的教导的一些话来。于是重新坐回炕上,双腿交叠,趺坐而坐,便照着长源真人所授呼吸练功的法子,认真习练起来。 初时盘坐,果然心无定思,一会想着娘亲喂蚕的侧影,一会又想起校场上团练兵整齐的喊杀,一会却又想起那个叫柳晓暮的女童……想了一会,便觉呼吸粗重、冷汗淋漓。忙收摄心神,含胸拔背,眼观鼻、鼻观心、心守意,将种种杂念扫出神外,然后一口废气慢慢呼出。待无气可舒,又轻闭双唇,用鼻子吸气,丝丝缕缕的感觉,许久方足,才将心神一定,心中开始默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第一遍也只诵到此处,便觉胸颅皆闷。心只不可强力为之,便又一口废气慢慢呼出…… 如此练了许久,陆秋娘倒也看见过几次,只道是孩童作怪,也不去睬他。杨朝夕便觉自己渐渐进入一个奇怪的状态,感觉自己意念虽在,却若有若无,便又不确定这个存在,是真是幻……心中一遍遍地诵持着经文,初时颇短,渐渐变长,已经不再刻意去感觉呼气的轻重缓急。如若长源真人亲临,也当欣喜:这道童杨朝夕修道时日尚短,此时却已在不觉之间,竟达到了“守一”之境! 果真是修真无岁月。杨朝夕方从“守一”之境脱出,却已是掌灯时分,而对于他自己,却仿佛只是过了片刻。这时腹中一阵鸣叫,如摐金伐鼓,连外间的陆秋娘也听到了,噗嗤一笑:“方才看夕儿练功,为娘不敢打扰。以为夕儿便要练成老神仙了,却是被这‘五脏庙’破了功法!” 杨朝夕脸色微红,但却被夜色很好的掩饰住:“娘!我饿的厉害,准备了什么好吃食呢?”说话间便一骨碌爬起,嚷嚷着向外间的陆秋娘要吃的。 入夜许久,母子二人方才洗漱了,抵足而睡。杨朝夕经过下午的一番行功,身体便已痊愈,身上仿佛突然多了许多用不完的精力。翻来覆去好一阵子,只觉得灵台清明,纤毫之声皆能入耳,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陆秋娘被他这么一搅,也是睡意全无:“夕儿,为娘要劝你一句。那个柳家姑娘,若没什么瓜葛,以后还是莫要再来往了。” 杨朝夕知是娘亲疼惜,心里暖烘烘地,便即应道:“知道了,娘……那晚关世伯说的,我也都听到了。以后不会再叫娘担心……” “傻孩儿!这世上,哪有为娘的不担心孩儿……”母子二人说着,声音便渐渐小了下去。庄外一轮高月,将清辉洒遍山谷。 第34章 气力之争 天色乌青,东天与山相接的部分,微微泛白。山谷校场上,杨柳微风,吹面不寒,只是将关大石外袍的一角掀开来、又徐徐放下去。 这日晨练,依旧是例行的站桩、运石、跑跳、刺桩、对练。杨朝夕、关虎儿、牛庞儿、孙胡念四个孩童,因在道观中待了些时日,做起这些练习来,不但认真专注,还有些轻而易举的感觉,看得一众团练兵赞叹不已。关大石却没什么表情,只是把四个孩童平时练习的频次和强度,又增加了一倍。 晨练的项目结束,四个孩童却都没有离开。起因却是方才对练交手时,杨朝夕和牛庞儿一组,让牛庞儿吃了些小亏,因此颇有些不服气,预备再对练一番,想要找补回来。二人原本年龄相仿,身量也差不多,又是一起跟着关世伯习武、一起入的道观,本就高下难分。此时这般,便也只是孩童间的斗气使性罢了。 然而两人摆好了架势、方才起手,杨朝夕便叫道:“停!牛庞儿,你的拳法不对。上清观的教习师傅说过,要以气使力,力才不会断掉!你那胳膊、还有腿,又僵又死,便是要将蛮力使出来。若要不败,才是奇哉怪哉!” 牛庞儿一张圆脸涨得通红:“管他蛮力还是气力!能打得过你的,便是好力!”说着便要动手。 “停!停!我好意教你,你倒不领情。这次不比也罢,反正也不是我要比的。”杨朝夕本有些好为人师,见这牛庞儿嘴上不服,却也生出了“教训他一顿”的想法,于是反话正说、言语相激道。 牛庞儿果然被激怒,挥拳便冲了过来,奈何使力太过、无法收势,被杨朝夕一闪一绊,就结结实实扑在地上,将尘土拍起老高。牛庞儿竟不呼痛,翻身跃起,拳脚相加地欺上来,杨朝夕虽招架有度,但碰到这般不要命的打法,还是在左支右绌中,着实吃了两拳,一拳打在了胸口,一拳打在腮上,顿时热辣辣的、有些红肿起来。到得此刻,杨朝夕也被打出了火气,也不管不顾地猛扑过去。 这一番拳脚肉搏,开始时围观的孩童还有鼓噪叫好的,后来渐渐的便没了声音。众人看这两人打得着实凶残,不禁担忧起来。孙胡念扯了扯关虎儿:“本是对练比试,这下却似血海深仇一般,要不要拦停他们,别打坏一个、你爹那边也不好交代……”关虎儿也正担忧,听他这么一说,两人便要上去拦住,去只听见“哎呦——”一声痛呼,牛庞儿却被打出一丈有余,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却是这杨朝夕心心念念想着“以气使力”的法子,但师傅却未曾教过。于是便照着自己的理解,在使出一招“双管齐下”时,顿觉一股大力从脚底而生,经过胯骨、肋下、双臂,聚在手掌,于是气与力合、两拳同出,打在了牛庞儿的左肩和左胸口上。 牛庞儿顿觉气息一窒、左肩上传来剧痛,身体却向后飞了起来,接着背上一痛,却是摔在了地上。待要撑着爬起再战,却发现左臂已经耷拉下来、不听使唤,右臂撑起一半的身子又塌了下去。左肩上剧痛更甚,满头的冷汗冒了出来,竟连哭也忘记了,只是哀嚎起来。 关虎儿、孙胡念已经冲上前来,见杨朝夕兀自站在那喘着粗气,不似有事。便都抢到牛庞儿身前,看见他左臂软软地耷拉在地上,便知不能触碰,慢慢将他扶起,半坐在地上。关虎儿心中急切:“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嘛?快去喊我爹!”几个围观的孩童这才反应过来,呼啦啦地跑去叫人。 杨朝夕喘息了一会,才看到牛庞儿坐在地上呼痛,关虎儿和孙胡念在一旁扶着安慰,才意识到闯了祸事。铺天盖地的恐惧从脑中涌起、扩散遍全身,便是两臀间都酸软起来,于是想也不敢再想,一溜烟向着自家茅舍跑了。 这时关大石、张香儿、张木匠、牛冲、张函郎中等人才先后赶到,看到坐在地上的牛庞儿不住呼痛,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便知他受了硬伤。只是呼声洪亮,应是未伤到腑脏,提起的心便也放下了一半。张香儿和张木匠率先冲在跟前,将关虎儿、孙胡念挤到一旁。看着疼痛不已的牛庞儿,张香儿流着眼泪安抚起来,张木匠心里痛惜,哑着嗓子喊道:“是谁!站出来!伤了我的孙儿,小老儿便要和他拼命!” 关虎儿、孙胡念被这悲戚之势一吓,不禁同时退后了几步。关大石怒到:“你们两个狗辈!说!是怎么弄伤牛庞儿的!”两人慌忙摇头,不约而同说是杨朝夕打伤的,现下已经畏罪跑了。 张木匠连忙起身,便要去找陆秋娘理论,被牛冲一把抱住:“岳丈,莫气坏身子!张郎中也在,先看看庞儿的伤要不要紧……”张木匠却挣开了他,一巴掌抡在了脸上,骂骂咧咧不休。牛冲愣了一下,却不敢再说什么,冲张木匠嘿嘿一笑,又跟张函郎中使了个眼色,两人才走上前去察看伤势。 关大石也蹲了下来,看张函郎中诊完脉,又轻轻在牛庞儿左臂捏了捏,痛得牛庞儿几乎暴起。便问道:“张郎中,这怕是肩胛上脱臼了吧?腑脏有无受伤?” 张函轻轻放下牛庞儿左手,才回道:“里正大人,庞儿腑脏无事,身上也多是些皮外伤,养一养便好。只是这接骨之事……小民只是略懂,倘或接得不好,怕落下病根……” 关大石也是松了口气:“辛苦张郎中一趟了!接骨这事简单,俺们平日舞枪弄棒,免不了伤筋动骨,就交予我们便是。”说完又看向张香儿,“弟妇,劳烦你照应一下张郎中!”张香儿会意,擦了擦眼泪,从怀中摸出些大钱来,塞到张郎中手里,又是一番感谢。 牛冲此刻便靠得近了些,用仅存的左臂,扶住牛庞儿的身体:“庞儿别怕!你关世伯要给你接骨,一下便好,就不会这般痛楚了。男儿汉要刚强,作什么跟妞儿似的、哭哭啼啼。”关大石也已喊过来关虎儿、孙胡念,帮忙将牛庞儿按住,自己则轻轻托起牛庞儿左臂,略微摇晃了几下、找对了肩窝的位置,方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左臂向肩窝推了进去。 只听见牛庞儿“啊——”的一声大呼,左臂便已复位。疼痛虽然还在,但左手已然能动弹了。张函郎中并未离去,这时已从身上扯下布条,将他左臂弯起,挂在脖颈之间。又反复叮嘱这几日左臂切勿使力,回头开些活血散淤的草药喝下,过些时日便可消肿。牛冲和张香儿便在一旁默默记下。 众人忙完这些,正待散去。陡然听见妇人呼喝和孩童哭泣的声音,一并从远处传来,却是陆秋娘一手提着那根柏木棍,一手揪着杨朝夕的衣领,向着这边疾步而走,片刻便到了跟前。关大石正要上去制止,陆秋娘怒意更盛,一棍子抽在杨朝夕的膝弯之处。杨朝夕便即站立不稳,“咕咚”一下向这边跪了下来,脸上又是掌印、又是乌青,也不知是方才打斗时留下的,还是陆秋娘责罚的痕迹。 陆秋娘也是眼眶通红,喝骂道:“你这个有娘生、没爹教的混小子!我便拿了你爹的棍子,替他来教你!”说完又是一棍子抽在杨朝夕背上,打得他险些栽倒下去。但杨朝夕颇有些执拗之气、竟不服软,又挺直了身板。 陆秋娘又待一棍子抽下,却被张木匠拦了下来:“杨家娘子!莫要再打,小孩子在一处打闹,原是常事。方才我们已问清了缘由,庞儿原本也是有些不对的地方。若再把这孩儿也打出个好歹,如何对得起他那土里头的爹爹?”陆秋娘听他如此说,便把头偏了过去,两行眼泪却止不住地流落下来。 关大石也忙走上来,将陆秋娘手中的柏木棍夺下:“弟妇,且听哥哥一句!我辈练武习艺,本就是要交手切磋。拳脚下失了轻重,也是会有的。纵然两个孩儿有错,今日也不便再多加责罚。待两个孩儿把伤养好,我这半个师傅再好好责骂一番,如何?” 陆秋娘不语,却转过身,便要向张木匠跪下,张木匠慌忙一把扶住:“使不得、使不得!快带孩儿回去治伤罢,莫要耽搁!”张函郎中这时也跑过来,扶起杨朝夕便走。陆秋娘默默向张木匠、关大石、牛冲、张香儿等人逐一行了礼,方才回自家茅舍去了。 第35章 以武相送 山乡春夜,颇有几分寒意,便是经冬后出来觅食的飞禽野兽,也是数量寥寥。众鸟兽即便出来觅食,也都远远地绕开杨柳山庄这类人烟密集之处,毕竟住在其中的猎户,已经给他们留下太深的心理阴影。 杨朝夕照例和娘亲抵足而睡,身上、脸上……凡肿胀之处皆热辣辣地,像是千百根小刺扎在里面,又麻又痛,不禁轻轻呻吟了一声。陆秋娘却也没睡,心里千头万绪,从前的好多事情一一在脑中浮现。听见杨朝夕呼痛,才从胡思乱想中出来,柔声道:“夕儿,为娘打你很痛吗?” 杨朝夕挺了一天的刚硬,却在娘亲轻柔的一声发问里,冰消瓦解,哭着回道:“娘……我想爹爹了!” 陆秋娘听他这般说,也是鼻子一酸,险些滚下泪来,便强自忍了:“为娘打你,是因为你行差踏错,要让你记住,往后才不会再犯……待你长大了些,总是要出了这山闯荡的,若再犯了什么错事,便即无人能责罚于你,你也须想想今日吃的棍子,好好反省,才好做出一番事来。如此,才是真对得起你那……狠心短命的爹爹……” 一夜间琐琐碎碎地,陆秋娘便将从前经历的一些事,和杨三郎从认识到成亲的一些经历,将惊险的略过,慢慢地向杨朝夕说了。杨朝夕方才知道,爹爹是为什么惨烈死去,便连尸身也没能留下。也才开始懂得,一场动摇山河的巨大兵祸,给数万黎民带来的无尽灾难,也有些明白师傅长源真人离去时的决然。 于是尚且幼小的心中,那颗名为“志向”的种子开始萌发。从前习武修道,多半是为了好玩有趣,少半是为了在和别人比斗时更胜一筹。此时想想,却委实有些小家子气。那么自己习武修道,又是为了什么?他却一时并没有找到太过明确的目标。只是觉得,自己的本领会更大一些,便能够去做些大一点的事情,多改变一些人现在的苦日子。比如娘亲提到的衡州故乡、洛阳禁苑、盛都长安……大可以带着娘亲故地重游一番,如若可能,在这些地方置些宅院,让娘亲日子再过得好一点,不用每日这般操劳……如此想着,困意渐渐袭来,身上的痛楚仿佛也打起了瞌睡,渐渐地终于睡去。 尔后几日,杨朝夕与牛庞儿便都呆在家养伤,没再去山谷校场。众孩童也似约定好的一般,没有去看望他俩任何一个,都在关大石更加严厉的操练下,恪守着“对练切磋,点到即止”的武训。 杨朝夕身上虽痛,却多是皮外伤。每日除了帮娘亲烧火、喂蚕、清理蚕沙之外,大半时间都在炕上盘着练功,有时也看看师傅给的《道德真经》和其中的注解。碰到不认识的字句,便蹬了鞋袜,跑出去找庄里最有学问的老翁王通儒求教,还常提一些匪夷所思的问题,惹得老人哈哈大笑。 到得五六日后,杨朝夕身上的伤也好了九成,便又开始参加山谷校场每天早晚的习练。只是牛庞儿却仍未过来,心下不免也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不该拿人试招、下那么重的手。更让他一时为之气结的是,因为牛庞儿受伤的缘故,众孩童竟没有一个肯跟他喂招对练,想必都是被爹娘千叮万嘱过了。 这时,场外“无所事事”的关大石慢慢踱了过来:“夕小子!今日起,世伯便陪你练练……”看着杨朝夕一脸憋闷表情,关大石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 便自这日起,山谷校场一改往日的严肃刻板,众团练兵和一些毛头孩童在卖力操练之余,都盼着最后对练时的那场有趣的“好戏”:一大一小两个人,捉对切磋,小的常常会被一拳“揍”得人仰马翻,大的也不乘胜追击,只在一旁言语撩拨。小的便气忿不过,一个鲤鱼打挺又冲了上去……便是后来养好伤的牛庞儿见了,也好笑不已,拍手称快。这一幕恰被那小的看在眼里,于是“反扑”之势更加猛烈…… 如此忽忽多日,算算时间,四个孩童回道观的日子也近了。这日晨起操练,关大石便把四个孩童单另叫在一处:“夕儿、庞儿,俺知你们当日争执的起因,不过是为习武修道的理解不同,但后来都动了真火,便全不像是修道之人了。俺虽然不大懂得道长们教的那些道理,但世伯还是要说一句,你们四个一起出去,便须抱成一团、互相照应。如此这般,再遇到什么事,谁也都不会孤身无援!你们懂了么?” 四个孩童便齐齐一躬身:“喏——”关大石才摸了摸几人的头发,让他们入了行列。 这日对练时,关大石却又做了特别的安排:由团练兵里最凶悍的四人,陪四个孩童喂招切磋,并着重说明“不许手下容情”,听得场上众人皆是一凛。四个孩童倒也不甚畏惧,反而有些跃跃欲试起来。他们心里也明白:这番以武相送,便是关世伯在他们回道观前的“饯行礼”! 与关虎儿对练的是牛冲。尽管失了半条胳膊,兵器也由长改短,但这七八年的刻苦习练,战力身手却仅次于关大石,是团练兵中第二强的好手。这时却提了柄木刀,慢慢踅了上来。关虎儿见到是他,便恭敬笑道:“牛世叔既用短的,小侄也不敢占您便宜,便也使个短一些的。”说着便从身边折了二尺多长的一截树枝,作了个起手的姿势,却也是套刀法。 牛冲也是一笑:“贤侄使什么都行!只是你这激将法使到我这,倒也用处不大。”说完便一刀劈了过去,大喝一声,“看刀!”关虎儿早有防备,撩棍架住,又顺势一带,这一刀便落了空。只是手中暗暗发麻,心道:这牛世叔力道真大!怪不得爹爹老说他这套叫“蛮牛刀法”,须得打起精神才行,万一输得太惨,岂不是要被牛庞儿奚落死?这些念头从生到灭,不过是脑中转了几转的功夫,手上动作自然不敢怠慢。两人便这般“乒乒乓乓”交斗起来。 同牛庞儿比招的,却是团练兵里一个叫侯吉的。人如其名,出招躲闪皆“猴急”无比,却是身形矫健、虚招迭出,平日里在团练队伍里,也多是斥候一类的角色。因牛庞儿肩伤刚好不久,两人便是徒手相搏。这侯吉却也无太多杀招,反而是将手心吐了唾沫、在鞋底抹成黑色,围着牛庞儿左右躲闪。每每趁其不备,便要在他身上、手臂上、脸上抹一下,气的牛庞儿挥拳嚯嚯,却极少能碰到他的衣角。 牛冲在一旁觑道,哭笑不得,忙里抽闲道:“庞儿!快收了你那蛮力,用角抵的办法来应付!”牛庞儿这才有所醒悟,按下心中焦躁,扎稳下盘、双臂微曲,不再被这侯吉牵着鼻子乱转。一旦感触到侯吉出手,便伺机扭住,便要以角抵之术来摔他。却好似一只伏行的大龟,只待猎物近身,才伸头去一口咬死。虽然每每被挣脱,但总有得手的机会。 与孙胡念切磋的是王贯杰。这人虽面相儒雅、也确实通些诗书,但在团练兵中却以勇狠和多谋著称。两人用的只是素日操练所使的石矛,孙胡念本是精明灵活的打法,奈何王贯杰身形本就高他一截,硬拼上去,力道不足,背上、肩上便吃了好几下。但是退出来左右佯攻,却被他的诡招巧劲给破掉,仍旧被反制在战团里,几乎成了压着打、一边倒的局势。只好挺矛硬挡,苦不堪言。 如此斗了片刻,孙胡念手中那矛似是使用日久、渐渐腐坏,竟被王贯杰从当中拦腰打断。孙胡念手持两截断棍一愣、便有了计较,将双手分别握在断棍的两端,放矮了身子,不退反进。以贴身肉搏的距离,攻守兼备,专在王贯杰的双腿、双臂上招呼,却将王贯杰逼得连石矛都不好施展,连连撤身后退。 和杨朝夕对上的,仍然是关大石!杨朝夕抱拳苦笑:“关世伯,手下容情!”关大石哈哈一笑:“这次切磋,不必点到为止,夕小子可要小心了!”说着将手上的一根长棍扔过来,杨朝夕伸手接住,却也认了出来,这便是爹爹使的那根柏木棍!一时间心情激荡,难以言述…… 第36章 小可搏大 神思流转,星耀河汉。那晚娘亲讲的许许多多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如一蓬蓬烟花,在脑中此起彼伏地散开……关于这柏木棍的过往,几乎串起了爹爹的兄长、爹爹和娘亲初遇、团练兵北上……许多记忆,让娘亲始终藏在心底,每每午夜梦回,皆不能忘却。杨朝夕捧着长棍,一寸一寸看去,上面还有些未洗净的血渍,见证了爹爹狠勇迎敌的往事…… 关大石却取来一柄长刀,不过刀头却是石制:“俺最惯熟的,还是家传的‘青龙偃月刀’法,平日里不多使唤,今天便演示一番。夕小子,你有眼福了!”说完便是一个扑步持刀的起手式。 杨朝夕见他认真,便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个棍花舞完,却将长棍反手握在了腰后,看得场上众人一阵喝彩。关大石也不啰嗦,一个翻身跃起,那石刀随身而走、转了一圈后,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劈砍下来,刀头迅速而刚猛,竟夹带着呼呼风声。杨朝夕心道“不好!”,这一下便不敢硬接,忙单掌撑地、一个侧身躲开刀势,长棍也随转身之势,抡足了一圈向刀面打去,才将这刀势打得偏离开来。 关大石却不待刀势变老,踩稳下盘,调转刀头,一计横刀劈来。这一下避无可避,杨朝夕推棍硬格,长棍便被这一刀劈弯了下去、旋即反弹之力生出,将杨朝夕弹出一丈多远,双掌虎口被震得生疼。杨朝夕念头急转:这般刚猛霸道、大开大阖的刀法,看似粗笨、却是大巧若拙,实在不能以取巧之法抵御。如若硬抗,却又在力气上相差悬殊,用不了几下便要落败,岂不成了大伙的笑柄?自己那日吹嘘的什么“以气使力”的道理,也要被人笑掉大牙了……对!“以气使力”,倒可以试试。那天虽然不光彩,还被娘亲抽了几棍子,但那种感觉……似乎是误打误撞地、摸到了门道! 想到这里,便不敢再分心。关大石在闪转腾挪间,各种劈、砍、撩、削、扎的招数压过来,杨朝夕应接不暇、勉力抵抗。又是片刻,双手便已震得麻木,但关大石舞得兴起,一刀连着一刀递过来,杨朝夕便有些招架不住。只好向前虚扫一棍,身体猛然向后一个滚翻、又站起来,架出防御姿态,喘着粗气。关大石这次倒没逼迫上来,笑道:“打得累了?” 杨朝夕此时慢慢将呼吸调匀,把心神一丝一丝地抽回、全部集中在手中长棍上,又将气息压在下盘。顿觉步伐沉稳了一些,而手中长棍的分量,却好似加重了许多。这时清风掠过棍梢、传回些许的颤动,也被手心准确地捕捉到。杨朝夕便回过神,看到一柄石刀正向自己小腹刺来,却没有一丝慌乱。于是双脚交错、身体微闪,便躲过这一刺,双脚便又落地、稳如磐石。 关大石叫了声“好”,手中依然不慢,却又变刺为砍,横着向杨朝夕腰间斩过。杨朝夕单手持棍,向身侧一顿,那刀便砍在棍上,随即便被弹开。关大石迅速撤刀、卸掉反弹的力道,赞道:“有些意思!”杨朝夕却面无表情,蓦地提起长棍,迅速在周身舞了三四个棍花,摆出进击姿式,气势顿时一新。 关大石正待挥刀再砍,杨朝夕却已抢了上来,一棍子稳稳地劈在了刀头上,将刀劈得一沉。关大石心下惊异:这孩儿怎么力道大了许多?但不及多想,便欺身上去,一番疾风骤雨地劈砍,却被杨朝夕稳稳接下,反震之力却让关大石双手发麻。这时杨朝夕却陡然变招,将棍连刀带柄地一搅,本就冲刺而出的石刀又被带出去一截,关大石便要再抽回这刀,却不防杨朝夕一个棍花扫下,正砸在了木石交接之处。“嘎啷”一声脆响,却是刀头被砸断在地…… 这一下始料未及,便是刀光血影也经历过的关大石,也是微微一愣。杨朝夕便在关大石一愣的刹那,回棍直戳关大石心口。关大石忙将手里的木柄也扔到一旁,疾退几步,才堪堪避开。这时场上众人便如开锅一般,叫好的声浪响彻山谷,激起阵阵回声。关大石却欣慰一笑,猛然抱拳道:“俺输了!贤侄承让!” 方才的片刻,杨朝夕脑海里也只有自己的长棍、以及不住飞来的刀影,竟将关大石、周围的人和事物统统忘却……那种状态,有种说不出的舒适和玄妙。此时被山间的喧闹声拉了回来,才觉得浑身疲惫,身体竟然摇晃起来,险些一头栽倒下去。然而周遭欢悦的声响,委实是大了些,杨朝夕定定心神,才扫视了一圈——乖乖!哪里突然多了这么些人! 原来从八人捉对相抗开始,已经有好事之人跑回庄里,将这边刚刚开场的热闹散播出去。杨柳山庄团练兵皆来自各家各户,这一番宣扬,便将大半个庄里的乡民都吸引过来,围在场外观看。杨朝夕也从挤挤挨挨的人影里,认出了陆秋娘的衣裙,娘亲此刻正笑容可掬地望着她,神采间颇有殷殷嘉许之色。杨朝夕心下又是欣喜、又是激动:原来娘亲便是如此妍丽,只是素日不肯多笑。全是因为家中生计劳形伤神…… 其他三个孩童早已比试完,这时也凑了过来,一拥而上将杨朝夕抱住。细问之下,却也各有胜负:关虎儿尽得关大石所学,虽然时日尚短,但牛冲独臂难支,最后也是卖个破绽,理所当然地败下阵来;孙胡念为人颇为机灵,竟在交手之际灵活应变,将一双断棍舞作双刀,又以近身之法抢攻中下盘,逼得王贯杰自行退出;只是牛庞儿终究灵活不足,被侯吉抹了满身满脸的黑印,虽然得手两三次,将侯吉摔倒在地,却被他翻身跃起、逃开一旁,最终浑身困乏、只好拱手认输。 关大石这才清清嗓子,对着众团练兵和围观的乡民一个抱拳:“四个孩儿青出于蓝,俺们这些长一辈的叔伯,心里实在宽慰。可见习武修道,确是相辅相成,于俺们庄户人家,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今后若是有哪家的孩儿想入此道,全庄之人当共助其志!”众人纷纷叫好。便有些毛头孩童从人群里钻了出来,举手跳跃,兴奋响应。 这场比试,便在众人欢呼声中结束。而四个参与其中的孩童,也将要打点行装,踏上回观之途。 这晚,陆秋娘破天荒地换来一整只山鸡,炖成一锅,笑眯眯地看着杨朝夕吃完。杨朝夕几次相让,她才勉强吃下一只鸡翅,便说饱了。吃完洗净,躺倒歇息,杨朝夕浑身便有些疼痛,自知是上午拼斗使脱了力气,副作用这时已显现出来,但心里却颇为自豪。自与关大石对练至今,这便是第一次取胜!看着炕头立着的那根柏木棍,心里想着:爹爹若能有知,也该是很高兴的吧…… 几日后的清晨,杨柳山庄外,两株新栽的垂杨柳,坐实了杨柳山庄的名头。四个孩童站在杨柳树外,与爹娘依依话别。张香儿只捧着牛庞儿的圆脸,哭着叮嘱“多吃餐食、莫再瘦了”等话语;孙娘子却揪着孙胡念的耳朵,喋喋不休、做着告诫;关林儿抱紧了关虎儿,水汪汪的眉眼下、缀成了断线珍珠,关大石便在一旁哄着。 陆秋娘蹲在杨朝夕身前,替他整了整道髻,微微笑道:“男儿汉,当作蓬蒿直,莫学菟丝子!这话为娘从前便与你说过。其实也是你爹爹还在时,最喜欢说的一句。娘从前没敢告诉你,现在你也长大了,便告诉与你。”说着,又伸手将杨朝夕的眼泪抹去,柔声道,“包袱里的绢帛,是为娘这些时日赶工做的,去时一定要交给公孙道长,感念观中教化之恩……” 晨光微亮,春意在此时开始浓郁。四个孩童站作了一排,齐齐向送行的爹娘跪下叩拜,然后便即转身,在和煦东风里渐行渐远。 第37章 中道遇虎 远山烟青如眉黛,满目山花烂漫。山间春色繁盛,在四个孩童轻快的脚步之间,颇有振奋之意。俗谚有云“一年之计在于春”,的确是人世至理。 四个孩童结伴而行,没有了关世伯、牛世叔的护持,却也不觉得有什么担忧。反而如羁鸟入林、池鱼下渊,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谈天说地。牛庞儿此刻才对杨朝夕“以气使力”的法子有了兴趣,缠着让他讲解其中门道。而杨朝夕却也是误打误撞,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便扯过这话题,说些“如若想学、须得跪下拜师”的话。那牛庞儿也将头一扬:不教便不教,到了观里,自去问教习师傅便是! 行程将半,日光穿林射下。四人微感燥热,便解开外帔,让清风灌入,纳些凉意。这时山林间虫鸣全无、雀鸟噤声,出奇地寂静,四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些许凉意自后背袭来。 “嗷——呜——”一声兽吼,惊得众人三魂不稳、肝胆欲裂!四人惊惧之下,纷纷回头,只见数丈开外,一只纹彩斑斓、白须金瞳的老虎赫然在目!正悠悠然向这方走来。牛庞儿吓得一个趔趄、就要后倒,被旁边的杨朝夕一把拽住。关虎儿却镇了镇心神,轻喝道:“站好!莫动!拿稳石矛!”其余三人不敢发声,但都将石矛紧紧握住。关虎儿接着道,“盯着它!凶一些!不要露怯!”三人便依言而做。 这时那虎却也在两丈开外停下脚步,瞪着四人,喉间滚滚有声。关虎儿额上便也沁出汗来,强自镇定下来,轻道:“都莫动!待它走!若扑来,便闪开!只刺它眼睛!若张口,刺喉咙!” 话方说完,这虎却将身躯向后一引、仿佛伸懒腰一般,关虎儿忙叫道:“动手!”这时那虎已蓄势完毕、一跃而起,向这方飞来。四人向两边狼狈闪过,持矛相向。那虎见一扑未中,狂躁起来,又是一声大吼,便向关虎儿、孙胡念这边咬下。关虎儿、孙胡念均已将矛刺出,一矛刺中额头,一矛却刺中虎牙、被那虎一口咬断。孙胡念抽回半截木柄、呆立当场,便觉一股大力拽着自己向后退了一丈。虎爪自胸前掠下,抓出几道血痕,外帔也被扯烂,却是堪堪躲过。只觉得胸口火烧一般地疼痛。 那虎见一爪落空,却扭过身子,向杨朝夕、牛庞儿袭去。方才两人也是将矛头刺出,却都刺在了虎躯之上,虽不致命,却也有些痛楚。牛庞儿未能刺中,心中一慌,便要跑掉,又被杨朝夕一把拽住:“跑不掉!拼了!”两人重整旗鼓,却见这虎已扭过头,弹起身体、猛扑而来,方向竟是正对着杨朝夕!千钧一发,不及多想,两人便是连恐惧都忘了,脑中一片白,只是下意识地将矛头捅了出去。 那虎已落在两人身前,却极不舒服地晃动着脑袋。四人定睛看去,只见一杆石矛大半戳进了虎口中,小半木柄被咬折,缀在虎口边。牛庞儿愣愣地挺着石矛,一只虎目颤抖着、半睁半闭,旁却有了血渍。关虎儿知道这虎已被激怒,如今才最是危险,忙暴喝道:“过来!这里!”说着又将矛刺了出去,“你们快去!照看孙胡念!” 那虎被一矛刺进喉咙,晃了晃头颅,呕出一团污秽,腥臭难当。一只眼睛被矛头打中,颇为难受,正狂躁嘶吼时,却又被一杆石矛戳在身上,顿时暴跳如雷!一个反身便向关虎儿扑上。关虎儿不及躲闪,挺矛戳向那虎上颚,自己却被扑来巨力压在地上,两只虎爪则在自己面前“呼呼”虚抓着。却是那杆石矛刺进了那虎上颚,矛杆抵在了地上,将这虎架在了那里。 时机稍纵即逝!关虎儿便在这猛虎被架住的一瞬,侧身滚出,翻腾跃起,向其他三人奔去:“先上树!”孙胡念方才已偷空察看过自己胸前伤势,只是皮肉伤,痛是当然,但未殃及腑脏。于是四人分头抓着高树,攀援而上。牛庞儿体型偏胖,被求生的欲念一激、此时动作却也丝毫不慢,“哼哧”几声便爬到了树冠上端,带着枝叶一阵摇晃。反而是孙胡念胸前有伤,四肢一旦使力、便牵连到胸前伤口,险些痛晕过去。但命在旦夕,便咬了牙奋力攀爬,只比其余三人稍慢一些,也爬了上来。 这时那虎已经将口中石矛咬断,嘴边挂着血渍,窜了过来。或许是被孙胡念身上的血腥味吸引,那虎便奔至孙胡念所在的那棵树下,纵身跃起一丈多高,咬住了孙胡念的外帔,就要拽下。其他三人看到,均失声惊呼,牛庞儿便连眼睛都闭上了,不忍再看。 孙胡念却是应变果决,双腿牢牢箍住树干,顺着下拽的力道倒挂了身体,将那外帔顺势脱下。那虎得了外帔,便在树下一顿狂撕猛咬,得知上当时,孙胡念已经收起了身体,向上又多爬了几丈。再要跳起去咬时,已经是不能企及的高度了。这时孙胡念才骑在一处枝杈上,喘匀了一口气,身上、头上的冷汗被风拂过,透出阵阵凉意。 那虎方才吃了些小亏,这时也激发了凶性,便在树下不住盘桓,时而在这边试着跃起一下,时而又到那边试着跃起一下,终究不肯离去。关虎儿几人暂时安全,但却不能总躲在树上,便商议接下来如何脱身。杨朝夕想起了些什么,便道:“用飞蝗石!打它眼睛!” 关虎儿、牛庞儿刚要附和,孙胡念却道:“咱们在树上,哪来的石头?”关虎儿、牛庞儿又把头转向杨朝夕,满脸苦闷。 关虎儿道:“咱们一番折腾,终是无用。现在只剩一杆石矛,还扔在下面,须得做最坏打算。”见几人沉默不语,又道,“咱们再等一阵。若那虎还不走……咱们便同时下树,分头逃跑……那虎不过是为果腹,追到是谁,谁便认命罢……其他兄弟日后便给他报这个仇!”几人虽不说话,但却都觉得,这或许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 那虎却越来越焦躁,不待四人如何纠结,便突然选中一棵树,顺着树干爬了上来。几人一看,顿时头皮都麻了:只见牛庞儿那棵树,本来枝干就偏细,在他身体重压之下,竟然有些歪歪斜斜起来,形成了一个坡度。那虎便是顺着这点坡度,慢慢爬了上去。然而再加上这虎的分量,那树越发不堪重负,歪斜得便越发严重起来!牛庞儿的身体还挂在树上,却缓缓地向地面垂下,此时却也哭喊出来:“你们快走!要给俺报仇!” 杨朝夕见牛庞儿身陷险境,想到两人从小到大玩耍打闹的情形,便舍弃不下,决定冒死去救,于是迅速从树上跳下、一个滚翻站起。这时恰好看到另外两人也先后从树上跳下,却都没有逃跑的打算。三人对视一眼,便互知心意。三人分头四下里搜寻石块,尤其是棱角锋锐的、特意多拣了些,用外帔兜住,分散在离那虎五六丈开外的树下。 这时那虎已经快将那树压平,枝干颤颤巍巍,连那虎的身形都不稳定地晃动起来。牛冲与那虎的距离也在不断拉近,眼见也只有一丈多了。杨朝夕再也等不及,口中喝到:“掷!”三人同时发力,那石块便“笃、笃、笃”地砸在虎头上。那虎吃痛,枝干猛烈摇了几下,却又逐渐稳了下来。 杨朝夕几人也知要毁其目,绝非一蹴之功,又是接连几声“掷!”,那石块果然如飞蝗般“乒、乒、笃、笃”砸了上去,有的石块似乎含了劲气,飞过的轨迹中、隐隐有破风之声。当几人石块将要用尽,那虎便再也支撑不住,从树干上滚落下来。那树干失了重压、便反弹而起,将死死抱在枝头的牛庞儿、直甩得像一挂酒旗,在上头忽左忽右。 那虎跌落在地,砸起一片尘嚣,却立刻翻身起来,吓得地上三人丢掉石头,就往树上爬去。然而将将爬到一半,却看那虎满头满脸的血渍,一双金瞳已被打瞎,此刻正在地上四处翻滚、横冲直撞。纵使目不能视,虎威却是骇人,周围三丈以内的树木植被尽遭荼毒,被这瞎虎撞断、压折。三人便又蹑手蹑脚下得树来,远远地看着那虎的动静。过得片刻,牛庞儿也从树上下来,提着那杆仅存的石矛,凑到了三人身后。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那虎似是折腾累了,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四人却已趁着那虎发狂的时间里,寻了好些比脑袋还大的石块,安置在距那虎五六丈外的十几棵树上,设成伏击之所。关虎儿从牛庞儿手里接过石矛,嘱咐三人上树埋伏,自己则行险靠上前去,掷出一块飞蝗石,正砸在那虎躯之上。 那虎陡然暴起,听风辩位、跌跌撞撞就向这边奔来。关虎儿曲折奔突,绕过几棵树、便将那虎引至伏击之所,自己也扔下石矛,向一棵树上爬去。那虎追至此地,忽觉上方呼啸声起,也知不妙,扭身便躲,但还是身中两石:一颗砸中后腿,一颗砸在了鼻梁。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便是几声哀嚎,或许终于知道这几个猎物不好相与,便准备退走。 这时又是一颗大石当头砸下,那虎再要躲闪、已然不及,正正砸在双耳之间,硕大身躯便趴了下去。这一石,却是关虎儿丢下来的。那虎趴了一会,便又踉踉跄跄站起,仿佛酩酊大醉,歪歪扭扭地向前走着,撞到了树、便调转方向再走。四人又乘机溜了下来,各自找了合适的树木爬上,待那虎走到近处,便以大石砸其虎头……那虎中了石击,自然又是一番狂性大发,但时候一长、也便成了强弩之末。 待到后来,四人已不再上树投石,而是就地捡起大石、脱下外帔作兜,两人一组向那虎甩投过去,投完便分散跑开,爬到远一些的树上躲避。四人中道遇虎,死里逃生到得此时,却也不到两个时辰,俱是精疲力竭到了极点。除孙胡念伤势稍重外,其余几人倒只是些擦伤。而那虎却趴在不远处,偶尔动弹一下,不知是死是活。 这时几羽飞箭“嗖嗖”掠过,没入那虎颈左近。四人才从疲惫中惊觉:有人来了! 第38章 虎像“王”旗 林叶沙沙,马鸣萧萧,却听见一阵熟悉的呼喝声响起,十几个身着兽皮的猎户,小心地向那虎围了上去。 其中一名猎户果断抽出陌刀,以迅猛绝伦之势,冲至那虎面前!一刀自虎口捅入、随即一绞,黑红的血便顺着刀刃喷涌出来,溅了满身。那猎户却浑不在意,转过头来一笑:“四个好小子!都下来吧!” 关虎儿看得分明,兴奋喊道:“爹!”便率先从树上滑下,跑了过去。其他三人也紧随其后,看着眼前已经死透了的老虎,仍旧心有余悸,之前的经历便如噩梦一般,挥之难去。 杨朝夕率先发难:“关世伯!你们若来得再迟了些,便只能捡一捡我们落下的行李了。”牛庞儿、孙胡念也在后面附和,争先恐后地说着方才的惊险。 关大石却是一个暴栗打在杨朝夕的额头,哈哈笑道:“俺们早在那边山头看着了!前几日对练切磋,你们可是赢了的!所以大伙都想看看,碰上这等难缠的‘对手’,你们计划怎么对付!”气的杨朝夕等人一时语塞。 关虎儿也是极度不满道:“爹!我可是您亲生的孩儿!有这般拿孩儿性命来戏耍的爹爹么?”孙胡念也站在一旁,面露不忿,龇牙咧嘴,以助声威。 牛庞儿也是跑到牛冲跟前,一通王八拳抡在爹爹身上,然后便扑进他怀里哭道:“孩儿……本以为便是……再见不到你们了……” 关大石亦知自己有些托大,但若不是生死一线,真正可以用以搏杀的武技和胆魄,是绝不可能练出来的。于是笑着商议道:“是俺们来得迟了!给几位小道长赔个不是。不过今日这斑斓大虎,却是你们四人合力降服的。俺替你们带回去,但只要虎肉、虎鞭,给团练弟兄们补补身体。虎皮硝制好了,给你们每人做一件半臂衫;虎骨是药材,炮制好先存着,待你们回来了,可以拿去城里换些银钱。如此可好?” 关虎儿不便答话,于是悄悄捅了捅杨朝夕。杨朝夕便和牛庞儿、孙胡念交换了一下眼神,故作老成道:“我们答应了,关世伯!男儿大丈夫,说话要算数!” 关大石哈哈一笑:“这个自然!俺到底也是个里正,若赖了几个孩儿的东西,庄里那么多人,也是不会答应的。既然这事说定,便还由俺和牛冲,亲自护送几位小道长回观可好?”四人听罢,一阵欢呼。 关大石便转身过去,交代剩下的团练兵先砍些树枝、扎个木排,将这老虎用木排拖回去放好,叮嘱大伙切勿伤及皮毛,待他回去宰杀。随即牵来两匹马,让四人分开坐上,便和牛冲一人一匹,牵着马向翠云峰而行。 因中道斗虎的一番耽搁,日影西斜时,一行六人才赶到翠云峰下。关大石将孙胡念扶下马来,才道:“俺和你牛世叔便送到这,还要赶回去。念儿有伤,你们几个多照应一些,过些日子再来看你们。”四人方才生出些难舍的意绪来,目送着关大石、牛冲跨了马消失在疏林当中。 几人回到上清观,先至紫极宫拜了公孙真人,公孙真人见几人带伤,便有些惊讶。一番追问,方才得知四人上午中途的一番遭遇,既感惊险,又赞了几人的果决和勇义。几人行过拜礼,便将随身带来的布帛、粟米、黍子等奉出,将家中爹娘交代的话也一一转述。公孙真人笑着接下,又说了些“承天应时、风调雨顺”之类的吉语,才叫来身边道童黄硕,领着几人去上药。 翌日晨起,四个道童又随着道观的作息节奏,开始晨课——演武——讲经——杂学——晚课——睡功的修道程序。晨课依旧是公孙真人对一众道士讲经说义,四个道童虽觉枯燥,却也不敢轻易僭越,中规中矩地缀在阵型后面,垂手聆听。演武时倒是新增了一套拳法,但仍是软绵绵如跳舞一般,没有太多刚猛的劲力在其中。几人做的认真,不过是因为这拳法打完几趟后,精旺气足,浑身舒泰,有强身健体的作用罢了。 演武结束,四人结队如厕。又回居室洗了手,才一起进了承虚子的靖室。承虚子这日却没有先讲经,而是让众人趺坐之后,说起昨日杨朝夕、关虎儿等四人遇虎之事,赞许四人奇正相用、以有为破无妄,将修道所学笃力躬行,要求众师兄皆学之习之。于是随口说到“大军过后,必有凶年”的经文,讲解了一番,又有些喟叹自蓟州之乱后,盛朝大半江山遭受刀兵之祸,繁盛却被萧索取代,这时各种妖魅横行当道,也不足为怪了。众人听得似懂非懂,但均知承虚子也是饱读之士,所教之事,当无妄言,便都恭恭敬敬拜完礼,退出靖室。 下午仍是各种杂务。带着他们一起躬行杂务的几个师兄,比如朱介然、江丰、黄硕等人,也常说些“道需躬行,行不离本,本固道存”的经义,四个道童便不再叫苦喊屈。毕竟身体已足够疲乏,耳根若还不清静些,倒不如坐圆来得自在。偶尔间打打瞌睡,也算是冥神养思。 到得教习琴棋书画诸般杂艺,几人便又现出前所未有的热心来。孙胡念胸前抓伤并不要紧,小心将养了几日,又生龙活虎起来,偶尔也拉了杨朝夕、关虎儿、牛庞儿三人,一起在几案前写字作画。牛庞儿耐心最差,往往写不了几个字,便扔下笔,跑出去缠住教习师傅询问“以气使力”的诀窍。关虎儿倒是能多写几个,但也过不了半个时辰,便抓了毛笔,在草纸上画起了乌龟,并题上“XXX法像”的字样。被对号入座者,便在靖室里追着他、不依不饶地打闹。 倒是杨朝夕学起这些,颇有些游刃有余,被热衷此道的孙胡念羡为天赋绝佳。这日俩人一起学画,画的便是那日四人合力降服的斑斓大虎。因是生死相搏,两人对那虎的各种状貌记忆尤深。画了一会,两人又暗暗生出了较劲的意思,于是一面偷看对方画得如何,一面又在自己画中细部多添几笔。 这日午后,承虚子却是向公孙真人禀完了一桩事情,恰好路过这靖室,看到两人铺了草纸、心无旁骛地画着些什么,不禁有些宛然。于是也不打搅二人,径自走了进去,只看到两只吊睛血口的大虎,基本形貌已经在纸上浮现出来。世人多言“画虎画皮难画骨”,但看这两个小道童的笔触,画工自是粗糙,却将那虎的骨相描得颇为生动,也是难得。 承虚子略一思量,便即恍然!毕竟那回遇虎惊险万分,两人皆是亲眼目睹了那虎的凶暴,印象深刻一些,也是理所当然。正要夸赞几句,却猛然发现两人所画之虎有些蹊跷,两虎双耳间的“王”字,皆如刀劈斧凿的篆文一般:“王”中一竖下端分叉,却像是个小脚的“人”字。这个篆体“王”字便似魔符一般,渐渐勾起承虚子的一段惨痛记忆,不禁“啊——”了一声。 杨朝夕、孙胡念听得惊呼,便都停下手中毛笔、抬起头来,看到师傅悄然而至,不约而同行了拜礼。承虚子还没从惊诧中走出,像只木鸡呆立在靖室,两人心里也有些纳闷:自己画得自然差强人意,难道便吓到师傅了?承虚子收了收心神、有些颤抖地问道:“两位……徒儿所画,当真是……当真是那日遭遇之虎?”两人虽然疑惑,却都点了点头。 承虚子脸色已经有些发白,口中喃喃道:“画得……画得很好……你们便画着……为师先去了。”然后也不再理会二人,神情木讷地出了靖室。两人对望一眼,均摇了摇头,又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画笔,自顾自接着画了起来。 承虚子却独自回了居室,心神无主地趺坐下来,想要以“坐圆守静”之法,将心中一幕接一幕涌出的凄惨画面,尽数压下,不料那些画面却如开闸之水、越涌越多,最后将他全部意识都浸泡在清晰冰冷的回忆中—— 那是冬日,蓟州贼兵南犯的消息,如瘟疫一般、迅速传至神都洛阳,很快便满城皆知!封常青将军领兵六万,驻扎洛阳府,斩断河阳桥,便要将那乱臣贼子拒在洛阳城外。洛阳府一众官民太平日久,又知封将军是战功赫赫之人,此番平叛,定可杀退那些土鸡瓦狗一般的贼兵。因此局势虽危,洛府官民却都心存侥幸。 承虚子那时只叫做韩奉樵,在洛阳府学中担着授业师傅。城破当日,正教着十几个生徒诵着《孝经》,忽然学舍外传来骚乱之声,一个生徒在窗外惊呼“贼兵来了”。顿时,学舍内的十几名生徒均是大惊失色,如惊鸟遁兽般、四散而逃。韩奉樵也是抱头逃出,街衢间已有零星甲兵挥刀屠人,他便寻些树木之类,一路躲躲闪闪、向西面的家宅跑去。 不多时已跑回家宅附近,却见宅门破裂开来,几名甲兵将一面帅旗插在门外。北风呼啸,将那旗子展开,赫然便是那个篆文“王”字! 第39章 同门角力 承虚子想到那面篆文“王”旗,便觉心口一阵剧痛,软软地倒在了那木床之上。 许久之后,道童黄硕有句经义咀嚼不透,便来寻承虚子请教。敲门不应,便斗胆推门而入,却见虚子歪倒在那,一动也不动,似是行功有岔、走火入魔。黄硕不敢耽误,慌忙跑去向公孙真人禀报,公孙真人便领了两个道人过来,略一察探,才断出是气厥之症。一阵推宫走气,承虚子方才悠悠醒转过来,不过仍是气息虚浮、面带悲戚。 这时,一些在承虚子座下受业的弟子闻讯赶来,围在居室门外,关切之意溢于言表。公孙真人隐隐猜到,此突发之症应有内情,便即摒退众人,独自向承虚子问起因由。承虚子也不隐瞒,将方才杨朝夕、孙胡念画虎之事细细禀报了。此刻虽无大碍,但一想起那个“王”字,依旧心痛如绞。 公孙真人面色如常,想了一下才道:“此事应属巧合,那虎如何能与贼兵扯上干系?只怕是你思虑过甚,还不能将旧事看淡。两个徒儿也只是无心之过,你做师傅的,切勿心生芥蒂才是。” 承虚子面有惭色:“是弟子道心不专,不能尽弃旧事……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弟子当效法南华真人,纵不宜鼓盆而歌,却也不再畏死贪生。” 公孙真人微笑点头:“你若肯想得通透,便是最好。生死喜悲,原无定分,贫生、贵生,均为新生;老死、横死,皆是就死,又有何分别?道人非是不重生死,只是不愿为生死所掣肘罢了。吾辈修道,便只修这生死间的数个寒暑,明心性、定志趣、弃虚浮、得正理。此系为师壮时所感、毕生所悟,今日说与你听,或可为殷鉴。” 承虚子俯首微躬道:“弟子受教!必自宽胸怀、笃力弘道!”公孙真人才出了这居室,嘱咐在外间探头探脑的弟子们,取些静气安神的草药来,煎好了端给承虚子。自己则回紫极宫去了。 公孙真人方才一番宽慰,承虚子便从悲戚之态中解脱出来,但他身体却颇感虚乏,便叫来大弟子卓松焘、道号暝灵子的,吩咐他代授几日经义,才服过药歇息下。公孙真人此时也在圆座中坐定,面前便是那两幅斑斓大虎的画像。 公孙真人拿起两幅画,对比着看了又看,也有些起疑:照说盛朝立国至今,凡一百四十余载,官宦儒生多习楷、行、草体。便是碑、隶之书,也已少见,更不用说古篆、金文。若贼兵中确有以古篆之“王”为帅旗,却不知是哪路贼兵?又有些什么渊源?长源真人半世云游、见多识广,此时却不在观中,公孙真人便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嘱咐身边道童将画收好,再取些纸笔给杨朝夕、孙胡念那两个道童送去,以作嘉奖。 却说承虚子气厥之症后十余日,皆是由暝灵子卓松焘代为传经授业。这日上午,承虚子座下十多个道童听卓松焘师兄讲完经义,却还不到餐时。左右无事,便拉着卓松焘问东问西,说些无关经义的话题。牛庞儿前几日缠着教习师傅探求“以气使力”之法,却只问到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心中尚有大半不能明白,便在这时提了出来。 卓松焘经义学得虽多,却颇有些阔论清谈的喜好,并不曾在武艺上下过太多功夫。但被师弟问起,自不能推诿,于是侃侃而道:“以气使力,便是在发力之时,气随拳出。气足则力足,气虚则力虚。便如这般——” 卓松焘说到这里,便已从圆座上站起,双足弹跳交错,挥拳劈掌时,口中一阵“哼、哼!兮、兮!”的声响。 牛庞儿却摇摇头:“大师兄说的自是有理!可是我当日身上挨的两下,便不是这样打出来的!杨朝夕你说,是也不是?”杨朝夕正饶有兴致看着大师兄的演示,虽然心中不屑,却也没敢冒失说出来。这时被牛庞儿“点将”,大家的目光便都集中过来,便也有些错愕。但转念想起素日里,师傅虽常与公孙真人玩笑,但语涉经义时,却每每据理而争、不多让步。自己身为亲传弟子,怎能堕了师傅风骨? 一念及此,杨朝夕便道:“大师兄此言谬也!长源真人曾道‘以力相击、隔靴搔痒,以气相击、柔可制刚’,便是要先练功、次练力,功在力前,力凭功发……” “杨师弟所言自是有理。不知当日与庞儿师弟切磋时,又是怎样一番情形?”卓松焘没料到这小师弟竟敢班门弄斧,面子上便有些挂不住。但也知他师傅原是长源真人,不好当面驳斥,便刻意诱导,以便伺机让他吃个亏。 杨朝夕却当这大师兄从善如流、不耻下问,便将当日比斗情况、以及与关大石切磋时“以气使力”的那种感觉详细描述了一番,众师兄弟也都听得目不转睛。这时卓松焘才笑道:“杨师弟所言情状,确与‘以气使力’有些类似。但据各位师兄弟所知,不过是以个人意念激发出来的一些潜能,却不是真的‘以气使力’。师弟方才不是也说,后来便感到浑身困乏、有脱力之感么?” 杨朝夕首次感到苦心经营的自信、以及费力打通的路径,就要在轻飘飘的几句论断下化成泡影!顿时呆愣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众师兄弟却在卓松焘的暗示之下,尽皆哈哈大笑。杨朝夕便觉一股灼烧之意从双颊开始,向头脑、脖子、全身蔓延开去,整个人便要炸裂一般,固执地喝了一声:“你胡说!若不信,我便同你演示一番!”话一出口,心里却冷静下来几分,知道便要闯祸,可是覆盆之水、却已收不回来了。 卓松焘等的便是这句,便谦和一笑:“朝夕师弟以武证道,师兄自当奉陪。只是试手切磋、点到为止,师弟切莫下手重了,师兄担心挡不住你全力一击。”杨朝夕便也不再说话,先跳到院中,卓松焘便与众师兄弟紧随而出。 卓松焘既有心让杨朝夕出丑,自然不会真的“点到为止”。若再能激发出这小道童的狂性来,自己便可在众目睽睽下,代承虚子师傅来好好教训一番这个“顽徒”。想到这里,便摆出一个请手的架势来,静等杨朝夕来攻。 杨朝夕已是面红眼赤,便用出关大石教的“搏命九式”,招招猛狠地扑了上去:一步到位、双管齐下……七窍生烟、八面来风、九死不降! 这“搏命九式”,其实是关大石随口起的名号,本就是在行伍中学的实战拳法,又经多场战阵拼杀、不断修整完善,才归拢出的九个杀招。“搏命九式”招数虽简,但配合体力和躲闪的身法,却也是一套克敌求胜的务实拳法。 奈何杨朝夕终究是人小身短,兼修道日浅。一阵疾风骤雨般的连攻,却都被卓松焘连消带打、轻松化解,而他所用的,却是上清观一众道士每日习练的拳法之一,还有个颇为雅致的名字——翠云道功。 杨朝夕也是越打越震惊,想不到每日习练的软绵绵的拳法,也能放对迎战。只是卓松焘似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将他的攻势化解后,却没有反攻的招式使出。不知是这大师兄仁厚?还是这拳法本就以防御为主? 杨朝夕正这般想着,却突然觉得脚下一空!却是卓松焘看他拳法懈怠,找了个破绽,将腿别在了他的下盘。此刻他冲势正猛,猝不及防间脚下遭了暗算,便如一大捆麻草般,“噗”地一声、重重砸在地上,鼻梁下溅起一蓬鲜血。 卓松焘还不解气,欺身过去、便要一脚向杨朝夕脚踝踏下。这时,却听得不远处一个沉稳的声音道:“住手!” 第40章 翠云道功 暝灵子卓松焘只听得声音熟悉,一时间也没去仔细分辨是哪位师傅。这脚既已抬起,便装成收势不及,仍旧踏了下去。眼见就要将这小师弟脚踝踩断,却不防被一柄拂尘缠在自己小腿肚上,接着传来一股柔和的力道,将自己扯开、转了几转,才踉跄停下。抬眼一看,却是公孙真人。 公孙真人将拂尘收起,依旧平和道:“暝灵子、杨朝夕跟我过来,其他人都散了吧!”杨朝夕这才从地上爬起,鼻孔还在出血。公孙真人看了,让他先回居室清洗,再来紫极宫领罚。 杨朝夕含混应了一声,便自行回到居室,清洗整理了一下,就往紫极宫走去。进了殿门,便看到卓松焘正双手捧了一炷香、跪在道尊神像前,嘴里不住地念诵着经文,身旁还摆着八炷线香。杨朝夕看得明白,也依样画葫芦,来到紧挨着的另一个圆座前,从备好的九炷线香中拈了一根点上,也双手捧了,跪在道尊神像前。一旁立着的公孙真人才开口道:“两个小徒儿,因何事相殴?” 卓松焘先声夺人:“观主,我二人谈论‘以气使力’的法门,因意见相左,朝夕师弟便执意要与我切磋。一时未及收手,伤了师弟,请观主责罚!” 杨朝夕忿怒未消,瓮声瓮气道:“观主,我本欲和暝灵子师兄简单切磋,但他忽然脚下使绊,分明是心胸狭隘、报复于我!” 公孙真人听罢,捋须道:“我辈修道之人,当言语率真、念头通达,岂可避重就轻、推责诿过?你二人初时争论道术,最后却拳脚相交,实非修道之人所为。今日午时斋饭,你二人不必去了,便留在这大殿中思过,待线香敬完,方可离去。”说完又看向卓松焘,“暝灵子,你身为承虚子座下大弟子,不能躬行垂范,却如村童醉汉般胡闹,最后还欲行凶伤人。今日跪香结束,罚抄《道德真经》三遍,明日酉时送我这里。”说罢才出了大殿。 卓松焘自知今日行事轻狂,日后师傅承虚子身体好些了,该免不了又一顿责罚,心里也有些后悔。见公孙真人离去,便悄悄侧过脸道:“朝夕师弟!鼻子还疼不?今日是师兄之过,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杨朝夕见他这般说,便也就坡下驴:“不很疼了!师兄言重,今日是我冒犯在先,师兄略作惩戒也是应该。只是……只是师兄的拳法确是令人钦佩,如何就将那软绵绵的拳法,打出了威力呢?” 卓松焘也不藏拙,听小师弟出言相询,眉毛一扬、便竹筒倒豆似地说道:“这翠云道功,便是观主所创的一套拳法,主要功用是辅助道法修行。就譬如‘五禽戏’,道士们也都习练,咱们观中也有。这翠云道功是观主按照自己多年修道体悟,又参详了许多道友的吐纳、胎息、存思、守一、内视、服气、采气等法,仿着‘五禽戏’的思路,将武技、舞蹈的动作,削掉旁枝末节,仅取其中可舒筋活血、开穴通窍的动作,连缀起来而成,近年也是偶有增删。习练久了,却当真是浑身熨帖顺畅不已。只此一桩,这观中道人便没有不钦服的!” 杨朝夕又问道:“只是一味舒筋活血、开穴通窍,还是颇有不足!若对阵临敌,那便如何?” 卓松焘交替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臂,重新将那线香捧好,才笑道:“自然是不足的!俚语道‘磨刀不误砍柴功’,筋骨穴窍一开,再去练那些搏杀相抗的拳脚、兵器,你便知道什么叫事半功倍、一日千里!” “那照师兄说来,公孙真人也颇懂些拳脚、兵器的功夫了?”杨朝夕仿佛挖到了富矿,连忙问道。 “自然是懂得的。或者……不仅是懂得,应该说是精于此道。有一回长源真人与观主闲聊,无意中询问起观主的家事,我恰在一旁侍奉。据说开元年中,圣人过‘千秋节’,召来一位新入教坊司的公孙氏女子舞剑,一时间竟惹得观者如堵,这位公孙氏女子,自此便声名鹊起、震动长安,世人皆呼为‘公孙大娘’。这‘公孙大娘’,其实便是观主族中长姊。原来观主学道时脱籍而出的公孙氏,虽非魏晋以来的名门望族,却是个剑术世家。长源真人盘桓在此,一来自是谈经论道,二来也是为讨教公孙氏的剑术。”卓松焘压低了声音、慢慢说道。 “那为何不教给大家呢?”杨朝夕好奇之心已全被燃起,接着追问道。 “这个倒是听师傅承虚子提过。观主好道,本为清净、兼避兵役,又常常给观中道人讲‘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的经义。所以拳脚倒是教了许多,但兵器是一概禁绝的。”卓松焘如此一说,杨朝夕便才恍然,来观中这些时日,确是不曾见有道人习练刀兵之类,便是使棍棒的也极少。 杨朝夕也活动了一番僵硬的手臂,心里却也打定了主意:今日挨了这罚,明日起便该奋发练习长源真人教的呼吸之法和观中的“翠云道功”,待长源真人回来,给师傅一个惊喜。顺便也找个机会,缠着师傅学些实用的拳法、剑法之类。 如此想着,待九炷香燃尽,已是将近酉时。杨朝夕饥肠辘辘地站起来,向大殿一旁坐圆的公孙真人,行了一礼,才僵着双腿,出了殿门。慢慢摸进厨下,想要寻些东西吃,却看到典造师兄朱介然,正黑着脸操了一柄木勺追了出来,前面的卓松焘师兄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东西,含糊不清地说着:“朱师兄……别追了……一块黍子糕罢了,不值当……” 杨朝夕见状,也扭头一瘸一拐地向外跑,却也绝了进去偷吃的念头。一路跑到居室,看到牛庞儿一个人躺在木床上睡觉,其他两人不知干什么去了。正找了些水、预备喝下充饥,却看到牛庞儿身侧、自己那半张床位上,整整齐齐排了三块小小的黍子糕,心里便微微一暖。知道这是三个伙伴怕自己挨饿,午斋时从斋院偷出来的,便就着水,将三块黍子糕一一噎下。 观中日子虽有些单调清苦,却是极有规律,且餐食无虞。公孙道人性情清淡、一心向道,便也带携着一众道人诵经习武、陶然忘机,极少发生些龃龉和冲突。便如杨朝夕和卓松焘那样的斗气之事,一年之中也只不过三五件,不过仍是跪香、抄经的处罚。 四个小道童在这观中日久,便也能从修道的单调清苦中,品出一丝甘甜。每到农忙时节,四人便回到杨柳山庄,帮着家中做些农活,顺便带些米粮、布帛之类回道观,聊充香火之资。杨柳山庄的乡民,看得洛阳平稳下来、繁华稍复,也有举家迁回的。关大石便组织起团练兵、帮忙运送家当,自有一番喜悦和感伤,不必细说。 而在呼吸之法、“翠云道功”和其他一些拳法的淬炼下,杨朝夕的武艺也在日益精进,到得两三年后,内外兼修的好处也开始显现出来。最明显的表现便是,关虎儿、牛庞儿、孙胡念三人联手,才能将他压制住。 这日午后,三人又跑到道观后面的那棵古木下,杨朝夕指着树干上的一个凹进去的孔洞,大言不惭道:“这便是我师傅长源真人当年用雪球砸出来的……当时比这个还大一些……这树也是年老成精,居然还能把伤口长小了!总之,我以后肯定和师傅一样厉害!你们几个谁敢不听我杨大侠的差遣,我便一人送一颗飞蝗石,嘭、嘭、嘭!”杨朝夕用手在胸前快速点了三下,“便把你们三个胸口打开花来!” 三人听完,互视一下,便叫喊着一起冲了上去,将杨朝夕按在树下一顿胖揍…… 隐约间听见牛庞儿嘟囔了一句:“每回都吹这个牛,一点新意也没有……” 第41章 公孙剑法 少时光阴,倏然易过,三载春秋不过弹指间。 恰是夏始春馀、叶嫩花初,午后的翠云峰上,野鸟空鸣、树影婆娑。开始有些许燥热之气,匝地而生,攀墙而入,将上清观的道人都赶回了居室午休。 紫极宫正殿肃穆,丝丝凉风凭空而起,便觉清爽非常。公孙真人正盘在圆座上,细细翻阅着几页书简: “玄同道兄肃启:昔为山中散人,今做江南庸吏。不悼不惭,惟勤惟恭。但利小民,便为要旨……近偶闻杜拾遗新诗,手自抄录,或可奉道兄一观: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长源顿首。” 看过几遍书简,公孙真人便已站起,眉宇微紧,神色愀然,许久才长叹一声,断断续续将那几行诗吟诵起来: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公孙剑器初第一。五十年间似反掌…… 吟罢,又向道尊神像上了香,叩拜一番,才回偏殿的靖室午歇。 月轮当空,流银彻地,初夏夜虫稀疏,全躲在畸石青草间窃窃私语。漫天星斗各居其宫、应时而动,参不透的玄妙中,却暗合天道之行藏。上清观中,众道士皆已熄灯,宽阔院落里几竿青竹安静立着,公孙真人却正坐在当院,观星赏月,独个自在。看了一会,又曲指掐算了一番,似有所得。 公孙真人这才起了身,将拂尘轻甩出,只见一束白光却僵直起来。公孙真人顿时身疾如风,白光吞吐如电,忽而刺空,忽而斩地,忽而化作一道白练,将周身环住。白光却如长蛟化龙,突然大了许多,阳元之气溢出,向周围激射开来,将空气刺出许多细小尖锐的声响,似百雀杂鸣。硕大白光在一竿青竹旁擦过,一些竹叶旋转落下,若是仔细去看,便能看到每片竹叶上,都被穿出许多细小的孔洞来。 随着这一番舞动而出的,却是尘封多年的“公孙剑法”,许多记忆虽恍若隔世,此刻也被这精妙绝伦的剑法带了出来。 剑法千回百转,也恰如公孙真人此刻的心绪,虽有千丝万缕,却条条分明。欢乐、忧愁、愤懑、憎恶、惋惜、决然……数之不尽的故事,被岁月煎煮成一碗极苦的汤药——若服下,神游虚空,则物我两忘;若推开,从前种种,便挣断回肠。公孙真人却是端起了这药,久久不忍服下…… 一套剑法使尽,诸般变化便在瞬间被收入白光之中,拂尘也软软地垂了下去,化成身侧一柄温驯的物件。侧过头去,才发觉几丈外有个道童正惊骇地张大了嘴、定定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手中还端着个小木盆,木盆倾斜、一些污秽从盆沿泛出来,滴落在地上。 公孙真人一笑:“小徒儿,洒了。” 这道童便是杨朝夕,因半夜起来在居室内大解、臭气熏天,被其他三个轰了出来,却是要去茅厕清理夜香。熟料走了臭屎运,有幸得见公孙真人家传的剑法,一时看得入迷,却早忘了自己为何会端着夜香盆、站在这满院月色中。此刻被公孙道人提醒,才慌忙敛了夜香盆,嫌弃地屏住呼吸,向茅厕一方跑掉了。 公孙真人方才一番演练直抒胸臆、畅快淋漓,却已将半日来积在心中的块垒,消解了大半。此时也笑着摇摇头,一径入了紫极宫。杨朝夕倒完夜香、盥了手,又经过方才观剑之处,却只剩银辉满院,公孙道人却是回去歇息了,只剩他怅然若失地立了一会,才悻悻而回。 次日一切照旧,忙过了上午。几个道童匆匆吃了午斋,连午睡也省略掉,跑到一个靖室里拿出棋枰棋子,杨朝夕、牛庞儿执黑,关虎儿、孙胡念执白,轮番相杀起来。赢的守成,输得下场、另一人替上。 但观棋的却总要比下棋的焦急,免不了在一旁指指戳戳,催得下棋的人也焦躁起来。一面悔棋、一面打着嘴仗,最后却是杨朝夕和孙胡念,被另外两人赶了出去,站在靖室外相顾尴尬。便左右分开,一个去了画室,一个进了琴室。 过得片刻,一阵柔和琴声绵绵而起,哀哀离情自琴曲中流泻而出,在院落里萦绕一阵,才渐渐散了。杨柳青青,江水粼粼,离愁别绪总关情,这尚有些稚拙的琴声,却是几年前某个雪夜中的那首《折杨柳》。 这时暑热方兴,这段无心弹及的琴曲,却似一段清凉之气,沁入有心之人的身体,浑身一震,便从“守一”之境脱出,鸡皮耸起,寒毛尽竖。却是为这稚拙琴声所感,再也不能回复方才的状态。 这人笑叹一声,觉得冥冥之中似是偶然的一些机缘,却如蛛丝般悄悄牵起,慢慢织缀成一方蛛网似的定数。心中顽固了好些年的一些成见,似荔枝般裂开了壳,露出纯白的赤诚与洒脱。 这人起步踱着,不多时便站在了琴室外面,笑看着那道童的十指在琴弦上翻飞,时而迅疾、时而低徊,一颗脑袋也随着琴音俯仰。这时弹奏的却是一曲《风入松》。 《风入松》曲调高古,仿佛将人带引到一处别样的水墨画间:苍松翠柏,茅舍炊烟,在峰回路转的清溪边、时隐时现,山中隐士和樵夫笑着攀谈,暑热袭袭,谷风歙张,阵阵松涛骤起,从这山传向那山。 这人也不打搅,只是站在那细细地听着。待道童按定琴弦、抬起头来,却见他正笑吟吟看着自己,忙行了一个拜礼:“观主安好……”不解中带着一丝惶恐地望过去,却不晓得公孙真人何故来此。 难道是自己偷看了他的剑法,便要横遭不测?忽然记起昔时听关大石讲的一些江湖草野间事,说有偷师学艺的人被剜去双眼、或是挑断手筋脚筋的,其状凄惨无比,虽不致死,却也是一辈子的残缺。想到这里,不由得脸色发白、嘴唇铁青,竟是被自顾自的一番推论给吓到了。 公孙真人却不知片刻之间,这道童脑中已转过许多荒诞臆测,只是笑道:“你师长源真人临行前将你托付于我,曾嘱我对你严加约束。他所传授你的行功之法,更需勤加练习,方有功效。这几年观你虽然用功,却还有些惫懒,实在有负你师亲授之恩。白日我诸事繁多,便自今夜开始,戌亥相交之时,你到观后那株古树下等候,我便代长源真人,亲自督你修行。你可明白?” 道童抬起头,抹了把额上的汗珠:“弟子明白!”说完顾不上收琴,便似舍鼠避猫一般地跑开了。公孙真人捋须而笑,便撩起长帔、也自那琴前坐下,铮铮琮琮地弹奏起来。 戌亥相交,众道人多已酣睡,即便有起坐行功的,也将全部心神都投注在坐圆守静一法中,不敢稍有分神。上清观后,古木幢幢,形如巨擎,将大部分星河月色挡住。树下的阴影里,立着一高一低两道身影,看不甚分明。 公孙真人肃然道:“观你呼吸之功,已颇具‘轻、细、绵、长’之特质,若论成效,却已超出同龄人许多。只需继续习练‘翠云道功’,便可渐入佳境。我既唤你过来,便是想将我公孙氏的剑法,寻一个传人,不至在我手中断绝。你师傅长源真人曾特意告知,你极可能也是‘天选之子’,所以灵根、禀赋、颖悟等方面,必超乎常人。”公孙真人说到这里,表情却舒缓了许多,“俗语‘七岁看老’,这几年我便也在观察,知你虽有些顽皮,但心性坚韧、又肯吃苦,于大事上却分得清黑白。这剑法传你,也不至于明珠暗投。” 杨朝夕便似喜从天降,心中除过兴奋,便也有些动容,便跪拜道:“弟子谢观主授艺!愿在此立誓,必将剑术用在正途,决不敢有负观主教诲!否则三魂尽灭、七魄全消,不得转生!” 公孙真人点了点头,左手将杨朝夕扶起,右手却已扬起,袍袖微动,将一根树枝卷住、扯下,那树枝便应声断开,被公孙真人单手握住。断口平整,似锯伐斧凿一般。公孙真人又将左手双指并拢,顺树枝主干一路拂过,那些细枝散叶便纷纷落下,直将一杆树枝,削成了三尺有余的一根木棍。 公孙真人将这根木棍抛给杨朝夕,又扬起袍袖,如法炮制出另一根木棍来,才徐徐说道:“剑者,取中正平和、不偏不倚、谦谦君子之意。先秦以降皆崇剑,传及后世,便有干将、莫邪、龙泉、太阿、纯钧、湛卢、鱼肠、巨阙等名剑。亦有以剑闻名之人,远如汉高祖刘邦剑斩白蛇,近如盛朝裴旻将军剑术无双。” 公孙真人说到此处,便慢慢错开双足,挥棍舞动,只是动作舒缓,便是让人看得清楚些。口中却是一刻不停地说道:“运剑招数,多以光明磊落为根,进退循法,开阖有度,刚柔兼济,吞吐自如。或削、刺、劈、砍、撩、格、扫、挂,随机而用,不一而足。虽有凌厉之势,却不同于阴狠、诡诈,只以迅猛法度、正面迎击。纵然敌手知你所攻,却也避无可避。我公孙剑法,便是以此为要旨。” 杨朝夕认真记下,又看他以木棍所演示的基本招数,却是化繁为简、以简御繁,将那一晚酣畅潇洒的一套精妙绝伦的剑法,拆得七零八落。虽少了行云流水之意,却有板有眼、法度庄严,一时间也是看得心痒不已。 正沉浸其中,忽见公孙真人手中那根木棍迅速疾转、化为一点,竟向自己眉心刺来,不禁“啊——”了一声!想要闪过,却已然迟了…… 第42章 木函相邀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杨朝夕不及多想,左肩向后一甩、便翻起右腕,要将手中木棍拦向刺来的棍尖,用的却是短刀的打法。但公孙真人剑势突起、又一往无前,这样的阻拦其实已经迟了许多。 但在棍尖就要点在他额头的瞬间,木棍却稳稳地停了下来,公孙道人笑道:“不错,不错!仓促之际,能用本能使出招来,虽不奏效,却未见慌乱,孺子可教!” 杨朝夕便拱手行礼:“观主实在吓了弟子一跳。这便是公孙剑法的招式吗?” “自然不是。我家传剑法却与战阵上的剑法略有不同,以拙应巧,以曲打直,以柔胜刚,却不是猛打猛拼的法子。剑虽坚韧,但斧钺锤锏,都硬过于它;剑长三尺,但枪矛槊戟,又更长过于它。所以取胜之道,不可直取,更不可以力敌。”公孙真人继续解释着,“抖剑作花,固然令人目炫,却可大力破之;直来直去,纵是先发制人,也会暴露动机;蛮劈硬砍,若遇厚重之兵,难免摧崩成段。” “观主,照你所说,剑便是一无是处了,还学剑法作什么?”杨朝夕听了一番,却尽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说法,不禁有些郁闷。 公孙真人却是笑了:“欲施己长,先明己短,学剑、处世,都是一样。我族剑法总纲,便是方才的十二个字‘以拙应巧,以曲打直,以柔胜刚’。拙为守势,以令敌自骄,却不是束手待毙。而是形未走、意先动,守而观之,避其锋芒,察其动机。就如刚才你的反应,却是左肩先撤、右腕才起,看似灵敏,其实已经是慢了。所以意动在前、形随在后,才是正理。” 杨朝夕听罢,仔细回想了一下之前的动作,确如公孙真人所言,看似下意识地反击,却是全无主意的动作。若奏效还好,若不奏效,岂不是早已一命呜呼?于是恭敬俯首道:“弟子受教了!” “曲为攻势,以令敌自乱,从而乘隙发难。因剑势曲走,虚招实招才好互换,令敌难料先机,便总有不及招架、露出空门之时,再以实招攻入,十之八九可以奏效。柔为定势,自运剑对敌开始,便不要有速胜的念头,或攻或守,都要心气柔和,以绵绵应对之功、来化解咄咄逼人之势。便如蚕虫织茧,一丝一缕,慢慢将其束缚其中,使其狂暴自断。”公孙真人说完便抬起木棍,随手劈削起来。 杨朝夕忙擦了擦眼睛,继续盯着他的动作:却见他或是拙守、或是曲攻,刺、砍、撩、格、扫……数个动作交错相接,却有些像那“翠云道功”的风格,身法圆转,延延不绝,竟似是没有停顿之处。此刻若挺剑攻击,却有些无从下手,真个是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杨朝夕一面看、也一面随手比划,渐渐便明白自己往日习练的枪法、刀法,无论怎样递招进去,似乎都全失去了把握,而这样的打法,或许才是最令人胆寒的。于是索性收起木棍,专心观摩起公孙真人的剑招和剑意。 公孙真人随手演示了一会,却见那木棍在他手上一翻,便即收拢在右臂之后,却是停了下来。他面色如常,丝毫未见呼吸急促之状,便展颜笑道:“旁人剑法,便是先学剑招,再悟剑意。我族剑法却要先明总纲、观剑意,再去学习招数。且招数也没什么前后成套的束缚。运剑无非是削、刺、劈、砍、撩等寥寥几种动作,以刺为例,这家说直刺中宫、那家说斜刺肋下、再有一家却要上刺面门,也只是方位有差。仅论剑招,却也分不出高下。所谓胜负,不过是诡诈压过了憨直、老练打过了生涩。” 杨朝夕听罢深以为然,以往对于公孙真人的认知,从这晚开始,便是全盘颠覆了。公孙真人提纲挈领、由粗到细,才将这公孙剑法渐次在杨朝夕眼前铺展开来。接下来详细传授的,才是削、刺、劈、砍、撩、格、扫、挂……这些具体的剑招动作和配合身法。单单一个“削”字,他便练了半月有余,公孙真人将各家各路“削”的手法、方位、发力……掰开揉碎、逐一演示,引导他如何取舍、变通。再以公孙剑法的剑意来统御,将这些“削”的招数练得纯熟,才开始下一个“刺”字的传授…… 寒暑易节,雁阵南渡,展眼便到了次年秋时。翠云峰上高木参差、半山铺金,也有苍翠和赤红搅在其中,却是松柏和枫树。山鸟将尽,虫鸣未歇,早秋的清晨,总还带着些许残留的生机,将湛蓝的天幕徐徐打开。 这日晌午,众道人才练过翠云道功,各自去靖室聆听经义,一个陌生道人却捧着黄漆木函,自观外求见。这日当值的却是暝灵子卓松焘,将这道人接引进来,直接往紫极宫带了过去,见了公孙真人。原来这道人却是奉洛阳太微宫宫使王缙之令,专送邀函而来。 那道人行过一礼,将那黄漆木函恭敬放下,却婉拒了午斋的安排,一路下山去了。 公孙真人启函一看,原来是太微宫宫使王缙定于八月十五“端正月”筹备盛筵,请洛阳内外香火尚存的观主并精锐弟子咸来一聚,观月论道。 “公门有令,去自然是一定要去。如今天下稍定、百废待举,那王宫使如此雅兴,决计不会是一时兴起。必是盛朝上官有所深意,特借“端正月”之时,将意图曲婉表露出来,以待众道人表态拥护罢了。盛朝以道立国,道人安危之虞,也是绝不会有的,但若要观中精锐弟子随行,必不是谈经论道那么简单。其中深意到底如何,虽不能揣摩一二,到时候兵来将挡,也就是了。” 公孙真人想了一番,便差身边暝灵子卓松焘出了殿门,叫来观中监院玄虚子廖智和,又召来授业道人承虚子韩奉樵、明虚子张鹤宗、通虚子魏灵甫等人,在紫极宫道尊神像前坐下,一道商议随行弟子人选。 也是因此,这日午膳便延迟了大半个时辰,各靖室中自行学经的小道士们,见授业道人去而未归,又不敢自行散去,便在靖室中腹诽起来,“咕、咕”、“呱、呱”之声此起彼伏。一时间靖室倒成了青草池塘,处处蛙鸣蟾叫。 紫极宫大殿内,众资深道人围着公孙真人坐了半圈,长幼有序地陈述着各自观点,公孙真人点头听着,却也不急着表态。此行吉凶如何,众道人所知不多、却也各有考量。 一番和风沐雨的详谈,玄虚子廖智和便举荐了座下弟子朱介然。承虚子韩奉樵侧头看了一眼盘坐记录的暝灵子卓松焘,便顺口举荐他一道随行。明虚子张鹤宗、通虚子魏灵甫等人,也各有举荐,如平日认真当值的韩丰、黄硕等人,便也在举荐的人选之中。 计议已定,一旁当值的卓松焘便放下毛笔,将誊抄好的名单,小心翼翼捧至公孙真人身前。公孙真人接过看了,却已有十余人之多,便笑道:“既是名为论道,若如此许多弟子前往,碰上别的道友,必只当他们是‘护驾’来了,免不了一番嘲讽!”众资深道人听罢均是一笑,都拱起手来,听他决议,“此时离八月十五尚有些时日,我便再思虑一番,正好也细致关注下名单上的弟子,再作定夺如何?” 众道人应下,也知时辰不早,便跟随在公孙道人身后,一齐往斋院走去。卓松焘这才舒了口气,出了殿门便去了各处靖室,让众师兄弟们散课吃斋。这些饿到前心贴后背的小道士们,才如蒙大赦,欢呼雀跃地、就往紫极宫后的斋院跑。听得公孙真人等道人纷纷停下手中长著,相顾摇头失笑。 这晚戌时将尽,许多居室内早已鼾声一片。杨朝夕侧起身来,推了推还在梦呓着“林儿妹子”之类话语的牛庞儿,却见他翻过身去,口水横贯肉脸,在上弦月透窗而入的微光下,泛出银色光辉,不禁莞尔。又抬头看看了关虎儿、孙胡念,却互相搂在一处,也是睡得沉了。于是才蹑手蹑脚穿了道服,照例来到道观后面的古树下,等待公孙真人到来。 少顷,公孙真人还是白日里的装束,悠然而至,自然又是一番悉心教导。算算时日,杨朝夕跟从公孙真人学剑至今,也是一年有余,削、刺、劈、砍、撩、格、扫、挂……诸般剑招技法也学得完全了,只是火候尚浅,若要精进,还需往后勤加练习。 杨朝夕习练许久,又与公孙真人拆了数招,身上已经蒸出了热汗来。公孙真人便就拆招中的不足,一一与他说了,才笑着道:“小徒儿,今日却有件事,我想了一番,还是说与你罢……” 第43章 南谒太微宫 此时白露当途、素月流天,缥缈纤云萦绕长空,将上弦月护在身后,仿佛广寒宫上的井栏。 公孙真人抬眼看了看月色,接着说道:“八月十五‘端正月’那日,洛阳城那太微宫有一场盛会,城内外道观的道友们多半也是要去的。你既随我学剑,便跟着一同过去罢,或许是场不错的机缘。” 杨朝夕也是少年心性,平日里枯守观中,过着千篇一律的日子,确实是有些兴味索然。这时听到有机会下山游逛,如何不欣喜?便连连道:“弟子愿往!谢观主帮带……总之要先谢过观主!”谢过还觉得不够,又拱手连拜了一番。 公孙真人倒也未加制止,只是笑意颇盛:“剑法也好、拳脚也罢,终归是要经历实战打磨,才好融会贯通。平日里你便只是与我喂招,所认识的对手,也只我一人罢了。却也莫小觑了天下英豪!此番前去,谈经论道自然是主调,但洛阳城里道观颇多,各方弟子汇集一处,考较切磋,却是无法避免的。你既初学我族剑法,心中也必有跃跃欲试的想法,正好学以致用、印证一番。胜固可喜,即便败下阵来,也可助你查漏补缺、举一反三。” 杨朝夕心知公孙真人着实已代他考虑周详,心里感激,便拱手道:“观主教诲!弟子领会了!”公孙真人拈须一笑,受了他这一礼。两人又说了些剑招上的事情,方才回去歇息下。 心里有了明确的期待,日子却好像慢了下来。按部就班的道观生活,之前是按天来算,对现在的杨朝夕来说,却像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捱过去的。明明一刻不停地做着各种事情,却还得掰着指头数:寅时、卯时、辰时……亥时,然后才困得不行,沉沉睡过去。 八月十四日午斋过后,杨朝夕朝思暮想的游逛之事——观月论道,终于要启程了! 公孙真人考虑多日,昨日才在晨课上,将随行的弟子名单向众人说了,却只是青灵子朱介然、暝灵子卓松焘、黄硕和杨朝夕四人。这时,公孙真人接过监院玄虚子廖智和递上来的包袱,特意叮嘱道:“我们不在这几日,观中日常事务你便代为料理。斋院再另抽调一两个帮手,朱介然典造的职责,须有人顶上……” 玄虚子廖智和皆一一应下。公孙真人才率着四个弟子,下了翠云峰,往洛阳城的方向赶去。虽年近七旬,公孙真人脚程却是不慢,四个年轻弟子跟在后面喘着粗气、竭力追赶,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日头西缀,红霞漫天,将五人的半边身体染得殷红。一行人自徽安门进了洛阳城后,却不敢耽搁,一路向南经过道政、清化、承福等五座坊市,便向西行至端门。 一路步履匆匆,杨朝夕新奇地张望着,目光却早已顺着城墙上雄壮连绵的殿阁,延伸到皇城内更加高大的宫殿。威严而神秘的寂静,从皇城内透出来,却无法可想,里面究竟是怎样的一幅景象。皇城外是稀疏的宿卫,皆披甲执锐,一脸凶相地扫视过来,吓得杨朝夕不敢再看。 五人远远地绕开掖门,又沿黄道、天津、星津三桥过了洛水,终于来到位于积善坊中的太微宫前。宫墙形制规格,比之皇城自是小了许多,但同样是高阁连宇。宫墙正南有洞门,洞门上书“琼华”两个大字,两侧依然是凶悍的宿卫。 公孙真人自包袱中取出那只黄漆木函,交给宿卫探查,说明来意,才带着四名弟子进了洞门,来到一片宽阔的广场前。广场以巨大方石铺砌,放眼望去,不知凡几。广场正中坐落着硕大的铜香炉,香灰的气味在广场上弥漫。 这时天色微沉,与四周宫墙相接的天幕,开始由青转蓝、由蓝转灰,接二连三的宫阁中,陆续掌起了灯火。一名道人装束的知客管事,从左侧小步跑上前来,行了一礼,问清了公孙真人一行人的来处,才客气道:“王宫使有事出城去了,特嘱下官接引安顿各位道友,便请随我过去西斋院那边。” 公孙真人拱手道:“如此,有劳道友在前面引导了。”语罢,便率着上清观四弟子跟着那知客管事,踏着广场的方石,向西斋院走去。 看什么呢?”黄硕突然拽了一下失神的杨朝夕,小声提醒道。杨朝夕虽平日里与黄硕惯熟,常一在处嬉戏打闹,这时也不敢造次,忙把目光从洞门正前方收回。黄硕却也顺着他目光扫了一眼,那是一座巍峨高耸的大殿,殿中漆黑一片,却无灯火亮起,想来无人。 此时的大殿恍如巨兽,蛰伏在青灰的天穹之下,只能依稀看出一对对如鹰翼般张起的檐角、以及双钩似的脊吻,在夜幕下遥相呼应。 五人被那知客管事领着,进了西斋院的一间房内。那知客管事轻车熟路地摸到一只铜制的灯炉,摸出火石点了,房间的布局才在渐亮的灯光中,渐次展露出来。 就着燃起的灯炉,五人看到这是一间三丈见方的堂室,室内正中一张大案,十多只独坐榻围着大案摆了一圈。案上靠中间是些茶具、笔架、砚台、纸张、彩碗之类,靠外围放了几盘胡饼、馓子、绿李、山楂、蒲桃,看得杨朝夕、黄硕两个眼睛一亮。 再向四周望去,左侧墙壁是一人多高的朱漆书架,上陈各类道经黄卷。右侧却是整齐摆放的几座阔大的屏风,上以彩漆画着山水、牧马、狩猎等图案。 那知客管事将公孙道人引到屏风后面,却是摆好的四张木榻,并一些洗漱的器具。这时已有宫中仆役提了木桶和铜壶,在墙角放下,向那知客管事行过礼,才退了出去。木桶中水面轻晃,尚冒着蒸腾之气。 却见那知客管事行了一礼:“道友一路劳顿,早些歇息。下官便不打扰了。”说毕出了屏风,阖门去了。 公孙真人在一张木榻上盘坐下来,见四个弟子还站在那,有些拘谨,才道:“若是饥饿,可自外间取些东西来吃。吃完便洗漱,早些睡下,明日要见那王宫使和各观的道友。”四个弟子应了,便一溜烟跑到屏风外,抓着胡饼、馓子并各色水果,大嚼起来。 朱介然却只吃了几口,便取了只彩碗,将蒲桃、山楂等抓了些装上;又取了只空碗,从铜壶中倒出些热水。然后将两只碗恭敬放在公孙真人盘坐的那张木榻边上,又退了出去,加入到其余三人胡吃海塞的阵团之中。 翌日平明,微亮的天光泛起,从窗棂孔洞的薄纱间漏进来。房门外响起轻轻的打门声,朱介然翻身坐起,趿了云履,便过去开门。原来是宫中仆役提了木桶和铜壶过来,要将昨夜用空的换走,木桶和铜壶中照例是热水。朱介然便行了谢礼,将仆役让了进来,见他轻手轻脚放下新烧的热水,取过旧的木桶和铜壶,又送他出了房门。 忙完这些转身回去,朱介然已经准备穿戴洗漱。却看到公孙真人依然盘坐在木榻上,闭目不动,呼吸微不可察,不知昨夜是否睡过。又看到杨朝夕、黄硕两个小道童抵足睡着,四肢曲折相错,不禁面露微笑。于是取来个木盆,就包袱中抽出洗漱用的麻布,又倒了些热水,快速洗过。又换了一盆干净热水,端放在公孙真人榻前,才自行梳头穿戴去了。 公孙真人渐渐从“守一”之境中脱出,也是一番洗漱穿戴。朱介然见观主已醒,便逐个将三位师弟叫醒,督促他们洗漱穿戴。 过得片刻,朝阳的光芒才翻越重楼高檐,倾洒过来,一片暖黄。四个弟子在外间的大案前站定,待公孙真人在主位上坐下,几人便拱手行礼,也依次坐好,公孙真人便讲起早课来: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四个弟子认真听了一会,才又有叩门声响起。 杨朝夕离门最近,便下了独坐塌、跑去开门。却是昨日那名知客管事,带着一个仆役过来,仆役手中提着一个朱漆木匣,阵阵谷香从中溢出。 那知客管事笑道:“公孙真人安好!王宫使安排了早斋,请各位暂居的道友用些。稍迟我再过来,带各位道友去往大殿献香。” 那仆役听他说完,便将木匣层层卸下,里面或盘或碗,皆纹彩精细,盛着烹好的豆腐、白崧、莱菔、葵菜等菜品,以及蒸饼、胡饼、蒸稻米等几样主食。公孙真人带四个弟子站起行了谢礼,那知客管事便领着仆役退出去了。 几人坐下用过早斋,收拾停当,便开了房门,在斋院中练起每日的“翠云道功”来。不一会,其他的房门也陆续打开,高矮不一的道士纷纷出来活动,或是打着拳法,或是练着兵器。但向这边望过来,却都不禁露出古怪的笑意,有几个促狭的道士甚至开始指指点点起来。 杨朝夕转身时,无意间看到这些,心下便有了情绪,便要发作一下时,却被朱介然伸手按住,对他笑了笑,示意他不要介怀。杨朝夕便瞪了那边一眼,继续习练起来。 第44章 五圣千官图 旭日高升,光芒开始刺眼,也将积夜的清寒扫荡一空。只有间歇拂过的秋风,才提醒着众人属于这个季节的温度。 那个知客管事却是一身青色圆领襕袍、戴着黑幞头、穿着六合靴、腰束鍮石带,向这边款款走过来。各道观观主这时大都站在斋院中,看着弟子们练习拳脚和兵器,不时指导一下。看到昨天那位知客管事过来,纷纷拱手道:“洪太祝安好!”众道士也都停下手中动作,纷纷朝这位洪太祝行礼。 洪太祝也是一拱手,笑道:“受王宫使之令,请各位道友赴大殿上香。随后仍由下官带引,领各位道友在宫中参观一番。”说完又一拱手,转身出了斋院。两名穿着官服的随从,便将手中的拂尘一摆,不伦不类地紧跟上去。众道士便由各自观主带着,三五一队,分观而行,跟在洪太祝身后,拉开一条长龙,向着大殿的方向走去。 夹在一队道士中的杨朝夕,此刻才完全看清楚了这座建筑:巨石为台、白玉栏杆、红漆梁柱、鳞鳞碧瓦,组成一处气魄宏伟的庄严大殿。拾阶而上,巍巍重楼迎面而来,更觉自身渺小。待到大殿近处,只见歇山斗拱,飞檐重叠,对开的八扇巨门极尽雕镂之工,金漆匾额上刻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紫气东来”。 众道士被这磅礴气势所震撼,都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出奇的安静。洪太祝此刻面色肃穆、声音洪亮:“众道人进殿——!”一众道士才从震撼里回过神来,依次进了大殿、分别站好。 大殿左中右三面相连,是内廷画师吴道玄所绘《五圣千官图》:正壁绘着东华、西灵、北真、南极、扶桑“五圣”真容,左右两壁仪列着文武千官,以锦绣河山为衬托,皆宝相庄严、栩栩如生。正壁前方是一方硕大的香案,上置青铜香炉、黄铜烛台、鲸油巨烛等物。 洪太祝这时已拈起三炷大香,右手执香脚,就香案一旁的烛火中点燃,以左手煽灭火苗,才转正香头,躬身三拜。接着以左手拇、食二指,分出一炷香来、捏住香脚,缓缓插入香炉之中,嘴唇歙张,念念有词。然后又如法将其余两炷香都插入香炉,才恭敬站好,躬身拜下。大殿中一众道士也在各观观主带动下,躬身而拜,心中默念着咒文,各自祷祝。 献香仪程许久方毕,洪太祝便吩咐两名随从分别引着一队道士,凑近前去,细细观摩这《五圣千官图》。两名随从便清清嗓子,一面引导,一面将这《五圣千官图》的典故、来历、画工等奇异之处,细细向众道士讲解了一番。道士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啧啧称奇。 更有一个干瘦的老道士正煞有介事,向几个小道士说着内廷画师吴道玄的“典故”,有些道士好奇心起,也凑了过去听。这老道士见有人捧场,便说得眉飞色舞起来: 却说这位内廷画师吴道玄,年纪轻轻就已是书画双绝,其画艺更是精湛无匹,当时朝臣都赞他“穷丹青之妙”。然而距离“传神”之境,却还是差那么一丢丢!开元八年,圣人在千秋节这天宴请百官,这吴道玄有幸位列其间。几曲丝竹唱罢,却看到教坊司里一位公孙氏的娘子,提着两把银光闪烁的宝剑,径直来到筵席之中。众朝臣正惊诧间,那娘子却舞起剑来。那剑法一舞出来,却真是技惊四座,好多朝臣连杯中酒水洒到身上,都不曾发觉。这吴道玄也是灵根颇深之人,便从这公孙娘子剑器之舞中,领悟到运笔的玄妙。自此之后,他所画的人物,无不衣袂飘忽、罗带翻飞,仿佛立刻就要破壁而出! 众道人听罢,更觉这壁画神妙非常,一时间竟流连在此,反而不愿意再去别处观摩。那洪太祝听了这缘由,却只是无奈苦笑,只好吩咐一个随从留下,另一个随从带着其他道士出了大殿,往后面去了。公孙真人恰好也听了一段那老道士的胡诌,因与自己有些关联,不便戳破,也就摇头笑笑、不予理会。 杨朝夕此刻也正直愣愣地站着,瘦小的身形与硕大的壁画形成强烈反差。因看得入神,却是错过了那老道士所讲的精彩“典故”。别人看画,都讲究个自上到下、从右向左的顺序,杨朝夕却委实有些奇怪——先对着几个人像盯上一会,又平移过去好几丈,继续盯着另一组人像看。就在许多道士盛赞“吴带当风”神乎其技之时,杨朝夕这毛头道童,却在这飘然欲飞的褒衣博带间,看出几分剑意来! 但这剑意……与自己所学公孙剑法,虽有异曲同工之妙,却也不尽相同。反而更像是迅捷刚猛一路,剑意大开大阖、潇洒万端,甚至有些睥睨天下的气度。杨朝夕也有些迷惑,但迷惑中更多的还是欣喜!于是渐渐连身边的黄硕、随口品评的道士……全都抛下不管,自己则沉浸在满墙的剑意之中,恣意感受,如痴如醉。直到留下的那一队道人也恋恋不舍离开时,才被黄硕拽着,恋恋不舍地出了这绘满《五圣千官图》的大殿。 这一队道士出了大殿,却转了半圈,来到大殿的后面,看到一座规模略小一些的宫殿。宫殿斗拱硕大,檐角高飞,殿门匾额上镌刻着“玄元庙”三个隶字。殿前矗立着两根粗大的铜柱,华光四射,煞是雄壮。 之前已经看过的道人,已经开始从庙中出来,往别的地方走去。他们这一队道士,便在方才留下等待他们的那位随从引导下,也陆陆续续进到玄元庙中。 这玄元庙中的布置,却依旧严整宽敞、宏大辉煌。大殿正中是“大圣祖高上金阙玄元天皇大帝”李耳道尊神像,头戴冕旒,身着衮袍,面容庄肃。左列是文宣王孔子,以及道门四真人庄子、文子、列子和庚桑子圣像。右列是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圣像,均是朱衣朝服,栩栩如生。 众道士也不多说,各自拈了大香,又是一番参拜,才往庙中四周看去。杨朝夕、黄硕两个便跟着他们,也在庙中观摩起来,很快绕到道尊神像后面,却又是一幅巨大的壁画,壁画右上角是五个篆字,两个小道童辨认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有位号称“博学”的年轻道士凑过来,高声念道:“老、子、我、胡、图!”念完,还不忘递给两个小道童一记白眼。 忽然之间,方才那干瘦老道士却冲了过来,一个暴栗打在那“博学”道士的天灵盖上:“不懂装懂!这明明是《老子化胡图》!你是真胡涂!” 众道士大笑,两个小道童也在笑声里恍然大悟,又把白眼还了回去。那“博学”道士涨红了脸、灰溜溜撂下一句“观主我去那边看看”,就钻进人群不见了。 杨朝夕与黄硕又仔细看去,那《老子化胡图》上所画的,却是道尊李耳骑着一头青牛,行走在紫云天波之间,脑袋后面附着一圈圆光。前有道童和文宣王孔子牵牛,侧后方是许多修道之人前来送行,晴空一鹤排云直上,将这重要讯息直送往九霄神阙。 壁画左下角的落款,依旧是吴道玄。杨朝夕又转头细看,画工虽然精湛,画风也与方才那幅《五圣千官图》极为相似,却没有半分剑意融在里面,便再也找不到方才那种且惊且喜的感觉。心里悄悄嘀咕:这一幅,大概可能是吴道玄的得意弟子画的罢……于是不再逗留,跟着黄硕出了庙门。 两队道士前后相跟,最后在一处巨大的斋坛前汇集。众道士向斋坛望去—— 斋坛在太微宫最北方位,四四方方,连地共有三层,分内坛、中坛、外坛。内坛高三尺,方边一丈八尺,安纂二十枚;中坛高一尺五寸,方边三丈,安纂二十四枚;外坛为平地,方边四丈,安纂二十八枚。纂高一丈八尺,涂着红漆,纂头精雕莲花,纂与纂用红绳交缚相连,红绳下悬着符幡。 斋坛三层之上,皆铺着厚软荐席,席上铺着彩裀。三层之外,另有花柱三十二枚。抬眼上观,内坛之上安了一方铸铜香案,香案当中为三宝牌位,四周列十方天尊牌位,牌位前是香炉、烛台、大香、鲸烛等物。 洪太祝正站在斋坛外层,神情淡然:“众位道友,今日酉时初刻,便在此坛行荐献之礼。到时,王宫使将如约同各位会面。荐献之后,便是品瓜食饼、观月论道。” 各观观主听他说罢,均拱手道:“悉听洪太祝安排。”众人眼见荐献的事物都已齐备,便在随从带引下,又观摩了一番,才渐渐回了斋院。 第45章 观月论道 日影渐移,却是将近午时。众道士一径回到西面斋院,从前相熟的,便开始互相串联。或是清谈论道,或是讨教拳脚,道门清净之余,也现出了难得的热闹。 公孙真人所在的客房正堂里,却坐着那干瘦老道士。这老道士一改上午那神飞色动的样子,取而代之的、却是有些莫测高深的笑意:“玄同老弟!多年不见,依然风采矍然,可是想煞愚兄了!” 公孙真人也笑道:“尉迟道兄虽是鹤发如银,气色却更胜壮年,该是金丹道功大成。可喜可贺!” 尉迟真人却是摆手笑笑:“金丹一道,自秦汉迄今,已近千年,却鲜有听闻以丹药飞升的。那始皇帝、汉武帝,哪个不想长生不老?哪个又不是九五至尊?他们穷极一生都没能办到的事,我辈出尘修道之人,又有多大的道缘能成就此事?这些年思来想去,还是玄同老弟当年的那番高论,才是我辈修道的一条新路。” 公孙真人若有所思,想了想才认真道:“当年初入道门、年少气盛,说了些不经之言,却不想被尉迟道兄记到如今。当年的道门前辈,可是将我视为‘异端邪说’。金丹之道,我亦不敢妄言之无用,但总觉得是急于求成的法子,反不如练气锻体来的踏实。”说道这里,又觉得有些沉闷,才笑了笑岔开话头,“只是有些疑惑,尉迟道兄并非轻妄之人,方才大殿那番作为却是为何?” 尉迟真人哈哈大笑:“上午之事,原是见我道门年轻一代英才辈出,心中有些欣喜,故作应景之语。修道本来枯燥,便似苦药灌口一般,再不加些甘草、饴糖,又有多少肯喝到最后?倒是让玄同老弟见笑了。” 公孙真人才拱手笑道:“尉迟道兄思虑深远,倒是贫道目光短浅了……”两人又说了些原来族中之事,又将时局莫测之情状品评了一番。 尉迟真人这才站了起来,拱手道:“我弘道观便在南面修文坊中,此间事了,可往我处盘桓几日,再叙前情。”公孙真人应下,也站起来相送。尉迟真人才拦住他,往自己客房中去了。 公孙真人坐下喝了些茶水,正待走入屏风,好在木榻上趺坐养神,却听得客房外边有些许嘈杂,当中夹着自己弟子怒气的声音。于是便出了房门,看到黄硕正与另一名身形高大的年轻道士争执着什么,杨朝夕也在一旁帮腔,朱介然和卓松焘一边一个、抱着这两个小道童,防止他们冲上去动手。 那名身形高大的年轻道士也被两个道士拉着,不能就冲上来,只是口出恶言:“贫道偏是不信!就你们那慢慢吞吞、似妇人扭捏作态一般的拳法,也能拿来献丑!我便一个打你们四个,教你们明白,山野村夫便只是山野村夫……” 杨朝夕听得目眦尽裂,猛地一抖、挣脱了卓松焘,便提脚向那边踢去。嘴里还叫了声“一步到位”,就要踢中那人时,却陡然被一股柔和的大力拽了回去。转头一看,却是公孙真人,便怒道:“观主!他们辱骂咱们的拳法……” 公孙真人将杨朝夕护到身后,被跑上来的卓松焘再度按住。才微微一笑,向着对面拱了拱手:“弟子尚幼,多有得罪,请道友海涵!” 杨朝夕等四个弟子循声向对面望去,却是那边的观主也到了,看到两边起了冲突,眉间一凛,冷冷道:“道友教的好徒弟!我便是道冲观观主展不休,过得今日,再与你细论。咱们走!哼!”公孙真人却不在意,笑了笑,便携了四个弟子回了房间。 朱介然关好了门,杨朝夕、黄硕便低头站在公孙真人面前,等待领罚。却不料公孙真人一笑:“你们两个小徒儿,平日便是一个赛过一个的顽皮。今日倒不是你们的错,受人言语所辱,若无反应,岂不是木鸡石狗?不过世上诸多事,也无须太在意别人的说法。若肯自己奋发,将拳法练得好些,总有一较高低的时候。那时便不说什么,他人毁谤也能不攻自破。” 朱介然听罢,拍了拍杨朝夕、黄硕的肩膀,又看了眼卓松焘,四人均躬身拜道:“弟子受教!” 不一会,便有两名宫中仆役过来,将午斋小心放下,退了出去。五人用过午斋,便都转入屏风中,就木榻上趺坐下来,调息行功,静待秋时缓缓流过。 红日西斜,橙红的光染在斋院的东墙之上,在琉璃瓦上聚出闪耀光点。上午跟在那洪太祝身边的两名随从,一齐穿过月门,进了斋院,开始逐个客房地叩门,请各观道士往斋坛那边集聚。众道士尽皆早早地将道袍、冠巾、云履等穿戴齐整,便在两名随从引领下,口无杂言、迤逦着向斋坛走来。 远远望见那洪太正垂袖躬身,站在斋坛之上,听一位气度威严的道士讲着些什么。走得近了,才看清那道人一身羽衣鹤氅、玄冠道靴,面色微黄,须髯乌黑,看到众道士过来,便看向这边。四周分列而站的,却是些手执长刃的道士,想来是宫中宿卫所扮。 待众道士在斋坛前站定,这威严道士才扬眉展颜道:“公差繁芜,不得闲暇,倒是怠慢各位道友了。今日有幸邀来诸位,共行荐献之礼,兼观月论道。可谓恰逢其时,幸甚至哉!” 众道士这时才完全确定,眼前这位即是盛朝齐国公、太微宫宫使王缙,便都拱手道:“宫使大人安好!” 王宫使与众人行过礼后,便转过身去,向斋坛之上缓步而行,众道士亦在各观观主带领下,跟在后面,一同进了内坛。 内坛两侧早有数名乐工静候,看到王宫使及众道人在香案牌位前站定,便“呜呜、哑哑”奏起降神乐曲来。八音齐鸣,响遏行云,说不出的玄妙与神圣之感。 王宫使一番有条不紊的动作之后,又带众道士行过大拜之礼,才都站起身来,邀了各观观主在斋坛之下的一张大案前分别坐下。 宫中仆役如两道雁阵一般,绕过大案,将寒瓜、蒲桃等各类果品,以及胡饼、豆糕之类的面点,一一放定后,便即离开。其余各观弟子皆站立一旁,垂手不语。 王宫使见一众道士均已就位,面色微舒,淡淡笑道:“今日盛会,能邀来上清观、弘道观、景云观、龙兴观、安国观、道冲观、通玄观、麟迹观、圣真观诸观道友,鄙人甚觉荣耀!当此清朗明月,我辈修道之人咸集于此,或清谈,或辩道,或是在道功修习上互通有无,均无不可。我既为今日东道主,便先抛砖引玉如何?” 众道士听罢,正待应下,景云观观主施孝仁却抢先道:“王宫使学富五车、识通三教,原是我修道之人的楷模!便有什么明谕,我等皆欲洗耳恭听。”众道士听他言语谄媚,不禁纷纷皱眉,但做客在此,也都免不了违心附和几句。 王宫使笑意略浓,却是谦道:“孝仁道友谬赞!我本于仕途无太多心德,儒学诗文一流,实是一般。早年随家兄学禅,奈何凡心炽热、六根不净,却只在释门之外徘徊。近十余年来,盛朝叛乱最终平定,其间殚精竭虑、全力施为的,却多是道门兄弟!由此深感国运要兴,根本还是要落在众位道友身上。” 这时龙兴观观主林云波也笑道:“我盛朝以道统立天下,圣人皆又是道祖之后,百余年来常施无为教化、与民休息,方有物阜民丰、四方来朝的盛景。便是赞一句‘国教’,也是当仁不让!” 王宫使听他言语稍过、面色微动,却按捺下来,复又笑道:“此言也是正理。方今圣人躬亲劬劳、恤民而善为,盛朝天下已由乱转兴。但每每想起蓟州贼兵祸乱神都的情形,却总忍不住哀痛叹息,那许多无辜枉死的黎民,便是再见不到此刻的朗朗乾坤了。” 众道人忽听他如此说道,多半却已面色赧然。当时贼兵攻陷洛阳,他们中的大多数,其实是俯首称臣了的。若非委曲求全,也很难将道观并众道士保全至今。 自然也有风骨硬朗如景龙宫的,却是尽数遭屠,又有谁还记得他们的不屈气节?但投降便是投降,也绝不是什么光彩之事,这时被王宫使提及,犹如揭开了旧疮疤,疼痛之余,便只剩下羞恼。 王宫使见众人不语,意味深长地笑笑:“鄙人哀婉之余,却独对一位道兄钦佩至极!世人皆知,我太微宫早先,实是脱胎于邙山翠云峰上清观,那处山形水势便是洛阳城龙脉之首,果真是钟灵毓秀、英杰辈出!蓟州乱贼鸠占鹊巢,在洛阳城、在整个河南道猖狂日久之时,唯有上清观公孙玄同道兄,舍命联络四方团练乡勇,千里驰援河南、河东、河北三道战事,为我盛朝平息叛乱,实是做出了常人难及的功勋!当时鄙人随李光弼元帅死守太原府,战况惨烈非常,若非……” 王宫使说到往昔,却也动了真情,眼角微有晶莹之意,被他顺手弹过。而在场大多数道士,却已将目光投注在公孙真人及他身后弟子身上,眼神复杂,有敬佩、有尴尬、有不解……更多的却是嫉恨。 待王宫使唏嘘回忆了一番,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道:“鄙人有些着相,让各位道友见笑!既是论道,众位道友不妨各抒己见,纵有争论、也是就经论道,必不会伤及和气。另外也好让身后的弟子们,于这难得一聚的机缘中,颖悟到更精深的道理来。” 道冲观观主展不休那三角眼一亮,嘴角浮现出奇怪的笑意:“久闻上清观‘翠云道功’十分厉害,今日上午还有幸与众弟子得见一鳞半爪,实在艳羡追慕不已!此时月华如霜、秋气清爽,贫道有意向公孙道兄讨教一二,不知道兄肯不肯赏脸?” 众道士表情各异,却多是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便知好戏即将开场。 第46章 心机暗藏 秋风微寒,夜凉如水,展不休一身玄色道袍迎风而立,袍带轻翻,却已站起身来,在斋坛之外的一片空地上站好,只等公孙真人自行入瓮。 公孙真人无奈一笑,看了看那王宫使,却只见他拿起一块寒瓜、自顾自地吃着,对这边的挑衅全视而不见。公孙真人长叹一声,抬起头时却是云淡风轻的笑意,向着展不休那边拱手道:“老道一把年纪,开口舌战,尚还怯阵。若是开打,必输无疑。此番讨教,老道自然认输!便借花献佛,请展道友吃些果饼如何?” 展不休见一拳打空,自己却先一步站了出来,此刻若灰溜溜回去,却是无论如何要折损了颜面的。便冷哼一声:“怕是公孙道兄自视甚高,不屑与我等演练切磋罢?” 公孙真人也取了一块寒瓜吃着,面色如常:“众道友皆知‘拳怕少壮’,我便是极为看重身上这几根老骨头,还想多活些年月。再炼出个九转神丹服了,好完完整整地飞升九霄。”众道士听了,也知他诙谐之意,不禁有些好笑。 展不休却是沉下脸来:“公孙玄同,老的不行,那便叫少壮的上来。展某人向道之心迫切,却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打消了的!” 一丝不悦之色,悄然从公孙真人眼底掠过,便又恢复如常:“展道友道心坚毅,我便是从心里也极为佩服。老道于比斗之事,早已罢手多年,我便派个弟子过去演示一下,也请展道友不吝指点。只是……若传了出去,又显得展道友以长欺幼,于你名声又损……不如这样,你便也派一名弟子过去。弟子相较,也是雅事一桩,外人得知,也必会津津乐道、传为佳话。” 展不休又是一声冷哼,高声道:“屠凉山,你来!代为师向上清观的道友问个礼!拳脚莫要重了,万一打坏了人,为师却也怕那些悠悠之口!” 暝灵子卓松焘双拳紧握,便跨前一步,要向公孙真人请缨。这时一只大手稳稳拦在他身前:“还是我去,你照顾好师弟们。”说话的便是青灵子朱介然。 公孙真人耳力尚健,自然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便徐徐道:“青灵子,你是大师兄,便由你上去,代为师演示一番吧。切记,守成即可,勿要冒进,更不可伤了他人!”朱介然抱拳应了,便向那边走了过去。 那边屠凉山也已站定。朱介然仔细看去,也认了出来,便是上午与两个小师弟起过冲的年轻道人,身形确是健硕非常,一身横练的肌肉伏在玄色道袍之下,轮廓隐约可见。朱介然也是身形高大之人,倒不怯战,只是微笑拱手道:“道友承让了!” 那屠凉山面色阴冷,却骂了句:“承让你老……”说话间,凌厉拳风便向朱介然面门扑了过来,朱介然环手一格一引,那拳势便偏到了一旁。朱介然又移步闪过,两人便在第一下交手间互换了位置,又相对摆出迎击手势。屠凉山一击未中,便再度欺身过去,拳、肘、腿、膝交替使出,将一番攻势化作数道灰影,在皎皎月色下透出狠辣之气,看得众人都有些心惊。突然听到一阵鼓噪之声,却是屠凉山的师兄弟们,正在斋坛下的人群中欢呼掠阵。 杨朝夕在一旁也看得认真,那拳法虽不知名目,却与关大石教过自己的“搏命九式”有些类似,都是从战阵中演化而出的搏杀技巧。然而要胜朱介然,还是有些不够看的。杨朝夕再度看去,师兄朱介然却是不紧不慢,见招拆招、接力化力,那刚猛无匹的组合拳法,不一会便被带得左支右绌,拳拳虽狠,却也拳拳落空。 屠凉山打了半晌,气息都变的粗重起来,却见那朱介然仍然一副举重若轻的模样,顿时焦躁起来。一记飞踢直取胯下,仿佛把全身力气都押上了一般,更加迅猛。朱介然交掌下格、双腿跃起,虽卸去大半力道,还是被这一脚踢得后退了几步。泥人尚有三分火性,朱介然险中阴招,也有些生气,再出手时,便没了保留,不但将攻势尽数化掉,更寻隙反击,一时间打得屠凉山难以招架、颇为狼狈。 突然一声巨响,却是那屠凉山一踢使老,被朱介然顺势甩了出去,砸在了地上。看得杨朝夕等道童都把脸别了过去,不忍再去看那摔下去的惨状。屠凉山被这一下摔懵,虽不是很疼,双眼却都红了起来,慢慢爬起,满脸阴狠之气。悄然从怀里摸出一对指虎,套在双手四指之上,便又舍命扑了上去。待场上有道士发现这一变化、便要喝止时,两人已经再度交手。 这一下交手,形势却急转直下。朱介然不知方才的变故,几番格挡下来,前臂、小腿上均传来剧痛。偷空看了一眼,道袍和下裈都染上了斑斑血点,才知中了暗算。那屠凉山见他分神,竟对准了他左侧脖颈,狞笑着挥拳冲来。 朱介然格挡已然不及,便下意识将身子偏了过去。又是一声钝响,那指虎打中肩膀,将他直接撂翻在地。朱介然还顾不上疼痛,就势几个翻滚,才站了起来,抱拳沉声道:“我认输!”也不等那屠凉山回应,便自行出了斋坛这边,向斋院那边找金疮药去了。 屠凉山犹自站在那里,双拳上套着指虎,指虎的四个莲瓣上均有尖刺、刺上染血。他得意笑着,却听到一声巨喝:“竖子!卑鄙!”转头看去,却是那尉迟真人站了起来,正怒不可遏地指着他大骂。 道冲观观主展不休却也冷笑着回道:“拳脚无眼,兵不厌诈,输了便是技不如人!尉迟渊,此事与你何干?轮得到你来叫阵么!” 尉迟真人仍旧愤然不平:“展不休!凭你也算是修道之人?师傅弟子便是一般地阴险狡诈。世上便是因为你们这种对同道下手狠辣、对贼人摇尾媾和之人太多,叛乱之事才有机可乘。你可敢将今日的威风,拿去西边跟吐蕃兵对阵么?” 王宫使这才清了清嗓子,淡淡说道:“今日观月论道,众道友还是以谈论为重。比武考较,终有失手,难免伤了和气。不如几位道友看在鄙人面上,就此打住可好?”尉迟真人和展不休狠狠互瞪了一眼,便不再说话。 公孙真人也起身拱手道:“王宫使所言极是。老道座下弟子技不如人,便该甘拜下风。只是既然受伤,老道便须即刻回去察看安抚一番,莫落下什么病症才好!诸位道友今夜对月清谈、雅兴浓浓,老道便只好失陪了。”说完又向众道士拱了拱手,见王宫使点头,便带着杨朝夕、卓松焘、黄硕三人出了斋坛,也回了斋院。 王宫使待公孙真人走后,才有些责怪地看向展不休:“不休贤弟,你也忒莽撞了些!我辈修道之人,本该清静无为,你却在此作意气之争!若不是受郑国公所托,须照拂你一二,今日便要治罪于你!你以为凭你一介黄冠,便可免下诏狱么?” 展不休自恃有些背景,并不太将王宫使的话放在心上。直到听他说到“诏狱”二字,才从后背生出一片冷汗来,忙请罪道:“是小道之过!齐国公大人大量,切莫与小道一般见识!” 尉迟真人此时也冷笑着道:“公孙玄同是上清观道法的嫡传之人,已有数十年未曾下邙山。此番好容易被王宫使请了过来,本是要彻夜畅谈、博取众长,好将我修道一门统而合之,不再存流派之分、门户之见,却被你这般毫无章法地一通乱搅。你自己说,如何对众位道友交代?” 王宫使也缓缓道:“我知你对他族中‘公孙剑法’颇有兴趣,但就凭你那激将之法,也想让他演示给你,是不是有些拙劣了?你便以为他就不知你的用意么?”王宫使说完,展不休便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王宫使见各观观主皆哑然不语,又接着道:“方才尉迟道兄说的,也是我的意思。道门虽可堪称‘国教’,但却流派甚多、龙蛇混杂,确实到了该统归一处的时候了。今日论道,便是一个开端,希望各位道友切勿藏私,将各观各派的道法、行功、斋仪等,详尽告知。我已安排了仆役在旁记录,众位即兴而谈便可。”各观观主才应了,就观中道法、行功、斋仪等事情,热闹谈论起来。 尉迟真人这时才悄悄起身,绕到王宫使左近,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王宫使便站起身来,向众道道士拱手道:“东面斋院来了贵宾,我去去便回,诸位道友请便。”说完也出了斋坛,领着尉迟真人往东斋院去了。 第47章 道号冲灵子 太微宫东斋院,本是皇亲国戚朝献时的歇脚之所,平日便有诸多宿卫把守,少有人能进去。 此时的王宫使,却非真要去迎接什么贵宾。方今圣人实际上有些崇佛抑道的意思,即便是朝献之礼,在长安便可完成,自不可能大费周章地差人跑来洛阳朝献。他将尉迟真人引至大殿东侧的一个僻静之处,才问道:“差你和公孙玄同接触,可有结果了?” 尉迟真人恭敬道:“上午便与他叙了旧,应当未被察觉。当年对他族中‘公孙剑法’感兴趣的,原本也不单是我一人,所以问及剑法,反而在他意料之中。只是他也是诸般托词,说自己脱籍较早,只学了些剑法皮毛,兼有族规约束,这皮毛剑法也是决计不能外传的。倒是上清观的道法、行功之类,与其他道观大同小异,原无什么秘法可言,便逐一告知我了。待此间事毕,我尽早写了出来,呈送到您府上。” “你知我问的不是这些,难道还要替你的老友瞒天过海不成?”王宫使负手而立,一种上位者的气势,从他身上渐渐散发开来。 “宫使大人何出此言?您于老道有再造之恩,怎敢有意欺瞒?”尉迟真人惶恐一拜。 “那‘如水剑’与这公孙玄同必有瓜葛,这是我所知的唯一线索了。希望你尽快取些有用讯息回来。”王宫使说完顿了顿,“如今这‘如水剑’被江湖豪侠传得神乎其神,朝廷便不得不重视起来,要先下手找到,免得被有心之人拿去借题发挥、聚义起事。况且,又不是叫你背信弃义、谋财害命,只是顺着这条线索尽力找一找罢了。” “宫使大人所托,必竭尽所能!”尉迟真人连忙表态,旋即想了想,又问道,“方才那展不休胡乱施为,将公孙玄同当场气走了。明日上午演武结束之后,各观道士便都要动身返回了。却是该想个什么万全之法,能将他留在洛阳几日才好?” “此事我已有安排,不必多问。届时你可寻个由头,邀他去你那观中做客,多住几日便可。”王宫使听罢,淡然笑道。 “宫使大人,若有机缘得到那‘公孙剑法’,我们便先斩后奏如何?”尉迟真人又追问道。 “搂草打兔子,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只是别误了正事!”王宫使说完,便不屑一顾地走开了。只剩尉迟真人站在黑暗里,脸上喜忧参半。 话分两头。公孙真人与三个弟子回到西斋院客房,见朱介然已经将道袍一件件脱下,只穿了贴身半袖衣和短裈。公孙真人忙上去察看,只见他小臂、小腿上尽是一个个血窟窿,虽已清洗,却还在向外渗着淡红的血浆。 卓松焘气愤不已,一面在包袱中寻了干净纱布、金疮药,给朱介然包扎好,一面呶呶不休地、咒骂着道冲观的那些狗辈。公孙真人看了他一眼,声音才弱下去了许多。 约小半个时辰后,洪太祝却亲自拿了一副替换的道袍和一盘煮好的鸡子,径直走了进来:“事发突然,王宫使也是始料未及,已经差人将那屠凉山捉起来了。这是王宫使差下官送来的替换道袍,这盘鸡子刚刚煮好,给小道长补补气血。” 公孙真人这才站起身来,向洪太祝行了拜谢之礼,才接过东西:“老道弟子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劳烦王宫使记挂了。代我向王宫使问安好!只是明日演武,我须代这受伤弟子先行告假,还望恕罪!” 洪太祝微笑道:“好说、好说。王宫使另差下官转答,为弘彰道友当年平叛之功,还请在洛阳城多留几日。王宫使已传书长安,托请同僚奏请圣人颁下恩典,这几日便会有消息传回。” 公孙真人恭敬一拜:“为国尽忠,为民保命,本是我修道之人本分,何敢言功?王宫使这般,可是折煞老道了。”洪太祝又再三嘱咐了一番,才出了西斋院,回去复命。 公孙真人叫卓松焘将房门关好,才徐徐说道:“明日上午,王宫使安排了各观精锐弟子在斋坛演武,照以往惯例,一般都是两两放对,切磋武技,以此印证所学、取长补短。不过也有些观主想在演武中压别人一头,所以演武中为求速胜,免不了有人会用些卑劣手段。今晚青灵子被人用指虎算计,也就不算稀奇了。明日演武,若是对上敌我悬殊的,直接认输便是,切勿逞勇斗狠、伤及自身。” 杨朝夕、黄硕、卓松焘三人听罢,认真点了点头:“弟子知道了!”这时又有宫中仆役送来热水,卓松焘便代替朱介然,为公孙真人准备了洗漱的热水,又帮着朱介然洗过双脚,自己才洗漱起来。 杨朝夕洗着脚,忽然想起一件小事,便轻声问对面的黄硕:“黄师兄,你有道号吗?” “自然是有的……承虚子师傅前年给取的,叫玉灵子。好多师兄都说有些娘气,所以便不多叫。”黄硕一边搓着脚,一边有些尴尬地说道。 杨朝夕心下便有了计较,洗漱方毕,独自走到公孙真人木榻前:“观主,诸位师兄都有道号,独我没有。若明日放对切磋,报不上道号来,气势上却要先弱了三分。我师长源真人既不在此间,便须事急从权,恳请观主赐我道号!” 公孙真人刚盘了腿,正要坐圆守静,此刻却睁开眼,微笑道:“小徒儿,好个‘事急从权’!我便代你师赐你道号。你入我上清观也有几年,灵根天赋俱是上佳,但若要修道有成,却须谦冲自牧、海纳百川才行。经云‘大盈若冲,其用不穷’,你又是‘灵’字辈的道士,便叫‘冲灵子’罢了!” 杨朝夕初闻这道号,便觉如量体裁衣一般,字字贴切,恰到好处。又在口中品匝了几番,陶醉其中,喜不自胜。突然想起了什么,才“噗通”一声跪下,恭敬拜道:“谢观主赐我道号!谢观主赐我道号!” 黄硕也在一旁嚷嚷:“观主偏心!给他取了这么好一个道号,我要用我的跟他换……我不要这么娘气的道号!”公孙真人一笑,却不回答。 “不换、不换!千金不换!”杨朝夕得意笑着,做了个鬼脸。 黄硕便扑上去,将杨朝夕扭在了木榻上,杨朝夕又一个反手挣脱……两个道童便在木榻上笑着打闹起来,看得朱介然、卓松焘摇头不已。 而方才有些沉闷的气氛,便在两人笑闹声中,渐渐烟消云散。 次日晨起,精神焕发。杨朝夕得了道号的兴奋,经夜都未散尽,反而第一个醒来,穿上道袍出了屏障,就大案上寻了纸笔砚台,认认真真写了起来。翻来覆去地,便只是“冲灵子杨朝夕”六个大字,直到写满一张黄纸,才兴犹未尽地停下笔来。 这时送热水的宫中仆役,已经挨个客房地开始敲门,杨朝夕估摸着仆役到门口了,便先开了门,倒是吓了那仆役一跳。待这仆役要走时,便笑容可掬地谢道:“上清观冲灵子杨朝夕,谢过这位道友!” 那仆役双肩一阵战栗,便如见鬼似的跑开了。 这日辰时将半,各观道士才都来到斋坛前,依尊卑次序坐好。那王宫使却与几名铜盔铁甲、绿袍银带的武将,坐在视野最好的前排。斋坛之上,昨夜荐献之礼所用的器具物品皆已撤下,露出纯以白石砌筑的斋坛原貌来。今日的演武之事,便是要在这斋坛之上进行。 洪太祝着装未变,笑容满面,走上斋坛,在靠着众道士这边的内坛外沿站定,高声道:“盛朝威赫,恩加四方!仲秋演武,声振纪纲!今将于太微宫斋坛上,盛邀洛阳诸观精锐弟子演习武技。并请洛府行营谭校尉、邵中侯、宁副尉等上官,与王宫使俱坐镇于坛下,一为见证,二为选材……” 洪太祝说到这里,坛下众道士已经小声议论起这几位军官的来历,有人便也开始猜测他们此行的目的。但无论怎样,演武中都该全力为之,在任何一场较量中能拿到名次的,也必不会是等闲之辈。 众人议论着,那洪太祝的声音却始终不徐不疾:“……今日到场各观精锐弟子,总计四十二人,以掣签之法,定演武次序。演武每场不得超过半炷香,一人将另一人打出内坛外、或一方认输,便分胜负,演武结束;若半炷香燃烬,二人仍相角有力,便为和局。演武结束后,王宫使会嘉奖胜局最多的道观;演武中艺业卓然的道士,若年满十六,可携道籍至军中效力。演武之仪,首重切磋,次决胜负,切不可蓄意伤人。若有致残、致死者,当以作奸犯科视之。” 洪太祝说完,向坛下诸位上官行了拜礼,才缓步下来。王宫使此时也站起身来,朗声道:“演武开始!”于是各观精锐弟子均从方凳上站起,向斋坛右侧的一方曲足高案走去。 那曲足高案上是一只葫芦状的三彩道瓶,瓶中插着四十二支羽箭,众人一看方知,这便是“投壶之戏”所用的器物。不同的是,每一杆羽箭箭身上,都刻着细小的数字,从一到二十一、共计两组。掣中相同数字的道人,便依数字次序,放对演武。 众道士也不啰嗦,纷纷上前取了一支羽箭拿在手中。杨朝夕定睛一看,自己却是掣中了一个“柒”字。又侧目望去,身边的黄硕拿着一支刻着“叁”字的羽箭,愁眉不展。 这时暝灵子卓松焘也凑了上来,笑嘻嘻道:“我掣中了‘拾玖’,也不知昨天那个叫屠凉山的运气好不好?若是也掣中了‘拾玖’,今日便要他交代在我手上了。” “暝灵子师兄,那咱们便拭目以待咯!我冲灵子若是遇上道冲观的狗辈,定要打碎他们满口狗牙!”杨朝夕扬了扬手中拳头,笑容灿烂,在略有些黯淡的晨光中,泛起一股莫名的自信来。 第48章 斋坛演武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几行雁阵自洛阳城上空略过,“昂~昂~”的叫声,遥遥地从穹幕之上传下来,让人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凉意。 第一组放对演武的道士,已经攥了羽箭,交到斋坛前的两名执戟官兵手中。待验证数字无误后,才放两人上了内坛,在平整的白石上站定。 一个道士抱拳正色道:“我乃弘道观传宗子方七斗,博学多才、才高八斗、斗转星移、移花接木、木已成舟……武艺平平,望道友手下留情!”杨朝夕、黄硕两个在坛下听罢,皆掩口猛笑,两张小脸憋得通红。 原来这人便是昨日在玄元庙中大念“老子我胡图”的博学道士,熟料竟是第一个登坛。那弘道观观主尉迟渊坐在人群中,一脸吃了苍蝇的尴尬表情,想要起身骂这弟子几句,话到嘴边,却硬是生生忍住。 方七斗文质彬彬的一番自白,对面道士却不买账:“通玄观莫效儒!要打便来,哪里来的许多废话!”说罢便“呜~呀呀”地挥拳冲上。 那方七斗倒也干脆,扭头便跑。于是斋坛上便出现了奇怪的一幕:一个粗壮道士正追在一个清瘦俊逸的道士身后跑,那粗壮道士左扑右抓,清瘦道士便躲闪不迭,却也不曾被那粗壮道士抓住分毫。两人便如笨猫捉灵鼠,惹得坛下笑声连连。 弘道观观主尉迟渊再也忍不住,在坛下人群里暴喝:“方七斗!临阵便逃,成何体统!恁娘……” 方七斗百忙之中,听得观主骂娘,脸上一红,才刹住脚道:“君……君子动……动手不动口!观主已然生气,我便不跑了,与你缠斗一番……” 那莫效儒也是跑的满头大汗,气呼呼道:“你莫是在戏耍于我?看拳!”说罢又是一拳轰上。 那方七斗言而有信,果然不再躲闪,而是一掌抵住那挥来拳势。趁那莫效儒一滞之际,另一掌挥出,“啪——”的一声脆响,精确无比地打在了那莫效儒的脸上,坛下众人一时间,便也被这一掌震得呆了。 这一掌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却是极强。莫效儒头脸彤红,口眼之间皆欲喷出火来,便如一头发狂的猛兽,杀气腾腾扑了上去。 那方七斗也不敢怠慢,又是一掌挥出,将莫效儒冲势打偏,接着又偷脚绊下。那莫效儒粗壮的身躯,此刻却像惊弓之鸟一般,轻灵地向外飞去。但听“嗵”的一声,却是毫无悬念地掉落在内坛之外。待要爬起再杀回去,却被一旁的官兵用长戟拦住,只好愤愤地下去了。 传宗子方七斗却站在坛上,不住地向着坛下众人作揖,一副载誉而归、洋洋得意的表情。杨朝夕便在斋坛下翻了个白眼:“真是个欠揍的家伙……” 第二组放对演武的,却是景云观和龙兴观的两位道士,身材悬殊不大,其中一人却是提了长棍。另一人见对方带了兵器,才向坛下使了个眼色,便有师弟将他的一对枣木锏递了上来。两人“乒乒乓乓”打了一阵,却是不相伯仲。又咬牙挺气又打了两轮,各自身上也都吃了几下,仍是胜负难分。正欲再战,洪太祝却喊道:“半炷香烬,和局!”两人便互相抱拳,并肩而下。 第三组便轮到玉灵子黄硕上坛。还有些忐忑的黄硕,回头看了一眼坐在众道士中的公孙真人,才定了定神,将羽箭递给官兵,慢慢走上斋坛。对着面前有些壮硕的道士抱拳道:“上清观玉灵子黄硕,向道友讨教!” 那个壮硕道士慈眉善目,也是一个抱拳:“圣真观凌川子廖海谦,既然道友未带兵器,我便也空手切磋。”说罢,将腰间插着的两柄短木刀解下来,扔给坛外的师兄弟。旋即便摆出一个请手势,等待黄硕发招。 黄硕便舒展双臂、眼神一凝,如鸥鸟振翅一般,接着脚下画弧,向廖海谦迎了上去。廖海谦叫了声“好!”,手脚也动了起来,却是硬桥硬马的拳法。“嘭、嘭”两声,廖海谦的刚猛拳劲,大半都被黄硕软绵绵的手掌卸下,剩余小半,却也震得黄硕掌心发麻。 但此刻顾不上细察,黄硕既阻住了廖海谦的声势,便要反守为攻,于是一个翻身,便出掌打中了廖海谦的后背。但却觉得这手仿佛打在了一块青石上,五指火辣辣地疼,才恍然觉悟这人不可硬敌。廖海谦却是回转身形,微微笑道:“挠痒痒吗?力气小了些!” 黄硕心下暗惊,脸上却不露分毫,便攥掌为拳,进步攻上。那廖海谦却浑然不惧,竟是一拳后发先至,向着黄硕的拳面对轰而来。熟料黄硕这拳却是虚招,打出便即收回,另一只手则变作掌刀,迅速斩在了廖海谦的拳腕之上。 廖海谦出拳之手猛地一抖、却是拳劲泄了,回退几步,以另一只手揉着这只手腕,似乎方才那一记手刀斩中了麻筋。黄硕便也没有乘胜追击,在一旁等他揉完。 少顷,那廖海谦便抬头笑道:“好身法!好拳法!再来!”说完又扑了上去。黄硕方才小胜一招,似乎得了要领,再与廖海谦对招之时,便避开他刚硬的拳脚,只以拳掌击打他的周身关节、肋下、隔膜等处,但凡击中,便有奇效。 那廖海谦横练拳脚一下下轰出、确是势大力沉,黄硕虽已找准了克制之法,却也不能速胜。一时间二人拳脚往来,竟有些眼花缭乱的感觉。坛下还未轮到登坛的道士们,有的便叫起好来。 眼见那半炷香已燃去大半,黄硕却已渐渐不支,四肢相抗之处似已肿胀,开始疼痛起来。往日因,今日果,黄硕心中颇有些自悔平日练拳时“缺斤短两”,到得此刻用时,才知根基不实,于是向后退出几步,拱手认输。 那廖海谦却是笑着宽慰:“道友拳法的确精妙!不过是年岁尚小,未得其神罢了。若如此这般再练得三五年,在下怕是在你手中过不了十招,便要落败。” 黄硕知他好意,便一拱手:“道兄承让了!”两人待洪太祝宣布了胜负,才携手而下。 接下来的三组,各观道士也是硬招、奇招、怪招、狠招、损招……纷然不绝。 那道冲观屠凉山与景云观一名道士对上,两人一个凶狠、一个狡诈,也是斗得不相上下,各自身上也都有些皮外伤。最后却是景云观那道士冷不防甩出一记袖箭,射中屠凉山的眉骨,疼得他睁不开眼来,才又被一记撩阴腿踹到内坛外。坐在坛下的道冲观观主展不休,看得咬牙切齿,却强忍着怒意不敢发作。 轮到第七组时,早就按捺不住的杨朝夕,便抓了羽箭,快步向官兵查验之处跑去。待上了斋坛,却看到对面是一位样貌清秀的道士,手里握着一柄竹剑。再看自己,两手空空,才急忙向坛下黄硕摆口型求助。那清秀道士也不着急,交手将竹剑抱于胸前,对杨朝夕的小动作不屑一顾。 黄硕也是抓耳挠腮,猛然看到廖海谦腰上的短木刀,便挤了过去。好言好语地说了几句,才借出一把,便一径跑到斋坛边上,将木刀抛了上去。 杨朝夕却是微微侧身、看也不看,便反手将刀接在手中,又凭空挽了一记刀花,才将刀握正,垂于身下。那清秀道士看了,嘴角上扬轻笑道:“华而不实!” 杨朝夕方才心里兴奋,差点把最重要的事忘了。于是举手抱拳、肃穆庄严地说道:“在下上清观冲灵子杨朝夕,请道友赐教!” 那清秀道人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敷衍地略一抱拳:“本……嗯……在下麟迹观花希子崔琬,有什么招就使出来,一会便没机会了!” 第49章 花希子崔琬 此时青云漫天,白日如晦,些许秋风将枯叶带起,只在斋坛上打了个旋儿,便慌忙地逃远了。 杨朝夕鼓起刀背、在左掌上一捋,便冲刀而上。花希子崔琬却将剑连鞘抛起、从容抽出,身形也向这边迎了上来。“咚!咚、咚!”两人转眼间便拆了三招,才听见那剑鞘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鸣响。刀剑相持间,杨朝夕赞道:“还不错!算个对手。” “用你说!看剑!”那崔琬却敬酒不吃,又是一剑削过来。杨朝夕挥刀格开,又反手当胸斩下,刀势迅猛。那崔琬便“噔、噔、噔”退后几步,才避开这一斩,口中怒喝:“轻薄小儿!”杨朝夕被骂得莫名其妙,也不及多想,接着又挥刀攻去。 那崔琬似乎动了真怒,将一柄木剑舞得“嗖、嗖”声起,剑影如雨丝般、密密匝匝袭来,将杨朝夕打了个措手不及,身上、肩上都吃了好几下,隐隐作痛。心道:若是真刀真剑的打,这会自己怕已经是重伤了。心下有了警惕,才渐渐接住崔琬那细密的剑招。偶尔反攻出一两刀,虽不能奏效,却也阻住了几番纠缠不休的攻势。 崔琬对自己这剑法向来自信,便是往日与师姊师妹喂招,也不曾吃过亏。这时与那杨朝夕堪堪拆了百余招,却丝毫没能占得上风,侧脸看去,那半炷香也才烧下去了一点点。于是剑风陡变,竹剑之上似乎多了些什么,攻势也跟着狂暴起来。 杨朝夕硬接了几下,着实有些吃惊。如果说方才只是牛毛细雨,那么这时交手的感觉,却像是倾盆大雨瓢泼下来,砸在刀上、臂上、身上,痛楚难当。他又狼狈地架住一波攻势,背上吃了几下,才一个滚翻躲开去。再站起来时,便已经明白:这不就是那“以气使力”的打法么?谁还不会了!如果以刀之刚猛,都抵不过这种狂砸猛打的剑法,干脆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一念及此,杨朝夕也是刀势渐沉,很快将崔琬的剑势压制下去。那崔琬方才一通狂劈滥斩,却是耗去了大半气力,这时便微感不支。才要抽身退开,却猛觉屁股上一痛!原来竟是被这那轻薄小儿乘胜追击、挥刀斩中!这一记既羞且痛,接着便血气上涌、双目赤红……崔琬猛然转过身来,面色红白相间,显然是气愤到了极点! 这边杨朝夕收刀站定,也渐渐感觉出一丝不妥来。方才追过去那一刀……那一刀却是被弹了回来的……那股回弹的力道,传到手中,却有些不同寻常……呃……要怎么形容呢、有些像是打到了被褥上…… 正这般细细体悟着,抬起头来,却看到崔琬那副要把人生吞活剥的表情,接着便是怒气冲冲的一剑,当头劈下!杨朝夕仓皇间举刀去拦,刀锋却有些偏了,被崔琬一剑劈在刀面上,“喀嗤!”一声,那木刀便再也承受不住、应声断裂开来。 杨朝夕心头大呼不妙,扭身便向一边跑去,崔琬却红着眼睛,举着木剑穷追不舍。如此绕着斋坛跑了两圈,杨朝夕才想起手中抓着的半截木刀,又转过身向崔琬掷了过去。崔琬顺手格开,便继续在斋坛上“追杀”杨朝夕,坛下众人看在眼里,均笑着摇头、叹息不已。 这时斋坛边站着的一个壮硕道士喊道:“冲灵子接刀!”说罢将另一柄木刀也扔了上去,却是圣真观凌川子廖海谦,正笑着看他,“我这木刀本是一对,此间事了,记得赔我!”杨朝夕应声接下。 一刀在手,快意恩仇!杨朝夕便站定身形,“反杀”回去。崔琬不曾料想到他竟然还能反击,便也收住脚步,挽了个剑花,银牙紧咬,咯吱作响: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叫这轻薄小儿狼狈下场! 杨朝夕被追了几圈,也觉颜面无存,这时再摆出架势,眼中便多出些许认真来。只见他右手一转,却换成了运剑之法,待崔琬攻来之时,心中早将“以拙应巧、以曲打直、以柔胜刚”十二个字默念了两遍。这时意念先行,剑招相随,招招圆转,绵延不息,隐隐露出大家风范来! 那崔琬纵然剑势凌厉,此时却也感到手中竹剑如扁舟随浪,开始有些失控起来:明明一剑已经劈中,却诡异地滑过要害,落在空处;迅猛非常的一剑刺过去,却像刺进了浆糊里,力道早被卸得七零八落…… 崔琬心中暗暗吃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剑法,甚至远胜过自己的这套“落雨惊秋剑”,给人一种身不由己、又极难摆脱的感觉。而他这剑招也已逐渐堆叠起来,化作一张巨大的蛛网,无论自己如何轻撩重砍,都被这剑法粘住,无法全力施为。 就在崔琬心中震惊之时,杨朝夕却将这“公孙剑法”越使越顺。那种“以气使力”的感觉,也慢慢从脚趾攀升到头发,渐渐忘记了自己在与谁比剑、为什么比剑,身边坛下的叫好声、惊呼声……似乎都听不到了。这个斋坛之上、这方天地之中,便只剩他一个身影,不停地将剑招挥动出去:削、刺、劈、砍、撩、格、扫、挂……那《五圣千官图》也在眼前渐次展开,图画中渗出的缕缕剑意,如烟气一般缥缈而出、附着在木刀之上,仿佛某种玄妙的加持。而剑招再挥出去时,又多了几分洒脱与大气…… “啊——”的一声惊呼,才把杨朝夕才从方才的状态中拽出来。抬头看去,却是一个穿着道袍的少女,青丝如瀑,披在袍上,正惊惶地抱着头,蹲在那哭泣,肩膀颤抖,楚楚可怜。道冠和发巾均被斩裂开来,洒落在一旁,还有些许青丝夹杂其间。 杨朝夕才猛然想起,自己是在与人演武切磋,可……不是个清秀道士么?道士还有女的?清秀道士……女道士……轻薄小儿……怎么会这样?! 当一开始忽略的许多细节,这时慢慢汇聚成一个真相,杨朝夕才开始感到有些棘手。吞吞吐吐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那个……你别哭,我不是故意……这场比试算你胜……我师傅说,不能和女子打架……师傅说的总是有道理的……那个……你屁股疼不……”杨朝夕这才意识到说错了什么,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讪讪地望着那梨花带雨的崔琬,不知所措。 崔琬哭了一阵,猛地站起身来:“冲灵子!我一定要杀了你!”说完便捂着嘴,头也不回地跑下斋坛。道冠、发巾、竹剑扔在内坛之上,略有些狼藉。 杨朝夕叹了口气,弯腰将竹剑等物捡起。起身时便听见洪太祝朗声宣布:“上清观胜局!”于是意兴阑珊地下了斋坛,周围全是各种奇奇怪怪的道贺之声,又是尴尬、又是好笑。 “道友好剑术!一剑撩胸脯,一剑斩屁股!” “小道长!这便是传说中的御女剑法么?” “这位道兄,我屁股好疼……” “惨了、惨了!麟迹观那疯婆子肯定做了他,唉!天妒英才……” “……” 当然,人群中也有几双复杂的眼神,并没有发出褒贬之声,只是看到这小道童最后使出的那套剑法,勾起了尘封许久的一些记忆…… 虽是胜局,杨朝夕却笑不起来。顶着许多道士或揶揄、或讽刺、或不怀好意的话语,杨朝夕头皮发麻地回到公孙真人这边,苦笑一声:“观主,徒儿做错了么?” 公孙真人却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小徒儿做的不错!你那剑意里,似有除旧布新的地方,我虽有些见识,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待回去后,或可畅谈一番。” 杨朝夕拱手拜道:“谢观主首肯!弟子先去后面了。”说罢便向自己的方凳走过去,黄硕、卓松焘见他过来,皆侧过脸去、忍着笑意,却不看他。杨朝夕一手一个,将两人扳回身来,怒目而视。 黄硕最先忍不住,笑出声来:“呜……哈哈哈!你屁股疼不……哈哈哈……”杨朝夕见他笑的猖狂,便上来捂住他的嘴,旁边卓松焘也笑着过来帮忙。 过了半晌,卓松焘也忍不住笑道:“冲灵子师弟,师兄就是想问……木刀斩在女道士……那里,是怎样一种感觉啊?” 杨朝夕无法作答,自己却顿时有了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只好捂住耳朵、把头埋在双腿间,不再理会这些不怀好意的道士们。就仿佛—— 一只鸵鸟将头埋在沙堆里,充耳不闻,世界清净。 第50章 拳掌随心 演武还在持续。斋坛上吹过的风,渐渐连贯起来,夹着凉意,开始有了呼号的声势。 后边的切磋又冒出几对更精彩的,将之前发生的奇闻趣事,慢慢地冲淡了许多。即便是冲灵子杨朝夕抬起头来,也少了许多刻意注视的目光。不过有一道目光,偶尔间便会从一个方向射过来,寒意森森,让他后心发凉。杨朝夕自然不敢看过去,那毕竟……是麟迹观弟子聚拢的处所。 脑子里还在不受控制地,一遍遍重现方才对招的画面。心里免不了自怨自艾:刚得了道号,本想闯个名头,结果却栽了个跟头。待回到观中,也不知要被那班师兄弟嘲笑多久……便是关虎儿那几个,怕也不会错过这么好笑的事情吧……如此乱糟糟地在心里想了一会,演武却也到了收尾时刻。杨朝夕甩了甩头,将杂念清空,便看到身边的卓松焘师兄,正气势昂然地向斋坛走去。 照例是官兵查验羽箭,卓松焘才与那放对道士先后上了斋坛。那道士倒也颇通礼节,率先自报名号道:“贫道安国观智通子葛明义,请道友务要全力施为,纵我学艺不精、一败涂地,也当无怨可言。” 卓松焘便也抱拳道:“在下上清观暝灵子卓松焘,道兄既有此意,必当成人之美。”说完便是一个蓄势,接着挥舞双掌抢攻上去,出招果决,时机恰如其分,却全不似“翠云道功”的那种软绵绵的打法。 杨朝夕看得诧异,黄硕便在一旁解释道:“卓松焘师兄族中几代人都是府兵,他所使的这家传拳法,都是父辈从战阵生死中淬炼出来的。对上你那个‘搏命九式’,怕也差不到哪去。” “自然比我那个好许多。只是从未见他用过,所以奇怪。”杨朝夕笑了笑,对这个师兄突然又多了几分好奇。心里却开始盘算着,怎么想办法缠着卓松焘师兄,把这拳法学到手。下次放农假时,可以用来和关世伯切磋,好好吓他一跳。 卓松焘此刻却陷入了苦战。 智通子葛明义嘴上虽然客气,手下却着实不凡,出招皆不拳不掌,时而虎扑、时而鹰抓、时而猿腾、时而龟伏……变幻多端,难料后招。 “此刻若一味抢攻,反而总被他以伏击招数打中;若守成不攻,又把自己拳法优势尽数锁死,陷入被动……”卓松焘一面想着,打过几十招后,前胸、肋下、左肩、右臂等处都结结实实挨了几下,疼痛尚可忍受,但自己却似“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完全摸不清还招的方向。 葛明义的拳法却是愈发流畅,在坛下观看的几位军中上官,无不交口称赞,甚至对险象环生的卓松焘,也说了几句肯定的话语。 这时坛下人群中的公孙道人,看出了卓松焘对招窘迫的根源,振声道:“暝灵子!拳掌随心,莫拘成法。”坐在不远处的安国观观主闻言侧过头来,看了他一会,才又把目光投回到坛上。 卓松焘猛然听见观主叫他,及至听到“拳掌随心、莫拘成法”八个字时,便如醍醐灌顶一般,念头豁然开朗。手上虽还在苦苦支撑,心头却终于想明了其中关节:自己这“卓家拳”本是战阵上千人同练的拳术,自然有套路的痕迹,若用于演武切磋,实在是有几分难除的“匠气”。反而时常习练的“翠云道功”,初时习练一板一眼,练得久了,无论从哪一招打起,要跳转至其他招式,都能招招贯通,果真是拳掌随心! 卓松焘思虑既定,手上招数便开始变化起来,颇有些刚柔相济的味道。葛明义也察觉到这个变化,出招又比刚才快了几分,想要逼得他再露破绽。卓松焘静气敛神,仿佛额头的汗水都收回去了些,拳掌吞吐,将葛明义拳法之中的虎形之威、鹰抓之疾、猿腾之速,尽数罩住。便只是守成不攻,连消带打之际,也已游刃有余。 葛明义见双手被卓松焘用拳掌罩住,开始焦躁起来,气息也逐渐虚浮。卓松焘看准他一个空门,猛然间跨步欺身、单肩贴靠,将他撞飞出去,直退到坛下才稳住身形。 葛明义见败局已定,也不生气,立在坛下抱拳笑道:“道友承让!贫道大开眼界!” 卓松焘立于坛中,也是抱拳:“道兄留手!谢成全之德!”说罢便下了斋坛,拉着葛明义去一旁交谈。此时洪太祝也宣布了胜负,另一组道士再度走上斋坛开始演武切磋…… 演武继续,坛下道士依旧忙着评头论足、指摘优劣。弘道观尉迟真人这时侧过脸来,对身边公孙道人笑道:“玄同老弟,贵观武技精微,实在叹为观止!若不是一把年纪,愚兄便也要寻个由头,往你那翠云峰挂单去了!” 公孙真人也笑道:“尉迟道兄莫再消遣于我!修道一门,行功练气才是根本,这些旁枝末节的拳法,原本也只是用来强筋壮骨。道兄若感兴趣,我便去你观中叨扰几日,将这‘翠云道功’演示一番。诚如王宫使所言,斋坛论道、互通有无,岂不美事一桩?” 尉迟真人闻言大喜:“如此甚好!玄同老弟既然慷慨,愚兄也不藏私,我那‘夺槊拳’到时也拿出来演示,若贵观弟子不嫌粗陋,亦可照着修习。”两人又说笑了几句,便将客居之事商议妥帖。 约略午时三刻,四十二名道士演武之仪,终于在一阵欢呼中落幕。太微宫宫使王缙走上斋坛,向坛下众人拱手拜道: “诸位同僚、道友,鄙人在此拜谢!盛朝自来崇武尚道,众道友仲秋咸集,论道演武,上承圣心,下安黎民。经半日演武切磋,唯有弘道观全为胜局,特嘉奖颜鲁公手书《道德真经》一函,望日后勉力修道、助兴国运。另有弘道观传宗子方七斗、上清观暝灵子卓松焘、龙兴观闻达子肖湛、麟迹观镜希子唐娟,武技上佳,力压众人,特颁赐鱼符。若有投军报国之意,可持鱼符到洛府行营,录入名姓,以助秋、冬之防。” 王宫使说罢,便下了斋坛,盛邀洛府行营谭校尉、邵中侯、宁副尉等人赴斋院筵席,一行官家在兵士簇拥下,先往斋院去了。 洪太祝则站在斋坛前头,朗声宣布道:“诸位道友,仲秋论道演武结束,请各位道友在斋院客房中暂候,午斋及相应嘉奖随后差人送到。众道友请用过午斋再行离去,下官就此处道别,便不一一相送了!” 各观观主皆言“叨扰了”,便领了自家弟子回往斋院。公孙真人故意停了几步,走到洪太祝身边拱手道:“洪太祝安好!老道与尉迟道兄有约,午后须往弘道观暂居些时日。若王宫使有何差遣,可自弘道观来传老道。烦请转告王宫使!” 洪太祝拱手回了礼:“这个自然!”公孙真人才领了上清观弟子,也回斋院打点行装去了。 上清观青灵子朱介然因昨夜受伤,未曾参与演武,此刻便在斋院客房中盘坐行功。但身为修道习武之人,多少还是有些遗憾,对演武的过程、结果如何,更是牵肠挂肚。这时听得众道士的嘈杂声由远及近,便知演武结束,于是停止了行功,顿觉百爪挠心、期待不已。 随着一声门响,公孙真人与杨朝夕、黄硕、卓松焘几人陆续进来。朱介然身上疼痛已经缓解,便趿了云履,从屏风中走出,向公孙道人行了礼,方才坐下问道:“演武如何?” 卓松焘正在为公孙真人烹茶,便转头笑道:“蛮有意思!咱们得了两个胜局,我便是险胜,不值一提。倒是杨师弟,这回可是大大的出了风头!”杨朝夕听到此言,已经站了起来,便上来要捂住他的嘴。 黄硕却在一旁笑嘻嘻地抢道:“杨师弟打了一个女道士的屁股!”杨朝夕又跑过来捂黄硕的嘴。 朱介然一听,八卦之火顿时被勾了起来,饶有兴致地问道:“然后如何?打了屁股就认输了?”杨朝夕见制止不了,只好钻进屏风,趴在木榻上生闷气。 黄硕便在独坐榻上坐定,将上午演武之事,从自己登坛落败开始,拣精彩的地方,一件一件地说与他听。听得他时而表情紧张、时而抚掌大笑,但听到卓松焘竟能在演武切磋中,将家传拳法再度精进,最终反败为胜时,便抬起头,讶异中带着戏谑地调侃一番卓松焘。弄得卓松焘险些将一壶开水浇在手上。 师兄弟几个正津津乐道,说着演武中的许多谈资时,宫中仆役已经将午斋送来。两只硕大的朱漆木匣中,接二连三地取出许多饭菜来,甚至还有一大钵羹汤!算是两日来最为丰盛的一顿了。同时送来的,还有一枚小小的鱼符,似是杂银所铸,一面是鲤鱼的形状,另一面刻着“暝灵子卓松焘”的字样。看得其他三个弟子颇为眼馋,被卓松焘快速收好。 连着几日的劳累,便在这丰盛午斋中全部消退。五人吃完午斋,正收拾东西时,门外再度响起叩门的声音,卓松焘打开一看,却空无一人。 正待要阖门间,却见地上放了一份信简,封面上是娟秀端庄的几个楷字:冲灵子肃启…… 第51章 客居弘道观 雍容雅致的西斋院里,一间客房主门被打开。一个瘦俊的年轻道人,正狐疑地捧着刚从地上捡起的信简,看见信囊上有字,不禁自言自语念了出来:冲灵子肃启。 这信简刚刚念完,却被一只突然冒出来的手,一把给抢了过去。这瘦俊道人笑中微怒:“黄师弟!快还给我,我还没看呢!”瘦俊道人自然便是方才开门的暝灵子卓松焘。 玉灵子黄硕却不理会,一手抓着信简,和卓松焘绕着大案转圈。这时另一只小些的手也突然伸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信简抢下,又跑回到屏风里,却是杨朝夕陡然出手。黄硕和卓松焘也慌忙跟了进去。 朱介然身上有伤,却也笑着一瘸一拐地进了屏风。只见三人都趴在一张木榻之上,围住那信简看了起来: 冲灵子杨朝夕!你这个轻薄小儿、无耻淫徒!单会欺负女子,算什么本事!若肯认自己还是男儿汉,便来麟迹观再比一场,生死便在剑上说话!尔可敢否?——花希子崔琬 三人看完,面面相觑。本来以为该是一封缠绵悱恻的情书,结果却是一通杀气腾腾的战书! 卓松焘和黄硕两个很没义气地站了起来,不约而同摇头叹道:“唉~桃花劫!”然后不负责任地走掉了。 杨朝夕仍捧着信简,表情纠结。扭过头去,看到朱介然师兄还在,才苦着脸问道:“这女子上午说要杀我……去还是不去?” 朱介然也是一脸好笑,拍了拍杨朝夕的肩膀:“男儿汉,大丈夫!怎能不去?所谓牡丹花下死,纵死侠骨香!做鬼也风流,不惭世上英……” 杨朝夕听得脸都黑了下来,便不再理会他们,径直抓了信简、出了屏风,去问公孙真人。 公孙真人呷着茶汤,见杨朝夕出来,知他有事,便放下茶碗。接过信简,看完笑道: “小童儿气话,作不得真!去自然是要去,恰好可观摩一下别家道观,切磋武技、探讨经义,亦无不可。况那麟迹观观主元夷子,与我乃是旧识,定不会放任弟子伤你性命。随后我修书一封,代你将事情讲清。暝灵子、玉灵子,到时你们两个一道过去,切莫失了礼数。” 杨朝夕、黄硕、卓松焘听完后皆道:“弟子明白了!” 五人又将上午演武之事说了一番。公孙真人久历世情,便逐一将三人演武切磋时的长处、缺陷,以及对方的长处、缺陷,一一比对着说了。又为三人分析了对招时哪些应对得法、哪些应对无用……一番谆谆教诲,也令得三人在习武一途的领悟,更深了几层。 突然叩门声再度响起。杨朝夕吓了一跳,卓松焘也苦笑道:“又是来送信的么……”说着开了房门,却是弘道观传宗子方七斗,正一脸笑意地看着五人。 方七斗举止斯文,有种翩翩佳公子的风度,跨步进来,向公孙真人拱手拜道:“家师尉迟渊特差遣小道,请公孙道长并各位师兄弟起身,同往我弘道观暂住几日!” 公孙真人拱手笑道:“弘道观演武夺魁,老道先行恭贺!这便与我几个弟子携了包袱,出去与你们汇合。”朱介然、杨朝夕几人听观主说完,早已将随身包袱背上,跟在公孙真人身后,出了房门。 上清观、弘道观十余名道士迤逦而出,周围也全是其他道观的道士,认识的、不认识的,相熟的、交恶的,但凡擦肩而过,免不了一番眼神上的交流。弘道观此番演武夺魁,关注的眼光自然更多,有的仰慕、有的嫉妒、还有的酸溜溜、更有带着些许寒意的眼神…… 杨朝夕收了那信简,本来便有些心虚,此刻也确认了那带着寒意的眼神,竟是冲自己而来——那少女虽是一身道袍,清秀明丽中却仍有几分动人之色,奈何眼神冰冷,似利箭激射过来,令得人头皮发麻。 杨朝夕忙躲开那眼神,回望着太微宫巨大的墙垣和歇山顶,心中却生出一丝不舍来。不知是因为那《五圣千官图》、还是斋坛演武时那无意斩错的一刀…… 弘道观与太微宫距离颇近。出了积善坊,右行数丈便是天街,沿天街再南行数丈,便到了修文坊。坊中有的房舍已经修葺一新,隔着墙的院落里,有烟火之气袅袅升起。有的房舍依然破败,等着不肯归来的主人。 弘道观便在这修文坊中。尉迟真人颇为热情,一路走、一路向上清观的几个弟子说些弘道观的往昔: 蓟州之乱前,鼎盛时的弘道观占足了一坊之地,香客往来,香火繁盛。贼兵破城后四处烧杀,有些道士和家眷便死于那场兵祸,而弘道观也被破坏掉大半。后叛乱平定、贼兵退走,有些流浪到此的难民,便帮着道观修葺一部分殿宇和房舍,挣些米粮度日,渐渐地便围着道观住下来。现在看到的炊烟,便是近几年留下来的难民。 公孙真人听了,只是叹息一声,几个弟子也是默然不语。能在洛阳城如此浩劫之下幸存的,谁没有族中亲人死在贼兵刀下? 众道士穿过有些残破的观门,“弘道观”几个隶体大字印在楣上,却也醒目。几人进了观门,里面的院落颇为宽敞干净。院子两侧是红柱漆彩的檐廊,院中有老旧的凉亭、新辟的演武场,凉亭下有石凳、石桌,院角齐整地栽着李、桃、柿等果木。 院落正北是气势雄健的玄元殿,玄元殿后面是斋院,斋院再向后便是一处小了许多的斋坛。再向外扩展的,便是无力修葺的损毁建筑,早已废弃不用。如今的弘道观,便说是惨淡经营,也不为过。 这时一个年青道士放下扫帚,跑过来向尉迟真人行礼,想来是今日的当值道士了。尉迟真人便嘱咐这当值道士,带公孙真人一行人去客房稍事休息,才遣散了这次同行的精锐弟子,自己回了靖室。 这位年轻道人果然是师承一脉,竟也如尉迟真人一般热情:“公孙前辈、各位道友,我是朝宗子连江平。西厢房这边两间,又宽敞、又安静,被褥、枕席都是刚换的,先安顿你们住下,稍事歇息。我就住在你们正对面的东厢房,若缺什么用的,便来找我……” 公孙真人拱手称谢。四个弟子也依次谢过,进了公孙真人的客房,这位连江平才欣喜地去了。 杨朝夕一路观察下来,这时终于忍不住道:“总觉得弘道观出来的道士,都有些莫名其妙,师傅不像师傅、弟子也不像弟子,该谦虚时不谦虚,该稳重时不稳重……可是偏能在演武时拿到魁首,真是奇哉怪哉!”公孙真人与其他几人听罢,都笑了起来。 公孙真人挑眉笑道:“这便是尉迟真人最难能可贵之处。具大智,真性情,心无挂碍,念头通达,有什么便说什么,却也极少因言招祸。他教的徒弟也都是这般性情,不虚饰、不曲迎,于世情上,便也有南华真人的几分淡然。偏是在这种性情状态,修道也好,习武也罢,反而更能集中意念、事半功倍。所以道门之中了解他的,还送了个道号,叫‘假道真禅’。我壮年时便认识他,那时他为人虽有些荒诞不经,心性却是极好。而我辈修道,修的原本也就是‘心性’二字。就只这一处,我便远不及他!” 朱介然、卓松焘听罢,便先后扣住“假道真禅”的字眼,若有所思起来。也只有如杨朝夕、黄硕这般童心未泯的,反而只听得有趣,还不能将公孙真人话语中的一番深意,真正领会。 四个弟子又陆续问了些其他事情,才从公孙真人客房中退出来,一起进了隔壁的一客房,各自爬上木榻,呼呼睡去。直睡到圆月初现,四人才疲惫尽消,从木榻上爬起来,出了客房。 院落无风,凉亭下悬着一盏孤灯。氤氲的光并不刺眼,将亭中两个老道的剪影,晕染出神秘的色彩。 卓松焘看看左右,便拽着杨朝夕、黄硕,往凉亭那凑了过去。朱介然也只是迟疑了一下,也自摇头一笑,跟了上去。只见两个老道各抓着一只棋篓,正专心对弈,公孙真人执白,尉迟真人执黑。这一局却已铺满大半,两人各有消长。细细看去,却如两军对阵一般、异常惨烈。 公孙真人执白之手顿在半空,看了半晌,却不肯落下。突然便笑着放回棋篓:“我认输!” 尉迟真人得意笑道:“玄同老弟,知道这局为什么输么?”公孙真人笑着摇头,尉迟真人更多了几分兴致,“经云‘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我便执黑子、战白子,天下在握,岂有不胜之理!” 公孙真人闻言笑道:“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尉迟道兄大谬不然矣!” 尉迟真人便将棋枰一抹,哈哈大笑起来。 第52章 弈中闲话 夜色四合,短檠灯悬在亭檐之下,蓦地爆出一个灯花,将两个老道的脸庞照亮一瞬、便又暗淡下来。 公孙真人抬头看了看围观的四个弟子,笑道:“尉迟观主可是弈中国手,你们莫被他的混话所蒙蔽了。真具大智之人,便是要作出一副愚顽模样!”四名弟子见观主并未驱赶,便放下心来,站在一旁,专心看两人对弈。 尉迟真人一手在散乱棋枰上,将那黑子逐一拣出,放在棋篓里。又将剩余白子推了推,才笑道:“国手二字,愧不敢当!玄同老弟纵然心中不服,也不需如此捧杀愚兄。弈如战阵,内藏攻伐,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纵然破敌,自己也要死伤大半,每局下来,倒配得上‘惨胜’二字。” 公孙真人也将白棋收好,笑着摆出一个请手:“尉迟道兄话中便有玄机,皮里春秋,遮遮掩掩,倒不似往日风范。何不直抒胸臆?” 尉迟真人也不客气,伸手将一枚黑子按在了“天元”位:“兵者,诡道也!而我盛朝崇尚武功、颇多攻伐,这便是祸根的由来。武将皆以‘此消彼长’为座右铭,仿佛杀尽敌首,我方便是长胜。譬如石碾,碾砣、碾盘皆有齿纹,二者相磨,年深日久,齿纹皆坏,谁又能言胜败?所以上兵伐谋,并非惧死不战,而是有‘减少杀戮、保取太平’的初衷在里头。” 公孙真人将白棋围了上去,也笑道:“可是如今战乱虽平,但国祚已伤,民生凋敝。再言杀伐之弊,便是连亡羊补牢都算不得了。若论用兵攻伐,便如你我这弈局,无非是‘以多欺寡,有心算无心’而已。一子便有何用?若不是三子、四子乃至更多白子来围,如何能吃下一、二黑子?这便是以多欺寡。” 公孙真人停了一下,又将尉迟真人一招突围堵截住:“而你我对弈,便如黑白两将,坐镇行营,所拼的唯有心思心力而已。你若心思未到,而我偏能先几步想到,甚至做下埋伏,那么后面的形势,于你来说,只有凶险。或者我心力不及、不能多算几步,而你心力充沛、盘算遍布全局,那我也是大败亏输的下场。这便是有心算无心。” 尉迟真人轻松一笑,黑子却又在死地之间,忽的杀出一块希望来,才道:“对弈而已,原是闲谈,却不想你能解析得如此郑重、透彻。照你说来,往前几十朝的兵史,便都不存在‘以寡敌众’‘以弱胜强’的事例了?” 公孙真人见棋枰上开始胶着,忙又在远处铺下一招闲棋,笑道:“正是此意!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势均力敌便战之,敌众我寡便逃之。没有万全策,莫将千百兵!” 尉迟真人无奈地摇摇头:“如今盛朝文臣乱法,武官僭上,纲纪不振,乱象已出。便是想以黄老之道统之,怕是也来不及了。兵者虽凶、生民避之唯恐不及,但圣人若是有不得已,一定要而用,道门、儒门、释门,又能左右什么呢?” 公孙真人也是笑着叹道:“尉迟道兄方才悖逆之言,老道耳眼昏花,便是听不大清楚。所以道门清谈、儒门取义、释门求脱,在王者刀兵面前,终是于事无补。若不肯趋附的,便只有白日飞升、成仁涅槃一途了。” 尉迟真人释怀一笑道:“对弈便对弈,作什么忧国忧民?又不是修道之人的担子。越俎代庖,非我辈所为也!”语罢,又将一枚黑子补在了关键之处。公孙真人不假思索,也是一招跟上……如此你来我往,忽忽杀过几局,圆月已经悬在苍黑的穹庐中央,尉迟真人也打起了哈欠。 公孙真人环顾四周,弟子们早已熬不住困意,回客房歇息去了,便站起身来,向尉迟真人拱手道:“尉迟道兄!今日便就此罢手如何?早些歇息,明日再会。” 尉迟真人抻了抻肩臂,便也拱手道:“玄同老弟,听君一夜话,心有戚戚焉!果然是千金易得、知己难求,那便明日再会!”二人拜别,便各自歇下。 身在洛阳城中,又是客居他观,杨朝夕等四个弟子次晨醒来,洗漱穿戴一番,便至公孙真人房中问安。公孙真人简单说了些经文,又做了解释,才正色道:“昨夜我与尉迟观主说定,一会吃过早斋,便在院中演武场内演示些拳脚。尉迟观主乃拳术大家,他族中传下的‘夺槊拳’,也是盛朝立国之初,威震三军的一流拳法。机缘只此一回,你们四人务要仔细观摩,不懂之处亦可发问。”四个弟子应下,便随公孙真人起身,一道出了客房。 宽阔院落中,有的地面石板尚存,有的地方却缺损开来,只有演武场那一方区域,才整齐地铺满青石。青石地面上好几个粗壮的木桩,木桩上横七竖八地插了好些粗木棍,皆光滑可鉴。演武场靠边的位置,有两个兵器架,木制的刀、剑、枪、矛、戈、戟、槊等兵器一应俱全,颇为壮观。 几个年轻道士和道童穿插地立在演武场上,自顾自地练着拳脚兵器,并没有整齐划一的节奏。昨日那传宗子方七斗、朝宗子连江平也在其中,一个耍着两柄短匕,一个却挥着狼牙锤,均为木质。两人有时自行习练,有时又趁对方不妨,攻过去对上几招,却看不出什么高下来。 公孙真人与四个弟子远远地看了一会,尉迟真人才从自己房中走出,笑眯眯地望向这边。公孙真人便领了弟子,绕开演武场,向尉迟真人方向走去。拱手笑道:“尉迟观主安好!” 尉迟真人兀自打着哈欠,看了看演武场上的动静,自嘲道:“这几个小子倒是挺勤快,这么早就起来练功,倒是老道起得晚了!玄同老弟,咱们先去斋院吃些早斋,一会也来演武场这边。我都忍了两三天,早想见识见识你那个‘翠云道功’,真个是拳理玄妙、回味无穷……啧啧!” 公孙真人笑了笑:“尉迟观主不愧为武痴,武艺求索之心,更胜少壮之时。”说完一行人便跟着尉迟真人,进了斋院,在一间房舍里围着坐下。 很快便有典造道士送来碗筷,又将一个木盆端上来,盆中是冒着热气的粟米饭,一柄木勺斜插其中。尉迟真人站起身来,先抢过公孙真人手中的瓷碗、盛满粟米,才将木勺传给典造道士,让他给杨朝夕等四人盛饭。众人客气了一番,便都坐下吃起来。 早斋简单,几人刚刚吃完,尉迟真人已经拉起公孙真人,急不可待地往演武场走。四个弟子一愣过后,便赶忙追上。演武场上几个道士仍在练习,连江平一杆狼牙锤呼啸生风,朝着方七斗的头顶、心口、下阴分别攻去,却被他两柄短匕稳稳架住、不能寸进。连江平又倒转锤柄,横扫方七斗胫骨,被他轻轻一纵,躲了过去。尉迟真人便清几下嗓子,几个道士才停下手中动作,一起向尉迟真人和公孙真人这边行礼。 尉迟真人跨前一步,正色道:“公孙观主是我昔年好友,不光经纶满腹,武艺也是相当厉害!有幸请他来咱们弘道观做客,今日正好展示一番‘翠云道功’,徒儿们有眼福了!”演武场上的几个弟子一听,都欣喜起来。更有一个小道童高兴地跑开了去,要去喊其他的师兄弟们一道过来观摩。 公孙真人微笑着看着众道人,听他说完才喊道:“弟子们,列阵!”杨朝夕等四个弟子便在演武场上站成一个方形,方形跟在公孙真人身后,五人整整齐齐地演练起来—— 静若邙山北坐,动如林木摇风,进若天光穿云,退如江潮渐平,起若孤鸿别影,落如玉屑旋空,安若斗室点茶,危如广厦将倾……意在行前,招招连绵,顾盼八面,胯稳臂圆。果真是极具道韵的一套好拳法! 尉迟真人看得心痒手痒,恨不得扑上去,将这拳法从公孙真人脑袋里掏出来,再塞进自己脑袋里。弘道观围观的弟子虽似懂非懂,却也觉得这拳法委实有些别的意思在里面,便三三两两地站在边上,四肢僵硬地模仿起来。 一遍“翠云道功”打完,起势和收势的招数却是一模一样。或者说,只要体力不辍、精神不衰,这拳法便可一直打下去。 人力有时而穷!硬桥硬马、猛打猛杀的拳法多如牛毛,但都需要体力、精力作支撑。这“翠云道功”拳路的独到之处,便是不用太多的体力和精力,而这样的套拳理,若真能用来与敌相搏……那就委实有些可怖了! 然而,异变陡生!就当公孙真人打完收势、准备到旁边休息时,一个人影却陡然扑了上来。一只开山斩石般的拳头、挟着劲风,正迅速在眼前放大…… 第53章 尉迟夺槊拳 这拳法眼熟,是熟人出手! 刹那间,公孙真人脑中便只闪过这一个念头。身体却也不慢,右手挥袖迎上去、将拳劲裹住,左手架住来拳肘部,脚下却向后一退,便将这拳劲带偏过去。 就在两个身体擦肩而过的同时,公孙真人又将左肩一抖,靠在了那人身上,那人重心不稳,便要向侧面倒下。 但出手之人身法却颇为娴熟,在身体侧倒的刹那,顺势一个鹰翻,便稳稳落在青石地面上。众道士顺着身影望去,那偷袭之人满头华发、慢慢抬起笑脸来,却是尉迟真人。 尉迟真人偷袭未果,却毫无愧意,笑道:“玄同老弟,得罪了!愚兄一时技痒,想看看这‘翠云道功’如何迎敌。便只在你手中过得一招,就已败下阵来,果然厉害!”弘道观其他弟子听他如此说,也纷纷伸出大拇指,钦慕之意溢于言表。 公孙真人也是笑道:“尉迟道兄赤子之心,便是喜欢开玩笑,也莫要当着众弟子的面。若是一个不慎被我打伤,岂不是要在弟子跟前颜面无存?这套拳法原本便是配合道门行功之法习练的,主要作用还是开穴通窍、舒筋活骨。学起来倒也颇为容易,但却不能蹴成,须得日日勤练不辍,三五年上,或有所小成。实在是套事倍功半的拳法!” 尉迟真人听罢,大摇其头:“那还是不学了,老道还有几年活头?再练三年五年、或是十年八年,好容易练出些成效,便要带进棺材了!”说完又看向几个弟子,“你们却都得认真学起来,以后每日勤加练习。若发现有偷奸耍滑的,罚……罚给老道我当一日的人肉沙包!”弟子们一听,身体便都不约而同一滞,慌忙点起头来。 尉迟真人满意地捋了一把胡须,眉毛一扬:“来而不往非礼也!玄同老弟如此慷慨,我便也不能小气。这套‘夺槊拳’虽是祖上庇荫的,却也没说不能教人。今日便耍将出来,请诸位小道长品评!” 话语声刚落,大家便感觉地面震了一下,却是尉迟真人说话间一跃而起,双足重重顿在一丈开外的青石地面上。下盘半弓半马,双臂攻守兼备,对着一个木桩“笃、笃、笃、笃”地格打起来,出拳如环,连续不断,速度绝伦,几乎看不见拳掌间的变化。 尉迟真人打一阵,便斜刺里跳开一些,又去攻打木桩的右面,下盘也在跳跃之际、偶尔偷出一脚,踢中旁逸斜出的粗木棍,那木棍便被踢得缩进去一大截。 杨朝夕看到这里,便想起方七斗与通玄观莫效儒演武时,冷不防绊出的那一脚,确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而尉迟真人围着木桩打了半天,却只是热身……就在上清观四个弟子正全神贯注盯着尉迟真人、想看出个端倪来时,弘道观众弟子已经悄然从木架上拿了长短兵器,从尉迟真人身后摸了过去,无比默契地将刀、剑、枪、矛、戈、戟、槊等,向上、中、下三路一齐扎了上去…… “又是偷袭!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卓松焘在旁边鄙夷地咕哝了一声。 那尉迟真人如脑后生眼一般,猛然转过身来,在险之又险的一瞬,双臂连挥、两腿交互,将先攻上来的七八杆长兵器锁住,又尽数拍踢开来。然后不退反进,身体又迎向后攻上来的短兵器,连拍带踢,便将这一轮偷袭尽数破解。 这些手持兵器的弟子偷袭未中、便散开队形,将尉迟真人围在一个圆圈里,沉稳攻势从四面八方不断袭来。每一个弟子都拼尽全力,全然不似一次演示,竟有些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意味。 尉迟真人便如吃饭喝水一般,对此情此景早已习以为常。只见他双掌变钩,臂若无骨,全没了方才打桩时的刚猛。又如两条蟒蛇一般,对袭来的兵器或叼、或缠、或甩、或弹,全部挡在身体之外。甚至还能借为己用,以此之矛、攻彼之刀,自己从中周旋,竟还游刃有余!一时间“笃、笃、当、当”的声音连续响起,却如鼓乐丝竹一般好听。 如此演练了约半炷香功夫,有些道童体力不济,已经喘开粗气。尉迟真人才双袖同挥,将最后一波攻势打开,轻轻跃起一丈多高,跳出围攻的圈子来。众弟子也收了兵器,一起向他行过礼,才在一旁站好。 公孙真人笑着走上前去:“尉迟道兄实是艺高人胆大,这刀林剑丛里往来穿梭的本领,怕是与祖上相较,也是不遑多让了。只是拳法归拳法,便没什么相辅的行功之法么?” 尉迟真人神采奕奕,笑道:“自然是有。十余年前,我与一众道友赴白马寺作佛道之辩。那边僧人虽说平日看来,谦和似懦,但于经义一道,却精熟无比。我们几个老道,穷尽黄老之义,竟辩不过一个年轻僧侣。于是有道友提出以武辩道,我道门擅武艺者着颇多,与那边武僧切磋了几轮,终于占了上风。那些老僧倒也不恼怒,却拿出一本叫做《摩诃婆罗瑜伽》的经折,说外练功夫如灯身,观想之术为灯芯,两相结合,方得证果。释门无私藏,原凭缘法度与我等。” 公孙真人也是诧异:“以布施度人,这老僧倒是高明。你等若不肯接,便是倨傲无礼之态,于礼节上有亏。若是接了,便是承迎释门修习之法,等于是低头了。那么最后如何呢?” 尉迟真人却是苦笑:“当时在场的许多老僧皆微笑不言,竟对此事一副置身事外、作壁上观的态度,着实令人恼怒。我便自作主张,上去将那《摩诃婆罗瑜伽》接过,给那老僧抱拳行礼,便以江湖之仪受了他这恩惠。待转过身来,却发现同道中人皆是不屑,尔后在道门之中,我便有了这‘假道真禅’的诨号了。” 公孙真人闻之解颐:“这事我却不知了。只是一直以为尉迟道兄触类旁通、学融三教,却原来有这么一番苦衷在里头。” 尉迟真人无奈笑笑:“都是故事了。倒是那《摩诃婆罗瑜伽》却颇有些意思,里面没有几句经文,全是些冥寂观想、抻骨柔筋的图案。我便取来练了一些,反而将家传的‘夺槊拳’,发挥出许多意料之外的威势。那时我才渐渐明白,内外兼修是怎样的一条通途,便也觉得金丹成仙、实在虚无缥缈。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当年玄同老弟‘练气锻体’的倡议来。” 公孙真人也想到当年之事,笑意更浓:“当年同尉迟道兄一见如故,虽然道见不同,却只是君子之争。便是武艺这门,同样是家传的艺业,尉迟道兄这行功之法,才算得上是奇遇。” 尉迟真人便不再赘言,从怀里掏出一份经折道:“这便是那《摩诃婆罗瑜伽》,愚兄闲时手绘。画工粗浅,却也是照模照样,可供玄同老弟这些弟子修习所用。”公孙真人忙接下经卷,郑重拜谢了一番。 公孙、尉迟二人且走且言,渐渐便出了演武场。两边徒弟仍在场上互相演示,便是要将方才未明之处,尽数弄得明白。尉迟真人却将公孙真人引至自己靖室之中,烹了茶汤,以半透琉璃盏盛了,奉至公孙真人身前。 公孙真人自茶案上捧起这琉璃盏,只见汤色青碧、碎叶白嫩,将琉璃盏充填成一方剔透的琥珀。幽凉茶香自盏中升腾而上,经久不散,沁人心脾。轻呷在口,顿觉齿颊生香、凉意灌喉,汩汩玉津自舌根生起。仿佛一团元神,便欲破顶而出。不禁赞道:“美哉!” 尉迟真人得意笑道:“这便是今年新炒的白露茶,申州一个入了军籍的弟子,前几日过来探望老道时所留。一杯入口,的确是苦尽甘来、妙用无穷!” 公孙真人又讨了一杯喝下,才徐徐笑道:“尉迟道兄引我至此,怕不光是为品茗论道这些事吧?” 尉迟真人这才一改平日闲适之态,正了正颜色道:“王宫使知我与你有旧,已传我过去几次,他所图的,便是那柄‘如水剑’,还有从中可寻的拔擢机会。当年城破,我等皆被贼兵胁迫,做了些荒诞悖谬之事。但接你密信之后,我便将这‘如水剑’的典故穿凿附会了一番,在洛阳城中四处散播。只是并未曾与人提到过你,众人也皆以为我是操纵之人。却不知这王宫使,又从何处得知与你的关联?” 公孙真人皱眉想了想才道:“我却也只是经手之人,背后通盘运筹的、却不便告知道兄,此节当年便与你说过。世上本无‘如水剑’,只不过是把一个虚构的香饵,抛在安禄山手里,引得江湖游侠觊觎,给他制造些麻烦罢了。却不料江湖草野之力,毕竟难聚,虽有人行险刺杀,却都劳而无功,反被贼首所杀。如今那方古碑,也已是踪迹杳杳、遍寻不得了。” 尉迟真人叹了口气:“如今你便说世上本无‘如水剑’,又有几人肯信?王宫使既然将此剑当做一次莫大机缘,定是深信不疑了。他如今还有些耐心,不至于调用行营兵力,只是须得寻个妥当理由,将此事交代过去才好。至于你那家传的‘公孙剑法’,愚兄也只是好奇,并没有强求之意,你所要提防的,也不过是展不休等寥寥几人。” 公孙真人这时却反客为主,将那烹茶的铜壶拎起,给尉迟真人斟了,才道:“多谢尉迟道兄提醒,我便再做些提防措施,也就是了。‘如水剑’之事,本是信手为之,却不料横生出这许多枝节来。我心里已有应对之言,若王宫使再问及此事,不妨直接挑明,由我亲自登门拜谒,与他说去。” 尉迟真人将盏中香茗一口咽下,从怀中摸出一枚“开元通宝”,才道:“愚兄也是思虑多日,寻不到一个万全之法来。实话说来,我之性情,便如昨夜那弈棋、方中藏圆。而玄同老弟你,却如这枚大钱,圆中有方。愚兄此番啰嗦,便是希望你心里有数,即便要与那王宫使对质,也要忍住一些,切莫生出龃龉来。” 公孙真人便起了身,拱手道:“尉迟道兄,这番推心置腹之言,我定谨记在心。他是朝廷要员,想求显达厚禄,我便不阻断他的念想,也就是了。” 两人又互斟了一番茶汤,说了些别的闲话,才各自散去。 第54章 执简赴约 日下影壁,枝摇沉彩。月上轩榭,瓦冷飞霜。 弘道观稍显陈旧的屋宇殿堂上,树影被月光照出的轮廓愈发清晰,院落中也零星地掌起灯来。 一方书案临窗而设,笔墨纸砚铺开阵仗。公孙真人执笔而立,神色愀然,对着书案上的黄笺,却久久不能下笔。 窗棂挡在眼前,将秋月夜分割开来,与支离破碎的记忆重叠,那道倩影扶着栏杆,朝他笑着、笑着……便如一点墨色滴落在清水中,渐渐晕开,消散不见。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这个道理,他早也懂了好多年。 沉吟许久,终于才将心绪一凝,运笔写道: 春溪吾妹!一别经年,鬓华已生。昨梦如尘散不复,今月流光照洛城。愚兄现应邀来此,初为论道,兼砺弟子。前日太微宫斋坛演武,有我上清观冲灵子杨朝夕,与令徒花希子崔琬掣签而对,演武切磋,互为印证。然行招有差,原非本意;故致歉自悔,实为初衷!特于此寒夜修书,令弟子拜谒观门。春熙吾妹!既修坤道,或可责之训之,万勿伤之毁之,此愚兄之唯愿也。玄同顿首。 信简写就,公孙真人又取来鲤纹信囊,细细装好,写明“麟迹观观主台鉴”几个墨字。才按灭灯烛,就木榻上和衣睡下。 次晨斋毕,公孙真人将杨朝夕、黄硕、卓松焘召至客房内,将信简交予杨朝夕手中,才道:“此行应邀而往,勿作惴惴之态。冲灵子,你可将此信简转交给麟迹观观主元夷子,必不会为难于你。暝灵子、玉灵子,你二人随他同去,这里有些银钱,你们可先去南市买些秋时杂果,一并带去。谨记!以礼相待,莫要再起争执。”三个弟子应了,便退出房门。 此时演武场上,只有传宗子方七斗一人,在木桩前打着“夺槊拳”。见几人背了包袱,正往观门方向走,忙跑过来笑问:“几位道友,可是要出门?” 杨朝夕点了点头:“奉观主之令,往麟迹观拜谒一位道门前辈,下午便可回来。”黄硕在一旁捂着嘴,不小心笑了出来。 卓松焘忙在黄硕头上敲一记暴栗,忍笑道:“家丑莫外扬,咱们快去快回!” 方七斗见此情形,眼珠一转,便猜到几分内情,促狭地凑了上来:“杨师弟!我辈修道之人,若是见道友急难危重,岂有置身事外之理?况且我与那麟迹观几个师姊最是相熟,不如带我同去,若遇到难堪之事,亦可解围。你们少待片刻,我去禀明师傅,马上就来!”杨朝夕心里哀叹一声:这道兄怎么什么事情都要搅进来? 果然不到半炷香,方七斗已经换了副道袍,意气风发地跑了过来:“咱们走了!” 几人便出了修文坊,沿着建春门大街一路东行。走了四五里路,便见左手方向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高低错落的瓦舍土墙间出入往来,一幅繁茂景象,便知这是南市了。因有正事要办,杨朝夕、卓松焘便否决了方七斗在南市游逛一番的提议,巡市比价了一阵,便买了些绿李、山楂、蒲桃,用包袱兜住,出了南市,向麟迹观方向而走。 四人西行里许,便向南折,又费了两里多的脚程,才走到敦化坊前,麟迹观和通玄观均建于此坊。四人路过通玄观时,恰有一个粗壮道士将几名香客送了出来。 这粗壮道士行完礼送走了香客,便看到这边四人施施然走过,顿时怒不可遏:“传宗子!你可还认得道爷我么?前几日竟戏耍于我!今日若有胆,便来我通玄观,再一决高下!”四人侧头看去,却是那日败在方七斗手下的莫效儒。 方七斗见避无可避,只好上前几步拱手笑道:“这位道兄安好!那日道兄手下容情、出招放水,小道岂能不知?今日小道和几位道友有事,便改日再来登门拜谒!” 莫效儒人虽粗笨,却也不好糊弄:“传宗子,几句轻飘飘的话就想揭过?真是巧舌如簧!来、来、来!不肯入观是么?咱们就当街放对,再战几百回合……”这时通玄观另一名道士闻声出来,见莫效儒要与人冲突,忙一把拉回道观去了。那莫效儒却还在不甘地喊,“传宗子,你给道爷等着……” 杨朝夕几人看罢,都摇了摇头:看来武艺不高、嗓门很高的道士,也是大有人在!杨朝夕默默走上前去,拍拍方七斗的肩膀,突然便从心头生出一种同命相怜、惺惺相惜的感觉来。 四人又西行百余步,才到了麟迹观前。观门形制倒是和弘道观、通玄观大同小异,唯一醒目的,便是观门两侧蹲着的两只石雕麒麟,亦是雌雄相对。四人向前走了几步,果然便有知客迎了上来,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道士:“几位道友从何处来?不知来鄙观欲拜谒哪位道人?” 杨朝夕便从怀中拿出公孙真人手书的信简,又接过卓松焘递过来的杂果包袱,神色谦恭,双手将信简和包袱交在知客女道士手上:“我们是邙山上清观弟子,持观主公孙真人拜帖,特来拜谒贵观元夷子观主,烦请这位师姊代为通禀一声。并一些杂果,请师姊笑纳。” 这知客女道士秀眉微蹙,却已是认出了杨朝夕:“你是冲灵子吧?还真的敢来!也好,我这便去通禀观主,你们在此等候便是。”说完便转身进了观门。 杨朝夕转过头,脸上忐忑之色终于还是露了出来,卓松焘和黄硕便笑着宽慰了几句。方七斗却在一旁望着那观门发呆,嘴里喃喃自语:“冰肌玉骨,流风回雪,得侣如此,夫复何求……” “这个师姊便不相熟吗?看看你的口水……快擦干净了,就不该信你的话……”卓松焘又是一个暴栗,打在了方七斗的后脑,鄙夷地说道。 方七斗哈哈一笑:“……自然相熟,以后更熟!几位道友真是道心坚毅,看不到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卓松焘又要再打,才被方七斗跳开了去,黄硕在一旁笑着掠阵。 等了一会,那知客女道士便走了出来,勉强地行了一礼:“我家观主叫你们进去!”说完便引着杨朝夕四人,向正殿的方向走去。 方七斗便向前飞快地走了几步,赶在了杨朝夕身侧,语言含笑:“在下弘道观传宗子方七斗,还未请教这位师妹道号。不知师妹近来诵的什么经?或可与小道参详一番……” 那知客女道士却陡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神情微怒:“不是只有上清观的道士吗?你来此间,却是何意?”方七斗颇有急智,正待辩解几句,那女道士向右使了个眼色,两个当值的女道士便举起扫帚,将方七斗拦了下来。 卓松焘、黄硕扭头看了一方七斗那挡在扫帚后面、故作委屈的表情,忍俊不禁,笑出声来。那知客女道士头也不回,冷冷道:“道门清净地,不得喧哗!”两人才捂住嘴,循规蹈矩地跟在后面。 麟迹观玄元大殿颇为华美壮观,丹漆攀凤柱,三彩琉璃瓦,云纹门窗棂……便是柱子压住的础石,也雕成玄武龟蛇的模样。大殿正中,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妪,穿着玄、青二色道袍,拂尘白中夹金,正对着道尊神像念诵经文。听得杨朝夕等人已到,才转过身来,一只手上还抓着公孙道人手书的拜帖,此刻已经拆开。想来,这便是麟迹观观主元夷子了。 元夷子道长语气平缓、波澜不兴:“转告公孙玄同,信简我看过了,不过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道不欺晚辈,你等尽可放心。演武切磋,胜负早有定论,却是我观中弟子有些胡闹。此番比与不比,便是两可,冲灵子你自决便是。”卓松焘、黄硕听罢,心下便松了一大口气,就差张口替杨朝夕将这莫名奇妙的比试推掉。 杨朝夕一路忐忑地进了大殿,待听元夷子道长说完,心里反而平静下来,抬头恭敬道:“在下愿意再比一场。”卓松焘、黄硕两个听完,恨不得跳起来揍他一顿。 元夷子道长眸光一亮,接着道:“即是如此,老道便过去与你做个见证。免得有人担心……我麟迹观以多欺寡。”那知客女道士听她说完,便做了个带引的手势,杨朝夕三人便跟在她们后面,出了大殿,向殿后的演武场走了过去。 一路檐廊轻快,廊下菊花绽开,馨雅香气在廊间鼓荡,时而浓烈、时而清淡。杨朝夕走着,心神却逐渐沉醉在菊香里,不难自拔。卓松焘、黄硕见他比试当前,竟还能走神,便一人一脚从后面踢了上去。杨朝夕打个趔趄,才回转心神,专心走路。 穿廊过院,远远便看到一个六丈开外的演武场,以黑白两色巨石铺砌,组成一幅硕大的太极阴阳鱼图案。演武场外,十八般兵器长短分开,整齐安放在几个木架上,有的大多是竹木所制,有的却闪着寒光! 场上已然站着一个清瘦明丽的身影,看见来人,双眸陡然睁大:“轻薄小儿!你终于敢来了!” 第55章 谨遵师嘱 此刻高天囤云,黑白相间,形态万千。秋风黄叶在地上追逐,向更浓的秋意跑去。 杨朝夕微微错愕,便在些许紧张中、循声仔细看去——分明便是那日斋坛之上,互相演武切磋的花希子崔琬。略有些纷乱的青丝,在她额前、腮边一下下地扰动着,却动不了那眉眼盈盈间的无尽怒意。 元夷子道长沉声道:“花希子,修道之人,须谨言慎行。似你这般大呼小叫,便能先声夺人吗?” “可是他……这个冲灵子,当日众目睽睽之下,那般折辱于我……我便只能忍而不发吗?”崔琬兀自气呼呼地反驳道。 知客女道士站在一旁,担心观主动怒,连连给她递眼色,崔琬便将眼神转向她:“镜希子师姊,有劳你在那边挡住出口,别让这轻……冲灵子逃掉!”镜希子无奈,便退开几步,拦在了方才进入的月门之前。 杨朝夕这时解下身上包袱、就地打开,将一顶修好的道冠、一块簇新的发巾和一柄熟悉的竹剑,一道取了出来,走上前道:“花希子师姊,这是那日你落下的东西,今日便物归原主。” “谁要这些东西!今日既来,便不用走了!”崔琬却是迅速从腰间抽出竹剑,斩中杨朝夕手里的三样东西,跌落一地。 元夷子道长已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花希子,既是你提出的约战,若脾气发完了,便开始吧。” 杨朝夕有些无奈地将道冠、发巾重新收起,交给黄硕,只把那柄竹剑握在手中:“花希子师姊,我师傅确曾嘱咐,乾道不伤坤道,决不能和女子打架……便是丑到让人心生厌恶、也是不能的。今日却是想还了你东西、当面致歉……” “你……欺人太甚!”崔琬听那句“丑到让人心生厌恶”时,已是怒火中烧。忍无可忍之下,便提剑挥了过来,将杨朝夕正说着的话头,生生斩断。这场有些伤脑筋的比试,就在这雷霆震怒的一剑之下,瞬间拉开序幕。 杨朝夕右手还握在竹剑中段,仓促间只好蹬步连闪,想要退出演武场。崔琬却是几个利落转身,抢攻在他右后方,剑剑紧逼、直刺他的脖颈和后肋。阵阵寒意透过剑锋,击在杨朝夕身上,他心惊之余犹自庆幸:幸亏自己躲得快,不然身上怕是要多出几个血窟窿。此事须感谢娘亲,从小要挨打时,便能躲得这般快了…… 崔琬见抢攻无效,又调转方向,向已然跑远的杨朝夕快步奔过去。杨朝夕也将竹剑在掌中旋了几圈,握中剑柄,且挡且退。崔琬那日却已见识过他的剑法,最后令他落败的那几剑,委实有些可怖。但今日显然,他并不恋战,似乎只想着让自己发泄一通,便认输了事。这等轻蔑自己之举,反得令她更为恼怒,于是再出剑时,便有“嗤!嗤!”之声鸣响,却也是一套“以气使力”的功法。 杨朝夕见她动了真火,自不敢太过怠慢。之前交手的印象便一点点地开始清晰,拼成一个确切的印象。这剑法气势凌厉、出剑绵密,仿佛漫天雨幕扑袭而来,若是第一次遇上,避无可避之间,难免是要中招。此番二次动手,却已经可以隐约摸到一些规律,若以公孙剑法只守不攻,护住周身要害,却也够用。且崔琬所用剑法似乎颇耗气力,时久力竭,攻势自然便会弱下去。而自己这剑法却绵绵若吐丝,最是适合拼消体力的打法。 崔琬也知自己这“落雨惊秋剑”的弊端,或者说只是她这尚未及笄的年纪上、才会有的弊端,气力总有穷尽时,若久攻不下,必定要吃亏。这时也算准杨朝夕不愿伤及自己,于是下面的剑招便开始只攻不守、无所顾忌。一时间,剑法的精微也一点点展露出来。杨朝夕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打法,便开始露出一些破绽,被崔琬几剑刺中,虽没有创口,却也疼痛不已。 秋风丝丝缕缕从脸上、脖颈间掠过,带了几分凉凉的湿气。当空中几声闷雷响过,便有稀疏的雨星子飘落下来,滴在眉眼、脸颊上,渐渐流进唇齿。却尝不出味道,有的只是些带着腥气的冰凉。杨朝夕感受着这酝酿许久的秋雨,才在阴郁天光下、从她这剑法中,悟出几丝剑意来——便如这渐渐细密的秋雨,纵横交错,随风而摆,似乎每一滴雨水都如长线一般,将天地间织连成一片。 杨朝夕又挡下一些攻势,猛然后退两丈,手臂上却已吃了几剑,抬头疑惑道:“你这是什么剑法?” 崔琬也停下攻势,昂然间冷冷道:“知道厉害了?不过已经迟了,今日便要叫你走不出这个院落!便告诉你也不妨,这叫做‘落雨惊秋剑’,是观主她老人家所创,难逢敌手。我以此剑杀你,也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杨朝夕终是少年心性,听她说完,好胜之心便也被勾发出来,摇头笑笑:“那也未必!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江湖能人辈出,谁又能真的难逢敌手?纵然我不敌你,也只是手中剑法还未领悟透彻罢了。” “那就不必废话,看剑!”崔琬听他反驳,怒意更盛,落雨惊秋剑的必杀一招“石破天惊逗秋雨”便携着风雨之势,向着杨朝夕心口直刺而来。 杨朝夕挺起剑身抵在心前、疾退几步,将“以拙应巧”的格挡招式使出,便将这凶险一剑的大半劲力卸去。再圆剑上撩,“以曲打直”的一剑,不偏不倚地击在崔琬剑格之上,震得她虎口一痛,险些将竹剑扔飞出去。后退几步,崔琬才反应过来,这招已是手下留情了,若他这一剑再向里寸进几分,手指头便也要被削掉几根。 崔琬想到这里,却已是羞怒难当。以自己对“落雨惊秋剑”所掌握的程度,今日怕是依旧难以取胜,若要取他性命,就更是痴心妄想。可是自己……未必真的要取他性命,只是那日受了折辱,心中愤恨难平罢了。此刻心中杀念动摇,手中竹剑的凌厉之势却也少了几分。 杨朝夕误以为她已显力竭之相,便错当成时机到来,突然微转剑柄,将竹剑一面对着崔琬劈下的一剑迎了上去——又是““喀嗤!”一声,杨朝夕手中竹剑果然应声断裂,连崔琬自己都愣了一下。 便是这一下发愣的空当,杨朝夕手中断剑气势不停,却以《五圣千官图》中那微含的一丝霸道剑意,回手斜斜地斩在了崔琬的剑身之上,那玉手轻握的竹剑,接着也被斩断开来。 杨朝夕退开两步,抱拳正色道:“花希子师姊剑术精微,在下甘拜下风!师傅不让和女子打架,果然是先见之明……”说完便转身过去,要走出这演武场。 突然又听到脑后破空声起,杨朝夕忙回转身体,却是崔琬早将手中剩余的断剑,当做飞刀扔了过来。于是他果断将手中断剑抛掷出去,“当”地一声,将那偷袭的半截竹剑打偏到一旁,用的却是自小练习的“飞蝗石”手法。 “好俊的手法!好!”几下掌声响起,说话之人却正伏在演武场的西墙之上,仿佛听了场精彩的鼓乐,犹自叫好不断。 杨朝夕、崔琬都不禁望去,却是那方七斗!不知何时,他竟攀上墙垣,探头探脑间,却也将一场比试看去了大半。 这时站在一旁,为元夷子观主撑着伞的镜希子,突然从发髻上抽下木簪,甩手向方七斗射去。方七斗仰头便躲,却不防手中一松,“嘭!当啷、啷”的几声响动,已然跌下了墙垣。一个呼吸后,“哎呦”呼痛之声,隔着墙壁传了进来。 镜希子那冷若冰霜的清丽面孔,仿佛也瓦解了一些,嘴角向上翘起一个弧度。失去木簪管束的一袭青丝,顿时倾泄下来,将这滑稽的一段小插曲,也染上了几分动人。 崔琬见偷袭不成,仍不依不饶地、合身扑了上来,竟要与杨朝夕赤手相搏。盛朝虽然民风开化,女子野蛮奔放一点、未必不可,但事关男女之大防,还是要讲究一些。杨朝夕抱头躲了一阵,不得已又格挡几下,便被劈头盖脸的拳掌打在身上,拳拳到肉,好不难受。 那崔琬追打之势并未太久,便突然“啊”的一声,踩到了濡湿的裙摆,一个身形不稳、便要摔落,旁边镜希子快步奔上要扶,却早来不及! 方才还素影翩跹的女子,见自己马上就要与泥水为伍,仓皇之间觉得身边似乎有个“东西”,便想也不想地拽住,想要缓住跌落之势。却不料连那人也拽得塌落下来,两人便一起摔了下去,扑作一团,满头满脸的、全是石板缝隙间渗出来的泥水。方才雨中比剑,也仅仅把外袍淋湿,此刻加上这许多泥水,更湿得透了。 杨朝夕只记得刚才头上、肩膀、后背挨了不知道多少拳,后脑上有几处热辣辣地疼着,似乎已经起了包。正躲闪之间,不料却被一股大力拽了回去,接着便仰头倒在一个软绵绵的垫子上…… 嗯,垫子很软,背上的感觉真实无比……想着这些,身体还不自觉地扭了扭。但这些念头转瞬即逝,他也意识到不妙,周围元夷子道长、镜希子师姐、黄硕、卓松焘……都奇怪地望着他! 杨朝夕连忙翻转身体、侧过脸去,才看到方才的“垫子”眼眶湿红,源源不断、奔涌而出的眼泪,将脸上的泥污,冲刷出泾渭分明的界限来…… 而浑身湿透之下,少女姣好的身形也显露无疑。身前微微隆起的地方,剧烈起伏抖动着,呜咽的哭声断断续续、很快便盖过了耳畔的雨声…… 第56章 雨巷遭伏 秋雨一旦下开,便再无停歇之意。天色晦暗,晨昏莫辨,杨朝夕几人却已出了麟迹观。 方七斗不知从何处寻到一块油纸伞盖,披在头上挡雨。看见几人身影出现,又兴冲冲凑上来,哈哈笑道:“杨师弟果然少年英侠!剑术精湛,武德垂范。如今天下剑术共一石,冲灵子独得八斗,我得一斗,泛泛之辈共分一斗……” 黄硕顿时抓住了错漏:“你不是叫方七斗么,得了这一斗,还有六斗在哪里?” “咳……咳!”方七斗正要洋洋洒洒铺排一番,却被这小道童呛回喉管,顿时泄了豪情,“这个……叫做用典,我也不骗你,你书读得少了些……” 杨朝夕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浑浑噩噩中,早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从那演武场出来的。临走时,元夷子道长的声音,依然不带半分喜怒:“胜负已分,你可以走了。转告公孙玄同,我麟迹观行事,从不偏颇。”花希子崔琬的哭声还掺在雨声里,萦在耳边,搅入心头,凉凉地生出几分愧意来。 卓松焘却全不似黄硕、方七斗那般毫无心肺,反而走上来拍了拍杨朝夕肩膀:“海棠花下倒,虽败犹荣焉。你师傅长源真人说得对,跟女子打架,果然毫无胜算,赢了剑、伤了心,实在太不划算了……”杨朝夕却只是觉得那崔琬有些可怜,一心求胜,两度挫败,自己纵然已经有所容让,却又落得一场不欢而散的光景。 方七斗却潇洒一笑:“卓师兄,能把玩笑开得这么诚恳的,你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杨师弟既能连胜,便是不虚此行。我才华横溢方七斗,也是此行不虚!麟迹观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这厮一面吟诗,一面还从怀里摸出一支木簪来,欣赏了一番,再看看雨势,又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时空倒回至演武场上,杨朝夕听着哭声,慢慢站起,头便有些懵了。镜希子师姊已经跑上前来,将崔琬扶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向演武场外去了。接着元夷子道长便下了逐客令,几人夹紧尾巴,连忙跑了出来。半路上黄硕却大逆不道地嘀咕了一句:连顿午斋也不管吗?咱们观主的面子也太逊了…… 镜希子将崔琬扶回了平日休寝的居室,督促她赶快将身上湿透的衣物换下。同时喊来水希子师妹,嘱咐她烧些热水端来,帮着崔琬将头脸洗了,防止染上风寒之症。又将细麻布涮过热水,帮她将身体擦洗了一番,才展开锦被,哄她睡下。崔琬折腾半日、吃了败绩,又阴错阳差地再度受辱,心中悲戚可想而知。在镜希子一番好言劝慰下,才抽噎着渐渐睡去。 镜希子轻轻阖上房门,转过身来,却看见观主元夷子手持拂尘、站在门口,连忙行了一礼。元夷子轻声道:“让她静一静,你随我过来。”镜希子便随元夷子一路转折地走,来到观主平日休寝的偏殿内。待元夷子在一张屏风椅上坐下,自己才寻来月牙凳,坐在她侧前方。 元夷子略一沉吟,便徐徐道:“花希子年纪尚小,受些挫折,却也不是什么坏事。此番约人比试,胜败本就两说,胜了固然扬眉吐气,败了、却也是自取其辱。只是今后,你们这些做师姊的,莫再怂恿她争强好胜,该劝导她多把心思放在修行上才是。” 镜希子听出观主责备之意,便站起来回道:“弟子知道了。弟子也有些好奇,花希子师妹的‘落雨惊秋剑’是观主亲授,若我与师妹对上,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如何竟被一个毛头道童,折辱到这般田地?难道这个叫什么冲灵子的道童,用的便是‘公孙剑法’吗?” 元夷子罕见地露出了微笑:“公孙玄同家传的剑法,我少年时倒也见过。这个冲灵子所用剑法和‘公孙剑法’当属一脉,只是剑意上却有些不同。特别是以断剑击出的那一招,颇有几分霸道之气,却不是公孙剑法的风格。这一点,我也是有些奇怪的。” 镜希子又道:“那么师妹接连落败,岂不是说‘落雨惊秋剑’便不如那‘公孙剑法’吗?” 元夷子听到质疑,也不生气:“剑法本无高下,行功练气才是根本。若修道有成,挥手间金石可催,再花哨的剑术,也是无用。”说到这里,元夷子突然叹了口气,“不说这些。娟儿,你十多岁上便在道观,如今也有一十七岁了吧?” 镜希子不知观主为何提及此时,只得答道:“过了今年生辰,便是一十七岁。” 元夷子微微笑道:“这等年纪,原也该寻个归宿。修道也好,还俗也罢,总好过日日诵经习武、夜夜青灯黄卷的枯燥。前几日风夷子带着你和其他弟子,去太微宫参与论道演武,可有相中了的男儿俊杰?这里无别人,你便告与我,老道便与那道观之主说说。” 镜希子脸色微红,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观主,当年我入观时,性命便是您救下来的。我也在道尊神像前发过宏愿,便要一辈子修道、一辈子侍奉您左右。” 元夷子却欣慰道:“你有向道之心,确是难能可贵。但我道门并不禁婚嫁,且老道我年岁日高,也不知哪日便要飞升。你又何必画地为牢?” 镜希子脸色变了变,眼泪却突然滚落下来:“春溪婶婶!我……我那么小时,便……便被贼兵……辱了身子……当日若是投井,便能一了百了,却只怪自己死志不坚。如今残败之身,又何谈婚嫁……” “这原也不是你的错。何须这般耿耿于怀……但为女子,总该是要嫁人生子,才不违乾坤阴阳之道……”元夷子佟春溪说着,便将镜希子拦在怀中,抚着她披散下来的秀发,“光阴短促,莫负芳华……” 杨朝夕四人出了麟迹观,由方七斗带路,顺着崇正坊、宣范坊东侧的坊道一路北行。雨幕渐大,行人、商贩全找地方避雨去了,坊道中只有他们四道身影,忽左忽右地、依着坊道边的一些宽大屋檐,踽踽而行。 快出宣范坊东面坊道时,眼前突然多出六道身影,皆是道士装束,却以黑布遮面,抽出横刀,将前方坊道堵死。四人停下脚步,皆知来者不善,便掉头向后跑去。才跑出十余步,又有六道身影从后方包抄上来,同样的道士装束,蒙面持刀,步步紧逼。卓松焘冷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一道身影冷笑道:“端正月才被我们道冲观教训过,便不认得了么?我们观主见上清观冲灵子道友剑术绝伦,便想请过去做客,还请降尊纡贵,跟我们去一趟罢。” 方七斗也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样子,冷喝一声:“跟他们废什么话?杀过去!”说完便疾冲而上,对着方才说话那人轰出一掌。卓松焘、杨朝夕等人也知无从讲理,便一拥而上,险之又险地避开当头几刀,寻着空隙向北突围。这时后面的道士也逼近过来,抽刀便砍。一时间寒光闪烁、雨花四溅,并不宽敞的坊道中十几道身影战成一团。 两面拼斗了十几个呼吸,战局却诡异地僵持了一下。杨朝夕四人将脊背拢在一起,警醒地看着围在四周的蒙面道士。杨朝夕低声喝到:“他们抓的是我,一会分开突杀,能跑一个算一个!跑掉的去告诉观主!” 方七斗也观察出一些端倪:“他们招招狠辣,却不往要害上打,便不是要取咱们性命。突围时可以放开手脚,打死打残,便是他们学艺不精了。”其他几人皆应了一声。 十二个蒙面道士将四人围在中心,慢慢将圈子收缩,似是要以这种压迫,逼出他们的破绽来。方七斗猛然一声大喝,却是压先发制人,向正前方一个蒙面道士冲上。那蒙面道士略一停顿,却见方七斗又是一个就地滚翻,使出“夺槊拳”中绊马腿的招数,却是攻向右侧的一个蒙面道士。那蒙面道士正向前逼近,却未防备脚下突然多出一块“东西”,将他下盘一扫,便连人带刀栽倒下去,包围圈顿时露出一个豁口。旁边道士便挤过来拿人,却被方七斗在这破防的一瞬,冲出包围圈,几个呼吸间便跑得远了。 其余蒙面道士被这一冲,顿觉颜面无存,都一拥而上,与杨朝夕三个拼斗起来。其中一个蒙面道士喊道:“逃掉一个!一定会通风报信,咱们须速战速决!”方才被偷袭的蒙面道士骂骂咧咧爬起来,脸上泥水还在向下滴沥,便带着情绪、也加入了战团。又是十几个呼吸的交手,杨朝夕三人的双臂、小腿等处均挂了彩,只是创口较浅,出血不多,尚不至危及性命。 然而十二个蒙面道士见久战不下,便不愿再耽误工夫,纷纷从怀中取出套马索,铺天盖地向杨朝夕三人扔过来。三人手无寸铁,能拼的只有双拳双脚,很快便被套中手脚、脖子,捆起来撂在地上。这时坊道口马嘶声起,一众蒙面道士更不耽误,只将杨朝夕抓起、戴上头套,扔在马上,便迅速散去。 卓松焘、黄硕二人口塞乱布、手脚被缚,一东一西躺在积满雨水的坊道间,听得那马蹄声迅速隐没在雨声里,四目相顾,无言以对。 第57章 寻人道冲观 雨虽然不大,加上薄薄雾气,却足以将人的视野封锁在十米之内。 卓松焘、黄硕躺在雨地中,焦急地熬了半炷香时间,才看见数道身影迅速由远及近,穿蓑戴笠,出现在他们周围,先将他们绳索解开。 卓松焘抹掉额头和眉眼间的雨水,怒道:“朱师兄!杨师弟被道冲观抓去了!”黄硕也在一旁骂着“道冲观卑鄙无耻”的话,卓松焘却也发现有些不对,又问道,“咱们公孙观主为何不来?”青灵子朱介然却是摇摇头,一时无语。 尉迟真人神色复杂道:“玄同老弟半个时辰前到太微宫见王宫使去了,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救人要紧!你二人先随传宗子回取换了道袍、穿了蓑衣再来汇合!不管这些蒙面道士是谁派的,我等先去找一找道冲观的麻烦,再做计较!” 卓松焘、黄硕见情况如此,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便拱手行礼,跟着方七斗回去更换衣物。交待过两人,尉迟真人便将手一挥,青灵子朱介然便与弘道观道士一起,依令迅速转入建春门大街,向着东面绥福坊的方向疾行,数道身影片刻便又消失在雨幕之中。 卓松焘、黄硕两人跟了方七斗折返回弘道观中,却只有几个小道童留守道观,正要去吃午斋。方七斗也不寒暄,直接便道:“修文、修武,你二人去拿些吃的来,师兄几个吃过,便要出门办事。”两个小道童听完应了,便撒开脚步,往斋院那边跑去。 卓松焘、黄硕两人回到客房,才将身上湿透的道袍一层层脱下,扯动刀伤时,还是有些微的疼痛。好在方才躺在雨中,又湿又冷地冻了半晌,身上的伤口已被雨水泡得泛白,却没有想象的那么痛楚。 两人顾不了这许多,迅速脱完,又找来细麻布将头脸、身子囫囵一擦,互相上了点金疮药,便打开随身包袱,另取出一副道袍穿上。 这时方七斗也拎着两套蓑衣、斗笠进来,两个小道童用手捧着几块硬邦邦的黍子糕,递到他们手中。三人站着吃完,便套上蓑衣、斗笠,快步出了修文坊,左折向东、对准绥福坊的方向,扬腿奔行起来。 不多时便赶到绥福坊,负责坊门开闭的城卫,这时也没了踪影,大约是看见道士要打架,跑去报备上官去了。 三人径直入坊,到得道冲观门口,也无知客道人来迎。却见那观门之上,印着几个无比醒目的大脚印。喧哗吵闹之声,却已从里面传了出来,三人一刻不敢停,立即循声而入。 这道冲观供奉道尊神像的,叫做紫极宝殿,殿前香烟袅袅,却是空无一人,吵嚷之声是从后面传来的。三人顺着紫极宝殿一侧的小门穿过,只见一处宽大院落,四面栽满桑、槐、柘等树木,中间是一方青、白两色石砖铺砌的演武场,俨如九宫之形。 两拨道士正站在演武场中,剑拔弩张地对峙着,中间两个老道指指戳戳,言辞激烈,仍在争吵不休。 其中一个老道身上玄色道袍,脸上却是薄髯鼠须三角眼,便是太微宫中屡屡出言不逊的道冲观观主展不休。只见他色厉内荏、唾沫横飞:“……尉迟渊!你莫要欺人太甚!便是老道我眼热那‘公孙剑法’,你就敢说你没这心思吗!咱们本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修你的道,我炼我的药。今日竟敢打上门来!若不给个交代,你们一干师徒便都留下罢!” 展不休身边便是身形健硕的屠凉山等人,满脸凶戾,有的脸上还有红肿和淤青,想来是刚才已经交过一番手了。 另一个老道须发皆白,干瘦的身形却透出汹汹之势,便是弘道观观主尉迟渊。他冷冷一笑:“叫我们留下?你好大的口气!展不休啊展不休!虽然你素来跋扈骄横,但做事却还守些章法,我敬你也是一观之主,便不多与你计较。如今上清观几位道友在我观中做客,竟被你挟私报复、当街掳走!你眼中可还有盛朝律法么!” 尉迟真人身边青灵子朱介然、朝宗子连江平等人也是怒目而视,大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架势。 展不休素来嚣张,此刻当着一众弟子的面,又撑起几分硬气来:“莫说老道未曾绑过那冲灵子!便是绑了、凭你也能来要人?须得先问问我这三尺长刃!”屠凉山等人听观主这样说,便纷纷将各样兵器挺了出来,就要开打。 尉迟真人冷哼一声:“不自量力!弘道观弟子听令,先制服这班狗豕道士!再仔细搜寻一番!”青灵子朱介然、朝宗子连江平等人也操起棍棒之类,准备冲杀一番。 这时一队甲兵鱼贯而入,皆身佩横刀、引弓持弩,将这演武场围得水泄不通。却是一名武侯听到奏报,立即集结了附近武侯铺内的不良卫,欲将事态先控制起来,防止发生杀伤血案。 只见这武侯按刀而立、声如响雷:“道士修道,本图个清净。今日却在此大动干戈!是要揭竿造反么?” 展不休脸上狠戾之色转瞬即逝,换作一副笑脸,几步迎了上来:“张武侯安好!我辈修道,恪守本分,平日只是诵经吃斋,对我盛朝兵士素来钦仰,也不曾怠慢过诸位军爷……”说到这里,却突然指向尉迟真人,“今日却是这尉迟匹夫挑衅在前!老道携一众弟子依律自行护持,请张武侯大人给我道冲观一个公道!” 尉迟真人怒道:“恶人告状,倒打一耙!你将我观中客人冲灵子放了,我便看在这位军爷面上,不与你深究!否则告到府衙,你掳人之事属实,便也敢叫嚣公道么!请这位军爷明断!” 这张武侯虽是武吏,脑子却也并不混沌,略一思量,便道:“掳人之事,我便通传洛府辖内的其他武候铺,必详查到底,将那被掳之人找出。只是虽事出有因,又各据其理,尉迟道长你既是听贼人呼喝、又无确凿证据在手,便该报与我们武侯铺知晓,万不该贸然闯人道庭、扰人清修。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让坊市之人看笑话么?” 尉迟真人这才一拱手道:“军爷说的极是。老道听得客人被掳,时间紧迫、又是一时激愤,才来要人。那客人是我一位故友的弟子,如今已被掳去将近一个时辰,若不速速去寻,恐有性命之虞!”于是又特意瞥了一眼展不休,“这个展老道素来狠辣、睚眦必报,这种事情又不是做不出来。劳烦军爷代为搜寻一番,若不在此,我便携了观中弟子出去再寻,若还寻不到,我便通禀王宫使大人,由他来做个公裁!” 张武侯见尉迟真人言辞激切,口中所言定有其事。但既做劫掳之事、偏又留下名号的,这等蠢贼却也世间少有,此事必当另有隐情。心中计较已定,便将手一挥:“你们几个,在观中各处细细查找一番、是否有藏匿之人。如若没有,便是还展观主一个公道了。”这些不良卫听了指令,大部分便四散开来,去各处搜寻去了。留下的一小部分仍围在四周,防止两拨道人再起冲突。 约一炷香时分,四散搜寻的不良卫便陆续回来,却都没有找到被掳走的杨朝夕。展不休便走出几步、怒意滔天:“尉迟匹夫!今日你无中生有、毁我道冲观声誉,便叫坊间信众如何再看我们!今日张武侯在此,你若不能交待,自今而后,咱们不死不休!” 尉迟真人见未找到人,心中越发烦躁,嘴下却无半分容让:“展老贼!你真是好算计!不知将人藏去了哪里,还在这里慷慨作态,真是应了你的名姓,真不知羞耻!” 张武侯见矛盾又激化起来,便是一声暴喝:“住口!事未见分晓,便要你死我活。当我们武侯铺的刀剑是泥捏的么?尉迟渊,此事终是由你而起,便随我去武侯铺走一趟罢!”说罢,五六名不良卫已抽出横刀,将尉迟真人围了起来。尉迟真人愤怒一哼,才扔下木剑、伸出手来,任由不良卫绑了,在张武侯押解之下,一径出了道冲观。 秋雨略小了一些,雾气也渐渐散开。张武侯领着一众不良卫押着尉迟真人,往附近的武侯铺走着。弘道观的其他道士缀在后面,虽不能上来阻拦,却也不愿眼睁睁看着观主被官差带走。 张武侯听着后面杂乱的脚步声,转过头去,双眉一拧:“武侯铺行事,只抓祸首,不责其余!尔等若再尾随,便不妨多抓几个,待会问话的时候,反而更容易些!” 众道士被他这话一吓,都停下了脚步,尉迟真人也回过头来:“都回去吧!武侯大人是明理晓事之人,我不会有事。莫要多虑,寻人要紧!” 这时暝灵子卓松焘却走上几步,拱手道:“武侯大人!此事若细论起来,皆是由我上清观道士被掳而引起,尉迟观主并众道友只是受邀相助。事发之时,我正和冲灵子师弟在一处,只是贼众我寡、力不能敌,才叫贼道将师弟掳走。不如将我带去,当时情状,皆可详述。尉迟观主绝非祸首,还请武侯大人明鉴!” 张武侯听罢,点了点头,便向几个不良卫挥了挥手:“把他也带走!”然后扭过头去,不再理会一众道士。 弘道、上清两观道士便在街上站着,看着尉迟真人和卓松焘被张武侯他们押着、渐渐消失在远处街口,皆茫然无措,不知该何去何从。 许久,传宗子方七斗突然道:“咱们回去,从长计议。”众道士才垂头丧气地应了、转过身去,一道向西返回。 第58章 蛛丝马迹 寒雨稍止,铅云郁结,秋意肃杀。洛河南岸浓密的芦苇荡已转作金黄,在瑟瑟寒风里集体起舞。一两只落单的大雁,埋着头在芦苇荡里钻来钻去,忽然被什么惊了一下,才扑闪了翅膀,远遁长空。 芦苇荡中掩着一座低矮的茅舍,长宽皆不过丈许,高也仅堪一人站立,想来该是渔人晚间垂钓时,偶尔歇脚的处所。茅舍柴门粗陋、透风漏雨,里面支了一架破旧的木榻,便再无其他陈设。洛城一隅,人迹罕至,便是这所茅舍的真实处境了。 直到今日,茅舍却迎来难得的热闹。两个蒙面道士正把蓑衣、斗笠脱在一旁,坐在榻上聊着闲话。偶尔和木榻下面的一个声音对答几句,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后,便不再理会。 道士甲嘴里嚼着些东西,口齿不清地说着:“这小道士真有那么厉害?这么厉害的小道士,不还是叫咱们给抓过来了么?” 道士乙也是不屑地一哼:“厉害或许有点。四个对十二个,还能撑一时半会,今天碰到的四个都不是庸手。不过厉害又怎样,纵使天才,年纪太小,剑法、拳法又能练到什么程度?” 道士甲嚼了一会,才又道:“观主说这小子使的那套剑法不俗,却不知道有什么来历。若是咱两个能从他嘴里撬出来、也练了去,岂不是要扬名江湖了!” 这时那木榻之下,却透出来一个声音,隐隐地竟有些回声:“你休想……快放了我……” 道士甲跺了跺脚,笑道:“我们聊我们的,没问你话!老实待着吧!什么时候想说剑法的事了,咱们再好好聊聊!” 道士乙也嘲讽地笑了笑:“这剑法的来历,我也是无意之中,听那日回来的师兄说的,叫作‘公孙剑法’!就是上清观那老道士、俗家名字叫公孙玄同的,族中传下的一套剑法。据说当年便是大杀四方,在河南道这一带都难逢敌手!” 道士甲擦了擦口水,言语之间满是艳羡:“好家伙!真有这么厉害?那怎么不一早就去把那公孙老道抓了,岂不是更直截了当?抓了个小道士,也不知学全了没有!” 道士乙在他后脑打了一记:“你是个猪脑子啊!都说了这公孙玄同在河南道没有敌手,你去抓一个试试?现在抓的这小道士,便是一本活剑谱。就算学的不全,随后也能拿来要挟一下那公孙老道,岂不是更方便些?” 道士甲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有道理!观主果然好算计……果然英明神武!咱们便守好了他,待观主来了问出剑法,说不定高兴之下,咱们便是第一拨亲传弟子……”道士甲说着说着,脑海中已经开始勾勒自己纵横江湖、杀富济贫、各路女侠竞相投怀送抱的巅峰人生,口水又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道士乙见他如此,只是苦笑,有些郁闷地嘟囔了一声:“今晚又得在这荒郊野外挨冻了……那帮欺软怕硬的家伙……” 却说尉迟真人、卓松焘被一群不良卫捆了双手,带到位于履信坊的内的武侯铺中。卓松焘却突然问道:“武侯大人,小道有事不明。为何绥福坊的事情,要带到履信坊中来问话?” 张武侯脸上不怒自威,声音依旧洪亮:“你是在质疑本武侯?一会问过话,你便可以滚蛋了!” 尉迟真人却是在一旁解释道:“洛阳城如今户数稀少,便未曾再设那么多武侯铺,有时几个坊市的杂事,凑在一间武侯铺来处理,却也是寻常。” 张武侯却顿了顿嗓子:“来人!把这个老道先关起来,慢慢问话。其他人带着这小道士上马,咱们须先去上午出事那坊道看看。”说完又交代了些其他事情,便领了七八个不良卫,照例捆着卓松焘,按照他的指认,骑马来到上午拼斗的那处坊道。 张武侯和几个不良卫翻身下马,将卓松焘拉至近处,让他将上午发生之事讲了一遍。卓松焘知道这张武侯是要破案,便从上午出了麟迹观说起,如何沿着坊道避雨而走、在宣范坊何处遭遇伏击、蒙面道人发冠衣着如何、所用刀剑特点等,详详细细,无一不漏。又将上午解开扔在一旁的套马索找到,递到不良卫手上,作为物证之一。 当说到宣范坊东北口接应的马匹时,一名不良卫已经从那边探察回来,对着张武侯摇了摇头:“地上的马蹄印子,近半个时辰踩出来的尚且清晰,早一些的马蹄印却已经被雨水泡得松散,和新的搅在一起,无法循着蹄印去找。” 张武侯眉关紧锁,让同来的不良卫在附近继续探察,上午两方道士拼斗的痕迹能看到一些,但能用来分析蒙面道士身份的线索尚未找到。卓松焘也跟随拉着他的不良卫细细搜寻,想从上午四人联手反击的那片区域,找出些东西来,帮助武侯铺尽快找到杨朝夕。 这一通搜寻,便是小半个时辰。正要放弃时,一个不良卫突然在地上的泥水里,捡到一小块工整的瓷片,以手擦干净后,拿到张武侯面前。卓松焘看见这边似有所获,也与拉着自己的不良卫凑了上来。只见那瓷片椭圆、色彩淡绿,两端各有小孔,中间以红釉彩画出浅浅的阴阳鱼图案。 卓松焘正看得不解,张武侯眉头却舒展了一些:这是道士才用的帽正石,只是尚不能确定,是不是蒙面道士所留。好在算一道线索,可以安排一部分不良卫,暗暗去各处道观查访。如有类似的帽正石时,便可传那观主过来问话。但若要就此破案,怕是还远远不够。 想到这里,张武侯将同行的不良卫全部叫来,才道:“常四、鲁大、汤六!你们拿着这帽正瓷片,在城中各处道观暗暗比对查访,先勿暴露意图,若有消息,回来报我……高麻子、田胖子,你们和城里的游侠、赌棍、无赖子惯熟,今日准许你们去厮混一回,带些有用的消息回来……”张武侯几句话说完,便将不良卫分派了出去,只留下仍拽着卓松焘的那个不良卫。 卓松焘见张武侯行事果决、条理分明,不由的有些钦佩,拱手拜道:“武侯大人!小道在此先行谢过。不知大人名讳可否告知?日后见得我家观主,须据实禀明,好备下谢仪……” 张武侯神色不变,只是语气舒缓了些:“此间事已问清,你可就此离去。若也有了消息,须第一时间过来禀报!我名张松岳,谢仪也好、麻烦也罢,我便一人接下。”说完,看了一眼那不良卫。那不良卫便心领神会,将绳索解开,放卓松焘回去。卓松焘也不虚礼,拱手一拜,便急忙向弘道观奔回。 张武侯看着卓松焘走掉,眉头微皱,想起城里最近暗中在传的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心里不禁叹了口气:这次之事,怕是没有这般简单,须得再同上官好好禀报一番了…… 朱介然、方七斗等一众道人,此时已回到弘道观,问过留守的小道童,便知公孙真人尚未回来。而带着他们打上门去的观主尉迟渊,偏偏又被那张武侯当做祸首拘了过去,想来一时半会也是回不来的。众人在宽阔院落中松散地站着,颇有一种群龙无首的悲情。 弘道观自然也有些挂单日久的年长道士,但多是科第无门的儒生转投道门,传经讲义者居多、略通拳脚的也有,但都胆怯如鸡。若裹挟着他们出去与人拼斗,既无勇武、武技也粗陋,不过是送上去的人形沙包。 方七斗虽不是大弟子,但平日里出头逞勇的、却多半是他,在师兄弟中才有些人缘。这时已将大家劝回来,自己再不说话,怕是这份敌忾之心很快便会散掉,救观主也好、救冲灵子也好,更无从谈起。 方七斗心念急转,才沉声道:“各位师兄弟、上清观的道友,眼下观主不在,观里讲经师傅们都已年长,若要救人,还得是咱们。我方七斗平日里无形无状,不曾在师兄弟面前有过什么惊人之举。今日事出突然,我便斗胆做些提议,若众位肯听,便依言行事;若说的不对,我便一人独往,绝不误导众位!” 青灵子朱介然见弘道观众道士已经静了下来,但尚未有人回应,便跟着道:“在下在此,先谢过众位道友!此事本因我观小师弟被掳而起,我们师兄弟纵使舍命去救,也是责无旁贷!众道友方才已经尽力去找过,在下实在不敢得寸进尺、怂恿诸位道友再去行险。诸位道友心中难处,在下自然明白,不如这事还是交还我们,以保尉迟观主无尤。” 方七斗面色微怒:“朱师兄便是瞧不上我们弘道观么!我辈修道之人,若不能欲念清明、向善而行,那还修什么道法?既明善恶之辩,又通拳脚武艺,便是冲冠一怒、斩尽奸恶,道尊也必不会怪罪!” 弘道观众道士听他这样说,心中残存的一点犹豫和怯懦,便已尽数消弭,气势顿时为之一振。 朱介然这才拱手向众人长长一拜:“便再谢众位道友相助之恩!” 方七斗接着又道:“如今只两件事情:一是救观主,二是救杨师弟。要救观主虽有些麻烦,却不是不可能,只是不能用强,需得如此这般……救冲灵子反而困难些,本来以为是道冲观干的,但是去了之后,看他们的反应,却又不像是。如今有用的线索太少,武侯铺那边肯不肯尽力去找、也不好说,只能寄希望于洛府守卫森严,冲灵子没被转移出城。我们自然不能坐等消息,须先得稳住阵脚,再在洛阳城中一寸一寸地去找……” 众人正与方七斗商议间,弘道观的大门被推开了。 第59章 无功而返 秋雨暂歇,院落边上低矮的石榴和虬节的柿树,高低错落,一些枝叶不堪风雨,纷纷逃落树下。柿子如金色灯笼、石榴果裂出晶莹,皆挂在疏枝间招摇。 这推门之人,却是方才被放回的暝灵子卓松焘。卓松焘将尉迟真人被关入履行坊武侯铺的消息说了,又把张武侯带他去宣范坊东边坊道、现探场察的情况讲了一遍。又重点将找到的那枚帽正瓷片的形状、图案、颜色等描述了一番。这时站在众人里的朝宗子连江平,却犹豫着开了口:“若照你所说,那帽正瓷片倒有些像是城南定鼎门内龙兴观道士的装饰。只是需要亲眼看过,才好下定论……” 方七斗脸色微喜:“那便有劳连师弟带上卓师兄,先去龙兴观查访比对。武艺好些的师兄弟们,可从早上事发那段坊道开始,向四面仔细搜寻。另外,我这便去说动一些年长的讲经师傅、再带些小师弟们,同我一起去武侯铺救观主回来。” 卓松焘等人听罢,暂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于是果断应下。又同朱介然劝了一番玉灵子黄硕,让他留下来等公孙真人回来,转告杨朝夕被掳之事,才跟着朝宗子连江平,径直出了弘道观所在的修文坊,沿着洛阳天街一路南行,向定鼎门明教坊的方向疾行而去。 朱介然则汇同另一部分弘道观道士,折返回宣范坊东面坊道那边,开始向四个方向寻找可能的线索。方七斗更不犹豫,带着几个道童,去一间又一间靖室中,劝说年长道士一同去武侯铺救观主,并将自己的想法坦诚相告。这些年长道士虽有些书呆子气,却也分得清轻重,又听说不是去叫阵打架,大都答应下来。于是加上几个小道童,也组了一支十多人的队伍,老幼相携、道袍翻动,一路迤逦地往履信坊走去。 盛朝天街宽可百余步,两侧整齐地种满山樱等高大花木,此时秋意倾城,自是无缘得见“繁樱堆雪”的盛景。 卓松焘、连江平忽忽行出四里有余,便看到定鼎门恢弘的城楼,幽邃宽大的城门、风剥雨蚀的城墙、工整的重楼叠檐、硕大的歇山斗拱……坐落在不远处。两人看了一眼,都不说话,便向东转,从西面坊门进了明教坊、找到了龙兴观的所在。 卓松焘、连江平手上并无拜帖,但为求证目前仅有的一道线索,只好硬着头皮,假借公孙真人、尉迟真人的名义,向知客道士说明了来意,要直接拜谒这龙兴观观主林云波。说话之间,却也看到知客道士玄冠上镶着的帽正瓷片,果然与上午现场捡到的帽正瓷片一模一样! 知客道士进去了片刻,便过来回复道:“我家观主说,半个时辰前,已有武侯铺派的不良卫来过,似是与一件道士被掳的案子有关,来各观例行察访。若二人也是过来寻人,便请回去!我龙兴观自来光明磊落,不会行这些下作之事。”连江平还要再说,却被卓松焘劝住。 两人出了明教坊,卓松焘才道:“张武侯那时便叮嘱不良卫,让不要暴露帽正瓷片的线索,只做比对便是。咱们不是武侯铺的人,硬闯必然吃亏。既然不良卫已来过,想必比对结果已经报回张武侯那边了,若要有所行动,咱们也当先知会张武侯才好。此时若贸然行动,恐怕坏了武侯计划、反而弄巧成拙。” 连江平想了想:“那只好先回去,把比对情况与众师兄弟说了,一起商议。倒是可以提议每日轮流过来几人,在这龙兴观附近盯一盯。如果确是他们所为,总该露出些马脚出来。” 卓松焘却摇了摇头:“还是先回去再说。” 却说方七斗带着一众老幼道士进了履信坊,便都在那武侯铺门口整整齐齐地跪下、叫起冤屈来,引得坊市内外的小民都围过来看热闹。方七斗见人渐围渐多,更助长了声势,连忙向几个年长道士使了眼色。 这些年长道士便大声嚎哭道:“武侯大人!我们弘道观尉迟观主向来仁义,春日出城帮耕,夏日挑水灌溉,秋日下田割粟,冬日施粥舍饭……平时只穿旧袍烂履、只吃粗斋腌菜,一心勤勉修道……这样好的一位老观主,怎么会作恶事?一定是武侯大人被奸人蒙蔽!请武侯大人放了我们观主吧……”说完一段,便叩拜一下。 跪在后面的小道童们也跟着叩拜。初时觉得好玩,只是跟着叫嚷起哄,渐渐地、却被年长道士们话语中的情绪所感染,竟陆续哭喊起来,声泪俱下,好不凄凉……坊市内外妇人、老者见了,便也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在闲言碎语、指指点点之间,把武侯铺不良卫素日里横行无忌的一些“旧账”全翻了出来,逐一抨击。群情激奋中,有胆大的妇人还将手上的烂菜叶子、吃过的果核之类,向武侯铺扔去,其他人便纷纷效仿。 武侯铺外把手的几名不良卫,见呵斥无用,只好转身进去,将铺门阖住,向张武侯禀报情况。 张武侯坐在铺中书案前,正和几个不良卫讨论“道士被掳案”的案情,也早听得外面动静。这时见门外的不良卫躲了回来,身上还挂着些污秽,不由得挥了挥鼻子:“平日里不是都一个个嚣张惯了么?知道民怨沸腾是什么样子了?太宗圣人便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以后再和小民们打交道,态度好一些、嘴巴甜一些、讲点道理些,何至于被人煽动起新仇旧怨来?唉!你们惹的麻烦,最后还得我去平息!既折颜面、又辱官声……真是一群狗辈!” 七八名不良卫见张武侯训斥,皆唯唯称是,低下头不敢反驳。 张武侯出了办公的屋子,走进武侯铺那不大的院落中,看看天色,沉思半晌,又长叹一声:“罢了,我便去会一会这帮道士!虽然可恨可杀,却也懂些‘民心可用’的法子,有意思……”说完便向铺门走去,几个不良卫终是不放心,又跟了上去,护在张武侯左右。 张武侯一边嘴角微翘,果断拆了门栓,铺天盖地的谩骂之声、夹着零星的菜叶子,不由分说,一拥而上。张武侯拨开肩膀上的一片白菘叶,沉声道:“哪里来的道士!啸聚衙署,藐视律令,可是重罪,还不速速离去!”这时,城中暮鼓均匀响起,声音浑厚悠长。 方七斗正要上去答话,听得鼓声,也知今日事不可为,便喊了众道人起身,迅速往回赶去。按照盛朝律令,暮鼓只击两遍,第一遍击鼓四百槌,城门关闭;第二遍击六百槌,坊门便也要关了。若在坊门关闭前赶不回去,再碰到不良卫出来巡街,一定会以“犯夜禁”的罪名被抓起来。 方七斗带着一众道士,气喘吁吁地赶回修文坊时,天色已经暗沉。停了一阵的秋雨又星星点点飘落下来,这一夜开始,天气怕是要转凉了。抬眼望去,十余个道士影影绰绰地聚在玄元殿里,香案前的烛火摇曳、香气提凝神,让人烦躁顿消。 方七斗对着忙了一下午的年长道士和道童们行了礼,进了玄元殿,才看到朱介然、卓松焘、黄硕、连江平等人都在大殿等他。就连平日沉默寡言的大师兄淳宗子尚思佐,都盘腿坐在地上。看大家的表情神态,便知都与自己一般,无功而返。 如今行动受挫、士气低落,事情却尚如乱麻一般,一桩桩摆在面前。但无论如何,还不能泄气,大家既然等他,必然也是想要商议出后续的策略来,好将事情一桩桩捋顺,找出关键,再逐个击破。 道理是如此浅显,但要把道理做成策略,还是要费一番心思功夫。卓松焘率先将这沉闷气氛打破:“我和连师弟去龙兴观比对过,那帽正瓷片确实是龙兴观的。不过那观主林云波却不肯见我们,让知客道人几句冠冕堂皇的话,给我们敷衍回来了,也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不屑于辩解。” 淳宗子尚思佐接着道:“方师弟,我和朱介然师兄并几个师弟从宣范坊那开始,顺着可能的马蹄印子向四面搜寻。又问了许多坊市间进出的人,许多人都说那个时辰在坊中躲雨,未曾注意有什么马匹奔行过去。倒是南市那边有一处货行,大约午间开市前,正在东面坊门外交接一批货物,看到一个道人骑了黑马向北掠过,身前似乎架了一团东西。但也只是无意间的一瞥,却也没多留意。” 方七斗理了理思绪,也道:“今日下午虽没救出观主,但也算是向那武侯铺施了压力。大师兄这条线索,明日我们再去时,倒可以带给那张武侯。只要若那张武侯肯全力破案,这样的线索怕也是只多不少。只是我觉得,咱们现在倒有些像是无头的苍蝇、乱打乱撞,既费力气,又耗功夫。不如坐下来重新梳理一下,或者能想出些什么来。” 尚思佐难得地笑了笑:“方师弟,上清观的师兄弟不清楚,我们是最清楚你的。自小便古灵精怪、计谋百出,便是观主,有时也被你耍得团团转。因为这个挨的罚,可还少么?你有话便直说,不必繁文缛节!” 方七斗尴尬地挠了挠头:“大师兄教训的是!我便是想问,这些蒙面道人将冲灵子师弟掳走,究竟为何?” 黄硕想了想道:“那蒙面道人说他们是道冲观的,他们观主喜欢冲灵子师弟的剑法,所以才差把人掳走。可咱们去了过,没找到师弟,还连累了尉迟观主……” 方七斗笑道:“那些道人既然蒙面、又说自己是道冲观的,岂不是自找麻烦?所以只是普通的一句嫁祸。咱们就算知道是嫁祸,却也不得不先去道冲观找人,这便是人家的计谋,叫做‘瞒天过海’兼‘借刀杀人’。” 卓松焘也笑道:“照你分析,那个帽正瓷片却指向龙兴观,便是‘祸水东引’咯!” 方七斗却将眉头微舒:“那也未必!若龙兴观未参与此事,才是‘祸水东引’。若是参与其中,便是‘狼狈为奸’了。只是照我推想,这些蒙面道士若要‘祸水东引’,龙兴观的道袍,也不是那么好借的吧?” 朱介然见这方七斗思虑事情、果然不拘常理,虽有些天马行空,却也不是妄言,便道:“依你所言,龙兴观还是有些嫌疑的罢。是提供便利?还是合谋为之?明日也得安排人去细查。一是托人找龙兴观里的道士打听,这算是‘用间’;二是去西市和南市,找一找龙兴观经常买布的布行问问,顺藤摸瓜,看能摸出些什么。” 黄硕却打趣道:“咱们本是商议对策,怎么又讨论起兵法来了?”众人闻言一笑,才将一天的挫败之感尽数抛下,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议起来。 第60章 雨夜暗涌 香烛昏黄,照在玄元殿的空旷之中,显得极为吃力。但对于夜的黢黑,一点点光亮,也都意味着希望和方向。 商议仍在继续。方七斗将已知的一点线索和几人讨论了一番,仿佛在一团绳索中,找到了可能的绳头,接下来便是一步步打开纠缠着的绳结的过程。方七斗道:“刚才所言,皆是次要之事。黄师弟已经把关键说了,这些道人只为剑法而来。不然以杨师弟十一二岁的年纪、又久居山中,怎么会结上这么厉害仇家?” 黄硕见他提到自己,也从疲累中回过神来:“就不会是麟迹观的女道士么?杨师弟连败她们,用的便是剑法,都说女子心胸不宽、最会寻些嫌隙……” 方七斗笑道:“杨师弟与那崔琬师妹,不过是切磋比试间的摩擦,算不得什么深仇大恨。再者说,咱们前脚刚走出不远,她们后脚便叫人扮成蒙面道士持刀拦截,时间上也来不及。我这尚有一事不明,或有些冒昧,但既然是为救杨师弟回来,便也顾不上那许多了。杨师弟所使的,究竟是什么剑法?你们也都会吗?” 朱介然、卓松焘、黄硕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迷惑。卓松焘便道:“照实说,我们师兄弟也是头一回见杨师弟使出这套剑法。我们公孙观主素来不许我们使用兵器,平日对练切磋,也都是各类拳脚。有的是师兄弟入观前就学会的、也有跟着观中教习师傅学的,师兄弟间关系不错,有时也互相学对方的拳脚。自然也有懂得些刀枪棍棒的师兄弟,不过也都是瞒着观主,偶尔用树枝演示上一招半式……” 黄硕突然想起什么,也补充道:“杨师弟的的剑法,也可能是他那个云游在外的师傅教的。这个在观中也不是什么秘密,杨师弟刚入观时,有个叫长源真人的道长在观里挂单,是我们公孙观主的好友。当时好像说冲灵子师弟灵根颇佳,便开口收作弟子,单独教授经义和功法,后来没几个月就外出云游了,再没回来过……” 方七斗闻言微惊,忙道:“长源真人?不会是白衣能臣李长源吧?‘方若行义,圆若用智’这八个字,便是这位李长源六、七岁上所说,尉迟观主时常在嘴里念叨,说他才是天生的修道之人。杨师弟竟能有如此机缘,真是羡煞旁人!”说到此,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便又将话题兜转回来,“那么这剑法有什么名目或来历吗?” 黄硕又道:“虽是头一回见。但有一回,我听杨师弟和他同庄的几个道童玩笑,隐约中提过几次‘如水剑’,也不敢确定是不是剑法的名字。” 方七斗惊道:“如水剑……法?!”黄硕犹疑地点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朱介然轻拍了一下黄硕的脑袋:“胡说什么!要真是如水剑法,凭那些蒙面道士三脚猫的功夫,又怎么可能把杨师弟掳走!” 卓松焘也道:“我倒是想到一些陈年旧事,我们公孙观主入山修道前,算是个文武兼通的游侠。公孙氏族中传下一套‘公孙剑法’,观主当时在河南道一带便罕有敌手。于是一些手下败将心有不甘,便开始觊觎起这套剑法来。其实像公孙观主这般年纪、且还在世的道士,多半也都知道。我倒觉得,那些道士是在斋坛演武时,见杨师弟剑法精微,便误以为是‘公孙剑法’,于是处心积虑地将他掳走,想要将这剑法逼问出来。” 方七斗沉思半晌,才道:“我觉得卓师兄说的可能性最大。如果是这个缘由,那么以杨师弟的性格,会不会告诉他们?或者说……受了些折磨后,能坚持多久不说?” 朱介然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若是说了,生死难料;若是死撑着不说,反而能多存活些时日。那些蒙面道士若真是为得到剑法的话,便不会轻易杀人。是这个意思吗?”方七斗默然点了点头。卓松焘偏过头,眼神中满是忧虑:“我和杨师弟平日里过招最多,他纵然聪慧顽皮,却也有些刚硬的骨气。若是那帮贼道士巧言相骗,或许还有可能。如果动武用强,怕是将杨师弟打死,也拿不到剑法。” 方七斗面色凝重起来:“那么,只好先按照大师兄打听回来的线索,明日再去搜寻时,便从南市往北去搜。只是各位师兄弟最好都换了常服再去,不要被那些贼道士发现才好。我还是带人去履信坊武侯铺,争取把师傅救出来,再把咱们的猜测向张武侯说一声。只能盼着,杨师弟性子坚毅一些、能多撑几日……” 长夜幽寂,宏大的太微宫中黑色弥漫,秋雨冰凉淅沥,砸落在巨石铺砌的地面上。偶尔一盏灯火闪出,在一块块水洼间印出游走的红光,却是夜巡的宿卫手持矛戟,步履齐整,列队而过。 公孙真人正立在西斋院一间客房中,临窗而置的书案上,摆着名贵的纸笔、砚台。砚台边雕着一只瑞兽,正回头向他看去:黑白相间的头发、绾得齐整的道髻,被一根木簪别住,一丝不乱,道观和头巾都放在一旁的木榻上。他呆立一会,手中的笔才有了动静,却是就着明亮的宫灯,在纸上画着各种图案。 客房门响起,却是一个青袍石带、黑幞黑靴的知客管事,提着一只小些的漆盒进来了:“公孙道友!王宫使差下官来送些吃食,希望道友今晚稍辛苦些,把有用的线索写一写、画一画,明日他再与你面谈。”公孙真人冷哼了一声,却不回答他。 这知客管事也不尴尬,自行阖上门,退到西斋院中。院中却有七八名值岗的宿卫,这知客管事又附耳向领头的交代过,才出了西斋院,向王宫使禀报去了。 太微宫玄元庙附近也有处院落,是王宫使平日办公、休息的住所。这时正堂内灯烛辉映、亮如白昼,淡淡熏香将这布置奢华的正堂内,更添了许多捉摸不透的氛围。 太微宫使王缙在堂下居中而坐,左右各有一名道士斜坐在椅子上,恭敬且谦卑地听他说着:“我将公孙玄同留在这里,是有别的事情要办。你们既然抓了他的剑术传人,要套出那什么‘公孙剑法’,也由得你们去做便是。只是目前这公孙玄同尚未开口、我要做之事还没着落,便先不要伤了那道童性命,这几日或许还要用到。” 一名道士拱手道:“宫使大人差遣,我们莫不听从!只是他们龙兴观行事未免太过妇人之仁,一个小道童,抓回来半日,竟然一个字都没问出来!不如交予我观中弟子看守,保证妥帖……” 另一名道士反唇相讥道:“你们景云观便行事果决么!为何要扮作我观道人装束?还不是既想得好处、又想把自己摘出来!况且那小道童性子执拗、软硬不吃,不冻饿他几日,怕是也不会服软……” 那景云观的道士却是不屑地一笑:“林观主,原以为你比道冲观的展不休要好一些,才撇下他与你合作,你还一肚子牢骚!这道童可是我观中弟子盯住后抓到的,不过是穿了你几副道袍、用了你几个弟子当看守罢了。你龙兴观若是害怕,把人交给我们来审便是!” 林观主冷笑一声:“施孝仁,你倒打的好算盘!人既交给我们看守,我们也必会让宫使大人放心,只取剑法,不伤性命。今日已有不良卫和弘道观的来过了,看情形、只怕是你们的人做事粗糙,落下了什么首尾……”景云观主施孝仁微怒:“林云波,你是在教我做事么?即便落下首尾,我景云观也一力承担。绝不会让宫使大人为难!倒是你们,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不是大丈夫所为……” 王宫使饶有兴致听二人争辩了一阵,才笑道:“都是同船渡水之人,莫再为这等细枝末节伤了和气!今日那弘道观尉迟渊,倒是带了一众弟子,跑到道冲观将展不休折辱了一番。以他的心智,本不是这般冲动莽撞之人,真实用意,应是为发泄不满、向咱们摆个姿态罢了。那展不休是枚臭子、微不足道,但这尉迟渊却是个人物。好在阴错阳差地、尉迟渊已被武侯铺的抓进去了,我已知会他们上官,多关上几日。待这边事了,或许不必见血,也能皆大欢喜。” 景云观主施孝仁、龙兴观主林云波见王宫使这般说道,便一齐拱手道:“宫使大人智高绝伦,我等愚不可及!” 这时那知客管事已经过来,在门外轻叩了几声。王宫使知是自己人,便叫了进来:“洪太祝,公孙玄同那边如何?还不肯交代么?” 洪太祝行了一礼,拱手道:“宫使大人,方才我以送吃食为由,进去看过了。那公孙老道倒是傲气,并不理睬于我。不过好像在书案那画些什么,想来该是与大人所期有关吧!毕竟胳膊扭不过大腿……” 王宫使闻言笑道:“他若能想通最好!便是硬挺着不肯说,我也有叫他开口的法子。林观主,既然那道童你们看着,便可取些那道童的随身物件来。若软的不行,我便见一见他,好让他有些顾忌!” 林云波低头应下,又与洪太祝等人略说了几句,才和施孝仁一起出了这所院落,在洪太祝的引领下,往另一处院落里歇息下来。 太微宫外,城市渐归于沉睡。洛水浩浩汤汤,自神都洛阳横贯而过,在连绵不绝的秋雨中,声势渐大。系在洛水两岸的几叶扁舟,在湍急的河水里惊惶不定,似乎那拴着的绳索随时可能脱落,将他们抛入这雨夜暗涌之中…… 第61章 否极泰来,因祸得福 洛水南岸,秋雨打在芦苇丛间,发出寂寥的沙沙声。而被秋雨浇了一整天的枯黄芦苇,棵棵身形都瘦了下来,将那间低小茅舍,露出更加清晰的轮廓。 茅舍中鼾声此起彼伏,却是两个道士交缠着身体,躺在破旧的木榻上。偶尔调整姿势时,一个鼾声便停下来,口中含混不清地叫着“小玉”,也不知是住在哪处坊市、哪一条花街柳巷中的相好。 破旧木榻之下,是一方荆条编织的木排,木排掩盖着一处窨井。窨井高约一丈,本是作临时储存鱼虾之用,因为临着洛河,最下面却也渗出一尺多深的河水来,和泥沙搅在一起,浑浊不堪。众人遍寻不到的冲灵子杨朝夕,却是被人捆缚了手脚,囚在这积着污水的窨井之中。 精神萎靡的杨朝夕,此时已被被鼾声吵醒。断断续续挣扎了一天,蘸湿的绳索反而越来越紧,他这时也索性不再白费力气,屈了腿靠在井壁上,感受着黑暗中越来越冷的身体。身上不多的刀伤,此刻早已麻木,也不觉得痛楚。只是在这不见一丝光亮的黑暗里,人的无助、恐惧和绝望,便会慢慢放大,这才是一个道童最难对抗的。 那些蒙面道人意图明确,只要他答应为他们演示“公孙剑法”,便能离开这漆黑湿冷的窨井,还有热粥热菜可以吃。杨朝夕虽只是十一二岁的少年人,也略懂得“兔死狗烹”的道理,若是听信诱导把剑法演示完,下场也未必如他们所言。不如在这窨井里充一充英雄好汉,或许这些无耻道士还会投鼠忌器,不会立刻便下杀手。于是在这样的意识支撑下,他便在这又黑又冷的窨井中昏昏睡去。直到此刻方才醒来。 身上依旧很冷,齿颊、肘腋、胸腹、下阴……每一处可能贮存热量的部位,全都是彻骨的寒意!心跳若有若无,呼吸微乎其微。手脚的知觉其实都已经钝了,若是现下砍掉一些,怕是也不会有疼痛的感觉。“这便是要被冻死前的感觉吗?”杨朝夕这样想着,意识深处却不肯承认。一点点的不甘心,从冰冷迟钝的感觉中滋生出来,像一个微不可察的孢子,迅速膨胀成一团五彩斑斓的蘑菇。 冷、很冷、非常冷!怎么办……还有娘亲、关世伯、关林儿在山庄等他,还有关虎儿、牛庞儿、孙胡念在邙山等他,还有公孙真人在弘道观等他,还有长源真人在长安等他……还有那个柳晓暮、在不知何处的夜空中等他……种种杂念在黑暗里化作混沌,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对了,呼吸……吐气如抽丝、渐渐而尽,吸气如缠丝、缓缓而足……默诵……经文……道可道,非常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否极泰来,绝处逢生! 杨朝夕意念之中恍若混沌初具,无谓生灭,不知往来,难辨始终。便是在这恍惚不觉之间,他竟懵懵懂懂地、触碰到自修道以来的第一个机缘! 上清观多数道人所修习的道法,叫“坐圆守静”,分“定心、守一、存思、坐忘”四层境界。而盛朝多数道观修习的道法,也与之类似,不过出于对“定心、守一、存思、坐忘”等概念的理解不同,有所损益。这类行功之法,习练日久,记忆、精力、悟性、意志等都会明显提高,所以才给人一种错觉:修道之人从事各行各业,好像都变得厉害了许多。 但真要心向至道、笃立修行,所用的修道之法,却是要逆天而行!如李长源教给杨朝夕的,便是练养“后天之气”的法门,共有五步成法:吐纳、胎息、行气、采气、服气。杨朝夕此时于寒冷困顿之中,所用的呼吸吞吐、默诵经文的方法,便是第一步成法:吐纳。 然而无论“坐圆守静”的四层境界,还是练养“后天之气”五步成法,每一层境界之间、每一步成法之间,那种界限并非是截然断开、泾渭分明,而是前后重叠、上下相接。如太极阴阳鱼一般,乾中有坤、坤中带乾。于是在涓滴汇流的行功过程里,也许某一刻,便已跨入下一层境界、进入下一步成法。而用以行功的身体,便也会顺水推舟、进入一个新的状态。 杨朝夕此时手脚受缚、不能趺坐,因此令他进入行功状态的姿势,却是如在母腹中时一般,靠着窨井一侧,双目紧闭,蜷作一团。仿佛是冬眠的龟蛇,以极其微弱的呼吸和消耗,维持着一缕生机,不使其断绝。而这样的行功状态,已经从“守一”之境,直接跨入“存思”之境,隐隐碰到了“坐忘”之境的门槛! 而“吐纳”的修道之法,也早已练得纯熟圆融,开始进入到“胎息”的成法中来。一呼一吸间,气息轻、细、绵、长,出少入多,吹毛不动。若此时引来一缕烟气、贴近杨朝夕口鼻,便可看到烟气缓缓从鼻中进入、渐渐又从口从溢出,进出相接,源源不断,形成一道流淌不息的烟环! 而对窨井上方打鼾的两个道士来说,杨朝夕可能只是陷入了深度昏迷。而这个假象,直到次日上午才被证实。 次日秋雨连绵,黯黯天光在昏黑雨幕中,一点一点地将白昼渲染出来。甲、乙两个道士搂作一团、睡得天昏地暗,直到过来轮换的道士砸门,才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于是互相嫌弃地把对方推开,晃晃悠悠过去开门。 进门的道士丙率先问候了一句:“恁娘——!睡得像两头猪!都不知道饿么?”说完,便将蓑衣、斗笠脱下,放在一旁。 道士甲也埋怨道:“你们两个也忒慢了些!老子……别说老子了,就是庄子、都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道士丁一面脱着蓑衣,从怀里掏出几个胡饼和鸡子:“先吃着,边吃边说。这小道童昨日开口求饶了没有?现在还活着不?” 道士乙见道士甲狼吞虎咽的模样,乜斜着瞪了一眼,才答道:“昨日摘了封口布,闹腾了半天,又是喊又是叫。我们两个嫌吵,就寻了个木排,把那窨井盖上了。天擦黑那会,还在下头折腾呢,能听见水声。后来该是折腾累了,便没了动静,我俩也睡着了。” 道士丁有些不放心,忙和道士丙跑到那破旧木榻前,将榻掀起,取掉木排,露出黑洞洞的窨井口来。这时道士丁环顾一圈道:“吃东西那两个,先把黑布蒙上!” 说完,两人又从木榻上将绳头解下,将杨朝夕从一丈来深的窨井中拽出来,才看到气息微弱的杨朝夕,已经昏死过去。拍了几下脸,便如死人一般,没有反应。若不是道士丁探过去的手指感觉到一息尚存,怕是四人便要自作主张,将他就地掩埋了。 道士丙让道士丁扶稳杨朝夕,自己在他身上摸索起来,却摸出一封湿了小半的信简,信囊上写着“XX子肃启”(“XX”二字被雨水浸泡得最为严重,已无从考证)。道士甲、道士乙见他们搜出这样一件东西来,觉得稀奇,便凑过来,嚷嚷着一起打开看看。道士丙、道士丁便将杨朝夕又缒入窨井之内,当听得水声时、以为见底了,便一松绳索,将杨朝夕直接摔进了一汪泥水里。 四个猥琐的脑袋,这时已挤在了一起,借着茅舍中微微的光亮,展开看去:冲灵子杨朝夕!你这个XXXX、无耻淫徒……(“XXXX”亦被雨水浸泡,不易辨认) 四个道士看完,均觉有趣,道士丙更是揶揄道:“小小年纪,便和麟迹观的师妹有来有往,果然是人不风流枉少年!” 道士丁便将信简装好,塞进道士乙手里,方才笑道:“这是观主要的东西,咱们已经过了眼瘾,你须得装好了!回到观中,立刻给观主送去!” 道士甲、道士乙这时已吃完早斋,便同过来的道士丙、道士丁拱手道别,穿戴好蓑衣斗笠,出了茅舍。 雨幕在洛水上潇潇落下,没有半分迟疑。河面水汽蒸腾而上,被流荡的风带过河岸,将芦苇染得一片模糊。 猫在不远处芦苇从中的人影,猛然看到眼见奇怪的一幕,便迅速蹲了下来,暗中观察从低矮茅舍中走进的两个道士。直到目送两个道士走得远些了,才小心地缀在后面,将这一条突如其来的线索牢牢咬住…… 然而此时,还在窨井中固守“存思”之境、运行“胎息”之法的杨朝夕,却在误打误撞间,开始经历福祸相依的一场蜕变。 经过几年的依法修习,杨朝夕体内早已积聚起一道精纯的后天之气,经过一夜“胎息”之法的短暂孕养,竟已是气候初成! 天色微明之时,这道初成气候的后天之气,便开始顺着血液和筋脉,无意识地在周身穴窍间游走。然而经过道士丙、道士丁的一番折腾惊扰,这初成气候的后天之气,却在杨朝夕体内,毫无章法地奔腾起来,肆意冲击周身各处穴窍。 杨朝夕只觉身体渐热、有些苦楚从身上传来,口中不禁发出“嗯、啊”之声,似是呓语。而意念却始终守在“存思”之境,不肯出来主导这股奔腾雀跃的后天之气。 行功及此,若不加以引导,时候一长,后天之气便会捣毁穴窍,造成全身瘫痪。但若能引而导之,便可促成小周天循环,自此,后天之气便会如同洛、伊之水般,按照既定的流向滚滚而走,进阳火,退阴符,温养周身,渐生道种。 “存思”之境奇幻莫名,杨朝夕自记事以来,所见过的旭日、山水、星月、云霞、霓虹等事物,皆化入漫天星彩、在天河中隐现。时而诸色斑斓,时而漆黑一片,自己尽剩一缕意念,在寒及骨髓的茫茫星河中游荡,没有什么可以停靠、也没有什么可以抓握,无天、无地、无六合、无八荒,渐渐地、连这样的观感也要失去。不知持续了多久的迷茫,终于开始转化为无边的恐惧。而那一缕飘忽不定的意念,才开始在恐惧之海中回头,向着一个方向拼命游去。 恍若千年、又仿佛只是一瞬,意念终于从“存思”之境,渐退至“守一”之境。身体上被后天之气冲撞的穴窍,都开始灼热地疼痛起来,最初那彻骨冰寒之感,早已荡然无存。此时窨井中仍旧漆黑一团,若有些许火光,便可看到杨朝夕湿透的道袍贴在身上,开始有蒸腾的水汽弥漫开来。水汽被口鼻间微乎其微的气息带着,从细细的一丝、逐渐聚合为粗重的一股,奔涌不止,形成凝实的水汽环带。 杨朝夕依旧双目紧闭,后天之气在体内狼奔豕突,产生的热量将全身烘得温暖无比,手脚也渐复知觉。灼热的疼痛,先是从上丹田中扩散开来,让他意念为之一凝,开始有意识地稳住口鼻间的气息。随即便觉察到中丹田、下丹田几乎同时散发出灼热之痛,而这疼痛的来源,却是自全身而起,向三处丹田归附汇聚。只觉脑中燥热、心头烦闷、小腹充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水深火热之中。 奈何手脚被缚,行动受阻,手指和脚趾都不自觉地拧起来,杨朝夕口中忍不住胡乱发出“呵、嘘、呼、呬、嘻”之类的异响。还在口鼻间的水汽环带,仍在稳稳地循环着。位于脑中、心头、小腹的三处丹田内,三团后天之气逐渐连点成线、勾连在了一起,形成横贯躯干正中的一道后天之气柱。这气柱刚一成形,便猛然向会阴处一捣,接着转向尾闾,开始逆着命门、夹脊、大椎、玉枕诸穴一路向上,直冲百会。气柱至极便落,又顺印堂、面门、舌尖、喉头急转直下,顺着天突、膻中、气海、关元诸穴一路下行,又在会阴一弹,复归于下丹田。 这游走了一个小周天的气柱,复归到下丹田后,又与中丹田、上丹田串连交融。这时,位于眉关处的天心穴微微一震,封藏其间的先天之气,竟也泄露出一丝来,隐入上丹田中,与先天之气交缠一阵,便如泥牛入海、不知所踪。接着气柱又向下沉去,捣向会阴处,第二个小周天循环便又宣告开始…… 若以后世武学理论来讲,第一个小周天循环过后,任、督二脉便已打通。就好像策马多日、翻越了崇山峻岭,终于放眼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平川,接下来能纵横驰骋多久,便要看脚程了。 杨朝夕便是在这风雨飘摇的秋日,一处黑暗无边的窨井里,于恍惚未觉间,因祸得福地、渡过了修道以来的第一道难关。 第62章 谋定而后动 雨还在下,气氛却不怎么融洽。自古官民角力,尽管一面倒的居多,但也不是没有个例。 履信坊,武侯铺前,方七斗与弘道观的一些年长道士、小道童们又跪在了雨中,不时哭嚎一阵,一时令得武侯铺上下不堪其扰。 年长道士们大多连蓑衣、斗笠都没穿,一副副落汤鸡的模样;小道童梦倒是三三两两地挤在一柄柄油纸伞下,但跪在地上的双腿和道袍下摆,还是被雨水湿透。坊市间的住户看到,无不心生怜悯,咒骂着丧尽天良的武侯铺不良卫们。这些咒骂被偶尔进出的不良卫听到,难免脸红耳热,匆匆而走。 弘道观众道士吃过早斋便跪在这里,到得此时,却已将近两个时辰。有撑不住的小道童站了起来,却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几人一队撑着油纸伞,在雨中静候张武侯的出现。方七斗自然跪在最前方,因为宽大屋檐的遮蔽,头上身上反而干燥,只是双膝被漫过来的雨水濡湿,略有些不堪而已。 巳时交入午时后不久,众道士左侧传来一阵勒马后的嘶鸣。却是张武侯穿戴着蓑衣斗笠、骑着一匹健硕的回纥马,刚刚从别处回来,身后跟着六七名不良卫。看见这边跪作一片的道士,心里也着实无奈,于是喊道:“那边的道士!过来一个说话!” 方七斗便从雨中站起,面色淡然地向张武侯走去,雨丝很快在他青色道袍上沁出斑斑点点的湿痕:“武侯大人!我们恭候您多时。不知我家观主是否已问过话,能否与我们回去?” 张武侯翻身下马,右手习惯性地按在了刀柄上,其他道士看了,不禁心头一凛。张武侯却哈哈一笑:“道士被掳的案子有眉目了。你们观中的道士提供了些线索,加上我武侯铺不良卫的盘查,也就今明两日,便可了结。我张松岳行事,算是给足你们颜面了。” 方七斗见他避实就虚,却不肯松口:“那么我家观主……” “你家观主需在武侯铺做客几日,不会有人为难于他,过几日便回!这是上官的指令,你若还不信服,可以到太微宫、紫微城去告发我!”武侯张松岳怒气陡生,粗暴蛮横地将方七斗的话头打断。 方七斗感受到张武侯话中情绪,知道此言不虚,才恭敬拱手道:“我家观主便劳武侯大人您照拂了。杨师弟我也在找,若有鞭长莫及之处,还要来向大人求援。” 张武侯将马缰绳甩给一个不良卫,瞪了方七斗一眼,便直接进了武侯铺。方七斗站在雨中想了一会,也从张武侯看似蛮横的话中,听出些别的意思来。知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便逐一拉起这些年长道士,又牵着小道童,步履蹒跚地回了弘道观。 弘道观中,大师兄尚思佐、朱介然师兄与观中的一些师兄弟,正站在玄元殿檐下,脱了蓑衣斗笠,整理着身上的道袍。见方七斗带人回来,尚思佐便问道:“方师弟,观主还不能放回来吗?”方七斗摇摇头,不过神色间,却少了之前的焦虑和紧张。 朱介然在一旁道:“今日上午,咱们从南市附近向北搜寻,终于让明宗子师弟看到了一处古怪。那嘉猷坊北面挨着洛水的芦苇荡中,有间极小的茅舍,两个道士上午从那茅舍出去后,一路径直向城南明教坊而去,进了龙兴观后再没出来。我们得了消息,便抽出了两个人跟着明宗子师弟折回去,悄悄靠近那茅舍,想要探上一探,不过里面却有说话声音。为免打草惊蛇,我们便退回来了。” 方七斗认真道:“朱师兄,你们做的妥当。万一杨师弟真在里面,我们贸然过去,里面的人必然会以杨师弟的性命作为要挟。若要万无一失,最好是夜间过去察探。不过夜间行动,若招来巡城的不良卫,也是一大麻烦。” 朝宗子连江平、卓松焘两人这时也从观外回来。连蓑衣斗笠都不及脱下,连江平便道:“上午未曾开市,与那西市、南市布行的伙计套些话,倒也方便。南市没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倒是西市那边有一间挺阔的布行,经常与龙兴观往来交易。” 卓松焘却已将蓑衣斗笠脱下,接着连江平的话头说道:“那布行最近做过一批龙兴观的道冠和头巾,但来订货的却不是龙兴观,是一个穿了常服的中年人,拿着太微宫的令符来的。恰好那布行伙计都是道门信众,有一个将那人认了出来,却是景云观的一名监院!” 方七斗这时将整件事情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冲灵子被掳、尉迟观主被抓、公孙真人至今未返……凡此种种交汇到一起,加上众人这两日碰过的钉子、得到的一点线索,似乎也已经有了一些明悟。 方七斗想了一会,才道:“看来太微宫、景云观、龙兴观,可以确定是参与其中了。道冲观那边倒像是座疑冢,一开始就把我们诱导过去,还拖累了观主。只是咱们不是武侯铺的人,好多线索即便有了,却也不能过去当面对质……” 卓松焘忽道:“上午我们去南市、西市打听消息时,碰到过那张武侯手下的不良卫,也在满城察探,便将打听到得消息告诉了他们。这几个不良卫似乎并不意外,只说会如实向张武侯禀报。我倒觉得他们心有顾忌,怕案子牵扯到一些上官身上。” 方七斗也道:“那些不良卫倒没敷衍你们,上午我们见到张武侯时,他已提过此事。如今兜了一圈,其实还是四个字——‘救人要紧’。既然大师兄、朱师兄等有所发现,不如我们分兵两路:一路下午继续去那洛水边的茅舍附近探察,先‘围而不攻’,弄清楚什么情况。另一路便是我一人,下午去拜谒张武侯,把这个发现也告诉他,探一探他们武侯铺的态度。若他们肯出兵出力,自然会有雷霆重手;若是不肯出力,那也说不得、我们自己冲过去救人便是。” 卓松焘对张武侯印象不错,便率先同意了方七斗的提议。其他师兄弟听了,也觉得要打开局面,终究还是得主动出击。便如比武切磋一般,唯有实实在在的招数打出,才可能占得先机。于是皆点头应下。 洛水南岸,低矮茅舍内,却不是个自在的处所。风蚀雨浇之下,茅舍便顺着风势晃动起来,阵阵湿寒之气,无孔不入地钻进去,将皮糙肉厚的道士丙、道士丁冻得瑟瑟发抖。茅舍内尚有些未及冻死的蚊虫,忽来忽去,将两人咬得苦不堪言。两人断断续续聊些荒诞不经的话题,鬼妖仙魔无所不包,让本来凄冷的茅舍,又添了几分阴森可怖的气氛。 道士丙忍了半晌,终于再也憋不住,捂着肚子跑出茅舍,远远地找了处芦苇稀少的空地,解开下裈,一手捏鼻,尽情释放起来。忙碌了一炷香功夫,正憋着一口气想要起身,却听到身侧不远处的芦苇丛中一阵异响,忙喝道:“是谁!”声音中却有忍不住的颤抖。 那边却突然没了声响。但两个呼吸之后,却见一件破烂的、有些褪色的襦裙,从芦苇丛中缓缓升起,游游荡荡地向他飘来。道士丙顿时几乎要被吓得阳元出体,顾不上擦、抬脚便跑。匆忙间却忘了提好下裈,一跤摔进泥草之中。右脚却蹬到一团黏糊糊的烂泥,拔出一看,却是自己刚完成的“大作”。 命悬一线之际,却也顾不得这许多,赶忙提了下裈就向茅舍跑去,一面跑一面喊:“鬼……有鬼!” 道士丁正坐在破旧木榻上,百无聊赖地哼着伎馆里听来的曲调。忽见道士丙破门而入,便从榻上跳下、抽出刀来,严阵以待,以为出了什么变故。仔细一看,道士丙面色青白、声音颤抖:“鬼……女鬼过来了……”道士丁听他说完,推门向外看去,只有绵绵不休的秋雨,与莽莽荡荡的芦苇拼接成一体,构成荒郊的风景。 “看花眼了吧!去个茅厕也这般胆小。还是白日撞鬼,你小子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道士丁又将柴门掩好,嘲笑道。道士丙惊魂甫定,却不去理会他,心里却想起好几年前,给回纥骑兵缴纳金银绢帛时,那些扔在街角的、被凌辱虐杀后死不瞑目的女人脸上,定格住的那些惊恐、悲愤、绝望,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把脸蒙好,快看看下面那道童还活着么!别闷死在里面,化个怨鬼缠上咱们……”道士丙突然想到什么,立刻叫喊道。 道士丁却一把捂住他的嘴,盯了他一会、才松开来,自行用黑布蒙上脸。才将破旧木榻抬起,抽掉木排,拉起绳索,将杨朝夕从窨井里拽出来。道士丙犹豫了半晌,才壮起胆子伸出颤抖的手指,放在仍然昏迷的杨朝夕的人中上。感到尚有温热的气息喷出,才放下心来,让道士丁将人重新缒了下去。 雨中天气依然昏暗,茅舍四周除了芦苇和雨声,隐约可以听到的、便是洛水奔流的声响。 距离茅舍不远处的芦苇丛果然又动了几下,几道身影已经站了起来。一个身影扔下方才用芦苇杆撑起的破襦裙,压低嗓子道:“朱师兄,十有八九便是这里了……” 第63章 公器相挟,少勇相救 暮雨打秋窗,灯影昏黄。西斋院下风转凉,愁聚眉间鬓上。 院外更鼓空响,屏侧道心颓唐。前尘后事皆虚恍,拾取华发如霜。 公孙真人秉笔而立,瘦削的影子铺在地上,随着跳动的灯火摇晃。心中想着的,却是下午王宫使过来时的情景…… “公孙道友,我辈修道之人,只求念头通达。你既知道‘如水剑’的消息,便该报知朝廷,不使这等神器落入乱臣贼子之手,为何要一味隐瞒?这般刻意藏私的执念,对修道一途来说,只怕会化成心魔罢。”王宫使便坐在客房正堂的檀木圈椅上,笑容中不失儒雅。 “宫使大人,老道敢向道尊立誓,这‘如水剑’确实未曾见过。当年洛阳城陷,老道不过一时义愤,才伪制了那刻有《如水剑歌》的石碑,并托请城中道友散布各种风闻传言,为的是引江湖游侠去刺杀那贼首安禄山。却不曾料想弄假成真,横生这许多枝节……”公孙真人站在太微宫使王缙身侧,拱手回道。 “但我倒曾听人说过,这碑中其实是封存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你又有何话说呢?”王宫使抬起头来,面色中已经有几分不耐烦。 “这……确有此事……那不过是柄普通的铁剑。只是为防贼首安禄山恼怒砸碑,计划便不能接续……而这样一来,即便碑坏剑出,反而将传言坐实,更能激起起江湖游侠行险夺宝的意愿……”公孙真人说道这里,心里又惊又怒,冷汗便都从额上渗了出来。 惊的是这碑中藏剑之事,知者甚少,只有弘道观观主尉迟渊和上清观监院廖智和两人而已。怒的是叛乱平定后,这件事其实已经没了价值,却被两人之一出卖给官家,成了他们捕风捉影的根据!而这二人中不论是谁,他都痛心疾首、愤恨非常。 “那我就要这柄铁剑!世间凡举大事者,皆要师出有名。江湖游侠也好、草野莽汉也罢,既然都如此看重这‘如水剑’,那这剑便是一呼百应的‘神器’。朝廷要这柄剑,不论真假,都是势在必得!为的便是寻得实物,昭告天下,以震慑某些人的狼子野心!你可明白?”王宫使眼中射出凌厉之色。公孙真人叹息一声,却不再回答。 那王宫使却不肯作罢,冷冷笑道:“听闻公孙真人精于卜筮占卦,有勘破天机、洞悉鬼神之能。此事既由你而起,想必凭着这道藕断丝连的因果,真人也一定能够推演出,石碑现在何处。”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扔在了地上。 公孙真人看到那东西,心中大震。然后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慢慢将那东西捧起,却是一封湿了小半的信简……信简上依稀可见清秀的字迹,便是几日前、他们还住在这院落时,花希子崔琬递给杨朝夕的约战书! 公孙真人忍着怒气,一字一顿道:“王宫使!老道自当尽力!但请你恪守君子之范,莫伤我观中弟子分毫!” 太微宫使王缙听罢,盯着他看了一会。便将锦袖一拂,大笑着出了西斋院。 灯芯余烬渐长,浸润了灯油、弯下腰来,却不肯断开。灯盏释放的光芒躁动起来,将公孙真人从思虑中惊出。于是他取过剪刀,将那余烬剪下一段,灯芯才又挺直了身形,将光亮卖力地往黑暗里释放。 此时书案之上,却杂乱地堆叠着许多裁开的黄纸,纸上墨痕纵横,有刻意排布的阴爻、阳爻,也有用来推演计算的算表。黄纸中还散落着算筹、筮草、龟甲、铜钱等物,书案一旁是个二尺见方的沙盘,盘中盛着木笔…… 由此看来,无论是占卦、卜筮、还是扶乩,种种堪测探微之法,公孙真人便都要逐一尝试一番。纵然泄露天机,有损寿元,此时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灯火长明,通宵达旦。凄风苦雨聊以作伴的一整夜,公孙真人未曾合眼。连下两日的秋雨渐渐止住,乌青的云层尚囤积在穹顶,没有撤退的意思。 洪太祝又是一身道士装束,引着太微宫里的仆役、提着木匣,来到软禁着公孙真人的这间客房。将一些简单的早斋放下,又歪头看了一眼仍在书案前写写画画的公孙真人,便道:“公孙道友,王宫使差我送些早斋过来,若还有旁的需要,我再差人预备。”说完,便摒退仆役,准备退出门去。 “等等,老道尚有一事,须洪太祝助一臂之力。”公孙真人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停下脚步的洪太祝,面色如常道,“昨夜殚精竭虑,演算卜卦,已将事情推衍出大致轮廓。如今只余扶乩一项,需几人合力,方可完成。” 洪太祝见他说得郑重,不似有诈,便走上前来笑道:“公孙道友既有差遣,我必竭力相助。只是这扶乩之法我虽知晓,却不知公孙道友预备怎样来做?” 公孙真人也不客气,沉声道:“须再请与此事关联者之一为正鸾,弘道观观主尉迟渊可充此职;洪太祝既通道门之法,可为副鸾;另再寻一名擅长草书速写之人,代为记录。如此几人齐备,方可运行此法。”洪太祝便即应下,阖门而出,寻人去了。 却说昨日暮鼓响尽之时,朱介然、方七斗、卓松焘、尚思佐几人又聚在玄元殿前,旁边站着收拾蓑衣斗笠的、则是弘道观中参与寻找的师兄弟们。 方七斗一脸颓丧:“那张武侯其实是个务实之人,许多线索查得比咱们要详细。只是昨日午间又得了上官指令,说道门之事皆由太微宫统管,便将此案连带着卷宗,一并移交给了太微宫,连尉迟观主也跟着过去了。如今他们既无从插手、又怕引火烧身,只是嘱咐咱们静候消息。” 朱介然却有些振奋:“我们去了明宗子师弟发现的那处茅舍,确是有龙兴观的道士在那鬼鬼祟祟、轮换看守着什么。若武侯铺不再理会此事,也不需你观中师兄弟帮忙,明早我便和卓师弟过去,将那茅舍中的道士捆了,先盘问一番再说。” 方七斗面色愠怒:“朱师兄!事情到得这一步,你还要说见外的话!既然能牵扯到洛阳五、六处道观,便不是你一家的事。明日若去,我第一个跟着!倒是想看看,这回太微宫串通的一班人,究竟要耍些什么花样!”旁边站着的一众道士,也纷纷叫嚷着要救观主出来,再对那些偷奸使诈的道士们还以颜色。 众人同仇敌忾,便都在玄元殿前找了圆座坐定,将次日的行动又详细商讨安排了一番,分了任务,才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晨起,参与行动的众道士皆换上了常服,在袖里笼着绳索、短棍等物,出了弘道观门后、便分成三支,从修文坊南、北、西三门悄然而出。各寻路途,向着嘉猷坊北面、洛水南岸的那处芦苇荡汇集而去。 宿雨初歇,一夜饥寒交迫的道士丙、道士丁,从茅舍中小心地探出了身体,打着哈欠、舒展着四肢。然后竟好整以暇地打了一套拳,才兴犹未尽地钻回了茅舍。辰时过半,才有两个道士蒙着脸、远远走来,径直入了芦苇丛,钻进那低矮的茅舍。不多时,早间出来打拳的道士丙、道士丁便出了茅舍,勾肩搭背地向南面而走。 这时上清观、弘道观的道士早已伏在周围多时,方七斗眼泛寒光,对着朱介然做了个“抓住”的手势。朱介然摇摇头,示意不要轻举妄动,又伸手将蒙在脸上的青布向上拽了拽,只留出两只眼睛的空隙。待道士丙、道士丁走了约一炷香时间,朱介然才将手一挥,众道士便从四面八方、向那茅舍迅速合围过去。 朱介然、卓松焘两人首当其冲,一左一右守住那茅舍的柴门。朱介然从袖子中掏出短棍,在柴门上敲了几下,那里面的道士便有些惊觉。道士戊猛然推开柴门、腰间障刀早已抽出,嘴里正要呵斥,陡然觉得双腿一滞、身体便向前倒下,接着左眼一侧遭到重击,双目一黑,却晕了过去。 原来在道士戊冲出那一刻,卓松焘已经扑上、环臂将他双腿牢牢箍住。道士戊重心不稳、摔下的半途,朱介然便拿捏好力道,挥拳砸向他太阳穴,将他打晕,整个过程不到一个呼吸。卓松焘也不耽搁,迅速将道士戊拖至一旁,从袖中掏出绳索,将他手脚捆起。 茅舍中的道士己也有了戒备,看到道士戊一瞬间被外面两道身影迅速制服,便退到离门稍远的地方,喝道:“什么人!”回答他的,却是鱼贯而入的许多道身影,几乎将整个茅舍都撑得爆裂开来。 为首的便是方七斗,听到那句呵斥后,一面回道:“你爹爹!”一面猱身扑上,将手中短棍打在了那道士己的手腕上。 道士己手中吃痛,障刀便脱落下来,正要挥拳反击,另一道身影却早已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将他压在了地上。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足足叠了五六人之后,那道士己露在外面的脑袋,已经是面色煞白、喘不过气来,涕泪泗流,哑着嗓子嘶喊:“英……英雄……饶命!” 众道士才从他胸口一个个抽身而下,方七斗和连江平便也将他手脚捆了,撕下面罩,扔在茅舍一角,和朱介然、卓松焘制服后带进来的道士戊堆在一起。茅舍狭小,方七斗便遣了一些师兄弟出去,在茅舍外围警戒。剩下几人都坐在破旧木榻上,将木榻压得吱呀作响。 卓松焘、方七斗不约而同把玩着缴获的障刀。方七斗还无聊地从一旁的蓑衣上拽下几根蓑草,障刀几下挥劈,将蓑草斩成数截,不禁赞道:“好刀!好刀法!”然后突然如凶神恶煞般、冲到那道士己身前,一刀斩在他脖子上。 那道士己惨叫一声,却感觉到脖子冰凉、并没有疼痛之感,原来是刀背!但胯下已经不争气地湿了一大片,腥臭之气弥漫开来,众道士无不掩鼻摇头。 方七斗尴尬笑笑,也掩鼻坐了回去。朱介然才冷声道:“问你什么!便答什么!”见那道士己不住点头,又接着道,“你们是哪家道观的?在此处作什么了?” 道士己惊魂未定地答道:“小道是龙兴观……木崖子邵庚贤,和师兄石崖子申景宾过来……换班看守……看守一个道童……说是剑法很厉害……” “那道童藏在何处!”卓松焘环顾四周,都没有发现冲灵子杨朝夕的影子,以为有什么不测,怒容喝到。 木崖子邵庚贤神色窘迫,但还是吞吞吐吐地说道:“就在……那木榻下面。”众道士闻言皆埋头看去,空空荡荡,灰暗一片……只有块木排扔在下面。 卓松焘冲步向前,“啪!”地巨响,便一掌抽在了那邵庚贤左颊之上:“贼道士!你莫不是要戏耍我们!” “真……真在下面!你们掀开那木排便是……”邵庚贤左颊已经肿胀起来,泪洒当场,话语中仿佛包含了无尽的委屈。 卓松焘一愣,尴尬一笑:“打着急了……我们掀开再看看!”于是众人便将那破旧木榻掀翻,抽脚踢开木排,才看到一口黑洞洞的窨井。 借着井下积水的反光,隐约可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蜷缩在井壁一侧,生死不明。卓松焘顿时双眼通红、又扑了过去,照准那邵庚贤的脸,“啪、啪、啪……”左右开弓抡了十几拳。将那道士己打成了个猪头,眼睛半睁、门牙崩催,鼻子下挂着一道殷红的血迹。 朱介然、方七斗等几人却赶忙找到绳头,将那瘦小身影拽了上来。仔细分辨,赫然便是昏死中的冲灵子杨朝夕! 然而情况委实糟糕!杨朝夕仍然蜷缩着的身体上,触手冰凉,布满了刀疤、掌印、淤青、泥渍、虫咬之痕,真个要以“体无完肤”来形容,倒也名副其实! 方七斗伸手去探,似乎已经奄奄一息;又按在颈项之间,脉象却雄健有力、隐隐透出强盛的生机来。心中松了口气,正转头要告知朱介然,却见他也扑在那边,按住石崖子申景宾一顿宣泄,直将那申景宾从昏迷中打醒过来,连声告饶。 尚思佐、方七斗等人怕打出人命,连忙过去将朱、卓二人抱住。方七斗看着惨不忍睹的邵庚贤和申景宾,心里居然涌出几分同情来,忍着笑道:“你们两个可知,这道童是谁吗?” 邵庚贤大摇其头,嗫嚅道:“奥……们……不知……”说话间已是走风漏气,又和着血色唾液、吐出几枚牙齿来。 “我们……从……景云观手上……接下的这道童。不清楚这些……你……可以问他们。”申景宾脸上挨的拳脚少些,口齿尚且清楚,忍着疼断断续续补充道。 方七斗怒火燃起,冷笑道:“还有哪家道士参与此事?!快说!不然我保证剐了你们两个!”说完右手一扬、将障刀旋出弧光,反手握住刀柄,干脆利落地扎在那邵庚贤右肩之上,疼得他大叫一声,几乎要疼晕过去。 申景宾欲哭无泪道:“我说……我们说!听景云观……的人说……他们是奉了太……太微宫的密令……本来道……道冲观也要参与……被他们甩开了。只是……只是答应了道冲观……若得了剑法,也……也可一体均沾……” 方七斗满意地拍拍申景宾的头,笑道:“多谢相告!”然后一掌拍在申景宾的后脑,又将他拍晕了过去。那边大师兄尚思佐已经叫了人,将破木榻拆出几根来、用绳索和木排捆扎在一起,做成一个担架。又将杨朝夕安放在担架上,用一旁的蓑衣盖好,开始组织众道士撤退。 朱介然、卓松焘看着杨朝夕的惨况,双眼兀自通红,便又一人一个,将那邵庚贤和申景宾从窨井扔了下去。又把拆解开的木榻零碎、全堆在窨井口上,才拍了拍手,抬起担架,跟着弘道观的一众道友出了茅舍,向观中返回。 第64章 扶乩得数语,暗暗指剑踪 巨大铅云悬在上空,慢慢裂成许多碎块,像极了干枯的河床。天光突破重重阻拦,从龟裂的缝隙中透下来,将这俗世照得明亮了许多。 公孙真人待洪太祝出去后不久,也停下手上的忙碌,略吃了些早斋,便在屏风围住的木榻上趺坐下来,开始静气行功,以缓解彻夜的疲倦。约一个时辰后,洪太祝引着两人的脚步声,从斋院外远远传来。公孙真人才睁开眼睛,将一口浊气缓缓舒出,下了木榻,向书案那边走去。 走在最前面的,却是太微宫使王缙,洪太祝和尉迟真人紧随其后。尉迟真人气色并不太好,鬓发也比往日凌乱,身上竟隐隐发出异味来。然而此刻,却不是寒暄的时候,公孙真人神情淡然:“王宫使此番过来,是要指导我用这扶乩之法么?” 王宫使却是和煦一笑,似乎昨日此间的谈话,他全然忘记了一般:“公孙道友要用仙术,鄙人自然是来大开眼界的,顺便兼这记录之职。再则,在这太微宫中,若鄙人草书要称第二、便再无人敢称第一了。” 公孙真人便不理他,神态漠然道:“尉迟渊,今日我便要用扶乩之法,来求得紫姑仙人明示。你与此事颇有关联,做个正鸾,也不曾辱没于你。该如何行法,不必我再赘言了吧?” “这是自然。”尉迟真人面无表情答道。 王宫使见几人间颇有些不睦,便笑着插话道:“那就劳烦公孙道友!咱们这便开始?” 公孙真人点点头,便俯下身来,将书案一旁的沙盘端过来,放在正堂中的一方茶案上,然后将盘中木笔拿起。这木笔虽托名为“笔”,其实是由一根桃木和一根柳木契合而成,形如一个二尺多长的“丫”字。“丫”字下端折回约两寸有余,用以在沙盘上书写仙人所示。这时王宫使也已站在书案之前,铺纸研墨,匀笔待书。 公孙真人猛然从沙盘中拈起木笔,递到尉迟真人和洪太祝手中,让二人分别握住“丫”形木笔上面两端;又将“丫”形木笔下端折回的那段,点在沙盘中央。袍袖翻飞间,手中却凭空多出三炷线香来,无火自燃。公孙真人手持线香,对着正北方位恭敬拜下,口占咒曰: 紫姑、紫姑,出尔仙窟!飨以杂菽,奉以清露。 紫姑、紫姑,降彼神都!赐吾仙符,赠吾天书。 …… 神异的一幕,便在公孙真人开口念咒时发生——那三炷线香未遇风势、却烟气陡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燃成灰烬。待要烧至手指时,公孙真人却将香头一抛,化为三点明火,落在沙盘之上。 公孙真人手却不停,双掌同时轻拍在尉迟真人和洪太祝天灵盖上。两人身形一颤,眼神便失了光彩,手中握着的丫”形木笔,竟已开始在沙盘上抖动着勾勒起来!一个个潦草的字符,迅速在沙盘上浮现出痕迹,连连不辍、笔走龙蛇! 公孙真人已经立在了沙盘一侧,对着不断出现、又不断被覆盖的字符,快速唱念出来: 碑为剑冢,剑葬碑中。碑若无踪,剑亦成空。 天街在东,北望仙宫。凌波泛红,洛水相通。 凝寒下冲,碧血溶溶。池亭飞琼,林苑冰封。 石镇藻丛,共潜鱼龙。若掘春涌,才见白锋。 王宫使左手扶案,右手却也不慢,一串串连环墨痕飞落纸上,将紫姑仙人降下的吉语,迅速记录下来。待“锋”字落笔,尉迟真人和洪太祝便已抬起头,眼神重又回复至清明,手中木笔也已经停了下来。公孙真人却踉跄几步,将那木笔从两人手中夺下、扔进沙盘。接着一口鲜血喷出,落了在那沙盘之上。 王宫使看着几乎写满整张黄纸的连环草,欣喜非常,面若癫狂。尉迟渊忙一把扶住几近虚脱的公孙真人,要将他扶到一旁的圈椅上休息,却被他一把甩开。洪太祝看了看不远处王宫使失态的样子,又看了看公孙真人的态度,不禁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道衰佛盛,已成定势矣…… 公孙真人稳住身形,行功运气,几个呼吸间,将胸腔内翻涌的气血弹压下去。又以指甲为刃、圆转左腕,左面袍袖便被割下一大块来,被他抓在手中:“尉迟渊!你我同袍之义,就此断绝!”说罢,将这截断袍砸在尉迟渊身上,便不再理他。转身向王宫使走去。 王宫使此时已捧起纸张,正自玩赏。公孙真人便站在距他一丈之外,冷笑着望着他。王宫使又看了半晌,才注意到公孙真人嘴角的血渍,得意笑道:“公孙道友舍身为公、护持国祚,确是吾辈楷模!洪太祝,快将我房中那棵百年灵芝取来,本官要亲手奉上!” “王宫使,此间事既已了。我观中弟子,请速放归!”公孙真人说完,又自木榻上取了自己的拂尘,冷然续道,“对道门之中败类,老道若不惩之,便如此物!”说罢,便将拂尘抛起,霎时间木渣和白丝碎成一片。自己则挥起大袖,闪出了客房。 西斋院中宿卫持械欲拦,只听“嘭、嘭、嘭”几声,宿卫皆倒飞出去丈余,滚在地上哀嚎。尉迟渊追出去再看时,公孙真人却早去得远了。 王宫使却轻笑道:“公孙玄同,匹夫之怒尔!又有何用?我岂会惧之!尉迟渊,你莫不是也要与本官为敌吧?” 尉迟真人怒道:“王宫使!我本已劝服公孙玄同,要他告知你‘如水剑’的下落,你偏急不可待,甚至软禁、逼迫于他!还……还支使贼道将他观中弟子掳走!你虽是官家,却挟公器而私用,以冠冕之由、行盗匪之事!他日有暇,必去长安讼你恶行!”说罢,也扭头而去。 王宫使看着尉迟真人的背影迅速消失在客房门外,脸上的笑容已慢慢褪下。一双阴鸷的眼神中,仿佛藏着阴谋旋涡的开始…… 阴霾尚未散去,接连几日的秋雨,将寒意渐浓的秋风带了出来,穿堂过窗,将人的身上都激起一阵寒颤。 弘道观客房内,连打了两个喷嚏的卓松焘,便从榻前起身,将被风推开的窗扇重新关住,又用窗拴锁好。杨朝夕头上、身上被黄硕几人略作擦洗后,便已换上干净的汗衫、短袴、长袜,此刻正蒙了被褥,躺在木榻上昏睡。榻前放了一只冬日才用的炭火盆,客房里的寒意才被驱走许多。 时已近午。观中颇通岐黄之术的道人,早前便过来看过,因杨朝夕连日被囚于湿冷之所、又未进水米,精元之气有些损伤,至于伤寒症候、倒是次要了。 朱介然便向观中道友讨了些治寒凉之症的草药,在斋院里煎好,以碗盛了、端在手里,正一勺一勺地向杨朝夕口中喂去。黄硕则将他扶着坐起,稳住头部,防止汤药洒出。一碗汤药便喂了小半个时辰,才尽数喝下。杨朝夕依然昏昏沉沉,便是抬一下眼皮,都要费很大气力。 获救返回途中,担架颇为颠簸。杨朝夕醒来过两次,却是浑身虚脱,好容易张开嘴来,却发不出半点声响。修道习武之人,本来平日进食消耗便大,杨朝夕更是在湿寒窨井下全力行功,对身体的负荷却大了几倍不止。以至于刚被救出时,众道士眼中的他,明显地瘦了一大圈。 黄硕帮着脱去结满血渍污垢的衣袍,也清楚看到他胸腹之间肋骨分明,连肚子都凹下去了一大块。忍不住又将那些贼道人骂了一番。 朱介然喂过汤药,方七斗已推门进来,捧着一碗熬得浓稠稀烂的粟米粥,递到卓松焘手上。卓松焘接过粥碗,吹了半晌,才用木勺浅浅舀了一下,灌入杨朝夕齿缝之间。见他能够吞咽了,便放开手脚,直将一碗香浓的粟米粥,全塞进了杨朝夕口腹之中,才听见他腹内一阵鸣响,却是将这碗稠粥“照单全收”的讯号。 这时道观院落中突然有些热闹,一个当值的道童从门外“噔噔噔”跑进来,大声喜道:“观主回来了!”听到呼喊的弘道观众人便都从靖室、居室、斋院等处出来,十个呼吸间,便都聚在了当院。 一个白发不羁的干瘦老道,正挥着袍袖大步走了进来。见一众大小道士已在院中汇齐,正向他行礼,老怀甚慰:“观中道友、众位弟子,这几日劳你们记挂了!老道福泽深厚,非奸邪小人能伤,此番劫数、却是数年前种下的因果,到得此时,算得圆满。”这说话的老道,自然便是刚从太微宫出来的尉迟真人。 传宗子方七斗也从客房中出来,此时上前一步、略有些激动:“师傅安然无恙,便是我观道人之福!这几日师傅在外云游,观中一应事务,全仗几位讲经师傅和众师兄弟操持,亦未曾耽误了修道。如今大师兄已带领我等,将上清观冲灵子师弟解救了回来,现在客房将养。皆未曾有负您素日所教,特禀明师傅!” 尉迟真人双眉一耸、眼泛异彩:“好!做的好!虽阻力重重,却静气以处,兼以巧智、毅力破开局面。得贤弟子如尔等,老道纵然驾鹤西游,心中也无遗憾了。” 朱介然这时也人也阖了房门,与卓松焘、黄硕移步此间。见尉迟真人平安回来,却不见自家观主身影,不禁有些担心,于是便拱手道:“尉迟观主!我家观主公孙真人自那日去了太微宫,便再未回来。不知您是否知道他现在何处?” 尉迟真人脸色微正,慢慢叹了口气:“玄同老弟……此番却也受了些波折。我被拘在履信坊武侯铺时,那张武侯倒也明白曲直、未曾怠慢于我,后来便私下里、将参与此事的道观跟我说了。我与玄同老弟出太微宫时,便将这些告知了他。以他当年的秉性,那几个道观的狗辈道士,这回便自求多福罢……” 第65章 公孙一剑,连挑三观 黑云压城,秋气肃杀,阵阵寒风涌出定鼎门,推着寥寥无几的枯叶,向城南护城河中跃下。 明教坊内,龙兴观前,一雄一雌两只石狮子,正警惕地注视着观门前的一位老道。这老道身形笔直、如渊渟岳峙,站在观门口,看向那知客道士:“上清观公孙玄同,请龙兴观观主出来一见!” 说话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送入那知客道士耳中,自有一股不容质疑的威势。那知客道士心中惊骇,不敢造次,扭头便钻回观中禀报去了。 过得许久,这知客道士才犹犹豫豫出来,站在观门内向公孙真人喊道:“公孙前辈!我家观主今日不在观中,请真人改日再来。”说完,却不等公孙真人回话,径自将观门关上,又在里面栓死。 公孙真人淡淡一笑,自言自语道:“林云波……多年未曾过来找你,却还是这般缩头乌龟的性子。老道便遂你心意,来一回‘瓮中捉龟’……”接着平地跃起丈余,云履在门楼檐瓦上一点,便进了龙兴观。 那知客道人栓了门、便向里走,却看见站在两丈开外的公孙真人,正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小道士,前面引路吧!”知客道人便颓丧着脸,惴惴不安地引着公孙真人,来到一处名为青牛宫的大殿之前。 一名身量稍矮的道士正对着道尊神像,小声唱诵着些词句。听见脚步声走近,也不回头,懒懒地道:“那公孙玄同走了没有?” 知客道士满脸惊惶,竟跪了下来,大磕其头:“观主!弟子无能……没拦住公孙前辈的尊驾!请观主责罚……” “你说什么?!”那身形稍矮的道士大惊失色,转过头来,却是蝗头鼠须、细颈溜肩的模样,玄冠之上帽正椭圆、青绿中带着一团红意,便是龙兴观观主林云波。 虽素来胆小怕事,但作为一观之主,却总有几分急智,见公孙真人已经进来,便将满面惊怒换成了笑脸:“公孙道兄,仙驾驻足鄙观,不知……有何见教?小弟虽不才,却愿效犬马之劳……” 公孙真人也笑道:“听闻林观主对我观‘公孙剑法’颇有兴趣,此番过来,便只有两件要事:一是传送武艺,愿将这剑法公开出来,供你观中弟子修习;二是算算新仇旧账,绝了你再兴风浪的念头。”说着顿了顿,“地方便在殿前,可叫你观中弟子都过来,做个见证。另外,抓了我观弟子冲灵子,此时也该放回来了吧?” 林云波听他说着,心里却早已闪过若干年前,公孙玄同凭着一手家传剑法、威震河南道的情形。于是更不敢怠慢,上前往那跪着的知客道士身上踹了一脚,低声喝道:“还不快去叫观中诸位道长和弟子,都到这边来!”见那知客道士连滚带爬地跑掉后,又笑道:“公孙道兄,恐是有所误会吧?自那日斋坛演武,一睹冲灵子小道友风采之后,虽然心中赞赏,却是再未见过。遑论劫掳抓人?那更是万不可为之事!” 公孙真人见他兀自嘴硬、也不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林观主既然装糊涂,老道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这时龙兴观中的大小道士,却已陆陆续续围了过来,手中握着刀、剑、枪、矛、锏、鞭、戈、钺、戟等各式兵器,有竹木所制、也有精钢锻成的,不一而足、眼花缭乱。 林云波见观中道士过来,便即一个闪身,钻入人群中去,从一个弟子手中抢过陌刀,哈哈一笑:“公孙道友既要慷慨教剑,我等便在此处仔细观摩。可若剑法教得稀松平常,怕是想要就走、也不容易了。” 公孙真人淡笑着看了一眼林云波,突然如鬼魅一般、穿进道士群中,身后现出道道残影。 龙兴观众道士挥刃要拦时,他却早回到方才站立之处,手中多出一把三尺来长的木剑:“如林观主所愿,我便将家传‘公孙剑法’演示一番。贵观弟子颇有灵根,能学得多少,便各凭造化罢!”说完,手中木剑便一招一式地挥动起来,速度却是极缓,如舞伎般踏步、舒袖、腾跃、回旋、顾盼…… 时间仿佛倒流回开元初年、八月初五“千秋节”,长安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中,圣人大宴群臣。有公孙氏女子以剑舞惊艳四座,停杯投箸者有之,合节击掌者有之,那便是公孙剑法传袭数代后,唯一的高光时刻!只可惜斯时人已逝、洛城水犹寒,这缥缈如幻的剑影,以众人都看得清的速度,在这小小的洛阳龙兴观青牛宫前,一点点地铺陈开来。众人初时颇有几分轻视,但随着剑招接连递出,精研剑术的道士便越看越是心惊:世间竟有此等剑法!剑意绵绵不断,独树一帜,以柔韧之道、夺刚猛之势,竟无半分吃力。果真令人耳目一新! 林云波自然识货,却在惊诧之余不禁问道:“你这剑法,有何要义?” 公孙真人此时已还剑入鞘,淡淡答道:“拙为守势,曲为攻势,柔为定势。以拙应巧,以曲打直,以柔胜刚。这二十四字,也随剑法赠与尔等!”林云波听罢,脑中豁然洞开,口中却仍旧难以置信地念叨着:以拙应巧,以曲打直,以柔胜刚……而将公孙真人围在青牛宫前的一众道士,有的埋头苦思,有的一脸迷茫,更有个别人空挥起手中刀剑,有模有样地挥劈起来。 能为一观之主,若论智慧与武艺,林云波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只是大半生下来,行事过于谨小慎微,勇武不足。这时思量半晌,他便觉得自己数年以来,竟似井底之蛙一般、寓居在这小小龙兴观里,眼界胸怀,反不如少年时的豪阔。这时看出这剑法中所含道韵,已知自己远不能及,便拱手道:“公孙道兄胸襟博大,剑招剑意更无半分藏私,我便代观中道士弟子,先行拜谢!对道兄所言新仇旧账,便由我一人接下,道兄若要取我性命,过来便是!” 公孙真人正色道:“我若杀你,便是同道相残,未免让亲者痛惜、仇者称快。但要了断仇怨、倒也简单,你可尽力出手,诸般兵器,悉听尊便。我只以这木剑迎你!若不能胜,便是老道剑艺不精,你要如何都行。”林云波听罢,知道仍有转机,或可一搏。便转了转手上陌刀,向公孙真人缓步逼近。 公孙真人垂剑在侧,须发随风微动,却就这般站着,并没有摆出任何攻防招式来。林云波脑中瞬间闪过“拙为守势、以拙应巧”的念头,但对方既笃定不愿主动出招,自己便无从猜度他的攻势,只好将陌刀一引、猛劈而下。 公孙真人陡然飘出、竟在这一劈的间隙中,不进反退、后发先至,一剑刺在林云波的虎口之上。林云波右手剧痛,陌刀已经跌落在地。公孙真人却挑剑而上,将剑身架在林云波颈项之间。 一旁观战的道士皆目瞪口呆,本以为要见证一番激烈的拼斗,却不料只是交手刹那,胜负便已见分晓。而那木剑若换作铁剑,林云波此刻怕早已是身首异处的下场!公孙真人将木剑收起:“还有什么武艺没使出来?我给你使出来的机会。” 林云波自然心有不甘,又从一名弟子手里夺下双锏,“忽忽、喝喝”地抡匀了力道、又冲上来。然而又是三两下交手,双锏便被打落在地,林云波抖了抖又麻又痛的双手,抢过一杆大枪,再次冲了上去……如此“叮叮咚咚”地比试了一炷香左右,青牛宫前的小院落内,已经落满了各种兵器。林云波双手红肿、面如死灰,发冠早不知被劈到了哪里,呆呆站着,不再出招。 公孙真人气息不乱,似乎方才拼斗只是随手为之一般。他仍旧是淡淡的语气:“样样皆通,件件稀松,看似层出不穷,实则劳而无功。我今日虽不杀你,但也不会留你再兴风作浪!” 公孙真人说完,身体又化作残影,只听“嘭、嘭”两下,却是一拳一掌,分别打在了林云波的胸口和小腹。拳掌挥出时,充沛的阳元之气从中溢出,以狂猛无匹之势,冲入林云波中丹田和下丹田,将他两处丹田击得粉碎。自此而后,修道一途,便再与他无缘了。 这一拳一掌,在旁人看来,却好似轻轻拍上去的一般。待林云波吃下这两招,口中溢出鲜血时,龙兴观众道士却还在暗自纳闷:观主原来是这般不经打的么? 林云波两处丹田被废,已是摇摇欲坠,旁边离得最近的两个道士便冲上来,伸手扶住。他吐出口中淤积的鲜血,长叹了一口气,才虚弱道:“送客……” “我观中弟子冲灵子,还请尽快放回!”公孙真人说完,将手中木剑一抛,便跟着知客道士,飘然而去。 接下来要去登门的,便是道冲观、景云观。依然如龙兴观所行之事一般,将公孙剑法演示一番,并留下剑法总纲。又与道冲观观主展不休、景云观观主施孝仁依次交手,废掉他们中、下两处丹田,绝了他们修道的路径,方才离去。 道冲观中虽莽撞狠厉之人居多,一时间却无人敢冒头叫阵。倒是有个叫做仆固行德的弟子,颇讲些情义,冲上来喝道:“公孙老道!我虽现下武艺低微,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日后道术武艺大成之时,必上邙山翠云峰,以报今日上门折辱之仇!” 公孙真人却是一笑:“若老道那时还未羽化,便与小道友再拼斗一番,生死不论。”殊不知这一番应约,倒激励了这个名叫仆固行德的年轻道士,后来在修道习武一途,也取得了炫目成就,却也是后话了。 第66章 青丝盟誓,白首寒灯 一番奔突出手,待得结束,时候却已不早了。公孙真人在景云观一众道士复杂眼神的注视下,缓步走出了修业坊。 公孙真人又西行近百丈、进了修文坊坊门,重又回到弘道观门前。忽忽几日,再见到这残破的观门,心中却已生出物是人非之感。这时,弘道观中当值的道童,却早已看到公孙真人的身影,急忙迎了上来:“公孙观主,您终于回来了!我家观主和上清观师兄弟,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公孙真人却不进去,深吸了一口气道:“小徒儿,劳烦请你家观主移步至此,老道有几句话要说,说完便即告辞。”那当值道童颇感奇怪,却也没说什么,扭头进去,找尉迟真人禀报去了。 只是片刻,尉迟真人便拢着拂尘、快步出了观门,看见公孙真人毫发未损地站在那里,悬了半日的心才真正放下来,开口喜道:“玄同老弟!冲灵子已经救回,现在客房静养。看你气色,下午之事该是顺利非常,来!来!来!咱们两个老兄弟先回观中,吃些斋饭,晚间再对弈几个回合!” 公孙真人却是一拱手:“尉迟兄,既已割袍断义,便须划出界限来。此时过来,只是为接我观中弟子。老道谢你午时途中如实相告之事,现在牵涉此事的三观之主,已被我截断修道之途。往日之仇怨纠葛,对也好、错也罢,便都揭过了。我知你在此事中亦有不得已,但既已划出界限,想必太微宫便不会再迁怒于你。” 尉迟真人又是愧疚、又是难过:“愚兄自诩行事潇洒不羁,却在恶将伐善之时,抱存幻想、优柔寡断,与那般恶行恶状不敢两立。这本是求稳怕事之心在作祟,以至于伤了你我兄弟之义。如今悔之晚矣,只盼玄同老弟日后再遇困顿之时,能告诉愚兄,给我弘道观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 公孙真人又是一拱手,却转过身去,不再言语。尉迟真人叹了一声,便转身回去,差道童去请上清观弟子出来,好与公孙真人汇合。 暮鼓敲响时,郁结几日的浓云才褪去了铅灰,在边缘处镶染上一抹抹、独属于夕阳的血红。 朱介然、卓松焘各背着两只包裹,手上用担架抬着昏睡的杨朝夕,踏出弘道观,向公孙真人这边走来。黄硕本跟在担架后面护持,看到公孙真人的那一刻,却激动地跑上前去,哭道:“观主,您终于回来了!我们没能保护好杨师弟,让他给贼人掳走、还受了伤……请您责罚!” 公孙真人慈和笑道:“我都知道了。冲灵子如今性命无碍,只是有些虚弱,你们皆已尽力。此次弘道观给了很大助力,这份恩情,你们都要记在心里。现下,咱们便莫再在这里作小儿女情状,趁暮鼓敲完之前,跟我去投奔一个老友,先安顿下来再说。”四个弟子应下,便跟在公孙真人身后,一路向敦化坊而走。直走到麟迹观门前,才停了下来。 卓松焘、黄硕见公孙真人所说老友,却是住在这麟迹观中这位,便悄悄对望了一眼,给出对方一个“了然”的神情。目光分开后,又不约而同看了看观门前的两只麒麟石雕,想起前几日之事,心中也都不禁有些好笑。 此时暮鼓将尽,早没了香客的影子,麟迹观便已阖了观门,两只瑞兽衔着的铜环,在门上一动不动。公孙真人拦住就要上去叩门的朱介然,自己走上前去,扶住冰凉的门环,“咣——咣、咣”,整齐的叩门节奏声响起。叩过一遍,略等片刻,才又叩第二遍。直到叩门三遍过后,公孙真人退后一步站定,不到十息的功夫,便有知客女道士打开了观门。 公孙真人略一拱手,微笑道:“小道友安好!上清观公孙玄同,躬身拜谒元夷子观主,烦请通禀。”那知客女道士露出有些警觉的神态,但还是应了一声,回身去禀报观主。 卓松焘、黄硕在一旁看了半晌,却也不认识这个知客女道士。只是比上次接引他们的镜希子师姊,年纪要小许多,粉面珠圆玉润,双目横波动人。 少顷,那知客女道士去而复返:“公孙前辈!我家观主已经歇息,让带您和几位师兄弟先在前院客房安顿下来,明日再见面说话。”公孙真人也不多言,便与四个弟子跟了她,在两间客房内安顿下来,草草洗漱了便即睡下。 杨朝仍旧昏睡。公孙真人终究放心不下,便喊了朱介然和卓松焘,直接将杨朝夕抬入自己客房,睡在床榻内侧。自己则掌起灯烛,又拿起他左右手、重新把了脉象,心里才明白过来:这个弟子表面看来是湿寒侵体、气虚神弱之状,实际却是气盛神壮、燥热难除之象,以至于上丹田始终被热毒纠缠、头脑无法清明,这却是行功经验过少的造成的。 公孙真人便将杨朝夕上身道袍、汗衫尽数除下,又取来茶杯,以双指蘸取清水为引,从百会穴开始,将一道阳元之气打入。这道阳元之气,便如滴水落入滚油,将蛰伏其间的后天之气唤起,再引逗着一路向下,经由眉心、人中、喉结、前胸、肚脐、小腹,直接将上、中、下三处丹田再度贯通。于是沉寂许久的小周天循环,再度开始运行起来。而每当他体内后天之气开始有怠惰征兆,公孙真人便再将一道阳元之气打入…… 这般引气过穴,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杨朝夕才睁开眼睛,看到公孙真人慈祥的面庞上,已经满是细密的汗珠,不禁眼眶微红,微不可闻地喊了一声:“观主……” 公孙真人见他醒了,也才松了口气。又取来温水让他服下,才拉开蚕丝被褥、将他盖好,看着他重新睡去才罢。忙完这些事情,便也感觉到客房外那道站着身影,深吸一口气,才道:“进来吧!” 铺排着云雷纹格栅的房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了。一道瘦削高挑的身影,撑着玄青双色袍服,款款向这边移过来,每一步踩下、都仿佛踏在了心跳的节点上。 公孙真人面色微怔,回忆便如潮翻涌、倾覆在从容的礁石之上,一时间万语千言、都哽在了喉咙……两人只是那般对望,灯烛虚弱的光、却已打起精神来,把对方的轮廓,照得真切。前尘凋落,此情如幻,一眼万年。 “玄同哥,你终于肯来见我了……”这道身影轻道,声音中既有掩饰不住的暮气、更有一往而深的情愫。 世间大多数的分开,不过是人各有志的转身,各寻各自的旅途;却仍有少许的分开,是情非得已的诀别,再见面时,已如隔世。 “春溪妹子,如今咱们却也都垂垂老矣。许多旧事,也未曾想、这许多年后,终会变得通彻。正邪、善恶、喜乐、仇怨、执念、偏见……原本我以为自己珍视的、放不下的,回头看看,也都可以一笑置之了。” 公孙真人目光澄澈,面容含笑。在那叫春溪的老妪眼中,却迅速化为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模样,岁月易逝,容颜始终未改。 “玄同哥,若当年没有……没有那许多事情……你在道尊面前同我说过的誓言……此时我们,该是另一番光景了……后来你脱了族籍游侠四方,我便偷跑出来到处寻你……再后来,听说你出家做了道士,我便也剪了头发、在这麟迹观做了道姑……我总是在循着你的喜好,却始终没跟上你的脚步……”春溪说到这里,泪流如箸,但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如今你已彻悟,我却……还是不能放下这些旧时的念想……你看,便是修道一途,我也远不及你。” “修道也是修心。近年来乾坤动荡、生民倒悬,我不得已搅入其中,也才渐渐明白。然而从前种种,却不敢忘!只是看得通透以后,却不须像从前那样,总要避开你罢了……愚兄终究学不会‘太上忘情’……” 公孙真人语气平和,一片坦诚。自己心中却早已明白,避而不见却心有惦念,反不如光明磊落地、去消解掉曾经种下的因果,于人于己,便少了许多亏欠。 “妹子明白……誓言立下,执念便生,束人束己,难成自在!既已身归道门,便该青灯黄卷、不辍昼夜,春暖诵之,秋寒持之……纵使旦暮相接、四季轮换,也一般无二。” 春溪道长将眼泪拂去,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心却卸下了防御,在少年的誓言中沦陷: 莲有并蒂,鹅有交颈。 春溪玄同,许心许命。 识佳人兮秋苑,择良伴兮春庭。 父兄岂可夺志?媒妁不能移情! 双栖宿兮昆仑,共溯游兮蓬瀛。 上戴苍穹可补,下蹈山海可平! 言以明志,誓以笃行。 秋风长夜,薄衾孤灯。白首相顾失一诺,寒窗泪下只千行!两人便这般隔烛相望,断断续续的话语,早不能尽述多年未解的离情。烛火也将两人灰色的轮廓,印在了窗棂之上,随着透进来的风而轻晃。 两人又叙了半晌,春溪眼中泪水,方渐渐止住。春溪道长语言带笑道:“这个冲灵子杨朝夕却是什么来历?能得玄同哥剑法真传。当年我缠了你那么久,你才不过教了我一招半式。还说族规严格、不许外传,自己也没学全。如今想来,却是过于偏心了!” 公孙真人亦是淡笑道:“这冲灵子虽是入了我上清观,实际却是一位道友的弟子,我二人亦曾反复推算,断定他便是不世出的‘天选之子’。我观察几年,这冲灵子确是颇具灵根,天资禀赋俱佳。又是去年,以一段阴错阳差的琴曲,解开了我对这套家传剑术的心结。既然心结已解,且族中之人早凋零殆尽,便再没什么族规禁令,才把这套剑法传与了他。若你还想学,明日便可细细演示一番,也算是了了我此番下山的一桩心愿。” “便如你方才所言,一把老骨头,纵然学会,又能快意几年?但你既来登门,便不该空手,这套剑法便当作叩门礼,我先代众弟子答应了。也希望这次……你莫再食言。”春溪道长语笑嫣然间,却还掺着一丝苦涩。 提及传剑之事,公孙真人面色渐正:“当年我在河南一道挫败许多同道,引得一些人觊觎我族剑法。本以为多年过去,仇怨已消,然而此番下山,还是引出了几家不睦。这小道童前几日也因剑法,经了些不公之事,所幸他平安获救,又因祸得福、道功大进,未来成就已不可测。” 公孙真人说着,脸色突然严肃起来:“今日午后,我已去过龙兴、道冲、景云三观,既授了这剑法,也平了些后患。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此番过来,确也有托付之意。” 春溪道长见他说得郑重,忙道:“玄同哥但说无妨!” 公孙真人叹了口气:“我只担心太微宫那位不肯罢手,借我废去三观观主丹田一事,推波助澜,做些文章,对我上清观再行不利。因此我只能在你观中待一两日,将剑法授完,便须带其他弟子先行回山,早做些准备。洛阳城中药材却比山中齐全太多,这冲灵子便劳烦春溪妹子代为照料,待内外痊愈,再遣他回来。” 春溪道长微笑点头:“这是小事,玄同哥既托付给我,便请放心。” 两人山南海北地、又说了许久,三声响更从街衢中传来,时候却已然不早。春溪道长站了起来,如多年前那般盈盈一拜,才不舍道:“玄同哥便早些歇息!明日再见、你便仍是公孙观主,我也当以麟迹观观主元夷子之名,与你交接。却不能似今晚这般说话了……”公孙真人忙拱手长揖,这道迟暮清影,才消失在客房之中。 公孙真人又在木榻上趺坐下来,唇齿慢合间,流泻而出的、却不是微言大义的经文。而是几句盟誓: 莲有并蒂,鹅有交颈。春溪玄同,许心许命…… 寒夜将孤灯湮灭,留最后一丝青烟腾起,很快消散于阒寂。也将这一段尘封多年的感情,缭绕着飞去…… 第67章 冤家聚头 日上三竿,天气微暖。这样的天气,在渐浓的秋意里,也是罕有。 久违的光影晃眼,从窗棂间弥漫进来,打在一方宽大的床榻之上。蚕丝被褥泛起淡淡香气,充斥在这样的一个早晨,显得弥足珍贵。 杨朝夕尝试着把眼帘打开一些,灿烂而刺目的光,便瞬间涌入瞳孔。灼热的痛感之下,眼皮一抖、又将眼睛牢牢覆盖。一些像是眼泪的液体,却从眼中突围,慢慢滑下眼角。“还活着,真好!”杨朝夕心里对自己说道。 身体上的疲乏尚未消退,依稀记得昨晚浑浑噩噩间,一个老人在为他导引后天之气的运行。那导引之法,如虎将统御三军,将囤积在上、中、下三处丹田中、尚有些暴躁的后天之气,如归流入海般,沿着脊骨、面门、胸腹不住地循环,暖洋洋的舒泰之感遍布全身。他便是在那样舒泰的感受中,才毫无顾忌地沉沉睡去。 此时醒来,腹中便是一阵金鼓齐鸣,甚至因为过于饥饿,有隐隐的疼痛从里面传出,令得他直皱眉头。他慢慢爬起,头上一阵晕眩,险些又要倒下,但已感觉到双臂上支撑的力道,才又缓和了一下身体。接着把双腿探了下去,在榻前找到了沾满污泥的云履,将干掉的泥块剥掉、穿到脚上,一步一晃地向外间走去。 一张不大的方案上,放了些胡饼和清水,他也顾不上多想,便就着清水、将胡饼嚼碎咽下,腹中饥饿才稍稍缓解。 直到将那一盘胡饼尽数消灭,杨朝夕才心满意足地在房中察看起来—— 整洁干净的木案和木凳,墙壁被石灰粉过、僵硬而泛黄,里外间不过是以两块巨大的座屏隔开。再回到里间,却是昨晚睡过的木榻,榻前临窗的地方,摆着书案和椅子。他走上前去将窗打开,明亮的天光与凉风才全部透进来,带来这个季节的凉爽。 一道似曾相识的轻盈身躯,从对面游廊默默走过,似乎注意到自己看过去的眼神,侧脸向这边望来。两人均是一愣,却见那身影陡然加快脚步,飞也似地跑掉了。杨朝夕不禁苦笑自问:“这究竟是哪里?” 想了一会,眼前院落中始终空旷寂静,也找不到可以问询的人。他只好转头入榻、趺坐而坐,开始呼吸吐纳。 窨井下的两日两夜,寒冷、疼痛、饥饿、愤怒、恐惧种种感觉,又从心中涌出,而藏在这些感觉背后的,便是他不觉间触摸到的一些修行方式和境界。 他将这些胡思乱想开始一点一点地从脑海中剔除,紧随其后的,便是再熟悉不过的呼吸之法,接着心中默诵经文,脑海放空、意念渐渐凝实……定心、守一、存思,境界层层递进,口鼻间气若游丝。 逆光看去,隐隐有气流在口鼻间圆转若环、绵绵不绝。再由内观之,上、中、下三处丹田中的后天之气,俨然如湍流一般,早依照着小周天的行进路线,贯通任督二脉,上下流转,奔涌不息。而口鼻之间的圆环,也不过是外溢而出的一点后天之气罢了。 杨朝夕正心无旁骛行功之时,公孙真人却早带着朱介然、卓松焘、黄硕三个弟子,站在了麟迹观玄元大殿后的演武场上。黑白分明的阴阳鱼图案,依然匍匐在地上,给场上众人带去几分庄严之感。 公孙真人朝着麟迹观观主元夷子佟春溪、以及她身后的一众女道士略一拱手,才道:“元夷子道友,老道此番多有叨扰。对于鄙观弟子与贵观道友的一些过节,老道也在这里赔个不是。今日将各位道友邀至此处,却是了我个人的一桩心愿。我族公孙氏曾传下一套剑法,无论要旨、总纲,还是剑意、招式,与旁的剑法有所不同,至于有用无用、诸位道友或可学去一试。今日便在此演示,如有疏陋、还请诸位多加指正。”说完,又眼含深意地看了一眼朱介然等人,示意他们也可观看修习。 元夷子佟春溪微微一笑,将手中竹剑抛出:“公孙道兄不必过谦。既是极负盛名的精妙剑法,我观中弟子皆有见贤思齐之心,岂会坐失此等良机?”说着又看向观中女弟子,“今日机缘难得,你们务要仔细观摩。修习武艺,本就是要多学一些,才好有机会融会贯通、化为己用。”观中女弟子闻言,皆齐声应和。 公孙真人接下竹剑,便不再说话。转而在演武场中不住地奔跃进退,身姿虽然极缓,却无丝毫滞拙之意。黄叶随形飞舞,凉风借势而旋,忽如白鹤振翅松间,又似醉汉踉跄倾坛。演武场中众人,从觉得有趣、到面色严肃,再到欣喜之意抑制不住流露出来,也不过十息的功夫。 朱介然、卓松焘却是注意到了这剑法和“翠云道功”的一些异曲同工之妙。于是自行劈拳、挥掌地几下尝试后,心中均是喜出望外,便迫不及待地向附近的师姊、师妹们借来竹剑,自行体悟起来。而麟迹观中也颇有些颖悟之人,均不甘人后,也拿起竹剑,一面观摩,一面有模有样地学起来。 佟春溪见此情形,心中却是无限快慰。待公孙真人剑法缓缓走过一遍后,却也提了柄竹剑,纵身飞入演武场中,以自身所修习的“劳燕分飞剑”“新荷残梦剑”“落雨惊秋剑”,与公孙真人拆起招来,引得一众女道士纷纷叫好。 公孙真人也知她深意,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剑招却一改方才的缓慢,变得飘忽灵动起来,不时与佟春溪手中的竹剑相交。十几个呼吸后,佟春溪的剑招便被打乱,退出演武场来。而公孙真人的剑法又变得舒缓,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佟春溪淡然一笑:“你们也都看到了,我素日所教你们的剑法,也不是无懈可击。对上这公孙剑法,便是落败的下场。所以要始终记得‘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任何时候临敌,都不可有轻忽大意之举。”许多女道士都停下手中挥舞的动作,看向这边,齐齐应下。 一众女道士中,有道小小清丽的身影,此刻正噘着嘴,满脸挫败地咕哝着:“怨不得打他不过!老的已然如此厉害,便是一头猪给他去教,这般精妙剑法、我怕是也难以抵挡。” 旁边的镜希子唐娟却听了个清楚,忙拍了她一下,轻喝:“花希子,休要胡说!这老道士是观主旧友,若让她听见,只怕又要挨罚了。况且剑招再好、资质若驽钝不堪,也只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罢了。” 这花希子崔琬本已有些沮丧,又被师姊说了两句,眼眶便红了起来,提了木剑便往演武场外走。镜希子知道她还没从前两次败绩中走出来,哄也不是、劝也不是,只好放任她跑出去,好躲到哪个角落哭一场。 崔琬心中存着委屈,腮上缀着晶莹的珠串,自然怕被人瞧见。于是便没回休寝的居室,反而顺着游廊,漫无目的地向前院走去。游廊外栽着枣树、石榴树,此时叶子大都凋落殆尽。但总算是一重遮挡,她便寻了一株枝干稠密的石榴树,就游廊边的石栏上坐下,想着各种心事,又抹了一会眼泪。待到自觉无趣,便才起身,要再回到演武场去学那老道的剑法。 好巧不巧,崔琬正转过脸时,却看到一道目光望着这边。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自己只是一瞥之间,便已认出那人,贝齿顿时咬得“咯吱”作响——便是那接连两次折辱自己、却还阴魂不散的冲灵子杨朝夕!自己或许早该想到,他观主既来此做客,他又岂会例外?但又深知自己剑法武艺皆不如他,这时若冲过去独自寻仇,殊为不智……不如多寻几个师姊,找个机会好好教训一下他。想到这里,崔琬便不再停留,迅速跑向演武场那边。 演武场这边,却又是一番盛景。待崔琬跑回来时才发现,不知从哪一刻起,观中师姊师妹已经三五成团,轮流向那公孙老道攻去。所用剑法既有观主所授的“劳燕分飞、新荷残梦、落雨惊秋”三套剑法,也有从别处学来的刀法、矛法、枪法等。自己那道号水希子、俗名罗柔的师姊,竟然挥着一根马鞭便直冲而上。或许是马鞭柔韧的缘故,反而比其他师姊师妹拼斗更持久一些。但不论什么兵器,最终却都被公孙真人一一接下,又以柔和充沛的力道送出演武场。 这些师姊师妹一旦落败,却不再攻上,反而各执兵器,在一旁体悟起来。直到公孙真人将“拙为守势、曲为攻势、柔为定势,以拙应巧、以曲打直、以柔胜刚”的剑法纲目,向一众女道士细细讲解清楚,众道士才真正将这套“公孙剑法”演练下来。至于未来成就,就要看各人的天资禀赋与吃苦用功了。 如此亲身传授了半个上午,公孙真人也微觉疲倦,便在演武场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与元夷子佟春溪说些闲话。演武场上一众女道士却已列成阵型,一同演练起刚学到的“公孙剑法”来,整齐划一的娇喝之声叠加起来,也自有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反观缀在阵型最后面的朱介然、卓松焘、黄硕三个,剑法虽招式严整,却总有些僵硬之感,实在是相形见绌。 几遍演练过后,公孙真人又指出几处剑意上的偏差。便嘱咐一众女道士,若日后尚有疑惑,可结伴来上清观对招切磋,他必在有生之年,将这剑法传与更多人。 将近午斋时,元夷子佟春溪叫停场上一众女道士、让她们各自散去,才转过身来笑道:“公孙道兄倾力相授之义,我观中道士皆铭记在心。他日有暇,还望两观道友时常往来,一则谈经论道,二则印证武艺,三则……或可促成几对道侣,于修道却也有益无害。” 公孙真人拈须笑道:“元夷子道友自来虑事周详,我便代观中道士弟子答应了。便是这套剑法,也不需藏着掖着,若遇别处道友想要修习,只要不是凶戾狡诈之人,皆可传之。” 元夷子佟春溪听罢,行礼道:“那也是众多道门中的福气了。今日已让观中典造备下斋饭,既为酬谢,亦为重逢,请公孙道友并贵观弟子,务必赏光。”公孙真人只好拜谢,带了三个弟子,便预备跟随元夷子向演武场后方的斋院过去。 元夷子想了想又道:“水希子,上清观尚有一位叫做冲灵子的小道友,是随公孙真人一道而来的客人。他身上有伤,不便过来,你便从斋院取些斋饭给他送去。”水希子罗柔应了,便匆匆按下心中冒起的古怪念头,疾走几步,先往斋院去了。 罗柔出了演武场的月门,便拉住一道身影,邀她一起去办这件差事。 这人转过头来,却是花希子崔琬,此时已从上午那场别扭的情绪中出来,脑子里想的,却是这新学的剑法如何破解。见水希子师姊神神秘秘的表情,也不好当众询问,便跟着她一路来到斋院的伙房里。见她拿来木匣,将一层层抽屉摆开,便上去帮忙,顺嘴打趣道:“师姊这是要往哪处相好的道观送斋饭呢?跟师妹透一点口风嘛!” 罗柔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相好的不在别处,就住在前院。不过却不是我的,和你有些瓜葛,叫什么冲灵子的。观主叫我送些斋饭给他……” 崔琬听到这里,心里恼怒,脸色顿时便沉了下来:“师姊便是要串通外人,一起来欺侮师妹的吗……”话到这里,声音倒有些发颤了,却是作势欲哭。 罗柔却上来搂住她肩背,笑道:“只是一句玩笑,你就要当真?那你便哭给我看看。师姊生平最爱看别人哭了,别人伤心难过,我便幸灾乐祸。嘻嘻!”崔琬挣开她的胳膊,就要夺门而出,罗柔便又一把拉住,“好了好了!师姊认错好吧?既然叫你过来,自然是想助你报仇。反正比剑你又打不过人家,不如在这斋饭里做些手脚,略施惩戒。嘻嘻!” 崔琬一惊:“师姊不会是要我下毒吧?这……怎么可以。他虽然那般折辱于我……我却当真不能下这杀手。又是在咱们观中……无论如何洗脱不了嫌疑……于观主那边又如何交代?” 罗柔一阵好笑:“你看!信誓旦旦要报仇的是你,机会到来、临阵脱逃的还是你,莫不是……喜欢上那个小道童了?” “师姊!再要胡说,我便不理睬你了。你便送你的斋饭过去,也不必横生枝节。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去解决!”崔琬怒容满面,便要与罗柔绝交。 “师姊什么时候要你下毒了?不过这么好的机会,让他吃个哑巴亏,还是可以做到的。比如这盘蒸饼,可以放许多花椒和盐进去……这碗粟米饭,若掺上芥末粉,外观上是看不出什么、味道却一定上佳……”罗柔却是笑眯眯地将话题一转,如数家珍地说起计策来,听得崔琬不住拍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两人便在这伙房内,将一场针对杨朝夕的小小“阴谋”,布局开来。 第68章 伐毛洗髓 麟迹观前院,客房木榻之上,冲灵子杨朝夕行功不辍,进益神速。身上的那些刀伤、擦伤,早在不觉间结痂脱落。头上、身上毛孔之中,却渗出许多污垢来,覆在身上,气味着实不敢恭维。而昨日被救回弘道观时,黄硕、卓松焘两个师兄帮他做的身体擦洗,算是前功尽弃了。 “原来修道不光能以气使力,还能排浊清垢。只是须得尽快洗个澡,不然别人闻到,便都要避之惟恐不及了。”杨朝夕心中既有了计较,便打定主意,无论现居何处,一会都要设法讨些热水来,好好沐浴一番。正这样想着,叩门的声音却从外间传了进来。杨朝夕略整了下衣冠,便蹬上云履,过去开门。 门外是位温婉可人的女道士,手中拎着暗红的木匣:“师弟安好!我奉元夷子观主之令,给你送些午斋过来。若还需要别的物事,可告知于我,我好着人安排。” 杨朝夕行了谢礼,才接下木匣,接着却似连珠炮一般问道:“这位师姊,不知如何称呼?这里又是何处?我家观主公孙真人和三个师兄去了哪里?可否给些热水?我想沐浴一番,此时身上气味、却是有些失礼……” 这女道士自然闻到了他身上令人窒息的异味,方才已是在强行忍受。这时听他提起沐浴之事,又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便张口道:“我道号水希子,这里是麟迹观……呕~~”水希子罗柔话刚开口,却再也忍受不住,吐了杨朝夕一身五彩斑斓。 杨朝夕也是愣在那里,尴尬不已:“小道失礼了……烦请师姊先给在下些热水……冷水也是可以的,再要一只木盆,我便先沐浴吧!”水希子又干呕几下,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此时形象却也没好到哪去。听杨朝夕这样说,便连连点头,捂着嘴迅速撤走,却是一刻也不能待下去了。杨朝夕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道瘦小身影,在穿门而入的秋风中凌乱。 过了许久,却是朱介然、卓松焘、黄硕三位师兄回来了。朱介然提了两桶水、一冷一热,卓松焘、黄硕却抬了一只大木盆,在客房中放下。卓松焘笑道:“听闻冲灵子道长要沐浴,咱们弟兄便抢着把水送来了。怎么样,有没有很失望?” 杨朝夕一脸无奈:“行功之前是‘清者自清’,行功之后却是‘浊者自浊’。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这功法却好像把五脏六腑的渣滓、都给清理出来了。只是搬运到身体外面,气味却着实令人难堪。” 朱介然距离杨朝夕稍近一些,已经捏住了鼻子,声音逼仄地说道:“杨师弟难道是刚完成了一次‘伐毛洗髓’?!这委实有些太不可思议了!” “朱师兄,什么是伐毛洗髓?”黄硕也捏起了鼻子,与卓松焘、朱介然一起退到窗口通风之处,才抛出心中的疑团。 “伐毛洗髓说简单些,便是脱胎换骨,也可以说杨师弟身上旧的骨血筋膜,其实也都换了一遍。而换下的骨血筋膜,便腐朽成污垢、排出体外,所以浊臭熏人。”朱介然仍然捏着鼻子道,“只是,若能做到伐毛洗髓这一步,至少须贯通三处丹田、打通任督二脉,小周天循环畅行无阻,进入筑基阶段。修道至这等层次,整个洛阳城中、怕是也没几个道士可以达到。” “若真这般厉害,岂不是咱们三个联手、也不是杨师弟的对手?”卓松焘也有些不敢相信,跟着发问到。 “倒也没那么夸张。筑基阶段,只是修道之人逐步将凡胎调整到辟谷状态,以作药炉;同时以小周天循环运行,来积蓄淬炼出足够的后天之气,以为炉火。药炉和炉火都具备了,才能试着去突破到‘炼精化气’阶段。那时再采一道先天精元(男为先天阳元、女为先天阴元),以先天之气淬炼成丹母,便可以开始‘封炉、炼药、止火’等步骤,最后练就内丹。” 朱介然松开捏着鼻子的手、奢侈地吸了口气,接着道,“这后面的境界,却大都是传说了,历朝以来,能修炼至‘炼精化气’阶段的,说是凤毛麟角、也不为过。杨师弟以少年之身,进入筑基阶段,淬炼凡胎、以至于伐毛洗髓,也算是天纵奇才。但距离登峰造极,却依然是长路漫漫。” “朱师兄,那我还是不要修行下去了。你说这么多,我都没怎么听懂,不过‘辟谷’是知道的,便是不吃不喝。那人生在世,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杨朝夕已将身上道袍尽数脱下,赤条条地泡进大木盆中,房中的尴尬难耐之气,才淡下来许多。 卓松焘却冲到大木盆前,在他额头上打了一个暴栗:“说什么呢!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境界,在你这里、却还不如口腹之乐。若叫观主听见,定要责罚于你!快把你这一身的羊膻气洗掉,我们好做干干净净的师兄弟。” 杨朝夕瘪着嘴应了一声,却趁卓松焘不防,掬起一捧洗澡水,向他身上泼去:“卓师兄,咱们有福同享,便也跟你分一些羊膻气!”说完大笑。 卓松焘躲避不及、被泼湿在了袍服下面,却如小便失禁一样。于是神色一怒,又冲到大木盆前,一手将杨朝夕的脑袋按进了水中,嘴里笑着叫嚣道:“你先自己尝尝咸淡!” 杨朝夕人小力微,便被按住呛了几口洗澡水。再挣出来时,却也不恼怒,又是一捧洗澡水泼出。卓松焘闪身避开,这水便泼中了朱介然下裈,连累着云履和袜子也被打湿。朱介然便将脸色一沉、也加入战团,一时间客房内,嬉笑之声不绝于耳。 三人正玩闹间,却听见黄硕“呸、呸、呸”地将嘴里的食物吐了出来。然而嘴里却依然又麻又苦,右手上却还抓着一只、咬过几口的蒸饼。 杨朝夕三人便停下手中动作,向黄硕看去。黄硕便苦着一张脸道:“这斋饭有些古怪……” 卓松焘也将信将疑地走向那木匣:“谁叫你偷吃杨师弟的斋饭?这叫现世报……粟米饭看起来不错……唔……噗!这味道……有毒……” 卓松焘一面奚落黄硕,一面也拿起木勺,舀了粟米饭塞进嘴里。却陡然觉得一股呛人的辛辣之意、直冲泥丸宫,连双眼和鼻孔都要喷出火来。而这边杨朝夕、朱介然、黄硕看着他“痛哭流涕”的表情,尽皆肆意狂笑。 卓松焘忙从房中找来瓷碗和清水,几番漱口,情况才有所缓解。一脸郁闷地瞪向杨朝夕:“这事却是因你而起。一定是前两次得罪了那花希子师妹,人家这回报复你来了。我和黄硕师弟既代你受过,你便只说如何补偿我们吧!” 杨朝夕摆出一副赖皮模样:“补偿嘛!那木匣里的吃食便都赏给你们了,毕竟师兄弟一场,有福同享……”话没说完,卓松焘便同黄硕都扑上来,将杨朝夕按在大木盆中一顿揉搓。四个师兄弟前几日都在紧张不安中度过,这时凑在一处玩闹,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 杨朝夕清洗完身体,便用气味不大的外帔将全身擦干。又将这副臭气熏天的道袍、扔进木盆里洗涮,复又捞起拧干,在客房里寻些地方搭起晾着。自己则裹了一床蚕丝被褥,窝在木榻上闭目养神。腹中依然饥饿,不过刚才那一匣子吃食,却已托朱介然师兄送回斋院了,此刻也只好硬捱。想起朱介然师兄方才“伐毛洗髓”的一番论断,虽不明就里,却也觉得自己委实有几分厉害了,心下不禁沾沾自喜起来。 却说公孙真人吃过午斋之后,便与元夷子观主说明原委,自行出观去了。据朱介然师兄听到的只言片语,应当是去拜访洛阳各处道观,欲将修习多年的“公孙剑法”传遍诸观。至于是否顺带了结一些旧日恩怨,便不得而知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一匣子被朱介然送回去的古怪吃食,却不料被观中那位道号风夷子的监院吃到。这女道长素来严厉,脾气秉性皆是不好相与,于是才领受了监院之职。吃到这又苦又麻的蒸饼、以及辛辣异常的粟米饭,如何肯善罢甘休?便将典造道士一个个叫来喝骂,一番追究细察,便将罗柔和崔琬这两个始作俑者拎了出来。待问明恶作剧的因由,也是又气又笑,只好狠狠责骂一番,又责令二人重新拿了斋饭,给前院杨朝夕这边赔礼道歉。 杨朝夕裹着被褥、捱着饥饿,却是无事可做。只好又将腿盘起,开始行功练气:吸气缓缓,吐气绵绵,收摄心神,意念凝聚……定心之境、守一之境、存思之境,层层深入,却是一气呵成。比之从前,不知快了多少。三处丹田中的后天之气,宛如三条蛟龙跃起、缠作一股,向会阴俯冲而下,然后向上、游过督脉诸穴,从百会穴处折返而下,又向下游过任脉诸穴,从会阴再游回三处丹田…… 如此这般运行数个周天后,时间才不过半个时辰,而自己却已感觉到灵台清明、触觉敏锐、目力渐广、耳力渐长!伐毛洗髓的事情,却是没有再发生。微微而过的秋风,将千万根寒毛吹得颤动,自己纵然紧闭双目,却也根根入感。客房外游廊上两个女子的窃窃私语,自己却也能听到大半。再睁眼去看时,窗外一棵枣树上挂着零落的黄叶子,叶面上的脉络也都清晰异常。 然而那两个女子口中所言,似是与己相关。只听见一个女子道:“罗师姊,这坏点子可是你想出来的,若论起来,你便是主犯、我只是个从犯。况且……我与那冲灵子本就不睦,便不进去了。你一个人进去,也是一样……” 那边罗师姊也道:“自然不一样!崔师妹,我便是为你出头,才想的这个主意,结果被风夷子那个疯婆子责骂不说,你还不领情。若细细再论,你才是主因,我只是顺水行舟的作为罢了。所以还是你一个人进去,这样方才显得出咱们麟迹观的诚意……” 两人站在游廊下争辩了半天,却谁也说服不了谁,听得杨朝夕暗笑不已。那罗师姊突然道:“咱们便争到明日,怕是也没什么结果。这斋饭眼看着便要凉了,只好咱们两个一齐进去,放下斋饭,低个头、赔个礼,这事情便算是揭过。以后彼此眼不见为净,也就是了。”两人计议已定,才并肩向这边客房走了过来。杨朝夕便也散了后天之气、睁开眼睛,专心等待起二人来。 这时那罗师姊和崔师妹已经站在房外,叩门之声悦耳响起。杨朝夕仍旧裹着被褥,光着脚开了房门。迎面看去,却是一愣,上午吐过自己一身的水希子罗柔旁边,赫然站着花希子崔琬!正瞪圆了一双杏目,有些心虚地望着他。细细的“一”字眉向中间挤了挤,薄唇微动,却是什么话都不肯说出来。 罗柔便抿嘴笑道:“冲灵子师弟,上午斋院那边典造师妹下厨失手,将调料放错,所以……所以重新给你备了些斋饭,还请多担待些!”说完,悄悄伸手捅了崔琬一下。 崔琬眼中波光流转,睫毛翻飞了几下,才吞吞吐吐道:“冲灵子……我们不是故意那般。监院师傅也已责骂过了……你便吃了斋饭,好好将养……”说着便上前一步,将木匣递了过去。 杨朝夕见二人皆已道歉,便不愿再继续深究。况且观主在此做客,若闹得不可开交,也是颇为失礼。于是接过木匣,转身向一旁的木案上放下。就在这转身之间,变故与尴尬陡然发生——那崔琬方才走上来的一步,却是无意间踩中了被褥一角。杨朝夕转过身去时,被褥便被这一步拽落下来、掉在地上,光溜溜的身体整个暴露出来! “啊!啊——”两道惊呼,几乎同时响起。 杨朝夕第一反应便是跑上前去、一把将被褥捞起,慌张地往身上裹。那崔琬却误以为他是要冲上来折辱自己,想也不想地抡起了右臂,“啪——”的一声脆响,将杨朝夕几乎打懵。却也将罗柔惊得清醒过来,忙拉起崔琬,扭头便跑。 杨朝夕反应了一个呼吸,才想起什么,对着刚跑掉的两道身影喊:“喂!你们不是来道歉的吗……这一巴掌算什么?我特么 &*%#¥^!” 第69章 中夜论剑 窗外秋云淡淡,院落黄叶翻转。青色天幕之上,少有地略过一只鸟影,叫声落寞且苍凉。 纤纤擢素手,啪啪大耳光。无来由的一巴掌,竟还有余响在耳边回荡。左脸有些灼热,那柔如无骨的一只玉手,打在脸上,却原来也是一般的火辣辣。临窗的书案上,竟然放着一面铜镜,杨朝夕一手抓起,颇有些沉重,对着左颊看了看,隐隐有五道指痕印落在上面,艳如桃李。 杨朝夕叹息了几声,便在外间方案前坐下,将木匣里的斋饭取出,张口大嚼起来。许是被囚窨井几日、饿坏了肠胃,这时饥饿感反扑上来,一脸吃相却着实凶残。便似饕餮巨口、风卷残云,半炷香不到,便将食盒中的斋饭吃了个干干净净。杨朝夕抚了抚鼓胀的肚子,打出几声饱嗝来。见公孙真人尚未回来,便又坐回木榻,继续行功练气。 这一次行功,却是许久。便是中途水希子罗柔跟着黄硕悄悄进来,将盛放斋饭的木匣取走时,都未曾发觉。而存思之境中涌出的种种幻象,却是千变万化: 上丹田及印堂穴附近,色彩瑰丽的日、月、星河、云霞、紫光等交替变化,分不出昼夜;中丹田及膻中穴附近,却是山脉、江河、森林、湖沼的雄奇盛景,令人心胸畅阔;下丹田及曲骨穴附近,却是玄冥阴暗,有暗河、腐水、诡谲的植物、惨绿的雾气,一派绝望之境。而这反差极大的三处幻象,不但同时隐现,还能融合贯通,仿佛昭示着世间万物的存亡定数一般。 秋夜早早便至,甚至来不及去等那些、声声悠远的城中暮鼓。麟迹观几处女道士休寝的居室,都亮起了灯烛,橘黄烛光将窗棂横平竖直地写在院中,像抽象的棋枰。更有未歇的女道士,将曼妙剪影印在窗纱之上,生动怡人。这也只是麟迹观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夜晚。公孙真人踏着院落星辉,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夜晚,风尘仆仆地回到了麟迹观。 前院客房中,只有一间亮着灯火。隐约的笑闹声从里面传来,却是朱介然、卓松焘两人,从麟迹观的师妹那借来了围棋,正杀得不可开交。黄硕在一旁凝神观战、立场摇摆,一会帮朱介然指出几处落子之位,一会又提醒卓松焘哪片区域有伏招。师兄弟三人一面吵嚷,一面又不断推进着棋枰上的局势。 公孙真人便进了这亮着灯的客房的旁边一间。房中寂静一片,只有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趺坐在木榻上,纹丝不动,口鼻间气息微不可察,体内后天之气却汹涌澎湃。公孙真人感觉到这一幕,便也有些吃惊。道门虽有“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说法,但行功练气却是条凶险之途,一次行功有差、便会伤及自身,须有道行深厚的师傅在侧引导,方可确保万无一失。似杨朝夕这般无师自通、却能行功顺畅的,当真也是极为少见。 “难道这便是‘天选之子’的逆天禀赋么?”公孙真人这般想着,却不敢上前打扰,甚至连要去掌灯的手、也都收了回来。生怕干扰到行功关键处,坏了这小弟子的进境。 如此想着,便在黑暗中坐下,一面思考着回山之后的安排,一面关注着杨朝夕的行功状态,直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杨朝夕才将那股越来越雄浑的后天之气,散作三股,归置于三处丹田中。一缕意念也从存思之境逐层脱出,睁开了眼睛,淡淡光华在双眸中一闪即逝。 虽然房中漆黑,杨朝夕却也看到了公孙真人:“观主!您回来了!”说完便爬起身来、要下榻行礼,身子探下去一半、才又想起自己身上没穿衣物,又赶忙缩回去,裹着蚕丝被褥,不知如何是好。 公孙真人此时已将灯烛燃起,看到客房内外到处晾着的道袍,不禁拈须微笑。于是随手一件件取下,又递给杨朝夕:“冲灵子,俗礼便免了,先穿上道袍吧!此时无人惊扰,你便随我去一趟演武场。此番下山,却因种种事情逗留至今,一直未顾得上考较一次你的剑法。”杨朝夕一口应下,更加快了穿戴的速度。 不多时,两人已在演武场中站定,而所处方位,恰好位于巨大阴阳鱼图案的两只鱼眼。公孙真人袍袖挥动间,手里便多出两柄竹剑来,于是分出一柄,抛给杨朝夕:“冲灵子,你全力战我,不需留手。” 杨朝夕接过竹剑,便点了点头,顺势挥动几下,摆出攻击姿势。见公孙真人竟还垂剑在侧,知道是让他先攻,于是踏步而起、一剑挥出,直取公孙真人心口。公孙真人微笑颔首,待竹剑要刺中心脏时,才侧过身体、将右腕一翻,手中竹剑便如软鞭一样,以缠绞之力,将杨朝夕的攻势带偏,那股疾冲而来的力道,也被消于无形。杨朝夕心念突转、临阵变招,又是回身一斩,直逼公孙真人右肩。公孙真人招式从容,反握剑柄、回手一扫,又将这一斩的力道卸掉…… 这般拆了十几招,公孙真人却向后一纵,拉开了一丈多的距离,平和道:“把你那‘以气使力’的法子用上吧!” 杨朝夕点头应下,再攻出时,竹剑划破空气、竟发金石之声!体内的后天之气,也跟着快速流转起来。这一剑直削,取的却是脖颈,公孙真人微微偏头,以竹剑一格一挥,这蕴含了气劲的一记重削,便又被带偏,仿佛一拳打在了空处。 杨朝夕收剑疾退,回味方才竹剑相交的那一刹那,那柄竹剑却不含半点气劲,似乎只是用了一点巧力,便将自己出剑是的种种盘算,全都化解开来。杨朝夕自然不会罢手,又是招招藏劲、剑剑含威,层出不穷的剑招如飞蝗流矢、奔袭而去。 公孙真人初时只是好整以暇、见招拆招,到得后面,也从绵绵不绝的剑招中,体察到一股略有不同的剑意、一股青出于蓝的剑意!于是便不再藏拙,慢慢将阳元之气一丝一丝地带进剑招,每每挥出、便是一声声剑鸣。两柄竹剑此时更胜铜铁之剑,“笃、笃”的交击之声虽不清脆,却响彻演武场,甚至传来阵阵回声。 两人身影交错,时而迅捷、时而迟缓,随着满场的交击之声不断移动。杨朝夕的剑意,早已不局限于公孙剑法“以柔胜刚”的剑意,而是将《五圣千官图》中所蕴剑意、融了进来,招式开阖间,既有柔韧之质、亦有睥睨之势,却将刚柔并用的招数,使得愈发纯熟。待拆到二百余招时,终于在刚猛无匹的一剑劈出后,被公孙真人反手上撩、截成两段。 杨朝夕收起半截断剑,向公孙真人拱手拜到:“谢观主剑下留手!” 公孙真人亦收起竹剑,欣慰笑道:“冲灵子,这回我却是没怎么留手。你剑法突然精进,上次斋坛演武,便已初露端倪。只是,我却也想不透,你是得了什么机缘?” 杨朝夕见公孙真人发问,便拱手答道:“端正月那日上午,咱们去看的那吴道玄所画《五圣千官图》中,却是暗含了许多剑意,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弟子便是得了那画中的几分剑意,才将您传授的剑法弄得似是而非,现在想改,却怎么也改不回去了。” 公孙真人摆摆手笑道:“既得画中剑意,又为何要改回来?今日你不能胜我,不过是修习剑法时日尚短、运剑经验匮乏所致,并非剑意不够高明。假以时日,你使的剑法,必能超越我所传授。这也是近几日为何、我敢将剑法广授于人的一个缘故。” 公孙真人又上前走了几步,看着杨朝夕微红的脸色道:“那《五圣千官图》中所含剑意,便是剑圣裴旻的剑法。当年裴旻将军应吴道玄之邀、来洛阳作剑舞,吴道玄画工既臻化境,便当场将这剑意融入画中。此事知道的人原也不少,但能从画中将剑意悟出、又化作己用的,你怕是第一人了。” 杨朝夕见他并无怪罪之意,才将那份惴惴不安的心思,全然放下。突然问道:“去年观主突然肯授我剑法,我心里一直是感激的。只是不明白,为何不许弟子称您一声师傅呢?” 公孙真人抚了抚他的发冠,笑道:“去年授你剑法,却是恰逢其时、突发奇想。一则,这剑法固然不错、却也未臻上乘,我自然不用敝帚自珍。二则,就私心而论,也是想给这剑法寻个传人。那晚被你看到剑法时,我便觉得你与这剑法颇有些机缘,因此也非刻意教之。但你不负我之所望,却能欣然学之、日日精进,对我来说,已是颇为意外的事情了。今日又见你已经能融汇别家剑意,心中对这剑法已然无憾。至于这师傅之名,我又怎能与长源道友相争呢!” 杨朝夕听他一番言谈真诚恳切,心中涌出感动,便即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那翻滚在喉间的两个字,却是久久没能叫出来。 第70章 灵蛇化蛟枪 次日清晨,一场大雾笼罩洛阳。雾气弥漫中,高大雄伟的城墙都有些缥缈,恍若人间仙境。 公孙真人与杨朝夕吃过早斋,又嘱咐了些“每日勤勉修道、笃力习武,勿要荒废”之类的话语,便带着朱介然、卓松焘、黄硕三个弟子,顶着茫茫雾气,先一步回邙山去了。 对于为何单独将他留下,杨朝夕虽有疑惑、却也不愿过多质疑,唯恐冲撞到观主。只是看着几道温暖背影,一步步消失在前方,而自己却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浓重雾气里,前后左右的景物都化作虚无,渐渐悲从心头而起、不由怆然涕下。转过身去,“麟迹观”三个大字也藏在迷雾后,变得有些不真实起来。 呆立半晌,杨朝夕才返回麟迹观,迎面却看见观主元夷子站在门内,正慈和地笑望着他。于是忙拱手拜道:“元夷子观主安好!” 元夷子佟春溪笑如春风和暖:“冲灵子,我与你家观主乃是旧识,你又非我观中弟子。从今往后,你叫我春溪婶婶便可。听闻你前几日受了些暗伤,如今还未大好,洛阳城中比之山里,药物总多一些,稍后便差人买些回来。”说完,又在杨朝夕错愕的神情,拉起他的手,将他带到了昨晚的演武场中。 演武场的巨大阴阳鱼图案,在雾气中也有些模糊,但整齐列阵的一众女道士,却英姿飒爽、声势宏大,正整齐地练着一套套剑法、刀法、枪法…… 演练的剑法中,既有元夷子亲授的“落雨惊秋剑”、“新荷残梦剑”等,也有公孙真人传授的“公孙剑法”。刀法、枪法就更加眼花缭乱,但多以轻灵、迅捷为主,似是照顾到了女子习武、气力不及男子的短处。 元夷子站在演武场边看着,杨朝夕虽不明就里,却不敢造次,便也站在一旁看着场中的演练。在一个更换兵器的间隙,元夷子将镜希子唐娟叫到身前:“镜希子,公孙真人已将这冲灵子暂时交托于我,要在咱们麟迹观将养一些时日。你是我座下大弟子,便带他熟悉一下道观各处。每日上午演武,可带他习练一些我观中武技,拆招切磋亦可,只是不得挟私胡闹。其他时候,他可随你们吃斋、诵经,也可自行闭门练功。你可明白?” 唐娟行礼应下,便向杨朝夕招了招手,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月门,如香客一般,开始在观中四处游览。 进入观门,正前方便是玄元大殿,殿前院落深长且宽阔,两侧是抄手游廊。大殿正中供奉道尊神像,左右均有偏殿,是观主元夷子、监院风夷子平时休息的靖室。 游廊向后便是客房与靖室,杨朝夕所住的客房,便位于观门这第一重院落的西侧,东侧则靖室居多,有些笃信道法的香客,偶尔也会在东侧靖室住下,参悟道经的无极玄妙。 玄元大殿后面便是演武场,演武场东面是与游廊相接的月门,西面是一丈高的院墙。方七斗能够从观外看到那场约战,也该是费了很大力气。顺着东面游廊转到演武场后面,便是斋院,斋院中既有伙房、也有休寝的居室,斋院中间竟辟出四块菜圃来,拼成一个“田”字。此时大部分菜已经收割,只剩少量莱菔、白崧、野葱散落其间。 杨朝夕随着唐娟出了斋院,正要走向后面院落时,却被她拦了下来:“再向后面,便是观中师姊师妹们休寝的居室了,虽然此刻无人,但男女毕竟有别,便不带你去了。” 杨朝夕客随主便,倒也不甚好奇,便停下脚步,随她折回。此时对麟迹观的大概结构,才有了初步认识。若身有两翼,从空中向下看去,这麟迹观便形似一个大大的“囬”字。 两人再回到演武场时,元夷子观主已往大殿去了。镜希子便从一旁木架上取下两杆竹头木柄的长枪,扔给杨朝夕一杆,自己则站回阵列中,随着一众师姊师妹习练起来。杨朝夕拄着枪看了一会,见无人理会他,便自己站在演武场旁的一小块空地上,照着众人的姿势,一招一式地模仿。 这枪、矛之法,却是杨朝夕自小便跟关大石学过的。但女道士所练枪法,虽刚猛不足、却灵活有余,每每杨朝夕觉着她们一招使老的情况下,却能于力衰之时陡然变招,或抖或转、改变攻击走向。而攻击招数也少了许多挥劈,多以缠、绞、挑、刺、拨等适合巧劲的手法,只攻一点,不记其余。若是一般拼斗碰上,除非本身有“一力降十会”之能,否则倒有些难缠。于是心里已经暗暗给这枪法取了个名字,就叫“女子难缠枪”。 杨朝夕这般想着,却有些出神。众女道士已经收了枪势,预备结队去吃午斋,看到这边小道童兀自笨拙地挥舞着长枪,打出几招、便要停下来思考一下的模样,不禁掩口而笑、窃窃私语。 唐娟自然也看到了,便支走这些看热闹的师妹,笑道:“冲灵子师弟,我观中这‘灵蛇化蛟枪’如何?可入得了你的法眼?看你颇有兴趣,明日有空便可教你。” 杨朝夕方才沉醉枪法,此刻回过神来,便笑道:“镜希子师姐,贵观这枪法颇为轻便、容易上手,且虚招、实招时时互换,令人防不胜防,却是一套好枪法。” 这时水希子罗柔也凑过来道:“既然有兴趣,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师姊便发个善心,用这枪法与你拆一遍招数。或许比你自己在那边‘依样画葫芦’,学得还要快一些。”说完也不等杨朝夕回话,便是一记横扫,逼得杨朝夕向左一闪,却是闪进了演武场中。 场上师姊师妹虽已走掉大半,但剩下的几个看到这边要动手对练,却都停下脚步、围在了演武场旁边,期待好戏开场。杨朝夕苦笑一声:“师姊,点到为止啊!” 罗柔颇有深意地一笑,回答杨朝夕的,便是疾如电光的一刺。杨朝夕急忙横杆招架,那一刺突然回缩、变刺为挑,向着他的下颌袭击来。原来开始一刺却是佯攻,这一记上挑才是实招! 杨朝夕来不及调转枪身、只好侧头后撤,那一挑带来的劲风,只在左耳边一个呼啸,便消失不见。杨朝夕正暗自庆幸避开,却顿觉左臂一痛。却是那罗柔借着抽枪的惯性,倒转枪柄,横抡之下,打中了他的左侧。虽有些痛楚,却尚能忍受,该是水希子师姊只用了五分力道,并不是要将他打残。 但左臂中枪,却也狼狈。杨朝夕疾退几步,明白自己方才观摩枪法后,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心中不自觉的有所轻视,所以吃了个暗亏。此时陡然重视起来,便将手中长枪一振,不一样的气势便从身上散发开来。 罗柔也隐约感到了他的变化,却并不担心,自己方才的几招固然迅疾,却只能算是热身而已。于是就势翻转双手,将长枪挽了几个枪花,单手握住柄端,向杨朝夕飞刺过去。 杨朝夕方才几下交手,已知自己枪法略显粗陋。此时心中却不自觉涌出《五圣千官图》中的那些剑意,无论挥、劈、刺、挑,都有种一往无前、谁与争锋的气势,这气势,便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勇决和自信,可谓是勇者无敌、智者无惧!倘若无这番气势,任何人在千军万马搏杀之际,怕是早已杀得神钝胆寒,成了别人刀下亡魂。想到这里,关大石所授的那略显粗陋的军阵枪法,才得了几分肃杀的枪意,变得气度非凡起来。 罗柔长枪刺出之时,见杨朝夕竟然还在那呆呆站着,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真傻了,心中也是一乐。待枪尖就要刺中腹部时,杨朝夕那笨拙的长枪却在自己身前一个飞转,将刺来的枪头荡飞。 罗柔手上也觉察到这一下的力道,突然大了许多,便随着枪头荡开之势,将长枪在腰间一个抡转,便又一枪斜劈了过去。杨朝夕扭枪迎上,便将这一劈接下,自己也调转枪头,向着罗柔猛刺而去。 罗柔也将枪尖送上、在他枪上一绞,要将这一击带偏。却觉得手上传来巨大的力道,刺来的一枪便如铁杵一般,竟丝毫不受她这这一绞的影响!罗柔念头急转,便急忙收枪后退,才堪堪避过了这刚猛无匹的一刺。 杨朝夕却是乘胜追来,又是一记横扫,用的竟然是棍法!罗柔不退反进,一个合身跃起,便跃到了杨朝夕右后方,又在半空一个飞转,双脚便稳稳落在地上。 杨朝夕转过身体,两人却已在方才交手间、互换了位置。罗柔稳下身形、却不停留,快步奔来,挺枪连点,这次取的却是杨朝夕的双腿。 杨朝夕一面飞退,一面将枪尖在自己双腿前连连拨弄,将这番连点招数一一拨开。心中又冒出方才的那个念头:果然是一套越战越麻烦的“女子难缠枪”…… 罗柔见攻下不成,又挺枪向上,对着杨朝夕面门、喉咙、双肩又是一番连点,那枪尖便如一朵爆开的梨花,闪着寒光,霎是好看。 杨朝夕不愿意再继续缠斗,脚下变幻,身形便晃到了罗柔一侧,体内后天之气又在不觉间流转起来。接着甩起枪身、猛抽而下,这一枪便带上了“以气使力”的暗劲,只听见一道干脆的“喀嗤”声,罗柔手中长枪的枪尖,已经被打断在地。 而这毫无征兆的一番拆招,却也分出了胜负。 第71章 镜花水月 此时白日微明,雾气渐消。演武场中寥寥几道身影,都变得清晰起来,一时间却也没人说话。 水希子罗柔看了看断在地上的枪头,顿足嗔道:“冲灵子师弟好野蛮的打法,一点怜香惜玉的君子之风都没有!怪不得花希子师妹一直耿耿于怀。便似我这般落败,也觉得师弟太过欺负人了。” 杨朝夕顿时脸色微红:“水希子师姊教训得极是!方才一时好胜心起,下手便重了些……贵观枪法确是精妙非常,往后几日,还要请诸位师姊多多指教才好!” “指教什么?你已经这般厉害了!再学了我们的枪法、剑法什么的,观中又还有几个花希子师妹,能供你轻慢消遣呢?”罗柔却是揪住伤口、继续洒盐,要在嘴上胜他一筹。而站不远处的花希子崔琬,听她话中两度带上自己,脸上便再也挂不住,扭头跑出了月门。 镜希子唐娟见杨朝夕一时无言以对,便走了上来,一指戳在罗柔额头上:“就你生了一副伶牙俐齿不成!输了便输了,还在这里乱嚼舌根。快去看看崔师妹去!”水希子便吐了吐舌头,扔下枪柄,蹦蹦跳跳地跑掉了。 杨朝夕面色稍缓,对着唐娟拱手道:“镜希子师姊,若无其他安排,我便先回房去了。明日再来跟你学这套‘灵蛇化蛟枪’。” 唐娟嫣然一笑:“这个罗师妹向来嘴利如刀,心肠倒是极热。此番胡来,只是想给崔师妹出出气罢了。还望冲灵子师弟体谅,莫要往心里去。” 杨朝夕也是展颜笑道:“镜希子师姊言重!水希子师姊为人仗义,颇有任侠之风,我是极钦佩的。此番受她些嘲讽,也是在下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唐娟听他这样回答,知道芥蒂已除,不至于闹到观主那边,才放心道:“今日午斋,我还是差人送到你房中去。免得一会在斋院碰到她们,再起些什么争执。” 杨朝夕见唐娟安排妥帖,只好拱手谢了一番,才回到前院客房。心中也不禁苦笑:这个水希子罗柔还真是能屈能伸。昨日能为斋饭整人的事情过来道歉,今日却又借拆招切磋、给自己个下马威。究其原因,却只是为师妹出气。那花希子崔琬应当是没这许多心机,昨天那没来由的一巴掌,倒是无意之举了。只不过自己成了出气筒……唉,女子难缠! 正这般想着,门外却是几下“砰砰”的叩门声。杨朝夕打开门来,第一时间竟没发现人影,但又猛然觉得身前多些什么。低头去看时,却是一副稚气未脱的精致五官,单看样子,比自己还要小几岁。因为站得近了些,第一时间几乎未曾发现她。 这个女道童却大大方方地看着他,双眸明亮,声音清甜,颇有些自来熟:“是冲灵子师兄吧!我叫覃清,道号月希子。大师姊让我给你带些斋饭过来,你看看够吃吗?不够我再回去拿!” 杨朝夕听到这个名字、还有道号,突然一愣,不禁莞尔:镜希子、花希子、水希子、月希子……镜、花、水、月。这些道号却也雅致,只不过某些人的行事……呵呵! 月希子覃清却皱了皱眉:“冲灵子师兄!我的名字很好笑吗?” 杨朝夕脑中晃过那些念头,便连连摆手,示意她不要误会。又打开覃清送来的木匣,黍子糕、菽豆糕的香气扑面而来,定睛看去,装满了两只大瓷碗。忙拱手谢笑道:“够吃、够吃。劳烦月希子师妹了!” 覃清笑着点点头,却没有急着离开,反而人小鬼大地跑过去,将客房门关好。才“噔噔噔”地跑回,笑嘻嘻地看着杨朝夕,看得他心中疑窦丛生,不知这小丫头要搞什么鬼。 然而疑窦很快便被解开,覃清又甜甜道:“冲灵子师兄!听师姊她们说,你剑法很厉害,能不能教教我?”覃清说完,见杨朝夕没反应,似乎觉得筹码不够,便又接着道,“要是你肯教我。我……我每天都从斋院弄好吃的给你。嗯……还有!她们再想要对付你,我便给你通风报信!” 杨朝夕眼睛陡然睁大,又是一愣,才将覃清的话消化完毕,大笑道:“月希子师妹要是喜欢,师兄会的剑法、刀法什么的,都可以教你!好吃的我要,通风报信……哈哈!就不用了。就如你所说,师兄剑法这么厉害,还怕她们对付我吗?” “真的吗?”覃清不敢相信事情如此顺利,本来精心准备的好几套说辞,此时倒成了多余的动作。 “师兄说话算话!”杨朝夕笑着道。说完,便自然而然伸出手去,准备在她头上揉一揉。猛然想到她不是关世伯家的关林儿,便停顿了一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覃清得了答复,便向他告辞,兴高采烈地跑出去了,连房门都忘了关。杨朝夕摇头笑笑,看来寄人篱下的日子,也没有之前想的那般难捱了。 上午发生的一些龃龉,导致下午唐娟叫他去听风夷子讲经,他也推脱了没去。只是一个人在客房里行功练气,或是随手找些《神仙传》《养生论》之类的经卷翻看。 “道门行功练气,流派甚多、诸法芜杂,并无定法可以遵循。而各流各派、自成一脉,有的理论上能自圆其说,有的却只注重体悟。这些前人的行功练气之法,大多隐藏在著述当中,你不妨多加涉猎,取其精华,以为印证。”公孙真人昨夜临睡前,却是这般语重心长地叮嘱过他。 此时正好闲暇,便囫囵吞枣地看了起来。手中有书,案上有茶,这样难得悠闲而又不枯燥的日子,似乎比之神仙、也不遑多让。 研读经书,总是件无聊的事。好在中间元夷子观主也来过一回,叫身边的水希子将煎好的汤药放下,又说了些“安心将养、不要太过耽于武艺”的话,才飘然离去。 如此到得晚间,杨朝夕一天下来,行功练气却始终没能深入到之前的状态,不禁有些自责:若这般虚度光阴,他日回山,被公孙真人考较起来,恐怕又是一番责罚。这般想着,便又在木榻上趺坐下来,摒除杂念、收摄心神、轻吸慢呼…… “砰!砰!砰!”敲门声再度响起。杨朝夕六感正欲摒却,却又被这声响惊扰,只好寻了云履、燃起灯烛,过去将门打开——门外秋夜寂寂、空无一人;又向下看,只有门槛架在青石之上。心中略感蹊跷,以为是那水希子又来恶作剧,便关了房门。转身过去,才吓了一跳:中午那个送斋饭来的月希子覃清,正一手举着一柄竹剑,笑嘻嘻的看着他。 杨朝夕顿时会意,知道她是来学剑法的。奈何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上午夸口答应了,便不好再反悔。只好笑道:“月希子师妹!你看这么晚了,你我都需要休息。况且男女有别,你这样过来,春溪婶婶知道,一定是要责罚的。改日再教行不行?” 覃清摆摆手,目光明亮:“我还小,不用把男女分那么清。再说,南华真人都能把彼此、物我、是非看成一样,你却还想着男女之别。倒不如弃了修道,跟着那些儒生、到长安考个功名去!”说着又将两柄竹剑互斩了几下,“冲灵子师兄,我白天很忙的、要帮师姊们做好多事情,你便直说这会肯不肯教我吧!” 杨朝夕拱拱手,无奈道:“若教也行,只是这客房东西颇多,不便施展,咱们便去演武场上,可好?”覃清听罢,一双眼皮和卧蚕、顿时挤出两弯新月来,笑嘻嘻地将房门打开、又吹熄了灯烛,便蹦蹦跳跳跟在杨朝夕身后,径直来到演武场。 此时星空闪耀,无数忽明忽暗的光点,缀满天幕。繁星聚起、映下的光辉,却也足以将演武场的轮廓映照出来。 杨朝夕从覃清手中接过一柄竹剑,空旋了几下,试了试手感,才有些尴尬地道:“其实我正经学过的,便是‘公孙剑法’。虽然觉得自己入了门径,但却不知怎样去教别人。公孙观主当时说,这剑法须先明白总纲、再感知剑意,最后才是练习削、刺、劈、砍、撩、格、扫、挂……各种剑招。”杨朝夕说到这里,看月希子似乎听明白了,才接着道,“这总纲便是‘以拙应巧、以曲打直、以柔胜刚’,总目是‘拙为守势、曲为攻势、柔为定势’。至于剑意,我便把自己会的剑招,给你演示一遍,你可以自行感悟。我出招尽量慢一些,若有看不清楚的、你便说停,我再重新演示……” 覃清扑闪了几下眼睛、点点头,却也没提出什么异议。杨朝夕便吐出一口浊气,眼观鼻、鼻观心,将意念全部凝聚在手中木剑之上,呼吸也渐渐轻了下来。这时蛰伏在三处丹田的后天之气,竟开始有些蠢蠢欲动。 杨朝夕不去理会这些,慢慢将剑向前方挥出,接着是第二招、第三招……后天之气也随着他身体的腾挪闪动,在体内越奔越快,许多个小周天循环而过,那一股后天之气比之最初、却已壮大了很多。偶尔也有丝丝缕缕的后天之气、自身上的毛汗孔溢出,顺着躯干,流向双手、双足,又隐隐在竹木剑上镀上了一层光华。 三尺竹剑,还在星夜中翻飞——意在行前,剑舞翕张!锋随指走,如翼徊翔!纵横挥喝,左右交光!虎啸龙吟,剑意激昂! 随着剑招绵绵递出,公孙真人关于“拙为守势、曲为攻势、柔为定势”的详解,化为许多字符,在意念中一行行地亮起;而《五圣千官图》又在眼前徐徐展开,上面数不清的冠冕、面孔、衣饰……已经越来越模糊。只剩下道道剑意,从或曲或直的线条中,迸射出来,似是紫金色的光气、与那些字符溶在一起,爆出璀璨华光。最后,那眼前幻化出的《五圣千官图》,却散成一片烟尘、杳然无踪。 覃清已经站了起来,双目圆睁,樱口微张。心中只是震惊:这个冲灵子师兄的剑法果然好看!而且与昨日那个老道长相比,剑招虽然相似,味道却不尽相同!如果说老道长的剑法是粗茶淡饭,那冲灵子师兄的剑法便是珍馐玉馔。只是同一套剑法,为何味道却不相同?在一个女道童的认知里,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一件事情。 好在覃清并不纠结这些,她本就是奔着学剑而来!此时全神贯注盯着杨朝夕演示的剑招,偶尔也挥动手中竹剑比划几下,生怕漏掉一个动作。 两人各自投入,却都浑然未觉、一道清瘦的身影已站在月门之外,遥遥看着演武场上的动静,一语不发。 第72章 风起青萍之末 秋夜风寒,院墙也在细微的呼啸声里,有些瑟瑟不经之态。 月希子覃清看完剑法,心中自是火热,如饥似渴地、在心里一遍遍体会方才的剑意,浑身上下却早被秋风吹得冰凉。这时反应过来,不禁连连打了几个寒颤。 杨朝夕将竹剑收拢,轻轻还到覃清小手之中:“天有些冷,你快回去歇息吧。若还有不明白的,明日闲暇、我再演示一遍给你便是。” 覃清接下竹剑,笑嘻嘻地点点头,心里对这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道童,终于还是生出了几分钦慕之感。便乖巧地行了一礼:“谢冲灵子师兄授剑之恩!”语罢,便提着两柄竹剑,蹦蹦跳跳跑出月门,顺游廊向后院而去。 跑出十余步,便被月门外侧的一道身影抓了个正着:“小妮子!让大师姊和我们一顿好找,却跑来这里跟那轻薄小儿厮混。看明早观主怎样罚你!” “崔师姊,我只是眼馋冲灵子师兄的剑法,所以便约了晚间在这院子汇合,好向他讨教。你不会是吃醋了吧?嘻嘻!”覃清笑着躲开她愠怒的一抓,“刚才已经学到了他那厉害剑法,以后我肯定会很厉害、很厉害!你们都该怕我才是!” 花希子崔琬咬牙切齿道:“满口胡言。便是你多学了一套剑法,我们又怎会怕你?快些乖乖过来、不要躲,看我怎么撕烂你的嘴!”覃清扭头向她做了个鬼脸,便迅速跑掉。崔琬也不顾淑女之风,提起下裙急追过去,心中暗道:若不罚你一番,我崔琬誓不罢休。 杨朝夕见好容易将覃清打发掉,也欲回房行功练气。方才演示剑法时,似乎又触动了体内的后天之气,若再细细体悟一番,当有所得。 正思量间,眼前又多出一人,只好拱手拜道:“春熙婶婶安好!” 元夷子佟春溪笑道:“这般晚了,还不歇息。却跑来这演武场上练习剑法,你们一老一小,这份习性,倒是颇有些类似!”杨朝夕不知如何作答,她又道,“昨夜我在偏殿靖室,便听到公孙道兄在这演武场上考较弟子剑法,便知是你。今夜又听得你在这里舞剑,才感觉出你剑法所蕴的磅礴之意,比之几日前你与花希子切磋那次,却已精进颇多。小小年纪,也是难得!” 杨朝夕被她一番夸赞,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答应了月希子师妹要教她剑法,才到得此处。却又打扰到春溪婶婶清修,是小侄冒昧了!” “嗯,月希子这丫头虽小,却和你一般,也是灵根颇深之人。能得你亲自传授,也是她的机缘了。”元夷子说到覃清,脸上也是颇多嘉许之色,“虽说公孙道兄未曾明言,但我知他的心意。之所以将你留下,便是要我将麟迹观的剑法、枪法之类,多教你一些,助你武艺有成。” “小侄确实仰慕观中师姊师妹武艺,白日切磋之时,已知厉害。春溪婶婶既肯教我,我便拜您作师傅!”杨朝夕听她竟肯传授武艺,心中着实欣喜,便要跪下叩拜。 元夷子蓦地将拂尘扬起,一股柔和力道生出,阻住了他下跪之势。才点头道:“拜师倒也不必。公孙道兄肯将家传剑法,授予我观诸多弟子,便是诚意,我再授你武艺,便算作是‘礼尚往来’。上午你们切磋,胡闹的居多,况且她们所学所用的,也还有许多生涩、错谬之处。我那时要你和她们一处习练,只是不想你被她们孤立罢了。”元夷子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冲灵子,看仔细了!” 杨朝夕闻言,便退立在演武场外。只见元夷子已从旁边木架拔出一柄木剑,跃入演武场内,一招一式地挥舞开来! 剑势一起,便有绵绵之态,恍如春夜喜雨,在乍暖还寒的夜幕下淅沥滴落,剑身飘忽不定,虽然攻式寥寥,却难以猝防。然而,当剑势开始融入阴元之气时、便细密了许多,好似斜风细雨,剑影潇潇而下,前后左右全被罩住,攻式更加难以料定。 元夷子的动作并不迅疾,却如魅影般难以捉摸。少顷,剑招又开始狂暴起来,如夏日的疾风骤雨,攻击无处不在,令人只得退避。但剑招却陡然变长、化为几股湍流,如石破天惊一般,向着前方可以退避之处同时攻上,“嗤、嗤”鸣响的剑气,已随着竹剑道道射出。若此刻前方有人,便是再也无处躲藏,周身大穴都要被这剑气刺出许多血窟窿。 元夷子一套剑法演示完毕,才道:“这便是‘落雨惊秋剑’,我观中花希子与你比斗所使的,便是这套剑法。你先修习体悟,不明白之处,也可来问我。往后每夜此时,还在这里,我再继续传你‘劳燕分飞剑’、‘新荷残梦剑’。至于拳法、刀法、枪法,便叫我那风夷子、雪夷子两位师妹,择日再教你罢。” 杨朝夕便又拱手拜谢。待目送元夷子离去后,自己才趁热打铁,将方才新学的“落雨惊秋剑”生涩地舞了一遍。然后立在演武场中,又把这剑法的剑意,在脑海中梳理出一个大概,再依着剑意,重新将剑招串联起来……如此舞过三遍,自觉已是初步掌握,才心无挂碍地回房歇息了。 麟迹观皆是修习坤道的女道士,杨朝夕初来乍到时,便也有好几日无法适应。特别是一众师姊师妹望着他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的样子,确实也令得他有些气闷。水希子、花希子那边倒消停了一段时间,没有再来寻衅或是主动找茬。月希子师妹则是每日傍晚雷打不动,缠着他学剑学拳。只是,每日的汤药还须继续捏着鼻子喝下,据说都是根除隐疾的良药、颇为贵重,功效却是缓慢。 每晚教过月希子后,元夷子必然过来演武场这边,一面给他纠正巩固之前学到的剑招,一面手把手教他新的剑招。若练的顺畅倒还好,若有练得错漏、屁股上少不了要吃棍子。月希子覃清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却总要伤口撒盐地喊:“师傅,打得再用力些!算是给花希子师姊出气了。”令得元夷子也不禁莞尔。 如此严厉而高效的教授之下,元夷子最擅长的三套剑法“落雨惊秋剑”“劳燕分飞剑”“新荷残梦剑”,才被杨朝夕完完全全地学会。待到每日上午,与众师姊师妹一道练习时,众人对他的进步之速,竟都嫉妒起来。 然而,岁月自有波澜起,能立潮头方为雄!自公孙真人从太微宫怒起奔出开始,一些事端便在有心之人的运作之下,开始在洛阳城中,渐渐萌发出来。 公孙真人回山几日后,两位不速之客便来造访麟迹观。知客女道士将两人安顿在前院一处靖室中,奉了烹煮好的茶汤,元夷子佟春溪忙完手头诸多事务,便过来与二人相见。这两人一老一少。老者已逾古稀之年,身材干瘦,精神矍铄,一副仙风道骨;少者却清瘦俊逸,举止有度,颇有谦谦君子之意。 佟春溪在茶案前盘坐下来,微笑颔首:“尉迟道兄,许久不曾过来此间,今日突然造访,是有什么要紧之事吗?”这老者便是因大闹道冲观、被履信坊武侯铺关了几日的弘道观观主尉迟渊。近些日子,洛阳城中大部分修道之人,对他的风评也都不错。 尉迟渊双目炯炯:“这几日洛阳城中,道门中人正口耳相传一件事情,不知元夷子师妹可曾听说?” 佟春溪微微一怔,想了想才道:“听说公孙玄同与你割袍绝交,后来接连挑了多家道观,更废去了景云、道冲、龙兴三观观主的道功。” 尉迟渊点点头:“我便是为此而来。如今景云、道冲、龙兴三观已经勾连起来,向太微宫请愿施压,请求以盛朝律例逮捕、处置玄同老弟。其他道观都在观望,态度不明。我既是涉事之人,也知道些内情,所以便想在各处道观跑动跑动,也串连起一些道友,去太微宫驳斥他们的意图。” 佟春溪尚不能洞悉他的用意,便试探道:“那么,尉迟道兄,这其中内情如何?不妨先说予师妹,我好与观中几个主事之人商议一番,给你个确切答复!” 尉迟渊叹了口气:“割袍绝交之事,发生在太微宫里。当时在场的,除了我和玄同老弟,便只有宫使王缙和洪太祝。此事颇为伤感,我出来后从未提起;方才去过的几家道观,近日倒也接待过玄同老弟,却也未曾听他提到。那么只有可能是太微宫的手笔了。” 佟春溪疑惑不解:“这又是为何?” 尉迟渊蹙眉道:“太微宫自八月十五端正月‘观月论道、斋坛演武’事情过后,意图便已经明显,当时你观中风夷子师妹也在现场。这个王宫使召我等过去,明面上是想博取各观所长、统而合之,以为朝中效力。实际上却是合纵连横、植入嫌隙,欲叫我洛阳道门之人互相争斗、自行瓦解,再令行营军官逐一收至麾下。这等分而化之的阳谋,我等纵然想到,却也因想法各不相同、而难以招架。” 佟春溪又道:“既洞悉其谋,必有应对的方法。为何又如此灰心?” 尉迟渊沉吟半晌,方道:“这却是世道人心如此。只说观月论道那晚,王宫使几句官话一出,各人反应,便都颇耐人寻味。有趋炎依附的,有虚与委蛇的,有义愤填膺的,也有置身事外的。所以王宫使这类朝臣,单以权谋拉拢一批、分化一批、打压一批,便可离间我等。后来又将玄同老弟与我绝交之事抛出,便是要洛阳修道之人人尽皆知,叫洛阳道门众人离心离德、分崩离析!此等计策,已经近乎歹毒了!” 佟春溪却也叹道:“只是那一场席卷半壁江山的兵祸,凡忠直良善之辈,慷慨殒命的,便已记不清有多少……反而是些贪生怕死、奴颜婢膝之辈,活下来的却是颇多。如此延宕百年后,骨气尽磨,血性全消,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便可想而知了。” 尉迟渊面色微惭:“我最初认识那王缙时,他却还未居高位。虽知此人偶尔用些非常手段,却也没有那般不堪,只不过是习惯揣摩上意、兼好大喜功罢了。况且这王缙也非凡庸之辈,出身河东王氏,蓟州之乱中追随天下兵马副元帅李光弼,立下赫赫战功;其兄王维当日被贼首囚居洛阳,服药自痢,视死不降,一首《凝碧池》传遍朝野,便是灵武登基的那位圣人,都颇为推崇。”说到这里,竟有些愤怒起来,“今日方知,喜弄权术之人,必薄世情而寡恩义!他如今虽身兼数职、位高权重,却佞佛成性,又欲借滔滔权势,打压我道门中人。我尉迟渊与他从今往后,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佟春溪温言道:“那么公孙玄同与你割袍断义,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尉迟渊痛心道:“我知玄同老弟心意,与我割袍绝交,只是不愿牵连于我。前几日他独自在洛阳城中奔走,除了顺手除掉一些害群之马,也有串连道友、壮道门声势之意。他将家传剑法如种子一般洒下,总会有道门中人承他这份恩情,往后若有事,也必能遥相呼应。只是太微宫既要分化道门,必不会坐视我等抱团,玄同老弟此举可谓是‘兵行险招、祸福难料’了。如今还须看王缙后手如何,我们才好再做些努力。” 佟春溪也点头道:“确也只能见步行步。他既与你绝交,那么两观弟子中,纵然有平日相熟的,以后再交游时,便也该避一避旁人耳目了。” 二人又断断续续聊了半晌,尉迟渊又将“联络各观道友、一齐去太微宫面陈隐情”的计划细细说了,听了些她的意见,将全盘计划做了些完善。才谢绝了午斋,行色匆匆地往下一处道观去了。 佟春溪看着尉迟渊匆忙离去的背影,又想起前几日公孙玄同也是这般匆忙、前往各处道观传授剑法的背影,不禁叹息而笑。 风乍起,将纷乱的银丝在鬓角划过,又遁出窗棂,在院落里缠起龙旋,将几枚枯叶卷着、去往那不知名的地方。 第73章 洪波涌起 院落四合,将灰白混沌的天空,裁成方形一块。深秋高阳,正置身其中,无精打采地悬挂着。并不刺眼的天光落下来,将游廊的外檐投影在地上,轮廓不甚分明。 游廊之内,与尉迟渊一道而来的那清瘦俊逸的年轻道士,正挡在那知客女道士的身前,殷勤地说着些什么。 那知客女道士言语微冷:“传宗子!你若还当自己是客,我便敬你三分!若再言语轻薄,我便……要请你出去候着了!”那年轻道士,却是弘道观传宗子方七斗,正手捧一根木簪,目光灼灼地看着这女道士微愠之态,犹自沉醉。 “便是生气,也这般动人……”方七斗失声喃喃道。 “你说什么?!”这知客女道士似乎听清楚了,勃然大怒道。 “没……没什么。在下是特意来归还发簪,顺便请教一下镜希子师妹的闺名。如若不肯相告,在下不问便是了。只是好奇,似师妹这般谪仙一样的人物,不知可曾婚配否?”方七斗却未曾慌乱,眉目含笑,从容应道。 “你——!”这知客女道士,便是恰巧今日当值的镜希子唐娟。被这方七斗一句不退反进的抢白,脸色已然铁青。突然冲上前来,劈手夺过那木簪、一掰两断,又摔在地上,才转过头,气呼呼地走了。 “方师兄!多日不见,脸皮见长呵!”这时一个身量瘦弱的道童,却立在院落中,笑吟吟地看着蹲在两截木簪前、一脸心疼的方七斗。 “杨师弟,你们不是回山去了么?怎会在此地逗留!莫不是被那花希子师妹扣下,要慢慢剥皮抽骨?”方七斗见到是他,面色迅速由阴转晴,笑着与他开了个玩笑。 “唉!说来惭愧,承蒙那日被你们救出来,身上却还有些隐疾未除。观主便要我留下,借着这洛阳城中财货丰富,采买一些好点的草药来将养。”杨朝夕坦然道。 “既然看到师兄我在此,为何不早点出来,帮我说几句好话?”方七斗怨念颇深,沉下脸斥责道。 “如今我带病之身,又寄人篱下,自然要察言观色、见机说话。”杨朝夕摇摇头道,“倒是方师兄此番过来,真的只是来还木簪的?” “杨师弟寓居在此,却不知城中风向已经有所变化。这几日有三处道观观主、正狼狈为奸,要去太微宫告状,怂恿官家找你上清观的麻烦。我随我家尉迟观主,这两日便是为此奔走,希望多说动一些道友,破掉他们这场阴谋。”方七斗面色郑重,已经全无方才与镜希子纠缠的窘态。 杨朝夕眉毛一挑,心头大急:“还有这事!那我上清观岂不成了待宰羔羊?不行,我得尽快回山,将这事禀明我家观主!” 方七斗连忙走过去,按住他暴跳的双肩:“杨师弟莫要着急。尉迟观主昨日便安排了连师弟,往翠云峰去了,想必此时公孙观主已然知晓。你年岁尚幼,这些事情无论好坏,却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将养好身体,时时勤练武艺,静观其变即可。” 杨朝夕又纠结一阵,心有不甘,却也明白方七斗说得都是正理:“那么这事,便只好仰仗尉迟前辈出手了。” 方七斗双手一拱,一副“好说、好说”的模样。却突然又把脸凑上来,压着嗓子道:“杨师弟,这个镜希子师妹,究竟闺名叫做什么?是否婚配?可否向师兄我透露一二?” “……”杨朝夕一时无语,没见过这等急色之人。但看他渐欲狰狞的表情,只好轻声道,“这镜希子师姊俗名唐娟,便是那日斋坛演武,与你一般得了鱼符的道士。麟迹观中师姊师妹自然都未婚配,若婚配了,怎肯还来观中长住……” 方七斗听他说到此处,已经欢呼跃起,喜形于色:“杨师弟真是在下福星!我方家宅院便在这洛阳城中,他日有暇,也可来府中坐坐。若是他日在洛阳城中碰到些许小麻烦,只管告诉我,我便帮你摆平!” 杨朝夕笑着应下。对于城中这些修道之人的身份,却也隐约有所耳闻。譬如眼前这方七斗,还有麟迹观的崔琬、覃清等人,族中便都非富即贵,在洛阳城里,也算是屈指可数的高门巨贾了。若非如此,麟迹观中许多细部上透出的财力和底蕴,便就难以解释了。也只有这等世家子弟入观学艺,观中的香火之资,方可有所保障。 两人还在说话,尉迟渊已与佟春溪出了玄元大殿。尉迟渊见杨朝夕气色好转,也是笑着简单问候几句,便领着方七斗,急匆匆地离开。 太微宫的午后,秋阳微偏,些许光芒穿过窗户,落在宫内某处巨大房舍之内,给人微微燥热的错觉。 太微宫玄元庙附近,一处院落正堂的偏室内,宫使王缙正拿着一柄玉如意,将身前铜盆中的炭火拢了拢,惫懒地说道:“看来是上年纪了,冬日尚早,这刚下来的寒意,却令得人浑身筋骨难受。便须靠着这炭火,才能略好一些。” 景云观观主施孝仁、龙兴观观主林云波、道冲观观主展不休三人,正在紫檀木大榻的下首跪成一排,涕泪俱下。三人听着王缙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也猜不出他态度如何,便都不敢第一个出声。 倒是一旁得了三人好处的洪太祝,斟酌了一番词句,才缓缓开口道:“宫使大人,那个公孙玄同,也确实做的过分了些!几位道友平日里,都是最深明大义、听调听差的,此次横遭折辱,于您的颜面上也是有损。” 王缙冷哼了一声:“不是我不肯替你们出头。当初是你们自告奋勇,要将他小弟子捉去,说可做成筹码来掣肘他。我岂会不知你们的小算盘?无非是扯了我的虎皮,去行那逼人就范的勾当!” 王缙怒斥了几声,情绪又波动起来,猛然从榻上跃起,一脚一个,将三人踹翻在地:“捉便捉了,偏养了几门的酒囊饭袋!竟能让弘道观的一群小道士破了案子,将人救走。那公孙玄同是连贼兵都敢硬拒之人,岂是善予之辈?如今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跑来我这里哭诉。都是废物!” 几人身上道功尽废,身体本就虚弱,挣扎了许久,才又慢慢从地上爬起,继续跪在大榻面。胸前、肩上的脚印,却都不敢去拍落。王宫使又要上来再踹,洪太祝忙上前劝住:“宫使大人,莫气坏了身体!您是朝中梁柱,多少大事还等着去处理,切莫为此等小事萦怀。” 王缙怒气未平,又在榻前转了几圈,叹了一口气才道:“罢了!念尔等素来本分,此事便交由洪太祝为尔等撑腰。只是一件,怎生闹腾我不管,绝不可弄出人命,污了我太微宫的清名!都滚吧!” 施孝仁、林云波、展不休三个得了应允,便相继叩首谢恩,相互搀扶着出了这处院落。洪太祝见三人离去,才拱手道:“宫使大人,此事真要我太微宫出面么?那公孙玄同背后,也是有些朝中之人……” 王缙摆摆手,面色却十分平静:“自然不是真要纵容他们。道门一脉,流派甚多,本就互有不睦,我本也是存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来的。但也不能坐视哪一方力量独大、或是哪一方衰落下去,我要你居中斡旋,便是要保持这几处道观都有争斗的余力,而不是扶持哪一方去力压众人。” 洪太祝听罢拱手应道:“下官明白了。近日洛阳城中,多有释家高僧前来拜会,说欲同您共理佛法、参悟因果,好为日后往登极乐,积累些业报。您看是不是见上几位?” 王缙微微一笑:“只有登佛门,不见登门佛。这些肯来的,佛学大都稀松平常,尚不及我那半隐的兄长,便只说我不在宫中罢了。改日若有余暇,你可随我去白马寺、龙门佛窟那几处灵境,上几炷香火,听听真正的得道高僧,是如何解说无边佛法的。” 洪太祝才谦恭地应下,忽想起一事,又道:“前几日扶乩得来的那‘六十四字吉语’,我已暗暗问过城中释门几位善解吉语之人,却还没有得一个明确的定论,只说我等欲寻之物,应当是藏在水中。但洛阳城内外池沼不下几十处,更有洛水、谷水、伊水等几道湍流。剑踪渺渺,欲要寻找,恐怕不是一年半载便可找得到。况且这些池沼中,有的地处官宦私宅,有的更是在皇城禁苑,若要进去找,还需创造些时机出来。” 王缙也是眉头微蹙:“那便先从外围方便之处寻起。凡洛阳城中有些水性的民夫,尽可征调,对外只说是搜寻贼兵藏匿的财货珍宝,以作生民之资。万不可走露风声!” 洪太祝这才答应下来,退了出去。王缙又在紫檀木大榻前坐下,抄起玉如意,继续在炭火盆里拨弄起来,嘴里反复地念着那“吉语”:“碑为剑冢,剑葬碑中……”仿佛世间种种未解之事,都不及这字句来得玄奥。 更鼓催响,楼台已暮。景云观中某处靖室,作为东道主的施孝仁,正坐在茶案前,翻来覆去地拨着炭炉。只见他双手熟稔,将茶饼炙了、敲碎,又过了筛子,才取来陶钵、注入井水,慢慢烹煮起来。三沸过后,盛出三碗来,与对面的两人分饮而下。 其中一人饮过茶水,心中却愈发烦躁,便一甩手,将那茶碗摔碎在地:“这个公孙老狗!若不把他挫骨扬灰,我展不休便将名字倒过来写!” 林云波三角眼中乌珠一转,便拍了拍展不休的肩膀:“展老弟息怒!这回的梁子,又不是只你一家的事。我和施老哥便也和你一样,着了那公孙玄同的道儿。眼下不是一道商议计策么?你纵然这般空口咒骂于他,他身上也不会自动掉下一块肉来!” “我就是要叫他多掉几块肉下来!明日我便修书一封,给我那远在长安的义父。请他拨一队兵丁过来,把这公孙老狗先抓了、下到诏狱再说!”展不休一掌拍在茶案上,其他两人的茶碗中,便立刻被震出圈圈水波。 施孝仁眼中一亮,旋即不动声色地道:“今日请两位道友来我这做客,原本是想借这一杯薄茶,向两位贤弟请罪的。若非是我执意要绑他弟子,也不至于令得他狗急跳墙,伤了两位贤弟。”说罢忽然起身,便要向二人跪下谢罪。 林云波却连忙上去扶住:“施老哥何必如此!咱们弟兄本就是过命的交情,若不是你带携,我这性情,却也做不来什么大事。此番失手,却是愚弟过失最大,没有将那小道童看住,以至于那公孙玄同、才敢肆无忌惮地出手。” 展不休也道:“林老哥说得对!咱们如今同仇敌忾,切不能自乱阵脚!往常都是两位老哥在前冲锋,愚弟在后面鼓噪。今日须先听我一句,既要出这口恶气,便须兄弟同心!上午施老哥已带我等面谒了齐国公王缙,再加上我这义父郑国公的声势。我便要看一看,两位国公大人出手,这公孙老狗还能蹦跶几日!” 林云波颧骨一耸、三角眼已眯成了细缝:“如此,妙极!只是替公孙玄同有些胆寒,好端端地惹怒了朝中两擎巨柱,怕是到了地底下,都不知道该找谁哭去了。” 施孝仁、展不休闻言,皆爽朗大笑。三人又重新斟了茶汤,举碗相击,一口饮下。 架在炭火之上的陶钵里,茶汤再度沸腾。恍如如洛水洪波,在这阴黑夜色下,开始翻涌而起。 第74章 清理门户 沉沉雾霭,将洛阳城包裹起来的时候,邙山上下也弥散着层层云雾。 细长的山路如蛇迹一般,伏在一片红橙交错的山树间,通往更高的峰岭,颇有些“云深不知处”的意蕴。 公孙真人领着朱介然、卓松焘、黄硕三个弟子,在浓雾中摸到了徽安门的方向,顺利出了城门。又一路向北,沿着渐高的地势,穿越大片收割过的田野,才走到邙山脚下。 放眼望去,往常大片的坟茔,此刻也在浓雾里冒着森森冷气,仿佛可以将彻骨的寒意,从人的心底拽出来。黄硕扫过几眼、便不敢再多看,不禁拽紧卓松焘的袍袖、快走了几步,才心神不定地进了邙山。 翠云峰距前山并不算远,修道之人脚程又颇为雄健。待到午时将近,一行四人便回到多日不见的上清观。观中一切如常,熟悉的院落、熟悉的师傅和师兄弟,给人心中无比踏实的感觉。 关虎儿、牛庞儿两个正在院落里扫着落叶,看到公孙真人一行回来,拖着扫帚就奔了过来。待向公孙真人行过礼,却不约而同地向黄硕喊道:“当值的回来了,快接扫帚!”原来这几日杨朝夕、黄硕两个不在,本该他们去做的清扫之事,皆是由这两个道童代劳。 黄硕也是笑着推开两人送上来的扫帚:“不过是多扫了几天地,也要过来邀功!” 关虎儿却又向观门处望了望,疑惑道:“杨朝夕怎么没回来?” 黄硕便在一旁笑道:“杨师弟在城里结识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师妹,如今乐不思蜀了。” 卓松焘又要一个暴栗敲下去,却被黄硕机警地挡了下来,他便也笑道:“别听黄师弟瞎说!杨师弟在城中……嗯……比斗时受了点伤,如今在观主的一位老友那将养呢!过些日子便能回来。”说完又瞪了黄硕一眼,警告他不要说漏了嘴,将杨师弟被掳走过的事泄露出来,引得那杨柳山庄的家人担心。 黄硕也只好嘿嘿一笑:“你们先在这把地扫完,我要跟朱师兄、卓师兄他们去斋院吃些东西。待会去你们居室,这回下山,好玩的事情太多了,那杨师弟简直了……哈哈哈!我一件一件……讲给你们听!” 关虎儿、牛庞儿见黄硕竟能一个人笑得不可开交,心中好奇心顿时便被勾起,恨不得马上按住他,叫他把好玩的事情全抖搂出来。但眼下也只好挥舞着扫帚,把蠢蠢欲动的心情弹压下去。 一路奔波劳顿,刚回来的四人都有些疲态。四人在斋院一处房中坐下,静静地吃了午斋,朱介然、卓松焘、黄硕三个站起身来,向公孙真人行过礼,便欲回各自居室休息。公孙真人忽地抬起头来,面色如常道:“青灵子,去请你师傅,叫他来紫极宫偏殿来见我。”朱介然应下,才带着两个师弟,先一步出了斋院。 午斋后,雾气渐渐散去,从翠云峰上向四周眺望,却依然是迷蒙不清的天地。一轮苍白的秋日,高高地俯瞰着山中一切,面无表情。 公孙真人趺坐在紫极宫偏殿内的圆座上,双目微闭,气息悠长。这样的道功修习了几十年,早已能随遇而安地进入行功之态,不会为外界的一点侵扰,而自乱气息。 一道身影已经走了进来,向他行礼:“观主安好!您回来了。”这身影抬起头来、才看清了面貌,便是观中监院玄虚子廖智和。 “坐吧!”公孙真人口齿微张,已睁开了眼睛,“我出来这几日,观中一切可好?” 廖智和找来圆座坐好,才恭敬答道:“一切都好。杨柳山庄的关施主来过一次,送了许多黍子、菽豆,还有布帛。山下有几个村中大户,送了香火钱来,说感念您当日再造之恩。观中弟子诵经习武、未有懈怠,几个道童有一回争执,已经处罚过了……” “玄虚子,你来观中多少年了?”公孙真人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陈述。 廖智和不知公孙真人,今日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只好老实答道:“天宝七载,弟子从南面来此挂单,算至今日,已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公孙真人长叹一声,语气中尽是秋日的萧索,“二十年,在这观中,我便待你如何?” 廖智和心中已经涌起异样之感。但回想起二十年来的种种,却也有些动容:“二十年来,师傅待我,便如生父一般!丰年时,管我们师兄弟吃穿用度,样样不缺。便是灾年,也要想尽办法,给我们讨来米粮和麻布,不让我们挨饿受冻。您自己却常常‘辟谷’,把嘴里省下的米粮,都给我们吃……”廖智和说到这里,已经有些哽咽,“您还教我们经义、教我们拳法,教我们……为人行事的道理。我便是这般,从一个快要饿死的小道士,一步一步地、做了观中的监院……” “智和啊!你能记得这些,便是还有良知,不枉我们师徒这么多年的情分。”公孙真人话语苍凉,“可这情分,便要斩断了……” 廖智和心中大惊,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声音都颤抖起来:“师傅……您……都知道了。” 公孙真人点点头:“我原本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是你。甚至与那尉迟渊,都已经割袍断义。但我不肯信,却还有许多痕迹都指向了你,为师又不是至愚之人,怎么会推算不出这些事情中的蹊跷?”公孙真人说到这里,语气已经渐渐严厉,“那人许了你什么样的荣华富贵?!你便连为师和这道观,都能够一齐出卖!” 廖智和猛然惊起,踉跄几下、又重重跪了下来,叩头哭道:“师傅——!弟子错了!弟子知错了!那人给了弟子洛阳城内一处宅院、百两银子,还有……还有一个妇人……请师傅责罚!” 公孙真人面色已经阴沉下来,一字一顿地喝道:“那人叫什么?!” 廖智和面色挣扎、痛苦万分:“那人……我不能说!师傅,那人是朝廷的大官……我不能说!我们得罪他不起!” 公孙真人依然盘坐在地上,却突然伸出手,一把将廖智和提了起来,怒道:“事到如今,你却心存侥幸!那人我已见过,你说与不说,我便已得罪于他!为师又何曾怕过这些弄权之人!”说完便是一扔,将廖智和扔在了偏殿的墙角。 廖智和想要爬起,浑身却已酸软不堪,只好缩在墙角,噙着眼泪道:“师傅……那人是齐国公王缙!当日我若不屈从于他,怕是也不能活着回来见您了……” 公孙真人这才怅然起身,走向墙角的廖智和:“你知不知道,那人就是要分化我辈道门众人!他甚至还要寻到那剑,来巩固自己的权势,再将江湖游侠一网打尽。你万不该告诉他那些事情、不该让他兴起这个念头!”公孙真人吼过之后,声音仍不能平静,“如今盛朝尾大不掉,各处藩镇已有自据之心。你这是火上浇油、助纣为虐!” 廖智和已经呆住了,意识瞬间被那段不堪的过往,搅得混乱起来……金银、大宅、女人、恣意的享乐……嘴里只剩苦涩的呓语:“弟子错了……弟子知道错了……” 公孙真人突然间老了许多,身上那股凌厉气势,渐渐也转作了颓丧。他淡淡地摆了摆手:“为师……本欲清理门户……你来观中二十年,却因为些身外之物,一朝之际、便弃为师和道门于不顾。我心里很痛……你明白么?” 廖智和听到他平淡中话语中、那无尽的失望,身上却多了一股力气,慢慢爬起,又爬到公孙真人身前跪好,泪已模糊:“弟子知错了,请师傅责罚……” 公孙真人猛地扬起手来,便欲往他天灵盖上拍下,却陡然失去了力道,轻轻抚在了他的肩上。接着又闭上双眼,“噗、噗”两声轻响,却是打在了廖智和的中丹田和下丹田上,一身道功便被废去。 廖智和身体剧震过后,嘴角也溢出一丝鲜血来,睁开双眼,茫然地看了一眼公孙真人,才叩拜道:“谢……师傅,不杀之恩……” 公孙真人背过身去,两行浊泪再也忍不住、从眼底流落下来,滴入尘土之中:“你……走吧!” 廖智和慢慢擦干了脸上的泪痕、擦干了嘴角的血渍,又向公孙真人的背影,重重叩下三个响头。才站起身来,径直出了观门。自此而后,便再无消息。 翌日,玄虚子廖智和自行辞去监院一职、离开上清观的消息,便在翠云峰上传开了。 几日后,随着弘道观朝宗子连江平的到来和离去,这个消息也被带到了洛阳城里,渐渐传到了有心、或无心之人的耳中。 而观中也只有寥寥几人,因为追随公孙真人多年,才能隐约猜到、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太微宫中的那位,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刻,便将手中把玩着的玉如意,狠狠地砸碎在地,溅了半间屋子。砸完还不解气,又挥手将炭火盆甩翻,险些引起一场大火。待洪太祝赶来救火,屋中陈设却早烧掉许多,几名宿卫仍在用木盆木桶盛了水,向烟火未熄的地方泼洒着。而引火之人,却早不知改去哪里宣泄去了。 弘道观朝宗子连江平走后,公孙真人便立即召集观中道士承虚子韩奉樵、明虚子张鹤宗、通虚子魏灵甫、驭虚子彭式坤、武虚子郝金汉等人,在紫极宫偏殿内聚集,将此番下山经历的一些事,拣紧要处与众人说了,便开始探讨接下来的对策。 公孙真人面无表情:“此番观月论道,本就有些蹊跷。待为师亲历之后,其谋划之深、算计之狠、凶险之境,却也早超出我的预料。一来,自贼兵败退之后,有些苟延残喘之人,已经忘了当年的切肤之痛。上午弘道观的人过来传讯,便是提醒咱们早做准备,提防有心之人上山寻衅。二来,太微宫的一番筹划,其实已经奏效,事情过去尚不足十日,洛阳道门中人间摩擦冲突,已经发生多次。其中自然包括为师在景云、龙兴、道冲三观的作为。”公孙真人说完,见几人尚在思索,又道,“如今景云、龙兴、道冲三观必记恨为师,近日或者会借势前来。你们是观中待得最久的弟子,有什么想法,今日便可说一说。” 武虚子郝金汉便是观中弟子的教习师傅,坐在一旁欲言又止。待到张口,却是声如铜锣:“师傅!来便来了,岂会怕他们那花拳绣腿!我亲自领着观中武艺高些的弟子,将他们打出去便是。” 公孙真人笑道:“倘若他们各观精锐弟子过来,倒也可以打一场,压一压他们的戾气。但若他们怂恿太微宫出手,却也不可硬碰,须得为师出面、与他们周旋。” 明虚子张鹤宗忽道:“他们抓我观中弟子,已是匪人行径!师傅不拘成见、还是去教了剑法,已是满足了他们觊觎之心。废去这三观之主的道功,不过是蛇口拔牙、稍作惩戒,最多算是江湖恩怨,官家也未必就会插手帮他们。” 承虚子韩奉樵却道:“道门之中这些败类,若能明白事理,也不会做出那等事情。但若要预防上门寻衅之事,也只有两道途径,一是借力,二是自强。借力之事,先前有师傅去各观登门授剑,总有知恩图报的、可以声援我观;且那弘道观尉迟渊已在奔走,若串连起一些道门众人前去辩理,太微宫也不会坐视不理,最多两不相帮。”韩奉樵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可若要自强,弟子便斗胆向师傅建言,既然剑法可以授赠旁人,便也可授于我观中弟子,令他们声威自壮!另外,若剑法可教,那么刀、枪、矛、戟诸般兵器,便都可修习。以后外侮来犯之时,又多了几分自保之力。” 公孙真人耐心听他说完,才道:“承虚子所言,为师确已思虑清楚,剑法也好、诸般兵器也好,自今往后均可教授,盖不禁绝。十多年来不许你们使枪弄棒,皆因贼兵未走,我们既要配合官军暗行非常之事、又要保全难民生路,明面上便须示敌以弱,以免招致覆灭之祸。”公孙真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过刚易折!洛阳城陷之日,景龙宫一门道人奋勇迎击,便都早早殒身屠刀之下……虽是壮烈,却也近乎匹夫之勇。” 郝金汉又道:“我上清观也不是孬种!文虚子师兄在我们几人中武艺最高,差点便杀了那贼首安禄山。可惜……唉!” 公孙真人听他提到文虚子,神情也是黯然:“文虚子父兄妻女尽遭贼兵所害,若不能寻仇,反而于道心有损。况且他是性烈如火之人,我虽百般劝阻、终是徒劳……那时连我也心有侥幸,总盼他刺杀得手、早些解除兵祸,却小瞧那些乱臣贼子。” 通虚子魏灵甫忽然想到一处,才开口道:“若是景云、龙兴、道冲三观与长安权臣、世宦有旧,那事情便有些棘手了,此事不可不防。” 公孙真人也是神色一凝:“确是棘手。但也不是没有应对之法,此事交由为师联络布置。其实,我观中此番应对,只是小事。这王宫使分化离间我道门中人、令我等自相攻伐,再乘机崇佛抑道,才是今后真正要担心的大事!” 说到此处,公孙真人神情渐转严肃:“你们都是观中的授业师傅,往后也该将观中弟子课业作些调整,多安排教习武艺的内容。玄虚子……既然已请辞离观,斋院便交由驭虚子彭式坤掌管。以后每日加一餐晚斋,若非受戒出家弟子,可不禁食荤腥。” 众道士听他条陈利弊,又突然将观中事务改弦更张,心中既有惊诧、更多的却是振奋,便都点头应下。毕竟今日之后,重振旗鼓的上清观,再要交手的、便是太微宫使王缙这一层面的力量了。 第75章 洛城行营 洛阳城东,上东门外五里,便是洛阳城驻军的行营。此时秋防已开,原本驻扎行营的千余兵募,大部分在致果校尉谭令德率领下,早已开拔西向,防备吐蕃兵秋冬来犯。 留在此地的两队约三百兵募,正在洛水之阳的一片大校场上,分作六伙,各自操练着弓马、步射、长矛、刀阵等科目。大校场上野草枯黄,被铁蹄踏成黄沙的地方,秋风已卷起一片片沙尘、带着些草叶子,向南面的洛水扑过去。大校场也在这漫漫黄云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怀化中侯邵易飞控着缰绳,在校场四周巡视,铜盔铁甲下面,是淡绿的袍服。碰到躲在枯草间偷懒的兵募,便是一记马鞭挥上。那三三两两的兵募,便在马鞭的驱赶下,连滚带爬地跑回所属阵列的一侧,接受伙长的处罚。 一声刺穿黄云的鸟鸣,由远及近。邵易飞侧头看去,一道黑影已从上方翻落下来,稳稳落在肩上,却是只双瞳凌厉的鹘鹰。他随手摸到了鹘鹰玉爪之上,那里有一支细小的竹筒,正等着他去拆阅。他取了竹筒,又从怀里摸出几块肉干、喂了鹘鹰,才又将它放飞。 草枯鹰眼疾,风过马蹄轻。邵易飞一手握紧这竹筒,双腿一夹,军马便向偏北的一处营帐奔去。 营帐中陈设简单,地上铺着一方巨大的毡子,毡上有几案、酒囊、兽皮毯等物品,撑开军帐的龙骨上挂着陌刀、弓弩、箭囊等。邵易飞盘腿在几案前坐下,便看到竹筒上刀刻出的标记——是神策军传来的军报。 “难道是今年西面战事艰难,要我等过去驰援?”邵易飞一面想着、一面将竹筒掀起,薄薄的纸卷在眼前展开。寥寥数语,语言浅白,只是几个呼吸间,便已看完。他的眉头却皱了起来,一团疑云在心头升起。 邵易飞想了一会,不能决断。便将这“军报”揣进怀里,翻身上马,一路西奔,往城中太微宫的方向而去——遇事须请示上官,这是成为一名武将的基本素养。如今军中主将不在,对这留驻洛阳的两队兵募有节度权限的,也只有太微宫中那位了。 太微宫中,玄元庙旁的某处院落,三尺见方的一块蒲团上,宫使王缙正挺腰趺坐,手捧经卷,专心研读。院落正中是一株银杏古木,金色扇叶和着秋风、纷然飘下,落在玄冠玉簪之侧、落在羽衣鹤氅之间、落在白石铺镶的身前。 洪太祝踩着斑斑点点的黄叶,小心地走进了这院落,正要说话间,王缙却将食指放在了嘴唇上。洪太祝憋在嘴里的话,才又咽了回去。 王缙闭上眼睛,又细细感悟了一番,才惫懒地说道:“洪治业,你果真是一无慧根、二无佛缘之人。这满地禅机,你不肯体悟便罢,竟敢贸然践踏!恐怕百年身后,要永堕轮回、难以托生。” 洪太祝面色一僵,才慢慢说道:“下官唐突,请王宫使降罪……只是,行营里那位邵中侯过来,说接到飞书军报,欲请您定夺。人便在院外。” “请他过来吧!”王缙睁开眼睛,摇头叹道,“万丈红尘,真是汪洋苦海;凡尘俗世,实乃佛陀业障!” 邵易飞正在院落外焦急地踱着步子,洪太祝终于快步走了出来,恭敬道:“王宫使有请!”邵易飞便跟着他、又踩着白石和黄叶,在王缙身前几步外停下,抱拳行过军礼。 “谭校尉近来可好?听洪太祝说你接了飞书军报,要来见我,所为何事?”王缙不等他开口,便当先询问起来。 “谭校尉领兵秋防去了,还没有回来。这军报……是长安神策军中传来,说是有洛阳道人告发,上清观私藏被蓟州贼兵劫掠的禁苑珍宝。要我等派出一伙兵募,去翠云峰上清观搜查……若查得实据,可将上清观一众道士尽数捉拿。”邵易飞说着,便将这军报呈到王缙手里,“只是,下官觉得此事有些捕风捉影,本欲应付一番。可这军报落款处,却签着鱼公公印信……还请王宫使定夺!” “郑国公向来忠直,眼里最见不得这些蝇营狗苟的道士。他既飞书行营,你们照办便是!”王缙扫了几眼军报,却没有太多犹豫,直接答道,“只是搜查之时,若得了什么兵器、舆图之类,须送到太微宫来,我自有用处。” 邵易飞心中,这才得了许多踏实的感觉,又是一个抱拳拜别了王缙,才往行营方向疾驰而归。 数亩行营外围,是木桩与藤条围成的篱墙,约有一人多高。只在东、北、西三面开出营门,营门两侧是高耸的望楼,有兵募轮流把手。若在战时,也挡不住大军冲击;但平时的作用,却是防止脱缰的战马逃掉,同时向路过的小民释放“闲杂人等、请勿靠近”的警示信息。此时,有的地方篱墙已经松动,野兔、野狐之类出来进去、毫无阻滞;有的地方却是新补起来的,木桩上尚未落尽的黄叶,还在瑟瑟发抖。 邵易飞策马自西门奔入,认出他身份的哨兵,远远地便在望楼上向他行了军礼。他进了营门,声音便如炸雷般响起:“陈谷何在?速来营帐见我!”声音随着翻飞的马蹄,一骑绝尘,向四周远远扩散开去。 陌刀阵前,名叫陈谷的伙长正扬起修长的陌刀,与几十个兵募一遍遍地操练着、简单而勇猛的刀法,挥劈砍剁间,呼喝连连。听到邵中侯响彻行营的声音,他便将陌刀一挥、收在刀鞘中,示意兵募门继续操练,自己则飞跑着,向偏北的那处营帐奔入。 邵易飞已在书案前盘腿坐下,寒意隐现的双目直视前方。伙长陈谷奔了进来,单膝跪下、抱拳俯首道:“中侯大人宣末将前来,不知有何差遣?” 邵易飞沉声道:“长安神策军中传来密令,着我等派一伙兵募,去翠云峰搜查上清观私藏的蓟州贼兵所劫珍宝。这是我刚从太微宫王宫使那请来的兵符,你且拿去,明日清晨吃过饭,便可动身!” 陈谷果断应道:“喏——!”正要离去,抬头却见邵易飞右手轻摆,示意他上前说话。便几步跨到跟前,附耳过去。 邵易飞轻声道:“陈谷,你们是王宫使从河东道带过来的嫡系了。此等美差交予你手,自然要好好交代几句。若是那观中有什么神兵利器、作战舆图,便可直接取来……” 陈谷连连点头一番,才抱拳离去。出了营帐,又叫来手下几名什长,简单交代了几句次日的出兵指令,才与他们一道往行营冒烟之处走去。那边几个伙头兵围着一口大锅,下方熊熊柴火舔着锅底,一锅杂肉粥正冉冉袅袅地、向外散发出浓郁香气…… 弘道观内,一如往日般,过着诵经习武、迎送香客的清淡日子。观主尉迟渊趺坐靖室之中,心里翻滚不定。一连三日的游说,收效却微乎其微,各道观大都觉得他小题大做——那景云、龙兴、道冲三观何德何能,可以请动太微宫替他们站台、并且出手?颇有些无稽之谈的意思。但嘴上自然不会直说,只是奉上好的茶汤和吃食、款待一番,送走之后便不再理会。 这倒还是其次。尉迟渊此番游说,已将王宫使分化道门中人的意图,与各观观主摊开来分析了一番。各观观主亦非愚钝之辈,自然明白其中利害,纵然不肯抱团相抗,但也决然不会自行往圈套里钻。只不过这日上午,安国观观主柯慎行过来与他对弈,闲聊中却透露出一则讯息来: 上清观公孙玄同有感道门将衰、特举行“翠云丹会”。盛邀洛阳城并周边道观观主、监院,于九月初三日齐聚翠云峰上,同赏“邙山晚眺”盛景,兼论修行大道之途,欲兼容并蓄各派成法,再萃其精要、集为大成。 无论这次集会结果如何,如此胸襟抱负,已令各观观主钦佩非常。而太微宫不久前的“观月论道”虎头蛇尾、草草收场,早令得各观观主对这王宫使,有了华而不实的观感。至于是不是离间道门的伎俩,许多道门众人也没那般介意。毕竟道门中人,本就算不得上铁板一块。 只是这次邀请,恰恰避开了景云、龙兴、道冲、弘道、麟迹五处道观,多少还是令得尉迟渊有些气闷和不解。如此情绪郁结、覆盖了整个下午,也想不出一个站得住脚的、可以宽慰一番自己的解释来,只好草草洗漱,早早睡下。 弘道观传宗子方七斗,正站在居室书案前,取来杏木胶、和以清水,用木签搅拌成黏稠的一小勺。又取来那柄折断的木簪,用木签蘸了化开的杏木胶,将断口处均匀地涂抹上一层,才轻轻将两面断口合拢。参差相交时,有些胶水便从接缝中溢了出来,方七斗又取来湿布,轻轻擦拭干净……如此一番忙碌,那木钗便又完好地呈现在自己眼前。 方七斗微笑着欣赏了一会,才将木簪轻手轻脚地摆放好,等待阴干。脑海中便又浮现出,木簪主人那道高挑清丽的身影来。睹物思人、衣带渐宽、秋日萦愁,大概、这便是牵肠挂肚的感觉吧!却远不及诗三百篇中的那般浪漫……方七斗呆立着想了不知多久,脑中灵光一闪,不禁笑出声来。于是出了观门,兴高采烈地向麟迹观跑去。 “那杨朝夕剑法非凡,以后自当常来常往、多多‘交流武艺’,以求自身武艺不断精进!自然,麟迹观中师姊师妹们平日里喜欢的纨扇、香囊、胭脂等小物什,也可顺手送去一些,只当是与人为善罢……”方七斗一边跑,一边想着这些,心中又不禁为自己天才般的脑洞,击节称赏。 麟迹观前院,西面某间客房中。临窗的书案上铺着一方雪白的宣纸,宣纸上首是毛笔、砚台、松墨、笔洗、竹刀等物,杨朝夕悬肘挥毫,一行行不怎么工整的楷书,在宣纸上信步而出: 霸王枪、斩夜刀、破阵蛇矛、奉先神戟、青龙偃月刀、公孙剑法、五圣千官图、落雨惊秋剑、新荷残梦剑、劳燕分飞剑、灵蛇化蛟枪、翠云道功、搏命九式、卓家拳、夺槊拳…… 一方宣纸将要写完时,似又发现了什么不妥,又偏过头去、伸笔一勾,将“五圣千官图”那五个字抹掉,在后面续写上“裴旻剑”三个字。才心满意足地搁下毛笔,将这方宣纸捧了起来,细细观赏。心中却想着:这便是自己记事以来,学过的各种武艺了。以后当学得更多,或许能写成一本书吧!可惜长源师傅教的行功练气的法子,虽则玄妙,却无名目,又不知怎样描述,只能回山了再请教观主了。 五花八门的名目凑在一起,自豪之感油然而生。杨朝夕正自我陶醉间,那个小小的身影又如梦魇般、蹦蹦跳跳进来了,仰头笑嘻嘻地望着他:“冲灵子师兄!外面有个俊俏的道士找你,说是姓方,叫棋豆……” 杨朝夕听她这样说,心里才松下一口气,最近被这月希子覃清缠着学剑,连行功练气都有些荒废,又不好断然推拒……毕竟,春溪婶婶她们也正毫不藏私地、教着他诸般武艺。 但听小丫头说到“棋豆”时,还是忍不住笑了笑,打断她道:“让方师兄过来吧!”覃清双颊微鼓、小嘴一撅,便扭头出去了。看来今日当值,小丫头心情却不怎么美丽。 人未至,笑先闻!方七斗还是那般洒脱不羁的模样:“杨师弟,几日不见,想煞师兄也!” 杨朝夕闪开他的一记熊抱,也是笑道:“方师兄不请自来,师弟颇感意外,有什么见教的,先说清楚吧!” “杨师弟直爽!师兄今日在观中习练‘翠云道功’,忽想起师弟剑法精湛,心中一时技痒难耐,特意跑过来求教一番。若能好好拆上几招,便是不虚此行!”方七斗侃侃说道,若是不知他秉性之人,恐怕都要当真了。 “少来!镜希子师姊今日不在,你可不是‘不虚此行’,而是白跑一趟了!”杨朝夕哈哈大笑。 方七斗脸色抽搐了一下,终于还是撂下斯文,冲上来要打,却被杨朝夕一个“泥鳅摆尾”,跃到木榻上。再要扑上木榻去捉,又被他一个“懒驴打滚”,翻在了木榻之外。 两人还在打闹,刚才那个小小身影去而复返,从门外跳着进来,笑道:“棋豆师兄,原来你是来‘暗度陈仓’的!我这就去禀报监院师傅,派几个厉害师姊,用大扫帚给你请出去了。” 杨朝夕忙停下身形,解围道:“月希子师妹留步,方师兄确实为切磋剑法而来,方才只是玩笑。而且方师兄一手‘夺槊拳’,尽得尉迟观主真传,也是厉害无比!你不想学几招吗?” 覃清小丫头一听学拳,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便泛出异样神采来:“好啊!好啊!棋豆师兄若肯教我,便另当别论了……呃……镜希子师姐办完事情,申时内必定回来。” 三言两语间,一场小小的“交易”,便在这皆大欢喜的气氛中成交。 第76章 传经送宝 同道攻讦,亲者互疑,每每让人叹息。小丑跳梁,鹰犬登场,却从未令人失望。 时入九月,洛阳城郊秋意已深。极目望去,尽是焦黄之色,一直绵延到邙山脚下。秋阳恹恹的某个上午,一伙兵募在名为陈谷的伙长率领下,披坚执锐,挎刀纵马,朝着邙山翠云峰的方向奔行而去。 经过连续多日的忙碌,上清观内外已焕然一新,往日清幽严静的氛围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高门巨族大开盛筵、宾朋满座的热闹熙攘。平日里简单朴素的靖室、居室,经历一番仔细的清扫;室内床榻,均已修整加固,铺上了新的苇席和被褥。梁柱、门窗,皆以丹漆刷过两遍;窗棂、格栅上,也都蒙上了半透的白纱。 陆续而来的道门中人,便在这临时开辟的客房中依次住下,有闻讯而来的道童为他们端来斋饭、山枣、洗漱的热水等,为他们消去一路的舟车劳顿。 上清观正门前三丈开外,一处视野开阔、山坡较缓的地方,已经用圆木搭起一方露台。露台上铺满新织的苇席,苇席上是或长或方的几案,均已重新修整刷漆。定名为“翠云丹会”的这次集会,将于九月初三下午在此处进行,同赏洛阳八景之一的“邙山晚眺”,畅言修道长生之法。 自九月初二午后,从洛阳城内外、及周边道观赶来的观主、监院,已陆续上了翠云峰,在上清观内住了下来。承虚子韩奉樵在观门一侧设了高案,用来记录每位上山的道友的名号。初二下午,日渐西斜,秋风略急,将一大本黄宣纸装订的名册逐页翻开: 安国观观主柯慎行、通玄观观主曲炳玉、圣真观观主毛庆元、福唐观观主黄临泉、开元观观主段安平、凌空观观主伍玺、延唐观观主邓仁杰、升仙观观主师育成…… 韩奉樵眼睛盯着山下,右手却突然按在高案上,被风翻动的名册才变得安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绵延起伏的石阶上、一个黑点正由远及近,五官渐渐变得清晰: 那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面色红润,精神奕奕,拾阶而上却如闲庭信步一般,全没有气喘的感觉。一袭深青色道袍洗得有些褪色,却挡不住仙风道骨的气质。 韩奉樵一手抓起名册,连忙迎了上去,拱手道:“前辈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观中洞室已齐备,敢问前辈道号名姓?小道先安排您住下。” “老道吴正节,是个四处游荡的闲散道士,与你家公孙真人乃多年老友!果然山中无岁月,一别再会,竟已三十年了!”这老道士话语却似和风细雨,让人听了,精神都为之一振。 韩奉樵正引了老人、要进去安排住宿时,公孙真人却笑着跨出了观门:“吴天师道驾亲临,愚弟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吴正节吴天师举眉长笑,健步走上前来,双袖与公孙真人袍袖连在一起,畅然道:“玄同老弟洞晓天机、能测鬼神,此行尚未进门,却又被你算到了!哈哈!” 公孙真人将吴天师的包袱接下,拉着他一面往里走、一面笑道:“三十年未见道兄,竟有返老还童之相!我等最多忝称一句‘真人’。道兄如今,怕是‘仙人’二字,也当之无愧了!”吴天师闻言也是大笑,一根手指点了公孙真人几下,终究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反驳什么。 公孙真人平日多以淡然、严肃之态示人,此刻却是少有的愉悦和畅达:“道兄!下面小徒安排,总有思虑不周之处。我那靖室虽则简陋,但让给道兄住下,也算是蓬荜生辉了!” 吴天师笑道:“这可是喧宾夺主、鸠占鹊巢了!老道不愿落下这等话柄,叫旁人嚼着舌根。哈哈!”两人又谦让了一番,才携手并肩、进了紫极宫一侧的偏殿。多年未见的老友,接下来却是青灯焚香为伴、抵足彻夜长谈…… 鸡鸣外欲曙,两人几乎一夜未曾合眼。自离别到相逢,中间许多事情、连时间都被打乱,兴之所至便说上一件,一件未完便又引出另一件……桩桩件件,离合聚散,那份迟暮之年、惺惺相惜的感觉,却始终如初。 吴天师慢慢坐起,破晓的第一道天光,就要从小窗中射了进来了。只见他下颌微收、双唇轻闭、双眼迷蒙、面露微笑,呼吸也变得纤细悠长。当东天那一道微紫的天光透入,吴天师口鼻间却如长鲸吸水,将那紫色天光吸了一缕进去,很快化为一道若有若无的紫环。这紫环也仅持续片刻,便消失不见。 公孙真人待他散了功法,才坐起笑道:“紫气东来,采为己用。道兄一身仙法,竟能精深玄妙至此!” 吴天师微笑道:“采气一法,不过是微末小道,唯有字字珠玑的道尊老子五千言,才是修行正道。老道此行过来,却也不曾空手!这三十年来,倒也把一些浅陋想法、写了几本经折,或可给玄同老弟品鉴一番。” 吴天师说完,便将一旁的包袱打开,触目可及的,是一本本淡黄的经折:《玄纲论》《心目论》《坐忘论》《神仙可学论》《形神可固论》《道释优劣论》《明真辩伪论》《辅正除邪论》…… 公孙真人捧起这些黄卷,双手都有些颤抖起来:“道兄传经送宝之德,比之释门鉴真、玄奘,也不遑多让!愚弟代观中弟子、并道门中人,先拜谢了!”说完,便拱手俯身长拜。 吴天师笑着将他托住:“如此这般,便是‘着相’了。《龟甲经》有云,‘我命在我不在天’。我辈中人穷极一生、修来修去,便只是这七个字罢了!纵观这三十余年,便是修道一途,能与老道志趣相投的,也只有李长源、李太白、玄同老弟,你们寥寥几人。而对于‘守静去躁、形神双修’,能做到的,也只有玄同老弟了。” “古来神仙皆寂寞!灵霄九重,仙人却不多,大抵也是因这世间修道之人,多空有其志、却不得其法的缘故了。”公孙真人忽然笑道,眼神中却有着孩童一般的谵妄和戏谑。 吴天师听罢,笑着摇头道:“你这任侠之气,便是一把年纪了,也没有祛除干净。竟敢信口雌黄、编派上界!恐怕百年羽化后,道功再精,也无缘仙班了。” 公孙真人听完,哈哈大笑。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才下榻梳洗穿戴。这时已有道童将早斋送来,两人略吃了点,便相互扶持着、在观中各处观摩起来。 真正沉心修道者,多勤勉而自持。晨晖洒入的院落中,大部分客居于此的观主、监院早已起来,在大殿前不深的院落中,或向东默然而立、或打着拳法舒筋活骨,皆是各行其道。 也有喜好交游的观主、监院,三三两两站在一起,一面熟络地攀谈,一面不时与擦身而过的公孙真人和吴天师,热情地打个招呼。只是看向吴天师的眼神中,大多有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与热切。 公孙真人看在眼里,不禁摇头笑道:“道兄,若非你肯亲自过来,这院中的各观道友,怕是要有一半都不会过来。愚弟此次也算是借鸡下蛋了。” 吴天师又伸出手指、点了点公孙真人,才笑道:“玄同老弟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以你壮年时便长袖善舞、交游广博的脾性,再加上道尊老子盘桓在此修道炼丹的典故,无论天时、地利、人和,皆可谓是样样齐聚、得天独厚。我等虽有些虚名,也不过是来锦上添花罢了。” 两人将观中各处都一一看了,又在道尊神像前敬香祝祷。回过头却看到上清观中,手中暂无事务的年轻道士们,在殿前较为空旷处聚成阵形,挥臂抬步间、演练起那套柔和的“翠云道功”。各观观主、监院也渐渐停止了交谈和手上的动作,将目光投注到这边,无不啧啧称奇。 卓松焘、黄硕、关虎儿、孙胡念等,均散布在拳阵中,一丝不苟的道髻、以及新浆洗过的道袍,纤尘不染,干净周整,令殿前打拳和看拳的人,皆有一种精神饱满、气象一新的感觉。 吴天师看着这奇特的拳法,眼神也从最初的淡然、渐渐变得惊异起来:“玄同老弟,这……便是你所创制的‘翠云道功’么?”他是识货之人,自然也感觉到这套气象一新的拳法中,所蕴含的浓浓道韵。 公孙真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却再没有多余的谦虚:“这便是愚弟近年来,为配合道功修习、所创的一套拳法,立意是‘以意御形、以柔胜刚’。加上你当年所言‘守静去躁、形神双修’的一些法子,却也颇有些不错的功用。” 吴天师不禁感喟:“你公孙一族虽世代修习剑术,却每每冒出惊才绝艳之辈,所行之事、又多能独辟蹊径。数年前,你族中长姊公孙大娘,一舞剑器动四方,盛名蜚声朝野!今日又见这静动相宜、行云流水的拳法,便觉得,或许只有玄同老弟这般龙凤之姿,才能修成开先河的一代宗师。” 公孙真人笑了笑,便再无回答、而这套举手投足间、令人耳目一新的拳法,在院内众人津津乐道之下,渐渐被笼罩在一派和谐融通的气氛中。 然而这气氛,却未能持久。九月初三这日上午,负责在观门前迎接的明虚子张鹤宗,却是面颊带血地跑了进来:“师傅……有兵募上山来了!说是要搜查咱们……” 话音刚落,一身甲胄的伙长陈谷,已带着几十余名兵募从宽大的观门中鱼贯而入,几个呼吸间、便将院落众人围了起来。正在打拳的观中道士初时有些无措,很快便在武虚子郝金汉的眼神暗示下,定住心神,将公孙真人、吴天师等人护在院落中央,赤手空拳地与一众兵募对峙起来。 陈谷面色含威,几步跨向前来,喝到:“谁是这观中之主?出来说话!” 公孙真人面色淡然,双手抱拳道:“我便是上清观观主公孙玄同。这位军爷今日造访,也是来参加‘翠云丹会’的吗?” 旁边一位什长见这老道回答不痛不痒、便要上来喝骂,陈谷挥臂拦住他,亮出手中军符:“我等接到长安神策军传来的飞书,有道人告发你上清观,私藏蓟州叛军珍宝。这些珍宝本是洛府禁宫之物、不慎落入贼手,既然被尔等所得,便快些交出来!免得我们一番搜查,冒犯了道尊。” 吴天师的眉头已皱了起来,院中各观观主、监院都沉默不语,静观事态变化。公孙真人却又向前走了一步:“我观中并无军爷所说珍宝,或许是有人捕风捉影、蓄意构陷,还请军爷明鉴。既不是来参加‘翠云丹会’,这位军爷便可吃些斋饭、自行回营。” 陈谷自知空手而返、无法向邵中侯和王宫使复命,便向身边几名什长使了个眼色。那几名什长便迅速退下,各带一队兵募,要强行往观中各处搜查。这时斋院那边跑出几道人影,为首的身形高大、手中还提着一根擀面杖,却是青灵子朱介然。几人守在通往斋院的必经之途,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陈谷见状,冷笑几声:“抗拒搜查,哼哼!公孙玄同,尔等是做贼心虚、还是要聚众谋反?!” 公孙真人依然笑着、眼中却无半分容让之色:“老道行事,素来无不可对人言。讨逆之时、便与贼兵势不两立,岂会私相授受?今日在场诸多道友,皆可为我做保。这位军爷,若只是听了些无凭无据的告发,便要来授查我道门胜迹。老道便只好抛身舍命,护一护我观门道统了!” 这时不知谁先推搡了一下,对峙迅速恶化成一场冲突。上清观众道人或徒手、或抄起木棍,与这些不速之客缠斗起来。陈谷“锵”地一声拔出横刀,快步冲向公孙真人,想要擒住这一观之主,却被一个高大身影截停在中间。这高大身影便是武虚子郝金汉,面色凌厉道:“要跟我师傅动手,你这武艺怕是还没到家!” 郝金汉口中说话,手上却丝毫不慢。几下躲闪便欺到那陈谷右侧,一记掌刀劈在他右腕之上,那横刀便“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陈谷顺势将他右臂一拿一荡、便反剪到了背后,又伸手接住攻来的左臂,又是一记反剪,接着伸脚直踹陈谷膝弯,那陈谷虽一身武艺,却也单膝跪地、被这粗莽道人控制起来。 郝金汉猝然出手、然后得手,才不过两个呼吸。正要喝止缠斗中的众人,却陡然听到观门那边,一道陌生声音响起:“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一道年近五旬的熟悉身影、跟在一名二十多岁的道士身侧,已阔步走了进来。 第77章 踢中铁板 这道陌生的声音,却是从那二十岁人的年轻道士口中发出。只见他头上金丝玄冠、一袭紫帔赤袍,横襕处银绶鱼袋,双足间高头黑履,自有一派不凡的气度、扑面而来。 身后两列追随而来的十余名仆从,常服装束,却人人佩刀。佩刀有长有短,刀柄刀鞘皆宝气流光,非一般军士能有。众人望去,也已猜到此人来历非凡。 伙长陈谷双臂后卷,被武虚子郝金汉制住,听得喊声、也抬头望去,却认出那两队仆从手中所握的,便是长安神策军的制式佩刀!一时间心中既震惊、又迷惑,震惊于这些十余名仆从拱卫之人的身份,迷惑于自己所得指令、也是从神策军中发出。 再转头扫见院中兵募,有的制住道童、有的被道人反制,都停下手中动作,仿佛再等那来人说话。 那年轻道士面色如玉,曜目含威:“道门清净地,岂容肆意妄为!那领兵的是谁?带过来说话!”话音落下,两名仆从已经快步奔上前去,将陈谷从郝金汉手里夺下。依旧剪着双臂,带到年轻道人身前,一人一脚踹中膝弯,陈谷便跪了下来。 陈谷已知情况有变,只好硬着头皮道:“末将乃洛城行营的一名伙长,叫做陈谷。此番过来,也是接到京中神策军飞书,说有道人告发上清观,私藏蓟州贼兵劫掳的禁中珍宝。上官请稍待!末将这便带人搜查出来,先奉给尊驾查验。” “呵呵!你倒是尽忠职守。”那年轻道士冷哼一声,“蓟州之乱平定,迄今已过去五年,叛军一早便将洛阳禁苑的奇珍异宝、还有那含嘉仓中百万石粮食,劫掳挥霍一空。此时尔等方才想起,要来搜寻一番,我是该说你们锲而不舍、还是后知后觉呢!” 陈谷面色微变,这年青道士言谈语气,却似是传言中的某一位。念头急转间,只好挺直身形、行险回道:“末将只知领受上官之令,告发之事虽有真假,也须搜查后才好判定。”说完这句,陈谷浑身上下冷汗已经不自觉地冒了出来,心中虽隐约猜到这年轻道士身份,却不敢揭穿,惟恐坏了他的行事、要遭灭顶之祸。 年青道士面色稍缓,抬头道:“倒是个愚忠之人。你起来吧!此事子虚乌有,我已知会鱼公公。尔等所为,异想天开!” 陈谷抱拳拜道:“喏——”才站起来,将手臂一挥,几十兵募便跟在他身后,如蚁群一般、迅速涌出观门。 那年近五旬的熟悉身影,这才走上前来,笑着望向公孙真人:“公孙道兄!这位道友是从京中巡游而来,道号鲁雍真人、俗名唐拓,是愚弟新结识的一位忘年之交!” 公孙真人也不迟疑,连忙走上前来,拱手拜道:“老道公孙玄同,谢鲁雍真人解围!老道长居山中,眼耳昏聩,孤陋寡闻,不曾得知道友名号,故未及修书相邀,恕罪、恕罪!” 鲁雍真人唐拓淡然一笑:“公孙道友拳拳报国之心,我早有耳闻。昔年平叛讨逆,公孙道友能在沦陷之地串连施为,其间智勇计谋,我心中一直钦佩。”公孙真人听罢,只是拱手称谢。 鲁雍真人又看向吴天师,微微拱手道:“吴筠道长!家中长辈常提起您名号,说您‘进而有功、隐而有名’。只是长叹自身为俗务所累,不能追慕仙踪。今日小道得见,确是三生有幸!”吴天师也是微一拱手,笑而不语。 那年近五旬的道士笑道:“鲁雍真人,一路车马劳顿,还是先歇息下来。既已相识,谈经论道却也不急于这一时。” 那鲁雍真人点了点头,便在公孙真人带引下、进了紫极宫大殿,拜过道尊神像,在偏殿中安顿下来。公孙真人也早看出他身份尊贵,又将承虚子韩奉樵叫来,嘱他去斋院准备些果品、茶点之类,给鲁雍真人送去才罢。 两人出了偏殿,公孙真人才笑道:“长源道友,几年未曾得见,想煞愚兄了!” 这年近五旬的道士,便是几年前出山入朝的李长源。近来收到公孙真人飞书、得知洛阳道门中发生的一些事,便打算放下公务,前来相助。恰逢鲁雍真人在江南西道一带巡游,便随行而来。两人一路北走,鲁雍真人又通过自己在两京的消息渠道,将上清观可能遇到的小麻烦、了解了大概,于是便有了刚才“恰如其分”的一幕。 长源真人也笑道:“公孙道兄,我此行过来、带的这份贺礼,可还满意?” 公孙真人握起长源真人的手,百感交集:“长源道友这份大礼,千金难求!只是我也有些好奇,想私下跟你求证一下。这位鲁雍真人唐拓,莫非真是皇太子李……” 长源真人连忙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又笑着环顾了一下四周,才道:“公孙道兄!看穿不说穿,才是为官之道。他肯过来,皆因他是真正好道之人。上清观这次‘翠云丹会’,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情。” 公孙真人苦笑道:“若他在此,怕是有些道友说话,便要投鼠忌器了。”说到此,指了指大殿外须发皆白的老道,“好在这次愚兄邀来吴天师坐镇,却是歪打正着、对了这位‘鲁雍真人’的脾胃。不过我亦有些想法,已整理出来,到了晚间丹会之时,正好与诸位道友畅谈一番,叫这位‘鲁雍真人’不虚此行。” 长源真人笑道:“正该如此!吴天师于我来说,亦师亦友。方才算是公务、未来得及打招呼,此刻若再怠慢于他,怕是要转头下山了!咱们三个也是好多年没有同聚,现在便拉了他,另找一处靖室,再畅谈一番!” 公孙真人叫了声“好”,两人已出了大殿、拉着吴天师,在斋院附近的一处靖室里,按长幼之序坐下,烹茶,对弈,论道,闲话……其乐融融的时光,向着傍晚的“翠云丹会”不断拉近。 却说伙长陈谷灰头土脸,下得山来。跨上军马,心下才稍稍平定了些。回望翠云峰上秋叶黄透、纷落枯草之间,想起方才跌宕起伏的遭遇,犹自庆幸不已。 有脑中十分不解的什长和兵募,壮着胆子凑上来询问,陈谷摆摆手、定了定神才道:“方才那个年轻道士,有些来头……咱们……吃罪不起!此事回去须如实禀报,看上官如何定夺……” 这什长和兵募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不免要对这位名叫陈谷的伙长、给出一个“欺软怕硬”的评价。不过话说回来,这行营之中的规矩之一,不就是“欺软怕硬”么…… 一伙平日里飞扬跋扈的兵募,此刻夹着尾巴、铩羽而归,放在谁身上,自然都不会有什么好的情绪。于是一路上,不小心撞见他们的山雉、野兔、野豕之类,统统遭殃,被这几十个兵募杀得四处奔突。其中的大部分、均未能幸免于难,做了这些兵募的釜中肉羹。 行营办事,效率颇高。这个踢到铁板的坏消息,下午便传到了太微宫中。 太微宫使王缙,手中摩挲着一柄铜如意,端坐在紫檀木雕花大榻之上,沉吟不语。一旁侍立的洪太祝,心里七上八下,眼珠子也不时偷偷瞟过去,随时提防着这位上官。说不定某一刻他暴怒之下,还会将炭火盆打翻。 却见王缙忽然笑了出来,似是自言自语:“驱虎吞狼,这个公孙玄同有些意思。至于那个‘翠云丹会’,光听这名号,就知道是些旁门左道、乌七八糟的东西,与始皇帝求长生丹,能有多大分别?不必理会这件事情。还是把手上杂事处理一下,改日去龙门佛窟那边,仰瞻浮屠显圣神光,助我身登极乐净土!” 洪太祝斟酌了一番措辞,恭敬道:“夏虫不可语于冰!这些道士眼界太窄,只想着自己羽化飞升,反而道途越走越窄。宫使大人佛性慈悲,舍身万丈红尘,心怀芸芸众生,劫难虽如恒河沙数,但走的却是一条金光大道!” 王缙听罢,哈哈大笑:“洪治业,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吗?”洪太祝垂着头、眼珠飞转,却谦恭地摇摇头,王缙接着道,“你这个人有才学、有急智,却没有主见。你是儒生出身,要你悟道参禅,确实也有些强人所难。方才说的话很漂亮、我也很喜欢,但是你嘴上头头是道,心里面却是不信这些的。也罢!你把事情做好,我自不会亏待于你。” 洪太祝一面听着他说着,脸色却是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又转为正常。待王缙说完,便跪下拜道:“宫使大人明察秋毫,下官确是不堪大用。唯有一腔忠勇,来报大人知遇之恩!” 王缙笑着点点头,才道:“去宫门口等着罢。那三个成事不足的家伙、估计也得了消息,要来这边扰我耳根清净了。”洪太祝听罢,站起身来,也是笑笑点头应下,才抽身出去了。 过了约一个时辰,王缙已经侧躺在大榻之上、昏昏睡去。果然,前几日来过的景云观观主施孝仁、龙兴观观主林云波、道冲观观主展不休三人,又来到太微宫玄元庙附近的这处院落里。待洪太祝通禀完毕、从房屋内出来,翘首以待的三人,便一起围了上去。 洪太祝轻声道:“三位道友来的不巧,宫使大人歇息下了。若事情不急,要不改日再过来?” 展不休面色焦躁:“如何不急!我义父亲点的兵募,都被那公孙老狗给挡回来了,我要见王宫使……”林云波见他越说越离谱,连忙上去将他嘴捂住。 施孝仁也是一把拦住就要冲进去的展不休,恭敬道:“方才有劳洪太祝通禀了。王宫使公事繁忙、难得休息,我们在这里静候便是。”展不休听见施孝仁这般说话,才知道自己情急之下、有些鲁莽了,只好讪讪地退在后面,不再说话。 日沉月升、暮色蔼蔼之时,王缙终于醒了过来。屋内昏暗,宫中婢女便掌起长檠灯,安放在大榻一侧,又问晚斋的安排,才从房中小心退出来,往斋院快步行去。洪太祝见到此景,便稳住三人,自己先去将门打开,才叫三人一同进去。 王缙看着恭敬立在大榻前的三人,淡淡道:“又有何事?” 展不休抢先道:“宫使大人,那公孙玄同不知使了什么妖法,竟将我义父点去的兵募,尽数挡了回来。如今我等仇怨难平,请宫使大人指点迷津!”施孝仁、林云波站在一旁,也是微微点头。 王缙偏过头去,饶有兴致地看了看三人:“这次口径倒是一致了。既要我指点,那我便开诚布公地与你们分析一番。若话不中听,你们也忍着点、听完再说。”见三人没有回话,又道,“展不休,我知你义父是鱼朝恩鱼公公,也不必总挂在嘴上。你不妨倒过来想,你有义父,别人便没有义父、没有同党么?就算没有,能叫你义父说话都不作数的人,你觉得我说句话、便管用么?” 展不休按捺不住、就要插嘴,施孝仁、林云波连忙按住。王缙已经大榻上下来,接过洪太祝递过来的毛氅披上,接着道:“所以凡事有进有退。譬如两军交战,打得过便打,各种硬拼、奇谋都可以用。可如果兵力比对方差太多,要么龟缩不出、要么弃城而逃,没有更好的法子。” 林云波却早听得明白,于是欣然道:“宫使大人便是要我们以退为进,先韬光养晦、再伺机而动吗?” 王缙笑笑:“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俗语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要老想着快意恩仇,那是任侠的做法。不如静下来,想想自己的力量、找找对方的弱点。不出手便罢,一旦出手,攻其必救。” 展不休几人听了,仿佛在黑暗里、远远地看到一星光亮。于是不再纠结这事,千恩万谢地拜别了王缙,一起图谋新的招数去了。 王缙却叫住了正要送客的洪太祝:“今日我又将那‘六十四字吉语’悟了几番,最后那句‘若掘春涌’给了我一些启发。或许明年春日,再着人在洛阳各处水域搜寻,才算应时应景。明日开始,搜寻‘如水剑’的人先撤回来,你去通传下去吧!” 洪太祝点头应下,才退身离去。王缙握着铜如意、轻轻敲击着肩背,喃喃自语道:“那‘翠云丹会’,此时已经开始了吧……” 第78章 翠云丹会 暮色渐重,露似真珠,月如长弓。微寒的秋风掠起,在翠云峰上、早已盘桓过千年。这一晚,却要与邙山、洛水一道,见证这前所未有的“翠云丹会”。 上清观外,一方可容百人的开阔露台,架起在翠云峰上。台上秋气畅然、人影端正,鲁雍真人唐拓、吴天师、长源真人等道门贵宾、耆宿位列上首,依尊卑而坐。各道观观主、监院,则按长幼亲疏不同,各自围着几案坐下。 几案上有茶具、果品、茶点等物,供台上道友自行取用。不时有上清观道士提来烹好的茶汤,为台上的道士宾客逐一添上。 公孙真人一袭玄青双色道袍,站在露台下首,面向众人,朗声道:“岁次戊申,时维秋暮。翠云峰外夕沉,共襄盛举;上清观前晚照,齐论丹道。松柏如盖兮,苍黄成云;宾朋列阵兮,俯仰诵经……今荣邀京中名道鲁雍真人、吴正节天师、长源真人,并安国、通玄、圣真、福唐、开元、凌空、延唐、升仙等各观道友,沐风披露,同聚在此!同赏邙山晚景,畅言丹道之趣……” 公孙真人作为东道主,一番慷慨陈词过后,便拉开了这“翠云丹会”的序幕。 鲁雍真人唐拓率先站了起来,淡笑中看向众人:“若论修道颖悟,小道却是后生晚辈,今以虚名,愧居中位。此时与诸位道友共聚翠云峰顶,俯瞰山峦暮色,不禁心有触动。特抛砖引玉,赠诗一首: 灵秀翠云峰,天然造化功。 玄台丹鼎在,不见青牛踪。” 台上众道友听罢,皆赞不绝口。更有道友遮住嘴巴、交头接耳,小声猜测着这位鲁雍真人的真实身份。 长源真人待一众道友称赞之声转低,也站起身来笑道:“在下这几年耽于俗务、疏于文辞。今日见鲁雍真人珠玉在前,心中却也技痒难耐,便斗胆附庸风雅、酬和一首: 老子西出函谷关,煌煌著述五千言。 骑牛只向胡蛮去,翠云峰上留仙丹。” 台上一众道友见长源真人诗文平平、却勇气可嘉,谈笑夸饰之余,也都纷纷站起,或诗或文,又酬和了几首。 坐在露台之外的几名上清观道士,便借着罩灯的光亮,执笔铺笺,将这些诗文细细记下。 一番热闹的诗文开场后,“翠云丹会”渐入正题。长源真人笑着向吴天师点了点头,这位鹤发童颜的老道便站起身来,声音浑厚如钟: “自道尊老子立言,为我道门定下纲本,迄今已是一千三百余年。中历南华真人、玄微真人、通玄真人、冲虚真人、庚桑子、淮南子、张天师、抱朴子、云牙子、陶弘景、孙思邈、袁天罡、李淳风等百多先贤,以至于有今日之气象。然而修道之法,却如抽枝展叶、渐生不同。统而论之,俱称为丹道。” 长源真人见台上一众道友均屏气凝神、专心聆听,便故意发问道:“吴天师所言在理。那么何为丹道?” 吴天师会意笑道:“长源道友倒有些心急!”众人皆笑,他接着道,“丹道又分外丹、内丹两途: 外丹者,汲汲于炉火、孜孜于鼎镬,以金石草木、乃至生灵骨血为料,炼作丹药,服食后登仙长生。 内丹则不然,以凡胎为炉鼎,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道归无极,以至不死长生之境。” 圣真观观主毛庆元忽道:“若如吴天师所言,在座道友中,倒是修外丹者居多了。只是吞丹而登仙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通玄观观主曲炳玉接过话头道:“毛观主所说,岂不是废话!若我登仙了,还来这里干嘛?仙人下凡么!”众人听了,轰然大笑。 毛庆元也不生气、随着众人笑道:“那么敢问吴天师,于外丹之道,可有高见?或是炼丹的一些妙法心得,也可赐告在座道友!” 吴天师笑道:“老道这把年纪,一向浸淫内丹之道,外丹之道却知之甚少。不过对于内、外丹道的比较,却得了一些粗浅之见,言而总之,便是“七远”和“七近”。或可供诸位道友品评!” 台上众道友皆道:“愿闻其详!” 吴天师微笑中,却已露出几分认真来:“内丹之道,固本培元;外丹之道,舍本逐末。所谓‘七远’者:遗形取性,仙必有根,存亡一体,取悦声色,晚修无补,金丹延龄,身心不一。” “所谓‘七近’者:专心玄道,至真无为。希高敦古,克意尚行。尘界自修,精专不二。崇尚方外,摄生为务。保国取胜,静以安身。痛改前非,重视晚节。忠孝贞亷,不修自得。” 升仙观观主师育成神色严肃:“吴天师,照您所言,外丹之道便是一无是处?贫道倒觉得,内丹之道固然有几分道理、却虚无缥缈,修行方法上也是各行其是,至今没有一个明确统一的纲目。反而不如外丹之道‘吞丹成仙’来的直接。”其他道友听罢,多点头称是。 吴天师虽遭质疑,却面色如常:“外丹之道自然有用,或在内丹之道大成时,可以作为辅助。我所推崇内丹之道,却也不是无根浮萍,在座有修行内丹之道的,大概也都可以感觉到,若行功入深,后天之气其实已经在巩固肉身了。” 有的道友听完,却也认真地点了点头。吴天师又道:“至于内丹之道如何修行,今日丹会,却有更胜老道的人,可以为大家梳理一些。” 这时,公孙真人又从座位上起来,站到了下首。他目光微凝、神情逸然:“我辈修道,所为者何?” 露台上众道友听他说话,却都是一惊。心中虽已冒出各式各样的答案,却都仿佛心照不宣、没有盲目开口应答。 公孙真人看了看场上众道友,缓缓说道:“为躲灾避祸?为山中逍遥?还是为长生不死?贫道觉得,都不是。真正的修道,便是生灵要挣脱这一身躯壳所限,将‘精、气、神’不断修炼精进,突破红尘桎梏,神游天外。这便是终极目的,更是唯一之途!” “经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对修道者而言:一为混沌,对应道种;二为阴阳,对应雌雄;三为精、气、神,对应下、中、上三处丹田;万物为眼中所见、目之所及的生机之物,对应生灵。凡生灵者,皆可修道;而人为众灵之长,修道则最为迅速。” “至于道门修行之法,贫道白首穷经,归出六个阶段:一为筑基,二为炼精化气,三为炼气化神,四为炼神还虚,五为炼虚合道,六为道归无极。要之,不离‘精、气、神’三宝,而气为中核。也就是说,修道必从‘练气养气’开始,以‘坐圆守静’辅之。‘练气养气’共五步成法:吐纳、胎息、行气、采气、服气。‘坐圆守静’共四层境界:定心,守一,存思,坐忘。” “这其中易数,贫道曾反复推演过:‘练气养气’五步成法,融蕴五行;‘坐圆守静’四层境界,对应四时。两者相加,其数为九,进阶之数为六。而九、六之数,正合阴阳。因此我道门修行,便是以六驱九、炼三还二、合二为一、持一归道,是逆天而行的一条艰深之途,非大毅力、大智慧者不能抵达。” “再说‘精、气、神’三宝。精,即肉体凡胎,与先天之气交感,成先天精元,分雌雄两性。生为雄,则曰先天阳元;生为雌,则曰先天阴元。气,道书写作‘炁’,有先天之气、后天之气之分。先天之气,封藏于眉关‘天心穴’内,非后天之气不能引动;后天之气,既呼吸之气,呼接天根、吸接地根,绵绵若存,最终归于先天。神,三魂七魄聚为神,精、气可加固之,亦可损毁之。故此,睡眠聚精、呼吸养气、意念炼神。” “然而‘精、气、神’三者虽分,却贴合一处,存则具存,亡则具亡。精为气母、又为神舍,却不能自生。精一诞世、便自动损耗,需摄食外物作为补充。因此种种生灵之间,才会相残相食,以互补精元。若精元不能及时补充,便如冰块置于烈阳之下,终会渐渐消融。一旦精自消亡,气便散去,神亦无所居,肉体凡胎便会迅速腐朽、归为尘土。” 安国观观主柯慎行点了点头:“公孙真人所言,确也能自圆其说。我辈修道之人,想明白其中关窍、便也不难,倒也不必说得这般琐碎。只是依你所言,若新入观的道童,便如何‘练气养气’?如何‘坐圆守静’?六个阶段如修炼有成,特征又是什么?” 长源真人笑道:“道友发问,皆指在了关键之处,我便代公孙道兄回答! ‘练气养气’之法,无非呼吸吐纳,姿势可坐、可立、可卧。先呼一口废气,如剥茧抽丝、渐渐而尽;再吸一口清气,如环手缠丝、缓缓而足。气足便停,不吸不呼,心中默诵经文或数字。待觉气闷,便张口将废弃呼出,仍如抽丝……如此勤练日久,后天之气便会自生,积少成多,便可渐成气候。” “至于‘坐圆守静’之法,各观却都大同小异。我以为,要与练气之法同步进行、相辅相成。具体而言,便是眼观鼻、鼻观心、心守意、意生感、感而悟、悟得智、智御形、形载气!如此几遍,便可入‘定心’之境。然后再与练气之法融为一处。无论‘坐圆守静’四层境界、还是‘练气养气’五步成法,每层境界之间、每步成法之间,并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而是前后交叠、回环往复。” “筑基阶段,后天之气将贯通任督二脉、出现“小周天循环”,积蓄足量后天之气,凡胎渐能辟谷。 炼精化气阶段,凡胎为药炉,后天之气为炉火,采一道先天精元炼为丹母,开始封炉、炼药、止火,融炼成丹。 炼气化神阶段,先天之气破出,与后天之气交缠合一,出现“大周天循环”,凡胎全为先天精元之气,滋养成丹,化为圣胎。 炼神还虚阶段,圣胎长成元神,体内更无杂气,元神可自天门出,离体成仙,隐显莫测,变化无穷。” “至于后面的‘炼虚合道’‘道归无极’两个阶段,几乎无典籍可考,只有一卷古竹简上记载过。六个阶段便是六道大关,每一关又可按修炼程度分为‘入门、初成、小成、大成、登顶、圆满’六等。六六三十六,正合天罡之数。前四个阶段、每到大成之时,凡胎便要经历一次‘伐毛洗髓’。” “我师傅罗浮真人曾说过,炼神还虚阶段修炼至圆满,便要面临雷罚。若扛得过,便可一步登仙,上九霄、入仙籍;若扛不过,身死道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公孙真人、长源真人陆续阐述完毕后,台上一众道士鸦雀无声。过得许久,鲁雍真人清了清嗓子,才打破这尴尬的寂静:“若两位道友所言无误,那我只能算是筑基阶段入门了。”说完,轻松一笑。 延唐观观主邓仁杰沮丧道:“我十多岁入道,如今年过花甲,却刚贯通任督二脉不久,小周天循环尚且生涩非常,勉强算是筑基阶段大成。看来以后要常来上清观这边走动了。” 公孙真人拱手笑道:“道友客气了,贫道欢迎之至!” 开元观观主段安平苦笑道:“我那早几年驾鹤西去的师傅,只是热衷外丹之道,于内丹修行却着实粗浅,教到我们手上的、便更少了。方才听吴天师说,外丹之道还有些用处。我也五十多岁的人,只会些炼丹念经的事情,不如一条道路走到黑,请吴天师给咱点拨点拨!” 吴天师此刻心中也正暗暗感慨:自己三十岁上,才由外丹转向内丹之道。或许是错过了最佳的筑基之期,如今年近百岁之龄,却也刚刚达到炼气化神初成的境地!虽足以自傲,但在有生之年,已经没有登仙的可能了。 这时又听到有道友发问,吴天师才从沉思中抬起头,淡淡笑道:“这位道友既然执意要问,我便妄言几句。我道门外丹之道,其实源于阴阳家和方士。汉朝淮南子一时兴起,召集天下著名方士探讨长生之道、方才试着开炉炼丹。到汉末张天师创五斗米道,外丹之道便慢慢传开,至魏晋时终于狂热。” 福唐观观主黄临泉也有些意兴阑珊:“老人家!这些咱们都清楚的。不妨言归正传,只说说外丹之道便可。” 吴天师笑道:“年纪大了,是有些啰嗦。其实外丹之道,本是先秦巫医治病的法子。丹药、丹药,当以丹为形、药为本。是药皆有毒性,若药不对症,于身体尚且有损无益。而外丹之道又如何炼丹?金银铜铁、玉石水银,百无禁忌地放进去,肉体凡胎,如何能承受得住?所以,大凡是吃颗金丹就一步登仙的说法,多半都荒诞不经。” 凌空观观主伍玺拱手道:“吴天师,我们观中却是不同,内丹、外丹均有修习。对于偏重一面的看法,我便都不认同。只是千余年来,就没有一条兼收并蓄的修道之途吗?” 吴天师抚了抚颌下白须:“这位道友所言不错,外丹之道也并非全无用处。若以内丹之道,修习至炼神还虚大成,元神已可离体、凡胎也经过伐毛洗髓。这时世间道人炼的一些金丹,大可以拿来嚼着吃。不仅不会被毒死,反而对扛住雷罚有好处。” 段安平、伍玺听罢,皆是一脸苦闷。黄临泉想了想道:“公孙真人,今夜这么多道友,都是乘兴而来,想要在这‘翠云丹会’上,找出一条精进修行之途。却被你们几位前辈几番慷慨陈词,把路全堵死了。唉!以前是眼前模糊,看不清更远的路途。这回眼前倒是清楚了,看到的却是万丈深渊……” 公孙真人点着头、淡淡笑道:“我道门传承已千余载!从来没有一种法子,能叫人人得道成仙。但一代一代道门前辈不断求索,替我们填平了多少陷阱、扫清了多少弯路?哪一代修道之人,都是踩着上一代的身体往前走的。今日有幸邀得诸位,是想告诉大家,即便我们这代做不到,但我们的弟子、弟子的弟子们,总会冒出来一些惊才绝艳之辈。只要我们不断匡正修道之途,让他们可以更好地走下去,这些道门后人,便能达到我们都到不了的高度!” 台上众道友人听罢,无不心潮起伏、久久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坐在上首的鲁雍道人,才第一个站起来,向站在下首的公孙真人拱手拜下。台上其他道友见到这一幕,便也纷纷起身,向着公孙真人拱手深深拜下…… 新月如钩,长天寂寂。城池如兽,灯火寥寥。公孙真人转过身去,望向黢黑的夜景,眼角微湿。有些模糊的枝叶间,他仿佛看见了那道舞剑少年的身影,挥斩迅疾,剑意凛凛…… 那是道门的希望啊! 第79章 洛中七侠 秋日午后,寒意被渐盛的日光冲淡,洛阳城建春门大街上行人熙攘,略有些繁华的样貌。 城中游侠儿、浪荡子、流窜坊间的地痞无赖、以及手有闲钱的兵募,寻一处酒肆喝上几碗、骂几句娘,顺带调戏一下劝酒的胡姬,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南市斜对面,修善坊内,呼喝的声浪不时从坊门中涌出,遮挡不住的热闹,令好些行人都纷纷驻足,伸长脖子向里面张望。 有个行人好奇心盛,便直接进了坊门,只见一面暗红的酒旗,高高挑在坊道边的屋檐下,酒旗上是黑布拼缀成的两个隶字:鹤殇。 那热闹的呼喝声,便是从这鹤殇酒肆中传出。这行人见是处酒肆、舔了舔嘴唇,又摸了摸怀中不多的银钱,便意兴大减。正要转头出坊,却见一个道身影被人从酒肆中扔了出来,脸上青紫一片,却还笑着,口中不清不楚地嚷嚷: “我们屠大哥有的是银钱!改日还你便是。作什么还要打人?不过是白吃了你两碗酒……我们洛中侠客做事,向来不拘这等小节!话说这胡人小娘子,倒也颇为解馋……” 那酒肆伙计既打了他一顿,本不愿再理会。但听他话语间的惫懒之意,又怒气上窜,跑过来便是照面两脚:“凭你也算侠客!不过是游手好闲、整日混吃的浪荡子罢了。” 那浪荡子却也不还手,待酒肆伙计打完回去,又伸手抹了把脸上的血污,突然侧过头、向坊门处喝道:“看什么看!一会屠大哥过来了,杀你满门!” 那行人一惊,再不敢停留,顿时跑得无影无踪。那浪荡子挣扎了一番,也出了坊门,很快没了踪迹。 这鹤殇酒肆内,却是热闹非凡。几张宽大的木桌上全挤满了人,有不良卫、富户、客商、游侠、兵募,甚至还有一些职级低微的小官,总有三四十人。各有因由地聚在一起,就着蒸羊肉、汤饼、馓子,将粗瓷碗中的鹤殇酒一口口咽下。有的木桌上“酒胡子”飞速旋转,停到谁面前,谁便抿一口鹤殇酒,却比直来直去的推杯换盏,更加有趣。 靠门的一张木桌上,坐着五六个年轻人,皆是乌黑幞头、褐色襕袍。其中一人嚼着羊肉,不屑之情溢于言表:“方才那王癞子真是不长眼!这酒肆有太微宫洪太祝照拂,也敢过来蹭吃撒野?那姓屠的在洛阳城又算哪根葱?他师傅都叫人给收拾……” 另一人却驳斥道:“程四儿,只顾吃肉吃酒便好!与你又有什么相干?咱们那领头的方大哥,若是知道你这般口无遮拦,下回再有这等吃喝的好事,一定不会叫你来了。” 那程四儿倒也乖觉,应了一声,便低头吃起来。那人又对着靠里些的一道身影道:“丘二哥,方大哥说是去迎一位兄弟过来,怎么去了这许久?那兄弟武艺很好么?” 那丘二哥正啃着块羊排,油嘴滑舌地撕开一道筋膜,胡乱嚼了嚼、咽了下去才道:“赵三刀,方大哥做事,咱们看着、学着便是。他既去这么久,想来这兄弟必是和他关系极好。”说到这里,又抹了一把嘴上的油污,“方大哥的兄弟,便是咱们的兄弟!待会人过来了,谁都莫要乱说话!”众人应下,便都埋头大嚼。 不多时,一道清瘦俊逸的富家公子率先走了进来,旁边站着身形瘦小的道童。酒肆中有些人便望向这边,心中大大起疑:这么小的道士也来吃酒么? 那富家公子却自然而然地、往门口那木桌的正位坐下,又热情招呼道:“杨师弟!这桌都是自己兄弟,你坐我旁边,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那道童迟疑了一下,见事已至此,便也大大方方坐了下来,那富家公子接着道:“各位兄弟!这位是上清观冲灵子杨朝夕,剑法精湛,武艺绝伦,便是我自己全力出手,也是打他不过的!” 杨朝夕脸色微窘,扫了那富家公子一眼。这时围坐一圈的六人已经站起,端着酒冲他齐道:“杨少侠安好!” 杨朝夕听得众人呼他“少侠”,心底豪情顿起。也急忙站起来,将那富家公子面前的一碗酒抢到手中,与众人一同喝下。只觉得一股难以言述的辛辣之意、瞬间席卷喉咙,又从鼻孔中泛起,呛得他接连咳了几十下,又灌下两碗清水,才缓了过来。 丘二哥有些尴尬,不解地看向那富家公子:“方大哥!这位小兄弟……不会喝酒么?” 这富家公子,便是弘道观传宗子方七斗,此时却装作无辜道:“啊?杨师弟你没喝过酒?怎么不早说!这酒肆中还有甘绵爽口的蒲桃酒。冯老六!你去筛一些过来,给杨师弟尝尝!” 杨朝夕只好一拱手道:“诸位哥哥见笑了,小道素来不曾饮酒。今日随方师兄过来,也是好奇他说的‘洛中七侠’是什么模样,想过来开开眼界。”众人听罢,神色更是尴尬,都不约而同看向方七斗。 方七斗却毫无羞耻之意,昂然道:“所谓‘洛中七侠’,便是‘挫骨双刀’方七斗、‘破天枪’丘除安、‘头陀疯棍’赵三刀、‘降魔锤’程四儿、‘玄风双锏’武向南、‘游蛇矛’冯喆、‘摧林斧’周德。杨师弟今日有幸,已经都见到了。” 杨朝夕心中叹了口气,面色不便改道:“诸位哥哥,一看便都神勇非凡。他日有暇,或可切磋一番!” 方七斗却道:“择日不如撞日!一会咱们吃完,便都去我家宅院比试一番,那边什么兵器我都有!杨师弟,你莫小瞧了我这几位兄弟,他们各家祖上都是盛朝的府兵,手上兵器功夫俱都不俗。唉!只不过这几年府兵的好处全没了,盛朝不养闲兵,有战事时才肯花银子招些兵募。” “破天枪”丘除安脸色微红:“杨少侠!我们方大哥性情洒脱大气,这是给几位兄弟脸上贴金。我给你透个底,虽然都是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武艺,却也厉害不到哪里去。你不晓得,战阵杀敌,大都是人多欺负人少,武艺高低,倒在其次。” 方七斗笑笑说:“光顾上说这些!羊肉、汤饼都快凉了。兄弟们都多吃一些,一会比试也有力气!对了杨师弟,这里的‘鹤殇’酒,可算得上是洛中一绝,北魏时候便有了。初入口时微辛、入喉则略苦,但回甘却颇为浓厚持久,有种‘苦尽甘来’的道韵。你再好好尝尝!” 杨朝夕正小口呷着那蒲桃酒,果然甘美非常。听得方七斗这般说道,便又取来他身前酒碗,轻啜一口,再慢慢咽下,却是一如既往的难喝。 这时,靠酒肆里面一桌的兵募已经吃完,放下银钱,便醉醺醺地往酒肆外走去。一个兵募突然回过头来,冲着杨朝夕瞪眼道:“你……也是上清观的道士?哼!若不是我们陈伙长……放话,今日非把你抓回去……好好炮制一番!” 杨朝夕被人无端这么一瞪,却也暴怒而起、就要驳斥几句,方七斗连忙把他拉住,又冲那兵募笑笑。那兵募见杨朝夕居然要跟自己动手、不怒反笑,正要拔刀放对时,却也被另一个兵募拉了回去:“忘了军令了么!莫再节外生枝。邵中侯最近心情不爽,别再被他逮到由头、抓去打军棍!” 待那几个兵募走后,杨朝夕除了生气、便是疑惑:这些兵募怎么会和上清观起了矛盾?而且看着兵募态度,应该是在上清观的师兄弟手上吃了瘪,所以才迁怒于自己。自从上次听说,有人要找上清观的麻烦,心里始终放心不下。今日被兵募挑衅,说明事情已经发生,也不知观中现下是怎样一番光景……想到这里,便有些忧心忡忡起来。 方七斗看出他的想法,却是一笑:“杨师弟不用担心!我们尉迟观主都说了,公孙真人交游广阔,一般的芝麻小官要去找麻烦,纯属自讨苦吃。昨日你们上清观办的那个‘翠云丹会’,好多道观观主都去了,现在尚未回来。若我再听到什么新消息,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杨朝夕点点头,才把担忧按下,又接着与众人吃肉吃酒。少顷,方七斗又扭过头来,一脸神秘地看着他道:“师兄这么讲义气!作为回报,你是不是该把镜希子师妹的事情,多打听一些告诉我?放心,师兄绝不会让你白白打听。” 杨朝夕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瞪了他一会,又埋头吃起来。同一桌的“洛中七侠”成员,听到大哥说起女子,便都撂下手中碗筷,“哗”地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盘问起详情来。 方七斗也放下筷子,恬不知耻地、给众人讲起“挫骨双刀”方七斗和镜希子唐娟那一场撩人心弦的邂逅: 那是一个秋叶铺金的清晨,透亮的光穿线过麟迹观外稀疏的枝叶,将那高挑明丽的倩影、晕染出圣洁的轮廓……那骄傲的脖颈、醉人心魄……那不羁的眼神、顾盼流光……院墙内激射而来的木簪、暗含深意……那再见他的羞怒与奔逃,都让人久久回味…… 杨朝夕尽可能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羊肉和蒲桃酒上。可方七斗那传神且欠揍的娓娓讲述,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耳朵里,令得他苦笑不得。 过了许久,他终于没能忍住,转过头去,打断了方七斗自我陶醉的话语:“喂!方师兄,口水先擦擦……镜希子师姊压根就没理会你好么?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方七斗表情一僵,却是长叹了口气:“唉!少年不知愁滋味。杨师弟,你还小,不懂这些,我与镜希子师妹,纵然不敢说是天造地设、总也是心照不宣的一对了……她如今不肯理我,是还没有想好……哪个女子不怀春?哪天她想开了,我便是抓、也要把你抓过来,喝我们的喜酒!” 方七斗说完,脸上竟罕见地露出一副踌躇满志的表情来。要不是吃了他这顿酒肉,杨朝夕都要忍不住上去给他一巴掌。 方七斗讲了半晌,待众兄弟都心满意足地散开、继续喝酒时,才顾影自怜道:“唉!佳侣固难寻,良缘多波折!想我方七斗年方弱冠,衣冠楚楚、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却还孑然一身、游荡红尘,真是天妒英杰!” 杨朝夕却已酒足饭饱,拍拍他肩膀道:“方师兄,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七斗眼神一斜,似笑非笑:“有话便说,有屁快放!” 杨朝夕郑重其事:“镜希子师姊那边,我所知不多。不过方师兄你么、是真的欠打……”说完,突然一个暴栗打在方七斗额头上,打完便抽身而起,大笑着跑出了酒肆。 方七斗怒手一挥:“兄弟们,给我追……抓活的,我要亲手打死他!”见“洛中七侠”中的六个兄弟都冲了出去,方七斗也不甘落后,便要冲出。 这时两个酒肆伙计已经挡在他身前,黑着脸道:“店小利薄,盖不赊欠!” 方七斗尴尬一笑,忙从怀里摸出一些碎银子,塞到他们手里。才重又叫嚣着,冲了出去。 夜色渐沉,星辉流转。翠云丹会结束前,还是不可预料地,发生了一个小的插曲。鲁雍真人唐拓在被公孙真人折服之后,一时兴起,便说出了一道提议: 自此次“翠云丹会”开始,每过六年,洛阳城各道观均可举行一次“翠云丹会”,地点不拘于此,东道主也可轮换。丹会也不再以清谈为主,而是由各观派出精锐弟子,比拼道功武艺。 一为激励下一代修道之人相互追赶、不断精进;二为印证这次翠云丹会的修道之论,将道门、道功传承发扬下去。鲁雍真人将说服朝廷颁下赏赐,为出类拔萃的道观及弟子给予奖赏。 众道友听罢,都轰然叫好。大家才意犹未尽地、在上清观道士的引导下,各自回客房歇息。次日开始,陆续离开。 鲁雍真人尚有许多公务在身,次日清早便已启程,在长源真人陪伴之下,带着十多名仆从,迤逦南下去了。只有吴天师左右无事,才在公孙真人执意挽留下,在上清观中住了下来。偶尔也给观中道士提点一二,令一观道士无论长幼,均受益匪浅。 鲁雍真人乘兴说出的那道提议,在后来的年岁里,为道门内丹修行之法的兴盛,埋下了重要伏笔。 而道门修行之法、日趋迷茫的困境,却也因这不经意的提议,渐渐扭转。 第80章 跪三日,省吾身 方七斗出了鹤殇酒肆,很快便追上了其他六个兄弟。“洛中七侠”的阵容铺展开来,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将杨朝夕困在修善坊的一角。 杨朝夕见情势反转,倒也光棍,立刻丢下脸面认起错来,听得方七斗笑容满面,便挥了挥手揭过此事。几个人略一商议,便都跟着方七斗,往他家宅院而去。 方家宅院位于城北铜驼坊内。众人穿过南市以西的坊间道路,一路向北,直到洛水之畔。又折向东面、过了一道浮桥,才从南面坊门进了铜驼坊。 坊内以十字巷分割成四块区域,多是大小宅院,也有一些推着小车的商贩,叫卖着柴米油盐、水果熟食等日常用度之物。 方家宅院便在坊内西南区域,乌头大门开在正南,围墙是一人多高的夯土所筑。方七斗带着几人穿门而入,便有老仆与他打了招呼、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宅院颇为宽敞,进门一道崇屏,将内景遮掉大半。崇屏后有小亭,亭后不远筑起的石台之上,是院落里最大的堂屋,高大的悬山顶盖在上方,严谨而规整。院落中栽着高大的枣树,仍有稀疏红枣缀在树梢。 方七斗避开堂屋,带着众人从东侧进入后院。后院东西为厢房,正北是比堂屋略低的一排房屋,几名婢女出入其间。其中一名女婢向他行过礼,便连连摆手,示意他娘亲在房中休息,不便打扰。方七斗心心念念着比试之事,点点头便不再理会那婢女。 众人跟着方七斗,在东厢房前的一小块空地停下,果然有一只木架立在屋檐下面,上面陈列着竹木所制的几种兵器。“洛中七侠”其余六人应是常客,都豪不客气走上前去,取下自己擅长的兵器。方七斗取了两把木制障刀,又将一把竹剑抽出、扔给杨朝夕。众人互望一眼,都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既是比试,方七斗便立下了规矩:两两放对拆招,败者下场,胜者与下一人继续拆招,直至比到最后一人。 然而接下来的比试过程,却着实有些无趣了。杨朝夕第一个上场,洛中七侠中的“头陀疯棍”赵三刀便第一个上来比试,然而过不了几招,就被杨朝夕一剑劈倒,不敢再战。接着是“破天枪”丘除安、“玄风双锏”武向南……无一不是交手几招后,便败下阵来,心胆俱寒。 方七斗站在一旁摇头直叹:“看来,势均力敌的,才叫比试。武艺悬殊太大,便是纯粹的虐狗了。要打服这小子,还得我自己来……” 等到方七斗上来,才算是和杨朝夕“旗鼓相当”地拆了百余招。其他六人看在眼里,表情也从刚才败阵的沮丧、变成了惊诧。然而这“旗鼓相当”中,是否有放水的成分,就只有双方当事人才心知肚明了。 一番有些浮躁的比试结束,时间也才过去不到一炷香。除了知道些根底的方七斗,“洛中七侠”仍被落败的阴影笼罩,不禁有些怀疑人生:兄弟七人这几年在洛阳坊市之间,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名头,怎么落在这小道士手下,竟然像纸糊的一般…… 方七斗看向他们的眼神里,居然有几分同情,好像是在安慰他们:不是你们太弱,而是这个小道士太强了!于是八人吃着婢女端过来的红枣,都在冥思苦想着、能打破这尴尬气氛的话题。 杨朝夕看着方七斗手中的木刀,忽然想起太微宫斋坛演武那日,自己似乎借过圣真观凌川子廖海谦的双刀,结果全被花希子崔琬打坏。如今倏忽半月已过,自己竟然早忘了这事! 于是他开口问道:“方师兄!你手中这对木刀,是找哪处木匠做的?斋坛演武那日,我打坏过圣真观廖师兄的一双木刀,想再做一对还给人家,顺便道个谢!” 方七斗眉毛一扬:“这事简单!出了我家所在的铜驼坊,往北二三里就是北市,里面便有木作行,但凡木头的东西,他们都能做。我这对已经旧了、不然现下便可送你!既然是还人情,还须打一对新的。而且,你要去的圣真观,便在那北市东面的立行坊中。” 杨朝夕看了看天色,便起身拱手道:“方师兄果然快人快语!今日时候不早了,若明日有暇,我再过来找你,一齐去北市把这事情办了。” 方七斗知他要回麟迹观,也站起身来:“杨师弟!这几日我向观主告过假,时间上宽裕。那就定在明日午时,北市开市后,咱们一道过去。只不过,师兄帮你这回,你也须拿出诚意、多帮一帮师兄才好!” 杨朝夕笑道:“我家观主常说‘君子成人之美’,这事师弟便应下了。今日回去,便替你向镜希子师姊问安!”说完又与“洛中七侠”其余六人道了别,才心中暗笑着,向南而归。 天色昏黑,寒鸦噪毕,待杨朝夕回到麟迹观前,城中暮鼓早已响过数声。 倒非他脚力拖延,实在是少年心性,游目骋怀,便将了一路繁华喧嚷多看了几眼,脚下自然便慢了下来。及至听到暮鼓声起,心中才忽然感觉到急迫,于是双腿发力,才在暮色压下之时,从敦化坊北门穿行而入。 遥看麟迹观前,依稀站着一道高瘦身影,轮廓气度均有些眼熟,却不是镜希子唐娟、或是那几个稍稍熟络的师姊。待走到近前,看清那人,才只好拱手怯懦道:“春熙婶婶……” 元夷子佟春溪一改往日的和颜悦色,一脸冰寒道:“冲灵子!你家观主要你在我观中静养清修,精进剑术武艺。你是不是觉得十分气闷,便要脱缰而走、满城乱奔?” “小侄……弟子绝无此意,春熙婶婶……哎呦!”杨朝夕心中虚凉,正要狡辩几句,却冷不防被佟春溪揪住了一只耳朵,连拽带拖地、向观中疾走。两只石麒麟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表情骇然。 佟春溪进了观门、脚下不停,沿着右面游廊直往后院而走。早在杨朝夕客房里等候多时的月希子覃清,听到响动,踅摸着出来,远远跟在后面。佟春溪拽着杨朝夕,忽地转入月门,跨入演武场中。一弯寒月登在半天,将演武场上映得黑白分明。 佟春溪进了演武场,突然飞起一脚,将杨朝夕踢落在演武场上:“老道原以为你只是和别观弟子略有交游,说些闲话、试几手拳脚,也不过是寻常之事。今日你却放浪形骸,连酒也喝了不少。若不是更鼓催你,是不是还不舍得回来?!” “弟子只喝了一点……蒲桃酒……春溪婶婶若是生气,弟子认罚便是。”杨朝夕话一出口,便知说漏了嘴,连忙以退为进、摆低姿态,希望佟春溪可以就此饶过他。 佟春溪冷笑一声:“冲灵子,莫与我耍你那小心机。你当我真不敢责罚你么!从今夜开始,你便跪在这演武场上自省,三日后此时,我再来与你说话。哼!斋饭自有人给你送过来,毕竟是客居之人、不能饿坏了你。” 这时,一只小脑袋正在月门外探头探脑。佟春溪虽背对那门,却早已察觉:“月希子,进来说话!作什么鬼鬼祟祟的样子。” 月希子低头瘪嘴,“哦”了一声,慢慢挪了进来,却不敢说话。 佟春溪又道:“月希子,你年纪虽小,也该明白是非对错。这便是你素日敬慕的冲灵子师兄!他不能守心自持,私自出观,喝酒逞气,与浪荡子任性厮混,一身纨绔之气!纵然武艺再好,立心不正,又有何用!你等日后长大,务必要眼明心彻,莫被此类男子迷失心性!” 月希子点头应了一声,便慌忙跑掉了。佟春溪又立了半晌,喝到:“跪得直一些!上清观的道士,都是这般没有骨头的么!” 冲灵子正外形颓丧、心无定处,听得这一声断喝,却清醒了许多。心中那股执拗性情涌了上来,挺直身板,正起脖子,再无半分委顿之态。 佟春溪瞟了他一眼,心中已经有些嘉许,于是转身便走。出月门时,却远远甩出一句:“公孙玄同当年与我起誓,也是喝了酒、才脱口说出的。你们男子所谓任侠之气,若无酒浆作引,又算得了什么……” 次日清晨,轮值的女道士已早早起来,从观门开始、一路向内,挥着扫帚清扫院落。当看到跪在演武上睡得正酣的杨朝夕时,不禁相顾莞尔。待草草将他周边扫完,出了月门之后,麟迹观中这处新增的“景致”,便在女道士口耳中飞快传开。 往日里吃着早斋、磨着时间,不愿去演练的师姊师妹,今日却都一反常态。一个个斯文娴静的女子,都在以风卷残云之势、迅速将手中吃食消灭掉。 一众女道士匆匆吃完,便往演武场奔去,加入到围观杨朝夕的阵营之中,不时指指点点、评论一番。而关于被观主元夷子罚跪在此的原因,也不胫而走,迅速被一众女道士知晓,并在传播过程中又添了许多穿凿和臆测,最终传出数个版本来。令始作俑者的月希子听了,都表情变幻、哭笑不得。 而水希子罗柔却在一旁竖起了大拇指,又拍拍花希子崔琬的肩膀,露出一个大仇得报的畅快表情。 崔琬看着被众师姊师妹围着评头论足后,慢慢退到演武场一角的杨朝夕,心中却不如预想的那般高兴。 杨朝夕一夜冻饿,此时神情呆滞、如木偶一般。直到看见镜希子唐娟喝退围观之人,将一碗黍子糕送到他面前,才焕发出一点生机,接过木碗、以手作勺,大口吞咽起来。崔琬看着这一幕,心底却涌出几分同情,脸上聚起的笑容,也飞快褪去。 罗柔凑了上来,捅了一下她的腰眼,促狭道:“崔师妹,心疼了?”崔琬一笑,将她推开。罗柔便把月希子拽过来,又细细询问起、她昨晚亲眼所见的一些情形。 罚跪首日,一日三顿斋饭、六顿清水,却也不曾短缺。偶尔内急,寻了茅厕释放,却也被远远躲开的师姊师妹们笑骂为“偷奸耍滑”。 罚跪次日,饭食和水,依旧不断。愿意来看热闹、打趣一番的师姊师妹,却也少了许多。大家专心演练着各种拳脚、剑法、刀法、枪法,偶尔才偏过脸看一下,那道仍旧跪在演武场上的瘦小身影,开心之余,也都多了些温暖的神色。 罚跪第三日,杨朝夕仍旧跪着,却已无人问津。便是前来送饭的斋院师姊,也只是简单两句话,便扔下饭食和水,转头离开。倒是月希子偶尔跑过来,眨着硕大的眼睛、一脸认真问他:“冲灵子师兄!你膝盖疼不?为什么不哭呢?有时候哭一哭,也能减轻疼痛呢……” 没有人知道这三日里,杨朝夕关于这个世间、尚且稚拙的想法,经历了怎样的破碎、重塑、再破碎、再重塑。人皆有羞耻之心、逃避之心、凶狠之心、向善之心、愤懑之心、奋发之心,这些情绪、念头,在脑海里奔突乱撞。有的撞入死路,久久不散;有的却贯通出去,灰飞烟灭……渐渐地、这些剧烈冲撞也已变得疲惫,心头的难过、屈辱、愤怒、惭愧,搅成混沌一团,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天光暗了下来,酉时将近。佟春溪莲步轻移、裙裾微动,站在了杨朝夕面前。杨朝夕顺着光影、抬起头来,心如止水,面色无喜无悲:“春熙婶婶,你过来了。” 佟春溪神情复归于柔和:“起来吧!你心中此时,是否委屈?” 杨朝夕有些艰难地站了起来,轻轻捶打着双腿:“春熙婶婶,小侄想了许多,却唯独没有觉得委屈。开始颇为羞惭,渐渐便想逃离,接着又觉愤怒。后来却觉得,眼前之事多是虚影,自己该当奋起勃发。” 佟春溪淡淡笑道:“我和你家观主,也都是从这般年纪过来的,如何猜不到你们心中所想。年少任侠、意气风发!几句软语,也能换走千金一诺;三碗薄酒,便要豁出性命一条;百媚红颜,就可引得冲冠一怒……” 佟春溪说着,抚掉他头上的枯叶:“可是,修道一途,蒙蒙漫漫,并不是一眼望尽的平川。你会碰到美好、遂心、愉悦、畅意,也会遭遇难堪、无力、离别、悲怆,这些际遇,都会动摇道心。我辈修道,便似攀山过岭,明知前方更加高绝险峻,却还须固守意念,直向险峰而行!因此修道一途,灵根、天资都是次要,若无大毅力、大觉悟,便是‘天选之子’,也终究会半途而废。” 杨朝夕听到“天选之子”,心中微有触动,长源真人说过的话,又在他记忆中清晰起来。 他沉思了半晌,才缓缓道:“小侄这几年也读了些书,古人多有自视甚高、而率性妄为者。但无论顺境逆境,于他们而言,总是有许多不得不发的牢骚、不得不写的悲愤,于是成就便都有限了。” 佟春溪点点头:“你看出这些,却也难得。但看清歧途只是第一步,你不但要避开歧途、还要找到正途。毕竟大道在前,若不能走得更远,又如何可以回过头、去看轻那些误入歧途而不自知的人?所以修道越往后,道心也更加纯粹,便是要比前人走得更远一些,去触及他们不能触及的境界。” 杨朝夕认真回道:“春溪婶婶苦口婆心,小侄在此谢过!既然已想明白这些,小侄未来如何,便斗胆邀春溪婶婶做个见证了。” 佟春溪也慈和地看着他:“懂得与做到,中间所差的,是一个“道”字。而这一个字,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想明白。若能无悲无喜、宠辱不惊,道心方可自定。” 高天玄奥,弦月半遮,云雾如乱絮一般,不时从天幕飘荡过去。一老一少在这演武场中,又说了许久,方才离去。 而曾经潜藏在少年人心底、一些命题颇大的朦胧思考,终于在这几日近乎憋屈的经历中,开始发生蜕变。 第81章 洛阳北市 秋来皆肃景,唯有菊花清。 重阳佳节将近,洛阳城里,无论南、北、西三市,还是烟火繁盛的里坊之间,载着菊花的小车,便好似一夜间多了起来,生意也着实不错。 但凡稍有余裕的人家,都多少要买来一些,将菊花插在门头、浸入糟酒,以便重阳之日,与父母兄弟同饮几杯,造出些节日的气氛来。 女子爱花,古今皆然。麟迹观中本就种有菊花,师姊师妹们在忙碌之余,也不会忘记浇水、松土,打理一番。佳节将至,更有香客送来许多,摆放在阶边檐下,冲天香阵将院落中的肃穆秋意,都冲淡了许多。 月希子覃清和几个女道童更是徜徉花间,将平平无奇的道袍、都沾惹上许多花粉花瓣,一静一动间,更多了几分清纯可爱。 杨朝夕站在客房窗前,看了好一会,只觉世间美好、无过于此。寒风稍冷,吹在他身上,突然就打了一个激灵,只好关上窗扇,又趺坐在榻,接着行功练气。 方七斗那日左等右等,直到日头坠下,却也没等到杨朝夕过去。“难道是囊中羞涩、凑不下打一副木刀的银钱来?还是临时反悔、觉得实在多此一举?”方七斗如此胡乱猜想了一晚,竟是没怎么睡觉,次日一大早便顶着两只黑眼圈,和爹爹、娘亲打了招呼,径自向麟迹观而来。 这日有别于往日,麟迹观外,处处透着奇怪。方七斗一如平常报了道号姓名,求见冲灵子杨朝夕师弟。那知客女道士盯着他打量了片刻,却是表情怪异、似笑非笑,想要告诉他些事情、又欲言又止,只是挥挥手,让他在观门口稍等片刻,才转身进去传话。 过了好半晌,杨朝夕没有出来,倒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镜希子唐娟,一脸冷漠地走了出来:“冲灵子前日被你带出去喝花酒,现在被观主禁足观中,跪地思过,这几日不能见你。你可以走了。” 方七斗盯着唐娟清瘦的身影,正陶醉在这意外之喜中,几乎没怎么认真听她话里的内容,只是随口应和着:“呃……喝花酒被禁足……跪地思过……不能见便明日再来……你说什么!杨师弟受罚了?”说到这里,心里却真有些着急了,忙又道,“镜希子师妹,看在咱们相识一场……能说说,杨师弟要被禁足多久么?” 唐娟面色微寒、纤眉紧蹙,不愿与他多做纠缠:“我怎能知道!你速速离去,否则……我观中姊妹便要动手请走你!” 方七斗不退反进,和煦一笑:“那便麻烦镜希子师妹动动手,我方七斗便用身体来接,而且保证,绝不还手!” 唐娟见到这等无赖之态,再也无法可忍,便是一声清喝:“罗师妹、崔师妹!过来助我!教训这等轻薄孟浪之人,不必讲那些搭手拆招的规矩,一起打他!” 果然两声应和之后,花希子崔琬、水希子罗柔从观门快步奔出,手上均提着竹剑。 罗柔却将手中双剑分出一柄,递到唐娟手中:“师姊,打到什么程度?” 唐娟挥手接过竹剑,便第一个冲了上去、清音飘出:“只要打不死,便往死里打!” 罗柔、崔琬皆忍住笑意,跟着冲了上去。霎时间“落雨惊秋剑”“新荷残梦剑”“劳燕分飞剑”三套剑法交相而出、威力叠加,才不过两个呼吸,方七斗头上身上,便吃了几下,剧痛非常。 方七斗一面躲闪,口中却兀自不停:“你们以多欺少、不打招呼便动手,这不合规矩……也罢,手中无双刀,好汉也折腰!便用‘夺槊拳’与尔等拼斗一番,至少不能堕了我‘挫骨双刀’的威名……哎呦!我的头……” 方七斗说话间,三个女道士已经将他围了起来,密密麻麻的剑招蜂拥而至,打得方七斗抱头鼠窜。 忽然,这方七斗找到一处空当,便从包围中冲了出去。略作喘息,又认真地摆出一个拳架,向着三人迎了上去。只见他双臂连挥、拳掌翻飞,将那三柄竹剑或拍或捏,尽数接下。 三女见他认真起来,攻势一滞、便再度猛烈起来,竹剑挥动间,破风之声已经响成一片,听得人头皮发麻。 方七斗开始腾挪跳跃起来,却是双手双足齐用,如一只车轮似的、在阵团里四处翻滚。手形或掌或钩,叼、缠、甩、弹,竟能在间不容发之际,挑动此剑去挡彼剑。自己却如泥鳅一般,在细密的剑影中转来转去、好似闲庭信步。 罗柔突然一声怒喝:“方七斗!为什么只攻我一人?是觉得我剑法杀不了你么!” 方七斗一面抵挡,一面笑道:“镜希子师妹?我可下不去手!花希子师妹嘛、万一打坏了,杨师弟那边我也不好交代。所以你便多担待一些,相信我!很快的,马上就能结束。” 罗柔冷哼一声,正要反唇相讥,却见唐娟、崔琬听完他信口雌黄,早已怒不可遏!手上竹剑便再不容情,竟将方七斗的道袍都划出几道口子来。 方七斗心中苦笑,知道自己若再藏拙,纵然不死、怕也得重伤,只好将好不容易蕴养出的一道后天之气,也调动出来、融入拳法之中,回击之势便陡然凌厉起来。 接下来的十息间,“喀嗤、喀嗤、喀嗤”三声脆响接连爆出,而唐娟、崔琬、罗柔三人手中竹剑,便被陆续折断开来。罗柔手中竹剑,更是被折成三段,手上只剩下了一个剑柄…… 罗柔却不恼怒、狡黠一笑:“好俊的‘空手入白刃’功夫!可惜妇人之仁、手下留情,以后唐师姊她们……怕是要与你不死不休了!” 唐娟、崔琬看了看自己手上、仅被折去一截的断剑,脸色均是微红,同时侧过脸,瞪了罗柔一眼。正要上去再打,却听到一道严厉的声音:“镜希子!你不在演武场操练,却带着两个师妹在观门前与人私斗,若叫香客、路人瞧见,置我麟迹观声誉于何地?!” 三人转头看去,却是监院风夷子,于是便都收敛了凶性、低下头来,默默回观中去了。 这麟迹观监院风夷子,在洛阳道门中可谓凶名远播。洛阳城陷当日,风夷子凭一人之力连毙数十贼兵,浑身上下都是血污,都是被道士们私下称作“疯婆子”。 方七斗在风夷子出现之时,便仿佛见了罗刹一般,早跑得没了踪影。风夷子瞥了眼方七斗消失的方向,嘴角上挑、露出一个邪魅的笑容:“拳法尚可,却是个无胆鼠辈!” 方七斗一路狂奔,不觉间竟已跑到洛水南岸,一道窄窄的浮桥在河面上随波而晃。方七斗喘着粗气,心中暗忖:杨师弟估计这几日是出不来了,不如自己先去北市将木刀订下,待杨师弟思过结束,出来便可拿上。到时候再喝一顿“花酒”压压惊,哈哈! 想到这里,方七斗便不再纠结这事,一路过了浮桥、向铜驼坊家中走去。不过有些头大的却是,以后再要去麟迹观看镜希子,该找些什么理由呢?唉!短短半个多月,就在洛阳城搅起这么多事,这个冲灵子杨朝夕,还真是不让人省心…… 在演武场上跪了三天三夜的杨朝夕,此时膝盖还隐隐有些酸痛。好在一番行功练气,暖烘烘的后天之气似乎有所感应,主动从毛孔溢出、向双膝的位置游走了几圈,酸痛之感才缓解了许多,出门行走却是无碍了。想起三日之前、还信誓旦旦要去找方七斗,不禁有些赧然,失信于人,对于自己,终究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如此想了一会,心中主意已定。便出了客房、径直进了玄元大殿,向元夷子一五一十地讲明了要出去办的事情。获准之后,才欢天喜地出了麟迹观,一路向方家宅院跑去。 方七斗本是生性跳脱、潇洒不拘之人,又在家中闷了几日,此时正在东厢房前的空地之上,将一杆木枪舞成呼啸的飞轮。家中几个仆从、婢女皆远远地看着,一面鼓噪叫好,一面小心翼翼地、躲开那枪锋所指的方向。正酣畅淋漓间,一道瘦小的身影、却夹着灵动圆融的剑势,向他攻了上来。 方七斗枪出如龙,“当当”几下拨弄,便将他第一拨攻势挡住。这使剑之人却不焦躁,时而劈斩、时而撩刺,在长枪四周划出许多道弧线残影,使得原本凌厉无匹的枪势,渐渐束手束脚起来。接着剑意陡然一变,磅礴大气的力道,从举重若轻的一记挥斩中、传到了方七斗的长枪之上。 方七斗脸色微变、顺势疾退,但那将长枪反弹回来力道,还是将他震得双掌发麻,险些将木枪扔在地上。 那瘦小身影却反手将木剑收起,拱手笑道:“方师兄!师弟因故在观中被禁足三日,今日才能出来。无意爽约,还请见谅!” 这瘦小身影,却是刚赶到这里的杨朝夕。见他枪耍的不错,便故意找来竹剑、试他一番。 方七斗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双手,仰头哼道:“杨师弟,你还知道自己爽约?我前日去找过你,已经知晓了其中缘由,还被镜希子师妹她们教训了一顿。以后再想找过去,怕是更加困难。此时因你而起,你总要给我个交代吧?” 杨朝夕笑道:“我倒是听说,方师兄那日大展神威,一人空手,便将镜希子师姊他们三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看来是得到尉迟观主‘夺槊拳’真传了。” 方七斗将脸一板:“杨师弟,不要顾左右而言他。镜希子师妹以后若不肯见我,你倒说一说,我该怎么办?” 杨朝夕做出为难之色:“我也只是客居之人,过些时日还是要回山的。水希子、花希子的性情,都不大可能、倒戈过来帮助你……”见方七斗脸色不睦,便改口笑道,“也只有那小丫头月希子,最喜欢学各种武艺,你可以拿各种武艺去笼络她,让她给你讲讲镜希子师姊行止习惯、衣食喜好之类。女子嘛!总有软肋,从她容易接受的地方入手,以水磨工夫、徐徐图之,十之八九可成!” 方七斗沉思着点点头:“嗯……貌似有几分道理。不过你这般年纪,怎么会懂这些?!原来也是个不肯安分守己的小道士!我便先代公孙观主管教管教你——”方七斗说完,怪叫着便扑了过去。 杨朝夕闪身躲开,笑道:“都是听卓师兄他们私底下说的。今天不过是鹦鹉学舌地搬弄过来,果然逃不过方师兄的法眼!” 方七斗这才站好,满意地道:“既然杨师弟这么有诚意,那咱们可以去北市取货了。那木刀前天已经订好了,也没花费什么,这次便算是赏你的!” 杨朝夕想了想,便把伸进怀里的手缩了回来,笑道:“如此,便谢过方少侠了!改日从麟迹观告别回山,愚弟便回请你一顿‘花酒’,聊作谢仪!”说完,两人相视大笑。 洛阳北市,坊门有些残破,许久未曾刷涂丹漆的椽头,在乌瓦下裂开缝隙。斑驳褪色的残漆在裂缝边坚守,仿佛仍在怀恋、已然故去的盛世繁华。 午后市鼓敲响,仿佛经历了半日隐忍的北市,突然将热闹推了出来。被十字坊道分割开的坊市中,密布着曲折交错的巷曲,大大小小的彩帛行、瓷器行、香行、酒肆、食肆,在坊道巷曲间星罗棋布。将市井烟火之气,演绎得淋漓尽致。不时便有一队队不良卫穿梭过去,震慑着欺行霸市、坑蒙扒窃之流,维护着这一市的安定。 驼铃闲散,马鸣急亢。如蚁群般流动的小民和商贾,在北市的房舍、棚摊内外商量着价格。也有五官略显奇异的回纥人、粟特人、吐蕃人,夹杂其中,用不大流利的汉话,谈成了一笔笔或大或小的交易。 杨朝夕跟着方七斗,在人群里穿梭。两侧高低不等的屋舍,身边摩肩接踵的行人,都令人心里生出奇异而虚幻的感觉。 杨朝夕一面跟紧方七斗的脚步,一面东张西望地看着各种行肆,幼时随娘亲来过几次的经历,从记忆里一点点浮现,却很难与眼前之景重合。 那时尚且幼小,对这样的陌生环境,多半是好奇与戒心参半,看着母亲艰难地将一些绢纱、蚕丝换成大钱,再用大钱换成米、盐,对其间的苦楚,尚不能全然看透。 此时一路匆匆扫过,偶尔也能看到与娘亲年纪相仿的村妇,将货担靠在道旁,叫卖着菊花、山茱萸、葵菜等,声音干涩却执着。心中不免微微地疼了几下,才想起自己已是许久、未曾回去山庄见娘亲了。 一阵绕行穿梭,终于找到偏居北市某处的一处木作行。木作行前摆着几张方案、月凳、小几,一个中年木匠站在房舍外棚下,“咚咚当当”地挥着斧凿。见到方七斗过来,才抬起头笑道:“方小爷,你要的木刀昨天就削好了,用的可是阴干了的老柘木。你看看,把俺那斧头都砍得卷刃了。” 方七斗也是爽朗一笑:“刘世伯费心!这是剩下的银钱、只多不少。也够再打一把斧子的花费了。” “那便谢过方小爷了!您再验验货。”那姓刘的木匠接了银钱,笑着解开一块包作长条状的麻布,露出两柄周身光滑的木刀来。 方七斗拈起一柄、直接递到杨朝夕手中,自己才拿起另一柄,上下端详了一番,笑着赞道:“不错!不错!这刀锋若开了刃,只怕比铜铁打出来的,也差不到哪去!” 杨朝夕捻指搓了搓刀面、吞口,又轻轻挥劈了几下,也是连连点头。两人拜别了刘木匠,便向这北市的东坊门走了过去,出了北市东门,便是那景云观所在的立行坊了。 两人心满意足地在巷曲间行走,接近北市东坊门时,却听见前方一阵嘈杂。原来是这北市中几个浪荡子,已掀翻了一个妇人的摊点,其中一人还叫道:“若不交足银钱,不但要砸了你今日生意,日后这洛阳城中,便也不许你再来卖货!” 那妇人褐裙荆钗,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农妇。她一面点头、一面去捡那打落在尘土中的绢帛,口中告饶道:“几位官爷!今日妾身刚过来不久,还没换得银钱,若肯待我将货卖出一些,一定……” 另一人冷笑着上来,一脚踹在那农妇肩上:“没钱你来做什么买卖?!是来空手套白狼的么?武侯铺的大人们要抓的、便是你这等奸猾行商……”那农妇受了这一脚,却顾不上疼痛,又伸手抓住稍远一些的几束蚕丝、拢在身前,心疼得将灰土拍落。 杨朝夕、方七斗看得真切,均是眉头紧皱。方七斗拍拍他肩膀道:“世间不平之事太多,不是咱们能管得过来的。先去圣真观还刀罢!” 说完,却见杨朝夕双眼赤红、目眦尽裂,望着那农妇一声痛呼:“娘——!” 第82章 打凶惩恶 晴空朗朗,浮云悠悠。深秋的天气已然寒凉,但当日光照彻北市,还是能令人感觉到一丝不合时宜的温热。 繁盛熙攘的北市里,有点门路的浪荡子、假托公门收点“地皮费”,这样的事早就司空见惯。很难让忙碌不停的坐商行贾们,提起哪怕看一眼的兴趣。 对于这北市东坊门内令人愤慨的一幕,周围三三两两的行人,也只是匆匆瞥上一眼,便聪明地躲开了。多数时候,若不必横生枝节,人们便不愿花费精力、去弄清这些是非情由。能看场热闹固然不错,若殃及自身,便有些不划算了。 杨朝夕一声痛呼之下,身形却恍如猎豹般,不到两息功夫、便冲到那农妇身前,又挡住了踢来的一脚。 七八个浪荡子,眼见有人竟敢横插进来、强行出头,心里纷纷升腾起一股无名邪火:这小小北市之地,从来只有他们耀武扬威,何人竟敢如此不知好歹?! 这七八个浪荡子中,立刻便冲出一人,脸上还有些淤青未散,赫然便是几日前、被扔出鹤殇酒肆的那人。这人手提短棍,骂骂咧咧就往杨朝夕后脑抡下。 杨朝夕难过地瞧着娘亲,一手替她拍着身上的脚印,另一手却向后挥去、毫厘不差地将那短棍接住。再顺势一扭一甩,那人便身形不稳、直直向地面倒下,扑起满地灰尘。 其他浪荡子一愣,便听那倒地之人怒喝:“给我……揍他!”这些浪荡子便一拥而上,将手中木锏、棍棒等物,齐齐向杨朝夕周身招呼过去。 “嘭、嘭、嘭……”接连十来声钝响,是拳掌接触身体的声音。不过三个呼吸,先冲上去的一些浪荡子便被打翻在地,围着杨朝夕和陆秋娘,开成一朵花的模样。有的捂着胸口、肚子,低呻高吟,有的手腕、小臂都软塌塌地,变了形状。反应稍慢的浪荡子,反而收住冲势、幸免于难。 方七斗本已拉开架势、准备增援,却见打斗顷刻间便已结束,只好撇撇嘴走上去,向那农妇拱手行礼:“小侄向婶婶问安!”右脚却“不慎”踩中某个躺在地上的浪荡子的五指,痛得那人呼叫连连。 方七斗见陆秋娘向她点了点头,才偏过头一脸歉意道:“很痛么?见谅见谅……” 说着又,将右脚一碾,那人惊叫一声,便疼晕了过去。接着便优哉游哉地转了一圈,兜头兜脸地、将其他倒地浪荡子再补了些拳掌,才满意地向杨朝夕聚拢而来。 陆秋娘头发散乱,先是和杨朝夕一起,将飞落各处的绢帛、绞丝尽数捡回。心疼了一阵,才摸着杨朝夕的头笑道:“半年未见夕儿,又长高了许多!只是也更瘦了。”笑眼中微有晶莹之意。 杨朝夕却扑簌簌地落下泪来,声音已略含粗犷:“娘!夕儿对不住你……让你白受这许多苦,却不能分担一二……这些欺侮良人的狗辈!我再去打他们几下,给娘出出气!” 杨朝夕正要起身,却被陆秋娘一把拉住:“夕儿!车行车路、马走马道,他们干的便是这等营生。你打跑他们也就行啦!若打伤打残、积下仇怨,一则官家要问罪,二则娘的营生、可就真干不下去啦!” 杨朝夕正待再说时,方七斗却在一旁抢先道:“你们几个、是谁管束的?如此冒犯我家婶婶!过来个口舌利索的说话!” 方才第一个挥棍的浪荡子,头脸上的灰土还没拍净,倒有些豪横地站出来:“我们屠大哥乃是道冲观大弟子!一身横练武艺,似你这般瘦巴巴的、能打十个!有胆便留在此处,我这便去请屠大哥来与你理论!” 方七斗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突然又欺身上去,“啪、啪”两记耳光打下。那浪荡子又倒翻在地,一口血水喷了出来、溅在泥里,当中还夹着几枚牙齿,想要还手、却自知拳脚太差,只是怒目而视。 方七斗全不在意道:“这个嘴太臭了!一定要血水漱口才行。再过来一个……就是你!去把你那屠大哥找来,我倒想看看他如何理论!” 那人微胖,见这边已有同伴被打落了牙齿,便不敢再耍横,乖乖应下,一溜烟跑去搬救兵去了。 方七斗不再去理会那陆续起身逃走的浪荡子,也在陆秋娘身边蹲了下来:“婶婶!小侄受爹娘所嘱,正好过来给家里买些绢帛。你这绢帛成色不错,不如便以市价卖给我,也省得再理会那些无礼狗辈。” 陆秋娘知他好意,低头行了一礼:“方小爷即是夕儿好友,一番心意、婶婶便领受下了。只是这绢帛和蚕丝已经污损,若这般卖与你,心中着实难安。若方小爷有相熟的布肆,便劳烦你牵个线,这些村中的织物能值几钱、便换得几钱,才是商贾之道。” 方七斗听她这样说,也是颇感意外,心中却对这自食其力的农妇、有些刮目相看:“这个简单!前面便有一处相熟的布肆,我娘亲与那苏掌柜颇有些交情,这便带婶婶过去。”陆秋娘欠身行礼后,才被杨朝夕拥着,向北市东南方向折了过去。 不到半炷香功夫,便来到一间布肆门前,白底青边的旗招上、缝缀着“朝元”两个楷字。 三人进了布肆,便有一位挽着堕马髻的淡妆中年妇人,笑着迎了上来:“方家小子,今日不在观里念经,怎么有空暇到我这来?” 方七斗拱手笑道:“苏婶子,这位陆婶婶是我方家内门亲戚,在城外住着。这几日在我家做客,顺手带了些绢帛、绞丝,想换些银钱。劳烦苏婶子给看看货品!” 方七斗说话间,便从陆秋娘手中拿过那绢帛和绞丝,小心放在一张瘦长的方案上。 那苏掌柜拿起绢帛和绞丝,左右翻看了一阵,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盘算了一番才笑道:“陆家妹子这匹绢帛确是费了好多织工,绞丝成色也不错,只是混入了一些尘泥、伤了些品相。这样罢,便给你算个体面价!绢帛算二两银钱、绞丝五百钱,陆家妹子意下如何?” 陆秋娘微微一愣,心中却只是苦笑:原来自己这些年日夜辛劳缫丝织帛,那么多好东西、却都是贱卖了。一时间竟忘了回话。 苏掌柜以为她嫌少,便笑着解释道:“陆家妹子,这个价已是略高过我往日进货的价格了,总得给阿姊留几分利润吧?” 陆秋娘这才回过神来,忙欠身回礼道:“苏姊姊误会了。小妹只是想到往年贱卖掉的那许多绢帛和绞丝,有些心疼。这出价很好了,小妹却不知怎么谢你……”说完,才站起身来,恭敬接过苏掌柜递来的钱袋子。 苏掌柜也笑道:“陆家妹子说的见外话,都是往日惯熟的交情。往后再有绢丝,只管送到我这里便好!待会回去,代我问候一下方家那位姊妹。”陆秋娘行礼应下。 方七斗又拱手笑道:“苏婶子!我这位陆婶婶一年里也不多来,正好带去各处游逛一番。那便改日再过来叨扰!”苏掌柜也是微微欠身,将几人送出朝元布肆,才转过头去忙别的事务。 三人出了布肆,方七斗才拱手道:“陆婶婶,相请不如偶遇。今日能在这里见到你,也是荣幸至极!小侄说不得要做个东道,请婶婶吃些酒食。” 陆秋娘连连摆手、想要婉拒,奈何早起下山至今,也只吃了点胡饼,凉水倒喝过几大碗。如今腹中响如擂鼓,听在杨朝夕耳中,也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待杨朝夕附耳跟她说了几句,她才欠身笑道:“那便麻烦方小爷了!” 于是三人在坊道边一间食肆的凉棚下坐定,便有伙计上来招呼。方七斗笑道:“三碗羊肉汤饼,三碗新丰酒!” 杨朝夕笑着按住他一只手:“新丰酒一碗足够!我娘素来不吃酒,我晚间还要回麟迹观。”说完还挤了挤一只眼睛,示意他勿将前几日被罚跪思过之事说出来。 方七斗会意一笑:“那便不吃酒了!一个人吃酒叫作‘醉解千愁’,好没意思。只是如此招待不周,家中爹娘知道了,定要骂我小器!”杨朝夕、陆秋娘听了,均是笑而不语。 几人热气腾腾地吃着羊肉汤饼,正说着几句闲话,便有一队面露凶相之人,快步向这家食肆开过来。 原来那几个浪荡子虽挨了打,逃跑之时却留了后手:差了两个油滑之人,在这北市之中远远盯着他们,要摸清他们来路。却不防这三人虽动了手、却仍敢在这北市中四处游逛,被两个浪荡子正中下怀,将一行三人的行踪,始终圈在视野之内。便在方才一来一去的功夫,那先跑去的浪荡子竟真将屠大哥请了过来,正好给大伙儿找回场子。 陆秋娘见这些人去而复返、来者不善,脸色已然变了,下意识地捂了捂怀中的钱袋。方七斗却按下要起来的杨朝夕,向她拱手笑道:“陆婶婶只管多吃些汤饼,有杨师弟照看你,定不会有事!我过去和他们理论几句,马上回来。不然汤饼一凉,便不好吃了!” 方七斗说完便转身站起,轻描淡写地打量了一番围着食肆的浪荡子们,淡笑道:“这世道,有些人当真是记吃不记打!午间才吃了拳头,这会便想着再吃一顿么?” 那浪荡子中窜出一人,一只手被纱布裹得像个馒头,却是早先被方七斗踩手的那人,此时正叫嚣道:“俺屠大哥来啦!你若识相、便跪在地上磕九个响头,叫一声好爹爹!俺便不会打死你!” 那浪荡子说完,众浪荡子中一个身形高大、体格健硕之人,便站了出来。虽是一身常服、却未戴幞头,头上梳了个道髻。 这疑似道士的屠姓男子一脸凶横:“便是你挡了我兄弟财路?又伤了我许多兄弟手脚?!”旁边又有浪荡子指了指杨朝夕,也叫嚣起来。 方七斗冷哼一声:“你兄弟不懂这武行的规矩,跑到我‘洛中七侠’的地界上来刨食,我便代你教一教他。免得他日后踢到铁板,连命也要丢了!” 那屠姓男子嗤笑道:“什么‘洛中七侠’,你也有胆夸下海口。以为我不认得你么!弘道观传宗子方七斗,斋坛演武那日偷袭取胜,名声倒是响亮得很!只是今日,你那上不得台面的偷袭功夫,便要失灵了。因为……”屠姓男子忽然面目狰狞起来,“我会把你的手脚,统统打断!” 方七斗脸上也是寒意渐浓:“屠凉山,本来想给你道冲观留几分薄面。看你这般诚心诚意找打,便把脑袋送过来——做爹爹的、要教你重新做人!” 屠凉山眼中寒气一凝,再不说话,直接从怀中摸出指虎戴上,猝然爆冲而上。拳、肘、腿、膝轮流攻出,狠辣凌厉的招数夹着劲风袭来。 方七斗见他故技重施,便抖出“夺槊拳”的迎击架势,出拳如环,拳影成片,在避开指虎同时,连拍带砸,将几波攻势轻松接下。 那屠凉山见拳法竟被压制,猛然向后退出一丈有余,双袖连挥,竟将两枚指虎当做暗器,射向方七斗面门。 方七斗飘然后翻、袍袖轻甩,才在险之又险的一瞬,将两枚指虎拢进袖中,接了下来。 屠凉山双袖不停,又是一番挥动,只见十多根细细的竹签子,如箭雨一般射向方七斗周身各个方位,竟是难以闪避。 方七斗又是几下兔起鹘落,以袍袖甩出刚劲、击断几根射向身前的竹签,又连连闪避、让过一些竹签的攻势。 方七斗刚稳住身形,却听见身后一声轻呼:“哎呦……”转过脸看时,却是陆秋娘左肩靠下一些的位置,被一支竹签射中,却不知伤势如何。 杨朝夕正挥着一根粗壮的棒子,将上来掠阵的浪荡子们逐一打倒,那些竹签子虽在情急之下、被他打落大半,终究还是漏下一根,伤到了陆秋娘。 杨朝夕双目充血、怒发冲冠,暴喝声中便拎着那根粗棒子欺身上去,对着屠凉山一通猛攻。方七斗这才看清,那棒子却是以麻布包裹住的两柄木刀,此时已被他舞成一柄杀气腾腾的宝剑。 方七斗借势退出两人战团,回身护在陆秋娘身侧,将还要跑上来的浪荡子一顿乱打,直到遍地哀嚎声响起、再无人能上来滋扰时,才回头问道:“陆婶婶!伤到哪里了?是否要紧?” 陆秋娘却已将竹签拔了出来,看了看血迹、不到一寸,便摇头道:“不碍事!扎到琵琶骨下了,秋日里穿的厚实,只是点皮外伤。只是夕儿那边,会不会伤到性命?这坊市里也有不良卫,为何过去这许久、却无人来管?” 方七斗见她无事,才回道:“杨师弟武艺高着呢!陆婶婶便瞧好吧!至于那些不良卫么……这边如若还没打完,他们一般是不会出现的……” 两人说话间,却见杨朝夕手持一根粗棒,舞起来却如竹剑一般轻灵。时而剑意绵绵,将屠凉山的周身全部罩住,几无招架之力;时而剑势汹汹,打得屠凉山上蹿下跳,欲逃不能,苦不堪言。 那屠凉山本是凶残阴狠之人,在将身上竹签渐渐射尽之后,却再无反攻之力。只能护着脑袋胸口,左支右绌,狼狈躲闪,浑身上下早不知被打了多少下。 杨朝夕初时愤怒异常,下手便不容情,因此甫一交手,屠凉山便落了下风。后来听方七斗和娘亲对话,知道未伤及要害,便把杀招全撤了回去。下手的力道也有了分寸,只是要他皮肉疼痛、却尽量不伤其筋骨。存着这样的心思再交手时,便如灵猫戏鼠。 可叹屠凉山一身桀骜暴戾之气,也在这绵密不绝的一通暴打之下、很快烟消云散。 到得最后,那屠凉山竟然开口求饶起来,一时间躺在四周的浪荡子们,连下巴也都惊掉了。 而杨朝夕也将一腔怒火渐渐发完,最后一棒扫在前额上,直接将这屠凉山打晕了过去。此刻一双怒目,再去环顾四周的浪荡子时,众人都纷纷将脸别了过去,不敢再去看他。 到得此时,姗姗来迟的不良卫才出现在众人视野,迅速围了过来,将倒在地上屠凉山和一众浪荡子用绳子捆了,堆在一处,看守起来。有两个不良卫手中也拿着绳索,似是要来捆杨朝夕,但面对这瘦小身影时,却犹豫半天都没敢上来。 “一群孬种!”如炸雷般的声音响起,一位身着轻甲的武侯走了过来,却看着方七斗道,“怎么哪都有你!前几日在我武侯铺前闹事,本武侯未来得及治你的罪,便要蹬鼻子上脸是么!” 方七斗眉开眼笑地迎了上去,拱手道:“张武侯大人!别来无恙,事情是这样,原也怪不得我们……” 于是这名叫做张松岳的武侯,听着方七斗小声的解释、脸上表情古怪地变幻了一阵,才将方才的威势敛去了一些:“原来这便是冲灵子小道长!你剑法不错,我亦有耳闻。如今看来,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今日是这些泼皮无赖寻衅在先,尔等却是孝行守护、无须再领罪责,此时便可离去。这些不良人,便由我武侯铺带回处置吧!” 陆秋娘却早已抢着付了汤饼钱,向张武侯欠身行礼后,杨朝夕便也上前向张武侯抱拳行礼。 三人拜别张武侯,才相携说笑着,平安出了北市。 第83章 惜别麟迹观 一场小小的无妄之灾,在张武侯等人介入后,便告消解。 杨朝夕终是担心陆秋娘伤势,少不得又叨扰了一回方七斗,将娘亲在方家宅院中安顿下来,由女婢帮忙上了些金疮药,又以纱布敷好。 这些小动作,自然惊动了方七斗娘亲,这位四十多岁的妇人素来和善,略责怪了一番方七斗不讲礼数,便叫婢女另安排了西面的一间客房,拉着陆秋娘过去说话去了。如此一番忙碌,倒也在无意当中坐实了、陆秋娘在方宅做客的说法。 此刻申时过半,杨朝夕与方七斗又出了方家宅院所在的铜驼坊。杨朝夕突然转身拱手拜下:“方师兄!今日得你相助,才全了师弟行孝之心。大恩不言谢!日后有需兄弟出手的,只管吩咐便好。” 方七斗却摆手一笑:“杨师弟这样说,可真要生分了!师兄近来颇有仰仗你之处,倒也不曾相谢。今日既遇婶婶,想必你也不能在麟迹观再安心住着了罢?不如一道前往、取了包袱,向那观主元夷子正式道个别。” 杨朝夕点点头:“师弟正有此意!只是往后,你既倾慕于镜希子师姊,我便再帮不上什么忙,须得你自己去努力争取。” 方七斗笑道:“自古真情难长久,唯有套路得芳心!师兄我又不是什么迂腐之人,直来直去行不通,也可去讨好你那月希子、花希子,再不济还可讨好元夷子观主……总之,旁敲侧击,奇正并用,也该不是什么难事。这不咱们正要去拜别,正好在元夷子观主面前落个好印象!” 杨朝夕亦笑道:“方师兄!天下人都要被你算计进去了。你若要为非作歹,这洛阳城怕是也困不住你,或能成一方枭雄!” 方七斗听罢,哈哈大笑。两人便先北上立行坊圣真观,将两柄木刀还到凌川子廖海谦手中。又互相说笑了几句,才复又南下,向敦化坊麟迹观而来。 麟迹观中,诸事一往如常。观中师姊师妹与杨朝夕相识却也半月有余,尤其是那罚跪自省的三日,杨朝夕便说是“名声大噪”、亦不为过。 此时进了观中,迎面主动与他打着招呼的人,却也不在少数。看得方七斗艳羡不已,只好在旁边忿忿不平地嘀咕:杨师弟因祸得福、桃花鼎盛,若非年纪还小,只怕便能疯魔洛阳城了! 杨朝夕笑笑,不去理他,直接进了元夷子佟春溪平日修行的偏殿,方七斗不敢再造次,便紧赶了几步追上。 佟春溪却正与镜希子唐娟交代着些什么,见二人立在偏殿门外,便停住话头,侧过脸来:“冲灵子,你们进来吧!” 杨朝夕才与方七斗微躬了身子,进了偏殿,将上午北市一番经历简要说了一遍,又诚心诚意地拜谢了一番,才提出要回山的想法,此番过来便是辞行。其间,方七斗偷眼看了几回唐娟,唐娟却只装作不知。 佟春溪静静待他说完,才道:“你家公孙观主将你交托给我,本该我观中派人亲自护你回山,以防小人窥伺、再行不轨之举。既是为尽孝道,我便不多留你。方府也是这洛阳城里不多的望族,你住在那里,也必无虞。只是若明日上午动身,还需由我座下镜希子过去,护持你母子二人进山。” 佟春溪说完,镜希子躬身领命,转头出去时,却狠狠瞪了方七斗一眼。 杨朝夕看在眼中,却忍住笑意,拱手拜道:“春溪婶婶如此安排,小侄便代娘亲再行拜谢!虽在观中盘桓时日不多,却有幸得蒙您与几位师傅亲授武艺,必将终身受益。他日小侄若能有所成就,必报以拳拳之意!” 佟春溪淡淡笑道:“若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我辈行事,却不是图你的回报。或往大处去想,你家观主公孙真人,应是对你存了衣钵传承之心。希冀你日后道功大成,将我道门修行广传远播,造福亿万生民。” 杨朝夕虚心听完、记下,便即跪倒,连叩三下。虽觉此事遥不可及,但两位长者的谆谆期许和殷殷厚望,却也在他心底种下一朵志向之火。浑身上下热血翻涌,豪情激荡、踌躇满志之感油然而生! 佟春溪看着少年人的反应,明亮眸光里暗含赞许:“你们去吧!”杨朝夕才与方七斗一同拜别了佟春溪,去往客房中拿自己的包袱。 佟春溪看着两人消失的身影,笑着喃喃道:玄同哥,你这识人眼光依旧如此精微,愚妹远不及矣!只是这方家小子行事奇正各半,镜希子肯不肯依就他,只能顺其自然了。最好莫学你我,留下这一世的遗憾…… 杨朝夕与方七斗转身进了西面客房,却见那小小身影,又坐在了外间月牙凳上等他。精致的娃娃脸上杏目盈盈、樱口微瘪,卧蚕之下,竟有几点晶莹的泪痕。张口间声音清甜、略带哭腔:“杨师兄……你便要回山了吗?” 杨朝夕看得此情此景,心下微暖,脸上却笑道:“月希子师妹,师兄本就是客居之人,观中又尽是女子。天长日久,难免要被些不明就里的香客、传出去不经之言。因此早日回山,才是正理。” 月希子覃清这才不情愿地点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小香囊:“杨师兄!你教我这几日武艺,本想带你去我家大吃一顿,看来是不行了。这是上午我娘差人送来的香囊,明日便是重阳节,便赠与师兄,充当谢仪!” 杨朝夕笑着接下,入手却觉微沉,此刻却也不便细究。再仔细望去,那香囊中还插着一枝茱萸,颗颗晶莹,如滴血之玉,在淡淡的蔷薇香气中,透出别样的温馨。 覃清送完香囊,却是抽噎着跑掉了,看得方七斗满脸古怪之色:这小子长得实属普通,兼又身形瘦小,竟也能大小通吃?真是呜呼怪哉! 毕竟住了一段时日,此时要走,心里还是生出些不舍之意。于是草草收拾了心情、收拾了包袱,便跟着方七斗,漫步出了麟迹观。 两只石麒麟依旧面无表情,呆呆地望着他,似乎又在提醒着他、初登此门时心里的那份忐忑。而第一次见到元夷子观主、镜希子师姊、花希子师妹等人的情形,便不由自主在眼前一一晃过。 正自伤感间,方七斗一掌拍在他肩膀上:“杨师弟,果然和女子厮混久了,就变成了伤春悲秋的模样。咱们走啦!往后若是想念,时时常来便是!管她什么‘镜、花、水、月’,尽收囊中、坐享齐人之福……不对,镜希子归我,其她便让给你了!” 方七斗说完,拔腿便跑。因为,杨朝夕已经宛如凶神恶煞一般,从后面追了上来…… 翌日清晨,镜希子唐娟便等在了方家宅院乌头门外。陆秋娘肩下虽还隐隐作痛,但已不影响走路,便向方七斗娘亲拜谢了一番,才出了方家宅院。 三人出了乌头门,方七斗却是眼前一亮、心头大喜,便又不顾形象地要围上去打招呼。那唐娟却“铮”地一声,将手上剑锋抽出一半,吓得方七斗三步并作两步、疾退到杨朝夕身后,看得陆秋娘微笑不已。 杨朝夕却走上前来,拱手笑道:“镜希子师姊!这便是我娘亲。师弟学艺不精,倒是又要麻烦你同行一路了。”唐娟倒也颇懂礼数、上来盈盈一礼。 陆秋娘也是也微微点头:“真是麻烦唐姑娘了!你这么早过来,当是尚未吃过早斋。我这里正巧拿了些芝麻胡饼,便借花献佛、请姑娘略吃一点充饥。” 唐娟犹豫了一下,便接下胡饼,小口吃了起来。而这极平常的一幕,看在方七斗眼中,却是另一番赏心悦目的风景了。 四人出了铜驼坊北坊门,一路向西,到得承福们附近宫墙时,才往北折去,向着徽安门一路直行。东面朝霞射出金光,铺在高大的宫墙和重楼之上,一派金碧辉煌的壮丽景象。 陆秋娘一路走着,默默看着宫墙上残存的刀痕、箭痕。十几年前那场挥之不去的兵祸,便又像梦魇一般、在脑海里飘荡、盘旋,挥之不去。而梅妃娘娘临终前决然的神色,更如利箭般、洞穿了秋娘的心脏,令得她绞痛难忍。 杨朝夕看到这一幕,以为她伤口疼痛,忙凑上来:“娘!你若肩膀疼,咱们也不需走这么着急。略歇一下,日落前也回得去山谷。” 唐娟和方七斗也走过来劝她,只是两人颇不融洽,见陆秋娘答应歇下,唐娟便再不去理睬那方七斗。 陆秋娘与三人在一处坊墙根坐下,才慢慢道:“十多年前,婶婶还是这禁苑中的一名小小婢女,如今十几年一晃而过,连夕儿都长这般大了……只是想起当日死于兵祸的宫中姊妹,心里不免有些难过。” 唐娟似是也被勾起了某些痛苦记忆,心绪久久难平。方七斗凑过来道:“陆婶婶睹物思人,本是人之常情。但逝者已逝,徒哀无益!不如带着他们求生不得的欲念,过好当下日子,只奔未来光景。只有咱们活得更好,才是对逝者最大的告慰!” 陆秋娘听了,微笑着点点头:“方小爷!婶婶不过痴长你十几岁,世事反不如你看得透彻!夕儿有你这等好友,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唐娟听完也是心中一振,仿佛一道光亮破开阴霾,将许多悲苦绝望的情绪,也冲淡了许多。于是忍不住冷笑道:“原本也没想到,如此无形无状之人,也能讲出这般有理有据的话来。” 方七斗展齿一笑,正要乘胜追击、再自我夸耀一番,那唐娟却将头一扭,走到一边去了。 杨朝夕冲着方七斗做了一个鬼脸,气的他就想要暴起打人,却见陆秋娘也一脸笑意地望着他,只好将火气憋在心里,闷闷地去另一边坐下。 陆秋娘只歇了小半个时辰,便叫众人起身。杨朝夕从她肩上夺过仅剩的一个小包袱、挎在自己身上,免得这包袱再碰到她肩上的伤口。 众人出了徽安门,便是茫茫沃野,间杂着一片片的焦黑。此时粟米、黍子、菽豆之类,早已陆续收完。离得近了,便看清楚了那焦黑之色,却被野火焚烧后的作物外茬。四人顺着田埂而走,才避免了更多焦黑、染在足履和袍裾之上。 如此走走停停,日上中天之时,四人才到达了通向杨柳山庄的那处山口。 陆秋娘从杨朝夕背着的一个包袱中,取出一串百余枚的大钱,硬塞到唐娟手中,才道:“佛讲因果,道讲缘法。婶婶虽未曾见过你家观主,但你们对夕儿多日来的照应,却是该得善报。婶婶虽穷苦,这百余香火之资,却还拿得出手。唐姑娘勿再推辞!便当与婶婶结个善缘。日后有暇,当亲去你观中奉香!” 唐娟无奈,只好收下。又冲着杨朝夕嫣然笑道:“冲灵子师弟!我家花希子师妹让我转告你:过往一笔勾销。他日若再见,剑术一道,必超过你!师姊希望你莫要懈怠,日后若果真技不如人、被我师妹教训,我这做师姊的,也只好帮理不帮亲了!” 杨朝夕拱拱手,满脸尴尬:“师弟受教!他日剑术必然更差,只好躲着不去见她便是……”唐娟听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方七斗在一旁,却早已看得呆住了。 杨朝夕又向方七斗拱拱手:“方师兄!咱们就此别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 方七斗陡然冲上,一个暴栗打在杨朝夕额上:“装什么江湖大侠!憋了一路,早想揍你了!我跟你讲,习武讲究拳不离手,你回去最好别偷懒,否则追不上我精进的速度。下回再揍你时,可没有陆婶婶回护你了!” 杨朝夕才揉了揉额头,笑道:“一定一定!倒是方师兄回去这一路,多照看些镜希子师姊!别让拦路的强人给掳了去,哭都没地方哭……” 方七斗一记白眼打断了他的挑拨:“这还用你教……” 镜希子听罢,却是银牙紧咬,露出一个危险的表情。杨朝夕看见,扭头拉了陆秋娘便走:“娘,咱们快跑!这雌雄二道士,要翻脸不认人了……” 陆秋娘笑着向二人摆摆手,便跟在了杨朝夕身后。两道身影渐渐地、消融在秋日熔金的山林中。 镜希子唐娟转过脸来,脸上笑意却飞速褪去,满目冰寒地扫了方七斗一眼,便快步向洛城返回。方七斗笑意更浓,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唐娟奔出没有几步,便听见后方脚步声响,于是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抽剑回身便砍。 方七斗“哎呦”一声、身体便后仰倒下,装作中剑不治一般,躺在草木间抽搐。 唐娟看到这般无赖模样,嘴角也不禁微微上扬了一些。 方七斗便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如获至宝地喜道:“你笑了!镜希子师妹……” 唐娟又将脸一寒,快步走脱,不去理他。 方七斗复又跟上,心中笑叹道:果然这女子翻脸,比翻书还快!不过……我喜欢! 第84章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秋野荒坡,一派萧条衰败之色。疏林间视线却开阔了许多,不知名的山果赤红,聚在乔木顶上端,令人徒生艳羡。唯有体型小些的鸟雀,偶尔会去啄食几下,许是口感欠佳,便又成群飞走。 几只漫不经心的松鼠,在松树枝丫间攀援踱步,或许只是出来碰碰运气。偶尔会发现漏采的松果,便啃落下来、掉在松软的腐土上。待下树来寻时,却再也寻不到那松果的踪迹。懊恼的眼神在周围环视一圈,又“吱吱”咒骂几声,才不甘心地折回树洞里去了。 今日这只松鼠却不走运,在树下转了几圈,却看见刚咬落的松果、被一个少年捡起,拿在手中把玩。这松鼠似有些灵性,竟“吱吱、唧唧”地、向着少年说了一大通“鼠语”,才甩甩尾巴,扬长而去。 少年似懂非懂,嘴角漾出玩味的笑容:“是想要回这松果吗?那便还你!”少年说完,便将那松果一抛,松果携着劲风、向那松鼠疾速射去。只听得几声有些凄惨的鸣叫,那松鼠便被打中后肢,从几丈高的树上掉落下来。 少年一个飞身过去,便用绳索将松鼠的四肢捆缚起来,又装进随身的一个布袋子中。转头笑道:“娘!捉住一只,回去林儿妹子见了,必定喜欢!” 说话这少年,便是杨朝夕,此时正与陆秋娘一起在山道上慢慢走着。想起回山庄后,免不了要被关林儿缠着要新鲜玩意,也是有些伤神。好在少年心性,又喜欢琢磨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看到树上四处乱窜的松鼠,便以“飞蝗石”的手法打下来一只,算是件小些的礼物了。 陆秋娘看看向他,无奈一笑:“夕儿,过了这年,你便十二岁了。再过得几年,怕是连亲事也定下来了,还是这般胡闹、没个正形么?” 杨朝夕浑不在意道:“男儿汉,大丈夫!当做一代大侠,内修道法,外诛奸恶,怎能着急成亲呢?” 陆秋娘一面走、一面却揶揄道:“那为什么去年农假回来,你和牛庞儿两个、还争着要娶关林儿给自己做娘子呢?” 杨朝夕见陆秋娘又拿这事来臊他,虽然平日顽劣、却也红了脸道:“林儿妹子花一般的人物……怎能嫁给牛庞儿那等憨货!我虽没天大本事,却比那牛庞儿要好许多!” 陆秋娘又笑道:“便是这么个理由吗?你若不喜欢关林儿、偏又要娶人家,岂不是叶公好龙?再说牛庞儿也是和你一处长大的兄弟,你便如此横刀夺爱吗?” 杨朝夕一时辩解不过、便涨红了脸,不再理会陆秋娘的诘问。又走了许久,终于还是沉不住气:“谁说的,我偏喜欢林儿妹子,林儿妹子也一定喜欢我。回去若见了她,我必定问个清楚!牛庞儿从小便是‘红眼病’,我喜欢什么、他便要来喜欢什么!我总不能事事容让吧?” 陆秋娘见他气鼓鼓的模样,忍不住上去抚摸着他的道髻,笑道:“娘跟你开玩笑呢!你倒认真了。你若喜欢关林儿,娘便托郭婶子去找你关世伯去说媒。娘只担心你在外面呆久了,见了更加可人的女子,便会将这山谷里的关林儿忘掉。若是那般,反而误了人家!” 杨朝夕却一脸正色:“外面的女子又如何?皆是刁钻古怪、害人精一般的脾性,我是见识过了。娘莫再提此事,我此刻心里,便只想着一个林儿妹子!” 陆秋娘笑而不语,心中却涌出许多想法:夕儿他们终究还只是十多岁的少年人,心无定性,有感便发。对情爱间的欢愉、尚且懵懂未知,更别说娶亲生子后,那些平常却真实的责任了。念及此,又回想起自己当时决定嫁给杨三郎时,又有几分理智、有几分冲动在里面?又或者当时只是情非得已?如今多年过去,却只剩下甘苦自知…… 杨朝夕却不知她此时心中,这么多的复杂想法。只是走一段,便要停下脚步,等一等气喘吁吁的陆秋娘。心中却有些酸楚:娘亲终究是太过辛苦!倘或爹爹还在世,娘亲便不用这般内外操持,也不用跋涉几十里山路、去城里受那等欺侮!自己终究还是长得太慢,不能让娘亲过得轻松一些。 申酉相交之时,杨朝夕和陆秋娘,终于回到久违的杨柳山庄。庄子口那两株柳树,已经长开了许多,庄内茅舍三五成堆、聚在溪畔,道道炊烟错落在山谷中,牛、马、犬、鸡的声音交相呼应,给人的心底,平添了许多踏实与平和。 入谷才行数十步,却见张香儿和几个妇人抱了衣物,要去溪边浣洗,见到陆秋娘、杨朝夕二人并肩回来,笑道:“杨家嫂嫂!你那绢帛、绞丝终是有人识货,看模样该是换了不少银钱。正好给夕儿攒下来,过几年说得一房伶俐小娘子,也能帮衬你一些了。” 杨朝夕脑中正胡乱想着和庞牛儿的那次不快,此刻又见他娘在这里打趣自己,顿时板了张脸,先跨出去几步、越过陆秋娘的身影,往自家茅舍而去。 陆秋娘却停下脚步,笑着回道:“小孩儿面皮薄,被你们臊着了。我须回去开导一番,咱们得空了再说些闲话。” 那几个妇人中,又一个却是王贯杰家娘子,却笑着拦住了她:“杨家嫂嫂!也不急在这一时。月前你给我那良人和家翁裁的两身袍服,他们都赞不绝口,要当面谢你呢!此时他二人正在家中吃酒,便随我过去一趟吧!” 陆秋娘推托不肯去,耐不住众妇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说,只好跟在王贯杰家娘子身后,入了小院、来到一处宽敞的茅舍前。 王贯杰果然便在正堂的木桌子,正与老者王通儒斟酒。见自家娘子竟拉了着陆秋娘过来,便忙起身出来迎道:“杨家嫂嫂!你可回来了。前几日她们几个遇事不多思量、竟留你一人在城中卖布!我们几个兄弟知道后,都是好一顿训斥。正好今日重阳节,我爹爹酿的菊花酒也刚开封,不如坐下来吃喝一番,一则赔罪,二则谢你做的这两身襕袍!” 王贯杰家娘子便要扶着陆秋娘进屋,陆秋娘笑着欠身行礼道:“王家兄弟言重了,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么!城中碰到我家夕儿,便一道回的山,如今刚回到家中。我这做娘亲的、须得回去照应一下,便不叨扰王老丈了!” 这时王通儒却已循着嘈杂、出了茅舍,待策杖走到近处,才看清楚是陆秋娘。 老人家心情畅快,便也要引陆秋娘进屋,见她婉转推托,便笑道:“贯杰!你便将爹酿的菊花酒装一小罐,再把前些日子晒好的粟米装几斗拿来,一并送到杨府上去。若送不到,回来须吃我的拐杖!” 王贯杰笑着应下,便拉了自家娘子进屋忙碌去了。 王通儒却又笑着道:“杨家娘子,我等来在这山里避祸,算算也有十多年了。近来常思往日,若非这山中诸物养人,小老儿怕是也活不到这般年纪。这些年庄里人身上所穿,也多是你织的布帛,你日子清苦,却不肯受大家银钱。所以呐!老丈便多与你些米粮,总不能教你孤儿寡母吃亏才是!那菊花酒酒力不高、妇人也能喝得,便请你尝尝小老儿手艺。” 陆秋娘欠身行礼谢过,便恭敬道:“夕儿这名字,都是老丈所取。他泉下的爹爹必然感念此德!若老丈日后有什么吩咐,便交代给秋娘罢!” 王通儒微一沉吟,却又道:“小老儿少不得要就着你的话头,得寸进尺一番了。小老儿如今活到八十多岁上,比之孟夫子,也是不遑多让。但也知时日无多,只是身后之事,还未及筹备。若杨家娘子冬日得闲,小老儿便忝颜求一身寿袍,以供百年之后所用。”陆秋娘听完,点头应下。 王通儒又想了想:“此外,庄子里前日来了个行脚僧人,破衫破衲的,好不凄凉!然而所说禅理,却颇解人忧。也不怕杨家娘子笑话,我往日每每想起贯雄,都是要落泪的。这行脚僧人几句话下来,我心里便放下了许多,想到贯雄所为之事,心里反而生出几分欢喜来。这两日,那行脚僧人正在半山上割草结庐,说要苦修参禅、兼度我乡民。他日你若碰到,或可给他制一套僧袍,所需用度、便由小老儿来出。” 陆秋娘躬笑道:“这本是向善积德的好事!老丈又何须大包大揽。难道我等妇人便没有慧根,不值得佛陀过来度化?些须粗布而已,便算是我的一份功德。” 两人聊过几句,王贯杰并他娘子,已从茅舍中出来。只见王贯杰一手掐着只小瓷罐、一手却提了口布袋,见陆秋娘与自己爹爹道过别,便跟在她后面,一径往她家茅舍而去。 却说方才杨朝夕只身一人,气鼓鼓地从外面回到自家茅舍,看着熟悉的木桌土灶、以及立在墙角的那杆柏木棍,心中却涌起些微酸的暖流。 于是气也消去大半,跳到里间炕上,将自己的随身包袱卸下,计划稍微整理一下。然而打开包袱时,却见早先那顶修好的女道冠、还有簇新的发巾,早已不翼而飞。只是多了一张字条: 冲灵子,咱们仇怨两清。他日再相见,我崔氏剑术,必凌驾于你之上!——花希子崔琬 杨朝夕看罢,不禁哑然失笑。这时又想起分开时镜希子师姊说的话,将前后情形一番推测,却也和真相八九不离十: 必是镜希子师姊出了偏殿后,便将自己要走的消息泄露给了花希子、月希子。两个女子结伴先跑进自己客房中,一人给自己留字条时,顺手将道冠和发巾拿走,算是和解之举;另一人则坐在客房守株待兔,要亲口证实这消息。 念及此时,又将腰间的那只香囊解下:原本晶莹的茱萸果,已经有些皱了,香囊中装着馨香四溢的蔷薇干瓣,中间有些金灿灿的东西。倒出一看,却是三粒金豆子,在微暗的光线下,金光夺目。这香囊……可着实有些贵重了! 杨朝夕捧着那金豆子,愣了一会,便从怀中摸出钱袋,将金豆子塞了进去,预备找机会还给那月希子。于是将香囊重新系回腰间,又将包袱中替换下的那副道袍取出,放在炕头一角,计划稍迟一些去河边清洗。 再剩下的,便是在麟迹观中左右无事时,写的一沓纸张。有一张写满了“霸王枪、斩夜刀、公孙剑法、翠云道功、落雨惊秋剑……”等各类武技的名目,多是自己这一两年中才学会的;也有些关于行功练气的体悟,凌乱地记在几张纸上,也不知是否有误,只好等回到观中,再向公孙真人求教一番。 思绪正这般梳理着,茅舍外已传来声响。陆秋娘与人道别的说话声尚未结束、便进了茅舍,接着响起物品放在木桌上的声音。 杨朝夕翻身起来,看见陆秋娘正将一袋子粟米,倒入墙角挺大的瓦罐中。而木桌之上,却多出一只小瓷罐,甜香之气从那瓷罐中透出。 “娘!是什么好东西?哪里来的啊?”杨朝夕隐约猜到这罐中之物,但还是忍不住开口相询。 “王老丈家酿的菊花酒,今日重阳佳节,便匀了这一罐子,给咱们尝一尝!”陆秋娘笑着应道。杨朝夕听完,却是高兴地后翻出两个筋斗,直接坐在了炕上,惹得陆秋娘一顿笑骂。 这时夕阳刚遁入西面山头,朱砂色晕染的天幕下,起伏的峰线格外清晰,将天地间划出一道不规则的界限来。 陆秋娘取来些豆子,用盐水煮熟、漉干,盛在一只粗瓷碗中。杨朝夕又取了木桌和两只条凳,在院落中支好。 母子二人便借着这未尽天光,抿一口菊花酒、吃几颗盐水煮豆,互相说些庄里的事、观里的事、洛阳城里的事。 这菊花酒只有三分酒味,更多的却是蜜糖和菊花清甜的味道。含在口中,熨帖自生,浑身说不上来的自在。杨朝夕心道:观中师兄们常说的那玉液琼浆,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陆秋娘便又提起一年之前,杨朝夕四人联手打虎之事,后怕之余,也为他们四人的勇义和智慧,颇感欣慰。 杨朝夕不免要自夸一番:若是以自己现在的武艺,纵然不能独自打杀那虎,但要打跑那等大虫,还是绰绰有余。陆秋娘当他是酒后胡吹,只是笑着应和,也不去扫他的兴致。 暮色渐浓时,山中已有几分寒意。陆秋娘禁不住寒冷,便先回了茅舍内,只剩杨朝夕独个坐在当院,一口接一口抿着香甜的菊花酒,自得其乐,陶然忘机。便是某道清瘦的身影来时、轻盈脚步踩进院落,也浑然未觉。 那身影亭亭玉立,双髻微颤,皎白的诃子掩在一袭齐胸襦裙中,声音清脆悦耳:“夕哥哥!刚才听几个婶婶说你回来了,我却不信,所以过来看看!” 杨朝夕此时微醺,抬头看向这八九岁的女童,身体已长开了些。右臂上还挽着一只竹篮子,笑语盈盈之间,已颇有几分动人的风度。又想起白日里一些胡乱的想法,不禁面色微惭,吃吃道:“林……林儿妹子!快坐下,这菊花酒当真……好喝,夕哥哥也斟一碗……给你尝尝!” 这入暮而来的女童,却是已然长大了许多的关林儿。她将竹篮子顿在木桌一角,见杨朝夕一副醉汉模样,便想到自己那偶尔喝醉的爹爹,不禁“咯咯咯”地笑起来:“才出山庄几年?倒学了一身坏习惯。不胜酒力,却偏要贪这杯盏!”说着,却接过杨朝夕递上来的菊花酒。 关林儿樱唇点点,只在粗瓷碗边碰了两下,便皱起了眉头:“是有些甜香味道,不过却蛮烧人嗓子。有什么好喝的!”说罢,夺过杨朝夕身前的酒罐和粗瓷碗,“夕哥哥,别喝了。你难得回山,和林儿说会儿话不好么?” 杨朝夕脑袋微沉、意识便也有些木木的,看着关林儿晃动的圆润脸蛋,笑道:“说些什么……林儿妹子说便是。夕哥哥听着呢!” 关林儿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侧过脑袋略一思索,才道:“你知道吗?夕哥哥,庄里来了个乞儿和尚,浑身都破破烂烂的,就一双眼珠子挺亮……呃!有些像这上头的星星!”关林儿说着,伸手向天空一指。 杨朝夕望着她单手指天、纯真无邪的模样,却微微呆住了一瞬,这童颜仿佛和月希子覃清重叠起来,着实有些奇怪。 杨朝夕甩甩头,笑道:“乞儿便是乞儿,和尚便是和尚,你说的这乞儿和尚,当真有些奇怪,倒是从未见过。” 关林儿笑靥如花、双眼早弯成月牙:“这乞儿和尚不但奇怪,而且……说起话来,还颇为有趣!晌午那会,爹爹打猎去了。我便偷跑去那半山腰上,那乞儿和尚正对着一块木头磕头呢!” 杨朝夕也笑道:“当真有趣!我们道士只拜道尊神像,他既是和尚,当去拜佛、拜菩萨才对,万不该去拜一块木头!” 关林儿点头笑道:“我开始也这么想。然后便壮着胆子靠近去看,才知道错怪人家了,那块木头便是座木雕的佛像。我便问他‘和尚,你拜的是谁呢’?那乞儿和尚便回身竖掌、点着头道‘贫僧所拜,乃是我佛,号释迦牟尼’。我又问他‘为何佛祖满头是包’?那乞儿和尚便道‘我佛乃丈二和尚,碰到门框不低头,蹲下挨打不抱头,因此才得满头包’。” 杨朝夕听到这里,“啊?”了一声,便忍俊不禁,同关林儿一起大笑起来。 两人笑了半晌,关林儿才在喘息中道:“咯咯咯!我当时也是夕哥哥这般反应……咯咯……那乞儿和尚也不生气,又道‘不肯低头,是为佛法至高,难入功利之门;不肯抱头,是因佛欲普渡,甘受一切怨忿’。我问他什么意思?那乞儿和尚却笑着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杨朝夕听完笑着重复道:“佛曰‘不可说’……哈哈!不可说便不说他了。再赏你吃一碗,剩下的便都是夕哥哥的了!” 说话之间,却不知何时,杨朝夕又悄无声息地将酒罐、粗瓷碗拢到身前,一口一口喝起来。 关林儿微嗔道:“不让你喝,偏还要偷偷喝!跟我爹爹一样!”说完却接过杨朝夕手中酒碗,小口饮啜起来。 杨朝夕将最后一碗菊花酒喝干,往木桌上一拍,突然道:“林儿妹子!你……你喜欢夕哥哥吗?” 关林儿正皱眉吞咽着、口中有些灼人的液体,突然被他如此一问,竟有些慌张起来。一口气未及喘匀,这酒便呛进了喉里,小声咳嗽了半晌、才缓过气来。再抬起头时,双颊酡红:“夕……哥哥,为何……突然要问这个……” 杨朝夕脑海中忽然闪过方七斗无赖时的情状,不禁露出一副奇怪笑容:“夕哥哥自小便是喜欢你的……今日正好回来,想知道你是怎么想……便只是这句问话,你喜欢夕哥哥吗……” 关林儿小小的脑袋里,似是难以消化这几句,顿时有些混乱起来。心里却突然冒出个声音,在不知某处责备着她:你不该喝酒,女孩儿家、竟喝了酒,爹爹是要责罚的……抬起头时,脸上也不知是喜是悲,有些像是在笑,却有晶莹泪花从眼角溢出。 她似乎是在回答、更多的却像自语:“我……喜欢的吧……夕哥哥,我是有点喜欢的……可是……你肯娶我做娘子吗……” 杨朝夕一字不落地、将她这段梦呓一般断续的回答,全塞进了心里。蓦地站起身来,脸上欣喜若狂,不由地便向关林儿这边走来,渐渐伸开了双臂。 关林儿看他这般反应,却忽然觉得眼前之人、有些陌生起来,不禁心头一惊,也站起身来,却定定地不肯逃跑。恍若一只、被猎人四面合围的小鹿…… 第85章 行脚胡僧 山花开过又谢,山树几度枯荣。岁月如溪流,在不经意的琐碎堆叠中、缓缓流淌而过,昼夜不歇。 昔年降生在山谷中的顽童,此时却已渐渐长大。开始明白生命里的美好、珍贵、以及重要的人和事,亦开始尝试去把握这些。并试图将这些人和事,永远珍藏在自己掌心。 月明皎皎,星辉熠熠。寒风拂过,关林儿瑟瑟颤抖的身躯,在星月弥散的夜色下,不知是要抗拒、还是有所期待。淡淡影子落在院中,如梦魇初醒,如幻境沉沦。 杨朝夕走到关林儿身前时,醉意却醒来了一些,就要拥住关林儿的双臂、便停顿了下来。 关林儿紧张地闭上了眼睛,闻着他靠过来的温热气息,又不愿把自己一个人关闭在黑暗里,便悄悄将眼睛睁开一些。他身上传来的气味,从未像此刻这般,令人心悸、又令人安定。 这气味中,有微醺的酒意、清甜的菊韵、温暖的体温、馥郁的花香…… 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便将视线局限在那、瘦小却昂然的身体上,衣领、袍褶、束带……陡然间,她的眼神凝固了下来、明眸圆睁,看到了那腰间系着的、一只小小的香囊! 那因脱水而干瘪下去的茱萸,仿佛嘲讽一般,向她发出了挑衅……心头猛地绽开一道伤痕:夕哥哥,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在他双臂停顿的刹那,将那只香囊拽了下来,砸在杨朝夕胸前。于是不再顾惜他错愕、迷惑地眼神,一只手捂着嘴,飞快跑进那黯淡夜色中。 只留下杨朝夕僵硬的双臂,停顿在怅然若失的秋夜里,久久不肯放下。 半月渐隐,繁星渐沉。杨朝夕在院中呆立半晌,又坐下来,酒已全醒,心中滋味难言。一个不经意的小误会,却将刚有些眉目的两情相悦、又打回了原形。 期待中关林儿的回答,原本就要化作云开雾散的明朗,却在这阴错阳差之下、变得愈发扑朔迷离。而明日再见面时,又该是怎样一番、难以应对的尴尬…… 陆秋娘已在茅舍内看了许久。然而这种事情,终究还是要去自己经历、自己决断才好。纵然看着一脸落寞的少年,枯坐院落中,想着心事、翻滚着情绪,有些心疼,却也不好就冒失介入。 夜色已深沉,披衣觉露滋,陆秋娘看着少年、满目神伤,渐渐也陷入了自己少时的回忆…… 一豆灯火跳动,满堂微光泛起涟漪,将茅舍内外的母子,笼罩在一片惘然之中。 枯柴受露,干茅被霜,深秋山中的清晨,萧瑟中却带着出尘的气象。这处叫做杨柳山庄的山谷,人烟足具,却少了喧嚣,对于行脚僧而言,已是难得的人间净土。 半山之中,一个光头破衲的胡僧,却不避秋寒,正将一束束捆扎好的茅草、编缀成片,再覆盖到已搭好的龙骨之上。不多时,淡淡雾气被朝阳冲散,而这一小间草庐,却在接连两日的忙碌后,终于落成。 这胡僧营造结束,却对着一柄柴刀、一把镰刀合十行礼,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感念这一刀一镰的相助之德。胡僧诵过经,又想起几日前、游方到此时的情形—— 这杨柳山庄颇有些不同,最先发现他的、是一位姓关的施主和几名团练兵,待盘问清楚、听说他要在此结庐、点化世人,便要将他赶走,说是“道不同、难为邻”。幸得遇见一位名叫王通儒的老施主,一番劝说,才将自己引入庄内,舍了他一顿粥饭。初入庄时,他便是现在这般衣衫褴褛、几不蔽体,村中妇人见了,无不自动羞避。只有一个女童,不介意这些,还与他说了几句闲话,倒也颇含禅机。 那王老施主与他说了些难解的心结,却不离人间八苦,唯有佛理可以度化。一番交谈后,那老施主却将拐杖指了指庄中一处茅舍,说了句颇为有用的讯息:那茅舍住着位杨家娘子,是个寡妇,家中有布,或舍与你做身新僧袍。说完,还连连摇头叹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此时晨光初盛,已有炊烟在溪谷间升起。胡僧微觉腹中饥饿,便从随身的细竹书箱中取出青石钵,又拿了那柴刀、镰刀,向谷内而行。径直找到前日借得柴刀、镰刀的那户郭姓女施主,便双手合十,口念佛号,称谢不已。 女施主也是本心至善之人,见这胡僧手持青石钵,便知他入庄的另一番来意,便返回茅舍、取了一碗水煮的菽豆,尽数倒入他青石钵内。 这僧人受了她施舍,右手持钵、左手竖起,低头行礼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善行善举,必得无量福报!贫僧法号慧朗,日后若有烦恼忧愁,可来半山草庐寻我。佛法无边,当渡众生之苦。” 女施主也学着他的样子,合十回礼,微笑道:“那日听王通儒老哥说,要你去度化一套新僧袍。我知那杨家娘子住处,这便引你过去!”慧朗和尚听了,又低头行礼,才随着这女施主,向溪水上游行去。 却说昨夜一番劳神苦思、又在院中冻了半夜,杨朝夕终于还是在浑浑噩噩间,伏在木桌上,沉沉睡去。 陆秋娘见他睡着,心中悬着的心才放下一些,便扶了他进了茅舍。略略除下道冠、外帔、云履等物,便将他推到土炕内侧,依枕躺下。母子二人扔旧抵足而眠,自不必多说。 九月初十,重阳次日。陆秋娘早早起来,便开始在外间张罗饭食。杨朝夕却蒙了麻布被褥,仍旧呼呼大睡。 因他平日极少回来,陆秋娘对这餐早饭便极为上心。昨日关林儿过来,其实带了一篮子野猪肉,只是两人闹了别扭,便扔下篮子跑了,也未与她交代。半夜出来扶杨朝夕回去时,才看到那满满的一篮子肉,不禁抚鬓而笑。 不多时,浓郁肉香便从锅盖四面溢出,飘到里间,无孔不入地钻进了麻布被褥里。那团被褥才扭动了几下,冒出一个头发杂乱的脑袋来:“娘!做了什么吃食?好香啊!” “昨日你林儿妹子送的野猪肉,篮子还在这。回头你拿些绢纱、连着篮子一起送过去,好好谢谢人家!”陆秋娘手上不停,随后答道。 “哦……”杨朝夕自然而然地应了一声,忽然又想起了些事情,有些难为情道,“娘……要不还是你去吧,我这次回来呆不了几天,想在附近转转,顺便还能打些柴禾回来……” “咚!”陆秋娘端起盛了野猪肉的粗瓷碗、重重放在木桌上:“夕儿,男儿汉、大丈夫!你自小便想做江湖大侠,怎么事到眼前,去跟你林儿妹子赔个不是、说几句体己话,便不敢去了?比起你那泉下的爹爹,可差得远了!” 杨朝夕听着陆秋娘突如其来的训斥,不禁心头惴惴、面有愧色。当听她提到爹爹时,心中却涌出几分不服气,于是回道:“娘教训得对,夕儿过去便是!纵然林儿妹子再不睬我,也该把误会讲清楚……” 陆秋娘正待再说,便听见茅舍外有人叫她。于是轻启柴扉,看到两道人影站在木篱之外,却不肯进来。 陆秋娘扯过抹布,擦了擦手道:“夕儿,娘要出去说话,你先吃些东西。”说完出了小院,才看清是郭婶子,身边站着一个僧人,棕髯萦腮,双目清澈、有湛蓝之色,实非中土之人。但放在盛朝,却也算不得稀奇。 郭婶子笑道:“这位是慧朗禅师,如今在半山上结庐礼佛。只是僧袍破败,不像是个得道的模样,因此才带来你处。若有几块不用的粗缯,可拿来给婶婶,好缝凑一副僧袍施予他。” 胡僧慧朗面色和悦、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贫僧初登此地、身无长物,难出布帛之资,日后愿为施主诵经千遍,以谢布施之德。” 陆秋娘欠身行礼:“王家老丈昨日已同我提过此事,布施行善,原是本分。禅师稍待,我这便去取布帛。”说完,微点了下头,转身回屋拿布。粗服荆钗的背影,却仍有余韵悠长。 不过数十息工夫,陆秋娘复又出来,手上却捧了一方叠得齐整的夹丝苎麻缯布,行礼道:“这块布帛虽不盈丈,做身僧袍也足够了。若禅师日后还需供养,尽可过来找我。” 胡僧慧朗面色恭谨:“女施主慈悲心肠,以布帛施惠于我,方是‘布施’二字正解。未来必积善成德、佛缘广博,当受贫僧一拜。”慧朗说完,竟以世俗之礼,拱手拜下。 陆秋娘笑道:“我自小见僧众扶弱行善,便从心许之。只是如今尘缘难斩、羁绊未断,尚不能四大皆空。今日偶遇禅师,应是因果使然。虽不能灌顶削发,也可奉佛修行。自此吃斋茹素、手不杀生,却是做得到。” 胡僧慧朗听罢一愣,面色便舒展开来,仍旧双掌合十:“女施主于参禅颇有心得,远胜贫僧。他日有暇,或可来半山草庐一叙 ,辨析经义,礼佛求安。” 陆秋娘这才向胡僧慧朗合十回礼:“佛祖慈悲,能渡迷航之人。生民皆苦,正待禅师点化。”胡僧慧朗微一点头,便不再多言,随着郭婶子往溪下走了。 陆秋娘送走二人,回过头去,却见杨朝夕捧了个木碗,一手抓着块骨肉连筋的野猪肉,正肆意大嚼,满手满脸的油污,在晨光里泛着光亮。不禁随口笑道:“山林奔突之兽,难逃饕餮巨口。罪过,罪过!” 杨朝夕也含糊不清地问道:“娘,你跟那乞儿和尚、叽里咕噜说了什么?云山雾罩的,夕儿听不大懂。难道娘也要削了头发、去做个尼姑吗?那夕儿怎么办呢?” 陆秋娘已经走到近前,笑着在他脑袋上拍了一记:“夕儿还没成人娶亲,杨氏一脉还需传续香火。娘怎么能舍下你呢?再则说,你若娶亲生子,娘还要抱着孙儿享天伦之乐呢!万丈红尘,苦楚虽多,却也有许多有意思的事,让人沉迷流连。这些道理,你长得大些了,自会明白。” 杨朝夕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心中却暗暗自嘱:日后总要找些理由,多回来陪一陪娘亲……呃,若顺便再陪一陪林儿妹子,也是极好……山中岁月毕竟太过清苦,与那乞儿和尚相比,也好不到哪去。也无怪乎娘亲有这等削发做尼姑的想法了。 想了一会,又不禁捏了捏拳头。一会便要去关世伯家还那篮子,见了林儿妹子该怎样说话,须得打个腹稿才行…… 却说那胡僧慧朗,回到半山草庐,虽不喜形于色,心下却也畅然非常。于是又趺坐起来,诵持了一番《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才心归止水之境。不禁想起离开长安时,上师不空禅师送他的十个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只是自己多日以来、苦思冥想,却总不得正解。 此时结庐半山、侧望溪谷,回首初心,便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而佛法广大、无远弗届。心有此感,不禁口占一偈,呼作《结庐铭》,微声吟唱道: 观山一脉,望水千波。落日残霞,闲云野客。蹙眉晚风,萦怀暮色。渔人失桃源,樵户犹烂柯。功名谒青枕,富贵拜槐安。是以结草庐、居半山。无进退以束己,无迎送可劳神。邙山高士冢,洛水亡者魂。五柳先生云:归去来兮! 自此而后,这胡僧慧朗便在半山草庐中住下。因他恪守僧人本分、不曾妄言惑众,关大石等人便放任自流、不去管他。他也不时为慕名过来的村民讲解佛法至理、开解忧愁苦悲,兼为庄中逝者超度亡灵。终得乡民供奉,成为得道高僧,却是后话了。 第86章 洛城余波 洛阳秋暮,街上行人渐稀,便是北市中的食肆、布肆,掌柜们也多在暮鼓敲响前、便早早打了烊,各寻各的归处。 自九月初八日午后,道冲观屠凉山受一众浪荡子之邀,在洛阳北市与冲灵子杨朝夕比斗受挫后,便会同一众浪荡子们,被武侯张松岳及手下不良卫,拘到了北市附近一处武侯铺中,关入地牢、安安分分地待足了三日。 到了第四日上午,又被观主展不休派来捞人的仆固行德,才从一个相熟的不良卫口中得知,张武侯终于松了口风,允许道观缴些银钱作保、承诺道门之人不再牵涉街市私斗,便可将人领走。 于是仆固行德遵从本心、将这消息原封未动地禀告给展不休,气的他在书案前骂了一个时辰,才无比肉疼地从囊中掏出银钱、扔在地上,叫仆固行德滚蛋。仆固行德这才应声捡了银钱,终于将屠凉山从武侯铺捞了出来。 这师兄弟二人平日里,虽算不得大奸大恶,却多行不义之举,如恃强凌弱、白吃白喝、偷鸡摸狗、眠花宿柳之类,便如吃饭喝水一般平常。 这日屠凉山终于从武侯铺中脱了身,仆固行德便笑道:“屠师兄!那温柔坊中的碧桃姑娘,早几日新学了首曲子,说只唱给你一人听,连我去了都不肯出来相见。这小妮子忸怩作态,委实叫人牙根酸痒!” 屠凉山为人虽然混账,做事却也分得清轻重,沉着脸道:“仆固师弟,若不是你今日过来救我,就你这几句话,师兄便要和你翻脸。你这人使钱、素来吝啬,带着几钱银子便要见碧桃姑娘?你当人家是看你长得俊俏么!另外,观主肯出银子捞我出来,心中此时必然极其恼怒。我须得先回去领了责罚、消停一段时日,才敢再出去寻些银钱的门路。若有了银钱,管他什么碧桃、红桃,也不过是供你作践的蠢物罢了。” 仆固行德深以为然地点头道:“还是屠师兄看得长远、又能屈能伸,日后接任观主之职,必然十拿九稳。只是这次究竟碰到了什么扎手的人物?又使了什么卑劣手段?竟让师兄都吃了暗亏。” 屠凉山脸色更加阴沉:“师傅他老人家身体康健,再担观主三十年,也是颇有余裕,此话以后休要再提!与我交手那人、你也认识,便是斋坛演武后,被景云观、龙兴观掳走的那个小道童……却没想到,他小小年纪,武艺已精进至此!” 仆固行德也是愕然:“居然是他!上清观冲灵子杨朝夕。斋坛演武那日,以木刀作剑,反败麟迹观花希子,那一身剑术确是精妙。如今想来,倒也颇像是公孙玄同杀过来时、演示的那套剑法。我们也学了,为什么却不敌他?” 屠凉山冷笑道:“你以为那公孙玄同安得什么好心!不过教了咱们一套假剑法,怎么敌得过他亲身相授的真剑法!丈夫行事,不论手段,须靠自身!今日回去后,再勿信他那‘以柔胜刚’的狗屁剑法。把师傅往日所授‘摄魂刀法’勤加练习,总会有一番成就!” 仆固行德听后,血脉贲张,便叫了一声“好!”两人又说些别的闲话,却总不离“酒、色、财、气”的范畴,直到两炷香后,才回到道冲观中。 道冲观雕梁连庑、青瓦朱椽,奢华之气一如往日。观中弟子也多是长安、洛阳两京庇荫无望的纨绔子弟,无非是想通过修道习武,或当胥吏吃粮、或当兵募吃饷,总要寻一条出路来。 被废去道功的观主展不休,此时正趺坐在紫极宝殿中,脸色有几分不甘、更多的却是颓然。手中是从长安送来的信简,既无称谓、也无落款,只是在黄麻纸裁成的方笺上,潦草地写了十六个字: 上意阻之,事不可为。多事之秋,好自为之。 虽然头尾俱无,展不休还是能够认出,这便是义父鱼朝恩的字迹。然而信中简短到敷衍的内容,也无疑是对他未来的宣判了。年轻时的不可一世、盛年时的无所不用其极、俯首叛军时的卑躬屈膝……再到如今的道功尽失,仿佛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但其实已经回不去了。 世事如浊流,何人能独清!大半生下来,跟在一个不算良善的阵营里为虎作伥,行了多少错事和恶事,展不休自己都数不清。如今想要一条路走到黑,却已不再可能。 过去不须再想、当下只是乱想、未来无法可想……原来公孙玄同不杀他们,才是最狠毒的惩罚,这种一切近乎幻灭的感觉,当真是一种难忍折磨! 殿外传来不太真实的声音:“师傅!弟子回来了……弟子学艺不精,惨败于他人之手,请师傅责罚!” 展不休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心道:我还是观主,还有这些弟子。一些处变不惊的觉悟,才渐渐清晰起来:“哦,回来就好。为师本欲责罚于你,但你与人拼斗,确已竭尽全力。作为观中大弟子,既知自己学艺不精,从今日起,便要比别的师弟多练一个时辰刀法,以求精进!仆固行德,日后你屠师兄将专心修道习武,观中有些杂务,便交由你去做罢。” 屠凉山听完神色微变,但还是老老实实应下,躬身退出了紫极宝殿。再侧目去看留在大殿的仆固行德时,那扬眉吐气的神色,恍如自己当年。收回目光后,眼底便悄然略过一丝阴狠之色,双拳紧握、骨结发白、咯吱作响,恍如一头随时可能暴起的苍狼…… 话分两头。方七斗送走了陆秋娘、杨朝夕母子二人,一路南返,得与镜希子唐娟同行,却是喜不自胜。虽百般讨好、仍不被她待见,心头却依然涌出一种畅饮香醪后、极不真实的感觉。 此时午时将尽,两人一前一后、向着洛阳城的方向行进,脚程自都不慢,但总保持着一丈多远的距离。 方七斗在后面表情百变,说着各种道听途说来的奇闻怪谈,有狐魅成仙、如水长剑,也有红拂夜奔、南柯一梦。镜希子唐娟走在前面,始终不置一词、表情几乎未变。 将近城墙时,方七斗忽然道:“镜希子师妹,你要如何才肯答应与我交游,哪怕只认作兄妹呢?或是我身上确有些无法可忍的毛病,你说出来,我方七斗必然改掉!” 唐娟停下脚步,回头冷然道:“方七斗,你究竟看中我哪一点,定要与我纠缠?我也改了便是!” 方七斗被这突然而至的反问,弄得措手不及,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唐娟说完,便又加快了脚步,向着徽安门的方向疾行。 方七斗一面追随、一面急道:“镜希子师妹……唐师妹!请留步,再听我一言……说完这句,我……我便不再去纠缠于你。我方七斗虽然无赖……却不是无耻。” 唐娟听到“不是无耻”时,便猛然转过身来,面色阴寒道:“你说!” 方七斗见事有转机,却突然犹豫起来,在原地踱了几步、焦急地不知从哪句说起。唐娟见他这般,以为又是缓兵之计,便扭头要走。 方七斗情急之下大声道:“我幼时便见过你……” 唐娟转了一半的身体,陡然僵住了。 “幼时……自己幼时,洛阳唐氏是何等的门庭繁盛、人丁兴旺……只是到得如今,怕是活下来的、也只剩自己一个孤女了……” 她这样想着,眼中瞬间涌出悲戚之色,但在旁人面前,却一闪而逝,似乎这悲戚从未出现过一般。 方七斗接着道:“唐门大族,出自蜀中。后开枝散叶,亦有许多旁支,或擅长暗器、或擅长用毒、或擅长阵法、或擅长掌法、或擅长机关术。那时我才六七岁,随爹娘去你唐府拜访,你便穿着一件浅紫的诃子裙,在堂院中作投壶之戏。我那时便要过去找你玩耍,爹却怕失了礼数、把我拉回去了。”方七斗声音有些沉郁,“我那时便跟娘亲说,‘这个唐家小妹妹好生亲切,我若长大,必要娶她’。后来这事,每每被族中叔伯兄弟说起,便传成了一件笑谈。” 唐娟凄然道:“是啊,洛阳唐氏,如今却也……灰飞烟灭了。只是,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便是当年的唐家小妹……” 方七斗亦黯然道:“洛阳唐氏擅机关之术,当年蓟州之乱,一家勇烈全都守城殉国。我方氏本也有许多叔伯弟兄,却也在蓟州贼兵屠城之时、凋落殆尽,如今剩下的也只是苟活之人……我能认出你,只是因为看到你耳边的那颗朱砂痣,而且……你恰好姓唐。” 唐娟心中疼痛,初时对方七斗的那份厌恶之感,却淡下去许多。也许正是这算不得认识的认识、以及不像是重逢的重逢,让两人之间仅有的一丝关联,顿时有了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方七斗叹了口气:“官军收复河南、河北两道时,我方家才从外地逃难回来。绕到你唐府去看时,却只剩下一片瓦砾。后来打听到你唐氏在守城时,被贼兵满门屠尽,心中只是惋惜。直到……直到那天在麟迹观前,终于才认出了你。” 两人一面走、一面说着这些陈年旧事,彼此相同的记忆中,却都是一般的惨痛。 两人进了徽安门,又顺着高大宫墙一路南行,又回到承福门附近时,唐娟才面色平静道:“方师兄,我入观之时,便已受戒,此生只在道尊面前虔诚修道。你若还顾念幼时相识之谊,便请自重,勿再起非分之想。总之……我们就此别过吧!” 方七斗再无话可说,只是呆呆看着唐娟,步步行远。纤瘦孤独的身影,渐渐淹没在温吞刺眼的日光下,终于在那红土夯筑的坊墙转角、瞬间消失。 日影渐斜,方七斗凝望的身躯,在地上拉出修长的一道影子,在承福坊的夯土墙上折成两段。而这往日里清瘦俊逸的身形,恍然间、又透出形销骨立的惆怅。 几道身影远远地盯了他半晌,此时便无声无息地向他围了过来。其中一人陡然挥出两只圆滚滚的东西,朝着方七斗的天灵盖猛砸下来。 方七斗仿佛脑后生双目,蓦地平移出两尺距离,险险避开这一下攻击,口中轻喝:“程四儿,你这点微末功夫也敢和我动手,当真是班门弄斧!”这出手之人,却是“洛中七侠”中的“降魔锤”程四儿。 程四儿一击不中,便躲到了“破天枪”丘除安身后,笑嘻嘻地道:“方大哥英明神武、武功盖世、世间无敌……接下来怎么说来着?丘二哥,烦给提个醒!” 丘除安反手给了程四儿一个暴栗,笑道:“武功稀松平常也就罢了,嘴上功夫也是一无是处!白跟方大哥这么久,一点文采风流都没学会。唉!朽木不可雕也!” “头陀疯棍”赵三刀却是笑呵呵地走了上来:“方大哥,兄弟们跟你半天了。刚才说话那个女道士,就是前几日你说的镜希子师妹吧?果然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大哥眼中素来无凡品,兄弟们佩服!” 程四儿见大哥没追究那两锤,便也壮着胆子凑过来道:“那大哥为何在此失魂落魄?让兄弟们看了半天,好生心疼……”程四儿尚未说完,赵三刀便一脸凶相瞪了过来,吓得程四儿把剩下的话,全咽回了肚子里。 方七斗罕见地摇摇头:“大哥,今天栽了……栽在镜希子师妹手上了……” 赵三刀慌乱地在方七斗身上一通乱摸:“方大哥,那女道士伤到你哪里了、重不重?要不要去找个郎中看看……还是你有什么话、要转告方世伯和婶婶的,做兄弟的一定带到!” 丘除安也皱着眉头冲了上来,又是一个暴栗打在赵三刀头上:“乱七八糟……方大哥伤到心里了。你要想帮大哥治这心病,晚上便把那镜希子师妹绑来、送到方大哥府上,包管百病全消!” 方七斗本来低迷的情绪,被这几个混账一搅,顿时浮躁起来,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忍不住一人头上拍了一记:“镜希子师妹受了戒,要做一辈子道姑。我是无法可想了,你们几个还敢过来添乱?不行,把头都伸过来!让我再敲几下……” 程四儿忽然捂着头大叫:“别打!方大哥别打!道姑又不是尼姑,没说过不许嫁人么?就算戒律森严,又不是一锤子买卖,总还可以还俗的嘛!尼姑尚且思凡,道姑找个道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方七斗闻言,顿时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伸手在程四儿脑袋上抹了几抹,笑逐颜开道:“妙!妙!妙!榆木脑袋终于开窍!就这么办!明日去找元夷子,叫她给镜希子先还个俗,再徐徐图之……走了弟兄们!去鹤殇酒肆,不醉不归……” 第87章 冰释前嫌 晨光清亮,日影渐高。叶落将尽的高大乔木,从山脊一直延伸至山谷。 高峰低谷间、依然苍翠的少许树影,是松柏、水杉之类,在持续转寒的中原群山里、保持了独有的风度。 杨柳山庄,清溪之畔,陆秋娘家茅舍中气氛极为日常,母子二人对坐在木桌前,默默不语,吃着早饭。 杨朝夕双手左右开弓,很快将一大碗野猪肉吃得精光,又将骨头翻来覆去,开始挑弄缝隙中的肉丝。有些不寻常的是,这一餐早饭吃到现在,已经足足过去了半个时辰。 陆秋娘脸色微寒,将双箸往木碗上一拍:“野猪肉好吃吗?!” “好吃!就是因为太好吃,所以意犹未尽,想再吃得干净一些……”杨朝夕心中“咯噔”一下,知道陆秋娘意有所指,只好装糊涂、就坡下驴。 “肉从哪里来的?!”陆秋娘杏目圆睁。 “娘做的啊……”杨朝夕声音渐低,见陆秋娘瞪着他、就要发作,忙改口道,“哦……是林儿妹子……送来的!须得……须得好好谢谢人家!” “那还不快去!竹篮子在这!绢帛在里间炕上、油纸包着的便是!”陆秋娘一声大喝。 杨朝夕慌忙扔下手中碗筷,三下五除二洗掉手上、嘴上油污,抱着绢纱、拎了竹篮,灰溜溜地跑出去了。 陆秋娘望着那飞快消失的瘦小身影,心道:这个混小子!从小就会嘴上充英雄好汉,当真做起来、总是满头大汗…… 光线倾斜,道道分明,从天幕直刺进疏林之中,落在那间阔大的茅舍之上。这里熟悉无比,幼时便不知来过多少回。此刻怀着不一样的心情,故地重来,却觉得茅舍里、突然多了许多未知的东西。有几分忐忑、更有几分好奇,更多的、居然是身不由己的紧张! 茅舍里很安静,走的近了,便能够听出来。这个时辰,关世伯应当还在演武场上训斥众人,林儿妹子或许在睡着懒觉——她自小便是如此,可如今已经长得大些,该是起来学着烧饭了…… 这般推测着,脚下已然走进了木篱围成的院落。柴门大开,堂中无人,一道青烟从茅舍的烟囱里、缥缈而上。 “林儿……妹子!娘让我过来,带了些绢帛,正好再给你做些冬服……”杨朝夕试探着叫了一声、又解释了几句,好叫这次造访,显得不那么刻意、或者突兀。 然而,无人应答。杨朝夕立了一会、心中焦躁,便硬着头皮进了正堂。 左面耳室便是厨下,进去看了一圈,柴禾在灶膛里烧着,却不见人影。右面耳室是卧房,杨朝夕又喊了两遍“林儿妹子”,仍旧得不到回应。 于是他壮了壮胆子、闯了进去,却只看见一里一外两座土炕,炕上被褥整齐,中间还竖着一张草帘子。只是,依旧无人! 杨朝夕心下微感庆幸,接着又有些沮丧起来。误会如鲠在喉,若不除掉,终究是无法消解的难受。 他一手拖着竹篮子、一手抱着那油纸包着的绢帛,慢慢踱出正堂,垂着头向院落外走着。慢慢发现一双小巧的绣鞋、在裙裾下冒出头来,再顺势向上望去,关林儿那眉头微蹙、秀目泛红的鹅蛋脸,赫然陈列在前! “林儿妹子……我……我给你把竹篮子送过来。还有我娘让拿了些绢帛,都在这……天要寒了,正够做一套衣裳。”杨朝夕开口艰涩,见她没有打断,便索性一股脑说了出来。 关林儿腰间却夹着小木盆,盆中是些碗筷,上面还沾着水珠。她表情复杂地瞪了他一下,便劈手夺过竹篮和绢帛、扔进小木盆中,一语不发地进了茅舍。 杨朝夕愣了几个呼吸,才反应过来,连忙转身追了进去。木盆扔在正堂的木桌上,关林儿已经蹲在厨下灶前,正要往灶膛里填柴。看见杨朝夕已经进来,便陡然起身,抡起手中柴禾棍,胡乱在他身上抽打起来。 杨朝夕自小挨打,必然第一时间逃跑。此时却如认命般,任由关林儿打了一阵,身上横七竖八地、全是柴禾打出的灰土印痕。 关林儿打着打着、手上动作却渐渐慢了下来,突然“当啷”一声,柴禾跌落在地上。她怔怔望着眼前笑容诚恳的杨朝夕,突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接着却是两行清泪、潸然落下,如开闸之水,再也止歇不住。 他笑着,她哭着。他心里紧绷的弦、才终于松了下来,要上去为她擦掉泪水,却被她伸手推开。他许久才道:“林儿妹子,你若还生气,便多打几下也无妨。夕哥哥练过的,打不坏!” 关林儿正抹着眼泪,手上的草木灰在蹭在腮上,留下道道痕迹。却不料他竟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顿时气道:“是你自己死乞白赖、过来讨打!若打死了你,我便削了头发做尼姑去。”说完又觉不妥,继续问道,“你……昨晚的话当真么?我爹说,男儿醉话,最不可信。” 杨朝夕正色道:“若是昨日醉话不算,今日在你家厨下,我便重新再说。夕哥哥自小便喜欢林儿妹子,除此之外,不做他想。你若因为这个误会我,我便烧了它!免得再叫林儿妹子难过。”杨朝夕说着,却将腰间香囊解下,往灶膛里扔去。 关林儿陡然一个抄手,将那香囊截了下来,抓在手中翻看,轻声道:“我信你,夕哥哥。这香囊便替你保管,做个印证。若哪日你想反悔、再去找这姑娘,我便还你,你依旧能做个风流大侠!” 杨朝夕欣喜之余、却咬紧了牙齿,被这古灵精怪的关林儿,弄得一时不知所措。 忽然又想起昨夜分开前、未及做完的一件事,不禁又上前一步,环起双臂,想将她抱在怀里。关林儿眼神躲闪、不敢动弹…… 即将得逞时,关林儿却突然身形一矮,从他身侧钻了出去。一阵“咯咯咯”的清甜笑声响起,那小巧玲珑的身形、已然逃到了茅舍外面。口中兀自挑衅:“夕哥哥,你抓不到我!咯咯咯~” 杨朝夕闻言笑道:“这便过来!”身体已循声追了出去。只看到一个高大身影、正提了杆铁枪,如渊渟岳峙般、稳稳走了进来,急忙抱拳行礼:“郭世伯安好!我娘叫我过来道一声谢。正好有些绢帛带来,给林儿妹子做些冬服。” 关大石刚从山谷校场回来,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尚未散去:“夕小子!你倒是许久不曾回来啦!昨日碰见你娘,听说了些事情。你年纪不大,已经有这一身武艺,俺很高兴!原本想今日早间,你可能来山谷校场,再跟你拆上几招。结果没等到你来,却不想是在这里和林儿丫头玩耍。来、来、来!咱们空手试一试!” 杨朝夕只好摆出拳架,却是“夺槊拳”的请手式。关林儿立在不远处,眼中露出新奇的神色。她虽是女子,却也多少跟关大石学了几手硬桥硬马的拳脚,对于平平常常的过招切磋,却也能看出优劣好坏。 关大石见他起手便焕然一新,似有不俗之态,心中更是技痒难耐,惯熟多年的“搏命九式”使了出来:一步到位、双管齐下、三足鼎立、四面楚歌…… 杨朝夕连拍带打,一一接下,却从关大石外练的拳法中,感觉到一丝奇怪的力道。原来关大石多年外练功夫、又经过战场搏杀,纵然资质平平,也练出一丝内劲。却是在无意间、打通了“由外及内”的拳法途径。 杨朝夕此时身量,却还不及成人,关大石手下拳掌挥出,力道却渐渐沉重起来。 杨朝夕挥臂格挡间,身上被柴禾打出的印痕,竟然渐渐散落下来,看得关林儿表情紧张,害怕爹爹一个失手下,将夕哥哥真的打坏了,那么自己当真要削掉头发,去做尼姑么……懵懂意识里,竟已经开始权衡利弊了。 杨朝夕偷眼瞧见她竟在担心自己,心中一暖,手上招数陡变。在挥拳闪掌间,变成了“翠云道功”的打法:以意御形、意在形前,以柔胜刚、顾盼八面,招式虽绵若无骨,拳劲却如蛛丝般飘忽不断,时而如鸥鸟振翅,时而如江潮初平。 关大石一身刚猛劲道,却似打到一大团被褥之中,虽势大力沉,却全无用处。而身形也随着那拳法的节奏,渐渐散乱起来,几度踉跄,险些摔倒。 关林儿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二人,此时见关大石吃亏,又有些责怪起杨朝夕来,小小的心中,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做“患得患失、左右为难”。 关大石又打了一会,才借着杨朝夕一挥之力,退了出来,大笑道:“不打了!不打了!你耍的这个,是公孙真人的‘翠云道功’,十年前俺便不敌。如今又输在这套拳法上,却也不冤。” 关林儿却是双腮一鼓、樱嘴轻开:“爹爹!你明明是输在夕哥哥手上,偏说这拳法如何厉害。夕哥哥便不够厉害吗?哼!你们大人,手上输了、嘴上却是不肯认输!” 关大石一愣,又笑了出来:“林儿说得对!是爹爹输了,夕小子是很厉害的人,比爹爹还厉害。行了吧?唉!女心向外,无一例外。爹爹终于也有这么一天,以后的日子要不好过咯……” 关林儿俏脸顿时彤红,又瞪了杨朝夕一眼,似是在说“你满意了吧!为了帮你说话,爹爹都嗔怪我了”。然后又跑进自家茅舍,钻回卧房去了。 杨朝夕无奈摇头,想起关大石还在看他的笑话,忙抱拳道:“关世伯,我忽然想起、娘还吩咐我去砍些干柴回来,便不叨扰了。您多保重!”说完头也不回,拔腿便跑。 关大石想了想两人情状,一个满脸草木灰,一个满身柴禾印痕。又回想起昨晚,关林儿回来伤心哭泣、却一句话都不肯说的倔强模样,不禁摇头叹气: 小儿女们总算慢慢长大了,这些事情,却是无可回避。只是自己一个五大三粗的村汉,对女儿家的心事,终究不能过多置喙。要是林儿她娘还在,该有多好!想到此处,七尺多高的粗大汉子,却也黯然神伤起来。 杨朝夕跑回自家茅舍时,陆秋娘已开始准备午间的吃食了。见他回来,随口问道:“见了你林儿妹子了?绢帛给到了吧?” 杨朝夕点点头,脸上还有些不自然的神色。而身前被柴禾抽打出的印痕,还残留了一些,此刻显得尤为醒目。 陆秋娘看在眼里,笑道:“挨打了?是关世伯动的手么?”杨朝夕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陆秋娘不再细问,转过头才道:“院子里柴禾不多了,你早间答应为娘,要去砍些回来。此时午饭尚早,便快去快回!” 杨朝夕埋头应下,便寻了柴刀、绳索,挂在腰间。又从茅舍一角取了挑棍,才出了自家院门,一路向山谷两侧的疏林间寻去。 此时山林萧瑟,林中诸木长势好坏,却也一目了然。杨朝夕专拣树上枯死的细枝末节,用柴刀砍斫下来,和树下捡来的枯枝放在一起。待收拢得多了,便全都斩作三尺来长的柴禾棍,用绳索捆扎成两捆、足有水缸粗细的柴束。才将挑棍两端分别插入柴束,做成“工”字形的一担柴,矮肩挑起,往回折返。 走了一段,便看到不远处一块平缓的山坡上,被人清理出一大片空地来。空地依山的地方,结着一座小小的草庐,草庐内似有人影,却岿然不动。 杨朝夕心中恍然:这大概便是那乞儿和尚的僧庐吧!接着想起昨晚关林儿的描述,以及早间陆秋娘与他的对话。不禁有些好奇,于是挑着柴担,径直走上前去。双脚踏入枯草,发出“沙沙”声响。 那胡僧慧朗本在坐禅冥思,听到脚步声时,缓缓睁开眼睛,面上露出微笑来。 杨朝夕走到近前,正伸长脖子要去瞧那乞儿和尚,却见那和尚双目炯炯、正慈和地望向他,不禁吓了一跳,赶忙将脖子缩回来。 过了一会、见那和尚半天没有动静,又探过头去,看到那和尚依旧一动不动、笑看着他。心道:这莫不是个泥塑的和尚吧?怎么一点生人之气也没有。 正心绪不定间,那胡僧慧朗却开了口:“小施主,贫僧是活人,不须害怕。你本是进山砍樵、却无意绕到此处,也算是因缘巧合了。” 杨朝夕见他说得人话,心里惊疑便去了大半。自己本是出于好奇,才跑来瞧瞧,并没有什么疑问要解。 然而几年修道,他却也听说道门、释门之间,自来信奉有别,许多经义甚至背道而驰。两教之间纵然算不得势同水火,却也不可能和乐相处。盛朝自开立以来,佛道之辩也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了。 想到这些,心里顿时有了些恶作剧的想法,于是问道:“禅师有礼!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安贫乐道,是为‘贫道’,这是道士自呼。然而禅师自称‘贫僧’,却作何解释?” 胡僧慧朗淡笑道:“原来也是修行之人,却不知小施主道号、名姓?又在哪座观中挂单?” 杨朝夕心中一惊:这乞儿和尚果然慧眼如炬,竟这么快便识破自己身份。又自省了一下周身,道袍早换掉了,头上也只绑了个软脚幞头,却不知哪里露出的破绽。于是耍赖道:“我先问的你,你须先回答了我,我才回答你的问题。” 胡僧慧朗被他话语冲撞、竟也不生气,仍心平气和道:“身无长物,谓之‘贫’;舍己度人,谓之‘僧’。‘贫僧’二字,便已契合我释门教义,非有舍我之心,难成极乐大道。” 杨朝夕听罢,眼中也闪出光华来。不禁为这乞儿和尚达观淡然的气度所折服:“禅师所言,语浅义深,倒是小道唐突了。小道是上清观冲灵子杨朝夕,请问禅师法号?” 胡僧慧朗双掌合十,语气谦和:“原来是冲灵子道长。贫僧法号慧朗,非中土之人,只为传我佛无上智慧而来。” 杨朝夕便也歇下柴担,拱手还礼:“慧朗禅师,你半山而居,春秋或还能住。到得秋冬,又该如何自处?” 胡僧慧朗笑道:“道门修道,释门坐禅,虽行功有别,却殊途同归。若贯通三处丹田、打通任督二脉,大、小周天循环畅行无阻,后天之气、先天之气合而为一,佛胎便生。水火尚不能侵,何况只是寒暑。” 杨朝夕亦奇道:“那你们释门功夫,与道门功夫相比,又有什么不一样?” 胡僧慧朗答道:“释门功夫多由外而内,许多禅师若修武艺,必是自横练刚猛一路练起。日久年深,偶遇顿悟之机,坐禅与习武、即能内外相通。此后武艺精进,便会一日千里。” 杨朝夕疑惑道:“若不能顿悟,岂非一辈子也不能内外相通?到得老时,横练功夫落下的暗伤,反倒要折磨自己。” 胡僧慧朗又答道:“释门坐禅、习武,本为清净欲念,而非逞勇斗狠。纵然武艺盖世,不能度化世人、脱离苦厄,又有何大用?至于横练暗伤,苦痛的只是躯壳,于佛性倒也无损。” 杨朝夕叹道:“禅师所言,全是不可思议的说法。都说道门、释门理念大相径庭,以至于互相不睦。那道和禅,当真没有高下之分吗?” 胡僧慧朗认真看了他一眼,才道:“道与禅,就贫僧而言,只是对大千世界的观想不同。而世界亘古长存,你如何观想,于世界来说,其实并无增减。但道士、僧人,观想出来道理、禅机,却能帮世人参透得失、宠辱、生灭,平息内心煎熬,这便是用处所在。若强分界限、硬下论断:道乃避世之法、自处之学,佛是救世之法、自赎之学。二者或有高下分,却非你我可以妄断、妄言。阿弥陀佛!” 杨朝夕忽然笑道:“禅师果然思辨清晰、不偏不倚,小道修行尚短,对许多事还都是一知半解。禅师却不因是村童之言、便随口敷衍,如此一视同仁、春风化雨,小道实在钦佩!” 胡僧慧朗笑容温和:“佛讲众生平等,老弱妇孺、牛马鸡狗,皆是众生,又何须分别对待,岂不是要劳神苦思、自寻烦恼?” 杨朝夕拱手拜道:“小道率性而来、满载而归,此行已然不虚!他日修道有成,再来叩门叨扰!”杨朝夕说完、便挑了柴担,告别这慧朗禅师,奔山谷溪流而下。 胡僧慧朗收摄心神,依旧枯坐僧庐之下。颈上念珠已然握在了掌心、随十指循序而动,一如他口中所称世界,似乎从未开始、也好像永不结束。 第88章 道士回山 山庄虽好,却是眼界抱负的牢笼。对一个涉世未深的道童来说,外面的花花世界,终究更有吸引力。 杨柳山庄出入的那处垭口,两株柳树只剩垂条,在阵阵劲风中乱舞。陆秋娘、关大石、关林儿站在风里,未梳拢的发丝从发髻、幞头间抽离出来,抖成一片,扰乱了视线。 视线尽头,一道瘦小身影渐渐化为黑点,最后消失不见。关林儿手中还抱着竹条编织的小笼子,透过孔隙、可以看到一只松鼠在里面上蹿下跳。松鼠偶尔抱起笼底的松果,啃咬几下、便丢在一旁,继续仓皇不安地、寻找着笼子的破绽。 三人又站立了一会,关大石才道:“秋娘妹子,咱回去吧!趁着天还没彻底冷下来,这几日俺们几个兄弟要多跑几趟后山,争取多打些山货回来。这时山货,也最肥美,窝冬时候,便全靠这一季的储备了。” 陆秋娘偏头笑道:“大石哥,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以后若能少一些杀生,百年之后、便少一份杀孽。” 关大石哈哈一笑:“秋娘妹子菩萨心肠,俺素来知道。只是俺们当年在战场、连人也杀过了,这些飞禽走兽杀多杀少,又有多大分别?阎罗王也好、西天佛祖也罢,总归是不会饶恕我等了。倒不如百无禁忌,快活过好这短短几十年光景。” 陆秋娘见劝告无用,只好叹息一声:“咱们回去吧,大石哥。垭口风大,吹得久了,怕是林儿要不舒服了。”说完便转过身,没精打采地向庄里走去。 关大石拉着关林儿,跟在陆秋娘后面,距离也渐渐拉大。直到一处岔道口,关大石才站住脚道:“林儿,爹爹知道你舍不得夕小子走。但是山庄太小,蛟龙终究不是池中之物,夕小子未来的路肯定很长、很远。这几年你送他走,他过一段时日便会回来。爹爹只是担心,等你们都大了、或者有一回,夕小子走了之后,便不会再回来了。” 关林儿本就情绪低落,又听了关大石莫名其妙的一番话,不禁眼眶通红、滚下泪来:“爹爹你胡说!夕哥哥说喜欢林儿妹子,就一定会回来……嘤嘤……爹爹乱说话……” 关大石抚着她的头,笑道:“爹爹胡说、胡说的。你如今还小,待大一些了,这些事你自会慢慢想明白。夕小子他爹去的早,爹爹自然希望你们两个好好相处。但若这混小子心飞到了山外头,叫林儿整日不快活,爹爹又何苦来哉!” 关林儿兀自红着眼睛,“蹬蹬蹬”先几步跑回去了,关大石在后面笑着跟上。自己其实也搞不清,这几个小辈之间、今后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却说杨朝夕离开杨柳山庄,一路向翠云峰疾步而行,左手中却握着一柄障刀。这刀长一尺有余,是关大石早年北上驰援河东道时的战利品,如今已转赠于他,途中可用来防身。 以如今杨朝夕的武艺,一般的剪径强人却也拦不住他。只是虎狼熊罴一类的野兽,总是须提防几分,而这障刀,便最适合贴身肉搏使用。 一路无事,杨朝夕脚程也快了许多,将近午时,便已赶到翠云峰下。 望着蜿蜒而上的石阶,杨朝夕心道:午斋总算是赶上了!早上虽吃了不少,此时却早已饥肠辘辘,果然如关世伯所说,修道习武,最耗精力和体能。只有大吃特吃,身体才不会亏空。所以自古便有“穷文富武”的说法,若一般人家,便只是吃这一项、就能倾家荡产,又如何去继续供养一个武人。 想着这些,杨朝夕一步两阶地向上攀行。不到一炷香,便站在了上清观门前。望着上方拙朴醒目的“天门”二字,第一次感觉如此亲切! 今日轮值的却是关虎儿,穿着一副青色道袍,在观门中旁一本正经地站着。见到杨朝夕几步窜上观前平台,不禁笑道:“冲灵子道长回观,小道有失远迎!”说着,又探头探脑向他身后望了望,大惑不解,“那位花希子师姊未曾随行吗?观中师兄弟早就等着了,要来迎接你们这对神仙道侣!” 杨朝夕虽早有预料,却不知流言已传到此等地步,不禁苦笑道:“关虎儿,你也来消遣我么?我去年可是私底下拜了你做大舅哥的。你竟还和他们沆瀣一气、乱嚼舌根,对得起林儿妹子么?” 关虎儿一面笑、一面拉着他进了观门:“这话便不对了。明明是你出去招蜂引蝶、对不起林儿在先,我这做大舅哥的,便不能臊你几句么?不过知道这事后,牛庞儿可是高兴了好几天,说回去便向林儿告你的黑状,这样便没人和他抢了。” 杨朝夕咬牙切齿道:“这个牛庞儿,专会落井下石!关虎儿,观中今日有什么喜事么?怎么看到哪里、都是簇新的样子?” 关虎儿道:“这回你可错过了!十日前观中办了一场‘翠云丹会’,洛阳附近道观的观主、监院都住在观中,连你师傅长源真人都从南面赶了过来,好不热闹!另外还从长安请过来一位‘鲁雍真人’,据说大有来头,几句话便把四五十个官兵吓跑了……” “我师傅回来了!如今可还在观中?”杨朝夕听到师傅回来、顿时一愣了,接着便是极度的兴奋,连忙打断关虎儿滔滔不绝的话头。 “长源真人也只待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便和那个‘鲁雍真人’南下了,说是还有公务。不过观中如今住着一位老神仙,是观主的朋友,那一身道功、真是鬼神莫测!我关虎儿这辈子若能练到那等程度,啧!啧!哪里去不得……”关虎儿此刻已是话痨鬼附体,一旦开口便再刹不住。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院中。看到他们的师兄弟们,纷纷向杨朝夕打着招呼,笑容中多是意味深长,令他有种掉进蛇窟的感觉。 杨朝夕脚下不停,径直跨进了紫极宫,向趺坐在道尊神像前的公孙真人躬身行礼道:“观主安好!弟子回来了。”说着,又将手上一只口袋捧起,“这是我娘、关世伯他们今年新得的粟米,以充香火之资。” 公孙真人转头微笑道:“回来便好!你不在这几日,观中发生了几件事情,对我道门未来传承壮大,极有好处!你先去居室歇息,待吃过午斋,便来我这里。我有一位多年未见的道友,如今正在观中做客,下午引你见他一回。若能被他提点几句,对你日后修道大有裨益。” 杨朝夕从紫极宫中告退,又去一处靖室中见了承虚子韩奉樵,将这几日淹流洛阳所遇之事,择紧要处与他禀明。待他点头首肯后,才携了随身包袱,回到自己居室。 居室里,牛庞儿、孙胡念正在争辩着什么,见杨朝夕进来便即住口,接上两人扑上,一人一边将他按在木床之上。 庞牛儿率先发难:“杨朝夕!你在洛阳好不快活,终于舍得回来了!你既认识了那花希子师姊,从今往后,便不许再和我二人争林儿妹子!” 杨朝夕被按在床上,口中却笑道:“你二人?小猢狲,你也喜欢林儿妹子么?再说林儿妹子又不是件物品,你们便去争、也得她自己点头对吧?” 孙胡念也笑道:“被我二人按住,还敢乱说话,看来是想找打!你既有了相好的师姊,我再不去争一把,岂不是便宜了这头‘蛮牛’?” 杨朝夕大笑:“此话有理!” 牛庞儿见孙胡念临阵倒戈,顿时大怒,按着杨朝夕的手便松开来,转而向孙胡念攻去。两人一个灵活、一个莽撞,在两张木床和砖地上窜来跳去,一时间将居室闹得乱如猪舍。 杨朝夕见二人不可开交,再闹将下去、怕是要动了真火,便上去拦腰截住牛庞儿,笑道:“差不多便歇一歇,咱们先去斋院,吃饱了回来再闹。若去得迟,好吃的斋饭便要被别人抢光了!” 听到吃斋,牛庞儿果然安静下来,笑道:“小猢狲,回头再跟你计较!说好的一起对付这见色忘友的家伙,你这棵墙头草,倒得也忒快了些!” 孙胡念也笑着回怼道:“蛮牛!怕你还是怎的?咱们便在演武场上放对拆招,叫众师兄弟做个公断。你可敢来?” 牛庞儿哼了一声,不去理他,转过身和杨朝夕勾肩搭背,先出了居室,往斋院而去。孙胡念笑笑,便紧跟了上来。 吃过午斋,杨朝夕在伙房找到了朱介然师兄,从怀中掏出那对指虎来,送到他手里:“朱师兄,这是回山前,方七斗师兄从屠凉山手上夺回来的。我二人在洛阳北市,将那屠凉山暴打了一顿,算是给你报仇了,哈哈……” 杨朝夕说话间,便将那日在洛阳北市,偶遇娘亲被浪荡子轻慢、又牵扯出屠凉山过来寻衅的事情,给朱介然讲了一遍,听得他拍手称快。 朱介然感喟道:“那屠凉山手下横练功夫不俗,即便他那日没使阴招,我要拿下他,也不会轻松。杨师弟如今有了这等武艺、竟能压着他打,便是去行侠仗义,大概也够用了。”说着又把玩了一下那对指虎,笑道,“指虎原本也无凶善之分,不过用他的人,却多是心肠歹毒、偷袭耍奸之辈。此事于我而言,也算一桩教训,今后这指虎便挂在居室里,以便时时提醒我‘防人之心不可无’。” 两人又闲聊几句。朱介然关切了一番杨朝夕身上暗伤痊愈情况,杨朝夕也看了看朱介然前臂、小腿上的外伤,见伤口均已长好,才拜别朱介然,往紫极宫而来。 紫极宫偏殿内,公孙真人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面对面盘坐在木榻之上。一方低矮的几案横亘两人之间,上面是烹茶所用诸器,林林总总、却有近二十余件。两人各自捧着一只越瓷茶碗,一面闲谈、一面小口啜着茶汤。 公孙真人放下手中茶碗,又给那老道添了茶汤,才笑道:“吴天师!你本来云游四方,修的便是一等逍遥的道法。今日偏又有了口福!这‘渠江薄片’我藏了十余年,便是长源道友过来,都没吃过几次。这套越瓷茶碗也用了二十多年,本来八只、如今只剩三只……” 这须发洁白的老道,便是客居在此的吴正节吴天师。听见公孙真人这般炫耀,便又伸手点了公孙真人几下,笑着驳斥道:“玄同老弟,年纪越大、气度倒是越小了!不过吃了你几碗薄茶,便似邀功请赏一般,说这许多没用的门门道道,听着便令人生厌!” 公孙真人扬眉解颐道:“玩笑罢了!不过这茶吃下去,确是齿颊生津、体畅身轻、两腋习习生风!倒像是羽化飞升之感!” 吴天师捋须笑道:“这话说得太满。待哪日老道羽化飞升之时,再来印证你今日夸下的海口!” 公孙真人又吃下一碗,便听到杨朝夕脚步声已入了大殿。待他来到两人所坐榻前,便又笑道:“冲灵子,这位便是吴正节吴天师,还不速速行礼!” 杨朝夕听罢,连忙拱手长拜而下:“弟子冲灵子,拜见吴天师!”吴天师听见声音,便侧过脸来,对他颔首而笑。 待杨朝夕抬起头时,却见吴天师大惊失色,手中一松、茶碗竟滚翻在几案之上! 第89章 忘年之交 紫极宫偏殿内,诸般陈设古朴而简单,一榻、一案、一柜、两凳、三圆座,并无多余之物。 偏殿内,时空仿佛都凝固了一瞬。榻上两个老道,对坐尴尬,倾覆的茶碗还在矮几上打着旋儿。矮几一角放了只熏香球,香烟袅袅升腾,自在悠然。 白须白发的吴天师轻咳一声:“老道失态了!敢问这位小友,便是冲灵子杨朝夕么?”公孙真人见他这般,也是有些不解,却终究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将袍袖在矮几上一挥,那茶碗和洒出来的些许茶汤,竟瞬间消失。 杨朝夕见这老道并不威严,以为他只是一时手抖,便拱手笑道:“吴天师,弟子确是冲灵子杨朝夕,如假包换,童叟无欺。” 吴天师却已经从榻上下来,围着杨朝夕看了一圈又一圈,仿佛在欣赏一尊雕像。口中却呶呶不休念叨起来:“灵根、道骨、血脉、气象,无一不合天地之数……兼有蜂鼻、鹰眼、狼顾……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印堂伏犀,眉高神足,六识敏锐、九窍清明……” 公孙真人仍坐在榻上,好整以暇地捧起茶碗,啜饮入喉,自得其乐,对吴天师这些古怪行为似乎也习以为常。 杨朝夕从未碰到这种情况,见公孙真人并不表态,只好头皮发麻地站在那里。心思却在飞快流转,不停地回忆着自己、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老道。这种被人反复窥探的感觉,确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吴天师看了半晌,才挺直了腰身,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自盛朝开立,若论观相之术,唯有袁天罡一枝独秀,无人能出其右。但我所精通的、却是望气之术!这位小友,我观你周身紫气升腾、微含金色,龙气磅礴,福缘深厚,皆是世间罕有的气度。老道年近期颐,若非今日见你,还一直以为这世间、决计不会有此等天纵之资!” 杨朝夕一脸懵然:“天师所言,弟子不懂。不过今日有幸当面聆训,确是弟子的福气。”说完,他也知机会难得,立刻从怀中掏出折好的几页纸来,双手捧起,“弟子近日行功练气,有些体悟和疑问,全记在了纸上,还请天师指点一二。” 吴天师却已将头转向公孙真人,笑道:“玄同老弟,莫不是有心考较老道?这位小友便是那不世出的‘天选之子’,你这几日却为何从未提及啊?” 公孙真人也从榻上下来,拱手笑道:“倒非有意欺瞒!我和长源道友二人、于观相望气一脉的本领,修习确实粗浅!只能推算出八九分来,却也不敢断言。今日能得吴天师亲自观望,总算是有了定论。” 吴天师这时才转回视线,便已看到杨朝夕捧着的几页纸,连忙笑着接下:“指点二字,愧不敢当。小友也不须过谦!未来成就必远超我等。”吴天师说着,将纸上记录的体悟和疑问看了一些,又道,“这些却是微末之事了,小友既然问起,老道自当知无不言。只是眼下有桩极为重要之事,老道思前想后,还是想征询一下小友的意愿。” 杨朝夕虽不知这老道欲行何事,却也觉得他着实有趣,便规规正正回道:“吴天师但有吩咐,弟子必全力以赴。” 吴天师便撇开公孙真人,认真道:“老道虚度百年,却非迂腐之人,自诩说话还是讲道理的。小友天纵英才、未来遥不可测,老道也不愿以年龄、辈分框束于你。便是今日,想与你结个忘年之交!体悟和疑问有生之年,谈经论道、云游寻仙、印证武学、开炉炼丹,均无不可!不知小友,意下如何?” 杨朝夕此刻,却将他这番话听懂了大半,一时惊疑不定,不由地将求助的目光望向了公孙真人。公孙真人将拂尘一摆,却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幸运突如其来、砸在头上,令得杨朝夕一时间头脑有发蒙。但转眼看着老道那炽热的眼神,便将心一横,朗声回道:“道兄美意,小子自当遵从!” 吴天师大喜过望,竟上来抱了抱瘦小的杨朝夕。又觉得太过喜形于色,才退后一些,整了整衣冠道:“积水成渊,蛟龙生焉!小友,以老道微末道行,只能望见一些眉目,今日姑妄言之,给你做个参详!你之龙气,紫中带金,却是仙家之气。既为龙气,或跃在渊,或腾云九天,皆需水汽辅佐。你之未来成就,或将应在一个‘水’字上。” 杨朝夕奇道:“吴……道兄!可否说得明白一些……小子才疏学浅,不能尽懂。” 吴天师闻言大笑:“天机不可尽述。便如那经文一般,‘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若真能明白说出来,也算不得上天机了。” 杨朝夕也笑道:“道兄所言,小子都记下来了。日后若有所感,再来与您细说。” 两人一老一少、奇怪搭配,却也渐渐如老友般畅谈起来。 公孙真人立在一旁,不时给两人添上茶汤,反倒像个垂手侍奉的道童。偶尔也就杨朝夕那几张纸上的疑问、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更多疑问,说上几句自己的见解,却决不肯喧宾夺主,打断二人热络的谈论。 畅谈之际,杨朝夕浑然忘却了三人年龄、身份,忘了飞逝的时间。待到日影西斜、公孙真人掌起灯来,才恍然意识到,一下午的功夫,已在这品茗论道间、倏然而过。而自己这几年误打误撞得来的修行体悟,才终于理清了来龙去脉,也完全明确了今后修道的路径和方向。 见两人话语暂歇,公孙真人从一只柜子里取来几本经折,递到杨朝夕手中:“冲灵子,这是翠云丹会那日,诸多道门前辈口述的修道心得。有内丹之法、也有外丹之术,你可拿去研习。只是须妥善保管,切记。” 杨朝夕恭敬接下,才看到那经折右侧,工整写着六个楷字“翠云丹会辑要”。于是拜道:“谢观主赐书!弟子必珍而重之、专心研读,不负您谆谆教导之恩。” 吴天师笑道:“你家观主慷慨,我自然也不能小气!此行前来,本带了些经折,是我近年修道的一些体悟。然而已赠予玄同老弟,你若想看,找他便是!只是希望玄同老弟莫要藏私才好!” 公孙真人听罢,笑着接道:“你这老道!总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几本经折,现已经归入观中藏经室,凡观中弟子均可借阅。也只有你,才将我看做了‘守财奴’。” 吴天师笑而不语,却从怀中取出一沓薄而修长的桃木片,桃木片上被丹砂绘出各种奇怪字符,粗粗看去,便是一个也认不出来。 吴天师将那一沓桃木片,全部塞进杨朝夕手中:“今日仓促,无以为赠。此时还拿得出手的,便是这九道灵符,情急之时、或可消灾解难。其中,避灾灵符三道,可避水、火、刀兵;解厄灵符三道,可解遭囚、蒙蔽、邪祟;攻伐灵符三道,可困敌、伤敌、屠敌。 然而灵符之道,其实是以桃木、符纸为媒,以诀咒为引,暗谴阴魂、借为己用。不但有损天常,而且用过既废,若非万不得已,能不用才是最好。” 杨朝夕再拜谢过。公孙真人也正了正神色:“冲灵子,吴天师是符箓一脉正宗,能以桃木书成符咒。比之咱们观中黄纸写符,却是更胜一筹。你若学有余暇,便将这本领也学全了。”杨朝夕拱手领命。 吴天师舒展了一下肩臂,笑道:“既然认下小友,自然倾囊相授。玄同老弟这一招‘旁敲侧击’,老道领教了。哈哈哈!” 三人又闲话了一阵,杨朝夕已是听的居多、说的更少。直到夜幕完全降下,朱介然师兄送来茶点时,杨朝夕才借口要去茅厕,与朱介然一道、从偏殿退了出来。 杨朝夕回到居室,却未见关虎儿、牛庞儿、孙胡念三个。于是小心将经折、灵符用布包裹好,放在枕头下,才阖上门,往斋院去吃些斋饭。 心里也不禁对今日回来、观中除旧布新的一些大动作,感到奇怪且兴奋。自己自小到大,挨饿的时候固然不多,但真正一日三餐能够吃饱,却也极少。中午甚至还听朱介然师兄说,观中对未曾受戒的弟子,已不再禁食荤腥,这才是天大的好消息! 带着愉悦心情、吃过晚斋,杨朝夕便与关虎儿三人回到居室,躺在木床上,开始将下山一个月来发生的种种事情,逐件给他们讲起。 讲到与花希子崔琬的两次演武比斗时,三人无不拍床大笑;讲到被龙兴观道士关在窨井里时,三人又都跑上来、就着灯烛将他翻看了一遍,确认无事后,才为他捏了把汗;又讲到自己在麟迹观盘桓多日,与一众师姊师妹一同学经习武时,三人又都眼红不已,赞叹这家伙艳福不浅…… 月将圆,近中天,漫山水雾起云烟。戌时将尽,杨朝夕又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悄悄来到观后古木之下,专心等候公孙真人的到来。 一炷香后,公孙真人果然踏着寒露而来。身后跟着一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之人,赫然便是下午方才结识的忘年之交:吴正节吴天师。两人一人一柄木剑、漫步走着,与杨朝夕的距离却迅速拉近,顷刻便至眼前。 杨朝夕心头一惊,眼中火热:“观主、吴道友!这便是那‘缩地成寸’的功夫么……” 第90章 古木月华 月轮清辉彻地,古木枝盖弥天。 寒风推过,在万千枝条间被割裂、破开,发出疼痛的呼嚎,又在离树后汇聚起来,奔行向南面的城池。 寒意彻骨,正是暮秋时候。对于道功已渐入佳境的三人来说,这些寒冷,却也算不得什么困扰。 公孙真人笑道:“冲灵子,这不过是阳元之气运于双腿的效果,待你道功达到炼气化神大成,自然可以做到。吴天师今夜跟我过来,却是要旁观咱们两人剑意,希望你全力为之,莫叫他失望。” 杨朝夕点点头:“观主放心,我便当做一次生死相搏的拼斗,决不敢有半分偷懒。” 公孙真人随手将木剑旋出几个剑花,垂于身侧,淡淡道:“出剑。” 杨朝夕闻声而动,冲剑直刺中宫,用的却是“新荷残梦剑”中的一招“骤风驱波”。 此招仿佛是毫无征兆中的暴起发难,最适用于突袭,然而弃刚猛而不用,反而蕴暗劲于其中。若一击得中,内中暗劲便如层层洪波一般,催入敌身。 公孙真人环剑一绞、又向侧后方一撤,这层层暗劲便打在了空处,而杨朝夕腋下及半边身子,便空了出来。 公孙真人却不乘胜追击,转而以剑身往杨朝夕左肩上轻轻一拍,杨朝夕便觉一股绵柔大力透肩而入,要将他掼倒在地。于是一个“蝶翻轻蕊”,将身体就势侧转空翻、卸掉了那股大力。又借侧翻之势,将手中木剑上弹、往公孙真人颈下挑去,使出另一招“莲底鱼跃”,却是将劣势化作攻势的一记偷袭。 公孙真人蹬地微退,右手木剑划出一道短弧、却是后发先至,便要斩中杨朝夕持剑的五指。 杨朝夕虽知这是“围魏救赵”之法,但情势已然被动,便果断撤回这招,变挑为格,才堪堪挡住这柔和的一斩。 公孙真人更不迟疑、也是一剑冲上,剑尖上下抖动,顷刻多出三朵剑花来,却不知他要刺向上、中、下哪处。 杨朝夕心头微寒,连忙撤足疾退,却只听“嘭”的一声,自己后脑和肩背一阵疼痛,却是不小心撞到了古木之上。然而公孙真人剑势兀自不停、便要直逼己身。 杨朝夕已无退路,慌乱间使出“落雨惊秋剑”中的一招“疾风骤雨”,竟也以刺对刺,短短一息工夫、就爆出数道剑影来。大部分剑影落空,却仍有一些刺中了三朵剑花,将那虚实莫辨的攻势、削弱下来。 公孙真人轻喝一声“好”,手中剑招却变得迅疾起来,绵绵不断的弧线、道道抛出,渐渐缠绕成一张黏糊糊的蛛网,向杨朝夕笼罩而去。 杨朝夕剑法又变,“劳燕分飞剑”中凄然决绝的剑招递出,便再无半分缱绻缠绵之意,而是招招以伤换伤、以命换命,似是对这尘世绝望至极。 然而公孙真人并不求速胜,一番缠斗,却将这种绝望剑意也打得松动。杨朝夕手中杀招,也变得不自在起来。 穷极则思变。杨朝夕方才一时技痒,便将新学的三套剑法尝试了一遍,果然难敌公孙真人以柔胜刚的剑意。于是他剑法再变,却已是和公孙真人同样的“公孙剑法”。 两人同样的以拙应巧、以曲击直,双剑交击时“呯呯、嘭嘭”之声不绝于耳,却鲜有直取对方要穴的杀招,似乎只是心平气和的拆招。 然而只有吴天师这样的旁观者,才能看出两人剑意的势均力敌、也深知其中凶险,若两人任何一方精神松懈、剑招迟滞,便会被另一方直击要害、一击而必杀。 杨朝夕自知修行尚浅,纵然以道功支撑,也远不敌公孙真人阳元之气雄厚。于是剑意再变,将自己领悟出的那些“裴旻剑意”融入剑招之中,在绵密至柔的公孙剑法中,加入了一丝洒脱霸气之意。接下来的出剑攻守之势、顿时为之一振。 公孙真人微微颔首,手上剑招却又快了几分,几乎再看不到实质的剑身,转身挥手之间,尽是木剑带出的光幕残影。 “嗤!嗤、嗤!”杨朝夕体内后天之气早从毛孔里渗出、汇聚在手中木剑之上,挥劈中发出奇异的声响。 公孙真人却只是吝啬地抽出一丝阳元之气、融于剑身,发出的声势、却比杨朝夕更为可怖。 两人又拼斗了许久,杨朝夕才猛然间一记暴斩,斩在了公孙真人避无可避之处,公孙真人撩剑格挡,两柄木剑却再也承受不住,双双断裂开来。而这将近一炷香的拼斗,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杨朝夕反手将断剑收好,向公孙真人拱手拜道:“观主不变应万变,弟子今日受教了。” 公孙真人却是袍袖一挥,手中木剑便消失无踪:“冲灵子,你毕竟年少。于许多剑招剑意纵然烂熟于胸,用起来却还做不到如臂使指。若过得十年、再对上你,我便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了。” 杨朝夕便拱手再拜,开口奇道:“观主,您那袍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道法,当真出神入化!便是什么都能变进去、也什么都能变出来吗?” 公孙真人笑道:“这却不是什么道法!而是江湖卖艺之人、用来招摇撞骗的障眼戏法,叫做‘袖里乾坤’。我似你这般大时,便对这些最为感兴趣,后来因缘巧合、学了这么一手。刀、剑、拂尘之类,小些的物品可以藏一藏,关刀、蛇矛、画戟等大一些的物品,便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你若想学,改日便将其中诀窍教给你。” 吴天师见两人比斗结束,也笑着走了过来:“玄同老弟剑法若拙若朴、已臻化境,随意挥斩中所使的、俱是从万千繁复中凝练出来的招数。你一把年纪,这原也没什么出奇。只是这般打法,若要不败容易,若要取胜突围,却总少了些一往无前的刚猛。” 公孙真人笑道:“果然,老而不死是为贼!你这老道武艺平平,眼光却是毒辣。我公孙氏的剑法,初时也不是这般景象,纵然精妙凌厉,却仍有不足之处。我脱籍修道这些年,慢慢将一些体悟加了进去,又改了剑法的立意,所以才是你眼前看到的这般模样了。” 吴天师捋了捋白须,对他的嘲讽也不以为意:“老道看了一番,却有了些不同的见解。私以为你的剑意,比之我这小友,已然落了下乘。” 公孙真人也不介怀,笑道:“如何落了下乘?愚弟愿闻其详!” 吴天师说话间,已颇有几分责备之意:“你少壮之时,游历各地、大败四方,见识了许多人的武技功法,能取其精妙、化为己用,这份本领,老道也是钦佩的。不过你入道籍清修之后,几乎从未下山,于世上各门各路、武技功法的演化,便所知不多了。 而你又将少壮时见识过的东西、与修道体悟融为一炉,闭门造车地创出了‘翠云道功’、改良了‘公孙剑法’。于道门而言、虽称得上丰功伟绩,却和老儒生皓首穷经、寻章摘句炮制出的慷慨文章,有何区别?” 公孙真人神色肃然:“吴天师所言,确是愚弟惭愧之处!我少时学道、中年入籍修行,本就是存了避世不出的想法。既然选择逃避,心中必然偏安一隅,于诸事诸物,便觉眼不见为净了。 若非后来兵连祸结,我看不下去生民遭屠、才愤然与长源道友联手。只怕到如今,也只是个吃斋诵经,兼囤些香火之资、以求终老的庸碌道士罢!” 吴天师叹道:“读书万卷,不如交游四方。我熟识之人中颇有惊才绝艳者,譬如那李太白,诗文、剑术俱佳,也是个修道的居士。长年累月在外游历,虽未曾专心悟道,但剑术修为却远超诸人,皆因他剑不离手、常在生死一线中顿悟。所以修道、习武,总是要学以致用,不能为人所用的,又何谈高明?” 杨朝夕见气氛有些肃然,便开口道:“吴道友,你说那李太白我知道,师傅长源真人跟我讲过他,‘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嘛!只是早些年便不在人世了,若他肯专心修道、不乱嗑药,至少也能活到观主这般年纪。所以‘活下来’才是长胜之道。纵然惊才绝艳,若英年而逝,只会引人唏嘘罢了。” 吴天师大笑:“小友想法妙绝,正合‘不死长生’之义!便是老道,也辩不过你。你想回护你家观主,这本是无可厚非。但有些道理,拿出来清谈一番,也不会就伤了和气。小友多虑了!” 公孙真人也笑道:“冲灵子,吴天师是忠言逆耳、苦口婆心。我身为一观之主,你们一众弟子自来尊敬有加、不敢忤逆,但好多耿直谏言,却再听不到了。如今他肯直言不讳、指出问题所在,于我而言,却是感激不尽的。” 吴天师又道:“小友,你虽年少,短短一番拼斗中,却劈削随心、不拘成法,剑招多变、剑意迭出!我观你所使的‘公孙剑法’,比之玄同老弟、却更耳目一新。 老道近来左右无事,还会在此叨扰些时日,小友课业之余可来寻我,观星望气、道功武技、驱邪捉鬼……但凡老道会的,你若愿学,悉听尊便。只是希望日后,你能真正贯通百家武艺、博采众长,将我修道一门发扬光大。” 公孙真人拍了拍吴天师的后背,笑道:“今日时辰不早了,咱们都回去歇息。有什么没说尽兴的话,明日再说、也是一样。” 吴天师听罢,笑着伸出手指、点了点公孙真人:“也罢、也罢,来日方长!我辈修习道法,本就不能急于求成。小友!咱们回观。”杨朝夕便也点头笑笑,跟上了二人。 此时明月当空、风流云散,月轮四周晕出五色华光。那株古木被三人抛在身后,在暗夜峰头上渐渐变小。 第91章 拳拳皆可拆 山菊微黄,繁露成霜。翠云峰上无边秋色,在第一道霞光降临之时,被缓缓打开。 上清观紫极宫前,院落深长,两侧廊道旁的竹树只剩下瘦杆。 原本观中道人练拳的场地,却扩大了一倍,并在东面的一根廊柱子上,钉上了“演武场”的木牌。演武场两侧增加了两排木架,架子上摆满各种长短兵器,大部分为竹木所制,也有个别长兵器的刃部、是铜铁所铸。 这日晨课,画风大变,至少在杨朝夕看来,这种转折颇为突然,却令人惊喜! 公孙真人站在队列前端,一招一式演示着“翠云道功”,口中诵持着《道德真经》的经文。担任授业师傅的道人站在后面、与更后面的一众弟子,跟着公孙真人的节奏、动作,一起挥拳旋踵、转身振臂,口中跟着诵经。公孙真人诵一句、众人便跟着重复一句,声音齐整,音浪轰然,在翠云峰外荡起阵阵回声。 杨朝夕站在队列中,打着这熟悉无比的拳法,却从心底升起一种有别以往、与有荣焉的感觉。 晨课结束,便是早斋。斋院中的几间宽大斋房,按照东西两面,分成了素斋、荤斋两部。 受戒出家的公孙真人、吴天师、以及观中担任授业师傅的道士,全在东斋房用斋;新任监院驭虚子彭式坤、教习师傅武虚子郝金汉,则和大部分未受戒的弟子,在西斋房用斋,斋饭中竟然有野猪肉、山鸡肉烹煮的羹汤! 杨朝夕大喜过望,连吃了好几碗,被卓松焘、黄硕几人起了个外号,叫作“瘦饕餮”,意为“干瘦且食量巨大的凶兽”。 自此,同居一室的关虎儿、牛庞儿、孙胡念、杨朝夕,已被分别冠以“斑斓虎、蛮牛、猢狲、瘦饕餮”的外号,统称“邙山四兽”。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在上清观众弟子中传为笑谈。 早斋之后,上清观众弟子又回到演武场,或赤手空拳、或挑了兵器,几人一队习练起来。 关虎儿、牛庞儿、孙胡念三个,却是跟在卓松焘后面,打着“卓家拳”。这拳法招式简洁、招招直取要害,与“搏命九式”有些类似、都是军阵中传习的拳法,倒也很对关虎儿三人的脾胃。 杨朝夕也跟着他们学了一会,便基本掌握了要领。想到公孙真人说过的“拳掌随心、莫拘成法”,便将这“卓家拳”和“搏命九式”的招数尽数打散,自己在一旁胡乱打了起来。 初时打打停停、颇为生涩,渐渐却连贯起来,再看不出招式拼接的痕迹来。如此还不过瘾,又停下动作,将“夺槊拳”打了一遍,将其中冲拳、运掌、出腿、起落的道理,仔细琢磨了一番。又试着拆散开来、一通乱打,要硬往一块去揉,却不防左脚踏中了右脚,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也是杨朝夕初生牛犊不怕虎,这种挥拳乱打意识,已经是自创拳法的雏形了。 但自来能自创拳法之人,无不是军中名将、江湖宗师,这些人在许多拳路中浸淫多年,又在拼斗搏杀中反复推演,才终于能融通招数、择其精华,创出一套新的拳法来。 至于杨朝夕而这种招式的生硬拼接,军中拳法或可一试,碰到“夺槊拳”这种成名百年、圆转自洽的拳法,便不是那般好拆解了,毕竟已近乎完美。 关虎儿几个见杨朝夕竟然自己摔翻在地,都停下动作,着实嘲笑了一番。 杨朝夕却也不恼,笑着爬起,便不再去强行拆散“夺槊拳”的招数。而是一板一眼,将方才已经拆开、合并的“卓家拳”和“搏命九式”,认认真真习练起来。练了一会,却见卓松焘几人,都已经停了下来,将他围成一拳,颇有些玩味欣赏着他这套“四不像”拳法。 杨朝夕收起动作,诧异道:“你们作什么?我打我的、摔倒也不怪你们。盯着我又是什么意思?” 卓松焘笑道:“你这拳打得不对,不应该这样。你看!时机要拿捏好、出拳要果决……‘冲’字诀要留些余力、‘靠’字诀要使寸劲……” 杨朝夕一面点头、一面将招式再度打出,只不过还是“四不像”的样子。气的卓松焘便要一个暴栗打上来,被杨朝夕笑着闪身避开。 关虎儿却看出了些什么,便煽风点火道:“卓师兄,杨朝夕把你的拳法改了,加了些‘搏命九式’的招数。前几天我还给你打过一遍,你说有些粗糙,我们才跟你学的‘卓家拳’。看这情况,他是觉得你‘卓家拳’也不够好,想要改造一番!” 杨朝夕笑道:“关虎儿!别以为要当我大舅哥,我就不敢揍你。你这挑拨离间的法子,可挑不破我们过命的交情。” 卓松焘听到“大舅哥”的说法,反倒有了兴致:“哦?可今日这挑拨离间的法子,偏偏奏效了!杨师弟,你胡乱篡改我家传拳法,欲意何为?不如咱两个打一场,你这‘四不像’拳法要是能打赢我,随便你怎么改!”话音落地,卓松焘便已欺身上来。 杨朝夕搓步侧闪,躲过他挥来的第一拳,偷出手来、便要一掌劈在他腮上。 卓松焘脑袋一矮、正好躲掉,又是一记直拳,要打杨朝夕的肋下。 杨朝夕挥臂格开,便腾出另一只手臂,握掌作拳、往卓松焘天灵盖上砸下。 卓松焘单手虚晃一招,身体却如游鱼般、从杨朝夕腋下窜出,一个“懒驴打滚”后便又站起,回转身形、再度攻上。 两人堪堪拆了几十招,却势均力敌,谁也没讨到便宜。杨朝夕却已将方才“四不像”的混合拳法试了一遍,果然效果不错。 然而还未尽兴! 杨朝夕拳法一改,再出拳时,已是“夺槊拳”的打法。出拳如环、拳速如风,在空气中划出道道声响,关虎儿三个看得目瞪口呆。 卓松焘笑道:“尉迟夺槊拳,有什么稀奇?我也会!”手上招数变幻,竟是一模一样的拳法。 两人一高一低、如鹰兔互搏,手中拳、掌、钩、爪不断变换,或叼、或缠、或甩、或弹,虽然力道不重,却打出了五彩缤纷、眼花缭乱的感觉。关虎儿三个看了半晌,均觉赏心悦目。 忽然两人同时出脚、直踹对方胫骨,然而脚掌相碰之下,却将两人双双弹开、同时翻倒在地。被旁边围着的七八个师兄弟看见,轰然大笑。 两人狼狈爬起,却是相视一笑,又同时拱手道:“承让!”众人看罢,便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这时,正在不远处练拳的吴天师,也捋着银须走了过来,观中众弟子便自觉让出一条道路。 吴天师笑道:“小友奇思妙想,竟然去拆解拳法。虽然未必奏效,却不失为‘举一反三、博采众长’的壮举。我这也有一套拳法,近来在观中教过他们许多人。唯独你昨日刚回来,却还未曾见到。今日再演示一遍,你看可否拆得?” 杨朝夕挠挠头,既已从拆解拳法中尝到甜头,若能多见识一些拳法,自是求之不得。于是灿然笑道:“吴天师赐拳,小子感激不尽!” 吴天师便在演武场正中位置站定,双膝微曲、双足不丁不八,双手垂按在下丹田前,似猛虎蓄力、纹丝不动。忽然身形突进,双手齐出、左右交互、或掌或拳,攻上攻下,脚下贴地而行,趋近有法、退避有度。 时而龙行虎步,时而猿腾马跳,肩背如熊、肘臂如蛇、抬脚如鸡、翻身如燕……杨朝夕看得入迷,便从他身形之中,仿佛看到十余种飞禽走兽的行进姿态,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透,这般拳法又如何用来拼斗应敌。 吴天师打完一套,便呼气收势,却已过去了半炷香。他走上来拍拍杨朝夕肩膀:“这套拳要领只有六个字‘虚其心、实其腹’,便是上盘要活、下盘要稳。早年从太行山那边学来,也没什么名目,但对道功修行,却是大有裨益。” 杨朝夕拱手称谢,却是笑道:“这样高明的拳法,一时却是无从拆起。这拳学了许多飞禽走兽的姿态,却是学其形、得其神。和‘五禽戏’有些相像,却比‘五禽戏’多了许多应对和变化。小子今日又是大开眼界!若他日有暇,再将这拳法拆解出来,给吴天师过目。” 旁边众师兄弟听了,有人大笑,有人沉思,也有人露出赞许之色来。 然而更匪夷所思的事情,接踵而至——吴天师竟在众师兄弟惊诧目光的注视下,携着杨朝夕的手臂,缓缓向后山而去。那理所当然的样子,便如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众人瞪大双眼、乌珠迸出,各种羡慕、嫉妒、忿恨的情绪一齐涌上,无不义愤填膺,恨不能当场吐出几升老血! 这个世道,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了、么了、了…… 第92章 言传身教 秋阳半悬,天光并不刺眼,蔼蔼云岚无精打采,在铅青的穹幕上显得苍白。 一老一少,一左一右,径直穿过斋院、穿过观中道士的居室院落,自后门而出,又来到那株古木下。 杨朝夕对这吴天师脾性还不太了解,忽然被带至后山,也有些不明就里:“吴道友!方才我与众师兄弟练拳、正在兴头,却不知您有何见教?要在这僻静的处所来说。” 吴天师展颜笑道:“老道请小友过来,自然是有体己话要说。有几句中听、也有几句不中听,却是不吐不快。望小友莫怪我这老家伙口中啰嗦。” 杨朝夕拱手道:“道友不必客气!既然不吐不快,小道洗耳恭听便是。” 吴天师捋完一捧白须,沉吟片刻才道:“自早斋完那时,我便在演武场外观看。小友,你能苦修道法、勤恳习武,一观之地已是翘楚。兼有博采众长的意识,不盲从、不自缚、不拘泥,同辈之中、更是难得!” 杨朝夕笑道:“这些话却也中听,那么不中听的是什么?” 吴天师扬眉一笑:“老道本不该泼你冷水,但我修道之人若要行稳致远,却是要听听不中听的话。你欲拆解、融合拳法,是博采众长的尝试,精神固然可嘉,但基于你如今年纪和阅历,却实在有些好大喜功。 若真想要‘博采’,以后便要多加留意各路拳法武技,能够学来,便都学来!若想要取‘众长’,你还须分析所见拳法武技中的优劣,若是一流武技、大可照搬照抄,若是二三流的武技、学其绝招便可。 这些事情,与灵根、禀赋无关,不是旦夕之间便能一蹴而就,而是要靠云游历练去累积。所以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等你学得够多、领悟得够透彻,想要创一门拳法、或者一门功法,都不在话下。” 杨朝夕点点头,拱手道:“小子不自量力,终于贻笑大方了。” 吴天师却担心他因自己几句话,便要灰心沮丧,于是拍了拍杨朝夕肩膀:“倒不必妄自菲薄。唯有少年人,每每行事、方能出人意表!反观年长之人,大多循规蹈矩、得过且过,反而难有所成就。老道所言,便是想你在如此好的年纪,能扬长避短,多做些夯土基、筑石台的事情,切勿好高骛远、哗众取宠。” 杨朝夕却突然正色道:“道友多虑,小道自来心宽。只是俗语说‘入宝山而空手回,不是目不识珠,便是愚不可及’,如今‘人形宝山’在此,若还不能学到些厉害本领,岂不是辜负了天意!”心中却暗笑:既然我本领、年纪远不如你,咱们恰又是忘年之交,那么便不必虚词客套,有什么好东西、便教几样给我。 吴天师大笑:“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小友虽是譬喻,道理上却堂堂正正。也罢,我这‘人形宝山’便任君采撷,却不知小友想学些什么?” 杨朝夕却早将这事想得周全,开口便道:“道友毕竟客居,总有一日还要去别处云游。我想学的,必然是上清观中没有,而道友又无法诉诸笔端、留下书卷的本领。” 吴天师挥掌轻拍脑门,笑道:“小友倒给老道出了一道难题。不过老道这把年纪,最喜排忧解难。我便说一些名目,小友可自行挑选。道门修行,博大精深!道门法术,包罗万象!然而归拢起来,不过三类:丹道、方技、数术。” 杨朝夕一愣,知道没这么简单:“道友,每一类怕也是包罗万象吧?愿闻其详!” 吴天师点头笑道:“第一丹道,分内丹之道和外丹之道,你手上那套《翠云丹会辑要》对内丹之道有详述,对你来说已是囊中之物;至于外丹之道,我会教你些靠谱的熔炼之法。 第二方技,分为医经、经方、房中、神仙,皆为强健精魄、延长寿岁之法,我先教你些实用技艺,纵不能悬壶济世,一些惯常疾病却可手到病除。 第三数术,包含最杂,凡星象、历法、占卜、堪舆、望气、相面、谶纬……等等杂学,均在此列,老道惭愧,这许多年也只学通了堪舆、望气、相面三样,也可倾囊相授。” 杨朝夕听得瞠目咋舌,心中兀自叹息:吴天师所言道门法术,门类众多,若要贪多务得、尽数学全,恐怕吴天师此生便要埋骨邙山了。于是心痒难耐之余,竟有种“老虎吃天、无从下口”的感觉。 吴天师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生有涯,知无涯,有涯要想穷尽无涯?便只有不死长生一途了。好在我辈修道,便是追慕长生之道,道门先人历千年探索、沙里淘金,终于有些惊才绝艳之人、替咱们摸到了门径。便如你昨夜所言,只要活得足够长,这些道门法术,想学多少、便能学到多少。” 杨朝夕也拱手笑道:“道友!你我这般,倒有些像坊市诸肆间的买卖,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钱’。我年纪不大、见识不多,却也知贪多嚼不烂,那便拣些实用的来学。就如你方才打的那套拳,便可现教给我!” 吴天师道:“这个简单,我这次打的慢一些,你看好了!” 说话间,吴天师又将方才在演武场上打的那套拳,又细细演示了一番。杨朝夕目不转睛看完,又问过几处疑难,才自行打了两遍。吴天师将他有偏差的动作摘出来,又解说了一遍,杨朝夕才将这整套拳法学到手中。 待杨朝夕第四遍拳打完、收势散功,便已经与吴天师所演示的一般无二。欣喜之余,不禁又问:“这套拳果真没有名字?不如今天便取个名字。不过这拳法专门模仿各种飞禽走兽,总不好叫做‘禽兽拳’吧?” 吴天师听罢,哭笑不得:“小友,此拳法确实非老道所创!也是当年机缘巧合,偶然看到,觉得有趣,才偷偷将招式记下。演示拳法那人,当时不知我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不然定会打上门来。依老道来看,这拳法象形、会意、取势、假借、得神,倒有些像仓颉造字的‘六书’之法,不如暂时叫个‘仓颉拳’。” 杨朝夕拍手笑道:“妙极!还是道友学识广博,小道往后,必见贤思齐、奋起直追!”一番恭维后,话锋再转,“然而这一套拳法,却还不过瘾。我听山庄中一位老翁讲,汉末天下三分之时,蜀国诸葛孔明曾在七星坛上借东风、火烧曹魏水军,又在夔关沙浦上摆出八阵图、困住陆逊数万精兵。这其中门道,最是玄妙,不知道友可否传授?” 吴天师伸出手指、点了杨朝夕几下,笑道:“小友方才还说,自己不会贪多务得。此时此刻,倒有几分杀鸡取卵的焦急之色了。如今已近正午,咱们还是先去斋院、祭了‘五脏庙’,然后接着再聊如何?” 杨朝夕跟在吴天师一旁,尴尬地挠挠头:“是小道有些急躁了。咱们便先填饱了肚子,下午若道友无事,我便再去叨扰。” 吴天师略停了一下脚步,便即回答:“今日下午确有些事情,是玄同老弟亲自托付的,怕是不能与小友接着坐而论道了。” 杨朝夕微感失望:“道友所为,该是更加重要的事情了,小道不敢强求。只是好奇,道友准备去做什么?” 吴天师平和道:“你手中那套《翠云丹会辑要》,有关于内丹之道的修习之法,你算是登堂入室了,往后照法修习即可。但对许多新入道门之人,想要窥得门径,却须对这修习之法加以简化,一为浅显易懂,二为平安稳妥。我和玄同老弟便是要编撰一卷《道门内丹说》,然后再连同这《翠云丹会辑要》,一起送往那日参加丹会的道观,让我更多道门中人修习得法、道功有成。” 杨朝夕这才笑着点点头:“若是有抄抄写写的担子,小道也可与众师兄弟挑起一些,也算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两人此时却已进了道观后门,吴天师接着道:“抄抄写写的事情,玄同老弟早已安排妥当,小友只管专心修道习武便可。待这《道门内丹说》卷成,老道亲自给你一套如何?”杨朝夕拱手谢过,两人便东西分开,进了各自的斋房。 下午天气稍冷,除负责当值、典造的师兄还有些忙碌,其他师兄弟大都无所事事。有的闭门不出,说要“坐圆守静”,结果不多时、鼾声便从居室中传了出来。有的跑到东侧靖室,抚琴对弈、写字作画,倒也自得其乐。 也有如杨朝夕一般,偏要在寒冷中打熬筋骨的,都在演武场上各取了刀、剑、枪、棒,或独练体悟、或放对拆招,将一个寒风萧萧的院落,弄成了热火朝天的竞技校场。 这日深夜,戌亥相交。上清观后古木一侧,杨朝夕再度等来了公孙真人。 然而这夜,公孙真人却没有再考较他的剑法,反而有几分如释重负:“冲灵子,算算时日,我教你剑法已满一年。你在这短短一年中,刻苦习练,进益神速,我是很欣慰的。” 杨朝夕亦回忆起这匆匆而过的一年,心中百感交集,不禁眼眶微红:“观主本是当世英豪,也曾身负捐躯许国之志,弟子在洛阳,听春溪婶婶说过些您的往事。若非当年朝中张九龄一系多被罢黜、贬谪,李林甫、杨国忠这等奸佞上台跳梁,您大概这时,已是声名不弱于郭子仪、李光弼的名将了。” 公孙真人笑道:“你这小弟子,偏偏提这些作什么!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自来就不是什么稀奇事情。我辈男儿汉,岂能因此便整日哀愁嗟叹、如闺中妇人那般? 我当年愤而入道,不过是用了个‘障眼法’,要有心之人以为我已心灰意懒,才好保住有用之身。然而修道,却非不得已而为之!你师傅长源真人也是自小修道,你又何曾听到他心志萎靡过? 况且救世之法,也非只有一途,你若再多读些诗书,这其中许多道理,自会不言而明。” 杨朝夕又想了想道:“弟子回观之前,曾绕道杨柳山庄住了几日。听关世伯说起十多年前的事情,您那时便已在奔走呼吁,串连这洛阳四周山中的团练乡勇,要大家齐心图存,甚至驰援官兵杀灭贼兵。如今想来,那是何等勇毅、凶险之举! 我爹爹虽是在河东战场上亡故,但我和我娘,始终以她为荣。如今知道这许多事后,从心里面便也以观主为荣!” 公孙真人平静道:“冲灵子,你却不必抬高于我。适逢战乱,谁不想活命?但总要有人抛去苟且偷生的心思、站出来举一举义旗,让这亿万天下生民,能够提振起复国的希望来。你也在洛阳呆了许久,可知为何?这许多道观中,只有老弱道士、反极少见到青壮道士?” 杨朝夕转念一想,确是如此!自己初时到得洛阳城里,心里已隐约有些奇怪,觉得每处道观中,似乎都生机不足、过于寥落。 如今被公孙真人反问,才深以为然,于是回道:“弟子不知!不过确如观主所言,洛阳城中道观,不但多有损毁痕迹、观中也都冷冷清清,似乎人丁不旺的样子。” 公孙真人叹道:“当时贼兵陷城,数日不封刀,将洛阳城杀成了血地。有景龙宫道人串连各观,组成小股杀贼队伍,在城中负隅抵抗。 后来景龙宫一众道人被尽数屠尽,其他各观也是死伤惨重,我上清观派出的文虚子等人,也是在那时,全都以身殉国。 其余各观为存下道门根苗,才不得不曲意降敌,只在暗中做些动作。而串连各处之责,便落在了咱们这城外翠云峰的上清观身上,若咱们再不担起、还能等谁来担起这职责!” 杨朝夕拱手道:“弟子领会了,盛世退避其身,乱世当仁不让。天地不仁,运行有常,我辈修道却不是一味逆来顺受,总要振臂持剑、为生民杀出一条血路。” 公孙真人抚了抚杨朝夕的发髻:“正是如此。我少年时也是任侠轻狂,想凭一腔武勇成就耀世之功,后来想想,也是可笑。如今时移世易,其中许多关节、我已推想清楚,这套剑法倒也不必偷偷摸摸地去传授了。甚至我这一世会的东西,也不必再遮遮掩掩、秘不示人,正好趁着身体尚好,便都教给你们。只是,”公孙真人顿了顿,突然笑道,“今后便不必再如此、半夜叫你过来传授了。” 杨朝夕拜道:“弟子明白,以后与众师兄弟一道,继续受您教诲。” 公孙真人点点头:“所以今晚过来,便是向你说明这些。那位吴正节天师,虽与你忘年之交,但你仍要尊他、敬他。他一向慧眼识珍,不惜降尊纡贵、与你结交,其中的拳拳栽培之意,你不但要领受,更须谨记在心!”杨朝夕点头应下。 月轮晦明不定,北风时紧时徐。两人踏着这幽暗月色,向观中而行,不久便消隐在漫山寒夜中。 惟余一株古木,擎着冠盖、沐浴寒月,对影成双。 第93章 改弦更张 九月十五,适逢望日。 这日清晨,一袭玄青双色道袍的公孙真人,引领上清观一众道士弟子上过早课,便将众人留在演武场中。郑重宣告了自此以后,观中各授业师傅所行职分: 明虚子张鹤宗领受监院之职,每日辰时,开靖室讲授《想尔注》《神仙传》《寻山志》《真灵位业图》《真诰》《养性延命录》《养生论》等道门著述;申时开靖室教授音律、弈棋、书画等杂艺。 承虚子韩奉樵仍领授业师傅之职,每日巳时,开靖室讲授《道德真经》《南华真经》《本经阴符七术》《通玄真经》《冲虚真经》《洞灵真经》《淮南鸿烈》《抱朴子》《黄庭经》《登真隐诀》等道门著述;未时开靖室教授“十部算经”。 通虚子魏灵甫仍领授业师傅之职,每日卯时,开靖室讲授《易经》《黄帝阴符经》《鬼谷子》《周易参同契》《相书》《要诀》《易镜玄要》《九天玄女六壬课》《右乙命诀》《乙巳占》等道门著述。 驭虚子彭式坤仍领医官之职、管理斋院,每日酉时,开靖室讲授《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玉函方》《肘后备急方》《本草经集注》《集金丹黄白方》《药总诀》《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等道门著述。 武虚子郝金汉仍领教习师傅之职,每日卯时至午时,于演武场中教授五禽戏、角抵术、翠云道功、公孙剑法、刀枪棍矛戟等武技;酉时至亥时,对观中弟子武技进行指导、考较。此外,其他道士、观中弟子有家传武技、愿意公之于众的,可领受副教习之职,协助郝金汉教授、考较武技。 职分即定,纲目厘清。公孙真人站在演武场前朗声道:“吾辈生而有涯,然道术无涯、其精微术法何止万千!但归总来讲,不过是‘道统、长生、阴阳、岐黄’四门功课。纵然不能尽学,也不须心灰意懒,若能精研一门、兼及其余,纵然他日羽化,也当无愧于三清道尊。” 这时,新任监院明虚子张鹤宗在公孙真人示意下,站在众人面前:“今日开始,全观弟子不再分归某一授业师傅座下,皆是我上清观第一代文武兼修的弟子。尔等可选一门、也可选多门进行修习。若有疑惑,可向授业师傅、教习师傅询问求解。 修习之法,以自修经义为主、授业师傅答疑解惑为辅,每季末几日,由观中授业师傅共同考较。殷望各位弟子!能尽心竭力、刻苦修习,他日都能为光大我道门艺业,出一份绵力。” 朱介然、杨朝夕等一众弟子列队演武场中,齐声应道:“弟子明白!必专心修道、笃力习武,光大教门!” 因不再分属于某一授业师傅座下,这日早斋时,斋房内便不再是以往一片窸窣的咀嚼声。取而代之的 ,是观中弟子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讨论。 杨朝夕、朱介然、卓松焘、黄硕四人凑在一处,也正因为这突然而至的变化,而有些无所适从。然则同榻之人、也常常志趣各异,如何在这几个选项中取舍,众人一番讨论过后,却依然莫衷一是。 朱介然忽道:“旁人弟子不知内情,咱们四个便不知道么?前番下山论道,中间异变波折迭起,而道门诸人冷眼旁观的居多、守望相助的却少。观主也是有些心寒,所以才痛定思痛、要从咱们上清观着手,做一个改弦更张的样版出来。前段时候那‘翠云丹会’便是个当头炮,也是向天下同道亮出了纛旗。” 卓松焘嚼完口中吃食,缓缓说道:“我盛朝自来尚武,若要我选,自然是要以武技修习为主。不过承虚子师傅讲的经义,我也是要常常去听,他为人儒雅谦和,听他讲经、虽不求甚解,总能令得心底踏实许多。” 黄硕喝下一口清水,也道:“我倒觉得该多学些经义、学些长生道术,那岐黄之术也颇有用处,若是不难、也可上手。反而那好勇斗狠的事情一多,极容易招来仇家,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总非长久之道。” 杨朝夕看了众人一眼,又低下头自顾自吃起肉羹来。若不是卓松焘一个暴栗、险些将他打进木碗里,他是不预备发言的。然而看着其余三人质询的眼神,只好勉强道:“我都要学。行不行?” 于是三人一齐送了他一记白眼。卓松焘笑道:“杨师弟,知道你天资聪颖、一学就会,可是要学这么多,总得给我们个理由吧?” 杨朝夕抹了一把油光锃亮的嘴,大义凛然道:“我冲灵子是要做一代大侠的人物,必须什么都懂,才好行走江湖。若是求医问药、便一定要带上黄师兄,聚众斗殴、便必须要拉上卓师兄,那还有什么意思?和市井浪荡子横行坊里、又有什么分别?” 朱介然摸摸下巴,沉吟道:“话虽大言不惭,不过听上去、却也是这般道理。杨师弟,他日你扬名江湖的时候,朱师兄便在这斋院给你做一桌全荤宴!” 杨朝夕闻言眼睛一亮,抱拳笑道:“朱师兄一言为定!” 说完,才发现三人一手一块黍子糕,正要向他砸过来。然而权衡再三,却又各自塞回嘴里,不再理会这厚颜无耻的家伙。 早斋过后,刚走出东斋房,杨朝夕便被关虎儿三人拉住,询问他的打算。杨朝夕心道:既然经义都要自修,若有疑问大可先记下来,再匀出时间去找对应的授业师傅询问,也不失为省时省力的办法。于是便顺水推舟地、将决定大权交托给“斑斓虎”关虎儿,摆出一副“邙山四兽”同甘共苦的架势来,三人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于是在三人裹挟之下,杨朝夕又回到演武场上。远远地便看到教习师傅武虚子郝金汉,正威风凛凛站在当院,静待观众弟子向他那边集结。 然而等待许久,第一拨过来的,却只有杨朝夕、卓松焘、关虎儿、牛庞儿、孙胡念五人。 郝金汉略有几分尴尬之色,继续保持威风姿态、抱着双臂,故作镇定,继续等候。又过了约半炷香时间,见不再有人光顾,便认定其他弟子都已弃武从文,于是侧过头看着五人,脸上露出无比友善的笑容来。 杨朝夕五人神色一紧,都从这罕见的友善笑容里,品出一丝上了贼船的味道。 卓松焘壮了壮胆子,试探道:“武虚子师傅,咱们上午是学什么拳法?还是学什么兵器?” 郝金汉一身青色道袍下,大概只穿了贴身汗衫,下身裈袜单薄。一身虬节的肌肉隔着薄薄的道服,依旧轮廓清晰。 他干笑两声:“观主方才早斋时,给了我一本叫《摩诃婆罗瑜伽》的经折,让我教给大家,说有助于行功练气。我便从这本经折教起。不过这书名字太长,以后咱们叫它‘瑜伽经’便可。” 杨朝夕、卓松焘自然知道这经书来历,是弘道观观主尉迟渊,早先当做“夺槊拳”的行功辅助之法,亲手赠给观主的。因亲眼见过那“夺槊拳”的精妙和实用,所以对这“瑜伽经”倒也多了几分好奇。 孙胡念在一旁看着杨朝夕、卓松焘双目灼灼的神态,连忙伸手捅了捅身边的关虎儿、牛庞儿。于是这好奇便如瘟疫一般,迅速传遍五人。 郝金汉看着五人格外一致的好奇,既满意、又奇怪。“五个便五个吧!先教一教、看一看。就今日来说,算是打开局面了。”郝金汉这样想着,便清了清嗓子,开始拿出平日里教习师傅的威严来。 杨朝夕五人见郝金汉郑重起来,便迅速列好队形。郝金汉突然向牛庞儿勾勾手,示意他过去说话,牛庞儿一脸狐疑,但师命难为,只好勉强走上前去。 却见郝金汉将那本“瑜伽经”递到他手中,做出一个“打开、拿好”的动作。牛庞儿这才明白,是要他做一回“人形书架”。 牛庞儿才点点头,将那经折翻到郝金汉点头的那几页,只见几个墨线勾勒的人形白描、摆出各种古怪姿态来,有些像“五禽戏”的样子,却充满了异样感觉。 这感觉来不及回味,郝金汉又向他递过来眼神,牛庞儿只好将翻开的那几页拉开,向着郝金汉和杨朝夕几人的方向,举了起来。 郝金汉这才喝到:“列队!”杨朝夕几人便重新站好,跟着郝金汉缓慢的动作,做了起来: 第一个动作形如“大”字,众人保持了十息;第二个动作变成“方”字,众人也保持了十息;第二个动作变成“才”字,众人又保持了十息……第六个动作形如“玄”字,众人坚持到六息时,便开始有人身形垮塌、落在地上…… 后面的动作渐渐难度增加,形似“之”“丁”“七”“上”“乙”“几”“弋”“乃”“及”“卞”“寸”……之类的动作,层出不穷,几乎颠覆了杨朝夕几人的认知。 有的动作双腿平摊为“一”字,有些动作甚至头在下脚在上、还要保持数息。练了小半个时辰,这些看似简单的动作,竟令得几人大汗淋漓。 于是几人又纷纷脱下外帔、夹衣,只穿着贴身汗衫和下裈,跟着郝金汉的动作做下去…… 练习中间,便有人借着身体垮塌倒地的机会,主动将捧着“瑜伽经”的牛庞儿换下来,于是连牛庞儿也未能幸免……半个时辰后,几人已尽数瘫坐在地。 杨朝夕偏头看去,不知何时,竟然陆陆续续又有师兄弟加入他们,在演武场上绵延开来,总有二十余众。有的如他们一般躺成了死狗,有的却还在坚持着、做着下一个动作。 杨朝夕、卓松焘几个初到的弟子,喘歇一会、便又爬起来,接着做起那些、着实令自己难堪的动作来…… 如此到得巳时将近,那甘当“人形书架”之人,也不知换了多少。郝金汉也是满头大汗:“今日上午便教授这些,望各弟子勤加习练。若有疑问,可来找我。”说完,也是身体僵硬地、向自己的靖室走去。 场上二十多名观中弟子或坐或躺、竟无一人站起,看着郝金汉仿佛抽筋似的走姿,无不相视而笑。然而当他们自己也要起来时,演武场上顿时呻吟、哀嚎声响成了一片…… 再看向教习师傅郝金汉离去的眼神中,已经全都变成了钦佩。而这种钦佩,也只持续到次日卯时,便轰然坍塌…… 第94章 道门内丹说 月盈则亏,盛极必衰。昨日与观中弟子忘我研习“瑜伽经”,郝金汉八尺有余的强健身板,却也有些透支。 次日卯时初刻,晨课之时,观中弟子便看到第一排的教习师傅中,凭空少了一道熟悉的背影。 到得早斋时分,众人心中疑问便膨胀起来,化为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于是在众人怂恿下,与教习师傅郝金汉素日交好的朱介然,受大家所托,去往郝金汉靖室中探视。 叩门半晌,才听到房中一声浑厚的询问:“是哪位师兄,找我什么事?”然而只闻其声,却久久不见人来开门。门外沉默半晌,门里又接着道,“我今日身体不大爽利,不能过去开门,师兄自己进来吧!” 朱介然只好硬着头皮、慢慢踅进靖室,看到郝金汉平躺在木榻上,除过眼珠外、一动也不动。于是拱手道:“武虚子师傅安好!我与众师弟听说……您身体有恙,便代他们过来看看您。有什么需要我等代劳,您吩咐便是!” 郝金汉心情复杂,但身体终究不便,想了想便道:“青灵子啊,你给师傅盛一碗肉羹过来。拿个木勺,大概还须你来喂我……唉!你再传告观中弟子,今日有来演武场的,自行练习拳脚兵器,我就不过去了。” 朱介然忍着笑,点头应下。于是轻阖室门,出了郝金汉的靖室,看到不远处围着的杨朝夕、卓松焘等人,赶忙连连挥手,让他们散得远一些。 到得近处,才小声道:“昨日使力过度,武虚子师傅今日身体僵直,起不来身体了。我这便要去弄些肉羹、粥饭给他,他让你们今日自行习练武艺,莫要偷懒!” 杨朝夕和围过来的七八个师兄弟,无不掩口猛笑,有的竟憋得满脸通红。笑过一阵,众人也开始感觉到身上传来的酸痛,不禁又都呻吟了几声。才迈着奇形怪状的走姿,结伴去往监院兼授业师傅、明虚子张鹤宗的靖室,准备听一听他今日要讲解的《想尔注》。好顺便舒缓一下……浑身上下的痛楚。 倏忽数日,霜降已过。洛阳城及周边山岭,渐渐拉开了冬日的序幕。 翠云峰上清观内,斋院中用以储水的陶瓮内,水面已经结起一层薄薄的冰皮,将浮于其间的葫芦瓢、定在正中。 郝金汉自那日使力过度、身体渐复以后,便捧着《摩诃婆罗瑜伽》经折,殚精竭虑地研究了两天两夜。 遇到不能通解之处,便去紫极宫偏殿找公孙真人求教。直到将这“瑜伽经”理解透彻,才梳理出其中“天人感应”“以意御形”“凝神观想”“念头通达”的玄妙,以及修习时的基本要求:空腹、净欲、调息、舒展、平和、忘我。 这套行功之法虽源自释门,却没有那么多故弄玄虚的禅机,反而与道门修行中“道法自然”的理念不谋而合。也难怪能被尉迟渊当成“夺槊拳”的辅助功法来用,从而助长拳威。 杨朝夕等观中弟子,也在郝金汉日复一日的教授下,度过了初时习练的肢体酸痛期。开始从几十种体式、动作里,体会到气息中平、肢体谐和、精神喜乐的感觉。 加上身体柔韧性的提升,杨朝夕明显觉察到、自己常不离手的许多拳法,譬如搏命九式、翠云道功、卓家拳、仓颉拳等,都仿佛注入了新的生机,变得更加圆转灵动。 而观中弟子对于诸般经义的修习,公孙真人虽不亲授、却也时时关心。特别对《道德真经》《南华真经》《通玄真经》《冲虚真经》《洞灵真经》《易经》六部经书的修习,尤其关注。 他有时会在授业师傅讲解完毕,补充一些更深入的看法,助观中弟子尽快领会。有时授业师傅被他派去下山,期间的经义讲述,便由他和吴天师轮流代劳,偶尔会穿插一些“相面、测字、卜卦”之类的粗浅知识,使得讲经之事,也不再显得那般肃穆庄严。 如此这般,过得月余,初冬的凛凛寒意,已经将盛朝大半江山尽数包裹。 杨朝夕将自己行功练气的时间,定在了晚上戌时二刻。此时,同居室内其余三人皆已熟睡,居室四壁漆黑,观内万籁俱寂,三处丹田内的后天之气,已如江河般汹涌澎湃,催动着小周天循环周而复始、川流不息。而这股日渐庞大的后天之气,也丝丝缕缕地、从眉心勾出更多的先天之气,交缠一处、成为更丰厚的蕴藏。 另外,从九窍和毛孔溢出的后天之气,也开始附着在身体表面、攀援游走,最终反哺意念,为他消去疲惫与困顿、带来清明与惬意。 然而,趺坐在木床之上行功练气,却时常忘了时间。有时睁眼散功时,天色已经微明,而自己竟更加神采奕奕,反而比睡觉效果更好。环视其余三人,仍在以鼾声应和,只好无奈笑笑。自己则保持趺坐姿态、静候第一缕霞光照来,好学着吴天师的办法、采为己用。 却说吴天师客居日久,眼见寒冬已至,倒是提过几次下山的想法。最终被公孙真人和杨朝夕,以各种办法挽留了下来,答应待冬去春来之时、再做下山打算。 而在吴天师鼎力相助下,公孙真人编撰的《道门内丹说》,也终于在这年初雪降临前,正式成稿。后续事务,便是几名授业师傅、带着一些书法有些功力的弟子,将这卷《道门内丹说》与《翠云丹会辑要》,一并抄录多套,再分送至参与“翠云丹会”的道观观主手中。 这日小雪初停,杨朝夕与几个道童挥着扫帚,将各间院落中的积雪扫拢起来,堆在竹树、果树根下。而清扫出的演武场上,已经有一些师兄弟早早起来,就着天光打着拳法、习练着长短不一的兵器。 关虎儿几人的外帔下,无不穿着厚厚的夹袄。孙胡念始终干瘦,便连早两年做的那虎皮半臂衫,都早早穿上了。倒只有杨朝夕如怪物一般、只穿着薄薄一层长袖衣,在雪地里挥汗如雨。 须发皆白的吴正节吴天师,伸着拦腰,从紫极宫大殿缓步而出,手中还拿一根小巧的卷帙。看到杨朝夕等道童还在扫雪,便立在檐下,静静等候。 一炷香后,积雪已全部清扫完。吴天师才走上前来,口中呵气成雾:“小友!今日早斋,便随我一道吃些素斋吧!有些时日未曾与你闲话,正好畅聊一番。” 杨朝夕点头笑笑,便转过身将扫帚递给关虎儿:“斑斓虎,你帮我把扫帚还回去,我要随吴天师先去斋院那边。”关虎儿笑着接过扫帚,又在他肩上捣了一拳,才与其他几个道童,往库房的方向去了。 待到杨朝夕与吴天师吃完早斋,却被带到一处小些的靖室。两人分长幼坐定,吴天师才将手中那小巧卷帙解开,取出一卷精致的卷轴来,卷头上写着五个古朴的隶字“道门内丹说”。 杨朝夕看到,眼中陡然一亮:“道兄!您和我家观主关于那内丹之道修习的著述,这么快便出来了!小道先道个喜!” 吴天师捋须间、淡淡一笑:“幸不辱命!自翠云丹会结束,这件大事,我二人便一直在竭力推进。好在许多内丹修习的方法,我二人均已尝试多年,所谓撰写,其实只是记录整理、增删完善。再加上有《翠云丹会辑要》作为参考,两月内能写成此卷,也就没什么稀奇了。” 老人话中虽多是自谦之语,但也不禁流露出几分愉悦畅达的真性情。 杨朝夕明眸微闪:“道兄!这一卷便是给我的罢?哈哈!早就迫不及待了。” 吴天师便将这卷轴交到他手中,笑道:“小友!瞧你这般急切的模样,倒让我想到那句‘朝闻道、夕可死矣’。而你这名姓倒也切题,偏偏叫做杨朝夕!看来是天生便与我道门有缘。” 杨朝夕将卷轴按在身前书案之上、缓缓展开,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一面笑着回道:“我师傅长源真人收我作弟子时,也是这般说的。看来我这几年的际遇,全应验在这名字上了!” 吴天师微微正色道:“名字不过讨个口彩。你这一身道功武艺,以前便是勤学苦练,才能学有所得。自今往后,一切作为,还是要凭自己去挣回来。” 杨朝夕抬起头来、认真看着吴天师,缓缓点了点头。又低下头去、不再说话,所有的注意力、已经被这《道门内丹说》的卷轴牢牢吸引: 内丹之道,以“精、气、神”三宝、对应三丹田,熔炼归一。行功始于“练气养气”,练气之前须“坐圆守静”。 “坐圆守静”有四层境界:定心,守一,存思,坐忘。“练气养气”有五步成法:吐纳、胎息、行气、采气、服气。 内丹修行,共六道关隘:筑基、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道归无极;每道关隘,分六个品级:入门、初成、小成、大成、登顶、圆满。 前四道关修至大成,凡胎便自行“伐毛洗髓”。第四道关修至圆满,便须承接雷罚。雷罚扛过,一步登仙,扛不过、则身死道消…… “练气养气”,既呼吸吐纳,可坐、立、卧。其法如下:呼出废气、渐渐而尽……“坐圆守静”,与练气相辅并行。眼观鼻、鼻观心、心守意…… “筑基”关,后天之气贯通任督二脉、行“小周天循环”;后天之气充裕,凡胎渐可辟谷……“炼精化气”关,凡胎为炉鼎、后天之气为火,采先天精元为丹母,封炉、炼药、止火,融炼成丹…… 杨朝夕看至此处,想起《翠云丹会辑要》中的一些详解,才恍然明白,自己这几年行功练气,恰如暗夜摸索。然而一路诸多凶险,竟能悉数避开,叹一声“福大命大”,也不为过。 再对照《道门内丹说》中关于“六关”“六级”的描述,可以明确自身道功修为、已达到“筑基大成”,正向“筑基登顶”高歌挺进。 杨朝夕双手颤抖,将这精致卷轴捧起。卷轴仿佛便在眼前熔作了金色、幻化成曜日之光,为未来千万道门中人修习道法、照出来一条康庄大道! 第95章 诸般道术,入我囊中 靖室内炭火渐热。靖室外漫山积雪反射的白光,将上清观烘托出耀目的神圣。 吴天师看着杨朝夕,杨朝夕看着手中卷轴,这一刻不容过多语言去打扰。 杨朝夕沉浸半晌,这种微妙感觉,似乎又隐隐在心里撬出动静,封藏着先天之气的眉关“天心穴”、似乎又松动了一些,引得三道后天之气蠢蠢欲动起来。 杨朝夕回过神来,见吴天师正看着自己,忙拱手道:“怠慢道兄了!小道忽有所感,所以失神。这卷《道门内丹说》融萃千年道门修习之法,虽刚刚问世,怕是已经可与历代道门先贤著述、并驾齐驱了!” 吴天师笑道:“溢美之词,可不必再言。然而这内丹修习之法固然珍贵,却需滴水穿石之功、才能显出成效来,到时小友恐怕也已是一把年纪了。故而少壮之人重武艺,习练拳脚武技,希求以一当十、以一敌百的法子,也是人之常情了。” 杨朝夕也笑道:“所以道兄,既然如今著述已成、大事已了,便该考虑教授武艺这等小事了。小道常在观中、随时恭候!” 吴天师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杨朝夕,淡笑道:“自今而后,我便从丹道、方技、数术三门入手,逐次教你一些道门术法。今日开始,我们先学外丹之术,也称‘金丹术’‘黄白术’。 我道门历代先人,认为金石坚硬、不易毁损,比之肉身草木等速朽之物,颇有不死长生的药性。于是便想要将这药性提炼出来、为人所用,以酬‘不死长生’之志。” 杨朝夕从前也听过一些“金丹术”,多是神乎其神的传言,可信度终究不高。此时听吴天师说起缘由,不禁喜道:“道友!那么只要把这些金石好好熔炼,便可炼成长生丹了!可是,真的有人见过、或者吃过长生丹吗?” 吴天师呵呵笑道:“抱有这种想法的,千百年来不知凡几,也都入土化为枯骨了。金石之性,并非‘不死长生’,而是‘不死不生’!金石不是生灵,自然没有生死之别,但金石之中多有毒性,贸然服食,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教你这外丹之术,只取药性温和的芝草、加以五谷,炼成药丹。吃下去后,既能强筋壮骨,又不会中金石之毒。不过这鼎炉,须以金银为上、青铜次之、铁石为下……” 杨朝夕顿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道友,你这哪里还是‘外丹之术’?分明就是‘庖厨之术’!这个朱介然师兄便会,我找他去学便可!” 吴天师大笑:“咱们肉体凡胎,还要留作内丹道术的炉鼎之用。珍之重之、尚嫌不够,干嘛要用那些毒物作践自己?你若不喜欢学,咱们再说下门道术……” 杨朝夕忙打断道:“学!我学!为何不学呢?说不定你这‘庖厨之术’学了,便能做出更好吃的饭食……呃……药丹。凡人吃了、纵然不能长生不死,但身心舒畅、延年益寿,总该是有些功效!” 吴天师捋须点头:“这便对了!艺多不压身,多学一门,便有一门的好处。我这‘外丹之术’也有丹方,譬如‘寒食散’,需用丹砂、磁石、曾青、雄黄、白矾五味药炼制,但只能少量服食……” 杨朝夕已经找来纸笔,将吴天师所说丹方、熔炼之法、所需炉鼎等物,逐一记下。 其后半月间,杨朝夕除了行功、习武、诵经、当值之外,便开始频繁出入斋院。待借来瓦釜、炭火等物,便跑到观后四下无人处,尝试熔炼丹药。每每弄的满手满脸乌黑,屡屡被观中师兄弟嘲笑。 某日,杨朝夕捧着一颗色彩棕黄、鸽蛋大小的圆球,以及一包黄纸包裹的白色晶砂,跑来找吴天师试药。 吴天师问清了他使用的材料后,才拿起那轻飘飘的棕黄圆球,咬下一小口,不禁皱起了眉头:“小友……你这叫什么丹?似乎不是我教你的吧……另外,盐放多了、味道有些苦……” 杨朝夕脸色阴晴不定:“我这叫‘粟米饱腹丹’,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吃一丸可抵三日饭食,最是实用……至于盐,我下次少放点便是……” 吴天师又将那包白色晶砂拆开,用指头捏了些放进嘴里,倒是眉头舒展开来,笑道:“这个又叫什么名目?倒是比饴糖还要甜一些。” 杨朝夕眉毛一扬,得意道:“这叫‘甘甜散’!是用薯柘轧出汁水后,再以文火焙炼而成。只需一小撮,便能烦恼尽除、心旷神怡!” 吴天师笑着点点头:“不错,不错!这一丹一散交给斋院,倒可以给大伙添些口福。”想了想又道,“那金石丹药的熔炼法子,虽荒诞不经,你若想了解,多看看《抱朴子》《周易参同契》这两套经卷,便能明白。”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那“粟米饱腹丹”与“甘甜散”,便不时出现在观中道士、弟子的斋饭中,被众人津津乐道。而“丹师”冲灵子也名头大噪、一时无两。 又一日,杨朝夕被吴天师请到靖室之中,郑重其事道:“今日开始,我便教你方技中的神仙术。说是神仙术,其实是驱鬼魅、作仆从,代自己行非常之事、以避凶险之祸。我所精通的,有画符、扶乩、谶纬三种,画符须以桃木、精血为最佳,黄纸、丹砂次之,然而‘一点灵光’最是紧要……” 杨朝夕没有贸然动笔,因为这吴天师画符实在太快!根本无法照样模仿。只见他右手持朱笔、左手捻黄纸,信笔而走、一气呵成,中间无半点犹疑和停顿。一张灵符挥就,超不过三息工夫! 杨朝夕只好拿过那写好的灵符,细细揣摩了许久,才拿了纸笔,慢慢练习起来…… 又是一日。杨朝夕还在靖室画符,吴天师信步过来,笑道:“今日开始,我要教你数术。这一门所含庞杂,有星象、历法、占卜、堪舆、望气、相面、谶纬等等,不一而足。老道精通堪舆、望气、相面三项,其余也知道一些,咱们便从你感兴趣的‘排兵布阵’、‘呼风唤雨’教起。 ‘排兵布阵’就是阵法之术,其中蕴含五行六甲、九宫八卦的推衍之理……‘呼风唤雨’属于望气之术,不过是提前观望日、月、星、云,再结合地形地势、四时规律,预判雨、雪、风、涝、旱、蝗等天灾罢了……” 杨朝夕埋头记录了片刻,忽然问道:“小道我记得,前段时日在演武场前,我家公孙观主曾言,道术归总起来有‘道统、长生、阴阳、岐黄’四门功课。为何道友你所教的,便只有三门?而且名目也不一样?” 吴天师正滔滔不绝地说着,被他一问,才停了下来,想了半晌才道:“你家观主毕生所学,都是与救世济民相关的道术,对于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一来从不肯信,二来也不肯在那些务虚之事上浪费时间。于是才从‘丹道、方技、数术’三门诸术里,挑出些实用的学问,重新归为四类,便是你们知道的那四门功课了。” 杨朝夕偏着头,也想了一阵子,又问道:“难道这么多道术中,不光有真假、好坏,还有虚实之分?” 吴天师笑了笑,随口答道:“自然有虚实之分。阵法可决胜败,堪舆可定阳宅阴宅,岐黄之术可救死扶伤,这些自然是务实。然而望气、相面,本无多少定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便是务虚;另有谶纬之学,断言后世兴衰,也是务虚。” 杨朝夕顺着他的话头,接着发问道:“务实便如何?务虚又如何?” 吴天师愣了一下,才沉吟道:“务实令人身安,有良田、美池、桑竹、车驾,便不会为衣食住行担忧,从而知荣辱、守礼义。 务虚则令人心安,譬如谶纬之学,说是预测祸福,其实是猜度人心,知道人希望什么、恐惧什么,便将推测而来的福报和祸事,提前告知于人。人若深信不疑,他日事到临头,必会自己寻些痕迹、强行归因,以为事情应验。实际上,人也只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杨朝夕默然,心知吴天师所言,虽近乎浅白,却是难以辩驳的至理。人之性情,有忠厚、有狡诈、有跳脱、有沉闷,然而总有一个无形的“道”字,将这性情各异之人,全都网罗其中。 半晌,吴天师才又叹道:“务实、务虚,本无高下。然而世间之人,遇到难题,却多半会避实而就虚……” 杨朝夕仍旧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吴天师教授的诸多道术,连同这一句话,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上清观中诸般事务,经过九月十五的改弦更张后,观中道士、弟子也渐渐适应。井然有序的修道日子里,授业师傅倾力教授,观中弟子各求所好,各人身上的文武艺业,也在奔腾的时光里、与日俱增。 公孙真人每日晨课已不再带着一众道士、弟子演练“翠云道功”,转而开始仔细教授起“公孙剑法”来。每教一段时日,便要让演武场中道士、弟子互相拆招印证,众人手上剑术,也因悟性高低,以快慢不等的速度、日益提升。 杨朝夕、朱介然、卓松焘、黄硕四人,因曾随公孙真人去洛阳论道演武,纷纷自觉站出来、将在洛阳客居期间学到的“夺槊拳”教给众师兄弟。 杨朝夕最为慷慨,因在麟迹观客居多日的奇特经历,反而学到了更多武技。于是,诸如“落雨惊秋剑”“新荷残梦剑”“劳燕分飞剑”“灵蛇化蛟枪”之类、学得半生不熟的兵器技法,他也拿了出来、通通演示一番,供一众师兄弟们参详。 这一举动,造成两个后果:一是众人对他客居麟迹观之事,更加艳羡;二是更多的师兄弟站了出来,将自己家传的拳法、兵器技法当众演示,供大家挑选修习。 这般互通有无、和乐融融的修道岁月,彻底替代了从前刻板、严肃的道观氛围。让更多上清观弟子,在艺业精进的同时,也渐渐感受到一份与有荣焉的温情。 第96章 冬月考较 千里黄云,白日微曛。天风朔朔,带来透骨寒意。 腊八这日清早,天气看来并不友好,郁结几日的云层,似乎在酝酿着些什么。 上清观演武场前,一只巨大粥桶,正向外冒着蒸腾的热气,粥桶旁是一方高案,案上摞着数十只木碗。 朱介然与几个师弟配合默契,正将一碗碗盛好的腊八粥、一双双木筷,拿给公孙真人、授业(教习)师傅和其他师弟。 杨朝夕、黄硕、卓松焘等十多个弟子食量颇大、一碗未足,便将碗筷捧在胸口,待重新添满后、又大口吃起来。 吃过了腊八粥,这日的另一件大事——早在九月十五日时定下的每季考较,也在这昏沉的天色里,正式启幕。 公孙真人、吴天师、以及观中授业师傅,依次在演武场外排好的木椅上坐下。盛放粥碗的那方高案也被置于后侧,煮好的茶汤被盛了出来,依次奉到他们面前。 观中监院明虚子张鹤宗,从袍袖中取出一只卷轴,捻手展起,朗声宣读开来: “观门欲要振兴,首推文武艺业。自观主九月重订观中诸事以来,观中授业师傅尽心竭力,一众弟子各逞其才,或道功渐进、或经义日深、或粗识药性、或武技有增。时近元日,辞旧迎新,我观门特于今日起,召一众弟子在此考较文武诸艺,既分高下,也决去留!” 张鹤宗说到“也决去留”时,观中弟子一片哗然。特别是平日里资赋平平、兼又懒散的弟子,更是心气虚浮、惴惴不安,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张鹤宗略顿了顿、清咳一声,演武场上才复归宁静:“既是考较,便须划出等次。由我会同其余授业师傅一道,按甲、乙、丙、丁四等,对各位弟子进行考评;考较艺业时,经文、武技分开进行。若评为‘双甲’,观中自有奖励;若评作‘双丁’,便须脱离道观,或自返宗族、或自谋生路。” 众弟子听罢,方才飘忽不定的心绪,反而渐渐平定下来。再抬起头时的眼神里,也都多出些许认真和勇决来。 纵然有家中殷实的子弟,但若真得了“双丁”的评定,即便回到宗族、吃穿不愁,恐怕也免不了族长的一顿训斥。 考较艺业,先文后武。朱介然又带着几个师兄弟,将五六只高案抬了过来,在四名授业师傅身前一字排开。这时有观众弟子捧来几沓黄纸,依次放在授业师傅面前、以镇石压住,上面布满蝇头楷字。 有好奇的弟子凑上去一看,全是近三个月来,众师兄弟去藏经室借阅经折、以及去往各处靖室聆听经义的“账册”。 其中一行楷书写着“十月廿二、冲灵子杨朝夕借《抱朴子》六卷、未还”,另一行楷书写着“九月廿六酉时、玉灵子黄硕在驭虚子彭式坤处、聆训《神农本草经》”…… 每日每时、桩桩件件,便如商贾记账一般,全部抄录其中。而众人将被考较的问题,绝不会脱离他所修习的经卷。 武虚子郝金汉手中也拿着一份这样的“账册”,简单翻看几下,便开始按次序叫人:“青灵子朱介然!来授业师傅这边,接受考较。” “青灵子领命!”朱介然刚忙完手头杂务,正与其他师弟小声说话,却不料首当其冲、成了上前考较的第一人。于是也不犹豫,几步跨出、在一排方案前站定。 承虚子韩奉樵淡然道:“青灵子,连月以来,你常来靖室听我讲解《本经阴符七术》,我便以此经考较于你。经中所云‘七术’分别指什么?” 朱介然拱手答道:“七术是指‘盛神法五龙、养志法灵龟、实意法螣蛇、分威法伏熊、散势法鸷鸟、转圆法猛兽、损兑法灵蓍’,亦是此经回目。” 韩奉樵又道:“经中亦有云‘天地无极,人事无穷,各以成其类’,作何解释?” 朱介然略一思索、便答道:“天地之道无始无终、人事之繁变化无尽,然而天、地、人,都以各自的‘道’、而成为各自的形状,从而归附到各自的门类。” 承虚子两道问题问过,便不再提问。向身侧的通虚子魏灵甫点头示意后,自行取来一张裁好的黄纸,将朱介然的问题和答案抄录其上,并在提款处批上了“甲”字。 魏灵甫接到示意,也清了清嗓子,开始陆续抛出他的两道问题,并仔细听取朱介然的回答……如此过了小半炷香,朱介然面对着四位授业师傅、八道问题,始终沉着稳健、对答如流,最终得了四“甲”。 朱介然答完,并未离去,而是将四位授业师傅手书的考评黄纸逐一收起,奉至公孙真人面前。公孙真人又扫视一遍,最后以朱笔批了一个硕大的“甲”字。 此时,郝金汉又开始叫下一个弟子,却是暝灵子卓松焘。在四位授业师傅、八道问题的轮流考较下,最终马失一蹄,得了三“甲”一“乙”。被公孙真人勉为其难地批上了一个“甲”字。 此后接连几人,再没有前面那般出众表现。有的师兄弟甚至连经书名字都想不起来,好在问题却能答个七七八八,最终得了一“乙”三“丙”。被公孙真人毫不客气地批上了一个“丙”字。 直到郝金汉接连呼过两声“冲灵子”时,杨朝夕才从百无聊赖中回过神来,挥着袍袖跑到四位授业师傅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韩奉樵却没急着提问,转头向右侧三人看了一眼,待三人会意后,才缓缓道:“冲灵子,这几个月来,你极少听我们几人讲经,倒是自己修习的时候居多。我便以你在藏经室借阅经卷的记录,提些问题。你若无异议,我们便要开始考较了。” 杨朝夕故作纠结地想了一下,才点点头:“请承虚子师傅考较弟子。” 韩奉樵抬起头来,正色道:“《抱朴子·登涉》一卷中,提到了‘六甲秘祝’,你便与我说说这秘祝的内容。” 杨朝夕近来痴迷炼丹、画符、以及各种手决、咒语,自然不会被这简单的一句问住,于是轻松答道:“所谓‘六甲秘祝’,全部共九个字‘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韩奉樵接着问道:“《抱朴子·广譬》卷有云,‘坚志者,功名之主也;不惰者,众善之师也’。此句作何解释?” 杨朝夕听罢一愣,《抱朴子·广譬》这一卷书,现在还压在枕头下面,却从没看到这么一句。然而此时考较,却决不能露怯,于是望文生义、信口胡诌道:“这句经文是说……是说,只有坚定不移的志向,才能拥有文治武功;而只有勤勉不怠,才是众多善行中最值得推崇的。” 韩奉樵听罢,不动声色地抄录下来,在黄纸落款处淡淡地批了一个“甲”字。抬起头时,身侧的通虚子魏灵甫已然开口:“玄微真人曾言,‘就剑道而论,天下只有三剑’,请详述是哪三剑?” 杨朝夕心中暗喜:这问题问得好!撞枪尖上了。恰好在麟迹观做客时,翻看了几卷《鬼谷子》,那时正修习各种剑法、见这一段论述颇为有趣,便硬生生地记了下来。后来也是因此,去听过一回通虚子师傅讲的《鬼谷子》,只是颇感枯燥,后来便再没过去。 杨朝夕几下念头转过,脸上却不动声色:“三剑为‘圣剑、贤剑、俗剑’。 圣剑,又名天道之剑,以道为背,以德为锋,以阴阳为气,以五行为柄,上可断天光,下可绝地维。 贤剑,又叫天子之剑,以万民为背,以贤臣为锋,上应天道,下顺地理,中和民意。 俗剑,又叫人剑,以精钢为锋,以合金为背,以冷森为气,上可斩头颅,下可剁双足,中可破腑脏。” 魏灵甫眼睛一亮,接着问道:“《黄帝阴符经》有云,‘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此句作何解释?” 杨朝夕听罢,顿时哑然:自己虽借过这《黄帝阴符经》,但当时误以为是讲画符之术的经卷,结果翻开一瞧,通篇皆是天、地、人的大道理,所以便没怎么细看。只好拱拱手道:“弟子不知。” 魏灵甫也是一愣,没料到杨朝夕如此光棍、直接放弃作答。本来这问题是他有心试探、问得便有些偏僻,谁知竟直接打到了“死穴”上,一时间也有些尴尬。 然而问题既已问出、自然无可更改,魏灵甫只好摆摆手,让下一位授业师傅继续考较。自己则在面前黄纸上抄录了问题,于落款处重重写下一个“乙”字。 接下来明虚子张鹤宗、驭虚子彭式坤提出的问题,便都浅显了许多,杨朝夕皆是不假思索、从容作答。让坐在一旁的魏灵甫,对他竟生出一种“扮猪吃老虎”的错觉来。 而当杨朝夕捧着三“甲”一“乙”四张黄纸、来到公孙真人面前时,公孙真人却是笑着摇摇头,挥起朱笔,批下一个醒目的“乙”字。 考较还在继续,场上弟子脸上阴晴各异,当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关虎儿、孙胡念素来有些机灵巧智,对这些死记硬背的功夫,虽不能说过耳不忘,但听过的经义、记住十之七八,却是轻轻松松。 唯独牛庞儿一人,拿着两“丙”两“丁”四张黄纸,垂头丧气地走向公孙真人那边,险之又险地、得了一个“丙”字。 这场考较,持续了整整一日。直到酉时二刻、天色暗淡时候,才将最后一名弟子考较完毕。 观中监院明虚子张鹤宗捧起一张黄纸,上面密密麻麻地、抄录着每一个弟子的道号、姓名和等次。他清了清嗓子,便将这日经文考较中,获得“甲、乙、丙、丁”四个等次的弟子、依次宣读出来。 朱介然、卓松焘、黄硕等寥寥几人获了“甲”等,杨朝夕、关虎儿、孙胡念等小半弟子获了“乙”等,牛庞儿和大部分弟子得了“丙”等。仍旧有江丰等五六名弟子只得了“丁”等,此刻都低着头、一言不发站在队列最后方,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黄硕知道些内情,悄悄附耳向杨朝夕道:“江丰师兄这回考较,明显心不在焉,皆因他江氏族中捎来口信,要他立春后便回去。据说已为他定下婚约,天气转暖些便要成亲了。” 杨朝夕了然地点点头,笑道:“那可是件天大的好事情,为何江丰师兄却还闷闷不乐呢?” 黄硕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见监院张鹤宗朗声道:“今日经文考较,至此便告结束。请观主、各位师兄弟、所有弟子,到斋院用过晚斋后,早些歇息。明日卯时初刻,仍旧在此处汇合,开始考较武技。” 杨朝夕等一众弟子整齐应下。待公孙真人、吴天师、授业(教习)师傅们先入了斋院,才三五成群地,也向斋院而去。 天如黑墨,不见星月,压在上清观四周的屋脊、院墙之上。 寒风不徐不疾,在院中竹树的枝杈间,擦出微弱声响。 用过晚斋的弟子们,陆续从东斋房走出。似有冰凉的雪霰坠入脖颈,令他们不禁抬起头来、仰视苍穹—— 又下雪了! 第97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腊月初九晨起,檐上阶前,白雪皑皑。道观之上的天幕一片灰白,云藏日暝,雪带风急。 上清观中,以砖石铺就的圆形演武场,也被掩藏在一片白毯之下。卓松焘、黄硕等一些弟子已吃过早斋,正挥动着木鍤、扫帚,将演武场一点点发掘清理出来。 演武场本就位于上清观紫极宫殿前不远处,几乎占据了前院中部的小半面积。公孙真人、吴天师、授业师傅都站在紫极宫宽大的檐下,一众弟子结成队列,静默地立在清理好的演武场上,聚精会神听着响彻院落的一个声音。 监院明虚子张鹤宗声音沉稳:“众位弟子,今日便开始考较武技。你们平日武技如何,观主和我们几个师傅都是心中有数,也大约能列出等次来。但若不经考较一番,必有弟子不会服气。所以思来想去,我们几位师傅决定用一用江湖规矩,以守擂打擂的法子,让观中弟子真正分出等次来。也让技不如人的弟子,可以真正心悦诚服。” 张鹤宗说完,向身旁的武虚子郝金汉点了点头,这位大家最熟悉不过的教习师傅便站了出来,声如闷雷:“既是守擂打擂,我便根据素日观感,点出几人名姓,作为守擂弟子。守擂弟子除非筋骨受损、或是怯战认输,否则,不得回绝任何打擂弟子的邀战。” 演武场上,众弟子听到此处,已在风雪中窃窃私语起来,都在猜测是哪几个倒霉蛋、就要成为众矢之的,站在那让其他师兄弟打上去。 郝金汉哈哈一笑,迅速将谜底揭开来:“青灵子朱介然、暝灵子卓松焘、冲灵子杨朝夕,你三人为‘武技甲等’的守擂弟子;玉灵子黄硕、关虎儿……你十人为‘武技乙等’的守擂弟子。其余皆是打擂弟子,可任意挑选‘甲等’或‘乙等’的守擂弟子,一对一上去邀战切磋。 若能胜之,则替代那守擂弟子的等次,落败的守擂弟子便归入打擂队列中;若不能胜,也没关系,可以养精蓄锐、另挑对手。” 杨朝夕表情已然垮了下来,一脸愁怨地看向关虎儿几人,看到的只是幸灾乐祸的嘴脸。而更多触目可及的眼神也向他射来,里面蕴藏着热烈与迫切。杨朝夕心中哀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看来自己果然被当成了“软柿子”,一会放对切磋,怕是要成为全场最忙碌的守擂弟子了。 郝金汉却无暇顾及杨朝夕的情绪,接着说道:“本次武技考较规则简单,无论守擂还是打擂,均是一场定胜败。一人将另一人打出演武场外、或是另一人认输,这场便可结束;反之,若两人势均力敌、耐力又好,纵然一场打一天,便也使得。” 众弟子听罢,不禁哄笑,也都心知这种情况,基本不会出现。 郝金汉跟着笑道:“武技考较,邀战切磋,双方可以徒手、也可使用木制兵器。邀战不限次数,直到决出真正的“武技甲等”、“武技乙等”,再无人上来邀战为止。 剩下的落败弟子,再定出一部分“武技丙等”的守擂弟子,由最终剩余的弟子上去打擂,直至决出最终结果。 最后须嘱咐一点:既是考较,便该点到即止,受伤或者不可避免,但绝不许伤人性命。” 郝金汉说完,便退回到紫极宫宽大檐下。公孙真人张口威严道:“武技考较开始!方才念到‘武技甲等’的三人,便在演武场中等候其他弟子邀战。” 此话刚落,便有大部分弟子自觉退到两侧游廊之内,一面观战、一面躲避风雪。但仍有八名弟子留在演武场上,虎视眈眈地望着场中三人,这八人中,却也有已暂定为“武技乙等”的守擂弟子。 郝金汉闷雷一般的声音自檐下传出:“你们几人要向谁邀战?都说与我听,我现下便排个顺序出来。” 果不其然!待那八名弟子应答之声零落响起,却有六人是冲着杨朝夕而来,另两人向卓松焘发起邀战,竟无一人敢邀战朱介然。 郝金汉挥笔逐一记下,才抬起右手、随意点了名弟子:“就是你!赤灵子柴子昂,可以开始了。” 语毕,朱介然、卓松焘和其他师兄弟,便也暂时退到游廊之下,饶有兴致观看起场上动静来。 赤灵子柴子昂却走向演武场一旁的兵器架,信手抽出一杆木柄竹头的三尖两刃刀来,抖手一震,将上面的积雪震落:“杨师弟,你使什么兵刃?” 杨朝夕本想去抽一柄木剑,脑海里却陡然想起在弘道观时、尉迟观主以“夺槊拳”空手入白刃的潇洒风采,于是抱拳答道:“柴师兄,我不用兵刃。” 柴子昂眼神一凝、按住心中怒火,轻喝一声:“狂妄!”那杆三尖两刃刀,便如蛟龙一般飞腾而起,向着杨朝夕胸前奔袭而来! 杨朝夕撤身一闪,那三尖两刃刀便从身前擦过,他挥起右手、在刀柄上拍下一记,将刀身拍出去尺许。而这随手一拍,却不经意牵动出一缕后天之气来,力道也早超越的普通少年人。 柴子昂也是微微惊异,但顾不及细想,便顺着这拍出的力道,将三尖两刃刀在身后一旋、又从左面腋下穿出,斩向杨朝夕双膝。杨朝夕纵身跃起、足尖在三尖两刃刀的吞口上一点,双膝便向柴子昂面门袭来。 柴子昂三尖两刃刀被杨朝夕一足点中下沉,便也随着这下沉力道、身形一矮,堪堪躲过了踢向面门的一脚。自己则借着前冲之势、将身体侧倒下来,双手一挫一送、三尖两刃刀如羽箭一般旋转起来,向着身后一记回刺。此时两人已对调了方位,杨朝夕正好后背空门大开,若被这一下刺中,怕是要痛不欲生。 柴子昂正心中暗喜,却见杨朝夕不知何时已经侧转过身体,双臂如游蛇一般,逆着三尖两刃刀的刀身,指掌连点带拍、顺着刀面、吞口、刀柄一路攀援而来。猛然间,柴子昂便觉手中一空,那三尖两刃刀已落入杨朝夕手中。只见他将刀舞出几个大花,接着一记猛斩、破开风雪,向他脖颈砍了下来。 就在柴子昂觉得浑身冰寒、避无可避的时候,那三尖两刃刀却稳稳停在了他的肩上、轻轻向下一拍,他便站立不稳,差点摔倒在地。 杨朝夕淡淡道:“柴师兄,还打么?” 柴子昂这才想起杨朝夕所用拳法,便是自己也经常练习的那套“夺槊拳”,却不知这平平无奇的拳法,竟然还有这般变化与妙用。 此番对上杨朝夕,已知再无胜算,只好抱拳道:“杨师弟,我认输了。” 杨朝夕目送柴子昂走出演武场,正要松一口气,却见一个粗壮道士从游廊下直扑过来。路过兵器架时,却是顺手提了两柄木锤,对着杨朝夕嘿嘿一笑:“杨师弟!你是就用手上这刀?还是依旧空手?” 杨朝夕只觉臀下一紧、便不敢造次,连忙跑去另一座武器架上,取下一根长棍。 檐下观看的众人,自然也都认得这位仁兄,曾是武虚子郝金汉师傅的亲传大弟子,道号文灵子、俗名苗风高。也是一身横练的功夫,最喜使用各种粗重兵器,若被他一锤呼在手臂,怕也只好高高挂起“免战牌”、老老实实得一个“丁等”,再回去养伤。 杨朝夕持棍抱拳,恭敬道:“苗师兄手下留情!” 苗风高突然“嘿嘿”两声冷笑,令人毛骨悚然:“杨师弟放心,俺师傅方才都说了,不许杀生。所以,我向你保证……一定不会打死你。” 话音未落,两颗脑袋大的木锤已经呼啸而来,如两团黑影、将风雪迫开,向着杨朝夕双肩砸去。原来这粗壮道士竟要以猝然暴起之势,将杨朝夕双肩敲得脱臼,使他不得不认输。 杨朝夕早有防备,却是先撤开六七尺的距离,挑棍向前,“呯、呯”两声,在双锤间左右各点了一下,将他这攻势打散。 苗风高虽身形粗壮,动作却灵活异常,双锥一击不中,却也在预料之中。于是两锤交互抡起,将周身空门护住,又向杨朝夕当胸砸了下来。 杨朝夕举棍硬格,便觉一股大力如巨石砸落,双手酸麻、险些将双腕震断! 杨朝夕疾退两步,明白不能再藏拙,便迅速调整好呼吸,将体内的后天之气逐渐运转起来。手中握紧长棍,开始细细感受后天之气从毛孔渗出、顺着肩臂爬向十指的酥痒感。雪瓣簌簌落下,有的落在指掌、有的击中棍身,力道微弱,透肤入骨,令他与手中长棍、有了种丝丝入扣的感觉。 这番行功运气,不过两息工夫。苗风高倒也没乘胜追击,嘿嘿笑了两声,见杨朝夕眼中光华陡盛,便果断挺起两柄木锤,向他猛冲而上。杨朝夕不退反进、单手翻棍劈下,直中左锤。 苗风高左手一沉,心中大惊:这小子怎么突然之间,力道便大了五倍不止! 眼见左手木锤就要把持不住,苗风高突然一扬手,就势将那木锤抛飞起来,在半空转了两转,才坠落下来。而他右手却丝毫不停,“嘭、嘭、嘭”连盖三下,杨朝夕或拨或挑,尽数挡下。 苗风高这才陡然撤身,左手探入背后,毫厘不差地、将那下坠木锤顺手接住,又欺身攻了上去。两边游廊中的师兄弟看到这漂亮的一手,纷纷鼓噪叫好。 杨朝夕一面挥棍交击、一面笑道:“看来苗师兄,方才并没有认真动手,是觉得师弟我很好对付么?” 苗风高嘿嘿一笑:“狮子搏兔、尚使全力,怎敢小瞧杨师弟?”说着,又将双锤擎起,架住了杨朝夕当头一棍,“不过,我这人有个习惯,打架之前,是要先热身的…… 第98章 不得认输 冰絮轻飏,檐瓦披素,天气倒没有了前几日、山雪酝酿时的那般寒冷。 山雪小了一些,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先前清理干净的演武场,此时又落满薄薄一层。杨朝夕、苗风高两人的足履,在上面不断划出各种弧线,时间久了,又被新落下的雪、涂改得模糊起来。 杨朝夕面色郑重,此时苗风高挥锤的速度和力道,已经比之前大了许多,隐隐有些压制住了自己木棍。 “难道苗师兄也早已精通‘以气使力’的功夫?”杨朝夕这样想着,手中长棍已经形如飞轮,不时与苗风高砸上来的双锤,碰撞出巨大声响。 苗风高打得兴起,一双木锤宛如活物,在他周身上下翻飞,有时握在手里、有时悬在身侧,一旦挥出、必攻杨朝夕躯干。杨朝夕勉力支撑,体内后天之气越转越快,有些热气便从脖颈、头脸之上蒸腾而出,乍看上去,亦真亦幻。 苗风高自然懂些行功练气的方法,只不过灵根禀赋、比起杨朝夕却略逊一筹。看见杨朝夕“仙气氤氲”的模样,知道久战之下、自己必然不济,于是双手运锤时,已是全力以赴,再不敢有半分轻忽。 杨朝夕出手间,已全是劈、扫、盖、穿之类大开大阖的打法,加上体内正汹涌澎湃的后天之气,颇有畅快淋漓之感。 然而木棍、毕竟只是木棍,在某一刻扫向苗风高面门之时,两柄木锤重重压下,木棍终于承受不住,“喀嗤——”一声,断去半截。 杨朝夕应变神速,将手中半截木棍用力掷出,那尖利的断口便如投枪一般,向苗风高疾刺而来。 苗风高前冲的身形微滞、横锤在前,才将这孤注一掷挡了下来,躲过了穿胸之祸。杨朝夕扔掉木棍、立刻奔向一旁的兵器架,又抽出一杆竹枪,回身便刺。这招远远望去、只是平平无奇的一记“回马枪”。 苗风高嘿嘿笑了几声,手中双锤挥起、壮硕身躯跟着舞出几个回旋,便向枪尖砸下。然而待木锤触碰到枪尖的一瞬,苗风高双目圆睁、不知是愤怒还是惊骇——却见右手木锤如豆腐一般、被木枪贯透而出,枪势不停,更向他面门袭来! 苗风高仓促之下挥起左手木锤、又向枪尖砸下,这木枪冲势才被阻挡下来,但大半枪头已刺入左手木锤中。 苗风高果断撒开双手、向后一跳,演武场地面砖石都被踏出裂缝来:“杨师弟!你这是什么枪法?!” “这叫‘灵蛇化蛟枪’,苗师兄!不过我改了改、加了一招‘翻江倒海’,让枪带了点龙旋风的钻劲。”杨朝夕单手挺枪,上面还穿着两柄木锤,像极了洛阳城中的糖葫芦。 两面游廊里的师兄弟们,此刻也有了反应,一阵哄笑中夹着“噼噼啪啪”的掌声。 苗风高呆立当场,似乎和预想中、自己势如破竹的胜利有些不同,一时间竟无法面对。过了许久表情一变,嘿嘿笑道:“杨师弟这枪法妙极!我认输了。只是日后有暇,也该教一教我们,独乐乐不如与众乐乐嘛!” “互通有无,互通有无!”杨朝夕客套了几句,才目送那苗风高心满意足地出了演武场。此时嘴角微微抽搐:不过两场小胜、已经被套上了一件差使,果然“能者多劳”! 而自己这场守擂切磋,也确实打得颇为吃力,双手似乎用脱了力道、微微颤抖,眼下全是酸软无力的感觉。 武虚子郝金汉也从檐下走出,笑道:“冲灵子不错!先去休息片刻。暝灵子卓松焘,接下来由你守擂,第一个来打擂的是金灵子慕容怀谷。” 这时一名清俊非凡的弟子、直接越过游廊栏杆,款款向演武场中走来。走至场中,才对着面色不豫的卓松焘抱拳道:“卓师兄,得罪了!” 卓松焘只是敷衍地抱了抱拳,便摆出请手的拳架,却是要以空手切磋。那慕容怀谷却隆起袍袖、摸出一对短障刀来。 这障刀颇为独特,竟以数枚“开元通宝”大钱编缀而成,无锋无刃,通体泛着暗金色。众师兄弟见了,有的指指点点,有的捧腹大笑,有的直呼暴殄天物。 慕容怀谷意味深长笑道:“卓师兄!自古百金可通路、千金可买骨。今日我这对障刀,既是兵器、也是赌注,赌卓师兄必胜!若师兄能胜、便是我赌赢了,这障刀依旧归我;若师兄不慎落败、便是我赌输了,这对障刀输给你,也算个好的归处!” 卓松焘翻了个白眼:“没兴趣!”说完,便从旁边武器架上,取过一柄木剑,挽了个剑花,“出招吧!” 慕容怀谷见卓松焘并不买账,却也不生气,笑了笑道:“买卖不成情义在!卓师兄,看刀!” 慕容怀谷双刀挥刺,化作两道暗金色弧光,向卓松焘上、中两路攻去,竟是一套只攻不守的凌厉刀法。 卓松焘挺剑而出、意在行前,手中木剑便应着双刀、划出几道白色弧光,将慕容怀谷第一拨劈砍尽数接下。 演武场外,游廊之中一众师兄弟已认了出来,卓松焘所用的、却是如今观中人尽皆知的“公孙剑法”。但这几下“以曲打直”的招式,却已深谙剑法精髓、招招圆融无比,令得许多人望洋兴叹。 慕容怀谷双刀在掌中迅疾如飞,时而正握、时而反握,暗金色弧光道道交叠、融进积雪映出的白光里,如梦如幻,霎是好看! 卓松焘却并不急于求成,而是将挥出的每一剑,都化为密不透风的防线。 防意如城,固若金汤!那只攻不守的凌厉刀势,时间一久、便显现出颓意来,攻守之势,渐渐倒转。最终慕容怀谷某一刀刺出、偏了存许,被卓松焘找到破绽,一剑斩下! 一柄铜钱剑上的绳索,被斩断开来!失去捆缚的大钱,顿时四散飞出,“叮叮当当”一阵轻响,落在了演武场各处。 慕容怀谷微微一愣,接着却抱拳笑道:“卓师兄剑术精湛,我是远不能及。不过这最后一剑,固然潇洒无匹,寓意却不怎么吉利……” 卓松焘知他素来喜欢逞口舌之利,便不咸不淡地还了一句:“有何高见,不妨说来!闪烁其词,不是男儿……” 慕容怀谷哈哈一笑:“卓师兄这最后一剑,有个好名目,叫‘散尽家财’!如此轻财重义、乐善好施,却是我们师兄弟的楷模了!” 卓松焘侧过脸去,不再理会他,只是淡然一笑:“方才还有位师弟,要与我切磋一番。便可过来,师兄决定送你一份大礼!” 东面游廊下的弟子中,顿时一阵骚动。一个身形略矮的道士缓缓走了上来,抱拳笑道:“卓师兄!师弟我囊中羞涩,斗富是比不过你们了。只好用些须微末武技,与你争个高下!” 说话之人,却是白灵子庄万贯,此人家中其实颇为殷实。故意哭穷、却是指桑骂槐,表示自己对慕容怀谷这种铜臭做派嗤之以鼻。 卓松焘听他几句话说完,顿觉大对脾胃,抱拳笑道:“庄师弟过谦。此番与你切磋,我却没有几分胜算。与其在这里出乖卖丑,不如留几分自知之明。所以,我认输!” 卓松焘此言一出,演武场外尽皆哗然。杨朝夕暗自腹诽:“这样也行?”心里却已活络起来,开始打起自己的小算盘。 慕容怀谷已经走出演武场,此刻却回过头,面色复杂地看了看卓松焘,不知道他吃错了什么药。而紫极宫前,公孙真人、吴天师、以及几位师傅,却都看着这边的情况、笑而不语,并没有制止的意思。 庄万贯也不曾料想,卓松焘所言大礼、却是拱手相送的“武技甲等”!尽管是个烫手山芋,但若自己握在手中,别人要来争夺、也未必就能得逞。 于是他侧过脸去,望了望武虚子郝金汉,得到一个肯定眼神后,才拱手笑道:“卓师兄!这份大礼,我便暂时保管了。周谚有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愿代卓师兄担此‘罪责’。哈哈!” 郝金汉又不失时机站了出来:“眼下一个“武技甲等”已经易主,可见事在人为!接下来还是冲灵子守擂,想要打擂的弟子,可以轮流上场了。” 杨朝夕心中计议已定,便胸有成竹的站回了演武场中,待一名邀战的师兄走到面前,便抱拳朗声道:“华师兄!师弟方才连战两场,此时劲力已然大亏,自知不是师兄对手。故此,愿意认输!” 这位华师兄俗名华膺天、道号苍灵子,正要欣然应下,紫极宫前的几人中,却传出一道严肃的声音:“冲灵子!你,不得认输……” 华师兄和风沐雨般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杨朝夕心中一阵咆哮:凭什么卓师兄可以认输、我便不能!他不过是就坡下驴、与我一般的盘算——想省些力气,留待最后再来争这等次!古往今来,“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谁活得最长、谁笑到最后,才能算得人世赢家!守擂这么辛苦,不如让给别人代劳…… 然而这些腹诽,也只能闷在肚子里、自行消化。待杨朝夕循声望去,看到那说话之人时,心里便只剩下哀鸣。只好低眉拱手道:“弟子知错!观主教诲,必牢记在心!下面的切磋,自当一往无前、绝不言退!” 这番违心之言说完,顿时感觉自己的不屈意志、都有些被鼓动起来。此刻杨朝夕的心中,也没来由地冒出一丝明悟:原来人之武勇,也不过是退无可退时、被绝境迫发出来的血性。 再面对眼前的华师兄时,杨朝夕眼神中已燃起炽烈战意。华膺天见杨朝夕认输不成、便眈眈相向,也觉有趣:“杨师弟!记得你最长于剑术,为何弃而不用?偏要以己之短、对人所长。” 杨朝夕摸了摸鼻子,有些为难道:“暂时还用不到……若真用到,这考较便没太大意思了。华师兄,既然观主他老人家不许我认输,那只好打过再说。我便还用这手中长枪,不知华师兄今日使什么兵器?” 华膺天莫测一笑,却从袍袖间,掏出一只两尺有余的长柄木勺来…… 第99章 雷霆打神鞭 飞雪时紧时慢,小心翼翼地、落向演武场的边缘。看到场中两人只顾得说话,才放开手脚,渐渐向中心围拢过去。 华膺天抽出那长柄木勺时,东西两侧游廊下面,哄笑声陡然沸腾起来! 朱介然高大壮实的身形、站在一众师兄弟间,笑得得格外醒目,一口白牙与雪色交相辉映:“华师弟!早起让你在斋院帮厨,你偷吃些荤腥、尚可原谅!怎么连木勺都偷了出来?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若打坏了木勺、你给咱造一只新的来!什么时候造好、什么时候准你吃斋……” 紫极宫前檐下众人,也是啼笑皆非。只有武虚子郝金汉拧着眉头,低声喝骂了一句:“胡闹!” 杨朝夕看着那柄木勺,早笑得直不起腰来,一面喘气、一面调侃道:“华……华师兄!切磋而已,不用赶尽杀绝吧……你拿……拿这个过来,难道是要把师弟我、做成肉羹吗?” 华膺天不以为忤,正色道:“这两边架子上的兵器,皆不称手!反而是平日帮厨所使的这柄勺子,要好用一些。杨师弟可要小心了!万一真打死了你,做成肉羹、总比浪费了强。再说也快过年了,大伙正缺你这羊肉打牙祭呢……” 杨朝夕心中一阵恶寒升腾,不由地打了个哆嗦:“华师兄!那你下手干脆一些、给个痛快!别打成半死不活,还要多受抽筋剥骨的痛楚。若是那般,我便睡在汤釜中,怨魂也放不过你!” 华膺天哈哈一笑,挥舞着长柄木勺,便攻了上来。杨朝夕枪尖一抖,使出“灵蛇化蛟枪”中的一招“左顾右盼”,将那挥来的木勺向一旁弹开,接着抬枪下刺,便要洞穿他小腹。 华膺天勺头下翻,挡在枪尖刺来的方位,又向外一舀,便将这锐不可当的一刺,化解于无形。 杨朝夕心下暗喜:小小木勺,有点意思!这场切磋,算是捡到宝了。难道公孙真人一早便知道,这位华师兄有几分真材实料?而且这木勺挥击的手法中,看似招招随性,实则颇合章法!更有如同“公孙剑法”一般,以拙应巧、以曲打直的意蕴,却又不尽相同。碰上这等打擂之人,胜败已经不重要了,能多窥探一些他的招数,才是正事! “噗!噗、噗……”华膺天一只木勺翻来覆去、上下拍击,仿佛打蛇七寸的手法,总能在杨朝夕长枪将出未出、将尽未尽之时,打在劲力难以为继之处。 杨朝夕接连酝酿的“首尾相应”“绕树三匝”“百转千回”几个招数,有的尚未击出、便被识破意图,压制回去;有的枪势衰竭、便被趁虚而入,打乱阵脚。所谓“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在这里全被颠覆。 华膺天兵器既短,便以近身战法、与杨朝夕不住缠斗。杨朝夕一杆长枪横来竖去、难以舒展,竟显得有些碍手碍脚。然而他一旦想要撤后、拉开距离,好让长枪发挥远攻优势,华膺天便挥着木勺贴身欺上,不给他留反扑的空当。 那木勺如游龙般,在华膺天五指缝隙间翻腾、旋转,勺头勺柄不时打在杨朝夕手指上,疼痛入骨,险些将长枪扔飞出去。 杨朝夕无奈,便将长枪扔在一旁,徒手使出“夺槊拳”,叼、缠、甩、弹,挡下攻势的同时,还颇有余裕、空出一手去抢华膺天手里的特殊兵器。偶尔也偷出一脚,踢中华膺天胫骨,疼得他龇牙咧嘴。 华膺天开始认真起来,木勺挥出时、变得势大力沉。杨朝夕徒手相抗片刻、便即吃了几下重击,一时间竟难以招架。于是一个后翻退出七八尺距离,躲开了重重两击,却听脚下“当啷”一声,似乎踩中了什么。偷眼瞧去,却是一枚大钱,大钱不远处、躺着那柄已然所剩无几的铜钱剑。 杨朝夕又是几个翻滚,躲开华膺天咄咄逼人的攻势,顺手将大钱逐个捡起、收进袍袖的暗囊里。待两人距离拉远些时,果断手挥出! “嗖、嗖”声起,两枚大钱一前一后,向华膺天的面门激射而去! 华膺天猝不及防下,抄起木勺在面前一捞,却只捞中一枚。另一枚大钱正中额头,打出一道竖直的印痕来,宛如二郎神君“天目”初开。那印痕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渐渐开始发紫、并肿胀起来。 杨朝夕趁他一愣神的功夫,又在附近找到几枚大钱,尽数收入囊中,心中促狭地想道:果然这世间,没有银钱摆不平的对手! 华膺天神色愠怒,这一手“飞蝗石”的暗器手法虽不致命,却伤了颜面。于是铁青着脸,抡起木勺、杀气腾腾地扑了上去。杨朝夕一面躲闪、一面又将三枚大钱掷出,这一掷、却已融入了“以气运力”的手法。 “咻!咻!咻!”三枚大钱破空之声、尖锐响起,场外有听出门道的师兄弟,皆是脸色微变。 华膺天自然识得利害,抓握木勺的右掌微微运力、也将几分暗劲蕴于其中。“锵、锵、锵”,众人见他身形一面旋转飞退、一面抄手连挥,竟将激射而来的三枚大钱、准确无误地接在勺头之中。 待华膺天停下身形,飞旋的外帔便落了下来,在风雪中潇洒非常。他云淡风轻地笑笑,手中木勺已缓缓举起,似是在向杨朝夕炫耀。 然而预想的掌声并未响起,演武场外也出奇寂静,对面的杨朝夕更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华膺天下意识地看了看脚下,四五寸厚的积雪正围着一双云履,黑白分明,十分刺眼。再向前看去,原来自己无意间、已经退出了演武场! 环顾四周,他也从众多师兄弟关切的眼神中,看出四个字来:深表同情! 杨朝夕站在演武场上,朝华膺天抱了抱拳,才将方才扔掉的长枪捡了起来,放回兵器架上。这一场胜得颇为意外,“灵蛇化蛟枪”的许多招式并没有发挥出来,令得他不禁生出一些挫败感。 西面游廊下的卓松焘等人见他胜了这场,居然还愁眉苦脸,都恨不得冲上去暴打他一顿。 十息过后,又一位师兄站在了演武场上,手中把玩着一把酷似羊脊骨的兵器,笑声爽朗:“杨师弟!这回你该用剑了,我这‘雷霆打神鞭’是尉迟敬德嫡传一系的鞭法,从没在观中耍过!你再不拿点真功夫,‘武技甲等’的名头,便要守不住了。” 杨朝夕这才取了木剑、随手旋出几朵剑花来,抱拳道:“秦师兄,如你所愿!” 这秦师兄俗名秦元铄、道号广灵子,本是玄虚子廖智和座下弟子,入观十余年,并未显山露水。直到三个月前,公孙真人开始允许众弟子习练兵器,他才去山中找来硬木,削出一根单鞭,自此勤练不辍。 杨朝夕见他神思内敛、气息冲和,便知道他内丹修为必然不浅,或者比自己还要略胜一筹。于是慎之又慎地挺直木剑,算好方位,暴冲而出。顷刻之间,剑锋已达秦元铄面门! 秦元铄面色从容、嘴角上扬,一根单鞭不知何时,已将这木剑攻势砸到一旁。 杨朝夕第一招“芙蕖出水”未能奏效,剑招再变,使出“新荷残梦剑”中的一招“莲叶田田”。秦元铄只看见层层叠叠的剑影、如满塘莲叶般扑面过来,剑风裹挟着雪瓣,亮出无数星点。口中不禁冷哼一声:“虚张声势!” 杨朝夕见这一记虚招打出,秦元铄竟不闪不避,只是简单一砸、便破开了诸多剑影,知道其中虚实已被他看破。于是脚下连踏、撤剑而走,却应时应景地、绕着秦元铄走出半个“六出花阵”来。身形渐稳、又挥出一招,却是“劳燕分飞剑”中的“各奔东西”。 杨朝夕这一招剑意决然,虚实兼备。看似两次出剑、指东打西,但两剑的虚实、却能随对手的反应而变换。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令人难以分辨。 果然,秦元铄鞭起剑落、却只打散了一道虚影,如影随形的另一剑,便乘隙而入,戳中了他的右臂。 秦元铄身形疾退,将那戳中的剑势抵消一些,才伸手揉了揉痛处,挥鞭再战。单鞭本来沉重,奈何秦元铄膂力过人,加上体内“后天之气”源源催动,单鞭一旦打出,便在雪空里抹出片片残影。挥击之迅猛、格挡之灵动,竟不亚于杨朝夕手中轻便的木剑。 秦元铄手似燕行、身如转蓬,豪情顿起之际,口中已将“雷霆打神鞭”的招式名目、逐一喊了出来:“电光火石……穿云裂地……天捶地鼓……晴天霹雳……声震九州……雷霆万钧…… ” 杨朝夕此刻体内,后天之气涌流激荡,手中木剑也越来越重,与那单鞭换招之时,竟发出金铁交击的鸣响!而随着他出剑招招周密、攻守法度森严,竟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近来琢磨的几个简单阵法,融在了脚下步法之中。 就连此时酣畅挥鞭的秦元铄,也觉察到一些不寻常来:似乎下一招就能稳胜,但杨朝夕却总能凭借简单的退避、趋近,在间不容发的契机里,避开杀招,化险为夷。 如此鞭来剑挡、你来我往,拼斗到一炷香的时候,两人仍旧精神奕奕,没有露出半分疲态。 杨朝夕修道习武至今,第一次碰到像秦元铄这样势均力敌的对手。好胜之心早已尽除,只是一心想要将学过的剑法,全部印证一番。 而秦元铄见久攻不下,心中的好胜之心却愈发强烈,竟也毫不相让! 两人拆到千余招时,杨朝夕所学的几门剑法、便已尽数用过,只好从头再用。而切磋印证中得出的许多感悟,也在脑海中越屯越多,令人欣喜之余、苦恼不已——想立即找个靖室,将这些感悟好好消化一番。 秦元铄所使“雷霆打神鞭”,不愧为千锤百炼的武技!招式粗看上去朴实直接,其实妙用颇多。尤其是在这般连绵不绝的拼斗之下,每一招的伏笔、深意,都渐渐被习练者挖掘出来,化为克敌制胜的新招数。别人的武技招式是越打越少,而“雷霆打神鞭”的招式、却是越打越多! 秦元铄开始沉浸在这生生不息、无穷无尽的鞭法里,从前学鞭时的种种困惑,此时便一个接一个地破裂开来,最终烟消云散。而鞭法中的诸多招式,到得这一刻,才真正前后贯通、变得前所未有的圆融! 秦元铄正得趣间,却陡觉手下一轻。接着“喀嗤”一声脆响,眼前杨朝夕手中木剑,却再也承受不住单鞭的攻击,猛然断裂开来。 第100章 虽败犹荣 杨朝夕撤步退后、很快便出了演武场边界,抱拳笑道:“秦师兄武技精湛!我力不能敌,这回是真的输了!他日有暇,必定要找师兄学这套精妙鞭法!” 秦元铄也只好收起单鞭,目光灼灼,望着杨朝夕。最终轻叹一声、没有拆穿他:“杨师弟敏而好学!此番考较过后,师兄必当成人之美、倾囊相授!” 心照不宣,皆大欢喜,两人再度拱手,互相行礼。 武虚子郝金汉又及时出现,声音如雷贯耳,游廊前几丛枯竹上的雪条,都被震得崩落下来:“哈哈哈!两个‘武技甲等’都已易主,我观中‘灵’字一代弟子,果然英才辈出!还有谁?要上来向‘武技甲等’的守擂弟子邀战?” 然而问过三遍“还有谁”,东西两侧游廊下,却一片静默。郝金汉略有些尴尬,只好清清嗓子,接着道:“既然‘武技甲等’的弟子已经排出,下面便由‘武技乙等’的守擂弟子站过来,等候打擂弟子的邀战。” 郝金汉说完,黄硕、关虎儿、华膺天、苗风高等十名“武技乙等”守擂弟子,先后步入演武场中,面向场外,站成圆形。一些无形的气势散发开去,两、三息之内,竟无人敢上来邀战。 然而观望之态、很快便被打破,方才游廊下一众弟子没有出声,只不过是在挑选适合揉捏的“软柿子”,并非真的怯战。 首场邀战杨朝夕、却最后落败的赤灵子柴子昂,第一个跳了出来,手中三尖两刃刀指向玉灵子黄硕,昂然道:“黄师弟,我向你邀战!你可敢接?” 黄硕眉毛一掀,笑着回道:“败阵之将要来,我有何不敢?那‘夺槊拳’我可比杨师弟用得纯熟。” 柴子昂听罢,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剑拔弩张的气氛,如袭袭雪风,迅速将凉意扩散开去。 接着缓步走出的是金灵子慕容怀谷,手中大钱双障刀已换成了双木障刀,傲慢地看了看关虎儿:“斑斓虎,听说你是‘邙山四兽’之首,我这双刀专为斩虎头而来。你敢应战吗?” 关虎儿眼神冷冽:“慕容财主,观里有钱的师兄弟我见得多了,像你这般不积口德的、倒是独一无二。”慕容怀谷哈哈一笑,不再回答,眼底的战意却已蓄势待发。 接下来陆续又有五六人上来邀战,其中便有“武技甲等”守擂落败的杨朝夕、卓松焘。 而十名“武技乙等”的守擂弟子中,只有华膺天、苗风高二人未遭逢对手。想来是二人一开始的出手,震慑住了某些人,大家不约而同避开了这对“硬骨头”、留待最后再啃。 黄硕与柴子昂的切磋,算得上“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黄硕面对柴子昂手中硕大的三尖两刃刀,自然不敢托大,也选了柄五尺来长的木剑,“呯呯、嗙嗙”地缠斗起来。 因在太微宫时,曾和杨朝夕一道观摩过那《五圣千官图》,黄硕后来便一直对那虚无缥缈的“裴旻剑意”,心生向往。尽管当时不曾领悟,后来却从杨朝夕那里学到了几分,融在了“公孙剑法”里,果然威力大增。 柴子昂却不知其中关窍,还以为黄硕所使、只是观中人人都会的“公孙剑法”,攻守之际,便有些轻敌。如此拆招换招数息之后,最终被一剑横斩逼出演武场,仓皇落败。 关虎儿平日对那慕容怀谷,便没有太好的观感,一身铜臭、满面轻浮,倒像是个避祸观中的富家纨绔子弟。见他手握双刀,自己也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青龙偃月刀”来,便是要以大刀对障刀,杀杀他的傲气。 然则这慕容怀谷,说话为人上、虽不敢恭维,一双障刀却耍得凌厉精妙。偶尔还虚招频出,将硬拼硬杠的关虎儿晃得满头是汗,身上气力渐渐不支,一柄大刀握在手中、也来越沉重。最终被打出演武场外,令得游廊下观战的牛庞儿、孙胡念等人张牙舞爪,气得跳脚。 卓松焘此番打擂,依然不费吹灰之力。那被邀战的“武技乙等”守擂弟子,见到是他上来,连寒暄都省了、直接抱拳认输。卓松焘只得谦和地笑笑,目送着那位高风亮节的师弟、率先走出演武场。 杨朝夕邀战的守擂弟子,却是观中少有的一位奇葩师兄,道号火灵子、俗名白又荣,被师兄弟们起了个外号叫“虽败犹荣”。 而他性格也如其名,明明十分普通、却常常无比自信,以至于被人打翻在地时,还要叫嚣一番、做困兽之斗,唯独不肯认输! 师兄弟们了解他风格的、大多不愿与他喂招切磋,武艺稍好的怕他死缠烂打、没完没了,武艺较差的怕他得寸进尺、不讲武德。 但杨朝夕终究年轻识浅,不知这位白又荣师兄的秉性,直到后来惹下麻烦、才开始为当初邀战的决定,悔恨万分。这却是后话了。 此刻的白又荣,手持枣木狼牙杵,威风凛凛地看着杨朝夕,眼白多过眼黑:“呵呵!杨师弟,师兄劝你一句,武技修来不易,非一朝一夕、便可登峰造极!手足俱全不易,碰上高手、且用且珍惜!胜绩虽诱人,唯有能者居之……” 杨朝夕听得一头雾水:“师兄,请讲通俗一点……我,没有听懂。”说完,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废话真多”。 白又荣耳力颇好,听到最后那声嘀咕,顿时勃然大怒:“好小贼!师兄便来教你做人!” 话没说完,一柄狼牙杵已向杨朝夕劈头砸下。这狼牙杵也是木制,只是狼牙改成了乳钉,不至于刺穿皮肉。 杨朝夕飞退几步、奔到兵器架前,伸脚将一杆长矛踢飞起来,接着猱身跃起,将那矛柄握在手中。 此时,白又荣拎着狼牙杵追了过来,趁着杨朝夕下落之际,又是一记猛挥、直取小腿。 杨朝夕将矛柄在地上一顿、借势腾起,才堪堪躲过白又荣突袭一击。而身体也顺着矛柄回弹之力,凌空几个翻转,跃到一丈之外。 “好!好!”几声鼓噪从西侧游廊下响起,却是卓松焘、关虎儿几人,正兴高采烈地挥着拳头。 白又荣突袭未中,脸色一黑、狼牙杵随身飞旋,向着杨朝夕合身扑来。杵头直冲小腹,竟是断香绝户的阴损招数! 杨朝夕心头微怒,以攻代守,横转长矛,迎向杵头!一搭一搅,便将那狼牙杵带得偏离开去。杵头沉重,惯性拽着白又荣步履踉跄、好不狼狈。 抬起头时,白又荣已是面色涨红,龇牙咧嘴吼道:“黄口小儿!欺人太甚!” 杨朝夕站在一丈开外,被他骂得莫名其妙:不过是一记稀松平常的拆招,落了点下风、就要在嘴皮子上找回场子,这人的气量未免小了些!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这白又荣不但心眼小,而且自视甚高!奈何能力配不上野心,结果屡屡受挫。又不肯自我纾解反省,便在“妄自尊大”的歧途上越走越远,近来愈发偏执狂热! 白又荣再度挥起狼牙杵,在自己周身一通乱舞,倒舞出几分慑人的凶性来。若是一般弟子对上,怕是会有几分胆寒。 杨朝夕拄着长矛,静静欣赏了一会,才疑惑道:“白师兄,你还打吗?” 白又荣正沉醉在自封的“烈炎狂杵”中,感觉四周风雪都被他威势所震、变得战战兢兢。而那令人生厌的声音,偏在这节骨眼上、不合时宜响起,令他出离了愤怒:“小贼!嫌死得不够快么!” 伴随这声怒吼的、是愈发狂躁的狼牙杵影。然而章法以乱、虚有其表,便再也不足为虑。 杨朝夕不愿再多费口舌,藉着长长的矛柄,将白又荣的混乱攻势、全封锁在一丈开外。 那白又荣套路学得倒全,劈、砸、盖、冲、拦、撩、抡、挑、旋……架势标准,招招好看。 杨朝夕一面好整以暇地劈刺几下,拦住他前冲的步伐;一面欣赏着他身姿炫丽的杵法,竟不舍得立刻将他击败。 白又荣似乎认定了攻势奏效,刚交手时丢掉的颜面、便又重拾回来。仰天大笑三声后,竟撤下防守招式,似要以破釜沉舟的搏命一击、来换回期待已久的胜绩! 然而现实打脸、不问情由!当自己无懈可击的“烈炎狂杵”,携着风雷之势、强攻而上,竟被那小贼一招平平无奇的下劈,打得脱手飞出,虎口都被震裂开来!随即脚下一滑、身形再也难稳,“啪”地一个前扑、拍在了杨朝夕面前。 演武场外,三面众人看得真切,寂静也只维持了一息。一息过后,巨大的狂笑声爆裂开来,檐瓦上的积雪都被震得簌簌落下! 杨朝夕呆立当场,一股笑气从下丹田直冲喉间、便要喷涌而出,被他生生憋住。侧脸望去,不但几个授业师傅笑的前仰后合,便是公孙真人和吴天师、也都神色莞尔。 杨朝夕放下长矛、深吸几口气,慢慢俯下身去,轻拍了下白又荣的手背:“白师兄!白师兄?你不要紧吧?” 一个严肃沉着的声音、仿佛从胸腔发出,闷闷地传导出来:“吾正感受……地火之气!烈炎焚起,熔烬宵小!小贼,你的死期到了!吼、吼、吼……” 杨朝夕正听得纳闷,双腿却突然被牢牢箍住,接着一颗势大力沉的脑袋、顶住了他的膝盖。这一下猝然发难,杨朝夕来不及多想、便向后翻起,双足点在了那攻来的脑袋上。 待他跃开一些距离,却看到满脸血渍的白又荣,已从地上爬起,面色狰狞、嘶吼着扑了上来。 “观中怎会有这等疯人?!”杨朝夕一面躲闪、一面暗暗叫苦,偶尔顺手抵挡一两下,却染得全是血污。无奈之下高声叫道,“我认输……我输了!别追了白师兄……” 然而白又荣狂性大发,竟已不再理会胜败之事,只是一门心思要揪住前面那小贼,暴打一顿、再折辱一番! 两人便在演武场中演起了“猫捉耗子”,东西两侧的师兄弟们无不摇头、笑着叹气: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疯的,疯的怕不要命的…… 杨朝夕左奔右突、身法灵活,但时间久了,难免被抓住袖口、衣角,两人便要推搡一番。 白又荣拳脚功夫稀松、杨朝夕却是不敢再下重手,两人竟打出了旗鼓相当的错觉。终于,杨朝夕一掌之下不慎失手,将白又荣推得仰天倒地,如同一只仰泳的蛤蟆。 白又荣狂性未减,正要翻身再战!却被几人按住手脚,低头看去,原来自己早出了演武场的范围。冰冷的雪花溶在脸上,给他带去几分清醒,这清醒转瞬即逝,很快便被翻涌而上的怒火吞噬掉…… “士有不屈之志,可以被打倒,不能被击败!” “那小贼使的妖法,人神共诛!” “我、没、输——!啊——” 某年冬月,邙山有雪,“虽败犹荣”白又荣,在师兄弟们的“照拂”下,退出了这场考较……以及、后来的每场考较。 上清观中,此人自此便凭空消失、踪迹全无。再出现时,却是数年之后。 第101章 世情迁,任去留 天色向晚,飞雪渐歇,北风依旧呼嚎,吹起愈演愈烈的声势。 杨朝夕与白又荣、如闹剧般的一场切磋结束,并未激起太大浪花,“武技乙等”的邀战仍然继续。 紫极宫前、两侧游廊下的众人,又将注意力转向新的邀战上来。一炷香后,又有两名“武技乙等”的守擂弟子,被上来邀战的打擂弟子击败,加入到打擂弟子的阵列中来。 至此,天色已然全黑,武虚子郝金汉抖了抖僵直的身体,看向演武场内外弟子:“今日武技考较,到此为止!明日仍是卯时初刻在此汇合,考较继续!” 杨朝夕等弟子齐齐应了,才跟在公孙真人等身后,往斋院走去。简单充足的晚斋过后,杨朝夕、关虎儿等人匆匆洗漱一番,便早早睡下,为明日的拼斗切磋,蓄积精力。 一天五场拼斗切磋,对杨朝夕来讲,出生至今,前所未有。 倾尽全力后的疲累感,终于开始从脚趾爬满全身。而上一次这般疲累的感觉,大概是四人打虎回观的那次吧……这般胡思乱想着、意识便被渐渐吞没…… 经宿无梦。东天泛白之时,杨朝夕、关虎儿等同居室的四人,已经打来水、依次梳洗完毕。还不到早斋的时刻,几人便都趺坐在木床之上,静气调息,摒除躁郁。 只有牛庞儿静不下心来,一会抓耳挠腮、一会偷眼瞧瞧正襟危坐的其余三人,腹中早已饥饿难耐,感觉早斋前的这一小段时间,简直度日如年! 早斋丰足,仍是常吃的那几样,然而在这样的年月,却比许多乡野之人好了太多。 观中道士、弟子迅速吃过早斋,又在清扫完毕的演武场周围汇集起来。有的聚在紫极宫前和游廊下,有的已自觉站到了演武场中,继续武技考较。 郝金汉只是将昨日未来得及切磋的守擂、打擂弟子,逐一清点确认后,宣布了次序,便回到紫极宫前的宽檐下。 此时场中,正站着孙胡念和另一名年纪稍长的弟子。孙胡念手持双刀,那弟子则舞起长槊,两人长短相接、攻守有度,十几招拆完,却是互有得失。 孙胡念从“翠云丹会”之后,便开始认真钻研起内丹之道的修习之法,又得观中几位师傅指导,如今已初窥门径。手中双刀迅捷灵动、四面劈砍,已有了几分“以气使力”意蕴来。 那使长槊的弟子尚不自知,只是觉得手中长槊,似乎变得吃力起来。从槊头感受到的反震、牵引的力道,也越来越大。两人初时相隔一丈左右,那弟子尚且守成有余。随着孙胡念步步进逼,长槊便显出滞涩之态来。 孙胡念再不留手、气灌双臂,“嘭嘭、砰砰”一阵碎斩,将那弟子震得双掌发麻、连连后退,最后一步直接踏出了演武场外。想要收脚时,却已然迟了,只好抱拳认输。 孙胡念亦是见好便收,待对面使长槊的师兄踏出演武场时,便已经收刀退后。便还了一礼,目送那师兄出了演武场。 孙胡念这场过后,又是几场邀战,有昨日未及上场的,也有养足养足精力、今日卷土重来的。 譬如那赤灵子柴子昂,已是第三次登场。额上青紫之色尚未褪去,拖着三尖两刃刀、在演武场上攻势狂猛,最终拿下一个“武技乙等”,满意而归。 杨朝夕一夜闷头大睡,此时神元气足。便拉着暝灵子卓松焘,又向“武技甲等”的守擂弟子白灵子庄万贯、广灵子秦元铄发起邀战,只不过互换了切磋对象:杨朝夕与庄万贯放对拆招,卓松焘与秦元铄放对拆招。 昨日白捡了“武技甲等”的守擂之位,庄万贯自有一身傲人武技未曾施展。今日被杨朝夕邀战,便取了把长约一丈的木制陌刀,向提枪冲上的杨朝夕劈砍起来。 两人似是约好一般,所用武技均是刚猛一路的打法。杨朝夕用出了自幼修习的“霸王枪法”,以后天之气催动而出。 庄万贯使得却是一套闻名天下的“神通嗣业刀”,相传是名将李嗣业所率陌刀队,从军阵拼杀中演化、淬炼而成。 只见演武上枪法势霸道、刀锋寒冽,两人刚猛直接、互不相让,足足拼斗了一炷香时间,甚至打出了类似于两军交战时的、冲天杀伐之气。 最终杨朝夕技高一筹,将庄万贯逼出演武场外,才奠定下这场胜局。 卓松焘使出“公孙剑法”,与秦元铄的“雷霆打神鞭”战成一团,终究力不能敌、木剑被单鞭砸成数段,只得拱手认输。 而随着杨朝夕的进阶,“武技乙等”的守擂弟子便少了一位,又是几番争夺,才终于尘埃落定。 午时初刻,演武场内外便再无打擂弟子对“武技甲等”“武技乙等”的守擂弟子发起邀战。 郝金汉拿了一张有几处涂改的黄纸,站在演武场前,沉声如闷雷:“据观主与授业师傅商定,现将今日获‘武技甲等’‘武技乙等’的弟子宣告如下: 青灵子朱介然、广灵子秦元铄、冲灵子杨朝夕,为‘武技甲等’! 文灵子苗风高、暝灵子卓松焘、苍灵子华膺天、玉灵子黄硕、木灵子孙胡念、赤灵子柴子昂、金灵子慕容怀谷……为‘武技乙等’!” 郝金汉说完,两侧游廊下一众弟子,大多露出艳羡的表情。也有少数面露难色,似对接下来“武技丙等”的等次争夺,也没有太多把握。微显沉闷的紧张气氛,便在这样的情形下,迅速发酵起来。 物竞天择,自然之道。在乱象渐生的世道,手握利器、不惧攻伐之人,或许才能比旁人多一线生机。至于那“人无高下、世无纷争”的世外桃源,怕是梦里、也未必会有……这些再浅显不过道理,观中修道习武的弟子们,又有谁会不明白? 公孙真人望着众弟子或稳操胜券、或惴惴不安的情状,忽然站起身来,朗声道:“以往我上清观弟子中,多重文而轻武,这本无可厚非。皆因我盛朝承平百余年、万国来朝,若肯精研经义、入仕报国,原本是一道正途。” 说到这里,公孙真人声音却有些沉重起来:“然而蓟州之乱虽平,兵祸流毒却已播撒开去,藩镇、属国敬畏之心已经渐失。今后天下如何,我不敢妄言!但苦修道功武艺、护持盛朝道统,却是我辈修道之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郝金汉接着道:“观主他老人家苦心孤诣,护我上清观几十年不衰,我和几个师兄弟一直感恩戴德。如今世情变迁,观主看到一些端倪,才要大伙改弦更张、多修习些道术武技。以后无论前程如何,也总有一份自保之力。 我自来便是你们的教习师傅,如今要你们分出等次、决定去留,我心里也很不舍。但留下之人,责任更重!离去之人,未必便不能另有一番作为……” 郝金汉说话至此,已经有些哽咽,只是堂堂八、九尺长的汉子,终究还是将眼泪噎了回去。 观中监院明虚子张鹤宗,也从檐下走了过来,拍拍郝金汉的肩膀,示意他先坐回去。 尔后他缓缓道:“如此考较,是我上清观创立至今的头一回!既关乎道门传续,也开了修行先河。你们如今不解、也没关系。其中深意,相信十年、二十年后,你们自然能懂。 接下来,我便代武虚子师弟,说一下初定为“武技丙等”的守擂弟子:威灵子关虎儿、混灵子江丰、土灵子牛庞儿……” 被念到道号姓名的弟子,精神均是一振,已从方才有些沉闷的心绪里挣脱出来。依次进入演武场中,开始摩拳擦掌,准备迎接打擂弟子的邀战。 而没被念到道号姓名的弟子,情绪更是躁动起来!不待张鹤宗宣布下面的事宜,也都纷纷起身、自觉走进了演武场,开始挑选自己邀战的对象。 张鹤宗见演武场上,两方对峙的局面已然形成,而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在几息间、便推向了巅峰。才点点头道:“不错!少年人血气方刚、敢为几分胜算放手一搏,才不失为少年意气! 下面的规则,你们也已猜到:仍是打擂弟子向守擂弟子发出邀战,选好邀战之人,现在便可在武虚子师傅那,报一下道号姓名。 此外,若此时还有人想对‘武技甲等’‘武技乙等’的弟子发起邀战,一概准许!” 话音落下,几十名打擂弟子已向紫极宫檐下、郝金汉身前的高案围拢。又在朱介然等几名弟子的提醒下,排成一道长龙,将自己挑选的打擂弟子、以及自己的道号姓名,一一报上。 张鹤宗也走向这边,叫来杨朝夕、秦元铄、苗风高等几个等次暂时稳固的弟子,协助郝金汉将接下来的放对切磋弟子、按次序排列开来。 另有几名等次暂时稳固的弟子,已经取来扫把,在院落更靠前的位置,又扫出一块演武场来,称作“地字号”演武场。而原有的那块,被称为“天字号”演武场。 次序排定,已到午斋时间。观中诸人在斋院迅速用过午斋,便又回到两处演武场周围,武技考较继续进行。 张鹤宗负责跟进“天字号”演武场上的胜负,郝金汉便负责跟进“地字号”演武场上的胜负,两面同时开始,速度快了一倍,拼斗切磋的激烈程度、更大了一倍不止。 毫无意外地,关虎儿、牛庞儿被当成了这一轮切磋的“软柿子”,前来邀战的师兄弟竟有十余人之多。因切磋次序是穿插排列的,两人才得以多出喘息的空档,不至于被车轮战耗尽气力。 即便如此,除了关虎儿最终勉力支撑了下来,牛庞儿却在密集的拼斗切磋中落败,没精打采地坐在游廊下,和自己生着闷气。 杨朝夕、孙胡念忙完手头的事情,都回到游廊中,围着牛庞儿坐了下来。 见牛庞儿表情憋屈、一语不发,杨朝夕拍了拍他肩膀:“我昨日也是这般情况——都觉得我好对付,便凑过来跟我打。要不是观主不准、我第三场便要主动认输!一个人打几个,虽然刺激、却浪费力气。你今天肯定是打累了。没关系!咱们喘口气、好好睡一宿,明日再战!” 牛庞儿梗起脖子道:“你不必说这些好听的!我牛庞儿虽然莽撞,却知道自己的斤两。倘若我有你那般身手,自然不用在这苦恼了。” 杨朝夕笑道:“你这‘蛮牛’!可还记得承虚子师傅讲的‘勇者不惧’的道理?如今你未战而心怯,便先输了气势,这才是兵家大忌! 要胜对手、第一便不能害怕,要敢拿学过的武艺去拼!拳脚不行、便用兵器,硬拼不过、便要智取。说到智取,须看准对手的空门和弱点……明日再战时,你可以这般……” 牛庞儿被他附耳过来、说了一通克敌制胜的章法,眼中的黯淡便迅速消散,开始迸发出熠熠神采! 第102章 山中满别情 初阳映彩,雪凝成冰。突然放晴的天色,令山中之人、皆生出苦尽甘来的振奋之感。 武技考较还在持续,院中两处演武场上,拳拳到肉、拼力相搏的切磋场面,正不时上演,激烈程度更是空前。因为场上弟子全都明白,这轮切磋过后,经文与武技双双垫底者,便要脱出道籍、下山而去。 牛庞儿昨日守擂失利,如今正站在“地字号”演武场上,和其他打擂弟子一样,与面前守擂之人抱拳行礼。脑中一遍遍回响着杨朝夕所说智取之法: 以弱攻强,避其锋芒!乘其疏漏,攻其必救!他有疲态,时不我待!他若闪躲,穷追不舍! 面前的守擂弟子俗名雷正奇、道号武灵子,身形不高,赤手空拳,一身横肉将道袍撑得鼓起来,显然是擅长拳掌之类的武技。牛庞儿心中喜忧参半,一面庆幸这守擂弟子不用兵器,一面担心自己这虚胖身板、扛不住那双铁拳。 雷正奇昂首道:“牛师弟!今日胜负于我十分重要,你若肯现在认输,今日过后,我这套‘开碑碎石手’可传授与你,以作补偿。你若不肯,我必会全力以赴!到时若骨断筋折、莫要怪我!” 牛庞儿听他说完,心志已然动摇:自己会的拳法,只有一套“搏命九式”、一套“翠云道功”和几式半生不熟的“仓颉拳”。 “翠云道功”观中人人都会,拿来切磋,恐要自取其辱;因自己偷懒,“仓颉拳”也只和杨朝夕学了虎形、马形、熊形,对那“虚其心、实其腹”的要领,仅仅是一知半解。盘点了一番,也只有那“搏命九式”,或可拿得出手…… 雷正奇见牛庞儿迟迟不肯出手,以为他艺高人胆大,心中更不迟疑,一记平掌横推上来。 牛庞儿听得掌风突起、暗道“糟糕”,脑中迅速闪过“避其锋芒”四个大字,双脚连连后退,将这一掌闪过。雷正奇见这掌落空,又是一记直拳奉上,攻其面门。 牛庞儿仓促还招,“啪”地一掌拍在雷正奇拳面之上,攻势稍阻、聊胜于无。接着又“啪、啪、啪……”连续七掌,分别拍在这一拳的虎口、手腕、拳眼等处,才将这招“八面来风”使得完全。借着拳掌相交的反冲之力,又又向后跳出几步,险些跳到演武场外。 雷正奇哭笑不得:“牛师弟,你这是什么打法?娘娘拳么?”说话间右臂再度挥起,要打他肋下。 牛庞儿几下交手,虽难以招架,心中怯意却散去了大半:这“开碑碎石手”说着吓人,真动起手来,也没有想象的那般厉害嘛! 想到这里,便开始只守不攻,躲着雷正奇的拳锋、满场跑圈。拳法也不再局限于“搏命九式”,而是信手挥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雷正奇耐着性子挥砸了一会,竟没有一拳实实在在打中牛庞儿!心中开始焦躁起来,出拳挥掌的幅度渐次拉大,身上几处空门、也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牛庞儿担心空门有诈,并不行险抢攻,依然保持距离、耐心缠斗。又打了十几息工夫,雷正奇终于按捺不住,提膝撞向牛庞儿小腹。 牛庞儿等的便是此时,急忙攥掌为拳、中指微突,对着雷正奇大腿内侧一拳轰下。 雷正奇膝盖尚在半途,只觉大腿剧痛,蜷起的攻势便就此散开。抬起那腿脚也落在了地上,踉跄几步、才转过身来,向牛庞儿怒目而视:“偷袭取巧,算什么男儿汉!” 牛庞儿面色微红,却不答他。方才一招得手,心中便多出许多自信来,此刻又继续围着身形横健的雷正奇,一边防备他的雷霆攻势,一边仔细观察他的空门和弱点。心中不由得、又对杨朝夕这同庄伙伴高看了几眼: 那“搏命九式”借了些“卓家拳”中打人痛处的法子,竟能有此奇效!看来武学一道,也颇有可以钻研的地方。若不是杨朝夕总跟自己争关林儿,自己低个头拜个师、原也没什么大不了…… 雷正奇吃了暗亏,自然不肯罢休,接下来挥拳劈掌,虎虎生风,攻势更猛烈了几分。 牛庞儿疲于招架之际,前胸后背上也吃了几拳,若不是跑得快些,怕是真要骨断筋折。但“开碑碎石手”终是刚猛一路、使力颇多,时间拖得愈久,力道便也愈发难以为继。 牛庞儿又瞅准时机,接连在雷正奇肋下、腋窝、腰眼等处连轰几拳,几乎打得他直不起身来。再站起反击时,雷正奇挥拳的力道,已比初时弱了一半。 牛庞儿一番“乘其疏漏、攻其必救”的打法,终于损耗了雷正奇大半体力,此时疲态已显,正是“他有疲态、时不我待”可用之时! 雷正奇哪里想到,拼斗几下拳脚,还有这些弯弯绕绕。只是将剩余气力收拢起来,强打精神,拳、脚、肘、膝交替攻出。 牛庞儿有时躲闪、有时撩拨,总不肯规规矩矩地、正面相抗,虽又吃了几下,但好在尚可忍受。 这般水磨工夫的拼斗下,又过得许久,雷正奇已喘起了大气。除非牛庞儿过来撩拨时、劈出几掌,竟不再去追击。 牛庞儿又撩过几下虚招,见雷正奇勇猛气势消磨殆尽,便反手为攻,摆开“搏命九式”的拳架,招招凶狠地攻了上去。 雷正奇心下一凉:这“蛮牛”小子忍辱负重、挨了半天打,却在自己如强弩之末时,展开反击。拳劲之刚猛,比自己力足气盛时,也豪不逊色! 牛庞儿此刻满心欲念,都被“他若闪躲、穷追不舍”八个字覆盖。 雷正奇雄风不再,几乎抱头乱窜,被牛庞儿追着满场跑圈,然而却死咬着心中那根底线,不肯开口认输。 一旁观战的师兄弟们,被这反转的一幕吸引,纷纷把目光从“天字号”演武场那边挪了过来。 但切磋显然已近尾声。牛庞儿几步赶上、口中轻喝“一步到位”,伸脚踹在了雷正奇后腰。 雷正奇躲闪不及,便是一个俯身、扑在了厚厚雪垫上。积雪便被拍出一个巨大的人形轮廓,众人看在眼中,格外触目惊心。 牛庞儿站在演武场中,看着自己的双臂双手,对这一场胜局依然难以置信。直到西面游廊下响起欢呼,脸上才展起笑容,快步出了演武场,与几个孩提时的伙伴抱成了一团。所有欢欣与鼓舞,都融在相视一笑间。 两处演武场上,激烈的拼斗切磋仍在进行。不时有欢呼和哀叹声响起,给这场冬月考较,又添了许多悲喜基调。 得胜者固然欣喜,落败者又大多不肯甘心,于是刚夺到的“武技丙等”、转眼又落旁人之手,这样的反转情况,在演武场上时时便会上演。 更有破釜沉舟的弟子,竟又把目光投注到“武技乙等”、甚至“武技甲等”的弟子身上,想要冲刺一个奇迹,最终无不以惨败收场。 这样的反复邀战与切磋,从腊月初九开始,一直延续到腊月十四日下午,才渐渐停歇。武技考较后的“甲、乙、丙、丁”四个等次弟子,最终划分出来。与经文考较的等次合并,将一众弟子分成了“双甲”“甲乙”“双乙”……“双丁”七个等次。 监院明虚子张鹤宗站在演武场上,将七个等次的弟子依次宣布完。又专门宣布了对位列“双丁”的十余名弟子的劝离方案: 观中给予一些盘缠、干粮。待冬雪略消,有亲族可投奔者,便可结伴下山;若无家可归者,可待明年春日稍暖时,再行下山,自谋生计。 混灵子江丰,便是其中之一。这位师兄自杨朝夕四人入观时起,便送来道袍等物,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每日必会早起、过来叫四人起床洗漱。 后来四人在观中修道习武,也常常得道江丰师兄照应,渐渐从懵懂无知的总角之童,成长为道武双修的清朗少年。而江丰师兄到得此时,也已是一十七岁的高大汉子了。 五年的同门之谊,如今却要分离,一时间令得几人心中,着实难舍。 杨朝夕、黄硕几个相熟的师弟,更是送着他出了观门、下了石阶。一路上强颜欢笑,调侃几句“早生贵子”的话语,又嘱咐一番“苟富贵、勿相忘”的言辞。 一直送到十余里外,江丰才转过头来,劝众人留步。而他早已满目泪光,道了声“珍重”,便决然而去。 只剩下杨朝夕几人怅然凝立,眼眶微红,对着那渐渐消隐的落寞身影,依依挥别,泪洒寒山。 凛凛朔风划过,卷着雪星飞起,又往莽莽荡荡的灰林雪岭中遁去。 人皆远行客,生别常恻恻! 这样的分别,无独有偶,自冬月考较过后,每隔几日便有收拾停当的师兄弟,背着简单的行囊、在几个师兄弟的相送之下,挥泪告别,自此奔往截然不同的路途。 许多人再相见时,却已是多年之后。而有的人离开、却成了永诀,从此再未相见。 红尘万丈,所以迷人,便是有悲有喜、有爱有恨,有许多始终萦怀的人和事。凡此种种,衍出羁绊,令得众生如牵丝木偶,被七情六欲操纵形神,沉醉其间,欲罢不能。 离愁别绪,终于淡去,元日也近在眼前。观中道士弟子们便收拾好心情,开始迎接新年到来。 吴正节吴天师做客多日,本欲就此回长安过年,奈何公孙真人、杨朝夕等人再三挽留,才决定再耽些时日,待得春暖花开、再走不迟。 令杨朝夕尤为高兴的,则是近在咫尺的年假。自秋日在洛阳北市,偶遇娘亲被人欺凌,那份难过与愧疚,便时时埋在心底,不能稍解。 如今回乡在即,终于可以放下修道诸事,回去看看娘亲。那份热切心情,便在胸中上下奔突,既惊且喜,难以言状。 牛庞儿则更喜形于色,不但整日将“关林儿”挂在嘴上,竟还悍不畏死地、跑到杨朝夕面前撩拨。 若不是关虎儿、孙胡念两个拼命拦住杨朝夕,八成可能要被打成猪头,成为不积口德的前车之鉴。 元日前的上清观中,气氛开始变得轻松愉悦。腊月廿二这日清早,打点好行装的杨朝夕等四个小道士,终于踏上了回乡之途。 第103章 春日还乡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天外雁阵往来,山中枯荣更替,又是几个寒暑倏然而过。 这年春意方兴,观中已给几人放了农假。杨朝夕、关虎儿、孙胡念三个,再度收拾好行装,往杨柳庄的方向而回。 几年来上清观香火日盛,元日、元夕尤其繁忙。杨朝夕等一众弟子便不再肯休年假,都留下来兼起知客道士,为前来进香的施主带引路径。 此时春耕临近,观中诸事忙过,三人才告别公孙真人和其他师兄弟,回乡帮农。 算一算时日,自去年秋休过农假,至此已有四个多月未曾回去,几人脚程轻快、归心似箭,竟在山林里相互奔逐起来,爽朗笑声穿林过叶,不时惊飞鸟雀数羽。 几人奔跑一阵,杨朝夕便知其余二远不及他,便收住脚步,坐在路旁青石上等候。 十息过后,孙胡念先赶了上来,笑道:“杨老三!大伙知道你道功深厚、武艺非凡,也不用这般事事显摆嘛!再者说,你把‘大舅哥’扔在后面,回去不怕关林儿恼你吗?” 杨朝夕一拍脑门,装作大惊失色的模样:“这可如何是好?刚才只顾自己跑得尽兴,却唯独忘了这事……咱们要不返回去找找?别再窜出一条母大虫,将‘斑斓虎’拖回洞里、生儿育女……” 孙胡念听罢,哈哈大笑:“你还敢背后编排关老二!若叫他听到,关林儿怕是要给牛庞儿作媳妇了。” 杨朝夕眼中笑意未减:“孙老大此话有理!‘大舅哥’还是要多亲近亲近。说起来,牛庞儿那头‘蛮牛’真是不争气,去年春月考较、竟拿了个‘双丁’!把牛世叔气了个半死。 据说回去挨了顿打,三天都下不了炕。如今改了行,跟着他外家翁学木作手艺,每天早晚便在关世伯的团练兵中操练。我现在倒是担心,孙老大不会要抢我的林儿妹子吧?” 孙胡念回了他一记白眼:“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要在庄里找?以后出了这山,去洛阳、去长安,什么样的妇人娶不到?杨老三、杨大侠!你格局小了!” 杨朝夕正要回敬几句,关虎儿的身影已由远及近,几息过后、身影停在两人面前:“孙老大、杨老三!结拜的时候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才过去多久,便留我一个人殿后。太不讲义气了……” 孙胡念笑道:“我便是先追上来,教训了一番杨老三。关老二说得对,咱们‘邙山四兽’虽然名头不雅,但也要讲义气。岂能弃兄弟于不顾?不过刚才杨老三说,他着急见林儿妹子,所以先走一步。作为‘大舅哥’,是不是该理解一下?” 关虎儿调侃道:“重色轻义,难成大器!再说了,这事还得我爹爹和林儿点头才行。杨老三!你这手上什么也没带,一会儿见了我爹爹和妹子,便靠这张红口白牙去说媒吗?” 杨朝夕脸色一怔,才想起关林儿的喜好,若不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怕是少不了要落埋怨。于是拱手笑道:“那便劳烦两位哥哥!帮我采些山花、打些山货,待会回到庄中,也好对林儿妹子有个交代!” 孙胡念看了关虎儿一眼,才转头笑道:“这个好说!既是兄弟,分所应当,我和关老二这便帮你去打山货……” 说完,两人竟颇为默契,拔腿便向杨柳山庄的方向跑,孙胡念边跑边叫:“前面有只山鸡飞过去了……” 关虎儿也笑着叫道:“看见了!好大一只!尾巴忒漂亮了些……”两人说话间、早已跑出十余丈外,大笑声远远传了回来。 杨朝夕咬牙切齿、笑着自语:“两个王八蛋!刚说完有难同当,一听帮忙、便跑得比兔子还快!” 说完也不去理会二人,自己稍稍放慢了脚程,碰到黄灿灿、粉嘟嘟的山花,便摘上一些、攥在手中。 早春天气微寒,山中尤其明显,已经开起的山花,却也有限。好在碰到了几树山樱,终于凑出三四种颜色来,摘了满满一捧。杨朝夕才心满意足地拐回山道上,发足狂奔,向早已跑掉的关虎儿、孙胡念两人追了去。 庄口的两株柳树枝条泛绿,比初时大了一倍。东风骀荡,早春微凉,风穿过柳条落在脸上,带来久违的清爽。 杨朝夕进了庄子,与碰到的世叔、婶婶们打着招呼。不多时便回到自家茅舍小院,陆秋娘恰在院中劈柴,见他回来,笑容绽开:“夕儿回来了!走了这一路,早饿了吧?为娘给你做吃的去!” 杨朝夕心头暖烘烘的、忙拉住陆秋娘:“娘!不饿,这还不到午时呢!剩下的柴禾全交给我吧!”说着便要去拿她手中的斧子。 “这花挺漂亮!香气也不错,是夕儿送给为娘的么?”陆秋娘将斧子收在身后,看着杨朝夕怀里的一大捧山花,笑着打趣了一句。 杨朝夕顿时面色微红,结结巴巴道:“娘……这是摘给林儿妹子的……您若喜欢,我便再去摘了回来!” “娘和你闹着玩呢!既然时候尚早,便先把这花包好,赶紧给林儿那丫头送去!放的时候一长,花可要蔫了!”陆秋娘伸指在杨朝夕额头一点,便转身回茅舍。 很快,陆秋娘取来剪刀和彩纱。将山花修剪一番,又用彩纱包住、捆好,才交到杨朝夕手中:“若关世伯留你吃中饭,便不用急着回来。” 杨朝夕向陆秋娘行了礼,便往关大石茅舍行去。 此时春光正好,鸟鸣之声从四面树冠传出,清灵悦耳。不远处那熟悉、阔大的茅舍,很快便映入眼帘。围起的木篱间,有柴枝竟长出嫩芽来,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杨朝夕捧着花束、走进柴扉洞开的院落,朗声喊了句:“关世伯!林儿妹子!我回来了……” “哈哈!夕小子回来了!好!有几个月没见你了……”爽朗笑声先从茅舍中传出,接着是关大石魁梧健硕的身躯、一步一步踏了过来,关虎儿紧随其后。关大石顿了顿,“林儿去郭婶子家帮忙了,晚一些才能回来。这山花不错!我先代林儿收下了!哈哈哈!” 杨朝夕本想说“我这便去郭婶子那找她”,但关大石话说到此,他便不好意思违拗。有些难为情地,将那花束交在关大石手上,才挠挠头道:“关世伯!待林儿妹子忙完了,我再过来看她!” 杨朝夕说完,又向关大石行了礼。转头要走时,似乎看到关虎儿表情奇怪、欲言又止,好像有话要对自己讲,却被关大石按住了肩膀。杨朝夕便也没多想,径自离去。两人目送着他出了木篱院落,才转头回了茅舍。 关大石茅舍内,右侧耳房中,关林儿正站在小小的纱窗前。透过窗纱孔隙,看着外面几人的说话,以及……那好大一束、姹紫嫣红的山花!心中情绪翻涌、说不清难过还是愧疚,眼泪早已夺眶而出:夕哥哥,对不起…… 杨朝夕一路向自家茅舍走着,心中激动喜悦之感,已经褪下去许多。关虎儿方才那奇怪表情,又在脑海里飘过,却弄不清个中情由。 只是不知为何,心底微微荡起一丝不舒服的感觉:难道是因为没见到林儿妹子,自己便不痛快了么?那以后若成了亲、便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又何必急于一时。似眼下这般孩童心性,属实有些矫情了! 杨朝夕一路胡思乱想着,猛觉膝盖微痛。仔细看去,却是撞在了自家木篱上,而柴门就在左手不远处。看到自己走神至斯,不禁哑然失笑! 进了院门,便已闻到茅舍中飘来的粟米香气。陆秋娘正蹲在厨下,向灶膛里添着柴禾,见杨朝夕走了进来,抬头笑道:“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见到林儿丫头了吗?” 杨朝夕脸色微窘:“林儿妹子不在家中,扑了个空。关世伯、关虎儿在家,我把那山花托给他们了。” 陆秋娘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土:“那咱们便先吃饭!吃过了在里间歇息,起来了再帮娘干些粗活儿。” 杨朝夕不疑有他,便依言吃了中饭、回里间炕上睡下。说来奇怪,平时在道观里几乎不曾午睡的他,今日沾枕便睡着,或许是回到庄里,心绪完全放松的缘故罢! 这一睡颇为深沉,各种绮彩斑斓的梦境,杂乱无章地在脑海里堆叠: 梦境里一会是红妆绝丽、容貌倾城的关林儿,正低眉顺目地坐在炕上,千唤不应、神态娇羞。一会是妇人装束的关林儿和娘亲,坐在院落里、一起逗弄着婴孩,那婴孩和自己竟有八九分的神似…… 陡然间梦境散去,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子款款走来,明眸善睐、唇红齿白,眼角漾出千种风情、万般娇态,笑中含媚地看着他,渐渐幻化成一只巨大的赤狐! 杨朝夕幡然醒来,额头鬓角上全是冷汗,胸中犹自突突地猛跳着。那梦东拼西凑、却又无比清晰,仿佛真的发生过的一般。沉静了半晌,抬头向小窗望去,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而自己昏昏沉沉,竟不知睡了有多久! “夕儿醒来了?看样子是累坏了!下午叫你两回都没有醒,嘴里还叫着林儿丫头的名字呢!呵呵!”陆秋娘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却没有进来。 杨朝夕连忙翻身起来,飞快地整理着发髻和道袍:“娘!下午林儿妹子没过来吧?我睡迷糊了,别真惹恼了她……” 陆秋娘在外间笑道:“没有——!娘你还信不过?若林儿丫头过来,我便是用棍子打、也要把你打起来。只是你这性子、竟和你爹一模一样!都是一般的怕媳妇……” “娘!说什么呢!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你倒先给孩儿定了调性……”杨朝夕又羞又臊,连忙打断了陆秋娘的话头。 母子二人正玩笑间,关虎儿的声音,却突然在茅舍外突兀响起:“老三!你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杨朝夕一愣,忙趿上云履,向茅舍外走去:“娘!这关虎儿怕是手痒痒了,要找我切磋拳脚,我去去便回。”陆秋娘点点头,笑着开了柴门,看着两人向夜色行去。 关虎儿引着杨朝夕,向着庄子外围一处荒坡上走去,一言不发。 杨朝夕颇为纳闷,借着皎白月光,他已经认了出来,这是往庄中墓园行进的方向。幼时每年清明,娘亲都要带着他,去给爹爹烧纸、祭奠。 墓园位于荒坡之上,是一方不大的高地。关虎儿在墓园外围便停了下来,显出少有的严肃语气:“老三,这件事情我也是回来才知道的。上午我爹在、不能当着他面给你讲,所以才拖到这会儿,跑出来给你说一声……咱们几个自小一处长大、又拜了把子,原不该瞒着你……我那妹子你是知道的,自小性子便执拗!她不肯过来,我这做兄长的、便代她过来说……” “二哥!到底什么事情!婆婆妈妈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这可不像你平时啊……”杨朝夕心中狐疑,不知他说的是好是坏。然而拉到墓园这里来说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事情……想到这里,心中竟莫名地焦躁起来。 “哥……我……自己跟他说!”一道凄然的女声,在夜色中响起。 杨朝夕循声望去,一道人影亭亭玉立,在清冷的风中摇曳。 月光如水银泻地,印在少女姣好面容上,赫然便是他日思夜想的关林儿! 第104章 心空空,梦凉凉 其时春寒尚健,谷中冷风习习,在高低枝条间擦出哨音。 关林儿踏着山间枯草,细微的脚步由远及近,传声入耳。却如巨锤一下下撞向了砧板、敲击着杨朝夕的胸腑,令五内一片冰寒。 关虎儿见她过来,翻滚在口中的话,便又生生咽了下去。拍了拍杨朝夕的肩膀,默默向一旁的岔道间走去:“你们聊,我去那边呆着。” “林儿妹子……午间的花束,你……关世伯转交给你了吧……”杨朝夕望着眼前粉面修颈、眉目清秀的关林儿,许多话噎在喉中,不知怎的、却迸出这么一句话来。 关林儿微微点了点头,眸光如水、晶莹剔透:“夕哥哥……你忘记我吧!林儿对你不住,要嫁与旁人了……” 几句话如五雷轰顶,令杨朝夕一时竟有些晕眩。 从方才关林儿现身,他心中其实已分明感觉到了一些异样气氛。只是却不曾想过,这无力回天的结果,竟然是他许多猜想中、最不愿面对那个。 他将头垂了下去,沉默片刻,再抬起时、已是满眼血红。牙缝中艰难地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关林儿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夕哥哥,你自小便聪敏,比庄里许多伙伴都强,武功更是厉害,我爹爹也未必是你对手。你有大志向,性子又要强,原不该在这山谷里呆一辈子……夕哥哥,你是个好人……是我负了你,对不起……”关林儿说到后面,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便只是……因为这些吗……你若不喜欢,我都能改的。道士可以不当,武艺可以不练……一辈子在山里,也没什么不好。”杨朝夕说完这句,早已热泪盈眶。 “我不要你改!夕哥哥……你出了这山谷,哪里去不得!会有更好看、更善解人意的女子,成为你的枕边人……爹爹总说‘蛟龙不是池中物’,我不想自己这般凡庸之人、到头来反误了你……”关林儿哭着反驳道,泪水盈腮,闪出璀璨光点。 “林儿妹子……你当真,不要夕哥哥对你好了吗?”杨朝夕心绪全乱,说到这句,身体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腑脏也形如一块破布、被浸透了水,拧成了扭曲形状。 “夕哥哥……我……我已经把身子许给了旁人……便不能再许给你……他对我一向很好,本事虽不如你,却也是一番真心实意。我们过几日便要成亲,还想请你吃一杯喜酒……” 关林儿抹去脸上泪水,突然挺直了身体,脸上已经多了几分坚决。说到“成亲”之事,竟微微流露出一丝甜蜜。 这甜蜜袭来,宛如百丈深渊,令杨朝夕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向来苦心经营的美好,便在这一瞬,轰然崩塌。 茫然四顾,只觉月华如霜冰冷、荒坡坟茔凄凉,一切如夜半难醒的梦魇、变得迷离恍惚。自己在短短数息,吞下了太多苦楚,早不知悲从何起、又该归往何处……愤懑难平,填满胸臆,数不尽、也挥不去。 关林儿看着目光呆滞、双泪如箸的杨朝夕,担心他想不开,做出过激之举来。又上前几步、拉起他一只手臂,泪光盈盈道:“夕哥哥……你若生气,便打林儿几下……是林儿对你不起,莫要气伤了身子……” “那人……是谁?”杨朝夕猛然抬起头来,双目直直地盯着关林儿,吓得她手中一松。那拉起的手臂,便又掉落回去。 关林儿泪痕尚在,却低下了头,半晌才嗫嚅着说道:“是……是庞儿哥哥。你不要迁怒他,他对我很好……我心里是情愿他的……” “牛庞儿!好,很好……”杨朝夕非哭非笑、喃喃了一句,道髻已有些散乱开来。忽然他长叹一声,嘴里吟唱起不知何处听来的诗歌,“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他状若疯癫的模样,将关林儿惊得连退几步:“夕哥哥!你说什么,林儿听不懂……你怎么了?” 杨朝夕已听不清周围的声响,脑中频频闪过孩提时,与关林儿、关虎儿、牛庞儿一起捉螃蟹的情景,关林儿跑过来追问他“小嫂嫂”的情景,以及那年重阳与她一起喝菊花酒、诉衷肠的情景……虽时过境迁,却历历在目、生动如昨。 上午归来时、还扑扑乱跳的心,此刻像是被全部摘去,空落落地、只剩下一个躯壳。 关林儿立在渐冷的寒风里,蜷起双臂,瑟瑟发抖,不知道该去该留。不远处杨朝夕依旧立在月下,直挺挺地,形如泥塑。 关虎儿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将自己的外帔披在关林儿身上、轻声说了几句,两人才转过了身体,向荒坡下的关大石走去。 关林儿望着面色淡然的关大石,鼻头一酸,便扑在了他怀里,放声哭了出来:“爹,我不是故意的……为什么心里,却也是一般地难受……” 关大石抚了抚关林儿发髻,无法给出她一个答案来。只是叹了一声:“你和虎儿回去吧!这边有爹爹在,我会看着夕小子的。” 杨朝夕兀自站在风里,月色冷漠,暗夜无情,都不能给他半分慰藉。 关大石慢慢走上荒坡,壮硕影子与少年清瘦的影子重叠起来,过得许久,才缓缓道:“夕小子,这事关系到林儿,关世伯本没有资格来劝你。可你是俺杨兄弟的骨血! 俺看着你一日长过一日,总想起和你爹爹小时候的事情,也中希望你出了这山谷、能有番大的作为。林儿不能跟你,是她没这等福分,你切莫灰心。 大丈夫何患无妻!天下这么大,有朝一日你出将入相,自会妻妾成群。俺和泉下的杨兄弟,都会替你高兴!” 杨朝夕缓缓转过身来,眼中的泪早已风干,心头蓄起浓浓恨意:“你们欺我爹爹过世,便一直瞧不上我,以为我不懂么!林儿一定是受了你们逼迫,才过来与我决裂,你们都没有在乎她怎么想!我、不、服——!” 杨朝夕心中悲苦万分,以致无法自持,最后三个字吼出时,却是以后天之气迫发。 吼声震彻山谷,余音久久回荡,许多夜鸮就此惊起,绕树三匝,不敢就栖。 半山草庐中,已然入定的胡僧慧朗,陡然睁开眼来,淡淡金光在双瞳一闪而逝:“好雄浑的气劲!不过声调悲愤,充满不甘之意。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关大石也是心中大惊:这夕小子,果真是当年柳姑娘所言“天选之子”么?天资禀赋竟出众至此!不过一十六岁,这份武艺,不敢说出类拔萃、简直是惊才绝艳!若他一时激愤、恣意妄为,这庄子里只怕没有几人能挡得住……想到这里,后背上一阵凉意! 便在此时,杨朝夕陡然从荒坡跃起,发足狂奔。关大石心道“不好”,连忙提气猛追,担心他入庄伤人。闻声而出的团练兵们,先后向关大石这边聚拢,待问明白了情况,便跟着他一起、追在杨朝夕后面。 然而杨朝夕却只顺着山庄外围道路,向着清溪下游、绝尘而去。关大石一面追、一面嘱咐身后众人不要出声,悬着的心才放下一半来。 杨朝夕奔行一阵,却在下游那汪潭水前停了下来,顺着一株高大的桑树,攀援而上。其迅猛灵动,比起猿猱犹有过之。 关大石在距离潭水五六丈外,停下了脚步。又将后面陆续赶来的团练兵,统统拦了下来:“侯吉!你懂些轻身之法,前半夜便在这周围盯着夕小子,防止他做傻事。贯杰!后半夜你过来替换侯吉,记着动静小一些,别被他发现……牛冲,你快回去!这事虽由林儿引起,却和庞儿亦有关联,你回去叫他这几日都在家待着,不必来山谷校场……” 事出突然,当断则断!关大石拿出平日的威严,迅速将众人分派调拨完毕、打发回去,才终于松下一口气来。自己沿着清溪慢慢折返,心中却比脚步、还要沉重。 不觉间,又走回到那处荒坡上的高地,稀疏的石碑错落耸立,在月夜下透着森森寒意。 关大石走到最熟悉的石碑前,在枯草间盘膝而坐。双手抚着石碑,将虎目溢出的浊泪、和风吞下:“杨兄弟!哥哥心里难受……来看看你。都是小儿女们的事情……我没有把林儿教好,伤了夕小子的心。 哥哥有愧!你知道么,林儿和庞儿做下……做下荒唐事,本尚可圆转,只是……只是这荒唐事后,竟珠胎暗结! 我也是当爹的人,我没有办法……若不允了庞儿,林儿这辈子便要毁了……杨兄弟,你能体谅哥哥的难处么……” 关大石絮絮叨叨、哭着诉说了半晌,那半轮弦月已渐渐落下。他撑起发麻的双腿,晃着身体,顺着荒坡缓缓而下,却看见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黑影,轮廓十分熟悉。 那黑影清叹一声:“大石哥,你说的那番话,我都听到了。未曾清贫难做人,不经打击总天真!小辈们的事情,便叫他们自己去开解、去弥合……只是苦了夕儿!希望他能自己想通一些。” 关大石双眼又红了起来:“秋娘妹子!你总这般通情达理,叫哥哥更加觉得对不住你们母子、对不住……俺那早走一步的杨兄弟!今日这事,本该去找你领罪,要打要骂、俺关大石都认下了……你这样说,俺们父女便更无地自容…… 罢了、罢了!俺这便找那张郎中、开一剂堕胎的方子,叫林儿把那孽种打掉……若夕小子不嫌弃,林儿还是杨家的媳妇!若夕小子始终不肯原谅……她便留在俺家,给俺养老送终!” 关大石说罢,便深深地做了一揖,抬步便往家中走去。陆秋娘知他也是气极之言,连忙双手拽住:“大石哥!这又是何苦!三郎、牛冲,一样是你的结拜兄弟,岂能厚此薄彼!这些时日在庄中,我也听了些风言风语,但不管是谁,都觉得林儿、庞儿是两厢情愿的一对。你若棒打鸳鸯,才真的是得不偿失!” 关大石愣了半晌、才转过身来,噗通一声,跪在了秋娘面前:“这是俺这做爹的,替林儿向杨兄弟和你赔罪!她心志不坚、行差踏错,以至于有今天的苦果!” 陆秋娘要去拉他起来,却无论如何也拉他不动:“大石哥!这又是作什么?我没有责怪林儿的意思,你先起来说话……我方才听到声音、便出来找夕儿,如今却还没找到,你若不肯起来、谁又能帮我去找呢?” 关大石这才站起身来:“夕小子在水潭那边,我和几个兄弟方才找过去了。如今侯吉在附近看着,后半夜是王贯杰。 唉!心病终须心药医,儿女情长的事情,俺也想不出太好的法子。明日便叫虎儿、林儿,每餐去给他送些吃食,只盼过些时日,或可消解他心中怨恨……” 陆秋娘郑重行了一礼:“大石哥心意,我代三郎领受了!夕儿是我生养带大的,他的性情,也只有我这做娘的最是明白,明早我便带了吃食,过去开导。大石哥家中既然好事将近,便须早早张罗起来。也算是尽早、断了夕儿的念想……” 陆秋娘说到最后,终是心中不忍,神色也变得黯然。关大石无颜以对,只好拱手而立,不再说话。 许久,陆秋娘终于静静地转身离开。关大石才拾起沉重脚步,向着茅舍,颓然走去。 夜已沉沉,薄雾渐起,模糊了荒坡上的坟茔…… 第105章 闺中有狐,长于诗文 洛阳城,自古便为帝王州。自炎黄以降,先后称名“西亳、斟、洛邑、雒阳”。 帝喾都西亳;夏太康迁都斟;商汤定都西亳;周公辅政,迁九鼎于洛邑;汉光武中兴,定都雒阳;汉末董卓乱政,焚尽洛阳;曹丕称帝,迁都洛阳;五胡乱华,孝文帝迁都洛阳;至隋天下一统,炀帝迁都洛阳…… 盛朝开立后,尊其为“东都”“神都”。有“普天之下无二置、四海之内无并雄”的美誉。 作为秦岭东脉的伏牛山,便坐落在洛阳城南。此山脉自西北向东南、绵延八百里,号称“东都藩篱”。自古中原板荡,常为群雄角逐之所。 伏牛山北面余脉,有处熊耳山。适逢春时,万木萌发,云下峰岭竞秀,山中冰水初开。便是仙人降此,怕也要赞一声——好个涤除尘垢、复归自然的逍遥所在! 莽莽群峰间,夹着曲折山谷,此时雪融冰消,谷中溪涧颇丰。某处溪水流缓,岸边蹲着一位身姿卓然、玉簪环髻的女子,指掌纤细、白胜柔荑,正掬着一捧溪水,小口饮啜。玲珑精致的五官,被溪水仔细映出。 溪水清甜甘冽,朱唇细细微翘,秀眉亦为之舒展。女子站起身来,拍掉身上的枯草,“咯咯”地笑了一阵,忍不住对着群山喊道:“我终于出来啦!” 仿佛羁鸟归林,池鱼下渊。女子心情愉悦间,放眼看去,山山皆秀色,水水俱含情。 她一路蹦蹦跳跳、走走停停,不时采几朵山花、插在头上。然而环髻随风而颤,不多时,山花便掉落下来。她却不恼,又重新采了插上。 如此游冶半日,寻得一处深潭。潭水清可见底,其间青鲤十余条,皆若空游无所依。女子探出舌头、在唇间舔了舔,心中便有了一番计较,脸上笑意更浓。 只见她蓦然腾起,脚下连点,不过两息,便赶到一处竹丛前。单掌作刀、指甲为刃,又是几息工夫,便裁出几竿长短适度、粗细合规的筠竹来。竹材断口平整,竟不亚于刀劈斧凿! 女子拖着筠竹回到潭边,依旧是干脆利落的挥掌,将竹材截作数段,在岸边地上扎起一只简易的炙烤架。 她手中不停,又抽来竹材,劈削成一杆丈许长的竹枪,枪尖锋锐,触肤见血。她兴致颇高,又拿在手中挥舞了一番,枪影落入潭底,将十余条青鲤吓得四处逃窜。 女子陡然向潭上跃起,纵枪扎下!清水潭底,顿时爆开一蓬血雾。枪势即发即收,待她收枪跃回岸边,枪头上一条肥硕的鲤鱼,仍在挣扎扭动,却早被横贯了身体。她将竹枪微抖,那鲤鱼便落在草间。 她又这般如法炮制,从潭中接连扎出五六条鲤鱼后,才心满意足地找来青石坐下。口中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手上竹刀飞快,将鳞片刮净、鱼腹剖开。又扔掉鱼鳃内脏,将处理好的鲤鱼在潭中清洗一番,便以竹签穿好。接着从怀里摸出火镰燧石,将枯草拢起点燃,才优哉游哉地炙烤起来。 鱼油滋滋,火苗“哔剥”。她一手翻烤着鲤鱼、一手托着下巴,忽然笑逐颜开。洋洋自得间,不禁想起自己逃出来时的一番景象—— 邙山以东,荒草残碑间,藏着一座精妙阵法。阵法掩护着的、是一处大墓的入口。入墓者,顺甬道而走,过九重机关,便是巨大的断龙石。断龙石后,山体中空,坐落着狐族柳家的府第。 府中房舍数间,正堂是柳家家主柳崇嗣待客、读书处所,紫檀木器、三彩瓷瓶、青铜镇纸、经卷满架,显出儒者之风。 正堂向里是后室,后室三面皆广檐乌顶、画栋雕梁,左右是东厢、西厢,正中是主母拥枕小睡的居所,金玉珍玩盈室、熏香锦缎横陈,有着言说不尽的雍容华贵。 正中两侧亦有偏房,是柳崇嗣妾室的安身之处,房内大小、摆设,均朴素简单了许多。 府中长子柳尧臣、次之柳舜臣、三子柳定臣,以及他们的妻妾,分占东厢诸间房舍。四姊柳含烟则与小妹柳晓暮,各分得西厢两间房舍。 柳含烟不喜道术修炼,因尚未出阁,平日便深居简出,多数时候只随着娘亲阿槿,学些针黹女工、织网裁衣的手上功夫。 唯有柳晓暮,生性狡猾跳脱,颇喜抛头露面,不但习武修道,而且饱读诗书,甚而琴棋书画诗酒花,门门通习、样样深究!有遍游天下、寻仙得道的大志向,反而比三个兄长更要厉害几分。 狐族修炼长生,寿岁自然绵长。千载岁月倏忽,于他们而言,略等同于人族数月光景罢了。寿岁既长,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反而比人族节奏要慢许多。于是如柳晓暮这般、五百多年道行的狐妖,不过相当于人族的豆蔻少女。 又是春时萌动,山间梅花绽放。柳府仆从外出狩猎,顺手采了许多梅花回来,插在瓷瓶中,高洁傲岸,淡雅清芬。将本就充溢了脂粉气的闺阁,又妆点地格外仙逸出尘。 柳府西厢,檀门轻掩,罗幕微凉。柳晓暮胭脂淡抹、描眉细细,正噙着笔端,对着案上的一瓶梅花出神。细颈三彩瓷瓶前,铺着一方宣纸,右上角写着“拨开”两个蝇头楷字,却没了下文。 便是此时,外间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接着是环佩叮咚之声,渐入房中,却是一位中年美妇、携着个及笄少女。 那美妇凑上去,扫了眼柳晓暮的桌案,淡淡笑道:“暮儿在作什么?又是‘观物赋诗’的辞章之技?” 柳晓暮闷闷不乐道:“初时见了这梅花,却也爱不释手,颇有吟诗作赋的兴致。然而我越看这瓶中梅枝,倒颇像自己的处境,于是便收住了笔。”柳晓暮说罢,轻叹一声,“这般囚于瓶中的精致清绝,反不如漫山遍野的烂漫自在。” 这美妇便是柳晓暮的娘亲阿槿,听她这样感喟道,便也有了几分动容:“依为娘之见,‘观物赋诗’终是自娱。今日逢巧,咱们母女三人不如来个‘即景联句’,倒省了你伤春悲秋的郁郁之态。” 及笄少女却是柳晓暮四姊柳含烟,听娘亲说罢,连忙笑着告饶:“娘!你们要行风雅之事,切莫算上我。我自来便不擅长这些。今日娘难得高兴,我便做个抄书匠,将你们的句子都抄录下来,日后攒的多了,再抄入经卷,或可流芳百世。” 柳晓暮秀眉微瞪,瞥了柳含烟一眼:“阿姊虽不好诗文,却真会说话!若你将这第一句起个头,不论韵脚如何,我便都往下接。如何?” 柳含烟展颜一笑:“小妹此话当真?” “自然!”柳晓暮嘴上决不让步,倒有了些平日两人斗嘴时的针锋相对。 “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抛砖引玉,先献个丑!”柳含烟举重若轻,略作沉吟便道,“拨开……拨开香入深!” 柳晓暮美目流盼、精光一闪:“扫落红着尘。枝摇如有影!” “你们两个小妮子,竟然不等为娘细细思量一番!”阿槿见两人竟抛下自己,不禁笑骂,接着便续道,“花动却无魂。阶前簪花立!” “槛外倚树根。长日不梳洗!”柳晓暮不假思索、信口拈来。 “未夜多愁闷。拾瓣惜花色!”阿槿想了十数息,才得了这么两句。 “捡枝馀雪痕。目下才清赏!”柳晓暮几乎没有停顿,仿佛这句子本就存在心里,只待她念出来罢了。 “觉起又黄昏。”阿槿接完这句,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续不下去了,便用这句煞尾。这哪里是‘联诗’?分明是拔刀拼命!” 柳含烟运笔如飞,却是一手娟秀俊逸的行草。待娘亲阿槿说完,她便也将宣纸捧起,又将联缀而成的句子,默默诵读出来: “拨开香入深,扫落红着尘。 枝摇如有影,花动却无魂。 阶前簪花立,槛外倚树根。 长日不梳洗,未夜多愁闷。 拾瓣惜花色,捡枝馀雪痕。 目下才清赏,觉起又黄昏。” 阿槿细细听了一遍,眉目含笑:“咱们妖族若附庸起风雅来,怕是没人族什么事情了。毕竟妖族寿元绵长,不论什么奇技淫巧,大可学起来。” 柳晓暮被娘亲阿槿一番搅扰,方才自怨自艾的心绪,反而淡了下来。眉头微舒道:“娘,妖族便是因为寿元太长,反而有些不思进取。便是修道,也远不如人族用功刻苦,所以千余年来、真正得道升仙的,也是寥寥无几。人族中有‘以夷伐夷’的说法,我们若妄自尊大、不愿去学人族的道术奇巧,日后必定吃亏。” 阿槿佯怒道:“你这小妮子!为娘不过随口叹息几句,倒招来你一番长篇大论!” 柳晓暮朱唇微瘪:“娘——女儿被你和爹爹禁足都十年啦!这府中的千余经卷,已被翻过三遍。再闷在这又暗又潮的地方,女儿头上都要长出蘑菇了。” 阿槿笑了一会,脸色渐渐慈和:“我知你想出去。可你与那虎族霍家阿五婚约已定,你爹已向青狐卫下了铁令,若让你再逃出去,他们便要提头谢罪。你若真想外面的新鲜物什,娘便叫赤狐卫去给你弄来!” 柳晓暮见娘亲应承下这事,心中暗喜,便要狮子大开口。柳含烟这时已拿起香榻上的一件东西,先开口笑道:“小妹,你这件宝贝做的真好!不知用上傀儡之术,威力如何?” 柳晓暮心中微惊,面上却不露声色:“阿姊,不过是小妹穷极无聊,做来玩耍用的人偶。傀儡可不好做!爹爹又不许我出去,光是凑齐材料,都千难万难!” 柳晓暮说完,从柳含烟手上接过那只用竹木、布帛做成的人偶,又放回香榻内。除了五官尚未装上,只看身形,与柳晓暮倒有七八分相似。 柳晓暮忙接着刚才的话题,可怜兮兮地望向阿槿:“娘!你便差赤狐卫,找些天材地宝、我想炼一炉丹药。如今困在‘炼气五层’快四十年了,感觉就差一丝,便可到达‘炼气六层’。若以丹药辅助,或许能一步跨出、直接到‘炼神一层’也说不定哦!” 阿槿目光盯着柳晓暮,待确定她不是无理取闹后,才停住袖里盘动的珠串:“天材地宝,未免笼统。你须得说出几味主药来,为娘也好‘按图索骥’,叫人给你找来。另外,炼药的事,可以叫你大哥、二哥从旁协助,防止你控火失调,炸了丹炉。” 柳晓暮听罢,淡淡点了点头:“我从一本《洛阳伽蓝记》上找来的线索,叫‘牛筋狗骨之木、鸡头鸭脚之草’,当是四味主药。” 如此说完,心里却暗暗一惊:娘亲果然深谋远虑、算无遗策!一番细究,不但防了我信口胡诌,还遣出大哥、二哥监视我炼药,这等行事风格,确是滴水不漏!若非我尚有后招,只是打过这几句“机锋”、便已一败涂地。 柳含烟亦是秀外慧中之人,猜到娘亲用意,也顺水推舟道:“小妹还有什么需要?可一并说来。娘的赤狐卫毕竟有限,若都给你找东西去了,府内外守卫警戒的力量,便要被抽空。既然出去寻一趟,索性一次找得齐全,省得你再生枝节。” 柳晓暮瞪了她一眼道:“阿姊说得有理。还有几卷叫做《博物志》的书,可以买来一套,我有用处。一定要弘文馆精校的版本,不要穷书生手抄的书卷,恐有谬误。” 阿槿笑着点头应下,便与柳含烟出了西厢,只剩柳晓暮一人,在房中拿着枕头出气。 母女二人在檀门外听到房中动静,不禁相视一笑,便也不再怀疑房中之女,毕竟她也已黔驴技穷、不足为虑。 柳晓暮听得二人脚步声渐远,才放下手中绣枕,面上笑容灿烂,心中得意非凡。就连倒在香榻一侧的人偶,都变得面目亲切起来。 柳晓暮拉起这即将完成的人偶,细细端详了半晌,仿佛叮咛一般,喃喃笑道:此事成与不成,便看你的表现啦! 第106章 金蝉脱壳 卵石萤萤,灯烛晦明。 几名赤狐卫借着幽暗光亮,在中空的山腹中攀援腾跃,将悬在上方的夜萤石摘下一些,用背篓盛了,带到山外去晒太阳。 夜萤石虽可照明,却不能持久,须得定时拿出去晒上一晒,吸足日光。这份繁琐枯燥的任务,便由狐族柳家主母阿槿麾下的赤狐卫负责。而狐族柳家小辈们,却趋之若鹜,皆因这是向上而行的捷径之一。 邙山狐族柳家,数百年经营下来,亦有一套选拔英才的家法。凡柳家所辖河南道、河东道等地,不分狐种,统归柳家辖制。其中狡黠聪慧、颇有道根者,由狐族长老授以道术、督其修行,待化狐身为人形,便可参与族中事务。 第一途是为奴为仆,承担府中杂役,时间久了,便会有因办事干练、能力出众,成为某一房总管之狐;若肯努力,再进阶府中副总管、总管,必然会得到家主器重,传授更加精深的道术。 第二便是成为赤狐卫,负责柳家主母交代的一些事务,或巡山警戒,或维持府内秩序,或换下光芒散尽的夜萤石、拿出去晒太阳。主母阿槿偶有闲情逸致,便会教授指点一些道术,却也不比家主所授的差多少。 如此过得多年,有的赤狐卫道术精进,便会登上“晋身之擂”,互相比拼道术。胜出者成为青狐卫,追随家主柳崇嗣做些更重要的事务;失败者大多非死即伤,伤残者沦为低等奴仆、一生再难有望出头。 自阿槿与柳含烟探视过后,柳晓暮依旧闷头不出,不知在房中鼓捣什么。阿槿派出的两名赤狐卫已出山多日,去洛阳城中坟典书肆搜购《博物志》的赤狐卫已经回来,捧着七八个卷帙向阿槿复命。 去搜寻天材地宝的赤狐卫,却久久未归,想来是那“牛筋狗骨之木、鸡头鸭脚之草”并不好找,须多费一番功夫才行。 阿槿便差遣这赤狐卫,将《博物志》送去柳晓暮的闺房。然而过得片刻,这赤狐卫又捧着卷帙返回来:“姑姑说,她在行祭炉之法,叫我们滚……勿要打扰。” 阿槿点点头,便让这赤狐卫将卷帙放好、去忙别的事情。过得几日,忽又想起此事,阿槿又差一名颇为信任的赤狐卫,捧着卷帙去给柳晓暮送去。又是片刻工夫,这名赤狐卫也捧着卷帙回来复命:“姑姑不肯见我,说她正在祭炉,叫我们‘闲杂人等、速速滚开’。” 阿槿略一沉思、微觉不妥,便叫那赤狐卫跟着,一起向西厢柳晓暮的闺房迤逦而来。阿槿轻叩檀门:“暮儿,你在做什么?娘已经将《博物志》给你买回来了,你……” 然而叩门良久,除了指节上传来的阵法波动,里面翻来覆去的、只有那几句话传出:“我在祭炉,无暇他顾!闲杂人等,速速滚开!”声音清透悦耳,却充满骄蛮之意。 阿槿单掌掐诀、口诵咒语,接着一掌拍出,那封在门上的小小阵法,顷刻之间崩散。而面前一对檀门,也缓缓打开来。 穿过外间,只见柳晓暮正背对两人、盘坐在地,双臂机械般地挥动着,对着面前的一只青铜鼎炉打出各种指诀。 赤狐卫一脸懵然,阿槿已经怒极反笑:“哈哈!好你个小妮子,竟然跟为娘耍了一招‘金蝉脱壳’!前些日子那些‘天材地宝’的说辞,原来只是为后来的布置‘暗度陈仓’所用,不愧是我生养的好女儿!” 赤狐卫还在犹疑,阿槿已经几步奔上,将盘坐着的柳晓暮扳了过来。赤狐卫顿时瞪圆了双眼:哪里有什么柳晓暮姑姑,分明是一只栩栩如生的人偶! 那人偶五官精致,竟与柳晓暮有九分神似!下巴还在一张一翕地叫嚣:“你这奴婢!竟敢闯我阵法!我必将你活剥生吞、以助我修行……” 阿槿单手探出、轻轻一捏,便将那人偶下巴卸了下来,抠出一块八边形的磁石。磁石上结着微型阵法,那声音便是从这磁石上发出。 阿槿更不迟疑,举手用力将这磁石摔碎在地,那声音才终于消失。只剩眼神呆滞的人偶,依旧嘲讽似地看向两人。 阿槿耳朵微抖,似乎听到了什么。又抢到香榻之前,猛地将榻上被褥等物悉数掀翻,露出一个木坑来。被她派去搜寻“天材地宝”的赤狐卫,此时仅穿着贴身衣物,蜷在里面,气息微弱,依旧昏迷不醒。那赤狐卫身上覆着一方宣纸,上有娟秀字迹: 仙苑心犹在,深宅梦不成。 螣蛇伏地死,凤鸟涅槃生。 山路连经纬,川途任纵横。 此身慕道法,千里驾云行! 阿槿将那宣纸看完,递给一旁犹自瞠目结舌的赤狐卫。又是单手探出,将那昏迷的赤狐卫揪出来,扔在一旁,骂了声“废物”。接着便一声暴喝:“柳崇嗣!你死哪里去了?!给老身过来!!” 柳崇嗣妾室阿梅房内,一男一女正围着一只毛色雪白的幼狐,调笑间说着少儿不宜的话题。陡然听得宅中暴喝声起,柳崇嗣眉头微皱,身体却没半点犹豫,不过三息功夫,身影已飞窜到阿槿身边。 阿梅对着半开的房门,依旧摩挲着怀中小白狐,幽怨地叹了一声:“死鬼!既然这般怕妻室,当初便不该来招惹奴家……唉!可怜的小素素,娘已如此命苦,你又当如何呢……” 柳晓暮闺房中,柳崇嗣看见眼前一幕,又将那宣纸上的诗文读了两遍,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禁尴尬笑笑:“阿槿,你听我解释,这‘摹形’之法、‘学舌’之术,却是人族的机关术法,应当是公输班后人所创。百余年前,我去一处陵墓搜拣冥器,无意中发现一本《班输考工记》,尽是些奇技淫巧,便拿回来随手扔在书架上了。想不到暮儿竟能学以致用,的确是始料未及……” 阿槿怒目相向:“我叫你来,是要听这些吗!我柳门与虎族婚期临近,暮儿偏这个时候跑出去了,到时候他们来迎娶,你拿什么说话!” 柳崇嗣面色微滞、旋即又赔笑道:“夫人莫太生气!我这便领了青狐卫,去将暮儿找回来。若找不回,我便自己画个娇妇妆容、嫁到那虎族去……” 阿槿听他这般说道,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可是你说的!若找不回暮儿,老身亲自阉了你,送去虎族给他们生儿育女……只是一点,若再找见,莫要用强。暮儿生性刚烈,吃软不吃硬,若逼急了她,怕一时想不开、做出糊涂事情来……” 柳崇嗣拱手,笑着应下:“夫人放心!自家女儿,我自然也舍不得伤了她。只是依然得向夫人讨一件宝器,到时候免不了要用上一用。” 阿槿这才笑着将他领到自己房中,取出一张收束齐整的渔网:“这是最近才织成的‘玄冰蛛丝网’,是用玄冰奇蛛的蛛丝绞合织成,透若无形,轻似无物,水火难侵。一旦粘身、越缠越紧,比那‘金银丝网’要强韧十倍不止。” 柳崇嗣惊异连连,又将阿槿和她的“玄冰蛛丝网”称赏了一番,才匆匆离去。 出了阿槿房舍,柳崇嗣面色瞬间冰寒,两侧接到讯令、集结而来的十名青狐卫,无不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一名什长斗胆走出两步:“家……家主!急召我等前来,不知有何差遣?” 柳崇嗣阔手一挥:“跟我走!找暮儿!” 柳崇嗣走后,阿槿看着葵花纹铜镜中、风韵犹存的妆容,不禁长吁短叹。岁月千载,逝水悠悠,自己当年何尝不是个一心慕道、遍访诸山的小狐妖? 那时诸侯并起、百家争鸣,道、法、墨、兵、纵横、阴阳各家,均有修行术法流传于世。而自己因缘际会,竟学得多门术法,终于化狐身为女体。若非偶遇柳崇嗣,或许自己在修道一途也能登峰造极、位列仙班吧…… 如此想得出神,心里却愈发矛盾:既希望尽快柳崇嗣找到暮儿,让她少受红尘求道之苦,像大多数妖族一样平平安安、繁衍子嗣;又希望暮儿可以躲过柳崇嗣的搜寻,在修道一途继续走下去,纵然不能升仙,此生却也无悔。 然而万丈红尘,既是妖族乐土,亦是修行桎梏。自己身处其中,有些事情却不得不去做。 阿槿怅立许久,终于召来赤狐都尉,以木槿花为符信,发出了她的第一道指令:传讯河南道、河东道所有赤狐卫,一旦发现柳晓暮行迹,第一时刻将讯息传回柳府。切记不得轻举妄动,暗中护其周全…… 熊耳山某处山谷,深潭清澈,鲤鱼肥美。柳晓暮修道五百多年,早已尽得辟谷之法,纵然数月不吃不喝,只靠呼吸吐纳、采气服气,已然足矣。 然而口舌之欲,总是修道之余难得的享受,遽然舍弃,实在可惜!况且妖族修道,本有采补之途。区区几条小鱼,不过打打牙祭,于道身、道心亦无毁损,何乐而不为哉? 思绪信马由缰,朱唇贝齿轻嚼,几条鲜美的烤鲤鱼,已然只剩鱼骨。柳晓暮抚了抚饱胀的鼓腹,一口白气呵出,腹部便又平滑如初,不禁“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如此逍遥畅快一阵,才想起十余年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天选之子”: 他如今该是怎样一番景象了呢?不会已经娶妻生子了吧?那可就不好玩了!人族的“天选之子”,自己还得从头找起……哼!你们这些人族,与我们妖族又有多大分别? 初时信誓旦旦、一心慕道,结果见了美色,便都露出“多多益善”的丑态,终朝只恨聚无多!一旦得手,便极尽欢愉之能事。结果呢?一身微末道行,便从此前功尽弃。 嵇康、陶弘景、李淳风、叶法善、李长源……皆是前车之鉴,真是呜呼哀哉、唏嘘涕零! 柳晓暮对曾经相识的“天选之子”们一通腹诽,心中不快稍解。又在记忆里翻找半天,才凑齐了三个字:杨朝夕。 嗯!十年前那“天选之子”,便是叫杨朝夕。 想到这里,柳晓暮从怀中掏出一双精巧的兔绒靴,嘴角扬起一道弧。接着她另一只手迅速掐算、口中飞快默算推演,过得片刻,明眸缓缓张开,笑容已变得古怪: 这个小道童,居然正在历情劫!也不知他能不能把持得住……这事情略有些棘手,说不好得亲自去破坏一番,棒打鸳鸯散!然后再与他说一说、修道的二百五十种好处…… 正胡思乱想间,青丝绕起的双环髻、陡然变得赤红,旋即又变幻成两朵尖耳,微微抖动。玲珑玉鼻轻嗅:有相同的妖气在十里开外,正向这边合围而来,是青狐卫和赤狐卫!看来爹娘已然发现自己出逃之事,因此各派了麾下狐卫,衔尾追来。 柳晓暮当即袍袖轻挥,将岸上诸物扫落深潭。接着手掐破土诀、口诵潜行咒、脚下步罡踏斗,迅速化为一道红光,遁地不见。 那些落入深潭的竹木也颇为奇怪,竟根根沉入水底,十息左右,岸上肉眼可见的痕迹,已尽数抹平。 待一干青狐卫、赤狐卫先后赶到,此处仅余清潭一泓、顽石数方,哪有半分柳晓暮的影子? 令得众狐卫一度怀疑:方才不约而同的感应,究竟是巧合、还是错觉? 第107章 夜宿潭边树 夜有多凉,心中便有多沮丧。 杨朝夕顺着一株大桑树攀援而上,寻到个枝杈平稳的处所,慢慢靠了下来。方才的一番苦痛经历,恍如难醒的梦魇,缠在脑中,挥之不去。 而此刻又何尝不是仍在梦中?自己竟然鬼使神差地跑来这里,寒风习习,吹透薄衣,也将心里翻涌的滚烫,浇成了冰窟。 哀莫大于心死!杨朝夕心底,陡然冒出这样一句。虽不甚贴切,用以自况,却也足够。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少年人心中的自况,总是大而无当。然而初情受挫、五内郁结,若这些轻狂的词句,尚且有些用处,又何妨拿来自遣?从古至今的诗句,不都是用来抒怀的么? 头脑昏胀,困意沉沉,意识却总不得安稳。脑中不可抑制地、又浮现出关林儿的影子: 婴孩时的模糊轮廓、捉螃蟹时从清溪边跌落、偏着头追问小嫂嫂时的认真、重阳节共饮菊花酒后动人的红晕……以及,荒坡上冰冷决然的泪痕。 双眼发烫,酸涩之感堆在脸上,欲哭无泪的感觉,莫可名状地难受。 远处似乎是关世伯追来的声响,他已经豪不在乎。现下自己处境,便如这株桑树,想要再向上爬,终究是条绝路;而要返身下去,又是遍山哀草。似乎双脚一旦触地,那漫山遍野的悲伤和难堪,便会如潮水般席卷上来,将他彻底淹没。 难过和遗憾,在这样的混乱里有增无减,杨朝夕渐渐睡去。但睡了不到一炷香,又在冷风里转醒。 明明自己会行功练气、可以驱散这些,但却提不起丝毫气机来,去将这些寒意驱出体外。似乎再冷一些、再冷一些,心中便可再解脱一些。 如此半梦半醒,听着鸟咽兽鸣,弦月也渐渐走到尽头,消隐在东山之下。天地间全是黑色,没有一丝光亮透出,这尘世有没有边界?他不得而知。而他自己,此刻俨然是天地间最孤独的人了…… 破晓的鱼肚白,在东面山头泛起,结束了漫长的黑夜。杨朝夕再度醒来时,浑身寒透,寻遍周身、也拢不起一丝暖意来。 远山寂寂,近水粼粼,水潭四周的枯草中,已经有了茵茵绿意。一切景物恢复如常,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而有些事情却已永远结束,几近盖棺定论般的残酷。 杨朝夕依旧被满身疲惫、以及心头的钝痛所包裹,难以挣扎,不能自拔。 “阿弥陀佛……”那胡僧慧朗不知何时,竟出现在树下。诵了声口头禅,算作释门的“早安”。 杨朝夕瞥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慧朗却仰头道:“昨夜鼓荡山间的那道吼声,是冲灵子道长的手笔吧?果真年少了得!” 诚心诚意的夸赞,听在杨朝夕耳中,却如针刺火燎一般疼痛:“和尚!你是来专门取笑小道的么?!” 慧朗双手合十、行过一礼,却不恼他这诘问:“小道长,你我俱是修行之人,贫僧自然是来论道的。我佛慈悲,洞悉‘人生八苦’,小道长可知是哪‘八苦’?” 杨朝夕语气不善:“和尚!你爱说什么便说什么!打什么哑谜?以为我不敢揍你么!” 慧朗见他动怒,反而淡然笑道:“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盛,是为‘人生八苦’。小道长尚且年少,经历了‘生苦’‘求不得苦’两般苦楚,已经这般愤天怨地。不知未来,又该如何?” 杨朝夕竖眉冷目:“和尚!你若再敢胡说,我便在你这秃头上,打出一百个脓包来!” 慧朗呵呵笑道:“佛有三十二相,唯有这肉髻法相、最为庄严。若小道长有心助我得道、便请动手!贫僧不但绝不还手、而且感激不尽!” 杨朝夕被他言语所激,原本郁结的情绪反而发泄出来。虽然依旧怒不可遏,但一夜的遗憾难过之情、却也被这股怒意强行冲淡。 杨朝夕怒气上冲,便要下了树来、揪住那和尚结结实实打一顿。下到半途,双脚又仿佛踏入滚油一般,猛然抽身而起,重又回到之前的树杈:“和尚!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你快快滚吧!别叫道爷我动手!” 慧朗摇摇头,笑道:“贫僧皈依释门,便为解人间诸般苦厄。既见小道长深受苦楚,便不能置之不理,以全我佛慈悲普渡之德!” 杨朝夕不再说话,随手拽来一截桑枝、掰成数个小段,冲着慧朗的光头扬手甩出。桑枝破空,“嗤、嗤”作响,竟已暗含气劲! 慧朗只是微微低头,身体依旧不动如山,那数段桑枝打在头上,发出钟磬般的声响,“当、当、当”!虽打破了些头皮、渗出殷红鲜血来,但却谈不上什么伤势。 杨朝夕心中惊异:这释门功法倒也奇特,竟能将一颗头颅,也练得如铜似铁。但看着那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光头,心中终于透出一丝不忍来:“和尚!此事与你无关,莫再啰嗦!” 慧朗听他话语间,颓丧之气已然尽去,便知他不会再去钻牛角尖。此时仍不肯下来,不过是单纯抹不开面子罢,才合十双手、淡然一笑:“小道长颇具慧根,定会想通其中关节。他日事了,可来贫僧草庐一叙,再行切磋论道。”说完,僧袍轻晃间,身形却已走远。 慧朗一番搅扰后,天色已经大亮。山谷里各种熟悉景象,逐渐明晰起来。远处错落的茅舍之上,几丛青烟袅袅生起,早起的妇人备起了晨炊。被树木阻隔的山谷校场中,也远远传来呼喝的操练声,甚至不用细想,都能在眼前展开一幅、几十团练兵挥刀劈矛的生动画卷来。 杨朝夕的视线顺着清溪,逆流而上,将两侧的景象逐一辨认:这边是王通儒老者茅舍、那边是郭婶子篱墙、这边是张函郎中的药庐、那边是孙娘子家院落……张木匠家、牛世叔家、关世伯家……每一处都如此熟悉,却仿佛多了一重无形阻隔,令自己不能再生出亲近之感。这般一想,又有些黯然神伤起来。 “夕儿……下来吃些东西吧!”一道轻柔声音,蓦地在树下响起。 杨朝夕浑身剧震,眼泪又扑簌簌涌了出来:“……娘!”此番来的,却是陆秋娘。 陆秋娘柔声款款、充满了暖意:“夕儿,娘知你心中憋闷、一时难解。所以,娘不劝你。这篮子里是你爱吃的粟米糕、还有剥好的生葱,便都放在树下。你若腹中饥饿,便下来吃些。” 陆秋娘说完,竟也不多停留,径自采了桑树芽和蒲公英叶子,装满背篓便回去了。只留下杨朝夕心中千难万难,除了不尽的酸楚,更多了几分不忍与惭愧:娘亲心中应当更不好受,却还平心静气地给自己送来吃食……这份生养的恩情,须得涌泉以报。 又过了许久,山谷校场的团练兵皆已散去,关大石提着铁枪,走到这株大桑树下。看见竹篮中的粟米糕和生葱,已被吃掉大半,心中略略放心了些。 他沉吟道:“夕小子,关世伯自知对你不住。无论再多说什么,终究于事无补。这事情木已成舟,关世伯不求你原谅……只希望你能顾及与林儿、庞儿一处长大的情分,莫要怨恨他们。若有错,便只是俺关大石的过错……” “关世伯,我……没有怨恨林儿,也从不曾后悔那般喜欢过她……我只是难过……我若早几年多回山庄看看,多陪她说说话,陪她砍柴烧饭、提水浣衣……或许今日,她依旧是我的林儿妹子……”杨朝夕此时所言,俱是心中所想。 往日里羞于张口的情话,此时脱口说出,却是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只不过这份真情吐露,为时晚矣。 关大石叹息一声:“夕小子,俺只恨没有多生养几个女儿,以至于让大伙儿为难至此。村中尚有未曾婚配的女子,若有你看得上的……” “关世伯,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呆着。过几日该是……该是林儿妹子大喜之日,我便不去了……”杨朝夕依旧靠在树杈间,语气艰难,却也下了逐客令。 关大石神色愀然,缓缓背过身去,抬步徐行。铁枪柄在草丛与石块间擦出声响,他也浑然不觉,背影在熹微晨光里,渐渐变小。 春阳由东而起,悬于中天不久,又渐渐西落。一日光景倏然而过,其时已近黄昏。 自关大石走后,便再无人过来理会杨朝夕的存在。他横卧树杈,一天里心绪起伏,始终难有平静的时候。许多事情杂乱无章地被想起、被抛下,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纵然熟读道门典籍,仍旧辨不明方向、想不出意义。空有一身武艺,遇到这等事情,却是毫无用处! 脑海里,似乎分裂出两个自己,一个道:“你既有一番武艺,当学金刚一怒、莫作妇人之哭!不过是个女子,既然喜欢,夺来便是!” 另一个却道:“林儿是你爱恋的女子,庞儿是你磕过头的兄弟,他二人两情相悦,夺人所好、不如成人之美。” 两个声音争吵不休,一个说“侠之大者、当胸怀天下,岂能为情所困”,一个又说“连自己心爱的女子也得不到,做的什么窝囊大侠”…… 杨朝夕在两个声音激辩中不能安宁,想到生死、想到得失、想到宠辱、想到进退……想到方七斗说过的“年少不知曲中味,若知已是曲中人”,想到承虚子师傅讲过的“未知生、焉知死”…… 想到长源真人走到自己身前,和颜悦色中、略带责备的语气:“少年人该当意气风发,倘若如此颓丧,岂非未老先衰?年少时所谓的情之所衷、不过是一叶障目罢了……”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许多生造出来的场景,也开始在脑海中预演。杨朝夕双眼空洞茫然,第一次觉得生而为人,竟有这么多的枷锁扛在肩上,快要将心中的浩然之气、层层压垮。 夕阳已没,树影渐沉。天外暮云如败絮,山间晚风堪凉薄! 杨朝夕颓然苦笑:自己少时有志,要做一代大侠。可是便为一代大侠又能怎样?情长气短,愁苦烦闷,还不是与一般人无二? 原来世间种种,皆好没意思。怪不得那么多乡民村妇,要受着和尚、道士的蛊惑,去学着“看开”、学着“放下”、学着“逆来顺受”、学着“苦海回头”…… 情深而不寿,慧极则必伤。难道释门的法子,便真能解人苦厄?而道门的清静无为,便不能稀释掉心中苦楚?有生以来,杨朝夕第一次对自己信奉的道门经义,有了些许动摇。 暮色四合,天地由白转黑。漫漫夜色降下,将所有忧愁、喜乐、悲苦、平和,都拖进了黑暗之中…… 第108章 旧人哭,新人笑 这夜天风渐暖,杨朝夕心中诸般苦涩,渐渐都转为麻木。 悲喜交加的梦境,长短相继,绵延了整个黑夜。直到天光乍明,庄中的鸡叫声响过三遍,杨朝夕还沉浸在关林儿回心转意的梦境里,不肯醒来。 这日清早,陆秋娘依旧放下吃食,不声不响地便离开了。杨朝夕看了看十几丈外,躲在一处树冠中的团练兵,心中颇感不屑: 关世伯,你终究还是不放心,怕我生出什么乱子来,所以安排了暗哨盯着。然而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我若真的不管不顾、做些过分的事情,你们便防得住么? 如此愤然地想了一番,才溜下树来,将娘亲送来的胡饼,就着蒜瓣大嚼起来。吃过胡饼蒜瓣,又从水潭边掬起清水,喝到饱胀。正要起身上树,却见一个圆滚滚的人影,犹犹豫豫地向这便走来,待走得近了,才认出这人:赫然便是多日不见的牛庞儿! 杨朝夕本想奚落他几句,一想到关林儿已许身给他,不禁悲由心起,觉得自己才像个笑话。于是便装作没看见他,全身发力,手脚并用,两息工夫,便已攀回那处树杈。 牛庞儿已走到桑树下,仰头便道:“三哥!俺知道你心中十分不快。今日我牛庞儿便站在你面前,要打要杀,动手便是!若打杀了我,能消你心头之恨,也不枉兄弟一场!只是林儿妹子那边,你须得好生待她!” 杨朝夕双眼血红,咬牙切齿道:“老四!你是真的很蠢!这个时候还敢过来叫阵?以为我杀不了你么!” 牛庞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竟从袖中翻出两把铁剑来:“杀不杀得了,得动过手才知道!你素来自持剑法了得,今日咱们便在这剑法上见真章!”牛庞儿说完,便将一把铁剑抛出。 杨朝夕纵身跃下,将那铁剑随手接下、挽了个剑花,冷然道:“你是老四,我便让你三招!三招过后,咱们兄弟情分便到此为止,我必取你性命!” 牛庞儿冷笑道:“要打便打,婆婆妈妈!怪不得林儿妹子不喜欢你了呢!”说完,竟挺剑抢攻上来。 杨朝夕怒意爆开、目眦尽裂,便再也顾不得容让三招,挥剑便向牛庞儿斩去。两人都发了狠,竟是招招见血、剑剑搏命,不过十息工夫,两人已交手数招,四肢、身体之上,全是被铁剑划出的伤口。 牛庞儿剑术平平,很快便左支右绌起来,双臂之上又连连绽开数道伤口。伤口不深,但血流不止,看上去惨烈异常。 牛庞儿冷笑道:“生死相搏,还敢留手!你这妇人之仁,也配自居大侠么?” 杨朝夕道功、武艺,与牛庞儿等人相较,早就不可同日而语。方才看似搏命,其实下手极有分寸,每剑落下、都尽数避开牛庞儿要害,只刚刚割开皮肤、便立即收住剑势。可见他对剑招力道的控制,已然入微! 而自己身上的剑伤,也不过稍露破绽,将身体反应放慢一些,才勉强留下些血口。这些分寸拿捏得极好的让步,在牛庞儿眼中却是极大的侮辱,更反衬出他的无能。是以恶语相激,要杨朝夕拿出全力来。 杨朝夕收剑而立,目光更冷:“你当真不想活了么!若不是顾及林儿妹子,凭你这三脚猫的剑术,也敢与我对招?!” 牛庞儿面色狰狞:“成王败寇!我若剑法不精,便给你一剑斩杀,死又何憾?林儿妹子自然跟你,岂不大快人心!”说完又是一剑劈来。 杨朝夕放开气势,道袍无风而自鼓,手中铁剑竟似承受不住后天之气的催动,“嗡、嗡、嗡”地振颤起来! 牛庞儿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气势,寒意从心底生出,很快变化成巨大的恐惧。然而事已至此,已容不得他后退,这种生死难料的境遇,与四人当年遇虎之时,何其雷同! 想到当年“邙山四兽”一齐打虎的经过,牛庞儿心中涌过一丝愧疚。当时自己便要命丧虎口,若不是杨朝夕率先跳下来,带这关虎儿、孙胡念两人,用飞蝗石打瞎了那虎,此时自己,哪还有性命在这里叫嚣? 杨朝夕见他愣在那里,只以为是怯阵,冷冷地望向他,却不去偷袭。待牛庞儿回过神时,陡然一剑刺出! 牛庞儿顿觉凶兽袭来、寒毛根根炸起,下意识地挥剑去挡。然而这迅猛无匹的一剑,宛如巨石般,撞在了牛庞儿护在身前的铁剑之上。“当啷!”一声巨响,牛庞儿手中铁剑,生生断为两截! 杨朝夕剑势稍缓,仍旧向牛庞儿当胸刺入。眼见便有贯胸之祸,一声“住手!”响起,却是个儒雅的男子合身扑上,一脚踹在了牛庞儿身侧。将他踹得飞了出去,几下翻滚、便掉入了水潭中,堪堪躲过了这一剑。 杨朝夕撤身收剑,才看清来人相貌,原来是王通儒的次子王贯杰,如今已是邙山团练兵的一名什长。这几日听从关大石安排,与其他几名团练兵骨干轮流在附近看护杨朝夕,防止他做傻事。 牛庞儿过来寻衅,他全看在眼里。本想着两个小兄弟打闹一番、便可消气,熟料杨朝夕战力可怖至斯,险些结果了牛庞儿的性命。于是终于忍不住出手,将牛庞儿救了下来。 牛庞儿在潭中扑腾几下,便湿哒哒地爬上岸来,吐出一口清水。王贯杰担心杨朝夕再度发难,便拖着手中长矛、几步奔走,护在了牛庞儿身前。 杨朝夕见状,仰天狂笑:“哈哈哈!你们果然串通一气,要来如此折辱于我!奈何技不如人,便要倚多取胜!你们才是英雄豪杰!哈哈哈……” 这几声狂笑饱含怒意,又以后天之气催发,响彻整个山谷。田间劳作的乡民、溪边浣洗衣物的村妇……无不抬起头来,为这笑声惊疑不定。也只有关大石、陆秋娘等寥寥几人,知道这笑声的源头,忙放下手中活计,纷纷向这边赶来。 杨朝夕笑过一阵,声音又转作了悲愤,热泪从眼眶滚落,单手指着牛庞儿道:“好!好兄弟!我从小把你当兄弟……你如今抢了林儿妹子,是我不如你……你却还嫌不够,又跑来折辱我,欺人太甚……” 牛庞儿面色通红,低头不语。王贯杰见他误会已深,想要解释几句,终究没能开口。往日里最是能说会道的他,此时竟也变得拙嘴笨舌起来。 杨朝夕见二人哑口无言,更坐实了自己的猜测,于是一声清啸,拔剑而出!王贯杰顿觉一股杀机扑面而来,竟不亚于战阵上的搏命相杀。在战阵上趟出来的冷静,令他第一时间做出反击,长矛如蛇窜起,就要与那斩来的一剑拼个高下! 然而杨朝夕的一剑,却陡然化为数剑,“叮、叮、当、当”地斩在了长矛之上。王贯杰手中一轻,才看到长矛前端已然不见,地上全是被斩作数截的矛头和木柄,而手中所持、也只剩下一截木棍。王贯杰惊骇不已,从未见过这种剑法! 牛庞儿却已认了出来,这便是“新荷残梦剑”中的一招“莲叶田田”。匪夷所思的是,这原本虚诈的招式,竟被杨朝夕改成了实招!威势也为之大增,斩碎那杆长矛,便如砍瓜切菜一般。 王贯杰晃了晃手中矛柄,摆出严阵以待的姿态,防备他再度出手。 杨朝夕双眼轻蔑扫过,大笑几声。陡然纵身跃起,借着谷中树木山石的反弹之力,顷刻消失在两人视野之中。牛庞儿目瞪口呆:“他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轻身的功法?我竟全然不知……” 不多时,关大石、侯吉、关虎儿、陆秋娘等人陆续赶来,看着浑身湿透的牛庞儿,又看了看手握矛柄的王贯杰,都说不出话来。 牛庞儿自然知道赶来众人关心之事,涨红着脸、吞吞吐吐道:“三哥……杨朝夕向那边跑了……他轻功了得,我们追不上……今天的事是我挑起,本想让他打一顿泄愤……可是过来后,看他那般倨傲神态,心中便改了主意……” 关大石双目喷火,便要上来揍他,却被侯吉死死抱住。 关虎儿却是干净利落的一记飞踢,将牛庞儿又踢进了水潭,口中喝骂道:“老四!你当真糊涂透顶!这个时候,过来招惹老三!与火上浇油有什么分别?真不晓得林儿看上了你哪一点……” 陆秋娘默默走到桑树下,拾起装着吃食的篮子,双目通红,一语不发。又默默转过身去,自顾自回去了。 关大石气已消去大半,指了指猫在水潭中、不敢上来的牛庞儿,恨铁不成钢地道:“庞儿,按说结了亲、咱们便是一家人,我不该总训斥你。可你长这么大、做事总凭一时意兴,什么时候才能稳重起来?你回去转告你爹,明日便带着东西,去你陆婶婶家赔礼去!” 牛庞儿唯唯诺诺爬出水潭,躲过了关虎儿的又一记虚踢,才捡起地上断剑,飞快跑掉。 关大石又叹息一番,交代过王贯杰、侯吉带人去找杨朝夕下落,才与关虎儿一道,离开了这泓已然风平浪静的水潭。 杨朝夕胸中激荡,忿然和难过交缠一处,如爆竹的引信,随时能将自己爆开。他一路漫无目的、发足狂奔,身上的力气却似源源不尽,任由他随意挥霍。而似乎唯有这般狂烈的奔跑,才能稍稍平复胸中难平之意。 山谷中的一切,熟悉而又陌生。杨朝夕奔行许久,绕到一处人迹罕至的险峰之巅,俯瞰下去,整个杨柳山庄也不过手掌大小。单手虚握,山庄似乎尽收指掌中;展开手指、掌心空空,却什么也不曾抓住。 峰险崖深,有那么一瞬,杨朝夕想过纵身跃下,让回忆和遗憾双双谢幕。 然而娘亲在洛阳北市被欺侮的画面、公孙真人半夜授剑的画面、年纪尚幼时贼兵烧掉整座山庄的画面……一齐涌了上来,让他觉得沉重、觉得于心不忍。 人活一世,总该做些什么,改变些什么吧?他这样给自己找着存在的理由和意义。 从记事起,他便喜欢听江湖游侠锄强扶弱、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的故事。慢慢地在心中,对于江湖草莽间任侠的形象,便有了愈发清晰的轮廓。 自己修道习武,不就是让自己变强,让娘亲、乡邻不再受欺侮,让这个世上的不平之事,再少一些么?!为什么有这般磊落志向,还要受儿女私情困扰,还要躲在山巅、迎风洒泪? 这一身道术武艺,究竟是夺命的刀、还是救世的药…… 十余日眨眼便过,山间花色更炽,庄内热闹非凡。结亲的关家和牛家,俱是张灯结彩、布置一新!就连围着茅舍的木篱墙上,也都缠绕着喜庆的红绢。牛家的茅舍左近,却另辟出一方簇新的院落来,新茅舍高而宽敞、门窗硕大,院落夯土平坦、木篱齐整,显然便是新人今后的居所。 院落中央堆着五只大斗,斗中盛满稻、黍、稷、麦、菽五谷。箱、奁、箧、笥之上,是叠得齐整的四时袍服、靴履。榻、凳、案、几等木作家具,已在茅舍中铺陈开来。更有一只小小木马,在茅檐下轻轻晃动,似是在等候那尚未出世的孩童。 院落内外乡民涌动,跑前忙后、看热闹的凑在一起,竟有几分闹市的感觉。在司仪唱念和乡民簇拥之下,新婚夫妇进到正堂,按着既定流程拜过天地,便回到新房、备好酒浆,出来酬谢宾客。庄中乡民见新郎官富态、新娘子秀美,无不交口称赞。 牛冲、张香儿看着孩儿成家,心中喜悦难以尽说,只是一杯接一杯与宾客喝下喜酒,不多时便身形摇晃起来。 关大石却只吃了几盏酒,便出了新人院落,带着一些从山庄外围换岗回来的团练兵,在附近巡视起来。团练兵均挎刀背弓、腰间鼓胀,却是塞着绳索、渔网之类,预防杨朝夕搅扰婚典。 由旦至午,由午及暮。杨朝夕并未在婚典现场出现,令得某些人庆幸之余,亦有略微的失望。夜色笼下,灯火初上,簇新的茅舍中,新婚夫妇终于送走最后一名宾客,携着疲倦,回了耳房。嘤嘤切切的私房话,从透着馨暖光晕的窗口流出,听不甚分明。 牛庞儿一身酒气,关林儿粉面微醺,两人乘着酒意,便欲行周公之礼。陡然听见院落外一声异响,似是衣袍被风荡起的声音,接着是一小团黑影颇窗而入。牛庞儿心中惊觉、酒意已散去大半,忙搂住关林儿身体、伏在地上,躲过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关林儿正要喊人,却被牛庞儿掩住了口舌。那小团黑影砸在木榻之上,其势不衰,又撞向窗口对面的墙壁,反弹起来。最后落在两人面前,却是枚鹅卵石,正在地上飞快地旋转。牛庞儿等了片刻,见再无石头进来,才捡起那鹅卵石,上面用刀刻了几个字:薄情寡义,好自为之。 那字迹却是出自杨朝夕之手。牛庞儿默不作声,关林儿眼眶微红。两人坐在地上,静静地看了会儿鹅卵石,牛庞儿才叹了口气,轻声道:“林儿妹子,咱们歇息吧……” 陆秋娘家,茅舍外间的木桌条凳,已用了多年。经常被袍袖摩擦的地方已然包浆,在微弱灯火下,泛起点点高光。陆秋娘看着桌上一筐新采的桑树芽和蒲公英叶子,以及筐下压着的一方黄纸,鼻尖微酸,泪水溢出,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那黄纸是杨朝夕辞别的信简,字体仓促、墨迹早干,显然人已离去多时。那信简写道: 娘亲肃启!见字如面。此番回谷,变故陡生。昨梦已散,今宵难眠。新人晏晏,合卺为誓。旧人凄凄,焚心作土。心中惨苦,无以言述……孩儿欲先回上清观,坐圆守静,聊解郁郁忿闷之症;修道习武,以逞赳赳任侠之怀。未来何往?尚无定计,惟有见步行步、缓缓思之。今当暂别,留书相告。夕儿顿首! 字字含悲,句句忍泣,令人无法猝读。陆秋娘捧着黄纸,心如刀绞,泪水混在光影里,模糊了字迹。 那渐渐长高的身影,仿佛就坐在灯前,面色哀痛,心如死灰,向她一字一顿地、说着消失这几日,自己心中的难过。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在回忆与现实的交替侵蚀中,陆秋娘倒在木桌上,终于昏昏睡去。 第109章 悬银瀑,碧波潭 春时尚浅,山树枝叶不算绵密。日光从枝叶间筛下,树影便在地上斑驳着、轻晃着,黑白参半,颇有余韵。 杨朝夕想起昨日所行之事,虽是一时冲动,却也显出了自己的荒唐懦弱。本来打定主意,要两人决计不能成亲,但真正冲到附近,看见往日里许多熟悉的面孔,都在为这样一件喜事奔忙。心里便在矛盾重重中,软了下来,一如牛庞儿无意间的那句判语:妇人之仁。 自己素来自傲的性情,事到临头、却不如牛庞儿果决,真是莫大的讽刺! 他没有履行信简中所言,回观中修道。而是一路向西,翻了许多山岭,想找一处能够心安的处所。或者仅仅是在等,等自己心绪安定后,随便找个山头,为匪为寇,喝酒吃肉……脑中各种荒诞想法,起伏涌现,倒也暂时地掩盖了心口的伤疤。 群山幽谷,碧水清流。真的置身山水,却并没有出现诗文里的淡泊宁静,反觉得天地茫茫,无处可以躲藏,一呼一吸,皆是烦恼业障。心无所依、情无所系,人便如行尸走肉一般,即便武艺再好,也已斗志全无。 手中还攥着那柄铁剑。也许是因为习武日久,已经习惯于手握兵器的踏实感。这铁剑也不知牛庞儿从何处拿来,通体丑陋,锻工粗糙,剑面凹凸不平,倒像个装了木柄的烧火棍。 想到此处,杨朝夕露出久违的笑容:果然是厌屋及乌!若讨厌一个人,即便他肯日行一善,自己也只会觉得他虚伪。哪里有什么对错、善恶?不过都是管中窥豹、盲人摸象的判断罢了! 如此奔行数日,却只走出七百余里。脚上云履早已烂掉,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随手编织的麻履。身上道袍也被山中荆棘灌木,划出许多口子来。头发更是纷散,胡乱扎起道髻,堆在头上、像个草垛。 此时的杨朝夕,活脱脱一个落魄乞儿的形象,哪里还有半分修道之人的超然洒脱? 这日清早,初起的朝阳在东天云梯上慢慢攀爬,刺眼的春光射入长满半个山坡的水曲柳丛间。树枝上芽苞初绽,尚不能遮掩住耀眼的日光。 杨朝夕衣衫褴褛,正睡在距地面六七丈高的树杈间。此时被春光惊醒,顿觉腹中饥饿难耐。只好顺着树干滑了下来,向着前方山谷继续行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若是运气好些,寻到山兔、山鸡的踪迹,今日的吃食便有着落了。 行过五六里,山谷开始向右转折,杨朝夕腹中又是一阵摐金伐鼓,催着他加快了脚步。又走了一顿饭工夫,前面已无去路,一道飞瀑从数丈峰头倾泻而下,在山石间轰出巨大水声。瀑布下方便是湍流经年累月、冲开的一片深潭,潭水青碧如翡,有淡淡水汽升腾而上,恍如仙池。 杨朝夕大喜过望,发足奔去,几步腾踏,轻轻地落在一方巨大的花岗岩上。岩石小半连在岸上、大半没入潭中,高出水面一丈有余。从岩石向潭下望去,隐约有水族嬉游其间,看得杨朝夕垂涎欲滴。 蓦地一阵水花溅起,却是条大鱼从水面跃出,几个摆尾后又落回潭中。那大鱼比手臂还长,通身青黑,不知是什么鱼种。 杨朝夕再也等待不及,三下五除二,将道袍、麻履等衣物尽数除去。只穿了条贴身短裈,反握铁剑、跳入冰凉的潭水里。 铁剑微沉,加快了杨朝夕下潜的速度。潭水清澈,借着透入的天光,可以看到百余条大小不等的青鱼,正在水下穿梭来去。见到他这个形状怪异的不速之客,纷纷避让开来,游向更远的水域。 杨朝夕将铁剑握正,缓缓向一处鱼群靠过去。鱼群中最大的一条似是首领,竟悍然冲出,发疯似地对着杨朝夕小腹猛冲上来。杨朝夕挥剑欲挡,但水流拖慢了剑速,被那疯鱼灵活闪开,仍旧撞在了他的腰间。 杨朝夕憋着的一口气被撞破,结结实实呛了几口潭水,只好狼狈上游,将头伸出水面换了气,才又潜了下来。 方才袭击他的大鱼,早领着鱼群不见了踪影,杨朝夕只好向更深的地方潜去。待发现另一处鱼群时,才将铁剑缩在身侧,身体蜷成蛙状、一动不动,靠着方才的惯性向前飘去。 然而这鱼群中、却窜出三条疯鱼,分别向杨朝夕撞了过来。杨朝夕屏息凝神,感受着疯鱼袭来的波动。待第一条疯鱼冲至身前,铁剑陡然刺出!自鱼口而入、从鱼腹贯出,竟将那疯鱼穿在了铁剑之上! 其余两条疯鱼嗅到危险,便掉头而逃,果断抛下被铁剑贯穿的同伴。而中招青鱼却没死透,犹自剧烈挣扎。 杨朝夕忙挺剑向上,双腿交踢,直将这几十斤重的大鱼,举出了水面,那挣扎的力道才小了许多。接着他振臂一挥,连鱼带剑、扔到了岸上。疯鱼又挣扎了一阵,才终于死透、不再动弹。 杨朝夕爬回花岗岩上,便要跑去烹了那疯鱼。陡然间眼前红光一闪,一位靓服女子凭空而现,正秀眉倒竖、恶狠狠地盯着他,兴师问罪道:“小道士!好厚的脸皮,竟敢跑到我家山头来偷鱼!” 这女子生得冰肌玉骨、雪肤花貌,下巴微尖,琼鼻精巧。纵然言语含怒,但一双秀目顾盼流波,着实摄人心魄。杨朝夕初看上去,已有三分沉醉,再定睛细看,却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杨朝夕腹中早饿得火烧火燎,见这女子横插进来,便不耐烦道:“哪家的小妮子!荒郊野外,胡言乱语。你说这山、这潭、这鱼是你家的,你叫他一声,看他能答应你么!”说完便要夺路而去。 那女子不退反进,将杨朝夕拦在花岗石上。杨朝夕左奔右突,皆寻不到空,于是索性欺身上去,准备辣手摧花、好好教训这小妮子一顿。 那女子身量看似柔弱、手劲却是奇大,只是单手一拨,便将杨朝夕重新打落潭中,再无还手机会。 杨朝夕调转身形,向最近的另一处岸边游去,心中郁闷非常,口中咕哝道:“”好男不跟女斗,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这山这么大,我就不信找不到别的吃的来……” 杨朝夕刚爬上岸,眼前便多出两只花纹云头履。顺势向上望去,那女子又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你打死了我的‘玄青都尉’,便想一走了之吗?” 杨朝夕愕然:“什么……‘玄青都尉’?” 那女子五官玲珑,竟又凑得更近了些,狡黠一笑:“这‘悬银瀑碧波潭’中,都是我豢养的‘乌精龙鱼’,乃是从昆仑冰池引过来的珍奇异兽。你插死的那条,是我敕封的‘玄青都尉’,便在这潭中,也罕有敌手。” 杨朝夕面色已冷下来:“我不过抓了你一条鱼,总不至于用命来偿吧!” 那女子轻哼一声:“你不过烂命一条,也想充抵灵物?真是妄自尊大!” 杨朝夕冷冷一笑:“那你说要怎么办?一条臭鱼,我杀便杀了。若要报仇,大可动手!” 那女子不依不饶:“杀你倒也容易。只不过杀了你,我的‘玄青都尉’也活不回来了。所以留你一条烂命,今后供我驱使,来报偿‘玄青都尉’的损失。” 杨朝夕这些时日来,内心受尽苦楚,此时又被言语轻慢,反而激发了他内心的倔强:“痴心妄想!士可杀不可辱,想叫我为奴为仆,便从我尸身上踩过去!” 那女子叹了一声,语气玩味道:“说来说去,你便是想打一架、定输赢……好,我成全你。”女子说完,掌风带着残影,向杨朝夕奔袭而来! 杨朝夕心中一凝:这女子好精纯的气劲!却不知是谁教出来的奇才。于是出手之际,已是全力以赴,将自己学过的拳法统统使了出来——搏命九式、翠云道功、夺槊拳、卓家拳、仓颉拳…… 那女子挥掌连连,游刃有余。一面拆招、一面奚落道:“小道士,你不过‘筑基五层’的水平,也敢跟我交手?真是无知者无畏……” 杨朝夕全力应对,便是连反唇相讥的余裕,都寻不出一丝来。又拆过十几招,才忙里偷闲地回了一声:“哼!” 那女子笑意渐浓:“你们平时打架,便靠一张嘴取胜么?不过若论斗嘴,我也不输于你们。你这拳法看似刚猛,实则有勇无谋…… 咦?换招了!这拳法有点意思,可是‘柔不可守’的道理,你一定没听过…… 这拳法却不稀奇,空手入白刃嘛!可惜、可惜,我也是空手…… 另外这个拳法不行,徒有其形,战阵上用来唬人的吧…… 最后这套拳……嗯!我喜欢!人学会禽兽之法、再用来打人,果然比禽兽还禽兽……” 杨朝夕后天之气在体内奔涌许久,竟渐渐不支起来,这种情况,却着实未曾有过!然而那女子口中随意点评,竟将自己所用拳法的特点、优劣,说了个七七八八。 到得最后,杨朝夕感觉积蓄在三处丹田的后天之气,即将消耗殆尽,只好倾尽余力,使出“仓颉拳”中以伤换伤、以命搏命的鹰击招数来,扑出最后一击! 那女子见他凶势头已去,又是轻描淡写地一招,将杨朝夕彻底打翻在地,仰面朝天,却是再无力气抬手反击了。 女子收住最后一抓,直起身来,巧笑倩兮:“十年未见,道术武艺便能精进至此,不愧为‘天选之子’!” 杨朝夕躺在地上,双目圆睁:“你说什么?!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施施然地、从怀中取出一双精巧的兔绒靴来,在他眼前轻轻晃动:“这双靴子,你可还记得?” 杨朝夕顿觉头上血液都凝固起来,失声叫道:“你……你是……柳晓暮!你是妖!” 第110章 鱼,我所欲也 玄银瀑位于峰岭北面,山北为阴,日光射入有限。 加上潭水幽冷、水雾弥漫,生出的丝丝寒意,恰与和煦东风分庭抗礼。 此时湍流喧豗,石壑生雷,却没盖住叫声中的惊恐。杨朝夕叫声甫落,却不知从哪借来的一股力气,再度翻身跃起,向扔着疯鱼的地方跑去。 不过数息工夫,他便提着那血淋淋的铁剑、折返回来,指着眼前的柳晓暮:“你……你想干什么?若要害我庄中亲朋,我便与你不死不休……” 柳晓暮忽地旋身欺来,身形灵动矫捷,裙裾飞展,宛如流风之回雪。杨朝夕一愣神间,柳晓暮已伸出柔荑玉指,往那铁剑上一弹。只听“当啷、当啷啷”几声清响,那剑便如冰溜子般,瞬间断成数截。 柳晓暮双手插在腰间,嗤笑中颇为得意:“就这种破铜烂铁,也想伤我?真是螳臂当车!再者说,你杨柳山庄的亲朋那般对你,便是全部杀了,也没什么可惜!” 杨朝夕手足无措、后退几步,却又一步踩空,倒入碧波潭中。连连呛了几口水,才扑腾上来:“咳!咳……他们如何对我,关你什么事!你若伤他们分毫,我必……不对……你跟踪我!” 柳晓暮摇摇头,不以为然道:“我可没想跟踪你。不过是跑去找你,才凑巧看了一场好戏……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你们人族自来如此。偏偏又不肯悔改,还一代代传下来,叫什么‘忠孝节义’。他们如何对你,当然与我无关!不然我一早便出手了,还会留着你成天半死不活、长吁短叹么?” 杨朝夕虽觉她所言离经叛道、荒谬绝伦,但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只好问道:“那你……你是如何找到我的?难道用的是‘千里追魂’之类的妖术不成?” 柳晓暮看着浑身是水的杨朝夕,笑语盈盈:“非也、非也!‘千里追魂’是你们人族的蛊术,我妖族虽重杀戮,却也看不上这等微末邪法。 要找你还不简单?我是妖嘛!眼睛、鼻子、耳朵,本就比你们人族好用,又能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只需在翠云峰、杨柳山庄两处听听看看,再闻一闻,什么事情不能知道?” 杨朝夕听罢,哑口无言,柳晓暮却又凑近了些,令杨他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柳晓暮望着他身上紧实的肌肉,突然促狭着笑道:“在想什么?在想……你那关林儿吗?” 杨朝夕满脸通红、恼羞成怒道:“又关你什么事!你这妖女好不害臊,竟不知男女有别……我现下要去穿衣服,你莫要偷瞧……”说完便捂着身后,向放着破烂道袍的地方跑去。 柳晓暮翻了个白眼:“嘁!没毛的猴子罢了,有什么好看的!再说那年我在小水潭沐浴,你不是也看得挺用心吗?我便是再看回来,你也不算吃亏……” 杨朝夕此时已跑远了一些,耳中依旧清楚听到、柳晓暮提到了当年他偷看她沐浴的糗事,一张脸早已红到脖子根,不禁心道:果然是妖女!寡廉鲜耻!不过样貌身段、却着实一流…… 杨朝夕跑回花岗石边,将身上仅剩的短裈也脱了下来,顺手拧干,复又穿上。接着又拿来破烂道袍、麻履,迅速穿戴完毕。 转过头去,看到那直挺挺躺在碎石草丛里的疯鱼,腹中已经饿得绞痛起来。此时再也顾不得许多,将手中仅剩的半截断剑当做匕首,在疯鱼身上刮剥起来。 那断剑吞口外,尚有长不盈尺的一截断刃,此时用来刮鳞剔骨,倒也颇为顺手。杨朝夕顾不得扑鼻的腥气,每刮开一小片鱼鳞,便用断剑切下一块鱼肉,将鱼骨鱼刺粗略剔开,便塞到口中大嚼起来。如此不亦乐乎地吃下几块鱼肉,腹中饥饿稍解。又举剑要刮鳞切肉时,却猛然发现,眼前疯鱼早不翼而飞! 杨朝夕心下一沉,转过身去,才见柳晓暮正拖着一根长长的木钩,木钩刺穿鱼嘴,正将疯鱼向更远的地方拖拽而去。 杨朝夕怒火中烧:“妖女!还我鱼肉,你……你欺人太甚!” 柳晓暮却不理他,仍旧拖着疯鱼,向前慢慢走去。直到杨朝夕“呼哧、呼哧”追了上来,才偏过头去,嫣然一笑:“我家的鱼,好吃吧?” 杨朝夕怒意更炽,并不回答,劈手便要将那木钩夺下。 柳晓暮向侧前方一跳,那疯鱼便也如影随形、向侧前方飞跳而去。她咯咯笑道:“干嘛这么猴急?你们人族吃东西,不都要烹熟了才行吗?” 杨朝夕脸色狰狞:“拿来!”身体又扑了上去。 柳晓暮又“咯咯咯”地笑了一阵,才开口道:“要吃我家的鱼,还这般凶神恶煞。奴家好害怕喔!”调侃间,又躲开他几次抢夺。 杨朝夕几欲发狂:“快点拿来!!”说完浑身都气得颤抖起来,又是一记飞扑,竟奔着柳晓暮而来。 柳晓暮闪身又躲,杨朝夕便结结实实扑在了碎石草丛上,拍起八面灰尘,半天没能起来。 柳晓暮停在两丈之外,观察着杨朝夕的动静……然而,半晌都没有动静。 “不会是摔死了吧?”柳晓暮微微偏头,有些狐疑地猜测着。 而那扑在草丛间的杨朝夕,终于慢慢有了反应,双肩剧烈抖动起来,似乎是……哭了…… 柳晓暮露出“一点都不好玩”的表情来,扔下手中木钩,无奈地摊了摊手。又轻轻走上前去,蹲下来拍拍杨朝夕兀自颤抖的肩膀:“喂!小道士……跟你开个玩笑啦!不用这么真情流露吧?” 杨朝夕过得许久,才抬起头来,泪流满面道:“你们……你们欺人太甚……庄里人欺侮我……你是个妖女……竟也来欺侮我……呜、呜、呜!” 柳晓暮皱了皱眉头,颇有些无奈:“可这的确是我家的鱼,我养来玩的,从没打算要吃它们……你打杀的这条、叫‘玄青都尉’,我最是喜欢……” “你骗人!这荒山野岭……你说是你的便是你的,与剪径的盗匪,有何分别……妖女,你不过仗着妖术厉害,欺侮我一个落单道士罢了……”杨朝夕怒然打断她玩笑之语,带着哭腔吼道。 柳晓暮饶有兴致地望着他:“我便是仗着妖术厉害又怎样?这凡尘俗世,本就是拳头大的说了算嘛!不过看你哭得这么伤心,我便大发慈悲、忍痛割爱……这条‘玄青都尉’便让给你了!” 杨朝夕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才爬起身来,随手将脸上的鼻涕眼泪抹掉,径直向那疯鱼走去。 刚挑起木钩,要将青鱼拉回去,却听见身后柳晓暮忽道:“我的‘玄青都尉’可以让给你,不过有个条件。” 杨朝夕面色阴沉:“妖女,你还要耍什么花招?我虽打不过你,但再要如此折辱我,我必拼死以对!” 柳晓暮淡然一笑:“不用做出这么深仇大恨的样子嘛!咱们这才第二次见,有话可以好好说、有事可以慢慢谈。那个,鱼给了你,你须教我一门人族的武技,最好是我没有见识过的。” 杨朝夕冷冷道:“若我不肯教你、或是教的武技你早见过了,这鱼你便要收回去么!” 柳晓暮咯咯笑道:“自然不用。你们人族总是这般咬文嚼字、小心翼翼,我们妖族大方,说给你便给你。条件嘛、只是附带,总不能叫你不劳而获吧?” 杨朝夕微微沉吟,才吐出两个字:“成交!” 杨朝夕说完,便将疯鱼拖回方才剥鳞剔骨之处,捡起方才丢下的断剑。再回头看时,那妖女柳晓暮,却不见了踪影。于是便不再理会她,自顾自将疯鱼鳞片尽数刮掉。又将鱼腹剖开,把内脏、鱼鳃之类全部淘洗干净,在花岗岩上摊起,复以断剑割成数块备用。 处理完疯鱼,杨朝夕用石头垒出一个简易烤炉,又在四周找来柴草、燧石,将柴草塞进炉膛,以燧石点燃。待火势渐旺,又用细柴棍将割好的鱼肉穿起,在烤炉上翻烤起来。不多时,便已鲜香四溢。 杨朝夕一手将那烤好的鱼肉送到嘴边,吃得满嘴流油。另一只手也不闲着,又拿起一块穿好的鱼肉,接着在那烤炉上翻烤起来。 如此吃过七八块后,那诱人的鱼香味,终于将柳晓暮吸引过来。此时两人已相安无事,便都撤掉了戒心,面对面坐在烤炉前,捧着烤鱼大嚼特嚼。 杨朝夕这时才终于定下心神,一面吃鱼,一面细细打量起柳晓暮。只见她秀眉细细、横若“一”字,丹唇小小、状若樱桃,下巴微尖、琼鼻似玉,粉耳如贝、轮廓圆润,肌肤吹弹可破、白中透着红意……怎么看,都不像一只妖女。 柳晓暮埋头吃了几块烤鱼,突然抬起头来,笑嘻嘻地望向他:“好看吗?” 杨朝夕的悄然行径、被她一语道破,顿时气息凝滞,一块未及嚼碎的鱼肉,呛入喉管,猛烈咳嗽起来:“咳!咳!咳……我没看你……咳!咳……你果真是妖女么……” 柳晓暮一双凤眼眯成了月牙:“煮熟的鸭子,嘴硬!看便看了,居然还死不承认。我自然是妖啦!要不要变个原形给你看看?” 杨朝夕慌忙摆手,满嘴的鱼肉堵在唇齿间,说话也有些含混:“还……还是不必了……你手上拿的什么东西?是笛子么?” 杨朝夕正要分辩几句,却忽然看到她手中握着的一管树皮,上面开出九只整齐的小孔。 柳晓暮笑道:“这个叫筚篥,是从胡笳演变过来的。方才一时兴起,折了根柳枝,随手做来,消磨时光。这个蛮简单,将树皮揉搓松软、取出木芯,再开出九孔,将一端捏扁、削出嫩簧,便做成了。” 杨朝夕终于成功转移了话题。又见这妖女柳晓暮,似是对丝竹管弦一流、颇为喜欢,于是顺水推舟道:“这个也能吹?声音大概比不过笛箫吧?” 柳晓暮眉头一蹙、旋即扬起:“怎么不能?我便吹给你看!” 不待杨朝夕说话,柳晓暮已走向水潭,将手上、嘴边的鱼油清洗干净,才又回来,盘膝坐下。拈起搁在一旁的筚篥、送到唇边,气息轻吐间,细而清越的声音倾泻而出,顿时响彻深潭。 筚篥声清越中微含喑哑,高亢时如鹳鸟鸣涧,低沉时如小儿夜啼。 柳晓暮吹的曲子,却不像她那古怪跳脱的性情。曲调苍凉,一咏三叹,悲中含忿,郁郁难遣!既有马革裹尸的决绝,也有美人迟暮的无奈。声声哀婉、句句伤怀,竟不似中土的曲风。 杨朝夕眼前恍惚,仿佛出现了西域千里黄沙间的驼队,黑羽张开的鹘鹰、在烈阳笼罩的戈壁上空盘旋…… 一曲终了,意犹未散,杨朝夕悄然弹去眼角的泪痕,撑起一张笑脸道:“妖女……你吹的这曲子有什么名目吗?曲调我已记住,他日有琴、便能复奏出来。” 柳晓暮得意一笑:“这个叫《塞上曲》,中间夹带了些《昭君怨》的调子。小道士也还不错,能够‘过耳不忘’。”说到这里,她脸色骤变,“只不过,你一口一个‘妖女’,我便十分不喜!你明明知道我名字。是要在嘴上、也划清界限么!” 杨朝夕面色尴尬,自己这般称呼,确是有‘人妖殊途’的想法在里面。此刻被她点破,只好拱手道:“晓暮……姑娘,小道不知你年纪,又不好直言相询,所以便不知该如何称呼。你自承认是妖,便叫一声‘妖女’,也是名副其实。况且在下,也并无贬低轻视之意……” 柳晓暮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这样啊?那便不用文绉绉地啰嗦了。我的年纪嘛……自然大出你许多。若叫‘阿姊’总觉得我有些吃亏,叫声‘前辈’又显得老气横秋……这样吧!你便学我狐族小辈,也叫声‘姑姑’,这个我当得起。” 杨朝夕犹豫半晌,才试探地叫出来:“晓……晓暮‘姑姑’?” “哎——!乖侄儿!叫‘姑姑’什么事?”柳晓暮双眉扬起,显然对白捡了一个人族“天选之子”当小辈的事情,颇为满意。 杨朝夕“顺杆爬”地问道:“晓暮姑姑,妖族女子修成人形,便都是这般青春秀美的模样吗?” 柳晓暮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恭维之意,心道:人族果然狡猾,马屁拍得不露痕迹。这便是所谓的“春秋笔法”么?面上却是心平气和:“那是当然!妖族修行艰难,好容易躲掉几百年天灾人祸,一旦有所成就,自然要变化出一副好看皮囊。毕竟与你们人族交游,多半还是要看脸。” 杨朝夕知她所言不虚,竟替人族略感惭愧。抬起头时,却想到一句反唇相讥的话来,不禁心中暗笑。 于是他开口笑道:“不过晓暮姑姑,你若总是这副豆蔻年华的样貌,我再叫你‘姑姑’,他人一定误会。便不知要错过多少天造地设的好姻缘……”话音未落,杨朝夕已经拔腿便逃。 柳晓暮哪里听不出他戏谑之意?又想到自己实为逃婚出来,不禁恼羞成怒、发足狂追:“啊~~~你找死!小道士、臭道士!敢拿‘姑姑’姻缘开玩笑……你不要跑!我保证一爪断喉,给你个痛快……” 第111章 狐说八道 碧波悠悠,银练垂垂。山中春意盎然,草有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 山下潭边,叱喝声、喧笑声、求饶声依次响起,给春意融融的山水,平添了几分热闹和生机。 两人玩闹一阵,便在那方巨大的花岗岩上坐下。柳晓暮依旧双手叉腰道:“今日便留你一条小命。他日若敢再冒犯本‘姑姑’,便拿你打打牙祭!” 杨朝夕做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晓暮姑姑大人大量……大妖大量,切勿与小侄一般见识。若有下次,一定沐浴更衣、等你来吃。哈哈!” 柳晓暮抛去一个嫌恶的表情,蓦然狡黠一笑:“小道士,既吃了姑姑的鱼肉,方才的条件,现下可以兑现了吧?” 杨朝夕一副被迫就范的样子:“男儿汉……言出必践!教你便教你,只怕姑姑你天资愚钝,未必能学得会……方才对招之际,看你对那‘仓颉拳’评价颇高,便先教你这套拳。” 柳晓暮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姑姑我修道快六百年了,一点拳脚,学来便如吃饭喝水一般容易。你也不用激将我,只管打来,也未必入得了我的法眼。” 杨朝夕不再说话,破烂道袍轻摆,便跃入潭边的一处开阔地。双腿微曲、脚下不丁不八,双掌蓄力,突挥猛进,脚心擦地而走,划出道道弧形。 手上拳、掌、钩、爪轮流变换,龙吟、虎啸、猿啼、马鸣、熊咆……手臂、腿脚齐用,有时上下颠倒,有时左右换招,脚下无风袍自动,面色含威气如虹! 杨朝夕打过一遍,收起拳势道:“这拳法有个六字诀,叫‘虚其心、实其腹’。教我的那位道友说,这拳创造之理,和仓颉造字‘六书’之法异曲同工,所以才叫‘仓颉拳’。实际上学了许多飞禽走兽腾挪扑击的法子,摹其形态,得其神韵,形神兼备,确是高明……” 柳晓暮微微点头:“拳法不错,名字就有些故弄玄虚了。这拳法妖族也有,叫‘百兽拳’,不过是小妖们用来炼体入门的粗浅拳脚罢了。你也不必自吹自擂,我演示一些,你看了便知。” 柳晓暮说话时,身形已经闪了上来。玉手翻转,绣履交错,竟是一套更加繁复、精妙的拳法!不但有龙、虎、猿、马、熊诸形,竟将群鸟、走兽、虫豸、水族的百种形态融汇其中!攻防机变,匪夷所思、闻所未闻。若用来对敌,则更令人防不胜防。 杨朝夕呆呆地看了半晌,心中对柳晓暮的说辞,早已深信不疑。 然而柳晓暮打完这套“百兽拳”,却笑意浓浓地凑了上来:“如果我说……刚才是骗你的!这套‘百兽拳’是我看懂‘仓颉拳’的拳理后,即兴而创的拳法,你信也不信?” 杨朝夕既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自然不肯相信:“晓暮姑姑,纵然你天纵之资、善举一反三,想要在谈笑间创出一套拳来,除非你是大宗师级的人物。故此,恕我不能轻信。” 柳晓暮渐渐敛去跳脱的性情,正色道:“小道士,莫要小瞧了天下生灵!你可知道?你们人族修道、我们妖族亦修道!虽然人妖殊途、起点不同,但经历‘化形、炼精、练气、炼神’四阶、共二十四层修炼,到得最后,却是殊途同归。你人族虽为万灵之长,但若要摆出‘唯我独尊’的架势来,却未免狂妄自大了!” 杨朝夕梗起脖子道:“我们道门修炼,却是‘筑基、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道归无极’六道大关,每关又分‘入门、初成、小成、大成、登顶、圆满’六级。若对照妖族修行品阶划分,便是三十六层了!” 柳晓暮知他有炫耀之意,却不以为忤:“修道之法,本就是你们人族所创,上古妖族学来后有所损益,才有了适合妖族修炼的道法。 比如‘化形’一阶,就已筛掉了一些灵根浅、禀赋差的妖族,导致妖族虽数目庞大、得道者却比人族要少。究其根本,便是因为只有化为人形,妖族才能继续修炼人族的道法。” 杨朝夕颇为自傲:“如此说来,便是晓暮姑姑你、也不得不承认,人族修道才是真正的得天独厚!” 柳晓暮白了他一眼:“有何稀奇!人族道法,便是按照人族肉身构造、量身而作。若妖族也能有一套量身而作的道法,修行起来自然能事半功倍、一日千里。 只不过妖族形体各异、分支芜杂,道术不便统一。于是妖族各支才不拘一格、各行其道,反而百术兴盛、更容易得道!” 两人争论半晌,各执一词。然而一个见多识广、一个胡搅蛮缠,竟也分不出高下来。到得最后,柳晓暮几乎要暴起伤人,杨朝夕才悻悻地收住话头,担心她动了真怒、化作原形,将自己一口吞下。 约有数息工夫,两人坐在巨大花岗岩的两端,互不搭理。一个仰头数着流云,一个低头玩着指甲。 杨朝夕忽然想起,吴天师跟他提过一个修行“八道”的提法,于是舔了舔嘴唇道:“晓暮姑姑?我人族修行,循序渐进,颇合天道秩序,不知你可愿听?” 柳晓暮没好气道:“臭道士!有屁快放!” 杨朝夕见铺垫奏效,才清清嗓子,朗声说道:“我人族修行长生之法,有‘八道’之说:一入道、二学道、三访道、四修道、五得道、六传道、七了道、八成道。 其中包含着‘蒙童思进、师徒承袭、兼收并蓄、知行合一、反求诸己、推己及人、除旧布新、登峰造极’八个阶段。不知妖族有何‘高见’?” 柳晓暮知他这话绵里藏针、不怀好意,眼珠一转,也有了应对的话语:“人族修行有‘八道’,妖族修行也有‘八道’。只不过这‘八道’却不是前后相继,而是并驾齐驱,各有千秋!” 杨朝夕眉毛一挑,露出兴味盎然的表情来:“愿闻其详!” 柳晓暮嘴唇微抿、眉目含笑:“妖族‘八道’,分别是‘仙道、魔道、至道、文道、武道、乐道、丹道、杀道’。自盘古大帝开辟鸿蒙,这八道便应劫而生。 如女娲、三皇,皆修仙道;蚩尤、刑天,皆修魔道;夸父、精卫,皆修至道;羲和、句芒,皆修文道;共工、玄女,皆修武道;囚牛、鹿蜀,皆修乐道;涂山、妲己,皆修丹道;饕餮、穷奇,皆修杀道。” 杨朝夕奇道:“蚩尤、夸父、共工、玄女这几位,不都是人族的吗?怎么便成了你们妖族‘八道’的修行者了?” 柳晓暮摇头叹道:“你书读得太少!《归藏》《山海经》《十洲记》《博物志》《搜神记》《齐谐记》《幽冥录》……看过了再说。倒是你们人族,贪慕虚荣,大话连篇,把多少妖族耆宿、都划到人族里面去了。” 杨朝夕见正面驳不倒,便吹毛求疵道:“涂山氏、苏妲己,都是你们狐族的,莫不是说,妖族中只有狐族才修丹道?” 柳晓暮哭笑不得:“只是举个例子,自然还有更多!你以为抓住了破绽?还沾沾自喜。遍览千年,也只有你们人族,喜欢这些‘咬文嚼字’的小伎俩!况且,人族亦有‘求同存异’的君子。到了小道士你这里,便要做‘党同伐异’的小人了?” 杨朝夕不曾预料一个妖女,竟能引经据典、头头是道,将自己驳得心服口服。只好拱拱手道:“小道孟浪了,晓暮姑姑教训得对!只是不知,妖族‘八道’具体指什么?” 柳晓暮颔首,露出个“孺子可教也”的表情:“顾名思义:杀道,便是以杀伐为修炼手段,使内气、外功均至化境,从而得道升仙;” “丹道,便是服食外丹、凝练内丹,辅以日精、月华之气,使道身圆满、元神出窍升仙;” “乐道,便是从音律入道,遍学‘金、石、土、革、丝、木、匏、竹’诸乐,使三魂七魄凝为‘道种’,道种自长,又成元神,元神飞升既为仙人;” “武道,便是修习各类武技,或由内而外、或由外及内、或内外相辅,待登峰造极,便可历劫登仙;” “文道,便是窃天地之机,定万灵之序,使得亿万生灵各循其道、生息繁衍,不至于攻伐过度、族群失衡,从而得教化之功、成好生之德,舍去肉身,精魂成神;” “至道,便是以坚定不移之志,行惊天动地之事,所作所为不但不违天和,反而对华育万灵、有感召之义,肉身即没,其精魂也可成神;” “以上六道,或单修一道、或兼修几道,在妖族中都颇为常见。至于仙道和魔道,故老相传,自鸿蒙开辟后,分出了‘天界’‘尘界’‘冥界’。这仙道和魔道,便不能存于这‘尘界’之中。” 杨朝夕听得云里雾里,感觉妖族‘八道’,似与人族修道,有着丝丝缕缕的关联,但又是截然不同的体系。乍听上去,似乎比人族修道之法,要广博精深许多,不禁有些心驰神往起来。 柳晓暮看着杨朝夕失神的样子,不禁暗暗好笑:自己方才所言妖族“八道”,虽不是空穴来风,但也有几分虚构的内容掺杂其间。所谓“七分真、三分假”,最容易让人相信。 杨朝夕消化了一阵,才抬头发问道:“人族、妖族,于修道一途,究竟能有多大分别?或者说,妖族所修‘八道’,人族能否化为己用?” 柳晓暮偏着头,想了想道:“人性贪婪,兽性凶残,本无二致,加上道法同源,自然可以互学互用。但人族、妖族千余年攻伐,相虐相杀,以致于上古时、两族互通有无的路径,后来断绝开来。 人修人道,妖修妖道,互不往来,各自成仙。照说,既然断绝往来,本该相安无事,但人、妖两族又互相觊觎对方修行之法,所以纷争迭起、再无休歇。” 杨朝夕思前想后,终于没能按捺住心中好奇,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我道门修炼的‘内丹之道’,大约相当于妖族‘八道’中‘丹道’。其他几道我虽不太明白,但似乎觉得……和人族修行所用道术,应该是大同小异……” 柳晓暮心底微动,隐隐猜到他想要说什么。想要搪塞一番,却又觉得无可避免,于是顺着他的话头,附和了一句:“然后呢……你想知道什么?” 杨朝夕深吸一口气,存于腹中,仿佛斟酌许久、才做出的决定:“晓暮姑姑……我想知道,你两次寻找到我,究竟为何?只是因为那‘天选之子’的说法吗?” 柳晓暮虽早有准备,但问题猝然抛来,还是令她少见地有些慌神:“因为……因为……我也是‘天选之子’……” 第112章 人妖殊途,结为道友 水雾挥散,湿风带凉。 杨朝夕此时心中惊异,不亚于当年得知柳晓暮是妖的那次,满脸错愕:“妖族也有‘天选之子’?” 柳晓暮话语被打断,眉关紧锁:“懂不懂什么叫‘长幼有序’?姑姑说话,不要插嘴。若有疑问,待会儿再说!”她理了理思绪,“刚才跟你说过,人族、妖族都修道,然而能跳脱红尘、一步登仙者,自古寥寥。” 杨朝夕欲言又止,只好做出个“这又是为什么”的求知表情。 柳晓暮看在眼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故老相传,天界仙班,位数有限。若尘界修道者一旦证得大道、便能渡劫飞升,那天界岂不是‘仙满为患’‘神浮于事’?若不能收紧下界飞升的口子,多出的‘冗神冗仙’,一定会生出事端来,闹到三界不宁……” 杨朝夕毕竟少年心性,听到这里,还是按捺不住好奇,插嘴道:“照姑姑所说,仙界也有‘冗员’之忧咯?恰似我盛朝科举取士一百多年,到李林甫口中、便称‘野无遗贤’,这便是官吏冗余的事实。不过,却也堵住了许多心怀社稷的读书人进阶的路径。” 柳晓暮颇为不悦地横了一眼:“差不多是这样。故老相传,仙班有‘三清、六御、五方五老、三官四王、中宫诸仙’之说,你们人族有个陶弘景,写了卷《真灵位业图》,已将仙班位次,归置梳理得七七八八了。 这些神仙有人有妖,数量已然不少。所以定了个遴选之法:每隔数年,天界便播撒下一些‘机缘’、辅以天地异象。尘界得天界‘机缘’者,便为‘天选之子’。唯有‘天选之子’笃力修道,才可能扛过天罚、羽化登仙……” 杨朝夕嗤之以鼻:“晓暮姑姑,你说这些,怕是随口杜撰的吧?我听了半天,其中道理、难以置信。若只有‘天选之子’可以成仙成神,那修道之人、还有修道的妖族何止亿万!既知结局无非身死道消、不能成仙成神,还继续修道干嘛?反不如随心所欲来得快活!” 杨朝夕几次三番插嘴,柳晓暮已经懒得计较:“这便是不思进取的说法了。修道固然是为成仙成神。但即便事不可为,尘界弱肉强食,若自己道法高人一筹,生死相搏之际、便能多一分活下来的胜算。 况且成事在天、谋事在己!妖族、人族,谁不希望自家血脉生生不息?而族群一旦开枝散叶,或许某一代人中、便有小辈能得天界‘机缘’,成为‘天选之子’。单为这一份可能,便值得尘界万灵在修道一途孜孜求索!” 杨朝夕语气惫懒:“照姑姑所说,你我既然成为‘天选之子’,便是半只脚踏入天界了。又何必要苦心志、劳筋骨、炼体肤、净欲念,去费尽心力学术修道?既有机缘在先,升仙还不是顺水行船的事!” 柳晓暮按住心中想暴打他一顿的冲动,耐着性子道:“这又是得过且过的想法。所谓天道酬勤,既得天授‘机缘’,更需自强不息!你们人族也说‘只有搏出来的家业、没有等出来的富贵’,若自己不肯笃力修道,莫说‘天选之子’、便是神仙贬下凡来,也不可能再登天界。” 杨朝夕眼神迟疑:“晓暮姑姑,妖族既然也有‘天选之子’,为何……你却要来寻人族‘天选之子’?不会是想等我……肥壮了,再杀了吃掉吧……”杨朝夕说到这里,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柳晓暮突然露出一个邪魅的笑容:“这个方法……倒可以一试,万一能增加道行呢?”说完还舔了舔嘴唇,露出森森贝齿来。 杨朝夕大惊失色、连连后退,竟然一脚踏空,又跌入潭水之中!结结实实灌了几口凉水,才慢慢浮了上来。 看到柳晓暮正“咯咯咯”笑地前仰后合,才知道自己又上当了——若吃“天选之子”便能增加道行,那又有几个“天选之子”能活得下来、且将道法修至化境? “天选之子”生的再多,也抵挡不住尘界万灵的口腹之欲。 杨朝夕又湿哒哒地爬到花岗岩上,吐出几口潭水:“晓暮姑姑,你若要吃,现下便可张口了。小道又把自己洗涮了一下,保证里外干净。” 柳晓暮渐渐止住笑意:“咯咯……你们人族‘天选之子’,胆子都这么小吗?” 杨朝夕态度诚恳:“别人我不清楚,我是胆子很小的。不但怕疼,而且怕死,劳烦姑姑你下口之前,先给个痛快……” 柳晓暮突然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暴栗,咯咯笑道:“修道成仙,哪有这么简单粗暴法子?那我们妖族将发现的人族‘天选之子’尽数吃掉,岂不是个个可以得道?” 杨朝夕也笑道:“晓暮姑姑,这么说,你还见过别的人族‘天选之子’?” 柳晓暮叹息道:“自然见过,而且不止一个。可你们人族修道,虽占先天之利,却挡不住欲念诱惑!我遇见过的‘天选之子’,多半在‘练气’阶段,便破了……破了先天精元,不是娶妻纳妾、便是嫁作人妇。先天精元一破,之后修道一途、便再难有什么建树了。” 杨朝夕似懂非懂,大约猜到她口中所言“先天精元”是指什么。反而故意装傻道:“晓暮姑姑,‘先天精元’是什么啊?为什么破了‘先天精元’、修道便难有建树?” 柳晓暮啐了一口,面色微红:“‘精’是肉体凡胎,与先天之气交感,形成‘先天精元’,你……想到哪里去了? ‘先天精元’受胎之时便生,分雌雄两性。生为雄、则为‘先天阳元’,生为雌、则为‘先天阴元’。 这‘先天精元’,对凡夫俗子来说、或许可有可无,但对修道者来说、却弥足珍贵!这也是许多修道之人谨守‘色’戒,不肯婚嫁的原因。” 杨朝夕依旧疑惑不解:“那么‘先天精元’究竟是用来作什么的?我修道这么久,这么从未感觉到?” 柳晓暮心中尴尬稍缓:“故老相传,‘化形’阶段,‘先天精元’便用来滋养凡胎,渐脱禽兽之形。在‘炼精’阶段,‘先天精元’要用作为‘丹母’,好熔炼成丹。 到了‘练气’阶段,‘先天之气’与‘后天之气’合而为一、灌入成丹,此时成丹便须以‘先天精元’持续滋养,才能化为圣胎。 再到‘练神’阶段,‘先天精元’还要继续滋养圣胎与凡胎。直至圣胎长成‘元神’、‘元神’可以出离凡胎,‘先天精元’才会化尽,不再束缚修行。” 杨朝夕这次听得明明白白,只是脸色愈发苦闷:“这般说来,即便是‘天选之子’,若不修到‘元神出窍’,‘先天精元’便不能轻废……也就是说,男女之事、便与修道者无缘了……” 柳晓暮又啐了他一口:“你们人族‘天选之子’,果然都是一般德行!从嵇康、陶弘景……到李淳风、叶法善,个个情迷心窍、色令智昏!男女之事……不过蠢物互愉,怎能与证得大道相提并论!” 杨朝夕不知她为何突然爆出如此大的怨气,却是脑洞清奇地问了句:“晓暮姑姑,你说的‘故老’……究竟是谁?竟然能传下这么多模棱两可、又查无实据的奇闻来?” 柳晓暮满脸怒容、陡然暴起,抡起方才勾鱼的那柄木钩,便向杨朝夕身上打来。口中斥道:“我费了半天口舌,你却专程来气我!干脆一口吞了你,再找一个‘天选之子’,不过是多费些工夫罢了……” 杨朝夕躲闪不及,头上、肩上吃了几下,痛入骨髓。一面逃窜、一面口中乱嚷:“妖女……你道法虽深,却这般喜怒无常……也算不得什么讨喜的妖物……我杨朝夕落在你手上,便是自认倒霉……只咒你再找的‘天选之子’、也是一样耽于美色,叫你不能如愿……” 柳晓暮手下不停、怒极反笑:“你很稀罕么?本姑姑偏不吃你!便要看着你失了关林儿、再失了以后相好的每一个女子,方解心头之恨!哈哈哈!” 杨朝夕陡然停住脚步,那木钩重重打在身上,他也不觉得怎么痛,脸上惨笑、口中低喃:“林儿妹子……我纵然不能忘掉,却是再无可能……以后这般苦楚,却不愿再受了……你总满意了吧……” 说话间、便怔怔地落下泪来。 柳晓暮自知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戳中了他的痛处。心中生出愧意、手上也停了下来:“我也不是故意要提起她。我来找你,自然是因‘天选之子’的缘故……妖族虽也有‘天选之子’,却大多荒淫残暴、乖戾嚣张,不足与谋。 我一则好奇、二来也有几分不服气,便是想要看看人族‘天选之子’,比之妖族、究竟强在哪里!顺便将人族修行之法,拣好用的学起来……几百年过去,人族修行之法倒学了不少,只是相识的‘天选之子’……呵呵!却没一个能最终得道,不是横死、便是寿终……” 杨朝夕转过头来:“你要如何,与我何干?今日我或生或死、悉听尊便!与其这般总受你折辱,倒不如抛却贱命、来的干脆……” 柳晓暮双目横波,盯着杨朝夕看了半晌。直到他口中怨愤发泄完,才笑靥如花道:“若我欲行之事,与你有关,那便怎样?” 杨朝夕胸中哀苦稍缓,又被这妖女盯着问话,不禁微觉窘迫:“那你……究竟想要干嘛?” 柳晓暮突然背过身去,仿佛这话不是说与他听:“我嘛……希望能与你结个道……结个道友,以后互相取长补短、印证道法,或许不用百年,便可证得大道!” 杨朝夕微一沉吟、眼中又重现出光华来:“结为道友……那便一言为定!以后不许饿急了、便把我吞掉,我身边亲人挚友、也不许吞吃……” 柳晓暮见他又开始蹬鼻子上脸,脸色微沉,手中木钩再度挥起:“不吞便不吞,我答应你!可你自诩男儿汉,嘴上偏又这般婆婆妈妈,我最是讨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别跑!叫我打一顿高兴一下……” 杨朝夕左闪右躲、狼狈万分,柳晓暮木钩挥砸、兴致颇高,两人又在潭边追逐起来。 “嗤、拉!”声突然响起,杨朝夕顿觉下面一空!山中寒风穿越双腿,凉飕飕的尴尬之感,瞬间包裹全身…… 原来那妖女不经意的一勾,竟将他长短两条下裈,一齐扯烂了下来!若不是有破烂道袍可作遮掩,此时处境,委实有些放浪形骸了…… 柳晓暮停下脚步,望着木钩上挂着的破烂衣物,气血上涌、连呼吸都漏了半拍。 又抬头看看仍然奔逃的杨朝夕,以及那千疮百孔的道袍间、依稀可辨的白皙皮肤,不禁双颊红晕:“臭道士!轻、薄、无、耻——!” 第113章 陌上寻衣,夜下食鹿 熊耳山伏行广袤,其中山环水曲,有层峦叠嶂之壮景,亦有明湖映黛之意趣。 山中某处,地势微凹,附近溪流汇集于此,聚成一处数亩见方的湖泊。高矮不等的杂树绕湖而生,曲折小径从林树中蜿蜒伸出,指向了湖畔的几方青石。 一名道袍破烂的小道士,正远远缀在一位衣着妍丽的豆蔻少女身后,不时摆弄着脏乱破败的袍服,试图掩盖住下身的尴尬。 那少女却不回头,声音从前方遥遥传来:“我出来数日,对这熊耳山中地形,早已熟悉大半。往前再走十余里,便有处人丁繁盛的村落,到时给你‘借’两身衣物来,便不用再这般遮遮掩掩、忸怩作态。只是,你要如何谢我?” 小道士有些愤愤然:“我的下裈便是你拽走的,说你是罪魁祸首,也不为过!如今下面受了半日的冷风,正翻江倒海,说不得又要排一排‘秽气’……你害我这般失态,竟还好意思要谢仪……” 少女面色莞尔,忽地回过头来,清绝动人的脸上眸光流转:“能有多失态?我倒要看看!姑姑我修道五百多年,什么样的‘失态’没见过呀……” 小道士惊惶之间,忙用手臂遮在身前:“你……厚颜无耻!一会到了地方,我自行去‘借’衣物,不用你帮忙!省得受你挟制……啊呀!不好,憋不住了……晓暮姑姑稍待……稍待片刻,我去那边树丛解决一下……” 这少女便是柳晓暮,此时手掩朱唇、已笑得花枝乱颤:“咯咯……快去、快去!懒驴上磨屎尿多……咯咯咯……” 小道士却是杨朝夕,此刻飞快窜到一处浓密的灌木后,慌忙撩起破破烂烂的道袍,一番浊浪排空、尽情释放,将腹中凉气伴着秽气,排解出去。又找来些平滑的卵石、以及小的可怜的树叶,擦拭干净,才跑到湖水边净手。 柳晓暮见他已经妥当,也不打招呼,顺着山间小径,当先而走。杨朝夕腹诽几句,只好继续跟上,一面欣赏着熊耳山的春景,一面听着前面随性的哼唱,胸中郁郁之感在某些时候,竟也杳然无踪、变得畅快起来。 天色将暮,两人转过一处山坡,才看到山坳间平坦之处,堆着数十座大大小小的院落。有的是如杨柳山庄一般的木篱茅舍,有的却是土房泥墙。村外畦田规整,村中人影往来、鸡犬相闻,确是难得的繁茂之景。 “我便在这里等你,快去快回。”柳晓暮说完,竟找了方石头、优哉游哉地坐了下来,又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将曼妙身姿展露无余。 杨朝夕看了个正着,差点飚出鼻血来。急忙偏过头去,不再瞧她:“去便去!小道我一身武艺,还怕几个村夫不成!”说完便提了四面走风的道袍,顺着山坡疾驰而下。 柳晓暮见这小道士执拗至此,只是掩口轻笑。待他走得远了,自己也化作一道红光,向着山坳纵身跃下,身形飘忽不定、轻灵矫捷,竟不输于飞鸟! 暮色渐浓,星河渐起。不紧不慢的东风,顺坡而下,跟着杨朝夕步调,一起向那村落跑去。 田间红土松软,显然是耕牛新翻过的;田埂笔直,却是刚经历了一番整饬。杨朝夕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某道田埂边缘,径直向前,尽量减少对田地的破坏。 待摸进村落,浑身神经便愈发紧绷起来,一种叫做“做贼心虚”的感觉,开始在身体里上蹿下跳。 杨朝夕绕过几处简陋的院落,躲过一些扛着农具的农人,开始挑选下手的宅院。柴门陋户自不必去,都是穷苦人家,不会有多余的衣物晾晒出来。须找一处院落深广、房舍宽敞的富户,即便多“借”几件,良心上也不会太痛。 这般想着,杨朝夕在村落中逡巡来去,听了半晌狗叫声后,竟发现一处青砖乌瓦砌成的房舍! 房舍四面是院墙、以夯土筑成,圆木搭成的简易乌头门,在此地格外醒目。放在这村落中,便是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了。 杨朝夕颇为满意,气息微提、纵身一跃,便轻轻巧巧闪进了夯土墙内。 院中无人,偏房的纱窗里透出油灯的光点,显然宅主并未歇息。院落外的木架上倒是搭着几件衣物,无论材质还是做工,俱差强人意。 杨朝夕心道:也罢!聊胜于无。总算没白跑一趟……这时,一道黑影已悄然而至,向着他纵身扑来! 杨朝夕只觉破风之势袭来,心中一惊、身体本能地退开丈许,后背撞在夯土墙上,发出一声钝响。那黑影一扑落空,便围着他狂吠起来,却是一只体型硕大的黑狗。 宅主已被惊动,跑出房舍,顺手操起一根柴棍喝到:“恁娘!哪来的狗贼!” 那黑狗仗着人势,张口咬来!杨朝夕见事不可为,倒也果断,连忙翻身飞出院墙,往来时的方向逃去。 然而不过三息,那黑狗竟衔尾追来!却是宅主愤怒下打开了院门,放狗来追他。 那宅主倒也急中生智,情急之下放声大吼:“有山贼!有山贼!叔伯弟兄们,放狗咬他!” 于是又有一些院落将门打开,把自家养的土狗也放了出来。于是惊险且滑稽的一幕,便在这僻静村落中隆重上演: 一个乞儿般的小道士在前方没命地逃跑,体型硕大的黑狗率着十几条土狗在后面拼命追杀,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响彻山坳。众狗一直追出村落很远,才陆续停了下来,目送着杨朝夕奔上陡峭山坡,渐渐消失在漫山低矮的灌木丛中。 杨朝夕慌不择路,不知又跌了几跤,满身满脸的红土和草叶。爬上山坡时,又被荆棘、酸枣树挂出满手满腿的血痕。 那本就残破的道袍,此时更碎得一塌糊涂:去时仅仅是走风漏气,回来却已经是衣不蔽体…… 待爬回那处山坡,柳晓暮依旧坐在石头上,笑吟吟地望着他。天色早黑下来,然而下身的尴尬却有增无减。杨朝夕双手挡在身前,夹紧了双腿往前走去,才看到柳晓暮身边,已然多出一大一小两只麻布包袱。 柳晓暮看着他狼狈万分的囧相,想起方才一路尾随看到的整个过程,顿时大笑不止:“哈哈哈!一个武艺高强的小道士……哈哈……被黑狗大军追杀,丢盔弃甲……没有还手之力……哈哈……以后怎么在江湖上混……哈哈哈……” 杨朝夕被她百般奚落,却想不出半句反驳的话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捂着的碎袍,不时被风扫开,让尴尬更扩大了几分。此情此景,不敢说是颜面无光,简直是无地自容! 柳晓暮笑了半晌,方才慢慢止住,抓起身边一只大包袱,向他掷了过去:“衣物已经替你‘借’来,拿着!”然而一看到他夹紧双腿的古怪姿势,不禁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快去沐浴更衣!姑姑便在这等着,决计不会偷瞧你。哈哈哈!” 杨朝夕接过那大包袱,顾不得道谢,便忙不迭地向坡外跑去。那边几里外恰有处溪流,正好把自己这灰头土脸,好好清洗一番。 此时弦月将满,清辉洒在青石溪水间,周遭景物,历历在目。 杨朝夕在溪边青石上坐下,打开那只大包袱,里面整齐叠放着缺胯衫、长袖衫、汗衫、短袴、长裈、巾子、幞头、束带、麻袜、乌头靴等等,不一而足。 难为了柳晓暮一番搜寻,竟凑足了两套常服。另外还有一柄牛骨梳,用来篦头。 溪水寒凉,但对道功颇佳的杨朝夕而言,却并不难耐。他迅速除下破衣烂衫、钻入溪水,从头到脚洗净后,便上来篦头绾发,用巾子裹好。又坐在青石上行功运气,将头上、身上水分蒸干。接着从包袱中取了一套常服,一件件穿好,才将剩余的衣物收拾了、往柳晓暮那边汇合。 然而没走出几步,便听到笑声响起:“嘻嘻!小道士!如此梳洗一番,还是蛮俊俏的嘛!只不过身上干瘦,显不出英武之气……” 杨朝夕神色微窘,但承蒙她找来衣物,又不好当场发作,只得重重哼了一声:“走了半日,我腹中早已饥饿难忍,不如一道去打只山货,烤了果腹。” 柳晓暮笑着点头:“这有何难?咱们还回到下午那处湖泊,夜间山中走兽,必有出来觅食喝水的,随手捉一两只,便够几日的吃食。”说话间,柳晓暮又将手中另一只包袱打开,里面却是方才顺手牵羊、搜刮来的蒸饼、胡饼之类,“你若饿急,先吃一些垫垫肚子。” 杨朝夕拱手接过,便不顾吃相、张口大嚼起来。柳晓暮也拈起一块胡饼,朱唇微启、小口啃咬几下,轻轻嚼着,看着杨朝夕穷凶极恶的吃相,笑而不语。 两人边走边吃,十余里的山路,很快便被双脚丈量完毕。下午路过的那方湖泊躲开树丛,逐渐在眼前铺展开来。微波粼粼间,摇荡着月影山色,极目远眺,心旷神怡,蔚为壮观。 杨朝夕侧过脸来,眼中满是疑惑:“这个所在,风景固然绝佳,只是过来赏月的走兽,却是一只也没有!” 柳晓暮杏目微瞪:“欲速则不达!着急什么?先去准备些木签、卵石,待会走兽来了,才好攻其不备。不然以你现下的身法,跑得过它们吗?” 杨朝夕依言行事,很快兜来十多枚适合抓握的卵石,柳晓暮也已削好了十几根木签。两人相视一笑,循着湖边,找到一处走兽足迹颇多的地方,便就近在树上潜伏下来。 柳晓暮附耳过去、轻声叮嘱:“只打眼睛!拿捏好准头,最好一击命中。” 杨朝夕点了点头,眼睛盯着湖边,不敢侧脸看她。方才柳晓暮吹气如兰,在耳边烘起一小股温热气流,令得他心中麻痒不已,此时竟有心荡神摇之感。 过得许久,终于有窸窣声响起,在静谧的夜里荡起一丝波澜。只见一团团黑影无声无息走到湖边,头上绿光莹莹的、便是它们的眼睛。 杨朝夕从昏昏欲睡中惊觉,便看到柳晓暮微凝的眼神、已递了过来。两人对视片刻,卵石、木签已然在手,一齐向那湖边黑影激射而去! “噗咚!咚!呦、呦……哒、哒、哒……”一阵骚乱声响起,平静的春夜陡然沸腾起来。多数黑影见势不妙,已经四散逃开。 只有两团黑影跌跌撞撞,似乎已分不清方向:一团撞在在湖畔青石上,晕头转向,口中哀嚎,脚下踉跄;另一团竟直接奔入湖水,挣扎中水花四溅,却阻挡不了下沉的势头。 杨朝夕、柳晓暮见已得手,便从树上跃下。杨朝夕一拳砸在了石边黑影头上,结束了它的痛苦,这黑影一只眼睛血肉模糊,便是被他以飞蝗石的手法打瞎。 柳晓暮恍如凌波仙子,双足在湖面轻点几下,玉臂探出,便将一团湿乎乎的黑影拎起,扔在了岸上,黑影浑身抽搐,一只眼中还插着木签。 两人看了看对方斩获,不禁击掌相庆。柳晓暮笑道:“我这只野鹿更大!你又输了一筹。” 杨朝夕摊手道:“这也要分个高下?你若早说,我肯定挑一只更大的再打……”两人又无聊地争执了一番,才合力将两只野鹿洗剥干净,架在湖边烤了起来。 鹿肉细嫩,瘦而不柴,油汁甘美,齿颊留香。两人吃了半晌、满嘴油光,却也只吃掉了那只略小的野鹿。另一只烤好的,只好切作数块,用一件长袖衫包裹起来,留待明日再吃。 这顿晚饭吃过,时候已然不早,熊熊篝火将两人脸色映得彤红。杨朝夕转过脸道:“晓暮姑姑,你便在这歇息!我去寻一处树杈睡下,明早便过来汇合。” 柳晓暮拢了拢鬓边碎发,火光映照的容颜、美到不真实:“我是妖、你是人,若要论男女有别、人妖殊途,还做什么道友?这些细枝末节,我并不放在眼里。若你介意,便睡树上吧!” 杨朝夕微感羞惭,旋即又多了几分明悟:若自己心中光明磊落,那些男女大防、人妖之别,又有什么好介怀的?反不如抛去陈见,令念头自然通达,才不失为性灵率真的修道之人。 念头生灭,只在须臾。杨朝夕想通这道关节,便在篝火边趺坐下来:“姑姑说得对,我便在此处歇息。既做了道友,就该互相信任、彼此照应。” 柳晓暮也靠着青石,盘膝而坐,微笑颔首:“正该如此。”言毕,便阖上双目,自行入定。 篝火渐熄,一缕烟气从灰烬中跃起,向夜色攀援而上。湖光山色幽然,又恢复了往昔的寂静。 第114章 截竹为笛,烧土作埙 天光乍明,湖上水汽蒸腾。不知名的鸟叫声响起,初时只是一两声,渐渐开始呼朋引伴,叫声也密集起来、变得聒噪。 杨朝夕靠着湖畔青石,做了一夜的梦,直到鸟叫声将他吵醒。 回想梦中幻境,不免有些意乱情迷,梦里关林儿依旧娇俏可人,声音清甜地喊他“夕哥哥”。 梦中竟也有柳晓暮的影子,忽远忽近,一会还是女童、一会又变成少女,最后变成一丈多高的妖兽,狭长双目间、满是魅惑的神情,却并不可怖…… 他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眼睛不自觉的四下张望,隐隐觉得少了些什么。梦境在脑中尚未褪色,他才陡然醒悟:柳晓暮不见了! 心头先是被堵了一下,接着竟有些怅然若失。说起来,自己和这位妖女柳晓暮,见面不过两次、相处未超过三天,谈不上太深的交情。 然而细细回想,似乎相处中的每个时辰,都充满了跌宕起伏,有愉悦、有恼怒、有惊喜、有难堪,乃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竟都印象深刻。 难道,这便是传言中的妖魅之术?自己已经开始沉沦其中了?可是似乎好像这妖女、也没有太令人发指的企图…… 几个包裹都在,几方青石也原封未动,柳晓暮却一声不响地走了。是遇到急事离开了吗?那又去了哪里?有什么难处无法启齿呢?还是遭了什么不测?自己又为何好端端地睡到自然醒? 这些问题,通通无解。杨朝夕刚刚有些高涨的情绪,又渐渐沉入谷底。 自农假归来,其实不过数日,中间竟经历了自己最难受、也最难堪的事情……自己像只受伤的孤狼跑出来,想要舔舐伤口,又被妖女柳晓暮几次戳中伤口。如今刚结了道友、便又分开,突然感觉短短一天的经历,又仿佛另一个梦境。 如今梦已全醒,妖女柳晓暮是否存在,都变得不确定起来。 可是身上新换的常服、长袖衫包裹的鹿肉香气,都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他:妖女柳晓暮来过,她已经走了。 离愁别绪,总是伤神。杨朝夕浸泡在这样的情绪里,细细春草、灼灼山花、啾啾鸟鸣、粼粼水波……都成了灰色。 行功练气、武技兵器,自己向来喜好的事情,此刻都全无兴致。一些温润的液体,悄然蓄满眼眶,终于溢了出来。心底除了酸楚,别无他物。 一只玉手捧了罗帕,缓缓送到面前,令杨朝夕蓦然一愣。他抬起头来,如春意和暖的笑靥,在咫尺间绽开:“擦擦!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近来有点多。” 杨朝夕破涕为笑:“晓暮姑姑,还以为你走了……以为这世间除了娘亲,令人温暖的人、又离开了一个。” 柳晓暮秀眉微蹙,笑意却未收起,一个暴栗敲在他头上:“怎么和姑姑说话呢!又不是生离死别……呸呸!你这是咒我早夭,看来不打你一顿、皮又痒痒了……” 杨朝夕这次却没躲闪,吃了她一记暴栗,却笑道:“姑姑,昨日你那支筚篥还在吗?我想借用一下,吹一吹昨天那首《塞上曲》。担心时候一久,自己便会忘掉。” 柳晓暮薄唇弯起、回复干脆:“不借!” 杨朝夕略有些错愕:“为……为什么?” “我碰过的东西,你再碰过。我还用不用了?” “你有洁癖?以前怎么没发现?那年我还背你回家……” “所以那身衣物,我回去便烧掉了。” “……” “咦?怎么不说话?我说过不借,可没说不给。姑姑今日高兴,便将筚篥送给你,你想吹什么曲子都行!” “嗯!谢谢姑姑……只是不解,你一大早跑哪里去了?” “我……我在附近找了处峰头,吸那东来紫气。对蕴养先天精元,颇有益处……” 杨朝夕点点头,接过那筚篥,自顾自吹了起来。 柳晓暮心头也松了口气。回想起天未亮时,那从百里外顺风飘来的赤狐卫气息,仍然心有余悸: 娘亲阿瑾身为狐族首席长老,手段果然层出不穷。自己本以为她手下赤狐卫,只是柳家跑腿打杂的角色,却不知其中竟有远超青狐卫的高手!看来狐族千年不衰的底蕴,应当有相当一部分、握在娘亲手中。难怪爹爹总对她言听计从,几乎不曾违拗…… 柳晓暮胡思乱想了一会,思绪便被乐声打断。那小道士杨朝夕吹过几遍《塞上曲》后,便乐风陡转,又陆续吹起了《风入松》《梅花落》《折杨柳》等古曲。 单从指法来看,他一定没看过这几首古曲的曲谱。应该是凭着记忆和乐感,自己将曲调一个音、一个音地试了出来。并且对于停顿、缓急的拿捏,颇有些天分。 “人族‘天选之子’果然是有些非凡之处!”柳晓暮又不禁心中感叹,便是自己这通晓音律多年的妖修,都起了爱才之心。回想起上次如此感叹,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杨朝夕将古曲吹完,腹中已如响鼓。柳晓暮粲然笑道:“曲子不错!却不能当饭吃。先把昨晚鹿肉吃光,再来摆弄这些东西不迟。” 杨朝夕点头应下,将那包鹿肉提来,在青石上打开。更加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叫人食指大动! 两人对望一眼,便左右开弓、双掌并用,不顾吃相地大吃起来。每当两人挑中同一块鹿肉,不免油手互攻,弄得杨朝夕满头满脸的油污,在炎日下闪烁着点点油光。 半炷香后,那一大包鹿肉便已荡然无存!就连啃食后的鹿骨,也被两人投入湖中,真真正正,干干净净。 柳晓暮就湖边掬起一捧水,将嘴上、手上的油污洗净,才笑盈盈道:“听得出来,方才几首古曲,很是下过一番工夫吧?只是乐器选的不大适合。好比你想使一套剑法、可手中却只有陌刀,自然不能将那剑招剑意,淋漓尽致舒展开来。” 杨朝夕听她说得有理,不禁追问:“我在这山野之中盘桓多日,不知何时才好出山。又从哪里弄来适合的乐器?” 柳晓暮傲然一笑:“山中便又如何?咱们就地取材、也能做几件适合的乐器。到时你不妨再试,当能领略这几首古曲妙旨、品出个中滋味。” 杨朝夕眼睛一亮:“那么这些曲子,都该使什么乐器才好?” 柳晓暮清清嗓子,罕有地正色道:“《塞上曲》《梅花落》皆有苍凉悠远、百转千回之意,最适合用笛箫;《折杨柳》抒怀达意、如泣如诉,曲调低徊、难舍难分,最适用合陶埙;《风入松》曲风陶然忘机、淡泊致远,最适合用琴筝。 咱们今日便由简到难,截竹为笛,烧土作埙,先制出竹笛和陶埙,将前三首古曲演绎一番!” 说到这里,柳晓暮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解释:“至于琴筝,虽也可做、但费工费时,弦柱调校起来,也颇为麻烦。他日有暇,再慢慢做来。” 杨朝夕见她言之凿凿、胸有成竹,也多了几分期待:“姑姑,你便说该如何做?我可以打个下手,替姑姑干些伐竹、烧火的力气活。” 柳晓暮笑道:“做这两样乐器,材料倒是简单。你绕出这湖水、往西南十里,有一小片紫竹林,你挑几竿枯竹、粗细如‘乾元重宝’大钱那般,砍了带回来便可。至于陶埙所需胶泥,这湖底便有,我自会挖些上来。” 杨朝夕得了分派的任务,便从随身包袱找出那柄断剑,向着西南方向而走,很快消失不见。 柳晓暮看他走远,才依次除下外帔、褶裙、鞋袜、锦背子、间裙、襦衫等衣物,只穿了汗衫、下裈,赤足向湖水跃下。 湖底尚且清澈,两三丈内、目力皆可及。经冬的游鱼神态木讷,待她游得近了、才后知后觉地遁开。 柳晓暮径直下潜,向着渐渐晦暗的湖底靠近。身上绢纱轻薄、被湖水浸得通透,寸寸肌肤隐约可见,窈窕身姿展露无遗。若此情景被杨朝夕瞧见,只怕立刻便要痛失鼻血数升! 待触到湖底,柳晓暮从腰后取出一块状如斧锛的石头,将湖底细沙向四面拨开。细沙除尽、便是碎石,碎石除尽、又是更大的石块…… 直到沙石尽去,才露出湖底黑红色的泥层来。此时的柳晓暮,已经浮出水面、换过五六次气了。 找到泥层,精神微振。柳晓暮找来腰粗的一截圆木,以掌作刀、以甲为刃,将圆木抠成一个粗糙的木盆。又携着木盆、石锛,潜入湖底,将方才发掘出的湖底泥,挖出几块,填满木盆,才缓缓游了上来。至此,制埙所需胶泥,终于齐备。 柳晓暮坐在青石上,一番洗手濯足后,便盘膝坐好,运转起阴元之气,很快便将头上、身上的水渍尽数蒸干。起身之时,双耳微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嘴角扬起一个不经意的笑容。 接着捡起方才脱下的件件衣物,迅速穿戴好,唇齿微启道:“臭道士,看够了便出来吧!” 杨朝夕扛着五六竿紫竹,面红耳赤地从一蓬灌木后闪了出来:“姑姑……我说……我是无意看到……你相信吗?” 柳晓暮冷哼一声:“有意、无意,又有多大分别?看便看了,又是敢做不敢当的呆儒模样……你把紫竹拿来,我挑选一下。那边木盆中的胶泥,你再添些清水、搅至浓稠,便放下不用理会。” 杨朝夕将紫竹放下,便找来那木盆。待双手掬了清水甩入盆中,便握起那石锛,用力搅拌起来。 虽然对于制埙一无所知,但他身为山庄孩童,玩泥巴这种事情,自记事起、便不知道干过多少次。而且每次一身污泥回来,都免不了被娘亲胖揍一顿……所以时至如今,印象依旧深刻。 杨朝夕一面搅拌胶泥、一面忆苦思甜,盆中暗红的胶泥块,渐渐化为一盆浓稠的泥糊。他放下木盆,擦了擦额上汗水,无意间看到柳晓暮制笛的一幕,不禁叹为观止! 柳晓暮拿到那几竿紫竹,却只选了其中一竿粗细均匀、竹节间距较长的紫竹。又是聚气在手,以指甲为锋刃,将那最合适的一段截取出来。接着小指轻旋,竟在截好的竹木上,开出八个孔洞来。而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不是头一回自作竹笛。 笛身已成,柳晓暮却搁在一旁,又从湖边折来几枝苇杆。只见她将苇杆剖开,取出半透明的内膜,撕下一块,粘在膜孔处。又将朱唇轻附吹孔、缓缓吐气,将‘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七调逐一试过,又对略有偏差的音孔做了修正,一支紫竹笛便大功告成。 柳晓暮将这支紫竹笛递给杨朝夕,自己却意犹未尽,又如法炮制了一支,音色却比第一支又好了许多。 忙完这些,她又走到那盆红胶泥前,胶泥已经上清下澄,正是揉搓的最好时机。她将上层清水撇出,又把整盆胶泥扣在一方平坦如砥的青石上,用方才的石锛按压起来。待红胶泥能够聚团,又截来两根粗重的树枝,以断剑砍削成杵,对着胶泥用力捶砸起来。 砸过半晌,胶泥已然服服帖帖。她便将一大团胶泥搓成条状、揪开揉团,又以杵代杖,将这些泥团一一擀开。接着以木盆盛来清水、润湿双手,将擀开的泥团捏成埙坯。复以小指为钻、在埙坯上打出六孔,试过七调,略作微调,便放在一旁。 接着又如法施为。不多时便做好七八只埙坯,排列在青石上,宛如一只只泥卵。 杨朝夕捧着紫竹笛,赏玩了一番,才想起自己并不会吹。只得悻悻收好,去附近找来石块,搭出一座小巧的窑炉来。待柳晓暮将埙坯在窑炉内排好,杨朝夕已找来足够的柴草,开始生火烧制。至于成败与否,待这最后一步做完,便可见分晓。 窑火初时不旺,柳晓暮便截来一根竹筒,两人轮流向窑炉中吹气。一旁堆成小垛的柴草,便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消耗下去,直到所有柴草烧尽,两人才停了下来。 此时夕阳在侧,万点金光在湖面上跳跃,将春时暮色渲染成壮丽图画,令人心绪都为之豁达起来。 两人忙碌一天,俱是腰困腿乏,待靠着青石坐下,不禁相视一笑。而这份互为臂助的默契,在经历整日的协作后,开始生发出来。并在两人之后的一次次配合中,不断潜滋暗长。 窑火逐渐熄灭,窑炉中的温度、也渐渐恢复到山间湖畔的温度。杨朝夕在柳晓暮的指点下,小心翼翼地拆了窑炉,取出那七八只烧得漆黑的陶埙来。 柳晓暮又用木盆打来清水,将陶埙置于水中,轻轻擦洗。有的陶埙受火不匀,很快便裂出细缝来;有的陶埙受火未足,在水中便碎成数块。最终成型不坏的,也不过三只而已。 杨朝夕将洗好的三只陶埙,轻轻放在青石上。柳晓暮逐一取来,又试了一遍音调,将有偏差的音孔,再度细细微调。 如此又忙碌了近一炷香工夫,其中一只陶埙,音差太大、无法调校,被柳晓暮摔碎在地。令得杨朝夕惋惜不已。 皓月清远,水月团团,上下辉映间,湖山间的夜色也比昔日明亮了许多。 杨朝夕望着青石上的双笛、双埙,被月光笼起一层光晕,从未有过的满足感,瞬间充斥全身。 柳晓暮会心一笑,并不说话。却拿起一笛一埙,在朗朗清辉下,将那《塞上曲》《梅花落》《折杨柳》等古曲,一曲曲吹奏出来: 笛声亢然清越,埙声低沉呜咽,林中叶舞龙旋,湖上水起波环……杨朝夕沉浸其间、物我两忘,过往的忧愁、喜乐、得意、失落,都在乐声中渐渐消融,只留下无形无状、摇天撼地的悲悯。 曲终人不见,湖畔数峰青。那些郁郁难解的情愫,恰如掌中砂,既然抓握不住、便扬了吧…… 第115章 不速之客 仲春花盛,群芳开遍,早莺争树,新燕衔泥。一派生机盎然、万木荣发的美景。 杨柳山庄,清溪下游的水潭边,几株桑树已是枝繁叶茂。陆秋娘背着竹篓,吃力地爬上一株桑树,这桑树枝杈较多、便于踩踏借力,桑叶也最肥美。 她采了一会,已感觉身后竹篓虚满,便顺着树枝爬下。接近地面时,却一脚踏空,整个身体骤然向下跌落! “嘭!”的一声,陆秋娘后背着地,竹篓首当其冲,被身体的重量压瘪。桑叶洒了一半,与渐盛的春草混在一起,难以辨识。 陆秋娘躺在草间,大脑有过片刻晕眩,但很快便爬起来,看着瘪下的竹篓和满地桑叶,不禁懊恼太息。 掐指算算,夕儿已跑出去二十一天了。家中的活计并不指望他,但这个不同以往的春天,叫他经历了平生第一件最难堪的事。而自己作为娘亲,又何尝不曾感同身受? 陆秋娘呆立了一会,才又强打起精神,将瘪下的竹篓鼓起,将满地桑叶捡回、压实。又换了一株桑树,继续吃力地向上爬去…… 回到庄里,远远便看见两道人影,正立在自家院外说话。其中一人最是熟悉,乃是山庄里正关大石,另一人青色襕袍、身形颀长,一时间却未认出来历。 到得近前,陆秋娘脸上顿时阴沉下来:“洛长卿,你又来做什么!我家虽是茅顶陋舍,却不招待不速之客!” 关大石也是面色微变:“洛军爷……您不是说,和俺弟妹是故交么……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未曾提过?”转过脸去,却又和气非常,“秋娘妹子,你看……外客都到门口了,总不好现在便赶人走嘛!若真有误会,我倒能做个中人,给你们说合说合……” 陆秋娘面色冷然:“大石哥,此事与你无关。中间隐情,只好改日再与你细说。但眼前这人,却是心存妄想而来,劳烦大石哥送他出庄!” 洛长卿黯然神伤:“秋娘,我们便不能坐下谈一谈么……”回答他的,却是“砰!”的柴门关闭的声音。 关大石转过身,暗暗向洛长卿递过一个眼神,又伸出右手,做出“请便”的手势来。 洛长卿无奈,神色愀然地转过身去,不多时便消失在出庄的一条路径上。关大石紧随其后,似乎是要将这来龙去脉彻底搞清。 接近庄口的两株柳树时,关大石追上了洛长卿:“洛军爷,请留步!我有话说。” 见洛长卿停了下来,关大石忙急走几步、绕到他身前, “洛军爷,咱们相识也有十余年。俺猜这些年你偶然过来,定是有什么苦衷,却不曾想到,竟和俺弟妹有些关联。俺关大石虽是武人、识不得几个字,但却看得出,秋娘妹子一定认得你。只是不知你这苦衷,可否据实相告?若不违天地良心,老哥或许能帮衬一二。” 洛长卿见事有转机,黯淡星眸重又亮起:“大石兄!愚弟先向你告个罪,我其实并非是……洛府行营陪戎副尉,而是洛阳左教坊副使。主要职分,便是在教坊司中教习诸乐。我与秋娘自小便相识……” 他苦闷多年,此时仿佛找到了倾诉之人,话匣一开,便再收不住, “……前几次过来,我只是远远看一看她,便心满意足。可是有一回,被她发现了……我知自己所作所为、荒谬绝伦,便不敢再去叨扰。可是思前想后、又是几年,还是受不住心中煎熬,便来寻她。却不料她的反应更加决然……” 关大石长叹一声:“情之一字,为祸不小!江湖上有传言那安禄山反叛,便是因为对太真妃有一番不伦之情。所以在大节大义上,能将儿女私情抛掷一旁,才是真英杰、真豪侠!” 洛长卿面色微惭,但很快又抬起头来:“我对秋娘拳拳之意,天地可鉴!却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奈何兵祸突起、阴错阳差,竟将这段缘分生生错过……每念及此,便免不了夜半惊梦、炎夏生寒,心神涣散无主,不知自己该如何才好……” 关大石沉默半晌,才想到一个法子:“我虽是庄中里正,却不大会劝解人。此时倒想起一个人,或许能帮贤弟你开解这道执念。” 洛长卿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双膝一屈、便要跪倒:“大石兄!愚弟先谢你开导之恩。不知这人是谁?何时便能见到?” 关大石连忙拦下,指了指西面山坡:“那半山之上,有一处草庐。草庐里住着位胡僧、法号慧朗,平日以化缘为生,与庄里乡民多有往来。有些乡民信佛,都说这僧人佛法高深,最会开解忧愁、化解苦厄。贤弟不妨过去一试。” 洛长卿面色愁苦、犹豫半晌,才拱手道:“大石兄一番好意,不论如何、我也会去拜访一次。总好过自己心中郁郁沉沉、不得归处。” 关大石笑笑,拍了拍他肩膀:“秋娘妹子那边,近来还是莫再去触她的霉头。俺那处茅舍略大些、儿女多不长住,贤弟若不嫌弃,便可过来歇脚畅谈。近来愚兄往洛阳城跑动较多,难免遇到不太懂的规矩,还要向贤弟求教。” 洛长卿忙拱手称谢:“那便叨扰大石兄了!”两人又聊了些洛阳城的逸闻趣事,洛长卿也暂且按下回去的想法,静静在关大石茅舍中住下。 话分两头。陆秋娘将柴门“砰”地关上,心中全是忧愤与烦乱:天公作弄,令得自己遭遇兵祸、青春丧夫,偏又留下骨血。如今好不容易将独子养大,却因突然的变故、音信全无!自己每天忙碌愁苦,仿佛都没了意义。这个当口,故人又一意孤行找上门来…… 她颓然坐在木桌前,粗缯衫子的广袖间,双手正微微颤抖。无意间摸到暗囊中的珠串,便取了出来、双手开始捻拨,口中诵起模糊的经文。心中翻涌的波澜,也在这低沉的诵经声里,逐渐平息下来。 过得许久,小窗外的天光似乎也暗了下来,不知是要下雨,还是天色已暮。 柴门“吱呀”声响,一道清瘦身影、穿着不合身的常服,闪了进来:“娘!夕儿回来了。” 陆秋娘手中念珠陡然停下,思绪却像没缓过神来。半晌才慢慢抬起头,看着此时眼前、无比亲切的脸,如梦呓般絮叨着: “回来了……夕儿回来了……好……!我的夕儿,你到底跑哪去了?娘白天晚上地想这件事……怕你出什么事情,也怕你……自己想不开……为娘便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 杨朝夕跪在地上,任由娘亲无力的双手,打在自己头上肩上。但只打过几下、便停了下来,捧着他的头脸和下巴,仿佛要再一遍地确认、他到底是不是真的。 杨朝夕心中愧意弥天、声音已然哽咽:“娘……孩儿错了……”母子二人抱在一起,尽情宣泄着心中苦痛。 天色已然全黑,茅舍中几乎看不到光亮。黑暗中陆秋娘摸了摸脸上的眼泪,哑着嗓子道:“夕儿,娘一时高兴,竟糊涂了!你此时回来,午饭必定还没有吃。你……你先去里间睡会,这些日子一定累坏了……娘很快的!做些吃食给你。” 杨朝夕噙着眼泪,笑着点了点头。第一次觉得黑夜如此温情,恰到好处地、把自己此刻的惭愧和窘相,全都遮在了黑暗之下。 他进了里间,在熟悉的土炕上躺下,心中依旧难平:自己早先一时气苦、任性出走,娘亲岂会不明白自己?可娘亲心中的焦虑无助、还有这些天的担惊受怕,又有谁能明白? “看来你娘亲很疼你嘛!我都被感动了。”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蓦地在小窗外响起。却是柳晓暮这妖女,不知何时、已将自己倒挂在茅檐下,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你怎么……跟进来了!不是说好不进山庄的吗?”杨朝夕忽然大急,不停地挥手,“若叫我娘亲和关世伯看到你,怕是要吓出病来!” “可是我改主意了。你放心!姑姑我过来又不是为吓人,避开他们便是!不过道友一场,我考虑送你一份大礼。怎么样?够义气吧……”柳晓暮粲然笑道。 “你想干嘛……”杨朝夕话说到一半,却发现那妖女早不知去向,只好苦笑地看着小窗,心中默默祷告:柳晓暮啊柳晓暮,你可别捅下什么篓子才好!到时候背锅的、还得是我…… 柳晓暮身形飞掠,带着一道红光、巡山游荡,盯着山庄中的一切。 “此时刚入夜不久,山庄中许多家户都未睡去,有的还掌起了灯。若要做点什么,难免引起骚乱,如此殊为不智……”柳晓暮一面想着,脚下步履未停。 突然面前一道金光射来、罩在自己身上,透过绢纱裁制的襦衫,竟微微有些发烫。 柳晓暮凤目圆睁,盯着金光后的一道黑影道:“哪来的秃驴?如此不自量力!是嫌活得太长么?” 那黑影也是大吃一惊,未曾料到眼前妖物、道行如此高深!心中暗暗叫苦:今晚怕是要折在此处了。忙撤回青石钵,强作镇定道:“阿弥陀佛!贫僧慧朗,以为有妖祟欲伤庄中乡民,因此贸然出手,并非有意冒犯!罪过、罪过!” 柳晓暮双瞳红光微闪,这漆黑如墨的山间诸物,便如白昼时一般清晰可见。听到这和尚自报家门,不禁好笑:“慧朗小和尚,你可还认得我?不空和尚那头老秃驴,如今还活着吗?” 胡僧慧朗自也认出眼前妖女,心中惊异却更胜方才:“你……数年未见,仙人却依旧是少女模样,果然道法高深,驻颜有术……上师不空法师如今尚在长安,为当今圣人灌顶祈福后,一直便在大兴善寺传经。” 柳晓暮嗤笑道:“原来和尚也会奉承拍马。不过嘛!本姑姑爱听。”说话间、右掌纤指飞快掐算。少顷,眼神微定,接着道,“不空和尚大限将至,或在明年、便要‘四大皆空’了。小和尚你却还在这游山玩水,真是无君无父、欺师灭祖!” “咚”的一声,胡僧慧朗手中青石钵掉落在地,面色微恸,双掌合十,竟向着西方跪了下来:“仙人所言不虚,近来我亦略有所感。只是人间疾苦、难以尽除,我辈既修佛学,当以普渡为念……” “唉!你们这帮和尚,不知脑子哪里坏掉了。明明师傅要死,心里想回去的不得了。嘴里却还假惺惺、一套接一套,跟那些庸吏一样的嘴脸。不管你了,爱怎样便怎样……”柳晓暮大摇其头,却是再无攀谈的兴致,举手抬足间,便已走得远了。 那胡僧慧朗连忙起身,向着走远的背影喊道:“仙人!意欲何往?意欲何为……” “你管不着!”柳晓暮身影已然消失,只有最后这句远远传来,令胡僧慧朗苦笑不已。 夜色渐深,便连鸮鸟的叫声,都显出了疲累。杨柳山庄一处簇新的木篱茅舍内,灯烛早已熄灭。旖旎的窃窃私语声,从耳房的窗口传出,听在旁人耳中,却不免觉得有些尴尬。 “唔……庞儿哥哥,你不要……你再忍几日……孙家婶婶说,头几个月不便行房……怕孩儿掉了……”一个小妇人声音清甜,哀告求饶道。 “哼哧……哪里管得了那许多……林儿妹子,俺都憋了三天了!哼哧……你看这嘴上的火泡!最多俺动作慢一些、小心些便是……哼哧、哼哧……”牛庞儿面色潮红、双目喷火,一早便急不可耐。此时已开始将关林儿的衣物,一件件地往下拽。 “嗯……嗯,你别碰我肚子……你身子太沉,这样不行……唔、唔!你压我头发了……”关林儿又羞又喜,却没做太过实质性的反抗,几乎任其施为。 春夜微凉,锦被翻起红浪,两人在其间窸窸窣窣,衣物被一件件抛了出来。正要“坦诚相待”时,关林儿羞红的双目中,却见牛庞儿眼神一怔、身体一僵,竟直挺挺地倒在了边上! 接着一只惨白的手,迅速在她周身连拍带打、又按住了她惊恐微张的樱唇。一张陌生女子的脸、在眼前迅速放大:“呸!狗男女!不要脸!” 关林儿想要挣扎,却发现浑身都失了力气,想要张口呼救,又发现舌头、下巴皆已酸软无力。唯一能动的只剩眼睛,此时流淌而出的、已不光是惊恐,还有柔弱和哀求。 那女子展颜一笑:“放心!不伤你性命,否则那小道士非与我拼命不可。只是须跟我走一趟……啧啧!如此楚楚动人的小娘子,我见犹怜,何况道士乎?” 那女子说完,便将锦被一展,一手拎起仅剩袹複、短袴的关林儿,扔在锦被上。仿佛裹粽子一般、将她包卷起来,只露出脑袋。又随手扯来布裙、襦衫,将关林儿捆得结实。才提了人、从窗口飞出,一路向荒坡而去。 此时荒坡之上,杂草已生,堪堪没过脚踝。那女子提了关林儿,双足连点、似不沾地一般,上了荒坡。 黯淡星河下,一片坟茔墓碑,赫然映入眼帘。 第116章 回乡偶书 树影深深,星河渐沉,微凉的春风拂过草树,发出瘆人的沙沙声。 荒坡之上的这处墓园,其实不过二十来处坟冢。有最早营救关大石身死的马忠,有死于太原保卫战的杨三郎,还有村中缺医少药时、病死的一些老弱乡民。 白日里过来,并无什么特别之感,然而深夜孤身在此,却不免令人有些胆寒。那女子将关林儿掳来,随手丢在一处石碑前,便不见了踪影。 从被掳到现在,关林儿心中掠过万千疑问和猜测,奈何身不由己,眼中泪如雨下,偏发不出半点声响。心中隐隐想起爹爹讲过的、江湖上一种截筋打穴的手法,便能令得身体酸麻,瞬间失去反抗之力。此时心中已然后悔万分:自己当初未曾听爹爹教诲、多学些拳脚功夫,以至于如今受制于人…… 待反应过来,已被她带到了这里。想起大半个月前,自己与某人摊牌时的一番对话,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愧疚来。 无意间,又斜斜地瞥见、那墓碑上阴刻的隶字“亡夫故杨府君三郎之墓”,不禁心中大震。一口气未及转圜,竟双目一翻、昏死过去。 过了不知多久,远处仿佛有人声传来。更凉的风划过草间,将枯败细碎的草叶,吹在关林儿的鬓发上。 她悠悠转醒,身上依然无力,有些痛痒部位无法去挠,心中焦躁难言,渐渐憋出了一身香汗。突然身体被人翻转过去,一张熟悉无比的清俊面庞,正惊讶地看着她:“林儿……妹子!” 来人便是杨朝夕,脸上惊讶已经转为了愤怒。他扭过头去,一声暴喝:“妖女!这便是你说的‘大礼’么!你竟将林儿妹子这……这般掳来,她以后还要不要做人?!” 柳晓暮不以为意、笑靥如花:“怎么?我把你心心念念的林儿妹子送给你,难道便不算是一份‘大礼’?唉!好心没好报,怪不得世上那么多的坏人。” 杨朝夕又扭过头去,看着双目含恨、泪流不止的关林儿,竟似木偶般一动不动,也发不出声响,便知是柳晓暮干下的“好事”。已经伸出去、想要替关林儿松绑的手,便又缩了回来:“妖女!你把林儿妹子怎么了?为何她不说话、也不能动弹?!” 柳晓暮蹦蹦跳跳地凑过来,循循善诱道:“这个都不懂?真是少见多怪。这叫‘戳脉点穴’!江湖上惯用的法子,既能将人制住、又不伤及性命,实在是行走江湖、除暴安良的必备手段……” “你快给她解穴!我怎会不知?血脉阻断、穴窍被封,时候一长、四肢便会僵死,以后都是残废。妖女,你好歹毒的手段!” 杨朝夕悲愤难平、便要暴起,但想到自己并不会推宫解穴的法子,只好按捺住心头怒火,只是口气不善地催促她。 “呦!心疼了?那你求我啊!说不定姑姑一高兴,三两下后,她便能活蹦乱跳了。只不过……我辛辛苦苦把她捉来,你不打算出出气、报复一下吗?你看,这么精致水灵的女子,放过了多可惜……呃,除了那什么、你都可以去做。我先回避一下,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回来!”杨朝夕已经出离愤怒,但形势比人强,只得跪下一膝,眼中寒气逼人,“晓暮姑姑!我、求、你!给林儿妹子解穴!” 柳晓暮果然去而复返,笑吟吟地望着他:“姑姑答应你了。只是,希望你不要后悔哦!” 说完,柳晓暮玉手连挥,隔着锦被在关林儿身上连点带戳,不过几息工夫,关林儿曼妙娇躯,已能微微蠕动。 杨朝夕眼眶赤红,满含歉意。正欲说话,却见关林儿脖子微动、樱唇歙张,雪藕般的臂膀不知何时、已从锦被中抽出。 “啪!”的一声脆响,杨朝夕左颊多出五道指印来,便是黑夜之中、也红得鲜艳。 “我恨你!我恨你……”关林儿靠在墓碑上,那削葱根般的玉指,已捂住樱唇,失声痛哭起来。 杨朝夕懵在当场,心中除了百口莫辩的慌乱,便是难以言喻的伤感。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浑浑噩噩间,那哭声戛然而止。杨朝夕猛地看去,却见柳晓暮斩在关林儿粉颈上的手,已然撤回。另一只手扶住那软倒的躯体,正要将她托起。 “你杀了林儿妹子?妖女!我要杀了你!!”杨朝夕赤手空拳,便要冲上去与柳晓暮拼命。 然而才跑出几步,却被她随手掷来的石子、打中了左膝下的麻筋,一步不稳,便翻到在地。 “小道士,我知你心中藕断丝连、不肯放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江湖中人,若都似你这般遇事不决、手下留情,便有十条命,也不够别人来杀。你和这关林儿,便到此为止吧!”柳晓暮说完这些,便又拎起关林儿,顺着荒坡奔下。 见惯了柳晓暮刁钻任性的模样,突然被她义正词严地一番训斥,杨朝夕竟有当头棒喝之感。 眼前墓碑上的字,开始变得清晰。杨朝夕默然间跪了下来,对着爹爹的坟冢,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晨光透进来,身旁鼾声依旧。迷蒙的双眼缓缓张开,关林儿微微抬起头,看了看房内熟悉的布景,又躺了回去,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掉落枕上。 昨夜恍如噩梦一般,又见到那个她其实不愿面对的人。然而发鬓上的枯草,却认真地提醒着她:那不是梦。 至于昨晚羞愤难当的经历,她想,这辈子都要烂在心里、绝口不提。自然、也决不忘记! 宽大的锦被,正盖着自己、以及叫做牛庞儿的夫君。关林儿确信,这样温暖而踏实的清晨,才是自己最欣然的归宿。 她睁着眼睛、想着这些,牛庞儿却忽然翻身过来,一把将她搂住。 关林儿面色微红:“该起身了,别闹!” 牛庞儿撑起半身横肉、一脸猥琐:“俺昨晚发挥咋样?” 关林儿红着脸啐了一口:“你昨晚脱完便睡着了,推都推不醒……啥也不是!” 牛庞儿仿佛受了莫大质疑,瞪着眼睛道:“嘿!这还了得!昨晚没成,现下加倍,教你知道啥叫龙精虎猛、厚积薄发……” 小夫妇的日常,总是这么平平无奇、且枯燥…… 却说杨朝夕误以为柳晓暮杀了关林儿,又带走尸身,像是要毁尸灭迹,忙衔尾追去。一路窜高伏低、左右闪避,却来到那处簇新的木篱茅舍。 茅舍外是高大的野枣树,杨朝夕攀在树上,看着柳晓暮将关林儿从窗口送入,过得片刻,复又飞掠而出。身体微微一顿,便落在木篱之外,冲着他邪魅一笑,仿佛是在挑衅:想报仇,过来啊! 杨朝夕怒火中烧,便跃下树来,如一头鹰隼般、向柳晓暮猛扑而去。柳晓暮身姿轻灵,微一闪转、便窜开数丈,竟还回过头,冲他做了个鬼脸!接着“咯咯咯”的一串笑声响起,形如鬼魅的身影早遁得远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杨朝夕只觉滔天怒意涌出,与后天之气搅在了一起,在体内汹涌澎湃。溢出九窍和毛孔的后天之气,迅速附着在四肢百骸上,平时常用的奔突身法、竟又迅捷了几分! 柳晓暮在前面引逗,他便在后方狂追,直到将杨柳山庄绕过三遍后,柳晓暮才踏出一招“扶摇直上”,轻轻落在某家的茅舍屋顶。 三息过后,杨朝夕也紧追过来,看到眼前景象,不禁心头一愣: 这分明是自家的木篱茅舍!里间灯火早熄了,却不知娘亲是否睡去,只好一个猫跳、轻轻落在院落中。接着又紧赶几步、停在左面屋脚,使出一招“灵猫爬树”,顺着屋脚攀援而上,踩在了厚软的屋顶。 柳晓暮笑意更浓:“你想动手,这地方如何?不知陆家婶婶作何感想。” 杨朝夕咬牙切齿,压着嗓子道:“你杀了林儿妹子,却还在这里百般捉弄于我。你这样的道友……我见一个便杀一个!” 柳晓暮若无其事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杀人了?还是在你们人族眼里,妖族便都是嗜杀成性的魔头?” 杨朝夕怒不可遏:“难道不是吗?!我亲眼瞧见,你一记掌刀劈断了林儿妹子的颈骨,还敢在这里狡辩!” 柳晓暮无奈一笑:“你们人族,便最擅长疑神疑鬼,眼见不一定为实。好多误会,都是你们想当然的‘眼见为实’,而从不去认真细究。退一步讲,即便我杀了她,你又能拿我怎样?我又何必在这里浪费口舌、与你扯谎?” 杨朝夕方才一时气急,却也未曾确认关林儿生死,只是粗略误判后、便自乱了阵脚。以至于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通狂追,却只是“关心则乱”罢了。此刻回过神来,心中微动,不禁觉得眼前妖女、倒也蕙质兰心。寥寥数语,便将自己心中一个死结解开,便是这份智慧,也胜过许多人。 柳晓暮见他面色渐渐缓和,才又道:“小道士,姑姑倒觉得,你还是当她死了。这样以后,心里反而好过一些。” 杨朝夕叹了口气:“晓暮姑姑,今晚之事,我知你是好意。不过我们人族,终究是要讲‘礼义廉耻’,你这么做,在我们人族,便是实实在在的胡闹了。” 柳晓暮却道:“若是我说,今晚之事,便是故意为之。你又当如何看我?” 杨朝夕听罢,一时语塞。若她真是故意……倒有几分“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的意味。 只是一想到自己曾魂牵梦萦的人、早已不是曾经的面貌,那种物是人非的苍凉之感,又岂是几句话便能弥平? 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杨朝夕偏过头,想要再说些什么,柳晓暮却早没了踪影。只剩自己满头乱发,被吹散在风里。 是夜难眠,怅然若失。披衣坐起,便掌起灯烛,在外间的木桌前呆呆坐着。思绪飘忽不定,一会想起关林儿的决然,一会又想起娘亲的不易: 娘亲上午去采桑叶,听说累坏了,此刻果然睡得很沉、很香。或许她梦里的自己、还是蓬头垢面的“夕儿”,才会让她觉得满足而快乐。 而不像现在的自己,总让她牵肠挂肚、担惊受怕……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吟诵至此,已是潸然泪下。 一缕风从柴门缝隙中透进来,将灯盏惊得慌乱。杨朝夕心有所感,从藤箱中找来纸笔,一字一字地写将下来: 昨梦疑非真,灯阑落汝身。 闲妆倭堕髻,慵傍潇湘门。 情苦伤中气,魂劳念旧辰。 茕茕香苑里,长是看花人。 第117章 半山草庐 天光乍明,东山遮住了小半青白色的穹庐。 凌峰眺望,远山之外、亦是远山。一轮红日冒出头来,将第一缕霞光洒向人间。这霞光越过邙山幽谷的某处茅舍时,被某个身躯吞掉一口,其余的便四散而逃。 杨朝夕趴在木桌上,昏昏而睡,体内后天之气恣意流转,冲刷着愈发强韧的体魄。小周天循环从最初的数息一次、到如今一息数次,堪称进益神速! 后天之气滚滚奔涌,每次冲过眉心间的天心穴时,封藏的先天之气便要松动一丝。到得如今,已不知有多少丝先天之气、泄露出来,合为一缕,与庞大的后天之气交缠在一起,如骨肉粘连、黑白分明。 睁开惺忪睡眼,体内的后天之气更加欢腾起来,不断撞击在周天上数个大穴,麻痒痒地舒适无匹。杨朝夕隐隐察觉,方才熟睡之中,似乎有一缕外来之气、被盗取进来,稀薄的紫色从口鼻吸入心肺,缩在中丹田里瑟瑟发抖。又在雀跃的后天之气冲刷下,终于被一点点蚕食,化为修行的“养分”。 杨朝夕扫视了一眼木桌,纸笔俱在,昨晚有感而发的一首《回乡偶书》,却不知去向。环顾四周和桌下,依然没有。正要开口发问,陆秋娘已从门外采桑归来,手中还握着一双兔绒靴! 杨朝夕微感棘手,忙抢道:“娘……你见到她了?她没伤着你吧?” 陆秋娘神色复杂地点点头:“夕儿,柳姑娘一早便来过……倒是没有害人之心。她本是要向你道别,但听为娘说你睡得正沉,便手书了信简,托我带给你。” 陆秋娘说话间,便从襦衫袖口中掏出一只小巧的信囊,放在了木桌上。自己则卸下背篓,去给蚕虫清理蚕沙、添上桑叶。 杨朝夕拿过信囊,触手松软,伸手而入,却掏出一大块黄绢来。黄绢上龙飞凤舞、印着数道行草,竟是以玉钗蘸了胭脂写就。只不过字迹潦草、似是仓促而书,口气半古不白,倒符合她古灵精怪的风格: 小道士诗文不错,只是太过颓丧!为免他人看到,姑姑代你保管。族中有事寻我,避之唯恐不及!若有怪人探询,万勿泄我行踪!切记、切记!他日有事,以埙为号,若在左近,必来襄助。人妖殊途,好聚好散! 杨朝夕手持黄绢,不免惆怅。想起妖女柳晓暮的清丽装束,竟尔有些怀念起来。这时手中“嘭”地一声轻响,却是那团黄绢无火自燃,迅速化为几瓣灰烬,着实吓了他一大跳。 “这妖女果然术法层出不穷,以后再见,须得万分小心才好!”他这样暗暗叮嘱着自己。 这时陆秋娘已打理完蚕虫,从厨下端来做好的饭食,在他对面坐下:“夕儿,那柳姑娘说……你们结了道友。为娘知道你近来心中不好过,不过她是妖、你是人,你们若走得近了……怕是难有善果。” 杨朝夕点点头,挤出一个笑容来:“你放心吧!娘。我和柳姑……姑娘,只是偶然碰到,于修行论道上有些投缘。毕竟人妖殊途,怎么可能会有男女之情?” 陆秋娘见他如此说,疑团稍解:“倒是为娘想岔了。还担心你一时受挫、心意难平,便行事乖张起来。须知那溺水之人,往往信手抓住一根稻草,便以为是一线生机,其实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娘希望你无论喜乐、悲苦,做人行事,都能不违道义、不伤天和。” 杨朝夕眼中微热,忙连眨几下、将泪意驱回:“夕儿明白了!再过得几日,农假便要告罄,夕儿便须离家回观。趁着这几日,再帮娘多打些柴禾、采些桑叶回来。” 陆秋娘笑容慈和:“好孩儿,快吃吧!看你这次回来,似乎食欲不佳,千万别饿坏了身子才好。” 杨朝夕也觉自己这两日食欲大减,似乎面对吃食,与面对金石草木的感觉,没有太大分别。有些像是《道门内丹说》中关于“筑基圆满”阶段的描述。凡胎如今已能短时间地“辟谷”,应当便是“筑基圆满”的征兆。 不过娘亲所备饭食颇为丰盛,若不吃上一些,恐怕娘亲又要起疑。于是勉为其难,吃了些胡饼和鸡子,便提了柴刀、绳索和那柏木棍,一径向半山而来。 春时将半,山中树木是枯是荣,倒也十分明显。不多时便拢起两大捆干柴,用柏木棍挑起,轻快往回折返。 路过那半山草庐时,倒想起数日前,那慧朗和尚在水塘边桑树下的一番劝解,不禁心头微暖。心中想着,脚下便不自觉地靠了过去,只听见两人交谈声音,遥遥传来。 “这半山草窝里的野和尚,竟也有香火生意上门?倒也难得!俗语‘坏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我便回避一下,稍待再与和尚说话。” 杨朝夕心中有了计较,便将那柴担藏在一处草窠里,自己却寻了株大树,飞身藏于其上。体内后天之气流转,耳力更胜平常,便将两人所说话语,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那慧朗和尚道:“洛施主,你执念太重,以至于言行有偏。情之一字,虽非祸端,却是‘明心见性、悟得般若’之障。情生欲,欲不得满,反生怨怼;情生痴,便即沉迷,不能自醒;情生贪,索求失度,助长嫌隙;情生憾,求而不得,郁郁而终……” 那洛施主沉默半晌,方才道:“禅师解析,鞭辟入里。弟子此番进山,却是带着妄想而来,不但执念深重、而且贪痴俱全。 其实今日之秋娘,与昨日之秋娘,早已不是一人。我不过是一厢情愿,以昨日之因、妄求今日之果,倒有些像那‘刻舟求剑’的荒唐之举了。” 慧朗和尚道:“洛施主其实颇有慧根,一点即通。至于施主所言苦恼,却非不能做不到,而是不愿做到。人被执念驱使,往往以一叶遮目、不愿去窥全貌。 若施主肯收摄心猿意马、放下痴缠执念,所见诸相,才是真相。过去、今时,无所萦怀;情起、情灭,更不劳神。” 那洛施主似乎愣了许久,才吐出一句:“弟子谢禅师点化!今日唐突而来,一番妄言俗念,搅扰了禅师清修。此处有些银钱,愿奉为香火之资,请禅师勿要推辞!” 慧朗和尚倒也坦然:“苦修佛法,消解苦厄,本是释门本分。今得洛施主银钱,数日粥饭便有了着落,省却了许多化缘的工夫。应该贫僧谢过施主才是!” 两人又说得几句,那洛施主便起身转头,向山下走去。杨朝夕听他话语中提到了娘亲,不禁多看了两眼:倒有几分面熟,似是在哪里见过。此时也不及多想,只是将这面孔牢牢记住。那洛施主身影渐远,终于消失在一片树丛中。 “阿弥陀佛!冲灵子道长既来此间,不妨现身一叙!”慧朗和尚声音突然响起。 “和尚,小道外出云游多日,苦不堪言。你倒自在,半山上搭个草庐,舌灿莲花,便能骗来香火钱。真是羡煞小道!只是不知,你头上的一百个肉髻长出来否?需不需小道出手相助?” 说话间,杨朝夕跃下树来。几步奔突靠近,便见慧朗和尚依旧趺坐草庐前,身下的一团青石,被雕成莲座模样。 “听道长声音清朗、气息绵长,想来是看开了许多人事,兼又道功大进。真正可喜可贺!”慧朗和尚双掌合十,便是中规中矩的一礼。只是眉头蹙了蹙,却不知察觉到了什么。 “和尚,小道过来,可不要听你讲那些弯弯绕绕的佛理。今日左右无事,咱们便放开手打一场,好助你‘禅武合一’。哈哈!”杨朝夕说完,已摆开架势,便要与慧朗大战三百回合。 慧朗和尚慢慢站起,却又行了一礼:“冲灵子道长,武道切磋只是小事,贫僧自会奉陪。只是尚有一事,贫僧犹豫再三,还是想知道究竟,望道长据实以告。” 杨朝夕收起身法,拍拍手道:“什么事情?和尚但说无妨。便是惹恼了小道,也不过再多打一场拳脚。” 慧朗和尚正色道:“我观道长身上沾有淡淡妖氛,似是近来与妖物接触频繁。且这妖氛颇为熟悉,乃贫僧少年时、见过的一位大妖所独有。不知道长,与这妖物有何干系?” 杨朝夕心头一惊,暗道这和尚莫非有法眼神通?一眼便看出许多端倪来。只得拱手道:“和尚果然厉害!这便是用了‘法眼通’的结果么?不瞒和尚,我确是结交了一位妖修。她术法高强,未来小道行走江湖,或可成为一大臂助。” 慧朗和尚脸色慈悲,不禁上前一步、苦口劝道:“道长此言差矣!人族、妖族,自古便不两立。妖物作祟,岂会与人为善?必定有所图谋! 待她凶相毕露,或夺人神志、或敲骨吸髓,你便只剩下魂败身死一途。况且妖氛在身、灾祸缠身,若不及时回头,道长前途渺渺、实难预料……” 杨朝夕初时还在听,渐渐便不耐烦起来:“你这和尚,啰啰嗦嗦!我自和妖物往来,与你何干?” 慧朗和尚仍旧不肯作罢:“道长,你所结识的妖修,可是姓柳、名叫晓暮的一只狐妖?她有近六百年道行,绝非善类……” “你真的认识她?她居然是只狐妖?哼哼!之前问她,还故作神秘,原来是只小狐狸……”杨朝夕心怀大慰。 前些时日在熊耳山游荡,杨朝夕单刀直入、旁敲侧击地问过好几次,那柳晓暮却遮遮掩掩、不肯相告。孰料这半山草庐里的野和尚,竟然也认得她!似乎知道东西的还不少…… 慧朗和尚无奈,只好祭出终极大招:“道长,既然你执迷不悟,贫僧便只能常诵‘楞严咒’,祷祝你逢凶化吉…… 另外,贫道闲暇时画了些平安符、‘卍’字符,便各送你两道,只要贴身佩戴,可解无妄之灾!我佛慈悲,心诚则灵,若道长肯捐些功德,必得三世佛、四菩萨庇佑……” “果然三句话不离本行,求财求到道爷身上了。灵符拿来,功德没有!”杨朝夕不由分说,将慧朗和尚手上灵符夺下,看着他肉疼的表情,心中一阵快意。 “道长,你既不敬我佛,灵符便难奏效。道门亦有戒律,可你……唉!真是百无禁忌。阿弥陀佛……”慧朗和尚苦笑一番,又念起了口头禅。 “看来和尚、道士,果然水火不容……那便拳脚下面见真章!”杨朝夕早已摩拳擦掌,奈何这慧朗和尚废话挺多,半天不肯进入正题。 慧朗和尚摇摇头,将最外面的僧袍脱下、细细叠好,放在青石莲座上。又默默舒展了臂膀、按压完腿脚,甚至“呼呼喝喝”做出几个踢腿,才慢条斯理地向杨朝夕抱拳道:“道长久等,请赐招吧。” 杨朝夕早已耐心耗尽,双掌变爪、身体前倾,眼神不善地做出一个虎扑的姿势,却是刚学会不久的“百兽拳”。就在某个呼吸的间歇,他陡然爆起,向慧朗和尚疾冲而去。 慧朗和尚气定神闲、面露微笑,罡气鼓荡间,浑身肌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起来! 第118章 一苇渡江 旅燕出巢,暖风暂歇,山水心旷神怡,春色美不胜收。 此时斜日半偏,清溪两岸、桃花灼然。视线顺流而上,散落堆积的茅舍间,生出几柱炊烟。 炊烟遥望的半山腰上,两道身影拳来脚往,身影带着拳影,旋转、跳跃、不停歇。慧朗和尚慈眉善目、拳掌刚猛,一身横练的腱子肉,委实看得杨朝夕口水直流。 众所周知,修习“翠云道功”此类内练功法的人,肌肉筋腱虽也紧实有力,却远不如横练拳脚之人的身形、看上去规模宏大。就震慑效果而言,不明真相者,难免会给杨朝夕一个“以卵击石”的评语。 然而交手两人心中,均颇为认真、并且慎重,对于面前之人的难缠程度,也已探明了虚实。 杨朝夕这“百兽拳”以苦练几年的“仓颉拳”打底,不但学起来飞快,用起来更是顺手!腾跃、飞扑之姿宛若飞鸟,进击、格挡之法却如走兽,退避、圜转之步仿佛虫豸,躲闪、欺身之态形似游鱼……手中章法不拘、形随意走,体内后天之气奔流狂涌,竟然越打越精神,足足两炷香将尽,却未显出半分疲态来。 慧朗和尚拳法看似生硬猛烈,却法度森严。一招一式,均按部就班,冲拳、横拳、抄拳、按掌、推掌、分掌、勾手、弹踢、劈砸……下盘沉稳、中枢灵活、上身开合,“嘭、嘭、啪、啪”的拳脚交击声,不知响过了多少下。 比拳脚交击声更加响亮的,是慧朗口中的招数名称,几乎每一下出手,都伴随着他力沉千钧的声音: “黑虎掏心!黄龙探爪!黑狗咬鸡!野马上槽!金鸡入笼!泥里拔葱!浪子脱靴……踩堂炮、起火炮、回留炮……撩阴脚、踢山脚、分心脚……反手箭、挡风掌、铁佛靠……童子拜观音、猴子倒扳桩、金钩挂玉瓶……” “和尚!你有完没完?打个架都这般聒噪!”杨朝夕使出一手“螳臂当车”,挡住了慧朗和尚一记“踢山脚”,又猱身扑上、双掌挥出“蚍蜉撼树”,直攻慧朗和尚面门,将他“腾、腾、腾”地逼出一丈开外,才面色不豫道,“况且,你这都起的什么破名号?不是鸡飞、便是狗跳……就没有文雅些的么?” 慧朗和尚嘿嘿一笑,手上兀自不停,接连打出“梅花炮”“勒马炮”,反将杨朝夕逼退两丈,才收拳合掌道:“阿弥陀佛!文雅的倒也有,只是不多。譬如呼风搅雪、云遮日月、倒卷珠帘、抽梁换柱、苇丛捉雁、古树盘根……” “停!停!你这和尚拳,威力不怎么样,名头倒是花里胡哨。小道今日领教了,咱们算作平手如何?”杨朝夕拍拍手上的灰土,一脸随意道。 “善哉!道长既肯罢斗,贫僧求之不得。只是妖女之事,请道长务必谨记,以免害人害己……”慧朗和尚合掌躬身、语气诚恳,却无半分勉强之意。 杨朝夕无奈,也只好还了一礼:“小道晓得了!和尚勿再多言。你方才拳法之中,亦有气机流转,却与我道门气韵、大不相同。又是什么缘故?” 慧朗和尚笑道:“释门功法,由外而内,这个道理,从前便与你说过。但内外相通、禅武合一,靠的却是‘罡气’。释门修行,以外练武技体术,生出罡气,再以罡气聚炼气海。气海凝实,结成舍利;舍利破开,衍为佛胎…… 释门修行共‘离尘、破障、般若、无相、金刚、涅槃、菩提、真如’八境,首重观想自悟,次论武技体术。所以历代得道高僧中,能涅槃成佛者,未必便是武艺高强。” 杨朝夕摇摇头:“和尚,叫我来看,你们释门着实有些婆婆妈妈。若凡事讲理便可解决,这天下早就河清海晏、太平无事了。既存武道,便是因为众生攻伐、实难善了!不如锄奸去恶、快意恩仇,反而效果更好。” 慧朗和尚合掌道:“我释门佛堂中,亦有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对于十恶之人,施以雷霆手段;对于芸芸众生,当怀菩萨心肠。 只不过,雷霆怒目是为震慑,使十恶之人佛性不绝,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低眉顺目是为感化,使芸芸众生向佛向善,出离悲苦,身登极乐。” 杨朝夕忽然笑道:“和尚,既然佛祖慈悲,何不将绝世武功度于我,以全小道惩恶扬善之志?” 慧朗和尚意会,亦淡笑道:“我佛只度有缘之人。道长心无敬畏、率意而为,虽有慧根、却不具佛性,如何能修行释门之法?” 杨朝夕撇了撇嘴:“倘若小道我,愿舍财货、捐功德,与佛祖结一份善缘,不知可行否?” 慧朗和尚深瞳一亮:“我佛不拒向善之人,儒、道、吏、民,皆是众生。既为众生,皆可度化……不知道长,愿行多大的功德?”说完,笑意更浓。 杨朝夕“哼”了一声,便从常服袍袖的暗囊中,取出几钱碎银子来,放在慧朗手中:“就这么多了,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可莫拿些粗浅拳法来搪塞我。” 慧郎和尚收起银两、眉开眼笑:“道长慷慨,轻财重道。我释门修行之法,自然不适合你。但贫僧却有一门达摩祖师传下的‘一苇渡江’轻身功法,可供道长修习参详。” “轻功?‘一苇渡江’?这名字乍听上去、倒有些不同凡响。就这个吧!” 杨朝夕故作淡定地点点头,心中却早已喜不自胜。自己现下,正缺一套轻身功法!以后若混江湖,碰上打不过的,会点轻功、才好全身而退。 慧朗和尚点点头:“这‘一苇渡江’说穿了,也是些气息搬运、提气发力的巧妙法子。不过却须寻处水面,才好传授习练。道长,咱们这便同去那水潭。” 杨朝夕闻言,便从草窠中掏出那担柴禾、架在肩上,两人又来到清溪下游的那泓潭水旁。 慧朗和尚顺手从柴担中抽下几根枯枝,扔进潭水中,枯枝入水漂浮,随着水波、缓缓而动。 慧朗和尚蓦地跃起,双脚连点、在每根柴禾上一触即收。高大壮硕的身躯,在潭水上绕行了十息左右,才又纵身跃起,一个“鹞子翻身”、轻轻巧巧落在了对岸。 一番展露,看得杨朝夕都忍不住叫了声“妙极”!心中也颇为好奇:这么大个儿的和尚,是如何做到身轻如燕、凌波而走的? 正思索间,慧朗和尚又从对岸“飘”了过来。风轻云淡道:“这便是‘一苇渡江’。此处水面狭小,只能稍作演示,若练得纯熟、且气息充沛,便是数丈宽的江河,也可轻易渡过。 至于功法诀窍,便是:意念不滞,凝神专注,提气在心,力灌于足,足下借力,腋下生风……” 杨朝夕收起方才惫懒之态,全神贯注,用心记下。待慧朗和尚讲完诀窍,又将释门的步法、身法与他细细讲解了一番后,心中已然信心百倍、跃跃欲试。 于是照着慧朗所授功法,纵身向潭中跃下,“噗通!”一声巨响,潭水被砸得四处飞溅。却是杨朝夕一脚便踩翻了浮柴,整个身体扎进了水潭。 慧朗和尚面露微笑,似是对此毫不意外。杨朝夕从潭中狼狈爬出,口中喝骂:“和尚你诳我!这哪是‘一苇渡江’?分明是‘猪笼沉塘’!把银钱还我!小道不学了!” 慧朗和尚合掌躬身道:“阿弥陀佛!道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世间哪有一蹴而就的功法?不经过勤学苦练、又怎能修得奇功?我观道长方才,发力太急、心怀顾虑,涉水之时气息中断,所以才不能持久。如今身上既然已湿,倒又少了一重顾及,不妨多试几次?” 杨朝夕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和尚说的,貌似有几分道理……我便多下几次水,若还不成,小道便掀了你那草窝!”说完,又提气发力,继续向水潭冲去。 “噗通……噗通……噗通……”一次次落水,反而激起了杨朝夕的执拗。此番回乡,接连受挫,早憋了满腹怨气无处发泄。这时连如此简单的“一苇渡江”,都练不出眉目,还算什么“天选之子”?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如此越想越气,越气越发卖力!直到整潭水都被他砸得落下去足足一尺时,终于能在浮柴上借力三息。尔后才脚下不稳,照例跌落下去。 慧朗和尚远远地趺坐在春草间,一面修禅、一面避开溅出的潭水。偶尔抬头看看浑身湿透、依旧执着的小道士,眼神中也不禁露出赞许之色。 直到白日西斜、天色近晚,杨朝夕已勉强可以借数根浮柴之力,跃到水潭对岸。只是胜算不大,十次中仅有两三次可以横渡。 慧朗和尚才缓缓站起身来,合掌道:“善哉、善哉!道长心性坚毅、远超常人。此轻身功法并不能速成,今日修习至此,已再难寸进。不妨养足精力、明日再来,或可事半功倍。” 杨朝夕微觉疲累,此刻虽是满头满身的潭水,心头却难得的畅快!这大半日沉浸在修习之中,并不觉得时间流逝,便是心中苦楚,竟也淡去了许多。想到此,心头不免又疼了一下。 看到慧朗和尚正看着他,不禁抱拳道:“和尚!小道谢你传功之恩。这‘一苇渡江’确是举世难寻的好功法!” 慧朗和尚微微点头,又合掌行过一礼,便自行离去。杨朝夕这才腾开手脚,将湿透的常服一件件脱下、拧干,再迅速穿上。然后挑了柴担,向家中快步回返。 木篱茅舍,菜畦柴垛。陆秋娘坐在院落中,正将一只只竹扁中的蚕沙拍净。竹扁清完,又重新铺上新鲜桑叶,将啃成筛网的粘连叶脉、置于其上,待乳白的蚕虫尽数爬向新叶,才将旧叶脉收起、扔掉。清理下的蚕沙,则晾干收起,作为夏枕的填充材料。 杨朝夕担着柴禾,进了院落,见娘亲正忙碌,便将柴禾卸在一旁,凑过去帮忙:“娘,我回来了。今日碰到那半山上的野和尚、学了套功法,所以耽搁半日,方才回来……” 陆秋娘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学的什么功法,‘乌龟捉虾’吗?怎么浑身没一处干的地方?” 杨朝夕挠挠头:“学的轻功!娘,我大半日都在下面的水潭那儿练,像水蜢子似的、可以在水上跑……不对!娘,你骂我是乌龟……” 杨朝夕后知后觉,又和娘玩笑了几句,才又试探道:“娘,上午在野和尚那,听到一个姓洛的男子提到了你。娘可认得那人么?不会是来寻仇的吧?” 陆秋娘神色僵了一下,才缓缓道:“那是为娘的一个故人,你幼时和娘去洛阳城卖丝的时候,还见过一面……快有二十年不曾来往了,不提他也罢。” 杨朝夕看她兴致不高,便识趣地不再提这事。专拣前些日子在熊耳山游逛的有趣见闻,细细与陆秋娘说了,逗得她不时掩口而笑。 尔后几日,杨朝夕将家中采桑、砍柴、挑水、浇菜等体力活,悉数包揽,做起来倒也轻车熟路、效率极高。除此之外,便只穿了半臂衫和长裈、短裈,去水潭那边修习“一苇渡江”的轻身功法。 一汪小潭,也是不堪其扰。短短几日,水面便下降了四五尺,潭底本就少的可怜的鱼虾,大都顺着溪流、逃向了下游,逃离这每日动荡的是非之所。 第119章 和头酒,散伙饭 潭水浮花,树影隔岸。小潭周围,倒成了处无人搅扰的所在。 塞满桑叶的竹篓,孤零零靠在树下。一道身影正踏着水中花瓣,在潭水上逍遥来去。被足尖点出的波环,将花瓣漾起红浪,层层叠叠,拍向水岸。 连续几日,劳逸结合的练习,果然进境非凡。一次跃出、在这小小潭水中飞踏数息,已不在话下。最多足履微湿,生火烤干即可,比前几日的狼狈、却要好过太多。 一人绾着道髻,荷锄而来,待到近处,才开口道:“老三,我是大哥。这些时日你跑哪去了?叫大哥我一顿好找!” 杨朝夕听到声音,已认出来人。气息却是不乱,又是几下飞点,身形已从潭中跃出,落在他面前:“孙老大,你一个人来的?是来说一起回观的事么?” 孙胡念斟酌着词句:“老三,回观倒是不急,过两日再动身,观主也不会责罚……倒是咱们兄弟四个,许久不曾在一张桌上吃酒了……如今‘邙山四兽’难得凑齐,今夜便由我做个东,邀你三个来我家痛饮一番,你可务必要来……” 杨朝夕漠然道:“孙老大,按说你开了口、又是一番好意,我老三自当奉陪。只是有些人,早不把我当兄弟……我又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所以这‘和头酒’喝与不喝?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孙胡念微一沉吟,又道:“老三,我便与你说句实话。兄弟几个知你怨忿难平,才央我做个中人,将误会也好、仇恨也罢,一场酒做个了结。到时你若尽兴,便多喝几碗!若还不痛快,抓起哪个痛打一顿,我必不拦你。如何?” 杨朝夕冷笑道:“如此看来,这连‘和头酒’都不算,却是场‘鸿门宴’!他们急着了结,无非是忌惮我武艺,不愿‘千日防贼’罢了。如今关、牛两家结了亲、一损俱损,哪个我敢打杀?即便我远走高飞,我娘亲在这庄里、却又会是怎样处境?” 孙胡念一头是汗:“大哥倒也没想这么多……或者,只是你多心了。我近来一直在想,‘邙山四兽’兄弟一场,怎会落得这般田地?便是‘和头酒’喝不成,也该吃顿‘散伙饭’,往后再不相见、各安天命……” 话到此处,孙胡念早已眼眶通红。眼泪和热汗搅在一处,心绪久久起伏。 杨朝夕沉默半晌,才木然道:“那便随你。吃顿散伙的酒食,以后……各不相欠!” 孙胡念听罢,嗫嚅半晌,终究没有再说什么,轻轻叹了口气,便即离开。 黄昏,彤云堆积,仿佛化不开的酒糟。晚风温吞,将三分焦躁、三分忐忑、还有三分恍惚,吹入四人心头。剩下的一分,也只是沉默。 孙胡念家院落中,一张方桌支起,桌上菜肴颇丰。山兔、山鸡、野猪、野鹿等肉,被煮得烂熟。一旁用瓷碗装着的,是用作蘸料的盐巴、胡椒等佐味料。此外,竟还备了一大钵蛇羹,鲜香之气从中传出,令得四人相顾无言的尴尬、却又增加了几分。 四人皆习武,平日食量都颇大。此时此刻,望着满桌吃食,却各怀心事、提不起半点食欲。 少顷,孙娘子捧来一只粗瓷酒坛,坛体泥渍尚在,大约是从土中刚挖出来。孙娘子铲掉泥封、撬开坛盖,浓香四溢扑鼻而来,竟是多年的珍藏! 关虎儿不禁开口赞道:“孙婶婶藏的好酒!只这酒香入喉、便先醉了三分。是上好的新丰酒吧?” 孙娘子笑道:“虎儿倒是识货!婶婶年轻时,便在长安当垆卖酒。后来怀了胡念、随他爹回洛阳归根,那酒肆掌柜便送了我一坛。一直没舍得喝,原等着胡念成亲时再用,今日倒便宜了你们几个!” 孙胡念面色微红:“娘,说这些作什么!我们‘邙山四兽’打小的交情,还抵不过一坛酒么?” 牛庞儿也附和道:“婶婶莫要心疼,若孙老大娶娘子,俺牛庞儿便送十坛好酒来贺,包管庄里众人喝到尽兴!” 孙娘子开口笑道:“这话婶婶记下了,他日便去你家去拿。灶台上还有些粟米糕和蒸饼,婶婶这便去取来,你们弟兄放开吃喝……”说完,便是身形一转,去了厨下。 孙胡念却已撑开葛巾、将舀出的酒浆筛了四大碗,逐一推到各人面前:“三位兄弟!昔日咱们撮土为香、以水代浆,结成异性兄弟。当时说了些什么,可还记得?” 杨朝夕、关虎儿、牛庞儿三人见他面色郑重,不禁断续答道:“黄……黄天在上,厚土在下!兄弟四人义结金兰,歃血为盟!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背此言,乱箭穿身,不得好死!” 孙胡念又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如今一点嫌隙、便要兄弟阋墙,咱们扪心自问,对得住当日起誓所言么!” 关虎儿捧酒站起,对着杨朝夕、孙胡念道:“大哥、老三,兄弟心中有愧!”说完仰脖,一饮而尽。 牛庞儿也端着酒碗站起,对着杨朝夕、孙胡念道:“大哥……三哥,俺心中也对不住你们……祸首是俺,若几位哥哥看不惯,是打是罚,我一力领受……” 说完,便要将酒喝下。陡然伸来一只大手,将碗口罩得严实:“先不忙罚酒,我有话要说。” 孙胡念、关虎儿皆是一愣,说话之人却是过来后,始终不曾开口的杨朝夕。 牛庞儿面色微动、却也不敢造次,手中酒碗便那样端着、不上不下,进退两难。 杨朝夕漠然道:“老四,有句话叫‘覆水难收’,你知道么?你喜欢林儿、我也喜欢林儿,本没有高低、好坏之别,一切但凭她自决,我便无话可说。 我所痛心疾首、耿耿于怀的,便是你先污了……污了她身子、才娶得她过门!你做出这般行径时,可曾想过兄弟之情?你与你那没羞没臊的爹爹,都是一般德行!” 牛庞儿听他说着,心中渐渐生出羞惭之意。但他最后一句说完,牛庞儿心里,却宛如水珠滴入了滚油、顿时爆烈开来:“姓杨的!你说什么?!” 话没说完,牛庞儿手中酒碗、便如斧镰一般,劈脸向杨朝夕砸去! 杨朝夕身疾如风、陡然退后两丈。那酒碗落在面前不远处,打了几个旋儿、扣在了地上。只有些许酒浆,溅湿了他身上袍衫。 孙胡念、关虎儿连忙起身,一齐扣住牛庞儿双肩,阻住了他前冲之势。 牛庞儿发起横来,便要反击两人,却被关虎儿“啪”地一掌,甩在了脸上:“你要翻天么!” 牛庞儿捂着脸,双目通红,指着杨朝夕道:“他辱骂我爹爹,便是不该!我必要讨个说法来!” 孙胡念也侧过头,沉声道:“老三,你说话确是过了。兄弟纵有不睦、也不该辱及长辈……今晚咱们兄弟难得一聚,只为喝酒,不说恩怨。若你们还认我这个大哥,便都给我坐好!安安分分吃完酒。明日若还想找后账,须换个地方!打死打残,我决不再管!” 杨朝夕、牛庞儿互瞪一眼,却都按压住胸中怒气,重新坐了下来。 牛庞儿左右开弓,将桌上野味蘸了调料,张口大嚼起来,似是发泄心中憋屈。 杨朝夕也不理他,只顾与孙胡念、关虎儿推杯换盏,大口喝酒,又调侃了一番那半山住着的野和尚,坛中酒浆已然下去大半。 此刻桌上四人,皆有了七八分醉意,口中话语也不再连贯。 孙胡念又寻来葛巾、筛出四碗酒来,自取了其中一碗,起身踉跄道:“老三……老四!就你们喜欢林儿妹子么?我孙胡念也倾心林儿妹子! 只不过……君子成人之美、不夺人所好!我便让……让给你们!谁知你们两个狗辈,为一个女人便……大打出手、兄弟相残……狗辈!一群狗辈……” 杨朝夕、牛庞儿听了,都低头喝酒,不敢看他。 关虎儿忙上来扶住:“大哥,你喝多了……”说着捧过孙胡念手中酒碗,又是一饮而尽,“林儿有福,得三位兄弟青睐……我这当哥哥的、与有荣焉……嗯,与有荣焉!” 牛庞儿一手抓着野猪肉、一手捧着酒碗,摇摇晃晃凑到关虎儿身前。碗里酒浆已漾出去大半,依旧向关虎儿的空碗碰去:“干了!大舅哥……林儿妹子跟了俺牛庞儿,保证……保证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杨朝夕吃下半碗蛇羹、抹了抹嘴,却是端了酒碗,向孙胡念遥遥一敬:“孙老大,老三我就服你一个!能文能武,粗中有细……只是以后,怕是见面的时候不多了。” 孙胡念抬起头来、醉眼朦胧:“老三你这话……什么意思?过几日便一起回观,你还能去哪……咱们可是磕过头、结拜的金兰兄弟……一日是兄弟,一辈子也是兄弟……” 半天上,一掐月牙儿轮廓醒目,星点撒在青黑的穹幕,说不出的明朗辽廓。 四人直喝得瓷坛倾倒、酒碗遍桌,这场“和头酒”才煞了尾。孙胡念、关虎儿手臂交叠、伏在方桌上呼呼大睡,不时蹦出一两句呓语。牛庞儿仰面瘫在条凳上,鼾声如雷,胸前被扯开大缝、缓解燥热。 杨朝夕站起身来,抻筋拔骨间、后天之气流转,一层细汗从周身毛孔中析出,透着浓浓酒香。方才的醉态也已荡然无存,鹰目开阖,精光四射,襕袍翻动、将一身英气挥洒。看见孙娘子出来收拾碗碟,便拱手道别,一手一个拽起关虎儿和牛庞儿,向院落外走去。 出来百余步,转过一处岔路口,便是那簇新的木篱茅舍。一道倩影,玉立路旁,只看身形、便知是关林儿无疑。杨朝夕脚步微滞,便又恢复如常。路过关林儿身边时,将牛庞儿推到她怀里,才又拖着关虎儿、向更远的夜路而行。 关林儿眉间微蹙、轻咬薄唇,望着那熟悉而远去的背影,竟微微地有些失神。方才两人目光,有一刹那的交汇,然而心里俱都百味杂陈。 目光只是轻轻一触、便都默契躲开,转而看向身旁醉意酣然的人。然而关林儿心底某处,却“啪”地一声断开,莫名的痛感生出,令人有些气结。 牛庞儿身量颇为沉重,此时如烂泥一般,伏在关林儿肩上喊着“妹子”。 关林儿有些吃力地将他扶回耳房,推在炕上,替他宽衣解带,擦拭身体。看着眼前酩酊大醉的良人,某一瞬间、心底竟涌出一丝厌恶,但很快被清醒的现实压了下去。 次日醒来,关虎儿头昏脑涨、胸口烦恶欲呕。强撑着爬起来,见关大石又去山谷校场训练团练兵去了,便自己做了些羹汤喝下,方才好了许多。 这时,孙胡念喊声在院落里响起:“老二,酒醒了没有?” 关虎儿应声而出,瓮声瓮气道:“大哥,还有些难受。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情吗?” 孙胡念表情复杂:“老三已经走了。听陆婶婶说,是回了道观。昨晚咱们都喝了不少,老四现在还没起来,唯独他像没事人一般,还把你两个送了回去。单凭这点来看,他心中尚且顾念兄弟之义,倒是咱们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番举动、显得生分了。” 关虎儿双脚还有些虚浮,沉吟半晌才道:“今年农假回来,这一桩事始料不及。但凡是个男儿、谁不愤恨欲狂?只因林儿、老四伤他太过。他能做到这一步,算是仁至义尽。” 孙胡念长叹一声:“现下只能如此了。要消除这些芥蒂,还须咱二人回观后,慢慢与他分说。” 关虎儿点头应下。然而两人却没料到,再见到杨朝夕,却已是许久之后了。 第120章 少侠出山 日光倾泻,春和景明。山岚微醺,恍如昨晚酒意。 许久没有行功练气,昨夜习练,却也未曾生疏。如今杨朝夕道功已至“筑基圆满”,体内后天之气时时奔流喷涌,竟不肯停歇半刻。 昨夜临睡前,他便与陆秋娘说明了去意。身为娘亲,纵然不舍,陆秋娘对他的一些想法和决定,还是含泪表达了支持。于是一早起来,他便接过陆秋娘收拾好的两只包袱,将从慧朗和尚那里搜刮来的平安符、“卍”字符,塞到她手中,挥泪作别。 山间春意正浓,处处鸟鸣花艳。杨朝夕运起“一苇渡江”轻功,身形飞快,掠如林雀,在山路、树丛间低走高跃,带出道道灰影。若有路人瞧见,怕是要惊出冷汗来,还以为是山魈之类的异兽、白日里也跑出来作祟。 他越是奔跑,越觉得精神奕奕,竟无半分气滞疲累之感。如此脚程催动,不足一个时辰,便已到了翠云峰下,那岿然不动的山巅道观,已然遥遥在望。 此番回乡,虽只是月余,却仿佛过了很久。看着远处熟悉的檐瓦,竟有几分恍如隔世的感觉。不觉想到胸中定计,一时间百感交集,竟难以跨上第一道石阶。 犹豫半晌,想起柳晓暮离去那晚说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才将心一横,顺着石阶,奔跃而上。 两旁松柏翳翳,左右耳畔风啸。 迅则生凉,疾风将额上不断蒸出的薄汗,一次次吹干。 入了观门,与当值的师弟拱手回了一礼,杨朝夕径直向紫极宫大殿走去。 横穿演武场时,有相熟的师兄弟上来打了招呼,才接着练起手中兵器。更多的师兄弟则让开一条道路,注视着他进了大殿。 大殿中,公孙真人须发大半斑白,趺坐在圆座之上,闭目凝神、嘴唇微启,正轻轻念诵着一串经文。 感受到从外走近的身影,他双目睁开,淡淡光华从眼底涌出:“冲灵子,你回来了。观你气息,又有进境,你这次回去,该是得了一番机缘。想必不用太久,便可一举冲入‘炼精化气’入门品阶,往后培引道种、炼作丹母,一切必当水到渠成。” 杨朝夕听他说着,心中暖意翻腾:公孙真人总是这般云淡风轻的语气,但总透着对弟子后辈的提点和护持,世间至善,莫过于此。 待他说完,杨朝夕便从随身的一只大包袱中,取出陆秋娘备好的绢帛,恭敬捧起:“观主!这是弟子娘亲织的一些绢帛,聊充香火之资,请勿嫌弃粗陋。” 公孙真人微微颔首,一名当值道童便接下绢帛、踏出大殿,该是寻监院师傅登记入库去了。 杨朝夕双膝陡然跪下,眼眶微热,心怀激荡:“观主!弟子尚有一事……弟子学道十年,得观主与诸位师傅倾心教授,方才习得文武艺业。 如今年岁已长,一则心恤寡母劬劳、二则欲酬江湖之志,想就此脱籍下山。或束发从军吃饷,或为忠臣麾下之士,既解家中贫苦,也寻些气运机缘、好有一番作为。恳请观主应允!” 公孙真人双眉一耸、接着又皱了起来,没有立刻表态:“却不料你有这等想法。若我没有猜错,此次还乡、可是遭遇了什么变故?以至于你道心动摇、情志受挫。” 杨朝夕心下黯然:“观主所言,一语中的……只是个人私事,难以启齿,恕弟子不便坦陈……” 公孙真人沉吟半晌,方才徐徐道:“既是隐私,不说也罢。只是道籍于你,或还有些用处: 首要,‘田租、身庸、户调’三者,道人一概可免,亦为家中减轻了赋税。 其次,外出游方时,即便囊中不名一钱,也可寻了道观挂单,吃住不愁。 若你真只想从军吃饷、或依附忠臣,道籍在身,反而有益无害。” 杨朝夕俯身拜道:“观主设身处地、代弟子谋划之恩,绝不敢忘!只是未来如何,实在难料,惟恐自己一步踏错,牵连到观中诸位师傅、师兄弟。到时纵然醒悟,怕也悔之晚矣!” 公孙真人拂尘微摆,将他拉起:“只要不行谋逆造反、伤天害理、作奸犯科之事,又怎会连累道观?若你真行差踏错、为祸一地,我与你师长源真人、还有吴天师,必会过去清理门户。” 杨朝夕拱手再拜:“观主体恤弟子。弟子若再推脱,反而是悖师逆友的行径了。便遵观主所言!弟子下山后,必谨遵教诲、行善去恶。若违此心、做出无道之事,当引颈就戮、绝不皱眉!” 公孙真人点点头:“你既去意已决,我便不再强留。只是近日有桩疑案,出在了洛阳城里: 麟迹观佟观主前几日差人送来信简,哀告观中一位女弟子遭难横死,因案子尚未告破,尸身如今仍被扣在武侯铺、不曾归还。 我已差了暝灵子卓松焘、玉灵子黄硕下山,听她调度、暗查真相。你若无急事,或可前去汇合、伸以援手。” 杨朝夕拱手道:“春溪婶婶有事,弟子必定竭力相助!” 公孙真人笑叹一声:“事虽突然,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你便再去见见你的授业师傅、师兄弟们,吃过午斋,再行下山。” 杨朝夕拱手应下,才出了紫极宫。一路去往监院张鹤宗、授业师傅韩奉樵、魏灵甫、彭式坤等人所在靖室,将自己下山之事逐一禀明,正式拜别诸位师傅、以及正在聆听经义的师兄弟,得了许多鼓励与期冀的话语。 尔后他又来到演武场,专程向教习师傅郝金汉拜别。却不料郝金汉勃然大怒,喊来演武场上一众师兄弟,按住他便是一顿胖揍。口中大骂“孬种”“叛贼”,虎目却是含着泪花。 广灵子秦元铄率先蹲了下来,看着地上常服凌乱、灰头土脸的杨朝夕,一脸冷酷道:“手下败将!就你这点微末功夫,还想着出山?到时万一被人灭了,记得托梦给我……师兄给你收尸。” 赤灵子柴子昂凑了过来、满脸得意:“早想打你了,今日终于如愿以偿!还是名正言顺地打,爽快!冲灵子,你那‘夺槊拳’呢?你那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呢……” 柴子昂还要再说,却被文灵子苗风高一把薅到了旁边:“冲灵子,真想一拳打死你!可惜师傅不让。日后江湖再见、你最好躲得远一些,不然便留下小命,给师兄我祭锤!” 苍灵子华膺天也挤了过来,摇摇头道:“杨师弟啊!今日斋院荤菜不够……要不你勉为其难、献出两条胳膊,给众师兄弟们吃顿好的?剩下双腿,下山逃命也够用了……” 接着挤过来的,竟是金灵子慕容怀谷。只见他慢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那柄铜钱编缀的障刀,反手举起、戏谑地插在杨朝夕腋下:“冲灵子,师兄教你一招,以后若碰上厉害角色,文不能服、武不能敌,便用这铜钱障刀砸他,保证管用!” “……” 师兄弟们的告别仪式,还在持续。杨朝夕仰面朝天、头发散乱,沉默是金。 眼睁睁看着过来的一众师兄弟,风格迥异地与他“惜别”,杨朝夕心中眼底,俱是酸楚之意。脸上痴傻且僵硬的笑容、不觉间被热泪覆盖,与灰土搅在一起、分外俊朗。 这顿午斋,委实吃得难舍难分。不时有师兄弟端着木碗凑过来,说上几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之类的豪迈之语,再将碗中的肉块、“粟米饱腹丹”夹出一些,堆在杨朝夕碗中。以至于午斋吃食源源不断,一直吃了半个多时辰,碗中竟还有东西未曾吃完。令他感动之余,也有些哭笑不得。 午斋后,杨朝夕回到四人同住的居室,室内气味熟悉、陈设依旧。十年前,四个小道童初来乍到,在居室里打闹、玩笑、说故事的情形,仍然历历在目。他看着就要离开的地方,收拾着要带走的物品,恍惚中有些失神。直到某个声音响起,才让他从失神中惊觉,回头望去,却是公孙真人。 “冲灵子,临行之际,无以为赠,这柄‘玄同剑’,是我弱冠之年,族中所赐佩剑。”公孙真人说着,扬起手中一捧粗缯包裹的东西,“虽不名贵,当年却随我连败河南诸侠、着实闯下了一番名头。如今转赠给你,留个念想吧!” 杨朝夕躬身双手接下,蓦地将粗缯布抽离开来,一柄连鞘通体乌黑的宝剑,顿时悬在半空。 他左臂暴长,在宝剑落下之时、挥手握住。紧接着拇指轻弹,寒光四射、白如霜雪的剑身,连着乌黑剑柄,陡然从鞘中飞出,被他右手顺势接过。 他凭空舞出几个剑花,便稳住剑身,细细打量了一番,忍不住赞道:“好剑!好剑!弟子谢观主赐剑!”说完还剑入鞘,抱拳行了个武人之礼。 公孙真人颔首道:“上午我卜过两卦,你离观下山,将面对层层疑云,吉凶莫辨。天机不可尽察,我也只隐约看出几分关联,似乎将牵扯到我曾留下的一些首尾。”说到这里,公孙真人便将一方折好的黄纸,递到杨朝夕手中,“所以斟酌一番,觉得有篇吉谶,可以事先告知与你,或许对你有些助益。” 杨朝夕打开黄纸,只见上面以工整小楷抄着一篇四言文句,似诗非诗、似赋非赋: 碑为剑冢,剑葬碑中。碑若无踪,剑亦成空。 天街在东,北望仙宫。凌波泛红,洛水相通。 凝寒下冲,碧血溶溶。池亭飞琼,林苑冰封。 石镇藻丛,共潜鱼龙。若掘春涌,才见白锋。 通篇共六十四字,杨朝夕看得一头雾水。除前八个字,似乎是说“一柄什么剑、葬在了石碑里”,后面内容,完全不知所云。 公孙真人拈须道:“这篇吉谶,是那年在太微宫时、窃运扶乩之法所得。意指藏剑之所,便在洛阳城中。只不过那剑,却是柄莫须有的宝剑……” 杨朝夕大觉诧异:“那剑,究竟是怎样一把神兵?” 公孙真人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在狭小的居室中,慢慢踱起步来。口中微吟的、却是首古风: 水似剑般韧,剑似水般柔。 爱恨随剑舞,情仇逐水流。 …… 杨朝夕血液仿佛凝固,记忆一点一点地开始复苏……十年前刚来上清观那夜,他做过一个诡异惊悚的噩梦,梦中石碑上刻着的,便是这首古诗! 杨朝夕失声喃喃:“是如水剑……” 一炷香后,一道负笈而行的身影,踽踽踏向了蜿蜒而下的山道。 此后,小道士冲灵子的回忆,将定格在邙山之上。 此后,少侠杨朝夕的威名,将响彻整个天下! 第121章 洛水浮尸 团月清冷,飞红无计下馆阁。洛水汤汤,春风不改旧时波。 春流浩荡,从洛阳城横贯而过。带走两岸杂树下零落的花瓣,也带走了城中磨牙吮血之人、犯下的累累罪恶。 洛阳城上东门外,洛城行营依河而建。放眼辽阔的大校场,正被高大的木篱围起,木篱之外是农田和荒野。 木篱内营帐井然而建,兵募聚居的营垒、硕大的马厩皆临水而设,方便取水饮马。 木篱内外,便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是夜,结阵操练完的兵募们,简单吃了些饭食,便结伴来洛水边打水洗漱。骑兵们甚至牵来军马,拿着木桶长刷,仔细清洗着马身上的灰土和粪渍。 一切一往如常,显得枯燥,或许只有去过西面战场的人,才能给这份枯燥、加上些血色的丰盈。 一个兵募打着哈欠,正将拴了长绳的木桶掷入水中。他是亲兵,此时奉怀化中侯邵易飞口令而来,颇有几分神气。 打水通常的程序,只有三步:捆绳、掷桶、拽回。通常木桶掷出两息,必会伴随一道清脆的水声,稍待片刻,木桶没入水中,便可缓缓收绳拽回。 然而这次木桶落水,却似乎砸中了一团水草。大半个桶身搁浅在水面上,随着此处流势舒缓的河水,轻轻晃动。 亲兵眼力颇佳,稍一分辨,便看出了异常:那水草青黑柔顺、如马尾般在水里摇荡,水草旁是一袭茜色罗裙。二者相连,一动不动。 纵然老于战阵,亲兵心中也不由泛一阵恶寒:“来……来人!河里有死人!” 附近兵募闻讯赶来,看到水中被树根挂住的女尸,眼中却没多少恐惧,反而是好奇多一些。 几个胆大的兵募立刻找来长戈,慢慢探入水中,将女尸勾住,缓缓拖上岸来。又倒转长戈,以木柄一挑,那女尸便被翻转过来,露出惨白、肿胀的面庞,吓得几名兵募猛然后退。 女尸表情扭曲狰狞,似是死前受了极大凌辱。罗裙、间裙胡乱捆在腰上,锦褙、襦衫、袹複被撕扯得一塌糊涂,露出胸前的大块雪白……足上绣履早失、只剩一只脚还穿着罗袜。 这段水边洗漱的兵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已将女尸围了起来,议论之声逐渐嘈杂。又有兵募找来破布,将女尸狰狞面色盖住,众人心中寒意才减去几分。于是开始有人陆续蹲了过去,仔细观看起来。 水边动静,惊动了一名正在附近巡视的年轻队正。他身量颀长、肤色略黄、丰神俊朗,书生般儒雅的颧骨上,一双不怒自威的眼神扫射过去。众兵募发觉,纷纷自觉让开一条路来。 年轻队正步履沉稳,径直走到女尸前,掀开那破布掩盖的狰狞面孔……他眼神中全然没有恐惧,却充满了惊诧和愤怒:“水希子……罗柔?怎么会是你!是谁对你做出如此禽兽行径!究竟是谁——!” 年轻队正的暴喝声,响遏黑云,而这消息也迅速传遍整座行营。 致果校尉谭令德正在帐中对着沙盘,目光审视着祁连山附近的凉州、甘州、肃州、沙州等地山势地貌,愁眉不展。听得亲兵来报“洛水发现漂浮女尸”,只是简单下了道指令: “看好女尸,勿再翻动。着邵中侯快马入城,通禀河南尹,速派武侯、不良卫、仵作前来接案。” 半个多时辰后,武侯张松岳携着十余名当值巡夜的不良卫,拖着一名仵作,赶到洛府行营。 仵作喘息未定,便在张武侯的催促下,与几名不良卫在洛水畔砍来树枝,简单搭出一道围挡。接着拱手道:“武侯大人,今夜匆忙,未寻到稳婆。如此便要验尸,恐对死者不敬……” 张武侯拍了拍腰间横刀,豹眼圆睁:“事急从权,啰嗦什么!若破不了凶案、抓不到凶手,才是对死者最大的不敬!” 仵作唯唯诺诺,点头应下,又向行营兵募借来笼了纱罩的桐油灯,开始就地验尸。年轻队正则配合不良卫,将探头探脑的、试图看热闹的兵募,驱散到围挡两丈之外。 只见仵作打开随身的一只背箱,取出浊酒盥手。他先找来一根银牌、以皂荚水擦得光亮如鉴,随即捏开女尸下巴,将银牌填入。接着才将女尸衣物小心解开,就着桐油灯一寸寸看去,除却零星的淡红色尸斑外,触目惊心的青紫色勒痕、被猛力击打的淤痕,遍布周身,令人发指! 仵作强忍着心中不适,顺着女尸手臂、双腿一路按捏,发现其双肩和双膝,均被人以大力扭断!双乳及臀胯均有青黑色的人齿咬痕,看齿痕形状,行凶者应当不止一人。这名女子,生前是遭受了何等丧心病狂的摧残折磨!仵作心中,也不禁涌出几分怒意。 这时,仵作才将银牌从女尸口中取出,以皂荚水洗去污秽,仔细看了看,才小心收好。 接着又将女尸侧过身来,取来两根中部通透、两端尖锐的细竹,从女尸胸腹相接处、斜斜刺入。一根直入肺泡、一根插入胃部,外露的竹口分别用瓷瓶罩住。待血红的浆液灌满,便迅速将细竹拔出。又把两瓶浆液倒出来些、仔细辨查了一番,才将剩余浆液封口收好。 做完这些,仵作又郑重将女尸衣物一件件裹好。又用烧酒洗过双手,才站起身来,向张武侯拱手道:“武侯大人!依卑职初验,死者死于溺水。但生前遭多人毒打、侮辱,几乎体无完肤!双臂双腿俱断,以至于落水后无力挣扎,最终溺亡。” 张武侯听了仵作所述,眉头却更紧了几分: 尸体沿洛水漂下、浮沉不定,若非此处水流趋缓、有树根羁绊,这女尸怕是要一路冲往更远的村落。那时若想要追查,范围还要再扩大几倍。此时案情,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况且那年轻队正已认出死者,是麟迹观女道士水希子罗柔。只是凶案现场在哪、凶手身份与动机等,尚须顺着目前线索,细细摸排。看来今晚,又是个不眠之夜…… 张武侯思忖一番,看着渐沉的夜色,向对面年轻队正抱拳道:“方队正,你我算是故交!若无其他事宜,我便将这女尸带走,以作进一步勘验。劳烦代我向军中上官禀明一声!” 这名年轻队正便是方七斗,此刻也微微抱拳:“查案要紧,上官必不介怀。只是希望武侯铺能尽快破案,还罗师妹和麟迹观一个公道。” 说到此处,他眼底杀意毫不掩饰地涌动着, “罗师妹非寻常坤道、武艺不俗,能害他的凶徒,必然更加难缠,或许有些背景、也未可知。张武侯!若你被人掣肘、无法秉公办案,只管告与我便是,我方七斗必定与凶徒不死不休!” 张武侯被他小觑、心中微怒,却没有发作,反而斟酌了一番道:“若有难处,自会过来求援。案件一旦告破,必会回报军中。只不过盛朝律法严明,望方队正耐心等候,切勿冲动行事。” 方七斗冷哼一声,转身便走,想来是向上官禀明案情去了。张武侯无言地挥了挥手,一班不良卫便找来独轮推车,将女尸用旧芦席裹了、抬了上去。众人这才在茫茫夜色中,向洛阳城折回。 自那年太微宫斋坛演武后,方七斗与几名武技上佳的道门佼佼者,便被洛府行营颁赐鱼符,作为投军报国的凭据。后来,他与弘道观一众师兄弟,救回被掳走的杨朝夕后,便向观主尉迟渊告了假,一心追慕麟迹观镜希子唐娟。 他本着“扔下脸皮、天下无敌”的宗旨,穷追不舍,死缠烂打,经冬复历春。终于在次年绿肥红瘦之时,与唐娟修成正果,办了场声势浩大的婚宴。 甚至于和方府有几分沾亲带故的河南尹,都拨冗亲至,委实惊动了半个洛阳城的权贵。 成亲之后,方七斗、唐娟两人便正式脱了道籍,开始过起柴米油盐、有滋有味的寻常日子,相敬如宾,形影不离,蜜里调油,举案齐眉…… 一次伏案读书,方七斗见厚厚经折中、竟夹着枚杂银所铸的鱼符。而那页经折所载,却是班超投笔从戎之事。于是心潮翻涌、久久不能平息,以至于当晚呓语,也全是上阵杀敌的壮烈呼号。 唐娟见他这般,也是哭笑不得。次晨醒来,便劝他加入军籍、建一番功业。 方七斗见娘子如此善解人意,不禁豪情顿起、手脚齐动……一番不可描述的旖旎后,被双颊生晕的唐娟、几口啐出了卧房。他便理了理思绪,将从戎之志,向爹娘郑重禀告了一番。 方家本就徘徊在公门和江湖之间,祖上也出过几位功勋卓著的武将、威名远播的侠客。新入门的儿媳系唐门遗孤,且不久前又怀上了方家骨血。于是家中二老对他从军的想法,俱是全力支持。 方七斗便如愿以偿、入了行伍,从一名兵募开始崭露头角,又在每年秋防与吐蕃和突厥的角力中、积累了些军功,逐渐步步进身,成为洛城行营的一名队正。 却说方七斗向上官禀完案情,便告了假。骑上飞云骢、信步出了辕门,趁夜向方宅而回。 一路疾驰,心中翻涌着这几年的经历,宛如梦幻般美好。直到今夜见到罗柔惨不忍睹的尸身,心中所有的太平自足之感,瞬间全部崩落。隐隐觉得这太平了许久的洛阳城,已经有不安的、躁动的因子,开始悄悄发酵。不知未来,又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夜入上东门,免不了一番盘查。然而半晚上的搅扰,城中宿卫也已知晓凶案之事,待看过方七斗腰牌后,便予以放行。返回铜驼坊途中,又遇到一队不良卫巡城,只得再度下马、亮出腰牌,才顺利回到铜驼坊家宅。 方七斗将飞云骢拴在宅前下马石上,看着熟悉的乌头门,竟生出几分犹豫来。不知待会儿面对娘子,该如何描述今晚所见惨况。许久才叹息一声,叩响了门环。 门内很快传来家仆的问询声,方七斗没好气道:“是我!快些开门!” 一阵门栓响动,朱漆木门缓缓张开。一名家仆、身后还跟着几个护院,提着灯笼站在院中,见果然是他,便要向堂屋内家主禀报。 方七斗赶忙拦住:“时候不早了,爹娘怕是早已睡下。明日我再去问安!你们也都下去吧!”家仆、护院应了,便将灯笼递给他一盏,各自回房。 方七斗打着灯笼,绕开崇屏,一路顺廊道而走,很快回到后院自己所住的东厢房。房内寂静,漆黑一片,方七斗吹灭灯笼、扔在房外,蹑手蹑脚地摸了进去。 “嗤”地一声轻响,黑暗中一道暗器,冲着他面门激射而来! 方七斗早有准备,脑袋微偏、双指一夹,便将那暗器接在手上,却是支镶珠嵌玉的金步摇。口中笑道:“女侠出手,果然大方!” “呸!深更半夜搅人清梦,非奸即盗!”一名清瘦高挑的年轻妇人,已掌起灯烛,向他款款走来。 年轻妇人身上只穿着袹複和短袴,曼妙身姿掩在薄衣下,更显玲珑有致。清丽容颜在灯烛映照中,娇艳万端,正是他娘子唐娟。 方七斗心中一动、上前揽住。唐娟挣扎几下、便不再动弹,媚眼如丝道:“这么晚回来,可是想我想得紧了?建儿已经睡熟,待会儿……你动作慢一些、莫惊到他……” 建儿全名方子建,是二人所生独子,年方三岁。 方七斗将她拦腰抱起,惹出半句娇嗔。又将金步摇插回她头上,才向卧房走去:“娟妹,我这当爹的你还信不过?保证枪出如龙、润物无声……” 一番温存,云销雨霁。方七斗才转过头来,面色渐渐沉重:“娟妹,今天深夜回来,是有件事要说与你。你听了,千万不要激动……” 唐娟秀目微瞪、银牙紧咬,一只手已拧住了方七斗耳朵:“难不成你找了个小的、要娶过门……” “罗柔师妹……死了。”方七斗将唐娟双手捉下、轻轻握了握,喃喃说道。 唐娟忽地挣开他,一手撑榻,一手捂住薄唇,眼泪奔涌而出。沉闷而剧烈的哭声响起:“我、不、信……” 第122章 极恶之夜 这世界充满恶意。 纵然处处设防、时时警惕,然而有时,这种恶意,却早超乎了想象。 次日平明,晨鼓正响,唐娟跟着方七斗,回到许久未曾回来的麟迹观。 今日开门的却是月希子覃清,明眸红肿、显是未曾睡好:“师傅在殿中焚香,知道你必会回来……叫我带你们过去。” 唐娟心中一阵伤感,师傅显然已得知噩耗。她年逾花甲,此刻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不啻于失了至亲。而伤感之余、心如乱麻,她一时也想不到可以宽慰师傅的话,反而自己,似乎更需要宽慰。 三人默默进了玄元大殿,见观主元夷子佟春溪正在道尊神像前叩拜,黑白间杂的道髻,更显苍老。三道烟气升腾而起,与她一道叩拜的,还有风夷子许梅香、雪夷子丁陌娘。 唐娟忍着泪意:“师傅,我回来了……罗柔师妹的事,我要为她报仇!” 佟春溪叩拜完毕、才转过身来:“娟儿,我何尝不想江湖事、江湖了?只是凶案尚在探查,即便是江湖仇杀,也有盛朝律令制裁。我等纵然激愤、抓到凶徒一刀杀掉,也只是以暴制暴罢了。” 唐娟美目通红:“昨日发现罗师妹尸身,七斗哥便在现场。罗师妹……情状凄惨,竟是被凶徒凌虐至死!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佟春溪听罢,也是神色黯然:“昨夜张武侯便带了不良卫过来,问了柔儿近日行踪,还据观中诸人描述,给柔儿画了画像。公门办案,自有章法,即便咱们等不及、想私下去查,若能找到线索,还是须向他们通禀一声。” 观中监院风夷子许梅香忽道:“镜希子,观中弟子素日与水希子交好的颇多,谁又没有捉凶报仇之心?但据我和师姊推测,此事怕不简单,你们师姐妹若要深究、难免以身犯险。” 佟春溪慢慢点了点头:“柔儿已然横死,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人、再蹈覆辙。况且柔儿尸身、如今还在扣在武侯铺,你们若要尽心,不妨代我去看看她……想法子保她尸身无虞、早些入土为安。” 侍立一旁的月希子覃清抽噎道:“师傅……我跟师姊一同去吧……我可以与公门疏通、从我家冰窖中取些冰块,将罗师姊的……身子封藏好,免遭虫鼠啃食……” 佟春溪微微欠身:“这样也好……便代我向你爹娘问安。若有花费用度,观中亦可承担,只是莫叫他们为难。”覃清亦欠身回礼,又与唐娟凑在一处、相拥而泣。 方七斗这才抱拳道:“元夷子观主!此案是从洛府行营揭出,我倒可以安排人手探查一番。只是不知,罗师妹近来与何人往来、又得罪了城中哪些势力?” 佟春溪想了想,才缓缓道:“今春以来,洛阳城中时有女子莫名失踪,你可知道?” 方七斗颔首道:“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如何不知?只不过后来公门抓了几个牙婆、屈打成招,草草了结了此案。市井间虽有非议,却也只是当成了谈资。” 佟春溪又道:“起因便是这事。一位香客家中幼女、不过金钗之年,便在那时没了,连尸身都未曾找见。他过来祷祝请香时,柔儿恰好当值。听他说了这等惨事,便一口应下、要替他找寻女儿。后来虽一无所获,却无意中查到另一桩奇事……” 方七斗不禁又道:“罗师妹自来便有侠者之风、最好打抱不平,我方七斗一直钦佩。只是这件奇事,又是什么?” 佟春溪接着道:“……河南府这几年征调民夫,四处疏浚河道、以利漕运,表面看是励精图治之举,实则另有图谋……” 佟春溪说话间,便将罗柔失踪前,最后一次相见时所说之事,细细讲了出来: 原来那日午后,水希子罗柔得闲,便只身出去,继续寻找幼女失踪的线索。穿过新中桥、行至承福坊、立德坊时,却被一队不良卫拦住了去路。 一问才知,是河南府少尹陈望庐、太微宫太祝洪治业,前来巡视通远渠、漕渠疏浚情况,要求闲杂人等一概回避。罗柔心中鄙夷,却无可奈何。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不良卫才终于放行。罗柔远远看到,分着绯色、青色襕袍的两名官吏,摒退簇拥的众人,只领着几名不良卫、进了思恭坊。 罗柔心中好奇,远远绕了一圈、也跟了进去。只见两人将不良卫留在一处食肆外,相互谦让着进了食肆。 罗柔绕到食肆后方,隔着墙壁,竖耳细听,两人交谈之声便从里面传来。 一人像是洪太祝,啜饮着酒浆道:“王宫使托下官过来,照例是想知道,这瀍渠、洩城渠之中,可有发现石碑之类?” 另一人应是陈少尹,口中嚼着东西、含混不清道:“洪老弟莫急!此番搜寻、已是片土不漏,虽无收获,却已竭尽所能。况且这些民夫中,还有你安排的匠人,怎敢稍有懈怠?老弟回去,记得一定在王宫使面前多美言几句……” 洪太祝气息停顿了半晌,才道:“此事关乎王宫使仕途大计,若办不好,咱们二人谁也脱不得干系!另外,陈大人回去,务必叫手下之人嘴巴严一些,切勿走漏风声……” 陈少尹笑道:“老弟放心!重赏之下有勇夫,我已暗嘱几个可靠之人、放出了风声,说圣人崇古,疏浚过程中若发现古物,上交者赏银十两,私藏者下狱问罪。其中利害,不言自明。” 洪太祝也笑道:“好个‘圣人崇古’!不愧是孝廉登科、人中龙凤。陈大人今日公务辛劳,晚些随下官去鹤殇酒肆小酌几杯,再召胡姬奉酒、舞伎献艺,不比神仙还快活吗?哈哈哈……” 罗柔听到这里、面色微红,不禁啐了一声:“两只老色胚……” 正要拔腿走人,却听见十几步外,不良卫喝声响起:“什么人!” 食肆中洪太祝口气微变:“隔墙有耳!” 陈少尹紧接着喝道:“别让人跑了!” 罗柔身手不弱,一头扎进北市中,七拐八绕,很快将追来的不良卫尽数甩脱。她出了北市,便向东过时邕坊、毓财坊,又从南面上林坊穿出。过了浮桥,一路南行,转过陶化坊后,向西折回麟迹观所在的敦化坊。 就在罗柔松了口气、闪入麟迹观后,观外老松下,伴随几声阴恻恻的笑声,一道黑气一闪即逝。 罗柔回到观内,便将下午所见,一股脑告诉了佟春溪。 佟春溪想到公孙玄同讲过的一桩隐秘、心中微动,面上便郑重了许多:“他们既然肯如此大费周章,去寻一件东西。那么这东西,必定非同小可。你既然侥幸未被发现,以后切勿再理会此事!明白吗?” 罗柔有些后怕地点点头,行了礼,便回了休寝的居室。 到得次日,心中畏惧感早已消退许多,观中依旧无事。罗柔又忍不住联想起那幼女失踪之后,可能遭遇的种种惨状,开始坐立不安。不由自主地、便又出了观门,一路向东,在洛阳城中找寻起来。 行至会节坊外时,忽听得里面有幼女凄厉的哭声。罗柔心中微悸,鬼使神差地、便冲了进去。 只见一个壮硕老妇,正用竹枝抽打着蓬头垢面的女童。女童似是乞丐,手中紧紧抓着一小块胡饼,一面哭一面吃。头上的血顺着额角流下、挂在半边脸上,竟也无暇顾及。 罗柔心中不忍,冲上前便要制止。那壮硕老妇转过的脸、却没有恼怒,反而慈和笑道:“姑娘既然心疼这小妮子,便替她受过吧……” 罗柔双眼被老妇的眼神勾住,意识迅速模糊。她只记得完全晕倒前,听见那老妇一声冷哼:“中了我‘摄魄钩魂术’,便乖乖跟我走罢……”接着眼前完全黑了下来,很快不省人事。 罗柔再醒来时,却是一处触目漆黑的破宅内。这样的荒废宅院,洛阳城还有许多,因此,无法辨识自己所在何处。 她欲起身时,才发现自己浑身酸软乏力,口中塞着乱麻,双臂、双腿均被捆在一张奇怪的圈椅上。 圈椅两侧的扶手末端向上弯起,延伸约两尺有余。自己一双脚踝,便被紧紧捆扎在弯折处。 这时,阴恻恻的笑声响起,一个圆脸金瞳、肌肉虬结的大汉,在黑气中化出身形来。容貌神态、竟和之前的壮硕老妇如出一辙! 罗柔身体被缚,眼中却露出觉悟的怒意,口中“呜、呜、呜”地叫着。这般举动,竟令那金瞳大汉笑得愈发得意:“桀桀!姑娘这般,方才有趣!更胜却人间无数……桀桀桀!” 金瞳大汉一面阴笑、一面向罗柔走去。蓦地伸出半尺长的舌头,在她脸上舔了一圈:“如果外边几个家伙没记错,你便是水希子?同为修道之人,想必深谙双修之法吧?桀桀桀!今日弟兄几个,便助你道功大进、羽化升仙,桀桀桀桀桀……” 金瞳大汉狂笑一阵、拍了拍手,又有几名壮汉从黑暗中显出轮廓。从装束来看,有道人、有和尚、亦有武者。罗柔眼中惊恐至极、浑身颤抖,脑袋疯狂地撞击在椅背上,发髻已然散开。 金瞳大汉猛然将她口中乱麻抠出,才听到她一声尖叫:“禽兽——!我死也不放过你们!啊——!” 金瞳大汉享受着尖叫、愈发兴奋,当先扑了上去。道人、和尚、武者俱带着狞笑,紧随其后……裂帛的钝响、凄厉的哭嚎、以及施暴者得意忘形的笑声,在恶贯满盈的夜里回荡,拼凑成纯良女子的哀哀挽歌…… 然而这挽歌,佟春溪听不到了、师姊师妹也听不到了……她们关于罗柔最后的印象,便只停留在她自行出观的那个午后。直到再见面时,却已是阴阳两隔。 佟春溪讲完罗柔失踪前、与她说过的见闻,众人皆沉默不语。方七斗双拳捏得咯咯作响,恨不能将这些狡吏碎尸万段。 然而众人心中皆知,这也不过是一种推测。若果真是公门之人所为,想要杀人寻仇,便与造反区别不大了。 众人沉默间,一道悦耳声音响起,却是花希子崔琬、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师傅,我崔氏族中叔伯、兄弟,多有出仕为官者,与公门交游颇多。若真是公门中人所为,我爹爹必能牵动朝中关系,令那一干凶徒认罪伏法。” 方七斗闻言也道:“若真是公门中人所为,即便那张武侯铁面无私,怕也会阻力重重,难以查清真相、抓获真凶。所以,我们在暗中探查,绝非多此一举。正是要防备官官相护、大事化小!” 一向寡言少语的雪夷子丁陌娘,此刻也看向佟春溪道:“师姊,不妨叫花希子、方世侄试一试,总好过无头苍蝇似地乱撞。” 佟春溪转过身去,不愿众人看到她的疲累:“风夷子、雪夷子,明面上的探查、和武侯铺的交涉,交由你二人,决不能叫公门之人掉以轻心。花希子、月希子,你们纵然有心、但只许暗中探查,切记量力而行,不可卷入过深。” 佟春溪顿了顿,转过身来,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简,递到唐娟手上:“镜希子,你已还俗完婚、且有幼子需要看护。只需将这道信简送至上清观即可,其余事情,不许再插手。” 唐娟悲戚道:“师傅——” 佟春溪已举步进了偏殿,只留下一道背影:“我意已决,不必再说!” 第123章 焦头烂额 蓟州之乱平息后十年,洛阳城煌煌气象,已渐复苏。特征之一,便是城中武侯铺、不良卫数量的不断增加。 武侯张松岳最初兼理履信坊、景行坊中的两处武侯铺,因人情练达、办案有术,职级和薪奉年年递增。 但河南尹之后又陆续在洛滨坊、宁人坊、道化坊、道政坊等坊市增设武侯铺,扩充不良卫,以进一步巩固内防。这直接导致张松岳不再一枝独秀,又多出了几位出众同僚,可与他比肩谈案、不落下风。 去岁秋暮,洛阳最大的一处武侯铺,在择善坊中某户被抄没的官宅中,悄然落定。张松岳顺理成章、被调来此处,手下不良卫增至100余人。 明升暗贬的张武侯,被架空在洛阳城中部,除了偶尔去南市抓些打架斗殴的浪荡子,半年来几乎没碰过几件大些的案子。 然而就在这晚,一件莫名其妙的抛尸案,却在有意无意间、将他也卷入一个硕大旋涡之中。若干年后想起,犹自冷汗涔涔。 张武侯带着十余名不良卫,载着一具女尸,从上东门外快步而回。他眉头紧锁、想到的却不是案情,而是为什么陈少尹大人今日点将、偏偏点中了自己? 这应该不是欲扬先抑的拔擢,反而像是接到了烫手山芋、急于转手。 名义上是考验,实则是甩锅。 然而食君之禄、忧君之事,混迹公门多年,他也早习惯于这样的常态。 张武侯回到位于择善坊的武侯铺正堂,望着“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的铭联,不禁揉了揉太阳穴:“秦仵作,你须辛苦一下,随两名不良卫,先把死者尸身安置好。天明后找到稳婆,重新验尸。” 说着,又看向其他不良卫,“汤六,你去修文坊把尉迟老道叫来,画几道灵符、唱几道咒语,防止尸变。常四、鲁大,你们各点三人,随我去一趟麟迹观,问一问死者近况。况且死者浑身浮肿、面目扭曲,若要画像,须先问过与她熟识之人才好。” “喏——!”众人应下,便行动起来。 此时铅云遮月、星河无光,洛阳城的夜色中,洋溢着从未有过的诡异和阴森。几道桀桀的鸦噪声陡然响起,便是坊市外打更的更夫,都被惊出一身鸡皮疙瘩来。 城中某个角落,荒败的宅院外,一个蓄着山羊胡的青袍男子,正向漆黑的房舍拱手道:“仙人!我已差人照你所说,将那尸身抛入洛水。只是不明白,为何此次要故意留下首尾?” 漆黑房舍内,桀桀的笑声响起,如破锣烂钏、无比刺耳:“王宫使欲寻的那件宝贝,有另一股势力已经伸手了。正好本仙人刚采补完的女子,是个道门弟子,便想变废为宝、借刀杀人。好叫道门和公门,去将那股势力连根揪出来,最好拼个两败俱伤!岂不美哉?” 青袍男子也笑道:“仙人好算计!不愧是王宫使座上之宾。只是此前,河南尹曾通传全城武侯铺,要缉拿城中女子失踪案的真凶。后虽不了了之,但仙人若再行事,须得小心一些,切勿惊动城中一些佛法广博、道行高深之人,免得节外生枝……” 那仙人声音暴怒:“洪太祝!你们人族办事、果然瞻前顾后!不过享用了几个女子,若有看不惯的、只管过来便是!我手下的伥兵,便够他们喝一壶!” 说话间,房舍内一股黑气腾出、化为金瞳大汉,如小山一般站在洪太祝身前。而许多灰色阴魂,竟如长蛇般、争相缠绕在他身上,尖利的哭声和笑声鼓噪在一起,令人头皮发麻。 那金瞳大汉毫不介意,揪起一道阴魂、塞入血盆巨口,竟也不嚼,直接吞咽下去。 洪太祝寒毛炸起,浑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仙人切勿动怒……下官无意冲撞……” 那金瞳大汉森然一笑,拍了拍洪太祝肩膀:“洪太祝放心!本仙人只好女子、不吃男子。此番采补后,我必道功大进,答应帮王宫使找的宝物、必然唾手可得!” 洪太祝看着眼前毛骨悚然的景象,颤声附和道:“仙人道法高深,我等凡夫俗子望尘莫及……此后但有差遣,必当尽心竭力……若今日无事,下官便回去了……” 那金瞳大汉声如惊雷:“慢着!这几件东西,是那女子身上的。正好当作物证,奖励一下认真办差的公门之人,桀桀桀!” 洪太祝听罢,战战兢兢接下东西,随手作了一揖,便一溜烟跑掉了。金瞳大汉露齿森然,不屑道:“胆小如鼠,难成大事……” 而方才吞下的阴魂、此时又浮现出来。勉强聚成一道女体,带着一众阴魂,为这金瞳大汉锤肩揉背,如此情形,说不出的诡异。 金瞳大汉随手抽出一道阴魂,冷笑道:“新来的!与你说下规矩,你须为我勾来五名女子、要完璧之身,我便放你去入轮回。桀桀!” 那阴魂只是垂头颤栗,却发不出声响。金瞳大汉伸出食指,将那阴魂下巴勾起,只见五官清丽、双目无神,竟是新死不久的罗柔! 次日晨光乍现,一片金红之色洒向人间。仿佛昨夜目睹的罪恶,只是一场难以释怀的梦境。 张武侯带着几名不良卫,从麟迹观回来后,彻夜忙碌,未曾合眼,已将死者画像描摹出许多份来。又将死者当日发式、所佩钗钿,所穿衣履的样式、色彩,随身兵器等,逐一条陈、附在画像之下,以便不良卫四处查访线索。 少顷,日间当值的不良卫们,陆续赶来点卯,几乎将正堂前的空地站满。身为不良帅的高麻子、田胖子精神抖擞,站在七十余人的方阵前,显示着左膀右臂的身份。 张武侯清了清嗓子,开口时依然沙哑:“昨夜突发命案,东城外洛水中捞出一具女尸,初验为溺亡。尔等今日便拿着画像,以洛水为轴心,先在两岸的17个坊市仔细摸排。发现线索,立即回报!若无线索,再向南北两面,扩大搜寻范围。” 七十余名不良卫听罢,齐道:“喏——!”便在高麻子、田胖子两名不良帅的带领下,分为两股,沿着洛水两岸,开始忙碌起来。 目送完一众不良卫出动,张武侯预备回卧房补觉。却见一名身材干瘦、白发苍苍的老道,与仵作从后院走了出来,两名不良卫跟在后面、满目疲惫。 那老道还在反复叮嘱:“……横死之人,最易尸变。那姑娘死去已超过十二时辰,最好保持两人一班、轮换看守,切勿被猫、狗之类灵物惊扰。”老道絮絮叨叨,从怀里又掏出一张黄符,“若是遇到异变,一定要确认那姑娘额上黄符有无脱落。若是脱落,便将这张新贴上,切勿再用旧符……” 其中一名不良卫接过黄符、挠了挠头道:“道长!为何要两人一班?” 那老道笑眯眯道:“因为一个人看守,会比较害怕。” 那不良卫听完,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不再理会这神神道道的老道。转而拉起仵作,出门找稳婆去了。 看在眼里的张武侯,强打起精神,迎了上去:“尉迟真人!此番又劳烦您一趟,改日一定亲至观门,向三清道尊奉香叩首!” 尉迟渊却叹道:“道门后辈,横遭此难,老道亦是不胜唏嘘!不知何人,竟能下此毒手!这等凶徒!老道便折损些寿元,也要叫他不得好死。” 张武侯拱手道:“真人辛苦!我先差人送您回观歇息。” 尉迟渊却眉头微抬:“不急。关于这姑娘的尸身,老道尚有一事,须向张武侯说明。若看守之人发现异样,务必立即告知老道!” 张武侯再度拱手:“真人请讲!” 尉迟渊深吸了口气,才缓缓道:“人有三魂七魄。肉身若死,七魄便消。只余三魂,依依不舍,徘徊在侧。三魂者,胎光、爽灵、幽精,又称天魂、地魂、命魂。但我观这姑娘尸身,胎光、爽灵俱在,唯有幽精命魂,杳无所踪。三魂已经失了一魂,便难再转世为人,时候一长、只怕要化作怨鬼。” 张武侯吃了一惊:“横死之人,不宜久留,我亦知晓。可是如今要破案,这尸身免不了要多放些时日。只好仰仗真人多施些道法,勿叫中途生变!” 尉迟渊颔首道:“道门中人,便是要驱邪匡正,我自会竭尽所能。只不过,能将这姑娘一道命魂抽走,凶徒怕不是一般人,道术还在老道之上。若你们找到凶徒踪迹,切不可鲁莽行事,否则怕有性命之虞!” 张武侯微微沉吟片刻,方才道:“若果真如此,我便该禀报少尹大人,请他发一道公牒,召集城内道法深厚的禅师、道长,届时助我缉凶。只是少尹大人是否同意、便难预料了……” 尉迟渊点点头:“若能如此,再好不过。若少尹大人不允,我亦会私下里邀一些道友,一齐为此案尽一份薄力。” 两人说完,互相拜别。张武侯回卧房补觉。才睡下不到一个时辰,又被武侯铺外的争吵声惊起,只好憋着一股烦躁,蹬上乌头靴,大步出了铺门。 却见两名女道士叉着腰,欲要硬闯进来。被六名手持长矛的不良卫,拦在了外面。 张武侯一夜未睡、又刚接下命案,正焦头烂额之际,哪还有耐心去理这些琐事?张口便喝道:“哪里来的道姑?竟敢硬闯武侯铺!全抓起来!” 不良卫得了命令,便一拥而上过去抓人。只听见“嘭、嘭”几声闷响,六名不良卫如花瓣绽开,躺在地上,煞是好看。 张武侯怒从心头起,暴喝一声:“贼女,还敢拒捕!”便跳了出去,与两名女道士拳来脚往、激斗起来,一时间竟然相持不下,难解难分。惹得坊间小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一个大男人、竟跟女子动手?他家娘子怎么调教的?” “动手还落了下风,说明外强中干,床笫之间、只怕是一蹶不振……” “武侯铺的向来蛮横、欺软怕硬,今日倒碰上硬点子了,可见恶人自有恶人磨。” “我认得他,是不良卫的头头,今日怕是要颜面扫地了……真是大快人心!” “两位女侠,英姿飒爽!一朝出手,除暴安良……” 张武侯听得脸都黑了,突然后退一丈,理智渐渐回归:“你二人过来,究竟意欲何为!” 两名女道士见他退开,也停了手。其中一人声音清脆:“我是麟迹观花希子崔琬,过来看一看我们师姊……的尸身。这些不良卫存心刁难,还说……还说摸一下,便叫进去。” 崔琬说完,杏目圆睁,双颊微红,怒意犹然未消。 另一名女道士也道:“我是月希子覃清,你们这些公门中人,真是不可理喻、乌烟瘴气!” 张武侯微觉尴尬,狠狠剐了一眼躺在地上装死的六人。轻咳两声、才道:“是下面的弟兄唐突了……两位女道长,请里面说话!” 崔琬、覃清见张武侯服软,齐齐翻了一记白眼,并肩进了武侯铺。那眼神仿佛在说:早一些好好说话,不就什么事都没有吗?真是讲礼貌的、不如过来闹的。 张武侯扭过头,对着满地的不良卫轻喝道:“丢人败兴,还不快起来!”说完转身进了铺门,“两位女道长,我带你们过去,在后院……” 少顷,几人来到后院一间柴房,柴草早被搬了出来,堆在一旁。木门虚掩,秦仵作满身冷汗、不停地给身旁一位老妇壮胆打气。 那老妇虽不是头一次配合仵作验尸,但看到死者遗容狰狞,也是被吓得通天纹乱颤。 陡然听见木门“吱呦”一声响起,顿时大惊!“咚”地一声坐在地上,口中哆哆嗦嗦念叨:“魂归魂、土归土,冤有头、债有主……” 崔琬、覃清见状,连忙将老妇扶起。秦仵作才转过身来,对张武侯几人作揖道:“武侯大人,卑职确认死者是溺亡。且身上多处淤青,双臂双腿骨断筋折,生前当是……受尽凌辱。 另外,从死者头发里梳下来一些灰白渣滓,不像是洛水里的泥沙。其余卑职不便再说,这位是稳婆马婶子,便由她来禀报。” 张武侯哈欠连天,身上困意却早被这些接二连三的事情打散。将秦仵作捧来的灰白渣滓看了又看,才道:“这是熟石灰,营造房舍用的,先收起来。”说完又招手道,“马稳婆,你查出些什么,据实说来!” 马婶子惊魂甫定,抖着手掏出手帕来,擦了擦面上冷汗和泪痕。接着却是一声尖嚎:“作孽啊——!这、这姑娘岂止是破了身子……下面……下面没有一处好的……天杀的凶徒!该千刀万剐!呜、呜、呜……” 崔琬、覃清捂着嘴,已缓缓走到那熟悉而冰冷的躯体前。 崔琬轻轻掀开盖布,看着乌珠凸起、口齿大开、衣裙破碎的罗柔,浑身僵住了。手背上传来剧痛,泪目余光一扫,却是自己咬牙忍悲之时,咬破了捂嘴的手背。 覃清一声悲呼:“罗师姐——”接着身体一软,晕了过去。 第124章 扑朔迷离 曾经鲜活的生命,只剩僵硬的躯壳;曾经明媚的笑靥,只在回忆里隐现。 崔琬见覃清软倒,忙一把拽住、扶到柴房外面,旋即伸出拇指、其余四指扣在下巴,掐住覃清人中。 很快,覃清悠悠转醒,两人相视一眼,禁不住又哭了起来,许久才慢慢止歇。 覃清突然向张武侯盈盈一拜:“武侯大人!方才我二人心中急切、多有冲撞,还请见谅。我和崔师姊奉观主之命,想将罗师姐尸身带回、尽早安葬,不知可否?” 张武侯为难道:“案件尚在探查,尸身是极重要的证据。况且仵作验尸也不可能滴水不漏,总要反复勘验,才好协助破案。若案件有了眉目,死者尸身便会立即发还,女道长等我武侯铺消息便是。” 崔琬竖眉道:“若你们一日破不了案、崔师姊便要多曝尸一日吗?” 张武侯一时语塞,半晌才回复道:“我武侯铺必昼夜不停、全力侦破。若女道长仍信不过我,可每日来我武侯铺喝茶、看我公门之人是否尽心竭力!” 覃清见张武侯面色不善,忙圆场道:“武侯大人,崔师姊也是口不择言。洛阳城中,皆知武侯大人查案雷厉风行、最是刚直不阿,罗师姊的冤屈,便要靠武侯大人昭雪。” 张武侯听罢面色稍缓,覃清接着道:“小道尚有一事,想请武侯大人应允。” 张武侯沉声道:“女道长请讲。只要不触犯盛朝律令,都可以考虑。” 覃清又行了一礼:“如今天气日暖,罗师姐尸身怕要遭受不住。我想差人每日从家中冰窖运些冰块过来,护住罗师姐周身,好延缓尸身腐坏,请武侯大人体恤!” 张武侯颔首道:“你有此心,足见同门情深,我便答应你。只是送冰之人不得久留,交割完冰块、便须立即离开。” 覃清低头道:“这是自然,我会交代清楚。”说着从腰间解下一只荷包,“武侯大人,些许心意还请收下!查案辛苦,可吃些酒饭解乏。” 张武侯看了她一眼,却不接下,转身出了后院。 崔琬、覃清见事已如此,不能太过强求。只好相携而出,凄凄哀哀地离开了武侯铺。 七十余名不良卫,如麻雀一般、沿着洛水两岸散开,仔细搜寻着可能的人证或物证。第一日申时将近,不良卫们陆续返回,洛水两岸十七座坊市、已查过十一座,均是一无所获。 第二日未时初刻,不良卫们再度返回,剩余六座坊市也已细细探查完,仍旧未曾得到有用的线索。 张武侯看着眼前面色疲惫的不良卫们,知道他们所言属实。此时已经可以初步判定,凶徒拘押罗柔之所,一定不在洛水沿岸。而是凌虐过后,才伺机将罗柔扔进了洛水、致其殒命。 张武侯将手重重拍在桌案上:“既然行凶之地不在洛水两岸,你们便向南北两面,扩大搜寻范围。 常四、鲁大、高麻子、田胖子,你们四人商议,除过已探查过的十七座坊市,将城中其他坊市分派一下,安排两人一队、昼夜换班,继续探查。找到线索,随时来报。” 众不良卫听罢,抱拳应下。 第三日上午巳时二刻,两名不良卫在立德坊探查时,从祆祠外干涸的水沟里,捡到一枚花钿,疑似死者头上所佩之物。 到得下午未时三刻,又有两名不良卫在会节坊祆祠的草丛中,捡到一柄竹剑,疑似死者佩剑。 张武侯忙既差人去麟迹观,将监院风夷子许梅香、以及崔琬、覃清召来,现场辨认,确定便是死者之物。 许梅香等女道士睹物思人、正自悲戚,又有两名不良卫回来,从手中布袋里掏出一只绣履。两人回报说是在修善坊祆祠中找到,在与祆教“麻葛”(祭司)对质时,还险些爆发冲突。 崔琬看到绣履,不由分说便夺了过去,泪如珠玉般迸将而下。 两名不良卫便要上去夺回,被张武侯一把拦了下来:“几位女道长,逝者已逝,生者自惜!既已确认了证物,几位或可去后院再看看她,我便差人送你们回观。” 许梅香、崔琬、覃清默然点头,便在两个不良卫带引下,去后院柴房看过罗柔尸身,便登上马车,回观去了。 张武侯喜忧参半,案发已经两日,探查毫无建树,令他压力倍增。 然而今日这些物证线索,倒像是商量好似的、一下子全冒了出来,并散落在洛阳城各处。唯一蹊跷的便是,这些物证都是从祆祠中找到,未免有些巧合。 洛阳城中尽人皆知,祆祠是祆教教众活动之所,此事有可能是栽赃祆教。但也有可能是祆教中出现了败类,利用教徒身份、将这些物证抛出来,吸引不良卫注意。 而上至朝廷、下到洛阳公门,因为粟特族“昭武九姓”的缘故,对这些西域教门,自来便投鼠忌器。若要抓住这些物证、往下追查,必然会与祆教产生摩擦,不利于盛朝“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泱泱大国形象的维系。因此,无论案件是否与祆教有关,凶徒们有恃无恐、公然挑衅的态度,都令张武侯恼怒异常。 恼怒过后,张武侯渐渐恢复理智,如果以此倒推,罗柔尸身出现在洛水中、便绝非偶然,极有可能是凶徒刻意为之。 这些凶徒残暴且聪明,似乎并不介意武侯铺、不良卫拿到这些证据,反而摆明车马、循循善诱,将看似有用的线索一道道抛出。然后如猫戏老鼠一般,看着他们进退两难、束手无策,享受着这样的恶趣味。 张武侯查案多年,从未有过此时这种“拳拳打出、招招落空”的憋屈之感: 查不到线索、案子便难以寸进,如今陡然查出好几条线索,案子却更加扑朔迷离! 整个案子、更像是一个圈套,在等待着更多的人落入其中,好一网打尽。仿佛一只无形大手、一股庞大到难以撼动的势力,蛰伏在众人背后,暗暗操纵着一切。 如此到得第四日,武侯铺不良卫的触手,突然间迅速覆盖了洛阳城的一百一十二处坊市!不但有张武侯派出的不良卫,还有其他六坊的武侯,也将不良卫尽数撒开,开始寻找自己关心的线索。 因为,洛阳城在沉寂月余后,又有一名女子莫名失踪,与之前如出一辙:尸骨杳无踪迹,便似人间蒸发! 而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河南府少尹陈望庐、陈府中三小姐。 陈少尹暴跳如雷,将择善、履信、洛滨、宁人、道化等十几处坊市的武侯,全部召到府中,骂了个狗血淋头。 尽管一个月前,力主将女子失踪案草草结案、以安定人心的,便是这位陈少尹。但此一时彼一时,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便也顾不得许多,又差人将案卷提出来,重新再查。 当是时,一排武侯立在下首,听着他大声的喝骂,除了腹诽之外,并无人敢触其霉头。几位武侯挨过骂后,行动便出奇地迅速且统一,全城近千名不良卫,如工蚁般四散开来,以掘地三尺的韧劲、在全城各处细细探查。 而众多不良帅、不良卫们,也罕见地摒弃前嫌、互通消息,只为尽快将陈府三小姐找到。 张武侯手上“洛水浮尸案”尚未告破,又被迫卷入死灰复燃的“女子失踪案”中,除了打起十二分精神、昼夜探查外,便只剩下苦笑: 这几日,麟迹观监院风夷子许梅香、雪夷子丁陌娘每日必到,催问他案件查探情况,并试图要回罗柔尸身。 丁陌娘为人谦和、还讲几分道理,许梅香却是洛阳道门中有名的“疯婆子”,每每话还没说上几句,便与张武侯争吵起来,最后不欢而散。 洛阳公门的大肆探查,虽不能立竿见影,却也不是全无所获: 一个隐姓埋名的采花大盗,被不良卫无意中揪了出来,当场打死; 平日里流窜在坊市间、偷鸡摸狗的盗门宵小,被拘走数人; 许多欺行霸市的浪荡子,也被安上各种罪名,抓回各武侯铺的大牢…… 一时间,洛阳城中河清海晏、歌舞升平,竟隐隐显露出太平之世的气象来。 收到元夷子佟春溪信简当日,公孙真人便派出暝灵子卓松焘、玉灵子黄硕,跟随方七斗、罗柔夫妇一路下了翠云峰,向洛阳城而来。 麟迹观玄元大殿,佟春溪虽心中悲痛,还是忍着眼泪,面见了匆忙赶来的卓松焘、黄硕二人。 一番寒暄后,相谈进入正题,卓松焘拱手道:“佟观主,罗师妹遭此劫难,也是命数使然!还请多自宽解,以免郁郁成疾。 我家观主公孙真人说,他忙过手头一桩事情、近日便会过来。我与黄师弟算是先行一步,听凭佟观主差遣!” 佟春溪颔首道:“昨夜突闻噩耗,也是心神大乱,如今想来,倒有些搅扰公孙观主清修了。今日天色将晚,便先安排你二人住下。” 这时,知客女道士过来禀报:“弘道观观主尉迟渊过来拜会,说有要事相告。” 佟春溪点头道:“请他进来。” 数息后,尉迟渊疾步进来、草草见礼后便道:“元夷子师妹!罗师侄之事……恐非人为,怕是有妖物作祟!” 佟春溪面色微变:“尉迟道兄!此话从何说起?难道你已见过我那……短命的弟子……” 尉迟渊郑重道:“也是阴错阳差。昨夜突然被张武侯叫去,说是超度亡魂、防止尸变。公门涉案的死者、多半是横死,愚兄也不是第一次处理,倒也没什么稀奇。 只是待我进去,见到躺尸之人竟是师侄!心中悲慨、难以自抑!然而探查之下,发现罗师侄三魂、已然丢了一魂!推测其术法,全不似我道门破魂之法,竟有些像妖族‘碎魄抽魂’的妖法!” 卓松焘听罢,突然插口道:“尉迟观主,若您推测属实,此事怕是十分棘手!当年吴天师在我观中做客、曾提过妖族妖法,便是道术颇佳的道士、和尚,也不能力敌。” 佟春溪戚然道:“若果真如此,妖物也好、凶徒也罢,我便舍了这道身,也要将他们尽数诛杀、替天行道!” 尉迟渊老眸清亮:“元夷子师妹,却也不必急着玉石俱焚。我既然过来,便是心里已经有了些想法,想先与你讨论一番,才好定出章程来!” 佟春溪眼中亦焕出神采:“尉迟道兄,还望不吝赐教……” 第125章 为虎作伥 暖风和煦,踏青而行。落花入发,飞絮沾衣。 自来春风得意、秋月凝愁,杨朝夕面色惘然,对于此番下山,其实心里,并无太过明确和细致的打算。 只是觉得,回头皆是伤心地,不如一路往前。或许某年某刻,便能抛下心中遗憾和执念。 杨朝夕出了邙山,脚下却步步渐缓。触目所见,皆是良田沃野,谷苗青青,陇亩纵横,一派欣欣向荣的图画。 心中烦郁之情,顿时荡然一空,天地如此广阔,何必囿于一谷! 穿行在洛阳北郊的田埂间,时而捉一只飞虫,时而攫一根稗草,倒也兴味盎然。如此闲庭信步的节奏,到得酉时,方才入城。 进了安喜门,城内坊城楼馆,皆无太大变化。路过北市东坊门时,杨朝夕想起自己这几年、常护着娘亲过来售卖绢帛的经历,心中颇觉歉疚。街上行人渐疏,一天的繁华即将落幕,他加了快脚步,一路向南而行,想在暮鼓声尽前,赶到麟迹观。 走过上林坊,便是一道洛水横亘在前,水汽氤氲,湿风扑面,无边清爽透过毛孔,直击心灵。他双腿停了下来,双眼不自觉眯了眯,以最舒适的姿势、感受着久违的舒畅,浑然忘我。 十息之后,就在他张开眼帘、要继续通过浮桥时,一丝异样之感令他不寒而栗。这异样一闪而逝,似乎是刚才自己太过舒展、无意间触发了某种道术……是什么呢? 杨朝夕按下心中急躁,再次舒展身心、眼睛微眯,眼前洛河之上,渐渐升腾起丝丝绿气,一闪既逝。 杨朝夕恍然:这是那位吴天师道友教过他的“望气术”。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修至大成,可观万物气象。 杨朝夕向右看去:一轮红日,渐渐没入峰线,耀眼霞光沉入洛水,被水波纹绞得粉碎。他郑重起来,调整气息、心如止水,双目半阖、似看非看。 那细细缕缕的绿气又浮现出来,飘忽不定、暗淡隐晦,仿佛翡翠上蒙了一层油污,给人以森森寒意。 杨朝夕心中微动,几句歌诀在脑海中迅速闪过: 仙气飘飘,紫中含金;魔气沉沉,昏天黑地;鬼气森森、绿里带灰;妖气冉冉,杂色纷纷…… “望气歌”与眼前之气相互印证,便可断定:洛水之上漂荡的,乃是阴魂之气! 所谓“阴魂不散,必有奇怨,一息三变,最为凶悍”。此处阴魂啸聚、无人管束,时间一长,必然殃及生人! 杨朝夕一念既生,便欲有所作为,然而搜肠刮肚,却没找到一种能超度阴魂、送入轮回的术法来。真是“术到用时方恨少”! 思来想去,终于被他想到了一个折中的法子,不禁暗赞自己急智无双。便在此时,暮鼓遥遥响起,宵禁在即。行人无不加快步伐,奔向居住的坊市、行走如飞。 “先得找个住处,安顿下来才好。这些阴魂,一时半刻也不会散去,稍待再来帮他们解脱。” 杨朝夕转念一想,便掉头回去、进了上林坊中。在南面寻到一处矮馆陋舍,付过银钱,便住了下来。 馆舍房间逼仄狭小,一榻、一案、一灯盏而已。茅厕在院落一角,臊臭之气远远传来,令人眉头不展。 杨朝夕勉强在榻上坐下、掌起灯来,打开一只包裹,拿出吴天师送的九道灵符,收在怀里。又将慕容怀谷赠的那柄铜钱障刀翻出来,插在腰间,心道: 这刀砍人不行,驱鬼应该不错,今日便当做试刀了! 杨朝夕按灭灯盏,将门开出缝隙,看馆舍内漆黑一片,才悄然溜出。几下气息搬运、脚底生风,“一苇渡江”轻功使出,身形恍如飘蓬。跃上屋脊后,双足轻轻一点,身体又向前飘出几丈,出了坊墙。 坊墙外漆黑如墨,暂无不良卫巡逻过来,须抓紧时间! 杨朝夕拔足急奔,只在几棵树下稍作停留,便飞身而出,很快回到方才望气之处。 天幕阴沉,不见星彩月色。杨朝夕再度运出望气术,却见绿气更加凝实,数量比之方才,更多了三倍不止! 绿气化为许多球体、渐渐长出头颅和四肢,活灵活现地在水上飘着。时而聚在一起,时而四面张望,仿佛在商量着什么。 杨朝夕明白,这是“阴魂点卯”。待阴魂齐聚,商定好今夜欲行之事,便会各自散去。届时再出手,便不好一网打尽。他伸出左手,掐了个剑诀,点在眉心之上,口诵咒曰: 三清道尊,清气流芬,弟子虔诚,欲开天门。三目通明,照化吾身,辨鬼窥神,急急如律令! 诵咒方毕,左手剑诀又在眼前一抹,双瞳和眉心之上,皆映出淡淡紫光——天眼已开! 抬头再看过去,绿气之中夹着许多灰影,个个面目狰狞丑陋、令人作呕。那灰影便如绿气的骨骼般,撑着半透明的魂体。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杨朝夕左手迅捷无匹、探入从怀中,摸出一道“解厄符”。右手则竖起铜钱障刀,将解厄符一挑,便将灵符粘在了刀尖。 此时左手更不停顿,待刀尖瞄向那群阴魂,左手顺势一推。那铜钱刀便带着灵符、化为一道流光,激射而出!破空之声随即响起,竟有风雷之势! 不足一息,那灵符已闯入阴魂啸聚之处,仿佛滴水落入滚油,猛然炸裂开来。 顿时,洛水上、半空中,阴魂被炸得一片狼藉,整个过程却无半点声响发出,像是场即兴的哑剧。也有个别侥幸逃开的阴魂,有的四散遁走,有的却重新聚拢、张牙舞爪地向杨朝夕奔袭而来! 杨朝夕又摸出一道解厄灵符,脸上露出肉疼之色。顾不及多想,将灵符对着眼前数道阴魂猛然拍出! 灵符与阴魂触碰的刹那,“噗!”地一下炸开。虽然无声,却也将杨朝夕掀到两丈之外,摔在一棵树下,浑身没了力气,头脑嗡嗡作响。 心中不禁苦笑:今日亏大发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若再来一只阴魂,自己便只能任人宰割了。 正这般想着,果然有一道奇伟黑影,踱着四方步、从河对岸悠然飘来。 这黑影豹头环眼、铁面虬鬓,面色焦黑,额上红肿,相貌丑出天际。只见他右手捏着铜钱障刀,在他庞大身躯反衬下、宛如匕首般小巧。左手却掐着几只阴魂的脚踝,仿佛倒拎着几只鸡鸭。 杨朝夕心里不住哀嚎:这下惨了!刚打了小的、老的便来上门讨债……吾命休矣!爹爹、娘亲,对不住!来不及给杨家留后了…… 然而此时,颠覆认知的一幕发生了: 那奇丑黑影竟将左手一甩,一只阴魂的头颅便送入大嘴,他又偏头一拽、一扬,那阴魂便从手中脱落,接着整个掉入大嘴之中。他眼睛微眯、似是非常享受,接着几下大嚼,发出脆骨被臼齿碾碎的声响。接着喉头一滚、咽了下去,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杨朝夕心惊胆寒:“你……你……你是何方神圣?” 那奇丑黑影大嘴咧开、唇红齿白:“铜钱障刀?你的?” 杨朝夕点点头,不明白他何以答非所问。难道杀人之前、还要折磨一番?怎么恶人都有这种癖好…… 奇丑黑影却自顾自道:“铜钱障刀催灵符,一道金光破阴魂。小道士,你这手法虽俊,却是暴殄天物啊!你看看!本来够吃十天半个月,你两道灵符一出,便只够今日宵夜的了。” 杨朝夕见他不是阴魂头目,心中悬着的石头、才落了下来:“你……居然吃鬼!” 奇丑黑影不屑道:“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今日未带玄幽阴火和黄泉之水,否则或烤或煮,滋味要比生吃好过百倍。你莫转移话题!你炸了我的口粮,这笔账怎么算?” 杨朝夕满脸黑线:“这……这铜钱障刀还有些分量,便送给你当做补偿。若不够、我身上还有些银钱,你一并拿去便是……只是此时身上无力,须得你自己来取。” “我一只鬼,要你人间的银钱作什么?”奇丑黑影说话间,笑容玩味。右手陡然轻甩,那铜钱障刀便刺入树干中,距杨朝夕道髻不到一寸。 杨朝夕撇撇嘴:“那你划下道来!要我怎么做、才肯罢休?” 奇丑黑影陡然凑近、笑意更浓:“近来洛阳伥鬼出没,机会不可多得!你若再发现这种绿骨灰皮的伥鬼,便传讯给我!待我吃够今日欠下的数量,便饶过你!”说完,扔出一块非金非石的腰牌,“这是馗符,你且收好。若要传讯,以馗符叩齿三下,我便能知悉。” 杨朝夕只好再度点头:“这办法倒也新奇。只是,什么是伥鬼?鬼不是都长一个样子么?” 奇丑黑影二度不屑道:“读书少,真可怕!想我状元之才,今日却要给你启蒙,真是牛刀杀鸡、大材小用!伥鬼,便是给老虎吃掉的人,又帮着老虎勾来其他人吃掉,‘为虎作伥’总听过吧?” 杨朝夕奇道:“原来‘为虎作伥’是这个意思!以前读书,不过囫囵吞枣、一知半解罢了。只是为何这些人被虎吃掉、反而还要帮虎害人?” 奇丑黑影耐着性子解释道:“伥鬼被老虎吸走一魂,三魂不全、不能轮回转世,所以才甘做帮凶。” 杨朝夕喟然道:“原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四海皆准的至理。阁下……究竟是谁?” 奇丑黑影已经转过身去,向来路折返,显然对这问题层出不穷的小道士,颇感厌烦。 他依旧踱着四方步、脚下恍如浮漂,声音远远传来:“我叫钟九道,专司吃鬼。若无鬼讯,勿来烦我!” 杨朝夕呆靠在树下,心中咀嚼着那名字,总觉得有些古怪,却一时想不出古怪在哪里。 这时,扎在树上的铜钱障刀,陡然掉落下来、砸在怀里,将他吓了一跳。 杨朝夕心中陡然一道灵光闪过:钟九道……九道……‘九道’合一、莫不是个馗字?这人……啊不!这鬼,居然便是钟馗! 第126章 柴房尸变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杨朝夕目送钟馗走后许久,身上力气渐复,才慢慢爬起来,机警地向上林坊返回。翻越馆舍屋顶时,气息搬运一度不稳,险些从乌瓦上滚落下去。 待回到逼仄狭小的房间时,已是浑身大汗,熟悉的臊臭之气在房中弥漫,令他清醒了不少。囫囵铺开榻上一团黑乎乎的被褥,带着对钟馗的种种猜想、以及施展望气术和开天眼后的疲惫,终于沉沉睡去。 一样的月色笼罩下,择善坊武侯铺,后院柴房中,却是另一番惊悚。 罗柔尸身发现至今,已是五个昼夜,大小不等的冰块、依旧冒着淡淡寒气,将她围在当中。圆睁的双瞳本已浑浊不堪,此时却仿佛恢复了几分神采。 陡然间,几声凄厉的猫叫、在柴房上空响起,那双瞳竟然眨了几下! 猫叫声将看守在柴房外的两名不良卫惊醒,两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哈欠。如果方七斗在场便能认出,这两名不良卫,却是五年前看守杨朝夕,被他们在洛水边芦苇荡的一间茅舍里、暴打过的一顿的石崖子申景宾和木崖子邵庚贤。 两人本是龙兴观弟子,却不知为何,如今脱了道籍、弃了道号,当起了不良卫。 申景宾骂道:“这该死的野猫!半夜叫春,搅了老子好梦!早知便该把我那弹弓拿来,打折那猫腿……” “嘘——俺娘说晚上不能说死字,不吉利……呸、呸!俺咋说出来了……”邵庚贤话音含混、在一旁认真劝告道,却不料自己也犯了忌讳,不禁后悔不迭。 这时柴房内,似乎传来“咚、咚、咚”的轻响,有些像叩门声。 申景宾微觉不对,轻喝道:“闭嘴!里面有声音……不会是野猫溜进去了吧?” 邵庚贤闻言气息一滞、捂住嘴巴,竖起耳朵仔细听起来:咚、咚、咚……咚!两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 但身为不良卫,平日走街串坊,与浪荡子、小盗们多有交手,胆气却也还有几分。“唰、唰”两声,两人抽出腰间横刀,心中更多了几分底气。接着两人亦步亦趋,慢慢向柴房靠过去。 到得门口,那“咚、咚、咚”的叩门声,便愈发响亮。只不过这声音,却不是从门上传出,而是在柴房里回荡,有些沉闷、却惊心动魄。 申景宾将胆一横,挥刀将门栓拨开,接着飞起一脚、将柴房木门直接踹开。邵庚贤右手虽抖,却也跟着申景宾一道、“哇呀呀”对着门内一阵乱劈。 六息过后,两人便已察觉,方才数刀挥出,却只砍中了空气。而那“咚咚”声,在他们收刀立定时,正从地上传来。 两个难兄难弟定睛一看,几乎魂飞魄散!那罗柔尸身竟似活了过来,一颗头颅不停地抬起、落下、抬起、落下……撞在盛放尸身的门板上,发出“咚咚”之声! 两人头皮炸开,“啊!啊——”地大叫两声,便都扔下手中横刀,夺路而逃。那“咚咚”之声,依旧在他们身后有规律地响着,仿佛催命的鼓点! 柴房异变,立刻惊醒了前院值守的张武侯和不良卫。几人俱是和衣而卧,听见叫声,立刻便翻身而起,向后院赶去。 仓促之际,张武侯也不忘将案上的一只墨仓、一柄桃木剑和一小袋生糯米抓在手上,以防最坏的情况出现。 刚跑出正堂几步,申景宾、邵庚贤已迎头撞了上来,被应变飞快的张武侯一脚一个、踹翻在地:“慌里慌张!干什么去!” 申景宾面色煞白:“那女……女尸,活过来了!快逃……” 张武侯眉头竖起、横了两人一眼:“跟过来!”便带着其他不良卫,向后院急奔而去。 两人喘息半晌,也觉自己过于失态、又壮起胆子,战战兢兢地向后院挪过去。 张武侯等人赶到后院,只见柴房木门大开,一道身影立在门内,额上还贴着尉迟老道画的黄符。清辉洒下,衣裙分明,正是那罗柔的尸身! 那尸身双臂平举、躯干僵直,似乎感应到生人气息,便向他们这边侧转过来。那额上黄符被风一吹、竟飘然落下,露出苍白的面孔!面孔已不再扭曲,但比起扭曲之时、更令人胆寒! 张武侯暗道“糟糕”,日防夜防、防了几日,结果还是尸变了。 张武侯更不迟疑,将墨仓拍在一名不良卫的手上:“我先来斗她!尔等稍后听我之令,用墨线将她捆了!” 说话间,张武侯已奔出两丈,向那呆立的尸身冲上。左手布袋挥出,生糯米如雨点般、罩向尸身,但凡击中的,便“噼噼啪啪”爆出点点黑烟。 尸身抗下第一招,径直跃起,向张武侯合身砸来!张武侯不退反进,桃木剑猛力刺出,向尸身心口刺去。却仿佛刺中了铜墙铁壁一般,顿时折成数段! 情急之下,张武侯身体飞退,暴喝道:“捆住她!” 两名不良卫从墨仓中扯出墨线,向尸身拦腰奔去。待墨线触及尸身,两人便交互转圈,仿佛捆粽子一般、将尸身缠满十几道墨线。 尸身被缚、顿时腾起阵阵黑烟,还要向前跃起,却被钉在了当地,一时间难以脱困。 便在此时,张武侯从怀中摸出另一道黄符来,飞身扑上。待身体与尸身擦肩而过时,“啪”地一下,将黄符重新贴在尸身额上。那尸身便如一截木桩般,“嘭!”地一声,直挺挺后仰倒地。 张武侯顿住身形、擦掉冷汗,转头看向申景宾、邵庚贤等不良卫:“还不将女尸抬进去!” “喏!”几名不良卫应下,便从柴房中搬出门板,重新将被墨线五花大绑的尸身抬起、安置好,再放归原位。又将散落的冰块捡回,堆放在尸身周围。 待一众不良卫忙碌完,已是三更天。张武侯又加派了几名不良卫一齐看守。直至鸡鸣,人与尸相安无事。 晨鼓催醒,宵禁解封。张武侯忙带着一些不良卫,加入到满城搜寻陈府三小姐的行列当中。 一来,此事影响太大、波及太广,作为统管洛阳武侯铺的陈少尹,甚至发出悬赏文告,如有提供线报、乃至抓到真凶者,赏银十两到百两不等。 二来,昨夜罗柔尸变,险些酿成鬼祸,今日麟迹观道姑再寻上门来,必定不肯善罢甘休,还是躲开为妙。 果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上午辰时初刻,得知昨夜尸变消息后,弘道观观主尉迟渊、大弟子淳宗子尚思佐,麟迹观监院风夷子许梅香、雪夷子丁陌娘,以及上清观暝灵子卓松焘、玉灵子黄硕,六人一道进了择善坊武侯铺,直奔后院柴房。 此时春阳极盛,难以直视,再厉害的邪祟,也不可能光天化日下暴起,何况只是一次预料之中的尸变。 六人默然进了柴房,看到被墨线捆起的女尸双目圆睁、大而无神,狰狞表情已然平复,便知不良卫透出的尸变消息,绝非虚言! 尉迟渊伸手入怀,掏出一只猩红色的小包袱,打开之后,众人看去,无不诧异:竟是一只小巧古朴的司南! 司南铜座磁勺,铜座上浮刻着八方、八卦、天干、地支,轻轻旋转后,那勺头便落在了北面,勺柄则指向南面。 众人只见他轻诵咒语,一手托着司南,从尸身头部起始,经胸前、胯部,向双足掠过,然后陡然一收。那司南上的磁勺便如陀螺般、飞快旋转起来,许久方停,却是颤颤巍巍地、指向了东南方向。 尉迟渊眉头微舒,对其余众人道:“昨日尸变,时辰不对,该是那妖物刻意为之。虽不知何故,却因此泄露的它身上气机,被我这辟邪司南锁定。咱们趁着白日,不妨寻上一寻,若能找到妖物踪迹,这仇便算报了一半啦!” 许梅香则怒目一扫,对着门外轮守的两名不良卫道:“你们张武侯,躲得倒干脆!省了老道我一通骂。今夜如再有异变,最好立时告知我们,勿再自作聪明、胡乱弹压,以免引火烧身。” 两名不良卫侧过脸去,不愿理她。许梅香又要破口大骂,被丁陌娘上来拦住。 尉迟渊上前几步,又掏出一叠黄符来,塞到二人手中:“横死不葬,本就逆常。尸变一起,必定一次比一次凶险,今夜看守,请转告张武侯多加人手,以防不测。” 尉迟渊顿了顿,故作高深地捋了捋颔下银须, “这黄符叫‘闭气符’,不是贴给她的,是给你们自己贴的。若战她不过,只管逃脱!这符可贴在自己额上、以遮掩生人气息,从而躲开她的攻势。” 两名不良卫将信将疑接过黄符,将这干瘦老道的话记下,心中却颇不以为然:一个回魂的尸身,最多有些吓人。若一群不良卫齐上、都要避其锋芒,岂不更叫城中小民看扁? 尉迟渊交代完这些,便与尚思佐、许梅香、丁陌娘、卓松焘、黄硕一道,跟着辟邪司南所指方向,寻迹而往。 每到一处街口,尉迟渊便催动辟邪司南、辨明接下来的方向。如此斜斜穿过会节坊、南市、章善坊后,进到会节坊中。 会节坊距建春门不远。数年前蓟州之乱,安禄山叛军便是从建春门、上东门等东面三门破城而入,对周围坊市的烧杀破坏,也最为严重。 会节坊当时几乎夷为平地,仅存的几处荒败宅院,孤零零地堆在坊中。附近坊市小民,多传坊中闹鬼,因此很少有人买下来重建。 西面木制坊门已朽坏坍圮,尉迟渊一行人进了坊门,辟邪司南的磁勺竟自行旋转起来。 沿着坊内十字街东行一段,尉迟渊等人却看见张武侯带着一众不良卫,也在此处探查,便行礼道:“武侯大人,可找到线索?我等刚从你武侯铺出来,相关机宜,已告知看守之人,还请务必重视。” 张武侯瞥了眼面色不豫的许梅香,向尉迟渊点头道:“道长客气!近来陈少尹府中三小姐失踪,城中不良卫全在寻她的下落。我派了一些不良卫,专查这些废弃宅院,发现罗柔头发里发现的石灰粒,与这断壁残垣中的灰土十分相似。今日恰巧,在这会节坊中的一处废宅里,发现了一些线索。” 许梅香闻言,抢先问道:“张……武侯大人,可否带我等前去一观?”丁陌娘也是目光微动,看向这边。 张武侯轻咳一声:“倒是无妨!此处与女子失踪案无关,况且尚未上报。” 两路人马便在张武侯带引下,来到会节坊的一处废弃宅院。 宅院破败多年,院墙大半倾覆,院内荒草丛生,园柳叶恣意生长、亭亭如盖。视线穿越颓掉的院墙,可以看到毗邻的一处祆祠旧址,也是大半崩坏、年久无人。 众人绕开脚下的瓦砾障碍,来到后院一间相对完好的房舍前。几个不良卫当先进去,似是拱卫现场。见无异状,尉迟渊、张武侯等人也相继踏入。 房内徒有四壁,唯有一把奇怪的圈椅放在中央,簇新的光泽、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圈椅上还有崩断的绳索,绳索上、圈椅上全是斑斑血迹,如今早已干涸。 张武侯沉吟半晌,捋了下措辞才道:“我与秦仵作反复看过罗柔尸的伤势,手臂和腿上的淤青勒痕,与这圈椅上绳索的纹路,全部吻合。照此推断,罗柔该是被困在这圈椅上,被几名凶徒……肆意凌辱……” “啪”的一声轻响,将张武侯的话语打断。却是尉迟渊取出辟邪司南、再度催动,那磁勺却抖动着转了几圈后,直接崩裂开来。 尉迟渊面色严峻:“这妖物非同小可!单是残留在此处的妖氛,便能令辟邪司南这等法器承受不住、法阵自爆。看来想要降服妖物,须得多请些同道来,好好谋划一番。” 许梅香、丁陌娘听他说完,俱是忧心忡忡。卓松焘见状开口道:“我家观主这几日便会下山,到时必能助一臂之力!” 一路沉默寡言的尚思佐忽道:“武侯大人,我等虽修的是上清派道义,但平日多是诵经习武、练气修心。对于降妖捉鬼的术法,唯有茅山宗涉猎较多。若武侯大人能找些修习茅山术的道长,我们胜算便能更大一分。” 尉迟渊望向尚思佐,给出一个嘉许的眼神,旋即转向张武侯:“武侯大人,我观中弟子所说,亦是我之所想。今日既找到案发之处,便是有了眉目,我等必会继续追索。只待武侯大人准备了结此案时,我等听凭差遣。” 两路人马抱拳行礼后,便都出了会节坊,各自忙碌去了。 第127章 南市老丐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盛朝坊间,传闻有一种叫“魇”的小鬼,非善非恶,夜来旦去,虽不害人性命,却最喜捉弄人。往往趁人睡熟、伏在身上,又伸出舌头,将人的梦境搅得一塌糊涂。 被“魇”捉弄之人,明明意识清醒,身体却失去控制、不能起身。坊间小民有个颇为传神的叫法:鬼压床。 或许是报应来的太快。杨朝夕前半夜两道灵符,便杀得伥鬼死伤大半;后半夜便被“魇”找上门来、压在榻上。一觉起来,天已大亮,却仍旧浑身酸软、疲惫不堪。 回忆一夜的若干个梦,纠结的、迷惘的、空欢喜的、难割舍的……全都杂乱无章。除了情绪观感,没能留下分毫印象。 起来穿戴洗漱,昨天那股臊臭似乎了然无踪。然而细细感受,那臊臭仍旧蓄在鼻孔里,不来不去。杨朝夕不禁想起承虚子韩奉樵、常挂嘴边的一句话: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昨晚率性而为的一次出手,用掉两道灵符,肉疼之感仍在。杨朝夕出了上林坊,想到临行前公孙真人的嘱托,心中颇有些唏嘘: 也不知麟迹观哪位师姊或是师妹,红颜薄命、横遭不测? 半个时辰后,他已站在麟迹观前。观门两侧雌雄麒麟依旧威严,周围的树木比之五年前,又茂盛了许多。枝叶交叠间,说是遮天蔽日,亦不为过。 当值的是位有些眼熟的师姊,却不是“镜花水月”中的任何一个。想起从前,因一点小误会而衍生出的许多龃龉,不禁哑然失笑。 上前打过招呼,那师姊也颇有些惊喜,只不过、有些欲言又止。 然而疑团,很快便被解开。当见到春溪婶婶,她便摒退诸人,红着眼眶、向他讲述了水希子罗柔遇害的消息。 杨朝夕头脑发蒙,想起罗柔师姊为他准备的整蛊斋饭,想起自己第一次伐毛洗髓、一身恶臭熏得罗柔吐他满怀的情形,想起自己意外之下被罗柔、崔琬看光光的经历,想起罗柔用“灵蛇化蛟枪”教训自己时的古灵精怪…… 昔日不大愉快的交集、此时全化作温暖的回忆。而这回忆,却再无续集。 杨朝夕初时觉得痛惜,渐渐又有些愤怒:好端端一位姑娘、只因为无意中听到两个官吏的密谈,便被捉去凌辱、虐杀,简直丧尽天良! 杨朝夕强压住心中难平之意,郑重道:“春溪婶婶,我杨朝夕一定帮罗柔师姊,讨回个公道!” 似乎已不必再努力维持、一观之主处变不惊的威严,佟春溪此时已是泫然泪下:“夕儿,我自然希望你们能查出真凶,惩恶除奸。只是,若凶徒太过厉害,便须忍辱负重、保全自身为要。琬儿、清儿亦如你一般情深义重,也已各自回了宗族,暗暗探查去了。” 杨朝夕点点头,捻了捻袖口暗囊中的钱袋。那粒粒浑圆的金豆子,怕是要晚些时日、再还给覃清那个小丫头……或许几年不见,早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吧? 杨朝夕待佟春溪情绪稍复,又缓缓道:“听我家观主说,卓松焘、黄硕两位师兄,早几日便过来了。却不知在前院哪间客房住着?我这便与他们汇合,好尽快为此事助力。” 佟春溪犹豫片刻才道:“今晨他们得了消息,跟着你风夷子、雪夷子师傅,还有弘道观的尉迟真人,去了择善坊武侯铺。柔儿尸身一直停在那里,昨晚不知何故,发生了尸变……” “尸变?怎么会?”身为修道之人,杨朝夕对这些阴阳之事,即便不曾深究、却也耳濡目染、所知广博。 令凡夫俗子闻之色变的“尸变”,其实极少发生。即便偶尔发生一起,最多只是“坐尸”或“行尸”,活动能力极其有限。只不过生者惧怕死者,少见多怪、以讹传讹,以至于附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灵异之事来。 至于能够伤人性命的“僵尸”,多是有些道行的妖祟借尸还魂,吸取活人精元和生气,以助自身修行。可见眼见有时也未必属实,些许障眼妖术,便能蒙蔽凡夫俗子的认知。 佟春溪认真颔首道:“应当属实。那不良卫曾是道门中人,若非亲眼所见,又怎会吓得面如金纸?待他们稍后回来,一切便有分晓。” 两人坐在玄元大殿的圆座上,又聊了些道门修行、武艺修习的事情。 当得知杨朝夕已然“筑基圆满”,即将突破到“炼精化气”阶段时,便是佟春溪、也不禁啧啧称赏:“婶婶我一生修道,如今也才不过‘炼精化气’小成。道种虽备、丹母始终无法凝成,更不必说熔炼内丹了。 你上清观几年前编撰的《道门内丹说》,我读了好几遍、获益匪浅。说不定再有十年,便能熔炼出内丹,在修道一途继续精进。” 聊到剑法时,佟春溪突然笑道:“这几年没有大的进益,只是将‘落雨惊秋剑’‘新荷残梦剑’‘劳燕分飞剑’合成一套剑法,便叫‘春熙剑法’。改日闲暇,再来教你!” 杨朝夕一面拱手应和、一面有些奇怪,春溪婶婶有意无意地、似乎在看自己腰间。 杨朝夕低头看去、方才恍然,忙解下腰间佩剑,拱手捧起道:“春溪婶婶勿怪!是小侄糊涂,竟忘了观主交代之事!这把玄同剑是观主临行前、托我带给婶婶的,这便交割给您!” 佟春溪眼睛眨了眨,苍老面孔上、竟露出少女似的狡黠:“真是这样子吗?夕儿,你虽能察言观色,却不了解你家观主。他这族传之剑,代表了衣钵传承,怎会给我? 而你学他剑法、又有任侠之志,隐隐便有他当年的影子。所以这剑,一定是他送给你壮行的。” 杨朝夕拱手作揖、拜服道:“婶婶厉害!一语中的。” 两人正说话间,卓松焘、黄硕两人却从殿外走了进来,二人见杨朝夕过来,均是喜出望外。 卓松焘略打了招呼,便拱手向佟春溪道:“佟观主,风夷子、雪夷子两位师傅,随尉迟真人一道,去城中各观拜访去了。准备联络一些擅长降妖驱鬼的道长,一齐对付近来在洛阳城中、兴风作浪的害人妖物……” 卓松焘向来思路清晰、口齿伶俐,短短一番讲述,便将上午六人去武侯铺所见景象、尔后折向会节坊荒宅的见闻,逐一向佟春溪讲明。 而在一边旁听的杨朝夕,则随着卓松焘的讲述,将罗柔师姊遭难前后的一些事情,逐渐推敲出一个大致轮廓来。 申时二刻,日光微敛,云层开始堆叠。风中带着丝丝潮湿,似在酝酿一场春雨。 风夷子许梅香、雪夷子丁陌娘回到观中,将联络各观的结果,向佟春溪详细禀明: 几名同意出手的老道,决定今晚宵禁前、一齐去择善坊守着,防备罗柔再度尸变、以及那操纵尸变的妖物现身。 已在麟迹观住下的杨朝夕,远远听见几人说话声,便从榻上跃起。又去隔壁客房叫了卓松焘和黄硕,三人一道涌进玄元大殿,向佟春溪等人行礼:“今晚之事,恳请同往!” 佟春溪等人面露难色:“今晚行事,虽是防备,若真正面对上,却是凶险万分。几位老道自知寿元无多,拼命之际反而无所顾忌。倒是你们这些年轻人,若再有伤亡,岂不可惜?老道我又如何向公孙观主交代?” 杨朝夕无奈,从怀中掏出铜钱障刀和剩下的七道桃木灵符,又演示了一套破煞剑法。 待佟春溪等人眼中现出异彩时,他才悠悠道:“春溪婶婶,这下你肯信了吧?我们纵然力不能敌,凭这些手段、自保还是绰绰有余!何况任何武技,不都是在搏杀间顿悟妙用、然后更上一层楼的吗?” 佟春溪颔首笑道:“倒是我小瞧了你!你这套‘捉神弄鬼’的道术、又是从何处学来?我记得公孙观主,似乎并不擅长这些。” 杨朝夕双臂交于胸前、颇为自得:“几年前认了个道友,叫吴正节,好像得了道门正一宗的真传,常年四处云游。这些阴阳术便是在龙虎山所学,听说还蛮正宗。” 佟春溪微感惊讶:“吴天师这老道,已经好多年没见了,居然和你称兄道弟?你这命格,真是福缘深厚!这样,今夜我与你们同去,也好多个照应!” 几人计议已定,便各自散去、养精蓄锐,为晚间行事做准备。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张武侯携众不良卫出了会节坊,直接折向南市,那里有个认识多年的道门前辈。 这前辈自言,曾在青城山出家修道,因犯了杀戒,被道观撵了出来。十年前他一路行乞来到洛阳,想要投奔一位师兄。孰料这师兄已是道观监院,知道他是犯戒之身,竟当场翻脸,不肯认他。 这前辈既惭愧又恼怒,便索性在洛阳城呆了下来,每天在南市行乞为生。偶尔也给人断风水、看面相,挣些糊口之资,终不如乞讨来得坦率。 彼时的张武侯,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不良卫,每日在坊间巡逻游荡,白吃白拿,欺软拍硬,日子单调而充实。因这突然出现的乞丐,影响了几家食肆的生意,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张武侯,便常常将这乞丐赶出去。然而他们一走,这老丐便折返回去,继续去那几家食肆乞讨。 直到有一日,张武侯几人接到线报,“河朔之乱”的一个头目进了洛阳,躲在南市之中。奉命搜捕的张武侯几人,可以说运气极好、也可以说运气极差,刚钻进南市不久,便看到蓄着大胡子的头目。 三下五除二,张武侯等六七个不良卫,便被打翻在地、抱头哀嚎。那大胡子头目已然起了杀心,抽出腰间障刀,便要上来补刀。 生死一线之际,一道衣衫残破的灰影袭来!只是两招,那头目便如虾米般蜷缩在地上,连疼痛都喊不出来。张武侯等人看得目瞪口呆,待灰影定住身形,却是他们平日里时常驱赶的那个乞丐。 张武侯知道遇上了高人,便收起素日轻慢之心,忍着剧痛、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高人在上!小的往日有眼无珠,多有得罪!今日谢您出手相救,他日必痛改前非、视您如父!” 那乞丐也有几分高人的倨傲,不但心安理得受了他叩拜,还将倒在地上几人的怀中银钱,悉数掏走,说是充作谢仪。 张武侯等人将头目抓捕归案,立了一功、又得了许多赏钱,反而更加敬重那乞丐高人。于是在洛阳城的不良卫中,渐渐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但凡巡查至南市之人,见到那乞丐和他手下的小乞丐、均不予管束,有时还主动奉上吃食和银钱。 如此数年,张武侯从那乞丐手中学得几手武技,又连破了好几桩大案,渐渐成为洛阳城中首屈一指的资深武侯。 乞丐也渐入暮年,并以南市为据点、将城中乞丐串连约束起来,成为洛阳城中最不起眼、也最不容忽视的一股势力,被江湖草野戏称为“乞儿帮”。 张武侯带着不良卫,刚进了坊门,便看到一名小乞丐靠在门柱下,晒着太阳,百无聊赖地捉虱子。看见他过来,眼睛亮了亮,连滚带爬地跑上来:“这位官爷行行好,赏俺一口吃的吧!” 张武侯从袖中暗囊摸出九枚大钱,拍进小乞丐破瓷碗中,似笑非笑:“带我向你义父问个安!” 小乞丐愣了一下,便笑嘻嘻揣起大钱,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旁边一名入行尚浅的不良卫,半晌摸不着头脑: 这武侯大人素以抠门著称,经常带着一众兄弟吃酒,最后却要大伙凑了银钱了账。今日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舍得将九枚大钱扔给一个小乞丐? 疑惑归疑惑,质疑却是丝毫不敢。几名不良卫跟着张武侯,又走了数息,到得一处七尺来宽的坊曲。只见一名老丐横卧在曲道间,拦住了众人去路。 这老丐衣衫褴褛、浑身散发出异味,不知名的飞虫在身边缭绕。那入行尚浅的不良卫便要上去呵斥,冷不防被身后几名同伴拽着、掉头出了坊曲。 其中一名同伴还补充道:“张大人,我们去那边看看,好像又有浪荡子闹事了!” 张武侯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待随从走远,才上前一步,拱手躬身道:“前辈,近日有桩棘手案子,在下力微才疏,想请您出手一次。若能再给些提点,必感激不尽!” 老丐似乎还没睡醒,慢悠悠侧转过来,似是梦呓般、断断续续道:“老乞儿半月来……粒米未进……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力气、掺和公门之事……既然案子棘手、便该抓紧去查……跟我老乞儿废什么话……” 张武侯会意,从怀中摸出一大块银铤来、约有十两之重,放在老丐脸侧:“关乎一桩惨案,死者亦是道门中人,请前辈务必出手!” 老丐睁开一只眼来,看到那银铤,脸色稍微舒缓:“你这后生,好不晓事!最近总来扰我老乞儿清修。我给你的糯米、墨仓、桃木剑,还对付不了一般的邪祟么?” 张武侯面色微紧:“我和尉迟老道,都认为这案子背后有妖物作怪,且术法高强,非一般阴阳道术可以降服。所以,特来请前辈出手、斩妖除魔,以慰亡灵。” 老丐这才慢慢坐起:“话说得蛮漂亮,不过老丐却是惜命之人,犯不着为不相干之人冒险。除非……那桩事你肯应允,老丐便豁出这条命、与你走上一遭!” 张武侯咬咬牙,纠结半晌才道:“那事我应了……老前辈请先去更衣,我便在西坊门处恭候!” 第128章 昔日佳人,今夜伥影 盛朝虽然崇道,但坊间却有公论——道门独修其身,儒门心系天下,释门普度众生。 理由倒也简单:释门有悲田院,悲天悯人,收养鳏寡孤独;儒门以济世为己任,大儒们每逢灾年、必施粥舍饭,活人无数。 似乎只有道门,似天地不仁,好清静无为,冷心冷面,一毛不拔。反而热衷长生不老、甚至聚众造反,历来少有济世救人的壮举。 老丐所言之事,根由便在于此。他自道门脱籍而出,流落洛阳街头,当起了专门的乞丐。反而拥有了不同以往的视角,看待“佛道之辩”“三教之争”,更多了许多底层小民的烟火气。 道门、儒门,其实都是贴合读书人的教门,所涉经义和教仪,大都是为了美化权术、排遣失意、关照读书人内心。而总结提炼的内容,难免会依附朝廷、权贵,成为工具教门。 而释门却有些不同,关照到了人的苦厄,既能为朝廷所用,也能令小民纾解烦恼痛苦,故而广为流传、深得人心。 老丐行乞多年后,将三教之别看得透彻,便冒出了办一所“积善堂”的想法,既能救济乞儿流民,也行传道教化之举。 好叫众人知晓,道门并非没有济世生民之志,只是不像儒门那般道貌岸然,也不像释门那般蛊惑人心罢了。 这想法一出,便被张武侯泼了冷水:公门若不点头,莫说是“积善堂”、便是想要开一处酒肆、食肆,也是千难万难。 老丐心里倒也灵活,若张武侯肯出面主持、再打点好各路关系,一所惠利民生的“积善堂”,若真要办起来,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自己,反而可以躲在后面,将“乞儿帮”中的骨干、名正言顺安排进去,做些寻常的日常打理。便再不用过这等百家乞讨、露宿街头的日子了。 如今张武侯既已答应,这梦寐已久的“积善堂”,其轮廓构造、里外气象,便都一一在内心里、变得更加丰富起来。 老丐心中想着这些、心情愉悦,手中动作迅速。桃木剑、三清铃、天蓬尺、敕神旗、打鬼棒、镇魔印、枣木令牌、朱砂黄符等物,被一件件放入特制的匣子中。 是夜,穹庐漆黑,浓云遮蔽了星月,没有一丝光亮透出。择善坊中一片死寂,便是有些人家的狗吠声,也都偃旗息鼓,仿佛要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择善坊武侯铺,后院柴房外,戒备森严。十多名不良卫横刀在侧、弓弩上弦,刀、箭上均蘸上了黑狗血,场面似乎一触即发。 然而从戌时初刻、到子时三刻,却无半点异常发生。 长久而持续的寂静,令一众不良卫开始困倦起来,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握刀的手垂了下去。更有人竟打起了呼噜,被身边的同伴一巴掌拍醒。 就在人困马乏之际,数道小巧而矫捷的黑影,无声地跃入院落,顺着漏瓦、窗缝钻入柴房。 数息后,天穹上炸出一道霹雳,将后院诸人暴露出来。接着便是一道雷声和凄厉的猫叫同时响起,令后院众人瞬间惊醒过来。 张武侯心道:“来了!”便从后院角落中跃起,与十多名不良卫一道,谨慎的向柴房围拢过去,如临大敌。 “嘭!”的一声巨响,木门爆裂开来。一具熟悉的女尸双目通红、头发四散,从柴房陡然跃出,赫然便是罗柔! 众不良卫看得分明:那惨白的双手上指甲暴长、弯曲如钩,竟透出道道寒芒! “放箭!”张武侯一声暴喝,“嗖嗖”声起,几十支箭矢如雨点般激射出去,打在尸身上,发出金铁交击的声响。 众不良卫正暗暗自傲:这诸葛连弩就是好用! 却不约而同发现,射出去的箭矢、没有一支扎入尸身,想象中万箭穿身的场面,并没有如约出现。 张武侯见状不妙,又大喝一声:“贴符! 拔刀!上!” 众不良卫才反应过来,连忙摸出尉迟道长所赠“闭气符”,“啪啪啪”贴在自己额上。这才“唰”地抽出横刀,预备向尸身砍去。 有两名不良卫反应慢了些,那尸身已然暴起,一跃数丈,冲向两人。巨大的力道将两人撞飞到院墙上,震得土石扑簌而下,将二人半个身子都埋了进去。 其他不良卫吃了一惊,却都挥着横刀,向那尸身砍下。 尸身虽四体僵硬,奔跃起来,却是迅疾非常,大部分刀影被她闪过,少部分刀光虽劈斩在身上,却只是将衣裙斩破,并未伤及身体。 张武侯见罗柔尸身竟如铜皮铁骨般、刀箭都不能伤及分毫,不禁有些后悔:若当初早些入殓下葬,便不会生出这些事端来。 众人贴上“闭气符”后,尸身果然失去了攻击目标。在院中跳跃几下后,便转向嵌了两名不良卫的院墙,准备跃出去。 张武侯再度喝道:“上绳墨!别让她跑了!你们几个,过去救人!” 众不良卫一拥而上,手中长刀已经换成了墨仓,仍旧是两人一组,将绳墨一圈一圈缠在尸身上。十息过后,尸身便如虫蛹一般、呆立在院落中,虽极力挣扎,却徒劳无功。 这时四名不良卫才冲到院墙下,将被撞飞昏迷的两名不良卫抬起,向前院奔去。 方才兔起鹘落,不过短短数息工夫。此刻后院众人见尸身已被控制,皆松了口气。 张武侯又扔出一捆指头粗细的麻绳:“去把她捆结实了、再关进柴房,明日便送还给麟迹观。” 两名粗壮的不良卫接过麻绳,便要上去捆缚。突然又是一道霹雳亮起,“噗、噗、噗……”那些绳墨接连断裂开来,爆出无数细小的火花,尸身又得以脱身、轻轻一跃,便出了院墙。 张武侯大急:“快追!” 众不良卫领命,迅速提了横刀,向武侯铺外追去。 张武侯边追边喊:“前辈!请速出手!那女尸逃了……” 老丐的叹息声已在半空响起:“唉!一群粗鄙武者,学艺不精,连个行尸都留不住。老乞儿已看见她了,你们快些跟来!” 张武侯与一众不良卫闻言,面色微惭。待冲出武侯铺时,却见弘道观观主尉迟渊、麟迹观观主佟春溪,领着一众老道士、小道士,总有二三十人,从另一面急奔而来。显然已经察觉了这边情况失利,特意赶来驰援。 张武侯心头一暖,顾不得寒暄,指着一个方向、边跑边吼道:“罗柔逃了……就在那边!” 众道士闻言,便缀在不良卫后面,一道向罗柔逃走的方向奔去。奔行数息,众人皆止住脚步,阴森诡异的画面,在眼前铺展开来: 一名金瞳大汉立在夯土筑成的坊墙上,左右各站着一具行尸。其中一个是罗柔,另一个竟是陈府三小姐! 坊墙之下,立着一名番僧、一名道人、一名东瀛武者。而拦在两方中间的,却是几十具残破的女尸,有的缺了胳膊、肩膀,有的胸口洞穿,有的塌了半边身子……浓浓的腐臭气息从这些女尸身上传来。 这些残躯断体,衫裙早已破败不堪,大片身躯曝露出来。众人看在眼里,却无丝毫香艳之感,反而心底发寒、怒气上涌,若非实力不济,便要冲上去大杀四方。 “柔儿!便是这些禽兽、害你如此么!”一声尖嚎响彻夜空。 接着便是一道孤影冲出,向着那列阵的尸群奔去。众人循声望去,那孤影却是元夷子佟春溪,她挥剑猛斩、泪水横飞,竟是悍不畏死! 短暂的平衡,被瞬间打破。一众道士与不良卫们,也纷纷亮出兵刃、冲杀上去。一时间刀剑齐鸣、污血溅起、断肢横飞,择善坊一隅宛如修罗地狱、难以直视。 渐渐地,天上下起雨来,淅淅沥沥、断断续续。却将众人衣袍渐渐濡湿,每一下扯动,都仿佛迟滞许多,而拼斗也愈发惨烈。 杨朝夕陷在战团之中,长剑劈刺,招招果决,不时有女尸被他斩落在地,旋即腾起一道灰影,奔那金瞳大汉而去。 杨朝夕抽身后撤、打开天眼,才看清楚那道道灰影,竟是昨夜见到过的那种伥鬼! 周围仍有女尸接连倒下,亦有道人和不良卫被女尸扑倒,咬在了脖子上,生死未知。 杨朝夕更不犹豫,急忙取出那非金非石的馗符、叩齿三下,又收回怀里,继续加入战团。 战团逐渐稀疏,女尸所剩不多。这边集结的道士和不良卫,亦有许多被拖出战团、放在一旁:有的身体被女尸利爪撕得血肉模糊,有的脖颈上齿痕漆黑、脸上也透出黑气来,想来是中了尸毒……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坊墙下还在鏖战的、也只剩下十余人。 罗柔和陈府三小姐尸身坚如铁石、刀剑难伤,便是张武侯、尉迟渊这等高手对上,也讨不下便宜来。更何况,一旁还有佟春溪、许梅香等人阻拦,不许同道中人伤害罗柔,委实令人头痛不已。 那番僧、妖道和东瀛武者,却是活生生的人,武艺均颇为厉害。杨朝夕、老丐、尚思佐、卓松焘等人对上,竟也颇为吃力。 尤其是那番僧,一双黢黑肉掌,竟能硬抗刀剑!兼膂力奇大,将许多人的刀、剑、鞭、锏之类,砸得弯折断裂。不幸被打中身体的,无不骨断筋折。 唯一令人心悸的是那金瞳大汉,眼前战团愈发惨烈,他却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冷眼旁观。而他身前的三人两尸,战力俱都强悍无匹,众人一时间也近不得他身前。 杨朝夕心中焦急:这个钟九道怎么回事?传讯发出许久,竟还不见他现身!果然鬼话,不能轻信! 正这般想着,那东瀛武者一刀逼退尚思佐,竟向他奔来。 杨朝夕加速运转周天、后天之气暴动起来,在体内剧烈奔突。溢出毛孔的后天之气、缘臂而走,聚在指掌之间,将手中玄同剑罩上一层淡淡的白光。 那东瀛武者瞳孔微缩、汉话生涩:“炼精……化气?” 回答他的,是疾如电光的一剑!东瀛武者挥刀格开,却感觉刀上传来的力道,比方才大了十倍不止,又不禁脱口道:“什么……剑法?” 杨朝夕眉头微皱:“啰嗦!” 接着又是一剑斩出。睥睨四方的剑意透出,竟令那东瀛武者颤抖了一下。刀锋迎着剑意而来,刺耳的相抗声、令人更加地狂躁。 淅沥春雨,渐渐增大。杨朝夕一面随身挥出剑招、一面感受着雨水带来的清冷,手中剑招陡变,绵密更胜雨丝,却是“落雨惊秋剑”的招数。只不过,剑意本来轻灵,到了杨朝夕手上、却改成了势大力沉,而速度丝毫未减! 东瀛武者疲于招架,越打越是心惊:从没见过这种又快又猛的剑法!自己握刀的右手都快支撑不住了! 情急下掏出几只飞镖来,甩手扔出,给自己争取到了半息时间。他刀交左手,继续与杨朝夕拼斗。过了一会,左手也渐渐支撑不住,只好双手交握、勉力支撑。 杨朝夕见这东瀛武者已然力衰,嘴角漾出危险的笑容,陡然一剑劈下! “当啷!”那刀应声而断,东瀛武者微微错愕间,顿觉胯下剧痛。低头看时,却见杨朝夕的长剑已然捅入,而自己今后……便雄风不再了。 东瀛武者受完“宫刑”,愤怒早已盖过了疼痛,断刀挥起、便要施展隐术“一刀斩”!熟料刚冲出两尺,便觉似乎被一根棍子顶住了胸口。待仔细看去,只见一柄长剑透胸而入,剑格卡在了胸口,令他再难寸进。 恐惧、不甘、后悔……如海上潮涌般将他淹没……似乎雄风不再、也是可以接受的,至少还能活着……只是从此以后、他已经没有“以后”了。 杨朝夕一手按住东瀛武者欲坠的头颅,一手拔出玄同剑,在他肩膀上擦了擦、才随手拨开。 这时一道邪恶声音响起:“冲灵子!你可还认得我?!” 杨朝夕转头看去,一道霹雳忽然亮起、照清楚了那妖道的狰狞五官:“屠凉山!” 第129章 雨渐频,战犹酣 仲春的雨,下得有点执着。黯淡夜幕中,若非道功绝佳之人,想要看清事物、尚且困难,更不用说拼斗了。 杨朝夕凭着愈发敏锐的六识,自然看得清楚: 几年未见的屠凉山,只穿着半臂衫和长裈,脸上、胳膊上刀疤狰狞,一身横练肌肉、壮阔到恐怖。也不知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又为何和妖物搅在了一起。 屠凉山随手一拳,将眼前的不良卫打飞,喷溅的鲜血、染红了他半张脸。 他贪婪地舔了舔嘴角、嗜血的眼神扫视过来:“冲灵子,你该庆幸,你会死在麟迹观的姑娘前面……因为你若不死、便会亲眼看到,她们一个一个、如何被我玩弄到死!哈哈哈哈~” 杨朝夕怒极反笑:“屠凉山,五年不见,嘴上功夫大有长进。我今夜过来,便是帮你斩草除根!”说着踢了踢脚下的东瀛武者,“这位道友刚替你试过了,有点痛,忍一忍便好。” 卓松焘正在一边帮老丐掠阵,此时恰好听见两人对话,不禁哈哈大笑。 屠凉山面色一沉、凶性更胜平日:“找死!” 说完便又挥舞着双拳,向杨朝夕欺身攻来。“锵、锵”几声,竟也徒手扛住了玄同剑的挥斩! 杨朝夕初时暗惊,仔细看去,才露出了然表情:那屠凉山戴着一对新的指虎,指虎可弯可直、将大半拳掌包住,上面布满尖刺。 杨朝夕哂笑道:“故技重施,毫无创意!” 语毕,公孙剑法使出,以拙应巧、以曲打直,剑招愈简、剑意愈圆。 屠凉山“哐哐”几下猛砸,将杨朝夕的剑招悉数砸偏,不禁嗤笑道:“公孙玄同是个蠢人!自家剑法教得道门人人皆知。你更蠢,居然还用这烂大街的剑法对阵!我若不打死你,便对不起我这新造的兵器。” 杨朝夕却不理他,剑意一变、又是数招攻出,剑意大开大阖、潇洒万端,刚猛而不失圆融。竟将指虎上的尖刺,削平了数根。 杨朝夕淡然道:“谁说人人都会、便不能再用?有的人明明那么普通,却总有莫名其妙的自信!” 屠凉山不再说话,而是将狂怒化为残暴的杀招,一拳紧着一拳,拳拳连贯、密不透风。 杨朝夕也收起了轻视之意,因为他冲屠凉山的拳影中,感受到了淡淡的后天之气。想必是修习了某种功法,将横练拳脚与内丹修行贯通起来,内外兼修!不但能折筋断骨,亦可震碎脏腑,实在是一套霸道功法! 杨朝夕剑招连挥、层出不穷,将指虎上的尖刺尽数削掉。 屠凉山见指虎已废,狂性大发,索性甩脱指虎,赤手空拳、飞身扑上。 杨朝夕冷哼一声,铁剑还鞘,也摆开拳架,以硬碰硬、使出那套“百兽拳”来。 一时之间,两人拳脚往来、打得难舍难分。几十个回合后,两人脸上身上都添了新伤,武艺却不相伯仲。 杨朝夕陡然后撤,见那番僧已被制服,颇感意外。再看番僧周围,全是年高德劭的老道士,年龄加起来怕是有四百多岁了,依旧这么能打,风采不输当年。 而罗柔和陈府三小姐两具行尸,虽然坚不可摧,攻击手段却只是扑、抓、咬。 杨朝夕看到尉迟渊、佟春溪等几个老道,始终避其锋芒,用浸了黑狗血的绳索,将行尸渐渐捆住。估计不用多久,便能降服。 战团双方此消彼长,胜利的天平已向这边迅速倾斜过来。杨朝夕一声清啸:“尚师兄、卓师兄,咱们联手将这屠凉山制住如何?” 两声痛快的回应后,杨朝夕左右各多了一名道士,三人默契一笑,同时向屠凉山攻去。 屠凉山怒道:“竖子!不守江湖规矩!无耻!” 杨朝夕手上不停,口中调侃道:“今日是扫奸除恶、又不是放对比武,讲什么江湖规矩?尚师兄,你这夺槊拳不厚道……怎么老踢人下面……卓师兄,打人不打脸,过分了啊!哈哈!” 尚思佐、卓松焘听他说完,不禁齐齐斜了他一眼。手上的夺槊拳和卓家拳力道暴涨,打得屠凉山几无还手之力。 杨朝夕一套“百兽拳”打完,意犹未尽,又使出“搏命九式”中的“一步到位”。一脚直中屠凉山命根,瞬间鸡飞蛋打,兑现了方才“斩草除根”的诺言。 屠凉山惨叫一声、跃起丈余,再落下时,便已昏迷过去。被杨朝夕几人用绳索捆缚起来,交到张武侯手上。 杨朝夕刚得喘息片刻,一道黑影闪过、飞上坊墙,却是直取那金瞳大汉。 坐观墙下失利,却依旧面不改色的金瞳大汉,此刻才露出一丝慌张。他慌而不乱,一番掐诀念咒,才转身逃离。那黑影更不停留,紧追而上。 坊墙下罗柔和陈府三小姐的尸身,眼中红光陡盛。只听“砰!砰!”两声闷响,浸了黑狗血的绳索也被崩断开来。两只行尸脱了束缚,也向金瞳大汉逃走的方向奔去。 正要越过坊墙时,一杆九尺长的禅杖打在陈府三小姐腰上,震出淡淡灰气。陈府三小姐身形一滞、便跌下坊墙,被几名和尚抢了上去,用一方袈裟罩了起,又以渔网捆住。 渔网名叫“云罗天网”,释门法器。网上缀满了金色小巧的降魔杵,价值不菲,法力无边。 罗柔尸身则越过坊墙,瞬间没了踪迹。元夷子佟春溪悲不自胜,正要喊人去追,又见一道身影越过坊墙,追了上去。 这时卓松焘已靠了过来,抱拳道:“佟观主,杨师弟已经追过去了,必不会让罗师妹走脱。您且宽心,先看看风夷子、雪夷子前辈的伤势,才更为紧要。” 佟春溪点了点头,正举步要走,却听见那边坊墙下,张武侯的不良卫与横插而来的和尚争吵起来,要争那陈府三小姐的归属。尉迟渊和几个老道士已赶了过去,尽职尽责地拉着偏架。 佟春溪摇了摇头,对这样的争执没有丝毫兴趣,便与卓松焘一道、向武侯铺返回:已送回那边处理伤势的师妹,才是如今她最关心的。毕竟,逝者既已逝,生者当自惜。 夜雨渐大,宣泄似的砸落下来,“噼噼啪啪”地、在积水的街面上砸出无数水泡。 水泡维持不了半息、便破裂开来,接着又有新的水泡生出、破裂,生出、破裂……像极了尘世中、微光一闪的芸芸众生。 杨朝夕此时才体会到“一苇渡江”的妙处,在这雨水横流的街衢间奔行,脚下不滑、转弯飞快,竟比骑马还迅捷稳当。半炷香后,便追上了金瞳大汉和罗柔尸身。 而方才那道黑影,早已拦在了二者前头,与杨朝夕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 杨朝夕重开天眼,看到几十道伥鬼缠绕在金瞳大汉身上,密密麻麻、令人悚然。而罗柔尸身内也藏着一只伥鬼,只是与其它伥鬼相比、要大了许多。 联想到“为虎作伥”的典故,基本可以断定这金瞳大汉是一只虎妖,只是不知道,与柳晓暮那种修道近六百年的狐妖相比,孰强孰弱。 远处那道黑影陡然咧嘴、冷然一笑:“妖孽,你滥杀无辜、私蓄阴魂,又以妖术迫使伥鬼作乱,已经坏了三界律条,快随我去阴司伏法!” 杨朝夕被声音吸引,仔细向黑影看去,却是昨夜刚认识的钟九道。 金瞳大汉浑身微抖,仍旧强硬道:“你是何方鬼物?竟来管我妖族的闲事!找死!” 说完,竟调转方向,朝杨朝夕奔来。罗柔尸身如影随形、跟在虎妖后面。 “一道化身罢了,也敢在此叫嚣!”钟九道冷笑一声,不紧不慢掏出一枚比巴掌大些的铜镜,对着逃跑的金瞳大汉照去。 只见一束金光射出,瞬间笼罩住金瞳大汉,金瞳大汉身形止住不前、兀自奔跑不休。然而身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小,最后化为一枚光点,被铜镜吸纳进去。 攀在金瞳大汉身上的几十道伥鬼,则一哄而散、四下逃窜。 钟九道身形迅速拉近,瞬间在半空划出几十道黑影,将伥鬼尽数捉住。又抽出一根透若无物的绳索,将伥鬼们的双腿捆起,仿佛一束柴薪那般、背在了身后。 与此同时,蓟州北面,嵯峨山岭间,宛如长龙的城堑,伏行在高耸的山脊。 一名金瞳大汉盘坐在城堑的烽火台上,身上弥漫的黑气陡然一滞、便消散开来。只听这金瞳大汉一声暴喝:“你是何人?竟敢收我化身!岂有此理!” 暴喝响彻群山、远远传开,夜行的百兽无不颤栗…… 虎妖分身刚被收走,罗柔尸身便倒在了积水中。一只伥鬼蹲在旁边看着尸身,双肩颤抖,楚楚可怜。 杨朝夕从震惊与呆滞中醒来,壮着胆子向那伥鬼靠过去。走到近处,也隐约看清了这只伥鬼的面目,竟与罗柔一模一样! 杨朝夕恍然,这便是罗柔的阴魂了。之前被虎妖摄住、沦为伥鬼,该是身不由己。看着尸身与阴魂,想起她临死前的遭遇,不禁为之黯然。 正要伸手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却听见钟九道喝道:“阴阳有别,生人勿近!若不想她再度尸变、化为僵煞,你便住手!” 杨朝夕只好悻悻地将手缩回。 罗柔的阴魂似已察觉、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钟九道、面露畏惧之色。双唇一张一翕、幽幽的声音响起:“鬼差……大人……饶命……” 钟九道面无表情,一把揪起阴魂脚踝、就往嘴里塞去。杨朝夕一声惊呼:“住手!放开她!” 阴魂亦是花容失色、惊叫连连,叫声中不止有惊恐,还有对这无情尘世的一份留恋。 钟九道停住动作,偏过头来、露出比哭还难看的一笑:“给我个理由。” 阴魂形体倒悬、浑身未着片缕,兀自挣扎不休。 杨朝夕叹了口气、沉吟片刻道:“钟前辈,你也是枉死之魂,该最明白她心中的怨忿。我辈修道,追慕长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贪生怕死。她横遭恶行、直至气绝,对于生时的眷恋,更胜同道之人! 娘从小便教我,世间多是用心险恶之人,却少有为非作歹的鬼。倘若她只是被妖物驱使、并未造成杀孽,便请钟前辈存一份善念,莫绝了她轮回转世之路!” 钟九道久久不语,眼中似有晶莹渗出,干咳了几声才道:“小道士,我承认、被你娘的话感动了……只是她入不入得了轮回,还须拘回九幽冥府、三堂会审后,才能判定。今日便卖你个薄面、嘴下留魂。” 杨朝夕明白,以钟九道刚直不阿的性格、这番话已是最大的让步了,便恭敬拱手道:“小道谢过钟前辈!自今而后,我愿造您神位、久为供奉、香火不绝!” 钟九道点点头:“我乃九幽冥府罚恶司判官,真名想必你早猜到了。但冥府之鬼行走人寰,不露行迹、不称真名。所以,你我相见之事,切勿向旁人提起。切记!” 钟九道说完,身影竟迅速淡去、直至消散,唯有话音还在耳边回荡。 杨朝夕愣了半晌,品味着他话中之意,却想不出所以然来。只好摇摇头,将目光重新投注到罗柔尸身上。 借着敏锐的六识,杨朝夕端详起罗柔尸身: 脸庞、脖颈、手臂、双腿……生前惨遭凌虐的痕迹,依稀可辨。长发凌乱、夹着草叶污泥,碎裂的襦衫、间裙、腰裙等胡乱地捆在身上。一片片青紫的皮肤暴露出来,缀满雨水,不胜凄凉。 杨朝夕站起来,拱手行了一礼:“得罪了,罗师姊。” 语罢便俯下身来,替她将袹複、短襦、短袴、长衫、长袴等衣物,一件件重新穿好。又将自己湿透的襕袍脱下、拧干,为她裹上。 接着伸出手掌、在她眼帘拂过,将那不肯瞑目的双眼、轻轻阖上。才慢慢将她捧起,踏着满街雨水,如释重负地向择善坊行去。 如果记忆无误,这是他第一次直面生离死别。一位曾经相熟的女子,在遭遇了几乎最耻辱、最残暴的对待后,含恨而终、死不瞑目。给他本就伤怀的心境,又蒙了一层阴影。 赶回择善坊时,关于陈府三小姐的归属,已经尘埃落定。 张武侯本占着先机、又有尉迟渊等一众道士帮腔,加上参与行动的不良卫和道士中多人负伤,那些半路横插进来的和尚,才放弃了截胡的想法。转而要求张武侯明日禀报时,提一嘴释门僧众的增援之功,好在河南尹、陈少尹面前,再结一道善缘。 杨朝夕将罗柔尸身带回到佟春溪等人面前,不免又勾出了许多眼泪。张武侯略显尴尬地致了歉,便借故出去了,不敢再去看许梅香锋锐如刀的眼神。 张武侯出了佟春溪等女眷的房间,径直来到安顿着一众道人的正堂。受伤的道士和不良卫或坐或躺,几乎挤满了整个正堂。 一些不良卫在老丐的指点下,给伤者进行止血包扎,对于被女尸咬过的伤者,则将碾碎的糯米洒在咬出的伤口上,反复多次,才渐渐将尸毒拔除掉。 张武侯细细看过一圈,发现伤者多是轻伤、重伤者不过一掌之数,并无因公殉难之人,心中沉重才舒缓了许多。正要松一口气,大堂一角却传来争吵之声。 张武侯转头望去,只见老丐冷冷盯着一位道人:“曲炳玉,多年未见,武艺没什么长进、脾气倒是越来越臭!老乞儿我来给你徒弟治伤,你不感恩戴德也罢、竟然恶语相向!以为我打不过你么……” 曲炳玉身为通玄观观主,被一个逐出观门的师弟当众呵斥,脸上岂能挂住?越发气急败坏:“龙在田!你一个犯戒之人,有什么资格指摘我!你将我徒弟创口撕开、又是什么居心……” 第130章 地牢讯囚 突然爆发的争吵,谁也不曾料到。 众道人循声看去:方才在人堆里来回奔走的老丐,看起来尚有些面生。曲炳玉虽是洛阳同道,但平日口上无德、人缘极差。 于是众道人面面相觑了半晌,决定静观其变、两不相帮。 争吵还在持续。老丐龙在田冷哼一声:“你徒弟伤口溃烂、尸毒已深,若不将腐肉去掉,这条手臂便保不住了。你是想教他独臂拳法么?” 曲炳玉微愣、看了眼呻吟不止的弟子莫效儒,不禁关切道:“徒儿,很痛么?为师还有些金疮药,这便给你敷上,明日伤口长好、便不痛了。” 龙在田“嗤”得一声笑了出来:“又蠢又顽固!真不知这小道士、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拜了一位混账师傅!这下不但手臂难保、性命也堪忧了……” 曲炳玉大怒:“姓龙的!你说什么?!” 龙在田不咸不淡:“我说你道功稀松、脾气又差,偏又给人当师傅,真是误人子弟。” 曲炳玉合上了嘴。因为他一双老拳已然挥出,一拳直冲龙在田侧脸、一拳却直攻他软肋。 龙在田双足连点、退出丈许,避开拳锋,嘴上依旧不停:“做了蠢事,被人看到,便要杀人灭口么?这里这么多道友、你便全杀了,就能掩盖住自己的愚蠢么?” 曲炳玉还要再冲,旁边几个老道连忙拉住:“算了、算了,曲观主!毕竟师出同门,砸断骨头连着筋……” 杨朝夕也在一旁看了半晌,知道两人话赶话、互不相让,以至于斗出了真火,骑虎难下。忙跑到龙在田面前,拱手道: “龙前辈!方才您斗那番僧之时,使的那套掌法委实精妙!小道平生未见!想冒昧请问一下、叫做什么拳法呢?” 龙在田对杨朝夕有些印象。方才激斗之时,见他剑法纯熟、剑意高绝,已经有了些许讶异。待他使出厉害轻功、去追那行尸时,这讶异已经变成了震惊! 那轻功,他若干年前曾有幸见过,是一个法号“不空”的和尚的绝学,素来秘不示人,更不用说去拜师学艺了。 此时见杨朝夕过来搭话,却是正中他下怀,当下也顾不得与师兄曲炳玉的纠葛,笑着伸手道:“小友,此处吵闹,咱们去外面聊!” “我只是随口一说,这老丐却盛情相邀,看来是有些绝技的人。正好借着拉架的机会,亲近亲近。若能顺便学几手,倒也不亏!” 杨朝夕这般想着,脸色便露出欣喜之色来。于是随着老丐出了武侯铺、寻到择善坊中一处凉亭,坐了下来…… 张武侯见纷争已熄,不由地又捏了捏太阳穴。接着拉过身边一个不良卫、耳语了几声,那不良卫便迅速组了一队人马,跟在张武侯身后,一起向后院看押人犯的地牢走去。今晚活捉的番僧和妖道人,便被关在那里。 地牢潮湿阴暗,浓重的腥臭之气久久不散。加上外面丝毫不肯停歇的雨,此时的地牢、正弥漫着一层薄薄水汽,深夜中更显幽邃。即便点起了火把,隔得稍远一些,也看不清人的五官。 张武侯快到地牢尽头时,看了看距离不远、却看不见彼此的两间牢房: 那妖道人胯下受了重击,依旧处于昏死中,狱医查看过伤势,虽不致命、但命根已然肿胀溃烂,未来难逃切除的命运。 那番僧一身横练功夫,寻常刀剑难伤,此时虽戴了重枷、双臂双腿被粗大铁链锁住,仍凶目烁烁地望向这边。 张武侯平静地看了番僧一会,道:“这个醒着,先提审他吧!” 几名不良卫应了一声,将番僧带到刑讯房,挂在一张粗重的木架上,又以粗大铁链捆好。 审讯房内摆设着笞条、竹书、钉床、绞索、讯囚杖、老虎凳等刑具,刑具上大片瘆人的漆黑,是日积月累的血渍。 番僧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牛眼、汉话流利:“不良卫么,不用浪费力气。士为知己者死,我什么都不会说。” 张武侯咧嘴一笑:“和尚莫急,还不到问话时候。来人,上刑!” 两名不良卫似笑非笑看着番僧,将他双脚扯开、分别捆在木架上,又将一双僧履、僧袜扯下,露出恶臭的双脚来。 番僧不知二人要做什么,色厉内荏道:“是条汉子的、便一刀砍了贫僧!若折辱于我,佛祖必不饶你!” 不良卫不答,又从一旁提来两只小桶,搬了月牙凳、分开坐下。只见两人不约而同、从小桶中捞出铜刷,捏着番僧脚板,在脚心猛刷起来。 番僧顿觉奇痒难忍,不禁“呼呼哈哈”大笑起来。不一会、那难耐的麻痒之感,却如万千铁刺般、在脚心肆虐。双腿抽搐不止,身体如蚕虫般扭来扭去、试图挣脱,却被绳索和铁链死死拴住。 又过了一会,番僧双脚已是鲜血淋漓,麻痒之感已转为刮骨之痛,笑声变成了惨叫,在地牢中回荡。 张武侯漠然地看着,突然开口道:“停下。”那两名不良卫便立即起身、退在一旁。张武侯双手交臂,“和尚,你们捉走那些女子时,可想过会有今日?” 番僧脸上肌肉抽搐、喘息半晌,才恶狠狠道:“是汉子的……便杀了我……盛朝女子的滋味……啧!果然不同凡响……贫僧修这欢喜佛……倒也不亏了……哈哈哈……” 张武侯看着番僧狂虐之态、面无表情道:“继续。” 两名不良卫便又坐下、将铜刷在小桶中蘸了蘸,继续认真地在番僧脚心刷了起来。如果光线足够、便会看到,桶里装着小半桶雪白的晶体,却是寻常百姓家都有的物品,叫做盐巴。 番僧一张脸顿时扭曲起来,显然痛感已大了数倍。身体在木架上弯出夸张的弧度,声嘶力竭的叫声,惊醒了其他沉睡的囚徒。 这些囚徒,自然也包括那位、被杨朝夕“一步到位脚”踢坏命根的屠凉山。 番僧被折磨了近一炷香,才终于耐受不住,昏死过去。张武侯摆摆手:“这个关回去,带那妖道人过来。” 两名不良卫应声解下绳索和铁链,将番僧拖了回去,很快又拖着那身材壮硕的妖道人,进了刑讯房,一如刚才那般,在木架上吊起、捆好,等候张武侯的指令。 张武侯抬眼瞧了瞧妖道人,发现他胸口起伏、但双目紧闭,又摆摆手道:“弄醒他。” 两名不良卫动作干脆,顺手从一旁端来半盆茶色液体,“哗”地一声,兜头泼下。 腥臊之气顿时弥散开来,连张武侯都皱了皱眉头、捂着鼻子道:“几天没倒夜盆了?!今后若再偷懒,罚没当月月俸。” 一名不良卫尴尬道:“知……知道了,大人!” 那妖道人被半盆老尿一激,昏迷便再也装不下去,猛咳几声后,便“哕~”地呕吐出来。 张武侯见他已醒,再度挥挥手道:“上刑。”两名不良卫走上来,便要将他靴袜脱掉。 妖道人惊恐万分:“大、大人!莫要用刑!我招供、我全说……”两名不良卫停下动作,看向张武侯。 张武侯单手拖着下巴、为难地自语道:“不太合规矩吧……我们这边向来照章办事,怎可颠倒了程序……”看见不良卫愣在那里,又将豹眼一瞪,“你们忙!我先想想……” 两名不良卫摇摇头,熟练地将妖道人一双靴袜脱掉、拿起血迹斑斑的铜刷,便要开始干活。 陡然两道温热的液体,顺着小腿流了下来。两人撒开他脚板、抬头看去,却见妖道人面色抽搐,却是被吓尿了。排尿扯动了绝根之痛,故而面露痛苦之色。 张武侯招招手道:“准备录供词。” 两名不良卫这才扔下手中工具,搬来高案、木椅,放在他面前。又备齐纸笔、挑亮灯盏,才站在一旁,随时听令。 妖道人抬起头来、精神稍定,便开口供述道:“小道屠凉山,本是道冲观弟子,去岁被师傅逐出道观,便在城中坊市间厮混。偶然结识了霍仙人,便跟着他每日吃酒吃肉,兼替他……替他拐骗女子,供他采补之用……” “伤天害理!天打雷劈!”张武侯写了几笔、已按捺不住,一掌拍在高案上,打断了屠凉山的声音,“你接着说!可还有同伙?!” 屠凉山接着供道:“那番僧法号昙正觉,东瀛武者名叫吉备真菜,皆是霍仙人的鹰犬,也替他捉些女子。有时仙人高兴,便将采补过的女子、扔给他们享用……我有时也加入其中……” “那些女子何在?!”张武侯心中虽已有了猜测,还是忍不住问道。 屠凉山声音顿时垮了下来:“那些女子……捉回来便由仙人验身。若是完璧之身,会被仙人采补致死,然后一口吞掉……若非完璧之身、仙人便不喜欢……我们几人享用后,仙人只吃几口、便丢开了……” 张武侯声音低沉、强压着怒意:“还敢称仙人!分明是个妖物!那些尚在的女子尸骨……便是今晚所见的行尸么?!” 屠凉山颓然点点头:“形势比人强,我也是修道之人……自知所作所为、有伤天道……那妖人说他有登仙之法,我便一时迷了心窍……” 张武侯不再听他辩解,扔下毛笔,几步跨到屠凉山身前,“嘭嘭”数拳,砸在屠凉山脸上身上,彻底打断了他的话语。两名不良卫则抽刀在侧,防止他挣脱绳索,伤及武侯大人。 正打得解气,一名不良卫从外面过来,附在张武侯耳边道:“武侯大人,陈少尹带着家眷过来了,刚进武侯铺!” 张武侯哼了一声,接过一名武侯铺递来的手巾,将脸上、手上的血渍擦掉,才对两名不良卫道:“这个也关回去,回头接着审。” 说完,便跟着报讯的不良卫,迅速出了地牢,向前院迎了过去。 武侯铺正堂前,河南府少尹陈望庐面色铁青、声音含怒:“叫武侯张松岳出来见我!知情不报,居功自傲,眼里还有没有盛朝律条!” 站在陈少尹身侧,被两个婢女搀扶着的妇人,正抽抽噎噎、悲不自胜。却是陈少尹的宠妾、陈府三小姐的生母,名叫范宜娘。她脸庞浑圆、体态丰腴,宝髻上簪金戴玉,是典型的盛朝贵妇人。 陈少尹身后,是从其他坊市赶来的武侯、不良帅和不良卫,队列齐整,站在院中。更有几个低眉顺目和尚,站在陈少尹另一侧,唇齿轻张,默诵着经文。 此时天尚未亮,宿雨渐息,熊熊火把照彻前院,到处是浓浓的桐油味。 “不知陈大人尊驾前来,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张武侯从从后院出来,快步奔到陈少尹身前,拱手作揖道。 陈少尹冷哼一声:“张松岳,听几位禅师说、你找到了我三女儿,却私自收押起来。我是该谢你呢、还是该治你的罪?!” 张松岳暗骂一声“贼秃驴”,抬起头时、瞥了眼梨花带雨的范宜娘,露出犹豫之色:“陈大人,此事尚有隐情,可否借一步说话?” 陈少尹心中一沉、已有不祥之感,于是对身边一个武侯道:“董仲庭,带你的人,跟我过去看看。其他人,把这武侯铺围住。事未明了前,不许任何人进出!” 叫做董仲庭的武侯应了一声,手臂扬起、挥下,便有一队不良卫跟出,随着张松岳、陈少尹二人,向后院走去。 十几息后,众人来到那处柴房前。张武侯向身边不良卫使了个眼色,几人便飞奔上去,将火把别在柴房两侧,接着将一道尸身抬了出来。尸身上依旧裹着袈裟、缠着云罗天网,网上缀满金色降魔杵。 陈少尹顺着那双熟悉的绣履,视线缓缓向上移去,看到的却是一张面色惨白、双目圆睁的鹅蛋脸。不禁悲从中来:“莲儿——!” 白发人送黑发人……众生惨苦,莫过于此。张松岳、董仲庭及一干不良卫,都不禁垂下头、默不作声。 陈少尹悲嚎了一会,渐渐恢复理智。扯起女儿身上的云罗天网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张松岳!若不能给本官一个交代,天亮后、你便脱了公服,回乡去吧!” 张松岳面色沉重、却并不慌乱:“今夜之事,却是种瓜得豆……我等见到三小姐时,她已被妖物变成了行尸,此事城中诸位道长皆可作证。 但那几位禅师一过来,便不由分说、用禅杖将她打落,还用锦襕袈裟、云罗天网,将三小姐阴魂锁住。此刻怕已是魂飞魄散……” 张松岳将这晚事情经过,详细讲给陈少尹。并将不良卫、众道人勇斗行尸和妖物的惨烈过程,着重渲染了一番。又将和尚急于抢功、伤了三小姐之事,做了夸大。 公门争斗便是如此:上对下常用制衡之道,下与下之间、却只能损人以利己。 果然,陈少尹听完张松岳讲述,勃然大怒:“叫灵真禅师过来!我有话问他!” 第131章 阴阳两隔 武侯董仲庭听到陈少尹口令,立刻便带了两名不良卫,折回前院,去寻灵真禅师。 陈少尹双目血红、怒气难平,又转过身来,冲着张松岳吼道:“他们用法器伤莲儿、你便冷眼旁观么?既然这袈裟和云罗天网损伤阴魂、何不扯下来?你张松岳又安的什么好心!” 张松岳垂手不语,心知陈少尹痛失爱女、激怒攻心,早已失了往日的沉稳与威严。待他骂了一会,注意力被赶来的灵真禅师吸引,才拱手道:“下官愚钝,未能保护好三小姐……” 陈少尹偏过头、不再理他,正要痛骂赶来的灵真禅师,范宜娘却从后面冲出,扑在三小姐身上:“莲儿!莲儿!你这是怎么了……你把娘狠心抛下、叫我怎么活……” 范宜娘声泪俱下,哭声如寒刃般刺进陈少尹胸口,令他心神又乱了起来。 哭了一会,范宜娘声音渐小、开始剧烈抽噎起来,突然一口气未喘匀,脑袋一偏、昏了过去。 陈少尹看看女儿、又看看妾室,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悲不自胜: 莲儿、倘或爹未曾生你,你便不会横遭此祸……宜娘、若我不曾强娶了你,便不会有今日惨事……我身为一方官吏,却护不了妻女周全,才是罪孽源头…… 灵真禅师走了上来:“阿弥陀佛!陈施主切勿追悔自责。死生有命、寿限在天,莲儿生具佛性,如今只舍去一副皮囊,却能往生西方极乐,岂是恶事? 若囿于生死、不断舍离,人生苦楚,又岂会只此一桩?贫僧虽不具般若上智,愿诚心诵持《阿弥陀经》千遍,以为逝者超度。” 陈少尹听完灵真禅师开导,心中竟有拨云见日之感,顿时双手合十道:“禅师高智!弟子已然开悟,莲儿之果,因却在我。若非位高权尊,怎会横祸加身?待葬了莲儿,弟子愿致仕还乡、长奉佛前,忏尽罪孽。” 张松岳虽看不惯和尚的行径,但对这灵真禅师察言观色、舌灿莲花的本领,也不由地暗暗称赞。 却说杨朝夕与老丐龙在田,一齐出了武侯铺,在择善坊某处凉亭坐下。二人互通了姓名、叙过年庚,便谈论起各自的武技和功法来。 杨朝夕这才得知,龙在田所使掌法为“捕风捉影手”,是蜀中青城山天师洞的成名武技。而龙在田曾是天师洞道士,故而对符箓之术颇有心得,只是后来脱籍出来、辗转来到洛阳。 龙在田向杨朝夕亲口证实他所使轻功、便是“一苇渡江”绝技时,毫不掩饰艳羡之色。便提出以“捕风捉影手”掌法,来换取“一苇渡江”轻身功法。却被杨朝夕坐地起价,最后只得答应再增授一门武技,作为互换,方才作罢。 两人盘膝而坐、相谈甚欢,竟有相见恨晚之感。只是东天已渐渐泛起鱼肚白,该各自回去歇息了。于是龙在田诚意相邀,待杨朝夕改日有暇,可来南市乞儿帮找他,好烹茶论道、互通武艺。 杨朝夕再度回到武侯铺时,佟春溪等人已经借来独轮车,将罗柔尸身装好,随时准备动身。 不久后,晨鼓响起、宵禁解除。佟春溪、杨朝夕这一支道士,向武侯张松岳、弘道观尉迟渊等道友告辞后,便载着罗柔,一路向麟迹观而回。 一夜未睡,众人眼中皆是血丝,看着终于回来的罗柔,心中依旧伤感,却都了无困意。 许梅香、卓松焘身上伤口较深,此时又溢出鲜血来。佟春溪打起精神、叫人拿来金疮药和纱布,与丁陌娘一起,给二人重新包扎了一番,才将众人遣回房歇息。 忙过这些,佟春溪叫来当值的知客女道士,将罗柔抬进自己靖室,又遣她找来罗柔平日最喜欢的一副绸缎道袍,给罗柔换上。这才慢慢趺坐下来,打坐行功,缓解疲惫。 上午辰时将尽,得到罗柔尸身回观的消息,崔琬、唐娟、覃清等人接踵而来。见罗柔尸身已然入棺、停放在演武场上,棺前小案上燃起三炷线香,摆着她生前喜食的胡麻饼,不禁潸然洒泪、俯首而拜。 凑近去看时,罗柔丰面敷粉、丹唇蛾眉,额头点着榴花图案,淡淡胭脂晕在双颊,显然是经过了一番精心装扮。只是那双紧闭的花眸,再也不会睁开了。 三人正抽泣中,一旁的师姊师妹突然向后看去,却是佟春溪、许梅香、丁陌娘,以及观中其他师姊师妹,前簇后拥地、向演武场走来。 唐娟看了眼崔琬、覃清,带头站入悼亡的队伍中。众人神情肃然,演武场上气氛、一时间静默沉重。 众人心中皆知,罗柔实是观主佟春溪收养的孤儿,虽称师徒、情同母女。幼时经过“蓟州之乱”的罗柔,在世上早无血亲,因此安葬之事,俱由麟迹观众人合力操持。 随着佟春溪一声“救苦天尊”,众人一齐忏诵起《太上救苦经》,超度罗柔亡魂。 忏经完毕,许梅香将一只瓦盆放在棺前,丁陌娘将一贯纸钱递给佟春溪。待她烧过一遍后,观中女道士便皆按长幼之序、依次上来为罗柔烧化纸钱,寄予哀思。 便是缀在最后的杨朝夕、方七斗等四人,也一人拿了一贯纸钱烧了,以作告别。 道门中,并不乏精研风水堪舆之人。半日工夫,佟春溪已差人在长厦门外,寻到一处吉穴。方七斗召来“洛中七侠”中的四人,抬起柳木棺椁,径直向城外而去。 因哀伤过度、形销难支,佟春溪并未随往,丁陌娘便与两个弟子留了下来,聊作宽慰。下葬诸事,皆交由风夷子许梅香主持,观中一众女弟子、杨朝夕等人从旁协助。 眼见棺椁下入砖砌墓室,三彩马、三彩妆奁等随葬物依次缒入棺椁左右,封墓石缓缓落定。麟迹观中,与罗柔情谊颇深的师姊师妹,无不掩面而泣,心中终于不得不承认:自此而后,大家与罗柔,便是真的阴阳两隔了。 杨朝夕、方七斗、卓松焘等人挥动铁鍤,将封土一下一下地填满墓坑,隆起坟丘,立好石碑,又在坟丘周围栽上了杨柳。 崔琬、唐娟、覃清三人,上来将几样祭品摆好,众人才依依不舍、一步三顾地离开。 群情低落,默然返回。进了长厦门不久,一道清甜软糯的声音,陡然打破沉寂:“冲灵子,你……你等一下。” 众人皆循声看去,却是崔琬。只见她粉面含春、绣襦凝翠……几年不见,越发清婉可人。 方七斗、卓松焘等人嘴角微翘,对视一眼、露出了然的神情。同时默契地、将想要看热闹的黄硕强行拽走。 杨朝夕也回过头,看到美目横波、清丽绝俗的崔琬,心中也是微微一动:“崔师姊,有何见教?” 崔琬莲步轻柔,裙摆轻扬间、便移到杨朝夕身前:“好久不见……冲灵子,能陪我在附近走走吗?” 擦身而过的师姊师妹看到,不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纷纷视而不见、自觉避开。 杨朝夕一愣,对这位崔师姊,确实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感觉:“那……好吧!” 崔琬笑颜绽开,一双尚且微红的眸子,明澈动人。突然伸手拍了下杨朝夕的肩膀,嫣然笑道:咱们……就在仁和坊走一走。” 杨朝夕跟在崔琬身后、进了仁和坊,两侧不是旗招轻摇的食肆、酒肆,便是高低不等的房舍。正自纳闷、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崔琬却陡然转过身来,看着他、略有些不自然道:“冲灵子……谢谢你啊!” “谢我?为什么呢?”杨朝夕更加不解,自己刚来洛阳,除了灭伥鬼时费了些力气,似乎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 “我都听师傅说了,昨夜你舍命相搏,将那四个恶徒杀掉一个、重创一个,最后还孤身一人、把罗师姊尸身带了回来。若非如此,师傅和我们师姊妹,怕是会更难过。”崔琬表情认真、眸光灼然。 “我和罗师姊也算旧识。听闻她身遭不幸,我一样义愤难平,恨不能将凶徒碎尸万段!”杨朝夕想着一天一夜来看到的、经历的事情,依旧难以平静。 “其实……当年是我无理取闹,罗师姊只是为帮我、才处处针对你。如今她不在了,希望你别记恨她……当年我学艺不精,被你打了……也是活该。” 崔琬纠结半晌,才终于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说到最后,已是声若蚊蝇。 杨朝夕坦然一笑:“说起来,崔师姊!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那时年纪尚小,下手不知轻重、惹怒了师姊们,也是咎由自取。现在想来,倒是十分难得且有趣的记忆了。” 崔琬长呼了口气,眼睛眯成月牙:“你不记恨我们,我便放心了……只是,可以不叫我师姊吗?显得老气横秋似的。” “那叫什么呢?崔小娘子?”杨朝夕有些懵懂,女子的想法、便都是这般令人费解么。 崔琬笑中含怒,一记暴栗轻轻打在杨朝夕额头:“榆木脑袋!叫琬儿,我爹娘、师傅都是这般叫的。” 说完,不知怎的、双颊竟微微发烫,仿佛做了件羞赧的事情。 杨朝夕微微颔首、若有所思:“碗儿?这不大好吧?” 崔琬纤眉微蹙:“怎么不好?” 杨朝夕忍不住笑道:“若叫你碗儿,那你家中,岂不是还有姊妹叫做锅儿、瓢儿、盆儿……” “啊~你敢取笑我!看招——不许跑!” 崔琬顿时暴跳如雷,看着掉头便跑的杨朝夕,提起裙摆、追了上去。追打笑闹之声,引得坊中老者拈须而笑。 两人一路打闹,出了仁和坊,便沿着长厦门大街,向麟迹观所在的敦化坊行去。长厦门大街两侧槐荫浓密,地上经夜的雨迹未消,天空艳阳高照,树冠洒下清凉,令人心神稍宁、烦恼暂消。 芥蒂已除,崔琬心情畅然。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两人无话不谈。特别谈到了近一旬来,崔琬委托崔府幕僚们,查到的一些密辛。 这些密辛来历各异,但无一不在暗示罗柔身死之事背后,有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仍在遮遮掩掩中进行着。太微宫似乎在满城搜寻一件极其重要东西,却又有所顾及,只好挂出疏浚河道的名头,好掩人耳目。 不过疏浚河道是河南尹的职分,太微宫便不能越俎代庖,而是以巡视之名、派太祝洪治业在疏浚现场敦促察看。 河南尹自然也不会事事亲为,便派出少尹陈望庐全权负责河道疏浚,并将疏浚政绩记录在案、按时呈报盛朝吏部考功司。 作为太微宫使王缙的亲信,太祝洪治业暗中与江湖绿林串连,并安插了许多江湖游侠进入民夫队伍,防备河南府找到东西、知情不报。此事少尹陈望庐亦心知肚明,却没有戳破,而是以武侯铺力量暗暗制衡。 然而罗柔似乎无意中听到了两人密谈,为保密起见,洪太祝和陈少尹都派出过人手,搜寻罗柔,想要灭口。因此,罗柔最后死于非命,若说最有杀人嫌疑的,非这两方势力莫属。 杨朝夕听了半晌,也是暗暗心惊。只是如今张武侯那边讯问结果如何、还不曾告知,所以一切怀疑,都不能即刻下定论。 他想了想道:“琬……琬儿,咱们先回麟迹观,听一听春溪婶婶怎么说。说不得,还要再折回去、拜访一次张武侯……” “嗯!”崔琬痛快应下,心中仿佛被挠中了痒处、麻麻地舒服。 第132章 麟迹观,相见欢 春时虽长,奈何街衢苦短!感觉刚聊了没几句,麟迹观的观门、便已近在眼前。 崔琬有些意犹未尽,偷偷瞧了瞧杨朝夕: 依旧清瘦的身躯,已高大了许多。眉峰下星眸如电,侧颜棱角分明,束带扎得齐整,褐袍宽宽低垂,一身淡淡英气扑面而来。顿时柔心成湖,微微漾起波澜。 “琬儿想说什么?”便在这时,杨朝夕陡然偏过头,目光如炬、笑意融融道。那潜台词仿佛在说:为什么盯着我看? “啊、没……没有啊……”崔琬不及防备、轻呼一声,连忙矢口否认,“到了,咱们快去见师傅吧!” 崔琬成功转移话题,不禁有些佩服自己的急智。“噔、噔、噔”绣履轻快间,已率先跃入观门。 杨朝夕无所察觉,只是紧赶几步、也跟了上去。 玄元大殿偏殿中,似有一道苍老声音,在和元夷子佟春溪说着话:“……春熙妹子,人死不能复生。我知温言易说、心结难解,但你我皆是一观之主,若不能看淡离合生死,又如何教导观中弟子道心似水、意念如钢?” 佟春溪有气无力:“道理自是明白。可是事若关己、又如何跳脱出来?从柔儿尸身被捞起那夜、直到今日,我便没怎么睡过。久劳伤体、哀思伤神,却不是汤药可以补足……” “还是喝几口吧!弟子们一番好意,总不好辜负。” 那苍老声音落下,便有木勺与瓷碗的碰撞声响起,似在搅动汤药,接着便是饮啜时、微弱的吸气声。 “难为你此番下山,倒是愚妹有些轻狂了。当时心神大乱,便如年幼时闯下祸端、只想着找你来救场……如今细想、却有些老小孩心性了。”佟春溪轻轻笑语间,竟少有地现出一丝俏皮。 那苍老声音也笑叹一声:“还提那些陈年旧事作什么……”说到这里,脸色微微一正,“你们两个,还想在外面偷听到什么时候?” 杨朝夕、崔琬面色一怔,知道被发现了,只好硬着头皮进去,拱手道:“观主(师傅)安好!” 抬眼望去,却是公孙真人端着药碗,正一勺一勺、将汤药喂进佟春溪口中。 崔琬眼眶微红:“师傅您病了?我这便请洛阳城最好的郎中来……” 佟春溪虚弱一笑:“只是这些天没好生休息,精元之气有些亏损,不是什么大事。你月希子师妹几个人,刚从斋院煮了参汤端来,最是补气养元,为师已喝下、将养几天便好。” 崔琬点点头,不再说话。杨朝夕见佟春溪精神不振,想了想道:“春溪婶婶,小侄打扰您静养、实是不该。但方才与崔师姐一路相谈,觉得罗柔师姊被害,尚有幕后指使之人未及查出。” 佟春溪便要撑起身子说话,被公孙真人按下。他放下手中空碗、沉吟道:“所以冲灵子,你是想继续探查此事?只是凭你一人、纵然查出眉目,又能如何?” 佟春溪靠在榻柱上,也张口劝道:“夕儿,婶婶知你心中不忿、必欲查个水落石出。可是就目前所知,已能猜到此事背后牵扯甚广,凶险万分。婶婶已经没了……柔儿,不希望你们步她后尘。” 杨朝夕心中微暖,但执拗之气发作、却早已暗暗下了决定:既然想江湖历练、又岂能知难便退?口中却道:“小侄明白了。既然间件事了,便向婶婶告辞。若再有差遣,定全力而为!” 佟春溪微感异样,公孙真人又代她接过话头:“冲灵子,你既决意要入江湖,万事皆须小心为上。若遇难处、切忌逞强,上清观依旧是你的后盾。” 杨朝夕点点头,拱手拜下。才当先一步出了玄元大殿,要从观门而出,被崔琬伸手挡住:“冲灵子,你去哪里?听公孙前辈所言,似乎你想游历江湖?” 杨朝夕神色复杂:“此事我思虑已久。读万卷经、不如行万里路,做个游方道士,或许于修道习武一途,更有益处。琬儿你放心,离开洛阳前,罗柔师姊惨然殒命之事,我必追查到底。” 崔琬睫毛扑闪、先是双颊一红:“我有什么不放心……”接着便反应过来,“你要离开洛阳?” 杨朝夕颔首:“正有此意。”说着,两人便已步出观门。 崔琬顿时有些六神无主,表情僵了半晌,才挤出一个笑容道:“看来,杨大侠准备纵横江湖了……既然是为罗师姊讨还公道,也算琬儿一份!你在洛阳呆一天,吃住便由我这东道主全包啦!” 杨朝夕闻言抱拳道:“那便谢琬儿女侠襄助了!” “如此大事,怎么不好事成双?也算我一份!” 声如银铃、清脆悦耳,却是古灵精怪的月希子覃清。不知何时、竟从崔琬身后钻出,显然将两人所谈之事,听了个七七八八。 杨朝夕转头望去,竟有一刹那的呆滞: 明眸灿灿、樱唇点点、笑语盈盈,一袭鹅黄裙裳下,玲珑有致的身形若隐若现……与藏在心底的关林儿、居然有八九分相似!但一身华贵娇艳的气度,却又与关林儿迥异。 看着眼前少女,杨朝夕不自禁脱口喃喃道:“林儿……”语罢陡然醒悟、自知语失,忙改口笑道,“覃丫头?长高了这么多、越发清丽脱俗!连师兄都不敢认了。” 覃清明眸微闪、天真无邪:“是吗?冲灵子师兄,没有打搅到你和崔师姊吧?”说着向崔琬做了个鬼脸,“那为什么崔师姊不高兴了,难道是吃醋?” 崔琬红晕更盛、羞中带怒,抬起手便向覃清脸蛋抓去:“臭妮子,竟敢取笑我!有本事别躲、看我的‘面目全非爪’……” 覃清一面跑、一面火上浇油:“嘻嘻!明明看见你和冲灵子师兄眉来眼去……不对,简直是郎情妾意……敢做不敢认吗?嘻嘻嘻……师傅、师傅!快来救我,要被崔师姊灭口啦!” 杨朝夕望着两人追逐打闹,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住在麟迹观的日子。如今几年过去,两人更如娇花照水、娉婷袅娜。此时发髻微散,衣袂带风,凝神看去,倒也赏心悦目。 “谁要灭口?是崔师妹啊,算我一个!覃清这小妮子就是嘴巴太坏,须撕开了才行……”笑语声中,一道清瘦高挑的身影飞奔而来,与崔琬默契联手,很快将覃清按在树上、不住求饶。 杨朝夕定眼一看、不由笑道:“唐师姊、琬儿,你们下手轻一些,毕竟师出同门。教训覃丫头的事情,便都交给我这个外人吧……” 正要上去劝架,一只厚实有力的手掌,扣在他肩上。 杨朝夕想也不想,肩膀一塌、卸掉了这手的力道。身体迅速反转,一记“双管齐下”、直冲那人前胸和面门。那人本能后闪、将两人距离拉开,杨朝夕才看得分明,赫然便是传宗子方七斗。 方七斗气定神闲:“杨少侠,好机敏的反应!这套‘搏命九式’被你使出、确也别出心裁。佩服、佩服!” 杨朝夕抱拳道:“方师兄,别来无恙!上午送罗师姊灵柩入土,不便与你多说。今日若行营无事,不妨一道去小酌几杯?” 方七斗脸色微滞、悄悄指了指玩笑打闹的唐娟:“改日、改日!一会要随娟妹回家,若回得晚了、怕是要睡檐廊……” 杨朝夕了然一笑:“好说、好说。愚弟近来会在洛阳盘桓些时日,把酒言欢,尚有机会。” 两人便靠在一旁,闲叙一些这几年、各人所见所历之事。待听到方七斗每年秋防出征,与吐蕃、突厥来犯之敌短兵相接、以命相搏时,想象着那种瀚海千里、险象环生的境遇,不禁替他捏了把汗。同时,对这种纵横沙场、横斩夷狄的军旅生涯,竟有些意动起来。 方七自斗从军以来,肤色渐黑、精神愈敛、目光愈凝,气度却愈发干练沉稳。 看到杨朝夕意动之色,他不禁笑道:“你若肯来,我方七斗欢迎之至!只不过,先得娶妻生子才好。以免杨氏一门、在你小子手上‘空前绝后’了。便是到了泉下,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哈哈!” 杨朝夕故意反问道:“难道不能一面随军征战、一面在沿途‘遍地开花’吗?”说罢,两人相视一眼,俱哈哈大笑。 方七斗笑了半晌,才回口道:“也不是不能。只是如何保证‘弹无虚发’?若他日凯旋归来,顺路寻到自己开花之处、发现十腹九空,岂不是等于白忙一场?所以你这想法‘花而不实’,须三思后行!” 杨朝夕一掌抡在方七斗头上,大笑道:“你这饱读诗书的兵痞,说话着实阴损!杀人不用刀子,红口白牙也能将人气死!” 方七斗笑着拱手:“承让、承让!这便是文武兼修的好处。” 见两人谈笑风生,崔琬、覃清、唐娟三人也凑了过来,加入其中。 每每谈及婚嫁之事,倒只有杨朝夕、崔琬颇不自然,被调侃得最多。方七斗又如几人初识时那般,插科打诨、妙语连珠,维持着热闹的气氛。 五人其实许久未聚,一番畅谈,便已过去多半个时辰。想到尚有案情须趁热打铁去查,杨朝夕便要与几人暂别,想先去一趟择善坊、找张武侯问个清楚。 方七斗合掌笑道:“我与娟妹正欲回铜驼坊,恰好顺路,不如同行。崔师妹、覃师妹,便是今晚不回道观也无妨,正好来方宅小住几日,让厨子烧几道好菜解解馋!” 崔琬双目含笑:“那张武侯为人尚可,还讲几分道理。前几日我和覃师妹去时、交过一次手,将那些不良卫暴打了一顿。今日再去,必然无人再敢阻拦。”覃清听罢,也是笑着点头。 五人商议已定,便要启程,麟迹观观门内,又有两道熟悉身影快步而出。一人见杨朝夕竟未走远,焦急之色顿时缓和:“杨师弟留步!师兄有话要说。” 五人转头看去,开口挽留之人却是暝灵子卓松焘,旁边站着玉灵子黄硕。 杨朝夕心中微叹,隐约猜到两人找他、所为何事,便迎上去几步,拱手拜道:“卓师兄、黄师兄!昨日为罗师姐姊之事奔走,未来得及将实情相告。却非有意欺瞒,请两位师兄恕罪!” 卓松焘心情复杂,想起刚才公孙真人在客房中、与他们讲起的杨朝夕离观的消息及根由,不禁长叹一口气:“杨师弟,孙胡念、关虎儿昨日已经回观,观主他老人家已知晓个中情由。师兄弟们知你有苦衷,却想不明白、你为何执意要离开……你当真舍得十多年的同门之情吗?” 杨朝夕方才谈笑时的从容淡然之色,骤然褪却:“卓师兄、黄师兄,今年回乡所历,实是一言难尽……昨日难留、覆水难收!修道一途、本就不可能顺风顺水,从前是我想错了……如今道心受损、念头难以通达。只好游方各处,寄情山水、感识万物,或许有朝一日,便可‘太上忘情’、修得至道。” 黄硕年近弱冠,面白如玉、须髯浓密,此时也望向杨朝夕:“杨师弟,你素来是冷面热心之人。如今一时心中如堵、难以释怀,以至于灰心丧气,也是人之常情。师兄不会劝人,他日若有自己难平之事,记得翠云峰上、还有一群肯舍命帮你的师兄弟。” 杨朝夕闻言,拱手再拜:“同门情义,谨记在心。”不待两人再说,便转过了身,快步离去。 第133章 波未平,风再起 春日朗朗,闲云悠悠。长厦门大街的古槐,在街边投下树影,轮廓曲折,黑白分明。 然而光明之下,必有黑暗。便好像“独阳不生、孤阴不长”,万事万物,皆是对立而存: 阴阳、乾坤、虚实、盈亏、刚柔、雄雌、善恶、强弱、否泰……居高必凌下、有影必随形,此为常则。世间诸道,无出其右。 “洛水浮尸案”的凶徒大部分被捕,“女子失踪案”也因陈府三小姐被卷入、而迅速告破。杨朝夕听了旁人陆续讲起的、零碎的案子经过,已经可以给两桩案子、框一个大致的轮廓。 如今回过头去看,连作两案之人、却是同一拨凶徒。虽证据确凿,但接二连三巧合,也难免令人感到蹊跷。假设真有这样一只无形巨手,每时每刻都在背后暗暗运筹、操纵一切,想一想都令人如芒在背、细思极恐。 杨朝夕一路疾走,心中紊乱的心绪早已按下,此刻正充斥着、与两桩案子相关的种种疑问: 其一,罗柔是因香客幼女失踪、帮着寻人,才无意间撞见洪太祝与陈少尹的密谈。但尚无证据证明凶徒与两人有关。那么凶徒究竟只是为虐取乐、还是受令灭口? 其二,既然那么多行尸都能藏匿起来、多日不被发觉,直到昨夜才蜂拥而出。为何凶徒,要早早将罗柔尸身抛入洛水? 其三,似乎凶徒在有意抛出线索,吸引武侯铺与道门全力破开迷案。甚至不惜掳杀陈府三小姐、激怒陈少尹,以迫使全城不良卫竭力查案,这又是为何? 其四,凶徒似乎背靠某股势力、行事有恃无恐。昨夜一场拼斗,几乎是摆明车马、正面相抗,毫不在意折损和后果。甚至钟九道最后收伏的、也只是虎妖一道分身。那么这背后势力、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记得昨日,风夷子许梅香无意间提过,张武侯麾下不良卫曾在一天里、突然接连找到罗柔的三件遗物。发现遗物之处,是分别位于立德坊、会节坊、修善坊中的三处祆祠。只是这番栽赃嫁祸,张武侯并没有轻信。不过此举,却也暴露了这股势力与祆教不睦的事实。如果顺着这道线索倒查,能揭开这股势力的真面目吗? 杨朝夕念头随心而转,很快又回到罗柔生前、无意中触及的那个起点: 罗柔去寻香客幼女,遇到了拦路禁行的不良卫。不良卫之所以禁行、是因为陈少尹和洪太祝正在巡视通远渠、漕渠疏浚情况,闲杂人等自然要回避……而据罗柔无意中听到的密谈内容来看,疏浚河渠、似乎只是个幌子,实际是在寻找一件极其重要的宝物。 假如只是凶徒一时兴起、为虐取乐,那么只有女子才会中招。倘若真是被灭口,那么是否触及到这一层隐秘的人,不论男女、都无法幸免? 想到这里,杨朝夕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可以行险一试。以自己如今武艺,纵然不能以一敌百,遇到危险、想全身而退,还是可以做到。只是从哪里入手?他还须深思熟虑一番。 不觉间,择善坊西坊门已矗立在面前。崔琬、方七斗几人脚程也不慢,十息左右也赶了上来,站在杨朝夕身后。 崔琬纤足一跺、有些气恼:“冲灵子,干嘛跑那么快?明明是你两个师兄惹恼了你,偏偏就不管不顾、把我们都甩在后面?” 方七斗按住想要上去帮腔的唐娟,笑着摇头,让她静观其变。 杨朝夕转过身、脸色已恢复如常:“我在想崔师姊案子的事,心中焦急、脚下便快了几分。并非故意先走,琬儿莫怪!” 唐娟听罢、撇了撇嘴,看方七斗一副笑而不语的表情,知道他也听到了端倪。再转头去看崔琬时,竟然随意点了点头、信以为真。不禁心中哀叹: 果然爱恋中的女子,都如木偶傀儡一般呆呆傻傻,如此好骗…… 一念及此,有些为崔师妹感到不平,只好银牙暗咬、伸出手来,在方七斗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 “哎呦……”方七斗冒出半声痛呼,另外一半、则被唐娟按回口中。 他眼珠乱瞟间,却见覃清眼神有些黯然,似是对杨朝夕、崔琬一问一答的亲昵,颇为介意。不禁又转过头去,眼神复杂地看着唐娟……回应他的、是一记白眼。 小小插曲,不过几息工夫。五人不再耽搁,一道进了择善坊,直奔武侯铺而入。 果然!见到面如桃花、玉手狠辣的崔琬、覃清,武侯铺外值守的不良卫们,竟自觉退避,让出宽阔的通道来。更有机警的不良卫扭身而入,似是向张武侯通禀消息去了。 几人刚在正堂前的院落里站定,张武侯便笑着迎了出来:“方队正、几位道长过来,不知有何事?”身上散发出的阵阵恶臭、令三女纷纷掩住口鼻。他只好略略抱拳道,“刚和手下兄弟处理完那些行尸,没来得及换洗,见谅见谅!” 杨朝夕调整气息、让呼吸轻微了许多,才上前一步道:“武侯大人,我们过来、是想问些案情相关的事,不知大人可否拨冗一叙?” 方七斗面色淡然、对些许尸臭不以为意,抱拳道:“张武侯,你连破两桩案子、找出了害死罗师妹的凶徒,我方七斗个人感激不尽。但洛城行营既然被牵扯到此事在,所以案情前后究竟如何、还望据实相告,以便我回去复命。” 张武侯眉头微皱、略微沉吟道:“几位,请堂内说话。” 几人便随之进了正堂,分宾主坐下,不久便有不良卫端了茶碗上来。杨朝夕、方七斗一行先后抿了茶汤,静待张武侯开口。 张武侯理了理思绪,张口道:“昨夜抓的凶徒已经招供,他们拐骗、抓走城中女子,是供那金瞳妖物采补所用,其法惨绝人道、不便细述。 如今只剩那金瞳妖物潜逃,河南尹已着人草拟了海捕文告,不日将发到道门、释门手上,诚邀道法高深的道士、禅师,一道捉妖。” 唐娟与崔琬、覃清互视一眼,问道:“凶徒既已抓到,不知公门如何处置?何时定罪?” 张武侯吸了口气,斟酌着词句道:“凶徒如今收在监牢,正严密看管。但此等大案、已牵扯到盛朝吏员,依盛朝律条,须待河南尹萧大人过堂审理后,提报刑部并大理寺,才能定罪。 凶徒虐杀多人,暴行令人发指,无论是杖杀、腰斩、弃市,还是枭首示众,必难逃一死。” 杨朝夕见张武侯所言中规中矩,并未涉及更多隐秘,只好开口道:“武侯大人!单凭小民所知线索,已能推断出两桩案件背后,尚有操纵主使之人。若不能连根拔除,只怕会遗祸无穷,恳请武侯大人详查此事!” 张武侯叹了口气:“今日一早,河南尹萧大人已召见过我等,说‘凶徒伏法、大快人心,此案便到此为止,不再深究。对于陈少尹丧女之痛,可按例给予抚恤,以示关怀’。所以,杨少侠,恕本武侯无法应承尔等。” 唐娟怒道:“真凶尚未捉尽,公门便急着息事宁人吗?” 方七斗亦皱眉道:“河南尹萧大人此举,实在欠妥!放在朝中,也难免为人所诟病。” 杨朝夕见方氏夫妇已将不满表明,自己便压下怒火道:“张武侯,若公门之人都想着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还有多少小民的冤屈、不能伸张?” 张武侯赧然道:“本武侯自然要听上官之令,这是最基本的公门规矩。” 崔琬忽道:“若洛阳公门定要一意孤行、草率结案,我必向族中伯父修书,请他上一道奏议,痛陈尔等懒政怠惰之状!” 张武侯久在公门、自然听出些端倪,只好试探道:“尊亲……可是曾授河南尹、如今在京中任右散骑常侍的崔昭?” 崔琬下巴微微扬起:“武侯大人,记性不坏。” 张武侯点头干笑道:“崔氏巨族,能臣辈出。朝野上下,谁人不知?我等皆有幸曾在尊亲治下当差,自然记忆犹新。” 覃清也笑道:“我们也非有意让武侯大人为难。公门有公门的规矩,大人只需要稍稍留意下这事,把探查到的消息告知一二便可。” 杨朝夕也起来拱手:“武侯大人,小民不善言辞,方才多有冲撞。只因此事关乎罗师姊之冤情,我等才口不择言,还望恕罪!” 方七斗淡淡道:“张武侯,照你所言、咱们也算故交了。我知你办差查案,雷厉风行、颇有章法,此番你肯出手最好,我方七斗愿承你这份人情。若有苦衷、我也不会强人所难,只是以后若有事撞上,我方某人也只好公事公办了。” 张武侯苦笑道:“本武侯这些时日明查暗探,哪日不曾和你们道门中人通气?对了,那番僧法号昙正觉,已着人去查、这僧人曾在哪些寺院挂过单。被杨少侠杀……降服的东瀛武者,叫吉备真菜,在东瀛国被称为‘隐者’,此事东瀛遣唐使还未知晓,怕是会有一些麻烦。” 张武侯想了想又道:“那妖物被他们尊为‘霍仙人’,尚不知是何妖物。关于这妖物,弘道观尉迟观主、南市乞儿帮帮主龙在田,都比我懂的更多,也可找他们去问……” 杨朝夕颔首道:“我等自会上门拜谒。只是,还有一些疑问,须武侯大人再讯问一下凶犯: 第一,抓罗柔师姊谁是主使、背后是否有人授意? 第二,为何要将罗柔尸身和随身之物抛出? 第三,这个‘霍仙人’与祆教有何仇怨、为何要刻意嫁祸?” 张武侯抿了口茶汤:“两桩案子皆有蹊跷,我其实亦有察觉,只是不如杨少侠想得如此清晰透彻。询问之事,我便应下,不过须夜里再做、好避人耳目。 另外,杨少侠文武兼备、智勇过人,不知是否有意加入我武侯铺?我可举荐少侠,至少从不良帅做起,每月俸银亦颇为可观。” 杨朝夕正要婉拒,方七斗却先开了口:“张武侯,此事你不必妄想了。杨师弟即便要出山,也必先归我洛府行营!依他的武艺,至少……至少从什长做起!” 众人又聊了片刻,见张武侯再无“案情”可说,才一道起身向他道别。 临走时,覃清转过头浅浅一笑、声音悦耳:“武侯大人,您这茶汤委实……一般。改日我打发家里奴婢,送些上等的蒙顶茶过来,请大人品鉴!” 张武侯抱拳行礼、笑而不语。心道:终于将五尊瘟神送走了,可以睡一个好觉。 只是身上气味、仍旧聚而不散,于是又清了清嗓子、声如鸣锣:“来人!准备热水,本武侯要沐浴更衣……” 第134章 心易改,情难决 彤云向晚,红日西斜。五人出了择善坊,时候已然不早。 长厦门大街上行人渐稀,沿街的坊墙里杂花生树、鸟雀啼啭。 粉、白、红、紫各色花瓣,被一股股柔风带出,洒落入街道和坊沟。 柳絮飘忽团聚、濛濛扑面而来,催促着妇人们以纨扇遮面、碎步急行。 方七斗、唐娟夫妇走在前面,随意说些家长里短。 杨朝夕稍稍落后几步,左边是清丽绝俗的崔琬、右边是玲珑乖巧的覃清。 两女叽叽喳喳,一会与他聊些呼吸吐纳、武技剑法,一会又隔着他,谈论起钗钿、义髻之类的饰物。令杨少侠的脸上,也现出些微的尴尬。 行至新中桥时,杨朝夕极目西眺,只见晴山晚照、美不胜言。目光收回时,身畔春水丽人、身姿袅娜、眉秀腮红,令他下丹田中的后天之气,竟有躁动起来。 杨朝夕大窘,忙急走几步、赶到方七斗身侧:“方师兄,晌午在长厦门外,还见过‘洛中七侠’几个哥哥,后来回到观中、却不见他们几人踪影。却是去了哪里?” 方七斗笑道:“自然是回行营了。我入军籍、是为报国杀敌,他们六人也不甘人后,各凭父辈当府兵时的情分,陆续进了洛府行营。 老二如今当了伙长,老三、老四已是什长,都在我方队正麾下效力。昔日‘洛中七侠’,今日皆是盛朝虎狼之兵!” 杨朝夕也抱拳赞道:“男儿汉,大丈夫,该当如此!他日有暇,方师兄可邀齐‘洛中七侠’,我想再以武佐酒、讨教一番几位哥哥的武技!” 方七斗也抱拳回礼:“这事好说。不过杨师弟也莫要自大,‘洛中七侠’随军年年秋防,刀枪之上早涂满敌血。单单一分杀意,等闲江湖之人也不敢撄其锋芒。” 杨朝夕眼睛一亮、见猎心喜:“若果真如你所言,你‘洛中七侠’我必挨个挑翻,好扬名江湖。哈哈!” 方七斗双眉一挑:“怕你不成?要战便来,随时奉陪!”说完便摆开拳架,要与杨朝夕拆招。 唐娟脸色微沉、一脚一个,踹中两人屁股:“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洛中七侠’便很威风么?‘杨少侠’便很厉害么?” 杨朝夕、方七斗猝不及防,被踹得滚落在在草丛间。 崔琬、覃清见唐娟出手,也要来凑热闹,杨朝夕与方七斗翻身跃起、夺路便逃。“踏、踏、踏……”一连数声,方七斗从木石搭成的新中桥上飞奔而过,杨朝夕竟舍掉桥面、向洛水奔去。 唐娟表情微愣,崔琬、覃清却是目瞪口呆。只见杨朝夕双足连点、如燕子抄水,借着水面的浮枝散叶、在水面打出一道齐整的水花。不到十息工夫,已经稳稳落在洛水对岸,转过头向她们挥手。 唐娟喃喃道:“这便是昨夜他追罗师妹、用的那套轻身功法么?” 覃清崇拜的双眸里透着兴奋:“应该是了!师傅提起时,我还不肯相信呢!如今看来须找个由头、缠住冲灵子师兄,把他这套轻身功法学到手!崔师姊,你不会吃醋吧?” 崔琬羞怒,抬手在覃清头上拍了一下:“吃醋……你个小妮子,成天都想些什么呢?” 三女说笑间,也过了新中桥。崔琬调侃道:“冲灵子,你这手轻功实在精妙!覃丫头恨不能以身相许、让你教他,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覃清双手叉腰、嘴巴嘟起:“才不是呢!明明是崔师姊想学,我……我只是陪她一起。” 唐娟推开两人,笑道:“冲灵子,这是什么功法?师姊闻所未闻。” 杨朝夕这才从崔琬、覃清两人拌嘴中回过神,颔首道:“这叫‘一苇渡江’,是从一个和尚那学来的轻身功法。” 方七斗也笑着凑过来:“不光她们想学,连我看了都眼红。这功法好啊!遇险一旦不敌,便可逃之夭夭,实在是进攻、退防两相宜!” 杨朝夕面色古怪、半晌才道:“这‘一苇渡江’轻功,倒也不难学。方师兄你学可以、若是女子……总不免相对尴尬。” 覃清柳眉倒竖:“凭什么女子便不能学?难道学这轻功、须得肌肤之亲么?哼!冲灵子师兄是坏人……我想起来了,师傅说你昨晚把罗师姊抱回来前、替她穿好了贴身衣物……” 覃清失口说道,也不禁双颊通红。 崔琬怒气陡盛:“冲灵子,你果然还是那般轻薄无耻!原以为几年不见、你改邪归正了,不曾想罗师姊横死之人、也能让你原形毕露……不许跑!吃我一剑……” 杨朝夕心中叫苦:春溪婶婶,小侄不过是于心不忍、顺手而为,你与她二人说这些作什么? 脚下自然飞快,一面跑一面道:“琬儿别追了!昨晚不过事急从权,绝无轻薄非分之想……我发誓总行吧!哎呦……” 杨朝夕一声惊呼,却是崔琬抽剑挥下,将他襕袍后摆劈成两块,在奔逃形成的迅风鼓荡下,形如燕尾。 覃清见崔琬出剑便斩、也是一惊,忙上去夺下崔琬佩剑,劝道:“崔师姊,我相信冲灵子师兄。若昨晚不是他追回罗师姊、又帮她将衣物穿好,再被那么多的乾道和不良卫看见,岂不是更加受辱?” 崔琬收剑入鞘、面色稍缓:“冲灵子,那你须好好解释,为什么这轻功、女子便学不得?” 杨朝夕抱拳服输道:“是我顾虑太多。人人皆可学,女子更加可以。过了这几日,咱们便寻一处池潭,我手把手教你们。” 中途小小插曲,并未伤和气,方七斗、唐娟看着三人吵嚷打闹,倒觉颇为有趣。五人一路向北,过了新中桥,又折向东面的铜驼坊,不到一炷香,便进了方家宅院。 方宅布局依旧,进门便是高大的崇屏。前院庭树又高大茂盛了许多,檐瓦上的无根草、比五年前也多了不少。 方七斗召来管家,将杨朝夕、崔琬、覃清安排在了前院客房。又嘱咐厨下另做三份斋饭、稍后送到客房,才携了唐娟的手,回了内院东厢房。 是夜,杨朝夕通宵未睡,而是趺坐在榻、行功练气,待到次日清晨,反而更加意念清明、神采奕奕。已经触摸到那道突破的门槛,只需寻一处清净之所、闭关行功,一鼓作气,便可水到渠成。只不过,近来诸多事情、一件件从心头碾过,尚不能平静下来罢了。 次日晨起,五人吃完早斋,当天行程便有了定计。考虑到目前所知、尚有遗漏,杨朝夕决定去拜访一次弘道观观主尉迟渊。作为弘道观弟子的方七斗、自然相伴随行,正好探望师傅和一众师兄弟。 五年前,公孙玄同与尉迟渊割袍断义之事,道门中人皆知,两观弟子也几乎断绝了往来。杨朝夕道籍虽在、但已脱出上清观,此番拜访尉迟观主,便不用担心背上“欺师灭祖”的恶名。 从铜驼坊出发,去往弘道观所在的修文坊,有十余里脚程。杨朝夕与方七斗俱穿着常服,头上黑色幞头,与街上行人一般无二。 两人边走边聊,从太微宫初识、弘道观做客、到众人营救被掳的杨朝夕,再到客居麟迹观、北市为娘亲解围,直到后来方七斗俘获芳心、娶回唐娟……竟渐渐有了些沧桑变幻、往事难追的感慨。 “……所以,从那日你和唐师姊送过我和娘亲,一起返回洛阳时,事情便有了转机。可是后来,你又使了什么卑劣手段,才将唐师姊骗到手的呢?”杨朝夕揶揄道。 “杨师弟,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说话尽可文雅些嘛!手段自然是有的,不过我对娟妹可是一片赤诚、忠贞不渝、天地可鉴!便是指天为誓,也不用担心遭雷劈……”方七斗笑着回应,却也不怕与他剖明心迹。 “唐师姊出自唐门,这倒是始料未及。若不是方师兄你提及,我还全然不知、自己和真正的江湖宗门,居然这么接近!”杨朝夕感慨道。 “可惜,洛阳唐氏只是旁枝,仅精通机关术一项,蓟州之乱后,也只剩下她这么一个孤女了。若非当年佟观主相救,娟妹也必活不到今日。”方七斗也是少见地严肃起来,“后来我曾提议,带她去益州一带认祖归宗,却被她拒绝了。” “这又是为何?”杨朝夕问道。 “娟妹说,唐门虽是大族,但不肯依附朝廷,历来便遭公门忌惮和排挤。且唐门武技、暗杀、用毒、机关、阵法等诸术皆通,行事亦正亦邪,便是江湖中人,也大都敬而远之。所以认祖归宗,未必便是好事。” 方七斗解释道。对于江湖绿林的规矩,他们方氏一族,也是颇为熟稔。 只是方氏一族,多与当地公门交游往来,且时常提供臂助,可以说是以幕僚的身份、游离在庙堂和江湖之间。所以,方氏族人无论是科举、务农、从军、修道、经商,都会得到一地公门的庇护。 “在你府中做客,还发现一桩趣事。”杨朝夕转过话题,抬头笑道,“令郎定名‘子建’,直取‘七步成诗’曹子建的名字,一定是你的主意吧?” “那是自然!惊才绝艳如我,已是‘七斗’之才。我儿日后必青出于蓝、超越曹子建‘八斗之才’。借他名号一用,却也不算辱没了他!” 方七斗将头昂起、眼高于顶,自有一种睥睨群儒的傲然之气。恍惚间,杨朝夕又看到了当初那个、玩世不恭的方七斗。 “方子建,日后必出将入相。作为长辈,我杨朝夕与有荣焉!”杨朝夕听罢,笑意更浓,却唯有拱手拜服而已。 方七斗双眼眯起、做出十分受用的表情:“倒是杨师弟你,心里做好决定了么?” “什么决定?”杨朝夕满脸狐疑。 “崔师妹和覃师妹,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你预备选哪个?还是贪心不足、想坐拥齐人之福?”方七斗笑容深沉、开门见山。 杨朝夕自与崔琬、覃清两人重逢,其实一直在躲避这类想法。心中旧伤未愈,偶尔夜间发梦,还会有自己和关林儿的一些过往,甚至还有……羞于启齿的一些妄想。 此时话题被方七斗摆上台面,便不得不开始思考、甚至取舍: 崔琬与他,可以说不打不相识,当初的两度交手并不愉快、却记忆尤深。而当时光沉淀下杂质,余下的、便只剩清澈的温暖。有这份温暖,崔琬在自己心中、分量便要更重一些。 覃清当时尚幼,只一味缠着他学剑法,后来赠过他一只香囊、三粒金豆。金豆还在,香囊早不知所踪,此外没有太多记忆。只是如今她那酷似关林儿的相貌,终究令他心意难平。 方七斗见他竟久久不语,以为只是避而不答,便不再追问。岔开话头道:“修文坊就在前面,这个时候、师傅应该已在演武场上了。” 杨朝夕沉沉“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声调有些自嘲。 心中百味翻涌:像我这样、自命不凡的人,还能不能再选…… 第135章 少者惑,长者言 修文坊中,稀疏几道炊烟、袅袅腾起,在初阳橙色的光柱里,化作微尘。 浓浓的烟火气,却并不妨碍、弘道观古朴残破的观门,向俗世挥散出的那份超然。 之前围在弘道观附近的废墟,许多已经重新修缮起来,令道观规模仿佛又恢复了元气。杨朝夕看着一处处不小的改观,由衷替尉迟观主感到高兴。 观内演武场上,尉迟渊脸上神采奕奕,身体则更加干瘪。一头华发如雪,十指枯瘦如柴,正虎虎生风地、打着那套机变百出的“夺槊拳”。一旁的十余名道士,照例劈出刀斧、掼下枪矛,向岌岌可危的苍老身体,发出自己的“致命一击”。 方七斗看到,不禁技痒,随手将肩上包袱扔给杨朝夕,自己则在武器架上拣出一双木刀,默不作声地冲了上去。 方七斗的加入,令演武场上看似“势均力敌”的平衡,瞬间被打破。尉迟渊“叼、缠、甩、弹”架势虽在,方寸却乱了一下,被方七斗找到空门,一刀斩在手臂、另一刀戳中右腿。 尉迟渊抬眼一看,竟是身着常服的方七斗插手,不禁冷哼一声,手中力道和气劲完全放开。不过几息工夫,手持兵刃的道士们便被悉数震开,仅余方七斗一人,挥舞双刀,竭力抵挡。 而尉迟渊一双老拳越打越快,残影道道、密不透风,竟令方七斗沁出一头热汗来。 又过了数十息,方七斗渐渐难支,手中双刀都明显滞涩起来,头上微微蒸起薄雾。看在杨朝夕眼中,这是筑基大成阶段才会有的表征。但对于武技相角来说,却并没有什么大用。 果然“咻、咻”两声,方七斗双刀被尉迟渊一缠一甩、飞了出去。接着是胸口一声闷响,方七斗身体倒飞丈许、才落下地面,踉跄后退。 杨朝夕急忙抢上前去,单手撑住方七斗后腰,阻住了后倒之势,才避免了他四脚朝天的尴尬。 尉迟渊最后一拳打完、便收了拳势,一手抚须、一手背后,向二人信步走来。杨朝夕、方七斗连忙抱拳道:“前辈(师傅)安好!” 尉迟渊笑道:“冲灵子,一别五年,老道都有些认不出你了。观你神完气足、幽光内敛,该是筑基圆满了吧?真有些艳羡长源老弟的运气,竟能收到你这般灵根深厚、天资绝佳的弟子。”说道这里,微微转头,看向方七斗道,“传宗子,你有许久不曾回来了,军中诸事可好?” 方七斗抱拳行礼道:“军中平日操练、法度严苛,自没有观中这般从心所欲。但若操练不够严苛,战阵拼杀之时,兵募、将士的胜率、便要少掉几分。这一点,便是最蠢的兵募都能明白。 去年秋防,弟子亲率几十陌刀兵募,同仇敌忾、将士用命,斩杀吐蕃来犯之敌百余众。未曾辜负师傅殷殷嘱托!” 尉迟渊颔首道:“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本就是报国正途。自蓟州叛军开了衅端,虽被压制下去,但盛朝天威已然折损大半,周边跳梁之人便越发多起来。 自古雄邦,若无武功、何谈文治?初时我还担心你学文迂腐、不懂变通,上了沙场孤军迎战……如今看你统御有法、杀伐果断,却是不胜欣慰!” 方七斗埋头谦恭道:“师傅过誉!今日过来,一为看望您和师兄弟们,奉些香火资质,好叫观中多修缮几间靖室。二是关于近来洛阳两桩案子,杨师弟有些不明白的,须向您当面求教!” 杨朝夕也顺势抱拳道:“叨扰前辈了。昨日与道门前辈、师兄弟协助武侯铺,力战行尸,捉拿妖众,可谓一击全胜。虽破了两桩迷案,但尚有疑问想不明白,须前辈指点迷津。” 尉迟渊捋须微笑:“师侄过谦了,咱们去靖室说话。” 语毕,便引着二人,来到玄元殿左近的某处靖室,围着一方几案,依次在圆座上坐下来。 杨朝夕这才斟酌着词句,开口问道:“发现罗师姊浮尸洛水当晚,前辈便探查过她尸身,也是你第一个判定,罗师姊横死乃妖物所为。对这妖物,不知前辈还知道些什么?” 尉迟渊沉吟道:“我道门阴阳术法,是为超度阴魂,除非厉鬼作怪,轻易不去毁损阴魂。那日我以天眼通查探罗师侄尸身,发现三魂中的命魂、已被强行抽走。 而抽魂之法,不似道、释、巫三门,反而像妖族‘碎魄抽魂’的妖法。懂此妖法的、必是灵智颇高的妖物,如狐妖、鼠妖、虎妖、猿妖……” 自见到金瞳大汉身上伥鬼时,杨朝夕已经猜到是只虎妖,此时听到尉迟渊的推论、与他不谋而合,更印证了之前的判断。只不过钟九道最终收去的、只是虎妖的一道化身,若日后虎妖真身反扑,洛阳道门、公门之人,怕是难逃一劫。 想到此,杨朝夕回道:“前辈,小侄亦粗通望气法、天眼术。昨夜所见阴魂,皆绿中带灰,是阴魂中的‘伥鬼’。俗语讲‘为虎作伥’,那妖物十之八九便是虎妖。” 这时,观中当值的道士提了铜壶进来,为三人倒上烹煮好的茶汤。尉迟渊点头道:“师侄倒是为老道解开了一道疑惑。只是这虎妖法术厉害,我以辟邪司南探查时,便崩坏了磁勺。所以才广邀同道、一起捉妖,否则凭老道微末道行、鲁莽冲上,怕是要以身饲虎了。” 杨朝夕开始一点点抛出心中疑惑:“我所不解的,便是前辈如何知道,两次尸变均是虎妖操纵?” 尉迟渊沉吟良久,才道:“尸变须三魂齐聚、才会发生,那虎妖抽走了命魂,本来罗师侄的尸身、是决计不会尸变。但有一晚,却突然尸变,必定是虎妖潜入、将那一道命魂放了回来。 幸好那张武侯,也懂些克制尸变之法,将罗师侄尸身强行留下了。否则尸变为僵后,一旦逃遁,必殃及生人。” 杨朝夕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道:“那么前辈又如何断定,昨夜虎妖必会再来?必会操纵尸变、引走罗柔尸身?若虎妖不来、我等道门中人岂不是扑了空?” 尉迟渊苦笑道:“自然不能断定。但那尸身多日不曾入殓下葬,停放久了、便会迅速腐坏,所以要操纵尸变,宜早不宜迟。若是虎妖不肯善罢甘休,必然会尽快操纵第二次尸变。所以才提前与张武侯约定,布了个‘请君入瓮’之局。 虎妖若来,便竭尽道门之能、捉回镇住,即便不能灭杀,废去它一身妖法、也算为民除害。若是不来,倒也少了一番拼斗,待尸身下葬腐化后,便再没有后顾之忧。” 杨朝夕不无遗憾道:“可是那虎妖竟驱来伥鬼行尸、妖僧妖道,战力不输我等,最终被它逃脱。倘若它日后报复,只怕是防不胜防。” 尉迟渊槌案道:“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妖修向来忌惮我人族道修,以虎妖残暴谨慎的性情、必不会轻启衅端。可一旦动手,却是不死不休。” 杨朝夕又问道:“那虎妖先将罗师姊尸身抛入洛水,又以尸变之法、引回尸身,岂不是多此一举?这又是为何?” 尉迟渊叹了口气:“我亦觉得费解。可要解开这其中因由,怕是只能等到虎妖被捉回来、再行讯问了。” 尽管关于虎妖的线索,只摸清了一些,不过已比武侯铺强了太多。况且公门之人,也不管抓鬼捉妖的事情。 杨朝夕犹豫片刻,还是将自己的一些猜测说了出来:“前辈,不瞒你说,昨日我已拜访过张武侯。结合方师兄、佟观主他们告知我的案情,加上凶徒的招供,我总觉得从罗师姊遇害、到案件告破,巧合太多、疑点重重。似乎背后有一股势力,迫不及待将证据和凶徒送上来,好叫武侯铺很快将案子破开、揭过此事。” 方七斗听着两人问答,喝了半天茶汤,偶尔点点头,始终未置一词。陡然听杨朝夕提到自己,才咳了一声,沉声道:“公门那边,所料不错的话,已经准备结案了。此案若有内情,便是公门之人想要刻意掩盖些什么。” 尉迟渊深吸了口气:“之前的‘女子失踪案’虽闹得满城风雨,但一个月前、其实已草草结案。若非陈府三小姐莫名失踪,‘女子失踪案’怕早成了糊涂冤案,扔进案牍库里了。如今两桩棘手案子,却能在短短几日中、便接连告破。若说当中没有猫腻,便是粗使的民夫,也断然不会相信……” 杨朝夕却不知“女子失踪案”的前情,此时听尉迟渊提起,更印证了心中猜想:“还有一点,这股势力期间还别有用心、将一部分物证引向祆祠,似乎想要嫁祸。但被张武侯识破,才避免了不良卫与祆教的冲突。” 方七斗也道:“此招‘祸水东引’看似拙劣,可若公门之人草率判断、认定祆教有嫌疑,那么此时,恐怕不光是不良卫会与祆教教众动手,我道门也必会群情激愤、加入其中。其用计之歹毒、事后想想,仍叫人不寒而栗。” 尉迟渊目光凝重道:“公门与祆教,自来井水不犯河水,不会轻起冲突。倒是我道门若轻信了物证所指、与祆教争斗起来,那才是真的一发不可收拾。这个结果,有两方势力乐见其成:一个是太微宫,另一个便是释门。所以罗师侄之事,可以确信是针对道门所为。” 杨朝夕心道:都说人老成精,果然在洛阳呆久的老道士、对这些明里暗里的龃龉,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只是不论太微宫、还是释门,都是不可轻视的存在。自己若要探查,须得万分小心。 一念及此,心中已有计较,于是抬头道:“前辈所言极是!若要暗中探查,如今已理出三条脉络: 一是虎妖的下落,可以揪出幕后之人;二是祆教祆祠,可旁敲侧击、查明物证是何人所放,了解祆教与哪些势力不睦;三是河道疏浚之事,究竟有什么隐秘,要那般遮遮掩掩、大费周折。” 尉迟渊颔首道:“此中必有凶险。冲灵子,你既执意追查此事,老道便不劝你了。若果真查到什么惊天内幕、难以自保,我弘道观可为你提供庇护。” 方七斗也正色道:“若是对上人多势众,你也可来洛城行营找我。‘洛中七侠’的兵募、全是战阵上杀过人、见过血的,只要敢闯行营,保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杨朝夕站起身来,抱拳行礼道:“前辈、方师兄高义!小子初入江湖,便得二位提点襄助,此等恩情,没齿难忘。他日有召,必涌泉已报!” 第136章 鹤殇酒肆 天光湛湛,云影徘徊。几只飞鸟掠过檐角,消失在坊墙之外。 从弘道观出来,尚不及午时。杨朝夕、方七斗婉拒了尉迟观主的午斋,又与出来相送的尚思佐、连江平等师兄弟道过别,才出了修文坊,径直拐上建春门大街。 下一个去处,便是南市,老丐龙在田的乞儿帮,便扎在那里。据张武侯所言,克制尸变的许多秘法,比如墨仓、生糯米、桃木剑、黑狗血之类,都是那乞儿帮帮主龙在田亲自传授。从某种意义上讲,武侯张松岳算是龙在田的外门弟子。 建春门大街宽阔平直,“哒哒”的马蹄声响起时,便有油壁车擦身而过,淡淡的脂粉香从车中传出,令人不禁浮想联翩。行人袍衫各异、衣袂如织,汇聚起一城的繁荣。 两人行至修善坊北坊门时,方七斗突然驻足不前,清俊的脸转向杨朝夕,给出一道暗示的眼神。杨朝夕默契一笑、心领神会,两人便果断进了修善坊,直奔鹤殇酒肆而来。 时隔五年,鹤殇酒肆扩大了数倍。之前仅两间瓦舍、几个伙计,如今却是一排双层阁楼、沿坊中十字街向内整齐展开,长逾百步。 楼外棚下、楼内桌前,几乎坐满了酒客。或对饮小酌、或联桌开筵,男子居多,但亦有丰腴壮硕的女子间杂其间,推杯换盏,酒意正酣。 二十多名酒肆伙计,手中托着各色酒食,如穿花粉蝶般绕行其间,忙而不乱,热闹纷繁。 放眼看去,有几桌筵席排场颇为奢华,锦带华服的公门之人围坐一处,七八个高准深瞳的胡姬侍立在侧。 坐在上首的老者地位尊贵,当起了“明府”,鼓动众人行“双陆”之令;身边两名胡姬分任“律录事”“觥录事”,负责唱点数、分赏罚,调动场上气氛。 每一令行罢,其他胡姬便殷勤地伸出酒舀,将兽面纹铜罍中的酒浆盛出、筛入杯盏,按输酒之数、依次罚入酒客口中。 酒客们灌下香醪、胸胆俱开,不安分的手臂便攀上了胡姬的蛮腰,时而游上、时而探下,一时激起阵阵娇叱之声。 杨朝夕看过几眼、便再挪不开视线,似有几分意动。方七斗轻车熟路叫来伙计:“先筛两碗‘鹤殇’,要一盘炙羊肉、一碟馓子、两碗汤饼。” 伙计应下,便将二人引到一处小桌前,招呼着坐下。才踏着小步、一溜烟钻进后堂,准备酒食去了。此处距那桌莺莺燕燕的胡姬们不远,既不必多费银钱,又可一睹秀色,对成亲后、一直囊中羞涩的方七斗而言,再划算不过。 方七斗拍了下杨朝夕肩膀,将他视线从胡姬身上召回,促狭道:“杨师弟!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那胡姬其实不贵,两吊大钱、陪酒夹菜,一两银子、任君采撷。今日我方队正做东,给你开个荤如何?” 杨朝夕面色微窘:“小弟过过眼瘾即可!十年纯阳之体,道功修来不易,自当固守精元。倘若一时放纵、提枪上马,岂不是要前功尽弃……倒是忘了,师兄已经娶妻生子,这话对你无用了。” 方七斗脸上抽搐了几下:“看来杨师弟,修的也是道门内丹功法。在我看来,内丹之术如滴水穿石、旷日持久,且限制颇多,反不如纯修武技、用处更广。” “所以方师兄便弃道从戎,不再修习内丹功法了?”杨朝夕顺口反问道。 “当然不是。照你们上清观的《道门内丹说》来划定,我如今已能运转小周天,算是筑基小成。对于强筋健骨、提增六识,还是颇有用处。” 方七斗底气不足道。道门内丹功法对固守精元的要求,他自然知道。只是两利相权取其重,他道号“传宗子”,本就该以传宗接代为首要之务。况且放着唐娟这样风华绝代的女子不要,岂不是暴殄天物? 杨朝夕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转过头去,又看向另一桌筵席。这一桌上的酒客,却是五花八门: 有武者穿着半臂衫、晾着健硕的臂膀,有儒生打扮的清瘦身影、仿佛一吹即倒,有穿着僧袍的肥头和尚、正啃着一根炙羊腿,也有满头朱翠的妖冶女子,媚眼抛飞间、夺魄勾魂…… 唯一相同的是,人人身上皆配着长短不一的兵刃,隐隐煞气从身上透出,显然是手上有过人命的江湖游侠。 几人行不惯繁琐的酒令,便向酒肆伙计要来一只惟妙惟肖的酒胡子,“碌碌”地在桌中旋转不停。每当酒胡子停下来、手臂指向谁时,谁便在酒碗里喝一大口。规则虽然简单,几人却也喝得不亦乐乎。 两名胡姬头耸高髻、身着彩绣、长裙曳地,却强颜欢笑地陪在武夫与和尚身侧。一面为喝空的酒碗舀酒、筛酒,一面以身体承受着两双肆无忌惮的、油乎乎的大手。 那清瘦儒生“嗯”了一声,先开了口:“士为知己者死。咱们‘魏州八雄’皆是田驸马帐下幕僚,此番在洛阳聚首,切莫耽于玩乐、而忘了正事……” “嘭”地一声,武者将蒲葵扇般的大手、从胡姬裙摆间抽出,拍在木桌上。身体陡然站起,足有九尺多高:“姓林的!你指桑骂槐、恶心谁呢?” 这一掌声震四座,周边酒客纷纷皱着眉头、瞪向这边。便连桌上的酒胡子都跳了起来,摇摇晃晃一阵后、依旧屹立不倒。 那肥头和尚耳阔唇厚、粗眉牛眼,此时却伸出油手、将武夫按了下来。 他单掌竖于胸前,低眉俯首道:“阿弥陀佛!林解元所言极是,我等此番前来,若办不好田驸马所交差事,便不用再回魏州了。只是贫僧尚有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解元面色淡然:“不经禅师,但说无妨。” 不经和尚这才缓缓道:“不知田驸马要我等去寻的宝物,究竟是何物?是否有迹可循?若不肯明言相告,我等又如何能寻得到?” 那妖冶女子陡然一声媚笑,周围酒客身子便都酥了半边,她红唇轻启:“是了呢!林郎,你总是不肯说,叫奴家如何猜得你心思?嘤!我阮菁菁偏生命苦、所遇皆非良人,看来终身无依了……” 林解元眉头微皱:“阮娘子,请自重。我一路三缄其口,自然是怕咱们之中,好酒使气之人、不小心走漏了风声,引起洛阳这边的防备……” “谁特么好酒使气了!姓林的、你今日若是不把话说清楚!老子这斫马刀、便送你上路……”武夫又是“腾”地站起身来,就要抽出腰间佩刀。 “哎呦,吓到奴家了。熊百杀,你干嘛老跟林郎过不去呀!要不今晚我去你房中,奴家……嘤哼!愿和你彻夜长聊……”阮菁菁娇哼几下,熊百杀一身鸡皮疙瘩、伴着冷汗冒了出来。 “哼!老子不跟嘴上没毛的一般见识……阮娘子,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若晚上敢来,我……我熊百杀便只好与你刀兵相见!”熊百杀声音颤抖,显然对阮菁菁颇为忌惮。 林解元见熊百杀不再打岔,才将两名胡姬赶走,从怀中掏出一方叠得整齐的薄纸,缓缓打开来。 几个游侠纷纷将头凑了过去,却见上面抄着一首古风: 水似剑般韧,剑似水般柔。 爱恨随剑舞,情仇逐水流。 霍霍击长槊,铮铮斩吴钩。 吟吟征尘外,啾啾青海头。 寒光曜昆仑,剑气射瀛洲。 长得傍君侧,不在匣中愁。 幽燕不辞远,胡马衣轻裘。 东顾豺狼近,岂曰与虎谋。 中都或可为,还鞘复登丘。 孤刃何能尔?吾剑斥王候! ——景元二年嵇叔夜葬剑曰“如水”歌以寄之 “如水剑歌?!”几道声音一声轻呼。那林解元连忙做出噤声的手势,示意莫被旁人听到。 林解元见众人稍稍平静,才接着道:“你们可知这‘如水剑歌’从何处而来?” 阮菁菁娇声呵斥道:“林郎,不要卖关子啦!咱们行走江湖,不过道听途说过一些传闻,作不得准呢!许是哪位风流儒生编的,嘤哼~” 林解元缩了缩脖子、神神秘秘道:“我也是听田驸马所言,这本来是蓟州叛军中的一桩密辛,知者寥寥。如今为寻回宝物,这密辛才得以重现江湖……‘如水剑歌’本刻在一方古碑上,是大魏名士嵇康所作。 而‘如水剑歌’所指的、是一柄冠绝古今的宝剑,叫做‘如水剑’!此剑乃嵇康、向秀二人以奇金锻造,堪称气数之剑。嵇康入狱前,曾以此剑将中州气数一剑斩断,故而司马氏虽篡权改元、却终究没能善终……” 众人待林解元绘声绘色讲完,才终于明白此行的目的,便是寻到那方古碑。并顺着古碑线索、将“如水剑”找出来,好向田驸马复命。至于田驸马要那“如水剑”作什么,就不是他们考虑的范畴了。 不经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林解元,这碑是何时出现、又是何时不见?可有线索告知我等?” 林解元补充道:“那古碑是贼首安禄山部下叛军盗掘大墓,无意间从邙山南麓一处古墓中掘得,一直放在安禄山寝殿。后来安庆绪弑父、矫诏自立,再去寻那古碑时,却已然不见。 然而那么大一方古碑想要出城,动静必然不小。所以田驸马拷问过一些当年安禄山的近侍,断定那古碑必然还在洛阳城中,只是不知被丢在了何处。” 熊百杀终于忍不住,插嘴道:“洛阳城方圆八千多亩,要我等一寸寸去挖么?” 林解元淡笑道:“自然不用。田驸马得到确凿消息,洛阳城中有势力得了关键线索,已经在四处寻找这件稀世之宝。咱们只需混入其中、伺机而为,便可轻松到手。这势力有两股,咱们便如此这般……” 林解元声音渐低,其余几人眼神却越发明亮。待林解元将办法说完,几人无不拍案叫绝,便是熊百杀也尽弃前嫌、连声叫好。 酒胡子“碌碌”旋转之声再度响起,几人说笑间,又吃了些酒食。待到酒意微醺,不经和尚、熊百杀两人,便拥着胡姬,率先转过后堂,径直走向酒肆后院供人歇脚的客房,做那不可描述之事去了。 杨朝夕一面吃着酒食、一面竖起耳朵,将那几个游侠的悄声谋划,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脸上也渐渐现出了然的笑容。 方七斗不曾关注这些,还以为他品出了鹤殇酒的独特醇香,所以畅然而笑。又将酒肆伙计召来,叫他快去多筛几碗,银钱待吃毕时一并结算。 两人轻饮慢啜,上来的汤饼、馓子、炙羊肉慢慢见底。就在酒足饭饱、便要起身之时,却听见某桌盛筵周围,一片哗然声起。 待侧脸望去,却见那桌盛筵之前、被清理出一小块空地。 一位少女脸遮面纱、身形婀娜,正款款而来。 第137章 天竺少女 少女身姿绝丽,众客惊为天人。 就在众人呆滞的刹那,丝竹管弦之声绵绵奏起。琵琶嘈嘈、羌笛悠悠、胡琴叮叮、腰鼓砰砰,诸乐齐鸣之际,宛如天籁。 杨朝夕侧身向少女望去,呼吸都为之一窒。只见她双髻高耸、细颈纤腰、通体玲珑、凹凸有致。上面紧身胸衣下、峰峦挺立,下身鱼尾纱裙上、绣线描金。后背与纤细腰露出大片雪白,纱裙清透、可见绛红窄裈……纵然盛朝女子奔放,也决计穿不出、如此大胆的装束。 少女却旁若无人般,对着盛筵诸客盈盈一拜,便合着声律、跣足而舞: 时而摇曳生姿,时而援臂回旋,时而腾跃翻转,时而顿足肩颤…… 盛筵诸客本欲借着乐舞,行一个新样“抛打令”,好叫筵席气氛更胜一筹。然而当这《婆罗门》舞曲一开,众人眼睛便仿佛粘在了少女身上,再也挪动不开。 盛筵当中、贵为“明府”的老者,手中抱着一团绢花,却迟迟未能传送出去。 许多黑幞头左右攒动,将少女的舞姿遮去大半。杨朝夕、方七斗便不约而同站起身来,让视线越过幞头、重新回到少女身上。 借着旋舞的空当,杨朝夕才看清了少女的精致: 她身量高挑、眼眶深陷、脸廓微长、眉毛纤细。肩上巾带凝紫,圆脐宝石泛碧,乌发流光泛彩,双眸脉脉含情。半透的粉色面纱下,犹然可见高挺的鼻子、狭长的双唇。眉心一点朱砂,更胜金箔花钿。 方七斗更是如痴如醉,双臂竟不由自主、随着音律节拍舞动起来,被杨朝夕挥掌拍落。 随着少女飞舞回旋,那淡紫色巾带、也飘然而起,似一道流云萦绕周身。这时,少女左手陡然绽出一朵芙蕖,粉瓣如心,纤尘不染。 杨朝夕心中一动,这莫不是公孙真人的“袖里乾坤”? 不对!“袖里乾坤”尚须博袖作为遮掩,而少女玉臂薄纱、无垢无暇,那芙蕖根本无处可藏!这近乎“无中生有”的戏法,当真神乎其技! 少女越舞越快,众客只觉眼前出现一道脂粉旋风,香气四溢,令人心荡神驰。而少女也仿佛与衣裙相融,紫、白、金、青转作流光,贴合一处,不分彼此。 只听“嘭”地一声轻响,那少女竟爆成一蓬花瓣,四散而下,落英缤纷。少女那绝尘姿容,竟如梦幻般凭空消失!宛如仙人,踪迹渺渺。 酒肆中,诸客皆怅然若失,一时间竟鸦雀无声。 杨朝夕捅了捅方七斗,方七斗才木然回过神来:“怎、怎么了?” 杨朝夕一笑:“吃也吃过了、看也看够了,咱们这便走吧!” 方七斗点点头,便与杨朝夕起身,整了整衣冠,才施施然向酒肆外走去。 背后陡然响起那盛筵老者激动沙哑的嗓音:“这便是老夫邀来的天竺国舞伎,给诸公畅饮助兴!来来来!将进酒,杯莫停!再行一道‘抛打令’!好叫诸公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诸客闻言,连声叫好。便是肆中散客们,也都纷纷捧起杯盏,向那老者致意。热闹依然持续。 两人步出鹤殇酒肆,便向修善坊坊门而去。路过坊墙边一个路口时,杨朝夕若有所感、眼角余光竟又瞥见了那天竺少女。 少女已摘下面纱,正将一件碧色菱纹帔子、轻披在肩背上。似乎是感应到这边目光,天竺少女竟不羞怯、迎着杨朝夕的视线看过来,明媚一笑。接着双手合十,向他福了一礼。 一笑倾城,目眩神惊!杨朝夕仓皇间,也只记得拱手还礼,抬头再看时,少女已去得远了。 杨朝夕心中大感纳闷:如此艳丽非凡的女子,竟也是释门中人?若非如此、那合规合矩的合十礼,又怎能做的那般自然? 方七斗拽了拽失魂落魄的杨朝夕,揶揄道:“此事若叫崔师妹、覃师妹知晓,不知她二人该如何看你?” 杨朝夕也是粲然一笑:“知晓倒也无妨,小弟孑然一身,最多躲开她二人便是。倒是方师兄,若叫唐师姊知道、你竟借机跑来这里吃酒作乐,不知会打断你第几条狗腿?” 方七斗嘴角微抽:“杨师弟,这件事……还是心照不宣的好。咱们此时,自然不可立即回去,不然这一身酒气,一定会露馅。正好先去南市寻那乞儿帮龙在田,将正事说完,再在南市中游逛一番、买些家中用度之物。待酒气散尽,再回去也不迟。” 杨朝夕伸出大拇指、道了声:“妙极!”两人才出了坊门,径直进了斜对面的南市。 南市无论规模、还是繁茂气度,都比北市更盛。往来行人摩肩接踵,檐下摊上、琳琅满目,套用一句洛阳小民的口头禅,便是“只有恁想不到、没有啥买不着”。 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大到宅院车马,小到吃穿用度,只要银钱带足,这里都能采买齐全。 杨朝夕、方七斗信步而走,看到几处看相卜卦的摊子前,蓄着山羊须的清瘦老者正煞有介事、言之凿凿,说得那良人脸色变幻。 另有一道柳枝摇曳的坊曲,房舍掩映,彩娟挂门,莺莺燕燕的女子倚在门边、手捧轻罗小扇,向每一位路过的男子招手示意。碰上落荒而逃的少年,便不免娇声嗤笑一番。 方七斗嘴角轻扬:“宁惜镜中花,莫攀章台柳。君子虽好逑,取之须有道。烟花女子千般好,不及发妻度良宵。” 杨朝夕斜了他一眼,不屑道:“道貌岸然,虚情假意。你便是凭这巧舌如簧、才把唐师姊诱拐到手的吧?” 方七斗双眉一耸:“休得胡说!我对娟儿‘用心如明月、誓拟同生死’,你一个未历情事的小道士,又懂得什么?” 杨朝夕不再理会他,转而回忆着老丐龙在田那日口述的宅院特征,在偌大南市中继续寻找。 “左杨右柳,前花后酒,铜环微锈,乌门奇丑……” 杨朝夕找了半炷香工夫,依旧没找到对应的宅院,不禁有些腹诽这老丐:搞什么故弄玄虚的江湖切口! 两人又寻了一阵,方七斗也疑惑起来:“是你当时没听清?还是这老丐根本就是在戏弄你?” 杨朝夕摇摇头,又偏头想了半天,忽然记起张武侯传授的一个办法。于是不由分说、拽起方七斗,便跑到距自己最近的一处坊门,果然看见一名小乞丐靠在坊门的门柱下,正拈着一棵柴草、专心地剔牙。 杨朝夕展颜一笑,从怀里摸出九枚大钱、放进小乞丐身前的破瓷碗中:“带我向你义父问个安!” 小丐听完眼神一愣、慌忙爬起:“谢谢两位恩公!俺爹十天没吃东西、就要饿死啦!俺这便买了吃食、带两位恩公去看看俺爹。” 小乞丐说完,竟真的淌下一串眼泪,又跑去买了两只胡饼,才东拐西绕地、带着两人来到一处狭窄的坊曲。 穿过狭窄坊曲,前方豁然开朗,一间不大的破败宅院映入眼帘: 宅院前粗陋的凉棚下,码放着许多盆栽的花木,有牡丹、鸢尾、菖蒲、兰蕙等等,不一而足;宅院后面,接着一间酒肆,暗红的旗招挑在高处;宅院左右,种着杨树和柳树,树冠将日光遮住,门前一片凉爽;待走到近处,才见乌头门塌了半边,被粗柴棍敷衍似的支起来,果然丑不可言;一对门环绿锈斑斑、形如树皮,触手粗糙无比。 左杨右柳,前花后酒,铜环微锈,乌门奇丑……就是这里了! 杨朝夕拾起一只门环,慢慢叩了三下,便拢起袖子、安静等候起来。 数息之后,门被打开一道缝隙,蓬头垢面的老丐龙在田,从门缝里伸出头来。精神萎顿,双目无神,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倒把方七斗吓了一跳,就要抽刀砍去。忙被杨朝夕一把按住。 龙在田见来人竟是杨朝夕,精神顿时一振,眼中也如回光返照般、射出熠熠光华,面容慈和道:“是杨小友登门,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说话间,老丐已将半扇门打开,将两人让了进去。又转头对那小乞丐道, “小猴子,去把我那套烹茶的宝贝端来,再烧半锅热水,今日要招待贵客。” 小猴子用力点点头、却不离开,而是将手中两只胡饼递了上来,要给龙在田吃。 龙在田微微一笑:“义父不饿,你自己留着吃吧!先去干活。”小猴子这才蹦蹦跳跳,向旁边的一间屋子跑去。 杨朝夕、方七斗进了宅院,便开始打量起来——这是间不大的三进院落,处处透出破败、萧条之色。 进门处本该有的一道崇屏,早被连根除去、不知所踪。院中大片空地皆被开垦成菜畦,种着萝菔、春韭、葵菜、大葱等菜蔬。只是菜苗尚小,瑟瑟地立在风中。 正堂的门窗、梁柱上,均涂着黑漆,经年累月的风剥雨蚀下,已渐渐开裂脱落。两侧檐廊用破旧的木材封堵起来,改造成简陋的屋舍,可以供乞丐们回来栖宿。 再向后院看去,依旧是开垦成菜畦的院落、以及一间间大小不一的房舍。 厨下设在前院一角,是处低小的茅舍。烟气从茅顶散出,想来是那小猴儿已点了柴灶,烧起热水。 龙在田引着二人,从菜畦间的一道小径穿过、进了正堂,分宾主坐定。才徐徐道:“小友今日过来,可是要与老乞儿谈论道法、互通武艺?” 杨朝夕抱拳道:“龙前辈,道法、武艺倒不急于一时。冒昧登门,却是为前夜的妖物而来,请前辈为我答疑解惑。” 龙在田笑道:“老乞儿虽脱出道门多年,早年学的一些道术、却还未忘光,若能助小友解开疑惑,必然知无不言。” 杨朝夕颔首道:“昨日向尉迟观主求证,已经断定,前夜作祟的妖物、乃是一只虎妖。但那虎妖道法高深,我等所见、只是一道化身,却可以驱使伥鬼行尸作乱。不知它真身,又该是怎样的存在?” 龙在田沉吟道:“小友,你也是修道之人,该当听过一些‘道修’和‘妖修’的事情。我人族修道、修佛、修儒、修巫,对妖族来说,皆称为‘道修’。 反之,妖族诸类修行、无论正邪,亦被我人族称统为‘妖修’。那虎妖咱们都见过,应当是一位练气六阶的妖修,若再得巧合机缘,随时可跨入炼神境。” “何以见得?”杨朝夕倒是听柳晓暮提到过、妖族修行的体系划分,却未曾仔细深究。也不知这老丐为何如此笃定。 龙在田条分缕析道:“那虎妖化身虽然凶戾、却凝而不实,显然是炼气四阶之后、从妖物精元之气中分出的一道妖气。 这道妖气只需妖物的一些毛发、鳞甲,便可幻化出本体,从而独自游历,代本体修习一些容易反噬的妖术。待有朝一日、返归本体,可助本体妖术突飞猛进。 肯这么做的、必然是困在练气六阶许久的妖修,毕竟分离妖气的那种锥心蚀骨之痛,没有妖物会去主动尝试。” “妖修所修的妖术,似乎与道修大同小异,但好像旁门左道的秘法更多一些。”杨朝夕不确定地猜测道。 这时,小猴子已将烹茶的器皿摆上桌案。又将一大罐热水放在一旁,才默默退了出去。 龙在田则驾轻就熟地摆弄起来,很快将几杯茶汤奉在各人面前: “也不尽是旁门左道。上古之时,修行体系粗蛮驳杂,人、兽、鸟、鱼、虫,不但修行之法类似,甚至可跨越种族通婚、生息繁衍,所以诞生出不少半人半妖、乃至四不像的大能。这一点,《山海经》和许多古经中便有记载。 后来岁月演化,人族因善用智计而独大,修行体系便与妖族分道扬镳。所以,在人族来看,妖族所修、皆是妖术,却不知妖修们亦有许多术法,所以不能一概而论。” 龙在田结合自己大半生的见闻,娓娓道来。 “龙前辈,听你所言,似乎知道妖修们的一些术法啊?”杨朝夕听得新奇,不禁追问道。 龙在田笑道:“略通皮毛!方才我说的鸟、兽、鱼、虫,后来便演化为妖族的四大主脉,称为:羽族、兽族、水族、虫族。四脉之间,亦不再通婚繁衍,各有适用自身的修行术法。 譬如兽族、便是咱们俗称的走兽,主修妖丹之法,与人族道门内丹之术有些相似。但只吸取月华精气,吞吐蕴养内丹,这却是因为、走兽多有昼伏夜出的习性。” “那便是说,也有妖族能吸取太阳之气?”杨朝夕试探道。 “自然可以。不过不叫‘太阳之气’,而是称为‘曜日炎气’。此外还有‘霹雳雷气’‘扶摇风气’‘澹澹水气’……皆是妖族赖以修行的外气。”龙在田挑了挑眉,悠然道。 “是不是说、如果弄明白妖物所修妖术,便可寻到弱点、将其制住?”杨朝夕点点头,若有所思。 “道理上是这样的,可是咱们人族道修,自有商以来、便与妖族妖修势同水火,互通术法的时候少之又少。又如何能在不惊动妖修情况下、弄明白它道行深浅?万一它还有什么后招,岂不是羊入虎口?”龙在田如何听不出杨朝夕想以身犯险的意思,委婉规劝道。 “即便不去主动招惹。但如今洛阳道门已然坏了它好事,这梁子算结下了。又被它逃脱,若它哪一日卷土重来、肆意报复,岂非道门之祸?我等总该有些应对之法才好。”杨朝夕也听出了老丐的弦外之音,只好将自己的顾虑坦诚以告。 龙在田果然表情严肃了许多:“若是通玄观的粗鄙道士,便一观上下被它屠尽,老乞儿也决不会有半分可惜。若涉及其他道观道友,则另当别论。其实要对付这等妖物,倒也不是全无办法。” 杨朝夕立即抱拳道:“愿闻其详!” 第138章 小猴子,小豆子 龙在田与通玄观的恩怨,杨朝夕自然识趣地忽略掉了。单看前夜,他与曲炳玉二人泼妇骂街般的争吵,便知其中矛盾、难以调和。 龙在田捋了捋污垢黏连的胡子,淡然道:“第一,自然是好好修道,待我人族道修境界术法、均超过妖修,还怕它作甚……” 杨朝夕听到此处,险些一头栽在地上,胸中腹诽:这还用你说?若我有移山填海之能,还来找你作什么? 龙在田不顾他一脸气闷的表情,接着道:“第二,便是将城中道门中人串连起来,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特别是懂些降妖伏怪之法的老道,务必晓以利害、确保其届时全力出手……” 杨朝夕听完,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这老丐显然是“干说不练嘴把式”,这种事情、自然只是道理上可行。毕竟人心各异,真到危急关头,不把你踢进虎口、替他垫出一条生路的,已经是高风亮节了。不是有句俗话说的好,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龙在田依然侃侃而谈:“第三,便是降妖伏怪的一些法器。荀子曰,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就是说,当道士不够厉害,若手中法器足够厉害,也可一扫颓势、以一当十……” 这时,在一旁淡定地啜饮着茶汤的方七斗,也开始坐不住了:“龙前辈,您就别卖关子了,有什么法器可以克制妖物,我方七斗或求、或借、或偷、或抢,也一定要搞来!” 龙在田眉头微皱,似乎对方七斗打断他说话、颇为不悦。他瞪了方七斗一眼,才从桌案下抽出一只漆皮剥落的木匣,扣住机关、轻轻推开,许多奇形怪状的物件,顿时陈列在三人面前。 龙在田将其中物件逐一捧出:“这是熟铜法镜,可照现妖物原形;这是白玉法印,可镇破寻常妖术;这是上清含象剑,以雷击木刻制,可斩灭一般妖祟;这是天蓬尺,可敲破妖胆、阻其攻势;这是敕神旗,碰到术法高强的大妖,可召神将、请天兵,合力除妖;这是连天铁障桃符,可截断妖物逃路……” 龙在田仿佛一位兜售货品的掌柜,不厌其烦地、将木匣中的法器逐个介绍了一番,林林总总,竟有五六十种! 杨朝夕、方七斗只觉眼花缭乱、叹为观止。管不管用暂且不论,单这份面面俱到的收藏,已令二人心服口服。 杨朝夕不禁站起身来,抱拳行礼道:“龙前辈学富五车、深藏不露,不愧是青城山天师洞的得道高人。只是不知,这些法器该如何使用?又须……出多少银钱、才肯让我二人带走?” 龙在田双眼一瞪,露出警觉之色:“法器不卖!” 杨朝夕顿时一愣,继续腹诽道:你这老丐!既然不卖,你方才头头是道地说了那么多,莫不是戏弄我等?还是想要待价而沽? 方七斗谦恭道:“龙前辈,岂不闻‘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些法器常年躺在匣子里、得不到用武之地,便如天纵之才无处施展一般,岂会没有怨气?如今道门有劫,正是这些法器一试锋芒的良机,前辈便忍心让它们继续蒙尘吗?” 杨朝夕听得心中一喜,暗叹这饱读诗书之人、果然出口不凡!不过是件讨价还价的小事,竟也能有理有据、慷慨陈词!再看龙在田的脸色,竟露出意动之态,不禁向方七斗竖起了大拇指。 龙在田沉吟半晌、做出肉疼之态:“宝物赠与有缘人,道理老乞儿还是懂的。只是……老乞儿蹉跎半生,尚有一桩心愿未了,须有缘之人伸手襄助。若肯玉成此事,这些陈年之物,便是悉数相送,又何足惜?” 杨朝夕见老丐松口,忙道:“龙前辈有何心愿,我等愿全力襄助!” 龙在田这才露出一丝苦笑:“老乞儿多年来节衣缩食、省吃俭用,只想办一所‘积善堂’,好凑得屋舍百余间、多庇寒士俱欢颜。如今我乞儿帮帮众日广,却不是什么可喜之事。若公门之人皆能清廉如水、爱民如子,令得小民丰衣足食,谁他娘的愿意入我乞儿帮?!” 杨朝夕、方七斗听罢,皆久久不语。原来是两人眼界格局小了,竟险些误会老丐。 能有此等善心善举,比之粥济难民的乡绅、比之满口仁义的儒生、比之普度众生的佛陀,也毫不逊色!两人不约而同起身,拱手行礼。 杨朝夕惭道:“龙前辈所为,非为一己之私。小子愿效犬马之劳!这里有点银钱、可买些布帛吃食,让乞儿帮的兄弟姊妹少受些冻饿。” 语罢,杨朝夕将身上不多的银钱悉数取出、放在桌案上。方七斗也从袖口暗囊中,掏出一袋碎银子来、按在面前:“区区不才,这是小侄瞒着娘子、攒的一点私房财。请贵帮笑纳!” 龙在田也站起来,躬身向二人行了一个大礼,一袭破衣烂袍挂在瘦削的身上,从破洞中隐约可见黑黄的皮肤。 这时,堂外传来陆陆续续的说话声。刚添过茶汤的小猴子,便撂下茶壶、一溜烟窜出了正堂,口中是难抑的兴奋: “阿姊、阿姊!你回来了!俺今天碰见个大善人,给了九个大钱呢!俺花了四个、买了你最爱吃的胡饼……” 小猴子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脏兮兮的油纸包,小心打开,还是午间买来的、那两只圆圆的胡饼。直至此时,原封未动。杨朝夕看在眼里,心中酸楚,眼角微湿。 那被称为阿姊的、却是个面黄肌瘦的女子,约十三四岁,右腿微跛,衫裙单薄,面孔与小猴子有七八分相似。嗔怪道:“买这些作什么?又乱花钱。可曾谢过大善人?” 小猴子微怔,才想起阿姊平日的教诲,忙回过身来,对着刚走出来的杨朝夕噗通跪倒:“谢谢大善人、谢谢大善人……” 那黄瘦女子也走上前来,盈盈福了一礼:“奴家谢过大善人!” 杨朝夕肃然抱拳,回了一礼。却见那黄瘦女子转过身、走到小猴子面前,摊开了右手:“拿来。” 小猴子先是摇摇头,接着又将两只胡饼放在她手中。黄瘦女子并不领情,又将左手摊开:“拿来!” 小猴子眼中顿时蹦出泪珠,却不发出哭声,默默将剩下五枚大钱摸出来、不舍地放入她手中。 黄瘦女子得了大钱,才深一脚浅一脚、向龙在田走去,将那五枚大钱捧起:“义父,这是小猴子今日的份子。”说着,又从自己怀中摸出三枚大钱,“今日收成不好、只要到三枚……小猴子花掉的,俺……俺改日替他补上……” 龙在田眼中现出慈和之色,伸手将黄瘦女子的手掌团起:“小豆子,你留着吧!小猴子也是想叫你高兴,待银钱足够了,便能寻个郎中、治好你的腿伤。” 这叫做小豆子的黄瘦女子,脸色黯然:“义父,俺这腿治不好的……不必浪费银钱。” 说完又伸出手,将那八枚大钱,重新塞到龙在田手中。自己则拉起小猴子,将胡饼还给他一个,姊弟俩吃着胡饼,并肩向厨下走去。 杨朝夕、方七斗便要告辞离去,奈何老丐龙在田百般挽留,两人才又回到正堂,聊一些别的话题。在得知小豆子、小猴子姊弟俩的身世后,两人皆唏嘘不已: 这姊弟俩本是洛阳城外一家庄户,以种田为生,生母早亡,只与爹爹相依为命。前年大旱,田里欠收,交过租庸之后,竟只剩下半斗黍子。爹爹无奈,听说洛阳城中征调民夫疏浚河道,除过克扣、每日有一百大钱可拿,便欣然而往。孰料去过三日,家中刚有些起色,到第四日上,竟无端溺水而亡! 姊弟俩呼天抢地,央着村中乡邻,将亡父葬下。但作为家中长姊,日后生计的重担,便落在小豆子身上。也是人小易骗,一筹莫展的小豆子,不久便被村中一个浪荡子诱骗给了牙婆,牙婆又将她卖到了南市的花街柳巷。浪荡子和牙婆各得了银钱、喜不自胜,哪里还去管姊弟俩的死活? 小豆子落到虔婆手中,被结结实实饿了两日,便被告知“接客才有饭吃”。小豆子抵死不从,便被狎司当街持棍一通猛打,右腿膝盖便在那时被打坏。幸而龙在田路过、看到这人神共愤的一幕,才怒而出手,使她免遭荼毒。 尔后,龙在田便给了银钱,将她从虔婆手上赎了回来。又与她一道回到庄里,找到蜷在炕角、饿得奄奄一息的小猴子,才拉了二人,入了乞儿帮。之后几日,龙在田又将那浪荡子和牙婆寻到,追回了银钱、暴打了一顿,才将两人交给张武侯收监。 至于亡父留下的一点田产,在姊弟俩含泪点头后,卖给庄中乡邻。所得银钱与追回的银钱一起,由龙在田收好,预备两人长大后,供嫁娶所用。小豆子知阿姊为两人生机、被打瘸了腿,一直耿耿于怀,要存够银钱为阿姊治好腿伤。才有了方才两人所见的一幕。 龙在田讲完姊弟俩的身世,眼眶微红:“世间可怜之人,不知凡几。以我一人一帮之力,便是能多救一些、便多救一些。小豆子的腿伤若要治愈、希望渺茫,她自己也清楚。只是小猴子还小,心中能存着这样一份执着与希冀,却比读多少圣贤书、都要有用!” 几人正说话间,一小盆稠乎乎的杂合粥,便被端上了桌案。一旁侍奉之人,正是面黄肌瘦的小豆子。 杨朝夕看着她费力地走来走去,将盆里的杂合粥分盛给三人,想要缓解下低沉的气氛,便轻声问道:“小豆子,你大名叫作什么呢?” 小豆子拢了拢散乱的鬓发,低低回道:“奴家……奴家没有大名。俺爹姓窦,所以叫俺小窦子,后来被庄里孩童叫成了小豆子……俺娘姓侯,所以小弟……成了小猴子。” 杨朝夕想到姊弟俩父母双亡,乳名中偏又带了爹娘的姓氏,自己方才多嘴一问,竟是揭人伤疤,不禁一时语塞。 方七斗见杨朝夕默然不语,气氛有些尴尬,心中念头一转、便插口道:“小豆子,你们想学武艺吗?学会了武艺,以后便没人敢欺负你们了。” 小豆子眼中光芒陡然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小猴子还成,我这样子……也能学吗?” 杨朝夕突然笑的灿烂,将眼底湿气尽数掩盖:“自然能学!若是再修习内丹之术,行功过气、舒筋活血,说不定你的腿伤,都能不治而愈!” “还不快拜师傅!”龙在田淡笑中、已带了七分认真。 小豆子忙放下手中木勺,喊来蹲在檐下扒粥的小猴子,两人一道跪下、恭恭敬敬地给杨朝夕磕了三个响头。 杨朝夕在身上摸了半晌,高兴之余、不免有些尴尬:自己这个初为人师的,竟一时拿不出什么合适的物件、赐给稀里糊涂捡来的两个徒儿。 龙在田在一旁笑道:“无妨、无妨。你们师傅今日来得匆忙,些须信物,能免则免。快些吃粥吧!不然要凉了。” 杨朝夕只好笑着点点头:“信物一定有。这次来没有随身携带,改日给两位徒儿补上。”说完端起那碗杂合粥,呼噜呼噜吃了起来。 粥里有谷物、菜叶、蛋花、肉丝,让他不禁想起幼年时、在杨柳山庄度过的清苦日子。 也想起娘亲弯腰时,手上的柴灰、额上的汗水。以及眼角眉梢上,那始终充盈的笑意…… 第139章 从实招来 飞花自在,落絮从容。 仲春群芳斗艳,有未开之苞,亦有早谢之瓣。乱红堆在阶下,芳菲犹存,不忍践踏。 庭树枝叶已开,茵茵绿意在枝杈间舒展,又在院落铺下、日渐浓郁的光影。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正是春困时节,午斋后却不宜就睡。一名身量高挑的年轻妇人,正在庭院间与孩童玩耍,竹马轻摇,笑声欢快,无忧无虑。 两位少女也蹲坐在侧,一人摇着拨浪鼓,另一人扯出各式各样的鬼脸,逗得孩童“咯咯咯”笑个不停,如清泉汩汩、如银铃叮当。 年轻妇人忽地开口埋怨道:“男子便是如此,娶亲前千依百顺、发誓赌咒,一个唾沫一个钉、说一不二,恨不能将一身的好、都露在你眼前……你瞧瞧现在,哼!早起还说午间回来吃饭,这都未时三刻了,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谁知又跑去哪处酒肆厮混去了……” 摇拨浪鼓的少女宽慰道:“也许是尉迟老道留下吃斋了呢?师姊,方师兄固然有几分滑头,对你却是真心实意的好。烦恼无由、惟人自招,莫再胡思乱想了。” 做鬼脸的少女也停下手中动作:“再说还有冲灵子师兄跟着呢!便是去酒肆吃酒,待会回来、分开盘问一番,不怕他两个不说实话。嘻嘻!” 年轻妇人便是唐娟,听见鬼脸少女如此一说,不禁赞道:“覃师妹,这法子高明!就算他两个有心‘串供’,所说之事、也一定不会严丝合缝,必能寻出破绽来。到时方七斗那家伙心里一虚,还不是竹筒倒豆、全抖出来。” 鬼脸少女覃清一脸俏皮:“幼时我和家中小弟做了坏事,爹娘便是用这法子来套话,屡试不爽。然后……我便被娘亲拿着鸡毛掸子、满院追着打。哈哈哈!” 拨浪鼓少女自然是崔琬,秀目白了唐娟一眼:“崔师姐,哪有你这样的、串通外人一起算计自己夫君?真是信任全无、纲常全乱。” 唐娟一双妙目回瞪过来:“你懂什么?对待自家良人、就像放纸鸢,搂在近处,便飞不起来、终究一无是处。但若放飞起来,那线绳便须牢牢拽死、绝不松手,不然一不小心脱手飞了、便会被旁人捡了去。” 崔琬没好气回道:“唐师姐御夫有方,师妹拜服、五体投地!” 唐娟轻哼一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若待会杨师弟回来,一身酒汗气、满脸胭脂膏,你还能心平气和、不动声色,我才佩服你!” 崔琬俏脸微红:“师姊你乱说什么呢!我又不是杨师弟什么人,他便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关我什么事!” “可是他叫你琬儿啊!啊唷~肉麻死了!咯咯咯!”覃清在一旁煽风点火道,说完便笑着跳开了。 “小妮子,竟敢取笑师姊我!看剑!”崔琬面色恼怒、便向覃清追去,心里却涌出一丝甜意:他果然待我、与众不同,我让他叫我“琬儿”,他便叫得那般自然…… 骑着竹马的孩童名叫方子建,突然看到两个小婶婶不再理会自己,反而自顾自追逐打闹起来,不禁小脸一拧、憋了口委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两人见状,顿时偃旗息鼓,纷纷凑了过去,手忙脚乱地、重新逗弄起孩童来。 杨朝夕、方七斗各吃完两碗杂合粥,便再度起身,向老丐龙在田抱拳告辞。一路出了来时那坊曲,转到南市的坊街上来。 杨朝夕想到莫名其妙多出来了两个徒弟,不由地摇头苦笑:自己尚且还衣食无着、无处落脚,每日在方七斗这样的道友家中蹭吃蹭喝。偏又收了两个小乞丐做徒弟,未来何去何从、令人颇伤脑筋! 想着想着,脑中不禁勾勒出一道画面:自己破衣烂衫、捧着破瓷碗,身后是小豆子、小猴子,师徒三人跪在南市街边,饥肠辘辘,摇尾乞怜……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哆嗦,这样的下场、也不是绝无可能。 想象的凄惨画面,很快转为心中不安。杨朝夕打定主意,待会一定要问问方七斗,洛阳城里有没有适合自己、可以赚些银钱的营生?只要不是打家劫舍、欺行霸市、坑蒙拐骗……稍微偏门些的行当、也不是不能接受。 方七斗一路闲逛、东张西望,不时询问一下价钱。过不多久,他怀中已然多出一小包胶牙饧、几只线绳捆扎好的陶狗、以及一套憨态可掬的布老虎,预备带给幼子方子建。 这位曾经玩世不恭、浮夸轻佻的传宗子道兄,竟难得露出慈父的一面。杨朝夕侧目望去,大感意外。 南市老丐已见过,能破解的疑惑、以及能问到的线索,已尽数记在脑中。接下来要做的,便是顺着几条线索、逐一摸排过去,看最终能探查到些什么。 方七斗想着幼子,杨朝夕想着案子,两人皆默不作声,顺着南市北坊门,一路向北返回。 “嗡”的一声闷响,方家宅院的朱漆乌头大门,缓缓从内打开。迎接方七斗、杨朝夕二人的,不仅有恪尽职守的家仆,还有身量高挑、蛾眉微耸的唐娟。再向后望去,便是欲言又止的崔琬、以及双手叉腰的覃清。 气氛有些微妙……微妙的尴尬。方七斗正要缩头,冷不防被唐娟一只玉手揪住了耳朵,向后院拽去。家仆们看到,皆垂下头去,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眼前一幕猝不及防,杨朝夕正自错愕,忽觉腰间两侧一痛。却是崔琬、覃清陡然欺身上来,将他腰间皮肉拧了起来。 杨朝夕眉头一皱、正要反问几句,二女却默契地将他双臂反剪到身后,几乎齐声道:“闭嘴,奉唐师姊之命,有话要问你。” 二女说完,便将他押进客房,按在一只圈椅上,仔细盘问起来。 “疼、疼、疼……”方七斗一路呼痛,却也不敢反抗。心中念头飞转: 究竟是藏私房财的事情败露了?还是上次和“洛中七侠”去温柔坊听曲被告密了?究竟是哪个奴婢如此胆大妄为、竟在娘子面前乱嚼舌根?若叫我知道,明日便让管家打发回去。 方七斗被唐娟揪着不放,一直进了东厢房、才被推翻在木榻前。幼子方子建、早被识趣的婢女带去当家主母房中了。 唐娟似笑非笑、看着揉耳朵的方七斗:“鹤殇酒肆的胡姬,好看么?” 方七斗心中一惊,才想起前几日跟唐娟赌咒说,要戒酒半年,好在秋防出发前,再与她怀上一胎。不禁老脸微尬:“不及……不及娟妹万分之一。” 唐娟妙目圆睁,蛾眉倒竖:“好哇……方七斗!你果然又跑去喝花酒了!看来三日不打,你便以为我唐娟拳脚生疏了!不许躲!你这千刀万剐的冤家……” 唐娟说完,拳掌便“噼里啪啦”打在方七斗身上。方七斗心中有亏,却不躲闪,仿佛一根木头似的、直愣愣站在那儿,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由唐娟一通发泄。 打了数十息后,拳脚渐渐软了下来,唐娟竟双肩颤抖、哭了起来:“你干嘛不还手!你方队正连吐蕃兵都敢杀、还怕我一个妇人?混蛋!嘤嘤嘤……” 方七斗知道娘子心软,又恢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慢慢将唐娟搂在怀里:“娟妹,我方七斗为人你还信不过?连妾室都不娶的人,怎会跑去外面沾花惹草?至于庸医所言、更不必介怀,谁说喝了酒便不能行房?行房便会对孩儿有碍?咱们今日便做个尝试如何?” 说着,方七斗不安分的双手,已经解开了唐娟的束带,粉底白花的裙衫帔倏然落下,露出薄透的锦背子和短袖襦衫。唐娟想要挣脱,却被方七斗突起的一股大力,按倒在床榻上…… 一番鱼水相谐后,方七斗心满意足、唐娟怒气全消。两人看了看窗外渐浓的暮色,指掌交握在一起,皆脉脉无言。 过得许久,房中已经暗下来,方七斗起身去掌灯,唐娟一声娇呼:“我差些忘了!崔师妹、覃师妹那边,还在盘问杨师弟呢!过了这么久、也不知怎样了?” 方七斗捧着灯盏、转过身来,一脸惊诧:“谁教你的法子?还把我二人分开来盘问,便是关进在大牢里……手段也不过如此吧?” 唐娟脸色一红,啐道:“谁叫你们两个跑去那鹤殇酒肆吃酒、还给天竺舞姬捧场。若是心中无鬼,还怕我们盘问?” 方七斗拱手笑道:“娟妹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你。咱们还是过去看看吧?别叫三人再闹出什么龃龉来……” 方七斗、唐娟两人过到前院,只有两名护院在附近转悠。方七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护院便即意会、默默转向另一边、消失在一道月门中。 两人蹑手蹑脚,悄然靠近一处发出声响的客房,在门外蹲下,仔细聆听起房内的动静来。 “嗒!嗒、嗒!”干脆的声音响起,不时伴随着男子与女子的交谈。男子自然是杨朝夕,女子却是崔琬,不能确定覃清是否也在。 只听杨朝夕忽道:“琬儿果然是大家闺秀,这一手棋奇正相用、绵里藏针,委实厉害。每局未曾过半、我便劣势顿显,竟无反扑之力。” 崔琬轻轻一笑:“冲灵子过谦了。你这棋路其实不凡,貌似稳扎稳打,布局却是匪夷所思。比如你这一招闲棋,初时我并未重视,待反应过来,竟能与惨烈之处连成一气、从而起死回生。” 杨朝夕也笑道:“这要归功于公孙观主教导了。他总说,弈棋如用兵,无非是以多欺寡、有心算无心。所以对弈之初,他便已将棋局方略定好,何处固守、何处设伏、何处佯攻、何处抗衡,心里早已清清楚楚。至于落子,便信手拈来、随机应变,小处虽有失,大局上却不亏。我嘛!只学了个皮毛。” 崔琬听完这番话、竟惊呼一声:“好你个冲灵子!原来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你设的埋伏!我竟然没有察觉。那你前几局干嘛没下完便认输?若继续下去,我必败无疑。” 这时,另一道悦耳女声,才陡然响起:“咯咯咯!这还不明白吗?冲灵子师兄怕赢了你、你会不高兴,所以才拱手认输!唉!奈何师姊竟不领情。” 方七斗与唐娟俱是心明眼亮,这女声自然从覃清口中发出。原来三人并未因为盘问之事发生口角,反而悠然自得,对起了弈棋。 想到这里,唐娟推门而入,方七斗紧随其后。不过眼前一幕,还是令二人有些吃惊: 只见杨朝夕单手倒立在木榻,另一只手运棋如飞,与盘膝而坐的崔琬、下得好不热闹。覃清则盘膝坐在一旁,双手托腮、专心观战。 唐娟轻咳一声,正色道:“叫你们两个小妮子盘问他,问得怎么样了?也不过来回话。倒有闲情雅致、在这里对弈……” 唐娟话音未落,崔琬便锦袖一拂、将一盘好棋拨散开来:“冲灵子!把你和方七斗中午干的好事,一五一十、给唐师姊坦陈清楚。就这个姿势,不许下来!” 覃清则挥起一根鸡毛掸子,强忍着笑意,隔着雪白的下裈、抽在杨朝夕屁股上:“从实招来!不得隐瞒……” 第140章 春时暖暖,言笑晏晏 崔琬、覃清一番捉弄,杨朝夕便不得不将中午所历之事,和盘托出。听得唐娟脸色不断变幻,不时偏过头去,狠狠剐一眼方七斗。 当提到媚态毕露的胡姬,崔琬便从覃清手里夺过鸡毛掸子,又狠狠在他屁股上抽了几下。待说到天竺舞姬那惊为天人的姿容,崔琬、覃清无不眼中喷火,笃定那天竺舞姬便是褒姒、妲己一般的红颜祸水。 三堂会审过后,杨朝夕才瘫倒在木榻上,与一旁的方七斗面面相觑。方七斗双手一摊,表示:她向来如此、我早习以为常了。 杨朝夕则以一种悲悯的目光、审视着方七斗,仿佛在说:自作自受了吧?当年光顾着看脸、没搞清楚性格,就死乞白赖要追唐师姊。现在如愿以偿、过上了水深火热的日子……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方七斗还以不屑的眼神:你懂个屁!我方七斗就喜欢这种冷艳、高傲中,略带几分出尘气质的女子。个中滋味,便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你一个嘴巴没毛的小道士,不过是羡慕嫉妒罢了。 杨朝夕不再理会这个刚被娘子罚睡客房的家伙,心里一片惘然:原来书上讲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夫唱妇随,全是骗人的典故!果然儒门最会粉饰太平……这般想着,竟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酣卧在侧的方七斗,早不知去向。杨朝夕迅速穿戴完毕、出了客房,迎头碰到忙碌的方府管家。一打听,才知方七斗一早便跨了飞云骢,回洛城行营应卯去了。 杨朝夕回想昨日归来的一番奇遇,不禁连连叹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方七斗这厮竟然如此惧内,以前怎么没有看出来呢?真是交友不慎、遇人不淑。 呆坐片刻,方府家仆便将早斋端了过来。简单用过,道了叨扰,杨朝夕才信步走进院落、叩响了隔壁客房的门:“琬儿、覃师妹,起来了吗?” “是冲灵子师兄?稍待,马上就来。”房中传来覃清银铃般的声音。 门上格栅糊着半透明的油纸,不多时,影影绰绰的一道轮廓,映着油纸、慢慢靠了过来。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梳着双螺髻的少女,将半边身子探了出来,笑嘻嘻道:“冲灵子师兄,是找崔师姊还是找我呢?崔师姊昨夜小腹疼痛,现在尚未起身,要不去你房里说话?” “小妮子,谁说我没起来?让他进来吧!”另一道声音温婉,却透着些许疲惫。 “这几日让琬儿少动凉水,莫吃寒凉的东西,或可缓解疼痛……”杨朝夕一面进门、一面随口说道。 “师兄……连这个也知道?讨厌……干嘛要说出来。”覃清面色微红,回头瞪了他一眼道。 “跟黄硕师兄平日里惯熟,耳濡目染的、便知晓了点岐黄之术。以及癸水为何物……”杨朝夕略略尴尬地解释了一句,“大早过来,是想和覃师妹你们,说说昨日听来的一些事。” 崔琬长发披散、尚未及梳妆,此时正坐在临窗小案前。 只见她手拈黛笔、对着铜镜,略略在双眉上一扫,便起身过来,颇有几分“却嫌脂粉涴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的神韵。 杨朝夕定了定神,将一刹的惊艳收在心底,开门见山道:“昨日见了尉迟渊和龙在田,第一件可以确定的、便是残害罗师姊的首恶,乃是一只虎妖的化身。且这化身、已被一位神秘人收伏,所以……” “所以,纵然公门海捕文书如雪片般散出去,也半点用处也没有?”崔琬秀眉微蹙,替他将要说的话,抢先点破。杨朝夕默然点了点头。 “那神秘人又是谁?为何要收走这虎妖的化身?是不是幕后或者同伙?”覃清果然细心,抓住了一个细小的蹊跷之处,瞬间抛出三连问。 “那神秘人、我可以确信,必然与虎妖没什么关联。他是为伥鬼而来,至于真实身份、我已猜出七八分。只是曾许诺于他、不能透露他的名姓。”杨朝夕为难道。 “如果化身被收伏,想必虎妖也不会善罢甘休,必会循迹而来、报复我道门吧?”崔琬猜测道,眸子里载着忧虑。 “自然有可能。我与方师兄也想到了,所以在龙在田前辈那问了些法子,届时借他几件法器一用,或可抵挡一番。只是若要捉妖,唯有洛阳一些道功精深的老道出手,才可万无一失。只是这一点,我却是无能为力。”杨朝夕叹息道。 覃清却陡然起身,盈盈一握的腰间、金玉叮当。 她笑靥如花道:“这个其实简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许以重利,总有艺高人胆大的道人愿意出手。我们覃府虽非官宦、却是皇商出身,最不缺的便是银子。回去便央爹爹、专给擅长捉妖的道观多施些香火钱,这事便十拿九稳了。” “若是这样,便叫覃世伯破费了。”杨朝夕抱拳郑重道。 “我们师姊妹四个,自幼便在师父座下修习坤道,便是一母同胞的姊妹,也不及我们情深。冲灵子,你也不须如此客气。”崔琬神色微动,在一旁解释道。 杨朝夕颔首道:“这虎妖既有化身,妖术自然厉害,两位前辈也劝咱们莫去主动招惹。若它找上门来,咱们拼力制住它便可。所以,虎妖虽是元凶、也最易摸出幕后之人,但并不急于一时。昨日你们走后,方师兄同我一番分析,倒找出两条可行之法,值得一试。” 崔琬、覃清两人双手托腮,齐齐将眸光射过来:“别卖关子!赶紧说。” 杨朝夕将双肘压在案上,接着道:“假如罗师姊是因无意听到洪太祝和陈少尹的密谈、而被灭口,那么只有河道疏浚一事,才能将他二人关联起来。所以此事,我准备细细探寻一番。” “那另一个法子是什么?”崔琬不依不饶,催了一句。 “罗师姊的几件贴身之物,譬如花钿、佩剑、绣履,皆是从祆祠附近找到。祆教之人行事本就隐秘,不会毫无察觉,所以此事不论是否栽赃,都该去祆祠好好探查、看看究竟是何人所为。” 杨朝夕将自己想法说完,才长舒一口气,等待二人反应。然而崔琬、覃清两人,依旧直勾勾盯着自己,似乎还在等下文。 “嘻嘻!冲灵子师兄,你与我和崔师姊说这些,应该不会无的放矢吧?需要我们做什么呢?”覃清冰雪聪明、率先反应过来,清脆道。 “覃师妹快言快语!”杨朝夕轻轻赞了一声,“我想知道洛阳城中、关于河道疏浚一事,公门中有哪些可信的说法。或者再进一步、我一人悄然混迹到那河道疏浚之所,看看洪太祝他们有何盘算?还有哪些势力把手伸了进来?想必会有收获。” 崔琬秀眉轻挑:“这些事情,还是我办较为方便。崔氏自来倾心仕途,想从公门打探消息、或是安插人进去,再容易不过!只是,冲灵子你为何要一人只身犯险?现在麟迹观做客的公孙前辈,还有卓师兄、黄师兄,便不能一道去探查这些吗?” 杨朝夕不禁苦笑道:“其实此番我单枪匹马下山,有些隐情、不得不事先与你们言明,以免日后尴尬。其实我已正式脱出上清观,如今算是无门无派的游方道士了。” “冲灵子,你……这又是为何?原来那天在麟迹观时、公孙前辈所说都是真的!”崔琬惊诧道。 “其中因由,不提也罢……这几年,我渐渐觉得,道虽出尘、却不离凡尘,只要道心坚固,随处皆可修道。于是我便想着自己,或许该去这凡尘俗世游历一番,或做个游侠、或做个兵募、或做个麻衣相士…… 观主自然不肯,只是我去意已决、他便为我留了道籍,放我下了山。罗师姊之事,也是他专程嘱咐我、来助一臂之力的。” 杨朝夕说到这里,神色也有几分黯然。想起短短月余来所历诸事,一时竟如鲠在喉。崔琬、覃清见他这般,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片刻失神后,杨朝夕又抬起头来、缓缓道:“所以代罗师姊讨还公道与真相,于你二人、是多年的情分,于我来说、却是观主交予的一桩使命。若不能做到完满,不但道心有损、而且良心有愧。” 崔琬、覃清听罢,皆垂头不语。心中一面猜测着、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变故,以至于心志大变;一面又有些患得患失,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如何与他相处,才不会被他疏离开来。 崔琬沉思良久、朱唇轻启:“冲灵子,纵然你才智无双,也必会有思虑不周的地方。不如……来我崔府做客,爹爹他们招徕了一些幕僚,最擅谋虑、决断,我可叫他们帮你参详参详。” 覃清也笑道:“崔师姊说得不错。即便要去探查,也得先摸清情况、知己知彼才好!我爹爹都说过,公门的水最深,最不乏心思敏锐、八面玲珑之人。 另外冲灵子师兄!你那‘一苇渡江’的轻身功法还没教我呢!所以不管事情查出什么,你都要惜命一些、好端端地回来。” “是啊!你若不能好端端地回来,覃师妹便学不到‘一苇渡江’的轻功。崔师妹五年前说的、要在剑术上压你一筹的心愿,便要落空了呢!”唐娟陡然出现在客房门外,一脸戏谑地望着三人。 闻言,崔琬、覃清两人俏脸,倏地一下涨红。 崔琬轻怒道:“唐师姊,谁要你多嘴!那时我心高气傲、才说了些不经狂言,还提它作什么?” “可是,如果我和覃师妹、都想看你以崔氏剑法压服冲灵子,你又如何忍心叫我二人失望?”唐娟说完,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覃清也迅速倒戈,在一旁拍手笑道:“师姊风华绝代,师妹翘首以待!” 崔琬恼羞成怒、陡然起身,便伸手向覃清抓去,要好好教训一下这小妮子,却被闪身进来的唐娟挡在了前面。 崔琬攻势不停,竟一爪抓在唐娟高耸的峰头,接着也忍不住“咯咯咯”笑起来:“方师兄不在家!我崔公子正好试试他娘子……” “呸!未出阁的女子,竟说这等没羞没臊的荤话!”唐娟娇斥一声、手下不停,“啪”地拍中了崔琬屁股,“哎呀!好大,是个好生养的女子。杨师弟,你有福气了!” 杨朝夕早退在一旁,见三女嬉戏玩闹,不禁有些尴尬。然而三女嗔声娇中带俏、笑如银铃阵阵,宛然一幅活色生香的画卷,又令他挪不开脚步。 正自失神间,突然被唐娟一句调侃,陡然便想起与崔琬初识时的误会。顿觉无地自容,落荒而逃似的、跑出了客房。 身后又再度传来,不约而同的笑声。 第141章 王氏宵小 红意渐衰,绿意渐盛,无论庭院还是坊道,都是一般无二。 午斋后,拜别方府和唐娟的三人,一道过了洛水浮桥,齐头走在南市以东、不算宽阔的街衢上。 崔琬、覃清见杨朝夕谈性不佳、心不在焉,以为他还在为上午的玩笑生气,便不再主动理他。转而叽叽喳喳地、又谈论起喜欢的头饰、衣裳。 如此一来,倒给了杨朝夕沉浸思索的机会,脑海里翻腾着的、全是越来越明晰的一些事情。 算算时日,从邙山下来,已是第五日。而答应公孙观主、对罗柔横死一事伸以援手的杨朝夕,此时才清楚地明白:这桩抓到凶徒、便可真相大白的凶案,可能只是城中某股势力推出来、吸引众人注意力的幌子。 事情似乎已经结束,毕竟属于公门的武侯铺,已经开始着手结案,凶徒伏法,正义得彰。但其实事情才刚起头,撇开水上的一层浮垢,真相还静静躺在水底,等着人去捞起、揭秘。 路过永泰坊东坊门时,崔琬、覃清陡然停下脚步。高大的朱漆坊门,将微偏的日头挡住、在地上投出乌青的影子。 杨朝夕浑然不觉、又径直走出七八步,才被两女的声音唤起。他忙偏过头去,看到崔琬、覃清双臂交托,一副依依道别的模样。才折返过去,拱手致歉:“一时思虑出神,失礼了覃师妹!你家宅便在此坊中吗?” 覃清虽是一副微嗔模样、声音却依旧悦耳:“哼!冲灵子师兄哪里是想事情出神,分明是急着拜谒未来岳丈大人!我家便在这永泰坊,待你正事做完、记得来找我,等着跟你学‘一苇渡江’呢!” 崔琬不禁又是俏脸一红,啐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他便说他、干嘛老要捎带上我。我不过邀他去我崔府盘桓几日、说些案子的事,又不是要圈禁他,用不着这般猴急地抢人吧?” 覃清回了她一个鬼脸、不再作口舌之争,蹦蹦跳跳地进了坊门。走进去十多步时,又忍不住转过身体、挥手道别,却见那俊朗身影、早和崔师姊去得远了,脸上明媚之色瞬间凋落,剪水双瞳里、满是落寞…… 崔府坐落在履信坊内,朱门高企,崇屏巍峨。青砖围砌的五进院落里,遍布堂舍、廊庑、池亭、花树,无不严整而精致。杨朝夕初登崔府,竟有种“侯门一入深似海”的明悟。 崔琬叩开乌头朱漆大门,一名家仆迎了上来:“六小姐,您要回来、怎么不托人捎个话?好叫我们驾了油壁车过去、接您回府,岂不省了脚程?若叫主母知晓,又要责骂我等了。” “钱二哥,如此说来,你是不欢迎我回府咯!那我走?”崔琬声音轻柔、但已明显带上了官家小姐的骄蛮,倒令杨朝夕颇为惊异。 “六小姐莫怪罪!是仆下不会说话,该打!”这钱二果然自己扬起右手,在嘴上轻抽了两下。依然对站在一旁的杨朝夕视而不见。 崔琬眉头微皱,知道这些仆婢最是势利。许是见杨朝夕穿着平平无奇、便不肯重视,才清清嗓子道:“钱二哥,这位杨少侠、是我剑术的半个师父,你先替他安排了住处、果饼,再来与我回话。” 钱二应了一声,便做出请的手势,引着杨朝夕从东面穿廊过院,来到一处不大的客房。房中陈设简单,无非案、椅、屏、榻,但做工精细、非寻常人家可比。便是门窗上的格栅,都繁复了许多。 杨朝夕道过谢后,便将随身包袱在榻上放好。接着摘靴脱袜、趺坐在榻,平心静气间,呼出一口浊气来,开始日常行功练气。 自从下山入城,许多人和事接踵而来,杨朝夕自幼所修内丹之术、却一连荒废了几日,早令他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修道习武,皆须持之以恒、勤练不辍,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又如何证得至道?此时终于暂时停歇下来,他便立即排空杂念,专心修习起来。 两炷香后,杨朝夕体内后天之气似汪洋之水,不时在三处丹田里、卷起惊涛骇浪,小周天运行早已纯熟非常,四肢百骸被充盈溢出的后天之气包裹,麻痒痒地舒服。 春日金黄的光束,透过庭树、穿过窗棂,照在他身上,竟微微泛起一层朦胧的白光。周身毛孔顺势打开,似乎在从这明晃晃的光亮里、悄然攫取着温热的能量! 杨朝夕双目紧闭、却并未睡去,灵台一片清明,对于身上发生的这神奇一幕,似是司空见惯。 这采气之法,是忘年之交吴天师传授,平日多在初晨时、采一缕东来紫气。但他渐渐发现,正午前后、日光炎烈之时,那种“太阳之气”也能被采收进来、化入后天之气。 只不过,昨日方从老丐龙在田口中得知,他以为的“太阳之气”,其实叫做“曜日炎气”。 此外还有“月华精气”“霹雳雷气”“扶摇风气”“澹澹水气”等等各种天然之气,是道修、妖修们皆可以采为己用的外气。自己既然可采收“曜日炎气”,想必其他外气、该日也可试试…… 正自沉浸,一串粗暴的拍门声响起,令他不得不从“存思”之境脱出。接着散去内丹功法,将浩瀚的后天之气送还三处丹田。睁开双眸、两道淡淡白光激射出寸许,才渐渐消散。 门外略显嘈杂,一道颐指气使的男声道:“琬妹带回的男子,便是在这间客房?你确信中间不曾出来?!” 另一道男声语气谦卑:“王公子,这位杨少侠是仆下亲自招待的,便安排在了这间。听往来的婢子们说,未见他出来游逛。”回禀之声,却是钱二。 那王公子似是有些恼怒:“哪来的小子!我敲了半天门,竟然敢不理睬……” “许是睡着了,不知王公子您大驾来此,待仆下再敲……”钱二一面解释,一面又将门拍了几下。 王公子似是怒极,抬起脚便向门扇踹去。 这时“吱”地一声,门从里面开了,一个面容俊朗、气质淡然的少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抬起的左脚:“阁下何人?扰我休息。” 王公子一脸倨傲:“我乃崔府幕僚王辍。族中大伯王维、曾官居尚书右丞,二伯王缙领太微宫使、封齐国公……是琬妹的远房表哥。小子!你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杨朝夕见是个混不吝的二世祖,且自己尚在崔府做客、也不愿与他纠缠,便淡淡道:“我是邙山武者杨朝夕,不知王兄过来,所为何事?” 王辍见他竟无半点恭敬之色、不由眼神一滞,寒声道:“我来告诉你,现在从崔府滚出去,我便放你条生路。以后若再纠缠琬妹,莫怪本公子下手狠辣!” 杨朝夕这才明白,原来这气势汹汹的二世祖、是为崔琬而来。而且听他语气,似乎早将崔琬视为禁脔,不许她与旁的男子有半点沾染。 这样的二世祖,大都狂傲、自私、心胸极窄,只是不知手下功夫如何,竟然找上门来、想要吓退他。杨朝夕不禁心里暗叹一句:果然红颜祸水! 崔琬之意,他自然心中了然。只不过这等豪门大族,却也不是他今时今日的身份、便能攀附。 此时见王辍这咄咄逼人的架势,秉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只好抱拳道:“王兄言重,我与崔师姊只是以武会友、切磋剑艺。既然王兄不喜,我这便去与她告辞。” 王辍见他话语间已然服软、顿时洋洋得意:“你,现在就滚!琬儿那边,自有我去说……”话未说完,突然一股大力撞在心口,双脚离地、竟向后飞了出去。 “扑!”地一声,王辍已拍在两丈外的院落中,四肢剧痛,溅起的灰尘涂了满脸。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不远处、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接着“砰”地一声,房门又紧紧闭上,仿佛不曾有人出来过一样。 王辍面目狰狞、被一旁跑来的钱二扶起,口中哆哆嗦嗦,竟骂不出一句完成的话来。忽地一巴掌抡在钱二脸上:“你怎么早不跟我说、这狗辈小子会拳脚?!” 钱二单手捂脸、嗫嚅半晌才道:“他、他……他叫杨少侠,自然是会些拳脚的……” “啪”又是一巴掌,打在钱二没来得及捂住的另一边脸上。王辍气急败坏吼道:“我、要、他、不、得、好、死!!” “王辍,你在这里作什么?”一道魂牵梦萦的声音,在王辍身后冷然响起。他转过身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崔琬冰寒的俏脸。心中却妄想着有朝一日,将崔琬收入房中,肆意揉搓的火热画面。 待王辍从浮想中回过神,才看见崔琬那嫌恶的表情。原来自己太过投入,口水竟不知何时、顺着嘴角淌了下来,连忙挥袖抹去。 这时、才重新想起方才屈辱的经历,不禁暴怒道:“琬妹!你从哪认识的这姓杨的小子?山野村夫!野蛮粗鄙!我本欲与他结交一番,他不肯便罢了、竟然无故出手……殴打我!钱二在这里!不信你问他!” 钱二哭丧着脸道:“千真万确!六小姐,你结识的这位杨少侠,脾气也忒火爆了些!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你看我这脸、都被打肿了!” 崔琬脸上一阵阴晴不定:“我知道了,钱二哥。你先带王辍去上药吧!我这便去问问他。”说罢,径自上前叩门。不到五息、便进了客房,门又被重新阖上。 王辍拍了拍身上灰土,脸上露出得逞似的笑容:“狗辈小子,跟我王辍过不去。哼!我自小便计谋无双,这才不过轻飘飘几句话,便帮你在琬妹心里栽下一根刺,等着吃排头吧你!” 说完,方才的屈辱便一扫而空,竟又有些得意洋洋起来。不禁侧过脸、笑吟吟看着钱二:“你小子反应很机敏嘛!不错、不错,这一点碎银子,拿去吃酒!” 钱二欢喜接下,方才挨的两掌突然就不疼了,笑道:“王公子大度慷慨!岂是那等山野村夫可比!”说话间、已将碎银子收好,又搀着王辍,往另一处的专供幕僚居住的小院去了。 客房中,杨朝夕耳廓微动,听见门外两人已然走远,才抬头笑道:“琬儿,你府里客卿,当是真少年英杰!赤手空拳地、便来为你打抱不平。” 崔琬面色微红:“冲灵子,你再这般说话,我便要生气了!他不过是崔氏的一门远房亲戚,自小便不学无术、偏又好逸恶劳。只是与太微宫使王缙沾亲带故,便被举荐来到府里、挂了个幕僚的名头,每月领些银钱。 这人每日除了斗鸡走狗、便是眠花宿柳。前年不知发了什么失心疯,跑去爹爹那里、想要将我许给他,被爹爹骂了一通。只是贼心不死,后来偶尔见我、言语中便有些不尊重了。” 杨朝夕点点头:“如此纨绔子弟,洛阳城里倒也不鲜见。只是今日运气不好,偏偏叫我撞上了,如今梁子已结、说不得要走为上计了。” 崔琬霍然起身,双臂张开、挡在房门前:“他是客、你也是客,凭什么要退避三舍?你话里意思,不就是怪我招待不周、以至于被他冲撞了么?” 杨朝夕见她认真起来,忙起身笑道:“开个玩笑,你倒认真了!我既立志游历江湖,岂会惧怕这等角色?既然在你府中做客,便不想因自己草率出手、徒自给你惹下麻烦罢了。” 崔琬这才重绽笑颜、扭身坐下:“正该如此。方才我去给爹娘问安,和娘略说了几句话。爹爹和府中几个老幕僚外出办事去了,今日回来,必然不早。所以早则明日、慢则后日,一定能将爹爹最器重的几个幕僚、请一两位过来,与杨少侠共商大计!” 杨朝夕抱拳笑道:“如此,便先谢崔庄主襄助了!” 语罢,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第142章 崔府幕僚 盛朝开立,世家大族虽不及魏晋时,那般强势张扬。但在朝廷公门、江湖绿林中的影响力,依旧不容小觑。 钟鸣鼎食、其势炎炎者,号称“五姓七宗”!分别是:陇西二李、清河二崔、太原王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多有子嗣出将入相。便是盛朝皇族,也多以与“七宗”结亲为荣。崔琬出身的崔氏,便是“清河二崔”中的一支。 世家大族、高门大户,无论是良贱之分、还是主客之礼,俱是严谨非常。因而,崔琬在杨朝夕客房呆了约一炷香时,便有贴身婢女过来叩门、询问晚膳如何安排。实际则是催促崔琬尽快离开,待家主归来撞见,只怕免不了一番责罚。 崔琬只好起身,恋恋不舍福了一礼:“冲灵子,你便在府中放心住下,不会再有王辍那等人过来搅扰。稍后会有奴婢送晚斋过来,待明日我约好了幕僚先生们,再带过来见你。” 杨朝夕也拱手拜别:“劳烦琬儿,静候佳音。” 是夜无话。 次日巳时二刻,崔琬便带着两名长者,来到杨朝夕所住客房。 一人名叫上官衡,身材奇伟,双鬓微白,儒雅沉稳的气质中,透着老谋深算的精明。另一人叫杜箫客,武者装束,须髯贯满权腮,眼中透着凛凛寒意。 几人见礼后,便是开门见山的交谈。杨朝夕抱拳道:“小侄邙山武者杨朝夕,此次下山,是为探查麟迹观弟子罗柔遇害之事而来。” 上官衡捋了把山羊须,淡笑道:“此事几日前,便听六小姐说起过,当时一道去探查此案的、亦是我二人。杨少侠想知道些什么,不妨直言。” 杨朝夕想了想道:“罗柔遇害前,一直在探查先前的一桩‘女子失踪案’。恰巧那日撞见洪太祝与陈少尹密谈河道疏浚的隐情,第二日便失踪不见。待捞到尸身时,已是次日深夜。这未免有些巧合! 若凶徒果真担心女子失踪之事被她查到、或者只是垂涎她美色,为何不提前动手?且之前许多女子是彻底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唯独罗柔是被凌虐后抛尸洛水。这其中蹊跷,不得不令人深思。” “杨少侠,你到底想说什么!”同为武者的杜箫客,有些不悦道。 “小侄怀疑,罗柔遇害,不是凶徒一时性起那般简单,而是另有隐情。极有可能是她听到了某些隐蔽,被幕后势力派人灭了口。”杨朝夕将自己几日来、反复思虑后的猜测,顺势抛了出来。 “杨少侠所言,倒让我想起几日前、与杜兄弟一道去公门施压的情形。这桩案子粗看并不复杂,但河南尹却眉关紧锁、百般推脱,说已交给少尹陈望庐督办,似乎担心有什么大麻烦一样。 再去找陈少尹、却是极其认真负责,与之前了结‘女子失踪案’的草率相比,像是换了一个人。似乎对这桩案子、早已成竹在胸,没有半分焦急之色。”上官衡继续摩挲着山羊须,将自己的见闻说了出来。 “那陈望庐最后说过一句,不出三日、必能找到证物。果然第三日,便在城中三处祆祠附近,找到了罗柔贴身之物。”杜箫客补充道。 “所以,若单论巧合,确实多了些。你的怀疑,很有道理。罗柔之事,更像背后有人操纵,好将众人注意力集中在凶徒、证物、凌虐、溺亡等几件事上,然后按图索骥、勘破案情,一切顺理成章、大快人心……然后便会忽略掉真正操纵之人,以及他们的图谋和隐秘。” 上官衡轻描淡写道。似乎久历公门之人,对一些明暗伎俩、早已司空见惯, “至于你说的灭口,虽不排除、却有些简单了。如果只是灭口,凌虐和抛尸便显得多余,既然做了,必然是有意为之。目的,就是叫人愤怒。” “为什么是愤怒?”杨朝夕有些不解,这幕僚们的思路、果然与众不同。 “因为愤怒,麟迹观的人、道门的人,才可能会不计代价,向一些疑似势力出手,然后你来我往、造成死伤。愤怒,便会酿成不死不休的宿仇。”上官衡顺着自己思路、将一些猜测说了出来。 杨朝夕顿时惊出半身冷汗,想起前几日与尉迟渊、方七斗一道,关于背后势力“祸水东引”的一番猜想,再度与崔府两位幕僚所言,不谋而合。其谋算之深、用计之毒,罕有能出其右者!心中对背后操盘者的身份,既有好奇、也有厌恶。 “与道门不睦的、主要是释门,但释门向来戒淫邪、戒杀伤,这脏水无论如何,也泼不到释门头上……”杨朝夕继续抛出疑惑。 然而话刚落地,他心中已然明悟:所以背后势力才想方设法、将线索引向祆教!这一点,尉迟渊和方七斗一早便提醒过他了。再回想方才上官衡所言、河南尹与陈少尹的异常反应,可以推测这背后势力,必然强大异常,令洛阳公门官吏、都为之忌惮! 想到这里,之前的猜测仿佛得到印证,杨朝夕心中答案便呼之欲出: 这股势力,八成可能是洛阳太微宫! “杨少侠,释门亦有派系。西域吐蕃等藩属国、所修佛法乃天竺密宗。与中土颇有不同,其中便有修‘欢喜佛’的法门。所以若一概而论、说释门戒淫禁欲,也并不尽然。”上官衡接着说道,“那抓捕到的凶徒中、不正有一个番僧吗?” “如此说来,若一切都是太微宫在背后操纵,那么太微宫使王缙,岂不是既暗通吐蕃、又勾结妖族?”杨朝夕毫无顾忌道。 上官衡与杜箫客面面相觑,似乎杨朝夕所言、颇有些敏感。 杜箫客冷声道:“杨少侠,休要胡说!王宫使与我崔氏家主交情匪浅,若真是他所为、岂不是说我崔府也是帮凶么!” 上官衡也道:“看来杨少侠对王宫使、似乎有些偏见。太微宫都统河南、淮西、山南东道诸节度行营,但所授官职、却并非只有王宫使一人。譬如你说的洪太祝,官职虽则不高、却能和从四品的陈少尹平坐论交,这便是太微宫的特殊之处。 所以,即便背后操纵的是太微宫,也断然不会是王宫使,极可能是下面官吏欺上瞒下、肆意妄为。” 对于这一点、杨朝夕不敢苟同,但做客崔府,自然不是为了与人争辩而来。 沉吟片刻,杨朝夕又道:“小侄明白。但此事线索、从一开始、便指向河道疏浚。所以,小侄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两位世伯稍稍疏通、以便我深入探查。” 上官衡看了眼一言不发的崔琬,淡笑道:“杨少侠请讲!但凡不触犯盛朝律令、只看六小姐的颜面,也必尽力而为。” “想请二位世伯给我安排个身份,好方便进出河道疏浚现场,再伺机探查其中隐秘。”杨朝夕站起身来,向两人拱手道。 上官衡与杜箫客对视一眼,面露为难之色:“我崔氏与河南道转运使刘晏不曾交游,与河南府诸吏也不甚亲近,此事怕不好办。”说着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若要探听些许消息,我二人出面、便可做到。届时再请六小姐派人转告与你。如何?” 杜箫客也跟着道:“老杜一介武夫,若是有架可打、大可通传我一声。六小姐的朋友、自然便是我的朋友!” 杨朝夕本就未抱太大希望,听二人肯如此说、知道已经给足了颜面。便拱手作揖道:“那小侄便先行谢过!” 待两位幕僚走后,崔琬一脸尴尬道:“冲灵子,我事先并不知他二人如此滑头,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红口白牙说了一通,倒叫你欠了他们一个人情……抱歉啦!” 杨朝夕笑道:“也是人之常情。他们肯来、看的是你六小姐的面子,至于帮不帮、就要看他们自己的盘算了。倒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们随意听到的一些消息、看到的一些反常,对我来说,都有大用。所以,六小姐的大恩大德、杨某人必涌泉相报!” 崔琬双颊飞红、带着几分薄怒道:“什么六小姐!你又不是我爹爹麾下的幕僚,干嘛学他们贫嘴贱舌。”说话间抽出香拳、在他身上挥砸了一下,又觉不妥,撤手而回道,“那你接下来要如何探查?” “只能另谋他途咯!”杨朝夕故作轻松、抻了个懒腰道。 两人略觉枯闷,便出了客房、在一方小园中踱步闲聊。从罗柔师姊的过往、到“灵蛇化蛟枪”,再到春溪剑法、公孙剑法、内丹之道…… 崔琬心中喜悦一点点升腾,逐渐化为微醺的满足。这方极简的小园,也在欢愉的气氛里、宛如仙苑。 许久,一道细小而讨厌的声音响起:“六小姐,家主叫您过去,一道用午膳。”杨朝夕侧头看去,却是崔琬的贴身婢女小苹。 崔琬眼波盈盈、脸上喜色微褪:“爹爹叫我!午膳会安排奴婢送来,午后再来寻你。” 说完,她便沿着曲折小径,衣裙摇曳、款款而走。行到一处弯折、却蓦然回首,笑靥如花道, “冲灵子!我要爹爹招你作幕僚,这样、你就能一直呆在这里啦!” 杨朝夕笑容微苦,正要回答,崔琬却早扭过身去、如脱兔般蹦跳着跑开了。 崔府正堂,一方雕镂精细的紫檀木板足案,支在中央。四面围着一张高椅、六只月牙凳,皆描金敷彩。 崔府家主崔曒,正端坐在高椅上,面无表情。婢女们如穿花彩蝶般、次第绕案而行,将碗碟、菜食、酒浆、茶汤等纷纷端上。待酒菜齐备,婢女们便静静站好,依尊卑长幼,将菜品、羹汤分出一些,盛放在每人身前。 崔曒微不可察地、瞥了眼坐在下首的崔琬,双颊粉润、笑意犹存、一副喜不自胜的情态,淡淡道:“用膳。” 围坐案边的众妻妾、子女,才捧起碗筷,无声地咀嚼起来。 酒注玉杯、菜过五味,不到一炷香,崔曒已放下碗筷:“你们继续。琬儿!到我书房里来。” 案边众人皆停下手中动作、目送崔曒离去,又看着崔琬慌忙起身,莲步轻踏、跟了过去。才重新低下头,继续享用丰盛的午膳。 书房阔大,两壁书架上摆满了经函、卷帙。北面轩窗洞开,露出院中的池亭假山,红香翠色掩映,一幅雅致春景。 崔曒在方榻旁的一张圈椅上坐下,端起婢女刚送来的茶盏,轻轻抿过一口、眉间微皱,抬起头来:“琬儿,听说府上来了一位少侠、叫做杨朝夕,可有此事?” 崔琬心里一突,有种被撞破私情的感觉。双手隔着罗袖、绞在一起,心绪翻腾复杂,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第143章 初显身手 窗外流莺啼啭,树影落在书架上。微醺的春风偷偷在书房游荡而过,被紧张的气氛惊走。 崔琬慢慢抬起头来,小声哼道:“嗯……是女儿的一位好友。昨日匆忙、未及禀明爹爹,请爹爹莫怪!” 崔曒眉头一紧,沉声道:“他冲撞了王辍?又是为何!” “王辍登门挑衅、自取其辱,怪不得旁人。”崔琬脖子微挺、声音清亮,方才的小女儿情状顿时消散。 崔曒神情微舒,淡淡道:“年少鲁莽,不知深浅、便敢出手伤人,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人。琬儿,你交游广博,自然是好事,但也要看清品性、门第。不要什么来路不明的小子、都招来我崔府暂住。若叫外人听了,岂不折了你女儿家清名?” 崔琬心中暗怒:这个王辍、不识好歹,竟跑到爹爹这乱嚼舌根,改日定要好好教训一顿。 抬头看向爹爹时,她却盈盈福了一礼:“女儿知道了。但杨少侠绝非来路不明,他师从李长源、道号冲灵子,自幼便在上清观修道。武艺更是了得!五年前在太微宫,女儿便败在他剑下,如今剑术怕早已出神入化,女儿应非他一合之敌。” 崔曒浓眉扬起:“若有如此武艺,为何不去参军?跑来我崔府作甚?” 崔琬见话机成熟,便叹道:“是为我罗师姊之事而来,在府中盘桓几日……爹爹,女儿想请您招揽他、做崔府幕僚。以他天纵之资、加上爹爹养士之德,定能有一番作为!” 崔曒目光灼灼、盯崔琬道:“仅只如此吗?” 崔琬点点头:“爹爹若得此人,必有大用。” 崔曒重又端起茶盏、慢呷一口,才道:“崔府不招虚士。即便真如你所言,爹爹也须着人好好考较他一番,再做定夺。” 崔琬又福了一礼道:“全凭爹爹决断。”说完,便要转身离开。 “琬儿!”崔曒突又叫住她,沉吟道,“另有一事。当朝宰相元载、元公辅,近来正为他三子元季能、求娶名门之秀。我与你娘知会过了、已将你生辰贴托人递了过去,不论能成与否、你须有个准备。” 崔琬心中一凉,旋即是无力的悲戚感、从心底漫上来,令她通身寒冷:该来的总归会来,自己虽生在大族,一样摆脱不了联姻的宿命。 她猛然转过头,看着突然陌生的爹爹:“女儿,不嫁!” 崔曒沉声道:“此事不容儿戏!给我个原由。” 崔琬深知爹爹脾性,若是横加顶撞,事情便再无转圜余地。脑中念头飞转、忽然眼中一亮:“爹爹,元载荣宠之盛,比之当年李林甫、杨国忠,也不遑多让。但女儿自幼修道,知道月满必亏、盛极必衰。 早听闻元载在朝中排除异己、贪腐营私、专横跋扈、风评甚恶。此等恶形恶状之人,必难以善终!女儿若真嫁过去,他日树倒楼倾,岂能幸免?” 崔曒怒道:“你听何人胡说!元相为人圆融、能为善辩,深得圣人宠信。岂是你一个黄毛丫头可以置喙!” 崔琬悲声道:“爹爹是一定要将女儿、往火坑里推么!” 崔曒闻言一怔、恍然想到了些什么,知道女儿所言亦非空穴来风。只是身为崔府家主,言出必践的威严、却不容旁人挑衅,于是冷声道:“我自有决断,你不必再多言。来人!送六小姐回房。” 书房外侍立的婢女闻言,立即应声而入,搀着崔琬出了书房。 正堂方案前,主母卢氏、几房姬妾,以及崔琬的两位兄长,正默默吃着午膳。隐隐听到书房中的训斥之声,便知崔琬又惹家主生气,都不禁竖起耳朵、认真关切着房内情况。 陡然间,案边众人见崔琬面色哀戚,被两名婢女搀扶着出来,向后院闺房行去。主母卢氏便扔下碗筷、豁然起身,跟在崔琬后面,也出了正堂,两个贴身婢女急忙紧随而上。 一名宠妾见此情形、却不慌忙,轻轻搁下手中羹匙,款款起身、娉娉袅袅地走进书房,宽慰起盛怒的家主。其余众人互视一眼,似乎习以为常,又埋下头,继续品尝着碗碟中的餐食。 后院西厢、花薰闺房,纱窗轻掩,帷幔半遮。 崔琬跌坐在榻上,想到身不由主的姻缘,不由悲从心起、双泪如箸。贴身婢女被轰在屏风外,忐忑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主母卢氏脚步虽慢,这时已赶了过来,见房中情状,便挥退众婢,让她们在房外候着。自己则掩了房门、走进屏风围起的卧房,就榻边坐了下来。 “娘——!为何要将女儿生辰贴递到元府?女儿不嫁!”崔琬扑在娘亲怀中,兀自抽噎不止。 “琬儿,又说混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怎么能不嫁人呢?元相高门大户,若能嫁过去,荣华享尽、富贵长存,焉知不是处最好的归宿?” 卢氏柔声说道,微皱的手在崔琬背上拍了拍,以作抚慰, “再则说,只是将生辰贴递了过去。我听说太原王氏、荥阳郑氏也有未出阁的女儿,生辰贴早递过去了。纵然你肯,元府三少爷还要挑选一番呢!” 崔琬听罢,知道此事尚未定论。自己不过一时情急、乱了方寸……想到尚在府中做客那人,不禁露出羞怯娇憨之态来,忙垂下头,不敢叫娘亲看见。 午后春光明丽,日影落在小池上、碎作粼粼浮光。 浮光摇荡间、映入东面客房,打在杨朝夕俊朗的眉梢上。丝丝缕缕的“曜日炎气”,随着呼吸吐纳、周天搬运,被一点一点纳入体内,逐渐化为己用。 “笃!笃、笃!”有节奏的叩门声响起,杨朝夕睁开星眸。单听叩门,便知不是王辍那等纨绔子弟,但又不似崔琬。难道是府中幕僚? 杨朝夕猜测着,便将门缓缓打开。 一位阔面权腮、不怒自威的男子,双手负后,如渊渟岳峙般、出现在自己面前。身后跟着位年近六旬的管家。 这男子五十岁上下,襕袍泛紫、束带锁玉,一枚精致的金鱼袋悬在腰侧,从头到脚,都显出不凡之气来。 杨朝夕已将来人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正要拱手行礼,男子已漠然开口:“你便是杨朝夕?” “正是小侄。初入贵府,未及拜见,请世伯恕罪……”杨朝夕拱手作揖,话尚未说完,便被他打断。 “我是崔府家主崔曒,琬儿的父亲。此来是想告诉你,若只是想投奔崔府、做个幕僚,明日便给你个演武的机会、一展拳脚,老夫再做定夺。若有非分之想,呵呵!现下便走,我可不再追究。”崔曒语气冷漠,似乎自己所言、皆理所当然。 “小侄亦修道法,此来只是借宿。若崔世伯想考较小侄武艺,明日照做便是!”杨朝夕见崔曒语意不善,心中早生出几分不平之气。但在人屋檐下、又不好发作,便顺势应声道。 “好!少年游侠,傲骨铮铮。琬儿招贤识人、还算有几分眼力。咱们走!”崔曒说完、不待他回话,便与管家一道转身离开。 崔府正堂与崇屏之间,是一片宽阔空地。若是往年,只有元日、寒食、中元三个节令,会有人府中之人会聚于此,祭祀先祖、祷告神仙。 然而这日早膳过后,崔府正堂前却围了一圈人,既有崔琬尚在洛阳的两位兄长,也有崔府幕僚上官衡、杜箫客等。 最醒目的、自然是崔府正堂前的一把圈椅,崔府家主崔曒端坐其间,望着圈内稍显激烈的拼斗,笑而不语。 世家大族招纳幕僚,常以这种半公开的形式进行,一来是要展露大族深厚雄浑的底蕴,让朝中宵小攻讦时心存忌惮;二来则是要展露大族礼贤下士的胸襟,以吸引更多人才前来投奔。 此时在圈内拼斗的二人,便是杨朝夕与另一名武者。 那武者名叫宗万雄,身形八尺有余,胸佩佛珠、手提长柄陌刀,一头虬节的乱发上、套着只熟铜发箍,竟是个头陀装扮。 陌刀沉重,若只考较武艺,寻常武者多弃而不用。但在宗万雄手中,这陌刀非但无丝毫滞涩,反而招招简猛、凶悍。刀风掠过杨柳垂条,竟有枝叶被气劲斩中、簌簌落下,令人心惊肉跳。 懂行之人如杜箫客,便能从这杀伐果断的刀法中,猜测到宗万雄曾效力行伍、杀人如麻的经历来。 杨朝夕素日与人对招,皆是木刀竹剑,且锋刃未开。因此,纵然失手斩中,也不至于杀伤对方。然而崔府的规矩,却是真刀实枪的拼斗,银光交辉之下、更多了几分凶险。 想来若是泛泛之辈自荐入府,单是这武艺考较的第一关、便会被拒之门外。若是不慎被反伤、反杀,以崔府之能,等闲便可平息后续麻烦。 杨朝夕一面递出招式,一面思绪飘荡。看在宗万雄眼中,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状态,显然是对他敷衍、蔑视到了极点。 士可杀、不可辱!宗万雄匹夫一怒、便要血溅十步,一柄陌刀忽地在周身舞出数道龙旋,接着当头斩下! 杨朝夕顿觉头皮发麻,汹涌的杀意从上方倾斜下来,令他也觉察到一丝危机。好在手中钢鞭亦是利器,当下气贯右臂,挥手便挡。 “当!”一声尖利的对碰,令院中众人心神微颤、耳穴发麻!而那看似无匹的一刀,便停顿在钢鞭上,又被钢鞭的骨突卡住、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杨朝夕忽道:“宗老哥所使、莫非是‘神通嗣业刀’?” “正是!杀你如杀鸡!”宗万雄怒目圆睁、杀气犹盛。 “那么、庄万贯是你什么人呢?”杨朝夕笑道。 宗万雄凶光一滞、便又恢复如常:“是俺师弟!莫非与你有仇?那今日正好,俺便斩了你、替师弟了却一桩麻烦!” “宗老哥稍待!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庄万贯是我师兄,如今仍在上清观修道,这场打了半天、未分胜负,便算个平手如何?”杨朝夕提议道。 “一码归一码!莫与俺套近乎。今日是家主要考教你,纵然俺肯放水,家主与俺手上的刀、却都不肯答应。”宗万雄一声嗤笑,回刀再斩。 杨朝夕笑着摇摇头,不再与他多言。手中“雷霆打神鞭”的招式,如行云流水般挥砸而出:电光火石、晴天霹雳、穿云裂地……又过了十息,忽地一招“雷霆万钧”,砸在了陌刀吞口处。 伴随“当啷”一声脆响,修长的刀头断开、飞旋而出。奔袭的方向,竟是端坐正堂前的崔曒! 然而崔曒,却无动于衷,不知是被吓呆、还是没反应过来。 旁边陡然冲出一人、袍袖挥出,竟徒手抓停刀头!旋即扔在了地上,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 杨朝夕、宗万雄侧脸看去,却是个肥头大耳的和尚。 杨朝夕不禁一愣:这不是那日、在酒肆偶遇的不经和尚么! 第144章 炼精化气 彼时微风拂面、僧袍轻翻,不经和尚默然而立,一副勘破红尘、不悲不喜的得道高僧模样。 宗万雄抱拳躬身道:“在下失手,愿领家主责罚!并谢不经禅师出手,否则在下、便要酿成百身莫赎的大祸!” 不经和尚颔首回应。崔曒则挥手道:“无妨!你在我府上多年,算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只是杨少侠青出于蓝,更略胜你一筹。退下吧!” 崔曒说完,又转头又看向不经和尚:“禅师入府不久,从未展露伸手。今日一见,果然艺业惊人。不妨与杨少侠略试几招,好令我等大开眼界。” 杨朝夕见状,只好抱拳道:“禅师掌法刚猛、一力降十会,当是释门大家。小道不才,愿与禅师以武论道!” 不经和尚低眉顺目:“杨施主好生面善,贫僧健忘、记不起哪里见过。今日家主有令,便与施主讨教一番。只是刀枪无眼,咱们便空手如何?” 杨朝夕笑道:“也好!” 语罢右手轻甩,那钢鞭便脱手飞出、划出一道圆弧,“咚”地一声,不偏不倚、插回到两丈外的木架上。引得众人连声叫好。 不经和尚将胸前佛珠摘下,递给一旁的宗万雄。众人这才看得清楚,这佛珠竟是以拇指大小的山楸子穿缀而成,只是盘捻日久,表面已镀上了一层莹莹的包浆。 不经和尚撑开下盘、稳如泰山,双掌运出,似有劲气灌注。再出手时,竟凭空划出道道残影,隐隐有风雷之声,在杨朝夕周身炸响。 杨朝夕闪身躲开,双脚似猿猴般腾跃弹跳,一面以“百兽拳”见招拆招,一面暗暗观察不经和尚的拳路: 虽有类似于“卓家拳”“搏命九式”的刚猛,却招招有度、并不急于求成。攻出便含守势、守中亦可反攻,仿佛早算好了分寸和力道,一拳、一抓、一勾、一戳,无不精妙妥当。 不经和尚见他拳法繁复、变幻无常,也是暗暗称奇,不禁将有所保留的力道、一丝一丝释放出来:五成、六成、七成、八成…… 数息过后,不经和尚便已倾尽全力。但杨朝夕却仍有余裕,竟还能在交手之余、暗窥自己的拳法。不禁出声道:“杨施主,贫僧所使,乃达摩祖师传下的一套‘般若金刚掌’。若有兴趣,改日可演示于你。只是现下,请施主专心出手,莫再一心二用!” 杨朝夕尴尬一笑:“被禅师看破了,罪过!罪过!那小道便不藏拙了,请禅师留神!” 说罢,拳风陡变! 错爪虎扑、探手猿挠、挥臂鹰击、翻肘熊刨……时而灵动、捉摸不定,时而滞涩、大巧若拙,时而扑击、心手合一,时而疾退、形如鬼魅! 无论蛮劲、巧劲、明劲、暗劲,自有一股气机蕴藏其中,仿佛粘黏的面团,令人强攻难破、却也脱身不得。 宗万雄与另一名武者,盯着拳来脚往的二人,如痴如醉、目不转睛: 不经和尚的拳脚猛则猛矣、却多有落空,即便侥幸打中杨朝夕,也像是打在了被褥上,虚不受力。一身刚猛拳脚仿佛处处受制,左支右绌、难以奏效。 反观杨朝夕,可谓怪招迭出,叫人眼花缭乱。宗万雄是识货之人,已从他拳脚中数出燕、鹤、豹、狐、龟、蛇、鱼、鼍等十余种鸟兽的拟态,不仅形似、而且传神。用以应敌,竟有意想不到的奇效。 两人对过三百余招,不经和尚的呼吸开始粗重起来。杨朝夕便收起了腾挪的身法,开始与他硬拼硬碰、拳拳到肉。 “咚、咚、咚!” 拳、掌、肘、膝、肩、足,接连对撞在一起,发出巨大声响。便是崔曒拢在袖中的双拳、都紧紧攥起,猜测着某一刻,两人之一便会骨断筋折、当场落败。 不经和尚额上渗出豆大汗珠,每一下剧震、便会甩落几滴,在空气中划出晶莹的弧线。 杨朝夕体内汹涌澎湃,眉关处的天心穴、慢慢沁出先天之气来,不断融入如汪洋般浩渺的后天之气,壮大着拳脚的声势。 突然,天心穴封藏的的先天之气、猛地冲破桎梏,如一道涓流般倾泻而下!涌入后天之气,开始“水乳 交融”。一股莫名的豁然之感、振奋之意,从心底升腾而出! 炼精化气!入门品级!在这一刻,水到渠成! 先天、后天两气,仿佛浓墨注入清水一般,初时黑白分明,很快便融为一体,形成一道灰蒙蒙的气柱! 灰色气柱沿着小周天、迅速游走,体积却不断收缩、逐渐变得凝实。不过两息,便形成一道黑白交缠的“水流”,在周天运行时,发出哗哗的声响。 而这“水流”冲撞穴窍的力道,比之灰蒙蒙的气柱、更大了十倍不止!三处丹田,都生出明显的鼓胀之感! 意外突破到“炼精化气”,种种玄妙之感,不过持续了十息左右。杨朝夕便觉轻轻一掌、竟似有了势大力沉之感! 正考虑是不是该收拢一些力道,却听到“嘭”地一声,那不经和尚双臂交于前胸、身体已飞出几丈外,砸在了崇屏之上。被震得松动的乌瓦、无声落下,在他光洁的脑袋上摔得粉碎。 不经和尚稳住身形,站在崇屏之下,一头灰土,面色如常。双手合十、遥遥低头道:“阿弥陀佛!杨少侠,贫僧认输。” 崔曒此时,已从圈椅上站了起来:“杨少侠果然武艺非凡!若肯入幕我崔府,可月享粟米一石、俸料三贯,四时穿戴、府中皆管,元日、端午、重阳诸节,另有赏赐。” 崔曒说完,四周幕僚均露出意动之色。倒不是杨朝夕所受礼遇、高过了如今的他们,而是众幕僚初来崔府时,礼遇程度还不足他的一半。 杨朝夕未及回答,人群中一位锦绣襕袍的公子、忽然开口道:“杨少侠!我爹是爱才之人,故而崔府礼遇、向来丰厚。你既是六妹琬儿举荐,更该知恩图报、以效犬马。” 扮作男装的崔琬、如一个清俊书童,已在人群里站了半晌。方才看着杨朝夕一次次险之又险地、挡下陌刀和禅师的攻势,着实为他捏了把汗。几度险些叫出声来,却被自己生生忍住。 此时见五哥崔珙说出这番话来,不禁又羞又急、忍不住开口道:“五哥!杨少侠与我亦师亦友,不是来给我当仆从的。切勿乱说!” “哦?若是如此,你昨日过来举荐他,又是何意?”崔曒有些玩味地看着她。 “我、我只是觉得,杨少侠素有奇志、可堪大用……不忍爹爹错过、这样一位少年才俊。”崔琬语气僵硬、磕磕绊绊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会如此拙口笨舌。 然而府中幕僚们,却都听懂了她话中深意,无不捋须而笑。 杨朝夕见自己再不表态,崔琬怕是要更加难堪,忙抱拳道:“崔世伯!您降尊纡贵、主动相邀,小侄岂能不识抬举?只是洛阳非我久处之地,往后欲四方游历。所以,我愿入幕半年、供您驱使,却不能长留崔府。还望世伯体谅!” 崔曒闻言,正中下怀。之所以招募考较此人,一是不愿驳小女琬儿的面子,二是对这小子有几分好奇、更有几分警惕。所以心下才有了定计: 与其放任自流,听凭二人情意渐浓、到时一发不可收拾;不如收在麾下,方便借故阻隔,叫那小子真正明白门第的差距、好知难而退。 宦海浮沉多年,崔曒自然明白“曲线救国、徐徐图之”的道理。 崔曒数个念头闪过,只用了一息。见这小子如此识趣,微微颔首道:“今日切磋结束,各位便散了吧!崔大,你带杨少侠去领府中符信、换一身常服。月俸先预支一旬给他,若有兵器之类需求、可先记下,明日着人去办。” 那崔大便是常跟在崔曒左右的老管家,听家主吩咐下来,便上前几步,做出一个请手姿势。杨朝夕目光扫过崔琬,微微顿了一下、以示感激,才随了崔大,往后院府库而去。 众幕僚正自散去,男装打扮的崔琬更要乘机溜走,却被崔曒叫住。只好将绣履一顿,不情不愿地回转身去,挪到爹爹面前。 “胡闹!如此装扮、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崔曒将脸一沉、低声呵斥道。 “女儿听说您要考较杨少侠,便想来看看热闹。怎么样?爹爹,女也学会您的‘慧眼识人’术了!”崔琬知道爹素来疼她,自然有恃无恐。 “若论武艺,还算尚可,至于秉性智谋,日久方知。就今日来看,不过是个俊朗些的武者罢了。”崔曒故作不屑道,“食我之粟,办我之事,想在崔府立足,他还差些功绩。” “这有何难?爹爹这便将好差使派下去,女儿保证他给你办得妥妥当当!”崔琬下巴一扬,对杨朝夕充满信心。 “这可是你说的?若办不好,爹立刻叫人撵他出府。”崔曒见机说道,一句将女儿的话头将死。 “……”崔琬呼吸一滞,半晌才道,“哼!爹爹这是话赶话、给女儿下套。不过女儿不怕!有什么招数、尽管使来。”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却说杨朝夕跟着崔大,绕过两道回廊,到得一处屋舍前。崔大开了房门、嘱他稍待,径直进去取了一套春服、一只锦袋、一贯大钱,才施然而出。将物品交割给他后,便自顾自忙碌去了。 杨朝夕返回客房,插好房门,却将物品搁在案上。急忙甩去乌靴,就榻上趺坐下来。他双目微睁,“定心”之境、则呼吸吐纳,至“守一”之境、便运起胎息之法……“坐圆守静”与“练气养气”相辅相成,很快便步入行功状态。 方才流速已经趋缓的先天、后天二气,正分作三股,准备蜷缩回三处丹田内。陡然被杨朝夕行功引动,便如受惊的泥鳅一般、重新顺着小周天奔游起来。方才拼拳时、穴窍间那股熟悉的冲撞感,重新又恢复如初! 待一缕意念,停在“存思”之境时,杨朝夕便将双目阖上。顺着两气游走的路径,将这缕意念、从眉关“天心穴”逐次下移…… 如此数息,才“看”到躯干内充满五色迷雾,朦朦胧胧、不甚分明。而眉关之处,恍如一只黢黑的洞窟,仍有丝丝缕缕的先天之气、从中溢出,似乎无穷无尽。 这便是吴天师所教的“内观”之法吗?为何“神游凡胎中、五脏如悬罄”的观感、没能如约而至?难道是道功尚浅的缘故? 《道门内丹说》中,关于“精、气、神”三者的描述,开始在他脑海中,一字一句浮现出来: 精为本、气为用、神为观。筑基既成,精则牢固,二气凝流,神思内观,是为“炼精化气”初窥门径之状也…… 精既牢固、凡胎成炉,二气凝流、拆分生火。采 精为引、以先天之气熔炼,丹母始成。丹母播下、生为道种,以后天之气融炼,昼夜不辍、孜孜不倦,内丹可成…… 神思内观,便是一缕意念、游便周身,审视三处丹田、观视气息搬运、观视内炼丹法,以防行功有岔…… 杨朝夕若有所悟,又重新将一缕意念下移,继续审视三处丹田中的景象。五色迷雾似是散去了一些、但依旧模糊,其中景象,混沌难辨。 初入“炼精化气”,诸般体悟皆新奇有趣、却难以捉摸。 如何采一道先天精元?二气交缠一处、又如何拆分?丹母如何熔炼?道种如何生根?如何以凡胎为炉、熔炼内丹? 种种疑问一齐涌来,令他感到迷惘。便连坚不可摧的道心、都有了一丝的动摇…… 第145章 携诗酒,醉春风 池塘如镜,颠倒云天。 崔府小池内,水平无波,白日、云朵均沉在水底。莲叶刚露头角,将水面刺开了些,仿佛长在仙宫的圣莲。 一间客房外,送午膳的婢女叩了半晌,却迟迟不见开门。只好提了木匣,悻悻地转身离去。走出五六丈后,却被一道相熟的声音唤住:“彩珠!等一下!”回头望去,却是小苹。 “小苹,有什么事?厨下正忙,我还急着赶回去呢!”叫做彩珠的婢女蹙眉道。 “彩珠姊,这午膳是给杨少侠的吧?怎么这么快便吃完了?”小苹奇道。 “压根就没吃!叩了半天,房里没人。”彩珠撇撇嘴道。 “没人?他能去哪呢?六小姐还……嗯!知道了彩珠姊,你快回去吧!”小苹嘀咕了一声、险些说漏嘴,忙岔开话头。 客房中,杨朝夕依旧趺坐在榻,袅袅雾气从脖颈、脸颊、头顶上蒸腾而出,恍如仙人。体内先天、后天二气,如溪涧之水,奔流不息。透窗而入的日光打在身上,映出无数细小晶莹的光点,一闪即逝,渗入毛孔,将二气镀上一层淡金色。 一道意念清明澄澈,在周身继续游走。五色迷雾渐渐化开,三处丹田犹如龙旋一般、正吞吐着后天之气。五脏六腑也历历在目,有的一缩一胀、有的微微扭动、有的活蹦乱跳…… 这道意念,宛如飞鸟,一段段掠过眼前奇景,宛如游历名山大川、触目皆雄奇,不禁流连忘返。 这道意念,忘时、忘己、忘身、忘情……沉浸在无尽的游走中,不觉枯燥、也不生悲喜。只觉天地万物,不分广博与渺小;又觉古往今来,亦不曾诞生与消亡。诸般只在一念间,无形无状、不过尔尔。 我是谁?不重要…… 我从哪里来?无从知晓…… 我欲去往何处?众生化土、万念俱无…… 意念游荡,时走时停,上下四方,不论西东…… 不知过去多少岁月,或者只是数息之间,杨朝夕缓缓张开双目,淡淡白芒射出尺许、很快消散。 无尽沧桑之感,从心头绵绵涌出、灌满周身。恍然觉得尘世一切,皆是千姿百态的躯壳,外表瑰丽,中间空虚,并无任何意义。进退、得失、喜怒、生灭,种种不平之意,尽皆归于虚无。 这便是“太上忘情”么?杨朝夕散去内丹功法,意念犹自沉浸在那玄妙无着的感知里,说不清是眷恋、还是失落。此刻,也只剩下淡淡的茫然。 或许,这便是从前未曾触及的“坐忘”之境! 《道门内丹说》上的字句,再次在他心头浮现:坐忘者、离形去智,物我两忘,虚极静笃,万物同一,无拘无束。既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日影西斜,橙光稀薄,在客房里铺满一层金色。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黄昏! 然而腹内却无饥饿之感,反而因为练气采气的缘故,变得精神充盈、神采焕发,说不出的舒适自在。杨朝夕舒展了身体,穿靴下榻,才将糊着绢纱的窗扇打开,让暮光完全照射进来。 自己则就着暖融融的暮光,在房内踱着步子。眼角余光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忽然看到案上放着的一套春服、一只锦袋和一贯大钱,才坐下翻看起来: 春服包括平巾帻、花绫袍、大袖襦衫、阔口裈、高头履、瑜石带等,里外俱全;锦袋中盛着枚铜制鱼符,鱼腹刻着“崔氏”二字,出入崔府,可为凭证;大钱用绳索捆缚,可供日常花销用度。 杨朝看完,便将一贯大钱拆下百十枚,装入随身钱袋,剩下的存入包袱。又将鱼符佩在腰间,把一套春服收好,才站起身来,准备去院落里透气。 叩门声再度响起,杨朝夕打开一看,却是上午那位锦绣襕袍的公子。 只见他左手搂着一尊三彩双鱼榼,右手掐着两只牛角杯,笑容可掬:“杨少侠!今日有幸一睹侠士风范,幸甚至哉!故携酒而来,想与少侠对饮一番,不知可否?” 杨朝夕抱拳笑道:“荣幸之至!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小生崔珙!是琬儿的五哥,素来仰慕豪侠。今日左右无事、故不请自来,交个朋友。哈哈!”崔珙言语洒脱、更无世家子弟的架子,倒也颇对杨朝夕脾胃。 两人客套几句,便在桌案边坐下。崔珙也不啰嗦,抬手将两只牛角杯安放好,又从怀中抽出一道葛巾、蒙在杯口上。这才熟练地掫起三彩双鱼榼,将暗红的酒浆倾倒出来,盛满牛角杯。整套 动作行云流水,一看便知是懂酒之人! 崔珙掀开葛巾、捧起一杯,放在杨朝夕面前。自己则端起另一杯道:“晚禽渡洛水,落日满春山。此情此景,先干为敬!”说完,仰头喝下。 杨朝夕心知儒生最好以诗佐酒,自然不能冷场,便也端起牛角杯:“捧酒翻急浪,覆杯作险峰。好酒!好诗!当浮一大白。”说完,一口把酒喝干,又将牛角杯倒扣案上,俨然一座小山。 “妙极、妙极!”崔珙笑道,又将酒杯置好,重新给两人筛了酒,又捧起一杯喝下,“酒气兼豪气,侠风带晚风。昔作邙山弹剑客,今为崔府鼎食人。” 杨朝夕心中苦笑:还来?我一介武夫,哪里有这等诗才?于是端着酒杯、僵滞良久,竟无言以对。 崔珙抓住把柄,大笑道:“吟不出来?倒也容易!你自罚三杯,咱们再重新开始!” 杨朝夕眉毛一扬:“慢着,有了!媚骨惭风骨,才情胜世情。昔作寒窗灯下客,今为雁塔榜中人。”说完,从容一杯喝下。 两人相视大笑,继续对酌起来。不觉间天色渐黑,三彩烛台上的白烛,燃烬再添、添过再燃……如是几根后,满满一榼酒浆,被二人喝得涓滴不剩。 崔珙酒力低微,待要站起时,只觉头上昏沉、脚下绵软,不知今夕何夕。无意间看到杨朝夕腰间鱼符,不禁笑道:“杨、杨少侠!我爹是爱才之人……有了这鱼符……洛阳城夜、夜里也逛得!” 杨朝夕扶住崔珙,笑着回道:“果真如此?咱们不妨乘着酒意,出去游逛一番!” 崔珙眼睛一翻:“骗你干嘛?咱们这便一道出去……看、看哪个武侯敢拦……” 两人勾肩搭背、踉踉跄跄走出客房,果然看见贴身书童和婢女,正立在一旁等候。二人看见酩酊大醉的崔珙,赶忙上前托住,匆匆向杨朝夕行过礼后、便搀扶着崔珙回房去了。 杨朝夕转身阖门,体内周天运转下,脸上酒红便迅速消褪。想起方才酒中一番乱谈,却从崔珙口中,知道了不少崔府之事。 譬如崔珙,便是崔曒宠妾所生、实为庶出之子,而崔琬却是崔府主母所生、是为嫡女。 好在崔府中,嫡庶区别不大,一切府中扶持、都要凭才学禀赋去获得。因此,才能历经数代而不衰。 “书生意气,性情中人。倒是个有趣的朋友,值得一交。”杨朝夕笑着喃喃道,不禁又回想起下山以来的事情: 算算时日,罗柔师姊葬下、也有几日光景,而自己欲探查的幕后之事,却进展缓慢。又在崔府白白耽搁了两日,实在不该! 想到此,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愧意来。决定明日晨起、再去见一回张武侯,看讯问凶犯是否另有所获。然后再拿着崔府颁给的鱼符,去通远渠、洩城渠那边疏浚河道的地方,试着探查一番,看崔府的鱼符到底有多大排面、能不能找到些蹊跷之处。 盘算已定,杨朝夕重又回到榻上,趺坐行功,经宿不息。 次日清晨,东天霞光绽开,洛城千门万户、都被抹上了一层金色。 杨朝夕吞吐完东来紫气后,缓缓舒出一口浊气,更觉神清气爽。这才蹬上高头履,向门口走去——门外已有婢女送来早斋,尽管以如今修为,可以短时间辟谷,但人间美味、岂可辜负? 杨朝夕抽开门栓、打开门一看,却是小苹亲自提了木匣、将早斋送过来。 “杨少侠!昨日来寻,你不在屋内。只好今日借机过来了。”小苹笑道,泛起一对浅浅的梨涡。 “姑娘找我,有何见教?”杨朝夕一面打开木匣、将饭菜捧起来嗅嗅,一面顺口道。 小苹咯咯一笑:“我家六小姐让传个‘口谕’:昨日你们散去后,她和家主打了赌。近日家主便会给你派一桩差事,若你完成得好,小姐自然与有荣焉;若你不堪大用、办砸了差事,家主便会把你赶出去。” 杨朝夕苦笑道:“我、我招谁惹谁了?这差事可以不接吗?” 小苹忽然将手负在身后、学着崔曒的神态语气道:“食我之粟,办我之事,想在崔府立足,你须拿出功绩来!” 杨朝夕抱拳道:“初入贵府,杨某人决不拈轻怕重。所以你家六小姐派你过来,便是要说这些?” “自然不是!”小苹摇着头上一双螺髻,认真反驳道,“小姐说,若差事简单、你便顺手做好!若是差事千难万难、甚至凶险万分,你还是以保全自身为重。至于差事,小姐自会找人帮你做成。” “那便多谢六小姐了!只是,她为何不亲自过来?”杨朝夕已经开始将吃食往嘴里塞,随口问道。 “小姐……”小苹有些黯然,“小姐被家主禁足了。说是递往元相府的生辰贴、有了回复,才肯放她出来……所以,小姐才派我来传话。” “啊?什么元相?生辰贴又是什么?”杨朝夕惊愕道,塞往嘴里的胡饼也停了下来,面前大碗胡麻粥、徒然冒着热气。 “小姐没跟你提过吗?生辰贴就是写着小姐生辰八字的名贴,婚配前递给男子家、给相师看八字合不合。元相便是朝中宰相元载,他家三公子元季能尚无正妻,自然要娶门当户对的女子……”小苹口齿伶俐,很快便将个中因由讲得一清二楚。 “琬儿……是要成亲了么?”杨朝夕如遭雷击,声音干涩道。 倒不是心里难以割舍,毕竟与崔琬相识虽久、共处的时间也不过这几日而已。只是不由想到了关林儿成亲之事,心中难过之情、便再也抑制不住地泛起:难道我与熟识的女子、便都有缘无分么? 杨朝夕这般想着,神情不免呆滞,手中小块胡饼“吧唧”掉入胡麻粥中,他竟也未曾发觉。 小苹看在眼里,心中一阵暗笑:果然小姐冰雪聪明,只用这么一句话,便试探出这杨少侠用心真假。看来小姐在他心里、还是蛮重要的! 小苹看他呆了几息,心有不忍,又笑道:“也不是板上钉钉。往元相府中送去名帖的、还有好几户大族,小姐未必便能被相中。” 杨朝夕这才回过神,拱手道:“在下失态了。若有机会,请小苹姊带我见下琬儿,我须当面问她。” 小苹颔首应下。见他吃完,便收了食具木匣,行礼离去。 深宅大院,府中女眷皆住在最后两进院中。盛朝虽开化,男女大防却也十分重要。 崔府后院,西厢房的某间内,崔琬正描眉擦粉、梳头纳簪,又佩上高高的义髻。此时铜镜中的人影,细细看去、更有一番说不出的明艳娇丽。 “唉!女儿妆实在繁琐,不如扎个道髻来的利索。况且今日打扮成这样,又不是给那个人看。”崔琬叹息道。 今日是上巳节,娘亲并家中女眷,要一道去东郊踏青,还要照例举办“裙幄宴”。若是往年,自己必然是最耀眼的那个——既通诗书、又会武艺,便是与其他大族的女子撞上、明争暗较一番,也决不会落了下风。 只是今年心事重重,一想到还要去斗花、斗草、斗诗、猜谜……便觉思绪繁乱。似乎热闹是别人的,自己只是个伤春怜己的看客而已。 “小姐,早斋送到了。那个‘消息’也告诉他了。你猜怎么着?”小苹忽然从外面近来,声音轻快、更带着几分灵动活泼。 “快说!快说!臭婢子,竟敢在我面前卖关子!”崔琬笑骂道。 “那个杨少侠,一听说小姐要成亲,整个人都愣在那儿了!像一截木头似的,我拿剑戳了几下,都不知道疼!”小苹掩口大笑。 “你哪来的剑?休要胡说!他听了、便什么都没说吗?”崔琬飞过一记白眼,又笑道。 小苹这才渐渐止住笑,咳过几声才道:“他呀!说‘小苹姊,烦你再带我看一眼琬儿,在下感激不尽’。真是个呆瓜!我们小姐若真嫁出去,多看一眼、少看一眼,又能如何?依我看、杨少侠武功盖世,直接掳了小姐、私定终身,岂不是更直截了当……” 话未说完,崔琬柔荑玉手已经挥了过来,口中嗔怒道:“臭婢子!看我不撕开你的嘴!叫你再乱说!” 小苹一面嬉笑躲闪、一面假意告饶,口中兀自道:“嘻嘻!他还跟我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咯咯!怎舍得你叠被铺床!咯咯咯……” 崔琬怒极,飞身扑上,将小苹推倒在香榻上,双手探入她腋窝和肋下,引得娇笑阵阵。 便如这般、主婢二人在闺房中嬉笑打闹起来,许久方休。 第146章 通远渠,民夫泪 盛朝洛阳城,除一道洛水横贯城池,尚有伊水、谷水、瀍水三道天然水系。皆与洛水贯通,形成河汉之象。 此外,更有历朝接续开凿而成的永济渠、通济渠、通远渠、通津渠、洩城渠、运渠等大小十余道渠沟。遍布洛阳城内外,构成西通关中、北抵幽蓟,东到江淮的运河体系。河渠之上,船舻长年往来,漕运无比繁盛。 洩城渠自德猷门而入,经含嘉仓城,过道光、清化、立德三坊,与通远渠相接,连通洛水,是租庸入仓的必经水路。 杨朝夕出了崔府,一路向北,过了浮桥,径直拐入立德坊中。开始沿着洩城渠的脉络,细细探查河道疏浚的痕迹。 此时距罗柔偷听到洪太祝、陈少尹密谈,已过去半月,洩城渠疏浚之事已基本做完。渠岸上每隔一段、便有渠中泥沙、石块、瓷片等堆成的小丘,尚未来得及清运出城。 比较奇怪的是,这些小丘中的泥沙、石块等物,并非杂乱无章地堆砌在一起,反而界限分明: 泥沙便只是泥沙、石头也只是石头,像是人为地、刻意整理过一样。就疏浚一事而言,完全多此一举! 因这条渠道已疏浚完,便不再有不良卫负责警戒、防止闲杂人等靠近。 杨朝夕轻易看完了整条洩城渠,并未发现太多蹊跷。由北向南折返时,顺路向几座坊间小民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此前的一番热闹: 自开春冰消后,河道疏浚之事便已展开。河南府广征熟识水性的民夫,每日以采砂船数艘、列于洩城渠上,船头均装有绞盘。 每船六名民夫,两人按着竹筐、下水清淤;两人收放绞盘、将淤积在渠底的泥沙、石块等,拉拽上船;另有两人摇浆控船,防止船身顺流飘走。 一船装满,便靠岸卸掉。岸上有民夫负责分拣打捞上的泥沙、石块等杂物,遇到酷似石碑、石雕的物件,便单独存放起来。 朝廷都水监河渠署有专门的水官、称为渠长,每日会过来监工,顺便将石碑、石雕带走。 偶尔也会有人捞到千百年前的铜器、陶器、玉器等古物,也被渠长勒令上交。 附近坊市中、有心思活络的浪荡子,见有机可乘,也吆五喝六、充入了民夫队伍。或下水捞取,或岸边分拣,一旦渠长、不良卫走远,便将疑似古物的东西顺走,换作银钱,一夜暴富。 渐渐地、洛阳城中更多喜欢投机取巧的人,都纷纷涌入民夫队伍,将更多的古物捞出来、藏起来…… 更多一夜暴富的事迹,开始在坊市间传播开来,振奋着深陷其中、愈发狂热的小民。 然而,下水捞物,却非万无一失的发财路径。隔三差五,便会有民夫溺亡的事情发生。父母妻儿抱着破席裹身的亡人、呼天抢地的画面,早已屡见不鲜。 但财帛最动人心!些许事故、丝毫不能动摇这些假民夫的狂热。不是有句俗话叫“富贵险中求”么? 杨朝夕听到这些后,不由摇头叹息:众人趋之若鹜,固然有人是为求一夜暴富,但大多民夫却只是为一家生计罢了。如小豆子、小猴子二人的爹爹,便是为赚那每日一百大钱,将一条性命祭了河神。抛下孤苦无依的姊弟俩,险些落入歹人手中。 坊间小民还提到一些事情:近几年河渠疏浚只在春季。渠长的说法是,避开夏汛、秋汛,以及冬日冰封,只有春季最适合疏浚。但春时征调民夫,恰又与春耕、春种冲突,以至于城郊被征调过来的农人、无不怨声载道。 然河南府与都水监却不体恤民情,除每日脚费涨了三成、以缓解民怨外,并不曾调整每年疏浚的时令。 而涨上去的脚费,大部分仍旧被洛阳府武侯铺、都水监河渠署的官吏,层层克扣。拿到手上的、最多不过一百五十钱,少的只有七八十文。 因此,河渠数据现场,也发生过几次民夫哗变、冲撞公门之人的案子,但都被弹压下来。 挑头的民夫多被拘捕、甚至就地格杀。但因为人微言轻,杀了便杀了、也无人替这些民夫出头伸冤。拘捕下狱的民夫,据传下场也凄惨无比、大多死在狱中;侥幸活着出来的,不是断腿少臂、便是又哑又瞎,几乎没有一个完好的。 杨朝夕听到这里,脸色已经阴沉无比。一个初出茅庐的武者,还没怎么见识过朝廷昏聩、官吏贪腐、江湖混乱、民生多艰……遇到这等常人司空见惯的不平事,反而显露出几分、难能可贵的正气来。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反正是暗中探查,若能顺手捉一些蛀虫出来,也算是为民除害。 洩城渠附近的探查,没有太多收获。杨朝夕便一路折返,来到通远渠与洩城渠交汇的立德坊,准备自西向东、沿着正在疏浚中的通远渠,继续探查。 疏浚后的渠段两岸,依旧断断续续堆着泥沙、石块等杂物,同样按类分好。再向东行进时,不良卫便渐渐多起来,对靠近疏浚现场的闲杂人等进行驱赶。 杨朝夕亮出崔府鱼符,说要进去找个同乡,说几句话便走。不良卫果然皱了皱眉头,极不情愿地挥挥手、放他进了通远渠疏浚的渠段,又嘱咐他快一些,莫叫渠长和武侯撞到。 杨朝夕拱手垂头、连声应下。快步走了十几丈,放眼看去,通远渠水面上果然横亘着数艘采砂船,许多褐衣麻袍的民夫,如蚁群般、密布在船上岸上,各自忙活。 偶尔一两声呵骂传来,却是岸上的不良卫、正训斥偷懒的民夫。随着喝骂声劈头而去的,还有刀鞘和马鞭。 一些民夫模样的人,在刚堆上渠岸的泥沙、石块间挑挑拣拣。这些人虽然同样衣衫脏乱,但大多眼神里都透着狡狯,显然不是长年耕作的农人。他们合力将形似石碑的石块、小心放在一旁;又把泥沙里淘出来的坛坛罐罐、黑锈的铁器、破开的瓷瓶等,规规矩矩摆在另一旁。 当巡视的不良卫跑去如厕、或是坐在石头上打盹时,这些人便迅速将看中的小物件揣进怀里。或是把大物件埋回泥沙中,再做上标记,以待入夜后、再悄悄过来取走。 市井小民的灵活与机智,有时看来,也不禁令人拍案叫绝。 杨朝夕目不斜视、装作没看见,继续向前走着。却见前方围了十几人,有民夫、有官吏、也有不良卫,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杨朝夕忙加快脚步,凑了上去。 待挤进人圈,才看到一具浑身湿透的尸体,尸体褐衣麻袍、面色发青,脚上草履已经破旧。旁边七嘴八舌的议论,很快将事情还愿出一个大概: 这民夫下水清淤多时、已经用脱了力气,恰巧双腿被泥沙陷住,一时未能挣扎出来,旁人又施救不及,最终溺亡。 旁边还有个衣着相仿的民夫,一面哭嚎着“二叔”、一面将双手交叠,在尸体胸腹间用力按压,想要将“二叔”性命从阴司拽回来。然而忙碌半天,虽有污水从尸体口中涌出,“二叔”却最终未能醒转过来。 满头汗水的民夫才终于认清了事实,悔不当初地、伏在“二叔”身上痛哭起来。 围着的民夫看着这一幕,无不扼腕叹息。有的也跟着抹起了眼泪,想必亦有亲人、命丧在这河渠疏浚的差使中。 人群中的两名不良卫,倒也罕见地没有上去呵斥制止,只是护在一名中年人身侧,防止民夫哗变、冲撞了这人。 这中年人青色襕袍、耳长面阔,一看便是公门中人。杨朝夕待要打听中年人身份,却见他凑了上去,面色沉痛道:“这位小哥!生死有命,还请节哀。为今之计,该早些入殓发丧才是!尊亲为盛朝漕运而死,也是死得其所!我必禀明上官,多请抚恤银钱、以慰亡灵。” 那民夫哭声才稍稍止歇,只是不住俯身行礼:“小民谢孟渠长……俺只求您拨一架轮车,好叫、好叫小民将二叔尸身送回去……” 孟渠长颔首,召来不良卫,简单吩咐了几句,那不良卫便快步离去。很快便又折返回来,手里拉着一架独轮车,交到那民夫手中。 民夫哀声未止,又是道谢、又是央求周边民夫。众人便七手八脚地、帮他将尸身抬上车,看着他渐渐远去才罢。 杨朝夕默不作声、看完整件事情,只觉小民命贱如蝼蚁。活脱脱一条人命,说没便没了。然而在官吏眼里,不过是说几句好话、多出一点银钱便可平息的事。 说来这位孟渠长,对民夫溺亡之事的处理,可谓驾轻就熟、恰到好处,还能照顾到民夫丧亲之痛,已经算是能力不错的小吏。 只是他许诺多请的抚恤银钱、能不能实现,便要另当别论了。杨朝夕此时,也只能持观望态度。 倒是一圈人中,夹杂着几个熟面孔,令杨朝夕不禁心头一动。知道后续探查,算是摸到了些有用的头绪,只要再稍稍用心,定能挖出一块真相来。 譬如那孟渠长身边的两个不良卫,便是与他有些瓜葛之人。几日前在择善坊伏击虎妖等凶徒前,弘道观淳宗子尚思佐,便亲自给他指认了这两人。正是五年前在洛水边窨井外的茅舍中,负责看守他的石崖子申景宾、木崖子邵庚贤。 那时杨朝夕被掳走囚禁,龙兴观的道士轮换负责看押他。被尚思佐、方七斗、卓松焘等人救出时,这两位道友恰好在场,便承受了不少怒火和皮肉之苦。后来不知为何,两人双双从龙兴观脱出、当起了不良卫,一直在武侯张松岳麾下当差。却没想到,又被派往了这里,负责河道疏浚的监工与卫戍。 而民夫中另有一人,身高九尺、肌肉虬节,站在人堆里,如鹤立鸡群一般。虽是民夫扮相,眼里却凶光闪烁,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的、那种逆来顺受的民夫。 杨朝夕刚靠近时、便已认出他来,恰是那日在鹤殇酒肆偶遇的武者熊百杀,擅使斫马刀,粗莽易怒。只是此刻、并无寸铁傍身。 如果说申景宾、邵庚贤只是听从上官调配,过来做些差使。那么熊百杀这样一个暴脾气武夫混进来,若说没有猫腻、鬼都不信! 杨朝夕不动声色,悄悄将崔府符信收好,又从地上摸出两团黑泥,在常服上、手脸上抹出污垢。这才凑上前去、自荐道:“孟大人!俺是邙山猎户,力气足、水性好,闷在水里死不了!进城来想谋个挣钱差事,求大人收留帮带!” 孟渠长这才注意到脏兮兮的杨朝夕,一改方才沉痛模样,笑容可掬道:“好事!好事!本官最喜提携年轻后辈。这渠道疏浚虽然又脏又累、但每日有二百五十大钱,干个月余、回山娶房娘子都绰绰有余!邵庚贤,你带这位小哥去那边帐里签个劳契,便可安排下水做活。” 邵庚贤自那夜尸变吓破了胆子,便不敢再呆在择善坊武侯铺。于是思来想去、便拉了申景宾一起,咬牙拿出二十两积蓄,找到德懋坊武侯铺的武侯董仲庭,求到了一个转调的机会。前日刚刚转来、便被派来此处,负责河道疏浚的现场监工与卫戍。 此时听到孟渠长吩咐,邵庚贤忙几步窜上来、拉了杨朝夕便向最近的一处帷帐行去。因五年来杨朝夕容貌大变,他也没认出来,反而一路简单问些姓名、家中长辈、婚配与否等问题。 杨朝夕便信口胡诌,随意打发掉他。又以胡诌的姓名,在帐里签了份标着“下水劳作、量力而行,若有溺亡、生死自负”字样的劳契。 劳契签完,邵庚贤便把他拉了出来,一面走一面道:“这里做活都是两人搭伙,你一个人来,却是不好安排。你若肯把今日脚费孝敬给孟大人,我便代大人给你指个力气大的搭伙人。以后做活挣银钱,岂不省力得多?” 杨朝夕做出恍然之色,心疼万分似的、从怀里摸出钱袋,不舍地拿给邵庚贤道:“官爷!俺今日刚来、还没挣下银钱,这些便是家底了。你可得多照顾小民!” 邵庚贤一把夺过钱袋,随手抓了抓、笑道:“你这只有百十枚,剩下的先欠着、明日再向你讨要。不过本官做事向来厚道,可以先帮你把事办了!”说着,邵庚贤用手指了指渠中船只,“你看,那几个落单的、还有那头傻大个!都是没有搭伙人、一个人死撑的民夫。你想与谁搭伙呢?” 杨朝夕故意犹豫半晌、才指着那“傻大个”道:“官爷,他力气一定不小。俺想与他搭伙……” 邵庚贤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有眼光!有眼光!那便是他了。”接着便扯开嗓子吼道,“熊大,你过来!” 杨朝夕也跟着傻笑起来,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态。 那“傻大个”闻言转过头来,一双牛眼冒着凶光。正是在鹤殇酒肆中,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武者熊百杀。 第147章 大材小用 暖日流光,洒遍渠沟。 忙碌的民夫们纷纷生出燥热之感,便将半臂衫、汗衫全脱下来,赤着上身,继续做活。 “傻大个”熊百杀脚步沉稳,上身肌肉虬结,“踏、踏、踏”从采砂船奔上渠岸,没有丝毫踉跄。不过五六息功夫,便已站到邵庚贤面前,声如鸣锣:“官爷,呼我何事?” 邵庚贤道士出身,自然看出来熊百杀是个练家子,本能地往后缩了缩,才道:“熊大,你从过来做活,便不大懂规矩。下水清淤须两人搭伙、才好互帮互救,实是为你身家性命着想!并非本官想要贪墨你银钱。 今日正好,这位小哥初来乍到、也无搭伙之人,你俩凑一凑,做活便更稳妥。如何?” 熊百杀凶目向杨朝夕扫过一眼,嗤笑道:“就他?瘦得像剔了毛的猴子,能抬得起几筐泥沙?我熊大虽是一人,但每日做活出量、却是等闲民夫的三四倍。若带上他、反而拖累了我赚银钱!” 邵庚贤白眼一翻:“谁叫你一个人逞能?咱们这渠道疏浚,讲究慢工细活、节节推进,不是个头够高、力气够大便能做好。况且今日又溺死一个,你不怕哪一次下水、便有去无回么?” 熊百杀目光一滞、似是被他说动:“我要试试这小子的力气,若差得太远,每日损失的脚费,要从他的里面扣出来、补给我!”说着指了指一方石块,对杨朝夕道,“你把这个拿起来,我便与你搭伙!” 杨朝夕顺指瞧去,那是刚从渠中捞上来的一块大石,估摸着有三百来斤。此时被乌黑滑腻的污泥涂满,捆在上面的绳索尚未卸掉。 杨朝夕嘿嘿一笑、露出人畜无害的憨厚模样:“熊大当真?俺们山里猎户、没啥说的,就是长年拉弓背物,有一膀子好力气!” 说着,他便走到大石跟前,弯腰探臂、踩稳下盘,感觉抓稳大石上的绳索后,“嘿!”地一声发力,竟真在摇摇晃晃中、将那大石抬了起来!看得附近的民夫和不良卫都侧过头来、连声叫好。 熊百杀笑意荡起,才走上前去、拍了拍杨朝夕后背:“好样的!我熊大认你这个兄弟。” 杨朝夕猝不及防、被他拍在背上,身体平衡顿失。“咚!”地一声震响,那大石便再也抓不稳、砸在地上,便连邵庚贤脚下,都感觉大地一阵颤动。 杨朝夕大石脱手、忙跳开四五尺距离,心有余悸道:“可吓坏俺了!这要是砸坏了腿脚、可不划算了。”说完扭头看向熊百杀,“熊大,俺这膀子力气、还中不?” 熊百杀哈哈笑道:“中!太中了!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俺姓贺、在族里排行老九,山里的兄弟都叫俺贺九郎!”杨朝夕喜滋滋、大咧咧地道,一副全无心肺的傻缺模样。 熊百杀心中冷笑:小子!跟我搭伙、须自求多福,若坏了我的事情,便别怪我杀人灭口。面上却是甚为满意的表情:“贺九郎?喝酒郎?兄弟名号倒颇为有趣。改日攒够银钱,哥哥带你去酒肆喝酒去!哈哈!” 初时的警惕,无风而散。熊百杀与杨朝夕勾肩搭背、宛如多年老友,一齐上了依旧忙碌着的采砂船,继续枯燥而沉重的劳作。 杨朝夕也学着船上众人,将衫袍、幞头等尽数脱下,安放在船头。全身上下只穿了条下裈,便提了竹筐和木鍤,跟在熊百杀身后、纵身入水。 通远渠渠水浑浊,连续的清淤将通远渠大部分渠段、都染成了墨色,腥臭弥漫。杨朝夕调整气机、周天运转,将大部分腥臭气味阻隔开来。待下到渠中,又封住呼吸、运起内观之法,周身几尺内的事物、便在意念中渐渐展露出轮廓来。 杨朝夕照着熊百杀船上交代的步骤,先潜入渠底、将竹筐按入淤泥,摸清楚大概方位。才开始双手推动木鍤,将渠底泥沙一下下铲起、装入竹筐,待觉气闷时便浮上水面、换一口气,接着再潜入水中、装泥入筐,如是往复……待竹筐装满,便抖一抖拴在竹筐提梁上的绳索,船上两个民夫便会转动绞盘,将筐中泥沙吊出,倒在船舱里。 若是碰到石块,木鍤便无大用,须徒手将石块搬起、放入筐中。若石块较大,则须返回船上、取来绳索,将石块捆扎好,由船上民夫借助绞盘,将石块拉拽上去…… 清淤过程中,民夫们会挖到一些破碎的碗、碟、盆、罐,或是生锈的铜器、铁器。甚至有的民夫,甚至从渠中挖出散落的骸骨,却分不清不是什么年月、什么人葬身在了水底。 熊百杀与杨朝夕气力既足、配合又默契,清淤效率比别的船只,更快了几倍不止。时间一长,在船上与两人搭伙的四个民夫有些吃不消,便开始叫起苦来。不断嘱咐两人动作慢些,多给众人留些喘息的余地。 骑在马上、在这一段渠道间来回巡视的孟渠长,将这一幕全看在眼里,也不禁啧啧称奇。虽猜测二人必是有所图谋而来,但下水清淤、却是难得的好手,令人竟生出“大材小用”的感觉! 而说到有所图谋,附近坊市间的小民想要一夜暴富、而混进来碰运气的人,难道还少么?只要不是人赃俱获,孟渠长便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 况且手下之人、不良卫们也多有参与其中,里勾外连、防不胜防。而自己这都水监河渠署的小官,多受下面孝敬,已经在河道疏浚的差使中捞足了好处。自己吃肉、给下面的人留一口汤喝,才是上令下从、皆大欢喜的为官之道。 日影西移,已是申时,忙碌了大半日的民夫才陆续停下来,将腾空的采砂船靠岸、拴好,回到渠岸上。这时有不良卫推了粥饭过来,众民夫蜂拥而上、要抢先吃一碗热粥。被不良卫挥着鞭子、木棍一阵呵斥,才变得规矩起来,开始排成长队、轮流吃粥。 熊百杀看着同样满脸淤泥的杨朝夕,不禁笑道:“贺兄弟,你这水性也忒好了些!我熊大潜下去、最多五十息便须上来换气,你竟然能在下面坚持百息,当真了得!不过以我看来、你这闭气之法,倒像是出自道门,是也不是?” 杨朝夕心中微惊:这习武之人、果然不是这么好欺瞒,早知道便多换几次气。只是面上、却装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俺爹认识翠云峰的老道,学过些闭气吐纳的法门,便教给了俺。俺从小又常在水潭里捉鱼,才练出这水性来,到得这时方派上用场。” 熊百杀点点头,不疑有他。又拍拍杨朝夕肩膀、笑道:“你这猎户的身板,不修武艺、当真可惜!若肯拜我做师父,我熊大便把一身拳脚功夫都传给你。” 杨朝夕故作惊奇道:“熊大……大哥!你还会拳脚?过来做苦力、却真是大材小用了。”说完又沮丧道,“俺爹也会些拳脚。可是俺娘说,学了拳脚便要打人,若打不过、便会挨打。打来打去,难逃一命呜呼……所以便不许爹爹教俺拳脚……” “哈哈!你娘说得对!这拳脚也没太大用处,快不过弓弩、强不过刀枪,只是打熬体魄罢了。”熊百杀泰然一笑,并不纠结于杨朝夕的态度。心里反而更加放心:有这么个傻小子陪着,未来一段时间的“细作”生涯,或许便没那般枯燥了。 两人很快排到粥桶前,接过不良卫塞来的粥碗,也不管热粥烫嘴,“呼噜”几声后、粥便落入腹中。待要再讨一碗,却见不良卫扬起木勺、劈头打来:“碗放下、后面排着去!” 两人躲得飞快,那不良卫木勺便落了空,骂骂咧咧几句后,不再理会他们。几轮下来、粥桶很快见底,两人各吃下五碗热粥、意犹未尽。 熊百杀便带着杨朝夕,来到晌午签劳契的那处帷帐,只见孟渠长端坐帐下,面前小案上堆着数贯大钱。 一群不良卫拱卫的孟渠长,看着他将大钱一贯一贯拆开,照着一本账簿、将大钱分发给过来的民夫。每发完一人,便在那人姓名下勾一个小圈。杨朝夕看在眼里,颇有些阎罗王圈钩生死簿的既视感。 待排到两人时,孟渠长抬起头来、朗声笑道:“熊大、贺九郎两人,今日做活尤其卖力,共清出五船泥沙,远超其他人等。本官便开个特例,每人脚费三百大钱!以示嘉奖。” 杨朝夕、熊百杀两人忙躬身称谢,各自捧过沉甸甸的三百大钱,在众民夫艳羡的目光下、悠然走出帷帐,向渠道外坊中的十字街走去。准备寻一处食肆,重新填补肠胃空虚。 然而只走出去百余步,便被两个不良卫拦住去路。其中一人是邵庚贤,笑嘻嘻道:“贺兄弟,若非本官安排熊大给你搭伙,你也不会这般轻易、便能得三百钱。所以,咱们晌午说好的……” 杨朝夕一拍脑壳、做出健忘的样子:“小子谢谢官爷!俺说话算话,这三百文俺只留一百、剩下都是给官爷的谢仪。” 说着,杨朝夕便从三百钱中、数出一百枚装好,剩下的全放在邵庚贤手中。正要再走,另一个不良卫却脸色阴沉,拦在他面前。 杨朝夕早认出这人,是邵庚贤的师兄申景宾,此时却装作一脸不解:“这位官爷,有事要吩咐小子吗?” 申景宾似笑非笑:“我与邵兄弟‘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你既然给谢仪,便该‘一视同仁’。否则,岂不是诚心叫我兄弟二人心生嫌隙、离间我二人兄弟情义?” 杨朝夕无奈,只好将剩下的一百钱也掏出来,故作思索后笑道:“这位官爷说得在理!是小子欠考虑了,恕罪、恕罪!” 熊百杀在一旁压着心里怒火,冷眼看着申景宾二人。倒不是想替杨朝夕出头,只是觉得他这般软弱可欺、又与自己捆在一起,时日久了,难免会招来更多不良卫的勒索。 甚至会有人觉得,他也是个好欺负的大块头,届时必然会来滋扰、不胜其烦。自己倒是不介意杀一两个,只是那样一来,“细作”的任务便完成不了了。 想到自己一人跑来这里当“细作”,心中怒意更盛:若不是那个该五马分尸的林解元、非要打什么赌,他也不会钻进圈套,被一个简单的激将法,逼得跑来这里探查“如水剑碑”的下落。 熊百杀怒意翻滚、不过几息,心头恶意却宛如实质般,被那申景宾察觉:“看什么看!” 申景宾说完、似乎还嫌震慑力不够,又“铮”地一声、将腰间横刀拔出尺许,耀武扬威地回瞪熊百杀。 “嘭!哗——”两声干脆的声响,引得众人纷纷将目光投过来、又转向水声响起的地方。杨朝夕也只觉一个错愕,申景宾便原地消失。一息后,落入通远渠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再仔细看去,只见申景宾一双手伸出水面、和幞头一起浮浮沉沉。似乎想要呼救,却被涌来的泥水灌入口鼻、发不出声音来。 “愣着干什么?下去救人!”孟渠长当机立断,一脚一个、踹在面前的两个民夫身上。 两个民夫仓皇爬起,不敢再看案上大钱,转身便奔向渠道,一前一后、纵身跃下。 数息后,申景宾被拖上岸来。一股股黑水不断从口中咳出、偶尔还夹杂着呕吐物,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孟渠长眉头微皱,似乎已猜出了事情的大概。有些嫌恶地撇过头,向邵庚贤招招手:“你过来,有话问你!” 邵庚贤不敢违拗,慌忙奔上前去,将事情经过向孟渠长讲了一番。重点突出了熊大如何目中无人、出言挑衅,引得申景宾师兄愤而出手,却被早有蓄谋的熊大,一掌拍进了渠道里。 孟渠长冷笑着听完,才道:“他二人得了许多大钱、心情必然畅快,第一桩事自然是去吃酒庆祝。如何有闲工夫、去找你二人扯皮?只怕是你二人眼红那六百钱、跑上去索要,才激怒了那熊大。” 邵庚贤一呆:“你怎么会知……孟大人!我们知错了。只是他二人目无律法、公然冲撞上官,却也不是全无错处……” 孟渠长沉吟道:“他二人,本官日后自会处理。只是你和申景宾两个,只顾中饱私囊、全然不顾大局,之前从哪来、便回哪里去吧!” 邵庚贤还要再狡辩几句,只见孟渠长将手一挥,便有几名不良卫过来,将邵庚贤和已经缓过来的申景宾,一起拖了出去。 熊百杀、杨朝夕见事已平息,便要再度离开。却听得一道冷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二人动了手,便想一走了之吗?” 第148章 以武犯禁 东风骀荡,彤云如血。柳絮夹着瘦瓣,在风中几个翻滚、便远远飘开。 熊百杀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轻甲戎装模样的汉子,正挎着横刀、双目如电,冷冷地望着他。 熊百杀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抱拳:“这位大人,便要怎样?” 孟渠长已从帐下起身,对熊百杀淡笑道:“这位是董仲庭董武侯,我通远渠的安稳、全赖他尽心操持。今日虽是两名不良卫寻衅在先,但你出手伤人、却也不该。 本官今日说不得做个和事佬,化解这小小误会。熊大,你须向董武侯赔个礼,再赔三百大钱伤药费、给了那落水的不良卫,这事便揭过了。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武侯董仲庭森然道:“匹夫以武犯禁、最是该杀!孟渠长既然出面调停,本武侯自当留几分情面。只是,胆敢出手伤我手下,便不是区区几句话、几个大钱就能了结。你既敢出手逞凶、想必自恃武艺不俗,不妨与本武侯较量一番!若能挡我十招,本武侯便既往不咎。尔可敢否!” 孟渠长听董仲庭这般说,知他必有深意,便顺势道:“熊大、你一介匹夫,也敢与董武侯动手?不如老老实实、挨完十招,博他一次饶恕。” 这时有同船搭伙做活的民夫凑过来,悄悄对熊百杀道:“孟渠长是教你切不可逞强,只须平平稳稳接下十招便可。若是忍耐不住、反击过去,甚至伤了那董武侯,今日之事只怕难了。有死无生啊!” 杨朝夕听得分明,心道这民夫虽然相貌粗鄙,却心思玲珑、颇解人意,是个妙人。熊百杀自然也不傻,听了民夫的话、沉默点了点头,抱拳道:“请董大人赐招!” 董仲庭轻蔑地扫了眼熊百杀、以及他身后畏畏缩缩的杨朝夕,将身上佩刀、轻甲等物卸下,对身边的不良卫道:“你们素日耀武扬威、欺软怕硬,不知真的搏杀为何物。今日本武侯便演示一番,都给我看好了!” 说罢,更不迟疑,一记飞扑上前,右肘顶出、直击熊百杀胸腹,其势如猛虎,令人难以猝防。熊百杀也是暗暗点头,双臂交叉、肌肉紧绷,护在胸前。 “咚”地一声闷响,熊百杀被这股冲击力撞得连连后退,小臂吃痛、忍不住揉了几揉。 一旁杨朝夕似乎有些欣喜,声音清朗道:“一招。” 董仲庭、熊百杀俱是眉头微皱,似乎对这一句提醒、都觉得多余且嫌恶。 董仲庭一击逼退熊百杀,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傲然,又是一记鞭腿,却是向熊百杀侧脸攻上。这一下若踢实了,怕是要踢坏熊百杀一口好牙。 熊百杀自然不会站着叫人打,又是一记挥臂、格挡住飞抽上来鞭腿,自己却被这股力道撞得趔趄几步,险些侧倒在地。 “两招。”杨朝夕顺势拍手道。仿佛是在提醒熊百杀、胜利唾手可得,又好似在宣判董仲庭武艺平平、不值一提。 董仲庭心中涌出几分焦躁,再度欺身上去,“呯呯嗙嗙”一阵挥砸,掌刀、拳炮、头锤、肘击、膝撞、肩靠……花样繁复、招式迭出,似乎将周身上下各处部位,用得淋漓尽致。 反观熊百杀,只剩一对手臂仓皇阻挡。有时一招挡空,肩背、腿上便要吃上一下。那猛烈无匹的撞击、令围观众人都倍感疼痛。 一个是拳脚交击、酣畅淋漓,一个是左支右绌、狼狈不已,孰优孰劣,高下立判。 杨朝夕数过几声、便已瞠目结舌,看着董仲庭“眼花缭乱”的攻势,竟是无从数起。不禁愁眉苦脸道:“你们两个打得太快,我、我数不过来啦!” 旁边众不良卫听罢,一阵哄笑。其中一个不良卫好为人师道:“傻小子,比武拆招,不是这么数的!譬如我们董武侯这招膝撞,左提右蹬、一屈一张,双臂如轮、攻防兼备。看似手脚全用、上下齐至,但从发力趋近、到收势退避,才算是完完整整的一招。” 杨朝夕恍然大悟,拍手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谢谢这位官爷解惑。” 如此过得片刻,董仲庭的十招已然打完,熊百杀站在那里,双腿微抖、摇摇欲坠。 董仲庭一通发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挥手不屑道:“傻大个!身子挺扛打,本武侯便饶你一回。滚罢!” 杨朝夕这才跑上来,试图搀扶一下熊百杀,却因身体稍低,只够到腋下位置。熊百杀摆摆手:“没事,不用你扶。咱们走!” 说完,两人才一步三晃地,重新向着坊内的十字街走去。 此处坊市叫做归义坊,毗邻宣仁门外大街。坊中池沼宽阔、杨柳低垂,蓟州之乱前有太平寺、穆家老宅,如今颇有损毁。 此外,挨着池沼、坐落着几间残砖破瓦拼凑的陋舍,炊烟升腾,却是一处小小的食肆。 杨朝夕、熊百杀来到食肆前,看到树枝茅草搭成的棚子下,一口铁镬中、汤饼正不停翻滚。阵阵肉香袭来,令人不自觉地咽起口水。 “想吃不?”熊百杀淡笑道。方才狼狈战栗之态、早一扫而空,显然是伪装出来、给董武侯看的。 杨朝夕重重点了点头,面色却尴尬万分:“可是,熊大哥,俺……俺的大钱全给他们拿去啦! ” “一碗汤饼罢了,哥哥请你!他日若攒够了银钱,咱们还要去酒肆畅饮一番。”熊百杀豪爽一笑,便拉着杨朝夕在棚中坐下,向女掌柜招手道,“两大碗汤饼,葱花多放些!” 女掌柜半老徐娘,虽荆钗布裙、却风韵犹存,只看背影,倒与陆秋娘有几分相似。她欣然应下后,便转头进屋、取来两只粗瓷碗,舀了汤饼,奉在两人身前。 杨朝夕看了半晌,面色黯然,想起还在杨柳山庄辛勤劳作的娘亲,不禁心头一痛,眼圈也渐渐湿了起来。熊百杀未注意这些细节,只是自顾自说着这两日,自己在通远渠做活时,看到的、听到的一些见闻。 两人吃着汤饼,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忽然七八个无形无状的浪荡子,一齐涌进这小小的食肆,令本就不大的棚子、顿时拥挤不堪。 为首一人手提短棍、拦在女掌柜身前,盯着她规模宏大的双峰、面色轻浮道:“凤娘姊,这月的份子钱、几时交给兄弟啊?” 女掌柜凤娘眉头微皱:“让开!赖虫儿,你这人言而无信!说好每月一两银钱、如今竟已涨到五两,叫我夫妇如何交得起?” “凤娘姊,这话便说的见外了!咱们不是还说好,每月初一、十五,陪兄弟两晚。你又几时兑现过?”赖虫儿嬉皮笑脸,竟顺手在凤娘臀儿上捏了一把,惹得众浪荡子鼓噪叫好。 “你作什么!若再无理、我便去报官!”凤娘愤怒至极、厉声呵斥道。 “她要报官?咱们兄弟该咋办?”赖虫儿扭过头、双手一摊,故意向众浪荡子询问道。不待众人回答,又转过头贪婪道,“报官!这城北之地、我便是官!今日若还拿不到份子钱,你便跟我回去、先叫我收些利息再说……” “啪!”一记耳光响彻棚下。只见凤娘嘴角颤动、眼眶通红,半举的一只手不停地发抖。 赖虫儿单手捂脸、表情错愕,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众浪荡子表情怪异,不知该狂笑、还是该狂怒。 “砸!给我狠狠砸!把这贩狗食的地方给我拆了!”赖虫儿恶狠狠地吼道。 便在这时,屋内冲出一名三十多岁的粗矮汉子,手里挥着擀面杖,呼号着向一众浪荡子冲来:“赖虫儿!欺人太甚!俺常三牛跟你拼了!” 然而常三牛还未冲出多远,便被几个浪荡子一拥而上、掼倒在地。被夺走的擀面杖、无情砸在脑袋和身上,疼痛且屈辱的感觉充斥全身。 更令他心胆俱碎的是,发妻凤娘竟已被赖虫儿几人推搡进屋,发出尖利的叫声,紧接着便响起衫裙撕裂声、哭泣求饶声……这几个狗辈畜生!竟然光天化日、便要强辱凤娘身子! “唉!吃碗汤饼,也不叫人安宁……”一声叹息响起,传入几名浪荡子耳中。 几个浪荡子手上一顿、砸向常三牛的棍棒便停下来,纷纷侧头看向熊百杀——若是平时,众浪荡子过来行事,必然将食肆中客人驱赶一空。今日见熊百杀人高马大、不似善类,才没有贸然上来挑衅。 然而熊百杀也是一脸懵然,这轻声叹息、却不是自己口中发出,难道…… 待熊百杀有些费解地看向杨朝夕时,只见一道残影划过,涌入屋内。旋即是几声惨叫、随着血光和几道人影,从屋舍中飞出。 那残影兀自不停,又从屋内冲出,先将常三牛敲晕。接着又是几道血光飞溅、剩余浪荡子皆被一招制住,躺在地上抽搐几下、便不再动了。 整个过程不到十息,熊百杀看在眼里,连呼吸都漏了半拍:如此果决!如此狠辣!这小子,绝非一般人呐!想到这里,不禁后背发凉,若是他要灭口,自己逃不逃得掉、都是两说…… 这时那清瘦俊朗的身影,才变得清晰,正微笑着向熊百杀走来。熊百杀瞳孔微缩:“贺……贺兄弟,你把他们……都杀了?” “一群臭虫,的确该杀!不过我怕麻烦,只是挑断了他们手筋脚筋、打晕了而已,叫他们以后也不能再作恶。”杨朝夕拍拍手上灰尘、理所当然道,“熊百杀,还不过来帮忙?” 熊百杀忙点点头,跑上去与杨朝夕一道、将这些软倒的浪荡子抬进屋内,用绳索捆成一团,口中塞满柴草。又将已然晕过去的凤娘、常三牛抬回榻上,把扯下的衫裙捡回、遮住凤娘曝露的身体。才将汤饼钱放下,默默出了屋子。 杨朝夕又坐回棚下,端起半碗汤饼、自顾自吃了起来。熊百杀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他,心中生出许多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杨朝夕吃完汤饼,抬起头来,看熊百杀正直勾勾盯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淡笑道:“今日确实没了银钱、这顿算你请的,改日回请你一顿。” 熊百杀摆摆手、示意不用。只是喉咙干涩、犹自惊惧,半晌才犹豫道:“贺……贺大侠!你如何知道我名字?看大侠年纪尚轻,竟有如此鬼神莫测的身手……又为何跑来这通远渠,甘心当个民夫?” 杨朝夕招招手,示意他坐下说话。见熊百杀忸怩坐定,才徐徐道:“前几日在酒肆,见过你们一面。不过我过来,却不是为那‘如水剑’,只是欲查一桩案子。所以,你也不必心存戒惧。往后再见,你还是熊大、我还是贺九郎,如何?” 熊百杀连连点头。 怎敢不点头?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再不识相、求个同舟共济,恐怕这贺九郎也不介意费点功夫,将他杀人灭口,再毁尸灭迹。单是方才展露的攻杀之技,从魏州同来的几人中,最厉害的那位、也未必是他对手。 再想想自己方才陪董武侯戏耍时、那个好为人师的不良卫,竟还大言不惭给他讲解何为“一招”,不禁有种汗毛直立的惊悚感。 估计贺九郎那会儿心情颇佳,若是惹恼了他、要灭杀一个不良卫,恐怕都用不了一招。 熊百杀再抬起头时,贺九郎的身影已在数丈之外,声音遥遥传回:“劳烦告诉不良卫、把臭虫带走,别坏了掌柜的生意。” 出了归义坊,杨朝夕径直向南奔行,不过五六里脚程,便又进到择善坊中。 择善坊武侯铺一如往常,门口站着六名不良卫,分列两边,手执刀枪矛戟等兵器,看上去威风凛凛。 杨朝夕拱手报了名号,其中一人便飞快跑进武侯铺、通传了一声,才引着杨朝夕进了武侯铺正堂。 张武侯正眉头紧锁、翻看着一些卷帙,想来又碰上了什么棘手案子。 杨朝夕也不着急,静静站在一旁,等着他看完。待他抬头发觉自己时,才开门见山道:“武侯大人,不知那几名凶徒、审的如何了?” 张武侯略一沉吟便道:“那番僧昙正觉倒也硬气,始终不曾开口。妖道人屠凉山说辞没大的变化,一口咬定是霍仙人主使,至于抛出尸身和证据、他们未曾参与,所以一无所知。不过,屠凉山中途翻供过一次,似乎外面有人给他作保、要捞他出去,被我压了下来。” 杨朝夕颔首:“看来只是几个喽啰,没有被背后的势力看在眼里。那么案情如何了?可曾下了定论?” 张武侯揉了揉额头:“河南府送往刑部、大理寺的案呈,已经批回来了,‘女子失踪案’与‘洛水浮尸案’合并结案,盖棺定论。两名凶徒判了枭首示众,如今已押送至河南府大牢,只待秋后问斩。” 杨朝夕心中微有失落,搅得满城风雨的“女子失踪案”、以及惊动洛阳整个道门的“洛水浮尸案”,最终也只是凶手伏法、枭首示众。难免令人对公门生出大事化小、虎头蛇尾的观感。 这也反过来印证了他的一些猜想,案件能短短几日便下定论,背后势力想要掩盖些什么的迫切感、反而愈发明显。 宵禁的鼓点,不知何时、竟已徐徐敲响。杨朝夕拜别了张武侯,出了择善坊,便加快脚步,向崔府飞奔而回。 崔府大门洞开、灯火通明,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一些幕僚进进出出、神色凝重,同样不知为何。 杨朝夕一身污泥、跨步而入,竟也没有护院仆从上前阻拦。 待返回客房、刚预备换掉身上衣袍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响起。拍击声绵软乏力,似是女子。 杨朝夕开门一看,却小苹站在眼前、带着哭腔道:“六小姐给人抓走了啦!” 第149章 洛城东,裙幄宴 客房内灯火昏昏,光未盈室。 探出门的橘光,也只让小苹的轮廓隐约浮现,身躯瘦小、泪光莹莹。 杨朝夕听完眼前婢女的哭诉,陡然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又是何人所为?” “是城里的公子哥……下午酉时前后,主母带着大家往回返,六小姐骑马跟在后面……快到永通门时,他们扔出套马索、把小姐捆住带走了……呜呜!”小苹又急又伤心,仿佛是因为自己服侍不周、才令六小姐被人带走。 “小苹姊,慢慢说。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杨朝夕按捺住同样急切的心情,温言道。 “今日上巳节,主母带府中女眷去东郊踏青,照往年成例,办咱们崔府的‘帷幄宴’……”小苹抽噎着、渐渐止住情绪,将今日所发生之事,向他慢慢讲了出来—— 原来盛朝承平日久、民风开化、四夷宾服、河清海晏,市井间便渐渐流行起一种称作“裙幄宴”的郊游野宴。 该宴在上巳节前后 进行,是时春时已盛、百花绽放,城郊新柳扬绦、池潭凝碧,触目所及,皆是胸襟开张、心旷神怡的盛景。 官宦豪绅家中女眷,往往邀朋唤友、驾车出城,或斗花斗草,或联诗猜谜,寻荫紫陌垂杨,携手游遍芳丛。 玩到疲乏,便选一处临水之所,以草为席、插竿为柱,再纷纷将外裙解下、挂在竹竿上,撑起一方临时的饮宴幕帐。然后再将随车带来的碗碟杯盏、各色糕点乳酪取来,就着酒浆、畅饮言欢。 以上种种,是为“裙幄宴”。偶尔也有春游的公子王孙、慕名而往,专寻未出阁的世家小姐吟咏赋诗,若有相见倾心者、或可成就一段良缘佳话。 这日早起,崔琬便已梳妆停当,带着贴身婢女小苹,一起往正堂与娘亲汇合。 卢氏身为一府主母,威严自然无人可及。彼时一众姬妾、庶女、婢女正立在堂前,兴致高昂聊着郊游的打算,见到主母过来,便纷纷住口、噤若寒蝉。 卢氏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淡淡道:“今日出城游冶,本就是踏青散心,大家不必过于拘束。都上车吧!” 一众女眷簇拥着卢氏、出了府门,数驾油壁车早已齐整待发。卢氏揽起崔琬玉手、当先登上头一辆车后,其余女眷才纷纷登车,紧随其后。 车如流水、马如龙,一道蜿蜒的油壁车队出了履信坊,便向南折返。到得永通门大街时,便与别府的油壁车队汇作一流,浩浩荡荡地涌出永通门,向洛阳东郊行去。 上巳踏青,初时只为闺帷之人相互交游、排遣烦闷,渐渐地演变为名宦巨绅、豪商巨贾们炫财斗富的擂台。车马连街铺排,裙钗极尽奢靡,仆婢动辄盈百,吃食不厌精细……便是轻车简从、低调如崔府一般的,放在市井小民眼中,也是难以想象的阔气。 永通门外,放眼多是秀苗青青的沃野。然官道两侧,也稀稀拉拉地、立着些酒垆食肆,供往来之人歇脚吃喝。更有货郎贩夫、引车卖浆之流,用粗缯布撑起遮荫棚,便就地吆喝起来,生意倒也不错。 崔府女眷动身较早,很快便相中东郊的一块野地: 几亩大的一方池塘中,莲叶擎起稀疏的伞盖,躞蹀的游鱼在水下潜藏、偶尔惊起波纹。池塘四周桑榆稠密、杨柳叠嶂,茵茵碧草从池岸向官道蔓延,如一方偌大的步毯。草甸平旷,无土丘乱石,点点繁花缀于其上,竟是处春意盎然的所在! 油壁车陆续停下,拐出官道,首尾相接地、在草甸上隔出一方硕大的区域来,供府中女眷们踏青野宴。几名武者幕僚绕着外围巡视,防备闲人滋扰;仆从们则解下马匹,带去池边饮饱,才放开缰绳、任由马匹嚼着鲜嫩青草。 卢氏略走了百余步,身子稍乏,便吩咐仆从婢女,从车上取下一只月牙凳来,在临池的一处槐荫坐下。穿着各色裙衫的女子、妇人、婢女,如蜂蝶般在花草间嬉戏: 芳龄少女、年轻妇人们多采来的野花,凑在一处、争奇斗艳;婢女们则薅来各种草茎,勾挂起来、斗草为戏。 崔琬却被几个嫂嫂邀去,一起盘坐草间,猜几段俏皮的字谜、吟几句应时应景的诗句,同样惬意非常。 其中一位嘴唇稍薄,粉团似的面容上、嵌着双灵动的丹凤眼。却是崔琬五哥崔珙的妻室,正与崔琬有说有笑:“琬儿,你可知道?昨夜你五哥跑去找一个幕僚喝酒,叫什么杨少侠!竟喝得烂醉如泥回来,折腾了人家大半夜……都没怎么睡呢!今早醒来,便是强打着精神、不愿扫了大家的兴致……” 崔家三嫂掩口打趣道:“你这妇人!这种话也能跟未出阁的小姐说吗?你没睡好、怪你家良人去!琬儿哪断得了你夫妻间的案子?不如今晚再塞个通房丫头、由着他折腾,岂不是各得其所?” “两位嫂嫂好不正经……我不与你们玩笑了!”崔琬听了,果然面红耳赤,急忙站起身来、撂下这一句便走。身后传来几位嫂嫂的娇笑声。 崔家五嫂佯怒地拍了下三嫂的发髻:“呸!呸!我哪有那层意思?都是叫阿姊你给曲解了!你看你、方才聊得正尽兴,一句话就把琬儿臊走了。当真越老越不正经!” 崔家三嫂咯咯笑道:“府中姊妹谁不知你会‘一语双关’?咱们琬儿难得怀春,府中但凡聪明些的、都在装聋作哑。偏你自作聪明,非要当面点破。” 崔家五嫂不以为意:“男子女子,不就是那档子事吗?不是你主动些、便是我主动些,总得有一个先捅破窗户纸才行。我正要‘因材施教’呢!你偏来捣乱……咯咯咯,嫂嫂们饶命!” 崔家三嫂不再废话,直接一个眼神、挑唆起其他几房妻妾,将崔家五嫂压在草甸上。又随手拽来花草,从她前胸、腋下塞了进去,激起浑身痒意,惹得她连连求饶。 崔琬离了几个嫂嫂,便缘湖而走。嫂嫂们有意无意间说的荤话,如蚂蚁爬在心头、一时间怎么都甩不脱,痒痒地有些难受,又有些……向往! 这般想着、脸上便更加滚烫。幸而戴着顶帷帽,垂下的轻纱,将这难以言喻的羞怯、尽数收拢起来,不至于被人窥见。 这时,无意间看到池边几株花树开得热切,粉串似的小花、密密地缀满枝条,其清婉艳丽之姿,更胜桃花杏花。崔琬心中微动,凑上前去攀下一枝,拿在手中赏玩起来。 临池照水,裙影漾天。池中映出的裙裾轮廓,与闲云结在一处,颇有几分寥廓与悠然。 某一刻,点点花瓣从枝头拆下,一瓣、两瓣、三瓣……飘然而落,浮在水面,被断续的縠纹、带向池塘深处。 再向上看时,只见柔荑轻翻间,皓腕凝霜雪。枝头小花已化作零星落红,被崔琬一瓣瓣拆下、投入池中。她朱唇轻启、似是呢喃:“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喜欢我、不喜欢我、喜欢、不喜欢、喜……” 一朵拆尽,崔琬眉头紧蹙,似乎答案不尽人意。接着又说服自己,开始拆第二朵,口中依旧喃喃……到得最后、竟如愿以偿,得了次吉兆!不禁雀跃而起,再看面前春水柔波,心中顿生无限美好。 这时,一道男子的声响突兀响起,吓了崔琬一跳:“海棠何辜?被姑娘‘拆花做卜’。海棠何幸?得姑娘玉手落英。在下元季能,今日信马出城,不想得遇仙子,岂非冥冥中的天意?” 崔琬转过头来,只见一位面如冠玉、藻绿襕袍的华服公子,正笑吟吟望着她,似乎势在必得的模样。 这公子大约三十岁上下,皮相着实不差、更有几分儒雅,然眉宇间的一抹轻佻之色,却难以掩盖。由此可以断言,定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 崔琬听到“元季能”三个字,心中恶感顿生,忍着不快道:“元公子,我并不认识你,还请慎言自重。”说完便扭头要走。 孰料元季能对自己皮相颇为自信,以为崔琬只是羞怯退避,便一个错步、拦在了她面前,嬉笑道:“还未请教姑娘闺名,怎可遽然离去?疼煞我心也!” “让开。”崔琬不愿与他纠缠,低声冷然道。 “哦?姑娘颇有性格,我平生最喜的、便是你这般有性格的女子。不如互通姓名、做个知己……哎呦!” 元季能双臂张开,将崔琬闪避的空当堵死,依旧面不改色道。却陡觉腰间一轻,佩剑不知何时、已被她摘了下来,连剑带鞘戳在他左膝上! 一阵酸麻痛楚之感、顿时席卷左腿,元季能再也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侧头再看时,崔琬早已跑远,恨得他牙根痒痒,一时间却无可奈何。 “有味道!我喜欢,你跑不掉的……嘿嘿嘿!”元季能面色渐渐阴鸷,望着崔琬迅速变小的身影、舔了舔嘴唇,自语道。 崔琬跑回崔府女眷密集的地方,方才那轻浮公子元季能带来的不快,仍旧未能挥去: 他便是那什么元相家的第三子?明明已年近而立、竟还说尚未娶妻,岂不是睁眼瞎话?不过以这般纨绔子弟的做派,必然是姬妾众多、风流成性,自然不会规规矩矩娶妻、安安分分过日子。想必平日在坊市间欺男霸女、胡作非为,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崔琬面色微沉、正思忖着这些,贴身婢女小苹已从那边跑过了来:“六小姐,主母叫我来找你,帷幄宴一会便开,现下便可过去落座了。” 崔琬收拾了情绪、点点头,便随着小苹,来到娘亲歇脚的那处槐荫下。方圆三丈的区域、已扎起一圈竹竿,崔府主母卢氏带头将腰裙、外裙褪下,撑开挂在一根竹竿上。 崔府其他女眷也纷纷解带宽裙,将腰裙、外裙脱下,挂于竹竿。下身只穿着间裙和下裈,丰腴饱满的身子、玲珑浮凸的柔姿,在搭好的帷幄间摇曳来去,娇笑不断,万种风情。 崔琬俯身钻入帷幄中,也解下淡紫腰裙、鹅黄外裙,挂在一处空缺的竹竿上。又将帔子卸下,也搭在上面,才挨着主母卢氏,盘腿坐了下来。 随行的男子仆从、武者幕僚自然被赶到了帷幄之外,背身而立,防止闲人过来搅扰。婢女们则殷勤地在帷幄间游走,将带来的糕点、乳酪、酒浆等细细分好,依长幼尊卑,小心奉到各人面前。 帷幄宴尚未开始,妇人、女子们仍旧笑着交头接耳,议论着方才斗花、斗草的战绩。有妇人笑骂着、将怀中女童的手捉住,不许她擅自去拿身前的糕点。 主母卢氏笑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眼中涌起暖意:“今日我崔氏闺帷之人悉数在此,互尊互敬,相亲相睦,老身甚是欣慰。上巳踏青,虽是旧俗,帷幄宴饮,最能怡情!老身早便嘱人备了乾和蒲桃酒,今日特许大家开怀畅饮,以娱春景!” “阿家母(祖母)福寿延年!”崔氏女眷纷纷俯首称是,婢女们则纷纷福礼。 卢氏捧起手中高足银杯,向众人示意,众人也纷纷捧起琉璃、青瓷、三彩高足杯,同饮下第一杯酒。 这时,卢氏才笑道:“我崔氏大族,自来诗书传家。若今日有酒无诗,岂不落人笑柄?既是饮酒,咱们也行个雅令如何?” 崔家大嫂起身道:“阿家母难得出来,我们姊妹自然要好好表现一番!只盼阿家母出个简单题目,好少罚我们几杯。” 卢氏嗔笑道:“偏只有你机灵?想叫老身嘴下留情。也罢!既是起头,便出个容易些的,是个‘急口令’:鸾老头脑好,好头脑鸾老。你们依次学样说来!谁要是舌头绊住了、便须罚一杯酒。” 众人笑着依言行令。一圈下来,倒有七八人说不来这句“急口令”,吃了罚酒。 卢氏出完一令,便以“明府”身份,拉来两个婢女,分别担起“律录事”、“觥录事”,接着开始行下一道酒令: “我见今日大伙儿斗花兴致颇高,咱们下一道酒令,便以咏‘花’为题,每人至少一联诗句,前后不许重复。说上来的,自饮一杯;若说不上来,便罚酒三杯!” 卢氏说着,又泰然一笑:“还是老身起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戚氏,你接下一句!” 说完,将手中一枚玉制酒筹递过去,捧起高足银杯、一饮而尽。 戚氏是崔家家主崔曒的宠妾,主母有令,自不敢违拗,忙站起来福了一礼、笑道:“阿姊珠玉在前,小妹便狗尾续貂,‘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可否?” 众人听罢,纷纷叫好。崔曒另一名妾室胡氏扭捏道:“我只听家主吟诵过一句‘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不知算不算过关?” 又一名王姓妾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个是咏风的,不算、不算!自罚三杯!我的是‘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胡氏只好捂着脸,将三杯酒喝下。王氏便喝尽杯中,将酒筹传给下一人…… 有了几位长辈打头阵,众人纷纷搜肠刮肚、把能想到的诗句,统统倾倒出来: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崔氏女眷正以诗佐酒、玩得兴起,却听一道男子的嬉笑声,陡然响起:“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不知小生这句,可还切题?” 崔琬与众人寻声看去,却是那阴魂不散的元季能,正与几名华服公子、从帷幄下钻了进来。 第150章 春溪寒剑,皓腕香拳 时已过午,曜日灼眼。便连树荫外的草色,都比树下清浅了许多。 崔府主母卢氏颇为不悦,且日光晃眼、一时也没看清来人相貌:“敢问是哪家公子?不请自来,要搅我崔府女眷的野宴?” 元季能眼珠飞转,拱手作揖道:“小侄是元府三子元季能,听闻永通门外有处酒垆,村酿甘美,遐迩闻名,便慕名买了回来。不意路过此间,见贵府酌酒吟诗,一时技痒、便冒昧打扰!” 卢氏听完、心中微喜:原来这便是元相第三子元季能,果然龙章凤姿、一表人才!琬儿若能八字契合、嫁与此子,岂非美事一桩? 想到这些,卢氏眼角皱纹都挤了出来、语言含笑道:“原来是元公子。来便是客,先坐下说话。自家野宴、只备了些粗食薄酒,若不嫌弃,便稍用一些。” 此时崔琬,早将帷帽脱下、扔在一旁,露出清丽绝俗的容颜。元季能依着服饰身形、很快便认出了她:云髻粉面,美目横波,连蹙眉的样子、都与别的女子不同。仿佛一匹待驯的小野马,勾起他征服的欲念来。 元季能按住心中浮想,与身后几名华服公子、装模作样坐下来:“谢崔家婶子款待!小侄来的唐突、不曾带什么珍奇玩物,唯有刚沽的几坛村酿,正好拿一坛来与诸位婶婶、姊妹共饮。” 说话间、向身边一人递去眼色,那公子心领神会,便作揖离开。不多时便抱来一坛村酿,打开泥封,清芬四溢,竟有几分桂花的香气。 崔家大嫂轻嗅两下、不禁赞道:“好香甜的桂花醑!妾身也只在未出阁时、尝过一次,那般滋味,记忆犹新!” 元季能顿时恭维道:“阿姊好见识!竟一下便猜出这村酿的名号。我初时也是不信,直到今早亲自品过、才知名不虚传。”说完又看向卢氏道,“崔家婶子,既有好酒、不妨酒令继续?” 卢氏笑道:“本是我崔氏做东,倒叫你破费了。既然酒令重开、该换个题目,这轮便有劳元公子出题了。” 元季能志得意满,双眼眯成了细线。想到方才被剑鞘击中膝盖的痛楚,便将腰间佩剑解下,笑道:“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此轮便以‘剑’为题,一人吟一联诗。不知婶子与诸位姊妹、意下如何?” 卢氏尚未答话,忍了半晌的崔琬、突然开口道:“元公子好雅兴!既以‘剑’为题,行令之法不妨改改:我崔家女眷一拨、你们世家子弟一拨,对吟诗句。哪方若三息内吟不出来,便全都罚酒一杯。你可敢否?” 卢氏侧目瞪了崔琬一眼,笑道:“小女顽劣,言语冲撞。元公子可不必理会……” 元季能轻笑道:“崔家小姐好新颖的酒令!便依你何妨?若比不过小姐才情,那便多饮几杯、也不吃亏!哈哈!只是酒令一出,小姐便须言而有信、愿赌服输。” 崔琬美目微寒:“输赢还不一定!到时若输得太惨、想要讨饶,本小姐可没有菩萨心肠!” 卢氏见两人针锋相对,知道必有内情,但也未必是件坏事。情似看山不喜平!寡淡如水的三媒六聘,反叫少年人觉得无趣。所以“凤求凰”“红拂夜奔”“牛郎织女”之流故事,才更令人心生向往。正好借着行酒令,好叫两人脾性碰撞一下,或许能互相留下深一些的印象。 心中计较已定,卢氏便笑道:“题目定下,那便开始吧!” 崔琬傲然道:“方才你已说过一联,下来便由我来说!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元季能心中一凛:这诗从未听过!但气势恢宏、竟不输男儿之志向。心中便收起轻慢之心,缓缓道:“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崔琬轻松接道。 “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元季能微感吃力。 “剑花寒不落,弓月晓逾明。”崔琬顺着诗意、信手拈来,竟还能顶针续麻。 “不待金门诏,空持宝剑游。” “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 “……” 不过几个回合,元季能竟突然语塞。回头向同来的华服公子们望去,皆是一筹莫展。只好败下这轮,每人吃了罚酒。 元季能一场失利,心中微感不快。又强装大度,先后将题目换作“马蹄”“熏香”“宫女”等,竟接连败下阵来。 特别是当他吟出一联“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以“马蹄”与“花”为双题时,崔琬竟对了一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同样的顶真续麻,令他竟产生久违的挫败感来。 桂花醑虽然香甜,然酒令行过数巡,崔府女眷竟涓滴未碰!只好偶尔小啜一口蒲桃酒,聊解干渴的双唇。而酒令之题、已不知换过多少。 此时崔琬,一袭青绫襦衫、配以浅色罗裙,正安然盘坐、云淡风轻。 反观元季能等一众华服公子,竟大汗淋漓、如遭强敌,怀疑自己苦读数年、是不是都还给了授业师父? 一坛桂花醑很快见底,元季能等人除了满身酒气、竟无言再对。卢氏见元季能面色难看,正要说几句圆场的话,一个华服公子突然直起身来,借着酒劲、畅抒胸臆: “花希子师妹,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那年斋坛演武,你风姿绰约、剑术无双……哈哈!可惜被一个混小子……打疼了屁股!方才落败……哈哈哈!” 崔琬霍然起身、竖眉喝道:“你是何人!在这里胡言乱语!” 崔府一众女眷初闻这桩隐秘,竟从未听人提及过,皆面面相觑。再看崔琬的面色和反应,心里便更确信了几分,无不掩口侧头、吃吃轻笑起来。 原来八卦之于女子,从古到今、也是一般无二。 那华服公子笑道:“贫道便是道冲观仆固行德。花希子师妹不必着恼,论诗文我是远不如你,倘若论剑术、或可胜你一筹。若不服气,咱们便比划几下如何?” 崔琬冷笑道:“若要比剑,你最好把脖子洗净一些,我怕到时候、脏了我的春溪剑!” 元季能见崔琬恼怒,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舒泰,忙上来拉起了偏架:“仆固老弟,这里都是女眷、怎么能动兵刃呢?粗鄙!不如折中一下、玩个投壶之戏,输了一样喝酒。诸位以为如何?” 元季能身后一众华服公子纷纷鼓噪叫好,崔府女眷却出奇地缄默、都将目光投向主母卢氏。 卢氏也笑道:“此意甚好!只是此番出行、未带壶箭,又该如何?” 仆固行德拱手笑道:“这个容易!酒坛为壶,佩剑为箭。便由在下与花希子师妹出手,稍作切磋,好给各位婶子、姊妹佐酒。”众人哄然叫好。 崔琬面色阴沉、却已骑虎难下,只得冷哼一声:“小苹,拿我的春溪剑过来!” 小苹应下、钻出帷幄,往油壁车上寻剑去了。 这时一个华服公子,已在元季能指使下、将酒坛搬向了帷幄外三丈左右的地方。其他华服公子,也纷纷解下身上佩剑、堆在草甸上,当做投箭使用。 少顷,剑与人都已齐备。仆固行德欲先声夺人,便率先将地上佩剑一把揽起、夹在左肋下。右手“唰”地抽出一柄剑来,反手掷出—— “叮!当啷!”第一剑稳稳落在三丈外的酒坛中。不待众人拍手鼓噪,第二剑、第三剑接连掷出……只听一阵“叮呤当啷”的脆响,八柄佩剑尽数入坛,剑脊在日光下聚起耀眼寒芒。 元季能等华服公子,无不拍手称快!就连有些崔府女眷、眼中都闪出异彩来,仿佛从未看到如此精妙的戏法。 崔琬面色冷漠,站在帷幄边缘,方才仆固行德所站方位,便是这里。几名殷勤的华服公子,已将酒坛中的佩剑归鞘,重新放在崔琬脚边。 崔琬微微颔首,伸出绣履、脚尖一点,春溪剑便如活物一般、从一堆佩剑中“站”了起来。她更不迟疑,顺手一带,“铮”地将剑抽了出来,在手中旋出几道剑花后、信手挥出! 也是“叮”的一声脆响,那剑似乎扎透了坛底、竟直挺挺立在酒坛中央! 接着崔琬绣履连踏、地上佩剑接连“站”起,崔琬左右开弓、双手连拔,“咻!咻!咻!”数声过后,其余七剑如出一辙、皆扎透坛底,立在坛口中,兀自微微震颤。 满场鸦雀无声,似乎被这神乎其技的手法、惊掉了下巴。崔府女眷们虽知道她自幼修道习武,却极少见她在府中展露身手。此时看到眼前真实且直观的一幕,其惊讶之甚、并不亚于元季能等一众外人。 崔琬掷完佩剑,拍了拍手上灰尘,漠然道:“都是满贯,怎么算?” 元季能心中愈发火热,如崔琬这般惊才绝艳的女子、世家大族中便也不多,更激起他强烈的占有欲。听到崔琬开口,忙转头向众人笑道:“自然算是和局!那便两方众人、各饮一杯,贺崔家小姐剑术无双!” 卢氏微笑颔首,嘱咐婢女们将蒲桃酒筛好、分入众人杯盏之中。接着率先举杯、谦道:“元公子谬赞!小女幼时体弱,才送去道观修道习武,随手学得些花俏剑法,贻笑大方了。” 崔琬默默喝下婢女捧来的蒲桃酒,粉颈微偏、看向仆固行德:“投壶已毕,春溪剑还我。” 仆固行德抬起头来,将手中把玩的两柄宝剑、交到元季能手里,眼含戏谑:“贫道不曾见什么‘春溪剑’!倒是元公子手中,恰有两柄宝剑:一名‘窈窕剑’,一名‘好逑剑’。你若想要,少不得元公子点头才行!哈哈!” 崔琬知他存心戏弄,忍了半晌的怒火终于喷发,咬牙切齿道:“拿、来!” 元季能见她凶相毕露,竟本能地向后一躲。崔琬以为他要挟剑而逃,心中又怒又急,顿时一步跨出、挥拳砸上。然而拳至半途,便被一只硕大的手掌截停,偏头看去、却是仆固行德。 仆固行德嬉笑道:“皓腕香拳,果然滑腻!柔弱无骨,不忍亵玩。花希子师妹,若要动手动脚、不妨师兄来陪你!” 卢氏看到这一幕,也是勃然变色:“轻薄竖子!敢辱我崔氏之女!元公子!你素日交游的、便是这等狐朋狗友?” 元季能躲在两丈外,笑嘻嘻道:“崔婶子!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小侄朋友皆是文采风流、潇洒不羁之人,不过碰了下手脚,又没少了什么!” 卢氏碰上这等“滚刀肉”,顿时气得语塞。只好向帷幄外喝到:“宗万雄、杜箫客!此处有人举止无礼,还不过来出手!” 然而喊了半晌,却不见人过来。再看崔琬时,已同那仆固行德战作一团。 崔琬用的是佟春溪转授的“翠云道功”,以柔克刚、招招不断,以意御形、意在行前。 比之公孙真人所授拳法,佟春溪又加入了许多自身的体悟。如公孙真人统而言之的“意劲”“曲劲”“柔劲”,多可意会不可言传。 佟春溪则将“意劲”细分为“听劲、懂劲、走劲、沉劲”;将 “曲劲”细分为“引劲、卷劲、掤劲、捋劲、挤劲、按劲”;将“柔劲”细分为“粘劲、化劲、拿劲、分劲”…… 此外,更衍生出“采、挒、肘、靠,钻、断、截、寸”多种手法,使这套翠云道功,更适于女子修习。而其实战之能,比之公孙真人创拳之时、则更胜一筹。 仆固一族多是行伍之人,惯用兵器。若论徒手相搏,只有一套“朔方角抵术”,擂台放对、可立于不败之地。仆固行德自幼修习,浸淫数年、早已炉火纯青。 崔琬初时交手,便被仆固怀恩抓住手臂、甩翻在地。幸而草甸柔软,并无大碍,只是发髻微散,有些狼狈罢了。 崔琬索性摘下义髻,随手将青丝拢作马尾、盘成一团,又用葛巾裹住、插上玉簪,做出一个道髻来。这才舒展了一下手臂,将“翠云道功”的一招一式、尽数发挥出来。 数息后,宗万雄、杜箫客才一身狼狈跑了过来。卢氏心中担忧崔琬安危,开口便多了几分严厉:“你二人擅离职守,置我等女眷于何地!若非琬儿懂些拳脚,岂非叫这轻薄小儿占了便宜?” 宗万雄抱拳愧道:“方才那元氏公子家的仆从猝然发难,将我二人缠住、难以脱身。我二人武艺不精、险些将夫人、小姐们置于险地,回去自会向家主去领责罚!”杜箫客亦抱拳俯首,不发一言。 卢氏冷艳相向:“哼!老身没工夫听你啰嗦。琬儿正和那浪荡子缠斗,快去帮忙!” 卢氏交代完,又放开视线、在一众华服公子中寻那元季能,要他叫停那仆固怀恩。然而看了半晌,元季能却早闪得没了踪影,只剩其他华服公子依旧围在不远处,呼喝叫嚣,惟恐天下不乱。 而崔氏女眷们、大多花容失色,掩着口鼻,不时发出惊叫声,听得卢氏心烦意乱。方才崔琬投壶带来的惊喜,在众人心头还没有捂热、便迅速消散开去,转为新的疑问: 琬儿终究是女儿身,即便修道习武、比之同样习武的男子,又能有几分相抗之力? 崔琬此时正全神贯注、应对着仆固行德那“毛手毛脚”似的攻击,心中对这些世家公子的恶感,又增加了不少。 这仆固行德的角抵之术确实难缠,并非一味刚猛,而是如毒蛇般窥伺着对手下盘,一旦察觉破绽,果断出击!且虚招、实招交替使用,一击不中,果断闪身,绝不硬欺蛮上。 崔琬囿于女子之身,不愿与他有过多肢体接触,因此缠斗时、不免束手束脚,最后竟逼得疲于招架。好在她略通一些别的拳法,翠云道功无法克制,她便以刁钻的寸劲,戳打其关节筋腱。仆固行德吃痛,自然撤回攻势头、转为防守。 如此旗鼓相当、缠斗了一炷香后,竟尚未分出高下来。崔琬脑中灵光微闪,想起风夷子师父教的“灵蛇化蛟枪”,曾被她将枪意融入双臂、演示过一次。不但灵动迅猛、而且刚柔并济,寻常身手竟难以近身。 一念旋生,手中招式陡变!崔琬双臂宛如两条灵蛇,钻、插、缠、绞、摆、按、捣……打得仆固行德措施不及。且枪意所指,尽是周身要穴,这以臂使枪的法子、竟融合了戳脉打穴的手法! 仆固行德初时只觉得疼痛,后来挨得多了,竟觉身上被击中的地方、变得酸麻难当。朔方角抵术中的几种躲闪身法,都变得滞涩起来,手脚灵活度也每况愈下。 最终一个不慎,被崔琬偷出一脚,戳中了膝盖的麻筋,半边身子立时委顿下去。 崔琬乘胜追击,一个错身直穿、将他右臂抓起。接着掰折中指、反剪身后,一脚踹翻在地。 第151章 天已暮,寻芳踪 艳阳灿灿,晴空朗朗。两只黄鹂隐在柳枝间,“啁啁啾啾”地叫着,宛如少女笑声。 宗万雄、杜箫客得了主母卢氏的指令,正要上去帮忙,却不料缠斗已然结束。仅看崔琬最后那几手干净利落的拳脚,便是他们对上、也未必能讨得便宜。 众华服公子见仆固行德落败,画风大变,纷纷作鸟兽散。众人心里皆有数: 平日里斗鸡走马、喝酒吹牛,自是当仁不让、个个在行!但轮及拳脚,也只有仆固行德一人独领风骚。 况且,大家出门浪荡、主要还是为找乐子,若不用鸡飞狗跳、打打杀杀,自然再好不过。毕竟惹下麻烦、惊动武侯铺,回去也少不得要吃排头。 崔琬扭住仆固行德脱臼的中指,一脚踏在他背上,怒道:“春溪剑还我!” “啊……痛、痛、痛!花希子师妹轻一些……我、我认输。那剑给元季能拿去了……你总该放了我、才好去帮你讨回来吧……哎呦!”仆固行德一面呼痛、一面求饶。 “我凭什么信你!若放你跑了、剑又没要回来,我去哪里寻你们?!”崔琬手中力道又加大了几分,怒然呵斥道。 “啊!我、我起誓,我向三清道尊起誓……行不……崔、崔……女侠,快放手!痛死我了……”仆固行德另一只手在地上连拍数下,示意崔琬手下留情。 “须从你身上拿件信物。若要不回春溪剑,我便带着信物、去找展不休理论去!”崔琬手上力道松开一些,冷冷道。 “行、行!崔女侠!快放手……我都答应……”仆固行德喘着粗气、豆大的冷汗从额上滚落。忽觉右臂一松、那股锥心之痛才终于缓解。 他忙挣扎着坐起身来,看见崔琬和两名武夫将他围在中间。知道无法耍诈逃脱,只好从怀里摸出一只鼓鼓的信囊来,单手奉到崔琬身前:“这是小道的度牒,押给女侠!我这便去追他们,替女侠讨回宝剑……” 崔琬接过信囊,打开一看,果然是公门颁给道冲观的度牒,才漠然颔首:“滚吧!” 元季能、仆固行德等一众华服公子逃掉后,崔府女眷再看向她的眼神,都与往日有了很大不同:有惊叹、有欣喜、有关切、有忌惮,更多的则是表情僵硬。而她们印象里、那个温婉羞怯的六小姐形象,在今时今日、终于轰然崩塌。 卢氏第一个跑上前来,捧着崔琬脸蛋、手臂,看了又看:“琬儿,那浪荡子没伤到哪儿吧?叫为娘看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今日回去,一定要跟你爹说清楚,这元相三子、浪荡浮华,不嫁也罢!” 崔琬心里长舒一口气:有娘亲这句话,这次莫名其妙的纳贴结亲,便算黄了一半了。她整了整衫裙、戴好义髻,又回到裙幄宴上,若无其事地吃起了糕点。似乎那个喜好诗书、蕙质兰心的大家闺秀,又重回到了众人眼前。 浮波荡荡,树影悠悠。申时将尽,崔府女眷们才将外裙、腰裙重新穿好,用帔子裹了肩臂,看仆从、婢女们将物品收拾停当,才登上油壁车,向城中迤逦而返。 崔琬心中畅然,一连几日困在心头的事、如今有了破局之相。难以掩饰的喜悦,开始在眼角眉梢、渐渐漾起。 她便钻出油壁车,解下一匹马来、慢慢缀在车队后面。春风得意,马蹄徐徐,似要将这美好春意、尽收眼底! 夕阳洒下金光,将宽阔的紫陌官道也镀上了一层。官道旁的树叶、草叶上,也闪着无数光点,为归途平添了一抹壮丽。 永通门遥遥在望的时候,十余骑男子的剪影、正从城门疾驰而出,似是有急事出城。 待奔得近些,崔府的武者、车夫们,便看到这十余骑男子皆戴着帷帽,脸庞被葛巾遮去大半,似乎要去做一桩隐秘之事、委实令人奇怪。 十余骑男子与崔府车队碰头时、自觉分作了两股,从长长的车队两侧鱼贯而走。司空见惯的避让,并没有引起宗万雄、杜箫客等人的注意。 就在两股男子与崔琬擦身而过时,十道套马索毫无征兆地飞出,竟全是冲着崔琬而来! 变故猝然而至!就连刀口舔血的武者宗万雄、杜箫客,都微微愣了下神。十道套马索小半落空,大半却稳稳套中崔琬。男子们旋即飞身跃起、将崔琬拉下马来,不过三息工夫、便已将崔琬捆得结实。 崔琬惊呼:“什么人?!竟敢白日剪径!我爹是银青光禄大夫崔曒,你们这些狗辈……唔、唔!唔……”崔琬厉声呵斥间、嘴里便被塞入一团麻布,接着颈部一痛、瞬间失去意识。 “狗辈!敢尔!”宗万雄、杜箫客微愣一刹,急忙调转马头,向崔琬这边奔来。 然而十余骑男子攻防有度、颇具章法,其中一人将捆好打晕的崔琬套上布袋、架在马上,在三名同伙护持下、向东绝尘而去。 剩余六人则拦在紫陌官道上,手持弓弩,预备阻拦追来的宗万雄和杜箫客。 “咻、咻、咻”几声弩箭刺破空气、发出尖锐呼啸,奔着宗万雄、杜箫客的前胸面门飞去。两人抽出横刀、挥劈格开,胯下马匹速度不减,很快冲到六人两丈之地内。 六人果断抛下弓弩,再度分作两股、抽出腰间佩刀,发力向宗万雄、杜箫客砍来。每股三人配合熟稔,有的挥刀上扬、有的斩向马腿,另一人则奔至马后,预备从后背偷袭。 宗万雄虽手持横刀,刀势却脱胎于“神通嗣业刀”的陌刀刀法,刀刀刚猛无匹,当者人马俱碎。一人挥刀上扬、要斩他小腿时,他纵身跃下、手中横刀对着来人硬格而下。 “咯啷”一声,那人横刀便应声而断,而宗万雄刀势不停、继续向前推去。 那人一缩头、险险躲过,但头上帷帽和巾冠却被斩落下来,乱发蓬头、好不狼狈! 其他两人见他吃亏,忙赶来相救,三人配合下,竟与宗万雄斗得旗鼓相当。而宗万雄追踪崔琬的意图,自然也被拦了下来。 杜箫客刀法绵绵、似慢实快,攻伐之势竟更胜一筹,几乎稳稳压制住另外三人。不过十息,其中一人便猛然后撤,大叫一声:“退!” 剩余五人闻言,果断退出拼斗,飞身骑上不远处的马匹,拐下官道,四散奔逃。 宗万雄身前顿时一松,这才收拢横刀,看向杜箫客:“老杜!如何?” 杜箫客亦飞身上马、面色冷然:“回去叫人,我去追六小姐!” 说话间、他皮鞭抽向马臀,马儿一声嘶鸣,便如离弦之箭、向着崔琬被带走的方向疾驰而去。 宗万雄这才拽来马匹,骑到崔府主母卢氏车驾前,抱拳道:“崔夫人,贼人势众,六小姐已被他们掳走!我须即刻回府,召人马过来!您保重贵体。” 宗万雄说完,便叫来仆从中的管事,嘱咐他们照料好一众女眷。自己则扬鞭奋蹄、飞奔入永通门,顷刻不见了踪影。 卢氏听完回禀,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气昏过去,好在婢女为她顺了顺胸口,才缓过一口气来,怒喝到:“速速回府,不得耽搁!” 崔府车夫闻言,无不挥鞭连连!崔府车队宛如一条惊走的长蛇,迅速带起尘嚣、向着城门长驱而入…… 小苹将事情经过简单讲过一遍,杨朝夕眉心已挤成“川”字。 奈何她一个婢女,所知不多,且心中忧急,只提到元季能、仆固行德等寥寥几个有用的讯息,自己纵然想要救人,却也无从下手。 这时前院响起一阵骚动,似乎是钱二的呼声:“杜大侠回来啦!杜大侠回来啦……”接着便是男男女女的声音一拥而上,很快盖住了钱二的呼声。 杨朝夕心中一动、脚下发力,身体便划出一道残影,很快转到前院,挤入人群之中。主母卢氏与妾室戚氏、胡氏、王氏等,簇拥在家主崔曒四周,有的默默垂泪、有的切切低语。 只听杜箫客喘着粗气道:“家主,在下跟上那群……那群狗辈了!在广利坊、颍川别业……果、果然是元季能遣人所为!” 崔曒原本充斥着愤怒与担忧的脸上,顿时拧成一团,竟陷入沉默。 卢氏猛地大声嚎哭起来,一旁妾室与婢女见状、也都跟着哭喊抽噎,一时间崔府上下,俱沉浸在悲戚声里。 “住口!哭什么哭!琬儿刚被掳走、生死尚在两可!当务之急是救琬儿出来,一群妇人哭哭啼啼,有用么!”崔曒一声呵斥,众人皆噤若寒蝉。 崔曒见府中女眷住口,才沉下气道:“杜箫客,你确定、琬儿被带入了颍川别业?没有中途被人‘偷梁换柱’,误导尔等?” 杜箫客抱拳俯身道:“千真万确!我与宗万雄分开后不久,便追上小姐踪迹。那些贼人倒也狡猾,往东奔行几里后、便下了官道,踏着田亩向西折返,一路奔行,却不进城。直到厚载门时,才调转马头、进到城中。 我担心跟得太近、被他们发觉,便弃了马匹,悄悄贴了过去。那些贼人有恃无恐,掏出元府符信、城门宿卫便不敢上去细查。我便尾随他们、进了广利坊,一直跟到颍川别业侧门,那些贼人便抬了六小姐,进了侧门。” 崔曒神色凝重,忽道:“此事是否惊动不良卫?” “事关六小姐清誉,在下不敢惊动不良卫、更不曾报官。”杜箫客始终抱拳低头,不敢抬起来看崔曒。 “做的很好!如今夜禁已开,你可拿了我的鱼符,出去将搜寻的府中仆从召回来。若碰到巡夜的不良卫,便说府中遭遇飞贼,所以出来捉拿,不敢因私害公、惊动武侯铺。” 崔曒说完,便从腰间解下金鱼袋,递到杜箫客手中。杜箫客领了指令,更无迟疑,立即转身绕出崇屏、出了崔府。 此时,沉默半晌的上官衡才上前几步,拱手道:“家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崔曒皱了皱眉,沉声道:“夫人,你带府中女眷们歇息去罢,此事我与自有安排。”卢氏闻言,含泪退下,众妾室、奴婢等也都自觉散去。 崔曒看了看人群,又道:“不经禅师、杨少侠!二位请留步。” 杨朝夕已走出丈许,见家主崔曒竟叫住自己和不经和尚,心中虽然狐疑,却依言驻足、等待崔曒的指令。 崔曒身形巍然、转过头来:“不经禅师、杨少侠,我崔府养士,便为解这危难之时。你二人入府不久,武艺高强,又是一僧一道。今夜便请二位受累,往广利坊夜探一番! 若能救得小女出来,我崔府自有重金相谢!即便不能,也要想方设法、护她周全,莫叫贼人坏……坏了她清誉。” 杨朝夕、不经和尚抱拳齐道:“喏!” 崔曒见两人领命,眼中陡然射出森然之色:“事急可以从权。除了那元季能,若有顽抗者,杀了便是!我崔府自会暗中平息此事。”停顿片刻又道,“只是,你二人须将崔府符信留下。不论结果如何,今夜所行之事,崔府对外概不承认。” 杨朝夕、不经和尚对视一眼,默默颔首。随即掏出崔府符信,放回上官衡手中,才各自返身回客房。少顷,两人一个提了禅杖、一个握着宝剑,径直出了崔府,遁入沉沉夜色。 “家主!事关六小姐安危,交给两个新入府的幕僚,是否有些轻率?”上官衡拱手道。 “自然是有些轻率。不过这杨少侠与琬儿有旧,我信他必会全力出手。至于不经禅师,纵然出工不出力、也不至于临阵倒戈。”崔曒这才神色稍缓,看向上官衡,“上官兄欲说何事?” 上官衡沉吟道:“家主将出去搜寻之人尽数召回,不单是怕伤及六小姐清誉吧?” 崔曒盯着他看了半晌,默然道:“元相权倾朝野,若大张旗鼓、针锋相对地去要人,即便此事咱们占理,恐怕事后也会被他算计。 琬儿自然要救,但不能是府中之人。元相固然跋扈,但若能让他吃个暗亏,反而显出咱们崔氏的底蕴来,令他行事有所忌惮。” 上官衡眼神微松:“那么家主,接下来作何安排?” 崔曒目光灼灼,看向上官衡:“此事虽然棘手,却是府中私事,我若直接插手、恐被旁人抓住把柄。所以,想请上官兄出手一次。上官兄既让我摒退众人,想必心中一定有了定计。” 上官衡仰头淡笑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家主。我确是听到了些消息、才想到一个法子,至于好不好用,还须家主定夺!” 崔曒轻哼一声,道:“上官兄但说无妨。” 上官衡侧过头去,似是想到一桩旧事:“我记得王辍此子,前年腊月找过一回家主,想将六小姐许配给他。不知家主,可还记得此事?” 第152章 颍川别业 夜黑如墨,凉风似水。几盏长檠灯、火苗忽闪,在崔府正堂擘开一方光明之境。 崔曒嗤笑道:“一个庶出的纨绔子弟罢了,痴心妄想!我崔氏嫡女,自然要嫁王公贵胄,岂是这等杂鱼可以惦记的!” 上官衡悠悠道:“可是此子,如今尚在府中、挂着幕僚的虚职,每月领了银钱,便出去斗鸡走狗,好不快活!并且一有空闲,便使些小恩小惠、向府中奴婢们打听六小姐的行踪,妄图一亲芳泽。 结果被六小姐教训过几回,如今倒也有所收敛。只是贼心不死,前日还跑去恫吓杨少侠,被一脚踢了出来……” 崔曒面色微沉、打断了上官衡:“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王辍此子,是太微宫使王缙胞弟王纮的庶子,若非王宫使亲口举荐,我早便叫人将他赶出去了。上官兄,你到底要说什么?” “王辍此子,脑子虽不通世务,对六小姐倒是一片痴情!若有人告诉他‘六小姐被元季能掳走,家主正六神无主,放言府中之人、若谁能救回,便将六小姐许给他’,此子定然深信不疑,愤然出手。”上官衡胸有成竹道。 “荒唐!胡闹!我崔曒的女儿,还轮不到这么个东西去救!退一步说,即便他救回琬儿、我便真将琬儿许给此子?”崔曒怒极反笑。 “王辍自然成事不足,可他平日便常以王缙侄儿自居、颇有些妄自尊大,这等纨绔子弟,若拿去对付元季能,倒是有几分‘以毒攻毒’的妙用。”上官衡面露微笑、娓娓说道。 崔曒略一沉吟、便品出这计策的深意来:“依你所言,便是要‘驱虎吞狼’,要两个不成器的小辈将事情闹开。待传到元载和王缙耳里,自然会出手按下这事,我崔府反倒置身事外了。” 上官衡颔首:“正是此意。并且传话之事,也不必家主亲自出面。只需我不着痕迹地、透露给几个奴婢,自会有人跑去告知于他。” 崔曒揉了揉眉心,舒缓了些疲累:“这事便交给上官兄去办。我书房中尚有奏札要写,今日便不陪上官兄了。” 上官衡忙拱手道:“家主须爱惜贵体,早些歇息。六小姐吉人天相,定能化险为夷。” 崔曒挥退幕僚,转身回了书房。老管家崔大紧随其后,点水研墨,又默默烹好茶汤、奉到书案一侧,才躬身退下。 崔曒写写停停,时而运笔如飞、时而悬肘沉思,直到半个时辰后,方才写成数言,凌乱地堆在纸上。桌案之下,则抛着几个写废的纸团。他沉吟片刻,取来空白奏札、铺展在案,细细誊抄上去。 奏札写就,尚待晾干。崔曒抬起头来,看到崔大放在案头的茶汤,早已凉如夜色,不禁摇头失笑。只得自己取来风炉、茶釜、火箸等物,重新煮了沸水,兑入碾好的茶末中。又以铜漉滤出茶汤,满饮三盏,以驱夜寒。 这时,杜箫客已召回出府寻找的仆从,手中捧着金鱼袋,来书房复命。 崔曒见他回来,颔首接过金鱼袋,眼眸中现出郑重之色:“杜兄弟!小女之事,方才已遣了不经禅师和杨少侠、夜探广利坊。然而我思来想去,还是由你暗中带人去救,方才万无一失。” 杜箫客眼神一凌:“家主,难道是要启用‘山翎卫’……” 崔曒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多言:“我崔氏起于乱世、追随五胡,迄今四百载。开国以来虽行事低调,但世族荣徽、岂容亵渎?” 说话间,崔曒四指蜷曲、在书案侧面一扣,弹出一只暗格来。暗格中放着枚薄薄的金羽,被崔曒拈在手中: “这是山翎卫的兵符,你拿着兵符、即刻去永丰坊西南角一户破宅,门上衔着方形铜环,就说‘主公找崔九,急事须出手’,将小女被掳、囚于广利坊之事告与他,他自会决断。” 杜箫客接下兵符,迟疑道:“不经禅师和杨少侠二人若已出手,山翎卫是否相助?” “不必理会!元相权倾朝野,颍川别业必有兵募把守,不经禅师和杨少侠能将兵募拖住、已经不错,恐再难有余力施救。山翎卫此去便只管救人,莫再横生枝节。”崔曒放下手中茶盏,冷然道。 杜箫客自知话语有失,忙躬身抱拳,退出书房。 洛阳广利坊,位于西市以北、神都苑以南,东临厚载门大街。元载拜相后,买下广利坊北面多半民宅,借神都苑亭台、池沼、花树之胜,靡费百万贯钱,建成颍川别业。 元载及妻妾、子女虽多在长安,但颍川别业却一样造得豪华宏丽,且有几十余仆从、婢女长年洒扫。只待元载某时兴起,带家人宾客来东都小住。 因此元季能一到东都,这处颍川别业,便成了他与洛阳世家子弟宴饮作乐的大本营。 上巳节这日,天朗气清,春和景明,城中世家大族女眷们竞相出城踏青、办起裙幄宴。深谙这一风俗的元季能,便邀来一众华服公子,载了美酒、出城猎艳。虽在崔府女眷那碰了个软钉子,但众人逃散出来后、便又重新聚拢起来。 华服公子中一人,名叫邵青冈,与洛城行营有些交情。去年养了一只鹘鹰,每逢出门、必带上炫耀,令元季能等人艳羡不已。此时见元公子碰了钉子、仆固行德也被折伤了手指,有意要为二人出气,便写了个借兵的字条,叫鹘鹰带去洛城行营。 不多时,十名玄衣皂靴的兵募,便策马而来,静候邵青冈发号施令。元季能见这邵青冈如此“急公好义”,也不客气,便指使兵募去将那崔府六小姐捉来,好叫他晚上好生炮制一番。 果然事遂人愿!不到两个时辰,那十名兵募已将崔琬捆了回来。如今已架开四肢、绑在他的檀香软榻上。只待今晚宴饮完毕、送走这些华服公子,便是恣意得趣之时! 上巳之夜,颍川别业,偏厅中笙歌燕舞、觥筹交错,元季能坐在大案上首,不时与左面的邵青冈把酒言欢,说些长安朝野的艳事秘闻。 邵青冈早有攀附之意,“嗯嗯、啊啊”连声附和,酒到便干,豪爽非常,令元季能不由地又高看了他几眼。 偏厅外是捧着酒坛、炙羊肉的兵募,三三两两,席地而坐。酒肉入肠,话便多了起来,从城外蒲柳之姿的村妇、到城中丰腴妖冶的贵妇,但凡女色,皆可佐酒。 偏厅之上是硕大的歇山顶,乌瓦齐整,重檐欲飞,显露着权臣的气派。杨朝夕与不经和尚伏于檐上,屏息凝神,静静听着偏厅内外的酒话,偶尔四目相对、做些“只可意会”的交流。 从潜入颍川别业,两人便贴墙依柱而走,小心闪躲着院中巡逻的仆从。然而找到元季能时,这位元相第三子、却正与一众华服公子饮酒作乐。 筵席外,歌伎、舞伎皆裙衫薄透,一扭一晃间,浮凸之姿毕现,惹得席间诸人怪叫连连。更有色胆包天者,借着酒劲、将舞动的伎人拉入怀中,上下其手、极尽浮浪。元季能却并不阻拦,反而饶有兴致、看着众人的丑态。 听了一炷香工夫,除了淫词秽语,竟没能听到半点关于崔琬的下落。杨朝夕有些焦躁,侧脸看去、却见不经和尚正听得津津有味,不禁想一剑斩了这和尚的裈中蠢物。 便在此时,一名华服公子出了偏厅,向茅厕的方向蹒跚而行。杨朝夕当即搬运气机、使出“一苇渡江”轻身功法,跃向偏厅外的一株合欢树。待身形稍稳,又顺着树干飘然落下,足尖轻点,如一道虚影般、向那华服公子尾随而去。 不经和尚反应过来,想要劝阻、却迟了半拍。只好放弃偷听,僧袍一展,也飘下了重檐。 掠过某处廊道,转入几株灌木之后,不经和尚看到了杨朝夕、以及那位预备排空浊浪的华服公子。两人正以某种诡异的姿势叠在一起,一上一下,一惊一怒。 那华服公子似乎以为、这乍然冒出的年轻道士,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正撅着大腚,以守待攻。 杨朝夕嫌恶地一脚踹翻,不去理会他的奇异姿势和古怪想法。手中玄同剑连鞘一起、捅入华服公子口中:“我问你答,若耍花样,脑袋搬家!” “唔……唔……”华服公子口含剑鞘,先是重重点头,继而微微摇头,一只手颤抖着指了指玄同剑。杨朝夕这才意会,陡然挪开剑鞘。 那华服公子刚欲开口呼救,只听“倏”地一声轻响,冰凉剑脊已拍在他脖颈之上,吓得他一个激灵:那剑只需稍微侧转,便可瞬间划开他的喉管。 杨朝夕面色冷峻:“崔家小姐在哪?说!” 华服公子惊魂甫定,点头答道:“在……在元……元公子……房舍里……”话没说完,一股恶臭气息、从他锦绣襕袍下逸散而出,令人作呕。 杨朝夕用手掌扇了扇空气,继续问道:“元公子房舍在哪?” “我……不知道……大侠饶命!”华服公子已然带了哭腔。比起性命攸关的此刻,袍下裈中屙的一坨……并不算什么丢人倒兴的事。 “阿弥陀佛~杨施主何必为难他,不过是个愚钝纨绔罢了。”不经和尚上来便是一拳,将华服公子打晕过去。旋即合掌、口称佛号,谆谆劝诫道。 “看来须捉一个府中仆婢,重新问过。”杨朝夕叹口气,轻声道。 不经和尚颔首表示认同:“这颍川别业院落宏大、楼台连甍、房舍众多,也不知那元载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若是一间间找去,不但易被发现,六小姐的清誉……怕要毁于一旦。” 不经和尚抬起头时,杨朝夕身影又飞出几丈之外,看来心中已是焦急万分。两人一前一后,在颍川别业的暗影中猫扑鼠窜,又过了足足一炷香功夫,先后捉了两名仆从、一名婢女。然而问出的答案,却出奇一致: 这元季能虽是荒淫纨绔,却也有几分小聪明,每夜居无定处,有时睡在这一间、有时又睡在另一间。便是府中仆婢也不能断定,今夜元公子究竟要在哪间房舍中安睡? 他们能做的,只是将元公子常睡的几十处房舍、全都打扫干净,以免他盛怒之下,将仆从拉去抽鞭子,或将婢女拉去侍寝。 杨朝夕与不经和尚,又没头没脑地找了两圈,一无所获后、重新在偏厅的重檐上汇合。 这时夜宴已近尾声,偏厅内东倒西歪。大部分华服公子不胜酒力、已然不省人事,被元府的仆从、婢女搀扶去客房歇息。偏厅外的兵募却谈性正酣,些许酒肉,还不足以钝化他们的意识和行动。 杨朝夕眉关紧锁:“看来只能尾随那元季能了。待他身边仆从散去,捉住了严加拷问,定能撬出六小姐下落……届时若我暴露,我便引开那些仆从、兵募,由禅师你出手,务必将六小姐救出来。” 不经和尚又要合十唱诵“口头禅”,被杨朝夕挥手制止。因为那始作俑者元季能,已经摇晃着颀长的身躯,在七八个仆婢簇拥下、从偏厅走了出来。 坐在地上喝酒吃肉的十名兵募、纷纷起身,一齐向元季能抱拳行礼,感谢他盛情款待。 元季能不以为意地挥挥手、面上仅有三分酒意:“知我者、谓我心忧!诸位今日仗义出手、了我元某人夙愿,他日必得上官赏识,领兵拜将,指日可待!如今天时尚早,诸位可入偏厅继续畅饮,酒食管足,不醉不归!我尚有事,便不相作陪了。” 众兵募知他所言之事,皆抱拳躬身道:“元公子请自便!不必理会我等粗鄙之人。” 元季能这才双手负后,口中哼着曲调,顺着廊道向后院踱去。身边仆婢也渐渐换了人马,却是十余名作仆婢装扮的江湖游侠,仅看脚下步法和气息吐纳,便可推断绝非庸手。杨朝夕与不经和尚对望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郑重。 杨朝夕率先翻身跃起,跨过屋脊、落在另一侧重檐上,悄然看向元季能消失的方向。陡然“一苇渡江”轻功使出,身躯便如一只大鸟般遥遥跟上。不经和尚轻功差些,兼身体粗重,依旧贴着房舍、院墙遮下的阴影,疾步而行,渐渐追上了杨朝夕。 数息后,杨朝夕与不经和尚来到颍川别业深处、一间斗拱精美的房舍外,各寻了一根廊柱,躲在阴影里。 仆婢装扮的江湖游侠自觉散开,在房舍前围成一道半圆形防线,对着寂寂夜色,做出“元少办事,闲人勿扰”的姿态。 元季能进了房舍,便将门栓锁死,按压了半个晚上的邪火、此刻终于肆无忌惮迸发出来。 崔府六小姐正四仰八叉、捆在檀香软榻的帷柱上,兀自昏迷不醒。黄、紫两色下裙直直垂下,凸显出盈盈一握的纤腰和曼妙身型……绣金描红的短襦紧绷,将两座峰峦向上拢起……光洁无瑕的鹅蛋脸上,处处透着叹为观止的精细…… 元季能再也耐受不住,扯开身上袍衫,三步并作两步,合身扑了上去! 只听“啊!”地一声惨叫,元季能手捂面门,鼻血顺着指缝渗了出来。 第153章 联手营救 檀香袅袅,烛火莹莹。房舍内几案精致、诸器增辉,处处透着奢靡华贵。 檀香软榻上,崔琬怒目圆睁、射出凶光,口中依旧塞着麻布,额头上粘着一些血渍。却是她方才突袭的一记头槌,撞在了欲行不轨的元季能鼻梁之上,那血渍便是他所留。 房舍外响起犹豫的叩门声:“元公子,敢问一切可好?” 元季能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瓮声瓮气道:“不打紧!撞在几案上了……哎呦……你们切莫进来……搅了本公子的好事!” 疼痛稍缓,元季能扯来一块手巾,将鼻血胡乱抹了一通,随手丢掉,狞笑道:“崔家小姐!今夜过后,你便知道什么……叫妙不可言了。啧啧!还是完璧之身吧?放心,本公子尽量轻些,欢愉、是两个人的事情嘛……” 元季能说着轻浮浪荡的话,血痕杂乱地印在口鼻和脸颊上,在跳动烛火下,竟有几分狰狞可怖。崔琬看到这一幕,也是花容失色、眼中的凶狠渐渐转为惊恐。 方才吃了下暗亏,元季能动作也变得小心起来。他扯下崔琬身上的帔子,兜脸罩住、将她脑袋也捆在了软榻上。 崔琬剧烈挣扎,但绳索柔韧、越挣越紧,脸上帔子也收成了一束、卡在了脖颈上,令她呼吸都变得急促,一张粉面渐渐涨红。 元季能不再理会这些,万事俱备,只差临门一脚。心中热切难以掩盖,手中动作便越发粗暴起来! “嘭!啊!啊~”房舍门扇仿佛被巨 物撞破,断成数截。两道人影随着木门残骸倒飞进来,落在厅堂地上,痛苦地抽搐着。 “有刺客!保护元公子!快!快!” 房舍外一阵骚乱,显然是有强敌闯入宅院。元季能心中一惊,方才浓烈无比的兴致、顿时冰消瓦解,开始惊惶起来。心中闪出几分明悟:这些闯进来的强敌,必是为这榻上的崔家小姐而来! 方才躲在廊柱后的杨朝夕,长吸慢呼、调整气息,很快按住心中焦躁,耳力也清晰了许多: 房舍中元季能得意忘形的独白、随即陆续爆发的异响,声声入耳,无一不漏。待听到元季能的狞笑声时,他便再也按捺不住,双足发力,便向那不远处的房舍奔去! 不经和尚长叹一声,口诵“阿弥陀佛”,身形却后发先至,抢到房舍门前,抡起“般若金刚掌”,一掌一个、将两个阻住他去路的江湖游侠打飞出去。回头看去,原来是杨朝夕冲得太早,反被五六个江湖游侠缠在当院,一时无法走脱。 不经和尚当即折返回去,加入战团,“嘭嘭、啪啪”的声音接连响起,那五六个江湖游侠才被打退开去:“杨施主,你去救人!这边几条杂鱼,交给贫僧便可!” “好!有劳禅师!”杨朝夕更不迟疑,脱出战团、便向房舍奔去。 接近破开的房门时,一道黑影斜穿而下,竟抢先一步、飞入房中。杨朝夕大惊失色:这人是谁?竟能黄雀在后!自己与不经和尚在颍川别业中盘桓半晌,竟然丝毫未曾察觉! 心中虽惊,脚下方寸丝毫不乱,紧随其后 进了房舍。那黑影一袭束身黑袍,胸胯隆起,竟是女子!不待元季能呼喊,那女子已是一记手刀劈下,将元季能当场打昏。待回过头时,恰与杨朝夕四目相对。 她面罩黑巾、窥不见容貌,只有一双硕大明亮的眼眸露出。看到杨朝夕时也是一愣,旋即恢复如常:“我来捉元季能,你我是友非敌,不如联手?” “怎么联手?”杨朝夕瞥了软榻上的崔琬,襦衫下裙虽然凌乱、但好在并未扯开。旋即迎着那双明眸看去,心中也是一震:好动人的眸子!倒像是在哪见过一般。 “颍川别业,还有高手,正向这边赶过来。你我一齐打退他们、再带人离开。如何?”那女子发出邀约,只待杨朝夕回应、便会立即做出选择:是敌是友,一念便可见分晓。 “好!我答应。”杨朝夕迅速奔至软榻前,将脚下昏迷的元季能踢开了一些。 又扫了一眼崔琬的情况,探了探鼻息,确定无碍后,才转身与那女子奔回院落。果然见到方才在偏厅外吃酒吃肉的兵募、已尽数赶来,另有两道生面孔,当是那女子所言的高手。 不经和尚寡不敌众,却还在勉力支撑。若不是元府那两位高手没有出手,不经和尚怕是早被打成了圆寂。 杨朝夕纵身跃出,挥拳将几条“杂鱼”打退,才抽出玄同剑,与四面袭来的兵募拼斗起来。 兵募只有十人,皆是轻甲高靴、红巾抹额,腰间横刀形制统一,与方七斗所用佩刀极为相似。杨朝夕扫过几眼,已经瞧出几人来历:必是自洛城行营中而来。却不知为何,与这些纨绔们混在了一起。 那女子却未急着冲上,双臂折向后背、弯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弧度。蓦地向前一挥,竟抽出一长一短两截短棍来,长的不足两尺、短的不到一尺。那女子身形柔若无骨、晃如蟒身,几个翻身便落入战团。 “呯呯嗙嗙”一阵乱敲,两截短棍宛如雹点般、倾泻而下,竟砸得几个兵募措手不及。好几人头上鼓包、脸上淤青,手中横刀无论怎么挥舞,却都砍不中她分毫。 那女子身形从容扭动、翻转腾挪,形如一根牛筋,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躲开劈来的刀影。而她腾高伏低之际,趋避无影、落地无声,竟是套奇异万端的轻身之法! 又战了数息,这些久于战阵、见惯血腥的兵募,竟开始有人承受不住疼痛、丢下兵刃,抱头鼠窜。渐渐地,十名兵募中、倒有六人受不了她的短棒敲打,狼狈退出战团,遁入深沉夜色中。只有四人刀法简捷凶戾,堪堪与杨朝夕、不经和尚斗得势均力敌。 围着杨朝夕挥刀不辍的两个兵募,一看便知是从尸山血海中趟过来的好手!招数有进无退、只攻不守,刀势一往无前、绝不拖泥带水。这种搏命的打法,便连旁观之人都微微感到胆寒。 若非杨朝夕长于剑术,颇懂临敌机变。那两名看着热闹、还指指戳戳的高手,便要断定他活不过今晚。 十个兵募逐渐退却,最后只余一人,双目赤红、凶意满盈,仍在同杨朝夕殊死搏杀。从展露的身手、以及众兵募对他的态度来看,可以断定,他便是这十个兵募的领头之人。 杨朝夕手中不停,忽然开口道:“如此狠辣果决,阁下在洛城行营中,也该是一号人物吧?何故要搅入这场是非、助纣为虐?” 那兵募心中暗惊:自己这战阵上磨砺出来的刀法,虽老于杀伐、猛狠无匹,却远不如这小子剑法精妙。能战到此种程度,已是拼尽全力!但是,这小子竟还能分心说话!江湖草莽间、何时冒出了这么一号人物来? 兵募虽只遵上令,但亦有一身铮铮傲骨!陡然被一个小辈指责,心中顿时涌起怒意:“小子猜得不错!我便是洛城行营队正陈谷。我行伍之人行事,只听命令,不问其余!你若心怀不忿、想日后报复,尽管过来!” 杨朝夕轻笑一声:“行事虽不光明,做人倒是磊落!陈队正,在下还要救人,便不与你戏耍了。这最后一剑,看你接不接得住!” 杨朝夕说完,体内周天迅速运转,身上气势陡然大盛。绵绵密密的先天、后天二气从毛孔溢出,顺着手臂、贯于剑身。乌亮的玄同剑竟微微震颤、发出低吟!意念中、那缕凝练的裴旻剑意,催动双臂,一剑斩下…… “吱——当!”两刃相抗、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这声响不足一息,便被清脆的断裂取代。队正陈谷瞪着手中被斩落大半的横刀,身形疾退,堪堪避开继续挥斩下的剑势,躲过了开膛破肚之祸。 陈谷落败,转身便走。竟也如方才的刀势一般,绝不拖泥带水。 杨朝夕略喘了口气,侧头看去,那女子已经和两名高手拼斗起来: 一人身长九尺,高且干瘦,双手捏着一对障刀。障刀在他枯瘦修长的指掌间、宛如一对匕首,左右翻飞,寒光闪耀。劈刺的角度更是刁钻阴险,不是当胸、便是胯下,叫人面红耳赤、防不胜防。 另一人身长五尺,形如肉球,粗短双臂上、捧着一杆镔铁长枪。枪身亦是镔铁所铸,入手沉重,但在这人手中却似活过来一般,绕着周身、灵动游走。且只喜攻人面门和小腿,一击便走,绝不逗留。 那女子双棍挥、戳、敲、砸,密如雨点。初交手时,便以一敌二,打得两人束手束脚。时间一长,似乎摸清了她攻守招数,两名高手渐占上风,双障刀与长枪、不时在她束身黑袍上划开口子,露出月白色的汗衫。 那女子修眉细长、拧成倒八字,一双硕大明眸瞪了过来:“哎!你还看着干嘛,快过来帮忙!” 杨朝夕脸上一红,方才看得太投入,竟忘了两人邀约。急忙挥起长剑,飞奔而上:“来了!” 玄同剑斜刺而入,两名高手的攻势顿时为之一缓。九尺瘦子说话娘声娘气:“公子剑法不错,能挡住人家‘巴州双杰’的合击之法。可惜……” “瓜兮兮!打架便是打架,哪里那么多废话!”五尺肉球忍不住爆了句粗口,长枪再度戳上。 九尺瘦子也不着恼,一双障刀舞得密不透风,接着方才的话头道:“可惜是个臭男人!不对人家胃口。” 杨朝夕脸色一黑,手中“落雨惊秋剑”使出、也是以快打快的招数,迅速将两名高手合击招式尽数挡下。 但两人合击之法、颇为玄妙,也不知是哪位不世出的高人所授,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前后相随、攻守相承,竟是以道门之法统御。将两人高矮、胖瘦上的缺陷,巧妙弥合起来,有几分“化腐朽为神奇”的意蕴。 因此杨朝夕虽剑法精妙,却守成有余、开拓不足,剑招攻至两人身前尺许、便再难以寸进。若是这般拼耗下去,恐怕打到天明、也未必能见分晓。崔家六小姐还救不救了? 此番交手不过十息,但难缠程度,却更胜过刚才。那女子趁着杨朝夕甫然攻入的空当,略微退出丈许,将手中短棍顶端的铁环一扣,便拼成一条略短的连枷棍来! 这连枷棍不在十八般兵器之列,属于冷门中的冷门,修习者本就不多,精通者更是寥寥。可当那女子挥舞着连枷棍再度攻上时,“巴州双杰”最直观的感受却是:这女子扮猪吃老虎! 连枷棍在那女子手中,形如飞转的车轮,在脖颈、腋下、腰间等处盘旋穿梭。一旦抖出、疾如光电,打得“巴州双杰”指掌手臂肿胀、兵器几欲脱手。 特别是格挡长枪时,短的那截棍身、便会折转方向,击中五尺肉球的额头。那五尺肉球纵然几度暴跳如雷,却也无可奈何。 两两相较之下,高下立显!又拼斗数息,“巴州双杰”便只能苦苦支撑、再无反击之力。而杨朝夕与那女子,却也打出了默契,一攻一守、一主一次,逼得“巴州双杰”屡屡失手,身上也吃了数剑,鲜血淋漓。 一旁的不经和尚满头热汗,气喘吁吁,将仆婢装扮的江湖游侠拖到一处、捆了起来。对于口出恶言的游侠,便毫不客气补上几脚。不经和尚下脚很重,虽不致命,却也痛彻心扉。 “巴州双杰”见事不可为,陡然间双双后退,两人站立之处、凭空爆出一团青烟。杨朝夕与那女子身形一顿,便恍悟这是障眼之法。待要继续攻上,青烟已渐渐散开,空气里惟余硫磺燃烧的刺鼻气味,哪里还有“巴州双杰”的影子? 三人见大患已然遁走,暂无人赶来阻拦,便顾不上细究、一起向房舍冲去。便在此时,这处房舍附近的墙头、屋檐上,冒出数道人影,皆是束身黑袍,与那女子极为类似,抢先一步向房舍内涌入! 杨朝夕诧异地看了眼那女子,一双硕大明眸也向他看来,眼里同样是的迷惑与不解。杨朝夕读懂了她眼神,暗道:“糟糕!” 果然,事情朝着不可控的方向迅速发展。那些黑袍人影冲入房中、不过三息,便又冲了出来,其中两人手中拎着昏迷的崔琬,向院外逃去。 其余黑袍人影,有的负责前冲探路,有的负责替换拎起崔琬的同伙,更多的则缀在后面、且退且走。 杨朝夕心中大急,体内周天飞快运转,“一苇渡江”轻功使出,身体便如一道利箭,向着丈许高的院墙飞跃而起! 第154章 铁羽飞刀 新月如钩,悬于中天。暗夜沉沉,春露渐浓。 元季能房舍内,崔琬面色潮红。方才杨朝夕与那明眸女子进来打昏元季能、商议联手时,她便一直醒着。 只是身上衫裙凌乱、险些遭到凌辱,猛然听到杨朝夕声音,更觉无颜以对,只好装作昏迷。好在房中烛火昏暗,并未将她不自然的表情暴露出来。 待杨朝夕与那女子冲出房外,“呯嗙”之声四起时,她便知外面已然战得不可开交。而自己能否脱困,便全靠杨朝夕等寥寥几人。心中不免也跟着紧张起来: 既希望杨朝夕力挫贼人,又希望他不要为自己受伤……既希望自己尽快脱离魔爪,又希望他若不敌、能全身而退……心中矛盾重重、早就无以复加。 过得许久,房外激斗之声渐息,隐隐听到杨朝夕几人声音,不似受重伤的样子,一颗悬了良久的心、才渐渐放下来。 此时,几名黑袍人影陡至榻前,便是崔琬也大吃一惊,正要呼救、却被其中一人掩住嘴巴:“六小姐,我是崔九!主公叫我来带你回去。” 崔琬眼中惊恐散去,点了点头。心中已经对来人身份、有了几分明悟:这便是崔府暗中培植的“山翎卫”。 爹爹是朝中官员,自然免不了明争暗斗。许多时候、有些事情他不便出手,便是由这些“山翎卫”在暗中代劳。或铲除异己爪牙,或抗衡别的朋党,都是一张不可或缺的底牌。 却说杨朝夕眼见崔琬被一群黑袍人影带走,便不再理会那明眸女子,与不经和尚一前一后,向着黑袍人影衔尾追去。 先是追出广利坊、追至厚载门大街,接着一路向南、又折转入永通门大街,才向着正东方位,一路疾驰。两人一旦追得近了,那些殿后的黑袍人影便甩出数道暗器,“嗖嗖嗖”的声响里,透着森森杀意。 杨朝夕拂袖卷起一枚、草草看过,便收入怀中:却是枚打造成羽毛模样的飞刀:羽轴细长,羽片刃薄,羽根形如锥尖、闪着碧油油的毒光。 不经和尚也夹起一根铁羽飞刀,看了几眼、随即丢掉:“这些来历不明之人,使的是唐门暗器,单看身手,围杀我二人不在话下。但却只带了六小姐便走,贫僧以为、他们并无恶意。” “那也须追上了,问个清楚。”杨朝夕双足连点,“一苇渡江”轻功的身法、速度俱佳。待说完这句、便陡然加速,将不经和尚远远甩在了后面。 寂寂无人的空旷长街上,昏昏沉沉的更夫正敲着铜锣,不时叫一声“门窗紧闭、太平无事”。恍惚间看到数道身影一闪而过,向他身后飞去,顿时寒毛炸开、发足狂奔:“鬼……鬼啊!” 黑袍人影奔过集贤坊后,陡然向北转去,直到履信坊西南角时,才扔下崔琬、四散而去,仿佛不曾出现过一般。 杨朝夕忙奔上前去、将崔琬扶起,轻呼几声“琬儿”,才见她悠悠转醒,心中涌起“幸不辱命”的欣慰。 黑暗中,听着熟悉的声音,努力分辨着眼前俊美无俦的轮廓,崔琬终于“嘤”地一声、扑进杨朝夕怀中,低低抽泣起来。此时此刻,除了相拥,一切安慰的语言、都显得徒劳。 不经和尚也已追来,站在不远处、看着眼前一幕,识趣地没有上来打扰。心中对那群黑袍人影的身份,虽有些猜测、却难以证实。好在他们也是为救六小姐而来,至于崔家家主从何处搬来的救兵、便不得而知了…… 残红积巷陌,熏风满洛城。 崔府廊檐下,杨朝夕与不经和尚边走边聊。忽然笑道:“小道有一事不明,冒昧请禅师解惑?” 不经和尚面容慈和、全不见昨夜动手时的狠决:“阿弥陀佛!杨施主但说无妨,贫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禅师法号,为何叫做‘不经’?是荒诞不经的‘不经’,还是另有禅理、深蕴其中?”杨朝夕抱拳行礼,嘴角却早扬起一道弧度。 “贫僧中年方入释门,只喜坐禅、不通佛经,所以上师赐名、法号‘不经’。”不经和尚面色从容,更无半分愠怒。 “禅师既从北地而来,敢问在哪座寺庙挂单?”杨朝夕方才一句铺垫,其实是为打探不经和尚一干人的来历。 “贫僧云游四方,酒色不戒,杀伤随心,只留一缕佛缘在身,故而无寺庙肯接纳贫僧。”不经和尚倒也坦率,直言自己不是恪守戒律的僧人。只是杨朝夕想要打探他来历的想法,便落空了。 杨朝夕正要再说,却见府中老管家崔大,正从花树间折转而来,对着他二人拱手道:“家主请不经禅师和杨少侠去书房议事!” 两人闻言,便不再闲聊,跟在崔大身后,来到崔曒平日读书议事、处理公务的书房。 书房中,上官衡、杜箫客、宗万雄等幕僚早已坐定,正慢慢啜饮着婢女奉上的茶汤。见杨朝夕和不经和尚进来,便纷纷起身,或拱手或抱拳,说着“昨夜辛苦”“名不虚传”“佩服佩服”之类的客套话。 杨朝夕连忙抱拳、不经和尚合十双手,两人对众幕僚的恭维逐一致谢,表达谦和之意。此时,崔府幕僚尚有几人还没赶到,众人便喝茶等待,说着闲话。 家主崔曒端坐在正位上,淡笑道:“多蒙不经禅师和杨少侠舍命相救,小女才能有惊无险、安然回府。我已另备谢仪,稍后着人送到二位房中。” 杨朝夕和不经和尚连连称谢。自知昨晚的一场成功营救,自己与这胖和尚、算是在崔府站稳了脚跟,也开始被崔府一众幕僚所接纳。只是,尚有一些疑问存在心里,百思不得其解: 比如那明眸女子究竟是谁,为何要掳走元季能?比如那些黑袍人影是哪方势力,为何要出手相助? 想到这里,杨朝夕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那枚铁羽飞刀,捧到崔曒身前:“家主!小子不敢居功。昨夜营救六小姐时,有一群黑袍人后来出手、将小姐带了回来。这便是他们所用暗器。” 崔曒接下铁羽飞刀,端详片刻才道:“此事我会着人去查。既然是为救小女而来,想必是友非敌。你还有什么见闻?不妨一道说说。” 杨朝夕抱拳道:“我与不经禅师营救时,碰到一位身手了得的女子,便是与她联手、才打退了颍川别业中的守卫。只不过,她却是为劫掳元季能而来。昨晚我二人走的仓促,想必后来、那元季能应该已被她掳走。” “你是说?元季能被人掳走了?!”崔曒陡然起身,表情严肃道。 “确是如此。”杨朝夕答道。 崔曒表情凝重:“若元季能被人掳走,元相必然震怒,事情便没这么简单了!以他做事风格,昨夜相关之人必会逐一查起……不经禅师、杨少侠,近日须委屈两位一下,搬离崔府、自寻一处馆舍居住。一应花销,俱由崔府来出。客居在外,若非必要、尽量不要四处走动。待此事一过,再请两位回府。” 上官衡闻言,立刻走上来征询道:“家主,那今日所议之事……” 崔曒将手一摆,正色道:“无妨!不经禅师、杨少侠既是我崔府幕僚,便有资格参与议事。方才要他两人出府暂避,一是不想元载怒火殃及崔府,二是他两人更宜作为‘暗子’、来做这桩事情。” 这时,书房中幕僚已渐渐到齐,上官衡看了看眼崔曒,得到肯定的示意后,才朗声道:“家主今日召集各位,是有桩事情须咱们去做。众所周知,祆教自三百年前传入中土、总坛便在洛阳。自蓟州之乱中,祆教上代圣女暴毙于叛军之手,到如今、祆教已有十余载没有圣女。 今年春信初至,便从西域商路上传回一道消息:大食国祆教总坛选出了新一代圣女、已启程前来中土,再有一旬左右,便可抵达洛阳。河南尹萧璟府中幕僚,前几日邀我等去鹤殇酒肆,实则是借机传话给洛阳诸公,要大伙各派好手,暗中阻截新圣女进入洛阳、防止祆教重燃圣火……” “祆教圣女、是作什么用的?该不会是人人可用吧?这个倒也简单,一刀砍了便是!啧,有点可惜了……”一名幕僚插嘴道,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崔曒捻了捻胡须,淡淡笑道:“这祆教自来行事诡秘,自魏朝以降,颇能鼓动人心,且不服王化,以至于杀官造反。因此,阻截圣女重燃圣火,打落祆教勃勃野心,是公门同僚心照不宣的共识。” 上官衡接过崔曒话头,笑道:“若要杀人,自不必费这么大周章。但此番行事只为阻截、却不能杀人!特别是这位新圣女,不但要保她安然无恙,还要‘原封不动’地送回西域才行。” 头陀装束的宗万雄奇道:“这是为何?不能砍杀、又不能享用,倘若那圣女丑陋还罢!若是美若天仙、岂不要馋坏了弟兄们?”众人听罢,又是大笑。 崔曒笑道:“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盛朝开立至今,圣人却爱之如一,所以才有了‘昭武九姓’俯首称臣。这九姓胡人皆是栗特人,而祆教教众里,栗特人居多。若公然杀圣女、灭圣火,岂不是要逼那祆教打出义旗、鼓动九姓胡人揭竿造反?” 杜箫客点头道:“河南尹萧璟萧大人的意思,便是要借中土江湖人之手、逼那祆教圣女回国。这样一来,既打压了祆教,又不会与九姓胡人撕破脸面。” 上官衡颔首:“正是此意。诸位通晓武艺的兄弟、届时由我统辖,一道与其他府上的幕僚汇合。务必换上江湖游侠的行头,不要露出半点官样来。” 崔曒转头看向杨朝夕和不经禅师:“两位将以‘暗子’身份介入此事。具体做法,上官兄稍后单独与两位细说。” 说完,崔曒又将方才的‘铁羽飞刀’从桌案上拈起,眼含深意地望向杜箫客:“杜兄弟,黑袍客之事,便交由你去细查。这枚铁羽飞刀你拿去,若是一股可用的势力,正好做个信物、拉拢过来。” 议事完毕,崔府众幕僚又问了些昨夜营救的细节。杨朝夕与不经和尚分别讲了一通,听得众幕僚时而紧张、时而大笑。尤其是听说那明眸女子使一根连枷棍、将“巴州双杰”压着打的场景,无不拍案叫绝。恨不能身在当场,与那明眸女子结交一番。 众幕僚从书房告退出来,上官衡果然叫住杨朝夕、不经和尚两人,邀他们去自己客房品茗小坐。两人会意,便随他进了一处客房,分长幼坐下,烹起春茶。 杨朝夕抿了口茶汤、单刀直入:“不知家主要我二人如何当这‘暗子’?” 不经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若能不杀生、不打诳语,才是最好。” 上官衡将手中茶盏放下:“家主的意思,是要两位加入祆教,从中刺探些可靠消息来。若是我等未能成功阻截回新圣女,阻拦重燃圣火之事,便会以两位为先锋,里应外合,以成大计。” 不经和尚似是早有猜测,低头拨弄着楸子佛珠。杨朝夕眼睛瞪得浑圆:“小道虽已出山,道籍尚在,有度牒为证。若改换门庭、转投祆教,与欺师灭祖何异?” 上官衡给他重添了茶汤,笑道:“所以,只是假意加入,并不是真要你叛出道门。待此事了结,再脱身出来便是。” 杨朝夕这才平复了心绪:“若是如此,倒也无伤大雅。只是祆教为何物?我久居山中、所知寥寥,还须劳烦上官前辈讲解一番。” 上官衡颔首微笑:“这是自然。祆教发端于古波斯国,胡语呼作‘锁落雅诗得’,魏时传入洛阳,昭武九姓胡国、举国信奉。教徒皆拜光明神阿胡拉,以火为尊,重视洁净,故小民呼作“拜火教”。所修经卷称为《阿魏斯塔》,要求教徒‘善思、善言、善行’……” 上官衡娓娓道来,将祆教的来龙去脉,向杨朝夕、不经和尚两人,细细讲解了半晌。令两人对祆教的一些教仪、节庆、饮食等,有了粗略的了解。以防加入祆教后、两眼一抹黑,露出破绽来。 不经和尚口称佛号,似是对祆教的“善恶之辩”颇感兴趣,听到最后,竟露出如痴如醉之态。杨朝夕想到自己未查清的案子,正好能去祆教总坛打探,岂不是一举两得?于是也不由地心生向往。 上官衡见两人神态专注、表情投入,嘴角溢出欣慰笑容。知道家主所嘱“暗子”一事、两人已欣然接受,这事便算成了一半。剩下一半,便要看两人入教后的种种机缘了。 杨朝夕出了上官衡客房,绕过一方小池和几堆假山,遥遥看到一道绾着宝髻、紫襦翠裙的少女,正在他客房前、迟疑地踱着步子。 少女无意间转头,看到他阔步走来,不禁羞红了双颊,弱弱嘤哼了一声:“冲灵子……你回来了。” 第155章 佳人虽有意,携剑赴惆怅 东风不解惆怅客,杨花潇潇作雪飞。 看到少女明媚绝丽的容颜,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昨夜黑暗里,那道扑在自己怀中、温软的身影。杨朝夕稍显局促,应了声:“嗯。” 两人四目相对,却一时找不出想说的话。穿院而过的杨柳风、摇摇欲坠的海棠花,此时都显得多余而尴尬。 少女突然指了指客房,美眸中现出别样的羞怯:“不请我……进去坐一坐吗?” 杨朝夕如释重负,方才尴尬带来的压力、并不比临敌拼斗时少多少:“那、那你进来吧,琬儿。” 崔琬跟在杨朝夕身后,蓦然侧过头去、偷偷瞪了眼躲在远处的小苹。小苹这才捂住嘴,意味深长地笑着跑开。 两人进了客房,崔琬却转过身去、将木门栓死。再回过头时,却向杨朝夕盈盈拜倒:“冲灵子,琬儿谢你昨夜舍命相救之恩!若你不来、那轻薄小儿必然得逞……我……我便唯有求死一途。” 杨朝夕想要上前扶起、又觉不妥,只好拱手还礼道:“琬儿,我既已入崔府、这便是分所应当之事,何须言谢?你我从前是道友、如今是主仆,你既横遭劫难,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只是因为这些吗?”崔琬眼中微有失望,不甘地追问道。 “我……这些时日,与你呆在一处,我便觉得踏实、觉得心安。你又举荐我做了崔府幕僚,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你……” 杨朝夕突然有些慌乱,崔琬想要的回答、他其实心中有数。却仿佛被什么绊住了,只会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我不要你感激。从斋坛演武那次……我便记住你了。你虽辱我、胜我,但后来每每想起,心里却都是欢喜。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敢说吗?”崔琬眉眼莹莹,似有水雾闪过,话语陡然变得认真起来。 “我、我们身份……太过悬殊。我只是山野长大的穷小子,空学了一身道门武艺、徒有一腔行侠仗义的志趣……未来何往,尚且不知,怎敢信口开河、搪塞佳人?你是世家大族的嫡女,你未来的行迹,崔世伯其实早便为你定好了……”杨朝夕望着灼灼难躲的目光,心中一横、便将自己心中真实所想,统统倾倒出来。 “原来你是、你是这般想的……是不是我若生在贫寒门户,你便肯与我亲近、甚至……结成道侣?”崔琬如遭雷击,竟未曾想过、他会是这样的想法。 这些时日来,她以心筑台,一砖一石、一花一木地在心底造起的梦境楼阁,却在此刻,轰然坍塌!但她却不肯认命,又将梦境的废墟残垣捧起,挑出碎成数瓣的心台,怆然拼凑在一起,试图再重新造出、一模一样的梦境。 杨朝夕不知如何作答,心中苦意翻涌。此刻方知,原来关林儿在自己心底的位置、竟丝毫未变。自己一直都刻意地不去触碰,直到此时被迫做出决断,竟然呆如木鸡、胆怯如斯。原来无论武艺再高,心境若不强大,自己仍然是懦夫一个! 待他回过心神、看到眼前一幕,陡然睁大了眼睛:不知何时开始,崔琬竟将身上裙衫件件剥落,两行粉泪如著、挂在清颜。襦衫、褙子、汗衫、外裙、间裙、绸裈……一件接着一件,满地皆是红、紫、白、翠相间的衣物。 待褪得只剩下袹複与短裈,她玲珑浮凸的身躯、才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冲……冲灵子,我崔琬清誉、险被轻薄小儿占去,是你救我回来……不论爹爹如何左右我姻缘、我只想把自己交给你,心中才不会遗憾……” 杨朝夕目光凝滞,看着眼前活色生香的景象,若说无动于衷,那才是自欺欺人! 只是心中仿佛有一道无形桎梏、将欲念层层拦住,才把持住了最后一丝理智,没有色迷心窍、做出不计后果的荒唐之事来。 这时,门外传来婢女小苹的惊呼,接着是粗暴的叩门声响起、震耳欲聋:“开门!开门!杨朝夕!我知道你在里面。昨夜本少爷召集了人马,今日一早便杀去了颍川别业……谁知竟被你捷足先登!杨朝夕,谁特么叫你多管闲事?把本少爷的琬妹救了回来?!” 杨朝夕立在房中,心中大急,忙拱手作揖,求崔琬快些将衫裙穿上。崔琬将头侧过去、不去理他,泪目凄然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缕自嘲,身体却无动于衷。 杨朝夕愣了两息,叹了口气:“琬儿,得罪了!” 话音刚落,崔琬便是一声轻呼。只见杨朝夕一手扛起白玉无瑕的崔琬、一手将地上衣物尽数抄起,奔到屏风后面,将崔琬和衣物全部放在榻上,接着拉开锦被、将崔琬和衣物一齐盖住。这才放下两侧帷幔,疾步绕出屏风。 “嘭!”地一声巨响,房门从外面踹开。王辍手提横刀、气势汹汹闯了进来:“山野村夫!敢搅了本公子的好事,今日跟你不死不休!” 王辍将刀背扛在肩上,鼻孔看人、趾高气扬。身后跟着一群、不知何处纠集而来的乌合之众,手中随意握着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各式兵器,做出杀气腾腾的样子。似乎只要王辍一声令下,便会立即冲上来,将杨朝夕砍作齑粉。 杨朝夕面色不豫,回答干脆:“滚!” 王辍仿佛受了奇耻大辱、吼声都有些变调:“给、我、打!” 说完,便缩到了人群后面,显然对上次那一记穿心脚,心有余悸。 乌合之众们便如潮水般一拥而上,喊声喧嚣,更助长了声势!杨朝夕立在客房门口、一脚一个,将冲上来的乌合之众,连人带兵器,全踹飞到两丈之外。 被踹中的人,大多服服贴贴躺在地上、抱头哀嚎,也有激发出凶性的,爬起来再度冲上!然而看到杨朝夕一脸冷笑地望着他们时,顿时气势全无,拖着兵器掉头便跑。跑到两三丈开外、又聚拢起来,对着杨朝夕肆意谩骂,却是再无一人、胆敢上前。 王辍见纠集的人马皆不中用,只好将手中陌刀抡出圆弧,色厉内荏地向杨朝夕靠过去。杨朝夕正要再补一脚、彻底解决掉这只讨人嫌的苍蝇,突然感觉身后一双玉手、将他拨开了一些,露出整个身形来。 王辍手中陌刀忽然顿住,眼睛瞪地滚圆。崔琬宝髻散开,一袭青丝如瀑,顺肩而下。玉颜上丹唇似火、媚眼如丝,一股香糯的气息散发开来,刺激着王辍的每根神经。 乌合之众们也纷纷停止了谩骂,一齐看向裙衫不整的女子,哪里还猜不明白、刚才房中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将同情的目光,转而投向面色呆滞的王辍。 王辍呆立了片刻,陡然扔下横刀、双手捂脸,大叫一声,奔出了客房之外。 一群乌合之众见王辍逃跑、顿时丢了主心骨,纷纷丢盔弃甲,四散逃离。眨眼工夫,一个不剩。 杨朝夕偷偷看了眼崔琬,心中苦笑:这下可好,本来没做什么,反被王辍一干人捉了个正着!真是黄泥掉入裈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杨朝夕见人已跑光,赶忙将门关好:“琬儿,这王辍起了误会,必然四处嚷嚷。估计用不了多久,崔世伯便该差人来捉拿我了。” 崔琬泪痕未干,冷哼一声,却不理他。过了半晌,才幽幽道:“冲灵子,你果真如此讨厌我吗……如今误会已生,我的清誉便毁在你手上了。既然我爹爹必然大怒,倒不如你……一不做二不休……” 崔琬说完,从身后慢慢抱住杨朝夕。见他没有拒绝,又拽起他手臂,牵入了屏风、一起倒在榻上。方才草草披上的襦衫和裙子,重又褪了下来,女子绵软的身体,开始靠向一旁健硕的身躯。 杨朝夕脑中一片空白,身体仿佛一个提线木偶,被她牵入屏风、牵至榻前。身上幞头、襕袍、皂靴、缺胯衫等,被一件件除下,扔在一旁。 待她温热的身体靠上来,自己身体某处、自然而然地起了反应。脑中的最后那丝清明,开始被燥热一点点取代……这样下去,怕是要铸成大错…… “咚!咚咚!”极为克制的叩门声,均匀响起。如同一道警钟,将两人即将失控的状态、从悬崖边缘拽了回来。 崔琬面色潮红、喘息急促,身体都微微发烫起来,被敲门声一惊,连忙缩回锦被中。方才情不自禁的大胆,此刻全变成了手足无措的慌张。 杨朝夕则如蒙大赦,下裈撑起的营帐、仿佛被浇上了冷水,业火顿熄,后怕不已。对着身侧一团锦被、吞吞吐吐道:“我、我去……看看,你不要、出来。不会……是你爹吧?” 锦被不答。杨朝夕叫了声“稍待”,便迅速穿戴好,装作若无其事地过去开门。开门一看,却是老管家崔大,手中捧着只红漆木匣,看上去颇为沉重。 杨朝夕知道,这便是上午议事之时、家主崔曒许诺的谢仪。可见方才之事,尚未来得及传入崔曒耳中。否则此刻送来的,怕该是三尺白绫、或一壶鸩酒,再辅以杜箫客与宗万雄两名武夫,一齐送他上路。 杨朝夕抱拳躬身、先表了谢意,才恭敬接下这份赏赐。钱财虽是身外之物,可是行走江湖、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事情,也是屡见不鲜。有了这些银钱,今后一段时日、便不用为衣食住行的问题发愁了。 送走了崔大,杨朝夕将红漆木匣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二两一枚的银铤,足足三十枚、合计六十银子。静静地躺在木匣中,泛着暗哑乌光。 “冲……冲灵子,何人叩门?”一个闷闷的女声,隔着锦被、从屏风内传出,却是崔琬。此刻的她依旧羞臊不已,不敢直面杨朝夕。 “崔大过来了,家主赏赐了银子,足有六十两。崔世伯好大气的手笔!”杨朝夕坦然道。 “那你……拿了银钱、准备做什么呢?”崔琬依旧闷闷地发问道。心中却在盘算,是要他送自己一盒胭脂、还是一副钗钿…… “昨夜救你时,那浪荡子元季能也被人掳走了。家主担心元载查到崔府这边,叫我和不经禅师出府避避风头。既然银钱已足,我这便打点一下、即刻离开。”杨朝夕如实答道。 “你要走了吗?”崔琬的声音陡然清晰了许多,却夹着浓浓不舍。 “本来可以缓上半日。只是方才……那事,待崔世伯知晓,我便想走、也不容易了。”杨朝夕心绪复杂道。尽管自己对崔琬,尚没有那般浓烈的情愫,但方才毕竟肌肤相亲……作为男儿汉,似乎是该负些责任的。 崔琬听罢,半晌没有声音。杨朝夕觉得奇怪,忍不住起身、转入屏风后一看:却见崔琬朱唇轻咬、粉泪盈腮,梨花带雨的样子,着实惹人怜惜。 果然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杨朝夕此时心中,便也跟着涌起一股沉郁缠绵之意。心中甚至冒出一个荒诞想法:自己捧着六十两银铤,去向家主崔曒负荆请罪,然后恳求他将崔琬许配给他…… 但是理智告诉他:负荆请罪,无异于自投罗网!崔曒甚至不用徇私枉法,盛朝律令中单是“仆从奸主”一条,便能把自己做成“阉人”。至于求娶崔琬,更是痴人说梦!盛朝律令中有“良贱不婚”的明文,除非自己脱了道籍、考取功名,才能勉强让崔曒多看一眼。否则连通婚资格都不具备。 一番思虑,杨朝夕才发现:两人间的差距,竟比当初预想过的、还要大得多!崔琬其实早到了婚配年纪,而以自己目前身份与境遇,想娶崔琬,难于登天。 杨朝夕默默上前、满怀歉意,抱了抱崔琬光洁滑腻的双肩。才将几件换洗的衣袍打入包袱、斜挎在肩:“琬儿,你待我情深义重,杨某人铭记于胸。我一介白丁、身无长物,兼是中人之资,实难高攀!佳人之意……怕只能辜负了。” 崔琬徒然地看着杨朝夕打点包袱,泪珠一颗一颗滚落在榻。一如当初他离开麟迹观时,自己躲在廊柱后、偷偷目送他离去一般。 待他说完那番话,转身离开的一刹,崔琬猛然抱住他、泪如雨下:“冲……杨朝夕,我等你……我们还有一场剑、没来得及比……” 杨朝夕伫立片刻,点了点头。终于还是携了行囊与剑,默然离去。 第156章 孑然何处去,落脚乞儿帮 庭树参差,掩住宅院。坊曲蜿蜒,坊墙渐远。 出了履信坊,杨朝夕一手握剑、一手托着红漆木匣,心中伤感之情尚未消褪。 暖风徐徐,云影清晰,他望着陌生繁华的街衢,脑中陡然涌起、漫无边际的迷惘: 方七斗身在洛城行营、唐娟师姊俗务颇多,不好再去叨扰……春溪婶婶虽是一观之主,但麟迹观是坤道群居之所,男女大防、尚须顾及,更不宜忝颜借宿……覃清师妹虽是商贾之女,但毕竟尚未出阁,自己贸然投奔、怕是与在崔府的情形相差无几……至于弘道观,五年前公孙观主便与尉迟观主割袍断义,尉迟观主又怎好收留一个上清观出来的道士挂单…… 思来想去,偌大的洛阳城里,竟找不到一处适合的落脚之所! 杨朝夕垂下头,看了看红漆木匣:倒不是住不起馆舍,只是馆舍虽好、却少了一份和乐融融的氛围。况且,元载一旦知道了元季能被掳走的消息、铁下心要全城搜查,馆舍必然首当其冲,反而更容易暴露。 街上马车辚辚、牛车轧轧,有欢快的孩童摇着拨浪鼓,从自己身侧跑过。后面跟着丰腴却矫健的妇人,盘起硕大的发髻,一面小跑、一面呼喝着“当心”。 杨朝夕驻足观望,没来由地、想到了小猴子,继而又想到小豆子。这两个自己新近收下的徒弟,现在应该正在南市十字坊街的某处,杵着黄瘦孱弱的身躯、向往来之人乞讨着一文、两文钱的施舍。相较之下,眼前嬉闹的孩童,又是何其幸运、平安且喜乐。 自己这个做师父的,则着实有些名不符实,答应送给徒弟的信物、教给他们的武艺,竟一样都未兑现!一念及此,杨朝夕仿佛寻到方向。脚下步伐加快、身体仿佛一抹灰影,迅速向南市奔去。 南市坊墙高耸,墙内重檐叠屋,现出盛大而繁华的气度。杨朝夕目的明确,进了南市、一路打听,先寻了处木作行,买了两柄柘木剑。又转过头,找到一处布肆。 只见布肆门上的旗招、白底青边,也缀着“朝元”两个楷字。杨朝夕心中微动,想起几年前在北市偶遇娘亲那次,也是这样的一间布肆、一位姓苏的女掌柜,买下了娘亲带来的绢帛和绞丝,算是雪中送炭了。 杨朝夕跨入布肆,朗声道:“要两套衣衫,给家里小辈带的。男童大约八九岁,女子大约十三四岁。衣料、针线都要上乘,不会少你的银钱!” 布肆掌柜也是位妇人,梳着抛家髻,穿着轻罗衣。面敷淡粉、唇抹榴红,单看样貌,倒与北市那间“朝元布肆”的苏掌柜有七八分相似。 妇人极为健谈:“这位公子稍待!您要的货品都有现成,这便差人去拿。您先小坐片刻,用些果脯糕点、吃些酸梅茶汤。” 杨朝夕颔首坐下,随意打量了一番布肆格局。随口道:“不知掌柜如何称呼?与北市那间‘朝元布肆’又有何干系?” 女掌柜落落大方笑道:“奴家姓苏。公子说的那位、便是我家长姊!我苏氏朝元布肆,便是她带着我们几个姊妹、一手开办起来的。听公子所言,竟识得我家长姊! 今日碰上,也是有缘,这是我朝元布肆定制的檀香木带钩,便送给公子一枚。洛阳城中,南、北、西三市共有七处这样的布肆,公子凭此带钩,便可以少算一些银钱。” 杨朝夕拱手谢过,笑着接下:“若果真如此、日后缺了穿戴,便只向你朝元布肆来买。” 女掌柜喜上眉梢:“奴家欢迎之至!公子再吃一块‘水晶龙凤糕’、还有这个‘花折鹅糕’……” 等了约一盏茶工夫,两套衣衫便已取来,男服与女服分开、分别摆放在一方长案之上。杨朝细细看过,从上到下、由里而外,无不齐全!甚至连罗袜、巾子、袹複、束带这类小件衣物,也都备得妥妥当当。 杨朝夕让女掌柜找来两块粗缯布包好,提在手上,又放下三枚银铤,便径直离开。前脚刚出了朝元布肆,女掌柜后脚便追了出来:“公子,这是找您的三钱银子、五贯大钱,您忘记拿上了。” 杨朝夕回头淡笑:“助人者、人恒助之。北市那位崔掌柜,帮过我娘亲多次。些须散碎银钱,婶子便留着吃茶吧!” 南市区域颇大,相当于洛阳城寻常坊市的两倍。杨朝夕照着几日前的印象,又是一阵东拐西绕,才找到那处狭窄的坊曲。 穿过坊曲,看到粗陋的凉棚、破旧的乌头门、摇摆的杨树和柳树,不禁又想起那道口诀: 左杨右柳,前花后酒,铜环微锈,乌门奇丑! 杨朝夕哑然失笑:这个老丐当真有些意思!便是编的这条江湖切口,都和乞儿帮唱的“莲花落”、在腔调上有几分相似。 此时已是午后,杨朝夕错过了午斋,却没有丝毫的饥饿之感。步入“炼精化气”后,他在“辟谷”一途,又精深了许多。因此常人必不可少的吃喝睡觉,于他而言、已成了可有可无的消遣。 轻叩门环,等了半晌,依旧是老丐龙在田、一脸萎靡地过来开门,俨然时日无多的模样。但看到杨朝夕的一瞬,却如回光返照一般,浑身上下焕发出别样神采! 见杨朝夕大包小包地挎在身上,手中还捧着佩剑、木剑和一只红漆木匣,龙在田连忙关好院门、殷勤地替他接过来。红漆木匣入手微沉,见多识广的他、立时便猜出里面装着的物品,愈发眉开眼笑! 待将他引入正堂坐下,老丐龙在田才恢复了以往的淡定,一面烹茶、一面说道:“杨小友近日所查之事,可有眉目了?” 杨朝夕眉头微蹙:“只摸到一点头绪,还须继续往下查。龙前辈,小猴子、小豆子还没有回来么?这几日刚巧挣了银钱,给他们买了木剑和衣衫。这几日左右无事,恰好可以开始教他二人武艺。” “小猴子、小豆子那日拜了你做师父,高兴得一夜没睡。这几日一回来,便照我所教的趺坐、吐纳之法,开始练气养气。白日里仍旧出去乞讨,讨回的吃食和大钱一样不留、全都交了份子……”龙在田不禁喟叹道,既为他们的懂事感到欣慰,也为他们的努力感到心疼。 “龙前辈,在下过来叨扰贵帮,是因为昨夜做了一桩事情、牵扯到了朝中元相第三子元季能……” 杨朝夕略一沉吟,便将昨夜自己去颍川别业救人、恰逢元季能被掳走之事,开诚布公地与龙在田讲了一番。若乞儿帮不方便收留他,他便伺机出城;或者乞儿帮愿意仗义相助,其中的风险、也须明白告知于他。 “杨小友客气了!我乞儿帮这院子,你愿意住多久、便住多久。且我这里一来偏僻难寻、二来毫不起眼,公门之人除了张松岳,更无人知晓此处。只是饭食上差强人意些,明日开始、便叫他们学几手好菜。”龙在田豪爽笑道,并未将这些风险放在眼里。 “如此,便谢过龙前辈了!上次过来拜访,记得前辈提过建‘积善堂’的事情。正好昨夜救人、得了些赏赐,便先拿出四十两银子来,好叫前辈雇了木匠瓦匠,将院中残破之处、稍稍修缮加固一番。” 杨朝夕说着,便将红木匣子打开,取出二十枚二两的银铤、放在桌案上。他从上午接到银子那一刻,便想到了“积善堂”之事。此刻这般仗义疏财,却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要投桃报李。 “我知要建一座‘积善堂’,还需更多银子。奈何时日尚短,所得有限。以后我会继续想些办法,早日帮龙前辈了此心愿。” 龙在田进门之时、隐约猜到一些他带银子上门的想法。但当一枚枚货真价实的银铤、真正摆在自己面前时,还是抑制不住激动地站了起来,面向杨朝夕,躬身便拜。 杨朝夕连忙拦住他道:“龙前辈!您对小猴子、小豆子恩同再造,我对您唯有敬重。‘积善堂’是莫大的善心善举!既然承诺过愿效犬马,便该拿出真心实意、不叫前辈寒心。” 龙在田行过谢礼,忙又给他添了茶汤。问了些那明眸女子掳走元季能的细节,才斟酌着说道: “我龙在田在洛阳二十年,乞儿帮帮众千余人遍布洛城内外,江湖市井间的新鲜事情、鲜有我不知道的。但小友所说这女子,我却不曾收到消息,应当是近来才入的洛阳,且行事谨慎、颇有章法。此事,我必交代帮众细查。” 杨朝夕笑道:“既然肯与我联手,或许正如她所说,是友非敌。龙前辈也不必麻烦帮中兄弟,不如叫那元载多找几日。哈哈!” 龙在田亦笑道:“此言有理!老丐有个想法,既然崔府都能聘杨小友为幕僚,那我乞儿帮自然也要招揽一番。不知我帮客卿长老一职,小友是否考虑领受?” “这……是要我加入乞儿帮么?”杨朝夕一时无语,不知这老丐为何突然心血来潮、要招他入伙。 “自然!我乞儿帮是穷了些,不能给小友月俸。但乞儿帮千余名帮众,便是流动的耳目和口舌,想要打探隐秘、搜寻人物、散布消息,却是如臂使指,非常方便。” 龙在田笑眯眯道。相信乞儿帮这独一份的便利,对急于探查某些真相的杨朝夕,必然会有莫大的吸引力。 果然,杨朝夕听他说完,很快点了点头:“龙前辈好意,在下恭敬不如从命。自今日起,便该叫您龙帮主了。哈哈!” 龙在田老怀大慰:“哈哈哈!小友入我乞儿帮,日后我帮、声威更壮。此是大喜事一桩,待会儿晚饭,须得有酒!我好正告帮众,再将小友重新引见一番!”龙在田大笑数声、快然道,“小友既是客卿,便不须拘礼,帮众面前叫一句帮主,是帮老乞儿立威。若论私交,你我还以道友相称。” 杨朝夕抱拳行礼,心服口服:这乞儿帮的院落,总共来过两次。第一次阴错阳差、收了两个弟子,第二次直接被收编入帮、当了客卿长老。似乎自始至终,自己都被老丐牵着鼻子走。但回想过程,却都光明磊落,没有一丝“上了贼船”的感觉。 春渐浓,日渐长。暮鼓催响数声,外出行乞的乞儿帮众,才陆续回到院落。 似乎是数年不变的习惯,众乞丐进门第一件事,都是自觉走到正堂外的一只陶罐前,将今日的份子钱投进里面。“当啷”之声不绝于耳,谁多谁少、一听便已了然。也有仿佛石子跌落的声音,众人便会表情一亮,各自揣测着:方才是几钱银子落了进去? 第二件事,便是几个庖丁挤在厨下,将众人带回的各色吃食略作挑拣、便倒入一口大釜。再稍微添些粟米、稻米、黍子、菽豆之类,文火慢熬,小半个时辰后,便烩成一锅杂合粥。 小猴子、小豆子今日恰好结伴而回,一进院门,便看到了那道、他们盼了好几天的身影。 “师父!你终于来啦!”小猴子飞奔而上,高扬着小手臂扑进杨朝夕怀中。 小豆子则一脚深、一脚浅地走来,摇摇晃晃的身躯,仿佛时刻都要跌倒一般。她目光灼热、走到近前,却不好像小弟那般扑上去。只得盈盈福礼,声音难掩激动:“师父安好!” 唯有朴实最感人,杨朝夕心头瞬间涌起温暖。他忙将两只粗缯布包袱拿来,塞到两个弟子手中,笑容在脸上漾开:“师父欠你们的见面礼,今日总算补上了。夜间入睡前,可以试试宽窄,特别是靴子和绣履、若不合适,师父再拿去更换。” 小猴子抱着包袱、笑成花的模样:师父赐的东西,必然是极好的! 小豆子却懂事许多,悄悄拽开包袱一角、伸手进去搓了搓,脸上瞬间交织起惊喜与惶恐。半晌支吾道:“师……父,这、这要花不少银钱吧……太贵重了,弟子不敢收……” “哪有姑娘家不喜欢绫罗绸缎?你师父赐给的、便收好了,以后修道习武,务须勤勉,才对得起你师父的这份心意。”龙在田见小豆子要将包袱退还、杨朝夕微显错愕,忙上来圆场。 杨朝夕这位比徒弟大不了多少的师父,此时才反应过来,调侃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小豆子换上新裙衫,便是咱们乞儿帮的大小姐啦!” 小豆子蜡黄的脸上、这才现出红晕,忙拽过来小猴子,两人一起向师父行了个谢礼。 杨朝夕又拿出那两柄柘木剑,看向两人:“为师是道士出身,既修内丹之术、也习武技兵器。然这兵器中,唯有学的几手剑法尚可,所以为师决定,先传你们剑法。” 说着,便将两柄木剑双手擎起、递到两人手里, “这木剑最适合修习时用,不会伤人伤己,你们且收好。明日开始,咱们学剑。” 小猴子、小豆子也学着杨朝夕的习惯,躬身抱拳、齐声应道:“是!” 第157章 初为人师 当东天第一缕霞光射入尘世,趺坐了整夜的杨朝夕,双目陡然微启,淡淡白芒从眼缝中射出。 口鼻间顿如长鲸吸水、将东来紫气吸纳入体,与状若水流般的先天、后天二气一道,循着小周天的轨迹,在三处丹田里奔流穿梭。宛如实质的冲击之感,在周天诸穴上不住捶打,令凡胎更加凝实有力。 杨朝夕导引着一道意念、如顺流而下的渡船,随着奔流的二气在周身游走。腑脏、筋骨、咽喉、脑髓……所历诸物都清晰无比,唯有眉心天心穴杳如黑洞,不时有丝丝缕缕的先天之气散逸而出,汇入黑白交缠的、奔流的二气中。 《道门内丹说》中,关于如何采出先天精元、以便播下道种,描述得有些模糊,只说修为一到、便会不言自明。如今既然有困惑,想来还是修为不足所致。 至于交缠的先天、后天二气如何拆分,经中倒是所述详尽: 炼精化气,练至初成,当行“服真五牙法”:每日晨昏,择幽静处,平坐握固,闭目凝神。待气定神闲,则叩齿三通,面向五方,以密咒祝之—— 向东则祝“东方青牙,服食青牙,饮以朝华”;向西则祝“西方明石,服食明石,饮以灵液”。每祝完毕,舌撩至上唇齿间,掠脣漱口,津满则咽下、如此三次; 向南则祝“南方朱丹,服食朱丹,饮以丹池”;向北则祝“北方玄滋,服食玄滋,饮以玉饴”。每祝完毕,舌撩至下唇齿间,掠脣漱口,津满则咽下、如此三次; 向中央则祝“中央戊己,昂昂太山,服食精气,饮以醴泉”。此祝完毕,舌撩至上颚,鼓脣漱口,玉水自舌根而生,满则咽下、如此三次。 待“服真五牙法”完毕,即可行采气之法,于“东、西、南、北、中”五方,采取“青、赤、黄、白、黑”五气,逐一服下。尔后开“目、舌、口、鼻、耳”七窍,以通五脏,将所服五气归入三丹田。 “青赤黄白黑”五气归入上、中、下三处丹田后,便可隔开先天、后天二气。然后再将二气拆分开来。 接下来便是将先天之气与道种相合,熔炼成丹母;再以凡胎为炉、后天之气为炉火,将丹母凝练成丹。 杨朝夕“内视”许久,意念才从存思之境脱出。体内二气、流速渐缓,渐渐分作三股,蛰伏回上、中、下三处丹田。接着他徐徐呼出一口浊气,散去行功,下了木榻。 环视不大的一间客房,屏、榻、几、案,棱角磨圆、黑漆剥落,皆透着陈旧的气息。 榻上被褥、皆是以碎布拼缀缝制而成,破损之处打着补子。床帷千疮百孔,处处走风漏气,若用来遮挡蚊虫的话,实在是聊胜于无。 启门而出,天已大亮,霞光斜斜射入院中、照亮菜畦,院落中静谧得出奇。 杨朝夕微觉奇怪,却见正堂大门紧闭,老丐龙在田的呼噜声透窗而出,如闷雷滚滚。单听那鼾声连贯、气息悠长,便知这老丐道功已然不浅,至少比自己要深厚许多。可见他虽脱出宗门,但对道门修行之法、却一日也不曾落下。无怪乎那武侯张松岳,始终对他敬重有加、推崇备至。 修道习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才是常态。似乞儿帮这般、睡到日上三竿而不起的帮众,却是绝无仅有。杨朝夕踱步进了后院,才听见一片鼾声此起彼伏、高低相和,宛如池塘蛙鸣。 他信步来到一处屋舍前,轻叩房门,回答他的、已然只有鼾声。 推门而入,才看到空旷的屋舍中,横铺了两排厚厚的草垫。十几个乞儿打着通铺,蜷缩着身体、和衣而卧。身上盖着形状不等的、黑乎乎的毛毡和粗缯被。 此时他才恍然:昨夜龙在田安排自己住下的、大概是乞儿帮里最好的一间。 杨朝夕叹了口气,走到相拥而睡的姊弟俩前、俯身推了推,两人才悠悠转醒,看见师父俊朗的面容,既感到惊喜、又觉得迷茫。 小猴子迷迷糊糊道:“师父……时辰还早……您不多睡一会儿吗?” 杨朝夕笑着在他头上拍了一记:“起来!该练功了。” 少顷,小猴子、小豆子已经规规矩矩站在菜畦边一方不大的空地上,身上依旧穿着破旧衣衫。 杨朝夕踱了两圈、忽道:“为何不将新衣衫换上?” 小豆子抢先答道:“师父送的衣衫太好,我们……我们准备留到节庆再穿!另外,龙帮主说,穿得光鲜周整、出去乞讨,谁还肯施舍给我们呢?” 杨朝夕一手抱胸、一手托住下巴,自语道:这个老丐!苦日子过惯了、有福也不敢享。不过说得也有理,乞丐要出去乞讨,自然要破衣烂衫、形同枯槁,才好博取同情。 于是他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又问道:“为何乞儿帮帮众、每日早睡晚起?这都快辰时了,还只有咱们三个、站在院中说话。” 小猴子揉了揉惺忪睡眼:“南市要到午时才肯开市,我们乞儿帮若去早了、也讨不下什么,却要饿一上午。义父说,要想少吃饭,便须多睡觉、少动弹,所以大伙能捱一顿是一顿,索性都去睡觉。” 杨朝夕听完,目瞪口呆:原以为乞儿帮有什么特殊帮规,要大伙每天一起睡懒觉、一起乞讨、一起交份子钱、一起吃杂合粥……原来真实缘由,却如此简单粗暴! 思虑半晌,杨朝夕才道:“为师想了想,既然收了你们两个徒弟,便该定个门规。这门规第一条,只有八个字:早起早睡,好好吃饭!”说罢,杨朝夕扬眉一笑、将手一挥,“走!师父带你们吃早斋。” 小猴子一听要去吃东西,双眼瞪得滚圆,忙拉起有些不好意思的小豆子,紧跟在杨朝夕身后:“阿姊!阿姊!走快一些!师父要带咱们吃早斋,我都馋出口水啦!” 三人出了乞儿帮的院子,顺着坊曲、四处找寻。不多时便找到一处开门的食肆,三三两两的食客、坐在草棚下的条凳和低案前,各自埋头吃着。 掌柜见杨朝夕褐衣整洁、发冠高企,便要上来招呼。转眼又看见小猴子和小豆子尾随而至,不禁眉头紧皱:“咄!两个小乞儿、离远一些!莫惊了我家食客。不然,小心吃俺擀面棍!” 杨朝夕连忙拦住:“掌柜,我们一起来的,不会少你银钱。快去准备吃食吧!” 掌柜这才转怒为喜:“这位公子,恕小民眼拙。这就准备……您三位吃些什么?俺这有新煮的馎饦、胡麻粥,还有胡饼、蒸饼……” “馎饦、胡麻粥各三碗,胡饼、蒸饼各六只,葱蒜拿些过来。”杨朝夕简单交代过,便与两个弟子坐下来,继续聊些他们乞讨中的见闻。 自从前日去过通远渠后,算上今日、已是两日不曾过去。不知渠道疏浚现场,如今是怎样一番场景: 是否又有溺亡之人?如熊百杀之类、动机不纯的游侠,是否还蛰伏在那里?附近闻风而来、想要碰运气的小民,是否授检到公门之人要找的宝物? 再抬头看着不顾烫嘴、大口咀嚼的姊弟俩,心中一道灵光乍现: 自己既然已是乞儿帮客卿,不妨扮作乞丐、再去那边探查一番。如此,既能继续查清个中隐秘、又不容易暴露。毕竟,常人见到乞丐的第一反应,多是躲开或是驱赶;碰到有善心的、最多施些粥饭,绝不会猜到乞儿竟然会是“细作”。 姊弟俩风卷残云、食量惊人!很快将馎饦、胡麻粥、胡饼、蒸饼尽数吃光,尚且意犹未尽。杨朝夕只吃下一碗胡麻粥,担心两个弟子撑坏胃囊,忙叫停两人。又要了十来个胡饼、蒸饼,用袍袖兜住,带回乞儿帮的院子。 这时院中乞丐们才陆续醒来,懒洋洋地出了屋子,盘坐在屋檐下,捉着虱子、晒着太阳。老丐龙在田坐在正堂,正与乞儿帮的十多名掌钵说着事情,见杨朝夕回来,忙起身招呼。 正堂内十多名掌钵,高矮胖瘦、或坐或站,皆顺着龙在田的目光望去。 只见一个俊朗无俦的少年人大步而入,向众人抱拳:“在下杨朝夕,邙山武者。各位掌钵大哥安好!” 众掌钵纷纷颔首,或沉稳、或桀骜的脸上,都向他释放出善意。方才乞儿帮众人议事,龙在田已向他们介绍过这位年纪不大的客卿。但真正见到,众掌钵心中还是不由惊诧: 这分明还是个少年嘛!却不知帮主何以如此倚重?不过龙在田在乞儿帮中,一身武艺难逢敌手,行事向来高深莫测。数年积累的威望,使得众人心中虽有困惑、却无人胆敢出言质疑。 杨朝夕与众掌钵打过照面,便向帮主龙在田抱拳行礼、退身出来。自己毕竟初来乍到,虽探不清这些掌钵的真实想法,但凡事低调、总归无错。 出了正堂,杨朝夕召来两个弟子:“小猴子、小豆子,今日不必行乞了。为师要开始传授你二人第一套剑法,叫做‘公孙剑法’。但你二人毫无习武根基,须从最基本的步法、身法、手法练起。过程会很辛苦,你二人能做到么?” “师父所言,无所不遵!师父所授,必当竭力!”姊弟二人齐齐答道。显然是龙在田这老丐,早几日便将师徒之礼、教给了姊弟二人。 杨朝夕颔首:“很好。今日先学步法,基本步法有五种,分别是:弓步、马步、仆步、虚步、歇步。我给你二人演示一遍,你们看仔细了……” 说话间,杨朝夕仿佛渊渟岳峙,将弓步、马步、仆步、虚步、歇步的动作,稳稳做了一遍。每个步法扎下、身体便如铁塔般纹丝不动;待到动时、又矫若猿猱,丝毫不见僵硬之感。 杨朝夕做完,小猴子与小豆子依样而做。然而坚持不倒十息,姊弟俩便陆续跌倒,看得一旁的乞丐们哈哈大笑。五种步法虽然不难,但小豆子右腿残疾,能坚持做完、已是拼尽了全力。 杨朝夕表情淡然,两人这番表现、自然在意料之中。他沉声道:“你二人从未习武,身体又弱,想要学有所成、自然会吃些苦头。咱们门规第一条‘早起早睡、好好吃饭’,绝非玩笑之语。 自今日起,每日清晨、午后、睡前,只练习这五种步法,每种都要坚持做够半炷香。此外,一日三餐,务必吃饱,所需银钱,师父会给你们备好。” 小猴子、小豆子站直身体,双双抱拳、声音难掩激动:“谢谢师父!” 小豆子眼眶微红,从爹爹去世后,她姊弟二人已经许久不曾感到这种温暖。 杨朝夕面色如常,看着两人道:“师父不要你们感谢。世道不平,江湖险恶,你们要快些将武艺学起来。若再遇兵祸,能保自己一命、甚至保下更多的性命,才是师父最想看到了。” 说着,又将目光投向小豆子,“你是女子,腿有旧疾,但为师的要求、依旧不变,望你咬牙挺住。迈过第一步,后面还有更辛苦的要学。” 小豆子双眸含泪、重重点了点头,便又与小猴子一起,锲而不舍地练习起来。直到一个多时辰后,两人才仿佛虚脱一般、瘫倒在地,身体交叠在一起,脸上涌起充实而满足的笑容。 此后几日,杨朝夕每日晨起,必叫醒姊弟二人,督促他们习练步法。随后,又陆续将身法、手法,以及《道门内丹说》中的坐圆守静、行功练气之法,一一作了传授。只待二人根基扎稳,便可将剑法倾囊相授,至于领会的快慢、便要看各人的悟性了。 教授徒弟,本就是件循序渐进的事情,如今有了好的开端,杨朝夕心中也安定了许多。唯有罗柔遇害的蹊跷、以及背后势力如何算计,始终如一道谜题,横在心里,令他心意难平。 如今探查的三个方向: 第一是潜入河道疏浚中、伺机而动,此事已经做了个开头。 第二是入祆教探听消息,此事恰与崔曒的布局不谋而合,待这两日无事后,便可与不经和尚一同前往。 至于第三,想要追索那虎妖的本体,反而是最困难的一件事。一则那虎妖化身已被钟九道收走,再无线索可以去找;二则自己虽是道修、但功力尚浅,即便侥幸碰到虎妖,恐怕也会被反杀,更不用说捉其伏法了。 杨朝夕趺坐在榻,心中一筹莫展。弦月的银光照彻客房,洒在地上,如霜似雪。 这样的夜月、与之前熊耳山的夜月,渐渐重合。杨朝夕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一道人影: 冰肌玉骨、雪肤花貌、美目流波、摄人心魄,身段浮凸有致,容颜清丽绝尘…… 柳晓暮,咱们似乎好久未见了。 第158章 再探通远渠 客房窗外,清辉雪白。 青云萦绕间,变幻出各种形状,像塔、如山、似鸟、若兽……最后化成一尾灵狐,向红尘投下迷恋的目光。 杨朝夕思绪飞转:那虎妖自然是只极厉害的妖修,若自己身为道修、难以寻找,不妨借妖修柳晓暮之能去寻!况且她是友非敌,道行又深,兼通妖修、道修术法。若能请来,必是一大臂助! 念头甫落,杨朝夕翻身而起、找来随身包袱,取出那只陶埙来。待埙口贴向唇边、他轻吐气息,霎时间、十里长亭外,送别之人依依难舍的愁绪,随着呜咽的埙声,流泻而出。曲调哀婉、一咏三叹,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一曲终了,便是杨朝夕自己,也沉浸在《折杨柳》那难舍难分的哀伤之中。 然而等了半晌,却哪里有柳晓暮的身影?杨朝夕有些不甘,又将《塞上曲》《梅花落》《风入松》等古曲、一一吹遍,依旧没有回应。 此后几日,杨朝夕藏埙于怀、不离左右。但有闲暇,便取出来吹奏一番,惹得乞儿帮众人纷纷侧目。他面色微窘,只好尽量寻了僻静的处所,重新再吹,然而终究没有等到、柳晓暮的出现。 此计不行,暂且搁下。这日晨起,杨朝夕指导过两名徒弟,便找来一个身量相仿的乞丐,扔给他一套整洁完好的衣袍,自己则换上他的破衣烂衫。 左思右想,又觉不像,便将幞头、头巾扯下,把头发拨乱;接着从菜畦中挖了些泥土,抹在头上脸上,才堂而皇之出了门。 这身行头,果然有奇效!杨朝夕出了南市,一路向北而走。街衢间的行人,无论长幼,但凡见到他的、无不远远绕开。 自得其乐的孩童、无所事事的不良卫、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偶尔会上来捉弄他一番。他便配合着倒地打滚、大呼小叫。直到捉弄之人觉得无趣,悻悻而走,他才重新爬起,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赶到通远渠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蓬头垢面的杨朝夕,一面“漫无目的”地走着,一名小心翼翼观察着附近情况。杂乱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部分视线、也遮住了脸。以至于孟渠长带着不良卫、与他擦身而过时,竟也没认出他来。 渠道两岸忙碌的民夫、巡视的不良卫,自然注意到了这个“不务正业”的乞丐。但洛阳城里乞丐众多,偶尔碰到一个两个、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所以便没人来理会他。 杨朝夕走走停停,不时发出几声含混的怪笑,装成一副憨傻模样。一双眼珠则飞快扫视着沿渠的景象: 贼眉鼠眼的浪荡子扮作民夫,在岸边的泥沙、石块间翻翻捡捡;手按佩刀的不良卫在岸上呼喝,催促着偷懒的民夫;渠中的采砂船微微晃动,一筐一筐的泥沙、石块等物被打捞上来…… 杨朝夕很快看到了熊百杀,九尺长的身形扔进人堆里,很难不引人注目。此外,还有几个显然是练家子的人、也扮作民夫,混在真正的民夫当中…… 看来此间别有用心之人、已经开始多了起来,事情也越来越显得反常。只是不知,公门是睁只眼闭只眼、还是在推波助澜?或者说河道疏浚之事、本来就是一场刻意的布局? 正在疏浚的渠段,并不太长,估摸着只有两三里。不到两炷香工夫,装疯卖傻的杨朝夕,便已将这段渠道看完。 看似风平浪静的劳作之下,积蓄的暗涌、已经越来越多。似乎只待某一刻、便会爆发出来,化作巨浪,将所有的阴谋、算计、黑白、善恶,统统淹没。 这日看过,次日再去。乞丐的行头便不方便再用。试问哪一个乞丐,不正正经经去讨饭、没事便往这渠道边上跑? 杨朝夕又换上第一次做活的衣袍,化身贺九郎,跑去通远渠去挣每日二百五十文的大钱。因为上次来过,劳契不必再签,他便高兴地领了竹筐和木鍤,下船做活。 由于要下水,杨朝夕照旧脱下大部分衣袍、叠放在舱中,然后凑到身长九尺的熊百杀身前,笑道:“熊大,俺又来和你搭伙来啦!” 熊百杀正在忙碌,陡然看到他、吓得脸上一阵抽搐。望着这个乍看上去人畜无害的“贺九郎”,不由想起归义坊池沼边的那间食肆里,那道迅猛、果决且狠辣的身影,手中的竹筐和木鍤险些脱手。半晌挤出一个笑容:“贺、贺兄弟,家里可好?” “好着呢!熊大哥,这两日跟俺爹去打猎,放跑了两只兔子。俺爹嫌俺不中用,又一脚把俺踹下山来了……”杨朝夕笑容朴实、全无心机,开口便将这两日没来的原因说了出来。 熊百杀渐渐淡定下来,搔头笑道:“贺兄弟,这几日你不在,官爷又安排了搭伙的。只是做活不中用,比你慢一半。”话音未落,一颗脑袋便从泥水里钻了上来。 杨朝夕转头瞧去,血液瞬间凝固、失声喊道:“黄……黄鳝,这、这泥水里竟还有黄鳝!” 话一说完,杨朝夕松了口气。自己方才差一点、就把这出水之人,连名带姓地叫出来。 水中那人爬上船舱,满面泥色、须髯稠密,不露痕迹道:“黄鳝有何奇怪?小兄弟少见多怪了吧!”说完,转头看向熊百杀,“熊大,这位兄弟是?” 熊百杀热情介绍道:“尚兄弟,这便是前几日与我搭伙的贺兄弟。力气大、水性好,闷在水里死不了!哈哈!” 那尚姓之人笑着抱拳道:“原来是贺兄弟!早便听熊大说,你能在水下憋足一百息。我叫尚青倌、也住邙山…………” 杨朝夕也只得抱拳道:“俺叫贺九郎,在俺贺家排行老九。” 然而心中却涌出诸多疑惑:尚青倌,不就是“上清观”吗?难道观主、师兄他们,早料到我会顺藤摸瓜,来河道疏浚之地探查?所以派了眼前这黄硕师兄过来,潜伏在民夫里? 化名“尚青倌”的玉灵子黄硕,打过招呼、便将热情收起,转而向熊百杀道:“熊大,既然贺兄弟来了,咱们还是抓紧做活吧!省得叫不良卫看到、又来讹咱们的血汗钱。” 熊百杀忙应了一声,向杨朝夕挥手道:“贺、贺兄弟,我们先下水了。你一路赶来、难免腰困脚乏,不必太过卖力。” 杨朝夕一笑,从船上民夫手里接过绳索、捆缚在竹筐上,另一手则握紧木鍤。随即一个后仰,便干脆利落地落入水中。 响亮的一声“噗通”,惊醒了还立在船头发呆的熊百杀。紧接着,渠岸上又响起不良卫们熟悉的喝骂声。熊百杀皱着眉嘟囔了一句:狗叫声真特么吵!改日老子不做活了、一刀剁了这群狗辈…… 这日忙完,又是黄昏。杨朝夕等“民夫”们吃过热粥,便去帐下领了脚费。 说好的二百五十大钱,发到手上时便只剩二百大钱,杨朝夕尚未开口询问,那孟渠长便将双眉一挑、指了指旁边几柄用坏了的木鍤:“你今日使力太猛、将木鍤弄坏了,少你的五十大钱、正好充抵。” 杨朝夕哑口无言、一脸憋屈地转身,心中对公门小吏这些巧取豪夺的本事,重又刷新了一把认知。然而走出那帷帐不过二十步,两柄黝黑的刀鞘、交叉拦在他身前。 一个不良卫道:“小子,你今日做活,百般偷懒!我在岸上看得清清楚楚……” 另一个不良卫也道:“我也看得清清楚楚!” 第一个不良卫接着道:“若不想我二人向孟渠长告发你,识相的、便破财消灾吧!”说着,将布满刀茧的手、杵在了杨朝夕面前。 另一个不良卫跟着说道:“识相的、破财消灾!”然后,也将手杵了过去。 杨朝夕一脸苦笑地看着二人:“两位官爷,小民只有二百大钱、还要拿去买米……能少一些么?” 第一个不良卫眼珠一转,劈手从他手上夺过一百大钱,转身便走。 另一个不良卫便要去夺剩下的一百大钱,却不料被第一个不良卫拽住后腰、拖着退走:“凡事莫做绝、忘了董武侯的交代了么?还有,以后不准学我说话,不然老子劈了你当柴烧……” 杨朝夕望着手中单薄的一百大钱,无奈地摇摇头。正要返回南市,却听见那道熟悉无比的声音道:“贺兄弟!等我一下,哥哥有话说。”转过头看去,却是黄硕。 两人捞了一整天泥沙,俱是灰头泥胎,只有眨巴的双眼和齐整的白牙,才透出些许生动来。 杨朝夕接着装傻充愣道:“尚大哥,是在叫俺?俺累死累活一整日,现下只剩这一百文了……” 黄硕走到近前,拍了拍他肩膀:“一百文,不算少啦!官爷们也有家小要养活,看开些。”黄硕说话间、双目左顾右盼,见民夫和不良卫都离远了,才压低声音道,“杨师弟,此处不宜说话,咱们找处食肆、边吃边聊。” 杨朝夕点了点头:“这附近便有食肆。我带你去,黄师兄。” 第159章 食肆说剑,酒肆消闲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归义坊,通远渠外延伸的池沼旁,一间简陋的房舍前,扎着茅草棚。棚下柴火舔着铁镬,镬中骨汤翻滚、浓香四溢。叫做凤娘的女掌柜,正围着铁镬、欢快地忙碌着。 自从前几日,那些浪荡子被一个俊朗小恩公暴打后,小小食肆这几日风平浪静、买卖更好过往日。不但赖虫儿那些浪荡子再没来过,便是常来吃霸王餐的不良卫们,竟也规规矩矩、吃完付钱。 凤娘第一次觉得,原来拳头够大、竟还有这般神威!看来过些时日回乡,便叫夫君常三牛给孩子寻个拳师、好好学一身武艺,以后做什么、都不会受人欺负。 正这般想着,凤娘看到两道泥人向食肆走来,只有手和脸刚在池边洗过。凤娘心头巨颤,手中木勺“啪叽”一声、落入铁镬中。溅起的汤汁落在手背和脖颈间,竟也不觉得滚烫。 两道泥人说着话,慢慢走近食肆,其中一人丰神俊朗,赫然便是那日出手救她、又将赖虫儿等人打伤报官的小恩公!凤娘想要开口相认,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忍住。 两人在棚下的桌案前坐定,那个俊朗少年侧头道:“掌柜,先来两碗汤饼,羊肉多放些、不会少你银钱。” 凤娘应了一声,忙叫屋内的常三牛赶紧准备。不多时,两大碗热腾腾的汤饼便端了上来,碗中羊肉比上回多了两倍不止。 黄硕边吃边道:“杨师弟,你的事情,师兄弟们都听说了。只是脱出道观、却实在有些突然……不过师兄弟一场,若在洛阳遇到什么麻烦、需要师兄出手的,一定不要客气。” 杨朝夕沉吟半晌道:“现下倒还过得去。黄师兄叫我,不是来说这些的吧?” 黄硕眉头拧了拧、又舒展开来:“观主派我过来之前,专程交代过,让碰到你时转告一句:罗柔之事,背后主导势力颇为强大,你要量力而为。若是察觉不对、还是保全自身要紧!万不可意气用事!” 杨朝夕抱拳颔首:“观主他老人家,自来算无遗策,弟子谨遵嘱托。只是观主派你来这种地方,有什么深意?需要我从旁协助吗?” 黄硕脸上现出犹疑之色:“我只身过来,其实也如你一般、先探探情况,为后面的事打个头阵。观主有他的谋算和安排,如今正和卓松焘师兄暗暗准备。我虽知道一些,却不能告诉你。这样,你才不会卷入太深。” 杨朝夕想到昨日所见景象,便道:“通远渠这边,近来江湖游侠似是多了起来,都扮作民夫潜伏其中。若黄师兄知道些内情,不妨给师弟解解惑。” 黄硕面色微舒:“这事倒不是什么机密,与你说说无妨。今年春日以来,四方江湖游侠,皆从各自渠道得知了一条秘闻:‘如水剑’今年会在洛阳出世。此剑为嵇康、向秀所锻,非金非石,锋锐无匹!曾斩断晋朝气数,代嵇康亡魂,诛灭了司马氏。 这如水剑不但是盖世神兵,更是昌兴之剑!武者若得此剑,可证得无上剑道,便是裴旻再生、亦非一合之敌!雄主若得此剑,便能气运加身,甚至身登大宝、成就千秋不世之功!” 杨朝夕神色复杂。关于“如水剑”的种种风闻,他从小到大、已不知听过多少。他手上如今便有离山前、公孙真人亲笔所书四言“吉谶”,脑中也清晰记着那首《如水剑歌》。 然而,就是这样一些虚无缥缈的江湖风闻,却不知从何时起、竟已发酵成神乎其神的江湖传说!而那似有似无的“如水剑”,已开始被朝廷、江湖、道门等多方势力所觊觎…… 想到此,杨朝夕脑中顿时生出一丝荒诞之感:“如此说来,公门之人费了这么大周折,征调民夫、疏浚河道,便只是为寻那‘如水剑’?而江湖游侠、闻风而来,也是要来抢夺这柄绝世神兵?” 黄硕颔首道:“便是为此!朝廷有朝廷的打算,江湖有江湖的想法。听说就连雁门郡王、魏博镇节度使田承嗣,都遣人过来窥伺此剑、似有不臣之心。 不过,传闻此剑封藏在一方古碑之中。十八年前,古碑为贼首安禄山所得,却未参透玄机,后来便将石碑丢弃。众人现下所寻的,其实是这方古碑。” 杨朝夕慨叹道:“剑本无善恶,奈何人性贪婪、借之生事。好在我只是来探查案子隐秘、不是与他们争抢神兵。” 黄硕也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若你暗中所查之事,与这‘如水剑’、以及寻剑众人有了关联,届时想要抽身、怕也来不及了。” 杨朝夕心底一突,猛然觉得黄硕这无心之言,打通了他连日来的种种猜测。许多刻意的、奇怪的、不合常理的人和事,渐渐连缀起来,结成一张像极了阴谋的大网。 若果真如此,罗柔之死,便是确凿的阴谋了。 夕阳渐沉,暮光浸染,染透了食肆边的池水,翻涌起腥红的血色。 杨朝夕、黄硕两人吃完汤饼、聊过见闻,心中疑惑,其实并未完全解开。 譬如那些江湖游侠,突然得了消息、蜂拥而至,显然是有势力在推波助澜。至于是谁散播的消息、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尚不得而知,有待日后接着探查。 杨朝夕掏出怀里的一百大钱,正要分出来一些时,叫做凤娘的掌柜、却突然按住了他的动作:“恩公不必如此!那日您仗义出手、我与夫君已是感激不尽,如何能再收你银钱?快收起来吧!” 杨朝夕一脸诧异:“你都知道了?” 凤娘点点头:“恩公把奴家……弄晕之前,奴家看到恩公相貌、便记住了。当日未及感谢,今日便与夫君拜谢恩公!” 凤娘说完,便拽来一旁木讷少言的常三牛,恭恭敬敬地向杨朝夕行礼。 黄硕笑道:“杨少侠急公好义,锄强扶弱,所作所为、未曾辜负当年之志!” 杨朝夕扶起二人,道了声“多谢”,收起来之不易的一百大钱。又向黄硕问了住处、抱拳拜别,这才便一人一影,向着南市返回。 此后几日,杨朝夕每日晨起教授完小猴子、小豆子,便换上满是泥痕的衣袍,径直去通远渠做活,暗中探查越聚越多的江湖游侠。期间,又有一名民夫不幸溺亡,孟渠长等公门之人便故技重施、大事化小,又多给了些银钱,很快便将事情抹平。 而杨朝夕、黄硕、熊百杀三人,虽各行其是,但表面上却始终和乐融融。三人所在的采砂船,做活效率更是数一数二,过几日便会被孟渠长拎出来褒奖一番。 疏浚的渠段,也渐渐从归义坊、东移到了景行坊。待横穿过安喜门大街后,便会陆续向时邕坊、毓财坊、积德坊三坊挺进。 这日恰逢一旬中的休沐日,无论是都水监河渠署的小吏、还是武侯铺的不良卫,都需要将捞来的银钱拿去酒肆、茶肆挥霍一番。一来增进同僚之谊,二来放松一下疲惫的身躯。 而通远渠中辛勤清淤的民夫们,也难得歇息一日。便各自散去,忙一忙自家的事情。 杨朝夕接连几夜,吹埙为号,想将柳晓暮请来、问一问虎妖之事,却一直没有回应。这日难得无事,不须再去通远渠装疯卖傻,便又取出怀中陶埙,吹了一遍古曲,直吹得心绪沉沉、意兴阑珊。明明滴酒未沾,却有了几分醉意。 此时情丝难解、愁绪难遣,杨朝夕竟有些怀念鹤殇酒的滋味:入口微辛,入喉略苦,唯有回甘绵柔持久,有种“苦尽甘来”的韵味。 于是换了身浆洗干净的衣袍,扎好幞头、提了佩剑、揣了银钱,扮成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大步出了南市,径直进了修善坊。 时间不过巳时三刻,鹤殇酒肆中,已有七八桌酒客共饮互酌、谈笑风声。酒肆伙计笑脸迎人、穿梭其间,颇有几分热闹之感。 杨朝夕心绪欠佳、只为买醉。于是寻到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独个坐下,向伙计招手道:“炙羊肉一盘,鹤殇酒先筛来两斗。” 酒肆伙计应下,狐疑的地看了半晌,见只有他一人、便斗胆说道:“公子几位宾客?若是客多,一盘炙羊肉恐怕不够;若是客少,两斗鹤殇便有些多了。” 杨朝夕眉头微皱,抬起头来:“只一人,快去端来!”说完,将两枚银铤拍在桌案上。 酒肆伙计眉开眼笑:“公子误会、误会!这便去叫厨下炙肉盛酒。” 少顷,酒肆伙计便引着一名胡姬、端来炙羊肉和鹤殇酒,一一摆好,殷勤笑道:“我家掌柜见公子海量,特赠胡姬一人,为公子筛酒夹菜。” 杨朝夕看了眼五官深邃、颇有姿容的胡姬,点头道:“筛酒。” 胡姬妩媚地应了一声,便从胸口抽出葛巾,蒙在一只酒碗上。随即取来酒舀,将酒面上的浮沫撇开,才盛出酒浆、漉入碗中。然后托走葛巾、放在旁边,双手捧起筛好的鹤殇酒、熟练地奉到杨朝夕面前,似是要喂他喝下。 杨朝夕脖颈后仰,躲开了她捧来的酒碗。接着顺手接下,就着嚼烂的炙羊肉、一口喝下…… 第160章 无由买一醉,胡姬频举觞 肉下胃囊,酒入愁肠。一抹畅快,在胸中展开。 那胡姬见杨朝夕喝酒豪爽,淡棕色的眸子渐渐亮起。双手利落地将一碗碗酒浆筛出,奉到杨朝夕身前。不到半炷香,炙羊肉早已吃完,一斗鹤殇酒也已经见底。 胡姬汉话颇好,开口间更显风情:“公子,好酒量!我们大食国女子,最倾慕酒量好的男儿汉!奴家阿爷说,酒量好的汉子才能做大事。待会儿公子喝得尽兴,便去奴家房中歇息吧……” 胡姬说着恭维的话,身体渐渐前倾。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鼓胀的胸脯蹭到杨朝夕的肩膀,一股异样触感,如电流般传遍他全身。 杨朝夕顿时明白了胡姬意图,沉声道:“安安分分筛酒,本公子不须如此。” “公子,奴家管弦歌舞、诸般皆会,只要一两银钱!若是公子有意,那些事奴家也擅长……”胡姬眼中闪过失望和不甘,接着争取道。 “滚!”杨朝夕面色完全冷了下来。 胡姬身体一僵、面有愠色,但却不敢发作。只好含住嘴唇、憋着委屈,向杨朝夕匆匆福了一礼,便转头奔回后堂。 杨朝夕自顾自喝着。一碗喝干,便取来葛巾、自行筛了酒,接着再喝。不远处的一方桌案上坐着三个酒客,“碌碌”的酒胡子旋转声、遥遥传来,十分聒噪。 杨朝夕趁着酒性、抓起佩剑,走到那三个酒客身前:“酒胡子我要了,尔等安分吃酒便可。” 其中一人怒目而视,便要破口大骂。杨朝夕神色冷峻,将佩剑拍到三人桌面上,那人才连忙住口,神色不忿地看向其他两人。却见两人纷纷摇头,只好忍气吞声、眼睁睁看着杨朝夕将那酒胡子夺走。 拿到酒胡子,杨朝夕大为畅快,便将酒胡子放在桌案上,拨弄一下、旋转起来。 若酒胡子手臂指向别处,他便只喝一口;如手臂恰好指向自己,便将一碗酒喝干……如此这般,一人一物,玩的不亦乐乎。 兴正浓,酒正酣,一道人影不知何时,在他对面款款坐下。杨朝夕后知后觉、抬起头来,只见一双硕大明眸,嵌在银盘似的脸上,心中一凛:“竟然是你!” 这人便是颍川别业那晚、与他联手救人的明眸女子。只见她乌髻高耸、琼鼻尖挺,眉心一点朱砂,笑容明媚倾城,也作胡姬装扮。 杨朝夕心中震惊、早无以复加:若再蒙一层面纱,她便是那日、在这酒肆中翩然起舞的天竺舞伎! 天竺舞伎纤唇微启、语笑嫣然:“听酒肆中一位阿姊说,方才有个酒客不解风情,将她赶了回去。所以,我是来找你麻烦的,你怕不怕?” 杨朝夕嗤笑一声:“文比还是武比?凭你来定。” “可见到是你,我改主意了。”天竺舞伎轻快道,“阿姊没有侍奉好的酒客,便由我来作陪吧!放心!也是白送,不会算你银钱。” 杨朝夕本想拒绝,但美酒在前、美人在侧,这种千载难逢的体验,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于是声音惫懒道:“欢迎之至!怎么称呼?” 天竺舞伎道明媚一笑:“叫我小蛮就行!不过,你这喝法、形同牛饮,实在粗鲁!我们鹤殇酒肆的酒浆,其实是要用‘鹤殇杯’来品的。” 小蛮说完,双手纤指一番,烧制成仙鹤模样的两只琉璃杯、凭空在掌心浮现。鹤殇杯雕工精细、炫彩透光,单从做工品相上看,便是不可多得的酒器,价值想必不菲。 虽是一斗酒下肚,杨朝夕此刻,却只有三分醉意。看着眼前天竺舞伎盈盈含波的妙目、惊世骇俗的容颜,竟只为给自己酌酒而来……恍如绮梦、不愿就醒。 杨朝夕定了定心神,念头古怪一转、嘴角勾起一道笑意:“小蛮姑娘,我们中土之人饮酒,须行雅令。这酒胡子无趣,还是物归原主吧!” 言罢,反手一抄,双箸托在了酒胡子底部。旋即轻巧一挑,那酒胡子仿佛活过来一般,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咚”地一声,砸在方才三个酒客的桌案上,小小身形左摇右晃,似是在撩拨三人凝滞的情绪。 小蛮笑意漾出、羞落飞花:“好呀!小蛮虽是外邦女子、却也粗通诗文,便先起一句‘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请公子满饮三杯!” 杨朝夕眉毛一扬、颇为意外,这天竺女子不但汉话流畅、对汉诗竟也涉猎颇丰。且用在酒令上,丝毫没有突兀、造作之感,心中已少了几分轻视。于是笑着自酌了三杯,逐一饮下。 杨朝夕放下鹤殇杯、抹去嘴角酒渍,笑道:“该我了。‘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请姑娘至少饮下三杯。” 小蛮瘪嘴佯怒,眼角笑意、更比酒浓,也自酌了三杯,轻轻送入丹唇之中。接着又狡黠笑道:“哼!这回你惨了,‘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请公子喝到尽兴!” 杨朝夕手中一颤、鹤殇杯倾覆在案,不可置信地看着小蛮:“小蛮姑娘,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公子豪情天纵,区区几杯薄酒,便要出尔反尔?”小蛮揶揄道。 杨朝夕心中苦笑:区区……几杯吗?三百杯酒、合计下来快有四斗了,便是拉一头牛过来,也未必喝得下去!杨朝夕甚至一度怀疑、这小蛮不会是酒托吧? 不过酒令一开,确实不好反悔,杨朝夕又拍出两枚银铤:“伙计,拿酒来!” 另一个酒肆伙计应声跑来,抹布搭在肩上,神态毕恭毕敬:“公子,再筛几碗酒?” 杨朝夕鹰眼斜顾:“再来四斗鹤殇酒。”伙计听罢,目瞪口呆,竟忘了回话。 小蛮也侧头笑道:“再切一盘炙羊肉、一盘熟牛肉,好来佐酒,算我账上!公子难得雅兴,今日不醉不归。” 杨朝夕敲了敲桌案,淡笑道:“三百杯,先记下,待会一并还你。我也有了,‘一酌千忧散,三杯万世空’。小蛮姑娘,将进酒、杯莫停!” 小蛮笑而不语,依言喝下三杯,双颊泛起酒红。忽然随口道:“公子那日要救的女子,后来可曾追到?” 杨朝夕吃着刚端来的熟牛肉,抬头回道:“有惊无险。如今回想,我若独战那‘巴州双杰’,恐怕胜算无多。还要多谢小蛮姑娘仗义相助!” “联手互援嘛!我原本也没把握的。谢就不必了,都在酒里。”小蛮又翻手变出两只鹤殇杯,酌满酒浆,与他对饮。 杨朝夕酒兴渐浓、终于掩不住心中好奇:“小蛮姑娘,不知你捉那元季能回去,又是为何?” 小蛮眼中精光一闪即逝,面上依旧露出少女的率真:“哼!那元公子始乱终弃,骗一个阿姊说、会收她做妾室。那阿姊信以为真、后来便怀下了孩儿。再去找他时,竟被他伙同家中仆从、乱棍打了出来。 后来没过几日,那阿姊便蹊跷投河了,一尸两命。我怀疑是被他推下去的,所以便捉他回来盘问。这猪狗不如之人,竟有恃无恐、爽快承认了。所以……” “你把他杀了?”杨朝夕试探道。 “没有……我把他捆了,扔在了河南府的府衙前。呃……还附了讼状、插了木牌‘负心薄幸、杀人偿命’!”小蛮修颈微挺,仿佛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 杨朝夕叹了口气:“后来呢?” 小蛮疑惑地偏过头、明眸连眨:“没有后来了啊……都说盛朝律令严苛、官员爱民如子,那元公子,应该已经下狱了吧……” 杨朝夕手扶额头、似是醉意袭来,心中哀叹:果然外邦女子,心性直来直去,不懂中土之人的婉转迂回,更不知道有个词叫“官官相护”。 那纨绔浪荡子元季能,此刻定然早完好无缺地回到府中。或许此,又带着一群华服公子,在别的酒肆里欺男霸女、纵情声色。 说话间,酒肆伙计们已抬着四斗鹤殇酒,来到桌案旁:“公子,这些酒……现在便筛了吗?” “都筛了。取几只坛子来,筛好装坛。”杨朝夕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小蛮不禁露出诧异和不屑的表情:这个时候,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看来中土之人、果然极好面子,宁肯人前显贵,不愿低头服软。 四斗酒很快筛完,盛满了六只釉色匀称的青瓷坛。 杨朝夕不再废话,捧起一坛,遥对口舌,那微红的酒浆便如一道细流,从坛口倾泻而出,注入他口中。他喉头翻滚间,犹如长鲸吸水,一坛鹤殇酒涓滴未漏、尽数下腹。 一坛喝完,未及稍停,杨朝夕又捧起下一坛,仰头灌下…… 与此同时,蛰伏在三处丹田内的先天、后天二气似被唤醒,抖了抖身躯、迅速奔流起来,冲击周天诸穴。二气鼓荡间,淡淡紫气渗入腑脏,将喝下的酒浆化为水汽,被充斥在体内的二气裹卷起来、溢出毛孔外。 杨朝夕酒到便干。一张檀口虽不大,却仿佛无底洞般,不多时、便将六坛鹤殇酒喝得精光! 涔涔热汗透体而出,四面蒸腾、散发着醇郁香气。带着酒香的水雾,萦绕杨朝夕周身,恍如酒中仙! 小蛮纤唇微张、露出贝齿,眼中更是异彩连连: 这便是中土的“周天搬运”之法吗?或者、还有个更贴切的名字,叫做“气功”! 第161章 拜神主,访祆祠 佳人助酒,红袖捧殇。 本来一场沉闷的独酌,待四斗鹤殇酒饮彻,却是心怀大畅。再看向小蛮的目光里,已多了稍许温存。 胡姬又如何?纵然她们身份低微、以色娱人,却也只是万千生计中的一种罢了。 况且这位天竺舞伎小蛮,不但舞技超凡、更有一身不俗的武艺。兼姿容绝丽、万种风情,很难不讨人喜爱。 小蛮美目顾盼、笑容仿佛能暖化坚冰:“公子果然海量,不输我天竺男子。却不知高姓大名?可否告知小蛮。” 杨朝夕眼神微醺。虽有道功化解酒力、但将近六斗酒喝下,还是有残存的酒意侵入意念,让他有了醉生梦死的感觉。 小蛮的问话、此刻也变得飘忽,只剩柔糯的女声在耳畔回荡:公子海量……高姓大名…… 杨朝夕慢慢抬起头,酒意上涌、笑容寂寥:“我……杨朝夕,邙、邙山武者……当过道士、学过武艺,以为能行侠仗义……却唯独输掉了她……” 小蛮见他面色微苦、口齿混沌,又一个人跑来喝闷酒,便知他是个心事重重的少年。此刻已然大醉酩酊、东倒西歪,几乎要滑落到桌案下面。只好摇摇头、上来扶住,将他带回了酒肆后堂…… 杨朝夕醉眠许久,方才迷迷糊糊醒来,茫然四顾,发现是间不大的女子闺舍。 四面香芬盈室、不似焚香之气,却有醒神功效。帷幔半透,轻薄地随风而动,隐约可见软榻外的陈设。 他惶然起身、摸了下衣袍,依旧裹得周整。心中才稍稍平复,看来方才酒醉之时,并未与某位胡姬做出不可描述之事。 此时酒醒口干,急觅茶水。杨朝夕便跳下软榻、趿了皂靴,向闺舍外间寻去。只见红檀小案上,早晾好了一壶温吞的茶汤,旁边放着茶盏。他倾壶入盏、连喝数番,口干舌燥之感,才大为缓解。 眼角余光瞥去,才见案边摆着一些散碎银钱。银钱下压着一张字条,字迹稚拙、显然不谙书法: 杨公子,小蛮尚有别事,先行离去。酒食之资已经结清,共计五两七贯银钱,找回的碎银便在桌案上。公子若酒醒,可自行离去,他日有闲、再来酒肆相叙。 杨朝夕淡然一笑:是个有些神秘的女子,古怪不逊柳晓暮。便是相较姿容、也不分伯仲。 想罢,他揣上碎银、出了后堂,肆中酒客比之来时,又多了三倍不止。 再看天色,红霞漫天,悠悠暮鼓已响过数声。仍有酒客从外面涌进来,给本就熙攘的酒肆、更添了几分热闹。 杨朝夕出了修善坊,横穿建春门大街,看到南市坊门已经掩住了半扇。连忙疾走几步,赶在南市关门前,回到了乞儿帮所在的院落。 次日清早,履信坊崔府乌头门外,一名满脸泥垢、衣衫褴褛的乞丐盘坐在地上,手捧残钵,似要乞食。 看门的钱二已经起来,将大门打开、牵出两匹神骏非常的大宛良驹,拴在门前的雕花石柱上。转过头时,看到一名乞丐,竟堂而皇之坐在门侧不远处。 钱二心中不禁恼怒、出声呵斥道:“哪来的叫花子!不看看这是谁家府上?快滚开些!莫脏了我崔府门第。” 叫花子大惧,连忙爬起,残钵也不要了,转头向一旁跑掉。 钱二犹不解气,上去一脚、将残钵踢得滚飞出去,磕在坊内十字街对面的墙上,碎作几瓣。做完这些,他才心满意足返回宅院。 少顷,他又指挥着几名仆从,将马车拖了出来、把车辕与马身挂好,静候管家崔大过来验视。然而转过脸去,那乞丐不知何时,竟又跑了回来,跌坐在门侧不远处,手捧几瓣残钵,哭丧着一张脸。 钱二大怒,冲上去骂道:“猪狗一般的东西!回来讨打么?钱二爷不发威,当我是泥捏的菩萨么!”说罢,一脚踏去。 这时有人拽住了他前冲之势,那一脚便没能踢中。钱二回头一看,却是崔大、目光微沉道:“家主马上要出门,莫要节外生枝。” 崔大说完,便掏出几枚大钱、扔给那吓翻在地的乞丐,和气道:“若腹中饥饿,便拿去买些吃的吧!” 那乞丐却未着急去捡钱,而是陡然拽下破旧的软脚幞头,露出光秃秃的癞痢头:“这位大善人,俺是不经和尚的师弟。打听到他在贵府做幕僚,才不远数百里、跑来见他一面。烦请大善人转告!” 乞丐说完,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合十礼。 崔大亦拱手还礼:“此事好说,禅师在此稍候,我这便派人去请不经禅师。” 数息过后,肥头大耳的不经禅师,套着一件硕大僧袍、昂首阔步向这乞丐走过来:“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是游方野僧,不曾在哪处庙宇挂单,更无师弟、师父,不知这位施主,何故冒充?” 乞丐被戳穿谎话、却咧嘴一笑:“哈哈哈!为见禅师,略施小计,还请莫要见怪。有人托我带话,约禅师明早卯时三刻,在修善坊祆祠外碰面。” 乞丐说完,才俯身捡起崔大扔来的大钱,擦拭一番,收入怀里,喜滋滋地去了。 不经禅师已然意会,面带微笑、转身又回了崔府,只留下一头雾水的崔大、钱二两人:一僧一丐,说话没头没尾,当真奇也怪哉! 翌日卯时,修善坊中,一座方圆拼接的奇异院落前,不经禅师静立树下、气定神闲。他双目微睁、厚唇歙张,模糊的诵经声从口中传出,每诵过一遍、手中楸子念珠便滚动一下,以为计数。 不多时,一个褐袍麻衣的少年,踩着双草履、徐徐走到和尚眼前:“禅师不是只禅坐、不诵经么?为何今日一反常态,竟忏诵起‘往生咒’来?” 不经禅师却未马上答话,而是将口中这遍“往生咒”诵完,才抬头笑道:“前几日与杨施主夜探广利坊,多有杀伤。自觉杀孽又重了些,所以欲忏诵千遍‘往生咒’,超度命丧我手之人。” 来人却是杨朝夕。昨日托乞丐去崔府带话、此时又是一身粗陋常服装扮,自是为掩人耳目。他开口道:“听说那元季能已然回府,元载知道其中内情后,并未深究此事。所以,禅师这几日依旧呆在崔府中,并未出来暂避。” 不经禅师双手合十、唱了句佛号才道:“杨施主倒是消息灵通。那元季能恣意妄为,如今被元载禁足在长安思过。元府似乎还派人向家主送来金银布帛,欲要安抚拉拢。” “只是不知,家主这几日是否派人寻我?”杨朝夕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最为关心的问题。 “不曾。家主这几日与河南尹多有往来、公务繁忙,应当未曾顾上将你召回。不过入祆教之事、势在必行,杨施主今日约贫僧出来,便是为此吧?”不经禅师徐徐答道。 那日崔琬入我客房之事,既被王辍撞见、必会闹得阖府皆知,怎会如此风平浪静地揭过?其中必有蹊跷。 杨朝夕心中虽有疑惑,却不敢跑回去求证,便想通过不经禅师、打探一些内情:“自然是要入祆教。此外,我与府中六小姐有旧,前几日出了一桩误会,不知她现在如何了?府中之人又是怎样的议论?” 不经禅师露出了然的笑容:“杨施主倒是过虑了!六小姐一切安好。家主早知此事,观你为人不似急色莽撞之辈。且问过六小姐后,已知王辍所言、皆是嫉妒夸大之词,所以并未采信。”禅师说着、又摇头叹息道,“况且,杨施主出身寒门,其实尚未入家主法眼。” 最后这句,着实有些诛心。然而,出家人不打诳语。出家人实话实说,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杨朝夕心中既庆幸、又有几分失落:庆幸崔家家主崔曒,并没有把他做成“阉人”的想法;失落则是、自始至终,崔曒根本没将自己当回事。 即便自己与崔琬有旧,那又如何?车有车路、马有马道,崔琬最终归宿,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入门当户对的世家豪族。 气氛一时有些僵,杨朝夕缄默不语,不经禅师却面色慈和。 缘起缘灭,离合悲欢,皆是因果循环:若无情起、便不会有幻灭,若无欢愉的相聚、自然不会有悲凉的离别。这些世情,不经禅师蹉跎半生、早已勘破。 蓦地、杨朝夕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愁绪压下,尽量平静道:“不经禅师,祆祠正门便在前面,咱们一道进去吧!” “阿弥陀佛!”不经和尚简单四个字,却将所有宽慰、释怀、淡然……统统包含其中。令杨朝夕心头为之一轻,竟有解脱之感。 两人前行数十步,一道以碎石、灰泥筑成的半圆拱门映入眼帘。拱门朝西,高近两丈,上有宽檐。拱门两侧便是院墙,同样由碎石与灰泥砌成,高可逾丈。拱门与石墙皆为素色、白中泛灰。 见惯了重檐叠柱的砖木房舍,陡然发现洛阳城中、竟还有如此迥异的建筑,杨朝夕与不经禅师对望一眼,不禁啧啧称奇。 杨朝夕上前一步,叩响了厚重的木门。 第162章 初见麻葛 “笃!笃笃!”声音沉闷,仿佛被木门吸走了大半。让人怀疑祆祠里的人,能否听到。 等待的每一息,都叫人忐忑不安。杨朝夕四处张望,才看见门楣之上、以金漆绘着一只半人半鹰的神祇,四周是红漆绘成的火焰纹、以及勾勾点点的西域胡文,给人以新奇神秘之感。 开门之人身披绛红莲蓬衣、面罩月白头巾,一双幽邃眼瞳,透着审视与戒备:“兄与弟,尔来为何?我们素未谋面,若非吾教兄弟,不便入内观瞻。” 语言半古不白,杨朝夕竟难以作答。不经禅师上前一步、笑容和煦:“来拜神主阿胡拉·马兹达,并拜维施帕卡、达埃纳……诸神,惟愿圣火熊熊,焚尽人间诸恶。” 莲蓬衣人听罢,瞳孔微张,双掌拢作火焰形状、置于胸前:“原是自家弟兄!麻葛正在火屋祈祷,兄与弟可随我入,但须噤声。麻葛向圣火诉完心愿,可带兄与弟叩拜神主。” 杨朝夕、不经禅师见身着莲蓬衣之人,只将木门掰开一道空隙,恰可容单人通过,便入乡随俗,侧身进入祆祠。 祆祠院中,是一座四方火坛,火坛上以巨石架起一座大屋。大屋圆顶,四面皆是拱门、却无门板,隐约可见一道人影,在其中拨弄着火焰。 大屋两侧,是通向后院的回廊,廊下墙壁上绘着连环壁画:主神阿胡拉·马兹达创造宇宙虚空、创造火、创造水、创造大地、创造植物、动物、人类……阿胡拉与恶神安哥拉斗法……阿胡拉教化众生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回廊尽头是两只黑狗,端坐在地、吐着舌头,森寒的眼球上两撇白眉,冷眼旁观着院中一切。这黑狗与月余之前、熊耳山中某村落的黑狗很像,杨朝夕看在眼中,后背渗出阵阵寒意。 一炷香后,麻葛终于祈祷完毕,披着深紫莲蓬衣、从火屋缓步而出。月白色头巾罩着面颊,遮住了口鼻、脖颈,一双铅华洗尽的澄澈眸光,向两人直直射来。 对视的刹那,杨朝夕有种被人洞悉一切的错觉。连忙侧过头去,却见不经和尚依旧笑容温和,眼神既不闪躲、也不凌厉,竟迎着麻葛的眸光望去。眼神交锋之际,无形的火花爆出,像是两种信仰的试探与碰撞。 不过两息后,那位麻葛终于开口:“两位弟兄,神主方才借圣火降下启示:今日有两客要来,一为敌、一为友,正应在二位身上。我祆教崇善驱恶,请两位弟兄各说来处。” 杨朝夕想了想道:“俺是邙山猎户,平日射杀走兽飞禽为业,烹肉为食、煮水作饮。虽有三不杀:幼兽不杀、孕兽不杀、珍兽不杀,但毕竟杀孽太重、有损阴德。听闻祆教教众日行一善,便摧弓折箭,前来投奔。” 不经禅师却道:“听闻祆教教众‘但行好事、不问前程’,最能明心见性、劝恶向善。所以改换门庭,愿入祆教门下,奉火为尊,荡除奸恶。” 杨朝夕、不经禅师说话间,莲蓬衣人已附在麻葛耳边,将方才两人进门情形,一一禀报。 待两人说完,麻葛眼中露出笑意:“两位弟兄,我祆教不重言辞,但知心诚则灵。既然欲拜诸神、且随我来。” 杨朝夕和不经禅师闻言,便跟在麻葛身后,穿过回廊、来到后院一排石屋前。 石屋前狭长的空地上,自中间向两边立着一排石雕。中间最大,高逾八尺,便是主神阿胡拉·马兹达;两旁次之,分别是次神维施帕卡、达埃纳、阿沙、沃胡·马纳、赫沙特拉、阿尔迈蒂、胡尔瓦塔特、阿梅雷塔特、斯鲁沙、阿希、密特拉等;最末端的石雕、离地仅有两尺,已经认不出是什么神。 麻葛俯身跪下、五体投地,从最中间的石雕拜起,依次向右拜过去;然后又折回到主神前,依次向左拜去。 麻葛拜完,方才身着绛红莲蓬衣的人,也五体投地、拜了一番,才走过去对麻葛道:“康阿父,小子尚须回南市卸一批香料,他日再来,供阿父驱驰。” 麻葛双掌拢成火焰、放在胸前道:“无妨。只要圣火熊熊不熄,神主必庇佑我们善利财货、多妻多子,同往光明、公正和真理的国度。” 莲蓬衣人走后,杨朝夕和不经和尚也拜了一番祆教诸神,重又回到前院,走到麻葛身前。 杨朝夕学着祆教之礼、将双掌在胸口拢成火焰,谦恭道:“俺们想加入祆教,供奉圣火,心向光明。不知该当如何,还请麻葛详细说说!” 麻葛回礼笑道:“心向光明,便不惧长夜黑冷,圣火必助你驱走邪魔阴暗,诸神必指引你去往煌煌之地。全知全能的神主已经接纳你,我受神主所示、为祆教再引入一位弟兄……” 麻葛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杨朝夕愈发谦恭的脸上、笑意却早已僵化。心中暗道:祆教的这番说辞,竟比道士当街念咒还叫人难为情! 便在这时,麻葛终于讲完了神主的谕示,却将右臂一指,对着不经禅师道:“神主不欢迎你,勿要再来,污我圣火!” 不经禅师听完,云淡风轻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惊疑、错愕、呆滞、颓丧…… 仿佛这一句,便宣判了这位酒肉和尚的地狱之刑。 煊日渐高,空气微热。祆祠中寂静了片刻,只听得见墙外树叶的沙沙声。 不经和尚牛眼圆瞪、须髯微张,胸中怒意翻涌。三息后,才强自镇定道:“不知麻葛所言,却是为何?” 麻葛正色道:“中土有云,‘道不同、不相为谋’。释门僧侣皆坐食之人,不务农桑、不事商道、禁绝婚假,与我祆教教礼大为相悖。你既是释门中人、便该好生吃斋念佛,岂可妄图入我祆教、玷污圣洁之火?” “阿弥陀佛!既然麻葛对我释门有此偏见,贫僧无话可说。告辞!”不经和尚怒视麻葛许久,才撂下一句、转身离去。 气氛微微尴尬,杨朝夕轻咳一声,又恭敬道:“小子姓杨、名朝夕,还未请教麻葛姓名。另外,小子初入祆教,不知圣火该如何供奉?” 麻葛驱走了不经和尚、眼中寒意渐消,只见他缓缓摘下面巾,露出一张西域人的面孔:“我汉名康塞因,胡名亦是康赛因,是昭武九姓胡人。‘麻葛’是胡语、,汉文意为‘祭司’,主要使命是保持圣火长燃不熄,好随时为教众取火祷祝。你若要供奉圣火,便去南市栗特人的木作行,买些桎柳木。我祆教圣火、须以此木为媒,方具神异。” 杨朝夕颔首记下,又问道:“祆教有何仪式?小子几时前来、才不会怠慢神主?” 康麻葛眉骨高耸、眼窝深邃,颌下的山羊须一颤一颤:“神主福播生灵,祆教仪式有颂火礼、新生礼、婚礼、清净礼、鸟葬礼……教徒乞请神主护佑时,便会在祆祠中举行相应仪式,并不强求其他教徒参与。神主谕示,行商、游牧、农耕都是生民之本,不可废辍。因此,不会干预教徒做这些事情。” 杨朝夕点点头,心道:看来祆教教义开明,并不限制教徒日常言行。却不知有何戒律? 于是,杨朝夕继续发问道:“教中可有何戒律?小子须记下来,以免无意中触犯。” “祆教将火、水、土奉为至洁之物,因此,禁踩踏灰烬,禁土葬、火葬和水葬。”康麻葛微笑如初、不厌其烦道。 杨朝夕又问了许多自己好奇的、不解的疑问,康麻葛便细细为他讲解。期间又有教徒默默进来,将一些胡饼、谷物留下,在圣火坛上祷祝后,便去后院拜奉诸神。康麻葛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去引导或干预。 畅聊近半个时辰后,杨朝夕又将双掌拢成火焰、行了个圣火礼,便要向康麻葛告辞。 康麻葛却叫住他道:“夕小子,我观你体肤、似是习练过拳脚。恰好七日后,洛阳城中三处祆祠的教众,要去城西十里外迎一位重要来客。如若无事,届时一道前往。” 杨朝夕笑道:“康阿父放心,小子一定过来。” 出了修善坊祆祠,杨朝夕见不远处树荫下,不经和尚正垂手肃立,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楸子念珠不时拨动一下。这胖大和尚虽一身陋习,但忏诵“往生咒”的模样,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显得无比虔诚。 见到他过来,不经和尚忙道:“阿弥陀佛!杨施主情况如何?那麻葛是否提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只是说七日后,要去洛阳城西十里外,迎接一个人。暂不能确定、是不是要咱们阻截的祆教圣女。”杨朝夕如实答道,“这个消息你带回崔府,想必家主不会怪你行事不力了。哈哈!” “杨施主莫再取笑贫僧!教义不同,水火不容。却不是贫僧三言两语,便能说服得了。”不经禅师苦笑道。 “禅师切莫过于介怀。那鹤殇酒肆恰在这修善坊中,不如一道去吃些酒食?”杨朝夕邀请道。 “也好!贫僧刚被祆祠的胡人奚落,正欲以德报怨、普渡一番西域胡姬……哈哈哈!”不经禅师荤素不忌,开怀大笑。 两人计较已定,便并肩阔步、向那鹤殇酒肆行去。 第163章 曲江池上,扁舟一叶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天竺舞伎小蛮,自那夜潜入颍川别业,将纨绔浪子元季能捉走之后,边趁夜遁出了厚载门。 厚载门外三里,两匹枣红色的大宛良驹,早已等候多时。一名披着黑色莲蓬衣的蒙面男子,见不远处黑影奔来,忙翻身下马、就要行礼。 小蛮挥手制止:“不必多礼!先把人捆上马,咱们边赶路边说。长安那边局已布好,还等着咱们过去……” 小蛮说着,便将手中之人一甩、向那男子扔去,自己则干脆利落翻身上马。缰绳一抖、马鞭挥下,小蛮身下的大宛良驹,便如一道飞箭、奔射而出! 黑色莲蓬衣男子顺手接过元季能,从怀中摸出一把粉末、抹在他口鼻处。如此一来,即便炸雷连响,不到明日午时、他也绝对无法醒转。 抹完迷药,他便将元季能拎起、架在马背上,又取来绳索捆好。这才重新翻身上马,向着一骑绝尘的小蛮追赶而去。 帝京长安,曲江池横亘在芙蓉园与曲池坊之间,将固若金汤的巍峨城墙,打开了一道缺口。 “曲江水满花千树”的盛景,每年春时,从未缺席。然而,如今的曲江池,流觞宴饮的人、却少了许多。盛朝繁华不再,经过战乱摧残的帝京、更添了许多哀愁与萧条。 滟滟碧波千重间,一叶扁舟由南而北、推波逐浪,向着曲池坊外的堤岸缓缓靠过去。两支竹篙轻翻,将绿肥红瘦的曲池春景,不断地抛到后面。 扁舟上站着一位女子,双髻高耸、姿容绝丽,短襦胸衣紧束,一袭荷色纱裙下、绛红窄裈勾勒出曼妙线条。然而面上却笼了层黑纱,硕大明眸中透出孤傲的寒意。 曲池坊东面,堤岸上站了七八名裹着软脚幞头的男子,有的身着绯衣金带、有的绿衣银带,都簇拥在一名紫袍金玉带的威严男子身侧。再向两边看去,数十名银盔玄甲的宿卫,手持连弩,罗列岸边,竟是英武军中的殿前射生手! 女子浑然不惧,反而轻笑道:“元相好大阵仗!吓煞奴家了。如此盛情,怎敢靠岸?” 身着紫袍金玉带的男子、便是当朝宰相元载,他面沉如水:“女侠便要怎样、才肯放了能儿?” 这女子便是小蛮,她声音清冷:“我们只来了两人,请元相摒退左右,带黄金百两和一名射生手上来,咱们一面泛舟、一面详谈。” 小蛮说完,径直返回舱中,将昏昏沉沉的元季能提了出来。此时她手中已多了把明晃晃的障刀、架在元季能脖子上,目光挑衅地看向元载。 元载冷哼一声,转身对两边官吏道:“无碍。贼人只为求财,并非嗜杀成性,尔等回去吧!”接着又看向英武军,“武艺最好的出列,随我上船!” “喏!”英武军中、一名身材魁梧的校尉跨步而出,手中弩箭已换成制式横刀。心中已有明悟,知道自己随行的唯一任务,便是保护元相。若遇凶险,便须舍命,以身代之。 扁舟逐渐靠岸,放下跳板,元载与那校尉一前一后,顺着跳板、登上了扁舟。与小蛮随行的黑莲蓬衣男子将竹篙一点,扁舟便倒转方向、往曲江池中心荡去。 岸上英武军携弩疾走,向曲江池两岸散落开来,努力将扁舟控制在弩箭射程范围内。一旦发生异动,手中连弩便可将贼人射成刺猬。 扁舟篷舱狭小,元载与那校尉挤进去后,篷舱几乎被四人挤满。如此近的距离,若要一方猝起发难、另一方必然避无可避;换言之,另一方若拼死反击,发难一方也会受伤。 因此,挤在其中的两方,反而将戒心放下了许多。更愿意开诚布公谈一谈,亮出自己的底牌、开出自己的条件,然后彼此妥协、各退一步,完成人质和承诺的交换。 看着元季能双目紧闭、昏昏沉沉的状态,元载一股怒意率先喷出:“你们对能儿做了什么?!若能儿有何不测,我要你祆教数万教众、给他陪葬!!” 元载发怒是真,但也是顺势而为,想要先声夺人、好震慑住眼前年纪不大的天竺少女。尔后的言语交锋,便可在气势上压她一头,以免她开出自己无法接受的条件。 但若不能谈拢,元载今日便会与祆教彻底撕破脸,英武军出动、祆教与朝廷必然各有死伤。届时,九姓胡人必然反弹,纵然他是宠臣加权臣,在圣人面前、怕也难以交代过去。 小蛮面色如常,似乎早看穿元载的心思,淡笑道:“元相何必动怒,只是用了迷药、叫元公子好好歇息。元公子整日寻欢作乐、无所节制,最是缺觉。我祆教教徒日行一善,既然碰上、便帮他一回!” 元载收敛怒意、但身为上位者威严,依旧恣意发散开来:“你祆教究竟有何图谋?不妨明言,只要不伤国祚、不陷黎民于水火,我元载便一力应了!” 小蛮嗤笑一声、尚未出言讽刺,篷舱外却传来黑莲蓬衣男子的冷笑道:“果然臣子如戏子!若非我等早知元相为人,如此忠君报国、正义凛然之言,我等便要拜投门庭、肝脑涂地了! 哼!元载!你和你的党羽残害忠良之士、搜刮民脂民膏,还算少么?!” 元载眼神更加冷冽:“你是捏造了什么证据?要胁迫本官么!哼哼!我元载受圣人器重,宵衣旰食、日理万机,上报君恩、下恤万民。心中光明磊落,岂会怕你这等贼人污蔑!” 小蛮拢了拢鬓发,并没有如黑莲蓬衣男子那般、拆穿元载的虚伪:“元相高义!奴家素来仰慕。只是为何要暗中指使旁人,与我祆教为难?” 元载面色这才舒缓些,意味深长道:“不知女侠所言、又是何事?本官并不知晓。或是我御下不严,一些芝麻绿豆的小吏行事有差、惊扰了贵教?” 小蛮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不过被黑面纱挡住、只能从眼神里看出些端倪:“元相打的好机锋!奴家自愧弗如。既如此,咱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 其一,我祆教与太微宫都在寻那‘如水剑’,本来各凭本事。奈何元相竟派妖人相助太微宫,以至于洛阳多名女子遭难、妖人至今在逃。这便罢了,竟还虐杀一名坤道、意欲嫁祸我祆教,想要挑起道门与我祆教争斗,当真用心险恶! 其二,元相自来亲近释门、疏远道门,暗行崇佛抑道之事,这本与我祆教无关。但元相却暗嘱洛阳公门之人,纠集各府幕僚,欲阻截我祆教圣女进入洛阳、重燃圣火。如此损人而不利己,不知元相,又是何意?! 其三,盛朝开立之初,我祆教九姓胡人有拥立之功。近年只因安、史两姓作乱,便打压九姓胡人、已是矫枉过正。九姓胡人喜冒险、尚机敏、好勇武,但有财货之利,便知足常乐。却被元相手下之人巧立名目、课以重税,仅洛阳、长安两都,便多有破产流亡者。凡此种种,请元相解释一二!” 元载听罢,心中已然惊诧万分!他自忖素来行事谨慎、不会授人以柄,却不料早被祆教中人查得透彻。若矢口否认、今日必会谈崩,自己纵有英武军殿前射生手护持,但焉知祆教没有暗手埋伏在后?自家三子元季能尚被他们挟持,若鱼死网破、三子性命危矣! 脸上一阵阴晴不定后,多年宦海沉浮养出的“静气”、令元载迅速冷静下来:“女侠所言,确与元某人有些干系。但在朝为官、诸多决策定计,却也不是我一人便能左右。 就女侠所言三项,‘如水剑’之事,我自会撤手出来;阻截贵教圣女、本非我意,我可召回府中幕僚、不再参与此事;至于课税之事、却是君命难违,我自会传话给下面胥吏,多行变通之法、与胡商让利,以利丝路长兴。” 小蛮听罢,微微颔首:“元相所言,我必一字不漏、详禀祆正。唯望元相,言而有信!” 语罢,小蛮陡然后撤,顷刻便要飞出篷舱。随行校尉应激而起、蓦地前扑,挡在元载和昏迷的元季能身前,手中横刀早已挥出! 小蛮感受到身后冷冽的杀意,身形凭空又快了几分,裙角堪堪避开锋锐的刀芒。一支连枷棍猛地回抽,直中那随行校尉右腕,直打得他虎口崩裂、渗出血来。 但那校尉却始终没有松开刀柄——作为英武军中的精锐,一旦失了兵刃、便如没牙的老虎,又何谈“英武”? 然而两息过后,那小蛮与黑莲蓬衣男子却并未杀入。元载与随行校尉才觉不对、忙冲出篷舱,只见一黑一绿两道身影,早踏着曲江池上初绽的莲叶、疾步飞掠,去得远了。 后知后觉的弩箭、嗖嗖射出,却哪里追得上两人遁去的速度? “废物!连两个江湖人都留不住!一群废物!!” 元载狂怒的咆哮声、响彻曲江池上,惊飞水鸟无数…… 第164章 四方云动 曲江池上,风起縠纹,波泛轻舟。稀疏莲叶随风而动,宛如立在云影上的舞伎。 元载怒骂一阵后,也知于事无补,转头嘱咐随行校尉撑篙行船。自己则看向舱内昏迷的元季能,心头陡然涌起深深的无力感: 这个不成器的第三子,念书嫌困,习武怕苦,整日只知斗鸡走马玩女人,何时才能叫人省心!这次醒来,须好好关在府中面壁思过…… 待扁舟重新靠岸,元载携三子元季能、登上镶金挂玉的豪阔油壁车,心中宛如明镜: 这场与祆教中人的角力中,他已经输了关键的几步棋。 好在自己在朝中大权独揽,便是皇亲国戚都要礼让三分,以后若想扭转颓势、一雪今日之耻,也不过是再费些力气罢了。 届时,今日所见那胡人女子,定要捉回府中、好好调教……想到此处,元载铅青的脸色上、才泛起一抹晴光。 然而糟糕的心境平复未久,刚回到安仁坊豪宅的元载,便收到洛阳递来的飞书奏报: 三公子元季能昨日借洛城行营兵募,掳走崔府六小姐,欲行不轨。然事情败露、崔府六小姐被两名游侠救走。崔府家主崔曒如今尚无动作,不知是否会对元相不利,特报元相知晓! 元载气得发抖,当即取来马鞭、抽向榻上的元季能,竟将昏然未醒的元季能抽地跳了起来。若非正妻王韫秀赶来拦住,元季能怕是要在榻上躺十天半月。 王韫秀身出名门,颇通官宦之道。问明前后缘由后,忽然笑道:“夫君日日处理家国大事,于小事上、倒糊涂了!前些时日,妾身欲为能儿重觅一门妻室,多有世家大族递来生辰贴,其中便有这洛阳崔氏。 妾身记得那生辰贴上所书,恰是这崔氏六小姐,单名一个‘琬’字。既然能儿喜欢,娶过门便是!既可化解误会,又可将崔氏也拉拢过来。” 元载听罢,沉吟片刻、转怒为喜:“都说‘妻贤夫祸少’,我元载此生、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此事便有劳夫人去办了。” 王韫秀老脸微红:“当朝宰相、一把年纪,还这般贫嘴贱舌!你若真顾念妾身所想,那薛瑶英之流、便不该进了府来,搅得乌烟瘴气……” 元载闻言,老脸一红,只得做小伏低、哄了半晌方罢。 却说小蛮与随行黑莲蓬衣男子逃出曲江池,一路向南奔出数里,才寻到拴在野树边的大宛良驹。两人翻身上马、更不停留,循着野径,向东飞驰,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天黑之前,两骑人马早出了潼关、穿过陕州,行至虢州附近。彼时人困马乏,二人便寻了一处河边歇脚。 那黑莲蓬衣男子一面饮马、一面赞道:“霜月护法虽是外邦女子,一身武艺委实惊才绝艳!单是午间那‘步生莲华’轻功,在下便佩服万分……只是可惜,不能手刃元载那奸贼!” 小蛮淡然道:“元载如今虽煊赫一时,但多行不义必自毙。他所作所为、早触怒朝中几股势力,甚至你们中土皇帝、也开始厌恶他。所以,何必要以自己有用之躯、去换他时日无多的性命?” 黑莲蓬衣男子声音低沉、含着悲愤:“我兄李少良,便是被这奸贼罗织罪名、杖杀当庭。此生惟愿,报此大仇,不诸元贼,誓不罢休!” 小蛮盘坐树下,吃下一块胡饼:“少辰,中土有言‘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莫忘了你在神主前许下的诺言。元载虽然退让、但洛阳那边依旧会有动作,再过几日、或许便是一场凶险交锋。我希望你心无旁骛、做好万全准备。” 李少辰闻言,连忙抱拳、单膝跪下道:“愿以残躯,护持圣女!熊熊圣火,焚尽诸恶!” 弦月高悬,清辉照彻。几乎同时,洛阳城北数里外的邙山脚下,重重坟茔间,不时窜起点点磷火。绿油油的火苗方向不定,但一遇生人、必追逐其后,仿佛索命的怨魂。 两道黑影在坟茔间穿梭,四周磷火纷纷追逐而来!一追一逃,显得惊心动魄。难以言喻的恐惧逐渐滋生,叫人头皮发麻。 其中一道黑影终于不堪其扰,从怀中摸出一沓黄符,口诵咒、手掐诀,脚下步罡踏斗。 哗!黄符撒成一圈、爆开数朵金焰,向那些绿油油的火苗扑杀而去。只听得几声细弱蚊蝇的惨叫,那些磷火终于灰飞烟灭。两道身影这才放慢脚步,继续在坟茔间走着。 另一道身影忽道:“观主,咱们寻了两日,还没有寻到适合的墓碑吗?” 这观主便是上清观观主公孙玄同,此时正借着月光、在林立的墓碑中专心搜寻:“年深日远、加上兵祸,能完好保存下来的墓碑,十不存一。再能塞得下一柄剑的,更是少之又少……暝灵子,咱们分开来找,速度便会更快一些。若今日能找到,明日便不必过来了……” 暝灵子卓松焘内心一阵发寒:“观、观主,若分开寻找,倘或遇到跳尸……弟子岂不是糟糕至极?” 公孙观主回手便是一个暴栗:“跳尸、跳尸!遇上便如何?堂堂七尺男儿,挥剑赶跑便是!亏你还是我道门弟子,竟惧怕这些阴祟之物……” “别打、别打了观主!弟子这便去找。”卓松焘护住头部、慌忙跑开。一面跑一面腹诽道:跳尸的确不足为虑,哪有观主您老人家下手狠辣啊…… 两人又找了一个时辰,弦月已渐渐西沉,墓碑上的字迹、开始变得昏黑难辨。 公孙真人直起身子、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老眼昏花,这碑上斗大的名讳,竟也看不清了。” “观主……您看这方墓碑,形制和年代似乎要久远得多……墓主人的名讳,似乎都已风化……”卓松焘似有所获,只是学识浅薄、并不敢断言什么。 公孙真人闻声走来,借着愈发稀薄的月光,看到荒草间掩着一块五尺见方的“圹铭石”,左下角微有缺损。石上原本整整齐齐刻着小字,似是墓志。但风化严重,只能隐约辨识出“振威将军”“泰和六年”“建康”等寥寥几字。但已基本可以确认,是晋朝的碑石无疑。 “自魏朝至晋朝,朝廷屡禁碑碣,司马懿更有‘不坟、不树、不谒’的祖训传世。因此,这圹铭石本该深埋地下、用于封盖墓室,却不知为何曝露在此?”公孙真人捋须道。 “想来是后人贪其金银财帛、发冢掘墓,随手丢弃于此。汉赵国那位末帝刘曜,便是此道中人。”卓松焘凭着不多的学识,勉强抛出了个答案。 公孙真人微微颔首、不置可否:“便是这块了。暝灵子,把这圹铭石拖走,先寻一处农田埋藏好,做个标记。明日咱们带了斧凿过来,再做处置。” “啊?观主,这圹铭石粗看便有二百多斤,我一人如何拖得动?”卓松焘哭丧着脸道,第一次觉得公孙观主、居然如此狠心。 “暝灵子,我已年过古稀,而你正当盛年。圹铭石你不来拖、要我这把老骨头来拖吗?”公孙真人心平气和、以理服人道。 “这……弟子谨遵观主法旨。”卓松焘说完,彻底沉寂下去。早知如此,观主那日安排人去通远渠探查,自己就该率先站出来、勇挑重担,便不会有今夜之遭遇。 心中不平归不平,卓松焘还是果断将肩上绳索取下,把这方圹铭石五花大绑、固定结实。然后拽住绳头,搭在肩上,双腿发力,那圹铭石才仿佛一只年迈的耕牛,开始向前挪动起步伐…… 号声三叠,击鼓三通。伴随着鼓角声起,洛城行营的一天,在晨曦中飞速展开。 新应招的兵募们、在都虞侯的监督下,迅速检查着弓箭、箭囊、横刀、砺石、军甲等装备,列队跑去大校场,开始一天的训练: 弓马队列阵东南,身跨良驹,兵募们或挽弓射向远处的木马、或持戟掼透马前的木人。 步射队列阵东北,手持弓弩,兵募们十人一排,将手中箭矢射向二十步外的铁札甲。 长矛队列阵西北,手持丈八长矛,兵募们忽而成排奔袭、忽而顿身直刺。 横刀队列阵西南,兵募们皆一手持刀、一手持盾,两两拼杀,刀刀狠厉…… 行营正中的空地上,春草无比顽强、长势颇佳,十几名军官手持月杖、纵马飞掠,兴致勃勃打起了马球。 拳头大小的雕花马球、宛如受惊的田鼠,在数道马腿下惊惶逃窜。陡然遭受重击,马球便如流星般飞起、凭空画出一道弧线,跃入球门。每每这时,场上一方便会爆出欢呼。 致果校尉谭令德,骑着乌云踏雪骓,正与怀化中侯邵易飞、宣节副尉宁长庚、队正方七斗、陈谷等人打得火热。 一名斥候飞奔而入,停在谭校尉面前,抱拳躬身道:“太微宫太祝洪治业求见!” 谭令德将手中月杖一甩、扔给旁边替补的一名伙长,翻身下马:“你们继续!” 说完,便向斥候示意,要他将候在辕门外的洪太祝,带来自己营帐说话。 不多时,洪太祝来到谭令德帐下,绕开硕大的沙盘,拱手笑道:“谭校尉向来可好!王宫使遣我过来,是为几日后的一桩谋划……希望能借几名身手不错的兵募,届时从旁协助。” 谭令德眉头微皱:“我行营中将士兵募,近来操练科目繁多,恐不能如王宫使所愿。洪大人回去、还请解释一二。” 洪太祝开口被拒、却不生气:“此番之事,涉及祆教与洛阳城中几桩公案,且有元相在后面支持。望校尉大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只需调拨十余人即可!” 谭令德听到元载之名,眉间纠结之色顿去大半:“既然元相看重这事,我自不能甘落人后。容我稍后调配一番,哪十人可去、名录稍后着人送到太微宫。” 洪太祝抱拳谢过,又与谭令德寒暄过几句,才自行出了行营,赶回太微宫复命。 第165章 篝火狐鸣 虢州郊外,星夜阑珊。沉沉困意袭来,便是身手了得的女侠、也难以抵挡。 小蛮与李少辰交代过几句,便不再说话,转而从大宛良驹的褡裢中、掏出一只小巧的酒囊,自顾自饮啜起来。 李少辰鼻翼轻抖,浓郁的鹤殇酒香阵阵袭来、无孔不入,勾动着腹中馋虫。然而他与小蛮尊卑有别,实不敢稍加僭越,只好忍住馋意、暗告自己:今夜尚需保持警觉、竖耳值守,若再饮酒,岂不误事? 不过数息,酒囊尽空,小蛮醉眼迷离、意犹未尽。双颊飞上两抹娇妍的酒红,在篝火扑闪中,别有一番动人韵味。 李少辰偷眼瞧去,同样裹着黑莲蓬衣的少女,正斜靠树下,双睫微拢,琼鼻安详。傲人上围和浑圆下围将莲蓬衣撑开,露出月白胸衣与荷色裙摆。微凉的夜风拂过,一切静谧而美好。 篝火外是无尽的漆黑,稀疏的虫鸣四下里响着,间或会有一两声兽吼应和。 李少辰双目中含着炬火,一言不发盯着四周的动静,脑海中全是一路行来、少女惊鸿别影般的身姿。然而,她在教中身份卓然,既是护教法王、又与西域总坛有着莫大关联…… “实在太困了,但还不能睡。若那元贼鹰犬追来……”李少辰想着想着,意识竟开始模糊。当最后一抹意识消弭,李少辰便软倒在地、沉沉睡去。 呜咽的埙声响起,仿佛黄沙漫卷、苍凉悠远。伴着几声“嘤嘤呦呦”的狐鸣,竟勾起离人怀乡的意绪。 忽地、曲调转为悲亢,杀伐之声渐起,仿佛无数铁马金戈,在黄沙漫漫间刺出血色烽火,杀意腾腾、令人胆寒。 小蛮眸子陡然亮起,双瞳中映出的篝火、猛地暴烈起来!火苗窜起丈余,气浪滚滚、向四周推去,将更多的黑暗与阴冷逼退。 小蛮心中一动,忙将双掌拢成火焰形状,单膝跪地、俯身拜道:“恭迎圣姑显形!” 熊熊篝火中,果然现出一道倩影!玉簪环髻、雪肤花貌,凤眼含威、姿容绝尘。一袭火色榴裙、透着无上孤傲: “洛城诸事,我已知晓。因果纠缠,终须一报。尔等做的不错!那‘如水剑’虽不是什么稀奇之物,但尔等越是倾力相争,各方觊觎之心、反而愈发强烈。 我祆教供奉圣火,是为世道光明。然蓟州兵祸后,盛朝威严已失,四夷蠢蠢欲动,朝廷、藩镇宵小尽出,庙堂、江湖乱象已显。 黎民生计既然已举步维艰,我祆教便该担当起大义,震服群狼、除尽宵小。如此,不但九姓胡人获益,天下苍生皆会感念恩德!” 小蛮心中凛然,暗暗将这番话记下。口中恭声诵道:“神主所谕,传于圣姑。除恶布善,泽被王土。圣火熊熊,荡尽邪物!解吾万民,脱离诸苦!” 圣姑颔首、面无悲喜:“若遇生死攸关的困局,可以‘潮音钟’为号、呼我前来。我必保全尔等,不受刀兵之祸!” 小蛮俯身再拜。抬起头时,篝火已恢复原状,圣姑之形、早已杳然无踪。 面前树下,一枚小巧的编钟,悬挂在半空、上下起伏,竟是件不可多得的法器…… 绥福坊道冲观,辉煌不在,门可罗雀。 自鱼朝恩伏诛后,朝中官吏多闻风而动、转投元载麾下。便是盛朝齐国公、太微宫使王缙,也迅速与鱼朝恩划清界限,并手书奏札、痛陈其罪行。 作为鱼朝恩义子的道冲观观主展不休,此前被公孙玄同废去一身道功。如今唯一靠山轰然倒下,他便是想见风转舵、却早已不及。“阉党”的标签一旦贴上,几乎再无法挣脱,纵然不至于人人喊打,但在洛阳城中,他已被弃如敝履。 回顾大半生修道习武、追名逐利,无所不用其极,到头来却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落下。几乎一夜间,他便明白了人心不古、尝遍了世态炎凉。 这日是三月三上巳节,展不休手持扫帚、发髻散乱,待将紫极宝殿前的广场清扫完,已是满头满身的热汗。寥寥无几的女香客上过香后,便火急火燎地离去。 展不休百无聊赖,捧着本经折、歪坐在三清道尊前的圆座上翻看着。从卯时到酉时、从清晨到黄昏,一天下来,几乎没有香客前来造访,与他指天说地、谈经论道。而这样的惨淡局面,他早便习以为常。 温吞的风涌入殿中、吹在脸上,与暮色一般,给人昏昏沉沉的感觉。 这时,虚浮的脚步声响起,展不休抬起头来、面色微有暖意:“行德,你回来了……何故脸色发白、冷汗涔涔?是……是受伤了!” “嗯……师父,今日随元季能元公子赴东郊游冶,与那崔府六小姐、就是麟迹观花希子崔琬,起了些冲突……被她、被她掰折了手指……嘶!”仆固行德左手托着右手,兀自疼痛难忍。 展不休关切望去,只见他右手中指已然反折在手背上,断折的关节处、肿成了青紫色的脓包。 展不休愤怒异常:“一个坤道、下手如此狠辣!明日晨起,我便去麟迹观找元夷子理论一番,问问她是如何教出的这等弟子!” “师、师父,此事却是元公子与我寻衅在先,拿了她一柄宝剑、叫做‘春溪剑’。那崔琬所以才恼羞成怒、大打出手……”展不休自知理亏,也担心师父贸然登门、再受折辱,只好把事情经过和盘托出。 “唉——!这么说,为师该骂你一句‘活该’了。那元季能何等人?你又是何等人?依我看、以后你还是老老实实修道习武,少与他们往来!”展不休见这肯留下来陪他的弟子,竟被他人怂恿、自讨苦吃,不禁长吁短叹。 道功虽失,但正骨接骨的办法,展不休还是颇为熟练,很快帮仆固行德正好了右手指骨。尽管肿胀处依旧疼痛,但比起之前锥心般的痛楚,已然好受了许多。 仆固行德忍着手上胀痛,拱手向展不休行礼:“师父教训的极是。这些时日,我与城中世家子弟厮混,做的尽是些助纣为虐的事情。 我仆固氏已然式微,他们虽与我称兄道弟,但又有几人、从心底看得起我?不过是因我会一些拳脚,想叫我充作打手罢了。” 展不休指了指身前的一方圆座:“坐下说话吧!你能看清这些,还不算太糊涂。如今咱们道冲观,何尝不是‘树倒猢狲散’,你的许多师兄弟、皆脱观自谋生计去了。为师蹉跎大半生、如今老境颓唐,虽则凄凉了些,却也是咎由自取。 为师过去骄横跋扈、目中无人,得罪了不少同道。如今落拓至此,还肯与我往来的、竟只有尉迟渊一人。行德,你心性不坏、过去跟着为师,实是误你!这世道再如何险恶,但若没有一颗精明仁厚之心,又如何能真的长久?为师惟愿你尽早回头,莫再继续错下去,落得如我一般的下场……” 展不休絮絮叨叨、仿佛大彻大悟,又与仆固行德说了许久。两人才煮了稀粥、草草喝过,算作今日的晚斋。 仆固行德要回靖室休息时,展不休再度叫住了他:“昨日洪太祝来过,说近日太微宫有一桩谋划,需召集些道门武者。只是从旁鼓噪掠阵,不须杀伤性命。你若无事、可去见一见他,参不参与,凭你决定。” 仆固行德点头应下,这才拱手行礼,自行离去。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春时匆匆而过,须臾的美好、尚来不及记下,便随东风,化入愁肠。 杨朝夕与不经和尚出了祆祠、入了鹤殇酒肆,特意叫伙计去请小蛮过来,好叫这和尚大吃一惊。然而左等右等,才等来伙计支支吾吾的一句: 近日有皇亲贵胄要来洛阳,河南尹萧璟萧大人准备大开筵席、为之接风。天竺舞伎应召去了明义坊,要与左教坊的舞伎们一道排练、届时献艺。估计这几日,都难得有空闲。 杨朝夕酒兴顿减,只好与不经和尚拨弄着酒胡子、分吃下一斗酒,便各自分开。 回到南市乞儿帮落脚的院落,已是未时,小豆子、小猴子姊弟二人并没有午休,正挥汗如雨地练习着步法、身法、手法。 不过短短几日,两人已掌握要领,每个动作都不差毫厘、有板有眼,着实让杨朝夕惊叹了一番: 这姊弟二人根骨颇佳,若肯坚持勤学苦练,假以时日、必能武有所成! 绕过菜畦,进了客房,杨朝夕不由自主地、又掏出那只陶埙,呜呜地吹起来。 这次吹奏的,却是那日与小蛮拼酒时、无意中听来的两支新曲目:一支叫《春莺啭》、另一支叫《乌夜啼》。曲调皆靡靡绵绵,最适合佐酒催眠。 吹过半晌,杨朝夕果然昏昏欲睡。连靴履都未及脱下,向榻上一倒,便沉沉睡去。 睡了不知多久,睁开眼时、早已是满室黢黑。窗外的菜畦间,有不知名的虫儿在畅快哼鸣。 眼前似有一道轮廓,背对着窗棂射入的微光,正语笑嫣然地望着他。熟悉的气息逸散开来、满室充盈,是久违的味道! 杨朝夕心头微热,周天运转,先天、后天二气向双目灌入,那道轮廓、便纤毫不差地浮现在眼前: “晓暮……姑姑!你终于来了。” 第166章 埙声歇,狐影来 陋室残帷,夜深人静。一人一狐陡然相见,气氛竟有些尴尬。 柳晓暮噗嗤一声笑出来,凹了半天的高人之姿、瞬间破防:“小道士!那两支曲子不错,若不是还想听,我才懒得现身呢!” 见到柳晓暮的一瞬,杨朝夕心中竟安定了许多。下山至今、倏忽将近半月,若非罗柔师姊遭难身死,且春溪婶婶与他有授艺之恩,自己断然不会如此执着地、要去探寻事情真相。 人力有时而穷,一己之力在面对一个庞大的势力、或者庞大的谋算时,很多时候,都显得过于渺小且苍白。 杨朝夕百感交集:“晓暮姑姑,这几日我一有空便‘以埙为号’,为何你总不理我?” 柳晓暮苦笑道:“那日离开邙山,一直东躲西藏、行无定处,不曾听到你吹埙。”话语中微露歉疚,但很快又笑意深长,“后来嘛……我一直在你左近,见你才离旧爱、又寻新欢,拈花惹草,好不快活!所以……一直不忍打扰,嘻嘻!” 杨朝夕顿时大窘:“你……你窥视我!” 柳晓暮翻了个白眼:“本姑姑游历人族五百多年,什么人间情事不曾见过?我不过是走马观花地看了一些。小道士,那两位忸怩作态、欲说还休的妙龄道姑,其实都对你青眼有加吧? 倒是你,好容易撩开了崔府六小姐的心弦,却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辜负了人家以身相许的一番好意。嘿嘿!真替你可惜呢!” 杨朝夕一张脸憋得彤红,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我只是……我与她终究门第悬殊、不会有好结果……又怎能做那始乱终弃之事!况且……况且姑姑不是说过,若不修至元神出窍、便不可破了“先天精元”,否则便与大道无缘……” 柳晓暮道功既深,自然能视夜如昼,杨朝夕从窘迫、到羞怒,再到兀自强辩,她都一清二楚地看在眼里。不禁又出言调侃道:“可是你心中,却不这样想啊!若不是心烦意乱,又为何跑去酒肆与胡姬对坐豪饮、借酒浇愁?再说,那陪你行令的天竺舞伎,亦是姿容惊艳之辈。啧!你果真不曾动心么?咯咯咯!” 杨朝夕顿时哑然,柳晓暮虽是旁观,点评起来、却字字诛心。自己初见那天竺舞伎小蛮、便惊为天人,后来更是两度偶遇。便是一尊石人,也不免要动心、生出非分之想吧? 杨朝夕沉默半晌,方才尴尬地转移话题道:“晓暮姑姑,我唤你前来,是有一桩事情想要你帮忙。麟迹观水希子罗柔师姊,半月之前、忽然横死,起因便是…………” 杨朝夕面色郑重,一面回忆,一面将下山以来、关于罗柔身死的所见所闻,细细向柳晓暮讲了一遍。才恳切道, “现在唯一在逃的,便是那虎妖。当时作恶的仅一道化身,被一个神秘人以铜镜收去;真身却不知躲在何处、更未曾与它交手。但据弘道观观主尉迟渊、乞儿帮帮主龙在田所言,那虎妖灵智颇高、法术厉害,一身修为至少在炼气六阶。” 柳晓暮双眸闪出明媚笑意,却也没再揪着方才话题、不依不饶:“两个道修倒也博学,竟了解妖修的化身之法。你的想法、是不是想让我帮你找到那只虎妖?甚至降服它?” “晓暮姑姑果然蕙质兰心,一语中的。”杨朝夕眼含希冀地恭维道。 “不可能!第一,我妖族间虽互有攻伐、但只是内斗。若代人族做事,便是群妖共诛的叛徒,要背上‘妖奸’的骂名,以后升天入地、也难立足。第二,即便我肯做‘妖奸’,这虎妖修为应当与我不相伯仲,甚至犹有过之。我都敌不过它,又如何帮你?”柳晓暮笑意未减,干净利落地拒绝。 “那、那么姑姑,向你打听一些关于虎妖的消息,总不算是‘妖奸’吧?虎妖的弱点是什么?若我道门之人欲寻虎妖,有什么术法可用?若找到虎妖、如何降服?”杨朝夕不肯放弃,继续追问道。 “还真是锲而不舍!虎妖极少群聚,并不好找。不过,既然那神秘人收了它化身,他真身必会来洛阳寻仇,所以,等它来找你们便可。至于降服,除非道术远胜于它、否则便是送死。另外,老虎又称‘山君’,在兽族中几近无敌,没有弱点。”柳晓暮冷哼一声,似乎对杨朝夕异想天开的问题、充满不屑。 没有弱点……而且、会来寻仇!杨朝夕开始有些担忧,那夜参与围捕的有道门中人,也有武侯铺的不良卫。若虎妖当真过来寻仇,也不知那个钟九道是不是对手。 “如果没猜错,那个收走虎妖化身的神秘人,你应该认识吧?”柳晓暮已在窗边的腰凳上坐下,慵懒地舒展了下手臂。 杨朝夕见瞒不过她、索性坦白道:“确是认识,是一位鬼神莫测的前辈。只是答应过他,不能透露他姓名。” “神神秘秘,必然有鬼!他是谁、我才没兴趣知道!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既能拘走虎妖一道化身,想必会有别的法子对付。你何不唤他来问问呢?”柳晓暮轻笑道。 杨朝夕见她连敷衍起来、都这般滴水不漏,心中无奈,话题再转:“晓暮姑姑,你这些时日在洛阳城中、又在做些什么?不会只是来窥伺我吧?” 柳晓暮“嗤”地一声笑出来:“自作多情!以为我妖族女子、也如你人族一般,只想着如何日日欢好、白头偕老吗?我见近来,好几拨人族在找一柄‘如水剑’。心中有些好奇,也想浑水摸鱼、找上一找!” 杨朝夕一脸难以置信:“啊?姑姑你一只狐妖……狐仙,趾爪比刀剑还要锋锐,争那‘如水剑’作什么?况且,也不曾见你用剑啊!” “左右无聊,跟着找找。正好看一看,这几拨人族究竟想干嘛!”柳晓暮忽地又恢复古灵精怪的少女模样,双眸弯弯,形如钩月,“正巧,你不是也在暗中探查吗?以后便跟着姑姑,省得再去通远渠乱捞一气、每天脏得像只泥猴子。咯咯咯!” 杨朝夕礼貌而不失尴尬地挠了挠头:“你都知道了啊!那便先谢过姑姑了。正好最近,在修道一途上有好些困惑,需要姑姑不吝赐教……” “赐教嘛!也说不上,姑姑近来心情不错,便随手点拨你一二……只是我们狐族、从不做蚀本买卖,小道士你要如何谢我呢?”柳晓暮顿时笑成奸商模样。 杨朝夕在浑身上摸了一遍,除了仅剩的十几两银钱,再无谢仪可奉。只好苦笑道:“小道囊中所剩不多,且无有钱的亲戚、做官的朋友。不知姑姑想要什么?” 柳晓暮右手支颐、偏头沉思道:“你这小道士,果然身无长物、一无是处!感觉和你结了道友,倒像认了一门穷亲戚……罢了!先欠着吧!” 杨朝夕正要喜滋滋地应下,忽然想到公孙真人临行前手书的那份“吉谶”,笑道:“差些忘了!公孙观主给了我一份‘吉谶’,说是当年在太微宫时扶乩所得,与如水剑的下落有关。正好拿给姑姑参详!” 柳晓暮眸中星点亮起,笑意渐浓:“快拿出来!” 杨朝夕将那方折得整齐的黄纸翻出,递到柳晓暮一双柔荑玉手中。自己则放好陶埙、站起身来,习惯性地便去掌灯。 “不碍!我看得清。”柳晓暮忙笑着拦下,“我是不请自来的妖修,若给龙在田知道行迹,岂不是要拿几十件法器来轰我?咯咯!” 杨朝夕也笑道:“晓暮姑姑,你连我们找龙在田借法器的事都知道,还说不是窥视我?” 柳晓暮笑而不答,眸光已然投向那方展开的黄纸上,口中不禁念念有声: “碑为剑冢,剑葬碑中。碑若无踪,剑亦成空……若掘春涌,才见白锋。” 一遍读罢,细细品匝,便觉意有所指、深藏其中,有种茅塞顿开之感。心中不禁暗道: 原来那方古碑,是被安禄山抛在了这里!怪不得近二十年来,有心之人,遍寻不到。李长源这个玩笑开大了,不过……也蛮有意思! 柳晓暮佯装沉吟片刻,抬头一脸不解道:“什么意思?” “前十六个字好懂,那‘如水剑’似乎就封在一方石碑中,只有找到石碑、才能找到宝剑。还有首‘如水剑歌’,我背给姑姑听……”杨朝夕其实也只猜出个大概。既然只是谶语、必然不会说那么透彻,还须心窍通明之人去猜度。 “背诗就不必了。那诗倒也寻常,庙堂江湖间,知道‘如水剑歌’的、不知凡几。又有谁单凭几句剑歌、便能寻到宝剑?” 柳晓暮秀眉微蹙、打断了杨朝夕,脸上微现烦恼之色,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咱们还须逐句分析一番。‘天街在东,北望仙宫’这两句,当是石碑所在方位。‘天街在东’说明石碑在天街西面,‘北望仙宫’是说石碑北面遥望‘仙宫’。” “洛阳城里有‘仙宫’?晓暮姑姑,你这解释、未免望文生义了。”杨朝夕撇撇嘴道。 “这你就不懂了!宇文恺建洛阳城时,以地面为星盘、以洛水当河汉,筑起了如今的宫城、皇城、外郭城,以对应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其中紫微垣以北极为中枢,意为‘北辰籓卫’,因为紫微宫是天帝所居的地方。所以称一声‘仙宫’,并不算过誉。”柳晓暮博闻强识、娓娓道来。 “那么便是说,石碑位于紫微宫南面、天街西面。可是这样来看,范围依旧很大。”杨朝夕不失时机抛出自己的疑问,等着柳晓暮解答。 “接下来‘凌波泛红,洛水相通’,便是说此处有赤波数顷、与洛水相连。说明实际方位,还在洛水以南。只是水波、为何会是红色?”柳晓暮似通非通地解释了一句。 “我知道了。‘凝寒下冲,碧血溶溶’,便是说宝剑带着寒意、沾满血水,冲入了数顷赤波中。这也是在暗指蓟州之乱时,洛阳城官民被屠戮殆尽、血流漂橹的惨况,甚至将洛阳河流池沼、尽数染红。”杨朝夕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柳晓暮妙目瞪了他一眼,接着道:“说的大体不差。‘池亭飞琼,林苑冰封’给出两个信息,一是此地乃一处宫苑,二是季节还在寒冬。符合位置、水文、建筑特征的,便只有‘神都苑’了。” “可神都苑是皇族禁苑,又如何进去查找……等等!‘凝寒下冲,碧血溶溶,池亭飞琼’,晓暮姑姑,你把每句头一个字连起来读一下!”杨朝夕忽然看出了什么,急切道。 “凝、碧、池!”柳晓暮也当真吃了一惊,自己方才翻来覆去地看,却也未曾看到如此直白的明示。 “所以后面的句子便好解释了。‘石镇藻丛,共潜鱼龙’是说石碑沉在了水底,和鱼虾蛟龙为戏。‘若掘春涌,才见白锋’是说冬日冰封池沼,只有待雪融冰消、春波翻涌时,才可下水去寻!” 杨朝夕说到最后,竟有些兴奋。这篇“吉谶”随身多日,以为无大用处,所以不曾细细琢磨。如今陡然破解出“如水剑”的下落,隐约觉得,自己与那“如水剑”、似乎也有了一份机缘。 柳晓暮一个暴栗敲在他额上,笑道:“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才有了些眉目,想要将石碑和宝剑找回,还要费一番功夫才行。” 杨朝夕揉了揉额头,赧然笑道:“想不到公孙观主他老人家一篇‘吉谶’,竟还大有玄机,实在是意外之喜!总之,能帮姑姑寻到这剑,我心里也是一般的开心!” 柳晓暮冷哼一声,却难掩嘴角笑意:“小道士果然福缘深厚!如今倒是姑姑欠你一个人情,既然如此,你要探查何事?修道中又有何疑问?姑姑都助你摆平!” 杨朝夕见她松口、忙就坡下驴道:“我要探查的,便是害罗柔师姊惨死的一众凶徒、帮凶、幕后指使。此事无论牵出几人,我必斩杀之、以慰罗柔师姊在天之灵。 至于修道,我如今刚入炼精化气,后续该如何继续精进,如何采播道种、凝练丹母?便是首当其冲、需要破解之事。” 柳晓暮柔如无骨的纤体、懒懒地斜靠在窗边腰凳上,悠然笑道:“都不是难办的事情。但是方才,你忽略了一件事:那扶乩之法,非一人可为。这‘吉谶’既是公孙玄同在太微宫中扶乩所得,必然还有人知晓。咱们半个时辰便能猜到的事,以他们的智计,又怎会推测不出?” 杨朝夕听罢,身体陡然一僵,后背涌起森森凉意:“那么通远渠附近、江湖游侠越聚越多,便是幕后之人处心积虑、刻意为之…… 不好!黄硕师兄有危险!” 崔府正堂,偏厅书房内,家主崔曒正手捧黄卷,研读着经中奥义。 午后日光刺眼,候在书房外的崔大,便将南窗的卷帘放下,遮出一抹幽凉。 “蹬、蹬、蹬!”莲步急促、似有怒火暗蕴其中,一道丽影闯了进来:“爹爹!我不要嫁给元季能!他曾那般对待女儿……他就是个衣冠禽兽!” 崔曒面色微滞,旋即淡笑道:“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是天性使然。琬儿所言,却是言过其实了。昨日元相托太微宫使王缙过来、已解释过此事因由。 上巳那日、元季能恼你言语冲撞他,才一时糊涂、做出荒唐错事。况且元府主母王韫秀,已派人送来聘礼,只待咱们选定婚期,便可迎娶过府。” 崔琬心中大惊。她只是无意中听府中婢女嚼舌、谈及此事,便来质问爹爹。却不料事态竟已至此、竟再无转圜余地! 崔琬情绪激忿、杏目殷红:“爹爹!女儿早与杨朝夕私定终身,决计不会另做他想……若你执意如此,女儿惟有求死!” “私定终身?那便如何!我早着人查过了,他不过是个团练兵的遗孤,自幼在上清观修道,如今脱出观门、在洛阳城中乞食。这等寒微之人,如何配得上我崔氏之女!” 崔曒语气转冷。“良贱不婚”,是盛朝律令上明明白白的条款。况且世家大族的颜面、岂能折在自己手上?难道要叫朝中诸公看崔氏的笑话么? “今日你过来,正好与你说清!我崔氏数代沿袭,婚配嫁娶,皆有祖制!你既生在我崔家,此等大事,便由不得你任性妄为!若你还执迷不悟,为父不介意派出‘山翎卫’,将那不明不白的小子、直接抹杀!” “爹——!我、我恨你!”崔琬从未见过爹爹如此强硬且蛮横,竟以杨朝夕性命作为要挟。心中仅存的侥幸、终于灰飞烟灭,哭着跑出了书房。 “崔大!叫宗万雄过来见我。”崔曒单手扶额、太阳穴处青筋暴凸,显然气得不轻。 不过十多息工夫,宗万雄便来到书房,抱拳行礼道:“家主呼我,不知有何差遣?” “宗万雄,即日开始、你带府中两名武者,每日轮换看住六小姐,不许她再踏出府门半步!”崔曒怒意未消,待宗万雄退下,又叫道,“崔大!请杜箫客来书房一趟,有事交代。” “是!”崔大在书房外应了一句,脚步声便迅速远去。 仅仅十息后,另一道厚重的脚步声响起。一名肥头大耳的和尚站在书房外,声音不徐不疾、宛如暮鼓晨钟:“家主,贫僧不经、有事禀明,不知方便否?” “进来!”崔曒压住怒气,待不经和尚进来、接着问道,“不经禅师,你与杨朝夕入祆教做‘暗子’,情况如何?” “阿弥陀佛!贫僧便是为此而来。杨施主已顺利入教,但祆教近来似与释门不睦,所以贫僧、便被麻葛赶了出来。”不经和尚平静道,“不过,杨施主接到一则指令,那麻葛要他七日后、与祆教教众同往城西十里外,去迎一位重要来客。暂无法确定、是不是那祆教圣女。” “哦?那你传话给他,麻葛所言、照做便是。如有可能,确认一下祆教所迎之人、究竟是谁。若是圣女,摸清他们的接引仪式、防范措施、出动武者的信息、参与教徒的数量等细节,咱们好知己知彼、提前应对。”崔曒根据不经和尚所言,迅速定出了应对之法。 “阿弥陀佛!贫僧一定将指令带到。”不经和尚双手合十,又念了声佛号,才转身退下。 这时,杜箫客也已赶来。进了书房、见崔曒面色阴沉,抱拳问候道:“家主安好!不知何事、惹家主如此生气?” “还不是那个不肖女……真是气死老夫了!”崔曒长舒一口气,吹得胡须乱抖,“对了,那枚金羽,还在你手上吧?” “无时无刻、不是贴身存放。”杜箫客闻言,忙从怀中摸出一只精巧的木盒。推开盒盖、那金灿灿的羽毛赫然在内,泛着宝光。 “琬儿的婚事,想必你已有耳闻。本意请你过来,是想你找到崔九,叫他带人先将杨朝夕那小道士捆了、关一段时日再说,防止他跳出来捣乱。不过,方才有些变故,” 崔曒说着、接过杜箫客奉上的茶汤,略喝过一口,接着道, “不经禅师与他两人去入祆教,只有那小道士做成了。释门与祆教近几年似有嫌隙,不经和尚便被赶了出来。如今尚须探知祆教消息,还得倚重那小道士几日。因此,你去传令崔九,待阻截祆教圣女之事一了,即刻带人将那小道士捉拿,务必关好。待琬儿出嫁后,再做处置。” 杜箫客抱拳躬身、表示领命,接着又道:“近来多有江湖游侠,向城北通远渠聚集,似是有传闻说,‘如水剑’今春会在洛阳出世。据在下所知,如今至少有太微宫、祆教、魏博镇、江湖游侠等几股势力,欲要夺得此剑。不知家主,如何看待?” 崔曒嗤笑一声:“哼!‘如水剑’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却不知为何、这些不乏精明之人的势力,竟能为这莫须有之剑,争到那步田地。可见‘利令智昏’,智计高绝之人、亦不能免俗!” “属下受教。身为武者,对这些神兵利器,难免会特别留意一番。不过还有传言,这神剑能斩气数、聚大势、定乾坤。所以常怀不臣之心者、宁肯信其有,自然便趋之若鹜了。”杜箫客也露出了然神情,还不忘调侃一句妄图做大的藩镇和属国。 “神兵再利、难敌千军万马,若非正统、更难一呼百应。想凭一段三尺长的铜铁、便号令天下,世间哪有这等好事?”崔曒说完,哈哈大笑。 第167章 太微宫,权者谋 虫鸣渐隐,星耀柔光。 暗夜静谧,若春水之无波。然而柳晓暮一句提醒,如风乍起,瞬间在杨朝夕心头、吹起无数细浪。 当下,杨朝夕将前几日在通远渠偶遇黄硕、以及两人间的一番谈话,拣重要的讲给了柳晓暮听。 柳晓暮微微颔首:“公孙玄同既然派黄硕去通远渠打头阵,想必另有谋划,所以他的安危、倒不必太过担心。只是不知,公孙玄同是否告诉过你,当年在太微宫中参与扶乩的、都还有谁?” 杨朝夕回忆了下山前的细节。声音有几分干涩:“当时除了公孙观主,还有太微宫使王缙、太祝洪治业、弘道观观主尉迟渊三人在场。尉迟观主为人正派、可以排除。若说有所谋划,必然是王缙、洪治业二人。” “太微宫倘若明知‘如水剑’在凝碧池,却声东击西,联手河南府征调民夫,在城中诸水、诸渠行疏浚之事。恐怕不单是为聚拢江湖游侠、吸引各方注意那般简单,似乎也是在麻痹其他势力,甚至误导圣听。”柳晓暮顺着杨朝夕的思路,将一种可能性抛出。 “确是如此,我扮作民夫、去通远渠探查消息那几日,已从很多人口中证实,河道疏浚一事,五年前便已开始。洛、伊、谷、瀍四水,以及通济渠、运渠、魏王池、嘉猷潭等渠道、池沼,已经统统扫过一遍。唯独凝碧池和皇城禁苑中的池沼,似乎原封未动。但江湖游侠聚集通远渠,却是今年才有之事。不知太微宫,究竟是在作何盘算。”杨朝夕亦有困惑,总觉此事不但蹊跷、而且费解。 柳晓暮淡笑道:“太微宫与河南府联手、在洛阳大兴水利,是一桩利国利民的阳谋,所以‘欺上’更加容易。但凝碧池所在的神都苑、以及九州池所在的上阳宫苑,却是皇家重地,自然不易安排疏浚之事。 我想,还有一种可能,便是他们想先将外围诸水、诸渠疏浚完后,再上奏札,请旨疏浚凝碧池等皇家池苑,一切才显得顺理成章。” 杨朝夕眉毛微耸:“若真如姑姑所说,这些公门中人真是老谋深算、城府深沉!为一柄所谓神兵,竟摆出这么大一盘棋来!” “都是猜测罢了。你们人族公门中人,最擅长‘一石二鸟’‘左右逢源’,或者还有别的谋算,咱们尚未知晓。” 柳晓暮从腰凳上站起,妖娆地伸了个懒腰, “姑姑我只对‘如水剑’有兴趣,至于人族间打生打死,便由他去了。小道士,明晚我会潜入神都苑、下凝碧池一探究竟,你要不要同去呢?” “晓暮姑姑的事,便是我的事,自然同往!”杨朝夕心中微热。 聊了半夜,心中许多迷雾渐次散开,露出真相的轮廓来。且得到柳晓暮的臂助,好些事情若再查下去,便又多了一道信心和底气。 “呵!那么明夜酉时将尽,淳和坊东北角相见……”柳晓暮轻笑一声、身影渐淡,很快消隐在黑暗中,仿佛从不曾出现过一般。唯有淡淡体香、萦绕室间,在某人心头勾起一抹隽永的惆怅。 杨朝夕凝立榻边,心中一时难以平静。索性踱着步子,将下山来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隐隐觉得,似乎真相并不是刻意找寻便能获得,而是许多人和事、已经越堆越高,危若累卵。只待某一刻轰然崩落,真相便会一丝不挂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方才唯有虎妖之事,似乎柳晓暮颇有顾虑、未曾答应相助。杨朝夕只得从包袱中寻出那道“馗符”,龇牙咧唇,叩齿三下。一股微弱的震动、从馗符中散发出去,传向遥不可及的夜空。 过得许久,一道粗粝的喉音在房中响起:“小道士,既无伥鬼、呼我何事?莫不是消遣本差爷!” 杨朝夕茫然四顾,除了星辉和黑暗,连只鬼影都瞧不见。忽然明白问题所在,不禁哑然失笑,连忙掐诀念咒: 三清道尊,清气流芬,弟子虔诚,欲开天门。三目通明,照化吾身,辨鬼窥神,急急如律令! 天眼一开,钟九道那高大丑陋的黑影、赫然浮现眼前: 豹头环眼、铁面虬髯,面色焦黑……硕大的脑袋距自己不到一尺,正面色不善地盯着自己。 杨朝夕吃了一吓,身体下意识后撤。“咚!”膝弯撞在了木榻边上,身体则翻倒在榻上:“钟、钟前辈莫怪!小道万不得已、实是有事相询!” 钟九道这才收摄怒意,不耐烦道:“快说!快说!莫误了本差捉鬼!” “钟前辈!你既能收走那虎妖化身,可有妙法、能制服虎妖真身?”杨朝夕恳切道。 “我钟某专司捉鬼,那虎妖却是活物,我能有什么法子!”钟九道脸上现出浮躁之色。 “但前辈收了它一道化身,它若过来寻仇、迁怒我等道门中人。我等岂不是也要枉死?”杨朝夕急道。 “若是这样……因果便是由我而起,确实有些不妥……也罢!我钟某便答应出手一回,将那虎妖驱走。”钟九道扬了扬浓密的胡须,“只是往后,若无鬼物,休再唤我!不然,钟某便拘了你魂魄、回去交差!” 杨朝夕战战兢兢、拱手作揖:“小道先谢过钟前辈!”举头再看时,钟九道的身影早不知所踪,想来是去别处捉鬼去了。 太微宫中,玄元庙旁某处院落,巨大的银杏古木,枝叶参天。茂盛的枝条和数不尽的扇形小叶、将整个院落遮在树荫之下,许多鸟雀在其间鸣啭。 院落正堂,博山炉中沉香袅袅,令人烦恼顿消。太微宫使王缙、河南尹萧璟,分宾主坐于上首,正不徐不疾地呷着春茶。 河南府少尹陈望庐、洛城行营致果校尉谭令德、灵真禅师、太祝洪治业等人坐在下首。景云观观主施孝仁、龙兴观观主林云波、通玄观观主曲炳玉、福唐观观主黄临泉四人无座,皆立在下首附近,恭身聆听。 太微宫使王缙痛声道:“诸位,自大历五年春,我太微宫上奏天听、下顺民意,与河南尹萧公殚精竭虑、促成河道疏浚一事,至今已是四载。其间疏通河渠近百里,使得漕运通畅、物阜民丰,城中官民无不称颂。 然自今春以来,竟有宵小之徒、散播谣言,诬我等四载所为,只为求什么‘如水剑’!更将此剑附会成一柄凝聚气数的绝世神兵,还大言不惭说、此剑今岁便能出世!以至于江湖绿林、三教九流之人,闻风而来、蚁聚通远渠,妄图夺剑。 如今朝中元相、都水监诸使,皆已知晓此事,已发来敕牒责问。故此请诸位前来,便是要商议出一条万全之策:既能保我公门威严不失,又可震慑别有用心之人。” 河南尹萧璟已年过六旬,鹤发初茂,童颜清癯,眼中神采不输青壮: “齐国公所言,字字恳切。我二人食君之禄、忧君之事,受些闲言碎语,原是分所应当。奈何流言甚嚣尘上,竟有三人成虎之势!此事幸有元相压着。若圣人知晓、必然龙颜大怒!届时我等丢官事小,如河道疏浚这等惠利城邦之事、只怕要功亏一篑。” “王宫使如何说,我等照做便是。”少尹陈望庐刚经历丧女之痛,心中只有“报仇”二字,对于这些官面上的说辞,委实提不起半点兴趣。 “既是宵小之辈搅风搅雨,听其煽动者、皆可视为同党。干脆尽数捉回,杀了便是!”谭令德一身戎装不怒自威,杀气腾腾道。 “下官赞同谭校尉之见!这些江湖游侠听风是雨、咸来啸聚,可见皆是贪婪、凶戾之人。下官斗胆建言,请谭校尉调拨步射队、横刀队两队兵募,围而歼之!若肯当场束手就降者、可从轻发落,凡是负隅顽抗者、就地格杀。”洪太祝一脸正气、随声附和道。 王缙微微颔首,看向默然而立的四位观主:“哦?洪治业,前日要你去请道门各观观主,为何只来了四人?还是你言语冲撞了各观道长?” 洪太祝面露难色,起身拱手道:“皆已登门拜访!只是、只是各观观主,要么闭关不见,要么称病不出,下官总不好动手将他们一个个都捆来吧?” 洪太祝说罢,堂中众人无不莞尔。 王缙也微笑摆手道:“坐下说话。也罢!如今洛阳道门中多是闲云野鹤、不必理会他们。但今日亲身而至的四位道长,皆是识大体、顾大局之人,不知对我方才所说之事、有何高见?不妨畅所欲言。” 景云观观主施孝仁早便等这一句,慨然上前道:“王宫使、萧大人俱是爱民如子、公而忘私之人。如此宵衣旰食、品性高洁,竟还被宵小之徒攻讦!贫道以为,当除恶务尽!” 龙兴观观主林云波眼珠一转,谄笑道:“若能围而歼之,自然甚好!但江湖游侠各负武技、若激起敌忾之心,行营兵募难免损伤。 古有晏子‘二桃杀三士’,不如先抛个香饵、诱使他们自相残杀,最后再请谭校尉出兵,以‘聚众谋逆’之罪、尽数诛之,岂不省心省力?” 众人听罢,一时间神态各异。 第168章 神都武林大会 林云波语惊四座,却不是因为智谋。 这种想当然的挑拨之法,乍看起来天衣无缝,其实只是纸上谈兵。 能在江湖上混迹许久的游侠,纵然没有七分头脑、也该有三分狡狯,怎么会轻易去打生打死? 通玄观观主曲炳玉鼻孔向天、冷哼一声道:“林观主好毒的计策!只是不知、你所谓的香饵是什么?” “自然是那柄人人垂涎的‘如水剑’。”林云波笑面不改、侃侃而谈,“尽管对王宫使、萧大人而言,此剑实为杜撰。但江湖游侠个个深信不疑。咱们不妨顺水推舟、造出一柄‘如水剑’来,藏到通远渠内。待那些江湖游侠掘出、必然引发哄抢血拼。届时我等只需岸上观火,静候出手时机便可。” 福唐观观主黄临泉拘谨道:“贫道倒是觉得,林观主之策、不妨一试。纵然收不到成效,也不过破费一柄铁剑罢了。” “林观主真是智谋无双。”谭令德忽然笑道。林云波正要拱手谦虚几句,却听他又道, “我洛城行营将士的职分,便是拱卫洛阳官民,却不是林观主家养的团练兵。西平郡王哥舒曜将军有言‘洛城卒众,只听圣命,非有令,不得出’!若只为几个游侠流寇、便擅自出兵,若被有心之人上奏、与谋反何异? 我虽建言除恶务尽,却不是要‘越俎代庖’、拿将士性命当儿戏。城中既有上千不良卫、又熟悉各处情况,不妨倾巢而出。管他什么豪气的大侠、成名的好汉,乱刀砍翻便是。” 谭令德一番揶揄、有理有据,竟将洛城行营、从这桩谋划中摘了出去。 堂内众人听罢,表情各异。皆知他表面是对着林云波一通驳斥,实际却是指桑骂槐、告诉堂内众人: 出几个兵募帮忙可以,若要大量调动行营兵力、须有圣旨或军令才行! 王缙双眼微眯、笑容慈和,一抹怒意很好地藏在眼里,不曾被人察觉;萧璟捧起茶盏、又呷了口茶汤,将心中不快和茶汤一同咽下;洪太祝则冷眼瞧去,毫不掩饰对谭校尉的不满。 而四位观主则又退回原处、默然站好,个个心知肚明: 堂中诸位、除了那不曾开口的和尚,哪个他们都吃罪不起!方才打打嘴炮、过一过嘴瘾还行,真要与谭校尉硬刚,等同于找死。 “阿弥陀佛!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诸位不可再增杀孽。如能不动刀兵、而困局消解,贫僧愿以身犯险、舍己度人。”灵真禅师沉默良久,待众人各自说完、才徐徐劝道。 众人目光,顿时齐聚过去。王缙素来亲近释门,看着云淡风轻的灵真禅师、不禁恳切道:“禅师慈悲为怀,可有良策?” 灵真禅师站起身来、双掌合十,向众人行礼道:“众生皆有佛性,凶顽之徒亦有慧根。江湖绿林最尚任侠,他们表象是为‘如水剑’而来,实则是为名利权欲而来。 名利权欲、皆起于人之劣性,如洪水猛兽,堵不如疏。贫僧所住香山寺,虽香火凋敝,但不辍普渡向善之心。为解公门心头之患、且叫江湖游侠免于刀兵,鄙寺愿在伊水之上筑四方台,诚邀四方英雄豪杰、办一场江湖盛会。 江湖游侠、绿林豪杰皆可上四方台,放对切磋武技,只取胜负,不决生死。待决出武技最高者,可允诺一旦掘出‘如水剑’、便交由他执掌;若世间并无‘如水剑’,似这等英豪、亦可招揽入公门。或入行伍随军征战,或留在城内做不良帅,皆可为朝廷所用。” “禅师所言,也不失为一招妙棋。既可以拉拢分化江湖游侠,又不必大动干戈。不知诸位以为如何?”王缙依旧面色淡然,扫视了一眼全场。 萧璟沉吟片刻道:“禅师计策甚妙,不偏不倚、光明正大。只是禅师言外之意,似乎也相信这世间、确有一柄‘如水剑’,所以才想出这个‘技高者得’的法子。” “有因必有果。世间本无空穴来风之事,‘如水剑’的传闻也非近年才有。早在盛朝开立时,这等传闻便已在江湖草莽间流传,所以一旦被有心之人利用,必然极易扩散、形成气候。”灵真禅师叹了口气,“只是这等神兵,几百年未曾出世,想要掘出,绝非易事。” 萧璟点点头:“禅师所言中肯。今日相商、确是再无更好的办法,那便劳烦禅师回寺筹备,所需银钱花销,稍后派陈少尹为禅师奉上。 只是还有一桩,这等江湖盛会,遍观史书、前所未有。因此,须定一个振聋发聩的‘名目’来,纵不能留名青史,亦当叫天下武者不敢小觑。” 众人听完,皆沉吟不语,却都不约而同、将目光望向了王缙。 王缙肩背微挺、展颜一笑:“盛朝崇武,高手如林!那便叫‘神都武林大会’吧!” 蓄意操纵的消息,仿佛蚊虫,总能无孔不入地、在城市的肌体上留下吻痕。 太微宫的这场谋划,并未刻意保密。或者,本就是欲借他人之口,将“内幕”消息散播出去。 于是短短几日,洛阳公门、道门、释门、江湖、市井之间,皆知晓了这场由释门发起、公门鼎力支持的“神都武林大会”,不日将在洛阳龙门佛窟前、汤汤伊水之上举行。 一时间全城热议,群情沸腾,城中达官贵胄、世家豪族、甚至市井小民,无不翘首以盼。 太微宫正殿前,巨大方石铺砌的广场上,太微宫使王缙、太祝洪治业面露微笑,正目送河南尹萧璟、少尹陈望庐、致果校尉谭令德、灵真禅师,以及景云、龙兴、通玄、福唐四观观主离去。 这一次邀各方前来谋划,形式大于实质。主要是拉拢各方、一同下场,避免让太微宫陷入单打独斗。 其次,是将掘取“如水剑”的图谋、藏得更深一点,避免太微宫成为众矢之的。 第三便是河道疏浚一事中、利益的让步。方才相谈之时,大家也都默契地避开了这个话题。应邀而来者,皆知河道疏浚中、掘出了一些价值连城的古物,大半为太微宫所得,小半入了河南尹的私囊,只有零星的一点物件,才会赐到释门、道门手上。 洛城行营中,曾有人也想分一杯羹。岂料西平郡王哥舒曜、致果校尉谭令德等上官,一概禁绝兵募参与此事。并对私下插手河道疏浚之事、收受掘出古物之人,动了严厉军法。自那之后,才在行营中彻底斩断了此类想法,使得一众兵募能够专心操练。 因此,洛城行营的一部分军官和兵募,自然便被排除在河道疏浚之外。只能眼巴巴看着公门、释门和部分道门中人,大发横财,吃肉喝汤,自己则空咽口水。 待一众来客出了太微宫琼华门,王缙径直转身回返,脸色迅速铁青。 洪治业连忙跟上、察言观色道:“这个谭令德,如此不识抬举!前几日我去行营拜访,他便是这副傲慢之态。咱们不妨修书一封、详告元相,摘了他的将衔!” 王缙缓步走着、没好气道:“修书、修书!这个时候向元相告状,便能解燃眉之急么!那谭令德敢如此叫嚣,还不是背后有西平郡王哥舒曜撑腰!打掉一个谭令德,还会有张令德、王令德被提拔上来,照样是哥舒曜的人!” 洪治业自知语失,连忙道:“下官愚钝,请王宫使责罚!只是、若少了行营兵力,若通远渠再出哗变,以那些不良卫的身手,怕是很难弹压住。” 王缙停下脚步,转头冷笑道:“少了他张屠户、便要吃带毛猪?纵然洛城行营不肯出兵,咱们也有底牌可以拿出来用。到时事态扩大,出不出兵、便由不得他们了。” 洪治业满脸堆笑:“王宫使足智多谋,下官万不能及。近日下官又去过两趟通远渠,新掘出的好物件已经送至府库中,只待您亲自把玩断代。” 王缙拈须道:“做的不错!搜寻‘如水剑’之事,叫咱们的人再快一些。通远渠那边盯梢的‘虎贲卫’可以撤回来了,全部留在洛滨坊中、勤加操练,每日入暮后,继续入凝碧池中搜检。” 洪治业点头应下:“那凝碧池六千三百多亩,‘虎贲卫’自外向内、已搜检过半。不过,近来祆教妖人多有滋扰,为免事情暴露、虎贲卫多与之周旋,将前来滋扰者尽数引出去。所以……用在搜检上的精力,却是不多……” “我不听这些。洪治业,我将‘虎贲卫’交予你打理,是要你排除障碍、办好差使。若事事都要请我指令,要你何用?!”王缙声音骤变,语气也愈发严厉。 “下官知罪,这便去通远渠传令!”洪治业心中大惊,双膝微软、险些跪地。连忙调转身体、就要出太微宫。 “回来!”王缙叫住他,冷笑道,“过几日,祆教新圣女便要进洛阳,河南尹萧璟他们已暗暗集结幕僚,计划在洛阳城西面展开阻截。他今日来得颇早,便是与我详谋此事。 这样,除了之前为他召来的游侠、道修、零散兵募,你再带一支‘虎贲卫’,埋伏在附近。若祆教妖人不敌、想要逃脱,就地格杀。记得做干净一些,勿留下首尾。” 洪治业拱手再拜、以示恭敬:“下官明白,除恶务尽!” 王缙面色冷然,袍袖一挥:“去吧!” 第169章 金瞳现身 熏风流散,高日微灼。 空气里的花香,渐渐被燥热蒸干,只有偶尔穿过树荫的风,给人以丝丝凉意。 太微宫内,王缙绕过玄元庙、路过自己所居的院落,来到一处同样宏丽的宫舍前。雕镂精妙的木门被一柄熟铜大锁锁着,锁身雕着栩栩如生的狮子图案。 他从袍袖暗囊中摸出一柄铜钥、捅入锁孔,几下旋转、那锁应声而开,垂挂在门环上。“吱哟”!一对木门被徐徐推开。 映入眼帘的、是七八个排布齐整的博古架,架子上摆放着泛着铜绿的鼎、罍、尊、觚、爵、簋、甗、鬲、卣等器皿,更有青铜或精铁打制的剑、戈、矛、戚、斧、锛、钺等兵刃。至于体积过大的陶俑、石雕、碑铭等物,皆整齐摆放在空地上。整间宫舍无案、无屏、无榻,摆满了多年搜罗而来的古物。 王缙正陶醉地地欣赏着一尊观音石像,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在暗影中响起:“王宫使,别来无恙啊!桀桀!” 王缙眉头微皱,却无惧色:“霍仙人竟有雅兴,来本官的‘知古阁’赏玩器物,想必近来过得不错。” “桀桀!前番过来的、仅是本仙人的一道化身,已有通天彻地之能。今日虽不请自来,却是本仙人真身驾临,王宫使不该感到高兴吗?”那阴恻恻的声音继续响起,在“知古阁”中四面回荡。 “仙人既肯移驾太微宫,何不现身一叙?如此藏头露尾、装神弄鬼,又岂是仙人所为?”王缙淡然笑道、声音中透出一丝揶揄。 便在此时,王缙身后陶俑陡然化作一团黑气,绕过王缙玄冠,在他面前凝聚成一个圆脸金瞳、肌肉虬结的大汉。赫然便杨朝夕亲眼所见、被钟九道收去一道化身的虎妖! 金瞳大汉印堂黑气缭绕,渐渐化为一个篆体的“王”字。他血口张开、露出森白虎牙:“王宫使有智谋、有胆略,便是本仙人,也极为佩服! 此番过来,一嘛、是接着帮王宫使找那‘如水剑’,二嘛、是找到收我化身之人。本仙人最是公道,只杀那人满门即可……若有未开 苞的女子、自然是不能浪费,桀桀!” 王缙心中涌起嫌恶,却很好地掩饰过去,只是淡然道:“本官自然知道,霍仙人道术精微、世所罕有。只不过,你那化身以修道为由、害了城中几十名良家女子,闹得满城风雨。说句不中听的话,也是罪有应得!若非元相为你平息此事,必难善了。” 金瞳大汉随手在一尊佛头上摸了摸,不以为意道:“桀桀!我那道化身、本就主修采补之术,做那些事,也在意料中。只是可惜了一身阳元之气、不知被谁收走,白白替人做嫁。” 王缙自见到虎妖,心中已有计较。此刻看虎妖果然对失了一道化身耿耿于怀,便漫不经心、顺口提道:“我听洪治业说,那夜参与围捕你那化身的,是择善坊武侯铺的不良卫,还有弘道观尉迟渊、麟迹观佟春溪和一群老道士。想必来收你化身之人,该在其中罢。” 金瞳大汉双眼一亮、旋即闪出凶光:“那我便一个一个慢慢问。据说那麟迹观中俱是坤道,多的是花苞未开的女子……啧!便从麟迹观问起!桀桀桀!” 王缙嘴角扬起一道玩味的弧度:“此事倒不急在一时。首先,我与元相早有口头之约,他助我寻‘如水剑’、我为他笼络官员、搜罗奇珍异宝,因此,当务之急、还是寻剑要紧。 其次,道门确有些克制妖修的法术、法宝,仙人纵然不惧,但若捅了马蜂窝,再要自由行事、却会不堪其扰。不若放下恩怨、徐徐图之。” 金瞳大汉压住怒火道:“洛城无虎,猢狲称王。敢坏我分身者,必除之而后快!正巧近来无处可去,便在王宫使这太微宫里小住几日。” 王缙拱手笑道:“欢迎之至!恰好我这里又运来几件新掘出的古物,早听元相说,霍仙人善于辨识古物真伪。今日恰逢其会,便借仙人灵目、给本官掌掌眼!” 金瞳大汉受了恭维、飘飘然道:“都是小事,王宫使客气了。这便一起去瞧瞧!” 王缙笑意渐浓、单袖微张:“请——” 佛窟庄严,伊水幽凉。 洛阳城南有龙门山,是人人称道的山水形胜之所。相传禹帝治水时、将龙门山凿穿,伊水从中穿过,形成“两山对望、伊水中流”之貌。 龙门东山盛产香葛,故又称香山。闻名遐迩的香山寺,便坐落在龙门东山的半山腰上,早年日日信徒供奉、香火不绝。然蓟州叛军陷洛阳城时,香山寺殿宇僧舍、亦多遭损毁,寺中僧人有死有逃。 如今兵祸平息已过十年,香山寺元气却仍未恢复,寺中上下坐食之人、俱日子清苦。常有年轻僧人手持木钵、结伴去洛阳城中乞米乞粮,朝去夕回,却收获寥寥,堪堪可以果腹。 这日灵真禅师从太微宫议事完毕,拄杖返回,已是午后。虽腹中饥肠辘辘,但面上喜色、犹然未褪。 进寺门,过钟鼓楼、天王殿,一路拾阶而上。灵真禅师脚步丝毫未停,径直进了大雄宝殿,只见一名年逾花甲的老僧,正趺坐在蒲团上,面向佛祖,唱诵经文。 “阿弥陀佛!灵澈师兄,今日幸不辱命!太微宫王宫使、河南尹萧大人,俱首肯师弟所言。‘神都武林大会’已交由香山寺筹备,营造及用度所需银钱,萧大人不日便会差人送来。”灵真禅师双手合十,向灵澈方丈躬身行礼。 灵真禅师虽年近六旬,但因多年禅武双修,反而红光满面,丝毫未有颓唐之态。 “善哉、善哉!我佛慈悲,庇佑古刹!待有了‘神都武林大会’之名,香山寺重回香火鼎盛,便不远了。”灵澈方丈白眉白须、自然垂下。此时也站起身来、合十回礼,对这位监院师弟的游说之能,颇为嘉许。 “灵澈师兄与王宫使素来交好,师弟能有此功,全仗师兄佛面。” 灵真禅师虽然高兴、却并不居功,反而向方丈师兄讲起了自己深思许久的想法, “只是从今日起,寺中弟子便须忙碌起来。筹备此次‘神都武林大会’,虽有公门专拨的银钱,但能省一文、便省一文。省下的民夫脚钱、土木料钱,俱可用来修缮损毁的殿宇僧舍……” 灵澈方丈连连点头:“此事既是你一力促成,后续之事、依旧由你调度。师兄已然垂老,更当日日不辍、精修禅理。许多杂事俗务,便只好劳烦灵真师弟了。” 灵真禅师口称佛号,拜谢过方丈师兄,才想起身上绯色嵌宝、描银绣金的锦襕袈裟。连忙解开袈裟、整齐叠好,奉到灵澈方丈身前:“虽言佛靠金装。但师弟禅功尚浅,宝衣在身,如芒在背。既然事已办妥,便归还灵澈师兄。” 灵澈方丈接下锦斓袈裟,放在一旁。再看着师弟一袭土黄色的僧袍上、缀满了大小补丁,不禁慨叹道:“阿弥陀佛!禅功虽须苦修,但亦讲求顿悟。师弟甘于素朴、箪食瓢饮,师兄亦钦佩万分。但若执于素朴之相,反生心障,不利于修行。” 灵真禅师心头微震,旋即灵台升腾起一阵清明,忙称谢道:“灵澈师兄一番点化,便如醍醐灌顶、拨云见日。师弟受教!今后修行、自当更加勤勉,以求心念通达。” 灵澈方丈慈和笑道:“不入红尘,如何出尘?不识诸恶,如何扬善?万物负阴抱阳,诸事吉凶互生,沙弥学佛、比丘参禅,又如何能超脱诸天?故此,看淡悲喜、不囿于因果,尽心修持、不执于得道,方是极乐正道。” 灵真禅师亦含笑道:“灵澈师兄所言,似是有感而发。近日可是与那尉迟老道、又互辩了一番?‘假道真禅’之名号,果然非虚!” 灵澈方丈微微颔首,双目澄澈、不染纤尘:“不错!尉迟道友登门论辩、我释门岂可怯阵?不过,尉迟道友却是位妙人,外方而内圆。不枉当年白马寺中、‘佛道之辩’时,我赠他的那册《摩诃婆罗瑜伽》。” “师兄与他互辩,结果如何?”灵真禅师又道。 “自然是他理屈词穷、哑口无言,带来的赌注也一并留下了。”灵澈方丈微微侧头,看向大雄宝殿一角:举钵罗汉、托塔罗汉雕像脚下,几大袋谷物正静静躺在那里。 灵真禅师奇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尉迟老道忽然登门,恐怕不只是来布施米粮的吧?” 灵澈方丈淡笑道:“他是为另一桩事而来,想请我出言相劝王宫使,勿再执着去寻那柄‘如水剑’。并且还将十八年前的一桩密辛,也据实相告……我才明白,世间本无‘如水剑’。不论是王宫使、还是那通远渠中的江湖游侠,心心念念、欲夺神剑,最终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灵真禅师听过灵澈方丈的转述,半晌才喃喃道:“原来如此。” 第170章 夜游神都苑,初临凝碧池 彤云半卷,落日熔金。 高耸的城堞上,远山历历,夕照壮美,令人旷然忘语。 酉时过半,暮鼓缓缓催响。城中忙碌了整日的官民,或乘车驾奔跑、或徒步而行,皆行色匆匆,专心向各自的坊市赶回。 淳和坊东北角,杨朝夕一袭褐衣、丰神俊朗,正东张西望地扫视着街边行人,一副专注的模样。有时又侧过头,看一眼不远处的神都苑,面色微微焦虑。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没来由的几句毛诗,似乎可以缓解一下心焦之感。 催归的不良卫,已巡过去两波。若交戌时,还未入坊者,便会被不良卫抓回去、一顿暴打。 “咯咯!小道士,这才多久?便等得不耐烦了。”柳晓暮身形陡然从侧后方闪出,凤眸含笑地望着杨朝夕。她身着月白褙子、一袭荷色长裙,头顶乌髻高耸。未施粉黛,却灵秀尽出。 “晓暮姑姑,你若再不现身,我便只好躲进淳和坊……然后幕天席地、披星戴月,捱过这漫漫长夜。”杨朝夕故作沮丧道。 “贫嘴贱舌!”柳晓暮笑骂一句,“现下天尚未黑,咱们在此处招摇过市、必然引人注意。恰好那边有株古槐,不妨上去暂避。” 杨朝夕待要应答,却见柳晓暮身形一闪,化作模糊红光,如一缕烟气、迅速飘入那古槐树冠内,未发出半点声响。不远处匆忙的行人,对此间漠不关心,并未发现异样。 杨朝夕心中暗赞一声“妙极”!也运起“一苇渡江”轻功,几下腾踏间、仿佛一道灰影,迅速窜入树冠。几只鸟雀被他一惊,纷纷飞逃出去,久久不肯归巢。 这时才有行人发现异常,盯着杨朝夕消失之处看了半晌,想不透方才人影如何会凭空消失。只好当自己过于劳累、头眼昏花,径直转身离去,不再深究此事。 杨朝夕伏在树杈间,心道“好险”,却见更高处的枝杈上、坐着柳晓暮,正掩口而笑。她绣履轻摆、裙裾翻飞,隐约可见绸裈包裹的修长的双腿。 柳晓暮笑罢、开口赞道:“什么时候学了这样一手轻身功法?能蒙混过一般人的六识了,算得上入流功法了。” “姑姑离开山谷后,我跟庄里的慧朗和尚学的。为此,小道着实下了一番苦功,最初几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的、都被潭水泡透了。”回想起修习经过,杨朝夕不禁自嘲道。 柳晓暮笑容里却多了几分认真:“那你可知,这‘一苇渡江’轻功,乃是不空和尚的成名绝技。三十年前便蜚声江湖,多少人拜投山门、想要修习,都被赶了出来。” “那……那慧朗和尚为何会此绝技?还轻易便传给了我?不对,我给了他不到一两的碎银子……”杨朝夕一时错愕,就连智力都暂时骤降,竟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果然,柳晓暮听罢柳眉轻蹙,笑着敲了他一记暴栗:“不到一两银子、便能买来轻身功法?你是不是傻!那慧朗是不空和尚的灌顶弟子,自然尽得真传。至于他为何肯传功于你,下次回山、你不妨自己问他去。” 杨朝夕闪开她陡然伸长的手臂,笑道:“方才姑姑身法飘逸迅捷、虚实莫辨,却不知是什么轻功?” 柳晓暮顿时扬了扬雪白傲娇的脖颈:“我这轻功,可是大有来头,叫做‘逍遥御风’!故老相传,是冲虚真人列御寇所创。与‘一苇渡江’这等借力使力的功法不同,乃是以精元之气勾动六气,辨晦明、乘风雨、入阴阳,最终御风而行。” “姑姑他日有暇,可否教教小道?”杨朝夕满怀希冀、望着柳晓暮道。 “小道士,你不过炼精一阶的修为、便要学练气三阶的功法,未免好高骛远了吧?待你何时练出了精元之气,再来找我!”柳晓暮嗤之以鼻,瞬间打破了杨朝夕的幻想。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在古槐之上轻声聊着,不觉间、天已全黑。 一轮弦月在东天显现,勾勒出城堞生硬的线条、以及神都苑苑墙绵延的轮廓。 修道之人六识敏锐、夜可视物,晚间行动,并没有太多困扰。妖修更不用说,许多妖修还是禽兽时、便能昼伏夜出。 一人一妖运起轻功,几息之后,便先后落到神都苑的苑墙下,缩进窄窄的阴影里。待远处巡逻的宿卫走远,两道身影再度跃起、轻松翻越两丈高的苑墙,进入到宽阔的神都苑中。 神都苑周回一百二十余里,形如斧钺,有十七道苑门,皆有宿卫把手,非皇亲贵胄不得入内。苑内宫殿众多,间杂错落,被山石树木、桥榭池渠隔开,各成一方天地。 较大的如合璧宫,为苑中主宫,由连壁殿、齐圣殿、绮云殿等连缀而成。较知名的有龙鳞宫、明德宫、望春宫、宿羽宫等,皆是豪奢之所。另有奇花异木、珍禽古兽充斥其间,在旷远宁静的宫苑里,不时发出寂寥的嗷叫。 杨朝夕、柳晓暮跃下苑墙,一路向北奔行。苑中低花高木、亭台榭柱,皆是最好的掩身之所。虽有三三两两的宿卫,提着宫灯、执戟夜巡,却都有惊无险,安然躲过。 路过望春宫时,煌煌如昼的灯烛光芒,从四面的门窗间倾泄出来,将大殿几丈之内都照得通明。殿内是宴饮的喧闹声和丝竹管弦之声,更有歌伎高亢婉转的曲调声传出,钻入杨朝夕耳中、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柳晓暮压低嗓音、附耳过来,吹气如兰:“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 庭。这便是《玉树后 庭花》,靡靡之音罢了,你倒听得蛮投入。” 杨朝夕面色一红、待要辩解几句,却闻到一阵花香袭来,不禁轻声慨叹:“好香……不知是什么花?” “清芬醉人,玉瓣含羞,国色天香,艳压群芳。自然是牡丹了。呵!山野村夫!” 柳晓暮轻笑一声,将手一指。只见沉沉夜色下,许多五六尺高的花树,将望春宫簇拥在中央。花树上粉白锦簇、姹紫嫣红,香气便自花中而来。 “姑姑,此地宴饮、暗哨必然更多,咱们还是先去寻剑吧!”杨朝夕方才少见多怪、备受柳晓暮打击,只好转移话题。 “咯咯!开个玩笑、便生气了。凝碧池便在前面五里外,你可要小心跟上。”柳晓暮说罢,身形一动、又化作红光,迅速消失在曲折的石径间。 杨朝夕不敢耽搁,双足连点、耳畔生风,一路穿廊过榭,缀在柳晓暮后面。 数息后,两道身影来到一片巨大水域前,漆黑如墨的池水漾起万千縠纹,将一轮孤月搅得不能安宁。池中隐约可见土山,土山上亭台馆阁堆在一处,仿佛黝黑巨兽。 “这便是凝碧池。只不过苍波浩渺,想要寻一方古碑、确非异事。况且,这里还是皇家禁苑。” 柳晓暮望着眼前宽阔水面,心中也生出一丝无力之感。转头看去,却见杨朝夕竟已将束带解开、袍服脱去,正要脱下半臂衫, “你干嘛?怎么开始脱袍服了?” “既要寻剑,自当下水。池子虽大,但想必那古碑也不会太小。不妨下去摸索一番,说不定运气一来、便能摸到。”杨朝夕连皂靴和罗袜都已脱下,便要下水。 冷不防被柳晓暮一把抓住后颈,拽了回来:“池中有鼍,便是市井间俗称的‘猪婆龙’,最是喜食活物。你是要去给它们做点心吗?” “啊?你怎么不早说!方才只想着帮你把剑找到,若姑姑你手慢半刻,我便已经下去了。”杨朝夕一身冷汗,兀自后怕道。 柳晓暮正要再赏他一个暴栗,忽然耳廓一动,哑声道:“有人来了,先躲好!” 杨朝夕也已察觉动静,身形几下翻飞,便已躲入池边的一丛灌木中。而不远处的另一丛灌木中,隐约可见柳晓暮高耸的乌髻。 来者共三人,皆是束身黑袍、脸裹面罩,只露出一双双阴冷的眼睛。一面迅速扫视周围,一面背靠背、无声地向前推进。看熟练程度,应当不是第一次潜入这里。 三名黑袍人动作敏捷,见四周无碍,各自从腰间取下一盘绳索,绳索末端捆着飞爪。 三人将飞爪旋转几圈、甩手扔出,“咚、咚、咚”三下连响,飞爪已扣中不远处的树木,爪钩牢牢嵌入枝干中。 三名黑袍人先后扽了扽绳索,确保牢固后,毫不犹豫转身下水。手上绳索慢慢散开,随着三道身影、很快隐没在漆黑池水中。 杨朝夕稍待片刻、见无异动发生,便从灌木丛钻出,又钻入柳晓暮藏身的那丛灌木中:“姑姑,你不是说池中有猪婆龙吗?为何他们便敢下水?” 柳晓暮眉头微皱,未料到方才随口一句言之凿凿的谎言、竟转眼便被拆穿,只好轻哼一声:“骗你的行了吧!一柄可有可无的剑而已,犯不上拼上命去找。我一番好意、你却不识好歹。” 杨朝夕心中微暖,知道她是替自己着想,不禁开口道:“我憋气功夫挺好,不会有危险。若不早些下去,怕要被这些身份不明的人捷足先登。” 柳晓暮见他竟只为自己一句“感兴趣”,便不顾安危非要下水,心弦也是微微一动。 第171章 妙绝潮音钟 明月何皎皎,照彻神都苑。素手何纤纤,只挽清风来。 忽明忽暗的月辉下,从池中涌来的风,带着些许温润、扑向岸边的轩榭草木。也给潜伏中的一人一狐,带去暮春的气息。 柳晓暮按捺住一缕心动,笑靥如花:“这些黑袍人,也是下去找东西,咱们又何必以身犯险?等他们上岸,捉起来盘问一番,便知他们意欲何为。若也是在找‘如水剑’,岂不是平白多了许多帮手?” “若是有别的企图,便直接捆了、扔给苑中的宿卫处置。哈哈!”杨朝夕顺着柳晓暮的思路,接续说道。 “正该如此!能假他人之手、又何须亲力亲为?”柳晓暮明媚一笑。 她口中的温热气息,随着软糯的声线、擦过他脸颊,竟在他心头搅起几分悸动、几分燥热。这种感觉,有点熟悉,竟像是那日在崔府客房、见到崔琬玲珑浮凸的身体时的感觉。 “晓暮姑姑虽是妖族、却与我坦坦荡荡,怎可对她生出这种轻浮荒唐之感?真是亵渎道友……”杨朝夕忙收摄心神、流转气息。行过几遍周天后,那种悸动与燥热之感、才渐渐消退。 两道身影半晌无话,不约而同向池面望去:不时可见三个头颅浮出水面,换过气后、又扎了下去。 三人动作小心谨慎,水声很小,混在风吹过枝叶的沙沙声里,几不可闻。 等待许久,才见三名黑袍人拽着绳索、缓缓泅渡到岸边。警惕心丝毫没有松懈,仔细打量过周围后,才慢慢爬上岸来。 待三人将手中绳索一圈圈缠好,预备抖手撤回飞爪时,伏在灌木丛中许久的杨朝夕和柳晓暮,陡然出手! 杨朝夕一记掌刀,劈中一名黑袍人脖颈,那黑袍人只来得及做出半个扬手格挡的姿势,便双眼一番,昏死过去。 柳晓暮飞身掠起,先是一脚踢晕较近的一名黑袍人。腾开的双手,一掌拍折了另一名黑袍人的腕骨,另一掌卸下他的下颌,防止他咬破口中毒囊自尽。 狠!准!稳!一人一狐,身形猝发即至,眨眼便制服了三名黑袍人,整个过程、不到一息。 杨朝夕割开一名黑袍人手中绳索,裁成数段,很快将三名黑袍人双手反折在背后,捆绑起来。 柳晓暮则在一旁,又将其余两名黑袍人的下颌卸掉。接着逐次捏开三名昏迷黑袍人的嘴,纤指连弹,击在下颌之下,将他们藏在牙缝里的毒囊尽数震出,扔进凝碧池中。 “姑姑,都打晕了,还怎么盘问?”杨朝夕看着昏迷的三名黑袍人,不禁费解道。 “意识清醒之人,必然趋利避害。想要盘问出真话,便看姑姑的手段吧!”柳晓暮自信且孤傲道。 说着,柳晓暮径自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锈斑斑的小巧编钟,虚握起另一只手、灌以阴元之气,在编钟上连弹数指,无形的音波从钟口荡出,笼罩了离她最近的一名黑袍人。 那黑袍人仿佛诈尸一般、陡然半坐而起,眼皮张开、眼神空洞。下颌耷拉着、微微颤动,似乎想要说话,却无能为力。柳晓暮玉手一拂、下颌顿时归位,那黑袍人才开始发出无意义的音节来,似是梦呓。 柳晓暮轻笑一声、带着甜糯与魅惑的声音,仿佛縠纹一般延荡开去。便连一旁的杨朝夕,都有短暂的失神,仿佛要将心底最难以启齿的秘密、都吐露出来,以向她坦陈心迹。 就在他意识恍惚间,身边的柳晓暮已开始向黑袍人发问:“你是谁?来做什么?” 黑袍人面色呆滞、无喜无悲,嘴唇一张一翕,发出不掺杂半点情绪的话语:“俺叫朱兑酉,来找‘如水剑’。俺爹是算卦的,起名字很有一手!这个兑字、是大泽……” 黑袍人竟是个话痨,喋喋不休地、便要说将下去。柳晓暮直接发出三连问:“你在哪里当差?管事的人叫什么?今夜同来的还有谁?” 黑袍人果然中断了无意义的自白,顺从地按照柳晓暮的提问,继续道:“俺是太微宫的‘虎贲卫’,洪太祝是俺们上官,俺们都听他号令。今晚来了三十个兄弟,俺和费材、吴大勇一队……” 杨朝夕已经从恍惚中脱离,看着眼前有问必答、知无不言的黑袍人,默默向柳晓暮竖起了大拇指。 就这样,柳晓暮如法施为,将三个黑袍人依次唤起,盘问半晌,才散去功法。终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问出了大概: 太微宫使王缙,果然早猜到如水剑碑落入凝碧池!于是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方面与河南尹联手,疏浚洛阳城中大小河渠,既捞政绩、也捞古物;另一方面则暗募水性好的江湖游侠、组成“虎贲卫”,隔三差五便趁夜而来,在凝碧池底寸寸搜寻如水剑碑。偶尔,也会派虎贲卫扮作民夫,潜伏在河渠疏浚现场,防备有人捞得好物、偷偷私藏。 至于凝碧池水面宽阔、搜检费工费时的问题,朱兑酉直言,他们已将周回十六里的凝碧池、划为十六道分区。每三人一队,负责一个分区、也就是半里池岸、向池中央延伸的范围。然后从岸边向深处、节节推进,仔细授检。 到得今夜,从池岸向池中延伸一里的范围内、已全部搜检完,并没有发现如水剑碑的踪迹。众虎贲卫都猜测,那古碑应当是被贼首安禄山抛在了池中央附近。 杨朝夕也从柳晓暮的盘问中、意外得知,围捕虎妖那夜,与他们交手的番僧昙正觉、东瀛武者吉备真菜,也都曾短暂加入虎贲卫;而道冲观弃徒屠凉山,本就是虎贲卫中的一员。如此看来,罗柔之死,必然与虎贲卫、甚至太微宫脱不了干系。 盘问过后,三个黑袍人重新躺平、歪七扭八地昏睡在草丛间。杨朝夕又逐个将下颌替他们安上,才侧头问道:“晓暮姑姑,你方才用的法器叫什么?怎么从未见过?” 柳晓暮坐在池边一方圆石上,声音清透:“这是‘潮音钟’。一些专攻‘乐道’的妖修,以商周冥器为材料,经过一番炼制、才炼成了这法器。有迷障心智、千里传音、摹声学舌等妙用。” 柳晓暮说罢,将“潮音钟”的钟口、扣在自己咽喉处,忽道:“琬儿,我只是山野长大的穷小子,空学了一身道门武艺、徒有一腔行侠仗义的志趣,未来何往,尚且不知,怎敢信口开河、搪塞佳人……咯咯咯!” 杨朝夕乍听去、竟有几分耳熟!很快便明白过来: 这个柳晓暮,竟以“潮音钟”摹演出他的声音!将数日前他与崔琬私下里说的一番话,一字不漏地重现出来!不敢说是惟妙惟肖,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杨朝夕顿觉气血上涌、羞忿难当,恨不能一头扎进凝碧池中、了却此生:“你、你前些时日,果然一直在窥视我!欺人太甚……” 柳晓暮嫣然一笑,看着气急败坏的杨朝夕、毫不在意道:“作为道友,关心一下你的动向,本就无可厚非嘛!这便是‘潮音钟’的妙用,你不是好奇么、姑姑便为你演示一番咯!哈哈!” 杨朝夕辩不过她,头脑一热、便扑上去要夺那“潮音钟”。 岂料“潮音钟”微光一闪,竟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从自己双手之间逃脱,仿佛一只敏捷的小兽。定睛一看,却是柳晓暮掌心伸出一道红绳、牵着“潮音钟”向南奔去,依稀便是来时的路径。 杨朝夕不再理会昏睡的黑袍人。连忙合身跃起、脚下轻踏,如蚱蜢般、在高高低低的花木上辗转腾跃,向柳晓暮逃遁的方向追去。 双影如风,夤夜竞逐,足见艺高人胆大。 连神都苑这等守备森严的皇家园林,都成了一人一狐嬉戏玩闹的场所。若被太微宫那位高权重、却投鼠忌器的王宫使知晓,又不知该作何感想? 靠近望春宫时,牡丹花醉人心魄的馨香、扑面而来。柳晓暮陡然收住脚步,轻轻一跃、如惊鹊踏枝,竟飞上了硕大的歇山顶。 杨朝夕紧随而后,也落在鳞鳞黛瓦上,待要再扑上去,却被她一个“噤声”的手势制止。 凝神细听,金石交鸣、弦管相合,莺莺燕燕的曲调透瓦而出、在心头荡起涟漪。 “姑姑,为何要来此间?”杨朝夕压低声音,侧头向柳晓暮看去。 “难得碰上,自然是来观舞听曲。难道你心里便没想过,去见识一番左、右教坊的女子么?咯咯!” 柳晓暮一边回答、一边不忘调笑几句杨朝夕,然后看着他因羞怒而发红的脸庞,感觉别有一番趣味。 “……”杨朝夕陷入沉寂。 又听了半晌,一道女声扶摇直上、冲入云霄,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叫好声。而献唱的歌伎,似已盈盈谢幕。 少顷,鼓乐齐发、音声震耳,却无女声响起,满座皆无杂声,似乎都在凝神观看什么。 “小道士,想不想进去看看左教坊的舞伎呢?姑姑可以带你!”柳晓暮笑嘻嘻地望着他,一副循循善诱的表情。 “我……左右无事、便陪姑姑进去一观。” 杨朝夕本想拒绝,奈何好奇心大过了自尊心、急忙改口应下。 第172章 五弦颈后拨,翻作惊鸿舞(上) 软风习习,花香阵阵。硕大的歇山顶上,竟飘荡着一丝旖旎之感。 柳晓暮伸出一只玉手,示意他抓稳:“这才对嘛!既是道修、便该欲念通达,何必要学那口是心非、道貌岸然的公门之人!不过你那轻功,还不足以在众目睽睽下、不着痕迹地潜入。来!拉住姑姑的手,这便带你进去!” 杨朝夕看着眼前柔荑、心头微热,一时竟不敢去拿:“这样……好吗?” 柳晓暮凤眸圆睁、狠狠白了他一眼:“矫揉造作!” 旋即一把抓住他手腕,身影闪动、化作红灰相接的两道残影,从平缓的宽檐上跃下。不待落地、红灰两道残影便折入宫殿,随即向上扬起,轻飘飘落在一方粗大的横梁之上。整套 动作,不过半息。 望春宫殿门外的宿卫,以及殿内觥筹交错的宾客,只觉眼睛一花、似有东西飞入。然而定睛再看,却什么也没有,皆以为自己酒困眼花,生出了错觉。 杨朝夕伏在横梁上,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生怕吹落灰尘、暴露两人踪迹。回想方才,似乎只是被柳晓暮抓了下手腕,下一刻便已闪到了这里。如此手段,堪称鬼神莫测。 惊魂稍定,杨朝夕向下俯瞰,大殿内金碧辉煌、宾朋满座,一派热闹景象尽收眼底: 大殿东西较长、南北略窄,一座镶着水墨丹青的三叠屏风落在东面。屏风两侧、六名红衣翠裙的婢女,手执五明扇,静立左右。屏风前是紫檀木为底、嵌着珠玉玳瑁的独坐塌,榻上有扶几。 一名金丝玄冠、紫袍银带的年轻公子,正斜倚在扶几上,目光淡然、扫视全场。他面如冠玉、温文尔雅,随和的气质中、却有几分上位者的沉稳和威严。 独坐榻前五步开外,是一方硕大的板足案。案上罍、觚、盘、碗中,盛着香浓四溢的酒浆、花式繁多的糕点、外酥内软的炙羊肉、白玉钵盛着的甘露羹……林林总总,难以尽述。 自板足案向西,两排宾客鱼贯而坐。每人身前一方曲足案,案上摆放着杯、碟、箸、匙及各色珍馐酒食。更有靓装婢女萦绕在侧,服侍着这些宾客宴饮为乐。 宾客身后,是整齐安放的两排羊角琉璃灯,将大殿内照得宛如白昼。硕大的蟠螭纹五足铜熏炉,在大殿一角,将苏合香的气味弥散各处。 众人围坐的大殿中部,铺着纹饰繁复的锦绣地衣。八名赤足舞伎列阵其上,身着薄纱、胸衣鼓胀,腰如柳枝轻摆。正和着乐曲的节拍,将丰盈婀娜的身段、娉婷曼妙的舞姿,展露给眼光灼热的宾客们。 锦绣地衣不断延伸,一直到大殿最西面,十多名乐工或踞坐、或盘坐。琵琶、瑶琴、横笛、箜篌、锦瑟、排箫、筚篥、羯鼓等乐器,错落响起,交汇成宏丽磅礴的乐声,响彻大殿、飞出望春宫外。 年轻公子左手第一人,年过五旬,修眉星目,头戴青玉莲冠,身着白袍铜带。从杨朝夕的角度、恰好看清了侧颜,竟是自己多年未见的师父李长源! 年轻公子右手第一人,鹤发童颜、神采奕奕,却是河南尹萧璟。一曲舞罢、乐声暂歇,他起身拱手道:“太子殿下驾临洛阳,下官不胜喜悦!聊备酒食歌舞,为殿下接风洗尘!或有招待不周,还望殿下海涵!” 太子淡笑道:“萧大人言重!此番过来、亦是一时兴起。近日听闻绿林草野间,有一柄‘如水剑’,不日将在洛阳出世。颇感好奇,便来盘桓几日,或可有幸一睹神剑风采。” 太子左手第二人圆头粗颈、阔额宽颜,胡须短而浓密,便是西平郡王哥舒曜,亦顺势笑道:“殿下有此兴致,末将自当奉陪!这‘如水剑’之传闻,从今春开始、愈发甚嚣尘上。便是我这使惯刀枪之人,都有些眼热。” 太子右手第二人,双目狭长、竖眉粗 黑,颌下须髯络腮,神态中透着阴戾。便是貌似爽朗的笑声里、都带着不怀好意: “殿下龙凤之姿,若要看一看这‘如水剑’,实是此剑的福分!但剑毕竟是杀器,若据为己有、未必便是好事。妹夫不才、愿代舅哥去夺此剑!若有朝中朋党、各门教众、江湖游侠借故寻衅,便由我魏博镇一力应下!哈哈哈!” 太子眉头微皱,看着眼前言语狂悖之人,半晌说不出话来。西平郡王哥舒曜目光如电,也冷冷向田华望去,似乎他若再有言语僭越之举,便要拔剑斩下。 其余宾客皆默然不语,装着糊涂。谁不知道,眼前这田华、便是魏博镇节度使田承嗣的第三子。如今圣人为安抚藩镇、已下诏赐婚,要将永乐公主嫁给田华,只待年时合适,便可完婚。也是因此,田华才对唐拓以舅兄相称。 李长源虽是自酌自饮,但已将殿内一切都听在耳里。他放下手中犀角杯、缓缓笑道:“田驸马,听闻此剑不但是绝世神兵、更是气数之剑,若真能得到,自然须太子殿下带回朝堂,献给圣人把玩。魏博镇田公自来忠心可鉴,何必要画蛇添足、夺得此剑,白白留给谏臣弹劾的把柄呢?” 田华闻言,脸色微变。他自然知道,朝堂诸公对蓟州之乱中降将的态度、本就争议颇大,有些朝臣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如今爹爹虽贵为一镇之主,但羽翼尚未丰满,还不足以与朝廷分庭抗礼,只好服软道: “长源真人言重……小侄也是一番好意,担心殿下被江湖绿林亡命之徒盯上、徒惹麻烦……既如此,小侄便差人留意此剑下落,好助太子殿下一臂之力。” 太子这才面色稍缓,看向萧璟笑道:“萧大人,近日听闻教坊新来一位舞艺超绝的天竺舞伎,如今酒过三巡,不妨召来、请诸公同赏!” 萧璟拱手笑道:“正要传召,竟被殿下猜到!殿下果然是明察秋毫之人。”说着、双掌连拍三下,殿内宾客顿时安静下来,“召天竺舞伎!” 话语声落,只见大殿上空,忽有花瓣纷然落下。初时星星点点、渐渐扑簌成雪,宛如一袭花瀑倾泻落地。接着花瀑爆开,一位腰如玉蟒、粉臂招摇的女子飞旋而出,似观音降世、如仙子下凡。 天竺舞伎薄纱遮面,美眸硕大,一对双环髻、随着舞动的身躯摇摇颤颤,煞是好看。纤细的脖颈与粉白的臂膀间,缠着鹅黄巾带,随着飞旋的舞姿飘起。一袭榴红纱裙下,粉足圆润、玉腿修长,在地衣上踏出点点压痕…… 杨朝夕伏在横梁上,顿时便认出这惊艳出场的天竺舞伎,不禁失声道:“小蛮……” 陡然,一只微凉玉手捂在了他嘴上,截断了他的惊呼。侧头一看,却是柳晓暮那充满警告的眼神,仿佛在说:看便看!如若再不安分,先把你丢下去、看你逃不逃得掉! 方才不到一炷香内,杨朝夕先是看到长源真人,心潮澎湃、难以自持,几乎便欲冲下去相认。尔后又见小蛮竟也现身此处、以舞助兴,不禁想到昨日与不经和尚去鹤殇酒肆吃酒、那伙计说的一番话,居然应在了此处!于是便有些失态。好在被柳晓暮及时止住。 杨朝夕定了定神、收摄住波动的心绪,开始还原殿内主要几人的身份: 师父长源真人自不必多说。那坐在正东上首、被众人称为太子殿下的,便是当朝太子李适。他有个道号叫“鲁雍真人”,当年参加翠云丹会时、曾化名“唐拓”,为上清观解了兵募之围。这些事情,后来屡屡被观中师兄弟提及。 那位萧大人,应当是河南尹萧璟。杨朝夕近来常去通远渠探查,多少也听到了些关于河南尹的年龄、相貌的描述,此时见到,自然能猜个七七八八。 长源真人左手,身着明光甲、头戴凤翅兜鍪的将军,却不知什么来历。但看坐席位置、官职应当比萧大人差不了太多。 萧大人右手、被称作田驸马的狂傲小子,虽不知姓名、却有些耳熟。忽然想到几日前在鹤殇酒肆,偶遇不经和尚、熊百杀时,他们口口声声效忠之人,便叫田驸马。只是不知是不是同一人。 最关键的是,方才几人都不约而同提到了“如水剑”,似乎这剑不但江湖游侠感兴趣,便是太子殿下、文官武将,也都势在必得。如此看来,柳晓暮心仪之物、怕是没那么容易拿到了。 杨朝夕心中这般想着,眼睛却一动不动、盯着翩然起舞的小蛮: 薄纱裙下若隐若现的曲线,地衣之上玲珑浮凸的身段,随着摇曳回旋的舞步,散发着出尘却诱人的体香…… 太子李适纵然早见惯了千娇百媚,此时也不由地身体前倾,目不转睛望着殿中、宛如西域奇花的绝丽女子。手中白玉杯微微倾斜,金黄色酒浆倾倒出来、充溢指掌,他也浑然未觉。 河南尹萧璟手捻白须、怡然自得,婢女递来的炙羊肉,也顾不上烫嘴、便塞入口中。很快舌头一痛、连忙将炙羊肉吐出来,偏过头斜了婢女一眼,才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到独舞女子的身上。 西平郡王哥舒曜须髯大动,一面嚼着蘸了芥末的生鱼脍、一面连声叫好。紫金色的兜鍪,在两侧肩甲上、擦出金铁交击的声响。 驸马田华头向前伸,两只龟眼直勾勾地、盯着少女显山露水的地方。一双不安分的蜡黄色的手,已肆无忌惮地伸向身边侍奉的两名婢女,在禁忌之处、恣意揉捏。婢女们无力地闪躲着,腮上已泛起忍气吞声的泪水。 “人渣!他日姑姑得空、一定剁了这个田驸马的爪子……”柳晓暮伏在横梁上,忿忿不平地骂了一句。 第173章 五弦颈后拨,翻作惊鸿舞(下) 宫灯耀耀,熏炉袅袅。 两条玉臂带起香风,十根葱指撩动众客。 便在此时,小蛮几个漂亮的筋斗、翻到了大殿西边,从一名乐工手上接过琵琶。旋即又倒翻回殿中,脚步轻盈,落地无声。 那琵琶周身嵌满了螺钿拼凑的花纹:背面是缠枝飞鸟,正面是团花瑞兽,曲颈上竟有五只弦轴,五根粗细不一的丝弦笔直垂下、接入覆手。 小蛮将琵琶架在颈后、舞风陡变,一扫方才的娇娆魅惑之态: 玲珑浮凸的身姿,恍然化作一只暮秋的归雁,在荻花瑟瑟的水边徘徊。似是失群落单、哀鸣阵阵,又似是老翅无力、再难奋飞。谁怜一片孤鸿影,蓦然相失万重云…… 陡然一声鸣镝,杀机骤然袭来!孤雁惊起,竭力振翅,在萧索的水面拍出圈圈涟漪。最后双蹼一蹬、借着风力、飘荡向蒹葭苍苍的天际…… 众人正看得如痴如醉,忽听几声金铁交击的声响,从小蛮身后发出。待定睛瞧去,却见小蛮双臂、竟以匪夷所思的角度,弯向颈背后的五弦琵琶,拨奏出嘈嘈之音! “竟是反弹琵琶!老朽今日大开眼界!” “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其技也!如斫冬木、如破春冰,铜锤敲砧板,珍珠落玉盘……” 满殿宾客酒醒了一半,纷纷颔首嗟叹。有的宾客竟捧起酒杯,向着小蛮遥遥敬去。 然而琵琶声、却由小渐大,从霜天破晓的第一声号角,渐渐转至金鼓齐鸣!接着、仿佛千军万马的蹄声同时响起,透出雄健英武的气势来。然后两军交阵、短兵相接,密密匝匝的箭雨、杀气腾腾的矛阵,震彻天地! 西平郡王哥舒曜双目圆瞪、须发皆张!这琵琶声、仿佛唤醒了他体内沸腾的热血!自己多年来纵横沙场、九死一生的经历,此刻全化作万丈豪情,忍不住想要仰天长啸。 李长源手攥杯盏、凝然不语,心中想的,却是自己当年追随肃宗李亨、讨伐蓟州叛军的情景。如今自己身体尚健、而先帝却驾鹤西去,心中惆怅孤独之感,不禁油然而生。 琵琶声密如急雨、一阵倾泻后,渐渐缓了下来。稀疏而颓丧的蹄声,充满士气低迷、无力回天的萧索。 小弦切切,如泣如诉,美人自戕、英雄末路。彼时垓下、残阳如血,五弦一划如裂帛,荡气回肠的悲壮,直到此时,才戛然而止。 独舞方歇,一曲奏罢,满坐寂然,落针可闻。 许久,太子李适才清了清嗓子道:“此伎,舞艺出类拔萃,琵琶神乎其技!竟能将‘惊鸿舞’与《十面埋伏》融汇贯通,相得益彰,当真妙哉!特赏银百两,以作嘉奖!” 众宾客闻言,这才交口称赞起来。接着添酒回灯、觥筹交错,大殿内又恢复了宴饮该有的喧闹。 天竺舞伎小蛮盈盈一拜,谢过太子李适的赏赐,便要撤身退下。 然而没走几步,一只蜡黄色的手、猛地拽住了她的小臂,身形不受控制间,便向那边倒去…… 望春宫大殿内一派和乐之景,陡然便被打破。 “啊!你要干什么?”一道女子惊呼、打断了众宾客的欢愉。 众客循声望去,只见方才那天竺舞伎、已被驸马田华强行拉拽到怀里,正欲施不堪之举。 太子李适勃然大怒,正要呵斥,却听“嗤”地破风声起,接着是田华的一声惨叫。 众客闻声看去,却见田华右手、被一枚木钗贯穿,两道血流缘臂二下,将描金袖口染得殷红。而田华正难以置信地捧着右手,嘴里发出颤抖的痛呼。 西平郡王哥舒曜大喝一声:“什么人!” “殿内诸公,皆是衣冠禽兽!”一道清冷娇叱声,响彻大殿。柳晓暮彩袖鼓荡、裙裾飞扬,如一只大鸢,从横梁上徐徐飘下。 杨朝夕双拳攥紧、俯首盯着那道倩影,耳畔妙音、犹然未散:小道士,安稳呆着、不许出来哦!姑姑这便去救你的小蛮…… 众客皆是一惊,望着突然现身的灵秀少女,竟都语塞。 太子李适尤为震惊:此女修为、必然精湛超绝!否则满殿宾客与殿外宿卫,不乏六识敏锐、身手矫捷之人,怎会被此女无声无息潜伏进来? 震惊之余、便是庆幸,倘或此女是为行刺,必然早已出手,自己性命于她而言、不过探囊取物罢了。然而此女却伏在梁上,冷眼看着热闹,直到田华对天竺舞伎动手动脚、方才怒然出手,可见是位侠肝义胆的女侠。 况且,此女灵眸凤目、肌肤胜雪,唇不点而娇、眉不描而秀,一身素雅裙衫,便令殿内诸芳、黯淡无光。比之刚从田华怀中挣脱的天竺舞伎,竟也不遑多让! 太子李适念头飞转间,听到异动的东宫卫率、已从三叠屏风后闪出,护持在他周身。 闻声涌入大殿的宿卫、乌泱泱总有二三十人,将柳晓暮团团围住。刀戟相向、劲弩上弦,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就地格杀。 西平郡王哥舒曜早已抽出腰间横刀,语气森然道:“何方妖女!竟敢独闯太子盛筵,还不束手伏诛?好留你个全尸!” 李长源一改云淡风轻的气质,双眉紧锁、显然已认出眼前之人。然而心中却无半分担忧、只是颇为疑惑:她来这里作什么?又为何要趟这浑水? 柳晓暮嗤笑道:“哥舒家的小辈,倒是慧眼识珠。姑姑我便是妖女、你又能如何?就凭这些破铜烂铁、酒囊饭袋,连吐蕃人都敌不过,也敢在姑姑面前叫嚣?” 哥舒曜顿时面沉如水、似被戳到痛处,心中暴怒无以复加! 正要下令围杀此女,却听太子李适淡笑道:“都住手,退下吧!女侠若欲伤我,早便出手了、何须等到现在?” 哥舒曜心中虽然不忿、却也不敢违拗,收刀入鞘,重新坐回腰凳。河南尹萧璟则挥退众宿卫,以眼神暗示他们围住望春宫,不要轻易放此女离开。 太子李适接着道:“女侠必是眼见不平、方才出手,可见大义凛然。萧大人,还请先将田驸马送去医治,此事虽由他起、但女侠已作惩戒,便不深究了。” 萧璟闻言,拱手应下。 田华兀自捧着血流如注的右手、额上冷汗涔涔,一脸怨毒地盯着柳晓暮。然而疼痛也令他清醒,知道当务之急、乃是治伤,便在婢女搀扶下,狼狈出了大殿。 柳晓暮秀眉微扬、冷嘲道:“好一手‘避重就轻’,小太子倒有几分手腕。只是这天竺舞伎虽然绝妙,在你眼中、怕也只是件玩物吧?” 太子李适初见此女,便惊为天人,一番思虑权衡后、便起了招抚之心:“女侠言重。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我盛朝却爱之如一。怎会因此伎是外邦女子、便轻视侮慢?女侠大可放心,今夜得观惊鸿舞、又见‘反弹琵琶’神技,我与在座诸公,必保此伎无恙。” 柳晓暮颔首:“希望你言而有信。不然,本姑姑不介意大开杀戒,顺便嘛!叫当朝皇帝另立储君……” 萧璟、哥舒曜与一众宾客闻言、尽皆变色,纷纷开始斥责她大言不惭、以下犯上、罪同谋逆……然而嘴炮震天响,却无一人胆敢上前。 太子李适缓缓起身、双掌下压,殿内诸公才稍稍安静下来。他淡淡道:“女侠既有绝世之能,何不归附朝廷?在座衮衮诸公,义愤填膺,皆是为盛朝礼法、仗义执言。我虽为太子,却也须从善如流。若女侠肯入幕我东宫,我必保女侠及族人富贵荣华、安枕无忧。不知意下如何?” 柳晓暮双唇微抿、冷漠扫视殿内众人,胸中阴元之气微转,吐字如枪:“聒、噪!” 声浪宛如无形有质的波纹,迅速蔓延开去!众人心头如遭雷击、强烈的心悸和气闷之感从喉间涌来,斥责之声戛然而止。 一些体质稍弱的白发宾客,竟当场昏死过去,身躯健硕如哥舒曜者,也觉头昏脑涨、烦闷欲呕,脑中意念难以自持。 李长源在她展唇刹那、已觉不妙,忙运转周天,将体内阳元之气尽数调出,在上、中两处丹田急速流转,护住意念和心脉。同时右臂挥出、抵在太子李适后心,分出大半阳元之气、度入他体内,为他挡下一半声浪攻击。 饶是如此,太子李拓也只觉得此女简短两个字,竟如百斤巨石压在胸口。有那么两息时间,他眼前模糊、呼吸滞涩,竟提不起半分相抗之心。而护在他四周的东宫卫率,早已东倒西歪、委顿在地,此时怕是连黄口小儿,都能一刀一个、将他们解决。 李长源看着满殿狼藉的样子,不禁苦笑地望向柳晓暮。柳晓暮欲言又止、冲他嫣然一笑,身体便化作淡红虚影,很快消失不见。 杨朝夕伏在横梁上,耳中微痛,先天、后天二气已自动流向上丹田,将这股声浪余波抵消。心中惊异,却并不比殿内众人少。 自认识柳晓暮以来,杨朝夕从未见她认真出手,只是粗略知道她道行高深、喜怒无常,身法鬼神莫测。 今日得见她小露身手、震服一众土鸡瓦狗,不禁慨叹:原来她一身道功、竟已恐怖如斯! 正这般想着,柳晓暮那温婉空灵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小道士,咱们走!” 未及反应,杨朝夕便觉身体腾空、脚下生风,又是半息,身体便闪出大殿。 第174章 师徒重逢 “聒噪”二字一出,殿内大片人影纷纷倒地,轻微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响起。 柳晓暮拽着杨朝夕,化作残影、飘出大殿。围在望春宫外严阵以待的一众宿卫中、便有眼尖之人,察觉到了两人行迹,厉声高呼:“贼人逃了!快追!” 一人一狐甩开一众宿卫、掠过牡丹花圃,向南面苑墙飞逃。“嗖!嗖!”飞出的箭矢、以及手持火把的宿卫,很快被远远甩在身后。 奔出两丈高的苑墙,柳晓暮率先寻了一株高大槐树,红光一纵、便遁入树冠。 杨朝夕脚下稍慢,但身形不停,快步跟上。几下攀援,也钻进了黢黑茂密的枝叶间。 不到十息,几只火把飞出苑墙。接着便是数名身法轻快的宿卫,从苑墙上跃下,捡起火把,继续向东、南 、西三个方向追去。身法略差的宿卫,皆从神都苑兴善门绕出,也分兵三路、加入到追击的队伍中。 弦月朦胧,星斗全无。大槐树上,杨朝夕舒展六识、凝神细听,待听到一群宿卫跑远,才开口问道:“姑姑为何要救小蛮?” 柳晓暮咯咯轻笑一声:“因为好玩啊!况且我若不救、杨少侠便会出手。只是学艺不精,难免要身死道消,那便可惜了!” 杨朝夕见她不肯说实话、也不深究,接着又道:“那既然逃出,为何还要逗留此处?是要杀那田华吗?” 柳晓暮用嫌恶的口吻道:“一只小臭虫,也配姑姑出手?我留在此处,自然是看那小太子说话是否算话。救人救到底嘛!若那小蛮尚未脱离虎口,杨大侠怕是要寝食难安吧?咯咯咯!” 杨朝夕心中泛起无力感,论道功武艺、拍马也不及她;可论伶牙俐齿,竟也常被她说的哑口无言。结下如此道友,真是三生有幸! 柳晓暮见他侧头不语,又笑道:“你便在此候着吧!姑姑还要杀个‘回马枪’,去看看那小蛮如何了……” 话音刚落,身影便已消失不见。徒留杨朝夕一人,靠在树杈间,想着与柳晓暮不多却有趣的过往,摇头笑叹。 神都苑内,某处馆阁,右手被白纱捆成粽子的驸马田华,正扬起左手、将一件件木器、瓷器从身边挥落,“叮呤咣啷”之声不绝于耳。 本被安排侍寝的两名舞伎,此时均瑟瑟发抖地、蜷缩在阁中一角,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一名清瘦儒生步入阁中,双足微微停顿,一只三彩瓷瓶在身前两尺的地上、爆成碎片。 清脆的破裂声,宛如水滴落入滚油、令田华躁怒的心情愈发暴烈:“林解元!你来的正好!我的手……太特么疼啦!你一定要给我抓住那妖女,碎尸万段! 更加可恨的是,我田华堂堂驸马都尉,在太子眼里、竟还不比一个教坊的舞伎!是可忍、孰不可忍……” 林解元拱手作揖道:“田公临行时曾特意嘱咐、驸马要慎言慎行。如此一来,才不会被有心之人抓着把柄……” “废话!那些杂碎都在我脖子上屙屎了,我还不能骂几句么?!”田华粗暴打断林解元的话,“我不管!今夜开始,你派‘魏州八雄’全都去给我抓那个妖女!若找不到,便不用再回魏州了!” “只是,那‘如水剑’尚在搜寻中……”林解元犹豫道。 “林解元!你听不懂人话是吗?!我要你们把妖女抓回来!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哼哼!杀之前,小爷还要亲自降服她一番,叫她生不如死。哈哈哈!”田华状若癫狂,肆意发泄着胸中怒火。 林解元见田华暴怒、无法规劝,只好拱手应下,匆忙退出馆阁。脚步尚未走远,便听到阁中两名舞伎尖利而无助的哀嚎,不禁在心头暗叹一声:真是虎父生犬子,一代不如一代…… 柳晓暮折回神都苑不久,一架毫不起眼的油壁车,自兴善门悄然驶出、遥遥向东面驰来。 车驾帷幔垂下,看不清乘坐之人,但围在油壁车四周的、却是方才大殿内的东宫卫率。“踏!踏!踏!”众卫宛如一卫,整齐叠合的踏步声,彰显着训练有素的皇家威仪。 杨朝夕瞥了一眼,猜到是太子李适担心自身安危,便换了寒陋的车驾,在东宫卫率拱卫下,率先出了神都苑、要另寻一处妥当的落脚之所。这本无可厚非,然而驾车之人、却令他身体一愣、心中微热:长源真人……师父! 他强忍着心中翻涌的心绪,待车驾经过大槐树下、渐渐行远,才抽出玄同剑,削开一条枝干的棕皮,以剑代笔:晓暮姑姑,小道有事先走,改日再会。 写毕,翻身下树,向着车驾消失的方向衔尾追去。 好在夜深人静,四下寂寂无人,油壁车上、銮铃响声清脆,在街衢间传出很远。杨朝夕六识敏锐,循着銮铃声远远缀在后面,倒也不用担心、会被东宫卫率察觉。 车驾出了神都苑,便一路向东而走,“叮叮咚咚”驶出四五里,才在一处坊门前停下。 东宫卫率领头一人走出,砸开坊门、亮出一块宫牌。那看守坊门的不良卫,才唯唯诺诺、将众人引了进去。接着“嘭!”地一声,坊门重新关死,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杨朝夕这才循着坊墙墙角的阴影、疾步奔上,很快便看见坊门上方,白底黑墨地漆着两个大字“崇政”。他心下恍然: 河南府衙便坐落在此坊中,太子李适应该是受了河南尹萧璟之邀、来府衙暂避。此外,崇正坊再往东,便是麟迹观、通玄观所在的敦化坊,不过想来,这一点应当只是个巧合。 崇正坊坊门已关,杨朝夕只好另寻他径。他退后几步,助跑、踏地、踩墙、搭手……轻松跃起,丈余高的坊墙顿时便被抛在身后。自己悬在坊内上空、微微一滞,身体便开始下落。 陡然间,墙下阴影中伸出一只大手,挥掌向他拍来。看似绵绵无力,但能隐约察觉到澎湃的阳元之气、鼓荡在袍袖间。若被一掌打实在胸口,怕是要脏腑尽碎! 杨朝夕不敢托大,凌空一个扭身、后知后觉地拍出右掌。并将体内先天、后天二气调动起来,灌注在右臂中。于电光火石的一瞬,与那只大手双掌交击、硬拼下一记! “嘭!”两人气机碰撞、爆出闷响。杨朝夕右臂剧痛,借着反震之力连退数步,后背撞在了红土夯起的坊墙上,震得灰土扑簌下来、盖了满头满脸。抬头再看时,却已认出偷袭之人,不惊反喜:“师父!” 偷袭之人,便是李长源。一路尾随的杨朝夕、虽瞒住了东宫卫率,却瞒不住修道多年的李长源。于是进了坊门,李长源便借故留下,想要拔除这个尾随而来的威胁。 李长源面色冷漠中、透着几分狐疑,看着眼前灰头土脸的少年人。一时间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何时、又是在哪里收过徒弟。 忽然,他心中一道亮光划过,脸上寒冰消融、化作和煦春风:“是……夕儿?你是杨朝夕!竟已长这般大了!” 坊墙高耸,月落西天,草树间淡淡薄雾升腾,令人的面孔更加模糊。 一别多年,师徒二人在此情此景下相见,委实有几分难言的特别。李长源心中暗暗庆幸:好在自己方才未起杀心,只是一门心思、要将尾随之人制住。否则自己全力一击,眼前弟子焉能抵挡? 杨朝夕硬受了一掌,右臂陷入短暂麻木、此刻已不听使唤。心中也是一阵后怕:幸而前来捉拿自己的是师父,否则偶遇如此强敌,自己今日恐怕便要栽在这里了。果然行走江湖,武艺够强、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看着师父剑眉星目、风采依旧的面容,杨朝夕拱手低头道:“师父,弟子快十年没见您,您都有白头发啦!” 李长源亦微笑颔首:“岁月不饶人。我辈虽然修道,却也抵不过天道循环。不过夕儿身手之强,却叫为师颇为惊喜!方才那一掌、若所料不错,夕儿当已入炼精化气之境了。” 杨朝夕点点头:“弟子一路修行,始终不忘师父教诲。多得公孙观主、吴正节天师提点,更从一些前辈、师兄弟手中习得拳脚武技,才侥幸有了些自保之力。” “说来惭愧!为师当年教你不多、且时间短促,只刚来得及为你启蒙,便因故出山。如今重逢,恰可一补缺憾、将为师所知所学,尽力倾囊以授!”李长源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身为师父、反不如旁人给他的助益多,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杨朝夕笑道:“方才路上偶遇师父车驾,却不敢贸然冲上去相认、担心惊了车中之人。故而一路相随,还请师父恕罪!” 李长源摆摆手,面色温和:“无妨!你行事自来谨慎,方才实是替为师着想、殊为不易。倒是为师,还以为是哪路游侠受了银钱、要来行刺。夕儿,此处非说话之地,便随为师另寻一处所在,说说这十年的事吧!” 杨朝夕欣然应下。师徒二人便又跃出坊墙、向东奔行数步,来到敦化坊外。 第175章 秉烛夜谈 一城凉夜寂寂,半轮孤月朦胧。 李长源当先跃起、身如鹏鸟振翅,飘飘然滑入坊墙内。单看身法、虽不比柳晓暮迅如鬼魅,却有七分相似! 杨朝夕带着疑问、紧随其后,也进了敦化坊。二人一路疾行,很快来到一座道观前,两团黑乎乎的石雕麒麟,依旧安分守己地呆在那儿,凝视着万古不变的长夜。 李长源款步上前,轻叩门环,“当!当当!”过得片刻,观门徐徐打开,开门之人,竟是暝灵子卓松焘! “长源真人,我家观主已经休息。他料您今夜会过来,特命弟子恭候……咦?冲灵子!”卓松焘先是按部就班、向李长源说了情况。然而眼神却无意中瞟见了杨朝夕,不禁失声惊呼。 杨朝夕略有些尴尬,只好俯首抱拳道:“卓师兄,今日在外偶遇师父,特跟随来此一叙。叨扰你们了。”言语间透出的疏离和客气,便是李长源、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卓松焘无言,默默将两人迎进观中,将门栓好,便回房去了。 杨朝夕跟着李长源,也走进一间客房,很快掌起灯烛。烛火摇曳几下,便在漆黑中撑起一方光明天地。 然后,他熟练地寻来烹茶之器,学着在乞儿帮时、向龙在田学会的烹茶手法,为师父烹了茶汤奉上。 忙完这些,才在师父右边的腰凳上坐下,开口道:“师父,记得幼时,您与我讲过些关于‘如水剑’的事情。当时懵懂不解,如今想来,师父怕是知道些密辛吧?” 李长源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未料想自己这弟子,竟也问起了“如水剑”之事。 近来洛阳城中暗流汹涌、无一不是因这“如水剑”而起,夕儿既然发问,说明他也已卷入其中。身为“始作俑者”之一的李长源,此刻终于生出一丝失控的明悟。只不过事已至此,后悔无益,唯有尽力而为、消弭因果,才是上上之策。 斟酌许久,李长源才叹了口气:“夕儿,‘如水剑’之事,为师不但知道其中密辛,早先许多谋划、也是为师与公孙道兄联手而为……” 说话间,李长源便将当年之事,细细与杨朝夕道来: 十八年前,蓟州之乱爆发,公孙玄同找到李长源、共商破贼之计。二人利用“如水剑”传闻、穿凿附会出一篇典故,并暗暗联络洛阳城中诈降的道士,将这些传闻吹到了贼首安禄山耳中。时间久了、果然三人成虎,从安禄山到叛军主将,皆对此深信不疑。尔后,二人又伪制出“如水剑碑”,借叛军盗掘邙山古墓之机、将如水剑碑“送”到了安禄山帐下。 自此之后,“如水剑”风闻仿佛被坐实了一般,种种离奇传说不胫而走。直到安禄山被安庆绪所戮,那伪制的“如水剑碑”不翼而飞,此事便成了谜团。直到蓟州之乱平息,江湖绿林间、才渐渐记起这桩传闻。并在有心之人推波助澜下,愈演愈烈。仿佛山火一般,一旦燃起,便彻底失控。成为连李长源和公孙玄同都追悔莫及的一桩错事。 杨朝夕听罢,愕然良久。竟没想到,如此引得洛阳几方势力觊觎的“如水剑”,最初只是个子虚乌有的传闻。联想自己下山前、公孙观主的一番嘱托,以及交代给自己的“吉谶”和“如水剑歌”,原来是颇有深意。 或许公孙观主一早便听闻了洛阳城中诸多事情,猜到了有心之人的图谋。也知道自己一进洛阳城,难免会与这些事发生关联,所以才苦口婆心、谆谆告诫,甚至不惜将“玄同剑”相赠与他。其用心之良苦,如今方才体会到。 杨朝夕沉吟道:“师父,既然‘如水剑碑’是您与公孙观主所刻,那首‘如水剑歌’便是您的诗作吧?” 李长源苦笑一声,却摇了摇头:“却非我所作。乃是当年一位故人随口吟诵,被我留心记了下来……其实,若说‘如水剑’之事子虚乌有,也并不准确。关于此剑的江湖风闻,五胡乱华时便有了,只不过、从未有人见过此剑罢了。” 杨朝夕忽然想起,方才自己在望春宫大殿的横梁上、偷听到的一番话,知道师父所言非虚。在众人心里,皆希望有这样一柄神异非凡的宝剑,能助自己剑道大进、笑傲江湖,或是助自己雄踞一方、世袭罔替……自古以来,在自信和实力不足的情况下,人们想要实现种种野望,便常常会寄托于这样的绝世神兵。 然而毕竟是偷听,他犹豫半晌,终究没敢向师父坦白。毕竟方才柳晓暮为替小蛮解围、已经现身出手,如果师父知道自己当时也在躲在横梁上,怎会猜不到其中关联? 这些倒还在其次,若师父得知自己已经与柳晓暮这样一只妖修结为道友,只怕会在一番痛心疾首后,将自己逐出门墙。 杨朝夕顾虑重重,颇感头大。只好决定将这些暂且搁下,聊点不这么沉重的话题:“师父,那年‘翠云丹会’,我恰在这麟迹观中养伤,未能见您一面。如今想来,依旧无比遗憾。 后来回到观中,看了《翠云丹会辑要》和《道门内丹说》,才真正对道门内丹修行之术,算有了一知半解。如今初入‘炼精化气’,尚有许多不明白之处,以至于近来修行难以寸进。师父可有什么关于内丹修行的经卷、可供弟子修习参详?” 李长源想了想道:“公孙道兄和吴天师合撰的《道门内丹说》,算是近百年来内丹之术的集大成者。以之为总纲,才不会误入歧途、甚至走火入魔。不过若论可供参详的经卷,倒有一人、叫做司马承祯,亦是道门上清派宗师,他所著《修身养气诀》《服气精义论》《形神坐忘论》,颇有可信服之处,明日为师便找来,供你一观。” 杨朝夕拱手低头道:“弟子谢过师父了。” 李长源忽而笑道:“昨日听公孙道兄说,你早先便已尽学‘公孙剑法’,又从《五圣千官图》中悟得裴旻剑意。如今剑术之精,已远超同辈之人。为师亦通剑法,他日有暇、先考较你一番。若颖悟足够,便将毕生修习的‘无为剑法’传授给你。” 杨朝夕双眸一亮:“真的吗?师父!当年随公孙观主学剑时,便听他说过,师父的剑法还在他之上。当年他凭一把玄同剑、一身族传剑法,打遍河南道、未逢敌手。唯一一次吃亏,便是栽在了师父手上。尔后才与师父不打不相识,从此结为至交好友。” 李长源眉毛微蹙、旋即又笑起来:“确有此事。我都快记不清了,公孙道兄竟还对此念念不忘!可见荣辱相较之下,唯有耻辱更能叫人印象更深。不过,为师也是侥幸胜了一招半式。若是生死相搏,未必便是他的对手。” 杨朝夕又问道:“师父!前些时日我回杨柳山庄时,跟半山上结庐参禅的一个胡僧,学了手‘一苇渡江’的轻身功法。然而方才看师父身法、似乎更胜一筹,不知又是什么轻功绝技?” 李长源亦释然道:“方才见你腾跃、下落之姿,便觉有些眼熟。原来竟是不空和尚的成名绝技,你果然福缘不浅!为师这轻身功法叫‘逍遥御风’,乃是为师的师父罗浮真人所亲授。只不过如今你道功尚浅,还不能开始修习。” 杨朝夕心中骇然:这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恰好柳晓暮所使轻功,也叫“逍遥御风”,同样点明自己不能修习的原因、是修为不够。然而自己认识柳晓暮之事、尚属隐秘,便不好当面求证。一时间心头麻痒难忍……原来强忍好奇心的感觉,竟与强忍情欲一般、叫人难耐。 李长源以为他只是沮丧,便温言道:“倒也不必心急。以你之聪慧,短则三年、长则十年,必能入炼气化神境,届时再修习此功,也不算太迟。另外,听公孙道兄说,你最近在探查一桩案子的隐秘。不知可遇到什么困惑和难处?为师或可帮你解答。” 杨朝夕将几日来的收获、在心头迅速盘点了一番:如今无论是通远渠、武侯铺、祆祠,还是昨晚偶遇的太微宫“虎贲卫”,都有线索逐渐露头。自己要做的,无非是尽力搜集、然后条分缕析,形成更明晰合理的推测。 唯一不可预测的,便是那虎妖随时可能而至的报复。尽管钟九道前辈答应出手,不过、以他两度现身的速度,只怕道门和不良卫死伤大半、他才会姗姗来迟,一面降服虎妖,一面捉鬼收魂。而自己目前除了被动等待,竟毫无办法! 一念及此,杨朝夕便将自己查到的、关于虎妖的信息,详细与李长源说了,并直言不讳地道出了自己的担忧。提到钟九道前辈时,则一律以“神秘人”代替。 李长源也是眉头微皱,神色复杂道:“这虎妖的确是个大麻烦!不过、听你所言,它的品阶最多是炼气化神圆满,如今损失一道化身,实力只降不增。 道门、释门不乏降妖伏魔之法,所以,只要能说动道门、释门联手,纵然不能降服镇压,要重创并驱走虎妖、叫它不敢再来洛阳行凶,倒也不是太难。” 杨朝夕听出了关键所在:“那么,如今洛阳城中,又有谁能代表道门出面、去说动释门与道门联手?” 李长源表情略显郑重:“便是人称‘假道真禅’的弘道观观主尉迟渊。” 杨朝夕惊道:“竟然是尉迟观主!” 第176章 祆教圣姑 草色昏昏,虫鸣孜孜。 柳晓暮身如鸥鸟,轻轻掠入神都苑,重又回到望春宫大殿的横梁上。 展眉看去,方才义正词严、想要招揽她的太子李适,竟已不知所踪。同样消失的,还有那从头到尾一语不发、装不认识她的李长源。 不过太子李适一走,殿内宾客反而松了口气。方才群情激昂的气氛荡然无存,众客击鼓传花、推杯换盏,喧喧嚷嚷、不可一世的醉态,更胜方才。旁边面貌姣好的婢女们玉指翻飞、彩袖殷勤,贴心地添酒夹菜。 柳晓暮瞥过几眼,便不去理会这些道貌岸然之人。一双凤眸左顾右盼,仔细搜寻着天竺舞伎小蛮。 不过两息,便在大殿一角的人丛里,看到了那道风情万种的身影。正与一众舞伎、歌伎、乐工混杂在一起,低眉顺目,默然侍立,似是在等候新的指令。 然而有了田驸马方才的“插曲”,河南尹萧璟再安排舞乐时,便刻意避开了天竺舞伎,以免再生出事端。 又过了两炷香、众宾客皆已困乏,萧璟才站起身来,拱手笑道:“春日薄宴,承蒙诸位落席同欢,老朽在此谢过!同僚之谊,岂仅止于宴饮?共事之情,当更胜于往昔!” 众宾客皆起身拱手,七嘴八舌,连连称谢,一场欢宴才终于圆满落幕。 待送走宾客,萧璟又返回空荡荡的大殿,看向恭身立在大殿一角的教坊诸人:“今夜各位辛苦!洛副使,筵席上还有些未动的酒食,便赐给你们左、右教坊,留作宵夜罢!” 这时,一袭青袍的男子上前两步,拱手垂头道:“谢萧大人赐食!” 青袍男子抬起头时,伏在横梁上的柳晓暮、瞳孔骤然一缩:洛长卿? 昏黄的琉璃灯,依旧散着光热。 空旷的望春宫中,洛长卿恭敬的应答声,还在殿内回荡。 柳晓暮心中泛起狐疑:这个梨园子弟、不是一直在长安吗?何时又跑来洛阳,成了外教坊的小吏? 心中疑问,暂时无解。柳晓暮也不着急,看着天竺舞伎扮相的小蛮,与教坊诸人各自捧了乳酪、生鱼脍、葫芦鸡、百岁羹、胡椒炙羊腿等十多样酒食,排作两队,齐整而出。 洛阳外交坊,分为左、右教坊,归宫中太常寺管辖,皆坐落在明义坊中,与神都苑东面的望春门,不过一里之遥。 柳晓暮身形一翻、便出了大殿,缀在教坊诸人队列之后。接着一路向东,出了望春门,略一折转、便来到明义坊西坊门。 坊门早已紧闭,守门的不良卫睡意正浓,却被教坊诸人叩醒,骂骂咧咧起来开门。见是洛长卿率队回来,怒气才收敛了几分,默默将众人放入,复将坊门栓好。 左教坊在明义坊北面,主工舞技、兼修杂艺;右教坊在明义坊南面,尤善歌咏、兼通器乐。因此教坊诸人回到坊内,便各按职属、分为两路,各自回去歇息。 柳晓暮尾随在小蛮和洛长卿这一路后面。待他们进了左教坊的宅院、各自回房歇下,才从一方屋顶跃下,径直闪入小蛮房舍。 小蛮心困神乏,正要和衣躺下,却听窗扇“吱”地一声异响,心中大惊!然而她应变飞快,手脚一撑、便从榻上翻下,发髻上的银簪、木钗已夹入指间,“嗖嗖”激射而出! 柳晓暮身悬半空、嘴角微扬,香袖轻挥间,那几枚银簪和木钗,便被卸去力道、叮呤落地。凤眸含笑道:“不错、不错!还算机警!” 小蛮困意全无,立即单膝跪地、将双掌拢成火焰状:“恭迎圣姑!今夜圣姑出手解围,小蛮感激不尽!” 柳晓暮冷笑一声、无形声波荡出,令人略感心悸:“呵!我若不出手,你便须自己出手,岂不是要暴露武艺?我所好奇的是,你身为本教护教法王,便这般喜欢抛头露面、搔首弄姿吗?!” 小蛮心中一颤,忙跪拜俯首道:“圣姑莫要误会!小蛮所为,皆为祆教,实非放浪形骸。乞请圣姑听我解释。” 柳晓暮在窗边小案上坐下,双臂抱胸道:“说说!” 小蛮这才抬头道:“自我教洛阳总坛与太微宫暗中角力,争寻那柄‘如水剑’,教中兄弟与太微宫麾下鹰犬已多次交手,双方各有死伤。小蛮来中土不久,前几日听闻太微宫暗中派人、趁夜潜入神都苑搜寻,便想探查一番。 然而皇家禁苑、非寻常之人可入。于是小蛮便在鹤殇酒肆献舞,先给洛阳公门中人留下印象,然后又寻到教坊中的教徒,叫他安排我入神都苑献艺。如此一来,便能光明正大进去、然后伺机探查。” “若无田驸马酒后乱性,此计倒也不错。那么,你都查到了什么?”柳晓暮揶揄了一句、语气稍缓。 “太微宫的鹰犬,只在凝碧池附近搜寻。下手熟练,肆无忌惮,应当是与神都苑宿卫暗中串通了,才能屡屡潜入、而不被发现。”小蛮笃定道。 “你这般推测,可有佐证?”柳晓暮露出一道玩味的笑容。 “小蛮曾打晕几人,扔在宿卫夜巡的必经之路上,然后暗暗观察。可那些宿卫竟纷纷绕开、视而不见!”小蛮忿忿道。 “有趣!看来太微宫中那位王宫使、手段了得啊!便连这皇家禁苑的守备之人,都为他大开方便之门。”柳晓暮淡笑道,“无妨!既如此,那便把安排在通远渠那边的教徒、撤回来七成,盯住神都苑这边。对了!那些太微宫鹰犬,叫做‘虎贲卫’,是王缙的私兵,由太祝洪治业统辖。你们不妨多查一查这些人的底细。” “小蛮领命!”小蛮拢手作焰、行过一礼,才站起身来,将方才带回的一盘透花糍,恭敬捧起,等候柳晓暮品尝。 柳晓暮拈起一块,边吃边道:“如今看来,洛阳城中已有太子李拓、魏博镇田氏、太微宫王缙、河南尹萧璟和江湖游侠五股力量,要与我祆教争寻‘如水剑’。此剑未出还好,一旦现世、必会是一番血雨腥风。 前日姑姑去过一回太微宫,那河南尹萧璟与太微宫使王缙,早已定下谋算,要在三月十五那日,于洛阳城西、阻截我祆教圣女进入神都。至于如何破局?尔等须事先定出应对之策才好。” 小蛮颔首应道:“小蛮记下了。明日晨起便去祆祠,告知麻葛这些事情、好早做安排。” “另外,王缙还会在城西伏下暗手,要截杀逃跑落单的教徒,此事不可不防!”柳晓暮拍拍手上残渣,声音清冷,“门外何人?进来说话!” “吱呀”声起,舍门从外推开,洛长卿缓步走了进来:“小蛮,今日之事切勿挂在心上……柳姑娘!多年未见,你怎会在这……” “祆教圣姑显形于此!洛护法,不得无礼!”小蛮不待洛长卿说完,连忙喝止道。 洛长卿大惊失色,单膝跪倒、拢手作焰,虔诚吟诵道:“神主所谕,传于圣姑。除恶布善,泽被王土。圣火熊熊,荡尽邪物!解吾万民,脱离诸苦!” 柳晓暮漠然道:“免礼!洛长卿,你我虽是旧识,但既已入我祆教,便当尊卑有序。陈年旧事,勿须再提!” 洛长卿起身恭敬道:“谨记圣姑教谕!” 柳晓暮沉吟道:“恭迎圣女,重燃圣火。于我祆教万千兄弟姊妹,意义非凡!洛阳公门担心我祆教声势日隆,会影响他们施行政令、加收赋税,因此存心阻挠。 此事本非不死不休,但太微宫从中挑拨,使得我祆教总坛与洛阳公门逐渐交恶,如今更是势同水火。所以,届时出手、不须保留。若有不开眼的执意阻挠,杀了便是!” 小蛮、洛长卿齐齐躬身应道:“圣姑所言极是!” 柳晓暮微微颔首:“我闭关十年、未曾现身,最近方知,我祆教已拥有‘天极、地维、曜日、霜月、神火、赤水、建木、玄土’八位护教法王,应对眼前之局,应该足够。 小蛮,你刚去过长安,祆正教主那边、应当已准备妥当,届时一切听他安排便可。” 小蛮再度拢手作焰:“谨遵圣姑法旨。” 小蛮说完起身,柳晓暮身影已经虚化、迅速消失不见。 洛长卿这才叹息道:“原来,她便是我祆教圣姑!真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可惜八位护法中、我只是新封的‘玄土法王’,不及你‘霜月法王’更得器重。只盼自己今后,能多为我教行大善之举。” 小蛮娇媚一笑:“咱们祆教封授护法、首重善行功绩,不似公门那般论资排辈。所以排在前几位的护法,不论年岁,皆是居功至伟、教众信服之人。小蛮年岁最小、却忝居高位,也如你一般战战兢兢呢!” 洛长卿惟有苦笑:“世事无常、机缘难料,霜月护法也不必过谦……单是这一口流畅的汉话,便令许多教中兄弟、望尘莫及。” 小蛮笑而不答。舍中灯火渐渐朦胧,模糊掉了她绝美的姿容。 第177章 将军之虑,太子之忧 洛阳城东郊,干燥的午后,无精打采的鸟雀藏在树中,眯着眼犯困。野鼠从密草遮掩的洞穴钻出、东瞅西望,又迅速缩回洞内。 一队兵募背弓披甲、手持长戟,“踏踏踏”地从鼠穴前跑过。腾起的尘嚣被风撩起,将洛城行营中的景象、涂抹得一塌糊涂。 中军帐内,西平郡王哥舒曜居中而坐、面色肃然,认真听着致果校尉谭令德的奏报:“将军,太微宫得寸进尺!第一次洪治业过来、末将应承了他十个兵募,预备扮作江湖游侠,助他们阻截祆教圣女。 今日应邀去了太微宫,那王缙竟唆使几个道士、以言语相激,想叫咱们洛城行营,帮他们围剿聚在通远渠的江湖游侠。末将不敢擅作主张,便将此事推了回去。” 哥舒曜面无表情:“你做的不错。洛城行营只听圣人调度,若无军符、不得妄动,这是铁律!王缙此人城府极深,当年与我同在李光弼将军麾下效力时,此人便诈计百出。你被他算计进去,也是意料之中。” 谭令德拍膝怒道:“早知太微宫如此,那十个兵募我也不借给他!” 哥舒曜忽然笑道:“这倒无妨!阻截祆教圣女之事,是朝中元相的意思。敕牒早便发了下来,本是交给河南尹萧璟去办的差使。那王缙也是帮萧璟借人、并非为太微宫。只是不知,你调了哪支队伍的兵?” 谭令德忙单膝跪倒、抱拳道:“末将失职!未曾将这十人的名录呈报将军过目、便报给了太微宫,请将军治罪!” 哥舒曜摆摆手:“知错便好,下不为例!今日召你不为问罪,只是多日不来行营坐镇,听一听近来练兵情况。至于你派谁去应差,自决便可,无须再呈报!” 谭令德这才起身,朗声回道:“将军慧眼识人!末将所派之人中,有个方七斗、便是您举荐入营的。此人一身武艺确是不凡,短短几年便做到队正,手下兵募无不钦服。末将以为此人实是将才、可堪大用!待今岁秋防之时,或可予以拔擢!” 哥舒曜笑道:“方七斗?只是一位远亲的弟子罢了。我这远亲你或许还认识、叫做尉迟渊,是弘道观观主,有几手拳脚功夫。他教出来的弟子,身手自然不会太差。如今说拔擢之事、为时尚早,还得视今年秋防战绩再定!” 谭令德又道:“还有一人,叫做陈谷。当初是团练兵的兵头,后追随李光弼将军四处征战。只是脾气有些暴烈,不大受兵募拥戴,所以至今,还是队正。” 哥舒曜想了一下道:“此人倒是有些印象,是王缙旧部,自视颇高,胆大性急。在战阵上倒是从不露怯,能打能杀,是员猛将。你派他去,倒也正中王缙下怀。” 谭令德不无担忧道:“只是、咱们洛城行营驳了王缙的盘算,不肯助他去围剿聚在通远渠的江湖游侠。不知他会不会写奏札弹劾咱们?” 哥舒曜沉吟道:“应当不会。王缙一早便许下重利、想诱导行营兵将,参与河道疏浚之事。最后被咱们肃清了一番,还抓了他一些把柄在手上。区区小事,不至于和咱们鱼死网破。 恰好这两日、太子殿下要来洛阳,河南尹萧大人正筹备筵席,已知会我届时一道相迎。我便寻个机会,将通远渠的情况禀告太子、阐明利害。相信太子定会在圣人面前,给咱们行营将士说句公道话。” 次日晨起,天阴欲雨。团团铅云囤满长空、黑沉沉地压下来,叫人心头不免又多了几分不安与沉重。 洛长卿手执符信,再度进了神都苑,要来接回昨夜侍寝的歌伎、舞伎。然而等待半晌,只见到十多名鬓发微乱、娇态恹恹的伎人,在望春宫外渐渐聚拢,却还差两名舞伎迟迟未出。 向苑中宿卫略一打听,才知这两名舞伎、昨夜被派给了驸马都尉田华。想到田华在大殿内色胆包天的举动,洛长卿不禁心中一沉,连忙带着几名舞伎、向田华暂宿的馆阁快步奔去。 馆阁门窗紧闭,阁中诸物寂寂。洛长卿轻轻抬手、叩门三通,叫了数声“都尉大人”,皆无人应答。 推门而入,阁中一片狼藉,摔碎的青瓷花瓶、白瓷茶盏、三彩摆件,溅的到处都是。更有破碎的字画、倾倒的桌案,散落在地。田华却早已人去阁空。 洛长卿心头一揪,忙从外堂绕进卧房。只见紫檀雕花的大榻旁,两名侍寝的舞伎正瑟缩在那里,未着片缕,遍体鳞伤。血痕、淤青布满雪白身躯,面上泪痕已干,晕花了的胭脂和落梅妆、更显凄凉无助。 两名舞伎,眼神呆滞、气息奄奄,两股间不断渗出的血污,早将她们仅余的自尊、撕得粉碎。 “田华!你这个狗辈畜生!!” 洛长卿心中咆哮,咬牙切齿。攥紧的指甲嵌入掌心、令得双手血肉模糊,也无法抵消这满腔怒火! 东天晦暗,日无所踪。 密布的云絮宛如黑鳞,层层叠叠,铺遍穹顶,笼罩在洛阳城上。 崇政坊,河南府衙后花园内,太子李适睡足而醒、已然起身,在花木葱茏的大院中舞剑。昨夜歌舞宴罢的酒意、以及被柳晓暮当殿运功震慑的后怕,已经尽数消褪。 李长源手执木剑、立在一侧,满目欣然地看着太子李适华而不实的剑法,不时夸赞几句:“殿下果然龙凤之姿!此剑法精妙绝伦、已臻化境,盛朝虽疆域广博,堪为匹敌的,只怕不超过一掌之数。便是贫道碰上这等剑法,也要退避锋芒、弃剑而逃。” 太子李适一套剑法舞毕,挥袖抹去额上汗珠,淡笑道:“长源真人过誉了。这‘无为剑法’是你所教,我不过习练月余,怎可能便胜过师父?真人大早过来,怕是有事要说吧?” 李长源亦从容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殿下。此番来洛阳、本就是贫道的主意,自然要向殿下将诸事禀明。昨夜开宴前,西平郡王哥舒曜所言之事,不知殿下有何看法?” 太子李适哂笑道:“哥舒曜也是老奸巨猾,怕吃罪于元载、王缙之流,所以向我纳‘投名状’来了。通远渠游侠汇聚之事,发生已近一旬,王缙想要借洛城行营兵力、围剿这些江湖游侠,被校尉谭令德当面回绝。 不论太微宫、还是洛城行营,其实都清楚这些江湖游侠招惹不得。太微宫想借刀杀人,洛城行营不愿被当枪使,这才是哥舒曜找我的根由所在。” 李长源点了点头:“不过哥舒曜透出的一些讯息,确是值得深思。按说太微宫与河南府联手疏浚河渠、迄今已有四载,两方一面暗暗寻剑、一面悄悄敛财,始终秘而不宣。此其一。 至于祆教忽而觊觎‘如水剑’,也是今春之事。如今他们已在通远渠伏下眼线、又在“虎贲卫”中安插细作,欲待神剑一出、便出手抢夺。其行事风格、还是一如既往地果决诡秘。此其二。 再者,魏博镇节度使田承嗣,本就是安、史旧部,归附朝廷后也一直不肯安分。此次派其子田华来洛阳寻剑,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想必是在为收买人心、雄踞一镇做铺垫。此其三。 三件事情,本无蹊跷。蹊跷的是,为何今春以来,这‘如水剑’出世的传闻、忽然就传遍天下,引得各方游侠闻风而来? 我思来想去,三方势力虽互生龃龉,但也不至于靠散布谣言、来阻止他方寻得宝剑。所以,刻意放出‘如水剑’出世传闻的,必另有其人!” 太子李适听罢,也是暗暗心惊:“此人一道谣言,就将几方势力逼到明处、大有剑拔弩张之势。其居心之叵测、用心之狠毒,实在令人寒毛直立。却不知此人、究竟意欲何为?” 李长源摆摆手:“或者不只是一人、而是一股势力。他们既然一直躲在暗处、布局操纵,必然有大图谋!咱们不妨反过来看,若洛阳公门、祆教、魏博镇、以及江湖游侠,这四方势力一旦方火拼、必然死伤惨重,甚至再酿倾覆之祸。如此结局、谁最乐见其成?答案,只有番邦。一旦祸起萧墙、中原板荡,他们便可乘势而起,驱兵劫掠百姓、扩充疆域。” 太子李适深以为然、颔首道:“长源真人言之有理!如今与我盛朝交恶的番邦,唯有吐蕃国。此番国最是不服王化、屡屡犯边,想来应是他们派出的细作所为。” 李长源拈须道:“不排除这种可能。不过吐蕃人性情多勇猛好斗,少有善用智谋之人,这种从中挑拨的手法、却也不似他们做派。” 太子李适昂然道:“总之,吐蕃方面不可不防。我既过来,自是要将那‘如水剑’收归正统,以震慑各方蠢蠢欲动之心。还望长源真人多串连洛阳道门众人,协力助我、寻得此剑!” 李长源拱手道:“必肝脑涂地!只是如此一来,便又多了一股寻剑的势力。呵呵呵!” 太子李适亦笑道:“确是如此……” 两人又猜测了一番,昨夜那仗义出手、独震诸公的女侠身份,却未猜出所以然来。只好慨然长叹:江湖绿林,果然卧虎藏龙,竟还有如此武艺高强的奇女子!若能招归朝廷,才是社稷之幸、天下之幸! 一番深谈,太子李适又与李长源叮嘱了些其他事宜,才坐上车辇、奔紫微城而去。 第178章 无为剑法 天色阴沉,一场雨蓄势待发。麟迹观前的麒麟石雕,也只勉强在地上、投下淡淡阴影。 李长源与太子李适分开后,又回到麟迹观玄元大殿前。 杨朝夕正与黄硕在殿旁的客房外说话。两人俱已乔装完毕,身上穿着破旧的粗缯褐袍,手上脸上都抹上了柴灰,活脱脱两个憨厚木讷的寒门子弟。两人似乎已准备动身,要再去通远渠探查一番。 杨朝夕见是李长源回来,忙上前拱手行礼:“师父安好!正要与黄师兄出门,不知师父可有安排?” 李长源慈和笑道:“今日必有大雨,河渠难免涨水。通远渠便不用去了,为师正好考较一番你的剑法。玉灵子若无他事,也一起过来吧!” 杨朝夕、黄硕两人一听,立刻转头跑回客房。少顷,手上脸上柴灰皆已洗净,只有破旧的粗缯褐袍未及换下。两人目光灼灼、满脸希冀地看向李长源,等他示下。 “去演武场吧!”李长源淡然一笑。 数息后,太极阴阳鱼图案的硕大演武场边上,三人分别站定。李长源挥手一带,一柄木剑飞起、旋即向杨朝夕落去:“夕儿,把你学过的剑法,全使一遍!” 杨朝夕纵身跃起,身形灵动如游鱼,将那剑接下。双脚刚落地,那套早已纯熟无比的“公孙剑法”,便挥斩而出。 自五年前,公孙真人将这套剑法、公然传授给洛阳道门各观,如今城中会这套剑法的道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敢说是极富盛名,简直是妇孺皆知! 李长源与公孙真人熟识多年,自然深知这剑法的精髓所在。此时眼中的繁复剑招,与砍瓜切菜、并无分别。他所要看的,仅仅是剑法中所蕴含的剑意: 拙为守势,以拙应巧!曲为攻势,以曲打直!柔为定势,以柔胜刚! 此为“公孙剑法”总纲,公孙真人当年传剑,其实已将这二十四个字、随剑法一并传了出去。只是真正吃透这剑法总纲的、却是寥寥。学剑便是如此,若吃不透其中剑意,纵然招式学得再像,也不过是“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罢了。 杨朝夕使出这套剑法,初时中规中矩,完全依照公孙真人所授,于拙朴、曲徊、绵柔中,将大巧若拙、大直若曲、大刚似柔的道韵,一一展露出来。到得后来,却皆是纵横睥睨、大开大阖的剑招;每一剑挥出,无不酣畅淋漓、大快人心。 便是与他惯熟的黄硕,心中亦是汹涌澎湃、震撼到无以复加:这便是杨师弟、最引以为傲的裴旻剑意啊! 一套“公孙剑法”使尽,李长源微微颔首。杨朝夕却不停歇,接连使出“新荷残梦剑”“劳燕分飞剑”的剑招。剑招透出的幽思、眷恋、怅然、不甘、凄惶等剑意,宛如一位失了良人的女子: 日日伫倚楼头、望眼欲穿……情意郁结、缠绵悱恻、难以割舍……残梦难消、亦真亦幻、藕断丝连……迷蒙间、蕴着将断未断的期许,决绝中、筑起九死不悔的心台。令人观之落泪、思之默然! 李长源呆立良久,许多往事从心头一幕幕划过,淡淡苦涩泛到唇边……便似他这修道多年、心中早波澜不兴之人,也不禁为之动容: 这剑意……应该不是夕儿的剑意,而是创下这套剑法之人的剑意。然而,夕儿不过是少年奋发之人,却为何会将这剑意、领会到如此透彻?他,又经历了什么…… 杨朝夕将这两套剑法使完,心头竟也涌出万念俱灰、生无可恋之感。却是剑意撼动了心境,令许多难过的情绪、深埋的记忆,沉渣泛起,搅浑了明澈的理智。不由地、那手中木剑,竟向脖子抹去…… “呯!”却是黄硕见势不对、飞起一脚,将杨朝夕手中木剑踢落。然后诧异看着浑浑噩噩的师徒二人,心中不由慨叹: 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被剑意影响到如此程度,这师徒两个,竟还都是至情至性之人! 杨朝夕如梦初醒,回忆起自己方才挥剑自刎的举动,恨不得寻一堆沙子、将整颗头都扎进去……此情此景、简直无地自容! 李长源也已恢复云淡风轻的高人之态,仿佛尴尬只是徒儿的、自己依旧绝代风华。陡然,几抹凉意在脖颈间泛起,低头看时,稀疏的雨点、已经在石板上晕开斑纹。 杨朝夕眸光一亮:这雨下的恰到好处,正合下一套剑法的剑意!于是他更不犹豫,重新拾起木剑,就着越来越密的雨丝,在演武场上挥洒起来: 剑招极密、恍如雨幕,忽而飘摇、如风搅雨,鼓剑挥喝、声如惊雷,弹剑刺出、疾如霹雳! 煌煌剑意,一改方才的自怨自艾;凛凛杀机,从单薄少年人的身上透出!更多了几分风萧易水、壮士不回的决然! 这套剑法,李长源却是见过,是元夷子佟春溪、于花信之年所创的“落雨惊秋剑”。彼时的佟春溪、尚未与公孙玄同分开,总觉得事在人为,纵然千难万难,也要凭一己之力去冲破桎梏、与深爱之人走到一起。因此剑法之中,尚有奋发凌厉之意。 直到后来,年年失望年年望,处处难寻处处寻!一路追随公孙玄同的脚步,入了道籍、做了道姑、修了道法……心中执念虽在,那股如潮汹涌、回肠荡气的情意,却渐渐沉沦下去。于是便有了“新荷残梦剑”“劳燕分飞剑”那般萧索的剑法。 杨朝夕收剑而立,抱拳行礼:“师父,弟子修习过的剑法,已全使完,请师父教诲!” 李长源这才将飘逸出的思绪收回,面露嘉许之色:“剑法尽得三昧,不曾辜负传你剑法之人。不过,我观你剑意驳杂不纯,似有刀意、枪意、矛意、鞭意等混入其中。想来是你贪多务得,又学了许多参差不齐的武技。不妨也约略展露几手,好叫为师‘因材施教、对症下药’。” 杨朝夕恭声应下,又从一旁的木架上,先后取用了木刀、竹枪、竹矛、木戟、长棍、木鞭等兵器,将自己陆续学来的“斩夜刀”“灵蛇化蛟枪”“破阵蛇矛”“奉先神戟”“雷霆打神鞭”等武技,逐次挥舞了一番。自然也是法度严谨、虎虎生威! 又是一炷香过去,杨朝夕收起各色兵刃,只取了一柄木剑,重新站回李长源身前:“师父,弟子会的兵器,也都使完了。不知师父所言‘驳杂不纯’,究竟是指什么?” 李长源正色道:“公孙道友曾言,‘样样皆通、便是件件稀松,看似层出不穷,实则劳而无功’。你虽不至于如此不堪,但所学一旦繁杂、道心必然涣散,便再无法专精一门,更遑论登峰造极。 为师今日所言,虽逆耳锥心,却是想告诉你:修道如行路,若只喜左顾右盼、耽于沿途之景,而不能一往无前、直奔大道之极。那么纵然是‘天选之子’,成就也必有限。而为师,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杨朝夕愕然瞠目:“师父……也是‘天选之子’?” 李长源神色复杂地点点头:“不然,仅凭一些卦数推演,我如何能笃定你是‘天选之子’?为师半生已过,虽虔心向道,奈何道心不坚、红尘障目,不能专精一法。所以直至如今,才修得炼气化神小成,怕是穷极此生,也难入‘炼神化虚’之境了。” 杨朝夕若有所悟:寻常师父,肯将自身绝学、经验倾囊相授,已经殊为难得。自家师父,却肯将自己修道的缺憾、教训坦诚相告,以免弟子重蹈覆辙。如此拳拳护持之心,怎能不令人感动? 李长源方才的萧索之色,一闪即逝。此时已从木架上取来一柄竹剑,缓步折回:“夕儿,若身为人师、只会指摘弟子谬误,便是庸师一个。因此今日,为师便将这套‘无为剑法’传授与你。你须看仔细了!” 话音落下,李长源身形跃起、落在演武场中。一套闻所未闻的剑法,冲破雨幕,挥刺而出! “无为剑法”,以“无为”定名,所出剑招、皆一触即收。似乎极爱惜己身气力,绝不肯因利乘便、缠斗不休。 杨朝夕只见师父李长源,脚下闲庭信步,手中漫不经心,一柄竹剑随手刺出、只凭剑尖攻出。招式简之又简,寥寥几刺后,才挥剑格挡一下。而身形却如无根之萍、飘忽不定,竟有几分“逍遥御风”的神韵,却又是截然不同的身法。 黄硕在旁,一头雾水,结结巴巴道:“啊这……这也叫剑法?岂止是无为,简直是送死……” 杨朝夕脑海却如遭雷击!仿佛深沉幽夜、被一道光束劈开。已从师父这套的剑法中,领略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剑意! 这股剑意,无己、无功、无名!仿佛出剑不为杀戮、只为震慑,收剑不因敌溃、只因止戈。 剑的中平刚直、凛然正气,融在这股温良、淡泊的剑意之中,令人不禁心生钦服,再提不起丝毫轻慢之意。 第179章 剑分高下 雨脚如麻,绵密不断。风形忽至,烟柳动摇。 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低吟浅唱。李长源一面出剑,口中也将这剑法剑意、阐释出来: “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听其时,不撄其锐;随其性,不撼其锋;因其心,不遏其骄…… 引则就之、推而去之,迫则应之、感而察之……如童子牧羊,荷杖而随,欲东而东,欲西而西……彼之所好,皆吾所好;彼之所长,亦吾所长;以弱示弱,遇强则强…… 素朴立心,无好胜之心;顺道而为,不妄动擅为;别无他求,惟上善是求……不藏私心,常怀公道;不嗜私欲,常存正气;不逞私怨,常念平和……” 句句宛如重锤,敲在杨朝夕心里,给人一种微言大义、拨云见日的玄妙之感。 这时,一道福至心灵的颖悟,在他脑海陡然显现:君若无为,方无所不能为!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之争! 黄硕看着杨朝夕初闻大道、如痴如醉的模样,嘴角微撇:如此敷衍塞责的剑法,也配人前显圣?杨师弟是不是脑子坏掉了,竟被这数年不曾露面的便宜师父,随便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便弄得五迷三道!果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古人诚不欺我也! 黄硕越想越不忿,竟夺下杨朝夕手中木剑,陡然挽起两道剑花,合身扑向李长源。以拙应巧、以曲打直、以柔胜刚,赫然便是杨朝夕方才演示过的“公孙剑法”! 从黄硕夺剑、挽花,直到扑击,李长源都看在眼里,却并无喜怒流出。随着黄硕一剑又一剑斩出,李长源只是连连避让,偶尔才攻出一剑、却却是毫厘不差地指向黄硕空门。令得黄硕只好撤剑抵挡,然后又寻隙攻上…… 然而对杨朝夕来说,这也是难得的观摩机会,既不用担心两人安危,又能将两套剑法的优劣、一目了然地分析出来。于是在他眼里,眼前一幕便显得奇异又滑稽: 黄硕的木剑,招招圆转、大巧若拙、密不透风,柔弱拙朴的剑招里,暗含凌厉攻伐。李长源的竹剑,招式绝不繁复,看似消极应敌、怡然自娱,实则每一剑刺出、都攻其必救。 木剑与竹剑,如两只追逐的粉蝶,穿花绕茎、上下翻飞,偶尔会接触一下,发出沉闷声响:嗙、嗙嗙!嗙! 春雨霏霏,不紧不慢,溅起淡淡的水雾。将两道奔突不停的身影笼罩其中,显出几分神秘与超然。 不过数息,黄硕额上便已缀满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手中木剑紧握、微微颤抖,如临大敌。似乎那些偶尔刺出的剑芒,给了他极大的压力。而原本圆转流畅的公孙剑法,竟有些滞涩起来,好几次、都被那随手刺来的竹剑戳中剑身。诡异的弹力传入虎口,掌心一麻、木剑险些脱手而出…… 杨朝夕虽不能感同身受,但看黄硕表情,便知每一次双剑交击、他都要吃个暗亏。这暗亏积蓄久了、必然会消磨掉战意和自信,最终拱手认输。眼见黄硕左支右绌、苦苦支撑,预计落败,也只是顷刻之间的事。 “呛!”一道白虹从演武场外穿入!来人形容清癯、玄鬓带霜,一柄长剑挥出寒光,朗声笑道:“长源道友!竟趁老道不在、欺我弟子,以为我上清观无人么?” “公孙道兄!你我多年未曾拆招,今日既有雅兴,不妨打个痛快?”李长源亦是粲然一笑,却不理会公孙真人的诘难。 来人便是上清观观主公孙玄同。紧随其后、进入演武场的,还有麟迹观观主元夷子佟春溪,正擎着油纸伞,语笑嫣然地、望着形如顽童的公孙玄同。眼角眉梢,一抹微不可察的柔情流露而出。 杨朝夕面色微尬:昨夜随师父入观、还不曾拜见过佟春溪。于是赶忙上前几步、拱手拜道:“春溪婶婶安好!小侄不请自来、冒昧叨扰,请婶婶恕罪!” “死罪难免、活罪难逃!罚你给麟迹观扫三天茅厕!咯咯咯!”一道宛如银铃的女声、从佟春溪身后传出。旋即,月希子覃清那古灵精怪的面容、忽然出现在眼前,笑嘻嘻地看着他。 “月希子,来即是客,不得无礼!”佟春溪笑着斥责了一句,才看向杨朝夕道,“听玉灵子说,前些时日你也暗伏在通远渠,与民夫一道、泡在泥水里做活,真是难为你了……” “春溪婶婶言重!小侄只是乔装作戏、又不是真的去那当苦力赚银子。”杨朝夕拱手笑道。 “无论如何,诸事小心!”佟春溪慈和地叮嘱了一句,才又将视线转移到演武场上。 黄硕早退出战团,站在演武场一角喘气。覃清擎着一把油纸伞,将另一把富余的油纸伞递给黄硕。自己则不经意地向杨朝夕靠过去,将手中伞盖微微抬高、罩在了杨朝夕头上。 演武场上两位道长,早化为一黄一白两抹残影。“噼噼啪啪”,竹剑与铁剑交击声四起,令杨朝夕不由地攥紧了拳头、心中无比震惊: 原来“公孙剑法”还有这等妙用!看来是从前自己的领悟太过肤浅!而看上去懒洋洋的“无为剑法”,竟也丝毫不落下风,每每寻到铁剑的空门,便果决击出、无往而不利。 公孙真人剑招圆转、不紧不慢,行云流水般的一道道弧光落下、交汇成一片剑网,将李长源周身都笼罩其中,避无可避。剑招看似拙朴、却是恰到好处,出剑皆是弧线、委实虚实难辨,剑意绵柔无力、却如牛筋一般挣扽不断……无尽玄奥之感,令人心驰目眩! 有成百上千缕阳元之气灌注在铁剑中,聚在锋刃之上,嗤嗤作响。竹剑偶有不慎,便被千缕阳元之气洞穿剑面,出现许多细小的孔洞。若非李长源同样以阳元之气灌在竹剑内,孔洞便会扩大、形成缺损,令竹剑直接分崩离析。 雨水打湿竹剑、填满细小孔洞,每一下挥刺,便会带出一蓬水珠。水珠四溅、与绵密的雨滴混在一起,很快便将两人袍衫濡湿。 李长源自接下公孙真人第一剑时,便一扫懒散之态、凝神应对剑招。全神贯注之下,公孙真人的每一剑、在他眼中都仿佛慢了下来。玄奥便不再为玄奥,而是化为拆解开的一帧帧画面: 所谓以拙应巧,不过是洞悉先机后的后发先至;所谓以曲打直,不过是避开锋芒后的声东击西;所谓以柔克刚,不过是无法硬抗后的卸力反攻。之所以觉得玄奥,只是等闲之人看不清门道罢了! 李长源运起“无为剑法”,以竹剑示以虚招、逗引铁剑后发先至。旋即避开铁剑锋锐、剑走偏锋,一柄竹剑直刺公孙真人臂弯。公孙真人猝不及防、臂弯吃痛,手中铁剑便缓了下来,变攻为守,回剑护住周身。 李长源一击得手、撤剑便走,又挥剑直刺公孙真人执剑的右手。公孙真人果然右手一缩、圆剑下撩,剑指李长源小腹。李长源小腹猛收、身形弓成“大虾”,手中竹剑顺势下格。 原来方才公孙真人攻向小腹的乃是虚招,真实用意是巧取李长源头颈。李长源早洞悉这“声东击西”的套路,竹剑提前格下,架住了下撩转上刺的一剑。接着又将铁剑一绞一挑,公孙真人手中铁剑便失控偏离,擦着李长源左肩、扑了个空。 李长源倒转竹剑、顺势捣出,剑镡又戳在公孙真人臂弯处。公孙真人右手再也拿捏不住,一柄铁剑冲出演武场,向着月希子覃清飞刺而来! 覃清花容失色、呆立当场,竟忘了闪躲!杨朝夕恰在左近,不及细想、便伸手勾住她上臂,向自己这边拽来。 油纸伞脱手落下,恰被铁剑扎中伞柄,如一枚脱落的蒲公英种子,“呼”地向后飞去。接着“叮”的一声轻响,油纸伞竟被铁剑钉在了墙上,半边伞盖已经折断、眼见是坏掉了。 覃清方才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飞来铁剑上,杨朝夕猛然一拽,便失了重心,“啊”的一声向他身侧倒去。杨朝夕大急,只好援臂而出、捞住覃清纤腰,方才止住了她下落的身形。 此时演武场上,有过一瞬的寂静。覃清将倒未倒、斜偎在杨朝夕臂弯中,仿佛被强行搂住一般,灿灿明眸无辜地盯着杨朝夕。无边雨丝浇下,渐渐浸润了覃清衫裙,浮凸有致的身躯开始显得鼓胀、仿佛要挣脱衫裙束缚…… 佳人在怀,杨朝夕脑中一片空白。许久才回过神来,是自己反应过激了。本意虽是帮人,但此刻举动已然僭越了男女大防,以至于场中其余四人,都把目光转移到他身上。 “长源道友剑术精进如斯,真是可喜可贺!老道谢长源道友手下留情!”还是公孙真人反应最快,连忙拱手向李长源认输,将几人注意力又转回到演武场。 “公孙道兄未出全力,此番比剑不算过瘾。他日有暇,再与道兄酣畅淋漓地比一场……”李长源同样拱手行礼道。 佟春溪与黄硕的目光,才渐渐收回,转而继续关注起比剑的两人。 而杨朝夕与覃清的尴尬,也终于被几人默契地无视。两人后知后觉地分开身体、各自站好,不敢再看对方。 第180章 坤道居室 雨丝微凉,冷却了发烫的脸庞,将一丝清明还给尴尬少年。 杨朝夕这才明白,方才自己之所以毫不犹豫出手,是因为恍惚间、看到了关林儿要葬身剑下。至于为何覃清身手如此不堪,竟一拽即倒、跌入他怀里,他也微感蹊跷,却百思不得其解。 又想到自己竟将覃清,错看成了关林儿,一时间又是难过、又是惭愧:若自己未曾错看,是否便会任由覃清被长剑所伤? 覃清俏脸微红,手指缠起一绺鬓发、绞啊绞的,似乎在努力平复心中不安。方才自己顺势故意摔倒,却是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想要试一试冲灵子师兄、是不是会在意自己。答案自然令她欣喜非常!只不过欣喜之余、还有几分羞赧…… 心头仿佛跃起一只双颊红扑扑的小人,正对着三清道尊合掌祈祷:这点小心机,可千万别被冲灵子师兄看出来呀! 佟春溪手持伞盖、云淡风轻,眼角余光瞥过一眼极不自然的两人,便不去理会。转而继续看着公孙玄同与李长源二人,一面谈笑风生、一面携手走出了演武场。她亦莲步款款、从容跟了上去。 杨朝夕还愣在雨中,为自己方才的举动感到纠结。突然,一柄油纸伞塞进自己手中,却是黄硕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冲进了雨幕…… 杨朝夕撑起伞盖,顿觉周身尺许范围内、清晰了许多。一丈外,那娇小玲珑的身影竟然还在!双瞳剪水,樱唇丰润,淡雅之气如梨花绽雪,正笑语盈盈地看着他。 杨朝夕心头郁结之气、仿佛化开了许多,自然而然走了过去,将伞盖撑在覃清头上。眼中有不解、亦有疼惜,像是责备、又像是包容。 此时雨水,早将覃清衫裙浸湿大半、紧紧贴在身上,曲线毕露,姣好却不夸张。寒意透肤入骨,令她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旋即自嘲似的笑起来、灿若繁花。 “覃师妹,快回居室吧!别着凉了。”杨朝夕笑着催促道。 “嗯嗯!麻烦冲灵子师兄送我一段……阿嚏!”覃清话没说完,便被喷嚏打断。头脑有些昏沉、脚下也轻了几分,忽觉自己竟有了几分醉意。 “你看师兄这嘴……呸呸!好的不灵坏的灵。”杨朝夕一边自责道,一边扶着她单薄的肩膀、加快了脚步。 数息后,杨朝夕平生第一次、来到麟迹观坤道们休寝的居室。 观中师姊妹们、三三两两聚在檐廊下赏雨,有的还搬出棋枰、手谈正欢。看到杨朝夕、覃清两人落汤鸡一般的模样,无不掩口而笑。 覃清咽痛鼻塞,隐约听到师姊妹的笑声,又羞又急,竟站立不稳、歪歪斜斜地就要倒下。 杨朝夕忙一把拽住:“覃师妹!你这风寒之症、来的猛了一些,我去找春溪婶婶讨几味药……” “冲、冲灵子师兄,能扶我进去吗……”覃清声音细若蚊蝇,也不知是虚弱、还是娇羞。 吱呦——! 杨朝夕托在覃清腋下,推开雕镂精细的门扇。居室内陈设典雅、井井有条。外堂不大,一方平日读经习字的大案,加上五六只月牙凳,便占去了大半空间。 杨朝夕随着覃清虚浮的脚步,绕进宽大的屏风后,便见两张不大的木榻、并列横陈在东面。一张木榻帷幔垂下,遮住了里面的陈设;另一张木榻帷幔高挂,榻上蚕丝锦被叠得方正,显然是覃清常睡的处所。 覃清将头转向帷幔遮住的木榻,幽幽道:“那张便是罗柔师姊生前睡的木榻,自从唐娟师姊出嫁后、便一直是她一人住着……咳、咳!我和崔琬师姊睡在这一张,如今她回了崔府、已许久不曾回观,所以这房里,现在就只剩我一人住了……咳、咳!” 杨朝夕扶她在榻前的一张高椅上坐下,才道:“你身体有恙,还是早些换下湿透的衣裙、闷头睡一觉。若要叙旧,等你身体大好了,师兄再来陪你……” “可是,冲灵子师兄,我、我身上没力气了……你能帮我拿一下替换的衫裙吗?就在那边的香樟木衣橱里……”覃清有气无力地靠在高椅上,双颊已然酡红。 杨朝夕顿觉气血上涌:女子的衣橱,是可以翻动的么?可是不帮覃师妹,若她风寒之症加重、也是极其糟糕的事……罢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便做一回浪荡子,替她寻了衫裙便走。 杨朝夕背过身去,仿佛鼓起极大勇气,手脚僵硬地挪到衣橱前。打开香樟衣橱的木门,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汹涌而出,瞬间芬芳盈室。 映入眼帘的 ,是一摞摞叠得整齐的襦衫、长裙、间裙等衣物,黄翠紫白、浮金流丹。五光十色的丝绸布帛、绫罗绢素,凑在一处,令人赏心悦目、流连忘返。 忽然看到一小片缀着细带的绸缎,上面以绵密针脚、绣着一枝鲜翠欲滴的蔷薇……杨朝夕前额仿佛被木锤猛击了一下,顿时口干舌燥、眼花缭乱,一股热流从鼻孔涌出,殷红的液体顺着人中、流淌而下。 “冲灵子师兄……你找到了吗?那套紫襦黄裙,便是我常穿的。另外还有……还有绣着蔷薇的那方绸……”覃清说到这里、便羞得再也说不下去,想必冲灵子师兄已经意会。 杨朝夕慌忙抹掉鼻血,单手捧起那叠放齐整的一套裙衫,果然上紫下黄,中间还有绣着各色纹饰的褙子和下裈。另一手则拈起绣着蔷薇的绸缎、慢慢放在紫襦上面,慎之又慎地端到榻前,摆在覃清身侧。 “覃师妹,若无其他事,师兄便先回去了。呆在这里、总有诸多不便……”杨朝夕手心捏着汉,故作镇定笑道。 “师兄,你在外堂稍待,我、我换一下衫裙!很快的!你不要急着走……好吗?”覃清声音微颤、带着沙哑与疲惫,又仿佛充满了不舍与哀求。 杨朝夕心下一软,不禁颔首道:“师兄不走!你快换下湿透的衫裙,我这便去外堂回避。” 说完,杨朝夕便绕出屏风,在一方月牙凳上坐下,心中忐忑地、打量着居室内简单的陈设。屏风内响起覃清吃力的喘息声,以及“窸窸窣窣”微不可闻的、穿脱衣物的声音。 “师兄,你、你可以进来了。”过了许久,屏风内一道虚弱绵软的声音响起。 杨朝夕又缓步走进屏风,木榻前的地上,堆着洇湿且凌乱的衣物。覃清躺在木榻上,浑身用蚕丝锦被裹着,只露出一只五官精巧的脑袋。发髻早已解散开,未完全擦干的青丝倾泻下来、垂在脸侧,透出几分病娇的妩媚。 覃清双眸明澈、凝望着他,笑容从眼角晕开:“谢谢你咯!冲灵子师兄。你坐在这里,我又想起小一些的时候、你给我讲山里的精怪……吓死我了!每次听完,晚上都睡不着。可是第二天见到你,又想听新的精怪故事……却不料几年未见、咱们便都长大了。师兄,今日凑了巧,你再给清儿讲一个吧……” 杨朝夕嘴角漾出笑容。时光仿佛又回到五年前的秋天:他教完覃清剑法、小丫头却缠着她不肯走。他便只好讲一个精怪故事,吓得小丫头尖叫着抱头便逃,哭腔能延宕出很远才消散……然后第二天,小丫头就又若无其事地、来找他学剑,并理直气壮说他胡编乱造,直到被另一个精怪故事吓跑…… “…徽州婺源县有个谢公,依山傍水而居。某日早起,听闻林木间鸟声啁啾,清泠悦耳。循声看去,却见树杈上坐着一名半尺长的少女,无片缕遮身,眉宇间愁苦万端。半尺少女见人不怯,口中有语、絮絮嘈嘈,然却听不甚分明。 谢公携少女归家,擘竹造小屋,以粟米养之。数日后,不慎将小竹屋遗落在烈阳下,半尺少女顿被晒作枯槁、气绝身亡。罗浮真人恰游历此处,见谢公愀然悲哭,忙问缘由。谢公据实以告,罗浮真人哈哈大笑:‘此乃花魄,系自缢女子怨气所结,若以水浇之,便可死而复生。莫空悲切!’ 谢公闻言,如法施为,半尺少女果然复生,顿时转悲为喜。邻人听说此事,都赶来凑热闹,谢公虽不舍,为免她遭歹人所害、又将半尺少女放了回树上……” 杨朝夕一面绘声绘色、讲着“花魄”的故事,一面笑着看向覃清: 那无可挑剔的五官上、笑意渐渐褪去,困意慢慢爬了上来。眼皮沉重如铅,很快便合拢在一起,呼吸也变得绵细悠长,竟已沉沉睡去。 杨朝夕俯下身去,捏住锦被边沿、轻轻为她盖好,又将被角掖了掖。才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 覃清恬静的面容、再度与关林儿重叠起来,在杨朝夕心头、化成深重的遗憾和浓稠的苦涩。便是这遗憾与苦涩,时时提醒着她: 覃师妹便是覃师妹,若真把她当成另一个林儿妹子、来弥补心头遗憾,自己与那些心性凉薄的浪荡子、又有多大分别…… 第181章 听雨吃茶 麟迹观上空,大团大团的铅云粘连在一起,早没了轮廓。 观里的绿植叶片肥硕,绿的亮眼,在雨幕下欢快地跳动。簌簌哒哒的雨声,在半掩帘栊外响成一片,声声入耳,叫人心神俱宁。 李长源与公孙玄同一道出了演武场,径直回到前院,在“玄元大殿”东侧某间靖室中坐定。两人同时运起阳元之气,身上顿时水汽升腾,很快便将雨水濡湿的头发、衣袍蒸干。 元夷子佟春溪坐在一旁,二十多样茶具在手中轮换交替,几盏热气腾腾的春茶、很快被烹出馨香来。三人听着雨声、携盏饮下,连日来心中的凝滞之气,顿时为之一空。接着便聊起这段时日来,共同谋划的一些事情。 李长源叹道:“若非当年愚弟一时兴起,想出以‘如水剑’之名、引江湖游侠共诛贼首的法子,也不至于会有今时今日,这般进退皆难的局面。后来竟还连累到公孙道兄,被王缙那家伙软禁起来、逼问那剑下落……” 公孙玄同摆摆手:“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也不必自责。当时你提出此法、并无不妥之处,虽无江湖游侠得手,却最终在贼首安禄山与其子安庆绪之间、栽下了隔阂。最终安庆绪弑父自立,也算为征讨逆军、间接提供了方便。” 李长源又道:“此番重回洛阳,乃是愚弟得知城中情势愈演愈烈,皆由‘如水剑’而起。便是要以同样方法,造出‘如水剑’横空出世的异象,再将此剑收归盛朝正统手中,好一锤定音、平息各方势力无休止的觊觎。” 公孙玄同续道:“为今之计,老道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平息十多年的这一段‘公案’。此事既由你我而起,便须由你我而息,才不负天理循环。至于长源道友月前信简中、所嘱‘如水剑碑’之事,幸不辱命,已然造好。” 李长源笑道:“公孙道兄一手仿古之能、当真神乎其技!不知可否透露一些法门?正好叫愚弟也开开眼界。” 佟春溪为两人添了茶汤,亦柔然笑道:“玄同哥,妹子也蛮好奇。若非禁忌之术,不妨与我也说说!” 公孙玄同解颐道:“雕虫小技罢了!既然长源道友和春溪妹子都想知道,今日便与你们细说一番。造这‘如水剑碑’,关键在于选材,我与弟子在那邙山脚下寻了几夜,才寻得一方晋朝的‘圹铭石’,也就是刻着墓志、封在墓穴外的碑碣。 碑碣本就是古物,所以材质千真万确,这是蒙蔽行家的第一步。然后将圹铭石上原来的字迹磨平,以汉末盛行的隶体字为底、将那首《如水剑歌》凿刻上去。只不过,此时碑面凿痕、磨痕太新,所以事后须以火油涂之,再点燃火油进行炙烤。 待火油烧尽、以冷水泼碑面,令石面酥脆。然后将皂角捣烂、用铁刷蘸取皂角沫,刷洗碑面,直至将残余火油及熏黑的石面刷净。再浇上酢浆、沤以畜尿,埋入田中即可。” 佟春溪皱眉道:“浇上酢浆便罢!用畜尿来沤,委实有些令人作呕。” 李长源哈哈一笑,代为解释道:“酢浆与畜尿,俱有灼蚀之性。时候一久、便能再令圹铭石表面粗粝,仿佛风剥雨蚀一般。” 公孙玄同亦笑道:“至于埋入田中,不过是要将那股异味自行消解掉,不至于被博古之人、一眼看穿。” 佟春溪伏案大笑:“亏你从哪学来的这些歪门邪道?我修道多年,竟闻所未闻!玄同哥,你这办法好坏不论、便只是步骤,就叫人叹为观止了!呵呵!” 三人笑了半晌,银鍑中的茶汤、已渐至无味。佟春溪又重炙了茶饼、捻好茶末,换水再煮。一套 动作行云流水,浓郁茶香才又接续上来,令人精神再度为之一爽。 李长源呷一口茶汤,舌头轻搅,将那股清新之感留在齿颊间。回味半晌、才徐徐咽下,不禁赞道:“美哉!近来洛阳城有一事,不知二位道友可曾听说?” 佟春溪将滤好的茶汤给三人一一添上,才道:“如何不知?香山寺欲在佛诞节前后,办一场‘神都武林大会’。太微宫使王缙、河南尹萧璟、西平郡王哥舒曜都已回了邀函,答应必亲去捧场。如今城中沸沸扬扬,人人皆言此事。长源道友,可有何高见?” 李长源笑道:“如此盛会,单凭一座香山寺,怎么可能振臂一呼、便天下云集响应?必然是太微宫与河南府暗中谋划,由香山寺挑头来做。并且、此次比武的彩头更是惊人,竟以那尚未寻到的‘如水剑’为头彩!其余武技出众者,公门、行营也都有意招揽。实在是江湖游侠出人头地、扬名立万的大好时机!” 公孙玄同颔首道:“于公门而言,此谋一出、汇聚在通远渠的游侠之患,便可纾解大半。于释门而言,‘神都武林大会’一过,香山寺必然名声大噪,香火繁盛之景,未来可期;同样诵经礼佛的其余各寺,也会迎来更多信众。可谓是各得其所啊!” 李长源轻拍茶案、淡笑道:“倒也无妨!由此可见,通远渠之事已令河南府、太微宫焦头烂额,不得不另辟他途,妥善化解。只是,若‘如水剑’果真出世,以王缙和萧璟的谋划,定不会放心交给一个江湖之人。必然会有别的算计、埋伏在后。” 公孙玄同摩挲着手中茶盏,点了点头:“长源道友说得对。‘如水剑’只是一枚香饵,引诱江湖游侠出城、相互拼杀。然刀剑无眼,必有死伤!无论最终哪位大侠胜出,江湖游侠之间的梁子便已结下,往后只会互相攻杀、不死不休。然后公门、行营之人,便能拉拢分化,各个击破,将这些长年好勇斗狠的棘手角色,彻底压服。” “阳谋在前、阴谋伏后,真是好算计!若这些游侠归附公门、行营,倒还罢了。若被一些藩镇、世家豪族收买,未必是朝廷之福,不可不防。”佟春溪不无担忧道。 “元夷子道友所言,正是朝廷顾虑所在,可谓是肘腋之患!我此番随太子殿下前来,亦有这方面考虑。如今有些藩镇、边军,已经尾大不掉,若不能趁早处置,便是养虎为患。” 李长源说道这里,再不复方才的爽朗洒脱,眉宇间的忧虑,并不比数年前、面对蓟州叛军时要少, “公孙道兄!我想咱们还是依计行事。劳烦你赶在那‘神都武林大会’前、将新制的‘如水剑碑’投放出去……至于其他事情,太子殿下另有安排。”李长源忽然起身,向公孙玄同拱手道。 公孙玄同也随即起身、拱手还礼,正色道:“长源道友放心!” 满腹茶汤,齿颊留香。窗外雨幕也稀薄了不少,雨珠从檐上滚落下来、宛若一排透亮的水晶珠帘。 该商议的事情进一步敲定,李长源吃饱了佟春溪的好茶,便拱手告辞,从靖室里退出来。 只留下公孙玄同和佟春溪两人,可以再无顾及地、多说些体己的话…… 这情路坎坷的两人,直到垂暮之年,才终于能放下心障、坐在一起,想想便令人唏嘘。 情之一字、虽有万般苦,众生却仍趋之若鹜、甘之若饴。然而等到岁月逝去、繁华落尽,能再执手相看的人,或许才算是永恒。 回到客房,门扉洞开,杨朝夕已经站在房间里,恭候他多时。 李长源慈和一笑,从袍袖中翻出一几捆卷帙,递到杨朝夕手中:“这是从麟迹观藏经室取来的《修身养气诀》《服气精义论》《形神坐忘论》,你有空便翻阅一番,胸中疑惑、当可尽数解答。记得看完后,务必归还给元夷子观主。” 杨朝夕双手接下。面色略一犹疑,眼神便坚定下来:“师父,想必公孙观主已告知您、我脱出上清观之事。记得幼时、您便与我说过,‘坐圆守静’是修道,‘云游体悟’亦是修道。 何况弟子自幼便钦慕任侠之风,想如他们一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纵横天下行侠仗义……弟子觉得,身为男儿汉、该当如此! 如今恰有一桩囫囵案子,涉及罗柔师姊横死的隐情,故此过来,先要与师父暂别一段时日。待此案水落石出,再来师父身边、聆听教诲。” 李长源毫不惊诧道:“你的事,我自然知晓。你志大却不才疏、离经却不叛道,确是比一些迂腐之人,更适合四方云游、追慕至道。所以为师,没有劝你的必要。只是,”李长源说着,叹了口气,“庙堂也好、江湖也罢,并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非善即恶。希望你能把人看清、把事看透,秉持侠义初心,才不会迷失在万千道途中。” 杨朝夕原以为会被李长源斥责,却不料师父此刻、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当真是句句切中关键、声声刻进脑海。 心中的最后一点忐忑,在这一刻、才终于烟消云散。 不禁向着师父,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第182章 无为而无不为 时近正午,客房窗外的雨丝、变得纤细明亮了许多。 雨还在下,却早没了一开始的声势。观中树木贪婪地吮吸着雨水,肥硕的叶面只有当蓄满水时、才会懒懒地一抖,将重负挣脱。 李长源瞥了眼窗外,沉吟片刻,才淡笑道:“夕儿,为师上午只给你演示了‘无为剑法’的剑意和剑理,却未来得及与你讲说这套剑法的‘剑旨’。 旁人使剑,多拘泥于招式,整日研究如何出剑、如何疾攻,如何巧攻、格挡和逃遁,其实都是舍本逐末。纯以剑招制敌,终被剑招所累。 我思索多年、才恍然大悟,原来剑法,唯有‘听、观、思、悟’四字最为关键。听以六识为听,观以气机感应为观,思则意念通明、全无滞涩,悟则超脱安危、只见空门。 所以,我所创‘无为剑法’,便是要以‘听、观、思、悟’为要领,立剑心、养剑意、蓄剑气、御剑形。将诸多招式删繁就简、化为简单的一刺一格,击其空门、攻其必救,才能无往而不利。” 杨朝夕听罢,若有所思:这一番阐释,结合师父上午与黄硕试剑、与公孙观主比剑的经过,令杨朝夕有那么一瞬,感觉自己触碰到了、这套剑法非同寻常的特质。 忽然便觉得自己从前所学剑法,虽则招招精妙、却有穷尽之时,对敌一久,心力渐衰,敌手必然有机可乘。 而师父所授“无为剑法”,以剑意为体、以剑气为用,剑招多是刺与格。一旦对敌、反而无迹可求,再辅以飘忽不定的身法,几乎可以立于不败之境! 李长源见他似有所悟,接着补充道:“因此,‘无为剑法’的剑旨,便是‘无为而无不为’。不刻意应敌,便不会暴露意图;不急于求成,便不会适得其反。一切顺天应时、无为不争,才能与道相合,以柔胜刚、以弱胜强。” “无为而无不为……” 杨朝夕咀嚼着这句话,从前死记硬背下来的许多经文,竟瞬间融会贯通!他欣喜若狂、忙转头看向李长源,拱手郑重道, “师父,弟子明白了!剑旨既已悟到,招数身法、便是末流。弟子必用心琢磨,听、观、思、悟,立剑心、养剑意、蓄剑气、御剑形。从别的剑法中,凝练出自己的‘无为’剑招来。” “孺子可教也!”李长源抚须笑道,“看来,你已悟得‘无为剑法’的要义!不授招式、是因无从教起;只传剑意、是为纲举目张。如此,为师便放心大半了!” “师父!待弟子‘无为剑法’小有所成,必求师父指点。观中已近午斋,弟子不欲再留、便先出去了。”杨朝夕又行过一礼,便果断转身,径直出了麟迹观。 盛朝洛阳城中,敦化坊以东是永丰坊,与敦化坊仅隔着一道长厦门大街。 永丰坊往北,紧挨着的便是修善坊。鹤殇酒肆、以及杨朝夕入教的那处祆祠,便坐落在修善坊中。 杨朝夕出了敦化坊,横穿过长厦门大街、进到永丰坊中。一面吃着买来的胡饼,一面回忆着今日清早、黄硕描述的通远渠疏浚现场的情况: 由于近来四方江湖游侠的乔装涌入,通远渠疏浚现场、竟诡异地出现“人多舟少”的奇景。原本准备的二十几艘采砂船,早无法满足越来越多的“假民夫”。于是都水监河渠署的小吏,又伙同不良卫,从小民、商贾手中强行征来多艘采砂船,供这些“假民夫”打捞河沙等物使用。 这些江湖游侠,本就有一身膂力,身手自然个顶个地好,做起活来更不在话下。于是短短几日,渠道疏浚的速度便快了三倍不止,很快便疏浚完景行坊段的渠道。众人也开始越过安喜门大街、辗转进入时邕坊段的渠道中,继续进行枯燥却有意义的渠道疏浚工作。 原本这些游侠,皆为搜寻“如水剑”而来,最开始在通远渠疏浚现场,大都夹着尾巴、安分守己地做着手中活计。便是有不良卫盘剥勒索,也忍气吞声、不愿与之冲突,担心被这些不良卫驱赶出去。 自前日“神都武林大会”的消息传开,这些蛰伏在通远渠的游侠们,果然便开始有人躁动起来、跃跃欲试。特别是得知头彩竟是尚未出世的“如水剑”的消息时,心思活络之人便已明白: 这是公门给予的许诺! 假如能侥幸在这河渠中掘得“如水剑碑”、找到“如水剑”,纵然自己力压群雄、将神剑夺到手中。可若公门一声令下、要将此剑充公,那么自己除了携剑远逃,别无他法! 毕竟,谁也没有把握,能在洛阳公门上千名不良卫的围捕下,潜出城外;或者纵然逃出洛阳,又如何在洛城行营精锐之师的追击下,逃出生天? 于是扮作民夫的一众游侠,除了更加疯狂地、在渠道中搜寻“如水剑碑”下落,便是暗暗摩拳擦掌、为即将到来的“神都武林大会”做准备。也有自知势单力孤、武艺低微的游侠,明白事不可为,便将当初侮慢勒索过自己的不良卫、统统揍过一遍,才扬长而去。 于是如今的渠道疏浚现场,不良卫们人人自危。不要说是盘剥勒索了,便是大声斥责的声音、都近乎绝迹。留下的游侠们,也开始慢慢抱团、形成一个个小的江湖团伙,一面扩大自己的搜寻范围,一面制止别的江湖团伙、将手伸到自己看中的渠段。 于是摩擦不断、争斗四起!短短两三日,通远渠已经发生过十余起江湖械斗。若非河南府调集更多的不良卫赶过去、以刀弓震慑,场面几乎便要一发不可收拾。因此,通远渠俨然成了江湖游侠明争暗斗的是非之所,寻常民夫、浪荡子们,已经少有踏足。 杨朝夕将两只胡饼吃完,才发现自己一路北行、已出了永丰坊。对面修善坊高大的南坊门映入眼帘,不禁心中一动: 自从佯入祆教以来、自己还从未去过。此时又不急着回南市乞儿帮,不妨过去拜一拜圣火、见一见麻葛,顺便将憋了几日的那个疑问,旁敲侧击地问上一问。 心中计较已定,杨朝夕更不迟疑,抬脚便进了修善坊南坊门。路过几处兜售胭脂水粉的铺肆、拐入一道坊曲,很快来到那处大门朝西的祆祠外。 院墙灰白,拱门高大,宽檐下缀着断续的雨滴,在红湿的泥地上、打出一排浅浅的孔洞。厚重的木门紧闭,门楣上的神祇人身鹰翼,正俯视着进出的生灵。 杨朝夕蜷起指节,重重叩了几下。才有一名身披绛红莲蓬衣的教徒,缓缓将门打开,狐疑地打量着站在门外的汉人少年。祆教中虽亦有不少汉人教众,但比重不大,所以各祠教众皆有印象。唯独杨朝夕刚入教不久、有些面生,所以才被这名教徒打量半晌、却不肯放他进去。 杨朝夕若有所悟,连忙拢手作焰、行了一个圣火礼,声音虔诚道:“神主阿胡拉庇佑众生!诸神引导我们奉行众善!惟愿圣火熊熊、焚尽人间诸恶!” 那教徒这才深瞳微眯,隔着月白头巾,挤出一个微笑来:“兄弟,请进!康阿父正在火坛前讲经。既来之、则安之,不妨一道聆听?” 杨朝夕颔首行礼,便随着这教徒进了祆祠。果然见麻葛康赛因,正趺坐在火坛之上的圆顶大屋前,向十几名席地而坐的教徒、讲着《阿魏斯塔》中的典故和经义。身后大屋内,犹然可见扭动的圣火。 康赛因时而用粟特语讲述、时而又跳转到汉话,似乎每一段经义,他都会用两种语言讲解一遍,不厌其烦。他汉话流畅、面色虔诚,信誓旦旦的语气仿佛有种魔力,能迅速将中教徒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去。 坛下专注聆听的教徒,每听完一段、便会向圣火俯身拜下,齐呼:“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神主常佑,圣火熊熊!” 杨朝夕默默在坛下一处角落坐定,听康赛因讲述“光明界神”阿胡拉与“黑暗界神”安哥拉攻伐三千年,战胜并封印安哥拉的事迹。心中也不禁为这样的故事,感到热血沸腾。 人之所以喜欢故事,大概是因为故事、为人拓开了一方心灵的净土,寄托了人们向善驱恶的期冀。 听过经义,杨朝夕随着众教徒起身,来到后院的石屋前,向着一排石雕依次叩拜。 少顷,教徒们又回到前院,有的便就此离开。留下教徒则在康赛因指挥下,清扫起祆祠中堆积的落叶,并将院内淋湿的桎柳木、整齐码放在圆顶大屋内的墙边,以圣火的温度、慢慢烘干…… 一番忙碌,已近未时,杨朝夕这才拍拍手中灰土,向康赛因行礼道:“康阿父,小子有位好友在武侯铺做不良卫。听闻前些日子,有人将凶案证据、抛在了城中祆祠附近,一度让武侯铺以为,祆教私藏了凶犯。不知麻葛可知此事?” 康赛因闻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看向杨朝夕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审视。 第183章 路见不平 阴雨暂歇,穹幕被撕开许多不规则的裂口,数道黯淡天光,从中透射而下。 修善坊祆祠内,干完杂活的教徒纷纷离开。火屋中橘色的光芒忽明忽暗,令气氛又尴尬了许多。 杨朝夕连忙露出惶恐之色:“康阿父莫要误会!小子听好友讲完、只是好奇……若麻葛不知道,我便不问了。” 康赛因眉头微蹙:“是有这么一桩事情。当时确有几名不良卫,想要强行搜检我祆祠圣地,被我呵斥出去了。” 杨朝夕心知肚明,双方当时的确起了些小冲突,便刻意绕开不良卫擅闯祆祠一事,故意愤愤道:“究竟是何人、用心如此险恶?自己犯下的滔天罪恶,竟要嫁祸给咱们祆教!” 康赛因也是语气微冷:“我祆教教众、虽不敢说皆是良善之辈,但教规中亦有‘戒淫邪放浪、禁滥杀无辜’的条目。所以此事,必不会是我祆教教徒所为。换言之,若有人违此教规,祆教之罚,比之盛朝律令、还要严苛许多。十恶不赦之徒,更要承受圣火焚灭之刑!” 杨朝夕顺势问道:“康麻葛,敢问那些凶案证据被不良卫发现前,有没有什么反常之人来过、或者异常现象发生?小子久在山中时,常与狼、豺、豹、獾等动物周旋,或许能凭着线索,将那恶徒找到。” 康赛因回忆半晌才道:“那些不良卫是在祆祠院墙外的沟渠中,发现了一只女子的绣履。我亦吩咐教徒,向周围宅户、小民打听过,未曾有人看到有反常之人经过。 只是此前那晚,祠中黑犬似有一阵狂吠,当时我已睡下,便没放在心上……或许,是黑犬感应到什么吧!此事须待我禀明神主,求得开示。若有所获,届时再告知与你。” 杨朝夕见话已至此,便点头行礼道:“那便等康阿父的消息了。小子近来在通远渠找了份差事、尚要赶过去挣些银钱度日,改日再来供奉!” 康赛因并不意外,教徒各有营生、得空才来,本就是常态。此刻听杨朝夕如此说,便以圣火礼回应道:“无妨!供奉圣火,心诚则灵!常念神主,必佑安宁。只是须记得三月十五那日,在此院内集结,共赴城西,迎接远客。” 杨朝夕点头应下,又向方才为他开门的教徒颔首示意,才恭身出了祆祠。 此后几日,杨朝夕每日晨起,必先至祆祠拜过圣火,才折回南市、穿上破烂的袍衫,去通远渠看江湖游侠的热闹。顺便,挣一挣那每日两百大钱的脚费,倒也悠然自得。只是却再没见过洪太祝、陈少尹等公门之人,来渠道疏浚现场巡视。 却说杨朝夕出了祆祠,心中颠来倒去、思索着这几日看到和听到的线索,脚下却半刻不停,沿着笔直的十字坊道向北行去。 将近修善坊北坊门时,右边忽然传来“乒乒乓乓”的嘈杂声响。转头看去,却见鹤殇酒肆中、一桌酒客掀翻了桌案,碗碟杯盏和着汤汤水水、碎了一地。为首之人面色狰狞,正大声呵斥着酒肆中的伙计和胡姬。 那人身后,围着五六个手执刀剑的江湖游侠,或开口帮腔、或冷眼旁观,显然便是一伙。 挡在一群江湖游侠前的,却是位身姿绝丽的胡姬。她薄纱遮面,一双硕大美眸、隐隐含怒:“都尉大人,莫要太咄咄逼人!我小蛮虽是舞伎,但卖艺不卖身……你、你当我外邦女子是什么?!” 杨朝夕这才看清,那一桌酒客为首之人、右手被白纱捆成了粽子,正是昨夜望春宫中的田驸马。 田驸马一脸淫邪:“你们这些当垆卖酒的胡姬,不就是靠几分姿色、伺候咱们中土的男人吗?难不成还是贞洁烈女?别再装模作样啦,嘿嘿嘿!” 说罢,伴着一阵淫笑,田驸马尚且完好的左手,已毫无顾忌地、向小蛮当胸袭来。 杨朝夕心头一紧,隐约中窥见小蛮受惊后撤,浑圆的臀儿猛地磕在了身后桌案上。 随着“啊!”一声娇呼,小蛮下身一滞,上身仰面便倒、竟直接躺在了那方桌案之上。身前胸衣被惯性一绷,巍峨的双峰、更显亭亭玉立。 田驸马身后游侠看得眼睛都直了,无不喉结滚动、大口吞咽着口水。 田驸马更是兴致顿起,顾不得裹成粽子的右手,合身急扑而上! 小蛮刚将身子抬起半尺,猛然看见一张猥琐笑脸迎面扑来、就要贴在自己身上。情急之下、单腿微曲,直接抵在了田驸马脐下“三寸丁”处…… “嗷!!”田驸马胯下剧痛,连呼吸都漏了两拍,身体宛如一滩烂泥,向右倾倒而下!身后几个游侠中,猛地冲出来一名清瘦儒生,挥掌托住田驸马后心,才阻住了他下坠之势。 清瘦儒生猛地抬头、冷冷看着已然起身的小蛮:“姑娘!明明武艺不差,却扮猪吃虎、蓄意打伤我家小爷!今日若不给个交代,怕是你出不了这间酒肆了!” 田驸马哀嚎数声、疼痛稍缓,也咬牙切齿道:“林解元……你、你特么废什么话!给小爷我绑了回去……看我怎么慢慢调教这小蹄子!” 田驸马话音刚落,身后五名江湖游侠陡然散开,个个手执兵刃,将小蛮团团围住。 其中一人,是个妖冶浮浪的女子,只听她咯咯娇笑数声、媚眼如丝道:“你这小妮子!奴家小爷相中了你,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呢!还不乖乖随姊姊回府?姊姊便大发善心、教你几手裙底功夫。若能侍候好小爷,保管你日日荣宠加身、夜夜欲死欲仙……” 其他游侠听了,心中无不悚然而惊。便是田驸马心头、也泛起一阵寒意: 这“美女蛇”阮菁菁,最是嘴甜心毒、欲壑难填。不但武艺诡异,且使得一手好毒!特别是一种催情毒,能叫男子坚挺不屈、耗尽而亡!亦能令女子娇羞尽去、极尽魅惑之能事!魏州地界上,死在她肚皮上的青壮男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小蛮双眸射出寒光:“要倚多为胜么!” 林解元从腰间抽出一支镔铁判官笔、悬肘握起,语气揶揄:“姑娘大谬不然矣!我魏博镇群侠、最讲诗书礼义,此阵仗明明是‘众星拱月’,要将姑娘请回魏州、享尽荣华。倚多为胜之事,我们是不做的……” 小蛮捞起桌案上的竹雕箸筒,将筷子尽数抽出,分作两股,攥在手中:“巧言令色!那便手底下见真章罢!” 话未说完,身形已动!小蛮将两股筷子当做短棍,竟先发制人、陡然攻出! 只见她或戳、或扫、或敲、或砸……顷刻将其中一个人逼得连连后退,手中横刀完全被两把筷子压制,一身傲世刀法竟挥斩不出,憋屈万分! 然而此情此景,不过维持了一息。其他游侠已反应过来,纷纷群起攻之! 小蛮无奈、只得回身连挡,将一支判官笔、三柄横刀,还有一柄尺许长的木柄双头铁如意,堪堪截停在身前。自己则借着诸般兵刃的反震之力,跃出六人合围,跳到酒肆外的坊道上。 回头再看时,那使铁如意之人、赫然便是妖冶浮浪的阮菁菁! 她一袭绛红裙衫、配以烈焰朱唇,加上柔弱无骨的杨柳腰,便是女子见了、也不免失神丢魄。但玉手所持的一柄铁如意,却刚猛无匹,单是扫出的劲风,都令小蛮面颊生疼! 杨朝夕心中一叹:原以为这位小蛮武艺了得、能应付了眼前场面,谁知魏州来的这几位游侠,也是个个身手不凡! 尤以林解元那一支判官笔,最是凌厉迅猛、难以猝防。且那阮菁菁的铁如意,竟如车轮般、在双掌间旋转如风,力道之强,并不输于男子。 小蛮冲出酒肆,见看热闹的一众小民中,杨朝夕正抱臂而立、站在最前头,忙道:“杨少侠!烦请进去救掌柜!今后想吃鹤殇,皆由我请!” 说话间,酒肆中六名游侠已追了出来,重新将小蛮围住。判官笔、铁如意率先攻出,四柄横刀尾随而至,重新与小蛮战作一团。 杨朝夕听罢,忙奔入酒肆。果见酒肆一角,瘫坐着一个五十上下的男子,正抱头呻吟、痛不欲生!正是鹤殇酒肆掌柜刘白堕。他肚腩硕大,满身肥肉,脸上多处青紫血痕,露出刚被人痛揍后的惨状。 杨朝夕上前扶起,一搭脉象,便知只是些皮肉伤,性命却是无碍。于是又将目光投向酒肆外激斗的七人: 小蛮正勉力支撑,双掌间的筷子越打越少,几乎是在赤手空拳、以一敌六!数次突围未果后,手脚已渐渐不济、周身险象环生,若再有半点疏忽、便是重伤被擒的后果! 另外六人却攻防相合、进退有度,似是训练有素的合击阵法!其中四人、刀法果决猛狠,隐隐透出杀伐之气,想必皆出身行伍,久历生死,最是悍勇! 杨朝夕扪心自问,若自己仅凭一套“夺槊拳”,也未必能抵挡住六位江湖好手的合击。这小蛮武艺之高,竟还在他预料之上! 第184章 酒肆激斗 碗碟碎裂,一地狼藉。方才的几下交手,已经波及到四五方桌案。 鼻青脸肿的刘掌柜、呻吟声戛然而止,拽住一名抱头鼠窜的伙计,喝道:“慌什么慌!先去禀报洪太祝,就说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来酒肆砸场子了!哎呦……” 杨朝夕听这刘掌柜的呵斥声里,中气十足、恩威并重,才知道他皮肉伤也不打紧。估计方才抱头呻吟、也是三分真七分假,不愧为混迹市井中人!‘借题发挥、假戏真做’这两招,竟用的炉火纯青! 酒肆外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将小蛮和六名游侠围在中间。杨朝夕在酒肆中不过呆了五、六息,便又跑了出来,奔向被六人围困的小蛮。 叮!叮!叮!筷子被横刀接连斩落。小蛮躲开刀锋,却不防被判官笔戳中左肩,殷红鲜血顿时飞溅而出、在月白襦衫和茜色罗裙上晕出斑点。她忍痛撤身,待要退回酒肆时,那铁如意已看准时机、向她脑后砸下! 避无可避之际,一只乌黑剑鞘疾飞而至,将铁如意硬生生砸开尺许!铁如意势大力沉、撤手不及,便从小蛮身侧挥掠而过,扯下一大片纱罗袖,重又折回阮菁菁手中。 方才变故突然,杨朝夕来不及抽剑增援,便将剑鞘甩出。这一甩之力迫于情势、全力而为,竟是以先天、后天二气催出! 剑鞘迅猛,势如破竹!直将阮菁菁震得虎口开裂,血液顺着木柄流下,将一柄铁如意染得惨烈非常! 阮菁菁面色一冷,铁如意交到左手,同时向搅局之人看去:却是一位丰神俊朗的少年,正手提霜剑、向他们奔袭而来! 杨朝夕猝然出手,便是“落雨惊秋剑”中的一招“疾风骤雨”,瞬间爆出数道剑影,将围攻小蛮的六人笼罩其中。 四名手持横刀的游侠,不知此招乃是虚晃,纷纷收刀疾退!原本铁桶一般的包围圈、陡然一松,杨朝夕立即借着这稍纵即逝的空当、一把拽了小蛮,从六人围攻里挣脱了出来。 林解元也暂时停了手、面色阴沉:“阁下是谁?竟敢插手田驸马的事!” 杨朝夕哂笑道:“天下事、天下人管得!田驸马又是何方神圣?在洛阳城里撒野、也能这般理直气壮?” 林解元被他反唇相讥、不怒反笑:“好!好!好汉子!看来今日,你便是执意要跟我‘魏州八雄’过不去了?” 杨朝夕好整以暇、舞了几个剑花,自顾自欣赏着手中玄同剑、一脸无奈道:“看你一副饱读诗书的模样,原来却是个蠢蛋!我剑都亮出来了,不为她出头、难道是拿来玩的么?” 林解元瞳孔一缩,森然喝道:“一齐上!留下那胡姬!” 杨朝夕与小蛮再度被游侠围起,只好把后背交给对方,与这些人对峙起来。杨朝夕淡笑道:“小蛮姑娘,掌柜无碍,只是一点皮外伤。方才你说的话、可还算数?” 小蛮忍着肩头痛楚,故作轻松道:“呵!若能躲过今日之事,公子想来吃酒,随时恭迎……” 话未说完,判官笔倏然而至,直取小蛮脖颈,却是一记凌厉杀招!小蛮应变稍慢,只来得及将头微偏,那判官笔便擦着肩头掠过,一戳落空。 林解元一击未中、也不焦躁,改戳为扫,直接向小蛮后脑打去。 小蛮再要躲闪、已然不及!就要被打中头皮时,陡觉右肩一沉、身形一矮,那判官笔只扫中了她的义髻。顷刻间,万千青丝抛飞而起、又纷扬落下,围观之人爆出惊呼,都为她捏了把汗。 小蛮反应过来时,杨朝夕已同林解元战成一团。原来方才惊险一瞬,是他拨开了她、挥剑迎上,才令她堪堪避开了头破血流之祸。 从方才动手到现在,其实不过数息时间。小蛮一人抗下几轮围攻,对寻衅而来的六人战力,已有的大致的判断: 六人当中,林解元武艺最精,一支判官笔在指掌间翻转回旋,点、穿、挑、刺、戳……不一而足,如灵蛇奔袭,吞吐诡谲,虚实莫测! 其次便是那妖冶女子,铁如意挥砸起来,招式非锏非锤,刚猛中透着阴狠,很难想象一双茭白玉手、如何迸发出这等蛮横无匹的力道! 反而是挥着横刀的四名游侠,虽则凶戾非常,刀法却直来直去、乏善可陈。不过是凭着一腔勇武和杀伐果决,令敌手胆寒罢了。反而更好对付些。 就在小蛮惊魂甫定、念头闪动之时,“美女蛇”阮菁菁的铁如意、已照着她的双膝,横扫而来! 铁如意角度刁钻、急如星火,斜斜攻出,竟令小蛮难以闪避。只好秀足连点、身形后退,“嘭”的一声轻响,却撞在了杨朝夕坚实的后背上。 杨朝夕借着小蛮冲撞之势、身体前冲,一剑“石破天惊逗秋雨”使出,将林解元逼退到两丈外,旋即迅速转身,挥出一招“骤风驱波”,刺在铁如意的一端,直接阻住了阮菁菁势大力沉的一挥。 阮菁菁眼底杀机浮现,嘴角却轻佻一笑:“这位少侠,好重的蛮力呢!把人家手腕都震疼了,嘤哼!奴家决定、今晚不陪你们这些臭男人了……” “小心!”杨朝夕一声暴喝。却见阮菁菁彩袖一挥,数星细小的光点、激射而出,竟是许多细如牛毛的绣花针!针头闪着碧绿异彩,显然是淬了毒药,正向小蛮飞去。 小蛮亦是双手轻甩,所剩无几的断筷、脱手飞出,向飞针挡去。“叮叮叮……”杨朝夕再度挥出一招“莲叶田田”,将一柄铁剑抖出数朵剑花,把臂长能及的飞针、尽数打落。 然而飞针毕竟太多!终究还是漏掉几枚,穿透薄纱、钉在了小蛮腿上。 小蛮只觉飞针入体之处、微微一麻,却不疼痛。几息后,开始有轻微的麻痒之感,从腰腿之间扩散,渐渐传遍全身。甚至连左肩创口的疼痛、都减轻了许多。此外,再无不适之感。 阮菁菁得意娇笑:“小蹄子!中了姊姊的‘露水合欢针’,过不了多久,你便是见到老叟、也会觉得俊俏非常!恨不能立即行房,享那鱼水之欢……咯咯咯……” 小蛮明眸微沉,知她所言非虚。此时她喉中已有干渴之感,足心如被羽挠,酥酥麻麻的感觉撞在心房上,身体也渐渐燥热起来…… “要糟了,须得速战速决!”小蛮念头一闪,趁着左肩痛感消退,身动如风,向一名挥刀游侠迎了上去。 那游侠见小蛮竟送上门来,眼中发狠、横刀又快了几分,“唰!”地当头劈下。 小蛮矫如猎豹、扭身躲开,右臂全力一记手刀,斩中了那游侠手腕、将横刀打落下来。旋即,趁那刀尚未落地、她反手一抄,捞在手中,回身挡住另一名游侠的刀芒。 杨朝夕恼怒阮菁菁暗器伤人,不待她志得意满,挥剑便斩! 右手剑啸声声、招招贯通:莲底鱼跃、蝶翻轻蕊、浮光掠影、各奔东西、斜风细雨……新荷残梦剑、劳燕分飞剑、落雨惊秋剑中的招数,融为一炉,随心所至,无不酣畅自然! 左手拳风霍霍、千姿百态:忽作龙腾、旋又虎扑、刚出鹰爪、又效蛇形,百兽拳的招式信手拈来,竟与剑法交相辉映、互涨声威! 阮菁菁原本媚态横生的娇躯,很快便狼狈不堪。簪花叠翠的发髻、被斩得披散开来,随风而舞,形如妖魅! 身上绛红的纱裙和彩袖,被划地七零八落。贴身褙子和紧身长裈,在破损处若隐若现,令得围观之人大饱眼福。 林解元几度冲上,要为阮菁菁接下一些剑招。然而,杨朝夕忙里偷闲、挥剑刺出,却贯以“无为剑法”的剑意! 杨朝夕如此打法,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早有谋算:表面上辣手摧花、压着阮菁菁打,丝毫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情!实际上是要围点打援,吸引林解元等人凑上来援救,以便察其空门、攻其难守,然后逐一击溃。 “无为剑法”初试锋芒、便能收此奇效,便是杨朝夕自己,也颇感讶异! 而师父长源真人所说的“无为而无不为”“听观思悟”“示之以虚、开之以利”等剑旨要义,也在此时,化为甘霖,浇在心田。令他对剑的领悟,竟又深刻了许多! 鹤殇酒肆外,东风卷裹着几枚焦枯的槐叶,划过檐瓦、无惧无畏,向战团中跌落。 玄同剑划破空气、剖开槐叶,斩在铁如意上,不时溅起斑斑点点的火星。林解元等人屡屡偷袭、想要打乱“无为剑法”的节奏,却一次又一次被杨朝夕接了下来,未伤其分毫。 又过数息,阮菁菁连中十余剑,深可见骨,浅亦见血。虽未伤及腑脏,却战力锐减,再难招架住杨朝夕密密麻麻的剑招和拳影。 于是借着杨朝夕的一记“贴衫靠”,她身形倒飞出战团。踉踉跄跄跑回酒肆,斜倚着一根柱子坐下,掏出伤药、开始处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阮菁菁身旁不远处,一张条凳上,驸马田华姿势古怪、正趴在上面,目不转睛地盯着酒肆外的战况,胯下之痛似乎好了许多。 此时的田华,正面目狰狞、气急败坏,大声喝骂着渐占上风的杨朝夕和小蛮。偶尔用力过猛,便会牵扯到下面的疼痛,不免一阵龇牙咧嘴、倒抽凉气。 阮菁菁退出战团后,杨朝夕的剑法和拳式,立刻如潮水般向林解元涌去! 第185章 霜剑斩骨,铁笔打穴 剑出如霹雳!拳来似山崩! 方才从旁掠阵、尚不觉得杨朝夕有何厉害。直到此刻身处其境,林解元才瞬间明白、方才阮菁菁所承受的攻势,究竟是怎样的花样百出、且膂力可怖! 手中的镔铁判官笔,再不敢有丝毫怠慢,毕生所学直到此时,方才一点一滴、淋漓极致地发挥出来! 判官笔的主要用途,其实是戳脉点穴。比之徒手戳点穴位,不但更为精准,而且力道也大了数倍。 而一旦被戳中周身要穴,中招之人轻则四肢软麻、发不出力道,重则昏厥倒地、丧失反击之力,最终任人宰割!况且,人体上更有三十六处死穴,若击打过猛,甚至会一招毙命! 林解元挺笔刺出,使出一招“秉笔直书”,却是毫厘不差、直戳巨阙穴。 杨朝夕挽剑格开,就势前撩,祭出“劳燕分飞剑”中的一招“依依难舍”,反攻其腋下。这一剑若能斩中,林解元将痛失右臂!届时纵然悔悟,怕也无力回天。 然而林解元这一刺只是试探、并未将力道使老。见杨朝夕应变迅速,回肘便撤!矮身闪过杨朝夕反攻的一剑,判官笔交至左手、向杨朝夕气海穴点去。 这招叫做“一笔勾销”,即便刺得不重,也能阻住周天运行,令剑招威势大减;若刺得重了、便是肠穿肚烂的下场,必会流血殆尽而死! 拼过几个回合,杨朝夕见林解元招招戳人死穴,委实阴毒非常,胸中怒意大盛!随手一招“顾盼西东”,将围上来的两名游侠挥退,便纵身跃起一丈多高,抖剑连刺、却是“新荷残梦剑”中的一式“次第花开”。 与“莲叶田田”这等虚实相间的招数不同,“次第花开”是要在一息间抖出七朵剑花,罩住对手七处要穴。七剑皆为实招,虽有先后、却似并发齐至,令人难以猝防。 加上杨朝夕自上攻下,七朵剑花正对林解元的百会穴、上星穴、神庭穴、通天穴、睛明穴、左右太阳穴,无论刺中何处,都是穿颅之祸! 林解元侧身便躲,险险避开杨朝夕咄咄逼人的剑招。不待杨朝夕落地,也挥出一记“妙笔生花”!这招与“次第花开”异曲而同工、也是笔尖连戳,瞬间罩住杨朝夕的华盖穴、膻中穴、巨阙穴、左乳根穴、左章门穴,欲伤其脏腑。 杨朝夕身悬半空、无法借力,竟像是主动将几处要穴、送到林解元面前一般,眼看便要中招。却见杨朝夕粲然一笑、左手一勾,使出“夺槊拳”中空手入白刃的手法来,却将判官笔的铁毫、捉了个正着! 林解元忙向回拽,却发现杨朝夕一只左手宛如铁箍,将判官笔牢牢攥住。拽了几下、竟纹丝不动! 就在杨朝夕以为得手时,林解元嘴角微翘、右手在笔端一捏,那原本只有尺许长的判官笔,陡然一震,竟凭空暴长到三尺来长!单论长度,已不亚于杨朝夕手中的玄同剑。 杨朝夕左手感到异样时、便飞快抽离,然而也迟了半分。那陡然暴长的判官笔,已在左手掌心、犁出一道深深的血槽!若非反应及时,便是贯透手背的下场! 见到这一幕,趴在条凳上观战的驸马田华,不禁仰天狂笑:“哈哈哈!多管闲事的小子,知道我‘魏州八雄’的厉害了吧?今日敢搅本都尉的好事,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林解元、快出绝招啊!给我宰了这小子!” 此时的鹤殇酒肆,已被好事之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宛如厚实的人墙。 众人正将心悬起、屏住呼吸,专心看着场中的拼斗,陡然听到酒肆内的狂笑声,眉头皆是一皱。脾气火爆的、则直接口吐芬芳,冲着田华喝骂起来。 田华面色一滞、旋即暴怒:“来人!将骂我的那个杂碎、拉出来砍了!” 围在杨朝夕身侧伺机偷袭,却始终插不进手的一名游侠,顿时满口应下。接着面色一沉,提刀便向那骂骂咧咧的几人奔去,将黑压压的人墙冲出一个豁口。那几人见势不妙、扭头便跑,很快消失在坊道尽头。 趁着杨朝夕左手中招的一愣之机,林解元再度欺身而上。三尺长的镔铁判官笔,随身旋转,瞬间舞出几道棍花来,又借着惯性、向杨朝夕右侧天鼎穴挑来! 这招“笔走龙蛇”陡然发出,似中宫直取。然中途却渐渐偏离,划出一道弧线,戳向杨朝夕右颈侧面。 杨朝夕手臂一振、铁剑崩出,使出一记“亭亭而立”,将这一招“笔走龙蛇”半途拦下。接着信手一绞,换成“劳燕分飞剑”中的剑招“穿林过叶”,将判官笔带得险些脱手飞出! “好!”围观之人见六人围攻两人,早已满心鄙夷。此时见林解元吃了个暗亏,顿觉大快人心,不禁出言喝彩。 林解元堪堪与杨朝夕拼了几十个回合,却始终未占丝毫上风,心下早已焦躁不堪。 然而他眼角余光一瞥,却见那胡姬小蛮已是双颊滚烫、粉颈潮红,仍在勉强与一名游侠挥刀互斫。看情形,应该坚持不了太久。 一念及此,林解元心中稍安,手中判官笔的招式,继续源源不断轰上:以笔为刀、下笔千言、投笔从戎、罄竹难书、青史留名…… 杨朝夕双足连点,凭借“一苇渡江”的身法、轻松躲开。眼中审视着判官笔的套路和破绽,脑中飞快思考着破局之法。毕竟小蛮已经中毒,若再耗下去、担心她经受不住。 林解元似乎也意识到这点,一改之前的强攻策略,与三名游侠一起围着杨朝夕,不住地袭扰、缠斗。令他既无法速胜、也无法抽身,只能眼睁睁看着小蛮败相渐生。 这下轮到杨朝夕焦急了。虽然,他时常以“打抱不平、行侠仗义”自居,也成功教训过几个市井浪荡子。但是,如今日这般、遇到真正的江湖好手,以寡击众、苦战许久、还受了些小伤的情况,却也是头一遭。 术到用时方恨少!一番搜肠刮肚,才第一次发现:自己会的兵刃虽然不少,真正精通的、却只有几套剑法,正如公孙观主所言,“样样皆通、件件稀松,看似层出不穷,实则劳而无功”。 “杨朝夕啊杨朝夕!就凭你这几手粗浅功夫,也学人家行侠仗义?殊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如今几个声名不显的游侠、便叫你进退两难。若以后碰到蜚声江湖的大恶人,岂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杨朝夕一面与林解元等人继续缠斗,一面反躬自省。 原来下山入世、云游四方,并非自己想的那般轻松潇洒。不但要有绝对高强的武艺,还要时刻顾及自身安危、操心衣食住行。若还要劫富济贫的话,便须有能与各处公门、地方豪强周旋的智谋和手段才行!看来自己,终究只是个初生牛犊,年轻识浅啊!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能反躬自省,说明杨朝夕的心智,比之许多人、已经颇为难得!方才自怨自艾,不过是一时受挫,才冒出的许多妄自菲薄的想法。 杨朝夕不知道的是,此刻林解元几人心中、已是大为惊骇:这小子当真是个怪胎!以一敌四、不落下风,看神情举止,竟然还有些心不在焉!而一番拼斗,几人也早已是强弩之末、唯有苦撑而已! 咻!咻!咻! 几支鸣镝激射而来,目标便是酒肆前兀自缠斗的几人。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嗒嗒嗒”的马蹄声。 围得严实的人群,迅速让开一道豁口。首当其冲的一骑,头戴兜鍪、身着轻甲,高声喝道:“何人当街斗殴!目中可还有我盛朝律法?!” 笃!笃!笃!鸣镝落在几人脚边。杨朝夕、小蛮、林解元等人纷纷罢手,收起兵刃、四处闪躲,却无人回答他的问题。 躲过鸣镝,林解元等人转头看去,见开口之人是名威风凛凛的武将。一身戎装与洛城行营的制式软甲颇有不同,却不知在哪位将军麾下效力。 杨朝夕却认出了这人,正是昨夜凝碧池边,被柳晓暮以“潮音钟”迷障心智、套取讯息的“虎贲卫”朱兑酉。 前骑刚到、后面数骑便紧随而至,皆是银缰披甲的回鹘骏马。其中两人,则是昨夜同样被制服的的“虎贲卫”费材、吴大勇。剩余“虎贲卫”则迤逦向后延伸,足有二十多骑! 至此已可以确定,这些人是洪太祝派来的,目的便是要假公济私、将鹤殇酒肆中闹事的一干人等,统统捉拿起来。 杨朝夕见方才刘掌柜一番安排、果真搬来了救兵,不禁对刚刚装伤示弱的刘掌柜,多了几分刮目相看! 同时也第一次知道,这鹤殇酒肆之所以能扩张至此、且门庭若市,是因为太微宫在后面撑腰。一般的江湖游侠、市井浪荡子,又岂敢在这种地方撒野? 并且,今日这段小小插曲、更叫他恍然大悟: 原来行走江湖、游历四方,最重要也最实用的道理,便是“一个好汉三个帮”。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从前常听别人吹嘘“某某大侠单枪匹马、凿穿敌阵如入无人之境”云云,此刻才真正明白,所谓的孤胆英雄一旦流落江湖、往往举步维艰。 正所谓“行侠仗义、须有余力!打抱不平、吃饱才行”!江湖豪杰、绿林好汉,为何大多占山为王、落草为寇?根由便在于此…… 伴随这些思索和明悟,一个更加阔大且真实的江湖,正如卷轴般、在杨朝夕眼前缓缓打开。 第186章 息事宁人 鹤殇酒肆前,鼎沸之声,渐渐止歇。 杨朝夕微微走神间,一只柔荑玉手攀在了他的肩头。侧头看去、却是方才仓皇闪躲之时,被他一把拉到身前的小蛮。 只见她脸颊彤红、呼吸急促、双眸迷离,手心竟微微发烫,显然是那“露水合欢针”上的毒素,已侵入她五脏六腑。此时似乎已浑身无力、摇摇欲坠,若不能尽快救治,恐性命危矣! 杨朝夕再不犹豫,猛地将小蛮拦腰抱起,看准一个方向,脚下发力,腾跃而起!接着双足连点,顷刻间、便已奔到了五丈之外。 “虎贲卫”猝不及防,忙挽弓搭箭。待要射出时,杨朝夕身影已奔到了十丈以外,很快融入熙攘的人流中。 朱兑酉挥手止住一众虎贲卫:“收箭!勿伤无辜!费材,你带几个人去追!” 林解元等人再度蓄力,也要去追赶跑掉的两人,却被众虎贲卫挥刀拦住。只好向驸马田华围拢过去,防备这些骑兵对他动手。 田华见谋算再度被搅,心中愤怒、几乎难以言表:“你、你、你们是哪个行营的!本都尉行事……与尔等何干?还不速速退去!我娘子是永乐公主、我爹是魏博镇节度使田承嗣,若不想被削去军籍……” 田华盛怒之下、口无遮拦,竟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两桩事,在大庭广众下说了出来。围观小民听了、却并不畏惧,反而开始指指点点: “听说这个田华被圣人赐婚、如今是驸马都尉,算皇亲国戚了吧?” “狗屁的皇亲国戚!不过是个吃软饭的二世祖!” “这等欺男霸女的狗辈,竟生得如此好命!靠着爹爹和娘子的庇荫,就能作威作福。啧啧!” “有啥好羡慕的。公主千金之躯,这狗辈除了跪舔逢迎,难道还敢翻天不成?怕是行房、都得叫凤压龙上,嘿嘿……” “就是、就是!他爹又不是郭子仪。即便公主骄纵一些,他也敢‘醉打金枝’不成?” “……” 悠悠众口,句句难听!田华听得肺都要气炸了,恨不得立刻从条凳上跳下来,抽刀砍死那些乱嚼舌根的市井小民。 然而胯下之痛……时时提醒着他:不能冲动!是方才自己一时忘形,才给这些小民送上了谈资。自古“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坏事可以做,众怒不能犯!爹爹的教诲,须当时时刻刻、谨记在心! 围观小民们见杨朝夕已携了小蛮逃走,田驸马手下江湖游侠、也已被突如其来的兵募制住,知道架已打完、好戏落幕。无不叹息几声,意犹未尽,很快便四散离开。 却说朱兑酉几人,昨夜忙碌半天、一无所获,还遭了贼人暗算。幸而福大命大,次日醒来时,已被别的虎贲卫、抬回了洛滨坊的一间大宅。 这大宅便是虎贲卫的落脚地,东临太微宫、西对神都苑、北望紫微城、南接教义坊,是一处闹中取静的院落。既能随时听候太微宫差遣,又方便每晚跃出坊门、潜入神都苑中寻剑。 今日偶然听到酒肆伙计过来报讯,说有狂徒在酒肆里行凶,便主动请缨、要帮洪太祝摆平这桩小事。这番举动,本就存了“将功补过”的心思。却不料,这滋事之人、竟也颇有来头! 俗话说“混公门、有良策,多栽花、少栽刺”,朱兑酉书读得不多、心眼却比常人要多。 见识了田华的飞扬跋扈,又听了许多小民的议论,便知这田华、必是货真价实的驸马都尉。 想到这里,心中便有了定计。朱兑酉翻身下马、几步赶到田华身前,堆起一个笑脸道:“田都尉今日来此,必有缘由!方才一番误会,还请大人海涵!” 驸马田华见这小将口气软了,反而气焰更炽:“哼!误会?你放跑了本都尉要抓的人!这特么也算是误会?!” 朱兑酉面色不改、只是抱拳笑道:“已着人去追了!只是不知、武侯大人何故要找那天竺舞伎的麻烦?又为何在酒肆中打了起来?” 田华见未能镇住此人、反被他借机盘问,不禁色厉内荏道:“我、我……本都尉欣赏那天竺舞伎的一身舞艺,想邀至魏州、叫我爹爹也大饱一回眼福……如此孝心 ,怎么是找麻烦?那天竺舞伎不肯便罢,竟出言不逊、辱及我家人……我身边的‘魏州八雄 ’一时气愤不过,便掀了桌子……” “颠倒是非!厚颜无耻!”方才还呻吟不休的酒肆掌柜刘白堕,忽然生龙活虎地跳起来,指着田华鼻子道,“明明是你觊觎小蛮姑娘美色,想要对她用强!奈何手下之人、武艺不精,反被她打伤打残。驸马又怎样?便是公主殿下来了,也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血口喷人!本都尉对永乐公主一向钦敬有加,怎会做这等不忠不义之举!明明是你这掌柜从旁挑唆,才令那贱婢妄自尊大、出手伤人!这事出在你酒肆中,若不能给我个交代,今日便拆了你这酒肆!”田华未曾料想,这酒肆掌柜竟如此头铁,方才挨了打、却还敢跳出来与他硬刚。 朱兑酉故作犹疑道:“田都尉,刘掌柜说的、似乎与你说的不大一样啊!我等只是太微宫的宿卫、不能断明是非,要不咱们去一趟武侯铺,找个武侯大人断一断这桩公案?” 田华见这小将要叫武侯铺来处理,惟恐事情闹大,圣人收回赐婚成命、再降罪于他,心虚道:“这等小事……不必劳烦公门!那个叫小蛮的天竺舞伎,既然还有同伙在旁策应,必然不是什么正经来路的人。江湖事、江湖了!我魏博镇的豪侠,便依江湖规矩,叫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虽然依旧是撂狠话,但朱兑酉已听出了田华的弦外之音,是想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样一来,反而印证了刘掌柜所言非虚,是田华一干人寻衅在前,才惹出这样一桩当街斗殴的公案来。 朱兑酉略一沉吟,便向刘掌柜递了个颜色。刘掌柜心领神会,怒声道:“那小蛮姑娘又不是我酒肆中人,不过偶尔来卖艺糊口罢了。你若喜欢,自己找去便可!何故要摔坏我的碗碟、桌案?还把今日的酒客全吓跑了!这折损的买卖、却又怎么说?” 朱兑酉这才信服地点点头,又把目光看向田华:“田驸马,刘掌柜是安分守己的商户。这碗碟、桌案倒是值不了几个银钱,可是吓跑的酒客、折损的买卖,每日都不是个小数目……你看是不是拿出些诚意来,好叫刘掌柜向上面交差?” 田华听罢,勃然大怒,立刻叫嚣道:“你、你们这是讹诈!我堂堂驸马都尉,怎会受你要挟?!林解元!还不动手?把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杂碎捆起来,我倒要看看,太微宫能把我……” 不待田华说完,林解元已是面色微变,几步上前、打断了田华的怒吼,附耳说道:“都尉大人,冤家宜解不宜结。你看……是不是先扔些银子、好暂避锋芒?” 田华这才发现,朱兑酉身后的虎贲卫已悉数下马,拔出了腰间横刀,正面色阴沉地围拢上来。不禁面色煞白,半晌蹦不出一个屁来。 林解元早已估测了两边武力对比:纵然自己一个能抵挡四五个兵募,但阮菁菁受伤较重、其他四人勉强能护住驸马田华。此刻面对朱兑酉等近二十个兵募,实在毫无胜算。 再看了看田华吓呆了的表情,只好苦笑一声、走上前道:“这位军爷,既然有些误会,我家小爷自然愿照价赔偿……请刘掌柜开个价吧!” “二百两银子!”刘掌柜怒意全消,笑眯眯道。 “啊这……有些过分了吧!”林解元脸色阴沉如水。 “你怎么不去抢?!二百两,包下你这酒肆都够了!”田华狂怒咆哮道。 “二百五十两吧!凑个吉数!”朱兑酉摩挲着制式横刀,悠悠然道。 “你们……很好!银、子、我、们、出!敢问军爷高姓大名,今日之恩、来日必涌泉相报!”林解元已是咬牙切齿。然而形势比人强,为今之计,脱身要紧!其他事情只能来日再说。 朱兑酉依旧堆起一个笑脸,抱拳道:“末将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朱兑酉是也!林大侠他日有暇、想要切磋武技,末将便在太微宫恭候大驾。” 林解元一言不发,从怀中摸出五块黄澄澄的金饼,交到刘掌柜手上。 刘掌柜欣然接下,随手拿起一块咬了咬,不禁喜笑颜开。这些金饼每块都是五两,合计二十五两黄金,兑换成银子,便是二百五十两。 刘掌柜得了赔偿,亦拱手笑道:“小民姓刘、名白堕,田驸马、林大侠他日有暇,再来舍下喝酒。咱们酒肆特产的鹤殇酒,保管叫你流连忘返!今日还要收拾残局,恕不远送。” 田华冷哼一声、蹒跚起身,在林解元的搀扶下,径直出了酒肆,往北面去了。 第187章 地字捌號 迅如骤风,疾如光电! 坊市间林立的铺肆、散漫的行人,被飞快抛在了身后。 杨朝夕揽着小蛮、撒腿狂奔,在修善坊的坊曲间,与追来的几骑虎贲卫兜着圈子。很快便将他们甩开,跑出修善坊、进了东面的嘉善坊。 嘉善坊北面便是南市。因毗邻洛阳最大的一处坊市,嘉善坊中馆舍林立、食肆密布。来来往往的,多是牵着骆驼、胡马、驴骡的西域行商。如小蛮这样的天竺少女混在其中、显得自然而然;倒是杨朝夕一副汉人面孔,穿梭其间、有些格格不入。 两人拐入一处偏僻的坊曲,迅速选了家馆舍,疾步奔入。 馆舍掌柜见小蛮身有血渍、心头一惊,声音干涩道:“这……位公子……是要……住店吗?敢问……这伤是何故?” 杨朝夕取出道士度牒、递给掌柜:“要一间地字号客房!方才我二人吃酒太过、摔了一跤,擦破了油皮。掌柜!再准备些金疮药、白绢纱、梨花春,着人送来!” “还有这位姑娘的文牒、鱼符之类……照例,也须察看一番。”掌柜运笔如飞,将度牒上的道号姓名、抄录在“店簿”上,又指了指小蛮道。 小蛮此时已是站立不稳、伏在杨朝夕肩上,浑身燥热难耐!强忍着扯开裙衫的念头,从怀中摸出一枚鱼符,塞到杨朝夕手上。 杨朝夕接过一看,却一行梵文、一行汉文。汉文是五个隶字“莎伊拉·沃西”,应当是小蛮的胡名;梵文虬节如虫豸,却不知是何意。 掌柜照模照样地抄录完后,才取来一块写着“地字捌號”的木牌,和度牒、鱼符一起,还给了杨朝夕。 两人刚进客房,小蛮便用尽最后一丝清明意识道:“杨、杨公子!烦请要些……井水,我要……要沐浴祛毒……”说完,便再也支撑不住,明眸阖上、软倒下去。 杨朝夕赶忙架住她滚烫的躯体,再度拦腰抱起、安放在里间榻上。右边方才被铁如意扯掉了纱罗袖,如粉藕般的右臂,曝露在他眼前。左肩处的伤口,依旧在向外渗血,但看她面色,却并无痛楚之感,反而……多了几分娇媚! 这时,本来宁静的娇躯、却渐渐不安分起来:一双柔荑玉手、颤抖地伸向领口,向下扯动着襦衫,露出脖颈下大片的雪白……修长双腿绞在一起、不时摩擦几下,似是奇痒难当……玉蟒似的腰肢,偶尔扭动一下,双眸微睁、媚眼如丝……丹唇一张一翕,发出奇怪音节,不知在呢喃着什么…… “笃笃笃”,整齐的叩门声响起,杨朝夕连忙起身、奔去开门。接过馆舍伙计送来的伤药、绢纱和酒浆,杨朝夕顺手摸出些碎银、塞到伙计手上:“快打些井水送来,沐浴要用!” 暮春天气、尚不宜冷水沐浴。馆舍伙计虽然狐疑,却也没多说什么,拿了银钱、屁颠屁颠地打水去了。 杨朝夕拉来一方月牙凳,在小蛮身边坐下,开始检视她左肩处的伤口。因为渗血的缘故,纱罗袖已粘住了左臂。若硬扯下来,必牵连到伤口;但若袖子不除,便无从下手……望着清丽绝俗的玉颜,杨朝夕竟一时陷入纠结。 陡然间,两只滚烫的小手,攀上了他的脖颈。温热的气流、从丹唇贝齿间喷薄而出,打在他脸上,竟有酥麻之感。 震惊之余,定睛看去,小蛮竟已探出身体、挂在了他的右肩。绵软而有弹性的触感、透过袍服,直击心头。十年修道养出的静气,到得此时、竟要溃不成军…… 杨朝夕忙收摄心神、将小蛮按下,不敢再胡思乱想。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她受伤的右臂上。他抽出玄同剑,一寸一寸地、小心翼翼将她左臂纱罗袖割开,露出狰狞的血洞来。 “小蛮姑娘,你忍一下,要帮你洗伤口了。”杨朝夕叮嘱了一句,却没有应答。只好自作主张、按住她左臂,将小小一坛梨花春,慢慢倾倒在她伤口上。 “嘤哼~”小蛮果然吃痛,左肩陡然一缩,口中发出一段奇异的呻吟声。 杨朝夕刚刚稳住的心神,差点再度崩溃。于是手忙脚乱地、扯下一块绢纱,将血洞四周擦拭了一番。才倒上金疮药,重新扯来绢纱,一层一层将小蛮左肩包裹起来。 忙完这些,杨朝夕已是满头大汗。又将剩下的一点梨花春、尽数倒在自己左手伤口处,强忍着疼痛清洗了一番,也用纱布一圈圈包好。 这时,伙计的叩门声再度响起,打开一看,一只大木盆放在门外,另有几只盛满井水的木桶。杨朝夕拱了拱手:“放这里吧!若井水不够、我再叫你。” 很快,一盆冰凉的井水已然就绪。杨朝夕轻呼了几遍小蛮的名字,甚至连胡名“莎伊拉·沃西”也呼了几遍。然而小蛮皆置之不理,依旧浑身滚烫、不断在榻上扭出奇怪的姿势。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知那妖冶女子阮菁菁用的什么毒药,竟能叫人神志迷乱、做出那么多令人费解的姿势……小蛮姑娘,事急从权!小道冒犯了啊!”杨朝夕一番思索后,终于做出决断,将小蛮从榻上揽起,缓缓放入冰凉的井水中。 暮光透入纱窗,将“地字捌號”客房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橘色。 井水很快浸透小蛮的裙衫,丰盈浮凸的身躯、在橘色水面下隐现,竟透出几分圣洁之感,令人不忍亵渎! “好……好凉!我们这是……在哪?”小蛮被冰凉的井水一激,意识很快恢复了几许清明。待意识到自己当下的处境,又忆起方才自己做出的一些浮浪举止,不禁双颊生晕,久久抬不起头来。 “这是嘉善坊的一处馆舍。小蛮姑娘,你好些了没有?”杨朝夕听到小蛮惊呼的一瞬,已经将目光从木盆里挪开。迅速背过身去,脸上一阵热辣。 “似乎……好一些了。只是胸腹之中,依旧灼热……应当是那毒尚未祛除,只是被短暂压制住了……”小蛮细细感应了一番周身,只觉体内的一团火、暂时被冰凉刺骨的井水所压制,却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乐观。 “那该如何是好?!”杨朝夕背对小蛮,捶手顿足,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 小蛮看着一丈外的他,不禁“噗嗤”轻笑:“你……你转过来说话吧!方才我神志不清,又那般……你都没有趁人之危,足见人品!此处既无外人,我一个外邦女子都不介意,你干嘛躲那么远?咯咯咯!怕我吃了你吗?” 方才放小蛮入盆时的情形,依旧在杨朝夕脑海里浮现,不由地面红耳赤,竟不敢转过身去看她。陡然间,被她几句夸赞、又听到“不介意”云云,心头阻障,陡然一空: 她一个女子,都能不拘小节,落落大方说出这番话来!我堂堂七尺之躯、却这般忸怩作态,当真要被江湖豪侠笑掉大牙。只要心中歹念不生、光明磊落,又有什么可羞惭的呢? 一念及此,他才转过身去,在木盆三尺外的月牙凳前坐下,笑道:“小蛮姑娘,方才你毒气攻心、所以行止反常,并非出自本心。我虽不是柳下惠,却也懂得些江湖道义,怎敢贸然轻薄姑娘。” “照你所说,我是自己跳进的这木盆里咯?”小蛮毕竟少女心性,随口与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这……事急从权,小蛮姑娘勿怪!”杨朝夕微窘,连忙解释了一句。又提醒道,“你左肩刚敷了金创药,当心弄湿了纱布,伤口便不容易长好了。” 小蛮偏着头、灿然笑道:“杨公子还蛮细心的,小蛮遵命便是!” 两人说完这句,却半晌找不出新的话题,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且暧昧。杨朝夕几度回过头去,见小蛮一双硕大美眸、正顶着微漾的井水发呆,手中无聊地拨弄着一绺青丝,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 杨朝夕忽道:“小蛮姑娘,这是方才你给的鱼符,掌柜已抄录,现下还你。你的胡名便叫‘莎伊拉·沃西’吗?在汉话中又作何解释?” 小蛮将身体又向井水下缩了缩,才道:“是呢!按照中土的习俗,‘沃西’是姓氏、意为俊美,‘莎伊拉’是名字、意为宾客,翻译成汉话,大概是‘仙女登门’的意思。咯咯!” 杨朝夕也觉颇有意思,不禁又笑道:“那你汉名‘小蛮’又是怎么取的?有姓氏吗?” “因为我第一次在鹤殇酒肆献舞时,跳了曲《菩萨蛮》,那个刘掌柜便叫我‘小蛮’。后来别的胡姬姐妹也这般叫、就传开了,反而少有人知晓我的本名。姓氏嘛!还没有。不过盛朝国王姓李,我便随国姓、叫李小蛮好了!嘻嘻!” 小蛮谈性颇佳,将自己姓名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又顺便给自己定了一个汉姓,不禁有些洋洋得意,双颊上的腮红、似乎也浓重了许多。 便在此时,粗暴的打门声响起,一道焦雷般的粗犷男声传入:“开门!武侯铺查案!” 第188章 井水祛毒,聊胜于无 夕光渐沉,房中昏昏,尚未到掌灯时候。 杨朝夕与小蛮相谈正欢,陡然听到打门声,俱是心头一惊!以为是那田驸马串通了公门,找到了他二人。 杨朝夕竖指在唇、做出个“噤声”的动作,旋即攥紧玄同剑、慢慢向房门靠过去。待到近处,陡然拨开门栓,几道玄色人影鱼贯而入! “铮!唰唰唰!”抽刀拔剑的声音,响作一片,令人牙酸胆寒! 率先冲进来的几人,瞬间将杨朝夕围住,方才那焦雷般的声音再度响起:“狂徒!胆敢拒捕么!” 杨朝夕目光冷冽、迎了上去,却是一阵错愕:“张、张武侯?怎么是你……在下犯了何事?如此劳师动众?” 武侯张松岳那不怒自威的胡须、微微一抖,却笑了出来:“原来是杨少侠在此歇脚!兄弟们,刀都收起来吧!都是误会、误会!哈哈!” 身边不良卫听罢,浑身紧绷的肌肉才松了下来。纷纷收刀入鞘,自觉退到客房外面,等候张武侯指令。 杨朝夕也将剑插回鞘中:“哪阵风把武侯大人吹来了?难道最近又发生了什么大案?” 张武侯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倒也没什么大案。最近通远渠那边不太平,天天有江湖游侠打斗滋事。过去震慑的兄弟去了好几拨,奈何武艺不济、一旦动手,便被打伤打残。 另外,还跑掉几个凶顽的游侠,不知躲在城中何处。所以,一听这馆舍的掌柜说、看到两个身上带血的人住下,我便立即带了人,过来看看情况!” 杨朝夕恍然,原来是馆舍掌柜派人报了官!自己和小蛮身上染血、贸然入住,难免令人起疑。 直到此时、张武侯解释完来意,他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笑道:“给武侯大人添麻烦了!既然来了,不如到附近吃些酒食?” 张武侯摆摆手道:“就要禁夜了,一会还要带一拨兄弟去巡街。改日再和杨少侠痛饮一番!”说着,隐隐闻到了女子的馨香之气,不由看了看杨朝夕身后的屏风,“不过话说回来,杨少侠和身畔佳人何故受伤?如若方便、还望告知一二。” 杨朝夕眉毛一掀:“倒也不是什么隐秘,今日午后……” 说话间,他便将今日午后、鹤殇酒肆中,驸马田华和一干鹰犬欲强侮小蛮、致其受伤,自己路见不平、愤而出手的经过,粗略讲了一遍。只是刻意隐瞒了、自己之前便与小蛮认识的事实。 张武侯听罢,将陌刀在地上重重一顿:“这些欺男霸女的二世祖,最是可恶!偏偏我公门不良卫、忌惮他们背后之人,总是投鼠忌器……所以事发之后,纵然坊市间观者如堵,却无人敢去管一管。” 杨朝夕淡淡道:“公门失德,律法失范,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平日常听坊间小民说,不良卫贪财好酒、欺软怕硬。风气使然!却非武侯大人凭一人之力,便能扭转。” 张武侯也叹了口气:“在公门中,不懂审时度势、不会和光同尘,又岂能长久?譬如我手下这些不良卫,但凡有血气方刚、好打抱不平的,早便弃了这差服、混迹江湖去了。” 两人没聊几句,话题便有些沉重。忽然,屏风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哼鸣,张武侯顿时露出了然之色,抱拳笑道:“本武侯还有些事,便不打扰杨少侠好事了。” 杨朝夕知他已然误会,但值此情形、多说无益,只会越描越黑。索性一笑,拱手认下,将张武侯送出了客房。 重新拴好门,杨朝夕连忙转到屏风后,却见不知何时、小蛮已将裙衫层层脱下,胡乱扔在月牙凳上。身上只穿了袹複和短裈,慵懒而雪白的身体、在木盆里轻轻扭动,一如方才躺在榻上时的情形。 杨朝夕心中微沉:看来这“井水祛毒”之法,实在聊胜于无!那毒显然是重新发作了,令小蛮再度陷入昏沉之态。只怪自己素来不喜岐黄之术,以至于对治病解毒一门、知之甚少,造成现下束手无策的局面。 正自焦急间,忽听“当”的一声轻响,却是湿透的裙衫不堪其重、从月牙凳上滑落下来,掉在了青砖铺砌的地面上。杨朝夕顺手拾起,却不料一只巴掌大小的青铜编钟、从衫裙中滚落下来,与青砖地面撞出清脆的声响。 杨朝夕瞳孔瞬间放大:潮音钟!她怎么会有这东西?对了!潮音钟既然有“千里传音”的妙用,又岂会只有一只?这只潮音钟、必然是小蛮与柳晓暮联络用的……这足以说明,柳晓暮与眼前的小蛮、关系匪浅!无怪乎昨夜她会忽然出手、救下小蛮。 便在此时,他脑中灵光一现:自己虽然束手无策,但可以召唤柳晓暮过来啊!她一只几百年道行的妖修,自然比自己要见多识广、手段丰富!加上她与小蛮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必会出手相助! 想到这里,杨朝夕迅速从怀中摸出陶埙、附在唇边。随着埙声幽然响起,一段哀婉低徊的曲调、徐徐传出客房。无形的音波宛如实质,以客房为圆心、开始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却说驸马田华、林解元一行七人,出了修善坊西门、一路北行,要回到落脚的景行驿馆。 田华坐在雇来的油壁车中,心中依旧忿忿不平!今日一番折腾,非但没能捉到天竺舞伎小蛮,还被虎贲卫朱兑酉、鹤殇酒肆掌柜刘白堕,以搅了酒肆生意为由、白白讹走了二十五两黄金!真是岂有此理! 田华越想越气,不由将怒火喷向了一言不发的林解元:“林解元,你好大胆子!我爹派你跟来,是要你给小爷我办事!我说怎样、便是怎样!谁叫你自作主张,与他们媾和?!眼里可还有我这个驸马都尉!” 林解元不答,只是一脸谦卑跟在油壁车旁,听着田华呶呶不休的数落。 田华见林解元不吭声,火气更盛:“你可知你一人摇尾乞和,不但堕了‘魏州八雄’的威风!更堕了我魏博镇的威风!便是永乐公主殿下,也会颜面无光!此事若传到长安,岂不要被那些朝臣笑死?待回到魏州,我必禀明爹爹、治你的罪……” 林解元依旧不答。 “嘭!”油壁车的幔幕被一掌拍起,田华伸头骂道:“林如山!你是哑巴么!小爷我正跟你讲话,作什么爱答不理!一个小小解元,了不起了么!!” 同样随车而走的几人,皆是心中一惊:林解元本名林如山,众人自然知晓。只因他曾淹留长安、屡试不第,后蹉跎数年,也只考中一个解元。期间父母俱亡、发妻改嫁、兄弟反目……饱尝人间辛酸。最后不得已、弃文从武,投奔到魏博镇节度使田承嗣帐下,从此改叫“林解元”。 “魏州八雄”皆知林老大这桩隐秘,却从未有人敢提,更不敢叫他的本名。因为曾犯此忌讳之人,皆被林解元当场虐杀,其状之惨、难以直视……也因他武艺精湛、且冷酷狠辣,田承嗣素来极为欣赏。而“魏州八雄”中,更无人是其敌手,尽皆心服口服。 此时众人见田华口无遮拦、竟提到了这桩隐秘,都不禁为他担忧起来。 果然“嗖”的一声轻响,林解元那支镔铁判官笔,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上。笔锋弹出二尺多远,射穿了幔幕、擦着田华鼻尖而过。若再靠近寸许,便是贯颊之痛! “啊!林、林解元,你要……要以下犯上?”田华胸中狂跳、双手打颤,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 林解元杀气一闪即逝,缓缓撤回判官笔、松开攥紧的左拳,话语间毫无波澜:“都尉大人,旧事莫再重提,不然下官只好取了你性命、再亡命天涯。方才情形你也看到了,那鹤殇酒肆、显然是太微宫的人罩着。 那些骑兵也不是宿卫,而是太微宫豢养的私兵。下官眼力虽不济,却也窥出其中数人、皆出自江湖绿林,手上或有成名绝技。若真动起手来、必然吃亏。所以才劝都尉大人息事宁人,切莫意气用事。” 田华虽然素来跋扈嚣张,却也非无脑之人。听完林解元一番话,也觉言之有理:“林老大,本都尉错怪你了……只是这口恶气,实在咽不下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此番来洛阳,田公千叮咛万嘱托,要咱们全力探寻那柄‘如水剑’的下落。待这件正事有了着落,再去理会那些枝节小事也不迟!届时选个黄道吉日,‘魏州八雄’一道过去,好送那酒肆掌柜上路。”林解元笑意冰冷、语气森然,听得“魏州八雄”其余几人,心中皆是一凛。 “如此甚好!那便全听林解元安排!哈哈哈!”田华听罢,脑中已然浮现出酒肆掌柜喋血惨死、天竺舞伎被他肆意凌虐的画面。 肆无忌惮的笑声,在洛水河畔久久回荡。 第189章 纯阳之血 日渐丰盈的上弦月,在青黑色的云层中探出头来,将银辉洒下。 夜鸮掠过洛阳城内成片的、起伏不定的乌瓦。放眼瞧去,人间皆霜色,高远而阔大。 嘉善坊中,某馆舍“地字捌號”客房内,杨朝夕启窗而立,望眼欲穿,却迟迟不见柳晓暮的身影。 埙声早吹过三遍:第一《折杨柳》、第二《风入松》、第三《塞上曲》,皆是两人还在熊耳山中时,时常合奏的曲子。 客房里间,水花溅起的声音不时响起,在他心头荡起阵阵涟漪。小蛮似已难耐,呼吸愈发急促,奇异的呻吟声断续传来,搅得他心神不宁。某一刻,竟然有些嫌弃自己敏锐的六识。声声入耳的感觉,此时更像是一种、带着考验味道的折磨。 正苦恼间,蓦地一道清音在身后响起,饱含揶揄:“娇声在耳,佳人在盆。如此良辰,小道士居然在赏月!” 杨朝夕急忙转头来,只见柳晓暮一袭衫裙绮丽、玉颜肌肤胜雪,在深黄的灯烛映照下,更有一番难以言述的动人。不禁喜道:“晓暮姑姑,你可终于来啦!小蛮姑娘中了毒针,我束手无策、只好请你帮忙……” “啧啧!才一日不见,这娇娇嫩嫩的小妮子,就跑到了杨少侠榻上……真是少年风流、侠骨柔情呵!咯咯咯!”柳晓暮薄唇轻掩,发出一串娇媚的笑声。 “晓暮姑姑,快别取笑小道了,救人要紧!”杨朝夕一脸苦闷。似乎不管多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到柳晓暮这里、都失了那份紧迫感,反而能发掘出意想不到的笑料来。 柳晓暮见他神情焦急,当即止住笑声,绕进屏风、来到木盆前。只见她右手纤指轻弹,将几根比头发还细的丝线、粘在了小蛮右腕之上,接着轻捻丝线,细细感应那丝线上传来的波动。 这一手“悬丝诊脉”亮出,杨朝夕顿时惊诧万分:柳晓暮一只妖修,竟还精通岐黄之术! 不待杨朝夕惊诧完,柳晓暮忽然问道:“你说她中了毒针,射中的部位在哪?” 杨朝夕回忆了一番下午的打斗,才不太确定地道:“应该是在下半身。当时小蛮射出许多筷子,将攻向上半身的毒针挡了下来,只有下半身没来得及闪躲。” 柳晓暮点点头,猛地将丝线一抖。只听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小蛮修长曼妙的身躯、破水而出,向半空飞起!杨朝夕猝不及防、看了个正着,忙转过身去,出了屏风。 柳晓暮双目如炬,飞快扫视了一眼小蛮下身,见她只有双腿上、分布着一些细小的血点。血点虽已结痂,但针孔四周、却现出肿胀的紫红色,显然毒性十分猛烈。 待小蛮身躯回落之时,她左手纤指连弹、顷刻射出数道丝线。竟将小蛮如牵丝木偶一般,悬在了木盆之上。旋即右手挥出、抵在了小蛮后腰处,一股绵柔的阴元之气度入双腿,将那一枚枚毒针包裹后,向四面激射出来! “嗤嗤嗤嗤!”数枚毒针飞出,扎在榻上、木盆上、屏风上……更有两枚毒针穿透屏风,向杨朝夕刺去,被他挥袖挡开。 不过十息后,柳晓暮话音响起、清泠悠然:“小道士,进来吧!” 杨朝夕这才定了定心神,隔着博袖、捉起那两枚毒针,绕进屏风道:“晓暮姑姑,毒祛除了吗?那出手的妖女说这是‘露水合欢针’,姑姑可知是什么奇毒?” 柳晓暮白了他一眼:“奇毒最难炼制,样样价值不菲,寻常江湖游侠、哪来那么多奇毒给人享用?这不过是用烈性催情毒药‘合欢散’淬炼出的毒针罢了。也难为她,竟能守住最后一丝清明。 方才我以阴元之气,已替她逼出了毒针,这样一来,毒性便不会再源源不断、侵入她体内了。至于已经溶入肉身的毒,却有些麻烦。” 杨朝夕心下稍宽:“姑姑可有解毒之法?” 柳晓暮忽然面色古怪道:“办法倒是有两个,只是如何选择、要看你的决断了。” 杨朝夕奇道:“我既不是小蛮姑娘的父兄、也非她亲朋,又如何能决断?若决断有失,岂不是反害了她?” 柳晓暮似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掩口轻笑。见杨朝夕一脸疑惑望着他,旋即收住笑意:“这第一个办法嘛!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蛮复杂。便是你今夜与她行房,情到浓时、合欢散便无药自解。” “啊?这……”杨朝夕只觉“嗡”地一声,脑子瞬间懵了。 便是这一下的失神间,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关林儿、覃清、崔琬的面容。关林儿与覃清的五官渐渐重合,很快又变幻成崔琬;崔琬通体雪白,只有袹複和短裈蔽体……那令人血脉贲张、却又纠结万分的一幕,仿佛又摆在了眼前。 美色,果然是怦然动人的牢笼啊! 扪心自问,小蛮之姿,比之关林儿、覃清、崔琬三女,有过之而无不及。便是与柳晓暮相较,也毫不逊色。若说绝无意动、那是假话!可眼下小蛮只是被毒性驱使,自己若真做下那等事情,与田华之流、又有多大分别?若她清醒过来、该如何自处?又如何看待自己…… 杨朝夕瞬间陷入道德与情欲的纠缠中,进退维谷。 “怎么?难道你还不乐意了?咯咯咯!”柳晓暮声音再度响起,充满捉弄人后的欢愉。 杨朝夕纷繁思绪,被她这笑声打断,满脸通红道:“晓暮姑姑怎可、怎可诲盗诲淫……还是说说第二个办法吧!” 柳晓暮方才所言方法、其实不虚,自然可彻底解除那催情毒药。只是那样一来,杨朝夕先天精元必破,而她此番苦寻多年的人族“天选之子”,便算是废掉了。同时,小蛮还有另一层身份、尚不便说明,若今日因此而失节,于她而言、却是杀身大祸! 她之所以故意说出第一个方法,也是在试探杨朝夕,德行是否靠谱、道心是否坚毅。 此时见杨朝夕竟能忍住诱惑,柳晓暮不由嘉许道:“呵!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今日小道士的决断、却令姑姑刮目相看呢!第二个办法更加简单,你再去打几桶井水来、将这木盆灌满便可。我好进行下面的步骤。” 杨朝夕疑惑道:“方才打的井水、已然不少,怎么还不够用?” 柳晓暮顺手从木盆深处抄起一捧水,扬在他脸上:“小道士,没听过‘业火焚身’吗?这么烫的井水、煮粥尚可,怎么能用来祛毒?” 那一捧水落在脸上、的确微烫,此外还残余着微弱的脂粉香。杨朝夕瞬间便懂了,立刻起身,挽起那几只木桶、出了客房。不多时,便与馆舍伙计一道,拎着几桶井水返回。 他又掏了些大钱,将伙计打发走。才将四桶冰凉的井水拎入房中,倒入那快被灼干的木盆内。 做完这些,杨朝夕又退到六尺外、令自己看不到小蛮脖颈以下的身体,才道:“姑姑,接下来该如何做?” 柳晓暮绣履轻抬,将一只木桶推到他身前,满脸戏谑:“接下来,便要借你的‘纯阳之血’一用。是你自己动手,还是姑姑帮你?” “要、要这么多吗?”杨朝夕望着脚下木桶,面色发寒、声音干涩,难以置信道,“岂不是要将小道一身血液放尽,好一命换一命?” “咯咯咯!看把你吓得!”柳晓暮已经笑的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又从怀里摸出一只白玉觚,递给杨朝夕道,“只需这么一觚就够了,最好是双股之血。下刀时要小心哦!若不小心扎破了大脉,姑姑也救不了你。咯咯!” 杨朝夕再度躲到屏风外,解开下裈、倒转剑柄,在大腿上轻轻一刺。鲜血顿时沿着大腿、小腿,流向了脚跟。他抛开长剑,将白玉觚凑在伤口上,鲜血才恍若一道细流,汩汩流入觚腹中。 待一觚“纯阳之血”注满,杨朝夕才轻轻放在一旁,迅速用金创药、绢纱将伤口包好。接着捧起那“纯阳之血”,小心翼翼转入屏风、递到柳晓暮手中。 柳晓暮接过白玉觚,顺手一洒,“纯阳之血”便宛如一道红练、注入到木盆里,迅速将一盆井水染得血红。 小蛮整个身体都没在血水之中、仅露出头来,双眸惺忪,神态销魂,似乎很享受的模样。 柳晓暮一言不发,伸手按住小蛮头上神庭、前顶、百会诸穴,阴元之气源源不断涌入,迅速充满四肢百骸。 这些阴元之气、宛如千万条细小的游鱼,在小蛮体内孜孜不倦地吞噬着毒素。待吞得差不多时,阴元之气竟由灰黑变成了粉红,开始冲出毛汗孔、在小蛮体表周身游走。 便在这时,颇为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殷红的血色,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散下去。盆中井水,开始变得清澈透亮起来。 灯烛昏然。但目力绝佳的杨朝夕,还是透过井水,清楚看到了沉在盆底的、那浑圆的轮廓…… 第190章 院中影,月下愁 月华弥天,流银泄地。客房内瞬间无声,落针可闻。 杨朝夕顿觉一股血气、从下丹田猛地涌起。经中丹田、直抵上丹田,接着顺小周天的路径折转下来。 血气过睛明穴后,猛然一滞!接着两股热流顺着鼻孔,汩汩流出…… 流鼻血了! 杨朝夕大窘,待要去擦拭时,却见一只柔荑玉手在他眼前一挥,那两道鼻血竟调转方向、往那木盆飞去,注入井水中。井水复又变得血红,那浑圆之处、自然也消隐在了浑浊血水里。 又过数息,杨朝夕鼻血已然止住,头脑大感晕眩!小蛮面上潮红之色已全然褪去,木盆中的血水再度变得清澈。只是盆底,沉淀着薄薄一层粉色尘泥,便是她体内毒素被“纯阳之血”消解后的渣滓。 小蛮绽开双眸,第一眼竟看到柳晓暮双腿交叠、端坐在月牙凳上。心中大惊,就要单膝跪下:“恭迎……” “不必多礼!我与你父辈是旧识,你还是叫我一声姑姑罢!”柳晓暮挥手打断她,抢先说道。 小蛮瞥了眼六尺外的杨朝夕,心道:圣姑一定是不愿暴露彼此身份,所以才制止自己以“圣姑”相称。她这样做,必有她的道理,我只需配合好她、不露破绽即可。 于是小蛮恭顺地点点头:“姑姑安好!您也认识杨少侠?” 柳晓暮颔首笑道:“山中游历,偶然相识,是我新结识的一位道友。小蛮,你身上催情毒已除尽,不宜再泡在冷水中、以免染上风寒。” “阿嚏!阿嚏……”似是回应柳晓暮所言,小蛮忽然后背发寒、面门一僵,竟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柳晓暮秀眉微蹙,转过头看向杨朝夕,似笑非笑道:“你还杵在这里干嘛?没看够是吗?小蛮要更衣了……” 杨朝夕本欲问那“潮音钟”之事,却被柳晓暮一句反问,生生将话憋了回去。只好满脸通红,落荒而逃。屏风内响起一阵“咯咯咯”的轻笑声。 过得许久,屏风内私语渐歇。杨朝夕虽独坐在馆舍狭小的院落中,然耳力所及,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客房内的动静。 或许是柳晓暮刻了什么阵法,使得两人交谈之声、变得模糊不清。杨朝夕听了半晌、一无所获,索性当真仰起头来,看着月中残缺的一抹蟾宫桂影发呆。 “吱呀——”声起,柳晓暮脚下无声、轻盈走来:“小蛮睡下了。小道士倒也挺会挑选馆舍!此处客房清幽、闹中取静,在这喧嚷的洛阳城中,殊为难得。” 柳晓暮说完,竟从怀中摸出四枚小巧的蒲纹青玉圭,合掌奉在手中,口诵咒曰: 天地乾坤,万炁为根。阴阳五行,显化众神。四方为眼,青玉为阵。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杨朝夕从石墩上起身、看着神神道道的月下倩影,又奇道:“晓暮姑姑,你这是作什么?” 柳晓暮却不理他。待咒语诵完,清叱道:“疾!” 话音方落,四枚青玉圭电射而出! “叮叮叮叮”,一连四声脆响,四枚玉圭竟稳稳立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奇异波动流转、瞬间撑起一方无形的屏障。狭小院落四周,原本“戚戚”作响的虫鸣,顿时偃旗息鼓。 杨朝夕不禁赞道:“好奇妙的障音之法!方才你在房中所用,难道也是这……” 杨朝夕一时忘形、竟脱口而出,忙捂住自己嘴巴。然而,为时已晚。 柳晓暮柳眉倒竖,柔荑玉手疾如光电、从绢袖中射出,直接扭住了他的耳朵:“你这小道士!果然在偷听我二人说话!看来不好好打你一顿、这偷窥偷听的毛病,便不能根除……” 杨朝夕耳根剧痛、感觉快被这刁蛮的妖修拽下来了,忙讨饶道:“痛痛痛!姑姑快松手!下次不敢了……只是小道修行十余年,这目力耳力、俱是敏锐非常。想要装听不到,却也难上加难…… 就比如现下北面‘天字叁號’客房,那一男两女的靡靡之声,我想不去听,却也做不到。” 柳晓暮松开手,脸上也泛起一抹绮红,啐道:“哪来的狗男女!呸!搅人清净!” 说罢,红光一闪、形如鬼魅,柳晓暮已然从‘天字叁號’客房的纱窗窜入。不过两息,那房中的喘息和娇呼声戛然而止,显然是被她动了手脚。 顷刻,柳晓暮又闪回院落中,拍拍手道:“这下清净多了。小道士,方才在房中见你欲言又止,却是有何疑问要问?” 杨朝夕咽了口唾沫,心情尚未从她方才暴然出手中平复下来。打了一番腹稿、才徐徐道:“姑姑,今夜照看小蛮姑娘时,我在她衫裙中发现一只‘潮音钟’,与你那只、几乎一模一样。所以我很好奇,你和小蛮姑娘、究竟是什么关系?” 柳晓暮似是陷入沉思,旋即淡然道:“我与小蛮,十多年前便认识了。她本是天竺国行商之女,那时还只有四岁,随爹娘去大食国贩卖香料。谁料途中遭遇沙匪,商队被屠戮殆尽。沙匪头目见她是个美人坯子,想献给疏勒、碎叶的王族,好换几枚金币,才留了她一条性命。 然而西域亦有观相望气的能人异士,偶然在市集上见到头插草标的小蛮,顿时看出了她不凡之处,便出重金将她买回。然后教以胡音汉话、授以胡汉两俗,一直养到成人,才叫她跟着驼队,来中原谋生。我与她义父认识,曾教过她一些术法,若论关系,算是她的姑姑。” 杨朝夕一时默然,未曾想如此明丽聪慧的女子,竟有这般多舛的身世。自己虽自幼丧父,但比之她而言、却要幸运得多。 半晌,杨朝夕才道:“所以你给了她一只‘潮音钟’,以便她有危难时,好向你求救?” “确是如此。不过她虽身世坎坷、却很有主见,极少用这‘潮音钟’找我……不像某个小道士,一遇见芝麻绿豆大的麻烦,就抱着陶埙吹上一阵,指望我帮他把一切障碍扫平。”柳晓暮爽快认下,末尾还不忘损他一句。 杨朝夕被她言有所指地一番贬损,双颊顿时火烧火燎,恨不得找个鼠穴钻进去。 柳晓暮见他闭口不言,以为是生了闷气,便岔开话头道:“你左手受伤了?” “嗯,一点皮外伤……不劳姑姑费心。”杨朝夕不咸不淡回了一句。 柳晓暮展颜一笑、将他左手抓来,一股阴元之气涌入掌心、将创口包裹,生出阵阵微凉之感。不过十息,手心创口处的痛感、便已荡然无存。 杨朝夕扯开绢纱,见左手已完好如初,心中想要感谢一番,话到嘴边、却变了味道:“又没叫你治,干嘛装好人?” 柳晓暮撇撇嘴,不由嘟囔了一句“狗上轿子——不识抬举”。旋即又想到一桩事情:“小道士!你可知小蛮身上有何不凡之处?猜对有奖赏哦!” “有何不凡?不会是倾城之貌吧?难道……”杨朝夕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旋即脑中闪出一个惊诧的答案、试探道,“难道她也是‘天选之子’?” “猜对了!小道士果然有几分急智。我决定也送你一枚‘潮音钟’,这样你就不用羡慕小蛮、然后去动坏心思了。”柳晓暮笑道,同时又不忘开一句玩笑。 “我几时有过坏心思?晓暮姑姑,你怎可如此恶意揣测于我!”杨朝夕顿时火冒三丈。 柳晓暮自今夜赶来后,不是故意捉弄、便是明嘲暗讽,弄得他几度窘迫万分。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性,此时又被她一句暗讽,顿时炸毛。 “嚯!小道士好大的脾气。咯咯!那么‘潮音钟’我便不给了,想必你也未必稀罕。”柳晓暮已从怀中将“潮音钟”取了出来,嘴上说着不给,玉手却早捏着“潮音钟”,在他面门前百般逗弄。 “啪!”杨朝夕陡然挥臂劈手、抓住了那只“潮音钟”,想要蛮力夺下。却发现那“潮音钟”宛如生根一般,牢牢定在那柔弱无骨的玉手中。任他如何生拉硬拽,依旧不动分毫。 “啧啧!嘴上说不过别人,便乱发脾气;别人不肯给的东西,便发狠去夺。你娘亲是这般教你的吗?”柳晓暮丝毫不怒、笑容玩味。 “我……我娘亲说,叫我离妖女远一些!”杨朝夕已经出离了愤怒。听她提到自己娘亲,仿佛被伤口撒盐一般、顿时怒不可遏,没来由地、便冒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 柳晓暮闻言,竟然错愕了一瞬、眸光都黯淡了下来。但半息后,便又恢复如常、嫣然笑道:“哦?既然尊亲有令、杨少侠又是个大孝子,那么我这妖女、便先走一步咯!” 话语未落,柳晓暮笑颜渐淡,连同身形一道、凭空消失。 四周的无形屏障瞬间不见,四枚青玉圭电射而起、合成一股青光,追向半空的一抹红光。不到一息,便已无影无踪。 杨朝夕一身怒意迅速消散,浑身仿佛失了力气,颓然坐在地上。心中才渐渐缓过劲来,不禁百般自责: 杨朝夕啊杨朝夕!是你召晓暮姑姑过来祛毒,现在又三言两语将她激走。她纵然性情古怪一些,也是你自己认下的道友。俗话说“恶语伤人六月寒”,你口不择言、发了通邪火,自己倒是气顺了。但她一只妖修,你一吹陶埙、她便召之即来,又因你一句话、便匆匆而别。将心比心之下,此刻她心中是哪般滋味、你又顾及到了多少? 他将手肘撑在方才坐过的石墩上、想要站起身来。却听“咣”的一声,手肘似乎推倒了什么,一件东西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定睛一看,却是方才他出手抢夺的那只“潮音钟”。 夜雾渐起,月影朦胧,他将“潮音钟”捧在手上,呆立良久,胸中愧意、顿时无以复加…… 第191章 游说香山寺 晨鼓隆隆,晴岚浮空。 曦光透过窗棂,驱走隔夜的寒意,将客房内几、案、屏、榻的轮廓,渐次勾勒出来。 无数微尘,在透窗落下的光束间游走,时而躁动、时而舒缓。微不足道的一幕景象,在这个早晨、却格外地叫人心生眷恋。 不知何时,小蛮已张开了双眸,直直地盯着凌空而舞的微尘,心中涌起劫后余生的庆幸。那催情毒虽不致命,但若不及时祛除、却能摧毁神志,令人变得疯疯傻傻。如若那般,倒不如死了干净。 而从入住馆舍后、发生的一系列尴尬且羞臊的事,有一大半、她都清楚记得。特别是情不自禁下、发出的无意义的哼鸣,以及搂住杨朝夕脖颈的大胆示意……每每想起,都恨不得一头扎进锦被里,永远都不出来。 屏风外,杨朝夕双腿交叠、席地而坐,双眸紧闭,面色平和。 悠长的气息、随着吐纳的节奏,进进出出,将淡淡的“东来紫气”“曜日炎气”送入周天循环。过得许久,一道浊气才从微张的檀口缓缓呼出。 昨夜激走柳晓暮,他回到房中、打了个地铺,却辗转难眠。索性趺坐而起,抽出一本《修身养气诀》看了半个时辰,若有所悟。便开始调息吐纳、行功运气,心头凉凉的悔意和躁郁,才终于平息下来。 步入“炼精化气”阶段后,吐纳、胎息、行气、采气、服气,这“五步成法”所带来的益处,便愈发明显! 如果说“筑基”阶段是夯石筑垒,须以稳固为上;那么“炼精化气”便是砌砖筑墙,进境与日俱增。杨朝夕每一次行功练气过后,都仿佛啃食了一根薯柘,由细到粗,渐入佳境! 待日光渐渐刺眼,杨朝夕才呼出最后一口浊气,双眼陡然绽开!两道白芒激射出一尺有余,半息后方才散去。 “咕噜~”屏风内发出一阵鸣响,小蛮身体一僵,顿时大窘。本来如游丝般的呼吸、立刻慌乱起来。 杨朝夕嘴角上扬,隔屏问道:“你饿了?小蛮姑娘?” 许久,屏风内才隐约传来一声应答:“嗯……” “你体内之毒刚除,不宜多动,先在房中稍待……我去买些吃食!”杨朝夕听着小蛮含糊羞怯的声音,也不禁想起昨夜的种种,迅速寻了个顺理成章的借口,逃也似的奔出了客房。 嘉善坊中,相貌各异的胡人往来忙碌,有的肤白胜雪、有的高鼻深目、有的面色焦黑、有的金发碧眼。杨朝夕穿梭其间、左右打量,很快买了馎饦、麦饘、胡麻饼……拿碗盛了,放入从馆舍借来的朱漆木匣中。 回到客房,小蛮已简单梳洗过,坐在外间方案前、盘着发髻。许是昨夜井水太凉,她略感风寒,鼻头微红,嗓音沙哑,举手投足间、皆绵软无力。 两人有意无意间、相视了一眼,皆默契避开,却都无话。 杨朝夕径直将木匣打开,把吃食一样样取出,排在方案上。又取出碗筷,将馎饦、麦饘分盛入碗,递到小蛮手中。 两人又各自捉起筷子,埋下头来、轻轻咀嚼,似乎都在等对方开口,好打破这着实有些尴尬的沉默。 “噗嗤!”小蛮不知为何,突然笑了出来。接着笑得愈发激烈,竟被麦饘呛了一下,连连咳嗽,半晌方才止住。 “你笑什么?”杨朝夕大惑不解。心中却道:胡人女子都是这般直爽无拘吗?还是只有小蛮姑娘活泼至此?浑不似汉家女儿、欲笑还颦的温婉。 小蛮不答,从怀里摸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笑盈盈地递到他手中。杨朝夕接过一看,顿时忍俊不禁,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方才吃得太急,馎饦汤汁围着杨朝夕嘴巴、黏黏地涂了一圈,又沾满了胡麻饼的芝麻。活脱脱像一个胡茬刚硬的粟特胡人! 两人笑过一阵,晨起时的那份尴尬与不自在,顿时烟消云散。小蛮语笑嫣然:“你和晓暮姑姑、真的只是道友?为何竟能将她请来!” “自然只是道友。我见过她的‘潮音钟’,昨夜见你也有,便猜到你们之间或有关联。若请她来,必然不会见死不救。只是昨夜你睡去后,我言语不慎、激走了她,以后再想请她援手,怕是很难了!” 杨朝夕苦笑道。说话间,杨便将昨夜与柳晓暮发生的不快,删繁就简地说了一通, “只是她走得太急。这‘潮音钟’如何使用,我却还不甚了了。请小蛮姑娘传授一二!” 小蛮笑意更浓:“杨少侠放心!姑姑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她既肯将‘潮音钟’留下,说明对你那几句不中听的话,并未放在心上。至于这‘潮音钟’的用法,倒也简单……” 两人各自拿出“潮音钟”,互相比划地聊了片刻,杨朝夕才将这法器的各种用法、口诀,一一记在脑中。 此时日头高企,辰时已过大半。杨朝夕心中尚记挂着其余事情,便抱拳道:“小蛮姑娘,你既招惹到那色胆包天的田驸马,最近便不要回酒肆了。这处馆舍我已给足了银钱,你便住在此处,吃用吩咐伙计去办便可。 待会,我先叫伙计抓几副药、煎好端来,你先好好将养几日。我还有事要去料理,便先失陪了!” 龙门东山,香山寺中。一间像模像样的僧房内,正东挂着释迦摩尼宝像。北面是一方矮榻,榻上枕席薄衾俱足,叠放在矮榻一角。 榻中摆着一方卷足案,二十四样烹茶之器、错落排开。一只镂花铜香炉、静默地立在案角,淡淡檀香从中升腾而出。一僧一客对坐品茗,一幅悠然自得、超然世外的禅寂之景。 那客方腮白皙、绯袍金带,硬脚幞头如墨,竟穿了一身官服而来!单看年纪,只有四十来岁,两鬓却已斑白。榻边放着几只木匣,有的匣盖掀开半边,乌亮的银光映在僧房内,为这方外之地、添上了一抹世俗气。 那僧人双掌合十、俯首行礼道:“少尹大人此行辛苦!有这千两银铤,鄙寺必将‘神都武林大会’办得风光无限、名垂史册!这义阳茶是一位茶商香客所赠,方丈师兄爱不释手、却不舍得多吃。今日听闻少尹大人要来,特嘱我以此茶款待!” 这位少尹大人,便是河南府少尹陈望庐。前些时日新丧爱女、悔恨悲愤之下,一夜间竟长出了许多银发。今日却是奉河南尹萧璟之命,将之前答应的千两白银、亲自押送到香山寺中,恰好也排解一下心中郁结之气。 陈少尹捧起新添的茶汤,慢呷细品,果觉馨香沁人、目清神驰。不由赞道:“确是好茶!一杯忘俗,两杯解忧,三杯神清。灵真禅师,本官此番前来,尚有两桩事情须向禅师言明,妥与不妥、但求贵寺一句话,我好向河南尹复命。” 灵真禅师放下茶器,手心翻起、向前微顿:“少尹大人请讲!” 陈少尹接着道:“第一桩,此次‘神都武林大会’,萧大人希望释门各寺中的超绝武僧、也参与比武,以震慑江湖游侠。烦请贵寺方丈灵澈禅师出面,盛邀洛阳城白马寺、崇化寺、华严寺、龙兴寺、瑶光寺等寺庙的方丈、住持,届时一道观礼。” 灵真禅师颔首:“以方丈师兄在洛阳释门中结下的善缘,此事并不难办,我便代师兄应下了。” 陈少尹眸光微低、似有刹那迟疑,但还是说道:“第二桩,却是几日后的三月十五,大食国派来的祆教圣女将抵达洛阳,为中土祆教总坛重燃圣火。此事若成,祆教必然声威再壮,九姓粟特胡人的声势也将大涨! 萧大人自履任河南尹,便在防备祆教做大后、九姓胡人再难管束,防止粟特人中再冒出个康禄山、米禄山来,导致兵戈再起。因此,他已向洛阳世宦豪族暗中通气,请各家供养的武者幕僚出手,好借江湖之威、将那圣女赶回西域。 上次围杀虎妖虽然未果,但寺中武僧的功夫手段,却着实令人钦佩!因此,希望香山寺能派一队武僧出来,为阻截圣女之事再助声威。此事一不须杀生、二不用犯险,望禅师考虑!” 灵真禅师听完、面色微变,但已然受了公门资材,便不好当面拒绝,想了想道:“释门与祆教、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既无矛盾,亦无勾连。兹事体大,贫僧不敢妄言,须禀明方丈师兄,才好做决断。请少尹大人恕罪!” 陈少尹心中暗骂:果然人老成精,竟能窥见一丝自己的谋算。面上却似古井无波:“禅师行事持重,处处为寺众考虑,又有何罪过?本官便随禅师同往,正好与方丈禅师畅谈一番。” 灵真禅师当先而走,带引着陈少尹横穿过“大雄宝殿”后的院落,往西面一间禅房行去。禅房前栽着数竿筠竹,凉风拂过,竹叶潇潇,好个清幽无尘之所! 禅房正门被黄布帷幕掩着,门楣上的木牌刻着两个字“放参”,表明此时无人打坐参禅。然而两个苍老的声音一问一答,却隔着布幕传了出来,尽是些打机锋、辩禅理的话语。 一位老者笑道:“灵澈和尚,释门常言‘众生皆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故欲以佛法度化生灵,使其免受苦厄。然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本就是天道循环之理,岂因一个‘苦’字,便因噎废食、自毁自戕?” 灵澈方丈话语慈和:“释门知苦,才以经文佛法平息其苦楚,使生灵不自轻自贱、不迁怒他人。却并非是畏惧苦楚。尉迟道长所言,有失偏颇。” 这位尉迟道长,便是弘道观观主尉迟渊,此刻又揶揄道:“道门功成,曰羽化飞升。这是因为道门性命双修、只留余蜕,可往来三界,称为阳神。 而释门圆满,则曰坐化涅槃。因为是见性成佛,故舍去皮囊、入轮回转世,称为阴神。若简而言之,便是道士修仙道、和尚修鬼道。” 此语一出,门外的灵真禅师已是眉头紧蹙,险些犯了嗔戒。 然而灵澈方丈却不生气,淡然答道:“阿弥陀佛!道门修行之法固然玄妙,但执着于长生,反而容易生出心障、心魔。真正羽化而登仙者,不过凤毛麟角罢了! 我释门修行之法、简单易行,众生皆可修习。唯有不执着于生死,方能心平气和、超脱顿悟! 故而,道门重修身、尚吐纳,纵然得道,也难逃七情六欲、彼此纷争。释门重修心、尚体悟,功德虽浅,却也能福至性灵、安然自得。” 尉迟渊听罢、哑然半晌,方才又道:“灵澈和尚,我道门苦修内、外丹法,乃是求生之道;而释门整日枯坐冥想,却是求死之道。蝼蚁尚且惜命,为人又当如何?你问众生,生死之间该如何去选?答案、想必不言自明。” 灵澈方丈心平气和道:“众生贪生,是为众生;众生惧死,便会患得患失;既患得患失,便会计较得失、从而生出争端;争端一起、刀兵相向、伏尸数里……由生而致死者,大抵如此。所以,佛法广博,便是要教众生不执着于生死得失,舍己利人,则人人自安。” 尉迟渊忽又想到一事、畅然笑道:“灵澈和尚,道门虽戒淫,但不禁婚配及双修。是因为阴阳相合之事,若有度、且得法,反于修行有益。而释门戒淫,却将女色一概禁绝,并视之为洪水猛兽,实在是矫枉过正了。 须知生灵繁衍、是为族群生生不息,既合天道、又是本能,如何能遽然禁绝?倘若生民皆皈依佛祖,禁绝女色、不事繁衍生息。百年之后,华夷皆亡,三教俱灭,释门之学岂不是罪魁祸首?” 灵澈方丈话语一滞,默然半晌、竟不能答。 灵真禅师心中微怒:这个尉迟渊,一有空闲便来论辩佛道之理,哪里有半分一观之主的沉稳?却不知为何、方丈师兄肯如此忍让于他,任由他东拉西扯、胡搅蛮缠。想到这里,灵真禅师便上前几步、走到布幕前,身影轮廓顿时被日光映了上去。 果然,灵澈方丈看到有人过来、便中止了论辩,徐徐道:“师弟何事?” 灵真禅师顺利为方丈师兄解了围,看了眼有些不耐烦的陈少尹,连忙回道:“方丈师兄!陈少尹大人来了,有桩事项须我寺援手,师弟不敢妄断,特来与师兄禀明。” “请!”灵澈方丈话音无悲无喜,心中对于方才论辩的高下、竟是毫无挂碍。 灵真禅师身体微侧,向身后的陈少尹颔首示意,才掀开布幕,将他让了进去。 灵澈方丈见来人一身公服,便知是少尹陈望庐无疑。但他却并未起身相迎,只是点头微笑:“素闻陈施主勤于公务,今日难得拨冗前来,还请落座、吃些茶点。” 陈少尹见灵澈方丈并未以世俗之礼相迎,虽心有不快、却也懒得计较,拱手道:“那便叨扰方丈了。” 四人盘腿坐定,陈少尹开门见山道:“再过几日,祆教新代圣女将至洛阳、重燃祆教圣火,此事必会令祆教声势大壮!萧大人业已安排下伏手,只盼香山寺武僧届时也出手相助。此行只为将那圣女赶回西域,不须杀生,望方丈给予答复!” 陈少尹话音方落,尉迟渊率先开口道:“少尹大人,祆教虽教仪怪异、行事隐秘,但与西域九姓胡国渊源极深。朝廷礼部更设有萨宝府,任命有祆正、祆祝等官职,专司祆祠之事。因此佛、道两门,素来敬而远之,岂有主动招惹之理?” 灵真禅师心中诧异万分:坊间皆言盛朝释门、道门势同水火,虽传言失当,但两教不睦却是事实。这老道刚才还与方丈师兄争得不可开交,此时竟替释门说话,真是想不透其中道理。 灵澈方丈见陈少尹脸色微沉,显然对尉迟渊颇为不满,只是顾及公门威仪、未曾发作而已。于是他沉吟道:“尉迟道长所言,确也中肯。祆教之事,实不宜妄动干戈。若只是防范祆教扩张,必然还有更稳妥之法,何故定要以武力弹压?” 陈少尹冷声道:“蓟州之乱刚平息不过十年,几位禅师、道长便‘好了伤疤忘了疼’么?当日贼首安禄山攻陷洛阳,烧杀抢掠,更强迫城中仅存的禅师、道长、耆老,拥立他建元称帝。后史思明再占洛阳,其暴虐之行、犹有过之! 安、史两姓,俱是九姓胡人中的大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时不提前防范遏制,难道要作壁上观、养虎遗患吗?!” 这几句质问义正词严,便是尉迟渊也说不出话来。 灵真禅师见陈少尹怒气冲天、灵澈方丈态度模糊,只好站出来道:“方丈师兄!少尹大人言之有理。况且阻截祆教圣女之事,非为私仇、而是为消弭祸患。既然此事不涉杀生,师弟恳请亲领几名武僧、前去相助。” 灵澈方丈听罢,忽从蒲团上站起:“少尹大人,出家人慈悲为怀!既不愿与人争执,更不愿妄伤人命。若大人言而有信,只是驱逐、而无杀生,寺中武僧定然竭尽所能,拦住那祆教圣女。” 陈少尹这才面色放缓:“方丈请放心!公门做事,向来有规有矩,说好只驱逐、不杀人,便不会食言而肥。”接着又拱手道,“与‘神都武林大会’相比,此事只是顺手而为、不足道也!今日登门之意,方才已详告灵真禅师,还望方丈不辞劳苦,广邀释门中人参加大会、共襄盛举!” “阿弥陀佛!”灵澈方丈双掌合十,目送陈少尹出了禅房。 日影西移,香山半坡上杂树繁茂、石磴蜿蜒。 香葛藤攀附在椿、榆、柏、松等古木上,其花散发出阵阵馨香,萦绕山间,挥之不去。置身香氛中,不禁令人烦忧尽去、心怀畅然。 河南府少尹陈望庐在两队不良卫的簇拥下,正向山下而返。此行虽有波折,但依旧将两桩事情办成,陈少尹脸上不禁涌出自得之色: 开玩笑!千两银铤相资,便是佛祖、也要开一开金口。何况只是一座饱经战火摧残、元气大伤的破庙? 山间石磴多有毁损,棱角崩坏、方圆莫辨。一行二十余人下脚皆小心翼翼,只顾低头看路。一时却未发现前方不远处、正站着位老道,身形枯瘦,满头华发,青袍宽大,被山风鼓起猎猎之声。 武侯董仲庭率一道队不良卫正在前方开路,方才已惊走好几条拦路草蛇。 此时猛然发现一位老道拦在路上,瞬间手按刀柄,沉声问道:“敢问是哪所道观的道长?拦在路中,意欲何为?!” 老道下巴微抬,浑然不惧面色凶恶的董武侯:“贫道弘道观观主尉迟渊,在此等候少尹大人多时,今有一事相询,不知可否通传一声?” 董仲庭见尉迟渊抱拳行礼,已知他两手空空、未曾携带刀兵,心头微松。于是向身边的不良帅使了个眼色,自己则匆匆向后折返,要亲自护在陈少尹周围。 那不良帅顿时会意:“这位道长,你在原地恭候便可。陈少尹就在后面、须臾可到。”话毕,七八名不良卫已挡在尉迟渊面前,手按刀柄,严阵以待。 不过十息,陈少尹绕过两株山树,看到眼前的枯瘦老道,顿时皱眉道:“尉迟道长半途截我,是何用意?方才你出言相驳,我未与你计较,便真当本官没有脾气么!” 尉迟渊胡须微抖,笑道:“少尹大人息怒!据贫道所知,城中世宦大族、东面洛城行营,皆已答应派出好手,助公门阻截祆教圣女。此外,也有些软骨头的道门中人,也将派弟子参与此事。 如此大张旗鼓,莫说一个祆教圣女,便是凶名赫赫的豪侠、也要退避而走。为何还要将释门拖下水?难道少尹大人、还有其他谋划?” 陈少尹眸中闪过一道杀意:“尉迟道长,既是道士,便该修道吃斋、无为避世。今日竟来管我公门的闲事,你是想修仙、还是要做鬼?” “唰唰唰!”董武侯与不良卫闻言,纷纷抽出横刀、将尉迟渊围了起来。 第192章 武谏陈少尹 人发杀机,刀现寒芒。 武侯董仲庭与一众不良卫、将尉迟渊团团围住,只待少尹陈望庐一声令下,便要将这老道乱刀剁碎。 尉迟渊丝毫不慌:“若真是公门之事,贫道自然无话可说。只是担心少尹大人想要假公济私、借机报复,那便有违萧大人的本意了。或者说,在少尹大人的谋算里,从一开始便打算要将祆教圣女当场格杀……” 陈少尹怒极反笑:“哈哈哈!尉迟道长不但好管闲事,而且疯疯癫癫、胡言乱语!本官与祆教素无仇怨,为何要挟私报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尉迟渊面色依旧淡然:“可若是有人告诉你、莲儿之死是妖孽所为,而这妖孽,是祆教豢养。你又当如何呢?” 陈少尹惊怒交集:“你怎会知晓……董仲庭!还不动手,扑杀此獠!” 董武侯等人见这老道喋喋不休,早看不过眼。此刻一声令下,顿时挥刀冲上,向尉迟渊周身要害劈斩而下! 尉迟渊双足猛踏、跃起丈余,轻松躲开第一波劈斩。挥刀斩空的几名不良卫,只觉脚下一震。顺势望去,方才尉迟渊脚踩的那方石磴,已裂作数块。幸而陷在泥土里,没有飞溅出来、殃及众人。 抬头再看时,尉迟渊身如鹰隼,手脚齐至、扑击而下。那几名不良卫挥刀迎上,却被他一双肉掌连挥带拍,将手中横刀尽数打落。 尉迟渊双脚落地、更不停顿,一记扫腿连踢,踢中了几名不良卫的膝盖。 “咔嚓!咔嚓!咔嚓……”伴着几声脆响,率先攻出的几名不良卫,每人都有一条小腿骨断筋折,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外翻起。另一条腿再也支撑不住平衡,纷纷倒地哀嚎起来。 “老匹夫!敢伤我兄弟!杀!”董仲庭一声暴喝、凶戾非常,带着其余不良卫砍杀上去。 尉迟渊再要跃起,却被早有防备的董仲庭一刀拍下。刀风凌厉,触面生疼,竟也是一套不俗的拼杀刀法!董仲庭见一刀奏效,心中冷哼了句“老道已老、不过尔尔”,便又欺身攻上。 尉迟渊顿时收起了轻视之心,双臂宛如蛟蟒,径直迎向挥斩而来的几柄横刀。 叼、缠、甩、弹!“夺槊拳”的精妙和威势,到这一刻、才淋漓尽致施展出来。看似老迈的身躯,其灵动矫捷、竟不输少年! 只听“叮叮当当”一通乱响,尉迟渊枯瘦身形带起青袍,险之又险地、在刀影中穿梭。引此刀、挡彼刀,借彼刀、斩此刀……忙得不亦乐乎。 “夺槊拳!你一个道士、竟然会夺槊拳!你究竟是何人?!”董仲庭终于看出了些许端倪,不禁惊呼道。 “我复姓尉迟,你说我是何人?”尉迟渊一面徒手挡刀、一面从容笑道。 “不对!你这身法柔若无骨、飘忽难测,却不似行伍间攻杀躲闪的法子。难道竟是释门神通?”董仲庭心中斗志已消去了一半,被无尽的惊诧填满。 “这位差爷,眼光倒是不俗!想必也是师出名家,却为何甘为胥吏?”尉迟渊陡然劈手、钳住董仲庭右腕,却不回头,随手格开身后两刀,正色问道。 “人各有志!岂能强求?山中虽然日清月朗、自在随心,却是清苦无比。何不入滚滚红尘,以世俗之身来证道?”董仲庭冷然笑道。 “好个‘人各有志’!你既已沉迷功名利禄,便再非同道中人。竟还振振有词、妄言证道? ”尉迟渊一面哂笑,一面将砍斫而来的横刀尽数砸开。下手的力道竟又大了几分! 陈少尹被一名不良帅、六名不良卫护在远处,看着尉迟渊以一当十的拼斗场面,心中惊骇早无以复加。 狭窄山道间,尉迟渊身如灵狐、闪转腾挪,在一群不良卫的围杀之下,竟游刃有余、不时反击。不过数息后,二十余名不良卫或倚树喘气、或倒地不起。最后只余董仲庭一人,凭着刚猛刀势苦苦支撑!然而败相已显! 陡然“呯!”地一声锐响,董仲庭手中横刀脱手飞出。急如星火、迅如雷光,向陈少尹面门激射而来! 旁边护持之人想要格开、已然不及!只听一阵嗡鸣声响,却见那刀已擦着陈少尹头皮、射入树干中,若再偏下寸许,便是脑浆迸出的下场! 陈少尹喘着粗气、惊魂甫定,冷汗顺着脸颊流下,再无煌煌官威。 尉迟渊的声音已在五六丈外响起:“昏官!那处心积虑、想要嫁祸祆教之人,才是真的幕后凶手。他有意误导你,只是想借刀杀人罢了!可叹你竟不自知……” 陈少尹面如死灰、呆立当场。一时间竟分辨不出,谁是敌、谁是友、谁为善、谁为恶…… 崇政坊东北,河南府衙。虽是五进的院落,却比寻常官员私宅的院落、要阔大许多,占了崇正坊几近四分之一的地皮。 八字大门向南开,中门略宽、侧门稍窄,高不盈丈。形制却不似乌头大门,而是乌瓦飞檐、朱漆门柱,竟有几分庙门的样子。与大门隔路相望的、是一道影壁,形似崇屏,却繁复而高耸。 府衙内自南向北,依次是仪门、大堂、宅门、川堂、二堂、内宅、后花园……院中东面是少尹署、幕僚厅、土地祠、书斋、东仓等,西面则是狱神祠、牢狱、西仓、厨院等。更有回廊、轩榭、酂侯祠、马厩等穿插其间,可谓“五脏俱全”。 府衙内负责昼夜巡守、看押囚徒、传令报讯等日常杂务的不良卫,皆出自道化坊武侯铺。 该武侯铺武侯姓肖名湛,年可二十有余,是近两年新拔擢上来的武侯。曾是龙兴观道士,文武兼修,身手非凡。五年前太微宫斋坛演武时,因武技绝佳、被颁赐过鱼符。脱出道观后,入了履信坊武侯铺,因智勇出众,曾跟随武侯张松岳屡破大案。 然洛阳坊间多有传言,这位武侯肖湛,实为河南尹萧璟的私生子,故而青眼有加、将他拔擢为洛阳城中最年轻的武侯。子为父看府护院,自然尽心尽力、绝无怠惰,在坊间小民看来,却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 申时将尽,少尹陈望庐一行骑着回鹘良马,自长厦门迤逦而入。 这支无精打采的马队中,不时有人发出哀嚎,被城门吏看到、皆感到稀奇:这洛阳城内、从来只有不良卫横行无忌,便是坊市间的浪荡子们碰上、都要退避三分。今日却是因何,上午打马出城、下午便铩羽而归? 陈少尹发髻散乱,呆坐马上,白面失神,身体随着错落的蹄声,左摇右晃。尉迟渊那振聋发聩的劝告声,犹在耳畔萦绕: 陈望庐,你将前因后果仔细想想。谁在卖力查案?谁在巧舌如簧?谁豁出命来、串连洛阳同道,趁夜捉拿妖物?谁隔岸观火、轻描淡写几句,便要息事宁人?你们公门欲打压祆教、压制九姓胡人,老道本不该置喙。只想劝少尹大人切莫偏听偏信、妄行杀戮!否则,大错一旦铸成、便是百死莫赎! 陈少尹思前想后,一个被许多人都忽略的名字、在陈望庐心头一闪而过,令他后背发寒……真是好阴毒的算计!原以为自己也是这盘大棋的棋手之一,结果竟也被人利用、沦为整套谋划的一枚棋子。 马队回到城中,陈少尹朝身侧勾了勾手,伤势最轻的董仲庭便驱马靠了上来:“少尹大人,有何吩咐?” “先带兄弟们去治伤,拖的久了、腿便保不住了。我一人去见萧大人便可。”陈少尹语调平和、听不出喜悲。 “喏!”董仲庭应了一声,便调转马头、跑向了马队后面。 他先是安排随行的两个不良帅,带骨断筋折的几个不良卫去找郎中接骨;对皮肉伤较重的几人,则放他们回去将养,近几日可不必来武侯铺点卯。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不良卫,依旧缀在陈少尹后面,执意将他护送回崇政坊才罢。 陈少尹回到河南府衙,将马缰绳随意绕在了影壁前的拴马石上,自己又略整了一下幞头,便要跨步而入。 陡然间,一只手臂拦在了他胸前,令他眉头不由一拧:“肖武侯,你这是什么意思?本官刚从香山寺回来,要向萧大人复命,你也敢拦?” 武侯肖湛撤开手臂、面无表情道:“萧大人正在议事。特意嘱咐我等,严防有人打扰。少尹大人既然回来,可以先回少尹署歇息,待议事结束,再去复命不迟。” 陈少尹面色微寒:“肖湛!莫要以为萧大人赏识你、便恃宠而骄。这洛阳城中,可不是只有萧大人有呼风唤雨之能!此事牵涉太微宫,不是你一个小小武侯能担待的起……” “下官只知令行禁止,萧大人怎么说、我等便怎么做。至于担不担的起,便不劳少尹大人费心了。”肖湛横跨一步,将佩刀抱在胸前、挡住了就要硬闯的陈少尹,浑然不顾他早已铁青的面色。 “哼!我便在少尹署等着!萧大人议事完,你立刻给我通传去。若敢误了我的事、你便滚回你那履信坊去吧!” 陈少尹瞪了肖湛一眼,才从右边小门进入,回了自己的少尹署。 第193章 河南府衙 茶香馥郁,烟气氤氲。 河南府衙内,数道紫檀木屏风、将宽敞的二堂隔成几个独立空间,各有各的用途。 譬如正堂,便是河南尹萧璟召见署官议事之所,偶尔兼做会客使用。左面书房,则是他撰写奏札、处理公务、读书习字的地方。右面茶室,则是偶尔消闲时,供他烹茶、对弈之所。 此时正堂内,一方硕大的板足案设在正中,几张高背椅摆放在大案周围。 河南尹萧璟、银青光禄大夫崔曒、洛城行营致果校尉谭令德、太微宫太祝洪治业、景云观观主施孝仁、通玄观观主曲炳玉,以及洛阳豪族元家家主元宽、于家家主于建宗等人,围坐一堂。 众人呷着新茶、吃着糕点,口中说着的,皆是几日后、如何阻截祆教圣女的精细谋划。 议事似已过半。根据萧璟、洪治业、谭令德、崔曒等人安插在祆教中的“细作”回报,首先可以确信,祆教新代圣女早已抵达长安。若快马加鞭地跑,一天一夜便可抵达洛阳。 之所以迟迟未曾动身,并将抵达洛阳的时间、推迟到了三月十五,想必是为保万无一失,在与萨宝府中的祆正等人暗暗谋划,做着各种防备措施。以确保圣女可以安全抵达洛阳,将圣火重新燃起。 而洛阳三座祆祠中,虔诚供奉圣火的教徒,绝不超过千人,且多是粟特族的坐商与行商。亦有少量汉民,大都不通晓武艺,身手好的、则更是凤毛麟角。 综上所论,祆教徒众,实在不足为惧! 然而此事谋划许久,可谓刀已出鞘、箭已上弦,只差三月十五那临门一脚。众人今日齐聚在此,唯一关心且尚未兑现的,仅仅是从这次联手中、能够获得怎样的好处。 毕竟谋划得再好,也需在座诸公出人出力,才能下出一盘好棋。否则一切奇谋妙计,便只会是一纸空谈! 于是诸公聊过谋划,便都开始心照不宣地、聊起了宫闱秘事。再无一人明确表态自己出多少人、备多少兵器……显然都在等待萧璟、给他们一句确切的承诺。 萧璟一生、宦海沉浮,岂会看不出诸公心中所想? 只是驭人之术,最忌心浮气躁、先行服软露怯;至于弄权角力,更需心黑手狠、攻其命门。而成大事者、心中纵然十万火急,面上却必须依旧稳如泰山,再图解难之道。 此时,见诸公之前昂首拍胸、满口答应,此刻却都交头接耳、左顾右盼,绝口不提派人出手之事。 萧璟心中不禁一阵冷笑:一帮老狐狸!事到临头,约好了跑来我这里扯皮,不过是想坐地起价、再多捞些好处! 想明白其中关节,不过眨眼工夫。萧璟不痛不痒道:“此次阻截祆教圣女、将其逐回西域,实是上利朝廷、下惠诸公的好事!须我等勠力同心、和衷共济,携手为之。若诸公不认同本官所言,本官自也不好强求。 只是,洛阳城郊有数万农人,因领得田产不足,不能足额缴租、服庸、纳调,多有流亡而落草者。本官欲厘清户籍、重分田产,以安农人。若有照顾不到诸位的,还望海涵!” 崔曒、于建宗、元宽等世家豪族,首先坐不住了。 崔、于、元三族虽有祖产良田数亩,足以丰衣足食。但太平盛世、谁又会真嫌手里的田地多呢?因此,蓟州之乱刚平息时,如崔氏、于氏、元氏等豪族,便趁机开始大肆兼并农田,并私下收留脱籍无产的流民、为他们耕种做工。如今一晃十年,洛阳豪族已不知瓜分了多少田产、逃避了多少“租庸调”、攒下了多少布帛资财…… 但做这些事情,自然不可能密不透风。少不得要与朝中重臣明勾暗连、与河南尹等地方官员结交打点,好叫他们睁只眼闭只眼。 所以萧璟几句轻飘飘的客套,虽只是河南尹应当应分的差使,对他们而言、却无异于釜底抽薪!竟比什么威逼利诱、都要管用。 崔曒与其他几族家主对望一眼,开口道:“方才于建宗于兄、答应派府中‘玄鱼卫’出手,元宽元兄则派‘木兰卫’襄助。我崔府虽无看家护院的私兵,却也养了些身手尚可的武者幕僚,可尽数听候萧大人调遣。只是不知,萧大人预备如何排兵布阵?” 萧璟拱手笑道:“先谢几位家主高义!据武侯铺探得消息,城中祆教教众预备在城西十里外的香鹿山下,迎接新代圣女。该处洛水流缓、地势平阔,无论祆教圣女走马还是行船,都更易发现伏兵。 因此,首先须元宽家主的‘木兰卫’屯于周边,围而不攻,吸引祆教教众不敢妄动。然后,于建宗家主‘玄鱼卫’与崔曒家主的武者高手,须沿洛水、向西而行,在一处叫做灵山坳的地方设伏……” 谭令德听罢,胡须一抖、竖眉微张:“自古用兵者,虚实相依,以正合、以奇胜。萧大人如此安排,可见于兵法一途、也是颇有建树!我洛城行营的十员悍将,愿做马前卒、为后队开道!只是……春时青黄不接,行营粮草所余不多,还望萧大人及早开仓周济。” 洪治业抱拳哂笑道:“谭将军说笑了!洛阳含嘉仓由朝廷户部直管,说是‘皇仓’也不为过。岂是萧大人说开便能开的?” 谭令德冷哼一声,看向洪治业:“那照洪太祝所言,我洛城行营上万将士,便只能灌风自饱、勒紧裤腰带,才好保境安民了?” 萧璟见洪治业出言嘲讽、却被谭令德一句话怼了回来,忙开口道:“谭将军勿忧!洛城行营所需钱粮之事,月余之前、我已手书奏札,上报到了朝廷。相信不用太久,元相那边必会有敕牒发下来。 况且,前日元相发来飞书,对阻截祆教之事颇为关切。此番如能做成此事,遏制住祆教昌兴的苗头,元相必然会代谭校尉向圣人请功。届时钱粮兵器,不过是一道敕书的事。” 洪治业面色微愠、却不好发作,毕竟洛城行营的兵募,是他奉王宫使之令请来的。略一沉吟,便把目光投向了施孝仁。 施孝仁心思玲珑、当即会意,站出来道:“祆教所信奉的,实是异端邪说。听闻其教义中,竟有父女通婚、兄妹通婚之事,实乃祸乱纲常人伦!其葬俗更是骇人听闻,竟以亡者尸骸供鹰犬所食,美其名曰‘天葬’。以至于鹰犬嗜杀孩童,多酿惨祸…… 如此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我景云观虽不才,忝有道田数亩、已足够观中吃用,因此不须萧大人供给一升半匹。唯愿合一观弟子之力、驱逐祆教群孽,以正我盛朝朗朗乾坤!” 萧璟听罢,眼中异彩连连:“施道长公而忘私、仗义执言,一语道破祆教流毒!与本官多年所思所想、不谋而合。待此事了结,本官必携府衙胥吏,同往景云观请香!” 曲炳玉见施孝仁几句慷慨陈词、便令萧璟大为赞赏,心中大急、头脑一热,脱口便道:“我通玄观道士最不怕死!祆教妖人,有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总之不能叫他们再妖言惑众!” 众人听罢,无不皱眉,头脑中不由冒出两个字来:粗鄙。 萧璟知他奉承之意,只是谈吐间不擅修饰、过于直白罢了。如今用人之际,自然不能凉了人心,便也笑道:“曲道长当世英雄,便仰仗通玄观诸位了!” 言语交锋中,在座诸公又将阻截圣女的整个谋划,从头到尾、细细推衍了一番,把思虑不周的环节一一补上。才最后敲定了各方人马集结的时间、地点,以及整个谋划的统领之人:道化坊武侯铺武侯肖湛。 肖湛这个届时将代表河南府、统领各路人马的小小武侯,自然是萧璟举荐。 萧璟举荐完肖湛,便趁热打铁、、直接召肖湛进来,与诸公依次见礼。栽培提携之情,溢于言表。 众人方才都得了自己想要的许诺,自然乐得做一份顺水人情,纷纷开口夸赞肖湛。种种溢美之词、妙语佳句,不一而足。肖湛只是微笑点头、欣然领受。 待将诸公送出府衙大门时,洪治业略缓了几步、留在了萧璟身侧:“萧大人!王宫使知您素尚仁政,不忍行事中多有杀伤。但依旧嘱我带一队‘虎贲卫’,埋伏在战团外围,以备不时之需。今日须向您讨一句准话,若此事顺利,是否屠尽祆教余孽?若不顺利,是否全力诛杀祆教圣女、毕其功于一役?” 萧大人叹了口气:“既是阻截,必然会有对峙和杀戮。我的底线,便是除了那新代圣女、其余皆可诛杀……那圣女来历特殊,若不慎杀掉,九姓胡人必生大变!届时圣人怪罪下来,我与王宫使纵然万死、也难洗脱罪孽。所以,务必嘱咐你的人、圣女绝不可杀。” 肖湛站在两丈之外,正与诸公抱拳拜别。耳廓微抖,便将萧璟与洪治业的低语、听了个大概,嘴角微微上扬:果然弄权之人,多是瞻前顾后;反而是江湖游侠,可以快意恩仇。 待诸公依次坐上各自油壁车、“轧轧”走远,肖湛才转身向萧璟拜道:“少尹陈望庐从香山寺回来了,说要向您复命。现正在少尹署等候。” 萧璟面色慈和、右臂微抬,想要说几句勉力的话,却见肖湛一脸冷然。只得喟然道:“湛儿,我知你自视甚高、不愿久困在洛阳城。这样,此间事了,我便举荐你去洛城行营,好随军秋防、西征吐蕃,圆你的‘男儿壮志’。可好?” 肖湛侧过脸去,淡漠道:“萧大人如何吩咐,下官竭力去做便是。不必摆出这种热络姿态,下官消受不起!” 萧璟面色微尬、却并不生气,转身缓慢向府衙二堂踱去。低沉的声音悠悠传来:“叫陈少尹一盏茶后,来二堂见我。” 第194章 樱唇辨酒 炎日灼灼,高悬当空。 暮春的天气,一日热过一日。雨歇后的地面、早已全干,嘉善坊的坊街上尘土扬起。穿着半臂麻衣、蒲草履的的伙计、匠人、商贩……如蝼蚁般、在其间穿梭奔忙。黝黑的头颈和臂膀上腾出细汗,将尘土吸附进来,混合成辛劳的花纹。 杨朝夕出了馆舍、走在坊街上,看着眼前日复一日的繁华熙攘、忙碌不休的人们,忽然对道门所言“刍狗”、释门所言“众生”,又多了几分明悟。 从柳晓暮出现开始,连续几日,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密集地发生着,令他不免生出虚幻之感。便是样貌奇异的各色胡人、与他擦肩而过,他都已见怪不怪,不会再去瞧上一眼。 莫名的焦虑、随着脚步挪动,愈发强烈。杨朝夕这才寻到焦虑的根源,竟是那无法确定何时便会上门寻仇的虎妖。 据张武侯所说,那妖僧昙正觉、妖道屠凉山等,皆称虎妖为“霍仙人”,至于缘由,却一无所知。既然柳晓暮这只妖修都有名有姓,想必虎妖也是妖族中的世家大族。 好在从柳晓暮那里得知,虎妖修为虽然厉害,但化身被收伏、真身却也无法知晓前因后果。只能凭着修为感应,在化身消失之处搜寻。只要那晚参与围捕虎妖的不良卫和道门中人、还没被虎妖打听到,便暂时平安无事。 只不过这平安无事的时间,却不会持续太久。毕竟虎妖为害洛阳时,就有人族的帮凶为虎作伥、助其作恶。若虎妖卷土重来、与这些人再度搅在一起,必然能很快知晓围捕当晚的种种细节。 束手无策的焦虑感,便是由此而生。 如今要防备虎妖报复,便如师父长源真人所言,只能依靠道门、释门的降妖伏魔之法。而当务之急,便是将自己心焦之事,与尉迟观主、春溪婶婶、张武侯详论一番,好让他们重视起来、有所防备。然后再请尉迟观主出面,说服一些释门高僧,定出一套降妖计策来。 想到这里,杨朝夕已出了嘉善坊。百余步外,南市高大的坊门矗立在前,而他正站在建春门大街上。东来西往的油壁车下,宛如磨盘大小的轮毂“隆隆”驰过,挥鞭声伴着马夫的叱喝声,夹着尘嚣、渐行渐远。 杨朝夕决定先不回乞儿帮,而是转向西边,向最近的麟迹观而去。一炷香后,他见到了元夷子佟春溪,将自己对虎妖可能报复的担忧,直言相告。 佟春溪沉吟许久、方才道:“我麟迹观沿袭百年,亦有护观阵法、降妖法器。靠这些底蕴,寻常的妖修鬼物,便闯不进来。只是若那虎妖修为、真的到了炼气化神圆满之境,观中阵法和法器,也未必能挡得住。 况且,观中授业师傅、坤道弟子,免不了要出观办事。只因虎妖之事便闭门不出,亦非长久之计。待晚些时候、公孙观主和长源真人回观,婶婶便同他们好好商议一番……弘道观那边,你也不必去了。既是道门之事,我自会差人将尉迟观主请来,集思广益……” “婶婶如此安排,小侄自然放心!”杨朝夕抱拳道,“妖修行事惨无人道,只希望城中各观前辈、都能防患于未然。如今抵御之力最薄弱的、反而是履信坊武侯铺。小侄还须去张武侯那走一趟,希望他们也能提前想到应对之法。” “那好,观中诸事繁多,婶婶便不留你了。若遇到什么难事,便来麟迹观找我。”佟春溪见他已然起身,便将拂尘一甩、起身相送。 “冲灵子师兄,带我一起去吧!正好再给张武侯捎些蒙顶茶。”泠然悦耳的声音响起,抬头看去,却是月希子覃清。一双明眸灿若星辰,陡然见到,不免怦然心动。 “覃师妹,这……要不你先禀明春溪婶婶,看观中有无新派下来的功课与差事。若耽误了你修行,岂不是罪过?”杨朝夕回想起自己在覃清居室的种种、顿时尴尬非常,只好随口编了个蹩脚理由,期望佟春溪能为他解围。 “月希子,这几日观中无事,便许你随冲灵子出观。你素来喜欢剑术,正好向冲灵子讨教一番那‘无为剑法’,切勿只顾得贪玩!” 佟春溪虽是告诫,嘴角仍带着笑意。看样子、竟是以为杨朝夕与覃清互生情愫,有意给两人制造相处的机会。 杨朝夕心中苦笑:难道自己今年命犯桃花?林儿妹子嫁了人,一直令他痛心疾首、念念难忘。然而进了洛阳城,从前相识的崔琬、覃清,竟都开始属意于他;便是天竺舞伎小蛮,对他都多了几分暧昧。反而是狐妖柳晓暮,相识至今、动机却纯粹得多…… “那……我便在殿前等你。”杨朝夕拜别了佟春溪,便与蹦蹦跳跳的覃清、一道出了玄元大殿,静候她回居室打点包袱。 两人一路往北、相伴而行,不多时便到了择善坊武侯铺。此刻午时刚过,杨朝夕向铺外值守的不良卫说明了来意,便要抬脚而入。 两名不良卫将长戟一交,拦在两人身前:“张武侯不在铺中!杨少侠、覃道长,如有话要转告、可写在纸上。我等必然转答到!” 说罢,果然有不良卫递来纸笔,又研了墨汁、托在手上,等候杨朝夕蘸取。 杨朝夕接过纸笔,左手将纸张按在墙上,右手挥毫而起!不过一盏茶工夫,便将防备虎妖报复之事、简要描述了一番。题款处刻意写上了“乞儿帮客卿长老杨朝夕”字样,想必张武侯看了,必会提前布置、有所防范。 覃清从包袱里取出一只封好的白瓷罐、交到不良卫手中,叮嘱他们务必转交给张武侯。做完这些,她才侧头笑道:“冲灵子师兄!我饿了!咱们去南市吃些东西吧!” 杨朝夕撑起一个笑脸、点了点头。心中着实有些复杂:实话说,覃清师妹无论样貌、性情,都颇为讨喜。奈何与关林儿长得太过相像,自己面对她时,经常一个恍惚、误以为关林儿还在自己身边。苦涩从心头阵阵涌起、泛在嘴角,与覃清那明丽笑颜搅在一起,竟有种甘苦难辨的感觉。 覃清待杨朝夕点过头,立刻拽起他一只袖管,就往南市疾行。眉间心上、满是甜蜜,浑然不顾坊道上指指戳戳的路人。 师姊花希子崔琬因与元季能订下婚约、被禁足府中的事情,她已从观主佟春溪处得知。一方面,颇为崔师姊不得不顺从族中安排、与元氏联姻而鸣不平。 另一方面,其实也有一丝不肯承认的兴奋。崔师姊对冲灵子师兄有好感,观中尽人皆知,若能修成正果、她自然不会夺人所好。奈何族命难违、有缘无分,自己是商贾之女,或许与冲灵子师兄更有可能…… 想到这里,覃清双颊微烫、连忙将乱七八糟的念头掐掉。仿佛做贼心虚似的,不敢回头去看杨朝夕的眼睛,转而饶有兴致地欣赏起街衢边、平平无奇的树木和坊墙。 两人入了南市,徜徉在大大小小的食肆间。各色饭食的香气弥散在坊道上,引得两人不时驻足。左挑右选,终于选了一处“居安食肆”,两人进了棚子,寻了处无人食案、相对而坐。 食肆伙计殷勤跑来,看了看杨朝夕手中长剑、恭敬道:“两位少侠!想吃些什么?肆中今日有黄粱饭、青粳饭、槐叶冷淘、古楼子……” “我要一份槐叶冷淘!外加一头浑提葱,切丝端来。冲灵子师兄,你喜欢什么呢?今日清儿做东!”覃清笑盈盈道。 “覃师妹做东,师兄便不客气了。听闻这里的‘御黄王母饭’口味正宗,盛一碗过来。若有酒浆,也筛一碗!”杨朝夕早从一路的遐思中回过神来,向伙计笑道。 伙计点头应下,不忘问了句:“少侠想喝什么酒?我家食肆虽不大,新丰酒、三勒浆、石冻春、桂花醑、乾和蒲桃……四方好酒,应有尽有!” “伙计,好大的口气,不怕闪了舌头!那便一样筛一碗端上来,本少侠也要尝尝。若是悬羊头、卖狗肉,我便拆了你家旗招。嘻嘻!”听伙计报完一串酒名,覃清便也来了酒兴。 “覃师妹,你跑出来吃酒,不怕被春溪婶婶责罚吗?难道忘了当年,我跟方师兄出去吃酒、被婶婶罚跪了三天三夜……”杨朝夕见她摆出豪饮的架势,连忙劝道。 “我每样酒只吃一口,便能知真伪优劣。剩下的、便劳烦杨少侠啦!”覃清双眼眯成了月牙。 “看不出,覃师妹还是酒中行家!那师兄便拭目以待了。”杨朝夕自然无惧。前几日连下几斗鹤殇、尚且游刃有余,此时区区几碗小酒,不过驱渴解馋罢了。 这时,挑着两只竹篓的商贩从棚外走过,口中吆喝着“胡桃、柿饼、红枣”之类。覃清叫住那商贩,买来几包胡桃、乌梅、柿饼、胡榛子,摆在案上:“果点佐酒,清甜可口。冲灵子师兄一定要试试!” 一盏茶后,各色美酒已筛好端上,几乎将桌案摆满。覃清随意捧起一碗、樱唇微张、轻啜入喉,双眼迷蒙、面色陶醉:“酒香勾人、绵醇隽永,这碗是‘石冻春’无疑了。” 说完将酒碗递给杨朝夕,自己则剥开几枚胡榛子、樱唇慢嚼,犹自回味着方才的酒香。 接着,覃清又捧起另一碗,抿嘴吸了一口,双眸亮起:“桂香扑鼻,清甜甘冽,好似秋节已至、落叶归根,这‘桂花醑’倒也正宗。” 话毕,又将这碗递给杨朝夕,自己拈起两只乌梅,自顾自嚼了起来。 随即,覃清又将桌上的酒碗逐一捞起、浅尝辄止,并附带一两句点评。杨朝夕却如鲸吸牛饮,手起碗干,涓滴不剩。四面食客见了,无不瞠目结舌:一则惊奇覃清品酒之能,二则惊奇杨朝夕海饮之量。 食肆伙计立在一旁,看着覃清如数家珍般、将食肆沽售的二十余种好酒尽数说出,不由擦了把冷汗:幸好食肆酒浆俱是正宗,只是个别兑了些水,否则真被这女侠摘了旗招,自己也该卷铺盖回乡了。 两人尝遍诸酒,才各自捧起槐叶冷淘、御黄王母饭,就着浑提葱丝、大快朵颐。 正吃得尽兴,杨朝夕忽觉左腿一沉。 低头看去,却是小猴子抱住了自己小腿,双目红肿、涕泪横流:“师父!阿姊被恶犬咬断腿啦!呜呜呜……” 第195章 斗鸡风波 南市熙攘,行人嘈杂。孩童突兀的哭声,并不能引起太多关注。 倒是居安食肆的伙计,误以为这小乞丐要纠缠食客,挥起一柄扫帚、便要上来驱赶。 杨朝夕侧目而视,竟将伙计吓得心头一突。阵阵寒意从后腰攀向后背,竟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接着浑身腾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是再也不敢上前半步。 “小豆子现在何处?凶徒是谁?!”杨朝夕霍然起身、勃然怒道。一双竹筷拍在粗瓷碗上,顿时碗裂筷折,汤汁四溅。 “怎么了?冲灵子师兄?这小孩子是……”覃清也是面色一变。见惯了文质彬彬、和声细气的杨朝夕,陡然看他一脸杀气的模样,心中涌起不祥预感。 “呜呜!阿姊刚送回院子,义父和齐掌舵正帮她拔除毒血,叫俺们几个出来买些金疮药……凶徒还在南市北边游逛,不知道叫什么……阿姊是替俺挡住了那恶犬,才……呜呜呜……”小猴子伤心惊惧之下,有些语无伦次。 “小猴子别哭!师父会帮你阿姊治好腿伤。金疮药叫他们去买吧,你先带为师去找那凶徒和恶犬!要治犬咬之伤,还得着落在那恶犬身上。”杨朝夕说着,转头看向覃清,“覃师妹,事出突然、不能陪你闲逛了……” 覃清摆摆手:“冲灵子师兄,何须客套!左右无事,便随你一起去看看那凶徒恶犬、到底长什么模样!”说完摸出一枚银铤拍在食案上,竟先出了食肆。 杨朝夕心中记挂着小豆子伤势,又担心去得晚了、那凶徒和恶犬跑掉。便不再多言,拽着小猴子、向南市北面疾步奔去。 盛朝煌煌气象,从宫廷到坊间,不乏有乐舞、马球、骑射、杂艺、斗鸡、蹴鞠等雅好之人。洛阳号曰神都,这些消闲物事,比之帝京长安,自然也不遑多让。 洛阳南市,因铺肆林立,如马球、蹴鞠、骑射之类,须阔大场地的消闲之戏,便无法施展。于是官民商贾,便将斗鸡这类占地小、彩头多的活动,奉为圭臬,乐此而不疲! 南市东北隅,多营丝绸、瓷器、皮毛、香料等物。至于茶肆、酒肆、馆舍、娼肆伎馆等吃住消闲之所,无不齐备!而往来其间者,多锦衣玉带、靓妆艳服,非富即贵。这些人忙碌之余、手有闲钱,便想着寻些刺激的事情。 于是隔三差五,南市东北隅的一块空地上,便会聚拢起一圈青头华服的纨绔、商贾、浪荡子等,以斗鸡为戏、兼以银钱押注。押胜者,可以博取一倍至数倍不等的银钱;反之、亦有大败亏输者,散尽身上财物。正可谓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这日天色放晴,南市东北隅的空地上,被人用竹棍和缯布,圈起两尺来高、一丈见方的围子。围子中间,两只斗鸡正啄斗得不可开交!尘土四起、羽片纷飞,怒不可遏的鸣叫声时时响起,不死不休的斗志已经点燃! 身着各色襕袍、裙衫的男子与妇人,将斗鸡场围得水泄不通。随着两鸡面红耳赤、越斗越勇,众人的情绪也都被调动起来,时而惊叫、时而欢呼。个个声嘶力竭、激动难抑,恨不能亲自跳进去、好助一臂之力。 杨朝夕、覃清、小猴子三人,早已不动声色、挤进了亢奋的人群。众人注意力全集中在斗鸡场中,对这忽然多出来的三人,自是选择视而不见。 人群中,一位幞头乌青、身穿藻绿联珠纹襕袍、足蹬乌皮六合靴的华服公子,正探头探脑,关注着斗鸡场内的战况。手中一条手指粗细的绳索延伸开去,绳端拴着一只红黑相间的莱州犬,正蹲坐在地上、抖着硕大的舌头,犬牙上还沾着血渍。 小猴子悄悄伸手指了指,杨朝夕登时会意,轻声笑道:“看场中局面,用不了二十息、那青鸡必然落败。咱们稍待一下,莫扫了大伙雅兴。” 小猴子点点头,也把目光投向场中的两只斗鸡。话说半个时辰前,自己也是因为贪玩、要来看斗鸡,才不小心冲撞了那华服公子,被他纵犬来咬。若非阿姊以身挡住,此时躺在院中哭嚎的、便是他自己了。 然而,杨朝夕前面一人似是听见了他的判断,猛地扭过头来、面色不豫道:“青鸡必能胜出!你若不懂,莫要……诶?我当是谁!原来是‘始乱终弃’杨少侠!今日竟有闲情雅致,跑来这里押注斗鸡?!” 杨朝夕也认出了这人,便是崔府第一号纨绔幕僚王辍。此人吃过他一记穿心脚、此刻竟还敢对他冷嘲热讽,果然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二世祖。 王辍出言不逊,杨朝夕也懒得跟他客套,直接针锋相对:“素闻王兄斗鸡走马、眠花宿柳无所不通,本来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废柴公子……” “你……哼!牙尖嘴利的小子!今日本公子有事,不与你计较!他日撞上,必要你好看!”王辍虚张声势地叫嚣完,身子却挤向了另一边,远远地躲开了杨朝夕。只是一双贼兮兮的眼珠子、不时瞥向覃清,悄悄咽了咽口水。 一段小插曲、并没有被杨朝夕放在心上,转而继续看向斗鸡场中:一青一红两只斗鸡,坚喙利爪,激斗正酣! 青鸡通体青碧、背羽翻白,被众人呼作“乌云盖雪”,此时正对红鸡眈眈相向。不时绕着红鸡奔行几步,寻着它的弱点,其咄咄挑衅之状、凶如猛兽。 红鸡胸宽羽短、头小目灼,取了个诨号叫“流火玄衣”。面对青鸡的挑衅,竟矫首昂视、气定神闲。待青鸡按捺不住、疾冲上来,它便奋翅而起,爪利如钩,几下便抓掉了数枚青羽! 青鸡吃痛,果断退避。然而斗志不衰,依旧绕着红鸡奔行游走,像极了两个以死相拼的武者。 两鸡相持不动的一瞬,杨朝夕看得愈发仔细:青红二鸡皆头缚花冠、爪戴金距。仿佛披甲上阵的将军,雄赳赳、气昂昂,都不愿在气势上输掉半分。 如所料不错,青红二鸡的头上、想必点了狐膏,而双翅上、必然抹了一层芥末粉。这些提增斗鸡战力的法子,对时常参与斗鸡的人来讲、并非什么隐秘。只要押注的鸡能获胜,什么法子也都使得! 便在这时,青鸡一个箭步冲去,随即扑棱双翅、乘风而起,要以利爪抓破红鸡的脖子。红鸡呆若木鸡、竟不闪躲!任由青鸡在它脖颈间、抓出几点血痕。 就在青鸡双爪离开、将要撑地的刹那,红鸡脖子陡然一弹,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啄在了青鸡的一只眼睛上,顿时乌珠迸开、鲜血长流! 青鸡哀鸣一声、身形已然不稳,跌跌撞撞向一旁逃去。红鸡已然凶相毕露、振翅飞起,如鹰隼般扑击而下!一双利爪准之又准、再度抓到了青鸡头上,花冠顿时被抓落下来,鸡冠上也沁出血珠。 最为致命的是、青鸡另一只眼睛也被抓瞎,此时再也站立不稳、一头撞在地上。屈辱而愤怒的双翅、拍起一阵灰尘,将它包裹起来。似乎能抵挡一些红鸡的攻势。 红鸡敏捷地躲开腾起的灰土。似是冷眼旁观一般,待青鸡力气耗尽、双翅不再扑棱,再度飞扑而上!只是一抓一啄,便在青鸡脖子上凿出几个血窟窿。 黑红黏稠的鸡血喷溅出来,斑斑点点洒在地上、混入泥土中……青鸡双翅微颤,双爪又蹬了五六下后、便安分下来,眼见是不活了。 “好、好!‘流火玄衣’赢啦!本公子今日赚了!” “唉!看走眼了!‘乌云盖雪’素来勇猛,今日偏遇到了克星……” “这‘流火玄衣’是你养的吧?不错不错!下回出战知会一声,我还押你!” “肯定是使诈!‘乌云盖雪’怎么会输?!银钱还我,今日小爷不押了……” “愿赌服输!若再胡乱嚷嚷、小心吃拳头!” “……” 一死一活,胜负已分!场外有人欣喜若狂、有人垂头丧气、有人怒骂不止、有人笑而不语…… 负责看场的浪荡子跨入场中,摇了摇铎铃,将显而易见的结果、高声宣布出来,一场斗鸡才算真的结束。 方才信心百倍的王辍,此时才哭丧着脸、走出了围观的人群,显然身上银钱已全部输光。否则以他的脾性,必然还会接着押下一场,好将输掉的银钱、连本带利再赢回来。 覃清一手按着小猴子肩膀、一手攥成了拳头,也被场上的气氛感染,既为红鸡获胜而感到振奋,也为青鸡的败亡而感到惋惜。心头不由涌起一句略显苍凉的判语: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正要转头与杨朝夕议论几句,却见他早走到两丈之外,正一脸笑意、向那华服公子抱拳道:“恭喜仁兄押中,大胜凯旋!小弟有一事相商,还望仁兄慷慨襄助、玉成此事啊!” 那华服公子拿了赢回的银钱、正喜不自胜,忽然听到有人贺喜,自然满口应承。待听道杨朝夕说有事相商时,脸上笑容便已褪去大半:“你又是谁?本公子认得你吗?快让开些,莫挡了本公子下一场的财运!” 杨朝夕也敛去笑意、冷然道:“你不认得小爷,你家狗子却认得。岂不是说、你连狗也不如?” 第196章 缚犬搏鹰 斗鸡场外,参与押注的众人还吵吵嚷嚷。 押赢的人趾高气扬,正将几倍的银钱往怀里塞;押输的人则垂头丧气,试图向庄家讨回自己输掉的银钱。却极少有人留意到华服公子这边的口角。 杨朝夕一句“你连狗也不如”出口,华服公子勃然变色:“狂徒,你说什么!知道本公子是谁吗?!惹了本公子,这洛阳城你便别想活着出去了!” 这时旁边一道令人生厌的声音响起:“牙尖嘴利的小子!竟敢来触邵公子的霉头,当真是嫌自己命长!” 杨朝夕循声看去,却是去而复返的王辍、正站在邵公子身后,显然是早已惯熟了的。心中不由好笑:果然物以类聚!这些乌烟瘴气的纨绔子弟,总能臭味相投、聚在一起! “哦?邵公子既然身份如此尊贵,为何却只有一条狗做侍从?不对、不对,现在是两条啦!啧啧!王公子龇牙咧嘴的模样,和拴着绳子的那只、倒有七八分相似!”杨朝夕见王辍一副仗势欺人的嘴脸、却不生气,张口揶揄道。 “噗嗤——”已经赶来的覃清,听他如此骂人,终于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杨朝夕!你这个山野村夫,今日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便以为会几手拳脚、就能横行洛阳了!”王辍被他几句回怼、肺都要气炸。见斗鸡场外,其他纨绔已经见状围了过来、胆子一壮,直接撂出一句狠话。 其他纨绔皆是锦衣华服,听到王辍与邵公子与人起了冲突,纷纷将斗鸡围子上的竹棍抽出来,拿在手上当做棍棒,就要往杨朝夕身上抡去。邵公子牵着的莱州犬,也感觉到了主人对杨朝夕的敌意,喉中音浪翻滚、旋即狂吠起来。 邵公子冷笑一声:“诸位兄弟!不必亲自出手,将这小子围住、别放他跑了便好……‘扬威将军’!咬死他!”话音刚落,那红黑相间的莱州犬猛然窜起,冲着杨朝夕一条大腿便咬了上来。 “啊!”覃清一声惊呼。纵然她习武多年、剑术非凡,在面对这样一条猝然发难的恶犬时,依旧心底发憷。 只听“嗷~”的一声哀嚎,却是杨朝夕随手夺来一根竹棍,在侧身躲开恶犬扑咬的同时,挥手一撩! 那竹棍贴着恶犬肚皮、将四条狗腿同时打断,软塌塌地朝四面撇开。恶犬吃痛惨叫,随即翻滚落地,在尘土间扭动着身体、再也站不起来。 “你、你……你竟打伤了我的‘扬威将军’!小子!我要你不得好死!兄弟们一齐上!打死他!!” 邵公子惊怒万分,自己豢养的这只莱州犬最是凶猛,便是与豺狼对上、也不会怯懦半分。竟被这不知哪冒出来的小子一棍撂倒、惨不忍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这小子以命赔命! “呯呯嗙嗙”一阵乱响,十多根挥上来的竹棍,被杨朝夕随手拍落。覃清也不含糊,一边将小猴子护在身后,一边拽下佩剑、连鞘砸开几道竹棍,又扬起秀足,一脚一个踢翻。 方才还鼓噪着一拥而上的纨绔子弟,宛如土鸡瓦狗,不到十息工夫、纷纷倒地痛呼。满地竹棍折的折、断的断,竟无一根完好。 邵公子懵在当场,脑子已然跟不上事态发展的速度。不曾想过自己一大群人、这么快便土崩瓦解……恍惚间脑中一亮,面上竟露出喜色,忙将食指塞入口中、吹出一道尖利的呼哨来。 杨朝夕空旋了几下手中竹棍,感觉颇为顺手。又看了看不远处唯一傻站着的邵公子,展颜一笑,走了上去……邵公子顿时跌坐在地,浑身颤抖、惊恐地望着杨朝夕,想要求饶,却喉咙干涩、竟发不出声响来。 杨朝夕毫不犹豫、手中竹棍挥抡起,便要替小豆子讨些利息回来。 就在这时,“戾!”地一声凶鸣,响彻云霄!围观的人抬眼望去,只见长空白云下蓦地多出一个黑点。那黑点迅速放大,竟是一只鹘鹰!鹘鹰借下坠俯冲之势、迅疾赛过箭矢!又如流星坠落扑击下来,叫人不免胆寒。 趁众人一晃神的工夫,邵公子从怀中摸出个油纸包,双手一撕、便向杨朝夕劈头盖脸地抛了过来。杨朝夕下意识挥棒拦截,那油纸包便散作漫天花雨,一阵腥臊之气扑面而至。定睛一看,竟是裁作数段的蛇肉! 再抬头望去,那鹘鹰一双钩镰似的利爪、已在五六丈外,正向着杨朝夕的位置袭来! 顾不及多想,杨朝夕猛然转身,向被吓呆了的覃清和小猴子扑去,三人顿时滚成一团、趴伏在地。只有杨朝夕的后背高高耸起,将两人护在身下…… 嗤——!布帛被撕裂的声音响起,杨朝夕浑身剧震,额上顿时沁出豆大的汗珠来。却是那鹘鹰的一双利爪、结结实实抓在杨朝夕背上。顿时破开层层袍衫,将他肌肉紧致的后背、抓出六道深可见骨的爪痕! 方才千钧一发间,杨朝夕只来得及催动起中丹田内的先天、后天二气。一个小周天刚运转完,那钩镰似的利爪已经划破皮肉、刮在肩胛、脊椎骨上! 钻心透骨的痛楚,如潮水般覆盖了他的意识,险些便晕厥过去。幸而周天循环愈发顺畅,骨肉筋膜在二气滋养之下,狰狞的创口竟渐渐止住流血,开始自行修复起来。 鹘鹰一抓便起、绝不停留!借着在杨朝夕背上的反弹之力,再度跃起、顷刻将又没入云端。 杨朝夕回过神来,有些艰难地直起身体。“呛!”他铁剑出鞘、寒光四射,吓得邵公子瞳孔一缩。 “快跑!要杀人啦!跑!跑……”本来暂停了斗鸡、躲在一旁围观的众人,这时才意识到危险,慌忙惊叫着四下逃开。 覃清扶起小猴子,拍了拍两人身上的灰土,瞥见杨朝夕背后狰狞可怖的伤口,不禁为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心中涌起一阵感激和愧疚。 杨朝夕向邵公子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又将头看向高空。果然!不到十息,那鹘鹰再度俯冲而下,攻势更胜方才!一双利爪、泛着瘆人的乌光,犹有血渍沾在上面,更显凶戾。 杨朝夕盯住那瞬息便至的鹘鹰,心中狂躁暴怒之气、迅速消散,双眸中射出古井无波的光华。前日师父所授“无为”剑意,宛如珠玉一般、在心头粒粒滚落: 听其时,不撄其锐;随其性,不撼其锋;因其心,不遏其骄……素朴立心,无好胜之心;顺道而为,不妄动擅为;别无他求,惟上善是求……无为、而无不为!不争、故莫能与之争! 一动不如一静。 当心境返璞,近乎无己、无功、无名时,眼前诸人诸物,竟都变得缓慢下来。譬如那疾冲直下的鹘鹰,利爪的钩芒所透出来的危险气息,仿佛也变得有形有质、可以捉摸。 杨朝夕挥剑一抖,那道危险气息、便如香灰般崩散开来。鹘鹰的利爪,仿佛凑上剑刃一般、就要被齐齐斩断。杨朝夕无喜无悲,但却从鹘鹰的瞳孔里,看到了疑惑、愤怒、悔恨和不甘!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鹘鹰扑袭而下、只是被他身上的蛇肉气味吸引,出于驯化出来的习性、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爪。若是野生鹘鹰见了人迹,避之尚且不及,又怎会主动袭扰? 想通其中关节,只是转念之间。杨朝夕终究不忍叫这桀骜非凡的鹘鹰、从此失了双爪,最后被人丢弃在旷野外,自生自灭。手中长剑一扭、剑锋险险避开鹰爪,剑脊却正正拍在它一只趾爪上! 又是“戾!”地一声鸣叫,透着痛楚与惊惶。鹘鹰一爪骨折,另一爪便再也撑不住下坠的惯性,整个身躯恍若飞蓬,“骨碌碌”砸翻在地,拍起一片灰土。 接连失了鹰犬,邵公子目眦尽裂:“你——!姓杨的!你竟打残了我的‘福威将军’!你可知、这是我族兄邵中侯,最看重的一只鹘鹰?!哈哈!你算惹下大麻烦了……待我回去告诉族兄,你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受死吧!哈哈哈……” 杨朝夕又上前几步,看着浑身筛糠、色厉内荏的邵公子,似笑非笑地、将玄同剑搭在他肩上:“邵公子!我问、你答,明白?” 邵公子的骨气、再也撑不起虚耗的身体,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眼角晶莹欲滴,颤抖地点了点头。 杨朝夕十分满意,将头一扬:“你叫什么?族兄邵中侯又是谁?” “我、我……我叫邵青冈,族兄、族兄是洛城行营怀化中侯邵易飞……这鹘鹰是军中豢养,叫‘乌骓踏雪’,品类上佳、一百只里面也未必能碰到一只,你……杨少侠你今日伤了这鹘鹰、不但你跑不掉,便是我回去、也要挨族兄一顿马鞭……”邵青冈战战兢兢、断断续续地,将有用没用的信息,一股脑都吐露出来。 “若是我杀了你、再把你这些狐朋狗友全都屠尽,不就没人知道、是我打伤了那大鸟吗?”杨朝夕右手长剑陡然发力,将邵青冈拍倒在地。左手拍拍他的脸蛋、笑道,“这个主意、可还好?” 第197章 杀狗医人 黄尘渐落。 满地纨绔的呻吟声,也变得稀疏下来。 距离邵青冈较近的、无不装昏扮死,距离较远的、多已溜之大吉。杨朝夕懒得理会,只揪着邵青冈一人不放。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保证、保证不告诉族兄!他们也什么都没见到、什么都不清楚……少侠饶命……”邵青冈涕泪横流,胯下更湿了大片,兀自重复着求饶的话。 杨朝夕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唉!可是,只有死人最可靠啊!也罢,叫你死得明白些。一个时辰前,你纵犬咬伤了我徒弟、如今生死未卜。这第一笔账,得用你的狗命、还有你那狗子的命来偿。 方才一言不合,你便唆使这些歪瓜裂枣动手打人,显然是要置我于死地,这第二笔账,还是得用你的狗命来偿。 至于你那大鸟把我抓伤,这可就严重了!说不好要落下病根。这第三笔账,我觉得用你两条狗命来偿,比较划算。 现在算来,你欠我四条狗命,我一剑下去、也只收回一条命,已经是蚀本的买卖了!还想叫我放过你,岂不是要让小爷我血本无归?!” 覃清和小猴子拍干净身上尘土,一左一右、蹲在不远处,看着杨朝夕戏耍恶犬主人邵青山,早已笑得前仰后合。 什么叫解气?这才叫解气!什么是讨债?这才是讨债! 邵青冈听他说起纵犬伤人之事,心便凉了半截。又听他絮絮叨叨、罗列罪状,告饶之声才渐渐停了下来,心知今日难逃一死,不由面如死灰: 自己本还有大把光阴、大把的资财没来得及挥霍,便要这么死了,实在心有不甘。且自己惯于欺凌良家、眠花宿柳,蹉跎二十多岁,竟尚未曾娶妻、更无子嗣。如今想来,悔之晚矣! 胸前似乎被石头硌着,眼下只觉得越来越疼。邵青冈顿时想起,方才斗鸡赢回来的几十两银铤、还塞在怀里。若这杨少侠是个爱财之人,未必不能使钱买命。 想到这里,邵青冈忽然扑腾起四肢,急切道:“杨、杨少侠!我怀中恰有七十多两银铤、全都给你!换我一条狗命好不好?还、还有!我腰上九环白玉蹀躞带、头上金发簪、手上黄玉扳指……也能值不少银钱,统统给你……” “你说的这些,杀了你、我自然会取走!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的话,便送你上路!” 杨朝夕心中记挂着小豆子伤势,不愿在这纨绔身上多费时间。再度将剑锋微转,在邵青冈脖颈上一抹,便开始在他身上搜罗起来。 邵青冈只觉后颈一凉、顿时万念俱灰,大叫一声,吓晕了过去。 杨朝夕三下五除二、便将邵青冈身上值钱物件尽数摘下,塞入自己怀里。 又扯来一根绳索,将那恶犬和鹘鹰捆在一起,拖在身后。才领着覃清、小猴子,抛下满地狼藉,扬长而去。 左杨右柳,前花后酒。铜环微锈,乌门奇丑。 南市之中,穿过某处狭长的巷曲,前方陡然宽阔,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简陋到随时可能塌下来的凉棚。 春时将尽,棚下盆栽花木愈发繁茂,却只有寥寥数株上、还缀着娇艳的花朵。所谓诸芳凋零、绿肥红瘦,大抵如此。 杨朝夕三人心中急迫、一路疾行,不过盏茶工夫,便已回到乞儿帮落脚的院落。小猴子人小腿短,几乎是一路小跑、喘着大气跟回来的。 覃清初来此地,看着破烂的乌头门、荒败的大院子,心中也不禁涌出恻隐之情。 乌门未拴,杨朝夕推门便入,几个腿脚不便的老妪,正在厨下颤颤巍巍地烧水。一个干瘦的中年妇人、端了木盆从正堂里出来,双臂一挥、满盆血水泼出,洒在碧油油的菜畦中。 这妇人杨朝夕认得,上回带小豆子、小猴子出去吃早斋回来,见到的一众掌钵中、便有这位。妇人姓齐,粗粝蜡黄的脸颊上、横贯着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疤,令本就凡庸的相貌、平添了几分凶恶与狰狞。 与相貌截然不同的是,这齐掌钵心地却是极为善良,帮中没爹没娘的小丐、背地里都悄悄叫她齐娘。之所以不能当面叫,是因在蓟州之乱时,她家良人和一双儿女,俱被当面砍杀。她因有些姿容、才被贼兵留下亵玩,脸上的疤便是那时留下的…… 往事惨苦,不堪回顾。齐掌钵如今孑然一身,在乞儿帮里、每日领着妇孺小丐乞食。比之当年死里求生的经历,却已是难得的太平日子了。 齐掌钵见小猴子竟将杨朝夕找了回来,身后还拖着一鹰一犬,便迎上来道:“杨长老!小豆子就在里间,毒血已拔出来许多。会不会得‘疯狗症’,却须三七二十一日后,才能见分晓……” 杨朝夕将一鹰一犬扔下,转头进了正堂里间。本属于老丐龙在田的卧房里,四处充斥着酒酢之气,面黄肌瘦的小豆子平躺在木榻上。发白干涩的嘴唇、已被牙齿咬破,却是她在强忍着疼痛、不叫自己发出呻吟声。 覃清看到此景,早已眼圈泛红。自幼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事事皆有婢女代劳的商家小姐,哪里见过这等比之柴房马圈、尚且不如的居所。 杨朝夕奔到榻前,才看到小豆子枯瘦如柴的右膝上、吸附着十多只小巧的竹罐,将被恶犬咬出的创口尽数覆盖。透过竹罐间隙,能看到黑紫色的皮肤,已然肿胀起来。 榻前摆着一方小案,案上是热气蒸腾的木盆,盆中泡着许多同样大小的竹罐。老丐龙在田出手如风,一手将小豆子膝盖上已然凉了的竹罐拔起、擦掉血渍,一手从盆中捞出滚烫的竹罐、重新吸附在肿胀的膝盖上。 见杨朝夕赶来,才转头道:“小友,那恶犬个头应当不小。小豆子不单被咬破了皮肉,便连膑骨和筋膜都被咬开了。小豆子右膝本就有旧伤,若找不来好的正骨郎中,这条腿便要废掉了……” 杨朝夕正要说话,覃清却抢先开口道:“前辈,我家恰有熟识的郎中,便在南市附近居住,最擅正骨接骨之术。我这便去回去找来!”说罢,便立刻转身离开,寻那郎中去了。 龙在田疑惑道:“这位姑娘是?” 杨朝夕抱拳道:“是小道的一位道友,自幼便在麟迹观修道习武。龙帮主大可放心!不过,小豆子被恶犬咬伤,只拔出毒血、便能确保不染上‘疯狗症’吗?” 龙在田捋须沉吟道:“自然不能。你也是修道之人,岂不闻《肘后备急方》中所载,‘疗猁犬咬人方:仍杀所咬犬,取脑傅之,后不复发’。所以,除非将那恶犬捉来、生取其脑,捣烂敷于伤处,便可尽除犬毒。否则,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小豆子听到师父来了、便挣扎着要起来,被齐掌钵伸手按住。只好忍着疼痛道:“帮主、师父!若小豆子不慎染了那‘疯狗症’,还请帮我速死,免受那发病之辱!” 杨朝夕展颜一笑:“龙帮主,小道自然知晓,所以才有备而来!小豆子,莫再胡思乱想,师父已帮你把那恶犬捉来啦!待会取了它脑浆、给你敷上,便能永除后患。” 龙在田闻言一喜:“当真!我也差了人去寻那咬人的恶犬,却不想被你先人一步、捉了回来。真是太好了!事不宜迟,这便去取。” 龙在田说完,胡乱抹了把汗水,便即起身、与杨朝夕出了正堂。后面跟着蹦蹦跳跳的小猴子,想来是对那恶犬恨之入骨、要亲眼看着它在观主和师父手中毙命。只有齐掌钵依旧留下照看小豆子。 正堂外菜畦旁,一鹰一犬捆在一起,犹在拼力挣扎。方才一路拖行,早在恶犬身上擦出许多血淋淋的伤口,也将鹘鹰翅羽擦挂掉许多、显得狼狈不堪。 见杨朝夕、龙在田靠近,一鹰一犬竟还面露凶相,想要震慑二人。然而犬口和鹰喙,被杨朝夕用绳索捆住,却发不出半点威慑的声音。 杨朝夕顺手将鹰犬分开,却把鹘鹰扔在一旁,只把那硕大的恶犬拎起:“龙帮主,如何生取其脑?” 龙在田将手一伸:“我来吧!”说完接过恶犬,又冲小猴子道,“去将菜刀和粥盆取来。”小猴子得令,飞也似的跑去厨下,很快便抱着粥盆和菜刀折回。 龙在田一手接下菜刀,一手钳住恶犬长嘴,直接将五尺来长的恶犬举起。接着手起刀落!犬身仿佛一截木桩、应声落地,腥红的血水溅出很远。犬头被他握在手里,一双眼睛已然闭上,再无半点生机。 龙在田神色淡然、手下不停,将犬头按在地上。反转刀背、“哐哐”砸下。众所周知、犬头最是坚硬,但依然被他强力砸开,好像开裂的荔枝一般。接着他倒转犬头,在木盆上一阵摇晃,犬脑才如荔枝果肉般、“咕嘟”一声掉落进木盆中。 小猴子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直到取出犬脑,才终于忍受不住、趴在菜畦边呕吐起来。 第198章 神医王冰 清风徐来,菜苗微颤。 菜畦前的血腥气,很快被吹散开来。小猴子将腹中食物呕尽,才渐渐止住作呕之意,浑身发软,跌坐在地。 杨朝夕幼时虽见惯了宰杀山货的场面,但如这般生取犬脑、却是头一次见,也是不由地面色发白。 转头时无意中瞥见,那鹘鹰眼中竟露出惊恐之色,未被打折的爪子死命扑腾着、仿佛要逃离这修罗之地。所谓的杀鸡儆猴,大概便是如此。 龙在田三下五除二、做完这些,喊来烧水的那几个老妪:“把这恶犬洗剥干净,今日给大伙做顿好吃的!”接着又看向杨朝夕,“小友,那只大鸟今日杀不杀?” 杨朝夕想到鹘鹰那灵性十足的双目,隐隐觉得此鸟不凡,念头微转、便道:“那恶狗是当解药抓回来的,杀便杀了。这鹘鹰却是稀有之种,杀了可惜,不如留下驯化一番,或可为帮中效力。” 龙在田颔首:“那便先拴在后院枣树上,饿上三天再说。这狗脑须立即敷上,小友拴了大鸟、便过来帮忙。”说罢,径自端着木门,又进了正堂。 杨朝夕则俯身探手、将已经钻进菜畦的鹘鹰拎了起来,不顾它扑闪的巨翅,径直向后院而走。 小猴子见两名老妪已将犬身拖走,面色才好了许多,也追在师父身后,一溜烟向后院跑去。 后院依旧是大片的菜畦,被两尺来宽的十字小径切成“田”字。高低不整的瓦舍围在四面,只有一角缺失,从不大的空地上延伸出一株枣树来。杨朝夕心中了然:龙在田让自己把鹘鹰拴在这偏僻处,应该是担心它暴起伤人。 侧头再看,绳索从鹘鹰双腿上捆起、在胸前交叉而过,缠住了它的脖颈上。然后又从背部交叉、在双翅根部绕了两圈,重新拢回到双腿上……如此五花大绑之下,一只飞禽想要挣脱、几无可能。 杨朝夕将鹘鹰在枣树上拴紧,却听小猴子在一旁认真道:“大鸟、大鸟!我叫小猴子,你叫什么名字呢?” 鹘鹰竟将头一偏,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杨朝夕笑道:“大鸟没有名字。不过,我们可以给它取个名字。方才那放恶犬咬你的坏人说、这鸟是什么‘乌骓踏雪’。咱们便叫它‘踏雪’如何?” 小猴子双手连拍、兴高采烈:“好啊、好啊!大鸟,师父给你取下名字啦!你大名叫‘踏雪’,那小名便叫‘小雪’吧!” 杨朝夕回到正堂里间时,覃清已拽过来一名须发灰白的郎中,同时回来的、还有去买金疮药的乞丐们。杨朝夕逐一抱拳行礼后,便将视线转到小豆子身上。 只见那郎中将竹罐一一拔下,皱巴巴的双手在肿成圆球的膝盖上捏了捏、摸清了开裂的膑骨和筋膜,才淡淡道:“按住一些,莫叫她乱动。” 覃清和齐掌钵立刻会意,一人按在了她的腰间、另一人按住了她的小腿。那郎中双手、则抓在她膝盖左右,将上下骨节轻轻捏住,身上气息陡然大盛! 杨朝夕、龙在田均是瞳孔一缩:好强的精元之气!这郎中至少是“炼精化气登顶”品级的高手! 那郎中自然不知二人所想,只是一门心思、将体内初步凝练的精元之气,灌于双掌,度入小豆子膝盖中。分裂的膑骨、撕开的筋膜,一点一点向原来的位置挪动。仿佛碎裂的瓷片、重新拼凑在了一起,最终严丝合缝。 而整个过程的痛楚,却也在小豆子扭曲的表情上显露出来。干瘦的身躯,被剧痛激发出莫大的力道,上半身仿佛蚕虫一般、不停地扭动着,双腿剧烈颤动,仿佛随时要挣脱覃清和齐掌钵的压制。 期间,小豆子几度昏厥、又几度痛醒。若非还有一缕执念、要护着小猴子长大成人,她的意志恐怕早已支撑不住。 杨朝夕心下不忍,在小豆子挣扎最剧烈的时候、还是冲了上去,按住了她的肩膀。直到正骨完成,小豆子浑身已被汗水浸透,瘫在榻上喘着大气。 那郎中又接过龙在田手里的木盆,将大半瓶金疮药倒了进去,不顾刺鼻的咸腥之气、徒手搅拌起来。待搅得均匀了,才一点点挖出、厚厚地涂抹在她青紫色的创口上。 接着,郎中又将开水煮过的白纱拧干、在小豆子膝盖上层层裹好。最后取来数根长竹片、将她整条右腿捆缚固定好,才缓缓站起身来:“好了,百日之内、莫要下来走动。吃得好一些,有益早日复元。” 龙在田拱手道:“道兄医术真是神乎其技!老乞儿忝居洛阳二十载,竟不知有道兄这等高人!冒昧请教道兄姓名、道号,曾在何处挂单?” 那郎中抚须微笑:“老夫姓王名冰,自号启玄子,却不是挂单的道士。早年在帝京供职,近来才回神都落脚。声名一向不显,龙道友不认得我、便没什么好奇怪了。” 杨朝夕将小豆子让给齐掌钵照料,也抱拳谢道:“榻上女子,便是小道的弟子。冲灵子杨朝夕,在此谢过前辈救治之恩!方才见前辈不但气机深厚、且能用于医道,实在钦佩至极!” 启玄子王冰拱手谦道:“杨小友过誉!老道自幼颇喜钻习医道,后才渐涉易老之说,学了些岐黄之术、导气之法,唯独对习武兴致缺缺。偶尔学以致用、治病救人,便已当作人生快事!” 覃清擦了擦额上汗珠,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巧的荷包:“王神医!我爹爹总说您医术无敌,我还不肯信。今日亲眼瞧见,才真正心服口服!小道只有一点金豆子、聊作诊资,还望莫要嫌少!” 王冰推辞了一番、见拗不过她,才接下荷包笑道:“实在是给多了!金银于我,够用便可。清儿丫头,回去代我向令尊问安!” 众人将王冰和覃清送出院落,才又折回到正堂前。齐掌钵将最后一盆血水倒掉,向龙在田、杨朝夕见礼道:“龙帮主、杨长老,小豆子已经睡下,我一人照料便可。你们快歇一会吧!” 龙在田会意,笑道:“那便辛苦你了!往后一段时日,你再安排两个妇人、也在这正堂里间住下,方便看顾小豆子。我嘛!便去杨长老那客房挤一挤。” 杨朝夕忙道:“龙帮主,近来恰有一桩事情要做,我已在南市外面订了馆舍,晚间便不回来了。这里还有些银钱,给小豆子弄些牛乳、羊乳之类,对筋骨复元颇有好处。” 说着,便将方才从邵青冈身上摸来的银钱、取出来一些,塞到齐掌钵手里。齐掌钵不胜惶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龙在田。 龙在田洒然一笑:“拿着罢!也是他这个做师父的一番心意。只盼小豆子得你们看顾、早些复元,好继续学剑!” 一番忙碌,已是申时。杨朝夕见众丐皆已散去,才向龙在田道:“龙帮主,看你替小豆子拔除毒血的手法,娴熟非常!想必以往、也时常有帮众被恶犬咬伤吧?” 龙在田苦笑道:“我们乞儿帮上下,皆以行乞为生。会遇到扶危济困、乐善好施之人,自然也会碰到为富不仁、心思歹毒之人。帮中乞儿上门行乞,碰到冷眼、棍棒、喝骂,都是家常便饭。若所遇非人,或遭一顿毒打、或被纵犬咬伤,自然也是在所难免。” 杨朝夕奇道:“张武侯与你素来交好,这些事情、他们武侯铺便不管吗?” 龙在田叹息道:“怎么管?乞儿皆无产无籍、等同于流民。公门之人驱赶还来不及,又怎会替乞儿说话、给乞儿主持公道?张松岳不过是个武侯罢了,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帮良人帮乞儿?” 杨朝夕被龙在田一连串反问,问到哑口无言,半晌才道:“所以龙帮主想建一所‘积善堂’,便是想叫这些乞儿不再行乞,自食其力、丰衣足食,过上如良人一般的好日子吧?” 龙在田眸光陡然亮了起来:“知我者!小友也!我便是有这样一个想法,要叫这些帮中兄弟姊妹,居有其屋、寒有可衣、勤有恒业、病有所医、童有所长、老有所养。令我乞儿帮中,再无冻馁乞食之人。” 杨朝夕昂然道:“龙帮主所想之事,小道必倾力相助!但若‘积善堂’建起,公门如何视之?江湖又如何视之?若相安无事还好。倘或竟有人想要毁之灭之,以我帮众之羸弱、又能安稳几时? 因此,今日之事,虽是偶发,却也是个流血的教训。若我帮中不加防范、不做应对,只怕‘积善堂’建好,也难以长久!” 龙在田一腔热忱、被泼了瓢冷水,呆愣了片刻,才道:“杨小友所言有理!帮中几位掌钵、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语。只是,却无一人能说出妥当的措施来。不知小友有何见地,老丐愿闻其详!” 杨朝夕想了想道:“便如今日恶狗咬人,若小豆子手有竹棍、心中不惧,或许只须挥出几棍,便能打退恶犬、免遭于难。因此,帮中之人出门乞食、唯有自身有所依傍,才能叫恶犬有所忌惮,不敢再轻易张口啮人。” 第199章 闲论妖修 晚风温软,夕照橙红。 乞儿帮院落内,长者与少年相视而立,眉宇间、皆是郑重其事的态度。 龙在田若有所思:“小友的意思是,以后我乞儿帮帮众出门乞食、每人须带一根竹棍,以防恶犬伤人?” 杨朝夕点点头:“对!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帮众有了竹棍、还须习练几套棍法,再遇到恶狗时,才能挥棍击退这些,以护得自身周全。第三步,帮中除老弱病残,凡体魄健全者、皆应修习武技。如此一来,即便遇到朱门恶仆,也多了几分自保之力。” 龙在田闻言、不由击掌称善:“小友见地,果然不凡!竹木柴棍,轻易可得,待会儿几位掌钵回来了,我便交代下去。从明日开始,乞儿帮帮众出门乞食,一概带上竹棍木棍。另外,乞儿帮帮众每日早起一个时辰,随我练习棍法。若小友有暇,也请将修习过的棍法,教授给咱们帮众。” 杨朝夕颔首道:“这是自然!实在是近来诸事繁杂,不能静下心来、向龙帮主讨教那‘捕风捉影手’。待手头几桩事了,便能在帮中多呆些时日……” 燥日灼裂喉管,骤风掀起尘沙。 南市东北隅,十几个纨绔子弟、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哀嚎声此起彼伏。 散乱的竹棍间,一个灰头土脸之人陡然坐起、恍如诈尸,却是废柴公子王辍。方才见众人动手、他便心知不妙,借着杨朝夕悍勇无匹的攻势,将竹棍一抛、便躺在地上装死。 而其他纨绔子弟,却都是结结实实挨了棍子,有的手臂折断、有的头破血流,竟无一人幸免。 王辍举目四望,惊散的人群没有返回,该出现的不良卫也并未出现。看来今天赢回银钱、已然无望,只能改日再来押注斗鸡。经此一事后,心中对杨朝夕这个“山野村夫”的忌惮,也更深了几分。 他起身拍了拍灰土、便要返回崔府,却见不远处邵青冈趴在地上,后颈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宽厚的脊背一起一伏,轻微鼾声响起,在一片哀嚎中、显得尤其突兀。 王辍走到近前,轻轻拍了拍邵青冈:“邵公子?邵公子?醒一醒!那狂徒走了。邵公子?邵公子……” 叫了半天,那邵青冈才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口水落地:“月娘……今早不耍了哈……小爷疲乏、要再睡会儿……” 梦呓半晌,才揉了揉眼睛,看到周围景致与一场春梦大相径庭,才陡然想起方才发生之事。又见眼前出现一张熟悉且猥琐的脸,不禁嚎哭道:“原来小爷真的死啦!王辍兄弟、你是下来陪我的吗?嗷、嗷……” 王辍看着邵公子贪生怕死的丑态,想笑又不敢笑:“没死、没死!邵公子,咱们都活的好好的。那狂徒已经畏罪逃跑啦!你大可放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回头从长计议,定叫那狂徒吃不了兜着走!” 邵青冈翻身爬起,摸了摸颈后血痕,啐了口黑泥道:“噫!我特么还活着!真好、真好……呔!这狗辈狂徒,连杀我‘扬威将军’和‘福威将军’,此仇不共戴天……” 王辍扶起邵青冈,又附和了几句,两人才歪歪斜斜、消失在草木掩映的坊曲间。 乞儿帮院中客房,杨朝夕趴伏在木榻上,后背的袍衫已被老丐龙在田悉数裁开,露出触目惊心的抓痕。较浅处已然凝结,宽逾一指粗细、深可见骨处,仍在向外渗着浅红的血浆。 龙在田递给他一团白纱,叫他咬在口中,才弹开手中瓶塞、将金疮药一点一点抖落在伤口上。药是好药,然而洒在创口上面、竟如剜心蚀骨般疼痛! 杨朝夕整个身体,陡然弯成了河虾,一口牙齿深陷纱布中、将之洇红……待六道抓痕全上完药,杨朝夕已然累到虚脱,浑身上下被汗水打湿,像是刚从河里刚捞出来一般。 喘息片刻,背上痛楚已减轻许多。龙在田又把他扶起,取来白纱、紧紧缠在他身上,形如女子裹胸。便是杨朝夕自己看了,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慢慢舒活了一下肩背,痛感已不似方才那般猛烈,或者说、杨朝夕已经适应了伤口的疼痛:“龙帮主,剩下的一点金疮药和纱布也给我吧!后院那只鹘鹰、被我打折了爪骨,正好帮它医好。” 龙在田把金疮药和纱布递上,笑道:“小友宅心仁厚,倒更适合修禅。一只禽兽这般伤你、尚且以德报怨,若是恶人害你,你也能手下留情、网开一面吗?” “龙帮主谬矣!鹘鹰伤人,是受恶人驱使。便如刀剑伤人、罪在用刀使剑之人,而非刀剑。所谓凶兵、只不过是常被凶恶之人所用,才沾满凶煞之气;而所谓神兵、则为侠义正直之人所用,才布满凛然之气。” 杨朝夕“嘶”地嘬了几个牙花,昂首笑道, “况且,这鹘鹰颇有灵性、绝非凡品,像极了龙帮主曾说过的‘羽族’妖修。无论人族、妖族,修行皆是不易。若无血海深仇,便放它一条生路,也算是结个善缘吧!” 龙在田浓眉一耸:“哦?若是妖修,老丐便同你一观。方才只顾得杀犬取脑,不曾细看那只大鸟。” 说罢,随杨朝夕来到后院,看着他小心翼翼为鹘鹰接好爪骨、敷药包扎,一股敬意从心底生出。而那鹘鹰,竟也顺从无比,接骨、上药之时,不但没有躁动,反而将头颅在杨朝夕身上蹭了蹭,以此示好。 忙完这些,杨朝夕侧过头来:“龙帮主以为如何?这鹘鹰是不是灵性十足?” 龙在田双眼闪烁精光:“这大鸟……还真有可能是只妖修。可即便是,道行也太浅了些!连‘化形’都未开始,最多算是灵智初开。” 杨朝夕奇道:“何谓灵智初开?妖修,不就是鸟兽虫鱼各得机缘、各循其法,修炼成妖吗?还有这么多的门道?” 龙在田少有地露出傲然之色:“自然有门道!妖修从本体修成法体,须经历‘化形、练精、练气、炼神’四阶、共二十四层的修炼,这个小友是知道的。但每一阶、每一层如何去修炼,小友可知?” 杨朝夕诚实地摇摇头。 龙在田没有卖关子,而是顺着记忆、徐徐说道:“二十年多前、我还在青城山天师洞修道,便常听师父讲,青城山深处不毛之地有大妖,皆是得气运眷顾、开了灵窍,随后历经诸般奇遇,修行而成。 我方才说的‘灵智初开’、又叫‘开灵窍’,便是一些游荡山间的飞禽走兽,偶尔机缘巧合之下、吞食了奇花异果,灵智便在旦夕间豁然开通、随即突飞猛涨。 灵智大涨的生灵,便会如人一般思考生老病死,开始向往长生不老。于是便想方设法去借天地灵气、日月辉光,淬炼本体。累积若干岁月、没被他族猎杀的,就会化为人形。这便是妖修‘化形’。 ‘化形’阶段的妖修、尚不能口出人言,只能大概听懂些人话。待彻底化为人形后,便能学着尘世之人说人话、做人事,修行更高深些的术法。” 杨朝夕恍然:“原来妖修欲修道成仙,比之人族道修、更要千难万难!” 龙在田也感慨道:“万物有灵,皆可修行。然寿元却各有长短、境遇也各有不同。所以修行一途,本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成功到达彼岸的、实在寥寥!” 杨朝夕这才抱拳行礼道:“小道受教了!龙帮主,天色已然不早,我须赶回馆舍。最近几日事情颇多,便不来叨扰了,还请龙帮主费心、看顾好小豆子的伤势。” 龙在田拱手一笑:“好说!” 修文坊中,屋舍依旧。 袅袅青烟从一些家户的后厨飘出,浓浓的烟火气逗留在坊曲间,给繁忙的尘世又添了一抹底色。 弘道观前,光洁的石柱上拴着一匹飞云骢,正“咴咴”地喘着粗气。四只铁蹄不时敲几下地面,显得百无聊赖。 玄元殿旁的一间靖室内,观主尉迟渊正与一名年轻队正对坐饮茶。 那队正似乎觉得茶汤寡淡无味,从腰间解下一只小巧的黄铜酒榼,拔开木塞道:“师父,要不要吃一些?” 尉迟渊笑道:“为师去年便戒了酒,岂能前功尽弃?倒是传宗子你、在军中竟染上了这个坏毛病。以后若能少喝、便尽量少喝些,容易误事。” 这年轻队正、便是已入行伍的传宗子方七斗,观门前的飞云骢,便是他时常骑乘的坐骑。见师傅告诫,忙抱拳道:“弟子谨遵师命!”说罢、只喝了两口,便将那酒榼重新塞好。 尉迟渊颔首道:“能自规自诫、方是良将之资。你这次过来,是有新的消息要与为师说吧?” 方七斗抱拳笑道:“师父一语中的。这几日我派‘洛中七侠’中的丘除安、程四儿几个人,在城中四处明查暗探,确是探听了一些消息。不但与罗柔之死有关,更涉及到‘如水剑’的一些隐秘……” 第200章 公门密辛 弘道观某靖室内,安闲的气氛陡然一滞。 尉迟渊捻须瞪眼:“不必卖关子,直说便是!” 方七斗才嘿嘿一笑道:“程四儿从军前,便常在市井间厮混,吃酒打架、调戏良家,尽干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因为时常被不良卫捉去问话,又屡屡被家中拿了银钱保回,一来二去、便与德懋坊的不良卫们惯熟起来。 其中一个相熟的不良卫,洪治业与陈望庐在食肆密谈那日、恰好在旁当值。不仅目睹了罗柔偷听败露后、仓皇逃跑,还看到洪治业冲出食肆时,从怀中扔出一道黄符。那黄符正中是个篆体‘王’字、边上写满吐蕃小字,迎风自燃,很快化成黑灰。 不良卫们自然不解。但追人要紧,来不及多想,便都发足奔去、要将罗柔抓住。谁知跑出没多久,却见一位金瞳大汉、从他们侧面反超过去,竟也追向那身法轻灵的罗柔。那大汉额上有个胎记,恰好像极了篆体‘王’字……” “倘若如你所言,那金瞳大汉便是虎妖化身了!且那虎妖,应当是洪治业召唤过来的。”围捕虎妖那晚、尉迟渊亲眼见过虎妖化身,对那额带“王”字的虎妖化身,自是记忆犹新。 尉迟渊听了方七斗的讲述,更加确信了虎妖虐杀罗柔,绝非一时兴起。而极可能是被洪治业授意、甚至是在王缙默许下,才暴然出手。而能令洪治业痛下杀手的理由,应当不止是太微宫觊觎“如水剑”之事,必然还有别的不可告人的图谋……甚至,是连王缙都未必知晓之事。 而自己之前派观中弟子尚思佐、连江平探听到的消息却是: 河南尹萧璟、少尹陈望庐,似乎一开始并不愿与祆教冲突。后来虎妖化身连续虐杀城中数十女子、犯下大案,洪治业便借公门胥吏散布谣言,通过多人之口,令萧璟、陈望庐深信“虎妖为祆教所豢养”。即便这样,萧璟、陈望庐竟也只是抓了几个牙婆、屈打成招,便草草结案。 然而,太微宫与祆教争寻“如水剑”的矛盾愈演愈烈,王缙与洪治业早便对祆教恨之入骨。为借刀杀人、驱虎吞狼,便想尽办法,挑起了河南府衙与祆教的矛盾。甚至欲拉洛城行营、道门、释门下水,一起对付祆教。就现下来说,太微宫的这些谋算、几乎都已达成! 如此看来,洪治业此人心肠、比自己先前猜度的还要狠毒。之前以为洪治业只是通过言语、误导陈望庐对祆教出手,毕竟全城武侯铺都归他节制调度。如今结合方七斗探查到的消息来看,若虎妖与洪治业有干系,陈望庐三女陈莲儿之死、九成便是洪治业指使虎妖所为!目的,便是在陈望庐心里、种下与祆教不死不休的仇恨。 不过,一旦陈望庐知晓真相,自然不会再与洪治业沆瀣一气,反而可能会想尽办法灭杀虎妖、屠掉洪治业,以慰陈莲儿在天之灵。只是,如何将真相在陈望庐面前层层揭开、令其幡然醒悟,却要费一番工夫才行。 想到这里,尉迟渊轻咳一声:“传宗子,你继续说。为师已虽想通了一些事,但还没有太好的破解之法。” 方七斗给师父和自己分别添了茶,一口喝下,接着道:“罗柔最后消失的地方是会节坊,这一点、师父您和张武侯已经现场确定过了。但师父您是借‘辟邪司南’、锁定了一缕妖气,才一路追溯到那里。而张武侯却是通过侦缉凶案的法子,确定了那案发之所。 我派丘除安扮作行商、在会节坊呆了几日,才探听到一条消息:大约便罗柔横死那晚,洪治业曾悄悄潜入那废宅,过了不久、便又神色惶恐地跑了出来。当晚便留宿在坊中一处娼肆,次日坊门开时才走。此事已向当晚的更夫、娼肆的散伎和巡夜的不良卫们证实。” “果然如此!现在已有九成九的把握、可以确定那虎妖与洪治业是一丘之貉!恰好昨日麟迹观观主元夷子送来邀贴,邀为师过去、共商应对虎妖报复之事。有了你这些消息,为师把握便又多了几分。”尉迟渊须眉微抖,笑意已从眼角扩散开来。 方七斗也长舒了口气:“自罗柔师妹横死,娟妹已经郁郁寡欢多日。我知她性情,若一日不叫凶徒尽数伏法、她便一日寝食难安。如今杨师弟每日孤身一人在城中奔走、也是为此,真难为他了! 他总担忧虎妖会来报复,我倒觉得、不妨故意诱那虎妖入瓮,一击必杀,永除后患。好叫娟妹能睡个安稳觉……” 尉迟渊苦笑道:“一击必杀?谈何容易!传宗子,你从小但凡行功练气、便三心二意,怎会知道‘练气化神’境的厉害?连我们这些老东西、都要坐在一起仔细商议的事,又岂会像你说的那么简单!” 方七斗摊手道:“可是怕也无用,反不如拼死一搏。军中向来只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人人怯懦、连仗都不敢打,还谈什么胜负?” “你倒是勇气可嘉!只盼今年秋防,能多割些吐蕃兵的耳朵回来!”尉迟渊被他一番抢白气笑,也不与他废话,登时飞起一脚、将他踹出了靖室,“臭小子,去查你的消息吧!虎妖之事,自有我们料理!” 碎云如鳞,晚霞红透,夕阳坠入曲折的峰线。淡淡一抹橙光在峰头晕开,迷人且壮阔。 杨朝夕一路南行,很快进入嘉善坊中。西边霞光越过低矮的院墙、穿透乔木的枝干,洒在平直的坊道之上,将他半边身体染成了红金色。 忙碌了一天的行人,有的乘车、有的骑驴、更多的是步行,大都陆续关了铺肆之门,急匆匆向家宅返回。 杨朝夕找到昨夜订下的那处馆舍,回到悬挂着“地字捌號”木牌的客房前,敲了敲门、无人回应,索性轻推了一把,门便应声而开。 映入眼帘的外堂方案上、压着一张黄纸写就的字条,小蛮已不知去向。字条上写着寥寥数语,字迹娟秀、竟有大家之风: 酒肆急事,召我即刻赶回。少侠高义,小蛮铭记于心。暂与君别,他日再会!——小蛮顿首 杨朝夕捧着黄纸字条,心中多少有些空落落的。一如当初柳晓暮在杨柳山庄与他留字暂别时,心中那种怅然若失的情绪。 只不过、或许是今日顺利救下了小豆子性命、那份除暴安良后的快意,很快将空落之感冲淡。旋即趺坐在榻上,照着《道门内丹说》《服气精义论》中所载,继续修行起道门功法。 修道十年,杨朝夕“坐圆守静”之术、早已化为本能,便如吃饭喝水一般容易。 甫一坐下,心神便已归正,从“定心”到“守一”、再到“存思”之境,不过百息而已!待他心中渐趋平和、再无波澜之时,自然而然便运起了吐纳、胎息之法。口鼻间的气息,也开始逐渐变得若危若亡、细且绵长起来。 蛰伏在三处丹田中的先天、后天二气,比之几日前、似又粗壮了许多,仿佛三条盘踞不动的大蛇。“气蛇”感受到吐纳、胎息的动静,便同时抖擞了身躯,冲出丹田、头尾相衔,沿着小周天的路径飞快游走。不过瞬息间,便合成一条“气蟒”,在杨朝夕体内欢畅地游荡起来。 背脊上六道爪痕处,一些游走不畅的二气驻足下来,一点一点温养着已经结痂的伤口。如果杨朝夕运起意念、仔细内视,便可见到伤口中黑红色的血气,正被淡金色的雾气一口口地蚕食着。更多粉嫩的皮肉颗粒、正在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宛如填筑河堰一般、慢慢将缺损处一点一点填补平整…… 时间随着水漏,叮咚逝去。将满的月亮从东天现身,不紧不慢挪向了西天。窗外天色也由青转黑、又由黑转青,直到天际一抹鱼肚白浮现,平静的一夜才终告落幕。 杨朝夕闭合的双眼陡然绽开,两道白芒激射出来、足有一尺多长,在暗淡的客舍中醒目无比。两道白芒一闪即逝,双眼便又恢复了清明澄澈,两抹幽邃之意在眼底流转、几不可察。 “吸引晨霞、餐漱风露,养精源于五脏……”《服气精义论》中的经文,恍如一道钟声、在杨朝夕脑中鸣响。 凡行采气、服气之法,多取月朗风清、云蒸霞蔚之时。皆因彼时天地晴明,山河历历,万物各秉其赋、各循其道,所采所服之气,也最为纯粹,更易化为己用。 只见他檀口微张、呼出一口浊气,双眼微眯,望向东面。一轮红日贴着墙垣和远树的轮廓,慢吞吞露出头来。金紫色的第一道曙光,顿时乍射而出! 杨朝夕顿有所感,鼻翼轻张、宛如长鲸吸水,将其中一缕东来紫气吸入体内。这缕紫气仿佛有灵,立刻与翻腾了一整夜的“气蟒”交缠起来,继续沿着小周天诸穴游走奔突。 很快,紫气钻入“气蟒”体内,在先天后天二气之间、延展开一层薄薄的隔膜! 第201章 武侯传信 初日喷薄,霞光四射。 杨朝夕感受着体内二气与东来紫气的融合,种种玄微之感,简直妙不可言! 半晌,他心中一动:如此景象,今日却是头一回,看来是修行摸对了门径!若再日日坚持下去,想必用不了太久,自己便能将交叉的先天、后天二气截然分开,然后令一身修为再度精进! 果然修行这事,半点偷懒马虎不得!投一寸之功、方有一寸之进。以后见了小猴子、小豆子,一定要耳提面命,叫他们记住这一点。 便在这一下分神间,杨朝夕已散去道功,忽觉背脊上麻痒不已!援臂反手去挠、却被厚厚的一层白纱阻住。 然而这些许力道透纱而入,那麻痒竟如炸窝的胡蜂一般、倾巢出动,肆意宣泄!他头脑一胀、鼻子一酸,竟被激出来两行眼泪。 杨朝夕迅速摸到身上白纱打出的绳结,一把扯开!接着便似剥粽子似的,将白纱一层一层剥了下来。 剥到后面,白纱上红褐色的血迹、便越来越浓重……直到最后那一扯,竟从背上带下来一大块丑陋的血痂来!嵌在白纱间的形状,依稀便是长短不一的六道抓痕。 伸手再向背脊上摸去,原本的创口处、早已平整如初。且传来的触感、宛如婴孩的皮肤一般嫩滑,吹弹可破! 杨朝夕心中大喜:原来行功练气、竟还有如此神验的功效!能令伤损之处迅速愈合、一夜之间便焕然如新!看来道经古籍中记载的那些“活死人、肉白骨”的术法,也未必便是天方夜谭!或许道法修至高深,种种神异之处,便能逐次显现出来! 杨朝夕此时心中,对修道精进的渴慕、前所未有的强烈! 激动过后,他渐渐冷静下来。修道如滴水穿石,本就是要经年累月、积不懈之功,方能有所成就。并且,进益的速度,还要看各人的耐性、机缘和禀赋。若穷旦夕之功、便能一蹴而就,那便人人皆可修道成仙了! 信马由缰、胡思乱想了一阵,天光又明亮了几分。杨朝夕起身舀来清水、洗漱了一番,心中思忖着,待晨鼓敲响后,好出了坊门、去祆祠拜一拜拜圣火。尽管加入祆教动机不纯,但该有的崇敬、该遵守的教仪,还是要像模像样地做出一番姿态来。 拜了圣火,便该去通远渠那边看一看了。也不知这几日,黄硕师兄混在一群江湖游侠间,是技惊众人、威风八面?还是做小伏低、摇尾乞怜?希望没有太受欺负才好。至于那个熊百杀,看在与自己相识一场、大概会帮衬一些黄硕师兄吧…… 正自盘算着,客房外间响起沉闷的叩门声。听敲击的力度和分寸,显然不是馆舍中的伙计……难道是小蛮去而复返? 杨朝夕心中一阵喜悦,毕竟小蛮姿容、确实非常养眼。于是张口道:“进来吧!房门没拴。” 来人身形颇壮、豹眼浓须,却是武侯张松岳,他声如鸣锣:“杨少侠!扰了你与弟妹清幽,还请恕罪。昨日你登门留书、所言之事我已知晓,且连夜做了布置。今日贸然登门,却也是为此事而来。 昨日上午,南市一名鸨婆来我武侯铺报官,说她开的娼肆中、有两名歌舞伎前夜被一个恩客带走,至今未归。她昨日一早便叫娼肆中豢养的武仆,顺着那恩客所留地址去寻,竟是一座荒宅!” 杨朝夕心里顿时涌起不祥预感,脱口道:“难道是……” “如果所料不错,那虎妖已到洛阳了。我带不良卫问了那鸨婆和一些歌舞伎,都说恩客是个金瞳大汉,身量魁梧,却做了个儒生打扮,想来只是附庸风雅、掩人耳目罢了。如今那两名歌舞伎尚不知所踪,与之前‘女子失踪案’如出一辙。” 张武侯声音低沉。女子失踪案发生至今,凶徒却没有彻底抓捕干净,以至于今时今日、仍有洛城女子遇害。纵然责不在己,仍旧替公门之人感到颜面无光。 好在接到报官后、张武侯已经暂时稳住了鸨婆,叫她不要声张,以免打草惊蛇。同时严令参与此案的不良卫守口如瓶,避免不实消息散播出去,损了公门颜面、引起城中小民恐慌。 “那虎妖……不是只采补完璧之身的女子吗?怎会去花街柳巷、寻那烟花女子?”杨朝夕震惊不已,那虎妖竟来的如此之快。不由暗道一声“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于是顺口便把心中疑问也抛了出来。 “我问过鸨婆,娼肆中亦有姿色绝佳的歌舞伎、只卖艺不卖身。倒不是她们刻意清高,而是存了‘奇货可居、待价而沽’的盘算。若诸艺兼精、姿容绝丽,且还是完璧之身,一旦被哪个风流名士看上,便能卖出个好价钱……”张武侯对市井间的这些门道、早便司空见惯,于是便知无不言。 “既然虎妖已到洛阳,却还未对道门和武侯铺下手。第一种可能,便是它还不知道,那晚围捕它化身的、都有哪些人;第二种可能就是心怀忌惮,担心出手后反被围困、难以全身而退。所以目前,尚且还有时间商量应对之法。” 杨朝夕听完张武侯一番描述,才从惊惧中缓过神来、开始猜测虎妖暂未出手的原因。同时,也想到自己包袱中剩余的七道灵符,乃是老友吴天师所赠,说不定事到临头、能派点用场。 “杨少侠,记得围捕虎妖当夜、你还追出去了数里,想必已被那虎妖盯上,更要万分小心!我武侯铺好歹人多势众、你却是独来独往,若不巧遇上,保命要紧!”张武侯谆谆告诫道。 杨朝夕点了点头:“虎妖卷土重来,还烦请张武侯派人向元夷子观主、尉迟观主等道门前辈知会一声,叫他们也提前防备。” 张武侯颔首应下,才用余光瞥了眼屏风:“弟妹还睡着呢?老哥便不多留了。杨少侠如今既是乞儿帮的客卿长老,也算是半个同门,往后若有用得上的、知会老哥一声便可!” 杨朝夕起身抱拳、也不多做辩解,目送他出了客房。 张武侯离开不久,城中晨鼓才渐次敲响。洛阳仿佛瞬间醒了过来,坊市中开始响起喧闹的人声。商贩们零碎的吆喝传到了客房、已是断断续续,听不大真切,大抵与吃穿用度有关。 杨朝夕穿戴齐备,又整了整巾子和幞头,也出了馆舍,径直向修善坊祆祠而去。 祆祠厚重的木门依旧紧闭,但诵念经文的声音、如闷雷滚滚般越墙而出,令墙外过路行人,不禁生出神秘且高深之感。杨朝夕虽听不大懂,却也明白、这是教徒们正用粟特语诵念《阿魏斯塔》经。 待走到近前、正要叩门,却见那对硕大的门扇间,错开了一指宽的缝隙,显然木门并未拴住。门内诵经声涌出缝隙、虔诚且庄严,似乎不容任何人去打扰或亵渎。 杨朝夕壮着胆子,轻轻将门缝扳开一些。待够一人侧身进出时,果断闪了进去,重又将木门掩好。一转身,便看见十几个身着绛红莲蓬衣的教徒,正背朝自己、箕踞在火坛下面。一袭紫色莲蓬衣的麻葛康赛因,则立在火坛之上,同样背对自己、面朝火屋,带着教徒们诵经礼拜。 火屋内红光闪烁,温热的气浪、被晨风带过来些,扑向杨朝夕面颊,给人以踏实安宁之感。 众教徒皆虔诚诵经,口中经文越念越快、情绪也愈发激昂、直至狂热!显然并未发现,那个蹑手蹑脚、箕踞在他们身后的杨朝夕。正学着他们的样子、口中一张一翕,不知在念诵什么。 教徒们诵经完毕,忽然同时以汉话呼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神主常佑,圣火熊熊! 杨朝夕依样照做。却见众教徒已然起身,不顾身上的灰土、拢手作焰,看向火坛上的康赛因。杨朝夕反应迅速,几乎同时与众教徒一道起身、拢手、注目,只是一声灰褐色常服,暴露了他的与众不同。 康赛因这才缓缓转过身来,月白色头巾遮住大半边脸、看不出喜怒,一双澄澈到仿佛洞悉一切的双眼,扫视向虔诚的教徒。只在杨朝夕身上略一停顿、便忽略过去,并未有丝毫惊诧之意。 杨朝夕见康赛因忽将双手举起,仰面向天,宽大的紫色莲蓬衣和略窄的回鹘衣袖,迅速滑向肘后。他口中呢喃片刻,只见双手之上、陡然窜起两团发白的火焰! 白焰随风而舞、越窜越高,竟合为一股。康赛因蓦地双手一拢,那白焰“蓬”地一声爆烈开来,迅速向自己全身蔓延而下。不到一息,康赛因紫色的莲蓬衣上,已覆盖上一层白焰,远远望去,神异非凡! 十几名教徒见状,无不眼中炽热!也将双手举起,齐声高呼曰: 三界众灵,奉吾神主。除恶布善,泽被王土。圣火熊熊,荡尽邪物。解吾万民,脱离诸苦! 呼过三遍,康赛因身上的白焰才渐渐敛去、直至完全消失。 而他却面色如常、毫发未损,神态庄严道:“供奉圣火!” 第202章 拜火祆祠 祆祠寂然,无敢哗者。 十几名教徒依次走上火坛、进了火屋。从火屋内壁码放整齐的柴垛上,取一根桎柳木,双手放入火盆中。 接着拢手作焰,说完心中的欲念、期冀、忧伤、悔恨等事,才出了火屋,走下火坛。然后,下一名教徒熟练照着这拜火之礼,依样而为之…… 杨朝夕缀在众教徒后面。待他行过拜火之礼、出了火屋,才见方才的教徒们多已散去。原来依照祆教教仪,晨起供奉圣火,须梳洗干净、且水米未进,方可进行。否则,便是对圣火不敬。 这些教徒匆匆而走,自然是回去吃早斋了。杨朝夕恰好是梳洗过后才来,且穿戴周整、未曾进食。误打误撞间,竟也暗合祆教教仪。 康赛因立在火屋旁,见杨朝夕出来、便拢手作焰道:“夕小子,你们中土有言‘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清早便来,所为何事?” 杨朝夕心中暗叹:这位康麻葛虽不懂演卦卜筮、猜人心思却是准之又准!若未曾修习过释门的“他心通”,便是懂得那一门西域奇技“读心术”。 杨朝夕拧起双眉,故作忧虑道:“还是昨日向阿父打听过的、那嫁祸祆教之人。只是这人,恐非善类!他既然与祆教有过节,一次蓄意栽赃不成,想必不会善罢甘休。 昨日又听我那好友说,他们不良卫近来又发现了那人踪迹,不过却是一筹莫展,不曾将那人捉拿归案。我担心他再对祆教不利,故而清早便赶过来、要告诉阿父。” 康赛因语气慈和:“夕小子费心了!昨日你问询之事,我已得神主开示,那两条黑犬当时之所以狂吠不止,是因为有妖物路过祆祠、扔下来一只带血腥气的物件。我猜那血腥物件,便是被不良卫捡去的绣履。” 杨朝夕心中虽有答案,仍惊讶道:“竟然是妖物!我爹爹说,妖物不但凶残、而狡诈万端!若不慎遇上,能躲多远便躲多远……却不知康阿父作何计较?” “妖也好、兽也罢,皆畏惧火焰。我祆教在洛阳扎根几百年,早有许多灵器埋布在祆祠内外,里勾外连后、结成了驱妖逐魔的‘圣火盾阵’。便似中土的道门阵法一般。所以寻常妖物闯来,不足为惧!” 康赛因自信非常。倘若那妖道行足够高深,上次来时、便会将血腥物件丢到祆祠里面,而不是只扔在祆祠之外, “不过,我祆教素来行善去恶,也不曾与什么妖物有过节。想来这虎妖背后,定是有人指使,所以蓄意与我祆教为难的、是人非妖。” 杨朝夕心中已然服气:这位康麻葛貌似平和无争,实际上却是大智若愚、心思缜密之人。单凭一点信息和征兆,便能将妖物的嫁祸动机、危险程度等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果然,能成为一教翘楚、甚至统率教众之人,必有过人的智计和艺业!并且,今早来祆教走这一趟,也算从祆祠这边,印证了虎妖及其背后势力、蓄意嫁祸的事实。 恐惧源于未知。确定了的危险源头、反而令杨朝夕心中稍定。他按下此事,又向康赛因行礼道:“康阿父,三月十五要我等在此集结,可有确切的动身时辰?小子担心自己睡过头、误了大事,被神主降罪……” 康赛因笑道:“卯辰相交之时,便要动身。你若睡过头,便不必过来了。” 杨朝夕颔首记下:“还有一事……各位教中弟兄皆有莲蓬衣和遮面头巾,为何我却没有?难道是教规上不允许汉教徒穿戴吗?” 康赛因缀满胡须的嘴、咧地更开了:“夕小子,凡事若未穷根究底、便妄下定论,非但误人、而且误己!许多汉人对我祆教多有误解、甚至以讹传讹,便是如你一般,犯了“想当然”的毛病。 我祆教教仪规定,西域诸族、九姓胡人若入祆祠供奉,须遮面遮身。但对汉民却无此约束,其实、是对汉民穿衣习俗的一种宽容。你若想穿戴、阿父赠你一套便是!” 康赛因说完,果然差人取来一件绛红的莲蓬衣、一张月白面巾,捧给杨朝夕。浓密的络腮须上,一双深眸漾出慈爱光华、令人如沐春风。 杨朝夕躬身双手接下、道了谢意,才拜别康赛因,一路出了祆祠。 “虎妖虽强,毕竟力孤。定然还要借背后势力探察谋算一番,才好分别对道门、武侯铺出手。况且,洛阳道门传承数百年,哪处道观没有几件压箱底的法器绝招? 武侯铺更不用说,上有公门撑腰、下有满城千余不良卫,惹了一处、招来一群,也不是任人揉捏、逆来顺受的衙署……” 一番思虑之下,竟是自己杞人忧天、高估了那虎妖的能耐……杨朝夕拔足向北,心中翻涌着种种念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不禁为自己近来的某些举动,感到好笑。 出了修善坊北门,横穿建春门大街,再东行一里、便是南市。 杨朝夕本欲直奔通远渠而去,奈何昨日背上衣袍早被鹰爪撕破,后临时又买了一身簇新的袍衫换上,若就这般过去,又要污损了这一身干净衣物。加上腋下夹着的莲蓬衣和面巾,实在不宜带着四处招摇。 念及此、他便又折回南市,见了老丐龙在田,看了看小豆子和鹘鹰的伤势。才将莲蓬衣和面巾用包袱裹了收好,又把之前那身脏污的袍衫穿上,一身腌臜地、往通远渠而去。 通远渠横贯数坊,在江湖游侠们扮演成的“民夫”连日辛劳下,渠道疏浚之事、已顺利推进到时邕坊内。 杨朝夕脚程虽快,在南市中略一耽搁,待赶到时邕坊时、已是巳时三刻。上午渠道疏浚的活计已做了大半,有体力不支的“民夫”蹲在渠岸边,一面歇脚、一面三三两两地聊着些什么。每每有人从身旁经过,都要面色不善地打量几眼。 杨朝夕步步小心、时时留意,仍旧收到了许多不善的目光。好容易找到一处帷帐,却见三十多名不良卫、将这不大的帷帐层层围住,包得如铁桶一般。严阵以待的表情里,竟都透出一丝紧张。 见来人不过十六七岁、是个脏兮兮的少年人,众人顿时松了口气。其中一个不良帅道:“小子!不在家里做农活、跑来这里干什么?” 杨朝夕面色窘迫、有些害怕道:“军、军爷!你不认得俺了?俺晓得孟渠长、之前便来过!到这里来谋件差事、挣些银钱,回去才能娶一房腰细屁股大的娘子……” 不良帅与一众不良卫听罢,皆轰然大笑,帷帐旁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那不良帅笑了一会、才道:“叫什么名字?我查一下有没有扯谎。若胡说八道,军爷我便一拳锤了你那蠢物,叫你娶了娘子、也只能干着急!哈哈哈!” 杨朝夕嘴唇抽动几下、才嗫嚅道:“俺、俺叫贺、贺九郎……在族中排行老九……” 那不良帅已找来民夫名册、对上了“贺九郎”的名号。便挥挥手,叫来不良卫,塞给杨朝夕一只木鍤和一个竹筐。又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才笑骂:“快滚!” 杨朝夕领了木鍤和竹筐,正喜不自胜地向前跑着。却不料被不良帅这一脚踹了个狗啃屎,木鍤和竹筐向前飞出一丈有余,惹得众不良卫哈哈大笑。 杨朝夕一脸苦闷,爬起身来,仿佛摔傻了一般、竟原地转了一圈,才发现不远处的木鍤和竹筐。立时转忧为喜,身形笨拙地奔了上去、拾起工具,再度向渠道那边跑去。 中途,不良卫们先后伸脚绊他,有的得逞后开怀大笑,有的却被他躲开、引来一阵骂娘……众人嬉笑怒骂,玩得不亦乐乎。 一番捉弄后,不良卫们才终于肯放过这个小子。而连日来、在江湖游侠手底下绿屡屡吃瘪的那种屈辱感,此刻仿佛全都纾解开来、只觉畅然无比! 杨朝夕接连摔了十多下、满身满脸的灰泥,却并不恼怒。既然决定要来通远渠装憨卖傻,这些戏份却是要做足了才行。 他沿渠岸而走,仔细搜寻着黄硕那熟悉的面孔,却引来许多双警惕的眼神,其中一些、竟然是高鼻深瞳的胡人。而对他报以敌意、甚至怒目而视者,却是汉人“民夫”居多。 走过一阵,似乎没有“民夫”欢迎他加入进去。而堤岸上零零散散的不良卫,皆小心翼翼地巡视着,根本无人管束他这种只知四处游荡、却不下水做活的“民夫”。 几日没来,不曾想通远渠疏浚现场,竟已沦落成这般荒诞离奇的模样!触目可及的“民夫”们,皆是破衣烂衫、满身泥浆的扮相,根本找不到半点“飒沓如流星”的不羁与潇洒!除了眼中露出的凶光有些唬人,其他种种……几乎颠覆了杨朝夕对江湖游侠的所有幻想。 又过了十息,陡然看见一道鹤立鸡群的身影、正在渠中忙碌,赫然便是熊百杀。 杨朝夕急走几步,凑上前去:“熊大哥,原来你在这里!可叫我一顿好找!” 第203章 通远渠,大乱斗(一) 浊流慢涌,污泥腥臭。 通远渠疏浚现场的环境,一如既往的糟糕。百余个假扮“民夫”、过来寻剑的江湖游侠,能在这等浊臭 逼人的环境下坚持这么久,委实令人佩服。 高大魁梧的身影立在采砂船上,正指挥着几个“民夫”做活,听到有人呼喊、便转过脸来笑道:“贺兄弟有几日没来啦!我还以为你在别处谋下差事了。” 杨朝夕兴高采烈、正要说话,却见熊百杀身侧的几个“民夫”不约而同转过头来,眼神阴鸷。其中一人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狗拿耗子’杨少侠!我家小爷一直记挂着你呢!” 熊百杀笑容僵在脸上,转头看向那人道:“苗五弟,这贺兄弟便是小爷要找的‘杨朝夕’?” 被称为“苗五弟”的“民夫”,以及其他几个“民夫”,竟出奇一致地点了点头。 熊百杀面色复杂,忽然向杨朝夕抱拳道:“杨少侠!今日不妨与你明言,我‘魏州八雄’皆是魏博镇田氏幕僚。你既与我家小爷为敌,还伤了我‘魏州八雄’数人……咱们这逢场作戏的兄弟,今日便做到头了!我虽武技不如你,但我等一齐出手,你也讨不来便宜……” 杨朝夕原本憨厚朴实的笑容,此时已化为凛凛寒意:“熊百杀,咱们各为其主,原是本分。你这般选,我并不意外。只是凭你们几个,也想要留下我、未免托大了些吧?” “若再加上我,便又如何?”却见采砂船头,一个摇浆“民夫”陡然抬手,将两只船桨掼入水中,竟将横亘在渠道中的船身生生卡住,悬停在渠面上。任凭渠水流缓,竟自岿然不动。 那摇浆“民夫”转过头来,杨朝夕才看得真切,却是前日鹤殇酒肆外、与他激斗许久的林解元。此时已从怀里摸出一对镔铁判官笔,毫不掩饰眼中的杀意:“多管闲事的小子!前日被你逃脱,不想这么快便见面了。这通远渠风水绝佳,今日,你便葬在此处吧!” 杨朝夕嗤笑一声:“嘴上狠辣,又有何用?还不是手下败将。我便在岸上等着,你们是洗干净脖子一个一个来?还是高矮胖瘦一起上?给你们十息,商量商量!” “久仰‘魏州八雄’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是名副其实、厚颜无耻!想要倚多为胜,还要看小爷答不答应!”围观的“民夫”中、陡然走出一人,褐衣沾泥,脸带污垢,却是暝灵子卓松焘。 “要动手的话,也算我一个!在这通远渠呆了好些时日,早看你们魏州来的不顺眼了。”来人虽须髯浓密,面相却颇为儒雅,正是玉灵子黄硕。 四周不相干的“民夫”们、见这边争端又起,纷纷扔下手中木鍤、竹筐等物,自觉围成一圈,竟都不约而同、流露出翘首以待的热切神情! 林解元、熊百杀几人,早年便是魏博镇中颇负凶名的游侠。若是平时、“魏州八雄”的名号一出,许多久历江湖的游侠便会果断遁走,不愿与之为敌。反观杨朝夕这等初出茅庐的江湖“愣头青”,年纪又小、且声名不显,竟敢公然与“魏州八雄”叫板,显然是老寿星吃砒 霜——活得不耐烦了。 此刻在许多江湖游侠心里,杨朝夕这三个毛头小子、已经是半死之人。 不过江湖游侠看人交手,享受的却是过程,最多品评一下两边的兵器好坏、武技优劣。却极少有人肯耗费口舌和心力,去讨论孰是孰非。特别是碰到那种累代结下的世仇、一碰上便你死我活的情况,更不是简单的一个是非善恶、便能厘清。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手持一对判官笔的林解元,猛然踏脚跃起、率先弃船登岸。接着便是熊百杀,蓦地将手插入船舱的泥沙中、摸出一柄斫马刀来。其余几人也纷纷从船舱里抽出横刀,跃上岸来,刀芒熠熠,叫人难以直视。 卓松焘与黄硕也已拔出佩剑,剑指“魏州八雄”。杨朝夕并未料到此行会冤家路窄、碰到林解元等“魏州八雄”,却是赤手空拳而来。只好探手疾抓、将一名游侠的佩剑摘了下来:“借剑一用!折损了赔你!” 那游侠先是一惊、旋即暴怒:“狗辈小子!还我剑来……唔!” 不待话说完,沾满油污的剑鞘便塞入他口中。杨朝夕淡笑道:“先还你一半。” 那游侠不敢再造次,取下剑鞘、慌忙钻入人群之中,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上清观师兄弟三人相视一眼,挥剑挽花、摆好架势,便要冲上去晓以颜色。却不料一队不良卫挥刀冲了上来,将“上清三侠”与“魏州八雄”隔开。其中几人杨朝夕来时刚刚见过,便是方才捉弄他的不良帅和不良卫。 那不良帅一脸麻子,露出瘆人的黄牙:“贺九郎是吧?果然不是来安分干活的人。方才装疯卖傻、出乖露丑,差点便将本差爷蒙骗过去了!本差爷给你个机会,现在从哪来的、便滚回哪去……哎呦!谁特么打我?!” 却是熊百杀扬起一巴掌,将那不良帅打了个趔趄:“高麻子!带你的人滚远点。‘魏州八雄’今日要杀人,你还敢在里这叽叽歪歪!” 不良帅高麻子半边脑袋嗡嗡作响,两只眼珠子视野一阵模糊。勉强扫视了一眼不良卫们,才发现手下之人无不东倒西歪、相互撑扶着身体,仿佛烈阳下烤蔫了的青苗。高麻子见势不妙、当机立断,呼喝着叫一众不良卫立即撤走,狼狈鼠窜之状、引得围观“民夫”轰然大笑。 不过五息,一队不良卫便撤得干净。林解元暴喝一声、疾冲而起,判官笔的双毫,已然向杨朝夕膻中、鸠尾二穴刺来:“多管闲事的小子!尝尝我这招‘双管齐下’如何!” 膻中穴为任脉之会,周天运转之气必经此穴,一旦戳中,便会内气漫散、心慌意乱,直至神志不清。而鸠尾穴恰在人身剑突之下,心肺等脏器、从此穴开始便失了遮拦,若被戳中,轻则伤及肝胆,重则击破心包、血尽而亡。 杨朝夕点足疾退、避过锋芒,心中对这招招狠辣的林解元,早已窝了一肚子火:“下手如此歹毒,今日便好好会一会你!卓师兄、黄师兄,其他人便交给你俩了!” “黄师弟,老听你说这‘傻大个’厉害,今日可别跟我抢!”卓松焘嘿嘿一笑,手中长剑早已递了上去。 熊百杀舞起斫马刀、“当”地一声劈下,将卓松焘长剑荡开。长剑仿佛受了惊吓、兀自颤鸣不休,卓松焘右手发麻,心中暗道:这“傻大个”好大的膂力! 熊百杀冷哼一声:“我这斫马刀,只有刀柄比陌刀短些!剁碎你这瘦羊,绰绰有余!” 卓松焘收起轻视之心,“公孙剑法”行云流水般使将开来。时而以曲御直、时而大巧若拙、时而虚实莫辨、时而气象万千,手中长剑宛如银蛇扭动,闪出道道光亮,与斫马刀交缠起来、丝毫不落下风。 熊百杀抡刀如风、飞身如轮,带起阵阵龙旋!一柄斫马刀长逾六尺,刀刀势大力沉、开碑裂石。将个卓松焘逼得连战连退、不敢正面相抗,只是围着他游走。手中三尺青锋,恍如狂风暴雨中的柳条,似乎随时便会折断,却始终摇摆不休…… 就在卓、熊二人斗得旗鼓相当之时,垓心的杨朝夕与林解元,也是拼得寒光四起! 林解元一对判官笔的章法,比之前日单笔点戳、招数更密集狠戾了许多。两只手臂如翅翻飞,在躲开剑锋同时,却能从各种刁钻的角度折转回来、罩住杨朝夕周身,伺机将判官笔刺向要穴。而一对判官笔,也如银蛇吐信、在他指掌间收放自如。 两笔一前一后、一攻一守,穿点挑刺戳,格架撩按拨!不但将杨朝夕使出的“落雨惊秋剑”剑招尽数挡住,还抽手反攻,将杨朝夕本就破烂的衣袍,又划出许多破口来。 杨朝夕连挥数剑、将林解元逼开。自己才忙里偷闲、看了眼身上袍衫,却见天枢、气海、关元、中极、左膺窗、右商曲等十几处大穴的置上,皆被林解元一对判官笔、戳出许多孔洞来。心中除了惊异、竟有几分佩服: 这个林解元虽为人阴狠毒辣,但这手认穴打穴的功夫,却能精微至斯!也算是天纵之才了。 杨朝夕将“落雨惊秋剑”“新荷残梦剑”使完,却也只与林解元斗了个平分秋色。围成一圈的“民夫”们看热闹不嫌事大,竟纷纷鼓噪起来: “兀那小子,剑术不赖!干嘛停下来啊?快快揍他!” “那儒生手底不凡呐!一对短小判官笔、竟有如此威势!怕也是师承高人,难道竟是蜀中唐门……” “此言差矣!我倒觉得后生可畏!那小子所使剑法自是上乘,最难得的是、竟隐含了一丝霸道凌厉的剑意,殊为难得!” “非也、非也!姜还是老的辣,你没看那小子颠来倒去、就会两套剑法,如今已是黔驴技穷。那儒生就不同,方才只是热身罢了……” “嘿!老东西!你怎知他只会两套剑法?若他使出第三套、第四套来,你敢跪下给他磕三个响头么?!” “呔!臭要饭的!我就看不惯这小子猖狂,囫囵学了几手剑法、也敢跑出来混江湖?便叫魏州来的英雄教一教他江湖规矩……” “老东西……莫不是皮痒痒了!” “臭要饭的!想动手么?阿爷陪你练练……啊呀!血……” “……” 围观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骚乱! 第204章 通远渠,大乱斗(二) “民夫”沸腾,观者哗然。 原来,就在众人七嘴八舌议论间,有两个“民夫”素来不睦,三言两语便抬起杠来,最后竟然大打出手! 节外生枝的一幕,竟喧宾夺主!令原本激斗中的“上清三剑”和“魏州八雄”,也纷纷停手、向这更加热闹的一幕望去。 围观的激斗的众人正看得入迷,陡然被这两个憨货打断,无不怒从心起!于是纷纷出手,将这两人扯开、抬起,“噗通、噗通”扔进通远渠中。然后才继续摆出兴致勃勃的姿态,将目光又转回到杨朝夕、林解元等人身上。 杨朝夕稍微舒缓了一下筋骨,冷笑道:“左右开弓,有些意思!不过、若只会这一手判官笔,接下来的剑法,却不知你接不接得住?” “黄口小儿,剑法平平,嘴上功夫倒也了得!有什么招数便都使出来,待会被我戳中大穴、便没机会了。”林解元立刻反唇相讥,话语却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透着森森寒意。 杨朝夕呼吸吐纳间,三处丹田中的先天、后天二气沛然而动,顺着小周天奔流起来。一息数转、周而复始,溢出毛孔的二气布满周身,滋养着四肢百骸。更有许多气息顺着右臂、将玄同剑包裹起来,隐隐投射出温润晶莹的光华。 林解元不待他蓄势完毕,身形已然跃起、一双判官笔抢攻而至,直戳杨朝夕双目。“叮叮!”杨朝夕回剑一格,稳稳将判官笔拦在半途、斩出两蓬火星来。透过剑刃传去的气劲,令林解元暗暗心惊:这小子好大的力道! 杨朝夕方才只是一招平平无奇的防守,以拙应巧、后发先至,正合“公孙剑法”的剑旨。见林解元撤笔再攻,手中长剑倏地弹出、划出一道银亮的半弧,却是以攻代守,直刺林解元胸口。 这显然易见的一招“以曲打直”,围观众“民夫”倒有一小半都认了出来:是公孙剑法! 林解元也是一声嗤笑,手中双笔如雨点、兀自不停:“我当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剑术?原来是洛阳城里尽人皆知的‘公孙剑法’。小子竟如此托大、是欺我‘魏州八雄’孤陋寡闻吗?” 杨朝夕莫测一笑:“尽人皆知又如何?若悟不到剑旨三昧,空学了一套似是而非的招数,也不过是邯郸学步、东施效颦罢了。” 说话间,出剑却也丝毫不乱。若非围观“民夫”交头接耳、喧闹不止,细心的人便能听出,那玄同剑受二气鼓荡、竟发出“嗡嗡”的鸣响! 每一道剑光便如一根蚕丝,丝丝缕缕、交错叠加,很快便织成厚厚的大茧,将林解元的攻势尽数包裹起来! 林解元一对判官笔,虽舞得天花乱坠,奈何刚强易折、猛志难继!很快便被绵绵不尽的剑光、压制下去。而从判官笔上传来的力道,竟也越发沉重,似乎手中拿捏的、已不是两支纤细的判官笔,而是两根粗重的铁杵! 林解元心头顿时泛起一道明悟,这便是“以柔胜刚”之法!若自己一味强打猛攻下去,势必气力耗尽、斗志枯竭,届时只有落败逃跑一途。 想到此处,林解元手中双笔、忽地爆出数点攻势,直逼杨朝夕身前多处要穴,竟是有守无攻、以命换命的打法! 杨朝夕虽然惊诧,却也没有贪功冒进,身形略闪、避开了林解元这波不要命的攻势,想要看清他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便在此时,林解元身形却疾退两丈有余。原来方才舍命狂攻,竟是以进为退!这样一来,便为自己争取到了一息不到的缓冲时间。在这不足一息中,只见他将一对判官笔尾端一扣、用力一扯一甩,竟凭空抽出一道八尺长的绳索来! 绳索将一对判官笔拴了起来,构成一件柔中带刚的奇门兵器“飞石索”。林解元一双铁掌在绳索间一撸一拧,便挥舞起来。绳索受双笔惯性拉扯,竟直如细棍一般,看得围观“民夫”无不拍手叫好。 那绳索是苘麻所制,早被渠水濡湿、韧劲颇佳。在林解元一番“钩、缠、甩、带”操作下,飞石索划破空气、发出“咻咻”的尖锐哨音,仿佛催命乐符! 林解元手脚并用,那一对拴了绳索的判官笔、宛如翔鸟飞虫,总能以刁钻古怪的角度激射而至,令人防不胜防。而他的身形却只在六尺外远袭,不肯靠近,叫杨朝夕一套精妙无匹的剑法,竟有些鞭长莫及! 铁笔的刚硬、与绳索的柔韧相得益彰! 面对同样以柔克刚的剑招,杨朝夕挥剑连连,数次斩落猝然飞至的判官笔,却被困在原地、难以寸进。林解元一对判官笔则在绳索牵引下,上下翻飞、吞吐自如,乍看似黄鳝出洞、忽又如灵蛇起舞! 杨朝夕一手“公孙剑法”本就以防守见长,剑光层层叠叠、绵密交织,形如铜墙铁壁。虽能挡住飞石索的连攻,想要反击、却是力有不逮。密密麻麻的剑光与笔影掺杂起来,“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响成一片,委实叫人目眩神惊。 这般相持不下的拼杀,在围观“民夫”们眼中,也是极少碰到。寻常江湖拼杀,不过三招两式、便能定出胜负,技不如人者不是落荒而逃,便是人死灯灭。真的高手,哪有那么多闲情逸致、与人大战几百回合? 杨朝夕与林解元堪堪拼斗了一盏茶工夫,虽尚有余力,却也不愿多做纠缠。于是一面递出剑招、一面揶揄道:“你这‘虫儿乱窜’似的飞石索,倒也有几分凌厉。不过小爷时间宝贵,今日陪你耍了半晌,便要收官了!” “哈哈哈!小子,你师父教你的,便只是这‘口出狂言’的功夫吗?我这手夺命飞索有个雅号、叫‘软硬兼施’,当今世上见过的人、都去找十殿阎罗报到了。今日正好结果了你,割了脑袋、带回去向我家小爷请赏!” 林解元这套不常用的飞石索一经使出,顿觉浑身筋骨酣畅淋漓,竟是越用越觉顺手!此刻早已占到了上风。陡然听到那小子竟还大言不惭、想要“收官”,不禁怒极反笑道。 杨朝夕的剑招、逐渐稀疏起来,但每一剑所蕴含的剑意,却凝练了许多。貌似随手挥出的一刺一格,却能将判官笔打出很远。 林解元心下暗惊:这不是“公孙家法”!出剑发力,无不简省到了极致!仿佛任何一记虚招、一分花哨,都显得多余。且出剑之速无与伦比,连剑光都消瘦黯淡了许多,在空气中只留下一道道、若有若无的残影。而剑尖却早将判官笔撞得倒飞回来,险些殃及自身……难道前日酒肆前激斗,这小子竟还未使出全力?! 林解元带着惊疑不定,又抖出数招。每次判官笔射出,疾如星火、迅如光电,仿佛下一刻便能贯穿杨朝夕身体。然而竟都逃不过最简单的一刺一格!弹回的判官笔势头更猛,看在众人眼里、还以为林解元要回笔自戕。 杨朝夕出剑愈快、心下却愈发宁静,一柄玄同剑好似翔龙舞凤、在执掌间游走自如。剑剑随心而动,招招一触即收!绝不肯与飞石索纠缠。长剑或攻或守、再无半分滞涩之感!这新学的“无为剑法”,在一招一式的挥洒之下,很快便得心应手起来。 林解元见自己“软硬兼施”夺命飞索,竟被眼前毛头小子一套不知名的剑法所破,心中惊骇早已大过了愤怒。退意开始萌生,且一发不可收拾! 侧头看向熊百杀,早已是呼吸粗重,便连手中斫马刀挥来砍去、都不复最初的刚猛。而卓松焘却出剑如故、神采奕奕,仿佛“公孙剑法”不须耗费气力一般。出手间竟如灵猫戏鼠、将个九尺来高的壮汉耍得团团转。 再看“魏州八雄”其余几人,围着黄硕虚劈乱砍,却鲜有敢于近身的。仿佛那黄硕是只刺猬,一旦靠近、便会被扎伤。 然而再仔细瞧去,那黄硕果然是只刺猬! 不知何时、那黄硕已探手入怀,抓出四枚铜质圆针来,却是平日修习岐黄之术时、常用的医针。医针后部藏于指缝间、针尖露出拳面,但凡有人靠的稍近,便要吃一记“黄蜂拳”。圆针入体虽不致命,却痛楚难当,令围攻他的几人忌惮不已。 杨朝夕察觉林解元竟然分神,手中长剑爆长三尺、向一支判官笔后端斜斜斩下。 “嘣!”绳索应声而断。那判官笔便彻底失了控,擦着杨朝夕耳根、射向围观的“民夫”们。 伴随一声惨叫,围观“民夫”中、一人仰面跌倒! 再看那判官笔时,早贯胸而入、扎破心包,黑红的血沫从那人嘴边喷涌而出,胸口也以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不过数息工夫,那人抽搐几下、双眼一翻,竟已死得透了。 “兴儿!三弟!啊——”却见两个“民夫”双眼赤红,抱着那刚被射杀之人放声悲呼。 其中一个“民夫”,凝视着那只露出一截尾端的判官笔,不禁转过头来、目眦欲裂:“‘魏州八雄’是吧?!今日便不用走了。弟兄们!抄家伙!” 话音落下,围观一众“民夫”中,竟有五十余人走了出来。个个手执长鍤,开过刃的鐅头闪着寒芒、指向“魏州八雄”,将他们团团围住。 杨朝夕、卓松焘、黄硕三人见势不妙,识趣地退出战团。隐入围观的“民夫”当中,心里已经开始替“魏州八雄”默哀起来。 第205章 通远渠,大乱斗(三) 群情躁动,再无安宁! 通远渠岸上,近百名江湖游侠扮成的“民夫”们,早已炸开了锅。 更远处的采砂船上,扮作“民夫”的江湖游侠们,听到这边鼎沸之声,也纷纷扔下手中活计、跳上岸来。仿佛许多只闻腥而动的猫、个个身手矫健,向冲突爆发之地围拢过去。 连日来,这些江湖游侠们拉帮结派、互相抱团,早已暗暗组成或大或小的团伙。待众人乌泱泱凑到近前,便已自发站成了泾渭分明的好几波。小一些的江湖团伙、不过二三十人,大一些的却超过百人之众。 刚被林解元一支判官笔射死之人,便属于一个叫“铁鍤帮”的江湖团伙,主要由洛阳西面的两窝山匪路霸拼凑而成。因这些山匪平日打家劫舍、偷坟掘墓多用铁鍤,所以便以铁鍤为号。在这浊浪滚滚的通远渠中,算是声势颇大的一个团伙。 然而,被林解元误伤致死的、恰好是“铁鍤帮”老大翟贤的妻弟。陡然爆发的变故,顿时激起了“铁鍤帮”帮众的敌忾之心,纷纷抄起手中长鍤,将“魏州八雄”围了起来。只待老大翟贤一声令下,便能将“魏州八雄”插成碎肉。 千钧一发之际,乌泱泱的“民夫”外围,又涌进来一队人马、约有三十余众。为首一人身量魁梧、浓髯虎目,暴然大喝道:“洛阳土鼠!凭几支稼穑之具、便敢在此叫嚣,是欺我北地无人么!敢和‘魏州八雄’为敌,先问问我们‘燕侠盟’答应不答应!” “燕侠盟”人虽略少,却是魏州、博州、冀州、瀛洲、幽州等地的一些游侠,因地缘相近之故,自发啸聚起来的小团伙,以防备来自中原、西疆、江南游侠的欺侮。手中所持,也尽是陌刀、横刀、长锏、蛇矛、狼牙杵等坚兵利器。若论战力,自然比那些只会劫掠过往商贾富户的山匪、要厉害许多。 况且,这通远渠附近,如今最不缺的、便是阅历丰富的江湖游侠。大伙儿一瞧便知,这“燕侠盟”中握持利刃之人,不是出身于行伍、便是习武的世家子弟,没有一个庸手。所以,这“燕侠盟”看似兵微将寡、却是个个猛如虎狼,若“铁鍤帮”与其对上、无异于以卵击石,定要折损大半。 果然!“铁鍤帮”帮众闻言,面色皆阴沉下来。 翟贤更是怒不可遏:“熊千屠!你要多管闲事么!这‘魏州八雄’刚杀了我妻弟郭兴,现下尸骨未寒,如此血仇,我必要他们血债血偿!你若执意要拉这偏架,咱们两帮便不死不休!” “刀剑无眼、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你那妻弟若非短命无能、又岂会被一支判官笔所伤?既然舍了性命来看热闹,便该有中招身死的觉悟。” “燕侠盟”盟主熊千屠一句冷嘲热讽,无异于伤口撒盐。目的却是要激得翟贤率先出手,自己这边好顺势攻出、杀他个片甲不留。 自古攻伐,讲究“有道诛无道”,便是明目张胆地欺负人,也得加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且“燕侠盟”中多是“燕赵慷慨悲歌之士”,这些自古以来传下的名堂,若用得恰当,不但能成就“燕侠盟”的赫赫威名,还能顺便向中原等地游侠露一露牙齿。 翟贤听罢、怒发冲冠:“弟兄们!杀!” “铁鍤帮”的帮众顿时一拥而上,向被“燕侠盟”围护起来的“魏州八雄”攻杀而去,竟也个个悍不畏死! 霎时间,寒芒闪烁、长鍤纷飞!有的长鍤借前冲之势,将鐅头插入“燕侠盟”中人的胸腹、脖颈……数道鲜血飙射而起,洒在交手的众人脸上,令本就惨烈无比的杀戮场,更多出了几分狰狞可怖! 然而更多的画面,却是“铁鍤帮”帮众手中长鍤、被“燕侠盟”中人砍削成数截。前冲的身体来不及停下,便被一柄柄刀、枪、矛、戟穿胸而过,顷刻毙命!更有被铁锏、狼牙杵震碎内脏,吐血而亡者,其死状之凄惨,难以尽述! 原来“铁鍤帮”虽号称铁鍤,所使长鍤大半却是木质。鍤柄和鍤叶用槐木拼削而成,质地密实且有弹性。唯有鐅头是生铁所锻,千锤万砸、锋利如刀。比之在通远渠下水打捞泥沙所用的短柄木鍤,不知要好用多少。 但长鍤再好,却也抵不住坚兵利刃的砍削劈砸。交手不到三息,“铁鍤帮”帮众便已折损掉七八人,其余还在奋鍤抵挡者、身上创口也越来越多。 十息过后,“铁鍤帮”和“燕侠盟”已有数十人殒命当场,重伤浴血者难以尽数…… 杨朝夕只觉触目惊心,将目光投向卓松焘与黄硕二人,仿佛是在询问:此事因咱们而起、要不要出手相帮? 卓松焘、黄硕两人立时点头回应。 六目相对、顿时心领神会!三人果断抽身而起,挥剑斩向那“燕侠盟”中最为凶狠的几人,剑光如电,凌厉无匹!一时间竟劈得那几人连连后退,手臂和胸前、皆被划出几道狰狞深刻的伤口! 之所以没有一剑毙命,却是因为三人自幼修道、心中本无杀念,所以下手虽不遗余力、却也极讲分寸。不但避开敌手脖颈、心口、大腿等几处要害,便是挥剑劈中之处,也只是划开皮肉、便即撤剑而回。只是想叫敌手失去反击之力,却非定一要取人性命。 这番手下留情,被“燕侠盟”盟主熊千屠看在眼里,还以为他们学艺不精、力有不逮,竟张口叫道:“先杀了三个小子,免得这花架子剑法、扰人视线!” 几个被剑划伤的“燕侠盟”中人,全然不顾还在流血的伤口,舞起兵刃再度攻上!竟是想在其他人冲上之前,抢个头功。 杨朝夕三人心中俱是一声叹息:斩蛇不死,反受其啮!干脆杀到他们胆寒…… 于是下手,更不容情! 杨朝夕祭出“落雨惊秋剑”的绵密剑招,一招下去、便刺伤数人,同时也将自己周身护得密不透风。在他手底吃了亏的“燕侠盟”中人,见他长驱直入、纷纷闪身避开,竟为他让开一道三四尺宽的通路来。 杨朝夕却不停步,径直朝林解元逼近过去。“燕侠盟”盟主熊千屠识破他的意图,便斜刺里窜出、拦在了他面前。一柄虎虎生风的陌刀,好似脱落的车轮般、向他劈头盖脸地砸下! “神通嗣业刀!”杨朝夕失声惊呼。旋即振臂挥剑,格在了刀颚处,刀锋被截停在头顶一尺外、闪着青蓝色寒光。 这刀法他只见过两次:一次是上清观冬月考较,白灵子庄万贯师兄、以此刀法与他切磋,最终惜败;另一次便是在崔府,幕僚宗万雄奉命崔曒之命、试探他武艺,使出过这套刀法。 此刀法出自战阵、名闻天下!修习者无不是身长体壮、膂力超群之人。刀法一出,敌尽胆寒!刀锋过处,人马俱碎!实是一套悍猛无匹的凿阵神技! 熊千屠狞笑道:“小子倒也识货!不过,晚了!”说罢,手中陌刀力道暴涨,便要当头压下。 杨朝夕体内二气鼓荡、疾如流瀑,许多无形之气自毛孔逸散而出,汇于右臂、集于指掌,施加在渐渐弯曲的剑身之上,泛起淡淡白光。那剑身也以可见的速度、慢慢弹直,将势大力沉的陌刀顶了起来。 “好小子……怎地如此大的气力!”熊千屠一双虎目中、瞳孔陡然收缩,难以置信地望着手中渐起的陌刀。须髯密布的阔脸涨的通红,双臂因用力过猛、虬节的肌肉竟都膨胀起来,浑身上下充斥着燥热之感。 杨朝夕自然也看出这熊千屠、空有一身蛮力,却不通行气之法。见他已将一身力道都押在了陌刀上,右臂上的气劲陡然撤回,旋即身形微闪。那硕大的身躯、以及陌刀上的巨力,顿时落空! 熊千屠猝不及防、再难收住力道,连人带刀滚落在地,砸得污泥四溅!后腰上传来一阵剧痛,下身顿起酸麻之感、半晌爬不起身来。 这却是杨朝夕在他落地之际,倒转剑柄、磕中了他后腰命门穴。一击之痛、令熊千屠倒抽冷气,便连呼吸都紊乱起来,也再无法与杨朝夕为难。 身边熊百杀见状,一手舞起斫马刀、将两柄长鍤打开。另一手则探了下去,将熊千屠拽起、负在身后,且战且退,要将他背到稍微安全些的地方。 杨朝夕不去管这些,挺剑而起、再向林解元望去。却见两丈外的林解元单手持笔、左点右戳,已将数名“铁鍤帮”帮众点倒在地。凌乱无序的脚步踩踏上去,顿时有人口鼻溢血,已然受了重伤。 杨朝夕抖出几蓬剑花,又在“燕侠盟”众人间凿出一条通路。脚下连点、身形如魅,顷刻便欺到林解元身前! “叮!”势如破竹的一剑刺出、直中林解元膻中穴,却发出金铁交击的声响。杨朝夕不禁一愣:刀枪不入! 原来林解元此人虽阴狠毒辣、行事却颇为小心。他自己擅长铁笔打穴,为防备旁人也来点戳他的大穴,便在袍衫内贴身套了件锁子甲。 杨朝夕全力一剑,便刺在了锁环间,虽已透入锁甲,但大部分冲力被锁甲承受下来。剩下的力道,也只令林解元气息微滞,很快反应过来,挥笔将他玄同剑挑开。 杨朝夕待要再度攻上,敏锐的耳力、却令他听到了半空中的异响: “嗡嗡嗡……咻咻咻咻!” 半息过后,拼杀正酣的江湖游侠们纷纷住手、抬起头来…… 数道令人不安的声音凌空响起,迅速靠近! 第206章 通远渠,大乱斗(四) “嗡嗡”之音,乃离弦之兆!“咻咻”之声,是破空之威! 无数令人头皮发麻的黑点、宛如飞蝗,在半空中乍现,迅速放大成一枚枚尖利的羽箭! 密密匝匝的箭雨、携着泼天杀机,向目瞪口呆的江湖游侠们倾泻而下! 方才还在激斗拼杀的游侠们、终于反应过来,纷纷运起手中兵刃,奋力将密密浇下的流矢拨开。 饶是如此,仍有不少游侠被流矢射中,有的插在肩头、有的刺入脚掌、有的直入小腹,有的竟扎破眼眶、将一颗乌珠打烂…… 箭雨不到五息,便已停了下来。众人还在茫然,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已由大到小、由远及近,飞快向这边奔涌而来。 “哒哒哒哒……”每一下蹄声、都好像敲在了众人胸口,叫人心惊肉跳! 杨朝夕目力颇佳、看得尤为真切:那是数骑银鞍披甲的回鹘骏马,蹄铁翻飞间、仿佛密集的鼓点,隆隆不绝,震彻渠岸。每一匹骏马上、都骑着一个轻甲骑兵,赫然便是太微宫的私兵“虎贲卫”! 再看方才拼杀场上的惨况,“铁鍤帮”已有大半帮众倒伏在地、浑身插满箭矢;而“燕侠盟”亦有十余人的伤亡;然而游侠中、亦有生性刚硬之人,身上虽插着箭矢,却恍若未觉、镇定如常。令杨朝夕不禁佩服万分。 虎贲卫转眼即至,一眼望去浩浩荡荡,竟有百余骑之多!个个披坚执锐、面色冷峻,仿佛触目所及,皆是敌人。 为首几人中,其中一个颇为眼熟,却是那日赶来酒肆、替刘掌柜解围的朱兑酉。 只见他侧过头、与为首的其他几名虎贲卫校尉交谈了几句,便将目光投向已然停手的数道身影,叫嚣道:“打呀!怎么不打了?林解元!杨朝夕!前日在修善坊中、你二人便持械斗殴,险些波及坊中百姓。竟然还没打够?今日又跑来这通远渠聚众闹事!你二人是长了几颗脑袋?怕咱们当差的不够砍吗……” 旁边另一名虎贲卫校尉递过来一个眼神,止住了朱兑酉的啰嗦。清了清嗓子、高声喝道:“奉王宫使之命,特来通远渠缉拿侮慢不良卫、聚众闹事之人!若有持械拒捕者、格杀勿论!” “嚓!嘭!”校尉说罢,只见整齐的两声巨响中,百余骑虎贲卫竟同时翻身下马、肃然而立。 “唰唰唰……咔哒、咔哒、咔哒!”虎贲卫们出奇地默契,纷纷从马上抽出两截九尺长的矛身,一旋一扣、便将丈八长矛拼接起来,齐齐立在身侧。 接着,这些训练有素的虎贲卫五人一队、结成奇怪的阵列,一排排平推过来,似乎要将这些为祸通远渠的江湖游侠们、悉数围杀。 然而,在通远渠蛰伏许久的游侠们,哪个不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义士豪杰?早见惯了刀光剑影,又岂是善予之辈?见虎贲卫竟要用强,无不怒气上涌、须发冲冠,挥起手中兵刃便迎了上去! 如果说方才“铁鍤帮”与“魏州八雄”“燕侠盟”只是小打小闹的话,此时场上游侠与虎贲卫的冲突、则不啻于一场小规模的两军交战。“叮叮呯呯”的短兵交接声响成一片,剑锋与刀刃互斫,屡屡发出的令人牙酸心悸的声响…… 江湖游侠的打法,自然是凭一身武艺和匹夫之勇,顾前不顾后地向前冲杀,只有力不能敌时、才转头回撤,并深以为耻。且个个心高气傲,相互之间、竟无半分攻守配合之意。于是很快便露出“各自为战”的短视之态来。 反观虎贲卫,虽单人武艺平平,不是熊千屠、林解元这类豪侠的一合之敌。但却能五人一队、取长补短,攻守趋避之下,颇含章法!每每围住一个游侠,长矛便依次递出,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叫那游侠应接不暇、瞬间破绽百出,被五人队中的眼疾手快者,一矛掼透。 纵有武艺高强者,也不过是勉力支撑,极少有能反杀虎贲卫的存在。此消彼长之下,不过盏茶工夫,场上尚有战力的游侠们,已仅剩三成!多数游侠不是失手被擒、便是横尸当场。 而虎贲卫中一旦有人受了重创,这支五人队便果断回撤,护持同袍退出杀戮之地,及早送回医治。其他的五人队则继续涌上,填补这处空缺…… 很快,江湖游侠们凭匹夫之勇凑成的乌合之众,渐渐不敌训练有素的虎贲卫,一开始的相持状态、已是急转直下。 一炷香后,还在奋力相抗的,也只剩下杨朝夕、林解元、熊千屠等十多人。身上也多处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口来,虽不致命、却也颇为疼痛。便是出招、回防,也不复最初的果决流畅。 最后,拼得几乎力竭的熊千屠,率先被虎贲卫擒住、押了下去。接着是黄硕、卓松焘、翟贤、林解元…… 锋锐的矛头,开始架在一个个浑身是血的江湖游侠身上,令他们再不敢轻举妄动。 旋即,制住这些游侠的虎贲卫们、收到朱兑酉的指令,从怀中摸出套马索来,将杨朝夕、林解元、翟贤、熊千屠等几个负隅顽抗到最后的“匪首”捆了起来,押到几个虎贲卫校尉面前。 朱兑酉笑得趾高气扬:“哈哈!小道士不炼丹、大儒生不读书,偏要和这些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混在一处。今日栽在我虎贲卫手上,心里可还服气?” 杨朝夕双手双脚被缚,好在嘴没被堵上,顿时不屑一顾道:“公门之人、只会倚多为胜,有什么好得意的!若放对切磋,你这样的我能打十个。” 林解元踞坐在不远处,亦是轻蔑一笑:“朱兑酉,你是几等货色?旁人不知、当我林某人也不知道么?莫不是换了一身皮、便真当自己是吃俸禄的差爷了?不过是王缙养的一条狗罢了。” 熊百杀啐了一口浓痰、附和道:“呸!你在崤山落草时、被官军围剿,若不是你熊爷爷仗义出手,只怕你坟头草都有四尺高了。这会改了门庭、倒瞧不上绿林中的朋友了。” 朱兑酉气得双目滚圆,一时间、竟想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方才发号施令的虎贲卫校尉忽地纵马上前,挥起鞭子、狠狠抽在杨朝夕、林解元几人身上:“一群目无王法的狂徒!王宫使、萧大人对尔等一再宽恕,竟还死性不改,每日在这通远渠打生打死、聚众闹事! 今日我虎贲卫倾巢而来,便是要你们明白,朝廷法度、不容尔等亵渎!武侯铺不良卫镇不住你们,便由我们虎贲卫出手、教你们以后如何做人! 王宫使常说‘杀人容易救人难’,今日便大发慈悲、给你们两个选择:若肯改过自新、入我虎贲卫,保你今后衣食无忧;若是执迷不悟、依旧与公门为敌,便全拘入死牢、秋后处斩!” 熊千屠哈哈一笑:“轻飘飘几句话,便要我们这些响当当的汉子给王缙做狗?真是好算计啊!咱们之所以浪迹江湖、在刀口上讨饭吃,还不是因朝中权宦祸国、各州胥吏殃民,嘴边吃不到一口太平饭。 这位差爷,你既来替王缙传话,不妨也给王缙带句话:若要咱们给他做狗、也不是不成,只要他肯手刃元载、诛杀阉宦,我熊千屠第一个唯他马首是瞻!哈哈哈!” 熊千屠一番慷慨之言,惹得渠岸上众人轰然叫好!原本有些游侠已经预备屈膝求活,但听过熊千屠的一番话后,顿觉双颊火热、再也抬不起头来。 杨朝夕听罢,也觉此言耳目一新、颇有些救世济民的道理。虽然方才兵戎相见,但也不妨碍他这熊千屠、从心底生出几分钦佩之意。 那虎贲卫校尉脸色顿时一沉:“熊千屠,你若一心求死,我常健今日便成全你!何故要非议朝廷、怂恿众人,还对王宫使言语不敬。当真以为我虎贲卫不敢杀人么!” 熊千屠皮笑肉不笑道:“常差爷,真是条衷心护住的好狗,却不晓得‘兔死狗烹’的道理。待灭了我等聚众闹事之人,你觉得你会加官进爵、还是灰飞烟灭?” 常健心头一突,竟隐隐觉得这狂徒所言,竟有那么几分道理! 朱兑酉见状、又跳出来叫道:“老常!这些江湖游侠向来行为不端、言辞无赖,与他们说这么多作什么!不如全拘了回去,十个里面杀九个,都算是网开一面!” 渠岸上百余众豪侠,虽捆的捆、拘的拘,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但当听到朱兑酉夹枪带棒的话语时,却纷纷鼓噪起来,更有甚者、口吐芬芳……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常健顿时大怒,连吼数声“住口”,却无人理睬。正要差遣虎贲卫砍几个刺头、好杀鸡儆猴一番,跨在马上的身体却陡然一僵,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异样。 “嘚~啷!嘚啷!嘚啷!嘚啷啷啷啷……” 一阵穿云裂帛似的琵琶声,自碧空遥遥落下,令渠岸上数百余之众,皆泛起心悸之感! 旋即,“嘭嘭”的羯鼓之声、响彻渠岸,震颤心神。宛如千军万马、从四面八方奔袭而来! 第207章 祆教圣法,公决善恶(上) 鼓声环伺,惊心动魄!弦乐嘈嘈,杀气腾腾! “谁在装神弄鬼?!有胆便现身一战!”虎贲卫校尉常健、被交杂的乐声搅地心烦意乱,忍不住暴喝道。 回应他的,却是一段清越高亢的笛声!单听乐曲,便知是盛朝上下皆耳熟能详的《破阵乐》。 然笛声入耳,钻心裂脑般的疼痛、瞬间将他覆盖,双耳穴顿时沁出殷红鲜血。那常健却大叫一声,身形顿时不稳、径直栽下马来。 渠岸上众人只觉脑仁一疼,意识仿佛出现了刹那的恍惚,不由自主晕眩起来。情况好些的、以手扶额,心中烦闷欲呕;情况差些的、则直接昏倒在地,随身兵刃都被丢在一旁…… 不过五六息工夫,渠岸之上不论虎贲卫、还是江湖游侠,俱是丢刀弃剑,东倒西歪,再无一个傲立不倒之人。 趁着众人意识混沌之际,两波身着绛红回鹘衣、脸蒙黑巾的胡人,从渠岸两侧包抄上来。粗略望去、总有二三百人,凌空看下、仿佛红潮涌起! 这些红衣胡人耳中皆塞着软木,显然未被方才的乐声所波及。 红衣胡人涌入虎贲卫后,先是踩住地上长矛、将他们随身佩刀解下,挂在了自己腰间。接着抢下他们的长弓与箭囊、背于身后,再将长矛捡起、拆开。又从江湖游侠的尸身上扯下衣袍,将方才耀武扬威的虎贲卫、以及性命尚存的江湖游侠,全都捆了起来、堆在一起,形成一座座蠕动的“人丘”。 便连已经缓过神来的虎贲卫校尉常健、朱兑酉等人,也都被捆得结结实实,与林解元、熊百杀等“魏州八雄”几人撂在一处。 此刻众人如梦方醒,耳中依旧嗡嗡作响,大眼瞪着小眼,无不尴尬万分。 朱兑酉看向双耳出血的常健,恨恨地道:“老常!看来咱们虎贲卫‘五虎校尉’中出了细作,把今日行动提前透露了出去。若叫我朱某人知道是谁,哼哼!不必洪太祝发令、我都要手刃此人!” 常健勉强支起身体、虚弱道:“老朱,今日出师不利,被这些妖人施了妖法、以至于一网打尽。我等虽然被俘,却不要胡乱猜忌、自己乱了阵脚……” 一旁的林解元却露出揶揄之色:“朱校尉,方才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军爷,如今咱们却是同命相怜的俘虏。世事还真是无常啊!哈哈!” 朱兑酉怒道:“姓林的,莫要猖狂!你魏博镇的狼子野心,王宫使、洪太祝他们又岂会不知?真期待这些妖人、先将尔等一概屠了,也省得朝廷再劳心费力地去安抚。” “我特么……呸!你这狗仗人势的东西!听林老大说,前日你敲竹杠、竟敲到我们‘魏州八雄’头上了!我若当时在场,必先砍了你这厮的狗头……”熊百杀盛怒难平,直接与朱兑酉对骂起来。 “都住口!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在这逞口舌之利!若能想到脱身之法,再拼个你死我活也不迟!”“燕侠盟”盟主熊千屠冷喝一声,打断了两人争吵。 “大哥!明明是这狗头校尉把这些妖人引来,才害得咱们失手被擒。”熊百杀一句“大哥”叫得无比顺口,其余几人皆是一愣。 众人先是看看熊百杀、又看了看熊千屠,才恍然大悟:二人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难怪“燕侠盟”盟主熊千屠会断然出手。原来是要以一盟之众、护胞弟周全,至于林解元等人,却是顺手而为罢了。 林解元早知两人关系。只是熊千屠、熊百杀兄弟俩伏在这通远渠多日,始终装作陌路、不肯相认,他也不好出言戳破。 此刻见熊百杀一时语失、被众人猜了出来,便顺水推舟道:“千屠兄‘燕侠盟’仗义出手,这份人情、我‘魏州八雄’记下了!若今日能从这里走脱,他日必有厚报!” 熊千屠见这传言中的“魏州八雄”老大林解元、如此慷慨大度,也萌生了结交之意,顿时一来二去、热络攀谈起来。 却说杨朝夕一阵恍惚过后,却见许多脸遮黑巾、身着绛红回鹘衣的胡人,手脚麻利地将场上众人尽数捆了、堆作“人丘”。唯独剩下自己,呆立在一群被捆成“大闸蟹”模样的虎贲卫和江湖游侠中间,像只茫然无措的水鸟。 眼前一切忽然变得不够真实,周遭往来忙碌的红衣胡人、以及昏昏沉沉的游侠和虎贲卫们,仿佛都与自己毫无干系。 直到看到同样被绳索、衣袍捆缚起来的卓松焘和黄硕,杨朝夕才蓦地清醒过来: 方才那段奇异笛声奏响后,众人很快便心神俱乱。这不过是十息前发生的事情,此刻、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再定睛看去,这些红衣胡人高鼻深目、一语不发,动作却都出奇地迅捷一致,显然是操练日久。然而身上,俱都没有游侠的匪气、虎贲卫的杀气和浪荡子的痞气。似乎蜂拥而来、捆缚众人,只是为制止住这场愈演愈烈的拼杀。一双双深邃的眼眸中,更多的是克制和警惕…… 杨朝夕福至心灵般、顿时猜到了这些红衣胡人的来历:如此行事隐秘、整齐划一的胡人帮派,除了祆教,还有谁能匹敌?! 似乎是为回应他的猜测,一名年轻胡人、忽而走到近前,拢手作焰道:“祆教洛阳总坛布善使李少辰,奉圣姑之命、助杨少侠行善去恶!” 杨朝夕顿时一阵错愕,下意识拢手作焰、以“圣火礼”回应道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神主常佑,圣火熊熊!李兄,小弟初入教不久,圣姑姓甚名谁、我却一概不知。何德何能、竟得她老人家垂青?” 李少辰笑道:“这事简单!稍后你见到圣姑,一切便会不言自明。不过,这些乌合之众如何发落?还请杨少侠示下。” 杨朝夕闻言、却有些足无措,不禁苦笑道:“这渠岸上被缚之人、多是前来寻宝的江湖游侠,至于那虎贲卫、却是太微宫王缙手底下的私兵。纵然有嗜杀成性、作奸犯科之人,一时间却也难辨善恶。如何能因我一言,便兴生杀予夺之事?” 李少辰见杨朝夕如此心慈手软、优柔寡断,眼底闪过一丝轻视,面上却依旧恭谨:“圣姑早有交代,若杨少侠不便决断,便依我祆教圣法、公而决之!” 杨朝夕大为困惑:“祆教圣法,又是何法?” 李少辰莫测一笑:“善恶自有报,公道在人心。杨少侠看好了便是!” 两人几句对话,却未压低声音,附近耳力稍好的江湖游侠、早已听得完全。 从李少辰向杨朝夕行礼开始,有心之人早把注意力转向这边。待李少辰说出要以“祆教圣法”公决众人时,渠岸上先是一静,旋即很快嘈杂起来,个别脾气狂躁之徒、甚至破口大骂。 然而骂声刚起,便被几声痛呼取代。却见穿插在“人丘”间的红衣胡人,抡起手中矛柄或刀鞘,砸在那些口吐芬芳的狂徒嘴上。鲜血和着牙齿溅落下来,就连呼痛的声响、都变得混沌不清。 李少辰振声道:“全知全能、永恒不灭的创世神主阿胡拉,创造宇宙天地、主宰光明黑暗、广施恩德仁义、裁决善恶因果……但世间既有神主阿胡拉的追随者,亦有恶神安格拉的帮凶。 故而,我祆教第一教义,便是除恶布善!众位教中弟兄,且助我共行祆教圣法,将十恶之人曝于炎炎光明之下,使其无所遁形、自食恶果!” 登时,渠岸上密密麻麻的红衣胡人,无不拢手作焰、面色肃然,声如雷霆: 三界众灵,奉吾神主。除恶布善,泽被王土。圣火熊熊,荡尽邪物。解吾万民,脱离诸苦! 祆教徒众唱诵完毕,便有两名教徒从虎贲卫的“人丘”中拖出来一人,却是个溜肩鼠须、缩头缩脑的什长,名叫辛老三。 辛老三双眼呆滞、身形干瘦、抖如筛糠,双腿离地蜷起。被教徒提溜着、来到杨朝夕与李少辰面前。犹自浑身哆嗦,显然是被惊吓到了极点。 李少辰双目如电,盯着辛老三的眼睛道:“你平生做过哪些恶事?逐一说来。若少一桩、便割下一根手指,手指不够、还有脚趾……” 辛老三哆哆嗦嗦、全无骨气道:“俺说、俺全说!俺三岁便记事了,所做第一桩恶事,便是偷邻家的鸡子……第十桩恶事,便是八岁起,逢夏日晚间、便溜到村头溪边看妇人沐浴……”辛老三絮絮叨叨、如数家珍,说了足足一盏茶工夫,才嗫嚅道,“没了……” 这时,李少辰已将目光转向虎贲卫的“人丘”:“辛老三所言,可有遗漏?若有检举揭发者,稍后盘问之时,只要不是大奸大恶、可免一死。” 此言一出,“人丘”中顿时有人挣扎着站起,大声道:“辛老三这厮,净拣鸡毛蒜皮的小事说!上回吃了酒、他还跟我讲过,平生最得意之事,便是先暗害长兄、再逼奸长嫂,且令长嫂给他诞下一双子女……” 第208章 祆教圣法,公决善恶(下) 虎贲卫中同袍闻言,俱是目瞪口呆。 谁曾想这平日里嘻嘻哈哈、与人和善的辛老三,竟是如此奸邪无耻之人! “你、你放屁!哪有此事……俺和丽娘早就看对眼的,是俺兄长横夺了去……”辛老三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气势、一改方才魂不附体的模样,大声反驳道。 李少辰待两人争论完,淡淡道:“辛老三,那人揭发之事、是否属实?令嫂现在何处?” 辛老三顿时颓了下来:“是有这事,可俺也有苦衷……” 李少辰没等他诉苦,便冷然道:“品德败坏,人伦丧乱!先割一根手指,以儆效尤!” 一名教徒闻言,果然抽出横刀。只见他手起刀落,一根小指连着血珠、从辛老三右手上飞起,凌空划出一道瘆人的弧线,才跌落进泥土里。 辛老三大叫一声,冷汗涔涔、面如金纸,几欲昏厥过去。却被两名教徒架住腋下,扔在一旁的空地上。 李少辰“公决”完辛老三,扭头又向杨朝夕拢手作焰道:“一入江湖、杀伤在所难免,因而大凡游侠、多不遵从盛朝律令,时时以武犯禁。杨少侠既已入我祆教,不妨一道来‘公决’这些法外之人?” 杨朝夕摇头道:“李兄,你既尊我一句少侠,当知我亦追慕侠义之道,最喜除暴安良、行侠仗义。且自问下山以来、所行之事,皆无愧于心。但士可杀、不可辱!若有人假借神明之意,要在众目睽睽下、‘公决’我之善恶,我必会拼死相抗! 设身处地,换作是你,你会任凭他人、对你这般侮慢摆布吗?因此,教中圣法‘公决’善恶、颇有些儿戏,恕我不敢苟同。” 李少辰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晌才忍怒道:“杨少侠真是光明磊落、大义凛然!那便只有我等是横行拜道、恣意妄为了?只不过,今日在下奉圣姑之令,必将祆教圣法、广播于世!” 说完,李少辰不再理会这不识抬举的杨朝夕,转而向渠岸上数百祆教教众道, “一人力孤,众人力强。在下斗胆邀请光明使、公平使、圣言使、奉德使、宣仪使、招贤使、除恶使、营造使、征讨使……诸位兄弟,与我一道,行祆教圣法!” 话毕,数百祆教教众里、陆续走出十七人,皆是与李少辰一般装束。众人聚成一圈,唱诵过几句粟特经文,便即分散开来、各自为战。指挥教众从一座座‘人丘’中、把游侠或虎贲卫拖出来,依样进行“公决”。 李少辰这边又从“人丘”中拖出一人,却是方才因妻弟郭兴被射死,愤而与“魏州八雄”对上的“铁鍤帮”帮主翟贤。 翟贤见手底下啸聚不到半月的“铁鍤帮”,短短半个时辰内、便折损大半,感觉心头都在滴血。 本来还盘算着与众兄弟一起、在这通远渠掘到“如水剑”后,再去那“神都武林大会”上扬名立万,如今来看、皆已化成了泡影!一时间心灰意懒、斗志全无,心里只想着把妻弟郭兴好生葬了,然后重回黄风岭、靠山吃山…… 李少辰挥起刀鞘,在翟贤无精打采的面颊上敲了敲,把他从神游中拽了回来:“翟大王!咱们祆教和你、算是老相识了!咱们祆教中的行商兄弟,为了商道安稳、每年在黄风岭上给你的买路财,足够你山寨弟兄吃酒吃肉。怎么还贪心不足、跑到通远渠这来蹚浑水?” 翟贤悲愤道:“若不是蓟州贼兵作乱、城野污吏横行,叫咱们失了田地、没了活路,谁愿意上山落草?我听闻洛阳城中有神剑要出世,便带了兄过来、想搏一把声名……只是可惜了兴儿和死了的兄弟。今日是我实力不济,若能再重整旗鼓,定要把那‘魏州八雄’‘燕侠盟’的杂碎们一并宰了!” 李少辰对他悲愤之事毫无兴趣,继而淡然道:“按我祆教圣法,说说自己都做过哪些恶事吧!” 翟贤赤红的双目、顿时灰暗下来:“我没啥好说的……上山落草,自是为打家劫舍、刨坟掘墓,干些没本钱的买卖。碰上不懂规矩的、一怒之下杀几个过路的行商,收了盘缠细软,也是常有之事。谁还记得清干了多少……总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李少辰挥挥手:“虽是恶名昭著,说话倒也痛快!先扔在那边,待会一并施刑。”另两名教徒行礼应下,将这翟贤拖开去、与辛老三扔在了一起。 李少辰“公决”完翟贤,却有意无意地、差人将“铁鍤帮”帮众挨个拖了出来。例行公事般、问过所行恶事之后,给稍有过失之人松绑,放他们离开通远渠;对于作恶多端者,却照例与翟贤之流扔在一处。 杨朝夕看了半晌,依旧不能认同。只觉得李少辰所作所为,看似抑恶扬善、替天行道,但总透着一股子难言的怪异。 转头无意间、却看到那下手狠毒的林解元,正被祆教光明使当众“公决”。 那光明使似是知道林解元的底细,开口并不生分:“林如山,十年未见、你竟投到田承嗣麾下去了!此人首鼠两端、反复无常,绝非仁义良善之辈。你本有大好前程、又何必自甘堕落?” 林解元眼中冷厉早不见踪影,却涌起几分沧桑:“世事无常,阴错阳差!都说‘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等机缘、我林某人却一直苦求不得。如今魏博镇田公待我不薄,此后余生、自当涌泉以报。 倒是‘慕两仪之道、继三光之容’的慕容兄,贵为鲜卑豪族,何故竟与祆教妖人搅在一起?你我虽是旧相识,但若将来在沙场上碰到、我必不会手下容情。” 光明使肃然道:“祆教奉火为圣物,除恶布善、崇敬光明。我慕容彰虽不好任侠,却自愿为神主驱使,虽刀山火海,亦万死不辞!林如山,依我教圣法,你当说出这些年来、所做过的每一桩恶事。至于所言虚实,相信江湖同道、自有公论。” 林解元冷哼一声:“我‘魏州八雄’凶名赫赫,这十年所行恶事,江湖上谁不能讲出三两件来?又何再多费唇舌。况且‘魏州八雄’以我为首,便说是‘恶贯满盈’,林某人也觉恰如其分。” 光明使慕容彰沉声道:“若你不肯自述罪恶,我便只好请江湖同道们代劳了。”说罢,果然向渠岸上江湖游侠朗声道,“兹有朔州儒生林如山,为‘魏州八雄’之首,近年杀人如麻、无恶不作。若有知其恶事者、还请据实相告,如有私仇恩怨、也可一并了结!” 慕容彰话音落下,便有几人挣扎着起身。其中一人怒道:“林如山!你‘魏州八雄’助纣为虐,只为奉承那狗辈田华,便将我发妻、胞妹掳去,至今生死不知。为免事败,还将我家中爹娘幼子尽数砍杀。这灭门之仇,你可还记得?!” 林解元面色不改,漠然道:“有此事。你若有胆,现下便可报仇。” 那人见林解元非但毫无愧色、竟还出言相激,一口气顿时憋得满脸通红,竟昏厥过去。 另一人已然跳出,厉声道:“林如山!我弟妇身怀六甲、却遭田华所辱,致其羞愤自尽、一尸两命。胞弟激愤、前去报官,却被你们官官相护、罗织罪名,打死在狱中。这等丧尽天良、人神共愤之事,你可敢认?!” 林解元面无表情:“亦有此事。若要报仇,一并过来。” 这人顿时暴跳而起,竟将捆缚的衣物挣开来,挟起手中长棍、便要冲上去棒杀了这林解元。旁边祆教教徒连忙按住,重新将那人捆起、丢回“人丘”之中。 慕容彰看向那兀自挣扎不休的游侠道:“今日祆教施行圣法,自有尔等报仇雪恨的机会。且稍安勿躁,待‘公决’之事结束。” 随即,又有十余人从各处“人丘”里挣扎起来,怒斥林解元和“魏州八雄”犯下的累累罪恶,恨不能将林解元生剐活剥,然后食其肉、寝其皮。 “公决”林解元,竟耗了足足一炷香工夫。慕容彰这才眼神木然地摆摆手,示意教徒将林解元拖了下去,与同样作恶多端之人扔在一起。 接下来,“魏州八雄”里的熊百杀几人,皆被分别拖了出来、进行“公决”。或许是林解元“珠玉在前”的缘故,熊百杀几人、反而没受到太多游侠的言语围攻。 加上林解元已认下数桩恶事,熊百杀几人反而不那么遮遮掩掩,俱是竹筒倒豆、和盘托出。最后结局自然和林解元一样,被扔在了作恶多端的“人丘”里。 杨朝夕的注意力,早从慕容彰那边挪开。因为两名祆教教徒,已将暝灵子卓松焘、拖到了祆教公平使何允正面前。 何允正方脸阔腮、不见喜怒:“后生,照我祆教圣法,你都做过哪些恶事、须实话说来!” 卓松焘是自幼便入上清观修道,做过最大的恶事、也不过是半夜潜入伙房偷东西吃。此外,便是几日前、与观主公孙玄同在邙山脚下寻找魏晋石碑,对泉下之人、颇有不敬。 当看见面前这蒙面胡人眼神肃然,本来平和的心里、却陡然生出一丝忐忑来。心中经历一阵短暂的天人交战后,便从自己四岁尿炕说起,一桩桩、一件件,描述无不生动细致,仿佛昨日刚发生过的一般…… 何允正听了半晌,眼中渐渐露出不耐烦之色。当卓松焘将自己在去岁冬日考较中、如何串通师兄弟舞弊的过程,绘声绘色讲出来时,言语中、竟还透出几分得意! 何允正再也受不了、如此恬不知耻的自述,陡然喝到:“住口!来两个弟兄,把这后生撵出去!” 于是,卓松焘便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被解开捆缚、大摇大摆走出了通远渠。 第209章 以恶制恶 污泥带血,杂草含腥。 几番乱斗留下的伤员和尸首,横七竖八躺在污泥和杂草间,无人理会。 暝灵子卓松焘被祆教教徒放走后,玉灵子黄硕接着被拖了过来。 这位黄师兄素来为人和善、与世无争,平日在上清观时,除了吃睡诵经,便只喜欢泡在医经里、钻研岐黄之术,便是演武场都不肯多去。 只是耐不住教习师傅郝金汉日日苦口婆心、时时耳提面命的劝导。才勉为其难、将观中要求弟子们必练的拳脚兵器,胡乱演练一通,便又急匆匆跑回靖室或藏经室、接着孜孜不倦研读起医经来。 于是、不过盏茶工夫,祆教公平使何允正对黄硕的“公决”便告结束。 由于黄硕这样一位年轻道修、底子一清二白,实在没有可供指摘的恶行恶迹。便是为他解开捆缚的祆教教徒,眼中都透出几分钦佩之意! 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但对笃行“善思、善言、善行”的祆教教众来看,这位玉灵子道长、无疑是近乎“完人”的存在。若非他已是道门中人,何允正都想亲自引荐他加入祆教,共奉神主、布善除恶。 黄硕被放走后不久,祆教圣法“公决”善恶之事,也已渐近尾声。 光明使慕容彰、公平使何允正、布善使李少辰等祆教十八位传教使,各领十几名教众,认真将“公决”过的游侠和虎贲卫分门别类,作恶多端者堆在一处,德行略亏者则当场放走。 “公决”中亦有不少油滑之人,言辞闪烁、避重就轻,被旁人检举揭发出种种恶行时、还百般抵赖。祆教教众也不客气,按照他们妄图赖掉的恶事桩数,直接削去手指脚趾。更有甚者、手指脚趾不足以抵当,便干脆削掉手脚,扔在一旁、任其哀嚎…… 善恶既分,“公决”已毕。接下来,便是对这些“恶人”的处置。 一番乱斗过后,尚且幸存的近百名虎贲卫和江湖游侠,竟有大半被留了下来。并按照罪行多寡,分成了“罪有应得、死有余辜、恶贯满盈、罄竹难书”四类,堆成四座大小不等的“人丘”。其中“罪有应得”者约五十余人,“死有余辜”者约三十余人,“恶贯满盈”者十三人,“罄竹难书”者五人。 类似于“铁鍤帮”“燕侠盟”中的喽啰帮众,往往是走投无路、才流落江湖,属于“罪有应得”一类。 如翟贤、辛老三之流,伤人性命只是为求财求色,却不是嗜杀成性,被归入“死有余辜”一类。 而如“魏州八雄”这等甘为鹰犬的凶徒,以杀戮劫掠为乐,常常助纣为虐,皆被归入“恶贯满盈”一类。 但如林解元、熊千屠之流,在江湖上凶名昭著、不知杀伤过多少人命的游侠,便被归入“罄竹难书”一类中。 祆教宣仪使罗辟图站了出来,一口汉话略显生涩:“依我祆教教规,凡使奸作恶、杀伤人命者,皆需受圣火焚灭之刑。但尔等皆非我教教众,便依祆教圣法、施行‘以恶制恶’之刑。 简而言之,便是‘罪有应得’者与‘死有余辜’者拼杀,‘恶贯满盈’者与‘罄竹难书’者拼杀。待一类将另一类杀尽,此刑便可结束。余下存活之人、方能离开。” 听罢这“以恶制恶”之刑,手脚被缚、身上挂彩的一众游侠和虎贲卫,顿时喧嚷起来,无不愤慨异常! 许多人已挣扎起身,要与这些言行古怪的祆教教众拼命。却被围在四面的教众挥起矛柄、“嗙嗙”打了回去。令本就遍体鳞伤的身上,又多出了许多淤青,只得蜷缩在地、继续哀嚎起来。 杨朝夕立在一旁,见这位宣仪使手脸、脖颈皆漆黑如墨,寸许高的短发卷曲成上百个螺旋,像极了释迦牟尼的“肉髻”。心中已是暗暗惊疑:这便是传闻中的“昆仑奴”吗?怎么也成了祆教中的小头目? 但听完这位宣仪使所言“以恶制恶”的法子,心头却也泛起一阵恶寒。这所谓的“祆教圣法”,不但荒唐无比、且残暴诡异: 这些游侠能在江湖绿林中存活,自然多是心思活泛之辈。此刻虎落平阳、命悬一线,求生的欲望便会大过一切。什么救命之恩、结拜之义、同袍之谊,也都比不过自己一条命更重要。 因此,待真正刀兵相向之时,在这些人眼中,怕是除了自己、再无不可杀之人!届时,这乌泱泱的近百名游侠和虎贲卫,最终能幸存下来的、恐怕也剩不下几个…… 想到此处,杨朝夕胸中早已翻腾起惊涛骇浪。如此“圣法”,与凌虐坑杀战俘,又有多大分别?! 眼前这些活生生的江湖游侠,平生或有侠义之举,但更多的、却是做下的一桩桩恶事!可若按照“圣法”以恶制恶,纵然一时令人大快人心,但仔细想想、却总觉得有几分不讲道理…… 一时间,杨朝夕心中竟变得矛盾重重。 自己从小到大,听惯了庄中父辈、观里师傅们,共同勾勒的那个江湖、以及那些仗义的游侠……心中对于江湖的憧憬、其实早化作一幅雄奇壮阔的画卷。 那些重然诺、轻生死的侠客,那些劫富济贫、轻财好施的豪杰,那些心怀大义、忧国忧民的英雄,以及幽并游侠儿浪迹江湖、行止由心的那份率性自在……无不叫人心驰神往、热血沸腾! 然而这一砖一瓦搭起来的向往,到得此刻、终于全部轰然崩塌。化为令人扼腕的失望和质问: 江湖之中,不是该人人行侠仗义、个个锄强扶弱吗?既入江湖、被人尊一声大侠,难道不该去“杀当杀之人、平不平之事”?为何一定要作奸犯科、为害一方,最后落得个“以恶制恶”的下场? 杨朝夕陡然抬起头来、双目赤红:“祆教诸位!这些江湖游侠作恶多端、固然该杀。可你们又凭什么、凭什么就能替天行道,随意决断他人生死?!” 宣仪使罗辟图宣布完“圣法”,便要安排教徒、开始施行。陡然听到如此突兀的一声质问,不禁撇过头去、拢手作焰道:“杨少侠!我等奉圣姑之命、来助杨少侠行善去恶。 只是,方才布善使李少辰已问过少侠,但少侠却是妇人之仁、犹豫难决。故此,我等只好依祆教圣法、自行决断,请少侠勿叫我等为难。” 宣仪使说罢,其他十七位传教使竟同时靠了过来,拢手作焰道:“请杨少侠勿叫我等为难!” 此刻的通远渠岸上,无论是祆教教众、还是已经认命的游侠和虎贲卫,都把目光聚拢过来,盯着这忽然说话的少年。 不同的是,祆教教众心中充满着费解,不明白这个被圣姑另眼相看之人、何故要与大家唱反调;而在游侠和虎贲卫心里,却生出一丝希望来,若这少年真有办法说服祆教众人,大伙便不用去拼个你死我活。 杨朝夕浑身气息流转、眸光逐渐坚定,毫不退让地盯着十八位传教使:“倘若我偏要与你们为难、又当如何?” 布善使李少辰上前一步,话语中带着桀骜:“那便得罪杨少侠了!” 话音方落,李少辰竟合身欺上!右手顺势在腰间一拽、将束带解了下来。那束带迅速弹直、泛着银光,竟是一柄两指宽的软剑! “叮!”猝然爆出的一剑、刺中了杨朝夕心口,却被他那柄不知何时抽出的玄同剑、拦在了身前。抬眸冷然道:“李兄既是用剑之人,小弟便要好好讨教一番了!” 李少辰一击不中,撤剑再攻。那软剑好似一束银练,瞬间抖出十几道縠纹来!剑尖迸开、恍如六出雪花,再度罩向胸前、叫人虚实难辨。 杨朝夕心下哂然:这李少辰出手,虽则虚招频出、眼花缭乱,却不是多么高明的剑法。须得叫他见识一番,什么才叫真正的虚实相间、眼花缭乱。 念头方起,手中玄同剑便已抖出一招“莲叶田田”,却是“新荷残梦剑”中的招数。层层叠叠的剑影乍然闪现,竟将李少辰一柄软剑包裹起来。 “叮叮叮叮……”同样虚张声势的招式,碰撞在一起、发出一连串的清鸣。 杨朝夕神色淡然、回剑再刺,却已换成“落雨惊秋剑”中的一招“疾风骤雨”,剑尖瞬间化作数朵剑花,宛如绵密的雨点、向李少辰上身倾泻而去! 李少辰挥剑连连,想要以快打快、挡住这一波攻势。却因软剑过于柔软,被杨朝夕暗含猛劲的剑招、击得颤抖不休,险些脱手飞出。 李少辰心中大惊,却强装镇定道:“杨少侠!今日可不是比剑切磋,讨教便免了。想要我们十八传教使听你号令,须得先问过我等手中兵刃再说!” 果然,李少辰说完,其他十七位祆教传教使、也都取来了兵刃,加上李少辰手中软剑,竟将十八般兵刃凑了个齐全: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棍、槊、鞭、锏、锤、矛、杵、耙、飞索、白打! 十八位传教使,手执“九长九短”十八样兵戈,同时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却是打定主意、要先将这公然“反水”的杨少侠拿下,回头再向圣姑复命。 顷刻间,气氛便剑拔弩张起来! 第210章 十八传教使 白日冷漠,凝云肃杀。 所有敌意都冲着杨朝夕而去,无形的压迫感、叫人呼吸都漏掉了一拍。 杨朝夕眼神一凝:这些祆教中人,虽然年纪有差、长相迥异,但行事进退,却始终能做到求同存异、齐心协力,委实是一个虔诚到令人发指的教派。 这便是信奉神主的力量吗?为何道门之人,却信而不迷、常怀自在?能与这种虔诚匹敌的,恐怕也只有释门中人…… 然而十八位虔诚的传教使,却没给他这么多晃神的机会。手执枪、戟、钺、钩、叉、棍、槊、矛、耙的九名传教使,仿佛挟了风雷之势、率先攻杀而上! 九杆长兵,并发齐至,瞬间将杨朝夕周身笼罩!六合之内,尽是杀意,真正避无可避! “当!当!当!当!”杨朝夕旋身跃起、右臂斩出四剑,将大戟、银钺、长槊、钉耙依次荡开,刺耳的交击声响彻渠岸。 与此同时,左臂暴然挥起,叼、缠、甩、弹!一套行云流水般的“夺槊拳”使出,顿时将长枪、白棍、蛇矛、铜叉尽数拍落。 就在杨朝夕身形奋起、要从这九柄长兵的围杀中跃出时,一柄明晃晃的长钩、已当头压下! 荧荧霜刃、凛凛杀机,惊得他寒毛直立。于是果断缩头俯身、形如“弋”字,做出了《摩诃婆罗瑜伽》经中的一个动作,堪堪躲开了这一勾之威。然而身体,却重新落回到包围之中。 这九人一击即收、齐齐退开,手执短兵的另外九名传教使,却立即从九道间隙中穿插而入!刀、剑、斧、鞭、锏、锤、杵、飞索、白打,一齐向杨朝夕身上招呼上来,便要将他斫成碎肉。 刀斧加身、利芒在背!杨朝夕不敢再藏拙,渐渐使出浑身解数。身体仿佛化为一摊烂泥,先后弯成“之”“上”“乃”“几”等字形,“瑜伽经”中的身法、奇效频出! 再观下盘,却是双足连点、脚底生风,疾如掠鹰似的身形,每每在间不容发中,躲开横刀、软剑、板斧、狼牙杵的凌厉杀招。“一苇渡江”的功法,自是不俗! 手中玄同剑也不含糊,一刺一格下、无不妙到毫巅!竟准之又准地,点中了握着骨鞭、钢锏、金锤的手腕。 几名传教使吃痛、再也抓不稳兵刃。只听“噗!噗!噗!”三声连响,颇为沉重的兵刃纷纷落地、嵌在黑湿的渠岸上,一时却也难以启出。 便在这时,一团鹅卵石奔面砸来,后面还牵着一根指头粗细的绳索、状如蝌蚪。杨朝夕猝不及防、险些被打中鼻头,急忙挥剑格开。 定睛瞧去,却是方才那宣仪使罗辟图,乌黑发亮的额头上、还泛着白光。手中飞石索好似飞火流星、化作道道灰影,被绳索牵着的鹅卵石不时弹出,砸向杨朝夕的面门、肩膀、膝盖……当真快速绝伦、叫人难以猝防。 “唰唰”几剑格开飞索,紧接着、却见一对醋钵大的拳头、当胸袭来!拳面上还套着指虎,却是十八般兵器的最后一种“白打”。指虎上有突起的锥刺,刺尖闪耀着寒芒。 杨朝夕不敢徒手去接,环剑一抖、左劈右削,在交手的刹那、便将锥刺削平。使拳之人登时暴怒,纵身跃起、似猛虎扑食,再度欺身攻来。杨朝夕气贯右臂、挺剑连刺,毫厘不差点在了那对指虎上。 “呯!呯!”只见使拳之人双手一颤、合身疾退,手上指虎已然崩裂!指缝间全是鲜血、再也团不起拳头来。 短短几个回合间,杨朝夕左手“夺槊拳”、右手“无为剑法”、脚下“一苇渡江”、身负“瑜伽经”那柔若无骨的身法。竟在短短几息间,将毕生所学、强行融汇在一身,与十八传教使斗了个旗鼓相当。 光明使慕容彰忽然朗声喝道:“教中弟兄,还等什么?快行‘以恶制恶’之刑!” “玛古(是)——!”渠岸上数百名教众拢手作焰、齐声应道。接着红潮翻涌、攀向四座“人丘”,将这些他们“公决”出来的恶人,拖拽到通远渠外、一处干涸的陂塘。 陂塘呈葫芦形,由一大一小两处浅坑构成,较大的约一亩见方、小一些的也有半亩。塘底淤泥龟裂,无数纵横交错的缝隙中、长着低矮的芦苇。零落的鱼骨嵌在淤泥上,散发出淡淡的腐臭气息。 祆教教众们挥动横刀,将这些游侠和虎贲卫们手脚间的绳索、袍衫斩开,随即分别推入两方陂塘之中。“罪有应得”与“死有余辜”两类恶人,被推入大塘之内;“恶贯满盈”与“罄竹难书”两类恶人,则被推入小塘之内。 数百教众或手执长矛、或手握横刀,将葫芦形的陂塘团团围住,矛头和刀锋、统统指向陂塘。但凡有妄图爬出陂塘逃走的游侠,便会被刀矛戳成筛子、重新扔回陂塘内……只是这样一来,便连舍命一搏的机会、都已丧失。 陂塘中近百名游侠和虎贲卫们,见逃离无望,转而看向身边之人,眼神中充满警惕。很快,求生的欲望化作无尽杀意,从这些人口中呼喝而出! 霎时间,无论是昔日义薄云天的豪侠、臭名昭著的悍匪,还是藉藉无名的小盗、欺软怕硬的喽啰,此刻都化作凶悍的野兽,在干涸的陂塘里呼嚎厮杀。平日里无人理会的陂塘,此刻却成了触目惊心的修罗场。 由于方才被缚时,众人身上的兵刃便已收缴干净,此时相搏、却是拳拳到肉。 指甲、牙齿、脑袋、手脚都成了最好用的武器,抓、扯、咬、顶、拳打、脚踢……仿佛街头火并的浪荡子一般,三五个人抱成一团、肆意扭打。真个是侠名扫地,风度全无! 有心思灵活之人,竟从陂塘里捡起竹竿、树枝、石块、瓦砾等物,当做刀棍,凶狠地向别人要害上戳去。登时便有人中招、一头栽倒,又被蜂拥来去的人群踩踏,眼见是不活了。 本来全神戒备的祆教教众,见塘中游侠和虎贲卫已经杀红了眼、再无人妄想逃脱,才渐渐放松了警惕。有好事之人,竟将一两柄横刀丢入陂塘中,很快被一名虎贲卫跃起接住,转眼便成了他大杀四方的利器! 陂塘中人一面抢夺着寥寥无几的横刀,一面与身边之人互相搏杀。于是这杀戮、便愈发残暴起来:鲜血一蓬蓬溅起、头颅一颗颗滚落,更有残肢断臂、伴着惨叫声飞起,很快便隐没在血色尘雾中…… 虽然祆教圣法“以暴制暴”,本意是要两类恶人相互攻杀,直至一类恶人杀尽、杀戮便告停,剩余存活之人可自行离去。 但杀戮的大幕一旦拉开,塘中便人人自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哪里还顾得上去辨别,身边之人、是否为同类恶人?于是时间一久,但凡敢靠近自己的、皆是可杀之人! 杨朝夕一面奋力抵挡、一面听着陂塘那边的动静,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你们怎可如此!那么多条性命……” 公平使何允正抡起钢锏,向杨朝夕肩头砸落:“他们滥杀无辜之时,又可曾将别人性命放在眼里?” 布善使李少辰软剑飘忽、伺机偷袭,亦是冷冷道:“铲奸除恶,吾辈之责!若非教规不允,我恨不能亲手砍杀这些恶人!” 杨朝夕以一敌众,虽反应迅捷、不落下风,然而心中对于善恶之分,却开始混乱起来。陂塘中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令他百爪挠心、几欲抓狂! 左手拳掌变换、招招果决,穿梭在锋刃之间,竟全无惧意!右手铁剑受二气鼓荡,龙吟阵阵、攻势大盛,竟将几杆长兵斩作两截。 周围传教使见他生猛至斯,也不禁放缓了攻势,生怕一个贪功冒进、暴露空门,被这小子一剑斩杀。 方才被震裂指虎的却是祆教除恶使,此时已用白麻布将一双铁拳裹好、再度加入战团。 而那酷似“昆仑奴”的宣仪使罗辟图,手中飞石索早被割断,此时已退出战团。偶尔捡起几枚石子、甩手打向杨朝夕,却被他一一斩落。 陂塘中的杀戮还在持续,杨朝夕的心中愈发急切!尽管身上已多出许多道伤口,却不觉得疼痛,竟是愈战愈勇! 一柄玄同剑化繁为简,将从前许多学过的剑招掰开揉碎、重新熔炼,化入直截了当的一刺! 此时心中,剑法便只是剑法,再无此家与彼家之分!每剑刺出,皆无落空,必令一名传教使全力应对。而其他传教使的攻势,却几乎全被他以“一苇渡江”的功法、悉数避开。 李少辰已经有些插不上手,与罗辟图一道在外围游走。 其余十六位传教使、依旧交叉攻上。只不过,被斩断长枪、白棍、大戟、钉耙之人,因兵器被削断、不再趁手,只是辅攻袭扰,却不敢正面相抗。而杨朝夕的剑招和拳掌,却是越来越快! 杨朝夕此刻胸中,着实憋着一口闷气。看不透的江湖、想不通的道理,与那始终忘不掉的倩影,一齐填在脑海、梗在喉咙、堵在心头…… 原本清明的意念,霎时间方寸大乱! 第211章 高丘茶肆,作壁上观 心中天人交战,身外万般凶险。 意念被两股力量撕扯:一股是过往的悲和喜,一股是眼前的是与非。前所未有的混乱之感,搅得杨朝夕头痛欲裂。 这也导致体内先天、后天二气,如决堤的洪流,沿着小周天的轨迹、咆哮肆虐起来!眉间天心穴处,封藏的先天之气再度泄露出来几丝,汇入狂暴的二气洪流中,却好似泥牛入海、顷刻被吞没得干干净净。 而狂暴的二气却仿佛得了臂助,更加猖狂起来,将原本安稳的腑脏,震得七上八下、摇摇欲坠。 殷红的血气、开始在体内弥散开来,旋即顺着三千六百个毛汗孔徐徐沁出,被汗水一番稀释、形成无数粉红的血珠。 杨朝夕陡觉胸腹一阵剧痛,旋即“哇”地一声,呕出一大口殷红的鲜血来。憋了许久的烦郁之气、竟大为好转!混沌不堪的意念,仿佛云开雾散!而体内汹涌不休的二气,竟也识趣地安分下来。 二气在他均匀的一吸一呼间,被导入的一缕“曜日炎气”渗透,变得温顺了许多。很快,那一缕“曜日炎气”也逐渐延展开,仿佛之前的“东来紫气”那般、形成一层薄薄的隔膜。 十八位传教使见他吐血,均是心头一喜,反而撤掉各自兵刃,围而不攻。 光明使慕容彰略懂道门练气之法,率先叫道:“杨少侠行气有岔、伤了腑脏,咱们再撑片刻,便能将他生擒!” 杨朝夕绽开双眼,两道微不可察的白芒一闪即逝。他抹掉嘴角血渍,露出颇为释怀的表情:“知善而为善、不是真善,知恶而作恶、却是大恶! 行善去恶,须自心念开始,唯有心怀善念、痛改前非,才可真正驱散恶行。你们‘以恶制恶’、便像是用盐水止渴,从一开始便错啦!” 十八位传教使面面相觑,不知他何以莫名其妙、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过听上去,似乎蛮有道理。 这时,一位眼尖的传教使却呼道:“炼精化气?他一个少年人、怎会修到炼精化气?!” 公平使何允正皱眉道:“炼精化气是什么?很厉害么?还不是被咱们压着打……” 光明使慕容彰却捋须道:“自然厉害!若非他行气有岔,再战下去、咱们必败无疑!好在天遂人愿……杨少侠!你既已伤到腑脏,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好教我等带你去看郎中……” “是吗?为何我不觉得疼痛。”杨朝夕中气十足,此刻只觉得腑脏间、一片暖融融地舒服。 原来,方才他体内被二气震伤的腑脏,现在却正在二气温养下、以可知可感的速度恢复着,到处焕发着勃勃生机!想必用不了多久,便能完好如初。 这时,那位眼尖的传教使又道:“不对!他好像没受太重的伤。还是先捆起来再说……” 燥风渐起,带起几抹尘沙。 几株柳树甩着青丝,宛如体态婀娜的妇人,对着红尘,搔首弄姿。 通远渠外不远处,一座简陋的茶肆内,茅草铺开的凉棚、遮出大块阴凉。粗实的方案和条凳,拼成一处处吃茶歇脚的所在。 其实在太微宫撺掇河南府疏浚河渠之前,历任河南尹也都会抽出精力,对这通远渠、以及城中各处河渠进行疏浚。毕竟漕运关乎社稷,河渠不通、各地租庸便会阻在路上,长安、洛阳两都所需钱粮靡费、便会中断……这可是重罪,因此,无人胆敢公然懈怠。 然而疏浚渠道时挖出的泥沙、石块等物,为了省时省力,大多就近倾倒。于是便在渠道附近,形成了一座座大小不一的土丘。 这简陋至极的茶肆,便搭建在距通远渠不远的一处高丘上。 登临远眺,浊水汤汤、草木青青之状一览无余,船工摇橹、水鸟盘桓之景尽收眼底,可谓是视野绝佳!因而,此处茶汤、茶点虽也一般,倒是不缺送上门的买卖。 六个脸蒙黑纱、身穿绛红莲蓬衣的祆教教徒,正呷着刷锅水也似的茶汤,好整以暇,啧啧称赞。身旁堆着一只琵琶、六只羯鼓等物。琵琶是五弦的形制、却未装丝弦,也不知如何弹得。 坐在教徒中间的、是位精致女子,正手拂着白玉笛。凤眸娇而不媚,衫裙艳而不妖,遮面红纱上的瞳仁里,竟透着几许威仪。 其余教徒皆簇拥而坐、身形略显拘谨,无不张望着通远渠那边的动静,以舒缓内心的紧张。 一名教徒忽地起身、拢手作焰,向那女子恭敬道:“圣姑琴技,出神入化!无弦之音,堪比仙乐!我等虽略通音律,在圣姑面前,却只有诚惶诚恐、自惭形秽而已……” 那女子便是祆教圣姑柳晓暮,此刻眉头微蹙、打断那教徒道:“洛长卿,有话直说,少拍马屁。” 洛长卿面色微尬,见心思已被圣姑看穿,只好继续行礼道:“前日我左教坊两名舞伎,被那狗辈畜生田华……蹂躏致残!”说到此处,竟有些咬牙切齿,“所以,卑下恳请领一队教众,将那田华擒回、碎尸万段!” 柳晓暮纤眉倒竖,冷然道:“洛长卿!这是你左教坊与田华的一己私怨。你与我说这话,究竟是凭祆教‘玄土法王’的身份?还是你那‘洛阳外教坊副使’的身份?!” 洛长卿冷汗直冒、颤声道:“自然、自然是以护教法王身份……卑下言语无状,请圣姑降罪!” 柳晓暮冷哼一声,面色稍缓:“今日太微宫将对这通远渠的江湖游侠有所动作,他们鹬蚌相争,我祆教恰好坐收渔利。此等震慑太微宫、江湖游侠的天赐良机,若不顺手抓住、难道要坐视他们合而为一?到那时、再想与太微宫角力,便会更加吃力。” 洛长卿已然半跪在地:“圣姑英明,算无遗策!” 柳晓暮见他恭维之态、却不动容,接着道:“况且,魏博镇田承嗣如今兵精粮足,据地以守。连朝廷都要安抚拉拢他,不惜将永乐公主赐婚给他三子田华。你若杀了田华,且不说田承嗣定会报复,便是朝廷那边、怕也要发下海捕文书,捉拿你这凶徒归案。届时,教众弟兄难免受你牵累,而我祆教振兴大计、也要毁于一旦。” 洛长卿战战兢兢、再不敢抬头:“卑下一时昏头、才意气用事,冒出那荒唐想法来。实在罪无可恕!” 柳晓暮把玩着手中白玉笛,似笑非笑道:“你再看仔细了,如今正在渠中生事之人,恰是田华手下鹰犬“魏州八雄”。不过只有六人,其余两个、应当尚在别处。你若想替那两个舞伎出口恶气、倒不是不行,待会大事一毕,你便过去补刀。一刀一个,结果了这六人,也算是收点利息。” 洛长卿正要拜谢,却听一个身形健硕、宽额豹眼的教徒转过头来,声如鸣锣:“圣姑!那‘魏州八雄’与‘铁鍤帮’对上了,似乎要动手……不对,‘燕侠盟’要横插一脚,有热闹看了……咱们的人何时出动?” 柳晓暮淡然一笑:“不急,再等等。” 又过了片刻,另一名教徒转头道:“杨少侠三个也入了战团。啧啧!当真少年英雄,一手精妙剑法、如入无人之境!圣姑果然好眼光!” 柳晓暮纤眉微挑:“不过是一些土鸡瓦狗罢了,也值得大惊小怪。若他不敌,那才是奇也怪哉!” 洛长卿也是目不转睛、盯着通远渠岸上混乱的一幕,慨叹道:“这些江湖游侠,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果然是一帮率意使气之徒!只不过、有些血腥了……” 这时,方才那豹眼壮汉模样的教徒,又回过头嚷嚷道:“是羽箭!圣姑,太微宫虎贲卫来了!” 柳晓暮豁然起身,凤眸中射出寒意:“传命!祆教十八传教使携教众就近埋伏。众位护法,也该咱们跑动一番了!” 柳晓暮说罢,手中白玉笛一抖、便凭空消失。接着玉手一探,将那无弦琵琶揽入怀中,身形顿时化为一道红光、率先飞身而走。 洛长卿与其余护教法王相视一眼,也不迟疑,纷纷拾起旁边的羯鼓,向着通远渠的方向奔跃而下。 温吞的午后,燥风现出一丝残忍。 渠岸上尸掩污泥,陂塘内血染蒹葭,处处皆是惨烈之景。 十八位传教使正欲动手,要将这不识时务的杨少侠捆了、带回去听圣姑发落。陡然间,却听到数声尖锐的哨音、响彻长空,纷纷面色大变! 传教使中有曾在安西都护府效力的府兵,哪里不识得这哨音?乃是各处行营中示警用的鸣镝。如今数箭齐发、自然不只是单纯的示警,乃是明告渠岸上众人: 行营大军顷刻便至,要清缴作乱众人。要么留下迎战,要么赶紧滚蛋! 祆教教众虽则勇武,却不敢与这些日日操练、惯于拼杀的兵募们硬刚。于是,十八位传教使们纷纷探手入怀,取出随身携带的筚篥来。 “呜哩呜哩……” 一阵喑哑音符吹出,陂塘四周教众顿时神情一肃。再顾不得仍在陂塘内激烈搏杀的虎贲卫和江湖游侠,竟收刀回矛、列成队形,跟在十八传教使身后,迅速往一个方向遁去。 第212章 杀戮落幕 脚步隆隆,撼天动地!教众如潮,排山倒海! 杨朝夕喘着粗气,目瞪口呆望着说走就走的祆教教众,一时竟忘了闪避。乌泱泱的教众与他擦肩而过,却对他视而不见,皆自顾自地逃离。 有闪身不及的几个教徒、接连撞在他身上,将他撞到了两丈开外,一连打了好几个趔趄、才定住身形。若非他应变自如、身法矫捷,只怕便要被撞翻在地,如那些已然倒毙的人一般、被踩踏得血肉模糊。 杨朝夕只好退得远些,以免被这人潮波及。数支鸣镝已然落下,却似稀稀落落的雨点。打在身上固然很疼,却不是那种撕裂皮肉的疼痛。 杨朝夕信手捉住一支,却见箭头平整,竟是用细竹筒削成的哨子。哨子卡在剑杆上,遇风自鸣,颇为巧妙。 不到十息,数百教众已如潮水般退去。 杨朝夕赶忙跑到那陂塘前,只见两处塘底、依旧还有四五十人呆呆地立着,浑身浇满黏稠的鲜血。 他们双手颤抖、眼神空洞,动作僵硬迟缓,难以置信地环视着陂塘中、已然倒成一片的游侠和虎贲卫。那里有他们的同袍、兄弟、仇敌,以及不相干的人……但现在,都成了一具具冷冰冰的尸体。 “嗒嗒嗒……” 又是密集的马蹄声响起,迅速靠近这刚刚落幕的杀戮场。杨朝夕抬眸望去,首当其中的是一名年轻队正,竟有些熟悉……真的是他么? “杨师弟,别来无恙!好在来的还算及时,见你还活着、我便放心啦!哈哈哈!”开口大笑之人,却是洛城行营队正方七斗。 只见他猛地控住缰绳,那飞云骢前蹄随即奋然离地、发出高亢的嘶鸣。再落下时、马身已稳稳站定,分毫不差地停在杨朝夕身前。两侧几骑亲卫也勒住马缰,脸含善意地望着他。 杨朝夕心中激动、不禁大声叫道:“方师兄!丘二哥、赵三哥、程四哥……你们怎么来了!” 一句热络的回应,令马上七人皆是喜笑颜开。几年不见,当初的“洛中七侠”,如今已是洛城行营中、最负威名的一批精兵强将! 方七斗翻身下马,兴奋地拍了拍杨朝夕双肩,疼得他一阵龇牙咧嘴,不禁又笑道:“哟!对不住、对不住!杨师弟你受伤了?叫师兄看看……杨小师弟没事吧?哈哈!” 方七斗一面说着,一面掀开他已经破烂不堪的袍衫、就要扯下裈察看。这番毛手毛脚的做派,竟将以一敌众、不落下风的杨少侠,臊得满脸通红。“洛中七侠”其他六个看了,无不开怀大笑。 众人见他一脸血污、满身伤口,且气息粗重。便知方才必然经历了一番恶战,其实此刻、早已是筋疲力竭。 然而历年秋防、与吐蕃兵拼杀的经验告诉他们,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嘘寒问暖,以免他胸中的那一股凛然之气泄了,便会立即虚脱昏死过去。 于是“洛中七侠”纷纷下马,装作如无其事,或是一拳、或是一抱,纷纷上来与杨朝夕寒暄。言语间,绝口不提通远渠发生的事情。 随行而来的兵募、已经有序散开,在尸横遍地的渠岸上,搜寻着幸存的虎贲卫和江湖游侠。每发现一人,便小心抬起、架在马背上捆好,以便稍后带回去医治。 杨朝夕木然站着,看着方七斗几人呶呶不休的说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一两句。尽管刀刀见血的杀戮场面、依旧在脑海里闪现,但之前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此刻早已变得麻木。 穿过刀从箭雨,自己竟还没死!真好! 不过,他猜测自己最后侥幸不死,应该是那莫名其妙的祆教圣姑、事先交代过十八位传教使。令他们交手之时、只是一味想将他活捉,并非真的痛下杀手。否则,以他们武技、要围杀自己,也绝非难事。 谈笑风生的气氛里,杨朝夕觉得脑中麻木之感、似乎越来越重,又再度问出疑惑:“方师兄,你们怎么会来这里?若能来的再早些,便不用死那么多人……” 方七斗笑意不减,不着痕迹地扶住他肩膀:“自然是接到上官军令,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半途还碰到了卓师兄和黄师弟,他二人记挂着你是死是活,便催命似的叫我快些过来……杨师弟,你有些累了,先叫丘老二带你回去歇息吧!” 杨朝夕有些吃力地挣开他的胳膊:“我、我还好。我不能走,这里死了好些人……我这柄铁剑是借来的,却不知当还之人、是不是还活着……还有人虽是作恶多端,但就这般死了、委实有些草率,须我亲自来杀……” 方七斗被他挣脱、也是一愣。旋即看他连说话都变得颠三倒四起来,才恍然明白、这是受了杀戮的刺激。 每年秋防,第一次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兵募,大都会是这样的反应,已经见怪不怪。而只有见血见得多了,兵募们才能真的临危不惧、处变不惊。一旦上了疆场,也才真正会有视死如归的觉悟…… 但,那是疆场!此刻见杨朝夕竟也这般,方七斗心中还是长长一声叹息,连忙向丘老二、赵老三使了个眼色。 丘老二略一迟疑,才从杨朝夕侧后方慢慢靠上,想要扶住他愈发踉跄的身体。 却不料杨朝夕竟似背后生眼一般、蓦地转过身来,嘿嘿一笑:“关虎儿,你要和我捉迷藏么?怎么不叫上林儿妹子一起……是了,定是牛庞儿那厮使坏,又把林儿妹子惹哭了。看我不教训他……” 丘老二莫名其妙,不知这杨兄弟东拉西扯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本来已经扬起来一只手、要将他敲晕,好带回去医治。此刻只能临机变招、尴尬地挠着头,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杨朝夕却又变换出诧异的表情:“关虎儿,你这铠甲哪来的?还有这横刀……莫不是又将关世伯藏的铠甲偷出来玩?当心回头他打你屁股……嘿嘿!你看上去真傻……哎呦!” 杨朝夕诧异的表情陡然僵住,接着便直挺挺地、仰面倒下。丘老二正欲惊呼一声,却见赵老三已在后面稳稳扶住了杨朝夕,露出那他张憨厚中带着些瘆人的大脸。 方七斗如释重负,摆摆手道:“老二、老三,你们俩先把杨师弟送回我方宅,请个郎中来看看!银子找我娘子讨要便可,不须你们出。我忙完这边善后之事,便回去看他。” 丘老二、杨老三抱拳行礼,一齐笑道:“好说、好说。方队正宽心!属下必将杨兄弟送到。” 方七斗一人踹了一脚、笑骂道:“油嘴滑舌!快去!” 通远渠横贯时邕坊,渠岸边长着许多野生的榆树。 暮春时节,一挂挂发白的榆钱缀满树梢头,随着一股一股的热风上下摇动。 偶尔“哗啦啦”一阵风响,许多熟透的榆钱,便翻转着浑圆的身体,洋洋洒洒、急如雨下。有的颇为淘气,被风凌空一抛,便顺着风遁走的方向、追赶而去。 渠岸上往来忙碌的兵募,正将尚有气息脉象的游侠和虎贲卫抬放在马上,又用绳索捆好、防止被军马甩下来。却浑然未觉,渠岸边的一株高大的榆树上,正伏着一道丽影。 这丽影不知是一直便在 、还是刚来不久。方才有几阵“榆钱雨”,便是她挪动身体时造成的。树下的兵募,却还以为是寻常景况。 “洛中七侠”从带兵赶来、陡然勒马,到与杨朝夕见面、相谈甚欢……整个过程都被她看在眼里,却始终无动于衷。 直到杨朝夕倦意袭来、开始胡言乱语时,她才稍微挺了挺身子,一双凤眸中,竟也透出几丝担忧之色。双足微微发力,似乎便要一举冲上、将他带走。 此时却见“洛中七侠”中的两人忽然出手,将杨朝夕直接敲晕,又安放在牵来马匹上,担忧之色才渐渐褪去。唇角逐渐翘起动人的弧度,喃喃自语道:“小道士、没死便好,不然可就不好玩了。” 自语声落,这丽影竟自行消散,仿佛从未来过。只有风穿过枝叶、又摘下许多榆钱…… 太微宫中,殿宇连甍。 繁复而华美的莲华纹饰,以金粉和五色漆为载体、出现在雕梁和藻井之上,显出别样的庄严。 玄元庙附近,那耸着银杏古木的院落中,风过叶鸣的声响,更衬托出几分与世无争的幽寂和超然。 少有人惊扰的正堂内,一声怒斥、瞬间将这里的寂静击得粉碎:“滚!你这成日游手好闲的废物!竟好意思张口、叫我去帮你保媒?!那崔府是什么人家?你以为你高攀得起?! 我荐你过去做个幕僚,是盼你收收心、本分做些事情,不至于将来饿死。你竟还蹬鼻子上脸,妄想娶崔家嫡女!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什么德行!” 一个华服公子正梗着脖子,不服气道:“他崔家是名门望族,咱们王氏便不算高门大户么?凭什么元季能可以提亲、我便不能……”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那华服公子忽觉自己说漏了什么,连忙住口。 然而,却已经迟了。 第213章 王缙之怒 午后的暖阳,斜斜打入正堂。 光束间、尘糜狂舞,恰如躁动不安的情绪。 此刻暴怒之人、正是王缙,见面前的侄儿王辍,竟吃了熊心豹子胆、出言顶撞自己!顿时一团无明业火自心头蹿起,右掌再也按捺不住,暴然挥出! “啪!” 随着一声脆响,那右掌重重落在王辍左颊上,登时肿起一枚鲜红的五指印来。火辣辣的疼痛、只一瞬间便扩散开来,迅速转为委屈和羞愤。滚烫的热泪夺眶而出,想要再说点什么、喉咙却被难过哽住。 王缙盛怒难消、厉声骂道:“你还知道元府已经提了亲?!如今元、崔两府,连婚期都定下来了!你却色令智昏、要和元府三公子抢女人!你凭什么?!凭我王缙乌纱帽比人家大么……” 王辍抽噎不休、连嚎哭声都有些走调,心头好似被重锤狠狠击中,说不出的难受。浑浑噩噩间,竟觉得二伯所言似有几分道理,只是自己不肯甘心罢了。 王缙骂了半晌、也有些乏了,重重落在独坐榻上,左手扶额、显然气得不轻。 十息后、情绪稍定,左手便从额上拿下,在紫檀雕花的大案摸索着、想要找茶盏来喝。却不料一股滚烫的热流、陡然浇在手背上,疼得他左手一抽。目光瞥去,却是自己不小心按翻了茶盏,那新烹的茶汤、便倾覆在手背上,顿时烫起几个水泡来。 刚刚平定的情绪,瞬间又暴乱下来!王缙怒手一挥,那宛如羊脂玉般的白瓷盏、顿时飞起,“嘭”地砸在王辍身侧,碎了一地。 王辍吃了这一吓、竟止住了嚎哭,难以置信地看着王缙,似乎从未见过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模样。旋即便浑身哆嗦、眼神惊恐,不知自己该走还是该留。 这时,一道人影从外面冒冒失失闯了进来,连起码的叩门或请见礼节,都忘得一干二净。王缙正怒不可遏,陡然看到来人如此无礼、便要训斥。却见那人抬起头来,已是面如土色。 王缙心中没来由“咯噔”一下,预感有不妙发生,忙按下心头怒火,沉声道:“洪治业,什么事?” 洪治业侧头看了眼涕泪横流的王辍,嘴巴嗫嚅着、却不敢说话。 王缙顿时会意,浓眉倒竖:“孽障!还不快滚!” 王辍这才三魂归位、如蒙大赦地撑起身子来,连滚带爬跑出了正堂。 洪治业却是面如死灰,见这正堂中再无旁人,噗通一下、双膝跪倒,颤声拜道:“下、下官……有罪!虎贲……虎贲卫……折损殆尽!” 王缙心头一绞,旋即便是天旋地转的感觉、迎头压下。意识仿佛要元神离体一般,浑身皆是软绵绵地、毫无知觉。只是瘫靠在独坐塌上,半晌喘不匀一口气来。 好在王缙倥偬半生,也是见惯风浪、杀伐果决之人。这般失态只不到十息、便已缓过神来,眼神凌厉道:“怎么回事!” 洪治业战战兢兢,将午间通远渠那边的惨烈经过,断断续续讲了一遍,许多细节却语焉不详。这倒不是他刻意隐瞒,而是从侥幸活下来的二十余名虎贲卫口中,也只问到这么多讯息。 况且,这死里逃生的二十余名虎贲卫,大半重伤、小半轻伤,皆是受了不小的惊吓,还能坐起来连贯说话的、不过三五人。 王缙听罢,长吸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又陷入长久的沉默。洪治业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去看王缙的表情。 正堂内一片死寂。 “还是轻敌了。”良久,王缙才缓缓吐出这样一句,话语中再无波澜,“此番折损惨重,是着了祆教妖人的道儿。看来,祆教不但行事诡秘,而且耳目广布。连咱们这密不透风的太微宫、都能安插进细作来,所以才耍了这么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是高明!我王缙此番认栽。” 洪治业埋头思忖半晌,才小心回道:“招抚江湖游侠、编入虎贲卫中,是咱们太微宫一贯的做法。王宫使再给下官些时日,我便可重新再拉拢起一支虎贲卫来。” 王缙缓缓摆了摆手:“不急。若照你所言,通远渠还死了那么多江湖游侠,更加焦头烂额的、其实是河南府衙。咱们和萧大人他们、在这河道疏浚一事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所以先得叫他们宽心,才好安排后招。” 洪治业见王缙无意治罪于他,知道事有转圜余地,忙又拜道:“王宫使有何吩咐,下官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以赎清此番罪孽。” 洪治业如此作态,实是事出有因: 原来出动虎贲卫、去震慑通远渠那边的江湖游侠,便是他的主意。起因却是上回在太微宫中议事时,那不识时务的致果校尉谭令德、已明确表露了洛城行营的态度,绝不会私调兵马围剿通远渠那边的江湖游侠。因此,他便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预备另想个法子、好将这些江湖游侠一网打尽。 于是,他又安排了一些虎贲卫、也扮作“民夫”,渗透进通远渠上各个江湖团伙之中,每日里挑拨闹事、激化各团伙间的矛盾。待事情闹大、不良卫们上来劝阻时,便将不良卫们也拉进来一通暴打。毕竟前几年疏浚河渠,便发生过几次民夫哗变。只不过最后,皆是被巡视的不良卫们抓了回去,下场凄惨。 原本想着打了几回不良卫,河南府衙和武侯铺必然震怒,定会出动全城不良卫前来镇压。孰料今年的河南府和武侯铺,对此却出奇地缄默、甚至可以说是忍气吞声。面对江湖游侠的嚣张气焰,武侯铺只是对受伤的不良卫进行了安抚,便换上另一批不良卫去巡视疏浚、照发脚费,更是进一步放松了对那些游侠的管束。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洪治业见江湖游侠将巡视的不良卫打过几回后,各武侯铺却隐忍不发,便主动向王缙请命,要以“侮慢朝廷、挑衅公门、聚众闹事”为罪名,亲率所有虎贲卫前往通远渠、镇压江湖游侠。说是镇压,其实也不必赶尽杀绝,只需先兵后礼、再打拉结合,便能收获奇效。 此招一旦奏效,不但虎贲卫的数量会再度扩张,还能在河南府衙面前落下莫大的人情,以后再去瓜分那些打捞上的古物时,便能再多分一些…… 谁知,此计竟被祆教妖人提前知悉,并当场搅黄。自己所率虎贲卫损失殆尽不说,反而令祆教妖人趁机镇杀了许多江湖游侠,既弘了教旨,又扬了教威!可以想见、以后数年内,祆教在江湖中,必是无人敢惹! 这便是活生生的“偷鸡不成蚀把米”、“替他人做嫁衣裳”……如今想来、岂止是悔不当初,简直是无地自容! 王缙自然不知,洪治业数息之间、心中已转过这么多悔恨念头,只是漠然道:“洪治业,我不治你的罪,却不是心慈手软。你虽办砸了这么大一桩差事,但也令那通远渠的江湖游侠死伤大半。因此,此番行动、也不是全无是处,至少重挫了江湖游侠的锐气。以后这些游侠再想觊觎‘如水剑’时,便会忌惮太微宫的手段。” 洪治业抬起头来、已是老泪纵横:“谢王宫使不罪之恩!” 王缙抚了抚胸口,又缓缓道:“你代我去一趟河南府衙,向萧璟萧大人传个口信:我太微宫替公门镇压江湖游侠,幸不辱命。奈何祆教妖人乘机作乱,令我虎贲卫元气大伤!所以三日后、阻截祆教圣女之事,恕我太微宫爱莫能助。” 洪治业俯首再拜:“下官这便去办!” 洪治业刚离去不久,一阵“桀桀”的笑声便在堂内响起。紫檀雕花大案另一侧的独坐塌上,陡然现出金瞳大汉魁梧的身影来,那粗犷的额头上,赫然印着一个篆体“王”字。 王缙大皱眉头:“霍仙人,总是这般神出鬼没的做派,可不似仙人所为。” 金瞳大汉哈哈一笑:“王宫使心情似乎不大好啊!不如今夜随本仙人去娼肆游逛一番,尝一尝这红尘滋味……桀桀!” 王缙不悦道:“霍仙人莫再说笑!本官既有家室子嗣,又虔诚诵经礼佛,岂可被那些脂粉骷髅、污了清净!若仙人只是缺银钱用,可自去府库中取,想必那宫中宿卫和铜锁、也难不住你……” 金瞳大汉被他言语冲撞、却也不恼,依旧桀桀笑道:“若本仙人可解王宫使之忧,不知宫使大人、可否与本仙人多聊几句?” 王缙揉了揉眉心道:“愿闻其详。” 金瞳大汉煞有介事反问道:“难道王宫使便不好奇,通远渠的那些行营兵募、究竟是谁派来的吗?” 王缙侧过头,淡淡地看着金瞳大汉:“除了那太子李适,还有谁能调动行营兵马。可这与我太微宫的谋划,又有何干系?” 金瞳大汉意味深长道:“那行营兵募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等到虎贲卫和游侠们拼杀殆尽,才赶来凑热闹?” 王缙一双眉毛,顿时拧了起来。 第214章 善后之事 堂外鸟雀噤声,堂中落针可闻。 王缙思忖半晌、才徐徐道:“仙人的意思是,太子李适不但知晓虎贲卫的行动,便连祆教出手之事,都已提前知晓。故而待乱局大定,才命行营兵募‘恰好’赶过来收拾残局?” 金瞳大汉摇摇头、莫测一笑:“桀桀!王宫使聪明一世,竟也只猜对了一半。太子李适毕竟年轻、哪里会有这么深的谋算?但太子身边有一位‘白衣山人’,不但知政事、明军务,更能断阴阳、通鬼神!一身道法智谋,盛朝罕有能出其右者……” 王缙顿时恍然,惊呼道:“李长源!” 金瞳大汉颔首:“不错!太子李适背后,便是这位‘白衣山人’李长源在运筹帷幄。前几日,咱们还以为他们只是对‘如水剑’感兴趣,如今来看,所谋甚大!” 王缙拱手道:“请仙人不吝赐教!” 金瞳大汉捋了捋颌下白须,故作高深道:“王宫使欲得此剑,是为献给朝廷、加官进爵;祆教欲得此剑,是为壮大声势、发展教众,传播祆教教旨;魏博镇欲得此剑,则是为招揽侠士、收买人心,以便与朝廷分庭抗礼;江湖游侠欲得此剑,却是为证得无上剑道、好纵横江湖……那么,太子李适欲得此剑,王宫使可知是为何?” 王缙心中对虎妖这般故弄玄虚、颇为不喜,便揶揄道:“总不会至于是要弑君造反吧?若不出意外,这盛朝天下、迟早便是他的。” 金瞳大汉略带几分得意道:“桀桀!王宫使说笑了。太子欲得这‘如水剑’,便是要尔等的想法,全都落空!” 王缙一怔,未曾料想这贪好女色的虎妖,竟还有如此真知灼见:“仙人一席话,本官茅塞顿开!确是如此!既然诸事皆因‘如水剑’而起,太子果真得了这剑,暗中角力的各方、便也只得作罢。试问,这盛朝之中、又有几人敢从太子手中夺剑?” 金瞳大汉顿时一阵桀桀狂笑,震得王缙耳鸣头胀,笑罢才道:“与王宫使这等聪明人相交,就是畅快!所以,太子李适、还有那个李长源,巴不得你们几方斗起来,最好是斗得你死我活。届时他再插手进来,无论寻剑还是夺剑、便都要容易许多。 所以,王宫使只以为祆教占了大便宜,却不知太子才是最大赢家!若游侠是蝉、虎贲卫是螳螂,祆教便是黄雀,至于太子、却是挽弓欲射的猎户!通远渠死了这么多人,河南府衙必难辞其咎,太子正好借机调动行营兵募,强行介入此事。只怕此时,通远渠已落在他们手上了。” 王缙苦笑一声:“太子若要那剑,我太微宫不争也罢!本官这把年纪,早便没了加官进爵的心思。谨守晚节、应时退隐,长伴青灯古佛旁,才是余生所愿。” 金瞳大汉呵呵一笑,并未将他这冠冕堂皇的话放在心上。忽然起身道:“还有一事,不妨告知王宫使一声,那祆教背后、有一只妖修坐镇,这才是他们近来行事乖张的底气所在。我自是要会一会这只妖修,正好也能帮王宫使和元相分忧,桀桀桀桀……” 金瞳大汉阴恻恻地笑着,壮硕身形已然出了正堂,迅速化为一阵黑气、消散无踪。 王缙望着金瞳大汉消失的门口,嘴角才终于漾起一丝阴鸷的笑容: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若“如水剑”果真在通远渠,本官又岂会任由这帮蠢货游侠胡作非为?幸而还有一队“虎贲卫”,一直按兵不动、无人知晓,此刻终于派上用场!看来凝碧池那边的搜寻、需再加紧一些。 虎妖啊虎妖!你不过是个徒具人形的禽兽!在本官面前装“智珠在握”,真是班门弄斧!元载把你化身派来、意欲何为,我又岂会猜不到?只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如今你真身也来了,正好乖乖给我当几日打手…… 崇政坊内,河南府衙。 下午的日光已多了几分炽烈,高悬在空,将府衙院内的草木,都晒得无精打采。 焦躁不安的河南尹萧璟,正在仪门内“踏踏”地踱着步子,平素的气定神闲、早不知丢到哪国去了。 武侯肖湛带着十几个不良卫,恪尽职守地立在两侧,随时听候萧璟的差遣。 萧璟头戴软脚幞头、身着瑞兽纹紫色襕袍、两袭博袖负后,从东边踱到西边,又从西边踱到东边。不良卫们的眼珠子,也随着他焦急的身躯,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 忽地、一个不良卫从府衙外急急闯了进来,气喘吁吁道:“陈少尹回来了!陈少尹带着不良卫、已从通远渠回来,刚在影壁前下了马……” 果然!那不良卫话音刚落,少尹陈望庐便带着两名武侯、步疾如风,跨入八字大门、绕过仪门,停步在萧璟面前。 陈望庐拱手道:“下官已去过通远渠、见了那洛城行营的方队正。渠岸附近惨况,一言难尽!恳请萧大人准许下官,入二堂再向您复命。” 萧璟面色顿时沉了下来,猜到陈少尹要说的详情、必然惨烈异常,须摒退众人、才好详细述说。 此时此刻,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便也荡然无存。他强作镇定道:“走!里面说。肖湛跟上!守在二堂门口,禁绝闲杂人等靠近!” 说话间,两人已快步穿过大堂、走过川堂,进到二堂的书房内,草草坐定。萧璟呼出一口气:“说!” 陈望庐再度拱手垂头道:“经下官手持‘民夫名册’现场核对,通远渠原有民夫一百五十二人,被利器砍伤者二十三人,被踩伤者一十六人。受利器劈砍、钝器击打致死者七十八人,踩踏致死者九人……另有二十六人不知所踪。据生还者说,是被祆教教众放掉了。” 萧璟听罢,半晌才有气无力地叹道:“死伤大半……惨、惨呐……就这些吗?” 陈望庐欲言又止,担心萧璟听了、会经受不住。萧璟见状,无奈地摆摆手:“说罢!也是躲不掉的事……” 陈望庐这才张口道:“另有太微宫虎贲卫一百二十四人,被利器砍伤者一十五人,被踩伤者七人,受利器劈砍、钝器击打和踩踏致死者一百〇二人。没有发现祆教教众的伤者和尸身。” 萧璟眼睛瞪得滚圆:“这、这……这如何向齐国公王缙交代啊!” 陈望庐字斟句酌、徐徐道:“萧大人,可是、太微宫派虎贲卫去通远渠,要对江湖游侠下手,并未提前知会咱们。后来反被祆教算计、却是阴错阳差。咱们并无过错,又何须向太微宫有所交代?” 萧璟痛心疾首道:“望庐,你糊涂啊!虎贲卫出手的理由、是江湖游侠‘侮慢朝廷、挑衅公门’,咱们不良卫不敢去惹的麻烦,他们虎贲卫出头去对付,这便是公门出手、同气连枝。 况且,咱们不但与齐国公王缙同朝为官、还同在洛阳共事,朝廷看咱们、可是铁板一块。若怪罪下来,咱们和太微宫都难辞其咎!所以越是这等时候,咱们与太微宫、越不能互相推诿。” 陈望庐默然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不置可否。毕竟太微宫对河南府衙、对他的算计,一点也不曾少过。自己三女陈莲儿之死,也与他们难脱干系…… 想到丧女之痛,陈望庐又抬眸道:“可若是太微宫将脏水泼过来、再向朝廷弹劾咱们,好把自己从通远渠之事中摘出来。咱们岂不是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了?若论算计、咱们又如何敌得过王缙?” 萧璟怒其不争道:“你也太小看齐国公了,他若是看不惯你我、稍稍歪一歪嘴,元相便能将咱们贬谪到穷乡僻壤,又何须泼什么脏水?河渠疏浚,本就是州官的本职,咱们若做的好、自有政绩可表;若做得不好、吃排头的也只会是咱们。这其中的利弊、取舍,却与太微宫无关。 自五年前我听了齐国公的提议,与他联名上奏朝廷、请求疏浚城中河渠。我二人对彼此所求、自然是心知肚明,只是秘而不宣罢了!他是求那捞上来的财货,甚至妄图找那莫须有的‘如水剑’;而我却只想留一世清名,待致仕或百年之后、朝野内外评说起我来,会说此人虽则愚钝、却还做了些为国为民的好事。” 陈望庐肃然起敬:“萧大人正直务实、光明磊落,非但无愧于心,更是天地可鉴!” 萧璟摆摆手:“这种时候,官腔便不用打了。我二人说白了,也只是互相利用罢了。不过这为官一途,要么互相利用、要么互相倾轧,倒也不甚稀奇。如今我与齐国公有这等互利互惠的局面,总比许多州县官吏互咬互掐、乌烟瘴气要好的多。 小民皆恨‘官官相护’,可若‘官官相欺’、局面其实更乱。官稳则事顺,事顺才民安,民安才会有一城百姓歌功颂德、口称圣人贤明!其实官与官之间,但凡能相安无事,谁又愿意整日里互相拆台、你死我活呢?” 陈望庐拱手道:“下官受教了!如今事已至此,不知大人有何决断?” 萧璟颓然道:“还能如何?先差人从府库中调拨些银钱、给太微宫送去,作为虎贲卫家小们的抚恤银。你须亲自去送!若王宫使要给亡故的虎贲卫请功勋、减免租庸,你可代本官应下,再由本官写奏札、呈报朝廷。 至于江湖游侠,无论死活、先尽量核实来处。记得多寻些医者、郎中,倾力治好伤者。已经亡故的、便早些埋了吧!以免引发瘟病。另外,再找几门道士,张罗做一场法事……” 第215章 关心则乱 书房清雅,陈设考究。 河南府衙二堂的书房中,虽少了官家的奢华之气,但零星点缀的几盆兰花,却将主官的志趣格调、显露无疑。 只不过今日之事、太过重大,书房中处处透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便连书案后方悬着的《晴川历雪图》,都不复往昔那般清远淡泊。 陈望庐见萧璟絮絮叨叨、全没了平时渊渟岳峙般的官威,知道是通远渠惨况、对他的打击太大。 正要再说几句宽慰的话语,却听外面、传来肖湛的不含喜怒的声音:“洪太祝,萧大人在堂内议事,请先在川堂稍坐、用些茶点,稍待给您通传。” 洪太祝却不买账、嚷嚷道:“快放我进去!你可知发生了什么要紧事?!我可是王宫使派来传话的,若有差池、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洪太祝,莫叫下官为难。若这般被你闯入,下官便是罪无可恕。”肖湛无动于衷,竟生生将洪太祝拦在了门外。 不过原本,太祝之官,比之河南尹、少尹,本就差了好几道品级。似洪太祝这般下官拜见上官、还一副倨傲之态,也算是独一份,不过是仗着太微宫的威势罢了。然而今日,却碰到肖湛这等头铁较真之人,竟只好站在川堂内、无能狂怒。 “你当真要拦本官!”洪太祝已是七窍生烟。 “下官职分所在,不敢片刻懈怠。”肖湛怀抱横刀,依旧寸步不让。 “你……”洪太祝正欲发飙,却见河南尹萧璟、少尹陈望庐已自二堂走出。 萧璟面色慈和道:“洪太祝来了,有失远迎。是本官叫他在此守着、防备他人搅扰,不意竟冲撞了你,还请见谅。既有事情,便进来说话吧!” 洪太祝余怒未消,却是不咸不淡拱手行礼道:“萧大人、少尹大人!下官只是为王宫使带句话来,说完便走。王宫使已知晓通远渠之惨事,特命下官转告萧大人: 我太微宫是替河南府去镇压江湖游侠,虽折损殆尽,却虽死犹荣!如今祆教妖人四处作乱,已叫我虎贲卫元气大伤!所以三日后那阻截祆教圣女之事,萧大人还是多倚重他人吧!我太微宫不再参与!” 洪太祝说完,竟连辞别之礼都省了,转身便走。留下表情僵硬的萧璟和陈望庐,呆呆站在川堂下,一语不发。 良久,陈望庐才瞪眼瞧向肖湛:“肖武侯!你往日强横惯了,我等同署之官、自然懒得和你计较。可今时不同往日!这洪太祝可是王宫使的心腹,若回去胡言乱语,你叫萧大人如何承受王宫使的怒火!” 肖湛抱着横刀、侧过身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对陈望庐的呵斥,完全充耳不闻。 陈望庐见萧璟对这肖湛、竟无责骂之意,只得略略一拱手、便大袖一拂,气呼呼地走了。 萧璟伫立许久,直到暖风吹得他有些头胀,才转了转脖子,看见肖湛依然立在两丈开外,背朝自己、仿佛一尊石雕。才开口道:“湛儿,你且退下吧!叫本官静一静。” 肖湛闻言,果断拔步便走,似乎一刻也不想在此多呆。背影在幽邃的川堂里迅速缩小,直至消失。 萧璟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似乎又想起了自己若干年前、做过的那一桩傻事。 “扑棱棱……”一只灰鸽子忽自檐外飞入,准确无误地扑进萧璟怀中。萧璟顺手捉起,先从博袖的暗囊里取了黍子、喂过信鸽,才从它腿上小竹筒里取出字条,将鸽子放在了一边。 展开一看,萧璟面上终于露出释然之色。眉间的愁云惨雾、才渐渐消散: 齐国公果然胸襟博大,并非是要与我划清界限。这个洪治业,添油加醋、蓄意挑拨,果然有问题! 庭风含燥,枣荫微凉。 铜驼坊方家宅院内,镜希子唐娟正焦急地等在某间客房外。 请来的郎中,正在房内替杨朝夕诊视身体。因为要除去衣物、女眷不便在旁,她便被请了出来。只是让丘老二、赵老三留在里面打打下手。 丘老二、赵老三,便是“洛中七侠”中的“破天枪”丘除安、“头陀疯棍”赵三刀。“老二、老三”的叫法,只是结拜七兄弟间的互称,若是向江湖同道互通姓名,少不得要报上这响当当的诨号。 随着杨朝夕那泼满污泥和血液的衣袍、被一件件地脱下,满身触目惊心的创口,呈现在三人面前。 那郎中一见创口、便知是刀兵所伤,已猜到这伤者必然经历了一番惨烈厮杀。心中惊骇已极,忍不住猜测这伤者身份、该不会是朝廷要缉拿的江洋大盗吧?待看到满身皮开肉绽的惨况时,久经风浪的他、竟也忍不住呕吐起来。 赵三刀憨厚的脸上现出怒意:“直娘贼!叫你来治伤,如何还吐出这许多污秽来……”说话间,提棒便要去打。 丘除安忙一把拦住,斥道:“老三,你又发的什么疯!郎中毕竟是寻常人,见这等血腥场面、自是难免承受不住。”转头又对那脸色发青的郎中道,“不妨事、不妨事!你接着给我杨兄弟治伤。” 那郎中吐了一通,烦恶之意稍缓,才重新将目光转到杨朝夕身上,仔细审视起他身上的伤口来: 只见他双肩、胸前、肋下,皆是横七竖八、深浅不一的创口。有的只是一道血线,有的却是一个血窟窿,有的像是切碎的肉臊子,有的却似咧开的大嘴、隐隐露出里面的肋骨……创口最密集处,却是他的双臂,几乎是体无完肤,淤青、肿胀随处可见。 待扯开长裈、短裈,露出下半身时,才替他松了口气:那“杨小师弟”还完好的躺着,并未伤到分毫。伤口主要集中在小腿和胯侧,情况比之上半身、却要好了太多。 郎中心下稍定,伤者没有太过致命的创口。虽然有些创口、还在渗着血浆,但大部分已经凝结。于是先缓缓拉起他左手、摸了一会脉象,才又换到右手、接着诊脉,心中对于伤者的情况,便已掌握的七七八八。 “伤者应是失血过多,加之……加之劳累过度,才自行陷入昏厥。只需酒浆清洗创口、再敷上金疮药,将养些时日、便可痊愈。”郎中从月牙凳上站起身来,胸有成竹道。 “那你倒是洗啊!还站在此处婆婆妈妈,当真是想讨打么……”赵三刀一见这郎中慢条斯理的模样、心里就老大不爽,一股火气登时又窜上头来。 “这、这……老夫来的匆忙,并未准备酒浆、金疮药等物。”郎中看这赵三刀凶神恶煞的模样、不由心下惴惴,说话都不利索了。 “老三!莫在这里胡言乱语!这些东西却也寻常,你去找大嫂讨来。快去!”丘除安狠狠瞪了赵三刀一眼,怒声喝道。 赵三刀闻言,也只发火无用,只得灰溜溜地出去了。不多时,果然掐着一坛“五云浆”、托着一只木盆回来。木盆中是几块手巾和已经裁剪好的白绢,上头压着一包金疮药。 三人也不废话,直接拽来手巾,开始小心地给杨朝夕擦拭起身体来。那酒浆擦过创口、却如蚀心戳骨般的疼痛,杨朝夕虽是昏厥,身体却也是不住地抖动。较大的创口处、皮肉更是不时抽动一两下,好似活的一般。 三人擦完正面,又将杨朝夕身体翻过来,看到背上更加狰狞的创口时,都是倒吸一口凉气。顾不上慨叹,接着用酒浆打湿手巾、快速擦拭起来…… 三人正忙得不可开交,只听“嘭”地一声、房门被人推开了,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女竟冲了进来! 那少女许是未曾料想,眼前少年正赤身露体、被三个男子按在榻上擦洗创口,顿时发出一声尖叫。双手慌忙将双眸捂住,俏丽的双颊已然酡红、仿佛酩酊大醉之人。 唐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覃师妹,我说什么来着、杨师弟并无大碍,你不听劝阻、定要进去瞧过才肯放心……这下,可是彻底放下心了?” 少女便是月希子覃清,此刻还沉浸在羞悔交织中。师姊唐娟揶揄的口气、还有那字字戳心的话语,更叫她抬不起头来,恨不能当下找个墙缝躲起来才好。 紧随覃清进来的、却是暝灵子卓松焘和玉灵子黄硕。两人从通远渠逃出生天后,便向南一路疾行、要尽快将这十万火急的消息、禀报给公孙观主,好多搬些救兵、折回去救杨师弟。路上恰好碰到率兵赶去的方七斗,便催他火速去救。 然而两人并不放心、仍旧赶回麟迹观,将此事告知了公孙观主。于是一盏茶不到,麟迹观中已是尽人皆知。元夷子佟春溪也是果断,当即点了数十个武艺不俗的观中坤道,随着公孙玄同火速奔赴通远渠。待赶到时,方七斗已率着兵募,开始着手搜寻幸存之人、收拾亡者尸身,做着善后事宜。 当得知方七斗已着丘除安和赵三刀、将伤重昏厥的杨朝夕就近送来了方家宅院,同来的覃清心下顿时大乱,便再顾不得少女矜持、转头便向方宅跑来。 但虎妖已至洛阳的消息,道门中人皆已知晓,麟迹观众坤道、更是严阵以待。公孙玄同不放心一个坤道独自行动,才叫卓松焘和黄硕尾随跟来……于是,便有了方才那尴尬的一幕。 卓松焘、黄硕见几人正在给杨朝夕清洗创口,知道性命无忧。便一人一手、拉起覃清,将她带出客房,重新将房门掩好。 第216章 病中吐真言 流云青天外,飞絮满城轻。 少尹陈望庐一径出了河南府衙,抬眸便见两个武侯立影壁下,每人手中端着一只葫芦瓢、正心无旁骛地饮马。 陈望庐刚被肖湛那厮的倨傲之态气得够呛,心下极为不爽,皱眉看向武侯张松岳道:“方才事出紧急,我立刻便差不良卫传你二人、在时邕坊通远渠那会面。为何你竟比董仲庭足足迟了一炷香?” 张松岳见陈望庐面色不豫,忙抱拳行礼道:“下官近来正满城搜寻那几个躲藏起来凶顽游侠,方才得了线报,说那游侠正在西市买马、预备逃出洛阳,便立即带了弟兄们前去捉拿。得知少尹大人通传下官、立时便从那西市一路赶去,奈何脚程有些远、才耽误了工夫……” 陈望庐听他说的滴水不漏,一口恶气却也无法撒出,只得摆摆手道:“萧大人已定下善后之事,你再去通远渠、细细盘查那些亡故的江湖游侠,真名、诨号、来处……越详细越好,以备其亲朋故友寻上门来,咱们好有个应对。另外,你与城中道门中人惯熟,可请他们去城外找块地方、将那些亡故的游侠尽快埋了,再好好做场法事。所需银钱、可去府库那边支取。” 张松岳当即应下,也不啰嗦,直接抱拳告辞、翻身上马,回择善坊武侯铺调兵遣将去了。 陈望庐又看向董仲庭,脸色才稍稍缓和:“萧大人先拨了三千两银钱,作为给亡故虎贲卫家小的抚恤银。你随我去一趟太微宫,见一见王宫使、将这批银钱送到。” 董仲庭抱拳应道:“下官这便多召些得力人手,以保万无一失!只是,太微宫那般算计于你、害三小姐香消玉殒,干嘛还要送银子给他们?依下官看来,这回虎贲卫狂妄自大、以至于折损殆尽,真是大快人心的好事!” 陈望庐深深看了他一眼才道:“去太微宫送抚恤银,是萧大人慎之又慎交代下来的、是公门差事,如何可以不做?至于私仇,本官也只是推测,还没有充分证据、证明便是太微宫所为。所以,捕风捉影的话,切记不可乱说!” 董仲庭见揣摩错了陈望庐、倒也干脆,直接单膝跪下,抱拳回道:“下官知错!” 暮色渐浓,彤云掩着落日,消逝在西面树影和墙垣下。半面天空仿佛火烧火燎一般,铺开辉煌壮阔的霞彩。 方家宅院,某客房中。众人围着依旧昏迷的杨朝夕,看着郎中在丘除安、赵三刀辅助下,用白纱将他全身重重裹住、宛如一枚蚕蛹,皆是面露忧色。 郎中忙完,擦了擦额上汗珠:“伤者受了如此重的伤,脉象竟还平稳如初、没有太多虚弱之征,这份体质、当真异于常人!只是气力损耗严重、失血过多,须吃几剂补气养血的汤药才好。” 卓松焘急道:“还请郎中开个处方,我这便去药铺抓药!” 郎中依旧是不徐不疾的语气:“方子倒也简单,黄芪六钱、当归一钱,便是一剂‘当归补血汤’。若要功效再好些的,便取当归、川芎、白芍、熟地黄各一钱,配成‘四物汤’即可。这两个方子,皆须连吃半月,方可奏效……” 丘除安却是眉关微锁:“方才暮鼓已尽,坊门怕早关得严严实实。郎中药方好开,抓药只怕要等明日了。” 覃清、卓松焘等人闻言,眸光皆是一暗。黄硕忽道:“不知唐师姊家中、可有常吃的补气养血的药膳?或可临时应急。” 唐娟听罢、略一犹豫便道:“只有配制好的‘乌鸡白凤丸’,不过却是妇人吃的丸药……” 黄硕喜道:“只要是补气血的、都不妨事!烦请唐师姊取来一些。” 赵三刀狐疑道:“黄兄弟,你莫不是‘病急乱用药’?这么吃法,不会给杨兄弟吃出个好歹来吧!” 郎中却在一旁笑道:“无妨、无妨!常人只知‘乌鸡白凤丸’是治妇人癸水血亏之症,但医理相通,男子若亏了气血、自然也能吃得!看来这位小兄弟也是颇通岐黄之术,这变通之法、便连老夫也没去细想,却是胶柱鼓瑟了。” 唐娟这才放下心来,连忙喊来婢女、要她速速去取。覃清也转头道:“还需再取来碗勺、温水,好将那丸药化开、才好喂食。” 唐娟别有深意笑道:“还是你想得细致!不然怕是要将杨师弟噎个半死,到时心疼也来不及了。”众人听罢,皆是笑而不语。 覃清粉面羞红、低头顿足道:“师姊若再出言无状,清儿便要恼了!” 唐娟忙又笑道:“不过说几句玩笑、你便要翻脸,不说也罢。”转头又看向众人,“下午这一番折腾,想来各位师兄弟都乏了。客房已着仆婢们收拾妥当,大伙儿都去歇息吧!杨兄弟这里、轮流有一两人照应便可。” 卓松焘忙道:“我和黄硕是师兄,理当先守着杨师弟。若有照应不到的,再来叨扰各位!” 覃清却红了眼眶、执拗道:“我不走!我要等冲灵子师兄醒来!” 唐娟一愣,苦笑道:“可是……覃师妹,毕竟男女有别,你又是未出阁的女子。若在这房中过夜,传扬出去、只怕会有闲言碎语……” 覃清泪光莹莹,在刚掌起的灯火映照下、尤为晶亮动人:“我不管……冲灵子师兄都伤成这般模样……我看着他、心里才安定些。” 唐娟又劝了几句,覃清只是油盐不进。黄硕忙劝解道:“唐师姊,我和卓师兄跟过来,便是我家观主不放心覃师妹一个人来此,才特意嘱咐我二人护持好她、免遭虎妖报复。她留在此处,我二人反而更放心些。” 便在此时,“乌鸡白凤丸”等物皆已取来。覃清不再理会众人,自顾自接下,小心翼翼化开丸药,才坐在榻前、一勺一勺将化开的药汤喂入杨朝夕口中。 唐娟叹了口气,只好携了婢女、与丘除安、赵三刀等人,各自回房歇息。 团月将满,薄云仿佛莲瓣、将月光掩在后面,映出圣洁的辉光。几团鸟影掠过云团,留下一闪即逝的痕迹。夜已很深了。 客房内鼾声如雷,卓松焘与黄硕一人躺在一方圈椅上,呼呼大睡。口水顺着黄硕的嘴角流下、拉出长长的一道银线来,很快便坠入黑暗里。 覃清坐在月牙凳上,竟也伏在榻边、沉沉睡去。手边碗中还残留着一点药汤,在透窗而入的月辉下、反射出明亮光华。 这时榻上传来一句痛楚的呻吟,声音沙哑、不甚分明。覃清顿时惊醒,盯着嘴唇歙张的杨朝夕,明眸微颤、玉手掩口,竟是喜极而泣!却见杨朝夕迷迷糊糊、偶尔迸出一两句梦呓,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不知是因为身上的伤势、还是梦到了什么难过之事。 忽然“咚”的一声,那药碗和勺子俱是滚落榻下。抬眼再看时,杨朝夕一只缠满白纱的胳膊,已垂在了榻边,显然是他无意间将之打落。覃清心头一热,顾不得去捡那碗勺,伸臂去试杨朝夕的额头,触手却是一片滚烫! 碗勺落地的声音,自也惊醒了酣睡的卓松焘和黄硕两人,忙凑了上来、异口同声道:“杨师弟醒了?” 覃清先是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该是醒了。但他浑身发烫,怕是伤口受了风,有‘金创痉’之兆,所以才半昏半醒、说着胡话。先去请郎中来!看看有什么散风解痉的法子。” 黄硕应了一声,忙不迭地跑出去了。 榻上的杨朝夕,却陡然绽开双眸、直勾勾盯着覃清,瞳仁中焕发出别样的异彩:“林儿妹子!真的是你!夕哥哥心中很是想你……每日在观中修道习武、固然很好,却都不如你一笑有趣……我给你捉的松鼠、给你采的山花,你都喜欢么……夕哥哥这次回山、便是要向关世伯求亲,娶你过门……” 覃清脸上现出一抹娇羞。原来,就在被杨朝夕目光灼灼盯着她时,一只不安分的手臂、竟然捉住了她那双柔如无骨的玉手! 杨朝夕喋喋不休地说着、覃清也只好点头应着,面上的表情,先是由娇羞转为疑惑,渐渐又从疑惑转为苦涩,最后却又转为笑靥如花的模样。只是那笑中,显然带着晶莹欲滴的泪意。 房门响了,丘除安带着赵三刀和郎中赶了过来。 就在这时,原本温言软语的杨朝夕,忽然脸色骤变!竟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指着丘除安、满脸怒意道:“关虎儿!你们都瞒着我、都不肯告诉我,林儿妹子便要跟牛庞儿那厮成亲……咱们四个是磕过头、盟过誓的兄弟,你们怎可如此待我……” 卓松焘和黄硕见势不妙,早已将他按住。奈何杨朝夕怒目圆睁、蛮力奇大,几度要将两人甩开,好冲上去与丘除安拼命。 覃清避在榻旁,望着眼前这猝不及防的一幕,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只是呆呆地立在那儿、默默饮泣。 丘除安一脸懵然、不明所以,众人更是面面相觑。一时间,客房中似乎只剩下杨朝夕嘶哑的咆哮声。 第217章 心病终须心药医 灯烛摇曳,人影散乱。 杨朝夕几声嘶吼,也惊动了方家夜巡的护院。一队人手提棍棒、手忙脚乱围在客房外面,透过格栅和窗棂上的薄纱,可以隐约看到房中幢幢人影的动静: 似乎是一个少年人失心疯发作,在里面大吼大叫。其他人则躲的躲、拦的拦,似乎还有少女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听得不够真切。想象力丰富的护院,脑海中却已浮现出几种可能,顿时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其中一人促狭道:“嗨!少年人血气方刚,一时急色、霸王硬上弓,也是意料之中。” 另一人倒是忠厚:“只是不知两家人是否门当户对,若是门第悬殊、以至于棒打鸳鸯,可就不妙了……” 第三人却道:“俺倒是听门房老张说,这客房住了几位道长,一位似还受了伤,不是你二人想的那般。” 那促狭护院自是不服,两眼一瞪、质问道:“怎么不是?!那你解释一下,为何会有女子哭泣之声……” 话未说完,却见眼前两人竟表情一呆,一齐望向他身后、似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那促狭护院也忙住口,缓缓转过头、挤出一张笑脸:“少夫人安好!弟兄几个听到动静,以为宅中遭了贼人、便赶来看看……” 被称作少夫人的唐娟,柳眉倒竖、面色阴沉:“捉贼?庞阿三,你们几个方才胡说八道些什么,以为我听不到吗?自己掌嘴!” 庞阿三见少夫人发飙,不敢狡辩,更不敢违拗。苦着一张脸、左右开弓,却是“啪啪啪!”地自己抽起耳光来。 唐娟又狠狠瞪了其他几名护院一眼,才道:“这里没事了,你们都退开些。房中之人皆是你们方少爷的贵客,若再听你们乱嚼舌根、定然不饶!” 唐娟说话间,身影已进了客房。只见丘除安面色尴尬、躲在外间,与满脸错愕的郎中聊着些什么。赵三刀双臂交于胸前,面色不善地盯着郎中。一旁的卓松焘、黄硕两个却是满头大汗,仿佛刚驯服了一头蛮牛。 唐娟诧异万分,却没急着开口询问。再向里间卧房走入,却见覃清背对自己、坐在榻前,双肩微微颤抖。再向榻上看去,才见杨朝夕仰面躺在榻上,眼神呆滞,有气无力,竟如傻了一般。 “怎么了,覃师妹?我在后院都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唐娟温言道。 “冲、冲灵子师兄他……可能染了‘金创痉’,浑身烫的像火炭似的……郎中说,若、若熬不过去,即便不死、怕也会变得疯疯癫癫……师姊,我心中惴惴、好是难受……”覃清转过脸来,泪水盈腮,一对明眸肿得似桃儿一般。 “不会的、不会的!冲灵子吉人天相,且一身道功精深无比,怎么会如你说得那般不堪?师姊敢向你打个包票!覃师妹、快别哭了。”唐娟忙笑着宽慰道。 “唐师妹所料不错。方才郎中已重新诊视过,杨师弟只是创口太多、外感风热罢了。只需以井水濡湿手巾、敷在额上,一炷香更换一次,便可缓解热症。”卓松焘已然缓过劲儿,慢慢踱了进来。 “为防误诊,郎中也把治‘金创痉’的处方开出来了。只需玉真散三钱吞服、蝉衣一两水煎服下,便可预防‘金创痉’。覃师妹大可宽心。”黄硕站在卓松焘身后、信誓旦旦道。 覃清见众人皆如此说,才终于信了几分,忧心忡忡的玉颜上、又涌起羞怯来,却被昏黄的烛光所遮掩:“卓师兄、黄师兄,冲灵子师兄下山前,是不是经了什么变故?他口中的‘林儿妹子’‘关虎儿’究竟是谁?你们一定知道些什么、对也不对?” 卓松焘尴尬一笑:“覃师妹真是冰雪聪明,竟凭只言片语、便将事情猜出个大概。师兄佩服!只是、只是……这却是杨师弟的一桩隐私,或者说、是一桩心病,我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黄硕却打断了卓松焘的犹豫:“唐师姊、覃师妹如此关心杨师弟安危,又有什么可避讳的?既然卓师兄心有顾忌,便由我这半吊子的郎中来解惑。若杨师弟日后怪罪,找我便可!” 覃清、唐娟听罢,果然都挺直了身子,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黄硕却叹了口气:“杨师弟所经历之事,虽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却是痛不欲生的一段伤心事。杨师弟出自邙山杨柳山庄,自幼便丧父,只有一个娘亲,凭着养蚕缫丝、织绩卖布,将他拉扯长大。 一庄之中,自有与他年纪相仿的伙伴,其中三个、叫做孙胡念、关虎儿、牛庞儿,后来四人便结拜成了异性兄弟。关林儿便是是关虎儿的胞妹,年纪、大约和覃师妹相仿。因自幼一处长大,杨师弟、牛庞儿便对这关林儿渐生情愫。 四人长得大一些时,便被他们的父辈送到上清观来学道。几人之中,唯有杨师弟最是天资聪慧、勤奋不辍,学什么都快,观中师兄弟皆是望尘莫及。而牛庞儿却天资驽钝、兼生性怠惰,无论修道还是习武,皆不尽如人意。 五年前‘翠云丹会’后,我上清观大刀阔斧、改弦更张,开始对全观弟子每季考较。既考经典、也比武艺,考较得‘双丁’者、便要被扫地出门。杨师弟几乎次次名列‘双甲’,牛庞儿却渐渐落下,最终在去年春月考较后,被请出了上清观、回到了杨柳山庄。 那关林儿本是属意杨师弟的。但杨师弟多在观中修道、一年中与关林儿聚少离多,而那牛庞儿回去后、却得以时常与关林儿腻在一处。许是人心易变,那关林儿便渐渐品出牛庞儿的好处来,又禁不住他软磨硬泡,两人后来竟偷尝禁果,直至珠胎暗结! 庄中两家长辈得知此事,虽羞愤难抑、却下不了狠手去责打。只好将错就错、令两人尽快完婚,以便遮羞。谁知便在此时,杨师弟、关虎儿几人恰好放农假返归,便得知了这事……不知那时,他是何等伤痛欲绝。 一边是青梅竹马的关林儿、一边是义结金兰的牛庞儿,杨师弟愤恨难平、却无处可以发泄,便离庄而走、不知去向。因杨师弟武艺高强,庄中关、牛两家也是惴惴不安,惟恐杨师弟一怒之下,做出什么过激之举来。 好在杨师弟并非自私乖戾之人,过了半月有余、竟自行回庄。他拜别了娘亲,便回到观中、自请脱出上清观、好游历江湖,当天便下了山。后来关虎儿、孙胡念回到观中,师兄弟们才得知了事情始末,无不为之唏嘘感叹。 其实,杨师弟哪里是真的想游方四处、闯荡江湖,不过是自我放逐罢了。便在下山前,公孙观主将玄同剑赐给了她,还叫他对罗柔师妹横死一事、伸以援手。后面的事情,你们便大都知晓了。” 众人听罢,均是久久不语。男女情事,又岂是一句对错、便能下出定论。若那关林儿果真钟情于杨师弟,又岂会与牛庞儿苟且?若牛庞儿不是被逐出道观,又怎会捷足先登、讨了关林儿的欢心?若今年的农假早上月余,或许此事便多了许多转圜余地…… 人情似纸,一戳便破!世事无常,阴错阳差! 杨师弟的一番遭遇,其实涉及的数人,谁又有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许多事情,或顺理成章、或迫于变数,在不得已中向前行进,走着、走着,便成了面目全非的样子。以至于回头再看,早已恍如隔世。 唐娟慨然长叹:“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杨师弟这番伤心际遇,其实又有谁是蓄意与他为敌?若说唯一的罪孽,反倒是‘情’之一字。在人恍然未觉时便生出,却又在情根深种之时、要你断然割舍。除非生性凉薄之人,不然、谁又能真的便说舍去、便即舍去!” 覃清却早哭成了泪人,口中只是喃喃地重复着一句:“原来竟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 卓松焘想要上前劝解,唐娟却摇头拦住,轻声道:“无妨。心结还需自解!我这覃师妹,何尝不是与杨师弟一般天资绝佳之人,她若自己能想通、做出恰好的决断来,便不须我等多费唇舌。倘若她想不通、也只好由着她疯魔一回,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悖逆人伦,我便不会拦着。谁叫她、是师傅最宠溺的月希子呢!” 卓松焘只好抱拳朗声道:“黄师弟既为两位师妹解了疑惑,还望二位守口如瓶,莫再对外人道也!更不可在杨师弟面前提及此事,以免他伤心难过、再生出心魔来,便不好了。” 唐娟郑重还了一礼:“这是自然!由此看来,杨师弟伤势倒在其次了。反而这心病,却不是一时半会便能尽除。只盼他能挥慧剑、斩情丝,重新觅到属意之人。” 黄硕却苦笑道:“杨师弟至情至性,只怕是很难。方才还将覃师妹错当成了关林儿、又将丘兄弟误认为是关虎儿,可见执念之深!” 卓松焘亦点头道:“说起来,这位丘除安丘兄弟,与我那关虎儿师弟、倒有七八分相似!也难怪杨师弟会认错……不对,难道、难道覃师妹与那关林儿,也是一般的相似吗?” 卓松焘说完,三人竟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仍在发呆的覃清,心中竟升起一个荒诞的念头来: 倘若覃师妹与那关林儿相像,那杨师弟的心病、或许便着落在她身上了…… 顿时,卓、黄二人的眼神,竟变得热切起来! 第218章 渠夜惊魂 血沃荒草,渠泛腥波。 时邕坊内,零星杂居的小民、还在坊曲间窃窃私语,猜测议论着这日午后通远渠边的一场惨祸。 虽然洛城行营的兵募及时赶来、封锁了消息,但当时震天的喊杀声、以及远远飘来的浓重的血腥气,却无不叫人不寒而栗。 小民虽愚、但并不是没有脑子,早听到、闻到蛛丝马迹的他们,加上兵募们重重封锁、欲盖弥彰的动作,一切真相、或接近于真相的内幕,便理所当然在坊间传开。 通远渠疏浚到时邕坊段、进度其实已经过半,却不意发生了这样一桩捂都捂不住的惨祸。岂止是兵募揪心、公门焦头烂额,便连许多大字识不了几个的小民,都开始言之凿凿、说这么多横死的怨魂,必然要将整个时邕坊化为凶地。有家境殷实的富户,更是匆忙携了家小,趁天黑前、迁到别处坊市的宅院去了。 更有大言不惭的相士,左手平金幡、右手桃木剑,要硬闯险地、替天行道、诛灭凶煞。结局自然是被奉命留守的兵募、挥起刀鞘打了出去。 坊中一时人心惶惶,小民竟开始争先恐后、跑去北面立行坊内的圣真观,奉香叩头,祈福禳灾,又向道长们求来朱砂黄纸的镇宅符,贴在乌头门楣上,方才作罢。 暮色四合,渠岸旁葱茏的榆树渐渐模糊,化为一团团高大的黑影。夜风划过,枝叶窸窣,穹窿上云层很重,透不出半点月华和星辉。渠中如墨的水波、偶尔漾起轻微声响,给夜的静谧、平添了莫可名状的内容。 方七斗带着一伙五十余人的兵募,在渠岸边扎了下来。半个下午的忙碌,也只来得及将幸存者送往病坊救治。更多的却是亡者的尸身,乌压压在渠岸上排成一片,被苇席盖着。粗略一看,也有将近二百具! 留守兵募的职责,便是看顾好这近二百具尸身,防止被野狗、乌鸦之类的禽兽啃食。 天色出奇的黑、伸手看不清五指,兵募们便三五一堆、围在尸身周围,将马匹拴在树上,又燃起篝火、借以照明驱寒。这样的宿营众兵募皆已习以为常,即便面前尸身已开始散发出淡淡尸臭,却也不是难以忍受。长夜无聊,唯有胡侃可以解乏。 戌时过半,腥湿的风从渠中吹起,微有些凉意。方七斗随手将一截枯枝扔进篝火,起身朗声道:“弟兄们!眼前这些、往日虽是英雄好汉,如今却只是直挺挺的骨肉皮囊,决不会自己起身跑了。大伙儿若有困倦者、可轮换歇息。只是渠畔夜间湿寒,须取来鞍袱、革鞯裹上,免得染上风寒。” “喏!”方七斗说完,众兵募齐齐应下,旋即又围着篝火说笑起来。亦有兵募打着哈欠,自马上取下鞍袱、革鞯裹好,席地卧倒,呼呼睡下。 又过许久,兵募们说笑声变得稀疏,大半应该已经睡去,只有小半值守的兵募、依旧保持着警惕。方七斗了无困意,除了有些想念幼子方子建,脑海里便全是下午在渠岸上所历的人和事: 自他差人将杨师弟送回方家宅院后不久,第一波赶过来的、却是上清观的公孙观主和卓松焘、黄硕,以及麟迹观的数十个坤道,皆是为解救杨师弟而来。兵募们谁也不曾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眉清目秀的坤道,竟纷纷扔下手中活计、围上来看热闹。 公孙观主和麟迹观元夷子道长是道门前辈,本欲向他多打听几句,见兵募们如此失态、坤道们也极不自在,只好尴尬作罢,迅速带着弟子离去。 道门中人走后不久,便是河南少尹陈望庐、领着武侯张松岳、董仲庭,以及数十不良卫,奉命跑来这渠边核实伤亡之数。那陈望庐倒是做事极认真之人,不知从哪摸来一沓“民夫名册”、与不良卫一起现场辨认尸身,硬生生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离开。 若非因此,也不会耽误那么多工夫、以至于现场尸身没来得及运出城去,害得他和这队兵募留下来在这守着尸身过夜…… 这般胡乱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渠岸上一堆堆篝火渐渐暗淡下来,偶尔一两只夜鸮从树冠飞出,微不可察的响动、却令值守的人皆惊出一身冷汗来。 方七斗本已靠在一块大石上、昏昏欲睡,陡然被树冠传出的动静惊醒,便再无困意。又随手抓起一些枯枝、填入篝火中,才让这篝火的声势又壮大了许多。 然而,切肤入骨的森森寒意,已从面前渐渐腾起、扑面而来。像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开始蠢蠢欲动,要从这些早已凉透的躯壳中脱离出来。如方七斗这般纵横沙场、毫不露怯的悍将,都不免心头发毛。 方七斗心有所感、忙咬破中指,感觉血液沁出时,便对着面前黢黑的虚空连弹数下。直到指尖创口自行凝结、再弹不出一滴血来,才停下动作。方才那森寒之感,竟是奇迹般地减轻了许多。 正要松一口气,诡异之事却接踵而来! 方七斗借着眼角余光、迅速左右一瞥,便见几个兵募双目紧闭、面色呆滞,竟向自己围拢上来。他瞬间便明白了:这是怨魂附身! 日间横死的诸多游侠和虎贲卫,生前多是穷凶极恶、杀孽深重之人。今日陡然横死,心中怨怒之气不散、加上对生还的执念颇重,怨魂竟纷纷从尸身上脱离出来,依附在睡去的兵募身上。若被附得久了,兵募身上阳气便会衰弱,轻则生病、重则丧命。那时,怨魂便能借身还魂,逃脱鬼差的缉捕。 方七斗自幼修道,虽不曾仔细修习这些驱邪捉鬼的术法,但也略通一些粗浅法门。见手下兵募竟有不少被怨魂缠上、变成了行尸走肉。心中一横、便咬破舌尖,混着唾液向围上来的兵募喷去! “噗噗噗……”被喷了一脸血沫的兵募,果然纷纷躺倒。方七斗不及多想,顺手从篝火堆中抽出一根燃烧的柴枝、当做火把,向其他兵三五扎堆的兵募跑去。跑得近了、果然又看到一个值夜的兵募,被几个怨魂附身的兵募扑倒,脖子被死死卡在地上,手脚还在徒劳地扑腾着。 方七斗纵身跃起,将那下手的兵募踹飞,又回头喷出几口舌尖血、将其他几个兵募制服。才拉起那剧烈咳嗽的兵募:“咬破舌尖,用血喷他们,可以救人!快!” 说完便扔下刚救起的兵募,奔向下一堆兵募……待方七斗接连救下五六个遇袭的兵募、又传授了简易驱邪之法,渠岸上的局面才稍稍好转。 借着一堆堆虚弱的篝火,隐约可见一些兵募张口喷吐血沫,一个接一个黑影直挺挺躺倒下去。而这些兵募也自发聚在一处,慢慢向方七斗靠过来。 十息过后,倒有十来个兵募聚拢在方七斗附近。在篝火照射下、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全是横七竖八的兵募,不知现下情况如何。庆幸的是,四周再无僵硬沉重的脚步声传来,这场突然而至的小变故,应该是安然渡过了。 方七斗挥了挥手中火把,想要宽慰众兵募几句,陡然间竟两眼发直、死死盯住了一个方向。 其他兵募也觉察到异样,顺着方七斗盯住的方向望去,却见方才倒下的兵募们,竟又慢慢爬起身来,四肢僵硬、脚步拖沓,缓缓向这边靠近…… 舌尖血并非取之不尽,此刻几人除了舌头生疼、竟再喷不出一滴血沫来……而这些被怨魂附身的兵募们,此时早已浑然不惧舌尖血的那一点威能!这该怎么办、怎么办…… 方七斗心下焦躁。有心想要挥刀砍翻一两个、看看是否有效,可面对平日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却无论如何下不了手。再看身边的十来个兵募,便也如他一般、手按刀柄,却迟迟不愿拔刀相向。 “对!还有这个!或可救急……”方七斗急中生智,竟从蹀躞带上拽下一只香囊来。 这香囊却是娘子唐娟前番回麟迹观时,虔诚求来的“平安符”,里面不但装有符纸、古钱,还装了不少朱砂。朱砂是至阳之物、最能克制邪祟,此时忽然翻出,简直如获至宝! 方七斗不由分说,并指如剑、张口唾湿。旋即,剑指探入香囊、一蘸便出,指尖已沾满了榴红色的朱砂。便在此时,一个被怨魂附身的兵募已经欺身上来,要将他扑倒。 方七斗剑指如电,一击点在了那兵募的额头上。那兵募原本木讷的表情,竟忽然变得狰狞可怖!眼睛也猛地绽开,射出浓浓恶意。然而额上的朱砂、却将他钉在了原地,无法寸进。不过一息,那额上朱砂已化作一股轻烟,消散而去。兵募双眼一翻,再度直挺挺地倒下…… 一击奏效!方七斗如法炮制,很快便又点倒七八人。奈何香囊中朱砂有限,待损耗一空后,竟还有二十几个兵募,依旧如行尸走肉般、向着他们徐徐逼近! 方七斗心中不禁连天叫苦:吾命休矣!难道今日便要交代在此处么?当年若肯多学些道术、岂会有今日这般绝境?建儿、娟妹、爹娘,我方七斗好生后悔…… 围在方七斗四周的十来个兵募,此刻皆瑟瑟发抖。心中的不甘与悔意,比之方七斗、怕是也只多不少。而那二十几个面色呆滞的兵募,却早已一拥而上、将他们的脖子死死掐住…… “哈哈哈!此处鬼气冲天,恰可大饱口腹!”就在众人绝望之际,一道突兀的声音、陡然在众人耳廓间荡起。这声音忽远忽近、半虚半实,却不知何方神圣。 而众人已感觉到,卡在脖颈间的巨力陡然一松,胸肺欲炸的痛感、在畅然的呼吸中得以舒缓。 那些被怨魂附体的兵募,则身子一僵,便又如睡去时一般、纷纷滚落在地。 第219章 独斗怨魂 湿风腥气浓重,乱草钻入脖颈。 被怨魂附身的兵募、宛如许多根木桩,顷刻间倒地不起。似乎方才的惊险万分的一幕,只是幻觉。 然而躺在污泥满布的渠岸上、大口呼吸着久违的空气,却因喉咙剧痛而被呛得连连咳嗽的方七斗等人,却无比地肯定:方才那些行止诡异的兵募,定然是被怨魂附在了身体上。否则,他们又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气力,能将同样龙精虎猛的他们按在污泥中,无法抗拒,唯有挣扎…… 就在意识刚恢复清明的刹那,方七斗躺在地上、却见半空中浮这一团黑影。那黑影身形伟岸,双臂壮硕,玄袍无风自鼓、猎猎狂摆……因为仰视的缘故,只能粗略看到一对炯如明烛的牛眼,藏在乱蓬蓬的虬髯和乌发间。正气凛然,百邪难侵! “那……竟然是一个人?方才的笑声、便是他发出的么?”方七斗满腹疑窦、想要开口相询,却发现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原来方才被扼住喉咙太久、痛感并不能马上消除,竟影响了正常说话。 那人对满地兵募的死活,似是毫不在意。只见他从宽大的玄色袍服间、倏地摸出一盏青铜灯。随着蒲葵扇似的大手拂过,那空空如也的灯盘上、登时窜起一朵碧油油的火苗来,在夜风中慵懒地舞蹈。 无芯生焰,无油自燃!碧火为引,灯身作幡!百鬼束手,千魂止怨……这便是师傅尉迟真人提过的“引魂灯”么?! 虽然浑身酸痛、口不能言,却不影响方七斗将眼前一幕看得真切!待认出这传闻中的引魂灯时,他已是惊异莫名。随即联想到这引魂灯的种种神异之处,竟忘了当下处境、有些兴奋起来! 事不宜迟,说干就干!方七斗勉力抬起右臂,并出剑指、点在眉心,同时诵起“天眼咒”来: 三清道尊,清气流芬,弟子虔诚,欲开天门。三目通明,照化吾身,辨鬼窥神,急急如律令! 咒毕,又将剑指叉开、点在闭阖的眼皮上。顿时,那黑影的五官模样才清晰呈现出来:面色如炭、豹头环眼,铁面虬髯,鬓发和胡须形如展翼,根根似铁线铜枝、威风八面!只是……眉、眼、口、鼻似是胡乱堆在一处,显得奇丑无比,叫人不忍久视…… 那伟岸奇丑之人,左手持引魂灯,右手连连掐诀。这些手诀繁复且飞快、一息掐出数道,皆化为一道道金色光符,打入被怨魂附身的兵募额头。登时,一只只灰皮绿骨的怨魂,仿佛泥蝉蜕壳、纷纷从兵募天灵盖处挣扎而出,晃晃悠悠向那引魂灯飘去,像是飞蛾扑火一般。 那人手中一盏引魂灯、却左躲右闪,不叫这些怨魂触碰。每当一缕怨魂靠近、他便右手一抓,竟将那怨魂直接拎起、塞入那血盆巨口中,快意咀嚼、砸吧有声,仿佛吃到了世间最美味的珍馐! 方七斗看得触目惊心,一股烦恶之感顿时生出,从胃囊直冲喉咙……“哕!”未及消化的酒肉和着酸水,从口中喷涌而出。方七斗忙侧过头去,那些污秽之物、才落在了脸旁的枯草污泥间,发出刺鼻的味道。 “咦!这个兵募有些意思,竟能看见本差爷吃鬼!”那人听到动静,竟停住手上动作,喃喃自语了一句。一只怨魂的半截身体还卡在他嘴边,双腿兀自挣扎不休。 便在这一愣神的功夫,周围被引魂灯吸引过来的怨魂,竟察觉到这边的危险,纷纷四散逃开。细弱蚊蝇的鬼哭声随即响起,钻入方七斗耳中,顿觉嘈杂不堪、毛骨悚然! 那人怒目含威:“区区游魄怨魂,还不束手就擒!” 说话间,那人却从背后拽出一柄红绸伞,豁然张开!那伞的伞骨顿如流星飞箭、向四面八法激射开去!绛红色伞布却被撕裂成一丛丛箭羽、附在伞骨后面,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道红光。 每一道红光都如灵活的飞蛟,将一只只逃窜的怨魂贯穿、串在伞骨之上。待串得满了、竟掉头飞回,重新归拢到光秃秃的伞柄上。不过尚四息工夫,射出的伞骨便已悉数飞回,红绸伞面上缀满了扭动的怨魂。一个个瘦削的面孔上、写满了惊恐和不甘,但无论怎样挣扎,却都逃不开这红绸伞的束缚。 那人又随手撕下一只怨魂、填入口中,囫囵嚼了几嚼,便即咽下,不屑道:“呔!想从我这‘锁魂伞’逃出?魑魅魍魉尚且不行,何况你们这些新死怨魂。” 方七斗呕吐完,反而恢复了些气力,连忙爬起来,细细察看了几个怨魂已经离体的兵募。见呼吸平稳、面色如常,才拱手行礼道:“谢前辈仗义出手相救!” 那人浓眉一耸,摆手道:“顺手而为,不足挂齿。倒是你这小子,竟也懂得‘天眼咒’,该是修的道门正宗吧?” 方七斗恭敬道:“小道自幼便入了弘道观,随师父尉迟真人潜心修道。后来还俗成婚、直至入了军籍,所学道术却也记忆犹新。” 那人嗤笑一声:“潜心修道?我看未必。单看你那舌尖血和朱砂的用法,便知你道术实在稀松平常,竟连几只新死的怨魂都摆不平,还得我来出手。” 方七斗脸上一红,幸而被夜色遮掩:“前辈教训的极是!小子今日死里逃生,全赖前辈襄助、才不至于全军覆没。敢问前辈名讳?待我回禀中军,定讨来厚赏,以报前辈恩德……” 那人却已转过身去,看向那排得密密麻麻的尸身。原来方才一番动静,却已惊扰到其他蛰伏许久的怨魂、纷纷离体而出,开始向四面奔逃。乌泱泱的暗绿光影、犹如惊飞的鸟雀,“哗”的一下腾起,很快便散成越来越小的光点,眼见便要逃走。 却见那人不慌不忙,又从腰间抽出一柄熠熠生辉的铁剑!剑身上亮起七点金芒、一闪而逝,宛如神迹。那人看也不看,随手抛出!那剑化为一道匹练、射向极远的一道怨魂,刹那即至。竟将那怨魂拦腰斩开、化作微尘,却是灰飞烟灭的下场! 朝那个方向奔逃的其他怨魂、迅速感知到了危机,好似惊弓之鸟、纷纷掉头回窜,又向其他方向逃去。 然而那剑、恰似迅雷疾电,没有片刻停歇。凌空飞转出的数道光弧,迅速织成一面恢恢巨网,铺天盖地,向着胡乱飞窜的怨魂们、当头罩下! 这些怨魂顿时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被局限在一方巨网中,形如困兽。而那巨网却开始收拢起来,怨魂们飞窜的空间被逐渐压缩、变得躁动不安!有怨魂鼓起勇气、试图撞破巨网,却发出细小但凄厉的惨叫。仔细看去,竟是被巨网灼掉了手脚。剩下残缺不全的魂体,一头扎入众怨魂中,再不敢去冲撞巨网。 然而巨网还在收拢,众怨魂的空间也越来越小!怨魂们忽然互相靠拢、聚成一柄鬼气森森的长刀,向着巨网猛戳过去!那巨网瞬间消散、又化为一柄铁剑,迎着长刀斩上! “嘭!”半空炸起一蓬碧油油的火星,却是许多怨魂在这一下对斫中、瞬间化成微尘,尽皆汇丰湮灭。而铁剑的七点金芒竟黯淡下来,似乎也受了极大损伤。 那长刀凶性大发,再度不计后果地劈下!想要将这铁剑当场劈废,铁剑愈战愈勇、再度迎上。虽又斩灭许多怨魂,但那七点金芒竟又黯淡了许多,剑身颤抖、竟是不敌这凝实的鬼气长刀! 那人浓眉一凝,低喝道:“咄!‘七星剑’竟破不了一群乌合之众!看来是许久不用、失了锐气……那便试试‘遮天网’如何?” 似是回应他一般,那数百阴魂躲在鬼气长刀中、纷纷向他露出青面獠牙。那人全然不惧、伸手将七星剑收归鞘内,又从腰间锦囊中抓出一团灰不溜秋的物事,用力向鬼气长刀甩出! 那物事迎风自长,眨眼间已摊成一张弥天大网,竟比方才剑光织成的巨网、还要大上几倍!那网虽是自下而上兜起,却似毫无阻滞,不到一息便裹缠在那鬼气长刀上,爆出无数碧油油的火星。 那长刀瞬间溃散、又化成许多手足无措的怨魂,困在遮天网中、似无头苍蝇般四处飞撞。真个是走投无路、插翅难飞! 那人这才舒了口气,转头对方七斗道:“报答便不必了。你既是道门弟子,明日该向中军上官建言,将这些怨魂的尸身好生安葬,这因果才好善了!否则,这些怨魂的不忿之气再度暴涨,我也镇不住他们。至于名讳,叫我钟九道便可!” 方七斗再度低眉拱手:“钟前辈放心!小子必当尽心竭力。” 钟九道微微颔首。这才将手一招,那遮天网已缩成一只口袋大小,被他负在身后。密密麻麻的怨魂、挤在狭小的网中,宛如一只只可怜兮兮的土鼠。 方七斗抬起头时,那钟九道竟踏空而去,很快便与夤夜融为一体。再向四面环视,却见几个已然转醒的兵募、正以诧异的眼神望着他。 其中一人正是“洛中七侠”中的“降魔锤”程四儿:“方老大,方才你神神道道、在与何人说话?吓坏兄弟们了!” 方七斗登时大窘,只好装成如梦初醒的样子:“有么?许是方才也如那些睡下的兄弟,被小鬼上身了吧……程四儿!今晚之事太过骇人。传令下去!都把嘴给我关严实了、不许胡乱议论!诸事自有我来处置……” 程四儿忙正色应下,转头便去传令。心中却暗笑道:今晚这般糗事,遮掩还来不及!谁又肯自揭其短、让别队的兵募笑话呢…… 渠岸上将熄的篝火、又一堆堆亮了起来,沉寂半晌的说笑声也开始响起。方才心有余悸的经历,便被这重新燃起的热闹所冲淡。 夜雾渐起,耿耿长夜、终于陷入了朦胧。 第220章 强干弱枝 暮云涌起,晚风渐凉。 择善坊武侯铺内,尉迟渊姗姗来迟:“张武侯,不知这次叫老道过来,所为何事?” 张松岳停住焦躁的步伐,转过头便道:“尉迟道长,可急煞本官了!通远渠那边、今日发生了了不得的大案,死伤数以百计……” 张松岳也顾不得差人烹茶,直截了当将午间通远渠发生的这起惨祸,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向尉迟渊讲了一遍。只听得尉迟渊瞠目结舌、心惊肉跳,对这突如其来的惨祸,一时间竟难以接受。 当得知方七斗正带着一队行营兵募、在时邕坊通远渠附近收拾残局,一张老脸顿时有些阴晴不定:“通远渠一带地势低洼,忽然一下死了那么多江湖游侠,怨愤之气势必淤积不散,极易形成凶煞险地。这个传宗子真是胆大包天!行营里什么差事干不得?竟敢去蹚那浑水!” 张松岳曾跟着老丐龙在田、学过几手武技,对这些阴阳鬼煞之说亦有耳闻:“果真如此凶险么?今日事发那会、我便随陈少尹去过通远渠,与我等接洽的便是方队正。后来我又得了指令,过去盘查那些江湖游侠的身份……一来二去,那些尸身便没来得及运出城去,如今全摆放在渠岸上,留待明日……” 尉迟渊陡然变色:“什么?竟留那些尸身在渠岸上过夜!万一被野猫、黄狼惊了,上百具尸身,保不齐便会有起僵……张武侯,前些时日你武侯铺那两回尸变、这么快便忘记了?” 张松岳面色尴尬:“自然不敢忘。只是我本欲留下、与方队正一起守着那些尸身,可方队正不信邪,将我等撵了出来……” 尉迟渊怒道:“真是无知者无畏!他懂什么?!一只凶僵都已是颇为难缠,若是几十上百只一齐作乱、便是十死无生,再无幸免之理……” 张松岳不禁挠头:“尉迟道长,本武侯此番过来,便是想请尉迟真人联络几门道人,明日好做个济幽度亡的道场,叫新死亡魂好生投胎去吧!” 尉迟渊这才想起、自己想要喝骂之人,现下还在通远渠。连忙按下怒火,拱手道:“我这劣徒狂妄自大,老道怒其不争、一时失仪,还望张武侯莫怪!起坛做道场,虽然繁复,倒也不难。只是须老道回去沐浴更衣,好生准备一番诸般物事,再请一位道法高深之人、担当‘高功大法师’,明日方可开坛。” 张松岳奇道:“尉迟道长一身道法、已是鬼神莫测,还当不起这‘高功大法师’吗?” 尉迟渊苦笑道:“此番济幽度亡的对象,乃是上百名煞气浓重的江湖游侠!以老道现在的道行,想凭一力震服,才是不自量力!况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恰认得一位道门耆宿,若他肯出手,此事必万无一失……” 张松岳起身抱拳道:“那便劳烦尉迟道长辛苦一趟,务必将那道门耆宿请来!这些香火之资,乃是本武侯麾下、信奉道门神仙的不良卫们所捐,还望道长念其虔诚,一定收下!” 尉迟渊定睛一看,张松岳已从怀中摸出两枚五两的银铤,在夕光斜照下、闪着乌亮乌亮的光泽。道门清淡冲和、并不看重财货,自然要反复推辞一番。奈何张松岳执意硬塞,便只得勉强收下。 张松岳见他收吓银铤,心中才放下一半,又不无担忧道:“那令徒方队正那边、尉迟真人预备如何?” 尉迟渊叹了口气:“方才听张武侯说起劣徒,我便已暗暗掐算了一番、却是个‘有惊无险’的卦象。既然天意如此,那便听天由命吧!” 说罢,才拱手拜别张武侯、寻那“道门耆宿”去了。 高墙雄壮,重檐叠障。 巍峨庄严的宫殿自南向北、次第排开。连绵的殿宇一座高过一座,便似要与天接壤、与山齐平,透出毋庸置疑的威仪。这便是洛阳城中最为神秘、也最是高大的一处建筑群——紫薇城。 公孙玄同头戴白玉莲冠,脚蹬千层云履,正穿过星津、天津、黄道三桥,向紫薇城踽踽而行。一袭杏黄道袍上,领口和袖口俱镶着黑边,背后绣着一个硕大的太极阴阳鱼。如此庄重华贵的装束,数年来亦是首次。 斜阳照下,在地上拉出修长的身影。身影随人影疾走,却唯独没有风尘仆仆之感。 进端门、入皇城,穿过写着“重光”二字的阙门,才终于到达太子李适栖宿的东宫。一路上,随身的度牒早不知取出了几回,每一重宿卫都慎之又慎、看了又看,确认不是冒名顶替之人,才放他进入。 进了东宫,便有常年侍奉左右的内侍宦官,早早便等在了重光门内。那宦官问明公孙玄同的道号、姓名,便热喇喇地牵起他袍袖,带往一处檀香暖阁中。 暖阁里,太子李适居中而坐,头上金丝玄冠、身着紫袍银带,正认真倾听着什么。右手坐着李长源,白袍铜带,几无烟火之气;左手却是一位宽额粗颈、须髯短密的将军,看上去十分面生。 三人见他到了,便止住交谈、齐齐望了过来。太子李适淡笑道:“久闻公孙真人心系苍生、胸怀大义,却淡泊名利、不肯入仕,今日一见,果然人如其名!” 公孙玄同拱手行礼道:“太子殿下谬赞,老道愧不敢当!” 一旁身着细鳞甲的粗犷将军张口大笑道:“我哥舒曜戎马一生,最钦佩为家国社稷舍命奔走之人!早年便听闻公孙真人剑术无双、最是轻财重义,虽一直未曾得见、却是神交久矣!” 公孙玄同再度行礼:“老道见过西平郡王。” 太子李适见几人寒暄已毕,看门见山道:“公孙真人,通远渠之事、想必你已有所耳闻。据我东宫细作回报,乃是太微宫与祆教,因争寻‘如水剑’而暗中角力,结果却令那许多江湖游侠横死。此事牵扯甚广,不但河南府衙难辞其咎,便连魏博镇田氏、也有煽风点火之嫌。我托长源真人请你过来,便是为此。” 公孙玄同虽毫不惊诧,却依旧拱手:“但凡有利于社稷苍生,老道愿肝脑涂地。只是,殿下既知太微宫与祆教皆欲有所动作,为何不叫行营兵募早些赶去?反而坐视那许多江湖游侠自相残杀、死伤殆尽?” 太子李适面色顿时一凝:这公孙玄同还真是单刀直入,丝毫不给自己留半分颜面。然而身为太子,却不好因为几句话便大发雷霆,如今竟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 一旁的宦官察言观色、便要上前呵斥,却见太子李适微微压手,示意他退下。 李长源这时已然开口,却是面朝太子、拱手低眉道:“殿下,我这公孙道兄乃方外之人,言语行事皆已返朴归真。若令殿下有何误会,还请治臣举荐不周之罪!” 太子李适这才找到台阶,淡然道:“长源真人言重。太宗皇帝尚能虚怀纳谏,我为其子孙、便听不得半句谏言么?公孙真人既有疑惑、自该坦诚以告。西平郡王,你便代我向公孙真人解释一番。” 哥舒曜抱拳领命,转头咧嘴笑道:“公孙真人能发此一问,足见品性正直高洁。但不肯将兵募早些派去通远渠之人、却非太子殿下,而是我哥舒曜。因此,真人却是错怪太子殿下了。” 公孙玄同侧过头来、看向哥舒曜道:“这又是为何?” 哥舒曜捋了一把胡须、正色道:“太微宫私自蓄养‘虎贲卫’,已是僭越之举;祆教多是九姓胡人的精锐,究竟有多大势力、便连我也不知;魏博镇一直阳奉阴违,处处跟朝廷唱反调,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江湖游侠更不必多说,目无法纪、作奸犯科,几乎人人身上都背着命案…… 试问,这样几股势力要搅在一起火拼,我为何要去阻拦?或者即便派兵阻拦、又能有几分胜算?届时不但损兵折将,还会被这几股势力认为是要和他们争‘如水剑’,反而是‘羊肉没吃到、徒惹一身臊’!” 公孙玄同面色微滞:“于是,西平郡王便隔岸观火、见死不救?” 哥舒曜哂然道:“这些势力,都妄图得‘如水剑’而独大,实是朝廷的肘腋之患!若不除之,我哥舒曜如何对得起圣人的眷顾提携?如今他们自相攻伐、要互相试一试斤两,我为何不坐享其成!” 公孙玄同听罢、双眼陡然睁大,昂首道:“可若是放任他们胡作非为,待乱象一生、这刚刚安稳了十年的洛阳城,只怕又要陷入动荡。那时杀人似屠狗、人命如草芥,又不知有多少无辜小民被殃及?!” 哥舒曜忽地释然一笑:“我留守东都,便是为此!他们若只是暗暗较劲、我便睁只眼闭只眼!可若是哪股势力不肯安分,想要一家独大,我这麾下数千兵马、便叫他领教什么是天兵之威!” 公孙玄同若有所思:“西平郡王,这便是你的制衡之术?” 哥舒曜颔首:“这是圣人英明神武,早早便布下了许多棋子。我哥舒曜,只不过是最不起眼的一枚罢了。” 李长源亦起身道:“自蓟州之乱平息,圣人有感于藩镇之祸,早便与朝中诸公商定了天下大兴之计。公孙道兄,民为邦本、君为国魂!若圣人统御群臣、不能如臂使指,群臣奉行君令、不能尽心竭力,以至于民不知圣心、圣不体民情。那时、天下都要动荡,又岂止洛阳一城?” 许久,公孙玄同才徐徐道:“原来长源道友所修之道,已与天下兴亡牵绊在了一起……老道虽无道友这般胸襟,却也只想问一句,这‘天下大兴之计’、又是何定计?” 不待李长源回答,太子李适已开口道:“强干弱枝。” 公孙玄同闻言,瞳孔瞬间张大。 第221章 城外开坛 丹柱敷金彩,玉阶画龙纹。 紫微城东宫、檀香暖阁内,太子李适、西平郡王哥舒曜、白衣山人李长源,皆看着眼前之人、一语不发。 “强干弱枝……强干弱枝!”公孙玄同甫闻此定计,竟如当头棒喝一般、呆立当场,旋即失声喃喃。 诚如斯言!自汉末天下三分以来,权臣、武将、外戚、世家把持朝纲,以至于取而代之、改元立国之事屡见不鲜。皆因皇权无法对下形成有效节制,许多时候,反而要倚重一些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世家豪族、勋贵武将,最后尾大不掉、作茧自缚。 如今蓟州之乱虽平,但藩镇的骄兵悍将各据一地,律法自决、官爵自授,租庸税负俱自收自用,朝而不贡,听调不听宣。致使藩镇内小民只知营田之主,却不知天下共主!这便隔断了当今圣人对万民的恩泽,时间一久,必然民心离散。 民心一旦离散,藩镇便可趁机笼络人心、扩充自身,互相勾连,结成内患。内患既生,四夷便不会再对盛朝心存敬畏,外患势必乘势而起、愈演愈烈……届时内外交攻、国破家亡,小民岂还有立锥之地? 所以一切的根由,便是盛朝主干孱弱不堪、旁枝却横生无忌。因此,这“强干弱枝”四字,重若千钧,势在必行! 公孙玄同想通了这些道理,才向太子李适拜道:“殿下英明,待克继大统,必成一代雄主!” 太子李适傲然道:“这些年我观父皇昼夜辛劳、殚精竭虑,无时无刻不是在为盛朝国祚绵延倾尽心血。我既是人臣、又是人子,自当法效尧舜、追慕先贤,为父皇分忧!” 公孙玄同一直记着十八年前、与李长源放出的“如水剑”风闻,初衷虽是为平息兵祸、再造太平,却低估了蓟州叛军的实力。安氏父子相继死后,竟还有史氏父子狗尾续貂,将一场兵祸拖延了八年之久!而“如水剑”的风闻,却如野草般潜滋暗长,直到长成一片漫山遍野的绿意。两人才恍然发现,这“如水剑”岂止是三人成虎,简直是弄假成真、尽人皆知! 唯一的机会,便是今岁洛阳城忽然冒出的“如水剑将出世”的传言。觊觎此剑的各方势力,皆是因此传言、才纷纷将触手伸进洛阳城,大部分更蛰伏在通远渠附近,伺机而动。 因此,如午间那等惨祸,其实无法避免。各方势力总会在某一时刻,凶相毕露,祭出爪牙,然后互相厮杀。纵然没有虎贲卫率先出手,也会有祆教、魏博镇等势力的细作、四处挑拨,制造事端…… 今日惨祸,虽血流成河,却未尝不是一次破局的机会! 现下洛城行营兵募,已将通远渠围得如铁桶一般。无论是死伤殆尽的虎贲卫、还是元气大伤的江湖游侠,甚至大逞威势的祆教,短时间内、都无法再将细作渗透进来。这反而给李长源和自己施行“偷梁换柱”的计策,提供了一次绝佳的良机!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如李长源和公孙玄同这类心思通透、能谋善策之人,但凡嗅到一点机遇的气息,便能于不动声色间、牢牢抓住。然后将自己的种种布局,一丝一毫、不着痕迹地植入进去,把原本只有二三成的机会,放大成十拿九稳的谋算! 一念及此,公孙玄同自然明白了太子李适、之所以召自己前来问策的根由,定是李长源不吝溢美之词、极力举荐的结果。而李长源能做到这一步,显然是早对洛阳城的情势,以及太子李适、王缙、萧璟等人的性格,把握拿捏到了极致! 而自己此番过来后的一些反应,自然也在他的计算之中。想明白这些,自己倒乐得听他布局安排,毕竟若论智计无双,天下能超过李长源的、也不超过一手之数。自己只须配合李长源,将洛阳这一局大棋下完即可。 太子李适见公孙玄同已然拜服,心情顿时大悦,忙笑道:“来人!赐座!今日便与西平郡王、两位真人畅谈一番!这洛阳城的事情……” 翌日上午,安喜门外。 一处荆棘丛生的荒坡上。原本砾石遍布、高低不平的地面,被一早紧急征调来的民夫,掘出一个两丈多深、数丈见方的大坑。 一夜未曾安睡的方七斗,正无精打采立在马上,指挥着手下兵募们、将一车车僵硬的尸身填入大坑之中。用粗纱掩着口鼻的民夫们、等在坑底,将掉落下的尸身一具具抬起,在坑底排布开来。给这些据说生前穷凶极恶之人,留出最后的体面。 近百具尸身,皆是深受重创而亡:有的缺臂少腿,有的肠穿肚烂、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血液似已流干、大大小小的创口向外翻起,透出不算太浓烈的腐臭气息……有的腑脏都从腹部的豁口掉落出来,民夫们只好忍着恶臭,将那些黏糊糊的青红之物、再度塞了回去…… 忙碌半晌,昨夜那怨气冲天、兴风作浪的数具尸身,才被尽数填入坑内,铺了满满一层。从坑底爬上来的民夫、再也耐守不住,纷纷跑去一旁呕吐起来。 推着辘车的兵募正要回城,却被方七斗叫住:“弟兄们,这些个从北市借来的辘车,待会先到护城河边、打来水清洗一番,再归还给商户。记得只说是运了些土石,切莫说漏了嘴、叫他们心生惧怕。” “喏!”众兵募笑着应下,才推着辘车去了。 方七斗调转马头、看向深坑,民夫们已开始将一并运来的石灰、草木灰等,洒向深坑之内,很快便将尸身掩住。接着又都挥起铁鍤,将掘出来的砾石、红土重新填埋进去,渐渐堆起一座平缓的矮丘。 武侯张松岳驱着回纥马,向方七斗靠了过来:“方队正,听闻昨夜渠岸上出了些变故?幸而有惊无险,众位兄弟皆毫发无伤……” 方七斗看着与民夫们一道填土的不良卫,知道这张武侯昨日被自己驳了面子、赶出通远渠,今日不免要过来奚落几句。便随口应道:“方某人昨日托大,不肯听张武侯劝告,确是险些中招。好在最后神人相助,才安然脱困。张武侯过来,不是来说风凉话的吧?” “方队正说笑了。你我皆遵上令,来处置这些横死江湖游侠的尸身,便算是共事了。实不该互相猜忌。今日方队正助我武侯铺掩埋尸身,感谢还来不及,又怎会出言嘲讽?”张松岳人情练达,丝毫不因方七斗的倨傲而动气,反而笑呵呵道。 方七斗自然知道,这张松岳只是想在掩埋尸身前、再多做一遍盘查记录,好将亡故的江湖游侠身份、来处,尽可能摸得清楚些。因此,才早早带了不良卫赶来通远渠,要指挥众人将这些江湖游侠的尸身、运往城北的这处荒坡。 这些江湖游侠们,至死都是民夫装扮。若非公门之人早便探到底细,单从衣着相貌来看,便只是在通远渠疏浚渠道、挣些脚费的“民夫”罢了。张武侯代表公门,过来妥善安葬这些“民夫”,却是无可厚非之事。自己不但不好横加阻拦。 至于那一百〇二具虎贲卫的尸身,张武侯却是一具不差、皆用芦席裹了,安排另一队不良卫送去了洛滨坊。交割给洪太祝后,自有太微宫妥善处理后事。 人死为重,入土为安! 将这些亡故之人发落完,方七斗才难得地舒了口气。看着矮丘南面、正悉心布置的弘道观道士们,向张松岳笑道:“张武侯,我师父尉迟真人,这几年替你武侯铺跑了不少差事,所涉之案、皆是奇案凶案。他一把年纪,你何时才肯叫他消停啊?” 张松岳捋须大笑道:“哈哈!这便是老当益壮、能者多劳!若非那年尉迟道长带着你们去道冲观闹事,被我押解回武侯铺,我又岂会知道这洛阳城中,竟还有如此德高望重、古道热肠的道长?” 方七斗似笑非笑:“依张武侯所言,我师傅尉迟真人,算是自投罗网咯?” 张松岳抱拳笑道:“不敢、不敢!咱们只顾闲话,快看那边道场,似乎便要开始了……” 方七斗也将脸转向矮丘南面,只见一块辟开的荒地上、几张硕大的贡案一字排开。 贡案上,香炉袅袅,青灯摇摇。牛、羊、彘“三牲”齐备,稻、黍、稷、麦、菽“五谷”俱全。更有五色敕神旗,插在盛放“五谷”的木斗内、随风而抖,令案上的“三牲”显出几分肃穆和神异。 贡案被黄麻布盖着,除了当中摆放的祭献之物,靠南的案边还齐齐摆着法剑、三清铃、镇坛木、天蓬尺、朝笏、法印、桃木灵符等法器,方便“高功大法师”随取随用。 贡案前立着一位面色红润、须发皆白的老道,便是“高功大法师”。他头戴银丝玄冠,身着绛色法衣,正举目向天、袖手在后、泰然而立。似是在“天人交感”、祈福禳灾,又像是在静候吉时、闭目养神。 “高功大法师”身后,便是站在贡案两侧的各路法师:有都讲法师、副都讲法师各两人,监斋法师、副监斋法师各两人,侍经法师、副侍经法师各两人,侍香法师、副侍香法师各两人,侍灯法师、副侍灯法师各两人。法师各有职分,皆着黄袍法衣,从头到脚、处处透着郑重与恭谨。 众法师身后,拱手垂头、亦步亦趋的,便是穿着正式的道士。另有知鼓、知钟、知磬、知锣、知笙等礼乐道士,罗列两旁。负责众法师、道长唱诵经文时,演曲打拍,奏乐和声…… 林林总总算下来,参与这济幽度亡道场的道士,竟有五六十人之多! 不但弘道观几乎倾巢而出。张松岳还依照尉迟真人举荐,依次请了景行观、麟迹观、道冲观等观中道长前来,一道消解亡魂的怨戾、凶煞之气,好助他们入轮回、重做人。 方七斗正与张松岳谈论着道场中、诸多法师的来历,陡然听那“高功大法师”一声高喝: “开坛!” 第222章 一场法事 远山雾蒙蒙,荒野草漫漫。 随着高功大法师一声“开坛”,正午微热的日光,陡然黯淡下去。 一道黄沙龙旋、在矮丘上悄然兴起,好似妖风邪气,迅速壮大成横亘天地的羊角之状。不但遮蔽了白日,更向贡案这面袭来! 高功大法师竖眉瞪目,右手拾起上清含象剑、左手拈来三清铃,口占咒曰: 宝气含天地,神剑合阴阳。 青光融两曜,赤影罩八方! 霹雳凝锋刃,皓魄临山冈。 斩魔弘我道,摧邪不须藏! 诵咒同时,他脚下连踏,瞬间踩过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宿之位,恰呈北斗七星之形。右手上清含象剑凌空虚画,一个个太极阴阳鱼、从剑影中不断生出。左手三清铃上下摇荡、铮铮有声,清脆的音波令众道士心中一振,纷纷沉肩坠肘、挺腰收腹,矫首昂视前方。 待四联清咒诵毕,一股澎湃的浩然之气、从众道士身上散发出来,汇成一枚四四方方的法印。法印中隐约浮现出“镇邪驱魔”四个篆字,忽明忽暗,溢彩流光。 正邪不能两立!法印刚一聚成,便似通灵一般、自行向那遮天蔽日的羊角邪风撞去。 霎时间,法印碎成万千星点,和被撞散的黄沙掺在一起,扑簌簌坠落下来!直将众道士浇得灰头土脸。 众道士见惯风雨、却是不以为意,依旧保持肃穆之态,无人去拍落法衣上的灰尘。 高功大法师驱散羊角邪风,不过数息工夫,面色一如开始那般泰然自若。仿佛这驱邪散风的术法,只不过是整个道场的开胃小菜、稍稍给了这近百道怨魂一个下马威而已。 两个副监斋法师自左右上来,分别从高功大法师手中接过上清含象剑和三清铃,便退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抄手而立,不发一语。 高功大法师手中不停,再度上前、从贡案上捡起那镇坛木,“啪”地一声脆响,重重拍在贡案上。直拍得天地怒、鬼神惊,奸佞邪祟不敢行,日朗乾坤清! 镇坛木刚落下,高功大法师另一手已托起玉笏板,接着双手捧好、向着供桌拱手拜下。口中颂道: 三清道尊,诸天神王,四极帝皇,听吾辞章! 弟子吴筠,长斋清堂。今逢吉庆,愿度新亡! 仙道常自吉 ,鬼道常自凶。 高上清灵爽, 悲歌朗太空 …… 唯愿仙道成 ,不欲人道穷。 诸天炁荡荡,我道日兴隆! 高功大法师诵毕,两个都讲法师回头向众道士颔首示意,旋即、众人又齐齐向贡案拜下。 接着,两个都讲法师相视一眼,开始唱诵《血湖忏》《三元灭罪水忏》《救苦忏》《解冤拔罪妙经》《度人经》《血湖经》《生天得道真经》等经文。 另有两个副都讲法师,则分别走到两旁的礼乐道士前,引导知鼓、知钟、知磬、知锣、知笙等道士,跟着唱诵经文的内容,各自吹、敲、弹、拨! 渺渺法音飞出,缭绕在矮丘、贡案周围,与庄重的忏诵之声融为一体,令人烦郁顿消、躁归安宁。而原本积蓄在矮丘上的冲天怨气,便如霜雪一般、在阵阵的声波中渐渐消融。 其间,侍经法师与副侍经法师将载着忏文的经折、一册册传给高功大法师。每一册诵完、便即传回来,另一册经折却已递到高功大法师手中,如是往复…… 唱诵经文,实在是个漫长且枯燥的过程。 洛城行营队正方七斗、择善坊武侯铺张松岳两人跨在马上,远远看着这济幽度亡的道场,竟有些昏昏欲睡。 方七斗出身道门,自觉昏昏之态、对三清道尊与道门诸神十分不敬,忙在自己脸上掐了一把、驱散困意,才看向张松岳道:“张武侯,不知你请的这位‘高功大法师’又是何方神圣?望去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张松岳晃了晃脑袋:“这位‘高功大法师’可不得了!道法高深、鬼神莫测,乃是大名鼎鼎的天师吴正节!不过却是你师父尉迟真人请来的,我哪里能认得这等老神仙?” 方七斗大感诧异:“我怎么不知,我师父竟还识得此等高人?” 张松岳却笑道:“传闻这位吴天师长年云游四方,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怕尊师纵然认得、也未必时常得见,这回许是凑巧碰到了!哈哈!不过,其他几位法师,方队正应该都认得吧?” 方七斗下巴微扬、胸有成竹:“本队正好歹也是道门弟子,这个却难不住我!那两位都讲法师,除了我师父尉迟渊,另一个是上清观观主公孙玄同。两位监斋法师,一个是安国观观主柯慎行、另一个是圣真观观主毛庆元。 两位侍经法师分别是福唐观观主黄临泉、开元观观主段安平,两位侍香法师则是凌空观观主伍玺、延唐观观主邓仁杰。至于两位侍灯法师,却是升仙观观主师育成、道冲观观主……展不休,怎么会是他?!” 张松岳淡然一笑:“方队正,你自从脱出弘道观娶亲生子、从戎报国,每岁呆在洛阳的时间,也不过七八个月。回去弘道观看望尊师的时候,则更少之又少。所以对道门之事、反不如我一个巡街捉贼的武侯知道得清楚……” 方七斗眉头微蹙:“张武侯的意思,是苛责我方某人只知家国安危、不再尊师重道了?” 张松岳被打断话头、却面色如常,接续道:“自四年前鱼朝恩伏诛,作为鱼氏义子、展不休便如丧家之犬,失了从前的威势。又因他素来与洛阳道门中人交恶,故而落井下石者、亦不在少数。只有你那‘假道真禅’的师父,反而从中斡旋、帮他化解了好几桩不死不休的仇怨。这才保下他一条命来,使得道冲观不至于分崩离析。 从前嚣张跋扈的展不休,而今已是幡然悔悟,但凡同道有急难之事,无不尽心竭力、帮着消解。所以洛阳道门中人,才又渐渐接纳了他。可见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方七斗这才唏嘘道:“当年令得人人厌弃、却无可奈何的人物,竟也能悔悟?真是‘佛法无边、回头是岸’。果然我师父行事,有几分释门的做派!不过,张武侯能有这番见解,也足以称得上文武兼通、人情练达。倒是方某人从前、小瞧了武侯大人!” 张松岳听他意有所指,忙抱拳打了个哈哈:“哪里、哪里!不过是在这洛阳城中厮混久了,喜欢四处打听、发发感慨。咱们光顾着闲话,看那边道场、似乎要做完了……” 两人又将目光转回到矮丘那边,只见两个侍灯法师、正引着副侍灯法师,向青灯里添完最后一遍灯油,退到一旁。 两个侍香法师添过最后一捧香料后,那香炉顿时烟雾大盛。接着,两个副侍香法师便将香炉抬起、走在最前面,绕开贡案,从右面穿入,准备循着矮丘周边而走。 便在此时,两个副都讲法师引着知鼓、知钟、知磬、知锣、知笙等礼乐道士纷纷起身,奏着法乐,跟在香炉后面。接着是高功大法师、都讲法师、监斋法师、侍经法师等一众道士,继续忏诵经文,紧随其后。 众道士迤逦拉起一道长龙,循着矮丘周围走过三遍,这济幽度亡道场的主要仪程、才算是告一段落。 循走当中,担着高功大法的天师吴正节,不时将一枚枚桃木灵符插入矮丘当中。待三圈循走结束,竟足足插了八八六十四道灵符!恰合文王所演六十四卦之数。 众道士循走完后,又回到贡案前。吴天师从两个副监斋法师手中接过蘸了朱砂的粗笔和一领黄纸,挥毫如风,文不加点,顷刻写就一篇诔辞: 大历八年,春时匪浅。通远渠畔,英侠血染。 百众罹难,亡魂生怨。聚而不散,戾气冲天! 忆昔崇善,惩恶除奸。不喜恒产,弓马相伴。 为争一剑,怒发冲冠。刀兵相见,既死何惭? 生路虽宽,悔之已晚!饮恨黄泉,来世不远。 诫之此言,与君共勉! 旋即,他操起天蓬尺、将诔辞卷起,又向半空一扬!那一卷诔辞竟摇摇荡荡、向矮丘飘去。到得矮丘上方,忽地化成一蓬烈焰,瞬间烧得灰飞烟灭。 两个都讲法师见状,这才指挥着一众道人将三牲、五谷、酒浆、纸钱等物,烧化在矮丘前的一方石碑前,算作对这些亡故游侠的献祭。 至此,道场诸事已毕。担着左都讲法师的弘道观观主尉迟渊,开始向各观观主稽首行礼。 武侯张松岳也立在一旁,代表洛阳公门,将一盒盒封装好的布肆之资、双手奉给各观之主。并委婉说明了萧大人、陈少尹无法亲至此处的缘由,道门中人皆心照不宣,笑着谢过。 这时,担着右都讲法师的上清观观主公孙玄同,才走上前去、与许久未见的吴天师寒暄起来:“天师道兄,别来无恙!一别五载,不知道功可有精进?” 吴天师耸眉一笑,抬起一根手指、虚点了公孙玄同几下,才道:“修道无岁月!这几年躲在太行山中,风露为餐,虎豹作伴,倒也有些体悟。玄同老弟,前几日去翠云峰寻你,才从你几个弟子口中得知,你竟又下邙山、入洛城,沾惹是非来了。” 公孙玄同摇头笑叹:“树欲静而风不息。与其事到临头、仓皇应对,不如提早落子、占个先机。至于孰是孰非,留给后人评说去吧!” 吴天师亦捋须颔首:“此言有理!玄同老弟,自翠云峰一别,我将那《道门内丹说》又习练印证了一番,正好有些心得、可以传给下一代道门弟子,于是便也下了山来。” 公孙玄同拱手道:“道兄心系道门传承,提携后辈从不藏私,堪称高风亮节。玄同惭愧,不及万一!” 吴天师哈哈大笑:“修道之人,自当淡泊名利。玄同老弟,这恭维之语便免了吧!说到后辈,倒是叫我想了起那位杨小友,前几日在上清观中、却没有见到。不知去了哪里?” 公孙玄同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你那位杨小友,已于半月前脱出上清观、下山游历去了,此时便在洛阳城中。” 吴天师顿时攥住白须、敛起笑容:“脱出道观、自行游历,却是为何?” 第223章 老友探视 熏风吹散柳绵,宛如漫天雪屑。 洛阳北郊外,芳草萋萋,绿树成荫。浓密的绿意一直延绵到邙山脚下,与青山相融,浑然一体。 公孙玄同长叹一声:“儒圣有言‘少年人,气血未定,戒之在色’。你那杨小友,便是迷于色、困于情,一时难以自拔……” 说话间,公孙玄同便将杨朝夕农假回乡所历变故,拣要紧处与吴天师说了,听得吴天师也是暗叹不已。 两位老道年龄加起来、怕要二百岁了,这等少年钟情之事,自然都是经历过的。此时谈及杨朝夕为情所困,既觉是情理之中,又觉是意料之外: 这般灵慧机敏的小子,竟也会情场受挫?真叫人啼笑皆非。 吴天师叹了半晌,忽然定住心神,左手依着天干地支和后天卦序,心中默念太乙神数之法,飞快掐算起来。 只见他一副白眉忽而揪起、忽而展开,最后化为一抹淡笑:“杨小友的姻缘、竟是‘柳暗花明’之相,而且‘桃花繁盛、灼灼满枝’。与他牵了红线的女子、怕不止双手之数!” 公孙玄同也是胸有成竹道:“只是‘花而不实’者居多。能为他牵肠挂肚的女子固然不会少,但博取不如专精,以他至淳之性,必会‘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故而,最终能成眷属的,老道却是无论如何、也算不出来。” 吴天师又抬起一根食指、向着公孙玄同虚点几下,笑道:“你也是贪心不足!若未来之事都能被你算出,岂不成了落地神仙?” 两人相视大笑。接着便携手联袂,向尉迟渊那边走去。 尉迟渊已逐一将各观道友送走,正与传宗子方七斗谈论着什么。见两位老友同时过来,忙又稽首行礼道:“天师道兄今日耗损精元、开坛施法,保了这道场无恙,贫道甚是感激!方才张武侯托我将些许布肆之资、转交给道兄,还请务必笑纳!” 吴天师却不客套、颔首收下,才张口笑道:“与人消灾,受人财帛,却也份所应当。正巧老道近来囊中羞涩,便请尉迟道友代我、向那张武侯道个谢!“说着,又转向方七斗道,”恕老道眼拙,这位年轻军爷、却是何人?” 方七斗忙拱手行礼道:“见过吴天师!小道传宗子方七斗,自幼在尉迟观主座下修道习武。如今虽已娶亲生子、入了军籍,却还是道门居士。” 吴天师连连点头:“青年才俊,为国效力,是个铮铮男儿汉!听闻我那小友杨朝夕,恰在你府上治伤,老道欲往叨扰一番、不知军爷方便不方便?” “这老道年纪、只怕是要过百了,竟称杨师弟为小友!这等海外奇谈,当真闻所未闻。” 方七斗按压住心中震惊,洒然一笑道,“方便、方便!吴天师老神仙一般的人物,肯光临寒舍,小道求之不得!不过,小道今日仍有军务在身,须即刻返回通远渠镇守,不能随行作陪!家中有我娘子操持,必不敢怠道门前辈!” 几人又略叙了几句闲话,方七斗已差人借来一驾油壁车,载着吴天师、尉迟渊、公孙玄同三人,往方家宅院而去。 车轮带起尘嚣,很快消失在草树掩映的官道上。 几株挤挤挨挨的柳树,在官道旁投出大块的树荫来。树荫中忽然荡起灰色涟漪、一道高大身影显现出来,铁面虬髯,豹头环眼,须发皆向四面张起,显得威风凛凛!却不是钟九道、又是何人? 钟九道望了望刚刚做完道场的矮丘,从怀中摸出那枚巴掌大小的铜镜。 只见他一手掐住镜缘、将镜背朝向自己,另一手则蘸了唾液、在铜钮和铭带上一抹,那镜面顿时晕出铜绿色的微光来。 钟九道就手将那铜镜一抛,铜镜滴溜溜翻转数下、便悬空停住,镜面恰好朝向那新筑的矮丘。当是时,镜面绿光陡然大盛,一道道灰皮绿骨的怨魂鱼贯而出、向那矮丘奔去,不到一息,竟全部钻入那矮丘之中! 这些怨魂、皆是横死之人所生,本已不能与地魂相融,但经铜镜涤尽怨戾凶煞之气后,已变回最普通的命魂。加上方才吴天师率众道士、设道场开坛做法,业已散去地魂身上的冲天怨气。于是,命魂回归尸身后、只须再徘徊七日,便可随地魂一道拘回阴司。 钟九道将昨夜收伏的江湖游侠的怨魂、尽数放回后,忽地开口道:“谢必安,既然来了、何必鬼鬼祟祟,现身一叙吧!” 话音落下,竟无人应答。钟九道浓眉一拧,腰间七星剑已被连鞘摘下,向着左面空荡处扫落。 只听“哎呦”一声,空无一人的左边、忽然凭空多出一道白影来。 这白影身着缟素直裰,头戴雪白高帽、上书“一见生财”,手中提着一根哭丧棒。白影披头散发、面色煞白、长脸带笑,一道血红的长舌从口中伸出、垂到了胸口,令这笑容显得无比瘆人。 白影虽然狼狈,却依旧笑吟吟道:“哟!这不是尽人皆知的‘捉鬼天师’么!唤我便唤我,作什么要指名道姓?不合咱们阴司的规矩。还是唤我‘白无常’顺耳一些……” 白无常谢必安说话时,嘴巴与长舌俱是一动不动,仿佛声音是从肚脐眼里发出一般,有些含混不清。好在同为鬼差阴帅,钟九道却能听得明明白白。 钟九道听他又要啰嗦,声如惊雷、打断他道:“白无常,我捉我的鬼、你吸你的魂,何故要一路尾随我?这便合了阴司的规矩么?” 白无常展颜一笑、却比哭还难看:“哈哈!我与黑无常知这洛阳城里,有怨魂作乱,便过来‘赏善罚恶’。昨夜他当值,看你收走了那般多怨魂,实在是有些好奇。于是才托我白日里过来瞧瞧,看能帮上什么忙……” 钟九道嗤笑道:“只怕你二人早已算计好,不想叫我吃下半点鬼物罢?” 白无常面无血色的脸上、现出几分尴尬:“钟馗……钟天师,你这贪吃的毛病确实该改改了。纵然捉到十恶不赦的恶鬼,也该阴司审完下狱后,再听凭你处置……” “白无常,你们两个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钟某人做事,自有分寸,何须你在此指手画脚!”钟九道须发抖动,似已怒极。 “消消气、消消气!钟天师为人,我兄弟两个向来钦服!今日过来、实是与你一般目的,要看看这阳间的吴天师,又是怎生济幽度亡、驱散怨气……”白无常见钟九道动怒,又是一阵赔笑解释,便连手中哭丧棒、都掉落了好几回。 然而这啰哩吧嗦的白无常,但凡开口、钟九道便不胜其烦,又挥起手中七星剑:“白无常,若你二人是为拘魂而来,便待七日之后再来罢!若不是,趁早滚蛋!省的我钟某人动手。” 白无常忙又向那矮丘望了几眼,才恋恋不舍道:“这可是钟天师应承的啊!我与黑无常便定于七日后再来。这么大一桩买卖,嘿嘿!怎能不叫咱动心……” 钟九道侧目瞪了白无常一眼:“捡了便宜,还不快滚!想吃钟某人的拳头么?!” 白无常哈哈一笑,一袭白影迅速转为透明,凭空消失在微晃的树荫里。 凉风掠过庭树,鸟雀嘈杂声歇。 忽听“扑楞楞”几下振翅之声后,院中才真的寂静下来。 铜驼坊,方家宅院某客房内,众人围坐在榻前,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杨朝夕,尽皆忧心忡忡。 月希子覃清侧坐榻前、衣不解带,悉心照料着杨朝夕。时而给他擦拭脸庞、双手,时而接过黄硕煎好的“四物汤”,一勺一勺给他喂下。一双美眸虽已消肿、却掩不住憔悴之色。便是公孙玄同见了此景,都不禁为之动容。 唐娟立在一旁劝道:“师妹,从昨日到现在,你已是七八个时辰不曾起身了。现下各位道门前辈都在这,包管杨师弟安然无恙,你快去歇息一会吧!” 覃清微微摇头,依旧执拗地坐在那、不肯挪开半步。仿佛冲灵子师兄一旦从她视线里消失,便会永远消失,再也找寻不到。 吴天师将方才抓起的杨朝夕手臂放下,沉吟道:“当真奇怪!杨小友脉象如常、雄健有力,显然气血已恢复大半。兼三魂七魄俱安,却为何意念沉沉、兴不起半点波澜?难道竟是‘痴愚’之症、要变作‘活死人’么……” “你胡说!冲灵子师兄好端端的,不过是累极昏睡过去……他定然会醒来,好教我‘一苇渡江’的功夫!”覃清听罢,怒由心起,高声反驳道,一张俏脸已是铁青,两挂泪珠早缀在腮上。 “咳咳……老道语失,小女娃儿莫怪……咳咳,莫往心里去!”吴天师自言自语间、陡然被这小小坤道噎住,不免老脸微尬,咳过一阵才宽慰道。 公孙玄同亦是心忧如焚,却不好当着覃清、黄硕、卓松焘几人的面,表现得过于担忧,免得诱使他们往坏处去想。 此刻见覃清直怼吴天师,只好打圆场道:“天师道兄与我,只是粗通岐黄之术,纵使言过其实、也只是个人揣测罢了,做不得数的。覃师侄还须宽心为好。” 一旁黄硕也附和道:“观主说得中肯,覃师妹莫再难过。昨日匆忙请的那郎中,不但胆小如鼠、而且医术平平,又如何能药到病除?若能请来个妙手回春的神医过来,说不准杨师弟马上就又欢蹦乱跳了……” “神医?我认得!我这就去找他过来!”覃清却一下子跳了起来,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惊诧。似乎有一点点懊恼:自己只顾守着冲灵子师兄难过,竟忘了洛阳城中还有这神医!当真糊涂至极。 唐娟正要再劝,却见覃清说完便走,一溜烟跑出了客房。自己连忙追上去,却只看到她消失在乌头大门外的裙角。 唐娟想要叫人备马,又见两道身影从自己身侧掠过。却是黄硕和卓松焘两个、先后跨出了乌头大门,向着覃清追奔而去。 唐娟知道,这两人定是受了公孙观主差遣,一路赶去护持覃师妹。昨日来时,三人便是这般。毕竟近来,洛阳道门中、皆传言那虎妖要回来报复,小心一些,总归没错。 再折回客房中时,却见吴天师与公孙玄同已坐在榻边的月牙凳上,就杨师弟的病情、你来我往地讨论起来。 第224章 田氏训子 通远渠的腥风血雨,一时间却未传到别的坊市。洛阳诸坊的官民们,一如往日、和顺安宁。 洛阳景行坊,南接铜驼坊、北邻洛阳北市,与时邕坊仅一街之隔。 景行驿馆内,有楼宇数座,青石为台,杉木作梁,乌瓦铺顶,青砖砌墙,是洛阳城中首屈一指的公门驿馆。 驿馆内院,花木成畦,山石嶙峋,廊轩亭榭、环抱在池沼内外,两叶小舟系在池边,别有一番雅趣。 驿馆天字壹號客舍,位于驿馆正北方位,通高三层。既有正堂、卧房、茶室、书房,也有幕僚、仆婢的稍房,更有单独的马厩及如厕之所。比之地字号、人字号、通铺、甚至柴房,自不可同日而语! 如此奢华靡费的客舍正堂内,驸马都尉田华却暴跳如雷,猛地将手中青瓷酒榼扬起、狠狠摔碎在雕花地砖上。卧房中侍奉的几个歌舞伎早已噤声,战战兢兢缩在榻上,想逃却又不敢逃。 “叫你们去通远渠探查‘如水剑’,竟搞成这副样子回来?竟还号称‘魏州八雄’!如今八雄折了四个,剩下一个重伤、两个轻伤,还如何给本都尉办差……”田华怒不可遏,若不是自己身手太差、打不过这些江湖游侠,几乎便要冲上,重重赏他们几个大耳刮子。 林解元面色阴沉,任凭田华如何辱骂,只是垂头不语。肩上、背上好几处刀伤,仍在向外渗出黑红色的液体,钻心挠肺般的痛楚阵阵袭来,反而令他更加清醒。 旁边雕花地砖上,躺着奄奄一息的熊百杀,身上许多道创口都裂开来,沾满了灰褐色的污泥。好在有污泥阻拦,血液流失的速度才慢了许多。饶是如此,身上的袍衫也已几乎被血色染遍,显得惨烈异常。 气急败坏的田华对眼前惨况,没有丝毫动容,反而愈发变本加厉,将更加粗俗不堪的话语抛向林解元。这般辱骂加身,岂止是狗血淋头、简直是无地自容。 便是立在一旁的“美女蛇”阮菁菁,听着这些污言秽语,面色也是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想要帮腔几句,最终却是咬紧嘴唇、忍着不忿之意,不敢发作。 田华足足骂了一炷香工夫,也是口干舌燥,气喘吁吁。第一次觉得,原来骂人竟这也般耗时费力。 正要喝口茶汤、润润喉咙,却听到另一旁的不经和尚开口道:“阿弥陀佛!都尉大人之怒,怒在祆教,却非林老大行事不力。我‘魏州八雄’中,唯有林老大武艺最强。他尚且九死一生,若是我等遇上、只怕比熊老四也好不到哪去。” “胖和尚!你还敢替他狡辩?!莫说林解元行事不力,便是你这胖和尚、叫你去崔府做暗子,又真正打探出几条消息回来?”田华此刻便如晒干的柴草、一点就着,见不经和尚居然顶撞自己,顿时又火冒三丈。 不经和尚却不以为意,继续道:“我这恰有关于祆教的消息。冤有头、债有主,若都尉大人想要泄愤,不妨趁此机会重创祆教,好叫祆教教众、领教我魏博镇的赫赫威势。” 田华这才忍着怒意,侧目向不经和尚望去:“你倒说说是什么消息?又有什么重创祆教的机会?” 不经和尚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三日后,洛阳城西十里,祆教教众将齐聚在那、恭迎祆教新代圣女进入神都。洛阳公门已暗中集结武者,计划扮作江湖中人,要将那圣女赶回西域。咱们‘魏州八雄’本就是江湖游侠,正好赶过去报仇雪恨。” 田华身体前倾、狞笑道:“那便许你们戴罪立功,去找祆教的麻烦。若不多斩几颗头颅回来,本都尉照样治你们的罪!” 林解元忽地抬起头来:“不可!田公要我等随都尉大人来洛阳,一来是护大人周全,二来是为寻那‘如水剑’。如果只是为报仇雪恨、便跑去寻祆教的麻烦,若成功还好,倘或再折进去,不但都尉大人身陷险地,那‘如水剑’便也无从寻起了。” 田华嗤笑一声:“怕死便说怕死,竟还扯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本都尉每日呆在这景行驿馆,寻常蟊贼又岂敢过来滋事?即便来了,本都尉还练过两套刀法、正好砍杀了便是!” 阮菁菁意动道:“林老大,既然都尉大人都许咱们过去寻仇,咱们便小心些、多斩几个祆教护法和传教使,好给死去的四个兄弟报仇……” 不经和尚亦合十道:“阿弥陀佛!杀我兄弟者,必要他们血债血偿。贫僧本就不禁杀戮,此番正好杀得祆教胆寒!” 林解元面色愠怒道:“老二、老三,你们先带熊老四去治伤!该如何决断,我自会与都尉大人说清!”转过头,他又抱拳道,“都尉大人千金之躯,岂可如此儿戏?如再碰到前日酒肆中那等刁民,大人危矣!此仇是我‘魏州八雄’与祆教结下的,自有我等日后再去理会……” “哈哈哈!‘魏州八雄’忠心耿耿,不因私仇而意气行事,老夫甚是欣慰!尔等尽心护持华儿便好,与祆教的梁子、老夫自会另派好手代你们了结!”来人身形颀伟,鹰鼻隼目,浓髯络腮,不怒而自威!虽是常服装束,却不掩大将之风。 田华顿时收起平素骄矜之态,起身拜倒:“爹!” 林解元、不经和尚、阮菁菁三个也忙转过身来,抱拳行礼道:“田公安好!” 来人正是历任魏、博、德、沧、瀛五州都防御使,现为魏博节度使的田承嗣。 只见他双手略略下压、示意众人免礼,才徐徐道:“老夫微服而来,尔等切莫声张。通远渠之事我已知晓,罪不在‘魏州八雄’。实乃太微宫与祆教暗中角力,殃及到江湖游侠罢了。华儿,不许你再没完没了、一味苛责他们。” 田华战战兢兢,嗫嚅道:“是!孩儿知道了……” 不经和尚合十双手、行礼道:“田公明鉴!” 田承嗣偏过头来、摆出一副笑脸,但双目中的阴鸷之气,却如电光般射向三人:“江湖之人,自当快意恩仇。我知你们心中、都想去寻祆教的麻烦,只不过祆教之力,却不是你们几人便能抗衡。这次我来洛阳,带了‘河朔二十八宿’,正好协助你们寻剑报仇。” 林解元脸上却是阴晴不定,然而此次终究是自己马失前蹄、折损了兄弟,以至于“魏州八雄”战力大减。田公没有将他们赶走,已是格外开恩了,至于安排“河朔二十八宿”来顶替他们,却也是无可厚非之举。 想到这些,林解元才不情不愿拜道:“田公深谋远虑,卑下领命!” 田承嗣这才满意地抹了把须髯:“老夫另有家事要与华儿交代,你们且退下吧!” 林解元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只得向不经和尚、阮菁菁二人使了眼色,才抬着人高马大的熊百杀,一径出了这正堂。 田承嗣就正堂的一张圈椅上坐定,接过田华递上来的茶汤,抿了一口、看着林解元几人走远,才轻咳一声道:“华儿,听闻前几日你酒后失仪,在神都苑内做了一桩好事,惹得太子十分不悦,可有此事?!” 田华见爹爹方才言语间、对他颇有回护之意,本来已松了口气。谁知幕僚们刚走,却说翻脸便翻脸。大惊之下、又“噗通”一声跪倒,一头磕在地上,浑身宛如筛糠:“爹爹饶命!” 田华不讨饶便罢,这一跪、更勾起了田承嗣的无明业火。不由分说、先是一脚将田华踹翻,才怒骂道:“狗辈小儿!灌了几口黄汤、便忘乎所以,竟下作到当众去拉扯一个舞姬!平日里什么样的女子你玩不到、竟玩到太子眼皮子下去了!他若回到长安、向圣人奏明此事,你这驸马都尉还想不想当了?!” 田华涕泪横流,早吓得魂不附体,嘴里只是翻来覆去的一句话:“爹!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田承嗣又重重坐回圈椅上,面色阴沉如水:“如何是好?趁太子还在洛阳,备上奇珍异宝,找个机会进那紫微城,向太子请罪!”说罢,又怒其不争道,“我田某人的孩儿、若都如你这般不济,为父辛苦打下的家业,将来又传给谁去!” 田华只是连连叩头、哭道:“孩儿知罪、孩儿知罪……爹饶了孩儿吧!” 田承嗣这才长叹一声:“圣人金口玉言,自不会轻易收回成命,说了将永乐公主赐婚给你,这份恩宠便是坐实了。只是那永乐公主年岁尚幼、还得几年才好过门,所以这几年、你最好安安分分,莫再自误!” 田华哭了一阵、见爹爹已然心软,便知这一关算是过去了。连忙挥袖抹掉脸上污秽,破涕为笑:“爹爹之言,孩儿谨记!” 田承嗣知这第三子田华自幼宠溺过度、向来顽劣异常,也不好责他太过,便转过话头道:“起来说话吧!如今通远渠已被洛城行营派出的兵募围住,想要再混进去寻那‘如水剑’,怕是千难万难。 为今之计,只好起用咱们伏在洛城行营中的暗子,好将那边动静、及时报回。届时再叫‘魏州八雄’充作死士,过去夺剑。只不过、咱们在洛阳布下的暗子,也要损失大半。 华儿!男儿大丈夫欲成大事,就该如此取舍果决,不可有分毫妇人之仁掺在里面。譬如你调戏那舞伎之事,做便做了、又何须屈膝服软?为父叫你请罪,只是表个态度罢了。若太子不依不饶,便是他李家做事小气。” 田华听爹爹如此苦口婆心,教诲他行事为人的道理,也是心头微热:“爹爹所言极是!我田家儿郎,可以认错、但绝不服软!” 田承嗣嘉许地点点头:“为父在魏州修了座‘四圣堂’,估摸着秋日便可落成。届时你务必赶回来,随魏博军上下将士,一道拜祭‘安史四圣’,以彰我田氏忠义之名!” 田华应下。正要给爹爹再添些茶汤,却听得一声女子的嘤哼、自卧房那面传来,登时面色大窘。 田承嗣豁然而起:“什么人!滚出来!” 田华脸上微红:“爹爹,只是几个歌舞伎……孩儿召来佐酒而已!” 田承嗣却是神色大变:“我父子说话,岂能‘隔墙有耳’!这几个女子绝不能再留,爹爹替你料理了。” 话语未落,田承嗣竟已大步跨入卧房。田华欲拦,却早迟了。 只听得几声惨叫,那几个娇滴滴的歌舞伎,顿时被田华一人一掌、拍碎了天灵盖。七窍都溢出血来,皆已香消玉殒。 第225章 相思不可医 白日忽明忽暗,街边树影翳翳。 大块大块的云朵,仿佛羊群当穹而牧,走走停停,四蹄闲散。 铜驼坊,方家宅院客房中,四位白头老者、围着一个少年团团而坐。面上的凝重之色,却是一般无二。 其中一个须发灰白、似比其他三人年纪稍轻,便是神医王冰。只见他一只枯瘦的手掌搭在杨朝夕腕上,中间三指一动也不动,细细感受着脉象。 十息后,王冰才撤回手掌,眉眼间不见喜怒:“依老夫来看,杨小友体内气息澎湃、周天顺畅,刀兵之伤早愈合得七七八八,身体确实无恙。这昏迷不醒,却是因执念太盛、情根深种,一时难除。以至于深陷梦魇,才现出昏迷假象。说得简单些,杨小友只是在做梦,这梦中该有他思念之人,或喜或悲,皆令他沉溺其间、不愿出来。” 公孙玄同知道内情、深以为然道:“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这似病非病的相思之疾,却是世间最无药可医的病症了。” 吴天师吴正节却是脸色淡然,捋须缓缓道:“老道却以为,相思非疾,只是执念用错了地方、要在男女之情上钻牛角尖。俗话讲‘药不治假病、酒不解真愁’,若真将相思看作疾病、要对症下药,反而是倒行逆施、南辕北辙。” 尉迟渊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那么依天师道兄所言,冲灵子这昏迷之状、又该如何去解?” 吴正节顿时语塞。 王冰见之、不禁莞尔,忙解围道:“既是不医之症,那便听天由命。待杨小友大梦做完、自然会醒转,届时便无药自愈。” 公孙玄同、吴正节异口同声道:“万万不可!” 立在一旁的唐娟接口道:“王神医若有办法,还请直言相告,我好叫府中仆婢出去买药。若还要卖关子,我这师妹怕要哭坏身子了。” 王冰闻言、转头望去,却见方才急急忙忙来寻自己的覃清、双眼已肿得似桃儿一般,早不是刚刚满脸焦急的样子。心中顿时便明白过来:“覃丫头不必太过忧心,老夫已有解决之法,只不过……” 覃清见王冰果然有了医治的办法,顿时大喜过望:“王神医,你快给冲灵子师兄治好!我的金豆子全给你……只不过什么呢?” 王冰波澜不惊的脸上、却闪过一丝犹疑,沉吟片刻才道:“只不过要行险施针。相思之疾,情郁于衷、而不能发泄于外,最伤肺经和脾经。若要将郁结之情发散出来,我的法子,便是先堵后疏……” 一旁的吴正节似有所悟,忙抢道:“是了!《灵枢》《素问》二经中有载,可用长针隔断经脉、使内气壅塞;再拔掉长针,令壅塞的内气陡然释放,将郁结之情带引出来。” 王冰点头:“道理便是如此。只是施针的位置、先后,持续的时辰长短,却须医者自行拿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以才说是‘行险施针’。以我之能,也不敢担保杨小友无虞。” 覃清刚聚在眉梢的喜色、顿时消散无踪:“若、若是施针有误,冲灵子师兄便会如何?” 王冰如实道:“会阻住气血、导致周天大乱。轻则一身道功散尽,重则全身风瘫、一辈子只能卧在榻上。” 覃清顿时面色惨白,牙关带着樱唇、微微颤抖,半晌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公孙玄同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道:“冲灵子如今这般,却也好不到哪去。还请王神医果断施针,至少可以搏上一搏。” 得了公孙玄同应允,王冰这才吃下定心丸,从怀中摸出一卷针囊来,缓缓展开。只见近百枚大小不等的银针,仿佛排兵列阵一般、整整齐齐插在针囊内壁。 王冰身上气息陡然大盛,顺着周天运转,灌入双臂、凝在指尖。众人正各自惊异,却见他双臂快速绝伦,双手同时从针囊上拈起长针,向着杨朝夕双足扎下。 吴正节年纪虽大,目力却是极佳!竟发现王冰手中两枚长针、针尖好似剑芒一般,微微震颤。显然这位王神医不但艺术精湛,道功修为也是不凡。 王冰运指如飞,隔着杨朝夕身上裹缠结实的白纱,先自双足拇趾的隐白穴开始施针。一路经大都、太白、公孙、商丘……直至大包、聚泉诸穴,将他的两条足太阴脾经封死。 做完第一步,王冰接着从杨朝夕双手拇指少商穴开始施针,一路经鱼际、太渊、经渠、列缺……直至云门、中府诸穴,将他的两条手太阴肺经也尽数封死。 四条经络封死后,杨朝夕面色逐渐变得潮红。王冰又搭了搭脉象,感觉了他体内的动静火候差不多时,又飞快取来长针,自他鸠尾、中庭两穴扎起,接着是步廊、幽门、不容、日月、期门诸穴,不到两息工夫、竟全都插满了银针! 此时,杨朝夕的面色愈发红润,竟像是酩酊大醉之人。若有若无的水汽,自毛汗孔中透出,竟冲破白纱阻拦、化为淡淡水雾。胸部开始以可见的速度一点点鼓胀起来,将包裹伤口的白纱、绷得愈发透亮,显出胸腹间紧实匀称的轮廓来。 王冰却丝毫不停,抄手伸入他背脊之下,轻轻一托、杨朝夕便半坐而起,只是双目依旧紧闭。王冰一手按在杨朝夕肩上,另一手却又以迅雷之势、拈起数枚长针,将他筋缩、脾俞、意舍、三焦俞诸穴尽数封死。 诸穴尽数封死后,原本顺着小周天路线、在上中下三处丹田里游走的先天、后天二气,便被硬生生截断开来。特别是上丹田、中丹田中的二气,宛如受惊过度的黄鳝、变得无所适从,纷纷在两处丹田中乱窜。 杨朝夕胸部也不再一味鼓胀,而是如蛤蟆肚子似的一胀一缩,极为怪异。更为离奇的是,他两处太阳穴竟也突突地跳动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卵而出。 众人见此情状,无不瞠目结舌。唐娟结结巴巴道:“杨、杨师弟……不会有事吧?”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王冰面色肃然,显然已到了最为关键之时。只见他一按住杨朝夕头顶,另一手中间三指、却紧紧贴在他颈侧,细细感受愈发激烈的脉象。 待杨朝夕胸部涨缩的频次、以及太阳穴跳动的频次,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时,王冰那原本贴在颈侧的手,挥动如电,迅速将他胸前鸠尾、中庭等穴位的长针依次撤下,甩手钉在针囊之上。 旋即、双手交换,撤针之手按住杨朝夕头顶,另一手已拂至他背后。又是一阵挥动,那扎在筋缩、脾俞、意舍、三焦俞诸穴的长针,也被逐一取了下来。 陡然间,杨朝夕檀口半张,一滩艳红的鲜血呕了出来。王冰似早有所料,随手托起榻边盛过汤药的白瓷碗、接在他颌下,那一口血才分毫未溅地落入碗底。 覃清率先反应过来,接过王冰挥手递来的血碗,却见王冰已将冲灵子师兄放回榻上。接着又是一番双手齐动,那些封在手太阴肺经和足太阴脾经的长针,也被尽数取下,收回到针囊之中。 便在这时,杨朝夕双眸眼皮一阵微抖,蓦地张开!一粒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渗入枕衾之中。双目无神,转也不转一下,只是呆呆望了望帷幔,旋即又轻轻阖上。 王冰将那针囊珍而重之地收好,才转头叹道:“唯有相思不可医,老夫算是亲手领教了。如今杨小友虽已醒转,却还对方才梦境念念不忘。这相思之疾,老夫只能算医好了一半,另一半、便要看他自己了。” 覃清方才一直捧着那只血碗,潸然落泪。待见杨朝夕真的已醒,顿时由悲转喜,忙扔下血碗、从怀中抓出一只鼓胀胀的荷包,急急地就要往王冰手里塞。 王冰这回却是铁了心不肯收,见覃清执意要给,才无奈摆手道:“老夫与令尊乃是旧识,近来在洛阳城落脚、多赖他从中帮衬。医人只是举手之劳,若再忝颜拿了清儿丫头的金银,以后这老脸可真挂不住了。” 覃清见他不受金银,只得红着眼眶、连连福礼:“王神医圣手仁心,小道感激不尽……以后缺什么、便来我覃家取用。” 王冰起身、呵呵一笑,才向吴正节、公孙玄同拱手道:“吴天师、尉迟道兄、公孙道兄,江湖一别,竟是数年才得相见!当年若非公孙道兄、一手家传剑法将我点醒,只怕此时早误入歧途、不得善终了。这人生际遇,还真是玄妙!” 公孙玄同却是面色微尬,抱拳还礼道:“贫道当年气盛,最喜高谈阔论,说了些离经叛道之语,才惹得洛阳道门口诛剑伐。若说有过错,倒是贫道惹祸在先了。” 尉迟渊在一旁笑道:“你二人当年论辩之时、可是水火不容,甚至还大打出手。如今数年已过,却能握手言和,可见是非对错、往来因果,皆不是什么要紧之事!” 王冰眼中笑意更浓:“尉迟兄所言,颇合禅理。杨小友刚刚醒转,尚须静养,咱们几个老家伙便莫在此处聒噪了。方家娘子,烦请借一间客房、容我几人稍坐片刻,老夫谢过!” 唐娟顿时会意,笑着福了一礼:“王神医见外了。三位道门前辈今日齐聚方家,实是蓬荜生辉,我这便去差人烹茶!” 说罢,便当先款款而出,吴正节、尉迟渊、公孙玄同三人紧随其后。 一时间,方家宅院客房里,便只剩下了杨朝夕、覃清二人。 第226章 道种初成 院落幽寂,客房无声。 唐娟引着吴正节、尉迟渊、公孙玄同去别处叙旧后,除了一个婢女中途送了回热水和茶点,竟再无人理会这边。 覃清侧坐在榻前,杨朝夕躺在榻上、离自己不过尺许。然而就这尺许的距离,却恍如天堑一般、叫她碰不到他的心思。第一次对眼前之人,生出陌生且疏离的感觉。 杨朝夕呼吸均匀悠长,显然这次、才是真的沉沉睡去。昨日以一敌众的透支的气力,旦夕之间、委实难以尽复。方才昏迷之时的梦境、朦胧却美满,自己竟与林儿妹子重归于好,两人住在杨柳山庄,无租庸劳神,无战乱惊扰,男耕女织,儿孙满堂,相谐终老…… 只不过绮思苦短,好梦难续。梦中短促的一世,却终究要醒来。醒来一切照旧,唯有心中涌起的沧桑之感,一时久久无法平静。 心中若有所失,面上生无可恋。似乎那短暂却漫长的一段绮梦,将他堵在胸口的一团、也尽数带走,留下空落落的躯壳。只觉自己已是若存若亡,更不知今夕何夕。 恍惚中,似乎只有一个少女的声音,在天地间悠悠地诉说着,忽远忽近: “冲灵子……你此番下山,真的只是一次放逐?你经历的那些,又有什么大不了……大丈夫何患无妻,又何须固执至此……我虽比不上她万分之一的好,却愿以心救赎……可你这个样子,我只怕自己一番好意、终究付之东流……与你,却得不到半分益处……” 声音含泣,断断续续。意念中混沌一片,只有这少女如怨如慕的哭啼声,在心头结出一片清凉。这清凉并不彻骨,反而令他清醒了许多。 想要挥手拨开这四面八方的混沌,却发现这混沌宛如烟气,挥之不尽、拨之不绝……想要努力睁大双眸,想要瞧瞧那少女究竟是谁、何故如此熟悉,眼帘却似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那少女悲声犹在,叫人不免怜惜:“……从前你教我剑法、教我拳法,给我讲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我只顾着欢喜……却不曾想过,要在你心中留些痕迹……后来你要回山,我才知道自己早舍不下你了……那时却还懵懂,只觉心头缺了一块、又凉又痛……我去师傅那哭鼻子,师傅只是笑……直到再见你时,才明白、这便是毛诗里的‘有女怀春’……” 杨朝夕在混沌的天地间挣扎半晌,却发现徒劳无功。仿佛自己只剩下这一道意念,从今往后、都要永远被困在这无边无际的大罩子里,不再有过往,也不会有将来,更加没有了存亡……心头渐渐地升起、旷古的悲凉。 这股意念,似有似无、若危若安,上下奔突,左右徘徊。可在这漫无边际之中,又着实没有了上下左右之分。意念只好由仓皇、转为呆滞,又从呆滞、渐渐归于平和。 “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有、名万物之始,无、名万物之母……” 仿佛一道金光,划破了混沌,将混沌辟为黑白两色:白色升腾,化为玉宇,黑色下落,积为山河。意念便如万丈巨灵,横亘在黑白之间,茫然又镇定,拘束又从容。 黑白两色中,忽地窜出两道蛟龙似的气柱,却没有头角。黑白气柱绕着这道意念,互相追逐旋转。而中意念迸射出来紫金之气,却将黑白两道气柱隔绝开来,使他们无论如何竞逐、都无法将对方吞噬。 这两道黑白之气越转越快,而体型也愈发壮大!仿佛想是借着绞缠之力,将这股意念、并紫色金之气尽数湮灭。然而意念虽微、紫金之气也稀薄不堪,却皆有不屈之志!待黑白二气、将意念压制得快要崩散之时,那紫金之气猛然爆开! 霎时间,黑白两色俱都黯然失色!天地间唯有紫金之色,尊如帝王,贵若神皇,成为了这方天地的主宰! 紫金之色,煊赫许久,才渐渐淡去。这方天地中又只剩下白色的玉宇、黑色的山河,以及横亘其间的那道意念。 有点不同的是,似乎玉宇中多了一道黑斑,而山河间又多了一道白斑,白中有黑,黑中有白。恰似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阳极而生阴,阴极而生阳。上下相合,恰是一幅广袤无边的太极阴阳鱼图案! 那黑斑与白斑,却不是死物。竟微微鼓动起来,像是要冲破桎梏的两只小兽。意念感知到这一些,便又飞出两道紫金之气,射在那黑白双斑之上。顿时,黑斑与白斑破裂开来,飞出一黑一白两道细小的龙影! 龙影虽小,却是五爪。头、角、须、鳞、鳍,甚至口中衔着的夜明珠,尽皆历历在目、栩栩如生!两道龙影飞出、却不再互嬉,而是直接撞入那道意念之中! “啊!”杨朝夕一声痛呼之后,意念顿时恢复了清明。环顾四周,却是以“内观”之法,看到了身体内的一番奇景: 方才的玉宇、竟是自己的上丹田,那山河便是自己的下丹田。而中丹田内、却是空空如也,唯有这道意念悬在其中,上下飘忽。 至于玉宇上的黑斑,却是眉关“天心穴”,好似一个洞窟,封藏着无尽的先天之气。山河中的白斑,则是脐下“关元穴”,此时正丝丝冉冉、向上生出一株莫可名状的根苗…… 这便是道种! 意念顿时生出一股明悟。便是此时!眉间天心穴缓缓绽开,一股先天之气、顺着任脉飞流直下,浇在这道种之上。那道种却如饕餮巨口,源源不竭的先天之气涌入,竟被尽数吞噬。而根苗一样的外形,却半点也不见生长。 只是这株根苗似的道种,原本洁白的枝叶上,开始有一丝又一丝的黑线、缭绕其上,端的是神异非凡! 先天之气浇灌道种,不知过了多久、才变的细弱起来。最后只剩下一丝先天之气,从天心穴内落下、缓缓飘入那道种内。而天心穴也仿佛干涸的泉眼,再也涌不出半滴甘泉来。 这道种灌饱了先天之气,却好像猿猱一般,以根为足、以叶做掌,倏地从下丹田跃起、向中丹田攀爬而上。不到一息工夫,这道种已攀入中丹田,落地便扎根,竟是要在此长住下来。而顺着小周天奔涌的先天、后天二气,却不能撼动其分毫。反而是那二气中的先天之气,皆如舍鼠避猫、纷纷皆绕开这株道种而行。 这该是“炼精化气”初成之兆吧! 杨朝夕意念一动,双眸豁然张开,两道淡淡白芒射出两尺有余。身形却已从方才的玄妙之感中,完全脱出。 “冲灵……杨师兄!你终于醒啦!你……你吓坏清儿了……”覃清惊叫一声、泫然欲泣,却想强行忍住,然而笑靥上、早挂了四五颗晶莹剔透的泪珠。 毕竟一天一夜没怎么合眼,方才覃清已有了困意。螓首托在双掌间,眼皮子早开始打架,若是塞给她一个枕头,只怕立时便能睡到天昏地暗。然而、那美眸却忽然瞧见,杨朝夕不知何时、竟已睁开眼来!登时喜极而泣。 杨朝夕缓缓抬起一只手,想帮她擦去泪珠。才看到之手臂上、竟早裹满了白纱,而手臂上的创口,仍在隐隐作痛:“覃师妹,你……” 覃清忙抹去腮上泪花、按住他手臂,嗔责道:“杨师兄!先不要乱动,伤口上午才换过药、都还没长好……你饿不饿?清儿去给你盛些粥饭……” 杨朝夕虚弱一笑:“覃师妹,辛苦你了。” 覃清想起整个下午、自己对着杨朝夕说的一番话,顿时满脸羞红,想要回一句什么、却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杨朝夕忽又想到了什么,剑眉微皱,喃喃道:“通远渠的游侠们,太惨烈了……这世道,善人会死、恶人也会死……既然都难逃一死,为何还要强分善恶……祆教教旨,当真如此极端么……” 覃清这两日早从众人口中,得知了通远渠惨祸的始末。此时见他醒来便提此时,忙宽慰道:“既然这些游侠皆是作恶多端,那便死有余辜。死在渠边也好、死在别处也罢,又有什么分别?杨师兄,快别想这些了。” “可是,我现在眼前,全是那些往日的豪杰、成名的大侠,在陂塘里疯一般厮杀的场面。当真骇人心目、惨不可言,又怎能不去想……”杨朝夕声音沉痛,竟是为自己无力阻止这场惨祸、而心生愧疚。 “人力有时而穷。何况,师兄只是单枪匹马一人,纵然有心仗义相救,又如何能抵挡祆教数百教众?我听丘大哥说,你身上的伤口、至少是十余种兵器造成,说明遭了他们围攻……你这般置身险地,可曾想过……关心你的人?”覃清贝齿轻咬,本想好生劝解一番,但提到他身上伤势时、眼眶不禁又红了。 “现在说这些,我也只于事无补。可是终究心意难平,江湖、不该是这个样子……”杨朝夕灰心丧气的话里、还是带着一丝不甘。 “我爹说,江湖就是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师兄!要是哪一天、你也成了名满江湖的大侠,能号令天下群雄,那么你叫江湖是是么样、那江湖就会是什么样子!”覃清努力鼓起一张笑脸,声音一如往昔的清甜。 “覃师妹,谢谢你!师兄什么都明白,只是心里面、自己在和自己过不去。从前观中师傅总说‘吃一堑、长一智’,如今方知是自己阅历尚浅,以至于碰到许多事,不是犹疑不定、便是无计可施。”杨朝夕坦言道。毕竟有自知之明的人,总比妄自尊大的要好许多。 “师兄能早日想开一些,早一些养好伤,清儿还请你去吃酒!咯咯!”覃清强笑道,“只是、若师兄真成了一代大侠,不知那时,还能不能记得清儿呢?” 覃清说罢,竟目光灼灼地望向杨朝夕,似是在期待一个答案。 杨朝夕心头一震,如何不明白覃清的心思?只是如今颓丧之身,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将眼帘重又阖上,心潮却早翻涌起来。恰如他刚刚说的那般,碰到许多事,总是犹疑不定、难以决断…… 覃清心中一片凉意浇下,竟不知如何才好,一张勉强撑起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半晌才徐徐道:“我,和她长得很像吗?” 杨朝夕沉默良久,方道:“很像……可你、不是她。” 第227章 香鹿寨,茶肆间 野径唯草色,落花拂人衣。 洛阳城西十里,两山排闼,一水中流。山间鸟鸣春盛,水上野凫欢游,一派生机勃勃之象。 这山名为香鹿山。传闻则天娘娘常率禁卫来此游猎,有一回偶遇神鹿、降下神异,致使香芬绵延数里而不绝,遂将此山改名香鹿山。而原本的山名“香炉山”,反倒是无人再用。 这水自是洛水。西起华州箭峪岭,中经崤山、熊耳山,向东横贯洛阳,却是洛阳连通长安的一条重要河道。日日商旅络绎、舟船往来、帆橹交汇……说不尽的热闹与繁盛。 香鹿山山势舒缓、山麓平阔,洛水流经此处山谷时,河面陡然开阔,水流之速便慢了下来。因此,许多千里迢迢赶往洛阳的官民、行商、僧道、游侠者流,若赶不及进城,便会靠岸歇息。 久而久之,香鹿山洛水两岸,便多出许多食肆、馆舍、酒垆、娼肆来,供歇脚的人吃住解乏。脑瓜灵活的农人,更是挑了粟米、菽豆、时令蔬果跑来贩卖。靠着山形水势,渐渐地、百工匠作开始围在周边,打铁贩马,架梁造屋,一户一户定居下来,结成一座颇具规模的村寨。 往来的旅人,皆唤作“香鹿寨”。 香鹿寨地界不大,却海纳百川,汉人、回纥人、粟特人、大食人、天竺人……甚至吐蕃人,都时常可以看到。洛水上诸帆竞秀、百舸争流,不时便有硕大的画舫、小巧的泷船,摩肩接踵,顺水驶过。 这日,水鸟盘旋,洛水扬波。一位明丽女子俏立船头,云鬓簪花,紫襦翠裙,单看气质、已如仙子凌虚。 待这艘泷船靠的近了,才看清这女子明眸善睐、肤白胜雪,眉不描而秀,腮不粉而娇,许多坐在岸边的船工见了,均不免失魂丢魄。 女子似从洛阳出来,泷船一路逆流而上。山间无风,船上无浆,只有六根绷得笔直的纤绳,从船头延伸向两岸。 顺着纤绳放眼再瞧,却是六个粗实的纤夫,分开在洛水两岸拉纤。纤夫上身穿着麻布半臂衫,手臂肌肉虬节,下面双腿钉在岸上,一步一步吃力地向前行进。 女子乘船、沿着洛水一路向西,横穿过整个香鹿寨后,却又调转船头、向东折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这回,女子却在半途弃舟登岸,寻了一处茶肆坐下来。那六个纤夫拴好泷船,便又像仆从一般、安分地立在女子身后,面无表情,宛如木雕。 女子呷了口茶,目光仍旧盯着洛水上往来的船只:“洛长卿,天极护法是否已顺利抵达长安?” 洛长卿正欲拢手作焰,忽觉右肘小海穴一痛,半边胳膊顿时酸麻异常、再抬不起半分。而那“圣火礼”,自然便也做不出来。 洛长卿反应过来时,女子已将白玉笛收回彩袖间,这才恍然想起:几人过来,实是踩点,决不可暴露祆教教徒的身份。若自己贸然行礼、被有心之人看到,必会一眼洞穿他们意图。教中的一些布置,难免便要露馅。 念头至此,洛长卿不禁冷汗涔涔:“圣姑恕罪!卑下一时心急,竟忘了圣姑事先嘱咐……卑下该死!” 女子便是柳晓暮。只见她依旧背对六人,望着洛水:“洛长卿,做事便做事,居然敢神游天外?以为我察觉不到吗!这次你的脑袋、便先寄放在肩上,下回若再如此,他们五个负责给你收尸。” 洛长卿半跪在地,这才回忆起柳晓暮问的第一个问题,老老实实抱拳答道:“卑下明白!天极护法是前日动的身,今晨已收到飞书。他不但谒见了长安萨宝府的祆正大人,且一切事宜均已安排妥当。只怕此时,圣女的舫船已经出发。” 柳晓暮微微颔首,顺口道:“既是飞书,羽鸽尚在否?” 洛长卿又抱拳回道:“便养在这香鹿寨的一间馆舍里。另外,十八传教使中、已有大半在寨中各处住下。届时只需筚篥为号,随时便可出来增援。” 柳晓暮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笑意:“做的不错。只是,若你是王缙或萧璟,明知我祆教、要在这十里外的香鹿寨迎接圣女,又该如何排兵布阵呢?” 洛长卿一愣,略微思索后才道:“自当多邀好手、广征船只,以四面合围之势阻截圣女。若我教中兄弟敢有抵抗者,便格杀勿论。” 柳晓暮嗤笑一声:“果然是‘秀才不知兵’。若照你所言,我祆教这回,岂不是要作茧自缚?” “卑下愚钝,请圣姑明示!”洛长卿苦笑道。若是阵前砍杀,自己虽武艺平平、倒也不惧;唯独这率领千百人上阵拼杀,如何趋近、如何撤退、如何佯攻、如何包抄……种种用兵谋略,自己确实一窍不通。 柳晓暮见他再度抱拳行礼,便清了清嗓子道:“我若是萧璟或王缙,只会派一小队人马来香鹿山,迷惑、牵制汇集于此的祆教教众。好叫祆教教众以为,他们在这里摆开阵仗,便是预备随时拼杀一番。 实际上,则派出大部分战力、顺洛水向上游行进。好在趁地利之便、在某处峡口埋伏下来,将我祆教圣女截住,再恣意摆布。如此一来,祆教教众便在这香鹿寨等三天三夜,也等不来圣女的影子。” “萧璟之流行事,竟能如此阴险狡诈!我等若不能斩杀这些狗官,便……”洛长卿听罢,顿时怒气冲冲道,其他五人闻言,亦是怒意翻腾。 “呵!这只是寻常的‘故布疑阵、声东击西’之法,略微动些脑子,便能排布出来。真正的萧璟与王缙,却比这还要狡猾百倍!” 柳晓暮轻笑一声,打断了六人的愤怒,接着细细解说道, “就我所知,圣女在长安登舟之时,已有元载暗暗派出英武军、一路尾随。河南尹萧璟那边,早请动了元氏‘木兰卫’、于氏‘玄鱼卫’、崔氏‘山翎卫’,以及洛城行营兵募、几观道士、几寺武僧,要扮作‘江湖游侠’,过来找我祆教寻仇。 至于太微宫使王缙,‘虎贲卫’虽被我们打残、但却摸不清他还准备了什么后手,依旧不容小觑。此外,便是魏博镇派出的一股人马已潜入城中,会不会乘机来犯,也在两可之间。因此,咱们祆教这回是强敌环伺,能不能破局,便要看诸位的表现了。” “卑下皆愿听圣姑差遣,赴汤蹈火,绝不推辞!”六人纷纷抱拳,压抑着嗓子里的愤怒与激动、低声齐道。 “事贵应机,兵不厌诈!祆教振兴,便在此役!地维护法,你领教中轻功绝佳者二十人、充作探马,从这香鹿寨开始,在向西五十里的沿途埋伏下来,刺探敌信、互为应援。不管是圣女船队、还是敌方踪迹,皆须及时传回,以备我随时决断。”柳晓暮秀眉一凝,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 “玛古(是)!”六人之中、其中一个当即走出,抱拳应下。见柳晓暮颔首,那人便扔下拉纤时、垫在肩膀上的牛皮,径直离去。 “曜日护法,你率十八传教士并五十余众,提前一日备好刀兵盾甲、酒食口粮,沿洛水上溯而走。但凡有狭窄的峪口,便将险要之处占据,不给他们设伏的机会。若遭遇我方才提到的任何一路人马,全力斩杀,不留后患。”柳晓暮声音干脆,美眸中已透出杀气。 “玛古!”另一人听完,亦领命而走。 “神火护法,你今日回城,亦领五十余众,开始预备弓矢、连弩、火油等物。待十八传教士率人在各处山坳扎下,你们便在相应山头扎下……” “玛古!” “赤水护法,你领教中水性绝佳者四十人,提前半日赶到洛水上游灵山坳那边,在水草中伏好……” “玛古!” “建木护法,你回城后、带四十膂力精壮之人,多备斧凿锯子,随曜日护法行进。凡峰高险要之处、多备巨石滚木……” “玛古!” “玄土护法,你将此间布置写成密信,飞书传回长安。好叫祆正大人知晓,以备不测。” “玄土护法”便是洛长卿。他听完命令、当即抱拳行礼,亦转身而去。 顷刻间,诸事分派已毕。这茶肆中、便只剩下了柳晓暮。 河风阵阵吹过,她将最后一口温热茶汤咽下,顿觉体态微轻、浑身说不出的清爽舒泰。接着云淡风轻道:“茶很不错!比你从前卖的村酿、不知要强了多少!” “哈哈哈!小妹,许久不见,甚是想念!老天有眼,竟叫咱们兄妹二人、重逢在这洛阳城外小小茶肆中。来来来!再吃几盏茶,算三个请你!”忽见一个大汉,从茶肆的茅舍中钻了出来,脸上笑容可掬。 来人胡须蓬乱、落魄中透着不羁,一手揪着野兔双耳、酣畅淋漓地啃咬着,却是柳晓暮三哥柳定臣。那野兔尚未死透,四条腿兀自扑腾,将身上的血、溅得到处都是。 柳晓暮不理会他的闲话,自顾自道:“柳定臣,你不在洛阳城里厮混,怎么又跑来这城郊山野间为害生灵?若仍是爹爹派你来捉我回去,现下便可动手,快些叫我将你打服、还有事情要忙。” “嗐!还不是城里那些好管闲事的和尚道士、太难对付。三哥我不过去了趟娼肆,这帮秃驴和牛鼻子老道,竟敢污蔑我!说什么‘妖精施妖法、采补伤天和’。呸!三哥我即便要采补,也该找良家女子才行。这帮秃驴、牛鼻子,真是学艺不精,一点常识都没有……”柳定臣仿佛受了莫大屈辱,一张口便喋喋不休。 柳晓暮脸色渐渐变得难看:“柳定臣,你打还是不打?又在和我耍缓兵之计吗?方才一进这茶肆,我便知道你躲在里面,倘若那时你通风报信的话、爹爹也该到了吧?” 柳定臣这才收起惫懒之态,看着柳晓暮道:“小妹,你只猜对了一半。三哥确是为寻你而来,不过却是奉了娘亲之命、暗中护你周全。不然你以为你跑出来这么久,娘亲手下那么多的赤狐卫,当真捉你不住?” 柳晓暮眼神阴沉,缓缓从袖中抽出那白玉笛来:“上回《破阵乐》没听够,这回小妹赠你一曲《将军令》如何?” 柳定臣摊了摊手,知道自己上次帮着爹爹将她捉回柳府,至今还被她怀恨在心。多说无益,只好转身又钻入了茅舍中。 柳晓暮愣了片刻,便不再迟疑。玉手一招,东西南北四个方位、顿时射出四枚小巧的蒲纹青玉圭,乖乖回到玉手之中。 无形音障,瞬间消散开来。香鹿寨中喧嚣嘈杂之声,瞬间将这间平平无奇的茶肆淹没。 再看方才柳晓暮坐过的条凳,早已空空如也。一如那茶案之上、空空的茶盏。 第228章 暗流汹涌(上) 蒹葭茂密,夹岸延伸。 洛水汤汤而走,时而宽阔、时而狭窄。却总不忘驮着那些瘦小的、肥硕的船舶,一起涌向繁盛的洛阳城。 洛阳城的每一日,似乎只是前一日的重复。而每一年又与上一年的光景,相差无几。时间仿佛洛水一般,永不停歇地向前奔走着,官宦与小民的日子、却如巍峨的城墙,雷打不动,单调平实。 河南府衙,二堂书房内,萧璟刚拟完一道请罪奏札、叫衙差送去了最近的官驿,心中反而松快了许多。 通远渠惨祸,毕竟发生在自己辖属之地,且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他这个河南尹、只怕也快做到头了。现下除了善后安抚,其实能做的,也只剩下向朝廷阐明事件始末、自请罪罚。至于朝廷如何看待太微宫和祆教,那便不是他考虑的事情了。 萧璟搁下笔、离了书案,将手负在身后,又细细赏鉴起那幅《晴川历雪图》。此画乃摩诘居士王维囚居洛阳时所画,是自己初来洛阳时、一个本地官员所赠。画风冲淡清和,意境深远,令人观之忘俗、陶然忘机。 “萧大人召下官前来,不知何事?”一道漠然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宁静,却是刚巡街回来的武侯肖湛。 萧璟转过头来,眉目带笑、声音慈和:“湛儿,明日你便要率众人去城西……咳!去城西阻截那祆教圣女。其实今日可以休沐一番,不必再去巡街,好养精蓄锐……” “大人若无要事,下官便告退了。明日恶战,自是要提前准备。”肖湛见他又要借机套近乎,不免冷下脸道。 “咳咳!是本官啰嗦了。我召你来,只是想多叮嘱一句,通远渠惨祸、虽是祆教一手造成,但你此番行事,也莫被仇恨蒙了眼睛。只须能驱走圣女、震慑祆教便可,不必多伤人性命。凡事当看顾好自己、量力而为。” 萧璟想了想、仿佛下了某种决心,又语重心长道, “今日一早,我便去过病坊了。听那些幸存的江湖游侠说,祆教教众并未直接杀伤他们,而是搬出‘祆教圣法’,公决善恶、以恶制恶,驱使他们自相残杀。反而是虎贲卫刚现身时、倒在他们箭雨下的游侠,要更多一些。所以这世间真相、若不细究,难免便要人云亦云,甚至给人当枪使。” 肖湛这才有些动容:“谢大人提醒!下官明日该如何应对,心中已有分寸。” 萧璟凝视肖湛片刻,才徐徐道:“虽然朝廷素来姑息祆教、以安抚九姓胡人,但祆教教众却少有作奸犯科之举。皆因祆教虽行事诡秘,却教规极严,动辄砍手斫足、圣火焚灭,而祆教教众无不敬服。对于这样一股势力,道、释两门皆敬而远之、不愿招惹,自是有其道理所在。” 肖湛亦颔首道:“祆教自诩除恶布善,为免空口无凭,总须做出些事情来、才好叫人信服。” 萧璟捋须道:“便是此理!所以、在汉民看来荒唐的‘祆教圣法’,这些教徒却能笃信不疑、身体力行。足见祆教信仰之牢固,不亚于儒、释、道三教;而煽动集结武力之能,也必不弱于行营兵募。明日如果情势不对、要刀兵相向,一定要慎之又慎!” 肖湛有些不耐烦,这萧璟翻来覆去、只是想提醒他万事小心罢了。为早些结束对话,只好先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抛出来:“若他们不听调遣、各自为政,下官当如何?” 萧璟略一沉吟,便将腰间金鱼袋解下、递给肖湛道:“这是本官鱼符,你且收好!若有不遵先前约定、我行我素者,你便以本官名义责问他们。若仍旧冥顽不灵的,回来报知于我,本官自有办法叫他难堪。” 肖湛双手抱拳、眼睛却瞥在一边:“谢萧大人赐符!下官告退!” “湛儿!本官已奏请朝廷,此事一过便辞官还乡、归隐山林,再去看看你娘亲……”萧璟忙伸出手臂、想叫他留步。然而那瘦削却坚毅的背影,早去的远了。 树荫盖身,黄卷遮面。 太微宫玄元庙旁,那株遮天蔽日的银杏古木下,王缙正躺在一把交椅上。《华严经》经折被打开、铺在他那看不出喜怒的脸上。银杏叶片沙沙作响,更显此地幽寂。 “我此番叫你过来,一是叙叙旧,二是唠叨几句。知道你明日便要出城、去阻截祆教圣女,想再顺手帮你一回。”王缙声音从经折下传出,显得风轻云淡,仿佛身前这人、如他老友一般。 “王宫使但有吩咐,末将莫敢不从!”那人腰系长刀,一身轻甲,却是单膝跪下。头上兜鍪已然脱下、夹在身侧,面上尽是毕恭毕敬之态,竟是洛城行营队正陈谷。 王缙单手微微晃了晃,对眼前之人的态度颇为满意:“陈谷,通远渠之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太微宫明面上的虎贲卫,已在王治业手里折损殆尽。洛阳城中,不知有多少人、正看我太微宫的笑话呢!” 陈谷闻言,沉声道:“哪个不长眼的狗辈!若敢挑衅王宫使威仪,末将必杀他满门!” 王宫使冷笑道:“倒也不必喊打喊杀。只须你照我的法子去做,那些人自然便晓得我太微宫的手段。这次祆教虽在通远渠耀武耀威了一次,却也得罪了半个江湖的游侠,自今往后、过去寻仇之人必会络绎不绝。 我要你明日行事、先袖手旁观,莫作无谓拼斗。只盯住祆教的护教法王和传教使,绝不能逃脱一个。至于出手之人……这串佛珠你拿去,去城外昭觉寺残垣附近、找一个叫仇不眠的农人。只说王施主请他出手,务必杀尽祆教大小头目。” 陈谷大喜,抱拳恭维道:“王宫使这步暗棋一出,我等阻截圣女、斩杀祆教妖人的胜算,便又大了不少!” 王宫使哼了一声:“岂止是大了不少?待你见了那人,便知他的手段!加上他招募的一些手下,足以令祆教元气大伤。纵然那故弄玄虚的祆教圣姑现身,也未必便是对手!” 陈谷再度抱拳、单膝跪倒:“王宫使放心!末将定当不辱使命,将那祆教妖人的头颅、尽数摘下……” 陈谷告退不久,一道黑气从银杏古木上攀援而下,在王宫使身前、显化成金瞳大汉的模样,嘴角还带着一抹邪笑:“王宫使!不知召本仙人前来,又有何见教?桀桀!” 王缙这才将面上经折收起,一脸正色道:“霍仙人,我刚从长安萨宝府那得到消息,这回祆教恭迎的新代圣女,不但姿容倾城、是个冰清玉洁的处子,且还是难得一见的‘玄阴法身’!于修道而言,可谓妙用无穷! 唉!本官只恨自己修佛不修道,且早早便娶妻生……不然,以我早年修的先天精元,再融合‘玄阴法身’,在修道长生一途、必能大有建树!不过,本官转念一想,若仙人与这圣女双修,想必……” 言尽于此,虎妖哪里不明白王缙的意思,桀桀笑道:“王宫使果然大度!如此美人,岂能辜负?!快说、快说!那祆教圣女现在何处?” 王缙见它果然上钩、心中窃喜,面上却装作迟疑的样子:“说来也巧,这圣女已从长安动身,明日便会赶来洛阳。祆教洛阳总坛众多教徒,届时将出城相迎。并且那些得了消息的江湖游侠,也已暗中串联、要去找祆教的麻烦。只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仙人不便现身啊!” 虎妖金瞳圆睁、反驳道:“有何不便!一群蝼蚁而已,本仙人吹口气便能打发。正巧这两日、我遍寻不到那祆教妖修。说不定捉了这圣女,那妖修反而会送上门来。桀桀桀!那妖修可是只雌兽,只是不知、先天阴元还在否……” 王缙亦陪笑道:“仙人道法已是鬼神莫测,若再得了这些好处。便是‘一步登仙’,也指日可待了!” 虎妖听罢,桀桀狂笑。一阵音波从院中荡开,震得银杏古木瑟瑟颤抖。数十只鸟雀竟被震毙,从浓密枝叶间扑簌落下、砸在地上,口眼中皆渗出血来。 王缙也是愀然变色。在虎妖狂笑之时,连忙敛起六识、收摄心神,专心诵念起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头痛欲裂之感,才大为缓解。 虎妖笑罢,身影重又散作黑气、排空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缙扫了眼院中散落的鸟雀尸体,心中全不在意。又坐回到交椅上,重新捧起那折《华严经》,细细品读起来。 一炷香后,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向这院落而来,很快便走到身前。 王缙耳根一动、眉头微皱:“洪治业,事情办完了?” 洪治业垂手低头、神色恭谨道:“已照宫使大人吩咐,令各自家小、将虎贲卫尸身领走。无人认领的尸身,皆运至城外乱葬岗焚化。河南府衙送来的抚恤银,只用去不到六百两,其余皆已送回‘知古阁’,请大人拨冗查验!” 王缙手捧《华严经》,依旧不曾放下:“查验就免了,本官信得过你。明日你再去一趟河南府衙,跟萧大人说‘虎贲卫家小嫌抚恤银少、闹得厉害,还需再拨三千两,好息事宁人’。拿不到银子,你便不用回来了。” 洪治业听完,心头一惊,却不敢违拗。连忙拱手应下,自顾自去了。 第229章 暗流汹涌(中) 软风微燥,野草渐高。 洛城行营外,明晃晃的日光、将无数枝叶晒得没精打采。 行营中的沙地上,爬着一块块抓地龙、白藜蒺,仿佛秃子头上的癞疮。这两种野草、极为耐旱,偏偏战马又不喜啃食,便在营盘中愈发茂盛起来。不过,各队兵募操练时溅起的黄尘,却也因此少了许多。 一骑飞马绝尘而来,径直冲入辕门,却无人上前阻拦。马上之人背负双刀、英姿飒爽,直接在中帐前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抛给一旁的执戟卫,入了大帐。 营帐中几员军将正围着沙盘,捋须谈论着什么,见有人进来,纷纷抬眸、看向卷起的帐幕。 来人单膝跪倒、抱拳朗声道:“末将拜见西平郡王、谭校尉、邵中侯、宁副尉,不知召末将回来,有何差遣?” 西平郡王哥舒曜看了身旁谭令德一眼,便接着与其他几人在沙盘上指指点点。谭令德会意,摆了摆手道:“方队正,帐外说话吧!” “喏!”方七斗满脸疑窦,但还是抱拳应下,率先出了营帐。 谭令德紧随其后、钻出营帐来,拍拍方七斗的肩膀:“晌午那会、紫微城派人传来密令,要你明日多带些人马出城,辅助河南尹、王宫使他们阻截祆教圣女。除你之外,陈谷也将多领人马、前去助阵。” 方七斗不解道:“谭将军,数日前、您不是只答应太微宫派十人前往,为何临时增兵?” 谭令德神情一肃,声音也大了几分:“太子爷叫你增兵、你便增兵,废什么话?”说罢又压低嗓子,郑重道,“那太微宫在祆教手里吃了大亏,岂会忍气吞声?听说王缙早秘奏朝廷,弹劾我洛城行营隔岸观火、见死不救。元载将这道奏札压了下来,却借此和太子提条件:要我洛城行营多派兵马,务必斩杀祆教圣女及教中头目。” “太子……便答应了?”方七斗略有不忿道。 “不答应又能如何?元载独揽朝政、专权跋扈,许多朝臣都是敢怒不敢言。太子羽翼未丰,更不宜与元载斗法,便只好应下。”谭令德说话颇急,胡须随着上下颌剧烈抖动,显然气得不轻。 “通远渠一场惨祸,足见祆教之能、不容小觑。我行营派的人手越多、折损便会越多。届时不但士气受挫,还将惹上祆教这等难缠的教门,殊为不智……”方七斗痛心疾首道。 “谁叫你去不顾死活拼刀子?年轻人做事、要懂得圆转。那太微宫都不愿再与祆教为敌,咱们又何必引火烧身?届时交手,一定要且战且退、多保全兵募的性命。这么多有用之躯,还要留待秋日去杀吐蕃兵呢!” 谭令德微怒,打断他道。见他没有领会自己的用意,只好话头一转,将其中的取舍利弊、与他细细说了一番。 方七斗这才恍然,不禁对这足智多谋的行营老将、倍感钦佩:“末将懂了!行军贵速,交兵贵活,趋利而避害,存己以伤敌。” “哈哈哈!不愧是本将器重之人,一点便透!有你这话,明日出城我便放心了。”谭令德畅然笑道,“另外,通远渠那边兵募,还须多守几日,‘白衣山人’李长源他们所行之事,这几日便可做完。记得逐个交代清楚,除了李长源亲自带来的人外,一只耗子也不许放进去。” “末将遵令!”方七斗抱拳躬身、行过礼后,复又踩镫上马,点兵去了。 修业坊中,多苍松翠柏。 特别是景云观左近,更是松柏如盖、巍然高古。袅袅白烟萦绕在青羊殿的歇山顶上,如梦如幻,仙气超然。 青羊殿前,景云观观主施孝仁手执拂尘,一双阴鸷的眼睛扫过众道士:“前日此时,通远渠岸,祆教妖人将虎贲卫屠戮殆尽!这些惨死的虎贲卫中,有你们的父兄、子侄、同门,此仇不报,枉为道门中人!” 殿前众道士群情激愤,其中一个须发半白的老道放声嚎哭道:“何忍残躯,含恨归土?杀尽妖人,泄我之怒!我的狗儿啊!爹明日就去给你报仇!嗷呜呜……” 施孝仁眼神顿时柔和了几分:“老汪,人死不能复生,泣血亦是徒劳。若明日你能多杀几个祆教妖人,想必狗儿泉下有知、也当含笑。” 又一个年轻道士怒声道:“俺大哥死得好惨!两条胳膊全没了,还没拉到病坊、血就流干啦!狗辈祆教,道貌岸然!明日叫俺遇上,杀一个够本、杀两个便赚下的!” “还有咱们的祝师兄,最是风流倜傥,竟也……” “……” 众道士你一言我一语,竞相把死在通远渠的熟识之人、说了出来。 一时间,青羊殿前悲声大作,便连施孝仁都有些动容。只是酝酿许久、竟挤不出一滴眼泪来,只好阴沉着脸,静观众人宣泄心中悲愤。 众人乱糟糟哭嚎了一番,然而真正发自肺腑的悲痛、却是寥寥。大部分道士皆是随声附和、滥竽充数,并没有多少真情实感。 施孝仁见差不多了,便单手下压,示意众道士收声:“昨日王宫使召我去太微宫,叫我给诸位带了些东西回来。” 说到这里,便有两个道士捧着只硕大的木盘、在众道士眼前停下。施孝仁上前一把掀开厚厚的盖布,只见几十只明晃晃的金饼、陈列其中!几乎要亮瞎众道士的眼睛。 施孝仁接着道:“王宫使有言,虎贲卫皆是为太微宫尽忠职守而死,死得其所!然而,河南府却只送来六百两银子、作为抚恤,真是岂有此理!王宫使过意不去,便从太微宫府库中取了金饼、送到咱们景云观来。 明日,便要看一看各位斩杀祆教妖人的战绩!斩首五人、可得一只金饼, 斩首十人、可得两只金饼……以此类推。只盼尔等勠力同心、多杀妖人!” “勠力同心、多杀妖人!勠力同心、多杀妖人……” 众道人听罢、吼声震天。而这原本与世无争的香火胜地,此刻比之绿林匪寨、也没了太大分别。 香山叠翠,古寺梵声。 香山寺后院,四面僧房形如“回”字,围着一方不大的演武场。演武场以青石板为底色,中间用花岗石砖、铺砌出一个硕大的“卍”字符。 一些武僧穿着白麻布半臂衫,正在演武场上舞刀挥棍。 黝黑紧实的肌肉、随着一招一式打出,在日影下绷出矫健轮廓,充满了摧枯拉朽的力道。便连身下的影子,也仿佛高矮不同的猿猱、俱都灵动无比。 演武场外立着一僧,双掌合十在胸前,面容带笑、静静看着武僧们练功。待众武僧几趟刀棍打完,才开口道:“阿弥陀佛!众比丘、众沙弥,武助禅修,禅广武境,今日见尔等这般用功,老衲甚感欣慰! 修禅虽苦,但比之众生八苦、却又甘若饴饧。所谓‘苦尽甘来后,无尘亦无垢。诸般自在法,惟向心中求’。修行之人,该当谨记!” 众武僧纷纷收起刀棍,双掌合十、向这僧人行礼道:“弟子谨遵灵真师伯教诲!” 灵真禅师合十还礼,接着又道:“明日一早,尔等便须随我、赶往城西十里外,与公门之人在香鹿寨汇合,与他们一道将祆教圣女逐回西域。不过,我释门与祆教,自来井水不犯河水,此番出手、其实已是逾越。 然而前日午后,祆教竟派出数百教众,在通远渠逼杀江湖游侠、虎贲卫近二百人!我香山寺乃释门正宗,此等狂妄滥杀、大伤天和之举,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视而不见! 我辈修禅,本就是要除魔卫道、劝恶向善。此番若能叫祆教头目伏法,也算功德无量。我佛慈悲,只渡可渡之人,对冥顽不灵、甘堕魔道者,亦当斩除!” 众武僧合掌躬身、齐声应道:“谨遵灵真师伯法旨!” 修善坊北,鹤殇酒肆二楼,某间雅阁中。 身着常服的崔曒、元宽、于建宗三人,一边吃着酒食,一边慷慨激昂地交谈着。 崔府管家崔大,与元府、于府的管家一起,带着府中武者守在雅阁外面,严防有人扮作酒客、靠近偷听。 崔曒先给三人各筛了碗鹤殇酒,当先捧起一碗,正色道:“本来,我等受萧大人之邀、助他河南府衙阻截祆教圣女,是为保住城外好不容易得来的田产。可是前日,那祆教竟在通远渠扬起屠刀、亮出獠牙,将江湖之人杀得片甲不留。此等暴虐之举,人人得而诛之!” 元家家主元宽闻言,义愤填膺道:“此话不假!我元某人本还想着,胡乱派些府中武者、穿上‘木兰卫’的甲胄,再随便挎上十几二十把横刀,便能镇住那些祆教妖人。通远渠之事一出,我便决定叫‘木兰卫’倾巢出动,即便不能力挫祆教妖人,也必叫那些到了香鹿山的妖人、无法脱身。” 于建宗则冷然一笑:“我于氏‘玄鱼卫’养兵千日,个个龙精虎猛。手中刀斧再不见血,只怕便要生锈了!正好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若不能斩获百十个人头,我便将‘于’字倒着写!” 崔曒连连颔首:“有元兄、于兄这几句话,我崔曒也不藏私了。实不相瞒,我崔氏数百年经营、亦有一张保命的底牌,叫做‘山翎卫’。前几日,朝中元相府中来人,除了送来金银珍宝、还带来元相的一封手札。 原来我那贤婿元季能,前些时日竟被祆教妖人掳去长安,借以要挟元相。幸而英武军出动、惊走了妖人,才令我那贤婿安然脱身。元相对祆教已是恨之入骨,所以专程请我出动‘山翎卫’,借此良机、将祆教头目一网打尽!” 元宽惊道:“竟还有此事!简直大逆不道、罪不容诛!连元相这等国之梁柱都敢要挟,若不尽快剿灭、岂不要弑君谋反!” 于建宗亦怒道:“国之将乱,必有妖孽!此等祸国乱邦的邪教,若能早一日拔除,盛朝便能早一日重振雄威!” 崔曒正气凛然道:“家国兴亡,匹夫有责。崔曒愿同两位兄长一道,毁家纾难,以利邦国。来!喝酒!” 元宽、于建宗闻言,纷纷捧起酒碗,一饮而尽。接着又夹起盘中珍馐,大快朵颐起来。 元宽吃过一巡菜肴,却主动给三人筛了酒、捧起一碗道:“早便听闻崔兄与朝中元相结了儿女亲家,当真可喜可贺!今日恰好酒食齐备,便先恭贺一番……” 于建宗听罢,也端起酒碗,与元宽一起向崔曒敬去。雅阁中一时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听到动静的管家们,这才彻底放心下楼,将早便预备好的七八个胡姬、招了上来。 方才郑重其事的氛围,顷刻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尽是嘤哼娇笑之声。 第230章 暗流汹涌(下) 白日西走,洛水东流。 晴空下云絮浮动,一只羽鸽掠过青翠山峦、划过湛蓝天穹,一刻不停地向长安飞去。 峰峦沟壑间,一队几十人的英武军,挎着弓矢、牵着马匹,走在碎石坎坷的山道间。这些禁卫个个头戴兜鍪、身着乌鎚甲,虽是野外行军,却军容整肃、沉默坚毅。仿佛前方纵然是千军万马,也动摇不了他们前行的步伐。 为首一人似是嫌甲胄沉重,只套了一身寻常皮甲,连兜鍪都不肯戴。陡然见羽鸽从山谷上空飞过,反而勾起了肚里的馋虫,回身向众禁卫道:“众将士,趁着徒步行军、不如射些山货带上,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过了这五里难走的乱石道、便是灵山坳,届时便可驾马而走。灵山坳往前十余里,叫做香鹿寨,咱们便在那处歇脚。届时寻一处酒肆,叫那掌柜将山货烹煮了,正好下酒。能赶在天黑之前入城便可。” “喏!元大人稍候。”英武军虽有不屑,还是驻足应下。留了十余个禁卫原地待命,护在那元大人周围。 其他禁卫便有序四散开来,手持长弓、肩跨箭囊,迅速钻入茂盛的草树中。不时可以听到林雀惊飞、小兽遁逃的动静,以及隐约的“嗖嗖”之声。 一盏茶后,那些禁卫便陆续折返,人人手中都拎着野雉、山猪、野兔等物,竟无一人空手回来。 那元大人喜笑颜开,连连赞道:“殿前射生手,百步穿杨,发发必中,果然名不虚传!看来爹爹派你们来洛阳,真是一招猛棋。” 众禁卫皆勉强挤出笑容来,将这些山货捆在马上,便又接着赶路。 过了灵山坳,果见眼前山势、河面俱都开阔起来,数里外烟气氤氲,显然是处村寨。 众禁卫心中振奋,纷纷翻身上马,向着那叫做香鹿寨的地方奔去。 到达香鹿寨时,尚不过午。一天一夜的奔行,早已是人困马乏。那本来冲在前头的元大人,此刻已是东倒西歪、困顿不堪,被众禁卫簇拥在中间,生怕他掉下马来。 众禁卫正要寻一处体面些的酒肆,却见一高一矮两个江湖游侠,拦在了他们马前。高个子腰间捆着一对障刀,矮个子身后背着三截枪身。 禁卫中顿时冲出一人,抽刀喝道:“我乃英武军中郎将秦炎啸,尔等何人?还不速速让开!” 那矮个子形如冬瓜、便要暴怒而起,却被那高个子一只枯瘦的手臂拦了回去。翘指福礼道:“人家两个便是‘巴州双杰’。敢问长安来的元公子,可是与将军同行?” 秦炎啸这才松了口气,想起临行前元相所嘱之语,也学着江湖游侠那般、抱拳道:“早闻‘巴州双杰’威名,今日得见,幸甚至哉!元大人便在此处,两位大侠可过来见礼!” 禁卫们驾着马、立即让出一条通道。一高一矮两人齐行并至,看见穿着甲胄、昏昏欲睡的元大人,忙抱拳行礼:“仆下拜见元仲武元公子!公子人中龙凤、神俊非凡,令人心生钦慕。” 元仲武强打起精神,摆摆手道:“免礼。先寻一处酒肆,歇下来再说。” “巴州双杰”中的高个子又主动道:“元公子与诸位将军马不停蹄、一路劳顿,仆下找订下了一间酒肆,现下便引你们过去。” 众禁卫望着那高个子转身而走、摇曳生姿的背影,心头都不禁涌起一阵恶寒,鸡皮疙瘩顿时爬满了全身。那矮冬瓜似的另一人,则是一步三蹦、才勉强赶上高个子的速度。 众禁卫相视摇头,只得把缰绳一扽、跟在“巴州双杰”后面,向香鹿寨深处行去。 一炷香过后,众禁卫已在某处酒肆中坐定,将酒肆的桌案占得满满当当。皆是五六人围坐一处,就着盐水煮过的菽豆,恣意啜着浑黄的酒浆。 酒肆掌柜已接下禁卫递来的山货,在酒肆边当场洗剥起来。淡淡血腥气弥散开,令有许多禁卫连连皱眉。 元仲武则被“巴州双杰”搀扶进了后堂。两个丰腴妇人殷勤地迎了上来,半拥半架地扶着这位元公子、涌进一间绮香盈室的房舍。旋即“嘭”地一声、将门关死,旖旎浮浪之声,很快便从中传了出来。 过得许久,房中声音渐歇。“巴州双杰”才捧了酒榼、玉杯、以及烹煮好的山货,叩门送入房中。 两名妇人袒肩露背、欣然接下,又服侍元公子慢慢吃下。其间百般逗弄,自不消细说。 众禁卫酒足饭饱,精力渐复。英武军中郎将秦炎啸、才跟着“巴州双杰”一起进了后堂,向正在穿衣束带的元仲武行礼道:“元相有令,我等与‘巴州双杰’汇合后,一切听元大人调度。此行该当如何?请大人示下!” 元仲武这才收起一路上玩世不恭的做派,挥手赶走那两个妇人,眉宇间更多了几许威严:“秦将军,方才咱们一路走来,山形水势如何、可都记在心里了?” 秦炎啸肃然躬身道:“都记住了。何处适合布防、何处适合突袭,末将皆已心中有数。” 元仲武双手负后、微微颔首:“此次洛阳公门,已定在灵山坳伏击祆教圣女,这香鹿寨,不过是他们用来迷惑、牵制祆教教众的一处所在。我知你英武军无论弓马骑射、还是近身肉搏,皆是好手。 所以,三月十五那日,你须率英武军扮成江湖游侠,与‘巴州双杰’一起埋伏在灵山坳附近的山头上,围而不攻。待洛阳公门与祆教杀得两败俱伤时,再伺机放箭。切记,只拣那祆教头目射杀,圣女却须活捉……” 秦炎啸抱拳应下。却又抬头道:“那么元大人的安危,又当如何?” 元仲武略一沉吟便道:“留两个好手、护在我左右便可,反而不易引人注目。况且今夜入城后,我只在颍川别业住一晚,明早便要去崔府见那崔家家主。我爹备了奇珍异宝,还得尽快送去、免得夜长梦多。届时再寻个由头,在那崔府住下便是。” “巴州双杰”中的矮个子生性急躁,一时没能忍住、张口便问道:“元公子,只叫我‘巴州双杰’杀些土鸡瓦狗般的祆教妖人,又如何能过瘾?格老子的!不如你点几个头目的名字,我两个定将他们脑壳、给你砍回来!” 元仲武展颜一笑:“二位大侠莫要心急!那祆教头目中恰有一人、与二位曾在颍川别业中交手,后来更掳走我三弟。我爹放言,若二位大侠能扑杀此人,可赐黄金百两!” 高个子顿时一阵咯咯轻笑:“这个容易!那人不过是个女子。上次是有高手从旁助她,才令我二人难以招架。这回各路人马一齐围杀上去,她想要活着离开、怕也没那般容易呢!” 矮个子也附和道:“我幺哥说得对!这中原江湖里头,能在我‘巴州双杰’合击之法活下来的,超不过五个指头!元公子,黄金我们要定喽!” 元仲武哈哈大笑:“好!好!好!我便在洛阳住下,坐等秦将军和两位大侠凯旋。” 履顺坊,九龙池上。斑斑点点的莲叶在水面张开,从池边向中间蔓延。 一艘老旧的画舫,慢悠悠离开池岸。仿佛一队精兵凿开敌阵那般、冲破了莲叶的包围,向着微波粼粼的池中驶去。 舫上是精巧的双层木楼,窗牖皆闭得严严实实,看不到里面的光景。只有船工打扮的男子,孤零零立在舫尾处、卖力地摇着长橹。 画舫吃水颇深,船舷上厚厚的青苔、皆都被池水掩盖。只能从舫尾处翻起又落下的长橹上,窥见些碧油油的端倪。 舫上木楼中,一道低沉却不容置疑的男声,在略显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明日洛阳城外,又该是一场血雨腥风!自祆教妖人在通远渠犯了众怒,老夫便知他们难逃一劫。虽然咱们潜入洛阳、是为寻剑而来,但能撞上这样一出好戏,也是平生快事!” 借着窗缝中透进的微光,隐约可见这发声之人身形高大、浓髯络腮,一双鹰隼般的眼眸里,透着冰冷之意。 顺着他目光瞧去,这狭窄的楼舱中,竟黑压压跪满了身着束身黑衣的江湖游侠。每个游侠口中,都衔着一根手指粗的短木棍,抱拳过头,一语不发。 见麾下黑衣人静默如山,男子颇为满意、接着道:“苍龙七宿,以田蛟为首,明日领一队人马潜出洛阳城,去香鹿寨那一带瞧瞧热闹。 若祆教不敌、死伤过半,你们便出手救下祆教头目,好助他们日后东山再起。若祆教势如破竹、力挫各方武者,你们便顺势多斩些公门之人,乘机加入祆教,给咱们魏博镇开疆扩土、伏下暗子。” 黑衣人中,很快站起一人。向这男子行了一礼,接着便是一串繁复的手势,大概意思是:主公有令,自当倾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男子又道:“寻到‘如水剑’,是大燕国雄武皇帝毕生夙愿。如今他魂归胡天,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便该秉承遗志,将这神剑寻到。以告慰雄武皇帝英魂,重复大燕国的荣辉!” 跪成一片的黑衣人,竟纷纷拢手作焰、举过头顶,行了一个标准的祆教“圣火礼”。 男子双手下压,示意众人免礼:“近来我得了一份‘四言吉谶’,据谶语所指,那‘如水剑碑’是被雄武皇帝沉入了凝碧池。所以四方游侠听风是雨,跑去那通远渠寻剑,剑未寻到、反而丢了性命,实在愚不可及! 故此,玄武七宿、以田獬为首,白虎七宿、以田雉为首,今夜开始,便潜入那神都苑中。便是将那凝碧池翻遍,也要将‘如水剑碑’找出来!” 黑衣人中又站起两人,向这男子做出同样繁复的手势。行礼过后,复又退了回去。 男子情绪渐渐激动起来:“我九姓胡人自有不屈之志。虽奉盛朝皇帝为天下共主,却非是要合族之人,都去给汉人做牛做马、为奴为仆。而今中土祆教,早已投靠朝廷、沦为朝宦附庸。咱们此行的第二个目的,便是要策反一些祆教头目,好将祆教教众拉拢进来、共图九姓大业!” 众黑衣人闻言,纷纷向男子拜倒,双手做出几道果决的手势,意为:愿追随主公、共谋大业! 男子发完密令,畅然大笑:“如今盛朝边患不宁,奸佞祸乱朝纲,各藩镇怨声载道,正是我等揭竿易帜、除旧布新之时!若再得了那‘如水剑’,八方豪杰必来相助,届时何愁大事不成!哈哈哈!” 众黑衣人听罢,终于将口中木棍取下,齐声呼道:“田公大义,万民归心!复兴大燕,天下可定!” 第231章 香鹿山下 草熏风暖,天高云淡。 一条官道自定鼎门起始、一路沿着洛水,向西南方向绵延开去。途经香鹿山、灵山坳等处,约行八百余里,便可抵达长安。 当日小蛮掳走元季能,与李少辰二人趁夜纵马、赶去长安,走的便是这条南面官道。这条官道与洛水贴合相依,一路山明水秀、风光无限,无论舟船车马,俱是畅行无阻。 后来二人在曲江池上,顺利将元载威胁了一番后,便横穿渭河、望着风陵渡、绕开函谷关、沿着邙山南麓折回洛阳。这却是两都之间的北道,最是山高谷险、匪寨横行,平日少有官民打此而过。 将近巳时,香鹿寨往东二三里的官道上,人影绰绰,尘土四扬。 一阵暖风扫过,黄尘四散飞落,那如巨蟒般的一股人流,才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官道上。人流是乌泱泱数百教众汇聚而成,几乎穿着清一色的绛红莲蓬衣、全都蒙着月白面巾,形成一道蜿蜒浩荡的红流。 红流划破青山翠色,显得十分醒目。 红流中夹着几星紫色,是洛阳城中三处祆祠中的麻葛。麻葛身着紫色莲蓬衣,不停地在红流中前后穿梭、察看有无掉队的教徒,嘴里不时唱诵道: “神主庇佑,圣女东游。唯仁可表,唯德是求。圣法博奥,传习诸州。从善如流,嫉恶如仇……” 麻葛唱诵一句,祆教教众便随之唱诵一句。声浪冲向洛水之上,在两面山间鼓荡,层层叠叠,经久不息。便在数里之外,也能听得清楚。 正当教众唱着颂词、气势如虹之时,红蟒似的人流后面,一道同样身着绛红莲蓬衣的身影、正迅速靠上来。 这身影脚力颇健、身轻如燕,竟未带起多少尘嚣。一面跑一面喊:“康麻葛、康麻葛!等等我!今早睡得过了头,方才去过祆祠、才知教中兄弟已经开拔……” 红流中一袭紫袍听到喊声、顿时驻足,将红流分成了两股,正是修善坊祆祠麻葛康赛因。 康赛因待那人赶至,才淡笑道:“夕小子,早便与你交代,若是睡过头、便不必过来了。” 来人却是重伤方愈的杨朝夕。因跑得过快过急,额上已腾起一层细汗:“那怎么行!我爹说过、不论信哪路神仙,皆是心诚则灵。大家都来迎圣女、偏偏我没来,岂是不要被神主怪罪?” 康麻葛听罢、会心一笑,眼角的皱纹似又深刻了许多:“既来之、则安之,跟在队伍后面罢!” 杨朝夕这才松了口气,自觉缀在红流尾端,一边走、一边学着其他教徒那般,高唱起颂词来。脑中浮荡着的、却是今日早起时的那番画面,不禁又纠结起来: 自通远渠重伤昏迷后,杨朝夕便在方府住下。 浑浑噩噩间,似是有许多人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为他清洗创口、敷上伤药、裹上白纱。更间杂着惊呼声、劝解声、吵嚷声、哭泣声……声声搅得他心烦意乱。 后来神志渐复,才隐约感到、有个女子似乎一直不曾离开病榻。开始只是喂些汤药,渐渐加入了肉粥,直至擦洗换药、接屎端尿……可谓照料悉心,体贴入微,才令他免遭了“金创痉”的折磨。 首次醒来后,体内气息渐稳。一呼一吸间,先天、后天二气便沿着小周天轨迹,急速奔涌起来。 有的二气溢出毛孔、在他全身皮肤间游走。一遇到大小创口,便如群蚁附膻一般、将创口团团裹住。紫金之色从二气中析出、覆盖在开裂的皮肉上,慢慢温养着这些创口。 中途,那女子和府中仆婢合力,替他换过两次金疮药。看到他飞快痊愈的身体,除了有些面红耳赤外、也不禁啧啧称奇。 三月十五这日清早,方府中鸡鸣三遍后,窸窣的动静开始在院中响起。仆婢们洒扫、烧水、煎药、烧饭……一切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杨朝夕一连几日昏昏沉沉,听到鸡鸣后,立时便头脑清明起来。 待他张开双眼,却见榻前女子一阵慌乱:樱唇紧咬,螓首低垂,双颊飞起两抹红晕,一双柔荑玉手藏在身后,似是抓着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 “覃师妹,这几日辛苦你了!若非你不离榻前、昼夜看顾,我……我岂能好的这般快?”杨朝夕知她心意,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但承她连日悉心照料,心中感激之情、却也溢于言表。 “都、都没什么啦!我家中养的猫儿、雀儿闹病时,也是这般照看的……杨师兄,你当真全好吗?可别一时逞强、落下什么病根才好。”月希子覃清这才将头抬高了些,只是一双眼睛左顾右盼、不敢与他对视。 杨朝夕撑着坐起,神思内敛,意念散开,又细细“内视”了一番,才畅然笑道:“都是皮肉伤,现下已经全好啦!只是你家的猫儿、雀儿,想来要更金贵一些。” 覃清闻言,嫣然一笑:“那是自然!我家的猫儿雀儿,可是西域胡商带来的异种。有银子也未必买得到!” 杨朝夕正要附和两句,却忽地一拍大腿:“覃师妹,我昏睡了几日了?今日又是初几?” 覃清见他说得郑重,顺口答道:“今日是三月十五。杨师兄自三月十二那日、在唐师姊这住下,已是三天了。有什么不对吗?” 杨朝夕连连叫苦:“糟了!糟了!洛阳公门已暗中集结人手,今日便要去城西外十里、阻截祆教圣女入城。通远渠惨祸一出,这些公门之人更不会善罢甘休!再加上太微宫、世家豪族推波助澜,只怕又是一场惨祸……不行,我得去看看!” 说罢,杨朝夕已翻身下床、寻了靴履就要穿上,覃清一把拉住:“不要去!杨师兄,你重伤刚好,怎么可以再去那是非之地?” 杨朝夕顿时急道:“现在时间还来得及!去得晚了,只怕又要给两边的游侠们收尸了……你快放开师兄。咦?你拿的什么?” 覃清顿时俏脸通红,原来方才情急之下、竟忘了两只手上还攥着东西。此刻忽然暴露,竟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杨朝夕奇道:“这金剪刀还说得通,可以剪开捆成死结的白纱。这一绺头发又是干嘛?怎么有些像是我的……” 覃清一时难以辩解,只好顿足嗔怒道:“哪里是你的头发?我、我剪自己的头发来玩,不可以吗?你爱去便去,死活与我无关……”说着,眼眶又红了起来。 杨朝夕心中急躁,也未去细想。见覃清不再阻拦,连忙趿了乌皮六合靴、拽起一只包袱,飞也似地跑出了客房。那包袱中,便是几日前从康麻葛那讨来的教服。 覃清看着手上的金剪刀和一绺头发,不禁潸然泪下。大颗大颗晶莹的珠子“啪嗒”落下,落在指尖、碎成玉花,却无法纾解心头的担忧和悲伤。 “大清早的拌嘴吵架,你们俩还真是冤家。快别哭啦!方才见杨师弟生龙活虎的样子,该高兴才是……对了,杨师弟那般匆忙、要去哪里呢?”镜希子唐娟红襦翠裙、款款而入,手中还牵着三岁的方子建。 方子建仰头看了看娘亲,也怯生生道:“姨、姨……不哭,娘说、说……爱哭不是、男儿汉。” 覃清顿时破涕为笑,上前一把揽起小子建,捏了捏他粉嫩的鼻头:“清姨没有哭,眼睛进了灰尘、洗把脸就好……” 唐娟却自榻上拿起那金剪刀和一绺头发,捧到覃清跟前,似笑非笑道:“师妹哪里学来的巫术,是想要杨师弟从此对你死心塌地么?” 覃清大窘,装模装样逗弄了一番小子建,才吞吞吐吐道:“王神医那日离开前,说是、说是《枕中方》里有个秘方,只须取……取心仪之人……头发二十根,烧灰入酒,趁热服下。那人便能……便能回心转意、专情于自己……” 覃清说到“心仪之人”时,声音早已细弱蚊蝇。待将这原委说完,心头反而涌起一丝得逞后的甜蜜。仿佛她一旦将这秘方服下,杨师兄便会立刻回到她身旁、再也不会离开。 唐娟听罢,却是哭笑不得,又不忍心拆穿师妹这煞费苦心的小伎俩。只得笑着点头道:“我虽未细看过那《枕中方》,不过想来妙应真人孙思邈的法子,总该有几分道理吧?” 覃清樱唇轻抿、笃定道:“王神医也说‘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前人的智慧,又岂是咱们能比!” 却说杨朝夕出了铜驼坊、跨过新中桥,就洛水边寻了一大丛茂密的芦苇。三下五除二、便将那绛红莲蓬衣罩上,又蒙了月白面巾,才接着向修善坊奔去。 重伤初愈,其实尚有几处大的伤口、还未完全长牢。此时“一苇渡江”功法使出,顿觉几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 好在筋骨尽复,并不影响奔行。杨朝夕身如残影,脚下不停,竟是越奔越精神!不到一盏茶工夫,便冲入修善坊中,径直来到那拱门朝西的祆祠前。 叩门半晌,竟无一人回应。杨朝夕壮起胆子,向着丈余高的院墙跃上。只见院落整洁、火坛犹在,却是空无一人。 正愣神间,两道黑影从祆祠后院的廊道中窜出,疾如羽箭一般、向着杨朝夕袭来! 待他反应过来,却见两条黑犬硕大的头颅,早已近在咫尺!猩红的舌头、耷拉在锋利的犬牙上,尤其动魄惊心! 杨朝夕赶忙一个倒翻,险险避开黑犬的扑咬,身体已轻轻落在地上。不由想起当初在熊耳山中、被狗群追杀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 好在那两条黑犬猝然跃起、实已耗去了大半气力,便再也跃不上来,只能困在木门中狂吠。 杨朝夕心知祆教教众必已动身,便不再理会双犬。双足连点,奔出洛阳城后,沿着官道一路向西南追去。终于在大队教众抵达香鹿山前,追上了康麻葛等人。 杨朝夕缀在红流后面,亦步亦趋地走着,脑海里却一点一点回想起、这几日覃清待自己的种种。心中一时百味杂陈,不知该如何取舍才好…… 陡然间队伍一滞,似是停了下来,杨朝夕收势不及、险些撞到前面的教徒。却听一阵气冲霄汉的怒声,从红流前方遥遥传来: “祆教妖人!丧尽天良!杀我父兄,血债血偿!” 第232章 恶犬当道 怒嚎声盖过了唱诵声,闻者无不变色。 祆教教众循声望去,前方小楼林立、屋舍俨然,十几柱炊烟摇摇晃晃。原来,竟已到了香鹿寨。 南面洛水扬波,四面山峦座座,官道穿寨而过,铺肆沿道而设……显然这等繁茂、也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 如此山水灵秀之地,那怒嚎声却响彻山野、一浪高过一浪,竟是愈发张狂:“祆教妖人!丧尽天良!杀我父兄,血债血偿!” 身着紫色莲蓬衣的三位麻葛,迅速向红流前端靠过去。每人手中,竟都多出一支齐眉高的法杖来。 法杖通体黝黑、看不出材质。杖头旋刃似盘旋之焰,聚在杖顶、拢成尖锥;杖尾装着四方八棱锤,随手杵在地上、也能砸得石屑四溅。 三位麻葛身法更加奇异,在密密麻麻的教众间闪躲穿梭,不但速度快极、而且不曾撞偏过一个教徒。不过十息工夫,三位麻葛竟同时抵达红流前端,气息却平稳如常。 抬眸望去,只见一群凶神恶煞的道士,将宽阔的官道堵了个严实。 带头叫嚣的几个老道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显然于修行一途,已颇有建树。此时一招“先声夺人”,便叫祆教教众陷入了被动。因为香鹿寨中涌出来看热闹的小民,此时也都人云亦云、跟着骂了起来。 麻葛康赛因先开口道:“诸位道友,今日是我祆教恭迎圣女、弘扬道旨的日子。何故出言不逊,污我祆教清名?” 声音虽势单力薄,却清清楚楚钻入每个人耳中。令得一众道士心头不禁一凛:祆教中果然有高手!这么多嘈杂喧嚣的声响,竟盖不住这妖人淡淡的一句反问。 众道士里冲出一人,须发黑白参半、本就苍老的面容上,堆满了悲愤和狠戾:“妖人!我汪大成就这么一根独苗,却被你祆教残杀在通远渠上。这等血海深仇,也想抵赖么!” 另一位祆教麻葛也道:“通远渠那日,我祆教行‘公决善恶’圣法,留下的皆是作恶多端之人。汝子若非罪不容赦、早便放回去了,又怎会叫你在此哭嚎?且百多恶人、皆是自相屠戮而亡,我祆教中人并未痛下杀手,又如何算是凶手?” 声音依旧不大,众人却都听得分明。 康赛因站在他左近,目不斜视、低声提醒道:“米纳朴,这些道士是蓄意来此挑衅,与他们讲道理、恐无大用。一会若要动武,须咱们三人再度联手,最好能震慑住几个挑头的人,才能避免两方混战。” 又一名祆教麻葛亦颔首道:“康赛因说得对。咱们是来迎接圣女,不是来与人起纷争的。能震慑住最好,我石塔礼便不必大开杀戒、枉伤人命。” 果然,那道士汪大成话语一滞,旋即便怒火冲天:“江湖便是强者为尊,谁与你分什么善恶!你们害死我家狗儿,这事便是不死不休!你祆教行那的什么狗屁圣法?先得我汪大成答应才行!” 汪大成说完,身后的一众道士纷纷鼓噪起来。各种污言秽语、一齐劈头盖脸砸向祆教教众,令得众教徒皆是面色紧绷、怒火渐起。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祆教既做得出如此天怒人怨之事,便该有被江湖同仁围杀的觉悟!” “什么混账圣法!滑天下之大稽!竟还大言不惭‘公决善恶’,你当祆教妖人、个个是三清道尊转世么?” “口口声声迎圣女。那来路不明的圣女,只怕也是‘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烂货吧!哈哈哈!” “本还以为祆教是驱邪匡正的教派,原来竟是伦常败坏、乌烟瘴气的淫窝!” “莫看这群妖人表面上一本正经、假仁假义。其实背后啊!女子人尽可夫、男子荒淫无度……” “……” 众教徒想要以牙还牙、对骂回去,奈何教规“善言篇”中有明文曰:“出言无状者、碎齿烂舌,饮脓而亡”。因此,众教徒无人敢违背教规,只是怒目而视。 石塔礼面色淡然,上前一步道:“江湖只以强者为尊?石某人倒是孤陋寡闻了。我祆教从不恃强凌弱、亦不屈从于强辱暴行。道门与祆教、孰强孰弱,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放我等入寨,大家自然相安无事。” 那汪大成身旁一个高瘦道士嘲弄道:“我等修道之人,亦不容邪魔外道横行。便不放妖人进寨,又能奈我何?” 米纳普忍着愠怒,抱拳行礼道:“中土有谚‘好犬不当道、恶犬断人行’。我祆教自来与你道门井水不犯河水,何故今日处处刁难?要如何才能通过,道友不妨直言。” 那高瘦道士忽地抬脚一顿、将腿岔开,指着胯下哈哈大笑:“只须从道爷这‘众妙之门’下钻过,便可消愆赎罪、一朝悟道。道爷届时便网开一面,想来旁人也无闲话可说,哈哈哈!” 高瘦道士说完,身后众道士轰然大笑。纷纷有样学样、将腿岔开,要这些祆教妖人从胯下钻过。后面的围观小民们见状,也跟着拍手叫好起来。 米纳普忍无可忍,“锵”地一声提起法杖,指着高瘦道士怒道:“你是哪家道观的道士?简直欺人太甚!再不让开,我等便要除恶布善了!” 高瘦道人将手中拂尘一甩,鼻孔朝人道:“道爷乃通玄观武教习任自在,要打架是吗?道爷正好手痒,便拿你试拳……哎呦!你偷袭!” 那道人正说得眉飞色舞,忽然捂住胸口,似遭暗器袭中。面露痛苦愤恨之色,指缝间却已漏出血来。 众道人见这些祆教妖人竟然先动了手,纷纷抽刀拔剑、一拥而上,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康赛因、米纳普、石塔礼三人面色冷然,迅速挥舞起手中法杖,将率先冲上来的七八个道士撂翻在地。 米纳普心中最是惊怒:自己明明没有偷袭,却为何那高瘦道人会捂胸呼痛、委顿倒地? 康赛因横过法杖,将一波刀剑挡下,随后竟把法杖掷出!这通体黝黑的法杖,非金非石、其貌不扬,却砸得众道士连连后退。 康赛因早看出米纳普脸上的疑惑,趁着逼退道士的当口,单脚一挑、又将法杖勾回。才向米纳普解释道:“那道士使诈!提前在胸口藏了血包。方才自行戳破、做出被我等偷袭的假象来。目的便是挑起争端,好趁乱将咱们三人围杀。届时教众群龙无首,便只能任人宰割!” 米纳普与石塔礼听罢,脸色愈发阴沉。手中法杖一刻不停,挥突之间,章法古异。有些像长槊的武技:劈、盖、撩、冲之际,大开大阖,呼啸阵阵;挑、截、拦、带之时,不偏不倚,叮咚作响。 有所不同的是,法杖借旋刃、尖锥之利,增加“旋”“刺”两种技法;又借尾端四方八棱锤,加入了“砸”“挂”招数。于是交手瞬间,便将奔上来的道士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三位麻葛步法灵动、互为攻守,若从上空向下望去,竟如一个旋转的等边三角形,忽大忽小,收放自如。又仿佛一只碾轮,所过之处,刀剑横飞,将奔涌上来的道士、尽数阻拦在红流之外。 然而,从洛阳百余坊市中出来、汇集于此的数百教众,大多只是普通的粟特胡人。 他们有的是坐商、通译、车夫、匠作,有的是伎人、相师、猎手。他们没有官身、没有田产,虽略通骑射,练过武艺的却是寥寥。若果真被这些来者不善的道士们冲杀进来,不啻于群狼冲入羊圈!只会是一面倒的屠杀。 因此,三位麻葛一旦动手,俱是拼尽全力。惟恐一个不慎或者疏忽、将道士放入教众当中。届时,许多教徒便会在顷刻间、被收割掉性命。 却说高瘦道人捂住胸口、连连后退,很快便退到众道士后面。在向汪大成等道士、递出几个隐晦的眼神后,几个道士顿时会意,迅速带领一众道士、向穿着紫色莲蓬衣的三位麻葛冲上。 最初的几波冲杀受阻后,汪大成等人才恍然明白:这些颇为克制的祆教妖人,身手竟是如此了得!且攻防阻挡的招数、俱不似中土武技,反而有些捉摸不定、诡异非凡。 “摆阵!”只听那高瘦道人一声大喝,同是通玄观的道士们果断后撤,飞快摆出一个“三才阵”,再度向三位麻葛袭来! 汪大成是景云观的道士,见通玄观的道友们祭出阵法,也是一声号令,叫景云观的师兄弟们全部退后,以免被误伤。看到三位麻葛瞬间被“三才阵”吞没,心中顿时涌起难以言述的畅快感:“师弟们!用暗器!打得准一些,莫伤到通玄观的道友。” 景云观道士闻言,纷纷收起刀剑,从胸口、袍袖间的暗囊中,将随身携带的袖箭、柳叶镖、飞蝗石、金钱镖等物,尽数掷向“三才阵”中。 “叮叮叮叮……”本就应接不暇的三位麻葛,猝不及防之下、顿时接连连中招。 好在他们亦是有备而来,身上要害之处、皆套上了锁子甲。那“叮叮”刺耳之声,便是暗器撞在锁子甲上的声响。 但景云观掷出的暗器,一时间密如急雨,有的被麻葛身上的锁子甲挡住,有的却穿透“三才阵”、射入祆教教众当中。几乎每过几息,便有一声惨呼响起。却是站得靠前的教徒、不幸被暗器射中,软软倒了下去,死活不知。 三位麻葛心中大急,手中法杖化为残影,要从这“三才阵”里挣脱。 但“三才阵”出自行伍、千锤百炼,早演变出许多虚实、攻防的玄妙来。麻葛们越是心急,反而越陷越深、难以挣脱。 而通玄观的道士们,却护着阵眼、不徐不疾。身形交替奔突,手中刀剑化为阵法爪牙,在三位麻葛肩背上斩出一蓬蓬火花。加上景云观道士不时投掷的暗器,竟令三位麻葛心中、生出无力之感。 杨朝夕已从红流末端、挤到了最前面,望着眼前激斗,心中复杂莫名:既不愿看着三位麻葛命丧当场,也不愿看到道门中人被麻葛反杀。 如他一般、有些身手的祆教教徒,也已纷纷涌向前来。却没有学他那样站着看热闹,而是将受伤的教徒救起、护送到队伍后面。带了伤药的教徒,立刻便围上来,给伤者疗伤止血。 道士难缠,法杖沉重! 眼见三位麻葛已落下风,体力似也渐渐不支起来,众祆教教徒眼里、无不透出忧虑之色。 杨朝夕摸了摸藏在莲蓬衣下的玄同剑,想了想、觉得不妥,便没有抽出来。而是就地捡了许多小石子,拢在袍袖间。若三位麻葛一旦有性命之虞,他便投石相救。 便在此时,一阵呜咽的箫声凌空响起,悲怆中带着杀意,叫人不寒而栗。 场上众人不禁循声望去,只见穿着一袭青色莲蓬衣的男子,手捧铜箫、身形忽至。在通玄观众道人尚来不及反应之时,飞快跃入那“三才阵”中。 众人还有些呆愣,猜测着来人身份。却见铜箫抡起、或点或戳,顷刻间便有四五个道士应声倒地。 这四五个道士所在之处、却是阵眼。阵眼一破,那难缠无比的“三才阵”,顿时溃散开来,再也聚不起方才的威势。 还在苦苦支撑的康赛因、米纳普、石塔礼三位麻葛,顿觉手底一松,才知自己终于从阵法中解脱出来,不禁生出劫后余生的喜悦。 再看面前之人,顿时眼神一肃,连忙拢手作焰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神主常佑,圣火熊熊!卑下拜见玄土护法!” 第233章 只身破阵 他便是“玄土护法”! 祆教教众见来了救星,不禁心头一喜。 教徒们虽知中土祆教、历经百余年承袭,不但有本领通天的“圣姑”,更聚拢了许多武艺精深的游侠,分封有八大护教法王、十八传教使,以拱卫祆祠、护持教众,确保诸事安稳。 至于朝廷萨宝府的祆正大人,各州祆教坛主、各地祆祠中麻葛(祭司),倒更像是官吏一般,负责带引教徒、躬行祆教的日常教仪。 此时“玄土护法”甫一现身,不但那些难缠的道士大感诧异,便连许多教众眼中、都透射出惊喜之色来,心中更是安定了许多: 玄土护法都来了,想必其他护法、以及十八传教士,应当也在附近吧?迎接圣女,兹事体大!教中果然是精锐尽出,要力保这位圣女安然无恙…… 三位麻葛行罢“圣火礼”,身后数百教众竟也纷纷拢手作焰、口中诵道: “三界众灵,奉吾神主。除恶布善,泽被王土。圣火熊熊,荡尽邪物。解吾万民,脱离诸苦!” 玄土护法洛长卿微微颔首:“你们做的不错!以三人之力、阻住数十可恶道士,尽力护我祆教教众周全。此事我定当禀明圣姑,尔后给予嘉奖!” 康赛因、米纳普、石塔礼三人低眉躬身:“卑下惭愧!” 这时又有一人,自教众中走出。只见他绛红莲蓬衣微微一振,竟飞快褪去红色、变成一袭玄衣,双手迅速结成火焰之状:“洛阳总坛坛主何奎尼,拜见玄土护法!我等武艺不精、不能尽护教众周全,还请降罪!” 杨朝夕混在教众之中,脸上蒙着月白面巾,看着突然冒出来、同样戴着面巾的玄土护法,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一时想不起、究竟在哪见过。扣在手指间的石子,倒是松懈下来。 洛长卿亦拢手作焰、以“圣火礼”回之:“何坛主过谦!方才我已瞧见,何坛主以身作盾、替身后教众挡下数道暗器,舍己护众,仁心可鉴!” 祆教洛阳总坛坛主何奎尼眼眸略弯,似是洒然一笑:“鄙人皮糙肉厚,不惧这些鬼蜮伎俩。现下恶犬当道,不如合力驱之?” 何奎尼说完,便将双袖一抖。只听一阵“叮呤咣啷”作响,却见许多飞镖、袖箭、飞蝗石等物,从他袍袖中甩出、洒落在众道士面前。 洛长卿也转过身去,一双犀利的眸子射向景云观、通玄观的道士,略显不快道:“道门之人,当清心寡欲、勉力修道。今日却在这里寻衅挑事、以多欺少,又是何道理?抑或是受了某些人的财帛,要替他们卖命?” 汪大成躲在一众道士间,伸着脖子、色厉内荏道:“你放屁!护法便又如何?老道与师弟们照杀不误!狗儿已死、老道早就不想活啦!正好多拉几个垫背的、黄泉路上才不寂寞……呜哈哈!” 通玄观的高瘦道士、浑然不顾胸前洇开的大片“血渍”,将残破的“三才阵”收拢完后,也是冷笑道:“汪道友所言极是!我等除魔卫道,一个是杀、一百个也是杀,又有什么好怕? 贫道莫知鱼,素闻祆教妖人行事张狂、道貌岸然,今日便再领教几位魔头的高招!” 莫知鱼说罢、拂尘向前一挥,通玄观的道士们竟重整旗鼓,摆出一道“四门兜底阵”来。再度将玄土护法洛长卿、洛阳总坛坛主何奎尼,以及麻葛康赛因、米纳普、石塔礼几人陷在阵中。 这“四门兜底阵”,却是将“一字长蛇阵”“二龙出水阵”“三才阵”的围杀之法兼包并蓄,既有长蛇首尾相应的迅疾、亦有二龙阴阳相合的锐气、更有龙蛇起陆时的杀机四伏。 洛长卿早看出不对,忙呼喝其余几人向自己靠拢。五人以背相抵,迅速结成一个小小的“梅花阵”,挥动手中兵器,与“四门兜底阵”中猝发猛至、连绵不绝的刀剑拼斗起来。一时之间,竟斗了个势均力敌。 汪大成也不甘人后,趁着祆教几名头目被道友们缠住,忙带着景云观道士,拎着刀剑鞭锏、长枪短棍,冲向失去屏障的祆教教众。 这些道士个个心头激动、脑中热切。观主施孝仁的话犹然在耳: 勠力同心、多杀妖人!斩首五人、可得一只金饼, 斩首十人、可得两只金饼…… 于是眼前数百教众的头颅,竟都化为一枚枚诱人的金饼,在日光下闪着绚丽夺目的光华! 祆教教众见势不妙,纷纷如退潮一般、掉头躲避。奈何红流过于庞大,前端反应过来时,后面却还都茫然立着、不明就里。霎时间、红流前端挤作一团,许多教众在拥挤中不慎跌倒。许多没有倒地的教众,也只好也停下脚步、将他们拽起,再继续退后,这更延缓了教众退去的速度。 景云观道士汹汹而至,各种兵刃如雨点般招呼上来,打在无力反抗的教徒身上,顿时血花四溅、惨叫连连:有的教徒被铁鞭打在膝弯、小腿向外撇起,身体一个不稳、滚落在地,哀嚎着爬行,有的教徒被一刀斩在后颈,倒地抽搐几下后、便不动弹了…… 景云观道士们见一击得手,顿时气焰大涨!一个道士正要挥刀再砍,却猛觉膝盖一痛,低头看时,却见膑骨爆成一朵血花,小腿已然失控。竟连人带刀、一头扎在官道上!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痛楚,从身下传来,一股温热的暖流自裈中喷出,很快便转为冰凉。 这道士摔倒半途、想要呼救,却见视野所及,自己的师兄弟们也没好到哪去。竟无一例外、被某种暗器击碎了膑骨,翻倒在官道上,兵刃全丢在一旁、抱着自己大腿痛呼起来。 不过仍有一些道士发现了偷袭之人,险险避开暗器后,纷纷向那人围拢上去。想将此人砍翻后,再继续杀那些宛如鸡羊一般的祆教教徒,然后割下头颅、回去领赏! 然而,那偷袭之人绝非泛泛。只见他仓促之际、双手连挥,瞬间打出十几道掌印。只在一息间,五六柄刀剑已拍落在地。其余道士正要继续围上,却见一道寒芒从他胸前爆出! 这寒芒疾如光电,射向最近一人。那人刚想回鞭格挡,却觉右臂一轻。定睛看去,只见铁鞭已是“当啷”落地,而自己右手仍牢牢抓在铁锏上!剧痛从右臂上传来,登时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其他道士见硬攻不下,纷纷后退,各持刀剑、围着那偷袭之人,眼中全是忌惮。 那偷袭之人将寒芒一收、藏于肘后,才摇摇头道:“江湖传言、景云观道士均使得一手好暗器,今日得见……啧啧!真是大失所望。” 汪大成面色阴沉,望着眼前身着绛红莲蓬衣、脸罩月白面巾的教徒,咬牙切齿道:“一个妖人,也敢妄言江湖!既伤了我这么多师弟,今日便别想逃脱了!老道劝你自裁谢罪,还能留个全尸!若叫我们捉住,必让你知道什么是求死不能!” 那偷袭之人眉毛一挑、左手扬起:“废话真多!” 众道士立时瞧见、那拇指和中指间,正扣着一枚石子。正诧异着,却见他左手一抖,那石子便已携着气劲、向汪大成脑袋激射而来! “呜呦!”只听汪大成一声沉闷的喉音,那石子却是直中上唇、将几枚牙齿打得脱落,和着血水唾液,一股脑咽了下去。汪大成一手执刀、一手却捂住嘴巴,直痛得老泪夺眶而出。 汪大成这一下吃痛,连忙倒行退走。手中横刀愤怒地指着那偷袭之人,口中呜噜作响。众道士虽听不甚分明,却也明白他的意思,再度挥起兵刃,一齐攻上。 “嗤!嗤!嗤!”那偷袭之人又是三枚石子弹出,直中三名道士右手背的上白穴。三人右手皆是一阵酸麻,手中兵刃再也抓握不住、直接脱手飞出。 那偷袭之人以手撑地、一个利索的前翻,双足顿时踢中两人下颌。两人躲闪不及、下巴均是结结实实吃了一脚,牙关将舌头猛然一夹,几乎要将舌尖当场咬下!两人痛得眼冒金星、脑仁嗡嗡作响,再也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 偷袭之人双足刚刚落地、便是一点,身体再度弹起,向又一名道士合身扑上。 那道士倒也镇定,一把长剑斜斜斩下,使得却是“公孙剑法”中的“以曲击直”。只不过徒具其形、未得其神,竟一剑斩空。 道士正错愕间,偷袭之人早扬起一掌、重重拍在他太阳穴上。直拍得他眼前一阵五彩斑斓,巨大的晕眩和烦恶之感袭上心头,脚下一绊、软软倒下。 其他道士见此人竟如此悍勇,以一敌众、竟还不落下风,俱都胆寒起来。看着几名师兄弟相继倒下,这些道士便打起了退堂鼓:“这个太难啃,先不去管他!多杀妖人要紧!” 道士们策略一变,顿时分散开来,继续向退却的祆教教徒追去。喊杀声再度响起、令教徒们愈发慌乱起来,于是更多人在拥挤中摔倒、被身边人拉起,再摔倒、再被拉起……宛如末日将临时、那种惊惶与恐惧。 洛长卿、何奎尼与三位麻葛、困在“四门兜底阵”中,虽无性命之虞,想要脱身、却非一时半刻之功。待看到景云观道士竟趁虚而出、袭杀教众,不禁怒火冲天、目眦尽裂! 待看到教众里冲出一人,竟拦住了景云观道士的攻势,洛长卿几人才心下稍安。开始一面抵御、一面专心寻找起这“四门兜底阵”的阵眼来。 偷袭景云观道士之人,便是杨朝夕。看到刚才一拥而上的道士、纷纷知难而退,又向逃散的祆教教众追去,不禁苦笑:这景云观的道士,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欺软怕硬啊! 苦恼归苦恼,处于弱势的教徒、却是能救则救。 杨朝夕双足连点,顷刻便奔到跑得最快的一名道士身后。就势一剑拍出,正中那道士小腿肚子,那道士单腿一软、顿时侧倒下去。身体被惯性带着、接连几个滚翻,才重重拍在地上,溅起一阵灰土。 一击得手,杨朝夕回转身形、左手甩出!数颗石子夹着气劲飞出,却是直奔七八个道士的额头。 “哎呦!” “啊!” “嘶!” “恁娘!” “……” 跑在最前面的七八个道士纷纷中招,却反应各异。众所周知,额骨比较坚硬,轻易不能击碎,但痛感却与别处一般无二。 七八个道士停下脚步,揉着已然肿起来的额头,胸中无名业火腾得燃起,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先把这个乱丢石子的小子碎尸万段! 杨朝夕站在官道中央,好整以暇望着双目喷火的道士们,心头无比欣慰: 这些道士果然中招!自己方才投的飞蝗石、本就是要激怒他们,好吸引他们与自己缠斗。若真要杀人、却不须这般麻烦,直接挺剑上去便可。 想到这里,杨朝夕不禁揶揄道:“看来景云观不但暗器不行,拳脚兵器也是稀松平常。不如改换门庭、投到小爷麾下如何?” 一个道士怒不可遏:“竖子狂妄!道爷这便教你做人!”说罢,竟率先冲了上去。 杨朝夕虽恼这些道士下手狠辣,但方才斩下一个道士的 右手后,怒意却平息了许多。心中渐渐冷静下来:自己今日跑来、本就是为劝架,怎么能妄增杀伤? 一念及此、杨朝夕摘下玄同剑,索性连鞘一起向那冲来的道士挥去。 那道士临机而变、身形一矮,想要躲开剑鞘。熟料杨朝夕亦是招式陡变,剑鞘折转而下、重重磕在道士膝盖上。那道士大叫一声、顿时翻倒在地,几度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杨朝夕如法炮制,借着“一苇渡江”的身法、连连挥出剑鞘,不到十息工夫,便将剩下的道士尽数打翻在地、一时间再难站起。 汪大成站在不远处,看着官道上散落的同门师弟、无不抱膝哀嚎,心中又怒又怕,却是再也不敢上前挑衅。他一手捂着嘴,血水顺着指缝流出、沾了满手;另一手则帮身旁的师弟撩起道袍和下裈,只见那被剑鞘打中的膝盖、已肿成了青紫色圆球,看不出骨头究竟如何。 杨朝夕料理完景云观道士,身后顿时爆出一阵叫好之声。方才仓皇退却的祆教教众,竟都去而复返!想来在他们心里,恭迎圣女此等大事,终究是要亲自参与、才能心安。 还在“四门兜底阵”激斗的洛长卿等人,看着杨朝夕一人大放异彩,既感惊喜、又觉诧异:我祆教何时、竟又招揽到这样一位英杰? 洛长卿惊奇之余、不禁心头一动:方才自己之所以能一击破阵,却是因旁观者清,看到了阵法的阵眼,随后出其不意、攻入阵眼,才将阵法击溃。此时五人与通玄观道士们一番缠斗,双方俱都疲惫不堪,纵然早看出阵眼所在,但试了几次、竟是无法攻破!若此时有人从外攻入,将阵眼打散,这“四门兜底阵”,也会在顷刻间溃散开来。 洛长卿再不犹豫、朗声笑道:“这位兄弟,请助我等一道破阵!” “好!”杨朝夕欣然应下,“请护法大人告知阵眼所在。” “这是‘四门兜底阵’,暗含四象之理。朱雀为攻、玄武为守,青龙为虚、白虎为实,四象之位虽时时变幻,但运转之道、始终如一。你须自青龙正位、趁虚而入,自‘房日兔’,历‘心月狐’,穿‘天市垣’,入‘紫微垣’。阵眼便在其中!”洛长卿声音极快,却字字清晰,听在耳中、仿佛琴声铮铮。 杨朝夕立时了然!当下飞身跃起,双足点在数个道髻之上,循着四象二十八宿的方位、疾疾掠入! “叮叮叮……”一阵悦耳的金铁交击声响罢,阵眼顿时溃散。 玄妙非凡的“四门兜底阵”,便在此时,轰然破开! 第234章 洛水滨,木兰卫 阵眼一毁,便似千军万马失了主帅,顿时乱作一团。 洛长卿、何奎尼及三位麻葛,却非暴虐嗜杀之人。见“四门兜底阵”已破,只是合力将阻拦的刀剑格开、便冲出阵来,向一击即退的杨朝夕靠拢过去。 洛长卿拢手作焰,向杨朝夕行了个“圣火礼”:“这位兄弟出手不凡,一人之力、便令颓势顷刻扭转。只是不知姓名为何?还请相告,本护法好代你向圣姑请功。” 杨朝夕连忙还礼,心中却道:你祆教虽自诩“从善如流、嫉恶如仇”,但言语行事,却多有偏执乖张、不通世情之处。譬如那如同儿戏的“公决善恶”圣法,便逼死了通远渠上百条人命,惹得江湖中人群起而攻之,却是一点也不冤枉。我虽穿了莲蓬衣和面巾、却是个“西贝”教徒,还是不以真姓名示人为妙。 一念及此,杨朝夕躬身答道:“护法大人,卑下姓贺名九郎,是邙山里长大的猎户。” 洛长卿微微颔首,听声音便知眼前只是个少年,能有如此身手、必然师承隐士高人。心中对他身世来历,便愈发好奇起来。 只是此时、尚不宜寒暄,问过姓名后,便转头看向通玄观莫知鱼,冷然道:“既然胜负已分,还请两观道长让开些,好叫我祆教教众入寨。” 康赛因亦是满腹狐疑,他自然知道眼前少年便是杨朝夕,却一时想不通他为何要遮遮掩掩、报个假名号出来……难道是因为方才一人重创多名道士,怕被事后报复?看来夕小子行事,倒也颇为谨慎。 康赛因却不知道,通远渠那日、杨朝夕一人独斗十八传教使之时,洛长卿等人其实已远远瞧见过杨朝夕真容。只不过今日,杨朝夕也和众教徒一样,穿着绛红莲蓬衣、脸罩月白面巾,才没有他被当场认出。 莫知鱼等通玄观道士见阵法已破,便转攻为守、重新聚拢在一处。依旧拦在香鹿寨前的官道口。 此时见祆教头目俱已脱困,而两观道士皆被六个祆教妖人击溃,已知事不可为。只好心存不甘、徒然叫嚣道:“哼!妖人莫要得意!纵然过了道爷这关,后面的江湖兄弟、却没道爷这般心慈面善……” 嘴上不肯服软,双臂却挥退了通玄观一众道士,将那官道让了出来。 洛长卿哂笑一声:“那便不劳道长费心了!” 说罢,当先而走。洛阳坛主何奎尼,三位麻葛康赛因、米纳普、石塔礼紧随其后,带着红流般的祆教教众,向着香鹿寨中涌入。 康赛因等三位麻葛素来周全,为防这些道士出尔反尔,却都背对教众、持杖而立。盯着官道一旁面色不善的道士,防备他们暴起伤人。 “西贝”教徒杨朝夕,却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早早钻入教众当中,很快便寻不到踪影。 莫知鱼脸色阴沉,与观中师兄弟眼睁睁看着数百祆教妖人、大喇喇鱼贯而过,却也无可奈何。又看了看出师不利、损伤大半的景云观诸位道友,心中却涌起几分庆幸来: 看来自家观主曲炳玉、真是粗中有细,并不似外人所言那般一无是处。就拿这习练多年的“三才阵”“四门兜底阵”来说,若是寻常街边打斗、自然派不上用场。但如今日这般、两队人马互殴,这阵法的威力便显现出来。最后竟能将祆教高手困住许久、而无法挣脱,真是扬眉吐气! 不过最终、阵法还是被妖人攻破。于是一开始的昂扬之气、便迅速跌落下来,再也提不起半点斗志。 莫知鱼见祆教妖人已尽数入寨,才将拂尘一挥。众师兄弟顿时意会,连忙四散开去、将被打伤的景云观道友们逐一扶起,架到官道一旁的空地上。旋即掏出怀里伤药,给他们处理伤口。 那被斩掉右手的道士,因流血较多、已是面如金纸。一开始杀猪般的痛呼声,此刻也转为有气无力的呻吟。通玄观道士找来一只酒葫芦、将浑黄的酒浆浇在了断口处,以免断口受了风毒后、肿疡溃烂。 只是那剜心蚀骨般的痛楚,令这道士身体都扭曲成匪夷所思的形状。一声惨叫过后,竟痛得昏死过去。通玄观道士这才就道袍上撕下几块麻布,将那断口处牢牢捆住…… 祆教红流涌入香鹿寨,除了“哒哒”的脚步声外、竟无一人说话。队伍浩荡且庞大,却静默得出奇。 官道两边的铺肆中、无数双费解的目光投射过来,并夹杂着许多窃窃私语。毕竟坊间一直传言,祆教教徒向来行事诡谲、秘而不宣。这么多教众如此大张旗鼓的行动,数十年来、众人也是头一回看见。 祆教教众顶着无数异样目光,依旧安之若素、不徐不疾地向前走着。 直到玄土护法洛长卿、将教众引到一处泊船的渡头,教徒们才席地坐下,纷纷望向碧波浩渺的洛水:出发时麻葛便说过,就在前两日,新代圣女已在长安乘了楼船、顺流而下。预计今日午后,便可抵达香鹿寨。 洛长卿与何奎尼立在渡头边,偶尔说几句闲话。大部分时候也和教徒们一样,望着洛水远山出神。 洛水如一道铜镜、将香鹿山的磅礴之势映在水面、又染成青碧之色,像极了铜绿。柔和的峰线、随着漾漾不安的波纹扭动,山形便仿佛活过来的巨兽一般,游在水底,伺机而动。 “踏!踏!踏!踏……”整齐的脚步声由近及远、由小到大,向渡头围了过来。 方才还洋溢在香鹿寨中的喧嚣声,迅速消隐下去,似是被这脚步声吓到了。 浓烈的不安、在每个教徒心头升起,旋即扩大成新的惶恐……不自觉地、教徒们已纷纷站起,瞳孔微缩,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藏在莲蓬衣下的双手,也不禁开始颤抖起来。 就在大部分教徒惶惶不安之时,却见视野尽头、道口两侧,突然伸出两丛密密麻麻的长槊! 长槊迅速向这边折转过来,槊杆下是身着常服的武者,皆是面色冷峻。 一队武者浓眉络须、颧骨高挺,腰间蹀躞带上皆挂着横刀,锵然有声!一队武者皆是眉目清秀、朱唇嫣红,腰间悬着铁剑,一看便知是女子,却个个英气勃发、不让须眉! 洛阳总坛坛主何奎尼,自幼便在洛阳城中长大,对洛阳城中的典故与变迁、可谓了然于胸。看着逐渐靠近的长槊队伍,立时便认了出来:“元氏‘木兰卫’!竟然尚存于世!” 洛长卿亦是皱眉:“鲜卑后裔?” 何奎尼眼神凝重、点了点头:“确切地说,是鲜卑皇族的后人。洛阳城中,这鲜卑元氏亦是世家豪族,不过与那元载之‘元’,却不是一回事。相传百多年前、元氏禅位后,‘木兰卫’便已被高氏屠戮殆尽。却想不到今日,竟在这洛阳城郊、重现英姿!” 洛长卿眉宇间沟壑又深了几分,沉声道:“只可惜来者不善!何坛主,这‘木兰卫’战力如何?咱们几人能否多撑一时半刻?” 何奎尼叹了口气:“木兰卫本就脱胎于禁军,不但弓马娴熟、而且拳脚兵刃皆有操练,最惯于长槊围攻。更叫人称奇的是、女卫战力要胜过男卫。所以,咱们若想以少敌多,便是异想天开了。” 洛长卿再不迟疑,自怀中取出筚篥、便要向其他护法求助。 虽然圣姑早有布置,要他带着寻常教众、只在这香鹿山下等候,好掩护其他护法在上游行动。但这香鹿寨中,陡然冒出百余名“木兰卫”,此刻正向他们步步紧逼,危险却是迫在眉睫! 若再不求助,自己死不足惜,只是教中这么多兄弟,只怕要…… 然而哨口刚凑到嘴边,洛长卿却见那两队“木兰卫”、竟在距离教众四五丈外的地方停了下来。就地坐下,围而不攻。 数百教众见这些汹汹而来的武者,竟自顾自原地休整,便都茫然无措起来。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悄声细语地议论起来。 洛长卿与何奎尼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出四个字来:莫名其妙! 何奎尼转过头、看向教众,双手微微下压。众多教徒才纷纷噤声,又就地坐下,场面才恢复到方才的静默。 洛长卿清清嗓子,走上前去拱手道:“敢问诸位、可是自元府而来?不知今日齐集于此、却是何故?” 那百余木兰卫、虽是盘膝而坐,长槊却仍旧竖起老高。在洛长卿面前,形如一片寒光森然的竹林。 离他最近的一名女卫,瞪着眼道:“我等自何处来、干你何事?你们这些人奇奇怪怪、聚在渡头,又在干嘛?” 洛长卿顿时被怼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憋出一句:“我祆教在此,只是等人。” 那女卫见他面对这么多长槊手、竟浑然不惧,才收起几分轻视:“我等在此,亦是等人。” 洛长卿见自己和这女卫话不投机、其他人又对他爱答不理,只得悻悻而回,向何奎尼苦笑道:“没打听到什么。想来只是奉了元氏族令过来,要与其他人马汇合、才会有所动作。” 何奎尼若有所思:“由此来看,来这香鹿寨与咱们祆教为难的、果然不止一支势力。须更加小心为上。” 洛长卿又瞥了一眼“木兰卫”:“只要不动手,便相安无事。何坛主,圣姑叫咱们在此等候,其实已是最清闲的差事了。如今她们正在西面数里外,也不知是怎样一番景况……” 两人正说话间,马蹄腾踏和嘶鸣之声混在在一起、从官道方向传来,飞向这边靠近。 心头方定的祆教教众,顿时又紧张起来,纷纷伸长脖子、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木兰卫众人“唰”地站起,均面露警惕之色。后队迅速变为前队,手中长槊已然挺起,朝向那蹄声渐隆的地方。 忽见一马当先驰来,头尾俱黑、躯干雪白,竟是颇为少见的飞云骢! 马上男子红巾抹额、铁衣重甲,兜鍪上闪着刺目光斑,笑声爽朗:“黎大侠!统领之人还没到吗?” 第235章 渡头前,陌刀队 浮云脉脉,洛水悠悠。 戎装男子勒住马缰绳,看向“木兰卫”众人。胯下飞云骢四蹄轻踏、打着响鼻,似乎并不觉得疲累。 方才唯一搭理过洛长卿的“木兰卫”女卫,闻言拄槊起身,飒然抱拳道:“原来是‘挫骨双刀’方大侠。肖统领早在寨中,说待咱们汇齐了、自会露面。你今日过来,也是找祆教寻仇的吗?” “挫骨双刀”是方七斗等少年时自封的诨号,后来随着声名渐显,却也被江湖同道一传十、十传百地叫开了。至于“洛中七侠”的侠名,在洛城行营中、亦是尽人皆知。 杨朝夕一袭绛红莲蓬衣、月白面巾罩脸,与数百祆教教徒没有分别。隐在教众里,倒是毫不惹眼。看到方七斗也到了,明白今日之事、怕难善了,毕竟当日通远渠惨祸,便是他带兵去收拾的残局。 洛长卿、何奎尼等祆教头目听到那女卫说到“找祆教寻仇”时,均是眉间一凛,浑身都紧绷起来,似是预备随时动手、好抵挡可能而来的围杀。 方七斗纵身跃下马来,却抱拳回礼道:“不敢,不敢!在下及行营的兄弟们,与祆教无怨无仇。此行前来,是为上官派下的军务。” 一句“无怨无仇”,顿时令杨朝夕、洛长卿等人松了口气。旋即,又对他口中所言“军务”为何,变得好奇起来。 果然,那被称为“黎大侠”的女卫,秀眉微蹙、偏着头道:“什么军务?黎妙兰愿闻其详!” 这时,方七斗身后又有六骑兵募飞奔而至、勒马跃下,赫然便是“洛中七侠”其余六人。杨朝夕那日在通远渠时皆已见过,此时再见,更觉亲切。只是自己现下这番扮相,实不便上前相认。 方七斗却是面色微正、视线放远,看向黎妙兰身后的祆教教众道:“我洛城行营接到兵部传抄的安西都护府军帖,明言中土祆教受外邦头目蛊惑、将迎大食圣女入城,以便里外勾连,动摇我盛朝国祚。因此,特领行营兵募,前来剿灭外邦头目、擒回大食圣女。” 方七斗说完,身后数骑兵募皆已赶到。黄尘在军马间一阵弥漫,又顺着山间风向、冉冉向河面飘去,露出军马雄健的轮廓和油亮的毛色。 黎妙兰嗤地一笑:“杀人便说杀人,定要这般义正词严、才好下手的吗?祆教妖人便在我身后,至于头目、看袍衫颜色便知。我‘木兰卫’不急,待人都来全了才会动手。若方大侠想立个头功,木兰卫这便给你们让路。” 方七斗粗略一扫,露出索然无味的表情:“不过几条小鱼小蟹,还是再等等吧!”说着扭头看向一众兵募、瞪着眼道,“马匹拴好,就地待命。没我指令,不得妄动!” “喏!”众兵募齐齐应下,皆翻身下马、将军马牵去一旁的树干上拴好,便悠哉悠哉坐了下来。 祆教众人见此情形,知道逃无可逃,反而没有开始那般战战兢兢的感觉,索性不再理会木兰卫和行营兵募,又将视线转向宽阔的水面。 三路人马各自扎堆,相安无事地坐在地上闲话,洛水之滨呈现出一派古怪的和谐。 只是这和谐,持续了不到一炷香工夫,又有杂乱的马蹄声响起,夹着黄尘、向这边奔来。 待群马靠近,众人才看得清楚:这些人亦是红巾抹额、身披铁甲,与方七斗等兵募一般,也是自洛城行营过来。不同的是,这些兵募却是两人一骑,一人负责控马、另令一人却拎着两柄陌刀。刀体修长,刃发寒光,竟是洛城行营里的陌刀队。 为首一人须发粗犷,如蓬草似的从兜鍪下钻出。他勒停胯下军马后、却不下来,指着方七斗道:“方队正!你我皆奉军令,剿杀祆教妖人。竟然在此玩忽职守、翘脚而歇,眼里可还有军纪?!” 飞云骢正盘卧在地,方七斗斜靠在马身之上,嘴里叼了根草叶,懒懒地抬头道:“陈队正好大威风!我弓马队行事,需要你来置喙的吗?你要剿杀妖人、多领军功,呶!都在水边聚着、悉听尊便。我们再等等。” 陈队正便是陈谷,数日前为讨好元季能、带人将花希子崔琬掳至颍川别业,令崔琬险遭蹂躏。杨朝夕隐在教众里,却是一眼便已认出,心道此人果然不是什么好鸟、屡屡助纣为虐。今日虽与方师兄同来寻祆教的麻烦,但只看这番咄咄逼人的做派,便令人生厌。 陈谷见一番指责下,方七斗非但无动于衷,反而以言语激他动手,不禁有种骑虎难下之感。登时冷哼一声,喝道:“众兵募听令!将那祆教妖人围起,先抓头目、后斩其余!负隅顽抗者,就地格杀!” 话音落下,陈谷麾下兵募齐齐下马、汇成五六队,拖着丈许长的陌刀,向渡头边的祆教众人涌去。 陌刀锋锐,刀芒掠过道旁,草叶纷纷而落。许多刀尖碰到突起的砖石、立时撞出火星来,锵然的嗡鸣声络绎不绝,在人的耳廓外、荡起危险信号。 洛长卿、何奎尼、康赛因、米纳朴、石塔礼五人,早霍然起身、握紧了手中兵刃,挡在一众教徒之前。 洛长卿手执铜箫、面色阴沉,康赛因等三位麻葛架起法杖、怒目相向。何奎尼却从玄衣下抽出一对铁尺来,旋出两道尺花。旋即双尺交击,发出“哐哐”之声,令人微感心悸。 “木兰卫”见两边亮出兵刃,纷纷向后推开,在渡头前空出一大片空地来。方七斗及麾下兵募、也已纷纷站起,饶有兴致瞧着冲过去的陌刀队,并没有出手相帮的意思。 不过两息工夫,陌刀已逼至身前!洛长卿铜箫甩下、砸开第一柄陌刀,发出刺耳的金铁交击声。 那兵募膂力颇大,自信一刀之下、便能叫人身首异处。却不料小小一支铜箫,便将他手中陌刀打偏,身体收势不稳、脚下一阵踉跄。正要回身再斗,猛觉后心被人踹中,顿时一个狗啃屎、拍在了祆教教众眼前。 教众中立刻窜出一只手臂,将那跌落的陌刀拽进人群,旋即又冲出一脚,准之又准、踢在那兵募太阳穴上。那兵募满脸凶狠之色、顷刻僵在脸上,接着便眼白翻起、昏死过去。 何奎尼挥起一对铁尺,连打带卸,便将接二连三的陌刀格开。众人细细看去,才发现这铁尺一双护手向前弯起,与尺身凑在一处、形如短小的钢叉,更有独到妙用! 只见一对铁尺在指掌间翻飞,与挥劈而来的陌刀不停碰撞,似是有些吃力。陡然间,一柄铁尺脱手飞出,擦着陌刀杆、向一个兵募当胸刺去。那兵募心头一紧、正欲躲闪,却见铁尺护手被刀杆拦住。铁尺方向急转、竟绕着刀杆滴溜溜打起转来。 那兵募心头刚刚松下,却见铁尺已然飞起、狠狠打在他颧骨之上。漫天彻地的剧痛将他包裹,正下意识地想要退走时,又听到后脑一声巨响,接着便不省人事。 何奎尼一柄铁尺砸中兵募后脑,另一手却向下一捞、将方才击中兵募颧骨的另一柄铁尺接住。顾不得喘息,又迎向另一个挥刀冲来的兵募…… 铁尺虽似剑形、却没有开刃。何奎尼有时执柄而攻,有时又倒转过来、手握双尺,将护手当做双勾。先是双钩交错、将陌刀死死卡住,再就势飞踢,那陌刀便从兵募手中挣脱,被他一把甩到身后。 身后的祆教教众,在最初那个胆大之人的带动下,纷纷伺机而出:有的将被洛护法、何坛主和三位麻葛打落的陌刀拖走,扔进身后的洛水;有的则几人合力、将倒地的兵募拖进人群,拳脚齐上,连踢带打,几息后便将那兵募打得再无还手之力。 康赛因、米纳朴、石塔礼三人,手中法杖抡转出数道残影、与陌刀猛烈碰撞。“锵锵嗙嗙”之声不绝于耳,听得身后教众无不心惊胆寒。 然而,陌刀似是无穷无尽,从四面八方袭来! 康赛因临危不乱、身手矫捷,只见他将法杖一绞一压,先把身前的陌刀截住。那兵募看陌刀受制、想要抽出,法杖便就势一挑,将这柄陌刀、拍在了另一柄陌刀之上。 两柄陌刀撞在一起,方向俱都偏离了本意。陌刀后的两个兵募反应不及,铠甲也撞在一起,发出沉闷而尴尬的声响。两人互瞪了一眼,才又挺起陌刀、挥向麻康赛因。 陌刀本就颇重、挥劈之下,更是势大力沉。而能挥动起陌刀的兵募,无不是膂力强盛之人。 康赛因等三位麻葛,初时凭着手中奇异杖法,将一拥而上的兵募打得措手不及。时候一长、气力消耗过大,便渐落下风。偶尔一个不慎,还会被刀芒在身上带起一蓬血珠,除了咬牙硬撑,竟也毫无办法。 而洛长卿与何奎尼,虽不落下风,却也只能缠住十多个兵募。其他兵募则围在更远处,若有同袍受伤退出、他们便立即补上。 陈谷坐在马上,遥遥看着手下陌刀队的拼杀、渐占上风,嘴角扬起一抹狠厉的笑容:“众兵募!祆教头目已是强弩之末,再勇狠一些、便可斩于刀下。手有余力者、可去斩些妖人头颅回来,一样有赏!” 兵募们闻言,眼中凶光更盛! 有的竟探出舌头、在下唇上一抹,露出无比热切的眼神。 除了二十余众、依旧在同洛长卿五人缠斗外,其余兵募已绕开五人,向洛水边的祆教教徒杀去! 教徒们方才合力降服落单的兵募,胆子虽大了不少,但面对杀气腾腾的兵募,却是瞬间骚动起来,纷纷向渡头退去。 忽听“哎呦”几声惊叫,尖利的呼救声从后方遥遥传来,竟有教徒被挤得跌入洛水中!略通水性的教徒、连忙扯下身上袍衫,跃入水中施救……数百教众顿时又乱作一团。 围杀上去的兵募也是一愣,脸上纷纷现出嘲弄之色。脚下却是不停,迅速向教众逼近。手中陌刀高高扬起,向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神、无情斩下! “啊!啊!啊!啊……”几声惨叫接连响起,却不是已然吓傻了的教众。 数丈外,感觉一切尽在掌握的陈谷、面色顿时阴沉下来。焦黄的牙缝中,缓缓挤出三个字:“夺、槊、拳!” 只见战栗如羊群般的教徒中,蓦地闪出一人。叼、缠、甩、弹,俱是纯熟无比!双臂连挥,化为道道残影! 赫然便是尉迟真人的拿手拳法——夺槊拳! 站在远处袖手旁观的方七斗,早已是瞠目结舌,口中草叶竟也跌落下去:“乖乖!夺槊拳竟能这般厉害么?!” 第236章 少年一怒,夺槊拳出 香鹿寨,洛水边。 顷刻之间,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那人吸引过去。 夺槊拳本就是空手夺白刃的精妙拳法,但在那人手中、却似青出于蓝! 这使夺槊拳之人一出,瞬间大显神威,竟令得最先袭来的五六个兵募攻势一滞。手中陌刀不受控制似的、被一股诡异的力道一拽,便脱手飞出。旋即又倒转回来,斩向自己的脚踝和脚背。 有人反应机敏,堪堪躲开反攻而来的刀芒,但被沉重的吞口、或粗实的刀柄扫中,亦是痛得直不起腰来。至于反应慢些的,有的被消去半个脚掌、痛不欲生,有的下身铁甲被砸得凹陷、小腿已肿成了柱子…… 于是长短不一的惨叫哀嚎声,在渡头前声声响起,令陌刀队的队正陈谷、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然而这哀嚎,却令祆教教众们心中稍定,方才张皇失措的混乱、竟也缓和下来。队伍后面,几个落水的教徒已被救起,正在教中兄弟的拍打下、不停地咳水。 后继而来的兵募,见前面同袍吃了暗亏、顿时谨慎起来。纷纷放慢脚步,将目光投向那猝然出手之人: 绛红莲蓬衣、月白面巾,与其他教徒并没什么不同。不过似乎,那莲蓬衣上隐隐有发黑的血渍,面巾上也溅了一点血星子。一双鹰眸中没有半分慌乱,反而有种气定神闲的态度。 方七斗也是震惊莫名。望着那道被宽大莲蓬衣盖住的、瘦削挺拔的身影,心中冒出一个名字来,却又很快摇摇头:断然不会是杨师弟!一则、,他现下还在我家宅里养伤;二则,前几日他还与祆教之人、在通远渠打生打死,又怎会这么快便和祆教搅在了一起? 方七斗正百思难解间,却见陈谷那阴沉的目光射向了自己,仿佛是在质问:那夺槊拳不是你师门绝技吗?你方队正最好给我个解释!这猝然发难的祆教妖人、是不是你师傅教出来的孽徒?! 方七斗虽与陈谷素来不睦,但毕竟是一个行营里跑出来的同袍,只好双手一摊、回以苦笑:我也不清楚啊!我师兄弟中、能将这夺槊拳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一个也没有!只怕是师傅尉迟渊亲自过来,也未必有此神效…… 这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夺槊拳、便力挫数名陌刀队兵募之人,自然便是杨朝夕。 他本不欲出手,毕竟通远渠惨祸,令他对这些行事乖张的祆教头目、早已心生恶感。自己纵然不会手刃他们,但看着他们被人围攻、甚至险象环生,心中却决不会生出半点同情。只是方才,陈谷的陌刀队将屠刀挥向 普通教众时,他便再也忍受不住、猝然发难。一阵弹杆敲刃、连拍带打,便将陌刀兵的暴虐杀意消去了大半! 而他所使的夺槊拳,之所以会令方七斗无比震惊,却是他误打误撞间、领会到了当年尉迟渊将《摩诃婆罗瑜伽》经当做“夺槊拳”行功之法的真意: 原来“夺槊拳”毕竟出自行伍,无论如何精妙、却也难脱外家拳的窠臼。无论格挡、拍打,均已刚猛为基,其实是套“以暴制暴”的打法。然而过刚易折、力尽难续,若非如尉迟渊祖辈那般孔武壮硕之人,便很难发挥出夺槊拳的威势来。 于是,尉迟渊便将抻筋柔骨的“瑜伽经”融了进去,内外兼修,刚柔并济,竟将夺槊拳打出了意想不到的气势。出拳如环,绵绵不断,钩掌互换,一息数变!上身时而柔若无骨、时而如钢似铁,便是置身刀林剑丛,亦能履险如夷。便是下盘也灵动了许多,双腿交互腾跃、没有片刻止歇,不时偷出一脚,令人防不胜防。 只是,尉迟渊私改夺槊拳之时,年秩已届不惑,对“瑜伽经”的化用、也只停留在借鉴吸收的层面。虽有奇效、却没有继续深究下去,致使弘道观一众弟子学这夺槊拳,依旧按着外练拳法的路径去习练。妙则妙矣!却再难有大的突破。 直到这拳法传入上清观,观主公孙玄同却看出了夺槊拳的奇特和“瑜伽经”的不凡。因此便令武虚子郝金汉,先将“瑜伽经”教授给众弟子。待弟子们筋骨全然抻开,再教授他们夺槊拳,反而渐渐打出一套截然不同的内练拳法。 而到了杨朝夕这里,想法则更加大胆!他依照自己拆解拼接“搏命九式”和“卓家拳”的思路,将夺槊拳中的招式、与“瑜伽经”里的古怪姿势互相比照,悄悄将过于借重蛮力的招式,改换成“瑜伽经”里的姿势;又把“瑜伽经”中空门大开的姿势删去,便又拼接成一套生涩拳法。 这拳法虽然生涩,但习练日久、再加上细微处的调整,竟渐渐练得惯熟起来!今日仓促之际、要抵御这数杆劈斩而下的陌刀,来不及拔剑,便自然而然、使出了这套空手夺刃的拳法来。 杨朝夕双足连点,脚底生风。飙发电举的拳法、配合“一苇渡江”的身法,更是有如神助! 许多手持陌刀的兵募,纷纷应声而倒,拖着一只只鲜血淋漓的脚,在地上一面爬行、一面哀嚎。看得方七斗的弓马队和黎妙兰的“木兰卫”,无不摇头叹息。 然而兵募毕竟太多!杨朝夕虽有以一敌众之能,却也无法将所有兵募都拦在身前。仍有许多兵募远远绕开他,向祆教教众杀去。 霎时间,寒光烁烁、血珠四溅! 奔走不及的祆教教徒,登时便有六七人肩背中刀!刀势不停,更将这些教徒拍倒在地。而他们却似失了痛感,顾不得肩背上的刀口,又匍匐着身体、努力向前爬去…… 兵募们毫不迟疑,一脚踏住匍匐而走的教徒,翻转刀头、直直插下! 那几个教徒当即双眼圆睁,嘴角溢出黑红黏稠的血沫。一口气再也喘不上来,脑袋一歪、却是死的透了。 洛长卿、何奎尼等祆教头目见得此景,无不咬牙切齿、目眦尽裂!口中一阵发狠,手上兵器竟又快了几分,再不似方才法度森严地对招,俨然已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洛长卿一支铜箫挥砸半晌,早被砍得坑坑洼洼,身上也早已挂了彩,却是越战越勇! 何奎尼双尺本是铁铸,一番激斗过后,左手铁尺竟被削去一截,右手铁尺的护手、也不知崩落去了哪里。身上玄衣多了许多道破口,隐隐可见里面狰狞的刀伤。 康赛因等三个麻葛,反而借着齐眉高的法杖,与陌刀兵拼得不相上下,身上刀伤并不算多。只是呼吸渐渐粗重,显然气力已是难支,若再缠斗下去、必是败亡的下场。但三人却是愈发悍不畏死,杖杖挥出,尽是以伤换伤的招数。看在众人眼中,显得尤为惨烈。 杨朝夕见又有教徒死在自己面前,心中怒火顿起。方才自己还手下留情,只是打伤这些兵募、叫他们暂时失去战力。却不曾想,竟被这些兵募看作是力有不逮! 于是“锵啷”声起,玄同剑已握在手中。他抽身而起,连刺数剑,剑剑直击兵募腋下。 这些陌刀兵虽身着铁甲,但唯有腋下、面门、手足是薄弱之处:手足随身而走,若小心一些、轻易不会被短兵击中;面门四周是兜鍪,双眼又可观六路,若要躲闪、不过是俯仰之间的事情。因此,相较而言,只有腋下最为“笨拙”,一旦起肘挥臂、便会暴露,最适合短兵偷袭。 杨朝夕以一敌众、又急于救人,自然不再客气。“无为剑法”使出,手中仿佛漫不经心,脚下却似闲庭信步! 陌刀挥来,劲风擦着脸颊刮过,却被他险之又险地避开。旋即一剑刺出,直奔那兵募腋下空门,剑招抖出、顷刻既至,待这兵募反应过来时,却已迟了! “笃!”玄同剑直中兵募右臂腋下,刺入寸余、便被筋骨挡住。 这兵募倒也硬气,咬紧牙关、才没有痛呼出声,只是额上瞬间涌出的冷汗、却暴露了他的痛楚。右腋受创、那沉重的陌刀便再难挥起,兵募倒也干脆,左手拖着陌刀,直接退出了拼杀。 杨朝夕一刺即收,继续向其他兵募腋下攻去。兵募们挥起陌刀、迎头劈下,却依旧被他避开。接着便是腋下中剑,手中陌刀瞬间跌落,待要再攻、却抵不住腋下剧痛,只得纷纷败退。 其他兵募察觉不妙,想要联手将他围杀。熟料“一苇渡江”身法用到极致,杨朝夕身形便似泥鳅一般油滑,数次扑空不说、又被他乘机伤了几个同袍。 陈谷僵在马上,眼神阴寒、面皮不住抖动,显然怒到极点: 杀向祆教妖人的兵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除了与五个祆教头目缠斗的,其余数量也极为可观。然而那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教徒,身手竟如此了得!竟以一柄铁剑,顷刻便刺伤数名兵募。剑伤虽不致命,但想要挥刀再战、却是再无可能。 眼见自己麾下兵募战力锐减,陈谷再也按捺不住,倒拖手起中陌刀、向着杨朝夕合身扑上! 陌刀尚未落下,周围兵募竟已四散让开,显然对这刀势颇为惧怕。杨朝夕亦是瞳孔微缩:来了!好刀法! “当!!”刀剑交格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响。 正在缠斗的洛长卿、何奎尼等人,俱是心中一惊,眼角余光不由自主瞥向这边。只见一柄通体乌亮、威风凛凛的陌刀,被三尺铁剑架在半空,距离杨朝夕头顶不足一尺。那剑倒也坚韧,被陌刀压得有些弯折、却依旧纹丝不动。 杨朝夕单手格开这势大力沉的一刀,顺手刺出玄同剑、直攻陈谷面门。剑招极简,近乎敷衍,看在众人眼里,无不哑然失笑。 陈谷狞笑一声,将陌刀旋出几个刀花,轻易拍开了杨朝夕的攻势。一柄沉重的陌刀在他手里、轻若无物,竟舞出灵动之感。然而刀锋斩下之时,却是杀机浮现、猛悍无匹! 围观众人毫不怀疑:谁若是被这一刀劈中,必是四分五裂的下场。 杨朝夕一击即收,垂剑在侧。仿佛事不关己一般,看着陈谷将陌刀舞出几道龙旋、然后斜斜向自己肩头劈来。 身后教众以为他反应不及,便要被斩成两截,不禁爆出几声惊呼!有的甚至闭上双眼、不忍再看,心中对这两度挺身而出的小兄弟,充满了感激和遗憾:天妒英杰!如此风姿卓然的少年,今日便要陨落在此…… 便是陈谷自己,也深信这一刀下去,便是生死立见。却在陌刀斩出的一瞬,看见那教徒……动了! 那平平无奇的一剑、随手向陌刀吞口斩去,毫不顾及头上的刀锋! 便是刀剑相交的刹那,陈谷竟恍惚间、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剑吟! “锵啷!”一声清脆的鸣响,陈谷只觉手中一轻,低头看去、却见五尺长的刀刃,竟被斩落下来!而自己手中,只剩下光秃秃的刀杆。 那教徒却已收剑而立,饶有兴致向他望过来……熟悉的身形、熟悉的眼神! 陈谷顿时如梦初醒,指着眼前教徒怒道:“原来是你!” 第237章 不眠和尚 那教徒一双鹰眸中,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微微颔首,却不说话。 陈谷一声怒喝,却也令麾下兵募一阵战栗,原本要砍向祆教教众的陌刀、便都停顿下来,纷纷望向这边。想要知道那令他们无可奈何、又令陈队正暴跳如雷的教徒,究竟是何方神圣。 陈谷一面指着杨朝夕、一面咬牙切齿道:“就是你这妖人!那日在颍川别业、与妖女一道掳走元公子,后来竟还胆大包天,跑去长安威胁元相!今日还敢来这里,遮遮掩掩、装神弄鬼。正好捉了你回去,向元相请功!” 方七斗听得心头发懵:这教徒竟如此厉害!绑走了元载第三子元季能不说,还敢去帝京当面要挟,岂止是胆大妄为、简直浑身是胆啊!我“洛中七侠”自来最敬重这等不惧朝中奸佞、敢于虎口拔须的英雄。只可惜入了行伍、便是以身许国,有用之身还要留着抵御外侮。不然,定要亲身效法,为圣人清君侧、杀奸臣…… 这时,杨朝夕才压低嗓子、哂笑一声道:“捉小爷回去?是凭你这掉了脑袋的陌刀、还是照猫画虎的‘神通嗣业刀’法?” 陈谷登时语塞,一张脸憋得通红。半晌才恨恨道:“我不敌你,是我本事不济。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莫以为练了几手不俗的拳脚,便敢将天下豪杰看轻了。众兵募,后撤!仇上师!还不现身?!代我诛杀此妖人!” 陌刀兵们闻言,果然纷纷后撤。已如惊弓之鸟的祆教教众,这才心神稍定。纷纷忍着悲伤和惊惧,将方才被陌刀兵劈死砍伤的教徒、拖回到人群里,开始为伤者处理创口。 而数丈外的官道口,却忽地多出二三十个僧人。这些僧人,个个僧袍破烂、缀满补子,又被各种污垢填满,似是许久不曾清洗,皆是一副邋遢颓丧的形状。 众人见了,无不涌起一个念头:或许长年游方在外的野僧,便是如此吧! 为首的一个野僧,头上光洁清凉,颌下、唇上与两腮,却是乱糟糟的胡须。浓眉森然倒竖,眼中凶光乍现,哪里有半分慈悲为怀的模样? “阿弥陀佛!”这野僧双手合十、略略向陈谷行了僧礼,接着又道,“陈施主放心!贫僧不眠与昭觉寺僧众、皆向释尊发下宏愿,誓与粟特胡人不共戴天!生年若不诛尽妖人,死后便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轮回!” 不眠和尚,便是王缙要陈谷去寻的农人仇不眠,原本是昭觉寺中受了戒的比丘。蓟州之乱中,安史贼兵十万为同官军决战,便在孟津昭觉岭下,将昭觉寺僧众屠戮殆尽、并占寺为营。后兵败退走、便放火焚寺,将个百年古刹、烧成了一片瓦砾。 不眠和尚等十余个比丘,本是昭觉寺中的火头、菜头、净头。贼兵在昭觉寺扎营后,因须人侍候餐食、洒扫寝舍,才留下他们性命。但其间所受殴打、凌虐,却是惨不可言。不眠和尚双手便有三根手指,是被贼兵用刀齐根削去。 但其余师兄弟,更有被剜去一眼、切下鼻子、割去双耳者……最后贼兵败逃、无暇他顾,他们才趁乱逃脱,却皆已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惨相。后来兵祸平息,幸存僧众又回到昭觉寺残垣附近,靠种十几亩僧田度日、苟活至今。 这段典故,洛阳城中却少有人知晓,王缙却因参与平叛、阴错阳差知道了此事。王缙都统河南道时,便一直对这些幸存僧人多有周济,使他们免受病饿之苦。年深日久,恩威益深,更资以银钱兵器等物,暗嘱他们招募释门武僧,培植出自己手中的第一支私兵,定名“虎贲卫”。至于后来,他叫洪治业招徕收拢一些江湖游侠、组建的“虎贲卫”,只是挂名的打手罢了。 不眠和尚与陈谷见完礼,便转向杨朝夕、凶相毕露:“妖人,我佛慈悲!若尔肯束手伏诛,来世为人、或可恕清罪孽。可若冥顽不灵、不肯改过自新,贫僧便以无上佛法,助尔往升极乐!” 杨朝夕嗤笑道:“好啰嗦的野和尚!既然左右是个死,便请和尚出招吧!小爷一并接下。” 不眠和尚方才那句,不过是例行客套之语。既然发愿要杀尽妖人,又岂会心慈手软、临阵收手?见眼前这妖人竟还口出妄语,顿时扬起肉掌、欺身而上! 杨朝夕见这野和尚下盘沉稳、挥掌带声,竟是一身横练的刚猛拳法!立时归剑入鞘,打起十二分精神、摆出一个攻防兼备的拳架来,用的却是愈发熟稔的“百兽拳”。 “嘭、嘭!”两声,不眠和尚一对肉掌顷刻已至,拍中杨朝夕小臂。直拍得他连退三步、小臂上一阵酸麻,心中微震:这是什么拳法!与那半山结庐的慧朗和尚相比,只怕还要略胜一筹! 再仔细瞧去,果见这不眠和尚浑身筋肉膨起,隔着破烂僧袍、亦给人棱角分明之感。而那一对蒲葵扇似的巨掌,被大小疤痕和黄褐色老茧包裹,加上缺失的手指,显得尤其怵目惊心。 顾不得惊诧,不眠和尚肉掌再度齐至,却是“双峰贯耳”的打法,要将拍向杨朝夕双颊。这一下若是打实在了,纵然不能震碎颌骨、也是鼻青脸肿的下场。 杨朝夕周天飞快流转,体内二气磅礴澎湃,溢出毛孔,贯于双臂,挥起一双虎爪。竟是以硬碰硬,架住了不眠和尚一对肉掌。接着顺势一抓,将那本就破败的僧袍双袖、撕扯下来,露出两条古铜色的双臂。 不眠和尚也是一怔,没有料到这身形清瘦的祆教妖人,竟也有如此气力、敢和他硬打硬拼。心中才有些正视起来,接着又是两记手刀、向着杨朝夕脖颈劈下! 杨朝夕双臂爆长、变爪为拳,身形矫若猿猱,不但闪过了手刀,还借机贴了上去。旋即,一通乱拳砸出、锤中不眠和尚肋下,几乎要将他蓄在胸口的一口罡气打散。 不眠和尚肋下吃了数拳,才终于明白杨朝夕的拳法厉害。初时的轻视之心,终于尽数收起,开始认真对待起来。 随他而来的僧众,早已接替陌刀兵、将洛长卿等祆教头目围起,打起了“车轮战”。长棍挥劈,大枪连刺,划破空气的“呜呜”声,在微湿的河风里散开。祆教教众眼巴巴地看着洛护法等人勉力相抗,皆是屏气凝神、感觉心都揪在了一起。 陈谷面色极为难看,正领着两个伙长,一面检视受伤的兵募、叫人将他们安置在附近的馆舍,抓郎中过来治伤;一面重新收拢起尚有战力的兵募,以备稍后行动。 陌刀队此次可谓是大意轻敌,贪功冒进。许多祆教头目尚未露头,自己便已损兵折将、战力大减。若待大部分祆教头目赶来,陌刀队怕是也再难有所作为……为今之计,只有寄希望于这些野僧、多斩杀些祆教妖人,回去好向王宫使交差。 不眠和尚见自己徒手相搏、难获寸功,便是一声炸雷般的暴喝:“将贫僧铜棍取来!” 话音落下,便见两个野僧退出战团、跑向官道,很快便抬着一杆九尺来长的铜棍回来。那铜棍乃是实心、约有婴孩手臂粗细。只看两个野僧气喘吁吁的模样,便知分量不轻。 不眠和尚面色森然,单手抓起铜棍、忽忽舞出几个棍花,狞笑道:“妖人!亮兵刃罢!要不便没机会了。” 杨朝夕脸上这才多了几分凝重。忽地身形一动、瞬间便闪到几丈开外,从那木兰卫中抢过一柄长槊,接着便又回到原处。那女卫黎妙兰两抹秀眉登时拧在一起,望着空空如也的双手,美眸喷火,几欲暴走! 杨朝夕这一道轻身功法亮出,看得方七斗不禁拍案叫绝,顿时便猜到了他的身份,却忍着没有说破。却也有些明白了他的意图: 一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借走”木兰卫的兵刃,既是试探、也是警告,想探一探木兰卫会不会猝然出手;二是用出释门轻功,可令不眠和尚生出疑心、误以为他与释门有莫大瓜葛,从而投鼠忌器。 果然,黎妙兰被“借走”长槊,虽怒意翻涌,却终究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继续与一众木兰卫袖手旁观。 而不眠和尚看到这形如鬼魅般的身法,顿时讶异道:“尔究竟是何人?竟习得‘一苇渡江’功法!若曾是我释门弟子,只要肯脱出邪教,今日之事,既往不咎……” 杨朝夕露出嘲讽的笑容:“这便是释门惯用的‘党同伐异’吧!” 不眠和尚脸色又恢复了阴狠:“地狱无门自来投!妖人!莫说贫僧不曾给过你机会!” 说话间,那沉重无比的铜棍,夹着劲风、向杨朝夕脑袋横扫而来! “头陀疯棍”赵三刀立在方七斗身侧,早已面无血色,口中失声喃喃道:“完了,这教徒必死无疑!” 他是精通长棍之人,自然晓得、大凡虎虎生风的木棍,看似生猛,其实力道尚且有限。譬如此时围着祆教头目的野和尚们,莫看棍如旋风、嘭嗙作响,然而洛长卿一支小巧的铜箫,便可轻易格开。即便偶尔打中头目们的身体,也不过是身形稍滞、咬咬牙便能挺过。 反观不眠和尚一柄熟铜棍举重若轻、横扫下来,不但寂默无声、便连残影都不曾留下,显然已快到了极致!这一棍若扫中脑袋……赵三刀脑海里,仿佛已看到杨朝夕脑袋炸裂的惨况。 方七斗却不知哪里来的自自信,立刻昂头反驳道:“倒也未必……” “咣!嗡……”方七斗话说到一半,杨朝夕脚下一踢,那长槊的木杆便倏地弹起,旋即扬手上撩、长槊寒刃便与铜棍重重撞在一起,发出尖利的长啸! 这仿佛能砸碎山河的一棍,被杨朝夕挡了下来。巨大的声响,竟震得两人头脑发蒙、耳孔中隐隐作痛。杨朝夕双臂发麻,心中却有些恼怒:这野和尚好大的蛮力! 洛长卿、何奎尼等祆教头目,正苦苦应对着龙精虎猛的野和尚。手中铜箫、铁尺、法杖虽招式精妙,但缠斗既久、气力早挥耗殆尽。此时景况,竟是被四面八方的长棍压着打,几乎寻不到反手一击的空当。听到杨朝夕与不眠和尚这边巨大的动静、不禁纷纷偷眼瞧去: 却见两人已疯了似的、打作了一团!不眠和尚一杆铜棍、在两人之间旋出无数圆环,几乎看不清棍形。杨朝夕一柄长槊宛如游龙,在双臂间缠绕游走,不时与铜棍对撞在一起,溅起一蓬蓬刺目的火星…… 因为分神去看,洛长卿、何奎尼等人身上,不免又多吃了几记闷棍,注意力才被剧痛拉回。心中恼怒、手下发狠,竟反过来将几个手持木棍的野和尚、打得连连后退。 杨朝夕越战越勇,手中长槊已从开始的生涩、很快顺手起来。他尚在观中之时、虽主修剑法,但一见师兄弟们祭出各种兵刃,总不免见猎心喜。于是软磨硬泡、死缠烂打之下,倒也学会了不少兵刃。这长槊又叫马槊,与长矛、大枪、关刀、甚至是陌刀,在打法上都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平日习练时,便时常将各种长兵器的招数烩成一锅,东拼西凑,不拘成法,然后与师兄弟们切磋印证。因而此时,挥、劈、撩、刺之际,时而刀法、时而矛法、时而又换作枪法,当真是眼花缭乱、信手拈来! 不眠和尚却是越打越心惊。这妖人明明年纪尚轻,所学亦非刚猛一路的招数,竟堪堪与自己换了五六十招、还不落下风!真乃怪胎也!心中不免开始盘算:似禀赋如此妖孽之人,如能降服、纳入虎贲卫,必能为己所用,好替太微宫办成更多大事。倘若不能降服,便须倾尽全力、将之扼杀,否则日后,恐要成为太微宫的心腹大患! 铜棍挥突半晌,竟已变得温热!不眠和尚打定了主意,再度沉声道:“小子!贫僧念你天纵之资,愿收入麾下。此时若肯弃暗投明,我便撤棍退后,决不伤尔性命!若还一意孤行,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杨朝夕长槊不停、正觉酣畅淋漓,却陡然听到这野和尚莫名其妙的告白,居然要拉拢自己,不禁哑然失笑:“野和尚!小爷念你老大不易,愿网开一面。此刻若曳尾而逃,我便鸣金收兵,决不赶尽杀绝!若还妄自尊大,明年此时,我定给你烧纸!哈哈!” 不眠和尚听罢,顿时七窍生烟、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妖人!找死!看贫僧这一招‘乌云盖顶’、你接不接得住!” 说着,不眠和尚一杆铜棍蓦然收起、身形连撤两丈,似是要跑。杨朝夕待要追上,却见那铜棍,竟在他光溜溜的头顶、旋成一片黑影!劲风大作,杀意四起! 杨朝夕心头一突,知道这野和尚要放大招了。若似方才那般挥格,这已然有些变形的长槊、未必便能挡下。心念急转间、手上长槊便也舞起数道残影,嘴角扬起一抹傲然的弧度:我便没有绝招吗?放胆试试! 不眠和尚蓦地暴冲而起!嘴上咧出一道残忍的笑容,头顶黑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向着杨朝夕兜身罩下! 杨朝夕周身残影重又合为一股,绕过身后,疾如光电,向那片黑影迎了上去,竟是一招“回马枪”! 弓马队、陌刀队、木兰卫、祆教教众见到这一幕,竟全都呆住了,便连呼吸都漏掉了半拍:这一回合过后,谁生谁死、谁胜谁负,便要见分晓了! “阿弥陀佛!以命搏命,何苦来哉!两位不如罢手如何?” 便在此时,一个慈眉善目的僧人、陡然冲入战团。一柄九尺长的禅杖横插进去,竟硬生生将铜棍和长槊都拨了回去。 原本你死我活的一记拼杀,顿时化为无形。 第238章 灵真禅师 一场激斗,戛然而止。 围观众人无不松了口气,方才百爪挠心似的紧张感,登时雪融冰消。 但如此扣人心弦的一场比斗,突然被打断,胜负也成了悬念。有的人心里,不禁涌起意犹未尽的遗憾。 那横插进来的僧人,众人却都认得,便是城外香山寺监院灵真禅师。只见他撤回九环锡杖、竖掌而立,向已然分开的杨朝夕和不眠和尚行了一礼。 不眠和尚一记“乌云盖顶”被人拨开,也是又惊又怒。想要发作,却看眼前这僧人有几分面熟,且佛礼周全、无可指摘。只得冷哼一声:“灵真,我昭觉寺的闲事、你也要管么?” 灵真禅师面露慈悲之色,又唱了一声佛号才道:“不眠师弟,今日咱们同聚于此,乃是为渡化祆教妖人。虽不禁杀伤,但若能少增杀孽,自是功德无量!” “放屁!那些狗辈烧我庙宇、杀我上师之时,可曾想过少增杀孽?!他们以烧杀为乐、以凌虐为乐,又曾想过立什么功德?!哈哈哈!这江湖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若佛法能渡一切,为何还会杀戮四起、兵戈不休?”不眠和尚气极反笑,指着灵真讥嘲道。 灵真禅师面色淡然,话语依旧不徐不疾:“我知昭觉寺毁于贼兵之手,你心中愤恨,郁结数载,连带着对九姓胡人和祆教信众都仇视起来。你以仇为姓、隐忍多年,便是要替那些逝去的同门报仇……只是,这一意孤行的执念,还有厌屋及乌的嗔念,当真便能化解心中仇恨吗?” “我杀一个胡人、心里便畅快一分,侮一个胡姬、身体便舒泰一分。倘或能杀尽胡人、侮尽胡姬,这万丈红尘便是佛国净土,还会有什么仇怨?”不眠和尚虎目圆睁、言之凿凿道。 “以杀止杀,以暴易暴,岂是我释门旨义?不眠师弟,你被杀念蒙蔽,已是心魔炽盛之兆。若再执迷不悟,只恐要堕入魔道,直至万劫不复……” 灵真禅师不禁皱眉,这不眠和尚心中仇恨、早已根深蒂固,自己只能尽力开解。想要凭三言两语、就令不眠和尚幡然醒悟,他亦自认佛法修为、尚不能及。 “红口白牙,说来轻巧!灵真,收起你那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惺惺之态!空谈心魔,妄言佛性,我不眠又岂会输给你?想要我罢手,便手底下见真章吧!”不眠和尚说完,再不废话,铜棍一揭、便向灵真禅师劈下。 “阿弥陀佛!灵真得罪了。”灵真禅师见劝说无果,只得举杖一托,那力破千军的铜棍,立时便被截停在半空、再难寸进。 “灵真世伯!”随即赶来的香山寺武僧,见灵真禅师竟已被迫动手,不由失声惊呼。便要上前来帮忙,却被不眠和尚带来的僧众拦住。 “无碍!我与不眠师弟多年未见,今日恰好切磋一番、或可助他心归菩提。尔等退开一些,莫惹是非。”灵真禅师担心武僧们与之冲突,忙挥掌制止。 “假仁假义!”不眠和尚骂了一句,手中铜棍又威势大作。一阵猛攻狂扫,几乎将灵真禅师手中锡杖砸得脱手。 灵真禅师亦是禅武双修之人,一身罡气鼓荡下,看似松弛的皮肉,瞬间坚如铁石。待不眠和尚铜棍再度扫落,竟徒手相迎,看得一旁的杨朝夕、方七斗等人目瞪口呆。 “啪!”脆响声起,却不是骨断筋折的声音。 只见一杆沉重无比的铜棍,已被灵真禅师牢牢抓住,再不能移动分毫。不眠和尚膂力颇盛、想要去拽,但当整张脸都憋成了猪肝色,仍是无法将铜棍夺回! 不眠和尚老羞成怒,撤开双手、握起醋钵大的拳头,向着灵真禅师胸腹打下。 “嘭嘭嘭……”一连数拳,拳拳到肉,发出巨大声响。围在不远处的香山寺武僧,无不忧心忡忡,担心灵真师伯抵受不住、一命呜呼。 然而灵真禅师手握铜棍、下盘稳固,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面上竟露出云淡风轻的笑容。 杨朝夕看在眼中,陡然想起慧朗和尚曾给自己讲过的、释门功法“由外而内”的道理,以及罡气修行的妙用。此时物与理相互印证,竟从这灵真禅师身上、看出了些许门道。心中不由叹息: 果然释门修行之法、与道门大相径庭,纵然有人想要兼修,怕也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不眠和尚打出数拳,发现竟似给他搔痒一般、全无用处。心中惊骇早已无以复加。不禁失声叫道:“灵真,你竟练成了‘铁罗汉功’!” 灵真禅师展颜一笑:“专心修禅,潜意练功,禅武皆不辍,功到自然成。阿弥陀佛!释门八境,贫僧也只修到‘般若境’而已。” 不眠和尚顿时心境大动、再不复方才好勇斗狠的模样,只是犹有不甘道:“不打了!你这法身水火不侵、刀枪难入,我不眠今日认栽。 但九姓胡人、皆是当杀之人,今日此处,你护得了他们一时半刻。可来日方长,明日你却未必拦得住我!” 灵真禅师将铜棍抛回、双掌合十、微微垂头道:“我佛慈悲!能护一时、便有一时的善果,能护一人、便得一人的功德!若只晓得护持众生,而对一时一人、视而不见,岂非谵妄哉?” 不眠和尚脑中“嗡”地一下,似有所悟。但嘴上却依旧强硬:“灵真,你今日回护祆教妖人之事、我必告知江湖同道!好拆穿你这两面三刀的嘴脸。昭觉武僧,全部退后!且看灵真上师如何暗通款曲、袒护妖人!” 随他而来的野和尚们应和一声,便纷纷退走,留下喘着粗气的洛长卿等祆教头目,皆是面面相觑。 从与景云观、通玄观道士交手开始,到力抗陌刀队的围杀,再到被这所谓的“昭觉武僧”围攻,洛长卿、何奎尼、三位麻葛几乎没怎么喘息,身上也不知多了多少伤口。此刻陡然停手,疲惫和痛楚便一起涌了上来。五人再也硬撑不住,纷纷瘫坐在地,开始一点一点检视身上的创口和淤青。 杨朝夕那晚随择善坊武侯铺围捕虎妖,其实匆匆见过灵真禅师一眼。彼时他手握禅杖,立在坊墙之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静默的力量。虽然自己并不怕这不眠和尚,但灵真禅师出手、其实是替他和祆教教众解了围,这份人情却是要认的。 想到这里,他抱拳道:“小子谢过灵真禅师解围!我祆教之人亦有去恶向善之心,与释门慈悲之心、可谓不谋而合。今日之事,却是这些丘八和野和尚咄咄逼人,还请禅师明鉴。” 灵真禅师却是苦笑:“贫僧来此,目的与不眠师弟无太大分别,只是不喜杀伤罢了。你祆教前几日在通远渠所犯之事,当给江湖同道一个交代。且那外邦而来的圣女,也万不可入城。中土祆教之事,怎可受外邦异族摆布?” 杨朝夕顿时哑然。 一来,他自是不愿搅入祆教与江湖游侠的纷争。在他看来,通远渠之事、祆教确是恣意妄为了些,此刻被江湖同道借故围攻,也是咎由自取。 二来,自己此时身份,不过是个教徒,祆教如何行事,自有护法、坛主等头目们去商议决断。方才自己多嘴一句,只是想叫江湖游侠们、莫再为难这些几无还手之力的祆教教众罢了。 玄土护法洛长卿、洛阳总坛坛主何奎尼听到两人对话,却挣扎着站了起来。两人低声讨论了几句,便见何奎尼收起铁尺、向灵真禅师抱拳道:“感念禅师解围!若江湖同道对我教‘公决善恶、以恶制恶’圣法有异议,过来寻仇,我等自无话可说。可若不许圣女入城,便有违神主旨意,我祆教数千教众,哪怕肝脑涂地、也必誓死相抗!” 灵真禅师叹息道:“贫僧可与你明言,通远渠之事触了众怒,此次洛阳江湖同道、几乎倾巢而来。若你教中头目肯自行伏法,或可保数千教众无虞。不然今日……只怕便要伏尸数里、血流成河。” 何奎尼坦然一笑,抱拳行礼,却是不再理会灵真禅师一干人。转身看向渡头上密密麻麻的教众:“诸位兄弟!我等皆受神主阿胡拉庇佑,方能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今日洛阳江湖同道,欲阻我教圣女入城,少顷便要刀兵相向。 若有惧死求生者,便可脱去教服、即刻离去,以保全自身。留下的兄弟,则须遵奉神旨、同生共死,以血肉之躯,护持我教圣女入城。何去何从?便请自决!” 洛长卿一步当先、朗声笑道:“生乃欲也,死乃义也!舍生成仁、杀身取义,洛长卿平生所愿也!本护法第一个留下,绝不容宵小之辈、亵渎圣女!” 康赛因、米纳朴、石塔礼三位麻葛,也站了起来:“我等所食,皆由神赐!我等所用,皆出神主!我等甘愿留下,以护圣女周全!” 数百教众皆已纷纷站起,眼中的惊惶与恐惧、皆被虔诚取代。目光灼灼望向护法、坛主和麻葛,齐声唱诵道: “三界众灵,奉吾神主。除恶布善,泽被王土。圣火熊熊,荡尽邪物。解吾万民,脱离诸苦!” 诵声洪亮,声震河岳! 竟无一人除衣逃去。围堵而来的木兰卫、弓马队、陌刀队、昭觉武僧、香山寺武僧……无不为这股气势所慑! 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一时间,渡头前鸦默雀静,只有那颂词的回声,在香鹿山间鼓荡。 “嘚嘚!嘚嘚!嘚嘚……” 一骑红马踏着齐整的蹄音,从官道口骤然奔来,顷刻间便至众人身前:“在下肖湛!奉萧公之命,领各路英侠往上游增援!敌势汹汹,切勿耽搁!”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陈谷率先抱拳道:“不知阁下可有符信?另外,这边祆教妖人如何处置?还请示下!” 肖湛眉毛一凛,旋即从怀中掏出那枚鱼符来:“萧公鱼符在此,速速动身!此间不必理会!” 方七斗、黎妙兰、陈谷、仇不眠、灵真禅师见到鱼符,纷纷肃然拱手:“愿听肖统领调遣!” 旋即,木兰卫、弓马队、陌刀队、昭觉武僧、香山寺武僧,皆整肃人马,缀在肖湛红马后面,沿着官道、向上游挺进。数息之间,竟走了个干干净净! 便在此时,渡头边洛水旁、传来一声惊呼:“有死人!快看!” 众教徒立时轰然,嘈杂之声顿起,再不复方才的肃穆。 杨朝夕跟在洛长卿等头目身后,挤过一众教徒、很快来到水边: 只见一些身着常服的江湖游侠、以及穿着绛红莲蓬衣的教徒尸身,正顺着洛水、向他们漂来! 第239章 灵山坳,伏杀机 山形依旧,水波翻腾,发出汩汩之声。 或近或远的尸身,在水中浮浮沉沉。偶尔撞到逆流而上的船只,便打个旋儿、接着向下游漂去。 尸身口鼻、创口处涌出的鲜血,在水流减缓的河段,晕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殷红。这殷红随着尸身,在水面上拉出一道道刺目的血带…… 河风温 湿、裹着浓重的血腥气,送到渡头岸边。许多教徒胃囊中一阵翻腾,几欲作呕,阵阵寒意从腰后攀升、钻入脖颈,顿觉头皮发麻。 洛长卿见状、心中一片冰寒,面沉如水道:“上游情况不妙!竟死了这么多兄弟!何坛主,我是玄土护法、须即刻去上游看看。你同三位麻葛照料好教中兄弟,待圣女一到、即刻护送返程,不得有误!” “谨遵玄土护法所嘱!” 何奎尼见他说得郑重,忙同三位麻葛拢手作焰、行了“圣火礼”。待抬眸看时,洛长卿已挥起青袖、奔得远了。 便在此时,那几度挺身而出的教徒,亦从人群里窜出,向洛长卿消失的官道口奔去。那教徒双足飞踏、身形飘忽,竟比洛长卿还要快几分,顷刻也不见了踪影。 何奎尼见状摇了摇头,心道:能者多劳,由他去吧!还是顾念教中兄弟要紧! 一念至此,他抬起下巴、沉声道:“各位兄弟留意,若见到靠近渡头的教中兄弟尸身,先想方设法捞上来。待护送完圣女入城,再一并抬去寂静塔、行天葬之礼!” 说罢,他令教徒们就近寻来几支长篙,又将一对铁尺取出、自篙头插入。那铁尺弯曲的护手,恰如两枚倒钩、卡在竹篙一端,方便勾取水中之物。 何奎尼将这两杆简易长钩、顺手递给教徒。便又带了几人,将被陌刀兵砍伤的教徒抬起,送至香鹿寨中惟一的病坊。待亲自看着伤者上过药、捆扎好了创口,才终于放下心来,折回渡头。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沿洛水溯游而上,过香鹿寨后、再西行十余里,便是一处叫做灵山坳的所在,约有二三里长。 洛水两岸绵延起伏的山峦,在灵山坳收缩成一道垭口,却只有十余丈宽。洛水从垭口穿过,占去了大半幅宽度。于是,可供车马所行的道路,便显得愈发局促。 就在祆教洛阳总坛坛主何奎尼、会同三位麻葛,率着数百教众出了定鼎门,向洛阳城西十里外的香鹿寨进发之时。于氏“玄鱼卫”与崔氏“山翎卫”,已赶在天色将明前,悄悄摸到了灵山坳外。 洛水两岸山势多舒缓,但这灵山坳附近几座山、却好似挤在了一起。不但狭窄,而且陡峭,颇有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意韵。 玄鱼卫校尉名叫周游,他看了看近乎笔直的岩壁、忽地咧嘴笑道:“崔兄,我玄鱼卫皆通习水性、善使钢叉,若是下河打鱼,保准是个顶个的好手……只是这攀援绝壁,却是有些腿脚发软……不如崔兄先派几个兄弟上去探探风?若无埋伏,咱们再一道上去如何?” 山翎卫校尉崔九、正站在周游对面,闻言亦是笑着摆手道:“周老弟高抬!我山翎卫虽说近可障刀搏命、远可百步穿杨,另外还使得一手好飞刀,虽称得上身手敏捷……但是,却极少翻山越岭。且手中更无绳索、飞爪等物,只能望山兴叹!” 周游意味深长地盯着崔九,崔九却一脸憨厚地望着周游,两人对视许久,忽地同时大笑。 周游笑意不减、喘着大气道:“崔兄、崔兄过谦啦!我手下、手下之人知道要进山,恰好备了飞爪和绳索……哈哈!这便取来,赠予崔兄!望‘山翎卫’的兄弟一马当先、占住峰头,不给祆教妖人埋伏我等的机会!” 崔九笑容迅速退却、绷着脸道:“周老弟若是开玩笑,我崔九便一笑置之。今日咱们两卫携手,可谓同仇敌忾,稍后便要一起对上那凶名方盛的祆教妖人。倘若我山翎卫冲在前头、却无法力敌,你玄鱼卫又岂能全身而退?” 周游露出思索的表情,慢慢颔首道:“崔兄一言,醍醐灌顶啊!要不这样,你我各派一人上去探路,若平安无事、咱们便一起上去,按原本的计策伏击祆教圣女。” 崔九这才面色稍缓:“那便依周老弟所言,先上去探查,再做其他计较。” 两人商议已定,果然各自叫来一人,分别将钢叉、障刀等兵刃贴身带好。旋即各揽一盘麻绳,拎起爪头、轻甩数圈,扬手掷出! 两枚飞爪、立刻便如两只惊飞的林雀,迅速掠过许多藤葛枝叶、直插云霄而去。很快便隐隐听到“当!当!”两声,飞爪的爪钩、显然已挂在岩壁之上。 两人谨慎的扽了扽绳索,感觉稳固后、才又各自多带了一套飞爪,顺着绳索,矫捷攀上。不到一盏茶工夫,两人已化作两枚黑点。黑点又被岩壁上藤蔓的枝叶挡住,很快杳然无踪…… 崔九和周游立在岩壁下,等了一炷香后,终于焦躁起来。周游先是按捺不住、骂骂咧咧道:“恁娘!狗辈小子!明明交代上到峰顶、狼嗷为号,怎么过了这许久,一点动静也没有?” 崔九亦是愤愤道:“崔十八!老子立在这山崖下,脚脖子都酸了。说好上去以后、掷木为号,怎地连个棒棒子都莫得看到?” 周游眼睛一瞪:“崔兄,你这办法忒笨!若你的人上去了、寻不到木棒木棍,又如何给咱们传讯?” 崔九反唇相讥:“周老弟,你的法子便高明么?你看看这石头山,总有几百丈高,莫说狼嗷了、便是老虎叫,也听不到噢……” 两人梗着脖子、互相贬损一番后,才齐齐蹲坐下来,互不理会。看得两卫人马忍俊不禁。 两人置气不语,又过了一盏茶工夫,上头两人宛如泥牛入海、竟是音讯全无! 两人这才又凑到一起、商议了一番,结果是各自再派两人同时爬上去。即便可能遇袭,也不至于全军覆没,至少能溜下来一两人、告知他们峰顶情况。 四人甩动飞爪,再度攀援而上,很快又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藤葛枝叶间。 然而这次,不到一炷香工夫,便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自峰顶响彻山坳。惊起无数林雀,向着更远的山峦逃去。 崔九、周游及两卫之人顿时霍然惊起,极目向上望去。 “忽——嘭!”却听一声巨响,硕大的一团黑影从上方砸落,跌落在众人面前不远处。黑红黏稠的液体、裹满了黑影全身,粘起许多灰土和枯叶。恍惚间,竟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周游壮起胆子、小心翼翼挪到近前一看,却是惊叫一声、又折了回来:“死了!好惨!” 崔九心下一凉,忙跑上去察看:只见崔十八满身是血、瘫软如烂泥一般,显然浑身骨架皆已摔碎。微扁的头颅上乌珠迸出,挂在脸颊和太阳穴上……当胸竟还插着一支长长的钢叉! 崔九怒气上涌,“蹭”地回身疾冲,一把揪起周游衣襟、将他提了起来:“狗杂种!你好好说一说,你玄鱼卫的钢叉、何故插在我山翎卫兄弟的身上!” 玄鱼卫众人见周游被崔九拎起,均是勃然变色,纷纷祭出钢叉、将崔九团团围住。似乎他只要敢轻举妄动,便要将他插成筛子。 山翎卫反应自也不慢,见崔九暴起冲出,便知是要动手。纷纷拔出腰间障刀、跟在崔九身后,面色不善地望向玄鱼卫众人。 岩壁脚下的空气、陡然凝固起来,两卫间的火并似乎一触即发。 周游自是知道原因,虽事有蹊跷、还无法弄清楚上面发生了什么,但眼前明明白白的事实,却教他无从辩驳。只得讪笑道:“定是误会!定是误会!崔兄息怒、息怒!先放俺下来可好?” 崔九也从方才的盛怒中回过味来,隐隐觉得此事另有隐情,才一把将周游推开:“姓周的!你说说,有什么误会!说的不好,我山翎卫便把你们一个个脑壳全拧下来!” 周游身形趔趄、连退数步,才被身后的玄鱼卫托住,脸上阴沉不定。猛然抄起一柄钢叉指向崔九,微怒道:“崔老大!这定是有祆教妖人躲在上面,借此挑拨我两卫互殴、他们好瞧热闹!这么简单的诡计你都信了,我周游还有啥好说的?!” 崔九见他暴跳如雷的模样、不似作伪,心中倒是信了几分,只是面上依旧冷峻:“姓周的,我崔九姑且再信你一回!你玄鱼卫若是往日、与我山翎卫兄弟有什么过节,现下便可摊开来讲,打生打死,各凭本事!只是不许暗箭伤人!” 周游亦是皮笑肉不笑:“崔老大!你也忒小看了我玄鱼卫!我玄鱼卫兄弟杀人,何须偷偷摸摸?便是在洛阳城中,当街杀上几个、家主也能替我抹平。现下你死了兄弟、自然恼怒,我让你三分!可我玄鱼卫也有兄弟去而未返、生死不知。我可似你这般头脑一热、便同室操戈?!” 崔九面色阴沉,默然良久才道:“无论真相为何,都须上去查清。这回咱们两卫之人、各走各的,一齐往上攀。谁也莫想背后捅刀!” 周游将头一扬,不屑道:“便照崔老大所言,飞爪上!” “咻!咻!咻……”近百只飞爪几乎同时掷出,擦着陡峭的岩壁、疾冲而起,很快牢牢嵌在岩壁之上。 山翎卫、玄鱼卫们拽着绳索,手脚麻利、身如猿猱,分别跟在崔九和周游身后,奋力向上爬去…… 接近峰顶时,一排微微凸出的山岩,恰好挡住了众人的视线。爬在最前端的崔九和周游,不约而同挥出手势,叫众人悬停在岩壁上,然后默契地向对方望去。 显然,峰顶出奇的寂静,令得两人愈发警惕起来。 而方才率先爬上来的几人,此刻竟无丝毫动静!便连挣扎求饶的声音、都听不到一星半点……他们用过的飞爪和绳索,依旧空荡荡垂在岩壁上、随风轻摆,说不出的诡异。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峰顶埋伏了祆教妖人! 第240章 祆教伏兵 山高崖险,鸟疏风急! 呼呼的南风转过峰腰、穿过岩壁上的藤树、又掠过众人耳廓,吹起微微的哨音。 山翎卫校尉崔九,将绳索在腰间缠绕几圈、打了个兔耳结,方便随时解开。旋即面向玄鱼卫校尉周游、做出弯弓搭箭的动作,接着又将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众人噤声。 周游顿时心领神会,低头看向众玄鱼卫、做出“听我号令、随时登顶”的手势。才向崔九遥遥抱拳,意为“静候尔等出手”。 崔九更不犹豫,率先从背后解下弓矢,又自箭囊里一次摸出三支羽箭,控在弦上,拉满长弓。身下一众山翎卫则依模画样,也纷纷抹箭上弦、蓄势待发,有的是两支,有的是三支,竟然都连珠箭的手法! 周游等玄鱼卫见状,纷纷拱手抱拳,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嗖!嗖!嗖!”崔九三支羽当先射出,破空声宛如鼓角,拉开了交兵的序幕。 “咻、咻、咻、咻……”身下玄鱼卫皆手起弦落,上百支羽箭飙射而起、冲天而去。羽箭密如雨点、凌空顿出一道短促的弧线后,纷纷掉头、径直向峰顶落下! 几息过后,数道惨呼声随风传来。显然,暗伏在峰顶的祆教妖人、已是多人中箭。在周游等玄鱼卫眼中,这一记反杀、简直妙到毫巅! 周游当机立断,长臂一挥、便与众玄鱼卫迅速攀爬起来。不到十息,便纷纷绕开那排凸起的山岩,顺利登上峰顶。 极目四顾,天地山河,顿时一派辽阔! 周游顾不上俯瞰群山,定睛向前望去。只见十几个身插羽箭的祆教中人,趴伏在成堆的巨石、滚木间,还在作垂死挣扎: 有的手脚并用、不甘地匍匐向前,有的强撑着站起、犹自踉跄前行……汩汩的血顺着箭杆、流向箭羽,将灰白色浸染。又滴滴答答、落入山石杂草间,滋润了干巴巴的土壤…… 方才爬上来的玄鱼卫和山翎卫,被五花大绑在几根竖起的滚木上,耷拉着脑袋、一动也不动,显然已气绝多时。 已然咽气的玄鱼卫心口上、插着山翎卫的障刀,而山翎卫胸前、也都插着玄鱼卫的钢叉。殒命的五人口中、俱塞着乱草,身上亦落满箭矢……看情形,五人皆是被祆教妖人捆缚后、一击毙命。其下手之果决狠辣,可见一斑。 周游两眼通红,五指捏拳、微微颤抖。因为太过用力,指甲嵌进了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漏出、沿着指节滴下…… 玄鱼卫们自不须周游发令,纷纷拔出背后钢叉,向受伤的祆教妖人一拥而上……一面倒的杀戮瞬间开始! 玄鱼卫手中钢叉皆是五爪,木柄钢头,长逾八尺。爪头尖如箭镞、留有倒钩,竟是仿着鱼叉的形制锻造而成。 一叉落下,匍匐的祆教妖人浑身便是一僵;再猛然拔出时,生着倒钩的钢叉、便将腑脏残渣也带了出来。一时间,钢叉上沾满了红、黄、青、白、黑诸色,端的是五彩斑斓! 生机随着喷溅的血液、迅速流逝。方才还在残喘的祆教妖人,很快便成了一具具冰凉的尸体。 待崔九领着一众山翎卫、也攀上山顶时,玄鱼卫的杀戮却已结束。崔九望着眼前惨况,替死去多时的兄弟阖上双目,心中愤怒亦是无以复加! 他陡然踏步奔出,拽起一个妖人尸身的脚踝、猛然甩出! 那百十斤重的尸身顿时离地飞起,向陡峭幽深的岩壁外坠下。许久后、便听到一阵击水之声,隐隐在山谷间回荡。 其他玄鱼卫也纷纷效法,将妖人尸身抬起,向那陡峭幽深的岩壁外丢出……水声接连响起,众人心中的仇恨,似乎才稍微减轻了些。 于是,山翎卫和玄鱼卫开始将滚木上的兄弟尸身取下,放在一处草坑里。又寻了些树枝和碎石、草草掩了,留待今日事毕,再返回此地将尸身带走。 众人简单收敛完尸身,崔九才背过身去、抬脚踹开一段巨木,朗声道:“此处定是祆教妖人的一个伏击点,单看这些巨石滚木,便须几日筹备、方可做到。然而今日,却被咱们两卫兄弟攻下,陨落的兄弟们、也算死得其所了……” 周游亦高声笑道:“崔兄所言不错!似这般占着峰高谷险之利的伏击点,应当不止一处。周某以为,两卫兄弟可各留下十余人、在此据守;其余人继续向西,挨个拔除其他伏击点。 周某有言在先啊!弟兄们可要放亮招子!若见那祆教圣女的队伍从垭口经过,便以巨石滚木招待,以彰我华夏待客之仪!哈哈!” 峰顶的玄鱼卫和山翎卫听罢,皆是开怀大笑。方才收敛兄弟尸身时、心中积郁的阴霾之气,顿时一扫而空。 便是崔九也不禁莞尔,连连点头,对周游这个提议,显然颇为赞成。 “啪!啪!啪啪啪……”孤零零的一道拍掌声,陡然在某个方向响起。掌声清脆,竟刺穿众人笑声,清清楚楚钻入每个人的耳中。 似是为应和这道掌声,又是五道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六道掌声起落同步,叠加在一起、愈发地响亮。只是,环顾四周,却连一道鬼影也找不到。 “何方妖人?装神弄鬼!有胆便出来一较高下!藏头露尾、偷偷摸摸,也算是江湖中人吗?”周游一声暴喝,震得四周玄鱼卫耳朵嗡嗡作响。 然众人听着这极为齐整、又极其诡异的掌声,无不冷汗涔涔、心里发毛! “妙极!妙极!两府家奴、竟也如此聪慧,想出这等高绝的智谋来,真叫人拍手称快!” 一道揶揄的男声,从众人背后传出。山翎卫、玄鱼卫纷纷回头,却见方才众人借助飞爪、攀上岩壁之处,平白多出一人: 一袭青色莲蓬衣、下摆在山风里翻滚,方脸被月白面巾罩住、只露出凌厉的星眸。却是祆教妖人无疑。 山翎卫立时挽弓搭箭,瞄向那青袍男子。崔九眼含怒意道:“妖人!伏杀我崔九的兄弟,便要以血还血!可敢留下名号?” 青袍男子剑眉微挑,似笑非笑道:“某乃祆教建木护法。我祆教中人在此扎营、是为护我教圣女安然通行,并不曾招是惹非。但你崔、于两府家奴竟携了兵刃,从直岩绝壁攀援上来、欲行不轨!结果被我教众反杀,实是死不足惜。” 周游也指着青袍男子道:“祆教妖人,狂妄滥杀!我等便是看不惯尔等刚愎自用、戕害江湖同道。尔等一意孤行便罢,竟敢伏杀我玄鱼卫之人!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周游身后玄鱼卫们、皆已挺起钢叉,只待周游一声令下,便可将这青袍男子扎成马蜂窝。 青袍男子揉了揉鼻子:“照你所言,我祆教中人杀了两府几个家奴,便须以命相抵。那么方才,你‘咸鱼卫’杀我麾下教众一十三人,这笔血账、又该如何偿还?” “建木护法说得在理!都是杀人,凭什么尔等便能在此狺狺犬吠?我祆教中人便要逆来顺受、忍辱含垢?” 正南方位忽又冒出一人,同样的月白面巾、却穿着靛蓝色莲蓬衣。只是一嘴浓密的虬髯、将面巾撑得鼓起,显出几分滑稽。 一些山翎卫立即调转方向,将箭矢瞄向这虬髯之人,看着他双拳“呯呯”、却发出金铁交鸣的声响。仔细分辨、才看清那拳头上套着乌黑的指虎,指虎上锥刺尖利、尤其瘆人。 周游正待再反驳几句,却见其他几个方位、又现出五个身着靛蓝色莲蓬衣的祆教妖人,竟将他们近百人围起。 五个妖人皆是白巾遮面,露出一双双或深邃、或孤傲、或沉着、或邪魅的眼眸。手中握着长枪、蛇矛、软剑、大戟、板斧等长短兵刃,在晃眼的日光下,透着森森寒意。 通远渠惨祸次日,周游曾去探视一位侥幸存活的游侠,听他讲过几个祆教“十八传教使”的衣着、兵刃特征。当时也没多想,直至此时、看到现身的七人中,却有三人与那游侠所述十分吻合!心知眼前几人皆非善予之辈,顿时怯意萌生,再不复方才耀武扬威之态。 周游定了定神,故作镇静道:“崔兄,这区区七个妖人,便让给你山翎卫打牙祭啦!我玄鱼卫再去别的峰头,挨个拔除妖人的伏击点。顺便放颗爆竹,召唤其他江湖同道、共破祆教奸计!” 说着袍袖一挥,便要率着玄鱼卫突围下山、不愿再淌这趟浑水。毕竟,家主于建宗临行之时、曾千叮咛万嘱咐: 斩杀妖人,尽力便可!若明显不敌,还须保存实力,留着有用之身。毕竟于氏养士,可不是给他人做嫁衣裳用的! 周游对此深以为然,说罢便走。玄鱼卫们上行下效,登时便要同山翎卫分道扬镳。 崔九哪里不明白周游的真正意图?不禁面色愠怒道:“周兄弟,你如此做派、可有半分江湖义气可言!” 周游尴尬一笑,不敢回应。领着一众玄鱼卫、刚奔出十余步,却见七个祆教妖人的间隙中,同时涌入数十个身着绛红莲蓬衣的祆教妖人。他们有的挽弓、有的持矛、有的举盾、有的执刀……有的竟捧着诸葛连弩,短小精悍的箭镞上、闪着幽蓝的光。 这些红衣教徒,却是曜日护法与神火护法、分派在此处的刀盾队和弓弩队。方才在半山上瞧见峰头箭矢如雨,便知木石队定然遭了敌袭,连忙追随在六位传教使身后,一路赶上来增援。 周游和玄鱼卫突围未果,面上尴尬之色更盛。只得掉头返回,讪讪地望着崔九等人,希望能再度联手、共抗妖人。 回答他们的,却是一道道鄙夷的目光。 建木护法袍袖轻甩、洒然一笑:“两府家奴,咸来此峰!自投罗网,大梦成空!哈哈!便把性命留在此地罢!” 第241章 斩尾之役 初阳照水,晨露未干。 橙红且细碎的霞光,在粼粼水面上、碎成万千金箔,晃得人眼眸发酸。 两个船工撑了一夜长篙,此时正盘坐在泷船船头。向着东天,呼吸吐纳,藉此缓解彻夜未眠的疲乏。 泷船后七八丈外,跟着一艘描红漆绿的画舫。画舫分上下两层,排窗齐整,梁柱俨然。上层窗扇皆闭,隔纱倩影徘徊,似有女子寝于其间。 画舫后悬着一道儿臂粗的绳索,绳索又牵着一只泷船。这泷船上的船工,却是懒散地靠在船头。不时将手中竹篙向左右轻点,以免画舫转向时、自己这船被甩到河岸上。 三船结成一队,顺着蜿蜒东流的洛水,正向洛阳行去。 两岸群山叠嶂,山脚忽远忽近。远处青雾朦胧、村落生烟,近处山松落落、鸟鸣喈喈。一派朝气蓬勃之象。 船队是从长安动身,山一程水一程地走着,不徐不疾,不紧不慢。时见沃野平旷,时见山遮树拦。似是无穷无尽的山水,迎面而来、擦肩而过,又迅速被抛向身后,恍如船工们蹉跎半生、所历的诸多人和事。 缀在画舫后的泷船上,那船工百无聊赖、从怀里摸出一只青瓷酒榼,拔掉木塞、偷偷抿了一口,直呼“快哉”! 待要再抿时,却听“嗤”地一道破风之声袭来! 尚来不及躲闪,手中酒榼便已碎成数瓣,金色的酒浆混着青瓷片、跌得满船都是。一支雕镂精巧的木钗掉落在近旁,被那船工小心捧起、收入怀中,抬眸看向画舫。 画舫上层,一对窗扇已然打开。紫襦翠裙的女子朱唇轻启、笑中含威:“天极护法,进舫说话。” 船工应声跃起,脚下泷船被他踏得一阵颤抖。只见他双臂扬起、形如鹞鹰,五六丈的距离,不到两息便轻松越过。待双脚踏中画舫甲板,更不停顿,顺着尾舱一旁的木梯、径直来到上层舱室外。 上层舱室不大,却也分作里外两间。外间会客、里间寝卧,可谓主客分明。 扮作船工的天极护法不敢造次,绕行到外间门前、叩门而入。却见方才那紫襦翠裙的女子、慵懒地倚在独坐塌上,一双纤纤玉手,正拨弄着身前矮几上的茶器。 见他近来,竟破天荒地匀了一盏热气蒸腾的茶汤,用拂末将细碎的茶末撇清,才送到他身前:“吃杯茶暖暖。” 天极护法受宠若惊,连忙捧起。竟也不惧滚烫,一饮而尽,咂嘴道:“快哉!当真是好茶!卑下谢圣姑赐茶!” 祆教圣姑柳晓暮,也轻呷了两口茶汤,嫣然一笑道:“我祆教教规有明文所载,但凡教中有紧要差遣、一概不须吃酒。天极护法可还记得?” 天极护法脸色大变、噗通一声单膝跪倒,诚惶诚恐道:“卑下万死之罪!请圣姑裁处!” 柳晓暮重又给自己斟了茶汤,一面小口饮啜、一面徐徐道:“若是往日,方才便将你打入洛水喂鱼了。之所以网开一面,便是要你将功补过、去将咬在船后的‘尾巴’斩掉,你可明白?” 天极护法额上已是冷汗涔涔,却不敢去擦拭,忙拢手作焰、行了个圣火礼:“圣姑有言,莫不遵奉!卑下这便去‘斩尾’,以除后顾之忧!” 说罢,不敢再多做停留。躬身转头,出了舱室,去寻那从长安动身时、便一路穷追不舍的英武军去了。 柳晓暮仿佛无事人一般,依旧自顾自品着香茗。这画舫中负责侍候的祆教教徒,已在船尾汲了洛水、烧了早膳,立在门外请入。 柳晓暮轻咳一声:“进来吧!奉给圣女即可,姑姑不须这些。” 那教徒也是女子。绣履恭谨、莲步无声,盈盈地将一只木匣捧入里间。待那遮遮掩掩的圣女吃完,便又迅速收拾了碗筷杯碟,盈盈而去,气息丝毫不乱,亦是身手不凡之人。 膳毕,半晌无声。 许久,那端坐在里间的圣女、终于耐不住好奇,轻声问道:“姑姑,此行既然险阻重重,为何还要这般兴师动众地入城?悄悄过去、岂不更好?咱们舟行水上,已是众矢之的了。” 圣女清音泠泠,如莺啼燕啭,当真动人心魄。 清茶入喉,柳晓暮体味着齿颊间温凉微涩之感,沉吟道:“历来中土各教,无论儒道释法,皆看重教仪。我祆教从前行事,多谨小慎微、瞻前顾后,惟恐遭人诟病。结果呢?反被许多自诩名门正教之徒,说三道四、横加指摘;又被许多无知小民所误解,早已是百口莫辩。 与其如此,不如大张旗鼓、广播教义!便如那道门、释门一般,将我祆教‘善思、善言、善行’之教旨,‘从善如流、嫉恶如仇’之精义,‘除恶布善、昭彰仁德’之圣法,教谕万民,规箴言行。令红尘皆是善地,天下尽是乐土!此既神主阿胡拉创世之初衷也!” 那圣女听罢,良久方道:“圣姑高智!非有大攻大伐,不足以扬士气;非有大危大难,不足以聚人心。此行一成,于朝廷则亮明旗帜,于江湖则扬刀立威。实是一举两全之法!” 柳晓暮微微颔首,嘉许道:“你能明白,便不枉我一番栽培。未来,你或将代决教中诸事,须谨记今日之言。” 话分两头。却说天极护法跃下画舫,回到泷船之上,将那长长的竹篙抛起、丢进洛水:“篷中兄弟,且随我来!” 说罢又当先跃出,双脚在那竹篙上轻轻一踏,便跃上河岸。 只见约二十个教徒,忽自那泷船的乌篷中鱼贯而出,轻踏竹篙、跃上岸来。纷纷跟在天极护法身后,向洛水上游奔去。 行过二里有余,两岸山势便又收紧。道旁榆柳愈发茂密,树冠将日光遮住了许多,乌青的树影、在官道上洇出大块墨色。 天极护法耳廓微动、戛然止步,挥停一众教徒:“上树,埋伏!” 教徒们齐声应下,如鸟群般四散开来,各自寻了树木、藏身树冠之中。不到十息,官道上便又恢复了一贯的宁静。 约摸半盏茶功夫,果然有一支马队由远及近,沿着曲折的官道奔来。 马上皆是身着麻服褐衣的行商,似是要往洛阳做一桩买卖。但看马上所载褡裢、藤箱等物,便与寻常商贾也没什么分别。 领头一人不时挥舞马鞭,呼啸连连:“后队跟紧一些!元公有令,若放这批‘宝货’入了洛阳城,咱们便提头见他!” “秦掌柜!这‘买卖’太难做了些。末将……仆下憋了一路,尿泡都要炸了,可否容我等喘口气、再放一放水?”右面一人牢骚满腹、叫苦不迭,却是道出了随行众人的心声。 “懒驴上磨屎尿多!再忍忍!待望见那船队时,咱们便停下歇一歇。此处山势险峻、容易遭伏,还是速速穿过为妙。”为首的“秦掌柜”快马加鞭,竟比方才又快了几分。身后众人一片哀嚎,却只能卖力跟上。 “秦掌柜”驾驭之术精湛,身体贴在马背上、随着颠簸的马身上下起伏,看得身后众人啧啧称善。 “秦掌柜”听得众人吹捧,心中不由自鸣得意。正要谦虚几句、却陡觉身下官马一沉,似是被什么坑洞绊住了马脚,就地滚作一团。自己身体却如离弦之箭,脱离马背、向更前方飞去。 两旁的树木、乱草在视野中被急速抛飞,官道上细碎的石子和灰土,迅速拉近! “轰!”地一声巨响,却是脑袋先落了地。倒霉的“秦掌柜”只来得及听见,不知是谁叫了一声“绊马腿、留活口”,便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后面众人跟得稍远,待看到“秦掌柜”中招滚落、想要勒停奔马时,却也来不及了! 但见宽阔的官道上、陡然多出数条绊马索,官马们脚下一滞,纷纷摔倒。背上驮着的藤箱和褡裢等物、顿时洒了一地,藤箱中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货物存放其中。 好在众人久经战阵,反应倒也机敏。 眼见军马收势不及,果断弃马跃起,就地一个滚翻、消去前冲之势,手中却都多出一柄柄横刀来,向偷袭他们的人影砍去。 “当!当、当……”短兵交接,迸起数蓬火花。众人这才看清楚,与他们交手的、便是祆教妖人。 妖人不过二十有余,比他们人数还要少许多。只是猝不及防下、还是从马上摔下数人,此时正倒在地上哀嚎。 “秦掌柜”跌落马下,生死未知。 方才发牢骚那人、便主动站出来,呼喝众人收拢队形,与祆教教徒形成对峙:“我等皆是老实本分的行商,欲去洛阳贩卖香料。不知诸位大王是什么道理?一不求财、二不截货,一上来便要结果我等性命?!” 天极护法嗤笑一声,缓步走出、胡乱抱拳道:“英武军旅帅郭贤英,久仰大名!却不知何时弃武从商、将买卖做到了洛阳?”说罢踢翻一只藤筐、接着道,“那么敢问‘郭掌柜’,你的香料在哪里?还有这官马……啧啧!真是好大手笔!盛朝律令什么时候准许贱商、用官马来驮财货了?” 郭贤英见身份已被识破,索性亮明身份:“不错!我英武军此去洛阳,有重要军务在身!扮作行商,不过是掩人耳目。尔等妖人阻截禁军,可知是何罪名!” 这几句质问一出,义正词严、威势滔滔。若是寻常的山匪路霸听见,自是夹尾而逃,不敢再有半分违抗之心。 然而听在天极护法与一众祆教教徒耳中,却是莫大的笑话。 天极护法面色渐冷:“明人不做暗事!郭旅帅,我祆教自行买船、护送圣女赴洛阳,一路不曾惊扰官民。你英武军是奉了哪家密令、要对我等穷追不舍?究竟是何居心?” 第242章 临敌手软 一句诘问,竟令郭贤英心中发虚。 郭贤英等人自是奉了元载密令,却万万不能说破。英武军为盛朝禁军、受圣人亲信阉宦执掌,非有令、不得轻出。 今日此事,也只是上面的阉宦为讨好元载,默许他们暗中出手罢了。若被揭穿,那阉宦必然不会承认。而他们、则会成为阉宦弃车保帅的“替罪羊”。 郭贤英一念及此,便不再与他聒噪,怒喝道:“我英武军行事,何须向尔等妖人说明!若再不让开,格杀勿论!” 天极护法见这郭旅帅死鸭子嘴硬,也不废话,单手一挥,二十余教徒再度挥起手中兵刃,却是向官马脖颈处啄去。 这兵刃形制有些古怪:形似“丁”字秦戈,前刃略宽、长可盈尺,戈柄较短、不足六尺,却是以精铁一体锻造而成。戈头三面开刃,挥、扫、勾、啄、推……无不得心应手。 这短戈人手一双,攻防兼备: 一手短戈将前刃啄入马颈、再回手勾扯,那马颈便被划开一道巨口。腥臭的马血、随着疯跑的官马四下喷溅,很快便一头栽倒、再也不动了。 另一手短戈,则连挥带扫,将英武军斩来的横刀挡在一旁,无法近身。且勾扫之际,劲风凌厉!稍微被波及一些、麻服褐衣便划开了口子,叫人心胆俱寒。 不过盏茶工夫,英武军骑来的官马,竟被悉数斩杀! 郭贤英见军中好手、一时间竟破不开祆教妖人手中双戈,已是焦躁万分。待眼睁睁看着官马一匹接一匹地倒下,更是暴跳如雷! 心中发狠、手中横刀瞬间斩出几道银光,逼得一个教徒连连后退。终于一个躲闪不及,左臂被郭贤英齐肩削下,鲜血溅起一丈有余,痛得他几欲昏厥! 然而这教徒却是个刚硬性子,虽已痛得面色惨白。右臂却依旧挥起、向郭贤英脖颈扫去,竟是以伤换伤的打法!要用自己一条臂膀,换郭贤英一颗人头。 郭贤英冷哼一声:“找死!”手中横刀早反手上撩,将那就要扫中自己的短戈斩飞,接着又是接连三刀斩落! 眼见那教徒便要命丧当场,忽地一双短戈、斜刺里推来,将这横刀拦在了半途。 郭贤英侧目瞧去,只见那天极护法、向他抛来一个意味深长的冷笑:“那姓元的老贼许了你们多少银钱?竟是招招狠辣、毫不容情,定要取我教中兄弟性命不可!” 郭贤英盛怒难平,口不择言道:“祆教妖人,个个该杀!何须谁人收买指使?魔头看招!” 英武军既是盛朝禁军,素日拳脚兵刃、自是习练不辍。英武军在南衙十六卫中,却是颇为特别的一支禁军。个个皆是膂力强盛、精于步射之人,亦被称作“殿前射生军”。 只见郭贤英先是挥出一套连环虚招,将两人距离拉开,忽地举起左臂、左手却掐了个怪诀。那怪诀似是引动了机窍,左袖登时崩裂、露出一只精巧的铸铁连弩来。 天极护法只来得及“咦”了一声,便见五支黝黑发亮的短箭、自铁弩中激射而出! 五箭并发齐至、当胸袭来,竟是避无可避! 天极护法蓦地捂住心口,五支羽箭却刺入胸膛、被他紧紧握在手中。他脸上现出痛楚之色,嘴角抽搐、言语愤恨道:“卑……鄙!暗、暗箭……伤人!” 郭贤英志得意满、哈哈大笑:“与妖人过招、还要讲江湖规矩,那我岂不是很傻?” 说着,便拎了横刀、大咧咧走上前去,准备一刀结果了这祆教头目。再取了首级,好回去邀功请赏。 便在此时,却见天极护法嘴角诡异上扬,一扫刚刚痛楚委顿之色,竟连连点头道:“的确很傻……” 郭贤英心下一沉、暗道“糟糕”,却为时已晚!他只觉腹部一痛,已被五根短箭扎中。黏糊糊的血浸透汗衫、贴在皮肉上,别提多难受……心头又是侥幸、又是后怕: 若非今日穿了锁子甲,便彻底中了这祆教妖人的算计!江湖皆言祆教妖人诡计多端,今日交手、果然所言非虚! 天极护法以诈伤之态,诱使郭贤英放松警惕,才一击得手,本是十拿九稳之事。待短箭刺入,被一层锁甲所阻、再无法寸进,也是颇觉讶异。不禁对这位郭旅帅,又高看了几眼。 郭贤英受了轻伤,忙疾步后撤,招呼其他英武军护住自己。口中大叫道:“快!用铁弩!” “喏——!”英武军众人齐声应下。便也如郭贤英一般、以虚招逼退祆教教徒,自己退开几丈距离、聚在一处。旋即纷纷抬起左臂,将铸铁连弩打开、遥指祆教众人,就要按动机栝。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天极护法忽地闪出! 只见他身形一掠,便已从地上拎起那昏死的“秦掌柜”,横挡在众教徒身前。冲弩箭在弦的英武军笑道:“这位便是秦炎彪秦将军吧?来来来!弩箭可以发了,想必以殿前射生军的身手,必能避开秦将军周身要害、尽数射到我等身上! 怎么?不肯动手?那说不得,我等要将秦将军请回船上、款待几日,以报解围之恩。若诸位现下原路折返,秦将军便可平安而归;若定要追来,那便每过一里、我就削下他一块肉来,送给诸位下酒如何?” 郭贤英面上一阵阴沉不定:明明英武军已占上风、却不料被这些妖人拿了人质,造成这投鼠忌器的局面,真是岂有此理!但若不顾秦将军安危、执意追击,这事传入他那孪生兄长秦炎啸耳中,自己哪里还有活路? 他权衡再三、思虑半晌,才将横刀重重插在地上,心有不甘地挥退一众英武军,怒道:“妖人!若胆敢伤我秦将军一根汗毛,定要你阖教妖人给他陪葬!撤!” 郭贤英说罢,径直提了横刀、掉头而去。其余英武军则互相扶着伤员,跟在后面、迤逦离开,只留下满地的马尸和断臂残肢。 天极护法见英武军撤走,便亲自出手,以戳脉打穴之法,在几个被斩断手臂、腿脚的教徒身上一阵点戳,那血流如注的景况才大为缓解。 其余教徒则从缺胯衫上、撕下许多麻布条来,给他们扎好伤口。最后轮流背起这些伤员,顺着官道,向船队漂流的方向追去。 群山叠嶂,洛水扬波。舟船顺流而下,时缓时急。 船工每炷香便更换一次,两人一拨、卖力地摇着船橹,令舫船又快了许多。有时山谷间河风转顺,画舫上便张起帆来,此时舫船便疾如奔马一般、盏茶功夫即可漂出数里。 画舫上层、木瓦铺就的歇山顶上,紫襦翠裙的柳晓暮却捧着一只陶埙,“呜呜”地吹着。时而曲声悲戚、叫人肝肠寸断,时而曲调欢快、令人笑逐颜开。 但一双剪水双眸,却是直直地望着后面、被船队抛下的山水,眉宇间竟多了几分惆怅。 忽见洛水左岸,一队身着绛红莲蓬衣的教徒飞快追来,埙声便陡然哑了。 接着,画舫前的某个船工一声清啸:“舟船靠左,接应!” 话音落下,三艘舟船便缓缓向左岸靠去。待离得近了,舫船中便抛出几块跳板、浮在水上,供这些教中兄弟借力跃回。跳板有孔、被绳索牵着,倒也不怕遗失。 天极护法缀在队伍最后,待教徒们都已上船,才发力跃起、单脚在跳板上一点,便轻飘飘落在了船尾。 他拢手作焰,遥向坐在舫顶的柳晓暮拜道:“卑下幸不辱命!已驱退英武军。并掳回英武军中郎将秦炎彪一人,留作人质,以备不测。” 柳晓暮微微点头,不置可否:“斩敌几何?” 天极护法一愣,旋即如实回禀道:“伤敌无算,敌马尽戮……不曾斩杀一人。” 柳晓暮秀眉微蹙,不悦道:“心慈手软,难堪大用。我教中兄弟死伤如何?” 天极护法苦笑道:“五人被斩了手脚,受刀伤者一十四人,其余无恙。请圣姑责罚!” 柳晓暮冷哼一声,微怒道:“临敌之际,手下留情,乃是江湖大忌!覃湘楚,你这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吗!” 天极护法覃湘楚再度跪倒,惶恐不安道:“卑下多年行商,与人为善惯了……一时糊涂,不忍与禁军挥刀两立,才、才放虎归山……” 柳晓暮嗤笑道:“果然承平日久,都忘记了江湖险恶!如今我祆教欲重整旗鼓、再振声威,而你斩杀几个不长眼的鹰犬,却都要畏首畏尾!可知前头、还有成百上千之敌,正磨刀霍霍,等着咱们将脖颈送上!那时刀架在你脖子上,你可否后悔、自己曾‘与人为善’、网开一面?” 一番诛心之言,听得覃湘楚浑身发寒、如坐针毡:“卑下万死!这便去砍了那秦炎彪,以坚教中兄弟杀敌之心……” 柳晓暮摆手止住他,淡淡道:“不急!你捉此人回来,倒还有些用处。只是须捆得紧一些,莫再叫他走脱了。我说这些、便是要告诉你,如今不欲我祆教日隆、想要借故弹压的势力,比比皆是!若你还心存侥幸,只会害人害己!届时我只好再费时费力、重新拔擢一位天极护法来。” 覃湘楚俯身拜倒:“圣姑苦口婆心,卑下谨遵教谕!” 第243章 鏖战跑马岭(一) 出日杲杲,照彻山坳。 灵山坳向西五六里,山势稍阔,洛水渐宽,有处坡缓林密的山头,唤作跑马岭。土人故老相传,汉高祖刘邦曾在此跑马点将,是以定名“跑马岭”。 跑马岭上槐木葱茏、栎木参天。间或有黄连、香柏、银杏等高木,胖瘦有别、疏密各异。密林将日光遮得严实,树下杂草短小羸弱,难成气候。唯有藤蔓攀搭叶,向阳而生,显得尤为坚毅。 是日上午,缓坡上密林中,却伏了数匹官马。马嘴皆被上了嚼子和笼头,只能发出低沉的“咴咴”声。 马上之人皆身着常服、腰挎横刀、背弓持弩,眼眸中透出镇静的寒光,一眨不眨盯着两三百丈外的洛水,寻觅着可疑的船队。林中鸟兽早被惊走,气氛沉寂而肃杀。 日影渐高,不知过了多久,伏在密林中的官马开始烦躁,不时踢踏着蹄子。好在树下腐土松软,倒不曾发出太大声响。 便在此时,宽阔的水面上飘下两艘颇大的泷船。泷船尾部的几个船工,皆是绛红莲蓬衣的装束,正卖力地摇着船橹,好叫泷船跑得再快些。 最为醒目的是,泷船乌青的篷顶上、挑着两面硕大的旗招,黑底白纹,迎风猎猎。那旗招上赫然印着一个人身鹰翼的图案,据说便是祆教妖人所信奉的、神主阿胡拉的显化之相。 藏伏在密林间的人马,仿佛猎手寻到了鹿影,都变得兴奋起来。当中之人应是头目,与身侧一高一矮两人对视片刻,似是得到了确认,又似是按捺不住,抽出横刀、向前一挥。 “嗒嗒嗒嗒!”数匹军马顿时雀跃而起,恍如流星赶月,借着缓坡下冲之势,向那两艘泷船奔去! 祆教船工也已发现异常,无不大呼小叫,惹得船上教徒纷纷慌乱起来! 两船篷舱中,又奔出五六个手持木浆的教徒,趴在船舷两侧、拼命地划水。接着又有教徒手持竹盾、自篷舱中钻出,将自己和划水之人罩住,显然是看到了马队众人身上的弓弩。 众人划桨,船速暴涨!两船顺着洛水流势、借着橹浆之力,速度比之方才,快了两倍不止。 然而船在水上漂、马在岸上跑。待跑出三四里时,水流趋缓、祆教船工也已力竭,船速便慢了下来。两方一番角力后,间距却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拉近…… 行船终不及奔马,两船很快便被追上。半盏茶后,那泷船已在百步之内,恰是弓弩可及的范围。 “放箭!”马队中那头目暴喝一声,当先策马挽弓、发出一箭,正中后船旗杆。那旗杆颇为粗重,虽被羽箭贯透,却依旧巍然不倒。 “嗡嗡嗡……嗖!嗖!嗖!嗖!”数箭齐发!数不尽的振弦声和破空声、响彻水上! 百余支羽箭宛如飞蝗、又似急雨,密密麻麻,凌空划出数道弧线后,便黑压压地向两艘泷船浇下。 泷船之上,“笃笃”之声与惨叫声不绝于耳。篷里篷外的教徒们纷纷中箭:有的落入水中、顷刻被浪花卷入河底,有的便伏在船上、一动也不动,却是死得透了。 便是篷舱上的旗杆,也已被十几支羽箭贯穿。旗招吃风、愈显沉重,那旗杆便开始摇摇晃晃、不堪重负。数息过后,终于“咔嚓”一声、拦腰折了下来。 那头目颇为谨慎,第一波箭雨洒下,见龙船上似已没了人声,却还不放心,便叫麾下又放了一波箭雨。待两船皆插满箭矢、形如泅水的刺猬,才抬起手臂,止住了第三波射击。 泷船无人料理、顺水而走,速度更是大减。马队很快便追得与之齐平,有人甚至已冲到了泷船前头。 那头目忽然俯身、从官马的褡裢里摸出一盘绳索,绳索一头捆着飞爪。那头目扬手将飞爪抖出几个旋儿,便即兜手甩出。爪钩拽着绳索、恍如飞蛇,径直向一艘泷船咬去! “啪!”爪钩准确无误扣中船沿,那头目便觉一股大力从绳索上传来。奈何胯下官马跑得太快,竟舍下自己、先奔了出去。于是下面一空,便向官道摔下。 那头目既能统御众人,身手自不必说。就着摔落之势、身体几个滚翻,便重新站起。一面双脚抵着地面、碎步而走,一面用力拽着那泷船、要将它拉回岸边。 马队众人在他甩出飞爪之时,便已明白了头目意图。纷纷伸手入囊,将各自飞爪取出,效法头目,甩出飞爪,扣在两船之上。 不到十息,那两艘泷船、便如被蛛丝缠中的蝇虫,在众人的合力拖拽下,生生止住了漂行,缓缓向岸边靠来。 众人心潮澎湃,皆猜测那传言中的祆教圣女、便躲在篷舱里,只是不知是死是活。 须知帝京长安中,达官显宦们平日里津津乐道的胡姬、菩萨蛮、新罗婢,他们也有幸见到过一些,却是个个生得姿容绝丽、美艳不可方物。 而这神神秘秘的祆教圣女,据传也是大食国一等一的美艳女子。若能一睹芳容,此行便无利可图、那也值了!若再能一亲芳泽,那么……想到这里,有人顿觉一股热流从下丹田涌起、冲过心口、直抵泥丸宫。于是开始口干舌燥、头脑发蒙,竟似吃了酒浆一般的感觉,晕晕乎乎地舒坦! 泷船终于靠了岸,搁浅在绿油油的水草上。众人早已是急不可耐,不待头目发话,蹚着河水便蜂拥入船,要去寻那圣女的影子。 那头目立在岸边,胸膛不住起伏。方才一阵折腾,使的几乎都是蛮力,虽不觉疲累,却也是满身燥汗、有些难耐。看着顺利截停的祆教泷船,心里却没有轻快之感,反而觉得此事、似乎有些太过轻而易举! 事出反常必有妖!那头目正要嘱咐众人“小心行事”,便听泷船上几声惨呼。旋即便看到七八个手下摔落水中,双脚自脚踝处被齐根斩断,正在水中痛苦挣扎。 其他反应过来的手下,已经抽出横刀、向那些偷袭之人劈下。那头目望着眼前一幕,瞳仁骤缩、身躯大震: 方才两艘泷船上,身上扎满羽箭的祆教妖人、此时竟都成了稻草人!而偷袭他们的祆教妖人,俱是浑身湿透,显然是在他们放箭之前,便已悄悄潜入水底。借着泷船宽大的船身,挡住了两波箭雨攻袭。此时从船底陡然钻出,竟将自己手下、杀了个措手不及! 好在己方之人也绝非庸手,猝不及防下、被斩伤几人后,众人也都反应过来。纷纷登上泷船,与那为数不多的妖人放手搏杀。 头目身侧,唯有一高一矮两人、傲立马上,似是对出手之事兴致缺缺。 高瘦之人身长九尺,瘦骨嶙峋,腰间挂着一对障刀;低矮之人身长五尺,宛如肉球,单手提了杆镔铁长枪。两人凑在一起,便是江湖上凶名赫赫的“巴州双杰”。 九尺瘦子眉头微蹙,看向那头目道:“秦将军,人家觉得、这两艘泷船必定是假,否则,祆教又怎会只派几个武艺平平之人、一路护持?咱们方才出手,却是有些唐突了。” 五尺肉球也嚷嚷道:“就该听元公子的,围而不攻。可你秦炎啸,偏偏要逞能!现在逮了个‘鸡肋骨’,食之无肉、弃之可惜,还白白折损了几个兄弟……真是方脑壳、瓜兮兮!” 秦炎啸看着两船上妖人渐渐不敌,纷纷弃舟入水、潜游遁走;而麾下英武军众人却斗志高昂、近乎完胜。心里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话糙理不糙!诚如“巴州双杰”所言,这两艘泷船,无非是要引他们、或是洛阳公门所遣之人现身,防止真的圣女船队遭遇伏击。可自己埋伏半晌,迟迟不见有洛阳公门暗募之人赶来,又决不肯放过截杀圣女船队的机会,因此才贸然出手……显然,这是中了祆教妖人“李代桃僵”之计。 然而祆教此计,却也是明明白白的阳谋。欲要阻截祆教圣女之人,谁也未曾见过船队的模样。一旦见到如此招摇过市的船队、出现洛水之上,任谁也不免心动,要去探一探真假。纵然扑空,也总比漏掉要好。 好在此次突袭,英武军损伤不大。待会儿烧了这假船,重新缩回跑马岭下密林子内,便可发起又一场伏击。届时一定耐住性子,叫洛阳公门派来的人马先动手…… 想到这里,见英武军已将祆教妖人打散,秦炎啸才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众兄弟听令!撤回跑马岭!收拾弓马,医治伤员,以图再战!” “喏——!”英武军众人已从泷船下的浅水里蹚出,纷纷应下。 有人抬着失了双脚的伤员,小心安置在马上。那耐守不住的呻吟声、此起彼伏,令一众英武军心里,都不免有些唏嘘。 便在此时,官道附近榆柳桑柘的树冠里、洛水边茂密的苇丛中,忽地跃出数人,浩浩荡荡向这边围上来! 来人多是绛红莲蓬衣、月白面巾的装束,显然是埋伏在此的祆教妖人。其中亦有身着青色或靛蓝色莲蓬衣之人,便是祆教头目。 秦炎啸等人顿时陷入重围,脑中却清楚记得元大人的吩咐:射杀头目,活捉圣女。 如今圣女未至,先杀几个祆教头目、也是极好! 想到此,秦炎啸临危不惧、大喝一声:“摆阵!迎敌!” 第244章 鏖战跑马岭(二) “吱——咯、咯、咯、咯……” 柘木弓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牛筋混合着生牛皮、硝制而成的弓弦,被拉出一道折角。 所有英武军持弓对外,围成几道圆环,将秦炎啸、“巴州双杰”和伤员护在中间。手中角弓俱已拉满,面对比他们还多的祆教妖人,已做好了以命相搏的准备。 祆教妖人们有的提棍、有的持矛、有的提刀……有的双锤交在颈后、好似螃蟹,有的双戈悬于身前、形如螳螂。兵刃五花八门,眼神却都是一般地凌厉。 这时,一个身着青色莲蓬衣的祆教头目,已自人群中走出,似是毫不在意这剑拔弩张的情势:“秦将军,久仰大名!不知我祆教何时得罪了英武军,惹得将军带人痛下杀手?” 英武军中郎将秦炎啸眼神一凛:“你认得我?” 那祆教头目打个哈欠,声如鸣锣:“英武军‘南衙双鹰’秦炎啸、秦炎彪,乃孪生兄弟。几年前年因协力诛杀鱼朝恩有功,俱被授予中郎将之职。朝野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秦炎啸冷哼一声:“既已知晓我名号,还敢围攻英武军,当真胆大包天!是要谋逆造反吗?!” 那祆教头目却连连摇头:“秦将军此言大谬!我曜日护法素来仰慕‘南衙双鹰’大名,本有心结交一番。奈何今日,将军竟带人毁我教泷船、袭杀我教中兄弟,若不给个交代、只怕今日便不好放尔等离去了!” 秦炎啸正待开口,“巴州双杰”中,那九尺瘦子却晃了晃脖颈、轻哼道:“你们这些妖人!不但劫走元季能公子、害得人家和义兄被元相训斥。更在通远渠滥杀武林同道、惹得群豪激愤,简直是可恶!是不是也该给武林同道一个交代?” “巴州双杰”中,那五尺肉球亦附和道:“妖人可恶!须给武林一个交代!” 曜日护法一愣,含笑揶揄道:“这两位英雄骨相清奇啊!看这位仁兄身长九尺,举手间、捅破天,足见是位“高人”!至于这位仁兄,体长五尺、腰围也是五尺,可见是个“粗人”!哈哈!” 五尺肉球乌珠一瞪:“老子两个是‘巴州双杰’,再胡说八道、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曜日护法故作吃惊道:“噢——!原来是臭名昭著、被逐出唐门,在巴蜀呆不下去的‘巴州双杰’!久仰、久仰!” 九尺瘦子似被戳中痛处,脸上阴晴不定、心中又惊又怒:他怎会知晓这桩隐私?难道此人曾在蜀中绿林中厮混? 五尺肉球却早已暴跳如雷:“妖你个先人板板!老子和唐门那些瓜皮、道不同不相为谋!杀个人、还那么多条条框框,简直是脱裤子放屁!巴蜀不留爷、爷便闯江湖,照样风生水起……唔、唔!” 五尺肉球急怒之下、口不择言,竟是越描越黑。九尺瘦子连忙跳下马来、一把捂住他嘴。五尺肉球几下挣开,还要再说、又被九尺瘦子将嘴捂住……几个来回后,两人竟都动了真怒、相互扭打起来! 两边众人俱看得目瞪口呆。 曜日护法抱着肚子,早笑得直不起腰来。祆教众人亦是前仰后合、笑作一团,从未见过如此奇葩的江湖游侠。 秦炎啸见祆教众人注意力俱都转移了去,陡然将手一挥:“放箭!突围!” 英武军运弓娴熟、一气呵成!听得“放箭”令下,手中弓弦瞬间松开,上百支羽箭射将开来!离得最近的祆教妖人,纷纷应声倒地。靠后一些的祆教妖人,慌忙挥起手中兵刃一阵格挡,才将射来的羽箭、拦下了七七八八。 此时不宜恋战,秦炎啸当先纵马、便要率英武军众人凿开包围圈。却发现方才中箭的祆教妖人、竟已从地上爬起,扬起手中兵刃,便向英武军欺身攻来。 靠前一些祆教妖人,手中抡起儿臂粗的铁索,甩在英武军士卒身上,顷刻间便是几声惨呼。 有几个躲闪不及的士卒,被铁索扫下马来。有的幞头被打得稀烂,有的脑袋已是血肉模糊,有的颧骨肿胀、一片青紫…… 那铁索足有丈许长,本异常就沉重,一旦被膂力强盛的妖人抡起,更是劲风呼啸、威势赫赫!稍微擦中手臂、已是剧痛难忍,若打得实了、便是骨断筋折,难有幸免之人。 挥着铁索的祆教妖人虽只有十八个,却个个勇不可当、悍不畏死。迅速突入英武军中,如入无人之境! 英武军众人一面退避、一面将角弓斜挎在背后,利索地抽出随身横刀,看准妖人空门、斜刺里斩出。 “噗!噗!噗……”竟有十余个英武军士卒接连得手,横刀劈中妖人后背和腰腿,溅起一蓬蓬血雨。 原来,这些“中箭”的祆教妖人,莲蓬衣下皆穿着单面锁甲。除了头脸、身前俱被包得严严实实,刀劈斧斫尚且不避,区区羽箭,自不在话下。然而后背却是空门大开,一旦刀剑加身,登时便血溅当场。 而这单面锁甲的用意,便是叫祆教妖人只可正面迎敌、不得掉头逃窜。否则纵然逃得出敌手,也逃不脱祆教头目的斩杀。 中刀后的祆教妖人,果然身形迟滞了许多。原本铁索被舞得虎虎生风,如一只只飞轮萦绕在侧,挥斩上来的横刀皆被荡开。可随着铁索渐渐垂下、显出顾此失彼的疲态,英武军士卒手中横刀,便开始见缝插针。刁钻的刀尖、刀芒、刀背递到妖人身上,不断加重着他们的伤势。 “叮呤当啷”!一根铁索落地,第一个挥动铁索的妖人终于倒在地上,旋即被一拥而上的士卒砍成了碎肉。十息后,第二个妖人倒下,接着是第三人…… 曜日护法退在众教徒后面,身边围着六位祆教头目,看着第一波祆教妖人与英武军互相搏杀、各有死伤,俱是面无表情。似乎毫不顾惜教徒性命。 “巴州双杰”扭打了一阵、便既收手,从地上爬起,怒气却已消去了大半。其中一个幞头散乱、宛如蓬草,脸上还多了几道抓痕。另一个袍衫被撕开数道口子,下裈拽到了膝盖,一双毛茸茸的腿、在破口中若隐若现。 秦炎啸瞥了一眼两人,便不再理会。继续控着胯下官马、原地兜圈,专注地看着最外围英武军士卒。一发现有人被铁索撩翻、难以爬起,便立即呼人将那士卒带回,安置在马上。 直到手执铁索的教徒损伤过半,曜日护法才张口道:“铁索退后!连枷棍迎敌!” “玛古(是)!”又是十八个教徒齐声应下,旋即扬起手中连枷棍、向英武军劈头砸下。 祆教所使连枷棍,比之农户打谷所用连枷棍略短一些,亦分长短两截。长棍部分约长七尺,梢子部分也近三尺,两截头尾皆裹着铜皮,明晃晃煞是亮眼。长棍与梢子以锁环相连,一棍甩出、那梢子便如神龙摆尾一般,扫向英武军的肩背。 一名英武军士卒、刀法颇为扎实,劈、斩、抹、刺之间,无不法度严谨、攻防兼顾。连枷棍劈头打来时,只一刀便架住了长棍。然而,锁环外的梢子余势未消,折转后直中后脑! 这士卒只听到“嗙”的一声巨响,剧痛瞬间爬满头皮,很快将意识淹没。同时眼神一滞、身子便直挺挺扑倒,任由其他连枷棍打在背上,再也没了痛感。 顷刻工夫,已是十多个英武军中招。有的反应机敏,只被那梢子扫中肩窝,虽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有还手之力;有的却慢了半拍,那折回的梢子砸在腮下,直接将下巴打得脱了臼,随着左支右绌的身形、上下忽闪,疼得眼泪直流…… 曜日护法仰头大笑:“都说英武军在南衙诸卫里,也是精锐之师。今日交手一看,不过尔尔!哈哈哈!” 秦炎啸面色阴沉,直直盯住曜日护法、举鞭指着他道:“妖人莫要猖狂!可敢与我一战?” “如你所愿,放马过来!”曜日护法笑意尽敛,昂然应下。两袖间滑下两抹银光,原本空空如也的双手上,瞬间多出两柄森寒慑人的匕首。 “妖人看刀!”秦炎啸纵马跃起,右手已抽出横刀,将拦路的祆教教徒打散。左手却挥动马鞭、缠住了连枷棍的锁环,一拽一拖,便将那教徒手中连枷棍夺了下来。 周围英武军士卒见状,立刻提刀扑上。只是一息,便将这失了兵器的教徒砍翻在地。 其他英武军似是受了启发,纷纷将腰间马鞭摘下,一挥一扬间,竟将那梢子带得偏离了方向。右手横刀乘势斩下,立时便将一杆连枷棍劈成了两截。 那教徒一愣神间,就有三四个凶神恶煞般的士卒扑了上来,要再度将他斩碎。好在旁边的几个教徒已围了上来,与英武军士卒又战作一团…… 秦炎啸已奔出战圈,尚未下马、挥刀便是一记下撩,向曜日护法当胸袭来。 这一刀挟了奔行之势,迅疾中不失刚猛。看似信手挥出,实际则是在心中盘算半晌、才暴然祭出的一招。招式凝练拙朴,当为名家所授! 曜日护法豹眼猛然瞪大,竟是不退反进! 一记飞扑,矫若令狐! 但腰身却凌空一扭,擦着刀芒,堪堪躲过这迅猛无匹的一刀。手中双匕,则好似锋锐的爪牙,对着秦炎啸的面门和脖颈、同时刺出。 “叮!叮!” 间不容发之际,秦炎啸回刀一抹,终将这并发齐至的双匕、挡在了身外。双匕力道老辣,震得横刀嗡嗡颤抖。 “好刀法!好手段!” 曜日护法一击未中,不怒反喜。身形却已站在两丈开外,笑吟吟地赞道。 第245章 鏖战跑马岭(三) 一个喜极,一个怒极。 秦炎啸怒视着喜笑颜开的曜日护法,心头不禁掠过一丝怪异之感:果然祆教妖人,不能以常理度之! 他自然不会知道,在祆教洛阳总坛中,曜日护法乃是货真价实的武痴。身手之强,更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此人早年,只是洛阳城中一个游手好闲浪荡子。因家道中落,与寡母相依为命,又生性骄纵惫懒、不曾学得一技之长。只晓得成日与一帮狐朋狗友、混迹在坊市间,白吃白拿,调戏良家,欺侮商户小民。 蓟州之乱当日,他还在择善坊一家酒肆吃酒。因醉酒腿脚发软、跑不动路,险些命丧叛军之手,侥幸被祆祠麻葛救下。但家中寡母却因贼兵破门抢掠,被乱刀砍杀、丢入院中枯井。 自此后,他便性情大变。除了吃饭睡觉、以及做些教中安排的杂活,其余时间都用来拜师学艺。 知道教中几位麻葛身手不俗,便磕头拜师、学习拳脚兵刃;听说道门内丹之术颇为神异,便死乞白赖地缠着一个老道士、修习内丹之法;又得知释门武僧的外练功夫厉害,竟略施小计、令一个武僧接连破了酒戒和色戒,并以此相胁,叫那武僧乖乖传他外练功夫…… 最为离奇的、便是他武艺未成之时,机缘巧合结识了一个老乞丐。那老丐一手掌法出神入化,令他心痒难耐,三天三夜都无法安眠。最终在他接连数日软磨硬泡下,那老丐便将掌法倾囊相授…… 只是,曜日护法开始习武时、已近弱冠之年,不但骨骼筋脉已然定型,且早破了童子身。纵然禀赋奇佳、且习练刻苦,但有些功法无论如何修习,收效却是不大。 他倒也不气馁,反而以“博学而约取、厚积而薄发”为信条,广学武技,另辟蹊径。竟在不惑之年,将全身武艺融会贯通,练就了一身内外兼备的独门功夫。 尔后,他败敌无算、屡立奇功,逐渐成为祆教中人人敬畏的曜日护法。 此时两方对阵,秦炎啸懒得与他啰嗦:“用来斩你、自是好刀法!”说话间,又是一刀递上。 曜日护法轻易格开,神情却颇为急切,目光灼灼道:“这便是真正的‘斩夜刀法’吗?” “哼!这是‘斩妖刀法’!专杀妖人!” 秦炎啸刀法洗练,开阖有度。一刀刺出,竟将曜日护法逼退数步。 曜日护法却不着恼,双匕招招求稳,眼中精光闪烁。竟是要以守代攻,诱使秦炎啸打出更多招式来,好叫自己多记住几招,留待日后细细揣摩。 从前自己也见过几路“斩夜刀法”,可多是名不符实、张冠李戴。今日忽见正宗“斩夜刀法”现世,这种恨不得奔走相告的激动和喜悦,常人自是难以理解。 秦炎啸不知其意,只以为这祆教头目不过如此。曜日护法每退一步,他便向前趋近一步,心中也在盘算:究竟还须几招、才可将他拿下?然后用他来逼退一众妖人? 思虑间,一柄平平无奇的横刀,竟渐渐挥出雷霆万钧之势! 曜日护法装作面如土色,其实却是怡然自得:这神乎其技的“斩夜刀法”,一招一式在自己面前铺展开来,宛如行云流水,无不恰到好处!若非这秦将军修为尚浅,单以招式而论,自己也拿不出一套更为精妙的刀法、好与之匹敌! 此情此景,正合心意! 曜日护法不禁有些得意忘形,手中双匕翻飞,口中咕哝不休:“嗯嗯……这一刀斩出、黯淡无光,该是‘月落星辰’了……这一刀却亮得刺眼,该叫‘星月交辉’才是……啧啧啧!这一刀更妙!左右恍惚中、似有昏昏醉意,刀光亦真亦幻,晃出万千星点,定是‘清梦星河’了……” 秦炎啸心与意合、意与身合,手中横刀片刻不停,宛如雪舞流光。越是搏命相斗,越是酣畅淋漓! 然而曜日护法的咕哝声,却是一字不差地落入他耳中。每一记招式的名称、精髓、妙处,俱被他一一言中,竟似他也对这套刀法、浸淫了数年一般。这便委实有些可怖了! 秦炎啸这才发现,原来全神贯注地拼斗了半晌,这祆教头目竟是在戏耍他! 忍不住怒道:“你究竟是何人?!既然熟识这套刀法,为何还要百般作态、佯装不敌?” “啊?被你看出来了!不、不!本护法只是认得这刀法,却不怎么会耍……你继续啊!不要停,还有十几道招式没有看全呢!”曜日护法一脸尴尬,手中双匕连刺带挑、又在刀身上击出许多火星。 秦炎啸仿佛受了莫大侮辱,但大敌当前、又是非战不可。忙朗声叫道:“两位江湖朋友!还望出手相助!元公子那边,我必多为二人请赏!” “巴州双杰”一听秦将军允诺,皆是眉开眼笑,方才两人间那点嫌隙,顿时便被丢到了九霄云外。于是两人纷纷下马,一个抽出腰间双障刀、一个捧起镔铁长枪,迅速冲出战团,向曜日护法欺身上来! 曜日护法惟恐这两朵奇葩、搅了自己观摩刀法的兴致,也是呼喝道:“传教使们!还愣着作什么?给我拦住两人!金剪刀、铜秤杆攻上!” 话音落下,六道身影疾冲而至、皆是靛蓝色莲蓬衣,手中兵刃长短不一、形态各异。长有槊、棍,短有锏、钩。其中一人似是两手空空,细看却套着一对指虎;更有一人肤黑如墨、形似恶鬼,手中抡着一条飞石索。 剩余教众里,又冲出两队教徒:一队教徒双手握着扭环剪刀,剪刀长不盈尺、金光耀眼;双剪扭环处、被一条六尺锁链拴起,当真奇也怪哉! 另一队教徒更是匪夷所思!人人皆捧着硕大的杆秤。秤杆长约四尺、为黄铜所制,前有圆勾,上无提纽,后悬秤砣,缚以绳索。秤杆上嵌着十六点星花,拈起可做飞钉。 此时,“巴州双杰”早与曜日护法缠斗起来。六个传教使围在周围,相顾苦笑,竟不知该不该插手: 这曜日护法脾气最是古怪,平日打斗,最不喜旁人相助。此时显然未出全力。若他们贸然攻入,事后反而要吃排头。 五尺肉球挺枪在前,枪尖抖成数点、将曜日护法下盘尽数罩住,难以近身相搏。偶尔也挑起一枪、直刺面门,将他逼得连连后退。 九尺瘦子双臂奇长、恍若猿猱,腰肢柔软、更似妇人。手中双障刀虚中有实,花哨频出,只在曜日护法胸前、胯下虚晃,便已令他感到棘手。 猝然之间,“巴州双杰”的合击之法,竟让曜日护法有些束手无策!除了以守代攻、护住周身要害之外,却也想不出该如何破解。秦炎啸却是松了口气,将主攻之位让了出来,自己在一旁辅攻掠阵、伺机偷袭。 曜日护法以一敌三,初时处处受制,似乎难以抵挡。但时间一久,便渐渐瞧出这合击之法的门道来: 两人一高一矮,是为“高下相倾”!兵刃有长有短,是为“长短相形”!身法一前一后,是为“前后相随”!招式攻防兼顾,是为“攻守相承”! 所谓“损有余以补不足”,原本也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只是不知哪位奇人因材施教、取长补短,将这两人优势与缺陷相互弥合,创制出一套取巧的合击之术。加上两人习练日久,配合默契,发挥出的战力、自然不容小觑。 曜日护法既看出了其中玄奥,又恼怒两人破坏了自己观摩“斩夜刀法”的意图。手中双匕顿时快了数倍,化作一片寒光铁影! “叮叮叮……”双匕好似受惊的游鱼,一息间、便在铁枪与障刀上,击起数点火星。旋即、双匕竟脱手飞出,向“巴州双杰”腰下射去! “哎呦……” “麻批!” 两声痛呼之下,却见一柄匕首、刺中了九尺瘦子的大腿,而另一柄匕首、扎入了五尺肉球的屁股! 秦炎啸眉关一紧,提刀疾攻,却是想趁曜日护法手无寸铁、直接将他斩杀。“巴州双杰”老羞成怒,竟不顾身上插着的匕首,合击而上。 “本不想拿出我这对宝贝,奈何今日得见‘斩夜刀法’,本护法幸甚至哉!便破例一回,这‘金乌双匕’、便带你们赏玩一番。哈哈!” 曜日护法畅然大笑,双袖一垂,又是两抹银光入手!银光交击,锵然作响,比之方才甩出的双匕,却又长了寸许。 秦炎啸手起刀落,横刀照肩、斜劈而下! “巴州双杰”的镔铁长枪与双障刀、同时袭至胸腹,要将这祆教头目开膛破肚! 曜日护法气贯周身,脑袋微偏。那横刀便“当”地一声脆响、斩中左肩,却被一股内劲反弹而起,只在莲蓬衣上留下一道破口。硬生生受了这一刀,竟是毫发无损! 秦炎啸心中骇然,嘴上惊道:“铁罗汉功?!” “差不多,铁衫功。”曜日护法轻描淡写道。手中“金乌双匕”早已飞出几道寒芒,将障刀和铁枪挑到一旁。 “巴州双杰”还要再攻,却见“金乌双匕”也被甩手掷出、向他们当胸刺来! 两人闪身便躲,“金乌双匕”一击落空、擦颈而过! 两人惊魂甫定,眼角余光却分明瞥见,那双匕正打着旋儿、斜向半天飞去。 双匕凭空划出两道交错的流光后,竟折返而回、重又落入曜日护法手中。 “巴州双杰”瞠目结舌,九尺瘦子更是失声叫道:“回旋刀!你是唐门弟子?!” 第246章 鏖战跑马岭(四) 刀飞血起,铁鸣心惊。 跑马岭下兵戈四起、杀声震天。 曜日护法下巴一扬,傲然道:“唐门算什么!有我祆教这般人才济济么?这些雕虫小技,不过是教中前辈指头缝里漏出来的罢了!也值得尔等大惊小怪?” “巴州双杰”那五尺肉球却怒道:“妖人莫要口出狂言!我二人师父便出自唐门,你贬损唐门、岂不是贬损我师父?贬损我师父、与贬损我‘巴州双杰’的爹娘又有何分别?真是气煞我也!吃我一枪!” 五尺肉球本欲义正词严地、好好训斥这祆教头目一番,叫他知晓唐门中人……啊不,唐门弃徒的厉害。奈何越说越生气,竟忍不住又挺枪刺出! 九尺瘦子见他动手,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双障刀旋出两道刀花、也是欺身而上。 曜日护法气定神闲,一双尺许长的“金乌双匕”似流光炫影,在双臂挥、振、抖、甩之下,几乎已看不清本来形状。 “叮!叮!咚咚!当当当!”双匕与枪头、障刀的撞击声、绵密如雨脚,密密匝匝响成一片。不时还要挡开秦炎啸的横刀偷袭。 在旁人看来,曜日护法已是应接不暇、手忙脚乱,得不到片刻喘息的工夫。可在“巴州双杰”和秦炎啸心里,又何尝不是叫苦不迭: 如此快节奏的互拼,他们也都倾尽了全力、不敢稍有停歇。唯恐一个疏忽,那锋锐无匹的“金乌双匕”便会划开他们的手筋、脖颈,刺入心腹或者双目。 而那祆教头目,一身精力却好似无穷无尽。激斗半晌、竟没有丝毫面红气喘的疲累之兆! 一时间,四人拼斗却是相持不下,谁也无法速胜、亦无法从战团中脱身出来。 六名传教使见难以插手,索性不再理会这边,转身带着教中“金剪刀”“铜秤杆”两队教徒,向那越战越勇的英武军攻去。 方才手持连枷棍的教徒,在恶战许久后,终因木棍抵不住横刀的砍削,许多连枷棍被劈断,再不复初时的勇猛。无论战力还是士气,俱都渐渐落了下风。陆续有教徒被英武军士卒劈中脖颈,身子一歪、便即倒地不起。 “金剪刀”教徒、皆手持扭环双剪,率先冲至近前。或如螃蟹一般、以双剪为螯钳,与挥舞的横刀斗在一起;或如蜂虻一般,以双剪为针刺,将中间锁链抡起、宛若流星飞索,再向英武军攻出。 双剪连戳带刺,在横刀上击出数点火星,借着中间锁链的抖甩之势,力道更大了许多: 打在刀面上,刀身便是一阵嗡鸣,旋即失去准头、一刀落空;打中刀口时,便震得英武军士卒手臂酸麻,几乎拿捏不住横刀、就要脱手飞出。 亦有教徒将双剪连着锁链,脱手甩出! 双剪刚硬,锁链柔软,碰到携刀冲来的英武军士卒,便自行将横刀与头颈缠在一起,猝然之间,却是难以挣脱。这教徒便乘势扑上,捉住荡起的双剪、向那士卒脖颈剪下! “噗!嗞——”鲜血喷溅而出。 那士卒挣扎几下,想要挥刀还击,却感觉身上气力、随着飙射的鲜血迅速流失掉,再也提不起一旁的横刀。只得任由这教徒挥舞双剪,在自己心口、又开出几个狰狞的血窟窿。 双剪虽出奇制胜,但却非无往不利。 有英武军士卒看出了这奇兵的弱点,刀芒所向、便不再是身着单面锁甲的教徒。而是翻转刀背,竭尽可能地将连在双剪之间、仅有指头粗细的锁链拍断。 果然!锁链一旦断开,那双剪的威力登时大减,再戳刺而来的力道、便弱了许多。且断开的锁链垂在手臂之下,反而成了累赘,不时回甩向教徒们的手臂和脸颊,打在皮肉上、自是疼痛无比。 当此之时,英武军士卒岂会手软?当即撩刀而起,将面前教徒的手臂、下颌斩落,再去寻新的目标。 “金剪刀”浴血而战,几乎到了以命换命的地步,人数也迅速减少。 “铜秤杆”亦是鏖战正酣,短兵相接之时、处处皆凶险!一招不慎,便可能失掉手臂、甚至是脑袋。 秤杆通长四尺,加上前端的圆勾和秤尾的铁砣,也有六七尺长。被教徒们抡在手中,呜呜作响。 几个英武军士卒面露不屑,贸然冲上! 转瞬间,有的被圆勾贯穿琵琶骨、嗷嗷大叫,有的则被铁砣砸中脑袋、一头栽倒。几个士卒手中横刀未及斩下,自己却先受了重创,旋即被涌上来的教徒格杀当场。 英武军虽急于突围,却非无脑之人。眼见这些耍着秤杆的教徒们兵器古怪、招式凌厉,交锋瞬间便折了几人性命,俱都露出审慎的目光来。 于是号曰“铜秤杆”的教徒们,初与英武军士卒交手,竟陷入短暂的 “对峙”。 那些挺着横刀的士卒们、再面对教徒时,竟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一旦有挥舞上来的秤杆,便是能躲则躲;实在避无可避,也要将那圆勾和铁砣挡下,然后才伺机将刀递出。 “呯呯嗙嗙”的声音接连响起,真正中招的士卒却也不多。士卒们信心渐复,一面挥刀格挡、一面专心寻觅起这古怪兵器的破绽来。 然而“铜秤杆”们,自是不会给英武军士卒、留出琢磨破解之法的空当。 悬在秤杆两头的圆勾和铁砣,似有风雷之威,不时便会打中某个士卒的身体。凡触及的部位,不是被圆勾犁出血槽、便是被铁砣砸断骨头。中招士卒知晓利害,忍着眩晕与痛楚、迅速缩回同袍身后,才放声哀嚎起来。 其余英武军士卒被这哀嚎声所感染,由心底喷涌而出的寒意,迅速化为冲天怒意! 此时,尚可一战的士卒们,心中除了愤怒,再无其他杂念。手中横刀声势,竟也为之一振! 眼疾则手速,气凝则力发! 只见士卒们出刀回刃的速度,竟比往常又快了几分。横刀暴然挥出,向着铁砣上的绳索、以及圆勾底部斩去! “啪!啪……锵!锵……”绳索断裂、圆勾削掉的声音接连响起,脱落的圆勾和铁砣飞入人群,又激起数道哀嚎声。却不知谁人出门未看黄历,硬受了这飞来横祸…… 跑马岭下,洛水之滨,英武军士卒与祆教教徒血战在一起,犬牙交错,惨烈异常! 不时有张目结舌的头颅、紧握兵刃的手臂……飞起又落下,四溅的血水浸染了泥土和杂草,留下一块块黑红色的斑点。 许多士卒和教徒的性命,仿佛稻谷一般、被寒兵利刃收割而去,只留下倒地不起的尸骸。更多的士卒和教徒,依旧悍不畏死、合身冲上,誓要以敌之血,浇灭心中怒火。 刀刀见红的杀戮场上,攻守之势几度易转。到得后来,士卒和教徒已完全混战在一起。个个皆杀红了眼,似乎不将对方斩尽杀绝,这场血战便永无止休! 六名传教使各执兵刃,穿插其间。空有一身精湛武艺,面对这等混战景况,也只不过是护住自身之余、多斩杀一些英武军士卒,顺便保下身边负伤的教徒而已。 光明使慕容彰手持长槊,一记“横扫千军”逼开三名英武军士卒,救下一名被扭环剪刀戳破乌珠的教徒。接着随手一提一甩,将他丢到战团外,却无暇喊人替他止血包扎。 三名士卒看他服色,知是祆教头目,相顾一眼、不惊反喜!竟决定合力将他斩杀,好带回去邀功。 三柄横刀交替攻上,刀影交织在一起、颇有几分密不透风的错觉! 慕容彰叫了声“好刀”,便合身扑上。长槊上下圆转、左右交光,两尺长锋穿梭在横刀之间,进退自如、游刃有余: 劈、刺、搭、拦、绞! 圈、抹、斩、拨、削! 这些英武军士卒惯于拉弓,臂力其实不凡。用在这横刀之上、更有一股迅猛无俦的气势! 三个士卒,战意十足,皆已使出浑身解数,定要将这祆教头目当场斩杀。以至于两臂、胸前,陆续被槊锋划出数道口子,犹然咬牙硬撑、挥刀不辍。 慕容彰与他们缠斗了半盏茶工夫,眼见身边教徒不断倒下,知道须速战速决。便将槊杆一抖,拍向其中一人的腰间。那士卒猝不及防,腰间结结实实吃了一下,顿时滚翻在地、蜷缩成一团。 接着,那槊锋陡然一撤!两柄横刀尽数斩空。两个士卒便愈发焦躁起来,追着长槊向他杀来。 慕容彰冷然一笑,长槊木杆冲天而起、旋即落回他双掌之中。慕容彰顺势一捣,槊柄登时击中一人喉结。那人双目圆瞪,口中发出难听的“咯、咯”声,很快仰头倒下,已然气绝。 剩余一人见势不妙,早扭身逃到两丈之外。心知自己只须混入战团,便可躲开这尊杀神。孰料正自窃喜,忽觉腹中一凉,低头看去、却见那两尺长锋已自胸腹间透出! 黏稠的血液,顺着棱槽、聚向刃端,滴答而下,落在平直的官道上。 这官道一路延伸,东往洛阳、西至长安,皆是盛朝繁华之地。而自己今日、却回不去了,好遗憾……带着这样的念头,那士卒眼前逐渐昏暗。最后一头扎下,却已死的透了。 慕容彰冲上前来,单手一提,便将长槊抽出。吞口处弯曲的留情结上,兀自沾着血污。 他转过头,预备再斩些英武军士卒,却见其他传教使已聚拢了教众、向曜日护法那边靠去,像是要撤走的迹象。 而英武军中郎将秦炎啸、也已收拢残兵,带着“巴州双杰”,与西面百步开外、新赶来的一队人马迅速汇合。 抬眼所见,乌泱泱的一大片!声势之隆,叫人望而生畏。 曜日护法面色铁青,扫了眼死伤过半的教众,沉声道:“撤!” 然而祆教众人刚掉头向东、奔出数步,却见又一队人马夹着尘嚣、开赴而来。粗略扫了眼衣着装束,有兵募、有游侠、有和尚、亦有道士……只看那人头攒动的景象,便已头皮发麻。 其中一人朗声大笑道:“祆教妖人!今日便是尔等覆灭之时!” 第247章 鏖战跑马岭(五) 前门遇虎,后门遭狼。 曜日护法攥着“金乌双匕”,左顾右盼,似是在对比东、西合围而来的人马,哪一队要更弱一些,好行险突围。 光明使慕容彰等六名传教使,率着剩余教徒、分列东西两边,眼睛死死盯着夹击而来的人马。一旦哪一边发起攻势,便要操起手中兵刃、作最后的殊死搏斗。 脸上挂彩、身上带伤的一众教徒,手中紧紧握着铁索、连枷棍、扭环双剪、铜秤杆等兵刃,骨节发白、微微颤抖。说不害怕、那是骗人的,生死存亡之际,又有几人能泰然处之? “哈哈哈!乌合之众,口出狂言!我祆教中人个个铁骨铮铮、视死如归,岂惧尔等宵小?今日如此盛况,怎能少得了我地维护法?” 话音自东面传来,初时尚远、只是反驳那朗声大笑之人。待说到“视死如归”时,只见一团青色声影、形如鬼魅,已掠过东面人马头顶,踩着攒动的人头,却是如履平地。待他自报家门、亮出“地维护法”身份,身形却已落在了曜日护法等人身前。 紧随其后的、是十个轻功绝佳的教徒,皆身着绛红莲蓬衣、罩着月白面巾。十人双足连踏,一面踩着人头疾掠而过,一面还要防备下方挥起的刀、枪、剑、槊等兵刃。 绛袖挥洒间,许多核桃大小的绊马钉被撒入人群。本就有些骚动的人马不慎踩中,顿时疼得龇牙咧嘴、纷纷跳脚。中招的人左奔右突,将身边人撞开,身边之人亦纷纷踩中绊马钉,于是也跟着一起跳脚…… 待十个教徒掠过东面黑压压的人群,那骚动已迅速扩大,宛如浪潮般、席卷了百余众后,才渐渐平息下来。而被扎透脚板或蹄掌的人马,哀鸣痛呼之声、依旧起起伏伏,不能消停。刚刚还威势如山、士气如虹的人马,斗志瞬间跌入深谷。对围杀祆教妖人之事,都开始犹疑起来。 方才那大笑之人,此时已转为狂怒:“妖人手段卑鄙,无所不用其极!诸位大侠好汉,攮死这帮瓜皮!!” 那人话音落下,果见数百余众人马中,冲出两支队伍:一支皆是平冠黄帔、手提长剑的道士,眼中却无半分冲淡超然之色。一支却是穿着青衲芒鞋、手执僧棍戒刀的和尚,满面凶狠之相、更胜恶鬼夜叉。 曜日护法看向地维护法,眼中忧虑更甚,不禁苦笑一声:“地维,圣姑命你带探马传信,怎么钻到我这里来了?今日此景、我等已存必死之心,却又何必要多搭上尔等十一条性命?” 地维护法咧嘴一笑:“论打架我是不如你。可若是想逃,教中除了圣姑、又有谁能追得上我?把心塞回肚子里吧!兄弟一场,能帮则帮!即便回天乏术,日后老哥也必为你报今日仇。哈哈!先打那一边?” 患难见真情!曜日护法心中大为感动,面色也认真起来:“那还用说?谁冒头便打谁!如今教众虽寡,但输人不输阵。即便要死,也要在这群秃驴和牛鼻子道人身上,多咬几块肉下来!” 地维护法颔首认同,旋即笑意一敛,高声道:“教中兄弟!向东,杀!” 六名传教使、数十祆教教徒,缀在地维、曜日两位护法身后,宛如深陷绝地的群狼,一齐向道士、和尚们扑上…… 灵山坳、垭口附近,某处峭壁峰顶。 祆教建木护法、会同六名传教使,领着刀盾队和弓弩队,正向山翎卫、玄鱼卫步步紧逼。 山翎卫校尉崔九,对那玄鱼卫校尉周游临阵脱逃之举、颇为不齿。见祆教妖人围了上来,便叫山翎卫兄弟门收缩阵型、引弓相向。却与同样收拢起来的玄鱼卫之间,空出来一道泾渭分明的缝隙。 这缝隙宛如裂痕,横亘在两卫兄弟中间,再也难以消弭。 建木护法见状、不禁嗤笑道:“临敌之际,互生嫌隙。这两府家奴还真是各为其主、风格迥异哈!各传教使、教中兄弟听令!诛杀家奴,不必留手!” 话音落下,刀盾队教徒率先跨出,将手中大盾举起、齐头并进,排在祆教众人身前。竟将两卫之人围得水泄不通,形成一道坚实的屏障。 弓弩队教徒则纷纷扣动弩机、松开弓弦,一支支羽箭顿时破开山风,发出尖锐呼啸,从四面八方激射而出,顷刻便至山翎卫和玄鱼卫身前。 山翎卫们也毫不犹豫,在刀盾队前冲之时,第一波箭雨已然撒出。只是被大盾所阻,真正射中的却也寥寥。待祆教弓弩队羽箭射出之时,他们已抽出随身障刀、在面前一阵格挡,将头脸和脖颈护住。而射中身体的羽箭,大部分被弹落在地,小部分则浅浅地扎入袍衫、垂挂在身前。 建木护法一愣,露出欣赏之色:“竟暗暗套了锁子甲,看来崔府做事,还是一如既往滴水不漏啊!” 崔九随手拨开一支羽箭,冷哼道:“素闻祆教妖人诡计多端,自然要小心为上!” 反观玄鱼卫众人,却是手忙脚乱挥动起钢叉,要将应接不暇的羽箭挡下。然而钢叉毕竟沉重、不似障刀那般轻巧趁手,加之玄鱼卫并未穿戴锁甲……于是、惨呼声接连响起,几波羽箭过后,竟有小半玄鱼卫躺在地上,哀嚎不已。 祆教弓弩队忽然停止放箭,却不是心怀慈悲。而是建木护法、六位传教使和刀盾队教徒们,已奔至两卫近前,手中兵刃陆续扬起,开始与两卫之人贴身搏杀。 为免误伤教中兄弟,弓弩队教徒们纷纷收好弓弩,从腰间拔出匕首,也向负隅顽抗的两卫之人刺出! 建木护法探手腰间,摸出一条银光闪烁的九节钢鞭来,略略一抖,发出“叮呤”清响。这九节钢鞭除了把手和镖头,共由九道钢节连缀而成,号称“兵中之龙”,最是难学难精。但偶有学成者,无不技压百兵、概莫能当! 崔九亦是精通暗器之人,一见九节钢鞭亮出,便知这套兵器的厉害,山翎卫们必难抵挡。当即挥起手中障刀,向建木护法贴上!想要以近身肉搏,来抵消钢鞭抡扫而出的威势。 建木护法嘴角一勾,便已洞悉崔九意图。九节钢鞭蓦地抛出,仅仅一个起手、便响起尖锐的破空之声。镖头如长蛇吐信一般,向着崔九咽喉袭来。迅若奔雷,疾如光电! 崔九身形猛滞,手中障刀一环、堪堪将镖头打偏,才免去了穿喉之祸。脚下接连猛踏,身体继续挺进,手中障刀长驱直入,向着建木护法当胸直刺。迅猛之姿,竟也不输九节钢鞭! 建木护法双瞳骤缩,轻呼道:“刺杀之法!” 说话间,他单手一提、那九节钢鞭的镖头便折转回来,向崔九后颈攻去,却是一招“围魏救赵”的招式。倘若崔九不肯收刀回挡,自己胸口不免中招,但崔九也要被镖头穿喉。至于谁能留住性命,便要看谁的速度更胜一筹。 然而崔九竟不管不顾,障刀速度似又快了几分,眼见便要送入建木护法心口。建木护法面色一沉、冷哼了一句“疯子”,却是身形疾退。手中钢鞭已拽回尺许,在胸前一绕,将那障刀缠了起来,恰好止住了障刀前冲之势。 崔九冷声道:“一寸短、一寸险。传你鞭法之人,难道没教授过你么!” 说罢障刀一抽,在钢鞭上带出几道火花。旋即翻转刀柄、再度挥出,取的却是建木护法的右臂。 “我师有言,九节钢鞭,虽有曲直之态,却是一副铮铮铁骨。却非某些不肖之徒,甘为田牛舍犬,日飨嗟来之食。受人豢养,替人卖命,毫无气节可言!” 建木护法露出嘲讽之色。话音未落,右臂却已闪过、甩至身后,瞬间鞭交左手。 那九节钢鞭、登时便从左腋下穿出,似蛟龙腾起,张牙舞爪地扑向崔九面门。钢鞭镖头形如双刃短匕,此时卷曲上扬、极似蝎尾倒钩,竟是向着下颌扎来! 崔九随手一斩,将那镖头打开,接着回臂上撩,要划开建木护法脖颈:“人各有志,岂能强求?便似你这般与妖人为伍、胡作非为,也敢妄言‘曲直’?” 建木护法又是钢鞭一抖,凭空舞出一道龙旋、挡在面前。 崔九一柄障刀便劈在了钢鞭上。鞭尾顿时转向、绕着刀身连缠三匝,将这障刀死死锁住,再不能动弹分毫。 崔九用力回撤,建木护法便反向拉拽。一时间,两人竟有些相持不下。 恰在左近、正与山翎卫拼杀的祆教营造使叶墨仓,看到建木护法似乎不敌,忙挥起两只开山板斧,“哇呀呀”扑杀而来。 崔九见是此人,心中怒意更炽。方才拼斗间隙,早见好几个山翎卫的兄弟命丧此人斧下,死状之惨,不忍直视。足见此人是何等的残忍嗜杀、泯灭人性! 崔九再不藏拙,左袖蓦然挥出! 只见一道银光电射而起,建木护法只来得及下意识一闪,那银光已擦着鬓发、没入山林之中。几缕青丝落下,却是被斩落的鬓发,建木护法惊魂甫定地摸了摸鬓角:还好,没有伤口!天晓得那是什么暗器?有没有淬毒? 便在建木护法一闪之际,手中九节钢鞭却已脱手,被崔九障刀一带、径直落入手中。崔九还刀入鞘、手中不停,却抢起那九节钢鞭,向营造使叶墨仓那两只开山斧挥劈而下。 “呯!呤呤呤……”鞭斧相交、发出刺耳声响!周围山翎卫与祆教教徒听了,无不感到心悸。 然而,崔九却不是要考较这叶墨仓的功夫。心知九节钢鞭无法速斩此人,于是左袖再度挥出! 银光一闪间,叶墨仓抡斧便挡。奈何暗器太快,竟挡了个空。旋即,右臂上传来一阵剧痛,更伴随着酸麻之感! 显然,暗器已然入肉,且淬了剧毒。麻痹之感迅速扩散,自右臂传向躯干、渐及四肢…… 只听“当啷!当啷!”两声脆响,叶墨仓手中板斧再也拿捏不住、掉落在地。身形更晃了几下,便要一头栽倒。 建木护法一个箭步冲上,扶住营造使叶墨仓。脚下一勾一带,便将一柄横刀握在手里、护在两人身前,冷冷盯着崔九。 眼角余光、不禁瞥向叶墨仓右臂,心中却是大骇:“铁羽飞刀!你是……师兄?!” 第248章 血战山巅 风掀林叶,血溅山石。 江湖中人虽各秉其志,奈何刀兵无眼,每一次交手,死伤却是在所难免。 于是交手双方结下仇怨,相干之人便以报仇为名、将杀戮延续下去。杀戮,又产生更多仇怨,渐渐将更多江湖中人拖拽进去……纷争,便由此而始。 峭壁峰上,建木护法凭着一把铁羽飞刀、认出了崔九的身份,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崔九眼神微眯,声音更冷了几分:“莫套近乎!我乃崔氏山翎卫校尉崔九,你那师兄、蓟州之乱时便死了。” 建木护法虽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大师兄,但这“铁羽飞刀”的手法和特征,却与师父所言一般无二。虽遭矢口否认,心中却更加确信。只是他看不到、那藏在月白面巾后的冷酷表情,却也掺杂了一丝动容。 建木护法挥刀连连,将伺机偷袭的祆教教徒赶开:“唐师兄,我知定然是你,可能你有不得已的苦衷、不便相告。今日之事,实乃公门之人存心与我祆教为难,我等打生打死,自有神主定夺。可你为何要做人棋子、甘为屠刀?为这些假仁假义、道貌岸然之人卖命?” 崔九听罢,心中虽是微震,但如今两人是敌非友,又有什么好说的?只得错开身去,抡起夺来的九节钢鞭、向另一名传教使攻去。 这传教使手中却是一杆丈八蛇矛,矛头宛若游蛇,顶端分叉、形如蛇信。挥突之际,勇不可当! 白如霜雪的矛头,在山翎卫身上带出一蓬蓬血雾,却能银亮如初,不曾沾惹半点血色,足可见出招之速、力道之猛! 崔九见他一副大显神威、不可一世的模样,眼中杀意喷涌欲出。手中九节钢鞭顷刻既至,镖头一缠、便卡在了蛇矛吞口。旋即大力一扯,那蛇矛便被牵拽下来,竟无法再度挥出。 建木护法连忙叫道:“奉德使快撤手!你不是此人对手,莫要枉送了性命!” 奉德使孔敦如蛇矛受制、不能动弹,已是愕然非常。听到建木护法高声提醒,心中更觉不妙。奈何手中蛇矛随身多年,一时间却不舍得撤手。于是便爆出蛮力,想要从崔九手中夺回。 建木护法急得跺脚:若性命不保,要这兵器又有何用?奉德使当真糊涂至极! 于是他念头飞转,忽地咬牙喝道:“圣言使、行义使、除恶使、布善使!先来拿下此人!” “玛古!”四名身着靛蓝色莲蓬衣的传教使齐齐应下,旋即各携兵刃、从四面围了上来。大戟、长枪、软剑、指虎齐上,顿时阻住了崔九的几记杀招。 玄鱼卫这头,随着传教使纷纷撤开、转去围攻崔九,众人身上压力,顿时为之一松。 玄鱼卫校尉周游暴喝道:“还没死透的兄弟,都给我爬起来!多杀妖人,才有活路!” 于是,方才借着中箭、倒地不起的玄鱼卫们,竟有一大半如诈尸似的,纷纷自草石间爬起。捡了自己钢叉,便向附近的祆教教徒攻去。 周游虽为人油滑、贪生怕死,身手却是不俗。 一柄钢叉在手,便如煞星转世!抡、转、刺、截之际,好似行云流水,逼得手执横刀、障刀的教徒们无法近身。 更有教徒收刀不及、刀刃卡在钢叉之间,被周游那叉头一滚 ,横刀顿时断作两截。正错愕着、那钢叉已拍在胸口,直将这教徒拍出两丈有余,一口黑血脱口而出、喷作漫天血雨。 其他教徒见状,纷纷一拥而上,想要倚多为胜。手中横刀、障刀竖砍斜撩,连劈带斩,竟从不同方位、一齐向周游袭来。 周游双眉倒竖、高声怒骂:“一帮鳖孙!看叉!” 旋即,手中钢叉舞作车轮、虎虎生风,挡在自己身前,将第一波攻势挡下。待第二波教徒持刀攻上,周游忽顿住钢叉,摇动长柄、连搅数圈,又将几柄横刀搅到了一旁。 其余教徒自是不肯甘心,纷纷将手中障刀向他掷出。一时间,“咻咻”之声大作,周游粗略一扫、却有七八柄障刀激射而来! 周游心中有些发毛,手中钢叉更不敢怠慢,挥、拍、拦、挑,勉力将一些障刀打偏。却仍有几柄障刀漏了进来: 有的在他肩头带出口子,才掉落身后……有的直中胫骨,疼得他冷汗涔涔……有的竟好巧不巧、扎在脚趾缝里,刀刃将趾缝划开,黏糊糊地极为难受…… 周游嘬着牙花、倒抽凉气:“噫!鳖孙,干恁娘地!” 教徒们听他口中无德、骂骂咧咧,无不咬牙切齿:江湖有言“祸不及家人”,这耍着鱼叉的鳖孙、却专门问候自己娘亲,如何能饶得了他?于是又纷纷扬起横刀,照着周游天灵盖劈下。 周游忍痛将小腿和脚上的障刀拍掉,也是火冒三丈。一个箭步冲出,竟接连闪开三人攻势,一叉掼入某个教徒胸腹。直将他推出去一丈有余,才飞起一脚、踹中胸口。教徒口吐黑血,身子飞起、落在不远处,抽搐了几下后,便不动弹了。 周游回转过身来,脸上全是血点,显出几分狰狞。他扫了眼钢叉,上面竟还挂着一小截肠子,更有黑黄之色粘在上面、发出浓重的腥臭味。 周游顾不得擦拭,便又挺叉迎上——眼前又有数名教徒发出怒嚎、挥刀冲了上来。 看着身边玄鱼卫钢叉挥喝、锐不可当,周游心中颇有几分自豪: 这些玄鱼卫,可是自己数年间费尽心思,从船工、渔夫中精挑细选得来。平日操练,多在城外数丈深的伊水中进行;有时也会深入山岭间,寻找深潭巨瀑来操练。偶尔遭遇虎、狼、熊罴,便持叉相搏,至死方休。因此,这些玄鱼卫虽极少杀人,却都是经过血腥洗礼的强兵悍卒。 此时众玄鱼卫知道祆教妖人,断然不会轻易放他们逃脱,反而激起日操练时的血性来。眼前妖人仿佛化为伊水深处的大鱼,以及他们曾遇到的花豹、豺狼、野猪等猎物,手中钢叉再不迟疑,纷纷掼刺而上! 祆教“刀盾队”“弓弩队”的教徒,留在此处本就不多,加上此时少了几个传教使压阵,战力顿时大减。在与杀红眼的玄鱼卫拼过盏茶工夫后,便已渐渐不敌,开始收缩阵型,预备以守代攻。 玄鱼卫们见这些妖人已开始退却,声威更涨,挥着钢叉便要追击上去。 周游却是一柄钢叉掷出、不偏不倚,正中两丈外一个教徒的后背,将他钉在了地上。 旋即他大步流星、飞跨而至,将自己钢叉取下,才回头喝退众人:“妖人已经破胆,不用急着斩尽杀绝。留好有用之躯,还要与其他江湖同道汇合。” 众玄鱼卫应下,转头看向山翎卫众人,竟也是刀刀见血、个个勇狠,与祆教妖人们杀得不可开交。偶尔袍袖一甩、便是一道银光飞出,被射中的妖人无不当即倒下,再无还手之力。 再看崔九,竟是以一敌五、不落下风!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条九节钢鞭。一会将大戟缠住、难以撤手,一会又将蛇矛抽落、失了准头。至于挺着长枪和软剑的祆教头目,只好见缝插针、伺机袭扰,偶尔攻出一两招,却是聊胜于无。 更有一个赤手空拳的虬髯大汉,一直围着战团转圈,却始终插不上手。双拳上长着锥刺的指虎,似乎没了用武之地,除了干着急、却别无他法。只好把怒气撒在附近的山翎卫身上。 山翎卫皆是手握双障刀,最擅贴身肉搏。这戴着指虎的虬髯大汉,出招固然刚猛凌厉,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打过一阵后,尽管已在七八个山翎卫身上、扎出许多血窟窿。但自己肩背和双臂上,也被割开几道口子,鲜血直流。汗水渗入刀口,更如虫噬一般疼痛。 虬髯大汉双目森寒,又是几拳挥出、将一个山翎卫脑袋打得血肉模糊,却不再顾惜自己身上的伤势。待要转身再打,却觉腰间一痛! 侧头看时,那战团中的九节钢鞭,不知何时、已直挺挺出现在身侧。镖头没入自己腰眼,鞭把还握在崔九手中。 那崔九忙里偷闲、竟还冲他冷冷一笑,便将钢鞭撤回,继续与其他四人缠斗起来。 “嗤——”血水随着镖头溅出,虬髯大汉痛得倒抽一口凉气,火辣辣的痛感、瞬间席卷半边腰身。再要扭腰出拳,那痛楚登时便放大了数倍,连带出拳的速度、也都慢了下来。 手似门扇,腰如户枢;户枢不灵,逢打必输! 说的便是腰力对于拳脚的重要性。如今他腰部受创,便连一呼一吸、都要牵出痛感来,又遑论挥拳克敌、反手为胜? 虬髯大汉额上已沁出豆大的汗珠,双拳勉力挡下一波障刀,小臂上却又多出几道刀口来。然而此时,若敢有丝毫懈怠,不免要被这些山翎卫反杀,只得忍着剧痛、咬牙硬撑。 此时的建木护法,已将中毒的营造使叶墨仓,安顿在峰顶一堆巨石滚木后面,使其免遭两卫之人毒手。待抽身回来,见虬髯大汉竟遭遇围攻、似渐不敌,忙是一声大喝:“除恶使撑住!我来助你!” 语罢双足点地、腾跃而起,犹如八步赶蝉,顷刻便冲到除恶使身前。不过,建木护法身形略显清瘦矮小,挡在除恶使高大壮实的身影前,却有几分滑稽之感。 中途掠过玄鱼卫时,建木护法顺手抢来一柄钢叉,此时正好派上用场。钢叉抡起、刺出、横挡、掏下……却比玄鱼卫们所习手法、更为精妙,便是周游看了,也是啧啧称奇! 不过两息工夫,钢叉已打出十余招,很快将一群山翎卫逼退到几丈开外,无法近前。 七八个山翎卫依旧远远地围着两人,龇开黄牙,眈眈相向,并不打算放弃围杀这虬髯大汉的机会。 建木护法将钢叉挥旋而起、舞出几道花来,遥遥指向这些山翎卫。身体则挡在除恶使身前,防备他们暗器偷袭。 果不其然!这些山翎卫见无法近攻,纷纷挥袖而起。数道银光“咻咻”射来,却比羽箭快了一倍不止! “叮!叮!叮!叮……”建木护法一手挥舞钢叉、将暗器格开,一手护着除恶使、且战且退。 待退到刀盾队攻出之地时,抽身踮起一块大盾、扔给除恶使。除恶使自然会意,接过大盾、连忙蹲下,将敷了铜皮的大盾挡在身前。听着“叮叮”之声、在盾外接连响起,心中才安定下来。 建木护法也取了一面大盾,握着钢叉、挺着大盾,向些不依不饶的山翎卫反攻上去。 暗器打在盾上、弹向一旁的乱石和草丛间,建木护法早已看得清楚:竟都是大小不一的铁羽飞刀!刀刃曝露在日光下、反射出幽幽蓝光,显然皆淬了毒药。 正踌躇是不是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这些飞刀反抛回去……毕竟与师出同门,抛接暗器的手法、自然也不生疏。却听崔九陡然喝到:“山翎卫听令!今日见好既收,便放过这些妖人!撤!” 霎时间,所有还活着的山翎卫、纷纷收起障刀,一面甩出铁羽飞刀、阻止祆教教徒追来,一面聚拢起阵型、向西面缓坡奔下。 崔九已从四人围攻中挣出,缀在队伍最后,手中铁羽飞刀、几乎百发百中!便是圣言使、奉德使、行义使、布善使四人,也只顾躲闪飞刀,却无暇追击。 周游带着玄鱼卫众人、见山翎卫竟然说撤便撤,也是转身便跑。几息之内,便已跑到十丈之外。 祆教弓弩队教徒见状,纷纷寻来弓弩、张弦搭箭,便要向逃遁的山翎卫、玄鱼卫追射而去。 建木护法挥手止住:“穷寇勿追!方才一役、咱们也是死伤惨重,若再拼杀下去,两边都留不下几个活口。但这峰头上的巨石滚木、却还要人守好,稍待将有大用!” 祆教众人虽不知其意,但还是颔首应下,开始搜治伤员。同时,将重伤或死的的山翎卫、玄鱼卫,向陡峭岩壁外丢下。阵阵水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在高山深谷间回荡。 便在此时,西面半空处、陡然爆出一团浓烟。旋即,巨大的爆炸声响起、层层叠叠向这边传来,盖过了所有水声。 建木护法与几名传教使循声望去,那浓烟已开始散开,很快了然无迹。然而几人脸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建木护法当机立断:“西面告急!除恶使留下、看顾此地。其余传教使,随本护法前去支援!” “玛古!”四名传教齐声应道。 一青四蓝五道身影,迅速向西奔去,很快消失在山林之中。 第249章 冲霄狼烟 爆炸声起,浓烟浮空。 惊动的、岂止是峭壁峰顶的一干教众。 灵山坳向西二三里的苇丛水草间,每隔三五步、便伏着一名祆教教徒。这些教徒几乎全身都浸在水中,只将口鼻探出水面、以供呼吸。 他们一手握着短柄月牙铲,一手徐徐将脖颈间的蚂蟥剥落、弹到一旁。偶尔也有水蛇悠然经过,似被这边潜伏的杀机所慑、竟远远绕开,顷刻间窜入水中。 那巨大的爆炸声响起时,山岳似乎都为之一震。潜在水里的众教徒,虽是惊疑万分,却依旧纹丝不动。只有一名身着青色莲蓬衣的护法,自苇丛里探出头来、遥遥张望一番,面色顿时呆住: 这“冲霄狼烟”,乃是祆教护教法王间“八方求援”的讯号。若非十万火急,哪个维护法会如此冒失、动用这传讯之法?不行!我须即可赶往,或可助一臂之力。 一念及此,这护法忽地发出奇怪蛙鸣。其余教徒闻声,亦以蛙鸣应和:“玛古~玛古~” 这头目才霍然跃出,宛如一团硕大的水鸟,带着淋漓的水珠、在一株崖柏上轻轻一点,身形便去得远了。 崖柏对面、山岩绝壁之上,恰站着一名身着青色莲蓬衣的护法。护法身后簇拥着六名传教使,却是一样的靛蓝莲蓬衣、月白面巾装束。 这护法显然也听闻到了动静,见山下青影飘忽、正向西疾行,不禁沉声道:“这是‘冲霄狼烟’,可见西面之事非同小可!赤水护法都已动身,咱们岂可甘居人后?安仁使留下,火弩队暂由你调遣。其他人,跟我走!” “玛古!只是……神火护法,这‘冲霄狼烟’是何道理?卑下百思难解。”安仁使心有不甘。待要多问一句,神火护法已带着五名传教使,借着飞爪索钩、奔下了绝壁。 “若能活着回来,本护法再为你解惑……”一道声音自绝壁下传来,令安仁使心中安定了几分。他转过身、撑开一张弩机,与火弩队众人趴伏在一处,静候战机到来。 身形如坠,耳畔风啸。 若非艺高胆大,寻常游侠也不敢就这般从绝壁上跃下。 炼药使入教前,本是个修习外丹之术的道士,道术不显、武艺平平。但对这些稀奇古怪的物事,却是兴致勃勃。 他一面手脚并用,在山岩、藤蔓上卸去下坠的力道;一面凑上前去,向神火护法恭敬道:“护法大人,‘冲霄狼烟’我等虽有耳闻、却不知其如何生成。还望护法大人不吝赐告,卑下此行、死当无憾矣!” 神火护法两手拽着索钩,一紧一松,相互替换。身形更如蜘蛛一般,忽快忽慢地向下奔行。听炼药使说完,嘴角便勾起一抹笑来:“炼药使,亏你还出身道门!妙应真人孙思邈《丹经》所载‘内伏硫黄伏火法’,你可知道?” 炼药使汗颜:“不曾修习此经……吾师所授,多是《抱朴子》《药总诀》《集金丹黄白方》之经义,于近人之说,颇不以为然……” 神火护法此时已近崖底。洛水漴漴之声、越过苇草杂树,传入耳中,令人顿觉幽凉。 他索性纵身跃下,脚一落地、便打断炼药使的解释:“汝师因循守旧,不慕近人之学,真是误人子弟!《丹经》有载‘硫黄一两,硝石一两,硵砂半两。右三味为末,甘锅坯成汁。泻入槽中,成伏矣’。这便是‘火药’的方子。 ‘冲霄狼烟’便是将火药填入竹筒、延以药信,做成爆竹。再以火燃之,借羽箭之势、腾射冲霄,令其当空炸开。青黑烟气自爆竹生出,数里可见,以为传讯……这便是‘冲霄狼烟’之法。” 炼药使恍然大悟,待身形从岩壁上安然落下,才喜不自胜道:“护法大人博闻强识、学贯今古,是卑下之楷模。如此玄妙之法,真是匪夷所思……” “此法乃圣姑所授,我不过听了一鳞半爪、粗通其理罢了。闲话少叙,咱们须快一些!若去迟了,怕只能给教中兄弟们收尸了。”神火护法见随行五名传教使,皆已从岩壁上下来,便当先一步、向西面疾掠而去。 炼药使便即住口,与几个传教使一齐发足狂奔,奋力跟在神火护法身后。然而距离、却还是被渐渐拉远,半盏茶后,竟再瞧不到神火护法的影子。 锻金使身形硕大,踏步声如闷雷,却气喘吁吁、缀在五使最后。显然并不擅于长途奔行。 他几度想要张口、叫前面几位传教使跑得慢一些。然而憋了半晌,只是满脸通红,终究未发一言。 忽听身后有窸窣之声传来,立时警觉转头。一看之下,不禁瞠目:“有、有、有人追来!是、是……” 炼药使等人不待他说完,早已回转身形、刹住脚步,抽出随身兵刃,严阵以待。 极目东望,只见挨着洛水的官道上,一个红点迅速放大、绝尘而来。 锻金使目力颇健,已看清来者身着绛红莲蓬衣、脸罩月白面巾,于是喘着粗气道:“是、是教中兄弟!” 炼药使闻言,率先将手中钉耙收好。其余传教使则纷纷将骨鞭、铜叉、狼牙杵等兵器垂下,心中绷紧的弦顿时松了下来。 只是,几人依旧横在官道中央,想要问问这狂奔而来的教徒,究竟要去干嘛。 来人却是杨朝夕。 他从香鹿寨出来后,一路向西、片刻不停地奔行。一路上,却又在洛水中瞧见许多随波逐流的尸首——有祆教中人、亦有江湖游侠,无不触目惊心。 看来,双方已然经历了几轮交手。而自己想凭一己之力,叫双方止住杀戮、少结仇怨,实在是异想天开的想法…… 可是,承虚子韩奉樵师傅曾言:人力虽有时而穷,但生而为人,有一分热、便须发一分光。即便是萤烛之光,不能与日月争辉,也该在黑夜里撑起一小块光亮来。好叫更多的人明白,原来、世道并非是无可救药,毕竟、世间尚有方正勇决之人。 一念至此,心中的无力和沮丧之感,顿时淡去了许多。脚下也越发急切,想要尽快赶去那杀戮之地。自己有多大气力、便使多大力,能减少一分杀戮、便减一分杀戮。如此,方可心中无憾矣。 过了灵山坳垭口,山势渐趋开阔,行不多久,便远远瞧见、前方似有几人拦在了官道上。只看衣着装束,便知是祆教中人,且均是教中头目。 待奔至近前,不得不收住脚步。杨朝夕这才发现,拦路之人、竟是前几日在通远渠围攻他的传教使,眼神顿时阴晴不定起来。 好在传教使只有五人,即便当场将他认出、也没什么可惧怕。凭这些传教使的身手,他以一敌五、必能完胜。即便是旗鼓相当,他想要退走、却也无人能拦得住。 炼药使几人,已折回到锻金使附近。待杨朝夕止步、向几人逐一行了圣火礼,炼药使才发问道:“不知小兄弟从何处赶来?又要去往哪里?” 杨朝夕按住心中不快、急切道:“各位传教使大人,卑下从香鹿寨赶来。方才有各路游侠、行营兵募、两寺武僧、元氏‘木兰卫’……一齐往上游去了,欲对我教不利。卑下与玄土护法大人欲往驰援,奈何护法大人身上有伤、脚力不快,路上耽搁许久,终究没能追上。这才奉护法大人之令,抛下他、先行赶往。” “驰援?只有你们两人吗?”炼药使奇道,“你说的那些人,却是自山谷穿过不久,早知这般、便该将他们拦在此地。现下我等恰要赶往西边增援,便一道同行吧!” “这……卑下有令在身、还须先行一步。各位传教使大人,稍待再会!” 杨朝夕略一迟疑,便不再理会几人,飞身往官道旁的水草上一踏,便轻飘飘绕开了他们,自顾自奔得远了。 “这个小子……轻功了得啊!没啥好说的,追!”炼药使苦笑一声,拔步跟上。对那教徒言外之意,自是心知肚明: 你们虽是传教使、轻功却不如我,如何同行? 五人带着一点点的挫败感,继续往西边狂奔。 两岸山形迎头飞退,道旁草树化为翠影。 杨朝夕一路飞驰,很快又看到两袭青色莲蓬衣、也在前方疾行。速度比之寻常武者、自是快了几倍不止,但与自己这“一苇渡江”的轻身功法相较、却又弱了几分。 杨朝夕见无法绕开,只好硬着头皮、奔了上去,拢手作焰道:“卑下拜见两位护法大人!” 神火护法脚下不停,哈哈一笑:“方才我正与赤水护法打赌,你敢不敢上来与我二人见礼。看来是本护法赢啦!小兄弟好俊的轻功,却不知是谁人所授?” 杨朝夕抱拳道:“俺有回在山里打猎时,被一只孤狼追了七八里。眼见小命不保,却被一个野和尚救下,后来便传了俺这门逃命的法子。叫护法大人见笑啦!” 赤水护法对他这套说法、自然不信,却也没有戳破,只是开口笑道:“不知小兄弟姓名?难道也见了那‘冲霄狼烟’、要赶去西面增援?” 杨朝夕继续行礼道:“俺叫贺九郎!奉玄土护法洛大人之令,先赶去前面探探情况……卑下武艺低微,只好见机行事,能救一个、便救一个。” “好!小兄弟赤诚之心,便与我二人同往罢!一会看谁斩敌最多!哈哈哈!”神火护法一声长啸、下盘化为青影。待笑声起来时,身形早奔到五六丈外,竟是想以轻功一较高下。 赤水护法自然不肯相让,双足分为四足、四足又分为八足……却是一套叫做“百足神通”的轻身功法,颇有几分玄妙。 杨朝夕看得心旷神怡,竟忘了加速追赶。转眼间,已被两人远远甩在了后面。 这等竞逐之戏,最合少年脾胃。神火、赤水两位护法一番有意无意的撩拨,登时激起了杨朝夕的好胜之心。 杨朝夕再不迟疑,大叫一声“等等我”!身形再度化为残影,迅速消隐在蜿蜒官道间。 第250章 困兽之斗 跑马岭下,层层围困中,一支“冲霄狼烟”随着弩箭、冲向高空。 待升到五十余丈时,“冲霄狼烟”陡然炸裂,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旋即腾起一团浓黑的烟雾来。 那巨响震得人耳中嗡嗡,心下骇然。自东面冲来的凶和尚与恶道士们,脚步都为之一滞,纷纷仰头看天。不知这些祆教妖人又要耍什么花招,心底却有些虚了。 凶和尚与恶道士身后,那道令人生厌的声音再度响起,显然已是气急败坏:“妖人使妖法,虚张声势!你们还愣着干嘛?给本公子杀啊!” 凶和尚与恶道士听罢,耳根不由一红,继续提剑持刀、向祆教众人冲上。 地维护法收起弩机、脚下不停,似乎刚刚放出那“冲霄狼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曜日护法一面前冲,一面侧头看向地维护法:“此地之敌甚众,且圣女船队还在半途。你将其他兄弟召来,若与我等一起折在此地,谁来护持圣女安然入城?” 地维护法却是成竹在胸:“我奉圣姑之命,率探马队在五十里上下打探,早将沿途之事摸了个七七八八:景云观、通玄观牛鼻子道士,在香鹿寨外已与我教交手,两边俱有损伤。崔氏山翎卫、于氏玄鱼卫欲偷袭我祆教设伏的一处峰顶,如今已被建木护法等人困住。元氏木兰卫、行营陌刀队与骑射队、昭觉武僧和香山寺武僧一干人等,在香鹿寨洛水渡头杀伤了许多教中兄弟,如今也已赶来此处。却是他们统领得了细作传信,知道你要在此地诱击英武军。至于眼前这群面色不善的和尚道士、虽来得有些蹊跷,不过、八成可能是王缙的一招暗棋……” 说话间,为数不多的祆教教徒,已经同凶和尚、恶道士们交起手来。刀光与血雾齐飞,剑影共尘嚣一色! 曜日护法挥动金乌双匕,将一个恶道士右腕齐整切下,再飞起一脚、踹到几丈外。才自嘲道:“看来,本护法惹来的麻烦不小哇!竟令公门如此兴师动众。既如此,那便与地维兄尽兴砍杀一番,好替圣女多清理些麻烦……” 曜日护法说罢,金乌双匕又飞出数道寒芒,将几个凶和尚的戒刀击落。又回刃连挥,将他们双臂的衲衣划开,带出几道浅浅的血痕。 曜日护法先是一愣、旋即揶揄道:“居然是铁罗汉功。可惜练得不到家,铁罗汉要变成血罗汉啦!” 几个凶和尚惊怒交集,奈何技不如人,便果断四散而逃。曜日护法双匕脱手,好似衔泥乳燕,在两个凶和尚颈间一兜,便折转而回、重新落在掌心。用的却是回旋刀的手法。 再看中招的凶和尚,脖颈上蓦地绽开一道血线。那血线迅速变宽、温热的血液喷溅而出,很快被自己双手死死扼住。 然而却是徒劳,殷红的血顺着指缝、汩汩而出,很快染红了前襟。两个凶和尚再也站立不稳,相继倒了下去。 地维护法却是探手入袍,自腰后取出一盘长鞭来。 这长鞭是牛皮混以牛筋辫成,抖开来、至少一丈有余。鞭身缀了许多细钩倒刺,只一眼望去,便叫人不寒而栗。若再被抽中肌肤,必会带下许多皮肉来,那鲜血淋漓的惨状……啧啧!生不如死。 地维护法轻功绝佳,纵身在战团里穿梭、如入无人之境。无论凶和尚还是恶道人,竟都碰不到他衣角分毫。 而长鞭挥抖间,僧衲、道袍俱被抽得碎裂,许多布头自鞭身掉落,青黄相间,煞是好看。 然而,能被王缙等人作为暗手、派向此间的凶和尚与恶道士,又岂是善予之辈? 地维护法与曜日护法身外不远处,六名传教使皆已陷入苦战。身手较弱的招贤使曾善言,一杆白棍左挡右格、却已落了下风。 与招贤使对招的凶和尚,牛眼圆瞪,恍若怒目金刚。一双醋钵大的拳头如钢似铁,与白棍交击下,竟发出锵然之声! 而白棍颤颤,似乎不堪重负、随时都可能折断一般。 招贤使勉力抵挡半晌,已觉自己被一双铁拳压得喘不过气来,不禁惊怒:“兀那秃驴!使得什么拳法?!” 凶和尚狞笑道:“死到临头,还不积口德!既然怕了,便乖乖把天灵盖送来,贫僧保证一拳就叫你涅槃升天。下辈子转世,做牛做马、也莫要做人!哈哈!” 凶和尚说罢,又是一拳当胸砸下,招贤使来不及换招,挺棍直挡。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白棍顿时断为两截。 断口参差,被这一拳按进胸口。剧痛传来,招贤使只觉呼吸都为之一窒,忍不住发出艰难的呻吟声。 那凶和尚却不住手,晓得这一拳不过破开了白棍、伤了些皮肉,于是又一记摆拳砸向招贤使太阳穴,准备结果了这祆教妖人。便在此时,一枚鹅卵石向他拳面奔来,顷刻撞在了一起。 “啪!”鹅卵石被击得粉碎。招贤使也在这一阻的间隙,迅速撤回了身体,忍痛将断棍拿开。胸前靛蓝色莲蓬衣、已被鲜血染成乌青。 他试着深吸一口气,察觉腑脏无恙,才放下心来。知道方才断棍被胸骨挡住,才免了穿膛之祸。不免庆幸不已。 而出手相助之人,却与凶和尚斗作一团。这人面黑如炭、寸发卷曲,一口白牙颇为醒目,像极了长安显贵们豢养的昆仑奴。却是祆教宣仪使罗辟图。 罗辟图身姿矫捷,趋避闪躲时、犹如灵猴一般。他一道飞石索被凶和尚破开、却不慌张,又从地上捞起一枚铁砣,重新拴在绳索一端。 这铁砣,却是“铜秤杆”与英武军拼杀时遗落下的,不料此时又派上了用场。 罗辟图将绳索在手臂上一缠、蓄以柔劲,旋即环环甩起,兜手抛出。那铁砣便如流星赶月、曳着长长的绳索,直奔凶和尚面门而去。 凶和尚虽也见过飞石索,但如这般迅疾的攻势、却是闻所未闻。立刻手忙脚乱,挥拳招架,只觉一股钻心之痛、自拳面传来,不由疼得嗷嗷直叫。 撤拳一看、中间两根指节、已被打得凹陷进去,想来是指骨断了。 凶和尚戾气更盛,挥起另一只铁拳,便要对罗辟图晓以颜色。孰料罗辟图手中绳索连抡带抖,那枚铁砣便如灵鼠一般、在凶和尚面前上蹿下跳,阻拦着他刚猛的拳势。 凶和尚一连数拳、被铁砣逼回,登时狂躁起来,便行险要去抓那抛飞的铁砣。岂知一个不慎,被罗辟图寻到空门,铁砣甩手飞起,结结实实打在了那光溜溜的脑门上! 凶和尚只听“咣”的一声,便见无数星斑在眼前乱晃,双腿一阵踉跄、几乎便要摔下。 旋即、痛感从额头而生,令他清醒了不少。伸手摸去,一个发烫的圆包已然鼓起,黏黏的似有血迹。 这凶和尚眼见吃了大亏,倒也干脆、扭头便跑,很快钻入混战的人群中。拎起仅剩的一只铁拳,硬生生砸开一条通路来,竟直接逃回了大队人马之中。 光明使、公平使、奉德使、征讨使等人,亦是激斗正酣,几乎是压着对手在打。 但本就所余不多的教徒们,或抽动铁索、或挥着连枷棍、或抡开铜秤杆、或甩起扭环双剪……凭着一腔血勇,与这些和尚道士以命相搏,却是互有死伤。 一盏茶后,越来越多的凶和尚与恶道士们,眼看无法拿下祆教众人,已开始收缩队伍、向后退去。无论那气急败坏的公子如何喝骂,皆是都充耳不闻: 相比王缙与那公子许下的重利,显然自己小命要更加值钱一些。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那公子面红耳赤骂了半晌,见毫无用处,只得转过头、恶狠狠道:“肖统领!你们还不动手?是要看本公子笑话吗!” 肖湛控着马缰、淡淡道:“方才,元仲武元公子明令我等原地待命、不得插手,自己非要揽下这头功。我等谨遵上令、成人之美,有何过错?” “你们、你们早知这些妖人厉害,便故意袖手旁观,想借本公子之手、挫一挫妖人锋芒。以为我看不出来么?”元仲武兀自强词夺理。 显然,在他看来,面子和功劳都该叫自己挣了,回去才好向爹爹复命。至于萧璟请来的这些人,甚至王缙临时为他拉来的和尚道士,都不过是自己随时取用的工具罢了。 谁知此刻,“工具人”肖湛竟如此不识好歹,甚至出言相讥,显然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若非此次带来的英武军有限、且已折了大半,定要将这肖湛捆起来,军法处置,杀鸡儆猴…… 元仲武义愤填膺地想着这些,肖湛却又不温不火地开口了:“这么说,元公子准许我等出手了?” 元仲武气的胸口一滞,终于克制住满腔怒意,恨恨道:“尔等若也能杀尽妖人、活捉圣女,本公子自有重赏!” 肖湛闻言,略一抱拳,露出和煦笑容来。旋即调转马头、高举鱼符,向随行众人道:“各位英侠!如今祆教妖人执迷不悟、欲作困兽之斗,肖某愿同诸位携手,共伐妖人,令其伏法!诸位可敢与我同去?” “愿同往!!”众人早便蓄势待发,纷纷应道。尤其是陈谷所领陌刀队,以及不眠和尚所率的昭觉武僧,更是急不可耐。 元仲武见这位肖统领,年纪不大、却能号令群侠,惊愕之余,便是深深的嫉妒: 自己贵为元相之子,又领祠部员外郎之职,便是执掌南衙诸卫的阉宦见了自己,也须笑脸相迎。且朝野上下,攀附元氏之人、更不知凡几! 然而今日,在这荒郊野岭,自己早早派出的英武军中了埋伏、折戟在前,而自己亲率的和尚道士战力平庸、失利在后,本就已丢尽了颜面。 偏偏这么一个藉藉无名小子,不知出于何种居心、竟敢冷眼旁观。一定要等到自己吃瘪、才肯出手,真是岂有此理! 肖湛自然不知,这个元公子早在心里、将他凌迟了许多遍。看众英侠士气高昂,顿时扬眉道:“好!陌刀队、昭觉武僧为中军,直接冲阵;木兰卫、洛阳不良卫为左翼,随我从南面袭扰;弓马队、香山寺武僧为右翼,从北面包抄。出击!” 肖湛分派已定,陌刀队队正陈谷、昭觉寺不眠和尚,便各率人马,当先冲出。 弓马队队正方七斗、香山寺灵真禅师对视一眼,略微犹豫后,便绕向了北面。 肖湛则带着从各武侯铺抽调的不良卫,与木兰卫合为一股、步步为营,从南面贴上。 当此之时,祆教众人脸上、刚刚打退凶和尚与恶道士的喜悦,顿时荡然无存。看着数倍于己的敌人,心中不免升起深深的乏力感。 “以多欺少,以为我祆教无人么?教中兄弟勿忧,神火护法来也!”便在此时,神火护法踏着苇丛、飘入垓心,怒然斥道。 “此言差矣!公门鹰犬本就欺软怕硬,有什么稀奇?赤水护法在此,谁动我教中兄弟,便是不死不休。”赤水护法几乎紧随其后,也落在了垓心。 元仲武在一众和尚道士的簇拥下、远远躲在外围,见只有两名祆教护法赶来,不禁放声狂笑:“哈哈哈!多了两个妖人,便敢大言不惭!祆教吹牛皮,当真天下无敌!肖统领,你们可要当心啦!哈哈哈……” “再加上我等如何!” 数道喝声响起,宛如钟鼓齐鸣。只见一青四蓝五道身影、自北面斜穿而入,却是建木护法等人到了。 元仲武原本畅然的笑声,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第251章 柳暗花明 笑声哑然,嘈杂顿起。 祆教教徒中,已有人喜极而泣:本以为今日十死无生,却不料柳暗花明!幸余之人终于等来了强援、盼来了转机。 群侠皆听肖统领号令,虽看不惯元仲武嚣张跋扈、趾高气扬的嘴脸,但毕竟同为阻截祆教圣女而来。眼见祆教头目纷纷赶来增援,而元仲武那极尽张狂的笑声、也被生生噎了回去,都不禁面色微沉。 不眠和尚率昭觉武僧,冲在中军前端。他手提铜棍、目录凶光,乱蓬蓬的胡须围在脸上,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善哉!困兽便是困兽,再多来几个、也还不够!动手!” 话音落下,昭觉武僧们已挥动枪、棍,向祆教之人涌上。陈谷的陌刀队则挺起陌刀、结成雁阵,步步为营向前推去。 匆匆赶来祆教头目们,顾不上寒暄,也纷纷连结成阵,将战力最弱的教徒护在中间。 地维、曜日、神火、赤水、建木五位护教法王,作为当下最强战力、自觉分散开来,迎向众侠领头之人,颇有些“兵对兵、将对将”的意味。 光明、宣仪、奉德、行义、圣言、布善等传教使,则紧随其后。带着尚可一战的教徒,将三面突进的群侠拦在半途。 地维护法挥起长鞭,与不眠和尚的铜棍斗在一起,“呯呯”之声不绝于耳。却是那长鞭挥抽之际,那鞭身上的细钩倒刺、刮在了铜棍之上,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搅的人烦恶欲狂。 长鞭至柔,铜棍至刚。一时间,两人却战了个旗鼓相当。 “嗤啦!嗤啦……”长鞭宛若游龙,在不眠和尚周身掠走,本就破败不堪的僧袍,顿时又被带起大片碎布。不过十息,两人已换过数招,不眠和尚已是衣不蔽体,地维护法见状,顿时忍俊不禁。 不眠和尚目眦欲裂,忽地鼓足罡气一抖、那破败僧袍顿时炸裂开来,露出黝黑坚实的上身。但见筋肉健硕、脉络虬节,形如巍巍铁塔。便是庙中罗汉法相,比之也要逊色半筹。 地维护法虽是惊诧,手中却丝毫不慢,长鞭觑中间隙、夹着哨音,径直向不眠和尚腰侧钻去! 不眠和尚甩手便要抓握,那鞭稍却是猛地一扭,在黝黑的皮肤上挂出几道白痕,很快便逃离此处。几道白痕却未渗出半滴血来,不眠和尚只是伸手拍了拍,便又携棍扑来。 地维护法见自己一鞭下去,这和尚竟不痛不痒、好似没事人一般,心底才渐渐郑重起来: 释门外练功法,若修到一定境界,果然是铜头铁臂、无懈可击!这和尚若只是这般不骄不躁缠斗下去,便可立于不败之地。而自己要求速胜,却须另寻他法……据说外练功法皆有罩门,只须寻到罩门,便可一招破敌! 想到此处,地维护法再不敢藏拙,气贯于腿、双足如飞,绕着不眠和尚兜转起来。手中长鞭电射而出,在他小腹、腰眼、腋下、耳根、膝弯等处连连试探,寻找罩门所在。 不眠和尚倒也沉着,一杆铜棍状若飞轮,东砸一下、西扫一下,总能将长鞭赶跑。激斗半晌,竟还气息平稳,没有一滴汗珠透出。 附近交手的昭觉武僧与传教使,都躲得颇远,生怕一个不慎被铜棍或长鞭波及,落得个骨断筋折、皮开肉绽的下场。 赤水护法使一支短柄月牙铲,迎向陌刀队队正陈谷。 这短柄月牙铲,通长只有六尺,中间是熟铜杆,两头是镔铁月刃和斧锛。见陈谷陌刀带着劲风劈下,赤水护法便将月牙铲向上一送,那陌刀顿时被月刃卡在了吞口处,再不能寸进分毫。 陈谷自然知晓,祆教头目皆是武艺卓绝之辈。因而,并没有速胜的打算,反是循着多年疆场拼杀的经验、稳扎稳打。每一刀挥下,都是简洁明快、直奔要害,绝不带半点虚招和花哨,以免空耗气力。毕竟在血肉横飞的战阵之中,每多一分气力和沉稳,便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 赤水护法兵刃虽短,招式却环环相扣、绵绵不断。一推一拍间,无不果断凌厉,合着飞旋的身法,在陌刀上连续敲出锵然之声。偶尔逼至陈谷身前,几乎将其打得难以招架,若非一旁不眠和尚插手相助,当时便要落败。 虽落下风,陈谷却无半分赧然之色。数息过后,他忽将陌刀舞出几个刀花、似是汇集了全身气力,一记悍猛无匹的招式、凛然挥下! “当!!”赤水护法膂力不弱,却也觉手臂酸麻。望着堪堪拦住的陌刀,竟将熟铜杆压得弯折下来。赤水护法以力相抵、将陌刀推开,接着月牙铲几下翻搅、才将陌刀挑到了两丈之外。 陈谷自诩方才一斩,便是悍勇的吐蕃兵、也要连人带马被斩落下来。见眼前妖人居然挡下,便又回转刀锋、向赤水护法当胸直刺。 赤水护法单手将月牙铲向后一抛,铜柄却越过背脊、从左肩翻起。旋即左手接过一扫,便将陌刀打偏。月牙铲去势不衰,铜柄在小臂上一转、调转方向,雪亮的锛头便向陈谷后颈铲去。 陈谷一刺落空,身形被陌刀带着连奔几步,才止住身形。忽觉后颈寒毛直立,顾不上多想、连忙低头一个侧翻。那锛头便避开兜鍪、擦着脖颈而过,劲风刮得肌肤生疼。 待重新站定,一摸颈侧,触手却是一片殷红,显然皮肉已经破开。若再偏上寸许,纵然不至身首异处、也是有死无生。 陈谷心中涌起一阵后怕,再不敢与这祆教头目单挑,转而暴喝一声:“众兵募听令!随我斩杀此獠!” 周遭陌刀兵闻言,纷纷靠拢过来,数柄陌刀递上,顿时令赤水护法陷入苦战当中…… 洛水岸边,两艘无人理会的泷船上,依旧伏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祆教教徒,亦有英武军士卒。 其中一个教徒尸身,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这教徒仅腋下夹了支羽箭,套着绛红莲蓬衣的脑袋、缓缓探出船沿。一双鹰眸穿过几丛苇杆,眺望着岸上的情况。虽目力极好,却也只能瞧个大概: 眼下祆教众人虽被围困,战力倒也不俗。反观那些在香鹿寨渡头边、打过照面的群侠,看似分左、中、右三路围杀,其实却没捞得多少便宜……只是这刀光剑影、惨呼不绝的杀戮场,照例令他心头涌起不忍和愤慨。 这教徒自然是杨朝夕。 他随神火、赤水两位护法一路赶来。三人远远瞧见乌泱泱的群侠时,便果断没入苇丛中、悄悄绕开这些人,尔后伏在满是血污的泷船上。 岸上动静,三人俱是听得清清楚楚。待那肖统领调兵遣将、欲围杀教中兄弟,两位护法便再也按捺不住,扔下一句“莫出来”,便纵身跃起、冲入了垓心。 正要腹诽两人几句,便又见一青四蓝五道身影、从眼前飞快窜过,手中兵刃各异,俱是前来驰援的教中头目。仔细一看,却不是路上遇到的那几个传教使。 自己本想跳出去伸以援手,然而心里、对那些曾围攻他的传教使,却委实提不起半分同情来。 于是一面隔岸观火、一面暗暗自责,心里矛盾到无以复加…… 阵团北面,山为屏障,阻住了突围的可能。 曜日护法手执金乌双匕,一眼便瞧出,自北面包抄而来的群侠中、有个老僧慈眉善目,乃是难得一见的高手。不禁兴奋地摩挲着手中双匕,飞身向那老僧奔去。 老僧手拄九环锡杖,面目慈和,不带半分杀气,正是灵真禅师。他见曜日护法兴冲冲向他而来,便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堕身邪魔外道,于人于己、皆是罪过。若肯放下屠刀,自忏自赎,贫僧必亲自为你超度……” 曜日护法一愣,旋即哈哈大笑:“禅师说得有理!只是要本护法放下兵刃、引颈就戮,还须打过再说!” 话未说完,金乌双匕已然飞至!“咻咻”破空之声,令灵真禅师不禁眉头微皱。手中禅杖挥起,锡环一阵叮呤作响,顿时将金乌双匕格开:“出手便是暗器,确非君子所为。” 那双匕被抛飞后,竟又各自打着旋儿、重新飞回曜日护法手中。他将双匕在指掌间、抖出几道刀花,笑吟吟道:“禅师指摘的是!本护法近来恰学了一套新刀法,还请禅师指教!” 说罢,便将双匕一云,豹眼中闪出异样星彩,接着双足一蹬,身形已疾扑而上。手中双匕早已挥起一片明光,叫人目眩神惊,“叮叮咚咚”刺在禅杖之上,一时间火星四溅。 阵团西面,秦炎啸已收拢完残兵,与陕州赶来的一支神策军会师,此时正向阵团这边望来。猛然看到金乌双匕的招式,忍不住失声道:“星月交辉!这妖人果然会‘斩夜刀法’!” 秦炎啸不知道的是,曜日护法这手“斩夜刀法”,却是方才与他交手之时,连看带记、当场学会的。足可见曜日护法在习武一途,有着过目不忘的惊人禀赋。 灵真禅师从容不迫,一柄禅杖挥舞起来、密不透风,竟无半点老态龙钟之感。然而透过禅杖传来的力道,却也令他有些钦佩:这祆教之所以能蓬勃而起,确也不乏惊才绝艳之辈。 曜日护法一招打完,自然不够尽兴。倏地纵身跃起丈余,自上而下、双匕齐齐刺出,直取灵真禅师囟会、百会两穴。然而金乌双匕、却无半分光亮闪出,正是“斩夜刀法”中的一招“月落星沉”。 灵真禅师祭起禅杖锡环,一摇一冲,才将双匕卡住。正欲缴下这对兵刃,却听“铮!铮!”两声,锡环已被金乌双匕削开两道豁口、脱离出去。不由颔首:“削铁如泥!实乃至宝。” 曜日护法洋洋得意:“禅师倒也识货!若今日能赢本护法,这‘金乌双匕’便赠你如何?哈哈!” 灵真禅师笑而不语,禅杖却已翻转拍下。锡环“叮呤”之声、宛如梵响,带着赫赫风势,向曜日护法当头压来! 曜日护法心中大惊,方才得意忘形之下,警戒之心有所松懈,竟被这老和尚抓住机会、猝然发难。待要闪避,已然不及,只好扎稳下盘、鼓足气息,双匕交叉,向上托去! “锵啷——!”禅杖重重拍下。 顷刻间,杖头锡环与金乌双匕、牢牢嵌在了一起。 自禅杖上发出的可怖巨力,透过双匕、导入周身,随即无影无踪,竟被肉身生生抗住。曜日护法只是身形微微一颤,双眸已从惊骇恢复淡然。 灵真禅师双眉一耸、收起九环锡杖,目光灼灼道:“施主接我这记‘当头杖喝’,用的可是……少林‘铁衫功’?” 曜日护法抱拳笑道:“学过一鳞半爪,叫禅师见笑了。可惜本护法这‘斩夜刀法’还未学全,不然定与禅师打个痛快!” 灵真禅师却将九环锡杖一顿,那杖柄登时入地三尺、牢牢立了起来:“我观施主并非奸佞嗜杀之人。只是刀兵无眼,接下来、只拼拳脚如何?” “便依禅师所言。”曜日护法展颜一笑。接着双臂微抬,那金乌双匕便如两只灵鼠、立时钻回袍袖中。 第252章 势均力敌 高日渐移,素云尽消,穹幕一片湛蓝。 微灼的日光照在洛水上,惊起阵阵温热的湿风。 灵真禅师双掌合十、宝相庄严:“阿弥陀佛!静悟须除杂念,修禅当法琉璃。施主虽有慧质、却无定心,这套‘琉璃掌’,便与施主参详参详!” 灵真禅师说罢,霍然抬眸。木屐一迈,身形顷刻便至曜日护法身前,旋即一掌轻轻拍出。曜日护法不敢怠慢,双手一捋一推,便要将这一掌打偏。 然而这“琉璃掌”一招起式,竟也暗蕴玄妙威能!掌心宛如粘胶,劲力吞吐间、将曜日护法双掌牢牢控住。 曜日护法想要挣开,不料身子一歪,径直打了个趔趄,才知不可用蛮力破之。于是顺势一招“蜂舞蝶翻”,身形飞旋而起,借着旋转生出的绞缠之力、才将双手抽回。 曜日护法略一沉吟,拳风忽变。双臂挥扫,连截带拿,时而扣掌、时而抖爪……只在一息间,便已打出数招,掌形模糊、拳影虚飘,恍惚间、竟觉得这一对肉掌亦真亦幻! 灵真禅师慧眼如炬,登时看破这拳法玄机。也是瞬间打出六道指诀,暗合六字真言。旋即合而为一、凝成一掌,打在了似空未空之处。 曜日护法顿时豹眼圆睁,身形已被打出丈余,撞在了一名武僧身上。那武僧下意识挺棍一拦,却被连人带棍撞翻在地,嘴角溢出血来,显然已震伤了内脏。 原来灵真禅师这一掌,不仅蕴含禅宗寂静心法,更贯以淳厚罡气,一力降十会,一招破诸法。任凭他拳法千变万化,总不离五蕴三空。 曜日护法拳法虽是精妙,却不敢硬接这等内外交攻的掌法。只得以拳掌卸去部分力道,再将剩余力道转嫁至别处。彼时、却也无暇细想,莫说身后是个武僧,便是一方巨石、一株野树、甚至一个祆教教徒,曜日护法也会毫不犹豫撞上去。 灵真禅师见他不仅卸去了掌力,更借机将一名武僧撞伤,不由动了真怒。再挥掌时,手心竟隐隐含光。待曜日护法奋爪扑上,这一掌却正中他小臂。 只听“咔哒”声起,曜日护法顿觉肩窝一痛、左臂已被打得脱臼。爪形顿时散开、左臂也软塌塌地耷拉下来,疼得人冷汗直冒。他顾不上多想,右手迅速攥拳、向灵真禅师打出的又一记“琉璃掌”迎了上去。 “啪!”一声脆响,曜日护法又被震出丈余,右臂亦有些发麻。 趁着这一丈的缓冲,曜日护法果断蹲下,忍痛将那脱臼的左臂支在地上,右手托住左肩、身体一沉一扭,左臂登时被送回了肩窝。除了还有些酸痛外,行动却是无碍了。 灵真禅师见他已接回了左臂,再不迟疑,一丈距离抬脚便至。又是一掌疾挥而下,直击曜日护法脑袋,却是“琉璃掌”中的一招“五雷轰顶”。 曜日护法双掌交叠、翻腕上顶,便与这势大力沉的一掌对在了一起。 “噗!”似有炫目宝光自掌心溢出,散为瑰丽七彩,转瞬即逝。 灵真禅师接连两掌,打得曜日护法几无还手之力,心中怒气却也消去大半,只是依旧眉头不展。待要再冲出一招“持钵乞祥”时,却见曜日护法身形陡然弹出数丈,双臂大开大阖、化为道道虚影,瞬间便将几个武僧甩飞出去,腾出一块空地来。 灵真禅师凝神屏息,疾追而至,却是五指张开、双掌同出,打出一记杀招“翠火琉璃”。 杀招当胸袭来,容华内敛,避无可避! 曜日护法双臂凌空划出一道太极阴阳鱼,也是目含幽光,振臂迎上! “嘭!”似是巨木夯地的闷响,却令两人俱是心头一震。曜日护法袍袖已被震裂,垂在两肘之外;灵真禅师僧袍无风自鼓,许久才缓缓落下。 掌力互消,化作乌有,却是谁也没占得上风。 灵真禅师忽然合掌而立,口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捕风捉影手’已至大成,贫僧‘琉璃掌’却才登堂入室。一番相较,势均力敌,若再相斗、不免两败俱伤,不如罢手如何?” 曜日护法手臂抽搐,勉强抱拳道:“如此甚好!禅师这拳意内外通透、表里澄澈,实有宗师风范!晚辈钦服。还请禅师摒退众僧,我祆教众人自不愿与贵寺结仇。” 灵真禅师却是皱眉:“施主习武不易、贫僧也不愿死斗,故而提出罢手。可你祆教在通远渠的所作所为,又岂是三言两语、便可揭过? 我香山寺僧众,皆为除魔卫道而来!若你教中头目肯自愿伏诛,我香山寺僧众必掉头而回,好叫你祆教众人、能多一线生机。” 曜日护法面色渐沉,不禁冷笑道:“说来说去,还是没有杀够!既如此,本护法便陪你们这些秃驴、杀个痛快!哈哈哈!” 灵真禅师不再理会他,转而拔起禅杖、声如沉钟:“众比丘!祆教头目冥顽不灵,不可渡化,我等当尽全力、令其伏法!” “遵法旨!”众武僧听罢,纷纷应和。顷刻间,便有几名祆教教徒,被武僧毙于枪棍之下。 这时,又是六道身影自阵团外奔入。群侠措手不及之下,很快便有数人后背遭袭击、顿时倒地不起。却是玄土护法洛长卿,与炼药使、锻金使等五名传教使一齐赶到。 早已陷入苦战的祆教众人,士气皆为之一振。数息之后,竟将三面合围的群侠、逼退了五丈有余。 阵团中喊杀声、惨呼声此起彼伏。两边战力似是势均力敌,渐渐进入相持阶段。 然而,面对这势均力敌的状况,杨朝夕却更不知、该帮那一边才好。 战团中,方七斗是多年好友,若有闪失、自然不是他所愿看到的。然而,祆教虽行事乖张,此番却是被动迎敌。反而是群侠倚多恃众、欺上门来,才令他们不得不拔刀相抗。 况且他入祆教、本就是给崔府做暗子,以便打探消息。只不过后来,不经和尚却未寻过他几次。想来是崔府那边也觉得,一个教徒、怕是打探不到什么太有用的消息,索性对自己听之任之。 而自己入教之后,与麻葛康赛因等人一番接触,并没有察觉祆教中人有多么穷凶极恶、或是十恶不赦。以至于在通远渠边,第一次见祆教头目们行事偏执乖张,一时难以接受,竟险些陷入癫狂。 此刻又是水边。同样是血淋淋的杀戮,自己竟有了些许麻木。 忽觉江湖游侠,其实皆是凡俗之人。而江湖攘攘、皆为利往,凡俗之人,自是概莫能外。 既是凡俗之人,便会各有想法。有了想法、便会动念,于是开始图谋。人们各有所想、各谋所需,便会与志同道合之人抱团,也会与不相为谋之人冲突。于是,或投效行伍、或建立教派、或卖命豪族、或结成匪寨…… 江湖游侠,本是重然诺、轻生死,急公好义、轻财好施之人。可一旦得了身份,便各为其主,分成了各种阵营。 阵营之间的龃龉,便成了互相倾轧的由头;阵营之间的矛盾,也便成了彼此攻伐的借口。 世事或许,本无对错。有的,也只是阵营之间的党同伐异罢了。 道理已经想明白。但如今自己深陷其中,想要做个抉择,竟觉千难万难! 自幼在上清观学来的经义,甚至长源真人、公孙真人、授业师傅、吴天师、春溪婶婶……他们谆谆以告、耳提面命的道理,到得此时,竟也无法给他一丝明悟。 杨朝夕趴伏在泷船上,眼前血肉横飞的杀戮还在持续。身旁尸体散发出的血腥气,则令他愈发躁郁。原本明澈的鹰眼、渐渐蒙上了一层血色,恰如他在通远渠畔、以一敌众之时…… 阵团北面,红巾抹额、铁衣重甲的方七斗,正拎着一双横刀,与一名祆教头目激斗正酣。 放眼河南道,“挫骨双刀”的诨号,绝非浪得虚名! 为免飞云骢受伤,方七斗动手之前、早便一刀拍在飞云骢浑圆的马臀上,将之赶走。自则己运刀如风,一连拍晕几个教徒后,便被眼前这祆教头目拦下。 方七斗本想照江湖规矩、互通一下名号,毕竟“挫骨双刀”手底、不斩无名之辈。 然而刚刚收刀抱拳、抬眸行礼道:“在下‘挫骨双刀’方……”那祆教头目却不由分说,一把铁葵扇劈头打来。 方七斗话没说完、如鲠在喉,只得提起双刀,向那铁扇一顶,口中叫道:“齐头并进!” 祆教头目显然一愣:“什么?!”手中铁葵扇顿时一滞。 方七斗笑道:“方才那一招是在下独创,叫做‘齐头并进’!” 说话间,觑着这祆教头目腋下空门大开,当即腾出一刀,向他腋下刺去,口中又喝:“分兵两路!” 祆教头目自非庸手,铁葵扇顺势一抄,便将这一刀截在半途,眼神中已有几分恼怒:“花里胡哨,乱七八糟!” 方七斗却不着恼,手中双刀招式一变,又是同时攻出。只不过,左手使的是行伍间常见的“吓蛮刀”,右手使的却是一套妇孺皆知的“公孙剑法”。 祆教头目一把铁葵扇左挥右挡,堪堪换了几十招,虽守成有余,却对方七斗的凌厉招式束手无策。恍惚间竟觉得、自己是与两个人在拼斗。也不知眼前这小将用了什么妖法,双刀并至,竟能一心二用、打出两套截然不同的招式来。 祆教头目自不甘心,自己手中这柄铁葵扇,可是独门奇兵:扇骨乃是天外陨铁、坚不可摧,扇面却是百锻精钢、见血封喉。进可作刃,退可作盾。可谓一扇在手、天下横着走! 只是此刻,竟被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将制住,不由退开两丈,喝道:“你是何人?使得什么妖法?!” 方七斗才又收起双刀,一脸委屈道:“本将刚才、便要先报名号,只是你这人……唉!不讲江湖规矩啊!现下本将不高兴了,除非你先报个名号,我才告诉你!” 这祆教头目顿时火气,却是再不啰嗦。手中铁葵扇掠起道道残影,挥劈中飞沙走石,拍打间遮天蔽日……一招一式宛如狂风巨浪,将方七斗笼罩其中,犹如随波逐浪的小舟,顷刻间便会倾覆。 然而这小舟、却有凌厉双桨,在风雨中劈波斩浪!双桨摇荡间,那风浪竟不能寸进分毫,只是远远地张牙舞爪。 忽地双桨奋起,又是一记“齐头并进”,竟将风浪击得节节败退…… 这祆教头目、终于从自我沉醉中清醒过来,看着已被双刀掼透的铁葵扇,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我乃祆教神火护法!你究竟是谁?!” 方七斗收刀而立,昂首笑道:“江湖有言,‘挫骨双刀’不斩无名鼠辈。你可听过?” 神火护法脸色才终于变了:“挫骨双刀……你是方七斗!!” 方七斗怡然自得、笑吟吟抱拳道:“不敢、不敢!真是区区在下!” 第253章 事有蹊跷 时已过午,众人拼杀半晌,皆显出倦怠之色。 修习武艺者,一日消耗本就是常人数倍。此时,无论是在山野间蛰伏几日的祆教众人,还是清早便已动身的群侠,皆是饥肠辘辘。 饥饿使人暴躁。两方攻杀不但没有和缓,反而愈演愈烈。金铁交鸣之声、密如雨点,打在胸口,令众人心头的暴戾,愈发难以遏制。 神火护法脸色变幻、胸膛起伏,半晌才将一口浓痰啐出:“呸!河南道中,出了你这等见利忘义、奴颜媚骨的败类,真是武林之祸!若是早几年,江湖上人人皆赞‘挫骨双刀’少年英侠、武艺绝伦,最是仗义疏财、扶危济困。 然而这几年,你方七斗做了什么好事?投靠朝廷,甘为鹰犬!隔三差五、还要带着官军去各处山寨劫掠一番,绿林豪杰哪个不恨你恨得牙根痒痒?哼!江湖也有言,‘公门走狗’方七斗,人人得而诛之!” 方七斗顿时尴尬万分,干笑几声道:“江湖上的朋友,怕是对方某人有所误解。这个……行营每年秋防,打得都是钱粮。朝廷也有难处,自不能足量配发。方某人只好舍了颜面,去找各寨头领、借一些粮饷,好叫弟兄们铆足气力去杀吐蕃兵……毕竟都是民脂民膏嘛!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方某人又不是不还……” 神火护法气哄哄道:“官字两张口!你自然说什么都是理。我神火护法若信了你,便将这祖宗给的姓氏倒着写!” 方七斗笑容一僵,面色古怪道:“此话不通啊……万一你祖宗姓‘王’、倒过来还是‘王’,这赌誓可就没什么分量啦……” 神火护法暴怒:“胡说八道!看招!” 方七斗再无话讲,江湖上的事、终究还是手底下见真章,拳头不够硬、说破天也没用。手中双刀、当即从铁葵扇上拔出,挽出两个刀花,破风直上! “咣!咣!咣……”一蓬蓬火星溅起。只是日光炫目,看不太分明。 神火护法忽将铁葵扇柄一旋,柄头处便坠下一枚铁丸、露出漆黑的孔洞来。方七斗正诧异间,那孔洞中猛然激射出数枚钢针,“叮叮叮”射在他明光甲上。 方七斗不禁莞尔:“神火护法,你是给方某人挠痒痒吗?哈哈哈……哎呦!不对!好烫!” 话没说完,却见明光甲上腾起一层薄薄的磷火。这磷火初时温热,待将串着甲片的绳索引燃后,却渐渐滚烫起来。 甲片皆是精铁,遇火吸热、温度更高!很快将鳞甲下的缺胯袍,灼烧地冒起了白烟。 这下轮到神火护法哈哈大笑:“方七斗!知道本护法为何号称‘神火’了吗?若论玩火,你这公门走狗、给我提鞋都不配!哈哈哈!” 方七斗知道中了暗算,顾不得与他斗嘴。连忙飞身疾退,借着冲势、便是一招“就地十八滚”,宛如夺路而逃的穿山甲。十息过后,才将身上磷火悉数压灭,而一片片鳞甲也已剥落下来,留下千疮百孔的甲衣和袍衫。 方七斗灰头土脸爬起来,看着前襟残破的明光甲,顿时火冒三丈。果断回刀、自胸前一划,那明光甲便“哗啦”一声掉落下来,只余下头上的兜鍪。 他更不迟疑,一手提了这明光甲,兜脸便向神火护法砸去:“玩火了不起吗?了不起吗!方某人自幼玩火、从不尿炕……” 明光甲,通体由一千五百九十块鳞甲和六百四十余条甲编缀而成。且甲片交叠、密密麻麻,本就沉重无比。加上方七斗的狂挥猛砸,力道之大自不必多说。 神火护法挥动铁葵扇、挡下两记连挥,便已暗暗叫苦:这明光甲简直就是块铁坨子!如此这般劈头盖脸打过来,自己招式固然精妙,却哪里还有用武之地? 神火护法尝试以轻身攻法闪躲,奈何这方七斗轻功却也不差。自己往东、他便往东,自己向西、他亦向西,宛如跗骨之蛆! 无论他如何奔突闪躲,竟都无法将方七斗甩脱,只能挺扇硬抗!手臂酸麻不说,那铠甲撞在扇面的“咣咣”声,更震得他心中烦恶、头昏眼花。 神火护法勉力抗了半盏茶工夫,忽觉铁葵扇一轻,以为方七斗挥得累了、已然收手。正待伸头一看究竟,却觉脚下绵软、身子东倒西歪。手中铁葵扇一偏,上半身便曝露出来。只见两柄横刀、在视野里急速放大。心头不禁一叹:吾命休矣! “呯!呯!”两声响起。一声极大、充斥耳畔,一声极小、远在左膝。 神火护法应声跌倒,痛感才相继传来。先是脸颊至耳根火辣辣地疼,耳穴中兀自嗡鸣不休,仿佛被打了一记耳光。接着左膝上传来虫咬蚁噬般的疼痛,阵阵袭至、乱人心魄,想来该是肿了…… 他老羞成怒:“打人不打脸!年轻人……不讲武德!与其这般被你折辱,倒不如一刀给个痛快!” 方七斗一脚将铁葵扇踢开,收刀蹲下,连连颔首、若有所悟:“这么说、神火护法急着去见神主?方某人乐意成全!”说罢将一柄横刀抛起、接住,便向神火护法脖颈抹去。 “慢、慢着!”神火护法自鬼门关前兜了一圈,死里逃生,又怎舍得就死?方才不过是气话。于是又结结巴巴道,“本、本护法有一事不明,还请、请方少侠赐告……” “你说。”方七斗将那刀又收好,撇嘴道。 “既来为难我祆教,为何手下留情?”神火护法说着,又向周围扫了两眼。 只见弓马队众兵募,虽皆悍勇难当,但每每祭出杀招,砍向祆教中人时,却会刀锋微转、将刀面拍下。似是极力避免将祆教中人当场斩杀。看似刀刀猛狠的拼斗,倒像是极其克制的比武拆招,“叮叮咣咣”的乱响声中,极少有人倒下。 而祆教众人自也察觉到了异样,手中凌厉杀招渐渐收起,竟都心照不宣,与弓马队众兵募见招拆招、慢慢切磋招来。 方七斗莫测一笑:“你只须记得,我等当然是来为难祆教。但取人性命、便要结下死仇,大丈夫自当慎之又慎。毕竟我行营之人,还想留着有用之身,平边患、赚军功。今日出工不出力,权当陪各路英侠郊游踏青了。哈哈!” 方七斗说罢,霍然起身。大喝一声,又挥起双刀向另一名祆教头目扑去。 那头目手中一对明晃晃的金锤,正是奉德使梁若冰。两人雷声大雨点小,乍看去招招凶险,实则极有分寸。两人激斗半晌,却连一滴热汗都不曾沁出。 神火护法看了一会,左膝已没方才那般疼痛。便硬撑着站起,捡了铁葵扇,也是一声大喝,重又与弓马队众兵募战作一团。 元仲武骑在马上,冷眼旁观,本意是想看肖湛的笑话。然而瞧了半晌,却发现一些蹊跷: 照理说,肖湛所率群侠人数,比祆教残众多了三倍不止,且俱是武艺精湛之辈。然而堪堪打了快一炷香,却始终是相持不下的状态。即便中途有祆教头目、陆续赶来增援,竟也始终无法突围。群侠战力忽高忽低,仿佛遇弱则弱、遇强则强,叫人看得一头雾水。 先是左翼,肖湛所领不良卫和元氏木兰卫,名为袭扰,实则将人马铺排开来、袖手而立。以至于增援而来的祆教头目、自左翼突入,他们也不管不问。只有当祆教妖人妄图冲出来时,才祭出刀兵,将这些妖人尽数赶回去。 再是右翼,弓马队和香山寺武僧,初时还有板有眼、严防死守。到得后来,被越来越多的祆教妖人一冲,阵型都开始散乱起来。香山寺武僧下手虽重,却不肯多造杀孽,在格杀了几个凶顽教徒后,似乎渐渐心软,往往将妖人打得再无还手之力、便果断放开,转攻其他妖人。而弓马队众兵募,简直如街头杂耍一般,刀刀砍偏、招招虚浮,还不如平日操练时那般气势凛然。 真正卖力砍杀的,只有中军的陌刀队和昭觉武僧。拳拳到肉,刀刀见红,许多祆教妖人被砍翻在地、血流如注,绝无生还可能。但陌刀队兵募与昭觉武僧的死伤,亦是极为惨烈,不过一盏茶工夫、便有十数人倒下,或刀伤见骨、或断手断脚,再无一战之力。而发现中军凶残的祆教妖人,竟是前仆后继,潮涌而来,于是双方死伤之数、不断成倍增加…… 元仲武看着祆教妖人越战越勇,六名护法与十五名传教使,更是四散开来、结成圆环,将大部分攻势挡下。心中怒意翻腾,一度想要骂娘,却又强忍着没有发作。 这时,英武军中郎将秦炎啸,已打马来到元仲武身前。下马便拜,脸色铁青:“元大人!末将请战!” 元仲武怒意未消——秦炎啸先是违背自己“围而不攻”的指令,贪功冒进,擅自阻截祆教泷船。岂料中了妖人“李代桃僵”之计,将带来的英武军折损过半。若非自己携大队人马赶到,只怕这一支英武军、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此时竟还敢来请战?元某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 元仲武几乎出离了愤怒,咬着后槽牙道:“请战?!你拿什么战!若非本官来的及时,怕是连你秦将军的尸身、也找不全了吧?” 秦炎啸拳交于顶、垂头不语,态度却是极为坚决。似乎元仲武不允,他便要长跪不起。 元仲武冷眼瞥了瞥他,似乎还不解气:“本官一介文吏,当不起‘南衙双鹰’如此大礼。你自有上官辖制、不如回长安请战。何须问我?!” 秦炎啸闻言抬眸,双目赤红道:“末将万死!只是……方才听赶来的陕州神策军将士所言,舍弟秦炎彪已落入妖人之手,此刻只怕凶多吉少……末将特请死战,好为舍弟报仇!” 元仲武也是一愣,胸中怒意倒消去了大半:“南衙双鹰”竟如此流年不利,已折损一个了?那么这秦炎啸激愤之下,怕是要和祆教妖人拼命了。兵法有云“哀兵必胜”,不妨借这秦炎啸之手、给自己挽回些颜面…… 一念及此,元仲武面色顿时缓和了许多:“秦将军,本官念你兄弟新丧、报仇心切,准你出战!但你不遵号令、贪功冒进,回京后自行请罪吧!” 秦炎啸抱拳再拜:“末将知罪!”说罢,竟单枪匹马冲入阵中,抽刀便向祆教妖人扑去。 元仲武扫了眼左右两名英武军士卒。二人皆出自秦炎啸麾下,见将军孤身入阵、竟都有些动容。 于是他轻咳一声:“传我之令!英武军尚可一战者,随秦将军斩杀妖人。此外,神策军将士务必守住外围、不可轻易深入,莫叫一个妖人走脱!” 两个英武军士卒当即滚下马来、纳头拜倒:“谨遵元大人号令!” 第254章 流霜剑,惜罇空 知遇之恩,恩同再造。 秦将军素来刚直不阿,唯才是举。两个英武军士卒,当初若非被他慧眼识珠、从万千宿卫中挑选出来,编入英武军,又岂会有今日? 英武军又称“殿前射生军”,乃是朝廷南衙诸卫中的后起之秀。虽同样是禁军,却因是近十余年新增的建制,而颇受其他禁军排挤孤立。 然而秦炎啸、秦炎彪一对孪生兄弟,宛如横空出世一般,自入了英武军、做了殿前射生手,便是大放异彩!无论弓马、兵刃,还是武艺、韬略,几乎罕有匹敌。在一次次廷斗中、屡立功绩,被内廷冠以“南衙双鹰”之号。 “南衙双鹰”虽备受瞩目,却从不居功自傲。反而敬上恤下,拔擢了一批怀才不遇的宿卫和兵募,充实到英武军中。不过十余年磨砺,英武军便已成为南衙诸卫中、一支举足轻重的禁军。 此时,两个士卒见秦炎啸为报胞弟血仇、竟卑躬屈膝至此,无不为之椎心泣血。但行伍之人、最奉号令,此行元仲武才是上官,他们纵然心怀不忿,却终究不敢稍有僭越。 好在元仲武虽骄横跋扈,却还不是无脑之人。一番权衡之下,便欣然准允,放英武军士卒与秦炎啸一道袭杀祆教妖人,好打破这相持不下的局面。 两人行过军礼,便即起身,也不骑马,徒步绕行至西面神策军中,将元仲武的号令传达给神策军鹰扬郎将。 随即,便领了三十余个英武军士卒、自南面斜插而入,跟在秦炎啸将军身后,不顾生死地砍杀起来。 南面正是群侠的左翼。 肖湛、黎妙兰见秦炎啸斜刺里杀出,已然大皱眉头。但却知道此人来历,于是相视一眼、并没有阻止。待看到其他英武军士卒也裹挟着杀气、鱼贯而入时,便再也按捺不住,迅速各另领一队人马、冲至秦炎啸面前。 肖湛一面格开公平使何允正砸来的钢锏,一面看向秦炎啸道:“秦将军!此间交给我等即可,你身上有伤、何必去而复返?” 秦炎啸正与玄土护法洛长卿死命相搏,对这些杂音、自是充耳不闻。一手“斩夜刀法”干净利落、直指要害,令洛长卿几乎险象环生。 黎妙兰实为木兰卫校尉。见秦炎啸不理会肖湛,以为他没有听到,便柳眉轻扬、张口喊道:“秦将军有伤在身,不宜再多作搏杀,否则性命堪忧!” “与你何干?!”秦炎啸飞起一刀,将洛长卿逼开几丈,杀气腾腾回道。 “你这人……不识好歹!祆教妖人诈计百出,我好心提醒,竟是自讨没趣。哼!”黎妙兰气鼓鼓道。一柄长槊随意挥出,顿时将一名祆教教徒拍飞。 肖湛见秦炎啸双目血红、悲愤难抑,猜测必有情由,便和颜悦色道:“秦将军!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形为下。此时祆教残众,既是网中之鱼、亦是柙中困兽。若徐徐消磨其斗志和锐气,取胜易如反掌。可若似你这般疾攻猛杀,反而容易激发他们凶性……届时,不免要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因此,殊为不智!” 秦炎啸自然通晓兵法,只是今日猝闻噩耗、胸中激愤,急须多杀祆教妖人泄愤。此时肖湛一番恳切之言,倒有几句入了他耳,于是反问道:“照你来说,便当如何?” 肖湛挥剑斩落几个祆教之人攻势,徐徐道:“我等来此,本意为何?只是要阻截那圣女入城罢了。或杀、或擒、或逐回西域,到时再做决断不迟。至于这些祆教妖人,你多杀一些、他们便多记恨你一分。若无深仇大恨,何必咄咄逼人、赶尽杀绝呢?” “倘若仇深似海!是你、便该如何?!” 秦炎啸手中刀法愈发凌厉,只见数道白光宛如匹练、将洛长卿罩住,仿佛刀影织成的衣冠。却是“斩夜刀法”中的一记杀招“披星戴月”。 肖湛喉头一滞,旋即涌起几分苦涩:倘或是我,与这祆教妖人仇深似海,自然是拼了性命、也要报仇!难道这秦炎啸突然发狂,是有什么至亲至敬之人、死于祆教妖人之手? 肖湛虽心里这般想,口中却道:“祆教滥杀,乃是公仇。将军之恨,只是私怨。这些祆教头目,如今倒有大半被咱们围困在此,要杀要剐、又何须急于一时?不妨留着‘围点打援’。待祆教圣女舟行至此,见教中好手被困,必会停舟来救。届时进可攻、退可守,一切尽在掌握!” 秦炎啸却是怒道:“妖人该杀!圣女更该杀!早杀晚杀,又有什么分别!” 黎妙兰亦狐疑道:“若那圣女惜命、对此坐视不理,直接拨桨便逃。咱们便该如何?” 肖湛似被口水呛到,猛咳一阵、才急忙辩解道:“圣女若是弃卒保帅,必令教徒们寒心。况且咱们这么多人,还拦不住几艘河船吗?” 黎妙兰嫣然颔首:“听上去、似有几分道理,本少侠便信你一回。木兰卫听令!阵型散开,围而不攻。若有试图逃窜者,当场格杀!”说罢便调转身形,又退到了一旁。 肖湛也想退出战阵、以逸待劳,奈何被祆教中人死死缠住,一时间却是脱身不得。只好挥起手中长剑,奋力拼斗起来。 围攻肖湛的几人中,建木护法一柄钢叉、最是夺目。 这奇形兵刃,却是他在灵山坳被夺走九节钢鞭后,随手从玄鱼卫那里夺来的。拳脚兵刃,略有资质者、便可触类旁通,何况是祆教八位护教法王之一的建木护法?区区钢叉,信手拈来! 钢叉在握,直刺斜掏、下掼上挑,无不得心应手。加上一旁征讨使石良弼、布善使李少辰的辅攻,猝然间,竟将这肖湛打得招式凌乱、身形狼狈,几无还手之力。 肖湛手中长剑叫做“流霜”,是他初入武侯铺时、河南尹萧璟假人之手所赠。剑长约四尺有余,乃是铸剑名匠千锤所锻,剑名取自张若虚“空里流霜不觉飞”之句。 流霜剑,剑如其名,通体雪白如秋霜,刃发寒芒似流光!微微一振,锵然作响!吹发即断,锋锐异常!实是一柄不可多得的稀世奇珍。 剑尚如此,剑法自也来历非凡。肖湛所使剑法,却是一套“太白醉仙剑”! 相传天宝年间,青莲居士李太白授翰林待诏,常常醉眠于长安酒肆。有一日圣人携了太真妃与几个宠臣,于曲江池上宴游行乐。而李太白恰在曲池坊酒肆中,同岑勋、元丹丘两位挚友开怀畅饮。酒资不够,竟将一身锦裘与五花马抵给掌柜,换得美酒数斗。圣人听闻他在附近,便遣高力士前往宣召,令他登龙船、为宴游所得诸诗作序。 但李太白偏是个恃才放旷、宁折不弯的性子,便借着酒劲,自言“酒仙不登天子船”,将那高力士撵了回去。圣人闻之,倒也大度,只是一笑置之。但李太白的狂放无礼,却令高力士一干侍宦、宠臣记恨在心。一有机会,便在圣人耳边吹风,述说李太白的言行过失。后来果然不得重用,被圣人赐金放还。 却说太白撵走了高力士,醉意已有八分。但见席间胡姬筛酒、歌伎弄箫、元丹丘击铙、岑勋高歌……不禁拔剑而舞、诗兴大发,口占《惜罇空》一首,流传至坊间,为世人所称道。而他在席间随心所至的一套剑法、便却被元丹丘记下,后加以损益、传了下来,定名“太白醉仙剑”。 肖湛剑势一起,恍惚中竟有醉意!身形不动、便如渊渟岳峙,屐履踉跄、却如大厦将倾! 脚步散而不乱,手臂缓而不弛。剑招开阖间、不徐不疾,却难以捉摸,以至于建木护法钢叉刺出数招,竟招招落空! 随着剑招起落,肖湛竟也诗兴大发、高吟起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罇空对月……千金散尽还复来……” 狂傲中带着寂寞,寂寞里含着悲凉! “呜——!呜!呜!”建木护法钢叉凌厉、破空鸣响,每道声音、都叫人心惊肉跳。 肖湛身形飘忽,每每履险如夷,似对这凌厉攻势,极尽蔑视之能。一柄流霜剑、宛如酩酊的蛟龙,在钢叉、吴钩、钢锏等兵刃间穿梭,将或刁钻、或狠辣、或迅疾、或刚猛的招式,皆化在一派昏昏醉意之中,却不损及自身分毫。 公平使何允正一对钢锏、交相辉映,不停与流霜剑撞出锵然之声。然而这剑却坚韧异常,不论钢锏如何劈扫、依旧锋利如故。反是钢锏之上、被剑刃崩出数道豁口,显得有些狼狈。 征讨使石良弼,则手擎一双吴钩,“呯呯嗙嗙”打在流霜剑上,声音悦耳,宛如铙磬,煞是好听。 肖湛手递剑招、耳闻乐音,竟不禁沉浸其中。剑法中的醉意、似乎盖过了剑意,那首《惜罇空》却已吟过大半:“古来圣贤皆死尽,惟有饮者留其名……” 建木护法已是大汗淋漓,喘着粗气道:“少侠,你这莫非是‘醉汉剑法’?扶不起、抬不动,简直无计可施……不打了、不打了!” 公平使、征讨使闻言,竟也纷纷罢手,转而向一旁的英武军士卒攻去。 肖湛洒然收剑,有些意犹未尽:“罢了!可惜这一首《惜罇空》,竟不曾吟完……” 肖湛转身撤出阵团,再无一人阻拦。只见不远处的黎妙兰、正眸光盈盈地望着他,似已看得呆了。 黎妙兰先是被这一手“太白醉仙剑”惊到。又听肖湛高吟长啸,将一首《惜罇空》的豪情、桀骜、洒脱、寂寥……诸般意绪,尽都抒发出来。只觉心潮澎湃、难以自持,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蓦然间、却见那样一双星眸,竟直直向自己射来。不禁双颊微烫、心头微醺,忙后知后觉地撇过脸去,不敢再去看他。 但美眸所至之处,却见玄土护法洛长卿、身上已多出了七八条创口,正左支右绌、勉强抵挡。 而秦炎啸早已浑身是血,状若癫狂,手中横刀已成淋漓血刃、透着慑人杀气。 洛长卿嘴唇发青、脸色煞白,且战且退,脚步虚浮,似乎已撑不了太久。便连围在南面的木兰卫和不良卫,也都生出恻隐之心,竟默默让出一道豁口来。 秦炎啸却杀红了眼,刀刀搏命、穷追不舍,誓要将这个祆教头目斩于刀下。 两人一追一逃,很快来到那两艘泷船边,秦炎啸豁然狞笑:“妖人!看你逃去哪里!” 洛长卿胸膛剧烈起伏,创口还在渗血,阵阵眩晕感涌上、几乎便要支撑不住:“祆教之人……宁战死、不苟活……神主佑我,布善除恶!” “那你便死吧!” 秦炎啸一声暴喝,身形挟着刀势,摧枯拉朽,疾冲而至!竟是一记绝杀“大夜弥天”! 洛长卿徒然挥起、已经面目全非的铜箫,心头涌出深深的无力和遗憾:秋娘,永诀了…… “铮——” 一声剑吟,破开绝望。将秦炎啸连人带刀、击出三丈之外。 而那恐怖至斯的一记“大夜弥天”,顿时烟消云散。 第255章 力挫斩夜刀 血刃震颤,抖出万千血点。洒在三人头脸上,更显狰狞可怖。 秦炎啸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刺得有些发懵,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手中横刀。刀面已被那一剑击出几道裂痕,粘稠的血渗透进去,描出残忍的纹路。 他抬眸一看,才见出手之人、是一个身形瘦削的祆教教徒。你教徒鹰眸中虽有血色,却透着澄澈之意,显然只是个少年人而已。 可若只是少年,如何能一剑破开自己的“斩夜刀法”?!这少年,只怕是来历不凡! 少年自是杨朝夕。 原来,就他在出剑前的一刹那,许多道理、却已是豁然贯通! 势有强弱,人有善恶,自己哪里分辨得了这许多!行侠仗义,本就当从心所向,若事事穷根究底、瞻前顾后,如何还能拔刀挥剑、打抱不平? 遇善助善,遇恶诛恶!遇强锄强,遇弱扶弱! 游侠行事、就该这般简单明快。从善如流,嫉恶如仇! 今日眼前所见,不论公仇私怨、不论是非对错、不论出于公心还是起于私欲……恃强凌弱、便是大错特错!嗜血好杀、便是至邪至恶! 自己只知这位玄土护法,自今日现身香鹿寨,一路斗道士、拒兵募、战野僧,只是为保祆教教众无虞,却不曾恃强滥杀。眼见群侠浩荡而走,要去为难教中兄弟。竟拖着伤躯、一路奔行,来驰援围困这此的祆教残众。 然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此地,气力早耗去大半,身上创口更是不住渗血。如此惨状,还要强撑着与群侠激斗,以至于伤上加伤、力渐不支。因而,在杨朝夕看来、英武军秦炎啸的所作所为,岂止是恃强凌弱,简直是落井下石! 于是再不迟疑,腰间玄同剑豁然出鞘,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终于将玄土护法从刀下救出。 峰回路转,死里逃生! 玄土护法洛长卿心中涌起莫大的庆幸之感,一时间喜不自胜,两团热泪险些夺眶而出:原来将死之时,自己心心念念的、竟还是青梅竹马的秋娘。幸好!幸好!自己还活着!倘或若此间事了,自己还能生还,必当退隐江湖。好将往后余生,都用在秋娘身上…… 洛长卿心绪稍复,身上许多创口的疼痛、又开始令他倒抽凉气。看着与自己一道赶来的少年教徒,已经与那秦炎啸拼杀起来,不无担忧地提醒道:“小兄弟,当心他的刀法……” 杨朝夕头也不回道:“护法大人快去治伤!此人刀法粗糙、不足为虑,卑下自会料理……” “呔!黄口小儿,大言不惭!本将今日、便叫你知晓‘斩夜刀法’的厉害!”秦炎啸见这少年不过剑法古怪些、却敢出言贬损自己,顿时怒不可遏,手中刀光便又绵密了许多。 杨朝夕剑招简约、光影寥寥,几剑刺出,便将一些虚晃的刀影破开,只余下深藏其间的实招。口中却评头论足道:“你这也叫‘斩夜刀’?只怕、学的是套西贝刀法吧?” “什么!”秦炎啸怒发冲冠。自己一身刀法师承高人,十多年间、更是历经大小数役。见者无不丧胆,当者无不披靡! 奈何今日,先是被曜日护法偷学了招式,此刻又被这狂妄少年诬成冒牌刀法……是可忍、孰不可忍!祆教妖人,当真该斩尽杀绝! 杨朝夕一面挥刺格挡,将“无为剑法”的要义、一点点发挥出来。一面也是念头飞转: 这便是“斩夜刀法”么?上清观教习师傅武虚子郝金汉,倒也教过他们一套“斩夜刀”,只是比之眼前之人所使、显然要粗陋许多。郝金汉倒也诚实,直言自己所授、皆是效仿的招式,却将真正的“斩夜刀法”夸得神乎其神!什么劈山断流、摧城拔寨、日月无光……极尽夸张之词。彼时杨朝夕等人尚且年幼,自是听得津津有味、深信不疑。 今日陡然见到这疑似正宗的“斩夜刀法”,心中不免暗暗震惊,却也如曜日护法那般、生出了偷师学艺的念头。 只不过,曜日护法是佯装不敌、诱其出招,再将招式悉数记下。而杨朝夕却是言语相激、催其狂暴,想叫这使刀之人,将招式与刀意俱都施展出来,好学个全套。 果然,盛怒之下的秦炎啸,再无暇细细思考。似是要证明手中刀法一般,很快将许多明如月华、密如星点的招式,尽数倾泻而下——银月抛梭、星罗棋布、众星拱月、月明星稀、夜雨西窗、物换星移、长夜难明…… 刀光忽明忽暗,劲风霍霍割面。刀不再是刀,劈斩挥扫间、形如一道道殷红的匹练,与玄同剑死死纠缠。在密集的“叮叮铮铮”声中,横刀与长剑、早已难解难分。 蓦然间,刀光泛红,剑影挂霜! 杨朝夕一声闷哼,右臂不慎中刀,尖锐的疼痛袭来、令他眉头一皱。疼痛尚可忍受,应当只是划破了皮肉。但右手长剑挥斩间、却无法再圆转如初。于是剑交左手、虚劈两下,又挽出一道剑花,竟比右手更加从心所欲。 秦炎啸斩中一刀,心中无比舒畅。正要冷嘲几句、挫一挫这少年的锐气,却见他左手持剑、竟比方才还快了几分。剑身带出残影,当胸直刺,交睫便至! “呯!”秦炎啸回刀横拦、终究是慢了一丝,那剑已刺中心口,却弯成弧状,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杨朝夕大感意外,旋即很快了然:这英武军头目,显然穿了锁甲。否则,似方才冲阵时那般猛砍猛杀,纵然刀法精湛、攻势悍勇,也早该被祆教残众围杀。又岂能留得性命、与玄土护法打死打生? 秦炎啸亦是惊出一身冷汗。方才生死不顾的狂热,仿佛被浇下一盆凉水,此刻脑中、却已多了几许清明。既惊叹这少年出剑之速,又庆幸自己锁甲护体、捡回一命,不由奇道:“妖人,竟然是左撇子!” 杨朝夕剑眉扬起、笑容冷冽:“能见识到小爷的左手剑,今日你这一遭、来得值了!” 秦炎啸曲指在刀上一弹、冷哼道:“竖子,牙尖嘴利!” 说着,又抽刀扑上,将一道道凌厉杀招、递向杨朝夕周身要害,不给他半分喘息余地。 杨朝夕调匀呼吸,气息运转、宛如浩浩江河,循着小周天急速奔涌。自毛孔中逸散出的先天、后天二气,浸润着每一寸皮肤,许多细小的创口,竟在不觉间、慢慢弥合;更多的二气透入四肢百骸,令整个人都愈发神采奕奕起来。 只见他身形左右闪躲、避开横刀劈刺,脚下闲庭信步、好似踏青漫游。手中玄同剑变得愈发克制,许久才发出一刺,且一触即收,绝不拖泥带水。 然而每剑刺出,皆是深思熟虑、恰到好处的攻势,叫人避无可避,心惊胆寒! 秦炎啸将“斩夜刀法”使过一遍,却再未在杨朝夕手底、讨得半分便宜。 杨朝夕也似乎适应了他的刀法,再出剑时、却已含风雷之威!剑锋上气劲吞吐,发出“嗤嗤”的细微声响。日光映上剑芒,竟有几分刺目之感! 临敌之际,最忌怯阵。虽已感到异样,秦炎啸却是把心一横,重新将刀在袖间一抹、又疾冲而上! “叮叮叮叮叮!呯!呯!呯……”秦炎啸咬牙挥刀,已觉那少年刺剑的力道、更大了两倍不止。 剑端击打在刀身上,震得他虎口生疼。仿佛那薄薄的三尺青锋、已化作势大力沉的狼牙杵,不管不顾,一通猛砸。“斩夜刀法”的精妙招式、渐次递上,无不被砸得土崩瓦解,难有寸功。 附近英武军士卒、见罕有敌手的秦将军,此时竟被祆教妖人打得连连败退,纷纷涌了过来,要助他一臂之力。 然而,能令秦将军招架不住之人,又岂是他们这些寻常禁卫、便可妄言降服? 杨朝夕看也不看,听声辨位,偷脚连踢,立时便将冲得最快的一名英武军士卒踹翻。那士卒脑袋磕中刀背,瞬间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其他英武军士卒见状,不由身形一滞。可秦将军有难、又无法坐视不管,于是稍稍犹豫过后,竟又继续扑杀上来。 “嘭!嘭!嘭……”沉闷的声音接连响起,偶尔还夹杂一两声痛呼。杨朝双脚不停,不是踢中胸膛、便是踹中胫骨……不过数息,已是满地狼藉,再无一人能冲上前来。 秦炎啸面色惨然,手中横刀、已不复初时的刚猛。右手早已抓握不住刀柄。此刻左手持刀,力道与速度、又更逊了一筹。 “锵!”一声果决的剑鸣,响彻天地。 秦炎啸只觉六合之内,尽是剑鸣之声。而那凛凛寒芒、已迫至眉睫!其速之疾,竟来不及闭上双眼! 手中横刀、无力坠下,一腔怒意、顷刻化为彻骨的悲凉。脑中只剩下孪生胞弟威风八面的样貌,不禁涕泪横流:炎彪!阿哥无能、不能替你报仇!不过,阿哥很快便能下来陪你了…… 剑尖刺破皮肉、抵在眉心,却戛然而止。 一道血线划过鼻翼,流向嘴角,唇齿间顿时一片腥甜……这便是死亡的味道么? 秦炎啸缓缓阖上双目,太多不甘心郁积心头、难以消融。此时却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崩散。便如这具残躯,终将腐朽,化作微尘…… 这时,一道声音突兀响起:“秦将军,一息尚存、何须万念俱灰?” 秦炎啸双目张开,却见那少年长剑已然顿住、停在自己眉心,左臂被一支马鞭拉扯、再无法寸进分毫。 原来,就在间不容发之时,那肖湛陡然出手、将他救了下来。 第256章 霍霍击长槊 风鸣水岸,苇丛沙沙。 暮春的郊野,翠色弥漫间、竟带了几分奇异的萧索。 当看到秦炎啸面如死灰的模样,杨朝夕心中杀意、已如潮汐般退去。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若能兵不血刃,便令这些人罢手、不再与祆教为难,又何须大动干戈、以杀止杀? 故而,当剑尖刺破眉心,不但秦炎啸心头,顷刻涌出几分悔之晚矣的明悟。便连出剑的杨朝夕,也在瞬间领会出武艺与侠义的一些道理。 看看左臂上忽然多出来的马鞭,忽觉此人有些多此一举:本少侠若是嗜杀之人,眼前这个秦将军、早不知死过几次了,何须你来做这个好人? 肖湛亦是有些意外,原以为要使多大气力、才能阻住这少年的杀招。孰料只是轻飘飘一记挥鞭,这少年手中长剑便已停住,正回头不解地望着他。 肖湛自知唐突,忙干笑一声、为自己打圆场道:“少侠剑法高绝、颇含道韵,在下愿代秦将军,再向教少侠讨教一二!” 杨朝夕回剑在侧,不咸不淡回道:“也可!但须这位秦将军与英武军撤出此地,不得再滋扰我教兄弟。” 秦炎啸自知杀弟之仇,今日已无从再报。只得手臂一挥,领着一众英武军、又从来时的方向撤了出去,与神策军汇在了一起。 远处元仲武看在眼中,不禁捶胸顿足、扼腕长叹:庸将无能,屡战屡败!这些祆教妖人,不该是一群土鸡瓦狗么?为何突然冒出这么多武艺不俗的高手?便连一个小小教徒、都能力挫“南衙双鹰”?这世道变了啊…… 肖湛既已邀战,便在腰间一拍,那流霜剑顿时迸射而出、射向半空。肖湛右臂顺势一挥一带,流霜剑便绕腕翻转两圈、顺从地落入掌心,引得一众不良卫连连喝彩。 杨朝夕还剑入鞘、不屑一顾:“华而不实!”说话间,脚下一勾一踮,方才被秦炎啸扔下的横刀,登时如活过来一般、弹入杨朝夕手中。杨朝夕虚劈几下,连连赞道,“好刀!好刀!只是跟错了人。今日本少侠便带你、品一品那醉剑!” 语毕,横刀化为一抹白光,袭向肖湛面门,却是“斩夜刀法”中的一招“流星飞电”! 肖湛醉态复萌,身形一个不稳、便向后仰倒。手中流霜剑在刀刃上斜斜一抹,顿时擦出许多火星来。身体仿佛自这一抹中、借来几分力道,一记漂亮的蝶翻,便又重新站稳。流霜剑顺着翻起之势,划出一道弧线、毫厘不差点在刀面上,将杨朝夕打出丈余,才化掉这一剑的力道。 杨朝夕抻了抻左臂,意味深长道:“肖统领原来也是道门弟子。这手‘公孙剑法’、倒也得了几分神韵!不错……不过,也只是不错而已!” 说罢,刀势又转,自下而上,向肖湛小腹撩来,使出一招“星月无光”。这一刀撩出,没有反光、没有声响,竟是毫无征兆! 待迫至身前,要躲却也来不及了。肖湛却是双腿软软一交、仿佛左脚踩中右脚,身下一个趔趄,却险险避开了这刀。亦开口赞道:“少侠过目不忘之术、更在剑法之上,这‘斩夜刀法’倒学得有板有眼。可惜、可惜……唉!” 杨朝夕又是一刀劈下、面色不豫:“可惜什么?” “可惜入了祆教,与狼为伍、明珠投暗了。”肖湛说罢,竟是连连摇头,似乎惋惜至极。 杨朝夕扬刀格开他一招偷袭,不怒反笑:“祆教便是龙潭虎窟?公门便是洞天福地?肖统领此言,只怕有失偏颇!” 说着,又是一招“众星拱月”,自肖湛侧面攻来。刀影抖出数点星芒,旋即合为一团银光,照着肖湛颅顶压下。 肖湛嘴角微扬:“公门尚有盛朝律令、礼义廉耻为约束,而祆教却奉虚无缥缈之神、行刚愎自用之事,孰优孰劣?一较便知。” 说话间,流霜剑已在头顶搅出数招。剑芒对上刀芒、“呯叮”作响,剑光与刀光交织在一起、炫出溢彩流光。一旁的不良卫早看得目眩神惊,忘了鼓噪、忘了叫好,仿佛连魂儿都被这刀剑勾了去。 木兰卫校尉黎妙兰美目流盼、异彩连连,眸光随着那玉树临风的身影而走,一颗心仿佛都揪了起来。时而玉手攥拳、时而朱唇轻张,一川花钿皱成瘦瓣,两弯秀眉蹙起峰峦。纵是微嗔也动人…… 杨朝夕无意中瞥见这一幕,心头暗笑,顿时升起一丝恶作剧的心思来。手中横刀忽地偏离寸许,似是“斩夜刀法”不够熟稔所致,右侧腰肋间登时空门大开,竟好巧不巧、送至肖湛面前。 有空不钻,才是蠢蛋。 肖湛觑见空门,不及细想、挺剑便刺!“太白醉仙剑”最是快慢随心、捉摸不定。这一剑刺出,可谓迅若奔雷、疾如星火!杨朝夕想回刀去救,然而已经迟了。 却见流霜剑只剩下残影,三尺青锋已没入莲蓬衣中,发出“嗤”的一声闷响。 杨朝夕展颜一笑,肖湛却大惊失色:原来杨朝夕早已防备,流霜剑并未刺中皮肉、却刺在了他袍下的剑鞘上。显然,方才空门是假,那么自己此刻、显然已落入这少年灵机一动的圈套! 肖湛回过神来,已觉后心破风声起。那柄沾满血污的横刀,夹着风势、向着他脖颈砍下,眼见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啊!”女子的尖叫声,令杨朝夕横刀微微一滞,才下定决心、继续砍下。 只听“当”的一声巨响,横刀斩中两尺余长的槊头,刺耳的嗡鸣声、震得肖湛一阵头晕。好在他应变神速,听到有人为自己挡下这刀,忙身形一矮、就势便是一记前滚翻,才从刀下逃了出来。 掉头一看,黎妙兰却已奋起长槊、与杨朝夕斗在了一起。 长槊轮转,刃泛乌光,在杨朝夕身前吞吐锋芒,犹如一条慑人的毒蛇。红信霍霍,在他周身要害寻觅着可乘之机;獠牙森森,总能在无比刁钻的角度噬咬下来。 一柄长槊,在她柔软的手臂和腰肢间攀援奔突,全没有长兵的笨重、迟滞之感。不但肖湛看得心旷神怡,便是被长槊锋芒笼罩的杨朝夕、也不由生出几分钦佩来: 以往所见女子,无论舞刀弄剑、抖枪挥棍,皆是些相对轻巧的兵刃。毕竟女子气力比之男子,先天便有几分不足。然而今日,陡然见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竟将颇为沉重的长槊、挥出了雷霆万钧之势!猝然交手之际,一度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连闪带躲,既惊且佩,恨不能肋生双翅、夺路而逃。 肖湛只对这元氏“木兰卫”略有耳闻,自然不知黎妙兰底细深浅。见她甫一出手,就将杨朝夕稳稳压制、几无还手之力。便认为她武艺精湛、足以料理这狂妄之徒,索性抱剑而立,翘首旁观起来。 黎妙兰也仿佛越打越顺手,长槊几下挥劈,将杨朝夕打得拖刀鼠窜,很快便将他赶到了洛水边,一如刚才的玄土护法。 木兰卫、不良卫无不怡然自得,观赏着此间战况。开始还交头接耳地议论几句,到得后来、眼中都透出浓浓的不屑,便连品评的心思都省却了。 眼见杨朝夕无路可逃,就要命丧当场。黎妙兰心头一阵得意: 这小子不过如此嘛!为何肖统领、秦将军却在他手中接连失利?原来自己果然是练武奇才,如今身手,竟已盖过不良卫、英武军的翘楚!难怪家主元宽会力排众议,将自己拔擢为木兰卫校尉……家主真是慧眼识人啊! 便在此时,画风陡转。 黎妙兰不欲取杨朝夕性命,又是一槊拍下,想将他打晕、再交给肖统领发落。恍惚间,却猛觉长槊一沉! 定睛一看,那小子竟已飞身而起,双足连踏,踩着槊头槊杆,顷刻欺至身前。横刀所向,无遮无拦,竟是当头斩下! “啊!啊——”又是几声女子的尖叫。却是旁观的木兰女卫们、忍不住惊呼起来。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将这份无能为力的恐惧、宣泄一空。 杨朝夕眉头微皱,心里一声叹息:吾师曾嘱,不打女子。看来今日破戒,实非幸事……罢了,罢了!小惩大诫一番即可。 一念及此,手中横刀便让开几寸,擦着黎妙兰头皮、一带而过。 “嗤!” 青丝纷然,钗篦坠落。散开在眼帘上,惊得女子双眸紧闭、浑身战栗,险些当即软倒下去。 黎妙兰惊魂未定,忽觉双掌一痛!不知何处而来的一股巨力,猝发既至、难以抗衡!竟将那长槊打得“当啷”落地,心中更凉了半截。 犹豫中睁开眼来,只见一抹冰凉的血刃、架在了自己脖颈上。那方才还狼狈万般的少年,正笑吟吟看着自己……不止是自己,还有她身后、许多双难以置信的眼睛。 “放开兰姊!” “妖人!尔敢?!” “衅我元氏,虽强必诛!” “……” 各种要挟恐吓之声,纷至沓来,听得杨朝夕一阵反胃。 “少侠!莫要冲动!一切好商量、一切好商量……”却见肖湛丢开流霜剑,向前几步、抱拳和气道。心中却懊恼不已:自己一时大意,竟不曾看出这小子在扮猪吃虎! “哦?”杨朝夕剑眉微挑,对这肯识时务之人、还是颇为欣赏。 “少侠有何计较,还望明言。这位女侠乃是元府中人,若有损伤,便是肖某人、回去也不好交代……”肖湛搓搓手,一脸的和颜悦色。 一旁的木兰卫众人,皆是闭口不言、怒目而视。仿佛这祆教妖人、胆敢动校尉一根指头,他们便会蜂拥而上,将他戳成筛子。 杨朝夕略略抬眸,一字一顿道:“两卫之人,退出此地,我便留她一命!” 肖湛正待答话,却听身后一道冷笑:“妖人好大口气!我等既为斩妖而来,岂能受你挟制!” 杨朝夕眼中寒意陡盛。 肖湛等人亦纷纷循声望去,只见一队肩挎长弓、身背箭囊、腰悬障刀的人马,自东面斜穿进来。脸上身上,俱是风干的血渍。 当先一人冷笑几声,却向肖湛肃然拱手:“山翎卫崔九,携众兄弟驰援而来。请肖统领勿听妖言!” 第257章 一山放过一山拦 旧患未除,又添新堵。 杨朝夕心头,居然也涌起一丝无奈。 看来今日与祆教为难之人,竟是层出不穷!刚料理完一波,另一波便接踵而来。仿佛身在崇山峻岭间,一山刚刚翻过、一山又拦在了眼前。 山翎卫校尉崔九说罢,又有一人骂骂咧咧道:“崔兄此言有理!我等在灵山坳中了祆教妖人的埋伏,幸而崔兄武功盖世、以一敌众,打得妖人屁滚尿流,不得不低头认错……” 崔九却不领情,侧目冷冷道:“周校尉言过其实,若非玄鱼卫施展‘溜之大吉’阵法,崔九岂能有以一敌众之功?我崔九虽当不起光明磊落四个字,却也不敢与贪生怕死、背信弃义之徒为伍!” 肖湛顿时愕然。本来三卫齐至、大局可定,竟不知这山翎卫、玄鱼卫的头目,何时结下的梁子。只得回身抱拳:“崔兄、周兄,大敌当前,私怨便请先放一放。黎少侠还在妖人手中,若不应他,只怕难以善了。” 崔九却是冷冷瞥了杨朝夕一眼,看向肖湛道:“祆教妖人最是反复无常,岂可轻信?我等在灵山坳打退妖人后,望见西面半空竟有烽火,想来是祆教妖人搞出的古怪,便一路赶来。熟料半途又被一伙妖人暗算……妖人便是这般卑劣阴毒,最擅挟持绑票、暗箭偷袭!” 玄鱼卫校尉周游也在一旁跳脚道:“那群鳖孙!下手当真毒辣、折了我许多兄弟。竟还留下了名号,叫什么‘苍龙七宿’田蛟!妖人便是妖人,取个绰号、也尽是飞禽走兽……” 肖湛扶额、打断周游咒骂,对着崔九拱手道:“见死不救,非侠义之举!我肖湛既忝为统领,自当护诸位周全。便是要挟,也当一应接下!” 崔九、周游二人虽互有龃龉,却已对祆教恨之入骨。崔九还要阻拦,却听那一袭莲蓬衣、罩着白面巾的少年不耐烦道:“啰里叭嗦!你们商量好没有?” 崔九浓眉一紧,九节钢鞭已自怀里掏出,便要抢攻直取。肖湛急忙奔出,伸手按住崔九兵刃:“崔兄莫要冲动!” 崔九只觉一股柔和、却毋庸置疑的力道,自这年轻的肖统领手中喷吐而出,竟叫自己一时间无法抖开钢鞭。心中便有了几分服气:能被萧公钦点的统领,果然有几分真本事! 肖湛眉关紧锁,纠结半晌才徐徐道:“少侠,不如咱们各退一步。我担保麾下不良卫、决不再为难祆教中人,木兰卫是走是留、却须黎少侠自行裁断。” “你在讨价还价?”杨朝夕揶揄道。手中横刀一紧,刀锋已破开那白若凝脂的脖颈,几颗血珠子渗了出来,“既然没有诚意,我便先结果了她、再重新与尔等激斗一番。” “少侠息怒!便如你所言,不良卫与木兰卫退出此地,再不与祆教为难。”肖湛终于决心要保下眼前女子。服软的话脱口而出,再无半分犹豫。 而素来沉静老练的他,不知为何、此时心中竟打起了响鼓。双耳滚烫,呼吸急促,竟不敢再去看崔九和周游两人。或许两个时辰前、在香鹿寨的惊鸿一瞥,这个叫做黎妙兰的女子,便注定要在他心里打上印记。 黎妙兰却看懂了他、左右为难后的毅然决然,心头涌起尖锐的疼痛。美眸中已是晶莹欲滴:“肖统领!崔九哥说得对,我辈既为侠义,岂可向卑劣妖人妥协?妙兰学艺不精、死不足惜,便……请你记得为我报仇!” 黎妙兰说罢,长睫合拢,玉珠迸碎,粉颈向前一送、便要自刎以谢。 杨朝夕应变机敏,弹手撤刀,反转刀柄,在她颈后风府穴上一捣。黎妙兰顿时双目一怔、旋即软倒,已是昏了过去。 杨朝夕叹息一声:“小爷平生,最见不得苦命鸳鸯。也罢!这等脂粉骷髅、便送还给你!希望你肖统领言而有信。” 说话间,杨朝夕将右臂一振、怀中女子飘然飞起,向肖湛当头砸去。 肖湛既羞且怒,却又不好发作:这祆教小子当真狡猾,一句话便将自己救黎妙兰的动机、变得暧昧不明起来。自己救人,自然是出于公义,作为群侠统领,实是责无旁贷。即便确也有几分私心……可这些、又岂能拿到台面上来讲? 脑中瞬间转过数道念头。眼角余光瞥去,那崔九和周游的眼眸中,果然又多了许多复杂意味。 肖湛忙定了定神,身形稍退,双臂伸出,要将昏厥的黎妙兰接下。然而,就在双臂触及黎妙兰的刹那,肖湛面色大变。 原来杨朝夕振臂掷出黎妙兰时,却将一身之气灌入双臂、导入黎妙兰体内,类似于幼时所悟“以气使力”的法门,却比当年又高明了太多!以至于黎妙兰身躯飞出时,便已带了满身气劲。好似一把人形兵刃,携着风雷之势、向肖湛攻来。 肖湛刚察觉到异样,双肩、双肘、双腕便传来剧烈胀痛!瞬间明白这小子使足了气劲,要叫他吃个暗亏。慌忙使了一个千斤坠,先稳住下盘,接着双臂一引一带一抛,才将这股气劲消去大半。而那黎妙兰的身躯,又被直直抛起丈余,才复又落下,被他稳稳接住。触手处、皆是软玉温香,咫尺间、却是花容月貌。 便在这一个恍惚的工夫,肖湛竟有些不舍得将她放下,中、下两处丹田涌起燥热之感,不免心荡神驰…… “我等代黎校尉,谢肖统领仗义相救!”一道淳厚的男声响起,将肖湛从绮思浮想中拽了出来。抬眸望去,却见是木兰男卫中走出一人,抱拳向他谢道。 肖湛面色微惭:“肖某人汗颜!妖人不但武艺高强、且诈计百出,我等若非大意轻敌,又岂会接连中招……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既然答应不再为难祆教,咱们便退的远一些。免得那祆教小子以此为借口,对黎少侠不利。” 木兰卫众人接住黎妙兰,用槊杆与袍衫、捆扎出一个简陋的肩舆,将她托在上面。在那木兰男卫带引下,开始往东面回撤。 肖湛亦传下指令,叫不良卫收拢队形、开始回撤。眼中却见方才那祆教少年,又与崔九斗在了一起,钢鞭与血刃碰撞出刺耳声响,惊得众人一阵心悸。周游则挥舞钢叉、在一旁掠阵,偶尔偷刺几下,迫得那少年分心来救。 山翎卫与玄鱼卫们、刚从灵山坳拼杀出来,身上凶戾之气犹盛不衰。猝然间杀入阵团,登时便有几个祆教教徒被障刀和钢叉打翻在地,眼见是不活了。 却是赤水护法,率先发现山翎卫与玄鱼卫攻入。忙扔下遍体鳞伤的陌刀队队正陈谷,带着炼药使、锻金使几人赶来,将数柄钢叉和障刀,拦在了身前。 赤水护法一杆短柄月牙铲,舞得白光四起,少有人能欺到身前。四五个玄鱼卫钢叉乌亮,一面抗下月牙铲的大力劈扫,一面见缝插针、将叉头送入月牙铲的间隙。斗过数个回合,赤水护法身上又开始挂彩,玄鱼卫也已折了两个、一死一伤。其他玄鱼卫见状,忙将死伤的兄弟拖出阵团,很快又是两个玄鱼卫补了上来。 炼药使手舞钉耙,连筑带搂,叮叮咚咚,很快将几个山翎卫手中障刀纷纷拍落。山翎卫失了障刀、不能再贴身肉搏,纷纷撤后数丈。有的袖袍挥起、银光飞出,却是许多枚铁羽飞刀纷沓而至,宛如雨点;有的弯弓搭箭、弦声大作,箭雨好似飞蝗来袭,瞬间激起一片哀嚎。 锻金使壮硕如牛、膂力颇盛,手中银钺劈下,宛如开天巨斧,无人敢撄其锋芒。玄鱼卫凭着手中钢叉、勉强能接下一些招式,手执障刀的山翎卫们、只有四散闪躲而已。唯一不足之处,便是身形稍显笨拙,以至于飞刀羽箭袭来之时、身上多处中招。血流从创口渗出,挂在靛蓝色莲蓬衣上,显得有些狼狈。 几个祆教头目虽阻住了部分攻势,可大多数祆教残众、久战不歇,早已是强弩之末。此刻被来势汹汹的山翎卫、玄鱼卫攻入,更显疲弊之态,竟是节节败退。 杨朝夕以一敌二,稍有余裕。目之所及,尽是祆教众人被当场屠戮的惨状,刚刚逼退英武军、不良卫、木兰卫的喜悦,瞬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无法遏制的愤怒! 杨朝夕挥动血刃,“斩夜刀法”已愈发顺手。一息才过,数刀斩出,锋芒在鞭身上撞出无数火星。刀光与鞭影交织成一片片光幕,在日光下分外耀眼。 崔九手中九节钢鞭法度森严、不紧不慢,丝毫未落下风,心中却也暗暗吃惊:祆教何时冒出来这样一个后起之秀?身手竟不亚于八位护法!单这一手惊世骇俗的刀法、便知其必师承高人,且天资禀赋俱是绝佳! 周游此时已有些插不上手。两人刀来鞭往,一息数招,密不透风!自己钢叉一旦掼入,不是被刀芒弹出、险些反噬己身,便是被鞭影锁住、几欲脱手飞走。然而众目睽睽,自己退也不是、战又不成,竟尴尬到无以复加。 杨朝夕周天顺畅,行气如流,逸散的先天、后天二气,尽数贯于双臂。血刃铿锵作响,足下奔突如飞,却似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一般,愈战愈是通体舒泰! 蓦地、血刃声音一哑,发出破锣的响声。旋即钢鞭又至、打在了之前的裂痕上。只听“当啷”脆响,血刃终于不堪重负、应声折断!残余的半截刀锋上,竟全是大大小小的豁口。 至此,这柄历经多次杀戮、沾了无数血污、收割过许多条性命的横刀,以最惨烈的方式,陨落在山野草莽之间。 崔九心头一喜,面上浮出笑意,手中九节钢鞭又快了几分,镖头向着杨朝夕心口射去! 血刃断开,杨朝夕似早有预料,眼中并无慌乱。见崔九钢鞭袭来,右臂已将玄同剑抽出!一招“以拙应巧”,却是后发先至,毫厘不爽地点在了镖头上,将这险之又险的一招、轻松化解。 崔九奇袭未中,不禁“咦”了一声。于是撤开两丈,端详着杨朝夕手中乌光乍现的玄同剑,回想起方才他那一招“以拙应巧”的妙处,面色竟愈发阴沉:“我知道你是谁了!颍川别业那晚一别,却不料在此地撞见……当真是少年英侠!哼哼!” “趁虚发难,暗器伤人,小爷可一直记忆犹新呢!”杨朝夕眼神微寒。也自袍袖中、甩下几枚铁羽飞刀,却是方才拼斗时随手接下。 第258章 苍龙七宿 两人相认,气氛顿时变得诡异。 崔九瞳孔微缩:“哼!崔某人行事,向来如此!你若不忿,大可放马过来!倒是你,蒙家主礼遇、充为崔府幕僚,才领了米帛俸料。却不思忠心报主,反而得陇望蜀、妄图借幕僚身份接近六小姐,真是色胆包天!如今更和祆教妖人搅在一起,阻拦我等行事。似你这般两面三刀之人,最是该杀!” 崔府六小姐,自然便是崔琬。 此刻被崔九陡然提及,杨朝夕顿时觉得、自己近来最难以面对的一桩隐私,被他曝露在大庭广众之下。面红耳赤之余,本能地辩解道:“一派胡言!我与琬儿是清清白白的朋友,对崔世伯更是崇敬有加……我入祆教、自有深意……何须向你讲明!” 崔九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更加确信了心中猜想:这小子果然对六小姐贼心不死!难怪家主暗嘱他此间事了、便伺机将这小子拘囚起来,防备他搅了崔府与元府的联姻。至于这小子“勾结”祆教妖人,本就是家主的一招妙棋——令他加入祆教、伏作暗子,自然是想借他的口耳,探听些祆教消息;即便探不来消息,也可诬他投靠祆教,并以此为由、将他铲除。 计较已定,崔九便摆出义愤填膺的姿态:“姓杨的!家主仁厚、一直待你不薄。可你先是轻薄六小姐、以下侮上,又叛出崔府、投靠妖人作乱。实是背信弃义、恩将仇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今日我便代家主行家规,令你这恶奴当场伏法!山翎卫听令!随我围杀此僚!” 杨朝夕见他一通颠倒黑白,却是要先泼脏水、再挥屠刀,实乃杀人诛心之举,不由目眦尽裂:“老匹夫信口雌黄!看剑!” 说话间,玄同剑一抖、便向崔九攻去,剑锋直指他满口黄牙。 崔九心中一凛,自是不敢怠慢。手中九节钢鞭再度撩起、当胸一抛,镖头便打在剑脊上。玄同剑立刻了准头,在他左肩外刺了个空。崔九正欲松口气,却见玄同剑陡然翻转、向他脖颈削来! 这一下变招奇快,却是“新荷残梦剑”中的一记“骤雨新荷”。此招之要,便在一个“骤”字上,令敌决计窥不到半点征兆。发力之时,指随意动、以指带腕、以腕带肘、以肘带肩、肩推身转……仿佛浓夏午后、随性而至的雨点,云来雨落、云去雨收,最是防不胜防! 崔九不及回救,只好兵行险招,将未及撤走的钢鞭、向杨朝夕心口射出。若杨朝夕这一剑执意削下,心口不免要被镖头刺穿;若他撤剑回斩、这镖头便会被打偏,从而将那一招“骤雨新荷”破开。 两害相权取其轻! 杨朝夕自是不喜两败俱伤的打法,果断撤剑连退。眼中却见那鞭影席卷而来,宛如一盘银蛇,打着螺旋、飞至身前。霎时间,镖头所指、覆盖了身体多出要害,却不知最终要攻往哪一处。 杨朝夕还要再退,脚下却已踏中松软野草。野草向后、便是苇丛,芦苇之外、才是汤汤洛水,而自己,竟已无路可退! 崔九嘴角漾起一抹狞笑,鞭风霍霍间、镖头化为九道光点,一招“以偏概全”,照着杨朝夕劈头盖脸、激射而来! 两侧山翎卫见状、默契地挥刀围上,封住他闪躲的空间……好似一张收束而起的渔网,无论当中鱼儿如何挣扎,也逃不掉被人烹煮的下场。 杨朝夕从容不迫,早已看出这一记挥鞭、虚过于实。那九道光点中,只有一道是货真价实的杀招,只要不自乱方寸,便会有反手之力。 就在镖头将要击中面颊之时,玄同剑自下而上、斜斜抖出十几道虚影! 虚影密如急雨,挟着动荡风势、扶摇而上,反将镖头罩住。“呯!”只是相触的一刹,九道光点果然合而为一,重重打在剑锋之上。 但虚影只是一暗、却不消散,击溃了钢鞭攻势、却不肯作罢,竟乘胜追去! 霎时间,虚影好似狂风大作、雨脚横飞,冲着崔九和几个山翎卫席卷而来。这一记“雨横风狂”,却是杨朝夕为“落雨惊秋剑”新添的一路招式。既不离秋意萧索的剑旨,又融入了裴旻剑意中宁折不弯、地覆天翻的昂然之志。 崔九只觉右手一轻,那如臂使指的一道钢鞭,竟被劈得倒卷回来、便要反噬己身。崔九右手自鞭把开始,顺势而上、节节捋过。身形随之疾转,消去倒卷之势,那惊退的钢鞭、才慢慢消停下来。鞭尾的镖头在右腕上一绕一翻,最后“啪嗒”垂落,变回安静的死物。 然而几个山翎卫,却没有这等身手。随着几声惨呼,许多指头随着障刀四散飞起,落向周围草间,再也寻觅不得。几个山翎卫擎着光秃秃的右手,惊恐地望着不翼而飞的手指,似乎只有大声呼号、才能宣泄掉心中的忿恨和惊恐。 崔九强压着怒火,喝道:“带这几个兄弟退去,上金疮药!姓杨的,今日不将你们这些妖人碎尸万段,我崔九再无颜向家主复命!” “你杀了这么多祆教兄弟,还想活着回去么!”一道阴鸷的声音传来,初时还在数丈开外,待话语声落、身形却已至近前。 杨朝夕心中微惊:好厉害的轻功!不但一息数丈,且无多少声响,可谓神不知鬼不觉!若用来刺探或是偷袭,真真是一门恰如其分的功夫。 崔九听声辨位、豁然转身,钢鞭却不知何时、已向着那声音的主人呼啸而去:“便回不去,也要多拉几个垫背!算你一个!” 那人先是不动声色、徒手一抓,便将钢鞭抓在手中,随即反手一折。只听“呯”地一声脆响,那钢鞭的镖头和两节鞭身、竟应声折断! 钢鞭失了镖头和两节鞭身,威势登时大减。又是几下换招,崔九手中钢鞭、竟只剩下三节鞭身,再不能对那人造成半分威胁。 杨朝夕一面打退蜂拥而来的山翎卫,一面循声望去: 原来那人一双肉掌上,竟套着一对青光闪耀的铁爪套。那爪套构造精细、将五指和手掌俱包裹得严实,每个指节均可活动自如,堪称巧夺天工! 更为奇异的是,爪套五指之上,延伸出寸许长的铁指甲,比之凶禽猛兽、还要锋锐许多。方才那九节钢鞭,便是被这铁指甲所截断。 崔九将残鞭连把甩出、砸向那人,又从腰间抽出双障刀来,冷然喝到:“尔等究竟是谁?!方才一路袭扰、折了我好几个兄弟便跑,此时竟还敢跟来!以为崔某人杀不了你们么!” 那人面罩黑巾,只露双目,孤芳自赏似的、玩了会铁爪套,才抬眸邪笑道:“某乃‘苍龙七宿’之首田蛟,素与祆教兄弟们交好。不意今日路过此地,竟见一群公门鹰犬、张牙舞爪,肆意欺侮祆教兄弟。真是好不要脸呵!” “苍龙七宿?不曾听过!也不知是打哪处荒蛮之地蹦出来的、也要学沐猴而冠!可笑、可笑!啊哈哈哈!”崔九尚未答话,周游却跨前一步,反唇相讥道。 那手戴铁爪套的田蛟,冷冷斜了周游一眼,慢条斯理道:“田豹!此人嘴臭,掌嘴!” 田蛟身后果然跃出一道黑影,形如鬼魅、飞身至周游面前。不待周游闪躲,便是“噼噼啪啪”十多个耳光接连甩出,直打得周游双颊红肿、鲜血淋漓,竟无半点招架之力。 那田豹打完耳光,又飞身回原位,垂手而立。仿佛方才出手、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桩小事。只不过双手的铁爪套上,早被黏稠的血肉糊满,田豹视而不见,任由血水滴答而下、没入草间。 玄鱼卫、山翎卫众人看了看周游,又看了看田豹的双手,才发现那田豹所戴铁爪套上,虽无铁指甲、掌心却布满密密的小刺。血肉之躯若被拍中,必会带下一层皮肉来。 周游双目喷火,然而口中一阵“呜啊哦噜”,却再说不出完整的词句来。崔九虽对周游厌恶无比,当此情形、亦是勃然变色:“好歹毒的兵器!好歹毒的身手!” 田蛟听罢,却谦手抱拳、桀桀而笑:“过奖、过奖!一点小手段,却是贻笑大方了。” 苍龙七宿介入,南面祆教众人的颓势、顿时逆转。 赤水护法、炼药使、锻金使等祆教头目,一面追赶着开始收缩阵型的山翎卫和玄鱼卫,一面关注着这苍龙七宿这边动静,心中亦是冒出许多问号: 苍龙七宿?闻所未闻!咱们祆教中人,是哪个结识了这等厉害角色?此时出手相助,不亚于雪中送炭、饿中送饭……只是这出手的路数,确实有几分歹毒。除此之外、还透着点邪性…… 且不论是正是邪,这份仗义出手的恩情,祆教还是要领受的。 赤水护法环视一圈,见其他护法犹在各自奋臂血战、无暇他顾,便整了整袍衫,抱拳行礼道:“祆教赤水护法!代教中兄弟、谢过几位大侠出手相助!今日实是他们欺人太甚,我祆教众人才被围困在此、舍命相搏。待此间事了,必携教中兄弟、向几位大侠送上谢仪……只是在下冒昧一问,几位大侠是自何地而来?我等孤陋寡闻,确不曾听过‘苍龙七宿’……恕罪、恕罪!” 田蛟闻言、哈哈一笑,竟是拢手作焰、还了一个圣火礼:“咱们系出同源,何须如此见外!我等往日只在幽燕以北、苦寒之地讨些生计,极少来中原游历。倒叫中原江湖朋友觉得生分了!哈哈!” 赤水护法、崔九、周游等人闻言,俱是大惊失色:幽燕以北,正是突厥、乌罗、室韦、靺鞨等部游猎之地!自蓟州之乱后,北地诸部、早失了对天可汗的敬畏,开始蠢蠢欲动起来。这苍龙七宿,难道皆是北地胡人?! 崔九忽然一声暴喝:“祆教妖人!竟还勾结北地胡人、意图对我盛朝不利!此等反叛谋逆之举,天下英侠,当共诛之!!” 第259章 洛水笛音 崔九暴喝,声震四野。 一石激起千重浪! 苍龙七宿立刻明白了崔九的意图:这是要揭开蓟州之乱中、洛阳几乎被屠城的旧伤疤,来唤醒群侠心中仇恨。从而激发他们的敌忾之心,才会毫无保留地出手。毕竟遭受过蓟州叛军屠戮的洛阳城,幸存下来的人,谁没有亲族故交命丧叛军之手? 可明白是一回事,对于这样的结果、苍龙七宿却是乐见其成。毕竟祆教与洛阳公门、江湖群侠结的梁子越深,被他们拉进魏博镇阵营的可能性,便会越大。 祆教残众面上,皆是阴晴不定。许多人眼中,已烧起滔天怒火:这是赤裸裸的污蔑!祆教众人,自来行事谨慎。特别是自蓟州之乱平定后,祆教教徒便连出门采买日用吃食,都要结伴而行,惟恐被得了“失心疯”的汉民们围住,作为泄愤目标、被当场致死。 况且,那场令得半壁江山板荡、无数生灵涂炭的蓟州之乱,乃是九姓胡人中安、史两门异类挑起。其他七姓胡人,真正卷入其中、助纣为虐者,却是寥寥。即便如此,蓟州之乱初平时,祆教洛阳总坛也已将教中安、史两姓教徒,尽数驱赶出去。以示祆教与叛军形同水火、势不两立,乃是毫不相干的两支势力,以此换得了洛阳汉民的宽待。 然而此时,陡然现身的“苍龙七宿”,其行事作风、确实像极了幽燕一带的兵募,而他们的身份来历,便不免叫人起疑。加上赤水护法的一句热络回应,几乎立即坐实了某些人的猜想。 因此,崔九此计虽不高明,却能立竿见影!且叫祆教残众百口莫辩。 自古而今,叛徒、奸细,往往更令人感到痛恨!若是以往,江湖群侠只对祆教行事隐秘有些微词、或是冷嘲热讽的话,今日同来至此、竟得知祆教已同北地胡人勾连起来狼狈为奸,心中的愤怒和恨意,又岂是矢口否认便可化解? 于是,无论祆教残众如何斥责崔九胡说八道,围攻他们的群侠、早已用行动呼应了崔九那一句煽动。群情激愤的咒骂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迅速盖过了祆教残众的斥责声。便连刀兵交击的声响、也都大了许多,惊天动地,震耳欲聋! 昭觉寺不眠和尚,手中一杆铜棍、早已变得癫狂!宛如脱缰的野马,几度冲破地维护法手中长鞭。一番激斗下来,长鞭上的细钩倒刺、几乎被铜棍磨平。 于是,铜棍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每每脱离长鞭的束缚、扫中身边的祆教妖人,即便被险险躲开,但那棍影带起的罡风,依旧令许多祆教残众骨断筋折。身形瞬间变得迟滞,很快被昭觉武僧的枪棍打杀。 陌刀队队正陈谷受了些轻伤、却似浑然未觉,任由身上创口血珠横飞,一柄陌刀挥劈起来,端的是人马俱碎、锐不可当!没有了赤水护法和几个传教使的阻挠,陌刀队向前推进的速度、更快了不少,很快便与昭觉武僧齐平。仍在抵死相抗的祆教残众、人数急剧减员,不得不且战且退,将阵型向中间收缩。 中军如此威猛,右翼自不肯逊色! 之前,由于弓马队方七斗有意放水,祆教残众北面的攻势、已渐渐向香山寺武僧倾斜过去。灵真禅师虽禅武双修、身手不凡,却也苦不堪言: 那曜日护法也不知是怎样的一个怪胎!不但内丹功法十分精深,且一身横练的筋肉坚如铁石、不惧刀劈斧凿。自己徒手、他也徒手,自己动刀、他也动刀……不论拳脚功夫、还是诸般兵刃,几乎没有他不擅长的!虽不能在自己手底下讨得便宜,却如狗皮膏药一般、死死贴着自己,无法甩脱、无可奈何! 至于降服祆教妖人之事,只好寄望于寺中武僧。 陡然听到南面一声暴喝,竟是直言点破了祆教妖人勾结北地胡人、意图再兴兵燹的奸计。顿时须发皆张,怒不可遏:“方队正!尔等弓马兵、若再装腔作势,休怪贫僧手下无情!” 方七斗脸上一红,心中不免腹诽:老秃驴,究竟收了河南尹多少银钱?值得这般卖命?也罢!既然祆教自己作孽,便怪不得我方少侠动真格了! 想毕,手中一双横刀攻势大盛,劈向最近的慕道使梁若冰:“妖人看招!” 梁若冰一对金锤虽极沉重,金瓜头却是中空,陡然被方七斗一双横刀斩在上面,顿时发出“咣!嗡~~”的鸣响。梁若冰怒道:“方少侠!你做什么!要来真的吗?我慕道使也不怕你……” 说罢,一对金锤也舞起劲风、向方七斗当头砸下! 方七斗面色肃然、星眸中显出坚定:“盛朝自来视中华与夷狄、一般无二。但你祆教、今日竟勾结蓟州余孽,自绝于汉民!我行营兵募既受朝廷恩禄,自当为圣人分忧,斩除祸患!” 梁若冰见他说得郑重,知道再无转圜余地。且方才一下交手、已知自己不敌,连忙喝道:“光明使、圣言使!快来助我,一道斩此鹰犬!” “洛中七侠”其余六个,见老大被妖人围攻,岂会坐视不理?纷纷聚拢上来……于是“呯嘭”之声再度响起,阵团北面,终于陷入一片刀光血雨之中…… 崔九见自己一言、应者云集,面上不禁露出自得之色:“山翎卫!随我冲杀、莫要放一个妖人活着离开!各路英侠!崔九愿与诸位同生死、共进退,不灭妖人誓不还!” 话语声落,山翎卫、玄鱼卫竟又合为一股,向着苍龙七宿、赤水护法等人围了上来。障刀、羽箭、钢叉、飞刀等兵器喧发齐至,其猛狠之态、更胜从前! 本以为祆教颓势、今日已可扭转,可崔九一声暴喝后,不到十息、阵团中的形势竟急转直下!赤水护法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才被崔九拿住七寸、一记痛击,竟无半点反手招架之力…… 心中悔意翻涌,但却为时已晚! 赤水护法双目阴冷,望向苍龙七宿。却仿佛看到、这七个来历不明的“大侠”,正像看傻瓜一样、笑吟吟地看着他。手中铁爪套铮铮有声,似是对他方才的表现、颇为赞赏。 赤水护法正待冲上,炼药使、锻金使一左一右,早已将他拉住,好言劝道:“此事怪不得你!这伙人显然有备而来,即便方才你不搭理他们,他们也定有别的法子、将污名栽到咱们祆教头上来!” 苍龙七宿互视一眼,尽皆放声狂笑!笑罢,田蛟却是一声厉喝:“中原群侠!公门爪牙!欺我祆教,个个该杀!” 旋即,苍龙七宿四散而开!宛如激射而出的七支利箭,径直冲向山翎卫、玄鱼卫、陌刀队、弓马队、昭觉武僧、香山寺武僧人群之中。劈手间刀枪俱断,挥掌间血沫横飞,竟似虎入羊群,肆意享受着杀戮的愉悦! 可当方七斗、灵真禅师、崔九、周游、不眠和尚等人追袭而来时,苍龙七宿却都借着诡异身法,七拐八绕、远远避开,并不愿与这些高手对上。而几位高手一旦止步,他们便又折转回来,继续冲入阵团、大肆杀戮起来……便如苍蝇一般,赶不走、拍不灭,实是头痛至极! 祆教残众虽奋力相抗,但人数已愈发少的可怜!望着替他们大杀四方的苍龙七宿,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拧成深深的担忧: 如今祆教,“借”苍龙七宿之手、又袭杀了这么多英侠,已不仅仅是百口莫辩,而是越陷越深、万劫不复!这等血海深仇,又有哪股势力、肯与他们善罢甘休?! 然而事已至此,除了尽力保全有用之身、以待日后化解此事,怕也只剩下心中苦笑了。 阵团东面,元仲武被一群凶和尚、恶道士簇拥着,正对肖湛冷嘲热讽:“肖统领!如今群侠士气大振、将士用命,正是勠力杀贼的好时机!你竟还有闲情雅致、与黎女侠在这里郎情妾意、袖手旁观。本公子实在佩服!” 肖湛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满腔怒意想要倾泻,一时却寻不到一个合适的当口、只好别过脸去,不理会那元仲武如何撩拨寻衅。 原来刚才木兰卫、不良卫相继折回,元仲武便似抓住了把柄,在一旁怪话连篇。木兰卫众人不堪其扰,几度要拔刀相向,却被凶和尚、恶道士们住。 奈何杨朝夕打穴之法、有些古怪,木兰卫众人围着黎妙兰一通按捏,竟没有半分好转。 那木兰男卫忽然想起拼斗之时,那杨朝夕无意间透出、肖湛统领与他皆出自道门,或许这截脉打穴、舒筋解穴的手法,当有共通之处。于是便又将肖湛延招来,请他出手解穴。 果不其然!肖湛一通点戳,黎妙兰便悠悠转醒。只是尚有些头昏脑涨,想起方才所历之事、又觉羞惭万分,只是斜靠在一株槐树上,垂头不语。 那元仲武见肖湛竟罔顾男女大防,在黎妙兰身上一通乱摸,心中不免又是嫉妒、又是恼恨。于是便揪着这一条不放,非要将他骂道狗血淋头、无地自容不可。 肖湛忍无可忍,“锵”地一声拔出流霜剑来,向元仲武步步逼近! 凶和尚、恶道士瞳孔一缩,也纷纷祭出兵刃,防备他暴然出手。 便在此时,洛水上忽然传来一阵笛声。这笛声哀婉低徊,竟似有无限惆怅! 闻者落泪,听者销魂! 岸上众人,心头皆是微微一疼,不禁循声望去。 却见一道仙袂飘飘的女子,自水上款款行来! 第260章 乐声乱心魄,水岸作修罗 洛水漾漾,芦苇青青。 那女子裙裳含绿、襦衣泛紫,一袭清透的白纱披帛、自肩背缠向手臂,在微醺的河风中招摇,令人心醉神迷。 杨朝夕恰在水边,一双鹰眸陡然睁大,难以置信望着那踏水而行的女子,险些惊呼失声:柳晓暮!怎么会是祆教圣姑?! 虽然女子一样罩着月白面巾,但那云淡风轻的气度、摇曳生姿的身段、顾盼生辉的凤眸,无不与心中那道倩影一一吻合。特别是那手唤作“逍遥御风”的轻身功法,宛如轻絮、飘逸绝伦,世间还有哪个女子会得? 一时间,杨朝夕如痴如醉、竟看得呆住了。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纷纷停下手中兵刃,转头望着那女子行来的方向,阵团内外,鸦雀无声。众人心中不由冒出一个念头:世间安有这般清丽绝俗的女子!一顾止戈、再顾倾城,三顾而天下惊! 笛声悠悠,激荡心魄!哀情脉脉,憾意难平! 众人只觉心头、仿佛被什么揪住一般,淡淡心悸之感,竟逐渐加重起来。手中兵刃纷纷“当啷”落地,双手捂着心口,眉间皱出峰壑,说不清是疼痛还是难受。呼吸也都变得急促起来,身子摇摇晃晃、随时便要跌倒…… 女子莲步轻移、已然登岸,俏立于泷船篷舱之上,笛声愈发清越响亮。 笛声旋律婉转、音调高亢,令众人愈发心神不宁、头脑昏昏……很快,开始有人经受不住、跌落当场,双目翻白、面犹带笑,嘴角溢出涎水来。 众人之中,地维、曜日等祆教护法相继回过神来,忍着心头烦郁之感,冲身侧的护教使和教徒们低喝:“充耳不闻!” 喝罢,慌忙自怀中摸出几枚细小的软木塞,按入耳孔,口中急诵道:“长歌当哭,短歌当悲!不分甘苦,不辨是非。七情不动,五音不闻。广陵散尽,落雪纷纷!” 恍然大悟的护教使和教徒们,迅速将“充耳不闻”的密令、逐次传递开来。各自哆哆嗦嗦、从怀中取了木塞,填入耳中,跟着诵起那《摒声咒》:长歌当哭,短歌当悲……意识渐渐归复清明,重又抄起兵刃,对着附近犹如失魂落魄般的群侠,果断砍下! 霎时,惨呼声起,污血飚飞。那些中招的群侠们,至死方才明白:原来这缠绵悱恻的笛声,竟是妖人妖法!可惜、醒悟地太迟了…… 阵团北面,一声“阿弥陀佛”、犹如佛光显化,自灵真禅师口中诵出。淡淡金光从胸前念珠中散发出来、结成一个硕大的“卍”字符,将无形音波挡在了身外。 灵真禅师双目明澈、无喜无悲,缓缓张口道:“刀劈火侵,吾性自坚。靡靡音声,岂撼法身?众比丘!随贫僧唱诵《般若心经》,即可除却心魔!” 灵真禅师声音一出,恍如洪钟大吕,在香山寺众武僧心台鼓荡,被笛声迷障的意念、渐渐收归原主。便连不远处的昭觉武僧们,亦是如梦初醒!众僧皆合规合矩、趺坐下来,开始齐诵《般若心经》。 梵音腾空,金光四射,更多细小的“卍”字符自梵音中生出,融入方才那硕大的“卍”字符中……字符越来越大,最后竟化为一只倒扣的金钵,将众僧笼罩其中,再不受笛音侵扰。 笛声入耳,方七斗却觉心如刀绞。他本是至情至性、洒然不拘之人,又对妻室唐娟一往情深,此时为笛音所感,不免情由心起。想到自己与唐娟所历种种悲欢、想到方氏死于蓟州之乱的族人、想到唐娟曾被贼兵玷污、几度自戕的斑斑血泪……竟觉人生诸般苦楚、纷至沓来,要将自己淹没。 方七斗正浑浑噩噩,忽然左臂剧痛!却见一道粗实的铁索,已从自己左臂上弹起。疼痛由外而内、钻心噬骨,激出一身冷汗,也不知臂骨是否已然折断。而那偷袭他的祆教教徒,见一击打偏、却是大皱眉头,重又挥起铁索,向他当头打来。 方七斗偏头闪开,身形一翻、右手已捞起一柄横刀,对着那教徒斩下! 横刀与铁索碰撞,发出“当”的锐响,虽然刺耳、却抵消了一些笛声。方七斗忙收摄心神,默默忏诵起《净心神咒》: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咒毕,仿佛有一道青光,自下丹田生出,循着督脉、一路上行,直冲入泥丸宫中。顿觉耳聪目明、烦郁顿消,那笛声虽依旧慑人,却再也无法动摇他的神志。 方七斗翻转刀面,将这挥着铁索的教徒拍昏在地,又赶忙拦在“洛中七侠”其余六个兄弟身前,将反扑而来的祆教妖人击退。六人方才却是早他一步,忏诵完《净心神咒》,匆忙挥起手中兵刃、与妖人再度拼杀起来。 “头陀疯棍”赵三刀大声嚷嚷道:“方老大!你教兄弟们的《净心神咒》真个好使!只那么囫囵一说,头也不昏了、心口也不疼了……那娇滴滴的小娘子当真厉害!却不知使得什么妖法?” 方七斗瞪了他一眼:“专心退敌!莫再叫妖人斩中屁股。往日上阵杀敌,哪回受点小伤、不是哭爹喊娘?你不嫌丢人,我方某人还要颜面呢!” 赵三刀悻悻地吐了吐舌头,便又叫嚣着、向另一个教徒扑去。 笛声凄然,听在陈谷及陌刀兵耳中,却仿佛怨鬼夜哭。眼前鬼影幢幢,无数曾死在他们陌刀下的怨魂,拖着满是血污的残躯、颤巍巍地围了上来。有的腑脏流出,有的缺臂少腿……有的半边脑袋连着兜鍪、被齐齐削掉,红白间杂的浆液糊满了半张脸,眼珠垂挂、面色呆滞,口中一张一翕地叫着:“还……我……命……来……” 陈谷心胆俱寒!极目望去,视野中再不是陌刀兵和祆教妖人,竟皆是一个个被怨魂附体、残缺不全的尸身! 自己孤身一人,身陷重围,竟有几分末路英雄的觉悟。手中陌刀再无保留,一阵狂挥乱斩,顿时便有几个怨魂,在惊恐的嚎叫中、被劈作两段。而陈谷则仿佛得胜似的、发出残忍的狂笑。 然而,怨魂似乎无穷无尽、又不知死活地涌了上来!陈谷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索性将心一横,再度挥刀、欺身迎上…… 正杀得兴起,忽然一只八尺来高的怨魂、耸在眼前。髡首无发,胡须蓬乱,浓眉下一对牛眼,正恶狠狠瞪着自己。正要挥刀斩杀,却见这怨魂甩起蒲葵扇似的肉掌,劈手便将陌刀夺了下来、丢到一边。旋即另一只肉掌、不容分说,“啪”地一记耳光掴下! 陈谷左颊登时肿得老高,无数金星在额前盘旋、好似飞蚊。意识一片混沌,但很快又清醒下来。 定睛一看,却是不眠和尚正怒视着自己,开口便骂道:“蠢驴!看看你干的好事!自己得了失心疯、干脆抹了脖子干净!何必要殃及这么多弟兄!” 陈谷扭头一扫,心中已凉了半截。放眼望去,只见横七竖八的尸身、倒在一洼洼血泊中,足有十数人。有的一分为二,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还没死透,手脚微微抽搐,瞪着眼不肯闭上,嘴唇嗫嚅着的、似乎是妻儿的名姓…… 其他陌刀兵皆是一脸惊恐、挺着陌刀将他围起,却不敢轻易上前。而那些倒在地上的尸身,伤口齐整、入肉极深,显然皆是被陌刀斩杀,且九成都是……陌刀兵的尸身! 陈谷瞬间明白了方才发生之事:原来自己受笛声蛊惑、竟而生出了幻觉,将自己周围的人,皆当成了怨魂…… 陈谷双目赤红:“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不是故意如此……都是那个女人的妖法!我要杀了你!!” 阵团南面,杨朝夕趺坐在泷船之外,眼观鼻、鼻观心,坐圆守静,调息吐纳。先天、后天二气,顺着小周天澎湃奔涌,每每路过中丹田时,那根苗一般的道种、都要欢愉第抖动一下枝叶。先天之气、顿时被吸走了一丝,而根苗仿佛也长大了一丝。 定心,守一,存思!境界层层深入,六识仿佛闭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嗅无好恶、食无辛甘……整个人仿佛化作一块陨铁、一方顽石,浑不惧风霜雨雪的侵蚀。那笛声凄婉哀怨,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却唯独破不开这坚如铁石一般的意念和心肠。 柳晓暮气息悠长、源源不断,笛声便如泣如诉、绵绵不息。凤眸余光一撇,早便认出了扮作祆教教徒的小道士,见他竟能以内丹之术、固守意念,不受笛声所扰,不禁暗暗点头。 再看眼前的山翎卫和玄鱼卫,早已乱作了一团。钢叉所指、障刀所向,已是不分敌我。 祆教残众见状、纷纷退出阵团,惊诧地望着两卫,如没头苍蝇般、横冲直撞,自相攻伐……倒下的越来越多,站着的越来越少。脚下的砾石和荒草,被粗暴地抹上了一层暗红,血腥味四处弥漫、令人作呕。 崔九在笛声入耳之初,已察觉不秒,果断咬破舌尖、喷在左掌。又探出右掌、以指代笔,蘸着舌尖血,在自己额上画了道粗浅的符箓,才将那笛声消去大半,保住了意念清明。 然而混战一旦开始,崔九穿插其中、左奔右突,却是腹背受敌。不但要应对疯了似的钢叉,还要提防冷不丁的障刀和飞刀。两卫之人不但互杀,面对一道出生入死过的兄弟,竟也毫不犹豫、将屠刀挥下。 崔九怒火中烧、目眦欲裂,再也顾不得许多。一面将手下山翎卫打昏、拖到一旁,一面将疯一般涌来玄鱼卫,尽数斩杀。 而当杀气腾腾的周游冲上来时,崔九却感到难以招架。钢叉猛烈地拍打在双障刀上,很快崩出几道豁口来! 崔九心中怒骂:周游这厮人品虽不敢恭维,功夫却着实了得!发起疯来,连自己都要礼让三分。看来之前与祆教妖人交手,这厮竟还藏拙了。 苍龙七宿在笛声刚起之时,便已尽数躲开、不知去了何处。似是对这吹笛的女子颇为忌惮。 笛声还在持续,并不因阵团中的血腥杀戮、而存有半分怜悯。 东面元仲武、肖湛、黎妙兰等人,以及西面赶来的神策军士卒。或许是距离较远的缘故,听到笛声,虽脸色微苦,却不似阵团中群侠那般、大多已乱了神志。竟在数息之间,便将此地杀成了一片、残尸断骸筑成的修罗场。 “桀!桀!桀!桀!桀……” 一阵阴恻恻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将这处修罗场笼罩其中。 笛声骤然止歇,化作一声清冷的娇叱:“来者何人?!” 第261章 玉笛为兵刃,飞剑战金瞳 “啊吼!好浓郁的血腥气!本仙人喜欢呐!” 声音依旧从四面传回,但声音的主人、却依旧未曾现身。只是陶醉一番后,才懒洋洋地回道, “本仙人便是燕山灵君霍仙钟!这位小娘子笛子吹得不赖,不如随本仙人回洞府,日日笙歌、夜夜欢愉如何?桀桀!” 柳晓暮秀眉倒竖、银牙紧咬:“我当是谁?原来是霍家阿三!不呆在山中撵兔子,跑来中原、意欲何为?!既敢擅闯我柳氏族地,便留下虎皮、重新投胎去罢!” 说罢,手中玉笛轻抛、化为一缕白光,却向阵团半空激射而去! “叮!”玉笛似是磕在了硬物上,溅下几点火星。笛身被那“硬物”一弹、翻转着向回跌落,重回到柳晓暮那柔荑玉手中。 而那原本空空之处,忽然荡起一阵涟漪。涟漪似被墨色浸染,由白转灰、又由灰转黑,渐渐收缩成一团黑气。 就在众人惊疑间,那黑气猛地炸开,却无半点声响。一个手提仙杖的金瞳大汉,套着黄底黑纹的襕袍、威风八面,赫然伫立在半空之中。 那仙杖粗如儿臂、长可盈丈,非金非木,通体皆是黄黑相间的纹饰,形似虎尾。杖头宛若木瘤、雕作虎头之状,四枚尖锐的虎牙镶在口中,泛着森森寒光。方才打开白玉笛之物,便是此杖。 方才笛声一阵搅扰,阵团上攻守之势、已然逆转。 原本不多的祆教残众,由于收缩了阵型,又及时塞住耳穴、念诵《摒声咒》,很快便摆脱了笛声影响。 反观围杀而来的群侠,除寥寥数人各出其招、抵挡住了笛声攻击,其他人竟皆状若癫狂、开始乱砍乱杀起来。不是死在其他同伴兵刃上,便是倒在祆教教徒手底下……阵团外围,到处尸骸相枕、刀兵杂陈,一派触目惊心的人间地狱! 笛声方歇,群侠便已清醒过来,看着眼前惨状,一面唏嘘、一面搜寻幸存之人。此时见阴笑声的主人、被那女子逼得现了身,纷纷抬眸望去。许多人脸上皆显出警觉之色,不知半空那神鬼莫辨的金瞳大汉、究竟是敌是友。 但阵团东面,那昭觉武僧们却在不眠和尚带领下,纷纷向金瞳大汉合十行礼:“善哉!善哉!贫僧拜迎霍仙人履足此地。妖女在此肆虐,还请仙人出手降服!” 场上众人这才明白,原来金瞳大汉、竟是公门请来的强援! 而祆教残众,此刻亦在地维、曜日、神火、赤水、建木、玄土六位护教法王引导护持下,向柳晓暮这边聚拢而来。皆单膝跪倒、拢手作焰道:“恭迎圣姑!” 同样收拢了阵形的群侠,顿时嘈嘈议论起来。既为霍仙人的到来感到振奋,也为这女子竟是祆教圣姑的事实、感到惊讶: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圣姑竟不是行将就木的老妪,而是这般如花似玉的仙子! 众人礼毕,皆簇拥着各自的最强战力、列作泾渭分明的两队人马,眈眈相向起来。 金瞳大汉脚下,是肖湛所率群侠,以及元仲武带来的英武军、神策军和凶恶僧道。群侠、英武军经历几番恶斗,已是死伤惨重。但元仲武手下神策军方才却是在隔岸观火、并无多少折损;便凶恶僧道争头功时、略有折损,却算不得伤筋动骨。 此刻仙人在上,甫一交手,便将那祆教圣姑的攻势打退,想必一身仙术、定不在那圣姑之下。于是个个摩拳擦掌、意气飞扬,誓要与祆教妖人决一死战。 柳晓暮身边是五位护法,护法之外是幸存的教徒,最外围则是十五位传教使,身上皆挂着或轻或重的伤势。 杨朝夕身着绛红莲蓬衣,自然与幸存的教徒混在一处,亦将目光望向对面。一早便认出了那浮空而立的霍仙人,正是虐杀水希子罗柔、戕害了洛阳许多女子性命的虎妖。双拳顿时攥紧,心中既感到愤怒、又觉得激动: 终于撞上这妖物了!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将它留在此处。只是敌我之力有些悬殊,想要靠一己之力去降服,无异于痴人说梦。少不得,还须借重柳晓暮、钟九道等人之力…… 一念及此,他悄然摸了摸怀里的七道灵符,以及老丐龙在田借他的几件法器,对于降服这只虎妖,似乎又多了几分把握。就目前情形,似乎还不须用馗符召唤钟九道,且先看看柳晓暮的战力再说吧! 金瞳大汉初见柳晓暮时,便已瞧出了她原形、乃是一只六尾赤狐。再看她姿容绝丽、风情万种,更是动了不轨之心。随即,见到祆教众人俱向她行礼、口称“圣姑”,更是喜出望外! 原来,她便是坐镇祆教的那只妖修。看来今日,自己不但能享用那圣女的“玄阴法身”,还有几分可能、将眼前这赤狐拿下……然后套上枷锁、囚入洞府,好供自己双修之用。 想到这里,金瞳大汉不禁眉开眼笑,嘴角挂着馋涎:“小娘子好大的脾气!不过……本仙人喜欢!桀桀!带劲!想要本仙皮毛?这个容易!只须做了我霍仙钟的妾室、便是摘心取肝,本仙人也乐意之至。桀!桀!桀!桀!” “蠢猫!找死!”柳晓暮勃然大怒,白玉笛再度化为流光,向金瞳大汉刺去。 这玉笛自非凡品,乃是柳晓暮溜出柳府时,顺手带出来的一件法器。笛身取自一处汉墓,经过爹爹柳崇嗣和娘亲阿槿二人亲手祭炼,刚硬不输金石,音色尤其悦耳。加上自己修习的“九韶八音功”,便可以无形音波、令敌心神俱乱,直至癫狂而死。 此刻,柳晓暮自知“九韶八音功”虽然玄奥,却只是扰人心神的功法。对付寻常道修或是妖修,自然屡试不爽,但若似虎妖这般、道行与自己不相伯仲的妖修,作用却是微乎其微。于是,索性凭这玉笛坚不可摧的特性,施以飞剑之法,要好好将这虎妖教训一番。 白玉笛顷刻便至,金瞳大汉挥杖便打。 岂料,就在它一杖劈下、将白玉笛再度打飞。那白玉笛却凌空一颤,化为两支一模一样的玉笛,悬于半空、上下飘忽,仿佛在嘲弄着它。 柳晓暮右手掐起剑诀、脚下步罡踏斗,口诵咒曰:“太极生两仪,两仪为阴阳。阴阳双剑至,攻守俱吾长。”咒毕,剑诀前指,那两支玉笛便如得了敕令,并发齐至,向金瞳大汉双目刺去。 金瞳大汉仙杖揭起,旋即下拨,只听“呯呯”两声脆响,两支玉笛不出所料、又被击飞出去。玉笛颤抖,像是激动、更像是愤怒。旋即又化为四支一模一样的玉笛,凌空追逐,宛如孩童。 柳晓暮又是剑指一挥:“两仪生四象,四象应四方。四方剑势起,驱虎兼杀狼。”四支玉笛又是齐齐攻上,一刺面门、二刺胸口、三刺肚脐、四刺膝盖。 金瞳大汉瞳仁微缩,急忙盘起仙杖、连扫带挑,且战且退。待将四支白玉笛的攻势尽数接下,身形已在数丈之外。 脚下两波人马见他节节后退,以为不敌,士气顿时大跌。原本跃跃欲试的叫嚣声、顿时偃旗息鼓,反惹得对面祆教中人一阵哄笑。 然而,同样不出所料,四支被击飞的白玉笛,再度凌空颤抖、化为八支……八支白玉笛横在当空,连成八角之环,滴溜溜地旋转,仿佛先天卦象,给人玄奥之感。 柳晓暮剑指再度甩出:“四象生八卦,八卦料吉凶。吉凶由我定,诛邪大业成!” 八支玉笛越转越快、越展越开,顷刻化为一团硕大的太极阴阳鱼图案,向着金瞳大汉兜头罩下。 金瞳大汉虎躯一震:这是什么飞剑之法?怎么越打越多!狐族修行的术法,不是素来都以魅惑、使诈为主流吗?什么时候开始学会的这等大开大阖、刚猛无俦的武技?看来不拿出些手段,今日怕是要吃亏…… 心中惊诧,手中倒也不慢。金瞳大汉忽将那仙杖一振,方才还硬如钢锏的仙杖,竟软塌塌地、变作了一摊绳索。绳索抖起,摇出数个绳圈,向那太极阴阳鱼抛去。 “忽!忽!忽……”太极阴阳鱼一触即散,又化为八支白玉笛。每支玉笛上、都被一个绳圈牢牢锁住,顿在半空,难以寸进。玉笛浑身颤抖,绳圈亦跟着抖动。 反观柳晓暮,正全神贯注、将浑身阴元之气集于剑指之上,向那八支白玉笛遥遥射去。金瞳大汉绳索也已脱手,双掌作爪、虚控绳索,与那玉笛凌空斗法。一时间,却是不分上下。 便在此时,本已暂时休战的两方,竟又重新鼓噪起来。 元仲武手下的凶恶僧道,率先从队伍中走出,各执兵刃,预备冲杀。紧随其后的、是披坚执锐的神策军士卒。 祆教残众见状,五位护法登时又冲到了前面,与十五个传教使穿插在一起,构筑成一道战力不俗的防线。 两方数目相对,大战一触即发。 第262章 燕山灵龟 浮云蔽日,树影昏然。 囤积在穹顶的云絮,仿佛被冲天杀气所慑、渐渐挤成一团,将烈阳挡了个严实。 河风转凉,掠过苇丛,在两方对峙的官道上、卷起阵阵尘沙。 元仲武一改方才盛气凌人的纨绔之态,眼眸中射出阴鸷凶光:“诸位禅师、道长,陕州神策军将士!吾父早有预料,洛阳侠士必非祆教妖人对手。故与齐国公一道,盛邀诸位前来,共诛不臣之徒!诸位,可敢与之死战?” 那恶道士中,立刻便有一人龇牙咧嘴道:“杀光这群鳖孙!” 众人循声看去,却是通玄观观主曲炳玉。 陕州神策军鹰扬郎将长孙恒业,扛着大环首刀、立于马上,不屑地瞥了曲炳玉一眼,才朗声道:“除恶务尽!吾等愿往!” 身后百余神策军,亦纷纷擎起大环首刀,高声齐喝:“吾等愿往!吾等愿往!吾等愿往……” 曲炳玉遭了白眼、怒气冲冲,却不敢跟神策军造次。反而扭过头、寻到一个膀大腰圆的弟子,恶狠狠道:“莫效儒!随为师先上,多杀妖人!” 说罢,果然一马当先,提了黑铁剑便向祆教残众冲去。莫效儒无奈,与一旁的从兄莫知鱼交换了眼神,才大叫一声、挺剑追上。 莫知鱼见状,连忙鼓噪道:“观主身先士卒!吾等岂可怯战?!诸位师兄弟,结‘二龙出水阵’,上!” 随着通玄观道士的冲出,来自洛阳内外、各处乡野宫观的恶道士,也不得不紧随其后、冲杀过去。虽队伍纷乱,却颇有些先声夺人的气势。 恶道士一出,曾被洛阳白马寺、崇化寺、皇觉寺、华严寺等古寺名刹扫地出门的凶和尚们,便再也坐不住了! 此行过来之前,元载与王缙、虽已向他们许下重利,却须以妖人的人头去换。可那群牛鼻子道士,竟在曲炳玉一句毛毛躁躁的煽动下,抢先攻了上去!这岂不是要与贫僧们争人头、夺银子?真是阿弥陀佛、岂有此理! 于是,凶和尚们也各自拎了刀枪棍棒、夹着尘嚣,从恶道士两翼奔袭而出。几息后、竟后发先至,与祆教头目们交起手来。 早在元仲武手下蠢蠢欲动之时,地维护法看了看激斗正酣、无暇他顾的圣姑和霍仙人,便知须事急从权。忙召唤几位护法奔出,与十五个传教使一道、护住身后所剩不多的教徒。 曜日护法一对金乌双匕、在袖掌间吞吐翻飞,闪着慑人寒光。他扫视一圈,却皱眉道:“玄土护法何在?方才明明见他赶过来了……” 建木护法与玄土护法洛长卿,平日里交情不错,方才也一直在南面拼杀。亲眼瞧见洛长卿被“南衙双鹰”秦炎啸打成重伤,若非教中那位小兄弟出手,只怕此刻、尸身都已凉了。如今正躲在一艘泷船篷舱中,处理着伤口,短时间内、只怕不能再战。 这些念头在脑中闪过、不过一息工夫,建木护法侧过脸道:“玄土护法受伤较重、无法再战,不过方才有位小兄弟,身手着实不凡!若有他出手,眼前宵小之辈、又何足道哉!” “哦?我教中果有此等俊才?”曜日护法浓眉一挑,饶有兴致道。 赤水护法与杨朝夕同路行来,又见他一人之力、竟将他崔九拖住,若非那杀千刀的苍龙七宿打断二人拼斗,胜负未可知也。此刻听建木护法所言,顿时便猜到他说的是谁,亦含笑道:“建木护法所言,当是贺九郎小兄弟吧?” 建木护法苦笑:“却是只知其人,不闻其名!” 神火护法嘬着牙花,活动了下受伤的肩背,插嘴道:“贺兄弟竟还有这般武艺?!我神火只知他轻功了得,比之地维大哥、也是不遑多让。” 地维护法见几人大敌当前、竟还相谈甚欢,也是一阵无语。此刻见神火护法提到自己,也不由生出几分好奇:“说来说去、不如将这贺兄弟召来,一见便知!哈哈!” 于是,赤水护法回过头,向寥寥无几的教徒们喊道:“贺兄弟!各位哥哥请你前来一叙!” 杨朝夕正全神贯注,盯着半空中的柳晓暮与金瞳大汉。两人指掌虚挥,隔空而战,一招一式、皆宛如神迹,看得他叹为观止。一番观望印照,心中对于自己道术深浅、武技高低,却有了更加直观的认识。 陡然听到有人呼唤“贺兄弟”,杨朝夕顿时回过神来:“护法大人何事?卑下这就过去。” 杨朝夕穿着一袭绛红莲蓬衣、罩着月白面巾,行至五位护法面前时,连忙单膝跪倒、拢手作焰,行了个圣火礼:“卑下贺九郎,拜见诸位护法大人!” 曜日护法听着这少年人干脆爽朗的声音、盯着那一双鹰眸,不禁心头威震:这少年、该不会是那……可那小子不是前几日受了重伤、生死不知么?真是奇也怪哉! 杨朝夕起身抬眸,扫了一眼同样罩着月白面巾的五位护法,目光也在曜日护法脸上顿了顿,心中竟涌起几分熟悉的感觉!那刚毅笃定的豹眼,似乎近来、曾在哪里见过……一时间,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两人各怀心思,其他护法自然不知。 地维护法淡笑道:“贺兄弟!听闻你不但轻功了得,而且武艺不凡。今日洛水在后、大敌当前!可敢随几位老哥哥背水一战、共御外侮?” 杨朝夕拢手再拜:“玛古!” 五位护法闻言,无不相视大笑。杨朝夕手按剑柄,与五位护法和十五位传教使站在一起,胸中豪情顿生。仿佛此刻、眼前纵有千军万马,亦无法磨灭祆教众人的不屈之志! 便在这时,对面响起了元仲武、曲炳玉的煽动叫嚣之声。 很快,凶和尚、恶道士们再度如潮水般涌了上来,眼眸中皆闪烁着嗜血、贪婪的光彩。在他们眼中,祆教众人既不是桀骜的妖人、也不是通敌的叛徒,而是一只只唾手可得的猎物! 祆教众人更不迟疑,纷纷抄起铁索、连枷棍、铜秤杆、扭环双剪……追随在五位护法、十五位传教使身后,动手迎击汹汹而来的敌人…… 柳晓暮一支白玉笛,此刻已分化成密密麻麻的一片,静若星点,动如蜂团! 数支玉笛,御气而飞、灌风自鸣!自当空发出一阵阵“呜呜唷唷”的声响,时大时小,仿佛盘旋的鸟群。 笛尾所指,皆是金瞳大汉周身三十六处死穴和七十二处要穴。一经戳中,不免令他酸麻、晕眩,甚至气滞、神乱。虽不足以致命,却也狼狈万分。 金瞳大汉吃了数道亏后,手中绳索招式又变,却是转攻为守。只见他将一盘绳索越抖越长,绕着虎躯、蛇行盘旋,迅速缠绕成一枚绳索织起的“巨茧”! 这“茧”层层叠叠,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端的是固若金汤! 绳茧上下、形如羊角旋风,通体也似羊角旋风一般、飞快地旋转着,又像是孩童鞭笞下的陀螺…… 纷纷扬扬的玉笛,绕着绳茧、伺机而攻,却都被反弹回来。一时间,竟寻不到什么破解之法。 金瞳大汉龟缩在绳茧之中,猖狂大笑:“桀桀!小娘子!你那点微末道行,怎抵得过本仙人的‘作茧自缚’大法!可惜了你这一手飞剑之术,竟以玉笛为凭,真是驴唇不对马嘴!桀、桀、桀……” 柳晓暮凤眸一转、纤唇微微翘起,显然又想到了什么主意:“蠢猫!想要看飞剑?姑姑如你所愿!” 却见她玉臂轻挥、双手交叠,口诵六甲秘祝,当胸掐出九道指诀,咒曰:“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咒罢,那无数玉笛划出的流光、忽然向绳茧上方汇聚,顷刻便凝成一柄光焰夺目的巨剑! 光剑长可数丈,当空一抬、便向那绳茧斩下。 一剑之威,加于茧身,绳茧便剧烈震动起来。金瞳大汉笑声戛然而止,额上沁出汗来,那乌黑的篆体“王”字胎记,在汗水浸润下、显得愈发醒目。 绳茧剧震片刻,便又坚韧如初,而那光剑上的华彩、却好像黯淡了几分。柳晓暮呼出一口浊气,凤眸微眯:“蠢猫,你是预备躲在里面、一辈子也不出来吗?” “此间乐,不出去!桀桀桀!本仙人今日高兴,便陪小娘子玩耍一番,有什么手段、尽可使来!本仙人素来怜香惜玉,保证待会儿、叫你输得心服口服!” 金瞳大汉闷在绳茧中,声音虽嗡嗡作响,传出来却是字字分明。单此一项足可看出,它这只妖修、道行确是不浅。 柳晓暮秀眉微蹙,心中更涌出几分薄怒:缩头乌龟,有胆你便躲好!本姑姑还就不信,破不开你这粗制滥造的“龟壳”! 想罢,那光剑接连斩下。一剑不成,又是一剑! 直斩得绳茧慢慢散开,露出无数缝隙。金瞳大汉那铁塔一般壮硕的虎躯,透过缝隙,隐约可见。 便在此时,柳晓暮双手皆掐作剑诀、向左右一指。那光剑又散作许多玉笛,透过绳茧缝隙,“咻咻”刺入! “呜啊!痛死本仙人了!!” 金瞳大汉一声哀嚎,那绳茧登时崩散、又化成一盘绳索,杂乱无章地挂在身上。与刺中他的玉笛搅在一起,像极了落网的刺猬。 “小妮子!今日不将你抽筋剥皮、敲骨吸髓,本仙人便不叫燕山灵君!!” “哦?那该叫什么?叫……燕山灵龟!噗——” 柳晓暮说完,再也禁受不住,“咯咯咯”轻笑起来。 第263章 捕风捉影手 燕山灵龟,诛心之言! 金瞳大汉一张脸憋得通红。方才自己龟缩于绳茧中、自以为铜墙铁壁,纵然不敌那狐妖,也不至于落败。何况、自己数百年道行,尚有手段未及使出。 然而那狐妖,不但以飞剑破了他“作茧自缚”大法,竟还恶言相侮! 金瞳大汉顿时目眦尽裂、怒意滔天,恨不得将之生吞活剥、食肉寝皮! 金瞳大汉虎躯一振、身体便胀大了数倍,矗立在柳晓暮面前,宛如参天楼阁。而那些扎在它身上的玉笛,便如细小的芒刺、根根脱落下来,重又化为数道流光,飞回柳晓暮手中,凝成一支温润晶莹的白玉笛。 而那一盘垂头丧气的绳索,忽又如长蛇一般、绕着金瞳大汉攀援而起,跃出健硕的臂膀、再度变回那一杆黄黑相间的仙杖。仙杖大如椽木,丝丝黑气萦绕其上、显得格外 阴邪。 金瞳大汉口中嚎嚣、脚带妖风,挥起如椽仙杖,向着柳晓暮当头抽去。那黑气汇于杖端、聚作虎形,张开血盆大口,同时对准柳晓暮、便欲一口咬下。 柳晓暮裙衫狂摆、披帛动摇,似无法承受这劈面而来的妖风。便连篦金簪玉的云髻上,亦是青丝慌乱、步摇颤颤,仿佛被这当头一杖所慑,已经预感到那在劫难逃的结局…… 孰料,凤眸细细无惶色,玉手纤纤自从容! 柳晓暮右臂轻抬、左手徐接,玉笛已凑至唇前。一串摐金伐鼓似的音符、如湍流潮涌,顷刻倒卷而上!先将那虎形黑气打散,旋即聚成一方无形有质的音盾,将那仙杖拦在半空、再不能寸进分毫。 音符铿锵、源源不断自笛孔生出,不断附着在那音盾之上,盾面隐约浮现出狰狞的饕餮纹来。音盾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厚实,很快大过了金瞳大汉的身形、压得它连连后退。 金瞳大汉龇牙咧嘴怪叫道:“呜啊!这是什么曲儿?尽是杀伐之气!” 说话间,金瞳大汉那孔武有力的双臂,竟有些微微颤抖起来。手中仙杖,早被推得高高扬起,此刻正抵在音盾之上,防止音盾猝然倒下、将它砸得粉身碎骨。以它目前道行,肉身一旦毁伤、必然大损修为,未来想要一步登仙,便再无半点可能。 笛声暂歇、音盾却不消散,柳晓暮嫣然一笑:“蠢猫,今日有耳福呵!姑姑给你吹的可是《将军令》。能死在这曲子里,也算你不枉此生啦!” 金瞳大汉双臂关节已是劈啪作响,咬牙切齿道:“雕虫小技!也想取本仙人性命……呜啊!本仙人若接下此招……不死,便和你没完!!” “哦?是吗?”柳晓暮哂笑道,不再理会金瞳大汉。 笛声再度响起,音盾又大了许多,直如一堵透明的城墙、矗立在金瞳大汉面前。令它望而生畏,心底不由涌起深深的寒意。手中法杖虽长,但抵在这音盾之下、便如一根筷子撑着院墙,实是杯水车薪。 柳晓暮忽将笛声一收,旋即纤指弹出,一截玉指便弹在那白玉笛上。玉笛恍如离弦之箭、向音盾激射而去,顷刻便至。 只听“叮”的一声轻响,玉笛射中了饕餮纹的前额。饕餮纹大为震动、立刻变得狂躁起来,要从音盾中挣脱而出。音盾再也承受不住,顿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向着金瞳大汉轰然压下! “呜啊——”伴随着金瞳大汉一声惊呼,音盾已将它拍进洛水边的苇丛中。 “哗!喀嗤、喀嗤……”虎妖硕大的身躯,径直砸入苇丛与烂泥当中。许多芦苇应声折断、发出低微的哀鸣,很快被水声取代。 柳晓暮撤掉音盾、收起玉笛,凤眸中红芒一闪,便向虎妖落水的地方望去。然而,除了一处明显的压痕外,那虎妖竟失了踪影!仿佛从不曾出现过。 她落下身形、又细细找了一番,却未找到半点头绪,脑中不禁闪过一丝狐疑:难道这蠢猫怯战,竟直接逃掉了? 多思无益,不如静观其变。 柳晓暮又将视线转到岸上,看着奋力拼杀的祆教中人,眸光忽明忽暗、不知心中在盘算着些什么。却再没了出手的兴致,任由祆教中人将敌手杀死、或被敌手反杀。 却说元仲武手下僧道各提兵刃、一拥而上,只留给神策军数道背影。 神策军鹰扬郎将长孙恒业,见这些僧道抢在前头,便知他们是奔着元相与王宫使的犒赏而去,眼中不免露出几分鄙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诚如是也! 然而元仲武阴冷的声音,却在他背后响起:“长孙恒业!你迟迟不动手,是也想坐收渔利么?” 长孙恒业心中一惊,忙滚下马来、拱手拜道:“末将不敢!这便出击。”旋即、双手交握大环首刀,擎于身侧、向前虚斩而出,“将士们!冲杀!” “杀啊——”喊杀声瞬间响作一片,士气节节攀升,顿时声威大振。 许多僧道听到脑后动静,心中却愈发焦急起来:这群丘八,惯会杀人!自己须得动手快些,才能多抢杀些人头、多换些银钱……谁说出家修行之人、不须金银傍身?江湖上行走,吃肉吃酒、眠花宿柳,哪一样都少不了黄白之物啊! 于是,甫一交手,祆教头目们竟微觉吃力!仿佛遭遇到虎狼之师的错觉、从每个人心头升起,许久挥之不去。 杨朝夕心明眼亮,顿时瞧见那些凶和尚、恶道士中,颇有几个棘手的角色。脚下更不迟疑,双足飞点、一骑绝尘,便向其中某个道士奔去。 那道士左手运掌如风、右手铁剑飞霜,正与炼药使、锻金使斗得不可开交,隐隐占了上风。 炼药使手中钉耙虽刚猛果断,却还不够迅捷。好几次露出空门、被那道士挥掌拍中肋下,气息顿时混乱起来。身形摇晃、双脚踉跄,若非锻金使及时拦下,便要被那道士铁剑劈杀。 锻金使膂力尤盛,一杆银钺势大力沉,却只勉强拦住那道士密如雨点的攻势。银钺夹着劲风、直劈下剁,却每每落空,反被铁剑屡屡刺中肘臂,几欲脱手扔下。 那道士手中铁剑,身黑刃白、样式古朴,一看便非凡品。兼那道士剑法爽利、下手狠辣,宝剑在手,更是如虎添翼。人借剑利,剑逞人凶,不过数招之后、两个传教使已险象环生! 杨朝夕奔袭而至,手中玄同剑陡然送出、拦在那道士玄铁剑前:“两位,这老道交给卑下料理如何?” 炼药使对这“贺九郎”还有些粗浅印象,知道他轻功了得,纵然不敌那道士,想要逃开、却也容易。又想起方才五位护法、似对他青眼有加,想必定有些惊人艺业在身,便痛快道:“那便劳烦小兄弟了!这老道有些本事,倘或不敌,切勿逞强,走为上策!” 锻金使不善言辞,此时也附和道:“小心这老道,莫丢了性命!” 杨朝夕胸中一暖,不再客套。那道士的铁剑却已攻至面门,眼见便要在脸颊之上、戳一道透明窟窿来。杨朝夕心稳手疾,回剑一格,那铁剑便偏开寸许,擦着耳根划过。 那道士剑眉一掀、略有些惊讶,却是冷笑道:“小子,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贫道这套‘追风剑法’,便是当年那打遍中原、未逢敌手的公孙玄同碰上、也要避让三分,免得毁了自己一身侠名!哈哈!” 杨朝夕见他提起公孙观主,还不忘贬损一下,可见当年、必是在观主手下吃过大亏之人。不由揶揄道:“哦?这么说、公孙剑法也抵不过你咯?” “那是自然……哎呦!小子居然也会公孙剑法!”那道士颇为倨傲,竟未听出杨朝夕调笑之意。正待再自行夸耀一番,冷不防被杨朝夕弹剑攻上,却是再寻常不过的一记“以曲打直”。 “很稀奇么?洛阳道门中,不会这套剑法之人、怕才是寥寥无几罢?”杨朝夕一声嗤笑,圆剑又攻,却是“以柔胜刚”的打法。 玄同剑的韧性,在澎湃内息辅助之下、被他发挥到了极致。剑身劈削之间、形如一道道银光匹练,将那道士手中铁剑牢牢捆缚。原本以迅捷轻灵著称的“追风剑法”,便发挥不出速度上的优势,只能凭着一些取巧剑招,躲开玄同剑的纠缠,再刺向杨朝夕的要害。 那道士见不能速胜,便迅速摆正心态、不骄不躁与杨朝夕拆起招来。 “追风剑法”也非一味求快,而拟风之势、效风之威,穿廊独院,抛叶飞花,忽徐忽疾,骤起骤停……想必创出这套剑法之人,也算得上一代宗师。只是师徒相授、代代传承之下,这剑法原本的剑旨、剑意,却只剩下了两三成。 杨朝夕瞧在眼中,只觉似是而非、谬误百出。但因为不曾见识过真正的“追风剑法”,只是觉得、似这般花里胡哨的剑招,着实配不上这“追风”之名。 但那道士能够凭这一手谬误百出的“追风剑法”,接连击退炼药使和锻金使,却还有一路掌法作为辅攻。剑掌相合,互为表里,方才出其不意、屡屡得手。 杨朝夕与他拆了四五记剑招后,忽觉一袭寒意奔自己小腹而来。低眉一看,却是那道士左掌不知何时,竟已悄然拍至! 杨朝夕待要躲开,那左掌已然变爪、向他小腹抓下——嗤啦!绛红莲蓬衣顿时被抓开一道豁口,露出里面的衣衫来。若再慢上半寸,只怕小腹上已是五道抓痕了! 那道士一击未中、便即撤手,重新挥起铁剑,继续与他拆招……不过数招后,又是觑准空门,一掌向杨朝夕脖颈斜斜劈来。 杨朝夕看着这掌法,竟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不禁沉声问道:“这是‘捕风捉影手’!你从何处学来?!” 第264章 仗剑摧人胆,挥拳退顽敌 一击得手,气焰更盛。 那道士洋洋得意道:“既知这掌法厉害,还不束手就擒?贫道答应留你个全尸,哈哈!” 杨朝夕想起择善坊那晚、众人围捕虎妖时,第一次得见老丐龙在田以“捕风捉影手”降服番僧的情景,当真叹为观止。再看眼前这道士,不过学了些皮毛、却敢口出狂言,只是冷笑:“答非所问。不过不重要了,似你这般‘一瓶不响、半瓶哐当’的掌法,学去又有何用?” 说罢,杨朝夕右手剑招一变,使出了“劳燕分飞剑”中的招式。却是要以凄婉决然的剑意、以伤换伤的剑招,进一步窥探那道士“追风剑法”的虚实。 左手本是掐着剑诀,此刻却五指并拢、向着那道士斜斜劈来的一掌,径直迎上。 啪!啪、啪! 两人指掌相对、连交数招,不时爆出骨肉相击的脆响。而剑法却仿佛成了辅攻,偶尔“呯叮”几下,却是点到即止,并不似方才那般纠缠。 那道士与杨朝夕对过几招后,心中已是大为惊骇:“你、你……你竟也会……捕风捉影手!谁教你的?!” 杨朝夕左手不停,掌爪变幻,已将那道士所谓的“捕风捉影手”稳稳压制。似笑非笑道:“捕风捉影手,很稀奇么?恰好小爷略通一二。只是,你学得不正宗啊!显然教你掌法之人,要么根本就没学到家,要么就是藏着掖着、不肯将精髓传给你!” “污蔑我师兄!小子找死!”那道士似被戳中痛处,叫嚣着又扑了上来。 那道士见掌法不敌、索性撤回手掌,专心使出他引以为荣的“追风剑法”。没有了剑掌齐攻的一心二用,那“追风剑法”倒也威力大增!与“劳燕分飞剑”剑招相抵,竟是不相伯仲: 有时道士铁剑略占上风,将玄同剑压得抬不起手来,那以快打快的招式一旦挥出、应接不暇,叫人疲于防备;有时玄同剑却更胜一筹,只攻不守的打法、令那道士惊惧之余,往往自乱了分寸。于是玄同剑更加一往无前,逼得铁剑只有招架之能、却无还手之力…… 两人堪堪拆了几十招,玄同剑忽然一收、许多剑影顿时合为一股,便在此时,电光火石般一剑陡然刺出! 这一剑快到了极致! 那道士心中寒意刚起,似乎一眨眼的反应动作还未做完,剑尖已递到了心口。剑身反射的亮光、拖曳成一道光弧,被远远甩在后面,仿佛跟不上剑身风驰电掣的节奏…… 那道士只觉心口一痛,也不知这小子长剑刺入了多少。只觉内息溃散开来,心中一片慌乱,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一点悔意,在神志尚未消散之前,开始萌发、开始疯长,脑中只余下一个念头: 贫道真是财迷心窍,为一点黄白之物、便赌上了身家性命。岂料今日,便已赌输了…… 那道士倒下的瞬间,一道平冠黄帔的身影疾冲过来,将他扶住。面上却是惊怒交集:“师弟?师弟!”见那道士不答,顿时悲愤难抑制,“妖人!你杀我通玄观道士,纳命来吧!” 杨朝夕一愣,不由指了指那道士心口,皱眉道:“老道!小爷还没来得及下杀手……不过戳破了些皮肉、便将这道人吓昏了。你怎可不分青红皂白、便乱扣罪名!” 这平冠黄帔之人,却是通玄观观主曲炳玉。围捕虎妖那晚,老丐龙在田被他胡搅蛮缠、当众大吵时,还是杨朝夕做了回和事佬,将龙在田拉开,才避免了两人大打出手。可见这位曲观主的脾气,一向暴躁得很。 曲炳玉方才一时怒极、不及细辨,此时定睛一看,只见师弟膻中穴血流如注,伤口却是不深、只刺破了一层皮肉。但因为点中了膻中穴,方才陷入昏迷。接着他搭手一摸、脉象平稳,再观胸膛起伏、呼吸正常,确非夭亡之状,心中才松了口气。 于是,曲炳玉将师弟塞给旁边一个年轻道士,喝令他带师叔出去止血疗伤。那年青道士才一脸幽怨、不情不愿地扶着昏迷的道士出了阵团。且一步三回头,似对这千载难逢、杀人请赏的机会,极为恋恋不舍。 曲炳玉这才转过头来,冷哼道:“既为妖人,伤我师弟、便是该杀!不过,本真人念你年岁尚幼、懵懂无知,容你选个死法!你是自行了断,还是要本真人亲自动手?” 杨朝夕单手扶额,心中颇感无奈:怎么这通玄观的道士、本事平平便罢了,却个个都狂到没边儿。到底是谁、给了他们这等自信啊? 一念转过,杨朝夕清清喉咙,才想起早起至今、一路奔波,竟是滴水未进。此刻不免喉咙干渴,声音狂傲中、略带沙哑:“小爷此生,长命百岁!你若不服,打过再说!” “狂妄!看剑!”曲炳玉最看不惯的,便是如自己这般狂傲之人。自己乃是服用过“合气聚灵丹”的道门真人,虽有灵丹筑基、尚不敢自言寿岁。这小子红口白牙,便敢大言不惭,不是邪魔外道、又是什么? 曲炳玉一面腹诽,手中黑铁剑已然刺出,使的依旧是“追风剑法”。只是这剑法在曲炳玉手中,方才更像模像样了许多。点刺之间,缓急相承!劈削之际,呼啸大作! 微微乎、似和风拂面!疾疾哉、若动地龙旋! 曲炳玉心手相和、人剑合一,不知是手臂挥起了铁剑,还是铁剑牵动了手臂。身形仿佛风卷而起的枯叶,上下翻飞、动无定势。铁剑则好似择人而噬的毒蛇,视敌而舞,乘隙而攻! “好剑法!”杨朝夕暗赞一声,手中运起“公孙剑法”,见招拆招,却是挥洒自如。 一股裴旻剑意,贯入剑法之中,原本拙朴、曲徊、绵柔的招式,便又多了几分纵横捭阖之势!对上同样不凡的“追风剑法”,丝毫不落下风。 杨朝夕与他拆了数招,公孙剑法擅长久战的优势、便显露出来。反观曲炳玉的黑铁剑,攻势已不似初时那般凌厉。原来“追风剑法”疾攻、速击之长、是要靠气力打底:气力鼎盛,剑法之威便水涨船高;气力衰竭,剑法之势便每况愈下。 因此,刚交手时、两人剑法平分秋色的假象,并没有持续太久。不到一盏茶工夫,曲炳玉每每出剑、便有些顾此失彼,反而不时被杨朝夕趁机反攻,弄得手忙脚乱。 曲炳玉忽地大喝一声、连退三步:“小子!你究竟是何人?竟对道门剑法精通至此!” 杨朝夕收剑而立,反诘道:“老道,你又是何人!这等身手,在通玄观中怕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吧?为何要给人当枪使!” 曲炳玉老脸一红,恼怒道:“祆教妖人妄自尊大、胡作非为,残杀江湖同道,人人得而诛之!何须他人挑唆指使?年轻人!我劝你悬崖勒马、自赎罪孽,本真人便饶你一命!” 杨朝夕舞了个剑花,哂笑道:“老不羞!明明打不过我、想要讨饶,却还说得这般义正词严。依小爷来看,你这副脸皮、怕才是刀枪不入的宝货吧?” 曲炳玉登时气结,半晌才色厉内荏道:“谁说本真人不敌你……本真人素来惜才,本想留一线生机、好令你痛改前非……你既不领情,那便怪不得本真人下死手……本真人恰有一套掌法,举世罕有敌手,你若有胆、便收了兵刃,与本真人徒手再战!若是无胆、趁早滚蛋……” “激将法吗?小爷应下了!”杨朝夕似乎猜到了些什么,还剑入鞘,爽快应下,倒令曲炳玉颇感意外。 曲炳玉亦将黑铁剑收起,摆出一道起手式,狞笑道:“小子!纳命来!” 说话间,双爪挥喝、风声大作,照着杨朝夕几处大穴抓来。杨朝夕心中暗笑:果然又是“捕风捉影手”,通玄观就没有新鲜一点的武技吗?还是已然黔驴技穷? 杨朝夕忽地腾起丈余,险险避开曲炳玉双爪。下落时却再无法闪避,果断变掌为拳,借着下冲之势、向曲炳玉双爪砸去。拳风凌厉,势大力沉,竟好像烈马扬蹄一般!若被打中,不免骨断筋折。 曲炳玉心知不可硬接,又变爪为掌,向杨朝夕拳背拍落。身体靠着这一拍之力,退开丈余,旋即双掌再变、足下一蹬,重又疾冲上来。其反应之迅速、机变之敏捷,比之方才那道士,确是强了太多! 杨朝夕临机而变,游刃有余。一套“百兽拳”使出,手若虎豹、身似猿猱、扑击仿佛鹰隼、退避宛如游鱼……不但变化多端、而且恰到好处。 每一记拳、掌、爪、钩打出,都好似为克制曲炳玉掌法而生。令一套大开大阖、妙到毫巅的“捕风捉影手”,竟打出了缩手缩脚的憋屈之感! 曲炳玉生平第一次,对自己这套掌法产生了怀疑:若干年前,师父便凭这套掌法打遍蜀中,未逢敌手。便是唐门中人遇上、若不借助暗器,也不免落荒而逃。为何传到自己手里,竟连一个普普通通的祆教妖人都敌不过?是自己果真废柴?还是这江湖变化太快? 曲炳玉拼尽全力,挡开杨朝夕神似螳螂的一对掌钩,满脸颓然之色:“小子,你、你这是什么拳法?为何、为何贫道,从未见过!” 杨朝夕背如弯弓、掌钩轻摆,双足腾踏飘忽,恰如一只奋臂螳螂:“老道服气了么?若你肯认栽、带着你通玄观道士退离此地,小爷便告诉你又何妨?” 曲炳玉面露复杂之色,偏过头、恰看到一个弟子被祆教头目砍去了左臂,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不禁长叹一声:“罢了!贫道今日认栽,还请小友解惑!” 杨朝夕这才收起拳势,正色道:“这叫百兽拳,恰是教中一位前辈近来所创。道长未曾见过,也是情理之中。” 曲炳玉恍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若祆教之中、多是这般惊才绝艳之辈,我等今日所为,岂非螳臂当车?”说罢,忽然看向四周,“通玄观众人听令,撤!” 乱作一团的恶道士中,顿时有数人向曲炳玉聚拢过来。那刚失了左臂的弟子、亦被人搀扶着,此时已面如金纸。 虽有道士面露不甘之色,但见观主去意已决,也只好收拾了兵刃、跟在曲炳玉身后,一径出了这阵团,向来时的方向折转而去。 柳晓暮此时,恰料理完金瞳大汉。看见杨朝夕竟以自己所教“百兽拳”,硬生生逼退退了一队道士,不禁微笑颔首:“没有雷霆手段,莫作菩萨心肠。这个小道士,终于有些长进啦!” 正欣慰间,忽然脸色骤变!柳晓暮忙转过头,望向方才虎妖坠落的那片苇丛: 只见水岸附近的数道血气,自许多尸骸中升腾而起,正源源不断地、向苇丛中涌去。那苇丛仿佛化身嗜血凶兽,在浓重黏稠的血气浸染下、变作诡异的腥红色…… 一道由血气凝成的虎躯,在苇丛中迅速显化出来! 第265章 噬血阴功,聚化虎形 血气有形无质,陡然发生异动,首先惊动的、却是柳晓暮这只妖修。 很快,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气,动荡开来。便连阵团内外的一些道修,竟也微有所感。纷纷停下手中动作,向苇丛望去。 阵团外,暂时歇战的灵真禅师,正垂着头、专注地给一个武僧包扎断臂。口中念着“阿弥陀佛”,似乎这样、能给寺中武僧减轻一些疼痛。忽觉南面洛水之畔,似有一团邪恶阴寒之气、在悄然凝聚。 待侧目一看,竟见到方才阵团内外,许多来不及收殓的尸身上,丝丝缕缕的血气、开始摇晃着升起。升至丈余后,便如万流归海一般、向着某处苇丛飘去,渐渐聚作一团。 更为离奇的是,待他回过头时,身前这武僧的断臂处,竟也有血气逸散出来,向着那边汇聚。又仔细扫了眼仍在厮杀的阵团,不但倒下的人身上、有血气散发而出。便是激斗正酣的僧、道、士卒、教徒,但凡身上带伤的,皆有血气散出…… 那些血气钻入苇丛,似乎附着在某个点上。初时浅淡、旋即变得浓稠,结成一团巨卵,开始不停地蠕动起来: 先是分出了躯干和头颅,随即伸出四肢和尾巴。接着,五官、筋肉、毛发的轮廓,也渐渐开始清晰……一只由血气凝聚而成的斑斓巨虎,竟在数息之间、便显化在苇丛里。乍一看去,直惊得人魂飞魄散! 灵真禅师看得目瞪口呆,手中禅杖竟也微微战栗,发出惊惧的鸣响。同样惊到失语的,还有杨朝夕、肖湛、不眠和尚、曜日护法等寥寥几人。 更多的僧、道、游侠、兵募、士卒、教徒等,虽然习武,却非道修,反而感知不到那一大团异变的血气。最多只是隐隐觉得,洛水边有些危险气息、正在不断壮大,至于是什么,却始终一头雾水。 “嗷呜——!”虎啸生风,声震水岸。吹得一大片苇丛纷纷折断,暴露出硕大无朋的虎身。 这虎长逾两丈,金瞳白额,毛色红黑相间。那血盆大口中、一对虎齿长如巨镰,寒意森森,竟似上古异兽剑齿虎。 虎背上驮着一道人影,正是方才消失不见的金瞳大汉。金瞳大汉颧额方阔、手执仙杖,一袭襕袍猎猎作响,竟似从九重碧霄上、降临至此的仙尊。 不眠和尚眼中的惊惧,迅速化为难抑的狂热!连忙又率先拜倒:“善哉!不眠拜见霍仙人!仙人果然有鬼神莫测之能,今日诛尽妖人,为时不远矣!” 不眠和尚身后,尚能动弹的昭觉武僧们、纷纷随之拜倒,口称“善哉”。他们之中很少有人、随不眠和尚入太微宫拜谒王缙,因而皆不曾见过这位霍仙人。只是耳濡目染、听不眠师兄提过一些霍仙人的神迹,心中钦敬已久,今日得见本尊,早已是喜不自胜。此刻竟见那霍仙人、竟凭空捏造出一只斑斓巨虎来,却是再无话说,俱都五体投地! 灵真禅师、肖湛二人,却是眉头微皱。虽隐隐猜到,这位霍仙人应是那元仲武请来的“陆地神仙”,亦是为驱逐祆教圣女而来。只是这“以血聚形”的术法……显然不是出自名门正派,反而有些像是南疆蛮荒之地的巫蛊之术。要他们与此等人为伍,实非心中所愿。 曜日护法却是神色大变!他是为数不多的、知道这金瞳大汉来历之人,更知晓他在洛阳城中所犯下的累累命案。因所学庞杂、释道皆通,更看出这“以血聚形”的术法,其实是极为阴邪的妖术!非寻常人力可以匹敌。 然而,教中那位圣姑,据故老相传、也是一位不世出的妖修。因与创立中土祆教之人有过缔约,才肯心甘情愿、坐镇祆教,以助祆教众头目四处行事。只是此刻,却不知圣姑与那金瞳大汉相较、究竟孰强孰弱?心头不免也生出了一抹狐疑。 杨朝夕打发走通玄观众人,正欲再击退一些恶道士,却察觉到了苇丛中的异样。顿时面色郑重,自阵团中退了出来,调息行气,平定心绪,鹰眸微张,似看非看地向那边瞧去—— 却见一枚尖利的虎趾甲,带着血渍、悬停在苇丛之间,像是刚剥下来。周围血气仿佛一根根殷红的蚕丝,丝丝缕缕地缠向那虎趾甲,很快便缠成了一枚血梭。 血梭滴溜溜地凌空旋转、越转越快!周围的血气也似疯了一般,飞快向那血梭奔去。血梭膨胀成血球、血球又变幻成血色巨虎……整个过程,在望气术的观测之下,却是极度地诡异、血腥且清楚无比。 杨朝夕忽然想到,老丐龙在田给他讲过:妖修欲修身外化身,须忍受锥心蚀骨之痛、先自精元之气中分离出一道妖气。再以自身毛发鳞甲为骨、以生灵血气为肉,方可凝聚化身。 这化身的第一大好处,便是代真身修炼一些容易反噬的功法。待修至大成、复归本体,化身所修成的功法、武技,以及经验、经历等,都会融入真身,使修为瞬间突飞猛进。 这虎妖之前,便是凭着一道化身、在洛阳城中兴风作浪,戕害了无数良家女子,修得一身淫邪功法。若非城中不良卫、道士、僧人合力围捕,加上钟九道猝然出手,那淫邪功法只怕要被它修成,从而酿成更大祸端。 今日这虎妖先是节节失利,似乎不敌柳晓暮,被从半空打落在苇丛。但就在柳晓暮与祆教中人、以为它已趁机逃掉时,它竟在此又凝炼起一道身外化身! 看来,是要凭此化身,逆风翻盘,先捉柳晓暮回去、留作双修之用,再杀尽祆教之人、以彰“燕山灵君”神威。 杨朝夕一念及此,心里先是替柳晓暮担忧起来,不禁探手入怀、预备先将七道灵符取出。好趁虎妖不备,先打一打它的气焰…… 孰料,正当众人还在惊惧、犹疑之时,柳晓暮却搴裳而起,飘飘然拦在金瞳大汉身前:“霍阿三!你竟违背兽族盟约、偷习禁术‘噬血阴功’,难道不怕‘百兽盟’拆魂剔骨之刑么!” 金瞳大汉骑坐在血虎背脊上、安如泰山,笑容森然:“哦?虫族都可以修习、凭什么本仙人就不能学为己用?再者说,如今‘百兽盟’可是我虎族执掌盟主令旗,有你狐族说话的份么?桀、桀、桀! 不过,本仙人做事素来谨慎,思来想去、既然已被你窥破,那只好辣手摧花、灭了你这几百年的道身!啧啧!这般妙绝的女体、不能享用一番,有些可惜了啊……桀!桀!桀……” 金瞳大汉言语间,尽是赤裸裸的冒犯。 泥人尚有三分火性,柳晓暮此时、更是俏脸生寒:“霍家阿三,歪门邪道!口没遮拦!今日我便先替‘百兽盟’废了你的道行,再拖你回去受刑!” “好大的口气!那便看你有没有这等本事了!啊吼!!”金瞳大汉说罢,携杖而上。血虎也被它驱使着、向柳晓暮扑来。 柳晓暮彩袖扬起、玉笛射出,正中那血虎白额。那虎吃痛、发出“嗷呜”一声怒嚎,似乎明白了柳晓暮的厉害。竟一个扭身、错开柳晓暮,继续向阵团众人扑下。 阵团中的厮杀,似乎也因这只血虎的出现,暂时停了下来。 眼见那血虎恍若一座小山包,铺天盖地砸下来。祆教教徒、凶僧恶道、神策军士卒顿时一片哗然,纷纷夺路而逃。 那血虎虽体型硕大、却矫捷异常,一扑之力,顷刻便至! 终是有受了重伤,倒在地上无法动弹的教徒、僧道、士卒,在惊恐万分的惨叫声中,被这血虎一口接一口地吞下! 血虎连噬数人,意犹未尽。见吓退的众人早躲在了数丈之外,虽个个手脚颤抖、却是刀兵相向,显得有些棘手。于是扭了扭硕大的头颅,思索片刻、竟偷起懒来。 却见那血虎落爪无声、摇头摆尾,只将那阵团上散落的尸身逐一叼起、仰头吞下,竟也不去咀嚼。所过之处,地上皆被踩出血爪印来,状若梅花,令人毛发尽耸!不消片刻,便已将阵团上散落的许多尸身,俱吃了个干净! 那虎吃得饱胀,竟悠悠然蹲起,伸出一爪,抹了抹嘴边血渍、又舔舐干净,才称心如意地打了个饱嗝。忽然虎腹上一阵蠕动,那虎便张开血盆大口,呕出一大团色彩斑斓的污秽来。 众人定睛瞧去,不禁心胆俱裂:那些斑斓的污秽,皆是被袍衫包裹着的森森白骨! 元仲武、肖湛等人虽离得较远,却也将阵团上的变故、看了个真切。 肖湛忍不住怒道:“元公子!这可是你招来的‘陆地神仙’?使的什么邪法!竟如此敌我不分!” 灵真禅师亦是浓眉倒竖:“元公子,贫僧亦有一言、不吐不快!倘或我等侠士,竟要靠这般妖邪之法、来对付祆教妖人。那我等与妖人相比,又有什么分别!” 方七斗亦接续道:“末将闻言,月前洛阳城中、曾有妖物为祸,虐杀数十良家女子,满城官民无不人人自危。如今公门海捕文告发出许久,尚无半点头绪。元公子今日却招来这妖邪之辈,悠悠众口、难免会妄加揣测,只怕要殃及公子官声了。” 元仲武呆立马上,早吓得面色惨白。 第266章 手挥灵符,孤身斗虎 血虎为虐,惊倒众人。矛头所指,却是自己。 元仲武顿觉百口莫辩。 他挥臂大喊,想要质问“霍仙人”,回应他的、却是冷冷的一瞥。吓得他险些跌下马去。 他乃元载次子,爹爹权倾朝野、更令他眼高于顶。朝中勾心斗角、官官倾轧,于他而言,却早驾轻就熟、见怪不怪,倒也练就了一副冷厉心肠。但似今日这般、动辄吞噬数人性命的妖法,早已颠覆了他的认知。且吞噬之人中,竟有不少、皆是神策军士卒和手下僧道! 此刻又听了洛阳群侠几个头目的诘难,心中却是慌了,急忙辩解道:“本、本公子不知这霍仙人底细……是王宫使极力举荐……方才那不眠禅师、不也认得霍仙人吗?你们可以问他……你们问他、我是不是胡说?!” 不眠和尚此时正阴沉着脸、在一旁检视着幸存武僧的伤势,此次出来、手下昭觉武僧也是死伤颇多,令他心意难平。方才眼睁睁看着、几具未及收敛的武僧尸身,被那血虎打了牙祭,胸中虽恼恨异常,却是无从宣泄。 陡然听元仲武提到自己,其他人也都将目光投射过来,面色更沉了几分:“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确是在太微宫见过几次霍仙人,但若说是王宫使举荐、却不尽然。霍仙人是今岁开春后、才履足洛阳,与王宫使平头论交,且为人桀骜。岂会因王宫使一言,便甘做马前卒?” 众人听罢,尽皆默然。元仲武百般推脱,不眠和尚却极力回护王缙,孰是孰非,一时之间却也难断。只得又各自散开,嘱咐手下之人再后撤一些,免得被那血虎所噬。 本来刀兵相伐、血花四溅的阵团上,顿时陷入诡异的死寂。 两方人马皆不断收缩阵型,空出一大块空地来。那血虎独个坐在空地中央,百无聊赖地舔舐 着前爪。 众人神经紧绷,面色严峻,各持兵刃、紧张兮兮地盯着那血虎的一举一动,却无一人胆敢上前。洛水岸边,只听得见血虎喉间发出的“咕噜”声,以及半空上暴喝与娇叱混杂的声响。 便在这时,那血虎复又起身,前肢后腿徐徐发力、抻了个懒腰,旋即又是一声咆哮:“嗷呜——!”似是对岸上众人畏畏缩缩的表现,颇为不满。 它踱着步子,金瞳慢慢扫视了一圈,似乎要再寻些吃食。蓦然间,一道红光猝不及防、自它右后方袭来,疾如飞电惊光! 那血虎陡然扭身回扑,速度竟还快了一丝! 只见它四肢一跃、巨口张开,竟后发先至,迎着那红光扑去。那红光自是早有谋算,双足猛蹬、身形顿时拔高了丈许,堪堪躲开了那血虎“推金山、倒玉柱”般的一扑。身体则瞬间掠过了血虎头顶,向前面稳稳落下。 “啪!啪!啪!”三道干净利落的脆响一出,那红光已同血虎错身分开、各自落在地上。 不同的是,那血虎头顶、肩上、背脊三处,各被贴上了一道灵符。灵符以桃木为底、丹砂书符,符文酣畅,一气呵成,显然出自高人之手。 三道轻飘飘的灵符,好似三块千斤巨石,顿时将血虎压在地上。想要挣扎着起身,却是徒劳无功! 众人这才看清那道红光,竟是祆教中那位屡屡出手,连挫景云观众道士、行营陌刀队、不眠和尚、秦炎啸、肖湛、黎妙兰、崔九、周游、曲炳玉等人的少年教徒,可谓战绩卓著! 祆教几个护法察觉到他贸然出击,无不瞬间为他捏了把汗,想要阻拦、却为时已晚!好在这位贺九郎小兄弟、本身有惊人艺业,一击得手,起身便走,绝不拖泥带水,颇有几分与年纪不符的老辣! 在他手底下吃过亏的群侠,看着这少年行险出手、一招制住血虎。面上不禁掠过一阵复杂之色,却都露出钦佩之情:果然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少年岂止是智勇过人,简直是艺高人胆大!反观久经世事的群侠们,思虑太多、瞻前顾后,唯独少了这份百折不回的果敢! 化名“贺九郎”的杨朝夕,见三道“攻伐灵符”奏效,心中才松了口气。原本冲出很远的身形、便又折转回来,开始围着这已然被困的血虎、仔细打量起来。 那血虎一双金瞳凶光乍现,随着杨朝夕游走的身形而左右顾盼,盯得他心里发毛。 想了想,杨朝夕又从怀中摸出最后一道“解厄灵符”,拿在手中,以防万一。至于剩余的三道“避灾灵符”,却不是用来攻伐的符箓,只能留做他用。 那血虎被三道灵符牢牢压制,却并不安分。硕大的虎躯、不停地尝试站起,将满是血污的官道,都刨出几道坑洼来,却终是枉费力气。几番折腾之后,便发出不甘的哀嚎,像极了一只受尽冻饿的大猫。 半空中激斗正酣。 金瞳大汉手挥仙杖,口诵血咒曰:“割肉为奉,敲髓作祭。嗟尔怨魂,空余血气!血气既存,便生怨力。广吾道行,壮吾杀意!释尔所怨,止尔所泣!” 咒罢,丝丝缕缕的血气、继续向仙杖缠绕而去。很快,那黄黑相间的仙杖上,便涂满了粘稠的血迹,仿佛一根自尸林血池中捞起的枯骨。稍稍一抖,便有许多黑气逸散出来,触目惊心。 金瞳大汉凭借这一杆鬼气森森的“仙杖”,竟与柳晓暮手中玉笛、斗了个旗鼓相当。 正得意间,忽觉左脚拇趾一痛,那缺了趾甲的拇趾上,忽地长出来三个细小的金斑。金斑虽小,威力确是不俗,竟将金瞳大汉牢牢钉在半空。想要抬脚施展身法,才发现左脚已然无法动弹。 金瞳大汉暗道“不对”,忙硬接下柳晓暮的两记大招、侧头向下方望去: 只见三道灵符、散乱地贴在自己化身之上,不断有金光从符文中射出。将一只威风八面的斑斓巨虎,钳制地如家猫一般,再不复初时的桀骜。 金瞳大汉心头怒极,忽然龇牙一咬,顿时将舌头咬得鲜血淋漓。 大汉更不迟疑,将一口舌尖血喷吐而出,落在那血虎身上。血虎顿时精神一振,竟缓缓自地上强撑着站起,虽摇摇晃晃、却抵御住了灵符的压制,开始缓缓向前、迈出了一步…… 三道灵符上,丹砂书就的符文处、开始隐隐生出青烟。青烟越来越盛,蓦地爆起三朵金焰。那自燃的三道灵符,顿时从血虎身上弹起,很快便化作三抹炭灰、被一阵河风吹散。 血虎终于脱困,愉快的抖了抖身上毛发。正待大吼一声,却见方才偷袭自己的少年,身形带出一道红光、又冲到了它面前。虎躯本能地一缩,金瞳中流露出发自灵魂的忌惮。 那少年却不啰嗦,又是一道灵符拍在它前额上。 顿时,一道玄奥的巨力,自血虎额上生出,重重压下来。血虎仓促间、未能挺住,竟“嘭”地一下,拜伏在杨朝夕面前,看得两边众人目瞪口呆:这少年哪来的这么多“镇兽符”?竟能令血虎屈膝臣服,真是少年英侠啊! 杨朝夕心疼地看着虎额上最后一枚“解厄灵符”,脑中想的却是、不知何年何月能再见到道友吴天师,再向他多讨些灵符……啊不!向他讨教画符之法。这几道灵符当真法力强劲,简直不要太好用! 正待舒一口气,却听半空上那金瞳大汉声如炸雷、对他喝道:“小子找死!竟敢降我化身。蠢物!还不咬他?” 那血虎闻言,便又“嗷呜”一声站起,额上的灵符再度烧成了炭灰。只见它四肢前舒、身如满弓,只在一瞬便完成了蓄势。旋即身形宛如一支血箭,向着杨朝夕飙射而来。 “娘耶!”杨朝夕心头一阵叫苦,不及细想、闪身便躲。 奈何用力过猛,身体一个滚翻后、却不能稳住身形,只好蜷起腿脚,在官道上“骨碌碌”打了几个滚,待冲势渐缓,才急忙爬起。群侠与教徒们看在眼中,却没有一人发笑,皆被这凶险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那血虎却如跗骨之蛆,身形又至,衔尾杀来。 杨朝夕不敢松懈,运足内息,发力狂奔,顷刻又与那血虎、拉开了两丈距离…… 于是,方才被众人踏平的阵团之上,一人一虎,相互追逐,引得众人无不惊呼。 那虎腾扑敏捷、仿佛一座移动的小丘,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竟无片刻止歇。浑身气力也似无穷无尽,追逐半晌、却无半点疲惫之态。 那少年更是不俗!身形竟如泥鳅一般滑溜。好几次都像是被血虎扑中,但转眼间,身形又在几丈外出现,形如鬼魅,难以捉摸。 但旁观众人,心里皆如明镜:如此这般,却非长久之计!若不想办法制住那血虎,待这少年气力一旦衰竭,顷刻便会成为血虎口中餐食。 于是众人无论阵营,俱都对这孤身斗虎的少年,生出钦佩与担忧来。许多人窃窃私语,似是在讨论如何降服这等妖邪之物,却始终未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忽见人群中,一位面相慈和的老僧、手中提着一只缯布包袱,向肖湛合十行礼道:“肖统领!佛渡有缘之人。此子虽是妖人,却怀慈悲之心。贫僧一路行来,见他虽武艺精湛,却不逞凶斗狠。每每手下留情、饶人性命,可见天性纯良。 故而,望肖统领念其年岁尚幼、涉世不深,准许贫僧出手相助,以免这少年英侠葬身虎口。阿弥陀佛!” 第267章 上清含象剑,奇痒血苍耳 群侠正惴惴不安,忽听香山寺灵真禅师开口,却是欲出手援助那祆教少年。都不禁看向统领肖湛。 肖湛心中一动:这灵真禅师果然人老成精!他这一番动作、貌似向自己征询意见,但声音洪亮、字字可闻,显然是试探众人的反应。可怪就怪在,众人听他这般说,却都罕见地缄默不语,虽是无人附和,却也无人反驳。若自己不许,难免被群侠视为不通侠义、铁石心肠;可若自己准许,待回到洛阳,不免要被说成敌我不分、暗通妖人…… 肖湛见群侠皆注视着自己,除了元仲武、陈谷面色阴沉外,其他人眼中,却都带着几分期待。略一沉吟便道:“缚虎要紧!若能与那少年联手,胜算自然更大一些!为今之计,只有除了虎患、才好与祆教妖人再战!” 群侠听罢,无不点头:这位肖统领审时度势之能、四平八稳之语,皆非常人可比,难怪能得河南尹萧璟极力举荐。 灵真禅师吃了定心丸,再不迟疑,快步奔出人群。手中包袱已然打开,露出一团麻线编成的渔网。网结上捆着许多小巧的降魔杵,白日照下,金光闪耀,恍如佛光。 有些人却已认出,这是香山寺的一件法器,叫做“云罗天网”。据闻法力无边,降妖伏魔,最是趁手。 灵真禅师僧袍鼓荡、陡然奔出,那虎便身形一滞,扭头又向他扑上。灵真禅师神色自若、双臂一挥,那“云罗天网”便凌空张开,铺天盖地向血虎罩下。 血虎发觉不妙,却早撤身不及,一头闯入“云罗天网”之中。旋即,被灵真禅师收紧了网口,只剩下挣扎的份了。 杨朝夕见血虎被缚,渐渐收住脚步。远远地观望片刻,才奔至灵真禅师身前,拢手作焰道:“小子谢灵真禅师仗义相助!” 说话间,那血虎兀自挣扎不休,不时发出恼怒的嘶吼,声震山野,令众人惊惧万分。 杨朝夕谢过灵真禅师,转头便蹲在血虎眼前:“蠢猫!小爷本想与你大战三百回合,谁知你竟自投罗网。也罢!今日懒得再和你计较,等着听禅师们发落吧!” 血虎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感觉到这少年的挑衅之意,当即捆着“云罗天网”、便向杨朝夕扑去。杨朝夕早有防备,身形就势后翻,便躲开了血虎的扑击。 血虎一扑不中,脚下却被“云罗天网”绊住。随着半句哑火的哀嚎,血虎庞大的身躯、顿时连滚带爬跌落在地,看得杨朝夕忍俊不禁。血虎遭了嘲弄,忽然发起狂来,死命地撕咬、钩拽“云罗天网”,想要破网而出。 灵真禅师神色微正,担心这血虎真的挣脱出来,立即席地而坐,双掌合十,开始诵念降妖除魔的《秽迹金刚咒》:嗡,比哈咕噜,嘛哈波若,含那大,温支温,须嘛尼,微得梵,摩那喜…… 咒语虽晦涩玄奥,却与那网结处许多细小的降魔杵、产生了关联与共鸣。灵真禅师一身罡气,竟开与那许多降魔杵、产生了一种类似“心意相通”的感觉,丝丝入扣,妙不可言。 随着《秽迹金刚咒》经文一遍遍地诵出,许多微不可察的“卍”字符、从灵真禅师唇齿间倾泻下来,钻入“云罗天网”中。 许多降魔杵开始发出淡淡金光,金光沿着网绳、四下相接,连成一兜淡金色的大网。金网似乎滚烫无比,烙得血虎不住哀嚎,虎躯也宛如雪融冰消般、浑身开始升腾起道道水雾。 半空中,那金瞳大汉左支右绌,又渐落下风。正焦躁间,左脚拇趾又传来一阵剧痛,垂头一看,勃然变色:自己那道血虎化身,竟又被一张金网捆缚住!虎躯正以可见的速度消融着,估计不用太久,便要形神俱灭。 “释门法器!秃驴,嫌命太长吗?!” 金瞳大汉一声暴喝,又忍痛咬舌,向血虎喷出一蓬舌尖血。那血虎才仿佛又被注入了生机,本已缩到丈余的虎躯、陡然胀大几倍,竟将那“云罗天网”生生撑破! 血虎抖擞虎躯,自破开的“云罗天网”中跃出,直向那“罪魁祸首”灵真禅师扑去,要报方才一网之仇。 天网陡然破开,方才那心意相通之感、顿时被切断。灵真禅师只觉喉间一阵腥甜,随即“哇”地吐出一口老血,身形摇摇欲坠,竟无法躲开那血虎的一扑! 杨朝夕剑眉一凛,忙从腰后包袱中摸出一柄尺许长的桃木剑,拦在灵真禅师身前。距离较近的几个恶道士看得真切: 那桃木剑上、一面以丹砂嵌刻着“庚申符”,符下篆书“戊己岱淮衡江嵩河华济恒风云雷电”;另一面以丹砂嵌刻着“辛酉符”,符下篆书“日月春夏季秋冬”及北斗七星纹样。赫然便是道隐真人司马承祯所创制的“上清含象剑”! 杨朝夕右手“上清含象剑”、左手掐了个指诀,眉目含威,神情肃然,心头却打着响鼓:老乞儿、龙帮主!你借给小道这柄桃木剑,有你吹嘘得那般灵验么?若是不中用,小道今日便交代在儿了…… 一念闪过,那血虎已扑至眼前!杨朝夕本能地向左一让,手中桃木剑已斜斜刺出,取的却是那血虎右眼。这剑化繁为简,只是不高不低地一刺,竟叫那血虎无从闪躲。 “笃!”桃木剑偏了寸许,刺中那血虎眼角,爆出一团灰白的烟雾来。可桃木剑锋刃未开、无法再深入半分,只在虎头上一触,便被弹了回来。 血虎吃痛,当即跃开,凶相毕露地盯着杨朝夕和灵真禅师,开始绕着两人左右逡巡,显然已对这两人恨之入骨。只是慑于那一柄尺许长的“上清含象剑”,一时间不敢进前。 “小子!如此不凡的一件法器,你竟当成烧火棍、乱戳一气。真是暴殄天物!不如借给姑姑,我教你怎生使用如何?” 柳晓暮身悬半空,笑语盈盈道。手中白玉笛恍如灵蛇,绕着金瞳大汉上下翻飞、应机而动,占尽了上风。 金瞳大汉冷哼一声:“一群蝼蚁!不自量力,待我降服了你,自会料理他们!” 柳晓暮却不理他,忽地腾出左手,自彩袖中摸出一把细碎之物,尚不及枣核大小,甩手向那血虎丢出。 “咻!咻!咻……”那些细碎之物破空射下,比箭矢快了几倍不止。那血虎虽有察觉,却连躲闪的念头还没生出,便已中招。 金瞳大汉只觉左脚拇趾先是一僵,旋即涌起彻骨的麻痒。再看下面那血虎、身上却多了成百上千个灰点。 那灰点像是吸血虱子,紧紧附在虎躯上,无论它如何腾跃抖动、竟都无法甩脱。可恨的是,这灰点造成的麻痒之感,从最初的微不可察、渐渐传遍全身,很快便令那血虎坐立不安起来。 那麻痒愈演愈烈,简直抓心挠肺、深入肌骨。血虎再顾不上招惹他的两人,就地翻滚扭摆起来,想要将这些灰点蹭掉。然而灰点却异常顽固,每蹭一分、便又向血虎毛发中嵌入一分,吗麻痒之感便更加强烈。 血虎哀嚎不已,不知身上究竟沾惹了什么样的麻烦。这股麻痒之感、仿佛万千虱虫同时啃咬,直接冲破了它耐受的极限,令它不得不去寻找一切可以蹭的大石、树干,好令身上的麻痒能减轻几分。周围官道旁的榆树、柳树,皆被它蹭了个遍,此刻早已是东倒西歪。水边的几方大石,俱被撞得碎裂开来,石面上满是它挠开的裂痕。 群侠看着这只无端发狂的血虎,既惊且喜。惊得是血虎之威、人力难抗,喜的是那祆教圣姑的妖法,当真管用!似乎只是当空撒下一把“怀香子”,便将这凶邪之物炮制得服服帖帖。若非敌我有别,都忍不住想要拍手称快。 金瞳大汉双目阴沉,面色难看至极。血虎身上的灰点,他也早已看清:竟是数之不尽的“苍耳子”! 这苍耳子,其实中土各地郊野,屡见不鲜。其籽形如枣核、上面布满倒刺,一旦钩住走兽毛发,便极难甩脱。 况且,柳晓暮所使苍耳子、更是以奇金炼制,不惧刀劈斧斫;倒刺上淬了苗疆蛊毒,无色无味。这门暗器一旦刺肤入体,便会皮肉溃烂、痛痒难当,直至浑身化为脓汁烂肉,血尽而亡…… 便在此时,柳晓暮左臂一扬,杨朝夕那柄“上清含象剑”竟脱手飞起,跃至柳晓暮身前。她探出柔荑玉手,纤指瞬间掐出数诀,旋即一掌拍出。那“上清含象剑”便如得了道尊敕令,当空一个扭转,便直直向那发狂的血虎刺去! “噗!”随着一声闷响,“上清含象剑”已自虎额没入、直抵脑髓,只余半截剑柄露在外面。 柳晓暮又掐出个剑诀、凭虚一搅,那“上清含象剑”便也在血虎颅内搅了一圈。只见血虎一双金瞳迅速黯淡下来,黑色的血液顺着额头、奔涌而下,显然已断绝了生机。 金瞳大汉咬牙切齿:“啊吼!好凶厉的桃木剑!好歹毒的‘血苍耳’!小妮子,我本不愿与你狐族交恶,奈何你欺人太甚!也罢,今日便叫你领教、什么是无上妖法……噬血阴功!返本归源!” 金瞳大汉吼罢,那瘫在地上的血虎尸身、便又化作一团蠕动的血气。许多细小之物扑簌而落、跌入草间,却是柳晓暮掷出的“血苍耳”和“上清含象剑”。 那血气涤尽杂质,便腾空而起,纷纷涌入金瞳大汉口鼻之中。它阖上金瞳,面色狰狞却满足。接着,许多黑气自它体内溢散而出,绕身盘旋,飞沙走石,便连天色都暗淡下来,仿佛大难临头。 蓦地、金瞳大汉双眼圆瞪,一对金瞳中绽开数道血丝,嗜血而狰狞:“桀!桀!桀!都来受死罢!!” 第268章 三清剑影,难撼妖氛 金瞳大汉身前血气翻腾、腥臭难闻,令人烦恶欲呕。 而那四散的黑气,则如瘴疠之气一般、萦绕在金瞳大汉周遭,叫人不寒而栗。 柳晓暮瞳孔微缩,看着金瞳大汉暴涨的妖氛,终于郑重其事起来: 龙兴雨,虎生风,诚如斯也!今日这虎族霍阿三,竟不顾噬血阴功的反噬,强行返本归源,可见是动了真怒。自己说不得、也须全力以赴,免得阴沟里翻船……自古邪不压正,便以道门正宗术法、斗它一斗! 一念及此,柳晓暮玉手一招,那掉在草间的“上清含象剑”,陡然拔地飞起、欢愉地打了个旋,重又落入她手中。柳晓暮右手持剑、左手连掐数道指诀,朱唇歙张,诵咒曰: 宝气含天地,神剑合阴阳。青光融两曜,赤影罩八方!霹雳凝锋刃,皓魄临山冈。斩魔弘我道,摧邪不须藏! 咒毕,那“上清含象剑”脱手飞出、凌空悬浮。剑身左右、竟又映射出两道剑形虚影来,一金一银,亦真亦幻。 这两道剑影皆有名目,金剑号曰“太清剑影”,银剑号曰“玉清剑影”。加上本体“上清含象剑”所蕴含的“上清剑影”,恰应“天、地、人”三才,正合“一气化三清”之术。乃是道门正宗的“三清剑法”! 一剑化三剑,剑指三丹田! 金瞳大汉虽狂傲无匹,却也不敢大意,手中那黄黑相间的仙杖一甩,杖端虎头竟熔化开来,迅速延展成三尖两刃状的刀头。他将手中三尖两刃刀舞出几道花、愈发觉得趁手,便就势抛出,迎向柳晓暮的三清剑法。 “呯!叮!咚……”三尖两刃刀以一敌三,与三柄“上清含象剑”撞在一起,发出长短各异的声响。 三尖两刃刀黑气森森,与平地龙旋卷裹而起的沙石草叶、搅在一起,声势更为惊人! 三清剑影互为攻防,穿插劈刺,却破不开三尖两刃刀密不透风的招式,反而被压制得颇为吃力。看似两方胶着,实则是三尖两刃刀在不断消磨着“上清含象剑”的锐气。 金瞳大汉嘴角勾起一抹阴笑:“小妮子!枉你几百年的道行,竟不知我虎族之所以能制霸‘百兽盟’的缘故吗?我虎族子弟皆天生的斗士,一旦成年,便被逐出族群、自拓领地。但凡能存活下来的,谁没有一身杀戮本领?毕竟,猛兽总是独行!只有蝼蚁鼠辈、才会成群结队!” 柳晓暮秀眉轻蹙:“怪不得虎族妖修,个个不择手段、残虐嗜杀。原来是门风不正、疏于教化,以至于虎族子弟皆无视天道、任性妄为,四处搅起纷争与祸端。那荼毒数万生民的‘蓟州之乱’,只怕你们虎族、也脱不了干系吧?” 金瞳大汉指爪虚张,操控者三尖两刃刀的攻势,得意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蓟州之乱’自是我五弟的神来之笔!只此一役,我便跟着吸了不少血气。否则这噬血阴功,也不会似今日这般进益神速!桀桀!” “看来兽族传言、果然非虚!虎族的野心,只怕已不局限在兽族之内了吧?只是想统领妖修,却是痴人说梦!” 柳晓暮阴元之气飞转、指间掐诀连连,一己之力操纵三柄“上清含象剑”,确是颇耗气力。额上竟已是香汗淋漓,看得金瞳大汉垂涎不已。 金瞳大汉也察觉到她内息消耗严重,手中三尖两刃刀愈发凌厉,更加凶险无耻的招数、也尽都使了出来。只见那三尖两刃刀,先是荡开三清剑影,旋即当胸逼近! 柳晓暮面上一阵羞恼,身形微退、让开这无礼的一招。旋即单手掐诀,操控三清剑影回身格挡。那三尖两刃刀却又绕至她身后,对着臀儿便是一拍。 柳晓暮猝不及防,这一下却被金瞳大汉拍中,身后立刻传来火辣辣的疼痛。顿时又惊又怒:“轻薄狗辈!姑姑定要将你抽筋扒皮、做成毯子!” 金瞳大汉侥幸击中,愈发得意:“桀、桀、桀!这个容易,你随本仙人回府,夜夜都能盖上虎皮毯子……” 柳晓暮自然晓得这虎妖的荤话,凤眸怒睁、一口唾液啐出:“蠢猫作死!便怨不得姑姑下死手了……三清剑意,万法归一!疾!” 柳晓暮双手掐作剑诀,将阴元之气引出体外,指向三清剑影。顷刻间,金、银两道剑影并入“上清含象剑”中,吸饱了阴元之气,便化作一道流光,射向狂笑的金瞳大汉。 “当!”的一声鸣响,震耳欲聋。那三剑合一的“上清含象剑”,重重撞在金瞳大汉心口。 仔细瞧去,却见方才还四处游走的三尖两刃,不知何时、已回到金瞳大汉手里,毫厘不差地挡在了胸前。那柄“上清含象剑”虽刺中心口,却是刺在了三尖两刃刀的刀面上,并未伤到金瞳大汉一根汗毛。 柳晓暮正待撤剑再攻,只见“上清含象剑”上却已缠满了丝丝黑气。自己以气为引,与那“上清含象剑”生出的一点关联、正迅速消退。就在她完全失去对剑的掌控时,那“上清含象剑”咔嚓一声,断作数截,掉了下去。 金瞳大汉哈哈大笑,提着三尖两刃刀便欺身上来:“妖修便是妖修!偏要东施效颦、去学人族的道术,结果学了个不伦不类,徒为笑柄!” 话未说完,三尖两刃刀已向柳晓暮小腹扎下。刃端黑气氤氲,比之方才、更浓郁了许多。那黑气仿佛带有黏性,柳晓暮想要闪躲、却被无形的力道牵拽住,身形便慢了一丝。 “嗤”地一声轻响,紫襦衫已然裂开。柳晓暮只觉腰间一痛,那三尖两刃刀却已从腰际掠过,带出一道寸许深的口子。殷红的血瞬间涌了出来,在翠色罗裙上洇出灰褐的斑纹,十分醒目。 柳晓暮急忙挥动手指,在伤口附近连点数下,那涌出的血液登时便少了许多。正待退开包扎一番,低头看去,却见丝丝黑气竟如菟丝子一般,在创口中落地生根。黑色的丝蔓、一点点蔓延开来,贪婪地吮吸着创口附近的血渍,显得瘆人且诡异。 柳晓暮刚欲抬头,一股浓郁的危险气息再度向自己逼近,头皮仿佛都要炸开。顾不及多想,她飞身疾退,白玉笛又回到手中,堪堪挡下金瞳大汉的一击。 金瞳大汉见这一刀劈出,竟被柳晓暮接下,不怒反喜:“桀桀桀!本仙人改主意了。以姑娘修为,若与我结个道侣,届时乾坤互补、阴阳相和,彼此皆是受用无穷……” “白日做梦!”柳晓暮腰间受伤、恼怒异常,见这金瞳大汉又不干不净地说着怪话,顿时一声娇叱打断了它。 再看手中白玉笛上,却多出一道刺眼的豁口。原本铭刻在玉笛上的细小阵法,自是被破坏殆尽,笛身上那层温润晶莹的光泽、早已荡然无存。而腰间仿佛被毒虫噬咬一般,那些黑气不但在创口上落了脚,竟还妄图向皮肉中钻去。当此之时, 亟需找处僻静的所在,好一心一意运转阴元之气,将那黑气拔除出去…… 然而金瞳大汉又岂会给她喘息之机?不待柳晓暮心中计较完毕,那裹着黑气的三尖两刃刀,便又撩了过来。 柳晓暮忽地双臂一振,使出轻身功法“逍遥御风”中的一招“ 鹏翼垂天”,身形陡然拔高数丈,远远躲开了那三尖两刃的抢攻。 她面色渐渐冷厉,双手拂过云髻,拔出两支一模一样青玉簪来。青簪在手,白光大盛,竟从半尺玉簪、暴长为四尺上下的青簪双剑! 双剑交击,发出清泠的鸣响,宛如石磬。柳晓暮挥起双剑、俯冲而下,又与金瞳大汉战作一团…… 血虎伏诛,大患已除。群侠看向祆教残众的眼神,抑或是祆教残众看向群侠的眼神,俱都变得复杂起来。 两方激斗半晌,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死伤均颇为惨重。如今祆教圣女船队尚在半途,祆教众人自然不会撤走;群侠尚未将圣女阻截驱回,当然也不会善罢甘休……两方隔着一条血渍遍布的官道,皆是面色不善地望着对方,气氛陷入一种沉默的僵持。 元仲武忽然面露凶光,怒斥道:“灵真!方才你敌我不分、竟去救那祆教小子性命,到底意欲何为?!” 灵真禅师双掌合十,理直气壮道:“元公子!贫僧出手,只为侠义!血虎为虐,那祆教少年尚且挺身而出,我洛阳群侠又岂可甘居人后?若说敌我不分,你请来的那霍仙人、只怕才是真的敌我不分。阿弥陀佛!” 元仲武鼻子都要气歪了:“好你个和尚!竟还倒打一耙!若非霍仙人牵制住那祆教圣姑,咱们肉体凡胎,只怕早被妖术屠尽了!哪里还有闲情逸致、缩在这里骂娘?眼下血虎已被仙人收去,对面妖人更是苟延残喘,你香山寺的和尚若当真威风,便多杀几个妖人回来、我元某人才服你!” 灵真禅师自然知道此行为何而来,只是心里,对于祆教妖人、却早没了初时那般决然的杀意。 他犹豫再三,才又看向统领肖湛道:“肖统领,以贫僧之见,对面妖人死伤甚重,能有一战之力者、怕超不过双手之数。早已不足为虑!为今之计,不如静待祆教圣女行至,再一鼓作气、截住圣女,回去才好向萧公复命。若再徒增杀戮,反易迫使妖人作困兽之斗,殊为不智……” 肖湛正欲答话,却听元仲武一阵冷笑:“哈!灵真所言,荒谬至极!祆教妖人非但妄自尊大,胡作非为,且又勾结北地胡人、欲对中原不利!斩草要除根,除恶务须尽!我等携侠义之师,自是为讨凶伐逆而来,又岂可效西楚霸王、作妇人之仁?!” 陈谷自知陌刀队伤亡惨重、回营必遭军法处置,今日若不再多杀些妖人,便连王宫使处也无法交差,届时便真正里外不是人了。于是便附和道:“妖人杀我这么多兄弟,早已是不死不休!肖统领,我陈谷今日便拼了这条命,也要给死去的兄弟报仇!” “陈队正言之有理!祆教妖人冥顽难渡,唯有灭其皮囊、散其魂魄,才是功德无量!”不眠和尚早将破败的僧袍扯下,露出壮硕黝黑的上身,一挂念珠悬在胸前,随着他的声音摇摆不定。 不眠和尚说完,元仲武手下所剩不多的凶和尚、恶道士们,竟仿佛引发了共鸣,纷纷附和起来。毕竟,一颗妖人头颅、便是一分金银财帛,他们之所以肯铤而走险,不正是要搏一桩富贵么? “说来说去,不就是欺软怕硬么?方才血虎为虐、吃人吐骨,你们哪一个,敢如现在这般聒噪?!” 杨朝夕义愤填膺、立于官道,心中对这些自诩侠义之人,早已厌恶至极。 第269章 圣女船至 少年话音刚落,群侠鸦雀无声。 众人来此、虽各怀心思,但对勇斗血虎的祆教少年,却都有几分敬佩。 此时看着这少年清瘦的身躯,傲立在两方中间的官道上,横眉冷对,怒意翻腾。众人的第一反应,竟是涌起些许愧色。 然而这愧色,却一闪即逝。好些混迹江湖多年的游侠,脸皮厚度、早已超脱了人伦律法。黄口小儿,区区一句诘难、能在他们心头搅起些许波澜,已算是他们良心未泯了。想要一语激退他们,哼哼!你以为你是张飞?张口便能喝断当阳桥吗! 果然,凶和尚中率先晃出一人,满脸横肉沾着血污,瞪着牛眼道:“胎毛都没褪净的小子!是得了失心疯么?信不信爷爷今日便手撕了你!” 元仲武骑在马上,鼻孔看人、连连冷笑:“诸位!这小子不过捉了只大猫,便以为自己是武林翘楚、想要号令群侠啦!哈哈哈!谁借你的狗胆,敢这般与我等说话!” “巴州双杰”早已将匕首取下、敷了金疮药,此时皆趴伏在马背上。那五尺肉球正捂着受伤的屁股,听元公子这般说,也不禁嘲讽道:“批娃儿,瓜兮兮!莫不是得了那啥子‘如水剑’、想要使唤我们?” 陈谷却是满脸狠厉:“小子!既然这般心急,便先从你杀起!” 不眠和尚也将铜棍一挥:“算我一个!先打杀了这小子,免得灵真师兄又要心慈手软!” “……” 曜日护法见群侠你一言我一语,群起攻讦“贺九郎”小兄弟。豹眼一凛,也跨出两步,指着五尺肉球道:“兀那矮子!还敢胡说八道?另一半屁股也给你扎个通透!” 五尺肉球平生最恨旁人呼自己“矮子”,听到曜日护法大揭伤疤,立刻便“哇呀呀”要跳下马去、与他不死不休。好在身边的九尺瘦子手臂奇长,一把将他按住,才平息了这一场纠纷。 赤水护法摆了摆手中的短柄月牙铲:“那个扛陌刀的丘八,交给我便可!何须贺小兄弟动手?” 地维护法则将长鞭一挥,望着不眠和尚道:“本护法正好没打过瘾!秃驴若还敢过来,必当抽烂驴腚!” “……” 两方尚未动手,已是唇枪舌剑、好不热闹。令不远处某团树荫下、一黑一白两道虚影,看得目瞪口呆: 如今江湖,竟已是靠嘴皮子来取胜的么?真是世风日下啊!遥想当年,哥俩雄姿英发……算了,还是赶紧着“吸魂散魄”罢!今日此间,这么多怨魂若不及早处置,只怕又要被那“捉鬼天师”钟九道截胡了…… 两方人马你来我往、互相叫阵,不到一盏茶工夫,果然激起了火气。 群侠中不知哪个凶和尚,恼怒之余,忽地将手中长枪掷出! 那长枪在半空划出一道银弧,待落下时、好巧不巧,却将一个重伤躺着的祆教教徒,贯胸钉在了地上。那教徒一声惨呼、登时气绝,祆教残众顿时炸开了锅,再不与对面废话,纷纷提了兵刃、一拥而上!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被这意外点燃,迅速演化为更加剧烈的冲突。霎时间,洛水岸上又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愤怒的祆教护法与传教使冲在最前面,连成一道凶横的血线,向肖湛所率群侠、以及元仲武手下僧道、士卒推去,竟还微占上风。 所剩无几的祆教教徒、大多身上有伤,他们勉力举起手中兵刃,紧跟在祆教头目后面、小心却坚定地向前挺进。 杨朝夕首当其冲、挥剑顶在最前端,手中玄同剑飞起流光、连绵不绝。一蓬蓬血雾绽开,许多残肢断臂抛起、落下……一声声惨呼声、与更多惨呼声搅在一起,令洛水之畔再度化为尸横遍地的修罗场…… 奔着金银资财而来的凶僧恶道,以及死伤惨重的山翎卫、玄鱼卫、陌刀队和昭觉武僧,俱都冲在前面。一面奋力抵挡祆教头目攻势,一面伺机收割教徒性命,或者一个不慎、被祆教众人斩杀。 肖湛所率不良卫和大部分木兰卫,与香山寺武僧缀在后面。只有当祆教头目凿穿前队、冲至身前,他们才会打起十二分精神,将来犯之人击退。 元仲武远远躲在最后,看着肖湛等人近乎于敷衍的拼杀,不禁七窍生烟:“肖湛!灵真!尔等如此做派、究竟是何居心?!还有那木兰卫……” 正咆哮着,忽见洛水上游漂来一支船队,中间是画舫,前后是泷船。画舫木楼描红漆绿,木瓦铺成的歇山顶上、两处鸱吻外挑着两面旗招。旗招上绣着黑底白纹人身鹰翼图样,赫然又是祆教的船队! 元仲武心中一喜,当即高声叫道:“有船!祆教圣女到了!众士卒!各位禅师道长!莫要恋战!捉住圣女,重重有赏!!” 众人闻言、手中动作俱都慢了下来,纷纷向水面望去: 却见半空激斗的金瞳大汉和祆教圣姑,早一前一后、向那画舫飞去。画舫木楼中,瞬间涌出许多身穿绛红莲蓬衣、脸罩月白面巾的祆教教徒,纷纷擎起兵刃、严阵以待。 前后的泷船的篷舱里,亦涌出许多船工装扮的祆教教徒,个个手持双短戈,明晃晃地寒气逼人。负责殿后的泷船船头,横着一支长篙,长篙下一人跪在船头,双臂张开,被牢牢捆在长篙上。多余的绳索垂下,又将这人双脚捆起,端的是动弹不得。 这人口中塞着乱草,身上穿着乌亮的锁子甲,却是之前被俘的“南衙双鹰”之一的秦炎彪。此时却是蓬头乱发、神情委顿,面上好几处淤青,显然是受了一番踢打折磨。 秦炎彪身侧站着一个船工,左手短戈架在他脖子上,令他不敢轻举妄动。这船工远远望着岸上的拼杀,心中其实颇为焦急,想要上岸相助。奈何圣姑有令:船上众人不得登岸,全力护持圣女周全。 这船工望了片刻,似是发现了一些端倪,忽然扯下秦炎彪口中乱草,指着岸上道:“不想死的话,便叫英武军停手!否则,宰了你喂鱼!” 这秦炎彪也从岸上混乱的拼杀中,依稀看到几抹英武军身影,却将脖子一梗:“妖人卑鄙!要杀便杀!自有我军中兄弟替我报……唔!唔!” “狗官,不识抬举!”船工见秦炎彪还不服软,便又抓起一团乱草塞进他口中,自己向岸上吼道,“英武军可在?!秦炎彪在咱们手里!不想他死,便趁早滚回长安!” 死伤大半的英武军士卒们闻言,纷纷策马从战团中奔出,向洛水围去。 秦炎啸双目赤红、一马当先,几乎要纵马跃入水中。好在马儿刚涉进浅水,前蹄便高高扬起、不肯再前行半步。而秦炎啸也清楚看到,自己那孪生胞弟恰被捆在一艘泷船上,看情形吃了不少苦头。 秦炎啸发踊冲冠,手中马鞭指着那船工吼道:“妖人!今日我英武军便放你一马。若敢伤我兄弟,有生之年,必踏平你祆教火坛!众将士,回营!” 秦炎啸说罢,不再耽搁,调转马头,带着零零散散的英武军,径直向西面去了。只剩下暴跳如雷的元仲武,站在阵团后面破口大骂、却无人理他。 船队顺水而行,不过数息、便已从拼杀众人的眼前掠过。 英武军被抓了人质、无奈撤走,并没有在众人心底激起多少波澜。众人见船队要驶出视线,便一面拼杀、一面追去。 元仲武手下神策军、打马追在最前面。神策军鹰扬郎将长孙恒业,双腿加紧马腹、稳住身形,迅速挽弓向天、朝祆教船队射出了第一箭。身后士卒纷纷效法。顿时,箭雨飞起,袭向船队!有的教徒格挡不及,被射穿身体,身体一歪,便跌入洛水之中,再也没有浮起来。 陌刀队队正陈谷、见祆教圣女现身,立即与剩余的兵募退出战团、寻来几匹战马,也向船队追去。速度也只比神策军慢了几息。 凶和尚、恶道士们竟是越发兴奋,再不去理会那些难啃的祆教头目。纷纷调转方向,尾随在神策军、陌刀队后面,向着圣女船队狂奔而走。 昭觉武僧见陌刀队不告而走、顿时心急火燎,竟顾不得向统领肖湛知会一声,也各自提了枪棒兵刃便跑。 山翎卫崔九与玄鱼卫周游互瞪一眼,却是默契无比,领着幸余的手下,亦向东面跑开的众人追上。 便在敌手相继转头、去追圣女船队之时。地维、曜日、神火等几位护法,这才得到一些喘息时间,看了看稀稀拉拉的铁索卫、金剪卫、秤杆卫、连枷棍卫……又看了看多半身上挂彩的传教使,不禁相顾苦笑。 圣女船队一出现,便将大半敌手引走,更加凶险万分!地维护法自知不能耽搁,连忙发令道:“教中兄弟,重伤者留下,自行隐匿疗伤!其余随我去追圣女,以命相护!” “玛古!”众教徒伤重不一,却都打起了精神、齐齐应下。很快,尚有一战之力的祆教残众,沿着河岸官道、踏着荒草苇丛,顷刻间跑得远了。 方才还血战不休的阵团上,除了横七竖八的尸身,便只剩下肖湛、黎妙兰和灵真禅师,以及面面相觑的不良卫、木兰卫、香山寺武僧。便连方才叫嚣不已的元仲武,竟也跑得没了踪影。 肖湛抱拳,向其余两人行礼道:“灵真禅师!黎少侠!圣女已至,群侠追击。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也动身吧!” 第270章 画舫激战 “桀桀桀!本仙人梦寐以求的‘玄阴法身’,已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当浮一大白啊!” 金瞳大汉挥舞着三尖两刃刀,眼神热切地盯着画舫木楼,嘴角已淌下一挂馋涎。似乎木楼二层中的陈设,已被它尽收眼底。 柳晓暮拦在半空,青簪双剑带出无数剑影,将三尖两刃刀挡在了画舫之外:“哼!蠢猫闻腥便动,真是本性难移!当心被斩了猫爪,变成个三脚猫!” 柳晓暮自是心知肚明:青簪双剑已是现下她手上压箱底的法器了。此番逃出柳府,终究有些仓促,许多趁手的法器未及带出。以至于对上这术法平庸、且好歪门邪道的虎妖,竟也有几分捉襟见肘的感觉,想想便令人气短。 金瞳大汉又被她抢白,先是一愣,旋即桀桀狂笑:“小妮子!当真伶牙俐齿。不过本仙人胸襟宽广,不与你一般见识。桀桀桀!待你承欢胯下、还能这般泼辣,本仙人才真正疼你!” 柳晓暮一副玉颜登时彤红,凤眸喷火:“下流坯子!姑姑先敲烂你这臭嘴!” 骂完,却将青簪双剑掷出。手掐指诀,口诵剑咒: 青玉簪,出昆山,千寻白雪立云端。 入深潭,飞绝巅,去去不拘旦夕间。 化双剑,斩上仙,一泓碧血慰饥馋。 归来兮!照花颜,凛凛青气贯青天! 双剑一阵长吟,似是得了神谕。一前一后、雄飞雌从,合力向那三尖两刃刀攻去。趋避有度,攻守无间,竟是剑意相通、琴瑟相谐! 凭空分牡牝,临水画阴阳! 青簪双剑招式仙逸、浑然天成,竟无半分刀劈斧凿般的匠气。柳晓暮一双柔荑玉手掐诀不停、随性而指,既像是奉香发愿,又似在祷祝神明。不过几息之间,便将金瞳大汉逼退数丈,想要逞凶使蛮、图谋不轨的意图,顿时落空。 金瞳大汉面沉如水,口中发出“哼嘿呜嘻吼”的声响,似言非言,似咒非咒,给人无尽邪异之感。 它咕哝一阵,却回转刀头、在自己掌心一抹。顿时,黑红的液体从掌心汩汩涌出、却不落地,反而大团大团地向刀头飞去。那刀头撑开一张虎口,将飞来的虎血尽数吞咽下去。待吃得满足,虎口便消失不见,却见那刀头已被沁上了一层血色! 金瞳大汉探出猩红大舌,舔了舔掌心伤口,露出得意非凡的狞笑:“桀桀!噬血阴功!血祭刀魔!” 三尖两刃刀风卷而起,自下上撩,狂暴杀气顿时将水面划开一道丈许深的豁口。翻涌的水波聚成几丈高的浪头,向那画舫撞去! “嘭!哗——”画舫剧烈晃动了片刻,终于扛住了金瞳大汉这一记“无风起浪”。可前后泷船却是糟糕至极,被巨浪的边缘拍中,立在船边的教徒、瞬间便有几个被拍落水中。便连那捆在船头的秦炎彪,也如落汤鸡一般,浑身浇了个通透,正在晦暗不明的日光下、打着冷战。 “呯!呯!”两声连响,几乎重叠发出!杀气袭来时,柳晓暮指诀一顿、便向前推出,那青簪双剑登时迎着血祭后的三尖两刃刀,重重斩在了一起。 然而,金瞳大汉这一招“无风起浪”,力道却大得惊人。与青簪双剑撞击后、生出的反震之力,直接将后方控剑的柳晓暮、掀至三四丈外,恰好落在了木楼的歇山顶上。而金瞳大汉也被震开数丈,手执三尖两刃刀,眼中狂热更盛! 原来,柳晓暮挡下了三尖两刃刀的重击,却没能躲开巨浪的攻袭。浑身上下皆已湿尽,半透的紫襦翠裙贴在身上,紧裹着娇躯,一时间显山露水、沟壑毕现,不禁令人浮想联翩。 金瞳大汉只觉体内气血翻涌,心中只剩下一道邪恶的念头:如此尤物,吾当采撷!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念头未落,金瞳大汉虎躯一动,已然提着三尖两刃刀,向那木瓦拼就的歇山顶扑下。 柳晓暮半坐在歇山顶上,见金瞳大汉来势汹汹,忙侧翻闪开,堪堪躲过了那硕大刀头的一拍。旋即运转周天,气息吞吐,瞬间将湿透的裙衫蒸干。再看那金瞳大汉,双足已将歇山顶踏出一个窟窿,下半身嵌在歇山顶中,显得十分凶暴。 便在此时,青簪双剑一个折转、已飞回柳晓暮手中。她祭起双剑,两足一蹬,再度与金瞳大汉缠斗起来…… 洛水岸边,曲直不定的官道上,士卒、兵募、群侠蜂拥奔走。 两岸山势渐渐陡峭,河道开始变窄,水流也慢慢加快。船行水上,速度自也快了几分,然而却仍不及众人追赶的速度。 待乌泱泱的众人,接连奔行两三里后,纷纷追上圣女船队。 跑在最前面的神策军士卒,甚至已超出里许,纷纷勒转马头,翻身下马,不约而同从褡裢里取出飞爪,当头抡甩蓄势。待打头的泷船靠的近了,纷纷兜手、将飞爪高高抛出。数道飞爪好似噬人的蛇群,直奔船队而去! “笃、笃、笃……”尖利的爪钩死死扣中船舷、嵌入船木当中,宛如毒蛇的獠牙,一旦咬中猎物,便再也不肯松口。 数十神策军士卒见飞爪扣中,便拽起绳索、缠在官道两旁的树干上。旋即呼唤同袍,一齐将船队向岸边拖拽。紧随而至的陌刀队兵募、凶和尚、恶道士见状,纷纷出手相帮。 画舫和前后泷船的船速顿时放缓,开始倾斜着船身、向岸边漂来。 船上教徒见状 ,纷纷挥起刀斧,将飞爪后的绳索砍断。每断开一根、船身便震动一下。许多震动叠加起来,令船身不时地剧烈摇晃,似乎随时都可能倾覆。 然而飞爪着实有些多,待砍到一半时、船队距离水岸,已只有七八丈的距离。且被斩断飞爪的士卒,纷纷又取了弓箭,对着船上教徒又是一阵疾射。顿时又有许多教徒被射下船来、没入水中,生死不知。 随即追来的祆教护法们陆续跃起,冲入英武军士卒中,或是挥刀、或是出拳,将拉船与放箭之人打翻在地。然后便腾开手脚,把捆在树上的绳索逐一砍开,又将士卒们遗落在地的长弓、抬脚踏断。 英武军士卒人数本就不少,加上陆续赶来的帮手,声势不减反增。但祆教护法却只有五人,很快便陷入重围,不仅无法阻止船队被拉近,且自己身上、又添了许多新伤。 画舫距离河岸不足三丈时,船底便已擦着河床,搁浅在了水边。而前后泷船却几乎要贴住河岸,才卡在河床上、再也不能动弹。 英武军、陌刀队等各路人马,这才扔下手中寥寥无几的飞爪绳索,操起兵刃、趟着河水,向泷船和画舫冲去。 便在此时,昭觉武僧、山翎卫、玄鱼卫也已相继赶到。与之同来的,却是祆教十多位传教使与一些尚有战力的教徒。两拨人马且走且战、互相牵制,速度才慢了一些。只不过又有数人被放倒在半途,天光黯淡,生机渐消,带着一丝悔恨和浓浓的不甘,与世作别。 泷船与画舫上的教徒,死伤却不算多,此时看着涉水而至、试图登船的人头,无不头皮发麻。奋力挥起手中双戈、横刀,甚至舟楫、长橹等物,将攀爬而上的人逐一打下。 只是敌众我寡,依旧有人乘隙爬上船来,猛砍猛杀。有的身着铠甲、有的光头青衲、有的平冠黄帔……无不是一脸凶煞,似乎与祆教有血海深仇。下手之际,直奔要害,刀刀狠毒,拳拳致命,竟令许多教徒感到胆寒。 天极护法覃湘楚仍旧是船工打扮,与一支双戈卫守在画舫之上,战力却也不凡。与随船侍奉圣女的百合卫并肩而战,接连打退几波妄图攻入木楼之人。 这百合卫,却是隶属长安醴泉坊祆祠的一支女卫,皆由贩酒胡姬组成,身手未知,人数不详。平日里多散落在长安城各处酒肆中谋生,借以搜罗八方讯息,以供麻葛、坛主、甚至祆正大人参阅。 此时画舫上的这支百合卫,皆身着粉色莲蓬衣,却是祆正大人为以防万一,派出护送圣女东行的精锐卫队。虽皆是女子,但临机应对、杀伐果断,并不亚于覃湘楚麾下的双戈卫。今日危急,两卫携手,一番激战,却打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元仲武手下与洛阳群侠们纷至沓来,越来越多的人爬上画舫、涌上泷船。 天极护法等人只觉敌手越杀越多,而身边教众却越拼越少。正焦头烂额间,忽见几袭青色莲蓬衣破开敌众、冲到自己身前。定睛一看,却是地维、曜日、神火、赤水、建木五位护法,虽身上挂彩,却不失英气,皆为护持圣女而来。 天极护法眼神微热,数目相对之下,便又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默契。六人或执双戈、或甩长鞭、或舞双匕、或使钢叉、或操铁葵扇、或挥月牙铲,虽兵刃手段不同,却是一般的同仇敌忾。 六人连起的防线,步步紧逼,挡者披靡!几息间、便将一处涌上船头的人马推至船边,打落水中。旋即又调转方向,向另一处人马奔去…… 第271章 破顶而入 骤风腾浪,急流驱波。 此方天地似被杀戮所感,白日欲暝,暗云低垂。洛水上河风转急,浪头越掀越高、冲向两岸,那硕大的画舫竟也摇摇晃晃,仿佛硌在船底的泥沙、有了松动的迹象。 画舫上激战正酣。不到一盏茶工夫,能在船上落脚的人马,也只剩下武艺不俗的寥寥几人: 如神策军鹰扬郎将长孙恒业、群侠统领肖湛、弓马队队正方七斗、陌刀队队正陈谷、昭觉武僧不眠和尚、香山寺灵真禅师、山翎卫校尉崔九、玄鱼卫校尉周游、木兰卫校尉黎妙兰,以及几个身手不错的凶和尚、恶道士。 少部分士卒、兵募、群侠散落在甲板上,随着各自主将亦步亦趋;大部分人依旧围在船舷附近,急浪扑来,浑身湿透,却不肯上岸,纷纷试图再次登船,却屡屡被百合卫打落下水。 祆教百合卫众女,早将人马收缩,死死守在木楼各处门窗前,但有来犯之敌,必挥刀却之。唯有六位护教法王、以及冲上画舫的几个传教使,散落在甲板各处,与各路人马的主将们继续周旋。 两方之人犬牙交错、奋力搏杀,却都颇感吃力,无法速胜。一时间,舫上激战似乎又陷入了相持状态。 百合卫众女皆神色凝重,一双双妙目四面张望,观察着两方战况。 己方这边,护法着青、传教使着蓝、百合卫着粉,寻常教徒着红,扮作船工的双戈卫、则穿着褐色半臂衫。再看此时画舫之上,穿着绛红莲蓬衣的教徒,早已死伤大半;侥幸未死的、也都拖着伤躯,各自靠在甲板各处角落,静候激战落幕后的命运裁决。 便在此时,百合卫众人却发现一抹醒目的绛红色,恍若残影、左右奔突。穿插在阵团之间,不但游刃有余,还能以一敌众,打得来犯之敌连连后退。似乎皆对这个教徒颇为忌惮。 百合卫众女正诧异间,却听天极护法朗声大笑:“哈哈!我教众竟还有如此少年英杰!果然后生可畏!今日便战死于此,亦无憾也!” 曜日护法也笑道:“这位‘贺九郎’小兄弟年富力强、身手不凡!便给你做个女婿,也不算辱没令爱!” “哦?小女倒不曾许人。若今日能活着回去,自当从长计议!”天极护法钩动双戈,将不眠和尚的铜棍挑开,转头笑应道,“却不知这位贺兄弟是否娶妻婚配?小女虽顽劣,老夫却也舍不得给人做妾啊!哈哈哈!” 杨朝夕听闻二人调侃,耳根便有些发烫。转念一想,却对两人身处险境、尚且谈笑风生的达观之态,心生钦佩。不禁豪情顿生:“小子有幸,得兄抬爱。今日不死,定当登门!” “好!那便一言为定!今日贺兄弟多斩敌首,便可算作聘礼!”天极护法又是大笑,声如鸣锣,豪气干云。便连与之交手的不眠和尚,都不禁微微皱眉。 曜日护法更是喜形于色:“哈哈!若果真能玉成此事,贺兄弟的谢媒礼、也可用敌首来抵!” 陈谷见不眠和尚竟微落下风,早凑在一旁为他掠阵。见这两个祆教头目非但手下不慢,竟还有闲情雅致说媒做亲,不禁冷笑道:“既然两位如此青睐这小子,那便先送他去见阎罗王,再宰了令爱、好给他配个阴亲!” 天极护法登时大怒:“放屁!先宰了你这狗辈!提头祭祖!” 说罢,一对双戈竟不再理会不眠和尚,反而向陈谷啄下。不眠和尚深知此人厉害,以陈谷身手对上、只怕凶多吉少。忙又奋起铜棍,将双戈拦下,三人再度混战起来。 杨朝夕长剑所向,却是神策军鹰扬郎将长孙恒业。此人年近而立,身量魁梧、虎背熊腰,方脸阔额火轮眼,手中握着一杆双头银枪。此枪两端,红缨流火、白刃凝霜,枪杆旋飞游走之际,恰如龙蛇狂舞,当真眼花缭乱! 神策军与英武军不同的是,神策军隶属于朝廷北衙,为禁军之首。平时多卫戍帝京及京畿之地,极少参与征伐之事。蓟州之乱时,安史叛军自东而西,接连攻陷洛阳、陕州、潼关,才得进犯长安。因而,朝廷才派出一支神策军驻防陕州,既可驰援洛阳、震慑藩镇,又可拱卫帝京、形成缓冲,实是一招妙棋。 杨朝夕自小在山谷校场习武,听惯了关大石、牛冲等人闲论行伍轶事,耳濡目染下,早已久慕神策军大名。却不料今日在此遇上,且是神策军中一员猛将,此情此景、真叫人哭笑不得。 长孙恒业也是接了上官密令,点了一队兵马便赶往此处。中途恰巧碰到折戟而回的英武军旅帅郭贤英,方才得知了一些内情。此刻英武军退走、众侠士受挫,正是神策军大放异彩之时,因此手中兵刃、使得尤其卖力! 方才斗虎之时,长孙恒业便对杨朝夕高看了几眼。此时遇上,不免存了几分好胜之心,于是招招法度严谨、攻守兼备。想要叫这少年败得心服口服,是以并未着急下杀手。 杨朝夕战了半日、连却数敌,甚至还与灵真禅师合力、降服了一头血虎。此时体内二气,竟隐隐有些衰落的势头,想必是用气过多、入不敷出。于是手中玄同剑,全改成了“无为剑法”中一触即收、省时省力的招式。双足连点,踵不接地,身形好似飞花飘絮,在白刃、红缨间闪躲,令许多枪影尽数落空。 玄鱼卫校尉周游,被“苍龙七宿”中的田豹掌掴后,双颊青紫肿胀、宛如一只气鼓鼓的河豚。无意中瞥见长孙恒业竟优哉游哉地、与那祆教小子比试拆招,不由怒火中烧:“老弟,你、你弄啥嘞!这鳖孙……早杀了去求!” 声音虽然含混,长孙恒业却听了个清楚,不禁脸色微沉:“多管闲事!” 说罢,手中攻势却变得凌厉起来,双头银枪前扎后刺、上劈下撩,直取杨朝夕咽喉、心口、小腹等要害处。时而枪身一绞,绽开朵朵枪花,艳若榴火、灿若朝霞,炫丽中藏着凶险。 杨朝夕秉剑而立,一味闪躲,偶尔兴之所至,才还出一招半式。在旁人看来,似乎是力不能敌,所以被动挨打。但对长孙恒业来说,却是越打越心惊: 自己这双头银枪的武技,一半得高人传授,一半却是许多次冲锋陷阵、于生死之际领悟的绝杀之法,不敢说世间无二,但行伍间能将双头枪练到此等地步的、却也是凤毛麟角。然而堪堪拆了几十个招,竟无一枪刺中杨朝夕。反观他那惜墨如金的剑法,不攻则已,每剑攻出、必指空门,皆是极难格挡。若自己不及时撤枪回防,必然中剑。届时攻守之势逆转,自己必败无疑。 两人对招时久,竟像是师徒切磋。 长孙恒业全神贯注演练枪法,枪枪迅疾、招招连贯,却次次落空。杨朝夕则左右审视,一边寻觅空门、一面指摘谬误,时而刺出一剑,便令长孙恒业如梦方醒、慌忙招架。心中忌惮,随着交手的深入、愈发地强烈。竟有些看不透这小子所使的剑法,究竟是什么来路…… 杨朝夕正待再出一剑,在长孙恒业身上刺个窟窿时,却听画舫之上一声巨响。却见木瓦拼成的歇山顶上,已然破开一道赫然醒目的大洞。祆教圣姑与金瞳大汉身影全无,应当已穿洞而入,落进了木楼之中。 果然!木楼中顿时传来女子惊惶的尖叫,听音色、绝不是祆教圣姑的声音。舫上众人心中,皆不约而同涌出一个答案:祆教圣女! 祆教中人皆是心头一沉,手中招式转急、越打越快,更多了几分急迫之感。而围攻祆教的群侠主帅,虽觉手上压力陡增,却尽是心头一喜:看来那金瞳大汉不负众望,已经攻入了画舫之内!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须拿住祆教圣女、作为要挟,眼前这些妖人,必然投鼠忌器、甚至束手就擒…… 杨朝夕暗道“糟糕”!原以为凭柳晓暮那一身术法,自是无人可敌,纵然虎妖现身,也不过多了一碟“下酒菜”,抬手之间便可解决。谁知魔高一丈,那虎妖竟不知使了什么妖法、竟是越战越勇!此时既能破开柳晓暮的阻拦、强行闯入木楼,可见她已落了下风。 自己道术低微、恐非那虎妖一合之敌, 为今之计、也只有请那尊“嗜鬼成性”的钟前辈过来帮忙了…… 念头转过,杨朝夕挥起一剑、将长孙恒业逼开丈许。接着左手入怀,摸出那枚非金非石的“馗符”,叩齿三通。顿时,一股玄微的波动、自馗符中传出,向不知哪个方向荡开了去。 杨朝夕心知那钟前辈赶来、 还得些时候,自己须得舍了性命,再拖延上一时半刻才好。于是更不犹豫,忽然纵身跃起、手脚并用,在那木楼的飞檐上一扣一搭,身形便如敏捷的猿猱,迅速攀到那歇山顶上,向着大洞纵身跃下! 这番动作,却令围攻祆教的群侠主帅,深受启发。纷纷甩开身边的祆教护法、传教使,想要照葫芦画瓢,也从木楼檐壁攀援而入。孰料却被百合卫众女挥起刀剑,逐一打落下来,若非有些身手,恐怕便要命丧众女之手。 天极护法见状,不禁又畅然大笑:“宵小之辈!可领教到我教‘百合卫’的厉害了?我教‘百合卫’,巾帼不让须眉!随便拉出一位,便能与人大战上百回合,故此称作‘百合’卫!哈哈哈!” 刚吃了暗亏的群侠主帅,无不脸色铁青。虽知这天极护法所言、颇有夸饰成分,但这些“百合卫”的身手,确是不俗! 特别是三五成群的围攻之法、颇有几分巧妙,有些像是删繁就简的“梅花阵”和“六出花阵”。若非对阵法有所研习之人,想要独闯这道防线,只怕不易。 就在群侠主帅一筹莫展之际,忽听那神策军长孙恒业叫道:“什么‘百合卫’?故弄玄虚!我有办法破阵,诸位且看我神策军中手段!” 第272章 舫上说阵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若论单打独斗,江湖游侠自是当仁不让;可若论排兵布阵,却是长孙恒业这等行伍中人、惯常所为之事。 但即便是两军交阵,也并不存在牢不可破、无懈可击的阵法。毕竟大凡阵法,必倚重山形水势、雨雪风沙,只有天时地利人和,所布阵法才会有奇效。盖因有所倚重,阵法便会有所缺陷,这缺陷便是“阵眼”,好比修习武艺之人身上的“罩门”。 罩门遭袭,武艺便废;阵眼一毁,阵法自溃。 因此,当长孙恒业一眼看穿祆教“百合卫”所用的合击阵法、不过是军中阵法的简化,顿时便瞧见了阵眼所在。群侠主帅只须破掉阵眼、将这“三五成群”的围攻阵法打散,便可各个击破,寻隙闯入木楼当中。 群侠主帅见他言之凿凿、说有破阵之法,纷纷靠拢上来,替他挡下一些攻势,异口同声道:“愿闻其详!” 长孙恒业清了清嗓子,一面挥动双头银枪、一面解说道:“单人为人,双人为从,三人为众,四人为**(上‘从’下‘从’,音义同‘虞’)。倘若五人,又当如何?” 众主帅不解,纷纷挠头。性急如不眠和尚、崔九等人,忙不迭地催他快说。 长孙恒业见关子没卖出去,只得接着道:“这‘百合卫’所用,便是三人抵背、互为犄角的‘众’字小阵。寻常‘众’字小阵、须三人,而两个‘众’字小阵、却只须五人!只因中间一人,既可与左边两人互为犄角,也可与右边两人互为犄角。此五人,便连缀成一座互为攻防的五‘人’小阵,恰似‘(上‘从’下‘从’)’字当中、又添一‘人’!若俯瞰其形,又如‘五’字的篆文。” 弓马队队正方七斗、陌刀队队正陈谷亦是行伍中人,此时却听得似懂非懂。 陈谷老于战阵,自是亲身践行过各式各样的阵法,不禁发问道:“那便又如何?倘若手中武艺不济,三人与五人、又有多少分别?本将一样能杀个干净!” 长孙恒业摇摇头:“这五‘人’小阵,暗合五行相生之理。五‘人’互为犄角、互作攻防,其战力、却超出单‘人’十倍不止!如果只是寻常士卒,陈队正自可一力破万法、尽数歼灭。可这些‘百合卫’的女子,个个皆是武艺高强的好手!我等即便有人能以一当十,又如何能以一当百、以一当千?” 崔九目中赤红,冷冷反驳道:“不过是杀人而已!哪有这般玄虚?我山翎卫铁羽飞刀一出,便是千军万马、也敢撄其锋芒!” 长孙恒业似笑非笑道:“崔校尉若果真如此凌厉,何故方才吃了暗亏?暗器终是小道,阳谋取胜,才是至理!” 崔九虽怫然不悦,却一时语塞。 长孙恒业继续说道:“这‘众’字小阵、五‘人’小阵,只是阵法成型的道理。以此类推,七‘人’便可同时连成三个‘众’字小阵、两个五‘人’小阵;九‘人’便可连成四个‘众’字小阵,三个五‘人’小阵……诸位不妨细数一番!这坚守木楼的‘百合卫’,不过二三十之数,然而连成的‘众’字小阵和五‘人’小阵,又有多少?” 群侠主帅中,果然有人伸指数了数,不禁惊叫道:“头尾相接,数阵相连,‘众’字小阵数目、与五‘人’小阵数目相加的总数,竟与‘百合卫’人数等同!当真玄妙!” 不眠和尚却皱眉道:“长孙将军啰嗦半天,尽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却不说如何破阵,难道要等那圣女自行出来伏法么?” 长孙恒业不以为忤:“磨刀不误砍柴功!讲明白这阵法之理,咱们再攻上去,便能做到心中有度、手中有数,不至于被一群女子打回来,颜面尽失。‘众’字小阵、五‘人’小阵,其实只是‘三才阵’‘五行阵’的缩影。而三才、五行,不离‘阴阳’二字。 故此,我等只需两人联手,互为攻守,冲至阵前,速战速决!将那五‘人’小阵的中间一人、快速斩杀,再抽身出来,以免被围攻。然后再并肩齐上……以此消磨她们人数,不须太久,此阵必然溃散。而那木楼中的圣女,便是我等囊中之物了!” 群侠主帅听罢,纷纷颔首称善。陈谷更是忘乎所以:“哈哈哈!雕虫小技,班门弄斧!祆教妖人,今日也叫尔等领教领教、我行伍之人的厉害!” 天极护法等祆教头目,见这些人果然寻到了破阵的法子,却并不慌乱。曜日护法则是冷笑:“哼哼!纸上谈兵,又有何用?想要破阵,先过得了本护法这关再说!” 群侠既有了定计,自不会半途而废,迅速两两联手,向着祆教头目、以及“百合卫”众女连成的阵法,携刃冲上…… 画舫木楼内,二层舱室里间,天光自大洞射下,令舱室内的陈设一览无余。 舱室内,柳晓暮手挥青簪双剑,正与金瞳大汉激斗不休。剑锋与三尖两刃刀撞在一起、“呯叮”作响。舱室内的矮几、香案、月牙凳、独坐榻……无不遭了殃!被刀锋剑刃一带,纷纷跌作碎木。 碎木溅在阖紧的窗扇上,顿时将窗纱砸得千疮百孔,将更多的光亮放了进来。 一位罩着面巾的绝丽少女,正瑟缩在绣榻一角,双眸中透出惊恐。一对娇俏的双环髻耸在头顶,颤颤发抖,显然已被眼一幕吓破了胆子。 杨朝夕从大洞落下瞬间,便已搅动手中玄同剑、在身下抖出数道剑花。一来是为自己壮胆,二来也是为惊退那虎妖,防止他一刀劈来、将自己斩作两截。 幸运的是,他落下的方位、恰是隔开里外间的一道厚实木板旁边。柳晓暮与金瞳大汉斗得虽凶,却远在两丈之外,且对他的出现、视若无睹。 杨朝夕心中松了口气,才将目光在不大的舱室内扫视了一圈,目光便停在了那缩在绣榻角落的少女身上。只见她双足无履、粉趾蜷起,裙摆清透,窄裈修长,纤腰肤白胜雪,胸衣鼓胀起伏。一副凝脂玉臂、环抱着柔若无骨的娇躯,无助且惶然。 眉心殷红一点朱砂痣、好似观音下凡,显得尤为醒目。只是面巾上一双硕大的深眸和修长的眉睫,却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杨朝夕盯着她看了半晌、竟有些痴了:这便是祆教众人拼死相护的圣女?果然不似人间女子……他心中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火急火燎地爬上舱顶,或许也如许多教徒那般、只是来一睹圣女芳容…… 圣女惶恐之际,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目光灼灼的注视,双颊隐隐泛起两抹嫣红,悄悄将头偏向了一边。 “钲!”便在此时,三尖两刃刀从塌了一半的香案上划过,一块碎木脱落而下、径直向圣女激射而去。那锋利的切口、好似匕首一般刺向圣女脖颈,眼见便要血溅当场!圣女顿时吓得阖上了双眸。 “铮——呯!” 一声剑吟,由远及近,在圣女耳畔响彻,紧接着、便是碎木击在剑脊上的声音。 圣女壮着胆子,试图将美眸掀开一道缝隙,却见一柄三尺寒剑、就钉在自己脸颊不足一尺的位置,犹在嗡嗡颤鸣。而那溅射而来的碎木,则被这铁剑挡在了绣榻一旁,将半垂的帷幔、撕开一道偌大的口子。 “呵!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道士武艺见长啊!”柳晓暮忙里偷闲、扔出一句揶揄,旋即不再理他,又专心与虎妖斗在一起。 内室本就不大,被两只妖修斩成一片狼藉后,便连落脚的地方、也都缩小了两圈。一虎一狐在方寸间辗转腾挪,刀光剑影交织出一片夺目银光,看得杨朝夕目眩神惊: 晓暮姑姑这剑法,居然如此精微玄妙!自己从前竟丝毫不知,还以为她只是凭妖术取胜。今日看来,便是寻常剑修、也及不上她半分! 两妖似乎势均力敌,谁也不曾讨得多少便宜。那金瞳大汉越打越是焦躁,硕大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忽地扭身回撤、扑向一旁的圣女,想抓了她便走。 柳晓暮秀眉一蹙、挺剑追去,速度竟比金瞳大汉还快了一丝! 便在此时,扑向圣女的金瞳大汉忽然炸开、化作一团黑气,慢慢消散开来。而金瞳大汉杀气腾腾的怒吼,已在杨朝夕身前响起:“小子!死吧!” 三尖两刃刀在瞳孔间迅速放大,杨朝夕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挥剑格挡。然而,右手空空!顿时心中一凉,这才想起玄同剑已被他掷出去救人。心中连哀叹都来不及发出,那锋锐透骨的刀尖、已刺入他的胸膛…… 尖锐的疼痛发散开来,疼得他浑身一阵颤栗。 杨朝夕抬眸一看,虎妖狰狞的脸上,显出一丝错愕。那三尖两刃刀的刀头,似乎被什么东西阻住,竟不能再挺进分毫。低头再看时,却是柳晓暮那一双柔荑玉手、正死死抓着刀头,不肯撒手。 血水汩汩而出,溢出指缝。有的流向皓腕、洇湿了彩袖,晕出惨烈的纹路;有的斑斑点点、滴落在木质楼板上,仿佛傲雪红梅…… 柳晓暮面沉如水:“指东打西?霍阿三,你虎族做事,还是这般无所不用其极!” 金瞳大汉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小妮子!这叫‘血影移形’,今日叫你开开眼!桀桀桀!你对这小子,果然与别人不同。今日你又多了这么一个累赘,倒要看你如何胜我!” 话音未落,三尖两刃刀已从柳晓暮手中猛然抽出、带起一道血线。而金瞳大汉身形、竟又在杨朝夕身前炸成一团黑气,重新出现在圣女面前。三尖两刃刀在它的禁术操控下、转瞬即至,向圣女头上重重拍落。 圣女原本惶恐的双眸中,忽然露出一股决然。只见她玉腕轻翻,凭空多出两支银钗来,竟不顾金瞳大汉的杀招,径直向它脖颈刺去! 第273章 失手被擒 钗挺尖细,藻纹蔓长。 银钗带出两道亮眼的流光,恍如惊鸿霹雳,眼见便要刺入那粗实的虎颈。 金瞳大汉瞳仁微缩,却不躲闪,露出饶有兴致的笑容:“哦?想不到美人有如此身手!看来是藏拙了。刺这里便是,本仙人疼你!桀!桀!桀……” 说话间,一只蒲扇大手登时将圣女双腕捉住。只轻轻一捏,那两支银钗便当啷落地。金瞳大汉顺势将她拎起,把一对纤纤素手、按在自己胸口,旋即畅然大笑。 待柳晓暮提剑追来,却是慢了半拍。那虎妖已将帷幔扯下,把圣女双手、双足反剪至她身后,结结实实捆在了一起。 金瞳大汉拎起圣女,腥红的舌头舔着牙齿道:“桀桀!本仙人略胜一筹,这‘玄阴法身’我便笑纳啦!只要小妮子乖乖听话、不与本仙人为难,待我采补完‘玄阴法身’,便将‘圣女’活着奉还祆教,如何?” 柳晓暮顿时怒不可遏:圣女须为处子之身,江湖上尽人皆知。蠢猫如此胡说,显然是对祆教教仪轻贱到了极点!今日若不杀一儆百,只怕震慑不住更多心怀不轨之人…… 一念及此,手中青簪双剑挽起两道剑花、指着金瞳大汉道:“霍阿三!我劝你趁早收手!你在洛阳城里犯下累累血案,已是天怒人怨。今日仍旧怙恶不悛、死性不改,只怕要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花开堪折直须折!若不能行乐随心,本仙人修仙炼道、又图什么呢?桀桀桀!” 金瞳大汉猖狂大笑。每次看到别人一腔怒火、却又毫无办法的模样,它心底便会蹿起一种莫名的满足感,一种堪比采阴补阳后的满足感。 柳晓暮凤眸喷火:“多行不义必自毙!今日我便替天行道,收了你这自甘入魔的蠢猫!” 说罢,青簪双剑光芒大盛,向金瞳大汉面门攻去。与此同时,柳晓暮体内阴元之气奔流汹涌,行遍周天、涌入四肢百骸,手上狰狞的伤口,开始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而更多的阴元之气,则从全身三千六百个毛汗孔透出,聚在指掌、灌入青簪双剑。在刃端散开寸许长的剑气来,削金断玉,无往不利! 金瞳大汉扔下圣女,挥刀再战。一阵“呯咣”作响,才拆了数招,便觉双掌酸麻无比,竟似有些不敌。它心念飞转: 自己这“噬血阴功”不过勉强小成,且吞噬的血气、总有耗尽之时。反观这绝色狐妖,不但道术和自己不相上下,且一手剑法更是仙逸绝尘。自己若与她硬拼下去,只怕难逃败亡之局……恰好手上有挟制她的筹码,若不好生利用、岂不可惜? 金瞳大汉眼神闪烁,又重将那圣女拎起、当做挡剑牌。一面单手出刀、将许多剑招接下,一面抓着圣女、将难以闪避的杀招悉数逼退。 见那绝色狐妖果然投鼠忌器、不敢将剑招使老,金瞳大汉脸上,不禁又现出得意之色:“小妮子!来来来!本仙人再与你大战三百回合!桀桀!” 柳晓暮脸色铁青。心中自是晓得:金瞳大汉手中三尖两刃刀,招式刚猛果断、雷厉风行,虽称得上精妙,却非没有克制的办法。况且那“噬血阴功”之流的禁术,看着唬人,其实多是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的邪法。 大致来说,便是以禁术压榨潜能,将妖修体内精元之气粗暴攫取出来,令妖修可以短时间内爆发出数倍的战力。另外,此术尚须掠夺他人血气与生机,一经施行、不仅会反噬肉身,且有伤天和、易生心魔。实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术法。 道理虽是如此,但此时圣女被它捉住,自己心存顾忌之下,之前的许多盘算,便尽皆落空。 每一剑斩出,都要瞻前顾后,惟恐一招不慎、误伤到圣女。而那金瞳大汉,则将整个身躯掩在圣女身后,偶尔偷袭几刀,却是应对自如。柳晓暮虽心忧如焚,一时间却也无计可施。 忽地,那金瞳大汉似有些得意忘形,竟将半边身体曝露出来,霎时间空门大开。柳晓暮更不迟疑,右手青簪剑脱手射出、直取它肋下。岂料金瞳大汉嘴角微翘,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圣女的身体、顷刻被它挡在了空门处。 眼看圣女便要被青簪剑贯透胸膛,柳晓暮不及多想、飞身扑上,想要抢住剑柄。就在她指尖触及剑柄的刹那,陡觉背上“命门穴”一痛,脑中阵阵晕眩袭来,便连内息都凝滞了下来。 仅余的一点意识、想要握住剑柄,却已然不及,只来得及挥指一扫。便只是这轻轻一扫,那青簪剑顿时被扫得偏离尺许,擦着圣女香肩、整个儿没入舱壁。只留下半截剑柄,露在外面。 而柳晓暮的身体,吃了金瞳大汉那一下偷袭后,再无余力撑起,重重拍在了木楼板上! 霎时间,尘糜四散!在天光照耀下,仿佛成千上万只没头没脑的飞虫,扰动在柳晓暮身侧。令她的一切努力,都显得那般地荒诞可笑。 原来,金瞳大汉正是趁柳晓暮心下焦躁、方寸紊乱之时,故意露出破绽,引她全力一击。同时掐算好时机,用圣女身体去抵挡。若她不顾圣女死活、一剑下去香消玉殒,那么今日祆教所为之事,便是一败涂地。可若她察觉不对,想要立即撤招或设法补救时,便入了圈套! 彼时的柳晓暮,想要奋不顾身救下圣女,即便破绽百出、怕也自顾不暇。金瞳大汉只须再在她自顾不暇的瞬间、随便寻一处破绽,便可将她重创…… 金瞳大汉偷袭得手,心中大喜!忙将三尖两刃刀一抖,重又变回一摊绳索。绳索黄黑相间,如攀岩绕树的毒蛇,自行向柳晓暮缠绕上去。不过两息工夫,便将她捆成了粽子。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际,待杨朝夕取回玄同剑、待要上前相助,却为时已晚。不由痛心疾首,捶胸跌足! 柳晓暮内息渐复、想要挣脱,却发现这绳索越挣越紧,几乎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待她调匀内息,想再以收筋缩骨之术逃脱时,那绳索竟如藤附木,紧紧贴着她的腰身和四肢,不肯留出半分腾挪的空隙…… 她歪倒在木楼板上,挣扎半晌、手段使尽,却依旧无济于事。只得卸去气力,侧目观察起身上的绳索。 细看之下才发现,这绳索实为虎尾所化、最是柔韧难断,且与金瞳大汉心意相通。自己被这绳索捆住,任何一举一动、哪怕只是一个呼吸不稳,都会被金瞳大汉察觉。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要脱身,还须从长计议才好…… 待她察看过绳索,心念又被一阵激烈的“呯叮”声拉回舱室中。只见杨朝夕竟挥起玄同剑,与那赤手空拳的金瞳大汉斗在了一起。 金瞳大汉张开蒲扇巨手,指甲宛如镔铁短勾,不惧寻常刀兵。一掌挥出、打在剑刃之上,竟撞出几蓬星火;若扫中梁柱窗棂,登时便会刮下许多木屑,不是刀剑、却胜似刀剑! 杨朝夕自知与这虎妖实力悬殊,便扬长避短,只是袭扰,却不缠斗。双足连点之下,更将“一苇渡江”的身法运用到了极致。身形拉出道道残影,手中长剑不时刺出,竟令虎妖有几分措手不及。 虎妖指爪连挥,东抓西挠,竟抓不到住杨朝夕半点衣角。而杨朝夕长剑刺来、无影无声,险些在虎躯上开几个血窟窿来。虎妖却不焦躁,脸色渐渐浮现出一抹嘲弄之色。忽然身形猛冲,却奔着杨朝夕长剑扑下。 杨朝夕不免错愕:这虎妖难道良心发现、想以死谢罪么…… 然而念头罡刚起,却见虎妖身形在碰到长剑的刹那、又炸成一团黑气。而虎妖得意非凡的笑声,已在他背后响起:“小子班门弄斧!死吧!” “嘭!!” 杨朝夕只觉一根梁木抵中了后心,巨大的力道将自己撞得飞起。旋即,内息骤停,剧痛传来、瞬间将自己覆盖。接着,额头、肩膀、身体,几乎同时撞在舫墙之上……最后心口一甜、眼前一黑,终于昏死过去。 从杨朝夕出手,到被金瞳大汉重创,其实不过十息左右。若非它存心戏弄,恐怕连十息都不用。 柳晓暮将一切看在眼里,声音已冷若冰霜:“霍阿三!今日你最好杀了我!不然他日被我撞见,便是你的死期!” “桀桀桀……本仙人杀了这碍手碍脚的小子、你心疼了?小妮子放心,本仙人怎舍得杀你?今日正好将你们两个带回府去,好叫我也享一回齐人之福!桀桀!” 金瞳大汉又是一阵猖狂大笑,笑声声震瓦砾,惊飞无数水鸟。 便在此时,许多慌乱的脚步声、顺着木梯传来,由远及近,逐渐嘈杂。几息后,数道穿着各色莲蓬衣的身影,自舱室外间涌入,间杂着许多悲声。 一个船工打扮的老者凄然道:“圣姑、圣姑!赤水兄弟阵亡……圣姑你受伤了!狗辈,看招!!” 率先冲进来的,却是天极护法覃湘楚。他心头悲痛,以至于未看清里间情况、便冒失禀告。 待看清圣女被捉、圣姑被缚,而那金瞳大汉却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抠着牙齿。顿时怒由心起,挥着双戈便扑了上去。 金瞳大汉看都不看,飞起一脚、便将天极护法连人带戈,踹回到纷纷涌入的一群祆教头目中。虎目圆睁道:“一群蝼蚁!还不束手就擒!” 此刻,这些祆教护法、传教使、百合卫众女,也都看清了眼前形势,知道今日事不可为。却都不肯丢下圣姑、圣女,自行逃命。 一时之间,众人竟愣在了当场。 第274章 揭面露真容 情势急转直下,空气仿佛凝滞。 祆教众护法、传教使、百合卫,见天极护法被金瞳大汉一脚踹回,知道自己远不是对手。可圣姑、圣女皆在它手里,若不拼命一番,实在良心难安。 于是,祆教众人短暂的呆愣过后,便飞快交换了眼神,随即一拥而上。各式各样的兵刃,劈头盖脸向金瞳大汉袭来,霎时间鞭影如龙、铁扇带风、钢叉森寒、双匕交光!尚有战力的四位护法,皆使出孤注一掷的招式来,誓要重创金瞳大汉。 紧随其后的光明、公平、圣言、宣仪、布善、炼药、锻金等传教使,纷纷将手中长槊、钢锏、大戟、软剑之类一齐递上,要叫金瞳大汉避无可避、浑身挂彩。至于百合卫众女,却因舱室不够宽敞、全拥挤在最后面,各执刀剑,将门窗挡死。 整个舱室,顿时被围得水泄不通、宛如铁桶。 金瞳大汉身形不动、桀桀狂笑:“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说话间,那避无可避的虎躯,竟又炸成一团黑气,令祆教众人攻势,俱都扑了个空。而金瞳大汉的狂笑声,却在舱室各处角落接连响起,令舱中众人无不变色。 “呀!” “呃!” “啊!” “唔!” “……” 一连串女子中招的惊叫声、闷哼声,从四面八法传来。祆教众人忙转头看去,却见四散开来的百合卫众女,已有多半抛下刀剑、委顿在地,不知死活。显然是金瞳大汉的“杰作”。 而金瞳大汉却似一只巨大的蜘蛛般、倒挂在舱顶上,时而显化身形,时而溶成黑气。且身形和黑气,皆在舱顶与木楼板间腾挪,犹如蹦跳的巨蚤、辗转不定。每跃下一次、便有一名百合卫中招,不到十息,百合卫悉数受创,再无挺剑持刀之人。 祆教头目们惶然四顾,却见那金瞳大汉的身影,已在一群东倒西歪的百合卫间站定,正笑望着他们,金瞳里充满了蔑视。 “哐!哐!哐!哐……” 二层舱室的木门、以及许多窗扇被接连撞开,群侠主帅们蜂拥进来,将十几个祆教头目团团围住。看到已被捆起丢在绣榻上的祆教圣姑和圣女,先是一愣,旋即都现出喜出望外的神色: 今日几场恶战,各路人马皆死伤颇多。如今圣姑被缚、相当于首恶被擒,群侠主帅们无不暗暗松了口气;加上圣女已然被捉,无论他们是受萧大人所托,还是听命元相、王宫使,今日阻截圣女之事,便算是完成了大半。 至于这金瞳大汉,虽来历不明、且正邪难辨,却显然是来找祆教的麻烦来的。否则,它又何必要费尽周折、将这圣姑、圣女一并捉了,扔在这里听候发落?对头的对头、便是吾辈的朋友,此四海皆准!群侠主帅们此刻心中,大都是这样的想法。 果然,金瞳大汉见他们鱼贯而入、各自站定,才桀桀笑道:“本仙人乃是受太微宫所邀,特来了结‘虎贲卫’与祆教的恩怨。如今妖首已擒,生死不过是本仙人一念之间。你们这些妖人,若还负隅顽抗,我便先杀了你们的圣姑!” 祆教头目们聚成一团,望着金瞳大汉和群侠主帅,面上皆露出决然不屈之色。竟无一人开口求饶。 金瞳大汉冷哼一声,旋即脚下一动。只见一柄横刀被它踮起,接着挥掌拍出! 那横刀当即化作一道飞电流光,擦着柳晓暮玉颈、钉在了绣榻漆柱上。白如凝脂的玉颈左侧,登时绽开一道伤口。晶莹的血珠子接连渗出,旋即顺着玉颈、纷纷滑落,勾勒出一道道艳红的血线。 “当啷!当啷!”双戈落地的声音响起。却是天极护法不忍圣姑受辱,率先将自己双短戈掷出,掉落在金瞳大汉面前。然后双臂卸力、头颈低垂,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来。 其他祆教头目见状,皆知大势已去,个个垂头丧气,纷纷将手中兵刃丢出。任由对面虎视眈眈的群侠冲上来,将他们打翻在地,又找来绳索、逐一捆好。 其间陈谷、崔九、周游、不眠和尚几人,纷纷捡了刀剑,要杀几个祆教头目泄愤。幸而灵真禅师、肖湛、方七斗等人及时制止,才保下了一些祆教头目的性命。 群侠主帅一番忙碌,将这些桀骜的祆教头目们捆好,才纷纷向金瞳大汉望去,似乎是在征询它、如何处置这些祆教妖人。 “唔……噗!” 便在这时,灵真禅师高大的身形、蓦地倒飞而起,重重撞在舱壁上。一口老血喷出,身形登时不稳、跌坐在舱室尽头,显然受了重创。九环锡杖被甩在一旁,颤抖的右手、还遥指着金瞳大汉,满脸怒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秃驴!坏我化身,当得此报!”金瞳大汉掸了掸袍袖,咧嘴一笑,“桀桀!本仙人只要圣女、圣姑,还有本仙人点倒那些祆教女子。其他妖人,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可!只是,各位豪侠便不好奇,这些面巾下面,都是些什么嘴脸吗?” 说罢,金瞳大汉不再理会半死不活的灵真禅师,一个闪身,已至绣榻旁。双掌挥起,面巾撕裂,登时将圣姑柳晓暮、以及圣女的阵容,曝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群侠主帅们纷纷转头望去,却都看得呆了:那祆教圣姑粉面如花,琼鼻似玉,贝齿绽雪,下巴尖俏。一双凤眸含怒、不掩媚态,两瓣朱唇纤细、莹润欲滴。不像红尘佳丽,倒似九霄仙娥! 再细细端详那圣女,只见环髻散乱、霞衣沾灰,看上去不过碧玉年华。蛾眉细密,高颈修白,玉颜失色,深眸凝愁,虽是外邦粉黛,不输中土裙钗! 一时间,群侠主帅们竟看得心荡神摇、如痴如醉,心中已是分不清这二女姿容,究竟孰高孰低。 “哎呦!谁掐我……”倒是肖湛一声痛呼,将众人从失态中惊醒,不禁相顾尴尬。 肖湛偏过头去,却见黎妙兰似笑非笑盯着自己,一只玉手还抵在自己腰间:“好看吗?” 肖湛摇手讪笑:“一般一般,不敌黎少侠万一!在下一直好奇,这祆教圣姑、圣女,近来被传得神乎其神,究竟是什么模样?今日一见,果然生得面目狰狞、穷凶极恶!” “哼!口是心非!男子果然没一个好东西!”黎妙兰气鼓鼓地转过身去,却将祆教头目们的面巾、逐一摘下,露出一张张须髯各异的真容。 群侠主帅们,这才将注意力转到这群、被摘下面巾的祆教头目脸上,却又是一阵不由自主的惊呼。 “张松岳?张武侯!你竟是祆教妖人!” “覃掌柜,你不是南市贩茶的皇商么?怎么也堕身妖窟?!” “李少辰!枉你还曾修圣人之道!不思箪食瓢饮,不念苍生社稷,竟与妖人沆瀣一气,呸!” “……” 难怪祆教妖人,都要蒙面行事! 原来这月白面巾,竟是他们“无君无父、恣意妄为”的遮羞布! 洛阳城虽大,但官、儒、士、道、释、商各流,排得上名号的、倒也有数。众人常在洛阳城中交游,即使算不得相熟、但打照面的时候,却是不少。因而,随着一张熟悉的面孔被认出来,群侠主帅已从最初的错愕,渐渐转化为难抑的愤怒。 肖湛一直处变不惊的脸上,此时竟同时充满了痛惜、狂躁和羞愤:“张松岳!你虽出身毫微,却从不良卫,一路做到洛阳城中、官民钦服的武侯。你心恤小民、直谏上官,勉力办案、昭雪沉冤!多少洛城游侠儿、浪荡子,只因慕你风骨,才改邪归正、去做了不良卫,成了不良帅。甚至同你一般,做了武侯铺的武侯……” 肖湛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哽咽。灵真禅师、不眠和尚互视一眼,似是不约而同想到了某桩陈年旧事,却都心照不宣地、没有点破:肖湛之所以愤怒,多半是因为、他便是当年那仰慕张武侯的浪荡子之一吧!这哪里是诘责,这分明是自况。 张松岳披着青色莲蓬衣,脸上自嘲且萧索:“那便对不住了,肖武侯!张某人昔年也如你一般,以为凭一腔血勇、一身武艺,便可剪除凶顽、昭彰正义。岂料在公门老爷手里,还不是揉圆搓扁的棋子? 张某人这些年经手的案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凡牵扯到门阀贵胄,定会有无数看不见的手伸过来,敲头扯须、拉腿掣肘。就如那闻臊而动的蝇虫,挥之不绝、不胜其烦!总要叫你一身气力,无从使出才好。最后这些案子,不过是捉几个无关痛痒的帮凶、杀几个张冠李戴的替罪羊,便结案大吉! 呵呵!这些服紫冠青之人,明堂上口称圣言、威风八面,暗地里却是一群道貌岸然、沆瀣一气的衣冠禽兽!唯有神主常佑,方能除恶布善、涤尽邪魔,我张某人能入这拜火为尊的神教,才是千金不换的福分!” 肖湛闻言,却是哑然。 张松岳所言固有言过其实之处,但大多数、却是他耳闻眼见的事实。而这,也是他始终不肯原谅萧璟的根源所在。 萧璟固然算得上一个政绩卓然的能吏,但做过的许多错事,想来也经不住良心拷问。若非他当年酒后辱婢,那婢女便不会暗结珠胎、被主母扫地出门。那婢女也便不会投奔无门、流落街头,以至于半生忍辱含垢、苟且偷生,诞下一个叫做肖湛的浪荡子…… 盛朝天下,承平日久,虽有八年蓟州兵祸,但如今劫波尽去、生民渐安,放眼一看,似乎是大治之世的景象。然而终究官论尊卑、人分良贱,许多肮脏卑劣的事情,都在这盛世外囊的掩盖下、在市井草野间潜滋暗长,甚至大行其道。 倘或盛朝律令、当真能规正人心,倘或儒门礼法、当真能广弘德行,又何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词句呢? 从市井厮混的浪荡子,阴错阳差学了武艺、做了不良人,又因缘际会、屡破大案,成了不良帅、武侯……张松岳一步步走来的艰难与辛酸,对刚过弱冠之年、便做了道化坊武侯的肖湛来说,又岂会没有感同身受的共鸣? 只是而今,后起之秀撞见了成名前辈,却是在这般荒唐、难堪的画舫之上,怎能不叫人扼腕唏嘘! 便在张松岳与肖湛激辩的当口,那“巴州双杰”中的五尺肉球,不知何时、却钻了进来。 五尺肉球捂着屁股,一瘸一拐走到建木护法面前,却是一口浓痰啐出、正中建木护法额头: “龟儿子!你还晓得我不!” 第275章 红颜受辱,冲冠一怒 杀人不过头点地。 群侠主帅们虽对祆教头目恨入骨髓,却也不似“巴州双杰”这般、极尽侮辱之能事,不禁纷纷皱眉。 “王矬矬,你化个灰儿我也晓得!士可杀,不可辱!老子今儿若走脱了,非揍死你个虾趴!” 建木护法手脚被缚,歪倒在地维护法身上,早已是目眦欲裂。那口浓痰则顺着额头、流向眉梢,最后垂挂在眼角之外。 五尺肉球不理建木护法的威胁,继续火上浇油道:“哈戳戳!我王矬矬有仇必报,今儿个落在我‘巴州双杰’手里头,包管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白杆杆!你莫拉我!老子非要他……” 五尺肉球王矬矬话没说完,便被九尺瘦子拽了回来。正要发火耍浑,却见一双凶野如狼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似乎他再敢轻举妄动一下,这人便会毫不犹豫扑上来、将他大卸八块。 九尺瘦子干笑道:“唐师兄!好长时候不见……我幺哥就是这烂脾气、口没遮拦,你莫往心里头去!” 崔九这才收回凶光,冷冷道:“白杆杆!你两个既出了巴蜀,好好混江湖便是。再给老子节外生枝,便把你两个挫骨扬灰!” 五尺肉球王矬矬极不服气,挺着脖子、还要鼓足气势瞪回去,吓得九尺瘦子白杆杆忙将他拎起,一溜烟跑出了舱室。 建木护法这才颓然道:“唐师兄!今日成王败寇、落在你们手里,没啥子好说的。若还顾念同门之谊,便给师弟一个痛快!总好过叫人折辱。” 崔九面无表情,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漠然道:“杀降不祥。这点江湖规矩,我崔九倒还晓得。哼!你也不用着急,待抓你们回去、交给府衙,自有公门料理。” 这时,沉默半晌的肖湛、忽又抬起头来,声音微颤、却是讥诮道:“那么,我是该叫你一声张武侯?还是曜日护法?” 张松岳仰头大笑:“有何分别!穿上差服,我便是张武侯;披上教服,我便是曜日护法!都是铲奸除恶,我自问心无愧。哈哈哈!” 肖湛冷哼:“只怕今日之后,你张松岳便会被洛阳数千不良卫唾弃,自此万劫不复!你的妻儿家小,也必因你蒙羞、再抬不起头来……” 张松岳洒然笑道:“肖武侯谆谆告诫,张某人在此谢过。只不过,张某人孑然一身、并无妻儿家小,倒叫肖武侯多虑了,哈哈……” “……” 舱内,你来我往的争辩声,将某人从昏沉中唤醒。 舱室里间,瘫坐在窗扇下的杨朝夕,眼皮微动,慢慢绽开一道细缝。 后心的钝痛顿时令他感到眩晕,他小心翼翼地提起一口气息,开始运转周天。少顷,意念微沉,随着体内阴阳二气,在腑脏间一番内视,才终于放下心来。 原来方才,那虎妖使出了“血影移形”,趁他错愕的瞬间,显形在他身后、拍出了劈山裂地般的一掌。这一掌本足以震碎腑脏,令他七窍溢血而亡。 但就在大患加身的一刹,蛰伏在杨朝夕中丹田的那一株道种,却陡然将枝叶散开、充满整个躯干,代他接下了这重若千钧的掌力。 骨骼和腑脏,便在这道种的护持下,免遭了荼毒。而道种受了掌力,却只掉了一些枝叶,便又缩回到中丹田内,继续在先天之气的蕴养下、惬意地舒展着根苗。似乎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此刻的杨朝夕,只觉得肩背上的钝痛、似乎也没那般难受。反倒是胸前被三尖两刃刀刺出的创口,还有些隐隐作痛。回想起来,却又有几分后怕,若非柳晓暮猝然奔至、为他徒手挡刀,那硕大的刀头必然贯胸而入、断绝一切生机。如若那般,此时的他、恐怕早死得不能再死了…… 舱内嘈杂四起,将他神游物外的思绪拉回。 杨朝夕循声望去,却见群侠主帅们的反应、竟是大相径庭:有人横眉以对、有人恶语相向、有人痛心疾首、有人得意洋洋。而之前的手下败将肖湛,却是风度尽失,与曜日护法各执一词、斗舌激辩…… 曜日护法的面巾早被扯下,露出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张松岳! 杨朝夕心中的震惊,并不亚于肖湛。只是各人际遇不同,并没有如肖湛那般,得知真相后、咬牙切齿的痛惜之感。 只是有些感慨:江湖游侠、岂止是千人千面,有的人更是一人多面。若非今日阴错阳差,谁又能想到,洛阳城中大名鼎鼎的张武侯,竟会是祆教的曜日护法!而就在几日前,自己还在嘉善坊某馆舍内,与这位武侯大人、郑重其事聊着虎妖之事…… 奈何今日,祆教圣姑、圣女与诸多头目尽皆被擒,且自己接连数战,最终败在虎妖手下。虽侥幸不死、却再无反手之力。为今之计,只能佯装昏迷、靠在此地,听天由命。 “滚开!别碰我……狗辈!浪荡子……你、你不得好死!呜、呜……” 圣女羞急无措的喝骂声、自那绣榻上传来,已然带着哭腔。声音清泠动人,在许多人心中荡起波澜。 杨朝夕将眼皮又张开一点,眼珠子用力向绣榻方向偏去。眼角余光终于瞥见,那虎妖已扯下身上襕袍、里衣、袄子、半臂衫、汗衫……半裸的上身肌肉鼓胀、疤纹纵横,显得凶蛮无比。 而它身子下面,那圣女正拼命哭喊挣扎。圣女脸上的面巾、早被扯掉,露出梨花带雨、倾国倾城的容颜。 绣榻一旁的圣姑柳晓暮,口中塞着一大团扯下的帷幔。秀眉倒竖、凤眸含怒,瞪着眼前发生的不堪之事,却骂不出半个字来。 杨朝夕瞥见圣女真容的刹那,早忘了装昏。鹰眸圆睁,难以置信:那圣女,竟然便是小蛮! 而舱内的几个凶和尚、恶道士,似是受了那虎妖的鼓动,竟纷纷抛开祆教头目,将百合卫众女的面巾、统统扯下!霎时间,一张张千红百媚、姿容动人的胡姬面孔,一一暴露在众人面前。 凶和尚、恶道士们,瞬间撕下修道之人的面具,个个如饿虎扑食一般,向百合卫众女扑去。顿时,喘息声、裂帛声接连响起……眼见百合卫即将受辱,肖湛、方七斗、黎妙兰几人便要上前制止,回答他们的、却是这些凶僧恶道们的一杆杆兵刃。 陈谷、崔九、周游、不眠和尚几人,虽不至于这般下作,却都立在一旁、冷眼旁观。 长孙恒业下巴微扬、似劝非劝道:“这些脱籍的和尚道士,自来便是如此!不过是些寡廉鲜耻的妖女罢了,即便如此,也没什么名节之忧。几位还是莫管闲事为妙。” 方七斗双刀已然拔出,正要砍翻几个凶僧恶道,却见一道红光、自眼前飞掠而过。 肖湛等人自然也发现了异常,心中皆颇感意外:原来方才仓促突入、一番擒拿,竟还有漏网之鱼! 这红光自然是杨朝夕。 方才他本已打定主意,装昏到底,谁知竟撞见圣女小蛮、将被虎妖当众凌辱的一幕! 修善坊墙下的匆匆一瞥、鹤殇酒肆内的无由一醉、望春宫殿里的惊鸿一舞、坊曲馆舍中的尴尬一夜……许多画面连在一起,心中竟涌出几分暖意。可虎妖的恶行,却要在眼前重演! 水希子罗柔殒命时的惨状,又在眼前浮现出来。杨朝夕心头火气、攥掌成拳,再顾不得许多,拎起玄同剑,便飞身刺出! 那虎妖已揭开圣女的腰裙和外裙,露出间裙和束身窄裈来。正得意忘形间,忽觉身后一股凌厉杀机袭来,不禁冷哼一声。旋即腾出一只大手、转至后腰,向刺来的玄同剑抓去。 “呯叮!”虎爪与剑锋撞在一处,溅起数点火星。 杨朝夕这一记无为剑法、却未使老,连忙抽身飞退。孰料那虎妖竟不理会他,又向身下一抓、登时连间裙都扯了下来,只剩下了一条轻薄的窄裈。 杨朝夕脚下一顿,身形再度飙射而起,玄同剑却自下而上、斜斜撩出。顿时寒光耀耀、剑影潇潇,向那虎妖周身罩下,却是他倾尽全力的一记“斜风细雨”…… 虎妖急于攫取“玄阴法身”,本不愿理会这只反掌便能拍死的蝼蚁。谁知这只蝼蚁,竟打蛇随棍上!不依不饶,没完没了……于是随手拎起一旁的柳晓暮,当作肉盾、挡在自己身侧。 杨朝夕原本酣畅淋漓的剑招,被柳晓暮身形一阻、顿时变得处处掣肘起来。不得已剑招又变,却是“公孙剑法”中以曲打直的招数,堪堪避开柳晓暮身躯、向虎妖刺去。 虎妖已是不胜其烦,忽然抛下圣女、挥起柳晓暮,便向杨朝夕劈头砸来! 这一砸虽非避无可避,却是左右为难:若他挥剑格挡,柳晓暮定会受伤;若他错身闪躲,柳晓暮被掼在地上、至少也是头破血流的下场;若他舍剑去接,以虎妖的力道、自己只怕要被砸得骨断筋折…… 来不及多想,杨朝夕“当啷”一声、抛下玄同剑,奋起双臂向柳晓暮接去。 “小子舍己为人……啧啧!有我当年风范!” 一道含混的男声突兀响起。虎妖只觉手中一轻,那柳晓暮便被来人夺去。定睛看去,却不知何时、一个须发蓬乱的壮汉,已出现在它和那蝼蚁小子之间。 壮汉一手拎着柳晓暮,另一手却捏着半只血淋淋的野兔,兀自大快朵颐。他大口一通乱嚼,很快吐出几根骨头、将口中碎肉咽下,才接着道: “不过,你道行太浅!却非要逞英雄、与这蠢猫作对,岂不是自寻死路?” 第276章 吞天噬地 不速之客,凭空出现。 舫中众人,皆是心头一凛,不知这邋遢壮汉是敌是友。 只是各人手上的动作,却都纷纷停了下来,侧过脸、观望起这边的动向。 杨朝夕虽满腹狐疑,但见这邋遢壮汉猝然出、救下了柳晓暮,又半褒半贬地点拨了他一句。不禁脸上微红,拢手作焰道:“前辈教训得极是!” 能从自己手中夺走东西、固然是偷袭的缘故,但显然这邋遢壮汉的身手,决计不在自己之下……那虎妖略一思忖,竟忍住了出手的冲动,脸上阴晴不定:“你是何方神圣?竟敢来管本仙人的闲事!” “哦?霍家人好大的威风!半个招呼也不打,便在我柳氏族地上搅风搅雨。如今连我小妹都绑了,还嫌爷爷我多管闲事?”邋遢壮汉哂笑道,顺手将柳晓暮口中碎布扯开。 “柳定臣!今日强敌环伺、十万火急,你竟现在才来……还有闲工夫吃东西!”柳晓暮满脸铁青,开口便是劈头盖脸的痛骂。 “这……昨夜欢愉过度,今早起的迟了些……还好小妹你没事!至于其他人,死多少、三哥都不心疼。嘿嘿!” 邋遢壮汉挠了挠头,露出一副憨厚的笑容。旋即脸色一变,又阴沉道, “蠢猫!爷爷我盯你许久了。你既戕害良家、又勾结奸佞、且修习禁术,不但作恶多端、还不择手段,如此也敢妄称仙人?真是厚颜无耻!” 杨朝夕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叫做柳定臣的邋遢壮汉,竟是柳晓暮的三哥!那么论起来、岂不是要称一声“伯父”?如此说来,他也是只狐妖了!只是不知术法如何,是不是这虎妖的对手? 虎妖被柳定臣当众揭开几桩隐私,顿时又惊又怒。虽只是一带而过,却架不住自己做贼心虚,不由狡辩道:“柳定臣,莫要信口雌黄!你哪只眼睛看到本仙人作恶?本仙人今日是代太微宫虎贲卫,过来报血仇、讨公道!你大可问问这些人,那许多虎贲卫和江湖游侠、是不是死在他们手上?!” “霍阿三,你放屁!若是讨还公道,大可杀了我祆教中人。可你刚才在做什么?这些六根不净的和尚道士、又是在干嘛?!竟还自诩侠义?简直乌烟瘴气!”柳晓暮不禁咬牙切齿,显然已怒到极点。 群侠主帅闻言,又看了看裙衫散乱的百合卫女子、以及略显尴尬的凶僧恶道,心中俱都泛起一阵嫌恶。 柳定臣听罢,却将一双幽邃冰寒的眸子,盯在了周围、还在上下其手的凶僧恶道身上。宛如实质的杀气迸射出来,叫人不寒而栗。 肖湛、方七斗等人见状,连忙又跑上前去,虚挥起刀剑,将这些凶和尚、恶道士们赶开。 凶和尚、恶道士们骂骂咧咧爬起来,一面整理着道袍僧衲,一面不舍地盯着剥了一半的百合卫女子。却也明白事有变故,若再恣意妄为,这突然冒出来的邋遢壮汉、定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 虎妖无可辩驳,脸色渐渐狰狞。更多的黑气自七窍而生,悬于头顶,聚成一颗硕大的虎头。 虎头血口歙张,缓缓吐出五个字来:“哼——嘿——呜——嘻——吼——” 五个字宛如魔咒,钻入众人耳穴之中,搅起一阵钻心的麻痒与疼痛。 众人只觉天旋地转,心头烦恶狂躁,忍不住丢开兵刃、伸指在耳穴中猛掏。有的凶和尚用力过猛,竟将耳穴抓破,流出两道殷红的血渍。 柳定臣扭了扭脖子,却像无事人一般,只盯着虎妖揶揄道:“噬血阴功固然至邪,不过这‘七窍生烟、一虎双头’的法子,倒也有趣得紧!嘿嘿!” 虎妖似受了莫大侮辱,怒然道:“本仙人的‘荡魂魔音’只是开胃小菜,哼!若能接下这‘吞天噬地’,本仙人绝不再踏足你柳氏族地半步!” 虎妖说罢,却将一身血气都调集出来,双掌向天,霍然拍出! 那红黑翻涌着的血气,顿时被漆黑虎头一口吞下。虎头双目圆睁,金瞳瞬间变作血色,血口迅速张大、将整个篷舱吞没其中……很快!整个篷舱内,都充斥着难闻的腥臭气息。 “荡魂魔音”造成的烦恶之感尚未退尽,众人却已后知后觉:这虎妖果然敌我不分。竟一口将众人吞下,要化为它修炼禁术的血气! 群侠主帅们发觉不对,想要逃出舱室。可这愈发腥臭浓稠的气息,却好似沼泽一般、将众人手脚禁锢其间,任何一举一动、都变得十分艰难。且愈是想用力挣脱,这腥臭之气的粘力便愈发强劲。众人仿佛落在蛛网上的飞虫,无论怎样挣扎,都难逃被吞噬的命运。 几息过后,众人已觉得手脸之上、口鼻之内,开始出现灼烧之感。似乎这腥臭浓稠的气息,不光是腥臭难当,还有消肉腐骨之能! 恐慌如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开来! 群侠主帅也好,祆教头目也罢,都忍不住发出痛楚的哀鸣。有人声嘶力竭,有人痛哭流涕,有人状若癫狂……便是幽然醒转的灵真禅师,也是眉关紧锁、喃喃诵持着《药师经》,将“十二大愿”反复诵念,希求来世能得解脱。 杨朝夕经过片刻慌乱,便强自镇定、慢慢趺坐下来。只见他咬破舌尖、徐徐以手蘸之,在自己额上抹出一道“金光印”来。旋即十指掐诀、垂在胸前,口诵《金光神咒》: 天地玄宗,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忘形。急急如律令! 咒毕,果然有淡淡金光、自他眉关天心穴流溢而出。先是覆盖头脸、接着流便全身,很快将他整个笼罩起来。而那股灼烧之感,顿时消去了很多,令他不再感到难耐。体内先天、后天二气,自然而然地顺着小周天奔涌。二气渐渐溢出毛汗孔,衬在金光之下,恍若神迹。 腥臭浓稠的气息中,那虎妖却似如鱼得水、行动自若。它大手一招,那原本捆缚在柳晓暮身上的绳索、顿时散开,重又化为三尖两刃刀,飞回掌心。刀头黑气森森,透着彻骨邪异。 虎妖挥刀跃起,刹那便至,刀头对准呆若木鸡的柳定臣、狞笑劈下! “当!!” 一柄长不盈尺、宽不逾寸的青铜小剑,将刀头拦住。柳定臣嘴角,已是勾起一抹嘲弄之意。 虎妖定睛看去,那青铜小剑虽只是一格,却嵌入刀头寸许。青铜小剑剑格之上,描着两个错金鸟篆:鱼肠。 虎妖瞳孔骤缩:“亡佚千年的鱼肠剑!你从何处得来?!” 柳定臣傲然一笑:“蠢猫倒也识货!不错、不错,这便是名匠欧冶子,以赤堇之锡、若耶之铜,所锻成的鱼肠剑!至于爷爷从何处得来,凭什么要告诉你?哈哈哈!” 虎妖大怒:“鱼肠剑又如何!今日杀了你,此剑便是本仙人的了!” “哦?话还是不要说得太死。万一败了,岂非再无颜面、去见江东父老?”柳定臣嬉笑着、欺身上去,一息间连刺数剑,逼得虎妖旋刀挥挡。 待将这数剑格开,虎妖立时抽身、退开丈余。将刀头在掌心一抹,才又挥起三尖两刃刀,呼啸斩下:“血祭刀魔!” 这一刀果然威势大涨。似乎有种邪异莫名的波动,自那刀头激荡而出。而虎妖抹在刀头上的血渍、已被悉数吞噬,刃端竟发出淡淡的红芒! 柳定臣挥剑连斩,却将这一刀的威势、一点一点地消磨在了半途。待刀芒逼至身前、早已绵软不堪,柳定臣鱼肠剑轻轻一挥,便将刀头截停下来。 柳定臣依旧谈笑自若:“蠢猫!这哪里是‘血祭刀魔’?分明是‘强弩之末’哈!本来咱们半斤八两,你尚有几分胜算。却非要一心二用、摆出那什么‘吞天噬地’的阵仗……啧啧!不但虚张声势,而且自讨苦吃。不如你收回那‘吞天噬地’的花架子,省些气血,咱们好好打一场如何?” 虎妖撤回三尖两刃刀,略一思索,竟觉颇有道理! 从被柳晓暮打落苇丛、开始吸取阵团内外的血气,再一路激斗到现在。其实“噬血阴功”吸取的血气,早已所剩无几。方才调集浑身血气、放出“吞天噬地”的大招,却是存了孤注一掷的想法。想要凭这一招,将柳定臣击败或惊走,自己才好心无旁骛地采补“玄阴法身”,顺便将柳晓暮掳去。 岂料才战了几个回合,便被这柳定臣探出了虚实。此时若再不改换战法,不但有可能大败亏输,甚至会性命不保。 虎妖当机立断,口齿飞动,“哼嘿呜嘻吼”五字魔咒一出,笼罩在舱室内的腥臭之气顷刻收起,重新聚拢成一颗漆黑虎头。虎头一阵扭曲,散作黑气,复归入虎妖七窍。 就在此时,柳定臣身形一动、便凭空消失。不过眨眼工夫,又欺至虎妖身前,手中鱼肠剑急刺而出,直取虎妖小腹。 虎妖也不迟疑,又是身形微退,给三尖两刃刀留出挥劈的空间,旋即合身扑上…… 被腥臭之气禁锢许久,众人宛如虚脱,皆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却又见眼前红光一闪,直奔绣榻。众人第一个反应,竟是纷纷向杨朝夕望去。却见他依旧如老僧入定般,盘膝行功,不动如钟。 众人这才抽离目光,重新看向绣榻。只见那祆教圣女身上帷幔、已被利器划开,落满了半边绣榻。而圣女已被祆教圣姑扶起,正舒筋活骨,喘着大气。一双硕大灵动的美眸、充满了森森杀意,望着群侠主帅,似乎已打定主意,要向他们发难。 柳晓暮救下圣女,随手捡起那两支银钗、塞还到她手里。接着脚下不停,又飞至众祆教头目身前,指爪连挥,捆着他们的绳索、纷纷应声断开。做完这些,柳晓暮才提了青簪双剑,加入到柳定臣与虎妖的战团当中。霎时间刀剑齐鸣、火星四起,斗得不可开交。 众祆教头目虽解开了束缚,却也同群侠主帅般、气力尽失,一时间连手臂都提不起来。于是照旧互相靠着、瘫坐在地,与不远处的群侠主帅们大眼瞪小眼。 这时,杨朝夕忽然睁开鹰眸、在舱室中一扫,心中却已有了计较:“肖统领!你们请来的霍仙人,便是洛阳公门发出海捕文告、想要缉拿归案的妖物!你身为武侯,怎可与这等妖物同流合污?!” 说罢,又将目光转向方七斗,颇有深意道:“方队正!便是这妖物,丧尽天良、虐杀了水希子罗柔。身为道友,今日不该一雪此仇么?!” 众人听罢,尽皆陷入沉思。洛阳城中那轰动一时的多名女子失踪案,又有几人不知、几人不晓呢? 肖湛脸色复杂,不由看向不眠和尚,似乎众人之中、唯有他与这虎妖颇为熟稔。然而不眠和尚却双手合十、偏过头去,不敢去看肖湛的眼神。这番忸怩之态,反而引起了更多人的怀疑,纷纷将目光投注到他的身上。 方七斗藏在兜鍪中的脸,早已是一片铁青,星眸中几乎喷出火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终于叫他撞见这杀千刀的虎妖了。今日便是拼尽全力,也要将它斩杀,好提了虎头,告慰罗柔…… 祆教头目中,曜日护法张松岳忽然缓缓站起,竟是气力已复。他望向还罩着月白面巾的杨朝夕,一脸郑重道:“我知道了,你不是‘贺九郎’,你是……杨少侠!” 杨朝夕也站了起来,一把揭下面巾:“不错!我便是邙山武者杨朝夕!” 第277章 好言相劝 语惊四座,光明磊落。 舱室内现出片刻的安静。 曜日护法张松岳身后,天极、地维、神火、建木四位护法先是一怔,旋即笑逐颜开。纷纷想起那日在通远渠、圣姑对这位杨少侠所表露的赏识之意,以及今日他连挫数人的战力,无不心怀甚慰。 而光明、公平、圣言、宣仪、布善、炼药、锻金等几个传教使,却是一脸尴尬。毕竟通远渠那日,他们十八传教使还曾一道围攻杨少侠,虽不敢下杀手,却也致其重伤。然而短短几日,这杨少侠虽重伤初愈,却扮成祆教教徒、前来相助。单是这番德报怨的作为,已令他们自惭形秽。 光明使慕容彰、公平使何允正、布善使李少辰等人,纷纷强撑着挺起身子、拢手作焰,声音虚弱道:“杨少侠不计前嫌、大义出手。我等惭愧,没齿难忘!” 杨朝夕却是侧过身去,不愿领受他们的谢意,略一抱拳道:“小子只是不愿诸位英侠大动干戈、多害人命,方才愤然出手。却不赞成你们那自以为是的‘祆教圣法’。”说着,又看向杀心已起的张松岳道,“张武侯,正如你方才所言,无论受禄公门、还是投身祆教,皆是为除恶布善。那何不先诛了这伤天害理的妖物,再计较这各说各理的江湖恩怨?” 张松岳一对金乌双匕,本已自袖中滑出,预备趁群侠主帅们气力未复、先下手为强。听罢杨朝夕所言,却犹豫起来,本已扬起的双匕、又缓缓从不眠和尚和长孙恒业脖颈间撤下,冷然道: “尔等之前咄咄逼人、要将我祆教兄弟斩尽杀绝,尔后又为虎作伥,招来这妖物辱我圣姑、圣女!我张松岳本可快意恩仇、几刀结果了你们,可杨少侠言之有理。江湖恩怨,一言难尽,日后再计较、也未为不可。趁着本武侯尚未挂冠而去,先亲手将这妖物捉去伏法,才算有始有终。至于尔等,要战要和,悉听尊便!” 杨朝夕攥着玄同剑的手,这才微微松了松: 方才,曜日护法张松岳站起来的本意,便是要抢先对群侠主帅动手。自己既不欲祆教头目再遭屠戮,也不愿群侠主帅横尸当场。这张松岳武艺之高、自不必说,众人皆有目共睹。若能劝其罢手,只然最好;若自己言语难劝,少不得要出手阻拦,却也没有太大胜算。此时这般结果,也算是遂心如愿了。 杨朝夕见稳住了张松岳,且祆教头目们、也都目光转向了圣姑与那虎妖的拼斗。这才向群侠主帅们抱拳道: “诸位江湖同道,且听小子一言。通远渠之事发生时,小子恰好在场,若论矛盾源头,却是江湖游侠间互生嫌隙、以至大打出手。当时不良卫人少力寡、无法压制,便索性放任自流。在虎贲卫赶来弹压之前,游侠们死伤已然不小,加上虎贲卫们乱箭射死、长矛掼杀的,则更数不胜数。故而,若说通远渠死难之人,皆是祆教所为,恕小子不敢苟同。 然而虎贲卫虽倚多为胜、镇杀了部分游侠,却绝不是单纯的弹压。而是先以雷霆手段、杀掉一部分武艺平庸之辈,挫一挫游侠的锐气;再威逼利诱、迫使剩下的游侠“自愿”编入虎贲卫,以供王缙驱使。此举居心叵测,且游侠大多桀骜,自然不肯屈服。虎贲卫原本要杀几个刺头、好震慑一番, 却没想到祆教中人此时赶来,将渠岸游侠和虎贲卫、尽数捆起。 后面发生之事,便不须小子赘言了。‘祆教圣法’虽荒唐,迫使曾经作恶的游侠和虎贲卫自相残杀,但若说是直接被祆教斩杀的、却几乎没有。所以诸位今日兴师动众、共讨祆教,想必是道听途说了一些事,便认为祆教罪大恶极、个个该杀。从道理讲,其实十分牵强,除非是受了别有用心之人的蛊惑,想要公报私仇、顺便挑起汉民与九姓胡人的矛盾……” 杨朝夕还欲再说,不料一道刺耳的声音、将他话头打断:“一派胡言!江湖恩怨,自有公论,岂是你一个黄口小儿便能颠倒黑白?呸!你算什么东西!再则,通远渠之事与我何干?今日我陌刀队兄弟死伤殆尽,这笔账、哪怕你说破天,也该算在祆教头上!我陈谷早便有言在先,要与祆教妖人不死不休!” 不眠和尚也冷哼道:“陈队正言之有理!今日若不杀尽妖人,我昭觉寺死去的师兄弟、如何肯瞑目?况且,王宫使于我等恩同再造,你小子却信口开河、污他官声!只此一条,我便饶不了你!” 两人说完,几个凶和尚、恶道士便似按捺不住怒意,纷纷随声附和起来。他们皆是王缙与元公子雇来的“帮闲”,有钱便是爹、有奶便是娘,此时不替王宫使痛斥一番这小子,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 杨朝夕望着这些胡搅蛮缠之人,若说不生气、那是假话。可自己本是为消弭杀戮而来,若不能制怒、只会适得其反。 于是他行功过气,搬运周天,将先天、后天二气聚在喉间,朗声续道:“小子并非为祆教开脱。通远渠当日、事实究竟如何,诸位尽可去寻幸存之人问过。可若还有人借此之名、大行杀戮,我杨朝夕第一个不答应!” 声音清亮,掷地有声,竟一下盖过了陈谷、不眠和尚等人的喝骂。 “哈哈哈……当真可笑至极!诚如杨少侠所言,尔等受人蛊惑,自行跑来此地、对我祆教兄弟刀兵相向,还不许我祆教兄弟提刀反抗?那么我祆教平白死伤这么多兄弟,又该算在你们谁的头上?!另外、你们王宫使官声之污、人品之劣,朝野上下,谁人不知?还须杨少侠去污蔑吗?!” 张松岳听罢,纵声大笑,自是对两人混淆是非的伎俩,不屑到了极点。随即,他先是指了指陈谷、又指了指不眠和尚,豹眼圆睁道, “你?不死不休是吧?还有你,不依不饶是吧?一并滚来!我张松岳接下了。” 不眠和尚拄着铜棍,勉力站了起来,虽是满面怒容,却气喘吁吁、显然气力还未尽复。陈谷试图撑着陌刀柄、缓缓爬起,试了好几次,竟连腰都直不起来,心中忍不住将虎妖阖族女眷、都问候了一遍。 杨朝夕见张松岳又要动手,忙将手中玄同剑一挥、挡在了他身前:“张武侯好意,在下心领了!这几位大侠若要动手,便由我亲自奉陪,正好再见识一下高招!” 张松岳知他心意,是不欲祆教与群侠结怨更深。若果真杀了这些祆教主帅,便是真的不死不休、再无任何转圜余地。于是他拢手作焰、行了圣火礼,才退至一旁。继续盯着群侠,看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肖湛见状皱眉道:“萧公之意,只是阻拦圣女入城,并不欲大开杀戒。不眠禅师、陈队正!如今咱们与祆教两败俱伤,这口舌之快、意气之争,还是免了吧!”说罢,又看向张松岳道,“张武侯,我肖湛最后敬你一声!‘洛城女子失踪案’元凶在此,便托赖你将之缉捕归案。至于你私入祆教,自有盛朝律令裁处。” 不眠和尚、陈谷两人,见肖湛非但不为他们说话、却和起了稀泥。忍气一想、才恍然大悟: 现下只有那杨少侠和张松岳气力尽复,若想杀他们、实在易如反掌。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徒作口舌之争,殊为不智!若不慎激得张松岳杀心顿起,不但他们要死,便是其他群侠主帅、只怕也难以幸免。 想到此,两人不禁左顾右盼,却见长孙恒业、崔九、周游、黎妙兰等人,皆面色不善地瞪着他们,眼神中尽是愤怒与警告。 便在这时,方七斗竟也从地上爬起,一语不发,挥起双刀便向虎妖冲去! 杨朝夕望了张松岳一眼,便再不迟疑,挺起玄同剑,一道加入阵团。 张松岳在武侯铺当值多年,从一个藉藉无名的不良卫、一步步升至择善坊武侯铺武侯,查案缉凶,几乎已成了本能。此时见杨朝夕一道眼神甩来、顿时脸上微热,又想起肖湛所言,终于拿定主意,舞动双匕、合身扑上:“圣姑!卑下也来助你!” 却说那虎妖撤去了“吞天噬地”大招,将剩余血气返补己身,果然手上招式威势又增。顿时,三尖两刃刀便将柳定臣的鱼肠剑压制下来,竟是守多攻少、连连后退。 岂料柳晓暮刚脱了束缚,便提着青簪双剑、又抢攻上来。虽身上带伤,但与柳定臣合力、以二敌一,却将战力拉平。一时间,两边既无法速胜、又不至落败,竟“呯呯锵锵”打了百余个汇回合,依旧不分高下。 虎妖体内血气翻涌、浑身上下黑气缭绕,恍如降世魔星,竟是越战越勇! 柳晓暮双腕逐渐酸麻,便连青簪双剑的攻势、都慢了几分,暴露出一丝疲态。 虎妖见状大喜,立刻将大半攻势、都倾泻到柳晓暮身上。三尖两刃刀血气氤氲,挥起大片腥红光幕,将柳晓暮笼罩其中,几乎避无可避。 柳定臣心道“不好”,手中鱼肠剑青光大盛,却是主动抢攻上去,为柳晓暮挡开数刀。可这样一来,柳定臣本想靠水磨工夫、耗尽虎妖血气,再一击必杀的谋算,便不得不改弦更张。 平心而论,柳定臣修行七百余年,一身术法、与这金瞳大汉模样的虎妖相比,确实不相伯仲。但虎族天生体型硕大,而狐族多是体态瘦小。因而,似这般既斗术法、又拼膂力的打法,柳定臣便有些先天不足。加上三尖两刃刀亦颇为沉重,较之鱼肠古剑、又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数个回合下来,柳定臣已是颇感吃力。 便在此时,却有三个不知深浅的小子,抄着“破铜烂铁”、便向虎妖攻来。柳定臣登时大急:“退开些!莫添乱!” 果然,虎妖见三个蝼蚁一般的道修跑来,嘴角扬起一抹邪笑。手中三尖两刃刀倏地一转,闪开柳定臣的数剑连刺,刀头径直向杨朝夕当胸刺来! 这一刀更是毫无保留,快到了极致! 杨朝夕只觉红光一动,刀头已至身前。滔天杀意宛如朔风来袭,令浑身寒毛瞬间炸开,挥剑的念头刚刚萌生,却早也来不及了。只得眼睁睁看着那硕大刀头,将从自己胸膛穿孤过,再随意一搅、自己便四分五裂…… 千钧一发之际,那熟悉的倩影竟不假思索、便向杨朝夕扑来!似乎,还是慢了一丝…… “嗤!嘭——” 三尖两刃刀自柳晓暮左腋透出,左臂连肉带骨、被斩开大半,软软地耷拉在胸前。一股剧痛袭来,几欲昏厥过去。 而杨朝夕胸口似是被一只玉手拍中,巨大的力道、顿时将他拍飞。不过交睫工夫,杨朝夕后背便重重撞在舱壁上,身子一滑、瘫在了木楼板上。 柳定臣瞬间挥开方七斗、张松岳,鱼肠剑向虎妖急斩而出,双目赤红、口中咆哮:“小妹!!” 第278章 钟馗附体 虎妖诈计得逞,不禁桀桀狂笑。 手中三尖两刃刀猛然回抽,一蓬艳丽的血、自柳晓暮左腋迸射而出,在天光映照下,愈发夺目且凄美。 柳定臣握着长不盈尺的鱼肠剑,手背青筋暴起,胸中怒意滔天,竟是合身冲去、不闪不避,爆出了孤注一击: “蠢猫!伤我小妹!今日不把你屎打出来,我便不叫柳定臣!” 虎妖心中,还在为方才绝妙一刀自鸣得意:那蝼蚁小子,果然是狐女的软肋啊!竟肯舍身相救。若自己刀势再慢一丝、狐女再扑得急一些,三尖两刃刀的刀头、便可将她贯胸而过……啧啧!虽然可惜,但去掉一个大患,眼前这狐妖又何足道哉? 见鱼肠剑已至身前,颇有几分“专诸刺吴王僚”的勇决,虎妖不禁蔑然一笑:“剑有所短,刀有所长。你平日便是拿这庖肆之刃、与人对敌么?居然能活到今日,当真是福大命大。桀桀桀……” 说话间,虎妖身形又退,三尖两刃刀顺势一搅,便将刀上黑气搅成一道旋涡,悬于刃间,显得诡异非凡。 鱼肠剑不知旋涡深浅,便要横穿过去、直刺虎妖心口。岂料这旋涡宛如粘黏的浆糊,粘附在鱼肠剑上,随着剑身飞离、瞬间便被扯起数股牛筋一样的乌丝。乌丝粘连一处,将鱼肠剑越拖越慢,及至虎妖身前、早已失了力道,再不能寸进分毫。 柳定臣察觉不对,欲撤剑再攻,但那旋涡又被扯起数股乌丝,将他回撤的力道也消解干净。鱼肠剑似被巨力牵绊,竟收撤不回! 当是时,三尖两刃刀已高高扬起,虎妖挥出一招“力劈华山”、要将柳定臣右腕齐根砍下。柳定臣眼珠一动、连忙撒手,那鱼肠剑便被黑气旋涡禁锢半空,再也无法逃脱。 几下换招,不过两息上下。柳定臣被虎妖缴械去兵刃,顾不上心疼,忙撤身而退、扶住摇摇晃晃的柳晓暮:“小妹!伤势如何?三哥这便带你回去接骨续肉、专门治伤……” 柳晓暮右手托着左臂,虽已点戳了周边穴位,但那深可见骨的刀口处、依旧有血水汩汩而出,瞬间将紫襦翠裙洇出大片血渍。她秀眉深蹙,忍痛道:“一时半刻……死不了!三哥,还不能走,祆教众人若没我庇护,下场只怕要比我要凄惨百倍!” “人族自相残杀,与你何干?先治伤要紧!若你有何不测,娘亲那边、叫三哥如何交代!”柳定臣不容置疑道,便揽了柳晓暮、要立时遁走。 “说来便来,想走便走!以为我霍仙钟修的菩萨之法么?!” 虎妖金瞳圆瞪、虎视眈眈,厉声喝道。一柄三尖两刃刀随即甩出,拦在了两人身前。 “蠢猫!爷爷看在同是‘百兽盟’子弟的份上,连鱼肠剑都舍了,不欲和你为难。你却蹬鼻子上脸!真当我狐族好欺负?” 柳定臣也动了真怒。他自是知道狐族与虎族缔结有婚约,自己这心高气傲的小妹、迟早是须嫁过去的。所以与虎妖霍仙钟拼斗之时,手下极有分寸,并未下过死手。可眼下这虎妖竟会错了意,以为自己本领不济、要夺路而逃,竟得寸进尺、横加阻拦!看来不给它些教训,以后虎族岂不要骑在狐族脖子上屙屎? 柳定臣转身将柳晓暮安置在绣榻上,便回过头来,双手掐诀、口中念咒,脚下步罡踏斗。不过一息,淡淡青光已自他身上泛起,一阵古意盎然的波动、自他双掌间激荡而出。 顿时,被虎妖别在腰间的鱼肠剑,竟似活过来般、发出欢愉的剑吟。虎妖大手按下、鱼肠剑竟却挣扎不休,几度将虎妖手掌撑开、想要逃脱,却被它死死按住。 柳定臣嘴角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乱蓬蓬的胡茬缀在嘴边,仿佛也带上了几分谋算深沉的味道。待秘咒诵罢,他张口清啸:“剑来!” 那鱼肠剑登时青光又盛,“咻”地化作缕青光,回到柳定臣手上。 虎妖只觉掌心一痛,翻掌去看时,只见掌心已被那鱼肠剑犁出一道深长的口子!黑红的血液刚一渗出,便引来许多黑气、聚在伤口周围,很快便将血液吮吸干净。而那道口子,也在黑气胶缠下,渐渐止住了血,只剩下瘆人的创口。 柳定臣擎剑在前,便是一口舌尖血喷出。鱼肠剑青光四射,血雾向青光罩去、竟好似桐油泼向了柴火,顿时爆开一团橙红的火焰。火焰迅速消散,那鱼肠剑也敛去了光华,又恢复平平无奇的模样,悬浮在柳定臣胸前,不时发出轻声嗡鸣。 虎妖只觉一股莫可名状的危机感、自两股间升腾而起,迅速攀至全身,搅得它心神难安。便在这时,那鱼肠剑激射而出,径直向他脖颈刺来。虎妖一个激灵、缩头便躲,那鱼肠剑便擦着头皮,将他莲冠斩开。 霎时间,虎妖头发散乱、几乎魂飞魄散。那鱼肠剑一剑刺偏、却不气馁,又折转回来,继续往虎妖后心刺去。 虎妖双耳微动,听得身后破风声起,忙将身子扑倒,才堪堪躲开这一剑的偷袭。待又抬起头时,却见鱼肠剑正悬在他面前四尺开外,发出得意的剑吟! 虎妖这才想起,自己尚有长刀在手,便暴喝一声、挥刀向那鱼肠小剑斩去。岂料鱼肠剑灵动无比,在它斩出的数道刀芒间闪躲穿梭、竟游刃有余。待他稍有停歇,竟又化作一道暗影,向它小腹刺来。 虎妖惊叫一声,将三尖两刃刀抛下、竟转身便跑。鱼肠剑自是穷追不舍,一旦虎妖身形稍慢,便在它身上刺出一道口子来,旋即接着追击…… 其间,三尖两刃刀又变作黄黑相间的绳索,缠向虎妖腰间,竟令它身形又敏捷了不少。于是滑稽的一幕,便在狭窄的舱室内上演: 一柄青色小剑,追在一个金瞳大汉身后,忽而转东、忽而奔西,没有片刻止息。二者速度竟都不慢,一追一躲,宛如灵猫捕鼠,看得舱内众人叹为观止。便是气力未复的圣女小蛮,都不禁咯咯笑了起来,有人向她望去,竟看得痴了。 美人一笑可倾城。这痴傻之状,倒也是人之常情。 杨朝夕歪在舱壁一角,不远处、却是正趺坐冥想的灵真禅师。他气息绵长,若存若亡,七情八苦,皆归尘土,无一事可扰心,无一声可萦怀。 方才被柳晓暮仓促一掌推开,后背撞上舱壁,顿时七荤八素,半晌没能缓过气来。待他气息稍定,已瞥见几丈外,柳晓暮朱唇紧咬、面如金纸,左半边身体已被血色染透,身体微颤地盘坐在绣榻上。 一旁的圣女小蛮,气力似已恢复大半,正强撑着身子,帮着她止血、包扎,固定左臂。待一切做完,额头、鬓角也早被冷汗浸湿,衫裙贴在身上,显出曼妙浑圆的轮廓来…… 杨朝夕不禁双颊通红,暗暗责骂自己道:杨朝夕啊杨朝夕!晓暮姑姑方才又舍命为你挡下一刀,你不去感念她大恩大德、不去关心她安危如何,竟还有闲心去看小蛮姿容,当真是见色忘义、猪狗不如…… 便在这时,杨朝夕左手忽地扬起,“啪”的一声,竟结结实实给了自己一巴掌! 数道目光循声望来,皆是一脸错愕,似乎对他这怪异举动、十分不解。杨朝夕讪笑一声,指了指左手手心:“有蚊子……嘿嘿!这水边蚊子、还真是不小!嘿嘿嘿……” 笑声未歇,忽觉右手也不受控制、蠢蠢欲动,待左手赶去压制时,右手却已扬在了半空…… 啪!”又是一记脆响,左手与右手交击在了一起。这次转头看他的人、却是少了许多,不过却有人嘟嘟囔囔道:“哪里有蚊子?怎么我未曾察觉?这小子定是脑袋磕傻了,胡言乱语……” 杨朝夕尴尬万分,似乎想到了什么,牙缝中缓缓挤出几个字来:“钟前辈,你姗姗来迟也就罢了,何故还要捉弄于我?” 这时,杨朝夕身侧的阴影、微微蠕动了一下,仿佛水波。一道粗粝的声音自他心头响起:“小道士,你这般说话,可是言不由衷啊!既知自己不该‘见色忘义’,便当自我惩戒、好长个记性!你自然不忍对自己下手,本差爷便只好代劳了。” 杨朝夕:“……” 钟九道等候半晌,见这小道士默不作声,忍不住又道:“本差爷日理万机、拨冗前来,料理你这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你倒翘起尾巴来了!若果然无事,本差爷便要收了馗符、自行公干去了。” 杨朝夕这才急了:“钟前辈留步!这虎妖果然厉害,修得一身邪功,我等不是对手……还请前辈出手襄助!” 钟九道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嗯嗯!与本差爷说话,倒也不必费唇舌。你只要起心动念,我便能知晓你想说什么……所谓‘万事劝人休瞒昧、举头三尺有神明’,便是这个道理!” 杨朝夕不禁翻了个白眼:“你早说!小道这半晌又是挥掌拍蚊、又是喃喃自语,旁人还当我撞坏了脑袋……” “咳咳!小道士,你若再对本差爷心怀不敬,这降魔捉妖的闲事、我便不管了!”钟九道声音中,突然多了几分不容置辩的威严。 杨朝夕连忙捂住嘴巴、觉得无用,又定住心神,才小心“说”道:“钟前辈,那金瞳大汉便是虎妖。上次你捉了它一道化身,这回却须将它这真身也收了去、好永绝后患。只是,不知这回前辈带了什么法器?” 钟九道沉吟片刻才道:“原本,阴司不理阳间事,若非这虎妖豢养伥鬼、私蓄阴魂,本差爷断然不会出手。要降服这虎妖,倒也容易!只需强行拘其三魂、散其七魄,便只剩下一副臭皮囊,随你们处置即可。只是……” “前辈有何疑虑?小道必知无不言。”杨朝夕惟恐他反悔,忙“追问”道。 “只是,我钟某人既是鬼差,自然也是鬼。阴司自有阴司的规矩,此时光天化日,鬼差便不能随意显形。若贸然显形、再冲撞了阳体,在阴司那边,也是重罪……”钟九道不禁为难道。 “那么,便没有变通的法子吗?”杨朝夕急道。 “倒是有一法,既不逾矩,又可降妖。不过、你须吃些苦头,而且事后,不免要生一场大病……”钟九道循循善诱道。显然这法子、他一早便想到了,只是须杨朝夕心甘情愿才好。 “前辈但说无妨!若有差遣,必肝脑涂地……”杨朝夕赶忙表态。 “倒也不须这般‘壮烈’……‘鬼上身’你听过吧?”钟九道意有所指。 “这……愿闻其详!”杨朝夕顿时有种不妙的感觉。 “哈哈!便是本差爷附在你身上,借你肉身、祭出‘锁魂镜’,再将那虎妖降服!”钟九道畅然大笑,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那好吧……会不会很痛?” “不痛不痛!还很凉爽。” “……” 蓦地,一股萦心彻骨般的寒意,瞬间将他覆盖。杨朝夕想打个寒噤,却发现身体早失去了控制。只剩一道意念,如坠冰窖,无所依傍。 “固守意念!莫胡思乱想,干扰本差爷施法!”一道严肃的声音、宛如流波,向他意念袭来。 这属于杨朝夕的一道意念,登时眼观鼻、鼻观心,安分守己,再不敢造次。只是悄悄分出一缕,渗入双眸,窥视着身体外的动静。 便是此时,“杨朝夕”身体僵直、陡然站起,挥臂指向那兀自奔逃的金瞳大汉,声音粗粝: “妖怪!看本差爷如何降你!” 第279章 三魂俱收,七魄离散 一声暴喝,威风凛凛。众人皆向声音的源头望去。 却见“杨朝夕”身体僵直,似乎不但磕坏了脑子,便连举手投足间、都显出了几分病态。 柳晓暮见这小道士竟还要以卵击石,不禁又气又急。刚要起身阻止、只觉左臂断裂处又是一阵剧痛,眼前瞬间黯淡、险些又痛晕过去。圣女小蛮睁着硕大美眸、满是担忧望去,那“杨朝夕”竟目不斜视,对她的关切恍若未觉。 方七斗、张松岳被那柳定臣一臂扫开后,顿时便明白,以他们的身手、的确不能将虎妖如何,反而碍手碍脚。只得忍着怒意、退在一旁,看着柳定臣召回小剑,掐诀念咒,以飞剑之法追袭虎妖。 只是,如今那虎妖虽是左奔右逃、上蹿下跳,身上又添了几道口子,似是狼狈不堪,却为未受多大的重创。若非它还对那“玄阴法身”念念不忘、不肯就逃,那青色小剑便想伤它,怕也是不易。 此时“杨朝夕”竟又拖着伤躯、僵硬爬起,口出豪言,要与那虎妖死磕到底。方七斗、张松岳心中,除了满怀钦佩,已经替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万一杨师弟(少侠)今日失手、就地羽化,寿材自是要用上好的梓木,还要请尉迟真人择选一处风水佳穴。再多烧些金银细软、纸人纸马,到得阴司才好重开府第、再续门庭……若要结一门阴亲,咳咳!水希子罗柔最是合适,不但姿容上佳,而且年纪仿佛,只是少不得、还要去寻元夷子道长说合说合…… 肖湛、长孙恒业等群侠主帅见状,却是心态各异:有暗斥他莽撞的、有袖手看热闹的、有盼他被一击毙命的、也有漠不关心他死活的。毕竟,这小子屡屡与他们作对,很难叫人生出同情心来。 至于其他祆教头目,却是担忧居多。圣姑在教中兄弟们心中,早已是智计无双、术法无敌的存在,尚且在这妖物手底下吃了大亏。这位杨小兄弟虽身手不凡、毕竟只是个少年,即便天纵奇才,修习武艺也不过十数载,如何与这几百年道行的妖物匹敌? “杨朝夕”自是不知、自己不过刚刚摆出架势,众人竟已生出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只是初入此身、尚有些生疏,待颤颤巍巍行过几步后,才找到几分感觉。他缓缓攥了攥双拳: 这份踏实的感觉,许多年不曾感受了啊!果然,能好端端活在人世,才是上上之选。自己为何当初头脑一热、便寻了短见,触柱而亡……如今想来,竟有几分后悔。冲冠一怒、愤而触柱,实是懦夫行径! 柳定臣见“杨朝夕”放完厥词,竟果真晃晃悠悠走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兀那小子!滚远一些!方才便是你瞎搞一气,才伤了我小妹。还赶过来?先宰了你祭剑!” “杨朝夕”一愣:这狐妖本事一般,脾气倒是不小!应当没见识过本差爷的手段!想来方才,这毛躁小子定是不自量力、上去逞能,结果惹怒了他。这才牵累自己遭了喝骂,真是威严尽失! 身为家喻户晓的“捉鬼天师”,这口气如何忍得!正待回嘴骂一两句,“杨朝夕”却陡觉两手空空,似乎还缺一把削魂斩魄的法器。 起心动念间,他在腰间一摸,“铮”地抽出了玄同剑。略略一看,不禁摇头自语:虽则锋利,却是凡铁!且沾惹过怨魂血渍,杀气有余而灵性不足,难堪大用。唉! 叹罢,竟随手一丢,那玄同剑顿时没入身后舱壁之中,只剩一截剑柄露在外头。 旋即,“杨朝夕”鹰眸圆睁、环视舱中,却有莹莹碧光之双瞳透出,将舱室内诸人诸物、尽收眼底,似是找寻比对着什么。鹰眸逐一掠过鱼肠剑、青簪双剑……最后在停在了肖湛腰间,目光灼灼,碧光大盛! “杨朝夕”单刀直入:“肖武侯罢?你腰间宝剑、有些意思,正好借本差……小爷一用!” 肖湛剑眉一皱,正欲回绝。却听“锵然”声起,自己那流霜剑竟叛主飞出,落到了“杨朝夕”手中,不禁怒道:“杨少侠!强取豪夺谓之盗,不告而取谓之贼,莫要欺人太甚!本统领不欲借剑,速速还来!” “可这剑慧眼识英雄,故而弃暗投明、前来效命。我若不受,岂不是寒了它的心意?哈哈哈!” “杨朝夕”显然不为所动:本差爷触柱之前,可是殿试状元!若非生的丑陋……哼!几句腐儒之言、也想迫自己就范,真是班门弄斧! 肖湛便要起身去夺,岂料身上依旧酸软无力、一屁股跌坐下去,心中不由又对那妖物多了几分恶感。 “杨朝夕”祭起流霜剑,单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 太上有命,普告万灵!急召诸匠,会于丹庭。 炼化精铁,熔消赤铜。锤锻神锋,三载剑成! 下刻符箓,上引雷霆。光腾七曜,鬼神皆惊。 指叩剑脊,锵然作声。负阴抱阳,伐妖斩精。 兼济水火,法象乾坤。刃破妖氛,剑开三魂。 急急如律令! 咒罢,那流霜剑上,登时蒙了一层淡淡金光。“杨朝夕”更不迟疑,长剑脱手送出,立时向那虎妖斩去! 肖湛看得目瞪口呆,从不曾想过、这朝夕相伴的四尺寒铁,居然如此神异!然而落在自己手上,不啻于盲人持镜、珠玉蒙尘。心中对这流霜剑,竟生出愧疚之感。 柳定臣也是心头一震:小子既有如此手段,方才为何不堪一击?只是小妹也忒傻了些、竟还为他挡刀……哼!今日事了,再寻这小子麻烦! 那虎妖被鱼肠剑追了半晌,虽披头散发、狼狈万般,其实尚有余力。虽在并不宽敞的舱室里闪转腾挪,一双金瞳、犹然盯在圣女小蛮身上,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契机,好掳走小蛮、再逃之夭夭。至于那狐女,虽有倾城姿容、道行也不浅,却是美中带刺,自然无福消受。 就在它狼狈奔突间,忽听到一声粗粝的暴喝,自方才那蝼蚁小子口中发出,竟有几分唬人的气势。虎妖用眼角余光一瞥,却见那蝼蚁小子已然爬起,正四肢僵硬向自己走来,不禁暗暗冷笑: 不知死活的蝼蚁!若非本仙人今日连斗两狐、寡不敌众,定将你吸干血气、再碎尸万段! 念头刚落下不久,突觉一道泼天杀机、迎头斩来,身体瞬间涌起炸毛的冲动。虎妖修行数百年,对危机的预感、自是不容小觑,刚感应到杀机的瞬间,当即扭转身形,向舱顶大洞跃去,想要逃出生天。 然而,流霜剑受法咒加持,非但威势赫赫,而且疾如光电。眼见那剑便要斩中虎妖后心,那黄黑相间的绳索、忽自它腰间腾起,瞬间化为法杖,迎向剑锋。 “嗤!嗷呜——” 法杖登时被斩作两截,伴随着虎妖一声痛呼。那半截杖头“嘭”地跌落在楼板上,化作半截虎尾,断口齐整,黑血渗出,迅速聚成一滩。剩余半截虎尾、宛如惊弓之鸟,迅速盘回虎妖腰间。 而虎妖却趁着法杖一挡的间隙,身形跃出舱顶大洞,登时便要遁走。 “追!莫要放虎归山!” “杨朝夕”暴喝一声,身形冲天而起、随着流霜剑跃出大洞,声音依旧粗粝。 柳定臣自不必说,双足一踏、楼板微颤,身体已飞出木楼,鱼肠剑再度回到手中。剑身犹热,触手微烫,似乎那口舌尖血尚未耗尽、仍在剑中腾着细焰。 柳定臣跃出大洞,在舒缓的歇山顶上放眼四顾:那虎妖已飞出数丈,即将遁入葱茏密林中。此时纵然放出鱼肠剑、也未必能赶得上它,心头顿时涌起浓浓遗憾。 却见身侧那“杨朝夕”负手而立、气定神闲,一柄流霜剑还悬在身侧,恍如仆从。他檀口微张、声如暮鼓:“遮天网!疏而不漏,收——” 霎时间,山河密林中浮现出无数纵横交错的灰线。灰线浅淡、若有若无,织成一张恢宏大网,向画舫这边收拢而来。 网眼越收越密,将那逃出数丈的虎妖兜头拦住。虎妖见状,倒也果断,掉头向另一个方向飞逃,岂料不过几息,便又撞在纵横交错的网眼之上。虎妖还不死心,又换了几个方向,依旧是铺天盖地的网眼,将它的生路截断。 虎妖金瞳瞬间转为腥红,仰天咆哮:“嗷呜!你不是那蝼蚁!你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底是谁、是谁、谁……” 无数山峦将它的愤怒反馈回来,惊飞无数林鸟和走兽。便连洛水之上,竟都浮起许多白点,仔细看去、却是翻了肚皮的河鱼。 “杨朝夕”眉头微皱:“将死之兽、还要再造杀戮,真是死不悔改!遮天网,一揽无余,紧——” 那铺天盖地的遮天网,顿时一改不疾不徐的节奏,迅速向画舫这边收紧。虎妖无路可逃,发出一声狂暴的嘶吼,瞬间化为身长几丈的斑斓巨虎,半截虎尾一甩,向着“杨朝夕”猛然扑下! “困兽犹斗么?定魂!” “杨朝夕”泰然自若。见斑斓巨虎如一方巨石、迎面砸下,右手剑指一挥,那流霜剑便激射而起,眨眼之间、没入巨虎额头。斑斓巨虎身形一顿,血瞳中慑人的凶光、顿时涣散开来。 便在此时,四面八方的遮天网已然收紧,将呆若木鸡的巨虎吊在半空,仿佛刚刚网住的一尾大鱼。 柳定臣亦是满脸错愕:“小、小子……前辈,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杨朝夕”却不理他。自顾自摸出那盏青铜为托、无芯自燃的引魂灯来,随即将流霜剑撤出。只见那斑斓巨虎额前、肩背、尻尾三处,分别飘出三道灰影: 额前一道是胎光,唤作天魂;肩背一道是爽灵,唤作地魂;尻尾一道是幽精,唤作命魂。 “杨朝夕”飞出长剑、挑在那天魂上,天魂顿如灯花爆开,消散在天穹下;接着又横剑一拍、正中地魂,地魂便如陨星一般,坠入引魂灯里;随即,他将流霜剑撤回,左手已摸出那巴掌大小的锁魂镜,对着命魂一照,那命魂顿时俯首帖耳、乖乖钻入镜中。 三魂尽收,“杨朝夕”单手一招,那遮天网便兜着巨虎尸身,缓缓飘至他面前。 “杨朝夕”盯着那瞳仁散开的硕大虎头,将流霜剑、引魂灯、锁魂镜逐一收起。才取出那块非金非石的馗符,在虎头上一敲。霎时间,七只晦暗的光团、自虎头七窍遁出,正是七魄: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 七魄遁出不久,便被缥缈河风一带、散归无形。而那双恢复如初的金瞳,才终于阖上。 “杨朝夕”收起馗符,低头向岸上看去,只见刀芒炫目、剑影随身,尸骸相枕、一片狼藉,不知又有多少教徒和群侠丧命于此。却有七道面罩黑巾、手戴铁爪套的黑影,正穿插在刀光剑影中,招招见血,杀得兴起。 “杨朝夕”忽然偏过头,看向柳定臣道:“我叫钟九道!这小子便交给你了,照应一下。” 说罢,“杨朝夕”身子一软,便往大洞跌下。 柳定臣正琢磨这“钟九道”是谁、为何有几分耳熟,却见杨朝夕已向舱室跌回。只好叹息一声、身形闪烁,将他稳稳接住。 便在此时,柳定臣福至心灵,恍然大悟:是了!他便是“捉鬼天师”钟馗。 第280章 苍龙又现,误会再起 天光晦暝,日影西移。 洛水与官道不远,苇丛蔓延其间,已被踩踏得东倒西歪。 许多人影散落在官道上、苇丛中,小半是祆教传教使、教徒,更多的却是士卒、兵募、游侠、和尚、道士……杀戮还在持续,且随着七道黑影的加入,变得愈演愈烈。 群侠主帅和一些凶僧恶道还在画舫上,生死不知。舫下的不良卫、山翎卫、玄鱼卫、木兰卫、凶和尚、恶道士、昭觉武僧、香山寺武僧、陕州神策军士卒、洛城行营弓马队及陌刀队兵募,皆是心急火燎,数次尝试登船。却被死守不退的祆教中人,尽数截在半途。 一众一寡,一攻一守,若以战力相较,祆教残众自不足以将各路人马、拒之舷外。 岂料,就在群侠主帅攻破百合卫、踏入木楼不久,那号称“苍龙七宿”的七道黑影,竟去而复返,主动成了祆教残众的一大“臂助”。 祆教残众虽知这苍龙七宿来历不明,且必有所图。但要与各路人马相抗,仅凭他们、定然撑不了太久。如今苍龙七宿既肯“仗义”出手,他们自是求之不得,哪还顾得了这许多! 七道黑影飘忽,速度却是极快,在枪林刀丛间穿梭,竟是履险如夷、游刃有余。 船舷外,一柄陌刀刚刚斩下,一道黑影早闪开数尺。偶尔回手一抓、便是木屑四溅,刀柄再也撑不起刀头,“喀嗤”一下,应声而断。 田蛟抓爆刀柄、却不再理这兵募,身形忽地跃起,向另一侧攀在船舷上的山翎卫后心抓去。 那山翎卫倒是别出心裁,反握双障刀,交替扎在青苔遍布、湿滑无比的船舷上。足尖微微发力,身体便如一只笨拙的蝉蛹,向着画舫徐徐而上。 只听得一声惨呼,那山翎卫后心中招、脊骨登时断裂,缺胯袍瞬间被血污洇透。身体带着障刀,倏然落下,砸出巨大的水声。 不远处另一个山翎卫见状,不禁双目充血:“二哥!!” 说话间,这山翎卫一手反握刀柄、扎入船舷,将自己吊在舷外。另一手还刀入鞘,顺势自腰后摸出三柄铁羽飞刀来,甩手便向田蛟上、中、下三路齐射而去。 田蛟一爪毙掉那山翎卫,身形尚未落地,却听破风声起、自左面袭来,不禁眉头一紧。却见他左臂一挥、左脚一踏,将中下两路飞刀打落,同时头颈一个侧闪,最后那柄飞刀便被牙咬中。 田蛟这才在水中站定,伸手将那铁羽飞刀取下、握在手中。铁爪套慢慢发力,竟将那飞刀捏成一团废铁。 他扬起头、嘴角弯出冷笑,将那团废铁掷出。那废铁疾如流星,竟比方才的飞刀还快了几分,不偏不倚、砸中这山翎卫左腕阳池穴。 这山翎卫顿觉五指一麻、再也握不住刀柄,左手不由松开,身体便从船舷跌落。 便在此时,田蛟身形一闪,便已欺至这山翎卫近前。不待他有所反应,右肩已重重撞在他小腹上,却是一记货真价实的“铁衫靠”。 山翎卫闷哼一声,鲜血脱口喷出。身体倒飞出两丈有余,才哗然落水。一张惨白的脸,瞬间被浊浪吞没…… 距田蛟三丈开外,田豹正挥动铁爪、向木兰卫长槊拍去。 挥槊之人虽是女子,膂力竟自不弱。一柄长槊在纤指玉手间翻腾挥突,却是举重若轻。 一劈一斩、刚猛果断,一冲一扎、迅疾非常! 田豹自诩轻功不差,却几度被槊头捎中袍衫,划开数道口子。他渐渐收去轻视之心,行功运气、挥起铁爪,与那槊头针锋相对。每一记锵然声响,便是一蓬火星溅出,在晦暗不明的天光之下,显得尤为夺目。 那木兰卫虽略胜一筹、却也不求速胜,只是依着平日操练的节奏,稳扎稳打。 槊头时而恍若蛇信,吞吐闪烁、寒光慑人;时而又似獠牙,恣意啃啮、杀气森森。不多时,便在田豹手臂上刺出几处深浅不一的创口。 田豹身形闪躲、面色阴沉,忽然一个抽身不及,槊头已当胸扎来!他面露惊色、身体不由一偏,长槊顿时从左腋下捅出,却是扎了个空。 待槊头钻出腋下,他不退反进、欺身而上,瞬间欺至那木兰卫身前。眼中惊恐却早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则是奸计得逞后的笑意。 田豹左手顺势一抓,那槊杆登时断开,槊头当啷落地。右手却探向木兰卫腰间、猛力一拽,瞬间将那木兰卫外衣扯碎,露出素色薄衫和贴身长裈来。 那木兰卫又羞又怒,顿时乱了方寸。竟不知退避,反而抡起三尺不到的槊柄,向那田豹砸去:“登徒子!纳命来!” 田豹顺势接下那半截槊柄,合掌一捏、那槊柄又断作两截。另一只手却已捏住木兰卫咽喉,眼中现出凶戾之色,铁爪毫不怜惜地抓下! 辣手摧花,香消玉殒! 那木兰卫一双秀目、光芒迅速黯淡,带着不甘与对生的眷恋,终于失去了最后一抹神采。 玉颈血肉模糊,鲜血四处喷溅。温热的液体涂满田豹额头、面巾和前胸,腥甜的味道,更勾起了他心中嗜血的贪婪。那掩在黑色面巾下的舌头,满意地舔了沾在唇上的血液,双眼不禁露出陶醉之色。 田豹意犹未尽,左手再度一挥、那素色薄衫也被扯了下来,露出一抹醒目的红色、以及大片宛如凝脂的雪白。附近几个凶和尚、恶道士早已无心恶战,纷纷看向这边、口中啧啧称赞。 田豹却带着几分嫌恶,将这木兰卫的尸身丢出、扔给最近的一个凶和尚,撇了撇嘴道:“庸脂俗粉!” 四周木兰卫见状,无不发指眦裂!纷纷携了长槊、向这田豹冲来,要为同袍姊妹报仇雪耻。 苍龙七宿的田龙、田貉、田狐三人,见这田豹惹了众怒,亦靠拢过来、替他挡下一些锋芒。 其他各路人马,心中早认定祆教勾结北地胡人,图谋不轨。此时见苍龙七宿再度现身,连杀数人,且心思歹毒、手段无耻。心中怒意、好似柴垛,又被熊熊燃起。洛水之畔,再度化为一片断肢横飞的血海…… 画舫木楼,二层舱室。 祆教头目与群侠主帅们各行其法、暗自较劲,继续恢复着气力。 方才虎妖那一招“吞天噬地”释放的腥臭之气,显然毒性极强。众人虽吸入不多,可这臭气威力、竟不亚于蒙汗药! 一时间,除了曜日护法、灵真禅师等武艺精湛之人,大致恢复了气力。其他人虽是招数使尽,却觉身上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皮肉,依旧十分疲惫,懒洋洋地不肯复苏。 而舱室外的喊杀声、惨叫声、马嘶声、金铁交鸣声……宛如百爪挠心,时时刻刻折磨着众人的神经。如今两方的主心骨,皆困在这方舱室内,两败俱伤,无计可施。想要知晓外间战况而不可得,这种煎熬,委实难熬。 灵真禅师一番盘坐冥想,导引罡气流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臭气的毒性,其实早已排解出去。只是那虎妖突兀的一掌,震伤了自己心脉,却非一时半刻就能复元。心中唯一记挂的,便是还在舫外激斗的香山寺武僧,却不知最终能活得几人。 曜日护法张松岳与方七斗手持刀兵、全神戒备,警惕对方之人暴然出手。两人之前因洛水浮尸案、早已熟识,虽心有芥蒂,却不似今日这般势同水火。以至于四目相对、一触即收,却是尴尬居多。然而事已至此,也只好各为其主。 便在此时,舱室外传来虎妖不甘的嘶吼,吼声震彻山林,叫人胆寒心惊。旋即,嘶吼声却戛然而止,众人却觉身上一轻,方才那腥臭之气的的毒性,竟无药自解! 祆教头目、群侠主帅纷纷起身,各自捡了兵刃,凑在一处,与对方拉开的距离。却又对峙起来。 便是散落各处的百合卫女子、竟也昏昏沉沉地爬起,仿佛做了一场噩梦。有的女子发现自己衣衫凌乱,心中倒是将昏迷中所历之事、猜了个大概。她们平日身份,便在长安各处酒肆中贩酒的胡姬,被酒客揩油、狎亵之事,却是数不胜数。此时也只是朱唇紧咬、默然起身,寻了刀剑,护在绣榻之前。 柳晓暮今日受伤颇重,左臂几乎断掉,内息也消耗殆尽。她秀眉一凛,所余不多的阴元之气、登时聚在喉头,催动“九韶八音功”,清喝道:“来犯之人,滚下船去,姑姑饶你们不死!” 声音无形有质,仿佛在舱内荡起无数涟漪。 这涟漪打入耳穴、钻入心口,登时令众人气息一滞,心头顿时涌起一阵抽搐之感。几个武艺稀松的凶和尚、恶道士,竟是脚步踉跄,难以站定,仿佛醉汉一般。 群侠主帅终于面色大变:这祆教圣姑好生厉害!受伤至此,竟还有如此雄浑的内息!倘或这音波功再凌厉几分,大伙儿只怕要心胆俱裂而亡。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撤离此地、再从长计议! 方才虎妖那声绝望的嘶吼,想来不是已被灭杀,便是已逃之夭夭。群侠没了指望,自然不敢再留下来造次,果断拖着兵刃、互相搀扶,鱼贯出了舱室。 方才攻守之势逆转,曜日护法本欲带头冲杀。岂料圣姑一言而断,竟放这些“罪魁祸首”活着离开,他心头自是有万般疑惑。 见群侠主帅顷刻逃了个干净,他便立即转身、单膝跪下,拢手作焰道:“圣姑何故手下留情?属下不解!” 动作虽然恭敬,言语却是质疑。若在往日,这便是对圣姑不敬,须依教规责罚。 然而,柳晓暮却未动怒,只是苦笑道:“姑姑今日,内外俱伤,并无把握将他们尽数留下。能吓退他们,自是最好。倘或定要死战到底,你们之中、便会有更多人去陪赤水护法,此非姑姑所愿也!” 众护法、传教使、百合卫闻言,悉皆拜倒:“圣姑仁慈!卑下感念深恩!” 方才强行催动“九韶八音功”,此刻气息已然虚浮,柳晓暮喘匀一口气,接着吩咐道:“尔等既已恢复,速下舫船,接我教中兄弟上船,莫要漏下一人。若还有人阻拦,手下不必留情!” “玛古——!” 众人齐齐应下,旋即各提兵刃、冲了出去。 舱室内,只剩下柳晓暮、圣女小蛮,以及被虎妖踹伤了腑脏的天极护法。 便在这时,一团绛红的“物事”、自舱顶大洞中落下,眼见便要拍在木质楼板上。却见那邋遢壮汉,身形凭空闪出,将这团“物事”接下。 三人定睛一看,却是方才飞剑斗虎的柳定臣。并且此人,还是圣姑的兄长。 圣女小蛮和天极护法正要行礼,却听圣姑轻声制止道:“他非我祆教之人,不必多礼。”接着看向柳定臣道,“小道士如何了?” 柳定臣叹了口气:“真是女心外向啊!阿哥替你追杀虎妖、你不说关心下伤势,反而对一个外人驱寒温暖。啧啧!心寒呐!” “我、问、你!他、如、何、了……咳咳!”柳晓暮秀眉倒竖,用力一字一顿地道。说到最后,竟岔了气、猛烈咳嗽起来。 “好、好!阿哥不惹你生气。这小子福大命大,只是昏死过去。估计睡一觉就好啦!此间若是无事,阿哥便先走一步,耽误这半日的买卖、可是不少银钱的进账呢!” 柳定臣晃了晃手中的杨朝夕。说罢,却已抛出鱼肠剑,准备踏剑而走。 却听柳晓暮憋着咳嗽,轻喝道:“等等!柳定臣,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稍待,还有桩小事须你出手。小蛮,去烹茶!” 柳定臣无奈,只好收了小剑,寻来半截月牙凳,大喇喇坐了下来。 “嘭!”外间舱门陡然被撞开,圣女小蛮已从腰后摸出那连枷棍来,作势欲打。却见是一名百合卫,急奔至柳晓暮身前: “圣姑!不妙了!那些游侠、兵卒、和尚、道士突然翻悔,要与我教不死不休。教中护法、传教使大人们已困在船下……” “去看看!” 不待这百合卫说完,柳晓暮已然起身,向舱外冲去。 第281章 越描越黑 画舫之外,血腥弥漫。 苍龙七宿身如鬼魅、爪利胜刀,在阵团中往来穿梭,收割着一条又一条性命,摘下一颗又一颗头颅。 血水溅起,喷向天穹,将云絮与白日都渲染成红色。这红色挥之不去,在一双双逐渐散开的瞳仁里,成了这世上最后一抹色彩:这便是,红尘的本意么…… 群侠主帅们见各自人马、无不折损大半。且已死透之人,有的胸腹被徒手剖开,有的四肢被生生扯断,更有甚者头颅凹陷、溢出红白之物……放眼望去、皆是惨不忍睹之状。方才对祆教圣姑的恐惧,瞬间被无尽怒火取代: 一群妖人,合该尽诛!如今不但勾结北地胡人,更如此残杀我麾下兄弟,毁尸拆骨,丧心病狂!若不能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如何拿这残尸向他爹娘妻儿交代! 黎妙兰更是状若癫狂,挥起长槊、只攻不守。将密密麻麻的凌厉招式,尽数倾泻到田豹身上,竟打得一双铁爪手忙脚乱、难以招架。田豹所过之处,木兰女卫的尸身随处可见,或被剖心取肺、或被铁爪断喉,或被解开颅顶、或被扯出柔肠。无一不是裙衫散乱、坦身露体,不但死状凄惨,竟还遭此羞辱! 两军交战,杀灭敌人便已足够,若要领赏,至多不过斩头割耳而已。但似苍龙七宿这般,以毁戮尸身、亵侮女子为乐的妖人,真可谓是丧尽天良、禽兽不如,人人得而诛之! 肖湛领着残余的不良卫,护在黎妙兰左近。似她这般以命相搏的打法,若无人从旁相助,最后也难逃血尽人亡的下场。而眼见木兰卫和其他游侠惨状的肖湛,又何尝不是怒目切齿,恨不能将这苍龙七宿挫骨扬灰。 方七斗此番前来,所率弓马兵虽然不多,“洛中七侠”却是倾巢而出。然而画舫一战出来,却发现老六“游蛇矛”冯喆已经阵亡,老七“催林斧”周德两臂尽失、被替他人暂时抛在阵团外,其他几人也都多处挂彩。一问之下,才知下此毒手的、皆是苍龙七宿。于是又挥起横刀,向苍龙七宿杀去。 崔九、周游二人,望着眼前寥寥无几的山翎卫、玄鱼卫,自知以今日死伤之数,家主必然暴怒。而这校尉的职衔,只怕也做到头了。心里反而少了许多顾忌,更是手段尽出,肆意杀戮着祆教妖人,要为死去的弟兄报仇雪恨。 灵真禅师见香山寺武僧又添死伤,虽怒意难平、且痛惜万分,奈何自己早无一战之力。只得勉强捡回一些武僧尸体,将今日之仇记下,黯然离去。 长孙恒业久经战阵,看到眼前惨况,只是面色阴沉。他本是奉命领兵前来、听候元仲武差遣,若能抓到圣女,自然是不辱使命。可见今日事不可为,且元仲武早不知所踪,便果断收拢残兵,头也不回、向西面退走。 至于陈谷、不眠和尚二人,心中还记着王宫使所嘱之事,只欲多杀祆教头目、捉回祆教圣女,对于苍龙七宿的恨意却淡了许多。况且霍仙人已不知所踪,他们便领了剩下的陌刀兵和昭觉武僧,只在阵团外围叫嚣,却不真正死战。想等两方人马拼杀殆尽时,再捞几颗祆教头目的人头,回去交差。 抱着同样想法的,便是所余不多的凶和尚、恶道士。同样装模作样,如苍蝇一般、在阵团外围盘桓,伺机而动。或从祆教妖人尸身上,偷偷斩下头颅带走,或顺手摸向木兰女卫尸身、借机揩油。贪婪与无耻,被他们演绎得淋漓尽致。 祆教护法、传教使等头目,刚刚出了舱室、跃下舫船,便觉气氛异常。 方才还曳尾而逃的群侠主帅们,竟似疯了一般、率着残部转头杀回。仿佛仇深似海、恨意滔天,下手更无半分迟疑和闪躲,瞬间便将双戈卫,以及寥寥几人的铁索卫、金剪卫、秤杆卫、连枷棍卫,逼到了船舷之下。 唯有七道身影龙精虎猛、下手狠辣,挺在祆教残众前面,挡下了大部分攻势。众头目定睛一看,便已认出,这七人正是此前刻意出手、又悄然退走的“苍龙七宿”。 这苍龙七宿两度出手示好,皆是祆教残众力有不逮、或将落败之时,可见其对时机的拿捏与把握,已非常人可及。这等身手、这份心计,若果真结为盟友,本该是一桩皆大欢喜之事。 然而,苍龙七宿自称来自河北道一带,又个个身负精湛武艺,无论祆教还是群侠,皆知这七人与北地胡人难脱干系。此时若再与之不清不楚,便不是被群侠讨伐这般简单了,只怕朝廷都要调拨兵马、将祆教之人一网打尽。 一念及此,祆教众头目脸上,更无半分喜色。 众头目相视一眼,皆知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多救下一些教中兄弟上船。至于苍龙七宿与群侠如何互斗,便不在他们考虑的范畴了。且稍后还须撇清关系,免得误结匪类、玩火自误。 地维护法轻功绝佳,不在苍龙七宿之下。他首当其冲,跃步而出,一面挥鞭、将砍向教徒的刀兵卷起,一面提了那惊魂甫定的教徒,转头便走。口中还不忘呼喝:“圣姑有令!教中兄弟,收拾兵刃,上船!” 曜日护法旋起“金乌双匕”,迅速凿入阵团,将深陷其中的教徒逐一救出,送回画舫之上。也有施救不及的教徒、被几个发狂的木兰卫围住,很快便被乱槊砍翻,眼见是不活了。 双匕之威,毕竟有限,曜日护法虽心中怒极,头脑中却还有几分清明。于是气贯于胸,高声喝道:“北地的朋友!今日两度出手,本该感念相助。但我祆教中人只为除恶布善,不喜妄加杀戮,然诸位行事风格、在下实不敢苟同!还请七位朋友就此收手,我祆教与洛阳群侠的恩怨,便不劳诸位了。” 其他几位护法、传教使听罢,均是暗暗点头。与群侠对招之时,便又收敛了许多。只要不是太过咄咄逼人的招式,几乎不动杀招,每救下一人、便护送上画舫,交由舫上的百合卫看护救治。 然而群侠主帅中,却爆出一声冷笑:“祆教妖人,何必惺惺作态?!既已投靠北地胡人,我中原英侠、必不再容尔等立足!杀!” 祆教众头目望去,又是山翎卫校尉崔九。神火护法火冒三丈:“姓崔的!你几次三番诬我祆教声誉,到底是何居心?既然你想打,来啊!我神火今日奉陪到底!”说罢,果然挥起铁葵扇,要与崔九拼杀一番。 建木护法面色冷峻,拦在了神火护法身前:“唐师兄!不管你到底为谁卖命,我祆教之名、却是不容亵渎!你既言之凿凿、说我教暗通北地胡人,我建木便以手中兵刃,来证祆教清白!” 说罢,竟挺起钢叉,向附近的苍龙七宿一人攻去。 其他护法见状,却是连连摇头:这建木护法性子,委实耿直了些!都说三人成虎,如今群侠众口一词、认定祆教与北地胡人勾结,加上满心仇恨、正待发泄。如何能自证清白?谁又肯信你清白? 果然,建木护法刚与苍龙七宿的田貉交手,便有人阴阳怪气道:“哎呀!建木护法使得可是咱们玄鱼卫的钢叉,看来是要‘假戏真做’啦!啧啧!这一叉有气无力,便似三天没有吃饭,一定是在放水……噢呦!不得了!那铁爪虎虎生威,挠在背上,恰好止痒……” 建木护法闻言,肺都要气炸了,不禁冷眼望去。只见玄鱼卫校尉周游,一边与祆教众人交手,一边与几个手下指指点点、冷嘲热讽,显然对祆教已恼恨至极。 便在这一分神的工夫,那田貉却是故意一爪抓偏,从建木护法右臂上、撕下一大块青色袍袖来。不禁“诚惶诚恐”道:“对不住,护法大人!田貉一时失手,抓断了大人袖子,实是冒犯。他日定当负荆请罪!” 田貉虽是致歉,声音却是极大。阵团中群侠,多半都听得真真切切,无不露出了然之色,心中对祆教的厌恶与仇恨,便又多了几分。 建木护法见越描越黑,知道多说无益。果断丢开田貉,继续与众祆教头目一道,将救下的教中兄弟、一个接一个送上舫船。 随着阵团中祆教教徒越来越少,众祆教头目手上压力却是倍增。更多的兵刃倾泻下来,不但消磨着他们气力,且将祆教头目们分割开来、团团围住,以众击寡。顿时便有几名传教使接连中刀、险象环生。若非还念着阵团里所剩无几的教徒,一直咬牙硬撑。只须稍稍松懈,当即便会命丧乱兵之下。 蓦地,画舫上又是一阵笛声响起。 这笛声音调苍凉、转折急促,竟含着浓浓杀伐之意! 笛声入耳,宛如许多细小的钢针、在脑中上下戳刺,叫人头痛欲裂。便是修为不差的方七斗、不眠和尚等人,亦是浓眉拧起,全力抵御这笛声的侵袭! 群侠主帅麾下的各路人马,却早已丢开兵刃,抱着头在地上翻滚,到处皆是痛不欲生的模样。 祆教众人在听到笛声刹那,便已飞快摸出软木塞、将耳穴封住。又纷纷诵起《摒声咒》:长歌当哭,短歌当悲!不分甘苦,不辨是非…… 苍龙七宿之首的田蛟,屏息凝神、只抵御了片刻,便觉心口一甜,“哇”地呕出一口血来:“这……这是《破阵乐》!咱们走!” 就在苍龙七宿预备跑路之时,一位邋遢壮汉陡然拦在他们面前,咧嘴笑道:“来都来了!聊几句如何?” 第282章 真相大白 风送笛声,血沃苇丛。 滔滔水波似被笛声所感,开始翻腾起更大的浪花。无数浪花撞碎在船舷之下,却也渐渐掏空了阻在船底的泥沙。 画舫开始随波晃动,甲板上的祆教教徒中,偶尔会爆出几道零散的惊呼声。音色清泠,略显娇媚,当是百合卫女子。 笛声持续十息,便在一声响遏行云的折转后,戛然而止。白玉笛脱手落下,坠在甲板,柳晓暮只觉天旋地转、胸闷气短,身形更是摇摇欲坠,便要一跤跌倒。 圣女小蛮眼疾手快,忙一把扶住,满眼忧色:“姑姑!您觉得如何了?” 柳晓暮扶紧小蛮,声音几不可闻:“无大碍……这‘九韶八音功’最耗内息……姑姑借玉笛强行催动,以至于内息殆尽、浑身疲乏……剩下之事,便由你言传……知道如何去说吗?” 小蛮连连颔首:“姑姑所教,不敢或忘!”说罢,侧头看向舫下、渐渐定住身形的群侠,清叱道,“圣姑仁慈!本不愿与诸位多结仇怨,才网开一面、放尔等一条生路。奈何尔等不念恩义、反生怨怼,一再妄杀我教中手足兄弟。如今还想活命者,须自断一臂,方可离去!众护法、传教使,监刑!” 舫下,众祆教头目方才已趁圣姑收功、群侠恍惚之际,将剩下的几个教徒,悉数从阵团中带出。此时见小蛮代圣姑传令、登时明白了些什么。迅速奔出数人,将画舫附近的几个木兰卫、不良卫拦下。又抽出兵刃,架在他们脖颈之上,只待主帅答话。 肖湛见状,仰天大笑:“哼!这便是所谓的‘除恶布善’么?!尔教于通远渠妄行‘圣法’,逼死许多性命,便自以为合乎善恶之道么?一语断人肢体,一言决人生死,与那恃强凌弱的匪类,又有什么分别?!我洛阳群侠皆为侠义而来,性命尚可抛,何惜一臂乎?有胆!尔教便诛尽我等,免得勾结北地胡人之事、传扬出去,闹得天下皆知。哈哈哈!” 群侠听罢,皆觉此言掷地有声、大义凛然!况且行大事者、不拘小节,自己固然有些私心,但在江湖大义面前、那些私心自然不值一提……今日死便死了,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又怎可自行毁戮?吾辈既为侠义,要么凯旋而归、要么壮烈而亡。肖统领所说,恰是吾辈肺腑之言。 众祆教头目却是听得面面相觑。这肖湛言语铿锵,不但豪气干云,竟颇有几分雄辩之才。如今群侠不但恐惧尽去,且还生出敌忾之心。所谓人不畏死、如何以死惧之?即便圣姑不曾重伤,想要喝退这些人、只怕也再无可能。也许,唯有证明祆教当中、绝无苍龙七宿这等人面兽心之徒,才可令群侠散去疑云,不再以死相拼…… 小蛮俏脸通红,正待驳斥几句。却听柳定臣抢先道:“放屁!祆教若有叛逆之心,中原诸州十多年前便已送入安、史两姓之手。若如此,盛朝便不再是李姓天下,而是国有南北、地裂西东,诸姓并起、据地称王。只怕比之当年‘五胡乱华’,亦有过之而无不及。哪还有尔等狺狺狂吠之地?!” 群侠一听,顿时语塞。 蓟州之乱平定,也只过去十余年罢了。昔年洛阳城内是何等惨况?祆教教徒又暗中救下多少汉民?他们心中、又岂会没有半点印象? 柳定臣继续义正词严道:“祆教教众虽供奉胡神,却与盛朝汉民同气连枝、从无二心。反观尔等,却是轻信流言,甘做屠刀,不分青红皂白,便来与祆教为难!纵然自诩侠义,也不过只是昏了头的莽夫罢了! 今日之事,显然有人欲借尔等与祆教嫌隙,挑起汉民与九姓胡人的矛盾。待中原纷争一起,他们便可趁机伸手、拉拢分化,去行那合纵连横之事。至于尔等推崇的侠义,能叫这盛朝天下、多留几十年的太平吗?” 地维护法亦正色道:“不错!如今盛朝威仪已损,安、史降将犹在,天下尚有贼心不死之人,正自蠢蠢欲动。诸位今日所为,便是正中他们下怀!” 肖湛方才嘴上慷慨激昂,心中却如明镜一般: 祆教与洛阳群侠为何互生嫌隙,其来龙去脉、萧璟一早便已详告于他。阻截圣女之谋算,其实更在通远渠惨祸之前,乃是太微宫怂恿河南府、一起打压祆教的手段。岂料祆教提前得知了洛阳公门的图谋,才借通远渠游侠聚殴滋事、太微宫虎贲卫前去弹压之机,派出大批教众,去行“祆教圣法”。以此扬刀立威、警告太微宫与河南府,莫再冒犯祆教教仪。 岂知太微宫王缙背后,却还有当朝权相元载、暗中操控。元载向来崇佛,他斗倒鱼朝恩、执掌权柄后,更是对道门、祆教、景教、摩尼教等,多行打压之举。道门众人清静无为、与世无争,若遇强权逼迫,往往多思退避,是以不足为虑;但祆教之流,却是宁折不弯的教义,加上元载党羽屡屡对以行商为业胡人乱立名目、随意征税,这矛盾便愈演愈烈。 于是乎,不但朝中萨宝府祆正大人,屡受元载排挤;便是太微宫宫使王缙,亦在元载授意下、处处与祆教洛阳总坛为难。阻截圣女,本只是诸多刁难祆教之事中的一件,岂料这一件事、却触到了祆教的逆鳞……至于枉死在通远渠的游侠、以及死伤殆尽的虎贲卫,不过是两方角力的牺牲品罢了。而这种种内幕,在场群侠之中,又有几人有机会知晓? 因此,河南尹萧璟暗中游说洛阳巨宦之家、隐世豪族出动府卫,又暗嘱释门、道门中人,一道扮作江湖游侠、阻截圣女入城。固然有打压祆教、防备九姓胡人的考虑,但更多的,却是受元载、王缙权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俗话说,官高一级压死人。宦海浮沉,若连这点委曲求全都做不到,只怕一早便被上官随意安个罪名、贬去不毛之地了。 肖湛想着这些,心中却是明白,今日要阻截圣女、已是希望渺茫。 自己统领群侠,浩荡而来,初时自是众人景仰、风头无两。却不料祆教圣姑手段如此了得!不但重创霍仙人,且以音波功法、三度震慑群侠,屡屡逆转攻守之势。因而如今,竟有些骑虎难下之感。 自己身为道化坊武侯、不过一介胥吏,若丢的是自家颜面,倒也不觉得难堪。可今时不同往日,自己乃是河南尹萧璟亲自举荐之人!若真如那圣女所言、断臂求生,岂不是“输人又输阵”?即便活着回去,只怕整个河南府衙、乃至满城的不良卫,都要沦为公门谈资、江湖笑柄! 因而,肖湛方才直言呵斥,既是要令群侠勠力同心,也是存了以进为退的想法,好与祆教讨价还价。纵然此番铩羽而归、自己要担莫大罪责,也不能叫群侠自断臂膀,以后在武林同道面前抬不起头来。 果然!祆教妖人虽妄自尊大、行事乖张,却也是爱惜清名之人。自己一句诘难,便招来两人慷慨陈词,惟恐祆教清名被诬、再遭世人误会。 肖湛见一言奏效,继续怒道:“方才船舱之中,尔教圣姑既肯放我等离开,为何又暗暗召来‘苍龙七宿’、要如此虐杀我等麾下之人!” 方才笛声止歇后,黎妙兰便一直抚尸痛哭、泣不成声。此刻终于渐渐止住:“什么‘苍龙七宿’!如此人面兽心,实为‘苍龙七兽’!我木兰卫必与祆教不死不休!” 柳定臣挠了挠发痒的胡须,瞪着一旁被捆成一串的苍龙七宿:“你们干的好事?!” 田蛟看了看同样鼻青脸肿、嘴角血渍未干的几人,却是森森然道:“我家主公听闻洛阳群侠,已定下奸计、集结恶人,欲围杀我教圣女。故专门交代,对付此等穷凶极恶之人、便该用穷凶极恶之法,这便是‘以恶制恶’。我等只恨本领低微、不能多杀奸人,为我圣女入城扫清障碍!” 崔九听罢,又是一声冷笑:“果然蛇鼠一窝!咱们还废什么话?多杀些妖人,才对得住死去的兄弟!” 群侠听了崔九煽动,许多人竟又抽出兵刃,要与祆教拼死一战。 “啪!”的一声脆响,田蛟左颊登时多出一道艳红的掌印来。 便在这时,曜日护法已然暴怒,冲到田蛟面前、就是一记耳光:“尔等究竟是何人指使?!几次三番污我祆教教义!尔等心思、手段一般歹毒,我祆教岂会有这种败类!” 田蛟手脚被缚、先是一怒,旋即猖狂大笑:“我等前来相助,竟被恩将仇报!原来中土祆教,已卑贱懦弱至此!为在汉地苟且偷生,竟对自家兄弟痛下重手……哈哈哈!” 苍龙七宿其余六人,亦跟着狂笑,口中皆是各种揶揄、愤慨之词。一时间,竟连柳定臣都有些将信将疑起来。 曜日护法还要再打,却被柳定臣拦下,旋即盯着田蛟的眼睛道:“你家主公、叫什么名号?” 田蛟只觉这邋遢壮汉、一双细眸化作两汪幽邃的深潭,潭水环波鼓荡,脑中一片晕眩。意念中竟只剩下一个问题: 主公叫什么名号?主公什么名号?主公名号?名号……主公名号我岂会不知?只是谁在问我?此刻说出来、似有些不妥……有何不妥?主公虽不能直呼其名,可人的名字、本就是用来叫的啊…… 一念至此,田蛟便脱口而出:“主公姓田,名……” 便在这一瞬,田蛟已咬破舌头、从柳定臣这蛊惑之法中脱出,后心不禁冒出一阵冷汗来。 曜日护法听到“主公姓田”,而眼前之人叫做田蛟,另有一人打过周游耳光、叫做田豹……心中对这苍龙七宿的来历,却已有了一些猜测。 柳定臣却是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个‘苍龙七兽’虽然歹毒,意念倒还坚毅,居然能抵受住我这‘心直口快’大法。可见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恶人……再换个人试试。” 柳定臣说罢,一掌拍在那田蛟头顶,那田蛟顿时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随即,他又走到一个身形瘦小的“苍龙七宿”面前,一把揪起那人前襟:“你家主公,姓甚名谁?!” 这时,旁边之人抢先喝道:“田兔!咬舌!莫受蛊惑!” 柳定臣皱眉,反手又是一掌,将那抢话之人拍晕:“没问你!叫你聒噪!”说话间、左手却已捏住田兔双颊,防止他咬舌。接着又盯住他眼睛,认真道,“兔儿乖乖!你家主公叫啥?” 那田兔双眸,竟从桀骜变为惊恐、又从惊恐转为委屈,旋即两汪清泪夺眶而出,竟抽抽噎噎哭了起来。声音含混不清:“你……你嘴里有血!呜呜……你是吃人的妖怪,呜呜……” 柳定臣错愕地松开左手,蹭了蹭自己牙齿。定睛一看,原本焦黄的牙垢、竟已被血渍浸染,难怪能吓哭这穷凶极恶的“苍龙七宿”。不过!此等恶人、竟也害怕妖怪?真叫本妖费解啊! 柳定臣这才感觉到,这田兔前襟之下,似乎鼓胀胀、软绵绵的,与那田蛟颇有些不同……只是现下却顾不得这许多,忙又将眼睛瞪向田兔:“兔儿乖乖,快说!你家主公叫啥?不然生吃了你!” 那田兔大惊,瞳孔先是一缩、旋即涣散开来,声音犹带哭腔:“我、我家主公叫……田承嗣……” 真相大白! 第283章 停兵罢斗 群侠听到“田承嗣”三个字,顿时哑然无声。 若这苍龙七宿,当真是魏博镇节度使田承嗣麾下幕僚,所谓“勾结北地胡人、反叛谋逆”之语,便不攻自破了。 田承嗣虽是安、史降将,如今更统管魏博镇一镇诸务。却是劣迹斑斑、凶名昭著!十八年前随贼首安禄山攻陷洛阳时,与张忠志同为前锋。二人在洛阳城中烧杀抢掠,可谓是无恶不作!以至于洛水转赤、尸骸塞途,只半日工夫,洛阳城中已是腥臭冲天、一派死气。更有豺狼等凶兽,趁夜自颓垣入城,择尸而噬,与贼共欢…… 于是提及“田承嗣”三个字,非但能止洛阳小儿夜啼,便是年秩稍长的洛阳小民,都要两股颤颤、满心惊惧,半晌无法自持。 便是这样一个恶贯满盈之人,偏能见风使舵、矛头倒转。见安、史叛军大势已去,便使计捉了史朝义,归降朝廷,尔后摇身一变,成了盛朝平叛有功的大功臣。然而田承嗣一路加官进爵,被封至魏博节度使后,却不思恩义、阳奉阴违。不但拥兵自重、且多行僭越之举,屡探朝廷底线。 奈何圣人体恤民生,不欲再兴刀兵,竟对田承嗣之徒多行怀柔姑息之策。近来更是颁下恩旨、拟将永乐公主下嫁其三子田华,希望以此安定其心。诸多荣宠,反令其更加骄纵,只是朝中上下,却少有人敢对此置喙。 再联想到方才,那祆教地维护法还对安、史降将颇有微词,不像是与苍龙七宿沆瀣一气的样子。因此,八成可以断定,这苍龙七宿应是不请自来、主动出手,而非祆教招致而来。至于动机为何?便要去问问那幕后的田承嗣了。 崔九脸上阴晴不定,兀自嘴硬道:“谁晓得这田兔是不是信口胡说!田公乃国之栋梁,岂会助妖人胡作非为?” 只是这话,便是肖湛等人听了,也觉得底气不足。 那邋遢壮汉柳定臣、所使蛊惑心智之法,颇为神妙,像极了道门经折中所载的一种术法。中招之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是再难启齿的隐私,也会和盘托出。肖湛曾出身道门,对这些奇闻怪谈之事、倒是知道不少。且柳定臣依法施为、连试两人,所答极为相近,应当不是作伪。 其他群侠主帅听了,也是表情各异,却大都选择相信那田兔所言。 田兔混混沌沌,隐约觉得自己说漏了一桩要紧之事。但手脚被缚、前襟又被一股大力扯着,很快便有些喘不过气,渐渐从柳定臣“心直口快”大法中解脱出来。 一旁的田貉痛心疾首道:“田兔!你胡言乱语!今日便能活下来、主公也必不饶你!” 田兔瞬间便想起方才之事,眼泪早已收住,满面惊惧、双唇哆嗦:“我、我中了妖法……不是有意吐露!五哥……你们一要代我向主公求饶!那虿盆之刑……生不如死……” 柳定臣听罢,不禁皱眉道:“人心之毒,犹胜蛇蝎。这田承嗣竟效纣王之刑、心肠歹毒至此!果然上行下效,尔等出手之狠辣、也与他相差无几……” 不眠和尚怒目圆睁:“妖人,多行不义!此刻方才自知么?即便‘苍龙七宿’与祆教没有瓜葛,可我昭觉寺许多师弟的血仇,照旧要算在祆教头上、莫想抵赖!” 曜日护法豹眼喷火、针锋相对道:“兀那秃驴!有胆便来!我教中兄弟的血仇,正好一并报了!” 两人你来我往、越吵越怒,正要动手,却听那甲板之上,圣女小蛮再度开口叱道:“如今真相大白,苍龙七宿所为、非我祆教指使。但尔等先是受人驱使、杀我教中兄弟,后又含血喷人、诬我祆教清名。如今还有何话说! ” 黎妙兰肩头耸动,兀自抽噎不休。肖湛轻拍了拍她肩膀,才看向小蛮,冷笑道:“我等方才所恨,乃是祆教出尔反尔。如今误会既除,肖某人臂膀在此、姑娘来取便是!想要我等自断手臂,却是痴心妄想!” 柳定臣见好容易被真相压住的火气、竟又纷然腾起,而柳晓暮已是重伤,再无法压服众人。自己又不能坐视不理,忙插嘴道:“三爷我既不混江湖、也非祆教中人,便来说个公道话。小妮子!你跟你那圣姑说,要人家胳膊有什么用?既不能当肉吃、又不能当柴烧,何必寸步不让? 肖统领,今日杀了半晌,已是两败俱伤,不过你的人马死伤更甚。若再做意气之争、继续拼耗下去,恐怕要全军覆没啊!我给你打个包票,你带着你的人只管回撤,祆教这边谁若阻拦、三爷便把他丢水里去!” 肖湛按住不眠和尚铜棍,看向群侠主帅道:“各位英侠,如今敌强我弱,阻截祆教圣女,已是希望渺茫。诸位是愿死战到底?还是留着有用之身、他日再寻祆教麻烦?” 黎妙兰一双妙目、肿得桃儿似的,银牙将下唇咬出血痕:“祆教妖人的账,可以他日再算!但‘苍龙七兽’的仇,必须血债血偿!” 方七斗抚着老六“游蛇矛”冯喆的尸身,又看了看老七“催林斧”周德犹自渗血的双臂,忍痛道:“逝者已矣!生者尚待救治,若再耽搁、只怕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了。” 陈谷铠甲残破、刀伤狰狞,将陌刀在地上一顿:“黎女侠说得在理!这七个禽兽手段歹毒、令人发指,绝不能留!” 不眠和尚这才放下铜棍,浓眉一抬道:“陈队正所言极是。苍龙七宿、穷凶极恶,正好捉回去杀了,祭告死去的师弟们。” 肖湛这才转过头,郑重其事道:“柳三爷!我便信你一回。只是‘苍龙七宿’须交给我等,算是给折损的兄弟们一个交代!至于祆教与洛阳群侠结下的梁子,却非一言便可揭过,他日必来讨还!” 柳定臣以甲作刃,将田兔从一串苍龙七宿中拆下来,抓在手上:“这个田兔、很对三爷胃口,正好抓回去做些粗活。剩下的给你们,速速离去!” 肖湛这才上前几步,“嘭嘭”两脚,正中田蛟与抢话之人尾椎骨。两人吃痛、顿时从昏迷中醒来,带着其他几个、开始咒骂众人。 肖湛顺手捋下几把苇叶,搓成一团、塞入几人口中,六人才消停了许多。接着叫来手下不良卫,将田蛟等六人押着,率先往东面而回。 方七斗、黎妙兰、崔九、周游等人纷纷寻来马匹、安置好重伤之人,才领着剩余人马,随着肖湛向洛阳折返。 不眠和尚、陈谷、以及活下来的凶僧恶道们,则缀在最后,一步三回头。似乎对那来不及带走的妖人首级,颇有些恋恋不舍。 众祆教头目见群侠已然退去,终于松了口气,忙将剩余教徒送上画舫。接着,众头目分成两拨,先将两艘泷船拴在画舫尾部、再推回洛水之中。又聚在画舫之下,齐心协力、要将这硕大的船身也推回洛水。 岂料画舫只微微偏了几下,便没了动静。任凭众头目喊着口号、连顶带推,一张张脸俱憋成了猪肝色,依旧纹丝不动。 众头目身上多是刀伤。因用力过猛,原本已渐渐结痂的创口、又重新绽开。血水滴淌而出,与汗水合流成一股,渗入别的创口中,疼得人龇牙咧嘴。 柳定臣看了半晌,嗤笑道:“一群残兵败将,连跑路的力气都没啦!都滚上船去!看看三爷的神通!” 众头目闻言,满面涨红,却都不敢吱声,乖乖登上画舫。 只见柳定臣立在舫下,双臂陡然暴长,探入船底泥沙、用力一托:“起!” 那画舫一阵剧烈摇晃后,渐渐驶离苇丛。柳定臣又挥掌一推,画舫便晃晃悠悠、回到了洛水中央。借着水流之势,一路往洛阳漂去。 看着画舫渐行渐远,柳定臣一手叉腰、一手满意地捋了捋蓬乱的胡须,脸上勉强挤出欣慰的笑容。忽然耳廓一动,听到了身后数丈外窸窣的声响,嘴角勾起一抹嘲弄。 起心动念间,那鱼肠剑已在手中。却见他随手抛出,鱼肠剑又带起一道青光,向那窸窣之处射去。 只听“啊”的一声惊呼,竟是方才那田兔、趁柳定臣专心推船、无暇他顾之际,摸到一柄断刃,将手脚上绳索割开,预备逃入山林。 那鱼肠剑好巧不巧,恰中田兔黑袍后摆,将之钉在了地上。田兔收势不及、一跤跌下,登时摔得灰头土脸,便连面上黑巾、都被挂了下来,露出一张惊魂甫定的面庞。 田兔正待爬起,却见那齿间带血、蓬头垢面的邋遢壮汉,已笑嘻嘻伸出一只手,勾住了她的下巴:“好俊俏的小妮子!要去哪里啊?” 田兔手脚并用、连连后退,想离这邋遢壮汉远一些:“你、你、你不要过来!你是吃人的妖怪……呜呜!你若吃了我……我、我还有许多哥哥、绝不会放过你!呜呜……” 柳定臣咧嘴笑道:“你这小妮子,有点意思!如何便能断言、三爷定是妖修?罢了!咱们回去再说。我那茶肆里,恰好缺个打杂的伙计,你以后便跟着三爷。做得好有赏钱,做的不好、三爷便把你当点心吃了。哈哈!” 田兔泪水涟涟,想要挥爪反击、却觉浑身无力,竟提不起半点斗志来。 柳定臣便又寻来绳索,将她捆作粽子、提在手中。才踏上鱼肠剑,顷刻间消失无踪。 第284章 黑白无常 官道扬尘,河风萧索。 画舫搁浅过的水域,泥沙还未澄清。 一些穿着黄帔、僧衲、披甲、山纹甲、各色襕袍和绛红莲蓬衣的尸身,杂乱地躺在岸上、泡在水边。许多断折断的芦苇将尸身拦住,才不至于被一波又一波的浪花、拖入深水之中。 就在洛阳群侠、祆教众人纷纷东去后不久,便是这血腥冲天之处,某团树影下,两团浅灰的轮廓一阵蠕动,却现出一黑一白两道身形来。 黑影圆脸凶戾、披头散发,套着一袭乌青直裰,头顶黑色高帽、上书“天下太平”四字。手里提溜着一副铁索镣铐,孤魂望之惊惧、野鬼闻风丧胆,正是阴司鬼差“黑无常”范无救。一旁白影却是长脸含笑,穿着缟素直裰,头上高帽雪白、写着“一见生财”,手中哭丧棒专敲亡魂,却是“白无常”谢必安。 二人长舌血红、垂挂及胸,在一团又一团阴影下跳转穿梭,见众人已去了个干净,更加放开手脚。将浮在一具具尸身上、面容木讷的亡魂拘起,预备捉齐了、拉往阴司过堂。 谢必安挥棒在前,在一具具死透的尸身上连敲,七魄登时依依不舍地、自尸身上遁出,迅速消散开去。旋即,他一棒指天,数道天魂便飘飘荡荡、往苍穹而去。接着又一棒指地,数道地魂便自尸身中、浑浑噩噩坐起。 这时,范无救怒叱道:“死生有命,咎由自取!” 那些地魂闻言,便痴痴傻傻地向他涌去。旋即被他铐住手脚、缀在长长的铁索之上,宛如一串坐以待毙的蚂蚱。 至于最后一道命魂,却还须留在尸身当中。直到地魂至阴司过完审、受了刑,可以送去轮回之时,才脱离朽烂之躯,与天魂、地魂重聚,以便投胎转世。 以往寿终正寝、或是夭亡有定之人,便有鬼差提前登门。只待这人咽了气、身体僵冷后,便打散七魄、逐走天魂,只将那一缕地魂勾走。但也有横死之人,因鬼差不能预知大限,便无法及时将这地魂锁拿。这时,地魂便会四处游荡、成为游魂。 游魂若只怀念生前之物、眷恋生前之人,往往回至旧宅,徘徊不散。直到七日再回到尸身上,确认自己无法还阳,才会万念俱灰,随着赶来的鬼差、踏上黄泉路,同往阴司销案。 游魂若心怀怨忿、不甘横死,便要化为冤魂,想方设法报仇泄愤。或附身生人,或借尸还阳,一面寻那凶徒、一面为害人间,被目睹之人称作“阴魂不散”。此时,倘若无道修施法震慑,不免会有更多人因此而枉死。 因而,当“黑白无常”觉察到洛水这边异样,便索性候在附近。一有发现死透之人,便立即将他(她)地魂拘了,免得祸及生人。 似这般坐享其成的法子,倒也省事省心。两差在洛水旁忙了半日,竟拘到数百道地魂!牵在身后,长长一溜,蔚为壮观。 两差正待回一趟阴司,先将这数百道阴魂交割了再说。冷不防被一个豹头环眼、须髯飞张的奇丑黑影,拦在了当路。 “白无常”谢必安一甩长舌、连忙唱喏道:“钟天师,别来无恙哈!我兄弟两个正在此拘魂捉鬼、尽心办差,却不知哪阵阴风把您吹来了?” 来者正是“捉鬼天师”钟馗,只见他两撇山眉倒竖:“范无救!谢必安!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二鬼却在此袖手旁观,放任这些人打生打死,然后尽拘亡魂、捉去交差。真是麻木不仁,毫无向善悯人之心!” “黑无常”范无救却是长舌连抖、声音含混:“钟天师!死人不理活人事!他们爱打爱杀、与我何干?我等差事,便是勾摄魂魄、分定阴阳,免得恶鬼祸乱阳间。你若闲得慌,大可去除暴安良,谁又管得到你!” 谢必安见钟馗怒意更盛,忙圆场道:“钟天师!我这兄弟素来心直口快、有啥说啥。不过他话糙理不糙,劝人向善止杀,本该是和尚、道士们的事情啊!咱们又何必越俎代庖呢?” 钟馗顿时有些语塞。今日之鬼,皆昨日之人,若非天灾、人祸、衰老、疾病,红尘俗世岂非要人满为患?而阴司地府便是门可罗雀了。三界增减,自有定数,岂是他们区区鬼差便能干预? 钟馗黑着脸,沉默半晌,才憋出一句:“我、我钟九道,便是看不惯某些鬼差、见死不救……当年但凡有人拦一下本差爷,何至于血溅丹柱、一命呜呼?” 此言一出,便是耿直如范无救这般、脸上也不禁掠过一丝尴尬。 谢必安干笑道:“这个……当年钟天师怒撞殿柱、震惊朝堂,叫那真龙天子之后科举取士、再不敢以貌取人,也算死得其所……还是咱们弟兄两个,去拘……接的您!尔后,东方不亮西方亮,钟大人反在阴司加官进爵、扬眉吐气!如今更是三界闻名的‘捉鬼天师’,岂不比状元公还要快意?” 钟馗听罢,脸色才渐渐转暖,抚了抚浓密飞髯:“咳、咳!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过去之事,不提也罢……本差爷有些饿了,范无救!你那链子上锁着的,恰有几个恶贯满盈之人,不必过堂、也是永世不得超生。不如送给本差爷作点心……” 范无救正待义正词严地拒绝,却觉手中铁索一轻,钟馗已经捏着七八道亡魂的脖子、闪到了十几丈外。不禁气急败坏道:“钟九道!你这饕餮之徒!待回到阴司,我必向阎罗王奏明此事!!” “悉听尊便!”钟馗声音遥遥传来,身形却早去得远了。 范无救正要拘来几道亡魂,饱以老拳、以泄私愤。却听谢必安忽道:“噤声!隐形!有人过来了。” 说罢,两差便带着一串亡魂,顷刻消失在一大团树荫之下。 不多时,果然有十几个黄帔道士和青衲和尚,鬼鬼祟祟折返回来。他们先是四顾,确定没有祆教众人埋伏后,才纷纷钻入苇丛,很快各自拖着一串串人头跑了出来。人头沾满泥污,早已面目全非,头发捆在一起、好似一条藤上的葫芦。 其中一个凶和尚嚷嚷道:“这里还有许多妖人尸身,大伙不要抢,先斩了头、回去再分!” 此言一出,方才已经有些意动的凶和尚、恶道士们,这才按下争夺的心思。依着那凶和尚所言,乖乖将一颗颗头颅斩下,再将头发捆在一起、以便带回。 然而,就在这些凶和尚、恶道士刚动手不久,忽有许多无头尸身,竟直挺挺立了起来! 无头尸两臂前伸、双腿僵直,从四面跃起,向这些凶和尚、恶道士围拢上来,像极了索命的恶鬼。 凶和尚、恶道士们很快便发现不对,顿时裆中一热、汗毛炸开!连忙抛下手中头颅,大呼小叫着向东面奔去,迅速消失在一片尘嚣里。 这时,范无救才从苇丛的阴影中现出身形,望着屁滚尿流、夺路而逃的凶僧恶道,冷哼一声:“恶人自有恶人磨!他日横死之时,本差必亲自去拘尔等!” 河面愈窄,水流渐急。 画舫浮在洛水之上,虽未扬帆,船速倒也不慢。甲板上,伤势不重的祆教头目和教徒们,或坐或站,听着船外水声,望着浩渺烟波,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浪头翻涌间,船身一阵颠簸。众人面色如常,却隐约听到木楼二层的舱室内、一声难掩喜色的惊呼:“杨公子,你醒了!” 二层舱室内,柳晓暮早寻了个圆座,席地盘膝,调息运功。袅袅白气、自青丝玉颈间升腾而起,面无血色的双颊上,似已恢复了一丝红润。 听到杨朝夕已醒,她心头自是一松。凤眸只微微掀开一道缝隙,便又重新阖上。充满泥丸宫的疲惫感,令她觉得抬起一根指头、都是千难万难。索性闭合六识,专心疗伤。 杨朝夕缓缓张开双眸,浑身上下、皆是针扎火燎般的疼痛。这疼痛勉强可以忍受,可忽冷忽热的身体,却叫他有些难捱:“好、好冷……不,好热、好热!” 便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柔荑玉手、贴在了他前额上,触手一片滚烫:“杨公子,你这是热症……小蛮这便去找些水来。” 杨朝夕又勉力撑开眼皮,只觉天旋地转,身上软绵绵的、如坠五里云雾。定了定神,才记起自己早跌回了画舫中。此时身下绣榻、微微摇晃,想必画舫已然脱险,只是不知祆教和群侠、究竟死伤几何……天光从破洞漏进来,连绵不绝的浮云、从洞口一一掠过。心中竟没来由地,涌起一丝天地寂寥之感。 忽地,方才那玉手又回来了,在他眼前挥了又挥。旋即,那倾城之容、竟凑在了咫尺间:“公子当静目养神、莫作他想,小蛮先为你散去热毒。” 说话间,一方冰凉手巾敷在了额上,方才那眩晕之感,顿时好受了许多。杨朝夕依言阖上眼睛,却忍不住开口道:“小蛮姑娘,你……你怎会是祆教圣女?” 小蛮早命百合卫烧了一壶热水。此刻正捧着瓷碗,朱唇低就、将木勺中的热气吹散,预备喂他喝下。忽听他发问,手中木勺却是一惊,重又掉落回瓷碗中:“公子……教中之事,恕小蛮不便相告……” “无妨。小道士已入我祆教,虽身份低微、却也没那么多忌讳。”柳晓暮双眸紧闭、面无喜悲,声音却从外间响起。 小蛮这才从短短的惊惶无措中、回过神来,忙放下碗勺,拢手作焰道:“圣姑有命,莫不遵从。” 礼毕,又自榻沿斜斜坐下,舀起一勺热水、凑杨朝夕嘴边:“公子先进些热水,容小蛮慢慢说来。小蛮的身世,想必公子已略知一二。小蛮本是天竺国人,幼时流落到大食国,几经辗转、被旅居碎叶城的义父所救。义父明里是往来大食与中土的行商,暗里却是西域祆教的传教使,他既传我汉俗汉话,也教我武艺。 没过几年,圣姑自中土来碎叶城找到义父,言明中土祆教圣女已死于兵祸,请西域祆教再派圣女前往洛阳。岂知,大食国尊奉伊斯兰为国教,祆教自波斯灭国后、便已江河日下,教徒十不存一。义父便先斩后奏、为我行了封圣之礼,将我当做‘圣女’来教授。 今岁小蛮及笄,义父便令我跟着驼队、一路往洛阳而来。其实到达长安时,小蛮便在祆正大人带引下,见过了许多教中前辈兄弟。他们见我武艺尚可,还给我封了一个教职、便是‘霜月护法’。” “原来,小蛮姑娘便是霜月护法!”杨朝夕心中惊讶、竟是一层盖过一层,“早听康麻葛说、祆教八大护法个个武艺高强。今日一路行来,原本只见到七位,如今却是凑齐啦!” “只怕,又凑不齐了。赤水护法身中数刀,已是阵亡。” 柳晓暮略显低落的声音,又自外间悠悠传来。 第285章 圣姑之威(修) 舱中沉寂,落针可闻。 听闻赤水护法竟已阵亡,三人原本稍稍轻松的气氛,登时又凝重起来。 圣女小蛮不免唏嘘道:“前些日子,赤水大哥还答应要教我……三十六路月牙铲的使法……却不想小蛮只去了趟长安,便与他阴阳两隔了……” 杨朝夕躺在绣榻上,目静神弛、意兴萧索:“我从香鹿寨赶来途中,便遇上了赤水护法。他轻功了得,为人亦颇为热心,担心我年少力弱、便叫我躲在苇丛里……方才还见他勇毅非凡、在甲板上与那些凶僧恶道们缠斗,谁知上来斗了一回虎妖,他竟命丧乱刀之中。” 柳晓暮又调匀了气息,才徐徐道:“凡举大事,死伤再所难免。赤水今日以身殉教,当为万千教众之楷模。好叫众教徒知晓:除恶布善、自有险阻,死且不惧、何惧其他?” 小蛮忙拢手作焰道:“谨记圣姑教谕!” 柳晓暮忽地轻抬右臂、结了个手印,将阴元之气归于三丹田中,张眸轻道:“姑姑已暂且稳住了伤势。小蛮,你去将众护法召来。今日之事虽告一段落,焉知后半途没有波澜?咱们有备无患,总好过措手不及。” 小蛮应下,又罩上面巾,便疾步而出,召集船上的护法去了。 柳晓暮见小蛮已去,才又开口道:“小道士,方才助你降服虎妖的,便是上回你说的那位神秘前辈吧?以你之能、原本应当驱使不了这等角色,想必是他觉得与你有些机缘,才肯出手相帮。如今虎妖已然伏诛,只怕以后想再寻他出手,却是不易了。” 杨朝夕闻言,不禁伸手在怀中一阵摸索,才发现馗符果然已不翼而飞。只得悻悻然道:“姑姑所料不错,那位前辈给的传讯信物,已被他收了回去。小道确是道行太浅,竟来不及向前辈道一声谢、便即昏了过去。如今纵然想要寻他,却也无计可施了。” 柳晓暮颔首道:“方才幸而有他出手。不然,以姑姑和家兄的道行,想要驱走那虎妖、只怕还须多费些工夫。若是想要诛杀,却没几分把握。” “那位须发蓬乱的……前辈,便是姑姑家兄吗?好厉害的飞剑手段!小道不知还须多少年,才可练得如此出神入化的仙术。”杨朝夕想起方才邋遢壮汉的高妙手段,不由心驰神往起来。 “只是寻常的御剑之法罢了,倒也不必妄自菲薄。若你能心无旁骛、专心修道,未来成就,自不在他之下。”柳晓暮闻言,嘴角不由漾起几分笑意。 但杨朝夕却似乎有些踟蹰起来,半晌才期期艾艾道:“可是……可是小道却许多疑问,不知姑姑可否相告?” “但说无妨。”柳晓暮早将他心思,猜了个七八分。 “晓暮姑姑怎会是祆教圣姑?还有……我入祆教之事、之前从未与人提及,姑姑又如何得知?” 杨朝夕不由想起今日一路行来,头一回穿上这莲蓬衣、又罩了面巾,断然没有被认出之理。若非方才与肖湛、方七斗晓以利害,好说服二人先斗虎妖,以至于被曜日护法张松岳猜出身份。只怕现在、还有许多祆教众人当自己是那个“贺九郎”呢! 柳晓暮虽声音依旧虚浮,却是狡黠一笑:“咳!咳……我既是圣姑,洛阳三处祆祠、自是出入自如。那日,你与不经和尚在祆祠外鬼鬼祟祟、所言之事,恰被我听了个真切。崔府家主自然看不上你这山野小子,你与那崔府六小姐,这辈子只怕有缘无分了。” 杨朝夕登时满脸通红,带着几分羞恼道:“晓暮姑姑,似你还是这般……喜欢窥人隐私之人,怎能做得了祆教圣姑!” 柳晓暮却不以为意,继续道:“你能入教,还须感谢姑姑呢!我听了你二人之言,便知你们是给崔府做‘暗子’来了,便事先交代了康赛因,叫他只留你一人、再寻个由头将那和尚赶出去。所以,你以为的天衣无缝,在姑姑这里、却是漏洞百出。咳、咳……至于姑姑与祆教的渊源,却是‘小儿无娘、说来话长’,以后若有闲暇、再慢慢说与你听。” “若如此,咱们神都苑一别之后,接连几桩事情,便也是姑姑刻意安排的了?” 杨朝夕不禁有些后颈发凉。原以为柳晓暮只是一只寻常的妖修,最多有些古灵精怪。却不料她心思之深、谋算之远,已远超自己想象。 “这些时日,为了同太微宫角力,姑姑自然做了很多安排。只是也未曾料想,竟把你卷了进来。你若当初不下山,这许多因果、自然沾惹不到你身上;可你不但下了山,还一根筋地要暗查那罗柔之案,所以才一步一步、搅到我祆教与太微宫的瓜葛中。现下,小道士可有后悔?” 柳晓暮一声笑叹,却又多了几分俏皮。 “我……我今日过来、虽是不自量力,想要叫祆教与群侠少一些杀戮……结果虽不尽人意,却也没什么可后悔。怪只怪自己本领不济、人微言轻,还是叫那么人,白白丢了性命。” 杨朝夕自是口不对心。但在柳晓暮跟前、却依旧强装英雄好汉,颇有些输人不输阵的架势。 柳晓暮笑靥如花,语调却认真了许多:“小道士,你所思所为、虽合侠义之道,却是太过天真。庙堂也好,江湖也罢,岂会没有纷争?既有纷争,自然会有杀伐,便难免要拔刀见血。这世道人心,本来就不是一团和气,你若看不惯杀戮,视而不见便是;可若不通世事,便是睁眼的瞎子、拿剑的傻子。混的好一些的,也只能做一做门阀豪族手里的屠刀罢了!” 杨朝夕听完,虽不置可否,却是无从辩驳。 便在这时,叩门声自舱室外响起。 柳晓暮轻咳一声,示意杨朝夕莫再多言,才沉声道:“都进来吧!” 众护法依次进来,静立两侧。圣女小蛮当先一步、拢手作焰,回禀道:“圣姑,除赤水护法阵亡、玄土护法不知所踪外,天极、地维、曜日、霜月、神火、建木六位护法尽数至此,请圣姑谕示!” 柳晓暮扫了一眼六位护法,眼神中陡然透出冷意:“曜日!你可知罪?” 曜日护法张松岳闻言,连忙单膝跪倒,拢手作焰道:“卑下知罪!卑下自作聪明、擅自诱杀跑马岭伏兵,结果招致各路人马前来围杀。如今教中各卫兄弟死伤惨重,卑下难辞其咎,请圣姑降罪!” 柳晓暮凤眸一瞥,冷然道:“此罪记下,跪一旁去。地维,你罔顾教规,妄动‘冲霄狼烟’,擅引其他护法、传教使前来驰援。令我祆教骨干之人,险些便被一网打尽……咳、咳!尔可知罪否!” 地维护法冷汗涔涔,亦是单膝跪倒、拢手作焰:“卑下、卑下见曜日与众多教中兄弟身陷重围,一时救人心切,才……卑下万死难赎!” 柳晓暮懒得再看他一眼,冷喝道:“也跪一旁去。还有你们两个,不知轻重,擅离职守,还要姑姑我一个一个训斥吗?” 神火、建木两位护法听罢,双双“噗通”一声跪倒,齐道:“卑下不察,请圣姑降罪!” 天极护法腑脏受伤、面色惨白,见几个兄弟均已跪倒,与小蛮对望一眼后,便都果断跪下。 柳晓暮冷眼瞪着跪作一排的六位护法,牙缝中蹦出几个字来:“认罪服软,你们倒是齐心!为何我交代下的事,偏要自作主张、阳奉阴违!是不是觉得,姑姑我一只妖修、不配在这教中指手画脚!” “卑下不敢!”六人诚惶诚恐,不禁齐齐拜伏在地。 柳晓暮余怒未消,冷冷看着六人,半晌没有说话。六人只好匍匐着身体,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终于,柳晓暮仿佛已将怒意压下,才又徐徐道:“也罢!若非地维护法放出‘冲霄狼烟’,姑姑亦不知这跑马岭下、情况有变。尔等今日虽行事有差,对我祆教却素来忠勇可鉴,罪不至死,都起来说话!” 话已至此,六位护法便知圣姑今日,算是暂且饶过他们了。纷纷站起身来,拢手作焰、行了圣火礼:“圣姑宽宏大量,卑下效死以报!” 柳晓暮微微颔首:“今日之事,想必那长安的元载、洛阳的王缙,必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接下来的水程,只恐还有变数。前日在香鹿寨,我令尔等设在灵山坳附近的伏兵,可还在否?” 地维、神火、建木三位护法齐道:“尚在!只待圣姑令下,赴汤蹈火,决不敢辞!” 柳晓暮继续问道:“如今咱们距离灵山坳,还有几里水程?那折回洛阳的群侠,如今已行至何处了?” 地维护法拢手作焰道:“按照卑下等人所做标记,咱们舫船距离灵山坳垭口、不过五六里水程。那些往洛阳折返的群侠,许是有不少伤员的缘故、脚程并不快,现下已遥遥在望,距咱们舫船不足二里。” 柳晓暮点了点头:“好!你带剩余探马、继续往后半程打探消息,若有反常,立时来报!” “玛古!”地维护法应下,便即起身,奔出舱室。 柳晓暮又道:“曜日!赤水所领人马,便伏在前面水草间。你带着赤水那柄月牙铲,传我之令,暂领其人马,但切忌轻举妄动。若这一路相安无事,自不必与洛阳群侠再结仇怨;若他们胆敢反悔动手,便须全力扑杀,确保舫船无虞。曜日,这是你将功补过的最后机会,若做的不好、也不必回来复命了。便回择善坊,接着做你的‘张武侯’去吧!” “玛古!”张松岳行礼应下,忙一溜烟出了舱室。 柳晓暮接着道:“神火、建木!你二人速归原处,看顾好教中兄弟,亦不可轻举妄动。只是须打起十二分精神,若见有人突袭舫船,便将火油火箭、巨石滚木一起抛下,截住来犯之敌;若舫船能安然驶出灵山坳垭口,你们便带着教中兄弟、随船跟来。灵山坳垭口往东、便是一马平川,届时纵然有人想要伏击,也早失了天时地利。” “玛古!”两人应下,也不迟疑,转身便走。 这时,柳晓暮的内息、又开始难以为继,头脑中一阵阵晕眩,仿佛潮涌般袭来。她强撑着身体,拿出最后一丝威严道:“天极!你快去催促船工,升帆摇橹,加快行船。赶在出这灵山坳前,将那岸上的群侠甩在后面,免得再遇阻截时、腹背受敌……咳咳!” “玛古。”天极护法覃湘楚应了一声,便拖着伤躯、吃力地出了舱室。 便在此时,柳晓暮终于支撑不住。不待小蛮来扶,身子一偏、竟倒在了木楼板上。 第286章 一人反水,群侠遭伏 水喧林寂,鸟鸣山幽。 肖湛领着一众人马,驮着呻吟不已的伤员,缓缓行在官道上。 前方山势逐渐收紧,右侧洛水变得湍急。官道与洛水间、那道厚密的苇丛,不知何时已逐渐稀疏,被许多低矮的水草取代。 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惨呼声,以及刀剑斩骨的钝响声,犹在众人耳畔盘旋,嗡嗡作响,挥之不去。此时山间寂静,人声稀疏,反而叫人心头空落落的,全无振奋之感。 “嗒嗒!嗒嗒……” 一骑黑马,四蹄翻腾,踏着齐整的声响,却向众人奔来。 来人翻身下马、奔至肖湛身前,抱拳拜道:“肖统领!前方二里便是灵山坳,峰高谷深,水急崖险,恐有伏兵。” 肖湛勒住马缰,看了看官道上被遗弃的几副带血的僧衣、道袍,才抬起头来:“你一路行去,可曾见到通玄观道士、或是香山寺武僧与人激斗的痕迹?” 这人一袭玄色缺胯袍,腰佩横刀,却是肖湛手下的不良卫,他接着道:“属下不曾见过。似这些抛落的衣袍、倒是还有一些。” 肖湛面色微松:“这便是了!通玄观与香山寺的江湖同道、既能安然通过,想来祆教精锐已被咱们斩杀殆尽。残余妖人如今全龟缩在舟船之上,哪还有余力伏击我等?传令群侠!保持警觉,防备山中熊罴闻到血腥气、扑袭生人。” 不良卫抱拳应下,便将马缰丢给一个同袍,自己徒步奔走、将肖湛指令传遍整队人马。 肖湛身后,便是被木兰卫、玄鱼卫押解着的苍龙七宿。因田兔被柳定臣分走,如今只剩田蛟、田豹等六人,皆垂头丧气地挪着步子。双手铁爪套早被人摘去,不时有木兰卫折了柳条,在他们脸上抽出道道血痕。 崔九面色阴沉,带着所余不多的山翎卫、跟在苍龙七宿后面,不晓得心中在盘算什么。眼见来时那处峰头、已能望见轮廓,想到折损在此处的兄弟,面色不禁又黑了几分。 方七斗领着弓马队,徒步行在山翎卫左侧,却与崔九一路无话。飞云骢已让给失了双臂的老七“催林斧”周德,断臂处被布条扎得很紧、血已基本止住,人却还在昏迷当中。 飞云骢后的军马上,驮着一颗硕大无朋的虎头。虎头双目紧闭、盆口微张,被绳索五花大绑、牢牢捆在马鞍上。脖颈断口处血肉模糊,尚未流尽的虎血染红了马鞍、浸透了马腹,滴滴答答洒落在官道上,画出一道蜿蜒的血线。 不眠和尚、陈谷缀在最后面,不时回头张望,似乎是为接应那些凶僧恶道。 果然没过多久,一群面如土色的凶和尚、恶道士,夹着黄尘从后面追来。个个两手空空,手中兵刃亦不知所踪,口中还胡乱嚷嚷着:“不得了!不得了!无头尸索命来啦……” 不眠和尚浓眉倒竖,劈手拎起一个恶道士后襟,便是“啪啪”两记耳光:“慌里慌张!说得什么混话!有头的鬼物、贫僧尚且不惧,无头的又有什么好怕?” 那恶道士这才回过神来,裆内一团冰凉,涕泪横流道:“真、真的……是真的,俺们几个都瞧见啦!若不是跑得快,只怕凶多吉少……” 那恶道士身上的臊臭之气,着实难闻。陈谷厌弃地扇了扇鼻子:“不眠禅师,还是叫这群倒灶家伙、下河冲洗一番为妙!” 不眠和尚一手拎着恶道士,另一只手也不禁捏住了鼻头,囔声囔气道:“有理!” 说罢,便是一甩。那恶道士登时“噗通”一声,落在了浅水中。接着,陈谷与不眠和尚如法炮制,又将其他凶和尚、恶道士丢入洛水。令他们解开下裈、洗涮一番后,才命人拽上岸来。 山间风凉,吹在浑身湿透的凶和尚、恶道士身上,冷得人浑身发颤。一时间喷嚏连连,神志却似清醒了许多,方才那魂飞魄散之感,瞬间被彻骨的寒冷所替代…… 帆张如翼,橹摇如飞。 画舫顺风顺水,很快便追上了群侠。两路人马隔船相望,双目中尽是恨意。 山翎卫、弓马队纷纷取下弓弩,预备向舫船上送一波箭雨,幸而被肖湛及时喝止:“敌强我弱,切莫节外生枝!待入了城,有千百种法子叫祆教妖人吃瘪。” 崔九、方七斗等人,自是面色不忿。但群侠心中却也知道,当此之时、确实不宜再互相激怒,之所以要架起弓弩,也不过是想虚张声势,吓一吓舫船上的祆教妖人罢了。 七八个传教使恰在甲板上,与百合卫、双戈卫围在船边,警惕地盯着岸上挽弓持弩之人。有的已从腰间摸出飞蝗石、吹箭、梅花镖等暗器,若岸上之人胆敢轻举妄动,这许多暗器、随时可脱手掷出。 天极护法覃湘楚盘坐在甲板上,正小心翼翼调息行功,好减轻一些腑脏的痛楚。忽见许多传教使、百合卫、双戈卫一阵骚动,不禁问道:“发生了何事?” 一名双戈卫拢手作焰、单膝跪倒:“护法大人!船已追上群侠,正与他们并行而走。有弓弩手将箭矢对准了咱们,似有翻悔之意。” 覃湘楚眉毛一耸:“果真如此?这些公门鹰犬,真是记吃不记打!百合卫何在?!” 话音刚落,便有四名百合卫就近拜下,行圣火礼道:“护法大人何事传召?” 覃湘楚干脆利落道:“你们四个,一人速将群侠挑衅之事禀告圣姑;一人去船尾催促船工、加紧摇橹,尽快将群侠甩开;其余两人,遍告各传教使,若遇敌情、先以筚篥传讯。好叫埋伏之人,知晓舫船遇袭。” 分派已定,覃湘楚才缓缓站起,往那众人围拢之处行去,定要亲眼盯着、才肯放心。 舫船与群侠并行了约半盏茶工夫,便渐渐抛开群侠,先往东面行去。船上船下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些,两方手上的弓弩、暗器也渐渐收起。哪怕只是一场虚惊,却也令众人心惊肉跳。 就在肖湛想要长舒一口气时,陡然听到身后、几声惨叫突兀响起。 扭头看时,却见一道灰影已奔至苍龙七宿身前,手中一把抢来的横刀,迅速划开捆着六人手脚的绳索。反应稍快的木兰女卫,瞬间将长槊刺出。不料这灰影身手了得,竟避开槊头、连杀三人,才又折转回去,将剩下绳索悉数斩断。 这一下发难猝不及防,同样负责押解的玄鱼卫们、却是一阵错愕:那出手之人,竟是玄鱼卫校尉周游! 只见周游面色凶戾,全不似往日那般嬉皮笑脸,便是发肿的双颊、都透出几分诡异来。 而解脱束缚的苍龙七宿,也趁群侠反应不及,迅速抢来长槊、钢叉、横刀等兵刃。以背相抵,围成圆阵,径直向舫船漂走的方向奔出。 黎妙兰双目喷火:“周游!杀我姊妹,有胆莫逃!” 崔九见状,便是一声怒喝:“周游!你这叛徒!怪不得来时我等遭苍龙七宿伏杀,你却毫发未损。后来你还故意凑上脸去、叫人打肿……好一手‘苦肉计’!竟将大伙都骗了过去。” 这时,反应过来的木兰卫、见追击不及,纷纷挥起长槊,将面面相觑的玄鱼卫围了起来,缴去钢叉,押在一旁。亦有奋起相抗者,被愤怒的木兰卫一拥而上、打翻在地。 舫船上祆教众人,却只远远瞧见岸上一阵骚乱,便既冲出七人、直奔这舫船而来。众人神经顿时绷紧,飞蝗石、梅花镖等暗器已然在手,觑准位置,纷纷甩出。 然而这七人身法却灵活无比,连消带打、左右闪躲间,便叫这些暗器悉数落空。 待奔得近了,祆教众人才发现这七道身影,竟是先前已被捉住的苍龙七宿,以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周游。 山翎卫、弓马队再度取下弓弩,瞄向十丈外的苍龙七宿和周游,箭矢顿时如雨飞出。然而苍龙七宿和周游似乎早有定计,听得身后破风声起,便是一个折转,竟向那舫船尾部跃上。 舫船尾部有七八名双戈卫,正充当船工、卖力地摇着长橹。忽见七道身影向他们奔来,纷纷丢下长橹、捡起双戈,要将来犯之人打退。 岂料山翎卫、弓马队射出的无数箭矢,早随着苍龙七宿和周游的身形,向船尾倾泻而来。七道身影也不硬拼,反而闪过身去、每人制住一名双戈卫,挡在了自己身前。 箭矢接连落下,瞬间将这些双戈卫射成了刺猬。而苍龙七宿与周游,却趁着挽弓搭箭的间隙,越过船尾、弃舟登岸,很快没入对岸山林。 山谷中,只留下一阵恣意猖狂的笑声。 祆教众人发现船尾双戈卫被乱箭射死,个个目眦欲裂,挥臂甩手间、身上暗器亦如蝗群一般,密密麻麻向群侠扑去。 肖湛看到箭矢误杀祆教中人时,已知情况不妙,连忙挥停群侠,摆出防御阵型。 果然!画舫上的暗器已如急雨般袭来,挡完一波、又是一波。处在队伍前端的不良卫们,武艺大都平平,不时便会有人痛呼一声、倒地不起。群侠很快被暗器逼得连连后退。 “呜哩呜哩呜哩……” 一阵喑哑急促的声音自船上发出,与鼓荡的回声叠加、很快在山谷间响作一片。音色亢然悲凉,宛如群鸟杂鸣,令人心烦意乱。 肖湛陡然想起,萧大人曾去病坊探视通远渠幸存之人,那些游侠说起祆教传讯之法、便是这“呜哩”之声。顿时明白了什么,赶忙大喝道:“这是筚篥传讯!各位英侠,全神戒备!切勿自乱阵脚……” “脚”字尚未说完,便听队伍后面的凶和尚、恶道士中,传来一阵鬼哭狼嚎似的惨叫。原本后退的人马顿时一滞,便要向前涌去。 这时,一团团热浪从天而降,落在官道上、竟是斑斑点点的火苗和火箭!落在群侠身上,顿时将头发和袍衫引燃,顷刻间烧成一团团硕大的火球。火球声嘶力竭、挣扎着乱跑,又引燃了旁边的人……不过三息工夫,竟有十数人被火焰包围,踉踉跄跄向洛水奔去。 “啊——” “痛啊!” “滚开!莫碰我!” “快入水!” “快!” 仓促之际,官道上早已乱作一团。 第287章 垭口胆寒 陨火似流星,燃箭如急雨。 热浪将山坳席卷,烧得众人鬼哭狼嚎,燎得草树枝黑叶焦。 但群侠中多的是见惯风浪之人、刀口舔血之辈。见飞火流矢从天而降,便当机立断、拽起身边之人,争先恐后向洛水跃下。 霎时间,浊浪四起、水声大作。洛水边宛如鼎沸,许多道身影纵身入水。有的死死拽着水草、绝不松手,有的不通水性、在河里扑腾,有的跃出太远、竟被急流卷走…… 数息后,飞火流矢似已耗尽,官道上只剩下凌乱的箭矢、散落的火苗,以及被烧得焦黑的尸体。而水中群侠,当场溺毙、或不知所踪者,亦为数不少。 群侠陆续从水中探出头来,将呛入喉咙的河水咳尽,极目向上张望。似有一些身着红衣的人影、在峰顶晃来晃去,却是祆教的伏兵无疑了。 群侠咬牙切齿:一则是恨玄鱼卫校尉周游,不但突然反叛,还与苍龙七宿一道将祸水东引,成功激怒了舫船上的祆教妖人;二则自然是恨祆教妖人手段狠辣、诡计多端,不但在灵山坳留了伏兵,还居高临下、施以火攻之法。 好在祆教妖人在峰顶观望了片刻,见谷中一片狼藉、似乎没留下多少活口,便施施然撤走。并未注意到水草间探头探脑的群侠。 。 群侠湿哒哒爬上岸来,重新清点人马,收拢伤员,个个皆是心头窝火、却又无从发泄的模样。不眠和尚口中“直娘贼”“鸟人”地乱骂一气,凶僧恶道听了、纷纷随声附和。群侠听在耳中,虽缄口不语,却都觉得这粗鄙之言,倒也颇为解气。 猝然遭伏,难免耽搁,那舫船显然已经去远。群侠想要追上去以牙还牙,却早已来不及。 方七斗着人找了一番,万幸老七“催林斧”周德还伏在飞云骢上,毫发未损。这飞云骢与那驮着虎头的马、缰绳拴在一起,只是被飞火流矢惊走,倒是没受什么伤。 肖湛待群侠主帅整饬完各自人马,便令群侠排成“一字长蛇阵”,且人与人间距拉开。若前面仍有埋伏,遭袭的不论是队头、队尾还是队中,其他两处都可进退自如。或包抄支援、或四散逃开,总不至于再被一锅端掉。 群侠开拔,继续东行。袍衫上垂落的水渍,很快在官道上印出长长的湿痕,宛如蛇迹。 不多时,灵山坳那道狭窄的垭口,已在百步开外。两边岩壁好似刀劈斧凿,除了稀稀拉拉的藤蔓、以及寥寥无几的野草,可谓光洁溜溜,猿猱欲度愁攀援! 一路阴沉的崔九,脸色终于起了变化。忙奔至肖湛马前,抱拳道:“肖统领!前方垭口峰顶,早有祆教妖人备了巨石滚木,只待我等入瓮。纵然我等以一字长蛇阵冲过,死伤怕也不少。” 肖湛勒马皱眉道:“若如崔校尉所言,该如何破解?” 崔九眼珠微动,便又接着道:“须将众人打散混编、分作六股,肖统领、黎女侠、方队正、陈队正、不眠和尚与我各率一股,分批穿过垭口。如此,既可分散祆教妖人注意力,亦可使各路人马不会互相猜忌。” 崔九声音洪亮,群侠自是一字不漏听了进去,却都沉默不语,既不发声应和,也不出言反对。似乎对这个法子,尚有几分疑虑。 方七斗率先开口道:“此法虽是公平,却非上佳之法。便如我行伍中人,之所以能将士用命、进退一心,靠的却是同袍间的信任。若将各路人马打散混编,彼此间互不熟识、便会生出提防之心。一旦遇袭,必是一盘散沙、各自逃命。届时不但死伤更众,各人心中、亦难免互生仇怨。” 陈谷听罢,竟也难得地点了点头:“依本将所言,各支人马确须分批穿过垭口,却不必打散混编。还是各领各的兄弟。哪一支人马倘若运气不好、被妖人伏击了,却也怪不得别人。” 不眠和尚自知嘴上骂得再痛快,祆教妖人也不会少一块肉来,早便住了嘴。此时群侠主帅正商议如何破解伏击之法,也嚷嚷道:“陈队正说得有理!只不过,谁作前锋兵、谁当殿后队,却须有个计较。” 众人顿时又沉默下来。谁都知道,当此情形下,哪一支人马先冲过垭口,遭伏的可能性便最大。若第一支人马安然穿过,至于第二支、第三支……直至殿后的那支,遭伏的可能性却是五五开。一切也只取决于峰顶祆教妖人的喜好。 方七斗见众人不语,才又开口道:“我弓马队有兄弟伤重,不敢再耽搁,须先行一步,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肖湛环视了众人一眼,先点了点头,其余几人便也纷纷颔首。却听肖湛又道:“趋吉避凶,人之常情。方队正肯做这‘前锋兵’,我等自当慕其高义。后续穿过的次序,便由诸位英侠自决,肖某人与不良卫的弟兄们,愿最后再选。” 陈谷听罢,立即抢道:“本将携陌刀队,甘做殿后之人,免得祆教妖人衔尾追来。” 一个凶和尚,似是被推举出来的头目,也急忙道:“我等方外之人,不喜多与人争抢,愿跟在陈队正最后面,为诸位免去后顾之忧。” 陈谷见这些凶僧恶道,竟贪生怕死至此、与他抢着殿后,只是撇了撇嘴,却不再说话。 不眠和尚却是义正词严道:“贫僧倒是觉得,妖人极可能从中间下手,好‘一刀两段’,使头尾皆惧,无所适从。故而,我昭觉武僧,愿第四个动身。” 崔九望了一眼所剩无几的山翎卫,才道:“山翎卫便跟在不眠禅师后面。若他们遭伏,尚可支援。” 众人心中的小九九、倒是一目了然。黎妙兰也不戳破,接续道:“我木兰卫便第三个动身。” 肖湛见群侠皆不肯冲在前面,心中暗叹一声,便道:“既如此,肖某人便顺路‘照料’玄鱼卫的兄弟,领不良卫第二个动身。” 众人计较已定。方七斗再不迟疑,高声喝道:“众将士听令!马队在前、伤兵居中、失马者居后,疾行过垭口,不得有误!” 弓马队虽也狼狈不堪,此时却士气一振,齐齐应道:“喏——” 旋即,方七斗率着弓马队、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是波澜不惊地穿过了垭口。 肖湛转身看了一眼,已按照持续排好的各路人马,忽将马鞭一挥:“不良卫,回城!” 话音落下,不良卫挥刀押着被捆了双手的玄鱼卫,跟在肖湛马后,亦步亦趋地、也安然无恙出了垭口。 群侠见了,竟都有些不可抑制地焦虑起来:不是说垭口之上有伏兵吗?为何迟迟不动手?是已经悉数退走?还是崔九此人危言耸听?可抛开人品不论,崔九又何必谎报敌情、惹得人心惶惶? 就在众人疑窦丛生之时,崔九也是狐疑地望着远去的两支人马,心头一阵恍惚。 灵山坳垭口之上,他们上午撤走时、尚有伏兵留在那里。如此有利的地形,他当然不信祆教会轻易撤去。然而两队人马已经穿过,峰顶之人竟纹丝不动,却不知在盘算什么。 这时,木兰卫也架着长槊、列队而行,齐齐整整地穿过垭口。过程有些漫长,虽是步步惊心,所幸众人头顶除了白日峰头、飞鸟流云,并无任何异常。 依照次序,接下来轮到昭觉武僧动身了。不眠和尚向来胆大心雄,此刻也不免心头惴惴。 恐惧源于未知,诚如斯言哉! 于是一众昭觉武僧,纷纷将手中枪棒之类擎在头顶,心中才安定了许多。接着,个个撒开双腿,好似逃命般、卷起一阵尘沙,飞快蹿出了垭口。几息后,哑口外便响起了劫后余生似的大笑声! 接连四支人马,安全穿过垭口,崔九心里的猜测、也不免动摇起来:或许祆教妖人急于入城,已无暇理会他们。至于自己的提醒和担忧,说是危言耸听也好、杞人忧天也罢,总也算老成之见,有益无害。 于是崔九一声喝令,山翎卫亦纷纷抽出双障刀,预备动身。 便在此时,身后陌刀队、凶僧恶道们,竟也纷纷牵马拖刀,一齐涌了过来。 崔九诧异道:“陈队正!各位道长、禅师!尔等这是何意?” 陈谷笑了笑道:“前面的兄弟,已经替咱们蹚过路啦!看来是崔大侠多虑了!不如同行如何?” 崔九心知这些人见周游叛出,便对他也起了戒心,若无其事道:“诸位自便即可。” 说罢,便领着山翎卫残部,踩着密集的碎步、向那垭口奔去: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二十步、十步、五步…… “轰隆!啪!咚!咚!咚!” 不知多少巨石滚木、从天而降,扯断了藤蔓,又撞在岩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闷响! 垭口下,小半山翎卫已跃出垭口,继续沿着官道、向洛水下游奔去。 大半山翎卫和随后涌来的陌刀队、凶僧恶道们,却还拥塞在垭口间,被这漫山的巨响吓得大惊失色,便连脚步都慢了下来。 硕大的山石、粗实的滚木,携着雷霆万钧之势,劈头盖脸砸下。霎时间惨呼四起、血沫横飞,头颅、躯干、四肢被砸断的“喀嗤”声,如烈阳爆豆,不绝于耳。 “入水!” “快入水!” “快啊!” 终有临危不乱之人,纷纷暴喝。尚未中招的人再顾不及多想,又一头扎进湍急的水流当中,顷刻没了踪影。 又是数息过后。峰顶的巨石滚木,似乎已然耗尽,哑口下终又归于宁静。便连哀嚎声,也如游丝一般、几不可闻,很快便偃旗息鼓。 一只惊雀划过山坳,发出于心不忍的哀鸣。 第288章 水中喋血 湍流难抗,洛水冰凉。 其时尚在春暮。残红褪尽,绿意方兴,冉冉水草夹岸而生,只在洛水两边清浅之处招摇。愈往深处,水流愈急,水草们便要躬身折腰、甚至拔足而逃。 数道人影与滚木坠入水流后,浮沉不定,一路向东,却是迅疾非常。急智之人抱上了滚木,随波逐流,借着浮力、勉力将头探出河面,剧烈地咳水,贪婪地将空气吸饱。 安然通过垭口的几支人马,自然是听到了身后轰鸣巨响,心头均不免一阵后怕。然而终究是化险为夷,马蹄与双脚,皆渐渐慢了下来。侧目望去,洛水中浮木翻转、漂尸打旋,当真惨不可言。 洛水出了垭口,河道又舒展开来,从十余丈、很快扩张至二十余丈。高浪渐平,水流渐缓,仿佛一段暴烈的情绪,很快被宽和的地面抚平。 一些惊惶失措的滚木,此时也安分下来,慢慢向河岸飘去。 忽地、两截滚木下,陡然钻出几颗头来,头上须发胶结成股,口中喘着大气。双腿隐在水中、往复后划,不知疲倦。 渐渐地,滚木漂至浅水,双足得以触底,心中更多了几分信心。这些死里逃生之人,挟着滚木、欢喜地向岸上蹚去。坊间有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必经此一役后,众人亦可时来运转、飞黄腾达。 这生还之人中,恰有两张熟脸,一个是崔九、另一个却陈谷。混在许多滚木和人头间,自是显得毫不起眼。 崔九见惯攻杀,陈谷久经战阵,能在绝处寻到生机,却也不尽是运气使然。两人水性既佳,察形观势的本领、也在寻常人之上。 见身边许多侥幸未死的兄弟,看到河岸、便戒心尽除,忘乎所以地靠了过去。两人心头,却没来由涌起一股寒意。 河岸苇丛又盛,浓密挺拔,随风而舞。然而却静得出奇。如此多的人围拢而上,竟无一只水鸟惊起,显然不合常理。可许多人心里充斥了生还的喜悦,竟将这些异常统统抛诸脑后,自顾自地涌上,想要阻拦或者喝止,却早来不及了。 “啊……唔!” 随着半声惨呼响起,水中众人才从狂喜中跌落。却见水面下游来数道黑影,其大如豹,其速如鱼,游至身前三尺,便猛然蹿起,寒光闪烁间,便是一蓬鲜血飞出。不待中招之人呼喊完,便被强按入水中,瞬间在河面晕出一团团殷红。 那水底黑影每灭杀一人、便按入水中,不过片刻即丢开手去,开始寻觅下一个猎物,好似恣意游戏的獭猫。 崔九见状、手已向腰间摸去,孰料那双障刀却早已散佚。情急之下,随手摸出六柄铁羽飞刀,又攥掌为拳,六柄飞刀夹在拳缝中、恍如钩爪。崔九这才多了一份底气,望着此起彼伏的水花和血晕,一步一步摸将上来。 一团黑影只当这人亦是寻常之辈,便要故技重施、出水封喉。岂料这人更快,只在电光火石的一刹,这人双拳交错、上下同挥,登时在黑影胸腹间划开六道齐整的血口。 咸腥的血水、夹着肚肠倾泻而出,溅了崔九满脸。崔九却听得一声惊天惨叫,随着这具开膛破肚的尸身、迅速没入水中:原来并非獭猫,却是伏在水中的妖人! 几丈外的陈谷,却是摸遍全身、也未寻到寸铁。四面张望下,却见腋下的滚木上、竟还带着一截未及削平的树枝。他更不迟疑,攀到树枝、用力一撅,那树枝登时断开。裂口虽参差不齐、却尖锐无比,用作短匕,倒也凑合。 这时,一团黑影也已寻了过来,就要跃起发难。陈谷却临危不乱,先是矮身一闪,便觑准方位、使出浑身气力,将树枝向那黑影脖颈刺下! “噗嗤!”树枝没入脖颈半尺,便卡在了半途。那黑影只难以置信地瞥了他一眼,便带着树枝、跌落水中。口鼻与脖颈间溢出血来,将水花染成艳红,眼见是活不成了。 陈谷这才看清,奔袭他的黑影,右手还死死攥着一杆银亮之物。劈手夺来,却是杆精巧的短柄月牙铲。想起他在画舫上,与凶僧恶道们合力击杀的一个祆教头目、似乎使得便是这兵刃。再看看周遭被接连袭杀的凶僧恶道们,不禁口中发苦,心中更涌起一道报应不爽的明悟。 血污从零散的一团一团,逐渐拼接起来、很快将这一片水面染红。漂在血水中的不光有山翎卫、陌刀兵、凶僧恶道,也有不少祆教伏兵的尸首。 毕竟,交手两方皆是刀头舔血之徒。祆教伏兵猝然奇袭,自然占了先机、屡屡得手。可时候一长,反应过来的群侠自也有了防备,各自从水底摸来石块、树枝、烂泥等物,便是反手一击。 一些祆教伏兵被打落了兵刃,只好拽着这些游侠、兵募、和尚、道士,在水中扭打起来。顿时污流泛起、水声不绝,许多胜负生死,亦在这混乱的浅滩中陆续决了出来。 交手虽然惨烈,也不过盏茶工夫、便告尾声。 这些祆教伏兵,见漂下来的幸存之人虽未能全歼,却是死伤大半,竟见好便收。拖着已亡同伴的尸身,纷纷向对岸泅去,很快便撤了个干净。 崔九、陈谷等人再度登岸,环顾一眼屈指可数的同伙、残部,不由相顾苦笑。此时纵然芥蒂尽除,却是悔之已晚:假如方才三支人马、依旧分批而行,即便某一队人马遇伏,其他两队尚可远远退避……一切苦果,终因猜忌!纵然祆教之人可恶,却也是咎由自取。 河风拂过鬓颊,须发湿黏未干,凉意全早传遍头脚,带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嗒嗒”的马蹄声自西而东、由远及近,逆光看去,竟是方七斗率着弓马队残部,逐着影子,迤逦行来。 崔九、陈谷望着来人,百感交集:原来他们两度遭伏、九死一生,竟借着湍流之势,冲到了群侠前头…… 画舫舱中,圣女小蛮急得团团打转。 杨朝夕眩晕之感稍减,便以肘代足、自绣榻滚落下来:“晓暮姑姑……如何了?她素来圆活古怪,为何今日却这般执拗逞强?” 小蛮不答,泪目莹莹,只是晃着柳晓暮的身躯,不停唤着“姑姑”。 杨朝夕只得强撑起身体,尝试着站起来,却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不待走出两步,便觉脚下酸软,“咕咚”一声又跌倒在木楼板上,半晌爬不起来。 小蛮听到动静,循声望来,见杨朝夕竟不顾热症、自己爬下绣榻,心中登时又气又急:“公子,你、你作什么!你自己尚且身子欠安……若叫姑姑知晓,又不知该如何担心!” 杨朝夕听到这一句责怪,心中烦恶之感却消去了不少,不禁笑道:“我自幼入观学道,蒙师友言传身教,岐黄之术却也略知一二。如今这船上既无郎中,不如叫我诊视一番,或可解燃眉之急。” 小蛮闻言,破涕为笑:“小蛮方才六神无主,无意冲撞。公子既略通医术,便先察探一番,只是你身上‘热症’……” 杨朝夕展颜道:“无大碍。只是觉得头重脚轻、胸闷烦恶罢了,想来是船上风大、受了湿寒。有劳小蛮姑娘扶我过去。” 小蛮忙轻移莲步,双颊微红,搀起他来,带至柳晓暮身侧。杨朝夕盘膝坐下,探出右手三指、先搭在柳晓暮右脉间,细细体味了一番;又切至左脉,双目微睁、继续感知。 数息后,他才睁开眼来:“晓暮姑姑脉象雄健,身体却是无碍。我斗胆用了些望气的法子,却见姑姑内息微弱、百不存一,差点便是灯枯油竭。可见今日一场恶战,几乎耗尽了她的阴元之气。” “不知公子,可有施救之法?”小蛮急切道。 “有……也不算有,小道学艺不精,只道听途说过一个法子,却不曾上手试过。”杨朝夕不禁挠头道,“想来不会有太大风险。” “今日祆教成败,全系圣姑一身。请杨公子务必一试!”小蛮说得郑重,竟手脚生硬地、向他行了个稽首礼。 杨朝夕本还有些犹豫,可见小蛮所言、亦是实情,心里才慢慢坚定下来。现下柳晓暮昏死过去,已是糟得不能再糟,自己纵然方法有差,也不过是劳而无功罢了。外间诸事,自有护法和传教使们奔走操持,总不至于坐以待毙。 略一沉吟,他才开口道:“小蛮姑娘,烦请取一碗清水,再将晓暮姑姑扶坐起来。” 小蛮依言取来清水,放在杨朝夕身前。又将柳晓暮扶起、稳住双肩,眼中忧色却已淡去了几分。 杨朝夕面色郑重,先是忍着晕眩,搬运周天。体内先天、后天二气,湍流奔涌,往复不休。渐渐自毛孔透出、浮于体表,旋即在意念导引下,向双掌汇聚。待双掌有淡淡白光浮现,杨朝夕并出剑指、出手如电,在清水中一点,便将这一道二气,自柳晓暮百会穴打入。 柳晓暮轻哼一声,便又没了动静。那一道二气则如泥牛入海、杳然无踪,便连浪花都不曾溅起一星半点。 杨朝夕额头不禁沁出几滴冷汗,猜测如这般反应、该是气息太少的缘故。于是继续依样画葫芦,将更多的二气凝于指尖、打入柳晓暮体内……不知忙了多久,碗中清水已耗去大半,杨朝夕亦是大汗淋漓。身上水汽蒸腾,看得小蛮瞠目结舌。 终于,柳晓暮有了反应,胸膛一阵起伏、喉间几下翻滚,却是“哇”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来。 柳晓暮张开双眸,抹去嘴角血渍。忽地转过身来,秀眉倒竖,一掌拍在杨朝夕胸前:“无知小儿,胆大妄为!” 杨朝夕只觉身子一轻,双腿已然离地。旋即“嘭”地一声,却是一屁股坐在了绣榻上。 那绣榻不堪重负,登时被砸得塌落下来。 第289章 误打误撞 舱中异响,顿时招来百合卫的警觉。以为那金瞳大汉又卷土重来、欲对圣女不利。 小蛮轻咳两声,告知“无事”,欲要破门而入的百合卫,才又四散而去。 “化力导力?好俊的‘千斤坠’功夫!” 柳晓暮嘴角揶揄,望着狼狈的杨朝夕,心头却是翻腾起了巨浪。 这小道士阴错阳差之下,竟将自己那点微薄内息,打入了她体内。这与他趁她之危、将舌头探入她口中的性质,没有太大分别。何况还不止一次……顷刻间,柳晓暮心中十分复杂。纵然两人已结了道友,但这小道士道行能修到何等程度、她心里亦是没底。 而且,小道士打入自己体内的、又岂止是一点内息,而是一道纠缠的因果。换言之,若这小道士不能在修道一途有所建树,无论她如何惊才绝艳,想要一步登仙,只怕也会受他牵累、而功败垂成。可以说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杨朝夕头脑还在阵阵发蒙,好在刚才几番折腾,又出了一身臭汗,那热症竟好转了许多,不似初时那般晕眩难耐。 他半个身子卡在塌落的绣榻间,嘴角泛出一抹委屈和不解:“晓暮姑姑,何故打我?” 柳晓暮怒意未平、气呼呼道:“小道士!你才学了几天岐黄之术?便敢在姑姑面前卖弄!且不说你那点内息,于姑姑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便是‘人有雄雌之分、气有阴阳之别’的道理,你也不懂吗? 你既修的乾道,便该明白,阳元之气与阴元之气、实是水火不容。你胡乱将乾道内息送入坤道体内,岂不是抱薪救火、愈演愈烈?幸好你内息浅薄、危害有限,否则,姑姑内息一旦大乱,丹田必然毁伤,岂不是要当场暴毙而亡!” 杨朝夕对此自是深信不疑,心中也不禁涌起阵阵后怕:若非自己道行尚浅、力微气薄,只怕已酿成覆水难收的大错!而似晓暮姑姑这般道行高深之人,即便留得性命,修为却要大损。祆教少了她这坐镇总坛的圣姑,又如何再与洛阳群侠抗衡? 杨朝夕从绣榻碎木间爬起,抱拳垂首道:“小道眼高手低、冒失妄为,姑姑教训得极是!” 小蛮见杨朝夕遭斥,心中便有些过意不去,忙拢手作焰、单膝跪倒:“姑姑,请杨公子出手,是卑下的主意。还请责罚!不知姑姑现下觉得如何?” 柳晓暮心道: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小道士日后必与自己产生千丝万缕的瓜葛,至于吉凶如何,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思罢,柳晓暮微微抬眸:“罢了!尔等虽愚,却是一片好心。姑姑吐了口淤血,已觉通畅了许多。这小子误打误撞,以乾道内息激起了阴元之气的反扑,故而阴元之气、反不似方才那般死气沉沉了。 如今姑姑周天顺畅、内息渐强,只需安然修整,计日便可尽复……只是,后面的路程、想来也不太平,只能靠众护法与传教使们,相辅相成、协力迎敌了。” 杨朝夕面上愧色这才消减了许多:“晓暮姑姑,我身上倒似大好了。方才搬运周天,竟觉内息凝实了许多,想来是那位前辈留给小道的好处。若还有人与姑姑为难,小道少不得要再出手、将他们打服。” 柳晓暮却是似笑非笑道:“哦?这般说来,你是肯诚心实意入我祆教?奉神主阿胡拉为全知全能、永生不灭的创世之神,从善如流,嫉恶如仇,除恶布善,广播教义? ” 杨朝夕连连摆手:“我虽脱出道门,但度牒尚在,决不敢欺师灭祖、改投他教。况且,吾师长源真人曾言,九霄之上,早住满三清道尊、诸天神王、四极帝皇等一众神仙,若异教诸神也想容身,岂不是神仙也要打起来? 可见教门信徒,无外乎假托神佛、而行人事。汉神也好,胡神也罢,至多能叫信徒行事之时、心怀敬畏而已。反不如心怀侠义,行游四方,除暴安良,快意恩仇!倘若凡事问心无愧,神魔又奈我何?” 柳晓暮淡笑颔首:“好个‘问心无愧’的小道士!寥寥数言,倒有几分道理。只不过我祆教与太微宫的纠葛,却非你一腔血勇、便能化解。小蛮!通知船工,待会儿寻个野渡、放你的杨公子下船。我祆教自己惹下的麻烦,自该一力担下。莫再祸及杨公子这样的少年英侠!” 杨朝夕却是苦笑:“姑姑如此,便是成心挤兑小道了。小道既已卷入此事,自是要一帮到底,怎可抱头缩项、中途撒手?况且纵然此时下船,那些败走的游侠、又岂会与我善罢甘休?” 柳晓暮秀眉一扬,不禁揶揄道:“小道士,你既不肯入教,又赖在船上不走,究竟是想留下来、接着做崔府的‘暗子’?还是对小蛮恋恋不舍?” 杨朝登时满面通红:“姑姑……怎可如此揣测小道!小道、小道岂是这等两面三刀、荒淫无耻之徒!” 小蛮立在一旁,却是俯首不语,宛如凝脂的耳廓和脖颈,却似云蒸霞蔚,透出别样风情。 柳晓暮心中暗笑,正待再转圜几句,却听舱外一道倩影、躬身行礼道:“圣姑万福金安!地维护法大人回船,说有要事禀告。” 柳晓暮又变回一副正襟危坐之态:“叫他进来。” 几息后,地维护法叩门而入、拢手作焰道:“禀圣姑!据探马回报,我祆教数百教众本聚在香鹿寨渡头,恭迎圣女船驾。但一个时辰前,已有不明身份之人扮作小民、围在附近,只恐来者不善……” 柳晓暮眉头微蹙,打断他道:“你的意思是,若遵照教仪,圣女贸然下船、受教众膜拜,恐给人可乘之机?” 地维护法垂首行礼:“圣姑高智,卑下钦服。” 柳晓暮不以为意、接续道:“我教圣女,皆为良知女神蒂娜的肉身,可在圣火前显化神迹,令教众澄心涤垢、向善不移。圣火除恶,圣女布善,二者不可偏废。因此,此事纵然凶险,却无退避之理。小蛮,你可敢往?” 小蛮忙行礼拜倒:“蹈行圣责,万死莫辞!” 柳晓暮点头道:“圣女纵肯以身犯险,你们这些护教法王、传教圣使,却须有完全之策,以保圣女无虞。地维,你持本教‘火符’,传令其他护法、传教使,圣女登岸之前,务必在渡头周围伏好。一旦生变,全力出手,不容有失!” 说罢,玉手一翻,便见一枚赤金令符、赫然现于掌心。这“火符”呈升腾烈焰之状,上有浮雕铭文、形似藤蔓绳索,却是粟特文无疑了。 地维护法面色愈发恭谨,双手接下,妥善藏好,却不离开:“圣姑!还有一事、已着人查实,如今洛阳八门戒严、重兵把守,传言是城中搜捕凶寇,实则冲我祆教而来。此事棘手、须早做应对,请圣姑决断!” 柳晓暮听罢,冷笑道:“看来王缙待我祆教、果真‘不薄’!不过他有张良计、咱有过墙梯。此计先不与你明说,到时尔等听我指令行事!” 地维护法行礼退下,脸上忧色一扫而空。他自知圣姑足智多谋,说有应对之法、必然是十拿九稳的计策,众人只需照做便可。 杨朝夕在一旁,却是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道:“不知姑姑的‘过墙梯’,又是什么奇谋妙策?” 柳晓暮狡黠一笑:“既然是奇谋妙策,说出来便不灵验了。小蛮,去看看船行至何处了,还需多久、便可抵达香鹿寨?另外,再寻八个与你身量相差不大的百合卫过来,姑姑有事交代。” 小蛮应声而出。 杨朝夕却愈发不解,转眼向柳晓暮望去,回应他的、却是一记大大的白眼。 定鼎门外,车马稀疏。 暮春午后的天气,已多了些许燥热。看守城门的宿卫们,个个无精打采地立在城楼上、门洞外。手执长戟、腰挎横刀,不时驱喝着进出的商贾行人。 三骑高头大马,自官道上奔驰而来。踏起的尘嚣弥散开来、将官道遮得一阵模糊,拥在三骑后面,却总赶不上马蹄的速度。 为首一人,锦衣襕袍,仓皇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狠戾。手中皮鞭不停抽在马臀上,那马便似疯了一般、竟不收势,直直向定鼎门中冲去。 守城宿卫见来者有异,纷纷提戟迎上,口中大声呵斥:“来者何人!速速下马盘查!否则……” 那人却恍若未闻径直冲开前面几个宿卫,就要向门洞中闯入。后面宿卫见状,纷纷大呼小叫起来:“反了!反了!拿下这狂徒!” 呼喝间,便有两名宿卫挥起长戟、照着马腿一齐扫落! “昂——!”那马双膝吃痛,身形登时不稳,带着马上之人,瞬间滚落下来,足足摔出三丈有余。 众宿卫一涌而上,将森森长戟架住那人脖颈。正待好好“炮制”一番,却听那人一声怒喝: “一群狗辈!可晓得本官是谁?!” 第290章 八门一水,地网天罗 定鼎门前,观者如堵,尘土飞扬。 这些宿卫素来凶横惯了,升斗小民撞见他们,多是战战兢兢、连话也说不利索。即便硬气一些,也不过是横眉冷对、一言不发,却不敢公然造次。 此时闯门凶徒被按在地上,灰头土脸,便连一身锦衣襕袍都失了光泽。却兀自横眉竖眼,口中污言恶语如连珠箭一般、喷射而出:“瞪大你们狗眼瞧瞧,本官究竟是何人!前日筵席间、太微宫王宫使还给本官斟酒来着,你们是什么东西,敢打本官下马……” 众宿卫被他反客为主地一通喝骂,却是面面相觑起来,一个年纪稍长的宿卫拿开长戟,凑上前道:“这位大人,小的们孤陋寡闻、看你面生得很。既是吾等上官,可有符信为凭?又何须强闯城关?” 这凶徒还要再骂,身后两骑却已勒马停下。马上两人一个高瘦、一个矮胖,皆东倒西歪伏在马上,正是中途逃回来的“巴州双杰”。 五尺肉球王矬矬怒容道:“瓜兮兮!连元公子都不认得?还要眼珠珠作啥子哟!给老子死开!” 说话间,王矬矬竟已将镔铁长枪送出,直刺其中一个宿卫的面门。他猝起发难,枪尖便在宿卫一对招子上接连点过。那宿卫一声惨呼,双目已被戳瞎,两只手死死捂着眼睛,血水却顺着指缝汩汩流出,直痛得要昏死过去。 一旁的九尺瘦子白杆杆,也阴阳怪气道:“元公子便在朝中、也是贵不可当的人物,竟被你们侮慢至此。哼!既然目中无人,索性叫你‘有眼无珠’,长个记性罢!” 那被戳瞎了双目的宿卫,还在一旁惨呼。其他宿卫知道得罪了硬茬,不禁面如土色,慌忙扔开长戟、将倒在地上的元仲武搀扶起来。一面告罪、一面替他掸去身上灰土。 元仲武还不解气,骂骂咧咧地、在这些宿卫脸上连掴耳光,直打得腕酸掌麻,方才停手。城墙上宿卫见势不妙,瞬间全缩回城楼中,再不敢冒头。 城门外宿卫们个个噤若寒蝉,既不敢顶撞、也不敢逃跑,便直愣愣站在那里,硬生生受了元仲武数记耳光。见他打得累了,才畏畏缩缩退到一旁,垂首不语。 元仲武火气消了大半,才自腰间解下一枚铜鱼符,杵到宿卫们面前:“没眼色的狗东西!看仔细了,莫说我元仲武仗势欺人!尔等目无上官、妄加阻拦,更将本官打下马来,险些命丧于此。若非尚有贼情急报,要与王宫使、萧大人相商,本官必要治尔等大罪……哼哼!今日先小惩大诫,以儆效尤!还不牵马过来,迎送本官入城?!” 众宿卫闻言,早寻来方才那马,牵至元仲武身前。又推正了鞍鞯,扶着他上了马,才目送三骑扬长而去。 太微宫中,某处冷清院落里,银杏参天,扇叶摇风。细碎不绝的声响,反令人更加烦躁。 齐国公、太微宫使王缙立于树下,焦急地踱着步子,全无往日的泰然自若。 斥候探查来的消息,一份接着一份、自香鹿寨飞书传来。初时颇有可喜之处,到得后来,竟是节节败退、死伤惨重。甚至那位自称“手眼通天”的霍仙人,也被祆教妖人当场诛杀,尸身化为巨虎,引发了群侠不少猜测。 河南尹萧璟、少尹陈望庐皆立在左近,看着他将一份份飞书拆下、展起、阅罢、丢开……偶尔会将其中一些内容,说与他二人知晓。但大多时候,却是缄默不语。负手踱步间,早已失了沉稳。 “扑簌簌!” 又是一只羽鸽飞回,被王缙援臂接住。取下飞书一看,眉头便又拧了起来:“萧大人!今日洛阳群侠,可谓一败涂地!非但没截住祆教圣女,且在回撤中途、又遭了妖人埋伏……今日本官已是手段尽出,若还不能将祆教气焰压下,只怕咱们两个、便该请辞致仕了。” 萧璟亦是面色阴沉:“照祆教教仪,那圣女须在香鹿寨下船,受教众顶礼膜拜。齐国公既已派出洪太祝等人、在那边以逸待劳,想来今日之事、还不算回天乏术。” 王缙转过头来,两鬓华发、仿佛瞬间又增多了不少:“我太微宫能做的,也只剩这最后一招棋啦!只盼洪治业能将功补过、一击得手。如今本官最忐忑的,便是那元相之子元仲武。若被妖人害了性命,元相岂会饶过你我?可若万幸不死,以那等纨绔子弟的脾性、定要在洛阳城中搅个天翻地覆。” 萧璟听罢,却是不解道:“据闻那元仲武,可是借来了南衙英武军和陕州神策军的精锐。何况,齐国公还派出许多僧道、护持在其左右,可谓万无一失!怎会有什么不测?” 王缙苦笑道:“若他是个贪生怕死的性子,也还罢了,这许多人手,自可保他无虞。可这元仲武素来胆大妄为,恰好今日那英武军又贪功冒进、死伤已然不少。加上临行之时,本官许给那些僧道的重利……故而,能护他周全之人,反而寥寥无几了。” 萧璟不无担忧道:“唉!如此说来,这位元公子性命安危、竟在两可之间。为今之计,又当如何?” 王缙亦叹了口气:“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听天由命吧!” 便在这时,院落外传来嘈杂之声。隐约可听到有人出口成脏,厉声呵斥着阻拦他的宿卫。 王缙、萧璟等人连忙转头,向敞开的院门外望去,却见元仲武骑在马上、怒意汹汹地向这边冲来。凡有阻拦之人,不是被他挥鞭打开、便是被“巴州双杰”赶到一旁。 一路策马而行,几乎畅通无阻。 王缙心中大为光火:这太微宫,本是盛朝皇亲国戚、朝献李耳先祖之所。所谓君为臣纲,尊卑有序,盛朝虽然兼包并蓄、礼教开明,对于敬天法祖之事,却也无人敢稍加逾越。因此、在这太微宫里,便是王缙自己,也不敢似这般打马而行、招摇过市,惟恐被朝中宵小乱嚼舌根,引来杀身之祸。而元仲武今日所为,却是骄横跋扈、无法无天!若被圣人知晓,便是元载也未必保得了他。 一念及此,王缙不由怒道:“竖子!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如此放肆!” 元仲武此时已翻身下马,将马缰随手一丢,才不情不愿拱手行礼道:“小侄知错。只是今日入城、受了几个城门小吏的窝囊气,此时心中颇不自在。物不平则鸣,人不平当怒,请世伯为小侄做主!” 王缙闻言,虽知他是小题大做、面色却也缓和了许多:“哦?仲武也是朝廷命官,哪处小吏如此不堪,敢冲撞于你?” 元仲武下巴微扬,便将自己急于入城、被定鼎门宿卫打落下马之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通。只是将自己硬闯城关之事,轻轻一语带过。听得萧璟、陈望庐两人,在一旁皱眉不已。 王缙听罢,怎会不晓得他避重就轻、颠倒黑白?想来这事定还有别的内情,却不好当下一言而断。忙岔开话头道:“仲武,方才你说的贼情急报、却是何事?” 元仲武倒也没咬着不放。见王缙问到了关键处,登时双目圆睁道:“不得了!若非今日与祆教妖人交手,竟不知他们已勾结了北地胡人、意图谋反!” 王缙等人听罢,均是心中一凛。若果真如他所言,此事非同小可! 三人不禁齐道:“说下去!” 说话间,元仲武又将自己上午如何指挥若定,令英武军为饵、神策军为援、僧道为主攻、群侠为两翼,将祆教妖人杀得片甲不留的经过,绘声绘色夸了一番。旋即,又将苍龙七宿猝然杀出、祆教圣姑使出妖法,导致攻守之势陡然逆转,兵卒、群侠死伤甚众……若非霍仙人及时来救、便连自己也要捐躯报国云云,声泪俱下讲了出来。 萧璟听了半晌,虽未亲眼所见、也听出他话语中水分颇多,只是不愿戳破罢了。忍不住追问道:“肖统领他们现下如何?既然祆教已有反意,想必还有许多毒辣手段、未曾使出。既然无法力敌,他们为何不速速撤回?” 元仲武脸皮虽厚,此刻却也有些支支吾吾:“肖统领他……大仁大义!他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忍叫我以身犯险。便催促‘巴州双杰’护我回城,好将此事告知王世伯与萧大人,以便有所防范。现如今……现如今他们还在那跑马岭、同妖人殊死拼斗!” 王缙等人,皆是经历多年宦海沉浮之人,早猜到他是临阵脱逃、先跑了回来。至于后面的事,自然问不出所以然,不如坐等斥候飞书,反而可靠一些。 王缙见元仲武一番声情并茂中、还夹着几分惊惧,此时也不好多加责问。便叫来一个宿卫:“元世侄九死一生、胆气犹存!但毕竟劳神费力、十分辛苦,须好生歇息。你先带元世侄并‘巴州双杰’至西斋院住下,再交代膳房,多备些酒肉餐食送去!” 元仲武听罢,告了声“叨扰”,便随这宿卫去了。 萧璟已是面色郑重:“齐国公!元仲武所言祆教谋逆之事,不知你如何看待?” 王缙沉吟片刻,眼中已多了几分凌厉:“斥候飞书中,虽未提及此事,但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祆教果真欲反,洛阳必首当其冲,城中十万计生民的太平、便要毁于一旦!此事,容不得我等有半分犹豫。萧大人!如今洛阳城中,还有多少不良卫、多少守城宿卫?” 萧璟闻言,向少尹陈望庐使了个眼色。陈望庐会意,忙拱手道:“宫使大人!城中现有不良卫千余、守城宿卫六百余。先前,下官已奉萧大人之命,令守城校尉带头驻守八门。好督促各门宿卫,对进城之人详加盘查、严防死守,若有祆教妖人欲入城,先拦在城外再说。方才元大人强闯定鼎门,想必是被守城宿卫当成了妖人、才多有冒犯……” 王缙摆摆手、打断他道:“此事无碍,不必解释。只是洛阳城中,除紫微城守备森严、不须担心外,尚有长厦、定鼎、厚载、上东、建春、永通、安喜、徽安八门,以及自西而东、穿城而过的一条洛水。这八门一水,皆是祆教圣女入城必经之途。因此,六百守城宿卫一旦分散开来,守备便显得单薄了。祆教妖人只须任取一处,便可破防入城。” 萧璟知他所言非虚,忙点头道:“依齐国公所虑,该当如何布防?” 王缙踱了几步、捋须肃然道:“时间尚且宽裕。萧大人!须有劳你去一趟立德坊,与都水监丞知会一声,调二百不良卫、守在水闸两岸。同时,城中八门也须各加派一百不良卫,伏于门内,以作策应。 至于本官,当亲自去一趟洛城行营,向西平郡王借九百精兵,伏于八门一水之外,与城中诸卫里应外合。届时,无论祆教妖人攻哪一门,附近兵卫皆可赶往驰援。如此天罗地网,只等妖人来投也!” 萧璟听罢,连连称善:“素闻齐国公宝刀未老、指挥若定,今日方才大开眼界!” 王缙微笑颔首:“有备无患罢了!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事。待一切部署停当,还来我太微宫吃斋。” 萧璟拜别了王缙。便领了陈望庐,径直往都水监而去。 第291章 膜拜圣女 天连水尾,雾锁山头。 白日渐渐西移,万千云气缓缓而走、浓淡各异,铺满整个苍穹。 洛水蜿蜒、横亘东西,仿佛将这方大地分成了两半。来处是山,去处是城,人在船上极目四顾,眉眼间、皆是天地相接的尽头。 杨朝夕背对舱顶大洞,独个儿坐在木瓦铺成的歇山顶上,欣赏着无聊的风景,心头兀自突突直跳。 便在数息之前,他还在向柳晓暮追问那奇谋妙策、究竟为何?少年人好奇心胜,旁敲侧击、问东问西,却也没从柳晓暮口中套得半点答案。虽算不上沮丧,却有些百爪挠心、坐立难安。 柳晓暮见他这般,不禁噗嗤一笑:“又不是要洞房花烛,作什么这般猴急?待会你只在旁边看着,姑姑的妙计、便不言自明了。” 杨朝夕被她这话语一臊,脸颊便有些热辣辣地。立时侧过头去,不肯再看柳晓暮笑语嫣然的模样:“晓暮姑姑要卖关子,小道不问便是。干嘛要如此出言挖苦?” 柳晓暮这才记起,这小道士便是因青梅竹马的恋人,与旁人拜了高堂、行了洞房、结了鸳好,才一时心灰意懒,下了山来。此时纵然是玩笑,也不该拿“洞房”之语来刺激他,惹得他平白难受。 一念及此,柳晓暮便微微低头、温言歉语道:“对不住!姑姑不该口没遮拦,还望道友海涵。” 杨朝夕听她口气挚诚,也知她绝非故意。才要回头说点什么,只听叩门声又起,却是圣女小蛮那清泠的声音:“姑姑!百合卫寻来了,请姑姑示下。” 柳晓暮清了清嗓子:“都进来说话。” 小蛮应下,便领着八名身着粉色莲蓬衣的百合卫,莺莺燕燕,次第而入,齐齐地列成两排。 柳晓暮看了看小蛮、又打量了一番八名百合卫,才微微颔首道:“不错、不错!小蛮做事,愈发细致入微。姑姑心中所想,想必你也猜到大半了吧?” 小蛮拢手作焰、恭身敬道:“姑姑智计无双!小蛮不敢妄加揣测。只是近来耳濡目染,说话做事、才有了些许长进。” 柳晓暮挥手道:“百合卫,先将莲蓬衣褪下吧!待会所行之事,用不到这一身教服。” 八名百合卫闻言,纷纷解下莲蓬衣,露出纹样各异、薄透束身的衫裙来。霎时间,舱中姹紫嫣红、环肥燕瘦,直看得杨朝夕眼花缭乱。 “面巾全摘下来,让姑姑比对一番样貌。”柳晓暮说罢,八人便毫不犹豫、依言扯下面巾,露出各自真容来。 八名百合卫横列一排,皆是高鼻深目、修眉细颈。便在长安坊肆间的万千胡姬当中,也是一等一的绝色女子。粗略望去,彼此间倒有七八分相似! 一旁的小蛮见状、也将面巾取下,站入八女之列。杨朝夕一看之下,也不禁啧啧称奇: 原来八名胡姬的姿容、比之小蛮虽有不及,但样貌特征却与她相差无几。便是寻常汉人,不细细分辨,也找不出太大区别。若再蒙上面巾、换上一模一样的衣裙发饰,便会有九个“小蛮”立在眼前!想必神仙来了、一时也不好分辨…… 想到此,杨朝夕不禁恍然大悟。这柳晓暮果然智计百出,如此故布疑阵、以假乱真的法子,亏她能想得出来!只是,却不知这一真八伪、九个“小蛮”,会以何种方式现身?又如何发挥妙用、去闯那重兵把守的洛阳八门? 柳晓暮看罢,甚为满意:“事不宜迟!你八人须照着小蛮的模样,速速更衣篦发、重整妆容。东西都在这里了。” 柳晓暮说着,却从腰间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乾坤袋,解了绑缚,玉手入囊,足足掏出来五六只、大小不等的锦缎包袱来。 杨朝夕不由瞠目:那是什么宝贝?竟还别有洞天!如此玄妙法器、这般神仙手段!自己除了艳羡之外,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小蛮等人,对圣姑层出不穷的手段,似早已见怪不怪。纷纷上来将锦缎包袱接下,逐一打开,却是好多副榴裙翠襦、披帛束带,以及许多的胭脂唇彩、步摇花钿、钗篦义髻、珠翠玳瑁、罗袜绣履……真真琳琅满目,不胜枚举! 小蛮等人翻检着衣饰等物,嘴上赞不绝口,心中却不约而同、涌出一道明悟:原来女子,不论人妖,爱美之心却是一般无二。 柳晓暮笑吟吟看着眼前众女,眼底颇有几分得意。随即轻咳一声:“今日事毕,这些衣饰姑姑绝不会讨还回来,全赐与尔等。还不速速更衣?” 八位胡姬闻言,无不千恩万谢、行礼如仪。当即在舱中宽衣解带、散发卸妆,照着小蛮的模样,互相改画起妆容来,不时发出咯咯的笑闹之声。一时间,舱室内春光乍泄、满室盈香,道不尽的绮丽芬芳! 杨朝夕立在一旁,胸口擂鼓鸣锣,脑中嗡嗡作响,身形却宛如泥人木雕似的、半分也动弹不得。一双直勾勾的眼睛、兀自盯着满室春光,却是看得呆住了。 柳晓暮不禁侧目打趣道:“小道士!难道不知男女之大防吗?还是须姑姑亲自撵你、才肯离开?” 杨朝夕如梦方醒,一张脸登时红到了脖根。双膝微曲、两脚发力,身体便跃出舱顶大洞,心中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又或是兼而有之,满脑子全是方才所见的旖旎画面: 目之所及,当真是胖的绰约、瘦的婀娜,诸般风情入眼,叫人如醉如痴……都说美色蚀骨、佳人销魂,诚不欺吾也! 河风顺着圆领、灌入袍衫之中,胸中燥热之感,顿时大为缓解。舱室内叽叽咯咯的调笑声,却似无孔不入般、撩拨着少年人的心弦。 水面腾起万千细浪,被河风驱赶着、浩浩荡荡向画舫奔涌而来,好似起伏的心绪……船尾橹杆修长,被几个船工卖力摇动着、在水中搅出一个个涡旋,又仿佛失落的记忆……船帆张得极满,静静催动着舫船向东疾行,将两岸的风景抛在身后,恰如那一去不返的过往…… 杨朝夕眼角微湿,眼前春水青山,变得模糊一片。那道日思夜想的倩影、竟也在脑海中模糊不清起来,犹如一个沉重的梦魇,在风流云散中、渐渐淡去。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往事随波而走,纵然万般不舍,却已无法挽留。 不知过了多久,白日已开始向西面坠去。杨朝夕缓缓起身,转过头去,却见小蛮不知何时、已坐在了大洞另一头,脸上笑意倾城。两只绣履悬空、正轻轻摆动,头上浅浅的一轮满月,已显出轮廓来。 小蛮偏着头,双眸弯起、清音悦耳:“公子!姑姑请你下来,有事相商。再行二里水程,香鹿寨就要到了。” 杨朝夕点点头,忙收拾了心情,随小蛮一同跃下。 舱室中却明显暗了许多,八名胡姬早画好了妆容。一眼望去,无论裙衫发髻、还是焰状钿纹,与小蛮相较,均别无二致。 小蛮重新将面巾蒙上,退入八女之中。九道人影一阵变换,待杨朝夕定睛再看时,却也分不清哪个是小蛮、哪些是胡姬,不禁拍案叫绝:“姑姑此计,妙到毫巅!真假难分,虚实莫辨。” 柳晓暮依旧盘膝而坐,气色却好了许多:“小道士!恭维之语,便不必说了。前面便是香鹿寨,姑姑已令众护法、传教使换上寻常教服,下船布置去了。待会,圣女便会披上圣衣、弃舟登岸,受那数百教众顶礼膜拜。只是方才,地维护法已向我禀明,太微宫不但安排了明棋、更在我教中伏下暗子,欲对圣女不利。 如今这画舫上,只留了一些百合卫和教徒,可谓是守备薄弱、不堪一击。姑姑伤势未复,不能出手迎敌。故而一旦动手,九个‘圣女’势必凶险万分。姑姑想请你到时全力出手,接应小蛮脱险。脱险之后是走水路、还是走旱路入城,你二人可相机行事。” 杨朝夕眉头先是一皱、很快又舒展开来,言语间已带了三分傲然:“太微宫这些人,还真是阴魂不散!小道今日与祆教诸位是一条船上的人,姑姑既然开口、岂有推脱之理?” 柳晓暮面色郑重、点了点头:“有你出手,胜算便又多了几分。小蛮!我知你武艺不差、也通晓一些障眼之法,但你性命与祆教兴衰息息相关,便容不得半点儿戏。若遇强手,切勿恋战,与杨少侠速速汇合、保命要紧!” 九位“圣女”之中,登时走出一人、拢手作焰道:“小蛮不才,谨遵圣姑教谕!” 彤云未烬,落日熔金。 香鹿寨渡头上,乌泱泱的教徒们纷纷站起身来,向西面痴痴张望。绛红的莲蓬衣联成一片,宛如红流赤波,在余晖中被镀上了一层虔诚的色彩。 一枚小小的黑点,擦着水面、衬着夕光,在视野里慢慢放大。用力分辨了一会,才发现是艘画舫。鼓胀的风帆、猎猎的旗招、张开的飞檐、朱漆的棂窗……画舫上的一切,都逐渐清晰起来。 望着越来越近的画舫,教徒们无不心潮起伏,热泪盈眶。双掌皆拢成火焰形状,在坛主何奎尼、麻葛康赛因等人引领下,开始唱念颂词: “神主庇佑,圣女东游。唯仁可表,唯德是求。圣法博奥,传习诸州。从善如流,嫉恶如仇……” 画舫徐徐靠岸,颂词渐渐止歇。一道船板自舫船上伸了出来,稳稳搭上了渡头的木台。 渡头上人影幢幢,却是静默无声。便连外围看热闹的小民,也被这肃穆的气氛感染,纷纷住口不言、一齐向空空的船板望去。 空气宁静非常,只听得到寂寥的鸟鸣、以及翻滚的水声。 少顷,在数百双眼睛注视下,圣女小蛮披着一袭素色圣衣,莲步款款、身姿盈盈,缓缓下了画舫。紧随其后的,是八名披着紫色圣衣的胡姬,以及数十位手执刀兵的教徒。 小蛮走过船板,来到众教徒让出的一方空地上。眼前,是一座由数以千计干燥的桎柳木堆成的小丘,手持火把的三位麻葛,恭身静立,分列在侧,表情庄严。 随着坛主何奎尼一声高喝:“膜拜圣女!” 数百教徒纷纷单膝跪地,拢手作焰、行圣火礼,朝着小蛮拜了下来。 第292章 蹈火如夷,步生莲华 渔舟向晚,渡头金黄。 打鱼而归的渔夫们,撑着细小的扁舟、各自归航。看到洛水之畔人头攒动,虽然好奇,却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地观望。 密密麻麻的教徒跪成一片,眼神笃定,齐呼颂词。坛主何奎尼扫视教众一圈,才缓缓起身,行至圣女小蛮身前,拢手作焰道:“洛州总坛坛主何奎尼,并三祠麻葛康赛因、米纳朴、石塔礼,领百千教众,恭迎圣女仙驾!” 小蛮亦拢手作焰、微微颔首道:“诸兄姊、诸弟妹!吾蒙神主阿胡拉庇佑,得良知女神蒂娜开示,自圣城太西峰启程,驼行万里,历诸劫苦,遍览黄沙,才履中土。今以肉眼凡胎、得见吾教教义传习华夏,得见吾教圣火广撒神州,得圣人礼遇,受万民诚服。幸哉,壮哉! 今闻中土祆教,欲弘教旨、播经义、用圣法、谕万民、造善地、开乐土,此万载未有之功业也!莎伊拉·沃西虽托生异邦,今便许身中原,与诸兄姊弟妹学经习武,共御强侮。明善思、立善言、躬善行,除恶布善,昭彰仁德,肃清奸佞邪祟,尊崇忠直贤良。今欲向圣火起誓,请日月同观,天地共鉴!” 何奎尼听罢,擎起双臂,左手戳日、右手指月,肃然道:“日月同观,天地共鉴,起圣火!” 侧立一旁的麻葛康赛因、米纳朴、石塔礼,齐齐走上前来,将手中火把插入桎柳木丘中,旋即躬身退开。火苗蔓延,由小变大,渐成熊熊之势。桐油与木柴燃烧的气味,顿时在空地周围弥漫。 圣火熊熊,热浪滚滚,庞大的火焰在无数双瞳仁里跳动,深沉而又热烈。 小蛮裹着一袭素色圣衣,向圣火盈盈拜倒,行的却是中土的稽首之礼。 何奎尼等人见状,不敢怠慢,亦纷纷屈膝跪地、拱手前伸,行稽首礼道: “三界众灵,奉吾神主。除恶布善,泽被王土。圣火熊熊,荡尽邪物。解吾万民,脱离诸苦!” 四面围观的小民和渔夫们,见祆教教众们竟都有样学样,纷纷跪下行稽首礼,不禁开始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声音先是有些嘈杂、犹如蜂阵嗡鸣,很快便吵闹起来、好似畜群喧嚣。 这时,一声怒喝自围观小民中响起:“祆教妖人,虚伪至极。沐猴而冠,徒惹人笑!哥儿几个,赏些臭鸡子给他们!” 似乎早有准备的一群人、迅速挤上前来,手中个个提着柳条编成的蛋筐。里面圆滚滚的,全是浅淡不一的鸡子,被他们抄手抓起、便向空地中丢来。 这些人脚下带风、下盘稳健,显然是一群练家子。手中鸡子却也不是随手乱丢,竟是随着那挑头之人的口令,一起向小蛮身上掷去。 “啪、啪、啪、啪……” 许多鸡子在小蛮素圣衣上和脚下爆开,腾起阵阵黑雾,蛋壳碎了满地,现场一片狼藉。 何奎尼等人便在左近,一切事发突然,便没来得及阻拦。那黑雾的气味迅速弥散过来,何奎尼、康赛因等人一闻之下,登时面色大变:“是火药!” 便在这时,数不清的鸡子、已将小蛮圣衣和身前地面染成了黑色。最后几颗鸡子,却是不偏不倚,投进了小蛮身前的圣火之中! “嘭——”一团巨大的火焰,顿时将圣火炸开,空地上的小蛮、立时便被耀目白光席卷。 无数沾着火苗的木柴,被热浪掀得四散飞起,向乌泱泱的教教徒中洒落,顷刻间人群慌乱、哀嚎遍地。看热闹的小民们则迅速一哄而散,惟恐被这横生的变故殃及自身。 教徒中更有不幸被砸中须发者,头脸上登时蹿起几尺高的火焰。惨叫声离地而起、响彻山间,更加重了渡头上的慌乱。 那挑头之人、以及掷完鸡子之人,脸上皆露出得逞后的狞笑。这些人并不着急就走,而是纷纷从袍下摸出兵刃来,向手无寸铁、乱作一团的祆教教徒们杀去。 混乱的教徒中,亦冲出数道人影,却是事先藏匿其中的祆教护法、传教使们。迎着这些早有预谋之人,很快冲撞在一起。 曜日护法张松岳眼疾手快,飞身跃起、一把揪住方才那挑头之人的圆领,便是“啪啪”两记耳光:“洪治业!好歹毒的手段!今日既害了我教圣女,便给她陪葬去罢!” 其他护法与传教使皆是暴跳如雷,手中兵刃不管不顾地、向方才掷蛋之人挥下,不过几息间,便有数人被当场格杀。祆教众头目才发现,这些伏击圣女之人、拳脚皆粗陋不堪,倒像是坊市中欺软怕硬的浪荡子。 然而这时,抱头鼠窜的祆教教徒中,也有十数人将身上莲蓬衣一把扯下,旋即抽刀拔剑、向身边的教徒砍杀起来。顿时,便有许多教徒,成了刀下亡魂…… 祆教众头目们见状,个个目眦欲裂,纷纷扔下洪治业和他寻来的浪荡子,向那些脱下伪装的假教徒杀去。甫一交手,便觉这些人招式严谨、颇有章法,显然出自道门,才明白还有道观参与了今日之事,之事未与肖湛一干人等同行罢了。 便在这时,一声清泠的冷喝,从方才爆开的火焰中传来:“圣姑有令!切勿恋战,教中兄姊、弟妹,分头护送圣女,自八门入城。” 众头目循声望去,却见方才爆炸发生的地方,圣火已七零八落。一袭素色圣衣,自火中款款走来。那圣衣宛如蚕茧、裹着一道人形,陡然掀开,登时露出那翠襦榴裙、玲珑浮凸的傲人身段,正是毫发未损的圣女小蛮! 众头目立时转悲为喜,正不解她所言“分头护送”是何意,却见两列披着紫色圣衣的“小蛮”,绕过那零落的圣火,将眼前“浴火重生”的小蛮、簇拥在中间。 九道人影一阵交错变换,众头目已是目瞪口呆,再也分不清这九个“小蛮”,到底哪个是真、哪些是假。只好遵着圣姑之令,几人一伙、护着一个“小蛮”,转头便走,很快消失在这渡头边。其中一个“小蛮”,则是在数十个教徒的护持下,掉头向画舫奔去。 洪治业一脸错愕,望着四散而逃的九个圣女,登时便没了脾气。劈手拽住一旁胡乱砍杀的手下,暴喝道:“圣女‘分头’逃了!快传讯寨中伏兵,速速围堵包抄!” 洪治业手下众人听罢,忙各自从怀里摸出一段细竹筒,拨开引信,自地上捡来柴火点燃。顷刻间,七八道尖锐的哨音、曳空而起,顷刻便窜出数十丈高,陆续炸成一团团青灰色的烟气。 原来,那些细竹筒、便是军中传讯用的爆竹,与祆教所制“冲霄狼烟”原理相通,用了“硫磺伏火法”配制的火药,体积却小巧得多。不但能窜天飞出,尾部还带着竹哨,仅听哨音高低,士卒兵募便知应当暂避、还是回撤,应当奔袭、还是包抄。 这时,渡头上数百教徒死的死、逃的逃,反水的反水,冲杀的冲杀……不过十息后,大部分教徒便在坛主何奎尼、麻葛康赛因等人带引下,向洛阳城的方向逃去。 还留在渡头上的、便只余下洪治业安排的伏兵,以及为数不多的祆教教徒。 那掉头奔回画舫的“小蛮”,才是货真价实的圣女小蛮。知道这一点的,也只有护在小蛮周围的杨朝夕、以及画舫中吐纳疗伤的柳晓暮。 一群身着绛红莲蓬衣的教徒,虽不知这个“圣女”的真假,但回护之心、却是毫不动摇。眼见那洪治业竟带了一队人马、衔尾追来,似乎将宝押在了他们护持的这个“圣女”上。便纷纷止住身形,挥起双戈,与这一队人马搏杀起来。 杨朝夕运戈如风,好似一只暴怒的螳螂。脚下“一苇渡江”轻功使出,身形更如飘蓬,在壮丽斜晖下、拉出道道残影。 与他对招之人,虽还蒙着面巾,手上一柄铁剑、使得却是家喻户晓的“公孙剑法”。再看他头上胡乱绾着的道髻,便可确信这厮,亦是道门中人。而肯被太微宫驱使的道观,用脚指头去想、也能大致猜出,无非是通玄观、景云观、龙兴观、福唐观中的道士。 通玄观观主曲炳玉、以及及观中道士,晌午时刚与他交过手。曲观主一手“追风剑法”虽可圈可点,最终还是败在了他的“裴旻剑意”之下;便是凌厉迅疾的“捕风捉影手”、也被他“百兽拳”所破……曲炳玉生性暴躁狂傲,但一旦灰心丧气地走了,断然不会再厚着脸皮再杀个“回马枪”来。 至于景云观的道士,刚入香鹿寨时,便在他怒然出手之下、折损大半,此刻定已回城治伤去了。因而眼前道士,无外乎出自龙兴、福唐两观。再观他一手“公孙剑法”颇有几分神韵,便可断言,定是出自公孙真人曾往授剑的龙兴观了。 这道士不徐不疾、稳扎稳打,却是不求速胜,想来是存了拖住杨朝夕的想法。毕放眼瞧去,数十个手持双戈的教徒中,也就这一个攻势最盛,且身法不凡。其他的双戈卫与之相较,便如土鸡瓦狗一般,不过十息后、便纷纷落了下风,竟是敌不过洪治业带来的伏兵。 杨朝夕既猜出这道士来历,便更懒得与他纠缠,忽然双戈一钩一挑,令他爆开空门。旋即飞起一脚,却是“夺槊拳”中的腿法,结结实实踹在他膝盖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这道士已惨呼起来,身形登时不稳、一头栽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杨朝夕不敢恋战,忙向小蛮靠去。 方才交手中,他已无意中瞥见七八个头戴箬笠的渔夫,正自扁舟登岸。悄悄摸上来后、竟没有逃命,反而将小蛮围了起来。当此之时,便连瞎子也能瞧出,这些渔夫、皆是为阻截圣女而设的伏兵! 渔夫们掀了箬笠、便向小蛮丢来。杨朝夕目力颇健,一眼便看到那箬笠边缘、缀着许多尖利的竹片,若被打中肌肤,不免血溅当场。 小蛮见回船之路被阻,当即停止脚步、自背后抽出那许久不用的连枷短棍来。只见她腰肢如柳、出手如电,只一通眼花缭乱的快劈猛扫,登时将飞来的箬笠悉数打开。 那七八个渔夫、自然不止这点手段,一面快步欺身而上,一面从腰间竹筌中、摸出尺许长的柴刀。照着小蛮凹凸有致的身躯,毫无怜惜,劈斩而下! 小蛮虽遭围攻,却是忙而不乱:身形翻腾挪移,莲步亦真亦幻,忽如鸢飞鱼跃、毫无阻滞,忽如穿花粉蝶、趋避从容。娇躯颤颤间,仿佛那一对绣履之下、并非杂草丛生的河岸,而是莲叶田田的荷塘。 杨朝夕看得目眩神惊,暗叹这等身法、已不在“一苇渡江”之下了!不禁想起神都苑望春宫那夜,小蛮跳的那一段惊鸿舞,与眼前这奇特身法、竟似异曲同工。 于是他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轻身功夫?” 小蛮回眸,嫣然一笑:“公子,这叫‘步生莲华’!” 第293章 当者披靡,观者情迷 莲台出淖水,荷盖立风波。 移舟何所往?媛女采莲歌。 “步生莲华”四字一出,宛如万千钟鼓铙钹,一齐在杨朝夕脑中敲响,竟有茅塞顿开之感!只觉眼前圣女小蛮翠襦榴裙、身影翻飞,竟好似万顷碧波上的一枝红莲,任凭四面刀风肆虐、杀气腾腾,却是应对自如若,履险如夷。 恍惚间,便想起幼时、娘亲教给他的那几句诗来,与眼前情景相互印照,竟觉颇有几分贴切!据陆秋娘所言,那诗便是梅妃娘娘所作,原本共有四联。只是年深日久、她也只记得最后两联,算是美中不足罢。 再看小蛮莲步点踏、身轻如燕,在七八个渔夫间往复穿梭,手中连枷短棍“呯嗙”作响。不是砸在柴刀刀背上,便是敲在渔夫脑壳上,打得众渔夫呼痛连连,狼狈不堪。 忽然一个渔夫似想起什么,掉头便走,很快便从一叶扁舟上,拖下来一团杂乱无章的绳索。其他渔夫见状、登时会意,登时又有三人腾开手来,将这团绳索托起、旋即用力撑开,却是一张硕大的渔网。 四人张网,更不迟疑,迎面一扑,便将抡棍如风的小蛮兜头罩住。双手抵着网绳,再也无法使力,不过两息工夫、便被这群渔夫捆了个结实。 变故陡生,杨朝夕忙挥起双戈、打开撵过来的几个道士,便向渔夫们冲上。七八个渔夫倒也不是庸手,一手柴刀使出来猛狠果决、招招迫人要害。杨朝夕双戈飞旋,勾、挂、扎、挑,顿时火星四溅。在橙黄暮色中,显得尤其醒目。 渔夫们知他救人心切,只一味缠斗、不许他靠近捆成一团的圣女。杨朝夕毕竟极少用戈,虽算不得生疏、却也谈不上得心应手,一时间竟无法接近小蛮,颇有些无可奈何。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既然兵器不够称手,何不空手、斗它一斗! 一念甫落,却是双臂一甩,那双短戈顷刻化作两道弧线,嵌在了画舫船沿之上。将意欲登船的几个伏兵、吓得跌落水中。再出手时,已是“夺槊拳”的手法,不过两三息工夫,便将一个渔夫的柴刀抢了过来。握在手中,如臂使指,果然好用了许多! 几个渔夫见他刀法精妙、颇有大家风范,俱是吃了一惊。心中轻视之感、逗弄之意,顿时烟消云散,开始郑重应对起来。 一个渔夫在挡下数记招式后,右腕已是酸麻无比,不禁惊疑道:“小子!你这是什么刀法?” 杨朝夕冷笑一声,顺口答道:“骟狗刀法!” 那渔夫听罢,顿时怒意上涌,柴刀交于左手,再度叫嚣着扑来。 杨朝夕嘴角扬起,身形一矮、躲过身后的偷袭,手中柴刀却向那渔夫腰间一划。 那渔夫腰间束带应声而断,宽大的下裈登时跌至脚踝,将双足一绊、当即身形不稳,重重摔了下去。河风吹过渡头,他只觉下半身一阵凉意,双腿上已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来。 杨朝夕不禁揶揄道:“狗辈!你那是什么枪头?黑缨枪吗?” 小蛮蜷在渔网中、动弹不得,却将那渔夫的情状看了个真切,不禁啐了一口,撇过头去。其他渔夫见状,也是忍俊不禁,手中柴刀却更快了几分。 杨朝夕再不客气,刀影霍霍,身形如电。几息后,又将其他几个渔夫的腰间束带划开。这些渔夫倒也晓得羞耻,忙收了柴刀、将松松垮垮的下裈兜住,免得当场尴尬。 趁着这片刻工夫,杨朝夕已奔至小蛮近前。柴刀一阵切削,登时将那渔网破开一个大洞。 小蛮奋臂一挣,才从渔网中脱身出来,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怒哼道:“料不到公子竟是这等人!” 杨朝夕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拽起小蛮衣袖便走:“一时、一时情急,出此下策……姑娘勿怪!” 小蛮美眸一翻:“只恐公子是‘一不小心、本相毕露’罢!” 杨朝夕尬然无语,两人却已奔至画舫前。却见洪治业等人、早趁他们同渔夫们缠斗之时,带着其他伏兵拦在了船板上,一边阻截圣女,一边分兵登船。 再看那舫船之上,天极护法正指挥着所剩不多的双戈卫和百合卫,死守船边,挡下一波又一波攻势,决不放一个伏兵上船。两方之人不断倒下,一蓬蓬血水染红了船板与船舷,夕光相映,惨烈非常。 杨朝夕、小蛮不由同时蹙眉,咬住牙关,一齐奔上…… 渡头外,某酒肆二层小楼中,临窗的桌案上,皆摆着箸筒、酢浆壶等物。食客们可一面饮啄,一面观景,端的是赏心悦目、惬意无比。 挨着洛水的一方小案前,对坐着两位女子。其中一个年方及笄、娇俏玲珑,眉峰间锁满忧色,正是月希子覃清。对面女子作少妇打扮,清丽高挑、风韵卓然,却是人称方唐氏、道号镜希子的唐娟。 两女虽美艳非凡,却是脸罩寒霜,手按剑柄,似乎一言不合、便要血溅五步的模样。因而,虽有浪荡子眼热心动、口中流涎,倒是无人敢上去招惹。 唐娟声音微冷:“覃师妹,你可曾瞧得清楚?方才裂开渔网、救下那祆教狐媚子的,便是杨师弟?” 覃清轻吸了下鼻子,泪光莹莹道:“师姊……决计不会有错。我、我照看了他几日,他那身形、眉眼是什么样子,我怎会记错?” 唐娟只好默然点头:“是了。小小年纪,有他这般身手之人、倒也不多。只是这杨师弟,忒也风流了些!刚将咱们如花似玉的覃师妹撂下,便又勾搭上旁的女子,看来一片真心、只怕要错付咯……” 覃清听罢,肝肠寸断。两汪清泪再也含不住,顺着粉颊,飞流直下:“嘤嘤……师姊莫要再说……杨、杨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唉!这便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心里既有他,自然他什么都是好的。不论他做了什么,你也早在心中,代他想了一套入情入理的缘由。总之、是容不下他的半点不是。” 唐娟不禁叹了口气,少女怀春,自来如此。自己除了狠心点破道理,好教她早些醒悟,其他的事、却是爱莫能助。 殊不知自古而今,情之一字,害人匪浅!不是抱柱而亡,便是望夫成石,不是自欺欺人,便是患得患失……两情相悦、白头偕老之事,却常常可遇而不可求。 覃清虽心头如绞,一双明眸、却始终不离渡头上的那道身影。眼见他与那圣女攻防配合、连伤数敌,眉头却舒展了几分,只是心底有些发酸。忽又见那洪治业带了手下,放弃登船、折回向他杀来,心便又揪成一团,双眉登时又聚成了峰峦…… 蓦地、覃清双眸睁得老大,似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唐娟也觉奇怪,顺着她视线望去,仍旧一头雾水。却见她一手按在唇上、期期艾艾道:“爹……爹爹,他怎会在船上?爹爹……竟是祆教中人!” 唐娟心下一沉:若覃师妹爹爹是祆教中人,她岂不成了祆教“余孽”?自己夫君方七斗先前得了军令,恰好今日去阻截那祆教圣女,岂不是……自己与覃师妹、已然成了水火不容的对头? 唐娟心中微苦,却还是撑起笑颜道:“覃师妹,世叔向来都是老实本分的商贾,怎会与祆教搅在一起?定是你眼花了……” 覃清转过头来,妆容已花,满脸泪痕:“师姊!师姊……我爹爹你是见过的……你瞧那舫船之上,穿着青色莲蓬衣的……不是爹爹,又能是谁?!” 覃清一声哭腔、心绪激荡,声音便大了几分。食肆中围坐吃酒的一些食客,登时皱起了眉头。一个彪形大汉骂道:“哪家的小妮子!死了爹爹还是娘亲、要在此地号丧?” 唐娟柳眉一蹙,正要喝骂回去,却见对面条凳上、已是空空如也。侧头望去,覃清那娇小玲珑的身躯,竟如灵鼠般窜出、顷刻便至那大汉身前。 “啪!啪!啪!啪……” 不待那大汉反应,覃清手中长剑已连鞘挥起。左右开弓之下,顿时在那大汉脸上抽出十多道血痕,口中愤恨道:“咒我爹爹,讨打!” 大汉同桌之人,皆是五大三粗、凶神恶煞,倒像是某座峰头下来的山匪。见覃清陡然出手,登时霍然而起、来了精神,便要将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围住,好捆回去好生“炮制”一番。 却不料那高挑美艳的少妇,竟也欺身上来。横剑挥斩间,众人身上袍衫立时便多出几道口子。若再深入寸许,伤的便是他们的皮肉了。 便在几个粗莽大汉一愣神的工夫,唐娟已拉起覃清、一溜烟下了步梯。随手往柜台上拍下两块碎银,充作饭食之资,便要夺门而出。 这时,楼上的莽汉们却追了下来,口中胡乱嚷嚷:“快追、快追!莫叫那两个小娘子跑了!” 唐娟脚下不停,眼底已透出寒意,当即从怀中摸出数枚大钱,回身掷出:“掌柜的,送你赏钱!” “笃、笃、笃……”那些大钱有的打中莽汉、激起几道痛呼,有的射中楼梯、钉在木板之上。 这食肆掌柜、却也是个见过世面之人,捋着山羊应道:“好说、好说!女侠慢走!恭迎再来!” 两女奔出酒肆,左右顾盼,却拿不定主意。唐娟忙道:“覃师妹,咱们去哪里?” 覃清泪痕未干:“我……要去找爹爹,当面问个明白。” 唐娟急道:“渡头凶险,你这样跑去、岂不是给你爹添乱?” 覃清忽地挣开唐娟的手,抱拳道:“师姊,若不问明,清儿寝食难安。你先回去吧!” 说罢,却是再不回头,一径往那画舫奔去。 唐娟迟疑片刻,终于一咬牙、也冲着渡头方向跃出:“覃师妹稍待!师姊与你同往。” 第294章 三女一台戏 山色晦明,云霞聚散,不过只是香鹿寨中、最寻常的景象。 然而这日,人聚渡头,尸漂洛水。竟将这昔日喧嚷繁茂之所,笼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狭长的船板上,太微宫太祝洪治业、正手持铁剑,带着一众手下向舫船冲锋。 天极护法覃湘楚身上有伤,又扯着嗓子喊了半晌,只觉热汗盈头、浑身乏力,胸腹间一片火烧火燎地疼痛,几乎直不起腰来。可眼前不断倒下的双戈卫、百合卫,又时刻提醒着他:除了死撑,别无他法。 便在这时,船板下十多个教徒簇拥着圣女,迅速杀至,势如破竹。顷刻间、便将几个洪太祝的手下打落如水。而被斩开腰带、松了下裈的渔夫们,也重新扎紧了下裈,陆续向这边追来。 洪治业见这舫船久攻不下,心中早已十分焦躁。忽见圣女竟甩脱了渔夫、向这他们奔来,不怒反笑道:“弟兄们!今日谁能捉到圣女、赏银百两!” 船板上众人闻言,俱是心中狂喜,纷纷放弃攻船、掉头向圣女冲去。船下渔夫、浪荡子们听得“赏银百两”,个个双目赤红,竟似恶狗夺食一般、争先恐后向圣女扑来…… 顿时,杨朝夕、小蛮和十多个教徒身陷重围,四面受敌,压力陡增! 船板近在咫尺,却难有寸进之功。好似忽然之间,四面八方皆是洪治业手下的鹰犬: 有穿了常服的道士、也有褐衣麻袍的渔夫……更多的则是一身痞气的浪荡子,虽鼻青脸肿、却满脸恶意。手中拎着不知何处摸来的青砖、棍棒等物,打斗时全无章法。只凭一腔蛮狠、悍不畏死,竟逼得手持双戈的教徒们连连后退…… 杨朝夕一把柴刀挥劈如电,小蛮连枷短棍飞旋如风,也只堪堪将蜂拥上来的攻势接下,想要突围,却是不能。 洪治业手持铁剑、也冲入阵团,一番偷袭抢攻,便令小蛮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连枷短棍被接连劈中,一时间火星四溅、木屑横飞,竟隐隐落了下风。 杨朝夕看在眼里,也是颇感意外:这洪治业素来以儒雅示人,却不料竟是个使剑的行家!单看这一套干脆利落的招式,便知没有数年习练、断然达不到这般境地。 洪治业一面出剑、一面邪笑道:“妖女!江湖凶险,刀剑无眼,我见你还有几分姿容,不如乖乖束手就擒,随老夫回去、生个一儿半女,静享荣华富贵。若还执迷不悟,今日便要横尸此地……啧啧!殊为可惜!” 小蛮眼神冰寒:“老不修,白日做梦!” 杨朝夕却已瞧出,这洪治业乃是故意激怒小蛮,好叫她出招之时,气息虚浮、露出破绽,再乘隙攻入。 小蛮果然上当。挂满刀痕剑伤的连枷短棍,仿佛暴怒的狂龙,不管不顾、劈砸而出,定要将这恬不知耻的老不修、打得头破血流不可。 洪治业等得便是此时!见小蛮强攻不守,空门大开。登时侧身一避,手中铁剑转出一道圆弧,向着小蛮左肋、激刺而下,竟是“公孙剑法”中的一招“以曲打直”! 眼见铁剑已透入短襦、便要戳个血窟窿出来,洪治业只觉右臂一阵酸麻,右手登时脱力,铁剑再也拿捏不稳,“当啷”一声掉落在地。接着身子一轻,右侧腰眼似被木桩戳中,一股大力挟着剧痛、将他顶飞起来。直飘了两丈有余,才重重摔在草地上,腰背剧震间,仿佛三魂七魄都被震出,半晌爬不起来。 杨朝夕飞身上前,劈开小蛮背后的两刀偷袭、脱口道:“小蛮姑娘,可否受伤?” 小蛮忙向肋下一抹,虽有血渍、倒是不多,吐了吐舌头道:“一点皮外伤。刚才只顾生气,出手便冒失了,多谢公子相救!” 杨朝夕正待答话,却听一道冷傲的女声道:“英雄救美,纵死无悔。姑娘何须言谢,以身相许、岂不更妙?” 杨朝夕循声望去,顿时愕然:“唐师姊?你怎么来了,难道……也是受那洪太祝之邀?” 来人正是唐娟,却见她长剑飘逸,柔媚而不失迅疾,使的却是“星河残梦剑”的招式,将不由分说、便一刀斩下的渔夫打开。一个教徒不知她是敌是友,手中双戈已然挥下、却是停在半空,将目光望向小蛮。 “什么红太祝、黑太祝,老娘不认得!”唐娟柳眉一掀,似笑非笑,向一旁努了努嘴,“覃师妹见你不听劝阻、以身涉险,哭了好几回。师姊心软,只好陪着她来寻你了!却不想你在这风流快活不说、还好心当作驴肝肺……” 覃清虽在一旁、运剑不辍,耳中却将杨朝夕与唐娟对答,听了个滴水不漏,不禁嗔怒道:“师姊又胡说八道……清儿再不睬你了!” 小蛮心窍玲珑,只言片语间、早明白了二女来历,忙向双戈卫道:“不得造次!二位姊妹是友非敌,咱们先脱身要紧!” 杨朝夕听闻覃清竟跑出来寻自己,既感动、又羞惭,顿时便说不出话来。忽听小蛮提醒,恍然附和道:“是极!唐师姊、覃师妹,此间凶险,不宜久留!我等自顾尚且不暇,又怎么能叫二位立于危墙下?还请速回,保全贵体。忙完此间事,自有重聚之时。” 唐娟一面与人拆招,一面好整以暇道:“啧!果然一个鼻孔出气。杨师弟便是喜新厌旧,也不必这般急着赶我们走。我镜希子虽学艺不精,对付这些土鸡瓦狗,倒也足够。” 杨朝夕讨了个没趣,偷眼向覃清瞧去,却见她双目粉红、缄口不语,显然对唐娟所言,颇为认同。杨朝夕顿觉一个头两个大,竟是百口莫辩。 眼前纠缠不休的太微宫鹰犬、似乎都没这般棘手。满腔憋闷正愁无处发泄,洪治业带来的手下、便成了一个个活动的出气筒。当下便有几个杀得近的,被杨朝夕挥起刀背、敲碎膝盖,疼得满地翻滚。 唐娟见状、不禁莞尔,旋即又冷下脸来,不依不饶道:“原以为杨师弟少年英杰、武艺绝伦,今日看来,不过是个一身蛮力的莽夫!这般打来打去,何时才得脱身?” 杨朝夕虽心中微怒,却隐忍不发,只是埋头拼斗、不肯接话。 小蛮却早看不惯唐娟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模样,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依阿姊所言,定是有什么‘高见’咯?还请不吝赐教!” 唐娟杏目一翻,傲然抬眸道:“外邦的小妮子!汉话倒是流利,却是不习诗书、堪比乡野村妇。岂不闻杜子美诗云‘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尔等在此龟缩一团、乱杀一气,不过是事倍功半的笨法子。若对手还有援兵,岂不是要杀到力竭而亡?” 杨朝夕闻言,却是心中一动,见两人已是针锋相对,忙插嘴道:“唐师姊有何妙策?不妨赐告。师弟素来愚钝,但‘朝闻道、夕死可矣’,若蒙师姊开示,纵死、犹欣欣然也!” 唐娟听他半古不白、一通混说,心中恶气却也消去大半,抿嘴笑道:“这个简单!你们先将那什么红太祝、还是黑太祝捉了,叫那些狗腿子滚得远些。然后再登船收板、扬帆而走,岂不更容易些?” 杨朝夕一拍脑袋、喜出望外道:“唐师姊高智!怪不得方师兄对你言听计从,原来竟是个‘运筹闺帷之中’的女诸葛!” 这话一出,便连覃清都忍不住破涕为笑:“呸、呸!杨师兄太肉麻了些!师姊再如何聪明,又怎能同‘多智近妖’的卧龙先生相提并论?” 小蛮虽还有气,也知此时不宜再口舌相争,便发令道:“教中兄弟,往左面突围!这些家伙提砖拎棒、滥竽充数,更易攻破。” 十余个教徒闻令,当即挥起双戈、跟在小蛮身后,全力向左面攻去。洪太祝手下众人见状,纷纷挥刀舞剑、赶往增援。 杨朝夕方才与小蛮攻守配合,此时更多了几分默契,登时明白了她的意图。当此之时,忙沉声道:“唐师姊、覃师妹!右面已经空虚,快助我去捉洪太祝!” 覃清二话不说,提剑便上,几乎同时、与杨朝夕一道杀至洪太祝身前。唐娟长叹一声,也紧随其后、跟了过来。 洪太祝方才被摔得七荤八素,此时正自哼哼唧唧、靠在一棵树下静神。见有人陡然杀来、登时便慌了神,手如筛糠、勉强抱拳道:“少侠饶命!” 杨朝夕踢飞洪太祝腰间铁剑,一把揪起他圆领,喝道:“洪治业,叫你的狗腿子滚出香鹿寨,不然要你狗命。” 洪治业虽心有不甘,奈何此时受制于人,只好虚与委蛇、先保下性命再说。忙扯开嗓子,高声叫道:“弟兄们!快都住手,为兄能不能活、便看你们啦!” 洪治业手下数人,听到洪治业声音有异、纷纷转过头来,见他竟已被祆教中人制住,顿时失了斗志。手上的铁剑、柴刀、青砖、棍棒等物,纷纷停了下来,一连退后数丈、才站住身形,依旧杀气腾腾,望着杨朝夕等人。 杨朝夕已将洪治业束带扯下,将他双手反剪、捆在身后。一手提着他后襟、一手将柴刀架在他脖子上,一字一顿道:“叫、你、的、人、滚!” 洪治业只觉右颈冰凉刺痛,那柴刀虽不够锋利、刀刃却已将皮肤划开,黏稠的液体顺着胸膛、流到肚皮上,惊得他裆中一热、竟当场失禁:“弟、弟兄们,今日事不成啦!大伙儿都散了吧……快些散去啊!若我洪某人有个三长两短……今日的辛苦钱,你们一文也甭想拿到!!” 众人听他虽声色俱厉,脸色却是无比认真。脸上一阵纠结过后,才纷纷掉头、向香鹿寨中退去。 杨朝夕、覃清、唐娟三人,此时已押着洪治业,与小蛮等人在船板前汇合。洪治业战战兢兢、带着几分讨好地道:“少侠一诺千金……我的人都走啦!是不是……该放老夫一条活路?” 杨朝夕冷然一笑:“此时尚未入城,谁晓得你们还安排了什么花招?不如一道同行!” 洪治业听罢、心知性命暂时无碍,登时满脸怒容:“妖人言而无信!死后必入拔舌地狱,万年长受酷刑之苦,呃……” 洪治业话说一半,声音便戛然而止。杨朝夕侧头看去,却见覃清的剑鞘、小蛮的连枷短棍,一齐打在了洪治业的后脑上,登时便肿起两个大包。洪治业脑后受了重击,登时翻起眼白、人事不省。 杨朝夕见两女下手果决、全无留手,不由心底微寒:“这,这个洪太祝,不会被打死了吧?” 唐娟又是杏目一翻,懒得正眼瞧他:“这等恶吏,死便死了,有什么可惜?总之全记在祆教头上便是了。” 小蛮听罢,美眸微寒:“我祆教还要赶着入城,两位姊妹,就此别过吧!” 唐娟下巴一扬,冷笑道:“这便是祆教待客之道吗?我与师妹虽不喜挟恩图报、总也算仗义出手。外邦小妮子,行事果然薄情寡义,才过河、便拆桥,真真叫人心寒!” 四周教徒听她出言讥讽圣女,登时怒不可遏,纷纷扬起双戈、便要一同扎下。 唐娟杏目一瞪,声音更拔高了几分:“怎么?还想恩将仇报?!” 小蛮双目喷火,正要给这少妇打扮的女子一些教训,忽觉腰间沉寂许久的“潮音钟”、竟微微震颤起来。 旋即,圣姑柳晓暮那熟悉的声音,便自她心头响起:“怒有何用?争有何益?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先请君入瓮,姑姑待会替你出气。” 小蛮顿时转怒为喜,歉声道:“阿姊会错意啦!小蛮担心对手还有埋伏,到时殃及两位姊妹。若是不嫌弃,便请移步登船,吃些茶点、一道入城如何?” 杨朝夕见两人又各逞口舌,覃清默然不语,登时又头痛起来,不知该帮腔哪一边才好。可若两不相帮,此事追根究底、终是由己而起,心中尴尬更盛方才,竟有欲哭无泪之感。 好在小蛮颇识大体,突然间话头一软、邀请两人登船,便是再心高气傲之人,也该顺坡下驴、见好就收了。 果然,唐娟志得意满,拉起覃清、当先踏上船板,上了舫船。 小蛮则领着杨朝夕等一众教徒,抬着昏迷不醒的洪太祝,缓缓登上甲板。 甲板上,天极护法正瞪大了眼睛,直愣愣盯着唐娟、覃清二人,半晌才憋出一句怒斥:“你、你来这里作什么?!” 覃清双膝一软、当即跪倒,声泪俱下:“爹爹!” 第295章 两记耳光 山风拂乱发,洛水湿裙裾。 天极护法覃湘楚,望着眼前风尘仆仆的覃清,面上怒色、顷刻化作一片疼惜:“清儿……你不在宅中学绣、不去道观诵经,跑来这里舞枪弄剑……你看看你身上的血迹,若真有个闪失、叫爹爹如何向你娘亲交代!” 覃清抽噎半晌,便将头昂起,依旧跪着回道:“原来爹爹一直瞒着我们!爹爹虽是‘皇商’,往昔却只许族中子弟识文断字、学佛修道,不许沾惹半点买卖上的事。族中为此多有怨言,都说爹爹贪财重利、不近人情。今日方才明白,原来爹爹心中早有考量,祆教行事、秘而不宣,岂能对家眷明言?” 覃湘楚长叹一声道:“爹爹从前确是行商。可世道不宁、朝不保夕,不但安史贼兵强抢咱们财货,便是过路的官军、又何尝不觊觎咱们银钱?若非教中兄弟搭救,爹爹早便是岭外怨魂、路旁枯骨了,哪还有命贩茶营丝、买宅置业、娶妻生子…… 这些事、我初时不曾给你娘亲提过,可同衾共枕几年后,难免梦呓语失,也被你娘亲猜了个七七八八。她妇道人家、别无他求,唯子女平安而已!所以才捐了许多香火钱、送你去了道观,又令你胞弟入白马寺做了俗家弟子。若将来我有何不测,还有庙观可以庇佑你们。” 覃清面色悲戚:“可清儿只要爹爹好好活着。今日城中街衢坊间,都传言祆教惹得公门不快、要四处兴兵捉拿教徒。胡商皆是人人自危,闭门不出,惟恐惹上干系。可爹爹……竟是祆教头目!便是被惯熟的公门胥吏撞见,又有谁敢顾念旧情、网开一面?” 圣女小蛮自幼受义父教养,又在懵懂之时、被行了“封圣之礼”,成了中土祆教的新代圣女。对于覃清此刻心绪,倒颇有几分感同身受:“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天极护法所为,实是用心良苦,清妹莫要多行责怪才是,不然他定又要寝食难安了。” 覃清灵眸通红,侧目而视道:“谁是你清妹?我爹爹虽入祆教,我却是道门中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莫摆你那居高临下教训人的架子。” 覃湘楚自知圣女开解覃清、乃是一番好意,却讨了个没趣。只得苦笑道:“圣女恕罪!小女骄纵,言语不敬之处,还请多多担待。” 覃清见爹爹这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再顶撞几句,却听唐娟代她抢先开口道:“自古妖妃误君、狐魅祸国,定是你这外邦的狐媚子,使了什么魅惑之术,才能叫这么多人心甘情愿、为你赴死……” 这话一出口,连杨朝夕都不禁皱眉,虽知她只是为回护覃清、才口没遮拦,但似这般“指着和尚骂秃驴”,却着实有些过火了。果然见小蛮勃然变色,脸上却不是愤怒、而是惊诧,似乎对她这句指责,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啪!啪!” 两记惊天动地的耳光,瞬间在唐娟脸上炸响。唐娟只觉天旋地转、便一跤跌在甲板上,双颊犹如万千钢针扎在上面,疼得连呼痛都忘了。不禁伸手去摸,却觉双掌冰冷、凉得她一阵哆嗦。想要张口咒骂,不料双颊早肿得似青蛙鼓腮,下颌刚撑开一点、便痛得要昏厥过去。热泪登时蓄满眼眶、啪嗒落下,心头涌起翻江倒海般的委屈。 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竟还有些恍惚之感:“姑姑平生,最恨人提‘狐媚子’三个字。今日略施惩戒,叫你长个记性!” 覃湘楚、小蛮见圣姑骤然出手,也是大吃一惊,忙拢手作焰、单膝跪倒,拜道:“圣姑万福金安!” 覃清见师姊泣涕涟涟的模样,心头火气,抽出长剑、便要寻柳晓暮理论。杨朝夕赶忙一把拦住:“覃师妹,你不是她对手,动起手只会吃亏……” “莫要拦我!她欺侮师姊、便是该打!今日若不替师姊讨还,还讲什么同门之谊……你松手!”覃清拼命拨开杨朝夕的胳膊,要提剑冲上。 不料那圣姑恰好转过脸来,一双凤眸宛如清潭,两瓣朱唇艳而不妖,仙袂飘飖,玉足凌波,望去只有二八年岁,却不似凡间女子! 覃清不禁生出自惭形秽之感,便连讨伐的底气、也弱了许多:“祆教圣姑,便这般以大欺小、恃强凌弱吗?” 覃湘楚大惊失色,忙稽首拜倒:“小女言语无状,冒犯圣姑威仪。恳请圣姑宽宏大量,万勿与她一般见识!” 杨朝夕自知唐娟出言不逊在先,惹得柳晓暮怒而出手,也算是“罪有应得”。但两边都是自己朋友,偏帮一头,反惹诟病,一时间却是拿不定主意。此时见覃清对柳晓暮出言诘问,担心柳晓暮再出手伤人,也忙转圜道:“晓暮姑姑!覃师妹关心则乱,出言顶撞,却是人之常情,还请勿怪。” 柳晓暮并不恼怒,饶有兴趣打量了一番覃清,才徐徐道:“天极,她果真是你女儿?倒是个眉清目秀的美人坯子,怪不得这小道士、要替她求情呢!” 覃湘楚自是不知,杨朝夕其实与覃清一早便相识。只是见这杨小兄弟与女儿同道相称、又几番回护于她,还道是之前他与曜日护法那一番玩笑话,被这杨小兄弟当了真。此刻见女儿如花似玉,更是极力表现、要上赶着给自己做女婿。 一念及此,眉头便皱了起来,心中登时涌出几分不舍:我家清儿素来金贵,这个小子武艺虽好、却不似世家子弟,倘若真许给他,岂不要跟着一辈子受苦? 杨朝夕、覃清两个,见柳晓暮言有所指,虽各怀心思,却是不约而同红了脸。杨朝夕连连摆手,便要辩解:“晓暮姑……” “以后,叫我晓暮姑娘!”柳晓暮忽地打断他话头,笑中含怒道,“小道士!既然你非我祆教中人,咱们便平辈论交。这覃姑娘是你朋友,我便卖你分薄面,不与她计较。我祆教行事,虽不怕人议论,但若再有人当面乱嚼舌头,便莫怪我不客气!” 覃湘楚本欲继续求情,见圣姑竟如此看重这位杨小兄弟,不但与他平辈相称,更肯听他所言、不与女儿为难。当即又拜下道:“天极谢圣姑包容!” 柳晓暮微微颔首:“天极、小蛮,你二人将船上徒众安顿好了,便上来见我。”说罢,身形化为一道红光,便消失不见。 小蛮扫了眼船上的百合卫:“来人!去取半斤菽豆,煮熟漉干,加酢浆捣烂成泥,给那个牙尖嘴利的阿姊敷上,可以消肿散淤。”说完,又向杨朝夕展颜一笑,“公子忙完手中杂事,可来楼一叙。” 杨朝夕方才一直对小蛮“浴火重生”之事、颇感奇异,正想一探其中玄妙,便顺口应道:“自当叨扰。” 小蛮点点头,福了一礼,盈盈而去。杨朝夕转头看时,却见覃清正蹲在唐娟身侧,仔细替她察验伤势。 蓦然抬头、四目相对,覃清本能地闪躲开去,银牙咬着嘴唇,许久才幽幽道:“杨师兄,前几日你身受重伤,是方师兄、唐师姊将你留在方宅,又是求医问药,又是日夜照料……你怎可眼睁睁瞧着旁人欺侮唐师姊、却袖手旁观?你……你还是从前那个‘冲灵子’吗?” 覃清说罢,潸然泪下。 杨朝夕心中愧疚、默然片刻,才上前道:“今日诸事,一言难尽!如今祆教尚未脱险,难免草木皆兵。咱们既已上了这船,自当谨言慎语、莫去主动招惹为妙。待唐师姊醒转过来,小道自当亲自向她赔罪!” 说罢,眼睛看向那哭花了妆容的肿胀脸庞。原来方才羞愤剧痛之下,唐娟早已昏了过去,此刻正靠在覃清臂弯里,面上泪痕尚在,显得尤其凄楚可怜…… 彼时,画舫西面,落日已擦着峰线,缓缓向白昼作别。 洛水浮光跃金,官道烟尘蔽树,一派纷纷扰扰的红尘景象。 官道附近,许多道绛红的身影、簇拥着一个个“圣女”四散奔逃。数丈之外,更多的人身着常服、提着着刀剑,远远地追赶。怒喝声、喊杀声、马鸣声、惨叫声,重叠在一起,交织成混乱的交响。 手无寸铁的寻常教徒,很快便与护着“圣女”的教中头目、卫兵们拉开了距离,乌泱泱地堵在官道上。仿佛惊惶的羊群,虽然被极力驱赶,却无如如何也跑不起来。 如此一来,倒也拖慢了洪治业手下之人追击的速度。看着眼前缓慢涌动的人潮,以及更前面渐行渐远的“圣女”,除了干着急外,竟是别无他法。 厚载门外,余晖只剩下一抹。打在城垣上,依旧是金碧辉煌的壮烈。 伏在城门外杂树上、草丛间、土坑中的数百兵募,衔枚屏息,听着渐渐靠近的脚步声,神经紧绷,竟有一种异样的兴奋。 城门外的官道,只是通往长安的一道支路,南行几里后、还会与主路汇合,再一路折向西面,向香鹿寨、灵山坳的方向延伸。 脚步声越来越近,兵募们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正待一拥而上,将那入城的“圣女”团团围住、绑回去领个首功,却听几棵树上的同袍一声惨叫,跌下树来,脸颊上、脖颈上,竟插着几根细细的树枝! “前有伏兵!速速回撤!” 随着那些脚步声中一声高呼,这队簇拥着“圣女”的人马,竟果断掉头、往东南方向的荒草间逃去。 “恁娘!快追!” 兵募们气急败坏、纷纷涌出,向那逃窜的人马追来。 第296章 趁暮色,入洛城 春水涨新绿,夕光满洛城。 城郊荒外,茅屋矮小,人烟稀疏。此时鸡上架、鸟归巢,牛马各入棚厩,一派悠闲的田园晚景。 城中坊市齐整,街衢纵横,暮鼓在城垣上空沉沉敲响。匆匆而返的车马、人流,各归其坊,井然有序。 定鼎门前,同样是暮气沉沉的景象。只待鼓声敲过五巡,洛阳城八门便会一齐关闭。届时夜禁一开,莫说的祆教中人,便是寻常官民,也得露宿城外、不得进出。 武侯董仲庭一脸肃然,在高阔的门洞内逡巡。手下百余不良卫已同城门宿卫临时混编,驻扎在门洞内外。 董仲庭忽顿住脚步、擎手一招,后面两个不良帅便颠颠地凑上前来。其中一个恭敬道:“武侯大人!不知何事?” 董仲庭清了清嗓子,沉声问道:“叫你们打听的事,可都打听清楚了?” 另一个不良帅忙抢声道:“问了好几个宿卫,所答差别不大。说是今日午后,元仲武元大人强闯城关,被花奴儿小哥带人打下马来。可那元大人身后,却跟了一高一矮两个游侠儿,当真是主凶仆恶!竟将花奴儿一双眼珠子当场戳瞎,其他吃了耳光的人、难以计数。” 董仲庭缓缓点头,包羞忍耻道:“冲撞上官,确是不该……那花奴儿现下如何了?” “早被人抬去病坊,找郎中止血包扎。如今想来已回去将养。”第一个不良帅也忙答道,惟恐被另一个抢了先。 董仲庭忽地挥起一拳,砸在了门洞的砖墙上,霎时间碎屑四溅:“狗辈!欺人太甚……过来!本武侯有事交代。” 两个不良帅望着那砖墙上醒目的拳痕,既惊且佩,纷纷附耳过去,要听董仲庭有何交代。 董仲庭面色阴沉,压低声音道:“那被废去招子的花奴儿,便是本武侯妻弟。如今内人正在家中呼天抢地、寻死觅活,若这几日我不将真凶拿住,怕是进不得家门了。所以,不论那元仲武如何飞扬跋扈,也不论那太微宫兴师动众要抓谁,都和本武侯没半文钱干系!本武侯只想捉了那逞凶之人、碎尸万段,替花奴儿出了这口恶气! ” 两个不良帅听得惊诧莫名,却也十分了解董武侯脾气,纷纷露出苦大仇深的表情:“这些杂碎所为,真是人神共愤!武侯大人但有差遣,属下们纵是刀山油锅、也绝不皱眉。” 董仲庭点点头,对两人反应颇为满意:“元仲武来头甚大,太微宫更非你我招惹得起,若明目张胆与之叫板,自是愚蠢至极。但今日全城戒严、要阻拦祆教教徒入城,还将咱们派来这定鼎门公干,却是暗度陈仓的大好时机。 他们要阻拦祆教教徒,咱们便设法放一些教徒入城,届时城中必生骚乱。到时,咱们再借搜捕教徒之机,将那下手狠毒的凶徒拿下,不论打死打生、嫁祸给祆教便可。如此做事,方算得上是不露首尾,既出了恶气、又不会惹祸上身。” 两个不良帅听罢,又是一番恭维。董仲庭便摆出一副智珠在握的姿态,捋须道:“你们两个传令下去,若有祆教教众入城,切勿贪功冒进,将这等大功、留给城门守卫和行营兵募吧! 另外,春夜尚寒,去马上将我那酒榼取来,本武侯要同定鼎门的守城校尉、还有伏在城外的队正,好生‘探讨’一番。弟兄们若觉得冷,也可取了酒浆、与人分饮,加深一下同袍之谊。” 两个不良帅追随董仲庭许久,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连忙点头应下,传令布置去了。 晚风微凉,穿过门洞,将缺胯衫的下摆掀开、放下。董仲庭嘴角,不禁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冷笑。 长厦门外,同样是埋伏许久、严阵以待的行营兵募。粗略望去,也有八九十人。兵募们铠甲在身,手执丈八长矛,却是自洛城行营而来的一支长矛队。 长矛队前,一人一骑,勒马而立。淡绿的缺胯袍上,亦套着一身乌亮的山纹甲,兜鍪与护心镜在斜照中、折射出耀眼金光。手中长矛粗大,矛头宛如蛇形、曲折雪亮。便是方七斗、陈谷等人见了,也要纳头便拜。这人正是怀化中侯邵易飞。 两个时辰前,太微宫使王缙竟降尊纡贵、亲至洛城行,营拜会西平郡王哥舒曜。一时间阖营哗然、议论纷纷,不知这位权势显赫、却声名不佳的齐国公,又要打什么坏主意。 来即是客。哥舒曜也不敢怠慢,亲领了一众将帅,至西面辕门外下马相迎。 王缙也不进营,便在辕门之外,将元仲武所言“祆教勾结北地胡人、意图谋反”之事,转述了一番。此番来意,便是向哥舒曜祆借一千五百精兵,好助洛阳官民共却祆教、以保安宁。 祆教在通远渠所为之事,哥舒曜早已知晓,确实有些恣意妄为。但若凭王缙一面之词、便断言祆教之人谋反,他却是将信将疑。一番讨价还价,最终答应派出九百兵募、暂归王缙节制调用。待他查明祆教真实图谋,再决定增援还是撤兵。 九百兵募,已是不少。稳妥起见,哥舒曜便点了邵易飞,命他单领一百人马,同时约束其他兵募。若无军令、不得随意入城,免得这些兵募扰民滋事,惹出麻烦来。 邵易飞领了兵马、出了辕门,便自马上摊开洛阳舆图。 他虽不经常出入城中,但也知道城中三座祆祠,分别位于修善、会节、立德三坊。于是便猜测,祆教圣女若要入城,首选自然是长厦门,可携教众长驱直入、速归各祠。其次,便是定鼎门、厚载门、永通门,只是入城后,须在各坊的街衢间穿来绕去,多有不便。 众兵将亦是七嘴八舌,为谁该去哪一处埋伏,而争论不休。邵易飞喝止众人,只用了半盏茶工夫、便将众兵将分作九支,定了“八门一水”的埋伏次序。待其他八支各自动身,才领了自己留下的长矛队,向长厦门迤逦行来…… 夕阳隐没,星月渐明。暮鼓已响过三巡,长厦门外的官道与草树,开始变得昏暗模糊。 稀疏的虫鸣,显出几分小心翼翼。陡然间一声沙哑的鸦声,惊得人身上直泛鸡皮疙瘩,竟有些杀机四伏、草木皆兵的错觉。 邵易飞早将马放走,自己与百余长矛兵一道,按着矛柄、伏在草间。众兵募视线尽头,便是那蜿蜒向西、空空荡荡的官道。隐忍等待,是他们日常习练的基本功,即便不慎被蝎虫、蜈蚣蛰了,也须噤声不动,免得暴露。 忽然间、虫鸣戛然而止,远处寒鸦忽地“扑棱”一下,从枝头跃起,向东天月明之处飞去。邵易飞头一震:来了! 只见昏然夜色下,七八道身影披着莲蓬衣、正簇拥着一个身段窈窕的女子,顺着官道,疾驰而来。许是一路奔逃的缘故,众人皆有些心神惊惧、气喘吁吁,竟未发现官道两侧埋伏的长矛兵。 邵易飞耐着性子,待这些祆教中人跑得近了,才当先跃起:“动手!‘圣女’须抓活的,其余生死不论!” 暴喝间,矛头泛着乌光,向一名青衣教徒刺去。那教徒却气定神闲,原本空空的双手上、陡然多出两柄匕首来。双匕交错,挥手一带,便将这暴起的一刺打得偏离开去。 邵易飞久历战阵,临机应变、自颇为拿手!他一击未中,当即变刺为挑,向那手舞双匕之人脖颈间攻去。那教徒双匕翻飞,不退反进,只略略一闪、便躲开矛头,却是向他欺身攻来。 邵易飞心下暗惊:好胆识!好身法!竟能在顷刻间以攻代守、化险为夷。都说祆教之中高手如云,今日看来,此言不虚。 那教徒却一声冷笑:“临敌对阵,竟还分神!不是大智,便是大蠢!” 邵易飞意念转过,手中却不迟疑。见矛头来不及撤回,便调转矛柄、向那教徒膝弯扫去。这一扫力若千钧,若是寻常人被打中,必然骨断筋折。 然而那教徒竟不闪不避,手中双匕势头不减、仍旧向邵易飞面门刺下。 “咔嚓!”一声脆响,那粗实的矛柄竟似扫中了铁柱,生生折断开来。而那双匕已避过凤翅、划开顿项,架在了邵易飞的脖颈上。只消他有半点的轻举妄动,便是身手异处的下场。 邵易飞审时度势,忙丢下手中半截长矛,冷声道:“本将乃怀化中侯,你若杀我,洛城行营必将祆教连根拔起、鸡犬不留!” 那教徒哈哈一笑:“捉的便是你!叫你的人滚回行营、莫再多管闲事!我乃祆教曜日护法,从来一言九鼎。若不快滚,只好借你狗命一用、再叩城门。” 邵易飞脸色十分难看,却将脖子一挺、咬牙道:“行营之将,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生。本将且看你今日嚣张到几时……” 不待邵易飞说完,曜日护法张松岳便是一记手刀、隔着顿项,将他打昏过去。旋即扯下他兜鍪、丢到一旁,单手提起这邵易飞,大喝一声道:“行营的狗辈!瞧瞧这是何人?若还敢阻拦,便先拿他狗命开路!” 众陌刀兵见主将被擒,登时便士气大跌,纷纷拖着长矛、向北而走,很快便让出一条通途来。 张松岳提着邵易飞、走在前面,其余祆教众人则护着“圣女”,紧随其后,士气高昂。众人的想法,便是挟制住这行营军将,好叫守门宿卫投鼠忌器、放他们入城。 谁知刚至护城河前、还未踏上吊桥,便听城楼上一道张狂的笑声响起:“一个怀化中侯,也想要挟本官?尔等脑袋、怕是被驴踢坏了吧?” 张松岳望着那城楼上的元仲武、以及他身后的“巴州双杰”,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第297章 月下明舟,洛水暗渡 城郭渐胧,圆月渐明。 画舫辞了香鹿寨,继续沿着洛水,一路东行。 船帆张得饱满,桅杆上绘着人身鸟翼的旗招已然撤下,远远望去,便只是一艘平平无奇的商船。 伤势不重的双戈卫,换上了船工常穿的褐衣麻服,几人一队、轮流在后面摇橹,加速着船的行进。 甲板上的的教徒,皆奉令入了下层船舱,四面窗扇紧闭,上药的上药,治伤的治伤。便是呻吟声,都压抑在不易察觉的范围内,免得招来其他舟船、不必要的猜测。 画舫前端,洪太祝早被人以银针刺穴之法、折腾醒了过来。此时身上束缚已解,只有脚踝处一道细细的铁镣铐,将他拴在了甲板上。所能活动的区域,不足方圆一丈。 几个身着绛红莲蓬衣的教徒,跪在船边,双手负后。手腕与脚踝捆在一处,几乎动弹不得。教徒中间,则跪着个玲珑浮凸的少女,发髻蓬乱,玉颜蒙垢,同样被捆的结结实实,眼神中还带着几分屈辱和不甘。 十来个穿着常服、游侠模样的人,提剑挎刀,分列在洪太祝两侧,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整艘画舫上,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瞧,都是一派大获全胜、擒敌凯旋的气象! 画舫驶过大片草泽,南面隐约可见神都苑的山石花树,北面的上阳宫却是残破衰败、不复鼎盛。 遥遥望见紫微城一角的宫墙时,河道逐渐收窄,前面一道巨木拼成的水闸,拦住了入城船舶的去路。都水监河渠署的差役们,纷纷乘着引渡的小舟,开始向入城的大小船只驶来。一旦登船,自是要查验货物、点数人头,以便视船主财力多寡,课征数额不等的税银。 有所不同的是,今日课税的摆渡小舟上,却多出许多手执刀兵的不良卫,似乎在随船搜寻什么。而水闸两侧的岸上,竟站着许多挽弓搭箭的兵募,乌黑的箭镞、不时瞄向接受查验的船只,看得人心底发虚。 每查验过一批船只,水闸便会开启足够大的空隙、放这些船只入城。 此时,城中又一巡暮鼓敲响,舫上众人看看天色、略一盘算,便猜出这是第四巡鼓声。此时入城,尚不算晚,若脚程再快些,当能在禁夜之前、赶回要去的坊市。 两艘摆渡小舟,一左一右、向画舫靠来,便要例行查验。甲板上那洪太祝,眼底顿时掠过一丝挣扎和欣喜。好在抵住腰后的一柄障刀,又将他从幻想中拽了回来:“依计行事,莫耍花招!” 洪太祝强作镇定地点点头,旋即将脸一沉,冲着就要登船的几人喝道:“不长眼的狗辈!连本官都不认得了么?今日洪某人奉王宫使之命,前往香鹿寨阻截祆教圣女。那祆教妖人果然狡诈,竟放出九个一模一样的‘圣女’,四散而逃,正欲蒙混入城。洪某人不辱使命、亲手捉了一个,便押在此处。尔等不得造次,速速开闸放行!” 两艘摆渡小舟上,河渠署的差役当即便顿住了手脚,一脸犹疑、望向身边的不良卫。不良卫们也是面面相觑,又将目光投到一名不良帅身上。 这不良帅倒有几分镇定。自然知道洪太祝身份显贵,是王宫使身边红。但自从洪太祝率虎贲卫、在通远渠折戟沉沙后,据太微宫的宿卫们私传,他已是戴罪之身,不再受王宫使待见。且今日全城戒严、加重城防之事,便是王宫使亲自下的指令。但这洪太祝言语之间、显然并不知晓此事,竟还在这里耀武扬威。可见其在王宫使心中的地位,早已是一落千丈。 一念及此,这不良帅腰杆顿时硬了起来,不咸不淡道:“洪大人息怒。我等亦是奉王宫使、萧大人之命,在‘八门一水’设防,要将这祆教妖人拒之城外;两边岸上,更有行营的同袍们照应。登船查验,例行公事,还望洪大人行个方便,莫叫弟兄们为难。” 说罢,这不良帅竟率先登船,向洪太祝缓缓走去。一众不良卫、河渠署差役们,这才壮着胆子,纷纷上了甲板,跟在不良帅身后。只待他一声令下,便要在画舫各处仔细查验一番,绝不漏掉一点可疑的痕迹。 此时月在东天,星斗璀璨,即使没有水闸两侧的灯火映照,画舫上诸人诸物,却都历历在目。 这些人既然执意上船,少不得又要一番血拼恶斗。只是想要硬闯过这水闸,却颇为麻烦:不但要分出奇兵、控制操纵水闸的差役,还要对付两岸的兵募,以及伏在水闸后、数目未知的不良卫。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 便在这时,一道低沉的声音飘入洪太祝耳中:“洪大人,看来你声威日减呵!一个小小的不良帅,都不把你放在眼里了……叫他们滚下船!不然便割了你,再丢入洛水喂鱼。” 洪太祝只觉腰后微痛,那障刀已刺破袍衫、浅浅地扎进了皮肉。 尚可忍受的痛楚、令他瞬间清醒,脸上顿时一副气急败坏的表情:“尔等放肆!来人!先将这顶撞上官的狗辈捆了,随我去见王宫使。其他人问清来处、逐一记下,明日要你们上官来给本官赔罪!” 洪太祝多年为官,自有几分雷霆威势。此言一出,那不良帅身后众人,登时心中惴惴起来,纷纷出言相劝,希望这不良帅莫将洪太尉得罪死了。明日追究起来,差使不保事小,若被安上罪名、还要受牢狱之灾。 那不良卫心中也动摇起来: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洪太祝再如何失宠,只要还在太微宫一日、便不是他这等小角色可以招惹的。 再看看那洪太祝身边,已经刀剑出鞘、脸罩寒霜的江湖之人,顿时臀下一紧,忙撑起一张笑脸来:“下、下官诨名高麻子,在择善坊张武侯手下公干。见洪大人这船豪阔不凡,还以为是富得流油的商船,所以才……多有冒犯,还望恕罪、恕罪!” 洪太祝下巴微抬,已不再正眼瞧他:“快滚吧!莫留在此地碍眼。” 话虽轻飘飘,然而藏在袍袖间的双手、早已攥出了冷汗: 若这高麻子当真是个夯货,一根筋地要上来查验,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布置,势必当场露馅。而双方血拼之前,自己定然首当其冲,要被这些祆教妖人大卸八块、丢入洛水中,连个全尸都剩不下……至于自己十多年来置的豪宅、藏的金银,还有千娇百媚的十几房姬妾,岂不转眼便要落入他人之手? 好在那高麻子还算识趣,只远远扫了一眼甲板上捆着的“圣女”和教徒,便依依不舍下了舫船。随即荡着摆渡小舟,向后面的船只围拢而去。 就在洪太祝长舒了一口气时,那回到摆渡小舟上的高麻子,心中还是泛起一阵狐疑:方才转头的刹那,借着月光,却见那洪太祝身后游侠中,有一个身量偏瘦、丰神俊朗,似是近来在城中哪处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木闸缓缓拉开,倾泻的水流拽着舫船、向洛阳城中稳稳行进。 然而对洪太祝来说,入城的每一刻、都变得漫长无比。两岸注视着舫船的目光、以及那密密麻麻的箭镞,在他心里,都是煎熬。生怕某刻,没来由的一声“放箭”响起,那些兵募手中的箭矢、便会如飞蝗骤雨般、倾泻而下,将他和这一船妖人射成刺猬。 幸而,他所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舫船有惊无险,穿越木闸,正奔着黄道、天津、星津三桥驶去。 隔着阔大的桥洞,远远可望见洛水之上、稀疏的渔火,却是先前入城的货船。正三三两两地、泊在新中桥与浮桥间的河道两岸,只待明日晨鼓响彻,便可寻了脚夫,将一船船货品运往南北两市。 洪太祝已瘫软在地,方才装模作样的气势、顷刻间荡然无存。 一旁穿着常服的天极护法覃湘楚,宽慰似的拍拍他肩头:“洪大人配合得不错!我祆教自会言而有信,放大人回去。只是大人捉了圣女的‘捷报’,怕用不了太久、便可传到王缙耳中。届时大人交不出‘圣女’,岂不是谎报军情、捉弄上官?依在下浅见,不如今夜便收拾好金银细软,明日城门一开,便速速逃命为妙!” 洪太祝自然知道其中利害,脸上愁云惨淡、心中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发作。只是唯唯诺诺应道:“覃护法所言极是,老夫多谢提点。” 覃湘楚见他谈性缺缺,便不再强求,自顾自欣赏着月色渔火。然而眸光闪烁间,似也有深深的忧虑、深蕴其中,只是不为人知罢了。 画舫过了木闸,行了二里水程,便至天津桥下。 覃湘楚已替洪太祝解了脚镣,望着几丈高的桥身,不禁看向身旁、苦笑道:“杨小兄弟,老哥哥五内受创、怕是送不了洪大人上桥,说不得、还须劳烦你出手一回。” 杨朝夕自然呆在甲板上。 就在舫船离了香鹿寨,祆教众人议定入城之法时,杨朝夕帮着覃清、将唐娟在下层舱室中安顿好后,便脱下莲蓬衣,只穿着常服退了出来。 一来,自己没能护住唐娟周全、确实有几分自责,担心她一旦醒过来,自己不知该如何面对;二来,祆教所定“暗度陈仓”之法,其实颇为冒险,无异于一次豪赌,赌注便是满船之人的性命。自己若不盯紧些,心里着实放心不下。 有鉴于此,他便只好灰溜溜跑出来,扮作洪太祝的手下,立在一旁,静观其变。好在洪太祝没敢耍什么花招,几句呵斥、便惊退了那些盘查之人。否则,又不知会有多少条性命、要丢在这里。 陡然间,见天极护法覃湘楚竟向自己抱拳行礼,也是惊了一下,忙还礼道:“天极护法客气!您既是覃师妹的爹爹,小侄便该尊一声‘世叔’。洪大人这事简单,不过是用些气力罢,小侄这便动手。” 说话间,舫船已穿过桥洞。杨朝夕再不迟疑,忽地闪至洪太祝身后,气沉丹田,扎稳下盘。左肩稍稍一矮、左臂已穿过他胯下,右臂则托在了他的后背。 只见他身形微震,两臂发力,洪太祝便觉身子一轻,一股柔和的力道,瞬间透过双腿和后背,传遍他全身,暖融融的颇为受用。身体凌空几下翻转,不过两息工夫、双脚已稳稳踏在天津桥的汉白玉桥面上。 洪太祝心下惊骇:这少年岁数不大,可所使的法门,偏偏是道门正宗、以气驭力的术法。且心手相应,举重若轻,并无半分吃力之感,足见其内息深厚,怕早已登堂入室。祆教若再多几个这样的青年才俊,往后太微宫想要弹压,只怕也会力不从心…… 洪太祝立在桥上,纠结半晌,终于还是一咬牙,向不远处的积善坊奔去。 面对王缙这般权势显赫、又老奸巨猾之人,自己耍的一切小聪明,都显得那般滑稽可笑。反不如一五一十,将自己所见所历之事、据实禀告,或许还有重获重用的机会。况且,自己身上、还有未竟之事须待完成,又怎可轻易逃命,辜负了那位恩公临终所托? 举手投足间,便将洪太祝抛上几丈高的桥面。覃湘楚眼中也闪出几分异彩,又是一记抱拳:“杨少侠年少有为,老夫钦佩之至!只是有个疑问,一直盘桓在老夫心头、不吐不快。” 杨朝夕不明就里,只得抱拳回道:“覃世叔但说无妨。” 覃湘楚斟酌片刻,才缓缓道:“杨少侠与小女、早便熟识了吧?少侠尊讳道号,莫非便是‘冲灵子’?” 这问题倒是简单易答,可言外之意、却不止于此。 杨朝夕“嗯”过一声后,竟是无言以对。 第298章 定鼎门外 波缓船徐,月明风清。 杨朝夕心头,竟有些做贼心虚。回想几日来,覃清守在榻前、衣不解带的照料,眼泪也不知流了多少,又岂是一句“熟识”便可概括? 而覃湘楚一语道破他道号,可见“冲灵子”之名、覃家之人早有所闻。至于原因,却是覃清向他讨学了剑法拳脚后,嘴上心头、念念不离的,便是这个“冲灵子”师兄,以至于阖府上下,无人不晓。 覃家几代营商,到覃湘楚这一代、恰巧搭上了宫中关系,成了既富且贵的皇商。对子女终身大事,虽不似门阀巨族那般苛刻,但也讲求门当户对,不是寻常的乡野小子可以高攀。 因而,覃湘楚有此一问,既是要试探这位杨少侠与女儿的关系,也是想借机套出他的出身来历。此外,便是女儿覃清、何故贸贸然硬闯险地,以至于撞破了他祆教天极护法的身份? 方才一番察言观色,女儿似乎对这个“冲灵子”杨少侠、与别的男子有些不同。为人父母,自然而然便动了探究的心思,想要先查明真相,再趋利避害。 杨朝夕纠结片刻,只好字斟句酌地答道:“覃世叔,五年前小侄在麟迹观挂单,因两观切磋武技、交流道法,才与覃师妹走得近了些。近来猝闻水希子罗柔遭难横死,才受公孙观主差遣、下得山来,助麟迹观诸位师姊妹探查真凶。所幸道尊庇佑、不辱使命,已将那妖物斩杀,罗师姊地下有知、当含笑九泉了。” 覃湘楚听罢、面色微滞,旋即便释然笑了:这小子非但装傻充愣、故意不去理会他的本意,还顾左右而言他、扯了一通下山的前因后果来搪塞。看来想弄清楚覃清与他的关系,还须从长计议。 于是,覃湘楚也只好顺坡下驴道:“水希子之事,老夫也有耳闻,实是令人痛惜!杨少侠此番诛灭元凶,待元夷子道长知晓,定然心怀大慰。” 杨朝夕见方才话题已然揭过,便要谦逊几句,却听小蛮清音、自对开的窗扇中传来:“杨公子、天极护法,圣姑请两位来舱中议事。” 彼时,四巡暮鼓方歇,穹幕已从灰白转向青黑。东面河道两侧,渔火愈发分明,然而诸坊的颜色、却变得昏暗起来,仿佛一头头犯困的卧牛。 舱中掌起灯烛,柳晓暮盘坐上首,左右分别坐着杨朝夕、小蛮、覃湘楚。唐娟、覃清也被请了上来,依偎着坐在一团圆座上,冷颜不语。 六道影子昏昏,随着灯火摇荡。 柳晓暮感应到众人已至,才绽开凤眸、呼出一口浊气,淡淡道:“听小蛮说,方才你们突围登船,多赖镜希子道长点拨,才拿住了洪治业。若非如此,今日入城,只怕不易。姑姑在此,先向镜希子道长致谢!” 唐娟眸光闪烁,冷冷回道:“祆教恩将仇报,贫道不敢居功。” 柳晓暮秀眉一扬,却也不生气:“道长之姿,清扬婉兮。姑姑素来恩怨分明,你出口无状、自当惩戒;但你有恩于我教,便该涌泉以报。” 说话间,柳晓暮忽而身形一闪、已从圆座上消失。不过交睫工夫,便出现在唐娟身前。唐娟与覃清瞳孔骤缩,不待做出反应,柳晓暮却魅然一笑、玉手已拂过唐娟双颊,透出淡淡紫气。那紫气并不妖异,反而有丝丝道韵、藏于其间。渗入双颊,酥麻微凉,胀痛之感登时大减。比之小蛮口述的那个药方,不知要灵验多少! 覃清只当这圣姑又使妖术、欲羞辱师姊,情急之下抽出腰间长剑,便向柳晓暮心口刺去。然而那紫襦翠裙的身影,已在身前晕开、迅速消散。抬眸再看时,圣姑又在圆座上显化出来,似乎方才一切,只是错觉。 柳晓暮纤唇微翘:“月希子道长剑法,果然犀利。不过这‘劳燕分飞剑’的名目,却是不大吉利。” 覃清略略抬眸:“你如何认得这剑法?” 柳晓暮意味深长道:“自然是你的‘冲灵子’师兄,亲自演示给我看的。” 覃清横眉毛紧蹙,侧头望向杨朝夕,眼神中似有责怪:你竟用我麟迹观的剑法,去讨一个妖女的欢心? 杨朝夕一阵错愕,连忙辩解道:“晓暮姑……姑娘,为何信口雌黄?我几时在你面前用过这套剑法?” 柳晓暮掩口轻笑:“我记混了,不可以吗?你在熊耳山时、耍了那么多套剑法,我又不比覃师妹聪颖,如何能一一记得?” 杨朝夕正要继续辩解,才发觉中了柳晓暮的话语“圈套”。她明知覃师妹对他有意,才故意言语相激,坐实自己曾与她切磋剑法之事,好令她心生疑虑、坐卧不安。 果然,覃清一双明眸登时黯淡下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腑脏间仿佛有许多虫蚁在噬咬,虽不很疼,却是难以抑制的烦乱。 唐娟见状、心中不忍,忙宽慰道:“覃师妹,这圣姑胡言乱语,若偏听偏信,岂不正着了她的道儿?”说罢,亦狠狠刮了杨朝夕一眼。 杨朝夕手足无措,见唐娟眼神不善、更觉无地自容。忽然见她敷着菽豆泥的脸上,已裂开数道细纹,剥落的缺口处、如新荔初绽,露出吹弹可破的肌肤,不由喜道:“唐师姊,你的脸好了?” 唐娟闻言,顺手在双颊一抹,干透的菽豆泥顿如蛋壳一般、纷然而落。十指所触之地,滑腻如瓷,温润如玉,竟比从前的皮肤、更多了几分娇嫩! 世间女子,谁不愿青春永驻、玉颜长在?那圣姑固然可恶至极,可这手出神入化的术法、却也令她受益匪浅,竟有种因祸得福之感。 柳晓暮见这边安分下来,才将面色一正,徐徐道:“小蛮!地维护法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小蛮拢手作焰、行圣火礼道:“禀圣姑!尚无音讯,应当还未入城。” 柳晓暮点点头:“八门戒严,重兵把守。其他‘圣女’若要硬闯,只怕多半要被公门中人捉去,好辨明真假。如今没有消息,却是最好的消息了。” 覃湘楚亦拢手作焰道:“河蟹弃腿而走,守宫断尾求生,盖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如今有八位‘圣女’李代桃僵,可暂保圣女小蛮无虞。重燃圣火之事,便有了五成胜算。” 柳晓暮默然良久,才叹了一声:“乱而后治,兵而后兴,自古便无唾手可得的太平。今日既已入城,更无退路可言,不知天极护法,可有安顿圣女之所?” 覃湘楚略一沉吟便道:“今夜城中只怕不得安宁,三处祆祠必有埋伏。若圣姑与圣女不弃,可先至寒舍暂避几日。待城中风波平定,再移步祆祠,行圣火之仪。” 柳晓暮微微颔首:“先如此吧!传令下去,行过新中桥后,全部弃舟登岸。”说罢,又看向唐娟这边,“镜希子道长,待会自便即可。” 唐娟不答,将头转了过去,搂着覃清、接着窃窃私语起来。 定鼎门,城楼上下,守城的宿卫们或是没精打采、拄着长戟,昏昏欲睡;或是东倒西歪、靠在墙根柱下,打着鼾声。 城门之外,树下草间的兵募们,早已哈欠连天,望着暗淡的天色、渐灰的云朵,以及那空旷悠远的官道,不免焦躁。领他们赶来此门的王队正,被一个武侯请去之后、却再没回来。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定是吃酒作乐去了。只是扔下一众兄弟伏在这里,忍着渐起的寒意,却有些不知所措。 城楼之内,除了许多陈列整齐的弓弩、箭矢、枪、矛、戟、槊……之外,便是一些或卷起、或铺开的草席,供值夜换防的宿卫休息使用。此外,便是角落里一张不起眼的小案和几张条凳,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守城校尉平日便坐镇于此,以便处理些闲散公务。 此时案上,却是碟翻碗倾,啃得干净的羊蝎子、堆得像小山垛。一人伏于案上,一人瘫在凳下,皆是呼呼大睡。还有一人捧着酒榼、自酌自饮,看着烂醉如泥得两人,心中冷笑连连。 此人正是德懋坊武侯董仲庭。 一炷香前,他便邀了守城校尉与行营队正,一面吃些酒肉、一面商议诱捕祆教“圣女”之法。 三人皆知晓军令,羊肉割了不少,酒浆却不敢多饮,每人只限一碗,担心醉酒误事。然而一碗酒还没喝完,便觉头重脚轻,那王队正还硬撑着起身、摇了摇脑袋,便一头栽倒下去,人事不省。 过得片刻,董仲庭却从案上爬起,抓起酒榼、接着品匝:“来人!” 不过几息工夫,一个不良帅便叩门近来,抱拳道:“武侯大人,守城宿卫兄弟已好生‘招待’过了,保证待会儿雷打不动。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安排?” 董仲庭拍了拍身上灰土,霍然起身:“叫弟兄们在门内伏好、莫轻举妄动,听本武侯号令便可。” 这不良帅应下,转身便走。却又被董仲庭叫住:“回来!去给城外树底下、草窠里的兄弟们传个口信,就说王队正有令,待会儿祆教妖人若来、先放上桥,再与城中兄弟前后夹击。切勿打草惊蛇,吓走了这些妖人。” 不良帅点头应下,见他再没有要交代的事情,方才起身,出了城楼。 五巡鼓声渐起,城中人影已寥寥无几。 定鼎门外的官道上,才有一支黑如蚁队的祆教教徒,护着一位“圣女”,向着北面急驰而来。 领首一人脚下轻健、手执长鞭,不时向官道两侧的草树间抛去。清脆的鞭哨声“啪啪”炸响,惊鸟驱兽,无往不利,却是地维护法。 据探马来报,洛阳八门之外,均埋伏有行营兵募,皆是精兵悍将。他站着轻功、冲在前端,便是要将这些伏在暗处的兵募惊起,好叫后队多一些反应的时间。 然而众人行至官道尽头,将登吊桥之时,竟无一兵一卒跳出来阻路。便连十丈外的定鼎门下、也没几个人影,似乎对他们的到来,并不觉得稀奇。 一切顺畅,却古怪非常。 地维护法心中惴惴,不知这唱的是不是“空城计”。但事已至此、有进无退,他便一声高喝:“入城!” 这队教徒得了指令,便发足快奔。刚踏上吊桥,便听身后喊杀顿起,声震云霄,士气如虹。地维护法大惊,却稳住心神,接着喝道:“亮兵刃!杀进去!” 然而,前路依旧畅行无阻。从踏上吊桥到穿过门洞,竟连一个宿卫都不曾瞧见。 直到众教徒踏上天街,一路向北之时,才听得身后、似有几道杂乱而惊诧的声音响起: “呀!我中刀了……” “祆教人多势众,已破门入城!” “快去禀报董武侯!” “兄弟们!追!” 第299章 谋算成空 薄暮轻笼四野,圆月孤悬城头。 长夏门城楼上,元仲武肆无忌惮的笑声,仿佛一根根尖刺、接二连三地扎进祆教众人胸口,惹得人怒火中烧。 曜日护法张松岳,一手提着昏死的邵易飞,一手寒刃抵在他脖颈间。每逼近一步,行营长矛队的兵募、便心怀不甘地退后三尺。 行营之中,自来等级森严、上令下行,不容许有丝毫折扣。“老兵欺侮新兵”“官高一级压死人”的情况,在这里比比皆是。故而,但凡愿与兵募同甘苦、共进退之人,在兵募们心里,便是甘愿为之效死的将帅。若这将帅还精通行兵布阵、能带他们克敌制胜,那便无异于神明一般的存在! 毕竟一入沙场,凶险便会无时无刻、长伴左右,生死成败全在将帅一念之间。任何一道军令传下、便须无数兵募的性命去填,任何一场胜迹、都是无数尸骸堆砌而成。一将功成万骨枯,实是泣血箴言。 而怀化中侯邵易飞,便是这样的将帅。虽一向治军严苛,却能体恤兵卒、赏罚分明。岁岁出征西防,每每身先士卒,行营中兵募诚服、将士用命,皆言“追随邵中侯、碧血不白流”。生有厚赏,死得其所,纵然某一场交兵有去无回,也不用担心朝廷抚恤、被中途“截胡”,到不了遗孀孤子手中,自有邵中侯为他们做主。 然而此时,邵中侯失手被擒、生死不知,城楼之上竟还有人伤口撒盐,完全不将邵中侯的安危当回事。只此一项,便已惹了众怒。 兵募中早有队正、伙长、什长之类的小将,转身向城头跪拜,请求城上主官下令放行,好救下邵中侯一条性命。然而,那元仲武虽深谙朝堂争斗、于行伍之事却不甚了了,只是望着步步紧逼的祆教之人,笑意渐收、眼神凝起,对行营兵募的请求,完全无动于衷。 待张松岳提着邵易飞、与众教徒步入一箭之地时,却见元仲武单手一挥,许多宿卫立时张弓持弩,将乌黑的箭镞对准了张松岳等人心口。只消一声令下,任凭这些祆教妖人武艺如何精湛,多半也要折在此门。 张松岳望了望城楼上的反应,又看了看两侧兵募的神情,便知这回赌对了。不禁气沉下丹田,朗声大笑道:“鼓声未歇,我等入城,不知触犯了哪条律令?值得诸位如此兴师动众、夹道相迎?” 城楼上众人,其实距离张松岳一干教徒、少说也有三十丈。这一声大笑却是字字清晰、底气十足,竟令得守城校尉与众宿卫心头微怔:似乎有几分道理。此时宵禁未开,祆教教徒为何不能入城?况且一旦放入城中,便是笼中兽、瓮中鳖,想怎么揉捏、便怎么揉捏…… 元仲武一听,顿时七窍生烟!今日自己率队阻截祆教圣女,折戟逃回,本已是颜面尽失。岂料这些祆教妖人厚颜至此,居然倒打一耙、反口诘问守城众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元仲武双眉倒竖、口齿大张,“呜哩哇啦”骂了半晌,城下众人却只觉如蚊虫哼鸣一般,侧耳许久、却听不甚分明。元仲武见自己一通呵斥,城下之人却是满头雾水的模样,顿时也明白了问题所在,一把拽来身旁“巴州双杰”九尺瘦子白杆杆,声色俱厉道:“告诉这帮妖人!本官之威、不容挑衅,有胆便来闯,定叫‘圣女’不得好死!” 九尺瘦子白杆杆,脖颈微扭、媚态自生,一声轻咳后,尖细嗓音便响彻长厦门外:“祆教的憨憨!想进洛阳城?哼!哪有这般便宜!先把‘圣女’给元公子暖床,再跪在城下、各人掴脸三百。若能叫元公子气消了,才放你们入城!不然,便都横着进来吧!” 张松岳冷笑一声:“死娘娘腔!不如你自己洗剥干净、给你家元公子通房暖床如何?本护法平生只敬汉子,似尔等这般半阴不阳之人、还是杀了干净!” 白杆杆听了前半句提议,竟偏头思索起来、看上去颇为意动。待听完后半句“半阴不阳”,登时将手一摔、腕抵腰间,火冒三丈道:“你、你……仙界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人家便杀了你、剥皮做毯!” 白杆杆说罢,双手挥抖,面目狰狞,便要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先将张松岳阔脸抓花,再乱刀斩碎…… 却不料元仲武早已怒不可遏,忍着心中恶寒、将白杆杆一把打开,扯着嗓子叫道:“放、箭!” “咻!咻!咻……” 霎时间,弦鸣箭响之声,纷纷扑面袭来! 许多行营兵募,竞相低头头挥矛,纷纷挡在邵易飞身前,结成一面厚实的人墙。 叮叮笃笃!箭镞与铠甲碰撞的声响,如雨点密密砸在乌瓦之间、土墙之上,颇有几分勇决与壮烈。便连“始作俑者”张松岳,都不禁为之动容: 这个怀化中侯、还真是深得人心呐!若果真取了他性命,这些丘八们,岂不要立即掉头、与自己和教中兄弟们拼命? 想罢,张松岳更不迟疑,趁着箭雨稍缓的间隙,高声喝道:“保护‘圣女’,速速入城!” 一干教众齐齐应下。一面挥动手中兵刃、拨开箭矢,一面以身护住“圣女”,矮身缀在众兵募后面,向着长夏门疾步冲上。不时便有身中数箭、难以为继的教徒,一头倒在“圣女”身侧,再也没能起来;旁边的教徒立即将缺口补上,继续护住“圣女”,顶着箭雨,一往无前…… 穹庐星月交辉,城门血腥四散。 箭雨刺破空气,发出令人胆寒的低吟,划开了脸颊、洞穿了咽喉、没入了胸膛……溅出星星点点的血花,生机便在这血色弥漫间、飞速流逝。 看着城楼下祆教教徒、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元仲武心头、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畅快。张狂的笑声再度响起,在渐灰的夜幕之下、显得尤其突兀且刺耳。 好在护城河上的吊桥,并不算太长,死伤固然难免,但不过数息工夫、教徒们便已推至长夏门下。教徒们脚下不停,手中兵刃扬起,顷刻冲入门洞,与赶来阻拦的宿卫厮杀起来。 若从上空俯瞰,整个过程便似行营兵募们、以铠甲聚成了“肉盾”,教徒们推着“肉盾”、长驱直入。不待城楼上箭雨倾尽,已同蜂拥而出的宿卫混在了一起。城楼上的宿卫未免误伤,只好收了弓弩、换上矛戟,赶下去支援。 张松岳提着邵易飞,终究是个累赘。他刻意放慢了脚步,看着一路行来的教徒们、皆已纷纷冲入城中,才将这邵中侯往回一抛,殿后退走。 众兵募见状纷纷涌上,忙不迭地将邵中侯接下,确认气息尚存、这才放下心来。于是提了手中长矛,与城门宿卫一道、向闯入城中的教徒们追去…… 五巡暮鼓将尽,散至各门的“圣女”们,却不是都如这般幸运。 永通门外,布善使李少辰等三四个传教使,率着数名教徒、护持着一个“圣女”,也要硬闯入城。谁知守在永通门的宿卫和兵募,尤其悍勇!几番冲门未果,反被兵募们抛来的套马索、套住了“圣女”和许多教徒,一个个拖回了城中,想来凶多吉少。 建春门、上东门、安喜门、徽安门,有“圣女”入城时便被宿卫捉住。也有“圣女”在教众护持下,见势不妙、转头便逃,侥幸遁入茫茫夜色中…… 太微宫,银杏别院。 恪尽职守的宿卫们,就院中燃起数盏长檠灯,将个清幽肃寂的小院,照得如白昼一般。便连星辉月色,仿佛都暗淡了许多。 院中石案上,摆放着琳琅精巧的茶点和一整套烹茶的器具。风炉里炭火明灭,铁鍑中泉水渐开,几只青玉盖碗中的茶汤,添过又凉、凉了又添。 围着石案的、是几只雕镂精细的石凳。太微宫使王缙、河南尹萧璟、致果校尉谭令德、少尹陈望庐等人,分宾主而坐。一面品着茶点,一面闲论着祆教自入中土以来、种种荒诞不经之举。 不时有斥候飞奔而入,将“八门一水”的最新情况,无论巨细,如实禀报。 第一道消息自城西水闸处传来,几人听了,颇感振奋。竟是太祝洪治业不负重托,捉了圣女、缴了舫船,正向城中驶来。一时间,萧璟、谭令德等人纷纷拱手相贺,不吝溢美之词,几乎将洪太祝夸成了美玉良才。 第二道消息自厚载门传来时,众人已觉不妙。又一个“圣女”在祆教妖人护持下,入城未果,逃之夭夭。由此可见,洪太祝捉住的那个“圣女”、真伪已然存疑。 接着是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第六道…… 随着一个个消息接连报回,王缙的脸色,也从一开始的泰然自若,逐渐变得铁青起来。便连碗中茶汤,都变得分外苦涩,即便就着茶点,那滋味、也实在难以言喻。 原来洛阳城“八门一水”,竟先后出现九个“圣女”的踪迹:有的被捉,有的在逃,有的却已入城、不知躲在了何处…… 原本以为牢不可破的布置、滴水不漏的谋算,竟被祆教一手“暗度陈仓”、和一招“李代桃僵”,巧妙破解。 王缙心头烦郁,想要起来踱步。忽觉脑中一阵晕眩,登时站立不稳、便向一旁倒去。 萧璟等人一声惊呼,待要起身去扶、却早迟了! 幸而,一旁侍奉的两个婢女眼疾手快,急冲而至,一把将王缙搀住,才保住了他所剩不多的体面。 便在此时,一个宿卫匆匆跑了进来、抱拳行礼道:“宫使大人!洪太祝回来了,说有贼情禀报。” 王缙被婢女搀着、重新在石凳上坐下,定了定神,才有气无力道:“叫进来吧!只盼他捉住的那个、是真的‘圣女’。” 少顷,洪治业碎步奔入。还未至身前、便伏低拜倒,大哭道:“宫使大人!祆教妖人阴险毒辣,下官险些便回不来了……” 第300章 弃船登岸 人影翳翳,檠灯莹莹。 洪治业一声哭嚎,王缙等人顿时心沉谷底。看他这般仓皇逃回的狼狈相,哪有半分擒敌凯旋的模样? 洪治业抹着涕泪,一面将自己在香鹿寨失手被擒,尔后受妖人胁迫,骗过水闸处守卫、带祆教舫船入城的经过,断断续续讲了一通。只听得萧璟、谭令德等人面色凝重,默然不语。 又偷眼瞧了瞧王缙的反应,却见他面色蜡黄、双眼无神。皱纹遍布的脸上,泛白的嘴唇微微抖着,显然已是气急,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洪治业说完经过,也知今日之失、无可挽回,只得磕头如捣蒜,口中不停重复着“下官万死”。希望能磨得王缙心软,顾念往日他鞍前马后之辛劳,饶他不死。 忽地,王缙眼神一定,已从方才的盛怒气结中缓了过来。当即不由分说,抄起身前的青玉茶碗,劈头便向洪治业砸下! “啪!” 碗盖和碗身在洪治业额上爆开,碎作数瓣。微烫的茶汤浇了满头满脸,更显狼狈不堪。洪治业不敢去擦,任凭血水混着茶汤、挂在惶恐的脸颊上,继续磕头告饶。 王缙咬牙切齿喝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还回来作什么?!我太微宫苦心孤诣、几番谋划,便是在你这废物手里,功亏一篑……” 王缙痛斥罢、仍不解气,又霍然起身,一脚踹在洪治业头上。直踹得他仰面滚倒,幞头跌落,头发乱若蓬草。往日的儒雅从容、此刻荡然无存,惶惶如丧家之犬。 王缙还要再踹,萧璟这才上来一把拦住:“齐国公息怒!洪太祝固然有过,但祆教之人诈计百出、狡狯万端,却是出乎我等预料。那舫船既已入城,定然要在洛水岸边停靠。我便调回一队不良卫、先将舫船寻到,再顺藤摸瓜,继续寻那‘圣女’踪迹。” 谭令德也起身道:“既然水闸、定鼎门等处已然失手,我便令这几处兵募趁夜入城、展开搜捕。但有祆教妖人,绝不姑息手软!” 王缙听罢,谋算落空后的挫败感、以及对洪治业屡屡失手的怒意,才渐渐消褪:“此番阻截祆教圣女,本来公门不便公然出手。但两个多时辰前、元仲武自城西退回,具言祆教勾结北地胡人、欲行谋逆。兹事体大,不得不防! 既然祆教妖人费尽周章,要送‘圣女’入城,咱们便以逸待劳、守瓮捉鳖。莫说祆教分派九个‘圣女’混淆视听,便是派出十九个、二十九个,咱们也尽数捉了。好叫这些‘圣女’有进无出!今夜起,洛阳城的安危,便全赖两位了!” 萧璟、谭令德当即行礼:“齐国公言重!当此祸乱将起之时,上报君恩、下安黎民,才是我等本分。” 说罢,王缙又瞥了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洪治业,向一旁的宿卫递了个眼色。 那宿卫登时会意,顷刻召来一队宿卫,将洪治业从地上拽起,便向太微宫的私牢拖去。霎时间,整个院落内外、尽是洪治业求饶的哭嚎声…… 月更明,夜渐深。五巡暮鼓过半,洛城中一派寂静。 画舫行过新中桥,船工装扮的教徒、才停下手中长橹,合力将一只百余斤铁锚抛入洛水。拴着铁锚的缆绳、足有儿臂粗细,如一条灰蟒缀在船尾。 几息后,缆绳渐渐绷直、画舫便停了下来,漂在洛水中央。任洛水波翻浪涌,径自岿然不动。 杨朝夕、柳晓暮等人,收拾了随身之物,纷纷涌出木楼。为数不多的百合卫、双戈卫,互相搀扶着,立在甲板四周,等待圣姑号令。 柳晓暮扫视了一圈众人,淡淡道:“弃画舫,上泷船,莫给太微宫的鹰犬留下首尾。” 众教徒齐齐应下,皆不敢耽搁,扶着伤员行至船尾、迤逦跳上两艘泷船,便向南岸靠去。不过几个来回,舫上教徒皆已登岸,甲板上只剩下杨朝夕、柳晓暮等寥寥几人。 覃湘楚指着一个捆成粽子的武将道:“这个秦炎彪是‘南衙双鹰’之一,现下是杀是留,请圣姑示下!” 柳晓暮瞧也不瞧、随手一挥:“留在船上吧!是死是活,便看元载、王缙他们的意思了。”说完,一双凤眸已转向杨朝夕,意味深长道,“小道士,你是随我去覃府小住几日?还是另有打算?” 杨朝夕迎着那眸子、认真抱拳道:“唐师姊收留治伤之恩,尚未还报;且今晨出门仓促、不告而别,实在失礼。小道须随她一道回去,待向方家长辈拜别后,再来寻你们。” 柳晓暮眸光微闪,却是嫣然一笑:“姑姑不过随口一问,你偏这般郑重其事,倒像是我祆教别有所图似的。也罢!今日杨少侠仗义出手,助我祆教冲破阻截,我教上下、自当感念恩德。他日若遇什么麻烦、只管开口,祆教必为你扫平。” 杨朝夕脸颊微红,但还是拱了拱手:“尺寸之功,何足道哉?不敢有劳贵教。” 说罢正要转身,却见小蛮走上前来,手中捧着一柄四尺来长的宝剑:“杨公子,这剑是你斗那妖物所用。之后你从舱顶跌下、却已昏迷,小蛮便自作主张,替你收了起来。如今既要弃船,自该物归原主。” 杨朝夕轻手接过,扫视片刻、才隐约记起:这柄“流霜剑”,却是钟前辈附身之后、从那肖湛手中强夺而来。并且此前,自己还将黎妙兰制住,逼得肖湛不得不退出阵团。因而这梁子,便算是结下了,以后碰上、不免又是一场刀光剑影…… 想罢,他冲着小蛮笑笑:“劳你费心。” 覃清看在眼里,不禁暗暗松了口气。还在舱室中时,她有幸一睹小蛮真容,当时便惊为天人,同时心中、也涌起几分底气不足的感觉。倘或自己是个男子,要在她与小蛮中挑一个,想必她要毫不犹豫、选择小蛮吧! 覃湘楚几度欲言又止,此时见覃清竟无还家之意,不禁神色黯然道:“清儿,这几日家中有客,你便先回麟迹观住一段罢!待风平浪静后,爹爹再差人去接你。” 覃清微微颔首:“我先去唐师姊家盘桓几日,爹爹保重。” 几人简单话别,便各自上了泷船,分道扬镳。 只不过泷船驶离画舫时,柳晓暮玉臂轻探、指甲一扫,那儿臂粗的缆绳,便被齐齐斩断。舫船轻晃了几下,便又朝着东面、缓缓行去,宛如一头沉默的巨兽…… 香鹿寨,渡头边,打斗过的痕迹十分明显。 一些没来得及收殓的尸身、残肢断臂,和残破的兵器混在一起,胡乱地抛在杂草间,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 闻风而来的小兽,已开始在其中肆虐。惨不忍睹的修罗场,于它们而言、却无异于一场天赐的饕餮盛宴: 有的围住一具尸骸啃啮,有的叼起一只断臂便走,更有抢急眼的两支小兽、竟互相撕咬起来,或凶暴、或哀嚎的兽鸣声,在月华照彻下,显得尤其惊悚。 便在此时,一群道士模样的人、提着刀剑围了上来。那些小兽见状,不甘地咆哮几声,便夹着尾巴、四散逃走。 为首之人平冠黄帔,却是通玄观观主曲炳玉。只见他擎着只火把,凑向一具具尸身的头脸,不过盏茶工夫、便已认出几个熟面孔。俱是龙兴观中热衷拳脚兵器的道士,平日里与通玄观的弟子、私下多有往来。 还有些尸身,竟似坊市间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不知为何、却命丧于此。此外,便是穿着莲蓬衣的祆教教徒尸身,均是身受数创、流血而死…… 曲炳玉不胜唏嘘。原来不久之前,香鹿寨中还发生了这样一场规模不小的厮杀! 单看地上的尸骨情况,似乎阻截之人、并未拦住祆教妖人。许多杂乱无章的血脚印,从渡头开始、一直延伸至寨中。看深浅程度便知,许多祆教教徒四处逃窜、许多堵截之人穷追不舍,一追一逃,咬得颇紧。 由此也可推测,王宫使等人、定然早做了好几手准备。即便祆教之人逃得过他们的阻截,到了香鹿寨渡头、到了洛阳城下,只这两道防线、就够他们再喝一壶的了。 想到此,曲炳玉心中只觉柳暗花明。今日几番厮杀,通玄观死伤亦是不少,之前退走、实属无奈。若能坐观祆教妖人在别处吃亏,他心中自然乐见其成。 心头暗喜间,曲炳玉微微抬眸:“通玄观弟子听令,凡遇熟识之人尸首,一概抬至僻静处,自寨中寻些芦席、枯枝,将尸身盖好。今日咱们怕是赶不回洛阳了,便在寨中歇下。明日回去,将这噩耗报给他们家小,带他们过来认尸。” 曲炳玉说完,通玄观弟子们纷纷点头应下,各自忙碌去了。 “阿弥陀佛!曲观主仁心侠骨,贫僧不胜钦服!” 曲炳玉循声望去,却见一群手提枪棒的武僧,风尘仆仆、向他走来。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香山寺监院灵真禅师。 第301章 夜会香鹿寨 风过哀草,波涌渡头。 彼时纤云弄巧、皓月当空,无数星斗撒在穹幕,隐隐汇成河汉。 灵真禅师拄着禅杖,双眉吊梢,法相庄严,眉宇间中透出三分悲悯、七分慈和。身后站着的、是伤势较轻的武僧,有的手中抬着粗陋的肩舆。 肩舆用粗细不一的树枝捆扎而成,上面躺坐着的、全是伤势较重的武僧。有的武僧面无血色、气息奄奄,有的已阖上了双眼、再也不会睁开。众武僧面上虽有悲色,但修佛之人、看淡生死,却没多少眼泪溢出。 曲炳玉见灵真禅师一众武僧折返,便知今日阻截圣女之役、胜败定已有了分晓。忙拱手道:“禅师谬赞。此处厮杀方歇,我与弟子赶来时、已迟了许多。只寻到一些道友的尸身,为免遭山兽荼毒,才命人收敛一处,给未亡人一个交代。只是,既然祆教妖人能先行至此,还被守在此处的道友一阵截杀,想必禅师诸位、定是遭了重创,没能将那圣女截住。” 灵真禅师双手合十、神色黯然道:“曲观主走后,贫僧等人又随肖统领攻上舫船。谁知那圣姑手段了得、竟又找来援手,将霍仙人当场灭杀。我等受那圣姑威逼、退出舫船,却见‘苍龙七宿’又冒了出来、趁群侠主帅攻入舱中之时,大肆虐杀江湖同道。贫僧不愿寺中弟子再添死伤,只得先咽下这口恶气,先行率众折回。却不知肖统领他们后来如何。” 曲炳玉默然点了点头:“我等方外之人,凡事尽力便可,胜败岂能强求?今日事不可为,足见祆教沉寂数年,又到了勃兴鼎盛之时。此乃盛衰之理,岂是区区我等便能阻拦?” 灵真禅师苦笑道:“阿弥陀佛!曲观主虽是宽心之语,贫僧却也有所顿悟。我释、道两门相争数年,你进则我退,此消则彼长,荣辱盛衰,全赖朝廷首肯。今盛朝气象煌煌、更有中兴之兆,祆教既敢乘势而起,未尝没有朝中之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由此而观,我等虽身处方外,又何尝不是朝中诸公手里的一枚棋子?” 曲炳玉长叹一声,语意萧索:“两教相争,譬如鹬蚌;公门得利,恰似渔翁。如今鹬蚌之争尚未见分晓,却横插来一只螃蟹。若我是渔翁,只会喜不自胜,又岂会贸然出手、被这螃蟹夹住。” 灵真禅师双手合十,低头垂目:“善哉、善哉!兴亡之事、全凭一朝君臣,我等闲话便可,褒贬切勿当真。既然曲观主已替这些枉死之人收殓了尸骨,我香山寺也当尽些绵薄,为他们诵经超度、恕清孽债,好入轮回。” 曲炳玉恭敬还了一礼,两人才一左一右,踱至那渐渐排好、盖上芦席的尸身前。 灵真禅师抬眸肃立:“众比丘!心慈皆善地,性悯可无劫。随老衲诵持《地藏菩萨本愿经》,助亡魂脱出迷障、轮回转生。” 众武僧齐齐应下,便将肩舆放定,纷纷趺坐下来,随着灵真禅师庄严平和的声音,一句句诵道: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现不可思议大智慧神通之力,调伏刚强众生,知苦乐法……是时如来含笑,放百千万亿大光明云……又出种种微妙之音……娑婆世界,及他方国土,有无量亿天龙鬼神,亦集到忉利天宫……” 经声响起,便是不修佛法的通玄观众道士,亦觉心绪渐平、宛如潭水。月轮当空照下,灵台一片澄明,仿佛贤愚、进退、得失、荣辱、生死……诸形诸相,都成了虚妄。 不觉间,夜色渐深。洛水汤汤东流,将这腥风血雨的一日、卷入波涛,抛向了模糊的城墙、未知的前方。 官道黢黑,树影森森,几点稀疏的火把,游游荡荡地、自西面而来。 一声疲惫的马鸣,惊扰了睡熟中的香鹿寨。犬吠狺狺,遥相呼应,一阵比一阵狂躁,很快便被铺肆的掌柜们喝止。 《地藏菩萨本愿经》已近尾声,香山寺众僧心无外物、专心唱诵。对官道上迤逦行来的一大队人马,竟恍若未觉。 曲炳玉听着诵经之声,早有些昏昏欲睡。此时见远处火把渐近,心中顿时一喜,知道是幸余的群侠折回来了。忙三步并作两步,向当先一人拱手行礼道:“肖统领安好!贫道得见诸位无恙,心中愧意才又减了几分。” 来人正是肖湛。经过一整日的拼杀与奔波,自是一脸疲态。 此时见通玄观观主曲炳玉、香山寺灵真禅师皆在此处盘桓,也是颇感意外:“曲观主,此地发生了什么?灵真禅师他们又在为何人超度诵经?” 曲炳玉见他只字未提通玄观道士撤走之事,心中稍定,才徐徐将自己在渡头所见所闻、还有一些猜测,悉数相告。 肖湛听罢,眉头却皱得更深了:“若王宫使他们还有其他安排,恐怕是‘画蛇添足、过犹不及’。我等之前阴错阳差之下,已知悉那‘苍龙七宿’的真实身份,乃是魏博镇节度使田承嗣麾下幕僚。所以‘勾结北地、欲行谋逆’之事,已成子虚乌有。 我等今日所为,本就是江湖人行江湖事,不欲将公门搅进来。若王宫使他们临时改变策略、要全力压制祆教,却唯独少了这么一个光明正大的由头。那么接下来祆教妖人的反弹,只怕也是无法预计!” 曲炳玉听罢,顿时目瞪口呆:“怎么会是这样……” 洛水寂静,渔火阑珊。 一队人影沿着河岸,向下游奔行。乌靴踩着河沙、袍衫扫过矮草,发出细微声响。 水边的渔人自顾自哼着渔歌,对此恍然未觉。只有警觉的凫鸟、听到了岸上动静,纷纷向苇丛更深处钻去,擦出瘆人的沙沙声。 洛水之上,漂着一团庞大漆黑的影子。影子下宽上窄、形状稍矮,却是一艘舫船的轮廓。然而这舫船虽顺水而行,却无半点灯火,更无咳嗽与齁声传出。仿佛幽灵之船,透着一股子诡异的死寂。 岸上为首之人略一迟疑,便咬牙发令道:“飞爪上!是人是鬼,拖过岸来再说!” “喏!”其他人听罢,低低应和一声,便从腰间摸出一盘又一盘绳索,抖爪作圈,兜手甩出。数只爪钩牵着绳索、凌空带出一道弧线,便牢牢嵌入那船沿。爪钩后的绳索被行动的船身一拽,便开始将富余的绳索、一圈一圈地拖进洛水。 好在这些人反应迅速,各自就岸上寻了树干、巨石等,将绳索捆好。那漆黑的船身被绳索牵制,借着水流之力、便斜斜向岸边靠过来。待船底发出一声闷响,那舫船才终于停了下、随着水波微晃。 南面百步外,是一方几近干涸的水潭,叫做嘉猷潭。春时水枯,只有潭底聚着一汪绿水。嘉猷潭再向南,便是嘉猷坊的坊墙。从墙内溢出的灯火,映照在漆黑的船身上,木楼、船帆、桅杆等细部,才勉强看清楚了一些。 为首那人将心一横,抽出腰间横刀,当先跃上甲板。其余几人见状,也纷纷壮起胆子、爬上舫船。船上还有淡淡的血腥气,众人警惕之心更盛,慢慢向木楼靠去…… “咚!咚……”一阵轻微的撞击甲板的声响,从大约船尾的位置传来。 众人一听、寒毛都要炸开,互相靠拢在一起,不知该如何应对:“田……田头儿,那是什么声音……船上不干净……该咋办?你给个示下……” 为首那田姓之人,虽也双腿发软、但还是强装镇定道:“俺特么知道那是个啥?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一群熊货!” 众人压着心底寒意、慢慢踅到船尾,只见一团被捆成粽子的东西,正在甲板上扭动。似乎早感觉到有人要来,几乎拼尽了全力,将头撞在甲板上、发出瘆人的声响。 田姓之人点火折子,凑上前一看,才松了口气:却是一个行商打扮的男子,双目圆瞪,青筋暴凸,身体颇为壮硕,却被绳子结结实实捆着,口中还堵着一大团乱草。 田姓之人行事谨慎,先薅掉这行商口中的乱草,问道:“你是何人?怎会被捆在此处?” 那行商历经千辛,此时终于得以开口,第一句便骂道:“祆教妖人!卑鄙无耻!待我回到长安,必将你祆祠踏平!” 田姓之人先是一愣,旋即顺着他的话头问道:“妖人现在哪里?为何船上只剩下你一人?” 那行商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眼前众人的装束,喘着气道:“妖人早弃船逃了!大概一炷香前,他们将我丢在船上、便遁入城中……我乃长安英武军副尉秦炎彪,失手被擒,着实惭愧……诸位便是洛阳不良卫?” 田姓之人眉开眼笑,忙命人给这秦炎彪松绑:“久仰大名!‘南衙双鹰’秦氏兄弟,两京之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小民只是个不良帅,奉命过来找寻祆教舫船,秦副尉叫俺田胖子便可。” 秦炎彪略动了动酸麻的手臂和双腿,才在两个不良卫搀扶下、站起身来:“田兄弟,如今妖人刚刚入城,仓皇之际、定然有迹可循。须得烦你带我去趟河南府衙,我欲拜见上官、痛陈利害……” 不良帅田胖子也收起笑脸:“我等正要回去复命,恰好同行!” 说罢,田胖子留下几人看守舫船,自己则命两人拆下一块门板、将手脚不便的秦炎啸抬着,一径下了舫船,直奔河南府衙而去。 第302章 满城搜捕 城头火光冲天,城中乱作一团。 曜日护法张松岳且战且走,手中金乌双匕化作一片光幕。 箭雨渐稀,火把追来,他与负责殿后的几个传教使、索性停住了脚步,在长夏门大街上站成一排。将飞奔追至的兵募、不良卫、守城宿卫拦腰截住,金铁交鸣的声音顿时响作一片。惊得仁和、归德两坊,提前将坊门关死,防止外间穷凶极恶之人闯入、搅得坊中再无安宁。 张松岳双匕锋利,立在街心,但凡有悍不畏死的人近身,最轻也是皮开肉绽的后果。光明使慕容彰一柄长槊已明显卷刃,但挥、刺、点、扎之际,依旧威势不减,许多铠甲齐全的兵募,竟被他打飞开去,难以寸进。公平使何允正抄着一对钢锏,上撩下盖,左劈右格,许多自恃勇悍的不良卫,握住横刀的右手被震得虎口酸麻,不得不弃刃而逃…… 眼见蜂拥而上的追兵,虽屡屡受阻,却不依不饶,张松岳打过一阵也是心底发虚。听着身后的教众护着的“圣女”渐渐逃远,张松岳忽地一声大喝:“传教使兄弟!尔等分开先撤!本护法还能再拦一时半刻。” 何允正浓眉倒竖:“恕难从命!曜日护法大人是看不起兄弟们么?谁若弃友逃生,神主必当不容!” 张松岳火冒三丈:“放屁!快些滚蛋!不然等本护法收拾了这群杂碎,定将你舌头剜出来、烹了下酒!” 何允正还要回怼,却被一旁的慕容彰拽住后襟,寻了个方向、拔步便跑:“曜日护法言之有理!想必那祆祠附近、还有人正等着‘圣女’自投罗网,咱们须快些追上前队,好助一臂之力!” 何允正这才清醒了些:无论如何,“圣女”安然抵达祆祠,才是今日阖教上下的终极目的。至于无谓的争斗,还是交给这位教中“第一武痴”好了。况且他以“张武侯”的身份、在洛阳城中混迹多年,成百上千的街巷坊曲,谁能比他更熟悉?便是闭着眼睛,也知道往哪边逃窜、才更加安全。 想明白其中关节,何允正等人脚下愈发利索,眨眼工夫,便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空空的街衢、回荡着沉沉的暮鼓。 张松岳心中所想,与何允正等人相差不大。他从小小不良卫、一路做到武侯,这洛阳城的街衢巷陌、早不知走了多少遍。南市几间铺、北市几片瓦,无不烂熟于心。此刻被一些兵募、宿卫围在中间,双匕在手,孤军而战,却没有丝毫压力。 至于其他不良卫,谁人不识张武侯?见他在此大展雄风,无不转头便走,大呼小叫地、去追跑远的传教使去了。 张松岳武艺既精、耐力更好,内外之法兼修,与这些平平无奇的兵募相斗,简直不要太轻松!若非他并不嗜杀,此刻怕早已血染街衢、尸横遍地。饶是如此,也有不少兵募被他挑开甲胄、割伤体肤,手中长矛断成数截,痛呼退走。而追至此处的城门宿卫,只能见缝插针、将长戟掼入,却被他连踢带顶,直接踹断。 正斗得兴起,却听身侧一声半阴不阳的冷笑:“祆教憨憨!今日这么多江湖好手、竟没取了你性命,还有余力在此逞凶作恶。也罢!便由咱们‘巴州双杰’在这料理了你。” 另一道声音却满是暴躁与不耐:“料理了你这龟儿子!老子好去寻个女娃娃睡觉。” 两人一个高瘦、一个矮胖,自然便是“巴州双杰”。 张松岳忙里偷闲、侧目一看,不由揶揄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两个手下败将。矮坨坨,你屁股还痛不?高竿竿,你腿上那匕首、也该还我了吧?” 两人听罢,面色一沉,不约而同喝道:“找死!” 说话间一个提枪、一个挥刀,强行破开宿卫与兵募的包围,冲到近前。又祭出那万年不变的合击之法,“叮叮当当”激斗起来:高下相倾、长短相形、前后相随、攻守相承……众兵募与宿卫见再难插手,索性退开围观,将交手三人围在垓心,形成几道密不透风的人墙。 金乌双匕几度甩手掷出,划着弧光、半空飞旋,很快又飞回张松岳手中,看得众人目眩神惊。而“巴州双杰”却招招严谨、守多攻少,合击之法宛如铜墙铁壁一般,轻易不会被那炫目双匕攻破。 张松岳与两人换了数招,已微觉不对。“巴州双杰”与他缠斗半晌,倒像是在拖延时间。似乎那些跑掉的教中兄弟、皆不足为虑,只是一门心思要将他留在此处,好叫他处的布置、少一些麻烦。 想到这里,张松岳再不迟疑,双手架开一齐攻来的双障刀和镔铁长枪,便要去接那飞回的金乌双匕。便在此时,一张黑沉沉的大网、几无声息,陡然从身后兜头罩下! 张松岳反应过来、想要前冲躲开,却被“巴州双杰”的一蓬枪花与两蓬刀花,逼了回去。旋即网口一收,便将他牢牢困在其中。每一处网结处,竟绑缚着寸许长的芒刺,透肤入体,痛楚难当。 而折转飞回的金乌双匕,此时已被巴州双杰挥刃打落、拿在手中。 一高一矮、两道轻蔑的笑容袭来,顿时令困在网中的张松岳目眦尽裂:“卑鄙——!” 定鼎门内,喊杀四起。 董仲庭“后知后觉”跑下城楼,捶胸顿足道:“还不快追!咱们怎么多人、竟连几个祆教妖人都拦不住!城外的兵募怎么回事?!难道没了王队正,便不会杀敌了么!” 行营兵募的两个伙长、几个什长正带着人冲入城门,恰巧听到董仲庭这一番话,顿觉无地自容。也顾不上打声招呼,便领着一众兵募,向祆教教徒远遁的方向追去。 董仲庭望着乌泱泱的兵募远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过了片刻,才好整以暇地叫来手下不良帅,劈头便问道:“消息是否可靠?那凶主恶仆、当真已出了太微宫?此刻正在长厦门上耀武扬威?” 那不良帅抱拳回道:“千真万确!方才长夏门也有祆教‘圣女’入城,那凶主恶仆还在城楼上与祆教头目对骂……” “事不宜迟,咱们这便去‘襄助’元大人,莫叫妖人走脱!”董仲庭脸色郑重、声音洪亮,数丈内的不良卫们,皆听得清清楚楚。 那不良帅自然意会,当先抽出横刀,沿着明教坊南面的城墙根、一路向东,携队奔出。 董仲庭也不含糊,待方才携队追出的另一个不良帅折回,便领了这队不良卫、也向东而走。 一盏茶后,董仲庭等人已至长夏门内。远远便瞧见许多守城宿卫、行营兵募们,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了包围圈。圈中刀光剑影、“呯叮”作响,斗得竟十分激烈。 激斗数息,却见六个身着锁甲之人、斜斜穿入圈中。不过顷刻工夫,只见一高一矮两个游侠、大喇喇自圈中走出,脸上露出志得意满之色。身后那六个锁甲之人、正用渔网捆着个祆教头目,在众人注视下,一径拖上了城墙。 董仲庭身旁、一个双颊红肿的宿卫,登时指着那一高一矮两个游侠道:“就是他们!化作灰儿俺也认得!就是那个矮坨坨的胖子,使一杆大枪、戳瞎了花奴儿的眼睛……” 董仲庭死死盯着那飞扬跋扈的二人,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巴州双杰,血债血偿!” 建春门外,也是一番激斗,抛下数具尸身。 神火护法等祆教教徒,最终侥幸杀出一条血路,护着“圣女”、有惊无险逃回到会节坊中。 领头之人手提一对铁尺,却是祆教洛阳总坛坛主何奎尼。他听着渐歇的暮鼓、借着晦暗的天光,望着不远处熟悉的祆祠,眼中的灼热却飞快冷却下来:“神火,护住‘圣女’,前面有埋伏!” 神火护法还喘着粗气,闻言也是一怔,眼神微寒、轻声喝到:“火弩卫戒备!若欲袭杀,弓弩相迎!” “玛古!”十几个挽弓持弩的教徒,肃颜应下。身上虽有些不轻不重的刀伤,却动摇不了他们死战的决心。 何奎尼略一沉吟,手中铁尺便钻回袖袍中,接着跨开步子、独自向那祆祠走去。他每跨出一步,神火护法等人心中忐忑之意、便浓重一分:若那些伏在暗处之人、皆是手段狠辣之辈,今夜便是何坛主的死期。 何奎尼行过数步,风平浪静。坊曲间、屋脊上,尽是优哉游哉的鸟雀。 就在他行至祆祠二十步外时,四面的树冠、重檐上,瞬间跃下数人。皆是一身锁甲,手提横刀,凶神恶煞般、将何奎尼团团围住:“奉王宫使之令!捉拿反叛之人,劝你束手就擒、免受刀兵之苦!” 何奎尼凛然不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祆教处处忍让,王缙却步步紧逼,今日此举,只是恼羞成怒、公报私仇罢了!我便是洛阳坛主何奎尼,就随你们走一趟,看看王缙还有何毒计!” 说罢、双袖一扬,那对铁尺便向后飞出,牢牢钉在神火护法等人藏身的坊曲之外。 神火护法等人正待出手支援,见两柄泛着乌光的铁尺飞来,嵌入泥间,瞬间明白了何坛主的警示之意。双拳攥紧,指节发白,却始终按捺着心中冲动,眼睁睁地看着祆祠前的一幕。 这群身着锁甲之人,见他主动弃械,顿时一拥而上,迅速将何奎尼五花大绑起来。双手、双脚处,更套上了铁铸的镣铐。 他们等了半晌,却再无祆教妖人过来。虽有几分失望,却还是押着何坛主,出了会节坊、往某个方向去了。 是夜,洛阳城中刀芒四起,兵卫流窜,小民震悚,鸡犬不宁。 闯入城中的“圣女”和教徒们,有的逃回祆祠、有的遁入坊市。但大多数,却被不良卫、行营兵募和来历不明的锁甲卫搜到踪迹,捉了回去。 阴谋与獠牙,趁着夜色大行其道。贪婪与恶意,在暗室中潜滋暗长。 三更锣声响起,圆月被浓云包裹。只剩下黑色,将这座城完全地吞没。 第303章 方家宅院 柔波碎满月,孤桨摇星河。 一艘泷船离了画舫,便顺着水流、急急向北岸靠去。少年在船侧挥桨,两个女子躲在千疮百孔的篷舱中、默不作声。 “汩、汩……”泷船很快扎入一片不规整的苇丛中,船头擦进河沙,船身漾起浅淡的水声。苇丛低矮、稀疏,显然有渔人修过,一眼便可望见百丈之外的坊墙。 少年将船桨丢下,当先跃起,双足在苇草上略略一点、便稳稳踩在岸上:“唐师姊、覃师妹!这儿很坚实、离得也不远,你们快上岸吧!” 少年自是杨朝夕。他下了画舫,上了泷船,便自觉捡起船桨、做了“船工”。见镜希子唐娟依旧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而月希子覃清也是将桃腮鼓起、看也不看他一眼,心中不免又惴惴起来。此时泷船靠岸,他便自告奋勇,当先一步跃上岸去,代两人试好了着岸处的远近和硬软。 唐娟依旧不搭理他。倒是覃清有些不忍,半晌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嗯。” 杨朝夕心头稍松,看着两女安然上岸、直奔铜驼坊而走,自己才忐忑地缀在后面。像极了刚做了顽劣之事,明知要被爹娘责罚、却无从逃避的孩童。 暮鼓声声,不徐不疾,坊市外也几乎没了行人。一轮皓月照下,漫天星斗荧荧,此情此景、叫人顿感旷远通达,然而杨朝夕脸上纠结之色,却并没有多少和缓。 好容易捱进了铜驼坊、跨入了方家宅院的乌头门,唐娟才微微抬眸,随口吩咐道:“带他们回客房,备些茶汤晚斋。都早些歇息罢,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一仆一婢低眉应下,便要上前来带引两客。杨朝夕顿时急道:“唐师姊!你若心中怨恨师弟,此时要打要罚、我绝不还手。只是这般不作理睬,却叫师弟坐立难安……” 唐娟不待他说完,陡然转过身来,一字一顿道:“我镜希子出言不逊、遭此惩戒,却没什么话说,又为何要怨恨于你?只是替覃师妹感到不值罢了。前几日你半死不活地送来,是谁灯下榻前、没日没夜照顾你吃粥进药?说句不当的话,便是生身父母卧病在榻,也少有这般尽心竭力的儿女!覃师妹对你情深至斯,你还能如木人泥偶一般、无动于衷吗?” 覃清听了这话,只觉句句贴人肺腑。心中先是感动莫名,旋即又觉娇羞难掩,最后鼻头一酸、更有两行清泪滚落而下,噙在嘴边、咸涩中透着一丝清甜。 杨朝夕顿觉胸中、有如万顷浪涛翻滚,很快又舒缓下来。一轮海月升起,心潮再难平静。盯着低头不语的覃清、情不自禁道:“覃师妹,我……确是想错了。你便不是她,也是世间难寻的轻灵女子。我、我只是觉得自己弃掷之身,配不上你这般……” 覃清吸了吸鼻子,忙一把捂住他口、笑靥盈珠道:“杨师兄,清儿不许你这样说。”说罢,又看向唐娟忸怩道,“唐师姊,你莫再责怪杨师兄才好。那时……那祆教圣姑猝然出手、谁也不成料想……杨师兄便想要阻拦,只怕也赶不及了。” 唐娟柳眉一蹙、飞了道白眼:“师姊我还没有动手教训呢!你倒急着护短。若下次他还与那什么祆教‘圣女’眉来眼去,只盼你莫来寻我哭鼻子。” 杨朝夕捉下覃清玉手、在掌心微攥了攥,才抱拳道:“唐师姊定有误会!那圣女小蛮,师弟只偶然撞见过几次、略有交游。今日跑出去,想叫两方都少些杀戮,才无意得知、她竟然便是祆教圣女。师弟所为,只为心中侠义、锄强扶弱,绝无半点私情……” “那你赌咒发誓,这辈子只对覃师妹一个人好,不许朝秦暮楚、拈花惹草!”唐娟打断他解释,吟吟笑道。 “这……师弟少孤,与娘亲相依为命,婚嫁之事、还须娘亲并庄中长辈操持。只恐轻言许诺,辜负了覃师妹一番美意……”杨朝夕顿时涨红了脸,说话间竟有些不知所谓起来。 覃清虽心底略感失落,也觉唐娟以话赶话、逼迫过甚。自己爹爹虽素来开明,但涉及子女婚嫁大事,也决不会容自己这般莽撞草率。此时纵然指天为誓,也不过是一时情动、脱口之语罢了,又如何便能结永好、定终身?况且,男子妻妾成群、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自己爹爹不也蓄养了两房侍妾、常被娘亲揪着耳朵骂“老不修”么? 唐娟挥挥手,表示不愿再理会两人闲事,忽而话锋一转,却带着七分郑重、三分忧虑:“杨师弟,你实话告诉师姊,今日这一趟、可曾见到你方师兄?他也奉了军令去阻截祆教圣女,却不知如何了?有没有受伤?” 这时,一个胸脯硕大的婢女、似是乳娘,抱着方子建,轻轻走到唐娟身侧。方子建也奶声奶气问道:“杨、杨世叔,你见我爹爹了吗?” 杨朝夕揉了揉方子建的头,笑道:“自然见到了。你爹爹好生厉害!‘挫骨双刀’一出,杨世叔和许多江湖游侠都不是敌手,只好抱拳讨饶。哈哈!” 唐娟勉强笑了笑,眉间忧色却不曾减轻:“莫与小儿玩笑,七斗他到底怎么样了?杨师弟……你给个准信儿吧!” 杨朝夕只好尴尬一笑:“那时我只顾拼杀,方师兄他们皆在画舫上与祆教对峙,倒是没什么大碍。待我醒来时,两方已经罢斗,方师兄他们早下了舫船,不知去了哪里。”唐娟听罢,忧色更浓。杨朝夕又接续道,“有一桩喜事,忘记向唐师姊、覃师妹告知了,那害死罗柔师姊的妖物,已被我同祆一位前辈、合力斩杀!” 唐娟与覃清相顾一愣,不禁喜出望外、相拥而泣道:“这个恶贯满盈的妖物,终于死啦!罗柔若怨魂有知,自该含笑九泉了。明日一早,我便将这喜讯告诉师傅去!” 杨朝夕见唐娟暂时将对方七斗的担忧,抛在了一边,满心满眼俱是喜色。又趁热打铁,讲了一些那虎妖从出现、到为虐、再到被诛灭的曲折经过,听得两人忽忧忽喜、一惊一乍。一面为这虎妖层出不穷的妖术而咋舌,一面也为祆教圣姑雷霆万钧的手段而赞叹,心中对这个祆教圣姑的恶感、竟也消退了不少。 三人说了一会,转过头时,方子建躺在乳娘怀里、竟已沉沉睡去。三人又议定了翌日行程,才各自回房歇息。 这一夜,铜驼坊内外人声喧嚣,不时便有厉言争吵声、金铁交击之声、惊叫惨呼声响起,端的是惊心动魄、难以就眠。好在方家宅院安如泰山,无人敢来惊扰,倒令杨朝夕对这位极少露面的方世伯的身份,多了几分猜测与好奇…… 却说柳晓暮、小蛮、覃湘楚等人弃船登岸,一路绕行至南市东面的街巷。此时暮鼓已尽,衢间空无一人,只听得到他们急切的脚步声。 疾行四五里后,所幸没有遇到巡城的不良卫。柳晓暮轻轻施了个“迷魂咒”,将那看守西坊门的不良卫迷晕,众人才入了永泰坊、寻到覃湘楚置办的一处宅院,草草安顿下来。 一入覃府,柳晓暮便反客为主,命祆教众教徒将府中家眷、奴婢皆赶至后院。又令百合卫守住府中几处出口,不得放一人出府,才进了堂屋正厅,施施然坐了下来。 覃湘楚自知教规教仪,倒也不敢造次,只得拢手作焰、赔笑行礼道:“今日几多波折、终于将圣女迎至城中,足可见神主庇佑、好事多磨!卑下世受先知琐罗亚斯德开示、侥幸聚来一些资财,恰可为光大我中土祆教所用。此处寒舍虽有些简陋,还请圣姑、圣女万勿厌弃,但有所需,自当供奉……至于卑下家眷,定不会走漏风声,请圣姑放心!” 柳晓暮扫了一眼雕梁漆朱、斗拱敷彩的堂屋,以及正厅中博古淡雅的陈设,不禁颔首笑道:“天极护法过谦了!原以为你只是洛阳城中、一个不起眼的富家翁罢了,今日一看,才知是姑姑眼拙。似你这等身价财力,便评个‘富甲一方’,也不为过了。只是不知,你与王缙相比、谁的资财更盛一些?” 覃湘楚微感惶恐、冷汗已从两鬓渗出,忙拢手恭敬道:“圣姑说笑了!王缙、元载之流,可是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弄臣,搜罗的金银奇珍,自然数不胜数。岂是我一介小小的皇商、便可与之相提并论敌?” 柳晓暮却意味深长笑道:“天极护法,不必妄自菲薄。你一人自然不能匹敌,可若是再加上洛阳城中、成百上千个身为行商坐贾的教徒,若再与王缙相较,又当如何?” 覃湘楚似有所悟:“圣姑的意思是,咱们将城中的教徒串连起来、做些布置,也能叫那王缙之流吃个暗亏,不得不服软?” 柳晓暮点头道:“营商之家,果然奸猾,一点便通!姑姑正是此意。扬刀是为立威,用财方可造势!我祆教与太微宫角力,并非只有打打杀杀这一途。譬如今日,我等这般强闯入城,你当那王缙肯忍气吞声、善罢甘休吗?” 覃湘楚已隐隐猜到圣姑的意图,只是还不便言明,于是接过话头道:“圣姑此言,深味人心!我若是王缙,必倾尽所能、作最后一搏,即便自己元气大伤,也要将我祆教毁伤殆尽。” 柳晓暮意有所指道:“我们这么多‘圣女’入城,今夜洛阳城中、怕是难以太平了。我祆教虽人才济济,但毕竟不如公门人多势众,必会有许多教中兄弟被抓入监牢。所以,还得早做准备,他们抓了咱们多少人,最后都得一个不少地给咱们送回来。” 覃湘楚知道关键之处来了,忙就势问道:“圣姑有何决断?还望明示!” 柳晓暮凤眸深邃、略顿了顿才道:“名利为虚,死生为大!今日我祆教一路行来、夭亡教众无算。明日晨起,你须费些资财,令人还至跑马岭、灵山坳、香鹿寨等处,将我死难的祆教弟兄尸身运回。这两日,咱们便大张旗鼓,办一场圣葬礼!” “玛古!”覃湘楚郑重应下,转身便安排去了。 第304章 鸠占鹊巢 次日晨起,天光初绽,云霞方兴。 杨朝夕趺坐在客房木榻上,满室的药味尚未散尽,昨夜简单处理过的外伤,均已结痂。想必用不了几日,便可复原如初。至于打斗时震伤的腑脏,经过一夜调息行气,却也好了大半,且内息充沛、精力勃发。似乎盈亏轮转之际,三处丹田内的先天、后天二气,竟更凝实坚劲了几分。 杨朝夕心中便又多了一道明悟:原来修道练气,并非要一味躲在山中、苦修冥悟,不问世事。而若将所蓄之气、挥吐于外,先消耗,后补给,一亏一盈间,反而更能激发潜力。重新生发出来的二气、更加精纯,于修道而言,委实大有好处。 内息若聚而不宣,便如一潭死水存在体内,遇热方可化气,遇寒才能凝冰。其质想要蜕变,便只能靠呼吸吐纳这等水磨工夫去修,故而进益颇为缓慢。殊不知,若将内息与天地间诸气沟通相合,时而蕴养于身,时而发散体外,才更容易顺势而应时,从而参悟到天人合一的玄奥…… 学以致用,才是修行之理;内外交感,方合内丹之道! 杨朝夕意念飞转间,双目微睁,那一缕缕东来紫气,早随着一呼一吸、化进胸腹、度入周天。随着奔涌的内息,不断填塞在二气之间、似乎要将二者隔开,渐成三色交缠之势。他细细感应着三气合流、对于道种的浸润与冲刷,渐觉那吸纳入体的紫气,竟变得薄弱起来。 待运起内视之法、仔细观瞧下才发现,那根苗一般的道种,竟以枝叶作手,将那些东来紫气一块一块抽扯过来,缠在了根部。根须便如蚕虫啃食桑叶,迅速将紫气嚼碎吞掉,有的还畅快地抖起了“身躯”。杨朝夕从未见过如此奇景,一时间惊异连连,竟看得痴了。 直到客房木门被“吱呦”一声推开,一道蹑手蹑脚的倩影,运着莲瓣双足、无声行至榻前。他才将意念从“存思”之境中渐次脱出,完全睁开双眼,展颜笑道:“覃师妹早啊!” 覃清忧结眉间、愁上玉容,似有几分犹豫地道:“杨师兄!原本今日,我要随唐师姊回一趟麟迹观,好将妖物伏诛的喜讯禀告师父。可方才听院中仆婢议论,说昨夜城中各处大肆拿人,这事不用多猜,便知是冲着祆教而来。如今我家中如何、爹爹娘亲是否无恙,却一概不知……所以,清儿想邀师兄一道回去,倘若真有什么变故,也只有师兄能帮得上我。” 杨朝夕一想虎妖都已灭杀,如今左右无事,便点头道:“我本也想去见一见公孙观主,将罗柔师姊真凶伏法之事禀明,算是个交代。不过却不急于一时,便先随覃师妹走一遭。” 覃清这才露出几分振奋之色:“清儿便在院中等候,杨师兄收拾好了,咱们就动身!” 杨朝夕目送她出了客房,看那娇小却窈窕的背影、与记忆中的女子渐渐重合,心中少有地涌出一股暖流。 顾不上发愣,他已换上了常服,又将昨日那身绛红莲蓬衣、月白面巾铺叠收起。又迅速整理了的行囊包袱,才将玄同剑捆在腰间,一径出了客房。与覃清会齐,拜别了方家长辈与唐师姊,快步向永泰坊行去。 晨鼓刚响过一巡,坊市中略有些热闹,坊市外却还没多少人烟。笔直空旷的街衢上,不是还能在角落里、灰土间发现干涸的血渍,可见昨晚未见之事,又是何等的血腥惨烈。不知有多少人命丧当场,也不知有多少祆教教徒被捉拿了回去、此刻正忍受着各种刑罚拷打。 覃清面色煞白、一语不发,心头的不安早化作飞快的脚步。便是以轻功见长的杨朝夕,也是稍稍运起“一苇渡江”功法后,才堪堪跟上了步调。待两人一路疾驰,钻入永泰坊、回到覃清久违的乌头大门前时,才勉强松了口气。 看着眼前完好无损、门环沉静的大门,以及四周干干净净的地面,覃清才定了定神,跨步上前、叩响门环道:“开门、开门!本小姐回来了!” 然而等候了约一盏茶工夫,门环已叩过三通,才有一个高鼻深目的胡姬,将乌头门掀开一道缝隙,探头便道:“姑娘找谁?” 覃清当即被气笑:“我回家!你们又是谁?怎地如此面生?” 另一个胡姬这才认出了来人身份:“原来是覃姑娘和杨少侠!恕我二人眼拙。昨日黄昏天暗,渡头远远一瞥,没有看得太清楚。圣姑有令,命我等看门护院,防备有人来找麻烦。” 覃清冷笑道:“圣姑还真是严防死守、滴水不漏。连我覃府之人,也要拦在外面,好一招‘鸠占鹊巢’!” 两个胡姬这才恍然,几句寒暄下、竟忘了叫两人进府。忙告罪着拉开门扇,将杨朝夕、覃清让了进来。 步入大门,一座丈许高的砖砌崇屏映入眼帘。崇屏之上,是偌大的砖青色浮雕牡丹,花盘雍容,枝叶肥硕,望去栩栩如生,几乎要破壁伸出。 绕过崇屏,便是前院,正中是一道七尺来宽的青砖长经,直通阔大堂屋。青砖长径两侧,庭树如盖,花木错落,皆被园丁修剪得颇为齐整。前院两侧是两道迂回曲折的抄手游廊,廊下藤蔓倒挂、枝叶带刺,将檐柱遮住大半,却是随风而荡、绿意盎然。 覃清立在崇屏下,指着游廊下的藤蔓、欢欣雀跃道:“杨师兄,那个叫蔷薇花!夏日便开,香气满院,有‘红锦帐、白玉堂、黄金甲’三样花色,是清儿极喜欢的花木。” 杨朝夕笑着颔首道:“可惜来的早啦!不能亲眼得见,想来定是美不胜收。” 说罢,便预备沿着砖径,一路踱去。便在这时,两个胡姬身形一闪,竟阻在了他身前:“圣姑与天极护法在正堂议事,不便见客,请杨少侠见谅!” 覃清登时明眸圆瞪,琼鼻微微一张,樱唇早已绽开:“你们……也太蛮横了些吧!本小姐在自家宅院,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哪里容得外人指手画脚!快让开些,免得本小姐动手!” 两个胡姬,其实便是脱去莲蓬衣的百合卫,手底工夫自也不弱。此时见这覃府大小姐竟然要抢闯,再不犹豫,“锵!锵!”两声,抽出横刀架在身前,下巴微扬道:“覃姑娘,我等奉令行事,还望海涵。” 覃清见两个胡姬嘴上客气,神态却丝毫不让,也将长剑抽出,便要动手教训她们一番。却觉一只温热的大手,按在了她右肩上,心中火气、登时消去大半。 却是杨朝夕知道这百合卫刀法不俗,担心覃清吃亏,忙劝道:“覃师妹!咱们急急回来,只是担心你爹爹娘亲安危。若无急事找覃世叔,何不先去看看你娘亲?” 覃清这才轻哼一声道:“本小姐先去后院,一会再来寻你们的麻烦。杨师兄!咱们走这边。” 说着,覃清莲步轻转、有意无意拽起那只大手,绕着院中花径,便向一侧游廊走去。只是转过身的刹那,双颊微微泛起两抹红晕,手心不自觉地沁出温润的汗来。 杨朝夕倒是不疑有他,见覃清没有继续与百合卫纠缠,心下略松。便任由她拽着,步上游廊,一路徐行。看着蔷薇那带着细齿的复叶,交错铺叠在藤蔓之上,心头也涌起一股股幽凉。 脚踏砖石,穿廊独院,两人很快绕至堂屋后面,却是一方带着小池的园子。池边有亭,庭草矮小,草间有一方几丈见方的空地,却是青石铺嵌。空地四周杵着七八根木桩,显然是覃湘楚平日活动拳脚的演武之所。 此时恰有一道身影,以木桩为敌手,挥着连枷短棍、左右奔突。棍端不时扫中木桩,发出“嗙嗙”的闷响。杨朝夕一眼便认出,那使连枷短棍之人,正是圣女小蛮。 小蛮六识敏锐,自然早听到脚步渐近之声。忽觉两道目光向自己看过来,顿时回望过去:却见杨朝夕与覃清牵手而过,郎情妾意。只因听到她这边动静,才微微驻足、好奇观瞧。 小蛮脸色微怔,旋即又恢复如初,笑语盈盈道:“杨公子、覃姑娘,这么早便回来这边。小蛮借覃府宝地、悄悄活动一下筋骨,不料倒贻笑大方了。” 杨朝夕正要抱拳回话,不料覃清已跨出半步,欠身微笑道:“若不早些回来,只怕覃府便要更名改姓,唤作‘祆府’啦!咦?圣女姊姊这兵器蛮稀奇,倒像猫儿卷着尾巴……咯咯咯!” 覃清说话间,却有一只通体金黄、毛发极长的猫儿,“喵呜”一声从廊檐上跃下,轻轻落在她肩头。旋即乖巧地用小舌舔着她鬓发,蓬松的长尾摇来卷去、煞是讨喜。 如此应时应景,杨朝夕也不禁莞尔。只是见小蛮微微沉下的脸色,忙摸了摸鼻子、趁机收起笑意,却不知该如何劝导才好。 小蛮听着她话中带刺,登时银牙紧咬、不怒反笑道:“覃姑娘好锋利的牙口,只怕比之刀剑、也不遑多让。小蛮不才,倒想用这‘猫尾巴’讨教一二,不知可否赐招?” 覃清也动了真火,“唰”地抽出长剑,轻轻一跃,已至近前:“呵呵!以武会友,求之不得。本小姐平日无事、最喜欢撩猫逗狗……” 第305章 亭上双姝 池边分剑影,草外舞棍花。 杨朝夕正自踟躇,却不料两人说动手便动手!待自己反应过来,追奔上去,连枷短棍与长剑,却早“叮叮咣咣”战在了一起。 霎时间只觉头脑微胀、双拳发虚,胸中涌起措手不及的尴尬:覃师妹与小蛮不过第二次碰到,且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一言不合便兵戎相见?是因为昨日唐师姊受辱、记恨上了祆教?还是因为方才百合卫出言不敬、所以迁怒于小蛮? 就在他不解间,覃清与小蛮却越打越快。不大的演武场上、棍影与剑影交织成一片,密如雨点的“叮咣”之声,听得人头皮发麻。竟不似比武切磋,更像是以命搏命! 覃清身手究竟如何,杨朝夕其实并不太清楚。虽见过两次她出手的模样,但对付的、却都是些拳脚平平之人。今日一见之下,却只觉这位覃师妹剑招轻灵、内息悠长,也是个内外兼修的剑术高手。 反观小蛮,招数虽以刚猛诡谲见长,却有“步生莲华”轻功打底。激斗之下,非但不落下风,竟隐隐藏还有反手之力。或许是碍于“天极护法”颜面,并不曾使什么杀招,只是想教训一下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妮子。 然而覃清一手剑法,却渐入佳境。时而“新荷残梦剑”、时而“落雨惊秋剑”、时而又是杨朝夕传授的“公孙剑法”……使得久了,竟然将剑招混杂起来,一剑刺出、似是而非,两剑落下、大相径庭!竟好似冲破了原有剑法招式的桎梏,开始从心所欲、推陈出新。许多莫名其妙的剑招应势而生、纷至沓来,便连杨朝夕都看得目眩神惊。 小蛮初时还能控制住出手的分寸,然而时候稍长、竟有些处处受制起来。手中连枷短棍再不藏拙,脚下“步生莲华”轻功也愈发飘逸,才堪堪与覃清斗了个不相上下。 忽听“咔”地一声脆响,小蛮手中连枷短棍较长的那段,竟被齐齐削去半截。就在她一愣神的功夫,覃清长剑一抖,刹那间绽出数朵剑花。剑花带着寒意,冲着她前胸和面门、凌厉飞至! 小蛮仓促之下,翘头绣履连点、身形迅速退出这方不大的演武场,险险躲开那许多剑花。旋即一个转身跃起,单手在檐瓦稍稍借力,便已身在亭盖之上。 此时偷空向手中连枷棍瞧去,剩下的半截与短的那段、已相差无几,加上中间相扣的铁环,也只剩下二尺来长。与覃清手中长剑相比,显然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覃清不依不饶,竟也飞身跃起,携剑再度攻来。方才尽数落空的剑花,抖腕之间、再度生出,向小蛮倾泻攻上。 小蛮身法更胜一筹,绣履踩在斜斜的檐瓦上,身形安稳、如履平地。便是遇到戗脊、亦能轻松越过,以至于覃清的精妙剑招,便连她衣角也够不着。 覃清脚下、却要小心翼翼得多,每一步踩实了,才敢将剑招递出。檐瓦虽坡度不大,毕竟不比地上稳当。倘若一脚失衡,难免要从这亭盖上滚落,届时便是风度尽失、一败涂地。 小蛮借了地利,身形左躲右闪,双足窜高伏低,反令覃清手忙脚乱,手中剑招更是鞭长莫及。而小蛮手中被削去一段的连枷短棍,偶尔挥出几下,竟越来越顺手!更有许多妙用被小蛮发掘出来,颇有些因祸得福之感! 覃清正反追击片刻,却劳而无功,便稳住身形轻笑道:“圣女姊姊!口口声声要讨教,可似你这般躲躲闪闪,如何能识得本小姐剑法精妙?” 小蛮双足一扣,竟在那斜飞的戗脊上站稳了脚跟,亦是嫣然笑道:“方才只是观摩、才容让你几招,现下正好领教!” 说罢,小蛮双臂交错,那一柄连枷短棍,竟似车轮旋风一般,在小蛮头颈、肩背、腰胯之间飞转。棍身带出“呜呜”的破空声,宛如惊雷,响彻亭间,威势赫赫! 覃清樱唇轻绽、露出好看的贝齿:“虚张声势!” “是吗?”小蛮纤眉一挑,连枷短棍便夹着风雷之声,向覃清劈头打来。 “叮!叮!嗙嗙嗙嗙……” 覃清连出数剑,皆被这仿佛摸不透风的棍影,挡在了小蛮身前。而长剑被接连砸中剑脊,便有些不堪重负、发出呯然的哀鸣。令覃清一度怀疑、或许某个时刻,长剑便要被那棍影砸成两截…… 小蛮一占上风,更不容让,棍影便如蛛网般罩住覃清周身,时而攻上、时而攻下。令覃清本就深浅不一的脚下,越发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呀!” 忽听覃清一声惊呼,却是她拼尽全力使出“石破天惊”杀招时,左腿空门大开,被小蛮趁机向她左膝一扫。登时大为吃痛,左腿不自觉软了下去,身形再也支撑不住、便向檐下滚落! 杨朝夕暗道“不妙”,脚下一蹬、便已奔至亭下,伸出双臂去接。却见覃清落下的刹那,左手顺势攀住了一块檐瓦,身体便似乳燕翻身,在檐下微微一荡、重又高高跃起。右臂顺势斩出一剑,将小蛮逼得身形疾退。 这下攻守逆转,只在一息之间。待两女身形落定,杨朝夕却见覃清单足点在了翘角之上,右臂还保持着出剑之姿;小蛮却双脚扣住宝顶,手中连枷短棍一段夹在腋下、一段捏在右掌心,左掌摆出一记请手式来。 便在这短暂对峙的空当,杨朝夕却觉胸口微微震颤,探怀一摸,却是那宛如死物的“潮音钟”,竟在他心头荡起一阵熟悉的女声:“小道士,看着两个小妮子为你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是不是觉得很快活啊?” 杨朝夕大吃一惊:这“潮音钟”,不是只有迷障心智、千里传音、摹声学舌三种功用吗?竟不知还有如此妙用!之前小蛮却未告知自己、难道是有什么禁忌不成? 这时,那女声便又悠悠然响起:“能有什么禁忌?小道士忒也疑神疑鬼了些!我拿的是‘母钟’、给你们的皆是‘子钟’,自然便多了这一种‘耳提面命’的功用咯!” 杨朝夕惊怒交集,继续‘心道’:“晓暮姑姑,你凭此钟、竟能探知我心中所想!岂不是毫无隐私可言?” 操钟传声之人,正是柳晓暮。她听得杨朝夕急眼,却咯咯笑道:“叫晓暮姑娘!我有那般老吗?再说你那点心思,我便是猜、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又何必耗费内息,去探知你的‘隐私’?” 杨朝夕学了个乖,知道自己揣着“潮音钟”,只须起心动念、便会给柳晓暮知晓。索性先排空杂念,才专心“想”道:“晓暮姑娘,我自然不愿眼睁睁看着覃师妹与小蛮相斗。可偏帮哪一个、都是火上浇油,若伤了哪一个、心中更过意不去……又想不到好的法子,说不得、还要请姑娘出手调停。” 柳晓暮十分不耐烦道:“小道士!这点小事、还须我出手?以后游历四方、浪迹江湖,还不知道有多少麻烦等着你呢!难道事事都来找我?你自己的事,自己动脑子想法子。我保证她们俩、不会打死一个就是了。” 杨朝夕无奈,只得仰头喊道:“覃师妹、小蛮!二位旗鼓相当,俱是女中英杰!快快住手,莫伤了和气!” 小蛮立在宝顶之上,心头却是十分窝火:自己本好端端地习练兵刃,若非那小妮子一再挑衅,自己何必要大打出手? 此刻听杨朝夕竟还妄图和稀泥,不禁揶揄道:“杨公子谬赞,小蛮愧不敢当!公子既然劝架,为何方才小蛮吃亏之时、公子无动于衷?覃师妹一落下风、你便急吼吼劝我二人罢手,岂非厚此薄彼?” 杨朝夕顿时语塞。 覃清心中微微得意,嘴上却不服软:“谁说本小姐落了下风?这招叫做欲擒故纵。看剑!” 言语交锋间,两女又斗作一团,简直不可开交。 杨朝夕自幼倒有几分急智。见好言好语不能奏效,心中便已有了计较,只是须付出点代价罢了……于是长叹一声,提气一跃,便横插入两女中间。旋即打出“夺槊拳”中招式,要将两人兵刃夺下。 却不知是杨朝夕出招太慢、还是两女出招太快,覃清长剑收势不及,只听“嗤啦”一声,便在他左臂上划出一道血口;小蛮手中的连枷短棍、也只来得及避开要害,却是“嘭”地一声,重重挥在在他前额。 杨朝夕只觉左臂剧痛,同时头脑一昏,便再也支持不住,骨碌碌从亭盖上跌落下来。 “公子!” “师兄——” 两女不约而同一声惊呼,慌忙丢开手中兵刃、要去阻住杨朝夕下坠之势,终是迟了半分。 眼见杨朝夕便摔出个好歹,只见一道红光闪过,似在他身下托起一股力道,那下坠之势登时大减。将至地面一尺来高时,这股力道才陡然撤去,将他四脚朝天拍在地上。 覃清、小蛮跃下亭盖,齐齐奔至杨朝夕身前,看他七荤八素的模样,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尴尬。再望向对方时,虽然怒意未消、却也没了动手的兴致,反而你一句我一句,互相责怪起来。 便在这时,覃湘楚挥着袖袍、匆忙赶来,口中责怪道:“清儿,不得放肆!” 那红光却是一顿、凝成个紫襦翠裙的女子,似笑非笑望着这边道:“小蛮,不许胡闹!” 两女这才罢休,重将目光投向混混沌沌的杨朝夕,一时却都说不出话来。 第306章 疗伤问策 初阳蒸露,春叶摇风。 覃府堂屋后,小园凉亭前,四人围着一个少年,大眼瞪小眼,俱是尴尬无语。 柳晓暮与覃湘楚对望一眼,心中皆如明镜般,怎会猜不到其中根由。覃清、小蛮受了呵斥,也是双颊绯红,默然垂头,心知这莫名其妙的一场争斗,追本溯源、皆是由这少年而起,如今却又因他而歇。 眼下这少年正哼哼唧唧、眼白乱颤地瘫在地上,半死不活,吉凶难卜。覃清、小蛮两女方寸早乱,又是摇肩膀,又是掐人中,折腾半晌,皆不见好转。 小蛮绷着俏脸,硕大美眸中闪烁着复杂之意:圣姑此刻便在身侧,这少年乃是她新结的道友,责罚定然是免不了的、却不晓得自己能不能挺得住。话说少年昨日冒死出手,要将她从金瞳大汉魔爪间解救出来,自己尚未及相谢。今日若真伤在自己手里,岂不是恩将仇报? 覃清却是双眸桃红、泫然欲泣,眼角眉梢皆蓄着浓浓哀戚。心头悔意汹涌,一遍遍责怪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与那圣女争强斗胜,以至于牵累到杨师兄……现今大错铸成,且不提爹爹那如罩寒霜的面色,便是自己心中、又岂能好过?见师兄如此这般,只恨不得以身代之。 柳晓暮忍着笑意、铁青着脸道:“小蛮!你既是圣女、又身为霜月护法,不自持身份,却贸然向教徒家眷动手,现令你回房思过、听候惩处。没我准允,不得出户!” 小蛮心头略松,只得拢手作焰、行了个圣火礼:“小蛮知罪,这便告退。” 覃湘楚知道这是圣姑开恩,不愿亲自处置女儿,以免自己心怀怨忿。于是浓眉竖起、高声喝道:“清儿!你一回来就任性妄为,冲撞我教圣女、误伤杨少侠。若不狠狠惩戒你一番,教后院你娘亲知晓,岂不又要怪我一味骄纵于你?” 说罢,覃湘楚竟折了一枝柳条、要奔上前来抽她。覃清却早听出了爹爹话外之意,忙哭嚎一声,拖着长剑便往后院逃去。 覃湘楚也不追赶,只是将头侧过来、拢手行礼道:“圣姑,您看此事……实在是小女顽劣,还望多多海涵。也不知杨少侠如何了?是不是请个郎中过来瞧瞧?” 柳晓暮摆摆手:“无妨。两个小妮子争风吃醋罢了,有什么稀奇。至于他……”说着便上前几步,伸脚踢了踢那躺在地上的少年,“小道士,不必装死了。两个小妮子已经住手,各自回房去了。” 杨朝夕闻言,一双鹰目才猛地张开,接着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向她抱拳道:“晓暮姑娘,有劳出手了。”随即又向覃湘楚抱拳行礼道,“覃世叔,小道不请自来,实是担心贵府若生变故、覃师妹一人难支。现下既然无恙,小道自该告辞,改日再来登门。” 覃湘楚心知圣姑对这少年青眼有加,便不敢摆长辈的架子,行礼如仪道:“杨少侠既然来了,不妨吃了斋饭再走。再则说、少侠左臂上的剑伤,也须包扎一下。” 柳晓暮亦颔首笑道:“小道士,如今城中乱哄哄,你这幅破败尊容,又是带伤而行,不免要被王缙的爪牙、误作祆教中人捉回去。还是略坐一坐再走。你那点小伤,姑姑也顺手帮你治了便是。” 杨朝夕摸了摸额头,果然那肿起的大包不仅十分疼痛、还有些发烫。而左臂上的血口,犹自向外渗着殷红液体、将袍袖染得一片斑驳。 圣姑之言,自有道理。他也不敢轻视,只得又抱拳:“那便叨扰了。” 当即,柳晓暮向覃湘楚吩咐了几句,便引着杨朝夕,又回至堂屋中。待百合卫奉了茶汤,才将秀眉一挑、徐徐寒暄道:“小道士,别来无恙呵!” 杨朝夕嘴角微抽,晓得这位妖修道友、有意要挤兑他,便将怀中那“潮音钟”取出摆在几案上,不咸不淡应道:“托圣姑洪福,一宿无事。咱们有话说话,这窥人心思的物什,小道还是物归原主为好。” 柳晓暮倒也不觉意外,笑吟吟道:“小道士城府见长啊!明明一肚子疑问,却还能强装老成持重,要等我先开口。” 杨朝夕当下便有些泄气,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这只数百年道行的妖修。眼珠一转,索性直接发问:“晓暮姑娘洞若观火,小道心服口服!这第一桩想问的,便是祆教既已沉寂多年,何故突然高调张扬?如今触犯众怒、四面树敌,只恐难以善了。” 柳晓暮撇撇嘴,忍着不悦道:“你既非我祆教众人,何必有此一问。不过,我祆教行事、却无不可对人言。此番大张旗鼓,安排圣女东来洛阳,自然是要效法道门、释门,为我祆教弘旨传义,造出一番声势来。” 杨朝夕本想辩驳,却知于事无补,于是接着问道:“你如何做的祆教圣姑?昨日问起时、被你搪塞过去了。今日恰好你我有暇,可否告知一二。” 柳晓暮犹豫半晌,才轻启纤唇、幽幽道:“小道士,你问的这个,却是我的隐私了。我便拣些没要紧的,给你讲一些。我狐族世代所修,乃是道门五行术中的离火之术,自来便以火为媒、沟通天地法则,借以修行。祆教本叫做‘天火教’,北魏朝时传入中土,第一处祆祠火坛,便建成在洛阳。 狐族长老见祆教教徒拜火为俗,认为是道缘,便与初代麻葛结了道友,尔后以术法造出‘神迹’‘异象’,帮助祆教吸引信众。作为报答,祆教便尊狐族妖修为‘火灵’,以便狐族随时进出火坛、借圣火修行。这‘火灵’却分雄雌,雄狐称作‘圣公’,雌狐称作‘圣姑’。 孰料后来中原板荡,兵连祸结。祆教中许多知晓这段典故的麻葛、坛主,不是脱教逃命,便是殉教横死。于是关于狐族与祆教的这段典故,便渐渐失传,狐族妖修们、也极少再去祆教火坛修行。如今只剩下我这个‘圣姑’,偶尔会借火显形,帮他们扫除一些麻烦。” 杨朝夕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原来晓暮姑娘,便相当于‘护教神兽’了……” “神兽你个头啊!”柳晓暮听罢便怒。一记避无可避的暴栗,登时敲在杨朝夕额头大包上,疼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这时,却见一个身姿绰约的胡姬,摇摇曳曳步入正厅。手捧的木托盘中,放着白纱、金疮药、青瓷酒榼等物,另外还有一袭叠的齐整的缺胯袍,显然是供他替换之用。 柳晓暮沉着脸:“过来!本圣姑给你疗伤。” 杨朝夕捂着额头,小心凑过来。那胡姬已将托盘置于案上,搬来一方月牙凳、摆在柳晓暮近前。 杨朝夕只好就那月牙凳上坐下,一面解开上衣、抽出左臂,一面接着道:“只是我观祆教人才济济、高手亦是不少,却唯独对晓暮姑娘毕恭毕敬,不敢稍有违拗。当真奇也怪哉!” 柳晓暮先取了酒榼、直接浇在那创口上,待清洗干净,才撒上金疮药,取来白纱捆好。然后瞪了他一眼道:“小道士,你是想说本圣姑‘牝鸡司晨’坤纲独断吧?以为我要学那武媚娘改元易帜?” 杨朝夕忍着伤痛,尴尬一笑:“小道不敢!只是好奇,偌大的教派、竟无个一言九鼎的教主!反而护法、坛主、麻葛、传教使一大群。若那王缙发狠、大举屠教之刃,似贵教这般群龙无首,覆灭也不过是旦夕之事。” 柳晓暮又揉起一团白纱,蘸了酒浆、给他擦拭额头大包。玉颜贴得极近,吹气如兰道:“那也未必!困兽尚且拼死一斗。真到那时,教众中必有人临危挑头、振臂高呼,便可搏一线生机!” 说罢,又摇头笑道,“至于你说的教主,却不是没有、而是不能。自古帝皇才是天下共主,岂会坐视一个教派自封自立?盛朝早设了萨宝府,指任祆正大人兼理祆教诸务,便相当于敕封的“教主”。此举既是扶持、也是控制,便是要叫祆教诸般作为、皆在朝廷可察可控的范围内。” 杨朝夕听罢,却愈发不解:“祆教昨日奔突拼杀,虽然挫败了王缙等人图谋,却也杀伤了许多英武军、神策军的兵卒,岂不是公然与朝廷相抗?” 柳晓暮却意味深长道:“你只瞧见了昨日的攻伐与杀戮,却不知王缙背后、还有我祆教背后,所牵涉的朝中暗涌。王缙是元载党羽,此事满朝皆知,他们崇佛结党、打压异己,早为朝堂正直诸公所不容!我祆教祆正大人,早便是‘元党’眼中钉肉中刺。不过他们忌惮九姓胡人反扑,才只敢打压、却不敢大兴杀戮。 还有昨日那‘苍龙七宿’,乃是魏博镇田承嗣的爪牙。貌似向我祆教示好,其实是想借祆教感召之力,拉拢更多九姓胡人、以图做大,好与朝堂诸公分庭抗礼。这算是河北三镇对朝廷的试探。至于英武军、神策军,本是天子禁军,非有圣令,不得轻出。既然出动,必是欺上瞒下、私自作为!纵有死伤,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咽下,又岂敢声张?” 杨朝夕听完,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竟不知昨日一场血拼背后,竟还有这么多弯弯道道。芸芸各方、所有百思难解的行为举止,都散发着党争的味道! 而似王缙、萧璟、田承嗣、柳晓暮这样的举棋者,竟也如同一个个牵线木偶。被一只只不知名姓的大手操控着、在洛阳这方棋枰上,缓缓布下一颗颗或明或暗的棋子。一旦图穷匕见,必定要杀出个高低胜负来! 杨朝夕惊骇莫名的心绪,半晌才平复下来:“晓暮姑娘,小道还有最后一问。如今洛阳城中,王缙之流正举公门之力,大肆搜捕祆教中人。可见昨日以暴抗暴、虽侥幸惨胜,却也令他们老羞成怒,开始抛开顾忌、不择手段。不知祆教当如何自处?又有何良策可以破局?” 柳晓暮轻哼一声,久经世事的脸上、浮现出莫测高深的笑容:“小道士这般年纪,见地倒也不俗。你说的道理,本圣姑岂会不知?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昨日我祆教以杀止杀、实是迫于无奈,可谓‘伐兵’;趁夜自‘八门一水’入城、是为暗度陈仓,可谓‘攻城’。此二者,皆是下下之策。 但自今日起,我祆教便要开始‘谋篇布局’,下一盘大棋,叫王缙之流、也见识一番何为‘上兵伐谋’!” 杨朝夕见她成竹在胸的模样,心头竟也涌起几分热切:“既然如此,小道便拭目以待了!” 第307章 斩虎头,祭罗柔 茶汤微凉,不减馨香。 覃府堂屋正厅内,杨朝夕与柳晓暮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待处理完些许皮肉伤,才将衫子重新穿好,又换上簇新的缺胯袍。再看不出什么破绽,才捧起案上茶碗、扬手便要喝下。 柳晓暮玉臂一拦,左手正好切中他右腕:“稍待!我叫百合卫换上热的。” “不温不火,恰好入口,不劳晓暮姑娘费心啦!” 杨朝夕见右手受制,茶碗已凑到面前一尺外、却被生生截住,不由好胜心起。右腕登时下滑,卸掉那柔荑玉手的粘黏劲力,旋即向内一翻,便将这一拦的力道化开。茶碗随即又回到面前,碗中茶汤、竟未荡起半点波澜。 柳晓暮凤眸一闪,颇有几分意外,不禁嫣然笑道:“人未走、茶先凉,不是待客之道。杨少侠于祆教有仗义相助之情,岂可失礼?” 说话间,手中却是不停。只见她玉手化为残影,顷刻便掣住了他的右肘。 杨朝夕却不慌张,又是一番依法施为,右臂晃如灵蛇、似刚似柔,将柳晓暮施加的力道逐一化解,却始终未动用半点内息。柳晓暮也不气馁,一招被破、再出新招,招招连贯、不依不饶…… 两人一攻一守,霎时间斗得不亦乐乎! 十几个回合后,竟谁也奈何不了谁。却是柳晓暮率先沉不住气道:“小道士!这是什么拳法?怎么不曾见你使过?” 杨朝夕下巴轻扬、颇有得色:“上清观‘翠云道功’!晓暮姑娘觉得如何?” 柳晓暮却不答他。左手忽然掐出个指诀、轻晃两下,那碗中的茶汤,便被她摄了出来。茶汤悬在掌心,状如一团翻滚的水球。 “内息外放!隔空摄物?”杨朝夕微惊,只得愿赌服输、拱手道,“晓暮姑娘神仙手段!小道今日大开眼界!只是,你狐族不是修的离火之术么?” “对呀!这才是离火之术。” 柳晓暮狡黠一笑,右手却捧出一团火焰来。接着双手相合,水火对撞……只听“嘭”地一声巨响,两人之间便炸出一团水气来! 水气裹挟着热浪,扑面而至! 吓得杨朝夕当即从月牙凳上腾起,“蹬蹬蹬”退开丈余,才微怒道:“你、你作什么!没听过‘水火不容’吗?” 柳晓暮将头一偏、佯装思索的模样,忽然扬眉笑道:“谁说水火不容?那个‘云淡风轻’的‘淡’字,不恰是水火相容的铁证么!咯咯咯……” 杨朝夕诡辩不过,正欲发作,却听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踱了进来。 抬眸一瞧,却是天极护法覃湘楚。只见他拢手作焰道:“圣姑万福金安!卑下今晨派去打探的仆从,现已传回些消息,正要向圣姑禀明……杨少侠伤势无碍了罢?小女顽劣,卑下已经责罚,现在堂外候着,只待圣姑发落。” 柳晓暮如何看不出他脸上强压的焦急,只是杨朝夕在此、不便明说罢了。于是摆手笑道:“发落就免了。令爱与杨少侠,便如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必再小题大做。” 覃湘楚这才接口道:“圣姑说笑了。”旋即,又向杨朝夕抱拳,“杨少侠,方才麟迹观来了位道姑,向小女传讯、要她即刻回观一趟。小女说此事与你有些关联,便来邀你同往……” 杨朝夕不知何事,便向两人告辞、匆匆出了堂屋。却见覃清正立在崇屏下,急急地跺着脚步,眉宇间难掩喜色。 覃清看杨朝夕出来,才脸色微红道:“方才清儿一剑失手、绝非故意……师兄莫要记怪清儿才好……” 杨朝夕洒然一笑:“一点皮肉小伤,早不疼啦!不过你这脸……”说话间,他却也瞧见覃清左颊上、赫然印着五道指印!剑眉登时拧起,“是覃世叔打的吗?” 覃清却将脸扬起,笑中带泪道:“不是啦!爹爹最疼我,怎舍得下狠手。是娘亲怪我与那‘圣女’动手,担心给覃府招来祸端。她说这一巴掌,既是打给那喜怒无常的圣姑看的、也是教我长个记性……” 覃清话说一半,终究委屈难抑。胡乱抹了两把眼泪,才一把拽起杨朝夕,绕至覃府侧门。两人小心踏上坊曲、出了永泰坊,便径直往麟迹观而走。 敦化坊内,麟迹观外,几匹健硕的军马、正拴在百年老松下,无聊地踏着蹄子。 观中玄元大殿前,青石铺砌的院落、打扫得十分干净。此时,却堆放着一颗硕大的虎头。虎头金瞳圆瞪、瞳仁涣散,依旧一副凶威赫赫的模样。四周围观之人,无不望而生畏。 纵死威犹在,虽僵凶气存! 虎被称作“山君”,自有震服百兽的威仪! 虎目冲北、后脑朝南。虎头后面,赫然站着三个破衣烂甲的兵将。 居中一人,正是在香鹿寨修整一夜,平明时分、便打马赶回的行营队正方七斗。他左手站着“破天枪”丘除安,右手立着“头陀疯棍”赵三刀,可谓形影不离、贴身相护。 虎面所向,则站着许多相貌各异的道士。有的须发皆白、仙风道骨,有的眉目俊朗、神光内持,有的青丝绾髻、莲冠高耸,有的体态娇娜、不失韵致……乾道居多,坤道亦是不少,只是大半被这虎头吓得花容失色、躲回了居室。 这虎头竟比寻常水瓮还要大些!众道士一见之下,登时便都呆住了,难以想见这等凶物,是如何凭人力灭杀、且将还头颅斩下带回…… 一个身材干瘦的白发老道,张口便问:“传宗子,这便是那作恶多端的虎妖?是你斩杀的么?” 方七斗见师父尉迟渊习惯不改、依旧呼他道号,心中顿时一暖。但看向虎头时,却是面露愧色:“师父,弟子不敢居功,这虎妖乃是‘冲灵子’杨师弟亲手所杀。弟子只是将虎头斩下、以为凭信,好叫麟迹观各位前辈、道友心安。” 一群道士闻言,皆为之动容。 天师吴正节鹤发童颜,站在群道正中,银须微抖,笑意盈腮:“哈哈哈!想不到杨小友道功已进境如斯!这等道行的大妖,便是我这虚度百年的老道碰上,想要灭杀、也要费一番工夫才行!却不知杨小友使的哪一门道法,降妖除怪,竟是手到擒来!” 上清观观主公孙玄同却是眉头微皱:“道兄谬赞!不是贫道妄自菲薄,冲灵子虽天资卓然,今岁也才到束发之年,道功武艺、毕竟有限!依贫道浅见,定然是有高人暗中相助,或是得了什么泼天的机缘……” 麟迹观观主元夷子佟春溪,微不可察地瞪了公孙玄同一眼,便打断他道:“不论怎样,眼见为实!既然七斗他们亲眼所见,又有什么好质疑的?须知几日前,这个冲灵子还重伤卧榻、在他们方家养伤。昨日便能欢蹦乱跳,将这虎妖当场斩杀,这份本领、怕是你这观主也望尘莫及吧?” 公孙玄同微微尴尬,干笑一声、便不再言语了。反而是吴正节、尉迟渊两个,扯住方七斗问东问西。 虎妖终于伏诛,罗柔之仇得报,最欣慰之人、莫过于亦师亦母的佟春溪。 她一改往日淡然从容之态,几度含笑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追随左右的风夷子许梅香、雪夷子丁陌娘,也是眼眶通红,不时抹一把热泪。 镜希子唐娟早早便赶回麟迹观,将虎妖伏诛之事、告知了师父等人。岂料夫君方七斗行事,更是不同凡响!竟将那虎妖头颅、血淋淋带了回来。如此这般,却更坐实了虎妖伏诛的喜讯。 而自己其实也如观中师姊妹一般,从开始的将信将疑,到后来喜不自胜。高兴之余,便悄悄差了两个师妹,分至崔府、覃府,请花希子崔琬、月希子覃清回观,好共同见证这一盛景。 便在众人百感交集之际,众道士里忽地冲出一人,年逾不惑,服相儒雅,面色却是悲愤狰狞。他手提一柄长剑,不由分说、便向那虎额戳下! “呯——当啷!当啷!” 那虎头竟坚如磐石,瞬间将那道士手中长剑催崩为数截。 那折断的剑尖,已没入虎额篆体“王”字的纹样中;其他断刃,有的掉落在地,有的反弹回来、将那道士右手划得血肉模糊。 那道士似已癫狂,全然不顾手上伤势,双手反握剑柄,将剩下半尺不到的断刃、向虎头面门一通乱刺。口中早已泣不成声: “禽兽!禽兽!禽兽……你终于死啦!死得好啊……爹爹、娘亲、葵娘、小茉儿……我给你们报仇啦!呜呜呜……” 麟迹观风夷子、雪夷子等几个坤道,本欲上前劝止,却见上清观公孙玄同等人、竟与那道士穿着一模一样的道袍! 上清观众道士似乎心照不宣,只默默看着那道士肆意宣泄,却无一人上去劝解。 佟春溪不知何时,悄然踱至风夷子等人身前,轻叹一声道:“这便是承虚子道友,也是个可怜人!他俗名韩奉樵,年轻时在洛阳府学中教授经义、是个极有学问的儒生。蓟州之乱中,一家十几口、几乎被贼兵屠戮干净,只剩他一人侥幸未死……那踏门侵户的贼兵,当时便举着一张‘王’字帅旗,与这虎妖额上的纹样、却是毫厘不差……” 风夷子许梅香亦经历了那场兵祸,听了佟春溪的讲述、顿时便明白了大半:“原来十几年前,那安禄山非但大逆不道,竟还勾结了妖修,一道屠戮生民、为祸中原!” 雪夷子丁陌娘也少有地开口道:“国之将乱,必有妖孽。那安禄山本就是乱臣贼子,与邪祟妖物暗中勾连,自然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待承虚子韩奉樵宣泄完,整个人已近乎虚脱。一旁两个弟子才刚忙上前将他搀起,送回了客房。院中众人也在口耳相传中,渐渐知晓了这事的来龙去脉,纷纷替韩奉樵扼腕唏嘘。 佟春溪等麟迹观一众坤道,见韩奉樵隐忍数年的仇恨,皆化作滔天怒火,倾泻在虎头上。心中又何尝不想抽出长剑、将这虎头剁成肉泥?! 可修道之人,若都这似般歇斯底里,对心中爱恨情仇不加节制,纵然一时快意、除了心病,却也会将自身修行,引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更有甚者会道心崩毁、性情大变,变成乖戾、偏执、残虐、嗜杀的魔头,最终为天下道修所不容…… 就在众人心潮起伏、各有所思之时,几道身影自观门迤逦而入。 当先两人,正是一道赶来的冲灵子杨朝夕、月希子覃清。 两人先被院中虎头吃了一吓,又见虎头之外、站满了或生或熟的面孔,便一齐拱手行礼道:“冲灵子(月希子)拜见诸位道门前辈、道友!” 佟春溪知道今日齐聚之人,皆曾为罗柔横死之事尽心竭力、赶前忙后。如今元凶伏法,事情便算是尘埃落定了。于是,她将伤悼的心绪收起,噎泪徐徐道: “诸位道友!自小徒水希子罗柔蒙受奇辱、遭难横死、浮尸洛水。我麟迹观一观坤道,无不椎心泣血、咬牙切齿,誓要将凶徒杀尽!然而我等终究身为女流,平日便遭小民嚼舌毁谤,又与公门少有交游,想要案子水落石出、真凶伏法受刑,实是千难万难! 幸赖诸位道友顾念道门之谊,咸来襄助!甘冒奇险、殚精竭虑,为小徒之死讨来了公道。更有冲灵子、传宗子两位少年俊杰,诛杀元凶,大慰人心!便是罗柔泉下有知,也当结草衔环、报此恩德。常谚‘大恩不言谢’,便请受我阖观坤道一拜!日后诸位道友但遇困顿,我麟迹观必不惧危难、竭力相救!” 佟春溪说至最后、又不禁双泪盈眶,旋即带着麟迹观中坤道,向一众道友俯身拜下。 许久,佟春溪等坤道才纷纷起身,将众道友延请至斋院。又安排了观中知客女道士,备了茶汤、斋点奉上。自己则引着风夷子、雪夷子等一些坤道,重又回到前院那虎头跟前。 佟春溪抹净泪痕,正色道:“我辈修道之人,不该似寻常妇人那般、遇事只晓得哭哭啼啼。罗柔之事、今日已有了交待,我辈便该泪尽于此!往后斩奸除佞、降妖伏魔,不论荣辱生死,皆当浴血而立,决不饮泣而亡!许师妹,丁师妹,众弟子!去将尔等佩剑取来!随为师一道,提这虎头、祭奠罗柔!” 第308章 太微宫私牢 长夏门外,熏风卷着温热,灌入脖颈之中。 吊桥附近,还有未及收回的箭矢,杂乱地没入泥土、扎在树干上,只留下瑟瑟的箭羽。一摊摊血渍渗入桥面木板、官道尽头,皆是昨夜激战的痕迹。 麟迹观观主元夷子佟春溪、领着二十多个坤道,一路出了长厦门。瞧着许多刀劈剑斩的痕迹,想象着昨夜一番惨烈,皆是默不作声。 一些宿卫脸上身上、显然还带着擦伤,照旧还在城门值守,行动却不似往日灵活。见这群道姑竟拖着一只板车,板车上还用粗缯布苫蔽着一团硕大的东西,俱都警觉起来。 一个宿卫还通些礼数,拱手问道:“不知道道长运送何物出城?可否容我能一观?” 佟春溪面无表情,随口道:“祭品而已。差爷职分所在,想看便看看吧!” 那宿卫却也谨慎,又唤来两个同伴、合力将绳索松开。又把那东西掀开一角,当下双腿一软,跌坐在泥地上,直吓得魂飞魄散、半晌无言。 一个同伴先缓过神,附在那宿卫耳边嘀咕了几句,那宿卫才惊疑不定地点了点点头。旋即起身、拍拍灰土道:“道长为民除害,可钦可敬!弟兄们放行便是。” 其他宿卫听罢、陆续应下。他们倒也仔细,逐一查验过度牒后,才放佟春溪一行出了城关,径直向罗柔的坟茔寻去。 罗柔下葬之时,佟春溪哀伤过度,并不曾亲身前往。此时陌上草薰,风和日丽,看着生硬的碑石铭字、以及野草渐盛的坟丘,她只觉头脑发胀、眼眶温热,胸口如堵着一团物什。双手在墓碑上摩挲,滚烫的液体扑簌而下,浇在碑面上,洇出一道道青灰的痕渍。 风夷子许梅香、雪夷子丁陌娘等一众坤道,静立两侧,默致哀思。脑中全是那个性情直率、最好打抱不平的水希子,如今早躺在冰冷的墓穴中,阴阳相隔,腐身化土…… 佟春溪哀痛片晌,忽起身抬眸、眼中泪痕却已蒸干:“提那禽兽过来!” 当即便有四五个体型颇为健硕的坤道,合力将那板车推至近前。接着松开绳索捆缚,又将把手一翘,那小山包似的虎头便“咕咚”一声,重重砸在罗柔墓前。地面震颤之后,登时腾起一团黄尘。 佟春溪当先拔出长剑,行至虎头前,悲声叫道:“柔儿!为师将那凶徒首级带过来啦!今日便当着你面、将这禽兽斩作碎肉,助你消去怨念!” 只听“呯!”地几声鸣响,那剑便正正斩在两耳之间,破开一道道深邃的伤口。不多的血水渗出皮毛、很快将伤口填满,引来蝇虫驻足。 随即,许梅香、丁陌娘等坤道亦纷纷拔剑,先后斩向虎头。有的戳眼、有的断须、有的截耳、有的削鼻……随着众道挥剑斩毕,笼在她们脸上的阴霾,便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而那虎头早已是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坟茔前腥臭弥漫。更多的蝇虫闻腥而来,“嗡嗡哄哄”,宛如灰云缭绕,瞬间将虎头覆盖…… 太微宫西北隅,有一处略显破败的屋宇。 窗棂上贴附的绢纱,年深日久、已脆成薄灰。风涌而入,瞬间便将窗纱扫得七零八落。唯有柔韧的蛛网,还牢牢粘在棂格间,替窗纱阻拦住些许光尘。 月上中天,银光洒彻,沉寂许久的屋宇,瞬间被一阵脚步嘈杂声惊醒。 “嘭!吱呦——” 一只粗暴的官靴、踏中门锁,那铜绿色的一团应声而断,两排门扇登时便被冲开。月下灰尘弥漫、许久才散,只听一道掩着口鼻的声音不悦道:“此处当真通往那地牢?” 旁边一个身着皮甲、手执长戟的宿卫恭声道:“回禀元大人!千真万确。王宫使亲自交代过的,绝不敢轻慢大人。” 那掩着口鼻之人,自然便是元仲武。身后“巴州双杰”,像是两张狗皮膏药,贴身护卫,须臾不离。 三人站在门外,急不可耐地催促着眼前宿卫,要他们快些将屋宇内杂务腾开,好寻了暗道、直达那处私牢。若非嫌此处尘嚣弥漫,三人几乎便要冲上去、一起寻那暗道。 一个时辰前,元仲武还在长夏门盘桓。他命“巴州双杰”缠住曜日护法,与王缙手下锁甲卫一道,合力将之擒获,便当做了大功一件。 待押着这传言为“祆教第一高手”的曜日护法入城,却见城中早已是鸡飞狗跳,四处都是锁甲卫在走街串巷、捉拿祆教“圣女”。 元仲武唯恐天下不乱,便丢开那曜日护法、与“巴州双杰”趁夜闯入修善坊,在祆祠附近闲逛,想要亲眼看着“圣女”被捉,再一睹那倾世容颜。据说祆教圣女,不但个个美若天仙,且均是未经人事的处子。若能一亲芳泽,岂不比长安平康坊的风尘女子、更有一番滋味? 元仲武这般想着,偏偏事不遂愿。直等了大半个时辰,竟连只母狗都没瞧见! 待他气咻咻赶回太微宫,才知捉回的祆教妖人,皆被王缙关进了私牢之中。此时正紧锣密鼓、连夜刑讯,要从这些妖人口中,抠出些有用的消息来。这些刚捉回不久的祆教妖人,除了曜日护法、还有不少祆教头目。更有几个疑似“圣女”的教徒,被单独捆起看押,看来是被王缙当成了钳制祆教的一大筹码。 元仲武喜出望外,便直接寻到了王缙:“王世伯,方才小侄一出马,便将那‘祆教第一高手’曜日护法捉了回来。世伯可要记小侄一功啊!” 王缙呵呵不语,心知此子素来骄奢淫逸、无法无天,此番过来,定有所图。 果然,元仲武见王缙打了个哈哈,便没了下文,终于本相毕露:“王世伯,小侄听闻你捉住了祆教圣女,却为何还在此愁眉苦脸?若有何为难之事、交给小侄便可,定给世伯办得漂漂亮亮!” 王缙一阵头痛,本来被祆教强行破城而入、已是恼怒异常,又接连捉了四个“圣女”,更叫他哭笑不得。见元仲武这等纨绔问起、便顺口说道:“本官是捉了‘圣女’,可不是一个、而是四个。听各门回报,还有五个‘圣女’潜逃在外,却不知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元仲武一听,登时来了兴致:“世伯勿忧!这有何难?那四个‘圣女’交给小侄来拷问,包管天亮之前,便能分出个真假!” 王缙眉毛一耸,便已猜到这元仲武定然要用那等无耻之法,将四个“圣女”验明正身。不过此法,也只有这个纨绔子弟来做、才不会惹出事端,于是便故意含糊道:“交给你也可。只是这几个‘圣女’还有用处,却不可闹出人命。” 元仲武得了应允、浑身舒泰,转头便甩开步子、出了王缙那银杏院落。 一旁“巴州双杰”中的九尺瘦子白杆杆,大惑不解道:“元公子究竟有何妙法,竟能一夜定真假?” 元仲武邪笑道:“嘿嘿!欲辨圣女真假,简直易如反掌。只需将四女置于榻上,待本公子提枪纵马、挨个试去,自然便能见分晓!” 白杆杆凝眉一想,随即露出古怪神色:“呸!呸!呸!你们这些臭男人,成日便只想着这些龌龊事。哼!人家待会一定将那些‘圣女’的脸全划烂,免得她们把元公子的魂也给勾走了……” 五尺肉球王矬矬却是颇为意动,王公子吃完肉、剩下的汤汤水水便是他的。于是嘴角便不由落下一挂馋涎来:“元公子此计妙极,我王矬矬先谢恩哈!不过这‘圣女’若是货真价实,被公子一试,送回去也做不得‘圣女’喽!岂不可惜?” 元仲武翘眉一沉、佯作不悦道:“王矬矬!难不成你还想‘完璧归赵’哈?” 王矬矬听罢一愣,旋即猥琐的脸上、露出谄媚笑容:“卑下不敢!妖人便做不得‘圣女’,能给公子铺床暖被、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元仲武听罢,哈哈大笑。 地牢阴湿,暗无天日,到处充斥着刺鼻的腐臭气息。 这处太微宫私牢,便是洛阳河渠疏浚开始时,太祝洪治业在王缙授意下、隐秘开挖修成。凡公门不便出手弹压的民夫哗变,便由洪太祝出面,带着虎贲卫将挑头民夫抓回此处,或施以酷刑、断肢毁目,或杀一儆百、抛尸洛水。以至于民夫言及虎贲卫,无不噤若寒蝉。 如今这私牢的始作俑者洪治业,竟也被王缙一怒之下、关在了此处,生死堪忧。想想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洪治业被扔进一间单独的监牢后,只觉触手之处、皆是潮湿腥臭的烂泥。此牢便是在他一手主持下、修建而成。说是太微宫私牢,其实却深埋在洛滨坊地下,以便虎贲卫将捉回的“凶寇”塞入其中、再严刑拷打。 私牢距洛水不远,地势又低,故而长年阴冷潮湿。牢室东头有一条暗道,穿过两道坊墙、直通太微宫西北角。遇到比较重要的“凶寇”,王缙便会自暗道过来、亲自提审。只是这等“凶寇”,下场无一例外、皆被虎贲卫灭了口,尸身就埋在各监牢之下。时候一长,尸身腐败,那腐尸的臭气便穿透湿泥、逸散而出,憋在这地牢内,到处臭气熏天。 洪治业心知被关进此处,先是万念俱灰。想起曾被自己和虎贲卫埋在此处的几十具尸身,又不禁心底发寒、魂不附体! 求生的欲望一旦萌发,身体便会不自觉做出反应。洪治业一入监牢,登时大声哭嚎起来: “宫使大人!下官追随你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呜呜!你不能这样对我啊,我帮你做了那么多‘脏活累活’……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若视臣如土芥,臣便视君如寇仇!王缙,这是兔死狗烹、卸磨杀驴……呸!你才是驴、一头自以为是的蠢驴……” 洪治业骂了许久,只有他的声音、在一片幽暗漆黑里回荡,显得诡异无比。一股股若有若无的凉意,拂过他的脖颈、后心、肋下、尾椎……冷飕飕的,仿佛索命的阴魂。登时令他毛发尽耸、不寒而栗! 恐惧如潮水般、从他双脚开始攀升,迅速没过腰身、脖颈,直至将他吞没。洪治业再也耐守不住这种煎熬,大叫一声、当即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私牢紧闭的铁门、竟轰然打开!几丛火把夹着数道人影,向私牢更深处鱼贯而入。 洪治业早被惊醒,却再不敢乱发一言。惟恐传到王缙耳中,自己便连最后一线翻盘的机会、都会失去。 借着那摇荡跳动的火光,一个个手脚被缚、高鼻深目的胡人,从他眼前依次掠过,显然是被捉回来的祆教妖人。想来王缙狂怒之下、再也无所顾忌,已对祆教公然出手。 直到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便是城府如他,也不禁心头一突:武侯张松岳! 第309章 总角之交 火把昏黄,在阴湿的地牢里,只能照亮周身两步左右的范围。 锁甲卫们押着曜日护法张松岳等人下了地牢,便轻车熟路地、用火把将甬道两侧的火盆点燃。火盆中柴草浸了桐油,被次第点燃,气味着实呛鼻。却也将浓烈的腐臭气息,驱散了一些。 更多光亮,将洪治业心中的恐惧驱散,开始定住心神、打量起眼前的情况来: 那张松岳显然是被锁甲卫的“千棘网”所捕,头脸、脖颈和身上,俱是被芒刺扎开的创口,斑点黑红,血渍纷乱,看上去惨不可言。其他的祆教教徒也是个个带伤,显然经过了一番死斗。 这些被抓捕回的祆教妖人,亦被塞进一个个狭窄的监牢。张松岳等祆教头目,手脚更被牢中石壁上的铁链拴死、以防逃脱。 锁甲卫们将捉回的妖人关好,重新锁死了铁门,便扬长而去。 洪治业原本心情颓丧,可当他借着火光、透过粗实的栅栏,望见一个个情状凄惨的祆教妖人时,心头竟涌起几分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于是环顾自身所处、又黑又湿的监牢,却在一角略高处,发现几块用剩的青石。正齐齐排在那里,形如一方小些的石榻。 洪治业轻哼一声,似是对那些妖人充满不屑。旋即蜷了蜷身子、恰好在那石榻上卧下,大喇喇睡了过去,不久便响了鼾声。 昏昏沉沉里,不知是梦是醒。那厚实的地牢铁门,开了又闭、闭了又开。更多祆教妖人被押了进来,依稀还有女子被趁机揩油的惊呼声……一切乱糟糟的,搅得他连梦都做得一塌糊涂。 又不知过了多久,地牢东面那扇许久未动的铁门、轰然打开。一道狂狼阴邪的笑声,在地牢中响彻。 洪治业彻底被惊醒过来,浑身都已凉透,胸中却躁热非常: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元仲武那个二世祖! 元仲武狂笑几声,便即哑火。刺鼻的桐油味和腐臭之气混在一起,登时呛得那他气息一窒。不由双目赤红、剧烈咳嗽起来,接着便是抑制不住的呕吐。 此处环境恶劣、闻所未闻!元仲武极为不适,折腾了半晌、腹中依旧一阵阵翻江倒海,不禁怒气冲冲:“王矬矬、白杆杆!快把那几个‘圣女’弄到我房中来。这特么牢房比茅房还臭!小爷又要遭不住了,哕……” 元仲武说罢,又是一阵呕吐,声音却已去得远了,显然是沿着来时的密道、又跑了回去。 接着便是几个“圣女”拼命挣扎与惊叫的声音,与“巴州双杰”阴阳怪气的呵斥混在一起,显得极为刺耳。片刻后,几个“圣女”便被捆紧了手脚、堵住了嘴巴,只剩下其他教徒此起彼伏的咒骂声。 此时,便是洪治业也不禁暗叹:这些“圣女”落在那荒淫无耻的元仲武手里,还能有什么好下场?能保住一条命,便算是老天开眼了…… 麟迹观前院东边,一间敞亮的靖室内,午后和暖的春光涌入,叫人浑身舒泰。 天师吴正节、弘道观观主尉迟渊、上清观观主公孙玄同三个,正如“品”字一般、围坐着一方茶案品茗论道。风炉上铜鍑中,一串串鱼眼似的水泡窜上来,惹得茶汤愈发欢快。 下首圆座上、趺坐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冲灵子杨朝夕,另一个是传宗子方七斗。 五人略一寒暄、便入正题,从洛阳群侠堵截祆教圣女,说到祆教圣姑、虎妖陆续现身斗法,再说到那“苍龙七宿”前来搅局,最后才详详细细问起、杨朝夕灭杀虎妖的前后经过。 杨朝夕本欲搪塞几句,替钟前辈隐瞒形迹。奈何面前坐着的两位师长、一位道友,年龄加在一起将近三百岁,如何能瞒得住? 加上伏虎之时,方七斗就在舱中,早瞧出他行为异常、性情大变,便也猜出了几分端倪。于是一番旁敲侧击之下,杨朝夕只得将钟九道附在己身、灭杀虎妖之事,略略说了一些。只是一口咬定,自己与那钟九道乃是偶遇,钟九道看不惯虎妖操纵阴魂、为祸生民,才决定助他一臂之力…… 吴正节、尉迟渊、公孙玄同三个忽视一眼,俱都露出释然之色。 吴正节先开口笑道:“小友此番可称奇遇!那钟……钟九道乃是妇孺皆知的‘捉鬼天师’,比我这俗世的天师、可要厉害百倍!只可惜阴阳有隔、生死有别,不能交游一二。” 尉迟渊却见眉毛一掀:“有什么可惜?以道兄之姿,再虚度数年、便可离阳还阴。到时泉下自在,想见哪一位先贤名士、还不是招手即来?” 公孙玄同呵呵一笑:“尉迟道兄,此言却是刁钻了。以吴道兄道功修为,再精进数载、未必不能青云直上、一步登仙!到时交游之辈,不是开洞建府的仙家、便是执掌一方的神祇,又岂会再与那些孤魂野鬼胡谗?” 吴正节听罢,哈哈大笑。不禁又伸出手指,向左右连点数下:“两位道友一损一夸,老道心头却是大起大落,如今道心都不稳啦!”说罢又看向杨朝夕道,“小友,你说借了一柄‘上清含象剑’,可否给老道一观?” 杨朝夕却是苦着脸道:“当时为斗虎妖,被那祆教圣姑借去,结果折损在洛水边啦!今日非但拿不出,改日见了借剑的那位,更不知该如何交代才好。” 吴正节面色微滞,旋即却笑逐颜开:“无妨、无妨!老道只是好奇罢了。这‘上清含象剑’乃白云子司马承祯创制,也以他亲手炼制的木剑最为正宗,可惜传世不多。老道便只想看一看,是不是白云子亲传之剑。既然轻易便遭崩毁,想必亦是仿品,也没什么可惜的。” 说话间,吴正节却将袍袖一振,登时便将前几日开坛做法时、用的那柄“上清含象剑”取了出来。笑吟吟接着道, “小友!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你既损了借剑之人的法器,这一柄你且拿去、还给人家。此剑虽是仿品,但却是雷击木所制,想来也抵得过、折损的那柄啦!” 杨朝夕当即又是惶恐、又是感激,忙起身拱手道:“道兄所赠,实是重宝,小道如何敢受?” 公孙玄同却知吴正节性情高鲠,既引为道友、必热络非常。如今金口既开,若杨朝夕坚辞不受、反而生分,徒惹不快。 便开口笑道:“冲灵子!我辈修道、第一便要心性通达。你既需此物、却违心不收,日后必然念头不畅。你若真觉得此物贵重,便当欠吴道兄一份人情,日后若他有事相召、你便全力襄助,还了这份人情便是!” 杨朝夕闻言,这才上前躬身接下:“长者赐,不敢辞。道兄慷慨赠剑之谊,小道定不敢忘!” 五人烹茶言欢,又说了一会。因方七斗还要返回行营复命,杨朝夕便随之告辞而出。 一出靖室,方七斗便古怪地看向他道:“杨师弟,你可真是个怪胎!前几日在通远渠时,受了那么重的伤,几乎奄奄一息。不想这才几日、便又生龙活虎,当真奇也怪哉!” 杨朝夕亦觉自己行气疗伤之效、颇为奇异,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拱拱手道:“多赖唐师姊、覃师妹日夜照料。此恩此德,小弟铭记于心!” 方七斗却摆摆手道:“此是小事,不足挂齿。我猜你与那钟九道前辈,应当不是偶遇,定是他教了你什么法子、才能暗通音讯,以便前来襄助。不过能请来他出手,你小子也算是福缘深厚啦!” 杨朝夕展颜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才高七斗’方师兄!” 方七斗听罢,只是笑笑,却罕见地没有露出洋洋自得之态:“杨师弟,愚兄有一言相劝,今日不吐不快。” 杨朝夕见他说得郑重,也隐隐猜到他所言之事、必然与自己昨日出手相助祆教有关,当即抱拳:“请方师兄赐教。” 方七斗略一沉吟便道:“杨师弟!你我虽皆出身道门,却也该明白,自古‘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昨日之事,看似洛阳群侠与祆教为难,其实两方都清楚,这便是洛阳公门要借机打压祆教徒众,好迫其降心俯首。说得直白些!便是官吏牧民之法。 你既然下得山来,想要在洛阳立足、再做些事情,即便不肯曲意逢迎公门,也不该与之交恶。然你昨日所为,在我等‘群侠’眼里,却是公然与妖人为伍、向公门叫板。对错尚且不论,却是后患无穷! 若杨师弟只是一时激愤、仗义出手,往后便须同祆教断了往来才好。若已改换门庭、入了祆教,也请早抽身要紧!我方七斗可不想将来某日,你我兄弟刀兵相向、不死不休。” 杨朝夕听罢,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忙拱手谢道:“方师兄推心置腹、语重心长,句句都是为师弟设身处地谋划的良言。师弟岂能不知好歹?师兄放心!杨某人一日学道,终身不敢叛道。祆教虽曰‘行善去恶’,行事却多诡秘偏激,与我道门修己长生之术、多有龃龉,自然不可等而视之。” 方七斗这才如释重负,拍了拍他肩膀道:“杨师弟所言恳切、所思之理不偏不倚,倒是师兄过虑了!如今城中风波未定,王宫使挑明了要与祆教为难。师弟若无要事、最好便在这观中修行,以免有些宵小心怀不忿、迁怒于你。” 杨朝夕拱手再拜。方七斗这才转身出观,跨上飞云骢,领着丘除安、赵三刀两人,一路往行营奔去。 杨朝夕立在观门,目送方七斗几人走远,才徐徐转过身。却见几道熟悉身影、一起围了上来,不禁笑道:“卓师兄、黄师兄,看来观主交代之事,你们已经办完啦!”说着,又将目光转向另一道身影,心底却是微微发颤,“孙老大,你也下山了。” 孙胡念也是百感交集。自从春日变故陡生,杨朝夕独自出了杨柳山庄,算算时日、已是月余未见。 此时看这位总角之交、一脸风尘之色,隐隐还有未复原的伤疤。心中又是酸楚、又是喟叹,半晌才回道:“是承虚子师傅听闻洛阳城中虎妖为祸,说什么也要过来瞧瞧……今日方知,原来是有不共戴天的血仇。这数年间,承虚子师傅心中,想来一直都不好受吧!” 杨朝夕默然点头,知道他刻意说这些话题,也是不想叫他难过。 似是想宽慰几句,一旁的玉灵子黄硕也笑道:“杨师弟当真不得了!竟凭一人之力、便将虎妖斩杀,何其雄哉!哈哈!” 黄硕笑完,见竟无人附和,只得又挠头尴尬道:“嘿!方才还有桩奇事,真叫人笑掉大牙。孙胡念碰见那个‘破天枪’丘除安时,竟差点当成了关虎儿!若非我拦了一下、便要上前相认。啧啧!别说,还真是有七八分像!你说奇怪不?哈哈哈……” 暝灵子卓松焘却是面色古怪,忙悄悄拽了拽黄硕后襟。黄硕才知语失,忙吐了吐舌头、缩在了一旁。 杨朝夕却故作不以为意,附和笑道:“是吗?方才却不曾细瞧。黄师兄提醒得妙!下次我一定好好比对一番……” 孙胡念见黄硕无意间触及此事,知道已避无可避。若再刻意遮掩、反而生疏了师兄弟间的情义,便看着杨朝夕、短叹一声道:“老三!方才那位覃师妹,同林儿妹子、真是好生相像啊!” 杨朝夕喉结一滚,那笑便僵在脸上。只觉被什么鲠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310章 寻死者,觅生者 枣叶展翼,榴枝盘龙。 暖风绕遍回廊,涌出观门,将门前几人的鬓发吹得慌乱。 杨朝夕盯着孙胡念,眸子温和、颌下黑须渐浓。心中的酸楚、难舍和纠结,许久后竟淡去了几分:“林儿便是林儿,覃师妹便是覃师妹,杨某人自然分的清。样貌相像?巧合罢了。” 孙胡念不置可否点了点头,又认真问道:“咱们‘邙山四兽’撮土为香、以水代浆,结下的异性兄弟,你可还肯相认?” 杨朝夕知他心中所虑、便郑重抱拳:“指天为誓,歃血为盟,岂是儿戏?我……决意离山,既是自行放逐,亦是自我救赎。若自己违拗本心、强留山中,整日看着你们,心中便会只想着过往种种,便会愈发难舍。修道也好、做人也罢,只会更加狭隘偏执,遑论静心而自处? 山外天高云阔,芸芸万象,恰是我辈砥砺道心、明辨善恶、洞晓是非的好处所!若有一日,杨某人可做到不念过往、不负当下、不畏将来,自当挂剑归山,再与三位兄弟坐林听泉、把酒言欢。” 孙胡念见他确已想通了许多道理,但对牛庞儿横刀夺爱之事、终究难以释怀,也不敢再强劝,担心适得其反。便上前拍拍他后背道:“哥哥懂了。若那覃师妹对你有意,倒也不失为一段良缘,哥哥只盼你早日携侣而归。” 毕竟语涉关林儿,杨朝夕自是不愿再说什么。他刚得了吴天师所赠“上清含象剑”,第一桩想到的、自是去南市寻那老丐龙在田,将这法器交还给他。 于是便拱手行礼道:“卓师兄、黄师兄、孙老大!我还要去一趟南市,便不多在此逗留了。若观主有事相召,可来南市托那些乞儿寻我。” 孙胡念半晌才回过神,大奇道:“什么南市?什么乞儿?难道杨老三已混到去讨饭了吗?” 待要详细再问,杨朝夕却早转过一道坊曲、不见了人影。 黄硕忙拽住他手臂:“孙师弟莫追!冲灵子只是与那南市乞儿帮交好,岂会去讨饭?和尚才去化缘乞斋呢!咱们道士再不济,相面、堪舆、画符、卜卦,哪一样不能糊口?” “这倒也是……”孙胡念听罢,颇为信服地点了点头。 话风两头。 却说柳晓暮端坐在堂屋中,与覃湘楚目送杨朝夕出了正厅大门,才沉声道:“天极!现下再无外人,得了什么消息、便一一说来!” 说罢,随手取出那四枚蒲纹青玉圭,合于掌心、口诵清咒。咒毕,玉手张开,四枚玉圭便飞向厅堂四角,登时撑起一道无形的音障。 覃湘楚自是见怪不怪,拢手作焰道:“圣姑万福金安!府中仆婢去南市、北市、西市中雇人,奈何无论脚费涨到多少,那些民夫一听是替祆教殓尸,皆避之唯恐不及。想来是昨夜太微宫大肆搜捕祆教中人、搞得人心惶惶,才都不敢接这差使……不过倒有一些瘦骨嶙峋的乞儿、围上来凑热闹,说是只要一半脚费便可。” 那王缙已公然出手,祆教教众却只能藏匿躲闪,柳晓暮面色自是不太好看。她略一沉吟道:“也罢!及早将教徒尸身殓回,乃是当务之急。那乞儿帮我亦有所耳闻,倒少有奸恶之徒。你便差人去和他们掌钵接头,人越多越好。 待寻到尸身,一概用铁函装了,先送至徽安门外、那处破败的‘狐神庙’中看顾好。三日后,再一并运至东丘‘寂静之塔’,行圣葬之礼。届时,安排所有未被抓去的教徒,随我同往。” “玛古!”覃湘楚行礼应下,却又吞吞吐吐道,“圣姑,地维护法求见……说未能护住‘圣女’,自知万死难辞其咎、特来领罪。” 柳晓暮秀眉一凝,怒意顿起、覃湘楚顿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噗通”一声,半跪在地。却听柳晓暮一字一顿道:“叫、他、进、来!” 覃湘楚连忙应了一声,起身奔出。 少顷,天极护法疾步而入,半跪行礼道:“卑下武艺不精、有负圣姑嘱托!昨夜一番激斗……还是被太微宫锁甲卫将‘圣女’掳走。卑下特来请罪,请圣姑责罚!” 柳晓暮看他袍衫破烂,脸颊挂彩,右肩、肋下、左踝等处,似还有血液渗出。心中怒意便减了几分:“除了‘圣女’被掳,教中其他兄弟现下如何?” 天极护法战战兢兢道:“那些、那些锁甲卫便埋伏在祆祠周围,掳了‘圣女’便走。卑下所率探马想要去追,却被他们弩箭射伤大半……如今、如今皆躲在立德坊祆祠中养伤……” “叶三秋!莫非你自以为是叶氏族人、我便不敢杀你!失了‘圣女’已是大错,惜命不追、更是错上加错!你自作聪明,觉得弃一个假圣女、换众兄弟平安,这买卖才划算,是也不是?!” 柳晓暮一言拆穿天极护法,早已是声色俱厉。 “圣姑……您都知晓了,卑下不敢强辩,请圣姑依教规……行刑。”天极护法叶三秋脸色煞白,有气无力道。 柳晓暮冷哼一声:“叶三秋,你觉得触犯教规、便是一死了之吗?”说话间、却是玉手轻弹,只见一道红芒自她中指射出、没入叶三秋眉心,“这道‘离火之精’封入你上丹田,若半月后姑姑未收回,便会将你脑神烧作灰烬。到时痴痴傻傻,便是求死也不可得了。” “圣姑神通!规矩卑下明白……只是不知,圣姑须我去做何事?”叶三秋冷汗涔涔,这等钳制泥丸宫的法子、一旦加身,半月之内若达不成圣姑所愿,便是生不如死。 柳晓暮在他上丹田种下离火之精,自然是要留着他有用之身,戴罪立功、以观后效。便压着怒气问道:“现下祆祠那边如何?锁甲卫是已然撤去、还是依旧潜伏在四周?” 叶三秋这才直起身子、老老实实答道:“如今还是围而不攻,不知这些锁甲卫意欲何为。” 柳晓暮微微颔首:“这便是了!王缙昨日受挫、老羞成怒,却也没有全疯。这可不是‘围而不攻’,而是‘围点打援’,就等着咱们躲在城中的教徒,耐不住性子出手、好一网打尽。” “圣姑高智!为今之计,该如何是好?”那离火之精、种在丹田,便似利刃悬于头顶,叶三秋自然迫切想将功补过,好令圣姑早些收回离火之精。 柳晓暮已渐渐恢复淡然之色:“我已命天极护法收殓亡故的教徒。你既领教中探马,便吩咐他们谨慎出城、小心行事,将昨日逃散的教中兄弟寻到。告知众人、三日后在‘寂静之塔’外聚集,一道为逝去的教中兄弟,举行圣葬礼。如此寻死者、觅生者,用不了几日,大计可成矣!” “玛古!” 叶三秋恭声应下。正欲再恭维几句,却被柳晓暮挥手制止:“此事虽有些凶险,但交给探马,便可办成。我要你去做的,却是另一桩事情。” 叶三秋虽不明就里,却仍拢手作焰道:“请圣姑示下。” 柳晓暮嘴角微扬:“昨夜姑姑一行乘那画舫入城,离船仓促,未及将赤水护法等兄弟尸身、自舱底带回。只怕此时那舫船,早已落入公门之手。所以此事须你出面,去拜会一位故人,他定有好法子、能将那几具尸身送出城来。” 叶三秋一脸狐疑:“不知圣姑说的、是哪一位故人?卑下毫无头绪。” 柳晓暮顿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此人自封‘白衣山人’,近来恰在洛阳。叶法善那老道虽已羽化,但这份师承之恩、他总该顾念一二罢!” 叶三秋喜忧参半道:“李长源?卑下幼时、倒是见过此人几面,只是……谈不上什么交情。” “哦?”柳晓暮面色一变,“你不去试试、怎知交情深浅?若他不肯相帮,那姑姑那道‘离火之精’便也送给你了。” 叶三秋脸色登时垮了下来,如丧考妣道:“卑下领命!” 长夏门外,田畦青翠,野树葱茏。 数顷道田延展开来,粟苗茂盛,宛若青青地衣,极目望去、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道田间散落着一些坟丘,有的柳荫成盖、有的杂草丛生,显然皆是旧冢。唯有一个光秃秃的土包,显得尤其醒目,却是座新坟。午后日光、微热且晃眼,新坟墓碑前蝇虫不绝,乌泱泱地臭气熏天。 忽而一阵邪风刮来、卷着尘沙,“噼噼啪啪”扫中令人作呕的蝇虫。蝇虫落尽,一颗皮肉腐化、面目全非的虎头,瞬间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邪风青灰,久久不散,卷作龙旋、化成一个金瞳大汉的模样,盯着面前虎头,眼神里有惊诧、有愤怒,更多却是彻骨的阴冷。 “三哥!许久不见,你竟阴沟里翻了船。看来我虎族传承,彻底与你无缘了!早便劝过你,‘朝露夕霜功’采阴补阳、‘噬血阴功’无血不欢……这些末流小术,终究成就有限,你偏不听。今日身死道消,可曾悔不当初?” 这金瞳大汉说着,脸上竟泛起三分不屑、七分冷笑。虎头金瞳早破、眼神空洞,似乎有无尽怨念透出。这金瞳大汉也不嫌恶臭扑鼻,竟伸手在那虎头上拍了拍。一道不属于虎头的血气、从碎皮腐肉间析出,凝成一粒菽豆般大小的血珠,被它收入掌心, “竟然是人族?今日我霍阿五既然仙游至此,便代你了了这桩仇怨。谁敢对我虎族出手,不论是人是妖、都要做好满门被屠的准备。桀桀桀桀桀……” 随着阴鸷乖戾的笑声,这金瞳大汉又化作邪风,顷刻掠去,不知所踪。 第311章 鸟通人意 巳时将近,艳阳高悬。 太微宫西斋院,某处宽敞客房内,案几奢华,陈设浮靡。 客房里间、靠西墙处,坐落着一丈见方的卧榻。榻上衣衫撕裂、裙钗凌乱,四具玉体横陈其间,手脚依旧被捆在榻上。许是一夜挣扎过猛,手腕、脚踝上皆被绳索磨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元仲武心满意足立在榻前,回味昨夜一番癫狂,当真是酣畅淋漓、神清气爽。他一面慢悠悠套着袍衫,一面咿咿哼哼着靡靡曲调:“圣女滋味,不同凡响!祆教竟引如此尤物入教,果然不是什么正经教派……啧啧!可惜本公子以身试法、竟无一个落红,有些美中不足啊……” 这时,突兀的叩门声、打断了元仲武浮浪的思绪。一道声音半阴不阳,透过门扇传入:“元公子,王宫使差人问安、让看您起来否?这可是第三波了呢……” 元仲武不耐烦道:“白杆杆!告诉那人,本公子早便起来了,不过睡了个回笼觉。真是讨嫌至极!不懂什么叫‘春宵一刻值千金’吗!” 白杆杆被打断话头,却也不恼,又拉着腔调继续道:“王宫使说,若您起来吃了早斋,可往地牢一叙。四个圣女是真是假,还等您铁口直断呢!” 元仲武回过身,意犹未尽扫了眼榻上四女,皆被堵着嘴巴、不能言语:有的眼神空洞、有的低声抽泣、有的似笑非笑、有的杏目圆瞪。 他晃了晃有些发虚的双腿,绕出屏风、在外间圈椅前坐下,才懒洋洋道:“进来吧!” 白杆杆与王矬矬这才一人提了个朱漆的匣子,“哐嗒”几声打开,搬出其中鲜香四溢的菜食来,摆满了半边大案。 王矬矬一面殷勤地给他盛了碗肉粥,一面小心道:“元公子,里面的四个女子,是不是带回颍川别墅?往后服侍您也方便些。” 元仲武一面嚼着剔好的炙羊蝎子肉,一面不以为意道:“那便带回去!这胡人女子的确勾人,本公子至今腿脚发软,哈哈哈!你王矬矬想干嘛、以为本公子不清楚?便赏你尝尝鲜,别折腾死了就行!” 王矬矬欢天喜地,当下竟跪了下来、拜了三拜。才丢下这边,窜入里间,又是一阵杂乱的响动,王矬矬竟将四女用帷幔裹了,扛在肩上,出了客房。 元仲武则在白杆杆侍奉下,胡乱吃了些早斋,极不情愿地来到地牢。 地牢中鞭声不息,惨叫迭起。昨天那令人作呕的腥臭之气,倒是散去不少,却多了一股炙肉的焦糊味。 待元仲武定睛望去,却见王缙正端坐在刑房的一张高背椅上,面色冷漠地望着眼前之人。刑房正中是一只火盆,熊熊烈焰映照在王缙脸上,也映照在那张涂满黑红液体的脸上,显出斑斓的可怖。两个锁甲卫从火盆中取出烧红的烙铁,轮流印在那人胸膛、小腹等处,青黑的浓烟,伴着焦糊味发散开来。 元仲武想起一盏茶前、刚吃过的炙羊蝎子肉,忍不住腹内翻滚。旋即“哕”地一声,将吃下的早斋、一股脑全吐了出来。 王缙听得动静,才霍然起身、随口吩咐道:“把他弄醒,接着用刑,到他开口招供为止。记得留一条命。” 王缙转出牢房,登时满脸慈和笑道:“贤侄昨夜睡得可好?那四个‘圣女’真假分出来了么?” 或许是环境不同,元仲武收起了素日骄狂之态,正正经经答道:“王世伯,小侄忙碌一夜,发现那四个‘圣女’非但无落红,而且……松松垮垮,显然是久历人事的胡姬。” 王缙听罢,脸上却交织着恍然与失望两种情绪: 自己从昨日起、底牌尽出,连锁甲卫都倾巢出动,誓要将祆教圣姑、圣女、护法之类一网打尽。结果却只捉了几只虾兵蟹将和四个冒牌“圣女”,其中最大的一个头目、竟是祆教曜日护法张松岳。此人之前,一直是洛阳城中风评极佳的正直武侯,却不知何时、竟转投了祆教! 那么公门之中、还有这太微宫中,究竟还有没有潜伏的祆教教徒?想想便令人不寒而栗。以至于他看着身边往来的锁甲卫、以及昼夜换防的宿卫,都生出无法抑制的疑虑来。若他们之中也有祆教中人,自己的许多布置、岂不是早被祆教尽收眼底? 元仲武见王缙有些失神,接连叫了几声“王世伯”,才将他从草木皆兵的情绪中拽出。 元仲武终究只是个耀武扬威的纨绔,在这惨叫不绝的地牢里呆得久了、还是感到强烈的不适:“王世伯!若无其他事情,小侄这便回颍川别业去了……这里阴寒潮湿,小侄恐待得久了、惹来伤寒。” 王缙无力地挥了挥手,命人将元仲武送出地牢,自己则又坐回那高背椅上,继续与曜日护法张松岳周旋起来。 坊墙齐整,行人寥寥。 却说杨朝夕出了敦化坊,一路绕行四五里,尽量避开长夏门大街、建春门大街。不久之后,便摸到南市西门,一头扎了进去。 时已过午,往日繁盛的南市,此刻竟有几分萧索之感。杨朝夕以为是公门下令休市了,好不容易寻了个路人一问,才知是这南市中的许多胡商,因为担心公门捉拿祆教中人、牵连到自己,索性闭门不出。而稍稍富庶的汉商,平日皆与胡商广为交游、过从甚密,担心被公门捉去敲竹杠,也纷纷关了铺肆、躲在各自坊中观望。 于是放眼南市坊道,虽称不上门可罗雀,可一间间闭得严实的铺肆,却也令前来采买日常用度的官民们,变得无所适从。便连每日逡巡铺肆之间、忝颜行乞的乞丐,俱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些麻衫破旧的脚夫,三三两两蹲在一旁、坐等着出卖气力。 好在杨朝夕识得路径,七拐八绕间,又来到那破败的宅院前。 门环长年锈蚀,绿意愈发盎然。他拾起一只门环、缓缓叩过三下,只听沉闷的“噔噔”声,无遮无拦,传入院落,竟荡出阵阵回声。 立等许久,就在杨朝夕以为这宅院无人时,一道均匀的脚步声隔着院门、快步走近。旋即“吱呀”一声,院门掀开,露出齐掌钵蜡黄粗粝的笑脸:“杨长老!多日不见,快些请进。小猴子刚才还念叨你呢!” 杨朝夕跨步入院,只见见菜畦规正,青苗亭亭,几日不来、竟又窜高了不少。他捏了捏袖中木剑,开口问道:“龙帮主今日不在吗?” 齐掌钵已阖上门栓,转身行礼道:“杨长老有所不知,今日一早,南市四面门外、便有胡商家仆举牌子雇脚夫。说是昨日祆教教众出城迎圣女,被江湖游侠报复、死了好些教徒,急须雇些脚夫出城殓尸、多多益善。脚费给得蛮高,几个掌钵都有意接下,只是他们所须人手太多、不敢私下做主,便回来向龙帮主禀报。龙帮主也不放心,便亲自去面见那胡商去了。” 昨日之事,杨朝夕自是清清楚楚。祆教阵亡的教徒、只怕要在二百上下,受伤的还要更多。只不过此时城中、胡商都已人人自危,祆教柳晓暮他们还能肯甘冒奇险,想发设法将教徒尸身殓回,其重生敬死、恪守教仪之心,由此可见一斑!看来,祆教能在胡人中如此深得人心,无论教旨教规、自有其可取之处。 杨朝夕刚听了方七斗劝诫,对涉及祆教之事、有心敬而远之,便不再追问详情。于是转过话头道:“既然龙帮主有要务缠身,我便等他一等。先去看看小豆子腿伤如何了?这几日可曾好好吃饭?” 齐掌钵脸上才露出一抹慈爱:“王神医前日又来过一回,放下了几副祛邪拔毒的草药,如今正吃着。小豆子虽每日卧床,但一睁开眼,便依着杨长老教的练气法子、习练不辍,谁劝也不听。真真是个又勤快、又执拗的小妮子!” 杨朝夕一面与她说话,一面跟着她进了正堂里间。却见小豆子果然摊平了双腿、背靠着墙面,双目微睁、似睡非睡,正有模有样地吐纳着气息。原本黄瘦的双颊、显然大了一圈,面色也比几日前红润了许多。 听到有人进来,小豆子瞬间“破功”,双眸一张,当下喜道:“师父,您来啦!小豆子腿上还没好、不能给您磕头,师父恕罪……” 杨朝夕笑道:“礼敬在心即可,不必囿于形式。如今你伤筋动骨,自该好好将养才是!何必定要逞强练气?习武修道,本该徐徐图之,最是着急不得,何须要争这区区几个月。” 小豆子脸色微红,知道师父是为她宽心,便认真道:“师父教训的是!可是小猴子白日早起练武、晚间睡前练气,我若不抓紧努力,岂不是要被他甩到后面了么?” “哦?小猴子竟不睡懒觉,晓得刻苦用功了啊?”杨朝夕亦颇感意外。想到自己幼时,不论寒暑、每日必娘亲从炕上薅下来,套上衣衫去山谷校场练拳,不禁哑然失笑。 小豆子颇不服气,似是告状一般、鼓着小小的腮帮子道:“哼!小猴子也不全是刻苦用功。近来也不好好出去讨钱,除了练功练气,便是泡在后院逗弄那只大鸟,还说是替师父养的。我说过他好几次都不听,龙帮主竟也不管教他……如今,越发不像个乞丐的样子啦!” 杨朝夕看着她气咻咻的模样,忍着笑道:“好啦、好啦!师父这不是来了么?这便去后院,教训一下这个臭小子!” 小豆子这才得意地将头一昂,似乎已看到小猴子被师父打得上蹿下跳的模样。 就在杨朝夕又向齐掌钵叮嘱着“按时服药、多吃肉食”之类的话时,小豆子却又反悔起来,红着眼圈道:“师父,您若真要教训小猴子……还请下手轻一些,小豆子可就剩下这么一个胞弟啦!” 杨朝夕闻言、不禁展颜笑道:“师父自有分寸。” 片刻后,杨朝夕踱至后院。远远便瞧见那株枣树下,一个孩童与一只鹘鹰,正一问一答、不知嘀咕着什么。 待走到近前,却见那孩童捧着一只灰褐色的瓦雀,凑到鹘鹰那尖利的钩喙前,口中念念有词:“小雪、小雪!师父饶你一命,你该高兴才是。这是刚打来的瓦雀,你多吃一些、吃饱了就不想家啦!” 那鹘鹰似是听懂了孩童的话,鸟头微偏、钩喙轻点,便将那只瓦雀衔起,顷刻间吞入腹中。 旋即,竟看向那孩童、神奇地点了点头! 第312章 鹘鹰之惧,救贫之约 好有灵性的扁毛畜生! 杨朝夕心里,顿时冒出这样一道念头。却见那鹘鹰似是意犹未尽,竟吃力地站稳身形、向那孩童垂首行了一礼,眼神中流露出渴求之色! 那孩童见状一喜,又从身旁小布袋中掏出一只瓦雀,捧到鹘鹰喙边。待鹘鹰啄食咽下后,才继续拿出瓦雀、接着投喂…… 如此吃过七八只后,那鹘鹰竟谦恭地谢绝了孩童。接着鸟头向左微偏、又向右微偏,用灼灼黑瞳,热切地看向孩童,喉间涌起“咕呜”的哀鸣。 孩童顿时露出为难之色:“小雪、小雪,俺可不敢放了你。师父说,还要留你给咱们乞儿帮效力呢!师父还说,你这钩镰一样的爪子会伤人,不许俺接近你;师父又说若喂饱了你、便有力气挣开绳索逃跑。 你看,俺每天悄悄来给你带吃的,已经是瞒着师父了……什么?你说你决不逃跑?只是捆得难受?那也不成,万一你说话不算话、一飞便没了影,师父定然也把俺捆在枣树上,饿三天三夜、不许学剑了……” 杨朝夕耳力颇健,远远地听着那孩童絮絮叨叨,像个话痨似的、耐心同那鹘鹰解释着,不由忍俊不禁:“小猴子,你在那做什么?” 那叫做小猴子的孩童,登时吓得一激灵,原地跳起半尺高、旋即又跌坐在地上。顾不得屁股疼痛,小猴子飞快将手中瓦雀和那只小布袋掖到身后,慌里慌张道:“没、没什么,俺和小雪说话呢!” “是吗?”杨朝夕揶揄道,“为师何时说过、要将‘踏雪’饿三天三夜呢?它那只爪子,还是为师亲手上的金疮药。” 小猴子顿时耷拉着脸、垂头丧气道:“师父你全都听到了啊?那你能放了小雪吗?它看上去好可怜哦!” 杨朝夕看了看那立在地上、体型比小猴子也差不了太多的鹘鹰,再度失笑道:“它?可怜吗?为师倒觉得,你捉的那些瓦雀更可怜些。” 小猴子却不知哪来的勇气,登时抬眸、盯着杨朝夕,理直气壮道:“瓦雀才可恶呢!齐娘每次晒谷子、晾菽豆,它们便成群结队飞过来偷吃,轰都轰不走。俺便将它们打落,从前是和阿姊烤了吃,这几日正好给小雪当点心。” 杨朝夕也不恼怒,摩挲着小猴子乱蓬蓬的头发,笑道:“你怎么打的瓦雀?为师可没教过你这个。” 小猴子变戏法似的、从腰间掏出一只树杈和牛筋制成的弹弓,耀武扬威道:“便是用这个啊!哼!整个乞儿帮,就只有俺小猴子会这一手绝技,叫、叫‘弹无虚发’!” 杨朝夕看他煞有介事的模样,依稀如自己幼时一般顽皮,不由打趣道:“那么上次你碰到恶犬,为何不用弹弓打它?” 小猴子面容一呆,似乎从来没反思过这个问题。忽地一拍脑门,懊恼道:“那天一害怕,俺、俺便忘了这事了。” 杨朝夕怕他无端自责、损及道心,忙岔开话题。半认真、半开玩笑道:“小猴子,你能听懂‘踏雪’说话?” 小猴子也挠了挠头、郑重想了想道:“师父,其实、其实也不算是‘听’懂。俺给你说了,你可不许像阿姊那般笑话俺……就是小雪、啊不!‘踏雪’看着俺时,俺便知道它的意思。它其实不会说话啦!只会‘咕呜、咕呜’地哼哼。但是俺一看它,心里想说什么、时常还没说完,它便已经全知道啦!” 杨朝夕听得饶有兴致,忽然不动声色笑道:“是这样啊!小猴子,那你问问它是雄鸟还是雌鸟?又从何处学来的那些点头垂首的礼仪?” 小猴子不疑有他,果然又转过身去、与那瑟瑟发抖的鹘鹰一番交流,才回头道:“师父,‘踏雪’说它是雌鸟,礼仪是呆在行营邵中侯、还有那个坏公子邵青冈身边时,自己学来的。它还说师父好可怕,身上有杀气。师父,什么是杀气?” 杨朝夕瞳孔微缩。或许小猴子赤子之心,有些类似释门“他心通”的禀赋,也算不得太过离奇。但即便是“他心通”,也只是人对人才能用的神通。小猴子能“听”到这鹘鹰的想法,鹘鹰亦能“听”到小猴子的想法,那便只有一个可能:这只鸟、不但是只妖修,而且灵智非凡! 昨日几番恶战,更被钟馗附体、灭杀了一只术法高强的妖修,杨朝夕此时心里、对妖修的警惕和敏感,早超过了从前。若非还有一只叫做柳晓暮的妖修、与他结了道友,给他留下许多不错的印象。只怕此刻,杨朝夕早已当机立断、抽出长剑,要将这只鹘鹰当场斩杀。 诸多念头闪过,只是一瞬工夫。杨朝夕定了定神,和颜悦色道:“杀气,就是为师想要斩杀一个人、或者一只鸟时,身上的那股杀伐气势。” 小猴子专心听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身再去看时,那鹘鹰竟站立不稳、“扑”地一声跌倒在地,眼中只剩骇然之色,显然是真正听懂了杨朝夕的意思。 小猴子忙一把搂住鹘鹰道:“师父!你不要杀踏雪!俺叫它一定听师父的话,再不乱抓人害人。求求你了师父!” 杨朝夕无奈叹息道:“你倒心疼它。也罢!踏雪的性命便由你作保,它若安安分分,便养在这里看家护院。若是惹是生非,师父先责罚你,再将它拔毛洗净、炖了好做羹汤。” 小猴子这才用脸蹭了蹭那惊魂甫定的鸟头,乖巧应道:“嗯!踏雪保证听话。咦?师父你去哪里?” 杨朝夕声音远远传来:“去前院等你!看看你近来武艺练得如何了。若不中用,师父一样罚你!” 小猴子刚刚高涨的兴致,登时又蔫儿了下来。 南市外东南,永泰坊覃府。 乞儿帮帮主龙在田,一改平日邋遢模样,幞头扎得周整,身上是浆洗干净的灰袍衫,补丁显眼。此刻正端坐在堂屋客位,手捧着一只白瓷茶碗、反复端详。 天极护法覃湘楚故作沉稳:“素闻龙帮主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若喜欢这些茶具,覃某人这便差人取一套新的包好、供龙帮主闲暇把玩之用。” 龙在田转过脸来,笑眯眯道:“老乞儿寒酸惯啦!使不得这些金贵的器物。不如都折成银钱如何?帮中还有几百张嘴、每日等着米水下肚呢!” 覃湘楚打个哈哈道:“龙帮主说笑了,银钱之事都好商量。此次差事棘手,便是脚费再翻一倍、亦无不可。只是天时渐热,若叫死难的教中兄弟曝尸荒野,即便未遭山兽啃食、只怕也要开始腐坏了。” 龙在田知他心中其实颇为焦急,只是未显露在面上,也不再卖关子:“覃大善人给的脚费已然不少,照行市规矩来便可。只是老乞儿还有个不情之请,望此间事了、覃大善人肯解囊相助。” 覃湘楚见话入正题,顺手捋了把须髯道:“龙帮主请讲!” 龙在田将茶汤一饮而尽,撂下茶碗道:“老乞儿早想修一间‘积善堂’,大庇寒士,奉养鳏寡。奈何帮众行乞多年、攒下的些许资财,还不够置办一处像样点的宅院。所以才望覃大善人届时拔几根汗毛,能玉成此事,乞儿帮上下必感恩戴德!” 覃湘楚闻言倒是一愣,万没想到老丐心中竟有如此宏图,便拱手敬道:“龙帮主心系生民之艰,原是天大的好事!覃某人略有薄财,此事自当应下。只是,弟有一言、须说在前头。俗谚常言‘救急不救贫’,皆因‘升米养恩、斗米养仇’之理。龙帮主此举,虽是大善、亦有‘救贫养仇’之嫌。且‘积善堂’易建、长兴善举却难,所以‘积善堂’一旦落成,便是个没底的箱奁,只怕多少钱粮财货投进去、也未必填得满。” 龙在田怫然不悦道:“这便是为富不仁的浅见了!贤者积善成德,富者锱铢必较。我自行善,何惜财货?覃大善人,你只说可与不可,其他无须多言!” 覃湘楚心中苦笑,果然“忠言逆耳讨人嫌,花言巧语得人心”。正要再转圜几句,却听一声轻笑自左面书房传出:“呵呵!自古好心办坏事之人、多如过江之鲫。龙帮主既不信邪,可敢与本姑……咳咳!与本姑娘立个赌约?” 龙在田浓眉一皱:“妇道人家,也来置喙?覃大善人,你府中这尊卑长幼的规矩,可是有些稀松平常啊!” 覃湘楚头脑发懵,不知圣姑究竟何意。正要行礼恭迎,只见柳晓暮已自书房款款走出。一道无形气劲射向他掌间,那刚要拢起的双手一顿,便垂落下来,缩在袍袖间、疼得乱抖。 柳晓暮却嫣然一笑:“我是覃掌柜远房表亲、河东柳氏之女。盛朝向来不轻视女子,何故龙帮主心中、竟有此成见?莫不是龙帮主不敢与本姑娘打赌,担心赢了胜之不武、输了无地自容?” 龙在田不怒反笑:“激将法?哼哼!柳姑娘既有此雅兴?老乞儿便与你赌上一赌,便请划个道儿吧!” 柳晓暮成竹在胸:“倒也简单。既然是积德行善,便由龙帮主寻两户贫苦之人、最好景况类似。便以十日为限,然后你行你法、我行我法,只看十日之后,哪一户会贪心不足、哪一户会感恩戴德?” 龙在田不屑道:“这有何难!如今官贪吏刁,市井之间、最不缺的便是贫苦之人。似你这般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如何识得生民疾苦?你必输无疑!” 柳晓暮却更有兴致:“哦?若本姑娘输了,今日帮众脚费自是一文不少。那‘积善堂’不但给你建好,便是日常用度、也一盖由覃府负担。只是若你输了,便该如何?” 龙在田霍然起身、目光凛凛道:“若是老乞儿输了,今日覃府给的脚费,我乞儿帮分文不要、全数退还。此外,老乞儿绝不再提‘积善堂’之事!” 柳晓暮也踱步上前,眼神气势分毫不让:“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龙在田说完,缀满补丁的袍袖一挥、便出了正厅,末了甩出一句,“乞儿帮数百帮众、已在定鼎门外等候,听候覃大善人差遣。” 柳晓暮绰然而立,目送龙在田拂袖离去,脸上漾出玩味的笑容。 第313章 城北郊,狐神庙 跑马岭下,洛水泱泱。 两艘困在苇丛间的泷船上,腥臭之气四处弥散,惹得许多乌鸦和蝇虫前来光顾。 一间篷舱中,忽地传出嘶哑的呻吟,惊得船上乌鸦“哄”地一声四散逃开。只见一具不成人形的“尸身”,竟从篷舱中爬了出来。 他双目呆滞,嘴唇干裂,双手黑紫,麻木地翻越一具具尸体,渐渐爬至船头。河岸便在丈许开外,若在平时、只需一跃之功。然此时头脑昏沉、胸中烦恶,便是想挣扎着站起,也觉千难万难。 河风温吞绵软,夹着浓烈的腥臭、扑面而来。浪涌躁郁,云垂压抑,茫然四顾,但见苇丛疏离、洛水萧索,荒草远山粘成一团,看不太分明。处处都蒙着一层血色。 “噗通!”他刚拼尽浑身气力、颤巍巍站起。孰料船头一矮,身形登时不稳,便直直跌入水中。冰凉的河水灌入口鼻、呛入喉管,立时激起求生之欲来。他一阵手忙脚乱地扑腾,才从水中坐起。 河水并不深,水波只在肩头摇晃。他就着同样腥臭的河水,抹了把脸上血污,意识才明确起来:我洛长卿还活着!秋娘,天不亡我! 狂喜冲淡了死气,阵阵腥臭,衬得这世间无比真实。 洛长卿探了探额头,还有些发烫,显然身上创口引发了“金创痉”。此症可大可小,重则夺人性命,轻的话、捱过去便好。 洛长卿此时孤悬荒郊、无医无药,只好借洛水凉意,将浑身发热酸软的症状、暂时压制住。觉得稍微好受些了,才又慢慢起身,一步一步向岸上挪去。待横穿了官道,便又强撑起身体,顺着缓坡,钻入山林。 身体终究还是虚弱,走一阵、便须歇一阵。许久,才寻到一处浅浅的岩穴。岩穴向阳,背山少风,地上竟有块猎户丢弃的燧石。 洛长卿几乎虚脱,靠在岩穴外喘了半晌。便又强打起精神、找来干草枯枝,用燧石生起一堆火,才陆续将衣衫解下,撑在火边烘烤。 随身的铜箫、早不知丢去了哪里,他只得扯来一根粗实的干柴、架在岩壁上,飞脚踹开。那断口处便似枪矛般锋锐,握在手中、也足以应付寻常的山兽了。 待得日头偏西,洛长卿衣发尽干、精力稍复,便又在草深林密之处,打回两只山兔。胡乱剥了皮毛,烤得半生不熟,便已忍不住馋涎、大口啃食起来。直将两只山兔吃剩一堆乱骨,才发现“金创痉”已无药自愈,心头终于后知后觉,涌起浓浓的劫后余生之感。 望着眼前火堆,想起与陆秋娘的过往,心中惆怅、竟如漫山夕光一般,壮阔中透着悲凉…… 定鼎门外二里,乞儿帮群丐三五成群、蹲在官道两侧的树荫下纳凉。 偶尔有隆隆的马车驰过,带起几抹烟尘,惹得群丐阵阵骚动,纷纷向那车尘马足之后、踊跃吐着口水。 一个生着癞痢头的乞丐,骂骂咧咧道:“都干什么?干什么?今日好容易不用讨饭,一起干桩差使、赚些脚费,这叫祖坟冒烟、时来运转!都特么像个人样些!” 一伙乞丐闻言,登时偃旗息鼓,规规矩矩蹲回树下。 其他几伙乞丐却不受他辖制,竟有人顶嘴道:“牛掌钵!俺们就是看不惯这些乘马坐车的,有几个臭钱、很了不起么?谁祖上还没阔过……” 话说一半,后面某只大手便“啪”地一声、拍在他后脑勺上,惹得群丐哄笑:“就你话多!怎么跟牛掌钵说话呢?有钱自然了不起啊!我老马要是有钱,何须带你们出来、干这‘抬死人’的活儿!” 那瘌痢头牛掌钵也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忙圆场道:“好啦!好啦!马掌钵,都是自家兄弟,莫打坏了脑袋,明日便讨不下银钱啦!” 群丐又是哄笑。马掌钵正待再聊几句,却听得定鼎门处传来几声马鸣。五六个穿丝衣帛、裹着翘角幞头的行商装扮之人,拢着缰绳,飞奔至群丐中间。 领头之人高鼻深目,虽是胡商、倒也礼数周全。刚勒停马匹、便翻身下来,取出龙在田留给覃府的一只黄玉钵,递还给牛掌钵、马掌钵等几个乞儿帮头目,才拱手道: “我家覃掌柜已同龙帮主谈妥,寻回教徒尸身之事、便有劳诸位啦!只是我教教仪有载,‘信徒遗蜕,易招邪灵,勿触水火,勿接土木。驴马驮之,铁石盛之,圣犬驱邪,归于寂静’。所以,还须诸位先至香鹿寨,换了‘正道衫’,方可为‘掮尸客’。” 牛掌钵等人虽听得半懂不懂,却也知祆教葬俗向来奇诡,便回礼道:“这么说,覃大善人早把一应用度、都安排好了?” 领头胡商颔首道:“城中人心惶惶,不便筹备。覃掌柜只好差了人,在香鹿寨将一些物什置办好。诸位行至香鹿寨,自有人安排饭食、水囊、干粮等物。白日若搜寻不完、便须连夜再寻,今日若不能寻遍、明日还须再辛苦诸位。脚费自是按天来计,白日算一天,入夜后也算一天。” 马掌钵听罢,忙拱拱手道:“这位大善人说得清楚,脚费也公道。我等持钵乞食之人、没什么好说的,干就完啦!” 两方见了信物、去了戒心,略略对答几句,便都沿着官道,往香鹿寨进发。 领头胡商还有其他差事,便扬鞭打马、领着随行之人,当先而走。 群丐浩浩荡荡、无数人头攒动在官道上,打眼一望、总有四五百人。皆被牛掌钵、马掌钵等人领着,嘈嘈杂杂向西而行。中途便发现有教徒尸身被抛在路边,或在胸前、或在背后、或在头颈,皆是触目惊心的创口,无疑是血尽而亡。 群丐望之怵然。有心怀悲悯的、想要将尸身先暂时安置一旁,却被牛掌钵喝止:“祆教葬俗,尸身不洁,非‘掮尸客’不得触碰。规矩都记着,莫再犯忌讳!” 到得香鹿寨,一切如约定一般,两方在一处订好的食肆中接头。群丐吃了顿饱饭,便纷纷套上胡商们送来的“正道衫”,腰束圣带、双手也套上两只袖管状的细囊。 “正道衫”其实是白麻布缝缀而成,针线颇为粗糙、显然是仓促赶制而成;那细囊则是边角料缝制,底端封死、手不得出,抓握物品时,略显滑稽笨拙。 群丐颇觉新奇,想要评头论足一番,又被各自掌钵喝止。一时间垂首默然、无敢哗者,食肆外只有窸窸窣窣的穿衣之声。 待群丐准备停当,这日已近申时。之前那领头胡商又不知从何处赶来,向几位掌钵拱手道:“我等已雇好了舟船和纤夫,将临时找来的石板铺在舱中,正运往跑马岭。届时,诸位先将寻到的尸身、小心抬入舟船,放在石板上即可。先由舟船走水路运送。” 马掌钵拱起套了细囊的双手,行礼问道:“大善人,搜寻到的尸身、须运往何处?” 这胡商想了想才道:“尸身走水路,是为省时省力。待行近上阳宫残垣时,便须弃舟上岸,由人力车马接续,将这些尸身连带石板,一并运至城北狐神庙停放。三日后一早,这些尸身便须从狐神庙启程,全部送往东丘‘寂静之塔’。” 马掌钵顿时明白了胡商意思:“大善人放心!我等便从跑马岭开始搜寻,顺流而下、绝不漏掉一个。待搜寻完尸身,再汇齐了去狐神庙相助。” 胡商深深凝视马掌钵等人一眼,忽地拢手作焰、带头单膝跪下道:“在下实为祆教安仁使米良弼,阵亡之人中、便有米氏子弟,此行便仰赖诸位义士!另外这几人、皆是教中双戈卫,可为诸位义士拨草引路。” 群丐套着正道衫,又受了安仁使米良弼等人圣火礼,胸中竞生崇高之感。顿觉这“抬死人”的差使,也没有初时想的那般低贱,反而像是为逝者去达成的一份使命。 说来容易做来难! 待群丐齐至跑马岭,沿河而下、一路搜寻时,才知许多尸身早已残缺不全。一些横在路边的尸身,肚肠空空、显是被山兽掏了去;也有许多交战中、便被砍去手臂腿脚的教徒,残肢早不知去了哪里;更离奇的是许多尸身、被利器割掉了头颅,只余一袭污秽的莲蓬衣、可以辨识出教徒身份。 此外,还捡拾了许多卷刃、断掉的兵器,有铁索、剪刀、秤杆、短戈、月牙铲等等,也一并装入祆教备好的舟船上。每装满一船,那舟船便顺流直下,将已寻到的尸身运走…… 待洛水沿岸散落的教徒尸身,被一群乞丐搜寻干净、尽数运走时,竟已是两日之后。 牛掌钵、马掌钵等人率着疲惫的群丐,又回至香鹿寨那处接头的食肆。纷纷摸出平日行乞所用钵、碗等物,就大镬前盛了羊肉汤饼,便各自寻了墙根檐角、蹲下吞嚼。竟无一人跨入肆中,像寻常酒客、食客那般坐谈吃喝,看得寨中客商、小民连连称奇。 有见多识广的酒客打开话匣,向众人娓娓相告:这便是乞儿帮的一条规矩,“自轻自贱,自乞自足,人以上尊,吾居下乐”,所以这些乞丐行止、自成一系,绝不与常人相同。吃喝只好残羹冷炙,穿戴便喜破布麻衣,出则弯腰乞怜,睡则随遇而安…… 这人正说得起劲,却冷不防被一只乌糟糟的大手按在肩头,转头一瞧,心惊肉跳!赫然便是一个身量高大、蓬头垢面的乞丐:“这位善人!若酒食还堵不住嘴,再吃几个热胡饼如何?” 说罢,便是“啪啪”两记耳光。 那酒客饱读诗书,岂肯受此折辱?霍地起身,便要与这脏兮兮的叫花子理论。却见周遭乌泱泱几十个乞丐,默默放下钵碗、顺起脚边柴棍,面无表情地向他望来。这酒客登时心头一沉,连忙自己掌嘴、赔笑道:“我多嘴、我多嘴!丐爷爷饶命!这只炙山鸡还未动过,便请丐爷爷尝尝……” 那高大乞丐也不客气,一手掐起炙山鸡、放入陶钵之中,另一手才扶着钵沿,向那酒客点头哈腰道:“谢大善人赐食。” 便在这时,食肆外响起牛掌钵粗粝的嗓音:“兄弟们吃快些!一盏茶后咱们动身。” 那“讨”来炙山鸡的乞丐听罢,也不敢造次,忙就破袍上撕下一方麻布,将山鸡裹了藏好。才又蹲回群丐中,飞快把钵中汤饼、扒拉进口中…… 两个时辰后,群丐拄着柴棍、气喘吁吁,终于寻到洛阳北郊。 彼时春草如毯、残阳如血,几株杂树散落其间,显出旷古少有的寂寥。 春草杂树间,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庙宇。远观飞檐张翼、玄瓦白壁,隐约可见褪色的丹柱。走得近了,才看清是座单檐歇山顶式的屋宇,门栅窗棂上糊的粗纱早已剥落,里面黑洞洞的,不知塑着什么样的神灵。 想来,这便是那安仁使口中的“狐神庙”了! 第314章 还法剑,谒长源 檐生矮草,乌啼荒郊。 孤零零的狐神庙,突兀地立在此处,四面不是乱石、便是蒿草,显出几分离奇。更远处略平整些,似有田垄连顷。 虽以“庙”相称,却无山门、寮舍。仅看规制,便知这狐神庙、乃是郊野乡民募资捐建。且年深日久、疏于修葺,才显得有些陈旧寒酸。 自上古以降,中土便有崇拜狐神之俗。相传禹皇之妻涂山氏、夏桀宠妃妹喜、纣王宠妃妲己,皆为九尾天狐所化。足可见狐神既可施恩降惠、相夫教子,也可作威作祟、祸国殃民。 先民蒙昧、农人无知,皆对狐神又敬又畏。往往凑钱筑庙,时时拜祭,以求去病禳灾、五谷丰登。盛朝开立之时,乡野中便有谚云“临时抱佛脚、何如求告狐神庙”。皆因狐神有求必应、十分灵验,比之佛陀、道尊更加看得见摸得着。因而这狐神庙,虽不比道门、释门香火鼎盛,却也不缺乡民供奉的酒肉果品。 此刻狐神庙四周,却被祆教中人铺满了许多碎石。一方方大小不一的石板,拼接摆放在碎石之上,石板上面,陈列着密密麻麻的教徒尸身。腐臭之气阵阵袭来,便是腌臜群丐、也禁不住这等气味,纷纷掩鼻躲开。 安仁使米良弼等人,却搜罗了枯枝草叶,在狐神庙东南方不远处、搭起几只简易的窝棚。东风刮来,先至窝棚,然后才到狐神庙附近。那熏人欲倒的尸臭,便被东风带走、极少能传到窝棚这边。 群丐与米良弼等人会齐后,便又搭了更多窝棚。三五人挤在一处,生起篝火、嚼着干粮,正好捱过这城郊长夜。 大部分人缩在窝棚里歇息,少部分人分出来巡夜,防止山兽再来侵扰尸身。毕竟明日一早,这些尸身便须送往东丘“寂静之塔”、行圣葬之礼。若不养足精力,明日动身、不免要手脚酸软。 篝火在雾气和虫鸣中,渐渐熄灭。狐神庙前、窝棚群里,渐渐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只余一团毛月亮、斜斜缀在半天,给郊野平添了几分朦胧…… 日影歪斜,天光耀目。 洛阳城中富足之户,此时皆已吃罢中食、各寻了床榻凭几午睡。 乞儿帮破败宅院内,小猴子正立在一方空地上,专心演习着师父所教步法、身法、手法,出臂跨足见,无不有板有眼、似模似样。 杨朝夕折了一根柳条,握在手中,绕着小猴子左看右瞧。不时抽打在拳、脚、肘、膝、腰等偏差之处,为他纠正步法姿势。一如十多年前,关大石教授他们拳脚时那般。 就在小猴子一个歇步、扎到两盏茶工夫时,杨朝夕忽出剑指,在他额头轻轻一推。小猴子便再也稳不住身形,“哎呦”一声仰头倒地。 小猴子揉了揉后脑,不解道:“师父,何故推我?” 杨朝夕淡然道:“你这歇步左右飘忽、上下虚浮、徒有其形,实是不堪一击。你这般虚应差事地习练,效果难免事倍功半。为师教你的坐圆守静、行功练气之法,为何不用?” 小猴子懵懵懂懂、却也只师父是责怪他习武不用心,略有惭色道:“徒儿知错啦!可是师父教的‘坐圆守静、行功练气’,不是要盘腿坐好,才能练功么?似歇步这般两腿交缠、贴在地上,连身体都稳不住,又如何行气呢?” 杨朝夕面色微沉,知道这小弟子胶柱鼓瑟了,便耐着性子道:“师父讲的‘坐圆守静’,是要意念守中、不偏不倚,身心沉坠、杂念不起,并非一定要盘腿而坐,才叫修行。至于练气养气,坐、卧、立均可,又何须拘泥某个姿势、刻舟而求剑。” 小猴子虽然活泼好动、却也颇为聪颖,登时恍然大悟道:“我明白啦!师父,是徒儿想岔了。原来练习步法、身法、手法同时,也能修道功、练内息!这么说来,便能省下更多时间、去和小雪说话啦……啊!师父,徒儿不是这个意思……” 小猴子得意忘形下,竟将心中所想、脱口说出,顿觉不妙。 果然,杨朝夕脸色一黑,严厉道:“用心不专,心浮气躁!歇步重做!不够一炷香、不得起来。” 小猴子不敢违拗,依言照做。 歇步本是相对轻松的步伐,只是此前以陆续做了马步、弓步、扑步、虚步,腰腿双臂早已酸麻不堪,此时只好勉强摆出歇步的架势来。随即沉下心念,调匀呼吸,努力将酸麻造成的难耐、浮躁之感,从心念中剔除出去。数息之后,颇觉有效,面上纠结强忍之色,便也渐渐舒展开来。 这时,院门“咯啷”一声打开,门栓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一个袍衫周整的老丐,气呼呼大步进来,却见杨朝夕正在院中教徒,不禁转怒为喜:“杨小友!几日不见,想煞老乞儿啦!今日出门未看皇历,竟被女子所戏……” 杨朝夕忙上前抱拳行礼:“龙帮主因何生气?不知是否有用得着小道的地方?” 龙在田定睛一瞧,杨朝夕手中恰握着一根二尺余长的柳枝,不禁双眉一耸:“便是一位姓柳的女子,与老乞儿打了个赌、要比谁更擅长积德行善。如今想想,似是着了她的道儿了!老乞儿是去谈买卖,却无缘无故多了桩赌约。倘或老丐输了,岂不是叫帮中兄弟白忙活一场?” 杨朝夕听罢,顿时将那柳姓女子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于是不动声色道:“小道敢问,龙帮主去哪里谈的买卖?” 龙在田自知此事草率,不愿被院中帮众听到,便将杨朝夕拽至客房、余怒未消道:“便是永泰坊皇商覃府!这个覃湘楚,在洛阳城中、本也算一号人物,岂料府中规矩,简直一塌糊涂!一个二八年岁的小妮子,也敢跳出来大言不惭……哼!老道也是养气工夫不够,竟中了她激将法……” 龙在田连说带骂,将上午经过与杨朝夕讲了一通。他倒不是小气之人,要翻悔这桩赌约,只是对自己一时冲动,拿教中兄弟行险卖力所挣脚费、充作赌注之事,十分自责。虽然赌约之事,胜算本是五五开,但身为一帮之主、行如此儿戏之举,确实有些孟浪了。 杨朝夕心里哭笑不得:激将打赌之事,倒颇合柳晓暮的性格做派。只是不曾料想,这个龙在田竟能被她三言两语、便撺掇地入了套,显然是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术法。 杨朝夕不便多言,只好宽慰道:“既然这贫苦之户、由龙帮主挑选,那么胜算还要再大几分。不如便寻两个相熟的贫户,所谓人心向背,岂有赌输之理?” 龙在田却又正色道:“既是赌约,岂可暗行偏颇、占她这个便宜?我龙某人素来光明磊落,便是个小小赌约、也要赢得堂堂正正。” 杨朝夕只得抱拳应和。又略问了些帮中兄弟近况、此行差事风险,才从袍袖中奉出那柄“上清含象剑”道:“小道昨日出城,侥幸撞见了那妖物,本欲仗剑伏之,奈何本事不济、还折损了龙帮主所借法剑。好在今日偶遇一位故交,恰有‘上清含象剑’一柄、便给了小道,以偿龙帮主之法剑。” 龙在田郑重接下,挥手一拂间、却是大惊失色:“好浓郁的‘霹雳雷气’!这法剑竟是以雷击桃木所制,珍奇难得、远胜我借你那柄!此为重宝,恕龙某人不敢接收!” 说话间,龙在田却是千推万辞,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这柄“上清含象剑”。 杨朝夕无奈,只好抱拳道:“小道近来无事,这几日便将那‘一苇渡江’的轻身功法,说与龙帮主,算作偿还。至于修习快慢,便要看龙帮主肯不肯下苦功夫了。” 龙在田却是一笑:“那便先谢过小友。我那‘上清含象剑’也算不得金贵,损便损了、小友勿要挂心。” 杨朝夕难免奇道:“龙帮主,为何雷击桃木,便是难得?比之雷击枣木,又珍奇在何处?” 龙在田拱拱手、却是行了个道礼:“桃木多矮小,枣树多高挑。天雷欲接地火,自然要寻那高挑的树木,所以多是枣树、杨树之类的树木中招。因此,大凡雷击木,多是枣木、杨木、柳木。桃木却是极少见的。” 杨朝夕连连颔首。果然年岁愈长、愈是见多识广,自己纵然禀赋再高,这游方历练、毕竟还是太少! 无怪乎道门有言“小修在深山、大修在人间”。师父长源真人回望半生、曾与他说过:唯有经过江湖练胆、庙堂练谋、红尘练心、山中练气……待甘苦尝遍,才好铅华洗尽,笃静修行,虚极抱一,得悟大道。 当时不懂。现在想起,只觉字字珠玑! 念头转过,不过几息。待杨朝夕回过味来,明白乞儿帮也卷入到太微宫与祆教的争斗中,不禁忧色顿生:“龙帮主,此时王缙已然暴怒,城中情形你也并非不知,为何还要助祆教殓尸?不怕王缙再迁怒乞儿帮众吗?” 龙在田却是洒然笑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太微宫与祆教龃龉七载,明里暗里都是输多胜少。昨日孤注一掷,定是存了一决雌雄的想法,不过已经是外强中干、力有不逮啦!此时再看不惯我乞儿帮,也早没了迁怒的余力。不信你便瞧着!以祆教行事之隐秘诡谲,用不了太久,王缙之流便该回帝京请罪了。” 龙在田说罢,忽地盯着杨朝夕,沉吟良久、笑容和煦,“何况,杨少侠一人一剑、都敢出手相助。我龙某人坐拥千余帮众,挣些脚费罢了,又有何不敢呢?” 杨朝夕先是一怔、旋即释然笑道:“果然瞒不住龙帮主!看来小道昨日一番鲁莽,早被帮主看在眼中啦!” 春阳正好,和风不燥。 叶三秋出了覃府,却是一副吃瘪之相。他没有急着折回立德坊祆祠,却在南市中转来绕去、想要换一身行头,免得被太微宫的眼线认出。 不料南市今日一反常态,铺肆大半关张,街上人影寥寥。寻了半天,竟未寻到一间开门的铺肆! 没奈何、只好寻了处僻静坊曲,将一个负责采买的道士敲晕,剥了道袍、道靴、青帔和玄冠,利索地给自己套上。接着摸出那道士度牒,扫了眼名讳“贾衍”,拾才起地上一柄拂尘、装模作样,向太微宫踱去。 叶三秋却是货真价实的叶氏族人。受罗浮真人叶法善荣荫,开元年间、随族人自南阳迁居洛阳。后遇蓟州之乱,族人有的被杀,有的逃散,存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三四。叶三秋一支,却是‘白衣山人’李长源、假手祆教故交所救,因而阴错阳差之下,便索性入了祆教。后竟凭着文武禀赋,一路做到祆教“地维护法”,亦是始料未及。 叶三秋虽未见过李长源几面,但家中一直与他有书信往来。且李长源近日来洛阳,特意在叶府盘桓了两日,若说没有交情,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场面话罢了。 好在方才,圣姑虽将他训得狗血淋头,却也没当面点破此事,算是给叶氏留了几分薄面。只不过,圣姑要他所作之事、李长源会不会出手?他心里却是一点没底。 此刻好不容易用那道士度牒、混进了紫微城端门,待接近重光门时,却只能原地等候。一干宿卫凶威赫赫,再不许他靠近东宫半步。 叶三秋焦躁踱步、心急如焚。足足等候半个时辰,才见一道超然尘外的身影,自重光门款步而出。远远便拱手笑道: “贾道友!别来无恙!不知寻我李长源,所为何事?” 第315章 长源应诺,肖湛辞官 宫墙环耸,阙门巍峨,宿卫们皆严阵以待。 本有些肃然的皇城,陡然被李长源暖如春意的寒暄声一冲,空气才轻松了几分。 叶三秋抹了把后颈冷汗,暗道好险。若李长源根本不理会道士“贾衍”的拜谒,或是直接戳穿这冒充来的身份,自己只怕今日罪过不小!便是想仗着轻功、硬闯脱身,此间重兵把守,也未必出得了这皇城。 好在叶三秋反应也快,见李长源远远施礼,便快步迎了上去、行了个稽首礼道:“我家观主自改修内丹之道以来,每有所精进,便喜不自胜。近来修为却逡巡不前、难以寸进,特请长源真人前往一叙,若能发蒙解惑,不胜感激!” 李长源看着叶三秋一本正经的模样,知道必有急事相求,才这副打扮、来皇城寻他,便顺水推舟道:“贾道友客气!大道虽简,法衍无穷。吾辈生有穷时,若只知以‘有穷’攻‘无穷’,便如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徒惹人笑尔!想来贵观主定是有感于道法无穷,故而心生茫然、道心动摇,所以才止步不前。” 叶三秋见他信口胡诌、竟也颇有几分道理,便故作惊诧道:“长源真人一语中的!观主近来确是时时念叨南华真人‘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之句,以至于茶饭不思、坐卧不安。便是相熟的功德主、大居士来访,都一概不见,皆由我等接待。” 李长源剑眉微耸:“道友所言当真?这倒有些像是‘三尸作祟、六神无主’之兆。事不宜迟,这便随道友前往一叙!” 说罢,便当先而走。叶三秋会意,忙紧随其后。 宿卫们见两人煞有介事、打了一通机锋,也觉得事情重大,便不敢再盘问阻拦。两人一路畅行、出了皇城,登上双马油壁车,“轧轧”向东行去。 两人行至北市,亦是商客寥寥。好容易寻了间开张的食肆,在雅阁中坐定,李长源才开口笑道:“叶师弟如此装扮,匆忙寻我,究竟为何?” 叶三秋这才抱拳行礼道:“长源真人莫要取笑,我非道门中人,方才所为、不过权宜之计。你还是叫我三秋吧!” 李长源看他眉宇间愁凝不散,想必事情棘手,便开门见山道:“三秋贤弟,到底碰上了什么难事?你既找到我李长源,必会给你个答复。” 叶三秋想到丹田中的“离火之精”,便将槽牙一咬、直截了当道:“我受圣姑所嘱,特来寻长源真人、帮忙斡旋一桩难事……” 说话间,便将昨日圣姑柳晓暮一行趁夜入城、弃船登岸之事,简略讲了一番。着重提到那舱底停放的几具教徒尸身,须按祆教教仪、送至城北东丘行圣葬礼。圣姑之意,便是请李长源出手相助、将那几具尸身运送出城。 李长源听罢,哭笑不得:“难怪她叫你来寻我。你祆教圣姑与我也算故交,想叫我帮忙、却不愿落下这个人情,当真是个一毛不拔的女子!也罢!此事可做不可说,我应下了。两日后酉时左右,你叫人在安喜门外接应便是。” 叶三秋不料他竟答应得如此爽快,短暂一愣后,便拢手作焰、恭恭敬敬行了个圣火礼。随即一溜烟奔出北市,径直潜入立德坊祆祠、寻手下探马去了。 崇正坊中,河南府衙。 道化坊武侯肖湛,领着一队身上挂彩的不良卫,齐齐跪在仪门之下。他手捧河南尹鱼符,幞头低垂,一语不发。 河南尹萧璟虽对群侠一败涂地之事、早已知晓,但今日见到活着赶回来的残兵败将,仍是大为光火。直接令衙差缴了肖湛等人的兵刃,要他们跪在仪门处听候发落。 府衙正堂,平日多是开堂审案之所。今日却是河南府官吏齐聚,共议武侯张松岳暗入祆教、妄行杀伤之罪,以及肖湛统领失当、损兵折将、大损公门威严之罪。 河南尹萧璟面色铁青、居中而坐,左右分别坐着少尹二人、司录参军事二人、录事四人、诸曹参军事一十二人等职官,个个交头接耳、掩口叹息。待萧璟目光扫视过来,又纷纷住口、噤若寒蝉。 萧璟环视一周,沉声道:“本官召诸位前来,所议之事、想必陈少尹已知会过尔等。张松岳两面三刀、投了祆教,纵然曾屡破大案,也抵不过昨日所作行径!肖湛统领之责,乃是本官举荐,其功过如何、便交由诸位裁定罢!” 众人一时不知所措,不禁面面相觑。 陈望庐昨夜一直跟随萧璟,在太微宫陪着王缙坐等各门消息,直到丑时、方才一道回府衙歇下。因而,对洛阳城中明里暗里所行之事,以及接连反转的消息,无不一清二楚。对萧璟心中所想,却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此时见众官吏皆不发一言,惟恐触了萧璟霉头,便当先拱手道:“萧大人!下官以为,既然坊间所传祆教谋反之事、实为子虚乌有,且那张松岳已被王宫使捉去下狱。如何定罪,想必王宫使自会依盛朝律令裁决。 至于武侯肖湛,此人虽性情耿直、不懂变通,昨日之事却也算尽了公门本分。若只因祆教行事诡谲、手段狠辣,便将群侠败退之责、全加在他一人身上,却也有失公允。” 另一位少尹与众官吏暗暗交换了眼神,都不由对陈望庐之言颇为赞许:果然能被萧大人赏识,无论做事还是为官,实有过人之处! 萧璟见陈望庐已做好了铺垫,便痛心疾首道:“可王宫使为我公门阻截祆教圣女之事,做了那么多布置、本欲毕其功于一役,却全毁在昨日城外那一场惨败中。若不严惩肖湛,恐无法给太微宫一个交代!” 陈望庐闻言起身,拱手劝道:“据传昨日元公子招来的英武军、神策军,遇上祆教妖人,尚不能撄其锋芒。便是太微宫请来的那位‘霍仙人’,也落了个身死道消的下场!可见阻截祆教圣女之事,非不为也、是不能也!肖湛等人既已倾力为之,又何须过于苛责? 若太微宫要交代,下官以为、革去他道化坊武侯铺武侯一职即可,仍充作不良卫、以观后效。若惩处过于严苛,只恐今后洛阳城中各坊武侯、数十不良帅、千余不良卫,只会偷闲躲静、拈轻怕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再无一人肯勤勉当差。” 萧璟闻言,沉吟不语。 众人当即反应过来,纷纷附和陈望庐所言。更有甚者,历数过往、引经据典,将肖湛曾做下的点滴功绩,逐条夸饰了一番。请求将之功过相抵、不予定罪,仍担武侯一职。 萧璟见众人虽七嘴八舌,意思倒是颇为统一,皆愿回护肖湛、保其无虞。思来想去,只得叹息一声:“诸位所言,确有些道理。本官也是一时气急、怒其不争啊!便依陈少尹建言,革去肖湛道化坊武侯铺武侯一职,收其符信,还令他做个不良卫。便由陈少尹负责传告,令洛阳各武侯铺武侯、各守城校尉咸知此事。” 话说至此,今日所议第一桩事情,便算是定了调。府衙众官、才开始将职分所涉之事,依次向萧璟禀明,由其决断。 陈望庐分司城中各武侯铺、城门宿卫,便先禀明了昨夜八门驻防得失情况,随即出了正堂。 肖湛等人还跪在仪门下,见陈望庐款步踱来,便抬头问道:“少尹大人素来看不上下官,今日何故帮我?” 陈望庐轻哼一声,似笑非笑道:“你倒知道得挺快!本官可不是帮你,只是见萧大人有心回护、却碍于身份,便替他将你保下来罢了。好在你为人尚可,没有人落井下石,才能顺顺当当、大事化小了。” 肖湛深深看了陈望庐一眼:“总之,下官谢过少尹大人美言之恩。” 陈望庐哂笑一声:“本官可当不起!本官来此,却是要收回你武侯符信和差衣,从今日起,你便只是不良卫。可回道化坊去,等候新武侯差遣。来人!收符信、脱差衣!” 陈望庐左右不良卫正要动手,却见肖湛淡然起身道:“不劳兄弟动手,我自己来!” 说罢,先将河南尹鱼符捧给陈望庐。又利索地解下腰间蹀躞带、除下外袍,再从怀中掏出一枚铁铸的令符,一并交还至陈望庐左右不良卫手中。 随即,他拍了拍腰间、笑道:“哈哈!今日方知‘无官一身轻’,再不必受上官们的鸟气。只是那剑丢在了外面,不能还给萧大人啦!劳烦少尹大人转告一声,我肖湛便是不良卫也不做了,告辞!” 仪门下还跪着的不良卫,听肖湛竟直接辞行,俱是目瞪口呆,纷纷出言挽留。更有平日多少受他恩惠的、竟不禁抽噎起来。 陈望庐也没料到肖湛如此干脆,登时怒目圆睁道:“肖湛!你以为一走了之,便是洒然无拘的江湖游侠么?只要你还在洛阳城厮混,便须受公门管束!” 肖湛却一抱拳,先向跪着的不良卫们道:“肖某人又不是去受刑、哭什么?庙堂高耸、遥不可及!江湖远大、恰可容身!诸位兄弟要是混得不称意,随时可来寻我吃酒。”说罢,又向陈望庐道,“少尹大人,临别之际赠你一言,你这个官什么都好,就是官威太大、主见太少。哈哈!言尽于此。” 陈望庐见他转头便走,忙抢上去几步道:“站住!” 肖湛见他拦在身前、浑身竟有些颤抖,不禁又将双臂抱在胸前:“少尹大人,还有何赐教?” 陈望庐嘴角微抽,面上阴晴不定,忽然凑近身来、低声说道:“本官今日帮你,还有一层缘由。你与群侠虽折戟而回,却代我料理了‘霍仙人’那个妖物,替莲儿报了血仇!我陈望庐恩怨分明,咱们虽素来不睦,今日过后、却是两清了。” 肖湛也颇感意外,陈望庐竟这么快便得了消息,可见他对洛阳不良卫操控之深,还在自己预料之上。于是坦然一笑:“若是为此,少尹大人却谢错了人!那‘霍仙人’是邙山武者杨朝夕斩杀,虎头却是行营队正方七斗割下来的。肖某人既没那等实力、也没那个偏好!哈哈!” 说罢,便头也不回、大步出了河南府衙,自此再与公门无涉。 高天囤云,庭树犹遮。几只穷极无聊的鸟雀,聚在檐上清歌。 只剩陈望庐呆呆立在院中,口中反复念叨着:邙山武者,杨朝夕…… 第316章 昼临圣真观,夜潜嘉猷潭 午后微热,北市中行人寥寥。 却说李长源目送叶三秋出了食肆,又略吃了些茶汤,少坐片刻,便即起身。出了北市往东,径直走入立行坊、来到圣真观门前。 待知客道士通传接引,几盏茶后,李长源已同圣真观观主毛庆元、在某间靖室中坐定。一番寒暄,自不消多言,李长源才笑着说明来意:“庆元道友,一别五载!本该烹茶焚香、坐而论道,岂料俗务缠身、不得清净。今日偶行至此,却是要借贵观会几位朋友、办一桩事情。” 毛庆元亦含笑拱手道:“长源真人客套了!想我等自翠云丹会一别,不觉鬓华已生。然几位道兄振聋发聩之语、犹然在耳,恍如昨日。如今我观中新一辈弟子,皆是内丹、外丹兼修,那部《道门内丹说》,实是革故鼎新、继往开来,妙不可言!此处靖室偏僻、少有香客搅扰,真人自便即可。” 李长源见毛庆元谈性不高,似还约了功德主讲道,便忙拱手行礼:“《道门内丹说》虽是公孙真人、吴天师二人撰著,却也有诸位道友同台论辩之功。修丹道、慕长生,自是须一代接一代道门中人,接续求索体悟,才能窥得真法。庆元道友如还有要务,便请速去。只是还须向道友借几位弟子,代为出观传话。” 毛庆元起身笑道:“长源真人见谅!贫道确是约了两位功德主,已在前殿等候。真人有何差遣,只管叫我这个弟子去便可!” 说罢,向身边一个身形壮硕、谦恭温和的年轻道士交代了几句,便告辞而去。却见这年轻道士稽首道:“凌川子廖海谦,拜见长源真人!不知真人有何教诲?” 李长源捋须笑道:“今日便有劳小道友奔波一番啦!你先持我这拂尘、至敦化坊麟迹观,请公孙真人并弟子来此一叙。再出上东门、至洛城行营,请谭令德谭校尉派‘飞蛟队’队正正来此,有事相商。” 廖海谦聚精会神、逐一记下,虽心头不解,却也不便多言。忙又行了一礼,转头出了观门。 盛朝律令有载,非官宦世族不得骑马。立行坊距敦化坊总有十二三里脚程,若徒步奔去、只恐误事。廖海谦脑筋一转,便先钻进北市、雇了架驴车。才挥鞭赶驴,往麟迹观奔去。 公孙玄同恰与弟子在麟迹观挂单,听闻李长源竟在圣真观等他,猜测事出必有因。才暂别了吴正节、尉迟渊等人,带着一众弟子就往立行坊赶。 五年前太微宫中斋坛演武,廖海谦与黄硕可谓不打不相识,与卓松焘也算熟识。此时见面,自是热络非凡,三人一路挤在驴车上有说有笑,倒看得孙胡念等人惊诧不已。 三人从斋坛演武中崭露头角的方七斗、唐娟、肖湛说起,又聊到眼见耳闻的一些近况,又是感慨又是唏嘘,颇有几分老友重逢之感。便是坐在车前的公孙玄同、韩奉樵,都不禁莞尔。 廖海谦忽然笑道:“黄师弟,我记得还有个冲灵子师弟,那年拿了我的木刀,一下便斩中花希子屁股……哈哈哈!不知为何此番没有下山?” 黄硕一时哑然,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听卓松焘笑道:“你是说杨师弟吧?他也在洛阳呢!近来也算风头无两,难道你竟不知?杨师弟那日在通远渠……” “天时转热了。暝灵子,前面便是洛水,你去水边把这方手巾涮湿了拿来、给观主擦汗用。”承虚子韩奉樵见卓松焘有些口没遮拦,忙岔开话头,顺手将一方细麻布手巾塞给他。 卓松焘自知多嘴、忙吐了吐舌头,接过手巾便跳下车去。话说杨师弟近来所为,屡屡与太微宫所求相悖,自家师兄弟私下钦佩、赞赏便罢了。若出门在外,还大肆谈论、引以为荣,岂不是徒惹太微宫记恨? 驴车过了浮桥,不多时便回到圣真观。 公孙玄同一干人见了李长源,才知是要上清观道士换上常服,沿洛水找一找祆教画舫的踪迹。待寻到画舫位置,再向周边发散开来,将附近坊市结构、街衢分布、不良卫巡街、城门卫换防、水闸开合频次等情况,逐一摸清楚,再报回李长源。 有些像细作,却非难事。 公孙玄同自是一口应下。当即便令韩奉樵与一众弟子换上常服、解了佩剑,去洛水沿岸搜寻打探去了。自己则就茶案前坐下,与长源真人细细聊起、近来在通远渠的一些布置。 约一个时辰后,廖海谦骑驴而回。右手一位军将套着皮甲、红巾抹额,正是行营飞蛟队队正汪稹。 汪稹似与李长源、公孙二人颇为熟稔,只一抱拳,便在茶案一侧坐下:“不知长源真人急召末将前来,有何差遣?” 李长源见廖海谦早退了出去,便起身关了门窗、才正色道:“贫道在祆教中有几位朋友,昨日城外拼斗,已然不幸殒命。如今尸身被抛在一艘画舫舱中,不得殓葬为安。我知行营‘飞蛟队’个个水性极佳,特请汪队正领一些飞蛟兵,将那几位朋友尸身从画舫搬出来、运到城外,届时会有人接应。” 汪稹听罢、不禁面露惶惧,当即起身抱拳:“长源真人恕罪!此事牵涉太微宫与祆教争斗,末将不敢擅自派兵。况且那画舫、便是昨夜在步射队眼皮底下入的城,今晨回去、步射队队正便吃了六十军杖,现下正趴在营帐中养伤……” 李长源眉头微皱,从怀中摸出一只铜符,扔到他面前道:“汪队正,这枚符信、你可认得?” 汪稹心中一凉,忙捡起那铜符仔细端详,不禁惊呼:“这……这是西平郡王的虎符,怎会在真人这里?末将知罪!真人但有所令,便是赴汤蹈火、也决不敢辞!” 李长源这才微微颔首:“这虎符是前几日、西平郡王为通远渠惨祸善后,特许贫道便宜行事的符信。如今城中形势,分寸该如何拿捏、贫道自有计较。再则说,又不是叫飞蛟兵明目张胆去抢尸身。尔等水性皆佳、不妨趁夜泅渡上船,或是顺钩索攀援而入,或是自舱壁凿穿而入……该如何做,不须贫道再细细分说了吧?” 汪稹将虎符捧起,头颈处已渗出冷汗:“末将明白!只是那尸身运出来后,若走八处城门、只怕瞒不过太微宫的眼线,须走水路为好。还须长源真人提早疏通、告知末将走哪一道水径。” 李长源接过虎符、淡然笑道:“此事容易!贫道近来在通远渠行事,与都水监丞交游颇多,便叫他知会手下渠长放行。届时,你们便寻了扁舟、将尸身遮掩好,走洩城渠出城便可。” 汪稹见李长源已将诸事皆已盘算清楚,才放下几分小心,抱拳行礼、便要退走。 李长源却将手一抬,开颜笑道:“不急这一时半刻,汪队正可吃些茶点。贫道已差人顺洛水去寻那画舫下落,不妨略等一等再走。” 翌日三更,整座洛阳城皆已酣眠。 洛水上雾气氤氲,渔火杳冥。河鱼偶尔跃出水面、溅起阵阵水花,将夜的静谧刺破。 一艘硕大乌黑的舫船,早被牵引入了嘉猷潭中。几个不良卫散落在潭边,靠着树桩打盹。潭水微波、印着昏昏的月色,时而荡起层层涟漪,不知是水鸟还是春蛙。 忽而一团黑云掠过,将弦月遮了个严实。便连树影都溶入夜中,看不清最初的轮廓。 细微的脚步声,踩着荒草、迅速向几个不良卫靠拢。待凑到近前,果断取下腰间竹筒、朝不良卫口鼻一吹。不良卫们登时脖颈一歪,却已昏迷过去。 出手之人,这才小心翼翼潜入潭中,如一群狩猎的猪婆龙、沉着冷静,缓缓向那画舫推去。潭中漆黑,舫船更如一尊庞然大物,静默地卧在水上,粗略一瞧、总有八九丈长。 这时,黑云飘离了月轮。模糊的辉光洒下,勉强照见潭中模糊的头颅。 头颅在水中浮沉,很快便聚拢在舫舷一侧。其中一人似是头目,却见他将双手擎起、打出几道手势,告诉同来之人:舫船偏高,不宜攀爬,动静太大。若取出斧凿,自船舷吃水线下、撬开中部隔舱,再从隔舱入船,方可稳妥无虞。 众人会意,当即分作两拨,轮流潜入水下、自船舷两侧同时开凿。因在水中凿船,声音皆被潭水吸收,潭边几乎听不到一点动静。只有碎木不时从水中涌出,以及上下浮潜之人、带起的阵阵水花…… 待开口可容一人通过时,众人才将斧凿收起,先后钻入隔舱、登上画舫。 循着淡淡的腐臭气息,众人果然在船尾一间干燥的隔舱内,发现二十几具祆教教徒的尸身。几只受惊的老鼠从里面窜出,倒吓了众人一跳。 那头目又叫人仔细搜了一遍船身,确认只有这二十几具尸身,才压低嗓音道:“这便是咱们要找的‘货’。黄驼子!你带几个人、先把备好的舟船牵来。其他人都忍着些,搬!” “喏!”众人沉沉应下、旋即散开。强忍着胃中翻涌之意,开始将尸身一具具抬往凿开的那间隔舱。再将尸身从开口塞出去、拖入备好的几艘扁舟,又将一桶桶咸鱼倒在尸身上,遮蔽臭味…… 忙完这些,已是四更。 众人身上虽臭不可闻,但经过潭水浸泡冲刷、却没有开始那般难耐。 众人不敢耽搁,各自上了扁舟,从嘉猷潭而出、行进洛水,又溯游而上。过了新中桥、折入洩城渠,再向东拐入瀍水。最后一路向北,直抵进德坊,才寻了个僻静处、将扁舟逐个系好。只待晨鼓响过,开闸出城。 此时夜色转淡,弦月渐明。若有若无的鸡鸣、自城南遥遥传来,似要将神都提前唤醒。 汪稹立在船头,打了个哈欠。望着闪烁的启明星、回想有惊无险的一夜,嘴角不由泛起了苦笑。 第317章 寂静之塔 “啊!啊!啊——” 惨叫声或长或短,在地牢里遥相呼应,撕扯着人的耳膜。 曾风光无两的太微宫太祝洪治业,此时正蜷缩在监牢一角,牙关打架,两股湿寒,早吓得屎尿齐出。 自昨夜两更天、到这日午间,太微宫使王缙已在地牢中呆了六个多时辰。捉来的祆教曜日护法张松岳、洛阳总坛坛主何奎尼、传教使慕容彰等人,被他严刑拷打了几番,却没有一个折节求饶,将圣姑、圣女的下落说出来。 地牢中腐臭难闻,便是守护王缙左右的锁甲卫、也换过三拨。王缙见一番折腾,并未审出想要的东西,只得强撑着站起身来,却觉一阵晕眩、险些跌落在地。 两侧锁甲卫眼疾手快、赶忙扶住,纷纷劝他回去歇息。王缙缓缓点头,声音中似无波澜:“带我去看看洪治业。” 木栅外火光跳动,光亮透入监牢,照见那一角瑟瑟发抖的身影。锁甲卫一声暴喝:“洪治业!王宫使来此,还不速来拜迎?” 王缙摆摆手,看着那犹自颤抖的脊背,冷然道:“洪治业,你跟我十年,本不该这般相见。我王缙虽修佛禁欲,却非不讲情面之人,谁知你屡屡失手、一再贻误压服祆教的良机。若不惩办你,我太微宫如何立威服众?” 洪治业这才回过头,手贱并用、连滚带爬匍匐在王缙脚下,涕泪横流道:“下官……知错啦……求、求宫使大人给个痛快……这里又脏又臭、鬼哭狼嚎……我受不了啦!” 王缙厌恶地踢开他伸过来的手臂:“洪治业,这地牢便是你的杰作。能有朝一日、寓居于此,了却余生,岂不正合因果?再者、你做的那些事情,哪一桩没有些蹊跷?以为我不知道么?时至今日,竟还在此惺惺作态,当真不知悔改!” 洪治业一怔,旋即又接着哭道:“下官、下官对宫使大人忠心可表,大人何故要待我至此?” 王缙冷笑道:“还须我点破吗?你究竟是替谁卖命?若何时想通了,能给我个明明白白的交代,我便如你所愿、给你个痛快!” 洪治业哭声戛然而止,埋在黑暗中的脸、徐徐抬起,竟还带着一丝癫狂的笑意:“王缙,你不过是想兔死狗烹罢了,何必要贴上慈眉善目、装什么迫不得已?你这些年献媚元载、干过的那些肮脏勾当,我全都记下来啦!有朝一日元载伏诛,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哈哈哈……” “冥顽不灵!便叫他留在此牢,与鼠虫为伍。”王缙冷哼一声,瞬间失去耐性,当即拂袖而去。 银杏别院,雕花大榻。 王缙侧卧金枕,鼾声时粗时细,似是怒意难平。房中檀香袅娜,午后春光映入,处处皆透着悠然寂静。两个体态丰腴的侍女分立两侧,连呼吸都极为克制,生怕惊扰了榻上之人。 院外忽地嘈杂,脚步声散乱,似有许多人求见王缙,却被宿卫拦在了院门之外。 王缙本就在假寐,诸事纷乱如麻,令他心中躁郁。然而越是如此、便越无法安睡,越不能安睡、一夜的疲惫和无力感,又愈发令他躁郁难耐。 此时听得院外响动,登时翻身坐起,怒道:“何人喧哗?” 两个侍女“噗通”一声便齐齐跪下,战战兢兢回道:“婢子……不知!” 王缙心头火起,一脚踢翻一个。才趿了云履,冲出宫舍:“何人在外造次!” 这时才有一个宿卫硬着头皮进来,躬身回禀道:“禀宫使大人,是一群和尚、道士,说是过来讨赏。手里还提了好些臭烘烘的的包袱,说是妖人首级。” 王缙面色阴沉,沉吟片刻才道:“叫几个领头的进来,其余候在外面。” 少顷,却见昭觉寺不眠和尚、行营陌刀队队正陈谷、以及一双凶僧恶道,结伴走了进来。或合十、或拱手、或抱拳、或稽首,乱糟糟向王缙拜下:“拜见宫使大人!” 王缙下巴微扬、明知故问道:“见我何事?” 四人一滞,凶和尚壮着胆子、又合十垂首道:“阿、阿弥陀佛!宫使大人!昨日一战,贫僧等人斩杀祆教妖人百余……可惜回程波折、遭了埋伏,只带回十来个首级,特求宫使大人赏赐!” 其余三人眼珠一转,只是连连颔首,却不再言语,显然来意相同。 王缙忽然张口大笑,吓得四人惶惶悚悚。笑罢,一双宛如虎狼的阴鸷眼神、直勾勾盯着四人:“尔等丢盔弃甲、一败涂地,还敢来太微宫讨赏?” 那恶道士却是结结巴巴、慌忙辩解道:“宫使大人……祆教妖人手段毒辣……贫道等人确已尽力,还折了不少师兄弟……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赐些抚恤银钱……” 王缙面色一凛,喝道:“把这混账和尚、无耻道士打出去!” 宿卫领命,当即挥动刀鞘,劈头盖脸便将这双凶僧恶道赶出了院落。院外同来的凶僧恶道见势不妙,也不敢再吵嚷,扶起满头是包的两人,一窝蜂逃了出去。 王缙看着面色颓然的不眠和尚与陈谷,怒气才压下几分:“仇不眠!此行失利,当真是祆教妖人太过凶横?” 不眠和尚略微抬眸,恭敬道:“宫使大人明鉴!妖人出手狠绝、诈计百出,只是败因之一。贫僧以为,洛阳群侠各怀心思,好几支人马不肯尽心使力、互为应援,以至于贫僧等人虽伤亡惨重,却无济于事。此外,魏博镇‘苍龙七宿’两度出手、助纣为虐,也令群侠吃了大亏。” 王缙听罢,默然不语,知道不眠和尚所言非虚。又看向陈谷道:“你陌刀队素来凶悍,何故死伤殆尽?” 陈谷单膝跪倒、抱拳回道:“那圣姑使妖法、迷丧我等心智,以至于自相残杀……便是死在末将手中的兄弟,亦有十余人之多。” 王缙缓缓阖上双目,面皮一阵抽动,手中念珠攥紧:“本官还是低估了那祆教圣姑的道行!那位霍仙人……便是死在了她手上吧?” 不眠和尚与陈谷忽视一眼,齐道:“不是。” 王缙双眸张开,咬牙切齿道:“却是何人?” 陈谷抱拳俯首:“邙山武者,杨朝夕!” “啪!嗒嗒嗒嗒……”绳索断开、念珠散落一地,王缙咆哮道:“来人!掘地三尺、也要将此子找出来!!” 晨风微凉,晓露凝光。北郊狐神庙前,早有烟气缕缕、飘摇而上。 却是露宿一夜的群丐们生了火,各自取出陶钵陶碗,从附近渠沟中捧来清水,架在石块上烧开。几个掌钵耸着鼻子,在群丐身上嗅过一圈。再一番摸索,便将搜刮到的胡饼掰开,丢入一只只陶钵陶碗中。如此这般,便算一餐丰盛的早食。 这日早食尤其丰盛,牛掌钵从一个高大乞丐怀中、摸出大半只炙山鸡,吃得群丐满面油光、纷纷叫好。 安仁使米良弼等祆教教徒瞧见,无不瞠目结舌。有的教徒干脆取出随身携带的肉干,送给群丐,看着他们狐疑又果断的吃相,不禁互视而笑。 众人草草吃过,便埋掉火堆,纷纷启程。群丐又套上正道衫,取来胡商们早早备好的板车,装了尸身、向东丘迤逦而走。石板衬在尸身下面,令板车十分沉重,车轮在野径上压出深深辙痕,在郊野延伸出长长的弧线。 所谓东丘,其实只是邙山下一处耸起的石丘,位于洛阳北郊数里之外。丘上无树无草,随处可见砍伐焚烧过的痕迹,应当是这两日祆教中人有意为之。 群丐立在丘下,仰望丘顶,只见一座高逾两丈、周回二十余丈的环形墙围,巍然而立。墙头平整,墙身用成百上千的大块山岩砌筑而成。墙缝灌满了糯米砂浆、将山岩牢牢粘起,宛如一座孤独的瓮城。 这便是祆教圣葬之所——寂静之塔。 塔身如封似闭、固若金汤,只在南面开出一孔小门,门外向下延伸出一道石阶。石阶不过六尺来宽,两人并行、犹显拥挤。塔上立着许多秃鹫,交头接耳,抖着翅膀,翘首以待。 群丐看看天色、时辰尚早,陆续将板车停在东丘之下,静候祆教中人赶来。 安仁使米良弼等人将群丐引至寂静之塔,便不见了踪影,据言是去接应另一支运送尸身的队伍。果然两炷香后,一群身着绛红莲蓬衣的教徒,簇拥着一青一蓝两道身影,纵马而来。 教徒身后,同样是套着正道衫的乞儿帮帮众。蓬头垢面,三五成群,连拉带拽地、拖着几只沉重的板车。牛掌钵、马掌钵等人见状,忙呼喝一声,霎时间便有十几个高大的乞丐,跑过去帮忙。 马蹄翻飞,人影倏至,青蓝两色人影翻身下马,向群丐走来。身着青色莲蓬衣的教徒拢手作焰道:“祆教地维护法叶三秋,谢过诸位义士!诸位再稍待片刻,圣姑他们须臾便至。” 几个掌钵涌上前来,抱拳还礼。却见那几只新来的板车旁,似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登时皆是心头微惊,不禁慢慢靠了上去。 却见一个老丐步履沉稳,夹杂在群丐当中、正卖力地推着板车。脸上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吃力的神情。 牛掌钵、马掌钵等人看得真切、便要行礼,却被那老丐一道眼神止住:“哈哈!老丐今日不自量力,也要来挣些脚费,马掌钵可千万莫嫌怪!” 马掌钵嘴角微抽,故作镇定道:“龙……龙老丈说哪里话,您这身子骨老当益壮,一个人便抵得过两三个……” 牛掌钵挠了挠瘌痢头,哑着嗓子道:“龙帮主,您、您怎么过来了?今日祆教在此行圣葬之礼,只怕那太微宫已得了消息,若再派兵卫过来,您岂不是以身犯险?” 老丐龙在田展颜一笑:“赶巧祆教还缺‘掮尸客’,我不放心帮中弟兄,才决定出城一游。”说着,他又拽来一个清瘦的乞丐,“正巧这位小友也想来瞧瞧热闹,便一齐换了行头、跟着过来啦!” 牛掌钵自然识得这位,于是微一抱拳道:“掌钵牛丰年,见过杨长老!” 杨朝夕一改憨实之态,笑道:“都说祆教葬俗与中土迥异,小道好奇、今日只是来开开眼界。牛掌钵不须多礼。 ” 牛掌钵正待再说,却听身后一骑飞马奔来,马鞍上蓝衣教徒长声清喝:“圣姑到——!” 第318章 圣葬之礼 青山为屏,白石成榻。赤日当烛,黄尘作纱。 东丘之下,祆教教众皆是白巾遮面,内着回纥衣装、外罩各色莲蓬衣。护教法王环拱圣姑,圣女小蛮面丘而立,三祠麻葛紧随其后,传教圣使一字排开,百余教徒列如军阵。 腰束圣带、臂缚细囊、套着正道衫的群丐,在各自掌钵带引下,列在一旁,充作“掮尸客”。默默观瞧着祆教圣葬之礼,心中虽觉怪异,却无一人出声。 丘下一派肃穆,鸟兽纷纷噤声。只有风划过山岩、涌上寂静之塔,带起细微的沙沙声。 众人默立良久,才听一道亢然清冷的女声响起,字字句句、落珠可闻,却是圣姑柳晓暮:“神主阿胡拉庇佑!先知锁落雅诗得降恩逝者!十五日一战,我教圣徒沐光浴血、除恶诛邪,护持圣女驾临神都。此我祆教谕化中土、广弘圣道,祛除恶灵、善兴之兆。亦告示我教中人匡正欲念、规箴言行,传‘三善’教旨,播清净之仪。 然恶神安哥拉潜于暗影、藏于黑渊,祸世作恶、贼心不死!驱役恶人,阻我善道,杀我圣徒、曝尸露骨!有赤水护法、征讨使、尚膳使、崇文使、司规使,力竭而死!又有双戈卫、百合卫、潜蛟卫、铁索卫、金剪卫、秤杆卫、连枷棍卫等过半教众,血尽而亡!凡二百七十八人,今收其衣冠骸骨、至于东丘,将行圣葬之礼,上禀胡天,下慰亲族。仪官何在?” 此时,圣女小蛮莲步庄重、粉面肃然,行至圣姑身侧,拢手作焰道:“莎伊拉·沃西,代洛阳总坛坛主何奎尼、行仪官之职。”言毕转头,看向三祠麻葛道,“修善祠麻葛康赛因,唱念诔辞。” 麻葛康赛因肃颜而出,手捧玉简,朗声诵道: “神主降旨,显化辞章;寄言逝者,勿悔勿伤。 除衣剥靴,圣水涤荡;葆吾善灵,捐弃皮囊。 石函相托,神犬凝望;登丘入塔,身往仙堂。 托身灵鹫,拆骨析肉。乘翼飞升,善灵不朽。 骨骸寂静,雨化东丘。寄语来者,虔心无愁!” 诔辞诵罢,小蛮又道:“会节祠麻葛米纳朴,领众教徒诵《阿魏斯塔》经。” 麻葛米纳朴也缓步而出,双手打开一道经折,带着丘下数百教众,唱诵了一段《阿魏斯塔》经经文。音声晦涩,佶屈聱牙,却在天地间响彻。群丐们半句也没听懂,但久在城中行乞,却都知道这是粟特语。 诵经声许久方歇。小蛮再度抬眸道:“立德祠麻葛石塔礼,率众教徒向逝者行悼礼。” “玛古!” 麻葛石塔礼闻言应下,果断走出。面向群丐看护的尸身,单膝跪下,拢手作焰、高举过顶,沉声吼道,“三界众灵、奉吾神主。除恶布善,泽被王土。圣火熊熊,荡尽邪物。解吾万民,脱离诸苦!” 数百教众受其感召,也纷纷单膝跪下,拢手作焰,举过头顶。将这段烂熟于心的颂词、一遍遍唱诵出来。 许多人眼眶通红、声带哽咽,却是有父兄子嗣、挚友亲朋的尸身,便在那陈列的二百七十八具尸身之中。因祆教葬俗不同汉民,只许遥祝目送、却不能伏尸痛哭。故而这些教徒,纵然热泪满腮,却无一人冲上前来、似汉民那般瞻仰遗容。 颂词虽短,却不知唱诵过多少遍后、才渐渐止住。 小蛮似受气氛所感,也是美眸微红,强忍着鼻头酸涩之意道:“掮尸客,代逝者除去衣物,奉圣水涤身,令诸秽不染!” 充作“掮尸客”的乞儿帮帮众,早得了各自掌钵嘱咐,牵来几架水车。又各自领了木桶,自水车中接下浑黄难闻的“圣水”。接着两人一队,分至一具具尸身前,依旧套着细囊,不论男尸女尸,一概将衣袍、靴履、冠巾、义髻等物尽数除去,露出赤条条、硬邦邦的身体。 旋即,掮尸客们用手巾蘸了“圣水”,在尸身上擦洗起来,污浊的圣水、混着血水流淌下来,浸湿了下面的石板。腐臭之气似乎没初时那般浓烈,却额外增加了牛棚马圈的那股气味,挥之不去,弥散四方。 但祆教教众心中只有悲痛,反而对此无动于衷。 小蛮声音微带沙哑:“传教圣使……带神犬、驱邪神!尸身无垢,登丘入塔!” “玛古——!” 六道声音齐齐应下。却是光明、公平、奉德、慕道、圣言、宣仪六位传教圣使,各牵着一头健硕黑犬,向停尸之处而来。 东丘之下有一道石径,直连丘顶石阶。六头黑犬蹲坐石阶两侧,颤着舌头,黑瞳幽邃,犬牙森森,直勾勾盯着忙碌的掮尸客们。不知在琢磨着什么。 掮尸客每清洗完一具尸身,便有其他掮尸客将这尸身抬走、安放在一方浅浅的石函中。这石函长逾八尺、宽约三尺,总有数百斤重,须六人合力、方可抬起。石函四面皆安装了铁臂,便是供掮尸客抬举所用。 丘下只有十余方这样的石函。掮尸客自行组合,比较瘦弱的负责清洗尸身,有些膂力的负责抬函“掮尸”。 小蛮望着群丐中一道熟悉的瘦削身影,微不可察地、漾起一抹笑意。待转过头去,却见柳晓暮正揶揄地盯着她,不禁双颊微热。 当一具尸身放入石函,被六个掮尸客抬起、沿着石径登丘时,六头黑犬便将目光投注在石函上,宛如神明凝视,叫人心神俱颤。似乎犬视过后,藏在尸身上的恶灵便会无所遁形、望风而逃。 圣葬之礼,严谨而漫长。掮尸客们忙上忙下、不可开交,祆教众人寂然无声,没有半分不耐之色。 忽然一声犬吠响起,刺破寂静。 很快,六头黑犬接二连三、狂吠起来,个个壮怀激烈,如临大敌。 众人循着犬头所向望去,却见一片烟尘在城墙外腾起。接着便是蹄声连踏,由远及近,由轻渐重,宛如滚滚闷雷,动地而来! “唰唰!铮铮!锵锵……”抽刀拔剑之声,瞬间响成一片。 无论祆教教众、还是乞儿帮帮众,皆是瞳孔微缩,面色凝重。到得此时、谁还想不明白?敢携赫赫之势、汹汹而至者,又是何人遣派!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圣姑柳晓暮一声清喝:“掮尸客靠后,看顾尸身。众护法勿动,保护圣女!传教使并各卫武者,随姑姑迎敌!” “玛古!” 众人齐声应下,阵型顿时分作三股:一股退后、背靠东丘,固守圣女左右;一股不动、挡在板车前,防备袭扰尸身;一股前行,排成雁阵,阻截来犯之敌。 须臾后,浩大烟尘散尽,百余锁甲骑兵勒停马头、出现在二十丈外。个个手持铁胎连弩、腰挎环首横刀、身负长弓箭囊,锁甲如鳞,兜鍪泛光,杀意腾腾! 为首军将忽自腰间解下一只粗缯布包袱,随手抛出。那包袱当空划出一道弧线,落地后势头不减、连滚带跳,落在柳晓暮等人面前。 那军将嘴角扬起、勾起一抹冷笑:“祆教圣姑,万福金安!受宫使大人所托,初次相见、特奉上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 三位麻葛和几个传教使、纷纷向圣姑望去。见她略略颔首、不露喜怒,麻葛石塔礼才上前一步,挥起法杖一挑。那粗缯布登时绽开,竟是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 石塔礼又惊又怒,缓缓将那头颅拨正,却是洛阳总坛坛主何奎尼! 何奎尼双目圆瞪、檀口张大、满脸怒容,额头、颧骨、下颌等处,尽是手指粗细的鞭痕。最令人发指的是,一对铁尺自两侧太阳穴斜斜插入、又从脖颈断口处透出,竟是他的独门兵刃!脖颈断口齐整,仍有血渍渗出,显然是刚遇害不久。 三位麻葛目眦尽裂:“何坛主!!” 公平使何允正更是一把扑上,捧起那头颅哭道:“义父!!!” 三位麻葛怒喝声落,却是不约而同、拖着法杖便向那军将冲去。 何允正听得耳畔风影掠过,已是回过神来,当即放下头颅、纵身跃起。双锏早从背后飞出、落入手中,挟着狂怒,冲杀而上。速度竟不亚于三位麻葛! 那军将不慌不忙、张口狞笑:“放箭!” “咻!咻!咻!咻!” 弩箭破空、划出刺耳鸣响,顷刻便至身前。一些射偏的弩箭、竟大半没入泥土中,足可见铁胎连弩劲力之强、犹在双臂之上! 麻葛康赛因、米纳朴、石塔礼三人,双臂抡圆了法杖、勉力将袭来的弩箭拨开,不仅被逼停了脚步,还连连后退。何允正双锏连挥、砸开箭矢,身形虽受阻,却是不退反进! 柳晓暮面沉如水,抽手便将白玉笛掷出。那玉笛迎风便长,竟长至椽木大小,对着密密匝匝的弩箭、便是一通挥砸。许是玉笛自觉孤木难支,便又如从前那般、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几息过后,阵前俱是密密麻麻的笛影,宛如密不透风的盾墙,将弩箭尽数挡开。 那军将双眉微挑,忙喝止道:“收弓!” 弩箭顿时戛然而止,锁甲骑兵收起铁胎连弩,木然而立,形如铁俑。 那玉笛也合归一处、又缩至尺许长短,落回玉手中。柳晓暮冷然道:“三祠麻葛、公平使,都先回来。”说罢,眸中杀意宛如实质、射向那军将道,“尔等杀我坛主,今日便都留在此地罢!” 那军将虽惯于杀戮、却也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强笑道:“圣姑莫要误会!宫使大人差我等至此,可是带着诚意而来,欲同圣姑化干戈为玉帛。” 柳晓暮冷笑一声,玉笛指了指何奎尼的头颅:“这便是诚意?!尔等可以下去陪他了!”说罢便要动手。 那军将倒也果断、早将手一挥,当下便有六个锁甲卫,提了十多个一模一样的粗缯布包袱,向这面缓缓走来。身上既无长弓铁弩、也无箭囊佩刀,只有腰侧蹀躞带上,隐约挂着一把把匕首。 柳晓暮使了个眼色,立时便有几个教徒出列,全神戒备地将那十多个包袱接下。打开一看,石灰弥漫,果然是前几日战死的教中兄弟首级。 那军将抱拳笑道:“这些贵教教徒首级,可是宫使大人专程差人带回来的。今日既是贵教圣葬之礼,便该叫教中兄弟有个全尸才好。另外,贵教尚有曜日护法、建木护法、布善使、除恶使、招贤使,并一些教中兄弟姊妹在太微宫做客,每日好酒好肉、惟恐招待不周……” 柳晓暮凤眸倒竖,清声喝道:“你是在威胁本姑姑么?!” 这一声饱含怒意,“九韶八音功”催动,更带了七分阴元之气!声浪宛如波涛、向阵前平推而去,瞬息便至! 距离最近的六个锁甲卫,只觉心头一绞、耳穴剧痛,当即身形不稳,嘭咚跌倒。两道血流自耳孔渗出,有的身体更不自觉抽搐几下,显然已遭了重创。 那军将与百余锁甲骑兵也不好过。有的头脑昏胀、烦恶欲呕,仿佛中毒一般,身上战意登时削去大半;有的直接跌下马来,身上弓弩、佩刀撞在锁甲上,呯叮作响。 几息后,那军将才勉强稳住身形,扶正兜鍪,抱拳怪笑:“哈哈哈!末将岂敢!宫使大人叫我给圣姑带句话,‘若祆教肯依附太微宫,不但教中众客无恙、从前之事亦可既往不咎,否则、便是坛毁教灭之祸’!望圣姑三思而行,七日内须给宫使大人一个答复!哈哈!咱们走!” 军将说罢,却不管那六个锁甲卫是生是死,果断调转马头,率着浩荡而来的百余锁甲骑兵,望城中而去。 第319章 秃鹫啄骨,黑犬舐肉 黄尘逐马去,碧草绕足生。 圣姑柳晓暮傲立阵前,草茎淹没绣履、遮住大半花色,望着逐渐醒转的六个锁甲卫,面色阴晴不定:“带过来问话!” 一队双戈卫连声应下,自两翼奔出、就要将那六个锁甲卫捆缚回来。那六人刚挣扎着坐起、见难以走脱,倒也干脆,纷纷从腰间抽出匕首,反手向喉间一送。登时身体软倒、血溅荒草,生机全无。 双戈卫失望而回,一侧的麻葛康赛因才壮着胆子道:“圣姑!那王缙当真是要招降我教吗?” 柳晓暮凤眸一斜,冷笑道:“康麻葛动心了?” 康赛因忙惶恐跪倒、拢手作焰:“卑下不敢。王缙杀我教这么多兄弟,岂能与之善了!” 柳晓暮这才面色稍缓,眼含深意:“你能想到的事,王缙岂会不知?今日此举,一是为震慑我教,以曜日护法他们为人质,令我等投鼠忌器;二也是试探虚实,若是我重伤难复,他们汹汹而来、若不大杀一通,岂会草草收兵?” 康赛因仍单膝跪地,仰头追问:“圣姑有何决断?卑下必效死以行。” 柳晓暮昂然道:“我祆教圣火播撒中土二百年余载,历朝敬崇、信徒广布,岂能折节屈膝在一个弄臣脚下?王缙有此念头,说明他已黔驴技穷,想要留些羽毛、以求自保。姑姑不曾当场回绝、便是要以疑就疑,给祆教多争取几日宽松。待布局已定、成效初显,曜日护法他们自可化险为夷。” 唐赛因等人听罢,心中稍安。纷纷拜倒,拢手作焰道:“圣姑高智,卑下万分钦服!” 柳晓暮对这等恭维不以为意,淡然道:“逝者未安,虚礼可免。圣葬之礼继续,尔等勿再喧哗。” 却说东丘下、群丐充作“掮尸客”,见百余锁甲骑兵被圣姑一声喝走,不禁个个惊服,手上便又忙碌开来。 待二百七十八具尸身,尽被“圣水”清洗完、登丘入塔后,群丐身上无不皆散发着刺鼻的气味。自己嗅觉虽早已熏得麻木,但看着教徒们避而远之的神情,便知这气味必是常人难忍。 柳晓暮体内阴元之气流转,暂时闭塞嗅觉,才向忙碌完的群丐走来。她自是认得乞儿帮帮主龙在田,便拢手作焰、展颜笑道:“有劳龙帮主身先士卒,携帮众为我祆教寻回教教徒尸身、且依教仪安然入塔。姑姑在此谢过!” 小蛮亦跟在身侧,忍着刺鼻气味、合规合矩地行了个圣火礼。 龙在田今日方知,当日与他订下赌约的女子、竟是祆教圣姑!心中惊诧之余,瞬间明白那覃湘楚当时为何面色古怪,且对那女子透着几分毕恭毕敬之感。于是忙摆摆手道:“好说、好说!得人财帛、与人消灾!我乞儿帮最是不怕脏臭辛劳,若以后还有用得到之处、大可差人再来寻老乞儿。” “哦?那便先谢龙帮主慷慨了。此行脚费自是一文不少奉上。只是,”柳晓暮却似笑非笑,看着龙在田道,“你我二人赌约依旧算数。不知龙帮主可曾寻到适合的贫户?” 龙在田霎时间脸色一变,眼神不定道:“老乞儿这几日只顾得忙帮中之事,还未差人去寻。圣姑放心!老乞儿一口吐沫一个钉,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绝不敢翻悔。” 柳晓暮却也没穷追不舍,只是淡淡道:“那便静候佳音了。”说着看向一旁藏着掖着的杨朝夕,粲然道,“小道士,作什么鬼鬼祟祟、混入乞儿帮里,来我祆教东丘窥探?” 小蛮见圣姑已然点破那清瘦乞丐的身份,也不好视而不见,忙盈盈施礼道:“杨公子安好!” 杨朝夕无奈,挠了挠鼻头道:“这几日在乞儿帮躲清闲,听说晓暮姑娘大张旗鼓、收殓教众尸骨,便生出许多好奇、故来此一观。却不知那些‘圣水’洗过的尸身入了塔,又是怎么个葬法?”说着,又扫了眼脚下小半桶浑黄液体,“这‘圣水’又是什么?为何气味如此古怪?” 柳晓暮嘴角翘起、尚未答话,却见小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公子,那‘圣水’便是牛溺,便如道门牛眼泪一般、同样有通灵辟邪之效。咯咯咯!” 杨朝夕顿时露出欲哭无泪的表情:敢情自己与群丐忙了半天,竟是以手巾蘸了牛溺,给那遍体鳞伤、缺臂少腿的尸身擦洗。登时胃囊一阵翻涌,几乎要将隔夜的斋食都吐出来。 柳晓暮也是莞儿一笑:“既然好奇,不妨眼见为实。你套着正道衫、便依旧是掮尸客,即便入塔观瞧,亦不算违反教规。姑姑这便带你登丘入塔。” 杨朝夕按着嘴、连连点头,直想尽快离这些牛溺……啊不!离这些“圣水”远一些。尸臭尚可原谅,“圣水”不可饶恕!真不晓得创立中土祆教的前辈,究竟受了神主什么启示?又是在何种情形下、创出这些稀奇古怪的教仪! 几息之间,念头转过。抬眼再看时,柳晓暮、小蛮、龙在田三人,却已在几丈之外。 杨朝夕忙三步并作两步,追赶上去。缀在几人身后,沿着石径一路上行。方才守在石径两侧的黑犬,却早不知去了哪里。想起那如深渊凝视般的犬目,心头犹有不寒而栗之感。 少顷,四人已至寂静之塔前。只见那小段石阶之上,一孔透亮的门洞外、铸铁小门已经打开。仰头望去,隐约可见其中灰影闪动,似有万千道捶打破鼓的声响、透门而出,密集如雨点。 柳晓暮驻足在前,回头正色道:“小道士,你确定要看吗?” 杨朝夕顿觉一股不好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似乎好奇心的结果,未必会如想预想的那般奇妙,或许是另一番触目惊心、出乎意料……然而身形已至塔前,若不上去一观、终究心有不甘。 于是他笃定地点点头:“费了半日工夫,连尸身都洗了不知多少,自是要上去一观。”说着转向龙在田道,“龙帮主是否同往?” 龙在田自然不会露怯,胡须微抖、洒然答道:“到底有何古怪、看过方知,小友请!” 两人说罢,便一前一后、拾阶而上,不过几息便入了寂静之塔。而眼前一幕,却令两人惊骇欲狂: 只见塔内地面平整,乃是石砖铺砌而成,中部凹陷出一口周回四五丈的天井。方才被掮尸客送入此间的尸身,皆脚冲天井、头向墙围,仰面朝天、凝望苍穹,齐齐整整铺了好几圈。 难以计数的秃鹫、好似黑压压的云头,在其间飞起、落下,恣意啄食着赤条条的尸身;方才那捶打破鼓的响动,便是无数钩喙啄开皮肉、撞在骨头上发出的声音。而那六头黑犬亦徜徉在周边,舔食着溅落的血肉,好不自在…… 真个尸田血海,恰似亡魂炼狱! 腐臭铺天盖地、混杂着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令人作呕!目之所及,尽是无数秃鹫的饕餮盛宴、有数黑犬的就食狂欢…… 两人不过瞧了几眼,便再也耐受不住、夺路而出。连推带搡、手足慌乱奔下石阶,腹内早已翻江倒海,脑袋向侧一偏、便开始呕吐起来。 小蛮颇为体贴地走上前去,在两人后心一阵拍打、催着二人将污秽吐尽。又从腰间解下一只小巧酒囊,塞到杨朝夕手中,笑道:“公子快漱漱口!还有龙帮主,含些酒水、可以降秽。咯咯!” 柳晓暮见两人状态稍复,才似笑非笑道:“小道士,这便是我祆教圣葬之礼,最为神圣的一步‘秃鹫啄骨、黑犬舐肉’。待灵鹫、神犬食尽血肉,骨骸便会被投入塔中井内,受日晒风吹、霜披雨淋,复归天地。” 杨朝夕面色依旧惨白,勉强抱拳道:“晓暮姑娘,小道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世人皆言祆教行事诡秘、匪夷所思,果然名不虚传!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见这等葬俗?” 说罢,便与龙在田互相搀扶着、歪歪斜斜下了东丘。 丘下教徒,肃立如故。只有乞儿帮群丐,已预备将正道衫解下、好归还祆教。却见圣女小蛮走上前来,行礼如仪:“龙帮主!还请留一些‘掮尸客’在此,待灵鹫散尽,须将骨骸敛至塔井。我教安仁使会领数十教徒守护在此,以保他们周全。” 龙在田会意,当即向牛掌钵交代了一番。才令其余帮众脱下正道衫、齐齐码放在东丘之下。 祆教教徒当即取来火油,浇洒在正道衫上。黑色黏稠的液体、如奇异藤蔓,很快将正道衫染成一座黑白相间的山包。 只见圣姑柳晓暮手掐一诀、念念有词,忽向那正道衫一指,登时便腾起一团焰火。焰火蔓延、迅速将正道衫覆盖,那如小山包似的正道衫,渐渐变矮变小、最终化为一堆蓬松的灰烬。 众教徒望向火光,纷纷拢手作焰,开始一遍遍吟唱那熟悉的颂词:“三界众灵、奉吾神主。除恶布善,泽被王土。圣火熊熊,荡尽邪物。解吾万民,脱离诸苦……” 晴空如洗,斜日如轮。只剩几片云气、躲藏在北邙山头,暗自纠缠。 龙在田见诸事已毕,便携了杨朝夕、领着大部帮众,要向祆教众人辞行。却在此时,一道赤影自南面飞奔而来。待奔得近了,却是个身着绛红莲蓬衣的教徒,满面通红、汗如雨下,气喘如牛。 见到圣姑,当即行礼拜倒:“禀、禀圣姑!一个时辰前,太微宫锁甲卫查抄了覃府,已将宅中金银财货、老幼妇孺、一干仆婢尽数押走!卑下、卑下冒死靠近查探,却见天极护法并不在所拘之列,不知是已殉教身死、还是早逃去了别处……如今永泰坊中、四处皆是锁甲卫,请……请圣姑另寻栖身之所!” “嘭!” 百步外、一方丈许高的大石陡然炸开,石屑飞溅,宛如雪霰。一道白光自空空如也处、飞回玉手中,却是那支莹润半透的白玉笛。 柳晓暮凤眸喷火、目眦欲裂:“王缙狗辈!欺人太甚!这是步步紧逼、要我祆教速速俯首称臣……哼!若覃府有一人死伤,姑姑拼着受那雷罚,也要将太微宫杀成血地!” 杨朝夕闻言,顿时忧心如焚。不知今日覃清尚在麟迹观、还是已回到覃府?有没有被锁甲卫一并拘走?若情况糟糕至极,自己说不得便要行险一番、夜探太微宫了…… 第320章 麟迹女冠 春茶浮沫,靖室清幽。 麟迹观某靖室,一方古朴茶案、却是老树枯根所制,外刷数层桐油、倒也不腐不蠹。只看案角光泽暗哑、包浆莹润,便知传承久远,绝非凡品。 茶案一隅、细颈三彩瓶中,随意戳着几枝杏花。娇而不艳,淡雅脱俗,给靖室平添了几分勃勃生机。 元夷子佟春溪居中而坐,博袖耷拉在双臂下,掠过泥炉、炭筥。手自博袖探出、皮肤微松,小心拎起石鍑,将三沸的井水慢慢注入两只茶碗。碗底茶末顺着沸水翻腾、迅速生出细沫,宛如咸池泛硝、寒潭堆雪。茶香伴着水汽逸散开来,清香盈室,瞬间盖过那若有若无的杏花香气。 佟春溪手臂一托一伸,一只茶碗便落在豆蔻少女面前。少女手执拂沫、将那些细沫扫开,樱唇才浅啜一口,细细感味、轻轻颔首:“师父,不知唤弟子前来、有何嘱咐?” 佟春溪也抿了口茶才道:“这是明前新茶、果然清爽温喉,代为师谢过你爹爹。月希子,你在观中修道、总有七八载了罢?” 月希子覃清心中微觉诧异,不知师父何故如此发问,便恭恭谨谨答道:“回师父,弟子是永泰元年惊蛰前后,被爹爹送来观中修道,迄今已有八载。” 佟春溪点点头,又接着道:“你几位师姊待你如何?” 覃清心中微微发虚,难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而不自知?师父要私下责罚?但还是小心回道:“唐师姊面冷心热,对我总是关照有加;罗师姊性情直率,决不许旁的师姊妹欺负我;崔师姊比我大不过三岁、更胜过同胞姊妹,有什么心事都说与我听,我亦是如此待她,所以与她反而更亲昵些。” 佟春溪面色慈和,忽然转过话头道:“前日咱们得了虎头,一道祭告你罗柔师姊,何故花希子没有同来?” 覃清更加一头雾水,其间情由、唐师姊没有禀告师父吗?却还是老老实实道:“据唐师姊说,崔师姊与那元载第三子元季能订了亲、不日便将完婚。此时正在府中勤修姑舅庙见之礼、熟悉针黹女红之技,故而不便前来……” 佟春溪长叹一声,却道:“你们四个弟子,皆是我元夷子亲传亲授,便如亲生的儿女一般。心中起心动念、我又岂会不知?花希子与你、俱都中意那冲灵子,是也不是?” 覃清登时心头一慌,羞赧之意自胸膛涌起、瞬间蹿遍全身,双颊红扑扑,许久才嗫嚅道:“师、师父……你说这个作什么?” 佟春溪却是微微正色道:“我辈修道,并不禁情欲。但能守持本心、念头通达,孤身修道可行、道侣双修亦可行,又何须遮遮掩掩?为师知道,你之前一直压制本心、认为花希子与冲灵子是天作之合,并无半分幻想。直到知晓花希子有了婚约、心思才活转起来,觉得自己与冲灵子、未必不能成就一场好姻缘。为师所言,可有偏差?” 覃清一副俏脸早红透脖颈,声音几不可闻:“师父……” 佟春溪忽地苦笑道:“可是,若花希子实是为父所迫、才禁足府中,不得从心所愿。你又当如何自处?你是会怜惜师姊、还是会暗暗庆幸?一面是同门之谊、一面是男女之爱,你又会如何去选?” 覃清脸色一呆,仿佛一道霹雳直入识海、满脑子都是嗡嗡的雷鸣之声:崔师姊与杨师兄虽门第悬殊、却独对他情根深种,倘或她因此而誓死不从,或逃出、或自戕,自己究竟该悲还该喜?而自己对杨师兄的情愫,却似冬日播下的一粒种子,初时浑然不觉。直到春时渐至、雪融冰消,竟蓦地破土而出、迅速长成一株冉冉而起的新苗。而自己,究竟是该将这新苗藏起、还是拔掉…… 佟春溪见覃清面色变幻,时而呆如木鸡、时而忽忧忽喜,最后却是笑着滚下泪来,才徐徐道:“为师亦是从你们这般年纪过来,岂会不懂进退维谷、取舍两难?为师只是想叫你们想得明白一些、通透一些,不要心存侥幸、抱持幻想。取舍之前,便该慎之又慎、三思而后行;倘或一旦选定,便须一往无前,决不可有半分动摇。” 覃清似懂非懂,还是泪珠涟涟地点了点头:“弟子……弟子晓得了。” 这时,几下慌乱的脚步声,忽在靖室门前顿住,转为焦急的踱步。隐隐有对答声透门而入:“覃师妹定然在随观主清修……可是事起突然,若不强闯、只怕……那也须先叩门、莫坏了道仪……” 佟春溪眉头微皱:“门外何人?” “弟子云希子(露希子),有要事禀报观主!”两名女道士立在门外,拱手敬声道。 “进来说话吧!”佟春溪无波无澜道。 两人推门而入,却是云希子开口急道:“覃师妹!覃府刚被一群锁甲兵查封!府中男女尽数被拘、不知要带去何处……” “啪!” 一只茶碗掉在青砖铺砌的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茶汤瞬间被吸干、只留下浓绿的茶末。覃清仿若一抹翡光,不待云希子说完、便已奔出靖室。 “清儿!”佟春溪面色大变、想要叫住覃清,却哪里留得住那决绝身影? 事情的确太突然!再没有弄清楚来龙去脉前,轻举妄动、往往只会适得其反。 佟春溪随之奔出靖室,也只看到那抹身影已奔出观门。忙拽来殿前接引香客的雪夷子丁陌娘,拽下腰间佩剑、拍在她掌心:“丁师妹!月希子家中生变、刚刚出观。你先跟去,护她周全!” 丁陌娘也不迟疑,只微一拱手,便已跃出观门,往永泰坊覃府方向追去。 佟春溪这才向香客们行礼致歉,吩咐两个知客女道士招待,自己则又回到靖室,面色郑重道:“云希子、露希子!究竟发生了什么?原原本本讲一遍!” 云希子自知冒失,悄悄掖了把露希子。露希子会意,便拱手道:“今日午斋后,弟子二人奉风夷子师伯之命,去南市采买米油,却听永泰坊中嚣声大作。弟子二人好奇,便跑去观瞧,只见……只见永泰坊中,许多穿着锁甲的兵募,横冲直撞、驱开坊民,不知是什么来路。绕得得近一些,才见覃府大门被贴了封条,许多老幼仆婢被捆了手脚、连成一串,就蹲在府外墙下。才要拉人去问,便被几个锁甲兵发现,挥刀驱赶了出来……” 佟春溪心中一凉,她早已知道三日前那晚,太微宫、河南府、行营兵募联手出动,在洛阳内围追堵截、搜捕入城的祆教圣女。而那锁甲卫,正是太微宫刚露出不久的一张底牌!王缙不是无脑之人,既对覃府出手,便只有一种可能: 覃府与祆教有莫大干系!他不得不公然出手,将覃府上下尽数捉去,好威胁逼迫某些人就范! 佟春溪微微抬眸,已经有了决断:“云希子!快去请你风夷子世伯,来此处见我。露希子!召集观中修剑弟子,携剑往观门外汇合,咱们往永泰坊一观!” 几道指令一下,麟迹观半数坤道尽数出动,携浩浩之势,奔永泰坊而来。 洛阳北郊,东丘之下。 一方大石顷刻碎作飞渣,众教徒不禁气息一滞。 龙在田见祆教圣姑凶威至此,也是心中一跳。又敏锐捕捉到她“雷罚”之言,却将圣姑来历猜出了个大概:若非是妖修大能,岂会有雷罚之说?原来这位圣姑,竟是个术法高深的妖修! 念头飞转间、龙在田似想到一桩可能,忙抱拳道:“圣姑息怒!王缙虽屡屡寻衅、却不敢孤注一掷,说明他还是有所顾忌。圣姑何不避其锋芒、示敌以弱,再徐徐图之?既然覃府已被王缙控制,若圣姑不嫌弃,老乞儿那南市破院、收拾一番,也可供圣姑等人暂居几日。” 柳晓暮胸膛起伏、良久方平,却是少有地动了真怒。她收摄怒意,半晌才回道:“如此,便叨扰龙帮主了!我知你那院落屋舍有限,便只带圣女并百合卫前往……其余教众化整为零、各归各处,反而更稳妥些!” 说罢,柳晓暮又看向教众,冷声道:“地维、神火何在?” 地维护法叶三秋、神火护法祝炎黎,身披青色莲蓬衣,并出齐至、拢手作焰:“请圣姑示下!” 柳晓暮双目微眯、旋即绽开:“地维!你仍领探马,找寻天极下落,一旦寻到、速来见我。神火!你暂领双戈卫,先探明那太微宫私牢所在,再谋营救之法。” “玛古!” 两人应下,更不迟疑,各自翻身上马、一齐往城中奔去。 柳晓暮旋即又肃容道:“传教圣使听令!” 光明、公平、宣仪、圣言、奉德、慕道、行义、炼药、锻金九名传教使,身着靛蓝莲蓬衣,亦齐至身前,俯首待命。 柳晓暮自怀中摸出一册经折,扔给光明使慕容彰道:“尔等先至西面狐神庙,将狐神座下香火钱取出来。再换了常服,照着这名册上的坊市和名姓,挨家挨户、将抚恤银钱发放下去。好叫教众死难弟兄家小,不至于贫饿而死。若香火钱还有剩余,却须还回狐神庙、免得狐神娘娘怪罪,尔等可明白?” “玛古!!” 九名传教使齐声应下,自是心知肚明:那狐神庙的香火钱,便是圣姑亲自守护的祆教宝藏之一,谁敢私心贪墨?若非如今祆教有难,圣姑定不会允许他们染指。 九名传教使却未骑马,夹着尘嚣、便向西面奔去。待他们走远,柳晓暮面色才稍稍和缓:“三祠麻葛?” 修善祠麻葛康赛因、会节祠麻葛米纳朴、立德祠麻葛石塔礼,各着紫色莲蓬衣,拄着法杖、单膝跪地,垂首齐道:“请圣姑谕示。” 柳晓暮微一沉吟,才徐徐道:“如今城中寻常教徒,皆是人人自危。每日膜拜圣火之事,随教众自便即可,不必多作苛责。但须传告众教徒:太微宫近来屡下重手、不分黑白,覃湘楚便是前车之鉴!若有营商之人,最好歇行休市,莫再以命搏财。待风头过去,总有重整旗鼓之时。” 三祠麻葛忽视一眼,都从这话中、听出了些谋算的意味。却心照不宣,行礼拜道:“谨遵圣姑之言。” 第321章 乔装入洛城,寻宝狐神庙 鹫旋寂静塔,马向洛阳城。 三位麻葛走后,柳晓暮才看向硕果仅存的铁索卫、金剪卫、秤杆卫、潜蛟卫、火弩卫、连枷棍卫等教徒,带着圣女小蛮,拢手作焰、郑重行了三下圣火礼。 诸卫教徒一惊,纷纷单膝拜道、拢手还礼。 柳晓暮才振声道:“诸位教中弟兄!十五日一役,尔等折损最多、死伤最重,却无一人临阵而逃,惧死退缩!神主阿胡拉传教中土,能得尔等拥戴信奉,实是万灵之幸、生民之福!尔等虔诚之心、忠勇之行,必被诸神录入‘三善玉简’,百年身后,可登仙堂!” 诸卫听罢,无不热泪盈眶。那入塔圣葬的二百七十八具尸身中,不是血浓于水的父兄姊妹、便是同席饮啄的挚交亲朋。圣姑今日不但令传教圣使,为死难教众亲眷送去抚恤银钱,还为生还众人身后之事,立下祷祝。如此抚生悼死,足可见圣姑恩德无量、仁义无双。比之道门三清、释家佛陀,只怕也不遑多让。 中土之人信教,往往最讲求实际。若能有求必应、有恶必除、有难必救、有冤必彰……不论名门正道、还是旁门左道,必会有人趋之若鹜,甘为牛马、供其驱使;以便成全私心、暗遂妄念。至于百年之后、是升仙堂还是下地狱,对自己来讲,哪顾得了许多?于后人而言,却是个自圆其说的因果。 柳晓暮见诸卫顺服,心底也暗暗松了口气,又扫视了一眼教众:“这几日太微宫猖狂,城中俱是惶惶之地。尔等便在城外各自散去,好好隐遁疗伤。若教中有事,再传讯相召!” “玛古!!!” 诸卫一声应和,声如滚雷,在天穹下久久震荡。旋即,诸卫向圣姑、圣女依次行过圣火礼,才各自分了些捡回来的残兵断刃,向四面散去。 柳晓暮将诸事分派已定,才向龙在田抱拳道:“龙帮主,事出突然、始料不及!如今覃府被抄、覃湘楚亦下落不明,答应给贵帮兄弟的脚费,只怕须延误几日了。” 龙在田闻言,心中自是老大不痛快。然方才见这圣姑遇事不乱、指挥若定,想来不是反复无常的性情,只得拱拱手道:“圣姑言重!贵教既有麻烦,乞儿帮又怎会行那落井下石之事?况我帮众本就行乞为生,不急这一时半刻。” 柳晓暮笑道:“龙帮主深明大义,便请您先行一步回去。我几人在此招摇半日,怕早被太微宫眼线盯上,须得小心入城,免得给乞儿帮引去麻烦。不知帮中可有轻功尚可之人?与我等同行、好做个向导。” “圣姑心细如发,顾虑周全。只不过,”龙在田迟疑片刻,却是苦笑摇头,“教中习武者本就寥寥,至于轻功、老乞儿尚且稀松平常,更何况其他帮众……” 杨朝夕听罢,却是剑眉微扬:“龙帮主这般说,便是拿小道当外人啦!小道既忝为乞儿帮客卿长老,又与晓暮姑娘相熟,这个‘向导’、便交给我来吧!” 龙在田这才欣然一笑,向杨朝夕道了声“有劳”,便携众而去。 柳晓暮似笑非笑:“小道士果然能者多劳!何时做的乞儿帮客卿长老?我竟不知。” 杨朝夕挠头道:“前些时日、为交好这位龙帮主,好向他借几件降妖法器,才客随主便、稀里糊涂做了客卿长老。却不知晓暮姑娘,要如何‘小心入城’?” 柳晓暮嫣然道:“若是旁人,便须麻烦些,既然你来做‘向导’、却要容易许多!咱们各展轻功,绕城而行,过上东、建春、永通、长夏、定鼎五门后,在厚载门外汇合。然后扮个贩柴卖丝的村夫村妇,大大方方入城便可。若是脚程够快,说不定、还能赶在龙帮主他们前头。” 杨朝夕早知这柳晓暮一肚子诡诈计谋,果然今日,连乔装扮丑都用上了。只好双手一摊、故意挤兑道:“小道这身破衣烂衫、再寻些枯木干柴,倒是活脱脱贩柴的村夫。只是似姑娘和小蛮这般柳摇花颤、粉浓黛深,哪有半分村妇的模样?” 柳晓暮早没了方才杀伐果断的气势,旋身一转,轻笑含媚,那紫襦翠裙、瞬间幻化成褐衣麻裾。再向上瞧,只见荆钗簪发,尘垢满肩,面色焦黄,厚唇干裂。除了眸子灵动、笑声未变,眼前赫然便只是个粗服乱头的村妇。臂弯还挎着只破旧竹篮,里面塞着十多束绞丝。 杨朝夕瞧得目瞪口呆,小蛮已在一旁掩口而笑。 柳晓暮神气活现:“姑姑几百年道行,不过是变一副模样,雕虫小技罢了!便是小蛮、虽不修道术,却也有一手不俗的易容功夫,待会包管叫你大开眼界。咯咯咯!” 杨朝夕一时无语。 柳晓暮却已运起“逍遥御风”轻身功法,身化红光、顷刻不见,只远远扔下一句:“呵呵!姑姑先去厚载门等你们。看看是小道士道功更深?还是小蛮脚程更健?” 杨朝夕正要腹诽几句,却见一道素影已自身侧奔出。衣摆凌风,莲瓣无声,身若孤鸿别影去,形如荷风飐水来!正是小蛮那奇特身法“步生莲华”。 眼见二女跃身而走,他不禁好胜心起。周天运转,双足连踏,却是愈发纯熟的“一苇渡江”轻功。千疮百孔的乞儿装、顿时带出残影,折转东南,向那道素影追去…… 北郊荒外,孤零零的狐神庙寂然而立。听风过草叶,望云卷高天,似在追索兴亡之理、又似在感悟大道玄奥。 九道蓝影自东面奔来,拨开草迹、嗅着尚未散尽的腐臭气息,向狐神庙围拢而上。 乌檐垂下,门窗斑驳。一团辨不清纹样的青绿铜锁,将所有神秘、都锁在了黑洞洞的门栅窗棂里面,令人充满好奇、又心怀忐忑。 宣仪使罗辟图摸了摸那铜锁,看向光明使慕容彰:“圣姑可有铜钥交代给你?” 慕容彰面色尴尬:“不曾交代。不过看这情形,便有铜钥、也未必打得开……” “嘭!叮啷!” 慕道使梁若冰手起锤落,面无表情。那团铜锁已落在阶下,铁栓应声而开,木门却似被灰泥粘住,抖下一阵灰尘,却是纹丝未动。 九人大眼瞪小眼,不禁生出惴惴之感。都说这狐神庙灵验非凡,今日这般横来硬闯,也不知狐神娘娘会不会怪罪? 慕容彰知道今日势在必行,狐仙鬼怪之谈、只能先抛在一旁,便当仁不让、运掌平推。只听“吱哟——”一声,木门向闪开,微湿的陈腐之气扑面而来,令当先进入的慕容彰、梁若冰几人,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九人跨过门槛,鱼贯而入,立在殿中。只见一方粗实的贡案横在身前,下面是颜色莫辨的圆座。案上香炉、碗碟俱在,供奉的三牲只余下灰白颅骨,黑洞洞的眼眶盯着来人。案后是砖砌方台,台上一尊泥塑。虽漆彩失色,却形神兼备、惟妙惟肖,竟是一头硕大的九尾仙狐! 狐仙泥塑尖嘴狭腮,神态肃然。一双幽瞳活灵活现、熠熠生辉,却是嵌了两团赤色琉璃,将满殿幽光聚起,显出慑人威仪。 九人虽不信狐魅、不奉淫祠,却都纷纷拢手作焰,向着泥塑行了个圣火礼。旋即,九人分开、绕台座而走,想要寻到那香火之资。可殿中空旷,除了贡案和这尊九尾仙狐泥塑,竟再无其他陈设。 九人绕回殿前,又是相顾尴尬。圣姑虽性情古怪、喜怒无常,却绝非戏谑之人,说不定是要考较他们。既然要怒用狐神娘娘香火之资,那便索性叩拜一番、以示虔诚。 有人想通此关节,便就那圆座上跪倒,向九尾仙狐叩首。然而九人叩罢,那泥塑仍默默立在台座之上,一双赤瞳里,似乎又多了几许嘲弄之意。 梁若冰面色微沉,手中金锤脱手而出、便向那泥塑掷去。一旁的慕容彰、罗辟图见状想要阻拦,却慢了一步。只将他右臂微微下压,却没止住金锤去势。 “嘭!哗啦啦——”金锤正中台座,当即没入其中。却是歪打正着,砸出一孔三尺见方的窟窿来,黑黝黝不知其深。 台座竟是中空!显然别有洞天。 九人面露喜色,正要跃入一探。却都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从那窟窿里传出,空空荡荡、似是回声,叫人毛骨悚然。正惊疑间,只见一点摇荡幽火、自窟窿中徐徐飘出。旋即是一团青黑之物,紧跟着那幽火、鱼跃涌出! “呯!呯!锵锵!叮叮叮……” 九人兵刃齐出,向那青黑之物挥去。梁若冰失了金锤,却是抄起半截青砖、也向那“物”掷去…… 谁料那“物”竟颇为凶顽!以一对九,竟不落下风!还忙里偷闲,甩手飞出数点晶莹,落在九人头脸、脖颈上,顿觉湿凉无比,却不知是暗器还是奇毒。 九人撤身退开,正要再一拥而上,却见那“物”舒展开来,露出一张湿漉漉的面庞:“是我!诸位快停手!” “天极护法?” “覃湘楚?” “竟然是你!” 永泰坊中,锁甲卫搜了半晌,未寻到覃湘楚踪迹。便收拢人马、聚在覃府外,一面喝问府中仆婢家眷,一面将一箱箱金银玉器、古董珍玩抬出侧门,施施然封箱装车,似乎并不急于撤走。 坊中小民聚在附近围观,指指戳戳、议论纷纷,开始七嘴八舌梳理起覃府由兴而衰的脉络。有的冷言嘲讽、有的捋须长叹、有的兔死狐悲、有的拍手称快……种种百态,一字不漏落入帷帽少女耳中。 帷帽轻纱下,少女樱唇紧咬、明眸赤红,正强忍着怒意。一只温软大手按在她肩头,防止她头脑一热、自投罗网:“月希子,现下情况未明,万不可冒失冲动、以身犯险!” “可是……丁师叔!他们抓了我娘亲、还有祖母……祖母年逾古稀,岂能受这等欺侮!”月希子覃清恨声道,“我若不出手相救、枉为人子……” “月希子,那你可曾见到你爹爹?”雪夷子丁陌娘柔声道。 “这……确未见爹爹,他们在此徘徊,难道便是在诱爹爹现身?”覃清恍然,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可是,爹爹现在何处?安危如何?却更一无所知。” 一念及此,顿觉浑身绵软、天旋地转,玲珑身形竟不由自主、向后倒去。 丁陌娘一把扶住:“月希子,事到临头,徒哀无益。不如随我回观,再从长计议。” 覃清轻吸着鼻子,悲声道:“丁师叔,他们为何要如此……便是我爹爹做了错事,便要亲眷来抵罪吗?他们明明要寻祆教麻烦,为何欺软怕硬、要来毁我覃氏……” 忽地、覃清抽噎声戛然而止,明眸死死盯着人群中走出的一名小沙弥。 那沙弥一袭缁衣、头顶无发,向一群锁甲卫合十行礼,声音尚带稚气、却浑然无惧:“阿弥陀佛!不知诸位施主何故为难我家人?” 几个锁甲卫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第322章 沙弥覃明 “明儿!你不在崇化寺学佛,回来作什么!” 一声妇人哭嚎声,自那被捆成一串的覃府家眷中传出。锁甲卫笑声渐停、转头看去,却见这妇人年纪不过四旬,宝髻金钗,螺钿覆额,绢绸盈彩,风韵犹存。眉眼与那小沙弥,却有七八分相似。 小沙弥俗名覃明,双眸清澈、微含歉疚:“娘亲,上师不知我偷偷溜出寺来。若非智和师兄相告,我也不知家中遭难……” 一个锁甲卫嘿嘿笑道:“老的畏罪跑了,小的倒是孝顺、自己跑来伏法。哥几个、先捆了再说!” 小沙弥覃明细眉皱起、却是陡然一记后跳,摆出个拳架来,防备锁甲卫来锁拿。那锁甲卫不怒反笑:“哈哈哈!小和尚,学了几套花拳绣腿,便敢与人动手啦!今日便代你那没胆的爹爹,好生教训你一番!” 锁甲卫笑罢,却不解腰间兵刃,双掌似钩非钩、似爪飞爪,左右齐出、打出一记颇为凶悍的招式来。几枚叶子飘下、被这招式冲开,宛如惊惶的飞虫,斜斜一卷、又扶摇而起。 覃明身量较矮,却是不退反进,一套中规中矩的罗汉拳打出,倒颇有几分虎虎生威之感。“嘭嘭!”两声,便已将那锁甲卫攻势、硬生生接了下来。只是他手臂生疼、面色凝重,明白今日碰到了硬手。 围观人群中,月希子覃清极力挣扎,想要冲出去帮忙。奈何雪夷子丁陌娘一手将她双臂反剪、一手捂住嘴唇,竟是脱身不得。 丁陌娘声音微沉道:“月希子,那崇化寺和尚最是护短,既然肯放你胞弟出寺、必有人跟在左近。这个锁甲卫拳脚尚可,许是被同寺之人、故意留给他试招。” 丁陌娘所料不差,确有三个身着缁衣、脚蹬木屐的比丘僧,散落在人群中。正探头探脑,瞧着覃府前的动静,似乎并没有出手相帮的打算。 但覃明毕竟人小力微,堪堪拆了十几招后,双臂双腿早已疼痛难忍。那锁甲卫本就气力胜他许多,兼有掩膊、臂鞲相护,一对手臂势大力沉,直打得覃明连连后退。 三个比丘见不敌,才纷纷跃出,挡下锁甲卫不依不饶的攻势,合十行礼道:“善哉、善哉!施主贵为公门兵卫,竟向一个孩童大打出手,实在有失身份。若要比斗切磋,我等奉陪如何?” 那锁甲卫见来了帮手,也是冷笑一声:“好狂妄的和尚!这小子尚可说是年幼无知,凭你们三个、也敢与我锁甲卫动手?” 三个比丘听说“锁甲卫”三个字,皆是面色古怪。其中一个还不肯相信、强辩道:“你说是锁甲卫便是锁甲卫?谁知是不是冒充……” 话未说完,一抹暗影直中那比丘胸口。那比丘躲闪不及、心中惊骇,却未察觉疼痛。那暗影在胸前一滞、旋即跌下,被他抄手捞起,却是枚暗红的木符。上雕莲、鱼、幡、伞、瓶、法螺、金轮等物,当中是个隶字“缙”字。 其余两个比丘也凑近来看,皆是心头一震。三人相顾错愕,却再不迟疑、一齐合十行礼道:“向太微宫王信士请罪!贫僧几人多有冒犯,还望勿怪!这便将智远师弟带回寺中惩戒,绝不敢再搅扰诸位施主行事。” 三人说罢,拉了覃明便要撤走,最先动手的那锁甲卫拦在了身前:“你们可以走,小和尚须留下。他可是覃氏余孽!” 方才张口强辩的比丘,却将覃明掩在身后、悄声道:“智远师弟,快跑!” 覃明却也不傻。眼见自己无法力敌,众师兄又慑于太微宫威势、不好再回护于他。忙一个箭步、抽身便跑,向最近的人群奔去。 却不防迎面冲来一人,锁甲幽蓝、兜鍪金黄,如半截铁塔戳在人群前面,却是之前出城招降祆教的军将。他满脸狞笑:“小和尚,乖乖束手就擒,免遭皮肉之苦!” 说话间,一只硕大的乌皮六合靴、突兀而至,在他眼中迅速放大。待看得明白、却早躲闪不及! “咚!” 三个比丘只听一声闷响,覃明已被踹飞出两丈之外,“噗”地一下砸在地上,尘土飞扬,却已昏死过去。覃府家眷眼见覃明受创,顷刻间爆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与谩骂声,锁甲卫扬鞭制止、竟收效甚微。 “一群丘八!欺侮妇孺,很威风么?” 人随声至,奔到近前。却是个正气凛然的坤道,身后跟着一群眼含怒意的女道士,个个手握兵刃,盯着那军将、以及迅速围拢上来的锁甲卫。 三个比丘趁机奔上前去,将覃明扶起,一阵连拍带揉、才将他弄醒。待拨开缁衣察看,却见一大块黑紫淤青凸起、正印在他胸前,小心按压几下,痛得覃明龇牙咧嘴、涕泪横流。 那察看伤处的比丘宽慰道:“智远师弟,万幸没伤到肋骨,吃几副汤药、将养些日子,便能化淤消肿。” 另一个比丘忙催促道:“智和!此地凶险,还是先把师弟待会寺里再说……” 那叫做智和的比丘,古怪地望了望他身后、默然不语。这比丘抬眸一看,却见五六个锁甲卫已将他们围死。莫说带覃明回寺庙,便是他们三人此时要走,也未必便能走脱。 覃清与丁陌娘隐在人群中,见观主元夷子佟春溪已然出手,才略松了口气。只是这锁甲卫虽武艺平平,却几乎围满了覃府四周,想要以少敌多、逼退太微宫的鹰犬,又岂会这般容易? 丁陌娘脸上忧色更重,不仅是为覃府担忧,更想到了麟迹观众道冲撞太微宫的后果,只怕是再无宁日…… 覃清脸上泪痕已干,取而代之的是焦灼和紧张:“丁师叔!师父与那军将争辩起来了。极可能要动手,咱们须上去相助……” 丁陌娘又加大手中力道、将覃清按住:“不可!月希子,那锁甲兵显然想尽捉你覃氏之人。看他们对你胞弟都能下狠手,若你再凑上去、岂不正中下怀?元夷子师姊绝非轻率之人,咱们还是静观便可。” 却说方才佟春溪一通冷嘲热讽,说得几个锁甲卫面色微惭。 那军将脸上、已是罩上一层寒霜:“元夷子道长,本将劝你莫管闲事!这小和尚既是覃氏子弟,便是太微宫要捉拿之人。若尔等执意要胡搅蛮缠,先想想宫使大人、会如何处置你麟迹观坤道!” 佟春溪接着冷笑道:“只怕是你们打着王宫使的旗号,在城中作威作福、欺压良善!若果真是王宫使的意思,贫道正好随你们去太微宫、寻王宫使求证一番……” 两方哄哄嚷嚷、剑拔弩张,正待激斗一番。却陡见西面飞下一道红光,眨眼间,便将那小沙弥覃明卷裹而起、向坊外飞出! 围观小民见得神异,竟“呼啦啦”跪倒一片。有的大呼“观音显化、救苦救难”,有的却喊“佛祖显灵、普渡众生”,听得众锁甲卫惊疑不定、竟忘了追赶。 那军将却是暴跳如雷,一记耳光打在身边锁甲卫脸上:“还不快追!佛陀、菩萨俱是金光普照,岂有红光显形之理?定是妖物作祟!坊中诸民,勿再胡言乱语、以讹传讹!” 只有覃清,从那记耳光中似联想起什么,回顾那飞遁而走的红光,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于是陡然扭身、退出人群,便向那红光远遁的方向追去:“丁师叔!我去追覃明,娘亲、祖母便拜托您和师父了!” 言罢,已挣开阻拦。那娇小决然的翡色身影、却早已奔得远了。 坊墙如波,乌瓦如鳞。 红光卷裹着浑浑噩噩的覃明,在坊道、街衢间兜转,将一群锁甲卫远远甩在后面,宛如急慌慌的蚂蚁。他身悬半空,只觉身轻如鸢、耳畔风鸣,说不出的快意奇妙之感。 隐约觉得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臂,正环在他腰间,便如娘亲、阿姊搂着他时的感觉。难以言喻的馨香丝丝缕缕、逸散而出,钻入他口鼻间,更觉神清气爽、淡雅出尘。 他壮着胆子,试探道:“敢问仙师,可是佛国飞天姬?见弟子诚心礼佛、尊孝亲人,故来相救?” “咯咯咯!小和尚倒也有趣,比那小道士心思可纯粹得多啦!姑姑偏不答你,叫你猜上一猜!” 答话之人,自然便是圣姑柳晓暮。她甩下杨朝夕、小蛮两个后,便自北向东、自东向南,又从长夏门直接奔入。却是实在放心不下覃府之人,想要趁那两个“蜗行龟速”的家伙赶到厚载门之前,先至永泰坊探个究竟。 随即,便看到覃府中进进出出的锁甲卫,已将留守的百合卫与双戈卫,或格杀、或重创,随意丢在屋脚檐下。她随手抹杀掉几个正侮亵百合卫尸身的恶徒,跃至府外,才寻到被捆在墙下的覃府家眷。正考虑是否出手,却见一个小沙弥自人群里钻出,义正词严地质问起这些满手染血的兵卫来…… 覃明苦思冥想,依旧想不出救他脱险的究竟是哪路神仙,只得胡乱猜道:“似仙师这般蹑足虚空、驾气御风,想来不是观音娘娘、便是乾闼婆神啦!” 柳晓暮看看身后越来越少的锁甲卫,眼珠一转、接着笑道:“猜错啦!我与佛母孔雀明王乃是同修姊妹,乃是释迦佛的姨母、尊号‘九尾灵王’。今日仙游至此、偶行一善,小和尚不必放在心上。” 覃明搜肠刮肚,也没想起哪部经卷中、有“九尾灵王”的记载,只得懊丧道:“弟子佛学尚浅、孤陋寡闻,竟不知尊者之号。不知仙师本体为何?还请开示!” 柳晓暮忍着笑意道:“既为九尾,自然便是狐狸,小和尚难道没听说过‘九尾仙狐’吗?” 覃明顿觉苦闷非常,素日与师兄弟辩经、常常输多胜少。此时却听出些破绽,不由反诘道:“佛学博大精深、经卷包罗万象,却鲜有关于狐仙的譬喻。仙师莫非是与弟子说笑?” 柳晓暮再也绷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小和尚果然聪慧。不和你说啦!后面还有条‘尾巴’没有甩脱,姑姑要专心应付一下。” 覃明听着她清泠悦耳的笑声,又见她总以“姑姑”自称,脑海中登时勾勒出一个簪花戴玉、裙衫华美的少妇模样。又想到爹爹一脉单传、自己又无这般亲和有趣的姑姑,心下不由一片惘然。 约莫盏茶工夫,柳晓暮已托着覃明、出了厚载门,落在一株大柳树下。 覃明满含期待,偷眼向她瞧去,却只见一个碎发蓬乱、肤色蜡黄、满目沧桑的村妇,正向东面张望,胳膊上还挎了一篮子绞丝。不由失声惊道: “仙师……怎会是这般模样!” 第323章 陋形穿坊,玉指驳剑 墙外轻云,道旁微风。 厚载门内便是西市。门里门外,贩柴卖布、鬻食售浆的小民,却也见怪不怪。柳晓暮将碰头处选在此地,自已经过一番权衡。 且此门与北郊,可谓南辕北辙。从此门与定鼎门、长夏门入城者,多是自西面来的客商、以及南郊过来换取日常用度的乡民。太微宫锁甲卫也好,公门守城宿卫也罢,岂会料到祆教圣姑不但兜了一大圈,还乔装打扮、要从此门入城。 小沙弥覃明一句惊叹,自觉不妥,忙摆手辩解道:“仙师息怒!弟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仙师法相……与石窟造像、丹青图谱有些出入,不似、不似仙人出尘之状……” 村妇模样的柳晓暮转过脸来,凤眸一翻、不禁哂笑:“原来小和尚也会以貌取人呵!姑姑还以为你修了佛法、便会六根清净、明心见性,见诸相非相,绝不会有妍媸之惑、美丑之别。今日看来,却是尚未悟透呢!” 覃明小脸通红、张口结舌,却答不上一句话来。经义戒律,总是说来容易做来难,若人人皆可住心而自持,岂不是人人皆可得道成佛? 柳晓暮却不再理会他,又将目光望向东面。少顷,才听她轻笑一声,喃喃自语道:“来了!” 覃明顺着她眸光所指之处望去,只见极远的草树坡沟之间,似有两个小点起伏纵越、正向此处奔来。待奔得稍近,才依稀可辨是一双少年男女,皆袍衫残破,蓬头垢面,比之这位村妇,更显穷形尽相。只是那少女虽一脸雀斑、嘴角腮上还生了好几颗痦子,却是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现几分胡人的特征。 那少年相貌平平,脸上汗水混着污渍,肩上还挑着一担柴禾,收足便寒暄道:“晓暮姑娘莫怪!方才路过伊水,小蛮洗漱装扮、我便顺手打了些柴禾,才略耽搁了一下。” 柳晓暮却是揶揄道:“不必解释。少年男女难得一起游步郊野,便是指天说地、郎情妾意,又有什么好嗔怪的?” 圣女小蛮被圣姑调侃、耳根微烧,依旧下意识想要行礼。却被柳晓暮一道无形气劲打在双腕:“不必多礼。”接着向两人介绍道,“这位便是覃家少子覃明,如今在崇化寺学佛。方才姑姑去了趟永泰坊,见这小和尚虽技不如人、却勇决可嘉,便顺手救了出来。” 少年男女见柳晓暮身侧,忽地便多出一个小沙弥来,正自诧异,想要发问。却被她洞悉想法,提前说清了来龙去脉,反而不好再问东问西,皆向覃明投来善意目光。 柳晓暮指着两人,继续向覃明笑道:“这个是小蛮,那位是杨少侠,你叫阿哥阿姊便可。我等既已会齐,便是要入城落脚,你这幅僧袍光头的模样、想不显眼都难!也罢,便叫小蛮给你改改装束,免得被歹人认出。” 小蛮登时会意,接过柳晓暮自乾坤袋中掏出的、一副粗缯布缝制的衣帽,对着覃明连比带瞧。旋即又是徒手撕、又是石刀割,很快将个俊俏小沙弥,变成个灰头土脸的乡野顽童,头上还罩着只尖角胡帽。 三人围着一瞧,均觉画风相称、再无违和。于是小蛮接过那篮绞丝、柳晓暮牵着覃明,都跟在挑柴的杨朝夕后面,慢慢踅进了厚载门。 四人像模像样,先入西市东门,略一兜转、才从西市北门绕出。然后避开通衢、专挑坊间街径,东拐西绕,徒步而行。 路过广利坊时,杨朝夕不由想起数日前,与不经和尚夜探颍川别业、搭救崔琬,偶遇小蛮并联手却敌之事。于是便向坊中多看了几眼,却见两个锦衣华服、样貌猥琐的纨绔,晃肩抖胯、矫首昂视走了出来,竟有几分眼熟! 杨朝夕嘴角一扬,显然已认出两人身份:一个是王缙侄儿、崔府幕僚王辍,另一个则是南市纵犬咬伤小豆子、被自己胖揍过的邵青冈。却不知两人游荡至此、又要做什么欺男霸女之事?他耳根微动,便已将两人志得意满的话头、听了个滴水不漏。 先是王辍邪笑道:“邵公子,今日随你至此、果然不虚此行!都言那祆教‘圣女’姿容绝丽、美艳无双,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邵青冈鼻孔朝天、面露得色:“哼!这算得了什么!元二公子可是自长安过来,平日里府中养的菩萨蛮、新罗婢,都不知凡几。那四个‘圣女’若能被他瞧上,才是前世修的福气。啧啧!只盼元二公子过几日耍得腻了,将几个‘圣女’作价转给俺们。届时我挑一对、你领一对,好一窥异域风情,哈哈、哈哈哈!” 王辍也随着他狂笑数声,不无讨好地道:“邵公子交游广博,我王辍能交你这般兄弟,也是前世修的福气。今日又结识了这位元二公子,想来往后洛阳城里、是人便要多敬咱们三分!” 邵青冈带着七分痞气、三分豪爽道:“王公子这话便见外啦!尊亲执掌太微宫,洛阳城里、哪个官不得缩着脖子、笑脸相迎?再则,前几日你在南市将我救回,此乃大恩大德,我邵青冈早当你的过命的兄弟。有福同享,有妮子同上,哈哈……” 后面污言秽语,杨朝夕已不愿再听,却见柳晓暮一双凤眸向自己看来,显然也听到了两人言语。忽觉怀中“潮音钟”微微震颤,柳晓暮那清泠声线、已在脑中响起:“小道士,看来有几个扮成‘圣女’的百合卫,落到了那元仲武手上。想来遭了凌辱,性命却是无忧。不知小道士肯不肯今夜与我同往,再来一回‘英雄救美’?” 杨朝夕知她有意调侃,只得揉揉鼻子“说”道:“你祆教之事,还请自决。龙帮主得了讯息,说那王缙正要四处捉拿于我。如今躲藏尚且不及,岂敢再抛头露面?” 柳晓暮遥遥白了他一眼,声音又从“潮音钟”里透出:“小道士龟缩不出,无趣!” 四人走街穿坊,过大同坊、穿淳风坊、经淳化坊、至修行坊、出宣范坊……将往道化坊时,却见一名少女拦在坊街之中,横眉凛凛、明眸灿灿:“妖妇!看剑!” 声随剑至,剑发声威! 那剑宛如银练,不由分说、便向柳晓暮刺来。 柳晓暮罥眉一挑,清声笑道:“覃家丫头,倒是果断!就看你这剑、中不中用了。” 说话间、柔荑轻探,玉指连弹!涂了凤仙红的指甲略长、点在剑脊之上,迸出数点火星,震起锵然剑鸣! 出剑之人正是覃清。 她方才一路尾随、追在柳晓暮身后,最终却也如那些锁甲卫一般,被甩脱在坊街之间。覃清当时只觉血气上涌,满脑子都是忧急怨愤,直如疯了一般、在南市周遭坊市间胡乱穿梭。也不知奔行了多久,忽见宣范坊东门、竟冒出那张稚气未脱、却再熟悉不过的小脸!不是覃明、却又是何人? 登时心下狂喜,便连呼唤一声都忘了。正要上前抱住,才发现一旁模样微丑的妇人,正紧紧攥着覃明一只手。妇人眼神中带着三分玩味、三分嘲弄、三分轻蔑和一分傲慢,果非寻常之人! 之前苦寻胞弟未果,现下却在咫尺之遥。覃清当机立断,要先发制人、逼开这妖妇,再将覃明救下。 岂料这妖妇竟强悍如斯!一双玉手坚过铜铁,不过挥手间,便将她长剑驳回。不过是交手既分,竟觉剑身剧颤、虎口发麻,几乎抓握不住,要将长剑撒手扔下。 “放肆!敢向姑姑出手!” 小蛮也反应过来,清喝一声,那连枷短棍已架在掌心。棍身飞快绕过脖颈、肩背、腋下等处,暗影沉沉,如轮飞转! 覃清正欲再攻,却听到一道男声沁入心脾:“覃师妹!是我们,快住手!” 定睛看时,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乞儿、拦在了她与那胡女中间,竟有几分眼熟。略一分辨、才看清是杨朝夕,登时泪如泉涌:“杨师兄……嘤嘤嘤……我娘亲、祖母,还有府中之人……都被锁甲兵抓去啦……嘤嘤……” 覃明丢开柳晓暮,忙至身前、替覃清抹去眼泪:“阿姊,你不要哭啦!他们是来抓爹爹的……娘亲他们自免不了受苦,但性命却是无虞……” 柳晓暮一招既收、负手而立,似对与碾压这等身手之人、兴致缺缺。听到覃明年纪虽小、竟有这般判断,倒也颇感意外:“小和尚倒颇有见地!那些锁甲卫确是想拿住你家人,好引你爹爹现身,再逼迫祆教就范。好个不择手段的王缙!” 至此,覃清再如何忧愤难言、也已瞧出四人是乔装入城,却不知他们意欲何往。 只是一想到自家好端端百余口人,只因眼前这圣姑、圣女一番借住,便落得毁家封户的下场。可那圣姑竟还无事人一般、侃侃而谈,不禁愤恨又生:“都是你这妖妇!害得我覃家遭这灭顶之灾!如今爹爹也下落不明、只剩我姊弟二人……今日便和你不死不休!!” 说着拨开覃明、剑招又起,竟是直取柳晓暮小腹。 小蛮见状,腾踏而至,连枷棍出似惊雷、风舞回旋!只听“呯呯”两记连响,那剑已被棍梢砸开、向右偏开尺许,擦着柳晓暮腰际而过。 覃清一剑落空,正要变刺为撩、将她左臂卸下。却见柳晓暮哂然一笑,左手弹出一指,不偏不倚点在剑身上。 “锵啷!” 长剑不堪重负,登时断作两截。 覃清呆望手中半截断剑,面色渐转凄苦,忽地现出一抹决绝之色。 待杨朝夕察觉不对,想要出手制止,却已迟了。只见那半截断剑陡然倒转,向着覃清心口、果断疾刺而入! “覃师妹!” “阿姊!” “呯——!” 千钧一发之际,一抹白芒拔地而起,瞬息掠至覃清胸前!正当那断剑要透胸而入,却被白芒堪堪挡下。 众人凝神望去,却是柳晓暮不知何时、已将地上那截断剑摄回指间。二指并拢、宛如火钳,牢牢夹在断口之处,稳稳拦在覃清胸前。不多一分,亦不少一分,足见这一手剑法、早臻化境! 覃清求死不成,心绪瞬间崩塌。却是再也不管不顾,一头扎进杨朝夕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第324章 钟生警语,庙藏暗道 天地寂静,云敛光收。只有少女的哭泣声,轻响在街道间。 斜日也躲入霞彩,只留万道橙红,披挂在栉比如鳞的坊市、川流不息的行人身上。 小蛮望着伏在杨朝夕怀中的少女,一时间心绪翻涌、五味杂陈。毕竟此女刚逢破家之祸,阖府被捉、财货遭劫、爹爹下落不明,又险些失了胞弟……种种不幸叠加,便是道心如铁石、也要黯然神伤。故而此时便任性妄为一些,也情有可原。 只是,自己心头已全是酸溜溜的滋味,怒又不是,怨又不能。难免心慌气结、意乱情迷,不知该如何自处。 便在此时,一只柔弱无骨的玉手,缓缓按在她肩头。柔和的阴元之气、宛如春风化雨,徐徐渡遍她周身。诸般不快、登时大减,不禁转头福了礼道:“小蛮……谢姑姑。” 柳晓暮怎会瞧不出三人间的微妙,只是生而为人,各有际遇、亦各有定分。那小道士、覃家丫头暂且不论,小蛮自被选为圣女,此生之途便算板上钉钉了:不得叛教、不可破身、不能婚嫁、甚至不许动情。若能一心虔诚,无求无欲,祆教自可供养她一生无虞。但凡有非分之念、狂悖之为,便要依照教规,处以难以想见酷刑…… 念头微转,不过几息。柳晓暮撤开手,罕有地柔声道:“小蛮,你当谨记自己身负圣命,要为祆教固守贞洁、永葆圣心。儿女情长之事,还是及早斩断为好。” 小蛮登时心头一凛,想到义父把自己选作圣女时、郑重其事又饱含纠结的眼神,登时浮情大减、意归清灵。然而再瞥向杨、覃二人融在一起的身影,又觉一柱冰锥掼入胸口,彻骨凉意、瞬间将五脏六腑冰透:情根尚浅、已是这般,若情根深重,又当如何割舍? 小蛮定了定神,才抬眸看向柳晓暮、挤出一丝笑意来:“圣姑开示,小蛮领受!” 柳晓暮知她心怀已乱,一手拽着覃明、一手却揽起她后背,拔步便走:“今日是非未定,此地不宜久留,咱们须先寻了乞儿帮落脚才是。” 覃明却还懵懵懂懂,望着投怀送抱的阿姊,头脑一时间竟转不过弯来:“可、可是阿姊他们,为何不跟我们一起……” 柳晓暮哭笑不得,忍着给这小和尚一记暴栗的冲动、随口劝解道:“你阿姊现下神虚体弱、心脉动荡,不可轻举妄动。而杨少侠修内丹道法、通岐黄之术,恰可治愈此症。他二人稍后便来,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覃明虽觉柳晓暮所言不合病理,却又想不出破绽。只得被她拽着、不断加快脚步,口中气喘吁吁道:“可、可是阿姊身体一直很好啊……” 杨朝夕望着柳晓暮几人渐行渐远,感受着怀里温热蠕动的娇小身躯,忽觉下丹田鼓胀胀。一股滚烫热流,沿任脉逆冲而上,先经中丹田、再至上丹田,顿觉神酥心麻,口干舌燥,如坠五里云雾,不知今夕何夕。 便在此时,怀中“潮音钟”又是一阵微微震颤,柳晓暮轻笑声从心头响起:“咯咯!小道士,你贵为‘天选之子’,若挡不住欲念诱惑,只欲阴阳相合,再破了先天精元。还修什么内丹、证什么大道?” 杨朝夕心中又羞又愤:“晓暮姑娘!我敬你是道友、一再容让,你却得寸进尺、一再窥探小道隐私,这却是何道理?我自有道心定力,何须你好为人师、指手画脚!” “啧啧!小道士被撞破好事、老羞成怒啦!姑姑快到乞儿窝了,你们若还不过来,我便告诉这小和尚,你对他阿姊别有所图,现下保不齐、已将生米炊成熟饭啦!咯咯咯!”柳晓暮似浑然无觉、不管不顾笑道。 杨朝夕无言,那鼓胀之感却已变得火辣辣。覃清终有察觉,忙推开他,啜泣渐止。旋即莹珠挂腮、面色俏红道:“对不住,杨师兄!方才一时委屈,才有些失仪。你……你没事吧?” 杨朝夕暗道一声“好险”,才摸了摸鼻子道:“覃师妹!府中遭变、我等皆已知晓。方才圣姑已带了覃明去乞儿帮落脚,咱们须往汇合、好从长计议。当务之急,还是先将尊亲等人救出、再计较恩怨是非。不知师妹意下如何?” 覃清垂首不语,只顾拨弄着香囊。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天光穿过窗棂格栅,斜斜射在墙面地上,尘糜狂舞,动荡不安。 狐神庙中,九名传教使齐攻一“青黑之物”,却发现此“物”竟是教中头号护教法王——天极护法覃湘楚,不禁大感意外。 慕道使梁若冰心直口快道:“护法大人,听说贵府遭变,为何会在此地出现?” 覃湘楚抖了抖袍袖上的泥垢,神色黯然:“太微宫锁甲卫猝然杀至,待发现府中被围、我等已经插翅难逃。十多个双戈卫兄弟、拼死护我逃至思恭坊密道口。待我入了密道,却发现他们竟无一人跟来!应是折向了别处、要将追兵引走,只怕此时……已经殉教。” 公平使何允正却拢手作焰、眼眶微红道:“能令护法大人周全,这些教中兄弟,也算取义成仁、死得其所。只是此仇却须记下,来日必要太微宫加倍奉还!” 光明使慕容彰也在一旁道:“公平使义父、洛阳总坛坛主何奎尼,上午已然殉教!太微宫这几年杀我教中兄弟岂止数百?不杀王缙此獠,何以除恶布善!” 梁若冰等人俱是义愤填膺:“誓杀王缙此獠,以慰亡故弟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今日圣葬礼中所遇之事、以及圣姑所发谕令,逐一说了。覃湘楚才顿有所悟,将圣姑意图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原来诸位兄弟来此,是为狐神娘娘的香火钱。看来圣姑这一盘棋的动静,只怕还要大过迎圣女入神都。 不瞒诸位,此庙历年修葺、都是覃某人率教中匠作来做。这台座下藏了多少香火钱,除了圣姑、也只有覃某人最清楚,这便带几位兄弟下道取来。只是、须留一两人在上面望风。” 说罢,行义使、炼药使自觉留在窟窿外,其余七名传教使跟着覃湘楚,转到九尾仙狐泥塑身后。只见覃湘楚寻到九尾的一条尾端,先是左旋三圈、隐隐听到“咔哒”声响;再右旋两圈,那台座外的青砖地面,竟缓缓下陷、露出一条暗道来。 梁若冰不禁汗颜:“卑下平素直来直去,今日竟在狐神娘娘座下‘捅了个篓子’,真是罪过……” 其他传教使纷纷笑着圆场:“不知者不怪!想来狐神娘娘宽宏大量,定不会半夜寻到你榻上。哈哈!” 覃湘楚也是勉强一笑:“那窟窿改日补上便是,诸位便随我来。” 八人下得暗道,只觉漫无边际的漆黑扑面而来。借着那窟窿透入的光亮,以及手中跳动的火折子,隐约可见土阶先是折转向下,旋即往一个面深入,早出了狐神庙的范围。八人行近百丈,才来到一处较大的空间,竟像是间久远的墓室:正中一方巨大的石椁,四周堆满了坛坛罐罐、似是陪葬之物。 不知何处钻来的凉风、扫过每个人后颈,叫人心中发毛。行义使吴尚才忍不住道:“护法大人,圣姑说的香火钱、不会是此墓中的冥器吧?” 覃湘楚知众人初来此处,难免心中惴惴,也不多做解释。只是大步走向那石椁,挥手一推、石盖便已滑开小半。接着探手而入、看得七人心惊肉跳,却抓出一把大钱来,洒在地上,叮啷作响。 七名传教使这才惧意尽除,一齐围了上去:只见石椁中哪有什么棺木尸骸?满满当当全是微锈的大钱、小块的银铤。 慕容彰抓起一把,就着手中火折子瞧去,却是大小不一。大多数印着“开元通宝”字样,少许着五花八门,有“乾封泉宝”“乾元重宝”“大历元宝”,甚至还有一枚“建中通宝”。银铤多是一两、二两的形制,微微发黑,显然存放已久。 覃湘楚见众人皆面露喜色,才轻咳一声道:“此处所贮银钱,便是供我祆教应急所用。既然圣姑有令,便请诸位兄弟自便,周围瓷钵陶罐,可做盛放之用。只是望诸位兄弟守口如瓶,切莫再教旁人知晓。否则,以叛教之罪论处。” 七名传教使闻言,才从喜悦中惊醒,却都知晓那叛教之罪的严厉、不亚于诛灭九族。纷纷拢手作焰道:“卑下万死,不敢叛教!” 覃湘楚这才点点头,正色道:“光明使、公平使,你二人去将留在上面的兄弟请下来。稍后我将暗道封死、再将断龙石放下,便可斩断此处与狐神庙的联系。此处便通往城中密道,你们可随我同行。 太微宫既敢对我覃府下手,必不会放松对洛阳各坊的监控。你们入城之后,却须改头换面、隐秘行事。自己被太微宫捉去事小,若办砸了圣姑交代之事、有何面目去见泉下的兄弟?” “卑下明白!” 七名传教使齐声应下,心中对这素日笑脸迎人的天极护法,第一次多了深刻的敬畏之感。 第325章 萧氏妙法,抚恤诸公 桐油燃烧的刺鼻气味,与昏黄火光一道、在地牢中蔓延释放。 太微宫使王缙端坐在刑房高背椅上,看着眼前不成人形的曜日护法张松岳,以及捆在木架上奄奄一息的建木护法、布善使等人,眼神中尽是躁郁和恼怒:“以为不张口,我太微宫便对祆教无计可施么?!今日已摘了何奎尼的头,送去给你们圣姑做见面礼。若七日后、她还不识趣纳降,你们的头我也一并摘下,送到祆祠火坛、给圣火添些柴草。啊哈哈!” 布善使李少辰吐出一口血痰:“元党头一号走狗!有何颜面在此犬吠狺狺?汝兄王右丞,诗名播朝野,官民莫不钦服。却竟出了你这么个曲意逢迎、媚上欺下的兄弟。呵呵!可笑!” 王缙霍然站起,竖眉瞪目道:“还有嘴硬的,给我好生招待!留一口气在便是。本官乏了,这便回宫。” 王缙转身而走,身后迅速传来惨叫与痛骂之声。他忍着心头怒火,沿着暗道、折回太微宫银杏别院。却见一名身披锁甲、头戴兜鍪的军将立在院外,身形笔挺、手按刀柄,似已恭候多时。 “博山,行事可还顺利?”王缙随意坐上一张交椅,含了口侍女舀来的酥烙,眉头微舒道。 那叫做王博山的军将恭谨如故,小心答道:“那包‘见面礼’已送到,宫使大人的意思也传达给了那圣姑。果然不出大人所料!那圣姑只是虚张声势、狂吼怒叫,却不敢当真对我等痛下杀手,想来是自知祆教元气大伤,不敢再开罪我太微宫……” “倒也未必。这个圣姑是只不世出的妖修,所知所能、自是远超常人。她既然没有当场反戈一击,又无明确归服之言语,说明还有其他盘算。那个天极护法覃湘楚可否捉回?”王缙品匝着酥烙,浓郁甜香流窜于口颊间,心中计较着每一步动作,便随口问道。 “这……被他逃脱了。不过末将等人已照大人吩咐,将覃府抄没,阖府老幼正押往这边,一路游街。看能否引出那姓覃的护法。”军将王博山不敢隐瞒,躬身如实道。 “早知这个覃护法多年营商、老谋深算,不是那般容易捉回。今日所为、本就是‘敲山震虎’,也不必太过招摇。将他家小好生看押,待七日后再行处置。”王缙却是罕见地没有呵斥。 王博山捏了把冷汗,忙抱拳应道:“末将尊令!还有一事,须向宫使大人禀明。” 王缙挥手将那侍女赶开,捏了捏眉心、似有些倦意:“说吧!” 王博山略一斟酌便道:“今日行事之时,那覃护法的少子竟也闻讯赶回。本可一并捉回,奈何崇化寺僧人护短、麟迹观道姑阻拦,才令那覃氏少子被妖人救走。” 王缙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那覃氏少子捉与不捉,本是微末小事。但崇化寺与麟迹观所所为,却是不将我太微宫放在眼里。哼!待忙过这几日,再召他们住持、观主过来领罪。” 王博山回禀了诸事,便行礼而去。 只剩王缙一人坐在院中,看着殿宇檐瓦间、被切割开的天穹,笑容阴鸷,喃喃自语:“呵!圣姑,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招……” 堂轩明朗,重檐翼张。 河南府公堂内,河南尹萧璟居中高坐,望着堂下嘈杂不休的众人,不禁以手扶额,只觉头痛欲裂。 银青光禄大夫、崔家家主崔曒,率先将矛头指向萧璟:“萧大人!前日城外一役,我崔氏‘山翎卫’可是折损大半!今日来意,大伙也都十分清楚,并非是要兴师问罪、追究那肖湛统领不利。只是于情于理、想讨些抚恤银钱,好安顿伤亡之人罢了。何故萧大人竟能高居堂上、装聋作哑?” 元家家主元宽亦痛声道:“我元氏‘木兰卫’不但折损甚众,且多是女卫。这些女卫与族内子弟多有婚约,如今一朝殒命,我纵是家主、也难以向族中各支交代!” 于家家主于建宗也不甘人后,揉着鼻子道:“我于氏‘玄鱼卫’伤亡过半,且校尉周游不知所踪、想来凶多吉少。自古‘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还望萧大人体恤……” “放屁!谁人不知,你那校尉周游临阵叛逃,与‘苍龙七宿’连杀数人扬长而去!若非如此,祆教也不至于恼羞成怒、在归途设下伏兵,将后队之人伏杀殆尽!”说话的却是少尹陈望庐。 崔、元两家喧闹公堂,尚情有可原;可这于建宗也跑来讨要好处,就有些厚颜无耻了。 果然,崔、元两家看向于建宗的眼神中,都多了几分厌恶与不屑。其他各支人马,大多是折损在祆教妖人手上,唯有他们的山翎卫、木兰卫,不少是被周游与“苍龙七宿”所杀。今日虽是同来河南府施压,却并不愿此人也能分一杯羹。 “望庐,不得失礼!”萧璟撑起笑脸,再度抬眸道,“诸公都是洛阳大族,此番响应公门之召、各出精壮,才令祆教不敢再小觑我公门之威,实是舍己为公、勇毅之举。奈何自古征伐,必有夭亡,我河南府岂会坐视壮士空死、豪侠徒伤?若诸公有何建言,能令生得抚慰、死得安葬,不妨直言。” 崔曒与元宽对望一眼,才将怒意悲声收敛。 崔曒缓缓站起,向萧璟拱手道:“府中豢养‘山翎卫’着实不易,十余年所废资财、衣食,岂止百十万银两!崔某不求‘山翎卫’能重振旗鼓,但求五万两银钱,好给重伤致残者求医问药、供亡人遗孤遗孀吃穿用度。如此,才不枉这些兄弟、为我崔府效死用命!” 萧璟嘴角微抽:这便是狮子大张口了!河南府给那死在通远渠的百余“虎贲卫”的抚恤银,前后加起来、也未过万两。崔曒张口便是五万两,那么其他几家再跟着起哄,怕是把这府衙拆了卖掉、也远远不够。 好在萧璟为官多年,便是泰山崩于前、亦能淡然处之,只是转向元宽道:“不知元公所求为何?” 有崔曒“珠玉在前”,元宽自也毫不客气:“我元氏‘木兰卫’关乎族中子嗣绵延,却非一般的家仆、护院。若有六万两银钱,差不多便能堵住族中各支的悠悠之口了。” 不待萧璟发问,于建宗也笑嘻嘻道:“我于氏虽有失察之过,但死伤的‘玄鱼卫’也急须安抚。我所求不多,三万两便足矣!” 随即,洛城行营致果校尉谭令德、香山寺监院灵真禅师、景云观观主施孝仁、通玄观观主曲炳玉、昭觉武僧仇不眠等人,纷纷张口,将所须抚恤之资、折算成银两,各自报了数目。其中洛城行营索要最巨、开口便要十万两,灵真禅师所求最少、只须两千两香火之资。余者或八千、或两万,各有计算,不一而足。 萧璟待众人七嘴八舌、言之凿凿说罢,才清了清嗓子道:“人命关天、不比商贾买卖,若本官讨价还价,难免叫诸公心寒。可我萧某人忝居河南尹数载,又是疏浚河道、又是救瘟除蝗,如今府库所余、也不过十万两。而诸公所求,若我所计不差、当是二十六万四千两。纵将府库搬空、尚不足四成,不知诸公想如何来分?” 众人闻言,这才傻眼:原来萧璟坐视众人狮子大开口,却将如何分的难题、又抛还回来。众人既已报了钱数、自然谁也不肯改口,顿觉骑虎难下。若府库只有十万两,谁先分?谁后得?谁多拿?谁少取?众人便又莫衷一是起来。于是鸡同鸭讲、吵吵嚷嚷,又热闹了大半个时辰,依旧没吵出个结果。 这时,崔曒忽想起一事,才转过头向萧璟道:“萧大人!你说府库只有十万两,叫我等如何信服?我们要看府库的簿册!” 众人听罢,纷纷响应。少尹陈望庐怒不可遏:“胡闹!堂堂河南府衙,岂容尔等这般放肆!来人……” “无碍!”萧璟摆摆手,止住暴怒的陈少尹,“望庐,你差人取来便是。” 少顷,果见陈望庐面色阴沉、领着两个衙差,各抱了一摞簿册进来。众人心满意足,捡来那些簿册翻查,又是几盏茶工夫,却是个个面露颓色。果然萧大人所言非虚,他们打的如意算盘,只怕便都要落空了。 众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不知该怒斥还是哀嚎。而那些呼天抢地、振振有词的表演,方才刚进河南府衙之时、却都已展示过了……此时若故技重施,不但效果甚微、而且十分浮夸。 萧璟终于现出久违的笑意:“诸公!萧某人倒有一法,或可令诸位回去、都能有个交代。” 众人作茧自缚,正自手足无措。忽听萧璟这般说,纷纷急道:“愿闻其详!” 萧璟这才捋了把须髯,神态自若道:“不瞒诸位,前番通远渠惨祸、亡故的太微宫虎贲卫有一百〇二人,每人抚恤银钱、不过二十两罢了。前日一役,诸公手下亡故者、总有三百余众。肖某人思来想去、便照每人三十两银钱,先将后事料理了才是……” 萧璟尚未说完,众人怒容又现,无不觉得这位面慈心黑萧大人、实是结结实实涮了大伙一把。 萧璟看在眼里,却是不慌不忙接续道:“崔、元、于三族及所属田产,自今岁起、至萧某人调任他处时,所有“租、庸、调”一概免除。香山寺、景云观、通玄观所营庙田、道田,例同三族。至于洛城行营今岁所需粮草,除朝廷开仓拨付之外,我河南府另筹一万石粟米,作为保境安民之谢仪!” 众人竖着耳朵、仔细听完,虽皆觉此法差强人意,但一时也想不出更周全的法子来。且那免除“租、庸、调”的条件,的确十分诱人,只要萧璟不急着致仕,这好处便是与年俱增。 于是众人各怀心思,纷纷告辞而去。萧璟才瘫在堂椅上,长吁了口气。 便在此时,一个职官惶惶然跑了进来,连行礼都忘了,张口便道:“萧、萧大人!南市、北市已连续两日,所有胡商铺、肆、行歇业,米粮、布匹、香料、柴炭等货已开始短缺。汉商手中虽有存货,却有囤积居奇的迹象。若拖得时候长了、恐要生变……” 萧璟陡然惊起:“怎会如此?!你快细细说来!” 第326章 胡汉相疑,手足相残 堂中空旷,骤风生凉。 两列茵席小案上,尽是未及收起的糕点、茶盏等物。 萧璟半日波澜不惊的面上,终于现出几分焦虑:诸客所谋,无非利益,以退为进便可化解;可坊市之变,事关民情,稍有不慎便会生乱! 他望着堂下之人,眼中忧色更盛。 那职官姓杜,本是户曹参军,因须编录核对良贱两籍,常往洛阳三市周遭巡访、以查缺补漏。上官是右少尹陆春棠,兼理都市平准署、司百族交易之事,便时常召杜参军询问三市户数增减、胡汉商贾情状。因而这杜参军,对于三市情况尤其上心,惟恐陆少尹问话时一个答不出、被视为怠惰。 这日正是三月十七,未时将近,南市、北市依旧一副萧条模样。 胡商经营的铺、肆、行,从祆教恭迎圣女遇阻那日起,已纷纷关张休市;与胡商过从甚密的汉商,也仿佛做贼心虚一般,将各自酒肆、食肆、米铺、香行、木作行等,草草开一个时辰,便急慌慌关了回去,惟恐受池鱼之殃。 午后开市,杜参军打马在北市转了两匝,不见往日熙攘,竟觉通畅无比;又折向南市,依旧人影稀疏、散落街旁,各铺肆前门可罗雀。 两市虽有仆婢打扮之人过来采买,但问了问米价、又看了看香料时蔬,便摇着头走开、接着去问下一家。杜参军心思敏锐,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便不敢再耽搁,忙纵马奔回河南府、见了陆少尹,将所见所闻据实以禀。 左少尹陈望庐此时正陪坐公堂、焦头烂额,与一群上门“拜谒”的豪族、军将、僧道们唇枪舌剑。 高低错落的嘈杂声响,隔着老远也能听到。过了许久,才会听到萧璟一两句劝解之声,显得杯水车薪、有气无力。 右少尹陆春堂此时倒乐得清闲,一面烹茶食饼,一面听着杜参军的禀报。心中虽有所猜度,却不敢妄下定论,还须待萧大人那厢宾客散尽、才好过去禀明。 陆春堂眼珠子一转,便向杜参军问道:“西市那边,又是什么情形?” 杜参军拱手又拜:“下官赶得匆忙,未曾亲去观瞧。不过已派了衙差过去察看,想来不久便可报来。” 陆少尹轻叹一声:“树欲静而风不止!原本萧大人领我等拱手而治,城安民乐、政通人和。若不是来了个王宫使搜刮民脂、聚敛无度,洛阳城何至于弄成这么一副模样?罢了,此非吾等所能妄议,还是各司其职为妙……杜参军,也别傻站着啦!过来吃些茶点,奔忙半日、想来中饭尚未用过吧……” 两人一主一从、一踞一跽,对坐而饮。数盏茶过,才听得公堂中声浪涌出,交头接耳的声响沿着石径、绕过仪门与崇屏,往府衙外而去。 陆春堂按下茶盏、抬眸便道:“你快去禀明萧大人,本官整一下幞头袍衫、稍迟些便来。” 杜参军早已等得五内如焚,方才西市也已传回讯息,虽不比之南、北二市萧条,可也不容乐观。于是三步并作两步,也顾不得官位尊卑,迎头便入,拱手便讲: “萧大人,我汉民素来重农轻商、重孝轻利,非万不得已,少有人喜营商为业。故而洛阳三市千余间铺、肆、行、舍,实际为胡商把持者,居七成还多;而汉商所营铺肆,仅占不到三成,且多是栏棚较小、贩食卖浆,以足人口腹之欲。 近两日不知为何,胡商皆一反常态,行户紧闭,铺门不开。城中小民纵有银钱在手,寻常米、布已经难买,酒水、酢浆更是难寻。汉商谨小慎微者,也随行就市、半开半歇;胆量稍大的,却趁火打劫、将小民所食五谷、酢浆等,市价抬了两倍有余……” “都言商人贪婪逐利,却少有人知、商人更精于躲灾避祸。如今胡商休市、汉商抬价,只是个开始,若不及时刹住此风,只怕后患无穷。”陆春堂适时款步而入,拱手行礼道。 萧璟闻言,默然颔首。却也明白真正棘手之事、终于又来了。 初时,太微宫与祆教角力,不过是暗地里的互相试招,虽各有输赢、却都没有伤筋动骨。直到通远渠惨祸、阻截圣女之役两事连出。两方火气越打越大,纷争波及越来越广,终于惊到了城中数以万计、以营商为业的胡商与汉商。 王缙曾主政一方,当然晓得此事后果。但都畿道河南府,自有朝廷委任的官员司理政事,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加上太微宫惹下的烂摊子、总有河南尹等一票官吏负责善后,时候一长,才养成了他“管杀不管埋”的行事做派。 而胡汉之辩,早在立朝之时、太宗圣人便有定论“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于是才有了后来“四夷宾服、万邦来朝”的煌煌盛景。直到“蓟州之乱”骤发,宠极而盛的安禄山负主反逆、祸乱纲常、自立为帝,历八载而被平定。中土官民,才又对九姓胡人视为异族,昼警夕惕。故而祆教行事、才愈发诡谲隐秘,只恐犯汉民众怒。 萧璟虽有提防压制胡人之心,却明白须文火慢攻、徐徐图之。因而祆教虽觉处处掣肘、不得伸展,却多是逆来顺受,不愿与公门为敌。 但王缙自“蓟州之乱”时,便追随李光弼将军杀贼讨逆,后为官主政,亦是杀伐果断,再难脱掉行伍之风。待授了太微宫使、与祆教争斗几年后,终于耐性尽失,杀心毕露。宛如一柄挂壁蒙尘的凶刃,随着寒光从鞘中一寸寸移出、收敛多年的锋芒终于彻底展露出来。 三月十五日开始,阻截祆教圣女之役,从白日持续到深夜、亦从城郊蔓延至城中。洛阳群侠损兵折将、铩羽而归,祆教亦是死伤惨重、元气大伤。王缙已近疯魔,屡屡出手、昼夜不休,大肆搜捕祆教圣女,又捉去祆教头目数人、严刑拷打。 种种所为,不但彻底激怒了祆教教众,更令城中胡商惶惶不安、人人自危,惟恐被当做祆教头目捉去用刑。更有甚者,已打点了资财细软,或西奔长安、或东下扬州,欲举家逃出这是非之所。 由此看来,洛阳三市萧条之状,实是顺理成章。 风起青萍,终成龙卷;浪生微澜,化作巨涛! 萧璟枯坐许久,才哀叹一声:“人皆崇富慕贵,又岂知身居庙堂、位列朝班,亦不过是时运摆弄的一枚棋子罢了!此次咱们跟着王缙一番折腾,算是将洛阳胡人都惹急了。现下唯有尽力转圜、才可保一城官民太平无虞……” 陆春堂、杜参军听罢,连连称是。随即,陈望庐送罢诸客、折回公堂。萧璟便摒退了杜参军,与左右少尹退至二堂书房,仔细谋划起来。 履顺坊九龙池,荷盖擎波上,蛙鸣碧草间。 老旧画舫孤悬池中央,舷上苔痕斑驳,木楼漆皮龟裂。似有阴沉人声、自窗扇中漏出,透出森森寒意。 此时日影西坠,漫天霞彩将画舫镀上了一层金黄。夕光穿过窗棂,照见楼舱中一名须发半白的老者。老者背光而立,五官昏暗不清,唯有一双眸子宛如鹰隼、叫人望而生畏。 老者身前跪伏着七道身影,无不瑟瑟发抖,好似魂不附体。居中一人颤声道:“主公饶命!今日所为,便是如此……那祆教圣姑果然厉害!王缙派出的那只妖物,竟也不是敌手……且那圣姑另有臂助,我等俱是折在那人手里,老七田兔亦被他掳走……若非周游兄弟冒死相救,我等便是满盘皆输……” 老者正是魏博镇节度使田承嗣,他盯了七人半晌、才冷哼一声:“出师不利,大折军心!还暴露了老夫一枚暗子。当处何刑?你心中有数罢?” 居中那人眼中满是挣扎,却不敢有半分违逆之心。忽地眸光闪出一抹狠绝,蓦地抽出腰间障刀、便向左手斩去! “嗤!嗞——” 左手应声而落,温热的血液迸溅而出,瞬间将身下袍裈染透。 那人双唇青白、面如金纸,竟未昏迷过去,反而强撑着扯下一截袍袖,将那血流如注的断口捆紧,向老者叩拜道:“谢……谢主公不杀之恩!” 田承嗣怒意稍减,才漠然道:“田蛟,此行未能渗入祆教,足见你本领低微。自今日起,苍龙七宿以田豹为首、你居末流。” 田豹闻言大喜,忙俯首及地:“田豹谢主公提携!必肝脑涂地、以报恩荣!” 田承嗣微微颔首,又看向“暗子”周游:“你既已出手,‘玄鱼卫’那边是回不去了,便先随苍龙七宿伏在洛阳。眼下第一桩差事,便是将那田兔寻到、就地格杀,不留祸患。” 田豹等人听罢,俱是身形一震:苍龙七宿虽是魏博镇豢养的死侍,但七人联手数年,一道伏击杀人,也一道被人追杀,早已默契非常、情同手足。此时主公竟要六人灭杀昔日同伴,一时间、又如何狠得下心、下得去手? 田蛟知道众人心思,又以头触地道:“主公……老七是中了邪术、才吐露真言……如、如主公饶她不死,我必断她舌根、废她武艺,叫她再无法对主公不利……” “嘭!!” 田蛟身形倒飞而起,重重撞在舱壁上。旧画舫一阵剧颤,险些被田蛟撞散。 田承嗣收脚而立,声音低哑,怒极反笑:“哈!不知死活的东西!田豹,限你苍龙七宿一个月内,提了田兔人头来见我。不然,便便拿你们七个人头来充数!” 田承嗣说罢,转身出了画舫。随手拽来长橹,在池中一撑、身形已跃回岸上,顷刻间消隐无踪。 斜阳昏黄,暮鼓催响。 杨朝夕在前带引,后面跟着哭花了妆容的覃清、不情不愿地往南市而走。 如今姊弟二人无家可归,又不愿将这祸水带去观中,思来想去,或许也只有乞儿帮、可以暂作安身之所。可一想到方才情急之下对圣姑出手、又与那圣女小蛮颇不对付,很快便要与之同宿一处,心中不免疙疙瘩瘩,不知该如何应对。 杨朝夕看她步履迟缓,只道是家中遭难、心里沉重,又停下来宽慰了几句。见她勉强露出几分笑意,才又如释重负、继续带路。 乞儿帮这处老旧院落,属实偏僻。杨朝夕亦是去得多了、才渐渐记住路径,隐隐觉得出入其间的坊曲,倒像是座因地制宜的阵法。只是究竟有什么门道,却不好向龙帮主刨根问底。 不多时,杨朝夕带着覃清、终于赶到旧院前那处凉棚下。只见柳晓暮施施然立在棚下、神游天外,不知在谋算什么。小蛮拽着覃明,在一盆盆花木间转悠,赏玩着融融绿意。 杨朝夕奇道:“晓暮姑娘,为何驻足不入?” 柳晓暮转过头,嫣然笑道:“自然是在等你这‘向导’接引入门。否则,岂不显得突兀?” 杨朝夕登时恍然大悟:柳晓暮自然晓得这处院落。可若没有向导,也没有那“左杨右柳、前花后酒”的暗语切口,却能自行寻上门来,岂不是要令那老丐龙在田大吃一惊? 第327章 藏踪乞儿帮,戏言火浣布 鸦鸣沙哑,人响微喧。 杨朝夕、柳晓暮一行五人叩开铜绿门环,穿过丑陋的乌头门,迎头便见老丐龙在田与几个掌舵立在正堂前,满脸堆笑,拱手相迎。 院舍破败之景,自不必赘言,五人皆很好地掩饰住了脸上的尴尬。祆教圣姑柳晓暮带着圣女小蛮、盈盈福了一礼,道:“谢过龙帮主庇护之情!”说着,又向龙在田介绍道,“这小道姑与小沙弥,便是鄙教天极护法的一双儿女,还望龙帮主收留。” 龙在田满脸堆笑,忙摆手道:“圣姑客气!覃姑娘面慈心善,老乞儿早便相熟,上回请医问药、救治帮众,还多劳她相助。不料竟是覃大善人家千金。如今善人府中有难处,自当义不容辞、护他儿女周全。” 覃清也是百感交集:上次来时、自己还是富家小姐,雇请神医,挥金如土,好不阔气!今日来此、却如丧家之犬,自顾尚且不暇,更莫提寻回爹爹、救出家人了。一念及此,忍不住又是眼眶微红:“月希子谢龙前辈护佑。” 覃明却是目光澄明,双手合十道:“智远谢龙施主容留。” 龙在田连连点头,又看向柳晓暮道:“不知贵教百合卫何时过来?老乞儿好派帮众前去接应。” 柳晓暮拱手笑道:“百合卫俱是胡姬,一道入城、太过显眼。我已令她们先改换了装束,随后散至各门、陆续入城。方才一路行来,小蛮已寻了墙角树干、在沿途留下教中暗记,可引导她们来此汇合。此是先斩后奏,还望龙帮主海涵!” 龙在田不以为意、洒然一笑:“哈哈!圣姑缜密,老乞儿佩服之至。我乞儿帮虽房舍粗陋、器物寒酸,却不敢怠慢贵客。已令齐掌钵收拾出几间客房,诸位还是先安顿下来再说。” 说话间,龙在田已引着五人、绕过堂屋,穿过菜畦,来到二进院落西面的一排房舍前。 启门而观,只旧木窗棂、门栅上的蛛丝与灰土,刚被清理一空,糊上了一层发黄的粗纱。房中桌案、条凳、苇席、木榻虽皆陈旧,却都擦得一尘不染。夯土地面上,还洇着一大团一大团的湿斑,到处散发着酢浆的淡淡酸味。 最神奇的是,一道不知何处搬来的竹木屏风、黑黢黢地立在房中,将客房隔成了外堂与卧房。龙在田视作珍宝的那套茶器、早已洗涮干净,此刻正静静罗列在外堂桌案上。 如此布置,便是龙在田也颇觉意外,不是用眼角余光瞥一眼那套茶具、眼中尽是留恋与不舍。再看向齐掌钵时,竟微透出几分责备之意,转眼又笑道:“此间便是圣姑休歇之所。锦被铺盖等物、已差人去借了,掌灯前必可取来。另有几间客房地方略小,只有木榻、苇席,可供诸位调用。” 杨朝夕看在眼里,知道这龙在田已是倾尽所能。 新糊的粗纱、洒开的酢浆、忍痛割爱的茶器……若是平时,早够他心疼数日。今日却不知何故,竟要打肿脸充胖子、延请柳晓暮等人来此暂住。若说是为了赢那个赌约,使出苦肉计、好叫柳晓暮心软服输,却又未免牵强;若说是同情祆教遭遇,不满太微宫行径,才豁然出手、想要赚个“义薄云天”的威名,更是无稽之谈。 一时间,却也想不明白这老丐究竟打的什么算盘。杨朝夕只得笑着捧场道:“广厦万间、睡卧不过三尺,小道有一席一榻足矣!只是男女有别,不知智远小师傅、可愿与我同住?” 覃明正要应下,却见阿姊覃清一把拽过他、向杨朝夕欠身道:“杨师兄,我姊弟二人皆是修行之人,可不拘泥世俗男女之防。况胞弟年幼,且久未归家,正要同席而卧、抵足长谈,请师兄见谅!” 说罢,匆匆行了一礼,便拽了覃明、另入了一间客房。 柳晓暮似笑非笑望了杨朝夕一眼,似乎在调侃他:怎么样,热脸贴上冷屁股了吧?人家姊弟两个一母同胞,自然从小便同吃同睡。你一个外人,分什么男女有别、装什么高风亮节? 杨朝夕憋闷地将脸转向一边,却听柳晓暮对龙在田笑道:“龙帮主费心!此间客房甚好,我便与小蛮在此处住下。待百合卫陆续赶来,也尽量叫她们睡在外堂,若实在拥挤、再有一两间足矣!这里有点银钱,权作我等叨扰耗费之用。” 柳晓暮说着,却又掏出那只小巧的乾坤袋。旋即玉手探囊,竟掏出两枚十两的大银铤,塞入到齐掌钵手中。 龙在田目瞪口呆:“这……这便是神器‘乾坤袋’吗?老乞儿蹉跎半辈子,终于得见此等神物!真是不虚此生……圣姑出手如此阔绰,倒显得我乞儿帮小家子气了。齐掌钵!你再带人去沽些好酒、弄些烹好的羊肉来,老乞儿今日,要陪贵客一醉方休!” 柳晓暮见他豪爽,也勾起了兴致,又取出两枚银铤塞给齐掌钵,意有所指道:“既是宴饮,酒食皆须备足。杨少侠千杯不倒,若不饮到尽兴,岂肯与你干休?咯咯!” 杨朝夕想起之前与小蛮豪饮之事,显然被这柳晓暮窥了个完全,不禁脸颊发热。再偷眼去看小蛮时,早将身体转向了一边,装模作样、绕着屏风打量,雪颈已是粉红。 龙在田自不知内情,却是面色微正道:“圣姑!老乞儿在洛阳城中混迹数年,也还有些探知讯息的法子。这几日洛阳三市有些异变,老丐却瞧不大明白,正想冒昧向圣姑求教一二,不知可否相告?” 柳晓暮也是凤眸一凝,知道这老丐要与自己谈些正经事了,便回头向小蛮道:“姑姑要与龙帮主深聊一番,你在此处陪杨少侠便可,不必随往。” 语毕,龙在田当先带引,与柳晓暮一道绕往前院,直奔正堂去了。客房中,顿时只剩下杨朝夕、小蛮二人。 小蛮依旧似模似样地、拿起桌案上那套古朴茶器观瞧,脑海中始终有个画面挥之不去,便是覃清伏在杨朝夕怀中啜泣的那一幕。当时只觉得心中酸涩,到得此时、二人共处一室,那酸涩却已变成了微微的不甘与嫉妒。便似赌气一般,不愿主动理他。 忽觉那少年身影从侧面靠了过来,胸膛中宛如擂鼓、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他、他是要跟我解释什么吗?那个月希子覃清、或许只是与他交好的一位道友吧?可那日在覃府,两人挽手而游、好不惬意……一个时辰前,两人还那般亲昵狎亵……哼!如此轻浮浪荡的小子,我便打定主意不睬他、看他到底有什么话说。 胡思乱想间,忽听他在三尺外站定、开口道:“小蛮,我一直奇怪香鹿寨那晚,明明你已深陷火海、再无幸免之理。为何最后却毫发无损、浴火而出?这便神主护佑吗?” 小蛮闻言一怔,顿觉无限失落。本已决意不再理会他,可一想起在画舫中时、虎妖欲强占她身子,群侠冷眼旁观,教众束手无策。也只有这个少年挺身而出、拼死相救,才保下她完璧之身。于是,心头种种纠结与不快、瞬间烟消云散,反而对自己心存妄念,闪过一抹自嘲。 小蛮将一柄乌亮的炭挝放下,展眉笑道:“哪有杨公子说的那般神异?不过是借那圣衣、裹住周身,才侥幸避开了火攻。” “哦?想来那圣衣,定然不是凡物。”杨朝夕双眉一挑,十分笃定道。 “咯咯!公子夸大其词了。那圣衣通体以‘火浣布’裁制,自然不惧火烧焰灼。”小蛮见他煞有介事的表情,不禁掩口轻笑。 杨朝夕挠挠头,不禁嘟囔道:“火浣布倒是听过。《神异经》有载,南方有火山,生有火光兽,取其毛、织为布,便叫作火浣布。以前只以为是讹传,想不到世间还真有此物。” 小蛮看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便收起笑脸、故作高深道:“原来中土的火浣布,是用火光兽毛织就。我们大食的火浣布,却是用千里瀚海中、一种叫做‘金甲狼蛛’的蛛丝织成。 这种狼蛛野性难驯、无法豢养,故而取丝不易。想要织出一匹布来,更不知要耗费多大气力。所以纵然不是神物,也算得上稀世奇珍。我祆教奉火为尊,才取这火浣布裁作圣衣、以显神异。” 杨朝夕这才深以为然点了点头:“怪不得我总觉得《神异经》十之八九查无实据,尽是疯言呓语……” “噗!咯咯咯咯……”小蛮忽然爆出一串笑声。 杨朝夕这才知道上当,登时“气急败坏”冲上前去,就要给小蛮一记暴栗,却被她灵巧闪过。杨朝夕见她运起“步生莲华”身法,也是双足连点、紧追其后。两人一追一躲,竟在这不大的客房中,玩起“猫捉耗子”的儿戏来。 奔突数息,却不相伯仲。两人各坐在条凳一头,俱是满头汗珠、气喘吁吁。杨朝夕忽又想起一事,便侧过脸道:“那日我回到嘉善坊馆舍,看到你留给我的字条,说酒肆有急事召你回去。原来那急事、竟是跑去长安扮作‘圣女’?” 小蛮却是笑容一滞:“公子……小蛮当时走得匆忙,不曾留下字条啊!” 杨朝夕亦是脸色一变:“那字条该是谁人所留?” 第328章 后院之争 两人相视一眼,顿觉后背发凉。 小蛮定了定神道:“或许是圣姑怕你误会,以为我被那田华捉了去。又不想叫你知晓祆教谋划,才假托我身份、给你留了字条。” 杨朝夕先是迟疑地点了点头,很快又迅速摇了摇头:“当时未及多看。可今日细想起来,那字迹娟秀、颇有名家风范,与你字迹颇有不同,与晓暮姑娘笔法风格亦是大相径庭。敢问那日你匆匆而别,可有同行之人?” 小蛮犹豫片刻,才支支吾吾道:“这、这本是教中隐秘……不过事情已过去许久,圣姑又不曾拿你当外人……想来说了、也不算触犯教规……带我出城之人,便是曜日护法与教中兄弟。他们送我出了城,才坐上天极护法早备好的马车,连夜赶去长安。” 杨朝夕这才恍然:“原来是张松岳张武侯。咱们在那馆舍落脚后,他确是来过两次。当时尚且不知,他便是贵教曜日护法。如今回想起来,近来城中与他相关之事,桩桩件件、皆与祆教所为环环相扣。可惜已被王缙爪牙抓去,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 小蛮闻言,不由默然,忽地拢手作焰、虔诚祷祝道:“全知全能、永生不灭的神主阿胡拉·马兹达!圣女莎伊拉·沃西,愿奉身为仆、燃心为香,祈愿蒙受苦难者否极泰来,祈愿深陷虎窟者逃出生天!” 祷祝毕,小蛮五体投地、向着西方跪叩九下,方才徐徐起身。却听杨朝夕转头向门口叱道:“谁在那里鬼鬼祟祟?” “师父……是俺,弟子拜见师父、师姑。”却是小猴子极不情愿地、从门外蹭进来。见偷听之事败露,索性恭恭敬敬行了两个拱手礼。 听得“师姑”二字,小蛮顿时笑逐颜开。杨朝夕却是面色古怪,却不好嗔责什么,清了清嗓子道:“小猴子,寻为师何事?” 小猴子当即站直了身形,嚷嚷道:“上回那个覃阿姊、就是跟师父一道来的那个,刚带个小和尚去了后院。那小和尚好生无礼,上来便要将小雪放掉!说‘上天有好生之德,禽兽也是众生,众生皆有佛性,不可随意凌虐杀伤’……罗里啰嗦的。俺不许他放掉,他便要和俺动手……徒儿一害怕,就来寻师父啦……” 杨朝夕啼笑皆非,只得好宽慰道:“不错、不错!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没有枉费为师教导!为师这便随你去趟后院,那只扁毛畜生、还真不能放生。” 小蛮望着这一对奇怪师徒,也是兴味盎然:“公子,那‘小雪’是什么飞禽?小蛮也随你一道看看如何?” 杨朝夕已然起身,边走边道:“那是数日前捉回的一只鹘鹰,灵智初开,极通人性。你若想看,便一起过来……” 片刻后,三人绕至后院,只见覃明已将鹘鹰身上绳索解开来了一些。覃清秀眉竖起,一面训斥着覃明、一面阻止他放生。姊弟俩一攻一防、大呼小叫,大半边院子都是两人的争执声。 杨朝夕正要劝阻,却被小蛮抢在了前面。身姿轻盈,飘然一荡,竟将覃明与鹘鹰分隔开来,盯着那鹘鹰惊喜道:“好威风的大鸟!杨公子,你何时驯养的?咯咯!” 杨朝夕当即以手扶额、面色微尬:呃,大鸟……大鸟便大鸟吧!果然外邦女子,不知中土“大鸟”的双关之义。却见小蛮脸上喜不自胜、似是少见多怪的模样,双手却上下翻飞、很快又将那鹘鹰捆好,才暗暗赞了一声“妙极”。不由对小蛮的急智,又高看了几分。 覃明却是眉头一皱,怫然不悦道:“阿弥陀佛!小蛮姊姊,往日因、今日果,他日报应必难躲。你这般凌虐生灵,来生转世必堕畜生道,同受鞭笞刀镬之罚。” 覃清本欲继续训斥覃明,见是小蛮横插进来,滑道唇边的一句“住口”便生生咽了下去。怒中带笑道:“呵!圣女姊姊,我姊弟二人生些争执,也要你祆教来断明是非吗?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些!” 覃明见阿姊话语间冷嘲热讽,才终于察觉两人间似有不睦。自己虽对小蛮没什么恶感,但覃清毕竟是胞姊,不用多想、话语间便偏向了自家阵营:“小蛮姊姊,我阿姊说得在理,自家事、自家决,不须外人来指手画脚。且这鹘鹰灵性非凡,叫声既哀且愤,显然早欲脱身。我不过是想助它解脱、也算是一桩功德,还请勿再无故阻拦!” 小蛮被两人言语夹击,也是玉容微怒:“好一对伶牙俐齿的姊弟!我不过赞一声杨公子的大鸟,便被夹枪带棒一通诘责。若我将这大鸟放血褪毛、炙了吃肉,岂不要被你二人乱拳打死?” 覃清自然知晓这鹘鹰来历。方才覃明听到鸟鸣、拽着她跑来后院察看,才知道这只鹘鹰竟被乞儿帮拴在了此处。虽不明就里,却也不敢纵容胞弟将它放走,故而百般劝阻。谁知这小蛮,一来便不由分说、先将覃明赶开。自家胞弟,自己打得、骂得,却绝不容外人欺侮。于是、敌忾之心顿起,护短之意陡生! 覃清“唰”地一声,抽出腰间长剑,冷然道:“说来说去,你不过是眼里容不下我姊弟二人。那日未分出胜负,今日便在这里见个真章!” 小蛮眼见覃明也摆开拳架,似要以二敌一,好好教训一下她。当即面沉如水,手臂往腰后一探,又取出那连枷棍来。三人气势相撞,仿佛有无形火花迸射而起,局面一触即发。 杨朝夕心中苦笑,只得信手拈来一杆枯枝,站在三人中间道:“都是江湖儿女,便不能和声和气坐下来说吗?若定要兵戎相见,小道便只好陪几位过一过招啦!” 覃清、小蛮见他又跳出来劝架,皆不由想起前几日、两人在覃府斗气,硬生生将他打落亭下之事。心中便都升起几分愧意。于是剑还鞘、棍回腰,只是怒目相向,却是绝了拼斗的打算。 杨朝夕暗松了口气,接着道:“智远小师傅!这只鹘鹰曾重创于我,本来早便杀了。就是因它灵性初开、杀之可惜,才拴在此处,一来化其野性、二来消其戾气。人若触犯律令,尚须关押流放;兽若肆意伤人,亦该小惩大诫。因而,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难免误会我等用意。况且,这鹘鹰也非一般的灵禽灵兽,而是只初窥门径的妖修。” 几人闻言,俱是一惊:这满身灰土、形若木鸡的大鸟,竟然便是妖修?! 覃明这才如醍醐灌顶,晓得是自己善念一起、便不分青红皂白,只想着累积功德,却罔顾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佛说日行一善,是要人常存善念,却不是生搬硬套、将行善当做诵经敲钟的功课去做…… 一念及此,覃明却是面含微笑,向杨朝夕合十道:“善哉!智远谢杨施主点化。只是这妖修……” 覃明毕竟年幼,尚有童心未泯,正要刨根问底、探知一番这鹘鹰的来历。却见众人已纷纷转过头去,看向一名衣衫褴褛、脸贯刀疤的妇人。 那妇人恭恭谨谨福了一礼:“杨长老、诸位贵客,龙帮主已在正堂置下一桌酒筵,特请诸位移步前院、把酒言欢。” 杨朝夕忙抱拳还礼:“齐掌钵费心!这便回客房整饬一番,稍后便至。” 几人各回客房,略略梳洗,才会齐了往前院而去。 此时暮色四合,日沉西山,漫天星斗璀璨。薄薄辉光洒下,凉凉夜色如水,更衬得几人丰神俊朗、娉婷袅娜。 覃明盯着小蛮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原来小蛮姊姊,竟生的如此好看!真如观音娘娘现世一般。” 小蛮嫣然一笑:“你阿姊才是花容月貌、人见人怜。还不快转过去夸赞一番!夸得不好,当心夜里打你屁股。嘻嘻!” 覃清白了两人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前面那道身影,却是罕有地没去理会小蛮的调侃。 众人齐聚正堂,分宾主坐定,酒食已摆满了桌案。虽样数不多,却份大量足,光一道炙羊肉,竟装了慢慢一大盘。看得列席的几位掌钵,不停地吞咽口水。 乞儿帮帮主龙在田起身客套了几句,众人便已开宴。牛掌钵不知从哪抓来一个酒胡子,于是原本有些冷清的场面,顿时热络起来。龙在田、柳晓暮各领一队,互酌对饮、行令猜拳,好不热闹。待一堂酒食吃尽,数斗美酒皆干,已是弦月高企、宾主尽欢。 众人歪歪斜斜、吵吵嚷嚷散去,各回各处歇息。不多久,院落中便响起高低起伏的鼾声。 杨朝夕左脚绊右脚、右脚别左脚,好容易踉踉跄跄回到客房,便瘫倒在木榻上,已是酩酊大醉。 待隐约间听得扶他回来的乞儿帮帮众、阖上了木门,脚步声渐渐行远。却又一骨碌爬了起来,趺坐调息,行功运气。双目间的迷蒙之色,很快消散殆尽。只剩一对星眸、在黑黢黢的房舍中闪着明光。 “忽——” 一道红光从窗扇中闪入,在榻前显化成一个仙姿卓然的女子。粲然笑道: “小道士!咱们这便动身如何?” 第329章 夜过诸坊,暗临汤池 眸色澄明,夜光幽蓝。 被这样一只冰肌玉骨、明眸动人的妖修盯着,杨朝夕心头,登时泛起一层涟漪。忙收摄心神道:“晓暮姑娘,你如何这般肯定,小道定会与你同往、去救那几个百合卫?” 柳晓暮索性在木榻一脚坐下,凑过笑脸、吹气如兰道:“除暴安良、行侠仗义,正对杨少侠脾胃。何乐而不为?” 呼吸轻缓、温风软柔,扑在脸上,却叫杨朝夕道心难定、喉间发痒,被惹得起几丝慌乱来。不假思索便回道:“那颍川别业我去过一回,夜夜笙歌,守备众多。此时便去,只怕时候尚早……不如再等一时半刻,正好谋定而后动。” “呵!小道士要与姑姑谋算什么?这里蓬窗陋榻、清夜灯花,不说些别后重逢的体己话,难道要追忆杨少侠‘夜入广利坊、勇救崔小姐’的壮举吗?”柳晓暮凤眸微斜、调皮娇俏,又是一句信口拈来的打趣。 “晓暮姑娘,小道与你正经说话,为何你总是、总是百般撩拨于我。待我火气窜将上来、要顶撞你,你又一本正经、横竖是理。”交到这么个刁钻古怪的道友,杨朝夕又不免一阵气结。 “因为……有趣啊!咯咯咯!”柳晓暮顿时笑得花枝乱颤,全然不顾面黑如墨、无言以对的杨朝夕。 良久,柳晓暮伸出一指,戳了戳向壁而坐、索性不搭理她的少年,试探道:“生气啦?小道士?姑姑与你玩笑而已。这般小的气量吗?” 杨朝夕却如老僧入定,由着她撩逗,只是不应。 柳晓暮忽自榻上起身,在斗室中信步踱着,意兴萧索、长叹一声道:“既如此,姑姑今夜只好单枪匹马,与颍川别业的明卫暗哨斗上一番啦!待骟了那元仲武、砍了‘巴州双杰’的狗腿,再蘸了狗血、寻了白墙,留个‘孤夜女侠’的名号。 至于四个花容月貌的百合卫,正好拉回来充作暖床叠被、摇扇奉茶的婢女。啧啧!好一番腥风血雨、快意恩仇!美人绛袖、款款相留!想来明日晨鼓一响,‘孤夜女侠’便要名动洛阳啦!嘻嘻!” 杨朝夕瞬间破防,从榻上跃下道:“时不我待,这便动身!不杀得元氏纨绔屁滚尿流,岂敢再以‘少侠’自居?” 说话间,已取来黑巾蒙面,又从璧上摘下那柄流霜剑,“既是趁夜行事,便不好再用观主的玄同剑、免得留下首尾。这剑四尺青锋、刃白如霜,端的趁手无匹!正好除恶惩奸,哈哈!” 柳晓暮纤眉一挑、不禁笑赞道:“杨少侠这副扮相果然神俊!只是不知这几日、轻身功法有没有长进?” 话音未落,身形又化作一道红光、悄无声息从窗扇遁出。 杨朝夕亦是蹑手蹑脚、溜出客房,接着双足连点,自西侧院落跳出。旋即折向西南、跃出南市坊墙,缀在那一道红光之后。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在阒寂无人的街衢间、沿着幽暗处飞掠疾走,直奔广利坊而去。 宵禁已开,巡夜的不良卫挎刀提弩,结成队列,不时踏步而过。杨朝夕便追着数丈外的柳晓暮,时而按下身形、缩在墙影之下,时而跃入树冠、躲在枝叶之间。防备被不良卫发现。 星辉映诸坊,河汉贯穹苍。 就在杨、柳二人潜出南市,去往颍川别业时。一道娇小玲珑的身影,竟也翻过院墙、爬过坊墙,远远地向两人追来。只看形态摇曳、顾盼生姿,便知是个女子,虽未习练过轻身功法,却胜在身轻体柔、脚力稳健。加上心中被嫉妒与好奇充塞,勉力追赶之下,竟也未落下半步脚程。 这女子远远尾随,见前面两人只在各坊间的小街窄巷中穿梭,尽量避开巡守较严的长街通衢,便也有样学样、窜高伏低。堪堪避开几波不良卫的巡视,皆是有惊无险。路过崇业坊时,却隐隐觉得有道目光始终盯着自己,回头看时,却是空空寂寂、杳无人踪,大觉奇怪。不禁又加快了脚步。 待贴着淳风坊坊墙、眼见便要跟丢前面两人时,忽见一只惨白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凉意透肤,纤瘦无骨。心中恐惧被瞬间点燃,炸得寒毛尽立,几乎是下意识般、“唰”地抽出长剑,折身便向后方削去! “呯!” 剑脊似被一道黑影击中,偏开尺许,擦着身后之“物”掠过。那手的主人在夜色下显出浮凸身形,高鼻深目、纤唇张开,压着嗓子道:“覃清,是我!你半夜鬼鬼祟祟,要去哪里?” 女子正是覃清,方才吃了一吓、此刻还惊魂未定,也压低了嗓音:“李小蛮!你当真是多管闲事,我自出来夜游、要你管!” 说着,又是一剑递上,似是平平无奇的一记直刺、却暗蕴数种变化,正是新荷残梦剑中的招式。 小蛮嘴角微翘,手上已多出一杆连枷短棍来,一面见招拆招、一面笑语盈盈道:“你这剑法我认得,杨公子也会一些。就是不知对上我这连枷棍、到底够不够看!嘻嘻!” 覃清惟恐跟丢那二人,不愿与她缠斗。便是一套连攻、将小蛮避开数丈,扭身便要往西南边追去。岂料那小蛮竟如狗皮膏药般,紧紧贴了上来,一面出招一面道:“我知道了,定是你瞧见杨公子与圣姑趁夜同出,心中不快,才一路追来。咯咯咯!我猜的可对?” 覃清长剑挥洒,劈斩自如,却唯独奈何不得那柄不足三尺的连枷短棍。只得且战且走、怒喝道:“与你何干?!若再纠缠,我便喊来不良卫、将你捆了送去太微宫!” 小蛮这才撤棍,撇撇嘴道:“最看不惯你们中土女子,明明心里酸溜溜、嘴上还抵死不认。不和你玩笑了,我知他二人去了哪里、要做什么,或许咱们可以同行。” 覃清还是一脸戒备:“我、我凭什么信你?!” 小蛮下巴微扬、颇为自得道:“因为,你追不上他二人、也不识得路径。你若不信我,还有别的法子吗?” 覃清一跺脚,秀眉紧蹙:“若不是你半路搅扰,我又岂会跟丢他们!” 小蛮咯咯一笑,胸有成竹道:“所以嘛!合则两利,斗则俱伤。既然你已跟丢,倒不如跟我同往,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覃清表情变幻,忽地咬牙道:“便信你一回!若是存心误导,我手中长剑、定在你身上穿几个透明窟窿来!”说罢还剑归鞘,垂手而立。 小蛮这才将双袖一拢一抹,再分开时,连枷棍便无影无踪。脚下“步生莲华”,身如飘絮浮花,顷刻间已飘出丈许:“他二人去了颍川别业,要救几个姊妹出来。我之前去过,你放心跟来便是!” 覃清看她身法灵动,虽艳羡非常,却只化作一句冷哼:“你最好莫耍花样!” 夜雾渐起,人影微醺。 颍川别业院落深处,一间水汽氤氲的汤舍中,三具白花花的身体、正泡在一汪方圆丈许的浅池中。 其中一具满脸笑意,向着北面上首那人拱手道:“元公子,我二人在洛阳混迹数年,街旁坊间之事、鲜有我们不清楚的。您说的那个霍仙人,定是只厉害无比的妖祟!此前在洛阳城中凌虐杀害数十女子、做成伥兵伥鬼,还在择善坊与张武侯、尉迟道长等人大战三百回合,最后全身而退。真是人见丧胆、鬼见凝愁,却不料竟会折在祆教手上…… 那数十女子中,有个还是麟迹观的小道姑,生得细皮嫩肉、身段一流。尸身被发现时,却在行营水边,据传被捞起时一丝不挂、许多兵募看了都口水直流……绝非在下吹牛!这可是听我那族兄亲口所言……” 元仲武上身赤裸,斜斜靠在嵌在池边一方大石上。石面被凿出浅浅的人形凹槽、打磨得滑不留手,池水温热,也将这方石头泡得温吞,人躺在上面、便已惬意非凡。更何况还有两个体态丰腴、浓妆艳抹的侍女,正恭敬跪在池边,为他揉捏着肩膀。 元仲武双目迷离,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那人说话,忽地打断他道:“邵青冈,我知你和我那不成器的三弟元季能、相交莫逆。那你可知那一晚,是谁胆大包天、竟敢闯到我元氏颍川别业里来救人?还助那祆教妖女、将我三弟掳走?!” 邵青冈心中一惊,却没想到他会问及此事。脚下一滑,顿时整个人便滑入汤池之中,连呛了几口温水、才扑腾着爬起。想要给元公子回话,却咳嗽连连、一句话也凑不出来。 邵青冈右边一人,见机不可失,一边给他拍背咳水、一边满脸堆笑道:“元公子,此事我也略知一二。跑来颍川别业撒野的不是旁人,正是崔府幕僚杨朝夕!此人意图染指崔六小姐,却被家主崔曒发觉,如今正躲在外面、不敢回府。据府中管家钱二说,家主已暗嘱‘山翎卫’,要将这小子捉拿回来、家法伺候!” 元仲武双臂一扬,便按在两个侍女胸前,猛力一捏、似要泄尽心中怒意:“又是这个杨朝夕!如今王宫使也撒开锁甲卫、在四处捉他,定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碎尸万段。哼!他倒是滑得像条泥鳅,做了案便溜之大吉。若你二人有此人行踪,只需报来、便是大功一件!” 两个侍女被他揉搓,只觉剧痛难耐,却不敢稍有违拗,只是埋首催泪、自怜自伤。手中动作亦不敢停下,依旧控制着力道,在他肩背上颤颤游走。 邵青冈这才咳喘稍定,见身边王辍竟先自己一步、主动向元公子邀宠,心底登时一阵不快。但想到他所图之事、不过女色罢了,顿时又是一阵鄙夷。只是不露声色,靠在池边看两人对答。 果然,那王辍顺杆便爬、谄颜笑道:“在下自当尽心竭力,将这小子挖出来、听候元公子发落。此外,我等倾慕祆教‘圣女’许久,这几日食不甘味、夜不安寝,实是煎熬难耐。不知元公子能否成全?也叫我二人能一亲芳泽……” “哈哈哈哈哈!”元仲武不由爆出一阵猖狂大笑。接着双手一挥,那两个丰腴侍女才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王辍听到笑声,吓得险些也如邵青冈那般滑入池中。心中却是惊疑不定,不知自己这提议是否唐突冒犯,更不知元仲武到底是喜是怒。惊惶无措间,只好陪着元仲武一起干笑。恰被邵青冈看在眼里,只觉比哭还难看。 元仲武笑罢,却是目光微凝,盯着王辍道:“王辍兄弟见外啦!这几个‘圣女’,便是尊亲王宫使差人捉来的。本官不过略尽绵薄,代他断一断真伪罢了。况且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女子如衣服’,既然两个兄弟喜爱,本官自当成人之美,这便着人安排。哈哈哈哈!” 说罢,元仲武伸出双手,“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一阵或急或徐的掌声响罢,才又笑道, “劳烦邵兄、王兄稍待!很快便会有府中仆从过来。待将那四个贱婢捆得老实了,再引两个兄弟过去。来人,你去后院将那……咦?你是何人?!竟假扮我府中仆从!!巴州双杰何在……唔——!咕嘟嘟!咕嘟嘟嘟……”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一个仆从装扮的少年人走到近前,见一眼便被这元仲武认出,却是不慌不忙、将他一头按进汤池之中,一面笑道: “哈!我是谁?我便是你说的‘大功一件’,便是不知天高地厚、跑来此间撒野的邙山武者杨朝夕!” 第330章 孤刃斗双杰 “杨朝夕?!” “杀我福威将军的小子……啊不!杨少侠饶命……” 王辍、邵青冈看清来人,俱是一声惊叫,锦袍也顾不得裹上、连滚带爬便向南面逃去。 然而赤条条的两人奔出没几步,却见一位仙袂飘飘佳人、年约二八上下,正拦在两人前面。只见她笑吟吟一通打量、却是面露不屑道:“好小!就这也敢出来露丑?” 两人先是一愣,旋即满脸涨红。只觉腿间、腋下、小腹俱是凉飕飕的,只有一股火气窜入脑袋、狂热欲炸,只想当场生撕了这个言语刻薄的小妮子。 杨朝夕正将元仲武从汤池捞起、按下,再捞起、又按下……陡然听得柳晓暮这样一句评价,也是满头暴汗、一脸尬然:“晓暮姑娘!莫要玩闹,先制住那两个再说!若走脱了他们、只怕又要惊动一府卫卒。” 柳晓暮咯咯一笑。见王辍、邵青冈皆已合身扑来,似乎将她当做了软柿子,却是不慌不忙、双臂齐出,隔空戳出两指。只见两道红芒脱手飞出,没入两人曲骨穴。 两人身形猛滞,只觉尿泡周边一阵酸麻、便连双腿都软了几分,似乎要站立不稳。忽又是两道红芒没入神庭穴,两人便觉额上一阵刺痛,眼前汤舍中随处可见的灯树、瞬间黯淡无光。接着眩晕袭来,终于一头栽倒、人事不省。 柳晓暮随手摆平两人,便向杨朝夕道:“你手上那个,留一口气,还要讯问那几个‘圣女’下落呢!” 杨朝夕这才薅住元仲武散乱的发髻、从汤池中拖拽出来。正待问他将四个‘圣女’关在何处,忽觉脑后凉风袭至,心头一凛、身形已做出反应。却是向前一扑,左手、右足分别按在一只葫芦瓢上,略一借力,身体已跃上汤池对岸,旋身立在柳晓暮一侧,微怒道:“为何不示警?” 柳晓暮双臂环抱胸前,满不在乎道:“又不是躲不开,何必多此一举?” 杨朝夕瞬间哑火。望向方才偷袭之人、已将元季能从汤池中扶起,却是形影不离的“巴州双杰”。一个九尺瘦子,一个五尺肉球,只是站在一处,便叫人忍俊不禁。 “咯咯咯咯……哈哈哈哈!”柳晓暮先是掩口偷笑,然而笑意生出、却一发不可收拾,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元仲武一面咳水、一面咆哮:“咳咳……王矬矬!白杆杆……咳咳!给我剐了……咳……剐了这对狗男女!咳咳咳……” 吼罢便扭转身体,踉踉跄跄,就要逃走。杨朝夕踏步跃起、直追而上,却被障刀带起的光幕阻住去路。忙自后背抽出流霜剑,几下挥格劈刺、便将九尺瘦子白杆杆的双障刀挡在数尺之外。 柳晓暮笑声渐止,一只玉手已从袖口锦褾中探出。但听得“啵啵啵啵”四声轻响,被拇指扣住的右手四指接连弹出,四道红芒瞬发即至,几乎同时没入元仲武后腰。 元仲武只觉左右肾俞穴与左右志室穴上、刺痛感一闪而逝,旋即后腰生起酸麻之感。这酸麻下气海、过关元、至会阳……迅速逆转而上、攻陷小腹。原本可刚可柔之处,只觉凉飕飕、软绵绵一片,仿佛已空无一物。他不及多想,忍着酸麻之感、奋力向汤舍外跑去。石砌地板上、登时踩出一串湿哒哒的脚印。 就在他腋下生风、遍体清凉,以为要奔出汤舍木门时,忽觉脚下踩中一物、接着左腿扬起、身形仰面跌落。“啪!”地一声脆响,已是结结实实拍在地上。剧痛登时传遍全身,麻木中夹着火辣辣之感。想要挣扎起身,却觉似乎腰都被摔断了、撑了几下竟未撑起。待侧转身体,看向前面时,方知刚才踩中的,竟是一只裹满皂荚水的、滑腻腻的葫芦瓢。 身后依旧是那女子咯咯的轻笑声,欢快得意,钻入耳穴,元仲武只觉肺都要气炸。脑中也才反应过来,那女子一双凤眸、与前几日洛水边大显神威的祆教圣姑,竟有七八分相似! 再联想到同来的杨朝夕,几乎便可断定,是祆教圣姑找后账来了。目的不言自明——那四个贱婢,现下正捆在后院某间厢房中。只是不明白,他们是如何知晓、那四个贱婢便囚在颍川别业。若他们还知道自己夜夜摧残四女,那么今日自己下场、只怕堪忧! 想到这里,元仲武顿觉浑身都不疼了,一骨碌爬了起来。赤身矫若灵狐,光脚动如脱兔,飞也似的奔出了汤舍。 柳晓暮正挥臂连连,一对玉手戏弄着五尺肉球王矬矬的镔铁长枪,指甲与枪尖撞在一起、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陡然瞥见本已摔得七荤八素、半死不活的元仲武,忽如诈尸般从地上跃起,撒腿便跑出汤舍。不由一声冷哼,手上力道暴增、瞬间将长枪荡开丈许。身形化作红光,便向元仲武追去,声音却遥遥传来:“小道士,这一对歪瓜裂枣便交给你了,姑姑去追那姓元的!” 杨朝夕不及应下,那王矬矬已拖着镔铁长枪、向自己奔来。 想起初次与这“巴州双杰”交手,也是在这颍川别业之中。两人使得一套古怪玄奇的合击之法,自己与小蛮联手之下、也才渐占上风。若非两人主动退走,想要击溃两人、只怕也得费一番工夫;想要击杀,更是难上加难。今日又是以一敌二的局面,自己非但毫无胜算,且救人要紧,实在不宜在此缠斗。倘若这宅中还有其他好手,即便自己想全身而退,怕也不易。 一念及此,杨朝夕再不藏拙,流霜剑在指掌间左右翻转、舞出两道剑花。直将白杆杆逼开数步、才又挺剑在前,掀眉一笑道:“两位大侠,别来无恙!臀上刀伤,可已大好?” 那日与曜日护法过招,王矬矬恰被他匕首戳中屁股,心中深以为耻。此刻被人提起、便如生揭伤疤,登时面色一沉:“龟儿子!你说啥子?!莫以为学了几下子,都跑来班门弄斧!” 话未落,枪已至!好似银龙出涧、狂蟒下山,直冲咽喉刺来。 白杆杆见幺哥出手,手上却也不慢,一双障刀舞作流光,立时向着杨朝夕侧面罩下。 杨朝夕心知不能一味拼耗招式,若耗得久了,难免气竭力亏、落于下风。于是一面使出“公孙剑法”,不求速胜、稳扎稳打,一面专心观察“巴州双杰”的合击之法,试图寻个破绽、乘隙攻入。 奈何两人一高一低、兵刃一长一短,刀枪配合之下,竟似密不透风,堪称攻守相宜!明明两人枪法、刀术都算不得高明,但合于一处,却是进退自如,无懈可击。 杨朝夕与之堪堪拆了几十招,已是守多攻少、缩手缩脚,渐无反手之力。 四尺流霜剑,论长不及镔铁枪、论短不如双障刀。欺得近些,刀光便收作白盾,护住周身要害、简直天衣无缝;避得远了,枪芒又抖作飞花,虚实变换不定,令人手忙脚乱。再观两人身法气息,皆是纹丝不乱、法度森严,竟似道门步罡踏斗之法。 四足交踏,循宫合卦。攻守互化,趋吉避煞! 杨朝夕微觉吃力,心中也不知柳晓暮有没有捉住元仲武、问出四个百合卫的下落。几度想脱身而走,却被两人拦在汤舍中拆招,欲胜不能,欲退不得。 于是心急生躁、行险抢攻,却被长枪在手臂上挑出几道血窟窿,汗水渍入、蚀得生疼。剑在左右手间交换数次,出招却已失了几分灵动、多了一些僵硬。 照此下去,必败无疑! 浮浅的伤,焦灼的疼。疼痛令他冷静了许多,公孙剑法才又舒展开来。攻守之意,变乎一时!巧拙之妙,化入一击!虚实之辨、存于一心! 剑招由徐转急,光弧织成剑网,密密匝匝、挡在身前,很快便将一面倒的局势翻转。三人招数紧锣密鼓、绵绵不断,纷至迭出,一时间难分轩轾,竟陷入诡异的相持中。 杨朝夕心知柳晓暮手段层出不穷,倒不担心她的安危;四个百合卫已被元仲武关了数日,若还活着、自当尽力施救,若有不测、却是无可挽回。于是、索性将杂念抛诸脑后,专心对付起眼前这对歪瓜裂枣来。 “巴州双杰”却晓得府中另有高手坐镇,两人即便在此缠斗到天明,元公子的安危、也必会有人出手力保。因此也是好整以暇、守在这汤舍中。即便拿不下这小子,能拖得一时半刻、那边也能少应付一个劲敌。 三人斗作一团,又是盏茶工夫过去,依旧难分高下。 便在此时,汤舍外陡然涌起一阵嘈杂。只言片语间,似是不良卫又发现了祆教妖人行踪、特赶来颍川别业,欲誓死护卫元大人周全。 忽然一道黑影、自汤舍高窗跃入,几个“懒驴打滚”,便已欺至三人身前。这黑影抬眸一看,确认是“巴州双杰”,便是不由分说、抽刀便砍! 杨朝夕虽不明所以,但见此人黑巾蒙面,招招利落、刀刀狠辣,似是要置两人于死地,心头不由暗喜。手上招数也不懈怠,愈发卖力挥洒而出。 短短几息间,“巴州双杰”便难以招架、险象环生! 王矬矬短手长枪,竟有些施展不开,枪身被长剑连斩带削、几乎举不起来,更不必说反手一击了,急得他“哇呀呀”乱叫。 白杆杆长臂短刀,略显吃亏,身上已多出几道血淋淋的创口,疼得他不住嚷嚷:“哎呀!痛!你这人哪里冒出来的?好黑的手、好狠的心!” 那人似乎怕被认出,只是怒视二人,却是闭口不答。忙里偷闲中,不时侧目瞧一眼杨朝夕,连连颔首,似对这少年剑法之精妙、颇为赞赏。 就在“巴州双杰”疲于招架、退意萌生的当口,那人却似不容二人走脱。陡然飞身跃起,左手探入怀中,摸出一把物什、便向两人面门扬去! “扑——” 一道白练奔袭而至,顷刻化作漫天飞尘!在四面灯树映照下,微现淡淡金光。 “啊!啊!啊!” “啊——我的眼睛!” 伴随着两声惨叫,“巴州双杰”皆已中招。兵刃早丢在一旁,双手捂眼,状若癫狂。声嘶力竭的痛呼声、仿佛能宣泄掉惊恐和愤怒,在空旷的汤舍中,激起阵阵回响。 杨朝夕这才回过神来,眼神不善道:“竟是生石灰!阁下若有冤仇、刀剑相拼便可,何故使这下三滥的手段?!” 那人却是不屑一顾。却担心石灰效用有限,趁着“巴州双杰”心神失守,又飞起两脚、将二人踹入汤池之中。生石灰遇水,立时变得滚烫无比,瞬间将二人脸上灼出许多水泡,捂着双眼的指缝间、更是渗出脓血来。 那人做完这些,才心满意足、向杨朝夕抱拳道:“既是报仇,何惜手段。总之、谢杨少侠相助!哈哈哈!” 畅然大笑间,那人已折身而走,跃上高窗,顷刻不见。 杨朝夕叹息一声,不再理会汤池中的二人。收剑在侧,双足连踏,越出舍门,却是寻柳晓暮去了。 第331章 一僧一道 银汉星冷,苍冥夜沉。 高天一隅,半片弦月刚刚露头,便被升腾而起的夜雾晕得模糊,轮廓不甚分明。 颍川别业至少五进的豪宅大院,单大小房屋、怕也有近百数之多。杨朝夕出了汤舍、看看月色,大概辨明了方向。便借着廊庑下的漆柱、庭院中的花丛矮木,开始同巡夜的护院、偶尔走动的仆婢们捉迷藏。 七拐八绕许久,除了黑黢黢的屋舍、一团团的庭树,便是各处檐下稀稀落落的灯火。四周静得出奇,哪里有柳晓暮的半分影子? 百般无奈,杨朝夕又摸出怀里那只“潮音钟”。照着小蛮之前教授的法子,将钟口扣在喉间,只摆口型、不出声音,将一段声讯借钟传出:“晓暮姑娘,现在何处?” 然后又将“潮音钟”贴在耳廓,听了半晌、却只有柔风翕动的“忽忽”声。 杨朝夕以为是口型不对,又一本正经连试了几次。那“潮音钟”却只像个死物一般,并无半点声讯传回,急得他只想将这钟摔成几瓣。 便在这时,那钟却“嗡嗡”震鸣,隐约有嘈杂之音在其间鼓荡。 他忙将“潮音钟”按在耳上,只听得一段仓促的尾音:“……在第三进院落、东墙……坎位……有好手阻拦,速来!” 杨朝夕听罢,顿知不妙,能被柳晓暮称作好手之人,又岂是好相与之辈?此时顾不及细想,忙飞身向南折回,身影如风,窜高伏低。迅速翻越几重廊榭、一道池桥,才远远望见第三进院落东面,火光闪动,人声喧嚣,似在争辩。 杨朝夕更不犹豫,双足飞踏,掠过中庭,轻飘飘跃上一堆假山石,向下窥去。果见一群明火执仗的护院卫卒,将缩在东墙下的六道身影团团围住,当中一人,正是柳晓暮。 她拔了一柄青簪剑,正架在元仲武脖颈间。元仲武原本清洁溜溜的身体,此时已胡乱罩了一袭绯色袈裟,双膝跪地,满口哀嚎,头脸上全是红、紫、青、黑四色外伤。却是被柳晓暮制住之时,因抗拒过甚、遭到胖揍后的结果。 柳晓暮身后,却是衣衫不整、发髻散乱的四个百合卫,皆赤足无履。脚踝处套着锈迹斑斑的铁镣,透过撕开的纱裙、隐约可见两股间有干涸的血渍。四人似几日未食,面有菜色,互相依偎的身体摇摇欲坠,低垂的脸颊上,亦有多处淤青红肿,显是受了许多折磨。 柳晓暮身前丈许之外,却立着一僧一道,因是背对假山,看不清真容。只从发皱的头皮、雪白的发色判断,年秩应已迟暮。 那僧人手拄瘤头柏木杖,缁衣赭红、背影巍然,直视柳晓暮道:“阿弥陀佛!柳居士,若只为救人而来,这四个女施主、你带走便可。何故又出手伤人,将元相之子打成这般?” 柳晓暮冷笑道:“苦竹,莫在此惺惺作态!这姓元的狗辈!如此凌辱我教教徒,遍体鳞伤、不成人形,我便小惩大诫一番,又何错之有!释门最讲因果循环,他作恶是因、我打他是果,此等纨绔恶徒,若不得个‘现世报’,如何对得起那恶相元载、日日供在佛前的灯烛香火!” 那僧人法号苦竹,却是洛阳城东白马寺中的大德禅师,禅武双修,阖寺敬之。蓟州之乱时,他随寺中武僧避祸首阳山野竹林,掘枯草、伐竹根,食苦为甘,淋雪观竹,竟顿悟无上妙法。于是自改法号为“苦竹”,既法竹枝高风亮节,亦怜世人苦恨实多。 苦竹禅师见她非但不听劝阻,竟还摇唇狡辩,也是微感棘手。只得以退为进道:“善哉、善哉!柳居士,你既已施加惩戒,纵有诸般不忿,也当消愆了。却还拿住元相之子不放,却不知是何道理?” 柳晓暮哂然一笑:“苦竹,你莫不是读经读傻了么?如今姑姑我深陷重围,若没了手中这道‘保命符’、叫一群鹰犬投鼠忌器。你还能在这好声好气与我辩理斡旋么?岂不早被这些鹰犬剁成了碎肉?” 苦竹禅师辩不过她,却也不恼,侧过头望向身旁道士。 那道士头发花白、身材干瘦,却老健矍铄。苦竹禅师一道眼神,他便已然会意,跨前一步道:“柳姑娘!多年未见,风姿不减。贫道已然垂老,姑娘却容颜如昨,真是不胜唏嘘喟叹!不过卿本佳人,奈何今日做贼?” “咯咯咯咯!”柳晓暮闻言,登时笑的合不拢嘴。好容易止住笑声,才看向这老道,“尉迟渊,一把年纪了,竟还这般巧语花言、不逊当年。若无‘做贼’之语,姑姑倒是听得蛮开心呢!” 尉迟渊心中微尬、面色却如平常:“实不相瞒,老道是受西平郡王所托,来此照拂元公子一二。近来贵教与太微宫兵戎相见,不想将元公子也牵涉其中。王宫使这几日所为、我等皆不置可否,但若元公子有半分闪失,元相必会与贵教不死不休。届时洛阳城必然乱作一团,受池鱼之殃者、又岂止是万余胡人?” “哼!假道真禅,名不虚传!” 柳晓暮听他说罢,面色终于阴沉下来,凤眸微抬道,“明明是太微宫挑起的衅端,却要我祆教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以为我教中兄弟,是任人揉圆搓扁的吗!尉迟渊,姑姑本以为你还分得清是非曲直,今日看来、不过是棵墙头草。竟还颠倒黑白,跑来给那元载说项!太微宫王缙早便与元载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此事两都小民无人不晓。偏你是瞎了么!” 尉迟渊面色一滞,有些挂不住:“冤冤相报何时了!蓟州之乱刚去不过十载,贫道实是不忍胡汉两族多生龃龉、再造杀伤。” 柳晓暮看一僧一道面露悲悯、苦苦相劝,心中也知不宜与那元载结怨太深。但如今王缙狂性已起、苦苦相逼,恨不能将祆教连根拔起。若祆教稍有露怯,只会换来王缙变本加厉地报复,那时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一念及此,柳晓暮本已活络的心思、重又坚定下来:“苦竹、尉迟渊,莫再浪费口舌。姑姑今日不但要救走四个教徒,这个姓元的狗辈、也要一并捉回去!好与那王缙讨价还价,将捉去的教中兄弟放归。你们两个想要保他,还是本事来说话!方才奔行仓促、没有打过瘾,此刻正好再过过招。” 苦竹禅师长叹一声:“柳居士,我等好话说尽,你竟无动于衷。也罢!贫僧只好舍了这身老骨头,向居士讨教一二。” 说罢,却是袍袖一挥、抬起枯瘦如柴的右掌,向柳晓暮徐徐按去。 柳晓暮见这一掌绵软摇晃、有气无力,不禁嘲道:“苦竹,你这几十年修行、都修到狗身上了吗?若本领不济、换那道士来便可,若就剩下这点掌力,可要笑掉大牙了……” 柳晓暮嘴上轻慢、出手却丝毫不敢大意。方才与这些人交手之时,已知这苦竹和尚绝非泛泛之辈。此时见他掌法古怪、自己竟闻所未闻,心头也是大觉诧异!当即调动周身阴元之气,也是翩然一掌打出。 “啵!” 双掌对在一起,发出清脆声响,柳晓暮已是面色大变! 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掌,似是带了某种奇异波动!全然无视柳晓暮磅礴澎湃的阴元之气,轻易顺着她手臂、直直闯入胸口。仿佛无坚不摧、无物不破的一道金芒,瞬间在她神识中荡开。 柳晓暮只觉心头一绞,脑中嗡然作响。眼前仿佛凭空现出无数细小的“卍”字,看得她眼花缭乱、头晕目弦。想要视而不见、然后搬运内息驱赶,却发现全无用处。终于喉头一甜,一口鲜血自唇角渗出,竟已受了重创! 反观苦竹禅师,也没好到哪去。本就枯瘦的身躯、被柳晓暮掌力催动,却如纸人一般、向后倒飞出去。若非尉迟渊及时扶住,那光洁头颅便要撞上假山,落个脑浆迸裂的下场。 柳晓暮强忍心中烦恶,将一口血又咽了回去,满口鲜红道:“大和尚,好厉害的掌法……竟能一招伤我。只是要救下他,却还不够!” 尉迟渊面色阴晴不定,扶着苦竹禅师,转头向柳晓暮皱眉道:“柳姑娘,苦竹禅师可是手下留情,你莫自鸣得意!自来邪不胜正,这‘伽罗贝叶掌’传自天竺,最是光明正大,专克妖精邪祟。你道行再深、也是妖修,想要化作人形,必修习过旁门秘法。若他全力施为,你几百年道行、今日便要灰飞烟灭……” 苦竹禅师却是摆摆手、虚弱道:“尉迟观主,柳居士其实也未尽全力。倘若她不与我比拼掌力,还用剑器,我这对肉掌、又如何敌得过锋刃之利?” 柳晓暮冷哼一声:“临敌对招,心慈手软。便是受伤,也是活该!尉迟渊,若要动手、便趁早过来!若待我内息稍复,你也非我一合之敌。”说着,下巴微抬,看向假山顶道,“小道士,还要继续看热闹么?姑姑若失手远遁,你以为这些人、会放四个教徒活着离开?” 众人正疑惑间,却见一道灰影自假山上掠下,顷刻便至柳晓暮身侧。转身便拱手道:“尉迟观主!晚辈今日只为救人,他日必当登门请罪。” 尉迟渊听声观形、便已认出眼前这蒙面少年,正是脱出上清观、独个儿下山云游的冲灵子杨朝夕。 心头不由一突,竟有些犯难起来。 第332章 青簪剑,铁拂尘 火把“哔哔啵啵”地响着。 假山对着东墙,其间火苗跳动、人影幢幢,气氛依旧剑拔弩张。 尉迟渊乜斜着眼,懒得正眼去瞧杨朝夕。想装个不相熟,免得一来二去搭上话、暴露他名姓。 却听被柳晓暮一柄青簪剑按在地上的元仲武、忽地挣起头,恶狠狠道:“杨朝夕!你这个乡野村夫、狂妄小儿!几次三番相助妖人、处处与我元氏为敌,待我爹爹知晓,必会杀你满门……唔!痛死我啦!” “聒噪!找打!” 却是柳晓暮手中青簪剑微微一转,重重拍在元仲武嘴上。登时门牙纷落,血水四溅,真个惨不可言。 “你——!” 尉迟渊见这妖女又动手打人,且杨朝夕身份已被叫破、无法再遮掩。只得将手中铁拂尘一甩,大声斥道:“冲灵子!你脱观下山,自绝宫观。本应心怀侠义、除暴安良,却任性妄为、误交匪类,与祆教妖人搅在一处。可对得起道门对你的苦心栽培?!难不成、也想学那张松岳,放着公门前程不要,偏去自入歧途!” 杨朝夕见他声色俱厉、一通指责,以为是对自己失望至极。忙拱了拱手、苦笑道:“人各有志,岂能强求?不过晚辈并未叛道入教,还请尉迟观主明鉴!” “哼!休再狡辩。你未入祆教,已这般正邪不分、助纣为虐;倘若入了祆教,岂不是要成人人切齿的魔头?!今日便替玄同老弟,清理门户……” 尉迟渊正待继续呵斥,好教元仲武并一众护院明白,是这冲灵子个人品行有失,与上清观绝无干系。免得元载之流又迁怒上清观,祸及一观道士。 却不料苦竹禅师忽地抬头、打断他两人,惑然不解道: “杨施主,敢问方才所使轻功,可是我释门正宗‘一苇渡江’功法?” 杨朝夕见尉迟渊竟要对他出手,全身筋肉都已紧绷。见苦竹禅师没来由问出这一句,只得匆忙抱拳道:“正是。” 苦竹禅师得了答案,便又看向尉迟渊道:“尉迟观主,贫僧曾受业不空禅师座下,获益匪浅。这位杨施主既能学得他独门绝技、便算他佛法传人,贫僧自知无力再插手此事,只盼你出手之时,留他一条性命。” 尉迟渊点了点头,心中也是苦笑:这个冲灵子可是长源真人亲传弟子,我不过虚张声势、摆个苦大仇深的模样给元仲武看罢了,又岂敢随意杀之?苦竹啊苦竹!你大发善心、谆谆所嘱,实是多此一举。 柳晓暮不知三人所想,只是冲着杨朝夕道:“小道士!你来看住这姓元的狗辈,莫叫那些护院的鹰犬再来伤我教徒。姑姑来与这‘假道真禅’尉迟渊过上几招,咱们便撤走如何?” “便依晓暮姑娘所言。” 杨朝夕诚心实意拱了拱手,心中巴不得远远躲开这位弘道观观主。若打得过,老道颜面无存,日后自己不好相见;若打不过,自己性命堪忧,怕也没有日后可言……总之无论输赢,都是蚀本的买卖。 柳晓暮左臂拂过云髻,又将第二支青玉簪摘下。顿时青簪双剑在手,阴元之气裹缠其、晕出碧色光华。 正要动手,却听对面尉迟渊叫道:“柳姑娘!若拼术法深浅,贫道蹉跎七十余载,怎抵得过你快六百年的道行?不如你我只拼招数,不用内息。如若贫道技不如人,自不再管你祆教与太微宫的闲事;可若贫道侥幸赢了一招半式,还请你将元公子毫发无伤交还我等。那四个‘圣女’你带走便是,老道绝不敢再横加阻拦……” “尉迟观主!敌我势不两立,怎可讨价还价?妖人邪祟当诛,岂能放虎归山!今日不但要救下元公子,那四个‘圣女’和两个贼人,一个也休想逃走!” 便在这时,那明火执仗的护院中、走出来一个队正。牛眼蒜鼻、浓眉络须,义正词严瞪着尉迟渊道,俨然气震八方,胜券在握。 柳晓暮嘴角勾起、玩味一笑:“尉迟渊,看来你说了不算啊!姑姑先不和你玩。”又看向那队正道,“大胡子,你可以动手啦!姑姑想看看你本事如何、配不配这么的大口气。” 那队正倒也不怂,转身将火把塞给一个护院,“唰”地抽出腰间环首横刀,呜呜喳喳耍出几个刀花、便向柳晓暮当头劈下。 “当!” 刀芒贴近柳晓暮云髻不足半寸,便被生生逼停。定睛一看,却是柳晓暮左剑暂交右手、腾出一道剑指,挥手间抵住那开山断流似的一刀。旋即剑指分开、就势一夹,那刀身便如枯草叶子般、瞬间折成几段。叮当落地,脆响动听。 队正大骇,转身要走。却觉一只玉足印在后腰,巨力传来,登时飞起,“嘭”地撞开几人和火把,没入昏黑的花草灌木丛中,再也没了声响。 其他护院见状,再不敢胡乱造次,自觉充作人形长檠灯,老老实实举着火把,纹风不动,噤若寒蝉。 “土鸡瓦狗,破铜烂铁。” 柳晓暮云淡风轻、撂下句点评。忽又觉胸中一阵翻涌,却是方才那“伽罗贝叶掌”余势未去,又将一口鲜血逼出嘴角。她浑不在意、挥袖抹去,接着又道,“尉迟渊,你那法子不错。姑姑已有伤在身,也不愿再多耗内息。便随手使套剑法,算是指点后生晚辈啦!” “甚好,柳姑娘看招!”尉迟渊嘴角微抽、再不废话,手中铁拂尘一抖,尘束顿如黄尘散开。成百上千根鬃毛,漫无目的、笼向青簪双剑,瞬间将她视线遮住大半。 柳晓暮双剑交叉,向下一按,那欢悦四溅的鬃毛、登时被顺的服服帖帖,又合为一股,向下沉去。直如悬瀑入深涧,恍若河汉下九渊! 尉迟渊见状,不退反进,枯指一滑、便搂住了尘结。尘柄被尘束下坠之力一撬,竟顺势弹起,又重重向青簪双剑砸去,急如星火,势如雷霆。 “好招!”柳晓暮赞了一声,双剑竟也不慢。左剑架住尘柄、发出锵然声响,右剑却趁虚向他左肋攻去,若刺得结实、便可当场贯透肺叶。 尉迟渊右手五指灵动,拈着尘结不住翻挑。那拂尘的尘束和尘柄,便如车轮般旋转如风,软硬兼施,不停往左剑碾压过去,“呯呯锵锵”之声不绝于耳。左手见她右剑袭来,却使出族传“夺槊拳”,叼、弹为主,甩、缠为辅,避开剑锋,只敲剑脊。竟将那左剑的几轮攻势,尽数化为无形。 柳晓暮愈打愈是惊讶,这小道士数年不见,拳脚兵刃竟已精进如斯!看来天赋颖悟,俱非常人可及。难怪能从当年那一群不着四六的师兄弟中脱颖而出,最后成了弘道观观主。 杨朝夕接替柳晓暮,将流霜剑架在元仲武脖颈上。一面感受着剑柄传来的惊恐之意,一面晃着脑袋、仔细观瞧两人对招,竟有耳目一新之感! 尉迟渊“夺槊拳”并无推陈出新的招式,只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比自己要纯熟许多。但那铁拂尘的章法,却有些出乎意料、颠覆了他对这寻常之物的认知。马鬃尘束、柔似水流,铁铸尘柄、坚如鞭锏。刚柔互用,阴阳交济,竟暗合《道德真经》中的玄奥之语。 从前倒是见过公孙真人以拂尘作剑、以气为刃,月下演招的不拘与潇洒。今日一见之下,才知拂尘亦是不可多得的嘉兵善器,用得其所、简直称心应手,无往而不利!心中不免一阵技痒,忍不住也要寻一柄拂尘来,照猫画虎、萧规曹随,将这一套拂尘章法学到手中。 再观柳晓暮青簪双剑,却是毫无章法可寻。招招皆是信手拈来,剑剑宛如浑然天成。斩不似斩,削不似削,乍出来歪歪斜斜,刺下去不偏不倚,回剑时循规蹈矩,纵剑时从心所欲。与自己新修习的“无为剑法”,竟有些同根同源之感,端的是“此剑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一时间心神俱颤、如痴如醉,竟忘了明火环伺众卫、忘了手中剑下之人、忘了身后瑟缩四女……满心满眼间,皆是拂尘与剑影。 便在柳晓暮、尉迟渊激斗正酣之际,数道身影分作两波,已从假山左右绕至近前,顷刻将只会大呼小叫的护院卫卒,换了个干净。 “元大人!吾等来迟,还望恕罪!今日作乱之人,必将死于乱箭之下!” 只见一个身着皮甲、腰挎横刀的武侯,抱拳昂然走出,对着狼狈万分的元仲武,单膝拜道。 四周不良卫横刀在手、弩箭上弦,只消一声令下,便可数箭齐发,将劫持元仲武的凶徒射成刺猬。 甚至假山上,也探出十几颗头颅,皆身着锁甲、手执长弓,正是太微宫锁甲卫。皆一脸警惕地盯着东墙内外,防止墙内凶徒出逃,防备墙外有人接应。 “董仲庭?你怎会来此?”尉迟渊百忙中抽出空档,不禁奇道。 “董武侯……来得好啊!快救我、快救我!我叫我爹爹给你加官进爵……”元仲武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激动得涕泪横流。奈何刚缺了门牙、不免走风漏气,话语含混不清,听得董仲庭一头雾水。 “下官恰在附近巡夜,听得府中刀兵惨呼之声,便知有歹人趁夜行凶。幸好赶来及时,没有酿成大祸。” 董仲庭煞有介事、一本正经,似是在向尉迟渊回话,实则是向元仲武表功。同时,也欲将方才假公济私的一桩隐秘、顺势遮掩过去。 然而事不遂人愿,杨朝夕一把揪起元仲武,充作肉盾、挡在身前。同时将流霜剑又扣得紧了些,才冲着元仲武道:“原来是你!贼喊捉贼!方才汤舍之中,那‘巴州双杰’……” 董仲庭闻言,忽地抽刀而起、怒指杨朝夕道:“狂徒!还不速速放了元公子、束手就擒!不然,待我等捉你回去,自己难逃一死不说、还要罪及亲眷与师门!” 杨朝夕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这董武侯的用意,是怕自己拆穿他身份,要借机灭口。眼中寒光陡盛,看向尉迟渊与苦竹禅师的神情中,也多了几分审慎。 柳晓暮与尉迟渊胜负未分,却已撤下青簪双剑、退回墙下。重又将剑锋贴在元仲武脖颈上,冷声喝道:“想要倚多强攻?便看是尔等弓疾弩快?还是我二人手中剑快?” “阿弥陀佛!诸位施主莫要性急,且听贫僧一言!” 千钧一发之际,苦竹禅师撑着瘤头柏木杖,挡在了两方中间,身摇欲坠、面含慈悲。 第333章 柴房怪人 风摇灯影,月染庭花。 两道清影好容易登墙入院,便一前一后、在偌大的颍川别业中,小心翼翼地打着转。 小蛮月余前来过几次,早将院落格局摸了个大概。最近一次潜入,便是与杨朝夕联手击退“巴州双杰”等人、救出崔六小姐,又悄然掳走元季能的那一回。 有鉴于此,她便在前引路,覃清负责殿后。两人依柱傍树、穿堂过院,数遍百多灯笼,绕过数十屋舍,躲开五六拨仆婢,才深入到后院一处水汽氤氲的汤舍。 汤舍中水声哗然、惨叫不绝,两人误以为圣姑与杨师兄正讯问那元仲武,自是不便现身。伏在舍外花丛后等候良久,才听出不对,忙壮着胆子、闯入汤舍。却见一高一矮两道人影,浑身湿透,满脸是血,正在一方汤池边满地打滚,竟是痛楚难当。 小蛮识得两人,正是恶名昭著的“巴州双杰”。那日跑马岭下、教中多人被团团围困之时,这两人恰伏在马上,与那元仲武远远地瞧着热闹。她便站在舫船上层舱室中,透过窗缝、眺望着惨烈的厮杀。 此时细看之下,只见二人双目溃烂、脓血不止、惨不可言。心中虽生恻隐,奈何不通岐黄之术,兼与二人敌我有别,只好硬了硬心肠,拉起一旁看得心惊肉跳的覃清、转头退了出来。 姑姑常言,“临阵对敌,除恶务尽,万不可心慈手软”。方才她没有落井下石、再送二人一程,已算是仁至义尽。 两人依旧伏在花丛灌木间,覃清却压着怒声道:“小蛮,你领我平白兜了半天圈子,究竟什么意思?!”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咱们两个都是偷偷跟出来的,是该埋怨圣姑未留下标记?还是怪杨公子没有知会你一声?”小蛮纤眉一挑,却是半怒半笑驳道。 覃清自知心急之下、口不择言,却绝不肯低头认错。默然半晌才又道:“那么现下、又当往何处去寻?” 小蛮瞥了她一眼,似是喃喃自语、又像是与她探讨:“之前我观那元季能性情,既穷奢极欲、又贪生怕死,每夜都要换一处屋舍才能安寝。必是坏事做得多了,担心被不忿者找上门来暗害掉。 这个元仲武乃是元载次子、元季能二哥,年纪又长,想必更狡猾些……咱们再往后面瞧瞧,若还寻不到眉目、趁早打道回府。若被府中之人发觉,只怕未必便能走脱。” 覃清觉得有理。两人便又离了汤舍,继续深入北面最后一进院落。 此处灯火俱熄,四面皆暗。只有西北角的房舍里传出鼾声,应是不巡夜的仆从们已然睡下。 东北角隐约是一排马棚,马棚往南竟有一道旁门,想来是为牵马出入方便而设。正北面几间房舍,寂寂无人响。看去像是堆放杂物、草料、柴禾之类的仓库与柴房。 两人静听半晌,没有半分异常。又蹑手蹑脚挨个探查了一番,仍是一无所获。正要掉头离开。忽听柴房中似有哼哼唧唧的呻吟声,听不大真切。 覃清与小蛮互视一眼,皆微微颔首。两人又是一前一后,徐徐摸到那柴房之外,呻吟声才清晰了许多,却是个男子的声音。 覃清先是心头一凉:难道是杨师兄被他们捉住毒打了一番,扔在此处自生自灭? 小蛮深以为然地拍拍她胳膊道:“莫胡思乱想,不是杨公子。不信你仔细听!” 覃清这才放下心来,转头却道:“若是旁人,咱们救还是不救?” 小蛮略一沉吟,却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照理说,咱们暗里行事、不该节外生枝,免得暴露身份。可若此人是与元氏结怨、才被关此处的话,救一救也无妨。毕竟敌人的敌人,皆可当做咱们的朋友。” 覃清自知今夜实为窥探而来,既然半晌都未寻到杨师兄踪迹、应当尚无大恙。不如随手结道善缘,于己无损,于人有益。想罢,便道:“救!” 一剑出,门锁断。两人推门而入,旋即又飞快将门阖上。小蛮摸出火折子,吹着一瞧,却也吓了一跳: 只见柴房角落里,猫着个满身污秽、臭气熏天的怪人。头发蓬乱,胡须粘连,早瞧不清面貌与年纪,双手双脚间,皆被锁铐脚镣扣住。袍衫破碎,乌靴粘泥,好一副穷形尽相。便是乞儿帮的帮众,只怕也比他周整三分。 这怪人正自顾自抚着身上的鞭痕,稍一用力、便是切肤之痛,故此才呻吟不止。陡然听得门响,又见两道黑影闯入,以为是那府上的恶仆要在今夜结果了他,登时蜷在墙角,预备作困兽之搏。即便最后难逃一死,也要从这些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然而等了半晌,却见两个美若天仙的少女,正举着火折子、小心地凑近来观瞧,实是大出他所料!一时间竟忘了身上疼痛,却是看得呆住了。 小蛮胆子稍大,探出一只柔荑玉手、在那呆滞的一对鱼眼前晃了晃,才偏头道:“不会是个傻子吧?” 覃清偏头一想、却也点了点头:“若果真是个傻子。便是救了出去,只怕也要冻饿而死。不如还留在此处,好歹能活一条命在。” 两人正探讨间,那“傻子”却开口了:“你……你是麟迹观月希子覃师妹吗?” 覃清心头一警,面色微变:“你认得我?快说!你是何人?!若有歹意,定斩不留!” “傻子”尚未开口,小蛮却是噗嗤一笑:“咯咯!覃师妹果然有趣!我若心怀歹意、又怎会对你据实以告?怎么也得骗得姑娘身子,才好始乱终弃。咯咯咯!” 覃清大怒:“妖女!再敢胡言乱语,我先撕了你的嘴脸……”说着便要扬剑动手。 “怕你不成?!”小蛮却也分毫不让,连枷短棍已然抽出,眼见便要开打。 “覃、覃师妹……还有这位仙子,小道绝无恶意!小道实是道冲观弟子仆固行德,因来府中讨还一物,被那姓元的狗辈嫌恶,才被府中恶仆用马鞭抽了一顿、扔在这处柴房间……算到今晚,已是四五日光景。” “傻子”缓缓说道,语气中并无多少惧怕,却透着一股深深的懊悔。他沉寂片刻,似说话牵动了伤口、眉头早拧在一处,许久才又接续道, “既是麟迹观覃师妹来此,小道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师妹相助。若能了结此事,便是要小道被元氏打杀,亦无憾矣!” “是救你出去?还是将那元仲武抓来、打一顿给你出气?”小蛮笑容可掬,“就冲你叫我一声仙子,这事情我揽下啦!不必再求覃师妹。” 覃清侧目瞪向小蛮,又要发作,却听仆固行德磕磕绊绊道:“这……先谢过仙子!只是此事虽不大,却只有覃师妹方便代劳……看仙子容貌,当是外邦女子,只恐进不了崔府、便要被赶出来。” 小蛮一腔热忱、却讨了个没趣,自是有些不悦,扔下一句“要救你救、外面等你”,便转身出了柴房。 覃清却听得仔细,但却不肯全信他所言,忙追问道:“你说自己是道冲观弟子,可有度牒、鱼符之类凭据?另外,我听你提到崔府,难道此事还与崔师姐有干系?” 仆固行德苦垂头笑道:“不巧,小道那套度牒,恰被令师姊花希子收走了,此刻身上、确无半分凭据。……此事也是咎由自取!那日恰是三月三上巳节,洛阳世族显宦家女子皆出城踏青、各行裙幄宴。我恰随元季能那一干城中纨绔浪荡子,载了一车村酿,去闯这些‘裙幄宴’。名为赌酒行令,实则猎艳寻欢。 自晨起至午后,接连闯了几家的‘裙幄宴’,竟没那元季能看上眼的女子。接着便寻到了崔家。本来好好地赌酒行令,结果我等才学浅陋,诗文竟敌不过花希子师妹一人!我等便想了个损招,以酒坛作壶、以长剑为箭,借‘投壶’之戏,将她那柄‘春溪剑’给诓了过来。” “怪不得上巳节后那几日,崔师姊总是闷闷不乐,原来是弄丢了师傅赐的‘春溪剑’。”覃清这才恍然。当时只觉得奇怪,如今回头一对照,却是疑云顿消,“如此说来、你跑来颍川别业,便是想讨回那柄‘春溪剑’咯?” 仆固行德面露惭色:“确实如此!那日我与元季能诓得‘春溪剑’,花希子师妹自是不肯善罢甘休,又与我对了一场拳脚。我武艺平平、最后输在她手上,还折了一根中指。她便拿去了我的度牒,要我讨回‘春溪剑’、再去寻她换度牒。 后来师知晓此事,又将我臭骂了一顿,说度牒事小、信义为大,便将我赶出了景云观。待我寻到‘春溪剑’、换回度牒,了结了此事,才许我回观。我便寻到颍川别业,要找元季能讨要,奈何元季能早回了长安,我来拜谒几次、府中管事却连门也不许我进。再后来,我便将心一横,决定趁夜潜入,不料却被‘巴州双杰’捉住、送到了元仲武面前……” 仆固行德一面倒抽凉气,一面断断续续、将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听得覃清也是摇头叹息、哭笑不得。 “那你进来之后、可曾寻到那‘春溪剑’的踪迹?”覃清俏立柴房,明眸闪烁,灿若辰星。 仆固行德却觉心头一跳,仿佛有道天光照下、令眼前女子周身都泛起柔柔光晕来。而自己浑噩二十余载,终于找寻到梦寐以求的方向。好似清风搅散迷雾、晨曦撕裂重云,放眼望去,唯见山峦叠嶂、伏流绵长、城郭雄险、东风浩荡,叫人心驰神往! “又傻了?”覃清也学小蛮那般、抽出葱根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仆固行德这才从绮思中脱出、笨嘴笨舌道:“我、我本来以为寻剑无望,可是……可那‘巴州双杰’却将我提着、拖到一间堂屋中……那元仲武坐的禅椅后墙,正挂着那柄‘春溪剑’!覃师妹若能取到,还请原物奉还花希子师妹……” “堂屋在哪?”覃清终究记挂着杨师兄,不欲再多耽搁,干脆利落道。 “若记得不错……该是、该是第三进院落那里,最大的一间房舍。”仆固行德略一偏头,便给出了答案。 “我这便代你取剑,仆固师兄自去便可。”覃清说话间,长剑已然挥出。只听“呯呯”几声细响,那些捆缚着仆固行德的锁铐脚镣,登时应声而断。 仆固行德见她要走,心中登时涌出许多不舍,忍不住道:“覃师妹……不须我在前引路么?” 覃清顿住身形,头也不回道:“好意心领。你有伤在身,待会便从旁门出去吧!” 仆固行德还要道别,柴房外两个少女,却早去得远了。 第334章 危生急智,火烧椒房 夜雾渐重,月色稀薄。 许多悬在檐下的灯笼,渐次被仆婢们按灭,以防深夜无人、酿生火患。 覃清、小蛮两个照着那仆固行德所言,折转向南,直奔那第三进院落而走。夜色愈发暗淡,却是最好的掩护。 奇怪的是,方才来时长驱直入,不时便要撞见巡夜的护院卫卒,此时竟人影全无。两人兜转迂回,继续循着花丛矮木、廊轩立柱而走。初时还走走停停、小心翼翼,后来便是发足狂奔,也觉少了许多忌惮。 待又穿过几重月门,终于抵近第三进院落。一座巍峨堂舍、宛如幢幢巨影堵在眼前。重檐翘角,鸱尾如钩,础石伏兽,梁柱腾纹,言不尽的宏丽豪奢! 檐下照旧环了一圈灯笼,橘光漫开,将四面景致照得高低有别、大小分明。 两人不敢自正门直入,便互相牵拽着、攀上第一层垂檐。翻过栏杆,又摸到一孔半开的八角窗,回头扫了眼檐下诸景,确定无人察觉,才悄然而入。 屋内漆黑,相视难辨。两人轻手轻脚摸了一圈,才顺西面木阶而下,发现这是间阔大的茶室。茶室一面直连正堂,室内茵席松软,紫檀沁人心脾。大小茶案、总有五六套之多,案上一团一团的,便是形状各异的茶器。 两人皆是匆匆一瞥,便小心绕开,径直向正堂摸去。 檐下灯笼,橘色朦胧,浅浅透过轻纱,似将堂中黑暗溶掉了一层,勉强可辨识出案、椅、屏、架等木具轮廓。 覃清识得禅椅,又略懂官宦豪族舍内陈设布局之理,当即摸向北面。果见两张禅椅夹着一方大案,静静靠着墙壁,禅椅下还各放了一只四方足承。举头望去,壁上竟还画了九只形张牙舞爪的狮子,凶目慑人,栩栩如生。 小蛮也已踱了过来,抬眸便笑道:“咯咯咯!狮子我是见过的,其威更胜虎豹。却不料传至中土,竟个个都似这般憨态可掬!” 覃清懒得搭理她。翘头绣履一提一落,便稳稳踩在禅椅上。旋即玉手高抬、皓腕一转,便将“狮群”中的一柄宝剑摘了下来。抽出半尺一瞧,只见剑锷上、剑脊两侧阴刻着两个篆字“春溪”,正是师父元夷子所赐之剑。 “得手了?此行既然没寻到杨公子他们,想必已然脱身。咱们也该折返了。” 小蛮见覃清背好了“清溪剑”,便径自向南,将中门半开出一道恰可容身的缝隙,率先跨出了门槛。 覃清刚要追上,却见小蛮仿佛撞了鬼一般、又从门缝缩了回来,中指抵住双唇,做出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不由分说,拉着覃清又退回茶室,重新拾阶而上,又自八角窗遁出、伏在重檐之上,这才轻言轻语道:“堂前东面有古怪!好多火把!照得如白昼一般!” 覃清又是心头一紧,不祥之感瞬间升起,迅速放大,眼前仿佛已是杨师兄寡不敌众、被护院卫卒乱刀砍杀的场面。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退身便要跃下重檐。 “你干什么?!”小蛮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拽住,“现下还不能确定东面何事,你这么冒冒失失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即便是圣姑与杨公子被围,若以他二人身手都不能走脱,咱们奔过去、也不过徒添累赘罢了!” “那你说要怎样?!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撤走吗?”覃清眸光凌厉、眼底微湿,瞪着小蛮道。 “你小声一些!为今之计,还是先脱身要紧。为叫你放心,我便翻上屋脊看看。事先说好,不论杨公子在不在火把那边,你都不可意气用事。” 小蛮无奈,只好先稳住覃清。 两人自会面至今,虽一直不睦,奈何她爹爹是祆教天极护法。如今家宅被抄、亲眷被捉、爹爹生死未卜,若她再有不测,实在对不住天极护法一路拼死相护之恩。 心中想着这些,身体手脚齐动。一番连抓带踩,矫若猿猱,不过几息工夫,小蛮便已翻上了屋顶。 彼此诸星晦暗、弦月微茫,夜色与乌瓦粘连成一体,几乎分不清界限。小蛮顺着檐坡而上,攀住正脊,双腿曲走,便向东行,很快便摸到东面弯起的鸱尾。 此刻居高临下,鸟瞰周遭,登时便将那假山与东墙间的喧嚷,看了个正着: 不但圣姑与杨公子赫然在列、已陷重围,还有那四个饱受折磨的百合卫,正有气无力地靠在墙上,情状着实堪忧。好在那个元仲武,正被杨公子用剑架着。无论是拄杖而立的老僧、还是周边数十护院卫卒,都不敢轻举妄动。而圣姑正挥舞着青簪双剑,与个须发花白的老道、斗得难分轩轾。 最不愿看到的一幕,恰在檐外鲜活呈现,激烈且揪心,生动又残忍。 小蛮念头急转,既须想出个立竿见影的办法,好助圣姑、杨公子他们脱困;还须编一套入情入理的说辞,好叫那个覃清心服口服,乖乖跟自己回去。 便在这时,两路人马自南面而来,迅速穿过第一进、第二进院落,分别绕向假山左右。将本就坚实的围堵,又加固地如铜墙铁壁一般。这下更似火上浇油、实在糟糕至极!纵然圣姑与杨公子肯舍下四个百合卫,想要全身而退、怕也是千难万难! 焦灼闪动的美眸中,倒影着数道火把。从未有过的棘手之感,霎时间令她忧急如焚。不觉间双手拢起、奉于胸前,捏成一道火焰状的指诀,正是祆教人人皆会的圣火诀: “三界众灵、奉吾神主。除恶布善,泽被王土。圣火熊熊,荡尽邪物。解吾万民,脱离诸苦!” 默诵三通,忽觉一道灵光乍现。仿佛一颗火星溅落在火绒之上,火绒化作火苗,火苗引燃柴草,柴草遍布山林……山风骤起,瞬间将整座山都化作火海。遥遥望去,便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火焰山…… “呵!我教奉火为尊,何不以火破之?”小蛮硕大双眸中,火光更盛,烈焰灼人。竟在顷刻间,便想出来一条绝妙之法。 念头贯通,身形似又轻灵了几分。小蛮轻轻一纵,便落回覃清身侧,不忧反喜道:“覃清,我在屋脊之上、已瞧得一清二楚,圣姑与杨公子捉了那元仲武为质,已救下四个百合卫,现正在墙下与多人周旋……” 果然,覃清听了一半、又要抽身跃下。小蛮伸手抓去,竟被她使出的几招“圆滑”无比的拳法、轻易化掉气力,不由啧啧称奇。 连出几招,皆不奏效。覃清身形已滑到檐边,恼羞成怒道:“妖女!我不似你冷心冷面,能抛下同伴见死不救。若再阻我,休怪剑不容情!” 小蛮当即收手,纤眉齐耸、嘴角轻扬道:“我有一法,可助圣姑等人脱困。你听了再走、也耽搁不了多久。” 覃清长剑当胸、面色不豫,只迸出两个字:“你说!” 小蛮却就斜斜的乌瓦上坐下,笑吟吟道:“元氏喜胡椒,两京谁不晓?纵火焚其库,围魏可救赵!” 覃清将信将疑:“就这?且不说方才一通乱找、并未见其府库。便是寻到,当真能引得护院过来救火?” “不信?那咱们打个赌!若能引得那些护院阵脚大乱,你须听我安排,随我先回乞儿帮。如若不能,我便陪你舍了性命、也要救圣姑和杨公子脱身。如何?” 小蛮说完,美眸中微含轻蔑挑衅之意。 覃清哪里肯听她胡诌,当下便道:“赌便赌!本小姐定叫你无地自容!颍川别业这般大,你先寻得到府库再说!” 小蛮狡黠一笑:“这有何难?且随我来。” 说罢又先跃下重檐。旋即转身、在覃清腰间轻轻一托,助她消去大部分下坠之势。两人才一前一后,又向西南方寻去,不多时,便来到一排齐整的库房前。 覃清鼻翼微张、登时嗅到空气中浓郁辛辣的香气,不由声音发颤:“这、这些库房中,不会贮存的……都是胡椒吧?且芬馥沁脾、遍体舒泰,当是上好的货品!” “小妮子还蛮识货!”小蛮暗赞一声,却是傲然道,“这胡椒价比金银,若有闪失、府中哪个当值的护院也吃罪不起。方才借你的火折子呢?我这便点了此处府库,好令那边焦头烂额。” 覃清一拍双腿,才苦着脸道:“方才向那仆固怀恩问话,便随手插在柴房了……此刻便是去取,只怕早也燃尽了。” 小蛮伸出一指,想要骂她两句。但见她忽露的楚楚可怜之相,当即心软了下来,摔手道:“也罢!恰好本圣女懂些控火的术法,今日便叫你大开眼界。” 说话间,却见小蛮靠向一间库房,在窗外两尺处停下。旋即双臂虚挥、摸发抚额,双手掐诀、形如烈焰,口中诵出一段奇异的粟特语。 少顷,忽见某根指尖上,竟跳出一朵微小的火苗! 小蛮展颜一笑,小心将这火苗、轻轻点入窗棂木格间的轻纱上。那火苗当即将轻纱引燃,跳出七八道火舌。火舌舔着木窗,如藤似蛇、迎风便涨,很快整间库房便都陷入一片火海。 覃清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小蛮却还嫌不够,引燃一处,便又蹦蹦跳跳、跑去下一扇窗前,依法施为…… 待点了七八间库房后,终于听到远处有气急败坏的嘈杂声,迅速逼近而来。小蛮不慌不忙,又飞起两脚,将库房外的几只贮水的陶瓮踢翻,才拉起傻愣愣的覃清道:“走啦!难道要留此地被捉现形吗?咯咯!” 覃清头脑发懵,由着她牵拽住自己,向最近的一处院墙跃上。心中只剩一个疑问: 她是如何凭空生出火来的呢? 第335章 苦竹解围 “老秃驴!谁特么要听你啰嗦!” 元仲武登时火起。自己被这一对狗男女制住,两把寒剑锁喉,生死只在一念间。而这位爹爹请来的苦竹禅师,自己脓包不说、竟还阻挠不良卫施救。若非自己行动受限,定要一刀砍翻这个昏头老和尚。 然而,场上众人见苦竹禅师出声,竟都乖乖住口,不再作口舌之争。那边武侯董仲庭、以及赶来的锁甲卫什长,还恭恭敬敬抱拳施了一礼。 元仲武口出恶言,苦竹禅师只作充耳不闻,却向不良卫和锁甲卫合十道:“善哉!我知王宫使崇佛向善,不欲道门、祆教等风头太健。但今日之事,却是祆教为救教徒而来、实有诸多不得已。两卫施主可否应贫僧一事,若他们肯放了元公子,今夜便不去追捕。若有其他恩怨,天明后重拾另算,如何?” 董仲庭方才只想尽快杀了那姓杨的小子,免得今夜暗伤“巴州双杰”之事、被元氏和双杰知晓,从而后患无穷。此时见苦竹禅师跳出来调停,也不得不暂时按下心中杀意,一脸阴沉、与旁边的锁甲卫什长交换了一下眼神。 只见那锁甲卫什长道:“苦竹禅师,我等也是接到董武侯传信,才奉王宫使之令、来护元大人周全。若能兵不血刃,自是最好不过。” 董仲庭勉为其难点了点头,却是一语不发。心中已在暗暗盘算,稍后待杨朝夕与那女子走脱后,自己须想个什么计谋、将他截杀在半途才好。于是不动声色、将半截手臂弯向身后,给一个不良帅做了道手势。那不良卫登时会意,借着夜色、悄然退了出来,依令行事去了。 苦竹禅师见稳住了这两队人马,才看向元仲武道:“元施主,令尊邀我来贵处暂住,便是担忧有人对你不利,要我护你周全。意气之争,全无用处,诸般荣辱,皆是尘土。望施主体谅!” 说罢,目光灼然,满含悲悯,看向柳晓暮道:“柳居士!方才你与我对掌,受伤已是不轻;与尉迟观主一番赌斗,只怕又耗了不少气力。再这般僵持下去,殊为不智,不如给贫僧几分薄面、放了元相之子。贫僧可打包票,天明之前,他们绝不会尾随阻截。你与杨少侠,便可安然带四位女施主回去疗伤。不知意下如何?” 柳晓暮听罢,眸光闪烁、终于露出几分意动之色。正待以进为退、再驳斥几句,好叫这些人退得远一些。却忽见假山之后、西南方向,似有火光冲天而起,晕开了小半边夜空。 一个马夫打扮的仆从,慌里慌张向这面跑来,一面跑一面吼:“不好啦!走水啦!府库走水啦!” 元仲武第一个听出异样,竟忘了架在脖子上的两柄利刃,抬头便要发令。却觉后颈一痛,已被剑刃擦出两道血口。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流向肩胛、后背,霎时将他吓得魂飞魄散。只得憋屈地伏下身来,带着哭腔道: “一群酒囊饭袋!还不快去救火……那府库可是存了近百石胡椒、数千匹丝绸……若烧没了,爹爹岂能轻饶了我!!” 那些护院卫卒听罢,这才分清了轻重缓急,纷纷擎了火把、忙向西南方赶去。几息后,便只剩董仲庭带的数十不良卫、握着稀稀拉拉的火把,与十多个锁甲卫留在当场。不知该继续给元大人助威,还是先赶过去帮忙救火。 柳晓暮听得明明白白,显然是有教中之人出手、声东击西,好令他们多一些走脱的胜算。于是再不犹豫,独自提起元仲武、跨前一步,却向身后嘱咐道:“小道士,你先送四位教中姊妹出去,我随后便来。” 杨朝夕收了长剑,略带犹豫道:“可是、晓暮姑娘,毕竟男女有别……” 柳晓暮秀眉一蹙、怫然不悦:“杨少侠!在你看来,究竟是男女大防要紧、还是救人性命要紧?!” 杨朝夕只觉脑中似有一门、豁然洞开,才知方才忸怩作态之语,实是庸人自扰。我辈修道、自该心念澄明,若为侠者、更当洒然不拘!若一个“男女大防”便要束手束脚,还修什么道心?逞什么侠义? 想通此节,只觉心无滞涩、念头通达。泰然揽起两个百合卫腰肢,淡然叮嘱道:“两位阿姊、忍着些痛楚,咱们这便出去。” 两个百合卫遍体鳞伤,两股间更如剐肉蚀骨般疼痛。听少年这般说道,当下咬紧牙关,只觉身体一轻,便已离地而起、跃上丈许高的院墙。旋即身形下坠,不过一息,便稳稳落在墙下。一起一落间,牵动的伤口处、宛如成百上千只虫蚁在噬咬,痛得几欲昏厥。隐约听那少年道了声“稍待”,身形便又跃回颍川别业,却是去接剩下两位姊妹…… 柳晓暮听得身后风声起落,青簪剑仍牢牢扣在元仲武脖颈上,一对凤眸死死盯着两侧寒意森然的黑矢、以及假山上蓄势待发的羽箭。只要有一人轻举妄动,便要将这元仲武当作肉盾,尽可能拦下所有箭矢。 好在众人将这纨绔恶徒看得极重,不敢造次。待杨朝夕将四个百合卫送出院墙,尉迟渊才冷哼一声道:“柳姑娘!这下你该放心了罢!还不速将元公子放开?” 董仲庭也寒声道:“妖女!若你胆敢绑走元大人,今夜便是将洛阳翻个底朝天,也要将你祆教一众狂徒尽数捕杀!” 柳晓暮闻言,轻嘲数声,竟带了几分魅惑。场上众卫只觉心旌神摇,难以自持。只有一僧一道谨守灵台、不动如松,望着眼前这只妖修,面色复杂。 众卫定住心神时,柳晓暮已傲立院墙之上,俯瞰众人道:“姑姑乏了,要回去歇息。这个姓元的狗命,便还给你们。接、住、了!” 话音方落,元仲武便被她猛力抛下! 苦竹禅师寿岁虽高,反应却是最快,当即抛下柏木杖,枯臂张开、飞身奔上,便要将元仲武接住。 岂料柳晓暮将这元仲武抛下之时,已将一道古怪至极的气劲、附在元仲武身上。待苦竹禅师触到元仲武身体、感觉重压袭来的一刹,元仲武忽又自行弹起、竟向那假山撞去! 众卫望见,不由齐齐惊呼。 尉迟渊却已折转身形,踏地跃起,抢在元仲武撞山之前,右臂拂尘暴长、牢牢卷住他一只脚踝。接着向左一带,那撞向假山的冲势登时一转,又向董仲庭等人而去。 董仲庭等人也已反应过来,纷纷收起弓弩,一齐向元仲武迎来。只听“嘭”地一声,七八个不良卫被元仲武砸翻在地,当下哀嚎声四起。 而元仲武元公子,终于有惊无险、稳稳当当躺在了人堆之上,皮肉白皙、溜光水滑。却是方才折转之时,身上裹的袈裟被风掀开,登时从头到脚、暴露无遗。 元仲武惊魂甫定、便没羞没臊爬起身来,顾不得颈后剑伤,声嘶力竭吼道:“快去救火!!快!!!” 众卫强忍笑意,仓皇向西。 便连苦竹禅师、尉迟渊也是转身便走,只突兀地留下一句:“元施主,贫僧那袈裟便送你了,须早些披上要紧。莫着了风寒……” 元仲武赤条条立在风中,才觉浑身冰凉。忍不住接连打几个喷嚏,终于恍然咆哮:“来人!来人!!来人——” 却说柳晓暮跃下坊墙,抬眸望去,只见皓月当空,流银泻地。本是暮春时节,却好似满城皆霜,触目可及的屋顶轮廓,皆泛着薄薄一层光晕。 杨朝夕已背起一个伤势最重的百合卫,左右各有一个人、扶着他肩膀,踽踽而行。后面还跟着个伤势最轻的,却是步履蹒跚,勉力行走,疲态尽显。五人拖着四道影子,向北面缓慢移动,已顾不得随时可能夜巡而至的不良卫,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柳晓暮想要叫住几人,忽又觉胸中翻涌、浑身阴元之气开始躁动,隐隐有些压制不住。心头一惊,知道百多年前,自己行功出岔、落下的一道隐疾,又有了复发的迹象。 这隐疾可大可小,若是平时,行功运气便可平息;但若爆发,却须一味特殊药引、再辅以月华精气,行大周天,吞吐内丹,方可徐徐压制下去。隐疾倒有根治之法,只须阴阳交泰、牡牝相合……然而数年过去,却迟迟未寻到适合之人,实是羞于启齿…… 长夜阒寂,街衢无人。只有六道孤魂似的黑影,在月光下赶路。 柳晓暮放开六识,仔细感知着方圆数百丈内的气味与声响。便是几处坊市中的婴孩啼哭、思妇呓语、乌鹊孤鸣、细犬吠形……都逃不开她的六识。 蓦地、柳晓暮秀眉一凛,紧追几步,赶至五人身前:“小道士,有数人向这边围拢过来,似来者不善。咱们须费些气力,加快脚程!” 不待杨朝夕回话,柳晓暮已背起一个百合卫、道了声“搂紧脖颈”,便猿臂轻舒,又揽住另外两个百合卫腰肢。绣履微抬,气走周身,运起“逍遥御风”功法,化作一道红光,径直向东面折去。 只是,这红光却比往日却慢了稍许。似是“伽罗贝叶掌”伤势影响,又似在刻意等杨朝夕追来。 第336章 武侯拦路 树影倒走,坊墙蛇行。 杨朝夕只背了一人,已觉“一苇渡江”轻功、确比平时吃力了许多。且内息消损极快,奔行三四里后,已是耗去大半。额上已沁出豆大的热汗来,夜风拂过,遍体生凉,倒是颇为畅快。 背上那百合卫似过意不去,忍着身上伤痛,怯怯叫道:“杨、杨少侠,是否我西域女子……生得过于高大健硕,才叫你这般费力……公子可放我下来,便是自行奔走一段、也是不打紧……” “这位阿姊,莫说见外话!”杨朝夕腾出左手擦了把汗,重又托住那浑圆的臀儿,却是心无旁骛道,“方才你行路尚且艰难,又如何能奔行如常?再忍着些,很快便到了。” 那百合卫方才住口,许久又幽幽叹道:“杨少侠相救之恩,便是以身相许、亦不为过……可惜我等姊妹、惯在长安酒肆间陪客劝酒,早便是残花败柳……只恐公子嫌弃我等、污了自家枕席……” 杨朝夕听得“以身相许”之语,难免又牵动了那桩伤心事,不由又是难过、又是遗憾。虽心头翻涌,又怎会听不出她自伤自怜之意?也不禁为之黯然。想要宽慰几句,却想不出什么恰当的话语。 正自纠结间,忽然心头一警、汗毛炸开,只觉几道细微却尖利的破空声、自身后激射而至!便在他微微偏头的刹那,一支弩箭已擦过鬓角、遁入眼前暗影中。 这些人追得好快! 杨朝夕心头一道念头闪过,却是不敢轻忽。忙疾奔数步,寻了道旁一株粗实的梧桐,忙将背上百合卫安顿下来。顾不得喘息,顺手在地上摸起一把石子,便跃上树冠、向后观瞧。却见十几道黑影飞奔而来,距自己已不足百步,且距离还在飞快拉近。 这些人借着月光,早便瞧见他藏身的梧桐。约近三十步时、却纷纷停下,将弓扣在双膝上,便要重新上弦搭箭。 杨朝夕当机立断、再不留手,一把飞蝗石接连掷出,直击来人面门。只听数声惨叫,有的被击中眼珠,有的被打断鼻梁,有的满口是血、显然门牙已断,有的额上青紫、已肿起脓包…… 待数人已倒地哀嚎,杨朝夕才看清来人装束,皆身着皮甲、腰挎横刀,正是洛阳城里、官民皆司空见惯的不良卫! 他跃下树冠,随手拎起一个不良卫道:“谁令尔等追来?是要捉拿我么!” 那不良卫左颊肿得老高,一面龇牙咧嘴、一面还摆出凶相,面目扭曲吼道:“竖子……爹爹特为杀你而来!” “嘭!” 杨朝夕一脚直中那不良卫小腹,将他踹飞出去,却是怒他竟对自己已故的爹爹出言不敬。那不良卫登时蜷如死虾、躺在地上,连喘息都剧痛难耐,喉间只有压抑的“呃、呃”声。 杨朝夕丢下那不良卫,重又拎起一人,先一拳砸在这个不良卫的额上肿包,痛得他哇哇乱叫。才抽出长剑、抵在他吼间,冷冷道:“谁指使你来的?” 这不良卫万分惊恐,双唇颤抖道:“是、是、是武侯……呃——” 杨朝夕忽见这不良卫双目暴突、嘴张得极大,一柄窄刃修长的横刀,已然掼透小腹。刀芒血红、冲势不减,又向他胸腹间刺来! 好果决狠辣的手段!竟以同伴性命作掩护、欲对自己一击必杀! 杨朝夕当即暴退。谁知那偷袭之人料敌在先,早弃刀而走,顺手从腰间摸出两支弩箭、向他左肋猛刺而下。杨朝夕仓促间、只来得及挥剑格挡,将一支弩箭的三棱箭镞削了下来。但另一支弩箭、却已斜斜刺入腰间,痛得他一阵抽搐,头脑中现出片刻的晕眩。 那人偷袭得手,更不手软,挥手又从那不良卫后腰抽出横刀。血液四溅,未及落地,横刀便已欺至身前,对着杨朝夕脖颈便是一撩! 就在杨朝夕定住心神、想要架剑阻拦时,却发现慢了一丝。那横刀似将夜风也划开两半,竟无破空之响,悄无声息,已至颈前,眼见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锵——!” 一支白玉笛仿佛凭空而出,拦在了刀锋前。霎时间刀鸣震耳、火星四溅,却是险之又险地,将他性命救了下来。 那偷袭之人见是高人出手、袭杀无望,当下夺路便走。却不料被一道鬼魅般的红影拦在身前,一双青碧长剑、封住左右去路,早已逃无可逃。正是发现身后有异、当即折返而来的柳晓暮。 偷袭之人见前有妖女、后有少年,知道死战难免,登时将横刀一抹、目录凶光,准备作困兽自斗。却听那妖女忽然笑道:“董武侯,如此杀伐果断、临机而变,当为一代人杰才是。姑姑都有些不忍杀你了呢!” 董仲庭见被叫破身份,当即将面罩扯下,冷哼一声道:“今日技不如人,妖女若要动手,还请给个痛快!若在下多得一线生机,便绝不会引颈就戮!” 杨朝夕亦是惊怒道:“董武侯,你我不过一面之缘。只因识破你暗下狠手,便要将小道灭口。世间岂有这等道理?!” 董仲庭却是毫无愧意:“董某人行事,自来不留半分隐患。若我潜入颍川别业之事,被元载等人知晓,公门岂能容我?所以在董某人眼里,只有死人最是安全。” 柳晓暮却是优哉游哉踱了几步,看向杨朝夕道:“你可知道为何,他兵器不及你、道术不及你,却差点便令你饮恨黄泉?便是因他行事果断、从不侥幸,绝无拖泥带水的做法。一计不行、便生另一计,每一计都是殚精竭虑、能令他当下脱困的绝佳妙法。偏偏这些计谋,他转眼间便能想出来。如此分寸拿捏、利弊权衡之智,已近妖矣!” 董仲庭闻言,竟哈哈一笑:“妖女谬赞!董某人不过是尽人事、知天命。若非咱们势同水火,董某人便要将你引作知音了。” “可惜!似你这等人物,今日性命便要到此为止了。”柳晓暮长叹一声,青簪双剑已然飞出,便向董仲庭心口和喉间刺去。 “阿、弥、陀、佛——” 声音苍老,无波无澜,却如暮鼓晨钟一般,刹那荡入众人意念中,叫人凶戾散尽、杀意顿消。 便是柳晓暮,也不禁面色微变。若在平时,她自不惧这等程度的佛门罡气。但方才一时大意、被那苦竹和尚以“伽罗贝叶掌”吐出罡气,震伤了中丹田与心脉。现下周天运行不畅、阴元之气郁结,十成功力也只能发挥出五六成,自问未必便是来人对手。 于是蹙眉喝道:“哪里来的和尚?敢挡姑姑的剑!” 唇齿歙张间,“九韶八音功”再度催动,声浪尖锐,四面荡开,透穴入耳,震烁神经!刚刚挣扎着起身的不良卫们,顿时又倒下一片、耳穴中皆渗出黑色血流。 “柳居士,此功伤人心窍,还是少用为妙!” 话语声瞬息迫近,一位白眉老僧身披绛色袈裟,宛如月轮下的一羽大鸢,踏着高低错落的屋顶,徐徐落在柳晓暮与董仲庭之间。董仲庭见情势逆转、当即调转身形,横刀挽过几个刀花,又向杨朝夕遥遥指去。 柳晓暮面沉如水:“灵澈!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不呆在香山寺吃斋念佛,跑来这里多管闲事,是嫌命太长么!” 灵澈方丈微微一笑:“柳居士,董武侯与我香山寺颇有些渊源。若无深仇宿怨,不妨看在老衲面子上,就此揭过如何?” 柳晓暮怒极反笑:“灵澈,倘若我定要杀之而后快,你待怎样?” “倘若居士执迷不悟,老衲说不得、便要向居士讨教一二了!”灵澈方丈泰然自若,双掌合十、又向柳晓暮行了一礼。 “哼!不管不顾真和尚,假模假样是老僧!释门行事自来如此,要么唱迷魂经、要么当头棒喝,何曾问过孰是孰非?”柳晓暮虽忿忿难平,终究还是将青簪双剑、缩至半尺大小,重又插回云髻上。 灵澈方丈见她终于撤剑,也是心头微松。护体罡气先是一震、发出淡淡金芒,旋即迅速消散,语言含笑道:“善哉!柳居士修道多年,是非功过、当真还这般重要么?” “灵澈!姑姑今日有事,便卖你一分面子。这些狗辈你看紧了,再来招惹于我、便是血流成河!”柳晓暮转过身、冷冷撂下一句,才对杨朝夕道,“小道士,咱们走罢!” 杨朝夕默然点头,才又返回梧桐下,将那百合卫扶起背好。跟在柳晓暮身后,不多时便消失在街衢转角处。 董仲庭这才如释重负,双手合十、向灵澈方丈行礼道:“弟子谢师父出手相救!只是弟子不懂,为何不就势斩杀那妖女,反要放虎归山?” 灵澈方丈却一改方才淡然之色,面色肃然道:“仲庭,你是为师关门弟子、禀赋又高,可知为何被我赶出山门?” 董仲庭满脸苦涩:“弟子、弟子凡心太炽、生性跳脱……不能谨守清规戒律,又、又……时常好勇斗狠,与其他师兄弟互殴……” 灵澈方丈闻言、连连摇头,大失所望道: “非也!非也!你自幼便争强好胜、尤喜杀戮,既无佛性,又无道心,故而不宜留在寺中。为师当年以佛经磨你心性,便是要你懂得隐忍、权衡,不至莽撞行事;而授你武艺、便是担心你技不如人、遭人反杀。 近来城中多事,想来你也不能独善其身,为师便入了城、看看你近来如何。若无今夜这一桩,为师便已放心回山了,却不料你又错估他人、高估自己,以至于身陷绝地。 方才你问为师,何不就势杀之?为师便给你个箴告,这红尘之事、迷障重重,若无万全把握,莫行决然之事。杀人者、人恒杀之!唯有不战而胜,才是上上之谋。切记!” 董仲庭听罢,面如死灰,垂头半晌方道:“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待抬眸一看,唯见霜月西沉、星点迷离,却哪里还有师父的影子? 第337章 胡姬玉陨 倦鸦啼更切,暖春夜犹寒。 杨朝夕负着百合卫,紧追慢赶、脚下不停,才堪堪跟得上远处纵跃疾行的红光。 那灵澈方丈果然守信,一路行来、再未遭到巡夜不良卫的阻拦。一行六人曲曲折折,终于赶回南市之中,才放慢了脚程,在纵横交错的坊曲间游走。 杨朝夕这才发觉背上之人软趴趴地、双臂有气无力勾着他脖颈,似是昏昏欲睡,又似虚弱至极。杨朝夕担心有恙,轻声唤道:“阿姊?阿姊?咱们快要到啦!你再忍耐片刻,好教帮里给你治伤……” 背后百合卫不应。似听到他“快到了”的话语,浑身气力仿佛一瞬间便被抽干,双臂一松、竟直直向后倒下。 杨朝夕心中一沉、连忙驻足,右腿向后一探,上身陡然伏低,才将她下坠之势止住,又稳稳落在了背上。旋即他向上一托,身形忽的翻转过来、将那百合卫揽在怀里。定睛瞧去,却见那百合卫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已是垂危之态。 杨朝夕心头大恸、失声叫道:“阿姊!你这是怎么了……” 话没说完,便已噎住。他将揽着那腰肢的手抽出,只见满手满袖、皆是暗红粘稠的血水。瞬间明白、就在两人遭遇袭杀之时,她其实已然中箭。而自己仓皇之下,竟未细察! 直到此刻发现,却是为时已晚。从后心涌出的血液、早将一袭裙衫浸透大半,血珠滴落在地,稀稀拉拉地、延伸出一道断续的血线。生机随着漏转时移、迅速流逝,便是大罗金仙降世,只怕也救不活了。 杨朝夕已是双眸微湿,望着气若游丝百合卫,心头涌起无尽懊悔:若自己内息再足一些、脚力再胜几分,何至于被一群不良卫追上、被弩箭横刀相逼? 许是因杨朝夕心潮难平,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那百合卫面上、忽又焕出些神采,深眸张开,瞳色泛碧,莹莹有泪陷在其间:“杨……少侠,我是不成啦……阿姊背井离乡、来到中土……学了汉话、习了汉俗,做了当垆卖酒的胡姬……却还是被汉人男子……当做酒足饭饱后的玩物……阿姊只想斗胆问少侠一句,若是……若是阿姊是汉家女子、愿将身许你,少侠可会嫌弃……嫌弃我残败之身……” “阿姊生得这般好看!又……又心肠极好、通情达理……小道自是求之不得……又怎敢嫌弃!” 杨朝夕说着说着,声音愈发哽咽,忽觉鼻间一酸、两眼一热,不由滚下两行泪来。自己与这胡姬姊姊,之前也只见过一次,便是那群侠阻截的画舫中。谁料今日第二次碰见,竟然便是诀别! 却见那胡姬双眸睁大、睫颤水晶,却是漾起欣然自足的笑靥来,霎时间星眸无光、月华失色:“阿姊……谢……” 谢字未完,娇躯却是一沉,那笑容已经定格在了玉颜上。 杨朝夕静静托着逐渐转凉的尸身、看着犹未散开的笑意,再也忍将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泪眼迷蒙中,有娘亲挥袖擦汗、轻唤他乳名的慈和,有关林儿吐着舌头、绕篱而笑的娇俏,有崔琬男扮女装、在斋坛上怒剑斩出的羞愤,也有覃清缠着他学剑时、被他装鬼扮丑吓得逃窜的糗状……林林总总、杂乱无章,只觉心头又似被剜去了一大块,哭得愈发难过。 许久,才觉一只柔荑玉手、徐徐按在他肩头,似宽慰、似开解:“小道士,这些长安城中的胡姬,看上去光鲜亮丽、众客簇拥,实则出身卑贱、命途多舛。好些的归宿,也不过委身商贾、优伶之流,得一份温饱,求暮年无灾罢了。 我祆教虽能庇护一二。但长安城皇亲国戚、世家显宦不知凡几,这些胡姬每日奉歌献舞、劝酒陪欢,不知有多少沦为玩物、下场凄惨。今日你只见一个胡姬落难身死,便悲不自胜,倘或他日你去长安,见成百上千胡姬遭人轻贱、或残或亡,又当如何?” 杨朝夕听罢,猛地抬头道:“柳晓暮,你总喜好这般居高临下、放言高论吗!这位阿姊奉你差遣、扮作‘圣女’入城,却被捉去凌虐。本已逃出生天,却被弩箭穿心、夺了性命。你非但没有半分悲悯,还以之为笑柄、讥讽于我。不知你这圣姑,到底安的什么心?!” 柳晓暮竟是一滞,似被他义正词严的气势所慑,又似是怜他痛心疾首、不欲和他争辩。 默立半晌,方才幽幽道:“非姑姑不懂悲悯,而是悲悯非但无用、反而迷乱道心!古人造字捏词,多暗含阴阳之理、正反之义,既有‘生不逢时’,亦有‘死得其所’。中土的许多胡姬便是生不逢时、身不由己,时常活的连牛马尚且不如!而你怀中那位,与你寻常见到的、任人摆布的胡姬,却是强了太多。 然而,她所求的、也不过是‘自在’‘心安’罢了。方才她弥留之际,你解开了她最后一道心结,所以含笑而终,算得上‘死得其所’。她自己尚且不惧一死,你又何须大放悲声?” 杨朝夕恸哭半晌、头脑昏沉,将她一席话也只听去了十之而二三。却仍不肯放下怀中尸身,满脸木然,慢慢向乞儿帮旧院走去。 柳晓暮无奈,信手拔下青玉簪,搔了搔头才道:“两个小妮子!今夜跟了一路,竟没被那些元氏鹰犬捉住,也算是福大命大。还要偷窥到何时?都滚出来罢!” 两道窈窕身影,见形迹暴露,只好慢慢吞吞、从一处打烊的皮货行后转了出来。 覃清似还在回味方才,杨师兄捧着那胡姬又哭又喊、举止失常的缘由。小蛮却已拢手作焰,恭敬行礼道:“圣姑安好!” 柳晓暮意兴阑珊道:“小蛮,今夜你尾随是过,但‘火攻’有功,功过相抵,姑姑便不罚你了。至于覃家丫头,待寻到了天极护法、便交由他自行管教去吧!” 覃清当即拧眉道:“你——看去不过比我虚长几岁,凭什么老气横秋、硬充作前辈高人!喂!说不过人便想走么……” 不待覃清说完,柳晓暮早已转过身形、化作红光,带着三个百合卫,向乞儿帮奔去。 覃清正要追赶,却被小蛮挥臂拦了下来:“覃师妹,圣姑不怒,已是网开一面。你再胡搅蛮缠,可就不是挨两记耳光那么简单了……” 覃清登时记起几日前,师姊唐娟被那圣姑两记耳光、打得全无斗志的情形。当即停下脚步、呆立风中,宛如一尊纹风不动的泥塑。 闺阁香暖,烛泪阑干。 履信坊崔府后院,奇花绕径、假山嶙峋,一池春水被晨风唤醒,荡起粼粼縠纹。许多乳燕出双入对,自檐下飞出,穿廊过屋,盘桓树外,喁喁地欢叫追逐。 崔琬早已推枕披衣,落寞而起。立在牢笼似的西厢房里,望着渐明的天色,心中唯有徒然之感。飞羽尚缱绻,愁杀寂寥身。满目春色好,却无相偎人。 小苹端着掺好的热水进来,见崔琬又是一夜不曾安睡、也不禁大感伤神。可她劝也劝过了,六小姐相思入骨、良人入梦,偏又拗不过家主崔曒,被禁足在这小小的偏院中,坐等与元季能的佳期一日日临近。纵然焚心蚀骨,却什么也做不了。 对小苹而言,六小姐嫁给元氏也好、方氏也罢,她都是陪嫁婢女,不过是每日侍奉的人又多了一个。若小姐癸水不便,陪床侍寝之事、也是理所当然。心中唯一所盼的、便是六小姐嫁的如意郎君,知书达礼,待人和善,她便能免受许多苦楚。可那元季能轻浮浪荡、飞扬跋扈,早便臭名远播,一想到六小姐要嫁给这么一个纨绔,她心里也早开始为自己将来光景、生出许多不安来。 “小姐,你洗漱罢!”小苹犹豫半晌,叫了一声。 崔琬徐徐转过头来,青丝披散、绸帔如瀑,慵懒道:“洗不洗,有何分别?每日只在这房中兜转,便是打扮的天香国色、又给谁看去?” 小苹知她性子,默默凑了过去,将她按在镜子前:“哪个闺阁女儿不爱脂粉腮红?小姐怎可怠慢自己!说不定你今日妆扮得漂漂亮亮,那杨公子便又回来了呢!” 崔琬凄然一笑:“小苹,你不必哄我开心。爹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定要将我嫁给元季能,去攀附那权势赫赫的元载狗贼!我身为崔氏嫡女、尚且身不由己,他……一个山野小子,便是来了,又有何用?不过引火烧身罢了。” 小苹正要回话,却听门外一道昂扬的声音响起:“哦?六妹怎可如此轻看杨少侠。以五哥浅见,此人道心坚毅、性情中正,兼诗文俱佳、武艺非凡,必非池中之物!” 崔琬霍然起身,拔步便向外间跑去,一支刚插了小半的篦子掉落下来。边跑边急切道: “五哥!你可回来了……冲灵子现下如何,你可有音讯?” 第338章 崔氏父女 “六妹,五哥白疼你一场啦!” 崔珙推门而入,语带揶揄道。小苹缀在后面,恭恭敬敬福了一礼。崔珙看着憔悴万分的崔琬,心头也不免一阵疼惜, “你看你,张口闭口、心心念念便是杨少侠,眼里哪还有我这个五哥?莫说爹爹不允、便是我也有些恼那个小子,竟将我崔家女儿的魂儿都给勾了去!” 崔琬满含期待、奔至近前,却被五哥一阵打趣,登时泫然欲泣:“五哥!琬儿自知爹爹决计不会退了婚约,已索性认命。难道连问一句冲灵子的安危……也不许吗?” 崔珙见又惹得她不快,忙和声软语劝道:“六妹莫哭!五哥只是句玩笑话。这两日五哥已去过跑马岭、灵山坳、香鹿寨,寻了相熟之人一番打听,才约略知道了个大概。 那杨少侠当真不得了!据说凭一己之力,便灭杀霍仙人,叫那祆教圣女顺利入城。如今太微宫已下令四处搜捕他,却是一无所获,想来已安然逃出了城……” 崔琬听他不过三言两语,便将三月十五那日、杨朝夕在洛城外的一番作为,说了个大概,心潮忽升忽落,情绪时紧时松,早已被惊得花容失色。只是崔珙探听的讯息并不详尽,虽能猜到冲灵子所历必然凶险万分,却不晓得他现下是负伤隐匿、还是无恙出城。 崔珙知她是关心则乱,此时心绪非但没有疏解、反像是更纠结了许多。心头不忍,才又补充道:“五哥听府中一个‘暗子’说,昨日午间,城北东丘下,那杨少侠似是乔装成了乞儿,去过那‘寂静之塔’。看上去生龙活虎,没有半分受伤的样子。” “他去那‘寂静之塔’作什么?难道是假戏真做、当真入了祆教?又为何扮作乞儿?”崔琬听罢,忧虑顿解,反而生出几分好奇,顺口问道。 “这个,五哥也不清楚。那暗子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祆教徒,如何能探得那般详尽?” 崔珙不禁挠头。忽又想起一事,忙岔开话头道,“倒是今日午间出了桩奇事,永泰坊覃府被太微宫锁甲卫抄了,阖府家眷被捉去下狱。我记得那覃府长女覃清,是你在麟迹观的师妹吧?” 崔琬也是惊疑不定:“这太微宫究竟要作什么?好端端地去找覃府麻烦!也不知覃师妹如何了……五哥若今日有暇,便代琬儿往麟迹观去一趟、问问情况。” 崔珙听罢,只得苦笑应下:“六妹放心!如今你禁足家中,五哥便是你的耳目。只盼将来你嫁做人妇,心中能多记挂着一些五哥的好处。” 崔琬闻言,眼中泪花又现,却是郑重其事向他福了一礼。 昼渐长,天愈暖。 云团游过晴空,时而变龙凤、时而化鲲鹏,真真是形态万千、变幻多端。 崔琬呆坐窗前,书案上信手乱涂的几个楷字,却是端庄秀丽,叫人忍不住击节称赏。书成好字的羊毫笔,被她丢在一旁,墨渍略干,无人理会。 因担心她携剑自戕,闺阁中刀剑、剪刀等物,皆被家主崔曒令人收去。围着西厢房的小小院落里,也被幕僚宗万雄等府中好手轮流看住,防止她出走。百无聊赖中,崔琬只得捧了半卷《山水论》,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昏昏欲睡。 时近正午时分,一阵略急的脚步声直入院中。崔琬已接连打了几个盹,又被脚步声惊醒,抬眸望去,却是崔大。 崔大见她已在窗边站起,远远便拱手行礼道:“六小姐万福金安。老仆过来知会一声,月希子道长来了,送还那柄‘春溪剑’。说是有个叫仆固行德的、之前诓骗了你的剑,如今已改过自新,将剑找回、请她来物归原主。” “覃师妹何在?快请她进来一叙!”崔琬又惊又喜。方才一上午还在为覃清安危担忧,此刻竟得知她安然寻来、还代人送回了那“春溪剑”。当下便要引来一叙。 奈何崔大拱手摇头道:“家主有令,六小姐暂不得见外人。” 崔琬一脸喜色登时垮了下来,怒然道:“爹爹怎可如此!连覃师妹都信不过吗?既然她进不得后院,那我便去前院见她!” 崔大闻言,面色微变,拱手左跨一步、拦住崔琬去路:“六小姐,还请体谅老仆。若被家主知晓,我这把老骨头可扛不住家法啊!” 崔琬猱身一个闪转,便晃开了崔大,提步便往小院外跑去。只见数道身影疾奔而来,顷刻将她团团围住。 为首一人正是崔府幕僚宗万雄:“六小姐,你手无片刃、以一敌多,绝非我等对手。依仆下所言,你还是省省气力、回房静养吧!” 崔琬杏目圆瞪:“今日谁再敢拦我!休怪本小姐出手不留情!” 宗万雄等人闻言,无不哈哈大笑。脚下却早按方位站好,组成一座“妙法莲华阵”,崔琬所处位置,恰在“莲台”正中。 崔琬双臂一抖、以手作枪,使出“灵蛇化蛟枪”法,指掌并拢如刃,双臂抡转如风,便向近处之人率先攻去。 那人见惯拳脚、不以为然,伸掌去挡。孰料却被那宛如羊脂白玉的纤纤素手,戳在掌心,只觉剧痛无比。抽手一瞧,却见掌心已被刺出个浅浅的血窟窿。若非她道功尚浅,只怕便要掼掌而出。 宗万雄瞳仁一缩,倒也识货。知她运了内息,将一股暗劲融于指上,才得此奇效。忙大叫道:“诸位兄弟,切莫托大!六小姐修的乃是道门正宗内丹之法,最擅以柔克刚、以弱击强。家主有令,只要不伤及性命,咱们可尽力出手阻拦。” 崔琬也似动了真怒,出手愈发凌厉,只攻不守,空门大开。却逼得阵中数人挥刀连连,只能虚张声势、不敢当真往要害上劈砍。 宗万雄靠得最近,几度有机会欺身而上、将她擒住,却终是碍于她女子之身、不敢太过逾越。 刀飞剑起、拳来脚往。众人堪堪围斗了盏茶工夫,阵团不缩反胀,众幕僚间距越拉越大,倒令崔琬愈发如鱼得水。一道倩影游走其间、自在穿梭、拖得众人直喘粗气。 就在她以为阵法已疲,可以尝试冲破之时,却见一个笑容满面、肥头大耳的和尚,横拦在小院月门之前。 崔琬见状,张口便娇叱道:“不经和尚!让开!” “阿弥陀佛!六小姐欲往何处?”不经和尚笑眯眯道。 “与你何干!再不让开,伤你莫怪!”崔琬此时已是“银牙咬欲碎、粉面青间红”,盛怒之下,声色俱厉。 “贫僧不信六小姐能伤得了我。不如放下心头执念,求个无拘自在!”不经和尚寸步不让,依旧堵着月门,笑颜规劝道。 崔琬不欲再多费唇舌,莲步猛踏、身形已急奔而至。双臂柔若无骨、仿佛两条蛇蟒,钻、插、缠、绞、摆、按、捣……直戳不经和尚周身要穴,却是用上了戳脉打穴的法子。 不经和尚不闪不避,便如一根木桩杵在地上,任凭崔琬连戳带打。一个“枪花”密如雨下,一个始终不动如钟。 崔琬连使数招,除了戳向双目的招式,被他轻易避开;其他招式,无一不是结结实实打在他身上。然而,不经和尚竟似浑身未长穴窍一般,葱指“枪尖”明明打中了穴窍,却是完全不奏效!非但不能阻滞经络运行,便连痛感、也不曾生出。 不经和尚看她面色由怒转惊、又由惊渐颓,才笑笑道:“金身罗汉,至刚至阳,无漏无缺。这‘铁罗汉功’最不惧的,便是江湖上截脉点穴的法门。” 崔琬恍然,心中却已是万念俱灰,仿佛所有人都在与她为难、要逼她嫁给那个浪荡子。见自己奔出无望,忽地折转身形、斜斜穿入阵中,直奔那假山而去。 众人正疑惑间,却听不经和尚急道:“快拦住六小姐!她怕是要去寻短见!” 宗万雄第一个反应过来,忙紧追而上、伸手去拦,终究迟了半分。 崔琬早飞身跃起,螓首蛾眉,窈窕身段,青丝纷乱,眼泛泪光,直向假山撞去。眼见便要香消玉殒,忽地一道人影自假山后转出,恰好挡在崔琬面前。 不经和尚、宗万雄等人见状,纷纷拱手敬道:“家主!” 来人正是崔曒。只见他博袖一挥、大手拂过,便将崔琬冲势消去,顺势搂进怀中。 崔琬见是爹爹,一腔愤怒登时化作满腹委屈。双手一面捶打、一面哭道:“爹爹,女儿恨你!女儿恨你……嘤嘤嘤……你将女儿关在这里,哪也不许去、谁也不让见,与囚徒有何分别?” 崔曒抚着她发髻,向院中众人道:“都散了吧!宗万雄,叫崔大在书房等我。” 众人拱手应了,纷纷退下。崔曒这才看着怀中崔琬,语重心长道:“琬儿,爹爹知你恼恨我棒打鸳鸯。可我崔氏传袭数代,非但没有衰微、反而日渐兴盛,你可知是为何?” 崔琬扭过头去,显然不愿回应这个问题。崔曒只得自问自答道,“那是因为、我崔氏只与名门望族互结姻亲,从不理寒门贱户忝颜攀附。这才与两京数族同气连枝、荣辱与共,便是圣人决断时,也要对我们这些传世家族顾忌一二。 因此,人欲立足朝野、实现胸中抱负,若无世家大族做后盾,如何能得长久?你看那李太白,诗才、剑术堪称当世之冠,可若不依靠名流举荐、不去入赘权臣之家,又怎会得圣人青睐?且一旦行差踏错,便被弃如敝履,以致于晚景颓唐、徒惹人叹!” 崔琬挣开崔曒怀抱,双目红肿道:“爹爹,女儿乏了,这便回房。这些‘经世致用’之语,你留着说给我那五个兄长吧!”说罢转身便走。 崔曒却忽道:“你那覃师妹说,你因被人诓去了‘春溪剑’、便收了那人的度牒。如今既然剑已归还,那度牒便还给人家吧!” 崔琬当即又转过身来:“爹爹!你见了覃师妹?” 崔曒点了点头:“覃氏虽是皇商,近来因开罪王宫使,一日间便家道凋零。我见一见她,只是顾念过去两府的交情罢了。” 崔琬虽欲再问些什么,却不愿与爹爹多说。只是草草福过一礼,便自顾自回了闺房。 只留下一道极响的阖门声,在小院中回荡。 第339章 胡商罢 市 日月轮转,晨昏交替。 却说杨朝夕回到乞儿帮,次日开始,便沉默寡言起来。 那胡姬尸身,自有祆教中人偷运出城,送去了寂静之塔。杨朝夕一连多日,不是立在前院教小猴子剑法武技,便是猫在后院投喂鹘鹰。闲暇时、还将自己学的一些粗浅棍法,教给帮中大小乞儿。 乞儿们大多资质平庸,有的连左右都分不清,这等粗浅棍法、于他们而言,却是正对脾胃:简单易学,上手见效!几日下来、已有学得快的乞儿,每日行乞归来,便能打昏一两头恶犬,充作腹中之食。 老丐龙在田不以为忤,反而乐见其成,乞儿们便将随身携带的竹棍、木棍,戏称作“打狗棍”。种种奇行怪举,看得柳晓暮等人哭笑不得。 寄居在此的百合卫,自然不会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而是女扮男装,每日在这破败院落中进进出出:一面照着圣姑指令行事,一面将洛阳城中的风吹草动、悉数报回。 覃清自那日送还了“春溪剑”,为免被太微宫锁甲卫发现,便与胞弟覃明闷在客房,几乎足不出户。有时去后院看看杨师兄豢养的鹘鹰“踏雪”,有时又去前院看看小豆子的腿伤、顺口宽慰一番。 这日,两正在客房中数落着圣姑柳晓暮,抱怨她不肯尽心尽力、令人去探听覃府亲眷的消息。却听小猴子从门外“蹬蹬蹬”跑了进来,兴冲冲道: “覃阿姊!小和尚!你们爹爹回来啦!便在正堂、与龙帮主和圣姑娘娘说着话呢!” 覃明白眼一翻,极不痛快道:“小乞儿!你叫谁小和尚呢!信不信我揍你……哎呦!” 话没说完,便被阿姊覃清赏了一个暴栗。转头看时,却见阿姊眼中又蓄满泪水,颤声道:“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咱们爹爹没死,来找咱们啦!” 说话间便拽起覃明,欣喜若狂、跑出客房,直奔前院而去。 父子相见,相拥而泣,自免不了一番嘘寒问暖、骨肉情深。众人看覃湘楚搂着一双儿女,又是嚎啕大哭、又是放声大笑,都不禁暗暗洒泪。即便柳晓暮心如铁石,望之亦是默然不语,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温情半晌,覃湘楚收住眼泪,拍了拍姊弟俩肩膀:“圣姑相救之恩、龙帮主收留之恩,你二人须以礼相谢!才不枉费爹爹一番教导。” 两人闻言,当即转身,向着并肩而立的柳晓暮、龙在田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才依爹爹所言,暂回中院客房等候。 覃湘楚目送走一双二女,才又看向龙在田道:“家中变故,实非本愿!欠贵帮兄弟的脚费,覃某人这几日必想方设法募齐,绝不敢少您一文!” 龙在田见他行的圣火礼,也忙抱拳笑道:“好说、好说!前日我与圣姑赌局已开,若老丐不慎输了、自不会食言而肥。便是要赢,也还须七八日光景、才能见分晓。覃大善人不必太过挂心。” 柳晓暮见他成竹在胸,只是一笑揭过:“龙帮主,我召他前来,固然是要父子团圆。但也有些帮中要事,须好好商议一番,便不在此叨扰你了。这几日借宿在此,一应花费、我已令让小蛮送至齐掌钵处。若有思虑不到之处,龙帮主直言便是!” 龙在田哈哈一笑:“不妨事!老乞儿是个粗人,最不擅计较这些财货之事,都交给齐掌钵打理了。若圣姑有事,自便即可!老丐还要去瞧一瞧,我那户贫苦之人、旧疾是否好些了。” 柳晓暮侧头看了眼覃湘楚,露出莫名笑意。两人拜别龙在田,便来到她这几日栖宿的客房。 推门而入,却见小蛮早将春茶烹好,又备了几样茶点。向两人行了圣火礼,便悄然而出、将木门阖上。 柳晓暮在条凳上坐定,默诵《障音法咒》,怀中便又飞出四枚青玉圭,齐齐向东西南北四个方位落下,撑起一方音障来。覃湘楚见圣姑如此布置,知道有要事吩咐,忙恭身而立、侧耳静听。 果然,柳晓暮纤唇轻启,淡然凝视他道:“天极,你在长安、洛阳两都营商多年,这商道之事、教中当无人能及得上你。” 覃湘楚忙拢手作焰、行礼如仪道:“圣姑谬赞,卑下惭愧!圣姑若心中已有了计较,还望示下!” 柳晓暮嗅了嗅手中茶盏,赞了一声,才又徐徐道:“前几日,姑姑已着人取了资财,往城中各坊、安抚亡故教中弟兄的家小。又命三祠麻葛各回各祠,向众教徒传告你府中遭遇,好叫他们歇行休市。这两步棋、我已代你布下,接下来棋路如何走?便要仰仗你接盘执子、一逞营商之才,好叫太微宫长个记性。” “玛古!”覃湘楚登时会意,单膝跪倒,肃声应道,“卑下定不辱使命,公仇私怨,与那王缙一并了结!” 胡姬腰细,鹤殇酒浓。 酒肆长棚下,肖湛独个儿扶着条凳、盘膝歪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两颊酡红、醉眼惺忪。遥遥望着酒肆楼中飞旋的胡姬,腰上高挺、腰下浑圆,直如一只只迷人的酒葫芦。 眼前酒碗干了许久,却不见有伙计过来添上。都言人走茶凉,肖湛今日才算见识到。自己不过辞官两日,城中大半酒肆掌柜便已知晓,竟都不许他再赊酒来吃。也只有这鹤殇酒肆掌柜刘白堕,还顾念些旧日交情,令伙计送了他三碗春醪。 三碗吃罢,旧情已尽。不论他如何呼喊,也再无伙计肯来搭理他。 无奈之下,浑身摸索,才摸出来几角碎银来,拍在身前木案上。终于有个伙计上来,抹了银子,才又筛来半坛子村酿,叫他勉强畅饮了一番。 正浑浑噩噩间,忽有一队不良卫自楼内鱼贯而出,当先一人正是杜参军。许是心绪不佳,走得匆忙,这杜参军从肖湛眼前绕过时,被伸展的脚踝一绊,立时便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到当街上去。 “哪个狗辈!敢给本官爷使绊子?!自己站出来,自罚十记耳光,哄得官爷高兴了、这事便算揭过。” 杜参军这几日正在三处坊市间奔波,问了几百间铺肆、访了上千个胡商,却还是劝不动他们开市。好容易午间路过鹤殇酒肆,与一众不良卫吃了酒食解乏,出来便碰上这么一遭。登时心头无名火起,定要给这不长眼的狗辈一点颜色才行。 身后不良卫见杜参军发怒,登时将这角落围起,正要呵斥一番,却都纷纷愣住。一个不良卫舌头打结道:“肖、肖、肖武侯……竟是您在此处……小的们叨扰……” 杜参军此时也认出了肖湛,心头一突,脸上怒气登时烟消云散,讪笑道:“误会、误会!原来是肖武侯在此小酌。这等粗浆村酿,怎能污了你口舌……伙计!筛一坛鹤殇来!今日索性无事,正好陪肖武侯吃两杯。” 肖湛这才徐徐抬起头来,耸眉笑道:“不罚耳光了?” 杜参军诚惶诚恐、赔笑道:“不罚……啊不!误会!误会!” 肖湛左手一伸,也不客气:“坐!” 众不良卫见杜参军盘膝坐下,才各自暗暗舒了口气。若杜参军与肖武侯起了争执,他们还真不知该偏帮哪个才好。 杜参军见肖湛这般,心中也是暗喜,知道自己心中盘算、已是成了一半。忙招呼一众不良卫坐下,各人捧酒的捧酒、分肉的分肉,不多时便都热络起来。 酒足饭饱,肖湛才摇摇晃晃起身,抚了抚肚子、打了个酒嗝,抱拳道:“肖某谢杜大人款待!若无他事,这便告辞了。”说罢迈步便走。 杜参军一个箭步拦在肖湛身前,咧嘴笑道:“肖武侯酒量素来奇佳,今日何故才吃了十几碗便走?若叫府衙的弟兄们知道,还以为我吝啬酒钱、怠慢了肖武侯……” 肖湛却又重新坐下,拨弄着案上的酒胡子,一副惫懒模样:“杜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寻到此地,究竟碰到什么棘手之事?值得您降尊纡贵,来寻我一介小民。” 杜参军见他捅破了窗户纸,这才收去笑意、面色微正道:“肖武侯!实不相瞒,萧大人近来食不甘味、夜不安寝,只盼你重回武侯铺,查一桩难事。” “哦?”肖湛似笑非笑道,“说来听听?若肖某束手无策,你也好去另请高明。” “肖武侯说笑了。”杜参军再不卖关子,便将近来洛阳南市、北市、西市,胡商铺肆纷纷关门歇业之事,向肖湛原原本本说了一通。 肖湛不以为意:“胡商歇业,不是还有汉商么!” 杜参军苦笑道:“胡商关门歇业后,和胡商有关联的汉商、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惟恐也被太微宫捉去问话。何况,连洛阳城中数一数二的皇商覃湘楚,都被抄了家、抓了人。如今胡商、汉商皆是人心惶惶,再无人敢顶风冒头。” 肖湛当即起身,抱拳行礼道:“原来是太微宫惹出来的乱子。承蒙杜大人抬爱,肖某也无能为力,告辞!” 杜参军见肖湛又转身要走,忙向一群不良卫使了个眼色。众人再不迟疑,“哗啦啦”单膝跪倒一片,齐声道:“恭迎肖武侯回铺!” 肖湛无奈,只得摆摆手道:“肖某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次看在往日兄弟情分上,便随你们走一遭。此处距南市最近,便先去那边探探深浅。” 杜参军闻言大喜:“伙计!算账!” 长空流云,坊门遮天。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南市,果见坊街空旷,人影寥寥,十铺九闭。便是零星几间开着的铺肆,掌柜与伙计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肖湛当先而走,径直迈入一家汉商开的米铺,抓起一把粟米、捻了捻才道:“掌柜的,这粟米加之几何?” 一个伙计从铺中探出头来,极不耐烦道:“现下三百文一斗。你若不买,再过得一两个时辰、便要涨到五百文钱。” 肖湛双眉一挑,却不生气,继续笑笑道:“这位小哥!你可知这南市中的胡商,都作什么去了?” 那伙计似看呆子似的、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翻了个白眼道:“还能作什么?罢 市了呗!” 肖湛听罢,当即呆住,一脸笑意瞬间转为冰寒。 第340章 洛阳米贵 枝摇叶动,云翻气涌。 肖湛将手中的一撮米扔下,面沉如水道:“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那伙计又将他从头到脚一通打量,见不似富贵人家,于是鼻孔看人道:“这位贵客,你要买多少米?也须我家掌柜的过来逢迎?” 肖湛气势陡盛、双目圆瞪:“你这铺里的米,小爷全要了!给我装车运到府上去!莫要狗眼看人低!” 那伙计当下将手中木斗向旁边一摔,怒道:“你、你特么骂谁?!看你这副穷酸模样、可莫说大话闪了舌头……” 肖湛劈手便要从腰间抽刀,却觉掌心一空,这才想起自己辞官那日,早将佩刀、符信并差服,扔在了河南府衙。如今自己一袭缺胯衫、两脚旧乌靴,幞头也扎的东倒西歪,可不正是一副落魄潦倒之相? 便在此时,那米铺掌柜听得争吵之声,慌慌张张从铺中钻了出来,挥手便是一记暴栗:“狗辈小子!怎生和贵客说话呢?教了你多少回!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再这般搞鬼倒灶,趁早还滚回你那庄子、安安分分种田去!” 米铺掌柜教训完那伙计,便飞起一脚、踢回铺中。换了张笑脸道:“贵客,实不相瞒!近来米货短缺、有价无市,铺中一来存米不多,不过剩下了三石左右;二来本小利薄、概不赊欠,贵客若诚心全要,小老儿便将这三石米,作价四百文一斗,悉数给您送去府上。不知府上在哪一处坊市?” 肖湛眼神微眯,语带戏弄道:“便在崇政坊中。只是方才你那伙计说,米价三百文一斗,何故转口间便又涨了一百文?” 米铺掌柜听得“崇政坊”三个字,已微觉不妙。但他粜米为业、却是见惯了各色人等,当即稳住心神,满脸堆笑道:“贵客说笑!许是那狗辈小子记岔了,昨日确是三百文一斗。今日一开市,几家米铺便又涨了价,四百文一斗的粟米,贵客可再寻不到第二家喽!” 肖湛终于按捺不住怒气,喝道:“好奸猾的掌柜!一斗四百文、三石岂不是要三两银钱?寻常小民如何吃消得起?!你这般行径,与那剪径的强人、又有多大分别!” 米铺掌柜见他果然不是诚心买米、却是诚心找茬之人,竟也翻了一道白眼:“贵客若要打抱不平,自可去寻那剪径的强人。来我这米铺耍横,可是寻错了去处!今日这米也不卖你了,若还不走、我便报给都市平准署丞,叫他和你细说!” 这时,杜参军已带着一众不良卫,远远赶了过来。恰听得这米铺掌柜最后一句,也是面色微愠:“本官便是都市平准署令!你说的署丞、不知是本官手下哪个?” 众不良卫见杜参军动了怒,当下将这米铺团团围住,连只耗子也绝不肯放出。 那米铺掌柜知道今日踢到了铁板,连连拱手央求道:“小老儿有眼无珠!冲撞了几位贵客。这便关了米铺,再不敢惹几位差爷不快……” 肖湛本已扭过头,不欲再理会这等奸猾商贾。听他说要关了米铺,却又霍然转身道:“掌柜的!莫说我等欺你!寻常时,米价不过三四十文一斗,便是遇上灾年、至多翻一番,七八十文也能买来。何故这短短几日光景,米价竟翻了十倍有余!你这岂止是囤积居奇?简直是趁火打劫!” 杜参军已是面色铁青,挥挥手冷声道:“都愣着作什么?照肖武侯的话,先将这米铺封了再说!都说无商不奸,今日便撞上了这奸商害民,若不以儆效尤、岂不人人效仿?小民岂还有活路可言?给我封!” 说罢,便转身甩袖、紧追几步,赶到了肖湛身侧:“肖武侯息怒!这等奸猾商贾,终究只是少数。我必安排都市平准署的胥吏,严查这等奸诈所为,好叫南市诸多买卖,重归风清气正!” 肖湛却立身回头、似笑非笑道:“肖某可不信杜大人对此毫不知情。如今这南市铺肆、荒绝人烟,还肯开门做买卖的汉商,已是殊为难得。杜大人若再连打带吓、多封几处,岂不是要断绝了洛阳小民的衣食?” 杜参军讪讪笑着,冷汗已顺着鬓角蜿蜒而下,却是不敢再多言语。他知肖湛向来性情直爽、却又不失圆转,堪称“张飞绣花、粗中有细”。今日既有事相求于他,自当做小伏低、忍辱负重。 两人领着不良卫,又寻到几间开门的布肆、食肆、香行等处,皆是货价飞涨、令人咋舌。偏又不能强行封之。 究其原因,不过是胡商罢.市、汉商自危,导致南市各色货品奇缺。有胆开门做买卖的汉商,背后皆各有依仗,自是不必担心被锁甲卫捉去。只是这些汉商见有利可图,登时便互相串联起来,将各色货品市价一抬再抬,直抬高了数倍不止。 若是胭脂、香料、绸缎之类,贵些也还罢了,殷实人家无非多靡费些银钱,或是少采买一些,左右也过得去。可若是米粮菜蔬之类,若涨得太过,便会有赤贫之户断炊。加上贫户多是积劳多病、缺医少药,又遇上无米下锅。登时便有许多坊市里,白幡招摇,麻衣填巷,嚎丧声盈耳不绝。真真惨不可闻! 待两人将南市转遍,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杜参军汗如雨下,肖湛却是不急不喘道:“萧大人可知此事?” 杜参军苦笑道:“自然知晓。只是派了府衙左右少尹、司录参军、录事、诸曹参军等诸官,登门游说城中大小胡商。奈何威逼利诱也好、好言相劝也罢,竟无一人肯照常买卖。盛朝自来法不责众,胡商如此口径一致,便是萧大人、一时间也寻不到破局良策。” 肖湛眉毛一挑,续道:“此事显而易见,正是太微宫与河南府联手打压祆教,才招来的反制。胡汉之间,本就不是你死我活那般简单,偏偏王缙一意孤行、步步紧逼。困兽尚且拼死一搏,何况是九姓胡人?” 杜参军眼珠一转,登时明白他的意思:“肖武侯的意思是,解铃还须系铃人。祆教操纵胡商罢.市,便还须求到祆教头上,此事方可转圜?” “正是此意。”肖湛掸了掸袍衫上的灰土,目光淡然道。 杜参军脸皮登时拧成一团:“若叫王宫使向祆教低头服软,还不是螺蛳壳里做道场——难!只能是咱们河南府拉下脸,去寻个中人、摆一场和头酒,与那祆教头目将此事揭过才好。”话说到这里,他忽地顿了顿,才接着道,“我思来想去,此事也只有肖武侯出面,或可游说一二……” “打住!”肖湛单手一摆,忙推辞道,“杜大人忘了?前几日我还领了群侠、与祆教中人在洛阳城郊打生打死。此时叫肖某再去触祆教的霉头,只怕能留个全尸、便是算万幸啦!” 杜参军悻悻然一笑,心中暗责自己唐突:这等事情,若由萧大人来提,或许能多几分胜算。自己尚未琢磨透、便脱口而出,颇有几分打草惊蛇的意味。 于是肖湛在前面信步走着,杜参军领了着一队不良卫,窃窃私语走在后面。坊街空旷,乌皮六合靴踏着石板的声响,隐隐回荡其间。 蓦地、肖湛定定站住,似看到了什么匪夷所思之事。 杜参军等人顺着视线望去,只见一个褐衣粗服的少年、带了个脏兮兮的小乞儿,正在一处食肆凉棚下吃着羊汤煮馎饦。 肖湛徐徐走上前,寒声道:“杨少侠,这几日可自在得很呐!” 杜参军等人闻言,皆是一惊。近来城中疯传、王宫使要将这个杨朝夕捉回去治罪,便是令人闻风胆寒的锁甲卫,也在满城搜捕。原以为此人三头六臂、有通天彻底之能,却不想今日见到,竟是个未脱青涩的少年! 众不良卫无须吩咐,迅速在食肆前围起一道半圆。才见那少年慢悠悠将筷子架在碗上,挥袖抹了抹嘴道:“出来吃些东西,也要被蝇虫追着,真是不胜其烦!小猴子,你先去练剑罢!待我料理完这边、自会回去。” 小猴子连连点头,一双竹筷如飞、迅速将碗中馎饦与汤汁,一股脑扒拉进口中。才拍拍屁股,一头钻进食肆,竟是从后门走了。 几个不良卫一愣,立时要绕去食肆后面去捉。却不防“嗤嗤”几声锐响,数根竹筷擦着几人下巴、破空掠过。有的撞在石板上、折作两截,有的直接没入附近房舍的木柱与栏杆。倘若竹筷再偏上寸许,便可贯喉而过。 眨眼间、距离死只有一线之遥,几个不良卫也是一阵后怕,不由双脚发软。却见杨朝夕早已起身,向肖湛略略抱拳道:“不敢当!肖统领率群侠大杀四方,才是真的当世豪侠。近来嘛!若非王缙急着见我,倒也无拘无束。” 肖湛嗤笑一声,抬眸盯着他道:“杨少侠,城中都说你一人灭杀了霍仙人。那日我便在画舫上,却是没看太清楚。今日正好与弟兄们过来,讨教一下你那伏虎的功法!” “哼!这几日小爷正想找不良卫算账,便有人往枪头上撞。来得正好!” 杨朝夕忽地伸脚一跺,一支条凳“腾”地飞起、翻转几下,便架在了瘦削双肩上,竟是把条凳当做了兵器。 “很好!既然你已应下,便莫怪我等以多欺少!” 肖湛不怒反笑,忽地屈指入口、吹了道响亮的呼哨。随即顺手抽来一把横刀,当先欺身攻上。 第341章 不打不相识 食肆木门“哐当”一声闭住,将纷争全关在了门外。 杨朝夕见横刀劈来,似无章法,却势不可当。鹰眸不由一亮,叫了声:“好刀!” 手中条凳翻下,就势往前一送,却是以攻为守,要逼得肖湛撤身回防。 果见肖湛侧身闪躲,横刀顺着身形斜斜斩来,角度刁钻,势大力沉,似要将杨朝夕拦腰斩断。 杨朝夕此刻已捉住一条凳腿,向肖湛后腰扫下。又是一记以攻代守,竟后发而先至,眼见便要将他腰椎拍折。 肖湛听得身后劲风呼啸,自是不敢托大,横刀虽已逼至杨朝夕肋下,却只得撤回变招。于是一个鹞子翻身、闪开条凳攻势,又连退几步,才在两丈外顿住身形。不由赞了声:“好兵刃!好手段!只是要胜我手中横刀,却还不够看!” “是么?原以为肖统领也是用剑之人,如今剑不在手、小道不欲占你便宜,才寻得这件奇异兵器。若刀你也使得,倒是小道冒失、小觑了肖统领。”杨朝夕哂笑一声,手中条凳挽了个花、拄在身侧。 肖湛闻言,面色愈发铁青:“好小子!此事你不说便罢。既然提起,那日夺剑之仇,今日日也一并算上!” 说话间,刀势又起,银光乍明! 一柄修长横刀宛如狂风急浪,自平湖上陡然生出,挟着悍勇决然的气势,再度向杨朝夕攻来。 四周围上来的不良卫,见状纷纷呼喝叫好。便是不通武艺的杜参军,此时也看得目眩神驰、张目结舌,一时间,竟想不出可以夸赞的词句。 杨朝夕手中条凳滴溜溜一转,竟似个瘦高的陀螺,盘旋而起、当胸袭来,使得竟是一招枪法! 条凳冲出,依旧是以攻为守的招式,杨朝夕心中却已经郑重起来: 这肖湛既然能从一个藉藉无名的不良卫,几年间便做到名动洛阳的年轻武侯,在武学上的天分和造诣,果然非常人能及! 只看这手刀法,虽是以删繁就简的“神通嗣业刀”打底,却能别出心裁、融入市井打斗的实用招数,且又杂七杂八地,糅进了许多旁人的刀法绝招。虽是东拼西凑,竟能融为一炉、化为己用,将这套拼凑而来的刀法,修出几分“势”来!与自己当年偶然习得的裴旻剑意,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肖湛见他一把条凳、也能化腐朽为神奇,心里也是啧啧称赞。手中横刀便又快了几分,针锋相对,一刀劈下! “咔嚓!” 条凳仿佛一条僵死的鲶鱼,瞬间被竖着剖成两半。杨朝夕赶忙后撤,两手各拖着半边条凳,堪堪避开刀芒。旋即一半条凳当棍、一半条凳作枪,左右齐上,枪棍合攻,才将紧随而至的几刀尽数接下。 围攻的不良卫虽不敢递招,却在一旁摇唇鼓舌、呼喝助威,不胜其烦。 杨朝夕一枪一棍逼开肖湛后,忽地跨步而出,向一群不良卫欺身攻上。只见条凳横扫、身形如风,好似虎入羊圈、鼍下鱼群,不过几息工夫,已将小半不良卫抡翻在地。 其他不良卫见这少年猛悍如斯,不禁纷纷胆寒,登时远远逃开,连呼喝助威之声,也没了初时的气势。 食肆前,顷刻间只剩下肖湛一人一刀,追在杨朝夕身后叫嚣:“欺软怕硬的小子!有胆你便停下来,咱们先打过再说!” 杨朝夕懒得搭理,径自将不良卫打散后、才收凳驻足,面上怒意犹然未消:“便是这些狗辈!前几日放冷箭暗害我不成,反将无辜祆教女子射杀。此等卑劣行径,若不惩戒、难我平心头之恨!” 肖湛见他停下,当即一刀递出,直取小腹:“你说不良卫放冷箭害你,空口无凭,又有谁人可曾瞧见?” 杨朝夕手挥条凳,将那横刀一剪一推,横刀便被压在石板路上,迸起一蓬火星。随即冷哼道:“你若不信,自己去问董仲庭!还有一个多管闲事的老和尚、叫做灵澈,那晚亦是冷眼旁观!” 肖湛横刀被制,却不慌张,就势一扭一撩,便将一截凳腿齐齐削了下。接着刀势不停,又反手挥出:“即便董仲庭等人下手狠绝,也不过误杀祆教一人。可你祆教煽动胡商罢.市,令得洛阳城中米粮货价飞涨。洛阳百余坊市,已有几十小民,因无钱买米炊饭,以至于贫病交加、饥馁而死。你祆教教徒的性命可惜,那些饿死之人的性命、便不可惜么?!” 杨朝夕这几日正为那胡姬之死耿耿于怀,对祆教的布置、却是一无所知。甫闻此言,也是一愣,半边条凳挡得偏了寸许,当即便被斜着削去一截。切面平整、木尖锋锐,反而更似枪头。 杨朝夕定了定神,退出两丈有余,心中丝毫不乱:“肖统领!据小道所知,祆教向来行事隐秘低调,能被逼到今日这步田地,太微宫宫使王缙才是罪魁祸首。若非他一心崇佛抑道,打压祆教、景教、摩尼教等诸教,何至于今岁与祆教大动干戈、血流成河?你敢说你领着洛阳群侠、去堵截祆教圣女之事,当中没有半分王缙的授意么?” 肖湛也不露怯,当下反唇相讥道:“若不是祆教妖人在通远渠恣意滥杀,又怎会触怒太微宫、触怒王宫使?又怎会激起洛阳群侠同仇敌忾之心?你出身道门,不说挥剑斩邪驱妖,反而自甘堕落、与祆教妖人为伍。当时画舫之上,洛阳群侠都看在眼里,你又有何颜面、在此大言不惭!” 杨朝夕见肖湛飞身跃起,横刀向自己咽喉直刺而来。一面搬运内息、凝于条凳,一面继续道:“肖统领,小道虽非祆教中人,却偏偏看不惯太微宫与公门咄咄逼人。因此才愤而出手,要为他们报个不平!你端着公门的饭碗,自然要站在这里、给他们文过饰非!” 肖湛横刀又向杨朝夕逼近,知他必会反手格挡,待至近前、陡然变刺为削,向他左颈划下。心中自是暗喜不已:任你说得天花乱坠!这招过后、也是我肖某刀下亡魂。至于孰是孰非,谁又能真正说得清楚? 杨朝夕见他横刀晃过、却变虚为实,要取自己项上人头,不禁漾起一道得逞似的笑容。手中两支劈开的条凳,迎着刀身,交互砸下! “呯!叮!” 只听两声脆响,那横刀登时被砸成了三段。两段坠落下去,掷地有声;一段握在肖湛手中,像个猝不及防的笑话。 肖湛面色瞬间涨红,不知是羞是怒。若非生死相搏的话,他此时被对手折了兵刃,其实已是输了。 他自嘲地摇摇头,忽地将半截横刀一丢,坦然道:“杨少侠!肖某输了。不过肖某也已辞官,再不是公门胥吏。若你要杀要剐,现下便可动手,绝不会有人找你后账。” 杨朝夕也将手中半截条凳一扔,拍了拍手笑道:“比斗而已!输赢乃兵家常事,小道又非嗜杀之人,要你性命作甚?更何况、若真打杀了你,纵然公门不理,那‘木兰卫’的黎女侠、又岂会轻饶了我?” 肖湛闻言,伸手揉了揉鼻子:“原来杨少侠早便瞧出来了。肖某与妙兰姑娘乃是旧识,出城公干、自当照拂一二。” 杜参军见方才还斗得你死我活的两人,此刻竟按甲休兵、相谈甚欢,当下如丈二和尚,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只不过,看着肖湛与这位“杨少侠”竟是不打不相识,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眼珠一转、心思便活络起来。当即款步上前、拱手笑道:“肖武侯,方才所言之事,还请思虑一二。若能助萧大人平息此事,一则造福万千小民,二则、也算是报了萧大人的知遇之恩。” 肖湛听得“知遇之恩”四个字,虽是心头微动,却面色如常道:“此事我自有打算,定会给杜大人一个答复。只是、今日偶遇杨少侠之事,你们最好守口如瓶,勿再泄露给太微宫之人。” 杜参军拱了拱手,以示知晓。这才召回那些逃散的不良卫,将地上哀嚎的同伴逐个扶起,一瘸一拐离了此地。 杨朝夕与肖湛相视一笑,从怀里摸出块碎银、扔在桌案上:“掌柜的,算账!余下的算赔你的条凳。”转头又对肖湛笑道,“小道受人所托,正要去办一桩善事,不知肖统领有没有兴趣同行?” “既是行善,荣幸之至!”肖湛亦颔首道,“只是从今以后,莫再唤我‘肖统领’,实在名不符实、愧不敢当。” “呵!那便叫你肖大侠!”杨朝夕洒然一笑。 “甚好!就叫肖大侠,哈哈哈!”肖湛听罢,也是大笑起来。 洛水青碧,山峦清幽。 香鹿寨中,每日东奔西走、南来北往的商贾们,自然免不了要寻了茶肆馆舍,歇脚打尖。于是每十间铺肆中,总有七八间是食肆、酒肆或是茶肆。 其中有间“随缘茶肆”,掌柜姓柳、其貌不扬,生意更是门可罗雀,但在两都商贾之中、却是名声极响。 据说这家茶肆柳掌柜,脾气十分古怪:但凡看对眼的商贾,必是好吃好喝地招待,资财却分文不取。但若看不顺眼的,便是金山银山堆在面前,也挥着扫帚、将其远远赶开。 于是,但凡有些胆色的商贾,都要来此碰碰运气。若能得那掌柜的青睐,往后行走商道、便多了一条可供吹嘘的资本;即便碰得一鼻子灰出来,也只能说与那掌柜没有眼缘,另寻个去处歇脚便是。 这本已是奇事一桩。 更离奇的是,自三月十五后,那茶肆之中、平白又添了个娇俏玲珑的少女。少女双手双脚都被细长的铁链拴着,脾气也更加古怪,每日里只被那掌柜当做仆婢使唤。 柳掌柜却似改了性子,成日都是嘻嘻哈哈、坐在棚下烹茶,偶尔还与熟识之人打个招呼。招待商贾的规矩也改了过来: 但凡那少女瞧不上的商贾,他都要好生招待;但凡少女瞧着顺眼的,当场便要被他横眉竖眼地打出去。 于是,在一连十几波商贾、被柳掌柜扫地出门后,便鲜有人敢再来此碰运气。 直到这日午后,七个身着黑衣、眼神阴鸷之人,仿佛凭空出现一般,齐齐站在了随缘茶肆前。 为首一人望着低头打扫的少女,森然笑道: “七妹,别来无恙!” 第342章 祸起萧墙 阶前草色,檐下茶香。 一尊风炉上架着只铜壶。壶内茶沫堆雪、沸水吐珠,袅袅香气逸散开来,叫人体畅神清。 少女笤帚一顿、身形微滞,很快便恢复常态,头也不抬道:“我不认识你们。几位贵客若是来吃茶,便里面坐,柳掌柜自会奉上。若是来找人,恕不招待。” 黑衣人摘下面罩,咧嘴笑道:“现下总该认得了吧?” 少女不答,自顾自将茶肆前后清扫完,额上已沁出一层细密汗珠。两睫颤颤,娇 喘微微,双颊白中透红,颇有几分动人之色。只是双手、双脚间的细锁链叮铃作响,将这一份娴静美好、瞬间打破。 黑衣人见锁链细细、绵延数丈,一头拴在少女双足间,另一头却延伸进那稍显昏暗的茶肆后堂中,显然是受人所制、不敢造次。登时心头火气,身形蓦地欺上,右手铁爪挥出,向着那锁链抓下。 只听“呯叮”一声,金铁相击的刺耳声响起,那锁链虽被斫出几蓬火花,却未伤到分毫。反而吓了少女一跳:“田豹!你做什么?!还不快走,若惹恼了柳掌柜、只怕不能善了!” 田豹一怔,却露出了然之色:“田兔,难怪主公要我等尽快将你赎回,这才数日不见,你便敢对你二哥大呼小叫。倘若等个一年半载再来,只怕你已委身那邋遢糙汉、连娃儿都有了吧?” 田兔俏脸微红,心头莫名泛起一丝甜意。回想起来,那柳掌柜将自己捉回后,除了锁链加身时粗暴了些,其他时候、便连自己一根手指头也不曾碰过。白日里一个烹茶煮饭、一个洒扫庭除,夜里歇息时一个睡东屋、一个睡西屋。若非自己屡屡试图逃走,被他出手截住,几乎称得上是相守以礼、秋毫无犯。 此刻见田豹等人寻来,明白自己彻底脱身的机会来了。但不知为何,一想到马上就有可能离开这处随缘茶肆,心中竟涌起浓浓的不舍。更何况,以柳掌柜鬼神莫测的身手,田豹等人若是硬来、也未必能带得走她,心里倒多了几分庆幸。 就在田兔心中天人交战之际,一道含混不清的男声响起:“哟!贵客登门,何不进来吃些茶点?” 田豹等人闻言,迅速散开,有的探出铁爪、有的拔出佩刀,纷纷看向那茶肆后堂。 只见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大汉,从幽暗门洞中钻了出来,右手照旧拎着只鲜血淋漓的野兔。嘴上大快朵颐,脚步慢慢悠悠,笑眯眯走向严阵以待的几人。无形威压磅礴而起,震得七人毛发尽耸,正是那日半途出手、将苍龙七宿捆成一串的柳定臣。 田兔瞥了眼满口血污的柳定臣,不由嗔怪道:“前日便教你将野兔烤熟了来吃,今日又故态复萌。你……你这个样子,哪有半分掌柜的风度?” 柳定臣面色微尬:“呃……吃惯了生食,一时难改,见谅、见谅!” 说话间,柳定臣左手捏起个指诀,往那野兔上一戳。野兔仿佛被浸过桐油似的、瞬间烧成一蓬烈焰。火苗蹿起五六尺高,皮毛烧焦的“滋滋”声、顿时响在众人耳中。他却不惧这烈焰,双手一面翻转野兔、一面嘟嘟囔囔道:“火候须均匀……洒上盐巴……洒上香料……嗯嗯!再浇些酱料……” 说来也怪,他在腰间一只锦囊中信手乱抓,每次抓出来的作料都不尽相同。最后竟抓出一只硕大的葫芦,田兔看得真切、恰是她前日专程调制的炙肉酱料…… 一顿操作猛如虎,顷刻肉香扑鼻舞! 柳定臣张口一吸,那些火苗便被他吞入腹中。一只焦香四溢的炙全兔,不过半盏茶工夫、便已出现在众人眼前。柳定臣翻来覆去、端详着这团兔肉,竟有些孤芳自赏起来。许久才撕下一条兔腿、塞到田兔口中,浓眉耸动:“尝尝?” 田兔狐疑地握住腿骨,撕下一小块兔肉、慢慢嚼了嚼,眸光登时一亮:“好吃!看不出、柳掌柜于这烹饪之道,竟是一学便会、一点就通!” 田豹见这两人一问一答、旁若无人,下巴都要惊掉下来。险些忘了他们七人此行的目的,只得清清嗓子道:“柳掌柜!七妹借住贵肆已有数日,我家主公甚是挂念,特命我等前来接回。江湖规矩我懂,柳掌柜想要多少赎金,还请划个道来。” 柳定臣正啃得满嘴油光,听田豹说要赎走田兔,当下也不吃了,将那焦黄的兔肉拍在茶案上:“三爷我又不是山匪,何时说要拿这小妮子换赎金?只不过那日听你们说,你家主公有个‘虿盆之刑’、专门对付招供之人。三爷心善、才将她留在身边,好保她一条性命。谁承想、竟被当成了绑票的贼人。唉!做人难、做好人难上加难……” 田豹双眼闪着精光:“如此说来,柳掌柜愿意分文不取、便将七妹送还我等?” 柳定臣狐眼一眯,盯着田豹笑道:“我有这般说过吗?” 田豹心中咯噔一下,知道此人极是难缠,当日他们可是领教过的。于是又一抱拳,恭声道:“尊驾究竟要如何,才肯放过我家七妹?” 柳定臣抓了抓颌下乱须,看向田兔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渠沟。愿走愿留、你们问她便可,何须跑来问我?” 田豹等人闻言,登时又将目光投向田兔。田兔只觉心头烦乱,竟不知该如何抉择:明明自己几次三番试图逃掉、都被那柳掌柜蛮横捉回,再用铁链拴紧,自己当记恨他才是。但此时看柳掌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竟对她的去留毫不在意。霎时间,心中竟有些留恋他粗鲁的大手、蛮横的眼神、甚至那一口森然的黄牙…… 七人中,田貉率先忍不住道:“七妹!你何曾这般犹疑不定?难道还信不过你六个义兄吗!” 随行而来的周游也附和道:“七妹,既然柳掌柜并非存心为难于你。你现下便可拜谢了他,咱们赶早一道回去复命如何?” 田兔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转过身、向柳定臣盈盈拜倒:“阿兔谢柳掌柜这几日收留之恩!” 柳定臣眼中透出少许落寞,挥挥手道:“去吧、去吧!该走的留不住。便是强留住你的人,心也早飞回去啦!” 叮叮叮叮! 四道气劲激射而至,瞬间将田兔双手双脚上的锁链冲开。田兔脱了束缚,却没有预料中的喜悦之感,心里反而沉甸甸的。双手被田豹、田貉等人牵着,一步三回头、徐徐出了香鹿寨。 官道阔且直,莲步却迟迟。回眸思往日,不觉神已痴! 田豹七人领着田兔一路疾行,距洛阳城还有三四里时,忽地拐入一条垄间小径。田兔呆呆走了数步,才发觉不对。待回过神时,田豹等人已将她团团围住,人手一柄障刀,眼中杀机迸射,哪有半分和乐融融之意? 田兔惊道:“几位义兄、周校尉!你们这是何意!” 田豹狞然笑道:“主公叫兄弟几个送你一程,之前你泄露他身份之事,便可一笔勾销。七妹!你亦是田府死侍,规矩便不用多说了吧?你是自行了断、还是要兄弟几个出手?” 田兔双眸翻泪、垂手凄然道:“若阿兔一条贱命,能帮六位义兄逃脱田氏刑责,便请给个痛快……阿兔绝不敢和几位义兄动手。”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只听田貉一声痛呼,随即软软瘫倒下去。田蛟那张熟悉的刀疤脸,从田貉身后露了出来:“阿兔!快跑!大哥无能,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田兔自不肯坐以待毙,方才故意示弱、也是想叫义兄们放松警惕,好伺机逃跑。此时见大哥田蛟竟为她反水,直接打昏了田貉、令包围圈现出一角空缺来。当下更不犹豫,一步窜起,便向官道奔去。 身后立时响起田豹气急败坏的吼声:“周游,拦住大哥!我们去追七妹,切莫再叫她走脱了!” 说话间,四道身影疾驰而来、后发先至,竟比田兔还快了许多。 苍龙七宿均为田府死侍,轻功遁逃之术、自是绝佳,但也有高低之分。此刻一追一逃间,功力深浅便显现出来。率先反超田兔、拦住去路的便是田豹,随即田龙、田虎、田狐三人相继而至。四人合围之下,田兔逃无可逃,只好随手捡了一根树枝,欲作困兽之斗。 田龙望着田兔日渐丰盈的身段,小腹内一阵燥热,舔了舔嘴唇道:“七妹,几个哥哥素日待你不薄。今日我四人联手、你必有死无生。不如躺下来与五哥欢好一番,便是就死、也算尝到做女人的滋味啦!放心,五哥最会疼人,包管叫你快活……嘿嘿嘿!” 田豹几人闻言,虽面露不屑,却也露出几分意动之色。田兔见状,登时惊惶起来: 纵然自己武艺不济,不过一死罢了。倘或还要遭几人轮番凌辱,却是生不如死!她与这几个义兄同袍多年,自然晓得他们偷偷做过的肮脏事,也知道那些女人的下场……此时自己,竟也要成为他们的玩物!当下心中再无侥幸,手中树枝一撅两段,露出尖利的断口。眼一闭、心一横,便向自己咽喉戳下! 然而痛感刚刚生出、便消于无形。田兔睁眼瞧去,却见手中树枝、竟已烧成一蓬飞灰。而四个义兄转眼之间、又被捆成一串,扔在草丛中哀嚎。 出手之人甩了甩袖子,笑眯眯看向田兔:“阿兔,方才你决定跟他们回去,现下是否后悔?” 田兔双泪如箸:“我不知道……只求柳掌柜手下留情,莫伤几位义兄性命……我们都是田府死侍,主公但有差遣、便是同胞兄弟,也须一刀斩杀……” “可惜你良知未泯、不如他们杀伐果决。便是今日死在他们手里,也无话可说。对吗?” 柳定臣摇摇头,长声叹息道,“我来便是想问你一句,现下你是准备躲开他们、隐姓埋名,另寻个去处苟活?还是跟我回去、继续打理茶肆?” 田兔抽噎半晌、方才止住,红着脸嗫嚅道:“我……我跟你走,以后、以后便是你的人了。” 柳定臣哈哈一笑,顿时化作一抹红光,卷起垂头丧气的田兔,顷刻消失不见。 第343章 贫户王叟 重檐连作子,坊市若棋枰。 杨朝夕引着肖湛,一路向北,出了南市,径直入了道德坊。 坊中贫户遍地、旧屋相连,家家炊烟升腾,却无几分肉香。稍稍丰足的家户、也不过多费几文大钱,捡水旁鱼市上卖剩下的死鱼,提回去两尾、下锅煮汤,勉强算作荤腥。 两人在坊曲间七拐八绕,目中所见,少有穿丝披绸之人。肖湛却似满怀心事,自入道德坊后,面上再无半分笑意。且对这胡汉杂居、布局散乱的道德坊,竟似熟稔非常。即便杨朝夕信步乱转、迷了方向,被他随手一指,也能柳暗花明。 直到两人来到一处柴门前,正欲敲门,肖湛才眼含深意道:“杨少侠引我来此,却是何意?” 杨朝夕不明所以,张口便道:“受人所托,来做善事。肖大侠为何有此一问?” 肖湛见他目光澄明、镇定有神,知道绝无欺瞒。才指着不远处、一间破败的小院道:“那便是从前我和娘亲住的地方。后来有一回,我赌钱输许多、偿还不上,那赌坊的打手便把我捆了、要剁了我双手双脚抵债。娘亲知晓后,便拿着房契去了赌坊,又是跪、又是求,才将我从赌坊中赎了出来。” 杨朝夕不知肖湛还有这样一桩过往,当下奇道:“赌坊得了房契,必会贱卖给旁人、好换成银钱。又怎会如此荒败?” 肖湛眉毛一挑,却是笑笑道:“我和娘亲没了住处,便时时搬家。洛阳城百余坊市、但凡有价钱低贱的旧屋可租,我和娘亲便搬去那里,几年间便辗转了七八处坊市。后来日子清苦,我便入了龙兴观后厨打杂,挣些银钱贴补家用。机缘巧合才做了道士,学了些武艺。 再后来、便是太微宫观月论道那年冬日,娘亲生了病,须求医问药、时时照看。我才从龙兴观出来,仗着会些拳脚、去履信坊武侯铺做了不良卫。你猜,我做不良卫后、干的第一桩大事是什么?” 杨朝夕偏头想了想,试探道:“是破了什么大案吗?” “哈哈!盛朝承平、两都繁盛,哪有那么多大案可破!” 肖湛颇有些自得道,“我做了不良卫,便请同一队巡夜的兄弟吃了顿酒,然后跑去当年那家赌坊,将一应器物砸了个稀巴烂!那赌坊掌柜自然识得我,又是磕头、又是求饶,便如当年娘亲赎我时那般。 你定会觉得,我那时大仇得报、必然得意非凡。其实不然,我看着那摇尾乞怜的掌柜,心中着实索然无味。忽然觉得,自己不过是小人得志罢了!” 杨朝夕展颜笑道:“想不到义薄云天肖大侠,曾经却是个市井浪荡子。” 肖湛洒然一笑:“这有什么!汉高祖刘邦年轻时、不也是沛县中阳里的泼皮刘三么?后来那掌柜便寻到当年买主、将那院子又讨了回来,把房契送还给我。我以为娘亲见了会高兴,谁知她不知哪来的那么大气力,找来家中扁担、便将我狠狠揍了一顿。说我这般行径、与那些欺软怕硬的恶人,又有什么分别!所以那处老宅、便一直荒着,娘亲无论如何都不肯搬回旧宅去,连修缮打扫也都不许。” 杨朝夕这才恍然,抱拳行礼道:“今日倒是小道唐突了,无意间勾起肖大侠这么多陈年往事。” 肖湛摆摆手道:“无妨,只是凑巧罢了。却不知杨少侠一路神神秘秘,所行善事、究竟为何?” 杨朝夕这才将龙在田与柳晓暮打赌救贫之事,简单与他说了一番,只是隐去了两人的名姓和身份。而他今日造访的这家,便是老丐龙在田要救济的贫苦之人。 肖湛听罢,也是啧啧称奇,当即笑道:“这家贫户,你不说我也知晓来历。这院中住了个年近六旬的老鳏夫,坊中相熟的、都唤作王叟。是也不是?” 杨朝夕也颔首笑道:“正是此人。托我来此的那位老哥,前日刚给这王叟送了粟米、油盐、酢浆等物,解了他燃眉之急。这王叟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那日倒是千恩万谢、痛哭流涕,又是拱手又是磕头。今日来此,却是带了一身粗缯布做的袍衫,要将他原本那身换下来。” 肖湛问清了他来意,心中疑窦登时解开。于是也存了几分观望的心思,当下上前一步,叩门询道:“王叟在家吗?” 柴门之后,一间残砖碎瓦、陈木旧梁堆砌成的屋舍中,登时响起剧烈的咳嗽声。数息后,那咳嗽声渐止,一个面色黧黑、鬓发霜白的老者,拄着根柴棍过来开门。见面前一个少年捧了只包袱,身后还跟着个年轻人,脸上褶皱登时拢起,笑的合不拢嘴:“你、你们是龙老哥的子侄么?且先进来……小老儿没甚吃喝的,刚烧了些热水、便给你们盛来!” 杨朝夕正要推辞,却被肖湛一把拦住,拱手笑道:“那便有劳老丈啦!” 王叟眼睛昏花,稍稍端详了一下肖湛、只觉有几分面善,却想不起在哪见过。便摇摇头、领着两人进了红土瓦砾围成的小院。院中一处露天泥灶、一堆凌乱柴禾、一块巴掌大的菜田,菜田中青苗羸弱、稀稀拉拉,尚未长成气候。 王叟独自进屋,很快摸出两只灰扑扑的粗瓷碗。将那泥灶上铁镬掀开,舀出两碗有些浑浊的热水,送到两人手上,便搓着手道:“龙老哥真是个好人呐!见小老儿饿了几日、就快断了气,便送来了吃食。如今又叫你送来穿的,真真比观音菩萨还要灵验些!” 杨朝夕一手捧着粗瓷碗,一手将包袱塞给他道:“龙老哥交代,叫你换上试试。若尺寸不合,再拿回去叫人裁改。” 王叟欢天喜地、接下包袱笑道:“定然合身、定然合身!小老儿这便去换。” 说罢柴棍也不要了,抱着包袱、忙不迭钻入屋舍。半盏茶后,便精神抖擞地跑了出来、眉开眼笑道:“真是好东西,才一穿上、连咳嗽都好些啦!” 杨朝夕抿了一口热水,浓重的土腥气灌喉而入,也连咳了数声,才笑道:“哪有这般神验!龙老哥还说,过两日不忙了、便寻个郎中过来,把你身上的陈年宿疾都去一去,才好延年益寿。如今他既认你做了义弟,往后自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还有什么难处、老丈不妨说说!小侄定将话带到。” 王叟听他这般说,两只眼睛都焕出神采,初时说话还有些扭捏、后来便理直气壮起来:“小老儿白活了大半辈子,今岁才算时来运转,能攀上龙老哥这样的亲戚……这里景况如何、两位也看到啦!门不像门、房不像房,便连院墙也不成体统,都是小老儿还硬朗时、胡乱砌了些红土瓦砾……如今既与龙老哥结了兄弟,自不该丢他的颜面。若能寻几个泥瓦匠收拾一番,小老儿便谢天谢地啦!” 杨朝夕耐心听着,虽也微觉不妥,但龙在田事先有交代,既是济贫、自当尽心竭力,不可推三阻四。想了想便回道:“此事倒也不难,想必龙老哥知晓后、这两日便会差人来办。” 王叟听了,眼睛已眯成两条细缝,又是一番称谢,才小心翼翼道:“小老儿虽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却还有几个惯熟的乡邻,听闻我这几日转运啦!都嚷嚷要给俺庆贺一番。奈何小老儿身无分文,置办不来酒食……若少侠手中宽裕、可否舍一点银钱?叫小老儿也好好‘阔气’一回……” 肖湛已是听得直皱眉头,奈何此事与他绝无干系、自不好指摘什么。便寻了个由头,先出了柴门,在附近等候。 杨朝夕见王叟语带恳求、满眼辛酸,心头一软,便从怀里摸出两粒碎银,塞到他手中:“小侄出来匆忙,就只带了这些,还望勿要嫌少!” 王叟欲拒还迎道:“太多啦、太多啦……有半吊钱便足够……小老儿感念少侠周济,必昼夜诵经,祈愿少侠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杨朝夕初时还能言语带笑,听得后来、却是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忙按住王叟话头,只道过几日再来探望,便匆匆告辞而出。 肖湛便立在不远处的一株柳树下,看着杨朝夕走近,面色古怪笑道:“这般济贫救困,是你杨少侠的意思、还是那位‘龙老哥’的安排?” 杨朝夕苦笑道:“自是龙老哥的意思,小道不过是跑跑腿、传传话罢了。” 肖湛沉吟片刻、便摇头笑道:“只怕龙老哥这场赌局,要输得底朝天了。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王叟潦倒数年,忽然间平白得了许多甜头、未必便是好事。咱们且瞧着吧!” 杨朝夕深以为然,也是无话可说。 两人信步而行,几息后、便来到方才肖湛提到的旧宅,但见蒿草遍地,满目萧索。 因久无人打理,处处高低参差、枯荣交杂,竟寻不到可供进出的小径。塌了一角的堂屋檐瓦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向天草,远远瞧去、恍若低矮的山梁。 肖湛立在蒿草从中,一时间百感交集,口中只喃喃道:“我肖湛回来了……” 天街宽阔,樱树垂荫。 午后日光耀眼,车尘马足喧嚣。一架敷彩垂缨的油壁车隆隆驶过,数息后便奔至积善坊,直入太微宫中。 王缙仍坐在银杏别院中,手捧一卷佛经。凭着枝盖遮凉,嗅着身畔茶香,颇有几分树下参禅的玄幽。两个丰腴的侍女远远地垂首立着,若无召唤,便如木偶泥塑一般,连面上笑意都不增不减。 万籁此俱寂,只闻叶鸣声。 忽地、王缙抬眸,凝视院外,淡淡道:“来了。” 两个侍女由静转动,移步房中,很快便搬出两只高背椅,安放在王缙身前。 当中便是茶案,案上茶器俱全。错金铜炉上架着一尊银鍑,鍑中水翻珠碎、气透茶馨。几只越瓷茶碗,排在竹木托盘中,釉色葱翠,莲瓣浮纹。只看一眼,便觉赏心悦目。 话音落下,果然听一阵“叮叮踏踏”的声响,由远及近,直入院中。 来人身披锁甲、头罩兜鍪,胸前悬着枚银光闪耀的护心镜,腰间蹀躞带上拴着横刀、鱼符等物。乌皮六合靴踢踏有声,却是个威风凛凛的军将! 这军将见到王缙,抱拳便拜:“义父!河南尹萧璟求见,说有急事相商。小子以为,他定是因胡商罢 市而来。” 王缙面色微凝,沉声道:“王辙,请他进来说话吧!” 少顷、便见一袭淡紫襕袍的萧璟,快步穿过门洞,远远便拱手道: “齐国公近来可好?哈哈!” 第344章 登门说项,帮规草创 琉璃盖顶,青石铺地。柱漆金彩,墙饰青莲。 银杏别院中、处处透着庄严华贵,初登此地之人,多误以为是高僧打坐参悟的禅房。 萧璟时常来此,自是见怪不怪。虽不信释门佛理,对齐国公禁绝酒色、长年茹素的这份定力,却也钦佩不已。 王缙见他踱步入院,一改往常淡然之色,当即起身、笑面相迎道:“萧大人神采依旧、可喜可贺!不知今日拨冗前来,有何指教?” 萧璟见茶案前已摆好空椅,心下微动,却不露声色、与王缙重新分宾主坐定。待吃过几盏茶后,才徐徐笑道:“齐国公你我同僚数载,又在这神都洛阳共事多年。若非此事干系重大,萧某人也绝不敢来给齐国公添麻烦。” 王缙虽早知他来意,却不点破,拱手笑道:“能令萧大人都觉棘手之事,王某人怕也只好尽人事、听天命喽!萧大人不妨说来,咱们正好就着春茶、斟酌一番。” 萧璟见王缙接下话头,心头略定,才郑重其事道:“不知齐国公可知近来洛阳城中,但凡胡商、皆已歇行休市;部分汉商盲从跟风,铺市半开半闭,更有汉商乘机哄抬货价、从中渔利。以至于三市米粮、绸布、香料、薪炭等物,货价一日数涨,小民苦不堪言。城中各坊已有饿殍,其状更是惨不忍睹……” 萧璟说到此处,已是老泪夺眶、泣不成声。王缙见状,忙向侍女使了个眼色。两人忙凑上前来,从腰间解下各自香帕,一面柔声劝慰,一面为萧璟拭去眼泪。 王缙霍然起身、语带愤慨道:“王某人虽读经修佛,却不是冷心冷面之人,岂会不知城中近况?祆教妖人这几日得寸进尺、行径猖狂,为虐城中、民不聊生!怪只怪王某人心慈手软,这几日未曾痛定思痛、将这些宵小之徒斩尽杀绝! 王辙!你速领锁甲卫,去寻几户大些的胡商宅邸,责令他们复市。但有顽固不化、暗通祆教者,例同覃府,抄家抓人……” 萧璟见王缙话风一转、又要喊打喊杀,忙收起眼泪道:“不可、不可啊!齐国公!祆教如今已是狗急跳墙,若再逼得紧了、只怕要与咱们鱼死网破!你我为官多年,岂会不知朝堂之上、又是怎样一番权谋较量? 阉宦挟君以欺下,藩镇听调不听宣,明里相安无事、暗里势同水火。其他文臣或媚颜依附一方、或抱团分庭抗礼,敌强我弱时,免不了要虚与委蛇;占尽上风时,也会给旁人留几分余地。少有一方对另一方赶尽杀绝之举,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可见高明的权谋之术,从来都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各方互相妥协退让、又互相防范制衡。近来咱们公门与祆教拼杀角力,亦同此理。既无法连根拔除,反不如互相罢手、和乐共存。如今三市货价飞涨、小民生计艰难,若再听之任之,城中必生大变!” 王缙听罢,这才叫住转身欲走的王辙,徐徐坐下。重斟了一碗茶汤,奉至萧璟身前,淡笑道:“看来胡商罢 市之害,确是令萧大人如鲠在喉、焦头烂额。此事一日不平,河南府衙上下、便都寝食难安。” 萧璟一口将茶碗喝干,起身拱手道:“知我者、齐国公也!萧某人至此,其实只有一事相求,便是请齐国公将捉去的祆教头目、覃氏家眷,一并转交给我河南府。萧某才好差人与祆教交涉,只须胡商复市、咱们便立时放人,不知齐国公……” “不行。” 王缙扬起头、正色道,“萧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实不相瞒,几日前、祆教在城北郊东丘行圣葬礼,我已派王辙前往示好、将所得教徒首级送还,欲同祆教化干戈为玉帛。谁知那圣姑十分倨傲无礼,竟当场杀害我六名锁甲卫。 自古两军交阵,不斩来使。这祆教却罔顾汉仪,恣心纵欲,说杀便杀!果然胡蛮之教、皆是狼子野心,不服王化。若不早日剪除,只恐再酿出下一个‘蓟州之乱’来。如今要我太微宫包羞忍耻、与那祆教妖人媾和,却是万万不能!” 萧璟听罢,面色微滞。一面把玩着越瓷茶碗,掩饰着微抖的双手,心中已如明镜: 如今太微宫和祆教皆是骑虎难下,想要哪一边先服软低头,都绝非易事。而洛阳三市每日飞涨的货价,早带引着城中几千家铺肆的货价、一路飙升。有的坊市已开始出现小民聚众哄抢米铺、布肆,打砸酒肆、香行之事。若非不良卫赶去弹压,只怕早已酿成血案。 为今之计,怕是须寻一个中间人,两面劝导、左右斡旋。方可叫齐国公和祆教圣姑坐到一个桌案上来,各退一步,停兵罢斗,将这场风波暂时平息。 一念及此,多留无益。 萧璟将茶碗放下,又恢复到来时的那般热络。笑吟吟拱手道:“齐国公不惧妖邪、大义凛然,萧某人钦佩之至。府衙中尚有公务、须我回去决断,故此不敢再多留,告辞!” 王缙亦起身笑道:“萧大人过誉!自来邪不胜正,王某人不过效法忠烈先贤罢了。今岁春茶,格外甘美,萧大人但有暇余、只管过来。品茗闲话,不亦快哉!” 只不过,萧璟抬脚转身后,脸上笑意瞬间荡然无存。而王缙嘴角,亦勾起一抹嘲弄…… 话分两头。 却说杨朝夕受龙在田所托,去道德坊给贫户王叟送了袍衫。又陪肖湛凭吊了一番过往,才小心折回南市。 进了旧院,直奔正堂。却见龙在田正与柳晓暮隔案而坐,聊得正欢。 “小友出去许久,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龙在田见他虽安然归来,身上却有几处打斗痕迹,不禁诧异道。 “倒是碰到一群挡道的不良卫,好在武艺稀松,已被小道打跑。”杨朝夕浑不在意道,“那套袍衫已送到,大小倒也合身。只是王叟觉得他那房舍门墙破败、漏风漏雨,想请龙帮主寻人修缮一番。” 龙在田倒没想太多,张口便回道:“稍迟些、我叫马掌钵带几个帮中兄弟过去,给他修了便是。小友回来得刚好,我乞儿帮正欲效法祆教、定些尊卑规矩。方才与圣姑一番深谈,已有了些想法,正欲请小友一道参详。” 杨朝夕听完,亦是大感新奇:一个持钵乞食的小帮派,难道也要学朝廷那般,三省六部、九寺五监? 于是自己寻来月牙凳坐下,抱拳笑道:“小道才薄识浅,愿听帮主高论。” 龙在田也不客气,给他斟了茶、便一本正经道:“国有国法,帮有帮规。我乞儿帮既以行乞为生,这第一条、便是不可富贵忘本,失了乞儿的体统。凡帮中兄弟,一日入我乞儿帮、便须终生为乞儿。” 杨朝夕不由皱眉道:“倘或帮中有擅营商之人,凭智与力、自己混成了富家翁。也还要破衣烂衫、持钵乞怜么?他的儿女、便也要承其衣钵?” 龙在田双目一呆,却是没细想这些,沉吟片刻才道:“人为乞儿者、实在是迫不得已。若能温饱富足,谁又肯当真舍了脸面、出来乞食。这条须改!但凡有帮中兄弟能自食其力、安家置业,许其退出乞儿帮。但须捐一笔银钱才好,我那‘积善堂’便是建好,寻常也免不了许多用度开支。” 一旁的柳晓暮听罢,掩口轻笑道:“龙帮主真是‘雁过拔毛’,连出帮的兄弟也不肯放过。” 龙在田当下瞪着眼道:“我是帮主!自然要替更多帮众兄弟考虑。若拔毛一人、便可惠利千万人,何乐而不为?” 杨朝夕也是笑意盈然:“龙帮主,那么第二条帮规又是什么?” 龙在田这才清清嗓子,怡然自得道:“这第二条嘛,便是不行坑蒙拐骗之事,免得公门来找麻烦。若有骗人财货、淫邪狂放、伤人性命等恶行者,视罪孽轻重,可杖责、可断手足、可杀之。” 杨朝夕闻言,顿时竖起拇指,赞道:“甚好!如此才不失正道侠义,也能剔除掉帮中一些包藏祸心、作奸犯科之人。” 龙在田又看了眼柳晓暮,见她也是连连颔首,登时心气更足,接着朗声道:“第三条,帮中诸般事务,皆听帮主号令;帮主之下是长老,由帮主选定,不理具体事务、但须出谋划策,且要武艺高强;长老之下称掌钵,各领一队帮众出门乞食,须时时顾念帮众安危;掌钵之下皆称弟子,须在袍袖上缝缀口袋,可视入帮时日长短、个人能耐大小,定名一袋弟子、二袋弟子……至七袋弟子时、便升为掌钵,可另起炉灶,新收一些弟子……” 于是,龙在田滔滔不绝、说得唾沫横飞。杨、柳二人在一旁支颐侧耳,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提一些异见,令这帮规愈发通情达理,更容易叫帮众信服。 三人畅谈许久,天色已然昏黑。 齐掌钵捧了盏油灯进来,放在案上,才提醒道:“帮主,晚食已烧好。各掌钵都将兄弟们带回来了,现正在堂外交份子钱。不如帮主与大伙先吃了晚食,再挑灯夜话如何?” 龙在田听罢哈哈一笑:“你若不说,老乞儿还真不知肚中早已鸣锣响鼓。想必今日、两位也听得乏了,此事也不急这一时半刻,明日接着再聊。齐掌钵,诸位贵客的晚食、你也命人送去客房,若有怠慢,定不轻饶!” 杨朝夕、柳晓暮听他这般安排,便即起身告辞。两人出了正堂,便一齐向中院客房踱去。 走出不过十余步,杨朝夕终于没忍住,侧头问道:“晓暮姑娘,今日小道见南市萧条、坊街人稀,便有些奇怪。后来听说洛阳三市皆是如此,才知城中胡商皆已罢 市。此事,可是贵教所为?” 柳晓暮凤眸一凝,当即回怼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与你杨少侠何干!” 杨朝夕听罢,原本犹疑不定的脸上,顿时现出几分怒意来。 第345章 池边偶遇 暮色四合,星辰初上。 杨朝夕剑眉微凛、鹰眸含怒:“贵教行事,虐民挟上,天怒人怨!既然做得、为何便问不得?” “呵!杨少侠今日行善积德,还生出菩萨心肠来了。”柳晓暮冷笑一声,瞪着他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若只因担心几个小民性命,我祆教便瞻前顾后,缩手缩脚,又置千余教众、万余胡人于何地?” “只因与太微宫斗法,便可恣意妄为、荼毒生民?!柳晓暮!你也是修道之人,难道不知此法不仅有伤天和、而且易生心魔吗!” 杨朝夕义愤填膺,口其中再无半分客气。浑然不知、这是他自与柳晓暮相识以来,头一回这般争吵。 “有理不在声高,你吼什么吼?”柳晓暮见他动了真怒、也是一怔,口气却软了几分,“你可知祆教与太微宫斗法,岂是轻描淡写那般容易?哪一回不是明枪暗箭、互有死伤?只要稍有示弱,便会叫那王缙以为、可以一举清剿我祆教众人。届时再勉力相抗,则须更多性命去填。” 杨朝夕一通愤慨发完,见这只妖修道友竟没有多少恼怒,反像是做错事情的孩童,委屈巴巴向他解释了一番。心中却已软了下来:“晓暮姑娘,你既是祆教圣姑,受教众尊奉景仰。凡事能忍则忍,本就不该与那王缙针锋相对、做意气之争。便是要与王缙斗法,也不是只有打打杀杀。他初时所图,也不过是崇佛抑道罢了,谁料你祆教反应激烈,反而成了他首要弹压的目标。” “忍?忍一时得寸进尺,退一步变本加厉。”柳晓暮正色道,“小道士,你还是经得事情太少,不知人皆欺软怕硬。你愈蛮横强势、旁人便愈发畏你怕你,便会想方设法与你友善;反之,你愈良善谦和、旁人反而愈发欺你侮你,便都将你看成可随意欺凌的出气筒。” 杨朝夕听罢,回想自己幼年至今的一些遭遇,竟觉此言十分有理。只是一想到那些无钱买米、忍饥挨饿的贫户小民,心中终究不忍:“那么、我也想知道,胡商罢 市究竟何时是个头儿?难道要等到洛阳城饿殍遍地,朝廷降下罪罚,将王缙、萧璟之流贬官流放,胡商才肯复市?” 柳晓暮这才露出赞赏之色,笑道:“那倒不至于。天极他们行事布置之时,早已飞书长安、将此事禀明祆正大人。想来朝堂奏对之时,此事已达天听。只不过此事声势未显,还没引得圣人龙颜大怒罢了。所以胡商罢 市,只是要圣人知晓王缙之流所作所为,好好敲打他们一番、便可见好就收。届时公道自在人心,太微宫与河南府、只怕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杨朝夕闻言,只好叹息一声:“果然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小民何辜?竟撞上太微宫与祆教争斗。如今无米下锅、无钱买布,连吃穿成问题,谁还去管你们孰是孰非。” 柳晓暮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杨少侠宅心仁厚、乐善好施,若见不得生民挨饿受穷,可以去劫富济贫、广洒恩惠啊!那些世家豪强,哪个没有百千石存粮?” 杨朝夕登时无语。侠盗也是盗,若非乱世官逼 民反,谁敢跑去豪强家中开仓放粮?须知那些幕僚护院也不是吃素的,单崔氏山翎卫、元氏木兰卫、于氏玄鱼卫,任何一支倾力而为,他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 说话间,两人已踱回中院。杨朝夕终究心有芥蒂,连招呼也没打,一声不吭便钻进了客房。 柳晓暮一笑置之,却是换了副夜行衣。身形化作红光,便又趁夜出了南市,直奔神都苑而去。 话说近来,太微宫虎贲卫、锁甲卫已在那凝碧池畔,与魏博镇玄武七宿、白虎七宿暗中交过几次手。柳晓暮每夜便潜在附近瞧热闹,不再下水搜寻,只待有人捞出那方‘古碑’,直接动手抢来便是。有时见一方不敌,也会悄然出手相帮,好叫两方打出积怨来。以便引来更多魏博镇死侍、暗子,给王缙多添一些麻烦。 是夜,青云黯淡,星点昏昏。 神都苑中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灯火相映、守备森严。不时便可见到宿卫列队而过,手执长戟,腰挎横刀,杀气腾腾的模样。然而巡至凝碧池附近时,这些宿卫却都转身绕开,似乎池中有什么凶鱼水怪。 柳晓暮轻车熟路,在廊轩亭榭、高树花圃间自在穿梭,无迹可寻,恍若游魂。不多时又赶到凝碧池边,只见池水如墨、摇荡幽波。汩汩的怪声在岸边轻响,令人背脊发凉,细细瞧去、却是水波撞在石头罅隙的声音。 她照旧寻了一丛灌木、藏身阴影中,偶尔学一两句蛙鸣,麻痹一下巡至附近的宿卫,倒也颇觉有趣。 不多时,果有数道黑影窜至附近,互相打过手势、便四散而开。各自在岸上扣好飞爪,一步步潜入尚未搜寻的水域,继续在池底摸索。黑影们落脚无声、动作娴熟,显然是硕果仅存的虎贲卫。因常来此地的缘故,虽偷偷摸摸、却行云流水,宛如进自家后花园一般。 又过得半炷香工夫,十四道束身黑衣、黑巾蒙面的矫捷身影,从北面飞奔而来,脚下轻功颇有些可圈可点。人手一副铁爪套,指甲青光闪耀,泛着森然寒芒。却是紧随而至的玄武七宿与白虎七宿。 这些魏博镇死侍奔至水边,也四散开来,各自寻到一条钩锁,挥掌便要斩断。就在此时,绳索周围又窜出两三道黑影,却是埋伏在此的锁甲卫。果断抽刀而起,向着来犯之人劈斩而下! 柳晓暮眼前不远处,便是白虎七宿中的田雉。 只见他以一敌三,犹不怯阵,两只铁爪四面挥喝,凌厉之势更胜刀剑。锁甲卫刀锋未至,铁爪早已迎上,“叮叮呯呯”一阵乱响,便将三柄横刀尽数接下。 池岸树影幢幢,夜下火星四溅,恍如元日焰火,竟有几分绚烂之感。 柳晓暮看得津津有味,甚至从乾坤袋中摸出一把果脯,一面嚼着、一面连连点头,似对这田雉的表现十分欣赏。 眼见两方势均力敌,她身影一晃,便又闪到下一个战团。此处一名玄武七宿、与两个锁甲卫交战正酣,手上铁爪虽坚不可摧,却只守不攻,显然已落了下风。 柳晓暮秀眉微蹙、随手一弹,便见一道无形气劲激射而出,打在一个锁甲卫的横刀之上。那横刀登时偏出尺许,一招斩空。 玄武七宿那人倒也机灵,当即抓住破绽,就势一爪撕开这锁甲卫袍袖,在他右臂上抓出几道血淋淋的创口。锁甲卫痛呼一声、握着横刀的手险些松开,连忙刀交左手,却已不似右手那般灵便,战力登时大减。 于是攻守之势、瞬间逆转,两名锁甲卫使劲尽解数,也只堪堪与这名玄武七宿斗了个旗鼓相当。 柳晓暮见两方相持、一时间分不出胜负,当下身形又闪……一抹浅淡红光,在凝碧池岸边来回游走,专门观瞧十几处阵团的战况。但凡哪一边落了下风,她必出手相助。一时间、凝碧池沿岸刀鸣四起,火星飞溅。柳晓暮则徜徉其间、乐此不疲。 过得许久,许是柳晓暮看得厌了,便寻了池边一方大石坐下,安安静静嚼着果脯,不再理会两方拼斗战况。接着便听惨叫声陆续响起,却是玄武七宿与白虎七宿、见今日交手未讨到便宜,果断斩杀掉几个拦路的锁甲卫,一齐向北回撤。 锁甲卫也不追击,草草收殓了同袍尸身,便趁着黑夜,继续埋伏在钩索附近。防备白虎七宿与玄武七宿先调虎离山、再兜回此地,继续干扰虎贲卫搜寻古碑。 柳晓暮见果脯吃完、好戏落幕,不由起身打了个哈欠。刚寻到一株高树,正待小憩片刻,忽地双耳一动、面色微沉:“李长源,既然已发现了本姑姑形迹,何必装傻充愣。还不过来拜见?” 话音方落,却见一个身形颀长、眸光如星的中年道士,从一处亭柱后现出身形,正是“白衣山人”李长源。 只见他轻轻一纵、便落在高树上,向柳晓暮拱手道:“柳姑娘,咱们又见面了。不知姑娘近日来此,又有何贵干?” 柳晓暮闻言、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寻了一截粗大的树枝躺下,才懒懒地回道:“明知故问!你来干什么、我便是来干什么的。只是那古碑只有一块、宝剑也只有一把。若你也想要,先得打得过我再说!” 李长源摸了摸鼻子、略显尴尬道:“原来柳姑娘已经知晓。只是这碑、这剑,对贫道实有大用,且姑娘‘青簪双剑’、远胜过这碑中之剑,何必定要与我等相争?” 柳晓暮嫣然一笑:“自然是因为、现下‘如水剑’名头太盛、神乎其神,连姑姑都有几分眼热。不过、却不是要与你们争,而是想叫那王缙‘竹篮打水一场空’,方能泄我心头之恨。咯咯!” 李长源苦笑道:“这剑能够成名,还不是姑娘那首‘如水剑歌’的功劳。我与公孙道兄当年,也不过是穿凿附会、造了个‘嵇康藏剑’的传说罢了。谁知无心插柳之举、竟成就了这‘如水剑’的旷世威名。 至于贵教与太微宫的恩怨,贫道也略有耳闻。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柳姑娘肯与那王缙各自收手,长源愿做个中人、摆一场和头酒,将这件纷争消去。叫胡商复市、小民和乐……” 柳晓暮听罢,秀眉一挑、似笑非笑道:“原以为你是来寻剑,原来竟是受人之托、做说客来了!” 第346章 连枷短棍 夜风空凉,水波徒鸣。 李长源二度尴尬,说话间竟有些结巴:“柳姑娘,这……这么说,也对、也不对……” “哦?难道长源真人今日故意寻来,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柳晓暮语带玩味。 李长源素来知晓这只妖修伶牙俐齿,便拱拱手、不与她做无谓之辩,开诚布公道:“今日午后、那河南尹萧璟来太微宫谒见,将洛阳城近来胡商罢 市一事禀给了太子。欲寻个合适的中间人、为两面说项,好叫那太微宫放了捉去的贵教教徒及家眷;也想请贵教传告胡商及早复市,免得民怨沸腾、不可收拾。” “所以,你就奉了那个小太子的敕令,跑来这里寻我,想要我祆教与太微宫握手言和?”柳晓暮声调拔高,怫然不悦道。 “柳姑娘误会贫道啦!一则、知晓你是祆教圣姑之人,世上不超过一掌之数;二则、我与柳姑娘相识之事,世上知晓此事的、不超过一掌之数。太子又怎能未卜先知,遣我来此游说?” 李长源忙拱手辩解,见她已信了几分,才接着道,“我见那萧璟声泪俱下,便也在城中走了一遭,看他所言倒有八九分属实。贫道不忍心洛阳再生祸乱,才跑来此地、碰一碰运气。” “呵!李大人年纪愈长、倒是愈发谦逊。”柳晓暮不禁调侃道,“谁不知你李长源博古通今、智谋无双,尤精于卜筮易术。我近来时常至此,只怕早被你算出来了!” 李长源拱手笑笑,算作默认:“方才见柳姑娘出手如电,却不偏帮哪一方,想来是要借魏博镇之手、来牵制太微宫吧?” 柳晓暮冷哼一声道:“既然都想要那‘如水剑’,那姑姑便大度一些、叫他们先争个不可开交。届时谁得了剑,姑姑再找谁去讨要便是!” 李长源露出了然之色,便又将话头扯了回来:“那么、方才贫道提议之事,不知柳姑娘意下如何?” 柳晓暮秀眉轻挑、语言带笑:“若我不答应,你又能如何?” 李长源见她这般难缠,也是大感头痛:“若柳姑娘肯答应与王缙罢斗。往后贵教再有难处,须贫道出面斡旋,便可执此拂尘、来衡山寻我。” 说着,便将随身一杆黄柄黑束的拂尘捧起,奉至柳晓暮面前。单从李长源眼中流露的肉痛之色,便他知对这手中之物、实是难以割舍。今日情非得已、才果断送出,好叫这位柳姑娘对他的提议、多几分兴趣。 果不其然!柳晓暮一见这柄拂尘,凤眸都闪出许多星彩:“李长源,你当真舍得叶老道传你的这柄‘三清玄黄尘’?” 李长源故作大度道:“师父罗浮真人传我‘三清玄黄尘’时便说,名 器本无主,赠予有缘人。柳姑娘修道数百年,此物若跟了道友,才算壮志得酬。” 柳晓暮却将这“三清玄黄尘”推了回去:“你知我惯习剑术,偏要我改用拂尘,是想叫我不去夺那‘如水剑’吧?何况我又不做道士,成日擎个拂尘作什么?” 李长源见她竟然推拒,一时间却再想不出什么法子、能打动这位柳姑娘。只得摊手道:“柳姑娘划个道吧!贫道接下便是。” 柳晓暮这才微微颔首道:“第一桩,自然是要那王缙将捉去的祆教教徒、覃府亲眷放回;第二桩,却是要朝廷罢了王缙太微宫使之职,叫他不能再与我祆教为难。至于第三桩嘛!你说的那个中间人,既不能是祆教教徒,也不能是公门胥吏,如此才能不偏不倚。” 李长源不禁扶额道:“柳姑娘所说之事,没有一桩容易。前两桩事情,我须谋划布置一番、才能见效,反而是第三桩,好似容易一些。” 说话间,李长源已将那“三清玄黄尘”插回腰后,接着道, “今夜贫道来此,本是自告奋勇,看柳姑娘态度、定是不喜我来做这中间人。故此,贫道冒昧一问:柳姑娘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是名士耆宿、还是老道高僧?贫道好叫那河南尹亲自去请。” 柳晓暮狡黠一笑:“倒有一人,最适合不过!此人近来声名初显,先是在通远渠,为回护江湖游侠、独斗我祆教十八传教使;后又跑去洛阳城外,为我祆教圣女入城、仗义出手……” 李长源不待她说完、面色已变:“柳姑娘说的,可是我那徒儿冲灵子?此事万万不可!他年少识浅,又遭王缙记恨,如何能担此重任?这等儿戏之言、休要再说。” “不试试?又怎知不可。你李长源难道不是垂髫之年,便与张九龄高谈阔论、吟诗对弈?这便不是儿戏?”柳晓暮见他如此,不由哂道。 李长源登时语塞。半晌方道:“听闻早几日,太微宫已命锁甲卫满城捉拿冲灵子,我也命人暗暗去寻,却始终未寻到他踪迹。如今他杳无音讯,贫道反而心安些,至少没落在王缙手上,不会有性命之忧。” 言下之意,便是他也不知杨朝夕躲在了何处。柳晓暮想找他徒儿来做中间人,只怕如意算盘要落空了。 柳晓暮听罢,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刚巧知道他躲在哪里,才举荐他来做这个中间人。好再替你长源真人扬名一番,叫朝野皆知、你教出了一个好徒儿!咯咯咯……” 李长源见状,才知自己又被这柳姑娘戏耍了一番,不禁为之气结。 正要详细再问,却听几丈外有宿卫喝道:“什么人?!” 两人对望一眼、当机立断,各自寻了方向,顷刻跑得没了影踪。只有一队跳动的火把、遥遥追在后面,暴怒的呼喝声响彻神都苑中…… 翌日晨起,初阳入院。 惯于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的乞儿帮帮众,这几日却都似改了习性。各自早早便穿衣起来、聚在前院新辟的一方空地上,看帮主龙在田与杨朝夕演练新的棍法。 有看得七七八八的帮众,早迫不及待取来“打狗棍”,依样画葫芦地演练起来。却因互相凑得太近,不是你敲了他脑袋、便是他戳中你屁股……一时间呼痛声、咒骂声四起,龙在田也不得不停下手,从人群中提溜出几个喧嚷的刺头:“叫你们观瞧便可!要试棍法、大可出去寻了恶犬再试。院中这般狭窄,如何施展得开?” 小惩大诫一番后,几个刺头便丢在墙角扎马步。 杨朝夕虽是客卿长老,却也不能置喙。毕竟龙帮主新定的帮规中,早明确了“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的条目。且帮主可决帮中一应大小事务,此时不过罚了几个捣乱的三袋弟子,几个掌钵连求情的意思都没有,皆围在一旁看热闹。 不知何时,柳晓暮带着圣女小蛮、也立在群丐当中。饶有兴致瞧着杨朝夕、一板一眼将棍法拆解开来,反复向资质稂莠不齐的群丐演示,不由掩口而笑。 杨朝夕自然察觉到两女,只是不满祆教近来所为、故意视而不见。待他将一套棍法教完,便听柳晓暮笑道:“杨少侠棍法精妙,却不知与西域棍法相较、孰高孰低?” 群丐闻言,纷纷起哄笑道:“那还不容易?比过便知。” 杨朝夕无奈,一手叉腰、一手拄着杆竹棍道:“晓暮姑娘若会什么棍法,不妨慷慨些、教一点给咱们乞儿帮的弟兄。况且此处又非打擂,干嘛定要分个高低?” 群丐又笑:“有理、有理!杨长老说得对,正该多学几样棍法。” “想要学我祆教西域棍法,却须杨少侠打赢我们再说!”柳晓暮见群丐气氛高涨,不由笑着火上浇油道。 霎时间欢声鼎沸、掌音雷动,群丐纷纷鼓噪,要看杨长老与祆教中人比棍。 杨朝夕剑眉紧蹙眉,盯着柳晓暮道:“不知晓暮姑娘也会棍法,正要讨教一二。倘或侥幸胜了一招半式,还望姑娘勿要食言而肥!” 柳晓暮却双臂抱胸、事不关己道:“我只是说、我祆教西域棍法厉害,没说要自己下场比试啊!小蛮,姑姑知你近来棍法精进,便叫杨少侠见识一番!” “玛古。”小蛮心中虽极不情愿,奈何圣姑有令,只好依令而为。 于是,在杨朝夕与群丐狐疑的眼神中,小蛮又自背后摸出一条奇异的连枷短棍来: 这连枷短棍,便是照着之前、被覃清一剑削短的那柄连枷短棍所制。短棍只比成人前臂略长,中间以一小段细锁链相连,端地是刚中带柔,柔力转刚。略略舞起几道棍花,竟也十分炫目。 群丐的注意力,顷刻便被这连枷短棍吸引而去。便是老丐龙在田,也看出来一些不凡,任由群丐呼喊起哄,心中也隐隐期待这连枷短棍,究竟有何门道、威力又当如何。 杨朝夕见拗不过众人,只好携棍抱拳道:“小蛮,你尽力出手便可。杨某人偏偏不信,你这西域棍法、能敌得过我手中齐眉竹棍!” 话音落,棒影出! “呜呜呼呼”的破空声率先响起,接着便是“嘭嘭嗙嗙”的两棍交击声。 杨朝夕一杆竹棍声势惊人,虽未灌入内息,却也呼啸生风。快到极致时,众人只能隐约捕捉到一些零碎的灰影。棍影一旦飞起,但凡落到实处,便是惊天动地的一声交鸣。 小蛮连枷短棍虽短,却不落下风。短棍宛如飞轮,在一双玉臂间翻飞穿梭,每每出其不意,招招攻其不备。打得快时,竟令得杨朝夕分招架不住、有些手忙脚乱起来。好在“一寸长一寸强”,一旦落了下风,杨朝夕便全是大开大阖的招式,瞬间将双方交手距离拉长,令小蛮攻势鞭长难及。 两人斗得正酣。只听群丐中挤出一人,徐徐拍掌道:“好棍子!好棍法!能将连枷棍推陈出新、使到这般田地,不愧是祆教霜月护法!” 杨朝夕循声望去、却是一喜,当下丢开手中长棍,向来人拱手行礼道: “师父!您怎么来啦?” 第347章 号曰双龙棍 “自是有事寻你。见你安然无事,为师便放心啦!” 日光斜斜打在来人侧颜上,勾勒起沉稳圆融的轮廓,恰是柳晓暮昨夜在凝碧池边“偶遇”到的李长源。 杨朝夕数日未见师父,还以为他已离开洛阳,不料今日又在这乞儿帮旧院中再度相见。心中一时激荡,竟未去细想师父如何来此。 圣女小蛮见来人竟叫破她另一重身份,且还是杨公子的恩师,当下也收了连枷短棍,盈盈福礼道:“前辈谬赞!小蛮得姑姑与义父传授,才有今日武艺。” 李长源捋须笑道:“武艺既高,心性又好,兼谦虚有礼,不知胜过多少汉家女子。” 他说到此处,群丐后面似响起一道微不可闻的女子冷哼声。转眸瞧去,却未发现发声之人,便没放在心上。继续展颜道, “这连枷棍,本脱胎于农人稼穑之器,是收秋时粟米脱粒的趁手农具。本该一长一短,暗合‘长短相形、高下相倾’之理,临敌对阵、便可出其不意。被你这么一改,虽短小了不少,却多了许多凌厉之势。且两棍等长,细链相勾,与从前连枷棍已大为不同,使起来愈发刚柔并济、腾若蛟龙。若尚无名号,不如叫做‘双龙棍’可好?” “小蛮近来只顾编练棍法,却未想这么多。便依前辈所言,就叫‘双龙棍’好啦!” 小蛮闻言,也是颇为欣喜。她自习武开始,便最喜棍术,从长棍、短棍、连枷棍、齐眉棍,到杖、梃、杵、棒、殳等棍棒兵器,皆有涉猎。随身常背的、便是一长一短两支短棍,一端各带铁环暗扣。两棍扣在一起,便形成一支三尺来长的连枷短棍。 本来这一支连枷短棍罕逢敌手。奈何几日前、与那覃清在覃府亭上比斗时,被她花哨剑法齐齐斩去一截,才成了两棍齐长、怪模怪样的连枷短棍。小蛮既痛悔自己误伤了杨公子,又痛惜连枷短棍残破,便索性用那残棍另辟蹊径,渐渐摸索出一套不同以往的棍法。不但使出来眼花缭乱,便是挥舞之际、也增速不少。那前杨公子师傅所言“凌厉之势”,便出于此。 群丐听这中年道人一说,也觉此棍此法不可思议,纷纷嚷嚷着要学。 便是老丐龙在田也趁热打铁道:“若小蛮姑娘肯教授鄙帮弟子,便可做乞儿帮第一位女客卿长老,但有所命、帮中弟子必会踊跃效劳。” 小蛮尚未答话,柳晓暮已分开群丐、款款走出:“一个大道士、一个老乞儿,这是要捧杀我祆教霜月护法吗?” 说罢,又看向小蛮道,“小蛮,方才你两个比试才开了个头,棍法高低、尚未见分晓。莫要被人夸了两句,便飘飘然了!须知骄兵必败,你若因此大意轻敌,待会那小道士发起狠来,必叫你输得一败涂地!” 李长源与龙在田相视尴尬,忙又拱手作揖、转过话题道:“多年未见,龙道友依旧神采奕奕。今日不告而来、实属冒昧,还请道友恕罪!” 话说这位名扬天下的长源真人,今日贸然来此,龙在田心中确是有些不快。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眼见他态度谦和、主动赔礼,龙在田便就坡下驴道:“好说、好说。若有用得到我乞儿帮的,长源真人尽管开口,老乞儿自当尽力相助。” 小蛮被圣姑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不敢再言。当即挥起“双龙棍”,继续向杨朝夕攻去。心中却时时留意,生怕自己一棍子扫得快了,杨朝夕闪避不及、再吃上“迎头一击”。 杨朝夕见她一条“双龙棍”抽、拉、提、打,舞得密不透风,却守多攻少,不禁颇为诧异。手中长棍攻势便也缓了几分,长揭短拨,轻撩慢扫,再不似比武拼斗,倒像是打情骂俏。 群丐见状,已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有的说小蛮姑娘芳心暗许、下不去重手,也有说杨长老怜香惜玉、出招不免放水。 龙在田听了笑而不语,李长源却看得连连摇头。 柳晓暮越看脸色愈沉,忽地喝道:“小蛮!你那棍法是用来挠痒痒的么?怎地半分气势也无!” 小蛮手中一滞、俏脸微红,再不敢这般瞻前顾后,出棍陡然凌厉起来。一阵乌龙翻腾,棍身自腋下钻出,挟着风雷之威、照着杨朝夕面门挥去。 杨朝夕听声辨势、也不禁心头一跳:原本那三尺来长的连枷短棍,已是凌厉无匹。如今改作“双龙棍”,长度更短了数寸,刁钻灵动之意、却更胜从前。 起心动念间,杨朝夕长棍连拨带托,才堪堪挡下一波强攻。旋即佯退两丈,回身一棍劈下!眼见便要将小蛮左肩砸断,却见她左肩一塌一扭,毫厘不差躲开这一棍之威。接着掌中双龙棍一抖,棍间锁链已软软搭上长棍,顺势一绕一转,便将长棍缠住。 小蛮得势不饶,一手夹住双棍、向后一拽,那长棍便愈发偏离。杨朝夕形随棍走,上身倾出尺许,胸口登时空门大开。小蛮另一手握个虚拳,直冲鸠尾、膻中两穴,若打得实了,至少也是心脉受损、神志紊乱。 杨朝夕见状,一只手掌依旧握着长棍,另一掌匆忙抽出,搬运内息、聚于掌心,便向小蛮拳面拍下。 “呀!” 小蛮拳面吃痛,不敢再与他拳掌相搏,忙撤手回防。双龙棍在两手间时时互换,棍身似燕舞鹞翻、将周身护得严严实实。任凭杨朝夕长棍盖下捣来,竟沾不到她半片衣角。 杨朝夕也是愈打愈惊奇。倒不是这双龙棍当真无敌,只是自己若单以棍法招式应对,确实敌不过这惯使棍棒、招招精妙的圣女小蛮。看来自己方才着实托大,竟又中了柳晓暮的激将之法。 如今手中长棍处处受制,显然已陷入僵持。若攻、水泼不进,若守、左支右绌。只能将一杆齐眉长棍挡在身前、勉力攻出,不叫那双龙棍逼得太近。 柳晓暮见两人胶着半晌,似已不耐:“小蛮!此时不出绝招,更待何时?!” 小蛮听罢,眸中闪过一缕挣扎。很快便定住心神,银牙一咬,双龙棍已脱手飞出。 此时,杨朝夕恰好将长棍揭起,正欲使出一招“横扫千军”。却不料那双龙棍、竟好似活过来一般。在棍身上一缠一绕,仿佛又借来了力道、去势更加急迫,向着杨朝夕脖颈飞旋而至。 群丐中登时传出几声惊呼。声音最大的一个,却是刚学剑不久的小猴子。 杨朝夕缩头欲闪、却迟了半分。双龙棍中间锁链、径直拦在喉结上,两截棍身就势后转。眼见便要打在后脑风池、玉枕诸穴之上。忽觉脑后一凉、似贼风掠过,随即便是“呯呯”两声连响,震得他耳穴生疼。却见喉结上锁链一松、叮铃坠下,而那两截棍身已不翼而飞。一息后,才远远听到两声木棍落地的声音。 原来,就在电光火石间,群丐中奔出个娇俏玲珑的少女。手中长剑一扬,几乎贴着杨朝夕后颈撩出,登时将两截棍身齐根削断、高高飞出。直撞到远处院墙,才终于落下。 小蛮睫毛一颤,美眸瞪得硕大:“覃清,你干什么!我与杨公子比试,自有分寸,何须你画蛇添足,又坏我一件兵器!” 月希子覃清却似挑衅般、一把揽住杨朝夕胳膊,向小蛮翻了个白眼道:“你若有分寸,上回在我覃府,又是谁一棍子将杨师兄打晕的?” 小蛮一张玉颜,立时憋得彤红。杨朝夕知道两人不睦,连忙抱拳道:“小蛮姑娘,在下学艺不精、甘拜下风。今日比试,是我输了。” 柳晓暮不管两个小妮子互掐,却哂笑道:“小道士!这下心服口服了吧?我祆教这套西域棍法、自有神妙之处,是你坐井观天,小瞧了外邦武者。”说着,又循循善诱道,“似这般神妙武技,我教中还有许多。你只须入我祆教,这些武技便任你修习。咯咯咯!” 杨朝夕见她又劝自己入教,想起这几日祆教所为,登时恶感又生。只做充耳不闻,自顾自将脸撇了过去,却与覃清攀谈起来。 小蛮却不明就里。只是看着杨公子与那覃清有说有笑,心中仿佛被铁刷子一遍遍刷过,又凉又痛。便连群丐在一旁聒噪起哄、个个要拜她为师,也浑然未觉。 李长源见两人比试终于结束。便抛下龙在田,向柳晓暮拱手道:“柳姑娘,原来你祆教之人、与我徒儿冲灵子竟都躲在这乞儿帮中!这下中间人便算齐了。咱们快寻个安静处、将那胡商复市之事,好好议一议如何?” 柳晓暮自顾自拨弄着十根纤纤玉指,漫不经心道:“此事嘛!不急这一时半刻。本姑姑颇有惜才之心,想引这小道士入我祆教,好一道除恶布善、广播教义。你是他师父,要不替我劝劝?” 李长源苦笑道:“冲灵子出身道门,怎可改换门庭?贫道既为人师,只希望他能潜心修道、光大教门。怎会反过来劝他舍弃道籍、遵奉胡神?” 柳晓暮见他竟如此执拗,不禁失望道:“我又没说要小道士脱出道籍,为何不可以既做道门弟子、也做祆教教徒?那为何你这好徒儿、偏偏可以做乞儿帮客卿长老,便做不得我祆教头目?” 李长源闻言,也是大感意外,求证似的看向龙在田道:“龙帮主,果有此事?” “这个,长源真人莫要误会。老乞儿也出身道门,一样供奉三清道祖。故而杨小友入帮,自然算不得欺师灭祖、离经叛道,权当是又寻了一处道观挂单。”龙在田见两人互辩、竟将自己扯了进去,连忙辩解道。 “哈!好个能说会道的龙帮主。” 柳晓暮见这龙在田粗中有细,几句辩解也能滴水不漏,不禁又气又笑,“姑姑不过试探一番,又不是当真要‘赶鸭子上架’。看你们两个推三阻四的样子,真真是枉为一世豪侠!罢了,我既举荐这小道士,便是看重他笃实守正、恩怨分明,不似那些欺软怕硬的墙头草! 长源真人,我邀你来此,一则是叫你眼见为实,确信你的好徒儿冲灵子、此时便好端端住在这里。第二嘛!你也瞧见了,本姑姑的话他未必肯信、信了也未必肯听,须你亲自与他去说。第三,此事与你无关,最好叫那河南尹自己来寻小道士,免得事若不成、反落埋怨。” 李长源心服口服:“如柳姑娘这般智计无双,倘或入朝为官,何愁宠臣弄权、阉宦横行、藩镇自据、边患不宁……” 柳晓暮玉手一拦,打算他道:“打住!恭维奉承之语,还是说给你那些同僚吧!姑姑我有些乏了,须回客房歇息。待长源真人一切布置妥当了,再来寻我不迟。小蛮!咱们走。” 李长源立在院中,看着两道离去的曼妙身影,唯有摇头失笑。 第348章 三桩要事 小蛮落寞离去,群丐一哄而散。 前院正堂前,只余杨朝夕、李长源、龙在田、覃清等寥寥几人。 杨朝夕向覃清问了些覃府家眷近况,便转过身、丢开齐眉棍,又向李长源稽首道:“师父,弟子与您一别数日,遇到几桩事情,几度性命不保。奈何每次想凭一己之力,阻止一些人、保护一些人,才知自己实是螳臂当车。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为此十分苦恼。” 李长源抚须笑道:“你小小年纪,有此侠肝义胆,已是殊为难得。须知世间许多事,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切莫因一两桩事不遂愿,便动摇了道心、消磨了志气。 况且、为师亦有耳闻,你凭手中长剑斩杀那虎妖霍仙人,既报了麟迹观水希子之仇,也扭转了祆教落败之势。如此奇功,也难怪祆教敬你、群侠惧你,太微宫要恨你入骨。” 杨朝夕闻言,只觉心头暖流奔涌:原来师父虽与他聚少离多,却始终默默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寥寥数语间,便将他近来所为、当下处境,说得分毫不差,更有种久违的拨云见日之感。 于是他恭身行礼道:“弟子受教。方才见师父与祆教圣姑相谈甚欢,难道也是旧相识?” 李长源捋着长须的手、顿时停了下来,苦笑道:“为师还是个小道童时,常随你师公罗浮真人学经修道。那位柳姑娘,便时常来与你师公品茗对弈、演武论道,当时便已是今日这般模样……如今几十载倏忽而过,你师公早已羽化升仙,她却依旧容颜不改、游戏人间。若论年纪,便是吴天师、也该称她一声前辈,可她偏偏喜欢别人叫他柳姑娘……” 杨朝夕见师父一反常态、面色古怪,又联想到柳晓暮那刁钻跳脱的性情。猜测师父与她当年、想必也有些非比寻常的交情。只是见师父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便不好再穷根究底。 一念至此,杨朝夕忙岔过话头道:“师父,你与圣姑说的‘中间人’是谁?与弟子入不入祆教、又有什么关联?方才众人吵吵嚷嚷,弟子听得不大清楚。” 李长源这才从回忆中晃过神来,正色道:“此处不便多言,咱们须另寻一处、为师好为你细细说来。” 杨朝夕当即又看向龙在田、覃清,两人皆一脸郑重,隐隐提及到“太微宫”“锁甲卫”“地牢”等字眼。覃清似得了什么新的讯息,面色渐渐舒展开来,明眸莹润,玉手掩口,竟有几分喜不自胜。 趁两人说话间隙,杨朝夕遥遥抱拳道:“龙帮主、覃师妹!我师父长源真人有事吩咐,小道先失陪了。今日所授棍法,须帮中弟子们勤加练习,方能克敌致胜。” 龙在田只当他二人师徒相见、难免要关门训话,也没放在心上。只是特意叫来齐掌钵,要她煮些茶汤、再备两样茶点送去,以尽地主之谊。 覃清则向着李长源,行了个中规中矩的稽首礼。旋即身形一转,却是入了正堂、探视小豆子去了。 中院西边,客房斗室。 放眼瞧去,只见一席一榻,便已占去大半空间。 杨朝夕将师父李长源延请到木榻上坐下,自己则垂手而立:“师父莫嫌怪!乞儿帮日子清苦,这间客房、已算是拿得出手的了。” 李长源不以为意笑道:“广厦千间,夜眠不过六尺,为师又岂是那等嫌贫爱富之人?今日为师来寻你,可不光是与柳姑娘谈的那一桩事。稍待!为免隔墙有耳,师父先布置一番。” 李长源说罢,忽从怀中摸出四张丹砂黄纸书就的灵符。身形蓦然跃起,四体矫若猿猱,不过两息、已将灵符贴在了斗室四面。旋即又跃回榻上,双手掐诀,口诵咒曰: 天地乾坤,万炁为根。阴阳五行,显化众神。四方为眼,丹符作阵。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咒罢,那四道灵符竟无火自燃,迅速烧起四蓬明艳的火团,却连纸灰都不曾留下、似是凭空消失一般。而斗室之中,瞬间滚动起一层无形波动。这波动像是几层巨大的蛛网、交叠在一起,将斗室中的声音团团包裹住,也将群丐的嘈杂声隔绝在了客房外。 杨朝夕颇感新奇。类似“障音阵法”、他只见柳晓暮使过,且须借助四枚小巧的青玉圭。可她使的那指诀和咒语,与师父李长源竟一模一样! 奈何自己与柳晓暮结为道友之事,尚不便与师父说明。只好揣着心中疑团,留待以后找机会再问。 李长源布置完障音阵法,才一脸肃然道:“冲灵子,我辈修道之人,讲求‘隐而有名,进而有功,治世则隐,乱世则出’。所念者,名曰大道之行,实是天下苍生!为师碌碌半生,半官半隐、时进时退,便是为此。 近来洛阳城中胡商罢 市不出,汉商趁火打劫,以至货价飞涨、民怨沸腾,乱象丛生。如今,唯有叫太微宫与祆教各退一步,令胡汉之间、莫再如此剑拔弩张,方可真正平息此事。而要斡旋两方,却须一个‘中间人’才行!” 杨朝夕听出了些端倪,却是不敢确信道:“师父的意思是?” “冲灵子,为师思来想去,你才是最适合居中斡旋的‘中间人’。这便是为师要与你说的第一桩事情。”李长源满含期许,望着杨朝夕道。 杨朝夕登时满脸错愕:“这……怎会是弟子?弟子连祆教圣姑都不能说服,又如何去说服那王缙?况且、况且太微宫近来正四处捉拿弟子,我若去做这‘中间人’,只怕王缙第一个便要将弟子捉去活剐。又怎会平心静气、与祆教讲和……” 李长源听他断断续续说完,却颇感欣慰:徒儿冲灵子从头至尾,不曾有半分推脱惧怕之意,只不过对自己能不能说合两方、没有底气罢了。这回只须他应下此事,紫微宫与河南府自会提前铺垫好一切,力求一气促成此事,好还洛阳小民们一派和乐安宁。 而居中斡旋的冲灵子,也必因此名声大噪。届时王缙纵然心怀怨忿,也绝不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韪,明目张胆差人去捉拿冲灵子,免得触犯众怒、人人喊打。此事一举多得,恰是冲灵子此番下山以来,一次绝佳的历练机会。 思忖罢,李长源抚须淡笑道:“这个‘中间人’,不须有口若悬河的辩才,只要能将两方魁首引到一张桌案上,当面锣、对面鼓,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到时自会有人出面,叫两方停兵罢斗、偃旗息鼓。况且,此事最焦急的、便是河南府萧璟,若你这‘中间人’都出了闪失,只怕他在都畿道一带的官声,便要彻底完了。” 话已至此,杨朝夕再无疑虑:“既然师父如此抬爱,弟子莫敢不从。那么,师父说的另外几桩事情、又是什么?” 李长源望着少年愈发挺拔坚毅的身形,心头难掩激动,忍不住拍了拍他肩头:“这第二桩事,才是为师来洛阳的真实目的。自通远渠惨祸之后,洛城行营便暂时接管了通远渠疏浚督导之事。一来,是防止再有江湖游侠扮成民夫,混进去搅风搅雨;二来,便是方便我与公孙道兄、在渠中设下布置,令谋划之事如愿达成。 只不过,待一切布置妥当后,洛城行营还是要将督导之权、交还给河南府。届时那些贼心不死的江湖游侠,必然还会蜂拥而入。为师要你光明正大去那通远渠,尽量多收拢些江湖游侠,不论掘碑也好、抢剑也罢,绝不可输给旁人。务必将碑中之剑夺到手,进献给太子殿下。待剑归朝廷,那‘如水剑’的风闻,自会销声匿迹。” 杨朝夕心头暗惊:他早知那通远渠、本就是王缙摆的一场乌龙。目的便是声东击西,好叫那些觊觎“如水剑”的江湖游侠聚在一处,互生嫌隙、自相残杀,以免太微宫成了众矢之的。同时,还能收伏一些游侠、编入虎贲卫,供太微宫日常驱使。 如今此事既然被师父挑明,显然是他已会同公孙观主、以及上清观的几个师兄弟,在通远渠中埋下了什么了不得的伏笔。要借今岁“如水剑”出世的流言、弄假成真,将乌龙变作真龙!彻底打乱太微宫几年的谋划与盘算。 此事说来凶险,却非单枪匹马迎敌。反而比之前孤身一人、漫无目的地追凶,要更稳妥得多。 杨朝夕没多思索,便一口应下。又问了些通远渠近况,才又开口道:“师父要嘱咐弟子的,便只有这两桩事情吗?” 李长源闻言,脸上迅速罩上一层凝重之色:“前两桩事情,以你现在的道功武技、多半有惊无险。可这第三桩事,却是凶险万分。若碰上有人用毒使诈,便有性命之忧!师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叫你前去……” 杨朝夕闻言,也是心底一沉,思绪飞转、却猜不出师父为何担忧。只得拱手道:“师父既有意磨炼弟子,便是凶险些、又有何妨?但听师父安排便是。况且武艺本是杀人技,若贪生怕死、临敌便躲,还练什么武功?” 李长源见他有此心性,才面色稍缓。但此事却不在他掌控之内,实在有太多变数,须对冲灵子晓以利害:“若前两桩事情顺利,那王缙必欲除你而后快!太微宫纵然不敢再明着针对你,只怕各种毒招、暗箭,便会纷至沓来。而这一桩事,便是王缙可以名正言顺、安排好手,将你一举围杀的天赐良机!” 杨朝夕缓缓抬眸,直视李长源道:“师父!王缙位高权重、又养了不知多少私兵,若定要杀我,躲是无用的,不如就此做个了断。请师父明言,此事究竟为何?” “神都武林大会。” 李长源默然良久,终于徐徐道出。 第349章 玄丝软甲 “神都武林大会?” 杨朝夕露出几分狐疑,感觉此事有些耳熟、却又十分久远。 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约莫十几日前,城中各坊的确贴出过文告,洛阳香山寺有感于四方豪侠慕剑而来、南北英杰汇聚洛阳,将在伊水之上筑四方台,举行一场“神都武林大会”,盛邀群侠前来一较高下。届时,洛阳公门、太微宫、洛城行营皆会派人现场观礼。且公门允诺、城中一旦掘出“如水剑”,愿将此剑交由大会胜者执掌。以免群侠为抢夺宝剑、再大打出手,殃及城中官民。城中各坊小民,亦为此热议了好些时日。 这“神都武林大会”,本就是防备通远渠处、越聚越多的江湖游侠滋生事端,公门与太微宫不好收拾,才特意定下这个方便操控的比武盛会。结果后来太微宫操之过急、祆教借题发挥,致使通远渠酿出惨祸,许多江湖游侠横死渠边。 “神都武林大会”自那以后,便似成了鸡肋一般、再无人提及。就连香山寺筹备得如何,河南尹萧璟、少尹陈望庐等人也都无暇问津,转而为一连串的麻烦事焦头烂额: 先是通远渠惨祸的善后之事,耗去上万两白银,甚至办了一场济幽度亡的法事。接着便是联手太微宫、暗募人手扮作江湖游侠,去洛阳城郊阻截圣女,结果败退而回、死伤惨重。因阻截圣女不成,王缙恼羞成怒,全城搜捕祆教圣女与头目,引发胡商罢 市,导致货价飞涨、民不聊生。萧璟只得四处求告,幸而得了太子李适的支持,答应会飞书帝京,请几位朝中重臣向太微宫、祆教施压…… 桩桩事情堆连在一起,便有后知后觉之人“恍然大悟”,断言今春洛阳之所以连出咄咄怪事,皆是因那“如水剑”而起!于是,这香山寺挑头、公门资助的“神都武林大会”,便又开始被众人提及。 兵以剑尊,剑主杀伐。此剑尚未出世,便已传得神乎其神,天下有野望之人、皆欲夺之以成大事,可见此剑不是大吉、而是大凶! 而想要洛阳城太平如初,不但须掘出这柄“如水剑”,还须给这凶刃寻个苦主。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借这场“神都武林大会”,决出一位武艺绝世、命格硬朗的江湖游侠。由他将剑带离洛阳,远走高飞。至于那游侠得了宝剑,是被反噬、还是四处行凶,便不是洛阳城诸公考虑的事情了。 李长源见杨朝夕面露不解之色,思绪一阵飘忽,脑中瞬息闪过关于“神都武林大会”的种种隐情和曲折。 只是这些,却与眼前的徒儿没有太多干系,皆是河南府萧璟一干人私下里的操作。至于太子李适、太微宫王缙、魏博镇田承嗣、四方游侠等,却都对这“如水剑”势在必得。而他自己和公孙玄同、作为始作俑者,却是想息事宁人,真正了了这桩风闻多年的公案。 想罢,他才又郑重其事应道:“对!便是那香山寺挑头的‘神都武林大会’。” 杨朝夕笑道:“师父,这个大会弟子晓得!香山寺搭台,游侠们比武,定在四月初八佛诞日,只较高低,不决生死。最后胜者执掌‘如水剑’,打输了的下台便是、又怎会有性命之忧?” 李长源摇头道:“那告示上可曾明言,‘神都武林大会’要如何比试?是车轮战、还是晋级战?比武之时刀枪无眼,若一时失手、致伤致残,又当如何处置?” 杨朝夕顿时尬然:“这个、这个倒是未曾提到……” “这个‘神都武林大会’,本就是王缙定的名号,萧璟支的银钱,香山寺只是出人出力、再挂个名头罢了。故而,不论是定那‘如水剑’的归属,还是想借机安排什么后手,皆易如反掌。若你当真登台比试,那王缙岂会不派出好手、将你当场击杀,以消心头之恨?” 李长源把手中“三清玄黄尘”丢下,便将近来得知的一些内情,直言相告。他自然希望杨朝夕登上四方台、赢得那不日将出世的“如水剑”,却也不愿他以身犯险、入了旁人圈套,落得身死道消。 “可是师父,方才您不是还说,我若在那通远渠夺到‘如水剑’,须进献给太子殿下么?何必要兜这一大圈、去登台比武?”杨朝夕奇道。 李长源一向淡然的脸上,也露出无奈之色:“这便是太微宫‘先入为主’之法。若数日前、公门未曾贴发文告,没有定下‘比武得剑’的规矩,自是谁抢到便归谁。但文告一出,无论各方私兵、还是江湖游侠,自不愿去触公门的霉头,便都会默认这个规矩。 这时,谁若敢强夺而走、坏了规矩,便会被群起而攻之。所以,即便你能在通远渠夺到‘如水剑’,也须叫四方游侠心服口服才行;若你在通远渠失了手,便更须登台比武、将宝剑赢回来。毕竟,世间许多事物,终须‘名正言顺’四字,才能得以长久。” “名正言顺……师父,弟子懂了。” 杨朝夕陡然听得这四个字,直如醍醐灌顶,便连从前想不明白的一些事、此刻也豁然开朗。不禁豪情顿起,“这场比武、不论如何凶险,弟子都当一往无前!” 李长源也自榻上起身,将随身包袱打开,捧出一件灰不溜秋的半臂衫来:“这件‘玄丝软甲’,可挡寻常刀兵、箭矢。是为师随先皇御驾亲征、平息蓟州叛军时,蒙他钦赐,一直不曾离身。今日便赠予你,届时登台比试、穿戴在身,或可挡下一些暗算。” 杨朝夕闻言,瞳孔瞬间张大:他自然知道,师父与先皇李亨名为君臣,实则情同手足。先皇所赐之物,自非凡品;而他穿戴多年、须臾不肯离身,足见他心中感念之情。这一件“玄丝软甲”、在师父心中的分量,只怕不亚于修道长生。如今为了弟子安危、竟慷慨相赠…… 一时间,他心怀激荡、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忽地双膝跪倒,接过“玄丝软甲”。语带哽咽道:“弟子、弟子定当……不辱使命!” 斗室寂静,幽光浮尘。 师父长源真人交代过三桩要事,便匆匆而别。想来,定是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谋划布置。 杨朝夕已站起身来,手捧软甲,眼含泪花,呆呆地立在那,脑海里全是方才师父嘱咐的许多话语。 俗谚有云,“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可世间有几人能明白,只是修道进门这一关,若靠自己胡乱琢磨、又须多久才能无师自通?又有多少天资卓然、禀赋超绝之辈,因未遇良师,最后泯然众人、含恨而终? 杨朝夕自问生而有幸,幼时便入上清观识文断字、习武学道,更得师父长源真人垂青,收入门墙。才通晓了坐圆守静之术,学得了呼吸吐纳、行功练气之法。如今行走江湖,所依仗文武之能,又有那一件、不是道门尊长所授? 杨朝夕思潮翻涌,良久方平。却听一道熟悉的女子笑声,自耳畔泠然响起:“咯咯咯!原来小道士竟这般多愁善感。一件软甲而已,便能哭成这样。为何姑姑赠你‘潮音钟’那晚,却见你凶神恶煞、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杨朝夕本不愿理会她。奈何斗室太小,女子身上的香气瞬间便填满客房,撩得他心头微痒,不禁侧目冷声道:“师父赐甲,是为我安危着想;晓暮姑娘赠钟,却是要窥人心中隐私。如何能相提并论?” 柳晓暮闻言,又是咯咯咯一阵轻笑,半晌方止住道:“小道士有理,姑姑心悦诚服!只是,你可知你师父如何寻到此处?” 杨朝夕这才猛然想起,自己躲入乞儿帮后,便再未与城中相熟之人联络。便是对那个辞官的肖湛、心中也存了一丝提防之意,并不曾暴露自己藏身之所。难道是覃清、覃明?抑或是小蛮?可这三人既不认识师父、近来又足不出户,如何能令师父知晓自己行踪?且老丐龙在田在那“左杨右柳、前花后酒”附近、依坊曲而设的阵法,寻常人也决计寻不到门庭…… 杨朝夕忽地一拍脑袋,指着柳晓暮道:“难道是你邀我师父来此?” 柳晓暮登时摆出一副傲然之姿:“孺子可教也!” 杨朝夕微愠道:“你又要搞什么算计?连我师父也要牵扯进来?!” 柳晓暮却装作楚楚可怜道:“杨少侠可冤枉奴家了。奴家不过夜间去神都苑游逛,便撞上你那‘处心积虑’的师父,说要摆一桌和头酒、再寻到个中间人,好叫我祆教与那太微宫讲和。奴家只与你相熟,便举荐了你做这‘中间人’。你师父自然满口答应,我才一路留下暗记、引他过来。” 杨朝夕见她这般,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算小道错怪你了……晓暮姑娘可不必如此,小道听着、浑身都不自在了。” 柳晓暮凤眸一翻,略显媚态:“呵!杨少侠不正喜欢这般娇滴滴、软糯糯的女子么?那个什么琴(覃)师妹、箫(肖)大侠的,不也正对少侠脾胃?” 杨朝夕闻言一惊:“柳晓暮!你怎地又跟踪我?!” 柳晓暮浑不在意道:“我与那龙帮主既立了赌约,自然要跟过去瞧瞧、你们是如何济贫救困的。谁知你搂草打兔子,还与那肖武侯惺惺惜惺惺、不打不相识。唉!行走江湖,又何须这般造作……” 杨朝夕已有些怒意:“那你一不敲门、二不叩窗,便钻到我房中来,又是何故!” 柳晓暮秀眉一扬,当即答道:“为讨公道而来!” 第350章 斗室口角 “你尾随我、窥伺我,还要找我讨要公道?简直不可理喻!” 杨朝夕怒气冲冲。若非自知打不过眼前这妖修,真恨不得狠狠揍她一顿。 柳晓暮见他一面暴怒、一面怂包的模样,愈发有恃无恐:“姑姑修道快六百年,何时须向人族讨要公道?直接全杀了、岂不更解气?咯咯……”笑罢,话锋一转,眼神冷冽,“姑姑过来,是要替小蛮鸣个不平!你自己棍术不精、输了比试,便对她爱答不理。气量未免也忒小了些!” “我……我何时对她爱答不理?”杨朝夕登时一脸懵然。 “哼!你不搭理她,也还罢了。为何定要当着那么多乞儿的面,与你那覃师妹卿卿我我、眉来眼去?小蛮虽素来乖巧听话,毕竟只是个寻常的怀春少女,哪里受得了你这般伤口撒盐、故意叫她难堪?” 柳晓暮冷笑一声,继续咄咄逼人道。 “我、我……真是冤哉枉哉!覃师妹家中变故,我不过问了几句,可打听到她娘亲、祖母关在何处,有没有受罪。何时卿卿我我?又何时眉来眼去!” 杨朝夕简直怒火攻心。感觉被柳晓暮三言两语、一锤定音,竟成了世间最负心薄幸、十恶不赦的轻薄浪荡子。忽地又替覃师妹激愤起来, “倒是你们祆教,若非借宿覃府、又怎会给覃家上下招来灭顶之灾?如今不思营救之法,却还要覃世叔为你们四处卖命。难道祆教上下,尽是天性凉薄之人么!” “好胆!小道士!”柳晓暮脸色一变,咬着牙关道,“幸好你不是我祆教中人。不然,就凭你这几句以下犯上之语,便够领受‘圣火灼心’之刑!但,既然你非我祆教众人,又凭什么对祆教指手画脚?!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若仗义执言,便要被抹杀灭口。你祆教行事、与邪魔外道又有什么分别?不如索性改叫魔教……”杨朝夕见她恼羞成怒,愈发不依不饶。 “若你果真这般以为,姑姑今日便叫你领教、什么才是邪魔外道!” 柳晓暮说罢,鼻子下巴一阵蠕动、变得尖细,凤眸陡然拉长,一对瞳仁转为血红。淡淡橘光从体内散发而出,罗裙下面一阵蠕动、竟窜出六支毛茸茸的尾尖来。 “你……你、你果然是狐妖……”杨朝夕大惊失色,方才凛然不惧之势、瞬间烟消云散。双腿发软,头重脚轻,竟连逃跑的念头都被牢牢压制。 “呵呵……很奇怪么?你又不是才晓得姑姑是妖修。今日有幸,叫你看看妖修的模样,看过了、便把命留下吧……”几息间、柳晓暮便化作半人半狐之形,高近一丈,眼神冷漠,声音魅惑空灵,不带一丝波澜。 杨朝夕已瘫坐在地,开始语无伦次:“晓暮……姑娘,咱们、咱们是道友好么……你若杀了我,岂不是还要再费一番周折,另寻个‘天选之子’……我娘亲孤苦无依,还在山中等我回去……” 柳晓暮笑嘻嘻蹲下来,竟比杨朝夕站着时还高些:“对啊!咱们是道友,所以江湖才有一句话,叫死道友不死贫道嘛!你忍着些、姑姑牙口蛮好,保证一口下去、一命呜呼……” “不要!”杨朝夕看着那一口森森然的牙齿,惊叫出声,“晓、晓暮姑娘……口下留情!” “哦?现在想到‘口下留情’了?方才你滔滔不绝、诋毁我祆教时,可想过‘口下留情’?”柳晓暮扭了扭脖子,揶揄的瞧着杨朝夕。忽将腥红舌头一弹、在他鼻尖掠过,直吓得他魂不附体,连求饶都忘了。 “姑姑!切莫伤他……求您了。”便在这时,一道玉影闯了进来,前凸后翘,丰姿窈窕。不是小蛮,又是何人? 柳晓暮这才缓缓起身,狐躯蠕动,红光再起,重又变回那个清丽绝俗、不染纤尘的女子,冲着小蛮嫣然笑道:“本就是来吓唬吓唬他,好替你讨个公道。姑姑已许久未吃生肉了呢!若真要吃他,须烹熟了才好。咯咯咯!” 杨朝夕终于三魂归窍、七魄回体,心有余悸:“晓……晓暮姑娘……你当真、当真吃过人?” 柳晓暮白了他一眼,不屑道:“很稀奇么?妖族未化形之前,但凡能果腹的、什么东西吃不得?只一场‘蓟州之乱’,便不知有多少人族尸身、填入兽口。” 杨朝夕再不敢回嘴,只好悻悻然、看了看满面和煦的柳晓暮,心头涌起几句腹诽。旋即、又把目光移向小蛮,却见她一对硕大美眸、肿若桃瓣,显然刚哭过不久。见他目光投来,便将身子侧开,赌气似的扭向一边。 柳晓暮瞪着杨朝夕,眼含深意:“小道士,你心里骂我,岂能瞒得过姑姑的‘潮音钟’?姑姑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小蛮自前院回来,便一直哭到现在,问她什么都不肯说。若非有‘潮音钟’,姑姑又怎会知晓女儿家家的心事?既然方才你说与那覃清并没有什么,不妨坦率告诉小蛮,免得她又哭唧唧地、搅得姑姑无法清修。” 杨朝夕坐在地上,吞吞吐吐:“小蛮……小道并无冷落你之意,只是覃师妹阖府被抄、难免心中悲凉,我担心她忧虑太过、才多问了几句。” 小蛮闻言,却是俏脸彤红,向柳晓暮行了个圣火礼:“姑姑,小蛮不懂事、叫您劳神了。此事须怪不得杨公子,是……是小蛮心生妄念、思入歧途……以后定当恪守教规、斩情断欲,自绝非分之想……” 小蛮说到最后,面色煞白,竟似要逼自己做什么决断一般。不由心潮起伏、双睫微颤,却再也说不下去,扭头又出了斗室。 杨朝夕起身欲追,却被柳晓暮红光一闪,拦在身前:“小蛮既是圣女,便须谨守教规、不得违背。她这般年纪,若能自己想通、才是最好。倒是小道士你扪心自问,当真没有夷夏之分、胡汉之别?” 杨朝夕眸光微黯:“我娘亲便是‘蓟州之乱’时,从上阳宫逃出来、被爹爹救了,后来才生下我。可爹爹也因为北上驰援、守卫太原,死在了交阵中,只带回来一坛骨灰……我心中恨极了那祸乱天下的贼兵,可战乱已平,这仇也不知算是报了、还是永远也报不了了。” 柳晓暮微微颔首,话头一转,却又认真问道:“倘若没有门第之分、贫富之差、胡汉之别,崔琬、覃清、小蛮有一人,可为你道侣。你会选谁?” 杨朝夕当下一愣,没想到她竟忽然问出这种问题。其实自己心底、又何曾没有暗暗想过:三位少女皆对他有意,若能择一人为良配,自己究竟该如何选?但每念及此,脑中便都是关林儿的影子,胸口仿佛壅塞住一般,难过的喘不过气来。 想得愈久、便愈发烦乱,杨朝夕只好木然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会是覃师妹吧!她和林儿妹子,实在太过相像。我心底、其实时常将她错看成林儿妹子。” “唉!华夏、夷狄,无分贵贱,太宗皇帝皆能爱之如一。汉人、胡人,都是佳人,公子却为何要厚此薄彼?”柳晓暮不由长叹。 原以为这三女中,论端庄崔琬居首,论姿容小蛮第一,怎么也不会选到覃清头上。却不料这个小道士还真是的痴情种子,不但对那关林儿始终念念不忘,便是再寻新欢、也要照着那关林儿的影子去找。 杨朝夕不答,两人便都默然无语。 良久,柳晓暮才收起刁钻古怪,一本正经道:“那‘中间人’之事,想必李长源已和你说过了。你既然怪我祆教虐民挟上、人心凉薄,此次便给你这个机会。若当真能叫那王缙收手,放了捉去的教徒和家眷。本姑姑给你打个包票,必叫胡商复市、货价如常。” 杨朝夕鹰眸一亮,迷惘之色登时全无:“此言当真?” 柳晓暮笑逐颜开:“圣姑无戏言!” 紫微宫城,殿宇连甍。 宫室虽大多残败,但其昔日煌煌之象,犹可见一斑。 盛朝官军平蓟州之乱时,曾借回纥军入城驱逐史朝义残部。回纥军得胜骄纵、劫掠城中,竟纵火将紫微宫烧去大半。后来,太微宫使王缙请旨削减各道军资四十万贯,才将紫微城修缮了一番,使圣人东幸神都时、不至于失了盛朝威仪。 近来太子李适驾临洛阳,便一直深居在紫微宫东宫之中。一应大小事由,皆有长源真人、东宫卫率、宫中奴婢等人料理。端的是养尊处优、趾高气昂。 这日午后,太子李适在东宫正殿、听罢河南尹萧璟一番哭诉,想着城中小民因无钱买米、忍饥挨饿的惨状,不由心烦气躁。 待遣了一队东宫卫率,去城中各处查探核实,打发萧璟离去。才又便领了宫婢,在九州池中泛舟吟咏、酌酒赏花,以此排遣不忿之意。心中对太微宫与祆教的嫌恶,便更多了几分。 心境不佳,酒力更差,待喝到落日西沉,竟在花舟中昏昏睡去。 众宫婢惯会察言观色,知他遇了烦心事、才纵酒解忧,皆不敢触他霉头。便小心将他扶篷舱,寻了锦衾盖好,退至舱外守候。 东风助酒,落花催梦。 太子李适浑浑噩噩间,却似来到一片云气翻涌的宫阙。极目四顾,难寻六合,不辨八荒,皆是白茫茫一片。琼楼玉宇掩映其中,道不尽的仙家气象。 正犹疑不定间,却见一处长着紫花琼蕊、栽着垂柳青松的香苑中,走出个裙衫翩然的仙子。这仙子生得明眸善睐、唇红齿白、琼鼻似玉、粉耳如贝,乍观之心中怦然,细瞧去浑然忘俗。 太子李适自幼长于宫禁之内,什么佳人丽姝不曾见过?然而一见这仙子,竟生出自惭形秽之感,忙上前拱手道:“后生冒昧、搅扰仙子清修。敢问此为何处?” 那仙子这才转身抬眸,眼带诧异道:“凡夫俗子,何故至此?还不速速离去!” 太子李适苦笑道:“我也不知。只依稀记得吃了些酒浆,身便在此地了。” 仙子登时恍然、抿嘴一笑:“原来是魂游此地!此处唤作蓬莱宫太真殿,你能来此、该是李氏后人了。” 太子李适心头剧震,想起了宫中的一些传言,不禁惊到:“难道、难道……这便是太真妃魂归之所?!” 仙子颔首笑道:“正是。” 第351章 太真托梦 蓬莱宫中,日月同升。太真殿前,瑶阶玉檐。 太子李适心头千回百转、口中惊惶难言。那太真妃他自是见过,乃是太祖父玄宗皇帝的宠妃,艳冠六宫。只是当时年纪尚幼,记忆早便模糊,那太真妃容貌衣着如何、也只留了个浅浅的印象。 太真妃被赐死马嵬驿时,他也才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和一群西行的宫人搅在一处。远远只瞧见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等人,随意挖了个土坑、便将一团榴红的物什丢了进去。后来年岁渐长,才知那太真妃最喜穿石榴裙,当日丢进土坑之物,便是太真妃的尸身…… 仙子见他面带惊惧、张口结舌,仍旧笑道:“你也不必害怕,太真妃香魂离了那皮囊,天魂复归上界,封了牡丹花神。这些皆是注定的命数,她岂会因凡间纠葛,便与你李氏后人为难?今日你误闯至此,或许便是她有意接引你过来、有良言相告罢。” 太子李适这才心绪稍定:“我、我定要去……拜见这位花神娘娘吗?” “既来此间,避而不见,才是失了礼数。况且上几代的恩怨,无论如何、总也算不到你头上。放心便是了。”仙子笑盈盈道。 太子李适觉得有理,便跟着仙子,拨开云雾,穿花绕径,来到一座金阙玉宇前,匾额上漆着几个醒目隶字“太真殿”。他既感惊奇,又觉拘谨,不由憋出一句:“仙、仙子,敢问如何称呼?” 那仙子转过头,嘴角微翘:“叫我小玉便可。稍待会儿见了花神娘娘,不必拘束,倘有什么疑惑、尽可问她。” 太子李适默默记下,追着小玉,拾阶而上,不多时便至殿中。只见匝地锦绣、满堂金彩、罇罍列案,香炉擎烟,比之太极宫、大明宫的殿阁布置,亦不遑多让。 当中雕凤独坐榻上,一个酥胸半袒、绣襦罗裙的美妇人,正斜倚扶几,手捧琥珀杯,小口啜着玉液琼浆,双靥现出酒红。见有人进殿,当下罗袖一挥,那怎么也喝不干的琥珀杯,登时消失不见。 美妇人倾城一笑:“适儿来了。快上前来,叫哀家看看!一别近二十载,如今却也生得身形伟丽、龙章凤姿,不输三郎当年。” 太子李适闻言,只得款步上前,拱手行礼,诚惶诚恐道:“孙臣拜见娘娘!自娘娘仙去,太祖父昼夜思念。观花忆人,拂柳垂泪,闻铃肠断,见月伤心,始终郁郁寡欢,龙体每况愈下,终于崩于甘露殿。太祖父自知亏欠娘娘,便一直耿耿于怀,以致老景凄凉。望娘娘顾念当时荣宠,莫要记恨于他。” 美妇人推开扶几,笑容不改:“凡间游历,本就是逢场作戏罢了。什么爱不爱、恨不恨的,适儿也太过小心了些。今日你魂游至此,却非偶然,乃是哀家心血来潮、略施小术,招引你至此,有几句良言相劝。” 太子李适行礼如仪、微微抬眸道:“孙臣恭听娘娘谕示。” 美妇人坐正身子,丰腴之姿更胜当年,含笑款款道:“自古而今,沿历数朝,有起便有落,有盛便有衰。周八百国祚,隋二世而斩,皆逃不过此律,哪里有过千秋万代的王朝?你们李氏盛朝,算来也不过三百年国祚罢了。若再不兴利除弊、励精图治,只怕这江山传不了几代,便要崩坏。” 太子李适心头默算,不由惊出一身冷汗:盛朝开立至今,不过百五十年而已!若国祚只有区区三百年,岂不是已过半程?自己身为太子,将来必会身登大宝,如何能不为这盛朝基业忧心! 念头至此,太子李适再顾不得许多,噗通一声向美妇人跪下:“孙臣求娘娘赐告兴国之策!” 美妇人却是一声娇叹:“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哀家尚在凡间时,曾坐观盛朝震服万邦,亦亲历三郎从励精图治、到自满怠政。又罢免张九龄、张说等贤相,使朝政逐渐腐坏。偏听宠臣,盲信边将,最终酿成‘蓟州之乱’。我在凡间的肉身及亲族,便皆因这场兵祸,尽被诛杀,也是罪有应得。 今日你问兴国之策,哀家又能有什么高论?说来说去、终究是妇人之见。倒是自汉兴以来,有两篇千古雄文,你可详加研读、想来定能有所领悟。” 美妇人说罢,罗袖轻抬,当下飞出两支卷轴来,轻轻落在太子李适膝前。他忙拾起一卷、熟练展开,入眼皆是一道道娟秀字迹,誊抄的却是蜀汉丞相诸葛孔明的两篇《出师表》。他少时便读过这两篇表书,只觉言辞恳切、谆谆以告,确是当得起“雄文”二字。 旋即,他又拾起另一支卷轴,展起看去,却是开朝名臣魏徵讽谏太宗皇帝的一篇奏疏《十思疏》。此文满朝文宦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猝然读之,其声如钟鸣鼓响、振聋发聩;细细思之,只觉背脊冷汗涔涔,坐立不安。将治国理政之道,讲得透彻非常。 太子李适便跪在殿中,将两篇雄文翻来覆去、读了数遍。抬头再看时,却哪里还有玉殿金堂?四面皆是茫茫白雾。虚无缥缈间,似有一座雄奇仙山浮在半空,山壁上隐隐浮现两个篆字“蓬莱”。再向下看时,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极目望去,尽是蓝湛湛的怒涛巨浪,许是《山海经》中所载的东海…… 便在这时,周身云雾似已不堪重负,登时纷纷散开、太子李适一声惨叫,便向那浩渺东海中坠下! 太子李适坐起身来,已是满额汗珠。掀了锦衾、却见四五个宫婢掌着灯笼,自篷舱两面涌入。其他宫婢因舱室狭小,皆围在外面,却也将灯笼凑了进来,登时将舱中照得宛如白昼一般。这才恍然明白,原来竟是一场奇梦。 太子李适呆坐舱中,梦中所见仍历历在目,脑海里不断盘旋着《出师表》《十思疏》里的字句: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居安思危,戒奢以俭”,“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 众宫婢见他神色渐复,才纷纷安下心来,默默将一方小案摆好,又将一盒新煨羊肉、一榼蒲桃酒、几样酥烙糕饼放好,才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太子李适望着满案珍馐,却觉索然无味。自顾自出得舱来,才知天已全黑。方才一觉,酒却未醒,仍有些许晕眩。 放眼瞧去,九州池外殿宇悬灯,九州池中波涌风徐。河汉倒悬其间,与苍穹上的那一道遥相呼应,分不清虚实真假,满难解的玄奥。正是: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话分两头。 却说李长源自乞儿帮出来,又见南市萧疏、几无人影,心中只觉寒凉。 此刻已过中饭的时辰,照说南市已经开市。然而看着一间间开着的铺肆,掌柜缩头不出,伙计打着哈欠,皆是一副无人问津的颓然之态。李长源叹息一声,更加快了脚步。 不多时回到东宫,见太子李适竟端坐在正殿上,捧着两卷书出神。便拱手行礼道:“殿下万福金安!臣此番出宫、幸不辱命,已在神都苑中寻到了那祆教圣姑。圣姑明言,之所以怂恿胡商罢 市,皆是受太微宫王缙所迫,不得已而为之。除非那王缙悬崖勒马、及早收手,放还所拘教徒及亲眷。不然此事、必当不死不休。” 太子李适扔下书卷,皱眉道:“这些祆教胡人,还真是大言不惭。那王缙不但贵为齐国公,更是权相元载的左膀右臂,岂会受他们挟制?不知那萨宝府祆正,如何看待此事?” 李长源沉吟不语,却抖开双袖,双手掐算起来。过了片晌才道:“祆正大人已乘快马,自长安启程,计日可抵洛阳。届时可当面向殿下禀明。” 太子李适捏了捏太阳穴,似是酒力尚未散尽,才换了个口气道:“真人,此间并无外人,不须这些繁文缛节,还请坐下说话。” 李长源闻言,又行了一礼,才徐徐行至在太子左侧,寻了圆座坐下,淡然一笑:“殿下今日有何困惑?” 太子李适不答,环顾了一下四周,沉声道:“我与长源真人谈经论道,你们也要听吗?” 四面东宫卫率、随侍宫婢闻言,皆是身形一颤,齐道:“不敢。”于是纷纷退出正殿,只留下李长源一人,端坐太子李适身边。 太子李适这才面带忧色道:“真人,昨夜……昨夜我发了道奇梦,竟魂游至东海蓬莱宫太真殿,见到了那位……那位缢死在马嵬驿的太真妃!” 李长源闻言,也是一惊:须知横死之人,易生凶鬼怨魂。那太真妃曾是一门荣宠、权势赫赫,只因一场兵祸,便被陈玄礼等人满门斩杀殆尽,如何没有怨气?虽事过数载,焉知她忽然亡魂托梦,不是要伤及李氏血脉? 可见眼前太子殿下正安然无恙,却又颇觉奇怪。只好问道:“殿下可见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太子李适忧虑更甚,愁眉苦脸道:“太真妃说,盛朝国祚只有三百年。还说若不兴利除弊,只怕连三百年也撑不到!” 李长源也是心头大震,不禁肃然道:“这等预言王朝气运之事,不但大逆不道,而且泄露天机!便是袁天罡、李淳风在世,也要缄口不言,将推测到的天机、烂在肚子里。故此,虽有《推背 图》传世,却是模棱两可、语焉不详,以免人心思变,酿出倾覆之祸来!” 太子李适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可那太真妃言之凿凿,由不得我不信。她还劝我研读两篇雄文,好为以后革除积弊、清剿外患,明心立志。便是眼前这两卷。” 李长源这才捡起那两支摊开的书卷,星眸一扫,也是颔首默然:原来是诸葛丞相的《出师表》和魏徵的《十思疏》,确是适合帝王、储君研习的千古雄文。 思罢,不禁笑道:“看来这个太真妃,生时荣宠至极,死后遭人毁谤。如今竟洗心革面,要为盛朝国祚鞠躬尽瘁啦!” 第352章 学掌魏王池 大殿空旷,人声回荡。 太子李适见李长源信了他梦中所见,当下胆气又壮了几分,将自己所能想到的细节,细细向李长源说了一番。 李长源愈听愈奇。据太子描述,那太真妃倒有几分像模像样,只是真伪存疑。可说到“无意”中接引他去拜见太真妃的那个仙娥小玉,总觉得透着一丝古怪。 李长源不禁问道:“殿下可否将那仙娥小玉的样貌,再说得细致些?” 太子李适不疑有他,便又将自己现身蓬莱宫外、初见小玉的经过,以及小玉五官玲珑、仙袂飘然之状,又细说了一通,竟有些心荡神驰。说罢还连连慨叹:“诗文中常言倾城之姿、绝世之貌,从前我还不信。自见了那小玉仙子,才知六宫粉黛皆是庸脂俗粉,不及小玉万一……只是,不知这梦作何解?还请真人示下。” 李长源心中却已有了答案:都说狐妖最擅迷魂魅惑之术,这场梦境、只怕是那位祆教圣姑刻意为之。却不知她纯粹是恶作剧,还是另有深意。 李长源略一沉思,便捋须笑道:“这梦倒也简单。定是太真妃在天有灵,不忍看着盛朝天下再生乱象,故托梦示警。她既荐你研读那《出师表》《十思疏》,必是想叫你亲贤远佞、制约藩镇、提防边将,革除朝中种种积弊,做个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黎民的好皇帝。” 太子李适将信将疑道:“那太真妃何不托梦给父皇?只消父皇能照做一二,短则一两月、长则三五年,便可奏效。” 李长源展颜一笑:“殿下想当然啦!岂不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常居上位者,每日面对便是一群各怀心思、处心积虑,想方设法奉承他、蒙蔽他、架空他的臣子。 这些臣子或为清名、或为权柄、或为财宝,自会在君王面前,摆出一副讨喜模样。转过头去,却党同伐异、杀气腾腾,将个政清人和的朝堂,搅得乌烟瘴气。 圣人置身其中,不免眼花缭乱。想要分辨孰忠孰奸、看清诸卿嘴脸,又岂是那般容易?” 太子李适默默颔首:“确是这般!譬如那元载,朝中上下皆知其独断专权、贪敛无度,可偏偏父皇还对他宠信有加。可若说父皇昏聩、却又言过其实。实是朝局纷繁芜杂,只凭双耳双目,又如何能洞悉一切鬼祟之事。” 李长源面露欣慰之色:“反观殿下,既是储君、又是臣子,反而听得比圣人真切,看得比圣人清楚,分得清贤愚、忠奸。他日身登大宝,必可荡平外患、革除积弊、一扫陈疴。太真妃既托梦给你,颇有殷殷期许之意!” 太子李适徐徐起身,傲然道:“太真妃用心良苦,孙臣岂能叫她失望!今日洛阳生民受苦、小丑跳梁,正是本太子一展拳脚之时!” 縠纹慢展,柳绵轻飏。 平日游人如织的魏王池,近来却人影寥寥,空留一池碧水、满堤垂柳,在浩荡东风里摇晃。 池边柳下站着五道人影,三大两小,正交头接耳说着些什么。 两个个子低些的,一个光头僧衣、一个蓬头破衣,却是沙弥覃明和乞儿小猴子,正靠着柳树斗草。不到盏茶功夫,已是各有输赢,嘴里却互不服气,“小和尚”“小乞儿”地乱叫,险些打起来。 一个身形壮硕的老丐,一手一个将两人分开。又训斥了几句小猴子,才转过头来,向瘦削少年道:“杨小友,今日难得有暇,咱们便开始罢!我先将‘捕风捉影手’演练一番,若有看不明白的,你随时发问便可。” 少年正是杨朝夕,身着褐衣麻服,头戴粗纱帷帽,却是为避人耳目。见老丐这般客气,忙抱拳谢道:“多谢龙帮主授艺!” 老丐龙在田再不多言,忽地双臂一展,竟似鹘鹰振翅,浑身“噼噼啪啪”一阵鸣响,宛如铁镬炒豆。杨朝夕看得暗自心惊,一旁覃清已忍不住赞出声来:“好俊的外练掌法!” 龙在田恍若未闻,接着双手一错,向左探出,似掌非掌、似爪非爪,却是迅捷非常。口中随即报出了这一招的名目,唤作“接风洗尘”。一招打完,双手又翻,却似飞天胡姬一般、翘作兰花之形,臂若无骨,柔媚至极,向前方抹过,口中轻喝“风送兰香”。 覃清见状,咯咯一笑:“龙帮主这招一出,便是久居深闺的美娇娘、也要被比下去啦!” 龙在田嘿嘿一笑,却不答她。十指忽作虎形,骤然向前一扑,直如朔风迎面而来。步法紧随拳法、身法,节节贯通,浑然一体,竟无半分滞涩之感。覃清被这气势一吓,莲步疾退,险些一跤跌倒。 杨朝夕一把扶住覃清,却向龙在田问道:“龙帮主,这又叫做什么名目?” 龙在田手上不停,随口答道:“这叫‘虎啸风生’,更厉害的还在后头……” 话未说完,身形已动。却见龙在田双腿连踏、稳如泰山,腰身活如黄鳝,无论如何扭动,却都影响不到下盘。五指并拢、两掌扁平,双臂又化作两条择人而噬的狂蟒,向前后左右穿袭而出。 霎时间、只见灰影频现,好似阴风乍起,看得杨、覃二人心里凉飕飕的。毫不怀疑这一招打在身上,只怕骨肉筋膜都要被冻住。 龙在田口中不停,又报出名目“蛇窟霜风”,覃清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龙在田打完这一招,拳势又变。两臂交互飞旋,双手十指翻飞,抡、扫、弹、拨……几息后、便仿佛有上百根手指在身前挥动。若有琵琶胡琴在,杨朝夕毫不怀疑,这老丐定能弹出一首《凉州词》来。 龙在田轻拢慢捻抹复挑,竟有些沉醉其间,半晌才悠悠叹出一句“挑风作指,捻雨为弦”。 覃清听罢,明眸一亮:“好诗情!竟是化用张若虚那一句‘慢挑风作指,轻捻雨为弦’。” 龙在田老脸一红,摆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偶然听人说过,便化入拳形,附庸风雅罢了!” 谦虚几句后,龙在田双臂、双手已似风劲枝摇,奇招怪招频出。皆是想人之所未想、及人之所未及的招式:时而“风起云涌”,时而“空穴来风”,一会儿“风兴浪起”,一会儿“霁月光风”…… 杨朝夕直看得大开眼界、心旷神怡,竟不知世间竟有这样一路掌法!看去杂乱无章,用起来却各有道理。杨朝夕试着描摹几下招式,只觉茅塞顿开。从前常使的“搏命九式”“卓家拳”等与之相较,竟是疏漏百出!若当真对上,只怕挡不住十招。 龙在田一趟“捕风捉影手”打完,便连覃明和小猴子、也早凑了过来,看得是目瞪口呆。 小猴子早知龙帮主武功盖世,还不至失态。倒是覃明看得双目放光,口中直嚷嚷:“龙前辈!好掌法!比我释门的降龙掌、伏虎拳厉害太多啦!再打一遍如何,我还没瞧清楚呢!” 覃清却勾起玉指,在他光头上敲下一记暴栗:“说什么呢!今日是龙帮主与杨师兄互证武艺的日子,你也跑来捣乱?既入释门,便好好学你的释门武功。若‘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只怕要贪多嚼不烂了。” 覃明小嘴一瞥,悻悻然又转回树下。杨朝夕却笑道:“小禅师莫要心急!方才我已学了个七七八八。待他日有暇,我将这掌法琢磨熟练了,再一招不落地教给你。” 覃明听罢,登时喜出望外,一把抱住杨朝夕胳膊道:“还是姊夫最好啦!姊夫放心,若爹爹不肯将阿姊许给你,我便绝食给他看!横竖成全了你跟阿姊。嘻嘻……” “说什么呢!覃明,皮又痒痒了?”覃清满面羞红,连忙捡起一根枯枝,便向覃明追去。 覃明早知大事不妙,一把拉着小猴子,绕着魏王池向一边跑去,不时回头做个鬼脸,与覃清玩起了捉迷藏。 龙在田挥袖抹去额上汗珠,笑道:“杨小友果然天资奇绝!竟有‘过目不忘’之能。不过这‘捕风捉影手’也没什么稀奇,要领也只四个字‘奇、虚、诡、疾’。老乞儿一把年岁,打完这趟拳、已觉气力消耗颇大,待稍事歇息,再放慢招式、给小友演练一遍。” 杨朝夕见他果然面颊微红、呼吸粗重,知是内息搬运过快之状。足可见方才这老丐、为演示掌法精髓,已无半分藏私,更将周身内息都调动出来。双掌带起的风鸣之声,便是内息吞吐所造成的效果;而起势那骨节爆响之声,则是内息经过穴窍、冲击筋膜,所发出的声音。 杨朝夕眼含感激,抱拳行礼道:“龙帮主行事磊落,小道岂敢藏拙?您便在此盘坐调息,那‘一苇渡江’的轻身功法,小道就在这魏王池上、给您演练一番!” 话音方落,杨朝夕却将帷帽摘去,向池中一抛。那缀在帽檐上的粗纱登时飘开,好似裙裾旋舞,片刻后便浸入水中,离岸已有数丈之遥。 杨朝夕周天运转、二气澎湃,呼吸间、便将内息贯于下盘。右足猛然蹬出,却将池岸青草踏出一洼浅坑,身形已跃向池内。 眼看他左足草履触及水面、便要深陷其中。却见他右足已紧随而至,在某根漂浮的柳条上一踏,身形顿时为之一轻。这时,那左足已蓦然抬起,只蘸起几点水珠,便又向更前方的浮花碎叶上点去。 一环环波纹自足下而起,泛开道道涟漪。双足连踏之际,几乎听不到草履击水的声音。 杨朝夕宛如一只双足水黾,在池上奔行如风。不明就里之人,还当是哪路河神显形。 不到十息工夫,杨朝夕已踏在帷帽宽檐之上。却似蜻蜓点水、略一着力,便抽脚离开,直兜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才折转回来。弯腰一抄,帷帽在手,旋即向着岸上众人、飞掠而归。 池岸上捉迷藏的覃清三个,皆已转回此间,围在龙在田左近。看着杨朝夕英姿勃发、踏波而行,心中艳羡之意,无不溢于言表。 第353章 绣履踏波行 邙山冲灵子,春池凌波仙。 杨朝夕一手掐印、一手托帽,自池上疾行登岸。待双足踏上池畔青草,冲势微缓,已至众人面前。 覃明第一个跑上前去,搬开他一只草履细瞧,除了足尖之处略湿了些,其他地方皆干燥如初。不可置信道:“姊夫!这果然是不空禅师的绝技‘一苇渡江’吗?” 小猴子却也蹦蹦跳跳凑了过来:“哼!我师父本领深不可测,你个小和尚岂能料想得到!” 杨朝夕笑笑,伸指在小猴子乱蓬蓬的头上弹了一下:“又胡说八道!为师不过机缘巧合、学了些临敌保命的手罢了,你便敢在此自吹自擂!须知‘满招损、谦受益’,以后务须改了这信口开河的毛病,切不可夜郎自大。” 说罢,才看向覃明道,“智远小禅师,这便是如假包换的‘一苇渡江’轻功,我也是从一个叫慧朗的行脚僧那里学得。据庄里人说,他也是不空禅师的亲传弟子。” 覃明当下双掌合十,光头低垂:“阿弥陀佛!我师父说,慧朗上师推崇苦修、身体力行,我们都不及他……只是这轻功好生厉害!要是慧朗上师没说不许传此功法,希望姊夫也教教我!” 覃明终究孩童心性,刚一脸淡然、夸了几句慧朗。便暴露出本意来,缠着杨朝夕、定要学这门轻身功法,一如当年覃清缠着他学剑一般。 覃清颊飞双晕、满面嫣红,慢慢跟了过来,却不敢直视杨朝夕:“杨师兄……胞弟少不经事,胡言乱语,还望、还望你莫要介意。” 杨朝夕却洒然一笑:“童言无忌,覃师妹多虑啦!这功法本就学自释门,再传给释门弟子,想来那慧朗和尚也没什么话说。” 覃清却微觉失望。胞弟天生聪慧、故意“姊夫”相称,自是想探一探杨师兄对她的心意。 奈何杨师兄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接招。只好也顺着他话头道:“其实……其实师兄这门轻功,上次在新中桥那边展露之时,清儿便想向你讨教。只是,记得当时你说‘男子可学,若是女子、不免尴尬’,却不知有何尴尬之处?” 杨朝夕见龙在田也一脸诧异、偏过脸看向他,不禁挠挠鼻子道:“这‘一苇渡江’轻功,自然也是一套搬运内息、提气发力的功法。只是习练之所,须在水上。当时小道在山中初学此功,便寻了一洼小水潭,每日勤练不辍。也不知掉入那潭中几百次,才练会了这门轻身功法。” “涉水练功,也不算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何须男女有别?杨小友,不会是你不想教给覃丫头吧?”龙在田听他说完,愈发不解。 连覃清也满腹狐疑:不会是杨师兄想刻意疏远于我,好去寻崔师姊、或是那个圣女小蛮吧?可崔师姊已有婚约,祆教圣女又不许婚嫁,杨师兄怎么会如此犯傻,去做那‘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情呢? 杨朝夕见说不清楚,只得摊手道:“既然二位不信,那小道先一起教了便是。只不过,须先寻一处水浅之地,免得二位落入水中、难以自救。” 龙在田哈哈一笑:“这才对嘛!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杨小友权当多收了几个老大不小的‘弟子’便是。至于尴尬不尴尬的,不过是颜面上的事情。只要能学会这一门功法,也没什么大不了!” 覃清也抿嘴轻笑:“龙前辈言之有理。清儿为学武艺、何曾抹不开颜面?杨师兄放心便可!” 杨朝夕无奈,只得领着众人、绕池而走。行至魏王池西面,才寻到一片深可见底的水域,宽约三丈、长可数丈,挨着池边,水底长满碧油油的水草。 杨朝夕捡来一根废弃竹篙,向池中戳了戳、又拿上来,才点头道:“此处池水深不过腰,便是落水、也无溺亡之虞,恰是练功的好地方。” 说罢,面色微肃,“只是这功法须引动内息,倘无相当的禅功、道功打底,只怕不易修成。所以,智远小禅师、小猴子二人,略加尝试便可。若一时摸不到诀窍,万不可强求蛮练。” 覃明、小猴子二人听罢,皆是一脸的不服气。心头不由暗暗较劲:定要将这轻功学会,好叫姊夫(师父)刮目相看! 龙在田浓眉一挑,瞬间明白杨朝夕话外之音:这两个孩童修行日浅,尚未积蓄下相当的内息,勉强提气抬足,不过是照猫画虎、徒具其形罢了。但看两童跃跃欲试之状,却也不戳破,待会两童多吃几口池水、自会知难而退。 杨朝夕见众人神态各异,却都齐齐向他望来,忙清清嗓子、朗声道:“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江深,一苇渡之。法效达摩,蹑足凌波。气由己生,腾踏江河……” 龙在田、覃清皆修习内丹之法,内息皆是不弱,一面听一面想,隐约间颇有所得。 覃明素日所学、多是外练拳脚,但时常诵经参禅,却也听得似懂非懂。 唯有小猴子,近来还在苦练步法、身法、手法,对呼吸吐纳、行功练气的法门,也只学了个皮毛。听了半晌,一头雾水,不禁开口道:“师父,为何你念的咒诀,我一句也听不懂?” 杨朝夕当即住口,看着小猴子笑道:“这些是‘一苇渡江’的功法口诀,与道门符咒却是不同。你修道习武,不过月余而已,自然觉得词句生涩难懂。须知习武修道、读书做官,没有哪桩事情可以一蹴而就。今日不过适逢其会,你能听懂一分、便记住一分。于你而言,这才是正理。” 小猴子懵懵懂懂、点了点头,心中却已明白:这般厉害的轻功,自己目前却无法修习,不禁有些垂头丧气起来。 覃明悄悄瞥了他一眼,不禁露出自得之色,却也不敢太过分心,免得错过“姊夫”后面的讲说。 杨朝夕传完“一苇渡江”功法口诀,见几人皆沉思不语,也不催促,任由他们自行体悟。 许久后,三人陆续回过神来,有得如获至宝,有的连连点头,有的却将信将疑,不知这新学的功法口诀、到底好用不好用。 杨朝夕自然晓得,单凭一篇口诀,决计学不到功法要领。于是嘱咐小猴子捡来些枯枝、石块,就草地上撒开。一面双足连点,在枯枝、石块上一触即收,向众人演示身法印诀;一面口中念念有词: 意念不滞,凝神专注;提气在心,力灌于足;足下借力,腋下生风……内息勿要中断,以防后力不济;气劲徐徐吞吐,须如细水长流…… 龙在田、覃清四人凑近前来,或蹲或站,几乎要将眼珠子都贴上去,仔细观瞧着杨朝夕如何挥臂抬腿、如何吐纳内息。便连胸膛起伏的节奏,也要分毫不差地记在心里。 观摩良久,四人便开始照着他的样子,提气抬脚、发足而奔,尽可能踩着散落的树枝和石块,借力前跃。偶尔脚下一滑,便是人仰马翻,疼得四人几乎直不起腰来。 杨朝夕见四人渐得要领,便收功而立,也捡起一把枯枝,凌空斩作数段。不待枯枝落下,双袖连挥,便已统统撒入池中,随着浮波在水面上轻漾。 旋即看向歪歪扭扭的四人,咧嘴笑道:“若自觉脚下渐稳,便可下水一试。既然这轻身功法叫做‘一苇渡江’,自当不避江河湖池,以临水踏波、而不下沉为宜。” 小猴子听罢,不待众人劝阻,当即扭头转身,便向池中跃下。 “噗——通!” 毫无意外地、小猴子一头扎入池水中,溅起巨大水花。杨朝夕等人瞧着池中奋力扑腾的小猴子,皆是掩面无语。 好在池水不深,小猴子挣扎不到五息,连呛了几口池水,便从池中站了起来。再看四周漂浮的枯枝,早已惊散逃开。莫说是“一苇渡江”,这么多枯枝浮在水面、却连小猴子一只脚都托不起来。 龙在田笑叹一声,又在岸上演试了半晌,便也跃下池中。奈何双足交互、刚踏过两根浮枝,就要继续向前行去。只觉左足一沉,却是踩翻了一截枯枝,接着身形一偏,便向着左前方砸下! “噗——通——!” 水花溅起足有丈余高,砸得池底污泥泛起。顷刻之间,龙在田便置身一片污浊之中,浑身湿透,像只落汤的乌鸡。 岸上覃清等人,见龙帮主一副狼狈万般的模样,登时哈哈大笑。龙在田也不着恼,看着刚没过大腿的池水,也跟着众人笑起来。 接下来便是覃明。 却见这小沙弥竟颇有天分,双足点着池中浮枝,一连踏出五六步,才一脚踏空,跌落池中。几息后,也是浑身湿透、爬上岸来。 覃清看着入池的三人,皆是这般模样,心中也打起鼓来。此刻已隐隐有些明白,为何杨师兄不肯教女子这套功法。于是,只一心在岸上演试,不论覃明、小猴子两个如何催促撩拨,却不肯再下水尝试。 而龙在田却似越挫越勇。既然浑身已然湿透,索性将袍衫悉数脱下,只穿了长裈和半臂衫,反复踏向池水,数度跌落其中……如此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竟勉强能踏住三四根浮枝,似摸到了一些个中诀窍。 反观覃明、小猴子两个,皆已气力耗尽。各自脱下湿漉漉的衣衫,围在岸上烤火。 龙在田站在池中,看覃清仍旧徘徊在岸上,踏着树枝与石块奔行,似是愈发熟练。不禁笑道:“覃丫头!功夫终究是要见真章。似你这般畏手畏脚、躲在岸上,最后也只能练出一身‘旱鸭子’轻功。” 覃清被他一激,当即面上便有些挂不住。微微迟疑后,才将银牙一咬,奔着魏王池、毅然决然地跃下。 “啪!啪啪啪啪!” 预想中的落水声没有响起。众人只见覃清好似一只凫雁,两臂张如双翅、绣履化为双蹼,踏着一根根浮枝飞掠而过,发出“啪啪”的打水声,哪里像是初学轻功之人? 便连杨朝夕也看得瞠目结舌:自己习练这门轻功时,不知落了多少次水。这覃师妹即便是天赋异禀,又是怎么做到这般“驾轻就熟”?难道是方才岸上的一番演试,果真起到了莫大效果? 覃清也是又惊又喜,只觉体内气息奔涌、绵绵不绝。双足仿佛行云流水般,将方才在岸上演试出的感觉、一点一滴全用在了池上。脚下散落的浮枝,也仿佛根根定在了水面上,只等她来借力,一切似乎顺理成章…… 就在覃清一个折转、要向岸上奔跃而回时,忽觉脚下一空。 低头看时,却见一截枯枝被虫子蛀空了木芯、毫无征兆断裂开来。而自己描着蔷薇的绣履,登时没入冰凉的池水中。随即整个身体一歪,再也控制不住,一头扎了下去:噗通! 杨朝夕忍着笑意,向池中的龙在田拱了拱手,示意他靠过去看看情况。 便在这时,覃清已自行从水中爬起,乱发贴额,裙衫尽湿,曲线毕露,显出姣好的身形来。因襦衫湿透,几层罗纱贴作一层,陌腹榴红、酥胸半掩,春光无限…… 杨朝夕恰站在正面,两人四目相对,皆闪过一丝惊愕。 “啊——!”只听覃清一声惊叫,身子又迅速缩回冰凉的池水中。 杨朝夕脑中、却还残存着一抹旖旎。登时气血上涌、鼻头燥热,一道殷红的液体,不争气地顺着人中流了下来。 第354章 被困油壁车 莺啼翠柳,风皱碧波。 月希子覃清缩在池中,只露出颗脑袋。众人见她玉颜微青、樱唇泛紫、牙关打颤,显然池水有些寒凉,叫她十分难受。 她东瞧西望了一阵,才眼含羞意道:“杨师兄、龙前辈……我裙衫全湿了,烦请你们转过身去……替我看顾一些,莫叫附近春游之人靠近。覃明!快来扶一下阿姊,带我去烤一烤这裙衫……” 覃明当即应下。也不管小猴子破衣烂衫有没有烤干,忙收作一团、扔进他怀中。连推带搡地将他赶去了一边,不许他来偷瞧阿姊。 覃清见几人都已背过身去,才轻呼了口气,从池中缓缓站起、一步一步朝池岸蹚上来。旋即扶着覃明肩膀,向着那小小的一堆柴火走去。 这时,杨朝夕已解下身上麻袍、略折了几折,听声辨位,便向脑后抛去:“覃明小禅师,这个先给你阿姊披上,免得伤风着凉。” 覃明随手接下,道了声“善哉”。便带着阿姊在火堆旁坐下,嘟嘟囔囔道:“阿姊!看来你要练这轻功,只好打个灯笼、趁夜过来……免得还没过门,就被姊夫看光光……哎呦!” 覃明正自顾自说着,冷不防被一只冰冰凉的玉手拍在后颈,登时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干嘛打我?!小弟也是替你着想啊!” “你也转过去!”覃清薄怒道,“年纪不大,跟谁学的这些混账话?!把杨师兄那袍衫给我,阿姊换衣服、你也不须偷看!给我到另一边把风去!” 覃明不情不愿地、将那件麻袍塞给覃清,才依言转过身去,口中还嘀嘀咕咕:“哼!又不是没见过,小时候还一个盆里洗澡来着……再说长得那么小、可比娘亲差远了……啊!又打我!” 覃明还没避开几步,光秃秃的后脑上、便被一截枯枝打中,十分痛楚。看来阿姊是真的有些生气了,连忙住口不言。只听得身后“窸窸窣窣”穿脱衣物的声响,然后便是湿哒哒的绣履、擦着青草,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许是阿姊正寻找柴枝,要将湿透的裙衫架起来,再用火烤干。 四人皆背过身,不去瞧身后那火堆旁的动静。 约莫一盏茶不到的工夫,却听身后半声尖叫,似是覃清遇到了什么毛骨悚然之物。覃明心中不屑地转过头,想要看看阿姊到底是碰到了田鼠还是蜈蚣之类,竟看到一个蒙面黑衣人,已将阿姊捆住、口中塞了团破布,正要掳走,当下怒声道:“什么人!放下我阿姊!” 那黑衣人眼神微眯,透出浓烈杀意,旋即信手挥出。只听破空声起,两道银光激射而至,一道直冲心口、一道直击面门,皆是必杀的招数。 覃明一愣神间,竟已避无可避!眼见两道银光便要穿喉贯胸而过,只听“叮叮!”两声清响,那两道银光登时被一剑拦住,斩落草丛间,却是两枚状若羽毛的飞刀。 “铁羽飞刀?你是崔府山翎卫!”杨朝夕垂剑在侧,不禁冷声道。 那黑衣人森然一笑:“不错!想要你的覃师妹无恙,便乖乖跟我们走一趟。不然的话……啧啧!这么水灵的女子,正好捉回去给弟兄们开开荤。啊哈哈!” 这时,老丐龙在田也奔了过来,手中提着根粗实的枯枝:“一个看府护院的家奴罢了,有多大能耐、也敢在此大放厥词?先吃老乞儿一棍!” 说话间,龙在田已挥棍而起、先发制人,向那黑衣人斜斜砸去。 那黑衣人却不慌忙,一手提着覃清,张口打了个呼哨。顿时便有十多个身着黑衣的山翎卫,从附近柳树、灌木、巨石后闪出身形,拦在了龙在田身前。山翎卫皆手持双障刀,不待龙在田反应,便抽刀围了上来,朝着他周身要害斩下。 覃明、小猴子人小力微,杨朝夕担心两人被殃及,便提着两人,奔至远处一方亭子中。千叮咛万嘱咐,叫两人切勿出来添乱。自己才又奔回龙在田与山翎卫混战之处,却见方才捉住覃清的黑衣人,已奔入南面的旌善坊中。 龙在田且战且吼:“杨小友!先去救覃丫头!这些人老乞儿拖住便可!” 山翎卫身手虽不及龙在田,奈何人多、且只做缠斗,却也将龙在田围得严严实实,一时间难以走脱。这些山翎卫见杨朝夕果然丢下老丐、先向覃清追去,当即分出几人,假意要将他拦住。 杨朝夕却知这些山翎卫,皆是冲自己而来。方才挟制覃清,便是要引他过去自投罗网,好听任他们摆布。于是出招之时、再不留手,一柄玄同剑抖出数道剑花,登时在两个躲闪不及的山翎卫身上、划开两道血口。借着两人吃痛之机,突出阻拦,继续南奔。 山翎卫见他剑法如此狠辣,皆是瞳孔微缩,纷纷摸出铁羽飞刀,一齐向他背后掷去。 “叮叮叮叮!” 杨朝夕听得身后破风声起、杀意袭来,忙回身出剑格挡。大半飞刀被打落在地,却还有小半击中上身、发出清脆响声,旋即又弹落在地。 几个山翎卫瞧得双目圆睁。一人失声道:“这小子会‘铁衫功’?” 另一人瞪了他一眼:“一个小道士,哪个和尚会教他‘铁衫功’?定是穿了锁甲,才能刀枪不入。” 其余山翎卫皆信服地点头。却听方才那人又惊叫道:“那小子毫发无损,就要跑远啦!咱们快跟上,莫坏了校尉大人的计策!” 几个山翎卫脚下不停,当即追在杨朝夕身后,一路向南、也冲进了旌善坊。 杨朝夕运起“一苇渡江”轻功,一路穷追不舍。岂料那黑衣人提着覃清,脚下竟自不慢,引着他在旌善坊的屋舍铺肆间兜着圈子。 他曾几度追上那黑衣人,却被黑衣人一柄障刀架在覃清脖颈上,逼得他不得不收步退后。待黑衣人奔出数丈,才又提步狂追,心头焦急万分,却是无可奈何。 如此这般,一追一逃。 从旌善坊追到恭安坊,又从恭安坊追入温柔坊,杨朝夕始终寻不到解救覃师妹的时机。身旁山翎卫却越聚越多,真如苍蝇一般,叫人心烦意乱。 一群山翎卫与那提着覃清的黑衣人搅在一起,时而三五成阵,挥刀与他缠斗;时而甩出数枚铁羽飞刀,阻拦着他的身形。而覃清也被其他山翎卫忙里偷闲、用布袋套起,纵然极力挣扎,却是无济于事。 杨朝夕气喘如牛,满头热汗,望着前面越挣扎、越无力的布袋,只觉一股躁火从心头蹿烧而起,难以自抑。周天内二气汹涌、浩荡奔流,许多内息溢出毛汗孔,一半汇于双腿,一半聚在右手,令玄同剑发出阵阵嗡鸣,似要饮血飞出。 几个山翎卫靠得稍近,顿觉杀意袭来、寒毛直立。待要四散逃开,却已然迟了。 只见几道乌芒闪过,各人小臂一空、障刀连着手掌“当啷”坠地。温热的液体溅了满脸,叫人腥甜欲呕;剧痛瞬间传遍全身,中招的山翎卫面如金纸、几欲昏死过去。 其他山翎卫见这小子如此狠辣,有的双目喷火、有的眼神阴沉,却无一人胆敢再冲上去与之缠斗。 杨朝夕已似半疯。双目赤红,满面杀气,提着玄同剑、直奔那黑衣人而去。似乎布袋中困着的、已不再是覃清,而是与自己青梅竹马的林儿妹子。那黑衣人的眼睛,三分像关大石、七分像牛庞儿,实是面目可憎! 黑衣人听到手下惨叫,便知那小道士狂性已发,不由心头暗喜。当下又打了个呼哨,令众山翎卫散开。自己则急奔数步,拐入右面一道狭窄的坊曲。旋即奔着曲巷尽头、一驾早已备好的油壁车,提着布袋钻入车厢。 车夫知道校尉得手,便将马鞭重重挥下,在两团浑圆的马臀上、带出一道道血痕来。两马几声哀鸣,撒开铁蹄、逃命似地向前奔去。车轮隆隆、响彻坊曲,惊起一片犬吠。 杨朝夕杀气腾腾追在车后。待油壁车转弯减速时,一个飞身蹿起,长剑护胸,当既钻入到那油壁车里。 车厢四面皆是布幔,光线难入,一片昏暗。隆隆声透入车中,四面八方俱是震耳欲聋。 杨朝夕缩在一角、持剑侧耳,努力适应着昏暗的光线。片刻后,便看到一只安静的布袋横在面前,唯独不见了那黑衣人的身影。 顾不及多想,他连忙解开布袋,向下扯开:只见覃清双目紧闭、两颊红润、呼吸均匀,似被那黑衣人下了迷药,身上还披着自己那件麻袍。隔着麻袍,犹然可见沟壑浅显、峰峦耸峙,一派春意盎然之景…… 杨朝夕忽地飞起一掌,打在自己脸上,暗自咒骂道:杨朝夕啊杨朝夕!此时覃师妹尚未脱险,你竟还又闲心观瞧她身子,当真是猪狗不如。若因此害了她清白性命,岂不要悔恨终生? 便在这时,隆隆声中、忽地透出一阵“叮呤咣啷”的怪响。 杨朝夕心下一沉、已觉不妙,忙背起昏迷的覃清, 便要去掀车后的布幔。孰料触手一片生硬冰凉,更像是铸铁打制的铁笼;又向两侧小窗处摸去,亦是一道道枪杆粗细的铁棍。 杨朝夕惊怒交集:这哪里是油壁车?分明是押送十恶不赦之徒的囚车! 油壁车在坊道与街衢间奔驰,轮声巨大,惊天动地,惹得一些小民纷纷侧目。 听闻坊中有人持械追逐打斗,后知后觉的不良卫们、终于赶了过来。然而一番搜寻查找之后,却又哪里寻得到打斗之人的影子? 领头的不良帅当即将那报讯之人叫来,连踢带骂,好一通训斥才罢。 有眼尖的不良卫,指了指那辆招摇过市的油壁车,示意不良帅可以带他们上去盘查一番、顺便捞些油水。谁知那不良帅,当即一个巴掌、甩在那不良卫的后脑勺上:“瞎了你的狗眼!没看见那是崔府的车驾吗!敢去老虎嘴上拔毛,你小子脑袋被驴踢过?” 那不良卫只好捂着脑后,半晌不敢吱声,一脸幽怨地目送着油壁车渐渐远去。 第355章 笼中护花 乌门小院,夯土高墙。 不多时,油壁车便被两匹满臀鞭痕的肥马,拉到永丰坊西南角、一处毫不起眼的院落中。 黑衣人领着一众山翎卫,将油壁车围在中央,嘴角漾起玩味的笑容。似是喃喃自语道:“杨少侠,呵!还以为你有什么鬼神莫测之能?不过是个多情种子罢了。” 说话间、忽地将手一抬。山翎卫们登时会意,纷纷上前,小心翼翼拽起油壁车四角的绳结,同时向外一拉。只听“忽——”地一声,那原本罩在油壁车上的布幔、当即脱落下开来,露出一只精铁打制的巨大铁笼来。 铁笼中囚着一个少年、一个少女,正是杨朝夕揽着依旧昏迷的覃清。 天光乍现,十分刺眼。杨朝夕下意识遮了遮眼睛,才慢慢看清眼前状况,面色冷峻道:“崔校尉!你山翎卫不惜卑鄙手段、掳了覃师妹引我至此,究竟是何意?!” 黑衣人见身份被识破,却也不意外,缓缓拽下面巾笑道:“自然是奉家主之命,召幕僚杨少侠回来。现有一桩差事、定要你去办才行。” 杨朝夕冷然一笑,揶揄道:“杨某人既受了家主俸料,自当犬马已报。却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差事,定要我出马不可?” 崔九却不理他嘲讽之意,一面缓缓踱近,一面施施然道:“便是请杨少侠去阴司地府走上一遭。若下辈子投胎转世、还做武者,再来崔府做个幕僚。俸料嘛!自当加倍。哈哈哈哈!” 崔九说完,仿佛自己刚讲了个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先自顾自大笑起来。一圈山翎卫见状,亦随声附和、跟着大笑。不起眼的院落里,登时充满快活的空气。 杨朝夕看着笑成一片的众人,面色愈发难看:“既要取杨某人性命,总该说个缘由吧!” 崔九渐渐止住笑意,漠然道:“六小姐始终对你念念不忘,不肯嫁入元府。家主只好取了你的性命,叫她断去念想,好成就这桩大好姻缘。呵呵!届时六小姐的喜酒,崔某自会讨来些、送到你坟头。” 杨朝夕初闻此事,也是面色一呆。 回想起那日在崔府客房中、崔琬的一番出格举动,现在才终于明白,原来她早知自己难逃世家联姻,才孤注一掷,要将身子托付给他。即便成不了眷属,心中也能少些遗憾。自己反而半推半就、被她牵到榻上,若非管家崔大敲门,只怕……早已消受过她一番美意了。 如今想来,却只觉得愤怒。想不到自己劳神费力、甘冒奇险,从颍川别业将崔琬救出。她爹娘却不知何时被猪油蒙了心,竟要将她嫁给那个险些污了她清白的混世纨绔元季能!岂不是自己一番苦心孤诣,以及崔琬数日抗争、不肯屈从之功,最终都要付之东流? 杨朝夕双眸渐红,怒意喷涌:“杨某人山野村夫,死便死了。那元季能是什么东西?难道你们不清楚么!若崔曒只是为攀附权臣、升官发财,便将琬儿往那火坑里送。这等冷血无情的家主,杨某人又何须效死以报?!” 崔九看着他义愤填膺的模样,丝毫不为所动,转而在山翎卫搬来的高背椅上坐下,翘腿哂笑:“啧啧!杨少侠,今日你死到临头,也不必在这里惺惺作态。崔府上下皆知,是你对六小姐始乱终弃。我取了你项上人头回去,不但家主展颜大悦,便是阖府上下、又有谁不拍手称快呢!” 杨朝夕还要再怒斥几句,听得“始乱终弃”四字,却是心中一疼: 自己当然没有污了崔琬清白。可一想到月余前,关林儿奉子成婚;崔琬本属意于他,如今却要被逼嫁给一个成日骄奢淫逸、放荡不羁的纨绔子弟。再看看臂弯中的覃清,或许也是有缘无分,心底便涌起一股悲凉。这悲凉仿佛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心头,一点点将刚钻出土的青苗,压得枝折叶碎。 当初自己孤身离庄、又脱观下山,以为自己逃出了一块伤心地。谁知自己刚在洛阳城中勉强落脚,做了几桩事情、生出来些许希冀。转眼之间,又要被眼前恶徒、毁坏成另一块新的伤心地。于是忿恨叠加,悲怒交集,小周天中更是内息暴躁、狼奔豕突。忽地喉头一甜,不禁咳出口鲜血来。 崔九见他半晌无言、急怒攻心,知是内息自乱。不由洋洋自得道:“杨少侠,纵然你武艺非凡,可年少多情、难免羁绊,最后还不是要任人揉捏?行走江湖,保命第一,名利尚且靠后。至于儿女情长,若是太过当真,你便已经输了。哈哈!” 杨朝夕顾不得理会崔九,忙盘腿坐下、吐纳调息,一点一滴将胸中躁郁清除出去。 少顷,便觉怀中一颤。低头看时,昏迷良久覃清眉头微蹙,竟悠悠醒转:“杨师兄……这是哪里?”说话间眼角余光一瞥,登时神色骤变,“这、这铁笼子……他们是谁?我们怎会被捉住!难道是王缙的鹰犬?!” 杨朝夕将她扶起,拍了拍她温软的后背:“没事,他们是崔府的私兵,叫做山翎卫,是冲着我来的。你是琬儿的师妹,只要不去惹怒他们,想来不会与你为难。” 覃清一脸不可置信:“崔府我去过好多次,从不曾见过这些人,许是冒充的也说不定。难道崔师姊还会派人来对付你?她不是一向倾慕师兄……” 覃清说到此处、顿觉语失,忙转过脸去,不敢再看杨朝夕的眼睛。 杨朝夕却苦笑道:“不会有假。前几日、洛阳群侠在跑马岭围攻祆教教众时,我便与那黑衣人崔九交过手。且他们皆是奉崔府家主而来,与琬儿无关……此事另有隐情,若能脱身,我再与你细说。” 覃清默然点了点头。可听他一口一个“琬儿”、叫得极是自然,不禁心头暗恼,醋意泛起,两瓣樱唇撅成了壶嘴模样。 崔九却已招呼一众山翎卫,取来枪、矛、槊、陌刀等长兵器,向铁笼靠了过来。看着一脸醋意的覃清,不禁笑道:“小妮子!莫听这小子花言巧语。数日前,我崔府家主见他武艺尚可,便以礼相待,还收他做了府中幕僚。 谁知他竟色胆包天!借着与六小姐相熟之便,将她骗入房中、污了清白,便畏罪潜逃。今日我等捉他来此,便是要行崔府族规、将他就地正法,以消六小姐失身之恨。小妮子!稍后你离他远些,免得刀枪无眼、误伤了你。” 覃清听得心胆俱碎,眸泛泪光道:“杨师兄,这……便是你说的‘隐情’?你既对崔师姊做下苟且之事,便该好好待她……如今他们要杀你给师姊报仇,我、我……我究竟该帮谁才好……” “覃师妹!歹人之言,岂可轻信?杨某人对麟迹观师姊妹素来钦敬有加,何曾有僭越之举!再则,他们掳你至此、引我入彀,又何曾安了什么好心!” 杨朝夕见覃清将崔九一番鬼话、信了大半,急忙辩解。却不料覃清已是泪如雨下,对他所言竟充耳不闻,只歪坐一旁。双眸直愣愣盯着他,不解、委屈、依恋、悲伤……一齐蕴在其中,叫人看得心疼。 杨朝夕待要再说,却听得崔九一声冷喝:“动手!” 霎时间,十几杆长兵透过铁栅,向他周身刺来! 杨朝夕困在笼中、难以趋避,只好将牙一咬,右手使出“落雨惊秋剑”,左手祭出“夺槊拳”,脚下腾踏躲闪、却是“一苇渡江”的步法,勉力躲闪着四面八方刺来的长兵刃。一如在通远渠时,他一人独斗祆教十八传教使的情形。 崔九早将高背椅搬至数丈外坐下,好整以暇瞧着一众山翎卫、将各色长兵向杨朝夕身上戳刺,心中涌起一阵快意。可瞧了片刻,却见杨朝夕身形比泥鳅还要滑溜!长兵袭至,皆被他一一闪开,且挥剑出拳之际,法度严谨、大开大阖,竟不惧他这围杀之法! 崔九面色微沉,当下摸出几枚铁羽飞刀,觑着交兵的间隙,便向杨朝夕面门、咽喉、心口、丹田等处掷出。 寸芒尖啸,飞羽破空! 杨朝夕正手忙脚乱,忽觉几道杀意奔袭而来,不由心头一紧。当下凌空后翻、躲开两枪一矛;手中长剑连抖,绽出数朵剑花,将两枚飞刀格开;身在半空时、无从闪转,便将后背迎向几杆长兵,硬接下几招戳刺。虽有玄丝软甲护体,但被兵刃戳中,却也痛得他冷汗直冒。 待身形翻转过来,最后一柄飞刀也已射至面前,杨朝夕只得侧头一闪、张口咬下。 “锵——”杨朝夕只觉唇齿间一片寒凉,那飞刀已被他稳稳接下。只是此刻牙根酸痛,嘴角也被刀刃划开、渗出腥甜鲜血。 崔九颇感意外,站起身来,拍手冷笑道:“精彩!精彩!杨少侠果然门门通、样样精,这手嘴接暗器的绝活,便是崔某人也佩服万分!呵呵……只不过、你虽接得住我铁羽飞刀,却不知那小妮子、接不接得住?” 崔九话音未落、双手入怀,各摸出四枚铁羽飞刀来。出手毫无滞涩,却向覃清掷出。 八枚飞刀,并发齐出,将覃清周身要害统统罩住。若不能尽数拦下,只消一两枚飞刀入体,便可断绝生机,顷刻间取了她性命。 杨朝夕在笼中闪转腾挪、躲避围杀,本已十分吃力。此时若飞身去救,自己势必中招。可若不救,眼睁睁看着那酷似林儿妹子的少女、当场香消玉殒,又于心何忍? 间不容发之时,杨朝夕一声暴喝、挥剑而起,将阻着他的几杆枪、槊齐齐削断。顾不得背后追来的陌刀、长矛,一跃而起,扑住覃清,将她娇软身体揽在怀中,就势向侧面一滚。 “叮叮叮叮……” 八枚飞刀,三枚落空,三枚击中杨朝夕后腰和肩胛。另有两枚、分别落在他左臂和覃清小腿上,虽不致命,却也疼得他倒抽冷气。 躲开飞刀还不算完,十多个山翎卫手中长兵又呼啸而至,不给他片刻喘息之机。 杨朝夕翻身跃起,一面剑招频出、护着无法站起的覃清,一面心头暗暗叫苦:今日怕是真要交代在此处了!只可惜覃师妹受我牵累、也被捉来此处,若被这群山翎卫害了性命,如何对得起她爹爹?又如何对得起春溪婶婶? 崔九见未收到预想效果,不禁怒意更炽。正待探手入怀、再掷飞刀,却听院门口传来一道清喝: “住手!” 第356章 少主来叙 来人锦袍铜带,顶着软脚幞头。 眉如刀裁,面如冠玉,博袖倜傥,行步带风,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崔九识得来人,自是不敢造次,转身便拜道:“五少主万福金安!今日驾临,未曾恭迎,还望恕罪!” 身后一众山翎卫也纷纷丢下长兵,依样拜倒,拱手额前,口称“恕罪”。 杨朝夕这才得以喘息,抬眼瞧去,那“五少主”不是别人,正是数日前与他趁夜对饮、剪烛赋诗,以至酩酊大醉的崔五哥崔珙。 此时情况未明,不宜寒暄。杨朝夕听得怀中覃清一声呻吟,顾不上左臂伤势,忙掀开她间裙一瞧。只见素色窄裈包裹的小腿肚上、血流如注,一柄铁羽飞刀没入大半,已伤及腿骨。半条裈管染作殷红,血水灌入绣履,又从踵后溢了出来。 覃清窝在他怀中,又是痛楚、又是欣喜。感觉到他将她间裙掀起,登时羞得满脸滚烫,便咬着牙、不肯再哼一声。正自沉醉间,忽觉他将她一只绣履除下,又褪去罗袜、扯开裈管,心中登时慌乱起来: 这里大庭广众,杨师兄要作什么?便是存意轻薄,不也该寻个无人之处么…… 覃清胡思乱想、一阵发痴,却听他轻声喝道:“覃师妹,莫乱动!我这还有些金疮药,先给你敷上,若洒了便不好了。” 覃清这才老老实实,忍痛支腿,任他施为。只觉小腿肚上忽地一道钻心疼痛,一件物什被他抽了出来、丢在一旁,发出“叮铃”脆响。旋即便觉间裙一角被他攥起,轻轻擦拭着创口处的血渍,牵起一阵虫蚁噬咬般的疼痛。 擦了片刻,便听得“嗤——啦”几道裂帛声起,却是杨朝夕从身上扯下几道布条。接着取出小半瓶金疮药,弹掉瓶塞、将药粉均匀涂洒在她创口之上。 覃清顿觉创口处,一阵灼心蚀骨的痛楚传来。粉白如藕的小腿肚,忍不住一阵抽搐,却被他温热的大手紧紧按住、动弹不得。旋即才感到布条一圈一圈缠了上来,小腿上的疼痛仿佛退潮般、一寸一寸衰减下去,最后只余下一片忽而灼热、忽而清凉的感觉。 说来漫长,其实也不过数息工夫。 杨朝夕将她腿伤处理完,才发觉自己头上冷汗、热汗汇到一处,竟有几分晕眩。原来痛楚早攻陷他肩头,中刀的左臂迅速脱掉气力、不再听他使唤。插着两枚飞刀之处,好似火烧火燎般、已经肿胀起来,几乎撑满了袖管。麻布粗粝、擦着创口周边,竟如铁刷子刷过似的、痛得他胸中凉意翻涌。 便在此时,崔珙已款步走上前来,身后跟着服服帖帖的山翎卫。看着衣衫破败、数处创伤的杨朝夕,崔珙眉头瞬间拧成一团,侧目向崔九望去。 崔九心头一凛,拱手施礼道:“五少主,仆下等人确是奉家主之命,来取这小子项上人头。却不料他殊死拼斗,才落得这般惨况……” “废话!”崔珙豁然转身,冷冷叱道,“我若要来取你人头,你会乖乖引颈就戮么?!杨少侠是我崔府幕僚,却被如此相待。今后还有哪个江湖游侠、肯来归附投奔?” 崔九虽不敢顶撞,却是下巴微抬道:“可、可是家主说,六小姐性子执拗,若不彻底断了她念想,只怕她心存侥幸、不肯安分出阁。只有彻底解决了这小子,六小姐才会回心转意、诸事皆听家主安排。” “胡说八道!六妹什么性子,我岂会不知?你们若当真杀了杨少侠,以她刚烈性情,非要鱼死网破不可!那时再想要叫她安安分分嫁入元府,只怕比登天还难。” 崔珙听了崔九一番歪理,忍不住驳斥道。又想到六妹琬儿的执拗性格,其实与爹爹如出一辙,又大感头痛。继续道, “爹爹虽久历宦海,为人行事皆‘稳’字当头,却也不是事事都能决断无误。他若一时在气头上,发出些出格指令,你们也都要照做吗?崔九,你跟爹爹有些年月了,更当多劝解他些才是。如此听风是雨、推波助澜,莫非想要杨少侠性命的不是爹爹,竟是你自己?” 崔九被他点破心思,登时冷汗涔涔:“五少主说笑,仆下怎敢借题发挥、曲解家主之意……今日这小子已拿至此处,该如何处置、但凭少主吩咐便是。” 崔珙这才微微颔首,却不再理会他,径直向铁笼抱拳道:“杨少侠别来无恙!数日前你我以诗佐酒、共话良宵,如今想来,仍是回味无穷!谁料今日,崔九竟错会家父之意,险些取了少侠性命,真是万分惭愧……幸而小生赶来及时,否则悔之晚矣!” 杨朝夕左肩上正疼得倒抽冷气,见崔珙话语诚恳、又疾言挥退一众山翎卫,警惕之心才松了许多。 于是右手抬起左手、勉强抱拳道:“崔兄来此,恰逢其时。若再晚些、小道便已脑袋搬家啦!若今日之事,真是误会,还请崔兄放我二人回去。以免记挂之人、贼心不死,定要除我而后快。” 杨朝夕说到“记挂之人”,一双鹰眸已瞟向了崔九。暗讽之意,不言自明。 崔珙却苦笑道:“今日请杨少侠回府,确是家父意思。六妹婚期临近,家父担心她横生枝节,只好委屈少侠在此小住几日。小生可以打个包票,少侠在此定然吃喝不愁、性命无忧。待六妹登车启程、西往长安,小生亲自放你出来。” 杨朝夕心头刚燃起的希望,登时又被这话浇灭。声音渐冷道:“崔府行事,果然‘稳’字当头!只是覃师妹与此无关,崔兄若还顾念旧情,便请将她安然带回。小道任你处置如何?” 覃清歪坐一旁,自是听得明白。见杨师兄竟要以自身安危、换她安然脱困,忙失声道:“杨师兄,清儿不走!你若有个好歹,清儿……清儿陪你便是!” 不待崔珙回话,崔九又恶声恶气笑道:“小子!莫要不识抬举!五少主已格外开恩、饶了你性命。怎还敢得寸进尺,要救你这位相好的出去……哈哈!这小妮子倒也贞烈、竟舍不下你,正好留着给你解乏……” 崔珙瞪了崔九一眼,待他识趣住嘴,才抱拳歉声道:“杨少侠言之有理。只是此地本极隐秘,若单放覃师妹一人出去,难免招来麻烦。若是祆教之人也还罢了,若被太微宫锁甲卫盯上、王宫使必会向家父要人。家父为保崔氏无虞,定会妥协交人。届时两位安危,可就难说了。” 杨朝夕冷笑道:“哈!崔兄思虑如此周全,小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只盼崔兄言而有信,莫要令人与覃师妹为难。不然,祆教也好、麟迹观也罢,必不会与你崔府善罢甘休!” 崔珙面色微惭,悻悻然又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只剩崔九与一众山翎卫,皆恶狠狠盯着笼中两人,却不敢再出手加害。 崔九瞪了笼中两人许久,自觉无趣,便将袍袖一甩,自行去了。 当下便有人将这驾“油壁车”拉至小院后、一处茅草黄泥搭起的棚屋中,才解下马匹,牵去了马厩。只剩笼中两人,盘坐不语。 杨朝夕忍着左臂痛楚,向覃清瞧去。却见她正笑靥如花望着自己,两汪清泪顺颊而下,也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 魏王池畔,短兵相接。 老丐龙在田与七八个山翎卫战成一团,眼见黑衣人将覃清掳走,杨朝夕追奔而去,自己却脱身不得,不由心焦如焚。 奈何手中枯枝、终究敌不过数柄障刀,不久便被斩作几截,无法再用。龙在田大为光火,当下施展“捕风捉影手”,双掌变换,忽刚忽柔,时快时慢。 一招“风送兰香”,双掌见缝插针,拂在一个山翎卫手臂之上。那山翎卫见这掌法软绵绵、轻飘飘,只当他是虚招,仍旧双刀斩出。岂料刀至半途,两臂肩井穴、曲池、天井、小海等穴,竟被这老乞儿顺手戳中,登时一阵酸麻。双掌当即拿捏不住,双障刀当啷落地。 龙在田得势不饶人,又是一记“虎啸风生”,击中这山翎卫下颌。山翎卫一声闷哼,当即昏死过去,旋即被一个眼疾手快恶同袍拖走,免得这老丐再冲上来补拳。 其他山翎卫见这老丐失了枯枝,反而愈发凌厉,知道碰上硬茬。当即身形一转,摆出个歪歪斜斜的阵法,又向龙在田欺身攻来。 龙在田师出青城山天师洞,自然见识过许多道门阵法。打眼一看,这歪歪斜斜的阵法,正是从“六合阵”脱胎而来,专以困人为要。若自己仗着拳脚强横、莽撞陷入,若不能自行脱身,便会被耗到力竭而亡;可若抽身退避,身后却是一池碧水,早没了退后的余地。 情急之下,他运转周天、气贯双足,依着方才习练的法子,毅然跃入池中。 围追而至的山翎卫也是一呆,却见这老丐颇显魁梧的身体,竟脚踏碧波、晃晃而行,在池面上奔出一道弧线。十息后从数丈外登岸,又捡了一根儿臂粗的枯枝,气势汹汹向他们奔来。 龙在田欣喜若狂。方才被一群山翎卫逼得退无可退,竟激发出潜能来,终于摸到了“一苇渡江”的诀窍。奔行水上、如履平地,当真妙不可言! 此刻他心气一振,当下找来枯枝当做木棍,便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些山翎卫。孰料七八个山翎卫,看着他飞奔而来,登时斗志全无,竟直接调转身形、向南逃去。 龙在田当下面色一沉,转头向后瞧去。却见牛掌钵、马掌钵等人,不知何时已领着数十个帮中好手,各自提了木棍,赶来此处增援。那些山翎卫自是见乞儿帮人多势众,才当机立断、撒腿便跑。 龙在田当即火冒三丈:“谁叫你们过来的?!” 群丐微觉不对,不禁面面相觑。小猴子却从人堆里钻出来,邀功似地叫道:“是我!是我!义父,我机灵吧?嘻嘻!” 龙在田顿觉一腔怒火、湮灭在肚子里,揉着小猴子乱蓬蓬的头发,转怒为喜道:“小猴儿果然机灵!不枉义父素日教导。”接着又看向群丐,冷喝道,“都傻愣着作什么?还不快追!若跟丢了杨长老,自己回来领罪!” 群丐应下,不敢耽搁,当即冲着旌善坊蜂拥而去。 第357章 搜城之役 檐下竹帘落,案头书卷香。 河南府衙,二堂书房内,李长源趺坐在一团圆座上,身前是一方恰到好处的卷足案。 案上排着几只青瓷小碟。碟中松子、果脯、炒豆等茶点分毫未动,一碗茶汤热气袅袅,显然是主人家刚添上不久。 河南尹萧璟对面而坐,也学着李长源的样子,别别扭扭将腿盘起。时候一久,不免酸麻,脸上却春风和沐:“此番多谢长源真人奔走相助!若城中胡商罢 市之事、不能妥当化解,数万小民无米下锅,必生乱象,届时萧某人也难辞其咎。 真人既已探得祆教圣姑意图,王宫使那边、我便再拜访一遭,全力促成此事。至于那位‘中间人’杨少侠,萧某人思虑再三,觉得交由少尹陈望庐去请、更加合适。前些时日,杨少侠在洛阳西郊斩杀妖修霍仙人,替陈少尹报了杀女之仇。陈少尹早便想见一见这位少年英侠。” 李长源呷了口茶汤,淡笑道:“小徒少不更事,一门心思要行侠仗义,才与洛阳群侠动了手,给河南府添了许多麻烦。还望萧大人宽宏大量,莫与小徒一般见识才好。” 萧璟亦拱手笑道:“若能说得太微宫与祆教罢手,杨少侠不但无过、反而有功。萧某人岂敢怠慢有功之人?”说话间,萧璟又取了茶壶、给李长源和自己添上,才捧起茶碗道,“俗话说‘名师出高徒’。杨少侠得真人言传身教,未来成就必不可限量。萧某人晓得真人茹素忌酒,今日便以茶代酒,敬真人一杯!” 李长源见萧璟肯既往不咎,也是心头暗喜,随即捧起茶碗:“萧大人劳心费力、为小民斡旋求告,才是一城一地百姓之福!我道门之人慕贤思齐、略尽绵薄,也是应当应分。” 两人分饮茶汤,相顾大笑。萧璟胸中郁结数日的阴霾,登时一扫而空。 便在此时,一抹银光划开竹帘、透窗而入,恰好钉在卷足案上。李长源刚刚撩起的拂尘,又徐徐落下,定睛一瞧,却是枚羽毛状的飞刀。刀头扎着一方叠起的纸笺,墨渍尚未干透。 萧璟已是面色大变,正要喊人抓刺客,却见李长源摆摆手道:“无碍!有人传信,并非行刺。且看看信笺上说得什么。” 说着,李长源拽起飞刀、取下纸笺,展开看去。上面只写了寥寥数语: 覃清被掳,令徒失踪。飞刀为凭,可寻真凶。 行草娟秀,笔法飘逸,当为女子所书。李长源脑海中,已然浮现出柳晓暮那清丽绝俗、又古怪狡黠的模样。 萧璟凑在一旁,看得惊疑不定:“真人,信笺何人所发、是否可信?杨少侠当已深陷险地?” 李长源面色凝重:“信笺所言,应当属实,是一位故人传讯。这铁羽飞刀出自蜀中唐门,却不知何故出现在洛阳……那唐门自来不受朝廷招降敕封,倘或幕后势力牵涉他们,恐怕有些棘手……” 萧璟却释然道:“真人多虑了。这铁羽飞刀我恰好识得,乃是崔府‘山翎卫’所用暗器。数日前洛阳群侠堵截祆教圣女,便有‘山翎卫’出手相助。只是崔府为何这般,萧某人也是百思不解。若要寻人,我可命陈少尹传令城中各武侯铺,全力襄助。” 李长源却已站起身来,拱手行礼道:“谢萧大人好意!如今太微宫也正四处搜捕我那徒儿,此事尚不宜张扬、免得被锁甲卫捷足先登。至于崔府究竟何意,我自会登门询问。萧大人只管去寻王缙便可,若能令他稍作退让,胡商罢 市之患,亦可稍稍纾解。贫道须去找寻徒儿下落,改日再来与萧大人烹茶论道。” 事出突然,自是十万火急。萧璟也不好再强留,忙令人牵来一匹良马,将他送出府衙才罢。 黄尘渐起,白日微风。 李长源驱马出了崇政坊,心中仍在盘算,该去何处寻一波可信之人,既可悄无声息地寻找、亦可避开太微宫耳目? 信马由缰行了数丈,便至敦化坊前。李长源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冲灵子出身上清观,肯尽心竭力去找的,也只有上清观的道士。此事少不得、又要劳烦公孙道兄他们啦!且那覃清、本是麟迹观弟子,若报与元夷子道友知晓,亦必全力搜寻……” 于是双腿一夹马腹,径直往麟迹观而去。 公孙玄同自携弟子下山以来,多半时候都在麟迹观挂单借宿。通远渠惨祸后,为借行营兵募进驻通远渠的机会、安排弟子入渠布置,才又命陆续下山的弟子,就近在圣真观挂单,以便昼夜行事。 这日难得闲暇,便与麟迹观观主、元夷子佟春溪焚香煮茶,在一处靖室中辨析经义。忽有知客女道士叩门禀报:“观主,长源真人求见!” 两人这才起身,理了理衣冠,依次出了靖室,便要往玄元大殿前相迎。 却见李长源一反常态、步履焦急,沿着游廊便凑了上来:“公孙道兄!元夷子道友!长源刚得了传讯,冲灵子与贵观弟子覃清,一人失踪、一人被掳,如今皆下落不明。还望两位速派弟子,至城中各处找寻!” 两人闻言,皆是一惊。公孙玄同先定下心神道:“长源道友,既是他人传讯,可有什么线索?” 李长源却已探手入怀,摸出那飞刀与纸笺:“现下只得了这些。方才我自崇政坊出来,便觉应当就近先告知两位一声,以免贻误找寻时机。倘或冲灵子与覃清被带出了城,四野茫茫,只恐更加难寻!” 佟春溪一眼扫过纸笺,又看了看铁羽飞刀,不禁黯然道:“那日覃府出了变故,清儿受了些刺激、便再未回观。后来乞儿帮龙帮主悄悄遣人捎来口讯,说清儿在他帮中做客,一切安好,我才没去寻她。谁料竟有今日变故。这飞刀是崔府‘山翎卫’之物,我与那崔家主母卢氏颇为相熟,道友不妨交予我手,好去崔府问个清楚。” 李长源忙拱手道:“我本也有此意,若道友更方便些,便劳烦你走一趟了。”说话间,接过公孙玄同递还的纸笺,继续道,“这纸笺所载、太过简略,我还须去趟乞儿帮,看能不能再问出些来龙去脉。” 公孙玄同也拱手道:“事不宜迟!我这便叫观中弟子动身寻找,若长源道友新得了线索,还来此处相叙。” 三人说定此事,便各自离去。两观道士也在城中散开,开始寻找杨朝夕与覃清下落。 南市某处,乞儿帮旧院客房中。 祆教圣姑柳晓暮端坐外堂,眸光幽邃:“天极,一个时辰前,覃清与杨少侠、龙帮主几人去魏王池踏青。不知何人走露了风声,引崔氏‘山翎卫’前去寻衅。” 说着,柳晓暮罗袖轻拂,桌案上登时现出几枚铁羽飞刀,看得天极护法目眦欲裂。柳晓暮音色如常, “据龙帮主所言,那‘山翎卫’先掳了覃清、逃入旌善坊,引得杨少侠奔去相救。待龙帮主携乞儿帮弟子追去时,却连杨少侠也没了踪影。今日急召你来,便是特许你领二百祆教教徒,以魏王池为起始点,全城搜寻两人下落。” 天极护法覃湘楚眼眶微红,单膝跪倒、拢手作焰道:“卑下谢圣姑体恤!” 柳晓暮微微颔首,又看向侧旁另一人道:“地维!你率教中探马,一面提防太微宫锁甲卫,一面协助天极、搜寻杨少侠与覃清踪迹。若有可疑之处,先传讯天极、再来报我。” “玛古!”地维护法叶三秋知道此事重大,应了一声,便退身而走。 覃湘楚心急火燎,恨不得生一对翅膀出来,顷刻巡遍洛阳城,将女儿找到。于是站起身来,正要告退,却见圣女小蛮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也行了个圣火礼道:“圣姑!小蛮愿随天极护法同行,恳请准允。” 柳晓暮秀眉紧蹙,怫然不悦道:“王缙如今、巴不得你自投罗网!上回你夜潜出坊,我没与你计较,今日果然得陇望蜀,又想以身犯险!” 说罢,一股上位者的无形威势,夹着声波、迎面罩来! 小蛮大惊失色,连忙双膝跪倒:“小蛮知罪……可、可是杨公子杳然无踪,小蛮心里冷热翻腾、如焚如煮……求圣姑垂怜!”小蛮说到最后,已是声泪俱下,显然情难自抑。 覃湘楚却知外邦女子多是性情直率、爱恨分明,不似中土女子婉转含蓄。若一味压制,反而易生悖逆之心。便也行礼劝道: “圣姑!卑下斗胆一言。七情六欲,合为本心,善恶皆由此出。我教除恶布善,亦当观照本心。从善如流、嫉恶如仇,才不至滋生心魔,弃善从恶。那日画舫之上,杨少侠于小蛮有救难解围之恩,若此刻不思图报。杨少侠又当真遭了不测,小蛮岂非要悔憾终身?还请圣姑体之谅之。” 柳晓暮面上阴沉不定。她自知小蛮已是情根深种、难以自持,但身为祆教圣女,小蛮这辈子、只怕都难与小道士有什么好结果。与其长痛,不如短痛,挥慧剑斩情丝,反而干净利落。 只是此时,见小蛮满面泪痕、楚楚可怜之状,也明白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只好长叹一声,肃然道:“小蛮!若我允你随行,你须应我一事。” 小蛮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道:“请圣姑谕示!小蛮定当遵从。” 柳晓暮盯着她一双硕大美眸,一字一顿道:“既是随行,一切须听天极安排,不得自作主张。若不慎被太微宫鹰犬围住、难以脱身,你须立时自尽,免遭凌辱!听明白了么?!” 小蛮娇躯一震,知道没有退路,只得含泪行礼:“小蛮明白。” 柳晓暮说完,才又看向覃湘楚道:“天极,你行事素来稳重,小蛮便暂归你差遣。只是,须同时传令教中,自今日开始,对小蛮一律呼作‘霜月护法’。非有重大教仪,不得以“圣女”相称,违者依教规论处!” 小蛮、覃湘楚两人,哪里还听不出圣姑回护之意?当即齐齐拜倒,口呼“玛古”。 至此,祆教、上清观、麟迹观、乞儿帮精锐齐出,满城寻踪。 一场争分夺秒的搜城之役,在洛阳城中悄然展开。 第358章 棚下人,笼中对 燥风温吞,卷起沙尘。扑簌簌打在窗棂绷起的粗纱上,发出细碎声响。 柳晓暮目送小蛮、覃湘楚两人退了出去,将木门重新阖上,心头不禁也闪过一丝担忧。 方才龙在田火急火燎跑回来,将杨、覃二人失踪之事、草草向她说了,便又带着乞儿帮帮众出去找寻。至晚方回,一无所获。 柳晓暮得了消息,第一时间便催动“潮音钟”母钟,想要探知那小道士如今下落。奈何小道士迟迟不应。也不知试了多少次,才隐隐察觉隔壁客房、有奇异波动传来。待闪身潜入,却从一堆换下的袍衫中,摸出了那只小巧的“潮音钟”子钟,正恪尽职守地发出“嗡嗡”的震动之声。 “臭道士!” 她不由怒骂了一句,两弯秀眉拧了几下,便又松开。似嗔怒、似埋怨道,“我送你的好东西,便这般丢三落四、扔在此处。这下好了吧?也不知钻入了谁家圈套里,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是想要找姑姑我帮忙,也无计可施啦……” 柳晓暮暗戳戳骂了几句,才闪回自己客房,随意拈起一枚龙在田捡回来的“铁羽飞刀”收好。旋即红光一动、倩影顿无,却是朝着这两日在城中奔波的李长源去了。 诸卫散去,院落冷清。 棚屋下寂然无声。杨朝夕看了看又静静睡去的覃清,不知她是迷药药劲未散,还是练习“一苇渡江”是消耗太大、确实疲累。总而言之,终于又得了空档、可处理下左臂创伤。 说到创伤,方才一番激斗,身上大大小小的刺伤、划伤也有不少。便连“玄丝软甲”抵挡过长兵戳刺之处,也尽是一小团、一小团的淤青。只不过左臂中了铁羽飞刀、未及时取出,此刻已有些肿胀发热,显得最为严重。 杨朝夕右手绕至左臂,轻轻握紧飞刀,只微微牵动了些肌肉筋膜,便疼得龇牙咧嘴。又看了看一旁睡熟的覃清,却是咬着牙、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呻吟声。 待他横下心来,一把将飞刀猛力拔出。只觉眼前诸景、登时化作一团红黑,一股三魂俱颤的痛感、瞬间将他包裹,险些便昏死过去。待双眸所见渐渐清晰,才觉浑身已被冷汗浸透、黏糊糊地十分难受。 此时已无金疮药可用。飞刀带出的创口、正汩汩向外渗血,头脑阵阵发晕,却又被痛楚刺激得清醒过来。杨朝夕趁着还有气力,又忙从麻布缺胯袍下、扯来几道布条。一头用牙咬住,另一头在右手缠绕下、迅速将上半左臂箍紧,那创口渗血的速度,才渐渐缓和下来。 杨朝夕大口喘着粗气,看着笼外暮光洒下,令棚屋愈发昏暗。没来由一股凉意窜上后脑,浑身抖了几抖,便是接连两个喷嚏。一道清流悄无声息、从左面鼻孔流出。身上一阵寒一阵热。他不禁自嘲一笑:自己竟在这节骨眼上,患上了伤寒之症,真是祸不单行! 被擒偏困铁笼中,伤寒更遇穿堂风。 这棚屋三面敞亮、一面是墙,比之乞儿帮的斗室客房,还要差许多。杨朝夕只觉身上温热之气,正一点一点被路过的风拽走,身上不但凉透,且虚浮乏力、酸软难言。此时莫说是再与人拼斗,便想提起玄同剑,都觉得吃力非常。 “杨师兄……你也很冷吗?” 一个弱弱的女声,在昏暗中响起,却是覃清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见他瑟瑟发抖的样子,以为是失了外袍、抵不住夜寒,不禁出言问道。 “覃师妹,你、你醒了?腿上……的伤,还、还痛不痛?”杨朝夕努力想稳住气息,结果一开口,话却支离破碎。 覃清不答,却拖着受伤包好的小腿,咬着樱唇向他靠过来。 笼中本就不大,两人虽各坐一头,相隔也不过八九尺的距离。 覃清凑到杨朝夕身前,越发察觉到他的异常,拽起他手掌一摸,竟寒如冰窖。于是更不犹豫,将半日前、他在魏王池边给她的那件麻袍解下,又披在他身上。自己身上,却只剩下一副贴身汗衫子与束身短裈。淡淡体香散出,叫已经有些昏沉的杨朝夕、忽地心中一警,竟有些不自在起来。 覃清见他仍浑身冷颤,忽地张开双臂、自背后将他紧紧抱住。少女身上的温热柔软,瞬间透背而入,直达四肢百骸。不过数息,竟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自中丹田缓缓生出,上冲神庭、下捣气海。 过得许久,杨朝夕意念渐渐清明,小腹开始传来阵阵燥热,搅得他口干舌燥、双眸狂热。脑中忽然冒出个荒唐想法:直想现在便转过身去,将那娇躯搂在怀中、再摁进自己身体…… 覃清正双臂环着他腰腹,身子紧贴着他背脊,如何察觉不到他体内传来的燥热?不由双颊一红,忙撤回双臂、抱胸于前,羞道:“杨师兄……你、你怎地如此滚烫……还不快收摄心神、吐纳内息,将体内寒毒祛出去……” 杨朝夕这才一个激灵,从方才的心荡神驰中脱出,盘膝坐定。眼观鼻、鼻观心、心守意、意生感、感而悟、悟得智、智御形、形载气……轻吸慢呼,气自鼻窍而入,许久才从嘴中吐出,若长鲸吸水,如蛟龙吐珠。 一呼一吸间,那股燥热之气,便从唇齿间喷吐而出。初时浓重、宛如秋雾,渐渐稀薄、若有若无。 不过数息后,杨朝夕双目微睁、无悲无喜,意念已从“定心”之境,节节攀升。先入“守一”境,再至“存思”境,最后又触摸到“坐忘”境的门槛。只觉六合八荒之内,不知去来,无有古今,似只剩一缕意念若隐若现,若存若亡。 上、中、下三处丹田内的先天、后天二气,依旧相互交缠,奔涌翻腾,在小周天内圆转如意。扎根在中丹田的道种,仿佛被唤醒一般,惬意地摇荡着枝叶,不着痕迹地、将一丝又一丝的先天之气抽离出来,灌注己身,黑白相间的枝叶登时欢畅起来,仿佛许多心满意足的精灵。 不觉间,一些二气渐渐透出腑脏、穿过肌肤,又从毛汗孔逸散出来。向着他身上的创口、淤青汇聚而去,宛如群蚁附膻。二气中夹杂的紫金之气、好似万千星点,一层一层落在血肉模糊的刀口、斑斑点点的淤青之上。似细小冰晶融入其中,清凉之意自创口和淤青处扩散开来,杨朝夕竟不由发出畅然的“嗯啊”之声。 覃清看着他浑然忘我之状,又听着他唇齿间挤出来的,似惬意、似呻吟的声响,不知为何,竟有些面红耳赤起来。这时才察觉杨师兄身上、不再像方才那般滚烫,变得温吞且踏实。有些不舍地松开双臂,又拖着小腿,绕行至他面前。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全神贯注行功运气的杨师兄,一时间却看得痴了。 行功练气,本就是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的过程,半点急躁不得。 杨朝夕初时还觉得夜风灌体,寒凉难耐。时候渐长,暖意自生,他便渐渐忘了自己尚困在小院铁笼内,忘了昏黑的棚屋,忘了一旁的覃师妹。只觉自己肉身好似一尊莫可名状的容器,器中有二气运转、有道种暗生,一切宛如鸿蒙初开,透出几丝玄奇之感。 杨朝夕正欲细细体悟,忽闻一声鸡鸣响起,双眸徐徐张开。 一抹残月,吊在墙角。 四周虽还是玄青一片,东面院墙上却已透出浅浅的灰白。原来自己一番运功调息,再苏醒时,竟已是五更天。 一道娇小身躯蜷作一团、斜斜依偎在他身侧,身上还胡乱披着那件麻袍,正是覃清。想来是昨夜更深露重,少女熟睡中觉得寒冷,便又将这麻袍拽来、当做被褥,盖在了身上。 杨朝夕望着她精致的眉眼、姣好的曲线,心头渐渐涌起一阵暖意。于是轻手轻脚、掂起那麻袍,给她重新盖好。自己虽浑身冰凉,却体轻身畅,说不出的安闲快意。 麻袍动静虽轻,奈何覃清身上衣物本就不多,一番牵拽、当即察觉,便醒了过来。 她睡眼惺忪、瞧了眼精神奕奕的杨朝夕,不禁喜极而泣:“杨师兄!你觉得好些了么?是清儿拖累你了……害你被山翎卫算计,才落得这步田地……嘤嘤……昨夜你身上热一阵凉一阵,便如之前的‘金疮痉’一般,清儿都吓哭了……才知道……嘤嘤嘤……才知道你也中了飞刀。就剩下一点金创药,全给清儿治伤用了……” 杨朝夕拍了拍她肩头,却是笑道:“师兄自小便在山里长大,这些小伤小病、算不得什么,捱一捱便能过去!倒是覃师妹受师兄牵连,捉来这里遭了许多罪,师兄心里才十分过意不去呢!” 覃清不答,只是哭泣。眼泪温热、源源不竭,很快将他右臂打湿。 杨朝夕见左右劝不住,只得轻抚着她后背,不再言语。脑中画面一转,却是幼时、他每次惹哭林儿妹子,都是这般轻抚着她后背,才叫她渐渐止住哭声。而眼前啜泣不止的覃师妹,与那已嫁做人妇的林儿妹子、又是何其相似!顿觉命运无常,尽是捉弄之意。 覃清不知他心中所想,哭声渐止,忽地抬起头来,一双红通通的眸子望着他,声音微颤道:“杨师兄!你、你那日在崔府,当真没有碰过崔师姊身子吗?为何她府中之人、这般恨你入骨,以至于定要取你性命?我知崔师姊属意于你、又生得比我好看……倘若我是男子、大概也是想娶师姊居多。” 杨朝夕却是苦笑道:“覃师妹这般发问,还是信不过师兄为人。师兄自知与琬儿门第悬殊、难以攀附,从来便没有非分之想。又何必要坏她名节、令她崔氏族蒙羞?山翎卫猝然出手,我亦始料不及。更不知那崔氏家主究竟谋划了多久,竟想出这么一招‘请君入梦’!想必此时龙帮主他们,定然已急坏了……” 覃清依旧将信将疑,忽又信誓旦旦道:“龙帮主自不必说。只怕还有一人、心中却比龙帮主还要焦急些。杨师兄,清儿敢与你打个赌,倘或真有人寻到此处、来救你我二人,必定有她——李、小、蛮。” 杨朝夕:“……” 朝阳渐起,晨鼓喧声。 杨朝夕所料不差,昨日寻了半日未果的乞儿帮帮众,今日大早、便又在旧院正堂前聚拢起来。个个手提棍棒,人人面色肃然,都一齐望向话语激昂龙在田。 龙在田叉腰而立,手握一根儿臂粗的镔铁长棍,胡须耸动:“弟兄们!那姓崔的大户欺人太甚,平白无故、便将咱们杨长老和覃丫头拐了去,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咱们乞儿帮虽素来受人轻贱,却个个都是善恶分明、侠义为怀的好汉子,岂能受这等腌臜气!今日咱们便使些法子、惩治一番那姓崔的,好叫那些为富不仁的朱门大户都看看,我乞儿帮也不是任人揉捏!” 瘌痢头牛掌钵一口浓痰啐在地上,第一个举棍响应:“龙帮主说得对!我老牛早看崔府不顺眼啦!平日乞食过去、不肯舍些饭食钱财还罢了,还要纵恶仆出来打人。岂止是为富不仁,简直是胡作非为!” 其他掌钵见状,也纷纷啐出浓痰、出言声讨,历数崔府平日的恶形恶状。 龙在田见士气可用,忙挥手下压、令群丐噤声,高声道:“诸位掌钵,自今日始,你们各领了弟子,除继续搜寻杨长老、覃丫头下落之外。每个时辰须有一队乞儿、赶去那崔府大门前,一人啐他一口浓痰。若还敢纵容恶仆打人,便叫那些恶仆、也领教一番咱们的‘打狗棍’!哈哈哈!动身!!” 群丐听罢,无不振奋!于是各提棍棒,顷刻涌出旧院,先冲那履信坊奔去。 第359章 同门咸至,痰唾崔府 渠水浮荡,沙船摇波。 自通远渠惨祸后,进驻渠道疏浚现场的行营兵募,短短几日、便将局面稳定下来。 河南府与洛阳都水监略一商议,又将河道疏浚的脚费、提到了每日四百文,照例一日一结。于是城中及郊野的许多穷苦民夫,禁不住银钱诱惑和里正撺掇,又纷纷向通远渠涌来。靠着一膀子气力,换些银钱贴补生计。 期间亦有不通水性、溺死渠中者,好在那位雷打不动的孟渠长安抚有方,给了那些遗孤遗孀许多银钱,便很快将事情压了下去。 且在行营兵募的监工督促下,即便仍有不死心的江湖游侠混杂其间,也不敢再拉帮结伙、蓄意滋事。于是短短数日间,疏浚之事进展迅速,已顺利推进到毓财坊段。至于渠中挖出来的值钱古物,自然由行营兵募统一收起,寻了商贾或是当铺,一概换成银钱,充为秋防军资。 弓马队队正方七斗,自那日回行营复命后,因指挥有定、兵募死伤较少,反而免了军法处置。仍旧领了弓马队的兵募,派驻到毓财坊中,负责监督民夫上工、震慑滋事之人。 每日骑马在渠岸上来回巡视,碰到扮作民夫的上清观道友、也只装作视而不见。免得行营主帅西平郡王哥舒曜、白衣山人李长源等人的一番谋划,露出马脚来。偶尔忙里偷闲,还可回几里外的铜驼坊家中、看看父母妻儿,享一把天伦之乐,当真不亦快哉! 这日午后,方七斗正与“洛中七侠”中的丘除安、赵三刀、程四儿、武向南几个,围坐在渠岸边的一处营帐中吃着闷酒。一面缅怀老六“游蛇矛”冯喆,一面咬牙切齿地骂着那“苍龙七宿”,气氛悲痛且沉郁。 通常这个时候,识趣的兵募们、便乖乖拱卫在营帐四周。不但他们不敢进去搅扰,便是河渠署的胥吏、每日挖沙的民夫,也要拒之帐外,免得被帐中几位按住一顿胖揍。 便是此时,忽地一阵喧嚷嘈杂声传入帐中,正推杯换盏的赵三刀不由浓眉一凛,喝道:“直娘贼!谁人在外头吵闹?!” 一个兵募忙硬着头皮,钻入营帐,抱拳拜道:“禀、禀伙长!是邙山下来的那群民夫,说是家中皆出了变故、嚷嚷着要赶回去。弟兄们张弓拔刀、拦了下来,他们便要找方队正评理……” 赵三刀怒意顿起,正要骂娘,却被方七斗挥手喝止:“领头的是哪几个?带过来说话!” 那兵募应下,抽身便走,不多时、便押着两个民夫进到帐中。数目相对,皆是一愣,方七斗却先反应过来,拉下脸道:“大胆刁民!竟敢在本军爷看着的渠段无故滋事,先拉出去、各打五十军杖再说!” 两个民夫倒也光棍,“噗通、噗通”两声,便跪了下来,口中嚎哭道:“俺庄里遭了狼,羊全丢啦!呜呜呜!求军爷开恩,放俺们回去……呜呜!兴许还能从狼窝里,抢回些羊肉来……” 丘除安知道两人话有蹊跷,忙不动声色问道:“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姓?住在哪个庄子?” 一个身形略高的民夫哭道:“俺叫崔云风,他叫尚青倌,俺们都是邙山杨柳山庄的山民……呜呜!庄里日子苦哇!全指望这几头羊卖了银钱、才缴得起官家的庸调……这可好,一下子全没啦!呜呜呜……” 叫做“尚青倌”的民夫身形略矮、却壮硕非常,只顾在一旁磕头哭嚎,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七斗眉毛一挑,心中却已明白了几分。这两人不是别人,恰是上清观暝灵子卓松焘、玉灵子黄硕扮成的民夫。近来一直安安分分,在渠中采挖河沙、疏浚渠道,若非事出有因,绝不会这般大张旗鼓带头滋事。听他们又是“翠云峰”、又是“上清观”地嚷嚷,又说杨柳山庄丢了羊。登时想起那道号冲灵子的杨师弟,不恰是杨柳山庄人士么? 一念至此,心头微沉:难道杨师弟遭了什么不测?惹得上清观一众师兄弟要去给他寻仇?都说“侠以武犯禁”,若果真如此,恐怕城中那些欺软怕硬的不良卫们,未必拦得住这群武艺不俗的道士。 方七斗念头一转,好声好气道:“两位兄弟,莫要焦急。庄里有此变故,我行营之人岂能坐视不理?老二!你领些兵募,护这些山民回山。若遇群狼,正好宰了剥皮!” 丘除安闻言,忙抱拳应下,转头便去召集兵募。 见方七斗果然猜中暗示,卓松焘、黄硕两个当下止住哭声,千恩万谢地、从营帐里退身出来。旋即与等在渠岸上的师兄弟一道,引着丘除安等兵募,一路出了毓财坊,却向西南行去。 十多个民夫,被七八个背弓提刀的兵募“押解”而行,在洛阳城中,却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一路瞧见的官民,只当是被征调来、服杂役的民夫,扫过一眼,便不再理会。 一队人马招摇过市,先纵穿上林坊、沿着洛水北岸一路向西;至新中桥折向南岸,又继续西行。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行至魏王池边。 “民夫”中先走出一人,虽也是褐衣麻袍,却不似其他人那般、满身满脚皆是泥垢,却是“邙山四兽”的老大孙胡念。 孙胡念远远偏瞧见一株柳树下,立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忙三步并作两步、奔至面前,拱手行礼道:“观主!观中弟子皆已带来,听您分派!” 丘除安见过这老道几面,也上前抱拳道:“晚辈见过公孙真人!特奉方队正之令、护众人来此,以免旁人起疑。若真人无其他吩咐,我等便回去复命了。” 公孙玄同已转过身来,拂尘一甩、淡笑颔首:“方队正费心了!此事尚不须劳烦行营之人,贫道自有安排。若军爷还有要事,自便即可。” 说罢,却也规规正正地行了个拱手礼。 待与众道士目送走一众兵募,公孙玄同登时面色肃然道:“今日午后,冲灵子便在此地、与山翎卫交上了手。山翎卫掳了麟迹观月希子为诱饵,将冲灵子引走,后来两人才一齐失踪。如今乞儿帮帮众,亦分散在旌善、劝善、恭安等诸坊中,暗暗找寻。 上清观弟子听令!现命你们两人一队,也自魏王池向南,往诸坊之中细细搜寻打斗痕迹。碰到游街串巷的行商、亦可稍作打听,切勿惊动不良卫和锁甲卫。若寻到蛛丝马迹,立时知会附近之人,务须将冲灵子追行路径、先摸清楚。无论结果好坏,宵禁之前、一概回麟迹观。” “弟子领命!” 上清观众道士拱手应下,当即如鸟群般散去。 履信坊中,重檐错落,乌瓦白墙,住着几户世家显宦。 其中最为洛阳小民津津乐道的,便是盛朝“五姓七宗”之一的清河崔氏。 崔府共五进院落。旁且不论,单说南面正门的阍房,便有八根朱漆立柱、撑起飞檐斗拱的歇山顶,础石、步阶、台基皆以花岗岩砌筑,素净而不失厚重。比之许多寻常人家的堂屋,还要气度恢宏。 这日早起无事,在阍房中睡了一夜的钱二、懒洋洋开了偏门,打着哈欠出了府来。一缕曦光斜斜照下,印在左颊、尽是暖暖的惬意之感。 若是平时,总会有挑着小食的担子,从门前经过。高亢的吆喝声,总叫人精神一振。 担前一只箩筐,里面有胡饼、蒸饼、黍子糕等吃食,皆以厚厚麻布包裹,掏出来时、竟还有些烫手。担后也是一只箩筐,箩筐中却装着一口陶釜。陶釜中有时盛馎饦、有时盛黍臛、有时盛汤饼,陶釜外同样被厚厚的麻布包裹住,便是寒冬腊月,也能舀出热气腾腾的小食来。 然而今日,崔府门前却似乎安静了许多。 钱二打完哈欠、定睛瞧去,手中捏的一点碎银“笃啦”落地,登时便呆在了当场。 放眼瞧去,只见门前阶下、乌泱泱坐了一大片乞丐,粗略一扫,总有百余众之多。为首那乞丐顶了个瘌痢头,竟有几分眼熟!只见他一手捧着陶钵、满是豁口,另一手拄着木棍、足有儿臂粗细。 瘌痢头乞丐见钱二开门,陶钵当即凑到跟前,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大善人,行行好!赏些残羹剩饭吧!近来城里米价飞涨,到处都讨不来吃食,弟兄们都饿了好几天啦!” 瘌痢头乞丐还没说完,便有几个瘦骨嶙峋的乞丐也围了上来:“大善人,行行好!大恩大德忘不了。来世投生做马牛,驮着善人好封侯!逢灾年,吃大户!大户仓中有五谷。来年风调雨顺时,当牛做马不嫌迟……” 钱二听得烦躁,想要呵斥。但看见蜂拥上来的群丐,只觉心中发慌、头皮发麻。不由大叫一声,转身便又钻回府中,将一派朱漆大门、拴得严严实实。 门外瘌痢头乞丐,见这钱二不由分说、便给群丐吃了个“闭门羹”,当即大怒。一口浓痰、照准门环便啐了上去:“呸!为富不仁!” 其他乞丐见状,也纷纷上前、咳啐不止。 “噗!” “啐!” “哕!” “咳——呸!” “……” 不到盏茶功夫,崔府门前早已是一片狼藉,门、柱、台、阶等处,皆是团团块块、浑黄黏 腻的痰唾,汇在一处,当真臭不可闻。 群丐正啐得起劲,忽见崔府大门轰然大开。几个挎刀提剑、龙骧虎步的武者,引着数十个手执枪棒的家仆护院,气势汹汹冲出门来。 瘌痢头乞丐目光一沉:“马掌钵、胡掌钵、王掌钵……随我打头!六袋、五袋弟子列阵!其余弟子殿后!” 群丐齐声应下,迅速将手中碗钵塞入怀中,各持棍棒,排出阵型,将崔府众人团团围住。眼见便要酿成一场浩大械斗。 “都住手!” 一声大喝自府门中传出,只见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分开崔府众人,立在群丐面前,却是崔府管家崔大。他扫视了一眼群丐,随即将目光定格在瘌痢头乞丐身上,抱拳寒声道, “敢问尊驾高姓大名!何故来我崔府寻衅?!” 瘌痢头乞丐哂笑一声,却也抱拳应道:“大善人抬举!贱名牛三,不足挂齿。听闻府上新捉了一头肥羊,我便带了这帮乞食的兄弟、过来讨些羊杂碎吃。奈何你府中看门之人、好不晓事理!竟要驱赶我等,又是何道理?” 崔大见这牛三一脸惫懒模样,说话却是意有所指,面色愈发阴沉:“我崔府近来不曾杀牛宰羊,尊驾怕是道听途说了些什么谣言。奉劝诸位速速离去!哼!” 第360章 索人无果,密会之所 “哈哈哈哈哈!” 牛三不禁仰天大笑。 崔大见他笑声狂放、毫无惧意,以为他背后有什么依仗,便不敢当真动手。只是怒喝道:“你笑什么!” 牛三又笑了一阵,才面色一正道:“我笑崔府高门大户、素来行事霸道,今日却能对我们这群乞儿忍气吞声,果然是做贼心虚!” 崔大这才恍然,原来自己竟被眼前乞丐三招两式、便诈出了虚实,不禁老羞成怒:“宗万雄、杜箫客!还不动手?!一群叫花子!便是当场打杀,也不过多买几领草席、卷了丢去乱葬岗。尔等不须留手,若能多杀一人、这月便多一两银子的俸料!” 宗万雄、杜箫客闻言,俱是心头一动,再看同来的武者幕僚和护院,早已喜上眉梢。于是崔府众人,纷纷抽刀拔剑、提枪携棍,迅速与牛三等人战作一团。 然而交手数息,崔大便瞧出异样来:这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儿们,攻防进退间,竟也暗藏玄机!既像六出飞花阵,又似行营合击之法。 宗万雄、杜箫客两人武艺着实不俗,在崔府中算排得上名号的两个。但被一群手舞棍棒的乞儿围住,却似一身本领难以施展,挥刀弹剑之际,处处受制于人。渐渐地竟守多攻少、难以突围。 其他武者、护院更不必说,一旦冲入群丐之中,便被迅速切割开来,一人便须同时应对三四个乞丐。这些乞丐下手倒也极讲分寸,棍棒只向腿脚上招呼,往往一棍既收、极少连攻。这些武者、护院哪里见过这种打法,不消盏茶功夫,皆已被打得四肢剧痛、弃甲曳兵,只有抱头之功,再无还手之力。 牛三等七八个掌钵,若单对单与宗万雄、杜箫客这种武者幕僚交手,未必能撑得过二十回合。可仗着这合击阵法之利,竟将宗、杜二人打得几无反抗之力。 宗万雄战力稍弱,接连吃了几棍后,手中“神通嗣业刀”竟也乱了方寸,直往杜箫客身后躲闪。 杜箫客亦是勉力支持,棍棒砸在剑脊之上, 震得他虎口酸麻,全无往日威风。不禁惊怒交集道:“你们这是什么打法?!” 牛三又咧开黄牙、嘿嘿一笑:“咱们这打法有个名目,唤作‘打狗阵法’,专打狗腿!这位善人大概不知,狗头坚硬、打之无用,只有打坏了狗腿,才好听咱们摆布。” 杜箫客昔年也是中原一带成名的游侠,最好仗剑使气、斗鸡走马。若非年岁渐长,气力日衰,断然不肯寄食崔府。然而今日,眼见群丐这般新奇打法,自己竟闻所未闻、难以招架,便知必有高人传授。而这些乞儿既蜂拥来此,必也是那高人授意,若崔府不能好妥善化解、只怕后患无穷……思绪一杂、心念不专,登时右手四指便结结实实吃了一棍,痛得他几乎要抛剑便走。 就在众人乱哄哄、斗得不可开交之时,崔府中走出位儒雅老者,双眸精光四射:“崔府幕僚上官衡,请诸位侠丐罢手、听我一言如何?” 牛三见来人身材伟岸、气度不凡,虽略显老态,却自有一股威严,猜想该是崔府的一号人物。才将手一挥:“弟兄们!先罢手,听听这老儿要说什么。” 于是两边之人各自退开,持兵而立,眈眈相向,显然皆已打出了火气。 上官衡见众人罢手,心中也是暗舒了口气,神色如常道:“牛掌钵、诸位掌钵!我崔府与乞儿帮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日贵帮突然造访,想来必有缘由。诸位都是深明大义之人,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咱们也好江湖事、江湖了,莫伤了往日和气!” 牛掌钵这才抱拳道:“久闻‘韬略先生’上官衡大名!今日得见,却不想是这般景况。哈哈哈!”笑罢,他揉了揉发痒的瘌痢头,目露寒光,“既然先生这般敞亮,牛三便不卖关子啦!昨日你崔府山翎卫,无故将我帮长老杨朝夕杨少侠捉去,彻夜未归。我等今日来此,便是接他回去!” 上官衡却是面上一僵,露出不解之色:“杨少侠亦是我崔府幕僚,若要他来,何须用捉?如今杨少侠也不在府中,想来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罢!” 牛掌钵也是一愣,没成想这老匹夫竟装了个死不认账,不禁怒意更盛:“上官衡,莫要装疯卖傻!我家帮主亲眼所见,山翎卫掳了杨长老一个相好的姑娘、引他去追,后来便不知所踪。你说山翎卫没捉,这又是什么!可敢叫我帮中弟兄进府一探?!” 牛掌钵说话间,便从怀里摸出一枚铁羽飞刀、抛在上官衡眼前,面露嘲讽之意。 “放肆!崔府是什么地方?岂容一群叫花子过来撒野!”杜箫客看到铁羽飞刀,知道难以辩驳。当下话头一转、怒声呵斥道。 管家崔大、幕僚宗万雄等人,已在一旁大声喝骂起来。乞儿帮众人也毫不示弱,各种污言秽语脱口而出,很快便与崔府众人吵成一片。 上官衡面色微冷,盯着牛掌钵道:“人分良贱,位有尊卑。我崔府即便不是显宦之家,也是传世数代的大族,岂容尔等横加亵渎!今日尔等啸聚滋事、意图不轨,我已差人报到了河南府,想来那武侯铺的不良卫、转眼便至!届时莫说我崔府、未给你乞儿帮留情面!” 上官衡话音刚落,已有几个行色匆匆的乞儿、凑到牛掌钵等人耳边,一通嘀咕,便令几人面色更沉。 牛掌钵听罢,才知附近不良卫已向这边赶来,若果真遇上、难免有兄弟被殴被抓。于是狠狠瞪了上官衡一眼,又强笑数声:“弟兄们!好汉不吃眼前亏。崔府既不肯施粥舍饭,咱们便去别处瞧瞧!富而不仁,自有报应!哈哈!咱们走。” 说罢,群丐果断分成数波,顺着崔府门前的几道坊曲,顷刻间四散而去。只留下如释重负的上官衡等人。 乌靴踏影,灰袍惊风。 天极护法覃湘楚、霜月护法李小蛮出了乞儿帮,当即瞻前顾后、东张西望,瞬间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南市愈发萧条。放眼瞧去,齐齐整整的铺、肆、行、舍,皆大门紧闭,断绝人烟。偶尔几道人影匆匆走过,皆是垂头丧气的模样。两人躲躲藏藏,在空旷绵长的坊街上奔行,反倒显得有些扎眼。 两人七拐八绕,先摸进一家朝元布肆。布肆中昏黑一片,借着天窗和门缝透进来的光,勉强能看清些肆中布局。 小蛮正自诧异,覃湘楚却已轻车熟路、寻到肆中一处供奉着财帛星君的神龛前。又从怀中摸出两枚“开元通宝”,“当啷”一声、丢进星君身前的聚宝盆中。 说来也怪,那大钱入盆、只略略一响,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小蛮美眸圆瞪,暗暗思索其中古怪。数息后,却听某个方位“吱呦”轻响,两排货架平移开来,一个稍显丰腴的妇人端着灯盏、扭着腰肢款款走出。一身脂粉香气,便是小蛮嗅到、也不禁熏然欲醉。 灯盏昏黄,勉强照得清三人样貌轮廓。那妇人却将灯盏放好,拢手作焰、向覃湘楚行礼道:“护法大人万福金安!苏锦这厢有礼。这位姑娘模样清秀、想来该是令爱啦!” 覃湘楚却是不苟言笑:“这位是霜月护法,你须认清楚了。” 叫做苏锦的妇人闻言,忙又行礼赔笑道:“恕卑下眼拙,竟不知教中尚有如此俊俏妩媚的护法!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卑下肆中、恰有新裁好的藕丝衫子绣罗裙,便送霜月护法大人几副……” 覃湘楚顾不得与她寒暄,当即打断她到:“苏锦,你照我二人身量,快寻两副寻常男子穿的褐衣麻袍来!我二人换了衣袍,还有要紧事做。” 苏锦当即向覃湘楚飞过一道媚眼,便又扭着腰肢、钻入了后堂。 小蛮听得他说要两副男子衣袍,当即会意,这是要她女扮男装,免得被太微宫耳目察觉。幸而自己懂些易容之术,想画个俊俏少年出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起心动念间,小蛮当即捧了灯盏、寻来铜盆清水,先将手巾打湿,将胭脂、腮红、鹅黄统统擦去。旋即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巧包袱,翻出螺子黛、鱼鳔胶等物,对着铜镜,在头上、双眉、唇边一通鼓捣。不过盏茶工夫,竟已变成个浓眉大眼、须髯贯腮的胡人! 苏锦恰好捧了袍衫出来,见小蛮身形如故、脑袋却似换了一颗,登时目瞪口呆。覃湘楚虽见识过她和手段,此时看到、也不免啧啧称奇。 两人自苏锦手中、各自取了袍衫,也顾不得男女之嫌,当下便换了起来。 小蛮为乔装得更像些,又向苏锦讨来一段薄纱,将胸前鼓鼓囊囊之处、紧紧包裹起来,以便显得不那般突出。苏锦则端着灯盏,笑吟吟凑到近前、给两人打着光亮。看到小蛮浮凸有致的身形,不免露出几分艳羡之色。 两人换了装束,才大摇大摆出了南市。 只是当下线索太少,几乎无从寻起。两人略一商议,便决定趁着天明、先从魏王池寻起;宵禁前、赶回祆教头目的一处密会之所,一来询问地维护法有无收获,二来安排传教使一齐找寻;待后半夜,再摸进崔府查探一番。 然而半下午功夫,两人将魏王池附近尚善、旌善、劝善、惠训、道术、恭安诸坊寻了一遍。除旌善、恭安两坊,发现了些打斗痕迹外,其他皆是一无所获。 暮鼓催响,已过四巡。再敲过一巡,便是宵禁时候,长街通衢间,已开始有不良卫一队队奔过,驱赶着尚未归坊的行人。 两人一左一右、无精打采,徐徐往南市方向赶回。一个挂念女儿、一个想着杨公子,偶尔四目相碰,却是相顾无言。暮光斜斜照下,在长街上拉出浅淡却修长的两道影子,落寞且凄凉。 许久后,五巡暮鼓将尽,覃湘楚忽地停住脚步。 小蛮也抬起头来,只见眼前出现一座城隍庙:飞檐鸱尾,乌瓦石台,庙宇不大,却似模似样。 小蛮奇道:“天极护法,这小小城隍庙,便是咱们祆教中人密会之所?若我记得不错,此处该是临阛坊吧?” 覃湘楚微微颔首:“霜月护法莫急,且随我来!” 小蛮自是不疑有他,忙紧追两步,跟着他入了城隍庙。庙宇正中,便是高大威严的城隍大神,因暮色昏黑、看不清泥塑的五官。两人绕着台座,行至城隍神像后面。 覃湘楚在台座青砖上一番搜寻,忽地摸到某块青砖,轻轻往里一按。只听“轰轰轰”一阵沉闷的机括响动,台座后便露出一道幽深的隧道来,竟是别有洞天! 小蛮也不迟疑,当下取出一支火折子打着,率先入了隧道。 第361章 劝小蛮,慰崔琬 隧洞漆黑,目难视物。 一支火折子便如萤虫微光,只能照见身前几尺远的地方。 覃湘楚紧随其后、也跟了下来,在身后隧壁上一通摸索。又听得一阵机括响动声起,方才进口之处,便被重新封死。即便此时有人闯入庙中,也必然瞧不出半点端倪。 小蛮终是女子,且年岁并不大,行过数丈,见眼前依旧漆黑如墨、似无穷无尽一般。心中惧意已生,脚步便不由自主慢了下来。覃湘楚见她害怕,当即接过火折、替换过她,在前引路。另一只手牵住小蛮,免得她跟丢。 原来这隧洞虽只通往一处,中间却也挖了好几道岔路。岔路相连,往复循环,即便有追兵追到这里,若不知正确路径,便会被困在其中、团团打转。直到浑身筋疲力竭,兼无米水下腹,饥饿而死。 小蛮跟着覃湘楚,一面感受着他掌心干燥踏实的温热,一面扶着凹凸不平的隧壁、摸索前行,心中惧意才渐渐消散掉。 覃湘楚握着她柔荑玉手,心中虽无半分波动,却也察觉到她有一丝的不自在,于是边走便解释道:“霜月护法莫要多心,老哥哥年过四旬的人啦!绝非成心占你便宜。实是这隧洞前面多有岔路,若走丢了你、只怕不易寻到。我家清儿便如你一般,虽性子要强、却是自小怕黑,时常要掌着灯才肯安睡……唉!也不知现下,正被那些天杀的山翎卫、关在哪处黑牢里哭鼻子……” 小蛮听罢,心头一暖,便拍拍覃清臂膀道:“天极护法不必忧虑,覃丫头吉人天相、自会逢凶化吉!再则,我外邦女子并无这许多男女大防,老哥肯带我出来救人,小蛮心中早是已感激不尽。” 两人故作轻松、一边走一边说。声音在隧洞里轻荡,却有几分闷闷的感觉。 约么一盏茶工夫后,隧洞开始抬高。两人闭口不言,顺坡爬上,终于走到尽头,却是一堵黑漆漆的小门。 覃湘楚蜷起指节,先是慢慢敲了六下,停顿两息、又急急敲了九下,如是往复。又过数息,才见小门上“啵”地一声,打开一道拳头大小的孔洞来,一束昏黄光亮透射而入,隧洞内登时被照得四壁通明。 孔洞外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山下悟道,青丝转华发,到底百术难修。” 覃湘楚哈哈一笑,张口对道:“洞外参禅,红尘染佛心,终究一事无成!” 小蛮缀在后面,撇了撇嘴,不由嘀咕道:“两句江湖切口罢了,却定要附庸风雅……” 这时,那小门才轰然打开。两人次第而出,只觉一股浓烈的马粪味扑面而来,定睛一看、却是处空空如也的马厩。厩中地上,草料混着粪土、早已干结成一片,似有多日无人清理。 覃湘楚自是稍稍掩了掩鼻子,小蛮却捂着纤唇、不住干呕,好不狼狈。 马厩外影影幢幢站了数人,见覃湘楚拽着个少女出来,登时一齐拢手作焰、恭声行礼道:“卑下拜见天极护法!拜见圣女!” 小蛮抬头看去,却是光明使慕容彰、公平使何允正等人。覃湘楚忙挥手止住众人:“都是教中兄弟,不必多礼!另外圣姑有令,自今日起、对小蛮一律以‘霜月护法’相称。非重大教仪,不得呼作‘圣女’,还请诸位兄弟谨记。” 一众传教使闻言,连忙重新行礼:“见过霜月护法!” 小蛮离了马厩,感觉稍好了些,不由向众传教使问道:“这里又是何处?” 不待众人回答,覃湘楚却淡淡一笑:“霜月,咱们又回到我在永泰坊的府院啦!如今几门俱被锁甲卫封住,反而无人进来打搅。只要动静小一些,此间便是世外桃源。呶!沿着这道游廊、绕出此间后院,便是上次你与小女试招的亭子。” 小蛮面色一红:“原来天极护法不但记仇,还是个帮亲不帮理的好爹爹!” 覃湘楚笑意微苦,却扭头转向几个传教使道:“三秋兄弟还未回来吗?今日出了一桩变故,恐要劳烦几位弟兄了。” “护法大人但有所令,我等必赴汤蹈火、效死以报!”慕容彰、何允正连忙又站直了身子,郑重其事道。 覃湘楚叹了口气,大手一挥:“咱们回房中细说吧!” 片刻后,众人聚到后院东面、一间家仆住过的房舍中。这房中无几无案、陈设简单,除了一道土石筑成的大炕外,便是些散落的旧木盆、供众人洗漱之用。 那土炕宽不过七八尺,却有两丈余长,一头连着个泥糊的土灶台。灶台烹食产生的浓烟、会穿过中空的土炕,再从烟囱中排出。若是冬日,此法可令土炕温热、房中不寒,睡在此处自是惬意无比。 众人也没什么可挑剔,纷纷在土炕上围坐起来,覃湘楚这才将杨少侠与女儿覃清一道失踪之事,向一众传教使说了。又将自己听来的经过、以及下午探查到的一些线索,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希望众传教使各逞其能,帮着找寻两人下落。 公平使何允正率先行礼道:“天极护法不须这般客气!覃府上下为我祆教、几近家破人亡,弟兄们哪个不说天极护法义薄云天?既然两位护法大人,今夜有意一探崔府,我等便随你二人同去。若那崔府之人识趣还罢,若敢横加阻拦,咱们弟兄便索性大闹一番!” 其他传教使闻言,纷纷附和叫好。却在此时,房门推开,一人蹙着眉踏步而入:“不可!那崔府外松内紧,夜间有许多武者幕僚,带着家丁护院、轮番巡守。只怕比那太微宫,也差不了太多。” 覃湘楚先站起身来,向那人迎去,急急道:“三秋兄弟,这么说、你已派探马去过崔府?可曾寻到小女和杨少侠踪迹?” 地维护法叶三秋摇摇头道:“方才我手下探马趁着暮色,欲入崔府。不过刚刚攀上院墙,便被院中警觉的武者幕僚发现,有两人还中了袖箭。单看那甩袖发力的暗器手法、便不是庸手,加上还有许多家仆护院,一旦被围,凶多吉少。” 覃湘楚闻言,心中又是一沉。小蛮也已忍耐不住:“可若不去,何时能寻到杨公子、覃丫头他们?” 叶三秋看着横眉竖目的小蛮,不禁苦笑道:“霜月护法有所不知,那山翎卫的老巢虽也在城中,却不在崔府。若杨公子他们果真被山翎卫捉去,依哥哥浅见、未必会关在崔府中,等着人寻上门去。” 小蛮听罢,仍然嘴硬道:“那、那也总须去过,搜找一遍,才好断言!” 叶三秋叹了口气:“霜月护法,若你们执意要去,不妨明日天亮后,扮个送柴送肉的脚夫、混入崔府,再相机行事。最好留些兄弟在崔府外接应,免得明珠弹雀、得不偿失。” 覃湘楚这才颔首道:“霜月,便依三秋兄弟所言吧!若咱们被崔府捉住,只怕立时便要被崔府送去太微宫,好向王缙请赏。” 小蛮顿时眸光一暗:“也只好这般了。” 莲冠拂尘动,杏袍锦带香。 麟迹观观主元夷子佟春溪,得知月希子覃清竟被山翎卫捉去,也是怒意顿起。 可崔府不同别家,那主母卢氏与她乃是故交,又素来乐善好施,历年向麟迹观捐的香火钱,更是多不胜数。且花希子崔琬、乃是她亲传亲授的弟子,若怒气冲冲上门要人,不论结果如何、都会大伤和气。 略一思索,佟春溪才差当值的知客女道士,叫来师妹风夷子许梅香、雪夷子丁陌娘,草草书了幅拜帖,简单换了身着装,便向崔府赶去。 到了崔府,投了拜帖,报了道号,说了情由。等候良久,才出来个贼眉鼠眼的家仆,引着三人直奔后院,见到了正在吃茶逗鸟的卢氏。不免一番寒暄,才渐渐话入正题。 卢氏先微微欠身,引三人坐下,才絮絮叨叨道:“元夷子道长,照说小女之事、不该劳烦你这方外之人。可琬儿的性子你也清楚,执拗起来便和她爹爹一般,八头牛也拉不回来。这几日又为成亲之事,把自己关在房里,米水不进。说什么……要羽化仙去,留下皮囊偿报爹娘,好与那元季能交差。可愁坏老身啦!” 佟春溪拱手笑道:“子女婚嫁,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等出家之人,确是不便置喙。稍迟些、贫道便去看看琬儿,再规劝一番,好叫她体谅施主夫妇的一片苦心,莫再毁虐身体。” 卢氏这才连连颔首,拉着佟春溪道:“正是此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琬儿虚岁都十七啦!若再由着她性子,待成了老姑娘,便是想嫁、也寻不到这样般配的……” 佟春溪见卢氏还要继续东拉西扯,忙又拱手道:“卢施主!你我结缘多年,贫道今日来意、便与你直说了,还望莫要嗔怪。贫道还有一名弟子,道号月希子、俗名覃清,便是琬儿的师妹。昨日有人瞧见,她在魏王池边、被山翎卫捉了去,不知意欲为何。 今日贫道冒昧造访,便是想劳烦施主引见我三人,谒见一下崔大人。好问个清楚,是不是我那劣徒做了什么事情、招惹了山翎卫?若是有什么仇怨,还望化干戈为玉帛,我这做师父的便替她一力担了。念月希子年纪尚幼、将她放还给我,观中自会严加责罚!” 卢氏却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山翎卫?怎会与我崔氏扯上干系?那个覃丫头,老身知道啊!多伶俐讨喜的姑娘,又怎么会招惹到旁人?定是有人掳了她、好向她爹讨要赎金,她爹爹不正是那个皇商覃湘楚吗?他家的茶叶、香料,可真是一等一的好呢……” 佟春溪三人相视一眼,俱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 佟春溪按捺着胸中急切,起身拱手、改口又道:“不知崔大人今日是否方便,贫道三人恳请一见。” 卢氏却也满含歉意、欠身回道:“几位道长来的不巧,我家老爷午睡起来后,便出门去啦!今日若能回来,只怕也不早了。元夷子道长定要见一面的话,不妨明日上午再来。” 元夷子见卢氏这般说,也只好作罢:“那便劳烦卢施主转告崔大人一声。”说着又看向许梅香、丁陌娘,“风夷子、雪夷子,咱们这便去瞧一瞧琬儿,切莫叫她钻牛角尖才好。” 说罢,几人当即起身,向卢氏行礼拜别。又在一个婢女带引下,去了那处守备森严的偏院。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 崔琬呆坐窗前,容颜清减,发髻凌乱,正自伤自怜、吟唱着梅妃娘娘的《一斛珠》。而这首诗,还是冲灵子刚入崔府时、偶然间给她吟唱过一次。此时拿来自况,却是再恰当不过。 然而今日,还未唱完,却见三道无比熟悉的身影,向偏院中款步行来。正要喊一声“师父”,却觉万千委屈一齐涌向喉头,登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佟春溪自也看到了花希子,竟赤着脚、便向她奔来。脸蛋身形比之数日前,已瘦了一大圈,看得她又是心疼、又是叹息,不觉间眼眶已是微红。 崔琬一把扑进佟春溪怀中,放声嚎哭道:“师父……爹爹、娘亲要把我嫁给那个元季能……那个臭名昭著的浪荡子……呜呜!弟子上回,便险些被他、被他玷污……呜呜呜……弟子谁也不嫁了……弟子以后便只陪着师父,青灯黄卷、一心修道……呜呜呜……” 许梅香、丁陌娘见状,也不禁心下黯然。 佟春溪轻拍着崔琬后背,待她哭声渐止、才柔声细语道:“咱们进去说,可好?” 崔琬抹了抹眼泪,满眼恨意地扫了眼偏院四周、作家仆打扮的宗万雄等人,连连点头:“师父说得对。这院落周围、尽是爹爹拴在此处的‘看门狗’,别叫他们听去才是。” 佟春溪闻言,任由她抱着自己胳膊,心头却也涌起一股酸楚:都言高门大族、荣华富贵,谁又知晓这些娇贵的千金小姐,大多却是身不由己。若能嫁个知书达礼、门当户对的,也还罢了;若是所嫁非人,下半辈子光景如何凄惨、可想而知。 进了闺房,崔琬便将贴身婢女小苹也支了出去,又将门窗关得严实。 许梅香、丁陌娘正各自诧异,却见崔琬已“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在佟春溪身前,哭道:“求师父救我……救我出这火坑……” 佟春溪叹息一声:“自古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师父岂会不知你心中所想?南华真人有语‘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若你能忘了冲灵子,或许这桩婚事、便不会似今日这般痛苦。须知世间有情之人,又怎比无情之人自在?” “可是、可是师父!弟子现如今……整夜整夜不能安睡。一合上眼,不是冲灵子在与我比剑,一下便斩中我那里……便是那杀千刀的元季能、将我捆在榻上、欲行轻薄……我怎么能忘了他!他便像是用刀子刻在我意念中,擦也擦不掉……呜呜呜……” 崔琬说着说着,已是双泪盈腮、肝肠欲断。虽然每一句都是赤 裸裸的思恋,听在几人耳中,却并不觉得她寡廉鲜耻,反觉得她是真情流露、不平而鸣。 许梅香怒由心起:“那个狗辈元季能!当真曾欺侮过你?明日我便提了长剑,将这禽兽之人杀了了事!” 丁陌娘见状、忙扯了扯她袖子,低声提醒:“那元季能可是当朝宰相元载的第三子!你若一怒杀之,咱们阖观道士,只怕便都要给那狗辈抵命……” “宰相又如何?!便可这般欺男霸女、无法无天么!”许梅香显然怒意更炽。 “若真是欺男霸女,我绝不拦你。只是此番,却元府三媒六聘、要将琬儿明媒正娶过门。你又有何理由、跑去杀人呢!”佟春溪一面安抚崔琬,一面语重心长道。这婚事乃是两族结亲,岂能等闲视之? 许梅香闻言,登时偃旗息鼓,气呼呼地在房中打转。 佟春溪不理会她,又搂着崔琬、好一番软语宽慰,才苦口婆心道:“今日为师偶然来此,暂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你且多自宽心!须知事在人为。若那元季能肯改邪归正、好好待你,也未尝不是一段好姻缘。若他依旧胡作非为、自会招来祸患,你须保重自身才好!” 崔琬只是哭泣,既不点头、亦不摇头。 许久,天色向晚,暮鼓渐起。 佟春溪三人终于起身、洒泪离开,向麟迹观折回,一路无言。 第362章 混入崔府 残阳未烬,斜照满怀。 元夷子佟春溪三人徒步西行,来去匆匆的行人车马,不时带起无关紧要的喧嚷。 将近敦化坊时,风夷子许梅香终于忍将不住,拦在佟春溪身前:“师姊!风夷子一向最信服你,何故今日见琬儿这般,还能冷下心肠、劝她从了那狗辈元季能?!” 佟春溪缓缓抬眸,盯着许梅香道:“师妹!须知最难劝者,不过痴男怨女;最难平者,无非儿女情长。权贵联姻,古来如此,你我既然皆无良策,何必徒然助长她妄念?” 许梅香回视那淡漠且深邃的眼神,气势却已弱了三分,却不肯低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若琬儿自此性情大转、听天由命,她这十余年修来的道心,岂非要毁于一旦?而咱们做师父、做师叔的,不能给弟子遮风挡雨、撑腰鼓气,又算得上什么好师父、好师叔?!” 佟春溪瞳仁微缩,拂尘扬起、扫在许梅香腰侧。登时一股柔和澎湃的气劲缓缓荡出,柔和却不容抵挡,待许梅香反应过来,运气抵御之时,身体已被推到两丈开外。 佟春溪款步而走,留下一道孤傲背影:“风夷子,你不了解琬儿,她性情比你还要争强好胜、执拗刚烈,断然不会消沉自误。我唯有反其道而行之,才能助她消解心中戾气与怨忿,免得她一念之差、堕入歧途。 况且,有些事说得、做不得,有些事做得、说不得。一定要凡事都桩桩件件、明明白白摆在台面上,叫人抓着把柄、评头论足,便算得上好师父、好师叔么?” 许梅香身躯一震,似乎有道灵光打入心间,瞬间猜到了师姊的良苦用心。 正待跟上追问一番,却被一旁的雪夷子丁陌娘死死拽住:“许师姊!还要作什么?!当真成了‘疯婆子’了么?佟师姊可是一观之主,倘或真发起火来、门规伺候。皮肉之苦都是小事,你这监院的威信,是要还是不要?” 许梅香只好按捺住心中好奇,安安分分与丁陌娘缀在后面。心中越发觉得,这个曾经温和可亲的大师姊,时至今日、竟已变得如此深不可测…… 敦化坊麟迹观外,公孙玄同默立老松之下。听着暮鼓声声、看着渐渐而回的上清观弟子,眉宇间愈发凝重。 弟子们一双双、一对对行至他身前,行礼问安、然后简短禀明搜寻结果,便转至一旁,静候吩咐。就连窃窃耳语,都夹杂着许多若有若无的叹息。 天光渐暗,公孙玄同微微抬眸、轻咳一下,众弟子当即噤声。听他徐徐道:“今日无功而返,亦在意料之中。那山翎卫乃崔府私兵,能一举引走冲灵子,定是处心积虑、事先做足了准备。方才我调运内息、特意卜了一卦,已知冲灵子暂时无恙。但也隐约窥见他近来福祸相依、实难尽数避开。即便躲过此劫,也未必躲得过其他劫难。 所以当下境况,寻冲灵子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否则逼得那崔府狗急跳墙,对他而言、才是灭顶之祸。我等第一桩事情,还是紧盯太微宫动静,防止崔府与之暗通款曲,把冲灵子交过去;第二便是通远渠那边的布置,须寻个时机、揭盖露头,吸引城中各方注意,才好声东击西、一举双得。” 众弟子听他说完,自然分得清轻重缓急。可与冲灵子杨朝夕情谊极深的几个,如卓松焘、黄硕、孙胡念、关虎儿几个,却是既几番欲言又止、被一旁的师兄弟强行拽住。免得顶撞了公孙观主、照门规责罚。 公孙玄同目光如炬,当即将这些小动作瞧在眼中。只是不动声色捋须道:“天色不早,今日怕是赶不回立行坊,你们便在麟迹观客房挤一挤罢。明日晨起,再回通远渠。”带众弟子开始陆续入观,才又开口道,“暝灵子、玉灵子、杨柳山庄那两个小子留下,有事交代。” 卓松焘四人当即停住脚步,又回到公孙玄同身前、恭身静立。 公孙玄同这才道:“同门之谊、兄弟之情,本无可厚非。我知你们心中所想,定是觉得我这个老道不顾弟子安危、毫无人情可言对吧?” 卓松焘四人当即拱手垂头、齐道:“弟子不敢!” 公孙玄同淡淡一笑:“你们能这般想,也没什么奇怪。你们下山后,大多时候便在通远渠忙碌。并不知晓冲灵子在洛阳城中,卷入了多大的风波、结交了什么朋友、又招惹了哪些势力。且他与月希子一道失踪之事,正是长源真人所说。 如今出人出力、全力找寻他们两人的,至少已有四、五股力量。若再被太微宫知晓,只怕还要更多。所以当务之急,便是将咱们手头事做好,以牵制住太微宫、河南府、释门的注意力。如此一来,冲灵子与月希子才可能有惊无险、安然脱困。” 四人听罢,虽似懂非懂,却也听出公孙观主对杨师弟的关切、一点也不少。此时改换策略,必有新的谋划。 这时,一道清瘦高挑的人影、自东面徐徐而来,四人连忙转身、恭恭敬敬行了稽首之礼:“晚辈拜见元夷子观主!” 公孙玄同也走到近前道:“佟观主!令徒月希子可关在崔府?冲灵子又如何了?” 佟春溪摇头苦笑:“今日只见到了崔府主母卢氏,一问三不知。崔氏家主崔曒并不在府中,二人下落、无从问起,只好明日再去。公孙观主若明日无事,不妨随我同往。” 公孙玄同沉吟片刻,却道:“我与那崔曒并无交情,贸然登门寻人、才是无礼。我欲将通远渠那边的一番布置、提前曝露出来,先引得太微宫等几股势力阵脚自乱,无暇他顾。如此一来,冲灵子他们处境,便能更安全一些。” 佟春溪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便顺着他话头道:“此事非同小可。长源真人也是此意吗?” 公孙玄同微微一滞,当即笑道:“咱们先回靖室等着。待他回来此处,问一问便知。” 佟春溪微微翻了个白眼,才没好气道:“又是先斩后奏么……公孙观主,请!” 日升月落,晨雾渐薄。 一夜不曾安睡的霜月护法李小蛮,早早便将天极护法覃湘楚等人叫醒。 地维护法叶三秋不禁打着哈欠道:“霜月,哥哥们知你救人心切,可是这个时辰、晨鼓还没敲响好吧?若想不被太微宫的耳目发现咱们,最好等到街上行人多些了再出去,才好混在其中嘛……” 孰料叶三秋话音未落,房舍外便响起清晰悠远的鼓声,惹得几个传教使不禁莞尔。 覃湘楚也笑着圆场道:“霜月护法,我也同你一般心急火燎。只是行事之前,总该叫弟兄们吃些东西才好。不然一会拼斗,怕是连兵刃都提不起来。” “哼!就知道你会这般说,小食早便准备好啦!一人一个,吃过便走。”小蛮一面瞪着硕大美眸、气鼓鼓道,一面将包袱中的胡麻饼、逐一分食众人。 几人吃罢胡饼,又喝饱刚打来的井水,才抹嘴动身。之所以只吃冷食,便是不想叫这宅院中冒出烟气,免得被有心之人发觉。 小蛮依旧女扮男装,其他几人皆是粗服麻衣的装束,混在街衢间来来往往的行人里,确是毫不起眼。 履信坊距离永泰坊,不过三四里脚程,盏茶工夫便至。 小蛮、覃湘楚等人散作几拨,漫步而行,不多时便进入履信坊,寻到崔府门前。 不待靠近,便听喧嚣吵嚷之声四起,却是近百个乞儿将崔府围住,正一群挨着一群、轮番向崔府大门喝骂吐痰。 小蛮几人混在远远围观的人群里,看着热闹非凡的崔府,迅速向彼此靠拢。互相递了眼神,登时心领神会: 这乞儿帮帮众在正门如此闹腾,很快便会惊动崔府幕僚、护院。待两方在门前大打出手,府中必然守备空虚。此时潜入崔府,正是绝佳时机!连扮作送柴送肉的工夫都省了,直接自后院攀墙而入即可。 几人绕至崔府后墙,隐约可听到墙内家仆、婢女忙碌的声响。 覃湘楚左顾右盼,见四周无人、似乎都去前院看热闹去了,才压低声音道:“崔府乃世家豪族,家中仆婢众多,咱们若都潜进去、更易察觉。以我之见,不如诸位兄弟便散在墙外接应,我与霜月护法二人进去便可,若不慎被发现,府中定然鸡飞狗跳,你们再循着声音、进来相助!” “玛古——”光明使慕容彰等传教使闻言,当即拢手作焰、低声应下。 叶三秋也正色道:“天极、霜月,诸事小心!寻到覃丫头与杨少侠踪迹便可,万勿冒险施救!我等便在墙外等候,若寻有所得,等你们出来再从长计议、趁夜救人。” 小蛮、覃湘楚点头应下,当下再不多言。觑着丈许高的围墙,纵跃而起、顷刻攀在墙头上。 只见见后院仆婢稀疏,喂马的喂马、烧水的烧水,皆是习以为常的模样。两人瞧中院角几丛灌木,当机立断,飞身跃下,隐入其间。 有机灵的婢女抬起头来,似察觉有灰影一闪而过。然而探头探脑看了一番,却没瞧出什么异样,便自顾自端起一只冒着热气的铜盆、往前院去了。 两人藏身灌木从中,飞快打过几道手势,交换了彼此搜寻策略,才各自奔出。却是不得不分头行事。 原来世家豪族仆婢众多,规矩也是极严,家奴有家奴的差使,婢女也有婢女的活计。家仆与婢女在府中 共行一事、并肩而走的情况,却是极少。即便是互相婚配的仆婢夫妻、也是各侍其主,大庭广众之下,谁又敢公然越礼? 两人分开后,覃湘楚便飞身跃上屋檐,伏在一处戗脊之后,恰不易被往来的仆婢察觉。观瞧片刻,忽见一个年纪相仿的马夫,许是夜间贪凉、寒气入腹,正扔下草料,捂着肚子向茅厕跑去。 覃湘楚眼眸一亮,更不迟疑,待那马夫钻进茅厕,便也尾随跟了进去……只听茅厕中一声闷哼,不过数息,便见覃湘楚已换上那马夫的灰袍草履,微微探出头来。 见这后院之人,似是也闻到风声、纷纷赶去了前院,才将那打昏了的马夫架在肩上、拖出茅厕,塞进方才那处灌木丛中。 旋即挠了挠头,回忆了一下方才马夫的走姿,才似模似样、大摇大摆,垮着肩膀向南面行去。 第363章 泪语西厢 高台低树,池亭障路。 崔府中随处可见假山怪石、奇花异木。其严整雄壮,豪阔奢华,比之元氏颍川别业,也是不遑多让。 小蛮借着山石、树木、台基遮挡,一面躲开零星走过的仆婢,一面在府中柴房、磨坊、草料房等僻静之所搜寻,看是不是关押着杨公子与覃丫头。 只是眼下这一身装束,配合脸上涂画、粘黏的假须,只怕一个不慎被府中仆婢撞见,当场便要露馅。正思量间,却见一个衣红着翠的婢女,正端着半盆水、自一处偏院中碎步而出。晃荡的水面上,似浮着一层粉腻腻的油皮。想来是刚侍奉过妇人洗漱,正出来倒水。 果不其然,那婢女贪图方便,竟舍弃了稍远些的小池,径自将那盆温吞吞的洗脸水,兜手便向山石灌木间泼去。好巧不巧,小蛮正躲藏在其间,登时被浇透了半边身子,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那婢女浑然未觉,正与转身回厢房,却觉身后凉风忽至。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脖颈间“嘭”地一麻,当即身子瘫软、眼前一黑,便已人事不省。 小蛮眼疾手快,一手架住婢女左腋,另一手接住那就要掉落的铜盆,然后环顾了四周,悄然将婢女拖至一处假山后。当即双手齐动,飞快将那婢女裙衫、绣履、义髻等物统统除下,只剩下一副贴身汗衫与长裈,裹着那略嫌瘦弱的身体。 不到一盏茶工夫,小蛮已将婢女装束换在了自己身上。又扯过换下来的袍衫,在脸上一通擦拭,现出本来姣好的面容。才用这袍衫捆了婢女手脚,又塞住嘴巴,然后端了铜门、闪出假山,朝那偏院而去。预备将那西厢房中的妇人或是小姐也捆了,做个临时藏身之所。 然而还没到偏院月门,身前忽地悄无声息、闪出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来。 小蛮步履微滞,旋即装作若无其事、便要从那和尚身侧绕过。谁知那和尚双掌合十,专门向身侧一挤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从何而来?又为何而去?” 小蛮脸色一寒,心中杀意顿起,不悦道:“大和尚,请自重!我还要侍奉房中,你在此处拦我、又是什么道理?” 那和尚展颜一笑:“贫僧看你有些面生,不像我崔府中人,故才有此一问。上天有好生之德!无论女施主是匪是盗,若此迷途知返、折身离去,我便当你不曾来过,如何?” 小蛮见被识破,当即放下铜盆,从腰后摸出那柄双龙棍来,银牙轻启、眼神犀利:“大和尚,不好好去前院瞧热闹,定要留在这后院碍手碍脚。哼!记得下辈子轮回转世,莫再多管闲事!” 话未说完,棍影已至。端的是棍转如轮、残影带风,毫不犹疑便当头劈下。 那和尚却是眼眸一亮,挥掌格开这一棍,依旧笑道:“女施主,贫僧记起你来了。那夜在颍川别业,你与杨少侠并肩联手,打得那‘巴州双杰’落荒而逃,是也不是?只是不知女施主今日潜入崔府、所为何事?” “与你何干!还不滚开?!”小蛮一声冷喝,双龙棍翻过右肩,使出一记“苏秦背剑”,却向那和尚左耳抽去。 “贫僧法号不经。女施主当日既肯联手,便是江湖上的朋友,怎地一言不合、便要刀兵相向?” 不经和尚虽自报家门,却是存了拖住此女的心思。一双肉掌仿佛铁打铅铸似的,“呯呯嗙嗙”与那双龙棍换过数招,却不痛不痒、肤色如常。只待有人听到这边打斗、将府中好手引来,这女飞贼便是插翅也难飞。 小蛮却是越打越心惊,自己手上双龙棍力道如何,心中早便是清清楚楚。既是对上寻常刀剑,也毫不逊色。然而眼前这不经和尚,只靠一双肉掌便能轻松接下,又岂是凡庸之辈? 小蛮忽地两道棍花扫出,将不经和尚逼开数步:“这是什么掌法?!为何那夜你在颍川别业时所使掌法、却不似今日这般凌厉?” “善哉!女施主好眼力,贫僧这套‘般若金刚掌’,乃是遇强则强。那夜不过对付几个护院家仆,何必全力以赴?以你和杨少侠的手段、想要救人脱险,已是足矣!贫僧又何必多此一举?” 不经和尚笑吟吟道,双掌兀自不停,无论小蛮如何攻防进退,竟都敌不过他徒手缠斗, “方才贫僧好言相劝,奈何施主缺不领情。现下你技不如我、若不将来意说个清楚,贫僧怎可轻易便放你离去?” “哼!不过交手几招,便敢口出狂言。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小蛮话未说完,便觉身后杀机袭来。当即腰肢一晃、宛如蛇蟒,堪堪避开不知何人的偷袭。旋即翠裙轻翻、莲步生风,已从不经和尚身侧闪过,反被逼入那偏院之中。 这时才看清偷袭之人,竟是个弱柳扶风、袅袅娜娜的官家小姐。手中更不是什么长刀利剑,却是一支倒抓在手中的鸡毛掸子。 不经和尚见她出来,忙合十行礼、挡住去路道:“谢六小姐出手相助!不过这女子武艺平平,贫僧一人便可手到擒来。家主有令,六小姐不得出此院落,还是速回房中,以免误伤到你。” 原来那六小姐陡然出手、却是虚招,一刺过后,却是要借机跑出这院落。奈何被不经和尚洞悉了意图,当下便拦在了月门之外。 六小姐面色冰寒:“不经和尚,方才本小姐好意助你,你竟不识好歹!”说着又侧过头,向小蛮道,“这位阿姊!你剥了我那婢女小苹的衣物,定是有所图而来。若今日助我出去,这府中金银珠宝、你要多少都行!” “咯咯!好!” 小蛮一口应下,也是大感意外。原以为两人必然联手,将自己当场制服。谁知情况翻转,这娇滴滴的六小姐、竟被崔府家主禁足在此,而不经和尚,便是守在此地的“狱卒”。这六小姐也是果决之人,竟主动与她联手,以求脱困 两女相视一眼,当下有了默契,于是前后夹击。因知他掌力厉害,两女也不硬接他掌法,只是挥起双龙棍与鸡毛掸,专攻他腋下、后脑、软肋、小腹等处,屡屡得手,渐占上风。 那不经和尚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不过交手片刻,心中已然叫苦不迭。被双龙棍、鸡毛掸戳中之处,皆是痛楚难当,“般若金刚掌”也不似方才那般游刃有余。 就在不久前,不知谁一声呼喝,府中武者幕僚、护院家丁登时倾巢而动,全都涌向了前院正门。便连一些府中仆婢,也闻风而走,跑去了前院看热闹。却是不知是何人闹事,竟然此刻还未平息。 不经和尚以一敌二,又不能对六小姐下重手,心头不由涌起几分憋屈之感。正在他全力应对之际,忽觉脑后风池穴一阵剧痛,脑中仿佛蜂窝炸开、“嗡”地一声,登时便昏了过去。 小蛮收势而立,看向下手之人,却是匆忙赶来的天极护法覃湘楚。不由掩住鼻子、纤眉微蹙:“天极护法,你身上什么味道?” 覃湘楚一身马夫装扮,尴尬搓手道:“方才去了趟茅厕……换了着装,不慎沾了些秽黄之物……这和尚倒在此处,不免引人注目,不如先寻个地方藏起来,再与你细说。” 一旁六小姐当即接口道:“先拖去我那西厢房,寻了绳索捆起来再说。” 于是三人合力,才将个二百多斤的不经和尚,连拖带拽、搬进了西厢房。六小姐又自衣橱中取来几条披帛、当做绳索,一番缠绞盘绕,登时将不经和尚五花大绑起来。口中塞着一团手巾,丢在地上,却像个圆滚滚的大肉球。 三人就桌案前坐定,喘着粗气。那六小姐却像看见怪物一般,愣愣地端详覃湘楚半晌,才犹豫道:“您……您是覃世叔吗?” 覃湘楚苦笑抱拳道:“崔世侄,许久不见。今日冒昧来此,实是迫不得已,还望包涵!” 这六小姐正是崔琬。她见昔日蜚声洛阳的皇商覃湘楚,竟被太微宫逼得如此狼狈,也是心中恻恻:“琬儿听闻覃府被抄、您也不知所踪,一直忧心忡忡。今日能见您无恙,心中大石、却也落下大半。不知覃世叔有何难处?” 覃湘楚犹豫片刻,才将山翎卫骤然出手,令覃清、杨朝夕两人双双失踪之事,向崔琬细细说了。而小蛮此时方知,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崔琬,竟是覃清同门师姊花希子! 昔时横波目,今作泪流泉。 崔琬听罢此事,已惊得说不出话来。两行清泪奔涌而出,如断线珍珠似的、颗颗粒粒,跌碎在玉手上。忽从月牙凳上起身,向覃湘楚盈盈拜倒:“覃世叔,琬儿代崔府给您赔罪!此事却是由我而起……” 说着,崔琬便将自己不满与元季能婚事、与爹爹闹翻,被禁足院中之事,简略讲了一番。才又抽噎道:“定是爹爹要我死心,才出此下策、将冲灵子捉去……此番我再不从,只怕冲灵子定有性命之忧……谁知他们竟无耻至斯!连覃师妹也一并掳去……都怪我……” 覃湘楚心头登时五味杂陈。他只知女儿覃清对杨少侠青眼有加,却不知崔琬对杨少侠亦是心存爱慕,竟惹得她爹爹大动肝火、将杨少侠捉去,好逼迫她接受元崔两族联姻。 小蛮更是瞠目结舌,原来除了那个性情古怪的覃丫头,竟还有个崔师姊、对杨公子一往情深。不禁试探道:“六小姐,方才你要我带你出去、便是要逃婚吗?” 崔琬侧过脸来,双泪如箸,徐徐点了点头,却又一脸凄然道:“爹爹既命山翎卫捉了冲灵子与覃师妹,我若再走,便是害了他们……你、你们快去再寻他二人下落,不必管我……” 覃湘楚与小蛮对望一眼,却是神色黯然:“我二人已寻遍崔府,并未找到清儿与杨少侠。崔世侄,你可知府中 山翎卫平日栖身之所?” 崔琬木然摇了摇头:“我亦不知。” 覃湘楚看今日事不可为,当即起身道:“世侄,清儿一刻寻不到,我这做爹爹的心中都不能安宁。这便告辞,他日再会!” 小蛮见她凄楚之状,心中不忍:“我二人出府之后,自会全力找寻。待杨公子与覃丫头脱身,再来此间救你出来。” 崔琬看着二人,盈盈福了一礼,泪如晶串:“他二人安好便可……不必再来……琬儿注定与他、有缘无分……” 第364章 羽族斥候 朱唇噙泪,粉腮泛光。 两人想要宽慰几句,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小蛮与崔琬算是初识,但回想自己身世,两下相较、却有些感同身受:同为女子,不分胡汉,心有所属、却皆是身不由己,心有不甘、却只能言不由衷。然而事已至此,除了逆来顺受、竟是别无他法! 便在此时,西厢房外传来嘈杂之声,崔琬面色遽变、哭腔带颤:“他、他们从前院回来了……府中武者幕僚杜箫客、宗万雄……还有许多护院!你们、你们先躲进卧房!我想法子将他们引入房中,你们开窗出去……” 小蛮、覃湘楚闻言,心神略定。忙随着崔琬、转过一座紫檀雕花的屏风,来到她平日休寝的卧房。 只见崔琬将叠放在绣榻上的锦衾、瓷枕等物什拨乱,叫两人藏在榻上。旋即一把将义髻扯掉、丢在地上,接着拔下钗篦,拨乱头发,又扯开襦衫长裙,弄出一副狼狈之相。这才放下帷帐、跑出屏风。 不过几息工夫,便听外间一道惊惶万分的哭叫声响起:“禅师!你、你不要过来……小苹!小苹!快去喊人……呜呜呜!你再碰我……我、我便死给你看……呜呜!爹爹不会放过你……呜呜呜!” “啪啦啷——” 瓶罐碎裂声骤然响起,还伴随着崔琬一声尖叫。小蛮与覃湘楚缩在绣榻上、面面相觑,不知崔琬何故要嫁祸那不经和尚。 就在两人狐疑的刹那,房门“嘭”地一声被人撞开,许多脚步声瞬间涌入西厢房中。房中空气仿佛凝滞了一刹,旋即响起众人此起彼伏的喝骂声: “真是色胆包天!” “敢打六小姐的主意!呸!” “释门败类!人面兽心!” “怪道总叫俺出去吃酒,原来是个花和尚!” “打一顿再说,早便看不顺眼了……” “莫打死喽!先捆得紧实,待家主回来发落。” “……” 更有许多不堪入耳之语,却是一边倒地信了崔琬。小蛮与覃湘楚再不迟疑,当下破窗而出,冲着来时路径飞掠而过。 围在外面的府中护院家丁听见异响,循声望去,却见两道身影已在几丈之外,登时大呼小叫起来:“还有同伙!追!快追……” 一阵鸡飞狗跳之声,自然惊动了墙外接应之人。小蛮、覃湘楚出了偏院,便折转向北,待将追来的家丁甩开些,忙奔向西墙,纵跃而出。 听着动静的地维护法叶三秋,不知从何处牵来一驾油套着单马的油壁车。见两人跃下,忙催促两人钻进车厢。待同来的几个传教使都上了车,他这不紧不慢坐在车前,马鞭轻甩,晃晃悠悠向西面行去。 车厢狭小,众人挤作一团,随着车身摇晃。车厢外响起“车夫的一声询问:“如何?” 覃湘楚声音低沉:“白忙活了。” 其他传教使闻言,俱都沉默无语。自圣女入洛一役后,祆教上下对那位杨少侠,人人心里、或多或少都存着几分钦佩欣赏。此时几个传教使、听闻两人依旧无功而返,不免垂头丧气起来。 这时小蛮忽地抬头,美眸中现出异彩:“圣姑传令,速回乞儿帮!她有法子寻到杨公子、覃丫头踪迹。” 众人闻言,士气登时一振。车厢外那“马夫”,自也听见了这话。 众人只闻几声马鞭挥下,油壁车当即状若癫狂、“隆隆”飞驰起来,车厢里只剩一片闷雷之声…… 乞儿帮后院,两童席地对坐。 略平的泥地上,画着一方简易棋枰。小乞儿与小和尚各拿一根树枝,在纵横交错的棋枰上勾勾画画,一个画圈、代表白子,一个画点、代表黑子。 只是下法有些新奇,唤作“五子连珠”。两人全神贯注,时而互相围堵、时而各辟蹊径,浑然不理会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鹘鹰。 忽地鹘鹰“唳、唳”地叫了几声,小乞儿福至心灵、手中树枝疾点而下,在某个纵横交错处画出一个圆圈。旋即将树枝一抛,蹦蹦跳跳道:“哈!五子连珠,赢啦!我又赢啦!小和尚,快把光头伸过来,吃俺一记脑瓜崩!” 小和尚一跃而起,退开两步,恼羞成怒道:“你耍奸!这大鸟在一旁提点你,自然总能赢过我。有本事咱们离它远些,回中院再比……” “哼!输了便是输了,还要百般抵赖,果然无商不奸!”小乞儿一面讥讽,一片伸出一只黑乎乎的草履、在棋枰上一抹,“以后再想叫俺小猴子陪你下棋,休想!” 小和尚满脸涨红,一把揪起小猴子领口:“你说什么?!” 小猴子见他恶狠狠的双眸,心下早便怯了:“俺、俺说不和你下棋啦……反正你输不起……快放开俺,要不俺叫人啦!” 小和尚听他还要叫人,怒意更盛,挥起一拳、就照小猴子面门砸去:“我覃家便是皇商,竟被你这小乞儿污作奸商,找打……哎呦!” 就在一拳即将印在面门的当口,小和尚只觉劲风扑面袭来。身子不知被什么拂中、登时一轻,便向后面倒去,摔进一旁的菜畦中。 泥土松软,菜苗湿滑,倒不甚疼痛。只是吃了这一吓,小和尚心头积攒数日的委屈、登时决堤:“呜呜……臭叫花子!你和大鸟合起伙来欺负我……我爹爹整日不见、阿姊也被歹人捉去……呜呜呜!家里庙里都不能回去……你们便欺负我,呜呜呜呜……” 小猴子侧头瞥了眼一脸傲然的鹘鹰,悄声嘀咕道:“小雪,你下手重啦!这小和尚管俺师父叫‘姊夫’,若叫他知道你欺负他‘小舅子’,不把你扁毛拔光才怪……” 鹘鹰却是得意洋洋瞪着他,有恃无恐的模样,似是在说:“若不是你解了我双翅绳索,我哪有气力去扇他?若那小道士寻我麻烦,你也脱不了干系。哼!” 便在此时,一道动人心魄的女声悠悠响起:“小和尚,谁欺负了你?你现下讨还回来便是,作什么妞儿似的、竟在这里哭鼻子?” “呜呜!仙师姊姊,那大鸟好凶……我、我不敢……呜呜呜……”小和尚一边抽噎、一边指着小猴子道,“便是那小乞儿,与大鸟串通好了的!两个下我一个,盘盘皆输……吃了好多下脑瓜崩啦!呜呜!” 来人秀眉微蹙,似笑非笑望向小猴子道:“小猴子,覃明所说,可是实情?” 小猴子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结结巴巴道:“俺、俺没有……是小雪喜欢下棋,只是口爪被缚、不能似俺们这般坐下对招……那棋路子、都是小雪想出来的,俺、俺只是代它勾画出来……” “哦?一个灵智初开的羽族妖修,一个听得懂鸟语的小乞儿,倒有几分意思!” 柳晓暮心中暗道。旋即双眉一挑,饶有兴致凑到近前,“小猴子,这鹘鹰哪里来的?为何会养在此处?” 小猴子有心替师父遮掩,奈何年纪太小、心思浅薄,竟不知如何扯谎。只好支支吾吾地,将此前阿姊被恶犬咬伤,师父得知后棍撩恶犬、剑伤鹘鹰的经过,颠三倒四讲了一番。 柳晓暮蹲在一旁托腮聆听,紫襦淡雅,翠裙曳地,仿佛一朵安静的鸢尾花。小和尚覃明远远瞧着“仙师姊姊”,泪珠子还缀在两腮,抽泣声却早停下,竟有些呆住了。 小猴子说完,有些忐忑地看着柳晓暮:“姑姑莫要怪罪小雪,它只是有些调皮罢了。若要罚,便罚俺小猴子可好?” 柳晓暮伸手揉揉他乱发,嫣然笑道:“你倒是蛮讲义气!既然这鹘鹰是你师父捉来,想来对你师父,定是惧怕非常。换句话讲,对你师父的样貌气味、也必定是记忆尤深。今日便叫它做一回斥候,好寻一寻你师父踪迹。” 小猴子听罢,眸光闪亮:“姑姑是说,小雪能寻到俺师父、对也不对?” 柳晓暮笑意更浓:“不妨一试。”说着又侧过脸,眸中红芒一闪,眼含深意盯着鹘鹰道,“踏雪,你意下如何呢?” 那鹘鹰似撞见无比可怖之事,竟缩起翅膀、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一双鹰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柳晓暮,充满惊恐与顺从,只顾连连点头。看得小猴子与覃明震惊不已。 柳晓暮又转过头,笑吟吟看向小猴子道:“你平日拿什么喂它?” 小猴子眼犹犹豫豫、从腰间解下一只不停蠕动的布袋,举了一下道:“小雪不吃胡饼、蒸饼,俺……俺就用弹弓打来瓦雀,给它吃。这几日它饭量好大,俺打来的瓦雀、都不够它吃了……” 柳晓暮嘴角扬起:“那你可知,它可不是什么寻常凶禽,而是只尚未化形的妖修。” “妖……妖怪?!”小猴子吓得一个激灵,手中布袋脱手落地。袋口被摔得松动开来,十几只瓦雀当即钻出布袋、一哄而散。 “寺中上师常说,万丈红尘中、不是道修便是妖修,初时我还不肯信。今日见这大鸟,才算心服口服。阿弥陀佛!”覃明却不害怕,只是合十赞叹。 “噗嗤!咯咯咯……小猴子,你晓得什么是妖、什么是怪吗?小和尚,你那师父定然没修过道法,滚滚红尘,诸相万千,又岂会只有道修与妖修?” 柳晓暮见两人反应大相径庭,不由掩口轻笑, “罢了!姑姑不能说太多,免得你们两个夜里做噩梦。小猴子,待将你师父寻回来,我便叫他放了踏雪。到时一应吃食,它自己便能去捉。省得你每日不辞劳苦、打来瓦雀投喂它,养成个‘好吃懒做’性情。咯咯!” 小猴子、覃明两个,见这位圣姑笑声欢畅,早忘了方才争执。却又都不禁低下头来,竟有些自惭形秽。 许久后两人抬头,却见柳晓暮已抬步走远,只留下那欢愉的笑声: “踏雪,方才你对人族出手,姑姑须饿你一日,好叫你长个记性。姑姑晚些再来寻你!” 第365章 崔氏家主,自取其辱 阙门高耸,宫城巍峨。 夕阳模糊不清,照得城阙一半青灰、一半昏黄。 崔府家主崔曒自太微宫快步走出,眼含愠怒,满面阴沉。脑中浮现的,全是方才拜谒齐国公王缙时,受到的挤兑与嘲讽。若非他宦海多年,养气功夫极好,只怕当时便要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竖子骄狂,欺人太甚! 却说一个时辰前,崔曒暗嘱山翎卫之事、经过数日谋划,终于一举得手。那个惹得琬儿执迷不悟的小道士,终于确凿无疑、被囚进了笼子里。 而得手的关键,却是那日府中幕僚尾随覃清、顺藤摸瓜,寻到了她藏身之所。本想着通过覃清、摸到覃湘楚的踪迹,好向太微宫通风报信。谁知在南市苦守几日后,竟发现那藏匿多日的杨朝夕,竟领了覃清等老幼几人,跑去魏王池边戏水。 于是崔曒当机立断,令剩余山翎卫倾巢而出、做下重重布置,随即赶往魏王池。趁那几人不备,先将覃清擒了、充作诱饵,果然引得杨朝夕穷追不舍,直到一头扎进事先备好的圈套……整套操作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堪称绝妙手笔! 崔曒心里、当下便有了计较:覃清在手、可引得覃湘楚来救,若送给太微宫,那王缙岂会不念他这份人情?至于那个杨朝夕,还须多关些时日,待琬儿启程嫁往长安后,再当做一份厚礼,悄悄送给王缙处置。此事却须慎之又慎,毕竟那小道士的师父,可是大名鼎鼎的“白衣山人”李长源。若得罪太过,朝堂之上、岂不是又多了一个劲敌? 崔曒喜不自胜,当即换了催促管家备了车马,便向太微宫赶来。心道今日之事、无论如何,都是功劳一件。若王缙肯领情,加上元崔两家联姻,自己有生之年,未尝不能再上层楼;即便王缙态度含糊,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自己登门示好,难道还会吃“闭门羹”不成? 车轮轧过石板,发出急切之声,响彻建春门大街。过往小民,瞧见车前挑着的“崔”字,无不远远避开,给油壁车让出一条通途来。崔琬端坐车内,透过布帘,瞥见街衢上的行人,嘴角不由勾起一抹志得意满的笑意。 车入积善坊,抵近阙门时,便被宿卫拦下。 崔曒晓得规矩,将来意向那宿卫说了,又悄无声息塞了块十两的银铤。那宿卫当即告了声“稍待”,转身一溜烟进了阙门,向宫使大人禀报去了。 拜谒之事,并无波澜。加上宿卫殷勤,两盏茶后,崔曒便已顺顺当当、进了银杏小院。拱手行礼时,却见银杏古木下,王缙右面大喇喇坐着一位深绿襕袍、面色倨傲的同僚,两人品着茶汤,相谈甚欢。 王缙见他进来,手中茶盏微顿,当下微笑颔首、示意他坐下说话。可那同僚却自顾自啜着茶汤、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崔曒当下心中便有些不快。 那同僚他自然认得,正是元载次子元仲武,如今正领祠部员外郎之职。从六品,品阶虽不高,职位却很紧要,加上元相之子的身份,朝中大多官员都要让他三分。 可自己堂堂银青光禄大夫,从三品、紫袍金玉带,比他高出岂止一阶?兼元崔两族已定下婚约,自己更是此人长辈。如今偶然撞见,竟能如此目中无人,可见其平日行事、是何等的飞扬跋扈! 更可气的是,那元仲武身后立着两个纨绔:一个十分面生,自顾自把玩着手中一柄紫檀如意;另一个却是王辍,见他进来、眼神一转,竟是视而不见,更不必说行礼作揖。 王缙看他面色不豫,自是瞧出了缘由,当即笑道:“不知崔公来此,有何见教?” 崔曒这才按下心中不快,换上一副笑脸:“下官不敢!只是今日、府中‘山翎卫’无意间捉到个女子,恰是那皇商覃湘楚之女覃清,特来献策!” 王缙眉宇一振,显出意动之色:“崔公有何高见,不妨直言。” 崔曒见他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心下不由暗喜,忙又拱手笑道:“齐国公,下官知您正搜捕祆教余孽。而那皇商覃湘楚、身居祆教八位护教法王之首,若能捉住,杀鸡儆猴,定能震慑祆教、令其屈服。 据下官所知,覃湘楚对一双儿女视若珍宝,不惜将其女覃清送去麟迹观修道,又将其子覃明送入崇化寺学佛。想来应是自知身份特殊,便早早做下安排,好免去后顾之忧。 今日若以覃清为饵,那覃湘楚爱女心切、必会来救。届时再布下天罗地网,无论他单枪匹马闯来、还是带了祆教妖人同来,都可一网打尽!” 王缙闻言,眉头微皱。正待说话,只听一旁元仲武冷笑道:“崔大人好毒的计策!且不说此计是否奏效,单这挟其女、诛其父的骂名,齐国公便担待不起。你崔氏不重官声,齐国公却是光明磊落之人、岂会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崔曒听罢,勃然变色。正想反驳几句,却听王缙沉吟道:“元师侄所言,确是有理。崔公此法,十分欠妥。” 元仲武哈哈一笑、洋洋得意道:“况且,太微宫已按律查抄了崔府,将崔氏一门下狱多日,也不曾见那覃湘楚与祆教妖人来救。可见祆教中人、个个天性凉薄,你便将他一双儿女都捉了,又如何笃定他必冒死来救?崔大人!我等皆是朝廷命官,行事可以杀伐果断,却不能卑鄙无耻!” 崔曒登时满面涨红、目眦欲裂,竟不知如何驳斥。尽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终究不敢冲上去、对那信口雌黄之人饱以老拳。 一旁王辍见他窘迫之相,不由失声而笑,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快意之感。 崔曒见王缙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既不阻拦元仲武、也不替他圆场几句,才知自己一番好意喂了狗。本还准备拿捉住杨朝夕之事、向王缙讨些好处,现下既然讨了个没趣,自是大可不必多此一举。 想罢,怒意似乎凭空消去了几分,忙拱了拱手、包羞忍耻道:“是崔某妄言,齐国公勿怪!府中还有事情,下官告辞!” 王缙仍是微笑颔首,目送崔曒出了院落。 然而当他走出银杏别院,不过七八丈远,便听得身后院中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遥遥传来。 狂笑声好似一把把锋锐的冰刃,戳在他五脏六腑中,一时间胸肺欲炸、羞愤难当。恨不得寻两根铁刺、将自己戳成聋子,好叫世界清静。 “自取其辱,无过于斯!他日腾达,百倍奉还!” 崔曒心中一道咆哮,双拳不由紧攥,指甲嵌入皮肉。渗出的微黏液体,很快便汇聚在指节、滴落石板上,宛如散落的桃瓣…… 立德坊,祆祠内。 柳晓暮一袭紫襦翠裙,盘坐在平坦如砥的屋顶上,斜捧白玉笛,六指翻飞,如痴如醉。笛音细细、高渺入云,乐声袅袅、凄婉低徊,却是盛朝教坊中无人不晓的乐曲《紫云回》。 神火护法祝炎黎、麻葛石塔礼二人立在屋下,仰头不语。像是在聆听笛声,不敢扰了圣姑雅兴;眉宇间又十分焦急,几度想要开口、却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乐曲缠绵悱恻、渐渐而止,柳晓暮才收了玉笛,低头看向两人:“神火,那太微宫地牢、这几日探得如何了?” 祝炎黎当即拢手作焰、行礼如仪道:“禀圣姑!自查到那太微宫地牢便在洛滨坊中,卑下与双戈卫弟兄,便在毗邻之地买下一处院落,昼夜不息,挖掘隧道。昨夜四更天时,恰好挖通一处监牢。谨慎起见、卑下等人窥探了一下地牢情形,便又将那孔洞堵住,免得被牢中锁甲卫察觉。” 柳晓暮听罢微微颔首:“做的不错。方才我派百合卫传讯给你,要你们找几副锁甲卫的装束来,可有眉目?” 祝炎黎面色微变,单膝跪倒:“卑下安排仓促,已差兄弟们换了常服、在锁甲卫藏身之处蹲守。只是那锁甲卫皆十分警觉,尚未寻得良机、偷一副锁甲兜鍪出来……” 柳晓暮怫然不悦道:“神火!姑姑不管你暗偷还是明抢,今日酉时之前,至少将三副锁甲兜鍪送到南市中,届时自会有人接应。” “玛古!卑下纵使肝脑涂地,也必不辱使命!”祝炎黎应道,却不敢再多留,忙恭身退去。 柳晓暮粲然一笑,看着屋下呆立着的石塔礼道:“你去祆祠门口候着,稍后有贵客登门。” 石塔礼连忙应下,三步并作两步、很快也不见了踪影。柳晓暮这才又拿出白玉笛,信手吹了起来。 不到半个时辰,果然见石塔礼引着一位素色外帔、青玉玄冠的中年道人,自外间徐徐进来。手中握的却不是拂尘,而是一支两尺余长的竹箫。竹箫通体紫黑,包浆莹润,显然是件古物。 柳晓暮这才从屋顶一跃而下,向来人拱手道:“李大人果然是守约之人。这紫竹箫传至大人手中,想来叶法善那老道、早便将妙用告诉你了吧?” 来人正是李长源,却是面色复杂应道:“紫竹箫无端自鸣,必是白玉笛有事相召,反之亦然。记得上回笛箫相和,还是在翠云峰上清观外。只是不知柳姑娘今日所为何事,定要这般故弄玄虚。” 柳晓暮咯咯轻笑:“自然是有事须你相助。” 李长源双眉一皱:“柳姑娘尚且无能为力之事,贫道只怕也爱莫能助。况且,冲灵子、月希子二人失踪,正叫我等焦头烂额。哪里还能分出心神,去助你做些稀奇古怪之事?” “哦?本姑姑还没说话,你如何便能断言、定是稀奇古怪的事情?” 柳晓暮也是大感意外。这个李长源素来都是一副云淡风轻、超然物外之态,今日竟也像个俗人一般,话里话外都透着焦急,可见关心则乱。 李长源这才拱手还礼:“柳姑娘前些时日差叶三秋来寻我,却是为运几具教徒尸身出城,难道算不得稀奇?今日究竟何事相召,还请姑娘直言,若非十万火急,待我寻到了冲灵子、再倾力襄助。” 柳晓暮知他心焦,便不再卖关子:“如何寻到令徒,我已有了良策。只是上回夜入广利坊救人,竟被不良卫追踪围杀、还折了一个百合卫。所以须李大人帮忙‘借’一些不良卫的差服、佩刀来,以便我教中之人夜间行事方便。” 李长源这才面色稍缓:“此事倒也不难,只须河南尹萧璟、或是少尹陈望庐点头,从府库中取出些便可。只是不知柳姑娘想‘借’多少、何时要用?” “自然是多多益善、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柳晓暮指掌轻翻,那白玉笛宛如灵蛇、盘旋上下,转出数道虚影。 李长源略一沉吟,当即应下:“贫道这便去河南府。待寻到冲灵子、有了中间人,还望柳姑娘言而有信、给贫道几分薄面,会一会那齐国公王缙,了了‘胡商罢 市’这桩公案。至于祆教与太微宫的新仇旧怨,贫道绝不置喙。” 天光大亮,白日渐高。 杨朝夕、覃清两个从被囚入铁笼,扔在这小院棚屋中,仿佛被世界遗忘一般,四周静得出奇。晨鼓响尽后,才开始听到一些人喧马嘶声,隐隐约约、不甚分明。 杨朝夕一夜行功运气、手臂伤势大为好转。便挥着玄同剑,寻了处略细的铁栅栏,便是一通砍斫。直砍得火星四溅、筋疲力竭,却也未砍断一根铁栅。原本恢复的气力,却白白耗损了许多,只得瘫坐一旁、喘着大气。 山翎卫们似是受了崔珙警告,再无人敢来折磨他们,自然、也无人送吃食过来。便是他将铁笼斩得呯叮乱响,那些山翎卫也充耳不闻,显然料定他无法破笼而出。 直到翌日巳时左右,一连十几个时辰,两人身上带伤、水米未进,又被南移的日头照了半晌,都有些萎靡不振起来。 左右无法脱身,杨朝夕勉强提振精神,又盘膝而坐。守住意念澄明,开始呼吸吐纳、行功运气,试着将渐燥的日光抛之脑后。好叫周身不适之感,一寸寸从体内驱出。 只是刚刚“入定”不久,忽听覃清口中发出一阵难耐的呻吟。散去功法,睁眼瞧去,却见她双腿不知何故、古怪地绞在一起。面上红白相间、细汗涔涔,却是牵动了小腿的伤势,疼得她眼泪直流。 “覃师妹,腿很痛么?许是创口肿疡……师兄这便帮你看下创口……”杨朝夕见她如此,不由关切道。 “不、不用……嘶——” 覃清说话间,又一股清泪贯腮而过,不由吸了吸鼻子,“我、我只是想要……小解,有些忍不住啦……嘤嘤!可是腿偏偏受了伤,不能蹲起……嘤嘤嘤!” 杨朝夕听了,不禁面上微红,登时有些不知所措:小解这事,呃……若男子还好,背过身、解开些下裈,便可一泻千里。若换作女子,却是有些麻烦、定须蹲下才好……只是男女有别,这可如何是好…… 覃清抽噎了片刻,忽然鼓足勇气、涨红了脸道:“杨师兄……清儿、清儿实在忍不住……劳烦你扶一下!只是、只是不许偷看……” 杨朝夕听罢,竟不知如何应答,犹豫半晌、才向覃清走去。心道:如今囚在此地、连牛马尚且不如,还讲什么男女大防?况且事急从权,只要自己对覃师妹心无邪念、坦坦荡荡,又有什么好忌讳? 覃清见他果然来到身前,一张俏脸早红到了脖子根。连瞧也不敢瞧他,声如蚊蝇道:“杨师兄……你、你先扶我站起,莫叫我跌倒便是……我只凭一条腿,撑不起身子……” 杨朝夕依言将她扶起,却是双目紧闭、一脸生涩道:“接、接下来呢?” “噗嗤——”覃清瞥见他一脸窘状,登时忍俊不禁,自己反而不似方才那般难为情,接着道,“我……你托住双腋、助我蹲下来……不、不许睁眼!” 杨朝夕只好闭着眼睛,慢慢将她放低。因为贴的太近,覃清额前鬓角的碎发、擦在杨朝夕脸颊脖颈间,痒痒地……竟有些舒服! 少女身上的馨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胜过他所知的任何一种花香。不由地、杨朝夕吸了吸鼻子,颇有几分沉醉之感。 便在这时,那微弱的窸窣声戛然而止,覃清在他耳畔嗔怪道:“杨师兄,你作什么!” 杨朝夕心头一惊,忙吞吞吐吐道:“没、没什么,就是觉得……好香!” 覃清登时默然。忍着左腿的疼痛,继续方才动作。片刻后,溪流声悄然响起,铁笼内外,登时一片死寂。 杨朝夕双掌托着覃清,头却偏开许多、免得与她撞上。胸中忽如打鼓、“砰砰砰”响作一片,似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满脑子都是那难以名状的溪鸣泉响之声。 “杨、杨师兄……扶我起来吧!”覃清小小一声提醒,才将他从尴尬中拉出来。 杨朝夕依言双手发力,慢慢将她提起。眼眸却不由自主张开,恰瞥见了雪白一片、迅速隐没在裙下。忙又将双眼闭住,心头却涌起一丝失落,胸中鼓点登时更急了许多,几乎要敲碎双肋。 覃清理好裙裈,面上羞意才褪去几分,明眸盯着近在咫尺的杨师兄,忽地咯咯笑了起来:“好啦!杨师兄,可以睁开眼睛啦!咱们离远些,莫踩到才是。” 杨朝夕这才又慢慢睁开眼,笨手笨脚、将覃清扶到一旁坐下。忽地叹了一声: “也不知龙帮主他们,何时才能寻到此处。今日之事、实是因我而起,之事牵累了你覃师妹。若那崔世伯明事理还好,倘若听了那崔九挑唆、当真对我痛下杀手,只怕他们、也未必肯放过你……” 覃清斜靠着铁栅,眼中却毫无悔惧之意:“杨师兄,你可轻看了清儿呢!人固有一死,若能与倾慕之人共赴黄泉,又有什么好可惜?若崔九之辈当真丧心病狂、要取你我二人性命,你……你便当我是那个关林儿,这般去了阴司、心里便能好受一些!” 覃清说罢,笑靥上又是两行清泪。杨朝夕见她情真意切,心头也是一暖,不禁伸出手去、想要替她拭泪。 “啪啪啪!”几道清脆的击掌声,在后院陡然响起。 杨、覃两人转过脸去,只见那面目可憎的崔九,一脸怪笑向两人走来:“真是苦命鸳鸯、感天动地!若不是崔某身受家主大恩、定要效死亡以报,一定成全了二位。只是今日不巧、家主有令,今日定要叫此事有个了结才行!哈哈!” 杨朝夕提剑而起、将覃清护在身后,怒然喝道:“姓崔的!想要我二人性命,便亮出真本事来。这般卑劣无耻,算什么江湖豪侠?!来啊!杨某人正要与尔等狗辈、死战到底!” “停、停!打住!杨少侠,谁说要取你性命?家主今日恰好有暇,特来见一见你。若是还想活命,你便好好向家主低个头、服个软,这事兴许便揭过去啦!” 崔九说罢,再不理他,转身出了小院。很快便引着一个面色肃然之人,款步向铁笼走来。 不是崔曒,又是何人? 第366章 飞鸟至,百合开 曜日当头,来人与院墙、俱在地上印出短短的影子。 杨朝夕毕竟是通过考较、入了崔府的幕僚。此时见崔曒穿着红紫色联珠对鸟纹襕袍,足蹬乌皮六合靴,打着个软脚幞头,一身装束,贵不可当。只得先拱了拱手、行了个晚辈之礼,要看崔曒如何说。 崔曒昨日刚在太微宫受了折辱,今日早间又被一群乞儿痰唾门庭,心情自是不佳,对杨朝夕也难有什么好脸色:“杨朝夕,本官自问待你不薄。你不感恩戴德便罢,竟还妄图诱导琬儿、污她清白!如今更与祆教妖人、洛城乞儿搅在一起、不清不楚。似你这般色胆包天、反复无常之人!本官便将你打杀,也是死有余辜。你还有何话说!” 杨朝夕知晓崔曒此举,便是想给他个下马威。后面无论崔曒说什么,他都会心惊胆怯,气势上先输了三分。 于是不卑不亢道:“家主言重。我与琬儿始终清清白白,并无僭越之举,入府为幕僚、也是因她好意难却。若家主定要信小人挑唆之言、杀我而后快,那便动手即可。小侄虽困笼中,却非束手待毙之人。” 崔曒冷笑道:“哼!若不是你花言巧语、百般讨好,骗去了琬儿身子,她又岂会对你这般依依难舍?本官虽也爱才,却最恨无良之人!今日本官顾念长源真人颜面,暂且不杀你,但会收了我崔氏鱼符,好令你早些滚出洛阳城。若再叫我崔府中人在城中撞见,必取你性命!” 崔九闻言,当即打了个呼哨。顷刻间,昨日围捕杨、覃二人的山翎卫纷纷涌入,刀兵指向铁笼。若杨朝夕不肯就范,只怕当场便会一拥而上。 杨朝夕一面护着身后覃清、一面却也不露怯:“好霸道的崔府!鱼符在此,还你便是!” 说话间,便接下腰间一只锦袋,透过铁栅、抛向崔曒,被一旁的崔九伸手接下。旋即又道,“崔世伯,这下该放我二人离去了吧?” 崔九嗤笑一声:“家主何时说过、要放你出笼?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待六小姐风风光光、嫁去了长安,崔九必亲自给你二人开笼。哈哈!”崔九说着,又看向同样大笑的山翎卫,“杨少侠与覃小姐还要在此长住,吃喝拉撒、自是难免。来人!快将粥盆、溺桶端来,免得旁人说我崔府待客不周。哈哈哈!” 杨朝夕面色铁青、正要喝骂,却觉覃清在身后拽住了他褐衣下摆,轻声乞求道:“杨师兄,忍得一时怒,免得百日忧。现下活命最是紧要!今日若惹怒了他们,往后必会想着法子作弄咱们……我爹爹常说‘争强好胜、未必侠义,忍辱负重、方是男儿’,莫再与他们口舌相争……” 这时,山翎卫们果然拿来两只竹木刳成的器物:一个像是木钵、只比拳头大些,里面盛着黑乎乎的粥饭,便是所谓的“粥盆”;一段截好的竹筒,长不盈尺、又粗 又短,刚好能从铁栅间塞进来,就是算是“溺桶”。 杨朝夕气得浑身发颤,直欲飞起一脚、将这两样东西踢到崔九脸上。 覃清却已抢过那“粥盆”,张开樱唇、小口吞咽起来,吃过几口,又看向笼外,笑道:“清儿谢崔世伯款待!只是我俩饿了许久,可否再多盛些粥饭来?” 崔曒听罢,哈哈大笑:“还是覃丫头通晓事理!崔九!每日多备些粥饭,若敢把我这贤侄饿瘦了,当心家法伺候……哈哈哈!” “嘭!” 众人哄笑间,一道丽影破开后院小门,声音悲愤:“爹爹!你怎可言而无信!我已答应嫁入元府,你为何还不肯放过冲灵子和覃师妹?” 笑声戛然而止。 山翎卫们仿佛一只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识趣低头,退在一旁。 崔曒转过脸来、面色阴沉:“元崔两族婚事,过了三媒六聘,早已板上钉钉,由不得你任性妄为。这个山野小子,爹爹本是要杀了、好替你断了念想。若非你你五哥代你求情,你以为爹爹会心慈手软?” 崔琬面色凄苦:“爹爹,你为何总要这般独断专行?!若今日不肯放了冲灵子他们,琬儿……便死给你看!” 崔琬说罢,果然一头向院角立起的磨盘撞去! “琬儿!” “师姊——” “不好!” “糟糕……” 杨朝夕与覃清抓着铁栅,不由惊呼。山翎卫们皆始料不及,也是纷纷惊叫。 崔九反应稍快,足下一踏,抢先向那磨盘冲去,却是慢了一丝。 眼见便是脑浆迸裂、香消玉殒的惨况。却见一道红紫色人影,瞬间拦在磨盘前。崔琬发力虽疾,却是一头撞在那人胸膛上,旋即被他钳住双腕、动弹不得。 “爹爹!你放开我!你这般苦苦相逼,琬儿不如死了干净!嘤嘤嘤……”崔琬一面挣扎、一面哭叫道。 红紫人影正是崔曒,他拦下崔琬时、早已雷霆大怒:“琬儿!你若定要寻死觅活、坏了两族联姻,我现在便将这山野小子杀了,一了百了!” 崔琬被他一吓,瞬间便回过味来。登时止住哭声,“咚”地一声向崔曒跪倒:“爹爹……不要!琬儿都听你的,明日便嫁去元府……你早些放了他们、好不好?” 崔曒见她这般低声下气,心中也是一疼,却依旧冷着脸喝道:“都愣着作什么?!还不快将六小姐带回去!” 崔九等人慌忙跑去前院,将小苹几个婢女喊来。这才拽起地上的崔琬,吩咐及个山翎卫小心护在左右,一窝蜂涌出了后院。 “呵呵!最是无情王侯家,小道今日,大开眼界!”杨朝夕立在铁笼里,冷冷嘲讽道。 “小子!你胡说什么?!嫌死的不够快么!”崔九见他竟还敢出言不逊,又是两把飞刀在手,便要叫笼中之人吃些苦头。 不料崔曒却摆摆手、将崔九挥退,双目灼灼盯着杨朝夕道:“小道士,你若生在王侯将相之家,见惯了盛衰无常、知晓了人心险恶,便不会说出这等浅薄之言。此处无人搅扰,恰可坐圆守静,两位便在此安分修道罢!” 旅燕归巢,暮色渐浓。 西天一抹余晖落下,棚屋外刚刚镀上的金色,又迅速消褪下来。 杨朝夕与覃清各自靠在铁笼一边,相顾无言,心头一直盘旋着的、便是崔琬离去前的哭声。两人心绪低沉,想着过往与崔琬的种种,心中五味杂陈,却都无能为力。 “唳——” 一道尖锐的叫声响彻穹宇,惊得泥巢中双燕乱飞、惊惶不定。 两人不疑有他,依旧枯坐笼内。便是腹中鸣如响鼓,却也无心吃粥。山翎卫送来的粥盆里、粥饭渐渐凝固,黑乎乎的一坨,好像墨锭一般。 “咣!” 似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铁笼之上,才令两人从沉默中回过神来。举头望去,却只见黑黢黢一方铁板,瞧不清上面状况。 “扑棱棱——”凉风凭空而起、在院中腾起一阵灰尘,两人侧目瞧去,却见一只有些眼熟的鹘鹰、落在铁笼外,正歪头打理着羽毛。见两人发现了它,竟落落大方地、向两人颔首示意。 “踏雪?!”杨朝夕、覃清双双惊道。旋即心头一喜: 这鹘鹰一直拴在乞儿帮后院,每日除了小猴子,几乎无人理会。陡然出现在这里,说明有人刻意为之,将这鹘鹰用作了查探敌情的“斥候”。而援救之人,势必很快便能赶来! 一念及此,不由心绪大振!若今日便可脱身,原本无可奈何之事,或许还有峰回路转的机会、也未可知…… 后院几声异响,自然惊动了前院值守之人。很快便有几个山翎卫手握障刀、奔至后院,将铁笼团团围住。见是只鹘鹰贸然闯入,几人心头微松,又是呼喝、又是挥刀,便想要将这鹘鹰驱走。 奈何鹘鹰左顾右盼,像看傻子似的、瞥了几人一眼,旋即跃上铁笼,自顾自鸣叫起来:“唳——唳——” 叫声刺耳无比,众人耳穴生疼。 几个山翎卫登时心头火气,挥刀便要去斩。奈何障刀偏短、臂长莫及,几人又纷纷退开,摸出腰间飞刀,便向鹘鹰掷去! “叮叮叮……” 一串金铁交击声密集响起,只见两道灰影越过院墙、疾掠而下,瞬间将数柄飞刀格开。杨朝夕、覃清定睛一看,登时大喜: “龙帮主(爹爹)!” 山翎卫这才恍然,纷纷怒道:“敌袭!后院敌袭!” 片刻后,又是十几个山翎卫蜂拥而至。将刚刚赶来的龙在田、覃湘楚、以及铁笼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杨朝夕见状,也是大感头痛:原以为龙帮主会携众而来,结果竟只带了一个天极护法!这些山翎卫武艺皆是不俗、合击战力更盛,加上一手防不胜防的飞刀,实在不容小觑。想要救他们出去,只怕希望渺茫…… 就在山翎卫们面露冷笑,准备一拥而上,将两人一鸟乱刀砍杀。忽听半空风响,只见一只硕大的花团、凭空而现,纷然炸开! 百千多花冠扑簌落下,众山翎卫才瞧得清楚:竟是一朵朵白中透粉的野百合。一个面罩轻纱、姿容绝丽的胡姬,从花团中现出身形,向铁笼顶徐徐落下。 “装神弄鬼!弟兄们!胡姬捆起,男的斩杀,哈哈!动手!”发令之人,正是崔九。 山翎卫们当即挥刀,先将落下的野百合斩作残瓣,一时间满院馨香;接着便与向龙在田、覃湘楚交起手来。胡姬不慌不忙,待众人逼近,忽地打开一包棕色粉末、扬手撒开! 几息后,冲得最近的几个山翎卫双膝一软,当即踉踉跄跄起来。手中双障刀一抛,个个口角流涎、面露笑意、似癫似醉。 崔九当即反应过来,惊怒道:“百合有毒!” 第367章 玄花如梦 花香处处,粉末如雾。 两下混作一团,却是西域奇毒“玄花如梦散”。 而那胡姬所用野百合,虽与中土山野所生的极为相似,却是胡地异种。本花虽无毒,然其花粉与安息茴香粉末混合后,却有迷障心神、致虚致幻的奇效。 “玄花如梦散”虽不致命,却能令人顷刻间目眩神驰、如坠梦境,又似酩酊大醉,全然忘却自己身在何处、欲行何事。若只在家中误触此毒,几个时辰后便会药力消散、其毒自解;可若是临阵拼杀、中此奇毒,无异于自缚双臂、任人宰割。 龙在田、覃湘楚两个,早在出手前便服过解药,自是不受药力影响。见院内山翎卫纷纷中招,有的痛哭、有的傻笑、有的狂躁、有的滚作一团……当下也不耽搁,各自出手如电,使出截脉打穴的法子,将之一一点倒。 又将其袍衫、靴子、蹀躞带等统统除下,堆放一处、打捆收好。才寻来绳索,将一众山翎卫反剪双手、捆成一串,结结实实拴在铁栅上。 那胡姬放毒之后,也跃下铁笼、揭开面纱,露出惊世容颜,正是霜月护法李小蛮。 待她看向铁笼时,却也忍不住面红耳赤:只见杨朝夕与覃清早已搂在一起,一个笑中带泪、不停叫着“林儿妹子”;一个双颊潮红,半推半就,樱唇相迎。更过分的是,原本披在覃清身上的麻袍,早被两人扯开、扔在一旁。覃清身上只剩下了贴身汗衫与短裈,场面不可描述…… 顾不得心中酸意翻涌,小蛮忙寻到崔九、一番搜检,从他脖颈上拽下把铜匙来。旋即摸到铁笼一角、启了铜锁,这才将缠了数圈的锁链解下,把那铁笼一面整个掀开。 这时笼内两人已是耳鬓厮磨,如胶似漆。若非两人皆未经人事,尚不得其法,只怕早便阴阳交泰、水乳相融了。 小蛮红着脸啐了一口、钻入笼中,已从怀中摸出个小巧瓷瓶。先掰开杨朝夕口舌、倒下少许,又捏开覃清樱唇、将剩下解药悉数灌入。却懒得将两人分开,转身出了铁笼。一旁忙碌完的龙在田、覃湘楚,这时也注意到笼中情状,不由四目相对、哭笑不得。 解药入喉,不到十息,覃清面上潮红之色便已褪去,双眸也恢复清明。却陡然发现、自己竟被人搂紧了腰肢,百般挣脱不出。杨师兄双眼迷离、近在咫尺,一张檀口还要向她脖颈袭来,不禁又双颊绯红,不知该如何躲闪…… 谁知侧头之时,无意中发现笼外三人,正瞠目结舌望着他俩。不由惊叫一声、飞起一脚,将个不依不饶的杨朝夕,登时踹出了铁笼、跌落在地。然而这一脚,却牵动了另一条腿的伤势,疼得她眼泪直流。 覃湘楚由惊转怒,觉得杨少侠欺负了女儿,当下便要上前揪起、一顿痛殴。却被嬉皮笑脸的龙在田一把拦住:“覃老弟,你也忒糊涂了些!小儿女们两情相悦、何罪之有?若顺其自然、只怕明年今日,老乞儿便要向你讨一杯满月酒啦!哈哈!” “哼!老叫花子老不修!不是吃茶、便是吃酒!” 小蛮听罢,撂下一句。接着绣履轻踏,使出“步生莲华”轻功,拽着鹘鹰,跃出院墙。竟是先他们一步回去了。 杨朝夕仰面朝天、翻在地上,渐渐清醒过来。望着漫天星斗、交相闪烁,回想方才那段无比真实的绮梦,确也有些怅然若失。身上馨香未散,唇间温软犹存,谁言春梦了无痕? 便在这时,两张大脸一东一西、戳在眼前,遮住了多半星空,委实大煞风景。 其中一张胡子拉碴、笑吟吟道:“小友,药劲该散了吧?快快起身,咱们回帮。” 另一张却满面肃然、郑重其事:“小子!往后、你最好对清儿好些,不然我便剥了你的皮、做成羯鼓,日日敲给教中兄弟们听……” “爹爹!又胡说八道。方才……方才是我二人中毒,才举止放肆了些……都做不得数的。你再这般逼迫杨师兄,清儿……便不睬你啦!”却是覃清听到爹爹出言恫吓,心下不悦、忙出言相护。 杨朝夕听在耳中,才知刚才竟不是梦、而是毒发乱性,顿时面红耳赤。忙从地上爬起,低头拍着身上灰土,不敢做声。 “唉!果然女心向外。龙帮主,咱们走罢!莫在此处碍眼,圣姑还在帮中等我回去复命。” 覃湘楚说罢,便将方才捆成一包的袍衫、靴子、蹀躞带等物背起,当先攀上墙头,自顾自跃了出去。 龙在田却得意非凡,拍了拍身上锁甲,向杨、覃二人笑道:“今日之事,全算在太微宫锁甲卫头上啦!这些狗辈醒来、必会记得老乞儿这身行头,以崔曒那欺软怕硬的性子,断不敢向王缙兴师问罪。哈哈!这般绝妙布置,也只有乞儿帮才做得出来。老乞儿这便护你们回去,免得再生枝节!” 杨朝夕转头看了看覃清一眼,见她不知何处寻来半截枪杆,当做短杖拄在手中,勉强站在一旁,却是摇摇欲坠。只得道:“覃师妹,你腿伤颇重,还是我来背你吧!” 覃清头脸垂得更低,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任由杨朝夕将她负起,才将那半截枪杆一抛,千依百顺地伏在他背上,心头涌起前所未有的踏实。 几人出了僻静小院,才知此坊并不偏僻,竟是毗邻敦化、修善两坊的永丰坊! 之所以觉得僻静,是因为这小院恰处在永丰坊正中。而小院四周的高低房舍,不是山翎卫们各自买下的宅院、便是休业数日的胡商铺肆,故而显得十分冷清。 覃清得知自己被囚之处、距麟迹观不过一里只遥,亦是啼笑皆非。便是仍在四处搜寻杨、覃两人的元夷子佟春溪等人,也决计想不到,山翎卫竟将两人囚禁在她们眼皮子底下。 几人出了永丰坊,早有覃湘楚、叶三秋与乞儿帮几名掌钵,皆是套着锁甲卫的装束,列成一队,明目张胆地站在坊街上接应。 见龙在田带着杨、覃两人过来,当即一声号令,各持长戟,围住两人,一路“押送”,却是向北而行。 过建春门大街时,便有巡夜的不良卫擦身而过,却无人上来询问。皆因近来太微宫锁甲卫不分昼夜、屡屡出手,查抄捉拿疑似祆教教徒的胡商、汉商,带回去拷问,谋财兼害命。这些不良卫早已习以为常。 几经周折,终于回到乞儿帮院外。 却见覃明、小猴子两个,早早便立在乌头门前。看见杨朝夕背着覃清、在一群“锁甲卫”簇拥下,大步流星往旧院行来,无不喜极而泣。冲过去扑在杨朝夕身上,一个叫着阿姊、一个呼着师父。 一个瘦弱的姑娘、也拄着根木拐,在齐掌钵搀扶下,急不可待向杨朝夕奔去,哭道:“师父!小豆子还以为……再见不到你啦!呜呜……” 杨朝夕心头微暖、笑道:“师父吉人天相,岂是几个宵小狗辈便能谋害?都莫哭啦!咱们回去说话,覃师妹腿上有伤,须重新换药才行。” 几人这才让开,跟在后面,一道进了旧院。 时候已然不早,各人分头安顿下来,自不消细说。 杨朝夕回到斗室,已有帮中兄弟送来热水、澡豆等物,说是龙帮主特嘱,请杨长老洗洗晦气。盛意难却,杨朝夕只好沐浴一番,顿觉神气清爽、意念澄明。方才所中奇毒,已是彻底清解。 院外坊曲间,二更天的锣声响过,杨朝夕却困意全无。于是盘膝榻上、吐纳呼吸,预备行功练气。 谁知今日静坐良久,心神却始终无法“入定”。先天、后天二气龟缩三丹田中,更是懒懒地不肯动弹。 满脑子都是傍晚中毒时,自己错将覃师妹当作关林儿、一番恣意妄为的那段绮梦。便连助她小解时、无意瞥见的那一抹雪白,也不时浮现眼前……渐渐竟觉眼花耳热、口干舌燥,竟生出几分醉意来。 “啪!”地一声脆响,杨朝夕挥掌抽在右颊上,火辣辣的痛感、反将心头那一股邪火浇灭下来。心中不由自警: 杨朝夕啊杨朝夕!修道之人本该清心寡欲,你又怎可如此下作!那时药力催动、举止放肆,勉强算作无心之失;现下六识清醒,你却还对那时百般回味,当真该打!覃师妹清清白白的女子,若知你心思这般龌龊,定会与你一刀两断…… “咯咯咯……” 一阵轻笑响起,柳晓暮那紫襦翠裙的装束、不知何时已坐在榻前,口中还嚼着果脯, “想不到小道士,还真是个正人君子!你放心好了,你那位覃师妹、若知你心中想着这些,只怕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与你决裂?咯咯咯!” “柳晓暮!你又窥我隐私!!”杨朝夕登时大怒,自榻上翻出那潮音钟、便向她砸去,“这钟还你!咱们才该一刀两断!” “哟!好大的火气,咯咯咯!被姑姑戳中心事,老羞成怒啦?”柳晓暮浑不在意道,“我知你心头有些疑问,才特意过来与你答疑解惑。若是‘一刀两断’的话,这事只好作罢!” 杨朝夕盯着柳晓暮,见她笑语盈盈、不闪不避,怒气却也泄去了大半:原来自己并非全然恼怒,只是方才绮念流转,蓦地被她一语道破,心头却先涌起六分心虚、三分羞赧,最后一分才是恼恨。 杨朝夕脸上阴晴不定:“晓暮姑娘,方才小道一时气急、言语冲撞,并非有意。只是咱们虽为道友,也当‘约法三章’,免得将来互生嫌隙、不欢而散!” “呵!小道士此法倒是颇有新意,说来听听!”柳晓暮抱臂胸前,饶有兴致道。 “第一,便是不得窥视道友心中所想、平日行踪。” 杨朝夕忿忿道, “第二,道友自有爱憎,不可置喙干涉。 第三,若互有误会,皆应开诚布公、互商互谅,不得以势压人!” “咯咯咯咯……”柳晓暮听完,不禁捧腹大笑,“小道士,你这哪里是‘约法三章’,明明是‘一厢情愿’,咯咯!我且不反驳你,先将你这‘约法三章’注解一番如何?” 杨朝夕面色不豫:“你说便是。” 柳晓暮笑罢,便在斗室中踱了起来:“你说的第一条,便是你馋哪个女子、或想去哪吃酒打架,我便是看破,也决不能说破。第二条,便是你想同哪个女子欢好,我都不能多嘴、更不能阻拦。 第三条嘛!便是咱们俩闹了别扭,便须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不许我一怒之下,出手揍你。怎么样,我注解得如何?咯咯咯!” 杨朝夕听罢,登时气得面色发白。干脆扭过脸去、向壁盘坐,一个人生着闷气,不再去理会柳晓暮的调笑。 “小道士!小道士?”柳晓暮继续咯咯笑道,“要不要‘开诚布公’一下?来、来、来!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心里有什么别扭,咱们说开了不就成了?咯咯!” 杨朝夕恍若未觉、不动如松。 “小道士,我知你定然十分好奇、今日究竟中了什么毒,才令你那般丑态毕露。更担心明日见了覃师妹、无颜以对,是也不是?”柳晓暮洞若观火,笑吟吟道。 杨朝夕果然转过身来,咬牙切齿道:“对!为什么定要下毒!究竟是什么毒?!” 柳晓暮踱了半晌,忽地向榻上一坐,嫣然笑道: “便是西域奇毒‘玄花如梦散’。” 第368章 答疑解惑 “啪!” 榻前油盏爆起个灯花,吓了杨朝夕一跳。 方才一门心思只顾生气,陡然听得“玄花如梦散”五个字,杨朝夕脸上、终于露出不解之色。 柳晓暮见他这般呆傻模样,不禁又掩口轻笑。便将这“玄花如梦散”的来历、配方、焙制之法,简略讲了一番,听得杨朝夕瞠目结舌、称奇不已。 然而中招之人、毕竟有他,心中不忿之气依旧难平:“这么好用的毒药,既能免去杀戮,又不伤人身体,为何通远渠时不用、跑马岭时不用、偏偏此时才用?除了故意令我难堪,小道实在想不出、你还有什么居心!” 柳晓暮登时哭笑不得:“小道士,果然脑路清奇!竟能推想出此等因果来,你当本姑姑是这般穷极无聊之人?” “难道不是么?!”杨朝夕鹰眸圆睁、气势凌然道。 “咯咯!姑姑不与你做无谓之辩,既是答疑解惑,便一桩桩给你道来!” 柳晓暮忽地也收拢双腿、趺坐榻上,离杨朝夕不过三尺有余。一本正经道: “先解你第一桩疑惑。何故江湖游侠、用毒只是少数?照说刀剑杀人、使毒杀人,一般无二。可制备毒药所需药材,多珍奇诡怪、采之不易,故而所费银钱,往往是寻常汤药的十倍、百倍。试问你费一两银子打一把刀剑,便可连斩数人;可若一包毒药须十两银子、却只够毒杀几人,你会如何去选? 且大多毒药、须服食后才会毒发;便是淬在飞刀、袖箭之上,可能叫人立时毙命之毒,也少之又少。唯有生在南诏国的箭毒木,割树取汁、所得剧毒‘见血封喉’,才堪称杀人夺命、立竿见影。但我中土往那蛮荒之地、足有数千里之遥。便是那剧毒在南诏不值一钱,待运到中土、便也价值数金了。 故而,用毒杀人,颇费银钱,江湖游侠,难以负担,反不如刀剑枪矛用得痛快!且身藏毒物,往往未伤人、先伤己,若非迫不得已,谁肯行险去碰?” “这么说来,那‘玄花如梦散’只须口鼻吸入、便可害人于无形,定是十分昂贵了?” 杨朝夕听她说了半晌,终于意识到这“玄花如梦散”的奇异之处,不由开口问道。 柳晓暮神气十足:“那是自然!‘玄花如梦散’虽只两味药材,却都不是易得之物。辅药安息茴香,中土罕有,只回纥汗国略有种植,其价胜过黄金。主药西域百合,生在回纥、吐蕃那雪峰半山腰上,只在仲夏开花,午时才开、未时便谢,更加难得。 若要保持药性,却须在百合盛放之时摘下,就峰上拢柴生火,以铜釜焙至半干;再分别裹以轻纱,最后盛入木匣,免得途中碎裂、花粉脱落,药性大减。这等事情、常须十数人同时动作,半刻耽误不得!所以每年能采来的干花、十分有限,自是格外珍奇。” 杨朝夕听罢、已是心惊神骇,喉咙干涩道:“这……小蛮放毒之时,所费百合、何止百朵!还有那包安息茴香粉末、少说也有七八两!若折算成金银、只怕……果然是无比奢靡的害人手段!” “不多不多,百金足矣!” 柳晓暮云淡风轻道,“若不是你师父长源真人相劝,莫要树敌太多。姑姑才不管什么崔府还是元府,直接杀了干净!又何须费这百金、留下那十几条狗辈性命?” 听她提到李长源,杨朝夕不禁又是惭愧、又是温暖:“师父也知我被囚之事?他现在何处?我须将脱困之事告与他知晓,免得他担心。” 柳晓暮撇撇嘴道:“岂止你师父知道,连公孙玄同、佟春溪、方七斗都已知晓此事,满城寻找你二人。方才将你二人救出后,天极护法已差人去麟迹观报了吉讯,所以、你便安安分分待在这客房罢!” 杨朝夕这才终于恍然道:“原来祆教之前未用此毒,是此毒太过昂贵之故。” 柳晓暮秀眉一挑、笑容微冷:“这只是其一。其二便是有些江湖游侠、还有些太微宫的鹰犬,委实该杀!不必手下留情。‘玄花如梦散’这般金贵的奇毒,用以取巧暗杀、再好不过,又为何要浪费在这些人身上?” 杨朝夕见她话语间杀意腾腾,知道祆教与太微宫这几年攒下的仇怨、不是那般容易化解,心底对师父交代的“中间人”之事,又微感头痛起来。只好转过话头道:“晓暮姑娘,我隐约记得、小蛮放毒后不久,便给我和覃师妹喂服了解药。却不知那解药是何物?” 柳晓暮登时换作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早知你会有此一问,想来这便是你第二桩疑惑了。须知万物相生相克,这‘玄花如梦散’之毒,解药便在西域百合的鳞茎上。那些行险登山的采药人,采完焙好西域百合后,会挖些它们的鳞茎回来,捣烂取汁、贮入瓷瓶,便是解药。其实此毒只迷人心智,过几个时辰便会无药自解,这解药的用处、倒也鸡肋。” 杨朝夕面色又是一红,不由腹诽道:若不是小蛮及时喂下解药,那般情形下、只怕覃师妹清白终究难保,而自己必也悔之晚矣! 柳晓暮一双妙目却盯着他,笑得意味深长,显然又窥出了他的心思,只是忍着不说。 杨朝夕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拱了拱手道:“晓暮姑娘,既然小道疑惑尽解,时辰也已不早,便请你早些回房歇息吧!” 柳晓暮又是咯咯咯一串轻笑,才正色道:“小道士,我知你心气儿颇高、面皮却薄,还听不进许多逆耳忠言。但你有今日一劫,却绝非偶然。因此有些话还是须和你说在前头,免得有朝一日你铸成大错、悔不当初。 你小小年纪、已练得一身好武艺,又是天选之子,只须心无旁骛,修道自会一片坦途。可你遇事优柔,偏又任侠使气,总以为一己之力便可除暴安良、行侠仗义,说好听些是少年心性,说难听点便是少不经事……” 杨朝夕听罢,霍然跃起,怒视着柳晓暮道:“我辈习武修道,若只为登仙长生,与那奢求不死的秦皇汉武、又有何分别?我有一分力、发一分光,好叫多行不义之辈有所忌惮,叫受人欺凌之人有所依傍。总好你祆教煽动罢 市、虐民挟上吧?” “啧啧!你看,才说两句不中听的话,你便跳脚炸毛,哪里像个修道之人?” 柳晓暮笑意温婉、声调从容,接着笑道,“特别是近来,竟颇喜英雄救美之事。先说鹤殇酒肆那回,小蛮被田华调戏、恰被你撞见,于是愤而出手;幸好‘魏州八雄’不是你对手,又有虎贲卫跑来牵制,才被你将人救出。想来你到今日,还为那日之举引以为豪吧?” “同道有难、伸以援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难道小道做得不对么?”杨朝夕梗起脖子,理直气壮反诘道。 柳晓暮笑叹了一声:“可那鹤殇酒肆、本就有太微宫撑腰,那田华若当真将事闹大,洪治业、王缙岂会坐视不理?本该是魏博镇与太微宫两虎相争,谁料被你横插一脚。那魏博镇田华好色如命,怕是早将大半仇恨、都记在了你头上。至于后来被虎贲卫敲了竹杠,反而算不得什么深仇大恨。” 杨朝夕闻言,登时语塞。然而脑中飞转、接着脱口强辩道:“可若我不出手,小蛮岂不要被那狗辈田华侮辱……不对,当时你也在附近,为何却不出手?” 杨朝夕话说一半,已经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便再也强辩不下去。 只见柳晓暮笑吟吟道:“我自然便在左近,我能救小蛮一回、难道便救不了第二回么?只是看到你出了手,才袖手旁观。你心中道理,也未必全错,只是错估了形势。一则、小蛮可不是弱女子,自有脱身之法;二则、你还没摸清对方战力、便贸然动手,实在是托大。最后侥幸逃脱,也不过是运气罢了!” “如此说来,那日你与小蛮是故意为之?目的便是要叫太微宫与魏博镇互生嫌隙?那么后面的事……只是在我面前演了出戏罢了。”杨朝夕说完猜测、莫名涌起几分懊恼,却并不后悔当日所为。 “也不全是演戏……毕竟小蛮受伤中毒,又央你找来井水祛毒,皆是始料不及、却须临机应变之事。” 柳晓暮看着他有些颓然的面色,既觉可叹、又觉好笑,“后来你猜到我二人关联,又将我唤来、为她祛毒,也是我未料想到的。” 杨朝夕却还有些不服气,接着反驳道:“若只此一桩,你便断言我喜好‘英雄救美’,未免以偏概全了吧?” 柳晓暮不禁又被他气笑,颔首道:“好个小道士!既然今日你这般较真,姑姑便叫你心服口服。咱们说说第二桩,那日在画舫之上,小蛮与我不敌虎妖、接连被擒,你后心也吃了虎妖一掌、受了重伤。便连赶来的天极、地维他们,也是悉数被擒。 然而就在虎妖欲强占小蛮身子之时,那么多洛阳群侠都没出手阻拦,偏偏你不知死活、还敢冲上去撩那虎须!似你这般不自量力、还要英雄救美之人,真不知该夸你勇武、还是该骂你呆傻。若非我三哥出手,你早交代在画舫上啦!哪还有命在此与我斗嘴?” 杨朝夕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上虽不承认,心里却已觉得柳晓暮所言、的确有几分道理。 柳晓暮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道:“那些山翎卫,便是吃准了你杨少侠不顾性命、舍身救美的真性情,才拿住了覃丫头,拦下了龙帮主,引你孤身去追。如此一追一逃,看似慌不择路,其实早便一步步将你引入了埋伏中。这种计策、用来对付重情重义杨少侠,当真百试不爽!” 杨朝夕听着听着,头已完全垂了下去,像只斗败的公鸡。良久才又抬起头,见柳晓暮也正看着他、眼中早没了戏谑,倒有几分悲悯之感。 他声音沉闷、语气却愈发坚定:“是不是只有晓得权衡利弊、学会避实击虚,才算是有勇有谋的大侠?便是眼见覃师妹被人掳走、也得三思而行?” 柳晓暮闻言、竟不知如何作答,登时愣在了当场。 第369章 碑石入水 灯盏昏黄,双影幢幢。 柳晓暮秀眉微蹙,心思飞转,片刻后、凤眸又眯成了弯月:“小道士,好犀利的反诘!原以为你只是钦慕任侠之风,喜好快意恩仇。如今看来、志趣立意,竟与旁人不同!倒是小瞧了你。” 杨朝夕闻言,却是不矜不骄,徐徐又道:“晓暮姑娘方才所言,多是独善其身之法,却只字不提除恶布善。可若为侠者,不识‘忠勇仁义’、不能‘除暴安良’,只好‘酒色财气’,便也只是些武艺高些的市井浪荡子罢了!” “呵!小道士说得倒痛快,但这世间善恶、又何曾一目了然过?” 柳晓暮哂笑道,“人有善根,亦有恶念。有良人行差踏错、误伤人命者,亦有恶人心生悔意、偶行一善者。试问哪个可杀、哪个可恕? 姑姑今夜来说了这么多,不是要与你斗嘴抬杠。只是提醒下你,日后英雄救美,务须量力而行。若救得好、便是风流韵事,倘救不好、便是色令智昏。咯咯!” 笑声尚未散去,柳晓暮身形便已幻作虚影、隐没在黑夜中。 渠外人藏影,坊中乌夜啼。 毓财坊通远渠畔,稀稀拉拉的兵募们,各自寻了大石树干、靠在上面打盹。身上酒气皆未散去,却是各人借着夜间驱寒的由头、贪杯多喝了些。 喝得最尽兴的几人,皆是东倒西歪、和衣倒卧帐中,互相斗着鼾声。却是弓马队队正方七斗几个,入夜后得了消息,知道杨朝夕、覃清两人已经寻回。高兴之余,便拉着守渠的兵募弟兄们,围着篝火、着实豪饮了一番,直至亥时方歇。 夜露渐重,鸦声转寒。渠中水雾氤氲、弥漫上岸,掩住了虚弱的火堆。 两袭道袍、形如鬼魅,在渠岸上徐徐飘过。幸而无起夜放水的兵募,不然定会被吓得跌入渠中。 两个人鬼不知的身影,小心避开渠岸上酣眠的兵募,一路向东而走。其中一个不解道:“公孙道兄,冲灵子与那月希子已然救回,为何你还一定要与元夷子道友争执?如今被她赶了出来、却又去何处落脚?” 公孙玄同苦笑道:“长源道友,这分歧也不是一日两日啦!昨日我二人一个在城中找寻无果、一个又去崔府扑了个空,心中都有些憋闷,便在靖室秉烛夜谈。不知为何,便提到冲灵子当年在麟迹观挂单,与花希子、月希子两个小弟子的一些琐碎事。 今春冲灵子负气下山,本就是情事受挫。我担心他转了性情、踏入歧途,便嘱他来麟迹观、帮着查查加害水希子的元凶。岂料他不但歪打正着、令那虎妖伏诛,更得了花希子、月希子两人青睐。我与佟师妹的分歧,便也由此而起。” 李长源也不禁笑道:“冲灵子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岂不是好事一桩?又怎会惹得两位观主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公孙玄同叹了口气:“许是贫道年轻之时、有负于她,才叫她落下心病。我亦与你一般,觉得花希子、月希子二女各有千秋。至于冲灵子中意哪个、愿与哪个结作道侣,随缘便可。可佟师妹并不作这般想,她说她那弟子花希子崔琬,本就与冲灵子郎才女貌。见我将玄同剑赠给冲灵子,便也将春溪剑给了花希子,希望两人能成眷属,以全昔年之憾。” 李长源摸了摸鼻子,随口应和道:“元夷子道友能这般想,倒也是无可厚非。” 公孙玄同接着又道:“谁承想、不待冲灵子与花希子水到渠成,崔琬便已被他爹爹许给了元氏,且禁足府中、不许她踏出半步。那崔琬性情却也执拗刚烈,又是绝食、又是自尽,百般抗拒这桩婚事。那崔氏家主崔曒,为叫崔琬断了妄念,才派出山翎卫,将冲灵子捉了去、好迫使崔琬顺从就范。 佟师妹待这几个弟子,便说是视如己出、也不为过。昨日见到崔琬因这婚事困在院中,日日以泪洗面、饮泣吞声,便动了别样心思。想要先搅黄了这桩婚事,再令冲灵子带着崔琬远走高飞,做道侣也好、成夫妻也罢,总归是两情相悦、称心如意了。” 李长源也是听得哑口无言,转念一想便道:“可冲灵子又是什么心思?对那花希子崔琬究竟是同道之谊、还是男女之情?倘或元夷子道长会错了意,强扭甘瓜、硬扯红线,岂不是弄巧反拙?” 公孙玄同将手一拍,忙赞声道:“我也是这般意思!便婉转与她说了,她就有些不爽快啦!说即便是郎无情、妾有意,也不欲弟子嫁给那等狗辈纨绔。且还有月希子覃清,对冲灵子也是情根深种。冲灵子再如何少年有为、眼高于顶,这两个殊色弟子,也总能挑出一个来。” 李长源已是哭笑不得:“元夷子道长当真是谋虑深远,竟连弟子将来归宿、都盘算得明明白白。只是不知冲灵子,哪来的这般好福气!只是说了这些,道兄又是哪一句话不中听、惹得她将你赶了出来?” 公孙玄同摸了摸鼻子、尴尬道:“贫道便说,小儿女之事、便由着他们自行解决。咱们作尊长的,只须敦促他们修道不辍,莫要行差踏错便是,又何必插手那么多?” “此话中规中矩,道理也是这般道理,元夷子道友又不是胡搅蛮缠之人,岂会因这么几句,便和你当场翻脸?”李长源不禁奇道。 公孙玄同忽地老脸一红:“贫道后来又说,‘或许冲灵子不分伯仲、兼喜两女,终享齐人之福也未可知’。佟师妹便勃然大怒,当下挥起拂尘、将贫道赶出了靖室,说‘男子果然没一个好东西!不想着如何从一而终、却都想着三妻四妾’……” “所以方才,我本来好端端呆在客房,才会与你一道、也被赶出了观门?”李长源惊诧之余、终于恍然,如今事已至此,却是多说无益。 公孙玄同欲言又止,最后沉沉点了点头。 夜黑如墨,渠水微澜。四周静得出奇,只能听到两人道袍摆动的声音。 两人并行数息,皆是无语,不久便望见东面那道参差的坊墙。公孙玄同这才开口:“长源道友,便在此间稍待片刻。” 这一“稍待”,便是半个时辰。才见稍远些的渠水中,似有一大团物什,逆着水流、溯游而上。待靠近些,才看清一艘泷船的轮廓,几个民夫有的撑篙、有的摇橹,搅起清亮的水声。 公孙玄同背过风、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着,登时将夜色刺开一团橘黄。渠中民夫望见光亮,愈发振奋,水声显得急切了许多,很快便停在两人身前。 一个民夫跃上渠岸,接过船头之人扔来的绳索,将泷船系好,又铺了艞板,才向公孙玄同拱手道:“观主,东西便在船上,可登船验视。” 公孙玄同侧过头:“长源道友,去看看吧!” 李长源微微颔首,当先踩上艞板,几步后便进到篷舱之中。就着民夫递来的火把,看见一方棱角斑驳的圹铭石、静静地躺在舱底。淡淡的酸臭味、夹着土腥气扑鼻而来,倒像是刚从坟冢里掘出来的。 李长源皱眉道:“公孙道兄,这便是你用畜溺、酢浆沤了多日的圹铭石碑?” 公孙玄同捋须而笑:“不错。看来贫道一番工夫没有白费!短短数日、便已腌入了味!” 众弟子听罢,无不皱眉撇嘴。却都顺着观主目光,向那圹铭石瞧去,隐约可见那石面上,阴刻着一些模糊不清的字迹。奈何火把昏暗,却看不清写的什么。 李长源略略扫过两眼,便知是那首《如水剑歌》,于是直起身来,将火把还给一个民夫:“你们自城外潜进来,可曾被人发觉?” 那“民夫”却也认得李长源,当即回道:“禀长源真人,我们师兄弟几个小心得紧!专等到上东门箭楼旁的那些个宿卫、都打起瞌睡时,才闷进船底,一鼓作气将这泷船拖进了城中。倘若被发觉,只怕要演一出‘草船借箭’啦!” “暝灵子,话太多,快去帮忙吧!”公孙玄同笑斥了一声,才引着李长源又回到岸上。 只见渠中几个上清观弟子扮成的“民夫”,齐心协力将那二百余斤重的圹铭石拖出船舱、挪至船头。因重物都聚在船头,泷船船尾登时离水翘起,似乎随时都会倾翻。 然而这些弟子近来皆在通远渠做工,水性、船技早已惯熟,当下便有三人穿过篷舱、聚在船尾处,泷船登时便又安安稳稳伏在了水上。 船头弟子手脚麻利,将那圹铭石上的绳索尽数解下收起,才又向船尾三人打了声呼哨。待众人再聚船头,船尾便又高高翘起,使整个船身形成一道坡。那拖至船头的圹铭石,登时顺着坡度、缓缓滑下…… “噗通——” 一道算不得很大的水声,瞬间将阒寂打破。泷船在渠水中一阵摇晃,便又平稳下来。几个弟子抹了抹溅在脸上的水,又搭好艞板,预备接应公孙玄同、李长源上船。就在此时,远处火光亮起、传来呵斥声: “什么人?!” “还敢来摸东西?先捉了再说……” “贼人莫跑!” 公孙玄同、李长源不敢耽搁,当即跃上泷船。这时众弟子已斩断了绳索,纷纷操起橹、篙、楫、棹,顺流划拨起来。那泷船也似受惊的芦鸭,顷刻间便窜出去数尺。 待满身酒气的兵募们追奔而至,却只瞧见半截斩断的绳索,哪里还有“贼人”的影子? 第370章 神火被殴 清辉入户,残月如钩。 永泰坊覃府后院,东边一排房舍内,鼾声此起彼伏。有的如兽吼,有的似焦雷,混在一起,震耳欲聋。 房舍中那道两丈余长的土炕上,歪歪斜斜躺了十多个人。其中一人了无困意,向右面装睡之人道:“天极老哥!覃丫头不是救回来了吗?作什么整夜地唉声叹气?” 天极护法覃湘楚翻过身来,看着眼前这人认真道:“地维兄弟,你若有个女儿,忽然晓得终有一日、她会跟某个臭小子睡在同一张榻上。且从那以后,她心里头不光有爹娘、胞弟,还要给那臭小子留一大块地方。你便也会如我这般,心中好不是滋味……” 地维护法叶三秋嘴角微扬、明知故问道:“天极老哥说的,不会是杨少侠吧?这少年秉性纯良、心怀正气,可是不可多得的良婿啊!老哥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覃湘楚苦笑道:“可这杨少侠,心里未必装着我家清儿!昨日施救时,他与清儿皆中了‘玄花如梦散’之毒,那时他怀里搂的虽是清儿,嘴里却叫着旁的女子名姓……清儿这傻丫头,纵然能与他修成正果,怕也要吃一番苦头。唉——” 叶三秋哈哈一笑:“天极老哥,你这便有些着相啦!自古而今、大凡有几番能耐的男儿,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花团锦簇?旁的不论,单说天极老哥的妾室、宠婢,怕也不止一手之数吧?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覃湘楚面色一僵、微尬道:“我、我覃某人贵为皇商,若无几分排场,如何与那些达官显宦交游往来!倒是地维兄弟你,又为何一夜不睡、像条蛇似的翻来覆去?” 叶三秋也学着他长叹一声,才幽幽道:“那日便在此宅,圣姑在我上丹田中封了一道‘离火之精’。初时倒不觉得如何、便如没事人一般,这几日每每催动内息,便觉头脑燥热、昏然欲睡。谁知到了夜里,虽困意翻涌、却难以入眠。如今半月之期将至,若圣姑再不收回这道‘离火之精’,只怕当真要变成个痴傻之人。” 覃湘楚当时便在左近,自然晓得这事来龙去脉,便宽慰道:“那日圣姑交代你之事既已办妥,火气定然早便消了。天明后,老哥便陪你去拜见圣姑,想必她也不忍心教中、再平白少了你这样一个好手。” 叶三秋这才心中稍安,忽地拍了拍另一边四仰八叉、睡意正酣的兄弟道:“神火,快五更天了!莫贪睡啦!再躺一会,陪我去院里过过招!” 神火护法祝炎黎鼾声骤停,哼唧了几声、才含含混混道:“地维,你这夜猫子不睡,老子还没睡够呢……过招?你寻旁人罢!昨日给你们寻锁子甲、可累坏了……” 叶三秋见他侧转过身、还要再睡,忙一把又拨了回来:“神火,记得昨日,圣姑初时要你寻三副锁子甲,你尚且愁眉苦脸,为何后来、竟送过来八副?” 祝炎黎被他一搅、登时困意全无,见问及锁子甲之事,不由洋洋得意道:“哈哈!这便是我神火智勇双绝、做事得力之处!还记得圣葬那日、城北东丘,挥匕自裁的六个锁甲卫么?当时便是双戈卫的兄弟们,寻了个僻静处,将那六人连甲带弓地埋了……” 叶三秋登时明白过来、面色一变,惊道:“所以你又带着双戈卫兄弟,将那六人尸首挖了出来、取了锁甲……再加上你们偷来的两副,一齐送到了南市这边?” 祝炎黎被他打断话头、却不生气,点头笑道:“便是这般!天极兄弟果然一点就通……呃——你干什么掐我脖……快、撒、手、要、出、人、命、啦……” 叶三秋气不打一处来,依旧掐着祝炎黎脖颈,咬牙切齿道:“你、你竟然给咱们穿死人身上的锁子甲!还是埋在土里十几日、又挖出来的死人!我说那铠甲上、何故总有一股子怪味……啊!啊!啊!我掐死你——” 听见两人争执,几道身影当下自炕上坐起、围了过来。 祝炎黎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忙手舞足蹈叫道:“快!快……拉开他,我、不、成、啦——” 众人面色古怪,却不动手。忽听覃湘楚淡淡道:“神火此举,着实缺德,这般掐死,太便宜他了。不如剥了衣衫,结结实实打上一顿。嗯!叫他下辈子长个记性……” 众人闻言,一拥而上。几息后,房舍中传来杀猪般的惨叫声。 晨光初绽,黄莺噪院。 杨朝夕少有地睡过了头,刚撑起半边身子,竟被透窗而入的初阳、晃得睁不开眼。 左肩上创口又好了许多,对于这伤愈速度,他还是颇为自傲。想起昨夜与柳晓暮一番长谈,如今怒意全消,才知道她其实是一番好意。只是恰好撞上他心绪不稳,竟差点又闹得不欢而散。但要他登门致歉,却是又抹不开面子。 矛盾重重间,随手从包袱里翻了副衣袍换上,慢慢踱出客房、转至前院。却见小猴子正立在空地上,专心致志练着步法、身法、手法。正堂前宽檐下,覃明正扶着小豆子、在一旁瞧着小猴子,不时偏过脸点评几句,听得小豆子连连点头。 杨朝夕步履微声、行至近前,忽觉脸上微热,不由挠了挠鼻子:“智远小禅师,不知覃师妹腿上如何了?昨夜归来太晚、又有覃世叔在场,实不便多嘴过问……” 覃明却是大喇喇道:“姊夫见外啦!以后叫我俗家名姓便可。阿姊现下还赖在榻上呢!你想知她伤势,直接敲门去看便是,我绝不告诉爹爹,嘻嘻!只是有一桩,姊夫今日若得空暇,须将那‘捕风捉影手’再演练一番给我看。那个龙帮主小气得很,说什么也不肯教我……” 小豆子陡然听到覃明将师父喊作“姊夫”,也是满脸狐疑瞧了过来。杨朝夕掩住慌乱、强装镇定瞥了覃明一眼,才轻咳道:“小猴子,今日步法不错!嗯!身法还有些生涩,须好好习练,师父待会再来考较你。” 说罢转过身形,便往中院折回。只听得身后小猴子重重应了一下,以及覃明与小豆子的偷笑声。 回到中院,看着西面几间简陋客房,心中竟涌起按捺不住的忐忑。从南往北第一间,便是覃清、覃明姊弟俩栖宿之所,平日里看着寻常,此时却多出些许异样之感。心中想要过去叩门,脚下却似被藤蔓绊住,犹豫半晌、竟始终挪不开脚步。 便在此时,一只大手拍在他肩上,哈哈笑道:“杨少侠果然好体魄!不过一夜未见,便又这般龙精虎猛。待我等见过圣姑、再向少侠讨教几招。” 杨朝夕吃了一吓,转头看去,才见叶三秋、覃湘楚两人已站在身前。忙抱拳行礼道:“见过覃世叔、叶大哥!前几日还听师父长源真人提到你,才知竟是师公叶氏族人。从前失敬,还望见谅!” 叶三秋按下他双拳,意有所指道:“叶某可不是道门中人,咱们不须多礼。倒是你这位准岳丈,该好好行个大礼才是,哈哈!”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覃湘楚瞪了叶三秋一眼,才抱拳还礼,“昨夜已听清儿说了经过,覃某人多谢杨少侠对小女拼死相护。这是我覃氏玉佩,往后少侠若手头拮据、可凭此玉来我覃家铺肆支取银钱。” 覃湘楚说完,便将一枚玉佩塞进杨朝夕手中,不待他拒绝、便已大步向柳晓暮所在客房走去。 叶三秋却深知这位老哥、终究不大赞同覃清与杨少侠之事,想以金银抵了恩情,免得心中有亏。只得向杨朝夕抱了抱拳、转身跟上,毕竟求圣姑收回“离火之精”,才是今日重中之重。 杨朝夕呆立片刻,才想起自己不该收这玉佩,只是想要推回、却早迟了。无奈拿起玉佩一搓,触手温润滑腻、宛如油脂;打眼一瞧,通体无暇,白中泛黄,浮雕成一圈圈大小不一的火焰纹。竟是以整块于阗玉雕琢而成!单此一枚、价值已然不菲,何况还能当做符信、去覃氏铺肆度支金银! 便在他愣神工夫,却见一人走姿古怪、从他身旁经过,当即又抱拳道:“神火大哥安好!也是来拜见圣姑?” 那人这才停住脚步、转过脸来,却是神火护法祝炎黎。只见他忿忿不平道:“我是来寻圣姑告状!便在一个时辰前,天极、地维这两个狗辈!教唆几个传教使对我动粗……嘶!算了,家丑不外扬……看到杨少侠无事,祝某这顿打便没白挨。” 杨朝夕看他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嘴角还有淤青,当真惨不忍睹。只得忍住笑意、连连拱手:“下手没轻没重,确是有些过分!想来圣姑定会还神火大哥一个公道。” 祝炎黎摆摆手,便又一瘸一拐地、向柳晓暮客房行去,身形落寞,背影凄凉。 被这三人一通打岔,方才忐忑之感、登时消减了大半。杨朝夕握了握手中玉佩,这才定下心来,缓缓向南起第一间客房走去。 “咚、咚、咚!” 指节叩在木门上,发出清脆声响。像是某种召唤,令那原本已经熄灭的忐忑、登时又死灰复燃。 “进来吧!门没有闩。”里间传来覃清柔弱的声音。 杨朝夕心头猛跳、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将门推开,客房中陈设登时一览无余:除了两张略窄些的木榻,便是一张小案、一把木椅。 覃清半倚墙壁,背后垫着折好的布衾,身上还盖他那件麻袍,明眸含笑道:“杨师兄安好!清儿腿上有伤,便不向你见礼啦!” “怎么这般客气?” 杨朝夕见她神态一往如常,对昨日之事并未放在心上,才暗暗松了口气,“我来看看你伤势,毕竟伤筋痛骨,还须好好将养才好!我已嘱咐过覃明,叫他看着你些。待腿伤全好了,才许你去练那‘一苇渡江’的轻身功法。” 覃清听罢,笑靥如花:“咯咯!我又不是小孩子,自知分寸,何须小弟看着?若师兄每日都盯着我,便给我一百个胆子、也断不敢拄着木杖去练功……难道、杨师兄又要去行险?” 覃清说到此处,笑意全无,取而代之的、已是满面忧色。 第371章 胭脂色,上颊红 双瞳剪水,长睫颤颤。 明眸似又泛起了水雾,叫人不由心生怜惜。 杨朝夕既惊异于眼前女子的敏锐,也有些懊悔自己言语有失、平白叫她忧心,忙洒然一笑道:“这回是随我师父长源真人同去,并没有太大风险。你便信不过师兄的绝世剑法,也该晓得长源真人的厉害手段!” 覃清却是目光灼灼望着他:“杨师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你总是这般逞强……叫清儿日日担惊受怕。此次之事,便是非你不可吗?难道不能安安稳稳地、就呆在这院子里,教一教小猴子,训一训那大鸟。倘若觉得枯燥,弈棋、樗蒲、双陆、投壶什么的,清儿也都会些!可以陪着你解闷……只希望师兄、莫再以身犯险……” 话未说完,已是双泪潸然。 杨朝夕登时不知所措:“覃师妹莫哭,真的不是你想的那般、不过是去当一回‘中间人’罢了。你也知洛阳城近来货价飞涨、三市萧条,许多小民早便买不起米粮,病饿而死之人、与日俱增。若胡商仍旧罢 市,坊间必生民变,届时官家行营再来弹压,伤亡只怕更多……” “可……这些与你又有何干?”覃清抽泣道,“胡汉相争、自来有之,祆教与太微宫与斗法、也不是一日两日……你一个人跑去调停,岂不是与虎谋皮?倘若再遇不测,到时谁来救你?!” 杨朝夕见她哭得泪人一般,也是心下微软,一只手自然而然伸出、要给她擦泪,却被她挥掌打开。接着背过身去,双肩耸动,却是哭得更凶了。 杨朝夕叹口气道:“此次出面调停之人,实是太子殿下。我师李长源与河南府尹萧璟,才是游说各方、居中斡旋之人。然而太子殿下位尊身贵,这等事情纵然看不惯,但碍于储君身份、却不好直接出手;我师父和萧大人,虽与王缙同朝为官、却政见相左,若做‘中间人’,无论太微宫还是祆教,都不会信服。 所以,才须一个既非公门之人、又非祆教教徒的‘中间人’,将两方魁首聚在一处,当面相谈,互提条件,各退一步。好叫祆教顾全大局、号令胡商复市,也叫太微宫收束爪牙、放了捉去的祆教教众和覃府之人。” 听他提到“覃府之人”,覃清更是泪眼婆娑,吸着鼻子道:“便、便是为此……他们便选了你做‘中间人’?可是……可是若王缙当场掀了桌案,定要对祆教痛下杀手,你又如何逃得掉……嘤嘤……” “师妹放心,断然不会!”杨朝夕望着楚楚可怜的背影,继续宽慰道,“届时有我师父长源真人、河南尹萧大人、甚至洛城行营的军将在场作个见证,太微宫岂会毫无顾忌?” 覃清只是向壁而泣,不再理会杨朝夕如何解释。急的他抓耳挠腮,却不知如何才能哄好眼前女子。 忽听“吱呦——”一声,房门被人推开,却是另一个女子款走了进来。身形浮凸,香氛盈室,便是焦头烂额如杨朝夕、也不禁为之一振。 覃清抽泣声戛然而止,猛然回过身、冷冷道:“李小蛮!推门便入、不请自来!你祆教中人都是这般没规没矩么?!” 小蛮嫣然一笑:“我叩了门啊!却只听见一个哭、一个哄,半晌没人应我,只好先进来再说。免得你覃丫头当真被杨公子‘欺负’了,我也不好向天极护法交代。” 覃清听罢,脸上一阵红白变幻,便连双耳也烧得彤红,却是噎得说不出话来。 杨朝夕登时大窘。这才发觉自己情急之下、大半身体都已压在榻上,覃清便在一尺外垂头抹泪……当真像极了自己做完苟且之事、覃师妹羞愤难当的情形。 于是急急辩解道:“小蛮,你莫信口胡说!小道人品如何、你也信不过吗?” 小蛮轻哼一声:“呵!也不知谁家公子,昨日在那铁笼之中、没羞没臊……不知有多快活!” 杨朝夕当下也被噎得哑口无言。覃清却已反应过来:“李小蛮,我与杨师兄清清白白,你若再敢信口雌黄,我便一剑绞了你舌头!现在请你出去!” 小蛮却不慌不忙、拢手作焰,向杨朝夕行了个圣火礼:“杨公子,圣姑请你去正堂一叙。说是长源真人来了,定要见你无恙才行。” 杨朝夕忙从榻上跃起,莫名其妙地向覃清作了个揖、道了声“安心将养”,才从这客房退了出来。待阖上房门,竟已是满头大汗。 小蛮看着他狼狈模样,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初时还是掩口轻笑,渐渐又捂着小腹、仰头大笑。直笑得花枝乱颤,不可开交,眼泪都顺着腮边流落下来。滴滴答答洒在胸前,打湿了领口襦衫、沁红了披帛香缣……泪水渐成滂沱之势,冲淡了朱粉、晕花了腮红,似有无限悲戚深蕴其间,却不见一丝哭声。 杨朝夕见她笑声渐歇、却浑身颤抖,心知有异。原本跨向前院的步子,顿时停了下来:“小蛮,你这是……” 话未说完,却见眼前娇躯一动、瞬间扑进他怀中。一双玉手胡乱拍打在他身上,虽没有几分力道、却一下下将他心绪打乱,乱到溃不成军……双臂僵在半空,两只手无处安放,不知该推开她、还是该拍拍她的肩背,好叫她不这般难过。 小蛮在他怀里呆了许久,才双颊微红、抬起头来。挥袖抹去泪痕,微微不安道:“对不住……公子!弄脏了你袍衫……一会你见过圣姑他们,回房换下来、小蛮给你洗……” 杨朝夕看她妆泪阑干、却还小心翼翼的模样,不觉心底一痛、柔声道:“小蛮,你、你先莫理会这些……先回房间梳洗一番,莫叫那些胡姬姊姊瞧见才是……” 小蛮深眸如水,认真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又看,才破涕为笑,重重点了点头,旋即扭身便走。 就在杨朝夕心中微怅,准备收拾了情绪,去往前院时,不料小蛮罗裙荡起、身形疾转,只在电光火石的一瞬,一抹纤唇印在了他的左颊。 一股酥酥麻麻的触感、顷刻在脸颊上散开,又迅速侵占全身,令他霎时间僵在了当场。待回过神来,却见小蛮绣履轻盈、早逃到了几丈之外,又飞快钻进了客房中。 前院正堂,北面上首,分别坐着柳晓暮、李长源。 堂下左右分别是天极、地维、神火三位护法,以及光明、公平、宣仪、圣言等九位传教使,皆恭身而立,不敢稍有轻慢之意。 天极护法覃湘楚拢手作焰、面色沉重:“禀圣姑!自我覃府被锁甲卫查抄后,这几日城中又有三家大胡商,被锁甲卫抄家捉拿。连同家小也一并关进太微宫私牢,此时怕也是凶多吉少……” 柳晓暮凤眸微沉、肃声道:“此事也在预料之中。之前锁甲卫查抄你覃府,只是敲山震虎,目的便是震慑城中胡商、胡民,好叫他们不敢包庇窝藏祆教教徒。却没料到满城胡商一道歇行罢 市,引动城中货价猛涨、民不聊生,后来便是许多官宦富户,也都开始怨声载道起来。 此事一出,自然有人登门去寻王缙的麻烦;便是不敢明里招惹他的,只怕也都飞书长安、叫朝中为官的同族向圣人呈奏此事。想必近来、上下交攻之下,王缙早已烦不胜烦。却又绝不肯向我祆教服软,便令锁甲卫继续杀鸡儆猴,好强迫一些胡商复市、尽快将货价压下,免得生出乱子。” 覃湘楚听罢,忧色未减,接续道:“圣姑可已有破局之策?” 柳晓暮看了看神火护法,才向覃湘楚道:“营救被捉教众、并你覃府家眷之事,神火已布置妥当。但地牢守备极严,为免打草惊蛇,殃及牢中之人性命,还须调虎离山、将那地牢守备引走大半,才好行事。” 这时,一旁的李长源才开口道:“诸位英侠,贫道来此、便是想让贵教与太微宫化干戈为玉帛,莫再互相斗法,殃及胡民、汉民。这几日我等游说周旋,也已定好了良策,便是请贵教头目与王缙、择日在神都苑会面商谈,各自罢手,尽释前嫌,好叫洛阳重归安宁。” “呸!那王缙狗辈算什么好东西!如何肯与咱们坐下来商谈?只怕是你们串通一气,挖好了陷坑、等着咱们去跳吧?!”神火护法祝炎黎听罢,不禁怒声喝道。其他护法与传教使见状,亦纷纷嗤之以鼻。 柳晓暮早料想到众人这般反应,揶揄地瞧了李长源一眼,才徐徐道:“合则两利,斗则俱伤,李大人方才所言良策,才是此次破局的妙法。” 见教中头目已静了下来,柳晓暮才接着道, “此次与太微宫和谈,便是‘调虎离山’的大好时机。若那王缙肯让步,自是最好,关在地牢的兄弟和家眷,便可兵不血刃、悉数救回。若王缙打定主意,要借和谈之机、将我祆教一网打尽,定会将绝大部分锁甲卫带来。一则伴身左右、护其周全,二则围杀之时、更添胜算。如此一来,地牢那边必然守备空虚,届时神火他们便可一举攻入,解救被囚众人。” 覃湘楚这才听明白圣姑之意,当即单膝跪下、手焰过顶道:“圣姑奇谋,天极钦服!覃氏阖府上下性命,便都托赖神主庇佑了。” 柳晓暮微微颔首,眼中也多了几分慎重:“定计便是如此。但每一环如何布设、各人间如何配合,却须尔等细细推敲几番才行!莫叫一招疏漏,毁了满盘好棋!” 这时,祝炎黎忽拢手作焰道:“圣姑可还记得,那日锁甲卫兵围东丘、欲招降我教。如今王缙给的七日之限已过,只怕太微宫还会有大动作。” 柳晓暮沉吟道:“地维,此事你麾下探马一直盯梢,可有什么消息传回?” 地维护法叶三秋当即也行了个圣火礼:“太微宫近几日除了搜捕我祆教中人,便是查抄捉拿胡商。明里说是向胡商施压、逼其复市,暗地里却是巧取豪夺、搜刮胡商家财。此外,便是王缙邀了洛阳城中许多得道高僧、师太,日日在太微宫中辩经讲禅。再无其他异状。” 柳晓暮凤眸微转、淡淡道:“王缙向来崇佛,请些和尚尼姑来、倒也无可厚非。只是也太贪敛无度了些!地维,凡太微宫肆意打压胡商、并借机中饱私囊的罪证,能搜集到多少,便搜集多少,全交给长源真人处置便可。” 说着,又看向李长源道,“李大人,朝堂弹举之事,我等教民不甚了了。这些罪证送去御史台也好、大理寺也罢,悉听大人便是。” 李长源苦笑道:“圣姑此举,定是要朝廷将王缙罢职免官、才肯罢休?” 柳晓暮微微抬眸:“若非担心杀官会给祆教惹来麻烦,我等早便将这王缙挫骨扬灰了。” 李长源拱了拱手,却是无话可说。堂下护法、传教使们,便又纷纷咒骂起王缙的素日行径来。 便在此时,众人见圣姑嘴角漾起一道弧度。眼睛却盯着正堂之外,似是瞧见了什么可笑之事,便纷纷转头望去: 只见杨朝夕面色庄重、步履从容走了进来,双掌交叠、便要拱手向众人见礼。只是左颊上却多了一抹嫣红的唇印,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十分艳丽。 心思活转之人,当即又纷纷看向覃湘楚。看得他先是不解、随即恍然,接着面沉如水,望向杨朝夕怒道:“杨少侠!覃某人素来敬你品行武艺……可你左颊上那胭脂印、又该作何解释?!” 杨朝夕当下愕然。顺手在左颊一抹、却见两点殷红擦在指尖,登时满脸涨成了猪肝色。 想要辩解几句,却发现话全卡在了喉咙,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第372章 小事化了 日光穿门,斜斜透入,洒在杨朝夕脖颈后背上,竟有几分灼人之感。 许是背光的缘故,杨朝夕面上窘迫之色,倒是被光晕遮去了不少。只是陡然间、被天极护法覃湘楚一句诘问,不知如何作答。 短暂错愕后,杨朝夕已回过神来,自是明白覃湘楚被众人围观之下,心中误会已生。以为自己方才趁中院无人之际,偷偷叩门入舍、与覃师妹亲昵狎亵。还故意留下首尾,忝颜来见众人,叫他难堪。因此才怒不可遏、开口相诘。 然而这左颊唇印,实是小蛮所留。此刻叫众人误会了覃师妹、当然不妥,更不能为叫众人消除这误会,便将方才小蛮之事和盘托出。 原因无他,小蛮即为圣女,便是沟通神主、供奉圣火、守护教义、断情绝欲的人形图腾。对祆教教众来说,几乎等同于神主阿胡拉的显化,若叫他们知晓此事,必会认为小蛮亵渎信仰。不但难逃教规严惩,只怕还要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有鉴于此,加上又没想到合理的托词,杨朝夕便只好如木人泥偶一般,呆呆立在堂中。 柳晓暮见众人各露了然之色,气氛也渐渐古怪,才轻咳一声笑道:“天极!你们可都错怪了杨少侠。那唇印色泽偏紫,带了一丝安息香的气味,只有咱们祆教百合卫惯常所使口脂、才是这般。 论起来,这些百合卫近来确是有些胡闹!时时便以讨教武艺为由,去寻杨少侠说话。姑姑虽知她们喜好俊俏后生,却没料到、还有人敢和杨少侠这般玩笑……哼!若叫我查到是哪个,定然不饶。 至于你家覃丫头,却是修道自持的女冠,素来不重粉饰穿戴。近来又整日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怎会去学百合卫浓妆艳抹?你这个做爹爹的,提防些杨少侠、倒还在情理之中,却怎么能信不过自家女儿?” 覃湘楚顿时一脸尴尬,忙先对杨朝夕抱了抱拳,算作赔礼。又拢手作焰、向柳晓暮拜道:“圣姑宽宥!似口脂、花钿这类闺阁之物,卑下甚少关注。府中所营的几处铺、肆、行、舍,虽也经手采买这些物什,却皆是交给下面掌柜去做。卑下实在孤陋寡闻,不知小小口脂、竟还有这些门道,倒叫圣姑见笑啦!” 众人见两人一应一答,俱已猜到圣姑“小事化了”之意。纷纷作出恍然大悟之状,才将这事揭了过去。 倒是坐在上首的李长源,以为是弟子年少淘气、竟已开始寻那些胡姬厮混,登时面上显出几分不快: “冲灵子!少年之人、血气未定,戒之在色。上清观的授业师傅们,不曾教过你么?修道之人,不知自律,流连芳丛,成何体统!待这几日事了,你便来东宫见我,领了责罚再说!” 杨朝夕哭笑不得,一时又想不到更好的圆谎之法,只好向师父拱手应了,才五味杂陈地、向柳晓暮瞧去。 岂料柳晓暮替他解了围,便不再理会他,接着与教中头目商议别的事情。显然是在为自己昨夜顶撞于她、而耿耿于怀。 李长源训斥过后,面色稍缓,才转过话锋、说起了正事:“冲灵子,此次你二人被擒,公孙道兄、元夷子道友皆是寝食难安。如今见你虽有小伤、却无大碍,为师心中方才如释重负。 近来我与萧大人,一直在为劝和促谈之事奔波。最快便在这一两日,太微宫与祆教会面的处所、时辰等诸多事项,就会敲定下来。你若无要紧之事,便呆在这乞儿帮中,好生练气修道,莫再四处走动、横生枝节。” 杨朝夕知道此次两方会面,实是意义非凡。 师父李长源轻描淡写的一句“奔波”,必然是两人殚精竭虑,费了许多周折,才终于说动了两方、肯坐在一张桌案上和谈。而自己这个“中间人”、虽左右不了和谈大局,却也是劝和促谈的必要一环。师父这般谆谆告诫,也是不想自己再被有心之人算计,给好不容易促成的会面、平添一道变数来。 想明白这些关节,其实不过几息工夫。杨朝夕当即恭恭敬敬、向李长源行了个稽首之礼:“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履信坊崔府,正堂书房。 灯树冉冉,明光照彻,虽已是三更天,书房中却依然如白昼一般。 崔曒斜倚在书案前、全无睡意,正翻着新送来的一份邸抄。细细看了两遍,面色逐渐舒缓,隐隐中还带着几分得色。却是得知宰相元载近来所奏的几桩要事,俱得了圣人首肯,现已传抄各道、府、州、镇,敕令满朝依样施行。 加上近来崔氏与元氏结亲之事,也在朝中渐渐传开。如今许多比他品级还大的同僚,与他拱手相叙时,话语间更加多了几分客气。越想便越觉得,自己实在是走了一步好棋!日后在朝中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此前在太微宫所受折辱,自己总有一日、能连本带利讨还回来! 正美滋滋想着这些。忽然一阵焦急的脚步声穿过正堂、停在书房外,惊扰了这雅静惬意的春夜。 崔曒眉头微皱:“崔九,深夜不宣而至,所为何事?” 崔九声音却早失了往日沉稳:“禀家主!那姓杨的小子、还有那覃家丫头,两个多时辰前被……被人劫走了。” “什么!被何人劫去的?可曾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崔曒面色一变,霍然起身道。 “应……应当是太微宫锁甲卫所为。我们山翎卫十几个弟兄、全都中了迷药,方才刚刚醒来……仆下便赶忙跑过来禀报。只记得中招之前,有两个披着锁子甲、肩挎长弓的锁甲卫,与弟兄们斗在了一处……”来人还有些恍惚,似乎一回忆起不久前才发生的事,便觉如梦如幻,竟有些无法分清楚虚实真假。 “锁甲卫……” 崔曒一张脸阴沉如水,眼底却透出深深的不甘与忌惮。旋即又见崔九双目迷蒙,似乎那药力还未散尽,才又道, “崔九,若是迷烟之类,你们此刻未必能醒转过来;且迷药醒转之后,绝却不似你这般大醉酩酊的模样……看你双颊气色,倒像是中了什么奇毒。” 崔九一听,也觉出几分异样:“家主英明!如今回想起来,这迷药却也古怪!那时刚刚交手,便觉半空中忽地爆开一团干花,接着奇香满院,旋即不知何人洒下一蓬香料……那奇香当真闻所未闻! 仆下只觉浑身一软,仿佛每夜睡倒前那般,却是无比惬意舒服。随后便觉身上几处大穴被人打中,才彻底人事不省。可若说是毒药,仆下还在蜀中唐门时、也不曾听闻这等奇毒,能叫人一息中招。” 崔曒叹了口气:“既已劫走,还说什么?既是太微宫出手,这两个‘烫手山芋’、便权当送给那王缙啦!反正捉这小子来的目的,已经达到。只是有一件,须传告你们五少主和府中幕僚,万不可叫六小姐知晓此事!免得她又痴心妄想、再生事端。” “家主,太微宫强取横夺、全然不将我崔氏放在眼里,咱们便这般算了么?!”崔九却是忿忿不平道。 “不然,你还要怎样?去太微宫找那王缙,将人再讨要回来吗?” 崔曒冷笑数声,却也是无可奈何。旋即念头一转,面色才又舒展开来,继续向崔九道, “若是你气不过,明日一早便可放出消息,只说太微宫除恶务尽,已将邙山妖道杨朝夕、覃氏之女覃清捉拿归案,城中祆教余孽,不日便可荡平!届时,胡人便再不敢恶意罢 市、囤积居奇,大伙便又能吃得起粟米了。” 崔九闻言,瞬间明白过来:“家主此计,妙到毫巅!既让崔府甩掉了这两个麻烦,又能叫四处找寻之人、将矛头一齐指向太微宫。” 崔曒又在书案前坐下,随意捧起一卷簿册道:“尤其是那烦不胜烦的乞儿帮!不过一天工夫、便将我崔府门庭吐得臭不可闻,还说什么‘一日不见杨少侠,日日都来拜崔家’。这下倒要看看那些腌臜乞儿,敢不敢跑去太微宫闹事!” 翌日上午,大约是得了崔九放出的消息,那些臭烘烘的乞儿们,果然没再跑来崔府滋扰。 这日恰好休沐,崔曒起得颇晚。刚梳洗穿戴完毕,却见崔大从外间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拱手便拜道:“家主!麟迹观观主元夷子佟春溪,并风夷子、雪夷子两位道长,今日又在阍房中等候拜见。说是若还见不到家主,便要一直等下去。还说、还说要……” “还说什么?!”崔曒见他吞吞吐吐,登时声音一沉、语气更加重了许多。 “还说六小姐乃是‘天生道种’,与她师徒之缘未尽,预备带六小姐回麟迹观静修,不必再理会府中凡尘俗务……”崔大壮了壮胆子,终于将佟春溪原话、又小心复述了一番。 “放屁!” 崔曒气得一掌拍在几案上,罕见地爆了句粗口。木梳、菱镜等物纷纷跳起,落得到处都是,“怪不得元相他们向来不喜道门,果然盛朝养了一群故作高深、误人子弟之徒!” “那么……老仆便寻个由头,还将她们打发走便是!”崔大恭身行了个礼,便要就走。 “回来!”崔曒叫住他,沉吟片刻道,“还是叫来正堂一叙吧!似这般躲躲闪闪,终非长久之策。免得那些方外之人又得了把柄,说我崔府不尊师重道。” 一盏茶后,佟春溪等三人在崔大带引下,款步进了正堂。一眼便瞧见了端坐在主位上的崔曒,竟没有起身相迎之意。 佟春溪也不着恼,拱手笑道:“崔师弟,许久不见!” 第373章 春溪良言 藻井泛碧,紫檀流香。 崔曒略拱了拱手,不咸不淡道:“佟师姊,崔某人出观多年,早便弃了道功,如今一心只修经世致用之学。只是不知师姊此来,是为谈经论道?还是缺香火之资?” 佟春溪还未回话,风夷子许梅香却先按捺不住道:“崔师兄,一日入道门,终身为道子。纵使你轻看洛阳道门、醉心功名利禄,也大可不必摆出这副官老爷的架子,没得令人生厌!” 崔曒微微抬眸,看向许梅香的眼神中,一半是鄙夷、一半是憎恶:“许师妹,你这见人就吠、狗一般的脾气,难怪蹉跎半生,都寻不到一个道侣。啧啧!可叹、可悲!” “你再说一句试试?!”许梅香怒目圆睁,佩剑已拔出小半,却被佟春溪按了回去。 佟春溪面色如常道:“崔师弟,风夷子这般、也是事出有因,还请莫再揭她伤疤。至于那些陈年旧事,既已过去数年,便该又何必一直耿耿于怀呢?” 崔曒冷笑几声后,竟露出几分悲色:“想想十八年前,蓟州贼兵强攻洛阳,连官军都弃城而逃。唯有我景龙观的师父、师伯、师兄弟们拼死相抗,全都壮烈殉城!倒是你们这些动辄象天法地、满口心系苍生的道人,大难临头、各自龟缩,一遇强蛮、噤若寒蝉!哪个肯与景龙观并肩而战?哪个又敢敢挥起刀剑、攘除逆贼? 可怜我景龙观近百道人,个个力竭而死、血尽而亡。洛阳城百万官民,依旧遭了贼兵荼毒,十室九空、惨不可言!崔某虽醉心仕途,却恨不能当时便在洛阳、与观中诸人一道赴死。免得十八年来,每每念及这些,便毛发尽耸、心如刀割!也免得看到你们这些见风使舵、苟且偷生之徒,总要怒从心起、忿忿难平!” 佟春溪三人听罢,却都默然无语。 当年兵凶战危,洛阳道门何曾没有串连各观、聚拢武艺高强的道士与贼兵拼杀?只不过道门弟子终究有限、又非悍不畏死之辈,终究敌不过贼兵数十万铁骑。群道勉强抗击不到一个时辰,已是死伤惨重、各自逃散。后来见大势已去,自有求全投生的道人,阖观归降安禄山叛军,每日歌功颂德、摇尾乞怜,当真是无半分气节可言…… 雪夷子丁陌娘见几人皆垂首不语,忙轻咳一下、悄声提醒佟春溪此行所为之事。 佟春溪这才转过神来,正色道:“崔师弟!我等今日登门,却是为琬儿终身大事而来。师姊托大说一句,想必师弟也知道,那元府并非善地、元季能亦非良配,为何定要将琬儿送去那虎狼之窟?当真是为了官帽、便毫不顾惜女儿吗?” 崔曒双眉一凛、便要发怒,却忍了下来,一脸漠然道:“这是我崔府家事,佟师姊也要越俎代庖吗!” 佟春溪早料到他会如此说,便不慌不忙道:“崔师弟莫要误会。我虽是琬儿师父,却也知道分寸。只是有几句警诫之言,想与师弟剖析一番!” 崔曒本欲逐客,但却知佟春溪亦出身世家大族,素来行为处事、颇有几分见地。便耐着性子道:“愿闻高论。” 佟春溪也不客气,当下侃侃而言:“如今元载专权独断,权倾朝野,可以说是一人之下、威势赫赫。朝中诸公多是明哲保身,亦有趋炎附势者,皆不足为奇。然在贫道来看,这等一朝得势的权臣,敬而远之即可,至于曲意攀附、其实大可不必。” “为何?” 崔曒见她说到此处、竟闭口不言,故意卖了个关子。登时令他生出几分好奇,于是顺口催促道。 佟春溪不徐不疾道:“元载此人,出身寒微,本也是精研道学的奇才,却深晓人情世故,懂得左右逢源,一心扑在仕途。纵然如此,若非因缘际会,又岂能有今日之权柄?朝中谁人不知,元载先与李辅国之妻元氏连了宗,才借裙带之谊、受这阉宦器重。其后却为逢迎上意,与人密谋、收买游侠,将李辅国刺死,因人之力而敝之!足见此人为求腾达,心黑手狠,不择手段。 谁料杀了阉宦李辅国,另一个阉宦鱼朝恩却乘势而起、日渐跋扈。元载身为宠臣,却坐视鱼朝恩目无尊上、贪贿勒索、私设诏狱、无恶不作。若非鱼朝恩要置他于死地,只怕还要继续虚与委蛇、媚态逢迎。后来也是鱼朝恩闹得天怒人怨、合该被诛,元载才设计缢杀了鱼朝恩。自此大权独揽、志得意满,成了‘荣宠不输李辅国、贪腐更胜鱼朝恩’的新一号权宦。 然而树大招风,似元载这等倾轧同僚、偶然得势之臣,如何能叫朝中诸公诚服?今日圣人荣宠,自然可以依仗;他日圣前失宠,便是一落千丈!得势、失势,只在旦夕之间。若琬儿今岁嫁入元府,崔师弟自然是一荣俱荣、乘风而上。可一旦元府崩颓,只恐坐罪之人、少不了你崔氏父女。 故此,元崔联姻、不过是崔师弟一次豪赌。可若赌输了的本钱,何止琬儿终身,还有崔师弟你苦心孤诣、想要换得的大好仕途!” 崔曒听罢,不禁呆坐堂中。只觉这佟师姊所言句句在理,振聋发聩!不但将元载发迹之途,说得分毫不差;更是大胆断言,似元载这等一朝得势之人,必难难逃一朝倾覆的下场。反是如崔氏、王氏、卢氏这等累世大族,才不会因个别子孙仕途跌宕,便遭遇毁宗灭族的大祸。 如今自己身为崔氏家主,却在拿他这一脉的兴衰、与元氏联手豪赌。若赌赢了,自是皆大欢喜;可若赌输,自己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一番思量过后,竟是如坐针毡。 待崔曒抬起头时,却见佟春溪三人已跨出正堂门槛、预备不告而别,忙起身急道:“佟师姊请留步!如今两族婚约已定,择日便须完婚,崔某人又当如何是好?” 佟春溪转过身来,拱手一礼道:“此乃崔府家事,贫道不敢置喙。言尽于此,望崔师弟自决。” 说罢,拂尘轻甩,挥袖而去。 太微宫,银杏别院。 屋舍正堂中,河南尹萧璟与太微宫使王缙分宾主而坐,慢慢聊着近来城中之事。一个丰腴美艳的侍女在旁奉茶,香风随影而动,端的是赏心悦目。 萧璟来意、王缙自是心知肚明。自上回萧璟走后,王缙已令锁甲卫陆续查抄捉拿了一些大胡商。虽未成功逼令其他胡商复市,却也歪打正着,震慑住了一些囤积居奇、借机哄抬货价的汉商。粟米、稻米、菽豆、糜子等粮价甚至略有回落,只要不是赤贫之家、总也能买到些米粮,不至于饿死。 而王缙的一番动作,萧璟自然也一清二楚。且为平抑米粮价格,萧璟先是拿出河南府衙一半的存粮、每日在三市平价售卖;又发动城中一些汉商富户,每日午时煮了粥水、救济一些赤贫之人。如此双管齐下,城中每日饿死之人,已是大为减少。 基于此,两人言谈之间、倒是少了几分针锋相对的意味。 王缙啜了口茶汤,捋须淡笑道:“萧大人,近来你我协力、多措并举,已将那祆教妖人鼓动胡商罢 市、妄图祸乱洛阳的奸计,碎于无形之间。想用不了多久,那些无良胡商便会硬撑不住、与祆教妖人内斗起来。届胡商若想复市,萧大人便可立个名目、对胡商罚征商税,好叫他们自食其果。” 萧璟也是笑道:“这是自然!这些胡商,平素就不大服从都市平准署的管束,此次更是勾结祆教、兴风作浪,因无钱买米铤而走险、作奸犯科之人,前几日便捉了不少,还险些酿成民变。若不加惩治,河南府衙日后又如何立威?” 王缙听罢、放下茶碗,正色拱手道:“萧大人非但爱民如子,权谋手段又是这般了得,实是洛阳官民之幸!” 萧璟见两人闲话说得差不多了,才从博袖中取出一只信囊,轻轻推至王缙面前,笑而不语。 王缙心头微震,脸上却不动声色。从容将那信囊拈起,却见封口火漆处、钤印着几个篆字“鲁雍真人”,这才面色大惊: 朝中谁人不知,这“鲁雍真人”乃是当今太子李适自封的道号,而那枚随身携带黄铜钤印,几乎便等同于太子符信。他在长安时、有幸见过两次那钤印题款,此时看到、如何辨不出真伪? 萧璟见王缙双手微抖,似是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将信囊拆开,取出一张折得齐整的黄藤纸。又徐徐打开,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许久王缙才抬起头,难以置信道:“萧大人,这太子手令虽无落款,却是真迹无疑!只是、要我太微宫与祆教和谈这等小事,只须传一道口令便可。何须殿下大费周章,手书这样一道手令托你带来?倒显得王某人轻慢无礼,真是罪过……” 萧璟却笑着摆摆手:“齐国公过谦啦!当年蓟州之乱,你可是追随过肃宗皇帝、李光弼将军之人,身负赫赫战功,这份荣宠、却也当得起!只是会面和谈之事、宜早不宜迟。我此次过来,便是代太子殿下问问齐国公哪日有暇?才好定个时辰、将这桩公案了了,莫叫城中小民再受货价飞涨之苦。” 王缙一副诚惶诚恐之状,忙将太子手令置于案上、拱手拜了又拜,才向萧璟道:“萧大人这话,可折煞我也!一应诸事,悉听殿下布置便是。还烦请萧大人回去复命时,多为本官美言几句!” 萧璟见王缙终于服软,才拱手还了一礼:“那便依太子殿下建言,定于四月初一未时,在神都苑明德宫正殿。延请齐国公携太微宫僚属、并祆教众头目,同案相商,定下章程,以便你们早些息兵罢斗。至于守备、请柬等杂务,便由我河南府衙一应去办。” 王缙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拱手谢恩。 萧璟又道:“至于齐国公捉去的祆教教徒、覃府家眷等人,这两日还请停了刑讯之事。莫教死伤太过,届时和谈、总归是个麻烦。” 王缙忙向侍女吩咐了一声,须臾便请来上回那个军将。萧璟自是认得,此人姓王名辙、字博山,乃王缙义子。 果见王缙一脸焦急道:“博山,昨日你说预备将地牢之人分批杀掉,再把尸身送至三处祆祠、以为震慑,是否已然动手?” 王辙察言观色、登时明白王缙之意,忙抱拳回道:“未得义父令符,不敢擅自妄杀!只是……地牢湿寒,近来有几个暴病而死的,已着手下弟兄们妥善埋了。” 王缙这才舒了口气:“此事作罢!吩咐下去,地牢内多生些炭火、吃食也给足,莫叫再有伤亡之人。后日义父便要与祆教头目会面,此事马虎不得。” 王辙应下,略一抱拳,便快步离去。显然是怕自己去得迟了,那地牢中的锁甲卫、又要开始大刑伺候…… 萧璟见状,再无疑虑。与王缙拱手作别后,便心满意足,款款出了太微宫。 却不知伫立院中的王缙,嘴角已勾起一抹狞笑。 第374章 齐往神都苑 长空湛蓝如洗,院中菜畦青翠。 待诸事交代妥当,祆教头目便纷纷出了正堂、四散而去。 杨朝夕与柳晓暮缀在最后,一齐跨出门槛、将长源真人送出旧院门外,才又栓紧了门闩,扭头向中院折回。 杨朝夕步履颇急,几息便将柳晓暮甩在身后。显然是因方才左颊口脂之事、有些做贼心虚,担心被她盘问,才决定先走为妙。 岂知柳晓暮行步更快,红光一闪、便已挡在他身前,转头笑道:“咯咯咯!小道士走得这般猴急,是要去轻薄哪个女子?还是要被哪个女子轻薄?” 杨朝夕手足无措、更不敢去看她眼睛,吞吞吐吐道:“小道、小道要去看看后院那鹘鹰……昨日被你们放出去,也不知现下飞回来否……” 柳晓暮摆摆手,盯着他道:“莫要顾左右而言他!现下更无旁人,你实话说、脸上那唇印究竟是谁的?若是存心欺瞒,姑姑便将这浮浪 女子捉来剥净、塞进你客房内。然后喊龙帮主、覃清、小猴子、小豆子他们都来瞧个热闹。如何?” 杨朝夕登时大惊,知道这位妖修道素来喜欢捉弄人,既敢这般说,若想随手做来、却也毫无心理负担。忙压低嗓子道:“晓暮姑娘!你怎可这般荒唐胡闹?小道出糗、不过是颜面无存,若是……若是小蛮被你这般对待,岂能逃得了教中严刑?!” 柳晓暮这才露出了然之色,连连颔首笑道:“果然如此!与姑姑所料分毫不差。小道士放心!姑姑费了许多气力、才挑到小蛮这般天造地设的圣女,岂会轻易毁伤了她?倒是你,莫再招惹她才好,免得她又春心萌动、情不自禁。咯咯!” 杨朝夕鹰眸圆睁:“我、我何时招惹她来着……” 话刚张口,忽然想到昨夜、柳晓暮一语道破他“英雄救美”的癖好,登时将后面的话全咽了回去。难道是自己几度舍命相救,才叫小蛮对他情愫暗生、另眼相看?若果真如此,倒的确是自己主动招惹……可少年人心思浮华,又有几个不喜靓妆丽服、如花似玉的女子?何况还是小蛮这般风姿绝艳的胡姬? 柳晓暮却不理他辩解,秀眉挑了挑,转过话头道:“你捉回的那只鹘鹰,往后不必再用绳索捆着了。我已向它交代清楚,往后想要化形、便须乖乖听你的话。天材地宝所生之处非但难寻,而且大多凶险万分。唯有道门内丹之法,可助它修为大进、一日千里。” 杨朝夕听罢,却是大皱眉头:“晓暮姑娘,你这牛皮、吹得有些过头了吧!小道哪里知道如何助那鹘鹰‘鸟化人形’?且那内丹之法、从来都是一些道修习练,从未听说妖修也能照学照搬!” 柳晓暮凑过脸来、笑靥如花,倒将杨朝夕吓了一跳。只听她道:“若道修所习内丹之法,对妖修全无用处的话,姑姑又是如何修得今日这倾城之容?那鹘鹰便不信你,对姑姑却是心悦诚服,你只管照做便是。只是小道士你若想驯服这只灵智初开的妖修、好为你所用,怕还是要花一番工夫才行!” 杨朝夕对此倒是颇有几分兴趣:“如何驯服?难道要用‘熬鹰’之法?” 柳晓暮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如今修为还低,说了那法子你也做不到。还是安安心心修道习武,莫再胡思乱想才是。另外,如今城中三坊祆祠早被锁甲卫盯死,但有羽鸽飞入飞出、便会被箭矢射杀。因此与太微宫和谈那日,你这鹘鹰须借姑姑一用,好充作羽鸽传讯。” 杨朝夕听说他无法降服,不由有些气馁,心中登时生出窥视柳晓暮如何驯服鹘鹰的想法来,想要照猫画虎、偷学一番。这时便听到柳晓暮要借鹘鹰一用,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两日光景,倏忽而过。 转眼便是四月初一,太微宫与祆教会面之日。 杨朝夕步出客房,却是一身新裁的玄色道袍,足蹬四方履,头戴子午冠,手持清净尘,身背玄同剑。晨风拂过,袍摆轻扬,颇有仙逸之姿。 侧目瞧去,却见柳晓暮也从客房款步而出。满头青丝收束而起、竟是盘了个道髻,身上却是纱、罗、彩帛凑成的束身胡服,将一副傲然身姿、衬得愈发出挑。 身后小蛮面遮轻纱,披着那件火浣布缝制的素色圣衣,眸光微敛,垂首静立。便似柳晓暮的伴身侍女一般,目不旁视,谨小慎微,生怕一个步子踏错,惹得圣姑不悦。 柳晓暮却也收起素日调笑之态,只淡淡扫了一眼杨朝夕,便朱唇微启:“咱们走罢!” 三人穿过前院,出了乌头门,却见门外早齐齐整整、站着乌泱泱的一群教徒: 天极护法覃湘楚、地维护法叶三秋两人立在前排,皆是束身窄袍、外罩青色莲蓬衣。身后立着光明、公平、宣仪、圣言、奉德、慕道、行义、炼药、锻金九名传教使,身着靛蓝莲蓬衣,躬身待命。 再往后,便是百合卫、潜蛟卫、火弩卫、铁索卫、金剪卫、连枷棍卫等教中卫卒,个个眼神锐利、身形笔挺,仿佛待时而出的利剑,静穆中透着隐隐杀气。 见教中精锐个个蒙着面巾、装束严整,柳晓暮微微颔首。便携了小蛮、登上一旁早便备好的油壁车。待车厢内幕帘放下,才见车夫挥鞭轻叱,那马终于四蹄翻动、晃晃悠悠向前驶去。 一众教徒见状,早将坊曲让开。待车驾驶过,才依着尊卑次序、跟在车驾后面,徐徐而行。盏茶过后,才渐渐离了这乞儿帮旧院,踏在南市十字街上。 南市一改数日萧条,十字街两旁挤挤挨挨的、全是闻讯赶来的胡商胡民。见祆教圣姑、圣女车驾驶过,竟不约而同、拢手作焰,口中唱诵道: 三界众灵,奉吾神主。除恶布善,泽被王土。圣火熊熊,荡尽邪物。解吾万民,脱离诸苦! 音浪滚滚、声势渐隆。 惹得都市平准署官吏们,纷纷从层楼上探出头来,以为胡商要聚众闹事。待看清事情原委,也不禁啧啧称奇,心道若公门之人能得这般拥戴、何愁政令难行? 杨朝夕便缀在祆教卫卒后面,一路瞧着祆教招摇过市、胡商胡民夹道欢迎的盛况,不由感喟信仰的聚合之力。也难怪朝廷上下会对江湖教派心存忌惮、处处防范,总担心这些教派会煽动小民、聚众作乱,再酿出“蓟州之乱”那样的兵祸来。 出得南市,便是建春门大街。载有圣姑、圣女的车驾,引着祆教教众向西折转、迤逦而行,直奔神都苑望春门行去。 杨朝夕不徐不疾、远远跟着祆教队伍。虽是一身道士装束,然而混在沿街跑出坊市来瞧热闹的小民当中,却也不甚显眼。自有坊中好事之人一路尾随,想要瞧瞧这么多祆教徒、究竟去往何处?又是要去做什么惊天动地之事? 于是本就浩浩荡荡的队伍、越行便越发庞大。横穿天街之时,便已绵延二三里,头不见尾、尾不见头,声威更胜方才! 杨朝夕行至天街口、便停了下来,却是河南府衙预备好的两驾油壁车,已在修文坊西侧等候多时。 一驾车厢后帘掀开,钻出两道熟悉面孔。当先一人白面权腮、绯袍金带,正是在择善坊围捕虎妖那夜,与杨朝夕有过一面之缘的河南府少尹陈望庐。另一人却穿着常服、腰挎横刀,却是几日未见的肖湛。 陈望庐眼神谦逊、满脸热络,远远便拱手作揖道:“久闻杨少侠年少有为、急公好义,今日一见,果然实至名归!” 肖湛也在一旁淡笑道:“杨少侠请登车。今日你可是神都苑上宾!我与陈大人还须沾你的光、方才得入神都苑一游。” 杨朝夕连连拱手,忙将前日师父教的几句客套话、拣了一句道:“陈大人、肖兄言重!小道不过适逢其会、阴错阳差做了这个‘中间人’,凡事还须仰赖河南府诸公居中斡旋。” 陈望庐听罢,果然双眸一亮:“不愧是名师出高徒!杨少侠不但武艺高强,言语行事竟也这般周全。快快有请!咱们车上再叙。” 片刻后,杨朝夕入了车厢。伴着一阵摇晃、车厢开始徐徐而动,车外不时响起清脆的鞭哨声。 三人相对而坐,互视一笑,却都有几分尴尬。杨朝夕拱了拱手:“不知萧大人与家师长源真人,是否已然动身?” 陈望庐哈哈一笑,指了指后面道:“便在另一驾车中。今日之事,关乎洛阳小民生计与城中安稳。萧大人近来宵衣旰食、事必躬亲,为这可是跑折了腿、操碎了心!” 肖湛却是一声嗤笑:“呵!萧大人早该与那王缙划清界限。这下太微宫与祆教大动干戈、捅下了娄子,却要靠河南府来斡旋劝和,也是咎由自取。” 杨朝夕见两人话语间、似有些不对付。也不好偏帮一方,只好拱手笑笑,算作回应。 车轮隆隆,不多时便停在一处阙门前。透过车厢前的一小块竹帘,依稀可见那阙门上书着两个硕大的黑字“望春”,杨朝夕自是清楚,穿过这道门、整个西面便都是神都苑的范围了。 一个手持长戟的宿卫、见车前嵌着河南府衙的木牌,只是例行询问了一番、便放车驾入内。 阙门幽深,车厢内瞬间暗了下来。杨朝夕忽觉一股莫名寒意、自胸腹窜至口鼻间,终是忍将不住,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睁眼看时,车驾却已过了阙门。东风透帘而入,杨朝夕这才觉得身上,似乎又暖和了不少。 望着车后翻卷的帘外、那渐渐缩小的门楼,不知为何,心中忽地升腾起一丝不安来。 第375章 干戈和玉帛 重楼掩翠,矮树生花。 车驾径直向西、徐徐而走,透过竹帘,满目粉白红绿,当真目不暇接。 洛城春色好,信马游西郊。花雨和风落,云烟漫小桥。 神都苑不愧为皇家名苑,周回百二十里,风水形胜,襟山带河。中有亭台池榭、楼阁廊殿,更有琼花瑶草、珍禽异兽。夏始春余,洛城东郊早已芳菲落尽,可这城西名苑中,却依旧奇花斗艳、异草争鲜,一派琳琅盛景! 只在数日前,杨朝夕便曾跟随柳晓暮夜游神都苑,躲在凝碧池旁、窥视虎贲卫如何寻剑。只是那时尚在夜间,苑内诸景、看得并不分明,只记住了望春宫外花香醉人的牡丹花圃。此刻透过一方竹帘,所见之景、已叫他称赏不迭。 许久后,两乘车驾停下,杨朝夕随陈望庐、肖湛跳出车厢,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带白墙围起的宫院。院后洛水清波,波间野凫嬉戏,更有石桥如带、横系水上,几树柳绦点缀左右,更添三分闲静。 肖湛望着面色呆滞的杨朝夕,悄悄拽了拽他袖口,又指了指后方走来的两人、笑而不语。 杨朝夕当即醒悟,几步上前、拱手行礼道:“小道冲灵子,拜见萧大人!” 河南尹萧璟早听闻这位杨少侠未至弱冠之年,今日初见,竟然还只是个束发不久的少年!不禁又是惊异、又是赞叹,抚须笑道:“真是英雄出少年!长源真人教出来的弟子、果然气宇不凡!” 李长源也是拱手谦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贫道不过是‘因材施教’罢了!” 几人见礼,略一寒暄,便结伴入了宫院。只见一幢数丈高的大殿,似拔地而起、突然便立在众人眼前。宽檐下匾额上,刻着两个斗大的金字:明德。字体似隶似篆、古朴中透着刚健,一股杀伐之意从笔画间透出,叫人不免神骇。 李长源侧头望去,见杨朝夕、肖湛两个,皆有些失神,便笑着解释道:“这‘明德’二字,乃太宗皇帝亲书。太宗皇帝上马定乾坤、下马安天下,文才武略,堪称当世无匹。他的书工,自然而然、便要带出几许杀伐之意来!” 杨朝夕听罢,连连颔首。 自那年随公孙观主去太微宫观月论道,得见《五圣千官图》、偶悟“裴旻剑意”后,这已是第二次,从书画中感知出武道之“意”来。 和师父所授与世无争、清远淡泊的“无为剑意”截然不同,“明德”二字中所蕴杀伐之意,不但有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自信与决然,更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与沉着。纵然前方千军万马,我只一人一剑,亦能浑无惧意、凿阵杀出! 一息之间,两个金字已牢牢印刻在意念中,供他反复观摩品味。不觉间、原本心中那道时隐时见的裴旻剑意、早已今非昔比,更多了一道沉稳厚重的帝皇之气。 正自沉思间,忽觉有目光向他扫来、一闪即逝。杨朝夕忙循迹望去:却是方七斗、陈谷等人,皆套着银亮兜鍪、玄衣重甲,目不斜视立在明德殿周围。手握长戟、腰悬横刀、肩负弓囊,个个皆是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唯有方七斗嘴角,似带着些若有若无的笑意…… 杨朝夕收回视线,才发觉陈望庐与肖湛两人、皆转向了一旁,结伴赏花去了。 这时,师父长源真人一个眼神递来、却是要他跟上。杨朝夕不及多想、当即抬步,跟在两人后面踏入明德殿: 只见头上藻井瑰丽多彩、天花乱坠,望不到一根檩条;脚下地衣瑞兽缠枝、铺满殿内,寻不到半块石砖来。 大殿正中,东西两面列着两排卷足案,案上茶汤、酒浆、果饼等物,皆以三彩器皿盛之,望去便觉赏心悦目。 西面一排卷足案后,自北向南、依次坐着圣姑柳晓暮、圣女小蛮、天极护法覃湘楚等人,显然早便赶来此处。却各自盘坐,无人去碰案上的饮食。 东面一排卷足案后、反而空无一人,显然太微宫之人尚未抵达。 杨朝夕正觉无措,便听萧璟转头轻声道:“杨少侠,今日两方会面和谈,中间人当居上首正位、不须自谦。你师长源真人代替太子殿下、手捧缠丝玉璧,便坐在你左面;稍迟还有西平郡王哥舒曜,手持青铜短戈,便坐在你右面。 现下时辰尚早,一方未至、诸客未齐,咱们便先去偏殿吃些茶汤果饼,静候即可。” 三人行至偏殿,分长幼坐下,杨朝夕才拱手低眉道:“萧大人,方才见太微宫那面空无一人,小道便有些担心。倘或王宫使失信不来,今日之事、又当如何?” 萧璟展颜一笑、满面春风:“官家行事,岂能儿戏?此次有太子殿下出言箴规、劝和促谈,更让出神都苑明德宫,供两方商谈所用。齐国公便是有一百个不情愿,也断然不敢落了殿下的颜面。更何况、齐国公亲口应下的事,必会如约而来。之所以迟迟未至,不过是摆摆朝廷大员的官架子罢了!” 李长源也笑道:“冲灵子,我与萧大人官职皆比齐国公要低些,便在这殿中等候稍许,亦合朝廷礼法。若依此而言,齐国公会比西平郡王先至殿中。倘若不是这般,便可断定齐国公爽约不来了。” 杨朝夕对这些官场规矩、确是所知不多,此时听师父一番浅解,登时恍然。 这时方才明白、祆教中人为何要早早赶来,便是因这尊卑有序的规矩。祆教虽然不容小觑,却也只是一群胡商游侠聚拢起的教派,一无官身、二无爵位。身份地位比之胥吏尚且不如,与这些朝中大员相较、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因而早早来此静候,却也算不得示弱,只是不想落下话柄、被人扣上“侮慢朝廷命官”的帽子罢了。 一炷香后,少尹陈望庐步入偏殿、拱手禀道:“萧大人、长源真人、杨少侠,太微宫诸客皆已列座,西平郡王车驾已至明德宫外,请三位出殿相迎!” 三人闻言,当即起身,快步出了大殿。迎面便瞧见哥舒曜一身戎装、龙骧虎步,径直向这边走来。左右跟着致果校尉谭令德、怀化中侯邵易飞等几员亲信军将。再往后便是数名亲卫兵卒,个个步履稳健、寒光内敛,皆是行营中百里挑一的好手。 萧璟、李长源拱手便拜:“下官有失远迎,请郡王恕罪!”杨朝夕立在旁侧,也似模似样拱手行了一礼。 哥舒曜短须轻张、哈哈一笑:“本王是个粗莽武夫,不须这般虚礼客套。今日来此,只为做个见证!也算不负圣人荣恩、保咱们洛阳城太平无事。哈哈哈!”说罢又看向杨朝夕道,“这便是今日的‘中间人’吧?好个铮铮男儿汉!过得今日,可愿来我行营效力?” 杨朝夕一怔,万没料到西平郡王竟是这般豪放直爽之人,头回相见、便开口相邀,叫人实难推拒。 望着哥舒曜灼灼双目,瞬间想到自己战死沙场的爹爹,又远远瞧见某个角落、正挤眉弄眼的方七斗。杨朝夕心头登时涌起一股豪情,不由抱拳躬身道:“杀敌报国,马革裹尸,正是吾辈夙愿!” “好!好!好!哈哈哈哈……” 哥舒曜闻言,登时仰天大笑。身后众军将见状,纷纷跟着笑起来,投向杨朝夕的目光中、皆是赞赏之意。 李长源、萧璟四目交接,会心一笑。登时携了杨朝夕、跟在哥舒曜身后,一齐进了大殿。 众人踏着瑞兽缠枝纹地衣,直往上首行去。 杨朝夕这才看清,东面一排卷足案后、自北向南,除了齐国公、太微宫使王缙,皆是洛阳几大寺庵宫观的高僧、老尼、道士。 王缙较之五年前观月论道时、更多了几分老态。那些僧、尼、道士,有几个却是认得: 弘道观观主尉迟渊自不必说,另有营救百合卫那晚、在颍川别业中见过的苦竹禅师,以及半路杀出的灵澈方丈。此外,尚有参与堵截圣女的灵真禅师、不眠和尚、曲炳玉等人。最叫人意外的、却是景云观观主施孝仁、龙兴观观主林云波两个,不知何故、竟也追随而来。 至于一众锁甲卫,则是全神戒备,立在王缙与僧、尼、道士身后,虎视眈眈瞪着对面,大有一言不合便开打之势。 而西面靠后、杨朝夕又见到几副熟面孔,修善祠麻葛康赛因、会节祠麻葛米纳朴、立德祠麻葛石塔礼三人赫然在列,皆拄着法杖,亦是面色不善盯着对面。只要有人轻举妄动,便要携教中精锐、一拥而上。 待杨朝夕、李长源、哥舒曜三人在上首坐定,望了望向东西两面,原本还有些嘈杂的人群纷纷噤声,大殿迅速安静下来。 只是气氛并不友好,两面敌意宛如实质、在大殿正中暗暗交锋。祆教精锐与锁甲卫们个个龇牙露齿、横眉竖目,一眨不眨盯着对面,宛如狭路相逢的两拨兽群。 坐在上首右边的哥舒曜,看着殿中剑拔弩张的两方,顺手从腰间蹀躞带上、取来一柄青铜短戈,“嗙”地一声甩在卷足案上。声如焦雷: “一个个的剑拔弩张,还没有杀够么!今日既然能坐在这殿中,便该好言好语地商量!倘或哪个不长眼、要在这殿中闹事,先问问咱们洛城行营答应不答应!” 那青铜短戈、连柄不过一尺多长,戈锋没入木案寸许。待哥舒曜一句吼罢,兀自微微颤动。 坐在上首左边的李长源也轻咳一声,取出块雪白莹润的缠丝玉璧、举在面前道: “璧形圆满,以彰仁义;玉象君子,以广德行!近来太微宫与祆教互生不睦、多行杀戮,令得神都洛阳人心惶惶、民怨沸腾,已有祸乱再起之兆。可谓仁义皆失、德行俱丧!太宗皇帝有教,华夷一体、何分贵贱?胡汉兄弟、相煎何急! 今已玉璧为凭、铜戈为诫!延请诸客至此,只为化开胡汉误解、消泯两方仇怨。诸客可以相诘、亦可以争辩,将一应情由道理,皆在这殿中论个清楚!只是须守和谈规矩,一问换一答,且不得口出恶言、肆意谩骂。 兹有道门冲灵子杨朝夕,既非太微宫人、也非祆教信徒,充作‘中间人’,为诸客居中调停。若有冥顽不灵、执意妨害和谈者,‘中间人’可敕令行营兵募、将其驱出大殿!望诸客能以和为贵、捐弃前嫌,化干戈为玉帛!” 话音落定,满殿寂然,落针可闻。 杨朝夕又看了长源真人一眼,想起方才暂候偏殿时、师父与萧大人的一番嘱咐,心中才多了几分底气。 于是深吸一口气、压下忐忑,望向众人道:“诸位!既为和谈而来,便须开诚相见,问答以礼自持,切勿恶言相向。不知太微宫与祆教、何人先来发问?” “在下先来!”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祆教公平使何允正声音愤然、双目含泪,自卷足案后站了起来。 第376章 一问换一答 殿柱漆彩,茵席腾纹。 东西两排卷足案后,受邀而来的诸客,有的跽坐、有的趺坐,皆看向悲声痛呼之人。 只见此人方脸阔腮、忿恨难平,双唇不住颤抖道:“敢问……敢问王宫使!我义父何奎尼所犯何罪?不过衙堂会审、未经刑部复奏,便要惨遭枭首之刑?!” 王缙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身后侍立着的锁甲卫军将王辙,当即面露不屑道:“那蛮子关在牢里时,非但不老实交代、如何煽动祆教教众谋逆。还私藏兵刃,意图偷袭狱卒,简直罪无可恕!何况区区商贾,既然谋逆证据确凿,又何须劳烦府衙开堂、刑部核奏?直接砍了脑袋,反而叫其他蠢蠢欲动之徒、俱是安分了不少。” 天极护法覃湘楚双目圆瞪、声音冰寒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太微宫行事霸道,我等早习以为常,只是不遵盛朝律令、动辄私刑杀人,如何能堵得住悠悠众口……” “覃世叔稍待再言!既是‘一问换一答’,方才祆教公平使发问、太微宫锁甲卫作答,已算是一来一往。现下该由太微宫发问、祆教作答,规矩自是一般无二。” 杨朝夕见这和谈一开,果然便有按捺不住之人,想要顺着话头反唇相讥,忙出声打断道。 心知若不止住这个苗头,任由两方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接下来必然是七嘴八舌、群情激奋之势。届时不管什么对错道理,都绝无可能辩得清楚。 覃湘楚话说一半、便被打断,登时老脸涨红。却也只得将后面“不吐不快”之言,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眼含不忿地剐了杨朝夕一眼,却也不敢当场发作。 太微宫众人相视一笑,竟都面露得色,显然对这“中间人”的作用、皆是十分满意。 只听苦竹禅师先开口道:“我佛劝恶从善,贵教除恶布善,其旨本该大同小异。何故贵教定要任意妄为,以杀止杀、以暴除暴,在那通远渠犯下滔天血案?” 祆教众人闻言,亦皆是暗暗心惊:这些僧尼旁的不论、单是辩理论义的功夫,便能叫人望尘莫及。以通远渠惨祸来发问、虽也在意料之中。可以善恶为前提,却令这一句发问,更显得理直气壮、义正词严。 祆教圣姑柳晓暮望向众人,见地维护法叶三秋郑重向她行了个圣火礼,才点了点头、示意他来回答。叶三秋也不犹豫,开口便道:“世间之恶,有大小之分,更有长短之别。有人丧尽天良、是为大恶,有人恃强凌弱、是为小恶;有人怙恶不悛、是为长恶,有人见死不救、是为短恶。 行差踏错之人,尚可宽恕;十恶不赦之人,死不足惜!我教圣法,便是令众人公决善恶,将恶徒分列等次,恕可恕之徒、杀当杀之人。而释门不假区分,以为世间无不可恕之恶、亦无无不可渡之人。结果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便不知姑息纵容了多少恶徒、至今逍遥法外!” 叶三秋说罢,众教徒恨不得拍手称快。太微宫这边的僧、尼、道士,也是颇觉意外,不曾想祆教之中也有这般能言善辩之人。心中轻视便又少了几分,原本预备发问之人、也都变得谨慎起来。 杨朝夕见又是“一问换一答”,接着清了清嗓子道:“现下请祆教发问、太微宫答话。” 覃湘楚看了眼教中兄弟,示意他先来说话。见无人反对,当即接续道:“依盛朝律令,似王宫使这等朝廷命官,暗蓄私兵、私设监牢、滥用酷刑、抄家夺财……凡此种种,不知当领何罪?” 众僧、尼、道士知道他意有所指,又不敢妄议朝廷法度,纷纷看向王缙。 王缙双眉微耸、面露嘲讽道:“想不到祆教狂妄乖张之徒,竟还知道盛朝律令!覃掌柜所言情状,个个皆是重罪,须报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若覃掌柜要举告本官,不妨写个诉碟、去长安投告三司主官,想来他们定会秉公而断,给覃掌柜个交代。” 说罢,又看向一旁的河南府尹萧璟道,“萧大人,不知本官所言、可有虚诈?” 萧璟入殿后、便坐在上首左边角落一把交椅上,却是代表河南府衙,来此做个见证。无论此番会面和谈、结果如何,都要据实写入奏札,奉至御前。 见王缙忽然问他,登时明白这位齐国公、看似一副“悉听尊便”的态度,其实是暗示覃湘楚:以他这等朝廷重臣,岂会害怕升斗小民举告他?即便他覃湘楚所告罪名、句句属实,连河南府衙都未必敢接的案子,到了长安更有元载相护,朝中三司又有哪个大员、敢去触元党的霉头? 几道念头转过,萧璟微微苦笑道:“齐国公所言非虚。且西去长安,多有险阻,朝中诸公更是公务繁杂,便是将诉碟递上,怕没有数月之功、案子也难有定论。” 覃湘楚还欲再说,却听杨朝夕又道:“今日所谈,当为两方共同关切之事,望诸位莫一味纠缠私怨、偏离正题。下来该由太微宫发问、祆教作答。” 这时,王缙才又开口道:“祆教与太微宫素来不睦、近来更是大动干戈,究其根本,不过是夷夏相争、胡汉相防。远有‘蓟州之乱’,近有通远渠惨祸,皆是胡民挑起衅端,令我无辜汉民遭难横死。 今春又闻祆教将迎西域总坛圣女入神都,并欲借此大张声势,聚拢各州、府、镇胡商胡民,发展信众,弘扬教旨。更有传言,祆教也欲争夺中土神兵‘如水剑’,要与道、释两门鼎足而立、分庭抗礼。 神都太微宫,既是盛朝敬天法祖、供奉太上玄元皇帝李耳的宗庙,也是统御各门各教、无使有悖逆之心的公廨。忽然惊闻此事、才果断出手,以驱逐圣女、限制祆教之法,来避免胡汉矛盾再度激化、酿出祸端来。 未曾想,祆教竟鼓动城中胡商罢 市,引得城中米粮货价飞涨、小民苦不堪言。此为虐民挟上,当真用心险恶!今日本官至此,便只想问一问圣姑,这般卑劣行径、何时才肯收手?!” “咯咯咯!” 一串荡人心魄的笑声响起,殿中众人俱是心头微悸。循声望去,却是柳晓暮掩口轻笑,稍稍催动了些“九韶八音功”,笑罢看向王缙等人道, “王宫使!你我神交已久,今日是初次见面。原以为你会和奴家虚应客套几句,却不想几句官腔一打,便将太微宫择得干干净净!说来道去、倒尽是我祆教的不是咯? 这几年你与那元载串通、如何打压盘剥胡商胡民,咱们暂且不论。单说半月来你捉去的教徒、家眷、胡商,只怕已有过百之数了吧!不知现下还有多少活口?何时才肯放归?” 一个兴师问罪,一个以问代答。 杨朝夕坐在上首,自然知道两方终于都问到了关键。却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该哪方先问、又该哪方先答。 李长源捋须沉吟道:“冲灵子,先问者先得答复,后问者后得答复,此事你决断便可、不须犹豫。” 杨朝夕心思一转、连忙出声道:“太微宫发问,请祆教先作答复;祆教所问之事,稍后太微宫亦当据实以告。” 这话虽不偏不倚,奈何剑拔弩张的两方,俱向他投来不善的目光。 殿中静默了几息,才听柳晓暮丹唇又启、款款答道:“只须太微宫不再与我祆教为难,且将捉去的教徒、家眷和胡商尽数放回,好叫有伤的医伤,有丧的治丧。胡商自会复市,货价也必回落。至于我祆教与太微宫的仇怨,也愿就此一笔勾销,不知王宫使意下如何?” 王缙却是不置可否,漫不经心道:“太微宫所求倒也容易,只须祆教遣回圣女、将教中高手尽数逐出,做回个本本分分的教派。不叫汉民生畏,不再惹是生非。我太微宫何必定要拼着虚耗银钱、损兵折将,要去和你祆教为难?” 两人又是以问代答,却都没给出一锤定音的话。 然而殿中两方众人,登时嘈杂起来,都觉彼方所提之事、太过异想天开! 太微宫锁甲卫们、知道王宫使只好修佛,绝不会放任其他教门壮大、挤压释门,便都聚在一旁冷笑。同行而来的僧、尼、道士,也素来不喜祆教、景教、摩尼教这类外来教派,与他们争夺信众与香火,言语间自是百般诋毁。 祆教众人听闻太微宫竟要他们将圣女送还西域,还要将武艺高强的护教法王、传教圣使和众多卫卒全部遣散。顿时有的怒骂,有的讥讽,有的更是仰头大笑、觉得这王宫使定是得了失心疯。似这般自断手脚之事,便是傻子也决计不会去做。 杨朝夕端居上首、如坐针毡,急得抓耳挠腮。 西平郡王哥舒曜在一旁笑道:“杨少侠不必焦急!两方如此漫天叫价,才是意料之中的事。似这般关乎颜面与底线之事,若都肯轻易松口,才是咄咄怪事。” 李长源也是解颐道:“冲灵子,便是两方相持不下,才要你这个‘中间人’助推一把,好叫今日和谈、能定出个子丑寅卯来!” 杨朝夕茅塞顿开,当即搬运内息、聚在喉间,学着“九韶八音功”的法门道:“既然王宫使与圣姑都不肯正面答复,小道便斗胆一问:两位对彼方所提之事、究竟作何考虑?只说‘可’与‘不可’。” 声音不大,却响彻大殿。众人皆是一滞,嘈杂声戛然而止、旋即陷入沉寂。 太微宫众人看向王缙,祆教教众则看向柳晓暮,皆在等候己方领首之人一言而决。 柳晓暮和王缙眸光深邃、几乎同时向对面射去。四目交睫,面面相对,似有杀气撞在一起、迸出无形火花。 “可!”王缙畅然笑道,胸有成竹。 “不可!”柳晓暮一声怒叱,横眉竖目。 两人话语声落,愿本沉寂的大殿、顷刻间又鼎沸起来。 第377章 圣姑离教 一喜一怒,高下立判。 殿中众人,多半将话锋指向了祆教,言辞中颇有不雅之语。 祆教圣姑柳晓暮霍然起身,凛凛杀意升腾、冲向对面。殿中温度骤降,太微宫众人只觉心底发寒,有的道士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水是眼波横,凤眸中怒涛翻涌;山如眉峰聚,眉宇间山崩地裂! 太微宫使王缙见状,却也分毫不让,当即也站起身来、脸含讥诮:“圣姑行事,莫不是一言不合,便要老羞成怒、大开杀戒不成?” 杨朝夕见状,知道若再不劝解,只怕这柳晓暮当真会怒而出手。届时不但和谈不能继续,还会给王缙留下口实。往后再对付祆教,只会更加理直气壮、变本加厉。于是开口道:“圣姑,今日会面商谈,望以和为贵。为何不可?还请说明缘由。” 柳晓暮重重冷哼一声,重新盘膝坐定,哂笑道:“敢问杨少侠,若是有人见你和善可欺,今日砍你一刀、明日刺你一剑,定要惹恼了你。然后才与你说,他之所以要伤你,是担心你武艺太高、可能威胁到他的安危。只须你自废丹田、砍去双臂,他便决计不会再来伤你。换作是你,又当如何?” 杨朝夕登时听出了些意思,顺着她话头回道:“自然是万万不可。倘或自废丹田、又断双臂,便没了自保之力。若他出尔反尔,我岂不是要糟糕至极?” 柳晓暮颔首笑道:“道理便是这般粗浅的道理!伤你之人、本不该欺凌于你,你要他住手,不过是再正当不过。可他却提议你弃了自保之力,才肯答应决不再伤你。敢问杨少侠,这等条件、你可敢应?!” 柳晓暮说完,祆教教众纷纷笑了起来。便是太微宫众人的诋毁、谩骂之声,瞬间也少了许多。 这道理如此浅显,殿中又不乏心明眼亮之人,当即便明白了柳晓暮暴怒的原因。对祆教的处境,倒是多了几分同情。 王缙面色阴沉:“圣姑此言,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王缙为官几十载,言必行、行必果,何曾出尔反尔?既然答应不与你祆教为难,自然说到做到。” 柳晓暮却是一声轻笑:“咯咯!相比王宫使的千金一诺,奴家觉得、还是手里的拳脚刀剑更可靠。” 杨朝夕见两人又要作无谓之辩,便又轻咳道:“王宫使,祆教所提之事,于太微宫来说、不过举手之劳;而你所言之事、确是要伤及祆教根基,可否稍作更改?想来洛阳官民,定是盼着两方息兵罢斗、握手言和,好继续过太平日子。” 王缙冷笑道:“杨少侠!莫被这妖女迷了魂才好。盛朝天下,若欲大治,文武皆不可偏废。内有文臣,可承圣意民心;外有边将,可拒来犯之敌。有利于盛朝社稷者、方为大善,有悖于苍生万民者、便是大恶。祆教大言不惭,说什么‘从善如流、嫉恶如仇’,也不过是他们自以为是的善恶。 而九姓胡人,或以营商逐利为业,或以放马牧羊为业,多不通稼穑、不事农桑,本就不利于我盛朝国本稳固。今岁更欲以胡教淫祠为引,以恭迎圣女为由,纠集胡商胡民自壮声势、以武犯禁!若我太微宫不加防范,一旦祆教势成,坐拥万千虎狼之徒,敢问中土之内、可还有与之相抗的教门!” 王缙说罢,满座皆惊。 蓟州之乱平息不过十载,在座诸客、谁不对蓟州叛军深恶痛绝? 太微宫所作所为纵然是有私心,但王缙此言,却令大多汉民、不由生出敌忾之心来。特别是自各宫、观、寺、庵而来的僧、尼、道士,只觉得王宫使所说,才是老成谋国之言。而太微宫近来做下的许多事情,正是要将祆教扩张的苗头及时扼杀。 一时间,不但太微宫众人纷纷出言附和,便是立在大殿两侧的行营兵募、也有不少暗自点头,觉得祆教暗蓄力量、图谋壮大,实是不该。 杨朝夕与祆教打了数日交道,却知王缙所言,不过是借题发挥、夸大其词。要将祆教所有作为,都泼上一层阴谋色彩,好引起汉民厌恶,使太微宫所有行径都显得有理有据、光明正大。 可今日身为“中间人”,他自然不能由着自身好恶说话。每句话脱口之前,都须深思熟虑、咀嚼再三,尽可能做到不偏不倚。 眼见两方又要僵住,杨朝夕只得又偏过头去,向师父李长源和西平郡王哥舒曜虚心求教。 片刻后,杨朝夕已坐直了身形,看向怡然自得的王缙道:“王宫使深谋远虑、胸怀社稷苍生,确是叫人钦佩!可王宫使方才所言种种,只不过是个人的一番推论,其实并无祆教违逆朝廷、蓄谋反叛的证据。 而祆教百余众教徒、家眷,现下却正关在太微宫私牢之中。如此说来,倒是王宫使有些操之过急、矫枉过正了。胡商罢 市自然不对,却也是因此而起。还望王宫使体恤洛城小民,先解了这燃眉之急才好!” 王缙见自己一番慷慨陈词、这少年竟不为所动,还反过来向他施压,心中不禁连连暗骂李长源与哥舒曜。好在今日自己乃是有备而来,即便嘴上讨不得便宜、也能从别地方找补回来。 一念及此,王缙展颜笑道:“本官最是识大体、顾大局,方才不过是想将道理与众人讲明。免得洛阳数万官民,还以为太微宫当真别有所图!既然祆教不肯逐回圣女、更不愿遣散好手,担心本官出尔反尔。那么本官还有个折中的法子,不知圣姑肯应允否?” 柳晓暮虽知他不安好心,也只好见招拆招:“可与不可,还要看是什么法子、才好决断。” 王缙徐徐起身,轻捻灰须、智珠在握道:“据本官所知,圣姑本体、当非人族,而是一只道行高深的妖修吧?” 此语一出,殿中哗然。 便是在祆教之中,除了有限的几个护法、传教使知晓这桩密辛外,大多教众也是对此一无所知。此时皆是纷纷偏过头去、望向圣姑,想要听她矢口否认。 而殿中其他人,却多半惊惧起来。有些锁甲卫竟然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上。惟恐王宫使惹怒了这只妖修,逼得她释放妖法、大开杀戒,将众人都灭杀在这堂堂大殿中。 坐在上首的哥舒曜也是悚然一惊。即便他纵横沙场多年、早不知手刃过多少敌酋,可对于这等神鬼妖仙之事,却也有着本能的敬畏。此时也如殿内许多人一般、将目光向柳晓暮投去,似乎想从这具倾城绝世的皮囊之下,瞧出些妖修的端倪。 柳晓暮也没想到,王缙会提及此事。见殿中众人惊惶之状,知道无法隐瞒,当即落落大方站起身来、向众人笑道:“王宫使所言不错,姑姑确是妖修。” 说着、双眸中红芒一闪,显出妖异之色,“但姑姑自化形以来,却从未害过无辜之人的性命。这红尘之中人心险恶,比之妖精鬼怪的可怖、却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微宫的一众僧、尼、道士,个个面色如常,似是早已知晓此事。此刻听柳晓暮这般说,有些僧、尼、道士,却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王缙见她竟然爽快承认,也是心中暗喜,早便盘算好的计谋、当即脱口而出:“圣姑,不论太微宫与祆教如何,皆是人族之事。你身为妖修,总该明白人妖殊途、不可共事,更该晓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 若你自今日起、退出祆教,不再过问我人族争斗之事。太微宫非但不会再与祆教为难,还会向长安萨宝府的祆正大人修书一封,请他亲至洛阳,重新选出一位教主、来统御祆教。此后祆教便也如道门、释门一般,发展信徒,传播教义,概不受人所限!” 话音落下,却如热水注入滚油,殿内登时炸裂开来。 杨朝夕这才明白,原来王缙方才几番惊人之语,竟是为这个企图作铺垫。再看师父李长源和哥舒曜两人,也是满脸吃惊之色,却是都未想到、王缙竟存了这等迂回且阴险的心思! 旁人或猜不出王缙用意,哥舒曜久在军中、岂会不懂这等权谋之法? 自半月前,洛阳群侠在西郊阻截圣女一败涂地后,王缙便一直不依不饶、动作频频。却依旧被祆教一招“胡商罢 市”,搞得不胜其烦、狼狈不堪。似王缙这般老谋深算之人,自然早已探知,这位祆教圣姑术法高深、武艺非凡,便是那霍仙人,也只堪堪与她斗了个旗鼓相当。且祆教一应奇谋布置,俱是由这位圣姑幕后操盘,当真令人头痛不已。 因此,若要打散祆教,首当其冲的、便是先除掉这位圣姑,好令祆教群龙无首。然后再借祆教重选教主之机,暗行挑拨离间,令祆教众人为夺这教主之位,互生龃龉,明争暗斗。最终祆教必起内讧,届时再派卫卒清剿,祆教距离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 太微宫锁甲卫们、虽看不透王缙企图,却都觉得王宫使言之有理: 一个妖修混入人族,本就是不可思议之事;这位妖修圣姑,竟还堂而皇之、统领数千人族教众,连挫太微宫几番谋划,更是天方夜谭! 若不将这妖修逐出祆教、赶出洛阳,太微宫颜面何存?他们又如何敢再借着弹压祆教与胡商之机,顺手欺男霸女、中饱私囊? 第378章 七宝缚妖 胡汉之分,尚可争辩;人妖之别,毋须赘言。 人族与妖族,隔着的岂止是偏见,而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堑。 祆教众人听闻圣姑自认妖修,早已惊掉了下巴。此时又闻王缙要以此逼迫圣姑退出祆教,登时便群情激愤起来。 公平使何允正第一个跳起来骂道:“王缙老狗!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若祆教没了圣姑,岂不是任你太微宫宰割?” 地维护法叶三秋几乎同时叱道:“我祆教之事,不必你太微宫指手画脚!” 天极护法覃湘楚却是眉头紧皱、话语却克制了许多:“诸位!‘圣姑’之称,本就是我祆教‘火灵’专属。圣姑妖修之身,我等早便知晓,却非尔等胡乱揣测的那般、是她有意欺瞒。还请王宫使慎言!” “……” 霜月护法李小蛮美眸含泪、一眨不眨盯着柳晓暮,流露出浓浓的不舍与眷恋。其他传教使与教中卫卒,更是义愤填膺、沸沸扬扬,情难自已。 杨朝夕也从混乱中醒过神来,当即高声叫道:“殿中诸位,稍安勿躁!”待众人渐渐安静下来,才看向柳晓暮道,“圣姑,王宫使所言之事、不知可否?” 柳晓暮神色复杂,转头扫了眼祆教众人,良久才长叹了口气:“只要王宫使言而有信,祆教便没有圣姑、也定会蒸蒸日上。今日事已至此,姑姑也没什么遗憾了,便依王宫使所言……教中诸位、咱们有缘再会!” 话音未落,柳晓暮身形已变得模糊。不到一息工夫、便彻底消失在卷足案后,仿佛不曾来过。 杨朝夕顿觉若有所失。似乎是自己这个“不偏不倚”的中间人、无意中做了王缙的帮凶,亲口将柳晓暮挤兑出了明德宫。 所有祆教中人,先是望着空空如也的卷足案后,又一齐看向呆若木鸡的杨朝夕,目光中有不解、有憎恶、有鄙夷、更有愤怒。似乎难以理解,近来与祆教十分亲近的杨少侠,何故今日竟这般不可理喻、要顺着王缙的提议说话。 小蛮眼眶通红,直直盯着杨朝夕道:“杨公子,原来你是这般爱惜颜面、天性凉薄之人……枉费圣姑那样待你,你竟毫无半点感念之情!”说罢,又看向洋洋得意的王缙道,“王宫使,我教圣姑已按约离教,这下你该满意了吧?捉去的教中兄弟、家眷和胡商,现下总该放了吧!” 王缙抻了抻肩背、打了个哈欠,嘴角带出一抹嘲讽似的微笑:“不急、不急。此苑林密枝稠、鸟幽花香,恰是处绝佳的埋骨之所。不如诸位英侠就此留下,肉作尘泥、血灌花土、长眠此苑如何?” 覃湘楚等人面色骤变,当即纷纷起身、抽刀拔剑道:“王宫使!果然‘官字两张口、摇唇便胡诌’,方才还信誓旦旦、决不与我祆教为难,圣姑这才去了多久?你便出尔反尔、要将我祆教众人留在此地。以为在这神都苑中,你也能只手遮天吗!” 王缙眉毛一扬、大笑反问道:“为何不能?” 王缙说罢,大殿之内原本追随西平郡王哥舒曜、散布在各处的亲卫兵卒,竟都提着大戟、长槊、陌刀等兵刃,一齐涌入上来,将祆教众人团团围住。 殿中上首,李长源已是霍然而起:“王宫使!太子殿下要你们握手言和,既然你与圣姑已经谈妥,她也依约离教,为何还要出尔反尔、再动干戈?!” 说完又看向哥舒曜,想质问他怎会与王缙暗通款曲、令亲卫围杀祆教中人。 却见哥舒曜怒意更盛,一只手气得发抖,指向殿中亲卫道:“你们、你们这是要造反么?!都给我退下!” 然而这些亲卫、却无人理会,倒是随行军将中走出一人,向哥舒曜笑道:“哈哈哈!哥舒将军!不必忧虑,弟兄们素来对你敬重有加,今日不过是受人财帛、与人消灾罢了。你只须端坐上首,看兄弟们如何斩杀妖人,待此间事了、包管你安然无恙。” “锵——” 上首右侧登时有人抽出佩刀,向这口出狂言之人砍去:“陈谷!郡王待你素来不薄,你竟忘恩负义、勾结外人……啊!” 那军将正是陌刀队队正陈谷,见怀化中侯邵易飞挥刀便砍,当即抢下一人陌刀,反手撩出、后发先至,正中他右腋。邵易飞只觉腋下剧痛,旋即右臂一沉,那佩刀便再也抓握不住、当啷落地。 陈谷收刀而立,面上尽是阴狠凶戾,瞪着跃跃欲试的其他几个军将道:“奉劝各位,莫再轻举妄动!今日齐国公只为斩除祆教妖人。倘或还有人不识时务,休怪末将刀下无情!” 这时,王缙已在几个锁甲卫护持下,行至上首三人跟前,笑吟吟抱拳道:“哥舒曜,你我皆曾在李光弼将军麾下效力,若论领兵杀敌,我自是比不得你。可要说对人心把控、你可差得太远! 如今洛城行营中,和咱们一路平叛过来的老兄弟们、还剩下多少?你又是如何安置他们的?说什么老兵新兵‘一视同仁’,其实不过是兔死狗烹的把戏,想要把听话之人拔擢上来、以便驱使。 你不重用老兄弟们便罢,若肯给一笔丰厚银钱、遣他们回去安分种田,此事倒也圆满。可你偏偏自作孽,不但不肯放他们回乡,还要他们这些老府兵、将家中子侄也拉来军中,给你做牵马解袍的亲卫。他们敢怒不敢言,但心里对你的怨气,比之当年的蓟州叛军、只怕也少不了多少。 我王某人最是顾念旧情,于是稍稍费了些银钱,便叫他们临阵反戈。今日过后,他们也不必再回行营,直接充入我太微宫锁甲卫与虎贲卫,岂不比每日在行营里吃灰受罪、要自在得多?哈哈哈!” 哥舒曜被他一番说教,当下气得满脸通红,半晌才憋出几个字:“你……一派胡言!” 王缙冷哼一声,又看向李长源道:“长源真人!你不老老实实呆在江南打理政事,偏偏跑来洛阳搅风搅雨,可对得起圣人恩典?太子殿下便是受你们蛊惑、偏听偏信,才会觉得祆教之患是本官无中生有,想要本官与这些狼子野心之徒媾和,哼哼!真是笑话!本官今日便要先斩后奏、将祆教一举剿灭,再向殿下请罪!” 李长源也是怒不可遏,手中拂尘挺起、指着王缙道:“王宫使!贫道劝你莫再一意孤行!不然今日之后、洛阳城中再生祸乱,你这个齐国公,只怕也该做到头了!” 王缙轻蔑一笑:“这个便不劳长源真人挂心了!还有一桩,你这位高足杨少侠,几次三番坏我大事。今日正好一并清理了,免得养虎遗患。” 说着、便向身旁义子王辙递了个眼色。登时便有一队锁甲卫各携兵刃、杀气腾腾,向杨朝夕近逼而来。 “尔敢!”李长源一声怒喝,身形闪转,却已护在了杨朝夕身前。 王缙声音冰寒:“动手!” 明德宫外,凝碧池前。 柳晓暮翘着双腿、正躺在一处亭盖之上,口中衔着花瓣,手中牵着根若有若无的鱼线。鱼线绵延百丈、斜入云霄,一头隐约拴着条青白相间的大鱼。 这青鱼自然不是活物,而是以竹枝油纸扎成的纸鸢。纸鸢借风而起、越飞越高,渐渐只剩下一个黑点。便是目力极好之人,若不刻意去看、也未必能发觉穹顶云端,还飘这这样一只纸鸢。 那黑点飘了数息,陡然急坠而下。旋即黑点一分为二:一个落向地面,另一个却向柳晓暮这边飞来。 黑点迅速放大,却是鹘鹰“踏雪”。待飞至柳晓暮头顶几丈外时,忽地一个折转,冲势大减,接着才轻轻巧巧、落在了柳晓暮身侧。一面俯首行礼,一面发出“咕呜”之声。 柳晓暮抚了抚踏雪背羽,悠悠道:“王缙那厮,笑里藏刀,岂是好相与之人?方才你小蛮姊姊以潮音钟示警,那王缙已经动手,要将我祆教斩尽杀绝。你速传讯给神火护法、令他将太微宫私牢中人尽数救出。姑姑还须折返回去,救一救我祆教众人。” 踏雪一面听、一面竟连连颔首,鹰眼中也透出焦急之色。 柳晓暮说话间,已将一只竹筒捆在了鹰爪上,旋即玉手一托。踏雪借力振翅而起,顷刻间冲霄而去。 柳晓暮袍袖轻拂、身形已自跃起,向亭下飘然掠下,再度化作一抹红光,向明德宫的方向赶回。身侧枝叶疾退,花树香风阵阵。左面温软的东风,浑然不觉她此时身上透出的浓浓杀意。 然而,就在她转过一道溪桥、远远望见明德殿上翘起的鸱尾时,忽地收足而立,清叱道:“既然在此迎候,何必躲躲藏藏?都出来罢!” “阿弥陀佛——” 唱罢佛号,四面桃林中走出五僧两尼。各人手持一柄禅杖,杖顶各嵌着一枚颜色迥异的宝珠,分别以“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琥珀、珊瑚”磨制,端的是价值不菲。 柳晓暮当即认出,北、东、南三面,分别是灵澈方丈、灵真禅师、苦竹禅师、不眠和尚,以及崇化寺惠从禅师。西面两尼,一胖一瘦,却是齐云庵的妙恒师太与妙静师太,皆是眉目紧蹙,似对她这妖修厌恶至极。 妙恒师太下巴微扬,冷声喝道:“妖孽!你不守妖道,为祸人寰,更害得群侠横死、生灵涂炭!今日若肯束手伏诛,贫尼等人,可留你魂魄不灭、许你再入轮回。不然,便叫你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柳晓暮听罢,顿时笑得花枝乱颤:“老尼姑好大口气!只是不知你手段如何,配不配得上这几句狂言?” 妙恒师太先是一滞,旋即大怒:“此妖猖狂,若不动手、更待何时?!诸位,摆阵!” 不待柳晓暮做出反应,五僧两尼身影交错,登时摆出一个七芒星图。旋即各自抬起禅杖、口诵经文,同时向地面戳下。 便在这时,七枚宝珠金光大盛、彼此相连,瞬间交缀成一道玄奥阵盘。阵盘翻转,形若牢笼,登时将柳晓暮困在其中,竟是动弹不得。 柳晓暮终于面色微变:“七宝缚妖阵!” 第379章 地牢营救 地牢阴湿,暗无天日。 到处弥散着腥臊腐臭气息,异常刺鼻,熏人欲倒。 洪治业缩在监牢一角石榻上,身子下铺着好些讨来的茅草,和衣而卧,倒也勉强可以安睡。 依稀记得被关在此地,总该有十几日光景。每日喝一顿酸臭的稀粥,然后便是断断续续地睡觉。之所以断续,是因为总会被凄惨的刑讯声惊醒,然后担惊受怕许久,才熬不住困意、又接着睡去。如此这般晨昏颠倒,早也分不清现下究竟是白天、还是深夜。 洪治业浑身乏力瘫在石榻上,顺手摸着石榻一侧、自己用锈铁钉刻下的痕迹,不多不少,恰好十五道。 十五道刻痕,意味着他在这监牢里,已喝过了十五顿稀粥。每日一顿稀粥,还是他当年定下的规矩,既不至于饿死囚徒,也不够囚徒养足气力、挖洞出逃。这十五顿稀粥,说明他被关在此处,已足足半月。 今日刻痕,却迟迟没有刻下。 便在一个时辰前,看守地牢的锁甲卫尽数撤出,留下的虎贲卫也少了许多。且一反常态地、为关在地牢中的囚徒,送来一顿颇为“丰盛”的餐食: 不但有粟米饭、黍子糕,还有许多切好的酱菜,且份多量足,惟恐这些囚徒吃不饱。男囚较多的监牢,竟还放了一小坛村酿!与之前难以下咽的稀粥比,简直便如节庆一般。 然而当真有胃口大吃大嚼的,却只是少数。许多人心里宛如明镜,这一顿怕是那传闻中的“断头饭”了吧!只是不知自己这些人,究竟会落个什么死法。 洪治业却是毫无顾忌,抓起送来的饭食和酒浆,便如风卷残云、大快朵颐起来。 倒不是他肯坦然赴死,而是他用身上仅剩的玉带钩,买通了看守监牢的一个虎贲卫。这虎贲卫从前在他麾下时,受过他一些恩惠、良心尚未全然泯灭。于是便将今晨得了王宫使密令,稍后便要尽数处决牢中囚徒的消息,悄悄告诉了洪治业。 洪治业当即吓得涕泪横流。忙说城中老宅还藏了许多金银,央求这虎贲卫将他救出,并愿将金银悉数相送。这虎贲卫自然满口答应,只是要他宽心稍待,他须提前盘算一番、才好趁乱相救。 得了这一线生机,洪治业才又强打起精神,抓及时间吞咽饭食酒浆,好多恢复些体力。唯有这般,届时一旦被救、才有气力去寻那几个接引的番僧,好带他逃离洛阳。 这时,东头那扇铁门又轰然打开,一阵浮浪的大笑、夹着几声女子的啜泣,一齐涌了进来。 洪治业眉头微皱,知道来人正是元仲武。自从上回带出去的几名胡姬被人救走,还顺手烧了颍川别业几间椒房。这个元氏纨绔便似报复一般,每隔一两日,便要来这地牢中捆走几个女子。待凌虐得不成人形,便送还过来,再重新挑选几个姿色稍逊的捆走。 被他凌虐的女子中,有捉来的女教徒,也有覃府的婢女。这些女子受辱回来,多半羞愤自尽,小半也变得痴痴傻傻、再不复当初的娴静伶俐…… 洪治业初时还暗暗叹息。今日却为将被选中的女子,暗道一声“庆幸”。毕竟今日过后,牢中之人就会化作冤魂,而被元仲武捆走的女子、却可能幸免于难,从此苟活下来。 然而,那元仲武似也得了消息,知道今日这牢中之人便要被屠尽。只顾咂着嘴、举着火把,在一处处监牢中仔细搜寻,忽然眼睛一亮,指着某处监牢道:“来人,将那个少妇拖出来,上回便被她躲掉!哈哈!今日再不得手、便要可惜啦……小爷便在这地牢里,尽兴戏耍一回,嘿嘿嘿!” 身边虎贲卫当即应下,闯入那监牢,连拉带扯地拖出个年轻妇人来。那妇人颇有几分姿容,知道面前这纨绔公子欲行不轨,便拼尽全力赖在地上、抵死不从。 元仲武望着妇人惊恐万端的样貌,又瞟了眼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愈发兴奋起来。一把拨开两个碍事的虎贲卫,便向那妇人合身扑上,接着便是他最拿手的“开绢裂帛掌”…… 不论那妇人如何哭嚎哀求,元仲武下手丝毫不停。如同剥粽子一般,很快便将早已污糟不堪的衫裙剥下大半,露出袹複包裹着的、鼓鼓囊囊的胸脯。在剧烈挣扎之下,晃动出汹涌澎湃之感。 元仲武吞下一大股口水,正待得寸进尺。却听到面前乌漆嘛黑的监牢中,似乎传来一声闷响:“嘭——” 身边几个虎贲卫还在嬉笑起哄,全然不顾几处监牢中传来的怒骂声,自然也未听到这声闷响。 可元仲武此时正趴在那妇人身上,正欲行那苟且之事。闷响刚过,便觉地面微微一震,一种不妙的感觉登时从心底生出。方才还浓烈如火的兴致,登时被浇下一盆冷水、瞬间清醒了许多。 他声音微喘、焦急吼道:“快、快拉我起来!大事不妙……” 话未说完,却见几个虎贲卫一串痛呼,纷纷软倒下来。胸前、喉咙、眼窝等要害,皆插着数支羽箭。火把跌在一旁,将这惨状照得无比分明。 元仲武只觉胯下一道热流涌出,双腿终于忍不住哆嗦起来。方才若不是他正与身下妇人纠缠,只怕此时中箭之人,便要多他一个了。 地牢外驻守的虎贲卫,听得牢中异响,登时打开监牢、持械奔入。却见某处监牢已然被人劈开,许多黑袍黑巾之人,或手持双障刀、或拉满弓箭,向地牢蜂拥进来。看到增援而入的虎贲卫,手中障刀、羽箭毫不迟疑,纷纷招呼过来。更有人摸出飞刀、抛掷而出,射在虎贲卫身上。 虎贲卫见敌手人多势众、且从监牢里涌出,已猜到他们从外面挖通了隧洞。于是各自挥起横刀、且战且退,有人口中叫嚣:“快封住牢门!按王宫使所嘱,打开水闸,倒灌地牢,淹死这群妖人余孽!” 有虎贲卫当即反对道:“元仲武大人还在牢里!倘若淹死了他,元相定会雷霆震怒……” 另一个虎贲卫拔出肩上飞刀,龇牙咧嘴道:“顾、顾不得这许多……嘶!你瞧这铁羽飞刀,是崔府山翎卫来劫狱啦!到时便说山翎卫杀了元大人,又自毁监牢、引水倒灌,欲毁尸灭迹……咱们明日再来,挖出元大人尸身便是。” 随着“哐当”一声巨响,牢门终于封死。虎贲卫一窝蜂涌出洛滨坊,向北面芦苇参差处寻去。 早在洪治业带着虎贲卫、隐秘修筑这地牢时,便照王缙所嘱,就近挖了一道暗渠,自洛水直抵地牢北侧。暗渠中部暗设有一道水闸,只须将水闸开启,洛水便会倒灌进来,冲破北侧壁障、将整座地牢都泡在河水中。如此一来,不论地牢中囚禁之人如何武艺高强,也都会被淹死在里面。 落在地上的火把渐渐式微,地牢中一片昏暗。冲进来的“山翎卫”将虎贲卫逼出地牢,便各自收了弓箭,先检视了一番地上中箭的虎贲卫,倘或尚未死透、自然毫不客气补上一刀。 昏黑中,忽听到妇人的几下嘤哼抽泣声。待要上前去看,却见一道黑影从地上跃起,跌跌撞撞向地牢另一头逃去。 “山翎卫”以为是诈死的虎贲卫,纷纷又拉弓搭箭、向那黑影遁逃的方向射去。许是求生本能驱使,那黑影竟逃得飞快,待众卫羽箭射出、那黑影已消失在一处暗道中。 “山翎卫”中已有人打起火折子,捡起地上的火把点燃,才看到地上裙衫凌乱的妇人、正缩在一旁抽泣。两腿间血淋淋一片,却是方才一番惊惧挣扎之下、诱发了小产,腹中胎儿殒堕而出。 那妇人哪还顾得了身上春光大泄,双手捧着已然成形的死胎,哭得肝肠寸断。 一个“山翎卫”捡起几片碎裂的裙衫,盖在那妇人身上,揭下面罩、黯然道:“二嫂节哀。兄弟祝炎黎来迟,这便带你们出去。” 那妇人听到是祆教众人,这才“哇”地一下,大声嚎哭起来:“老爷……玉娘无能……没、没保住咱们的孩儿……呜呜呜!” 这妇人正是覃湘楚的妾室玉娘,覃府被查抄时、便已怀有五个月的身孕。关入地牢后,覃府女眷便一直小心翼翼、护着她周全,却不料到得今日,终究遭了毒手。 此时牢中众人尚未脱险。一个中年妇人领着几个老婢,连忙将玉娘搀起、胡乱裹了裙衫,便向祆教众人挖通的隧道逃去。 神火护法祝炎黎当即喝道:“双戈卫的弟兄,动作都快些!莫等虎贲卫拉来援军,咱们便将人救出来,只怕也逃不出这洛滨坊。” “玛古!” 地牢中数十人齐齐应下,接着便是一处处监牢被刀兵破开的声响。接着有人长啸、有人欢呼、有人喜极而泣,却是获救的祆教众人与胡商家眷,皆在双戈卫的引导下,依次钻入隧洞、逃出生天。 奈何隧洞狭窄、通行有限,加上许多教众兄弟受了拷打、连站立都困难无比,还须旁人背负才行。于是盏茶工夫后,牢中之人才救下小半。 “噗!” 便在这时,地牢北侧地一声巨响,只见火光下一道人腰粗细的水流,破壁而入,四面散开,竟是要将整座地牢都淹没掉。 神火护法护法一面催促、一面观察水势,不过十息工夫,地牢中的积水已经没过脚面。且水流还有加粗之势! 神火护法眉头紧蹙、心念急转,忽地扬头吼道:“先救家眷,再救教徒!教中头目,全部殿后!” 第380章 明德殿,承影剑 水声渐隆,响彻地牢,遮盖了神火护法祝炎黎的咆哮。 好在变故陡生之际,被囚在牢中半月的曜日护法张松岳等祆教头目,也早想到此节。纷纷呵斥前来营救的双戈卫,令他们先将地牢中的胡商家眷、寻常教徒带出,自己却无论如何,不肯先行逃生。 张松岳受了多日拷打,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双臂、双腿多处骨折,虽被同监的教中兄弟勉强接上,却已无法挪动。只是勉强靠在监牢一角,每日靠旁人喂食。 建木护法唐竹轩、布善使李少辰、除恶使霍天罡、招贤使曾善言等人,虽皆身受重伤,幸而暂无性命之忧,扶着墙壁、拄着木杖,也勉强可以行走。 祝炎黎见胡商家眷、寻常教徒皆已救出,再不顾张松岳的执拗,从齐腰深的水中、将他托起,负在背上。然后打了个呼哨,与筋疲力尽的双戈卫们一齐向隧道蹚去。 此时距洛水倒灌地牢,已过去盏茶工夫,来时的那孔隧洞口、已被淹没大半。 加上地牢所在的洛滨坊,北邻洛水,地下本就多是沙土,被洛水泡了半晌、有的角落已开始一点点松塌下来。便是众人暂候的这处监牢上方、亦是泥沙俱下,也不知还能撑多久。 祝炎黎借着火把光亮、望着一片汪 洋泽国的地牢,发狠叫道:“快!再快些!地牢要塌了!” 便在这时,祝炎黎隐约听到喧哗的水声中,似夹着一道哭嚎求救之声:“呜呜……救我……我不想死啊……嚎呜呜……” 祝炎黎忙将背上的张松岳、交给身旁一个双戈卫,抢下他手中火把道:“你们快护曜日护法上去,我去看看、是漏掉了哪个兄弟!” 周围之人纷纷劝阻:水深已然及胸,此时去救,已然不及,还有可能将性命搭在里头。 可祝炎黎哪里肯听?当下擎着火把,循着求救声发出的地方,便又一头扎进了黑暗中。几个殿后的双戈卫无奈,只好一咬牙、留下几尺绳索缀在隧道外。旋即带着剩余几位头目、深吸一口气,先潜入乌黑的水中,找准隧洞口,连拨带划地钻了进去。 片刻后,这些双戈卫便透出水面,扶着唐竹轩、李少辰等人,沿着倾斜的隧道,手脚并用,向上攀爬。 一面爬行,一面将那绳索一圈一圈放开。直到出了隧洞、回到他们买下的小院房舍中,才将剩余绳索捆在一根立柱上。眼睛皆是死死盯着那黑黝黝的隧洞口,心中焦急之意,更胜方才。 眼见那隧洞口开始一点点坍塌,原本五六尺见方的隧道,内里已坍缩得越来越窄,众人悬着的心、也渐渐沉入谷底:神火护法祝炎黎,只怕是回不来了。 忽然,不到三尺见方的隧洞中钻出两只灰扑扑的“泥猴子”来,手中还拽着绳索,着实将众人吓了一跳。 众人仔细一分辨,才知是祝炎黎和一个中年男子。 几个双戈卫忙跑去院中提来井水,将两人从头到脚一浇,登时现出庐山真面目来。却见身边兄弟皆是瞳孔一缩,纷纷抽出腰间双障刀、指向那男子道:“洪太祝!今日落到弟兄们手上,说说你想怎么死吧!” 祝炎黎呕出口中泥沙、又漱了漱口,忙摆手道:“先不忙杀他,捆了便可。留着还有用处。” 两个双戈卫依言将洪治业捆好,又寻了块破布塞住嘴巴,才拢手作焰道:“神火大人,咱们攻救上来九十七人,皆已暂时安顿在院中各房中。曜日大人伤势颇重,若再不寻个郎中过来,只恐要落得终生残废……” 祝炎黎拧干双袖,又抹了抹头脸,沉声道:“遵圣姑所言,所救之人先安顿疗伤,黄昏时再寻来车驾、分批送回。至于曜日兄的伤势……取纸笔来!” 一盏茶后,祝炎黎已草草书就字条,又引燃火把、烤干卷起。旋即出了房门,将手一招,便见一只硕大的鹘鹰从屋脊跃下,落在众人眼前。 祝炎黎懒得跟众人解释,俯身将字条塞进鹰腿上竹筒里。又掏出几截腥味颇重的肉段,喂过之后,才拍拍它背羽道:“踏雪,快去将神医王冰请来!要紧、要紧!” 那叫做“踏雪”的鹘鹰,竟向祝炎黎点了点头,旋即振翅而起,顷刻便消失在院外。 神都苑,明德殿。 临阵倒戈的亲卫兵卒,纷纷摆开战阵,与祆教众人杀作一团。 几个军将各持兵刃,护着西平郡王哥舒曜,防备这些反叛亲卫杀得兴起,连西平郡王一并除去。李长源拂尘在手,却是护着一旁的河南尹萧璟,防止有人暗下杀手,取了这洛阳主官性命,再反咬一口、嫁祸给祆教。 王缙立在大殿中央,指挥若定。手下锁甲卫守在外围,一面阻杀突出重围的祆教头目,一面防备哥舒曜及随行军将逃跑。整座大殿内喊杀声如雷、声震瓦砾,却皆在王缙掌控之下。 察觉不对的行营兵募们、想要冲入殿内察看,却被守在殿外的几个亲卫拦下。推说祆教妖人和谈不成、恼羞成怒,欲挟持西平郡王与长源真人,逼王缙让步。如今殿内亲卫与太微宫锁甲卫,正合力围剿祆教妖人,待一切尘埃落定,自会放他们进入。 弓马队队正方七斗自然不信:“若要围剿妖人,我等亦可助一臂之力。咱们都是哥舒将军麾下,岂有拒之门外之理?” 身后丘除安、赵三刀、程四儿等人,俱是挺着兵刃、随声附和。一个亲卫登时恼怒起来:“行营诸位将军皆在里面,军令如山、岂容你在此造次?!” 等在殿前的少尹陈望庐,见状也觉蹊跷,忙上前拱手笑道:“某乃河南府少尹陈望庐,忽想起一事、要向萧大人禀报,还请通融一二,放我等进去。”说着,还扯了扯一旁不情不愿的肖湛。 谁知那亲卫却是一张冷脸:“郡王早有交代,和谈期间为免闲人搅扰,任何人不得进出大殿。此时变故已生,岂能陈大人进去涉险?恕难从命!” 陈望庐、方七斗、肖湛等人立在殿外,听着里面不时传出的惨呼声,无不忧心忡忡,却也无可奈何。 大殿之中,王辙已会同十多个锁甲卫,将杨朝夕团团围住。 王辙率先抽出环首横刀,狞笑一声,便向杨朝夕扑上。十多个锁甲卫默契非凡,各自抽刀,依次站定。待王辙笑声刚落,也一齐向杨朝夕周身要害砍去,用的却是一套围杀阵法。 杨朝夕不敢托大,剑势一起,便是一招“莲叶田田”,抖出无数虚实莫辨的剑花,以攻代守、护住周身,才堪堪接下十多刀攻势。心中对这些太微宫鹰犬的轻视,登时烟消云散。右手剑式一变、却是“落雨惊秋剑”的招数,左手剑诀散开、使出夺槊拳法来。 王辙等人一击未中,却也不焦躁,阵法一变,十多柄环首刀齐刺而出,依旧向着杨朝夕周身要害而来,愈发凌厉刁钻。 杨朝夕虽有玄丝软甲护身,却不想过早暴露这张底牌,依旧拼尽全力,出手便是一记“石破天惊逗秋雨”。 围攻他的锁甲卫们,只觉数道剑芒如雨花四溅、顷刻便至腕前。正待撤手躲闪,却觉腕间一痛,只见数蓬血花绽开,红得鲜艳、艳得刺眼。落在各人眼中,却是奇耻大辱! 只有王辙等寥寥几人反应稍快,躲开了这一记反攻。面色阴寒道:“小子有些门道,招子都放亮些,改用毒蜂阵!” 众锁甲卫倒也硬气,纷纷刀交左手,开始围着杨朝夕奔行起来。不时便有人刺出一刀,直攻杨朝夕下盘;待杨朝夕挥剑反击,那锁甲卫反而退开几步,远远避开。似乎要以这种方法,拼耗掉杨朝夕的耐性与气力。 王辙脱阵而出,只在毒蜂阵外围奔行。忽地寻到一个空当,便扬刀而起、猛力劈出,偷袭杨朝夕后心。 杨朝夕听得脑后劲风袭来,便知不妙,急忙挥剑左挑、逼开一名锁甲卫。自己身体才险之又险,擦着那一刀躲开,旋即听声辨位、回剑一撩,却撩了个空。原来那王辙一刀砍偏,也不贪功冒进,撤身便走。依旧躲在毒蜂阵外,伺机而动。 杨朝夕这才发觉“毒蜂阵”的阴险之处,是要以众敌寡、困住对手。待对手疲弊、露出破绽,再阴招偷袭。阵法虽不高明,却实用有效,最适合围杀身手不凡的落单之人。 一念及此,杨朝夕剑招又变,却是“无为剑法”的拙朴直刺,当下便将一个锁甲卫左肩贯穿。旋即一搅,那锁甲卫登时痛得跪坐下来,“毒蜂阵”登时露出一道缺口。 便在王辙等人一愣神间,杨朝夕双足发力、身影一闪,已从阵中跃出。接着看准方位,一头扎入两方混战的阵团之中。 王缙见状,骂了声“废物”。原本气定神闲的双手,忽然一把将身上袍服扯下,露出精悍的束身缺胯衫来。右手探向后背,竟抽出一柄碧莹莹的古剑! 剑长三尺,通体宽直,剑脊两侧、隐隐有两道错金腾蛟纹,靠近剑柄处、阴刻着两个篆字,却看不分明。 一旁的李长源不禁面露惊叹之色:“蛟分承影,雁落忘归。竟是失传千年的承影剑!” 王缙冷然一笑:“长源真人好眼力!今日令徒与祆教妖人,能死在此剑之下,也算三生有幸了。” 说罢,挺剑入阵,挥斩而出。直至此时,承影剑的神异之处,才终于显露出来。 剑身一动、却如冰凌入水,顷刻便失了踪影。只有隐约破空声起,挟着凛凛杀意、向一脸错愕的祆教教徒袭来。 那教徒只来得及挥棍格挡,便见手中连枷棍凭空断作两截。接着是自己左腿带着小半边身体、与上身骤然分开,肠子哗啦啦流了一地。最后眼前一黑,却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旁边教徒见状,无不骇然:这王缙究竟使的什么神剑?!不仅锋锐异常,而且无影无形,叫人防不胜防。 然而身后皆是教中兄弟,不容他们怯阵退缩。于是几个教徒忽视一眼,便挥起手中粗壮的铁索,照着王缙上、中、下三路,一起挥扫而出! 王缙虽显老态,步法却十分矫健。见几根铁索呼啸抽来,身子不退反进。 “呯!呯!呯!呯……” 随着他手中剑柄虚转几下,那若有若无的剑身,已将几根铁索削成了碎铁。碎铁四散,落在激斗的人群之中,登时响起一片鬼哭狼嚎声。 而方才动手的几个教徒,皆是双目圆睁、呆立当场。不过一息后、便碎作数块,落得遍地血污。 古剑威势如斯!一时震惊大殿。杨朝夕见状,也是心底发寒。 而王缙正提着古剑,笑意狞然,向他步步走来。 第381章 殿中激斗 众人惧其威,纷纷避且退。 激斗正酣的两方人马,竟自觉分开一条通道。 太微宫锁甲卫与倒戈的亲卫,对这少年自是没什么好感;祆教众人却是恼他挤兑走了圣姑,此时见王缙向他杀去、却也摆出见死不救的姿态来。 王缙笑意更浓,脚步渐快、杀意凛然,承影剑遥指杨朝夕,似乎已能预见他身首异处的下场。杨朝夕虽晓得他兵刃厉害,也知今日避无可避,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索性豁了出去。 王缙一剑撩起、斜切胸腹,想要直接劈开他腑脏。 杨朝夕瞧不清他剑身,只觉一股寒意当胸袭来、惊得他寒毛直立。凭着细微反而破空声、以及这骤然生出的危机感,挺起玄同剑一拦。 “呯!” 两剑交在一起,震得杨朝夕虎口发麻,心中暗暗吃惊:王缙老儿好大的膂力! 这一剑劈来,直如铜锤钢锏一般、砸得玄同剑嗡嗡作响。待定睛瞧去,却见玄同剑一侧锋刃上,已被斫出一道醒目的豁口来。 杨朝夕这才明白,原来众人平日只顾议论王缙诡计多端,却忽略了他也曾率军击溃蓟州叛军的事实。今日甫一交手,才知他剑术精湛,竟有几分“裴旻剑意”蕴含其中。加上手中承影剑,当真是相得益彰。 王缙一剑未中,手腕疾翻,变撩为刺,直取杨朝夕右肋。然则这一刺却十分古怪,若有若无的剑身,仿佛水蛇般蜿蜒而走。剑尖抖作蛇信,将他右侧身体全然罩住,却不知要攻往哪一处。 杨朝夕回剑格挡,却好似斩中了牛油羊脂,剑锋一滑、虚不受力,竟然一剑落空!而王缙这势大力沉的一刺,却已结结实实戳在杨朝夕心口上,痛得他直打哆嗦。 王缙也是一怔,这准之又准的一剑、却只刺破杨朝夕道袍,便再难以寸进。心中不由诧异非常:这小道士难道练过释门“铁罗汉功”或是“铁衫功”,也能刀枪不入?!可这柄货真价实的承影剑,向来吹发即断、削铁如泥,不知收割过多少蓟州叛军的脑袋,又岂会奈何不了区区一个小道士? 心念转过,不过眨眼间。王缙一刺不入,就手将剑向下一划,登时将杨朝夕道袍划开一道口子,露出内里的玄丝软甲来,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小道士重宝在身,才能抵得住承影剑的一击。否则便是寻常铠甲傍身,也要被他戳个透明窟窿来。 杨朝夕也是惊出一身冷汗,趁着王缙微微愣神的工夫,连退数步。心中急忙盘算,究竟该如何应对这神异无比的承影剑。毕竟玄丝软甲虽好,也只能护住躯干、腑脏,倘若王缙攻他面门和四肢,一样凶险非常。 李长源始终注视着这边动静,见杨朝夕略显无措,险象环生。知他定是一时情急、想不到破解承影剑之法,忙出言提醒道: “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听其时、不撄其锐,随其性、不撼其锋……引则就之、推而去之,迫则应之、感而察之……” 杨朝夕顿如醍醐灌顶,无为剑法的剑意、剑旨,开始在意念中浮现盘旋。心头惶急尽去,手中长剑微垂,一双鹰眸徐徐抬起,望向长挥疾至的承影剑,身形微偏、险险避开一记点刺。玄同剑信手而出,拍向那似有似无的剑身。 “呯呤——”一声脆响,王缙这一剑果然被打偏,连带身形也偏出尺许。待回身横斩之时,杨朝夕又闪开丈余,并不与他硬打硬拼。 王缙面色阴沉,一身“游龙剑法”挥洒出来,时而“鸣雷播雨”、时而“入涧腾渊”、时而“翻江倒海”、时而“云动九霄”……承影剑劈削无迹、撩刺无踪,在他指掌间穿梭翻绕,化作数道碧意莹然的轻罗丝带。 杨朝夕只守不攻、左右招架,显得狼狈不堪。哥舒曜、萧璟等人看在眼中,无不暗暗担忧,惟恐他哪一招差了分毫,便要被王缙当场格杀。 貌似占尽上风的王缙,却越打越是焦躁: 这小道士所用剑法,看上去懒懒散散,实际却趋避有度。每一格一架、都是看准剑脊,巧力荡开;而一旦觑到空门、便疾刺而出,迅雷不及掩耳,令人难以猝防。于是堪堪换了数十招,竟没有一剑打中要害。而那小道士虽道袍凌乱,四面破口,身上所中、也全是不痛不痒的小伤。若再般缠斗下去,不但自己颜面尽失、还会错失手刃圣姑的良机。 传言那妖修圣姑极为护短,自己这边一旦动手,她岂有不回援相救之理?只是不知方才遣去的七个僧尼,究竟等来那圣姑没有。“七宝缚妖阵”威力虽强,却只能困住妖物,若要一击必杀,还须他腰间的一件释门法器才行。 再看那重重围困下的祆教妖人,似被激起了凶性,竟与行营亲卫、太微宫锁甲卫杀得难解难分。若非行营亲卫久经战阵、锁甲卫出手狠辣,还真困不住这些妖人。故而想要速胜,却也不易。 为今之计,还是擒贼擒王。先放过这面目可憎的小道士,去助那七个僧尼灭杀妖修圣姑。待圣姑一除,再抽手回来对付殿中之人,必定摧枯拉朽、手到擒来。 打蛇不死三分罪,放虎归山害自家。 既然今日决意要剿灭祆教,终须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决不能留半点余地! 一念及此,王缙冷声喝道:“施孝仁、王辙!这小子交给你们对付,本官先去诛妖!” 说话间,王缙已收起承影剑,向殿外疾奔而出。 杨朝夕战意正浓,无为剑法愈发得心应手。此前许多领悟不深之处,也在方才生死相搏间、再度精进。对师父所传“无为而无不为”的剑旨,更多了几分明悟。 正要继续借王缙剑法之强、兵器之利,再好好印证一番。却见王缙竟不由分说、扭头便走,登时急道:“王宫使!胜负未分,何故要走?小道还要向你多讨教几招呢!” 王缙不理,脚步更快,顷刻间已出了大殿。 杨朝夕待要追赶,却见两道人影横在身前。一人架着环首横刀,另一人提着镔铁长棍,眼神阴鸷地盯着他。 杨朝夕自然认得:一个是方才摆出“毒蜂阵”围攻他,却被他破阵逃脱的王辙;另一个是五年前被公孙观主打上门去、废掉一身道功的景云观观主施孝仁,却不知他何时开始弃剑使棍。 两人也不啰嗦,脚下一踏,刀棍齐上,便向杨朝夕攻来。 环首横刀招招猛狠,专寻人肩、腕、肘、膝等关节处劈砍,却是战阵中极为阴损的一路刀法。专门残人肢体,令兵募伤而不死,以拖累尚有战力的同袍。一旦同袍施救、势必难以顾全自身,十之八九也要遭这刀法算计。杨朝夕对这种阴损刀法、自是深恶痛绝,此时见王辙使出,怒意陡生,玄同剑大半攻势向他倾泻过去,险些将他劈成数段。 然而,镔铁长棍却势大力沉、不容小觑。杨朝夕初时未放在心上,待向王辙递出数剑,就要将其斩杀之时,忽觉劲风掠过、后背生疼。转头看去,却见施孝仁竟已扯掉身上道袍、只留半臂与短裈,露出一身精壮虬节的腱子肉来。手中铁棍更如杀器一般,虽无内息灌注,可只凭一身膂力,竟也将他砸得虎口发麻,几乎握不住长剑。 杨朝夕瞬间想到不眠和尚使的那杆熟铜棍,当时与之拼斗,倒也打了个旗鼓相当。此刻对上这五年未见的施孝仁,却隐隐觉得他这棍法、犹在那不眠和尚之上! 然而两人攻势汹汹,岂容他分神多想?又是一番刀棍交加,将杨朝夕打得只顾闪避,不敢正面相抗。 李长源也瞧出那施孝仁有些古怪,一身棍法似乎专为克制剑器而学。杨朝夕骤然碰上、不明就里,自然要吃亏。好在那棍法似乎修习时间尚短,还不足以破开杨朝夕的几套剑法,心中才松了几分。 便在这时,祆教众人里冲出个少女,身上已然挂彩,面纱也早被扯去、露出倾城之容。却向杨朝夕丢来一枚小巧的编钟,泫然欲泣道:“杨公子……圣姑传音,她在殿外遭伏被困!小蛮求……求你快去救她!” 杨朝夕这才发觉,方才太微宫中一道而来的几个高僧、师太,早已不知去向,似乎是两方刚动手时,便悄然退出了大殿。 初时还以为这些和尚、尼姑是明哲保身,跑出去躲灾。现下看来、定是猜到圣姑柳晓暮定会折返回来,所以早早跑出去布置,好攻她个措手不及。又想到王缙方才果断罢手、说去要“诛妖”,心中当即如明镜般:这些老家伙们,果然已经联手,要置柳晓暮于死地! 一念及此,也来不及细想、自己凭什么去救。长剑暴起,将阻路的两人逼退丈许;又连劈数剑,斩得那镔铁长棍火花四溅,劈得那环首 长刀残破不堪。旋即双足连点,身影如风,顷刻便冲出大殿。 殿内众人,只听到门外亲卫气急败坏的喝骂声,想来杨少侠已去得远了。 王辙与施孝仁正要去追,冷不防一道身量奇伟的中年道人,拦在了两人面前,淡然一笑道: “小徒有事离去。两位若要切磋,便由我这个做师父的代劳如何?” 第382章 寂灭浮屠 柳叶狂摆,桃瓣飞散。 “七宝缚妖阵”阵盘翻转、好似陀螺。 阵盘炫金光,金光生罡气,罡气化龙旋。龙旋裹卷着林间叶瓣、扶摇而上,约莫数丈高后,便再难以为继,又纷纷然洒落下来。宛如翠烟红雨,落入青草丛中。 五僧两尼皆是一手拄着禅杖、一手竖于胸前,双目微睁,嘴唇连颤。仿佛蚊蝇哼鸣的诵经声,自七人口中倾泻而出: “离婆离婆帝,求诃求诃帝,陀罗尼帝,尼诃啰帝,毗黎你帝,摩诃伽帝,真陵乾帝,莎婆诃……” 经文不长,计三十三字,正是《七佛灭罪真言》。但头尾相接,反复诵念,却如无穷无尽一般,叫人心生静穆,忍不住长跪佛前,将三魂七魄、腌臜皮囊尽数舍却,好涤尽罪孽,皈依三宝。 而此经本意即是消愆罪障、祈顺纳祥,有不可思议之妙法 功德。加持在七宝禅杖之上,所生虔心愿力,恰是克制一切妖灵精怪的不二法门。 柳晓暮困在阵中,觉得自己仿佛坠入无垠的金光世界,不知身处何端,无有四方上下。运起“逍遥御风”身法,朝一个方向疾冲奔行,过得许久、依旧是一片金灿灿的雾障。触之虚渺,不着边际,令人打心底涌出一股无力之感,似乎此生再难逃出,唯有皈依释门,才能寻得解脱之法。 柳晓暮收足而立,已是香汗淋漓。方才胡乱折腾下,非但内息耗损颇多,连身体也十分困乏,只想倒头睡去。可眼下这古怪阵法,天晓得有什么杀机隐伏其间?万一她稍有松懈,被哪个僧尼乘隙攻入,破开她千辛万苦炼成的妖丹,再循着周天要穴、搅散她阴元之气。那么自己数百年攒下的一身修为,岂不是要付之东流…… 想到此,柳晓暮不由一个激灵,玉手撑地时,无意间摸到那枚“潮音钟”母钟。妙目一转、便想到个主意来: 既然寻不到由内而外的破阵之法,或可借来外力,将七个僧尼拔除一两个。届时阵脚一乱、阵盘自败,自己脱身而出,决计饶不了这些伏击她的和尚、尼姑! 于是柳晓暮再不犹豫,摘下潮音钟,扣在粉颈上。纤唇虚张,气凝喉间,登时便有奇妙波动、自这潮音钟里徐徐荡出,传向一枚“子钟”: “小道士!姑姑便在殿外,被僧尼设阵困住。你既是‘中间人’,岂能坐视太微宫出尔反尔?还望顾念道友之谊,速来救我出阵。至于祆教与太微宫如何了结,便不劳你费心……” 奈何传讯三通,竟无半点回音。 柳晓暮这才想起,那小道士曾一气之下、用那潮音钟掷她,被她顺手接下后,又放回到斗室榻边。那小道士既恼恨她窥视他心思,又岂会照旧随身佩戴?只怕没有随手扔掉,已是万幸……如今既叫不来那小道士,又寻不来旁的援手,难道祆教今日、当真要覆灭于此? 柳晓暮正自盘算,忽觉这金光世界陡然一震。原本虚渺的金色雾障、竟变得浓郁沉重起来,浑身上下开始被金雾挤压,渐渐不堪重负。先是膝盖一软,不由跪倒下来;接着头颈、双臂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竟也抵挡不住这金雾的挤压之力,要向地面贴去。 无论体内阴元之气如何流转,竟都挣不开这无处不在的力道。狐族本就不以气力见长,此时被这诡异金雾制住,更是半分动弹不得。心知自己一旦被压垮在地,用不了太久、便会化成一摊肉泥。到时形神俱灭,任凭自己一身道术,也终是大梦成空…… 一念及此,柳晓暮使出所余不多的气力,重新催动潮音钟、向另一枚“子钟”传声道:“小蛮,快……求那小道士……救我!大殿外、桃林中……姑姑……撑不住了……” 说罢,只听“当啷”声响,潮音钟与柳晓暮一道,皆跌落下来。柳晓暮五体投地、仰面朝天,四肢躯干皆已被金雾禁锢在地上,便是想抬起根手指头、竟也无能为力! 满目所见,依旧是漫无边际的金雾。金雾愈发凝实,仿佛层层加重的黄土、压在她身上,开始喘不过气来。 胸间肋骨重压之下,开始发出细微的声响,似乎某一刻便会纷纷折断、倒插入五脏,一点点吞噬掉她的生机。 金雾之外,响起一阵得意至极的笑声:“哈哈!圣姑!妖修又如何?如何逃得出‘七宝缚妖阵’?又怎能扛得住释门法器‘寂灭浮屠’?!唔哈哈哈哈!” 柳晓暮双耳中,已开始渗出细细血线,但这狂笑却如万千钢针,依旧扎得她脑中生疼。纵使怒目圆睁,口中却已发不出声响,只从那唇形、隐约可辨出两个字:“王!缙!” 草分足痕,风惊落瓣。 当此之时,一道剑影猝飞疾至,不偏不倚、恰好插入不眠和尚右肩。 不眠和尚吃痛,手中禅杖一抖、险些撤手丢开,连忙杖交左手。口中那《七佛灭罪真言》,却是当即停了下来,只顾龇牙咧嘴、强忍着右肩剧痛,却不敢妄动分毫。惟恐散了这阵法,放跑了那圣姑。 而长剑主人也已奔至,就手拔出玄同剑,懊恼地咕哝了声“偏了”,便要再向不眠和尚后心刺入。 “尔敢!” 王缙当即察觉,长身而起、一剑挑开他攻势,怒声喝道:“小贼好胆,还敢追来此间!本官原有心放你一马,既然你执迷不悟、自己跑来送死,便先成全了你。再慢慢炮制这只妖物!” 来人自是杨朝夕。 方才他奔出明德宫,远远便瞧见这边飞花走叶、龙旋冲天,当即辨明方位,发足急奔。 待一番穿林绕树、奔至近前时,才见柳晓暮躺在一片金光四射的阵法中央,七窍渗出血渍,表情痛楚难当。而五僧两尼便围在四周,手杵禅杖、口诵经文,面上毫无悲悯之意。 更可恨的便是王缙,正托着座精巧玲珑的紫金小塔,塔现七色宝光,源源不断射入阵中。宝光好似无形铁纱,一层一层罩在柳晓暮身上,压得她裙衫紧裹、气若游丝。 杨朝夕登时大怒。内息奔涌间,许多先天、后天二气透出毛孔,沿着手臂,灌注在玄同剑中。旋即将剑一扬,甩向距离最近的和尚后心,却是要先袭杀一人、扰乱阵法,再趁机将柳晓暮拽出。 孰料长剑被罡风一带、偏出数寸,却扎在了那和尚肩膀。那和尚倒也硬气,竟强忍疼痛、将禅杖换在左手。那阵法只是荡起一阵涟漪,便又完好如初。 一剑偷袭不成,王缙却已暴怒。当即将紫金小塔往怀里一揣,旋即抽出背后承影剑,便向杨朝夕劈来。 杨朝夕见他又要使剑,却是不惧反喜:方才与王缙一番拼斗,其实尚未尽兴;且心中对无为剑旨的一番领悟,也才刚有了些眉目。谁知这王缙说走便走,全然不顾他百爪挠心的感受。此时追到这里,既为救人、也为对招,当真是一举两得。 眼见承影剑挥劈而至,杨朝夕却阖上双眼、仿佛束以待毙,静静感知那剑锋划开东风、切断桃枝、斩过花瓣的细微声响。 待杀气迫至身前,双足早蓄好了气力,斜斜一转,身体便又险险避开这当头一剑。旋即右腕疾翻,玄同剑跳转而上,就着翻转之势、斜斜斩中承影剑的剑脊,登时便爆开一蓬火星。 “呯叮!”声响清越,尾音却显短促,仿佛忽然哑了下去。 杨朝夕微感不对,待定睛瞧去,玄同剑一侧锋刃、竟又崩出一道豁口来! 承影剑,不愧是上古名剑,也不知先人是如何锻造出来的。历经千载,流传至今,单凭剑脊、便能将寻常兵刃崩开。若再对上剑刃,也不知手中玄同剑、还能抵挡几个回合。 想到此处,杨朝夕倒不气馁,既然王缙逞兵器之利,自己便借剑法之奇来应对。再出剑时,俱是避其锋芒、以守为攻的打法,看似消极窝囊,却是十分有效。 不过斗了数息,王缙便又暴躁起来,对他这种缩头缩脑的打法,几乎急得跳脚。不由冷嘲热讽道:“小贼,你这缩头乌龟剑法,定是李长源的独门绝技吧?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都是一般贪生怕死。” 杨朝夕知他欲行激将之法,便压住怒火道:“老贼,你不过是借兵刃之威,才敢在这里大言不惭。倘或赤手空拳,能敌得过小爷几招?” 王缙久居上位,何曾遇到过这等无礼顶撞的小辈?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再看那“七宝缚妖阵”中,金色雾障渐转稀薄,原本躺在阵心、几乎垂死的圣姑,竟有复苏之象。便知少了“寂灭浮屠”镇压,想要灭杀圣姑、无异于痴人说梦。 于是看向杨朝夕的眼神,更多了几分杀意与憎恶。便又弹出一剑、直取杨朝夕小腹:“到底是兵刃之威、还是剑法之强,小贼你瞧明白了!免得到了泉下,说我王缙胜之不武!哼!” 这一剑动了真怒,却也将“游龙剑法”的磅礴之势催发出来。 承影剑仿佛蛟龙入云、潜入无形,只余一声剑吟,响彻林中。剑吟却是以道门内息催动,清冷孤傲,经久不息,却辨不清剑的方位。 杨朝夕瞳孔骤缩,只觉一股摧枯拉朽地杀伐之气、迎面推来。好似千军万马齐奔而至,叫人不禁腿软胆寒。心中竟尔闪出一道明悟:或许只有尸山血海中蹚出来的军将,才能有这般骇人气势吧! 电光火石间,那承影剑的剑端、便出现在他身前三尺处。如此出乎意料的一剑,想要闪避、却早已迟了。 “噗!” 杨朝夕只觉小腹一痛。那承影剑虽终未能突破玄丝软甲,却将一道剑气、射入他气海穴中,令周天内息都停滞下来。刚刚运起的“一苇渡江”身法,也在瞬间被抽干气力,双足一软、登时摔倒在地。 王缙见他面色青白、浑身抽搐,晓得方才一击,已然将这小贼重创,嘴角才又勾起一抹冷笑。 承影剑再度扬起,便要一剑斩下这小贼脑袋,却听一旁苦竹禅师惊道: “宫使大人!快来相助!这妖物蛮力冲阵,贫僧等人快要支持不住啦!” 王缙这才收剑回身,重又掏出那“寂灭浮屠”,向阵盘奔去。 第383章 原形毕露 七宝攒金光,阵盘耀金芒。 “七宝缚妖阵”中,一只八九尺高的赤狐,抖了抖橘红色的毛发、徐徐站了起来。 这赤狐尖嘴狭腮、凤眸狭长,瞳仁血红妖异,透着冷厉幽光。四爪焦黑,身形健硕,臀 后竟如孔雀开屏一般、摇荡着六条毛茸茸的狐尾! 妙静师太不过四十岁上下年纪,哪里见过这等骇人妖物?声音发颤道:“师、师姊……这、这狐妖盯着我看……她、她是不是要吃人?!” 妙恒师太也是惊得腿肚子转筋。但见师妹吓得几乎要丢开禅杖、自行逃命,当下强作镇定道:“妙静!稳住心神,不过是只妖物罢了!咱们禅修之人、以降妖伏魔为己任,岂能畏首畏尾!” 便在这时,那赤狐龇着犬牙、伸出腥红舌头,却向两尼抛来森冷笑容。 妙静师太登时吓得面无血色:“可……可、可是,世姊……这狐妖比……比牛马还大!咱们就这套七宝禅杖……万一困她不住,岂不是要糟糕……” 一旁的灵澈方丈见状,知道两位师太未经过这种阵仗,当即宽心道:“两位师妹勿忧!此妖之所以原形毕露,便是因‘七宝缚妖阵’太过强横。她以人形催动阴元之气、难以抗衡,不得已才现作原形,要与我等作困兽之斗。倘或她有余力破阵,又何必虚张声势、吓唬你二人……” “咯咯咯!老和尚倒有几分见识,不过却只说对一半。姑姑现作原形,可不光是为催动阴元之气。我兽族天赋神通,唯有化了原形、才好全力施展……今日尔等有幸,便叫你们见识一番我狐族神通——迷雾熏风!” 赤狐说罢,六条狐尾徐徐甩动,紫烟青雾自尾间生出,向阵盘外扩散开来。 各守禅杖的七个僧尼,只觉一阵古怪莫名的腥臊气味,透鼻而入,直冲顶门。霎时间目眩魂迷、心旌神摇,修持多年的清净心,竟开始变得燥热难耐。 灵澈、苦竹等几个高僧察觉不对,当即运转体内罡气,松身入定、返光自照。将不慎吸入肺腑的紫烟青雾,以释门功法逼出体外,免得邪障入体,损了禅功与修行。 不眠和尚却素来喜好拳脚兵刃,于禅修一途往往应付了事,此时却面色潮红、妄念已炽。纵然妙静师太徐娘半老,又是一副绛袍博袖的出家人装束,可在不眠和尚眼里,却是脸盘俏丽、杏目动人,更胜过秦楼楚馆的歌舞伎。 妙静师太见不眠和尚直勾勾盯着她,也是双颊生晕。原本惊惧非常的心绪、却松弛下来,宛如春波浮荡、忽上忽下。鬼使神差地、偷眼瞧向那宽大僧袍下鼓胀的肌肉,不由心头一颤,竟有些心驰神往。 两人受“迷雾熏风”蛊惑,竟尔不约而同撒开禅杖、搂在一起,放浪形骸起来…… 眼见不眠和尚两只大手、就要将妙静师太僧衣扯下,一旁苦竹禅师忽地腾开左手、结了个手印,拍在不眠和尚后脑,喝道:“淫 心不除,尘不可出!不眠师弟,莫要误人误己!” 不眠和尚眼中狂热之意、当即如潮退去,顿时想起方才荒唐之举,不禁面露惭色。而妙静师太也被妙恒一把拽回,也是面色绯红、低眉不语。 便在几人分神的工夫,妙静师太守持的琥珀禅杖、与不眠和尚守持的玛瑙禅杖,陆续歪斜下去。随即“七宝缚妖阵”阵盘仿佛塌陷了一块,连带着金光世界某个角落、迅速变得稀薄起来。 赤狐眸光一亮,六条狐尾当即挥出,重重砸在那金光稀薄之处。霎时间、整座阵盘剧烈震颤,铺天盖地的金色雾气、开始显出溃散之象。 狐尾击出的力道,透过阵盘、传到不眠和尚与妙静师太身上,两人皆是喉头一甜,口角溢出鲜血来。 赤狐见状大喜,六条狐尾仿佛六条马鞭,轮番抽在金光稀薄处,便要一举破开阵法。 七个僧尼俱是大惊,纷纷稳住心神,加紧诵持《七佛灭罪真言》经文。 苦竹禅师左手扬起,又结了个不知名的手印、抵在不眠和尚后心。将自己浑厚澎湃的罡气,一股股导入到他体内。奈何赤狐攻势愈发狂暴,不眠和尚与妙静师太嘴角血渍、已流向脖颈,将素白的前襟染得一片血红,眼见便要难以支撑。 便在此时,王缙与那杨少侠的拼斗、也已分出胜负。杨少侠终究略逊一筹、被王缙打翻在地,似已受了重创。 苦竹禅师再顾不得尊卑,当下便向王缙呼救,好叫他再祭出那唤作“寂灭浮屠”的紫金小塔,将这阵中妖物一举降服。 王缙撂下杨朝夕,托塔奔来。到得近前,便是挥手一掷。 只见那“寂灭浮屠”脱手飞出,悬停在阵盘之上,滴溜溜转似陀螺。七色宝光再度倾泻而下,宛如长虹,穿阵射入,直接将赤狐打了个趔趄。 赤狐似已怒极,六条狐尾飞快甩动起来,又是一阵紫烟青雾挥散而出,只向王缙飘去。王缙晓得这天赋神通厉害,当即一手挥袖,掩住口鼻;另一手继续结着手印,遥指“寂灭浮屠”,却是以释门罡气操控小塔。 赤狐一面闪转腾挪、躲避宝光攻射,一面哂笑道:“想不到王宫使不但两面三刀,竟还禅道双修,称得上是天纵奇才!只可惜英雄迟暮,时日不多。不论修道、修禅,也再无‘一步登仙’的可能。” 王缙被她戳到痛楚,面色愈发阴沉:“妖物!本官不与你作这口舌之争,只看你重伤之躯、还能死撑多久?!” 赤狐双眸微黯,也知今日被逼现出原形,实是自行压榨修为、只为搏一线生机。若还不能脱困,不但自己性命难保,那被困在殿中的祆教众人、也难逃倾覆之祸。 再看倒在地上的小道士,已是自身难保。本想借他一样东西,好助自己充盈内息、使出另一样天赋神通。如今看来,也是希望渺茫。 然而王缙岂会给她喘息之机? 头上“寂灭浮屠”兀自旋转如飞,七色宝光攻射之势、愈发密集。每每中招,皮毛上便似被烙铁烫了一下,一缕缕灰黑的烟气,夹着焦糊味散发开来,令得她又急又怒、又惊又痛。体内阴元之气损耗飞快,不过十数息后,便又耗去小半。 反观那尽显老态的王缙,却是气完神足、游刃有余。似乎早打定主意,要用这蓄谋已久的法器与阵法,慢慢将她耗死在这桃林中。 “七宝缚妖阵”外,少年伏在地上抽搐,面色由青转白、又很快恢复红润。 原来,就在他气海穴被王缙一剑戳中时,散乱的内息、却惊扰了中丹田的那株“道种”。道种抖了抖那黑白相间的枝叶,旋即探出一根藤条、直抵那受损的气海穴处。 这藤条宛如活物,绕着气海穴翻滚盘旋,渐渐脱了枝叶形状、化作一黑一白两道细小龙影。双龙交缠,钻入气海穴后、便消失不见。而原本凝滞的内息、才又复原如初,开继续循环奔涌起来。 内息渐复,王缙刺入的那一道剑气,便被先天、后天二气裹挟起来,迅速消于无形。 六识恢复清明,杨朝夕当即听到一旁阵盘中央、传来巨兽的翻滚与哀嚎。悄悄偏过头去,却见一头硕大的赤狐、正有气无力地在阵盘里躲闪,凤眸惊惶愤慨,却又无计可施。浑身上下,体无完肤,被一只紫金小塔中射出的虹光、灼烧得遍体鳞伤。 杨朝夕一眼就认出这赤狐,便是原形毕露的柳晓暮。当即又要翻身跃起,提剑去救。 就在此时,身侧桃树后、突兀伸出一只大手,将他一把按在草间。一道含混不清的男声道:“小子……要我说几次,你才肯长记性?明明本事不济,硬要装英雄、充好汉,你是属猫的么?有九条命可以挥霍?” 杨朝夕心头一喜,嘴上却不肯服软:“原来是神通广大柳前辈!自上回相识,小子便对你仰慕得紧!只是前辈有个习惯,小子却不敢恭维。” “哦?什么习惯?”那人却来了兴致。 “哼!便是十万火急之时,总要迟到。”杨朝夕不屑一顾道。旋即又握紧玄同剑,便要再度起身,“晓暮姑娘危在旦夕,你却还在这里啰里啰嗦。当真是天性凉薄、毫无心肝!” 说罢,却已挣开他束缚、挥剑攻上。 王缙正全神贯注操控“寂灭浮屠”,一点点消磨着柳晓暮的生机与斗志。陡然瞧见杨朝夕又挺剑刺来,心中也是惊怒不已: 这小子究竟会什么邪术?明明受了重创,不过数息便能活蹦乱跳、恢复如常。如此妖孽小子,当真留他不得!今日定要一并剪除掉才好。 杨朝夕不知他心中盘算,却恼他行事狠辣、反复无常,此番冲上,却是毫不留手。 右手长剑挥刺,平生所学公孙剑法、无为剑法、落雨惊秋剑、新荷残梦剑、劳燕分飞剑等剑招剑意,信手拈来,融为一炉,与王缙承影剑斗在一处,渐渐占据上风。 左手拳掌变换,从前惯熟的搏命九式、卓家拳、夺槊拳、百兽拳、捕风捉影手等各路拳法,随心所至,援臂攻出,却是专挑王缙周身大穴戳打,也要教他尝尝要穴受创的滋味。 阵盘外,方才那迟到的“柳前辈”,正蓬头垢面、嚼着根鲜血淋漓的山兔腿,津津有味看着两人拼斗。不时还出言提点一下,却无出手相帮之意。 杨朝夕懒得理会他,手上脚下,皆是丝毫不敢怠慢。却听得阵盘中那赤狐一声娇叱:“柳定臣!你是来给小妹收尸的么?!还不快扔了手上吃食、先将那王宫使痛打一顿!” 柳定臣这才不情不愿地、将手中还没啃完的兔腿一丢。挥手间取出鱼肠剑,便向王缙攻来:“嘿!老东西,三爷陪你耍耍如何?” 嘴上虽是询问,下手却不容分说,鱼肠剑不过半息、便已递到王缙胸口。 王缙只得又收起“寂灭浮屠”、挥开杨朝夕,怒道:“找死!!” 第384章 媚眼如丝 “寂灭浮屠”一收,阵盘中的柳晓暮才终于停下纵跃闪躲之势。四爪叉开,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鱼肠剑长不盈尺、宽不盈寸,对上王缙那三尺来长的承影剑,本是极为吃亏。但柳定臣意出尘外,掐诀默诵了一段剑咒,鱼肠剑便脱手飞出,凌空与承影剑斗作一团。 一息之内,两柄千年古剑交击数招、锵然作响,霎时间,桃林中尽是剑鸣之声。 杨朝夕立在一旁,看得目眩神惊。方才与王缙拼斗之时,只觉他剑法势大力沉、狠辣凶险,应是一套适宜战阵杀戮的克敌剑术。此时再看,却觉这剑法恍若龙翔凤舞,兼具杀伐果决与灵动飘逸,竟是一套颇为高明的剑术! 而柳定臣手中鱼肠飞剑,好似鹰隼游鱼,穿梭往来、迅疾凌厉。王缙长剑如龙、劈挂点刺,也不过护住身前六尺;但鱼肠飞剑左右跳转、上下翻腾,却撑开两三丈的攻杀范围,令承影剑无法近身。 两下相较,优劣自显。不过数招,王缙已是守多攻少,勉力支撑而已。 杨朝夕呆呆观瞧片刻,便见阵盘中柳晓暮化成的硕大赤狐,正茫然四顾、口吐人言:“小道士,可还安好?” 杨朝夕这才恍然,原来他们在阵外看她一目了然,而她困在阵中、只能听到阵外动静,却看不到阵外情形。于是忙应声道:“还好。柳前辈来得正巧,已将那王宫使打得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晓暮姑娘,这阵法如何攻破?你可有良策?” 柳晓暮勉强抬起狐头:“倒有一法,须借你件东西方可一试。你先入阵中,姑姑才好与你细说……” 不待柳晓暮说完,崇化寺惠从禅师当即打断道:“杨少侠既是‘中间人’,行事做派、还望三思!祆教非但妖言惑众,又借胡商资财收买人心,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今日你若敢助这妖物脱困,不仅是与洛阳释门为敌,更是与洛阳官民为敌!” 杨朝夕见这和尚有些面生,却是须眉齐抖、慷慨激昂,一副义正词严的气势。不禁好笑道:“这位禅师,王宫使公然失信,对祆教众人刀兵相向,便是光明磊落咯?我这‘中间人’既不能说合两方,如今道友有难、怎就不许我出手相救?” 惠从禅师双眉一拧、伸出左臂,拦在杨朝夕身前,怒声断喝道:“妖人自来奸诈,岂可信义相托?唯有斩除干净,才得世道光明!贫僧奉劝杨少侠,莫要执迷不悟!” “哈哈!好个‘世道光明’。大和尚能将杀人害命、说得这般振振有词,小道甘拜下风!只不过、小道偏偏看不惯有人出尔反尔、恃强凌弱,定要管上一管。大和尚若想动手,悉听尊便!” 杨朝夕说罢,双足一滑、顷刻便冲入阵中。 七个僧尼各守禅杖、口诵经文,眼见杨朝夕闯入阵盘,却都分身乏术、无能为力。只得加紧诵经,继续将体内罡气、徐徐导入禅杖宝珠之中。 杨朝夕甫一入阵,只觉四周皆是茫茫金雾,除了看不清阵盘外的情况,却也没什么异样感觉。柳晓暮那硕大狐身、便蹲趴伏在不远处,正无精打采地舔舐 着前爪的伤口。 杨朝夕走到那相当于三颗马头大小的狐首前,努力压下心中悚然,拱手行礼道:“晓暮姑娘计划预备破阵?还望示下!” 柳晓暮狐首微抬,眨了眨拳头大小的红瞳:“小道士,姑姑此番失算,只好拉你入局。现下想要脱身,须借你些纯阳之血一用,才好恢复内息、动用我狐族神通‘媚眼如丝’。只是……过程会有些痛楚,你可能忍得?” 杨朝夕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晓暮……姑娘,你竟是要喝我的血?那、那么,一碗可够用?” 柳晓暮吃力地翻了个白眼,意思十分明显:我这么大只,你那么小个,只给一碗血、你觉得够么! 杨朝夕登时面色复杂起来:“这……晓暮姑娘,是你教的小道,英雄……英雄救美、量力而为,没必要舍命……至多四碗血!不能再多啦……我黄师兄说,人身上约莫有一十六碗血,若一直失血、超过五碗,便有性命之忧……” “十六碗血么?倒是够用了……”柳晓暮喃喃自语道,一双红瞳瞬间亮了起来,张口急道,“小道士,莫再啰嗦,快将手臂伸过来!” 杨朝夕心中忐忑,但见她遍体鳞伤的惨状,还是慢慢将左臂袍袖撸起、露出精健有力的小臂。旋即徐徐蹲坐下来,迟疑地将小臂伸了过去……噗!嗤! “啊——” 牙齿嵌入筋肉的痛楚,疼得他几乎要跳起来。然而左臂被柳晓暮一口咬住、挣脱不得,身体扭动了半晌,却只得乖乖瘫倒。 几息后,柳晓暮牙齿松开,被她巨口噬咬的疼痛、才略略减轻了些。便在此时,杨朝夕明显感到一条黏糊糊的舌头、托在了左臂下方,柳晓暮狐唇含紧、已开始大口吮吸起来。 杨朝夕只觉左臂一凉、筋膜开始抽搐,体内血液飞快流失。开始浑身有些发胀,渐渐胸中涌起一阵烦闷恶心,到得最后,只觉浑身气力似乎被血液抽离,金光世界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只想沉沉睡去。 “小道士?小道士!打起精神,莫要昏睡。若当真睡着了,这辈子都别想起来啦!” 一阵清泠悦耳的呼唤声响起,牵拽着他就要松懈下来的意念。似乎还有什么、正不停拍打着他的脸颊。 杨朝夕浑浑噩噩“嗯”了一声,只觉身体被毛茸茸的物什扶起、勉强盘坐起来。旋即一道暖烘烘的内息,透过后心、涌入他中丹田内。仿佛烈火烹油,登时搅得体内先天、后天二气一片躁动。 躁动的二气交缠一处,又开始顺着小周天潮奔浪涌。便是那株懒洋洋的道种,见状也蠢蠢欲动起来。欢愉到发颤的枝叶、兴奋地延伸开来,贪婪地捕捉回先天之气、凝为汁液,当做浇灌自身的养料,一点点壮大着根苗。 像是过去了许久,又像是只过去了几息工夫。杨朝夕缓缓睁开眼来,身上涌起浓重的虚弱感。惊鸿一瞥间,却见两丛橘红色尾尖、正托在自己腋下,荷着身体的大半重量。背脊上似乎还抵着只毛茸茸的兽爪,就触感来看、似乎比熊掌也小不了多少…… 伸出左臂一看,被咬开的几道触目惊心的齿印、已然结痂,刚刚发生过的事情,瞬间便在脑海中被唤醒。 杨朝夕吓得一个激灵,当即从地上跳将起来。转身一看,不由又吓出一身冷汗:“晓、晓暮姑娘……我还活着?” 柳晓暮巨爪捂着狐口,又“咯咯咯”笑得前仰后合。笑声中气十足,暗蕴阴元之气,震得杨朝夕一阵心悸。笑罢才道:“小道士既然已醒,咱们也该出阵了!还记得在熊耳山时、姑姑吹的那曲《破阵乐》吗?” 杨朝夕揉了揉发晕的脑袋,一头雾水道:“自是记得。晓暮姑娘难道又要用那‘九韶八音功’来乱敌心志?” 柳晓暮却抛来一颗黑不溜秋的鹅卵,不待他接住、便已开口笑道:“姑姑马上便要使出狐族神通‘媚眼如丝’,破阵易如反掌!故而心中愉悦,想要歌以咏志。咯咯!小道士只当给姑姑助兴如何?” 杨朝夕一把接下。却见那黑黢黢的鹅卵上,印着两排大小不一的孔洞,才知是那日两人合力烧制的陶埙。不禁撇撇嘴道:“圣姑好雅兴!小道答应你便是。” 柳晓暮又是掩口轻笑,只不过巨爪捂着狐口的模样、委实有几分惊悚。 杨朝夕心中哀叹:这个狐妖也不知吸了他多少纯阳之血,身上被“寂灭浮屠”射出的创口,竟都缩小了许多。一双血瞳神采奕奕,哪有半分重伤垂死的模样? 便在此时、柳晓暮人立而起,硕大的狐身耸起近三丈高,似乎要突破金色雾气的桎梏。却见她两只前爪、挥作残影,瞬息间便掐出九道指诀。指诀头尾相连,却是反复不绝。杨朝夕瞧得眼熟,却是每个道修都晓得的“六甲秘祝”: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与此同时,柳晓暮狐口歙张,一串奇异的音符向西面流出,似是巫觋招魂、又似比丘梵唱。声音不大、却荡人心魄,顷刻间将七个僧尼的诵经声压了下去。 杨朝夕身在阵中,更觉头脑嗡鸣、烦恶欲裂。便要伸手捂耳时,才想起手上那团陶埙,当即强忍不适、凑上唇去。 气息吞吐间,一曲激越铿锵、却也雄浑悠扬的曲子,在嘈杂群声中异军突起。夹着催征的鼓点,驱使着铁骑刀枪,向着来犯之敌冲杀而去…… 胡天八月,暮雪纷飞。单于遁逃,将军凯旋!人生如是,何其壮哉! 杨朝夕沉醉在《破阵乐》中,浑然不知柳晓暮掐过指诀、诵罢咒语,一双血瞳已起了难以言述的变化: 凤眸含媚,硕大狭长,瞳仁闪烁、散射出丝丝缕缕的红芒! 万千红芒飘散而出,宛如万千根虚不受力的蛛丝,借着温软的东风、向四面八方荡去。遇到拄着禅杖、犹自诵经不休的僧尼,便仿佛寻到了落脚处。开始如菟丝子一般,缠住他们的脖颈、指掌、肩肘、僧履…… 开始只在僧袍、袈裟等处,蔓延盘绕成一片片奇异的花纹。渐渐地积少成多,红芒已将七个僧尼、包裹成七只人形血茧,仿佛尚未蜕变而出的蝶蛹,立在地上、说不出地诡异瘆人。 然而“血茧”却还有呼吸,只是愈发急促。仿佛七个僧尼皆坠入无尽梦魇之中,身不由己、又险象环生。修行多年的禅功,到这一刻,终于纷纷破防。先是妙静师太、接着是不眠和尚、然后是妙恒师太……不过数息后,除了灵澈方丈还在苦苦支撑,其余僧尼皆已倒地不起。 中招僧尼身上的“血茧”,早渗入体内。一时间有人狂喜、有人暴怒、有人哀戚、有人惊惧…… 压抑多年的心魔、似被这红芒释放出来,平日里风轻云淡的得道之人,此时皆躺在桃林青草间嘶吼嚎叫。 风度尽失,形象全无。 第385章 燕山圣君 阵盘崩解,金雾散尽。 灵澈方丈最终站立不稳,跌坐在地,面色冷厉,蔑然而视。 眼前不远处,便是不眠和尚将妙静师太扑倒,一双猴急的大手上下游走、却不得要领。妙静师太双颊潮红,似久旱逢甘露,然而双目紧闭、娇哼呓语,竟是沉浸在自己臆想当中。 本是靡靡香艳之景,看在灵澈方丈眼中,却好似回到十八年前的腊月: 无数豺狼一般的蓟州贼兵攻陷洛阳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过半日光景,便有数百贼兵用战马驮着金银和掳来的妇人,将来到龙门东山,将整座香山寺都围了起来。寺中虽有武僧,然而手中多是棍棒木剑之类、演武用的兵械。如何敢与这些披坚执锐、凶神恶煞的贼兵相抗? 于是理所当然似的,寺中粮库与香火钱、当即被这些贼兵搜刮一空。年轻力壮的僧人被驱赶在一起,每日给贼兵做苦役;老幼僧人也被驱赶在大雄宝殿旁的一处偏殿内,集中看押,每日只给一桶稀粥。寺僧们素日修行,崇尚清苦,这些罪倒还勉强受得住。 最令人发指的,却是那些被劫掳来的妇人,每日都会被拉出来几个、剥光扯净,就在宝殿佛像前的蒲团上,被许多贼兵轮番凌辱、至死方休。那一张张被定格在脸上、羞愤绝望的玉颜,被眼泪晕花的妆容,以及圆瞪的双眼、张大的红唇……灵澈方丈始终难以忘却。 然而为了香山寺免遭屠戮焚烧,他只得带头虚与委蛇、忍气吞声,每日战战兢兢与贼兵军将周旋。直到贼兵收到军令、集结向西开拔,已是月余后。只给香山寺留下残破的僧房瓦殿,以及数具僵硬腐臭的女尸…… 此时见不眠和尚屁股拱起、欲行苟且,便将其误作当年凌虐妇人的蓟州贼兵。当即霍然而起、奔上前去,抬足便将不眠和尚踹出丈外。 踹罢,灵澈方丈已是银须翼张,目眦尽裂:“狗辈贼兵!辱我中原百姓,老衲与尔等不共戴天!!” 不眠和尚被搅了好事,登时恼羞成怒,翻身跃起、便与灵澈方丈扭打起来。而瘫软在地的妙静师太,犹自桃目含情、娇声酥麻,面上不施粉黛,却是春意盎然。相好之人已离身而去,她也竟浑然未觉。 柳晓暮已收了神通。望着四面丑态毕露的僧尼,不禁又抬起巨爪、掩口轻笑。 却见杨朝夕捧着陶埙,一曲《破阵乐》已近尾声。却唯独对周遭变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便将巨爪在他肩上拍了拍道:“好啦!小道士。这些和尚尼姑,已被姑姑神通乱了心性、破了禅功,一时半刻也翻不起风浪。咱们快去明德殿看看,也不知教中诸人死伤如何?” 杨朝夕被她挥爪连拍,险些倒栽下去,手中陶埙自然停下,一脸茫然道:“这、这就破阵而出了?晓暮姑娘,你不会是要这副模样赶过去吧?” 正欲起身,却听王缙一声断喝:“妖物哪里逃?!‘寂灭浮屠’,妖邪尽除!” 杨朝夕盘坐在如茵碧草间,将陶埙塞入怀中。只见王缙幞头破开、灰发散乱,脸上身上已被鱼肠剑划出许多口子。一眼望去、惨不堪言,却没有一道致命创口。 想来是那柳定臣知晓王缙身份,担心杀了这狗官、给祆教招来无穷麻烦,才故意留手、只伤不杀,想将这狗官打退。 岂料“寂灭浮屠”再度被这狗官抛出,正好悬在柳晓暮狐首之上。一束白光照下,将登时将她笼罩其中,仿佛时光静止,柳晓暮凤眸一眨不眨、半吐的舌头也僵在犬齿间,竟已蹲坐成一尊栩栩如生的巨狐雕塑。 柳定臣原本嬉笑的脸上、登时笼上了一层寒霜,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道:“老、东、西!你、作、死!” 说话间,鱼肠剑又化作一道青芒,向王缙心口飞去,预备一击毙命。 王缙双手掐诀,操控“寂灭浮屠”,此时已分身乏术。眼见柳定臣眼中杀机隐现,当即心下一横、高声叫道:“燕山圣君,还不助我!” “桀桀桀!齐国公果然识时务。本圣君瞧了半天热闹、手上早便痒痒了,早有襄助之意。却担心国公对我所言之事、心存顾虑,故才引而不发。既然国公有令,我燕山圣君岂会袖手旁观?桀桀!且看我如何斗这骚狐狸。” 随着一阵阴恻恻的笑声,一个熟悉的金瞳大汉、在黄沙漫卷中现出身形来。兽皮缝制的大氅下、盖着褐色短裈与麻布半臂衫,一对铁臂肌肉虬节,满面凶戾之气,能止小儿夜啼。 杨朝夕见状,心头不由“咯噔”一下:那个霍仙人不是已经伏诛了么!眼前这八九分相似之人,却又是谁?! 柳定臣亦是面色阴沉。 方才他施法飞出的鱼肠剑、此刻已落入金瞳大汉手中,被他翻来覆去把玩着,全然不惧那剑锋上透出的青色气芒。 柳定臣压下怒火、冷声道:“霍家阿五!你们虎族都是这般毫无礼数吗?!非但擅闯我柳氏族地,今日还来管我狐族闲事,当真以为你虎族已称霸兽族了么!” “桀桀!三舅哥莫要着恼,咱们两族既有婚约、何必说这见外之言?”霍阿五嬉皮笑脸道,“我霍阿五近来,正与太微宫谈一桩买卖。不如三舅哥给在下几分薄面,今日便与齐国公两厢罢手如何?” “你既知两族有婚约,那么这老东西要取晓暮性命,你还替他说项么!” 柳定臣看了眼纹丝不动的柳晓暮,身上生机正被那白光一点点地消磨掉,顿时急怒交加。不待霍阿五回话,又冲正和王缙战作一团、挥剑狂斩“寂灭浮屠”的杨朝夕叫道, “小子!那紫金小塔是释门法器‘寂灭浮屠’,五行属金。你那破铜烂铁乱砍一气,何时才能破开?须用心火焚塔才行!” 杨朝夕这才收剑撤身,回头问道:“前辈,何为阳火?又如何焚之?” 霍阿五也回过神来,颇觉意外道:“三舅哥!原来这只赤狐、便是我那未过门的娘子?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说着便凑到王缙身前,昂首皱眉道,“齐国公,原来你请我出手灭杀之人,竟是我那订了婚约的娘子!此事不妥,你另换个条件罢,这买卖也须重新再议。” 王缙杀气腾腾、手中不停,听罢狂笑道:“兽族自来弱肉强食,今日反倒计较起儿女情长啦!哼!便是这个妖女,率御祆教,屡屡出手,与我太微宫百般敌对。俗谚有云,‘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今日不除此妖,难道留她再兴风作浪吗?!哈哈哈……” 霍阿五便又转过身来,向柳定臣一摊手,声调惫懒道:“齐国公所言,也有几分道理!晓暮确是不该搅入人族纷争,自讨苦吃。我若不问青红皂白、便横加阻拦,岂非言而无信之徒?桀桀!” 柳定臣早料想这霍阿五未必可靠,果然一试便知。便在霍阿五与王缙问答之际,早调运内息、凝于指端,信手一弹,便将一道“离火之精”打入杨朝夕后心: “小子,三爷赠你一道‘离火之精’,便存于你心包中。你去一旁运功调息,待觉五内如焚,便是心火炽盛之兆。你须将这心火蓄逼出周天、蓄在掌心,拍入那‘寂灭浮屠’中,届时念力自消、白光自灭,晓暮便可从那桎梏中脱身出来……不和你啰嗦了!霍阿五攻上来了,你救出晓暮、速速离去!” 杨朝夕闻言,当即点头应下。见柳定臣已和霍阿五战成一团,忙远远寻了株桃树、盘膝坐定,呼吸吐纳。 花香馥郁,沁人心脾,一番行功过气,果然觉得心包处如灶膛似的、烧了满满一炉炭火,烫得他热汗淋漓。于是强忍难受,催动先天、后天二气涌入心包,将这股热流带出;接着转至右胛,沿臂而下,只觉整条右臂都似在火上炙烤一般,隐隐听得“滋滋”声响。 几息后,所有热流都被搬运至右掌之中。杨朝夕余光一瞥,却见右掌赤红,掌心纵横交错的纹路、竟已烧作焦黄。整个右掌仿佛烧透的烙铁,杨朝夕毫不怀疑,此时只须触及易燃之物、必能生出一蓬烈焰。 心火灼烧的痛感,自是不消多说。杨朝夕痛得一跃而起,仿佛捧了个烫手山芋、迫不及待要转手予人。 只见他双足腾踏,瞬息便奔至王缙身前。左手持剑、护住要害,右手果断轰出—— “嗙~~~” 一道震耳欲聋的声音,自那“寂灭浮屠”上散播开来。只见那几十孔细小的塔窗中,迅速涌出一束束紫红色的火焰,火焰连成一片、烧得“寂灭浮屠”金光大盛。 王缙面色骤变,不知这小道士如此低的道行、如何引出的“心火”,只是暴跳如雷:“小贼坏我大计!今日定与你不死不休!” “哦?王宫使可曾问过奴家、许不许你这般狂妄?” 白光散尽,柳晓暮终于脱困而出,抖了抖一身毛发、拦在杨朝夕身前,语带揶揄道。 第386章 兄妹齐心,其利断金 赤瞳冷厉,犬牙森森。 柳晓暮狐躯硕大、立在王缙面前,只觉一股压迫感向他扑面袭来。六条狐尾随意一摆,便搅得周匝桃树落英缤纷,倘若抽在身上、岂不是要筋骨俱碎? 王缙被惊得连退数步,慌忙便要收回“寂灭浮屠”。可被心火焚烧的紫金小塔,此时早已转作暗红。刚一入手,便是剧痛! 塔座烙在掌心,登时冒出一股黑烟,伴着骨肉焦糊的气味,呛得他连连咳嗽。下意识地一撒手,那唤作“寂灭浮屠”的紫金小塔,顿时当啷落地。炽热塔身滚落草间,烤得四周青草一片焦黄。 王缙左手狂抖,缩在袖中,痛得面上一阵抽搐。无意中瞥一了眼那七个僧尼,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怒气冲天、有的大打出手、有的相拥缠绵……种种穷形尽相,实是大失所望。 他不由紧了紧手中剑柄,横剑拦在胸前:“妖物!你在人境横生波澜、为祸多年,便不惧九霄雷罚么?!” 柳晓暮抬起巨爪、掩口轻笑:“噬人滥杀的妖灵精怪,才会遭天谴、受雷罚。姑姑向来得饶人处且饶人,便似你这般大奸大恶的狗官、不是也容你活到了现在,又岂会被神明怪罪责罚?咯咯!” 王缙见唬她不住,当即又挽了个剑花、冷眉沉目道:“我人族纷争,你若插手太多、不免沾惹因果,于修行有害无益。况且,你那兄长已不敌‘燕山圣君’,再不相助、怕要丧命于此……” 柳晓暮侧目一瞧,果然看到柳定臣正节节败退。 那个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燕山圣君”,与之前的“燕山灵君”霍仙人、倒有九分相似。正挥着一柄双头宣花大斧,照着柳定臣头颈,便要劈砍而下。 柳定臣自然不敢硬抗,一面疾步闪躲、一面操纵鱼肠飞剑,勉力抵挡大斧。终究剑小力微,很快便招架不住,只在桃林间、被那“燕山灵君”追得四处逃窜。 “燕山圣君”霍阿五开始还耐着性子与他追逐,不一会便狂躁起来、嗡声吼啸道:“柳定臣,你这个草包!奔来窜去,好没羞臊!有种的、便停下脚来,和我燕山圣君再战三百回合!” 柳定臣听得面臊耳热,脚下却不敢稍停,只是侧头回道:“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便逃……草包便草包,三爷性命才最紧要!” 柳晓暮忽地挥起巨爪,在一只狐耳上拍了拍、登时掉出两支青玉簪来。旋即趾爪轻捻、变作两柄青簪剑,抛给杨朝夕道:“你敌不过这狗官,只是兵刃太差,却非技不如人。这青簪双剑借你一用,代我拦下这狗官,莫再叫他放塔害人!” 说罢便是一记纵跃、落在霍阿五身前,旋即利爪弹开,信手挥出。 只听“呯”地一声,火花四溅,狐爪与双头宣花斧硬拼过一记,丝毫不落下风。巨力透过斧身、落入双臂,竟将霍阿五震得连打了几个趔趄,才险险站住。 霍阿五不怒反喜:“好娘子!气力倒是不小。再等几年把你娶过门,床笫之间、若也能这般龙精虎猛,才是为夫之幸事。桀桀桀桀!” 柳晓暮龇牙瞪目,又是一抓拍出:“谁是你娘子?!再胡言乱语,当心姑姑生撕了你!” 柳定臣见她大发神威,早已伏在她宽厚柔软的狐背上。攀住一只狐耳悄声道:“小妹,他便是与你订下婚约的、虎族‘天选之子’霍家阿五,自号‘燕山圣君’,大名唤作霍仙铜。” 柳晓暮听罢,却是心中一震。想不到自己费尽心机,骗过娘亲阿槿、瞒过柳府众人逃婚出来,千藏万躲,还是撞上了这个煞星! 传闻这霍仙铜在霍家虽排行老五,妖术道法却是顶尖,远超其他六个兄弟。之前命丧杨朝夕之手的霍阿三霍仙钟,纵然学得一身邪异妖术,但与此獠相比,却是判若云泥。 一念及此,出手更是不遗余力。 凤眸闪烁,红瞳泛光,万千道红芒飘荡而出,一丝一缕附在霍仙铜身上。不过数息后,也将这霍仙铜捆缚成一只血色蝶蛹。 “血蛹”胡乱扭动,极不舒服的样子,却有桀桀笑声从蛹中传出:“好娘子。这便是你狐族神通‘媚眼如丝’么?听闻行鱼水之欢时、用以助兴,更有无穷滋味!桀桀桀桀……” 柳晓暮不由狐躯一震:这霍仙铜连“媚眼如丝”也能抵挡,难道一身道功已突破到了“炼神境”? 毕竟只有“炼神境”的妖修,妖丹化为妖胎、开始向元神演进,才能不惧寻常的天赋神通。可狐族神通“媚眼如丝”,却不仅仅能作用于肉身躯壳,更是透肤入骨、直接惑人心志,又怎么会一点反应也没有…… 柳定臣伏在她背上,似察觉到她心中疑惑,便又攀住她耳朵道:“小妹,莫再白费力气,这神通对他无用。眼前的霍仙铜,也只是一具修炼日久的身外化身罢了。” 柳晓暮终于恍然。难怪眼前这个霍仙铜,身上并无太多凶煞之气,全然不似传言中那般嗜杀成性、专修杀道的罗刹模样。 许是所修功法不同的缘故,这个霍仙铜筋肉紧实、孔武有力、凶戾间却透着一股子孤傲。虽是好战,却不嗜杀,不然方才与柳定臣交手之际,便会连出杀招、好取他性命。 “嘭啪!” 便在这时,霍仙铜已将血蛹挣开,露出古铜色的臂膀和小腿:“桀桀!好娘子,不但身段无敌,手段也是绝佳!只不过这点微末道行,便想和为夫动手,还是有些不够看!” 说话间,一柄双头宣花斧舞作飞轮,顺势一送、便向柳晓暮当头砸下。 劲风夹着桃瓣草叶,蕴着劈山裂地之势、呼啸而至,却砸在了虚影上。抬眸看时,柳晓暮早驮着柳定臣、使出“逍遥御风”轻功,闪到几丈开外。 柳晓暮轻易躲开这一击,开口向背上之人说道:“三哥,还记得许多年前,咱们练功玩闹时的法子么?今日不妨拿来一试。” 柳定臣眸光一亮,仿佛乱糟糟的须发都精神了几分:“小妹果然急智过人!三哥便与你一道、先教训一下这个未来姑爷!哈哈!兄妹齐心,其利断金!” 柳晓暮眼白一翻,怫然不悦道:“什么姑爷!三哥若喜欢,自己嫁去便是。小妹才不嫁这种妖修!” 霍仙铜一击未中、也不焦躁,大斧抡开,斜刺里又向柳晓暮前腿削来。 柳定臣见状一跃而起,趁着霍仙铜力发难收之机,右手掐诀,遥指霍仙铜小腹。鱼肠飞剑登时化作一抹青光,向指诀所向之处激射而去,发出刺耳的破空声。 霍仙铜若一斧使老,势必躲不开鱼肠剑偷袭,只得撤手回防,再图反击。 岂料就在他换招之际,柳晓暮搬运内息,狐口轻张,运起“九韶八音功”功法,发出一串奇怪的嘶鸣声:“哈兮~哈兮~恰呀呀呀!哈兮~哈兮~恰呀呀呀!” 霍仙铜只觉双耳一痛,原本警醒的意识、瞬间闪过一丝混沌,手中大斧也慢了下来。 柳定臣早有准备,分出两道内息充于耳间。右臂暴长、手中指诀向前一戳,那鱼肠飞剑更快了几分、顷刻没入霍仙铜小腹之中……血水黑红,汩汩而出,迅速在他半臂衫上晕作一团。霍仙铜吃痛暴退,鱼肠剑却已带着一抹青光、飞回到柳定臣手中。 嘶鸣声两息便止。霍仙铜向一旁看去,只见王缙与那个小道士,皆已丢下兵刃、捂耳抱头,倒在草间打滚。更远处的七个僧尼,俱都昏迷了过去、耳穴中皆渗出血来。 转过头来时,却见柳定臣十指张开、将鱼肠剑控于胸前,哂笑一声道:“霍阿五,今日你想不死不休、还是点到为止,三爷都奉陪到底!” 霍仙铜捂着小腹、面色变幻,半晌才挤出一张笑脸:“三舅哥说哪里话!阿五今日心服口服,这便退去。改日再登门拜会!” 说罢不敢再留。身形转成一道黄沙龙旋、提起状若疯癫的王缙,便向北面遁去,霎时间消失不见。 兄妹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方才一番间不容发的配合,实是大耗内息,便是吸食了纯阳之血的柳晓暮,此也觉浑身发软。只想找个洞穴、舒舒服服睡上一天一夜。可明德殿那边祆教众人吉凶未卜,此时还容不得她歇息。 再看方才满地打滚的杨朝夕,已站起身来。一手捏着两柄青簪剑,一手提着那柄寒光内敛、若有若无的承影剑,脸上已笑成了桃花模样:“晓暮姑娘,今日因祸得福、所获颇丰啊!” 柳晓暮狐首微抬,重重白了他一眼:“小道士倒会捡便宜!青簪剑还我,那承影剑以后便归你了。” 柳定臣听罢撇撇嘴、言不由衷道:“小子,今日你可看走眼啦!那紫金小塔才是真的宝贝。承影剑虽好,比之蜚声江湖的‘如水剑’、可还差的太远!” 杨朝夕不由喜出望外。他心里自然无比中意此剑,只是深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才故意向柳晓暮、柳定臣二人讨个态度。见两人并无垂涎之意,才喜滋滋将剑收起背好,又将青簪双剑捧还给了柳晓暮。 “啊唷!好烫!”柳定臣一声痛呼后,紫金小塔又掉落草间。杨、柳两人见状,不禁都笑了起来。 柳晓暮抬爪探入口中,从牙缝里抠出那只乾坤袋来,清叱一声:“收!”那紫金小塔当即飞起,不待柳定臣上来抢夺、便已落入袋中。 柳定臣苦着张脸道:“小妹,你这般行事、可就不大厚道了。三哥出来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柳晓暮却长尾一挑、将杨朝夕甩在背上,四爪发力,便向明德宫奔去。笑声远远抛来:“三哥,帮忙帮到底!明德殿那边还有些麻烦、须待摆平,这‘寂灭浮屠’小妹先替你保管。今日事了,再还给你如何?咯咯咯咯……” 柳定臣收起鱼肠剑,不由摇头苦笑。片刻后也化作一道残影,奔出桃林,向西行去。 第387章 玉人樱树前,八足牵丝阵 桃林西陲,挨着一片山樱。 枝叶稠密,左右参差,连成一片翠屏青帐。 若在洛阳城中,此时樱花正盛:街旁巷陌,亭前屋后,皆能望见一树树绯红的花团。近若霞彩,远似轻云,清芬更胜桃李,浓烈却不艳俗。 可这神都苑里,山樱也才结出些零星花苞。栖在枝头、宛如豆蔻少女,颗颗含羞而立,静候怒放之时。 柳晓暮驮着杨朝夕,望着越来越近的重檐与宫墙,忽然一个收势、将杨朝夕甩了下来。 杨朝夕应变倒也迅速,就势一个滚翻、才将将落在山樱丛间,扭身奇道:“你又作什么?咱们多耽搁一分、那殿中教徒便会多死一人。王缙既已出尔反尔,你此刻折回去救人,自是顺理成章……” “不是为此。”柳晓暮抖了抖毛发,出言打断道,“方才你还提醒过我,若这副模样入了大殿、只会吓坏众人。所以……须变回人形才好!” 杨朝夕不疑有他,颔首称是:“那你快一些,时间不等人!” 柳晓暮看着他焦急之色,迟疑道:“那你背过身去……” “为何要背过身?妖修化形便见不得人么?”杨朝夕不禁奇道。 柳晓暮见他竟没听懂暗示,只好轻叹一声、旋即蹲坐而起,双爪掐诀,默诵起《化形咒》来: “太上玄尊,道化万灵。虫鱼鸟兽,兹此而生。 生慕人寰,祷祝神明。修丹练气,渐通世情。 摘皮去羽,摒弃原形。挪筋移骨,向道而行。 …… 千劫万险,霹雳雷霆。化得人躯,道途方平。” 咒罢诀散,柳晓暮周身红光闪烁、顷刻便将她笼罩其中。红光渐渐刺眼,聚成一颗三丈多高的光球,看不透其中情形。 杨朝夕只觉光球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小,亮得人难以直视,小到一人多高时、便停歇下来。旋即光球淡去,只剩下个通体如玉、未着片缕、身姿婀娜、曲线玲珑的女子,贝齿咬着乾坤袋,正一脸戏谑地看着他。 杨朝夕只觉脑中“轰”地一声,呆了足足半息、才反应过来。慌忙背过身去,满面涨红,气急败坏道:“你、你……你为何不早说!” 柳晓暮语笑嫣然:“我方才提醒过你呀!明明是你居心不良、定要看着我如何化形……咯咯咯!” 杨朝夕气得一跺脚:“妖修便是妖修,这般不知羞……哼!” 杨朝夕本想说“不知羞耻”,却觉话有些重了。是以忙收住口,重重哼了一声,竟丢下柳晓暮、独个儿先向明德宫奔去。 柳晓暮回想刚刚情形,此时才颊飞双晕,好在无人瞧见。连忙摘下乾坤袋,探手取出一副裙衫绣履、利索套上。便身化红光,向西飞走。 山樱林高可逾丈,穿行其间,终究太慢。 杨朝夕便运起“一苇渡江”功法,跃上梢头,双足连点借力,很快便奔至明德宫墙外。奈何站得太高,被院中驻防的行营兵募发觉,当下不由分说,抬弓便射。 杨朝夕身如转蓬,疾坠而下,手脚膝肘连挥不辍,却使出“夺槊拳”拳法。待得落地时,不但双手已各抓了五六支羽箭,口中还衔了一支,扔在地上,劈啪作响。身上歪歪扭扭、也耷拉着七八支断折的羽箭,也被他随手拍落,才向放箭兵募其中一人抱拳道:“方师兄!小道纵然是友非敌,也不必这般‘隆重’相迎吧?” 方七斗打了个哈哈,挠头笑道:“一时眼拙,没瞧清楚是你,抱歉抱歉!” 杨朝夕见殿外门前已全换成了弓马队兵募,猜到情势有变,忙问道:“殿中现今如何?” 方七斗登时义愤填膺:“殿中真相已水落石出。那个狗彘不如的陈谷、还有那群狗辈亲卫,竟然见利忘义,临阵倒戈!幸而谭校尉、邵中侯他们临变不乱,护住了哥舒将军。陈谷的陌刀兵皆被我等擒了,扔在那边听候发落。如今哥舒将军他们,皆在殿中瞧热闹。” 杨朝夕不悦道:“瞧什么热闹?两下相斗,死伤必重,只那血腥气味,便令人作呕。”说罢又道,“方师兄,刚才可有人闯入殿中?” 方七斗正欲回答,却见柳晓暮一袭粉裙素衫、翩然而至,不禁面色一呆:“刚才没有……现下来了。弟兄们莫要放箭!这位可是祆教圣姑,要取咱们性命易如反掌,放箭也是浪费力气。” 杨朝夕见她云髻斜斜、淡雅装束,说不出地仙逸出尘。脑中却又忍不住浮现出方才山樱林中、那雪白动人的一幕,当真是过目难忘,回味无穷。 面上登时不由自主、红得似关云长一般。原本想好的说辞、登时忘到了九霄云外,只好垂头不语。 柳晓暮纤唇勾起,向守在殿前地方七斗等人福了一礼:“方队正言重,诸位军将辛劳!奴家去而复返、只为救我教中之人,绝不妄兴杀戮。还望行个方便,放我三人入殿。” 柳晓暮话音刚落,柳定臣也蓬头垢面、紧随而至,讪笑道:“是啊!是啊!咱们进去绝不拱火、只是劝架。毕竟杀戮太过,有伤天和。嘿嘿嘿!” 方七斗一眼便看明白三人来意,当即摆摆手,便将身形一转、踱到一旁纳凉去了。 手下弓马兵当即会意,将拦着的横刀长戟一收,让开一条狭长步道。杨朝夕、柳晓暮、柳定臣三人再不耽搁,依次奔入,片刻后便进到大殿中。 殿内桌案倾翻,杯盘碗盏洒落一地,被踏碎在兽纹地衣上,弄得四处狼藉。 李小蛮一双绣履、踩在三只堆叠而起的卷曲案上,素衣漫垂,娇躯轻盈,真如凌波仙子! 一双柔荑各持一副双龙棍,忽而左指、忽而右挥。围在她四周的护教法王、传教圣使、诸卫徒众,竟皆十分默契,摆出个形似长足蜘蛛的阵法——八足牵丝阵。 蜘蛛多为八足,奔逃、抽丝、捕猎、求欢……俱都灵动无比。这阵法仿效蜘蛛习性,八足之端亦是灵活非常,且行进旋转之时,更像是在蛛网间躲闪,左右不定,前后莫测,叫围攻之敌难以捉摸。一不小心还要被“长足”缠起,倚多攻少,格杀当场。 锁甲卫军将王辙,竟抛起飞爪、将自己半吊在一根殿柱上,大声唱喝军令。锁甲卫与行营亲卫人马颇多,将“八足牵丝阵”围得水泄不通。然而依着军令数度突入,却被阵法八足打散缠住,杀得弃甲曳兵,血肉横飞。最后抛下同袍尸身,纷纷溃逃出来,无不身上挂彩、心中胆寒。 反观“八足牵丝阵”,竟是反攻为守、以逸待劳。纵然偶有死伤,伤员和尸身也会被教徒们接力传回阵中,由护法、传教使们负责看顾。 整座大阵,望去并不玄奥,难能可贵的便是诸卫教徒,个个悍不畏死、如臂使指。小蛮短棍指向哪里,他们便毫不犹豫挥起兵刃、攻向哪里,纵然敌手强悍,也要以命搏命,为其他教徒创造围杀良机。 两盏茶后,王辙见太微宫锁甲卫死伤已超三成,只得下令围而不攻。只有当祆教中人试图突围时,才聚拢人马、拦住去路,杀到教徒退去为止。 两方一时相持不下。 加上李长源一人一剑,轻而易举击败施孝仁、林云波等几个道士,震慑了一帮蠢蠢欲动之人。不到半炷香工夫,殿中本欲奉承太微宫之人、皆缄默不言,无人再敢出来造次。 西平郡王哥舒曜、河南尹萧璟两人才借此时机,在一众军将护送下,贴着大殿墙壁、悄然远离了那激斗之处。又觉这般灰溜溜离去、有损官威,只得全围在殿门附近,以便见势不妙、随时撤出。 柳晓暮当先而入,目不斜视。纵然哥舒曜、萧璟两人便在旁侧,也不值得她瞧上一眼。 见小蛮正率教众结阵抵御,从容不迫,指挥若定,随行而来的教众死伤却也不多,心中才大大松了口气。回头笑望杨朝夕道:“小道士!今日既为‘中间人’,还请善始善终、叫停众人。” 杨朝夕进入殿中,双目不由一通搜寻,很快便望见依旧端坐上首的师父李长源。 见师父面色如常,正向他颔首微笑,心中便又多了几分底气,当即朗声叫道:“诸位!和则两立、斗则俱伤,都请收手罢!” 殿中相持两方,闻言皆是一怔,不由循声望去。眼尖的祆教教徒已然发现去而复归的圣姑柳晓暮,登时个个喜出望外。挺在手中的铁索、横刀、金秤杆、连枷棍等兵刃,纷纷垂落下来,便要拢手作焰、同行圣火之礼。 天极护法覃湘楚等祆教头目,也是心潮起伏。原以为王缙有心算无心、圣姑必然凶多吉少,祆教今日便能逃脱,也要死伤大半。谁知此时竟峰回路转,人人脸上都现出热切之情。 小蛮更是眼眶红湿,原本刚毅决绝的面庞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委屈,若非众目睽睽,便要泫然泣下。手中两副双龙棍、交叠搭在玉颈上,只想跳下卷足案,一把扑入圣姑怀中。 便在这时,大殿内爆出一声断喝:“锁甲卫听令!冲杀!!” “喏——” 锁甲卫们一声应和,气势如虹。 军令如山,惟命是从,便如刻在这些锁甲卫脑子里的东西,虽然心中畏惧,却还是纷纷扬起起手中障刀、横刀,向已然松懈的教徒们劈头盖脸、挥斩而下! 小蛮面色大变,急忙挥棍惊呼:“乾位出,坎位退!巽位诱敌,震位不动。离位侧应……” 伴随七八声惨呼,祆教徒众才又各自稳住阵脚,照着小蛮指挥,将八足牵丝阵又运转起来。霎时间喊杀不绝、刀剑齐鸣,竟比最初相斗时还要激烈。 众人不听劝告,杨朝夕面色大窘,心中更是一片慌乱。忽然察觉到背上沉甸甸的承影剑,登时生出急智,抽剑而起、照着面前一只侧翻的卷足案,气灌双臂,一剑斩出。 “咔嚓!嗙啷啷啷……” 卷足案发出一声巨大哀鸣,登时四分五裂。碎木宛如炸开,落入激斗的人群当中,登时招来一片叫骂之声。 两方众人皆将目光看向“罪魁祸首”,却见那小道士高举承影剑,向着众人喝道:“都给我住手!王辙,你可识得这柄古剑?便是方才王宫使率一众僧尼、在殿外伏击圣姑,反被圣姑缴械击败。 今日两方会面、不欢而散,皆因太微宫言而无信。现下王宫使已负伤回宫,他日是战是和、且看太微宫如何向洛阳官民交代!王辙,尔等还不速速收兵回撤?” 王辙冷笑道:“毛未长齐的小子!凭什么红口白牙、便要本将听你的鬼话?有种打过再说!” 话未说完,一柄陌刀呼啸生风,便向杨朝夕脖颈横斩而来。 杨朝夕看他刀法凌厉、不带半分花哨,却是在战阵中摸爬滚打、归拢而出的那套天下闻名的刀法“神通嗣业刀”,当即心中一松。 还在上清观学艺时,他便常与白灵子庄万贯师兄切磋这套刀法,一招一式无不烂熟于胸。下山后陆续碰到崔府幕僚宗万雄、行营陌刀队队正陈谷、“燕侠盟”盟主熊千屠等人,所使刀法,皆是这套“神通嗣业刀”。只不过师承各异、膂力有差,使出来的感觉却是略有不同。 眼下这王辙,无论刀法招式,还是力道气势,却是他所见识的、最为精妙的一个。然而这刀法固然刚猛无匹,碰上他杨朝夕、却是撞在了枪口上。 杨朝夕眼见刀锋逼近,却是不闪不避。挥手又将承影剑收好,才施施然取下腰间拂尘,闪身躲开,抬眸笑道:“怎地不用你那环首刀了?若是使这陌刀,只怕输得更快。” 王辙怒意顿起,又是一刀抹来:“小子只管口出狂言。待会身首异处,可莫怪本将不替你收尸!” 杨朝夕轻巧避开,拂尘一甩,抬足续道:“不然咱们打个赌。倘若小道技不如人,便做你刀下亡魂;可若小道用这拂尘赢下你,你便带着你的锁甲卫、速离此地,如何?” 王辙怒极反笑:“好!便叫你死得瞑目,看刀!” 第388章 一锤定音 熠熠刀芒,霍霍风雷。 陌刀在肩背上一滚,便被王辙扬手抛出,刀尖直冲杨朝夕胸腹刺来。 杨朝夕蹬步急退,手中拂尘架起、好似不经意的一搭,尘尾便贴上刀背、顺手翻卷,将刀势向右牵开数寸。右肩随之后闪、带动上身一扭,左手却已就势拂在陌刀吞口之处。 那陌刀经这一引一送,去势更疾,顿如一道银龙窜出,“噗!”地扎入他身后丈许外的殿柱之中。 王辙见他似慢实快、一招顺水推舟,便将凌厉攻势化开。早便抢上去几步,飞身踏在殿柱之上,双手反向将刀拔出。只听“啵!”的一声,王辙借着刀出殿柱的惯性、一记倒后翻,陌刀当空划出一抹银弧,又向杨朝夕斩下。 杨朝夕有心要叫殿中众人、知晓他规劝之意,是以出招还招之际,皆是以退为进。眼见刀芒又至,却倒转尘柄、看准刀面、就势一拨。那陌刀当即便像被牵住了鼻子,又向左侧偏去,擦着杨朝夕肩头、一刀落空,斩破地衣,将石砖劈得火星四溅。 王辙见他这般好整以暇的打法,心中火气可想而知。也不回刀蓄力,就石砖上借力一弹,旋即翻转刀刃、斜挑而上,要将他左臂先卸下来。 杨朝夕见刀势刁钻,当下单足支地、左臂扬起,堪堪躲开陌刀上挑之势。右臂拂尘却已同时探出,直撩王辙侧脸。 “唰——” 万千尘丝掠过颧骨,竟擦出数道细小的血痕来,惊得王辙面色一变:倘若方才这一下拂中喉管、力道再大些,他早便横尸当场了。 王辙挥袖抹去脸上血珠,脸上现出一抹狠厉。高高挑起的陌刀向下一压,又向杨朝夕头颈拍去。杨朝夕见这招虽果决狠辣、却也平平无奇,抽身向后闪避。岂料王辙这一拍竟是虚招,待要落地之时、忽地一记倒转,却将刀柄向戳去杨朝夕。 正待杨朝夕疑惑不解、预备躲闪之时,那刀鐏处陡然洞开,射出一蓬黑针来! 杨朝夕登时寒毛直立。再顾不得下手分寸,当即周天运转,气贯右臂,右手一旋、尘尾当即散开。在内息灌注之下、宛如圆盾,便向黑针迎去。 “嗤嗤嗤嗤……” 黑针没入尘尾,其势不衰,继续透丝而出。眼见便要射向杨朝夕心口、脖颈、面门等要害。只见他就势一扬,拂尘卷裹着许多黑针、自身后斜绕回来,兜起一个大圈,又回到身前。借着这招圆转之势、他将手中拂尘一抖,原本收在拂尘内的黑针、当即又调转方向,纷纷向王辙洒去。 这一抖灌了内息,黑针反攻之势、更胜来时!又如漫天丝雨,散开一片,登时将王辙全身都笼罩其中。 “啊——”王辙一声惨呼,惊到了众人。连“八足牵丝阵”外围的锁甲卫和行营亲卫,也纷纷循声望来。却见他陌刀早丢落一旁,双手捂着左眼,指缝间血流如注,口中发出惊惶愤怒的吼叫声。而脸颊、身上多处地方,皆稀疏扎着黑针,此时也顾不上拔下。 围攻“八足牵丝阵”的锁甲卫们,见主将受创、惨叫不止,心中战意先去了三分。又见祆教诸卫依旧悍不畏死、满身是血地围拢上来,更是怯意陡生,开始纷纷退却。 霜月护法李小蛮见状,当即一声娇叱:“众教徒,八足齐动,牵丝退敌!” “玛古!”众人齐齐应下,各自从腰间抽出套索,陆续向大阵周围的锁甲卫抛掷而去。攻得最近的锁甲卫们,顿时乱作一团,倒地声、惊呼声、被套索拖行的喝骂声不绝于耳,很快便盖住了王辙的惨叫。 王辙左眼成了血窟窿,右眼所见之景、也是一片血红。眼见锁甲卫和行营亲卫笼在一片血色中,陆续被祆教教徒分而化之、捆起打晕,心头才涌起深深的不甘和无力感。 杨朝夕见王辙再无反手之力,才将拂尘一扬、收在肘侧:“王辙,你可服输?” “不!我不服!”王辙声调嘶哑、面目狰狞,“你暗器伤我,算什么本事!有种也打瞎一只眼、咱们再来比过!!” 围在大殿门口的哥舒曜、萧璟等人,见这军将暗算不成,便倒打一耙,纷纷痛斥起来。便连缩在大殿东侧,不敢再造次的施孝仁、林云波等一众道士,也不禁为之汗颜,开始交头接耳,商议起全身而退的话题。 杨朝夕正要据理再劝,却听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分开殿门口众人,径直向这边而来。侧头一看,却是方才桃林中,被“九韶八音功”震晕的七个僧尼。此时个个面色萎顿、气息虚浮,好似病入膏肓的模样。 杨朝夕此时心头才闪过一丝明悟: 原来柳晓暮方才要他吹埙助兴,实是教他专注一事、免受“媚眼如丝”神通波及。而这七个僧尼猝不及防下、纷纷中招后的丑态,确也看得他心生寒意。若非后来兄妹二人要合力斗那“燕山圣君”霍阿五,柳晓暮再度使出“九韶八音功”,将七人震得昏迷过去。只怕七个僧尼、此刻早便心智全失,沦为痴傻之人。若以此论,倒是因祸得福了。 七个僧尼东张西望、瞧了半晌,却不见王宫使与那“燕山灵君”,眼中尽是失落之色。又见杨朝夕背负承影剑、手执清净尘,正一脸淡然瞧着满脸血污、愤恨欲狂的王辙;而满殿锁甲卫与行营亲卫,也已七零八落、死伤过半,登时明白太微宫数日谋划,算是彻底落空。 眼见今日大势已去,七个僧尼更无话说。当即与同行而来的道士们汇合一处,半搀半架着兀自挣扎的王辙,便向殿外退去。将出殿门时,那王辙忽又扭过头来、对着大殿恨恨叫道: “杨朝夕!今日你毁我一目,他日我必毁你双目、以作报偿!若违此言,天打雷劈!!” 杨朝夕浑无惧意、淡然应道:“小道奉陪。” 众锁甲卫见主将退走,慌忙收拢伤卒残兵、紧紧跟在后面。生怕被抛在此处,叫那些杀红眼的祆教妖人捉干屠尽。 行营亲卫也知今日倒戈之举、再难善了,哪还有当初那般所向披靡的气势,也涌入锁甲卫之中、妄图蒙混而出。 小蛮卓然而立,看着掉头便走的太微宫鹰犬,便要指挥大阵、乘胜追击。忽觉腰间“潮音钟”震颤不休,心头顿时响起仿佛轻敲细瓷的声响:“小蛮,穷寇勿追,散去大阵吧!往后诸事,回去再议。” 小蛮胸膛微颤、美眸赤红,显然恨意难消,不由望向那声音的主人。只见柳晓暮正和长源真人并肩而立,瞬间便看懂了她眼中疑惑,只是微笑摇头。 小蛮心知圣姑离教之言一出,便再不会更改,既是为堵住满殿悠悠众口,也是帮祆教洗脱勾结妖族之嫌。是以方才赶回此间,只在一旁震慑,却最终忍住、没有出手。未来祆教何去何往,便全落在他们这些头目身上了。 心中一时纠结难舍,片刻后才恢复果决。当即令一众教徒收殓死者、清点伤员,这才看清教中头目个个带伤,唯独自己毫发无损。有两位传教使已无法坐起,各自倚着殿柱,满脸疲惫之色。 天极护法覃湘楚、地维护法叶三秋两人,见她眼中又是焦急、又是无措,当即凑了上去。一面宽慰,一面同她一起给重伤教徒先止血敷药,好撑到回去后,再请郎中仔细医治。 这时,护在哥舒曜左右的军将们,草草将打翻砸烂的卷足案和杯盘碗盏,拢在一旁;又挑了三方尚且完好的卷足案,在上首一字排开,请杨朝夕、哥舒曜、李长源三人重新坐定。才分列两旁,静候三人给今日之事一锤定音。 下首东面,因王缙与太微宫众人俱已撤出,便由河南尹萧璟、少尹陈望庐代表公门,各自坐下垂听。 下首西面,则是已然出教、又去而复返的圣姑柳晓暮,霜月护法李小蛮,以及覃湘楚、叶三秋等一些伤势较轻的祆教头目。 西平郡王哥舒曜猛地抬掌、重重拍在卷足案上:“瓜怂王缙!说话权当放了个屁!本将看不上这等偷奸使诈的官。本来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今日这事便算揭过啦!谁料他娘的王缙,说翻脸便翻脸!还策反我行营的兵、给他干这等腌臜活计……呸!本将定将今日之事、奏明圣人,叫他落不下啥好果子吃!” 李长源知道哥舒曜今日被王缙摆了一道,不但大折颜面,还险些危及性命,心中恼怒、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堂堂西平郡王这般说话,却也不合朝廷命官的威仪,忙咳嗽两声、接续道: “自来误会易解,积怨难除。不经今日之事,倒也料想不到,太微宫与祆教之间、积怨已至这步田地,必欲除之而后快。好在天道昭昭,没有叫齐国公得逞。反观祆教诸位,虽教旨不同于释、道,却个个心怀赤诚、善恶分明,肯为公义捐弃前嫌。 太微宫今日背信弃义、公然出手,此事我必会禀明太子殿下,好叫朝廷给祆教个公道。还望祆教诸位,莫再殃及于城中小民,早叫胡商复市,还洛阳城顺泰安宁。此后若有太微宫锁甲卫之流,再向祆教滋事,想必洛城行营与河南府衙、都绝不会坐视不管。” 李长源说罢,哥舒曜当即昂然道:“这个自然!王缙暗蓄私兵,已是不该!又横生事端、搅得城中半月不宁,更是罪不可恕。我洛城行营、岂会再容他这般放肆!” 便在这时,河南尹萧璟、少尹陈望庐也徐徐站了起来。 第389章 当年人,当年事 殿中血气未散,教众依旧警觉。 河南尹萧璟先向上首三人行了一礼,才向对面拱手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祆教之祸,一半是横来、一半却是自招。盛朝倡行儒法,儒法中正冲和,谦谦有礼,腾达者不张扬、不自矜,困顿者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而祆教上下,今岁却行事高调,寻剑踪、辱元氏、戮群侠、迎圣女……近来更鼓动胡商罢 市,凡此种种、岂会不遭太微宫痛恨?正所谓‘孤掌难鸣’,纵有太微宫以势压人在先,可祆教回击之力、却也使大了些。于是你们两方、才针尖麦芒地对上了。 蓟州之乱后,胡汉之别、愈见分明。遭过荼毒的洛阳汉民,本就对胡商胡民另眼相待。加上祆教行事多秘而不宣,妄测猜度者日多、能明真相者渐少。是以太微宫才敢堂而皇之针对祆教,既贬教义、又扬屠刀,还可震慑其他教门。” 柳晓暮闻言,倒还淡定,可祆教教众听罢、却都坐不住了。天极护法覃湘楚面色微沉,拱手还礼道:“萧大人长篇大论,究竟何意?” 地维护法叶三秋也眼含愠怒:“照萧大人所言、我祆教被欺侮至此,倒有大半是咱们自个的不对咯?” 霜月护法李小蛮微一沉吟、也忍不住反问道:“这般说来,倘若今日出了此苑,不论我祆教与太微宫打生打死,河南府武侯铺便都会作壁上观、绝不偏帮了?” 萧璟似早料到祆教会有此反应,却是缄口一笑,转头看向陈望庐。 陈望庐当即会意,却是抱拳笑道:“萧大人苦口婆心、忠言逆耳,还望贵教众位英豪,莫要会错了意!今日诸位肯来会面、接受和谈,且不似太微宫那般暗藏杀心,便是洛阳官民之福。 自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陈某人只愿贵教今后‘除恶布善’之时、多悯恤小民疾苦,莫再牵累到城中太平。洛阳各武侯铺不良卫,自当秉公办差,再不容高门私卫横行街衢!” 柳晓暮见祆教众人面色稍缓,才盈盈起身、福过一礼,语笑嫣然道:“今日诸位大人降尊纡贵,撑起这般大排场,只为调停我祆教与太微宫不睦之事,奴家代祆教上下、感激不尽。既然两位大人已表明态度,奴家之前所言、依旧作数,我既是妖修,便不再插手你们人族纷争。” 说罢一顿,声音又陡然转寒,“可若太微宫还不死心,依旧纵鹰放犬,一再为难祆教徒众。我柳氏妖修既为祆教‘火灵’,也绝不会坐视不理,自有人出面讨还公道!” 杨朝夕端坐上首、听了半晌,倒也听出了许多别样味道: 公门也好,祆教也罢,莫不是恩威并施、宽猛相济。于公门而言,若非打压祆教屡遭反弹,断然不会心平气和、坐在这殿中,与祆教妖人促膝而谈。对祆教来说,若不是有令公门大为头痛的战力,只怕早被啃得渣都不剩;而向公门稍稍退让,既全了朝廷颜面、又保下自身羽毛,未尝不是长存之道。 一念及此,杨朝夕也抬眸笑道:“今日会面和谈、虽有波折,但最后能有这般和乐融融之景,也是殊为难得!终不负洛阳数十万官民殷殷所望。期冀祆教诸侠、以和为贵,也愿公门诸公、多行仁政。言尽于此,祷祝众位和顺泰祥!” 诸事已毕。众人陆续出了明德宫,踏上车驾、便往东面望春门行去。 杨朝夕跟在师父李长源和西平郡王身后,待两人登上油壁车,才折转身形、走向来时乘的那辆车驾。却见柳荫道,一个满面血污的壮汉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兀自咒骂不休,细细一看,却是陌刀队队正陈谷。 陈谷身后,便是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倒戈亲卫兵卒,个个面有惭色、垂头不语。 陈谷斜靠在几个亲卫身上,口中虽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却是漫无目标地乱骂一气。 方七斗等人只是面色冷漠地盯着他、却也不上前阻止。今日之事,陈谷这干人吃里扒外、胆大妄为,已是罪无可恕。带回行营后自有军法处置,只要不是挑衅他们、也懒得再与他计较这些。 陈谷正骂得痛快,忽瞥见杨朝夕自身前经过、眼珠一转,便已住口,面露讥诮道:“原以为杨三郎的后人,有什么通天彻地之能。今日看来,也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墙头草罢了!” 杨朝夕身子一僵、心下大震,当即抢上前去,一把将陈谷前襟提起、声色俱厉道:“你说什么?!!” 陈谷见他双目喷火、浑身发颤,知道已然气急,当即又哂笑道:“怎么?你爹爹不是杨三郎、难道竟是那个关大石?哈哈哈!怪道杨三郎必死无疑,原来是给关兵头腾位子啊!哈哈哈哈……唔!” “嘭!” 杨朝夕再也忍耐不住,一拳挥在陈谷左颊上。登时打得他脑袋一偏,和着鲜血、吐出几颗牙齿来。 原来陈谷随口一言,却在暗骂他是关大石与娘亲私通所生野种。此言自是荒谬绝伦,却一连辱及爹爹、娘亲、关世伯和他四人,若不给他些教训,岂能消得了心头之怒! 杨朝夕一拳打完,已是目眦欲裂,咬牙切齿道:“爹爹见背多年,关世伯操持庄里、多受庄中老少拥戴,岂容你污言诋毁!” 陈谷忍痛将口中血污吐尽,又仰头笑道:“小娃儿,当年之事、你又能知晓个啥!我便问你,你可知杨三郎是怎么死的?” 杨朝夕见他这般、心下却已起疑,只是面色依旧凶狠:“爹爹追随李光弼将军守卫太原城,身陷敌阵、寡不敌众,被羽箭穿身而亡……我爹爹是为国杀贼的英烈,你若再乱呼他名讳、今日便先绞了你口舌!” 陈谷混无惧意、笑意更浓:“可为何关大石一根指头没少、便回了邙山,偏偏你爹爹连尸身都没留下,只带回去一坛不知来历的骨灰?” 杨朝夕盛怒之下、心中早乱,却将这陈谷之言信去了大半。一张脸气得抽搐变形,左手将陈谷凌空举起,右手抽来承影剑、抵在陈谷小腹,一字一顿道: “当年如何,从实说来!敢有虚言!肠穿肚烂!” 陈谷脸色终于变了。那承影剑锋锐无匹,杨朝夕又是强忍怒气、未下杀手,其实剑尖早透过铠甲袍衫,刺入他小腹皮肉。疼痛虽不难忍,可这般濒死的感觉、却委实叫人心胆俱寒。 陈谷哆哆嗦嗦、说话都散碎起来:“当、当……当年三郎兄弟……关大石、还有我们……都是北上驰援的团练兵……那时已是二月时节,史思明部叛军强攻太原、数日不下……又闻安氏父子相杀、贼兵军心已乱,李光弼将军便召募敢死队、出城杀敌…… 三郎兄弟当真血勇,便与关大石他们应召而出……从天明杀到黄昏,贼兵尸身早堆得小山包一般……我便在城楼上给守军搬运箭矢、伤员,明明白白瞧见、瞧见……” “瞧见什么?!” 杨朝夕见他手脚俱颤、眼神慌乱,似被当年惨况吓到,神志都有些不清醒起来。忙又一掌抡上,将他打得一个激灵。 陈谷似回过神来、声音已抖不成声,咽了口唾沫才道:“发……发现……关大石正与三郎兄弟贴着背、操着刀,被几十个贼兵团团围着……贼兵久战不下、便挽弓放箭……那关大石、当真是狗彘畜生!竟……竟将三郎兄弟一拽、挡在了自己身前……那贼兵放箭不休,他便……他便一直揪着三郎兄弟、当做肉盾,且战且逃…… 待逃回城中军舍,三郎兄弟便只剩下一口气……我、我那时恰好换防回去,才隐约听得三郎兄弟最后一句话……说的是‘大石哥、俺早知你也看上秋娘妹子,俺今日是不成啦!秋娘模样又俏、年纪又轻,你便代俺好生照料她’……三郎兄弟说完便咽了气。可怜身边一群团练兵,竟还以为是关大石甘冒大险、将三郎兄弟救了回来……” “你胡说!你胡说!!” 杨朝夕热泪贯腮、双目赤红,状若癫狂。左手陡然发力,却是不由自主、牵出一道内息。直将陈谷抛出数丈,重重撞在一株树干上,连痛呼都未发出、便已昏死过去。 方七斗等人早便围在四周,一开始便要阻止。却听陈谷所言,竟涉及到杨师弟爹爹当年身故的一桩隐秘,才耐住性子,全神戒备,由着杨朝夕逼问陈谷当年之事。岂料弄清“真相”的杨师弟,竟当场失控,将个陈谷如丢小鸡子似的丢了出去、不知死活。 方七斗忙一把按住面目狰狞、愤恨欲狂的杨朝夕,向一旁丘除安、赵三刀几人使了个眼色。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向方七斗投去幽怨眼神:又来? 方七斗面色一肃,便要发火。两人这才吐了吐舌头,自左右两翼悄悄靠了上来,觑着杨朝夕不防、便是两记手刀斩下。 杨朝夕却似脑后长眼,陡然挣开方七斗、转过头来。双臂齐出,架住两人手刀,看着丘除安厉喝道:“姓关的!你们害我爹爹还不够,还敢来害我性命!看剑……呃!” 丘除安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这杨兄弟出剑之速,简直疾如光电!一柄承影剑不知何时,已欺至他头顶三尺外。若非方七斗果断出手、将他敲晕,明年今日、只怕自己坟头草都长得老高了…… 陈望庐与肖湛便立在左近,目瞪口呆瞧着这荒诞的一幕,久久说不出话来。 方七斗忙完这些,才奔至两人面前,抱拳行礼道:“少尹大人、肖统领!杨师弟与我乃是故交,今日惊闻当年之事、一时心神大乱。若还同车而行,只恐惊扰了二位,便由末将带回家中照料如何?” 陈望庐听罢,也是喟叹一声:“不料杨少侠身世,竟还有这许多曲折。那便有劳方队正了!晚些回去,我必向长源真人转告。” 方七斗又一抱拳:“好说,好说。” 第390章 洛滨坊,见王冰 洛滨坊中,一处寻常院落。 夯土围起的一圈院墙,皆被加高至九尺,免得好事之人攀墙窥视。 院落不大,因有正堂连着的一道房舍分隔,勉强算作两进。前院窄小,乱糟糟堆着灶台、柴禾、草料等杂务,一顶粗糙草棚下拴着几头灰驴,正烦躁地亢鸣。 正堂后面,则是齐整整的一圈房舍。除了东北角房舍寂静无声,其他房舍中皆挤满了人。或席地而坐、或躺着呻吟,有鞭痕累累的祆教教徒,亦有神情委顿的胡商家眷,皆是晌午时刚被救出地牢之人。 神医王冰眉关紧锁,带着神火护法祝炎黎、和几个手脚利索的双戈卫,一个一个、争分夺秒似的,先给伤重者诊治。随即才转过头来,一间一间地处理其余轻伤。 期间忙里偷闲,王冰便开了道防治‘金创痉’的方子,令人急急买回许多玉真散和蝉衣。吩咐祝炎黎等人,将玉真散每人分予三钱吞服,蝉衣则全煎作汤水、给伤者们服下。这才抹了把汗,出了房舍、走到院中。 祝炎黎将手中汤釜交给一个双戈卫,也忙跟了出来,面色凝重道:“王神医,这些救上来的教徒、家眷,伤情大抵如何?还请您给个准话。” 王冰叹了口气道:“受刑颇重的六个教徒、创口皆已溃烂,我已替他们刮去腐肉、以热酒暂阻邪毒,敷了金疮药;可若再复发,非得以烙铁来烧。另有十多个创口肿疡者,稍后再去药铺买些‘七厘散’,嘱他们连服数日,静待创口痊愈。 地牢阴湿污秽,老迈者多发风湿之疾、苦不堪言,须吃一味‘独活寄生汤’,日久方能见效。另有数人染上疥疮、奇痒难忍。可用桐油二两、硫磺一两、花椒四钱,先将桐油煎沸,再将硫磺、花椒研末,入油煎一盏茶,凉后涂于患处即可……” 祝炎黎见王冰不顾身上疲累,一口气说了许多伤患情形、以及对症医方,早命人一一记下,出门采办去了。 自己则搬来交椅、在当院摆好,又扶着王冰坐下,才道:“王神医今日辛劳!先在此稍事歇息,我已差人去买酒食,您略吃一些再走。圣姑早有交代,万不可慢待了您……” 王冰从赶来此处,便马不停蹄地诊视,一连忙了快两个时辰、才将获救之人尽数瞧过一遍。此时才徐徐坐下、拱手笑道:“神火护法言重。既是教中之事,老夫怎能不尽心竭力?一会吃些东西便可,酒浆你与兄弟们分了吧!至于圣姑,老夫也有十年未见啦!” 两人正说着,却听半空中一声鹰唳。接着一个黑点急坠而下、迅速放大,正是巡瞰而归的鹘鹰“踏雪”。 踏雪一个鹰翻,稳稳落在两人面前,却向祝炎黎不停地虚拍着翅膀,似是在提醒他一桩事情。奈何祝炎黎与这鹘鹰磨合未久,又不懂羽族鸟语,只是不明所以地挠头。 便在这时,一道女声透门而入:“小药童,十年未见、你可又老了许多。” 院门“吱呀”打开,柳晓暮人随声至,笑吟吟望着须发灰白的王冰,倒像是相交多年、老友重逢,无半分生疏之感。 身后天极护法覃湘楚、地维护法叶三秋几人,亦纷纷向王冰拢手作焰、躬身行礼,心中对这位神医,皆是佩服之至。 覃湘楚身为皇商,昔时便常往返于洛阳、长安两都,与王冰交往颇多。彼时王冰还在太仆令任上,对覃湘楚观关照颇多。 前年秋末,王冰以年老体衰为由、自请致仕,实是为寻一清净之所,要将毕生所学编为书册。覃湘楚得知此事,自是倾囊相助,替他在洛阳城置办好了宅邸、家具之类,好叫他安心著书立说。作为答谢,王冰便时常为覃府家眷医病治伤,是以覃府上下,对这位神医无不尊敬有加。 直到今春圣姑“出关”,覃湘楚才偶然得知,这位神医竟与圣姑乃是故交,且早年便入了祆教。还在长安为官时,便经常为教中之人医治疑难杂症,也教出不少胡人徒弟,许多都成了教中头目。如麻葛康赛因、便曾追随他深研中土医术,如今在洛阳总坛,也是难得的医武双修之人,颇受教众爱戴。 今日再度相见,便拉着叶三秋、李小蛮几人,忙向王冰行圣火礼。 此时柳晓暮众人刚经了一番恶战,又挂念这边营救之况。于是出了神都苑、便嘱咐教中诸卫四散离去,自己则带着伤势较轻的几人,跟着传讯的鹘鹰踏雪、索性直奔这洛滨坊而来。 王冰见圣姑亲至,也是慌忙起身、拢手作焰道:“王冰拜见圣姑!还望莫要取笑。当年小子懵懂、误入柳氏药圃采药,若非圣姑手下留情,只怕也没有今日……” “咯咯!若论年纪,你也称得上教中耆宿啦!只是一心埋首医道,不肯为我祆教负衡据鼎。”柳晓暮笑着打断他故作惶恐之态,语带深意道。 王冰人老成精,却也将她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忙又行礼推辞道:“我祆教上有祆正大人在朝,中有圣姑主事、护法辅佐,下有坛主、麻葛、传教使聚拢信徒。可谓今非昔比、蒸蒸日上!卑下老迈、且德薄力微,除了略通岐黄之术,实是一无是处、难堪大任。望圣姑垂怜!” 柳晓暮粉裙轻旋,已在交椅上盈盈坐下,笑叹道:“难怪你为官数载,也只混了个太仆令,原来竟是这般‘与世无争’。”旋即话音一转,“你可知今日我祆教与太微宫会面,结果如何?” 王冰不知她是何意,只得又规规矩矩行礼道:“卑下不知。” 柳晓暮却露出几分萧索之意:“王缙出尔反尔、欲将我等一网打尽,幸而神主眷顾,才得化险为夷。但公门之意、却是要我退出祆教,才肯既往不咎,不再与我祆教为难。” 王冰见覃湘楚等人面色有异,急道:“圣姑……可答应了他们?” 柳晓暮点了点头:“人族之事、不容妖族置喙,也是人之常情。想来教中有此想法者,定不在少数。姑姑原本也只是祆教‘火灵’,正好顺水推舟,将主事之权‘还政’于人,免得祆教再被世俗猜忌。” 王冰大急:“圣姑……圣姑三思!国不可无君,家不可无主,祆教有圣姑坐镇、才安然至今。若圣姑一去,教中还有谁能负此重托、带引我祆教代代长兴?” 柳晓暮微微抬眸:“所以才须一位年高德劭之人出任教主,统领阖教上下,同心同德,齐心戮力,除恶布善,广播教义。令我祆教如释门、道门那般,驱邪禳灾,诛凶罚恶,庇佑万民!姑姑思来想去,也唯有你王冰,不但道功精深、旁人难及,且数年来治病救人、最得人心。这才专程过来见你一见,想在离教之前、将你推举给祆正大人,免得教中弟兄为争这主事之位、反目成仇,弄得祆教四分五裂。” 柳晓暮说罢,一旁天极、地维、霜月、神火四位护法,以及光明、公平等几个传教使,俱是瞠目结舌。惊诧之余,也觉圣姑所言十分有理。 若圣姑执意要走、祆教又没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教主坐镇,只怕单单几个护教法王、便会为教中事务互生嫌隙,大打出手。而各传教圣使、教中诸卫也定会分出阵营,相互攻伐……届时也不必太微宫动手,祆教也会自己分崩离析。 此时众头目见王冰一脸惊愕、呆立当场,似乎心中尚无准备。当即互视一眼,拢手作焰道:“请王神医恭领圣姑教谕!” 王冰只得苦笑道:“圣姑所谕,卑下本该万死不辞。只是教中人才济济,未尝没有众人钦服、且春秋鼎盛之人。自古少壮更易进取,老朽则难免迂腐。卑下将朽之躯,只可暂代、却不能久居。待教中诸事安稳下来,还请再选贤能。” 众人看他说得入情入理,也才如释重负、纷纷笑道:“正该如此。” 柳晓暮见王冰勉强应下,也暗舒了口气。这才领了众头目,逐一探视过各处房中获救的教徒与家眷,虽惨不可言,却比预想中好了太多。于是稍稍做了些安排,令教中头目,大半分赴城中各处租借车驾,以备宵禁之后、分批将这些伤员送归各坊;小半则去各武侯铺送些银钱布帛、提前打点知会,好叫巡夜的不良卫们到时行个方便。 至于今日负伤徒众,悉数送至王冰住处,由其安排治伤。而不幸亡故的教徒尸身,一概先送至城北狐神庙,择日再行圣葬之礼;遗孤遗孀的抚恤银钱,便由覃湘楚差人、按例送到。 吩咐完这些,已近申时。 柳晓暮只带着小蛮一人、上了车驾,在小院众人目送下,往南市去了。 众人各领其责,当下互相告辞,各自办差而去。不大的院落里,登时只剩下覃湘楚一个护法。 覃湘楚一直云淡风轻的面上,终于涌起几分悲色,连忙三步并做两步、向南面正堂奔去。推门而入,顾不及寒暄,便与娘亲、妻妾拥成一团,放声痛哭起来。 哭了半晌,方才渐渐止住。无意中一瞥,才见宠妾玉娘脸色惨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她原本微隆的小腹、不知何时已瘪了下去,登时便全明白了。 覃湘楚再也忍将不住,一把捧起玉娘双肩,双目通红:“玉娘、玉娘!究竟是哪个狗辈、丧尽天良!害了咱们的孩儿?!” 第391章 西市掘金 暗道幽深,似无尽头。 元仲武连滚带爬、慌不择路,在一片漆黑的暗道里鼠窜。 头上不知撞了多少下,尽是热辣辣的鼓包;双手连拨带划、又顾不得力道轻重,早被碎石划破。指甲也带掉了几块,黏糊糊、湿哒哒,却不觉得疼痛。 不知跑了多久,才远远瞧见前方一孔微光,晃得人欣喜若狂。赶忙又加快脚步、疾奔上去,数息后蓦地眼前一亮,才发现自己终于回到太微宫西北角的屋宇,不禁嚎啕大哭。 哭了半晌,才发现四周皆是锈迹斑斑的残兵败刃,竟无人理他。头上、手上开始传来阵阵痛楚,伸手摸去、两处皆疼,疼得他倒抽冷气。靴子也跑丢了一只,罗袜上满是泥污,脚后跟处也是剧痛难忍,转头一看、血肉模糊。寸许长的箭杆翘在罗袜外面,黑血兀自汩汩冒出、流了满地。 元仲武只觉下身一软,当即跌在地上、忍不住哭叫起来:“来人!来人!嚎呜呜呜……本官要死啦!呜哇哇哇……” 然而过得许久,这屋宇中也只有他的嚎哭声。屋外一片寂静,似早将这角落忘得一干二净。日光渐渐刺眼,透窗直入,照得尘糜动荡不安。 “桀桀桀……这是哪家公哭哭啼啼、倒像个新寡的妇人,不如与我说说缘由如何?” 便在这时,一道黄尘穿过窗缝、在屋宇中一阵盘旋,显化出个金瞳大汉来,正满脸嘲弄地望着他。 元仲武挥袖抹去涕泪,望着眼前之人,不由心中骇然、哭嚎顿止:“霍……霍仙人……你、你不是死在那祆教画舫上了么……怎地今日还魂……杀你那道士叫杨朝夕,与我无干……你若要勾魂报仇、寻他便是……莫、莫寻我……” “杨朝夕?嗯!我记下了。”金瞳大汉阴恻恻道,“不过你口中的霍仙人,乃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本仙真名叫霍仙铜,你须呼我‘燕山圣君’。倒是你、何故躲在此间哭天抹泪,不怕召来宿卫、将你捆了动刑么?” 元仲武这才缓过神来,将自己姓名来处、和那地牢中变故,挑挑拣拣、向这个“燕山圣君”霍仙铜说了,才眼巴巴道:“幸而公子我福大命大,才从今日变故中逃得性命……只盼圣君待会出去,叫几个宿卫抬一驾肩舆来,公子我浑身是伤、已无法走动……” 霍仙铜一面“嗯嗯啊啊”、心不在焉地应着,一面目光灼灼地盯着元仲武。忽地吐出半尺舌头、在脸上一卷,金瞳里都泛出异彩:“元公子所言,小事一桩。只是公子玉树临风、气度非凡,本圣君颇有一见如故之感,正想与公子亲近一番,不知意下如何?桀桀桀!” 元仲武听得云里雾里,不由顺口道:“公子我能得圣君眷顾,也是三生有幸,不知圣君……你作什么扯我衣袍?!” 霍仙铜早已按捺不住、桀桀怪笑道:“不除掉衣袍、如何亲近?隔靴搔痒么?嘿嘿嘿……” 元仲武又惊又怒,却已被霍仙铜提起,按在一方满是灰土的旧案上。锦袍裂开,下裈扯落,嗖嗖凉风划两股间,当真是羞愤难当、却无力抵抗…… 几息后、屋宇中传来一声凄厉惨叫,声震瓦砾。将屋脊上歇脚的瓦雀惊得一哄而散,飞快逃离这蹊跷之所。 铜驼坊,方家宅院。 镜希子唐娟立在庭树下,望着手忙脚乱丘除安与赵三刀、在方七斗指引下,将昏迷的杨朝夕抬入一间客房中,当即快步跟上,一脸不解道:“杨师弟又去做了什么?怎会昏死过去?伤在了何处?” 方七斗忙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见丘、赵二人已将杨朝夕放在榻上,又盖好了麻衾。才拽着唐娟、徐徐退出客房:“杨师弟没什么大碍。只是、猝然惊闻一段他爹爹当年阵亡的隐情,一时间难以接受,才……” “才昏厥了过去么?”唐娟见他说得迟疑,当下抢道。 方七斗揉着鼻子,面色微尬:“才心智失常,要和丘老二动手……这不是事急从权嘛!我才出手将他敲晕,带了回来。” 唐娟狠狠剐了三人一眼,才没好气道:“定是杨师弟又将丘老二误作了那个‘关虎儿’,才狂性大发、暴怒出手,是也不是?” 三人站成“品”字,宛如小鸡啄米、连连点头不止。 赵三刀吞吞吐吐道:“那个陈谷说,当年他们在太原守城,反攻贼兵……关虎儿他爹为了活命、便拿杨兄弟爹爹当了‘挡箭牌’,才令杨兄弟他爹被乱箭射死……可照之前黄硕兄弟所说,这关虎儿与他打小一处长大、一处学艺,又是结拜兄弟……若换作咱们,只怕早将关虎儿他爹脑袋都砍下来啦……唔!唔——” 丘除安见他又要口没遮拦,忙一把按住赵三刀恶嘴,向唐娟挤出个笑容:“嫂嫂莫听老三胡说,这事乍听来有模有样,其实不过是陈谷一面之词罢了!当年究竟如何?杨兄弟他们谁也未曾亲见,若听风便是雨,岂非草率了些?” 方七斗这才挠头道:“这便是当局者迷。好在那陈谷已被咱们捉回行营、关押起来。哪一日寻个机会,再使些手段,不怕他不说实话……” 便在这时,客房中传来一声怒喝,似是杨朝夕醒了过来。 四人当即住口,纷纷涌入客房,只见杨朝夕已从木榻跌落在地。面色惨苦,双目紧闭,手舞足蹈,口中还喃喃不清地说着: “关世伯!你骗得我和娘亲好苦!我自小便敬你、慕你……觉得男儿便该如你这般,进能上阵迎敌,退能安定一庄……你、你怎可那般对我爹爹!他……他也是你结拜的兄弟……呜呜呜!” 四人瞧他额上热汗如豆、眼角泪流不止,才知是发了场噩梦。只不过心结已生、又在梦中,却不好将他叫醒。唯有待他自己醒来,才好温言宽慰。 方七斗叹息一声,挥了挥手,丘除安、赵三刀登时会意。忙一个托住腋下、一个抬起双腿,将杨朝夕重新抬回榻上。 “笃笃笃!” 一个家仆立在客房外,轻叩了几下门框,见四人转过头来、才拱手行礼道:“少爷、少奶奶!门外有位道爷请见,道号叫什么‘长源真人’。请少爷、少奶奶示下!” 方七斗、唐娟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道:“快请!” 胡民稀少,驴马时喧。 声音回荡在坊街、坊曲间,显得空寂幽远。 却说神火护法祝炎黎,待圣姑离去,便与教中几个头目分头行事,又重领了火弩卫、去城中租借今夜所需车驾。晌午冒死救出来的洪治业,自然也被他捆了手脚、扔在一驾驴车后,随他赶往西市。 大部分火弩卫在来西市的路上,便已照他指令、各自散开,在洛阳西南诸坊去寻车驾。只有少数几个心腹,随他押着洪治业来到这西市,一齐来寻他口中的老宅金银。 西市依旧萧条,纵横交叉的十字坊街上,札札的车轮声碾过石板、惊天作响,吵得市中饿犬狺狺狂吠。 祝炎黎面色如常,洪治业却又惊又怕:“祝、祝大侠!你们这般大张旗鼓过来,若被锁甲卫察觉、围了这西市,岂不是插翅难逃?” 祝炎黎轻蔑一笑,却不答他。旁边一个火弩卫却嗤笑道:“洪太祝,安心指路便是。锁甲卫今日折损大半,躲着咱们还来不及,岂敢再主动挑衅!哈哈哈!” 其他几个火弩卫听罢,也跟着大笑起来,臊得洪治业无地自容。 西市也只比寻常坊市略大一点,一行人自东门而入、至市中向南折转,行过数步,便听洪治业叫道:“到啦、到啦!前头那处叫牦牛行,从前是吐蕃行商贩卖土产之所。后吐蕃与我盛朝交恶,许多行商便抛家舍业、逃回雪山去了。先父才得以贱价购得一处小院,成家立业……如今想来,仍叫人难免唏嘘!” 洪治业说到动情处,竟淌下几行泪来,似是为“子欲养而亲不待”懊悔不已。 祝炎黎望着越发荒凉的坊曲、以及随处可见的断壁残垣,知道众人已行至西市东南角。自蓟州之乱后,城中虽繁盛渐复,却仍有许多荒败之处,倒也无甚稀奇。 说话间,祝炎黎、洪治业等人,终于在一处旧宅前停下。 只见这宅院椽茅做顶,石砌屋墙,触目可及、皆是石灰粉成的白色。果然与汉民房舍不尽相同。许是多年日晒雨淋的缘故,石灰皆已泛黄,更有斑驳泥渍涂于其上,却是市中顽童所为。 祝炎黎望了望生锈的门环,看向洪治业道:“洪太祝,你这老宅不似住人之所,更无人清扫打理。若金银埋于此处,如何能日日安寝?” 洪治业抹去眼泪、向祝炎黎拱手道:“洪某此前常嘱虎贲卫来此巡视,故西市之人、皆知此地为我洪氏老宅。又有何人敢来打歪主意?祝大侠今日舍命救我,便百金千金、亦不足表达洪某谢意!还请诸位入院小坐。” 祝炎黎使了个眼色,便有火弩卫上来、替他解了手脚绳索。看着他在门外墙角下一阵掏摸,才摸出把黑漆漆的铜钥来,抖抖索索开了院门。 院中蒿草半尺、苍苔处处,所有人迹都被掩在绿意之下,确是荒废许久,不曾有人来住。 洪治业将祝炎黎几人、引至一处石桌石凳前,挥袖抹去石凳上的灰土,才安顿几人坐下。自己却从堂屋寻到出一把铁鍤来,以步代尺、在当院量准了方位,便气喘吁吁挖掘起来。 几个火弩卫在院中略略一转,便觉索然无味,俱都围在洪治业周围、要看他如何从泥里掘出金银。 约略不到半个时辰,洪治业便已掘出个三尺见方、两尺来深的浅坑,坑中已不见泥土,露出五六只粗粝的铁环。 铁环下拴着块八角形铁盖。铁盖下面,像是埋藏着一方沉寂数年的铁函。 而今数年已过,终于又到了重见天日的时刻! 第392章 共酌五云浆 蔽日槐荫凉,满庭蒿草香。 望着坑中铁环铁盖,火弩卫们一阵雀跃,忙催促洪治业快些打开,仿佛即将揭晓一段尘封的隐秘。 洪治业忙碌半晌,早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手扶铁鍤,站在坑中,直呼腰疼。 火弩卫们见他不中用,只得七手八脚、将他从坑中拉开。旋即个个自告奋勇、探出手臂,一人握着一只铁环,同声齐喝,一起发力。 只听“嗡”地一声巨响,那铁盖终于离地而起、被众人丢在了一旁,露出一方黑黝黝的坑洞,却哪有金银满箱的样子? 便在这时,一道人影出其不意、便向那坑洞中一跃,登时便消失无踪。众人看得真切,正是方才已经有气无力的洪治业! 待一众火弩卫反应过来,叫嚣着要跳下去追时,祝炎黎已阴着脸奔至此间,拦下众人道:“这个老狐狸!将咱们弟兄全耍了。不过下方情况不明,恐有机关埋伏,切莫以身犯险。至于是密室还是暗道,不妨点堆烟火、试探一番。” 众火弩卫立时应下,迅速找来枯草朽木、堆在坑洞旁。待引燃柴草、冒出浓烟,众人当即挥起铁鍤、刀剑,将柴草推入坑洞,再重新取来铁盖、将坑洞封死。 十息后,便见一道浓烟、在西市坊墙外扶摇而起,斜冲云霄。恰是他们的杰作! 太微宫玄元庙外,银杏古木参天,满树新叶在微风里沙沙作响。 银杏别院中,一股黄沙龙旋猝然飞至,将正浇花扫叶的两个侍女吹得一阵眼迷,竟尔昏倒在地。 龙旋散去,露出两道略显狼狈的人影来:一个昏昏沉沉、面色灰败,恰是王缙,险些被柳晓暮“九韶八音功”震坏心神。一个拖着双头宣花斧、小腹兀自血流不止,却是将他带回的“燕山圣君”霍仙铜。 王缙瞟了眼倒在一旁的侍女,便要唤人过来、好给他们治伤。却被霍仙铜挥手拦下:“齐国公,本圣君这点皮外伤,不须汤药,便可自愈。今日之事,本圣君已尽力相帮;至于之前所说那几桩事,还望齐国公给个准话。” 王缙忍着左手痛楚,重重哼了一声:“圣君!今日非但妖物未除,还叫本官连失‘承影剑’‘寂灭浮屠’两件重宝,你这也算是‘尽力’么?!当时那圣姑被困阵中,恰是一举灭杀的大好时机,你却迟迟不出手;定要等到她援手纷至、本官不敌,才肯出来相助。又是何道理?!” 霍仙铜这才咧嘴笑道:“桀桀!齐国公何必大动肝火!本圣君也是当时方知,齐国公是要对付我那没过门的娘子,才一时心软、手下留情。不如齐国公另择一些当杀之人,本圣君择日便将他们人头奉上;至于那几桩事、别的暂且不提,只那‘如水剑’本圣君却早应了旁人、势在必得,若齐国公有幸寻到,还请割爱。” 王缙冷笑道:“圣君好算计!那‘如水剑’何等神兵利器,岂是区区几条贱命便能冲抵?除非你能将祆教连根拔起、斩尽杀绝,本官便应了你这一桩!” 霍仙铜浓眉一挑:“这个倒也不难。只是空口无凭,须王宫使寻到那‘如水剑’后,本圣君才好下手。不然杀戮一过,那九霄雷罚降下的滋味、可不是好消受的。桀桀!” 王缙见他“不见兔子不撒鹰”,也是无计可施,只得按下心中烦郁,略一拱手道:“既然圣君不欲留下疗伤,本官也好不强留,请自便罢!” 霍仙铜却也不恼,身形一转、又化为黄沙龙旋,顷刻便消失不见。 王缙这才转过身,行至两个侍女跟前、抬脚便踢:“都起来!快去寻医工!本官受伤了……” 霍仙铜遁出银杏别院,径直又来到太微宫西北角、那处少有人光顾的屋宇。 元仲武依旧趴在旧案上,灰头土脸、口角流涎,竟睡得颇为香甜。只是双腿、双臂俱被绳索绑缚,与旧案捆在一起,无法挣脱。 霍仙铜笑容阴邪,直接绕至元仲武身后、掀开袍衫下摆,便又动作起来。 那元仲武吃痛、当即从梦中惊醒,不免又是一番惨烈哭嚎。比之晌午遭辱之时,却更加痛楚难当。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这些年来、被自己以各种手段凌辱过的女子,那一张张惊怒、无助、羞愤、绝望的脸,堆叠在一起,此刻竟成了他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霍仙铜早便满意而去。屋宇中都变得昏暗起来,元仲武半死不活趴在旧案上,双眼无神、直愣愣盯着某处,像条濒死的鱼。 直到几个宿卫破门而入,才将他解除绑缚、送上车驾,往颍川别业去了。 红日西坠,不带半分迟疑。 柳晓暮午后回到乞儿帮旧院,便在小蛮服侍下,烧水沐浴,合帐睡去。 待醒来时,已是斜照满院,出去乞食的乞丐们陆续回来,照例交完份子、吃了杂合粥,便各自回房休息。 小蛮提着只木匣、款步进来,饭食的香气顿时逸散而出,引得柳晓暮食指大动:“小蛮,今日晚食是什么,怎地这般浓香扑鼻?” 小蛮笑道:“龙帮主听闻上午咱们与太微宫一番恶斗,想着力气消耗定然不小,便差齐掌钵烤了一整只鸡,又灌了壶酒浆、配了胡饼小菜,叫人送了来。” 柳晓暮凤眸微转、也是失声笑道:“难为龙帮主心思玲珑,竟晓得我狐族最喜食鸡肉。咱们也不白吃白用他的,过几日搬出此间时、多留些银钱给他。” 小蛮却眼眶渐红:“姑姑离了祆教,便要回狐族了吗?还会抽空回来、再教小蛮功夫吗?” 柳晓暮知她孤身来到中原、本就无依无靠,只与自己熟识一些。是以心中对她早生出一股眷恋之情,明白她迟早要走,自然难舍难分。于是柔声道:“姑姑即便不做圣姑、也依旧是小蛮的姑姑,小蛮若想念姑姑,便用那‘潮音钟’给姑姑传音。 你是祆教圣女、又兼霜月护法,即便以后不做教主,在教中地位也已超然。若还有人胆敢欺负你,你便告诉姑姑,姑姑必来替你教训那人……好啦!咱们先吃些东西,姑姑走之前,还有好些事要交代你呢!” 小蛮这才破涕为笑,忙将吃食排开,又取来两只“鹤殇杯”、酌满酒浆,才将柳晓暮引至主位坐好。 自己则立在一侧,左手酒壶、右手长箸,一如往日那般,要侍奉过柳晓暮后、才肯去吃剩余的饭食。 柳晓暮心头一暖,望向她道:“坐下吧!今后再与姑姑吃饭,便不须这些尊卑虚礼了。今日大败王缙,有肉有酒,你便陪姑姑多吃两杯!” 小蛮初时还觉扭捏,待几杯酒浆下腹,已是双颊微热、豪气渐生,举手投足反而愈发自如。 柳晓暮瞧在眼里、心中稍慰,知道她并非心无主见之人。只是从前惯于将自己当成她身边的一个小丫头,事事恭顺,惟命是从,才显得没什么主见。今日自己被僧尼设阵拦在桃林中,便是小蛮指挥教众、摆出“八足牵丝阵”,才令锁甲卫围杀意图全盘落空。那临危不乱的沉着与果决,着实叫人惊艳。 “噫!好香的‘五云浆’!把三爷肚子里的馋虫都给勾出来啦!嘿嘿嘿!” 话音未落,一个蓬头大汉已出现在桌案前,两眼直勾勾盯着案上的粗瓷酒壶,由衷赞道。手中拎着根鸡脖子,脖子以下啃得只剩骨架,吃得满嘴鸡毛。涎水挂在胡须上,昏黄灯盏一照,登时晶莹剔透。 大汉自是柳定臣,见柳晓暮一脸鄙夷扭过头去,也不尴尬。大喇喇往案旁坐下,便向小蛮嘿嘿一笑:“有肉无酒,如同嚼蜡。小妮子,给三爷先斟一碗来,解解渴再说!” 这位柳三爷,小蛮自是认得,忙乖巧应下。起身便取来一只粗瓷碗、摆在大汉身前,将壶中酒“咕嘟咕嘟”倒出大半,才堪堪将粗瓷碗填满。 柳定臣早等不及,抢起瓷碗、脖子一仰,那满满一碗酒便下了肚,连个酒嗝也没泛出。他抹了把嘴上鸡毛,咂着嘴道:“这般喝法,太不尽兴!小妮子,你去跟那老乞儿讨上一坛来,银子绝不少他的!” 柳定臣说罢,当真拍出一枚银铤来,看大小足有十两。似这般寻常酒铺自酿的“五云浆”,莫说要一坛、便是十坛也绰绰有余。 柳晓暮知他是有意支开小蛮,便也嘱咐道:“小蛮,若龙帮主已然睡下,你便直接绕去院子后面那间酒铺、多买些带回来。” 小蛮去后,柳晓暮才皱眉道:“三哥,你手中那鸡哪里来的?” 柳定臣面色一窘,眼神闪烁道:“自然……是顺手捉来的,三哥便好这口,你又不是不知道。” 柳晓暮冷哼一声:“莫以为我不知道。这鸡是前院齐掌钵养来下蛋的母鸡,养了两年多,没成想却给你打了牙祭。今日走时,记得把银子赔给人家,咱们既然身在人族,便该守人族的规矩。” 柳定臣自知理亏、点头应下,犹豫半晌才道:“小妹,三哥今日方才知晓,你竟与那人族小子结了道友!若照人族规矩,本该‘人妖殊途、各行其道’才是。你如此行事又是什么道理?当真要忤逆爹娘之意、不理那虎族婚约么?” 柳晓暮却是心头一沉,不禁奇道:“三哥,此事知者甚少,你又从何处知晓?” 柳定臣揉了揉眉心,似是颇感头痛:“我如何知晓?今日那山樱丛中,你自己宽衣解带、不羞不避,反将那小道士臊了个满脸通红。你向来自视甚高,何曾对一个人族小子这般毫不设防?” 柳晓暮强自定了定心神,装作不以为意道:“那又何妨!人族赤身露体,自是有伤风化;可咱们妖族修成人躯时,本就是一丝不挂,又何须在意世俗眼光?” 柳定臣见状,不由大急:“小妹!你一心修道、不愿婚嫁,本也由得你。可我狐族柳氏、既已和虎族霍氏订下婚约,便再无反悔余地。届时虎族上门迎亲、若寻你不到,势必恼羞成怒。到时候、你又置爹娘于何顾?” 柳晓暮凤眸微黯、心下茫然:若她能想到什么破解之法,也不至于偷跑出来了…… 第393章 夏初至,夜三更 肉香盈室,酒香醉人。 风中已无寒意,夹杂些温热气息、透窗而入,叫人愈发浮躁不安。 柳晓暮低眉垂目,玉手旋着杯沿,一点点将五云浆抿入唇中,借此消磨相顾无言的尴尬。 柳定臣也知自己一时着急、迫她太甚,担心她又翻脸逐人。便也偏过头去,随手私下一只鸡腿,咂嘴品嚼起来。 两人默然许久,柳晓暮才又抬头道:“三哥,午后那会儿、小妹托你去察探太微宫鹰犬的动向,可有什么结果了?” 柳定臣见她主动转过话题,心中一松,当即答道:“嗐!三哥为这小事,几乎跑断了腿。那些和尚、尼姑、道士自是各回各家,原本守在洛阳八处城门、三处祆祠的锁甲卫,似也得了命令,皆已撤得干净。此外太微宫附近,平白多了好些巡城的不良卫,显然是防备锁甲卫再去寻衅祆教、杀得难以收拾。” 柳晓暮放下杯盏,悠悠然道:“王缙此人最会耍奸使诈,才不会做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折本买卖。今日这番会面,已令他太微宫元气大伤,不得不暂收锋芒、再图后招。如此看来,今夜祆教护送获救之人归坊之事,应当不会再有谁敢横加阻挠了。” 柳定臣却撇撇嘴道:“有事无事、自有祆教之人料理,你既已离教,还操心这些干嘛?不如宽下心来,与三哥一醉方休、做个快活妖精!嘿嘿!” 柳晓暮粉耳微动,脸上已漾起笑意:“三哥耳力依旧这般厉害,既知小蛮买酒回来、还不快去搭把手?当真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么?” 柳定臣哈哈一笑,身形已凭空消失。片刻后便听到小蛮推让的声音、已从前院传了过来,似乎不大肯叫他帮忙。 柳晓暮捧了灯盏、开门相迎,才见夜下两人推着一架羊角车,向中院转了进来。车上捆着两大坛五云浆,南风拂过,远远便能闻到逸散而出的酒香。 羊角车在客房前停下。 柳定臣早急不可耐,一手一个、便将两坛五云浆抱起,当先扎进客房里。又寻来两只粗瓷碗,与自己那只一起排在案上,蒙上葛巾。这才拆了泥封,酒坛微倾,将一股橙黄透亮的浆水、分注入三只瓷碗中,抬脸笑道:“初夏良宵,佳人美酒,不亦快哉!” 柳晓暮白了他一眼,掀开葛巾、取了两碗,招呼小蛮坐下,分出一碗酒给她。才向柳定臣道:“今日桃林交手,多蒙三哥相助,才得化险为夷。这一碗小妹敬你!” 说罢一口喝下,涓滴未洒。 柳定臣挠头笑道:“小妹何须客气,都是应当应分之事。那小道士出力也是不少,只可惜今夜未归,不然便可叫来一道痛饮。” 小蛮闻言,方知今日打退王缙与一众僧尼,眼前这柳三爷亦是功不可没,也捧酒起身、笑盈盈道:“小蛮也敬柳三爷出手解围之恩。” 柳定臣见状,更是心怀大畅。三人直喝到三更锣响、油灯渐暝,两大坛酒才终于见底。 小蛮早不胜酒力,和衣入榻,沉沉睡去。柳定臣则四仰八叉躺在一张条凳上,嘴巴半张,鼾声如雷。 只余柳晓暮独坐案前、双手托腮,一对凤眸映着星辰,不知在想些什么。 纱窗外新月如钩,穹染墨色,似乎亘古如此。然每每瞧见,却总觉新奇…… 苍云暗渡,月隐星稀。转眼已是三更。 恭安坊与劝善坊之间的街道上,几辆驴车一字向东、默默而行。昏昏夜色下,驴车后皆拖着淡淡的影子,恍若幽魂。 驴车上竹席拱起、草草搭成车篷,因准备仓促,篷中也只铺了层干草。干草上躺着许多轻伤员,皆忍痛噤声,一片沉寂。押车的祆教头目、却是地维护法叶三秋,此时正扮作马夫模样,手中长鞭轻甩、点在驴臀之上,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为防驴子亢鸣,闹出太大动静,每头驴子都上了衔铁、配了笼头,驴颈上的铃铛皆已取下,驴踢上也裹了软布,可谓是处处小心。 驴车所向,却是立德坊祆祠。待过了择善坊左转向北,经道德坊、过新中桥、再绕开承福坊,便是夜行的目的地。 此时距目的地立德坊祆祠、尚有六七里车程,打头的驴车却忽地停了下来。几头驴子均躁动不安,似也察觉到来者不善。 叶三秋也忙勒停驴子,跳下车来,便往头车位置赶去。为保此行无虞,他一直呆在最后一架驴车上,以便遭遇围捕时、可以亲自殿后。 待走到近处,却见一个圆滚滚的不良卫,面上无须、略显稚气,鼻孔向天,交臂胸前。正趾高气扬地训斥着头车马夫:“……半夜行车,罔顾宵禁,非奸即盗!快说!你们是哪家商行的?有啥符信、路引为凭?若交代不出个子丑寅卯,便随俺回武侯铺说去……” 那马夫自是教徒所扮,为免与他冲突、只是点头哈腰,不敢回嘴反驳。 叶三秋见状、忙一个箭步凑上前来,向这不良卫笑道:“小民等人是北市叶家香行的伙计,下午往洛滨坊胡老爷家急送一批好货,这才耽搁了时辰。不知这位差爷在哪位武侯麾下做事?我们叶家家主兴许还相熟得很呢……” 说话间,叶三秋早从袖间摸出一串大钱来,便往这不良卫手里塞。 “你做什么?!莫跟俺套近乎!” 这不良卫城府极差、登时变色,跟着便叫了起来,“如今早过三更,你们这般银钱开路,显然做贼心虚。我等奉董武侯之命在此巡夜,便是要捉拿作奸犯科之人!这些驴车定是藏了违禁之物,须搜查一番才行,几位哥哥都出来罢!” 只听这不良卫一声招呼,登时便从街旁转角处、奔出六个不良卫来。看模样像是武侯铺新招募来不良卫,无论行事做派、皆生涩无比,是以才被安排在后半夜巡街。 其中一人,还不忘向这圆滚滚的不良卫竖了竖拇指:“牛庞儿,好样的!够机警!咱们这几个弟兄,以后便推你做什长。” 圆滚滚的牛庞儿也不谦虚,当即大手一挥:“搜车!” 七个不良卫当即散开,连呼带斥、便伸手向车中摸来。 碰上这些生瓜蛋 子,叶三秋也是微感棘手:明明下午已备了银钱,差人去城中各处武侯铺提前做了打点,难道竟有疏漏?此时被几个不良卫搜车事小,倘或被搜到兵刃,再借题发挥,只怕今夜不但难以脱身、还要背上重罪…… 想到此处,叶三秋忙向近处两个探马打了个手势,示意大伙做好准备。若不得不动手,便第一时间将这七个不良卫制住,免得招来更多不良卫盘查。 谁知手势刚刚打出,便听某驾驴车中一声惊呼。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教徒手持软剑,架在那牛庞儿粗壮的脖颈上,冷声喝道:“叫你的人都住手!不然便留下这脑袋、给小爷当凳子坐。” 牛庞儿登时吓出了哭腔:“几、几位哥哥,都快停手……方才俺牛庞儿眼拙,没瞧见这车里坐着的大侠……俺不想死!俺还要等着瞧俺婆娘肚里的孩儿……” 其他六个不良卫见状,也是吓得呆立原地。他们当差不久,还是头一回碰上这等无法无天、胆敢要挟公门之人的凶徒。一时间,连召唤同袍之事,也忘得干干净净。 叶三秋见布善使李少辰已然动了手,当下也不迟疑,率先挥起掌刀、斩在一个不良卫后颈,直接将这不良卫斩得昏死过去。 几乎同时,其他“马夫”也纷纷暴起,将身边不良卫逐一扑倒、打晕。又寻了绳索捆住手脚,抓来干草塞入口中,才将这些自讨没趣的不良卫、堆在道旁墙角。明日天亮,自会有人发现他们。 牛庞儿看得目瞪口呆,才后知后觉、明白自己七人碰上了硬茬。 正待求饶,陡觉脖颈一阵剧痛,旋即脑中轰然巨响,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方宅客房,灯盏昏黄。 初夏的温热、却钻不进这客房,每个角落都透着寒凉。 杨朝夕早便醒转过来,却只是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万念俱灰。 心中全是幼时每年清明时节,娘亲拽着自己跪在爹爹坟前、泪眼婆娑的情形。还有许多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娘亲给自己讲着爹爹的陈年旧事,讲着他是怎样憨厚直爽的一个人。 想着想着、自己幼时跟随关世伯习武的场景,也一幕幕穿插进来,前后颠倒、杂乱无章,却是怎么也都抹不去的真实……想到关世伯对自己的严厉、想到他每每看向娘亲的眼神、想到那夜他在荒坡前的一番话,当时自己不懂,如今看来、却皆是他心中有愧的佐证! 两个时辰前,师父长源真人得知此事、已来看过他。见他一语不发的模样,便知多说无益,留下一句“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杀父之仇、若无铁证,勿听片面之言”,才飘然而去。方师兄与唐师姊知他心中难过,差人放下些清水、吃食,便阖门离去。 不觉间,热泪顺着眼角、滚落枕上,很快便晕成两团冰凉。胸口仿佛压了块千斤巨石,憋得他喘不过气来。 忽地心中一疼,竟涌出几分庆幸。幸而自己没能娶了林儿妹子,幸而自己与关虎儿他们吃过了散伙饭……不然终有一日,当他知晓自己竟娶了杀父仇人的女儿,还与杀父仇人的儿子做了拜把子兄弟,那时自己,才真的是万劫不复! 可一想到林儿妹子,那些庆幸却很快崩散开来,心头涌出的全是妄念与悔恨:倘若自己没有去修道、倘若自己一直便呆在庄里,每日帮娘亲养蚕缫丝、纺纱卖布,每日跟着关世伯去山里打猎。便能时常陪着林儿妹子,与她玩闹,逗她开心。那么此时她的枕边人,定然非他莫属…… 可是自己为何要节外生枝,听那陈谷“胡言乱语”!若自己始终不知这些昔年隐秘,便不会对关世伯起了杀念。 可若自己当真杀了关世伯,便又成了林儿妹子的杀父仇人,便会与关虎儿、牛庞儿不死不休……到那时,他究竟是该庆幸自己大仇得报,还是该后悔自己生在那样一个山谷…… 真相,原来竟是这般残酷。 第394章 杀父之仇 “咔嚓!” 银杏古木下,茶案发出一声哀鸣,旋即四分五裂。 雕镂精细的金碾、银鍑、铜炉、白瓷盖碗等洒落一地,叮啷作响,却并不悦耳。 满脸血污的王辙跪在茶案前,看着王缙气得脸色青白的脸,任凭炭火、茶汤、碎瓷片溅落在身上,只是瑟瑟发抖,头垂得几乎要掉落下来。 王缙抬起右掌,见方才盛怒之下、一掌拍碎茶案的掌心,竟被划出一道血口来。又瞧瞧左掌,已被医工敷了烫伤药、用软罗巾裹得似粽子一般,不由倍感苍凉: 自己终究已经老迈,不复少壮时的悍勇。这一双手曾挥毙多少贼兵头颅、也分毫未伤,如今不过一方木案断口,便已伤成这般模样…… 偏偏耗费许多心血、金银养的这些锁甲卫,竟都是酒囊饭袋。半数折在祆教手里,另外半数虽逃了回来,却是伤残居多、丢盔弃甲。 义子王辙更被打瞎左眼,幞头散乱,不复昔日英武,以后怕是挽弓射箭,也未必能射中箭靶。 王缙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王辙、不住颤抖,半晌才憋出一句:“博山……胜败兵家常事。你说!义父出去诛妖后,殿中究竟发生过什么、竟将我藏锋数年的‘锁甲卫’,打成了这副德行?!” 王辙这才敢抬起头来,愤然道:“当时祆教圣姑忽然离教、妖人们全无斗志,锁甲卫一出手便已占上风,加上又有倒戈的行营亲卫相帮,本是稳操胜券。谁知那祆教妖人中、却冒出个天竺少女、令妖人摆出奇异阵法,才将锁甲卫和亲卫尽数阻住。 同往的那些道士本欲出手相帮,却被李长源一人尽数挡回。攻守之势,当即转易!咱们锁甲卫越拼越少、攻势渐颓,这时那个杨朝夕又折了回来,以劝和为由、与我打赌出手……孩儿不敌,被他打瞎一眼,只得收拢残众,逃了回来……” 王缙见他左眼中兀自渗血,知他是强忍疼痛、先来回禀。还未来得及去治伤。终于露出一丝心疼之色,便挥手道:“医工何在?快带博山去治眼伤,免得邪毒发作、性命不保!” 这时,躲在一旁的医工才小心应下,上前扶起王辙、一径出了别院。 王缙这才看向跪在地上的左右裨将:“今日之败,尔等之耻!你二人人头,便先寄放在肩膀上,留着性命好好反省、如何将功补过!传令下去,叫守在城中各处的锁甲卫悉数回营,闭门操练,听候调遣。不得有误!” 两名裨将这才如蒙大赦,一番磕头称谢,才起身离去。 只剩下王缙伫立树下,眸光由暗转明、透出森寒杀意:“李长源……哼!” 朝晖入院,檐瓦流金。晨鼓已响过三通。 一个小小孩童,抖着头顶一抹垂髫、形如寿桃,颠颠地跑到一间客房前。挥起肉嘟嘟的小手,用力拍打起来:“杨世叔、杨世叔!快快起来啦!日头晒到屁股啦……” 然而拍了半晌,却无人应答。孩童眉头一拧、面色瞬间转怒。忽而想起爹爹和娘亲“打架”时的招数,双手齐出、猛然一推! “哐!吱呦——” 房门登时被强行推开。孩童却因用力过猛,双手一空,身体前倾,脚下又被门槛一绊,登时一头栽倒下去。 片刻安静过后,客房内便传出“嘤嘤哼哼”的委屈声。声音越来越大、迅速演变成惊天动地的哭声,一浪高过一浪,登时惊动了宅中仆婢,纷纷循声赶来。 这时才从穿廊里走出个年轻少妇,身姿摇曳生香,腰肢迎风摆柳,颇有几分动人。却见她绣履轻抬,脚下竟是不慢,很快便越过众人,拦在客房门前。纤眉一蹙,朱唇张开:“该忙什么、便忙什么,莫在此多事!” 众仆婢知这少奶奶脾性,皆不敢违拗,纷纷应声离去。 少妇正是唐娟,待遣散了众人、才转过身来,瞧着泪眼滂沱的孩童,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禁笑道:“好建儿、乖建儿!怎地哭成这般,你那硬心肠的杨世叔、竟都不闻不问呢?” 说话间已跨过门槛,一把将方子建揽起、捧在怀中,边哄便道:“杨师弟,我叫厨下烧了些胡麻粥,配上蒸饼、滋味绝佳!一会便能送来。杨师……咦?” 却见窗前桌案上,放了张墨迹已干的字条,当即挥手拈起: 方师兄、唐师姊!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夺妻之恨,嚼唇穿齿!愚弟一夜辗转,终究心意难平。故此不告而别、回山平仇,还望海涵!二位收留襄助之情,愚弟莫不敢忘。临别稽首! 杏目流转,顷刻看完,不由愕然。 杨师弟此次下山的根由,上清观道士尽人皆知,她之前便听玉灵子黄硕讲过。加上昨天她一番缠问,方七斗便将杨师弟如何阴错阳差、得知他爹爹战死的真相,也原原本本告诉了她。此时再看杨师弟字里行间、斩钉截铁,杀意透纸而出,顿时便知不妙。 杨师弟武艺高强,倒不虞他交手吃亏。只是他若当真杀了那个里正关大石,只怕杨柳山庄便再难容他,公门也会贴出海捕文书、四处缉凶。且他那青梅竹马的关林儿,以及歃血结拜的异姓兄弟关虎儿、牛庞儿,必会与他反目成仇、不死不休……他还有个早寡的娘亲、叫做陆秋娘,只怕也要为此受到牵连…… 一念及此,唐娟忙唤来贴身婢女、将方子建交待给她。因方七斗几人还须赶回行营复命,昨日晚些时候、便已出城去了。此事刻不容缓,只好她亲自出马。 于是又唤了个腿脚机灵的家仆、将马匹牵至门前,问了阍房老张杨师弟出门的时辰,心中稍松。知他若是步行,应当刚出城不久、还来得及追回,当即携了长剑、飞身上马,却先往毓财坊而去。 坊中通远渠畔,民夫们皆已上工。有的半臂短褐、有的干脆赤裸上身,在采砂船与渠岸间忙碌。 忽地瞧见一个靓装少妇、策马驰来,不由都停下手中活计,向岸上打起了呼哨。岸上巡视监工的不良卫们看见、竟也不加管束,却抱胸点足、立在一旁瞧热闹。 唐娟面色微寒,当即扬起马鞭、俯身下抄,在地上卷起一截枯枝来,朝着渠中最欢实的一个民夫甩去。 “哎呦!” 那民夫额角被枯枝打中、登时一惊,右足陡然踩空,“噗通”一声跌落水中。惹得一众民夫哄然大笑。 渠岸上不良卫却是面色一沉,纷纷抽刀奔来,将唐娟团团围住。领头的不良帅叫做高麻子,曾在武侯张松岳手下当差,此时正一脸凶相:“呔!哪家的娘子?好俊的暗器功夫!擅闯清渠重地、意欲何为?!” 唐娟面不改色,翻身下马,自腰间摘下当年斋坛演武颁赐的那枚鱼符、抛给高麻子,当即抱拳回道:“贫道麟迹观镜希子,来此寻一位朋友,还请差爷行个方便。” 高麻子看过鱼符、又打量了一番这妇人体态,不禁想到一人,脸色瞬间由阴转晴。忙抱拳笑道:“原来竟是方家方少奶奶!弟兄们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见谅!不知哪个挖泥的有这等福气、竟能与方少奶奶攀上交情?” 唐娟见这人虽嘴下油滑,道是深谙人情世故,也展颜一笑:“这人约莫十八九年纪、个子不高,大名叫做‘尚青倌’。还请这位差爷叫他过来一叙,贫道有事寻他。” 高麻子见她姿容撩人、又笑得似花一般,身子早酥了半边。不禁眉开眼笑:“方少奶奶客气!叫俺高麻子便是!”转脸却飞起一脚,将个不良卫踢得跳起,“还傻愣着干嘛?快去喊人,没瞧见方少奶奶着急上火么!” 那不良卫自不敢怠慢,忙一溜烟向后跑去。不过数息工夫,便拽了个浑身泥浆、身形壮硕的年轻汉子,向这边小跑过来,口中还没命价催促:“跑快些!方家少奶奶寻你问话,莫怠慢了……嚯!也不知你哪来的这般福气……” 待“尚青倌”气喘吁吁、在唐娟面前站定,高麻子便知她有要事相告。忙将围观的不良卫统统轰走,自己也远远躲开,免得听了什么不该听的隐秘,再被这些江湖豪族之人灭了口。 唐娟笑意全无、开口便道:“黄师弟,此事非同小可!你即刻转告关虎儿,便说昨日有当年知情人、告诉了杨师弟,关大石便是他的杀父仇人。今日一早、杨师弟便已出城回山,留下字条、说要报仇。现下我正要打马去追,你们须快些跟来。无论怎样、咱们务必要将杨师弟拦下!” 化名“尚清倌”的黄硕,听罢也是脸色一变,当下便想明白了此事关窍,绝非为父报仇这般简单。忙拱手应下、转身便跑,却比方才跑来时轻捷了许多。 唐娟再不耽搁,调转马头、便向城北安喜门奔去。 穿街过坊,踏影绝尘。 不到盏茶功夫,唐娟已纵马奔出洛阳城。望着散乱坟丘、沃野荒树,粗粗辨明了方向,便又快马加鞭,一路北行。 犹然记得五年前,自己受师父之命,护持杨师弟与陆秋娘母子二人回山。那时的方七斗、便打着兄弟义气的名头,死乞白赖跟着同行。若非这次同行,只怕她也难以打开心结,最后竟与方七斗做了夫妻、生下方子建……这般想来,杨师弟与陆婶婶、倒像是上苍派来撮合他二人的月老了。 时过境迁,回眸往事,竟觉得有些模糊。 唐娟一路胡思乱想,不觉间,马儿已顺着渐高的山麓、奔入一条羊肠小道。 邙山在望,似触手可及。岂料望山跑死马,又奔了一顿饭工夫,竟还没寻到五年前与母子二人作别的那处山口。 再看周围景致,早没了青青田苗。尽是被无边蒿草掩住的红土与砾石,不见半间茅舍,没有一处炊烟。两只山兔蓦地自草间蹿出、逃也似的折向马后,又将藏在灌木丛的瓦雀们惊得飞起,倒把她吓了一跳。 刚长舒了口气,却听几声马鸣、从身后遥遥传来。蹄声杂沓,越来越响,隐隐还有男子呼喝的声音。 唐娟心头一紧,当即下马、摘下佩剑,挥手抽向马臀。马儿吃痛,当即一跃而出、顷刻便跑得远了。 蹄声迅速迫近。唐娟伏在草中,手握长剑,眉间凛然。 争斗一触即发。 第395章 夺命胡姬 熏风逐夏草,高日照山郊。 五骑高头大马一路疾驰、紧追慢赶,才瞧见远远一道白影,正四蹄悠闲、漫野腾踏,全无目的地游走着。 打头汉子眼力颇佳,面上现出喜色来,扭头看向身后几人道:“马上有人!看那身形,发髻高耸、腰细臀宽,当是个妇人无疑!咱们再快些!这大宛良驹最擅追袭,莫跟丢了她才是。哈哈!” 后面几人当即应下,接着便是几声鞭响。 五匹大宛马顿如离弦之箭,奔着北坡激射而出。将左右两侧野树怪石,飞快抛向身后。 奔了约莫盏茶工夫,打头汉子忽又奇道:“那白马受惊啦!竟像是逃命一般……咦?马上那妇人也不见了,果然被她发觉……谁?!” 那打头汉子正狐疑间,忽觉一道银练、从路旁山石中飞出,斜刺而至,直取他脖颈!登时浑身一寒,猛地仰头躺倒,那银练便擦着他鼻尖、一闪而逝。银练仿佛飞来光弧,一击不中,当下折转而回。 待他直起身子时,胯下大宛良驹已奔出数丈。 汉子急勒马头、抽出腰间长剑,飞身跳下。转头望去,却见一个靓装少妇已挥着长剑、与身后几人交起手来,恰是方才偷袭之人。 这打头汉子不及多想、抬步奔上,长剑抖出、便斩向少妇右肩。 少妇听得身后疾风掠至、知道不妙,当下一个前扑,手中长剑更暴长三尺,将身前几人逼得连连后退。同时,却也险险避开身后汉子抢攻。当即回转身形,长剑一振,又向这汉子杀来。 五人中的一个,这才大叫起来:“都住手!这位便是给咱们报信的唐师姊。师出麟迹观,道号镜希子,如今已是洛阳方家的少奶奶。” 见其余四人皆已收剑退开,又向少妇拱手道,“唐师姊,咱们师兄弟来迟了些!不知你可追到了冲灵子的踪迹?” 唐娟这才收剑入鞘,向那打头汉子拱手笑道:“镜希子一时唐突,还请朱师兄见谅!方才我一路寻来,却始终未寻到冲灵子当年回山的那处山口。正自奇怪、便听得几位师兄弟的马声,还当是剪刀径的山匪,才……” 当头那人正是上清观青灵子朱介然,却是拱手大笑:“误会、误会,原来竟是唐师妹!当年斋坛演武,师妹一身剑术已然超绝。今日能从师妹剑下逃得性命,贫道也足可自傲啦!哈哈哈!” 叫停众人的便是黄硕,也向众人解释道:“朱师兄听闻冲灵子之事,便拉了几个师兄弟,连这身民夫的‘行头’都未及换下,便匆匆借了马匹、一路追来……你瞧咱们师兄弟五人,谁不像个泥猴子?无怪乎唐师姊要生误会啦!” 几人听罢,俱是大笑。 朱介然渐渐收起笑意,面色微正道:“杨师弟虽秉性纯良,却并不愚钝迂腐。月前婚变之事,他或许还能吞下苦楚、不伤及昔日兄弟;可这次是杀父之仇,但凡是个男儿,只怕都咽不下这口恶气!” 说着,又是一声苦笑,“我带这么多师兄弟过来,一则是想叫大伙一齐劝他,二则是万一动手、也能多几分把握将他拿住。杨师弟年纪虽小,武艺却是着实厉害,我们师兄弟若不联手、是决计打他不过的。” 唐娟听得张口结舌。虽知杨师弟这些年武功进益颇多,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已远超同辈之人。忙定了定神道:“不知哪位、便是关虎儿关师弟?” 五人中当即又走出一人,却是暝灵子卓松焘,只见他张口叹道:“关师弟被我们劝住,不许他跟来。毕竟他爹爹关大石,便是杨师弟此行目标。若两人当真相见、只怕顷刻便要动手,届时便越发难劝了。” 唐娟连连颔首:“卓师兄言之有理!事不宜迟,请诸位师兄弟在前引路,咱们继续找寻。若好言相劝不住,便只好用强了……” 说罢,便自怀中取出个雕工考究的虎形竹哨,塞入朱唇,气息微吐:“唏呜!唏呜!唏呜……” 那虎尾竟可抽拉,令竹哨声高低变换、宛如鸟鸣,倒也奇巧。 “昂——吭!吭!吭!” 方才跑远的白马,听到哨音,当即撒欢跑回。不过数息便刹住四蹄、停在唐娟身侧,马头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好不亲昵。 朱介然等人见状均是一笑,纷纷上马挥鞭、向北疾行。唐娟赶忙跟上。 然而六人寻了半日,直到日渐西沉,竟未寻到杨朝夕半点踪迹。只得悻悻打马而回,猜测杨师弟或许顾念旧情,尚未下定决心,依旧躲在城中某处,只是不愿被他们寻到罢了。 却说明德殿会面之后,太微宫自知失道寡助、当日便撤回了所有锁甲卫。 祆教也是有惊无险,顺利救出被囚教徒、家眷,虽有些死伤,却比当初预想的要好了许多。加上河南府衙、洛城行营一再承诺,才决定暂释前嫌。 于是,自四月初二午时、三市开市鼓响之后,洛阳官民们便惊喜发现:已歇业半月的胡商铺、肆、行、舍,竟又纷纷开了起来!原本居高不下的货价,半日内便跌回去大半,估计过不了几日、便可恢复如常。 与唐娟、朱介然、黄硕等人所料相差不多,杨朝夕仍在城中,并未急着一大早便回山报仇。 一来,照关大石的习惯,白日里不是在山谷校场操练,便是带团练兵们各携弓箭、结伴去后山打猎,并非动手的最佳时机。他只须天黑前赶回庄里,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关大石那间茅舍,便可一击得手。绝不至惊动旁人。 二来,他已有月余不曾回去。恰好此时手中有些银钱,便想着买些糕、饼、酒、茶、稻米、绢帛等物回去,好好孝敬一下娘亲。 便在唐娟等人焦头烂额、在邙山下四处寻他之时,杨朝夕却一人一剑,在熙熙攘攘的北市中徜徉穿梭。肩上、背上、腰间,缀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皆是他采买到的吃穿用度之物。 玄同剑因有损伤,一早先送去了铁匠铺修补;流霜剑原是从肖湛处夺来,近来事情颇多、尚未及归还,便先寄放在了乞儿帮之中。 唯有新得的承影剑,既是古物,又是利刃。且是那王缙战败所遗,故而视若珍宝、随身背负,藏在了新购的一匹蜀锦之中。 游逛半晌,满载而归。望望天时,日渐西斜。 杨朝夕这才一路出了北市,过敦厚、进德、道政诸坊,却从徽安门出了城。与前去寻他的一干人,恰遥遥错过…… 景行驿馆,正北客舍前,一道廊轩抱着小池,亭台假山,点缀其间。 风动柳影,云游水中,半池新荷绿,一洒梨花雪。好个惬意悠然的所在! 客舍第三层、最大的一处暖室内,幽窗半掩,珠帘低垂。窗台上一只三彩瓶中、清水供养着几枝樱花,一半淡雅,一半秾艳,红白交掺,煞是好看。 暖室东北角,安着一方雕镂精细的榆木大榻。 榻前帷幕遮得严实,却无风起浪,摇晃动荡,不时有长吟娇哼之声、透帷而出。外间婢女早备了热水、手巾,垂手侍立。却个个听得面红耳赤。 不过一盏茶工夫,帷幕便平静下来。一道惫懒的男声喘着粗气道:“菁菁……今日怎地如此干干巴巴、松松垮垮……本都尉还没尽兴,就、就不成啦!倒是林解元、前几日寻来的胡姬……啧啧!个个身形都如细腰葫芦,皮肤滑得跟绸子一般,叫人回味无穷……嘿嘿嘿!” 那叫菁菁的女子、当即假嗔道:“哼!都尉大人又嫌弃奴家人老珠黄了……从前奴家青春年少时,大人哪一日不是花言巧语,定要把奴家哄上榻了、才肯干休……唉!奴家便是这般苦命痴情的种子,一心只在大人身上、才始终不肯委身别人……” 那都尉喘息方定、瘫在榻上,似在信手揩油,惹得菁菁娇笑不止。 又过片晌,那都尉终于倦怠,才懒懒叫道:“你去吧!本都尉待擦洗一番,便须午睡啦!晚间无事,再来唤你……嘿嘿!” 菁菁无奈、只得胡乱裹上裙衫,赤着玉足,钻出大榻。面上浮荡春色,登时烟消云散,轻声冷哼道:“自己不中用、一盏茶都坚持不住,还敢嫌老娘色衰……呸!” 菁菁扭着腰肢、恨恨而走。闻声而入的两个婢女,嘴角却都悄然扬起一抹嘲笑。 都尉一场午睡醒来,已是黄昏时分。 腹中倒不觉饥饿,只是下面又蠢蠢欲动起来。不由心腾躁火、颊生寒津,放声怒道:“林解元!你死哪去了!!今日胡姬为何迟迟不到?!” 过得许久,林解元竟未现身。 都尉已是火冒三丈,正待破口大骂,却见两个婢女引着一位身量高挑、前凸后翘的胡姬,款步走了进来。 那胡姬下身罗裙半透,上身胸衣极短。腰肢雪白如玉,摇曳生春,一抹狭长的肚脐上、还缀着颗晶莹剔透的宝石……最撩人的、便是那银盘似的俏脸,正罩着一层薄纱,琼鼻、朱唇若隐若现。 都尉看得两眼发直,不由吞下一股口水,急不可耐地将两个婢女轰了出去。旋即一把拉过胡姬,便要往大榻上推。 那胡姬眼神慌乱、泫然欲泣,蓦地说出一长串粟特语来,似是哀告求饶。 见他似懂非懂,又手忙脚乱、打出一番手势,似乎在说,她能歌善舞、最擅胡旋,却不是做那种事情的女子,求他不要误会。 都尉素来不学无术,怎听得懂胡语? 不过胡姬似受惊小鹿的模样,反倒勾起他了他无尽邪思。当下不由分说、一把将胡姬按倒在榻上,扯下半幅罗裙、露出白皙的双腿来,接着便是那碍事的面纱…… 陡然间,都尉怔住:那面纱下的俏脸,竟长着密密匝匝的胡茬! “你……你是何人?!” 都尉吓得一个激灵,便要跳开。只是双腿发软,浑身冰凉,左脚踩在了右脚上,登时站立不住、仰面跌倒。 那“胡姬”已然欺身上来,眸现寒光、咬牙切齿道: “杀、你、的、人!” 第396章 行刺未果 杀意逼近,心胆俱寒。 都尉体如筛糠、汗如雨下,已惊得说不出话。两腿间热流喷涌,很快洇湿袍裈,随着他手拨脚蹬、向后连退,竟在地上拖出一道浑黄的湿痕来。 说来细碎,其实不过一息工夫。“胡姬”爆出男声,更不迟疑,当即从怀里抽出一支尺许长的铁箫,便向身侧一甩。 铁箫登时暴长,竟甩出一条八九寸的窄刃。刃白如雪,面有血槽,若是刺入心包、脖颈、小腹等处,必然流血难止,令敌血尽而亡。 “胡姬”挥刀便斩,直取都尉裆中蠢物,却是要将他当场阉了、叫他不能再去祸害良善女子。口中同时暴喝:“田华!你凌辱教坊舞伎之时,可曾料到今日!!” 原来这都尉大人,便是那夜在望春宫中、逞酒调戏小蛮的驸马都尉田华。因被太子等人喝止,当夜愤愤难平,便强行拽走当晚献舞的两个舞伎侍寝。若是寻常侍寝,也还罢了。左右教坊的乐伎、舞伎们皆属贱籍,本来就是供达官显宦们欢娱消遣之用,哪里奢望能与良家妇人相比? 可这田华自幼骄纵,却是养了一身怪癖,最喜凌虐女子为乐。在魏博镇时,便不知害死弄残了多少掳来的女子,只是仗着他爹田承嗣的包庇,无人敢惹罢了。 于是望春宫一夜,两个舞伎被田华拽走后、便如落进了龙潭虎窟。又是鞭笞、又是滴蜡、又是捆缚、又是锤打……竟成了田华泄愤的人肉桩子,被折磨得遍体鳞伤、不成人形。 田氏本为安史余孽。当年蓟州之乱祸及半壁江山,官军与叛军交战八年之久、才终于平息。田氏见叛军大势已去、才最后倒戈,诓走史朝义百余家眷,向官军投降。朝野上下,无不对蓟州叛军恨入骨髓,对这些安史余孽、自然也没什么好的观感。 而这个“胡姬”,便是用了些易容之法,男扮女装、混入此间的祆教玄土护法洛长卿。 因当年遭蓟州之乱荼毒,几乎性命不保,又与陆秋娘失散、引为终身憾事。期间更是亲眼目睹过不知多少、贼兵当街凌辱洛阳妇人的惨。故此见到平日相熟的两个舞伎,竟被田华这狗辈畜生、糟践成那番半死不活的惨状,心中早便蓄满了怒火。直到此时方才寻到良机、暴然出手。 就在窄刀即将斩中蠢物时,却听“呯”地一声,一柄镔铁判官笔猝然飞至、落在田华两腿间。笔锋斜斜没入地面,笔杆拦在了刀芒之前,恰好挡住了这险险一刀。 “贼子!敢尔?!”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断喝。 来人是个清瘦儒生,年过不惑,一脸愁苦模样。左手还握着一支镔铁判官笔,锋毫尖锐,凝烁寒光。倘若点在身上,再拔出来时、便只剩下一个个狰狞的血窟窿。 洛长卿刀势被阻,亦是大怒。见来人尚未奔至,手中窄刀翻转,反握铁箫,又向田华蠢物扎下。 田华早吓得失声大叫,却浑身瘫软,忘了躲闪。来人却紧赶慢赶、将将飞至身前,左手铁笔暴长,将那窄刀一格。 “噹!” 洛长卿虎口发麻,窄刀却已偏开数寸,擦着田华大腿内侧、斜斜刺透下裈,扎入脚下楼板中。田华吃痛,一声惨叫,以为已被“杀鸡破卵”,登时两眼一翻,竟尔昏死过去。 便在洛长卿窄刀微顿,无暇反攻的间隙,儒生乘势抽回两柄判官笔,一高一低、一左一右,齐发并至,便向洛长卿后背戳刺而下。直冲心俞、志室两处穴位,若被刺中,不免破血伤气、危及腰肾。 洛长卿窄刀尚未撤回,忽觉毛发尽耸,心知不好。登时左手一撑、身形凌空横转,终于险险避开两记抢攻。而那窄刀也顺势扬起、挥出几道虚招,将儒生攻势逼回。 待身形站稳,才觉后背微凉,伸手一摸、已被那一双判官笔划出两道口子来。 儒生抢上几步,早将田华护在身后,面色阴冷道:“檀口唱梅落,长箫吟月风。哼!想不到‘名动两京’的教坊副使洛长卿,竟是这般鬼鬼祟祟、不伦不类之人!” 洛长卿知他嘲讽自己男扮女装、跑来刺杀田华,当即反唇相讥道:“早闻‘屡试不第’林如山、跑去投奔了安史降将,以为你再无颜踏足中原。想不到今日撞见,果然已甘为鹰犬!” 儒生正是“魏州八雄”之首林解元,“林如山”却是他本名、早已弃置不用。魏博镇知晓他一些过往的、自是寥寥无几,曾经胆敢直呼其名的游侠盗匪,也早被他杀得噤若寒蝉。 此时陡然被洛长卿揭了伤疤,顿时勃然变色:“洛长卿!今日若不将你碎尸万段,我‘魏州八雄’的威名、岂非成了笑话?!‘美女蛇’!你去将田都尉安置稳妥,便来助我!务斩此獠!” “咯咯咯……奴家晓得了!林老大切莫着急击杀此人,待菁菁回来、好生与他厮磨一番!” 暖室外登时传来一阵女子娇笑。旋即便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百媚千娇地扭了进来。 只见她娉娉婷婷,好似闲庭信步,脚下竟是不慢,须臾便至田华身前。长臂轻舒,已将田华揽起、负在背上。旋即却如脑后生目,倒踏莲步、就向室外疾退。 洛长卿刺杀未成,如何肯叫她带走田华?当即挥起窄刀、虚晃一招,便要绕开林解元,向阮菁菁追去。 林解元双笔旋花、顺势穿出,便向洛长卿脑后挑去,却是要点他风池、哑门两穴。若洛长卿不回身格挡,必然中招倒地、失手被杀;可若驻足缠斗、却会放走田华与阮菁菁。实是一招攻其必救的高明打法。 洛长卿无奈,只得转身回防。 又听得“呯!呯!”两声,窄刀带出弧光,将双笔荡开数尺。随即、他右手顺着铁箫就势一滑,便已滑至吹口。左手忽在吹口处一按,原本卡在箫尾处的窄刀、登时激射而出!直刺林解元咽喉。 林解元也是吃了一惊,不竟不知这黑黝黝的铁箫、还有个中玄机!忙挥动双笔、拦在身前,登时将猝然飞至的刀头打得飞起。 孰料洛长卿这一击又是虚招。刀头之后系着细绳,借着林解元格打之力、刀头被高高抛起。细绳在肩背上一缠一抛、顿如飞帚流星,又向阮菁菁面门射去! 阮菁菁纵然久经杀伐,可见这刀芒直逼琼鼻而来、不由也是心头一突。待要闪躲,可背着田华的娇躯、却终是迟滞了半分…… 眼见便要被一刀破相,却听“阿弥陀佛”之声响起。接着一只肥厚肉掌,自阮菁菁耳侧挥出,不偏不倚、恰好拍在那“甩手刀”的刀背上。登时令她化险为夷。 洛长卿见这田华身边高手如云,知道今日事不可为。若再缠斗下去、势必性命难保,这才打起了退堂鼓。当即将“甩手刀”荡起,攻向身后追袭不辍的林解元。待他身形稍避,却是向左一闪,便撞开窗扇、一跃而出。 林解元见不经和尚赶来、心中一喜,当下叫道:“不经老弟!下楼包抄,莫叫他逃了!” 说话时脚下不停,却也紧追其后、跃出窗户。身在半空时,便见洛长卿已然落地。 只是这客舍第三层、离地已有两丈余高,洛长卿之前几处大伤尚未痊愈,此时强行坠地、登时震得浑身剧痛。有的创口又崩裂开来,渗出殷红鲜血。 林解元见状心头更喜,身子尚未落地、双手铁笔已然掷出,若无意外,便可直接洞穿洛长卿后脑与心包。不经和尚轻功寻常,不敢从三楼跃下,便踏着木梯、一路奔下。 洛长卿气血翻涌、浑身似散开一般,直想就地睡下。又听得脑后劲风袭来,宛如灭顶之灾、顷刻便要降临身上。当下也不知哪里迸发出的气力,抡起铁箫窄刀、揪下头上义髻,一齐砸向林解元。 旋即再顾不得头发四散、裙衫凌乱,抽身便逃。 天字壹号馆舍中的打斗,自然惊动了景行驿馆中的胥吏们。很快召来许多巡街的不良卫,各持横刀、口中叫嚣着向洛长卿追去。 此时夕阳已没,天色将黑。林解元、不经和尚两人,混在一众不良卫中,追着洛长卿进了思恭坊,第四巡暮鼓恰已响尽。 可当众人堵住四面坊门,一通鸡飞狗跳地搜寻后,洛长卿却似泥牛入海,已然不知了去向。 高阳刺目,酒气犹浓。 李小蛮缓缓睁开美眸,惬意地抻了个懒腰。晨光透窗而入、斜斜照在她动人的曲线上,竟平添了几分圣洁。 徐徐自榻上爬起来,摇了摇依然昏胀的头颅,胃囊中登时一股烦恶、直冲咽喉,险些便要呕出——宿醉方醒的感觉,委实没有诗文中说得那般潇洒。 她似记起了些什么,忙抬眼四望,却见昨夜同饮的柳三爷、晓暮姑姑,俱都不知所踪。这已然熟悉无比的客房中,竟只剩了她孤零零一人。想着昨夜欢愉,望着眼下清冷,不由悲从心来。 哭了半晌,却是无人理会。小蛮只得趿了绣履,恹恹走出卧房,步入外堂。才见桌案上压着一纸信笺,字迹一如往昔地清秀: 小蛮!你若醒后,可去修善祠与教中之人汇合,他们有事寻你。今晨小道士悄然回来,神情有异,举止反常,似有事要出城。姑姑左右无事,便随他去瞧个究竟,若遇凶险,也可襄助。言讫!望自安好。 ——姑姑晓暮留书 小蛮看罢,原本已舒展的心绪,顿时又揪作了一团。 第397章 山庄奇遇 邙山幽谷,斜阳草树。 杨朝夕背着许多包裹、一路攀爬,终又回到杨柳山庄。 庄口两株柳树,依旧恪尽职守、静默而立,轻轻荡着枝条。仿佛见惯了四季,也见惯了进进出出的山乡之民。 近乡情更怯。想到一个多月前的那桩变故,杨朝夕心头不由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念及此行的目的,他眼中又充满挣扎,呆立许久,方才压下。 只是身形一闪,却已不见了人影。数息后,却见庄中奔出一人,高可七尺,浑身精瘦。一声褐衣裹在身上、犹显晃荡,正是邙山团练兵中的斥候,叫做侯吉。 侯吉年近四旬,娶的自是庄中姑娘,膝下亦有儿女。男儿随他日日操练,偶尔进山打猎,女儿则跟着他娘子呆在庄子里、每日烧饭务农。 照里正关大石安排,这日恰轮到他在庄口值守,防止有匪寇、虎狼之类闯庄伤人。从前的石枪、石矛,早也换成了铁打的兵刃,握在手上、便觉威风凛凛。 本来值守到日落,便会有团练兄弟过来换防。侯吉早已从柳杈上跃下,长长伸了个懒腰。眼角余光忽地瞥见,似有道奇怪人影、自庄外山道上远走来。像是哪里见过,却又觉得陌生。待他定睛再瞧,山道上却已空空荡荡,那人影竟凭空消失。 侯吉倒是警觉,提了铁矛便奔上去察看,自是一无所获,不由咕哝道:“难道是俺眼花?” 茅舍院落里,余晖将一切镀成了金黄。 陆秋娘似往常般、背着一大筐鲜翠欲滴的桑叶,推开自家柴门,便要给蚕虫换上。却见院落中央立着个男子,正负着双手、四下观瞧。 那男子听得声响,蓦地转过头来,喜道:“秋娘!我……” “你来作什么!”陆秋娘怒然打断,本已疲惫的脸上、登时罩了层寒霜,“谁许你不经答应、便跑到我家里来!若不快滚,我、我便要叫人了!” 陆秋娘胸膛起伏、似已气急,一面缓缓放下竹筐,一面顺手捡了根手腕粗的柴棍,举在胸前。 男子身形颀长、玉树临风,却面色凄苦:“秋娘……我只说几句便走,好吗?”见陆秋娘面色阴沉、不置可否,便又壮着胆子接续道,“便在半月前,我出城做事、本已将性命抛开,想着一死了也罢,总好过……好过这般日夜煎熬。 奈何天意不许,竟叫我活了下来。我、我那时便想,自己纵然不能再对你心存妄念……可余生已然不多,若能从此后守着你、望着你,大概这辈子,也不会留什么遗憾了罢!秋娘!秋娘……你还肯唤我一声‘长卿哥’吗?” 陆秋娘眼眶渐红,怒意却未消散:“我、我们很相熟么?!你若再胡言乱语……若还不滚,我便不客气了!” 说着,果然抡起柴棍、便照那男子面门打下。 “嘭!” 柴棍直中额头,登时肿得老高。那男子却是不闪不避,老老实实吃了这一下,面上却现出笑意来:“秋娘,我不请自来,更擅闯你家宅,这一下、算是挨得理所应当。我、我只求你不要赶我走,只愿每日能看到你、便心满意足……” “洛长卿,你疯了么?我已作他人妇、更为人母……你最好死了这心、消了这执念!” 陆秋娘见他摇摇欲坠、却又痴痴傻傻的模样,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方才一棍下去,原以为他会闪躲,是以用足了气力。却不料他竟欣然而受。此时肿胀之处竟已裂开,流下一道脓血,将一张饱受沧桑的脸、竖着分成了两半。 陆秋娘终于有些慌张,忙自怀里摸出一条擦汗用的手巾,掷向他道:“你、你快将血擦了,下山去罢!以后也莫要再来。” 说罢已丢开柴棍,重又拎起那筐桑叶,便往茅草搭成的蚕室而去。 却不料洛长卿忽地抢步上来、双膝跪倒,扯住她一只袖子道:“秋娘!莫赶我下山……我已抛下城中俗务,只求以后能守着你便好。绝不……绝不打扰你,好吗?” “哗啦——”桑叶筐倾覆在地。 陆秋娘面色涨红、想要甩开,奈何气力有限,竟不能挣脱。只得冷声喝道:“你!放开!” 洛长卿只是跪着恳求,却不肯松手。陆秋娘登时怒急、猛然一扯,只听“嗤啦”声响,那袖子竟被他撤下一截来,露出半截白净的藕臂。 “你要做什么!”陆秋娘登时惊叫,以为他软磨不成、便要用强。 洛长卿也是一呆,盯着手中半截衣袖、便要解释。忽觉一阵骤风袭来,待要转身抵挡,却感到一股大力、夹着浑厚内劲,结结实实撞上了他的身体。当下身子一轻,凌空飞起,不到半息、便已重重砸在一排木篱上,瞬间将木篱砸开一道缺口。 然而去势不衰,洛长卿又如圆木一般、当真“滚”出了这茅舍院落。待想挣扎起身,却觉后背剧痛、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复又趴回地面。 这一下变故陡生,便连连陆秋娘也吓了一跳,待看清了出手之人相貌,不禁喜极而泣:“是夕儿回来啦!为娘好生想你……怎地还买了这许多东西,上清观的师父带你下山了?” 杨朝夕却是先看向木篱外的洛长卿,冷冷道:“洛世叔!我娘亲已说得极清楚,不许你再来这山庄。你若还纠缠不休,莫怪我剑出无情!” 说罢才将包袱卸下,几步奔至陆秋娘身前,“娘亲!孩儿回来迟了,险些叫旁人欺侮了你!近来观中师兄弟,大都随师父们下山历练。孩儿便在通远渠做了十多天民夫、挣了些银钱,这些东西是买来孝敬您的。” 陆秋娘含笑点头,捧着他肩膀瞧了又瞧,心头全是欣慰之情。又见他猝然出手,便将洛长卿击飞出去,不禁又担忧道:“夕儿,为娘知你武艺不差,方才那一下、不会将他打死了吧?” 杨朝夕俯下身来、一面帮她将桑叶捡起,一面笑道:“孩儿自有分寸。再者说,洛世叔也颇有些身手,岂会怕我一掌之威?” 说归说,看到娘亲眼中担忧之色,杨朝夕便知她终究放不下心。 便又绕出木篱、蹲在洛长卿身前,见他痛得五官都拧在了一起,不由揶揄道:“很痛么?” 洛长卿慢慢抬起左臂,指点了点后背,龇牙咧嘴道:“背后……很痛……” 杨朝夕微微颔首,将他上半身扶起,才接着道:“洛世叔,我该叫你玄土护法、还是左教坊副使?祆教众人都以为你死在了跑马岭、尸骨无存,不知他们若晓得你还活着,该有多高兴。” 洛长卿面色微变:“杨少侠,我竟不知、你便是秋娘的孩子……数年未见,便已如此了得。我死里逃生之事、还盼少侠守口如瓶,只当那个搅在祆教与太微宫是非中的洛长卿,已然死在了跑马岭。余生不多,我想为自己活……” 杨朝夕扬眉道:“这个可以。只是你来打扰我娘亲,却是大大不该!我要你应我一事,不然、便叫你假死变真死。” 洛长卿咬了咬牙,不知是疼痛难忍、还是已下定决心,徐徐吐声道:“杨少侠请讲。” 杨朝夕鹰眸一凛,盯着他道:“我要你起誓,自今日起、不得再踏入这杨柳山庄半步,更不许再扰我娘亲清净。” 洛长卿心下一沉、如坠冰窟,说不出的难过与不甘。可眼前之人,却是秋娘的孩子,自己既不能为长不尊、与他争执相斗,更不能阳奉阴违、再行纠缠之事。 沉吟许久,才长叹一声:“错过便是错过!是我执念太重、反令秋娘难堪……那么、若我愿入空门,随那慧朗禅师在半山苦修,可否?” 杨朝夕听他竟是要跑去做和尚,当即答道:“若只在半山结庐,自不算入这庄中;且释门受戒弟子、规矩森严,也断不会容你任性妄为。 只不过那慧朗和尚,肯不肯为你传经削发、代请度牒,却不是你一厢情愿之事。若他也不肯收你,你还是须下山去,落得大家清净!” 洛长卿见他已将话说死、再无转圜余地,便又道:“那好。今日已晚,明……明日少侠可随我同去半山草庐、一齐去见那慧朗禅师。只是……只是我身上有伤,血气太重。若出了庄子,只恐……只恐招来野兽,可否容我在庄中盘桓一晚?” 杨朝夕这才恍然:自己方才并未下重手,何以他竟这般痛楚?原来却是有伤在身。定是方才滚摔之际、将创口崩开,才会半晌都爬不起来。 一念及此,心头倒是涌起一丝歉意,不由问道:“伤在何处?” 洛长卿忍痛道:“在背上……” 杨朝夕半信半疑。旋即念头微转,倒也干脆,当即“嗤地”一声,将他后背袍衫扯开道口子。却见满是伤疤的背上,印着两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只看那不断渗出的殷红液体,便知是新伤。且伤已见骨,若非性情坚忍之人,如何能撑到现在? 杨朝夕皱眉道:“你这是新近的创口,似是奇门兵刃造成。却与何人动的手?” 洛长卿头上冷汗涔涔:“这下、这下你总信了吧……这创口来历,改日……改日再和你细说。若有金疮药之类的伤药,还请相助一二……” 杨朝夕便不再说话,从怀里摸出一只细小瓷瓶、弹开布塞,将许多粉末轻轻抖洒在两只血窟窿上,疼得洛长卿一阵抽搐。随即又从他袍衫上扯下许多布条,绕胸裹紧,才将他慢慢拉了起来。 洛长卿微微动了动双臂,痛楚果然轻了许多,当即向杨朝夕略略抱拳、算作致谢。 接着再不停留,一径离了这茅舍院落,却不知寻何处栖身去了。 第398章 暗夜空回 夕阳已没,曲折起伏的峰线上,晕开一片橙黄。 杨朝夕打发了洛长卿,才又转回院落。却见陆秋娘已将桑叶运回了蚕房,正立在院中、向他望来,眼眸中满是慈爱。 杨朝夕心头暖烘烘的、不由紧走几步,挠头道:“娘,那洛世叔我警告过啦!谅他也不敢再来找麻烦。只是方才使力大了些、弄坏了木篱,明早我便帮娘修好。” 陆秋娘看着比她高出许多的杨朝夕,恍惚中似瞧见了杨三郎的模样,双目晶莹道:“夕儿到底长大啦!和你爹爹倒有七分相像……这赶了一路,定是饿了吧?为娘这就去烧饭。” 母子二人这才拾起杨朝夕带回的大小包袱,入了茅舍。二人月余未见,一番嘘寒问暖、自不消多说。 山中若夜间无事,是油灯也不肯点的。二人吃过晚食,就着暮光、又将蚕虫打理了一番,便回到卧房土炕,早早抵足而眠。 杨朝夕惯于行功练气,身体之健早远超常人,纵然奔波一日,却连汗也没出多少。此时不过戌时上下,他平躺在榻,鹰眸亮如星芒,自是了无困意。 “夕儿?睡不着么?”土炕另一端,陆秋娘竟也尚未睡去。 许是因她担忧多日、今夕终得释怀,心中喜悦满足之感,此刻仍未散去。心中所想,尽是杨朝夕自呱呱坠地、到之前怆然离去的点滴过往。 “嗯!” 杨朝夕含糊地应了一声,又沉吟许久,才徐徐开口,“娘,我知每次提到爹爹,你都要难过许久。可有个疑问、孩儿一直想知道,你可知爹爹究竟是怎么死的?” 陆秋娘正沉浸在回忆中,忽听他这般发问、也是心头一绞,声音微颤道:“你爹爹……自然是守卫太原城时,与拿蓟州贼兵拼杀、身陷重围,又中了许多箭矢……最后流血而亡……怎地今日,忽然要提这事?” 杨朝夕念头一转,却不想她知晓自己意图,便扯谎道:“娘勿要多心,孩儿只是有些想念爹爹了。前几日在洛阳城中撞见一个老兵募,孩儿便与他吃了些酒、聊了半日。才知他竟也是从当年守卫太原之役中,侥幸生还回来的。说到当年拼杀惨烈,老兵募也是唏嘘非常。” 陆秋娘这才心中一松。关于夫君杨三郎的死,其实当年庄里驰援回来的团练兵们、也有些不同说法。只是碍于里正关大石在庄中威望,那些团练兵也只是梦中、酒后,无意间吐露过一些,陆续传到了她耳中。只不过那个说法,太过骇人惊心,又无十足证据,她便也一直压在心底,始终不提。 方才忽被杨朝夕问到他爹爹死因,陆秋娘还道是他道听途说了些什么、特意回来找关大石对质,是以心中才吃了一吓。见他只是撞见了杨三郎当年同袍、一时有些触动,这才放下心来。 逝者已矣!即便夫君之死另有隐情,即便查明真相、将真的凶徒捉出来就地正法,又能如何?她的三郎哥早便成了一坛骨灰、再也活转不回来了。 想到此处,陆秋娘忙岔开话头道:“夕儿,你既随上清观的道长师父们下山历练,便须事事多做思量,莫要莽撞惹祸才是。若是……若是碰到看对眼的姑娘,也一定莫要错过。你爹爹去得早,娘亲养你这般大、自然盼你快些成家立业,好给杨氏一门多留些骨血。” 娘亲话语恳切、尽是肺腑之言,杨朝夕如何能不动容?是以听罢喉头微哽、良久不语,竟不该如何作答。许久才冒出一句:“孩儿知道了。” 母子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一会儿,陆秋娘那头便已传来轻微的酣睡声。她整日劳作、养蚕织布,其实早便身心俱疲。只是杨朝夕突然归来,令她高兴之余、便将这一天的疲倦暂且压下。此时沾枕许久,终于耐守不住,沉沉睡去。 杨朝夕听着熟悉的呼吸声,将身体缓缓从麻衾中抽出来,蹑手蹑脚下了土炕、趿上云履,行至外间。却担心木门声大,轻轻顶开窗户、一个鱼跃,便已出了茅舍。 就在他身形急坠之时,双臂在地上微微一撑,身形忽又腾起,接着几下翻腾,竟已立在了院落外面。旋即瞅准方向,熟门熟路,径直向关大石家的茅舍奔去。 纤月朦胧,铅云极重,似在酝酿初夏的第一场骤雨。 他在庄中生长数年,即便四面昏黑、路径难辨,于他而言,想要趁夜寻去哪家哪户,却也不费吹灰之力。 路过牛庞儿那簇新的院落时,心中不禁又是一疼、连呼吸都漏了半拍,脚下也不免缓了下来。然而听了半晌,簇新的茅舍中却是一派寂然,便连牛庞儿那厮的鼾声、也不曾听到半点,倒是颇为奇怪。 杨朝夕默默叹了一声,惟恐耽搁久了、被人察觉。当下不敢再听,继续向前奔行。 天光黯淡,整个杨柳山庄都已陷入沉睡。除了偶尔一声夜鸮啼叫、惊得几家犬吠相和,颇有几分神秘安详之感。 杨朝夕借着这微弱天光,很快便望见那关大石家那模糊的轮廓。当下也不迟疑,拔足提膝,跃入院中,摸到卧房窗下、侧耳细听。却听室内之人呼吸时快时慢、偶尔还夹着几声痛楚的呻吟,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杨朝夕心下略奇:难道关世伯白日打猎,又被野猪之类的山兽撞伤了腿脚?若果然如此,一会出手即便被他察觉,想来他身手也会大打折扣。而自己击杀他的几率,自然更大了几分。毕竟关大石操练邙山团练多年,战阵搏杀之术却也不俗。自己年纪尚幼时,大多拳脚兵刃、都是他手把手教会的…… 念及此处,心下终于生出一丝不忍。自己今夜若果真取了他性命,似乎有恩将仇报之嫌,且自己心头、一定便是大仇得报的快意么?可一想到陈谷那日言之凿凿的模样、想到他便是害得爹爹惨死的凶手,心中那块温软,终于又变得冰冷坚硬起来。 杨朝夕晃了晃脑袋,将这些思绪统统甩出。接着定下心神、探手入背,将承影剑徐徐拔出,小心顶起那扇半掩的小窗。待空隙足够大时,双足一蹬、猛地跃起,顷刻便穿隙而入。接着就势一滚,身形便已悄无声息、半蹲在了卧房之中。 杨朝夕落地稍定,扶住窗扇的左手、这才缓缓抽了回来。抬头看去,果然望见一道人影侧卧在土炕之上,身上还散发出伤药混着鲜血的气味、不知为何,竟有几分熟悉。 他紧了紧手中剑柄,眼睛已很快适应了卧房里的黑暗,关大石的身形轮廓、在炕上渐渐变得清晰。 他屏住呼吸,将心一横,长身而起。剑招毫无花哨,照准关大石咽喉,蓦地急刺而下! “嗤!” 伴随一声干脆利落的轻响,显然剑已刺中目标。只是手心的触感、却微有偏差,像是刺入了一只沙袋中…… 定睛再看时,却见长剑没入枕头。而关大石身形一滚、已闪至炕脚,怒声喝道:“是谁!” 杨朝夕见已暴露,索性放开手脚、又要一剑斩下。却觉出那喝声不对,竟不是关大石的声音。当即冷冷道:“你又是谁!深更半夜躲在此处,是要与我耍‘李代桃僵’的把戏么!” 那人却已听出他的声音,怒意登时转为疑惑:“你是……杨少侠?为何深夜携剑来此?难道……你此次回山,竟是为……是为杀关里正而来……” 杨朝夕自也认出了炕上之人,却是黄昏时滋扰娘亲、受了他一掌的洛长卿。登时怒火中烧、喷薄欲出:“洛长卿!之前留你一命,是顾念我娘吃斋奉佛、不喜杀生。不料你竟不知死活,躲来此处,装神弄鬼!快说!关大石现在何处?!” 洛长卿却已撑起身子,斜靠在墙上,疼得声音发颤:“我……我也不知……近来我时常来此,只为瞧一眼秋娘……关里正为人豪爽仗义、便留我在此歇宿……我亦是今日入庄后,才发现关里正已然出门。问过周围乡民,只说前几日便已下了山、进了城,却不知去了何处……” 杨朝夕自是不信,承影剑长吟一声,便已钉在了他颈侧,将耳廓擦出一道血槽:“我、再、问、一、遍!关、大、石、在、哪?” 洛长卿只觉脖颈森寒,毫不怀疑自己一句话说错、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他如今心中所念、唯有秋娘一人,然而几番登门,皆被她拒之门外。此刻已然心灰意懒,倒也不惧死贪生: “杨少侠,我若有心欺你,你便是现下杀了我、也休想套出一句真话来……方才我已言明,我不过比你早来了几个时辰,一直便在你家中等候秋娘回来。又如何能探来许多消息?你若还不肯信,便请动手罢!” 杨朝夕只觉满腔怒火、无处宣泄,忽地抽剑而起,便在这卧房中肆意劈斩起来。数息过后,怒意略消,方才收剑而起。“嘭”地一声,竟是撞破窗扇,遁入了沉沉夜色中。 洛长卿惊魂未定,这才从炕脚缓缓挪出,掌起灯盏,四下一看,也是不禁骇然: 只见土炕、墙壁、衣橱、桌案、地面等处,皆被犁出许多长短不一、却都触目惊心的豁口来。哪里像长剑所致?倒像是被陌刀、大戟等长兵挥砍造成。 洛长卿心知此事必有隐情,只是方才杨朝夕盛怒之下,又如何能问出原委。只好等哪一日、这位杨少侠怒气消去,再细细问起。若关大石当真做了天怒人怨之事,自己纵与他有些交情,只怕也爱莫能助…… 杨朝夕负剑而走,心中尽是沮丧。今夜非但扑了个空,还暴露了自己意图。 而关大石竟似未卜先知一般、好巧不巧地躲过了一劫。以后倘或被他知晓,自己要找他寻仇。再想出手时,只怕要面对的、便是关大石与整个邙山团练,以及这杨柳山庄的大半乡民…… 便是娘亲知道他此番回山,竟是为杀里正而来,只怕也要大吃一惊。 正垂头丧气地想着,不觉间、自家茅舍院落、却已近在咫尺。他先抬眼望了望院中,见一切如故,才放下心来,纵身翻回院落。又双足连点、奔至外间那扇窗下,双膝一挺,跃了进去。 只是这一次,纵然他落地无声,却还是第一时间发现,外间的木桌条凳前、已然端坐着一道身影,似已等候他多时。 待他身形落定,这身影已是“啪”地一声轻响,用火镰打着了火绒。登时,一豆火光自油盏上徐徐升起,昏黄的光亮很快便充满茅舍,映出一脸霜色的陆秋娘来。 杨朝夕见状一颤,连忙双膝跪倒,低头叫道:“娘——” 第399章 心藏谜团 火苗动荡,四周昏黄。 陆秋娘就那么坐着,身形纹丝不动,宛如一尊泥塑。 眼神中却射出难言的色彩,有恼怒、有失望、有悲苦、有凄怆……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化作难以言喻的气质。 杨朝夕从未觉得、娘亲是这般柔弱无助,青春丧夫,又饱经战乱,时常抱着幼子,彻夜提心吊胆、难以安眠;也从未觉得、娘亲是这般坚韧倔强,山居清苦,却自食其力,从不平白受人恩惠,还常抽出空闲、,将在宫中学的针线工夫、教给庄中的妇人。 然而此刻,他在地上跪了半晌,陆秋娘却始终一语不发。既不软语规劝,也不厉声斥责,仿佛盯着个陌生人似的,给他一种莫可名状的疏离感。 “夕儿,你说实话,为何回山?”陆秋娘蓦地开了口,声音中全无波澜。 杨朝夕登时心中一慌,果然怕什么来什么。方才还在担心娘亲知晓此事,谁料自己扑空回来、还是被她堵了个正着。不由心虚道:“孩儿想念娘亲、想念爹爹,这才回来看看……恰好又挣了些许银钱,便想着买些米粮、布帛,给娘亲贴补家用……” “撒、谎!” 陆秋娘一拍木桩、霍然起身,将一包物什“哗啦”一声扔在他面前,“你去做的什么民夫?竟能挣来这么多银子!你包袱里那九环白玉蹀躞带、黄玉扳指、金发簪、镶银蓝田玉佩……又是何处得来?!” 杨朝夕这才恍然:原来娘亲已翻过他的包袱,发现了他从邵青冈那里得来的银铤和饰物。却是当时见小豆子被恶犬咬伤、自己又被鹘鹰抓伤了背脊,一时激愤难平,才行此下策,讹了他一堆钱财宝货。可终究是来路不正之物,此刻被娘亲当面诘问,却是哑口无言。 陆秋娘见他默然不语,越发气急、拎起墙角那根柏木棍,便朝杨朝夕劈头盖脸打来:“为娘节衣缩食、吃糠咽菜,送你去上清观学道习武……不指望你能封侯拜相、光宗耀祖,总是想要叫你学会为人处世的道理。 可你呢……你竟这般下作!仗着自己会些拳脚功夫,不知从哪门哪户偷来、抢来这些贼赃。娘须替你那死了的爹爹、好好教训你一番……明日一早便将你捆了!去寻关里正投案……你、你气死为娘了……呜呜呜!” 杨朝夕不闪不避,硬受了她几十棍子,却也不觉得很疼。可娘亲终究下不了狠手,打了一会、便将柏木棍丢在一旁,伏案哭了起来。 杨朝夕见娘亲痛哭流涕,心中亦是难过不已。见她已然住手,嗫嚅半晌,才将这些财货的来历,粗略与娘亲说了一番。只说自己当时见那纨绔子弟纵狗伤人,出于义愤、才暴然出手,这些财货便是讨来给小豆子医伤所用。却隐去了自己脱出上清观、和在洛阳城中做下的几桩事情,免得娘亲更加担忧。 陆秋娘一面抽泣、一面将来龙去脉听了一番,才知他并非是见财忘义。可强取横夺他人财货,终究有违盛朝律令。 于是便收住眼泪道:“夕儿,你一年比一年大了,说话做事更该三思而行。似这种行侠仗义之事,也须顾全自身、量力而为,莫惹到什么不该招惹的人才好。为娘知道你有些志向、要做济世救民的侠客,可杨氏就剩下你这么一颗独苗,若再有什么闪失……他日为娘也去了泉下,又如何向你那狠心短命的爹爹交代?” 杨朝夕忙俯下身子,恭恭敬敬向陆秋娘叩首道:“孩儿知道了。” 陆秋娘吸了吸鼻子,忽又指着他背上长剑道:“娘险些忘记了,你深更半夜、携剑出去,又是做什么去了?” 杨朝夕这才真正慌了,磕磕巴巴道:“孩儿、孩儿许久未曾回来,便去荒坡那边看一看爹爹……担心夜里有豺狼、花豹入庄来觅食,才、才将剑也背了去……” 陆秋娘看着他眼睛、目光灼然道:“果真如此吗?莫不是偷偷去了牛……” “娘怎可如此揣测孩儿?!”杨朝夕当即梗起脖子,胸膛起伏道,“他们……他们木已成舟,我又何必再自取其辱!” 陆秋娘这才含泪一笑:“没有便好。娘只盼你凡事看开些,莫要行差踏错。人这一世有长有短,可有些事一步走错、便是覆水难收。那时才是真的追悔莫及。” 杨朝夕默默颔首。时辰已然不早,母子二人才又回到卧房、抵足睡下,一宿无话。 翌日晨起,鸡鸣过后,杨朝夕便已起身洗漱。 吃过早食,修好木篱,拜别了娘亲,便又往关大石茅舍而来。 洛长卿背伤未愈,还卧在炕上不曾起来,被他用剑指着、终于勉力穿好了衣袍长靴。又自厨下胡乱包了几块蒸饼,才被杨朝夕连催带赶、一齐往半山草庐行去。 半山草深枝密,许多草藤肆意攀援,竟将那间小小草庐、披上了一层翠衣。 两人拨草寻径,一路攀行,竟险些错过草庐。 好在慧朗和尚一句“阿弥陀佛”,给两人指明了方向。待行至草庐前,却见之前青石雕成的莲座之上,又堆了一块奇形怪状的青石。 单看那粗略凿出的轮廓、便不难猜到,这和尚定是坐在庐中、穷极无聊,才想要雕一尊释尊法相,好每日督促自己诵经苦修。 杨朝夕正走神间,那慧朗和尚已步出草庐。双掌合十,躬身行礼,眉目含笑道:“恭候两位多时!贫僧早知洛施主痴念已深、难以自拔,必会再寻贫僧谋个解脱之法。故这月余来,贫僧每日只在山中徘徊,一直不敢稍离此间。” 说着,又看向杨朝夕道,“冲灵子道长起色已然大好,只是眉宇中似有怨仇郁结。若不自行疏导,只恐近日难逃血光之灾……” “和尚!闭上你那乌鸦嘴!你在旁人跟前装神弄鬼,我也懒得拆穿你。可你若用这一套来戏耍我,当心我将你这草窝子掀了!” 杨朝夕见慧朗和尚又要滔滔不绝、诓骗他与洛长卿的香火钱,不禁出言怼道, “今日我带他来此,可不是来听你唱‘迷魂经’、使‘生财诀’的。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如实作答便可。” “道长请讲!”慧朗和尚也不生气,言简意赅道。 杨朝夕双眉一掀,当即道:“这位洛世叔看破红尘,想投到你坐下、当个讨斋化缘的沙弥。不知和尚你觉得如何?” 慧朗和尚哈哈一笑:“善哉、善哉!众生皆有慧根,佛渡有缘之人。若洛施主果然舍得下尘缘羁绊,诚心入我门中,自是求之不得!况且贫僧近来梦有所感,上师不空禅师法体有恙,正欲回长安一遭。这半山草庐正好空下,可供洛施主静坐冥想之用。只不过……” 慧朗和尚故意沉吟不语,脸上已显出为难之色。 洛长卿当下急道:“禅师有何谕示,便请直言无妨。弟子诚心向佛,还望禅师点化!” 杨朝夕初时听他满口答应,还道他早与这洛长卿串通一气。待他说到“只不过”三个字时,心中却是疑团尽释。知他又要以修功德为名、诓骗洛长卿的钱财,嘴角不由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却也没当场戳破。 果然,慧朗和尚一脸纠结之色,半晌才似下定决心,口称佛号道:“阿弥陀佛!洛施主应知盛朝律令,凡欲入我释门、成为受戒之人,须满足三样条件: 第一桩,便是须求得一张祠部钤印的空名度牒。这度牒虽不稀奇,贫僧身上却也没有。只好回长安时,顺带向崇福寺讨来一份。 第二桩,便是严守释门规矩。洛施主心智聪颖、四体健全、正当盛年,只要无父母妻儿拖累、不曾作奸犯科,并能谨守清规戒律,方才算是初定禅心。 第三桩,便是须舍去自己手中资财,捐纳给释门、充作戒金,以证自己决然皈依之心。 我不在洛阳这段时日,你便在此诵经歇宿、化缘乞食,待我归来之时,再为你剃度。” 洛长卿听罢,如何不懂慧朗之意?便是要他先回城中、安顿了父母妻儿;再多备些银钱、以供购买空名度牒、打点公门关系所用。好在他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也未曾娶妻生子、当真是孑然一身;且在洛阳置办的一处小院,若全折为金银、亦颇为可观。 当即跪下叩首:“弟子谨遵禅师所嘱,今日便随杨少侠回去。待打理完城中诸物,便即返回此庐,静候禅师归来。” 慧朗和尚微笑颔首:“去吧!” “等等!” 洛长卿便要起身就走,不料杨朝夕忽地开口,似是要打乱他的盘算。正狐疑间,却听他接续道, “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小道另有一事不明,今日恰好撞见你,还望你实话实说。” 慧朗和尚饶有兴致道:“道长赐教!” 杨朝夕这才将埋在心中数日的一个谜团,徐徐说了出来:“和尚,当日小道心情不佳,向你讨教武艺。何故你竟将释门正宗功法‘一苇渡江’,贱价传给了小道? 虽说小道因此捡了个大便宜,可后来越想此事,便越觉得蹊跷古怪得很!难道和尚也是看小道根骨不凡,想要渡我入你释门?” 慧朗和尚听罢,哈哈大笑:“佛曰‘不可说’。此事自有因果,道长不必起疑。当知之时,自有人会为你解开谜团。” 第400章 真相为何 深山翠谷,碧潭清溪。 陆秋娘小心地顺着桑树下来,将一筐沉甸甸的桑叶卸下,才取了手巾、擦去额角汗珠。 夏阳渐高,已有几分灼人,令她觉得喉头干渴。当即就一旁水潭中掬了捧水,大口啜饮了起来。 喝过几捧,忽觉异样,只见潭中自己倒影旁,陡然多出一道女子身影。那倒影紫群翠衫,面目白皙,一抹倾城笑意,从嘴角荡漾开来。 陆秋娘心中一惊,不由摸了摸腰间柴刀,声音微颤道:“柳姑娘……” 柳晓暮语笑嫣然,竟福了一礼:“陆婶婶好久不见。” 陆秋娘只觉阵阵寒意从脚心一路攀爬,经过后背、直冲颅顶,半晌才稳住心神道:“不知柳姑娘此行为何而来?听闻夕儿尚在洛阳城中,却不知在何处挂单……” 柳晓暮咯咯一笑:“陆婶婶莫要惊慌,我虽是妖修、却从不害人。也不须替小道士遮掩,我不但知他昨日回山、今晨便已匆匆离去,还知他这次回山、所为者何。” 陆秋娘诧异道:“他还能为了什么?不过是回来瞧瞧我,想要尽一尽孝心罢了。” 柳晓暮也在潭边蹲下,随意撩波着潭水、将一环环波纹挑向对岸,接着笑道:“陆婶婶这就有所不知,小道士是为报他爹爹血仇而来。只可惜,那人恰好不在庄内、才躲过一劫。不然今日晨起,庄中只怕早已乱作一团。” 陆秋娘这才想起杨朝夕从昨夜回来、到清早离去,种种怪异的言行举止。不禁失声问道:“那人是谁?难道竟是庄里之人?为何关里正从未提及此事……” 说到这里,其实心中已经有了个答案,只是不敢相信罢了。见柳晓暮向她微微颔首,当即心神巨震, “不可能是关里正……三郎哥与他可是结拜兄弟,他又怎会做出、做出这等天理难容之事……可若不是他,为何面对我们孤儿寡母、总是一副愧疚之色……” 柳晓暮也是幽幽叹了口气:“其实此事尚无确凿实据,乃是听了当年一个老兵募的片面之词。只不过这种事情,愈是真假难辨、反而愈叫人疑心生暗鬼。我猜小道士定然要先令那‘凶手’认罪,才会痛下杀手。” 陆秋娘原本蹲踞的身体,此时已瘫软在乱石青草间。双泪夺眶而出,口中依旧难以置信:“三郎哥,你当真是被关大石害死的么?” 柳晓暮拍拍她肩头道:“真相到底如何,我自会帮小道士查个水落石出。陆婶婶还要多珍重身体才是!” 陆秋娘这才陡然反应过来,忽地抓住她一条胳膊道:“柳姑娘,我知你是夕儿的朋友,一定要劝住他!不论关大石是不是真凶,都决不能害他性命。这十八年来,杨柳山庄若无他跑前忙后、一力操持,只怕早便荡然无存……请柳姑娘转告夕儿,一定要明大义识大体,决不能因为一己私仇、置庄中老幼于水火之中……” 柳晓暮以为她也会如杨朝夕那般、恨不得立时手刃仇人,却不料她竟说出这样一番深明大义的话来,不由心中暗生钦佩。此事若换作是他们兽族,要么选择忍气吞声,要么便会灭其满门。 柳晓暮将她扶起,盈盈浅笑道:“陆婶婶放心!我正要再下山去,必将婶婶之言如实转告。洛阳城百余坊市,料来一时半刻、他也未必寻得到那关大石踪迹。” 陆秋娘还要言谢,却见柳晓暮蓦地化作一道红光,顷刻消失不见。只余潭水微波,照见她满目萧索的瘦影…… 熏风渐燥,榆叶轻摇,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通远渠畔,方家少奶奶惊鸿而至、离去如风,惹得众民夫艳羡垂涎。给他们劳作之余,又平添了一道新的谈资。 关虎儿一身麻袍布衫、混在其中,无论下水捞沙取石,还是在舟上操动绞盘,俱是干得卖力无比。 原本以为与众师兄弟再熬几日,便可一齐回观,谁知方家少奶奶传来的一道惊天消息,气得他当时便跳脚起来。 若非观中几位师兄弟百般劝阻,担心他与杨朝夕对上、只会适得其反。他定要一道去寻那“忘恩负义”的小子,再将他心剖出来、看看是红是黑……旁人一面之词,怎可胡乱相信?那个叫陈谷的队正,定是为挑唆离间他们,才编出一番瞎话来。若爹爹关大石因此被夕小子害死,岂非冤哉枉哉? 想到这些,他又如何能无动于衷、继续泡在这脏水污泥中做事?当即向渠长和不良卫们告了假,便匆匆而出,直奔城中一处偏僻院落而去。 时已过午,各家炊烟早歇。 坊曲巷陌,一树树柳条层峦叠嶂,如出浴少女、散发低垂。不时被温软燥热的风拂起,露出羞怯之态。 关虎儿顾不得欣赏这些,七拐八绕、才奔入一间小小的宅院中。 宅院不到半亩,约九步见方,被一圈六七尺高的夯土院墙围着。穿过一道又黑又窄的乌头门,可见堂屋一间、东西厢房共三间,皆是泥墙茅顶。院中有一口水井,井台青石所砌;东南角一处草棚下,有泥灶铁镬,算是厨房;西北角一圈残砖碎瓦围起半圈,便是茅厕。 关虎儿一入院门,便将门闩拴死,直奔堂屋而入。只见一个年过四旬的男子,套着身缯布襕袍,正坐在上首一把破旧的交椅上。男子身材魁梧、双目有光,手中捧着份经折仔细观瞧。 关虎儿稽首道:“爹爹!孩儿刚听闻说,杨老三今日一早便回山庄去了,是要取爹爹性命!” 那魁梧男子却是关大石。他浓眉微蹙,却没显出多少惊诧来,只是徐徐道:“你莫不是听错了,夕小子……为何要杀我?若是因林儿之事、他欲对我不利,只怕早便下手啦……” 关虎儿面上更急,当即抢道:“据那麟迹观唐师姊所言,杨老三是从一个叫陈谷的队正那里听说,当年太原守城战时,爹爹你为自己活命、害死了他爹爹,说得有鼻子有眼。那糊涂杨老三便信了,要杀你报仇。” 关大石却是神色一黯:“陈谷算是爹爹当年的同袍,他所言之事、也不全是瞎编乱造……既然早晚有这么一日,我须有言在先:倘或夕小子心意难平,最后将我杀了。你和林儿、牛庞儿,还有那些邙山团练的兄弟,都不许向夕小子寻仇,更不许为难你秋娘婶婶为难……” “爹——你怎可如此胡说!有虎儿在,谁敢动你分毫?!”关虎儿声音悲愤,不敢相信这话竟出自杀伐果决的爹爹之口。 关大石却颓然一笑,摇头道:“这事埋在爹心里好些年,日夜不安,实是煎熬万分,是咱们关家欠杨家的!原想着将林儿嫁过去、与杨家结个儿女亲家,爹还能能好受些,却不料……出了那番变故。如今夕小子既知晓了此事,想要替父报仇,也算是天经地义。爹爹躲是没脸再躲了,索性叫他杀了,到了泉下,反倒心安些!” 关虎儿本以为爹爹是受人污蔑,却不想他几句话表过,竟似确有其事!不由双目通红道:“爹爹!当年之事,究竟如何?你便说与孩儿分晓!古有缇萦救父,若当真是爹爹当年……孩儿愿代父受过,去寻杨老三,平了这桩仇怨。” “糊涂!” 关大石沉声喝道,“你才多大?又尚未娶妻生子,若就这般轻贱自家性命,如何对得起关氏列祖列宗!当年之事……其实大略情形,与陈谷所言、相差不大。只不过、只不过我关大石也非贪生怕死之辈,当时三郎兄弟……见我二人深陷敌阵、难以尽数走脱,才……才拼了性命,挡在了我后背、护着我突出重围……” 关大石说着说着,却是触到了伤心之处,忽地便哽咽起来。说了半截的话、也全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出不来。 关虎儿自记事起,从未见过爹爹入今日这般痛哭流涕。便是有一回进山打猎,被花豹抓破了肚皮、痛得面无人色,也不曾落下半滴眼泪。倒是妹子关林儿吓得哭了好久,他在观中得知此事,也是难过得一天都没吃饭。 此情此景,不禁哭道:“既然爹爹并非有意要害杨世叔,为何不能向老三说清楚?再说……便是他杀了爹爹又如何?杨世叔又不能再活转回来……” “混账东西!” 关大石忽地暴起,一脚正中关虎儿肩头,登时将他踹得倒翻了两个跟头。双目赤红,泪贯双腮,边哭便道, “三郎兄弟虽不是我亲手所杀,却是因我而死……那些贼兵当真可恨!竟接连射中他四十三箭……可怜他那时、也才似你这般年纪,与秋娘妹子刚成亲不久……直到阖眼时,竟还不知秋娘腹中、已怀了他的骨肉……嚎呜呜呜……当年该死之人,是我关大石才对!呜呜呜……” 关虎儿坐在地上,看着爹爹似孩童般嚎啕大哭,心中也跟着涌起一股股酸楚。 直到此时方才明白,为何自他们幼时,爹爹便一直十分关照秋娘婶婶和杨老三这一对孤儿寡母,一直刻意叫关林儿给他们家送米送肉……庄里亦有嚼舌之徒,暗里传言爹爹看中了秋娘婶婶,想要娶来续弦。恰好一个鳏夫、一个寡妇,当真天造地设。可当庄中老妪好心跑来撮合时,却被一向和善的他、骂得似狗血淋头…… 关大石哭了半晌,方才渐渐止住,双眼却已红肿。向关虎儿招手道:“虎儿,此事你知我知便可,万万不可叫你妹子和你那混球妹夫知晓。林儿如今有孕在身,大惊大怒之事、只会动了胎气;庞儿生性莽撞,难免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就在父子二人堂屋议事之时,一个小腹微隆的少女伫立阶下,明眸红湿,樱唇咬破,早已泣不成声。呆了良久,才轻轻哀叹一声,转身回西厢房去了。 山路折转,柳暗花明。 却说杨朝夕拽着洛长卿,离了半山草庐,便向山下而行。 洛长卿背伤未愈,每走一步、便要牵动背上创口,当真苦不堪言。不过行了二三里,便已浑身酸软、冷汗涔涔,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杨朝夕脚步。 杨朝夕又卸下长剑、抵在他腰间,哂笑道:“玄土护法这般不中用么?走起山路、连个孩童也还不如!似这般心智毅力,也不知那慧朗和尚相中你哪一点、竟肯收入门墙……哼!释门收弟子,当真是乌七八糟、稂莠不齐!” 洛长卿知他恼恨自己跑来搅扰陆秋娘,才百般刁难,是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事事逆来顺受。此刻却实在是痛极,不由告饶道: “杨少侠!咱们即便今日赶回城中,只怕天也黑啦!若要去寻关里正,也得明日晨鼓响过才行。我身上有伤,实在走不快,不如咱们走五里路、便歇半炷香工夫,预计最慢五更天、也能赶到城下……” 杨朝夕却是双眉一凛:“叫你走便快些走!哪里这般婆婆妈妈、像个妇人……” “妇人何曾招你惹你?定要口口声声、指桑骂槐?何况你娘亲、林儿妹子,哪个又不是妇人?” 便在这时,一道女声自山林间悠悠响起,娇音清泠,语带揶揄,却辨不清从何处传来。 杨朝夕与洛长卿皆是一怔,旋即不约而同道: “晓暮姑娘(圣姑万福)!” 第401章 如水剑碑 林木幽翠,树影遮凉。 一道红光突至,聚在杨朝夕、洛长卿眼前,显出一袭紫裙翠衫。玉面粉颈居于其上,笑语盈盈,望向两人:“洛长卿,既然你大难不死,为何不与教中兄弟汇合?你可知私自脱教、当处何刑?” 洛长卿面色大变,战战兢兢道:“教规有载,私自脱教不归者、一旦捉回……当置烈阳之下,负石长跪三日。饥则喂食生米,渴则灌以浓盐水……若三日而不死,则获神主宽宥,可重新归教,但须革去教职……” 杨朝夕听罢,也是心底发寒:难怪祆教之中,临敌厮杀皆不避斧钺,几无畏死叛逃之人。单这些稀奇古怪折磨人的刑罚,便能叫人望而生畏、不敢稍有异心。 须知生米不易消化,吞食过多、容易坠胀腹痛;而经烈阳炙烤之人、不免干渴难耐,可浓盐水则越喝越渴,若喝得多了、还会腐蚀胃囊……受此刑罚之人,初时尚不觉得难受,可越到后来、便越觉生不如死的。 柳晓暮纤唇轻扬:“记性倒还不差!那你此番入城,是去左教坊交割符信?还是要去祆教领罚?” 洛长卿神色变幻、半晌不语,杨朝夕却代他答道:“洛护法是想诈死脱教,再变卖了屋舍家财、好投了释门做和尚去!” 洛长卿面色更沉,仍旧一言不发。柳晓暮却也未穷根究底,反而看向杨朝夕道:“那么小道士你呢?这般火急火燎地赶路、又是为何?” 杨朝夕早猜到她定又窥视了自己许久,不由翻了个白眼道:“明知故问!” 柳晓暮掩口轻笑:“小道士却也简洁。只不过陆婶婶要我捎话给你,即便真凶是关大石、你也不得伤他分毫。” “为何?!”杨朝夕脸色骤变。 “因为这杨柳山庄,可以少了杨少侠,却不能没有关里正。岂不闻‘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庄中乡民好容易躲过了战乱,岂能容你因一己私仇、便搅得鸡犬不宁,坏了他们的安稳日子?” 柳晓暮言语谆谆道,颇有几分陆秋娘的神韵。 杨朝夕知她所言非虚,眉关紧锁道:“那么你此时现身,便是要阻我报仇了?!” 柳晓暮咯咯一笑:“正是。” 杨朝夕怒意渐起、牙缝中挤出一句:“倘若我执意报仇,不信你能时刻拦得住我!” 柳晓暮秀眉微挑、露出一排晶莹如玉的贝齿:“姑姑近来左右无事,恰好看着住你、不叫你轻举擅动。” 杨朝夕大怒:“多管闲事!” 话音未落,身形已化作灰影、奔至几丈开外,全然不顾已然牙根痒痒的柳晓暮。 洛长卿见柳晓暮裙摆一敛、绣履轻抬,便要向杨朝夕追去,不由心中暗喜:教中头目皆知,圣姑对这杨少侠极是看重,更有传闻说,两人已结了道友。此时互生口角,必然无暇他顾,恰是他乘隙脱身的大好时机…… 然而念头转动间,忽觉背上剧痛。旋即身体一轻,竟如蹬云踩雾般、瞬间离地数丈高,竟已凌空层林之上。 日光当头照下,耀得他睁不开眼。此时方才察觉,一只柔弱无骨的玉手、稳稳抓在他后腰束带间,借着飞掠之势,将他托在手中。温热的风扑面涌来,将他两腮面皮都吹了出层层涟漪。 洛长卿余光一瞥,身下山石、藤蔓、树木、飞鸟……皆被迅速抛开,当即再也忍不住恐惧,放声惊叫起来:“啊~~~” 温风徐徐,白日渐斜。 午后的洛阳城愈发闷热,自南面飘来的云团悬在上空,越积越厚,越聚越多,由白转灰,似在酝酿一场骤雨。 通远渠上的民夫们,大半都赤着上身,一面咒骂着闷热的天气,一面将一筐筐泥沙、石块吊起,倾倒入船舱之内。 待船舱渐满、吃水已然极深,船上五六人才各自撑篙摇橹,将这一船沙石运至渠岸边。再用铁鍤、木斗、绳索、杠杆等物,将沙石分开堆在岸上。 连日的暴晒,民夫们脸上身上、早晒得黑黄。放眼瞧去,只有高低胖瘦之分,早没了丑俊之别。也只有每日在渠岸上巡守督促的不良卫们,才能大致分清自己渠段民夫的姓名或绰号。 朱介然、黄硕、卓松焘等人,亦是打着赤膊、面色黝黑,混在一船“民夫”间。有时也如其他民夫一般热得骂娘,大部分时候只是埋头劳作。忽地抬头望一眼半空的云团,忽地又瞟向东面坊墙,似乎在期待什么。 光阴不紧不慢,在民夫们此起彼伏的号声中、流逝而去。号声也从雄健转为高亢、由高亢转为低沉,渐渐透出不可逆转的疲惫来。 天穹上云团不断扎堆,已聚成了厚实的一大片。依稀有天光透过模糊的缝隙、慢慢晕染开来,将铅色的云团分割成几股势力,各自结阵对峙。渠岸上不良卫的催促、也开始变得急切,只盼这些民夫快些将今日额定的活计干完,好赶紧收工回去。免得夏雨突至,将他们全拍湿在这渠岸边。 只是天不遂人愿。云团蓄势良久,已将白日藏起,整个天地都变得黯淡下来。几道凉风掠过渠上,许多民夫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来。更有甚者、更是连打数个喷嚏,显然知道骤雨将至,连忙从船头翻出袍衫披上,免得染上伤寒。 蓦地、半空中燃起一道电光,形如陶罐瓷瓶上的裂纹、一闪即逝。却将冷厉光芒瞬间照彻大地,劳作中的民夫不由抬起头来,惊叹这自然的伟力。 几息后,仿佛千百驾车辇一齐轧过天街的隆隆声,登时从四面八方响起,震彻神魂,惊天动地。隐约还能听到附近宅第间,被这滚滚雷音吓醒后、撕心裂肺的婴孩嚎哭声。 堤岸上,一排榆树剧烈摇摆起来,似被这天威所慑、想要逃离。奈何根须被大地拽住,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只得困在原地、疯狂挣扎,显出绝望姿态。 “霹雳——啪嚓!” 忽见一道银龙擘开黑云,直冲而下! 就在数百民夫来不及眨眼的刹那,那足有水瓮粗的一条银龙,竟已擦着坊墙、遁入渠水之中,激起一蓬数丈高的水花。 尚未登岸的民夫们只觉身子一麻,头上碎发已然直立而起、仿佛受了莫大惊吓。再揉眼看时,那坊墙竟已被击出一道豁口来,在这风搅雨碎的通远渠上,显得尤为醒目。 “不得了啦!风雷齐发,银龙降世!这是有什么宝贝要出来啦……” 就在众人还在愣神的功夫,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呼。旋即岸边的民夫们,已操着木鍤、木桶等物,飞也似的向那坍塌的坊墙奔去。渠中民夫也不甘人后,纷纷抛掉手中活计,“噗通、噗通”跃入泥水中,便向岸边游去。 不良卫们见状,连忙挥动刀鞘,顺手将几个民夫打翻在地。可民夫们密密麻麻、好似着魔的蚁群,朝着着那银龙降临之处继续奔涌。登时便将几个不良卫冲倒,连惨呼都不及发出、便被无数只脚踏在地上,很快便没了气息。 豆大的雨点洒落下来,浇在前胸后背、只觉凉意彻骨。民夫们却似浑然未觉,早将那坊墙豁口围得水泄不通。 坊墙之下、原本风平浪静的渠中,已被银龙撞出一洼浅坑。坑里竖着一方古碑,因多处裹着污泥、一时却也辨不清本来面目。浅坑周围堵着一圈污泥,很好地阻住了四面涌来的泥水。才令这来历不明的古碑,终在此时、重见天日。 古碑出水,风云变色! 这些原本或木讷、或呆滞、或憨厚、或随和的“民夫”们,眼中登时泛出别样神采。不过几息工夫,竟已自发分作好几股,有的盯着坑中古碑,摩拳擦掌,眼神热切;有的却盯着其他民夫,目光阴沉,一脸警惕。 紧随其后的不良卫们,终于也围了上来,领头之人、却是武侯董仲庭。只见他向左面一人拱手道:“孟渠长!此碑一出、便引动天地异象,绝非凡品!我这便叫人将民夫们轰走,咱们快些取这碑、送去河南府衙,好向萧大人请功!” 孟渠长却是一声苦笑:“民夫?董武侯瞧仔细些,如今堵在这里的、哪一个像是安分守己的民夫?纵然这碑千年难得,今日想要独占、只怕不易……还是先瞧瞧再说!” 说话间,已有不良卫和胥吏寻来斗笠和蓑衣,给董、孟二人披上。 骤雨更急,好似瓢泼,却浇不灭这许多人心头的热火! 雨水疯了一般、冲刷着青灰色的碑身,很快便将污泥冲得一干二净。眼尖的人已然瞧见、那古碑右上角起首两句,赫然便是: 水似剑般韧,剑似水般柔! 一时间,许多双眼睛仿佛凝滞,一眨不眨盯着那雨中古碑。仿佛生怕那碑生出一对翅膀来,在众目睽睽下夺路飞走。 “如水剑碑!当真是如水剑碑……” “原来江湖传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受着这许多天的腌臜气,今日终于扬眉吐气啦!哈哈哈……” “凭你也想染指这碑?快滚远些,莫惹得大爷动手!” “哼!却不知阁下何方神圣,这般口出狂言、不怕闪了舌头……” “奶奶个熊!想动手么?!” “瓜娃子!老汉儿送你一程……” “……” 只顷刻间,“民夫”们已拳来脚往,冲撞起来。只见渠岸上木鍤、木桶横飞,惨叫痛呼连连,竟已盖过大雨的声势。 也有脑子清醒的“民夫”,或存了“黄雀在后”的心思,早就远远避开,要等这些人打出个胜负高低时,才会一拥而上、全力出手。 董仲庭望着孟渠长,已是一脸惊愕:“那些江湖游侠、不是俱折在了那次惨祸中吗?怎地今日又冒出来这么多?” 孟渠长摇头叹道:“怪就怪那柄‘如水剑’,百余年来、早被人传得神乎其神!寻常小民自然毫不在乎,可许多别有用心之人、却是趋之若鹜。若我所料不错,这些‘民夫’中,不但有东宫卫率、行营兵募、藩镇暗子、祆教教徒、道修、禅修,说不定还有回纥、吐蕃、新罗等国的探子搅在其中……” 孟渠长话未说完,却见董仲庭面色一喜:“哈哈哈!我武侯铺的援兵到啦!” 第402章 朱雀七宿 风飘摇,雨滂沱。 渠岸上早乱作一团,每一刻都有人哀嚎倒地,也有人不甘爬起。 脚下野草被践踩得东倒西歪,陷在污泥里、狼狈不堪。草上扭打的“民夫”们,脸上青紫成片,口中血水横飞,望去惨不忍睹。 古碑却静立在一洼浅坑中,嘲弄地望着岸上癫狂的人们、一语不发,却更显出几分讽刺来。雨水浇透了“民夫”们的裈袍,将一个个黝黑的肩背涂得精湿透亮,在杂乱且剧烈的冲撞中,迸射出磅礴的雄健、机敏的野蛮。 雨水也在浅坑中汇聚起来,水位迅速攀升,才一盏茶工夫、便已将铭文没过大半。而岸上乱斗的人们,许是没有趁手兵刃,拳脚相加之下、也只斗得难解难分,一时间却分不出胜负来。 众“民夫”正不可开交。谁也没有注意到,自德懋坊、景行坊两处武侯铺中赶来的不良卫们,已将这混乱的渠岸重重围起,粗略一看、竟有百余人之多。 武侯董仲庭胸有成竹,接过一个不良帅递来的更锣,寻了方三四尺高的大石站定。这才解下佩刀、倒转刀柄、在锣心猛地磕下—— “咣~~咣咣!” 众“民夫”被震耳欲聋的锣声一惊,纷纷循声望去,只见董仲庭傲立石上、不怒自威:“都特么的要造反么!公门日供三餐吃喝、还发给脚费,是要看你们在这儿聚众生事么!原本今日大雨,可放你们早些回去歇息,既然这般精力旺盛,便各回各段、继续做活儿去!” 见众“民夫”皆纹丝不动,且面色不善望着他。董仲庭猛然将铜锣往石上一摔,接着骂道, “都特么聋了!还傻愣在这作什么?!不良卫听令!敢有抗名不遵者,当场斩去双足、拖回去收监!” “唰!唰!唰!唰……” 百余声横刀出鞘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形成骇人声势。百余名不良卫纷纷拖刀在侧,异口同声道:“喏——” 这一下果然奏效,“民夫”们纷纷住手、分成了数拨,在一队接一队不良卫的护送下,乖乖向各自劳作的渠段折返。 有限的几个刺头,也很快被按在泥水中,当场剁掉双足。由两名不良卫一左一右、架在腋下,鲜血淋漓地拖了出去。蜿蜒曲折的血渍、印在野草混着污泥的渠岸上,红得醒目无比。 董仲庭见“民夫”们被驱散,这才松了口气,向一旁的孟渠长笑道:“请!” 两人这才凑到了古碑近前,果见数行苍劲古朴的隶字、镌于碑石之上。略去雨水淹没的部分不提,单瞧那露出来的铭文、便觉凛然气势扑面而来,不由心中怵栗。 董仲庭忙指挥身边留下的十几个心腹,捡来木鍤木桶,将那浅坑中的积水排净。又将古碑周围两尺内的泥沙尽数掘开,接着寻来绳索、滚木等物,连拖带拉,几番折腾,终于将古碑拖到了岸上。 当下便有机灵的不良卫,提了河水、将这古碑彻底洗了个干净,露出全貌来。更有不良卫将油纸伞撑起,遮在古碑之上,好令董、孟二人凑近观瞧。 古碑约五尺见方、厚不足一尺,石色青黑,碑面斑驳。阴刻的铭文上,朱漆早已剥落殆尽,只有个别字句笔划间、能看到一些残余。 董仲庭双手发颤、一行一行触摸着古碑上的诗文,心头激动道难以复加:这消失了十八年的如水剑碑,终于还是被挖了出来。而他竟有幸触及此碑,实为平生一大快事! 碑为剑冢,剑葬碑中。碑若无踪,剑亦成空。 更有传闻说,那柄惊天地、泣鬼神的如水剑,便被嵇康嵇叔夜藏在这碑石之内。只是当年安禄山父子愚钝,竟未瞧出个中玄机。如若不然,只怕此刻早已借剑成势、雄霸一方了吧! 再看一旁的孟渠长,竟是眼冒绿光,仿佛盯着一个爱不释手的歌舞伎。双手不住在碑身上摩挲,恨不得据为己有。 董仲庭正想提醒他:如此重宝,非同小可,保险起见,还是速速运回河南府衙,交给萧大人处置为好。 然而尚未开口,却听西边传来一阵骚动。旋即便是数声凄厉的惨呼,听着像是有不良卫遭了毒手。转头望去,却见重重雨帘外,数十个不良卫且战且退,正向他这边奔来! 身边的不良卫们皆已瞧出不妙,有人当下急道:“董武侯!大事不好,民夫哗变啦!此地不宜久留,小的们先护你逃离此间……” 另一人也后知后觉道:“怪道方才民夫们那般顺从,原来是各自返回采沙船上、寻取兵刃去啦!武侯大人,前面兄弟要抵不住了,咱们还是先逃得性命,再另谋他法。这些民夫皆是冲着碑石来的,决计不会与你为难!” 董仲庭强压怒意、面色阴沉,眼见“民夫”们汹汹而来,将手下不良卫冲击节节溃败。终于还是冷冷喝道:“通知兄弟们!尽数后撤!莫要硬拼!” 说罢、竟头也不回,一把拽起身边的孟渠长,便从坊墙豁口窜了出去,顷刻不见。 众不良卫见董武侯扔下指令、便当先逃走,再也无心抵挡,纷纷退向堤岸两旁,让出一条通道。“民夫”们见没了阻拦,登时又蜂拥而上,顷刻便将刚刚捞起的“如水剑碑”围了起来。 当先奔至碑前的,却是七个面色阴鸷的干瘦男子。七人各自蹬上乌皮六合靴、双臂套着铁爪套,奔得急了、竟似野兽般手脚并用,轻易便穿过人丛,遥遥领先。 七人之所以醒目,不单是因为矫捷的身手和古怪的铁爪套。而是因为方才冲撞不良卫的阻拦时,这七人下手最是狠辣。 当时是,七人攻守相合、形如鬼魅,铁爪坚实、锋锐如钩。武艺本就稀松平常的不良卫们,只能奋力挥刀、勉强抵御。一旦被他们抓中,不是骨断筋折、便是肠穿肚烂,实在凄惨无比。 此时七人率先将古碑围起,面对更多手执兵刃的“民夫”、却显得势单力薄。 “民夫”们虽粗服褐衣、满身污泥,一双双眸子闪着莹润精光,竟无一人不是习武之人: 东面“民夫”身姿笔挺,面色肃然,眼神锐利,个个手执陌刀、长矛、大戟等长兵刃,不觉间已排成“雁阵”。有些人脸颊、脖颈上,还有蚯蚓似的刀疤,显然皆出身行伍。 北面“民夫”皆垂首而立,目光淡泊、气度冲和,手中多是长剑、铁尺、拂尘之类小巧兵器。年长者居中、少壮者在前,只看起手姿势,便知是道门功法。 南面“民夫”却已将幞头拨落,露出一颗颗光秃秃的头顶,显然都是受了戒的和尚。然而和尚面上、却无半点出家人的和颜悦色,反而眼神凶戾、牙泛寒光,活像是择人而噬的群狼。 更有一些民夫各自抱团,挤在西面,或眼神淡漠、或眸光急转、或面露不屑、或蛇头鼠眼。所有人的目光,都穿过碑前七人的间隙、盯在那一动不动的古碑之上。 那一行行醒目诗句,仿佛充满无尽玄奥、引得人浮想联翩。许多人脑海里,已然勾勒出自己“一剑在手、快意恩仇,雄姿英发、傲斥王侯”的赫赫神威…… 然而浮想终究只是浮想,若要壮志得酬、还须先将这“如水剑碑”夺入手中。待取得那柄名扬天下的“如水剑”,便可一呼百应、号令群雄……到时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岂不比做皇帝还快活些! 七个阴鸷男子面沉如水,知道一场恶战在所难免,皆已摆出搏命之势。 和尚中却走出一人,嘿嘿冷笑:“阿弥陀佛贫僧仇不眠,早在释尊面前发现宏愿,若得到这如水剑、必封于佛堂之上,令天下众生少受杀戮之苦,为我盛朝国祚永延、多造无上功德!我看几位杀气颇重,不如将这宝物让给贫僧如何?” 七人中一个似是头目,当即啐下一口:“呸!不眠和尚,莫再这里假仁假义、大吹法螺。当天下英雄都是傻子不成?有种咱们手底下见真章,你若杀得了我七人、这碑石是你的。” 不眠和尚竟也不怒,只是冷哼一声道:“几位这铁爪、倒有几分眼熟,正要请教名号。贫僧棍下,不杀无名之人。” 那人听罢,双爪虚挥,瞬间带起一片残影,桀桀笑道:“那你便记好了!小爷姓田名獐,我兄弟七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便是威震河朔的‘朱雀七宿’!若要求死、便快些动手,免得旁人焦急!” 不眠和尚面色骤冷:“诸位师弟!今日务下杀手,将这几个狂徒性命,与那碑石一道留下!” 话音未落,手中熟铜棍霍然飞起、疾如光电。劲风穿过雨帘,撞碎一排珠玉,棍端径直向田獐心口捣去。 其他“民夫”见状,皆不由地赞了声“好”。这和尚看着五大三粗、凶神恶煞,一柄儿臂粗的熟铜棍,怎么着也有几十斤分量,在他手中却是举重若轻、游刃有余。一棍捣出,几乎不见残影,便已欺至那田獐身前,端的是鬼神难避。 田獐也是暗道“大意”,双爪拦在胸前、身形暴退。然而铁爪虽捉住了铜棍,却抵不住棍身湿滑、兼势大力沉,竟滑过双爪,继续向前穿出! “吱——” 一道令人牙酸的尖啸声响起,许多民夫不由捂起双耳,心中犹自烦恶难消。却见他铜棍一捣之力,登时将田獐捅得飞起,直退到两丈开外、才堪堪停住身形。 田獐揉了揉心口,嘴角勾起一抹狞笑:“不眠和尚,好大的蛮力!可若只是这膀子力气,只怕今日便要折在这通远渠了……” 田獐话没说完,便已猱身奔出,竟又是手脚并用! 众人只觉他不过几下腾踏,身形便已拉成一道残影,天地间万千雨珠落下,都砸不中他半点。 不眠和尚刚将铜棍一收,正欲挥出,忽觉肋下剧痛。随之而来的也是一股大力,将他撞得几个趔趄、险些跌倒。他亦是久经杀阵之人,察觉不对时,早提起一股罡气护在周身;待不慎中招,却不闪不避,手中铜棍依旧挥下。 “呯!” 铜棍砸在了一只铁爪之上,发出刺耳声响。田獐却是见好就收,借着这铁爪一挡之力,身形已然折转奔出、在他右后方重新站定。 不眠和尚余光一撇,只见麻袍上已被抓出几道血口,血口极长、却并不深。他只深吸了口气,面色便已恢复如常。 田獐一击得手、却未继续抢攻,而是面色微凝道:“这便是释门‘铁衫功’么?” 第403章 番邦游侠 “嘿嘿!江湖人言河朔二十宿、便是二十八只食人恶鬼,果然不通人事,孤陋寡闻!” 不眠和尚一面说着,手里熟铜棍旋舞成风,又向田獐斜斜扫下。健硕身躯不动之时,宛如铁塔,然而猝起发难、却似乎虎豹般矫捷。不足半息、铜棍已劈开雨帘,逼近田獐左肩。 田獐才与他换过一招,晓得这和尚并不笨重。在他铜棍方起之时,便已施展轻身功法、闪身避开。再看与不眠和尚手下武僧斗作一团的其他六人,虽皆占上风,却是在以寡击众。在武僧们攻守相合、趋避有度的围攻之下,气力和内劲正被一点一点地消磨掉。 而碑石之外,更有几拨人马正虎视眈眈、等着坐收渔利。只待他们一方落败、必会毫不犹豫扑将上来,将败者驱逐或击杀,再与胜者打车轮战。 “河朔二十宿”皆已诡谲狠辣著称,而其中“朱雀七宿”更是阴险狡猾的翘楚,岂肯先入彀中、叫人算计? 田獐又被迫连拆数招,终于寻到个空隙、厉声喝道:“结阵!” “朱雀七宿”其余六人,分别叫做田犴、田蚓、田羊、田鹿、田马、田蛇。纷纷闻声而动,撤身回来。各屈右腿,勾连成环;左腿为支,交错腾踏,将碑石恰好围在中心。加上十四只铁爪,随众武僧的攻势,不停地勾、旋、拿、翻、挥、探……竟如七瓣花盘,将数波凌厉攻势,皆挡在了阵法之外。 不眠和尚心中微躁,他之所以率先出手,便是要先声夺人: 先镇住一股势力,叫其他势力心存忌惮、令寻常游侠望而却步;再控制住“如水剑碑”,即便最终拿不走古碑,却也有了与其他势力讨价还价的筹码。 然而此时,他们十几个昭觉武僧围攻“朱雀七宿”、竟还久攻不下,却是大折颜面之事,由不得他不抓耳挠腮。 再观结阵后的“朱雀七宿”,七条右腿已盘结成一体,加上稳如泰山的七条左腿,仿佛一只庞然巨兽。最凌厉的还是七双铁爪,不但各自为战、还能彼此呼应,看似群手乱舞,实则暗含章法。不论是沾衣、扪脉,还是分筋、错骨、点穴、闭气,皆是得心应手、相得益彰。 不眠和尚见他们拼斗半晌、未讨得半分便宜,而围观“民夫”们却作壁上观。想到王宫使暗嘱之事,知道今日已经做足了姿态,当下号令众僧后退、脸上一副心怀不甘的模样: “诸位英雄!贫僧知你们皆对这碑石势在必得,要等旁人杀得两败俱伤、才好坐收渔利。今日贫僧自知德薄力浅,难以独占碑石,故愿弃剑不取、与诸位联手,先将这北地来的蛮子赶跑。免得如此重宝,落入野心勃勃之徒手中。不知哪路豪侠肯先出手?” 不眠和尚说罢,众“民夫”果然开始思考权衡起来。有的“民夫”眼中、已露出跃跃欲试之色,但大多数“民夫”依旧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信这和尚随口一言。 结阵而待的“朱雀七宿”自知不妙,想要召唤援兵。奈何此时大雨如注,身上带的“冲天雷”子虽被油纸包裹,却无法在雨中点燃。只能眼巴巴盼着自家主公、瞧见这边异象,再派苍龙、白虎、玄武几宿过来。 不眠和尚见众“民夫”狐疑、便知是担心他出尔反尔,忙又道:“贫僧虽非良善之辈,却识胡汉之分、家国大义!前有蓟州叛军、妄图夺我盛朝正统,今有北地胡蛮欲夺剑自壮、好与我朝廷分庭抗礼。原本贫僧夺剑,便是想叫中原天下免遭兵祸荼毒。若有哪路英豪肯为大义挑头,我阖寺武僧、自当马首是瞻……” “放屁!” 田獐忽地冷笑道,“谁不知你们这些和尚,最会搬经弄义、舌灿莲花。不过是想借刀杀人罢了,何必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不眠和尚却将剑指一点,形如怒目金刚:“呔!一群安史余孽,还敢在此摇唇鼓舌、扇惑人心?!今日若叫你一人走脱,岂非显得我中原无人!” “民夫”之中,终于有人开始动容。不论这不眠和尚到底打得什么主意,道理却是说得一点不差: 中原汉民在蓟州之乱时,皆饱受丧乱之苦,早对北地胡人恨入骨髓。如今既有“河朔二十八宿”跑来夺剑,足见北地胡人与藩镇节度使,依旧贼心不死,想要拥兵自重,继续稳坐“土皇帝”。如此狼子野心,岂能将“如水剑碑”拱手相让? 于是东面“民夫”中,忽地挤出两人。一个手握镔铁长枪、一个提着齐眉长棍。 不眠和尚自然认得两人:一个是“破天枪”丘除安,另一个是“头陀疯棍”赵三刀,早几年皆是都畿道上颇有侠名的人物。如今皆追随老大“挫骨双刀”方七斗,投身于行伍之中。且每年仲秋过后,常随洛城行营大半兵将一道西行、参加“秋防”,多次与吐蕃兵交阵,堪称悍卒猛将。 “破天枪”丘除安向他抱拳道:“不眠禅师,别来无恙!‘如水剑’再如何神异,终究不过是一段铁罢了。可若归洛城行营节制,却能大振士气、挡者披靡。今日弟兄们便挑了这个头,将河朔恶鬼赶回北地去!” 不眠和尚刚行了合十礼,正要说话,却见西面民夫中也走出几人: 有的丹凤眼、八字眉,阔面络腮,细细分辨、却是回纥人;有的面色黧黑,身形干瘦,肋骨分明,竟是吐蕃人样貌;更有几人身量不足五尺,耳廓硕大,形似猢狲,却是东瀛武者…… 这些人汉话粗陋、连比带划,众人皆看得一头雾水。 丘除安却已看出几人意思,忙为众人通译道:“这些人说他们来自回纥、吐蕃、东瀛、新罗,皆为瞻仰神剑而来。‘如水剑’为神赐之物,不应只属于一国一姓,当为有能者得之。这个大和尚歧视番邦属国之民,觉得只有中土之人配得此剑,实则大谬不然也!” 这些人见丘除安竟将他们的意思、说得分毫不差,不由连连点头,纷纷竖起大拇指。 四面汉民听罢,有的面露不屑、有的哂然一笑,均觉这寥寥几人十分滑稽:番属之民不远千里来到中土,不说尊儒学礼、贩货营商,竟妄图染指这蜚声江湖的“如水剑”,当真是耗子扛磨盘——不自量力! 不眠和尚心中鄙夷,面上却不动声色:“阿弥陀佛!如此神器,确该有能者居之。既然几位番邦大侠有意争夺,便请全力出手,贫僧一人接了。免得有人说我煌煌盛朝、只会以多欺寡。” 这些人见不眠和尚单手一挥、便是几道炫目的棍花,不必人来通译,也知道又要开打了。当下也不含糊,纷纷拦在“朱雀七宿”身前,竟已决意投靠这些凶名赫赫的北地胡人。 几个新罗人纷纷自腰后抽出棒槌,二尺余长、前粗后细,像极了妇人捣衣用的砧杵。 东瀛人却从怀里摸出各色短刀,有的形如匕首、有的却像柴刀,摆出一脸凶相来。 吐蕃人则掏出几把刈麦用的铁镰,镰头通体早锈成灰褐色,刃口却磨得雪亮。 只有回纥人还似模似样些,腰间一长一短、悬着子母双刀的刀鞘,双刀已然在手,流露出杀牛宰羊般的兴奋…… 丘除安见状,不由看向不眠和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眠禅师!咱们这些丘八、今日便舍了性命,再陪你们痛痛快快打上一场!哈哈!莫堕了我汉民威风!” 不眠和尚也是大笑:“善哉、善哉!正是此意!哈哈哈!” 两人笑罢,丘除安神色一凛:“众兵听令,杀!” “杀”字落地,东面“雁阵”陡然冲出。枪、矛、槊、戟、陌刀等长兵如林,顷刻撞开绵密不绝的雨幕,径直向“朱雀七宿”奔去! 靴履顿地,践破雨声。寒刃冲天,截断风鸣! 只这凛凛声威,便令得“朱雀七宿”面色骤变。 他们虽极擅偷袭暗杀,却也知道再刁钻阴毒的奇门兵刃、再精妙无双的搏杀技法,也敌不过横推而至的千军万马。眼下结阵冲来的行营兵募,虽只有四五十人,却皆是从尸山血海的战阵上蹚下来的精兵强将,绝非寻常团练、私兵可比。 田獐当即叫道:“朱雀七宿,撤阵散开!敌势汹汹,不可硬挡!” 说话间,一面逃散、一面冲着早已吓呆的那些番邦游侠喊道,“诸位朋友!感念相助。不过这行营军阵实在凶险,望诸位能避则避、能闪就闪,万勿以卵击石!” 然而,不知是番邦游侠没有听懂、还是田獐喊话已迟。直到众人看着“雁阵”平推而过,将番邦游侠统统淹没,竟也未看到一人逃脱出来。田獐七人面色发苦,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丘除安领着一群丘八,将石碑重重围起、却无力阻拦。 不眠和尚在丘除安动手之时,也命昭觉武僧分散开来,将东、南、西三面围起,防止“朱雀七宿”撤身逃跑。他既放言“不叫一人走脱”,自然不光是说说而已。 田獐见他们进攻无路、逃遁无门,不由发狠道:“不眠和尚!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可知我背后之人是谁?!当真要将我‘苍龙七宿’斩尽杀绝吗!” 不眠和尚嘿嘿一笑:“不战而且怯,也配称‘河朔二十八宿’,我看改做‘河朔二十八鼠’还差不多!今日你连伤我数名师弟、便把头留下来,好叫下辈子长个记性!” “桀桀桀!昭觉寺的和尚,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想要我‘河朔二十八宿’的人头,不知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随着几阵此起彼伏的怪笑声,众人已瞧见坊墙豁口外的雨雾中,忽地奔入十几道黑影。高矮胖瘦不同,却皆是两手铁爪、黑巾遮面,与“朱雀七宿”明显是一路货色。 便在这时,“雁阵”中接连扔出十余道人影来,皆是鼻青脸肿、叫苦不迭,显然方才吃了一顿痛殴。 众人抹去脸上雨水、细细一瞧,不禁莞尔:却是方才连说话、都要旁人通译的番邦游侠。 第404章 六出飞花阵 云黑如墨,雨脚如麻。 穹顶电光火龙飞窜、一闪而逝,将黑云裂作几块。闷雷滚滚,震耳欲聋,瞬间盖过雨滴落地的噼啪声,几息后、却又被密密匝匝的噼啪声盖过。 污泥洗净,燥热尽除,众“民夫”立在雨中,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淋漓。 自东面坊墙豁口处赶来的十几个铁爪黑衣人,迅速与朱雀七宿汇合,却又结出一道“六出飞花阵”来。 此阵形酷似雪瓣,生有六芒,可正逆旋转、而绝不至阵型散乱。六处阵芒皆由力壮臂长者充当,一双铁爪便是克敌杀器。阵法一动,所向披靡,鲜有人能冲入阵中,破开阵眼,令其自溃。 朱雀七宿得了援手、声威大振,当即操纵阵法,向丘除安等人的排布的“雁形阵”撞去。 古来用兵,雁形阵也不过是寻常阵法,常用于两军交战时的包抄迂回;缺点便是后方防御比较薄弱,若被追袭后部,阵法极易溃散。 此时朱雀七宿与黑衣人结成“六出飞花阵”,便是看准了“雁形阵”的薄弱处,预备冲袭阵后,再一举攻破。 行营兵募群攻虽强,单兵战力、却敌不过长年浸淫各种武技的江湖游侠。是以“雁形阵”刚被冲开缺口,便有许多铁爪、争先恐后抓在猝不及防的兵募身上。霎时间鲜血四溅、断肢横飞,被连绵不绝的雨水一浇,迅速在地面上扩散成一片“血海”。 丘除安本处于“雁形阵”最前端,见这“六出飞花阵”只在他面前虚晃了几招,便如轮盘一般、迅速转向他们阵法左翼,当下便心知不妙。 待要掉头去救,却迟了半分。只听得几声同袍惨呼,丘除安已是目眦尽裂:“弟兄们!快变阵!速转‘表里双环阵’,便可顺逆互生、攻守兼备!” “六出飞花阵”,得势不饶人!岂容丘除安等人变阵? 阵芒飞转,爪利如刀,阵轮登时像锯齿一般、迅速切入“雁形阵”左翼。伴随着越来越多的惨烈哀嚎,几乎将整个“左翼”都要斩下、绞碎…… 不眠和尚见这些铁爪黑衣人一到,几乎没有啰嗦、便使出凌厉杀招,不过几息便已重创数名兵募,也不禁心中一寒。登时暴怒道:“昭觉武僧!叠罗汉、砌棍墙!将这些新来的疯狗拦下,护兵将们变阵!” 昭觉武僧多使枪、棍、矛、杖。皆因平日多行稼穑之事,常与鍤、锄、耙之类农具为伍,久而久之,便对长柄农具最是得心应手、情有独钟。 此时听闻不眠和尚一声号令,登时奔来九个使棍的武僧,依照“上二、中三、下四”的顺序,肩撑足,足踩肩,瞬间搭成一堵两丈高的“人墙”。人墙训练有素,斜斜拦在了“六出飞花阵”的面前。武僧们不由分说、各自挥起长棍,便向那狂抓乱舞的铁爪抽打而下。 “嗙嗙!嗙嗙嗙!嗙嗙……” 铁爪虽然凌厉,终究也只是铁片附着在皮甲上、以鱼线缝制而成。挡得住刀劈斧砍,受得住枪挑棍敲,却不能将所有力道都挡在外面。 几下较量后,昭觉武僧手中长棍已被抓断不少。然而挥动铁爪的朱雀七宿与黑衣人,也皆被震得指节生疼、手臂酥麻,几乎难以抓握。 好在昭觉武僧们见手中长棍断折,担心“六出飞花阵”还有什么杀招没有使出,当即止住攻势,散开“人墙”,预备撤回。就在他们出手阻拦的片刻工夫,行营兵募“表里双环阵”已迅速结成,将方才重创之人与那“如水剑碑”一道、护在了阵心。 之前甫一交手、便被行营兵募一顿痛殴的十余个番邦游侠,虽皆是鼻青脸肿、却未伤筋动骨,尚有一战之力。 方才“雁形阵”左翼遭袭之时,他们便已纷纷扑上、给行营兵募们造成了不小麻烦。如今见“雁形阵”陡然变换,而铁爪黑衣人依仗“六出飞花阵”的凌厉与灵活、又向新阵型撞去。当即又如闻腥而动的苍蝇,乱哄哄一拥而上。 四个回纥人手持子母双刀,长短相称,上下齐出。刀势刚猛直接,竟似全无虚招,除非一刀落空,不然每一刀、都定要在敌手身上扎个窟窿出来。若非兵募们久历战阵,对这般刀刀凶险的打法、只怕也招架不住。 三个吐蕃人各拎了一双铁镰,似是收割青稞一般、专攻兵募下盘。兵募们刚以长兵挥开、他们便又乘隙贴了上来。有的兵募不慎被钩中脚踝、小腿,登时身形一矮,鲜血长流。虽不致命,却十分影响行动。 三个新罗人打起来毫无章法,倒像是洛阳坊间好勇斗狠的浪荡子。手中棒槌胡劈乱砸,不是手臂被枪矛刺得哇哇乱叫,便是棒槌被陌刀削去半截、吓到失禁。 两个东瀛人更是滑稽,五短身材本已十分吃亏,何况两人一个举着匕首、一个握着柴刀,宛如土鼠一般就地滚翻。一面闪避不住刺下的枪头、矛头,一面欺至身前,用匕首和柴刀去伤人双足。 行营兵募“表里双环阵”本就重防御、轻攻伐,常用在敌强我弱之时。此时一边同“六出飞花阵”角力,一边还须忍受番邦游侠的滋扰,虽不至于落败、却也烦不胜烦。 此时的“六出飞花阵”、已拆分为三个小阵,依旧围着“表里双环阵”寻隙攻袭;加上番邦游侠穿插其间,行营兵募们当真是四面受敌。 兵募伤员渐多,丘除安也焦急起来:“不眠禅师!这些狗辈武功了得,我行营兄弟撑不了太久,还望禅师再度出手相助……” “阿弥陀佛!番子、胡蛮如此猖獗,果然有几分手段。昭觉武僧听令!除伤员外,其余一概随我应援行营兵将。” 不眠和尚说罢,果然又领了一队武僧、围拢上来。只是目标却不是三个小“六出飞花阵”,而是将矛头一偏,径直杀向那十余个番邦游侠。 照说这些昭觉武僧早年受太微宫扶持,拳脚兵刃向来习练不辍,手底功夫何其了得!反观番邦游侠,一无名师教授,二为口食奔波,大多是机缘巧合下、才学了些似是而非的武功,又怎会是昭觉武僧的一合之敌? 然而,本该是毫无悬念的一场碾压,竟在数息后陡然反转,令人大跌眼球: 只见方才还能痛殴番邦游侠的武僧们,此刻却像丢了魂一般,出招缓慢,防守乏力,几乎是被这些番邦游侠压着打。 不眠和尚最为离谱,铜棍不知为何、竟被新罗人的棒槌反格回来,“嘭”地一声正中额头。不眠和尚当即一声闷哼,直挺挺倒了下去。 四面武僧见状,再也无心争斗、“哗啦”一声便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将不眠和尚抬起,便往一旁退去。一面走、一面还大惊小怪地议论着—— “这些番子当真卑鄙、竟使邪法!” “俺方才刚靠过去,便觉奇臭袭来、头晕目眩……” “可不是么!两个东瀛人虽獐头鼠目、形似侏儒,眼珠子却是碧油油的、最能摄人魂魄。” “那新罗人会‘控物咒’,不眠师兄便是着了他们的道……” “……” 围观“民夫”听着他们的奇论怪谈,皆是将信将疑。毕竟渠岸四面雨雾朦胧,远远瞧着、也只能瞧个大概。真相究竟为何,也只有交手双方最是清楚。 殊不知、身在阵旁的十余个番邦游侠,亦是满头雾水。本来见昭觉武僧再度攻来,早做好了舍命一搏的准备。岂料不过换了数招,这些和尚便如中邪一般、纷纷落了下风。领头的大和尚更被自己兵刃反噬,打得人事不省! 虽然胜得不明不白,但能一雪前耻、这些番邦游侠无不扬眉吐气。竟都觉得是神灵庇佑,于是或单膝跪倒、或五体投地:有的感念神主、有的口称诸佛、有的祷祝萨满、有的拜谢山神…… 这番奇异举动,却令围观众人越发觉得,他们是偷奸使诈,才将不眠和尚等昭觉武僧打得一败涂地,实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唯有仍困在阵中的丘除安、赵三刀等人,才个个面沉如水,暗骂和尚狡猾。非但出工不出力,还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苦肉计”,可见其为瞒过睽睽众目、当真是“煞费苦心”。 如今他们深陷重围、难以脱身,纵然守着“如水剑碑”,却无法运回行营。若叫行营中其他同袍知晓,只怕笑也将他们笑死了,何况还有老大方七斗的军法伺候。 便在这时,一个小“六出飞花阵”中传来一声讥诮:“江湖人言‘洛中七侠’智勇双绝、武艺高强。今日看来,不过徒有虚名罢了!可惜那个‘挫骨双刀’方七斗不在,不然便可一网打尽!叫中原武林的朋友、都领教一番咱们‘河朔二十八宿’的威名。哈哈哈……” “哦?不知这位北地的朋友如何称呼?小道却是孤陋寡闻,不曾听闻河朔一带、何时冒出来二十八个飞禽走兽来?” 那人笑声未歇,便听西面“民夫”中钻进来一个道士,腰悬两把横刀、手里还撑了柄姹紫嫣红的油纸伞,接过他话头、徐徐笑道。 丘除安、赵三刀原本阴沉的脸上、登时露出狂喜,不约而同叫道:“大哥!” 来人面带微笑、将伞一抛,双刀早已落在掌心。双足踏着泥水、便向这激战之所疾步奔来。 围观“民夫”已有人认出,正是行营队正方七斗。 第405章 双刀破阵,断棍迎敌 风雨如晦,河渠涨波,并没有休歇的意思。 方七斗身形迅速逼近,道袍已被打湿,脸上、刀上,皆缀满豆大的雨珠,眉宇间竟出乎寻常地兴奋。 出言讥诮之人面色一寒:“哪里来的牛鼻子道士?敢毁谤我‘河朔二十八宿’!哼!小爷田獬、便先教你这后生如何做人!” 说话间,一座小“六出飞花阵”抛开行营兵募、飞旋而至。七双铁爪所向,便是“出言不逊”方七斗。 方七斗双刀交错、带出十几道银弧,顷刻便与铁爪们撞出数点火星。手中不停,嘴里也不忘忙里偷闲、反唇相讥: “贫道所言,有理有据!你既叫田獬,想必是‘玄武七宿’的老大,敢和众位英雄说一说、其他几个兄弟的名姓么……嘿嘿!怎地不敢说、还急眼了?小道便给你盘点盘点!你们都是田氏家奴、自然姓田…… 嘻嘻!至于名号,旁边这六个该叫牛、貐、蝠、燕、豕、鼠……还有那边七个黑衣人,当是雉、狼、犬、鸡、乌、猴、猿……你叫众英雄评一评,哪一个不是飞禽走兽?哈哈哈!” 一旁围观“民夫”们听罢,不禁莞尔,有些不明就里之人、当即心中恍然:原来这“河朔二十八宿”,竟都是田氏豢养的鹰犬!怪道取名如此别致,飞禽走兽一应俱全。想来是胡地民风剽悍,不取这般“威风”的名姓,只怕便难在北地江湖立足…… 田獬听罢,已是火冒三丈:“玄武七宿!先撕了这小子嘴巴,再将之碎尸万段!” “得令!”其余六人早已怒不可遏,登时又催动小“六出飞花阵”,向方七斗席卷而来。 七双铁爪撕开雨幕、欺身而至,借着阵法圆转之利、竟是只攻不守,直取方七斗要害。雨幕迸碎,爪影幽寒,一齐倾泻而下,将方七斗一对横刀抓得呯叮作响。 方七斗自也不慢,一对横刀劈斩随心,挥砍如意,舞得密不透风,早将周身要害护得严实。 蓦地银光抛飞、一刀刺出,一只铁爪猝不及防,登时被刺中臂弯。刀势不退、接着一旋一挑,登时带起一串暗红血珠。血珠尚不及飞起,便被雨幕压下、迅速稀释在污泥乱草中。 方七斗回刀横斩时,刀芒却溢出些许白光。白光剖珠碎玉,顷刻将雨幕截作两段,落在另一只铁爪的手腕上。 只听“当”地一声,预想中齐腕而断的情景却未出现。那铁爪主人桀桀狂笑:“小子没想到吧!小爷这半条手臂、早年换了仇家一条命,今日正好再送你上路!” 说话间,这人另一只铁爪、已向方七斗右肋抓来。却听“嗤啦”声起、方七斗道袍被抓开几道破口,铁指甲透衣而入,顿时留下两道血痕。 方七斗这才后知后觉、惊出身冷汗:原来此人故意以一手为饵、引他去斩,另一只手却趁机偷袭。若非自己修习“夺槊拳”练过闪避的身法,只怕此时早已中招……好在他那一刀不但用足了气力、迅猛非常,还学着杨朝夕的法子,将体内先天、后天二气灌入刀中。就算不能削铁如泥,想来那铁爪、也未必遭得住他那一刀。 正这般想着,那人果然“咦”了一声。待撸袖一看,那半截铁臂已被削开大半、软软垂在袖管中,再难支撑起这只铁爪。 方七斗已和其他铁爪斗在一起,无中意瞥见这一幕,登时哂笑道:“看来你这只铁手、终究不如原配的那只好用。不如你拜我为师,贫道恰有一套‘独臂刀法’,最合你用,哈哈!” 那人目眦尽裂、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找、死!” 霎时间,这座小“六出飞花阵”宛若癫狂。在那断臂之人带引下,数道爪影倾泻而出,顿时又将这片雨幕、搅得凌乱不堪。阵中一人厉声喝道:“田貐!你疯了么?快稳住阵脚!莫要拖累弟兄们给你垫背!!” 方七斗挥刀不辍,循声望去,却是田獬暴跳如雷,嘴角不由勾起一抹笑意。 但凡阵法,要义不外乎八个字:如臂使指,整齐划一。控阵者须眼观六路,判明形势、发出攻守指令;组阵者则须绝对服从,指东往东、指西往西。 此时田貐受方七斗所激、被怒气冲昏了头脑,一心只想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登时将田獬指令抛之脑后,竟拖着小阵胡乱冲杀起来。不过几息工夫,阵法已是破绽百出、空门大开,将控阵的田獬气了个半死。 可当田獬发觉异常、赶忙喝止时,却已迟了半步。方七斗已运出“吓蛮刀法”中的一招“齐头并进”,身体横扑,双刀轮转,好似动地龙旋,瞬间便穿过空门、突入阵中。 田獬身为“控阵者”,自是守着中心阵眼。见方七斗已突入阵心,当即双臂暴长、便向他咽喉与心口抓来。 方七斗却不与他硬拼,身似脚底抹油、斜斜滑开尺许,堪堪躲过这两爪之威。旋即倒转双刀、两手连挥,将刀柄打在身畔两人肩井穴处。两人只觉半身一麻、脚下不稳,登时向侧面跌倒。维持了半晌的小“六出飞花阵”,顷刻间冰消瓦解,再难聚拢起合击之势。 田獬见小阵已散,倒也果决,当即丢开方七斗,一手一个、将被打中穴道的两人揪起,带至一旁;同时令其他四人自行散开,与那信心大增的番邦游侠混在一处,继续围攻行营兵募。这才转过脸、声音冷冽道:“阁下究竟是谁?今日存心要与我‘河朔二十八宿’作对么?!” 方七斗哈哈一笑:“原来打了半晌,你竟还不知贫道是谁?哈哈哈!贫道便是‘挫骨双刀’方七斗!你们二十八头飞禽走兽、这般欺侮我行营兄弟,岂有不打你的道理!” 说罢,忽又向北面围观的“民夫”拱手道,“各位同道!此间异象、紫微宫那位已然知晓,我便是奉了西平郡王之命,特率行营兄弟来助各位争得此剑,还望勿要见疑!各位同道此时不动手、还要等到何时?” 方七斗话音刚落,西面人丛中又走出一位面容清癯、银发矍铄的老道,捋须笑道:“方师侄所言不错,你们照做便是!长源真人与几位观主稍后便到。今日神器出世,觊觎之人必然不少,咱们近水楼台、岂能坐失良机?” 北面“民夫”闻言,纷纷躬身行礼:“谨遵公孙观主道谕!” 公孙玄同淡笑颔首,头上雾气蒸腾,竟是调动内息、将落入头颈间的雨水蒸干。忽见他拂尘一扬、看向方七斗道:“方师侄,欲教人服,先当人先!咱们一道打个头阵如何?” 方七斗拱手笑道:“荣幸之至!” 两人几句叙罢、再不啰嗦,一个甩起拂尘、一个手提双刀,分头冲向另外两座小“六出飞花阵”。 北面“民夫”也已抽刀拔剑、蜂拥而出。几息后,便与散开的“玄武七宿”、番邦游侠拼斗起来。 一个身材健硕、肌肉虬节的大汉光着上身,奔到两个新罗人跟前,咧嘴笑道:“才听昭觉寺的禅师们说,诸位不但武功奇异、而且邪法超绝!俺武虚子郝金汉平生最不信邪,特来讨教一二!嘿嘿嘿……还望几位全力出手、和俺打个痛快!” 新罗人身量虽比东瀛人略高,却还不足六尺。陡然仰头瞧见一个八尺来高的彪形大汉,满口黄牙,笑容瘆人,直愣愣杵在身前,都不禁打了个哆嗦。 上清观教习师傅郝金汉,本来手中提了根儿臂粗的长棍,看到几个新罗手中棒槌只有两尺来长、短得出奇,当即将手中长棍一撅两段,笑嘻嘻道:“一寸长一寸强,俺也不占你们便宜,便用这半截棍子和你们过招……” 话没说完,两个新罗人却发一声喊,挥着棒槌、向郝金汉下三路招呼过来。棒法阴狠刁钻,不是砸脚踝、便是戳膝盖;偶尔觑着不妨、更向他蠢物捣去,端的是断子绝孙的缺德招式。 郝金汉只觉胯下微凉、才险险躲开,却也打出了火气。 原本手中以棍当剑,使的便是那套尽人皆知的“公孙剑法”,守多攻少,但求无过。但被两个新罗人一番毫无下限地撩拨,心头无名火起,手中招式骤变,再挥出时、竟是观中人人称赏的“雷霆打神鞭”鞭法。 新罗人勉力抵御,奈何人矮力微,不过交手数息,便觉虎口剧痛、竟已震出血来。于是棒交左手,继续以二敌一、继续顽抗。又过数息,终于拿捏不住、棒槌落地,只得抱头鼠窜。 郝金汉平日教授弟子武技、下手极讲分寸,从未失手将人打伤过。是以十多年来,从未与人畅快淋漓地打过一场。那种一身武技无从施展的感觉,别提有多憋屈。 此时正打得兴起,见两人竟要逃跑、哪里肯答应? 当下连半截木棍也丢了开去。几个跨步、拦下两人,嘿嘿笑道:“两位莫慌,俺连棍子也不要啦!空手与你们过招如何?” 说着,又从后腰抽出那两根丢掉的棒槌、塞回两人手中,指了指自己天灵盖,“提前说与你们,俺的罩门便在此处!若要将俺撂倒、只须在这儿重重敲下便可……嘿嘿!再来!” 两个新罗人见逃无可逃,登时便被逼出血勇来;又见这八尺大汉手舞足蹈、莫名其妙,更是怒不可遏。也不管他是否使诈,抢过棒槌,便又向郝金汉身上砸来。 郝金汉高大身躯忽地一撤,粗如椽木的双臂,忽如蛇蟒缠树一般、将棒槌卷起,旋即一抖。那棒槌上的力道、仿佛他被倒转了回去,牵着棒槌,便向两人面门冲来。 两个新罗人吃了一吓,侧头便躲。可棒槌还是结结实实打在肩上,痛得两人五官都挤在了一起。 第406章 雁门郡王 雨若瓢泼,浇在脸上,将痛楚减轻了些。 两个新罗人骇然瞠目:究竟是谁擅使邪法?!这控物反格之术、不该是他们施展的‘绝技’么? 新罗人自不肯轻信,胡乱揉了揉肩头,双目赤红,口中喝骂着、又向郝金汉冲去。 郝金汉双目如电,身形一坠,双掌错开,将打向膝盖、腰间的两柄棒槌一揽一收,便将刚猛劲力化去大半。旋即向身侧一甩一扽,新罗人顿觉一股大力带引着手臂,向侧面偏去。 手中棒槌还未松手,身体已腾空,展目一瞧,眼中皆是雨花四溅的水面。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便是“噗通、噗通”两声巨响,两个新罗人好似倒栽葱、一头扎进冰凉污浊的渠水中,双腿还在水面上乱蹬、显得既滑稽又可悲。 郝金汉挠了挠后背、一脸懊恼:“不是说好的用邪法么?怎地这般客气……难道是俺出手太重?怪不得观主一直不许我跟人动手……他老人家英明啊!” 正胡乱咕哝着,一只铁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地向他后背抓来。 郝金汉浑身一栗,仿佛脑后生目,身体已然前扑。左腿微曲、撑住地面,右腿则飞出一记“怒马尥蹶”,正中偷袭之人前胸。 这人却是方才散开来的“玄武七宿”之一,唤作田燕。无意间瞧见这个大块头“民夫”身手不俗、三两下便打飞两个新罗人,觉得此人不除,着实碍手,才觑准机会、挥爪偷袭。 谁料这民夫如此机敏,纵然四面都是不绝于耳的雨声,他竟也能听声辨位!不但躲开了凌厉无匹的一爪,还一脚踹中了自己胸口。田燕只觉心头一闷、双眼发黑,接着喉中一甜,登时吐出一口暗红的淤血。 郝金汉此时已然转身,扭了扭右脚脚踝,更加确定了脚心那股异样之感。半晌才忸怩道:“你……你竟是女人?!” 田燕双目一寒。这一句的伤害、不亚于方才那一脚。这“民夫”不但将他腑脏震伤,竟还……还踢在了她珍而重之的胸脯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田燕银牙咬碎、忽又暴起,一双铁爪同时抓向郝金汉喉管和上腹。爪势凌厉,只攻不守,竟是鱼死网破的打法。 郝金汉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见田燕不顾方才伤势,杀气腾腾、扑袭而来,似要与他同归于尽。双掌本能地一接一云、卸去劲道,登时将她两臂分开,竟尔扑进了他怀中。 郝金汉愈发惶恐、慌忙将她推开,口中磕磕巴巴道:“俺、俺从来不打女人……方才不是故意,你莫要误会才好……” 田燕虽黑纱遮面,一双杏目水波流转、倒也透出几分慑人的妩媚。忽地双眼微眯道:“倒是小瞧了你!你这手上到底什么功夫?!为何我双爪上的力道,明明击中了你、却好似石沉大海,半点踪迹也无!” 郝金汉咧嘴一笑:“这没啥稀奇!是俺师父传授的‘翠云道功’,俺们观里人人都会,本就图个强身健体……嘿嘿!” 旁边一个道士正挥着长剑、与回纥人“切磋”着子母双刀,恰好擦身而过。见状顺口调笑道:“这位阿姊,你算捡到宝啦!这位武虚子道长、可是我上清观的教习师傅,年过三旬、体壮如牛、尚未娶妻。你若肯嫁来我上清观、做个教习师娘,莫说‘翠云道功’,便是藏经室里各种武功秘笈、他都会一股脑教给你……嘻嘻嘻!” 郝金汉老脸一红,当即飞出一脚、踹在那道士屁股上,骂道:“混说八道!暝灵子、还不专心迎敌?待回到观中,再收拾你这臭小子!” 田燕却已青筋暴凸,一双铁爪疾攻而至、口中娇叱道:“死!!” 暝灵子卓松焘见状不妙,连回纥人的子母双刀也顾不得理会,大叫一声,撒腿便跑。田燕愈怒,拔步便追,两人几个兜转、顷刻便消失在雨幕之中。 雨帘渐稀,雷声早歇。 穹顶铅云悄然挪移,天光似放亮了一些。 公孙玄同拂尘慢舞,看似徐徐、却没有漏接一招半式。尘尾马鬃吸饱了雨水,挥起来劲风扑面、呼啸作响,竟似比锤、斧、鞭、锏还要沉重!打在铁爪上,仿佛鼍鱼摆尾、力沉千钧。 七个黑衣人硬拼了一会,只觉双臂剧痛,筋骨皮肉都像是要散架一般。当即互视一眼、转身便撤,又一座小“六出飞花阵”登时瓦解开来。 这小阵一破,七个黑衣人便也化整为零,围着行营兵募勉力支撑的“表里双环阵”伺机偷袭。 再观方七斗那边,却是与青灵子朱介然、玉灵子黄硕两个相熟的同道,围攻仅剩的一座小“六出飞花阵”。 组阵之人,却是“河朔二十八宿”中的“白虎七宿”。控阵者也是个女人,却长了一身虬节的肌肉,将身上黑衣撑得鼓鼓囊囊。壮硕体态、比之“昏厥”过去的不眠和尚,也是不遑多让。 再看其他六人,皆是粗实大汉,双臂铁爪更大了一圈,身形却丝毫不见笨拙。方七斗几人挥起刀剑,攻了半晌,便已气喘如牛、大汗淋漓。 江湖常言“一力降十会”,从前几人主修内丹之法、向来对此嗤之以鼻。今日一番交手,才恍然发现:江湖前辈诚不欺我也! 其他道士见这三人久攻不下,纷纷携刃来助。一时间火星点点、刀吼剑吟,声势竟盖过了其他阵团。看得西面依旧围观的“民夫”们,个个称奇不已。 雨腥气夹着血腥气,在渠岸上随风弥漫。吸入胸腔,非但不令人感到恐惧、嫌恶,反叫围观“民夫”愈发兴奋起来。 金铁交鸣之声、混着淅沥不停的雨声,在淡红稀薄的雨雾里,渐渐融成一派肃杀之景。 乱草杂泥,足印交踏。 黑红色的雨水聚满了水洼,便向一旁的通远渠倾泻而下,很快将渠水也染成了浑浊的红色。 众人未觉间,忽有成百道人影身披甲胄、手按佩刀,乌皮六合靴踏着齐整的节奏,自东、西两个方向开赴而来。 围观“民夫”纷纷惊起,见来人声势浩大、不可力敌,纷纷让开一条通道。 眼尖之人已然瞧出,西面赶来的人马、实是由两股势力合流而成:北边一队身披锁甲、肩挎长弓、靴藏短匕,腰系障刀,竟是太微宫锁甲卫;南边一队套着皮甲、提着横刀,腰后似还拴着一盘绳索,平日用作拘捕凶徒之用,却是去而复返的不良卫。 而自东面坊墙豁口跃入的人马,皆是翻领胡服,身着明光铠,手执连发弩,眸光森冷,杀意凝然。只看这雄赳赳的气象,便知是某镇藩兵。 藩兵皆是缄口不言,脑后短戟斜背,足下泥花四溅,簇拥着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 老者身着紫襕袍、腰系金玉带,足蹬马靴,手挽马缰,鹰眸锐利,须发翼张。胯下黑马皮毛尽湿,映出幽亮光华。 三队人马齐至,将渠岸上激斗不休的兵募、道士、游侠等人团团围住。西面两队领首之人当先抱拳,遥遥拜倒,身后众人也随之“哗啦啦”拜倒一片,众口齐呼道:“恭迎雁门郡王!” 雁门郡王田承嗣矫首昂视道:“都免礼罢!如此殊荣,皆赖圣人体恤;蜗角虚名,岂能沾沾自喜?今岁春信方至,朝野间便已疯传洛阳或有神器‘如水剑’出世,将震烁寰宇、搅动天下。于是世人皆誉之为旷世神兵。 老臣细思之,却是不以为然。岂不闻尉缭子曰‘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神兵虽利,却也是凶刃,用之则不祥!况我盛朝亿万之民,岂能将存亡兴衰、寄望在一段凡铁之上?又置圣人与当朝诸公于何地? 故老臣今日来此,实是为圣人分忧!这等凶刃,还是交由我魏博镇处置最为妥当。近可替圣人施威于北面宵小,远可替朝廷震慑那突厥狼兵,以保我盛朝北境永固安宁!” 田承嗣一番慷慨陈词,惹得三队人马呼声雷动,“郡王威武”“田公谋国之言”“将军赤胆忠心”之类阿谀奉承之言不绝于耳。 田承嗣按捺住脸上喜色,云淡风轻道:“本王此行,本欲西往长安、面圣谢恩,不过在洛阳稍停几日。却不意恰逢其会,得见神器出世!古人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既然时运如此,本王自当顺手收之,再带往长安、好向圣人剖明心迹!” 这时,去而复返的不良卫中,忽地走出一人,单膝跪倒、抱拳正色道:“郡王大人顺天应时、当仁不让,正是下官楷模!圣人贤明仁厚,自会体察郡王一番良苦用心。” 田承嗣扬眉捋须、志得意满道:“忠君为民,臣子本分。董武侯,你这番言辞,可是言过其实啦!” 众人这才看清,这位董武侯,竟是方才落荒而逃的德懋坊武侯铺武侯董仲庭。 渠岸上激斗已然罢手。“河朔二十八宿”退至一侧,拱卫在田承嗣周围;番邦游侠观形望势,亦纷纷忝颜靠去。 剩下兵募和道士们,见田承嗣与身旁拥趸一唱一和、煞有介事,无不掩口欲呕。 方七斗最是耐守不住,登时高声哂道:“雁门郡王当真能者多劳!途径一城、便能管一城的闲事。末将久居神都、素来浅陋,竟不知雁门郡王有如此胸怀气度! 想来若是河南府尹、西平郡王二位大人也在此处,听了雁门郡王一番陈辞,也必痛哭流涕,自惭形秽!将这‘如水剑碑’拱手相让。哈哈哈!” 众兵募、道士听罢,无不放声大笑。 便是老成持重如公孙玄同这般,也不禁嘴角微扬,暗道这方师侄骂得痛快,且通篇不带一个脏字。 田承嗣听罢这一道“杂音”,顿时勃然变色:“竖子狗胆!辱我太甚!本王戎马多年,似尔这般跳梁之人、不知杀过多少!今日便再多一个、也不过碾死只虫蚁罢了!来人!谁为我取此子首级、赏银百两!能将碑石夺来者,赏金千两、加封都虞侯!” 话音落定,三队人马登时躁动起来!纷纷抽刀请命,要去争这份军功。 摆出“表里双环阵”的行营兵募,早已将这军阵撤掉。见此情形,无不警觉,迅速将方七斗与“如水剑碑”围起,便要与田承嗣手下卫卒相抗。 “哈哈哈!雁门郡王好生威风!一言顶撞、便要置人死地。可还晓得这神都洛阳,亦是天子脚下!岂容你跑来生杀予夺?!”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西平郡王哥舒曜、河南府尹萧璟、“白衣山人”李长源等人,竟已联袂而至。 出言讥讽之人,正是哥舒曜。 第407章 庙前一剑 湿风转暖,黑云渐高。 无边雨幕开始变得纤细清透,隔雨相望,已能互相看清眉眼。 西平郡王哥舒曜抖着短须、畅然笑罢,身后已有数百兵募列阵以待。 自南向北第一个百人队,手持大小弓弩、装箭入槽,对准雁门郡王田承嗣和他藩兵。一旦发现异动,上百弩箭顷刻便能发出,不论那藩兵如何厉害、也必死伤惨重。 第二个百人队,个个手执投枪,枪杆为竹枝削成、两头装了锥刺。这百名兵募反架弓步、上身后仰,将一面枪头斜冲云天,作势欲掷。 第三个百人队,腰间横刀皆已出鞘。一百柄霜刃垂在身侧,轻轻翻动间,寒光刺目,慑人心魄。所谓刀丛,不外如是。 田承嗣眼神阴鸷,望着哥舒曜身后兵阵、右颊不由抽动了几下,忽尔挤出一丝冷笑:“哥舒将军,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么?” 哥舒曜施施然往前几步,左手盘旋着一对龙筋楸子核桃,包浆暗红,晶莹玉润;右手摩挲着刀柄、柄上镶金嵌玉,被他摩得光亮可鉴。 他微微抬眸道:“来者未必是客!田公一无圣人谕旨、二未知会本将,便敢率兵直入洛阳。若非本将记性好,记得蓟州之乱早已平定数年。只怕此时已倾营而出,将尔等当做贼兵、尽数围杀。” 田承嗣自知当年随安禄山攻陷洛阳一带,烧杀抢掠、恶事做尽,中原之民对他无不深恶痛绝。是以入城多日,一直秘而不宣,免得被洛阳官民横加唾弃。直到今日“如水剑碑”现世,为保万无一失,才自行现身。要不惜代价将这碑石夺到,尽快运出城去、送往魏州。 此刻被哥舒曜点中关窍,暗指他引兵神都、意欲反叛,不由透出冷汗来: 这事若被圣人知晓,只须拟一道敕旨,褫夺掉他几样阶、职、爵、勋,便可将令他陷入两难之境——要么逆来顺受,要么举兵谋反。若要他忍辱求全,非但以后威严扫地、再难抬头,还要事事听凭朝廷摆布;可若与朝廷相抗,一旁的幽州朱氏、成德李氏,必会趁火打劫,借为朝廷平叛之机、将他偌大的魏博镇瓜分干净。 一番权衡、田承嗣脸上冷意尽去,打了个哈哈道:“哥舒将军说笑!本王身边这些藩兵,乃是我魏博镇‘天雄卫’的一支,主要护持本王周全,并非征战之人。至于那边两队,一支是太微宫锁甲卫、一支是从附近武侯铺赶来的不良卫。三队合流,只为免叫这‘如水剑碑’流落江湖游侠之手!” 哥舒曜当即顺坡下驴,抚腮笑道:“如此甚好!倒是本将误会田公了。既然我行营兵募已至,这等镇压江湖散勇的麻烦事、便不劳费心!田公可先回驿馆稍歇,待忙完此间事,本将再摆下酒宴、与田公共食畅饮,聊尽地主之谊!” 田承嗣对碑石志在必得,又岂会被人三言两语打发?当即也笑道:“方才本王已经言明,今日来此只为圣人分忧!哥舒将军百般拦阻、难道是怕我抢了你的头功?” 哥舒曜侧头看了看捋须不语的萧璟、李长源、尉迟渊等人,面色微正道:“本将蒙圣人器重,镇守洛阳多年。内忧也好、外患也罢,城中但有风波乍起,俱是本将之责。田公客居之人,须知‘客随主便’的道理,还望莫叫本将为难!” 田承嗣见他执意不让,脸上笑意顿无,沉声又道:“倘若本王定要带走这‘如水剑碑’,哥舒将军便待怎样?” 哥舒曜怒意已生、冷声徐徐道:“如若这般,本将便得罪了……” 两人言罢,空气骤冷。本已渐歇的雨丝,忽又粗重起来,噼噼啪啪砸在甲胄上、砸在泥草间,砸得渠面上一片躁动。 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山道曲折,林树相遮。天光云影渐渐暗了下来。 连风也没了踪影,山谷林间、开始被闷热填满。杨朝夕狂奔数里、下得山来,浑身已被汗液浸透。长裈汗衫贴在身上,别提有多别扭。 极目四望,草木葱茏。乱石荒坡下,是齐整的田垄。夏麦青青,已然开始抽穗;豆苗矮小、稀稀拉拉散在田间,露出斑斑土痕。高高低低的青苗,皆展叶向天,似在祈雨。 青苗更远处,便是错落隆起的荒丘和一道略带起伏的城墙,城墙之内便是整座洛阳城。 杨朝夕无心赏景,满心满脑都是杀父之仇。“一苇渡江”轻功催动下,双足连点,身形如风,竟快过了野狐与狡兔。 体内先天、后天二气浪奔潮涌,灌于双腿,源源不竭。虽已是腹内空空、挥汗如雨,竟丝毫不觉疲累。远处城墙在望,街衢间那熟悉的人喧马嘶声,仿佛又在耳畔渐渐出现,竟令他多了几分踏实之感。 田垄荒丘间,也不尽是翠色。有破败的茅屋,有孤零零坟丘,亦有郊野乡民们捐修的虫王庙、山神庙、狐神庙……皆是蒙昧村氓的一种寄托。 路过某间破庙时,杨朝夕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气息、从那破庙传来。当即方向微转、便要远远绕开。 然而奔出数步,忽才记起这腐臭气息、有别于死去的飞禽走兽,竟是死人身上独有的尸臭。 半个多月前,他随老丐龙在田去做了一回“掮尸客”,更亲眼目睹了祆教所谓的“圣葬之礼”,对这种臭气,可谓记忆尤深。 当下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挥袖掩住口鼻,便向那臭味飘来处奔去。 几息后,杨朝夕停在一座破旧的庙宇前。庙柱微朽,椽头已烂,门栅窗棂上结满了蛛网。蛛网又缀满灰尘,几只虫子的躯壳粘在网上,微微晃荡,虽死犹生。 杨朝夕在庙前荒草中略一搜找,便寻到几块碎裂的石板。裂痕尚新,并不斑驳,想是新近被人遗弃在此。 石板附近、散落着几截残肢断臂,筋肉已腐烂殆尽,只余下乌糟糟的袖管和裈管,裹着惨白的手骨或脚骨。臭气便是从这些残肢断臂上发出。 正皱眉间,一蓬瘦长的淡紫色花瓣、从头顶纷然落下。淡淡馨香透鼻入肺,顷刻将这臭气冲淡了许多。 仰头望去,只见柳晓暮双履翘头、稳稳立在鸱吻之上。一手举重若轻、拎着面色煞白的洛长卿,另一只手正捧着那只小巧的乾坤袋,袋口朝下,花瓣正从那袋口抖落出来,似是无穷无尽。 杨朝夕登时有些沮丧:原以为自己一番夺路狂奔,早将她远远甩在了身后。现在方知,她非但一直都跟在自己身后,且提了个大活人、依然能踏步无声,半点不被察觉。这“逍遥御风”的轻功造诣,当真令他望尘莫及。 “晓暮姑娘,这是什么花?初嗅来淡而无味、渐渐却觉甜香别致,竟盖住了这熏人尸臭。” 杨朝夕想到方才辩不过她、便赌气一走了之,自知理亏,连忙没话找话道。 柳晓暮当即从鸱吻上轻轻跃下,落在杨朝夕身前,仿佛之前的不快、全都抛在了脑后。 她粲然一笑道:“小道士倒有品味,竟晓得这花的妙处!咯咯咯……此花名作‘鸢尾’,乃是本姑姑自来钟爱的一种花木。熊耳山中、鸢尾花丛并不罕见,只不过你去得早了些、未赶上它的花期。” 杨朝夕登时又被勾到痛处,脸上现出几分苦涩。若不是因为林儿妹子要嫁与旁人,他又怎会意乱情迷、狂奔乱走?阴错阳差地,跑进了熊耳山脉。 春夏相继,最是踏青赏花时。可他刚捱过情变,又惊闻父仇,早全没了这些雅趣和兴致。 转头看去,被柳晓暮扶着的洛长卿正摇摇欲坠,仿佛虚脱。不由道:“晓暮姑娘,你既已脱出祆教,这位洛护法、不知你预备如何安置?” 柳晓暮沉吟道:“看他这副德行,自然是扔给郎中、先给他医伤。待身子灵便了,他爱去哪里、便去哪里吧!” 杨朝夕面色微沉:“若他还要去纠缠我娘亲,也放任不管吗?” 柳晓暮耸耸肩道:“腿长在他身上,姑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去管他跑去了哪里?何况,陆婶婶独个儿一人呆在庄里,你又怎知、她情愿这般孤独终老?” 猝闻此言,杨朝夕脑中“轰”地一声,犹如闷雷炸响,半晌无语。 柳晓暮说者无心,他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反反复复只有一道念头:娘亲当真讨厌洛世叔吗?还是觉得世事无常、她早已覆水难收,再也回不到当初,才故作绝情之状…… 想罢守寡的娘亲,自然又想到早亡的爹爹,心中恨意愈发难以抑制。复又双目充血道:“晓暮姑娘,我尚有父仇要报,咱们就此别过!” 柳晓暮刚扶着长卿、靠在破庙前的一根柱子上,见杨朝夕说走边走,当即一个闪身,瞬间拦在他身前,咯咯笑道:“方才一不留神、叫你跑了,现在还想故技重施?” 杨朝夕怒道:“闪开!不然、莫怪我不客气……” “哦?小道士脾气见长哈!” 柳晓暮凤眸弯弯、笑意盈然,脚下却寸步不让,“姑姑倒要看看,小道士不客气起来,究竟是什么模样?” 杨朝夕已是怒极,蓦地拔出身后承影剑,便是一招直刺。 这一刺看似平平无奇,却果决专注到了极致。加上承影剑本就神异,一剑甫出,剑影便如消失一般,只有些微剑吟、散落风中,叫人难以察觉。 柳晓暮本是妖修,六识自然远超人族,竟也无法看清这一剑的轨迹!只在剑锋抵近心口的刹那,才顿觉一股寒意袭来、要将她贯胸而过。嘴角已勾起一抹笑意,却是不闪不避、坦然受之。 剑尖透过襦衫、触到内里的一层绸缎时,却停了下来,再也不肯继续突进。 持剑之人双颊却已微红,忙将剑一收、背过身去,定住心神道:“晓暮姑娘,我敬你是道友,不愿痛下杀手。若你执意阻拦,只怕几百年道行、便要止步今日了。” 柳晓暮会心一笑:“小道士剑法不错!摒弃繁缛,大道至简。可惜空有剑术、却无杀心,想要杀我,绝无可能。一则、你方才定是想起姑姑待你的好处,才舍不得刺进去。二则、即便你舍得刺进去,姑姑六百年道行,岂会躲不开你这一剑?咯咯咯!” 杨朝夕背对着她,脸颊却早红透。 原来方才未及细想、当胸便刺,待剑至柳晓暮心口时,却忽地想起那日在神都苑樱树下,无意瞧见的那雪白一幕。心头瞬间乱成一团,手中长剑更失了力道、再也不肯刺下。 良久,杨朝夕才又轻咳道:“仇,我是一定要报。你百般阻拦、究竟为何?我不信你肯这般听我娘亲的话,定要拦着我、不许我伤关大石分毫。” “小道士果然聪慧!” 柳晓暮笑着拍手道,“那关大石该杀该留,自然与我无干。只是眼下有桩更紧要之事,等着你去做。待此事了结,你再去寻那关大石、问清他是如何害的你爹爹,再动手也不迟。” 杨朝夕转过身来:“什么紧要之事?怎么你也有份?” 柳晓暮神秘一笑:“跟来便是。” 说罢,竟不再理他。就庙前拎起洛长卿,跨上石台、推门而入。 “吱呦——” 破庙门已洞开,露出半截硕大的泥塑来。 第408章 密道入城 天光照入,尘糜四扬。 杨朝夕抢步追入,却被呛得连咳数声、才直起腰来。只见一尊高大的九尾仙狐泥塑,正稳稳蹲坐在台座之上。 泥塑本敷过漆彩,日久年深,早已褪色剥落,头顶、双肩俱落满了灰土。唯有一对眸子红光闪烁,分外慑人,细瞧去、却是两团红琉璃。 杨朝夕心下恍然:原来,这便是之前祆教寄放教徒尸身的狐神庙。之前听乞儿帮几个掌钵提过,却不想今日阴错阳差,竟来到此庙。 正四下观瞧间,一道悠然女声在庙殿中响起,余音回荡,震得梁上灰土扑簌而落:“竖子!见到本神,为何不跪?!” 杨朝夕撇撇嘴道:“晓暮姑娘,莫要装神弄鬼。你说的紧要之事、究竟是什么?” 柳晓暮这才从泥塑后转了出来,轻哼一声道:“无趣!跟你开个玩笑,干嘛还板着一张脸?” 说着她凌空一抓,那洞开的庙门便又自行阖上,连门闩都从里面拴死。接续道,“这事我本不想理会,可是之前我刚欠过他一个人情,只好勉为其难应下啦!便是要我保你几日安稳,且今日午后务必赶回城中。若遇电闪雷鸣、便带你赶往通远渠,有一场大戏等着咱们去瞧。咯咯!” 杨朝夕登时想起了什么,忙试探道:“那人想来便是我师父长源真人吧?咱们去通远渠、想必定与那‘如水剑’有关。只是为何要等电闪雷鸣后再去,岂非是要咱们冒雨前往?” 柳晓暮纤唇微抿、侧头答道:“这我便不知了。你师父李长源行事,向来便有些神神道道,与你那已然羽化的师祖罗浮真人叶法善、倒是颇为相像。他叫你那时再去,自有那时去的道理。” 杨朝夕若有所思,片刻后抬头道:“所以你带我进这庙里,只是想避人耳目?” “避你个大头鬼啊!” 柳晓暮出手如电,当即赏了他一记大大的暴栗,“这里荒郊野外,哪有什么人需要回避?况且泥像后面那位、此刻半死不活,便是听了去,又有多大关系?我引你进来,第一便是因这庙虽人迹罕至、却灵验无比。 不论你是求功名、求富贵、求姻缘,还是求平安、求子嗣,都包管叫你遂心如意。便是你想重新夺回你的林儿妹子,这位九尾仙狐也会暗中助你、令你心想事成。嘻嘻嘻!” 杨朝夕鹰眸先是一亮,忽地瞥见她嘴角调侃之意、便知又在拿他寻开心。气又白生气、打又打不过,只好沉声跳转过话题:“除了那第一条,这庙还有什么古怪?” 柳晓暮打了个响指,转身笑道:“小道士,这边请!” 杨朝夕紧随其后,绕过台座,便见洛长卿半躺在地上、面色发青,早已昏死过去。 柳晓暮却不管他死活,径直寻到那九尾仙狐的一只尾尖,左旋三圈、右旋转两圈,接着轻轻一压。洛长卿身侧的地面竟徐徐下陷,露出一条密道的洞口。借着庙中稀薄的天光,可见一道石阶斜伸向下,洞中幽黑深邃、仿佛噬人的兽口。 杨朝夕抬眼望去,却见柳晓暮也正瞧着他,笑靥如花。不由脸色微沉道:“都要钻秘道了,还说不是避人耳目?” 柳晓暮下巴轻扬、勾起优美弧线:“你师父本意,是要你光明正大、去那‘通远渠’与群侠争碑夺剑,再将夺来的‘如水剑’献给太子殿下。好为举荐你从戎或入仕,积攒些拿得出手的功绩,可谓用心良苦。 只是姑姑以为,这谋算虽好、却是利弊参半,且极易成为众矢之的。再加上你杨少侠近来声名鹊起,难保没有宵小之徒心生嫉恨、欲除你而后快。即便你武艺非凡、从不将这些人在放在眼里,可若因此连累了上清观和杨柳山庄,岂不是要追悔莫及?” 杨朝夕略一思索,顿觉有理:“还是晓暮姑娘想的周全。”然而看着那黑幽幽的洞口,却有些望而却步。 柳晓暮瞬间看出他踟蹰之意,不由“噗嗤”一笑。弹出玉指,刮着脸揶揄道:“原来侠肝义胆杨少侠,不惧刀山火海,竟然怕黑!羞也不羞?咯咯咯……” 杨朝夕登时大窘,挠头分辩道:“谁、谁说我怕黑!小道还在山中时,走过夜路、睡过乱坟岗,何曾怕过?只是……却从未钻过这鼠洞一般的密道。便只瞧一眼,也觉心中发憷……许是那年被人囚在窨井、不见天日,以至落下了心病。” 柳晓暮这才收起笑意。她游荡红尘多年,自是见多识广,知道大多人族不同于妖族的一点,便是对密道、暗室、墓穴之类幽暗狭小的处所,有本能的恐惧与排斥。而妖族却多是生性机警、敏锐多疑,反而喜欢藏匿在这些处所,觉得幽静且安全。 只不过,人族对幽暗处的恐惧,在孩童身上表现得要多一些。似杨朝夕这般年纪,正该是目空一切、无所顾忌之时。若依旧将这种恐惧写在脸上,多半要被笑作懦夫。 柳晓暮这才记起五年前、太微宫斋坛演武那回,洛阳城中有人欲诱使公孙玄同说出“如水剑”下落,便掳了杨朝夕作人质,逼迫公孙玄同以扶乩之法、推演出一篇“四言吉谶”来。 当时侦办此案之人,便是履信坊武侯铺武侯、祆教曜日护法张松岳,是以明里暗里,将此事的来龙去脉摸得极是清楚,并与“如水剑”的消息一道、报知于她。 而不幸沦为人质的杨朝夕,便被龙兴观的道士、囚禁在了洛水南岸一间茅舍的窨井之中。那被泡在黑暗潮湿的窨井中的经历,早已在他脑中刻下难以磨灭的阴影。是以看到密道,才会露出踟蹰之态来。 柳晓暮柔声笑道:“倒也没什么打紧。姑姑便有一法,恰可治好你这心病,你敢不敢一试?” 杨朝夕刚遭了她戏谑,哪里肯受这激将之言?当即将胸膛一挺:“疾不避医,有什么不敢?晓暮姑娘但做便是,若皱一下眉头、小道便不算男儿汉!” 柳晓暮微微颔首:“你先将洛长卿负在背上,咱们既然入城,自然不能将他扔在此处、由着他自生自灭。姑姑这法子,便是俺们入了这密道,便一面赶路、一面说话。你心中不须刻意关注密道高低、宽窄,只须跟紧了我走,便可心头自宽。” 杨朝夕依言将洛长卿背起,却见柳晓暮已打着了火折子、当先跨入密道。只得硬着头皮,快步跟上。 行过几步,才听身后一阵闷响,却不知柳晓暮如何催动的机关,来时的洞口复又自行封上。西面八方一片漆黑,只有柳晓暮手中举着的一点火光,给了他几分踏实之感。 杨朝夕小心翼翼挪动着双脚,只觉自己的呼吸声、都变得诡异起来。若非心中还强撑着一股信念,怕是早已软倒下去。心中恐惧之意,其实分毫未减,不时暗暗举袖、将额角沁出的冷汗抹去。 “小道士,怎地不说话了?”柳晓暮脚步不停,火苗便也随着她的轮廓、摇曳飘荡,恍若磷火。 杨朝夕举步维艰、汗流浃背,半晌才鬼使神差蹦出一句:“晓暮姑娘……当日、当日你那狐族神通“媚眼如丝”,究竟是何道理?竟能令七个佛法精深之人、瞬间性情大变……” 柳晓暮整个身形,在黯淡火苗下明明灭灭、宛如虚幻。唯有清泠悦耳的声音、将黑暗破开一道缝隙,一字一句落入杨朝夕耳中,才将他心头愈演愈烈的不安、尽数荡除。 只听她徐徐道:“这门神通,追本溯源,乃是妖族数万年演化得来的一种‘瞳术’。可若论起道理,却非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清楚。唯有姑姑这等久处人寰的妖修、方能给你答疑解惑。 道门之术,教人离群以忘情,何其缓也!释门之法,教人去情以安心,何其难也! 须知人非草木、更非神仙,孰能无情?譬如骨肉之情、叫人牵肠挂肚;譬如男女之情、叫人怦然心动;又譬如相交之情、叫人心心相印。 人既有情,便生七般‘喜、怒、哀、惧、爱、憎、欲’,又生六类‘观、听、嗅、尝、触、意’,俗谓之‘七情六欲’是也! 凡为人者,皆由情驱,立心难逃‘七般’、行事不离‘六类’。故而不论道门如何薄情寡欲,释门如何斩情断欲,只要不脱人形,便皆是有‘情’之人。 有情便有牵绊。而修道、坐禅之法,却偏偏要人想方设法、舍离诸般牵绊,去往那无人无我、无欲无求之境。信徒纵然各尽其法、蛮来生作,又岂会真正甘心? 这些‘不甘心’积攒起来,年深日久、便成大患。道门称作‘邪思’‘三尸’,释门称作‘执念’‘心魔’。因此修道之人,唯有去邪思、斩三尸,才能羽化升仙;而修禅之人,只有破执念、除心魔,才可涅槃成佛。 所谓‘媚眼如丝’,要义便在这一个‘情’字上。 施法之时,须以‘六甲秘祝’为引、催动精元之气,诵念狐族上古歌诀……尔后借双瞳以为媒,勾动人藏在于心底的‘邪思’‘执念’,进而催发‘七情’,释放‘六欲’,以‘情’攻心,破其禅心。 那些故作高深的和尚、尼姑们,中了姑姑的‘媚眼如丝’,非但几个时辰内、都无法调运罡气;道行浅一些的、便连矜持也难以守住,不免做出些匪夷所思的动作来……” 杨朝夕回想起那日桃林中、丑态毕露的七个僧尼,终于明白了他们何以会疯疯傻傻、如痴如狂。竟然是心底深藏的“七情六欲”被这激发了出来,数年禅功、几乎瞬间毁于一旦。可见释门禅修之法,一味断情去欲,大违人伦天道,确非修行正途! 正胡思乱想着,忽觉周围一亮,亮光到处都是、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这才知道,三人已然穿过密道、抵达了城中某处。 两息后,眼睛渐渐适应了外间光亮。杨朝夕环视四周,竟是一处存放货品的邸舍。堆叠整齐的麻袋中、不知装的是皮毛还是香料,散发出古怪的气味来,既不讨喜,倒也不算难闻。 杨朝夕正要问这是何地,却感到背上之人动了一下,似乎也被这光亮惊醒。 “圣姑,你、你怎又将我带回了这里?”洛长卿有气无力道。 “城外缺医少药,带你至此、自然是来寻郎中。”柳晓暮没好气道。 “难道、是要去寻那一位……”洛长卿似想到了什么,不由颓然道。 “不错,带你去见王神医。至于他肯不肯替你瞒着未死之事,便要看你们往日的交情了。” 柳晓暮早将他心中所想、猜了个通透,顺口便代他和盘托出。 第409章 入贼帐,投名状 雨声躁,杀声起! 通远渠岸上,西平郡王哥舒曜列阵在西。 步射队将他护在阵后,小半举盾,大半持弩。一面将对面的冷箭拦下,一面觑着空隙、将弩箭向敌阵射去。 投枪队列为前军,几轮投枪掷出去后,便纷纷冲入敌阵之中。将一柄柄或贯透敌兵身体、或斜插在乱草间的投枪拔出,迎头便与挥着障刀短匕的锁甲卫们杀作一团。 横刀队列于右翼,与同样手挥横刀的不良卫们搅在一处,打得泥浆四溅、血肉横飞。 不良卫大多出自市井浪荡子,惯会打架斗殴。此时又是性命相搏,渐渐激发出凶性来,横刀挥斩之际,竟不弱于训练有素的行营兵募。 方七斗趁刚才两军歇战之际,早令丘除安、赵三刀两人,导引众兵募将“表里双环阵”撤去。迅速收拢起人马,归至哥舒曜左近,攻伐退避、俱听其调遣。 此时方七斗所率弓马队,已按令列阵于左翼,照旧负责拦阻“河朔二十八宿”的阴狠攻势。虽有其他同袍策应,却始终难占上风,急得方七斗暴吼不已。 反观雁门郡王田承嗣,正被麾下数名天雄卫簇拥着,高视阔步,神采飞扬,跨马立于东面坊墙之下。 一会儿捋须盯着眼前逐渐明朗的战局,一会又眼含轻蔑、瞪向面色微沉的哥舒曜,自觉胜券在握,不免趾高气扬。 而扮作“民夫”的道士们,则被冲散在两军人马之间,既要提防“河朔二十八宿”的铁爪,还要应对天雄卫的弩箭。有时锁甲卫的障刀、短匕,会毫无征兆当胸刺来;有时番邦游侠的铁镰、柴刀,则会朝他们下盘砍去……当真是四面受敌、应接不暇。 雨幕似宣泄一般,充斥在天地之间,将血腥与混乱包裹,也将嘶吼与惨烈掩藏。仿佛这也只是自古而今、再寻常不过的一场雨,掐准了天时,浇润了土地。 私欲与公义,卑劣与崇高,皆如枝叶上的浮尘,被这雨冲刷落地、汇入浊流,流淌进河渠湖海之中,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 “如水剑碑”静立在混战的人群中,气定神闲,旁若无人。 一蓬污血溅来、两道银光分开、数点雨珠落下……在它本就斑驳的石躯上、又添下许多疯狂的痕迹。然而它依旧岿然不动,云淡风轻,笑看纷争。 纷争依旧,杀戮不休,两方似已全力以赴。 但瞧着两军阵后,举棋若定的几张脸孔,便可推知:其实几方领首之人,迄今为止、也都只是试探,皆有底牌未曾尽出。 缀在李长源身后的七八个“民夫”,早将粗服除去,露出一身精悍的圆领缺胯黑袍。腰间蹀躞带上,悬着障刀、鱼符、砺石、火镰、哕厥等物。 一旁的河南尹萧璟一眼便已认出,这些人正是侍奉太子殿下的东宫卫率。之前扮作民夫潜伏于此,自然是为监视通远渠的一举一动;此时主动显露身份、随李长源守在此处,未尝没有震慑之意。 想到此,纵是萧璟这等见惯风浪之人,也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之前通远渠惨祸后,不但洛城行营强势介入、驻兵于此;李长源与几个老道,更是隔三差五、便会来此踏游,不知再盘算什么;且王缙豢养的私兵,不论虎贲卫还是锁甲卫,都再也不敢染指此处……种种反常,不一而足。幸而他都装聋作哑,没有冒昧差人来此查探。 如今看来,之前每一桩反常之事,只怕都是太子殿下的手笔。道门、释门、太微宫、魏博镇、行营兵募、江湖游侠、番邦小丑……人人都想独占的“如水剑”,也只有太子殿下成竹在胸、志在必得。 定了定神,转脸瞧去,却见正给他撑伞的右少尹陆春堂,顿时一脸恭谨、笑迎上来:“萧大人有何吩咐?” 萧璟见他身子半干半湿,显然是将大半伞盖都遮在了他头上,不由面色稍缓:“春堂!这些时日能稳住三市许多胡商、不令他们携家出逃,你功不可没!恰在之前,择善坊武侯铺又出了张松岳叛离公门、私入祆教之事。故本官才将城中一半武侯铺,划归给你管束。世人皆言‘能者多劳’,望你莫辜负了本官一番栽培之意!” 说罢,萧璟目光又转回到阵团中,直直盯着身手矫捷的武侯董仲庭,语带深意叹道, “从前本官提携后生,不分亲疏,唯才是举。如今想来,唯有‘忠义’二字,才是用人根本。若人有反骨,兼寡义少德,才能愈大、祸害反而也越大!” 陆春堂登时听懂了弦外之音,忙恭身敬道:“萧大人放心!似董仲庭、张松岳这等吃里扒外的害群之马,纵能蒙蔽众人一时、却蒙不住一世!方才我已差人令择善、道政、仁风、道化四坊不良卫,向城中各坊武侯铺传告了董仲庭叛出公门、投靠魏博镇之事;并在景行、德懋两坊附近设下埋伏。 此外,已严令洛城八门宿卫盘缠出城之人,遇道不良卫私自出城、先捉起来再说。今日事毕,不论这董仲庭是执迷不悟、还是幡然悔悟,都要杀一儆百。用他的脑袋、镇一镇其他蠢蠢欲动之人……” 萧璟听罢,连连颔首,却再没言语。 雨势正隆,许多射出的弩箭、皆被雨水打偏,无法击中目标。 哥舒曜的步射队和田承嗣的天雄卫,不约而同将弓弩收了、换上趁手兵刃,将不时突近的对方人马斩杀当场,以保各自郡王万全。 李长源与哥舒曜相距不远,正同几个老道向阵团中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偶尔瞧见道门中人遇险,也会发出暗器、将之救下,然后继续指摘孰优孰劣。 田承嗣看在眼里,鹰眸寒光微闪,却是冷冷笑道:“王校尉、董武侯!二位英雄既愿入我帐下,不如再纳个‘投名状’来,好叫本王快意一番!” 锁甲卫校尉王轩,此时已率数十余人,冲至步射队附近。听到田承嗣要他纳“投名状”,当下将心一横,便要“擒贼擒王”、斩下哥舒曜的脑袋回去请赏。 却见几个老道恰好挡在了身前,装模作样,叽叽歪歪,着实面目可憎。登时刀锋一转,便向老道杀来。 几个老道皆已老迈,似乎轻推一把、便能要了他们老命。可当王轩等人障刀挥出的一刹,心中便已后悔。 这些老道,其实皆是城中各处道观硕果仅存的老观主、老监院。平日里深居简出、不喜俗务,有时辟谷炼丹,有时整日读经,只为求大道之极、长生之法。 也是机缘凑巧,今日这些老道呆在观中,恰好都望见毓财坊中天降异象。以为是有道门同道将羽化飞升、正渡雷劫,便忙不迭地向这边赶来,想要观摩一番。“恰好”便撞见了等在毓财坊外的李长源,便随他指引、一路来到此处,不料见到的却是那柄蜚声江湖的“如水剑”出世。许多颗好奇心当即被勾起,于是纷纷等在此处,想要一睹为快。 而李长源少年之时,便常追随师父罗浮真人叶法善游方四处、拜观挂单,早便与这些老道熟识。一见之下,不免唏嘘,颇有几分老友重逢之感…… 再说王轩等人挥舞障刀、连劈带斩,却连几个老道的衣角都碰不到;索性摸出短匕,挥手掷出。不料几柄短匕刚至身前,不是被几根枯指捏住,便是被一只只鬼手劈断,竟伤不到他们分毫! 王轩立功心切,见这几个老道扎手,不欲再做纠缠,当即呼喝一声,便要锁甲卫随他一道去杀哥舒曜。岂料这些老道心性返璞、近乎稚童,好容易打得兴起,哪里肯放王轩等人离开? 于是王轩等十几个锁甲卫,先是被老道们摘了长弓箭囊;接着,靴中短匕未及掷出的、也都不翼而飞。只剩下一柄横刀护在身前,用以吓退纠缠不休的老道。这般情形、像极了被狼群环伺的猎户,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脱,唯有苦苦支撑而已。 李长源见状,摇头叹息:“以利相聚之人,终有一日、见利而忘义。王缙啊王缙!你谋时夺势、算计人心,只怕也未算到,自己处心积虑豢养起来的私兵,旁人不过三言两语、便收作了鹰犬。” 说罢,忽地欺身上前,双袖连招,拳掌如电。 “嘭!嘭!嘭……” 只听数声闷响,王轩等人顿觉小腹一痛、身体一轻。尚未搞清楚究竟怎么一回事,便已被李长源的连环掌法拍飞出去。待狼狈爬起,却发现几人均已出了阵团。 王轩等人虽心有不甘,却也知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摆明态度、要投靠到魏博镇田氏帐下,也唯有一条道走到黑,或许还能博得一线转机。于是咬牙转头,复又奔至田承嗣马前,单膝跪倒、抱拳垂首道:“末将无能!竟敌不过几个老道,请郡王大人处置!” 田承嗣捋须点头道:“那些老道皆非善与之辈,李长源更是道法近妖,尔等败在他们手里,倒也不冤!不过,只此一事,便足可见你判人不明、决断草率,实在难堪大用。待你入了天雄卫,便从什长做起吧!” 王轩无可辩驳,只是连连称谢。待抬起头时,却见田承嗣一双鹰眸早盯向了别处。 顺着他视线望去,只见董仲庭已从袍上扯下布条,将右手与刀柄牢牢缠在一起。眼睛不住扫视着哥舒曜、李长源、王缙等人,似在找寻猎物。 董仲庭却不似王轩那般头脑混沌,一双眼眸中,透着决绝却冷静。他深知田承嗣奸猾多疑,纳这“投名状”的本意,便是要他与洛阳公门彻底决裂。至于取人性命以表忠心,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想明此节,心中便有了计较。于是手中横刀一振,径直向河南尹萧璟攻来。 萧璟见状,又惊又怒。奈何身边只有陆春堂和几个衙差,哪里经历过这等阵仗?皆已愣在原地。萧璟惶急之下,一把夺过陆春堂手中油纸伞,便向董仲庭砸去。 “嗤啦——”油纸伞登时被一劈两半,跌落泥水之中。 同样跌落在地的还有萧璟,手里还握着半截竹伞柄。他望着双目赤红的董仲庭,不惧反怒道:“董仲庭!且不论本官对你曾有提携之恩。今日众目睽睽下、你若杀了朝廷命官,当真以为田承能保得住你?!” 董仲庭露出一抹狞笑:“那便不劳萧大人费心……” 说话间,横刀已向萧璟脖颈果断斩下。萧璟双目一眨不眨,似早已将生死看淡。眼见那道银弧飞掠而至,嘴角只余下一道苦笑: 窈娘!湛儿始终不肯认我。是我有负你们母子,这一世欠下的、只好来世再还…… 第410章 邙山俚歌 “呯——” 萧璟念头刚落,只觉颈左一痛。同时,一道尖锐的金铁交击声、在耳畔炸响,险些将他三魂七魄都给惊飞出来。 原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萧璟脑后劲风忽起。一柄突兀的铁剑、险之又险拦在了横刀前,将这夺命一刀堪堪挡下。许是出招仓促,这剑终究慢了一丝,董仲庭那刚猛迅捷的横刀,终究在萧璟脖颈上带出一道血痕。 陆春堂这才反应过来,当即抬起两脚、接连踹在几个衙差屁股上,声嘶力竭吼道:“保护大人!都是死人吗!快!!” 衙差们后知后觉,慌忙抽出腰间佩刀,一起挡在萧璟身前。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害怕,手中环首刀颤抖不已,似乎随时都会抖落下来。 萧璟死里逃生,不免浑身疲软,被眼疾手快的陆春堂一把架住。定睛瞧去,来人竟有几分眼熟,套着一身青灰色缺胯袍,手中银蛇飞窜,身形矫若猿猱,已同那董仲庭斗在一处。 忽地那人身子一侧、让过董仲庭刁钻刀势,露出棱角分明的侧颜。萧璟心头一颤、老泪夺眶而出,失声叫道:“湛儿!” 那人正是肖湛。只见他肩膀微滞,便又出招如常,一套“太白醉仙剑”舞将出来,当真醉态蹒跚、双足踉跄。可董仲庭连攻数刀,却是刀刀落空,根本摸不透他每一剑的时机、角度、快慢、虚实。 便是李长源也不禁侧目望来,一面观摩、一面颔首。心中连连暗赞李太白传下的这套剑法,果然形醉意不醉、招招如鬼魅。因借醉意出招,每每怪生剑端、意出尘外,完全不能以常理度之。 董仲庭与他对过数招后,虽微落下风、嘴角却渐渐勾起一抹得色来。手中横刀宛如狂暴的雨点,冲着肖湛剑身便倾泻下来,竟试图封住他所有攻势。 就在肖湛略感不耐,忽地一剑弹出之时。董仲庭双眸一亮,竟不顾剑尖锋锐、挥刀便向剑格处劈下! 只听得“叮啷”声起,整个剑身都被那一刀斩断、跌入碎石泥草中。董仲庭乘胜追击,不待肖湛回过神,又是一刀反手上撩、直冲他下巴抹来。这两刀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就连略通拳脚的萧璟,也在心底暗暗道了声“好刀法”。 可这刀法愈好,肖湛便愈危险。 就在围观众人以为肖湛下巴要被剖开时,一杆长槊横空飞来,“噹!”地一声鸣响,便将董仲庭这一刀接下。 肖湛不禁揉了揉鼻子:“黎少侠!你们护住萧大人便好,这董仲庭我应付得了。若咱们两个打一个,岂非要被人笑成以多欺少?” “哼!不识好歹。” 使槊之人却是黎妙兰,只见她气鼓鼓指了指身后、已然赶来的木兰卫们,不服气道,“保护萧大人周全,其他人便已足够啦!我偏要过来助你。再说今日又不是比武切磋,讲那么多规矩干嘛?” 董仲庭见斩杀萧璟之事、已然希望渺茫,当即右臂一挥,沉声道:“诸位兄弟皆跟我数年,当知‘良禽择木而栖’。今日董某人将追随田公,从此不做中原城中犬、只做北境荒原狼。若有志同道合者,便随我杀了这昏官!若有放不下城中家小者、现下便可自去,董某人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诸位兄弟!” 董仲庭说罢,倒有大半不良卫应声而至,举着横刀、向萧璟杀来。 肖湛与黎妙兰对望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凝重。 黎妙兰倒也果决,槊柄一挥、先将肖湛赶到后面:“还是你护着萧大人。他们人多,交给我‘木兰卫’便是!” 说罢当先跃出,拖着长槊、径直向董仲庭杀去。其他“木兰卫”见状,登时追奔上来,与冲破陌刀队防御的不良卫们兵刃相接,顷刻又杀成一片血海。 哥舒曜见元氏“木兰卫”赶来,令本有些吃紧的战局、登时又缓和了许多。 两军人数相差并不悬殊,但完全听他号令的、也只有洛城行营的四队兵募而已。且兵募中如队正方七斗这样的高端战力,较之田承嗣麾下“河朔二十八宿”、天雄卫校尉,以及前来投靠的不良卫武侯董仲庭、锁甲卫校尉王轩等人,差的却不是一星半点。 此外,混在其间的道门之人,皆不擅军阵之法。被两军冲散后,能够勉强自保互助,已是不易,又如何能逆势而起、助其翻盘? 加上一旁的李长源与几个老道,并无继续出手之意。因此,木兰卫虽是为保护萧璟而来,但能拦下董仲庭所率不良卫,使得横刀队压力大减,甚至可以腾出手来、与天雄卫相抗。对哥舒曜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田承嗣持缰立马,笑意全无。身边只留了八个天雄卫护他周全,其余兵卒,已是人马尽出。 原以为自己重兵突至,必能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荡除通远渠上这群乌合之众。加上他早便收买的董仲庭、孟渠长,以及乘势从王缙处收编的锁甲卫,自问想要夺碑取剑、已是十拿九稳。 岂料还是低估了中原江湖对“如水剑”的狂热。不但公门、军门、道门、释门、世家、番邦竞相出手,便连东宫太子也披挂上阵,令今日这番争夺,竟已演变为相持不下的状态!看来自己若再留手,只怕便要败兴而归了…… 一念及此,田承嗣忽向身旁天雄卫招了招手,登时便有人会意,自身后取来油纸伞,捧到他身侧。 田承嗣撑起纸伞,才从怀中里摸出一道黄符。八个天雄卫瞧得分明,那黄符正中书着个醒目的篆体“王”字,周边皆是鬼画符一般的吐蕃小字。田承嗣既不掐诀、亦不念咒,只将那黄符就伞下一抛。黄符竟无火自燃,很快化作一团灰烬,被渐渐转徐的雨水、冲得痕迹全无。 “桀桀桀桀……雁门郡王召我何事?” 不过数息,一阵阴恻恻的笑声、在雨帘中炸响。 众人只见半空中走来个金瞳大汉,龙骧虎步,凌空而行,宛若神魔,手里还提着一柄双头宣花斧。身后一领黄黑相间的披风、正猎猎狂摆,显出非凡气概。雨帘似也惧他威势,竟分作两股、自动避让开来。 方七斗正与“白虎七宿”斗得不可开交,骤然听得阴笑声、不由一惊。待抬眼望去,已自心下骇然: 那个霍仙人……不是已被杨师弟打回原形、毙于跑马岭外了吗?那虎头可是他亲手斩下……怎么会毫发无损、又冒出一个金瞳大汉来?! 同样被惊起的、还有躺在南面树下“昏迷不醒”的不眠和尚。当时他亦是亲眼瞧见杨朝夕与柳三爷、追着霍仙人跃出舱顶大洞,不多时便传来霍仙人死前不甘的咆哮。咆哮声震彻林岳、横贯天地,至今回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 一众老道皆已住口,纷纷转过脸来、望向金瞳大汉。眼中灰败之色尽扫、射出莹润光华来。 李长源捋须淡笑道:“该来的终究来了!果然河朔三镇早已勾结妖族,欲行不臣之事。若不及早震慑,难免养虎遗患……” 田承嗣面上、已露出少有的恭维之色,向那金瞳大汉抱拳行礼道:“燕山圣君!今日本王顺天应时、来取此碑,奈何一群宵小频频作梗,不能得偿所愿。还望圣君助我,事后必有重谢!” “此事好说!只盼郡王所言‘重谢’,莫叫本圣君失望才好!桀桀桀!” 燕山圣君霍仙铜言罢,不禁仰头大笑,一双金瞳透出森然杀气。 它当然察觉到了对面阵营中、释放出的数道敌意,却并不放在心上。特别是那几个行将就木的老道,杀之少肉、嚼着塞牙,令它着实提不起什么兴趣来。 霍仙铜说罢,身形已飘然落下。足下龙旋起,水洼縠纹生,竟将脚下污泥尽数吹走。腾开一块五尺见方的空地来,泥水难入,风雨不侵。 田承嗣身旁八个天雄卫已看得目瞪口呆,纷纷跪倒长呼:“燕山圣君,仙法绝伦!振我藩军,骁勇长存!” 霍仙铜立在丈许开外,听得桀桀狂笑。笑罢两袖扬起,登时从袖管中钻出两道黄尘。 黄尘亦真亦幻,在狂风骤雨间穿梭来去,却未沾湿半点。忽在哥舒曜、萧璟、李长源等人周围一卷,登时消散不见。 几息后,通远渠岸上的乱草污泥间,忽地“长”出许多灰白的骷髅手臂。手臂宛如禾苗、颤颤而上,待肘骨出来后,便纷纷向下倒落。旋即一只只骷髅手臂、仿佛攀住了地面,用力拉扯起来。不多时,便见一颗颗滚圆的骷髅头冒出地面,牙关“咯嘣”作响、将乱草污泥碾得粉碎……接着是脊骨、肩胛骨、肋骨、盆骨、腿骨…… 不过数息工夫,渠岸上已爬出数百具骷髅。每具头骨眉心之上,都印着两个相连的“卍”字,字符略红,色若朱砂,给人既神秘又诡异的感觉。 骷髅钻出地面,立时矫若猴猿,枯手抢过旁人兵刃、便大肆挥砍起来。许多行营兵募猝然不防、登时中招,霎时间渠岸之上一片哀嚎。 原本相持的战局、登时被这骷髅异军打破,田承嗣脸上复又显出狂喜之色。当即又许下金银、财帛、官职、战勋,喝令麾下之人全力拼杀。 李长源与一众老道本已取出法器,预备将这自封“燕山圣君”的妖物降服。却不料霍仙铜率先出手,不知使的什么邪法、竟招来这许多“六骸阴兵”! 阴兵抢刀夺剑、逢人便砍,却不惧兵刃加身。即使被长槊砍下颅骨、斩断腰椎,也能自行拼接。一旦复原如初、便会对伤它之人穷追不舍,直至斩杀才肯罢休…… 见此乱象,李长源面色终于沉了下来。一面从怀中摸出一把赤豆,连甩带弹,将这些赤豆打向阴兵眉心玄窍。每一颗赤豆打中、便会化为一蓬黑烟,中招的骷髅便似施了“定身法”一般,呆立原地,任人宰割。 然而不消片刻,这些被赤豆定住骨架、砍作数段的阴兵,却又从泥水中爬起,自行拼接好骨架。接着纷纷挥起枯爪、兵刃,向李长源围攻上来。 几个老道见状,岂会袖手旁观?也都扬起各自手中法器,与潮涌而至的“六骸阴兵”斗起法来。 一时间各种铜镜、墨仓、桃木剑、天蓬尺、敕神旗……挥击而出,将许多阴兵打得散落一地:有的落地后,尚能复元;有的滚落泥中、被践踏久了,竟失了邪异,成了一堆无用的残骸…… 渠岸众人,正自胶着。 忽地几声震耳欲聋的羯鼓,从四面八方传来,敲在了众人心上: 嘭、嘭!嗙嘭!嘭、嘭!嗙嘭!嘭、嘭、嘭、嘭…… 接着一道拉长了音调的俚歌,伴着“嘭嗙”作响的羯鼓,在渠岸上空响起: 妹妹若是来看我,莫要坐那牛车来~老牛身上牛虻多,我怕妹妹被它蛰! 妹妹若是来看我,莫要走那山路来~山坳里面贼人多,我怕妹妹陷贼窝! 妹妹若是来看我,莫要进到洛阳来~洛阳城中公子多,我怕妹妹抛下我! 俚歌拢共三段。每一段唱完,中间便要夹上一串叮叮咚咚、醉人心魄的琵琶声。既低徊懊恼,又苍凉高阔。 琵琶响罢,鼓声又起。 放歌之人内息悠长,一唱三叹,是以鼓声虽大,却盖不过这人的歌声。 再去细听这俚歌,只觉荒腔走板、粗陋不堪,无可奈何中,却也带着三分俏皮。 混战的人群中,当即有人忍不住笑将起来。初时只一两人、渐渐连成一片,不论是敌是友,俱被这俚歌所扰,手中兵刃竟都渐渐慢了下来。 笑声最大之人,却是方七斗。只见他双刀跌落、滚在污泥中,已然笑得前仰后合。忽地腾跃而起、躲开一人偷袭,朝着半空笑道:“敢问这位朋友,唱的什么曲子?当真妙极!” 那放歌之人虽不知所踪,却亦笑着回道: “俺这曲子唤作《邙山俚歌》!尊驾若是喜欢,俺便接着唱来!哈哈哈!” 第411章 雌雄双霸 羯鼓哀声碎,琵琶幽怨多。 放歌之人见岸上群雄笑成一片,愈发洋洋自得,当下又扯着嗓子、嚎了两段。唱到第三段时,却似触到了伤心事,竟大放悲声、抽噎起来。 众人听这人又哭又唱,反而笑得更加合不拢嘴。便连大发神威的“燕山圣君”霍仙铜,竟也一口阳元之气没有憋住,随着众人笑将起来。 受它操控的“六骸阴兵”顿时纷纷住手,头颅半仰,牙关开合,也像是在无声大笑。 李长源见“六骸阴兵”如此反应,又见每具骷髅额前、印着上下相连的“卍”字符,登时恍然大悟: 原来这装神弄鬼的“燕山圣君”,并无操纵鬼神之能。所召唤的亦非真的“六骸阴兵”,只是一门中土罕见的“控骨傀儡术”。 这等巫术,原本只在西域象雄古国的苯教巫师间传承,原本是操纵客死异乡之人的骨骸,令其自返故乡,以消除怨障、超度亡魂。后因象雄古国覆灭,吐蕃王朝兴起,加上密 宗佛教渐被历代赞普扶植,苯教开始备受打压。许多苯教巫师或改信密 宗佛教、或沦为吐蕃平民、或流放边地自生自灭…… 有些苯教巫师,渐渐流落到陇右道、剑南道、关内道一带。为谋生计,便各自投奔世家豪族、地方帮派甚至绿林山匪,开始广收门徒、开枝散叶、传授巫术。想来这位“燕山圣君”,应是从某个苯教巫师手中、习得了这门“控骨傀儡术”。又加以损益、专做攻杀之事,才有了这邪功模样。 碰巧今日突降骤雨,天气阴沉,地面泥泞,恰为它施展巫术,提供了天时、地利两样条件。于是“阴兵”一出,众人皆惊,猝不及防下,却是吃了不小的亏。 有鉴于此,也无怪乎“燕山圣君”内息一乱,这些骷髅便跟丢了魂似的、竟也随着他的样子傻笑起来。 而这一点,便是“控骨傀儡术”的弊端:若无施术者全力操控,便与寻常骷髅没什么不同。 雁门郡王田承嗣,见大好胜局被这俚歌一搅,竟似儿戏般、骤然停歇下来,登时暴跳如雷。却又不欲哥舒曜瞧见自己气急败坏的模样,只得暂时忍气吞声道:“这位朋友既然来了,为何不敢现身?是怕我天雄卫乱箭将你射翻么?” 说到此处,心念一转,接着又道,“本王虽行伍出身,却也晓得‘闻弦歌而知雅意’。可本王听你这弦歌,只觉俗不可耐!比之乞儿唱的‘莲花落’,还要俚俗不堪!朋友若是为讨钱而来,本王这里恰还有些碎银,索性都赠与给你,便是沽酒切肉、也够你吃上好一阵子啦!哈哈哈!” 说罢,果然从蹀躞带上拽下一只荷包,便朝半空抛去。 众人好奇,仰头望去,只见半空灰蒙蒙的雨丝中红光乍现,探出一只羯鼓来。那荷包好巧不巧、正正击在鼓面上,嘭然作响。声音透空,传遍八方,满城可闻。 接着却见两道身影一齐落下: 男子须髯乱如帚,塌面蒜鼻,下巴翘起,脸洼处长了个大痦子,痦上黑毛狰狞。一对豆眼缩在鼻梁后面,贼忒兮兮地盯着岸上众人。腰间拴着羯鼓,双手提了两根鼓槌。鼓槌长过两尺,其中一根正挑着方才那只荷包。 女子腰粗如瓮,满脸堆肉,粉腮翻桃晕,面靥双榴斑,斜红飞新月,唇脂樱颗圆。眉间花钿如莲,头上娥髻堆山。两只肥厚的肉掌间,架着只“玲珑”琵琶,十指状虽若笋芽、却灵活异常。一手按弦、一手轮拨,“叮咚嘹嘈”之声不绝于耳,如清泉流泻,如瀑音堆叠。 琵琶声歇,羯鼓相继。 男子刚将槌上荷包甩出,便时被女子收起、显然是掌财之人。随即他双槌连挥,又是一通“嗙嘭”之声,才将最后一段《邙山俚歌》唱完。于是收了悲声,向田承嗣抱拳笑道: “这位军爷,瞧着面生呵!出手倒也大方。不过嘛!俺姊弟俩却不是为这点子小钱而来。嘿嘿嘿!” 田承嗣笑容一滞,寒声问道:“敢问二位大侠名号?又是为何来此?” 那男子又是“嘿嘿”数声、面皮却毫无喜色,昂头便道:“俺姊弟俩便是大名鼎鼎的熊耳山‘雌雄双霸’!俺叫林独阳、阿姊叫林孤月,方才俺俩正在北市好端端地吃酒,忽见一个霹雳打下来,吓得俺手一抖、酒碗摔成了八瓣……哎呦!你作什么打我!” 却是那“雌雄双霸”林孤月,见林独阳开口数言、离题万里,不由怒从心起,一掌掼在了他脑门上。旋即抖了抖地动山摇的两坨胸脯,扬起下巴道:“直说了!俺们见这边有重宝出世,特地来取。识相的便把那宝贝送来,免得俺俩动手!” 林孤月说罢,众人先是一滞,旋即哄然大笑。 “果然丑人多作怪!这硕妇怕是得了失心疯……” “这肥婆定然以为她是武媚娘转世,要号令天下哩!” “咱们几百号人在泥地里斗了半晌,尚且胜负未分。她一句话便要夺碑取剑,以为天下英豪都是她姘头么?嘿嘿!” “呸、呸!若寻个姘头也长这模样,俺还不如剃了头去做和尚。” “做和尚有甚好的?白天求没事,夜里没求事……” “……” 笑声淹没雨声,回荡在空旷的渠岸之上,连腥湿的风里、都充斥着别样快活的空气。 林孤月看去面无表情,但一双眸子已然要喷出火来。忽地提气凝喉、怒声娇叱道:“都给老娘住口!!” 这一声怒叱气完神足,响彻渠岸。 音波荡起,截断雨丝。本来无形无质的音波,借着无边落下的重重雨幕,竟抖起一圈圈硕大的涟漪。 定睛瞧去,那涟漪正以林孤月为中心,将落下的雨水,从里向外、推散开去。每一个字吼出,都带起层层细浪。细浪前后相逐,一直奔到十多丈之外,才仿佛攀上了滩头,渐渐销声匿迹。 方才哄笑的众人,只觉耳穴内一阵刺痛,待丢兵弃甲、要去捂耳时,却早已来不及。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揪住了心口、传来阵阵绞痛,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旋即绞痛转为气闷,众人已是心慌气亏、头脑昏沉,身子摇摇欲坠。体质较差者、已纷纷跌入泥水中,竟尔昏厥了过去…… 九韶八音功! 渠岸之上,方七斗、肖湛、黎妙兰、不眠和尚四人,登时认出了这奇异功法。自然便已认出,眼前这个“雌雄双霸”林孤月的真实身份——祆教圣姑柳晓暮。 当时在跑马岭下,柳晓暮、先是以笛声扰乱群侠心智,令当时战局瞬间逆转;后来又是在画舫舱室中,柳晓暮一声清喝、便令群侠主帅仓皇而逃。可见这功法之威,早便给方七斗、肖湛等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此时见她这幅尊容,与之前倾城之姿、简直判若云泥,也是大为惊异。猜想她定是用了什么幻术妖法、才变换了形态,来到此间。 待听说她竟也是为夺剑而来,四人心中不但没了相争之意,便连揭穿她身份的心思也全无。毕竟力量太过悬殊,若惹恼了她、连性命也未必保得住,还要那碑剑干嘛? 况且一道而来的那奇丑又是何人?武功如何?四人还是一头雾水。所以干脆转换策略,守多攻少,保存实力,静观其变。 霍仙铜早便瞧清了她的真身,正是那日在明德宫外桃林内、亲眼所见的那只赤狐。待她“九韶八音功”一出,更加确信是柳晓暮无疑,脸上登时现出玩味之色: “好娘子!莫再使性玩闹,快携了你那兄弟回去罢!为夫今日在此,有正经事要做,倘若误了雁门郡王所求之事,岂非显得我霍家毫无信义可言?桀桀!” 众人见这神通广大的霍仙铜,竟将那水瓮粗的壮硕妇人呼作“娘子”,不禁面色古怪,接着窃窃私语起来。虽皆觉荒诞可笑,但慑于威势、竟无一人胆敢笑出声。 田承嗣更是瞠目结舌:“燕山圣君……这、这位姑娘,当真是尊驾明媒正娶的夫人?” 霍仙铜尚未答话,柳晓暮已挥起琵琶、向霍仙铜当头砸来,口中已是恼怒异常:“霍家阿五!胡说八道!姑姑今日若不砸烂你这‘身外化身’,还真当霍家天下无敌了……” 霍仙铜不慌不忙,双头宣花斧斜斜一推,便截在那琵琶背板之上,发出锵然声响。其声刺耳,尾音嗡鸣,竟似斩中了铁板。 霍仙铜虎口微麻,心头暗惊:这小妮子哪里来的铜琵琶?竟坚韧如斯!我这双头宣花斧已非凡铁,居然奈何不得。看来不用些真本事,只怕还降不住她…… 柳晓暮此时虽身形肥硕,动作却丝毫不慢。见方才一招“黑云压城”被它拦下,当即倒转琴头、便向它脖颈削来。琴头浑圆,边上却磨成了锯刃,若在脖颈上一带、只怕连颈椎骨都要被锯开。 霍仙铜身子后仰,险险躲开这一击。右手双头宣花斧却就势前劈,要在她水瓮粗的腰肢上、斫出一道口子来,看看究竟塞了什么东西。 柳晓暮腰身一缩,眸光微喜。左掌疾挥而出,忽在琵琶缚手上一拍,只听“铮铮铮铮铮”五声连响,五根琴弦应声断开。断口处、竟各自拴着一根寸许长的蜂针! 柳晓暮不待五枚蜂针散开,五指一拂,“拢、抹、捻、拨、挑”指法齐出。登时将五枚蜂针弹飞,向着霍仙铜面门、四肢激射而去。口中冷笑道:“你既喜逗弄傀儡,姑姑便将你也做个傀儡!待耍得腻了、再还给去霍家,哼哼!” 霍仙铜刚翻转身形、不料五声破空袭来,已将他周身锁死,暗道一声“不好”。手中双头宣花斧忙抡转而起,试图挡开这并发齐至的五枚蜂针。 然而大斧刚刚抬起,只觉印堂、双肘、双股一阵刺痛。那五枚蜂针竟已牵着丝弦、没入了骨肉,当真将他钉了起来。像极了街衢坊市间、每每引人驻足观瞧的“悬丝傀儡”…… 却说“雌雄双霸”林独阳、见柳晓暮乔装成的“林孤月”暴然出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趁着渠岸上众人、大半还在雨中翻滚,挥起一对鼓槌,便向那“如水剑碑”奔去。 碑石附近,此时只有方七斗和“白虎七宿”中的田雉、田狼两人,尚有一战之力。见林独阳奔来,不约而同挥起双刀、铁爪,便抢攻而上。 林独阳双槌竟迅捷无比,一息间挥出数槌。皆砸在了田雉、田狼两人肘腕之上,痛得两人双臂一软,顷刻便没了反攻之力。 便在此时,方七斗“挫骨双刀”已向他后颈、左肩斩下,眼见便要得手。却见林独阳身子骤然拔高数寸,那一对双刀顿时便砍在了他背脊上,溅起两蓬火星来。 “释门铁衫功?”方七斗心头疑窦大起。 第412章 众矢之的 擂鼓双槌,更胜奇兵利刃;悍勇三英,不敌异相丑男。 林独阳出手便制住田雉、田狼,又以背脊硬接下“挫骨双刀”。 趁着方七斗一愣神的功夫,身形陡转、双槌又至,竟同时使“斩夜刀法”中的两招——“银月抛梭”与“长夜难明”。 这两招俱是凌厉无匹的招式:“银月抛梭”本是取意刀光明灭闪烁、似弦月在云中游窜,叫人捉摸不定,难以招架;“长夜难明”则是偷袭的招数,喻意刀形幽暗、不见明光,敌人难察其状,便已中招而亡。 方七斗浸淫刀法多年,才得了个“挫骨双刀”的名号,自然瞧出两碗这两招的玄妙。谁料双刀一拦,堪堪将一槌“银月抛梭”拦下;另一槌“长夜难明”却已擦着刀面、点在了他肋下章门穴。 方七斗只觉内息一滞,手中双刀登时慢了半分,见林独阳这等匪人招式又起,想去招架、却已迟了。 林独阳又是两招齐出。左槌“物换星移”、右槌“月明星稀”,正应了刀法中的“抹”字诀和“刺”字诀。 然而左槌却是虚招,只在方七斗胸前一晃,将方七斗大半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便折转方向、朝他腰眼撩去。右槌便在此时、速度又猛涨了三分,直戳方七斗面门;方七斗下意识脑袋后仰,却正中林独阳下怀! 却见林独阳槌头一抖,已变刺为敲,不轻不重地打在了方七斗上唇,直痛得他龇牙咧嘴、两泪横流。心中却是暗暗庆幸不已——幸而这匪人使的不是双刀,不然此刻,自己上唇早便一分二、成了“兔儿三瓣嘴”。 想到此处,方七斗不由面色微惭: 自己号称“挫骨双刀”,十余年来、确也不曾在刀法上吃过亏。奈何今日这藉藉无名的山中匪人、竟也是个使双刀的行家!且所使“斩夜刀法”,早已挥洒自如、炉火纯青。一双鼓槌在他手里、便能轻易将他打退,若换作是双刀,自己唯有一死而已! 罢了罢了!从此这“挫骨双刀”的名号,便丢掉算啦!免得再班门弄斧、自取其辱…… 林独阳见他面色灰败,垂头丧气,当下收槌而立,嘿嘿笑道:“这位军爷!可知俺为何不杀你?” 方七斗面色难堪道:“阁下手中无刀、心无杀意,不然早便将我等大卸八块了……” “不对、不对!” 林独阳大摇其头,竟将双手负后、原地踱了起来,“俺若无刀,抢来便是!既来取宝,免不了要杀人。俺留你一命、只因你是个知音,听得出俺《邙山俚歌》的妙处,嘿嘿嘿!不是有俩古人、唤作‘鱼白牙’‘种子七’,闹了个‘高山淌水’,就被后人说成‘知音’……” “独阳子!莫叫老娘搉你!还不快取了宝货、一道回山,又在那弄啥嘞?!” 林独阳话未说完,又被林孤月一声断喝吓了回去。当即将鼓槌往腰间胡乱一插,径直跑到那“如水剑碑”前,双掌抱起、发一声喊,竟将个几百斤重的碑石托了起来。 许是用力太猛,背上发出“嗤啦”一声轻响。之前被方七斗双刀斩中之处,却是爆裂开来、露出一块乌亮的轻甲。 方七斗瞧了个正着,先是一惊、旋即心底暗喜,已认出这轻甲、正是稀世奇珍“玄丝软甲”。 而就在几日前,他带着亲手敲晕了的冲灵子杨朝夕、回方家宅院静养。就在自己替杨师弟宽衣解带时,无意中瞧见他身上、恰便穿着这样一件“玄丝软甲”。 似这等罕见之物,断不会如此巧合、这么快又现身此地。加上方才祆教圣姑柳晓暮使出“九韶八音功”、暴露了行踪,再联想到杨师弟与这位圣姑非同一般的关联……所以,真相只有一个: 眼前这个“林独阳”,便是杨师弟假扮而成! 化名“林独阳”的杨朝夕,现下正抱着块沉重碑石,提膝抬足间,显然十分吃力。纵然内息流转、气灌双足,依旧使不出“一苇渡江”轻身功法。 环顾四面,除了目瞪口呆的方七斗,以及眼神阴鸷、意有不甘的田雉、田狼,便是被“九韶八音功”伤到心神、依旧浑浑噩噩的众人,已然纷纷起身,有了好转迹象。 杨朝夕依旧压着嗓子、向柳晓暮叫道:“阿姊!这石头忒沉,俺一个人快弄不动嘞……” 柳晓暮刚将铜琵琶中的五枚蜂针、钉入到霍仙铜体内,正要提弦而起。便见杨朝夕已托着石碑,一步一个泥坑,向这边蹒跚而来,口里还叫苦不迭。不由凤眸一凛:“娘嘞个脚!恁个熊货!谁要你扛个石头回去?!王八驮碑么!” 说罢,绣履一挑,便将方才打落在地的双头宣花斧、从乱草泥淖中抛起,向杨朝夕疾飞而去,“这斧头趁手!快将石头捣开,取了剑好走!” 那双头宣花斧本就沉重,柳晓暮一脚挑出,更用足了气力。杨朝夕只觉劲风袭来、寒毛直立,竟是不敢硬接。忙微转身形,将五尺见方的碑石拦在身前,免得被大斧砍伤。 即便如此,当双头宣花斧破开雨幕、凌空打出几道弧旋,正正斩在碑石上时,杨朝夕终究承受不住冲力,向后倒滑出丈余。接着脚踵被石头一绊、身形不稳,仰面便倒。 那三四百斤的碑石,自然随之倾倒。将本就奇丑的“林独阳”,重重拍进污泥浊流中。腰间鼙鼓瞬间绳索绷断,连滚带跳落入渠中;双头宣花斧则斜斜卡在碑面上,一片阔刃嵌进去两寸有余,数尺长的斧柄、兀自颤鸣不休。 杨朝夕仰面向天、眼冒金星,已然摔得七荤八素。若非情急之下,一口内息鼓在胸腹,此刻只怕早被这碑石拍碎肋骨、震伤腑脏,落得个一命呜呼。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便在这时,“九韶八音功”余威褪尽,行营兵募、藩镇卫卒大半被雨水浇醒,竞相挥着兵刃,向“如水剑碑”汹涌而来。 道门、释门、江湖游侠、番邦小丑……各路人马也争先恐后,投入到哄抢碑石、争夺宝剑的混战中来。霎时间纷纷忘了各自阵营,都把矛头对准横插进来的“雌雄双霸”,尤其是孤身托碑、反被压住的杨朝夕。 杨朝夕见群雄如蚁、喊声如雷,竞相冲他而来。登时菊下一紧、头皮一麻,竟不知哪来的一股蛮力,将胸前石板猛地推起。旋即身子一滚,终于从碑石下解脱出来。 然而还来不及庆幸,便见八只铁爪挥袭而至,向他周身要害抓来。杨朝夕顾不上抽出腰间双槌,只得就地取材、顺势抓起两把污泥,使出“飞蝗石”的法子,气贯双臂,挥掷而出。 泥点含着气劲,不弱于寻常石块,顷刻射中偷袭者的面门,砸得几人哇哇乱叫。 八只铁爪也失了准头,纷纷抓空,误入到杨朝夕方才被压之处。这时碑石复又落下,登时将三只铁爪拍在了地上。 “咔嚓!咔嚓!咔嚓……” 只听几声脆响,却是那五只铁爪、抗不住碑石下坠之势,腕骨被一齐拍断。紧随其后的、便是三声大同小异的惨呼。 杨朝夕早如泥鳅一般,从几人腿脚间隙中滑了出去,接着一记“鲤鱼打挺”、翻身而起,看着眼前密密麻麻、森然雪亮的长兵短刃,才知自己已然成了众矢之的,不由连连叫苦。 忙又扭身一跃,踏在了碑石之上。痛得中招几人又是一嚎、几乎昏死过去。 杨朝夕哪里顾得了这些?当下将那双头宣花斧提起,选准一个方向,拼命挥砍起来…… 风带雨急,雨助风威。 却说柳晓暮将大斧抛出,便不再理会那边。转头看去,却见霍仙铜脸上全无痛楚之色,径直盯着她满身肥膘、桀桀大笑起来。 笑声中有蔑视、有嘲弄、有戏谑、有猖狂,唯独没有惧意。随着笑声,霍仙铜本就壮硕的身躯,忽如暴怒的河豚鱼一般、迅速膨胀起来。不过几息功夫,已胀成个七八百斤的胖子。 胖子浑身赤裸、横肉如山,膘肥体硕、膀大腰圆,身长九尺、壮若人熊。身上袍衫早崩成许多碎片、落了一地,只有腰胯上拴着一条灰色的“丁”字兜裆布,将蠢物裹在其中。 那钉入体内的五枚蜂针、早被横肉 弹了出来,非但未曾见血,便连个针孔也未留下。 胖子虽是赤足,但每踏出一步、都有地动山摇之感。柳晓暮乔装的“林孤月”、虽也肥硕异常,但与这霍仙铜化成的胖子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 “胖子”霍仙铜仰头狂笑:“好娘子!还是你这副扮相提醒了为夫。人族有一武技,学名‘蚩尤戏’,不但中原富庶之地、颇为推崇,谓之‘相扑’;便在胡蛮北地、也已蔚然成风,呼作‘角抵’。 为夫初游人寰十余年间,便最痴迷此道,加上我虎族天生神力,当真罕逢敌手、无往不利!为夫今日,便以此技与娘子嬉戏一番,只盼娘子也来赤膊上阵、方才有趣……桀桀桀桀!” 柳晓暮凤眸阴寒,银牙咬碎道:“呸!花皮大虫,不知羞耻!一道身外化身、竟敢猖狂至斯!纳命来罢!” 霍仙铜听罢,笑意顿敛。再不废话,合身扑来。 第413章 破碑之祸 雨线稠密,柳风如织。 随着连续的“嗤嗤”声响,许多雨珠撞在霍仙铜裸露的皮肤上,仿佛砸中烧红的铁镬、腾起一蓬蓬细小蒸汽。 柳晓暮凤眸微眯,裙下清风乍起,便要点足而飞。奈何霍仙铜推进更速、小山包似的身体已然欺至,一双蒲葵扇般的巨掌、连着两根梁柱粗的胳膊,就是一记“推山阻海”。 那许多骷髅傀儡竟也有样学样,抛开混战众人,调转身形,如霍仙铜一般、向着这边“呼啦啦”围拢而来。许多双骷髅手亦平推而出、齐齐整整,十分滑稽诡异。 柳晓暮只觉双肩一沉,肥硕身躯登时仰面后倒,好似一团敷帛衣锦的肉丸子、骨碌碌翻滚出去。将许多闪躲不及的骷髅傀儡,撞得缺臂少腿、四散飞起。 霍仙铜一击得手,却不稍留。一对殿柱也似的双腿、一蹬一踏,硕大身躯登时跃起丈余,抢在柳晓暮滚落渠中之前,拦在了半途。旋即一手捉住她后领、一手替起她腰后束带,就势一抬、便已举过头顶。接着看准岸上一堆石块,用力抛下。 “嘭——哗啦啦!” 柳晓暮顿如一团软趴趴的黍子糕,拍在了那堆石块上。小一些的石块承受不住,登时崩落而下,发出慌乱声响。 说起来啰嗦,其实不到一息工夫。霍仙铜两招使完,站在渠畔,望着不堪一击的柳晓暮,正一动不动俯身趴在那堆石块间。心头莫名涌起一股危机感! 只是起心动念间,这股危机感已然应验。霍仙铜只觉腰后一痛,不知被两杆什么样的兵器、捣在了腰眼处。硕大身躯竟也为之一轻,不由自主腾飞而起。四体来不及反应,只听“啪”地一声巨响,身躯已后心朝上、拍在两丈外之的泥泞中。 这一下摔得结实,霍仙铜却不觉疼痛,只是狼狈不堪。心头怒火中烧,暴然跃起,只留下一方人形大坑,坑底还有被它砸得粉碎的骷髅傀儡。 霍仙铜转身一瞧,却见柳晓暮已蜕去臃肿“皮囊”、恢复婀娜身段。双腿如鸬鹚,两臂如展翼,身若凌虚御空,飘飘然向后退去。翘头双履下、还沾着异样泥污,方才捣中他腰眼的、恰正是这一对绣足。 霍仙铜大足连踏,又飞扑而上,只踏得泥浆四溅、渠岸动摇。口中飞快吐出一串咒语:“咿呼吽喁~嗞嘛唵咚!噰唝!噰吼……” 咒罢,数百六神无主的骷髅傀儡,竟杂而有序地围拢过来,肩踵相接、上下堆叠,结成一圈高可三丈、七丈见方的“骨壁骸墙”。将飞逃的柳晓暮围了起来,好似铁桶一般,静待霍仙铜“瓮中捉鳖”。 柳晓暮方才一招“金蝉脱壳”,成功诱导霍仙铜将那肥硕躯壳当做自己,狂撞猛摔,终于上当。她则乘机偷袭,双足使出“蜻蜓点水”招式,足尖正正戳在它左右腰眼穴处,要叫他直不起腰来。 岂料霍仙铜化作胖子后,腰后肥肉囤积,却似在腰眼穴上蒙了数层牛皮,将她这一击偷袭化解大半。只是她力道却也不小、直将霍仙铜踹飞出去,摔了一记“狗啃泥”。 柳晓暮一击便躲,却未防身后早竖起三丈余高的“骨壁骸墙”,曼妙修长的后颈与腰身,登时撞在了“墙壁”上,硌得后背生疼。 与此同时,数只骷髅手臂自“墙壁”生出,牢牢箍住了她头颈、纤腰与四肢,当即挣脱不得。 霍仙铜已然扑至,扬起一只醋钵大的拳头,嘴带狞笑,毫无怜惜,便向她面门砸下! “咔啦啦啦!” 柳晓暮螓首一歪,脖子却如鹤颈般陡然拉长、向旁侧闪开。那满含暴虐的一拳,登时在“骨壁骸墙”上、开出一孔周回六七尺的破洞来。 趁着霍仙铜一拳打空之机,柳晓暮身形骤然收缩。原本凹凸有致的娇躯与四肢,瞬间细如蛇蚓、软如蛞蝓,从骷髅手臂间滑溜而出。连着上方娥髻高耸的螓首,宛如一只牵丝荡起的细脚幽灵蛛。 那张清丽绝俗的脸上,还不忘奉上一抹浅笑。 “析肉缩骨术?!”霍仙铜又惊又怒。 “咯咯咯!花皮大虫儿,见识倒也不差。人族功法千千万,你学得那点子皮毛,也敢在姑姑面前班门弄斧?当真不自量力!”柳晓暮说话间,身形便是一阵鼓胀,原本空荡荡的裙衫、顷刻又勾勒起诱人曲线。 霍仙铜冷哼一声:“大话说得早了些罢!这才交手几招?便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了么?” 说罢已按下身形、脚踏实地,一手指着柳晓暮道,“好娘子、便只敢在上面躲躲闪闪,是怕为夫吃了么?有胆你便下来,咱们好好打上一场。倘或你赢了,那碑石为夫便亲自取来、博你一笑!若你输了,今夜便给为夫暖床罢!桀桀桀桀……” 柳晓暮眸中杀机隐现,忽地浮媚一笑:“好!姑姑今日便大发慈悲,少不得使出些真本事来、好叫你死个明白!” 言毕,双臂半曲,五指作钩,两腿踩成虚步,裙裾迎风鼓荡,十根指甲暴长如刃,竟摆出一只“奋臂螳螂”的架势来。 霍仙铜金瞳微缩,面上终于露出郑重之色:“竟是虫族的‘螳螂捕蝉功’!难为你也能化为己用……看招!” 话音未落、满身横肉一抖,好似蛮牛出谷,复又撞将上来…… 铅云转淡,雨丝渐明。 几绺天光洒下,将“如水剑碑”周围照得一片通明、橙中泛青,宛如神迹。 杨朝夕扮成的“林独阳”、未免被人识破,竟将上清观学来的拳脚兵刃一概不用。只是暗暗催动体内先天、后天二气,灌于双臂。 仗着自己膂力足、内息长,抡起双头宣花斧,左一劈、右一撞,出招如电,运斤如风。竟也将纷纷涌来的藩兵、卫卒、和尚、道士之类,唬得难以近前。 而似这般“莽汉”打法,倒也活脱脱像个懒于用智、只好动蛮的山匪。 除了偶然瞧出了破绽的方七斗外,便连一齐下山的上清观众人、竟也被他瞒住,半晌也没看出一丝不对。只是个个心头起疑:那熊耳山自来山明水秀、林深景幽,最是个清净所在,何时竟养了这么两个魔头出来? 只有道功深厚如公孙玄同、尉迟渊之流,才能依稀看出,这“林独阳”内息搬运间、使得正是正宗道门内丹之法。只不过武技驳杂粗鄙,时而像大戟、时而像关刀、时而像长槊、时而像蛇矛……耍起来随心所欲、乱七八糟,全无章法可言。偏偏斧势十分凶猛,常人难以硬扛,是以才暂时立于不败之境。 但若一直这般狂劈猛砍下去,便是西楚霸王在世,膂力、内息终有穷尽之时。届时这“林独阳”浑身灯枯油竭,众人再一拥而上,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杨朝夕自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心中早已暗暗发虚: 今日夺碑之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似眼前这般潮涌上来,便只打“车轮战”、也能将他耗死。怪只怪他出场太过瞩目,加上柳晓暮一声“九韶八音功”惹下众怒,所以群雄才将他当成了“公敌”,必先除之而后快! 略微分神间,忽见一杆棒槌向他右脚砸下,另有一柄铁镰向他左踝钩来。杨朝夕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由喝骂道:“蕞尔鼠辈!跳梁小丑,也敢来犯我盛朝雄威?呸!” 喝骂间斧柄一撑、身子跃起丈余,轻巧躲开两下偷袭。同时倒转斧头、左右拍出,登时将手执棒槌的新罗人与挥着铁镰的吐蕃人、齐齐拍飞出去。 便在这时,东面天雄卫与西面步射队中反应机敏之人,已纷纷将连弩、劲弩抬起,黑黝黝的弩箭泛着寒光,似群蝗一般向他袭来! “乖乖不得了!箭打出头鸟!”杨朝夕惊叫一声,缩头便躲。 毕竟“玄丝软甲”只能护住躯干,头颈四肢依旧露在外面。若是有个闪失,轻者折手断脚,重则性命不保。 数杆弩箭几乎全部落空,只有一杆横贯杨朝夕幞头,像支怪模怪样的道簪。剩下弩箭余势不减,落入对面人丛,霎时间惨呼声、喝骂声不绝于耳,引发起不小的混乱。 杨朝夕缩在污泥乱草间,一手撑地,一手架斧,盯着两丈外的“如水剑碑”。忽地将心一横,学着“河朔二十八宿”的身法模样、手脚并用,向前扑出。待身子与那碑石擦过的一瞬,忽地使出全力、一斧劈下! “轰——” 只听得一声巨响,那碑石登时崩作数块。几乎同时,一蓬热浪自碑心炸开,无数灼热的水珠好似温泉、四溅而出,直落到方圆几丈开外。 上清观道人、昭觉寺武僧等距离较远,尚未觉得异常;反而是一些魏博镇天雄卫、“河朔二十八宿”、江湖游侠、锁甲卫挨得最近,登时被水珠浇了个满头满脸,登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 左近之人定睛瞧去,哪里有什么“温泉”?哪里是什么“水珠”溅出?分明是无数带着火苗的桐油点子! 爆燃的桐油点子、溅射在碑石周围之人身上,顷刻便将裸露的皮肤灼伤。 碎裂的碑石附近,俨然已是一片火海。雨丝纷然落下,一时却浇不灭火势冲天的桐油,只有数不清的雨滴落入火海、发出难以计数的“嗤嗤”声…… 而始作俑者“林独阳”,早在一斧劈下时、便惊觉触感不对。就在桐油爆燃那电光火石的一刹,已抛下大斧、合身向前滚出。 饶是如此,依旧溅了一身热油,几乎将他烧成火球。湿漉漉的幞头、袍衫、乌皮靴等衣物,几乎瞬间便被蒸干表面;灼热的蒸汽捂在身上,烫的他几乎忍不住要嘶吼起来。 便在这时、却听得“噗通”一声巨响,将自己整个包裹起来。身上的灼热之感顷刻一扫而空,被彻骨的冰凉所取代,耳鼻口中、尽是腥臭难闻的渠水…… 原来方才他扑得太急,竟滚落到通远渠中,身上恐怖火势,登时被渠水淹灭。只有一层桐油浮在水上,火势已然小了许多。 第414章 火中取栗 风雨交杂,水火相接。 通远渠上一派离奇之景。 众人看着碑石附近、顺水流淌的火焰,皆以为是触怒了剑灵,所以才降下神罚、要杀灭亵渎神剑之人。 霎时间,只能眼睁睁看着火海中、被烧得撕心裂肺的同袍,渐渐没了声息,却是无人胆敢上前。只剩下皮肉烧糊了的焦臭味、以及桐油燃烧时的刺鼻气味,在雨幕中四处弥漫。 亦有眼尖者,发现方才携斧破碑的“林独阳”,此时已落入渠中。渠水上也浮着一层动荡的火浪,在无数雨滴敲打下、便要偃旗息鼓。 这时,渠岸上的“火海”、却借雨水下行之势,缓缓向渠中流去,与那一片火浪相连,形成一道蔚为壮观的火流。而那落入水中的 “林独阳”,似乎已然溺亡,半晌不见人影浮出水面。 雨势虽有减弱,却依旧绵绵不休。桐油终究有限,在雨中烧了数息后,最终还是被无边雨幕、拍熄在了通远渠上。 有胆壮之人开始凑上碑前去察看,却见烟气掩映的碎裂碑石间,躺着一条中间裂开的石匣。石匣通体青灰,布满斑驳凿痕。匣身上还散落着许多焦黄的碎块,碎块上全是一团团龟裂的黑球。 锁甲卫王轩双眉微焦、脸色黑黄,显然也被爆燃的火油波及,所幸躲得快,伤势并不很重。他双目阴沉,伸手便要捡那石匣,然而刚碰到匣身、手指便疾撤而回,显然已被烤热的匣子烫到。 这时,天雄卫中走出一人、早已剥掉烧得残破的铠甲。提刀挑起一方焦黄的碎块瞧了瞧,又凑过鼻子嗅了嗅,才蹲了下来,盯着那石匣上的裂痕道:“果然如此!” 王轩恰好识得此人,正是数日前、通远渠惨祸中幸存者之一,燕侠盟盟主熊千屠。 那次之所以能死里逃生,却是胞弟熊百杀舍命相救。“魏州八雄”老大林解元便借祆教撤退之机,将他带回了景行驿馆。伤愈后,便被举荐给了雁门郡王、魏博镇节度使田承嗣。 田承嗣经营魏博镇数年,自然早闻得此人侠名,便顺势收他做了天雄卫副尉。此次过来夺剑、便点了此人随行。有“魏州八雄”作保、衷心自是不必说,恰好也能试试他的成色。 王轩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事后诸葛”模样,登时讥诮道:“哼!既然早知如此,为何还会中招?还不是装模作样、想讨郡王大人的心!” 熊千屠懒得与他计较,却捧着那碎块、咳过几声,向众人朗声道:“嵇康一代名士,想出这等葬剑的法子,却也当真匪夷所思!依在下推断,这石匣便是以燧石凿成、密不透风,外面却以完整羔羊皮做成油囊、滴水不漏。然后灌饱桐油,将燧石匣子置于其中,即可防水防潮、防虫蚁噬咬,又是一道别样的机关……” “机关又如何?倘若不是‘林独阳’那狗贼蛮力破碑,咱们只须小心一些,又怎会触发机关、伤了这么多兄弟!”王轩见他竟还有心娓娓道来,忍不住怼道。 熊千屠只瞥了他一眼,便看着周围许多求知若渴的眼神、接续道:“王校尉所言不错,方才那‘林独阳’一斧劈出、不但劈开了碑石,更破开油囊、斩在了燧石匣子上。油囊外尽是羊绒,封在碑中数年,遇到火星、瞬间燃起。旋即又点着了桐油,才引得油火爆燃,殃及附近众人。 众所皆知,滚油着火、水不能熄,须以沙土覆之,方可令火势速消。是以桐油爆燃后,纵然豪雨如注、却也无法将火浇灭。只不过后来桐油愈流愈薄、越烧越少,火势才逐渐减弱,最终被雨势扑灭。” 王轩再不屑一顾,此时也被这条分缕析的一番道理、说得哑口无言。周围抬拽伤员、收拾残局众卫,虽是沉默不语,心中却皆深以为然。 田承嗣见这一下变故陡生、连伤了他数人,自是肉痛不已。待见哥舒曜、李长源等人被这火势一吓,纷纷退开数丈,却又心头一喜,连忙叫道:“都愣在那作什么!快将宝剑取来,好叫本王一观!” 王轩自不想被人抢功,听闻郡王大人发令、当即又抢先一步,将那石匣抱起。岂料石匣依旧滚烫,登时在他手上身上、又烙起大团大团的水雾来,痛得他再度将石匣抛落。 侧头看去,却见熊千屠似笑非笑、抱臂而立,并无和他相争之意,只是吩咐天雄卫将周边围死,防止各方人马再来抢夺。 王轩焦黄的脸色、终于涌起一阵臊红,兀自不服气道:“那、那么,嵇康又如何能未卜先知、知晓后人定会蛮力破碑?只恐是你牵强附会,才硬扯出这等想当然的说辞!” 熊千屠叹了口气,盯着王轩脚下的石匣道:“嵇康自然不能未卜先知、更做不到料事如神,但他却一定晓得,此等重宝、必会引得众人抢夺。如今你我共事一主、尚且还要抢个头功,何况身份各异之人、凑在一处,如何能不拼个你死我活?试问以命相搏之际,谁还有那闲功夫,去细细剖开石碑、款款取出匣中之剑?自然是直截了当,开碑碎石,取了剑便走。” 王轩见他顺嘴道破自己意图、只觉脸上微烧,忙讪讪附和道:“原来嵇康虽未能料中后事,却料中了人心……谁?!狗贼休逃!” 熊千屠也觉宝剑已是唾手可得,正故意要看王轩的笑话,是以心中早没了警惕之意。 却不料斜刺里蹿出一人,浑身袍衫破烂,面上不但须髯烧尽,便连蒜鼻、下颌等处,也被烧得血肉模糊。只一双贼忒兮兮的豆眼中、还透着得意与狡黠,似乎脸上惨烈伤势,于他而言、无关痛痒。众卫卒横看竖瞧,不是“林独阳”又是何人? 原来杨朝夕假扮成的“林独阳”,方才一入渠中、便潜游开去。待摸到渠岸旁一丛浓密的芦苇,才仰面朝上,将口鼻露了出来。至于脸上被火油灼烧到的部位,却是来此之前、柳晓暮为他敷的胶皮面具。真容则毫发未伤。 这胶皮面具,杨朝夕此前从未见过。只是自小道听途说,一度以为是将新死之人面皮剥下、硝制而成。乍然看去,只觉无比瘆人、残忍异常,说什么也不肯蒙在脸上。 好在经柳晓暮一番解说,才知这胶皮面具,是用到了鬼芋块茎与新鲜彘脚,洗净切块,加水熬煮出热胶;待热胶稍冷,温吞微凝,再敷于面上、捏塑成型;最后缀以豕毛,连成须发,便如换了张栩栩如生的面庞!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这胶皮面具表情僵硬,喜怒不形于色。倘若细看,宛如面瘫,终会被一些眼毒之人瞧出端倪。 杨朝夕隐在苇丛中,静听着不远处的动静。当听得王轩接连被烫、又与熊千屠几番口角,也忍不住窃笑不已。待两人正说到兴头上、当即飞身蹿出,直奔方才破碑之处。 燧石匣子还躺在雨中,灼热感迅速褪去。杨朝夕出手如电,趁着双足腾踏、已将石匣抢在手中。旋即顺势将石匣剥落、抢先向王、熊二人掷去,只将其间包着的一只木匣夹在腋下,拔足便跑。 不过须臾,杨朝夕宝剑在手、身形已奔出丈余。扭头嬉笑道:“嘿嘿嘿!熊盟主说得在理,俺只为取剑、哪顾得了那许多?“ 说着,扭身躲开熊千屠一记“神通嗣业刀”,又冲着王轩笑道, “至于这位军爷,当真蠢笨至极!两番被烫、都想不来个取巧的法子。啧啧!要俺说、这块‘烫手山芋’,还是交给俺‘雌雄双霸’保管最好……” 王轩听罢、已是老羞成怒,自己屡夺不得的“如水剑”,竟被这狗贼“林独阳”截了胡。当即挥起出双障刀,便向杨朝夕追去。 熊千屠陌刀拦空,身形打了个趔趄、才将将停稳。却听田承嗣立在马上、急不可耐吼道:“天雄卫将士听令!围杀此徒,不留活口,夺剑者首功!” 参与夺剑的天雄卫们、虽被火油波及小半,折损却不算多。听得郡王喊出“夺剑者首功”五个字,登时个个如打了鸡血一般、嗷嗷叫着便向杨朝夕涌去。 这些天雄卫久在魏博镇,皆知雁门郡王田承嗣虽狡诈多疑、凶戾好杀,却也军令如山、言出必践。自然都晓得这“首功”的分量:昨日或许还是一个普通卫卒,今日就可能“一步登天”、成为随奉郡王大人左右的都虞侯! 王轩跑出几步、才如梦方醒,忙向手下锁甲卫们叫道:“弟兄们!听郡王大人号令、速速夺剑!” 霎时间,碎裂碑石附近,所有天雄卫、锁甲卫、以及有意投奔魏博镇的游侠,均各执兵刃,向四处逃窜的杨朝夕杀去来。 杨朝夕左腋夹着那还没捂热的木匣,右手在腰间一阵摸索、才知鼓槌早失。不由心底一阵发苦: 果然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妄夺重宝、德不配位!自己这籍籍无名的“林独阳”,纵然功夫了得、又如何敌得过数百卫卒来抢夺? 而若此时此剑、已然落入田承嗣之手,想来这渠岸众人,只怕便要撤去大半;便是打定主意想要“火中取栗”之人,怕也要谋虑再三、寻好退路,才敢放胆一搏…… 而下现下自己这般,何尝又不是“火中取栗”呢! 一念及此,当即施展“一苇渡江”功法,好似脚底抹油,在刀从枪林里狼奔豕突、闪转腾挪。即熟谙“夺槊拳”,却也不敢再硬接挥来的刀兵,免得陷身一处、被乱刃砍翻。 田承嗣远远盯着他腋下木匣,几乎已垂涎三尺。口中更是称赏不迭:“石匣为椁、木匣作棺,宝剑葬于其中……不愧是嵇中散手笔!妙极、妙极!” 便在此时,杨朝夕终于瞅准一个方位,将腋下木匣陡然抛出,口中大呼: “阿姊!快!快接剑!俺不成啦!” 第415章 得而复失 骨壁骸墙中,两妖激斗正酣。 柳晓暮运起“螳螂捕蝉功”,臂出无影,长甲胜刀,移形轻似叶,踏步疾如风。一息攻出数招,勾、搂、刁、崩、打,无不中其要害。 霍仙铜一身横肉,使得依旧是角抵相扑之法,到底比之柳晓暮、还是慢了一丝。是以被动挨打的时候多、主动出击的时候少,只仗着皮糙肉厚,似是不痛不痒、硬接下柳晓暮数招。 柳晓暮见它貌似身形蠢笨,实则满身肥膘、比铠甲还管用许多。明明手臂已戳中它咽喉、肋下、胃囊、腰眼数次,指甲也在他身上划出许多道血痕,却都打在肥厚的皮肉之上,半点也伤不到骨骼内脏。 反观这“胖子”霍仙铜,一旦逮到机会,必定捉住她手腕、脚踝,反手便能抽在地上、甩向半空。随即便是重重地一记肘击或侧踢,几乎将她浑身骨头都要打散。 于是交手数息间,两人换过数招、各自挂彩,却是斗了个旗鼓相当。数百骷髅围成的“骨壁骸墙”,不是便要被两人打出豁口、旋即又自行弥合。 透过这些豁口,柳晓暮自是瞧见外间杨朝夕正以一敌众、险象环生。虽已夺到“如水剑”,却难以突出重围,更别提这些卫卒外面,还有行营兵募、道门、释门等几路人马正虎视眈眈。今日想要脱身,只怕没那般容易。 恰是这一晃神的工夫,霍仙铜已欺至身前,两支椽臂合拢、便是一记熊抱。柳晓暮缩头闪躲,不料霍仙铜两臂就势一顿、双掌重重斩在她双肩之上,登时只觉两股巨力压下,随即背后一空、仰面拍在了泥泞之中。 霍仙铜毫不迟疑,登时抬足、便向她腰腹踏下。仿佛脚下之人不过是只蝼蚁,便是一脚碾死、也死不足惜。 情急之下,柳晓暮双臂撑地、腰身发力,双腿陡然冲起,堪堪躲开这一踏之威;同时,右足不偏不倚、正正戳在了霍仙铜颌下,痛得它一声怒嚎、身形踉跄,竟险些站立不稳。 “原来这胖子也有罩门,便是颌下无骨之处!只是对面相搏之时、轻易难以踢中罢了!方才自己一时走神、被击倒地,身陷危局,却也激发出求生本能来,登时便转守为攻、歪打正着。果然性命相搏,胜败只在一念之间……” 柳晓暮脑中念头电转,身形早已跃起,两臂前倾、下身后滑,重又摆出“螳螂捕蝉功”的架势。要趁霍仙铜受创微眩之机,再下重手、将他击倒甚至击杀。 便在这时,却听得“骨壁骸墙”外一声高叫“阿姊接剑”,便知那小道士终于支撑不住、决定“祸水东引”。 只听“嘭”地一声脆响,那木匣已擦着“骨壁骸墙”的上缘、径直向里面坠落。许是用力过猛,竟夹着两颗颅骨与数块肩胛、手臂、肋条骨,纷然落下,景象壮观。 顾不得多想,柳晓暮回身跃起,便向那木匣迎去。岂料数块碎骨、竟在半空自行拼接起来,迅速凑成两副半身骷髅,挥着枯骨手臂,便要抢下这木匣。 柳晓暮凤眸一寒、双掌分挥,当即从两副半身骷髅头颈划过。 只听得“啪啪!”两声连响过后,两颗颅骨皆被斜斜剖开,一些细如芝麻的飞虫、从颅腔中四散飞出。这些飞虫好似黄沙、竟丝毫不受风雨影响,分头扑向别的骷髅,复又从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窝钻入……而被剖开颅腔的两副半身骷髅,登时如失了“主心骨”般、裂解开来,撒了一地,却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竟是‘芥子螟虫’!看来霍阿五这具身外化身,修习的也是禁术邪法!只不过比起那个已魂飞魄散的霍阿三、使的‘噬血阴功’,威力却差了不是一星半点。想来在禁术邪法中,这门以‘芥子螟虫’为媒的‘控骨傀儡术’,也算不得什么厉害功法……” 柳晓暮脑中思绪闪过,身形冲势已尽、此时悬在半空。方才凌空挥掌、却也耽搁了一丝工夫,那木匣却比自己还快,径直向下急坠。她应变也速,一只袍袖陡然暴长、仿佛软鞭,当即向下挥出。不到半息,便准之又准地卷住了木匣急坠的势头,开始迅速向她拉近。 “嗤——” 尚未来得及高兴,那袍袖却应声而断,木匣登时落入一只肥厚粗粝的大手中。 大手上指甲如镰、牙黄色中透着森冷寒光,正是霍仙铜显化而出的虎爪。方才挥断袍袖的,便是那些牙黄色的指甲。 霍仙铜手捧木匣、翻来覆去、左右观瞧,不禁得意忘形道:“桀桀桀桀!本圣君倒要瞧瞧,这匣中之剑、究竟有多神异?又有多锋利?竟惹得这么多人族争抢,搞得你死我活、血流成河……” 形势急转,只在一瞬。 原本唾手可得的木匣,只因一丝耽搁、顷刻间便落入敌手,柳晓暮如何不恼怒?当即双足一错、两手作钩,又向霍仙铜扑上。 霍仙铜正打量着浑然一体的木匣,不禁大皱眉头: 木匣长约三尺六寸、仅半尺见方,色泽淡黄,透着柏香,分量却是不轻。六面皆布满了长短不一、纵横交错的细缝,像是由数根榫卯拼接而成。他连抠带掰、忙了半晌,竟完全不得要领! 心中不由暗骂人族狡猾。一只剑匣而已、定要做成这般繁复的木械机关,拆不动、掰不烂、掀不开……若非担心毁了匣中宝剑,它恨不得找回那柄双头宣花斧、将这木匣剁个稀烂! 而柳晓暮一双钩手,已奔着他颌下、两腋而来,显然是要直攻罩门,好将他一举击伤。 霍仙铜心头焦躁,登时将长长的木匣向身侧一杵,大臂挥起、颔首低头,便向柳晓暮迎上。胸腹间皮肉恍如水波一般、层层荡漾开来;双足踏在泥地上、直震得渠岸巍巍颤颤,似乎随时都会崩坏一般。 柳晓暮见它横推而来,声势浩大,自是不愿硬拼。待欺近一丈之地时,忽地身形一矮、以膝盖当足,飞滑而至。 霍仙铜正发足疾奔、步子迈得颇大,又要使出“一力降十会”的法子。不管她攻势如何刁钻狠辣,也敌不过他一撞之威,此招屡试不爽。谁料柳晓暮临机变招、竟从他胯下滑过! 便在两人交会的一瞬,柳晓暮勾爪凌厉挥出! 一爪戳在会阴 穴处,非但将霍仙铜体内阳元之气打散,更痛得它接连跳脚;另一爪却直中膝弯,打得霍仙铜半边身形一软、侧摔下去,顺着前冲之势,向西翻滚而出,将“骨壁骸墙”撞出一孔九尺见方的豁口。 西面尽是蠢蠢欲动的行营兵募、道士、和尚、江湖游侠,以及正缠斗未休的“木兰卫”和“不良卫”。 眼见方才被“林独阳”抛入“骨壁骸墙”的剑匣,与霍仙铜一道滚落在面前,西面众人皆是一怔。当是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夺剑”,众人顷刻皆被唤醒,个个双目赤红、挥着兵刃便围了上去。 霎时间雨星乱飞、污泥四溅,通远渠上一片混乱……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杨朝夕将剑匣抛出后,气势汹汹的天雄卫与锁甲卫,果然将他晾在了一旁。目光皆盯住那淡黄的剑匣、在雨幕中划出一道弧线,旋即落入三丈高的“骨壁骸墙”之中,便再没了声息。 心怀不甘的天雄卫与锁甲卫,这才又将目光转回到杨朝夕身上,面沉如水,怒发冲冠,眸子里全是慑人的杀气。 杨朝夕悚然一惊,夺路便逃。反应过来的天雄卫与锁甲卫,登时一哄而上、穷追不舍,个个面色狰狞,誓要将这狗贼“林独阳”大卸八块、剁成肉泥。 顶着“林独阳”身份的杨朝夕,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慌不择路、什么叫抱头鼠窜。 前后左右尽是群情激奋的卫卒,横刀、障刀、陌刀、匕首、弩箭、飞索……数不清的兵刃冲他而来,有的贴着头皮、有的擦过耳垂、有的落在背上、有的缀在脚跟…… 杨朝夕发足狂奔,“一苇渡江”功法几乎催到了极致。忽而跃入渠水、在采砂船上闪避刀兵,忽而攀上树梢、借着树枝躲避射来的箭矢。似乎逃了许久,也不知自己中了几刀、更不知到底躲过了多少攻袭,只觉得腿肚转筋、心头发毛、双手捏汗、后脊冰凉,没有一刻不是险象环生。 唯一可以确信的是,他还活着、还有力气可以继续奔逃……后背袍衫开裂处、早被众多兵刃斩得破烂。大半“玄丝软甲”都暴露出来,杨朝夕竟是浑然不觉。 本在一旁远远观战的李长源,却一眼认出了这“玄丝软甲”,自然也猜出了这个山匪“林独阳”的真实身份。望着他岌岌可危的模样,心中登时大急! 恰在这时,霍仙铜撞破“骨壁骸墙”、抱着剑匣滚落而出,登时将渠众人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李长源灵机一动,当即高声叫道:“如水剑在那‘燕山圣君’手里!诸位道友,快助我夺剑!” 这一喊不要紧,渠岸上各路人马皆是精神一振,顿如发狂的狼群,口中嘶吼着、便向那“燕山圣君”霍仙铜冲杀而去。 方才还在围追堵截“林独阳”的天雄卫与锁甲卫,自也不甘人后,纷纷调转身形、也向霍仙铜驰援而来。 耸立半晌的“骨壁骸墙”,在两边人马横冲直撞下,终于支撑不住,“呼啦啦”坍塌下来,散成一堆东倒西歪的骷髅傀儡。没了霍仙铜的操控,它们也只是一堆无用的枯骨罢了。 杨朝夕这才从一株老榆树上滑了下来,背靠树干,双腿酸软,大口喘息。 望着不远处被人潮淹没的霍仙铜和剑匣,嘴角抽动,良久无语,最后挤出一丝苦笑来。 “咯咯咯!小道士,得而复失的感觉、是不是很窝火?” 不知何时,柳晓暮已从那坍塌的“骨壁骸墙”中抽身出来、走到了杨朝夕面前,一脸戏谑道。 第416章 无名世尊 湿风渐稠,雨幕转薄。 浇了大半个时辰的骤雨,终于显出疲态,开始一阵疾、一阵徐地敷衍起来。 穹顶上黑云已消,只余下灰蒙蒙的漫天败絮。西面略白,明晃晃有些耀眼。想来是封藏在云后的日影,已在试图冲破壁障、好将光芒洒下。 树下雨丝更少。 早蜕去“林孤月”皮囊的柳晓暮,见杨朝夕却扭过脸去、不肯理她,便理了理湿黏的鬓发,又笑吟吟道:“小道士!你定是恼恨姑姑我出了个馊主意不说,还失手丢了剑匣,对也不对?” 依旧是山匪“林独阳”扮相的杨朝夕,这才转过脸来。胶皮面具早被烤得面目全非,再配上一双怒火中烧的眸子,凄惨中更透着怨忿: “柳晓暮,方才小道被一群藩兵‘狗撵兔子’似的追杀,何其凶险、何其狼狈!剑匣也没有被他们抢去。偏偏抛给你后,转眼便落在那‘燕山圣君’手上!枉费我好一番工夫,竟是前功尽弃……” 柳晓暮看他气鼓鼓的模样,本想好生宽慰一番。奈何注意力又被他惨不忍睹的面皮和破破烂烂的袍衫所吸引,登时忍将不住、“噗嗤”一声又笑了起来。 杨朝夕怒目圆睁,双拳登时捏的咯咯作响:“你、你竟还笑得出来?小道若非听了你蛊惑,又岂会这般遮颜扮丑、弄巧成拙?不但师父、师兄他们见死不救,便连‘挫骨双刀’方师兄也与我大打出手……既然是夺剑,我便光明正大些、又有何妨?又何须平白受这些窝囊气!” “非也、非也!” 柳晓暮笑罢,摇头正色道,“假如你以真面目示人,到底是该报‘上清观冲灵子’的道号?还是该抛出‘邙山武者’杨朝夕的侠名?抑或是自认祆教护法?崔府幕僚?乞儿帮客卿长老?咯咯!” 杨朝夕闻言,这才怒意稍减,不由挠头犯难: 自己生在邙山,自幼便在上清观修道习武,更拜长源真人为师,下山后又陆续与崔府、祆教、乞儿帮扯上了关系,更因几度出手相帮祆教、被很多江湖中人误解为祆教教徒。 而一旦自己显露身份,只怕别有用心之人,便会顺藤摸瓜、去寻杨柳山庄、上清观、师父、崔府、乞儿帮、祆教的麻烦。果然牵涉甚广,不得不三思而行。 但柳晓暮与他伪装成“雌雄双霸”,等于是凭空捏造出两个查无实据的山匪。非但动起手来、再无任何顾忌,即使将渠岸上各路人马得罪遍了,只须脱去伪装,便可万事大吉! 一念及此,杨朝夕本欲扯下面具的手、才陡然停了下来,看着柳晓暮道:“那剑匣已然落入重围,想要再夺、千难万难!况且你那皮囊也已脱下,这里怕早有人识破了你身份。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柳晓暮却是不慌不忙,自乾坤袋中取出两团荷叶包裹的物什、抛给他一个才道:“着急什么!好戏也才瞧了一半,先吃些东西压压惊。” 杨朝夕顺手接下,启开发黄的荷叶一瞧,竟是两只皮焦里嫩的炙鸡腿。霎时间只觉浓香扑鼻、涎水盈腮,当下也不客气,捧着荷叶鸡腿、便大口啃食起来。 耳旁听着柳晓暮口中嚼着鸡肉、含混不清接续道:“道尊有言‘将欲取之、必先予之’。那‘如水剑’既然人人想要,索性叫他们先争夺一会儿……咱们‘雌雄双霸’只须见步行步,等他们死的死、伤的伤,再过去夺剑,岂不是要轻省许多?” 杨朝夕一面啃着鸡骨,一面连连点头。眼角余光瞥向不远处那混乱的战团,心头竟涌出几分幸灾乐祸来…… 人丛内外,喧声如雷。 霍仙铜抱着剑匣飞快站起,浑身污泥当即顺着脖颈、下颌、双肘、衣角流落下去。再被扑面而来的雨水一冲,意识瞬间清明了许多。尽管胯下、膝弯处还隐隐作痛,已不似方才那般难以忍受。 环视四面,金瞳微凝,才发现自己已被李长源和几个老道团团围住。 这些老道有的捧着墨仓、有的掏出铜镜、有的手举天蓬尺、有的挥舞桃木剑、有的扬起敕神旗,皆气势浩然、神情肃穆。 李长源臂弯里,则架着一柄不起眼的拂尘,却是近百年间、令妖族闻风丧胆的“三清玄黄尘”。 更外围则是战成一团的道士、和尚、木兰卫、不良卫、天雄卫、锁甲卫、行营兵募、江湖游侠……所有人的目光、都不时向他怀中剑匣望来,满含着炽热、贪婪、羡慕、渴求、嫉恨、甚至杀意。 霍仙铜一双金瞳、死死盯着那柄“三清玄黄尘”,心底暗暗发憷。不禁想起数年前,自己被这柄拂尘教训的情景: 当时已是隆冬,燕山冰封雪飘。霍仙铜饿了数日,不得不出洞狩猎,逡巡几日、才捉住一个进山采药的郎中。正要大快朵颐,却被个凭空而来的老道打开数丈,将那郎中救了下来。那老道鹤发童颜,自称“罗浮真人”,手中捧着的、便是这柄“三清玄黄尘”。它自知难敌、当即负伤遁走,才侥幸逃得一命。 如今回想起来,犹是心有余悸。登时龇牙露齿、面色森寒,冲着李长源道:“你这拂尘哪里得来?罗浮真人又是你什么人?” 李长源扬眉一笑:“罗浮真人正是家师!这柄‘三清玄黄尘’、便是他亲手所传。妖物,贫道念你修行不易,若肯留下剑匣、我便放你自去。倘或执迷不悟,今日便留在此地吧!” 霍仙铜闻言,当即狞然狂笑:“桀桀桀桀!罗浮真人固然有些本事、却不知你学了几成,也敢在这里口出狂言?!今日撞见、也算老天开眼,当年你师父伤我之仇,今日便由你来偿还!”笑罢,血口大张,沉声诵咒道,“咿呼吽喁~嗞嘛唵咚!噰唝!噰吼……” 咒毕,李长源等人只听得一阵“簌簌”声响,便见不远处的骷髅堆中、涌起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黄云。 黄云不惧风雨,径直向霍仙铜飘来。待飘至近处,才瞧得分明,竟是成千上万的、密密麻麻的芥子螟虫! 就在李长源与几个老道心中警惕、不明所以之时,这些芥子螟虫已附在了“胖子”霍仙铜的身上,开始蚕食它的发肤血肉。 短短几息内,霍仙铜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下来,重又变回金瞳大汉的形状。与之前大相径庭的,便是这金瞳大汉浑身鲜血淋漓、不成人形,更像一只骇人心目的“血葫芦”。 吸饱了血肉的芥子螟虫,声势更壮,啸聚而起,好似夕阳隐没时的漫天彤云。振着欢快的血翅,又飘回那死气沉沉的骷髅堆中,仿佛倦鸟归巢、顺着许多双黑洞洞的眼窝,一股股钻了回去…… 便在此时,“血葫芦”陡然开口、声音惨戾: “辛饶弥沃,吾教世尊。赐吾灵虫,壮吾肉身。 以血养之,以肉饲之。灵虫!灵虫!吾身奉之! 今有魔徒,犯吾神明。灵虫!灵虫!宜速灭之!” 惨呼声中,众骷髅傀儡也起了变化,原本黑洞洞的眼窝、皆发出阴惨惨的绿光。一具具骷髅顷刻散落开来,堆砌成一座低矮的骨丘。骨丘却不安分,蠕动了几下、便向“血葫芦”流去,宛如一只巨大的碧色蚰蜒。 “碧色蚰蜒”爬到浑身霍仙铜脚下,便盘旋而上、顷刻将骇人的“血葫芦”卷裹起来。绿光卷着血色、形如一只诡异的虫卵,望去惊心,细思恐极。 李长源与几个老道,从未见过这等不人不鬼、非虫非兽之物。一时间却也想不出什么应对之法,只好各持法器、步罡踏斗、掐诀念咒,防备这邪祟之物陡然发难。 “虫卵”矗立片刻,忽地裂解成上下两团—— 上团骨骸迅速聚成一尊三头八臂的无名世尊像。三头俱为怒相,额头上皆印着两个相连的“卍”字符;八臂中有的双掌结印、有的挽弓欲射、有的架起骨号、有的握吹法螺……似有奇异波动,从中激荡而出。 下团骨骸则聚成一方十三瓣莲座。莲台上每一处孔洞,便是一颗仰面向上的颅骨,形似莲子。颅骨牙关开合、一张一翕,似作无声之语,叫人不寒而栗。 骨骸聚化的“无名世尊”高逾三丈,心口洞开,“血葫芦”霍仙铜赫然盘坐其中。双掌法印变换,口中念念有词,身体忽大忽小,竟像是这“无名世尊”的心脏一般…… 至此,不但李长源几人毛发尽耸,便是周围杀成一片的各路人马,也渐渐停下手中兵刃,相顾骇然,大惊失色。 而那众人垂涎的“如水剑”剑匣,恰便握在“无名世尊”的一只掌心。与弓矢、骨号、法螺、经幢等物一起,随着八臂舞动,而忽远忽近、忽上忽下。 雁门郡王田承嗣遥望着不断变化的战局,再也忍受不住、放声叫道:“燕山圣君!既已夺到宝剑,何不速速交予本王?你到底在做什么?!” 回答他的,却是“无名世尊”其中一颗怒容满面的头颅。 那头颅下的双臂、恰好将弓张满,手中弓弦登时松开。一枚脊骨化成的巨箭、犹如投枪一般,瞬间向田承嗣激射而去! 第417章 九宫八卦阵 骨箭如椽,破风呼啸,顷刻便至身前。 左右护持的天雄卫、连惊呼都未及发出,便见雁门郡王田承嗣已跌落泥淖中。 几乎同时,他胯下黑马已被骨箭当胸穿入,刚爆起半声惨嘶、声音便哑了下去。 周围天雄卫只觉头脸一热,温热腥臭的浆液便拍在了身上。随手一抹、滑腻黏稠,定睛一瞧、尽是黑红的血水。 侧头看去,那黑马已炸得四分五裂。马头、躯干、四蹄、马尾落得到处都是,一只铜铃般的马 眼、装满了惊恐与不解,正瞪着围观它的人们。 田承嗣便倒在六尺之外,从幞头到乌皮靴、早被马血浇遍。散碎的毛皮、肉块,有的落在眼前,有的落在身侧。而那枚雷霆万钧的骨箭,正斜斜插在乱草污泥间,骨翼嶙峋的箭身上、还挂着一截马肠…… 十几个后知后觉的天雄卫、当即“呼啦”一声抢身奔去。两人将田承嗣扶起,其他人则结成“肉盾”、层层挡在田承嗣身前。 那骨骸聚成的无名世尊,一条手臂已摸向莲台,很快便又抽来一根脊骨化成的巨箭、搭在骨弓上,蓄势待发。 四面之人见那一箭之威、恐怖如斯,竟都不约而同退开数丈。惟恐下一枚骨箭射向自己,如田承嗣胯下黑马一般、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田承嗣惊魂稍定,无尽怒火登时从心头窜上了泥丸宫,一把拨开挡在身前的天雄卫,挥刀指向无名世尊,喝道:“燕山圣君!你我相交数年,这一箭是想与本王决裂么?!” 盘坐在无名世尊心口处的“血葫芦”霍仙铜,此刻已张开金瞳,直直盯着田承嗣道:“雁门郡王,我这一箭只用了两成力道,便是想提醒你、我霍家与你田氏、本是歃血而盟的伙伴,而非供你驱驰的奴仆!不然凭你,也想躲开我那雷霆一箭?!” 田承嗣胸膛起伏、强压怒火道:“你要如何、才肯交出手中剑匣?” 霍仙铜阴笑道:“桀桀桀……这‘如水剑’岂止你魏博镇想要,朝廷、道门、释门、祆教、游侠、山匪、番邦……哪一家不是费尽周折、要将宝剑据为己有? 照实说,吐蕃王赤松德赞早便遣使来我霍家,只须助他们夺到这柄‘如水剑’,愿将陇右沙、肃两州山峦雄阔、水草肥美之地,让与我霍家,作为蓄养人畜、生息繁衍之所。 这等诚意与魄力,我霍家家主很难推拒啊!相较之下,雁门郡王不过出些金银器物、钱粮财帛,便想借我之力独得宝剑,岂非小气至极?若肯将相州之地割让,此事还有的商量……” 田承嗣闻言,已气得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天雄卫副尉熊千屠,挥指怒斥道:“霍仙铜!莫要得寸进尺、坐地起价!郡王大人一向待你霍家不薄,金银女人、牛羊牲畜,要多少便送去多少,何曾皱过一下眉? 再则说、你霍家在燕山一带做下的恶事,以为咱们不知道么?漫山皆死气,千里绝人烟!若再许你霍家迁入相州,只恐又是数万小民横遭荼毒。届时一州的租庸、兵募,又从何而来?” 霍仙铜听罢,浑不在意道:“这些深文大义,莫说与我霍家人听。兽族立身之法,本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一桩买卖,你田氏不愿与我做,自有吐蕃王、自有回纥可汗来与我做。可与不可,雁门郡王大人自决吧!” 田承嗣面色一阵抽动,犹豫半晌、只好咬牙切齿道:“燕山圣君,此事……本王应下!你手中剑匣,可交予本王了罢?” 霍仙铜桀桀笑道:“郡王大人不拘小节、一诺千金,才是真英雄、真豪杰……桀桀!剑匣在此,你现下便可差人来取,若动手慢了、只怕便被旁人夺去啦!” 田承嗣也知这“燕山圣君”身陷重围、难以脱身,不然也不至于催动邪法、摆出这等骇人听闻的阵势来。当即叫道:“众将士!谁为本王取剑,食邑一州之地!但有阻拦者,尽可杀之!” 天雄卫、锁甲卫、不良卫、“河朔二十八宿”、番邦游侠等一众拥趸听罢,好似闻讯而动的群狼,龇牙咧齿、凶相毕露,继续向西面猛冲而来。 哥舒曜见状、脸色骤变:田承嗣显然疯了!无论割让州府、还是封邑将士,都须向朝廷请诏获准后,方可依旨行事。但见他言出法随,一语而决,浑然不将圣人、朝廷放在眼里!如此僭越之举,已同造反无异了。 奈何圣人宽仁,自蓟州之乱平息以来,内朝受制于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外朝则对藩镇、边军一味纵容姑息,是以才令田承嗣之流,愈发骄纵放肆。今日铁了心要夺这“如水剑”,足见其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 一念及此,哥舒曜亦是怒发冲冠:“行营兵募听令!魏博镇田承嗣未受圣诏、私领藩兵入洛,非但不思悔改,反欲夺剑而自雄!此等大逆不道之举,吾辈皆可伐之! 横刀队、打前阵!藩兵有对我同袍兵刃相加者,格杀勿论! 投枪队、居左翼!藩兵敢有登莲座取宝剑者,一概打下! 步射队、居右翼!凡助纣为虐者、不论锁甲兵还是不良卫,先射四肢,再取咽喉! 弓马队、为中军!既为策应,亦救伤员,莫叫一个兄弟因伤而亡……” 就在两军又摆开架势、针锋相对之时,上清观、弘道观、圣真观、麟迹观等各观道士,已在各观观主带引下、与李长源等人汇合一处。 众道士以拂尘为令,摆出“九宫八卦阵”来,将霍仙铜施术聚化的“无名世尊”团团围住: 李长源手执“三清玄黄尘”,与各执法器的几位老道居于“戊土中宫”,一面指挥大阵,一面齐诵《上清含象咒》: 宝气含天地,神剑合阴阳。 青光融两曜,赤影罩八方! 霹雳凝锋刃,皓魄临山冈。 斩魔弘我道,摧邪不须藏! 公孙玄同则将上清观道人、弟子分作两股。一股持铁剑,居于“甲木震位”;另一股持木剑,居于“乙木艮位”。齐诵《驱邪缚魅剑咒》曰: 太上有命,普告万灵!急召诸匠,会于丹庭。 炼化精铁,熔消赤铜。锤锻神锋,三载剑成! 下刻符箓,上引雷霆。光腾七曜,鬼神皆惊。 指叩剑脊,锵然作声。负阴抱阳,伐妖斩精。 兼济水火,法象乾坤。刃破妖氛,剑开三魂…… 佟春溪亦将麟迹观女冠分作两股。一股持剑,居于“壬水坎位”;另一股持杂兵,居于“癸水乾位”。忏诵《度人经》曰: 仙道常自吉 ,鬼道常自凶。 高上清灵爽, 悲歌朗太空 …… 唯愿仙道成,不欲人道穷。 诸天炁荡荡,我道日兴隆! 尉迟渊领了弘道观十多名弟子,合为一股,各持杂兵,居于“丙火兑位”。齐诵《金光神咒》曰: 天地玄宗,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役使雷霆。 鬼妖丧胆,精怪忘形。急急如律令! 圣真观距通远渠最近,观主毛庆元几乎精锐尽出,亦将弟子分作两股。一股持剑,居于“辛金巽位”;另一股持刀,居于“庚金离位”。齐诵《净心神咒》曰: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安国观观主柯慎行只领了八名弟子,充作一股,却是各持金鞭,居于“丙火坤位”。却不诵咒掐诀,而是各自咬破舌尖,将一口“真阳溅”喷在金鞭之上。说也奇怪,九条金鞭竟发出淡淡青芒,指向阵中“无名世尊”,自有一股凛然正气投射而出…… “九宫八卦阵”一出,哥舒曜、萧璟等人皆已目眩神惊! 久闻道门阵法玄妙无穷、鬼神难挡,直到今日亲眼所见,还是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而那“无名世尊”身上散发出的森森鬼气、沉沉魔气,已然被大阵锁住。众人心中那股惊惧忐忑之感,登时被扫荡一空。 哥舒曜、萧璟自然晓得利害,连忙驱使麾下兵募、卫卒,拼力将大阵护住,免得被那田承嗣的藩兵、爪牙袭扰。 便连赶来护持萧璟的“木兰卫”众人,也加入阵列。顿时长槊连挥、血肉横飞,与一支天雄卫杀得难解难分。 田承嗣也知胜败在此一决,劈手从身边天雄卫腰间、抢下一只牛角军号,鼓着两腮猛吹起来;其余天雄卫见状、连忙纷纷效仿。一时间杀声震宇、角声雄苍,小小通远渠上,竟已化作烽火弥天、尸横遍野的古战场…… 躲在树下喘息的杨朝夕与柳晓暮,此时也被惊得跳起。 手中尚未嘬干净的鸡骨,早丢到了一旁。愣愣盯着声势浩大的“九宫八卦阵”与外围激战的军阵,望着渠岸上愈演愈烈的事态,心头不约而同一阵后怕——倘若二人此时恰在阵心,只怕也要会那“燕山圣君”霍仙铜一般、除了拼死一搏,便再别无选择! 深陷重围的霍仙铜,此刻心底终于涌起一丝明悟和无限悔意: 原来方才那贱人柳晓暮佯装失手,将剑匣“让”给了它,便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刻! 而自己竟还沾沾自喜,以为拿住了田承嗣的“七寸”,逼得他不得不屈从“城下之盟”、答应了割地之事。殊不知,这一切早落入了贱人柳晓暮的算计之中! 兽族皆知,狐族狡猾,柳氏为甚!诚如斯言! 只是现下后悔,显然已经迟了。自己施术聚化的“无名世尊”,本来就是个虚实参半、用来唬人的幌子。却不料一群道士信以为真,竟摆出“九宫八卦阵”这等绝杀阵法,足以将自己杀得形神俱灭……如今退无可退,真是悔之晚矣! 一阵仓皇无措后,霍仙铜一双金瞳中、终于显出疯狂狰狞之色:也只有用出那个两败俱伤的法子,或许……还能拼得一线生机! 念头落定,霍仙铜桀桀狂笑起来。双手顷刻结出数道诡异手印,带起一片暗红的残影。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成千上万的芥子螟虫,从“无名世尊”庞大骨躯上钻出、聚成数股,一齐向“血葫芦”霍仙铜涌去。伴随着一道凄厉刺耳的惨叫,眨眼间、竟将“血葫芦”啃噬殆尽! “无名世尊”心口处,只剩下一眼黑漆漆的孔洞,似心脏般的“血葫芦”已然全无影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团不停蠕动的“黑雾”。 不待众人反应,“黑雾”便又蜂拥而出、却是黑化了的芥子螟虫,仿佛潮水洪流一般、复又钻入到“无名世尊”的三张巨口中。原本闪着绿芒的骨缝间,皆逸散出丝丝黑气…… 至此,“无名世尊”缓缓站起,脚下莲座化作一头黑底白斑的巨虎、面朝众人咆哮起来: “吼啊——” 第418章 西域番僧 虎啸如雷,震悚众人。 无名世尊骑在虎上,八条臂如蜘蛛般舞动起来。 先是一枚枚骨箭连珠射出、飞向旋转的“九宫八卦阵”,要将摆阵道士逐一灭杀。旋即,刺耳的骨号声与喑哑的法螺声同时响起,高低相合、节韵诡异,听得众人毛森骨立。 最为离奇的、却是无名世尊原本掐印的双手,忽地一合一张,竟生出两柄幽蓝色的金刚橛来。无名世尊双手握撅,两丈长的一对手臂骤然伸向“九宫八卦阵”戊土中宫。橛头冲着李长源和一名老道的天灵盖、猛地扎下! “嘭!铮!”双声齐发,两柄金刚橛被截停在半空。 李长源“三清玄黄尘”尘尾好似结冻的飞瀑,卷在金刚橛短刃上,紫光萦绕,形柔气刚,令橛头再难寸进。 另一名老道却擎着四楞天蓬尺,抵住了那橛头,赤色雷光在尺面上飞快游窜、形成一串串若隐若现的符文,竟是以上等雷击木炼制而成。 无名世尊虽是由霍仙铜施术聚化而来,却似有自己的灵智一般。眼见一击不中,当即抽撅再攻,却只针对“戊土中宫”的李长源和几个老道。 显然它也明白,这几人才是大阵的枢纽,欲破“九宫八卦阵”,定须先灭杀这几人才行。于是蓝橛分影、骨臂流光,呼吸间便刺出数招,招招都是开颅破脑的狠辣招式。 几个老道亦非等闲之辈,墨仓引出黑光、铜镜射出白光、桃木剑舞起黄光、敕神旗挥起青光……几番斗法之下,竟是势均力敌、平分秋色。 再看乾、坤、巽、震、坎、离、艮、兑八个方位的道士,亦是各凭阵法之利,将射来的骨箭斩得粉碎。只是那令人牙酸心悸、坐卧难安的骨号声与法螺声,两声相叠、无影无形,却是不易对付。众道士一时间也无良策,只得收摄心神、加速念诵咒语,将相叠的两声尽力驱出耳穴…… “九宫八卦阵”便在这恶斗中缓缓运转,“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生灭变幻,登时将无名世尊牢牢困在阵中。 无名世尊胯下那黑底白斑的巨虎,几番尝试破阵,不是被李长源几人拦下,便是被这八门迷障了路途。只好驮着无名世尊在阵法中乱窜,东奔西突,无路可逃。 无名世尊自知一身法力、皆是霍仙铜血肉所化,不能维持太久。而眼下这“九宫八卦阵”却含生生不息之理、似乎战力永无穷竭,不免焦躁起来,三头三面怒意更炽。 周身上下黑气大盛,迅速将自己笼罩,八条臂膀也渐次缩回到黑气之中,似是要节省气力,不再作无谓拼斗。最后缩回去的,恰是手握金刚橛的那一对臂膀。 就在李长源等人以为可以略松一口气时,却见那一对臂膀反握幽蓝双橛,径向自己心口刺下! 顿时,无名世尊浑身黑气一滞,仿佛受了某种指引、纷纷向心口涌入。几息过后,黑气无存,原本黑洞洞的心口处,一双金刚橛如蜡油般融化开来、化为一团蠕动的幽蓝。 这幽蓝像是染料,顷刻间向四面八方洇染开去,将无名世尊原本惨白的骨躯、皆染成了一片蓝色,诡异中透着难言的神秘。 李长源见这邪祟之物行事匪夷所思、变化层出不穷,担心久则生变,当即高声叫道:“诸位道友!此等妖邪,中土罕有,若不灭之,后患无穷!今日我辈汇集于此,誓将此妖邪一举击杀!同心戮力,不惜舍生取义;诛邪卫道,不惧身死道消!” 群道听罢,顿觉慷慨激昂、热血贲张。个个挥兵举刃,齐声喝道:“同心戮力,诛邪卫道!舍生忘死,誓杀此妖!” 言毕,群道阵型又变。却是依照五行相克之序,壬水驱丙火、癸水逐丁火、丙火驱庚金、丁火逐辛金、庚金驱甲木、辛金逐乙木,甲木、乙木转向中宫戊土,中宫戊土再转回壬水、癸水……如此回环往复,登时将群道原本参差不齐的内息、皆化入五行中来,相克相生,生生不息,圆转如意。 居于“戊土中宫”的几个老道,则将驱逐而至的澎湃内息,各依五行属性、抽一道化为己用。其余依旧驱入“壬水坎位”与“癸水乾位”,好令阵法运转不绝。而被抽取的内息,分作先天、后天两股,注入李长源体内,以便他化为己用。 几年前,李长源道功便已突破至“炼气化神”阶段,此刻注入体内的先天、后天二气,在他意念导引下,行过几个大周天,便已能化为己用。 不过几息工夫,李长源只觉全身经脉酸胀,内息充盈,喷薄欲出。旋即凝于指掌,灌入兵刃,手中“三清玄黄尘”顿时化柔为刚、陡然挺起,状若鞭锏,直如刀剑。更有淡淡紫光笼于其上,不似凡品,超逸绝伦。 那通体幽蓝的无名世尊、正骑在巨虎背上,微微垂眸,盯着李长源,双瞳骤缩。显然已从这小小的拂尘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 无名世尊自不会坐以待毙。当即先发制人,抬起幽蓝巨掌、便向那紫光萦绕的“三清玄黄尘”拍下。李长源浑然不惧,尘柄擎起、戳向巨掌掌心。 两下相交,竟然寂寂无声! 但见“三清玄黄尘”尘尾如柱、抵住巨掌,紫光逸散而出、要将巨掌湮灭。巨掌则透出幽蓝光亮,与那紫光互相消磨、彼此纠缠,一时间却也难解难分。 忽地无名世尊三口齐张,霍仙铜那阴恻恻的声音、同时从三张巨口中传出:“象雄遗民!还不速来助我?!” 声若沉钟,响彻渠岸,余音回荡,久久方歇! 不到十息工夫,东面坊墙豁口处、便又奔入三十多个装束奇异的番僧: 头戴黑巾,赭衣蓝衫,麻草为履,兽皮为袍,头脸、双手等裸露之处肤色暗红。脖子上皆挂着一大串类似璎珞的珠串,红褐交杂,黄绿相间,细细看去,才知是将珊瑚、玛瑙、琥珀、蜜蜡、绿松石等物磨珠打孔,以绳索穿缀而成,寄寓着他们的笃定与虔诚。 番僧们皆手持银黑色的转经筒,排成两列,并肩而走。口中念念有词,不似咒诀,不似梵呗,倒有几分像是粟特语,听得人不明所以。 唯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些番僧必然是自西域而来,言谈中才会带着些回大食、天竺、吐火罗等国的味道。 加上那无名世尊、称他们为“象雄遗民”,大致可以推断,这些西域番僧,十之八九便是吐蕃王赤松德赞即位后,因在“佛苯之辩”中失利、而被驱逐至边地的大批苯教信徒。 番僧们沐风栉雨,奔行而至,竟是气息不乱、步法悠然,显是习练过什么特异功法。一双双近乎痴迷的眼神,一眨不眨盯着无名世尊那幽蓝且庞大的骨躯,口中唱诵之声,愈发急切起来。 “九宫八卦阵”外围,依旧是剑剑飞光、刀刀溅血的厮杀之地。此时早杀得眼红的兵募、卫卒们,见这些来路不明的番僧竟要硬闯,登时调转兵刃,冲着番僧们的脖颈、心口、两股之间劈砍而去。 谁料这陡然赶来的一队番僧,队列几乎不变,只是并肩而走的两人、蓦地身形一闪一交,便将攻势躲开;同时,手中转经筒已然挥出,银黑色的小坠子却似重锤,正正甩在剑脊、刀背、吞口等处,震得出招之人虎口剧痛,心中大骇。 而番僧却不欲缠斗,驱开阻拦之人便既作罢,继续向无名世尊赶去。顷刻间便在混乱的阵团中、凿开一条宽敞的通道来,如入无人之境。 杨朝夕与柳晓暮遥遥观望,见此异状、也是啧啧称奇: 原来那番僧两两并肩而行,竟也是一门神奇功法!两人互为表里、攻守相合,步法同频、默契非常!一招一式、皆已化入本能,不须言语、亦可心领神会。攻防进退之际,近乎天衣无缝! 真不知是哪路异想天开的能人异士、又花去了多少同宿同栖的水磨之功,才训练出这十多对无懈可击的“攻守同盟”来! 番僧抵近“九宫八卦阵”外时,才算遭遇到难以逾越的壁障。 “戊土中宫”外,“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随阵法运转,一息一变,难以捉摸。不但困在里面的妖物无法逃出,而且阵外应援之人、也不易攻入。 三十余番僧两两散开,各寻路径。奈何一番缠斗之后,不但未寻到入阵之途,还险些被列阵的道士拖入阵盘、当场格杀。 番僧们倒也不怒不馁,重又聚在一处。依旧两两并肩,一齐向着无名世尊庞大的骨躯俯身拜倒,口中唱颂道: “智慧勇决,普巴世尊!三头三面,集于一身。八臂四足,具诸法门。四翼舒张,飞渡昆仑。踏电浴火,若亡若存。持橛骑虎,缚鬼驱魂。降魔除秽,震烁乾坤!” 这一段颂辞,却是以汉话唱出。音调古怪,略嫌生涩,语句杂糅,韵节错乱,显然是汉民杜撰出来的阿谀之词。偏偏从这些信徒口中唱出,却是庄重肃穆、满含虔诚,叫人想笑、又不忍心笑出来。 那通体幽蓝的“普巴世尊”听罢,竟连连颔首、欣然领受。便连胯下巨虎,竟也温驯起来,一双孔洞的虎目中现出顺服之色。 就在群道好似看怪物一般,看着这些五体投地的番僧时,变故陡生! 那“普巴世尊”仿佛受了这颂辞加持一般、周身蓝光大盛,竟隐隐有了反制阵法之势! 而手持“三清玄黄尘”的李长源,额头、鬓角已然沁出汗珠来,似已难以支撑。 “不好!这是信仰之力,你师父危险了!” 柳晓暮不禁愀然变色、冷声叫道。 第419章 踏鞠戏虎 蓝光如潮,紫芒难抗。 李长源手中原本挺得笔直的“三清玄黄尘”,尘尾已被巨掌压得弯折下来。若非质本柔韧,只怕早便被催断成数截。 饶是如此,尘尾上依旧不时爆出“嘣嘣、啪啪”的轻响,却是有些尾丝抵受不住、陆续断裂开来。若照此下去,用不了太久,这柄叫许多妖族闻风丧胆的“三清玄黄尘”,也只会崩坏成一截无用的木柄。 杨朝夕本就看得心弦紧绷,又柳晓暮失声一叫,登时愈发焦急起来:“晓暮姑娘!我当如何做?才能救师父!” 柳晓暮面色发白、少有地郑重其事道:“这霍仙铜借‘芥子螟虫’用出血祭之法,聚化出苯教‘普巴世尊’,以此吸取信徒的信仰之力。这等禁术邪法,已近乎鬼神之能,小道士你武艺既低、道行又浅,如何能敌?” “那便只能像尊木偶似的、杵在这里,看着师父被那妖物灭杀么?!”杨朝夕愤愤反诘道。 柳晓暮叹了口气:“小道士,你师父与我也算故交,我也不愿看他卫道而死……这样罢,姑姑可以出手一试。只是、你须答应我呆在此处,若我与你师父能降住那霍仙铜,你方可出手夺剑;倘或我等不敌,你须即可逃脱,莫再理会今日之事!” 杨朝夕双拳紧握,眼眶微红:“好……那么小道便呆在此处,等、等你得胜凯旋……” 说话间,双手指甲已扣进皮肉里,殷红液体顺着指缝、聚在了指节上,和着雨水,滴落而下。 柳晓暮一眼瞥过,却不点破。反而纤唇轻抿、嫣然笑道:“这信仰之力、也叫愿力,实是众信徒立心虔诚、发愿笃信的一种意念之力,释门最擅此法。那霍仙铜不过照猫画虎罢了,姑姑未必有没有胜算。小道士莫再哭鼻子啦!” 杨朝夕这才勉强一笑,正欲再说,却见柳晓暮已抽身跃起。红光一闪间,那窈窕身影已踏着群道肩膀、越过大阵外围,飞至“普巴世尊”与李长源近前。 便在两人全神贯注,互相斗法之际,柳晓暮忽从乾坤袋中摸出一只头颅大小、滴溜滚圆的充气蹴鞠来,挥臂便向那黑底白斑的巨虎掷去,正中虎鼻。旋即一弹,又跌落在地,被她绣履一点、钩在了脚背上。 巨虎驮着“普巴世尊”,本来正双目微眯、百无聊赖地舔着前爪。冷不防被一只气鞠打中鼻头,虽不疼痛、却似受了极大折辱一般,登时冲着柳晓暮龇牙露齿,喉间发出一串恼怒的咕噜声。 柳晓暮心知有用,当即秀眉微挑,重将那气鞠颠起,在双膝、胸前、额上一阵逗弄,才飞起一脚、用足了十分气力,将那气鞠踢向巨虎面门,空中清叱:“着!” “啪!” 只听得一声轻响,那气鞠登时射入巨虎空洞的右目中。恰如射中了“风流眼”,惹得“九宫八卦阵”中、喜好踏鞠之戏的道士们一阵欢呼。 柳晓暮下巴微扬:“有善踏鞠之术的朋友,可来与老娘同戏。寓战于乐,岂不快哉!” 组阵的道士们见这“雌雄双霸”之一的“林孤月”、不但身形暴瘦,便连容貌都似清减了许多,比之方才、已多了许多动人之色,不由心思活络起来。加上她穿阵而过、却只攻向“普巴世尊”的坐骑,于群道而言,恰是一股极好的助力。 于是短短几息后,八个方位的八股道士中、渐次奔出十余人,皆围在“戊土中宫”之外,抻筋活骨,跃跃欲试。 “咯咯咯!” 柳晓暮忍不住掩口轻笑。当即又探手入怀,似障眼戏法一般、连珠箭似地摸出十多只气鞠来,抛向十余个道士。嫣然笑道,“一人一个,射中还有哟!” 十余道士有的膝顶、有的沉肩、有的探足勾夹,顷刻便纷纷将气鞠控在两足之间,双眸中竟都流露出爱不释手之色。 原来这气鞠脱胎于“毛毬”,先秦时便已在市井间风行。是以皮革缝制圆囊,内实米糠、毛发之类,使其松软适脚,便于踢踏,是为“踏鞠”之戏。 到得盛朝,民风开化、百业兴旺,文治武功无不登峰造极,这“踏鞠”便更受朝野上下所喜。制鞠匠人逞其工巧,渐渐创制出“充气蹴鞠”来: 依旧以八块皮革缝制圆囊,内里却塞入洗净的牲畜尿脬、吹气以令鼓胀,再将圆囊完全封合,便做成了一颗玲珑轻便的“气鞠”。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似这等新样气鞠、价值却颇为昂贵,非寻常小民能用得起。 今日这“林孤月”却如此大方,每人白送一只气鞠。是以这些道士一时之间,竟有些舍不得将这宝贝似的气鞠,射向那空洞洞的虎目……免得有来无回、暴殄天物。 柳晓暮乔装的“林孤月”却不管这些,绣履轻抬,纤腿高起,裙摆登时绽开。隔着窄裈、亦可窥见姣好曲线,教人赏心悦目。而方才还困在她双足间、辗转蹦跳的气鞠,登时疾如流星,再度射入巨虎空洞洞的左眼中。喜得她一蹦三尺,笑靥如花。 十余道士见状,各展腿法,登时皆动作起来。气鞠在他们身上,便如上蹿下跳的灵猴,时而上肩,时而落背,时而在额头上一弹、便飞起数丈,有相熟的道士竞相炫技、互换气鞠…… 不过几息工夫,十多只气鞠便被射向巨虎面门。大多气鞠依次命中左右眼窝,有几只射得略偏、便被虎须扫中,复又抛射回来。 这些道士见气鞠抛在半空,登时仿佛进了蹴鞠场,纷纷抢身上来,八步赶蝉、鱼跃虎扑、倒挂金钩……又是几息工夫,射偏了的气鞠也被不偏不倚、射进虎目之中。 一轮奔射,自是不够过瘾。 柳晓暮又从那小小的乾坤袋里,接连取出数只气鞠、抛给这十多个道士。道士们便又如法炮制,将一只只气鞠射入巨虎双目…… 巨虎狂怒咆哮。终于不顾背上大放蓝光的“普巴世尊”,身形一矮、拔步跃出,顷刻便落在了十几丈外,已然出了阵团。 这巨虎却不思复仇,径直寻了个空旷无人处,虎头轻点、倒出几只气鞠。接着两爪拨来拢去,竟自顾自戏耍开来,很快便玩得不亦乐乎! 十余道士见状,俱是目瞪口呆。 再转头瞧去,却见大阵中央、瓦蓝蓝的“普巴世尊”已摔了个四仰八叉,庞大骨躯像是受火不匀的三彩瓷器,浑身上下都布满了宽窄不一的裂纹。仿佛再稍稍一碰,便会碎成满地残片。 柳晓暮却知时机已到,登时点足跃起、身化残影,向那蠢萌巨虎追去。 趁着众人未觉,柳晓暮两手一番、瞬间掐出数道指诀,同时双唇歙张,飞快诵出一段《敕焱咒》来: 祝融上神,主火元君。律从五行,身应乾坤。统御诸焰,中灭妖氛。上焚仙逆,下灼阴魂。急急如律令! 咒罢,凤眸一闪,竟射出两道榴红色的火焰,不待那巨虎有所反应,便已没入那双黑洞洞的虎目中。 火焰入体,顷刻便将方才射入的许多气鞠引燃,旋即接连炸裂开来。可叹那身长两丈的蠢萌巨虎,登时被打入体内的气鞠炸得七零八落,落了满地碎骨。只剩一条虎尾尚且完整,却似离了水的黄鳝、徒自在地上扭动着,早已无济于事…… 刚刚还一道踏鞠的十多个道士,远远瞧见那巨虎爪下的几只气鞠、纷纷炸成一团团火球。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那“林孤月”给他们的气鞠中、竟然灌了火药!难怪她千叮咛万嘱咐、定要他们将气鞠射入巨虎眼中,却是担心遭遇雷火,误伤到他们的性命。只可惜了那么多昂贵、适脚的气鞠,竟被她当做灭杀巨虎的兵器,不知该说她是财大气粗、还是焚琴煮鹤…… 却说“普巴世尊”失了坐骑、跌落在地,方才与李长源胶着不下的一场斗法,才不得不中断下来。 李长源浑身早便湿透,加上方才一番斗法、消耗甚巨。此时只觉浑身乏力,四肢冰冷,便连周天中奔流不息的阳元之气,都变得稀薄、迟缓起来,显出浓浓的疲态。 守在他四周的几名老道、也好不到那里去,本就老迈的身体,更显得佝偻了许多。只是望向李长源的眸光里,依旧带着欣赏与欣慰。 运行“九宫八卦阵”的群道们,终于可以缓下脚步、稍稍喘息。只须盯着阵外贼心不死的田氏藩兵与爪牙、以及伏地唱诵的西域番僧们,防备他们强行冲阵即可。 柳晓暮解决掉巨虎,当即折回阵心。看着喘息如牛的李长源,以及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普巴世尊”,不由嘴角微翘:“长源真人!若非老娘出手,今日你必是个身死道消的下场!如今诸位皆已是强弩之末,那蓝怪物手里的‘如水剑’,老娘便笑纳啦!咯咯咯咯!” 李长源自知她真实身份,只是怔怔望着她、面色复杂。周围趺坐调息的几个老道、皆是颇感不忿,指着柳晓暮便咒骂起来。奈何内息损耗严重,却再无法起身与之相斗。 柳晓暮身姿摇曳、绣履轻盈,几步便踱至“普巴世尊”面前。 一双凤眸只在这三头八臂、四足四翼的蓝怪物身上一扫,便瞧见其中一只幽蓝的手掌中、恰握着那方通体淡黄的剑匣。清丽绝俗的面容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来。 就在她玉臂轻舒、握住剑匣,便要取回之时,却听得一阵细微的“簌簌”声响。 待定睛一瞧,却见“普巴世尊”身上裂纹间,无数漆黑如墨的“芥子螟虫”、正如液体便流淌而过。而那些裂纹竟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弥合起来,短短两息工夫,便已复元如初! 柳晓暮心头一惊,毛发尽耸!正要撤身,冷不防却被两只幽蓝的大手、死死扼住了脖颈。耳边霍仙铜那阴恻恻的笑声、再度响起: “桀桀桀!好娘子,总算捉住你啦……为夫这招‘借尸还魂’、使得可还精妙?桀桀桀桀……” 第420章 血口喷人 大手犹如蟹钳,粉面迅速红涨。 扼紧的喉间,艰难地蹦出几个逼仄的字眼:花、皮、大、虫、儿……不、得、好、死…… 霍仙铜闻言愈怒,幽蓝双手的力道又加大了几分,心中只想早些结果了这讨人嫌的贱人,以雪今日之辱。 柳晓暮还要故技重施、施展那“析肉缩骨术”,谁料脖颈筋骨越缩越细,那两只幽蓝大手、便扼得越紧。 有意无意地,她双手双脚早在这“普巴世尊”身上、抓挠蹬踏了不知多少次。谁知刚造成一些创口,便被密密麻麻的“芥子螟虫”修复,一切攻袭都显得那般徒劳无功…… 身不由己的绝望感,从心头渐渐萌生、很快化为无法遏制的寒意,向全身蔓延开来,仿佛每一根手指头都带着不甘的抖动。过往的一幕幕开始在脑海中交替闪现,杂乱无章,颠三倒四,每一帧画面都透着悲凉。 恍惚中看到李长源暴然起身,重新挥起“三清玄黄尘”、与这寄生着霍仙铜的“普巴世尊”战成一团。口中还冲一旁大声叫嚷着什么,似是在劝几个老道出手相帮。都说“双拳难敌四手”,可李长源却似打出了血性,一柄拂尘在手、两臂招式迭出,竟和这蓝怪物“普巴世尊”的剩余六条手臂,斗了个不相上下。 预想中那小道士拼力来救的情形、却未出现,心头难免涌起一阵失落。转而却又释然:连自己都不能力敌的一只妖修,他一个修道十年的少年,又有什么办法逆转局势、力挽狂澜呢?况且这一双幽蓝大手的操控者,还只是那妖修的一道身外化身…… 就在她意识开始模糊时,忽听这幽蓝大手后的“普巴世尊”,忽地仰头向天、发出一声惊怒交集的痛嚎。 珍贵的空气趁着这个间隙,疯狂涌入她的喉管、肺泡,填塞进本就鼓胀的胸膛里,意识也仿佛回归了几分。 凝神望去,却见李长源那柄“三清玄黄尘”不知何时、已从“普巴世尊”后心捣入、旋即从胸前穿出。浓黑黏稠的液体、登时浸染了大半尘尾,又顺着尾尖滴滴答答流落下来,在地面上蜿蜒出几条黑乎乎的浊流。好似地底涌出的“石脂水”一般、与横流草间的雨水泾渭分明,端地是奇异非常。 李长源方才情急之下,只顾拼命出招。灌注了阳元之气的“三清玄黄尘”,挥、砸、点、戳之下, 早在“普巴世尊”腰下带出许多狰狞创口。然而这些创口,却皆在转瞬间、便被“芥子螟虫”修复一新。反观他虽不断闪躲,身上创口却渐渐增多起来,被汗水和雨水一泡,只觉火辣冰凉、酸胀难言。 双足腾挪间,却也瞥见了这“普巴世尊”战力大涨的原因: 便在阵团之外,三十多个西域番僧已从地上爬起,依旧双双对对,排成两个相连的“卍”字符。右手皆摇着银黑色的转经筒,口中唱颂起晦涩难懂的咒语来。 而他们左掌心,皆被转经筒下尖利锋芒、戳出一个个血窟窿。却是不顾疼痛、将左手攥出血来,不时地向转经筒上抛洒。整套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处处透着血腥诡异之感。 若有若无的暗红血气,便从这三十多柄转经筒上飘散开来、飞入大阵,涌进“普巴世尊”额上的双“卍”符中。愈发精纯的信仰之力,仿佛源源不断的江河,借着数道血气、不断供养着栖居在“普巴世尊”体内的“芥子螟虫”,旋即再转化成更加庞大的气力和复元之力。是以才能无惧兵刃拳脚伤害,反将柳晓暮、李长源压得狼狈不堪。 风雨渐稀,天光渐明。 鏖战许久的各方人马,终于显出了疲态。 便在这时,望见阵中有变的杨朝夕,再也看不下去。捞起地上半截断掉的枪柄,运出“一苇渡江”功法,冲开兵募、卫卒浴血厮杀的阵团,便向那些西域番僧刺去。 一双一对的番僧,身影互相交错变换,不但躲开了杨朝夕的偷袭,且双“卍”阵型丝毫不乱。三十多道血气汇成几股,依旧飘飘袅袅、飞向那“普巴世尊”。 再看那半截枪柄,已被许多转经筒上的小坠子、砸得坑坑洼洼,不禁为这些番僧的诡异身法而暗暗心惊。 而瞧见他孤身闯阵的藩兵与爪牙们,此时又分出数人,各持长兵短刃、一起向他杀来,显然没忘刚才的破碑之祸。要与西域番僧内外夹攻,好将这罪归祸首斩杀当场。 当此之时,杨朝夕再不敢扮丑藏拙,手中半截枪柄一抬、登时使出“无为剑法”,一刺一格,果断从容,有攻有守,趋避自如,几息工夫便将藩兵、爪牙逼开数丈。于是信心大涨,折过身去,剑招又向番僧递上。 番僧身法依旧是左右互换、一成不变,手中转经筒飞旋如轮,照例向杨朝夕甩来。 杨朝夕以为自己摸到了关窍,半截枪柄略略一格,便向一个番僧右腋刺去。这一剑疾如光电、更有破竹之势,他自信能重创这番僧右臂,将这奇形怪状的“阵法”打开一个缺口,然后乘胜追击、将缺口一点点扩大。只须将这些番僧阵型打乱,使其无法再向“普巴世尊”输送血气,柳晓暮与师父的危机、便能迎刃而解…… 道理虽是这般,然而现实却“啪啪”打脸。 便在杨朝夕手中半截枪柄、毫无悬念刺中那番僧腋下时,却觉掌心一阵刺痛。竟像是戳在了一块巨岩上,直震得他虎口崩裂、五指发麻,几乎要撤手而逃。 番僧自非善与之辈,趁他手中一滞的工夫,十几柄转经筒已劈头盖脸、挥击而来。有的攻脑后、有的攻面门、有的攻肩背、有的攻软肋……竟似事先商量好一般,四面八方齐至,令人避无可避! 杨朝夕只得丢开枪柄、抱头鼠窜,却依旧被打得满头红包隆起,浑身痛楚难当,心中满是不解: 那转经筒上、不过拇指大小的螺形坠子,何以竟能爆出如此大的力道?打在身上、倒抽冷气,打在头上、眼冒金星……且那番僧腋下明明已经中招,何以竟不痛不痒、无动于衷?难道是“金钟褙”“铁衫功”一类的护体神功…… 杨朝夕心中所料,却也猜中了七七八八。这些番僧摆出的双“卍”阵型,实是苯教传下的一门合体秘术,译成汉话、可称作“共济玄功”。 “共济玄功”亦是以血为祭,辅以苯教秘咒,将结阵信徒联为一体,有“集腋成裘”“雨露均沾”“同甘共苦”等诸多妙用。 如“集腋成裘”,便可将信众的信仰之力汇聚起来、免使逸散,然后再通过双“卍”输送给“普巴世尊”,助其对阵迎敌、大显神通。 而“雨露均沾”,则是将双“卍”阵中、信徒们的筋骨之力集合起来,再依出招先后,分别融入每一记攻势当中。因此那螺形坠子虽小,却似三十余名信徒合力砸出,打在身上、才会痛楚难当。 至于“同甘共苦”,却是将每个信徒的耐受之力、筋骨之强叠加起来,再反哺到每人身上。相当于将每个信徒的身体强度放大了数倍,所以杨朝夕刺中番僧腋下柔软处、却似刺中岩石,反将自己震伤;同时也将单个信徒的痛楚、分解到每个人身上,也无怪乎那番僧受了重击、却似无事人一般,并不觉得疼痛难忍。 就在杨朝夕东藏西躲、暗暗叫苦之时,忽觉脚下一绊,顿时身子前扑,结结实实摔在了一丈之外。 落地瞬间、只听脑中轰地一声巨响,下巴正正磕在凸起的卵石上。同时牙关剧震,咬中舌尖,痛得他眼泪直流。身后立时传来藩兵、爪牙们的哄笑声,十分刺耳,无比难听。 面前恰是一汪团扇大小的水洼,因风雨渐止,故波平如镜。 杨朝夕张开嘴来、将舌头探出,对着水洼左观右瞧。只见舌尖上不断溢出的血液、和着唾液,将舌面染得鲜红一片。奇怪的是、鲜红中透出几块若隐若现的黑色,却不知是么缘故。 杨朝夕连忙闭口,忍痛将这一股血水吞咽干净。待重新张口探舌、仔细瞧去,却见舌面上赫然印着一团黑漆漆的“馗”字! “唉——” 就在杨朝夕惊疑不定之时,耳边忽地传来一声长叹,却中气十足、有些耳熟。那声音叹罢,便又接续道,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此信言也!本差爷阴司之吏、今日却要来管阳间的闲事,真是越俎代庖、乱七八糟……” 杨朝夕终于想到了来者身份,不禁喜出望外:“钟前辈!你怎么来啦?今日这妖物一身妖法、着实厉害,小道正无计可施……你既来此,想必定有捉妖之法!” 来人正是钟九道。见这小道士喜形于色,不由连咳数声:“咳咳……明知故问!本差爷何故来此?还不是你们这些人妄动刀兵,杀伤人命,才专程赶来此处、捉鬼收魂。至于降妖除怪,不该是你们这些道士的本分么?” 杨朝夕面色大窘:“这里许多道门前辈,连‘九宫八卦阵’都摆了出来,却敌不过这妖物的禁术邪法;小道学艺不精,更是于事无补……如今我那道友性命垂危、师父也身陷险地,还请钟前辈仗义出手!” 钟九道略一沉吟才道:“本差爷今日现身,实是受吴正节吴天师所托,特来助尔等降妖。至于尔等争破头的那‘如水剑’,却与降妖之事概无关系。你须明白此节,莫要得寸进尺!” 杨朝夕知他警告之意,当即默默记下,旋即迫不及待问道:“钟前辈预备如何施法?不会还要附在小道身上吧……”话没说完,身体却已诚实地打了个寒噤。 钟九道哈哈一笑:“此次不必!若这妖物真身来此,少不得须委屈一下你,但眼前这妖物、不过是一道身外化身罢了!本差爷只须将法子教授给你,便可手到擒来!” 杨朝夕听他这般说道,心里登时多了几分底气。忽又愁眉苦脸道:“便是这群番僧聚在这里、施展邪法,将‘信仰之力’源源不绝供给那妖物化成的‘普巴世尊’,才令得那妖物气焰不衰、横行无忌,便连师父他们也束手无策。” “这个容易!” 钟九道成竹在胸,“方才你被番僧围殴,不意却摔在此处、咬破了舌尖,流出许多‘真阳涎’来,恰好激发了本差爷留给你的‘馗符’。这‘馗符’……” “等等!”杨朝夕面色微沉,“照这般说来,钟前辈早便到了。只是迟迟不肯现身、躲在一旁瞧热闹?” “咳咳咳……阴司不理阳间事。再说你阳寿还长,定然不会折今日,本差爷又何必画蛇添足,去为难几个番僧呢?嘿嘿嘿!” 钟九道三言两语、便将这细节敷衍了过去,才又正色道,“这‘馗符’除了能传讯于我,还有个功用、便是镇邪。再配上你口中的‘真阳涎’,寻常鬼怪之物、妖邪之法,皆可一击即溃!” 杨朝夕听得一脸懵然:“钟前辈的意思是……小道这舌头,竟是之前你留给我的‘馗符’?难不成要小道含着‘真阳涎’、跑去咬那些番僧不成?” 钟九道尴尬一笑:“这个、这个法子倒也可行,就是生猛了些……你晓得还有个说法叫‘血口喷人’吗? 只须借助轻身功法、往那阵型里走上一遭,照着番僧面门喷吐‘真阳涎’,便可令邪法暂时失效。 那‘普巴世尊’没了血气供养、必然难以为继,再照着本差爷所授降妖之法去做,必能……咦?小道士,你要干嘛?本差爷话还没交代完……嗐!少年人,总是这般猴急、没有定性!” 杨朝夕听罢“血口喷人”之法,再也按捺不住,四体撑地、一跃而起,便向那群番僧奔去。 待到近前,不由分说、便是一口“真阳涎”,喷了面前番僧一脸。不待他反应过来,又是“噗”地一声,向另一个番僧兜脸喷去。 这两个番僧本是一对“攻守同盟”,莫名其妙被喷了满脸血污,顿如遭了莫大侮辱,双目喷火、便向杨朝夕追去。而手中摇荡不休的转经筒、再无丝毫血气逸散出来,倒像是中土孩童玩坏了的拨浪鼓…… 杨朝夕喷罢便走,绝不缠斗,气得一群番僧哇哇乱叫。 不过十数息工夫,三十多个番僧已被他喷了个遍,个个面颊带血、脸色阴沉,缀在他身后穷追不舍。之前的双“卍”阵型已然散乱,重又恢复初来此间时,两两并肩、列队而行的模样。 断绝了血气供养的“普巴世尊”,果然攻势大缓。原本蓝色骨躯内奔涌不息的“芥子螟虫”、也迅速消停下来,不知蛰伏去了何处。 与“普巴世尊”激斗半晌的李长源,自然发现了异样,登时心头一喜。手中“三清玄黄尘”再度抖起,身形已绕至这“普巴世尊”身后,对着后心、便是一刺! “嗷呜——” “普巴世尊”一声惊天痛嚎,登时将渠岸上众人皆吓了一跳。 被它扼住脖颈、无法挣脱的柳晓暮,顿感喉头一松,原本晕眩的脑中,登时又恢复了几分清明。顾不得穷根究底,身形便是一闪,终于从这幽蓝的魔爪中、逃了出来。 杨朝夕被三十多个番僧狗撵兔子似的追赶,却是丝毫不敢松懈。一面拔足狂奔、一面在心中焦急大喊:“钟前辈!钟前辈!十万火急!快快教我!那妖物要怎么对付才好?再这般跑下去,只恐力竭而亡!” 钟九道声音,却是悠悠然自他心底升起,慢条斯理道: “莫急,莫急!降妖之法嘛!却是有些特别,待本差爷与你慢慢道来……” 第421章 子虚之术,对影成双 雨初霁,云渐收。天光落矮树,斜风动湿袍。 洛阳初夏一场急雨,下了半晌终见分晓。通远渠上群雄激斗,到得此刻竟还胜负未明。 随着“普巴世尊”一声响彻天际的痛呼,杀红眼的兵募、卫卒们,攻势竟都缓和下来,不约而同侧头望去。 却见李长源被暴怒的“普巴世尊”挥掌拍飞,手中还牢牢握着那柄“三清玄黄尘”。尘尾上漆黑如墨的黏稠液体、被甩成出无数黑点,落在有的道士身上,竟将道袍灼出一团团铜钱大小的破洞。 乘机脱身的柳晓暮再不敢大意,一面向“戊土中宫”内的几个老道大叫“退后!”,一面从乾坤袋中摸出一团金银闪烁的渔网,扬手便向那陷入狂暴的“普巴世尊”兜头洒下! “嗤!嗤!嗤——” 渔网罩下,立竿见影。登时将个几丈高的“普巴世尊”兜在其中,捆成一团瓦蓝蓝的圆球。网丝勒住皮肉,仿佛烙铁烙在湿布上,烫起缕缕烟气,发出瘆人声响。 这渔网便是五年前、柳晓暮爹爹柳崇嗣率青狐卫捉她回去时,用过的“金银丝网”。后又经狐族罟师长老、亦既柳晓暮娘亲阿槿一番祭炼,不惧刀劈火烧,威力更胜从前。寻常妖物若是被困其中,即便运足精元之气、也休想挣开。 只是禁不住柳晓暮软磨硬泡,便将这“金银丝网”给了她,作为戏耍之用。自那以后、柳府仆婢见了这位五小姐,便纷纷躲之而唯恐不及,生怕被她网住吊起、一番戏弄。于是今春她巧计逃出柳府时,便随手将这“金银丝网”塞入乾坤袋中、之后却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方才被松开脖子时,才想起有这么一件法器来,当即掏出、要将这霍仙铜化身的“普巴世尊”捉起,再好好教训一番。 这时,拍飞在地的李长源,已被“九宫八卦阵”中的同道扶起,道髻微偏、满身污泥,又向“戊土中宫”赶回。 柳晓暮见他无碍,当即援臂一探、便将他手中“三清玄黄尘”抢了下来:“长源真人!你这掸子不错、借老娘一用。待收拾完这只蓝怪物,必定还你……” 话音未落,便已挥尘作鞭,向困在网中的“普巴世尊”抽打起来,看得李长源和几个老道哭笑不得、摇头不已。 阵外三十多个西域番僧,见他们奉若神明的“普巴世尊”,竟被一个女子捆住痛殴、无不目眦尽裂。竟不再理会方才“血口喷人”的杨朝夕,两两并肩、相辅而行,转身便向大阵冲来。刚喘息不久的群道,不得不又打起精神、运转阵法,将这些番僧挡在阵外。 杨朝夕这才一溜烟跑出阵团,寻了株高大榆树,飞窜而上。直惊得枝摇叶动、水珠扑簌,树下仿佛又下了一洒骤雨,浇出一片斑驳的轮廓来。 杨朝夕喘息未定,便又急吼吼催道:“钟前辈!那妖物虽暂时被困住,保不齐还有什么压箱底的后招未用。你究竟有什么法子,可以斩草除根、一劳永逸?烦请快快教我!小道感激不尽!” 钟九道虽未显形,声音却是清清楚楚、响在杨朝夕耳中:“这法子嘛!说来容易做来难。只须寻一面大些的铜镜,将这妖物全须全尾、映照其中,便可叫他这‘身外化身’不攻而自破。” 杨朝夕大奇:“铜镜?这又是何故?” 钟九道呵呵一笑,莫测高深道:“小道士,你也是修道之人,当知造化生人,虽无好恶,却分两端。有应运而生者,成仁成圣,德化万邦,故能四海升平、天下昌宁;亦有应劫而生者,贪权夺势,为害庙堂,故而内忧外患、天下板荡。 但你定然不知,造化生人、皆是‘应实而生’;而三界之内,有神仙、鬼魅、人族、妖族,便不全是‘应实而生’,亦有‘应虚而生’者。这妖物真身便是得了某种机缘,学了一点‘应虚而生’的法门,才幻化出这具‘身外化身’来,代替真身修习旁门妖术。以期修至大成后、复归本体,从而修为大进。” 杨朝夕若有所悟:“钟前辈的意思……这妖物非但只是一道‘身外化身’,而且是‘应虚而生’的化身?此外、钟前辈所言那‘应虚而生’的法门又是什么?为何要以铜镜来对付?” 钟九道当年乃是状元之才,奈何一身抱负尚未施展、便饮恨黄泉,至今一直引以为憾。纵然得遇伯乐、做了天师判官,可满腹经纶一直无处施展。 此时见这小道士敏而好学、虚心求教,登时便被搔到了痒处,不禁洋洋自得道:“小道士若问旁人,未必便知这其中关窍。不过本差爷读经万卷、博闻强识,恰好见过这些旁门左道的法子,便为你解说一番! 这法门称作‘子虚术’,历来臭名昭著,却有个雅称、叫‘对影成双’。大致办法、便是先寻一面大镜,将真身映照其间,形成镜像;旋即分出一道妖气、辅以心头血,对着那镜像反复描摹。同时念诵秘咒,便可将那镜中之影勾摄出来,凝为身外化身。 这法门放在妖族中,亦是邪术、禁术。只因那描摹镜像所用的‘心头血’,须以活人开膛取血、趁热施为方可。此法不但惨无人道、有伤天和,而且不易成功。也不知那妖物害了多少条人命,才凝成这样一具化身来。” 杨朝夕直听得心惊肉跳、惊怒非常:“若是如此,这妖物当真该杀!可就凭一面铜镜,又如何能灭掉这化身?” 钟九道也叹了口气道:“以‘子虚术’凝炼的身外化身,自有其诡谲奇奥之处。看似血肉之躯,却如海市蜃景一般、只是妖气与血气凝成的虚妄之相。想以刀劈斧砍、水淹火烧,甚至道门符箓来灭杀,却是白费力气;那虚相必会设法逃遁,再借人血死灰复燃。 唯一破解之法,还须以镜照之,再厉声诘之‘尔是何人?因何来此?还不归去’!便可令其知晓自己乃是虚相,重归虚无之中。” 杨朝夕听罢,只觉心神动摇、匪夷所思。既愤怒于这邪术的歹毒,又惊异于这邪术的诡异。旋即细细一想,又大感头痛不已: “可是,钟前辈!小道要去哪里、才能寻得一面大镜,将那几丈高的妖物‘全须全尾’映照其中?” “咳咳咳……” 钟九道也被这问题呛住,当下没好气道,“本差爷言而有信,答应吴正节的事、已然做完……法子也教给了你!至于如何寻镜降妖,便是你自己的事啦!本差爷还要捉鬼来吃……呸!呸!还要捉鬼 交差,便不和你胡侃了,告辞!” 杨朝夕当下急道:“钟前辈!往后再要寻你,该如何用我这‘馗符’?” 钟九道似已去远,声音遥遥传来,竟有几分飘忽:“双齿相合,舌抵下颚、弹齿三通,起心动念,本差爷自会知晓……” 待“晓”字传来,声音已几不可闻。 那钟九道所言之法、想来非虚,可也正如他先前所言,说来容易做来难:那霍仙铜化成的“普巴世尊”,即便如今被捆在网中、缩成一团,也有近两丈高。放眼神都洛阳,只怕连紫微宫、神都苑、上阳宫这等皇家禁苑中,也寻不来方圆几丈的铜镜罢? 杨朝夕一脸苦闷、缩在树上。心头刚刚燃起的希望,登时又蒙上一层灰影。 树冠之外,柳晓暮正手执拂尘、一下一下抽在那“普巴世尊”硕大的骨躯上。幽蓝的皮肤上多了许多创口,漆黑黏稠的血液流了下来、显得既狰狞又诡异。 即便如此惨状,柳晓暮依旧恼怒非常。右手挥着拂尘、左手又将一个老道的天蓬尺抢来,对着“普巴世尊”继续抽打。一双绣履也不时抬起,重重踹在“普巴世尊”幽蓝的肚皮上,宛如踢中厚实的土墙。 然而“普巴世尊”却似已失了痛感,三颗脑袋不但面色舒展、嘴角微扬,竟还轮流发出“桀桀”的怪笑声,听得群道直皱眉头。 杨朝夕已经知晓,柳晓暮这般如此、只能算是泄愤,想要灭杀霍仙铜这具化身,却是半天用处也无。若非霍仙铜不肯丢下“如水剑”,只怕早便扔下这具叫做“普巴世尊”的骨躯,掉头逃之夭夭。 这时,眼角余光无意中瞥见了通远渠中的采沙船,忽地想起一则典故来: 却说汉末天下三分之时,那曹操偶从孙权之处得一巨象。欲知巨象多少斤两,便以此题考较麾下诸官。有人建言说伐巨木、造巨秤来称量,顿被同僚嘲作天马行空、不切实际。即便巨秤造出,又有何人能提得起那巨秤?亦有人说可将巨象宰杀,切作数块来称量,便可知其重量;却被曹操笑叱为武夫无脑、简单粗暴。 就在众人吵嚷、莫衷一是之时,曹操有子名曰曹冲、不过垂髫之年,却想到一绝妙之法。他令人将巨象驱至大船之上,将船舷吃水处刻出标记来;随即将巨象驱回岸上,复以斗方大小的石块填满船舱、至标记处乃止。后将舱中石块逐一称量、总其斤数,终于称出了那巨象的斤两之数。便因此事,曹冲一时被人誉为神童。 方才自己一直在想,要从何处去寻那几丈方圆的大镜、好将妖物映照其中。殊不知这等思路、与那巨秤称象的法子,一般地愚不可及! 若学曹冲之法,以舟为器,化整为零,难题便可迎刃而解! 一念及此,杨朝夕福至心灵,登时想到一个绝佳的办法来。 第422章 百镜聚为墙,三问灭虚妄 番僧继续冲阵,渠岸杀声又急。 田承嗣麾下藩兵与爪牙,似被“普巴世尊”笑声鼓舞,攻势又猛烈了许多,登时便有几名兵募、命丧乱刀之下。 杨朝夕情知今日拼斗拖得愈久,各方死伤也必愈重。当即再不迟疑,探手入怀、摸出那精巧的“潮音钟”来,将钟口扣在喉结上。 旋即搬运内息、聚于喉间,闭口鼓舌,将方才钟九道所言子虚之术“对影成双”的奇奥之处、破解之法,以及自己想到的策略,一字不漏、传音给了柳晓暮。 柳晓暮收到传音,果然收起了拂尘与天蓬尺、向他望来。清泠悦耳的声音,又透过“潮音钟”传入心田:“小道士果然福缘深厚!前番暗助于你的那位高人、竟又肯来指点迷津,真是天助我等! 铜镜之事,不须担心!姑姑即是女子,唯一不缺的,便是铜镜、胭脂这等闺阁之物。如今大镜难寻,咱们不妨便以小镜聚之,亦可当做大镜之用。不知这法子如何?咯咯咯!” “此法妙极!” 杨朝夕心头激动难抑,不由拍掌叫绝。当即心领神会道,“你来聚镜,我来诘之。咱们出其不意,必能一击而胜!” 说罢,身形已跃下树冠,运起“一苇渡江”轻功,双足飞点,身如鬼魅,几息后便奔至那桀桀怪笑的“普巴世尊”身前。 身左一丈外的柳晓暮,已从乾坤袋中甩出数百枚大大小小的铜镜,被阴元之气托着、个个悬在半空。 单看形状,便有菱花镜、葵花镜、团月镜、八角镜、四方镜等,不一而足;再细看镜背的雕饰纹路,更是形态各异,有盘龙、对凤、禽鸟、飞仙、马球、四神兽、山川日月、瑞藻团花、海兽葡萄、九宫八卦、十二生肖、金刚菩萨等,端的是五花八门。 有的铜镜更是鎏金漆彩、镶珠嵌玉,光彩夺目,瑰丽万般,叫人难以逼视。更有镜背题诗铭赋、书工端庄,有四六骈体,亦有回文短句,文辞俏丽,更合格律。 数百铜镜翻滚旋转,将逐渐明亮的天光、反射向大阵内外。一时间耀得众人目眩神惶,有的更忍不住咒骂起来。 柳晓暮充耳不闻,凝神贯注。待乾坤袋中宝镜尽出,忽地面色一肃、双臂翼张,十根手指飞快抖动,掐出数道叫人费解的手诀来。纤唇颤动,默诵咒曰: 以铜制胎,因泥造范。千磨万洗,方为镜鉴。常在宫闱,高悬庙殿。可映朱颜,可掬桃面。捧握由心,游冶随鞍。摹形照骨,驱邪正冠…… 咒罢,数百枚灵动翻转的铜镜、忽地凌空一滞,聚成一面硕大的镜墙。镜面纷纷朝向“普巴世尊”,平坦如砥,齐整如一,果然拼出一面硕大的铜镜来。 霍仙铜聚化的“普巴世尊”笑声一滞,不解地望向铜镜,只见自己幽蓝骨躯被渔网捆缚的滑稽模样,映照在铜镜中、一览无遗,三头六目中皆露出几分尴尬之色。 “九宫八卦阵”中的道士们、以及阵外不断冲袭的西域番僧,看着“雌雄双霸”林独阳、林孤月忽地摆出这副阵仗来,也是大觉费解,不知这二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便在此时、杨朝夕一步跨出,催动内息,填于胸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普巴世尊”喝道:“我有三问,尔可敢答?!” 那“普巴世尊”先是一愣,旋即又怪笑起来。笑罢,霍仙铜那阴恻恻的声音、才从三张巨口中传出:“竖子狂徒,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本世尊用激将之法?莫说三问、三百问又有何惧哉?桀桀桀桀……” 杨朝夕盯着它猖狂之态,面不改色道:“尔是何人?!” “普巴世尊”被他没来由地这么一问,心中便觉突地一下、竟升起几分狐疑和不安来。强自镇定道:“我乃‘普巴世尊’,雍仲苯教的密续之父……” “尔因何来此?!”杨朝夕不待他狡辩完,接连问道,声音中气十足、振聋发聩。 听在“普巴世尊”耳中,宛如惊雷炸响。直震得它六神无主、面色灰败,心头第一次对自己为何降世在此,又为何生得这般三头八臂、四足四翼的古怪模样,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鬼使神差地、便又向那镜中自己的“尊容”望去,只觉越看越是陌生、越看越是离奇。心底不由自主、涌起一个荒诞的想法:究竟镜外是我、还是我在镜中?镜里与镜外,究竟哪个是真身、哪个又是虚相? 便在它对镜自照、反复思忖之时,杨朝夕的声音却似万千尖刺,突兀地朝它六只耳穴扎来:“妖物!还不归去!!” “普巴世尊”只觉浑身一软,硕大骨躯好似朽烂的木楼、轰然倒塌,碎成无数块大大小小的骨骸。成千上万的“芥子螟虫”从朽骨堆中涌出,汇成一团叫人头皮发麻的黑沙。黑沙一阵蠕动,便又聚化成金瞳大汉的模样。只是这模样缺棱掉角、并不凝实,勉强站立在铜镜之前,竟已被镜面反射的天光慑住、瑟瑟而抖,不敢挪步分毫。 黑沙聚化的金瞳大汉,似是浑身赤裸、未着片缕。只是黑沙不住地跌落、升起,再跌落、再升起……令它的周身轮廓都显得混沌起来,若亡若存,似有似无。 黑色渐渐褪去、转为暗红,暗红又迅速褪去、变为血红……几番变换后,又恢复到最初黄沙的颜色。那金瞳大汉才似乎鼓起勇气,缓缓抬起头来,直直向镜中望去。 瞬间,金瞳大汉灰败的面色一僵,像是瞧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物,金瞳凸起、血口大张,腥红的舌头掉出半尺来长。表情变得无比惊恐,浑身似筛糠一般剧烈抖动起来。抖得黄沙纷然而落,跌入泥泞,却又飘荡而起、汇入身躯…… 便是坐镇“戊土中宫”、围观此间异状的李长源等人,都纷纷好奇起来。悄悄将身形挪至那金瞳大汉身后,也像那镜中望去。却见自己激斗后的穷形尽相,一个一个、分毫毕现地映在了镜中。而金瞳大汉正前方的镜面之中、却是空空如也,哪里有它半点镜像? 转头再向那金瞳大汉瞧去,却像雪融冰消一般、身形迅速淡去。最后只剩下一缕黄尘,被温吞潮湿的夏风卷着,没入了铜镜之中。 几人这才心头一寒、恍然大悟:原来这金瞳大汉今日时乖运蹇,被这“雌雄双霸”拘至镜前、叫破了身份,便再无法立足人境,终于形神俱灭、烟消云散。正如那释门《金刚经》所言“梦幻泡影”“虚妄之相”一般,从虚无中生出,又复归于虚无。 “九宫八卦阵”外的三十多个番僧,见“普巴世尊”顷刻之间冰消瓦解,化为一堆朽坏的枯骨,登时斗志全无。无不趴伏在地、痛哭流涕,口中呼号着众人听不懂的话语,皆是一副悲不自胜的模样。 从柳晓暮聚出镜墙、到霍仙铜“身外化身”烟消云散,说起来复杂,其实不过几息工夫。 那淡黄色的剑匣、也随着“普巴世尊”幽蓝骨躯的崩散,落在满地枯骨之中。 便在此时,李长源当先一步、奔向那满地枯骨。柳晓暮凤眸一寒,当即运转阴元之气、操控数百铜镜一齐翻转,镜面朝下,镜缘向前,冲着李长源疾飞而来! 镜缘虽钝,奈何铜镜颇有些分量,打在头上身上,确也痛楚难当。李长源挥起“三清玄黄尘”,上撩下拍,左拨右打,才将许多铜镜格开。 便因这么一滞,身形已慢了下来。旁边某个人影已然奔至,抄手一捞、登时将剑匣抱在怀中。旋即,觑准西南“乙木艮位”道士疲弊、防备空虚,挥起手中剑匣,一阵“呯嗙”作响,便硬生生凿开大阵、冲了出去。 群道瞧得真切,这人正是方才闯入阵中后,一连三问、喝毙妖物的“雌雄双霸”林独阳。 “林孤月”柳晓暮见同伙得手,当即也操控起数百铜镜,既做兵刃、又当护盾,将自己护在中间。追在杨朝夕假扮的“林独阳”身后,一路蹚了出来,带起一片呼痛、喝骂之声。 一切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守在“戊土中宫”的李长源等人,虽早便做好了随时“反目”、动手夺剑的准备。 奈何“雌雄双霸”动作更快!便在“普巴世尊”冰消瓦解、“燕山圣君”形神俱灭的刹那,众人皆有过一丝的震惊与恍惚。“雌雄双霸”便是趁着这一线良机,果断“反目”,一人负责夺剑、一人负责阻拦。在“九宫八卦阵”群道还在错愕之时,已经冲出大阵、奔出丈许,待要阻拦时,却早迟了。 不待李长源发令群道,散阵追击,一直立在东面坊墙下、探头观瞧的雁门郡王田承嗣,已然气急败坏、厉声斥道: “天雄卫!锁甲卫!还在那作什么?快给本王夺剑!‘河朔二十八宿’!平日里总和本王拍胸脯、夸海口,怎地今日便要阴沟里翻船?!董武侯!你若实在舍不下旧主、便还领着你的不良卫,巡城守街去罢……” 几句话喝罢,田承嗣麾下藩兵与爪牙、哪里受得住这等训斥?登时扬起刀兵、调转方向,便向夺路而逃的“雌雄双霸”追去。 西平郡王哥舒曜、河南尹萧璟二人,此时早与东宫卫率会在了一处。 依令退作中军的弓马队,在方七斗亲率之下、摆出“鹤翼阵”来。一则以重兵围护主将哥舒曜,可保万无一失安全;二则两翼兵募可攻可守、开合自如,既便于夹击突入阵中之敌,也便于和投枪队、步射队相互呼应。 加上东宫卫率、肖湛等人,身手皆非泛泛。一时间,竟将哥舒曜、萧璟二人围得似铜墙铁壁一般,再无人能冲至近前刺杀。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原本无懈可击的“九宫八卦阵”,竟从阵心被人凿穿开来! 哥舒曜、萧璟等人定睛一瞧,却是“雌雄双霸”的林独阳、林孤月两人,已破开阵法重围,抱着那只剑匣,飞快向阵外掠去。东面坊墙下,亦传来田承嗣歇斯底里的怒喝声。 今日群雄会于此地,皆为争夺“如水剑”而来。孰料一番攻伐、两败俱伤,到头来竟要便宜这一对声名不显的匪人! 这口恶气,谁肯咽下? 眼见那“雌雄双霸”慌不择路、竟一头扎进自己中军“鹤翼阵”来,哥舒曜面上一喜,当机立断道: “弓马队听令!移兵变阵,请君入瓮!务必将‘雌雄双霸’拿下!” 第423章 急破刁斗阵 “喏——” 弓马队兵募齐声应下,气冲霄汉。 西天云层裂开,淡金色夕光洒下、在刃端聚起耀眼星芒。 东天上一道虹霓飞跨,轻如披帛,状若仙桥,当空而舞,绚丽万端。 杨朝夕抱着剑匣,发足奔突。忽而左右闪避,将扑击他的兵募晃过;忽而高跃而起,踏着兵募肩头掠开。 不过几息、便觉情势有变:身后被他晃开的兵募,竟没有卖力追赶,反而虚张声势,一面高声叫嚣、一面小步推进,更像是要切断他后路;而眼前密密麻麻的兵募,虽仍套着湿哒哒、泥糊糊的破衣烂衫,却皆训练有素,“呼啦啦”退开几丈后,便将长兵挺起、斜冲向前,将他可能逃跑的路径一概封死。 柳晓暮也紧随其后、跟了上来,数百铜镜已被她收回乾坤袋中。看着四周已然变换的军阵,脸上又多了几分凝重:“这哥舒曜果然是个用兵行家!若论单打独斗,十个他也未必是你对手;可论排兵布阵、一百个你也冲不出他这军阵。” 杨朝夕看着四面剑戟森森、严阵以待的兵募,心中却还有几分不服:“方才小道几进几出,也没见得这些丘八如何厉害。你再将方才那些铜镜召唤出来,聚成铠甲、护住要害,不信咱们冲不出这劳什子军阵……” 柳晓暮却摇头叹道:“方才聚镜为墙那‘控物之术’,最是耗损内息,不宜过多施展;而且姑姑想要出去、总有几百种办法,何必要用那事倍功半的法子?至于小道士你,若想携剑出阵,只怕没那般容易。 方才围护哥舒曜的‘鹤翼阵’,已堪称攻守兼备。如今阵型已变作‘刁斗阵’,俗称‘关门打狗阵’,寻常高手落入这阵中,便似鱼落汤釜、不死也要脱层皮。所以冲阵之事,只能智取、不可硬拼。” 杨朝夕望着“刁斗阵”、也就是“关门打狗阵”附近的几张熟悉面孔,心头涌起浓浓的荒谬之感: 明明其中既有赏识自己的哥舒曜、萧璟,也有交情匪浅的方七斗、丘除安、赵三刀等人。只因自己与柳晓暮一道改头换面,扮作了熊耳山悍匪,便要与之刀兵相向、不死不休。可见庙堂也好、江湖也罢,所谓正邪善恶,也不过是阵营不同罢了。 今日通远渠上一番惨烈厮杀,只是为争这柄稀世神兵“如水剑”;他日某城某郡,或许便是为争一块藩地、一城人口、一份军功、一晌荣华,便要伏尸千里,祸及万民。自己终究不过草芥小民,道术再高,武艺再强,又如何跳得出这滚滚红尘、滔滔天下? “咚!” 正神思恍惚间,杨朝夕只觉脑壳一痛,登时惊怒道:“柳晓暮,作什么又打我?!” 柳晓暮收回玉手,灵动凤眸白了他一眼、向前努努嘴道:“都火烧眉毛了,竟还能立在那神游物外?!姑姑给你分析情势、是叫你想法子逃离,不是要你坐以待毙!” 杨朝夕这才又将注意力、转回到四面合围的行营兵募,发现“刁斗阵”已然向他二人收缩了不少,逼得最近的兵募,也只有两丈左右距离。若还想不出应对之法,只怕便要抱着这剑匣,被一拥而上的长兵短刃戳成筛子。届时不论夺槊拳还是百兽拳,在百兵齐发之下,都只是个笑话。 便在此时,重整旗鼓的天雄卫、锁甲卫、河朔二十八宿,以及投靠田氏的不良卫,已将伤兵亡卒运至阵后,重新汇成一股,自东向西,平推而来,却是围而不攻。显然是要看着哥舒曜麾下兵募,被这一对狡猾狠辣的“雌雄双霸”崩掉牙齿,好坐收渔利。 李长源已撤去“九宫八卦阵”,与几名老道、观主,领着各观道士,由北向南赶了过来。看着陷入军阵的“雌雄双霸”,眼中喜忧参半,几度欲言又止。却不知是要劝降“雌雄双霸”交剑保命,还是要劝解哥舒曜手下留情。 元氏“木兰卫”竟也退至东南方位,身侧长槊高举如林,却是袖手旁观、态度不明。木兰卫校尉黎妙兰当先而立,与肖湛交头接耳,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便连势单力孤的昭觉武僧,也护着“昏迷未醒”的不眠和尚,聚在西南方位。一双双眼睛贪婪盯着阵中,宛如习惯于收拾残羹与腐肉的兀鹫…… 哥舒曜迫不得已,忙令横刀队、投枪队、步射队收缩阵型,护在东、南、北三面,以应对几方合围之势。 只见田承嗣在几个天雄卫簇拥下,行至近前。拔出腰间佩剑,指着哥舒曜道:“那狗贼林独阳,方才鲁莽破碑、触发机关,伤了本王不少卫卒!今日、本王定要将他捉回魏博镇,给死难卫卒的亲眷们一个交代!是杀是剐,便由他们处置……素闻哥舒将军乃通情达理之人,本王此求、想来不是什么难事吧?” 李长源却是心头一惊,当即移步而出,抱拳抢道:“哥舒将军!雁门郡王,巧舌如簧!竟想凭一句托词、就连人带剑一起拘走,真是异想天开!况且今日为夺此剑,死伤已然不少,若这‘雌雄双霸’肯将功补过、舍剑而走,咱们又何必节外生枝、逼得这等匪人狗急跳墙?” 哥舒曜面色不定:今日既与田承嗣交了手,自然绝无可能将这两人一剑、拱手让人;田承嗣看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过是要给夺剑之事,再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如水剑”今日他势在必得。可即便“雌雄双霸”通权达变、肯将“如水剑”交出,以换得一线生机,他也绝不愿放虎归山、留下后患。 是以听了两人之言,哥舒曜捋须托腮、故意摆出犹疑不定的姿态来,作为缓兵之计。 就在众人观望之时,哥舒曜蓦地抬头、冷声喝道:“步射队入阵!放箭!” 原本囤在南面的步射队兵募,当即调转回头,奔向“刁斗阵”,挽弓搭箭、跨步向前、松弦放箭,皆是一气呵成! 就在众人心头一紧、便要惊呼出声之时,第一排步射兵已将羽箭射出,旋即果断后撤,将最佳射位让出来;第二排步射兵紧随其后,继续放箭、后撤;接着第三排步射兵也赶了上来…… 如此轮换,箭矢不绝! 一道道尖锐的破空声连绵响起,只是听在耳中,都叫人心底发寒。 田承嗣嘴角漾起一抹冷笑。什么“雌雄双霸”、什么“卫卒亲眷”,他统统没放在心上。如今哥舒曜既然不顾他请求,执意要将“雌雄双霸”射杀,便是公然要他魏博镇难堪!这么好的理由,他恰可用来催促麾下卫卒、爪牙,继续争夺“如水剑”。 李长源只觉气血上涌、怒意顿生!一句暴喝已然涌到口边,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却见“刁斗阵”中,那“林孤月”已将“林独阳”挡在身后。同时自乾坤袋中又抛出数只“气鞠”,每一只气鞠拦住一支羽箭、随即爆裂开来。气鞠中包藏的火药漫天飘散,腾起阵阵“黑雾”,被风一吹、径直向一面飘去。令许多组阵兵募的心头,纷纷生出不祥之感。 李长源身旁一个老道最先瞧出端倪,当即高声叫道:“哥舒将军!快撤阵!那是火药……” 不待老道说完,“林孤月”早已诵罢《敕焱咒》。凤眸中瞬息飞出数道火苗,分别向爆裂的气鞠激射而去,将那漫天黑雾点燃—— “轰!轰、轰、轰……” 飘散的“黑雾”、率先爆起一团烈焰;烈焰四射开来,当即将其他气鞠全部引燃,似连珠箭一般接连炸开,形成一片骇人声势! 盛朝“硫磺伏火法”制备出的火药,虽远不及后世凌厉,但爆燃后产生的热浪,却将“刁斗阵”西南方位的数名兵募掀飞出去,打开一道两丈宽的豁口。 哥舒曜只觉眼前猛地一亮,天地间似乎都只剩下耀目的白光,随即便是奋不顾身的几个兵募飞身上来、将他扑倒在地,牢牢护住。 李长源、田承嗣、萧璟等人距离较远,却也被陡然绽开的白光和冲天而气的黑烟,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更不用提身处其中的弓马队兵募,早已乱作了一团…… 就在众人短暂失神中,“林孤月”早一把拽起“林独阳”的手臂、从豁口处跨步而出! 扮成“林孤月”的柳晓暮,一面运起“逍遥御风”功法、飞身遁走,一面瞥了眼惊魂甫定的“林独阳”、以及他腋下夹着的剑匣,心头终于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快意。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要去哪里?” 便在这时,一道突兀且肃穆的声音、拦在了正前方。柳晓暮懒带理会,正要绕开、却觉耳畔风响,接着便是一张硕大的渔网兜头罩下。 柳晓暮心头暴怒,一手拽着杨朝夕假扮的“林独阳”,另一手指甲暴长、随手便向渔网抓去! “啪啪啪啪啪!” 五声脆响过后,预料中的渔网破裂却未发生。反是柳晓暮五根指甲应声而断,五根纤纤玉指尖上,已然血流如注! 而那莫名出现的渔网,自然已毫无悬念、将两人兜在其中。网上编缀了许多细小物件,撞在一起,叮当作响,竟有几分嘲讽与滑稽。 杨朝夕、柳晓暮二人当即挣扎着坐起身来,却见一个白眉老僧、正立在面前不远处,双手合十、一脸平静道: “柳居士!咱们又见面了,这‘云罗天网’与你那‘金银丝网’相较,可还使得?” 杨、柳二人几乎同时失声怒道:“灵澈方丈(老狗)!” 第424章 十方梵音功 “善哉!善哉!” 灵澈方丈白须抖动、白眉低垂,却不恼怒。话锋一转,淡然笑道,“柳居士何必口出恶言?你那神通‘媚眼如丝’,老衲已想到破解之法,今日来此,正好讨教。” 柳晓暮困在网中,嘴上仍不肯容让,当即又叱道:“灵澈!你鬼鬼祟祟、埋伏在此,专等姑姑气衰力竭才来偷袭,如此讨教,当真无耻!” 灵澈方丈泰然自若,不再应她。双掌结出降魔印来,口诵《秽迹金刚咒》曰:嗡,比哈咕噜,嘛哈波若,含那大,温支温,须嘛尼,微得梵,摩那喜…… 咒语一出,许多若有若无的“卍”字符、从灵澈方丈口中奔流而下,落在“云罗天网”上。编缀在网结上的许多细小物件,登时金光大盛! 金光顺着网绳、迅速蔓延开来,很快将整个“云罗天网”都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金网仿佛一团流火,冉冉袅袅,异常灼热。勒在柳晓暮身上,登时烫出许多丝丝缕缕的青烟,并伴随着一阵阵焦糊气味。 柳晓暮本欲再骂,此刻却是朱唇紧咬、冷汗涔涔,凤眸瞪得老大。显然是在强忍身上痛楚,不肯叫出声来。愈发扭曲的脸上,满是叫人心疼的倔强。 杨朝夕却丝毫不受影响。看着柳晓暮逐渐狰狞的表情,忍不住暴喝道:“老东西!快住口!欺侮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有胆便放小爷出来,咱们捉对厮杀、生死各论!” 灵澈方丈登时收声,颇觉意外道:“阿弥陀佛!原来这位施主并非妖物,难怪不惧‘佛光普照’之威。要老衲不为难这位柳居士也可,只须施主将手中‘如水剑’交予我香山寺,老衲自会放你二人离去。出家人不喜好勇斗狠、伤人性命,比斗之事,休要再提。” “灵澈!你释门之人行事,还是这般道貌岸然!” 金光散去、柳晓暮疼痛稍缓,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道,“明明是觊觎宝剑、学黄雀在后,又心胸狭隘、想趁机报复,偏偏还要做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真叫人恶心!” 灵澈方丈却已瞧出柳晓暮的企图,捋须淡然道:“柳居士不必枉费心机,这‘云罗天网’专克邪魔妖祟。任你道行通天,想凭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从这网中挣脱出来,便是痴心妄想。” 柳晓暮这才默默收起、藏在腰后的另一只利爪,翘眉揶揄道:“灵澈,即便我二人将‘如水剑’拱手相让,你以为只凭你一人、便能安然带走么?” 原来,就在灵澈方丈张网将杨、柳二人擒获,结印诵咒,祭出佛光之时,追奔而至的行营兵募、魏博藩兵、各观道士、江湖游侠、豪族私兵、昭觉武僧,已将这灵澈方丈、连同杨柳二人团团围住。 灵澈方丈想凭一人之力、带走这人人趋之若鹜的“如水剑”,才是真的痴人说梦。 单枪匹马,身陷重围。 灵澈方丈扫了一眼来势汹汹的众人,依旧风轻云淡:“阿弥陀佛!诸位施主这是何意?此二人被我一力所擒,正要带回香山寺盘问,诸位横加阻拦,岂非无理取闹?” 西平郡王哥舒曜、白衣山人李长源等人闻言,不由面色微惭;甚至雁门郡王田承嗣、也揉了揉鼻子,将脸撇向了一边。 他们各路人马汹汹而至,乌泱泱总有数百之多,竟不能奈何两个名不见经传的“雌雄双霸”……且被摆了几道后、又被二人冲出重围,险些便逃出此间。思来想去,当真是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反观灵澈方丈,一人一网,一兜一挡,便将“雌雄双霸”一网打尽,擒获当场。这手俊俏功夫,这等对时机的拿捏与把控,岂止高妙,简直叹为观止! 照江湖规矩,“雌雄双霸”既被灵澈方丈擒获,理所应当地、便该由他带回处置。是杀是留、是囚是放,一概由香山寺决断即可。至于那众人垂涎的“如水剑”,毫无疑问、自当归香山寺所有。 然而道理虽是这般,众人又岂肯善罢甘休? 番邦游侠中的东瀛人,得了田承嗣一个隐晦的眼色,当即跳了出来。操着蹩脚的汉话、举着柴刀叫嚣道:“老秃驴!咱们兄弟爬山过水、舍命而来,便想见识一下中土神剑。凭什么你一人便想独霸,问过我手里的刀吗?” 说罢,竟悍不畏死、抡起一刀便向灵澈方丈砍来。 就在众人神色各异之时,灵澈方丈袍袖一挥,便有一股澎湃罡气随风而出,轰在东瀛人身上,登时将他连人带刀、掀起出数丈。刀背磕中额头,肿起一个大包,当即昏厥过去。 其他番邦游侠见同伙受创倒下,倒是颇讲义气,纷纷发一声喊,便各自抄起子母双刀、铁镰、棒槌等物,一齐向灵澈方丈冲去。 灵澈方丈面色微凝,自然晓得这是有人暗中鼓动,要挑起纷争、才好对他公然出手。若自己再不露几手硬工夫,只怕这等虾兵蟹将,便会没完没了、继续纠缠上来。 念头至此,灵澈方丈调引一道护体罡气,自莲台攀援而起,沿着脊骨、直冲识海。一双澄明无波的眸子里,瞬间闪过两道金光!旋即、他白须颤动,吐出八个字来: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八个字徐徐而出,如巨浪滚滚,铺天盖地!登时将渠岸众人震得心神摇晃、耳中嗡鸣。又如暮鼓晨钟,余音相叠!响彻天地之间,久久不肯散去。 蜷缩在“云罗天网”中的柳晓暮,眼中也露出一丝敬畏,口中喃喃道:“好玄妙的‘十方梵音功’,好精纯的释门罡气……这个灵澈,一身禅功居然精进至斯!恐怕已摸到‘涅槃境’的门槛……难道那日在神都苑中,他竟未出全力?!” 杨朝夕亦是双耳嗡鸣不已,好似被山呼海啸震撼到心魄,一时间有些呆呆傻傻,竟未听到柳晓暮口中呢喃之语。只觉灵澈禅师这门功法、与柳晓暮那“九韶八音功”有异曲同工之妙,却更显得气魄恢宏、正大光明。 可叹那一拥而上的几个番邦游侠,尚未冲至灵澈方丈近前、便被无边音波震荡到了神志。身子一僵,双目一滞,竟都直挺挺倒了下去。胯下长裈之中,皆渗出一股股浑黄之色来,惹得附近之人纷纷掩住口鼻。 灵澈方丈吼罢收功、合十而立,身后昭觉武僧们却陡然分开一条通道。 一个戴着硬脚幞头、身穿紫袍金玉带的男子坐在肩舆之中,在两拨英武军簇拥下,领着一群僧尼浩浩而来。 田承嗣、哥舒曜、李长源、萧璟等人见状,俱是心头一震,纷纷拱手行礼:“元相车驾来此,有失恭迎,还望恕罪!” 男子面色肃然,不怒自威,待几人行礼后,才拱手抬眸道:“雁门郡王、西平郡王、长源真人、河南尹!几位同僚,别来无恙乎?” 几人闻言,面色皆是一变。知这元载恃宠而骄,在朝中素来专权跋扈。此刻相见,却抛来一句不咸不淡的寒暄,显然不是要与他们叙旧,而是要等他们自己交代此间之事。 田承嗣眼珠一转,抢先拱手道:“下官等人来此,是为重宝‘如水剑’现世。正欲得了此剑、奉至长安,好请元相鉴赏品评一番!不意元相竟然屈尊、亲身至此,如此赤胆忠心,下官钦敬不已!” 元载听罢,脸上才浮起一抹玩味笑意:“雁门郡王劳心费力,本官自当奏明圣人、为尔请功。只是不知,那剑现在何处?” 田承嗣见他明知故问、却似兴师问罪,心底登时涌起一股怒意。连忙强压怒火道:“下官兵寡力微,争不过西平郡王他们。是以此剑尚未得到,还在匪人手中。” 哥舒曜、李长源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几分凝重。 哥舒曜见田承嗣指名道姓、要泼他脏水,自然不能示弱。当即向元载抱拳道:“元相明鉴!雁门郡王含血喷人、恶人先告状!那‘如水剑’本是洛阳民夫发现,报与我行营知晓。为保万全,末将才领兵入城,赶来此间。不料却见雁门郡王早已率卒至此、大放厥词,要夺剑而自雄!如此居心叵测,末将岂能容他!” 田承嗣瞬间双目赤红、声色俱厉:“哥舒匹夫!你说什么?!本王亲率卫卒、行险取剑,是为圣人分忧!何曾敢有不臣之心?你在元相面前如此污蔑于我,是要逼我魏博藩兵、与尔等兵戎相见么?!” 哥舒曜哈哈一笑,声音愈发冷冽:“哼哼!田老狗!莫非方才你我交阵、便不算‘兵戎相见’么?!似你这般阳奉阴违的反复小人,本将早就想叫你领教天兵之威……” 元载见两人争吵起来、愈演愈烈,终于面色微沉道:“都住口!田承嗣、哥舒曜,你二人这般泼妇骂街似的吵嚷,郡王威仪何在?!” 李长源见两人住口,才跨前一步,向元载拱手道:“元相,我等同朝为官,所为之事、自然都是替圣人分忧。这‘如水剑’蜚声四海百余载,被朝野之人传得神乎其神,若被别有用心之徒得去,只恐又生变乱! 故今日天降异象,我等不及细想,便匆忙赶来。便是无论如何、也要将此剑夺到,呈送东宫,以正视听。既可堵天下悠悠众口,亦可灭四方蠢蠢欲动之心!” 第425章 唇枪舌战 声声恳切,句句在理。 元载虽居相位,对这位侍从过玄宗、辅弼过肃宗、回护过当今圣人的“白衣山人”李长源,却是颇为忌惮。是以曾巧施权术、将其外放江南道,免得留在朝中,掣肘于他。 此刻见李长源虽拱手见礼,却依旧不卑不亢,言辞不但有理有据,还着意提到了东宫太子殿下,令他也不得不斟酌起来。沉吟片刻才道:“长源真人言之有理。既然都想替圣人分忧,便算是不谋而合,何必定要争那功高功浅? 依本官之意,这‘如水剑’便由我改日带回长安、面呈圣人。对于二位郡王拳拳忠勇之心、本官自会奏明圣人,绝不冒领二位取剑之功,如何?” 田承嗣、哥舒曜两人虽皆已想到,元载也是为夺剑而来,但待他亲口说出此意,还是心头一沉。但若要他二人违拗元载,甚至与护在周围的英武军动手、却是万万不敢! 李长源自是瞧出二人顾虑,当下将一旁的东宫卫率尽数招来,又行礼道:“太子殿下近来恰在洛阳,日日只守在紫微宫、上阳宫中,署理政务,凭吊先人。今日遥见东天银龙入地,便命贫道等人各占一卦。得知有重宝出世,才差东宫近侍与贫道等人同来此地,探个究竟。如今‘如水剑’既已出世,自当由太子近侍奉回,还望元相莫令我等为难。” 一旁哥舒曜、萧璟闻言,皆不由心头一松。但田承嗣听罢,眉头却皱得更紧: 方才众人争来争去、各不相让,竟不知一切早被元载算计了进去。只待他们各自损兵折将,才带着两拨英武军和一群僧尼“姗姗来迟”,好轻轻松松将“果子”摘走。 哥舒曜等人久在两京、皆属内臣,即便争不到呈剑之功,但只须将今日之事写入奏札、报为祥瑞,亦可从中分一杯羹。 反而似他这样的藩镇节度使,本就被朝廷内臣防范猜忌,又如何肯将这功劳分给他一星半点?不趁机劾奏他妄夺神器、图谋不轨,已算是厚道的了。 正当田承嗣大皱眉头、却默然不语之时,元载已从肩舆上下来。双手负后,盯着李长源冷笑道:“长源真人,你既知这‘如水剑’举世闻名,便该晓得,此剑不但是神兵利器,可证无上剑道;更是气运之剑,可成千秋之功! 太子殿下已是储君,何必要节外生枝、夺来此剑?究竟是想学得天下无敌的剑法?还是想早日身登大宝、一展雄才伟略?哈哈!只怕是你蛊惑太子、骗来东宫卫率,好给自己夺剑寻个由头罢!” 元载说完,已是双目阴寒,咄咄逼人。 哥舒曜、萧璟两个听罢,不由相顾失色,纷纷在心底暗呼元载此獠阴狠狡诈。不但一锅脏水泼在李长源身上,甚至暗指太子殿下急于登基、意图篡位。这些话若被有心之人散播开去,难免蜚语流言、三人成虎;若再传到圣人耳中,只怕不仅李长源有杀身之祸,连太子殿下储君之位、都将摇摇欲坠! 奈何元载如今位高权重,独揽朝政,六部要员尚且对他马首是瞻,个个道路以目、噤若寒蝉;更何况他们这些远离长安、留守东都的文官武将?愈发敢怒不敢言。 李长源见元载竟跋扈至此,完全不将太子殿下放在眼里,也是胸膛起伏、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元载志得意满,这才朝一旁侍立许久的灵澈方丈等僧尼拱手道:“此行劳烦诸位禅师!原以为免不了须几位出手,却不知灵澈方丈竟有如此神通!轻易便连人带剑一道捉住。现下、便请诸位随我回颍川别业,一道开匣取剑,共同赏玩。至于这两个匪人,便依约交给你们释门处置。哈哈哈哈!” 灵澈禅师合十回过一礼,才转头看向与之同来的几位僧尼:“苦竹禅师、惠从禅师、灵真师弟、不眠师弟、妙恒师太、妙静师太!那日神都苑中使出‘媚眼如丝’神通、令我等难堪的妖物,现已捉在此处。咱们这便遵元相所嘱,先带去颍川别业、再作计较如何?” “阿弥陀佛!谨遵灵澈师兄法旨。”几位僧尼齐齐应下。 便连“昏迷”许久的不眠和尚,也已从地上爬起,领着昭觉武僧、与其他赶来的僧尼汇合一处。此时正立在妙静师太左侧,一面与众人出声应和,一面直勾勾盯着妙静师太粉颊,盯得她羞赧不已。 身下乱草如麻,四面满是泥泞。 困在网中的杨朝夕和柳晓暮,正歪倒在渠岸边缘的草窝里,被压地析出的雨水,将裙裳、裈袍浸得又凉又湿。 趁着几方唇枪舌战的当口,柳晓暮一言不发,争分夺秒,行功运气。 淡淡红雾、从周身各处悠悠飘起,不过几息工夫,身上被“云罗天网”灼出的创口,竟已好了大半。 杨朝夕与柳晓暮后背相抵、捆在一处,时时感受着她身体透出的温热,以及那沁人心脾的脂粉香。心底忐忑之余,却也生出几丝难抑的燥热,不时便要动一动身体,似乎极不自在。 柳晓暮俏脸微凝:“小道士!作什么虫儿似的扭来扭去?灵澈老狗这渔网不一般,非但不易破开,且愈挣越紧、愈紧便愈难受。你再多扭几下,当心连腿脚也给你勒断了。” 杨朝夕结结巴巴、半晌才回了句:“小道贴你太紧、总有亵渎之嫌,所以才……晓暮姑娘……你、你身上不痛了吧?” 柳晓暮双颊微热,啐了口才道:“呸!都要成俎上鱼肉了、竟还有这些奇怪想法,当真是昏头昏脑。方才那老狗与人动手时,我便已开始搬运内息、疗愈创口,现下好多啦!只是想要脱身,还须从长计议……你记得将那剑匣抱得紧一些,莫给人抢了去!” 杨朝夕默然点头。才想起柳晓暮正与自己背靠背、压根儿看不见,只好又张口道:“这个自然!好容易夺回来的,岂有再失之理?” 这时,灵澈方丈“十方梵音功”已然收起,众人还沉浸在愕然之中。 柳晓暮却已敏锐发现,南面一直坐观虎斗的昭觉武僧中,那个被新罗人打得“昏迷不醒”的不眠和尚,忽地一跃而起,径直向更南面迎去。片刻后,昭觉武僧左右分开、让开一条通道来。乘着肩舆、衣着华美的盛朝宰相元载,领着一众人马浩荡而来。 杨、柳二人自知无法脱身,索性和众人一道、将目光转向陡然而至的元载,想要弄清楚他的来意。 果不其然,几句口头交锋过后,众人还是为争这柄“如水剑”,闹得横眉冷对、剑拔弩张。只是众人畏其权势,直到灵澈禅师与几位僧尼围了上来,要将杨、柳二人拖走时,竟也无人敢来阻拦。 “且慢!”随着一道冷喝声起,西面传来奇怪的马蹄声。 马蹄飞踏而至,众人才瞧了个清楚,原来一场骤雨方歇,令渠岸上布满了荒草、水洼和泥淖。一匹通体雪白高头大马当先而至,马蹄铁果断踏在这些荒草、水洼、泥淖间,竟将蹄声音遮去大半。反而是清脆水声和污泥溅起的声音合在一起,听上去十分怪异。 来人金丝玄冠、紫袍银带,双眉微扬、面色如玉,却是个服冠儒雅的男子,端的是气度不凡! 只见他一勒缰绳,白马前蹄高高扬起,再落下时、已停在元载面前。旋即,一支三尺余长、敷金镶玉的鞭杆,点了点元载,声音清朗道:“元相久在朝中、日理万机,今日竟能在洛阳撞见,倒也稀奇!” 男子话音未落,便是一群回纥良马纷至沓来。每匹马上都是一个披坚执锐的东宫卫率,奔至近前、分作两队,将这男子护在中央。 元载不敢造次,连忙走上前来,与紧随其后的哥舒曜、田承嗣、萧璟、李长源等大小官吏一起,拱手行礼道:“臣等拜见太子殿下!” 来人正是太子李适,他略瞥了眼渠岸上残肢断臂、满地狼藉之状,不禁皱眉道:“西平郡王、河南尹!神都洛阳乃承平安居之所,怎会爆出这等肆意杀戮的大案?若非有近侍来报,本宫竟不知这朗朗乾坤下,竟会发生如此惨绝人寰之事!” 哥舒曜、萧璟交换了一下眼神,齐齐恭身行礼。接着跨步向前、一唱一和,将今日天降异象“如水剑”出世,引得各方在此争夺、以至于大动干戈之事,拣紧要处向太子李适逐一禀明。 期间难免提到元载、田承嗣等人的言行举止、所作所为。惊得几人纷纷上前,将自己所以赶至此处的来龙去脉,细细解释了一番。 太子李适稳坐马上,听众人絮叨半晌,才捏了捏额头、恍然道:“原来元相是为三子季能婚事而来,倒是可喜可贺!若非此剑干系极大,本宫便要擅作主张、将这剑赐给你元府,权当我东宫贺礼! 至于雁门郡王,亦是忠心可鉴!父皇屡屡委以重任、更将永乐公主赐婚给令郎,便因田公实乃河朔三镇之翘楚,河朔宁、则北境安! 只是‘如水剑’只此一柄,若赐予你魏博镇,那成德、幽州两镇,难免要心生怨怼,觉得朝廷厚此薄彼。届时三镇嫌隙互生,又如何勠力同心、为我盛朝镇防北疆?” 元载、田承嗣听罢,脸上皆是一阵青一阵白。为今日夺剑之事,无论元党还是魏博镇、其实皆已谋划许久。此时若因太子李适三言两语劝阻、便断然舍剑而去,自是满心不甘;可若公然与太子不睦,传到圣人耳中、显然自讨苦吃! 况且当今圣人勤勉政务、昼乾夕惕,不爱惜龙体,以至于时有恙疾。若圣人不慎中道崩殂,太子李适身登大宝,那么第一桩要事、只怕便是清算与他不睦之臣。 而哥舒曜、萧璟、李长源听罢,却是会心一笑。方才心头忧急难平之意,登时一扫而空。便连看向“雌雄双霸”的目光,也都柔和了许多。 便在这时,元载忽地跨步上前,怒然挤开两个东宫卫率,双膝跪倒、大惊失色道:“殿下不可!万万不可啊!” 太子李适原本淡然的脸上,也不禁掠过一抹惊色:“元相如此,究竟何意?” 第426章 旧事重提 “唰!唰!唰……” 东宫卫率刀剑出鞘、身影交错,顷刻将太子李适护在中间,个个如临大敌。 元载自知这些东宫卫率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若非自己已然位极人臣,似此刻这般唐突冲撞太子殿下,早便被捉拿起来,甚至当场格杀。 元载更知太子性情,绝不至于轻易便下重手。于是非但不退,反而一把揽过东宫卫率手中横刀、按在自己肩斗,声泪俱下道:“殿下!这‘如水剑’之所以名扬天下,便因其既是昌兴之剑,亦是不详凶兵! 若天子厚德、四夷宾服,再得此剑,自会气运加身,万民称颂;可若储君、藩镇、世家、番邦、豪侠等得之,虽也能如虎添翼、一呼百应,却会因此招致非议、嫉恨,纵然自己身正影直,也耐不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故而‘如水剑’虽世所罕有,却也是一桩不可轻易沾惹的是非!俗谚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殿下已贵为储君,何必定要取这是非之物、给蠢蠢欲动之徒留下口实?难道竟已忘了昔年永王之冤!” “放肆!” 太子李适勃然大怒,“元载,我李氏家事,岂容你在此嚼舌置喙!” 元载却将脖子一梗,硬撑起几分犯言直谏的气魄来: “天子虽曰圣人,又岂能行百策而无一失?远的老臣不表,单说永王李璘之事,当今圣人若非知其冤情,岂会力排众议、为之昭雪? 岁序若能倒溯二十载,天下谁人不晓,永王李璘乃肃宗先圣亲自抚养成人。虽曰兄弟,情同父子,若非天下情势所迫,肃宗岂忍杀之? 平心而论,永王殿下受封开府、领四道节度使、东镇江陵,坐拥江东肥沃富庶之地。兼又与肃宗手足情笃,便是给他一百个由头、也断无反叛之意。 而永王之所以最后招致猜忌、被逼与官军相抗,皆因其轻信麾下谋士蛊惑,不听敕令,拥兵自重。再加上有小人从中煽动挑拨,终至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老臣今日,看殿下见猎而心喜,竟欲以太子之尊、而胁令臣等将‘如水剑’拱手奉上,当即便想到那恃宠而骄、妄自尊大的永王。为免殿下重蹈覆辙,老臣不惜以死相谏!” 太子李适听罢,竟觉心惊肉跳。虽怒意不改,心底却已开始发虚起来,将元载巧言述说的一番道理、却是信了大半。不由脱口强辩道: “本宫嗜剑,父皇向来知晓!岂会因一段凡铁而见疑于我?不过本宫从不独断专行,既然元相觉得本宫不该强取此剑,照你之意,又当如何处置?” 元载看太子眼神已自露怯,心中更多了几分把握,依旧一脸忠直道:“依老臣浅见,此剑自当由老臣星夜不停、亲自奉至圣人玉阶前。便如长源真人所言,既堵普天之下悠悠众口,亦灭各方蠢蠢欲动之心……” 哥舒曜、李长源却知他一番巧舌如簧,实是要太子殿下投鼠忌器,自己好独揽这旷世奇功。 届时,圣人必对他愈发宠信,内朝外朝再无人能威胁到他。甚至遴选妃嫔、废立太子等皇家之事,他也能插手其间,做些布置、以利长远。好令元氏也能跻身于“五姓七宗”那般的世家豪族,封荫子嗣,数代不衰,与国同修,世享荣华。 好个元载,打得一手好算盘! 正待李长源要出言驳斥,却听雁门郡王田承嗣终于按捺不住、跳将起来:“元相之言,假公济私!今日一役、我魏博镇卫卒死伤甚重,这‘如水剑’自当由我魏博镇卫卒一路护持,西往长安,呈送圣人。非田某贪功!那死难卫卒的家小亲眷,总须朝廷抚恤嘉奖,才会感念圣人恩德……” “放你娘的屁!” 哥舒曜当即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打断了田承嗣一番歪理:“田老狗!你魏博镇一点死伤、就向朝廷请赏要抚恤,本将麾下死伤的军将、便不须赏银抚恤了么? 再则,你未经圣人谕旨准允、私引藩兵来神都闹事,已是僭越谋逆之举。此刻不思悔罪自赎,竟还颠倒黑白、又想从朝廷搜刮些好处来,简直恬不知耻!” 田承嗣听他连珠炮似地乱骂一通,已经气得七窍生烟,当即抽出佩剑、向前一指道:“哥舒匹夫!诬我太甚!!来人!谁与我取了这哥舒匹夫项上人头,田某便收他作义子!视如己出!!” 话音落定,“河朔二十八宿”与天雄卫部分军将,早已双目赤红。纷纷各擎兵刃、一拥而上,当真是为取哥舒曜性命而来。 哥舒曜麾下四卫兵募自也不是孬种,眼见主帅与那田承嗣口角、竟惹来杀身之祸,如何能安坐旁观?也不约而同转动军阵,将蜂拥而来的藩兵、爪牙拦在半途,又“叮呤咣啷”激斗起来。 “殿下在此!谁敢放肆?还不住手!” 李长源见刚刚平息的争斗、竟又死灰复燃,也是怒从心起。又担心有人趁乱对太子殿下不利,当即看向身后群道,“烦请几位前辈保殿下万全!其他同道,提剑入阵,再有私相聚斗者,直接格杀!” 元载也没料到,方才还对他十分恭顺的几人,转眼便已不将他放在眼里。出言驳斥他不说,竟还因一言不合、便当着太子殿下之面,大打出手!郡王风范,毁于一旦…… 元载见道门已经介入劝阻,自也不肯落后,忙瞧向灵澈方丈等一众僧尼道:“还请诸位禅师出手,莫再叫战衅再起。堂堂郡王,急怒互殴,成何体统?!” 两人说罢,诸观道士与一众僧尼果然摆阵而入,不到十息工夫、便连成一堵厚实的“人墙”。“人墙”将田承嗣藩兵爪牙、与哥舒曜行营兵募分离开来,急得两方之人跳脚对骂,却无论如何也冲不开“人墙”阻隔。一时间,渠岸上污言秽语、大呼小叫,竟如闹市一般,吵得人头痛不已。 太子李适倚马而观,面色很快又阴沉下来,急忙将李长源召至马前、询问破解之策。 李长源与公孙玄同谋划数日、才布下这么一盘大局,说是殚精竭虑、煞费苦心亦不为过。好在从“如水剑碑”现世,到种种乱象演化至今,大体上并未超出两人预料。只不过又有许多性命留在此地,着实叫人于心不忍。 此时渠岸上再度不可开交,自己又被太子殿下传召,李长源便知火候已到。当即拽着一旁战战兢兢的河南尹萧璟,一齐向太子李适行礼道:“老臣有罪!” 太子李适莫名其妙,挥手便道:“长源真人于本宫亦师亦友,此番为寻此剑、可谓呕心沥血!萧大人心怀黎民、老成持重,近来洛阳城中几出大案,都处理的妥妥帖帖。二位何罪之有?还是快说说今日之事,到底要如何收场才好!” 李长源与萧璟对望一眼,才率先拱手道:“元载久在内朝、田承嗣统辖一镇、哥舒曜只听圣人号令,道门、释门皆是坐食之徒。以上五者、皆非洛阳主政官,如何能定洛阳之事?故此,若要调和各方、叫这‘如水剑’落个妥当归属,不再横生事端。如此重任,却非萧大人莫属!” 太子李适闻言,双眉一挑、颇以为然。旋即双目灼灼、望向萧璟道:“本宫这半晌焦头烂额,倒是怠慢了萧大人!不知有何高见?” 萧璟听罢,拱手一笑。面上忧惧之色顿时一扫而空,看着太子李适道:“此剑所以风闻天下,盖好事之人煽风点火、着意为之尔!因而早在数天之前,我河南府便已放出消息、鼎力支持释门办一场‘神都武林大会’,好将群侠找寻‘如水剑’的一桩公案,做个妥当了结。 当时是苦于通远渠疏浚现场被江湖游侠渗透,时时便要爆发‘民变’,滋扰城中安宁。后来太微宫与祆教不睦、闹出几出乱子,反令那些江湖游侠死的死、伤的伤,短时内再难成气候。故此那‘神都武林大会’的想法,反而显得有些‘鸡肋’。 今日之事,虽则棘手,性质与那争执的江湖游侠、却没多大分别。因而,下官与长源真人密谈过许久,才决定旧事重提、将这个‘神都武林大会’再度提上日程来。请今日怒争‘如水剑’的各方,各派好手、在那擂台上一较高下。 至于那柄稀世神兵‘如水剑’,自当由胜者得之!若败者心服口服、自然最好;即便落败各方仍不肯罢休,自去寻那得剑之人的麻烦,又与朝廷何干?” 太子李适听罢,不禁拍手称快:“此法甚妙!江湖事,江湖了!反叫这些人不好再明目张胆去恃强凌弱、蛮取豪夺,要照江湖规矩来拼得。便是传到父皇耳中,也只会当成一桩趣闻轶事!哈哈!” 萧璟见太子认同此法,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趁热打铁道:“若殿下果真嗜剑如命,待‘神都武林大会’尘埃落定,那‘如水剑’也有了归属,不妨将得剑之人招入詹事府、交由东宫卫率辖制。届时不但‘如水剑’归于太子,便连那拔得头筹的侠士,亦可为朝廷所用,岂不美哉!” 太子李适闻言,登时笑逐颜开:“萧大人岂止爱民如子,简直老谋深算!若父皇重用之人,皆如你这般德才兼具,又何愁肘腋之患?” 李长源这才笑着凑上前来:“若要各方服软低头,这‘神都武林大会’之事、还须殿下开个金口,萧大人才好依令施为。” 太子这才恍然,不由笑着伸出一指来,点了点李长源道:“好你个李长源!竟与萧大人一唱一和、将本宫也‘算计’进来啦!哈哈哈!也罢!事已至此,今日‘如水剑’之事,本宫便一力揽了!” 第427章 掌剑之争 各方抵牾,相持不下。 诸观道士与一众僧尼连成“人墙”,夹在中间,架起手中刀兵棍棒等物,防止两边互骂的兵募、卫卒恼怒,逾墙再斗。 西平郡王哥舒曜、雁门郡王田承嗣,各令身边亲卫手脚相交,搭起“人舆”,将两人高高架起。以便俯瞰麾下兵卒喝骂之状,同时不忘遥遥指着对方鼻子、破口大骂。 元载复又坐回肩舆之中。眼见就要被他说服的太子李适,被眼前两个郡王一搅、登时将他晾在了一边。转而又同李长源、萧璟之流有说有笑,不由大为光火。拢在袍袖中的双拳攥紧、不住颤抖,恨不得立时便令身侧英武军出动,将这泼妇骂街似的两个郡王砍了、以消心头之恨。 这时,一名东宫卫率行至元载面前,躬身抱拳道:“元相,殿下有请,过去说话。” 元载心头一喜,忙跳下肩舆。心道太子毕竟年轻识浅,要应对眼前这般乱象,还须靠我元载方可。至于那李长源那等役鬼请神、夸夸其谈的道士,又如何当真劝得动这些手握重兵的武人?只怕一个不慎,还要殃及自身…… 元载这般想着,已到太子驾前。 忆起方才自己犯言直谏、大义凛然之态,不由下巴微抬,略一拱手道:“殿下若是听信谗言、以为老臣假公济私,现下便可将老臣捆了,带至圣前论罪……” “元相谋国之言,岂容粗鄙武夫置喙?” 太子李适立于马上,却是拱手还礼,笑吟吟又道,“方才本宫与萧大人、长源真人一番论策,均觉元相之言切情入理、义正辞约,本宫获益良多。然今日之事、皆由争抢‘如水剑’而起。纵然元相言之有理,旁人又有哪个肯放下贪念、心甘情愿坐失此剑?” 元载被太子先褒后贬,只觉莫名其妙:“盛朝李氏为天下共主、四夷正朔!如此神兵利器归于正统,还有谁敢不服?老臣实不知太子之意,还望明言。” 太子李适这才翻身下马,负手踱步道:“道理虽是如此,可难保没有顾盼自雄、夜郎自大之辈,以为可举蕞尔小国之力,与我中华相抗。譬如昔日之高句丽、突厥国,以及今日之南诏、吐蕃,哪一个不是狂妄自大、屡犯天颜?何况如今只一柄剑尔!” 元载能官至宰辅、亦是饱学之士,岂会被太子随口几句评语震住?当即纠正道: “自古四夷不服王化,皆因汉民羸弱、中土动荡、无雄主一统大局。且盛朝与吐蕃实乃翁婿,南诏亦是归化之所,即便有些不睦,亦如一族之家事。岂能一概以异端视之? 殿下之意,莫非以为这些藩属之国,当真敢得剑而自雄?甚至变生虎狼之心、欲将我泱泱华夏分而食之?老臣窃以为,殿下自幼身受‘蓟州之乱’惊惶所苦,不免常发风声鹤唳、杯弓蛇影之思。” 太子李适见元载暗指自己疑神疑鬼、危言耸听,自是心中不快。但想到长源真人方才所嘱,才按下不快、打了个哈哈道: “盛朝雄兵百万,何须杞人忧天? 本宫倒是觉得,既然各方都欲得剑,何不立个规矩、摆个擂台,将这‘如水剑’当做彩头。再请各方指派一二好手,同台竞逐,优胜者得之!岂不妙哉?” 元载未料太子竟作这般打算,不由一时哑然。半晌才憋出一句:“殿下嗜剑之人,怎会忍痛割爱?定是长源真人的意思罢?” 太子李适哈哈大笑:“本宫嗜剑,如叶公好龙,不过自警自醒而已。若能万民和乐、天下太平,谁肯嗜好这凶戾之器?况且元相适才言道,此剑实乃‘不详凶兵’‘是非之物’,一再苦劝本宫莫要沾惹。故而本宫愿以此剑为酬,见识一番天下英豪侠士,也是不虚此行!” 元载闻言,当即忧心忡忡道:“这摆擂争雄之戏,不过是江湖侠士扬名立威、绿林豪客互争山头的一个折中法子罢了,其实难登大雅之堂。何况各方竞逐之后,若我中原豪侠尽数失手、反令宝剑旁落,岂非大损盛朝颜面?” 太子李适不答,却一脸深意瞧向李长源。李长源施了一礼,捋须笑道:“元相可莫小瞧了我中原江湖!远的不论,单这神都洛阳城里,释、道两门中,便有许多道法精深、武艺绝伦之徒。 便是周边山中落草为寇、剪径劫掠的匪寇,亦有收罗了不少惊才绝艳之辈,今日踏歌而来的‘雌雄双霸’,便是其中翘楚,一度令我等头痛不已。” 说罢,更将拂尘一指,指向困在“云罗天网”中杨朝夕和柳晓暮。 元载瞥了眼网中二人,又看向李长源道:“长源真人说笑!既然这两个匪人如此难缠,何故灵澈方丈一出手,便擒在此处、不能动弹?” 李长源登时语塞。 道门众人之所以被“雌雄双霸”破阵而出,一半固然是与“燕山圣君”斗法,气力双竭;另一半却是他与几个老道手下容情,故意将杨、柳二人放出。 至于释门高僧出手,却是始料未及。更不知那位香山寺灵澈方丈使得什么法器,竟能将“雌霸林孤月”、也就是妖修柳晓暮,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好在太子李适已将话头接过:“本宫晓得、元相自来精研佛道,与两京各处寺庙庐庵的得道高僧、师太多有交游。适才那独擒二匪的灵澈方丈,可是龙门东山上的香山寺住持方丈?” 元载面露微笑:“正是!若非灵澈方丈禅功精妙、佛法高深,怎能令二匪自悔罪孽深重,甘愿束手伏法?老臣能一举擒人夺剑,灵澈方丈功不可没!” “若是如此,再好不过!” 太子李适闻言拍手道,“方才本宫所言以武擂决之法,追本溯源、却是香山寺灵真禅师之妙计。数日前被齐国公、河南尹二位首肯,定名‘神都武林大会’,原拟于佛诞节前后举办。此事满城皆知,是为敲定‘如水剑’归属,好了了这段公案。今日‘如水剑’既已现世,这场武林大会必将众人翘首、万民期待! 本宫召元相前来,便是要顺水推舟、促成此会,好叫夺剑各方照江湖规矩,各凭本事争夺此剑。即便难免伤残、且终究要分胜败,至多是江湖仇怨,而不至于迁怒朝廷与官吏。若元相依旧欲得此剑,大可从门客幕僚中遴选武艺拔萃之人,登台打擂、以武胜之,叫其他觊觎者心服口服。” 元载登时大窘,仿佛生吞了一只苍蝇、面上难堪至极。他虽隐约记得有这么一桩小事,却哪里料得到、太子竟拿此事大做文章! 且看今日事态,似乎唯有此法才可纾解矛盾、转圜各方。叫手握重兵的两个郡王,暂且按下冲突、息兵罢斗;也给不依不饶的江湖游侠、道门、释门等,留了一线希望。自己常以博学多智自居,然此时思来想去,发现已然无可辩驳。 元载面色一阵变幻,终于俯身行礼道:“殿下此法甚好,老臣附议。” 太子李适淡笑颔首:“元相,此事既由香山寺发起,便请将灵澈方丈、并释门高僧请来一叙。” 元载拱手应下。不多时便将灵澈方丈、苦竹禅师、惠从禅师、妙恒师太等几名释门名宿请了过来,纷纷口称佛号,向太子李适行合十礼。 太子李适当即命元载与萧璟,将方才所议之事、与众僧尼说了。 因是旧事重提、且元相极力赞许,众僧尼皆是满口答应。如此一来,释门各寺、庙、庐、庵的武僧,亦可参与其中,放手一搏,未尝没有得剑的可能! 李长源见此事已然议定,当即向灵澈方丈稽首一礼道:“方才禅师一手‘十方梵音功’精妙非凡,贫道尤为钦佩!既然这场江湖盛会、香山寺做了东道,便请禅师再发神功,为太子殿下传告攘攘众人!” 灵澈方丈眼中迸射异彩、一闪而逝,却向太子李适行礼道:“阿弥陀佛!老衲有幸、代传教令,不知殿下可还有旁事相嘱?” 太子李适亦是颇感意外,竟不知灵澈方丈方外之人、却对朝中诸仪这般熟稔。忙摆手道:“灵澈方丈思虑周全、行事老成,本宫无甚话说。便照元相与萧大人之意通传即可。” 灵澈方丈这才施礼转身,清了清嗓子,向依旧吵嚷不休的众人说道:“诸位施主,太子有教,还请肃静!” 寥寥数语,宛如惊雷,震耳欲聋。 近在咫尺的太子李适等人,只觉双耳嗡咙、心神巨颤。若非眼前立着的、只是个须眉皆白的老僧,还以为是哪处山中修行得道的熊罴妖修。 果然,灵澈方丈说罢,满场俱寂,无敢哗者。 灵澈方丈见众人住口,罡气又转、凝于胸间,接续便道: “众施主!神剑虽奇,只有一把;争来抢去,徒增杀戮。太子殿下仁厚,不忍许多性命枉留此地,特嘱我释门僧众、协力办好‘神都武林大会’。 并特许鄙寺广邀天下侠士豪杰,于四月初九会于伊水四方台上,印证功法,切磋武艺,兼分胜负。最终拔得头筹者,以今日‘如水剑’授之,以示嘉赏! 不知诸位施主,可否就此罢斗、暂且散去,待得几日后,再于伊水相会?” 众人听罢,一时无言,似乎皆陷入深思之中。片刻后,人丛中忽地冒出一道声响:“此法可行,贫道这便去也!” 接着,便陆陆续续响起附和之声,竟无一人出言抵触。有的人已收起兵刃,晃晃悠悠向后撤去。 十息后,众人却听田承嗣冷声问道:“灵澈方丈要考较天下英豪,自是无可厚非;这同台打擂的法子、我军中亦不鲜见。只是今日这柄‘如水剑’由谁来暂为掌管?且掌剑之人会不会中途掉包?大伙可未必信得过呵!” 众人听罢,均是心中一震,不由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不待灵澈方丈回话,元载已霍然而起、瞪着田承嗣道:“灵澈方丈德高望重,既是香山寺住持方丈,又是一力降服二匪之人,这‘如水剑’自当由香山寺代为掌管!” “哈哈!谁不知元相与释门素来亲近,只须稍稍因利乘便、使出‘偷梁换柱’的法门,岂非神不知鬼不觉?”田承嗣冷笑一声,语带讥讽道。 众人议论之声,愈发喧嚷起来。 第428章 折中之法 层云泛紫,晚照盈黄。 斜阳将忙碌了整日的洛阳城,均匀地镀上了一层金色。 东西绵延的通远渠岸上,杀戮早歇。腥风卷着湿气、掠过众人口鼻,还夹着一丝丝叫人作呕的腐臭。 众人一面大肆议论,一面皱眉挥手、煽动着面前空气,终于开始对这鏖战了半晌的通远渠岸,发自内心地、生出浓浓的厌恶感来。 元载鼻子几乎都要被气歪了。他所以思来想去、肯卖太子李适一个面子,便是存了“偷梁换柱”的想法。且今日同来的这些和尚、尼姑,本就是他请来抢夺“如水剑”的一股力量。眼下只须打发了呶呶不休的众人,将“雌雄双霸”拖回颍川别业,不论剑匣还是二匪、便依然是他的战利品。 奈何被雁门郡王田承嗣一语戳破心中谋算,如何不恼羞成怒?如何不气急败坏? 当即再也按捺不住,一根手指从紫袍袖中戳了出来,抖如筛糠道:“田承嗣!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姓田的做惯了朝秦暮楚、反复无常之事,便以为天下之人皆如你一般厚颜无耻、毫无下限么?!” 田承嗣一手叉腰,怒极反笑道:“哼哼!凭元相的为人,也配指责田某毫无下限?元相有四宗罪过,朝中诸公无人不知,惟元相扬扬乎而不自知尔! 其一,元相原本姓景,因从生母改嫁、又慕继父权势,便欣然改了元姓,此为数典忘祖,不孝之过也! 其二,元相初学道门经籍,无所不通,颇得玄宗赏识;后为迎合肃宗之好,便又改奉释门佛典,不肯自拔,此为曲意逢迎,不忠之过也! 其三,元相与李辅国之妻元氏认祖连宗,颇得李辅国提携帮衬、才得官至相位。后竟密谋害之。此为忘恩负义,不义之罪也! 其四,元相助圣人铲除权宦鱼朝恩后,已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不思悉心辅理政务,反是骄奢淫逸、党同伐异。此为恃宠而骄,不仁之罪也!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欺上瞒下、祸国殃民之徒,也敢在田某面前大言炎炎,说什么礼义廉耻、君子小人?!咳呸!” 田承嗣骂完,只觉神清气爽、酣畅淋漓,似乎积蓄许久的憋闷一扫而空,一股浩然之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忽然觉得自己所居的魏博镇,才是物产丰足之所、万民和乐之邦。 太子李适、“白衣山人”李长源、河南尹萧璟等立在一旁、目瞪口呆,陡然觉得这田承嗣品性虽向来为人所不齿,然这一番“慷慨陈词”竟颇有几分道理!将个贪权柄、好财帛的元载,简直驳得一无是处、体无完肤。 便连方才与田承嗣对骂许久的西平郡王哥舒曜,也不禁暗暗咋舌,幸而自己为将一生,基本没做过什么狗屁倒灶的荒唐事,不然方才被这田承嗣数落出来,岂非要当场呕血数升、落得无地自容? 元载已是七窍生烟、一张老脸憋成了猪肝色,怒目圆睁指着田承嗣,“你、你、你”了半天,最后竟两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困在“云罗天网”中半晌无语的杨朝夕,瞧着闹哄哄、乱纷纷的渠岸,以及气昏过去的元载,只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原以为幼时,听庄中老叟王通儒讲的“武乡侯骂死王朗”“张飞喝断当阳桥”等汉末故事,多半是后人夸张附会,今日看来、未必便是空穴来风。 背后柳晓暮却依旧无动于衷,盘膝而坐,运功调息。温热的触感透过背脊、直抵他心间,一时竟不知为何心痒体麻,似纵酒初醉,似大梦微醒。 这份微妙触感,端的是惬意非常!杨朝夕顿时又将周围哄闹抛之脑后,专心体味起来。 田承嗣言罢,渠岸哄闹声愈演愈烈。 元载刚一软倒,登时便有两名英武军校尉急奔上来、一把搀住,抬上肩舆。又向太子李适告了罪,才仓皇而去。 田承嗣见元载急怒攻心、竟然昏死过去,也是大觉意外。当即收起方才狂放无赖之态,遥遥向太子李适拱手道:“剑该由谁掌,望殿下主持公道。” 太子李适暗舒了口气,微一沉吟道:“不知灵澈方丈有何高见?” 灵澈方丈不喜不怒,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虽捉匪有功,但宝器如何处分、实不敢擅专,一切但凭殿下教谕。” 众人听罢,不由在心头暗骂灵澈方丈一声“老狐狸”。太子殿下向他问策,他竟装傻充愣、避而不谈,又将这皮毬踢了回来。 太子亦深感无奈,只得将目光投向李长源与萧璟,示意二人快定个计策,解了这当务之急。李长源眼眸微转,已有了定计,只是囿于自己身份、恐难服众,便伏在萧璟耳侧,一通低语。说得萧璟双眉又跳又拧、时紧时松;太子看了,也是一脸茫然、不明所以。 少顷,萧璟掸了掸衣袍、眉眼舒展开来,向众人作揖道:“诸位、诸位英豪!本官乃河南尹萧璟,且听我一言。” 见众人喧声渐小,萧璟才又徐徐说道,“今日诸位闻讯而来、不惜性命相拼,足可见对‘如水剑’孜孜以求之心。然今日距四月初九尚有些时日,若将剑匣交于行营、藩镇、道门、释门、游侠任何一方代掌,只恐皆难服众。 故本官想了个折中法子:只须将剑匣悬于众目睽睽之下,再请各方每日各派五人、共聚于那悬剑之所,昼夜盯守,须臾不离,便可确保这‘如水剑’不被有心之人掉包。待四月初九城开之时,再由各方共取之,送至‘神都武林大会’四方台上。不知此法可行否?” 众人听罢,略一思忖,便即纷纷点头。旋即又就何处为“众目睽睽”之所,争论不休,各持己见: 有人建言将剑匣悬于长厦门城楼鸱尾之上,有人建言剑匣可置于正平坊鼓楼中,也有人建言将剑匣悬在南市牌楼匾额之上,更有人建言将其挂在皇城端门檐下,以太子之守备、想来无人敢去造次……争来争去,莫衷一是。 萧璟见状,只得又道:“本官是乃河南尹,若诸位信得过、不妨将剑匣悬于河南府衙对面影壁之上。一则府衙门前开阔,不易埋伏杀手、细作,且足够各方豪侠汇集盯守;二则我河南府并无夺剑之心,还可令不良卫四面巡视、驱逐闲杂人等。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半晌未争出个子丑寅卯,见萧璟提议颇有些道理,便又纷纷附和。 诸般计较已定,众人终于将目光投射到“金银丝网”这边。 田承嗣咬牙切齿:“此二匪杀伤我魏博镇藩兵多人,便是碎尸万段、也难平本王心头之恨!便请诸位容我天雄卫出手,好将二匪射杀,再开网取剑。” 哥舒曜亦是面色阴沉:“二匪先是哗众取宠,后又凶相毕露、强夺宝剑,的确该杀!我步射队亦可出手,将此二匪射作刺猬,再悬于定鼎门外、曝尸三日。此事便不劳烦雁门郡王了。” 李长源见两位郡王杀气腾腾,必欲将“雌雄双霸”除之而后快,连忙拱手道:“今日各方混战、死伤无算,倘或当真一笔笔梳理下来,岂止二匪该杀?我等各方人马中难辞其咎、且当以死谢罪者,绝不下百人之数。 此二匪亦是为夺剑而来,恕罪贫道直言,杀伤实在有限,只不过势单力孤、又落入彀中,便要被我等先行处决。那后续各方之间的死仇,是该冤冤相报、还是一笔勾销? 故贫道斗胆建言,今日各方仇怨,还望暂且搁置,免得被人诟病为事先打压对手、清除障碍。待四月初九‘神都武林大会’后,各方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如何?” 灵澈方丈与几位僧尼对望一眼,登时心领神会,也合掌行礼道:“善哉!长源真人言之有理,二匪虽刁顽莽撞,却罪不至死。老衲倒以为,既要将剑匣悬于府衙影壁上,可将二人顺手关入河南府衙大牢。待‘如水剑’定了归属,再由各方处置不迟……” 眼见斜阳渐隐,众人各抒己见,竟又热闹起来。 “咯咯咯……” 一阵清泠悦耳的娇笑声,在熙攘人丛里、仿佛异军突起,登时将一众目光都吸引了过去。那女子笑过一阵,便接续道,“一僧一道、两个丘八,再加上一群墙头草……真是笑死老娘啦!你们凭什么以为、红口白牙地就能决断我‘雌雄双霸’的生死?问过老娘没有?咯咯!” 灵澈方丈面色一正,当即喝道:“妖物!老衲不欲杀生,故才替尔等转圜几句,莫要自讨苦吃!” 灵澈方丈喝罢,田承嗣、哥舒曜等一干人等,纷纷怒视着网中出声之人,争先恐后叫骂起来。霎时间冷嘲热讽、污言秽语,如同炸窝的马蜂一般,向着柳晓暮劈头盖脸浇下。 柳晓暮一声冷笑,“九韶八音功”再度使出,内息澎湃、凌厉十足:“都、给、老、娘、闭、嘴!” 音波仿佛惊涛怒浪,瞬间便卷起数丈高的音墙,以“云罗天网”为圆心、向着四面八方拍下。 登时便有许多兵募、卫卒、僧尼、道士、游侠抵受不住,头脑中“嗡”地一声,便人事不省,软倒下去。剩下些或身形健硕、或有几分道行的人,也是心旌神摇、面色发白,难以置信方才还奄奄一息的“雌霸林孤月”,为何突然又爆出这般神威? 灵澈方丈神色一凛,当即双掌结印、唇齿颤动,又诵起《秽迹金刚咒》来。欲催动“佛光普照”之威,再令这邪魔妖祟吃些苦头。 谁知柳晓暮趺坐网中,香袖一展、玉臂分开,竟凭空生出一张蕉叶琴。旋即左按右拨,如磬如铎,朱唇樱颗间,迸珠碎玉般道出一篇《普庵咒》来: “南无佛驮耶,南无达摩耶……吒吒吒怛那,多多多檀那,波波波梵摩……谈多谛,多谛谈,那檀多多多……波波悲悲波波悲,波悲波……” 灵澈方丈听着天花乱坠的梵唱、品着旷远高古的琴音,顿觉烦恼皆去、愤懑尽消。刚刚诵出的《秽迹金刚咒》便戛然而止,转而如痴如醉般、沉浸在琴音梵唱交汇而成的极乐之境中,神魂颠倒,流连忘返。 李长源一面调引内息、自太子李适后心打入,助其对消解“九韶八音功”对心神的损伤;一面分神望去,却见灵澈方丈如着了魔似的,竟披着袈裟、在“云罗天网”前手舞足蹈的起来。 再看网中丽影,竟在抚琴而歌。曲调恬淡,音声堆砌,却听不懂她唱的什么。只是一缕纤细的血线、自唇角直直滑下,在凝脂般的下巴上,显得尤其刺眼。 贴在一旁的杨朝夕,正手忙脚乱,寻找着“云罗天网”的牵绳,以便解开绳结、自救而出。奈何寻了半晌,不得要领,急得双目赤红。 公孙玄同、尉迟渊、佟春溪等各观观主,早便运功调息、将那“九韶八音功”的声威硬扛了过去。此时纷纷围了上来,剑指“云罗天网”,防备二人趁机携剑而逃。 便在此时,一阵欢快的乐声自西面响起,琵琶叮叮,铜箫呜鸣,猝然闻之,只觉心旷神怡。 公孙玄同等人循声望去,只见远处六道细小身影,正向着此间、快步奔来。 第429章 贱籍四友 渠岸泥泞,水洼遍布。 霞彩映照其中,便是一块块散落的丹砂。 六道身影踩着水洼的间隙,腾挪跳跃,绝不惊动任意一滩积水。远远瞧去,竟似踏霞而来。 渠岸上多的是被柳晓暮“九韶八音功”震乱心神、浑浑噩噩的卫卒、游侠、道士、僧尼。能守住神志清明、依旧屹立不倒的,也只有道门、释门寥寥数人。 公孙玄同见李长源正专心护持太子安危、无暇他顾,当即轻喝道:“尉迟道兄、佟观主、毛观主、柯观主……诸位道门前辈!请助我摆出“九鼎山河阵”,防备歹人趁虚来袭!” 各观观主与几个老道陆续应下,皆知以他们人数、其实只够摆出“小九鼎阵”来。而真正的“九鼎山河阵”,则至少要七十二乾道、三十六坤道,共计一百单八位道人方可摆出,其妙用并不弱于“九宫八卦阵”,且变化更加繁复莫测。 眼下奔来的不过六人,且乐声细细、时断时续,不似武艺高强之辈。“小九鼎阵”一出,将“雌雄双霸”并灵澈方丈一道围在中间,可攻可守,固若金汤,倒不虞被人轻易攻破。 几句话功夫,六人已至近前。单看穿戴装束,却叫公孙玄同等人面面相觑—— 打头四人,一女三男,不敢说是奇形怪状,却也绝算不得上雅致: 最北面妇人一身绢绸、流光似水,柔肩隐现,酥胸半掩,却掩不住波澜起伏的身段。襦衫、裙裳、披帛等衣物,均以赤、黄、青、白、黑五色拼缀而成,妖冶炫目。面上铅粉、胭脂等涂了厚厚一层,朱唇浓似血,罥眉黑如炭。回眸一笑、鸡飞狗跳,搔首弄姿、吓死东施。宛如春笋的十指间,摆弄着两只木梭。 北起第一个男子,身长七尺、腰围倒有六尺。胸毛凛凛、坦怀露肚,一身横肉上勉强裹着黑褐色的半臂与长裈。似笑非笑的大口中、散布着黑褐色的龋齿。唇上蒜鼻通红、鼻毛旺盛,黑豆似的三角小眼中透出狡狯之色。腰间粗实的束带上,左右分开、悬着一大一小两把屠刀。 北起第二个男子背负罗锅、瘦骨嶙峋,却有八尺来高,身上披着青灰厚重的衣物。衣物非衣非袍,似乎没怎么裁剪缝缀,只是一整块毛毡上掏了个孔洞,伸头钻出,毛毡下垂,便勉强可以遮风挡寒。奇的是这男子明明未到不惑之年,却是一头银发。枯竹干枝般的手臂上,牵着一串脏兮兮的驼铃。 最南面的男子颅圆如鼓、颌尖似锥,面色木讷,不见喜怒。肤黄如蜡,身形偏瘦,筋肉却十分紧实,套着松松垮垮的半臂与短裈,双脚踩着硬邦邦的木屐。左手上握着一把乌亮的工字锯、约么三尺来长;左手却捏着几枚黑漆漆的四方钉。 公孙玄同几人不知是敌是友,一时犹疑,便未贸然上前见礼。 却见面色煞白的哥舒曜身旁、一个道士装束的兵募跑了过来,向北面那妇人拱手行礼道:“苏姊姊不在朝元布肆看顾营生,怎么跑到这是非之地来啦?” 那妇人“咯咯咯”一阵娇笑,酥得众人浑身鸡皮疙瘩,却见她掩口笑道:“七斗阿弟!许久不见,愈发精壮了呢!好生羡慕你家那清高娘子,日日良人揉捏、夜夜被腾细浪。咯咯咯……” 一旁尉迟渊不由皱眉,向那道士兵募道:“七斗!你识得这妇人?” 那道士兵募便是方七斗。刚才柳晓暮骤然发威,方七斗却是反应最快的一个、当场又默诵了一阵《净心神咒》,才将那“九韶八音功”的声威抵消掉大半。然后便是调运内息、打入哥舒曜后心,替他消除些心悸晕眩之感。 直到那女子出现,未免双方大大出手、才向哥舒曜告了罪,急忙奔出人丛,主动寒暄起来。 见师父发问,方七斗自不敢怠慢,当即向一众老道郑重稽首:“诸位前辈莫要误会!这位苏姊姊如今是北市朝元布肆掌柜、为人素来和善,我娘子时常去她那里买布裁衣。” 尉迟渊、公孙玄同等人听罢,无不松了口气。正待撤阵叙话,却见这一女三男身后、又闪出一对男女: 男的青衫儒雅、手执铜箫,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女子体态婀娜、臂揽琵琶,高鼻深目的脸孔上、罩着月白面纱。方才那一阵欢快的乐声,显然便是此二仍杰作。 方七斗心头一震,已认出两人身份,正是之前曾在洛阳城外交过手、又在明德殿中打过照面的祆教圣女李小蛮与玄土护法洛长卿。 洛长卿款步而出,向公孙玄同、尉迟渊等人作揖道:“小可不才,冒昧前来!只求诸位道长、禅师网开一面,将网中二人放出。此二人虽是匪类,却只劫掠为富不仁的行商,并非十恶不赦之徒。若当真招惹了诸位,还请多多担待!” 公孙玄同等人尚未答话,“小九鼎阵”外几个僧尼也已稳住心神、围了过来。 其中一僧双掌合十,却是灵真禅师,只见他跨步而出,淡淡回道:“阿弥陀佛!今日夺剑之争、已然尘埃落定,两位施主此刻带人来此,难道祆教也想蹚这潭浑水么?” 洛长卿不置可否。小蛮却上前福了一礼、浅笑道:“奴家等人至此,只为接‘雌雄双霸’回去,绝非是来夺剑,更与教中无干。还望禅师明鉴!” 妙恒师太见她娇滴滴的样子、心中便老大不喜,听她说只为救人、不涉夺剑,当即冷笑道:“小妮子说得倒轻巧!如今那盖世神兵‘如水剑’,恰便落在这二匪手里。瞧见那黄澄澄的木匣了么?若你能说动二匪、乖乖将剑匣交出,贫尼自会求灵澈师兄网开一面,免叫他们再受网罗之苦!” 尉迟渊与公孙玄同等人忽视一眼,也附和道:“我道门也是此意!只要二匪肯舍下宝剑,我等修道之人愿撤去阵法,听凭他们离开。” 小蛮双颊红涨、美眸中掠过几许焦急。她来之前,早便从洛长卿口中得知了“雌雄双霸”的前因后果,自然晓得已姑姑柳晓暮和杨少侠二人秉性,轻易不会舍剑求生。只好又看向洛长卿,希望他做个决断。 洛长卿轻叹一声,黯然道:“看来诸位道长、禅师,定要与小可等人一较高下,才肯心平气和来说话咯!” 尉迟渊、公孙玄同几人闻言阵法一动、长剑挺起,皆指向了洛长卿等人;灵真禅师、妙恒师太等几人也纷纷迈步而出、祭出兵刃,态度更是不言自明。 小蛮瞳孔微缩,将琵琶背在身后,又自腰间摸出两副连枷短棍来,侧头关切道:“洛护法,你旧伤未愈、不宜出手,今日便交给小蛮吧!” 洛长卿淡淡一笑:“老哥哥自会量力而为。江湖既市井,市井亦江湖,今日我请来这‘贱籍四友’、便是隐于市井间的高手!昔年与我相交莫逆。一会交手,只怕小蛮姑娘也要被惊掉下巴……” 话音未落,一身横肉、腰悬屠刀的男子一跃而出,双脚落在地上,震得渠岸微颤:“嘿嘿!玄乎其玄‘如水剑’,何如老郑解牛刀?老郑我安安分分宰了数年猪羊,倒是许久未尝人血的味道啦!你们倒说说,老郑我是先拿秃驴开刀?还是先从牛鼻子杀起?” 方才那手持双梭的妖冶妇人,又是一阵咯咯娇笑,媚态横生道:“郑六郎此言,岂非明知故问?盛朝律令有教,‘马牛军国所用、故与余畜不同,若有盗杀牛者、徒两年半’。你若是想吃两年牢饭,便去杀牛;若还想留在南市屠牲为业,还是杀驴的好。咯咯咯!” “南市屠户”郑六郎闻言,登时将脑壳拍得“嘭嘭”作响,一副茅塞顿开的模样:“嘿嘿嘿!还是绢绢妹子文武全才,老郑我今日便只杀秃驴、不计其余!”说着自束带上摘下一柄小些的屠刀,自说自话道,“老郑没有杀驴刀、这柄‘杀狗刀’倒也凑合能用……公驴儿、母驴儿!老郑来超度尔等啦!” 嬉笑间,那肥硕身躯竟已化作一道残影,向着灵真禅师、妙恒师太等几个僧尼冲撞而来! 不足一尺、弯柄弯刃的杀狗刀当空划出一道银弧,快若电闪、急如流星,便向其中一挥砍而下。 “噹~~~”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铁交鸣声响起,不眠和尚连退数步、面上尽是骇然之色。低头看时,胸口僧袍已被斜斜划出一道齐整的破口,敞开的胸膛上、现出半尺来长的浅浅血痕。而自己格挡用的熟铜棍,竟也被那杀狗刀斩出一道刺眼的豁口,足见其膂力之强!且此时浑身巨震,双掌酸麻,险些便要抵受不住这郑六郎一刀之威、而命丧刀下。 其他僧尼心中一悚,本能避开。 苦竹禅师赤手空拳、躲得最远。正待松一口气,却觉汗毛直立,那郑六郎竟舍近求远,一柄杀狗刀直奔心口、飞刺而来,竟将一道银光抛在了后面! 苦竹禅师不及多想、撤身便闪,左手带着罡气、拍出一记“伽罗贝叶掌”,直攻郑六郎右腕,要将他屠刀打落。孰料郑六郎嘿嘿冷笑一声,竟半路变招,刀交左手,右手攥拳,迎着苦竹禅师一掌便轰了上去! 只听“嘭!”地一声巨响,众人皆以为两人中定有一个骨断筋折。 待定睛细瞧,却见两人拳掌贴在一起。苦竹禅师左臂袍袖已然炸开,布块蝶飞蜂舞、落得满地都是;郑六郎本就赤着臂膀,右臂肌肉虬节、却是毫发无伤。 苦竹惊诧莫名:“郑施主这是……古武拳法!” 郑六郎咧嘴一笑,左手杀狗刀毫不犹豫、便向苦竹禅师左腕切下。却听“叮”声脆响,不知何时、一柄铁剑已然挑来,正好拦在了杀狗刀前。 郑六郎面色微嘲:“驴性最倔,不大好杀,哥几个还要看热闹么?” 那瘦杆罗锅提着驼铃,几个跨步已至近前,声音沙哑笑道:“咱‘白驼老怪’杜沙洲,本来只和骆驼为伍。今日便破个戒、陪老郑逗一逗这群秃驴!” 说罢,手中那串驼铃夹着劲风,便向出剑之人扫去。 第430章 强攻九鼎阵 铁剑微吟,驼铃声急。 “叮叮当当”的响动,顷刻在渠岸上扩散开来,动静属实不小,听在耳中、颇有几分苍凉肃杀之意。 出剑之人却是妙恒师太,眼见驼铃欺至,当即回剑便削,欲将那串着驼铃的皮索削断。谁知剑锋刚撞上驼铃,便面色大变,只觉一股澎湃巨力、透过剑刃,直抵手腕。 妙恒咬牙忍痛,不肯撤手,硬碰硬将剑招使老。却听“当啷”几声,手中长剑已自承受不住、被震作了几截…… 就在“南市屠户”郑六郎、“白驼老怪”杜沙洲与一众僧尼鏖战之时,“贱籍四友”其他两人已然出手。却是抢在李小蛮和洛长卿身前,向“小九鼎阵”强攻而去。 姓苏名绢绢的妖冶妇人,已将手中双梭抛飞而出、直攻尉迟渊双目。 飞梭不过六七寸长,两头尖尖、腹中空空,形若小舟。奈何去势凌厉、瞬发即至,拖出两道刺耳的短促哨音。 尉迟渊不敢怠慢,一手抖出剑花、护在面门之前,另一手使出“夺槊拳”,想要空手接下这古怪兵器。然而鸭手一叼、却叼了个空,那两枚飞梭在他身前三尺处陡然折转,又飞回苏绢绢掌心、仿佛从未抛出过一般。 原来那飞梭腹部撑着细杆,杆上缠着韧度弹性俱佳的丝线,丝线延伸出来、绕在苏绢绢双手指根。她只须巧手一动,便能控制飞梭的缓急与方向。若能打中敌手、自然最好,可若是被敌手防住,她便可经由丝线、随时将飞梭扽回。 尉迟渊虽瞧得清楚,却依旧屡屡抓空。那一对飞梭好似穿林双燕,雄飞雌从,来去如风,高转低徊,片叶不沾,直往他周身大穴窥伺、试探,撩得他手忙脚乱。 “小九鼎阵”另外一头,便是那肤色蜡黄、神情木讷的男子,手中工字锯横掠竖拉,早和元夷子佟春溪打得难解难分。 佟春溪长剑趁手、招招纯熟,使得便是她最引以为豪的“春溪三剑”——新荷残梦剑、落雨惊秋剑、劳燕分飞剑。或深情款款、或离情默默、或哀情凄凄……剑意千回百转,招式更眼花缭乱。换过数招后,那男子虽未吃半点亏,却也没占得分毫便宜。 苏绢绢瞧在眼中,浓妆艳抹的脸上、现出几分薄怒:“怎地‘榆木脑袋’今日开了窍,刘木匠也学会怜香惜玉啦?还攥着你那宝贝钉子干嘛?扎她呀!” 刘木匠被苏绢绢数落得身形一滞,左手工字锯便停在半途。头脑微偏,面无表情“哦”了一声,便要扬起右手、将几枚四方钉打出。 便在此时,佟春溪长剑已毫不犹豫、斩了过来。眼见便要将他左膀子卸下,只见刘木匠右手轻弹,一枚四方钉已悄无声息、钉在了她长剑剑脊。 “叮!!” 佟春溪只觉右掌一麻、好似触电,知道遇上了暗器高手,连忙回剑舞花,护住周身。不过呼吸间、身形已退开丈许,全神戒备盯着眼前这木讷之人,防备他再度出招。 而方才刘木匠弹出的那枚四方钉,无论力道还是角度、都拿捏到了极致。四方钉在剑脊上一磕、当即反弹而回,划出一道难以捉摸的弧线。刘木匠只将左手工字锯一探,便将那道弧线从半途截断。待工字锯撤回时,却见锯框外恰好黏着那枚四方钉。 刘木匠似习以为常,将那四方钉取下,珍而重之地攥在右掌掌心。仿佛只有这样,心里才会觉得踏实。 苏绢绢气急败坏骂道:“姓刘的、几枚破钉子而已,扔了便扔了!偏偏还要捡回来!便似你这般抠抠搜搜、尺寸不丢,难怪讨不下婆娘,活该一辈子和木头过活……真是‘榆木脑袋’、不解风情!” “榆木脑袋”刘木匠终于反应过来,双目一瞪、梗着脖子怼道:“你……住口!俺打……打光棍,也不娶你……哼!” 似被怒气所激,刘木匠双唇紧闭、一脸铁青。左手工字锯已快了一大截,不时便在佟春溪长剑上拉开几道火星,发出叫人牙酸心悸的刺耳声响;右手五指连弹,四方钉接连飞出,钉在佟春溪剑格、剑脊等处,震得她虎口剧痛,酸胀不已。不多时便剑交左手,继续拼斗,脸上却愈发凝重。 公孙玄同见她逐渐吃力,也将手中长剑一抖、弯成一个弧度,便向刘木匠右腕挑去。 却不料刘木匠五指错开,三根手指拈起一枚四方钉、另外两根手指按住其余,竟以钉为匕,与公孙玄同手中长剑拆起招来。 四方钉,逾三寸,一寸短,一寸险! 公孙玄同使的、自然是享誉洛阳的上清观“公孙剑法”。“以拙应巧、以曲打直、以柔胜刚”十二字剑法总纲,洛阳武林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长剑在他手中,却如蛟龙出水、盘旋迂折,白光四溢间,元阳之气聚在锋刃,令长剑更多了许多锐气。莫说是俗木凡铁,便是那“如水剑”从匣中跳出、也能斗上一斗。 可就是如此凌厉的剑锋、如此精微的剑法,竟也只和刘木匠的四方钉,战了个旗鼓相当! 一旁的圣真观观主毛庆元、安国观观主柯慎行,见这刘木匠以一敌二,犹占上风,皆是惊骇莫名。不由紧了紧手中长剑,一招一式、稳扎稳打,将齐攻而至的李小蛮和洛长卿拦下。 小蛮自偶然试出“双龙棍”的诸多招式,短短数日、棍法已然突飞猛进。此时手舞两副连枷短棍,在肩、肘、膝、腰、脖颈等处盘旋范围,真如两条活泼跳脱的黄龙! 棍影仿佛雨点倾泻而下、砸在毛庆元长剑上,顷刻便将几簇剑花打散。旋即中宫直取,扫向毛庆元右肋,棍梢叠影、风声呼啸,却也颇具声势。 毛庆元对敌素来谨慎,此时见这奇门兵器袭来、更是不敢托大。长剑一挂,挡在身前,堪堪将这一棍拦住。却不料小蛮另一棍向下甩出,棍梢直中他左膝,痛得他左腿一软,险些软倒下去。 毛庆元怒意顿起,趁势将重心移至右腿、身体凌空前翻。不待落地,长剑便从一团身形中陡然刺出,用得乃是他成名绝招“倒卷蝎尾”,要在她肩头开出一道血窟窿来。 小蛮猝不及防,当即侧闪。那长剑竟绕开她两条棍影、斜冲而至,到底扎在了她右肩上,带出一蓬细小的血珠。 她应变也速,右手连枷棍顺势斜斜上抛,登时便抽中了毛庆元下颌。痛得他双目一热、泪水奔涌而出,竟似受了莫大委屈。原本计算好的接下来两记连招,被这棍子一抽、登时化为乌有。 洛长卿正手挥铜箫,与柯慎行斗得不可开交。瞥见小蛮中剑,当即抛下柯慎行、便将箫尾向这边送来,直戳毛庆元肘外麻筋。 毛庆元正热烈盈眶,撤剑而回,冷不防肘后一痛、右臂一麻,手中长剑再也拿捏不住,便向地上坠去。 就在小蛮心头暗喜,左手仅剩的连枷棍朝毛庆元当头劈下时,却见洛长卿斜步跨出、将她挤去一旁,手中铜箫已然挥起,却是向下一压。 “嗙!” 一道脆响,铜箫已和刚刚坠落的长剑交击在了一起。 原来方才毛庆元左脚在剑格上一颠,便将已然坠落的长剑、送至左手手心。他亦是剑术名家,当即左手一剑撩起、便向小蛮腹部攻来。好在洛长卿早瞧出他左脚意图、挡在了小蛮身前,手中铜箫同时格挡,才叫小蛮躲开了一次开膛破腹之祸。 两人身影一换,登时变成了洛长卿斗毛庆元、小蛮战柯慎行。 小蛮自知方才一时大意、险些万劫不复,再与柯慎行交手时,果然谨慎周密了许多。不论柯慎行攻势如何刁钻凌厉,只是一副连枷短棍护住周身、以守代攻,一时间自是难分出个胜负来。 几个老道围住“云罗天网”,看着被渐渐搅乱的小九鼎阵,不禁相顾无言。 若论道功武技、他们浸淫多年,自然要胜过公孙玄同等人许多。奈何这“贱籍四友”久在市井间厮混,自然深谙“柿子要挑软的捏”的道理,是以一出手,便先挑战力相对要弱的僧尼、道士下手。是为先易后难、各个击破,以便在短时间内将大部分阻碍消除。 如此拼斗策略,与市井中成群结伙、滋事斗殴的浪荡子们,倒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几个老道干瞪眼瞧了半晌,终于耐不住手痒,自行撤掉四面“漏风”的小九鼎阵,纷纷加入阵团。霎时间,青丝与白发齐飞,刀光共剑影一色! 斜阳隐没,暮色渐浓。 温热的风卷着血腥气,一遍遍扫过众人头脸,似要将这许多的面孔记住。 北辰星孤悬于北面城墙上,青芒泛紫,亘古不灭,隐在游走的云层里、不时闪烁。 柳晓暮琴声放缓,《普庵咒》的吟诵声也越来越小,某一刻终于支撑不住,自五内中“噗”地喷出一口淤血来。 那“云罗天网”被这淤血污染,登时金光黯淡。原本编缀在网结上的、许多金色小巧的降魔杵,竟有许多转为黑色、碎裂开来,落得满地皆是。 满心焦躁、一头热汗的杨朝夕,终于长长出了口气。捉住一段绳头、欣喜若狂道:“找到啦!找到绳结啦!这讨人嫌的渔网……哼!看小爷如何将你大卸八块!” 说话间,杨朝夕扭开绳结、发力一扯,登时将“云罗天网”打开一圈豁口来。旋即将这豁口先往自己头上一套、将四肢逐一掏出,再向柳晓暮身上一套,困顿许久的两人、这才终于从网中逃脱出来。 还没顾得上庆幸,却见柳晓暮双眸一暗、身子一歪,便软倒在他怀中,已然人事不省。 柔风拂过乱发、遮住了紧蹙的眉心,显是痛楚已极。凝脂般的下巴、脖颈、胸口等处,皆是斑斑血迹! 杨朝夕揽着温软的躯体,脑中一片空白。片刻后毛发皆耸、目眦尽裂:“阿姊!!!” 第430章 危在旦夕 怒吼声声震瓦砾,充满悔痛之意。 将陶醉在方才琴音梵唱的灵澈方丈、从沉浸状态中惊醒过来,惺忪中又多了几分明悟。从前的争强好胜之心、昔日的受辱难平之意,尽都转作波澜不兴的平和。 灵澈方丈不由朝向方才抚琴诵经的柳晓暮、合掌行礼道:“老衲自登龙门东山,恍惚间已是数载。日日习武练功,未求不朽之躯,惟盼无漏之功;昼夜修禅悟道,以为早已堪破诸般、明心见性。如今看来,老衲对禅境佛法的体悟,反不如柳居士来的通明透彻。真可谓千锤百炼修禅心,不若淳淳赤子心……” “灵澈老狗!若不是你、阿姊怎会重伤至此?!小爷倒要看看、你这副假仁假义的恶心嘴脸,能吃得住小爷几拳!” 杨朝夕怒斥间,已将琴作枕、脱袍为席,放柳晓暮平躺在地。又将那黄澄澄的剑匣、摆在她身侧,才一把抡起“云罗天网”,发疯似的朝灵澈方丈抽打而来。 灵澈方丈这才察觉,原来柳晓暮方才为撑起不败局面,接连透支内息、用以发功,已然伤及腑脏。那黑红色的淤血、便是铁证。而起因正是他那“云罗天网”,虽对人族伤害不大,却专能克制邪魅妖祟,不由面色微惭。 是以杨朝夕暴怒袭来,他也只是提起一股罡气护体,左右退避、一味闪躲,丝毫不愿还手。 当是时,一众僧尼正被“南市屠户”郑六郎、“白驼老怪”杜沙洲二人打得抱头鼠窜,难以招架。 搅在其中的灵真禅师,无意中瞥见他方丈师兄灵澈、竟被那匪人“雄霸林独阳”一路追打、好不狼狈,不由心头窝火。当即一面窜逃、一面拖着一柄禅杖,径直向灵澈奔来。 “白驼老怪”杜沙洲见这和尚竟向“雌雄双霸”那边奔去,以为要对二人不利,当即哑声低吼道:“老郑!有头秃驴要逃,驼子我去瞧瞧!其他秃驴便交给你了……” 话未说完,枯瘦身体虚晃,带着几声驼铃轻响,便如影随形般、贴在了灵真禅师后面。 灵真禅师心中一警,知道杜沙洲已然跟来。一边听声辨位,一边折转身形、将禅杖陡然提起,便向杜沙洲小腹捣去。 只听“嘣”地一声闷响,禅杖已然捣空,打在了软绵绵的毡衣上。 杜沙洲“嚯嚯嚯”一阵冷笑,仿佛大漠狂沙、扫过胡杨枯木的声响,苍凉中带着几分瘆人:“公驴儿,作什么打坏我这毡衣?你可知瀚海半夜酷寒,若无毡衣蔽体、便要冻死在黄沙枯草间……一件毡衣便是一条活路,你既要断驼子的活路,驼子又怎能容你?嚯嚯嚯……” 灵真禅师直听得毛骨悚然,顾不得分辨,当即禅杖又起、继续向杜沙洲横扫而出。 谁料杜沙洲竟不闪不躲,直愣愣立在那里、只是“嚯嚯”冷笑。待禅杖以雷霆万钧之势、扫过他下盘,却只扫中了软绵绵的毡衣,将本就破败的毡衣上、又划开一道醒目的口子。 透过口子一看,灵真禅师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那本该是双膝双腿的位置,此刻竟空空如也!而杜沙洲一副枯骨似的身体、已架着宽大破败的毡衣,冷笑着向他“飘”来! 灵真禅师惊骇欲死,早绝了抗衡之意,拔腿又向灵澈方丈奔去:“师兄助我!” 灵澈方丈只是不欲和发疯的杨朝夕动手,并非是禅功不济,当即身影一错、已挡在灵真禅师身前:“你应付一下这个林独阳,莫要伤他性命。”说罢又盯住眼前“漂浮”在渠岸上的杜沙洲道,“不知施主,何以装神弄鬼?” 杜沙洲却不答他,手中驼铃一振、便冷笑着向他抽来。 灵澈方丈手无寸铁,只得将麻屩双足一跺,身体登时跃起五六尺高、堪堪躲开驼铃攻袭。再落下时、手中已多了一串胡桃念珠,便向杜沙洲面门挥去。 却是灵澈情急之下,受那串驼铃启发,也将脖颈间挂着的念珠取下、当做软鞭,与那驼铃对抗。这念珠却是某年秋日、他去太行山云游时,因腹中饥饿,便寻了一棵野胡桃树、打下许多大小不一的胡桃来吃。其中数枚胡桃,剥开只有拇指大小,食之少仁、弃之不忍,便一路兜了回去。 后来便寻了木匠、钻了孔洞,穿作念珠,盘玩至今。数年下来,不但个个包浆莹润、色泽暗红,互相磕碰间锵然作声,宛如金石击鸣。 与寻常念珠不同的是,这胡桃念珠愈是盘玩、便愈沉重。打在人身上,也如石弹铁丸一般,端地是生疼无比。 杜沙洲听得劲风袭来,便知厉害。身形僵直、真如鬼物,平平挪开尺许。那胡桃念珠便擦着鼻尖掠过,复又转回到灵澈方丈手中。 杜沙洲因背负罗锅,是以正眼瞧人之时,瞳仁不免总要上翻、露出大块眼白。似轻蔑、似不屑,漠然中更透着三分不怀好意:“嚯嚯嚯!老驴儿这兵刃倒也别致,只是不知与驼子的铃铛儿相比、哪个更厉害些……” 灵澈方丈瞥了眼被杨朝夕追得上蹿下跳的灵真禅师,才将手中胡桃念珠一捋、淡然道:“施主若肯赐教,老衲自当奉陪。” 杜沙洲再不废话,身下虚摆的毡衣间、忽又生出双腿来。那双腿东倒西歪、摇摇欲坠,却托着枯瘦的上身,似慢实快、打着折线,向灵澈方丈欺身上来。那一串驼铃声忽而在东、忽而在西,变得难以捉摸。待灵澈方丈确定的位置,竟已近在耳旁! 灵澈方丈不及多想,连忙缩头便躲,手中胡桃念珠、就势向那驼铃声响处飞甩而出,却已暗蕴了七分罡气。 待听得“呯!”地一声锐响,便知已结结实实打中了驼铃串子,心中微微一松,身形赶忙退开。却不料那串驼铃又携着欢快声响、朝他腰眼打来,待要挥珠去挡,已然迟了半分。那串驼铃末梢、正正打中他腰眼穴,只觉得半边身子一麻,险些侧倒下去! 好在灵真禅师恰好奔了过来、一把将他拽起,向后退开几丈,才躲开了接二连三挥砸而来的驼铃。 灵澈方丈痛楚稍缓,挣开灵真禅师的搀扶,看向几丈外正甩着一串驼铃的杜沙洲,面色微冷道:“施主这套人鬼莫测的身法,莫非便是天山奇功‘玄幽鬼步’?” 杜沙洲听罢哂笑道:“老驴儿倒是见多识广。那你可猜到了驼子的身份?” 灵澈方丈脸色愈发阴寒,隐隐透出几分怒意:“如何不知!施主既自称‘白驼老怪’,想必便是恶名昭彰的‘西域三驼’之一了!犹记至德二载,回纥兵入我洛阳劫掠金银、绑走女子、少男数以千计! 后至宝应元年,回纥兵不但劫掠洛阳等数地,更纵火焚我释圣善寺、白马寺殿阁,致万余无辜僧人信众枉死!回纥之祸、比之蓟州贼兵,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你‘西域三驼’,便是回纥兵的帮凶!” 杜沙洲嘴角微翘,不以为然道:“哦?与回纥兵一道入城的、当真便只有我‘西域三驼’么?何不问问当朝诸公和那高高在上的圣人?是谁引狼入室、请来了回纥兵?又是谁与回纥太子叶护约为兄弟、将神都的金帛、子女许给了回纥?” 灵澈方丈知他所言非虚,登时哑口无言,只不过仍然清楚记得当年洛阳所受劫难、一时间心意难平罢了。 灵澈方丈双拳攥紧,面色涨红。忽听“啪”的一声轻响,手里的那串胡桃念珠、竟被他生生挣断!几颗胡桃脱落下来、跌进水洼,砸得泥浆四溅。 杜沙洲冷哼一声、待要再攻,却见这灵澈方丈似动了真怒,浑身罡气鼓荡,竟似笼了一层淡淡金芒。只见他左手捏着念珠、右手陡然一撸,掌心便多出几颗拇指大小的胡桃粒。旋即气凝于掌、挥手掷出,使的却是释门正宗暗器功夫“妙法灵珠”。 这“妙法灵珠”暗器功夫虽取材不拘,却须有深厚罡气打底、方可施展,因而修习者寥寥。灵澈方丈也是怒极之下、将手中念珠挣断,才想起这门暗器功夫。当即念随心起、珠由掌出,有影无形,电射而至! 杜沙洲只觉右腕阳池穴一痛,酸麻之感登时传遍整条小臂。右手也不由一松、登时将那串驼铃串子甩得飞起,向一群老道飞去。 杜沙洲忙又运起“玄幽鬼步”,几下穿插、便闪过两个老道的阻拦,重新将那串驼铃接住。 两个老道扑了个空,怎肯善罢甘休?当即一个挥起天蓬尺、一个祭出桃木剑,便向这“摆脱老怪”杜沙洲夹攻而来。顷刻间、驼铃声又起,夹在两个老道喋喋不休的咒骂声里,悠然中透着滑稽。 灵澈方丈回过头来,却见面上血肉溃烂、略显狰狞的“林独阳”,又跪坐在“林孤月”身侧。又是摇肩膀,又是掐人中,却依旧唤不醒已然昏死的“林孤月”,急的双目通红。 灵澈方丈叹息一声,又上前几步、向杨朝夕假扮的“林独阳”合十道:“善哉!林施主,今日若你肯弃剑而走,老衲可劝释门中人不再与你‘雌雄双霸’为难。可若你执迷不悟,看眼下情形、只怕后来的这几位高手、也要尽数折在此地。孰轻孰重,还望三思!” 杨朝夕身子一僵,这才抬起头来、环视了一眼周围—— 只见李小蛮与洛长卿已陷入苦战,被毛庆元、柯慎行和一个老道围住,正向他缓缓靠来;“贱籍四友”战力虽然强悍,奈何苦竹禅师、妙恒师太、公孙玄同、尉迟渊等一众僧尼、道士人多势众,鏖战许久,也只打成了平手。 而周围更远处,被“九韶八音功”震得心神动摇、乃至人事不省的兵募、卫卒、僧尼、道士、私兵、游侠之流,已陆续苏醒过来。 虽然个个双手抱额、摇摇晃晃、呻吟不止,宛如一群行尸走肉。可对杨朝夕等人来说,却意味着情势急转直下、危在旦夕之间! 若洛长卿、小蛮他们依旧久战不休,待周围苏醒之人渐渐恢复清明,各自拾起手中兵刃、一哄而上,便是他们一败涂地之时。 一念及此,杨朝夕焦虑更甚。心中更如油煎火烤一般,片晌也难得安宁。 第432章 飞火流絮 情势危急,刻不容缓。 若当真身陷重围,再被道门、释门、行营阵法层层困住,便是插翅也难逃。 洛长卿自然也瞧出了不妙,当即向“贱籍四友”喊道:“几位老友!切莫恋战,救人要紧!” “南市屠户”郑六郎、“白驼老怪”杜沙洲、“彩帛三姝”苏绢绢三人齐齐应下,当即向“雌雄双霸”靠拢过去。 “榆木脑袋”刘木匠动作倒也不慢,眨眼便抛下佟春溪与公孙玄同,奔到“雌霸林孤月”身侧。只是几息过后、才似想起了什么,讷讷地回了一句:“哦。” 杨朝夕见六人飞快靠近,急忙抹去眼泪。旋即俯下身去,将昏迷的柳晓暮慢慢扶起、负在背上。一手托住她浑圆的臀儿,另一手则揽着剑匣,向护在前面的李小蛮道:“小蛮,现下重重围困,可有脱身之法?” 小蛮双眉紧蹙,一面挥动连枷短棍,将柯慎行几招咄咄逼人的攻势尽数挡下,才开口道:“公子放心!洛护法他们预备了‘撒手锏’,若硬拼不过、便以此法破局……” 小蛮话未说完,便听洛长卿叫道:“诸位!披甲!” 话音方落,六人同时猛攻而出,将道士、僧尼逼开数丈;接着暴退而回,各从怀中摸出一件白色莲蓬衣来,抖开披上,恍如一只只机敏的白鹭。 小蛮披上白色莲蓬衣后,又从裙下扯出一块叠得齐整的白布。挥手抖开、足有两丈见方,就势披在杨朝夕与柳晓暮身上,又在杨朝夕胸前打了个结、以防脱落。 就在杨朝夕不明所以之时,被逼开的道士、僧尼又奔了上来,各举兵刃,将他们堵在了垓心。 更远一些,则是杀气腾腾的兵募、卫卒、私兵、游侠之流。在哥舒曜、田承嗣、黎妙兰等人呼喝下,挥着长兵短刃,四面合围而来,将八人一剑围了个水泄不通。 洛长卿见状,接着便是一声断喝:“几位老友,预备亮绝招罢!” 说话间,洛长卿已同小蛮一道、紧贴在柳晓暮左右。而“贱籍四友”郑六郎、杜沙洲、苏绢绢、刘木匠,则各据四方、攻守相应,排出个“小四象阵”来,将四面攻势拒之阵外。 公孙玄同领着几个老道与各观观主,守在东、北两面,长剑与法器交相呼应,连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防线;灵澈方丈则率一众僧尼,堵住西、南两面,禅杖、铜棍、肉掌、戒刀齐飞,皆是当仁不让。 雁门郡王田承嗣率先叫嚣起来:“里头的妖人!莫再负隅顽抗!本王好叫手下弟兄下刀快些、给你们个痛快!哈哈哈!” 西平郡王哥舒曜也循循善诱道:“诸位皆是隐世的高手!与其以卵击石,不如投到我洛城行营来,还可将功补过、戴罪立功……” “哼哼!大言不惭!先胜得过我这杀狗刀再说。” “南市屠户”郑六郎声如洪钟,一声驳斥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说着又将腰间令一柄屠刀取下,“还有这把‘解牛刀’,有种的便来试试!” 灵澈方丈见此人凶悍无匹,若是强攻、纵然能胜,也必将折损人手。略一沉吟又道:“几位施主既是为救人而来,若能劝那二匪将剑匣留下,我释门愿网开一面、放尔等离开!” 对面公孙玄同等人听见、亦觉此法可行,纷纷喊道:“人走!剑留!莫要不识时务!” 郑六郎正要再讥讽几句,又听洛长卿吼道:“诸位!放大招!” 众人听罢,皆心中狐疑。苏绢绢先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掏出一只纱罗轻囊。囊中雪白,虚实难辨,不知装的什么物什,刚掏出时、尚不及蹴鞠大小。随着她手臂一抖,轻囊竟陡然胀大了许多,将她身子也遮去了多半。 其他三人亦照模照样,从身上各处掏出一只只轻囊。一抖一扬、便将许多雪片似的飞絮抖落出来,被掠过的腥风一带,徐徐崩散开来。 就在众人表情错愕、不明所以之时,又见这“贱籍四友”从怀中摸出火折子,顺手打着、向那抛出的几大团飞絮扔去。悄无声息中,那几团乳白色的飞絮、已转作金黄火焰! 火焰愈演愈烈,不过几息便由一小丛、扩展成熊熊烈焰。烈焰随着风向,径直往西面飘去,登时将苦竹、灵真、惠丛等禅师的胡须引燃,蹿起几尺高的火苗;苦竹几人慌忙躲闪,登时让开一道缺口来。 “贱籍四友”手上不停,又陆续掏出几只轻囊、向东南掷出;几枚打着的火折子、也紧随其后,落在轻囊之上—— “忽!忽!忽……” 轻微的爆燃声接连响起,将囊中飞絮炸作漫天火雨,纷纷扬扬向众人落下。有的在半空便已燃尽,落在人头脸间、不过虚惊一场。有的却将幞头、须发引燃,远远瞧去、倒像是一支支长腿的火把。烧得那些人惨叫连连,很快便“噗通”数声,纷纷跃入通远中…… 霎时间,渠岸上攻守之势陡转。被飞火流絮包围的众人,有的跳脚、有的鼠窜、有的大呼小叫,已然乱作一团。哪里还顾得了被围在垓心的八人一剑? 杨朝夕、柳晓暮身披白布,李小蛮、洛长卿分着白衣,被“贱籍四友”护在中间。八人借着漫天火雨掩护、向西面发足狂奔,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阻挠。左奔右突间,如入无人之境。 就在八人冲出重围,以为可以喘口气时,却见几丈外数名东宫卫率摆出“偃月阵”,一手持铁皮藤甲盾,一手执精钢连发弩,将他们截在了渠岸半途。 太子李适在“白衣山人”李长源护持下,藏于阵团底部,语气淡然道:“几位英雄,手段果然了得!可要破开我这‘偃月阵’、只怕会有死伤。不如咱们各退一步,你们舍剑、我们放行,可好?” 洛长卿双眉一拧,果断吐出两个字:“放招!” 话一出口,“贱籍四友”又各自掏出轻囊、一齐朝太子李适掷去。必不可少的火折子,自然也是衔尾追至。 却见那“偃月阵”陡然一变,七八名东宫卫率高举铁皮藤甲盾、奔向阵底,拼出一道硕大的弧形盾墙;其他卫率亦三五成群、将藤盾拼作盾墙,身体全缩在后面。手中金刚连弩、也透过藤盾边角缝隙,向“贱籍四友”激射而来。 飞火无声,弩箭叮咚。 “贱籍四友”使出浑身解数,才将数蓬箭雨挡开。而那几只轻囊爆开的“飞火流絮”,也不过在藤盾上停留片刻、便尽数烧完,连个焦痕也没有留下。 躲在盾墙后的东宫卫率,已果断从背后箭囊取来箭矢,“噼噼啪啪”地往精钢连发弩中填装。听得洛长卿、李小蛮心头一紧,而“贱籍四友”则是神色大变。 “彩帛三姝”苏绢绢声音微寒:“洛大哥!‘飞火流絮’已然使完,若要破阵、只好硬拼啦!” “南市屠户”郑六郎毅然决然道:“洛兄弟,一会我四人在前凿阵、打开缺口,拖住这些朝廷鹰犬!你不必理会我等,只管护着‘雌雄双霸’逃出城去!” 洛长卿双眉紧锁、正欲回话,忽听杨朝夕背上、传来一道虚弱却不容置疑的女声:“小道士,剑……给他们吧!活命要紧。” 杨朝夕本来满心不甘,却陡然瞧见远处太子李适身旁、师父长源真人打出一道奇怪的手诀。 乍看像是“三山诀”,中间三指曲抱握拳,然而拇指与小指却并未紧紧贴附,反而向两边撇开、形如倒“八”字。 这道手诀、却是数年前那个冬日,在上清观后山古木下,师父长源真人教给他的第一道手诀。因他人小手笨,便将“三山诀”捏成了那般模样,一度被观中师兄弟嘲作“羊头诀”。 杨朝夕心念电转,登时明白师父其实早已识破了“林独阳”身份、认出了他。之所以打出手诀,而非出言相认,便是因洞悉了他的意图、才刻意帮他遮掩。 当下再不迟疑,揽着剑匣的左臂陡然一扬、便将那千辛万苦才夺来的“如水剑”,向长源真人抛掷过去。 身后未被“飞火流絮”波及的道士、僧尼、兵募、卫卒等,早已搅作一团,呼啦啦追奔而来。 眼见那黄澄澄的剑匣被杨朝夕抛出,众人皆是一声惊呼。待剑匣稳稳落在李长源手里,各种各样的声音、才乱哄哄响了起来—— “剑被李长源得啦!大伙快拦下他,莫叫他独吞了去!” “狗贼!气煞我也!神剑落入太子殿下手里,老子还怎么去抢?” “急啥子哟!太子殿下不是说、要把这剑当‘彩头’,赏给‘神都武林大会’优胜之人。到时咱们去瞧瞧热闹!” “这下糟了,主公对这‘如水剑’志在必得。谁料今日扑了空,回去又要大发雷霆……咱们须得小心!” “阿弥陀佛!岂有此理!我释门拿下二匪一剑,本来已无悬念。都怪这些道士和丘八们胡乱搅合……哼!” “师父,你与长源真人这般交好,若能给弟子们讨个机会、将那‘如水剑’拿在手上把玩一番,此生便无憾矣!嘿嘿!” “想得倒美!额们大将军还没摸到呢?哪轮得到你瓜娃子……” “你说啥?!锤你个瓜皮!” “……” 夜色渐起,暮鼓长鸣。 却说李长源拿了“如水剑”剑匣,当即便转呈至太子李适面前。 太子李适强抑着心中激动,帛袖一挥、东宫卫率们当即向两边退开,让出一条丈许宽的通道来。 杨朝夕、洛长卿等人丝毫不敢耽搁,当即全神戒备、携刃在前,有惊无险地奔出了通道。旋即一路踩泥踏水,穿墙过坊,略一兜转,才往上东门行去,预备出城躲避。 只是八人行当有别,装束各异,聚在一处、已是格格不入。又成群结伙疾行在上东门大街上,很难不引人注目。 待距离上东门尚有百步左右时,便瞧见数十不良卫与城门宿卫混编在一起,正对出城之人逐一盘查。 稍有说话犹疑、答非所问者,便要被押至一旁,用绳索捆了手脚。留待夜禁开始后,再牵回附近武侯铺,详加询问。 当此之时,若要强行出城、只怕麻烦不小。即便甩得开欺软怕硬的不良卫、躲得过城门楼上宿卫的冷箭,那上东门外洛城行营里的数千兵募,一旦闻讯出营,也有绝对把握将他们几人拿下。 念及此处,八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各自踟躇起来。 第433章 刘记木作行 上东门下,人声喧嚷。 有人惊叫、有人痛呼、有人怒骂、有人哀求,被莫名其妙捉起来、捆在一旁的市井小民们,反应不一,表情各异。顿时又惹来一众不良卫的高声呵斥。 八人自然不知,今日午后,河南府少尹陆春堂,在得知武侯董仲庭叛出公门、投靠魏博镇后,已通告城中各武侯铺不良卫,分往洛阳八门处设卡,严查出城之人。目的是要将吃里扒外的董仲庭一举捉拿,并将追随董仲庭胡作非为、助纣为虐之人,也一并捉回拷问。 是以城楼下捆住手脚的小民,皆是手脚俱全、身强体健的男子。有些确也粗通拳脚,更成了不良卫重点“照顾”的对象。 八人见势不妙,当即互换了眼神,折转身形,一溜烟便往教业坊与德懋坊之间、那南北走向的街道行去。 岂料那闹哄哄的上东门下,正呼喝盘查的不良卫中,亦有机警敏锐之人。见八人鬼鬼祟祟,当即发一声喊,喝令他们站定不动、接受盘查。 “贱籍四友”岂肯束手就擒?当即簇拥着杨朝夕几人,愈发加快了脚步。很快便涌入教业坊与德懋坊间的街道,消失在那群不良卫的视野之中。 这番“做贼心虚”的操作,当即便如捅了马蜂窝一般。那原本守在上东门处、专心盘查出城之人的不良卫们,仿佛苍蝇嗅到了腥膻,倒有一大半嗡嗡哄哄地追了上来。 杨朝夕、李小蛮皆身负上乘轻功,“贱籍四友”脚程亦是不弱,只有洛长卿所学轻身提纵之法、略显平平,反而缀在了最后。饶是如此,要甩开一群不良卫的追赶、倒也足够。 八人跑过德懋坊、当即向西转折,路过毓德坊后、又赶忙向北折去……就这么兜兜转转,盏茶功夫后、八人已沿着敦厚坊绕了半圈。恰逢一队驴车、载着刚从瀍水卸下的货物,正向北市驶入。只看那货物的形状、倒像是从岭南运来的布帛。 “彩帛三姝”苏绢绢眼尖心活,当先奔上前去、便和一个马夫模样的人攀谈起来。 三言两语后,苏绢绢喜笑眉开,向几丈外的众人连连招手。七人见状,也紧赶几步追了上来,一问才知,原来这些马夫、脚夫们搬运的货物,正是北市“朝元布肆”新进的一批蜀锦和桂布。 而这苏绢绢,恰便是去岁刚从大姊苏绵手中接下北市“朝元布肆”的新任掌柜。是以这些马夫、脚夫,虽见她丰腴过当、浓妆艳抹,实在触目惊心,可脸上俱都摆出恭敬之色来,惟吃罪这位性格泼辣的苏掌柜。 众人便随着这一队驴车,一头扎进了北市之中。 杨朝夕这才仔细向苏绢绢瞧去,果然与当年雪中送炭、买下娘亲手中绢帛和绞丝的苏掌柜,以及数日前南市“朝元布肆”的苏掌柜,果然眉眼间颇为相似。 苏绢绢自然也感受到这位“雄霸林独阳”的异样目光,以为他瞧上了自己的样貌与身家,不由妩媚一笑:“林兄弟作什么直勾勾盯着奴家、又瞧又看!莫不是看奴家生得艳丽,想要捉去山里、做个压寨夫人?咯咯咯!” 杨朝夕面色不由一红,幸而胶皮面具还在、不曾被人发觉。当即摸出那枚檀香木带钩、晃了晃,才辩解道:“苏姊姊莫要误会!前日俺去南市卖布,那苏掌柜生得与你倒有七分相像,是以多瞧了几眼……” 苏绢绢略感失望,依旧笑道:“原来是我家二姊的贵客!巧了、巧了!今日既能碰上,可见缘分不浅。正好后有追兵,便先去我那铺子躲一躲如何?” 杨朝夕却知今日之事、尚未了结,又想着当年那苏家婶婶对娘亲的恩惠,实不忍见祸水引到这北市“朝元布肆”中来,当即摆手道: “不啦!不啦!那伙不良卫若知咱们躲进了北市,必会先从各家铺肆搜起。到时非但逃无可逃、只怕还要牵累苏姊姊的买卖……为今之计、不若寻一处偏僻之所,先安顿下来,明日再设法出城。” 小蛮见杨朝夕婉言谢绝、心头微松,也在一旁附和道:“林大哥言之有理。不良卫虽武艺平平,奈何人多势众、又不能尽数杀之。一旦消息泄露,难免将通远渠那边的僧道、藩兵、游侠之流引来……不若委屈一夜、藏好行踪再说。” 苏绢绢杏目一甩、似笑非笑道:“小蛮姑娘是信不过我‘贱籍四友’呢?还是担心我将你的林兄弟抢了去?” 小蛮见她一语戳破心事,登时羞得俏脸彤红,好在轻纱遮面、挡去了大半。只是眉眼中流露出的一抹娇羞,已令郑六郎、杜沙洲两人含笑不语。 洛长卿担心小蛮羞恼之下、与苏绢绢争执起来,当即插口笑道:“苏家妹子莫要误会!我教中信徒行事、谨小慎微惯了,是以凡事皆以稳妥为上。况且这北市之中,多的是堆放货品的邸舍,只须寻一间闲置不用的、便可瞒过不良卫的搜检。” 便在这时,一直木讷无言的“榆木脑袋”刘木匠、忽地开口道:“我那有……有一间,很安全。” 洛长卿知道这位仁兄向来寡言少语,此刻既开了金口,定是有十分把握、能保众人无虞。且这刘木匠虽然看着呆板,却是个大智若愚之人,只因信奉“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遇事才三缄其口,不肯轻易表露观点。 洛长卿悄悄向小蛮递了个眼神,忙拱手谢道:“那便叨扰刘兄弟啦!” 星光初上,新月渐明。 雨后微润的晚风穿过坊道、坊曲,给人捎来些许惬意。 八人穿棚过树、几番绕行,才来到一间堆满杂物的木作行前。 杨朝夕一眼扫过、百感交集,不由想起五年前那个午后,方七斗带着他来取柘木刀的情形。也是那日、他在北市偶遇娘亲遭人欺凌,于是愤而出手;后被方七斗带去朝元布肆,将娘亲手上绢帛和绞丝售卖一空。 看着眼前屋舍棚下,随处可见的木器、粗料、角料、刨花,以及夹杂其中的斧、凿、尺、锯之类工具。五年倏忽而过,倒是没多大变化。 唯一不同的是,正屋檐下挂了块满是虫眼的木牌,木牌上用木炭涂着五个歪七扭八的大字:刘记木作行。 刘木匠这才有了几分主人家的气度:“几位……莫嫌怪,在、在后面,跟我来。” 七人随他穿过棚子、进了正屋,只觉眼前一片昏黑。刘木匠却轻车熟路、摸到一盏油灯点着,登时一派通明。 只见东面墙壁上、整齐挂着一排工字锯,按大小次序摆开。刘木匠将肩上工字锯取下、挂在其中一块空当处。脚下却是不停,走到西面、拉开一扇木门,露出一座小小的院落来。 刘木匠一手端着灯盏、一手护着火苗,当先跨过木门,将七人引至小院中来。月华洒下、夹着星辉,将院中照得黑白分明。 东西两面,坐落着几间矮小的茅屋,乃刘木匠平日炊饭、休憩之所;正北面竟是一间砖瓦砌筑的高大堂屋 ,蓬窗空洞,屋门大开。屋内皆堆着各式各样的屏、榻、几、案,有的还是素面、有的已上了漆,正是刘木匠存放成品器具的邸舍。 杨朝夕忍不住开口问道:“刘大哥!不知刘世伯住在哪一间屋子?此刻是否已经歇下?” 刘木匠猛地回过头来:“林兄弟……认得我二叔?” 杨朝夕摇摇头:“俺前几年来过这木作行,打过一对柘木刀,那时便是刘世伯接待的俺们,故才有此一问。” 刘木匠默然片刻,声音低落:“二叔……死啦!大前年疏通洩城渠,河渠署征调木匠造船,二叔不会水,有一回下水推船……再捞起来时,已经肿烂啦!” 杨朝夕登时愣在当场,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洛长卿也是初闻此事、当下黯然道:“刘兄弟节哀。” 刘木匠不答,径直拾阶而上。信手往某座漆彩山水屏风上一推,邸舍内登时响起一阵“呯呯咣咣”的机括声响。就在众人惊愕间,邸舍中原本堆得如小山包似的各样木器,竟从中间分出一道不足三尺的缝隙。 刘木匠手捧油灯、穿缝而入,众人亦紧随其后,侧身挪步。横行数丈后,终于出了那木器的包围,来到一间空旷的暗室中。 刘木匠高举油灯、向壁一倾,登时将墙角的一盏长檠灯引燃。 火光发白,满室盈光,跳动的白焰中散发着奇异肉香。郑六郎先惊叫出声:“这、这竟然是檠灯灯!” 随着檠灯燃起,此时暗室已亮如白昼。之所以显得空旷,便是因这暗室中四壁萧然、几无一物,只有立着长檠灯的墙角壁上,架着一只漆黑的木匣。 刘木匠探手入怀,将那几枚四方钉小心掏出、郑重其事放进那只木匣中。 众人这才发现,暗室四壁上、其实涂了一层厚厚的石灰,只是年深日久、已然发黄。四面墙壁上,皆以木炭绘着许多奇怪的壁画,有人有兽、有鬼有妖,零散错落,各不相干。 细细再瞧,只觉画工精湛、线条柔畅、栩栩如生! 然而怪便怪在,这些各不相干的壁画,若是人形、则不着片缕,若是兽形、则没有毛发鳞爪。无论人兽鬼妖,身上穴道、要害、罩门等,皆以红漆标记得清清楚楚,乍一看去,还以为是血渍,颇有些惊悚。有些高处的妖物、鬼怪,罩门处还插着一根根四方钉,显然尚未顾得上取下来。 整间暗室,竟是这“榆木脑袋”刘木匠平日练功之所! 第434章 长源夜访 檠灯泛白,四壁微黄。 毫无关联的一个个线描壁画、默立在墙上,眼神定格,表情呆滞,倒与刘木匠颇有几分类似。 “贱籍四友”其他三人虽从未到过这间暗室,但却深知刘木匠素来沉默寡言,定是觉得没必要邀他们来此观摩,却非有意藏私、不肯示人。是以并不无不悦之色。 况且几人当初相识,也不过是在酒肆中吃酒偶遇、觉得脾性相投,才结了八拜之交,绝无觊觎他人武技、秘法之意。更莫提四人功法路数迥异,即便有心互通有无、也极难将他人绝技借为己用。 故此,一直以来“贱籍四友”除了偶尔相约吃酒胡侃外,大部分时候只是混在市井间,各干各的营生。只有如今日这般、受洛长卿之邀,有大事须四人联手时,才会聚在一起、同仇敌忾、并肩而战! 自进了暗室,刘木匠并未再说什么,杨朝夕几人俱已感觉到他的信任与慷慨。 这信任,只因与洛长卿相交莫逆、相信他的人品和眼光;而慷慨,却是他最难能可贵的秉性。 杨朝夕慢慢将柳晓暮从背上放下、横抱而起,又在李小蛮协助下,将柳晓暮安顿在西面墙根。这才解开方才那罩在身上的白布,权当衾被、盖在她身上。 接着站起身来,向“贱籍四友”恭恭敬敬行了个稽首礼:“多谢几位兄姊舍命相救!多谢刘大哥容留之恩。小道身无长物、无以为报,来日若有差遣,定当万死不辞!” “贱籍四友”皆抱拳还礼。 “南市屠户”郑六郎哈哈一笑:“原来林兄弟竟是道门弟子,并非山中匪寇,倒是老郑我眼拙啦!哈哈!今日小事一桩,切莫挂在心上。若非洛兄弟有言在先、勿多杀伤,老郑今日定要砍瓜切菜、杀他个痛快!老郑我还有一套‘解牛刀法’尚没来得及施展,真是兴犹未尽呵……” 一旁“彩帛三姝”苏绢绢悄悄戳了下郑六郎腰眼,语带嗔怪道:“郑大哥又说浑话了!咱们四个既约好退隐江湖、老死市井之间,岂能自讨麻烦?若是改不了嗜血好杀,还是拿猪羊练刀去!” 说罢,转脸又向杨朝夕瞧去,眼神妩媚、杏目流波,“嘻嘻!林兄弟!姊姊最是喜欢你这等少年后生。是以一直好奇,你那胶皮面具后、到底生了怎样一副俊俏面孔?” 杨朝夕早羞愧地无地自容,当即揭下烧得溃烂的胶皮面具,向“贱籍四友”复又抱拳道:“非是小道有心隐瞒几位兄姊,实是今日所谋、干系太大!担心给师门招来祸端,故才改头换面、扮成这副惫懒模样来,以惑人耳目。 小道其实姓杨名朝夕,道号‘冲灵子’,是个脱观下山的游方道士。今日蒙几位兄姊相救、自当坦诚以告,免教叫几位兄姊见疑寒心。” “贱籍四友”闻言面面相觑,旋即相顾大笑。 只见郑六郎鼓腮运劲,浑身上下顿如炒豆、爆出一片“噼噼啪啪”的声响。同时,原本只有七尺的身形、竟陡然拔高到将近九尺,五官竟也舒展开来,狡狯尽除、猥琐不再,腹部肥肉也已消失无踪,变成个身形健硕的九尺壮汉。 杨朝夕、小蛮两个看得惊诧莫名。杨朝夕更是失声惊呼道:“析肉缩骨术?!” 郑六郎笑声爽朗:“杨兄弟好见识!不过没那么神妙,只是古武体术中的‘错骨移形’法门。好比江湖方士的‘障眼法’,骗骗寻常小民还行、可骗不了大行家!” 便在这时,苏绢绢也在身上上下掏摸,几息间便掏出许多布帛缝制的“假肉”来,原本臃肿不堪的身形、登时缩水了一大圈。接着又在脸上一阵揉搓,不多时也揭下一层薄薄的胶皮面具,露出莹白玉润、吹弹欲破的姣好面容,竟是个撩人心魄的美妇人! 苏绢绢巧笑倩兮:“杨兄弟,姊姊这副真容、可还入得了你法眼?若那日游得倦了,不妨脱了道籍、还来北市寻我。同姊姊日日贩丝卖布、夜夜鸳帐成双如何?咯咯咯……” 小蛮见杨朝夕神情呆滞,还以为他动了凡心,忍不住绷紧玉指、在他脑后轻轻一弹。当即将杨朝夕弹醒,面色微红道:“承蒙……蒙苏姊姊错爱,小道不敢。” 这时,“白驼老怪”杜沙洲竟也直起腰板、身形长至九尺多高,从背后毡衣中掏出一顶小巧斗笠,便是之前那扎眼的“罗锅”。然后又从后向前、揭起那花白的头套,露出一头黄褐色的蜷发来。配上深陷的眼窝、以及高耸的颧骨和鼻梁,竟像是大食国以西的拂菻国人。 杜沙洲依旧“嚯嚯”而笑:“杨兄弟!其实驼子本是‘黄驼老怪’。我‘西域三驼’原是一母同胞兄弟三个,老大天生白发、老二生来黑发、我是黄发,前些年跟着回纥兵来洛阳平叛。 后来老大‘白驼老怪’被蓟州贼兵杀了,老三‘黑驼老怪’也不知所踪。只剩下我一人,便留在了洛阳,近年一直再寻老三下落。杨兄弟若真想谢我,若改日碰到老三、便叫他来洛阳寻我。” 杨朝夕当即抱拳,郑重应下。再看刘木匠时,却见他也从脸上撕下一层胶皮,露出一张同样蜡黄、却样貌大变的瘦脸来。细细一瞧,不苟言笑,倒有几分饱经沧桑的沉稳。 洛长卿见几人摘下伪装、真容相见,也是由衷高兴:“几位老友!今日襄助之情,他日摆酒酬谢!我知你们不愿多牵涉江湖恩怨,是以事先并未将‘雌雄双霸’实情相告,还请见谅! 这位杨少侠虽是后起之秀,近来却在洛阳连做几桩大事、颇有侠名。更是方才那‘白衣山人’李长源的高足,假以时日,成就必不可限量。你们往后该多亲近亲近才是!” 话说至此,“贱籍四友”已知杨朝夕几人急欲歇息下来,查探一番“雌霸林孤月”的伤势、好寻医问药。于是纷纷抱拳告辞,一径出了来时的那道缝隙。 霎时间,暗室中只剩下杨朝夕、柳晓暮、小蛮、洛长卿四人。 小蛮心中记挂柳晓暮安危,当先抢奔过去、伸掌贴在她额上,只觉触手一片冰凉。惊得小蛮手臂一颤! 略一迟疑,小蛮又伸出两指、在柳晓暮琼鼻下一探,却觉气息奄奄、若存若亡,似乎浑身生机已流逝大半。小蛮撤回玉手、紧捂着纤唇,肩头耸动,两行清泪已夺眶而出。 杨朝夕、洛长卿也凑了过来,看了看柳晓暮灰败的面色,又转头瞧见小蛮梨花带雨的反应,心头便先凉了半截。 杨朝夕缓缓抬起右臂、颤抖着展开一根手指,轻轻在柳晓暮额角一点。随即也如触电般、飞快撤了回来,双目微红瞧向洛长卿,已是心乱如麻。 洛长卿知他意思、当即咬牙道:“我这便去请神医王冰过来!杨少侠放心!圣姑虽被迫离教,但教中头目依旧敬她服她,必会竭力救治!” 说话间,洛长卿已然起身,穿缝而过,步出邸舍。正待横穿小院,却见院中五道人影闭口不言、上下翻飞,竟已交手多时。 洛长卿定睛瞧去,不由心中一惊——那渠岸之人来得好快!竟已寻到这僻静之所!看情形应该只是个探子,被“贱籍四友”围在中央,欲进不能、欲退不得。 “贱籍四友”方才已显了真容,此刻定要将此人拿下,以免暴露行踪。是以出手之际,再不容情: 郑六郎双刀翻滚、寒光烁烁,刀刀直取来人要害;杜沙洲却将驼铃弃置不用,随手捡了根方木、主攻来人面门;苏绢绢竟也改换兵刃,从腰间摸出六枚钢针,针眼穿着丝线,十指引、甩、崩、弹,向来人周身大穴攻去,使得却是她压箱底的绝技“绵里针”;刘木匠最是得心应手,不论斧、刨、凿、锯,随手抄起一件,都能行云流水舞将起来,将来人逼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月华如霜,照彻小院。 五道激斗的人影,在院中投下五团鬼魅般的虚影。时而截然分开,时而粘成一团,时大时小,快速绝伦,看得洛长卿一阵眼花。 洛长卿这才发现,来人手挥拂尘、身姿仙逸,虽被“贱籍四友”围攻,竟无丝毫败象!许是惺惺相惜,一面与四个武学高手拆招、一面还连连点头,似对四人招式身法十分欣赏。 洛长卿抽出铜箫、正欲上前相助,却觉身后风响。杨朝夕竟已听到动静,从邸舍奔了出来,向五人叫道:“四位兄姊!还请罢斗!这位是我师父长源真人,来此绝无恶意!” “贱籍四友”闻言,这才纷纷跳开。只是依旧守在邸舍前,手举兵刃,严阵以待,似乎在等这位“来客”一句解释。杨朝夕瞧在眼里,不由一阵尴尬。 那人也是拂尘一卷、收在肘后,负手立在月色之下,登时显出几分仙风道骨来:“贫道李长源,接到一位故交传讯、特来这‘刘记木作行’相见。几位却不由分说、便动起手来,却不知是何道理?” 李长源语气淡然、不急不喘,目光逐一扫过“贱籍四友”,登时令四人有些局促起来。 刘木匠眉头微皱:“你是……李长源?杨兄弟师父?” 李长源颔首:“如假包换。” 杜沙洲声音沙哑、跟着追问:“故交是谁?又如何传的讯息?” 李长源这才自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编钟来,举向杜沙洲:“传音法器,可曾识得?” 不待杜沙洲答话,苏绢绢便嗤笑道:“周朝的冥器罢了!有甚稀奇?趁早扔了为妙,免得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李长源却也不怒,淡淡一笑:“贫道粗通五行雷法,最不怕的便是鬼魅邪祟。” 郑六郎双刀一错、擦出数点火星来,嘬着牙花道:“都说‘白衣山人’道功武技俱臻化境,老郑还想接着讨教,不知赏脸否……” 洛长卿自然晓得方才五人交手虽不过数息,却招招均是搏命的打法,是以皆动了真怒。此时言语交锋,也在情理之中。忙抱拳劝解道:“误会、误会!几位老友,长源真人既为故交而来、足见其高义。刘兄弟信我一回,长源真人朝野官声、向来不差,断然不会是公门的探子!” “贱籍四友”这才各自冷哼了一声,将邸舍让了出来。 杨朝夕暗暗松了口气,稽首急道:“师父!快随弟子来,晓暮姑娘情况不妙!我等束手无策……” 李长源终于面色微变。抿着双唇、一步跨出,追着杨朝夕进了邸舍,顷刻隐没在缝隙中。 第435章 暗室疗伤 暗室中,檠灯下。 几道灰影被拉长,触到北面墙角、登时折成两段。 白焰袅袅,摇曳生姿,灰影亦随之舞动、覆在几个本就生动的线描壁画上,竟令它们登时鲜活起来。 李长源缓缓放下柳晓暮冰凉的手腕,轻轻呼了口气:“脉象很弱,不过生机尚存。小蛮姑娘,方才你是否检视过她身体?有没有什么外伤?” 小蛮摇摇头:“李道长,奴家瞧过了,除了两臂、双腿上有些打斗留下的淤青,身上倒是无碍。只是姑姑为何浑身冰凉,像是……像是尸身一般,难道伤了腑脏?” 李长源捻须沉吟道:“腑脏倒是无事。她落得这步田地,乃是今日逞强好胜,几度透支内息、动用她那套霸道功法。便如竭泽而渔,最终内息耗空、丹田枯竭,连周天运转都停滞了下来。若几个时辰内、再不能催动周天,即便醒转过来,以后也与修道无缘了。” 杨朝夕一拳锤在地面上,痛心疾首道:“师父!该如何救治晓暮姑娘,还请您教我……今日为夺那‘如水剑’,她可是不遗余力。若因此毁了她数百年道行,弟子如何能心安?” 李长源心中微动、隐约猜到点什么,然此时却非穷根究底之时,只是正色答道:“晓暮姑娘只是精元之气亏空、却非患病,针砭汤药是一概无用的。须旁人肯引动周身内息、尽数渡入她体内,再顺着大周天的脉络游走数匝;待她体内精元之气复生、能自行运转之时,此状才可破解。只是……” “只是什么?”杨朝夕见师父迟疑不语,忙急促道。 李长源表情略带古怪:“只是这人须是纯阳无漏之体,如此内息方才纯正阳刚;且肯将周身内息、轻囊相借,供她挥霍运转,若道功太弱、极可能被她耗干修为。 另外,操控自身内息、渡入她体内肆意游走,便如将她周身内外看光摸遍一般,非母女、姊妹、道侣而不能为也!此时又哪里去寻适合之人?” 小蛮听得面红耳赤、向壁不语。她倒是性别合适,奈何修的却不是道门功法,什么后天之气、先天之气、阴元之气、阳元之气,一概分不清楚。 杨朝夕也听懂了七七八八,支吾犹豫了半天,才向李长源稽首道:“师父!弟子向您请罪。弟子其实早便识得晓暮姑娘,亦知她是一只狐族妖修。且已同她结了道友,相约以后取长补短、印证道法,只是……一直不敢向师父禀明。今日情势紧急、若果真能救她一救,弟子自当行险一试!即便耗干修为,不过重头再练就是。” 杨朝夕说罢,心中翻滚、头颅低垂,再不敢抬头看师父一眼。不知道迎接他的将是暴怒下的咆哮、还是恨铁不成钢的一通教训。 然而等了许久,却是风平浪静。杨朝夕抬起头来,看着似笑非笑的师父,不由奇道:“师父……您不责罚我吗?” 李长源叹了口气:“我若是你师祖罗浮真人,非把你皮扒下一层不可!为师当年也曾狂放,与一妖修结识、甚至引为知己,你师祖知晓后,险些将我废去道功、逐出师门。皆因人妖殊途,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与她结了道友,即便日后修道有成,想要一步登仙、证得大道,只怕……只怕也要有一个肯做出牺牲才行。妖族大多残虐狡猾,不讲仁爱信义,为师只担心你到时落得一场空,以至道心尽毁、郁郁而终!” 杨朝夕低着头,瞥见柳晓暮面上灰败之色更浓,担心救得迟了、无力回天。当即抬眸、斩钉截铁道:“师父!晓暮姑娘危在旦夕,求您传授施救之法!” 李长源点了点头:“你与她虽不是道侣。但事急从权、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须如此这般……” 说话间、李长源拂尘轻摆,左挥右点,连比带划。将如何以纯阳内息、引动阴元之气复苏之法,详细与他道来: 先是调动周身内息、由意念驱使,从柳晓暮腹部神阙穴渡入,顺任脉下走,过尾闾、至命门;再从腰后命门穴加以引送,过夹脊、穿玉枕、直抵百会穴。尔后意念牵引着内息,自百会穴而始、直入膻中穴后散开;一股继续向下、连通神阙穴,盘活小周天;其他数股则经由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向周身涌流而出,盘活大周天,最后复归于膻中穴。 尤须谨记的一条,便是在柳晓暮自身阴元之气复苏之前,意念不能松、内息不能断,否则便会前功尽弃。非但帮不了她,还会殃及他这个施救之人。 杨朝夕听罢,便知此法并不复杂。不过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只要施救过程中稍有差池,便会适得其反。是以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随即他趺坐在地。在小蛮辅助下、将柳晓暮缓缓扶起,又将她双腿盘起,侧坐在自己身前。接着把盖在她身上的白布、莲蓬衣等物取下,又剥掉外层襦衣和外裙等物,只剩下一身轻薄的汗衫与长裈,露出玲珑有致的身形来。 杨朝夕不敢多看,收摄心神,渐入“守一”之境。体内先天、后天二气交缠而出,顺着小周天奔流轮转,初时有些稀薄,渐渐便浓厚澎湃起来。三处丹田迅速充盈,气满而溢,透出毛孔、附在皮肤之上,好似在他周身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白光。 小蛮看在眼中,只觉奇异非常,一双硕大美眸嵌在深深眼窝中,不禁泛出异彩。李长源早踱去了一旁,面朝墙壁、欣赏着奇怪的壁画,似对这边不闻不问。 待内息积蓄到某个程度,杨朝夕当即凝神聚念,牵引着溢出的内息流向双臂、汇于掌心。一手印在柳晓暮神阙穴处,将一股内息慢慢渡入,一路下行,绕过小腹等处后、折转而上;接着、另一只手按在她命门穴上,同样渡入一股内息,与方才折转而上的内息合而为一股,沿着督脉、直奔泥丸宫。 泥丸宫,便是道门内丹之法中的“上丹田”。杨朝夕一道意念随着内息,涌入柳晓暮空空如也的泥丸宫中,只觉一片漆黑。直到自己的内息越涌越多,才开始这里的黑暗驱散,旋即照见四下角落里、一些萤虫大小的红色光点,无精打采地伏在那里、一动不动。 就在“他”茫然四顾之际,那些红色光点骤然发难,从四下角落里蜂拥而出!成千上万,密密麻麻,充斥在泥丸宫里,开始疯狂吞噬起“他”带来的内息。 杨朝夕顿觉脑仁像被许多钢针扎中,疼得浑身一哆嗦。咸腥的味道很快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却是刚才一不小心、咬破了嘴唇,血液登时洇满口腔,却丝毫不觉疼痛。 杨朝夕抿嘴轻吮,将血水吞下,固守着那一道意念,不敢稍动。 透过意念,“他”眼睁睁“瞧”着那些红色光点,仿佛狂欢盛宴般,将“他”不断渡入的内息吞噬殆尽,然后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直到整个泥丸宫中,都充满了“酒足饭饱”的红色光点时,这些红点才停止了吞噬,反而畅游在内息之中,恍如快活的鱼群。 “他”不敢怠慢,当即牵引内息,从泥丸宫飞流直下,经承浆、过璇玑、穿玉堂,一股脑灌入膻中穴中。那些红点便也随波逐流、涌入其间,当即又惊动了膻中穴中,成千上万个饥饿的红点! 于是杨朝夕脑中,又涌起一阵针扎火燎般的疼痛,不得不将更多内息搬运出来,向柳晓暮体内渡入…… 如此忙碌半晌,杨朝夕只觉头痛欲裂、浑身发软,好似生了一场伤寒。虚汗涔涔而出,顺着双鬓、流过两腮,汇在下颌处,一点一点滴落下来。 小蛮扶着柳晓暮双肩,感觉到她身体渐渐温暖起来,不禁心头微松。于是腾出一只手将面巾摘下,旋即探出手臂,将杨朝夕脸上虚汗慢慢擦去。却不料手指触到他脸颊的刹那、竟被内息弹起,吓了她一跳。 却说杨朝夕一道意念、带着内息涌入柳晓暮膻中穴后不久,终于将这里的红点尽数喂饱,开始分作数股、沿着周身经脉各自流出。“他”顿觉一道意念分身乏术,正要焦急,便有数道意念、随着内息涌了进来。 每一道意念跟着一股内息,开始在柳晓暮周身游走,浅入毛发、深及脏腑、纵横交错、表里兼顾,很快便联成一片,将柳晓暮周身状况都摸了个清楚。 内息虽渐渐不济,意念却不再像开始时那般吃力:走过平原、穿过密林、蹚过沟壑、掠过山峦,每一段路途都新奇有趣,每一处景致都芬芳扑鼻…… 不觉间,杨朝夕已是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心跳如鼓。两道热流从鼻孔奔涌而出,淹没了人中,翻越了嘴唇,流到了下巴上。 小蛮不明就里,以为他受了内伤,正待喊人,却听李长源声音威严:“冲灵子!神莫惊,意不乱,心无旁骛,全神贯注。摒除绮思浮想,断绝靡情俗念!” 杨朝夕心头一警,涣散的意念登时便收束而起。 这才发现,自己渡入柳晓暮身体的内息,此时已尽数染作了红色。原本随波逐流的“红点”、早溶化开来,化为汹涌灼人的热流。便是这浩浩荡荡的热流,渐渐反客为主,载着他许多道意念、在柳晓暮全身流转,顷刻便将她满园春色一览无余。 杨朝夕一个束发少年,何曾见过这冰峰玉谷般的奇景?当即便心神失守,魂飞天外。一股躁动火气、从下丹田直冲泥丸宫,只觉脑中“嗡”地一下,便涌出两道殷红来。 好在师父李长源只是隐晦警醒,并未直言戳破。不然他非得寻个地缝、一头扎进去不可。 杨朝夕意念稍定,登时明白柳晓暮体内阴元之气,已被他顺利唤醒。开始沿着大周天的轨迹,周而复始,流转起来。数道意念合为一股,才有些恋恋不舍地、从方才的冰峰玉谷间抽身而出。 几息后,昏厥许久的柳晓暮、终于“嘤哼”一声,缓缓睁开眼来。 第436章 烁金流火 佳人眸开,暗室幽然。 李小蛮面色一喜:“姑姑!你醒啦!” 杨朝夕却是心头一惊,旋即便觉两只掌心一阵火烧火燎。贴在柳晓暮神阙穴、命门穴的双手,如条件反射般猛地抽回。 定睛瞧去,却见一双手掌心、各自腾起一朵摇曳的火苗。火苗橙红,并不耀眼,却烫得他一蹦三尺高。杨朝夕慌忙又是磨蹭、又是甩手,那火苗却似在手上生了根,竟尔颠扑不灭! 李长源已回过头来,向柳晓暮拱手道:“柳姑娘,莫再捉弄夕儿。他只是救人心切、才以纯阳内息渡入你体内,并非有意冒犯,还请高抬贵手!” 柳晓暮这才秀眉一松,纤唇微启:“烁金流火,彤彤赤色。既灼既燎,归汝巢窠!” 言罢,那两朵火苗终于脱手飞起,一番凌空追逐后,先后没入到柳晓暮口中。 杨朝夕望着两只手掌心、被火苗烫出的两团粉红水泡,不由怒道:“柳晓暮!!我好心救你,你竟放火来烧我?!真是岂有此理!” 柳晓暮见他面色不善、双手颤抖,一双眼瞪得如铜铃大小,心头还是生出一股歉疚之意。 然而嘴上依旧分毫不让,当即嘴角微扬、嘲讽道:“小道士,姑姑的身子好看么?哼!不知死活的登徒子!色胆包天的轻薄小儿!竟敢借疗伤之机,大肆窥视、上下其手……当真以为姑姑一无所知吗!” 柳晓暮一双凤眸直直盯着杨朝夕,似乎一眼便洞悉了他心中所想。不过片刻、便盯得他心头发毛,赶忙别过脸去,气势却已弱了下来。 柳晓暮刚苏醒不久,体内阴元之气其实恢复得还不足一成。是以方才心意流转间,催生的“烁金流火”、也不过拇指大小,算是对杨朝夕小惩大诫一下。 其实方才陷入昏厥,柳晓暮也并非一无所感。 浑浑噩噩间,她便觉数道意念夹带着许多纯阳内息,粗暴地侵入到自己体内,在她周身往复游走。待意识渐明,才知这些纯阳内息、是以自身为饵,诱导她体内几乎耗尽的阴元之气闻腥而动、咸来吞噬,以壮大自身,好叫已然停滞的周天循环,再度运转起来。 然而那数道意念,开始还循规蹈矩,只是牵引着纯阳内息、沿着大周天往复流转。渐渐地、这数道意念便不安分起来,竟然驭气为马、踏躯为疆,在她体内纵横驰骋,肆无忌惮! 脸颊、脖颈、胸口、小腹、两臀、四肢……每一寸肌肤、都被这些意念强势占领,每一处身体、都成了这些意念纵情游冶的行宫林苑!而她自己的意识,却只能屈辱地瑟缩在泥丸宫中,纵然羞恼愤恨,却是无能为力。 直到杨朝夕内息不济、意念衰退之时,她的意识才乘机重新掌控了身体。登时察觉到一双“不怀好意”的手掌,正紧紧贴在自己小腹和后腰、还带着令人羞臊的温热…… 于是起心动念间,柳晓暮便催动秘法、生出两朵‘烁金流火’。从膻中、命门两穴析出,附在杨朝夕掌心,登时烫得他双手暴退、冷气倒抽。可谓现仇现报、立竿见影! 妖族之中尽人皆知,狐族专修火系神通,虽忌惮天雷,却不惧地火,是以常能临厨灶而居、凿火山为穴。故而狐族妖修,个个都是控火的好手。 只是杨朝夕却不通晓这些,依旧捧着双手,一面吹气、一面嘟嘟囔囔道:“恩将仇报的家伙……也不知使的什么妖法、喷的什么鬼火……嘶!痛死啦!痛死啦……” 柳晓暮妙目一翻:“若非你存意轻薄,自不会受这皮肉之苦。” 杨朝夕这才做贼心虚道:“我、我又不是故意……若不那样做,如何将内息送抵你各处经脉?” 说罢仍不服气。忽而想起前几日、神都苑樱树下那雪白的一幕,不禁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再说了,又不是没看过……” 身为狐妖,柳晓暮六识何等敏锐!当即将他牢骚一字不落听在耳中,气得秀眉倒竖:“小道士,你说什么!!” 说着、张牙舞爪地便要跃起,似乎不咬下他一块肉来,今日便绝不肯罢休。 小蛮虽不懂内丹之术,但方才听了李长源一番云遮雾罩的讲授,又瞧着两人眼下情形,却也明白了几分。此时见姑姑柳晓暮刚一苏醒、便与杨公子互掐起来,不由心中唉叹。连忙拦着柳晓暮道:“姑姑切莫动气!怒急伤身。若要教训……教训杨公子,也须等调理过内息、气完神足后才好!” 柳晓暮见杨朝夕大惊之下、竟已窜去了东面墙角,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加上自己内息远未恢复,急待凝神运气、自我调息。于是才在小蛮劝解搀扶下,挨着墙根坐定。旋即双手掐诀、按在双膝,开始将三处丹田中的阴元之气,重新分理爬梳、合为一股,蓄在膻中穴处。待觉内息渐足,才逐次放出,顺着经脉涌入周身各处,解困消乏、疗伤化瘀。最后重归于膻中穴中,如是往复…… 李长源见两人终于消停,才舒了口气、向杨朝夕招手道:“冲灵子,为师恰知道一个偏方、可缓解烫伤。你过来,我好帮你医治。” 杨朝夕依言凑了过去。只见师父李长源忽地一跃而起,三指一钳、便拔下一根四方钉来。旋即他左手持钉,右手微凹、托在下面,就着墙壁细细刮擦起来。 不多时、便刮下一捧淡黄的石灰粉来,扭过头道:“展开手,忍着些!” 杨朝夕未及多想,双手摊开。 不料李长源左手如电,呼吸之间,四方钉已将他两只手掌心的水泡尽数挑开,沁出一片脓水来。脓水沿着掌纹指缝,流得满手皆是。 杨朝夕只觉一对掌心又辣又烫,仿佛正被许多虫蚁撕扯,端的是痛楚难当。见师父一语不发,只得咬牙硬受。 便在这时,李长源右手一抖,那捧石灰粉当即分作两团、扑在掌心挑破的水泡上。 杨朝夕顿觉一股清凉之意从掌心化开,由表及里,蔓延开来。那种灼烧加撕扯般的疼痛,被这清凉一冲,登时大为缓解,不由抬起头来,向师父投以感激的目光。 李长源却又将手一扬,将那枚四方钉重新射入对面一团人形壁画中,恰中心口要穴。旋即拍拍手上石灰,见杨朝夕脸上痛楚渐去、才指着墙壁道:“冲灵子,为师方才将这暗室壁画瞧了一遍,深感获益良多。 这些壁画以炭为笔,不但描摹了人族、妖族、鬼物、仙家四门的形貌,更以朱漆标注了各个族类的要害、罩门、大穴等,比为师所知还要丰富详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为师今日便将这些关窍与你细说一番!” 杨朝夕心中一暖,才知师父方才对他为柳晓暮运气疗伤不管不问,并非有意冷落,而是被这四面壁画吸引。心中想着的、却是如何利用好这许多壁画,好令徒弟多学些安身立命的本领。 一念至此,杨朝夕忍着掌心伤痛、当即拜道:“请师父传授!” 李长源微微颔首。旋即倒转拂尘、以柄作棍,指着壁画中一头线条勾勒的走兽,开始娓娓道来…… 斗柄南指,夕光渐沉。 随着漫天“飞火流絮”渐渐燃尽,渠岸上狼狈不堪的众人终于回过神来,一齐向西面瞧去。 却见太子李适正捧着那只黄澄澄的剑匣,上下摩挲,爱不释手。而那“雌雄双霸”林独阳与林孤月,早已不知所踪;一道消失的,自然还有方才抛掷轻囊、点燃柳絮的“贱籍四友”等人。 众人无不懊丧、痛悔、咬牙切齿,原以为稳操胜券的围困之法,竟被几个宵小之徒、用毫不起眼的柳絮破解!这等教训,只怕终生难忘。 西平郡王哥舒曜见大事已定,今日一番折腾、总算有了个不错的结果。当即领着麾下弓马队、投枪队、步射队、横刀队等乌泱泱几百兵募,齐至太子李适驾前,一齐行礼告辞,声势震天动地。随即,除应太子之令、留下一支精兵外,其余兵募再不拖泥带水,抬着伤兵亡卒、一径撤出了毓财坊。 南北两面的道士与僧尼,或拱手、或合十,亦纷纷向太子行礼。经过各宫、观、寺、庵略一商议,道门、释门最终留下各自留下十个身手尚可的弟子。其余大部则收拢了伤残同门,或背或抬、陆续离开了这一片狼藉的通远渠岸。 只有雁门郡王田承嗣面露不甘,揉了揉被“飞火流絮”熏黑的脸颊,在一群天雄卫护持下、向太子李适遥遥行礼道: “殿下!老臣一片赤胆忠心,本欲为圣人分忧。奈何今日却被元载、哥舒曜之流毁谤中伤,欲陷我于不仁不义!每念及此事,老臣便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今日宝剑得入殿下之手,也是天命所归,老臣本不该再横生枝节。但为自彰磊落、自证清白,那‘神都武林大会’我魏博镇不但会派人参与,且誓要拔得头筹! 待光明正大夺得宝剑,必双手奉还殿下。好叫元载老贼、尉迟匹夫之流,对我魏博镇的诋毁污蔑不攻自破!也免得朝中奸佞搬是弄非、污了圣听!” 太子李适见他慷慨激昂说了半晌,眼神始终不离剑匣,知他必不肯善罢甘休。只得略略拱手道:“雁门郡王清者自清,何须在意旁人嚼舌置喙?他日回京、我必实言奏明父皇,绝不叫忠臣受辱、良将蒙冤。可好?” 田承嗣心念电闪、眼珠乱转,终于又想到个以退为进法子,这才抱拳道:“殿下!今日虽尘埃落定,但难保没有江湖狂徒为夺此剑、铤而走险!此去河南府衙、尚有十多里脚程,且天已渐黑。老臣这些‘天雄卫’最是忠心不二,愿尽数派给殿下,一路护送,以保万全!” 河南尹萧璟斜了眼田承嗣,心中已有计较,忙上前一步道:“田公大可放心!我洛阳城中不良卫有千余之数,即便少了董仲庭这百十人、亦不至伤筋动骨。足以护卫太子殿下周全。 反是田公劳顿半日、又受了惊吓,还是早些回去驿馆歇息才是。免得我河南府巡夜的不良卫,将田公手下夜行之人、当作犯夜的匪盗捉去,岂不折了田公颜面?” 田承嗣听罢,“锵”地一声拔剑而出,怒指萧璟道:“萧大人,你是在威胁本王么!” 第437章 如水剑,鬼工匣 声出则怒起,剑拔而弩张。 许多“天雄卫”见雁门郡王发怒,连发弩纷纷架起,瞄向萧璟这边。 萧璟周围衙差、无不以身作盾,将他护在中心。一旁肖湛抽刀、黎妙兰挺槊,皆遥指田承嗣,气势丝毫不弱。 西面的东宫卫率们,连忙将太子李适扶下马来,接着擎起身侧铁皮藤甲盾、搭成盾墙。防止东、南两边一旦交手,飞起的流矢、断刃殃及太子殿下。 萧璟挥手将衙差拨开,略略拱手道:“田公言重,老夫岂敢?只是田公身边心腹尽出,若遇奇险、如何自安?倘若田公客居洛阳期间,有个什么闪失,岂非老夫之过?届时魏博镇雄兵十万,挥鞭南下,来向老夫兴师问罪。老夫又当如何自处?” 这时,李长源拂尘轻摆、从太子李适身后绕了出来:“雁门郡王!太子殿下既答应不与天下英雄争剑,自不会食言而肥、去做那‘偷天换日’之举,还请郡王宽心。 此外,萧大人所言,也是设身处地、替郡王安危着想。今日各方拼杀半日、仇怨已然种下,绝非三言两语便可化解。焉知没有宵小之徒铤而走险、对郡王行不利之举?” 田承嗣听罢、面色阴沉不定,许久才重重哼了一声:“小人之心!以己度人!本王便只留十名好手、陪侍殿下左右,萧大人这下满意了么!” 太子李适立在盾墙后面,透过缝隙瞧着几人对答,不由捋须轻笑。 他于舞勺之年、恰逢蓟州之乱爆发,此后十余年间,随皇族饱尝颠沛离乱之苦。后年纪渐长,更是披甲上阵、辅助父皇清剿叛军,见惯了尔虞我诈。此时此刻,又岂会猜不到田承嗣的心思? 田承嗣貌恭而不心服,赖在这里百般纠缠,无非是担心自己与萧璟合谋、中途掉包“如水剑”,是以欲多派心腹之人一路监视。若自己不应他,他也必会再遣死侍暗暗尾随,反而更加凶险。可若自己应下,反而能借此机会、叫一些敢怒而不敢言者,消除疑虑之心。 于是他也走出盾墙、抬眸笑道:“难为雁门郡王有心!那便劳烦十位‘天雄卫’将士、随我等走一遭了。” 田承嗣见事已至此,只得讪讪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董仲庭自知已无退路,果断收拢起追随他的不良卫、紧紧跟在田承嗣“天雄卫”后面,自坊墙豁口鱼贯而出。王轩身上锁甲、满是被“飞火流絮”烧出的黑点,此时也顾不得狼狈,忙令手下伙长各率卫卒、也缀在“天雄卫”后,仓皇奔出此间。 须臾工夫,渠岸上只剩下寥寥数人。 太子李适重新上马,矫首环顾。只见暮色四合、星月渐起。南面坊墙外、洛水之上渔火闪烁,映出一团团浅淡光晕,撑起了神都不熄的繁华。 行营、藩镇、道门、释门、游侠等各方留下之人,皆肃立在渠岸上,一言不发。显然是在静候太子殿下与那柄众所瞩目的“如水剑”,一道起驾动身。 太子殿下无奈一笑,朗声喝到:“诸位英雄!时候已然不早,咱们这便同去河南府如何?” 回应他的,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叫好之声。 西斋院中静悄悄,房中又闷又燥。 锁甲卫校尉王辙,浑身被汗浸透,躺在榻上喘着粗气。 被白纱包裹的左眼处,又有血渍渗出。疼痛阵阵袭来,锥心蚀骨,随着那洇开的血渍、一圈圈扩大,又变得难耐起来。 疼痛令他倍觉屈辱,屈辱令他愈发狂躁。榻前案下,皆是被他打翻的汤药和粥饭,和着满地碎瓷、正如他此时心绪,一片狼藉。 奉命侍候他进食、服药的侍女们,皆被赶出了客房,此时个个倚着檐下漆柱,手掩朱唇,面带惊惧,瑟瑟发抖。 便在此时,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行至榻前。 王辙心中憋闷烦躁,看也不看、张口便骂道:“滚!都给我滚!!本将左眼已然不保,还灌这些汤药作什么?!谁再劝本将喝药,本将便砍了谁!!” 说着,竟顺手摸出一柄障刀,翻身坐起、右臂甩出。但听“嘭咚”一声,刀鞘已然甩飞,露出白如霜雪的刀刃来。 然而障刀尚未及身,王辙便觉右腕一痛、登时松开手来。那障刀被惯性驱使、脱手飞出,接着“笃”地一声闷响,扎在了木案上。 一道威严的声音,在他面前缓缓响起:“博山!你连义父也要砍了么!” 王辙身躯一颤,仅剩的右眼中、登时映出王缙的身影。 王辙当即抢上前去、双膝跪倒,抱住王缙双腿哭道:“义父恕罪……孩儿心中恨啊!为何那日鬼使神差、竟要与那杨朝夕打赌比试!结果连‘毒蜂针’都被逼了回来……孩儿若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王缙面色森寒,左袖一拂、便将王辙掀翻在地。旋即冷声喝道:“博山!你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不过瞎了只眼睛罢了,便讳疾忌医、破罐破摔,疯疯癫癫!似你这般烂泥扶不上墙、成日里只会拿仆婢出气,还说什么报仇雪耻?趁早寻条绳索,自己吊死、一了百了!我王缙,权当没认过你这个窝囊废!” 王辙只觉当头一棒,敲得他天旋地转! 陡然间、想到义父王缙素来行事狠辣果决,不由惊得浑身一抖。若自己果真自暴自弃,只会空落个残废之身,不能再为义父排忧解难。届时,其他义子必会踊跃冒头、设法取而代之;至于他,迟早会被王缙踢出院墙,甚至直接灭口。 一念至此,顾不得左眼处的剧痛、王辙慌忙爬起身来,对着王缙一面磕头、一面哆哆嗦嗦道:“义父饶命!义父饶命!是孩儿一时糊涂。自今时今日起,孩儿必按时喝药、专心养伤……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义父不将孩儿扫地出门,孩儿必感恩戴德、效死以报!” 王缙嘴角这才有了一丝笑意,背在身后的右手、缓缓伸到前来,竟捧出一只黄澄澄的剑匣! 王辙先是一愣,旋即似想到了什么,当即一把抹去脸上涕泪,狂喜道:“义父!莫非……莫非这匣子里装的、便是那柄旷世神兵‘如水剑’?!” 王缙也掩饰不住喜色,徐徐点头道:“义父这些年费尽心机、多番布置,却一直找寻未果。今岁所以能掘得此剑,博山你居功至伟!若非你劝义父赶走了那个酒囊饭袋洪治业,又派‘锁甲卫’接替‘虎贲卫’,去那凝碧池日夜搜求。义父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寻得到这柄气运之剑!” 王辙虽心中大喜,面上却不敢贪功,忙抱拳道:“神剑虽妙,唯有德者居之!孩儿不过费了些筋骨之力,当不得义父盛赞……孩儿虽毁一目,却绝不会服输。必知耻而后勇、自强而不息,愿为义父宏志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王缙摩挲着那黄澄澄的剑匣,眼中尽是满足之色,像是自语、又像是炫耀一般,洋洋得意道:“博山!你可知这剑匣用料为何?又有何妙处?” 王辙一介武夫、哪里通晓百工之事,自然是连连摇头。王缙却也不恼,自问自答道, “这剑匣所木料,虽亦是柏木,却非庙宇宫殿中栽植的黄柏、龙柏或是刺柏,而是专从太行山悬崖绝壁之处,采伐得来的崖柏。因崖柏所生之处,缺水少土、气寒风劲、霜重雪疾,故生长极慢。而木质也因此而愈发紧密结实,兼有一股沁人心魄的药香,最是难得! 而制成这剑匣所用的崖柏料,皆是生长百年以上,且木纹顺畅、无裂无瘤的良材。如此一来,才能不惧寻常水浸火烤;再加上熟桐油浸泡,便可经久不坏。最为离奇的是,义父令人开碑时、这剑匣外还包着一层燧石匣。燧石匣便封装在羊皮做成的油囊中,油囊中灌满了桐油。 那油囊向外,才是阴刻着《如水剑歌》的古碑。剑歌通篇皆为隶字,字迹苍劲古朴,定是嵇康嵇叔夜的真迹无遗!可惜为了取剑、义父不得不命人将之凿开,好在那些残碑碎石,我已命人收入‘知古阁’中。他日有暇,再作理会。 义父细数了一下,从碑到剑,凡共六层,有石、有木、有剑、有羊皮、有桐油、有燧石。加上古碑沉于凝碧池下,竟将五行之数暗合其中,端的是玄妙无比!此剑一出、若不能搅动天下风云,才是咄咄怪事!” 王辙见义父王缙一口气说出这么多门道来,竟丝毫不觉疲累,反而谈性甚高,知他亦是大喜过望。心中登时猜到了某种可能性,不由又是一阵后怕: 想来义父寻到“如水剑碑”,便是这两日的事情。而这两日、恰逢太微宫从神都苑明德殿败退而归,便连洛滨坊私牢关押的祆教教徒与家眷、也被崔氏“山翎卫”悉数劫走……之前的一番布置,尽皆化为乌有。 王缙每日三餐必摔杯砸碗、大发雷霆,斋饭不是太咸便是太淡,气得他令人将膳房几名坑饪、轮流捉至银杏别院打完板子,再撵回膳房重做;身边陪奉的侍女,更成了趁手的出气筒,一句话不如意、非打即骂,因耐守不住他的摧残,侍女纷纷装疯扮傻、只求被逐出太微宫…… 围杀祆教头目失利,若论罪责、锁甲卫自是首当其冲。王缙这两日对锁甲卫已是失望透顶,更差心腹宿卫、秘密处决了几个临阵退缩的伙长,一时间锁甲卫人人自危。王缙另有一义子叫做王轩,亦是锁甲卫校尉。这两日受“燕山圣君”霍仙铜蛊惑,已纠集了一批心怀忐忑的锁甲卫、同魏博镇暗通款曲,悄然谋划投靠之事。 种种变故迭出,传到义父王缙耳中,如何能不动肝火?好在这时,每夜派去凝碧池的锁甲卫、终于将那沉寂数年的“如水剑碑”掘了出来,才令早已岌岌可危的锁甲卫,显出些耳目股肱的作用。而王辙也是在这阴错阳差之下,才没被王缙当做弃子、直接灭杀。 以上说来曲折,其实不过转念之间。 王辙惊魂甫定,见义父王缙言犹未尽、当即乖觉问道:“孩儿恭贺义父!只是义父还未说明,这崖柏剑匣、究竟有何玄妙?” 王缙登时被搔到痒处,捋须解颐道:“博山啊博山!不枉义父这般器重你,见人见事、果然独具慧眼。”说着、才将那黄澄澄的剑匣,递到王辙面前,“义父正好考较你一番,可瞧得出这剑匣有什么门道?” 王辙小心翼翼、捧过剑匣,一番打量摸索后,也是不禁大惊失色: “竟……竟然是公输班的‘鬼工匣’!” 第438章 一道圣谕 剑匣入手,药香四溢。 的确是树龄百年以上的崖柏木,封在碑中数年,香气竟还这般浓厚馥郁! 太微宫使王缙抚须大笑:“不错!不错!这剑匣正是公输班创制的‘鬼工匣’,故又叫‘鲁班匣’。然木作一行传至后世,亦不乏青出于蓝、惊才绝艳之辈!这种‘鬼工匣’不但借鉴了墨家机关术,且融入匠人诸般巧思,内中更装有磁石机括,当真称得上‘难解难分’!若非深谙其道之人,万不能轻易打开。反观公输班初创的那一只‘鬼工匣’,与这只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语!” 王辙听罢,称赏不已。 果然,无论自己如何翻来覆去、推拉掰扯,只能听到“如水剑”在匣中不住翻滚,“嘭咚”作响,勾得他心痒难耐。只想立时便一睹这神剑真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启。只得将剑匣奉回,苦笑道: “义父!看来今日、孩儿无福得见神剑风采,只好望洋兴叹啦!” 王缙接回剑匣,颔首笑道:“剑已在手,何须急于一时?待义父先好生布置一番,择日便将这‘如水剑’出世之事、昭告天下英侠。届时庙堂、江湖风起云涌,便是你我父子大展拳脚的之机!” 说罢,王缙将西斋院客房外的侍女叫了进来,吩咐她们重新制备餐食、煎煮伤药,还送来此间。 王辙见状,热泪盈眶。又是一番叩首称谢后,才目送义父王缙携剑而去。 四人一时无言,暗室寂寂无声。 柳晓暮盘膝靠墙而坐,凤眸半睁半阖,气息渐渐悠长,一呼一吸之间、常人早已过去数息。 李小蛮却将白色莲蓬衣叠成一团、当做枕头,又用之前那方白布裹住身体,以地为榻、沉沉睡去。形如一只硕大的蚕茧。 李长源似避嫌一般,趺坐在暗室东北角,亦双手掐诀、置于膝上。致虚极、守静笃,鼻吸口呼,绵绵不绝,口舌摩挫间,似有音节发出:嘘、呵、呼、呬、吹、嘻。 六字气诀颠来倒去,音声含混,并不分明。听在耳中,虽不解其意,却也觉玄奥非凡。 杨朝夕侧耳听了半晌,知道柳晓暮和师父呼吸吐纳间、体内精元之气皆在按大周天循环往复。而搬运内息、行“大周天”,唯有步入“炼气化神”境后方可做到。至于二人谁打通的经脉多些,便不得而知了。 两人呼吸起落间,似有别样韵律深蕴其中,却无法捉摸。 杨朝夕若有所感,也暗暗搬运内息、尝试向带脉冲去,只觉左右章门穴处陡然一阵酸胀,抽得他差点险些背过气去,眼泪也险些飚射而出。心中登时冒出几个大字:欲速则不达。 于是仍旧排除杂念,凝神观瞧,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四面墙壁的一团团壁画上来。依照人族、妖族、鬼物、仙家的次序,将朱漆标记的穴道、罩门、要害等,逐一记在心里。 照师父的说法,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四面墙的壁画,便是上天假刘木匠之手、送给他的一场机缘。若不收入囊中,岂非暴殄天物? 好在杨朝夕于修道习武一途,本就有过目不忘之能。此时借着明晃晃的鲸油灯,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一片片朱红色的散点和线段,仿佛是世间最有趣的图画。 不到一个时辰工夫,他已将人体三十六道死穴、七十二处大穴尽数记住。比之从前与人交手、偶然学到的一鳞半爪,确是详尽精准了许多。此外还将妖族中的兽族一类,如虎、狼、熊、豹、狐等十余种走兽的要害、罩门等,记了个八九不离十。 “轰!啦啦啦!呯咣!” 一阵机括声响,登时将四人从静默中拽了出来。 柳晓暮、李长源皆淡定非常,只各自睁眼一扫,便又恢复到行功状态,全不受这异动所扰。 小蛮一跃而起,挣开白布,跳到杨朝夕身侧。两副连枷短棍、已在一双玉手上舞出数道棍花,旋即各自夹回腋下。 杨朝夕手无片刃,早疾退几步、摆出个“夺槊拳”的起手式来,一脸戒备向声音响处瞧去: 只见南墙重新裂开两尺多宽的缝隙,两道身影穿缝而入,却是祆教玄土护法洛长卿、以及这间“刘记木作行”的掌柜刘木匠。二人皆套着乌黑的夜行衣、面罩垂在脖颈上,一副鬼祟模样。 杨朝夕这才松了口气:“刘大哥!方才还以为你们早已歇息。看你二人模样,应是刚从外间回来、且与人交了手吧?” 刘木匠向来不善言辞,只是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时已过午,骤风转凉。 不知何时,太微宫银杏别院中的墙影与树影、竟开始转淡,终于一点痕迹也瞧不出了。 抬头望天,云层越积越厚、也越聚越多。色如淡墨,形如败絮,几乎寻不出明显的缝隙。远处宫殿皆如剪影,白日、飞鸟全没了踪迹,漫天皆是令人压抑的阴沉。 王缙独坐在银杏古木下,一手摆弄着早已喝干的茶盏,一手按在圈椅扶手上、微微颤抖。眼神直直盯着院门之外、玄元庙前,两根静默无声的铜柱、一尊飞灰飘散的香炉。空荡荡的庙前广场,铺着齐整的青石方砖,侧面瞧去、泛着淡淡幽光。 静候良久,才听得一道脚步声遥遥传来,从微不可闻、到响彻庙前,不过十多息工夫。 来人一身金甲、腰挎横刀,却是太微宫日间值守的宿卫。 王缙闻声霍然而起,紧走几步、出得院门。只见那宿卫纳头便拜倒在他身前,强压住胸中翻涌的气息,抱拳禀道:“禀齐国公!天使大人行驾已入琼华门,正向此间行来!” 向来泰然自若的王缙,此时心中却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虽早有香鹿驿的驿长飞书告知,今日将有圣人遣派的天使、抵达神都太微宫,口宣敕旨。但究竟是福是祸,却无从得知。 此时听闻天使已入阙门,忐忑之色愈发溢于言表,忍不住抬起衣袖、将额上冷汗拭去。 无处安放的双臂拢在袖中,动也不是,静也不是,一会掖一掖翘脚幞头,一会整一整紫袍金玉带。第一次觉得恭候天使到来,竟是如此漫长且难熬。 终于,一驾八人同抬的肩舆,绕过正殿东侧、停在了银杏别院前。 肩舆缓缓落地、走下一人,面白无须,绿袍犀銙,拱手便笑道:“齐国公一向可好呵!” 王缙连忙还礼笑道:“刘公公一路舟车劳顿,想来午膳必是草草了事。我已命膳房备了些果蔬、茶点,不如先往东斋院略用些如何?” 此行荣领天使之职、自长安赶来洛阳的阉宦,叫做刘忠翼,官阶虽只有从六品,却因伶俐机敏、忠直可嘉,颇受圣人倚重。便连宰相元载在宫内撞见,也会笑称一声“刘公公”。 天使刘忠翼听他这般说,面上笑意却先敛去了三分,从腰间摘下银牌、微微抬眸道:“齐国公抬举!下官既蒙圣人垂爱、今又负圣谕而来,怎敢稍有懈怠?还是先宣了圣谕,再来领齐国公的好意。” 王缙闻言,笑容微僵,忙叉手躬身、俯首敬候。 刘忠翼这才面色一正,声音尖细道: “上谕!王缙夏卿,昔治军严整、平叛有功,累迁要职。加封齐国公,领太微宫使、留守东都。然卿权重生横、宠极而骄!不思勤勉政务,专行离奇之举! 近来更有洛阳世宦奉表劾奏,具言卿等罔顾生民安危,多与祆教不睦,屡行残戮之事。以致洛阳胡民异心顿起,星夜离散,怨声载道! 朕念卿曾有功于社稷,行止虽失偏颇,究极事出有因,特容悔心改过!故敕卿仍归于帝京,侍朕左右,朝夕奏对。旬内即返!” 王缙听罢,面如死灰。 圣人言辞虽不甚激烈,但字里行间、却透着对他的浓浓失望。反顾自己这几年来,先是因不满于鱼朝恩专横,自请来东都奉佛礼道;后鱼朝恩被元载等人合力诛杀,元载愈得宠信,封颍川郡公,开始独揽朝政、弄权跋扈。他又不得不事事逢迎元载、每每虚与委蛇。后更与之同流合污,助其贪财纳贿、排除异己,同时也中饱私囊、培植亲信、豢养私兵…… 原以为两人联手,便欺上瞒下、一手遮天。谁知这几年所作所为,早被圣人察觉到了端倪。更因近来太微宫屡屡弹压祆教,多行杀戮之事,惹得朝堂内外胡官胡民怨声如沸。才专程遣派心腹宦官刘忠翼、来洛阳宣其口谕,以为申饬。 王缙躬身良久,才慢慢抬起头来、声音颓然:“臣恭领圣训!” 旋即深吸了口气,又向刘忠翼叉手行礼道,“刘公公不辞劳苦,驾临东都,缙自当治备盛筵、拨冗相陪。还望公公先入东斋院稍憩片晌,缙已安排妥帖侍女榻前迎候……” 刘忠翼见他眼神惴惴,不安中透着惶急。当即摆手道:“蒙齐国公厚待,下官本不该推拒。奈何在香鹿驿时,元相已差人知会下官、今夜颍川别业已备好酒食,专等下官前去赴会。实是盛情难却!还请齐国公体恤。改日齐国公回到长安,下官一定登门、再与国公品茶说禅如何?” 王缙听到“元相”二字,心头不禁一震:元载何时到的洛阳?为何他一点风声也没收到?且以他与元载的私交,为何不提前知会一声?究竟是何用意?要连他一道瞒着? 重重疑问,疑问重重。萦绕在心头,很快搅成一团乱麻。 待他回过神时,刘忠翼竟早已离去。只有方才报讯的那名宿卫,按刀侧立在一旁,眼含忧色地望着他。 王缙自知失态。瞥了眼忠心耿耿的宿卫,心中一暖,这才抬起一臂、轻轻向外摆了摆。那宿卫登时会意,抱拳行了一礼,便果断离去。 只剩王缙略显落寞的背影,立在暗沉沉的天光下,宫殿寂寥,人影渺小。 仓皇的燕子没入树梢,发出一声刺耳的啼叫。 第439章 刘木匠,四方钉 拳势散开,虚惊一场。 杨朝夕开口第一句,却是问向洛长卿身后的刘木匠,完全将洛长卿视若无物。 洛长卿却也不计较杨朝夕刻意冷落的态度,神色如常、自顾自答道:“圣姑受伤,委实叫人萦心挂怀!我便与刘兄弟潜出北市,去寻那神医王冰。谁料我等刚将圣姑症状一讲,王神医便说无性命之忧。只是圣姑内息亏空,须寻个道功精深的乾道、以阳元之气诱引,令她体内阴元之气自生;再服食几味大补之药,计日便可复原。 我二人一想、便想到长源真人与杨少侠师徒两位,恰都是道功精深的乾道,正好可为圣姑疗伤。便老实不客气,抓了几棵百年老山参、紫灵芝、首乌之类的草药回来,正想同几位共商医治之策。” 小蛮也瞧出杨朝夕似乎不大待见洛护法,而长源真人则缩在墙角、老神在在地行功练气,对此间之事不闻不问。只得开口道: “洛护法辛苦!方才长源真人已说了法子、与王神医所言如出一辙。杨公子早依法施为、将姑姑救醒了,现下正自行运气疗伤。恰好还缺几味补药,原本须明日找药铺去抓,谁承想才刚瞌睡、便有人送枕头来啦!咯咯咯!” 洛长卿也笑道:“那便好!这几味补药你先收起来,稍后再询圣姑、看她预备如何服用。” 杨朝夕立在一旁,微觉尴尬。洛长卿纠缠自己娘亲、固然十分可恶,可他作为祆教护法,对圣姑的一片关切与忠心,却是毋庸置疑。 想了想,只好向一旁的刘木匠抱拳又道:“刘大哥!傍晚那会儿、你们使的那个火团子,当真了得!竟叫那么多人都吃了大亏。不知到底有何门道?还请大哥解惑!” 刘木匠却是神态微滞,旋即连连摆手、竟不知该如何说起。 却见小蛮一个折转、闪至杨朝夕面前,笑吟吟道:“杨公子问错人啦!那个叫‘飞火流絮’,是咱们祆教的‘独门暗器’。咯咯!恰好前些日子满城飘絮、十分猖狂,惹得狗厌猫嫌,教中便有人想到了这门火攻之法。 具体而言,先以软罗白纱缝制轻囊,再以粗纱作网、捕捉柳絮,多多益善,充塞进轻囊中,便成了‘飞火流絮’。这‘暗器’既没多少斤两、又可压缩携带,所以我与洛护法便带了许多只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洛长卿与刘木匠立在边上,也是含笑点头。 杨朝夕这才恍然,便又捡起方才小蛮挣落的白布:“如此说来,这块布、便是你曾我提到过的‘火浣布’咯?” 小蛮语笑嫣然:“公子果然举一反三、一点既通!” 这时,李长源的声音、自东北角淡淡传来:“刘木匠,若贫道猜的不错,你这套铁钉打穴的暗器功夫、当是出自蜀中唐门吧?” 刘木匠面色一沉,说话竟流畅了许多:“道长此言,究竟何意?!” 窗外铅云愈沉,院中树影幽暗。 若非耳中还回荡着刘忠翼那尖细的声音、晓得他其实刚走不久,王缙还以为此时已然天色向晚,该用膳歇息了。 因刘忠翼是口传圣谕,是以并未留下尺帛片纸。想要反复咀嚼参悟、圣人是否有什么弦外之音,便非自寻纸笔默书下来不可。王缙长叹了口气,抬须沉声道:“来人!铺纸研墨……” 良久之后,王缙望着书案上摊开的空白经折,已被他写满了密密的小楷,正是方才刘忠翼口传的那道圣谕。 圣谕略长,凡一百五十四字,王缙竟过耳不忘,一字不漏默书下来。此时他双目一眨不眨,盯着圣谕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颓然坐下。圣谕之意确凿无疑,要他十日内尽快返回帝京长安,面圣述职,自省己过。 又想到元载此番骤临洛阳、不告而来,或许便是事先得了什么风声,才刻意与他保持疏远,免得引火烧身。心底登时涌起一股颓然,暗叹宦海无情、凉薄至斯!有利才聚,无利便散! 心神恍惚间,忽地瞥见雕花大榻内、那只黄澄澄的鬼工剑匣,心头登时一暖。便连愁云惨雾似的心绪,竟也消散大半。 登时丢开手中鸡距笔,甩掉足上双靴,便就榻上侧卧下来。抱起那只繁复芳香的鬼工剑匣,连锦衾也不盖,竟很快沉沉睡去。 梦中画面跳转,杂乱无序。既有少时与长兄王维凭几学书的无忧时光,也有雁塔题名、科举及第时的春风得意,更有蓟州之乱后、追随李光弼将军剿灭叛军时的刀光血雨……反而后来叛乱平息、自己节节高升的年岁,变得一片混沌、模糊不清。 不知睡了多久,忽地当空一道电光闪现,院中房内登时为之一亮。接着便是几声摐金伐鼓般的炸雷,吓得外间的侍女双手一抖,竟将茶盏打翻在地、传来突兀且清脆的响声。 王缙早已惊醒,浑身冰凉彻骨,怒而翻身坐起,骂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如此手脚毛躁!还不快滚进来、叫本官……” 话未说完,忽地窗外亮起一片耀目银光,几乎将整个暗沉沉的院落、都罩上了一层冷厉的银白。银光一闪而逝,隆隆不觉的雷声紧随其后,在天地间响彻。院中银杏古木枝叶狂摆,登时摇下数片黄叶来,浑似一只只没头没脑的粉蝶。 这霹雳声势之大,前所未有,旷古烁今,竟将王缙震得一时呆住,浑然忘了方才因何而起、又因何而怒。 “噼噼啪啪”的响声渐次响起,初时稀疏,很快便密集起来,在枝叶间、在宽檐下,交织成一片密密麻麻的鼓点。 王缙这才挥了挥手,将跪伏在榻前的丰腴侍女赶开,径直来到窗前。看着渐渐稠密的雨丝,心中不由涌起一股不祥之感。 珠帘重重如瀑,无边无际的雨幕倾泻而下,院中花草避无可避、被这雨势打得东倒西歪。满院积水欢欣雀跃,成百上千的水泡鼓起、碎裂,再鼓起、又碎裂……连成一片沸腾的奇景! 骤雨携着寒凉的湿气,不绝如缕,落在阶前,迸碎成无数剔透的水晶。 寒气透窗而入,扑在王缙身上,登时激灵灵连打了几个喷嚏。那丰腴侍女早已爬起,乖巧地取来一件襕袍,默默给他披在肩头。 王缙眉头不住地皱起、松开,终于将那一股无明业火压下,徐徐开口道:“你快去……差人即刻出宫,瞧瞧城中有何异状!方才那一道霹雳,当真匪夷所思……” 丰腴侍女已应声而出。王缙才又将目光移至书案上,看到那刺眼的圣谕、恨不得一把撕得粉碎。 沉吟许久、才抬起双手,将录着圣谕的经折小心收起,存入书案一角的樟木匣中。心中已在慢慢盘算,在自己动身前、为数不多的时日里,自己当如何布局,才能反戈一击?好叫明德殿上那些令他难堪之人,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自己神剑在手,已然比那太子殿下、洛阳府衙、洛城行营、道门释门、甚至祆教余孽,占了不少先机。只须以剑为饵,稍加布置操纵,便能叫各方闻风而动、甚至刀兵相向。届时坐收渔利者,还须是他太微宫使王缙…… 灯影微晃,人影在墙。 瘦长的青灰色,顺着脚跟,斜斜攀援而上,愈远愈淡、愈淡便愈宽广。 毫无征兆地、刘木匠双手蓦地扬起,指缝间已多出六枚四方钉。不待杨朝夕、洛长卿出言劝阻,六枚四方钉已化作六道黑线,直抵李长源眉心、咽喉、双目、心口、小腹六处要害。钉出无声,钉至无影,叫人避无可避。 李小蛮朱唇张大,连惊呼也才刚刚发出,那六枚猝发即至的四方钉、已欺至李长源身前三尺之地。 众人只见李长源右手微颤,横在两足之上的“三清玄黄尘”登时腾起。马鬃束成的尘尾顷刻炸开,旋如圆盾,反守为攻,便向六枚四方钉扫落! “噗噗噗噗噗噗!” 六声闷响,瞬时齐发。又听几声“叮呤”细响,那六枚四方钉已被拂尘裹住、甩在了一旁墙角。 刘木匠一击不中,当下冷哼一声、却也不再出手。 李长源长身而起,“三清玄黄尘”已收在了臂弯处,向刘木匠拱手一礼道:“恕贫道眼拙!竟将尊驾这三寸铁钉、误作了蜀中唐门暗器‘丧魂钉’,实在多有冒犯!只瞧尊驾方才这一手打穴之法,倒像极了南诏国点苍派的路子。却不知尊驾师承哪一位隐士高人座下?” 刘木匠依旧木讷,连发怒竟也不动声色:“哼!手法再妙、也敌不过道门正宗,道长不必过谦!刘某游历中原多年,早忘了师承出身,又何必重提?倒是手上这几根‘四方钉’的功夫、确是脱胎于点苍派暗器‘丧门钉’。与唐门‘丧魂钉’不过一字之差,常被混淆,难免以讹传讹。 至于蜀中唐门,本就亦正亦邪。偏偏江湖上有一干宵小之辈,常假托唐门之名、而行奸盗之实,叫世人愈发觉得唐门乌烟瘴气。刘某虽不屑与唐门弟子为伍,却也分得清黑白曲直。劝道长万不可以偏概全,以为唐门皆是阴险狡诈、作恶多端之徒。” 杨朝夕、小蛮立在一旁,见刘木匠对答如流,俱是目瞪口呆: 原来刘木匠虽不喜说话,却也并不结巴,之前拙嘴笨舌的模样、竟是装给旁人看的。直到此刻被李长源猜到来处,才索性透出些底细,只是依旧不肯以真名姓示人。再去瞧那依旧木讷的脸庞,杨朝夕甚至怀疑、这一张脸也是胶皮面具,只是他不肯再揭罢了…… 此刻,连一直与“贱籍四友”相交莫逆的洛长卿,也是大吃一惊:“刘兄弟……原来、原来你竟是南诏国点苍派的高徒……又怎会何流落江湖、混成这副模样?” 刘木匠面色如常:“洛大哥见笑。咱们行走江湖,谁不是留着三分心眼?谁又没有陈年故事、秘密隐私?何况我‘贱籍四友’既决意退隐,自然要改装换形、隐姓埋名,免得被从前的仇家寻到。呵呵!” 李长源将刘木匠方才一番话、消化了半天,才又拱手道:“那‘丧门钉’暗器尖头锋锐,尾有倒钩。到得尊驾手中,却改作了圆头秃尾的四方钉,只作打穴困敌之用,并非欲伤人性命。尊驾果然是光明磊落之人!” 刘木匠略一抱拳:“道长谬赞!掩人耳目罢了。” 李长源见他眼中戒备之色尽去,这才将心中真实想法道了出来:“尊驾!贫道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成全!” 刘木匠目光微凝,却还是接口道: “道长不妨说来。若是不难、刘某自当量力而为。” 第440章 双碑双剑 西窗向晚,斜照透纱。 初夏这一场骤雨、足足下了快两个时辰,才终于止歇。 一双丰腴侍女立在内室屏前,看着书案前阖紧的窗扇、以及伏案打鼾的太微宫使王缙,皆屏息敛声。便连喷嚏都打得极为小心,生怕惊醒了这座老迈的“火山”。 半透纱罗、掩着凝脂般的肩背与臂膀,淡淡脂粉香气,渐渐将骤雨初歇后的潮湿驱走、充满整间内室。王缙嗅了嗅香气、手指微动,鸡距笔登时顺着指缝滑脱,滚入十多张张勾圈涂画的纸笺中。纸笺上有人名、有图案,却非书非画,倒像是线索杂乱的舆图。 两名侍女见他醒了,赶忙一齐抢上前来、将他从高背木椅上扶起,面色关切中带着恭谨。 王缙扫了眼书案上、自己方才殚精竭虑的谋划成果,又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眼角终于泛起一抹得意。双臂信手一抄,便将两个侍女裙侧的禁步香膏捞在手中,细细摩挫几下,依次凑到面前。先是温厚绵软的苏合香、接着是浓烈奔放的麝香,二者融于一处,登时令他精神一振。 两名侍女习以为常。自觉将帔子、锦褙除下,只留贴身汗衫小衣,便要向王缙贴来。不料王缙眉头微皱:“本官今日疲乏,并无此等兴致。你二人下去罢!” 侍女闻言,却如蒙大赦,连连娇声应下,退出了内室。 王缙这才伸手将窗扇打开,顷刻间一大片金光闯了进来,落在书案、纸笺上,显出几分神圣与辉煌。 王缙抬手将一张张纸笺拾起,重新在书案上排布起来,几息后,竟拼成一幅简明扼要的洛阳舆图。舆图上略去了许多坊市、只将着意争夺“如水剑”的各方势力进行了标注: 西北紫微宫、东北景行坊、西南广利坊、东南崇政坊,以及上东门外洛城行营,分别用朱砂圈起。代表了东宫太子、魏博镇、颍川别业、河南府衙、洛城行营,皆是争剑的主要势力。 此外,中间以靛蓝勾勒出三朵火焰,代表三处祆祠;正北用墨线描出一个太极阴阳鱼,代表道门;正南则以姜黄画了个“卍”字符,代表释门;更在边角处画了几柄刀剑、表示江湖游侠…… 王缙探出一指,在舆图上虚指空点,口中念念有词。眉间一会拧紧、一会又松开,却给人一种尽在掌控的感觉。 天色终于暗了下来,暮鼓敲尽,灯火初上。 内室中的长檠灯、矮铜盏纷纷亮起,将王缙与书案笼在其中,一如许多个寂静的晚上。 然而今夜这份寂静,刚刚起头、却被银杏别院外的呼喝声打破。 王缙抬起头来,望着黑黢黢的院中,只见一道灰影破开院门、火急火燎奔了进来,便要直往正堂中闯,吓得两名侍女一长一短两声尖叫。 此时数名宿卫也已鱼贯而入,将灰影围在垓心。有的撑戟、有的挺枪、有的抡刀、有的张网,显然已打定主意,要将这鲁莽之徒就地正法,免得危及太微宫宫使大人王缙。 就在宿卫们发一声喊,要将这灰影灭杀之时,却听窗内王缙沉声喊道:“都住手!将他带进来罢。” 那灰影果然不再与宿卫相抗,乖乖将手中铜棍丢在一旁,在四名壮硕宿卫押解下、徐徐步入正堂。见到王缙从内室屏风后绕出,当即双手合十:“贫僧不眠拜见宫使大人!今日通远渠陡生大变,我昭觉寺僧虽竭力出手、仍空手而归……方才又强闯太微宫,特请宫使大人降罪!” 王缙面色阴沉、盯着不眠和尚,一字一顿道:“莫啰嗦,拣紧要的说!通远渠变生何事?!” 不眠和尚“噗通”一声跪倒,狠狠将口水吞下,声音微颤道:“通、通远渠那里……银龙入水,劈开坊墙……‘如水剑’出世啦!” 王缙只觉脑中“嗡”地一声,眼前和尚、宿卫和堂中陈设,都变得荒诞虚无起来。身形摇摇晃晃、显然已站立不稳,被眼疾手快的侍女左右扶住,才渐渐定住心神。声音干涩:“说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不眠和尚见他脸色铁青,微带杀意,自是不敢忤逆。当即将下午通远渠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事无巨细,悉数讲了一遍。直听得王缙双目圆瞪,面色煞白,一时急怒攻心,几度险些昏厥。 待不眠和尚讲完,王缙已瘫坐在圈椅上,面色变幻、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旁的侍女和宿卫们、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一个动静不对、被王缙迁怒。 空气仿佛凝滞,正堂中落针可闻。只有不眠和尚一人粗重的喘息声,在堂中荡起微微波澜。 众人默然许久,王缙缓缓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名宿卫、又瞥了眼两名侍女,漠然张口道:“你们都退下。凭他,还伤不到本官!” 六人战战兢兢,慌忙恭身退去,堂舍内便只剩下跪着的不眠和尚、与瘫坐着的王缙。 就在不眠和尚不知所措之时,王缙忽地跃起、几步便奔入内室。两息不到的工夫,已抱着一只黄澄澄的剑匣奔了出来,拍在大案上:“仇不眠,你说的那只剑匣、便是如今被悬在了河南府影壁上那只,可是长这般模样?!” 这下轮到不眠和尚目瞪口呆。 望着这只半日来、众人心心念念的剑匣,不眠和尚竟有些语无伦次:“愿来……原来宫使大人早有准备,竟已将这神剑取了来……方才贫僧还在想,几日后该如何在那‘神都武林大会’上使力、帮大人将剑赢回……只是宫使大人方才令人取剑,又是如何力挫各方人马、全身而退……” “放!屁!” 王缙一声断喝,将跪在地上的不眠和尚吓得一个哆嗦,“这剑匣便是昨日夜里,刚刚从凝碧池捞出的‘如水剑碑’中开出。你告诉本官!为何通远渠那儿,也会冒出来个一模一样的古碑?又为何会开出一模一样的剑匣来?!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一切?!” 王缙声嘶力竭,暴跳如雷,瞬间抛出三个无人能答的问题,惊得不眠和尚噤若寒蝉,一时竟无言以对。 王缙见不眠和尚一言不发,登时怒意更炽,飞起一脚、正中他肩头。登时将个高大壮硕的不眠和尚,一脚踹飞出去,后背结结实实撞在青砖墙壁上,震得屋舍都为之一颤。 不眠和尚坐在墙角,五内翻涌,又闷又堵,终于耐受不住、“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抬头再看时,王缙已调运罡气、灌于周身,一双慑人双眸中,已泛起淡淡金光。 王缙忽而挥拳、忽而踢脚,将一腔怒意发泄在堂中陈设的案、几、屏、架等物品上。随着不绝于耳的“呯嗙喀嗤”声响,极尽工巧的木器、塌成了一堆碎木,莹润古朴的三彩瓷器、也碎成了满地残片……原本奢华严整的正堂内,顿时一片狼藉。 王缙满手是血、双目赤红,竟不觉得疼痛。口中犹在自说自话:“若通远渠掘出的是‘如水剑’,我手中这一柄……又是什么?!又有谁人肯信!这洛阳城怎会有两块古碑、两只剑匣?!又怎会有两柄一模一样的‘如水剑’! 我王缙甘居人下,隐忍数载,不惜自请来洛阳、当这小小太微宫使。本欲借神剑气运,再受圣人重用,重领虎狼之师,剿尽蓟州余孽!谁料如今,竟被宵小之人鱼目混珠、以假乱真!贼老天!你是专程要作弄我王缙么!!” 话音刚落,王缙陡然俯身、从狼藉中拎起那只黄澄澄的剑匣,果断高高扬起,便向地面摔去! 夜渐深,风转凉。 暗室虽无门无窗,却在四角留了排水透气的孔洞。堂外的凉意、便透过这些孔洞,渐渐渗透进来。 小蛮打了个寒噤后,忙又拾起“火浣布”缝制的莲蓬衣、披在身上,聊以保暖。 听李长源说到“不情之请”,才又将目光转向刘木匠、看他如何说话。不料刘木匠临机应变,答得也是极有分寸。 李长源也是颇觉意外。微一沉吟,又正色道:“贫道自来修道习武、半官半隐,诸般皆有涉猎。却唯独于暗器打穴一门,所知甚少,常引以为憾!方才贫道未经尊驾首肯,便私自令弟子暗暗记忆这四面壁画,实与偷师学艺、没有分别! 故贫道冒昧一言,恳请尊驾将这门铁钉打穴的功夫、教授给他。明日我便代他备齐束脩之礼,还奉至此间,以谢传艺之恩!不知尊驾所须为何?” 刘木匠听罢,果然迟疑起来。这拜师学艺、自然少不得束脩六礼,更有一套约定俗成的礼序;可似今日这般、已经拜入师门的弟子,竟被授业师父举荐,要其拜入他人门墙学艺,也是闻所未闻!况且,自己并不想开门授徒,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是以迟疑半晌、他才摇头道:“道长!恕刘某直言,虽则杨少侠近来侠名远播,但招惹的仇家也着实不少。刘某可不想惹上干系,免得有人登门、砸了我这木作行的买卖!” 李长源似早料到他会借故推脱,当即语含深意道:“尊驾何不问明‘束脩’之礼为何?再行推拒不迟。” 刘木匠一双沉着的双目中,终于露出些意动之色:“寻常束脩、不过是些蔬果腊肉,不知道长愿以何为束脩?” 李长源笑道:“若是在商言商,想必尊驾所看重的、无非两样:一是好料,二是销路。贫道便以这两样为‘束脩’,不知尊驾意下如何?” 刘木匠眼神逐渐灼热:“愿闻其详!” 李长源接着道:“贫道昔年因尺寸之功,获准在衡山隐居修道、忝有百里山林。山中别无他物,唯松、杉、樟、楠、榉之类杂树颇多,障路蔽日,委实不便。常唤农人毁林开路、伐木作柴……” “道长打住!刘某应下。” 刘木匠眼中已显出肉痛之色,听闻许多上好木材、竟被山民砍去烧火,当即打断李长源道,“销路之事,不必再言。单这木料一项,刘某便愿做这个便宜师父。只是有一桩事,却须杨少侠来做方可。” 杨朝夕此时已是满心感激:师父竟肯拿衡山之木,换他一次学艺的机缘!这份恩情、不知何年何月才还得完。自己一个山乡长大的小道士,又何德何能、得师父这般悉心栽培? 正心潮起伏间,却听刘木匠忽地提到自己,登时顺口道:“刘大哥所言何事……” 然而“事”字还没落定,便有六枚四方钉向他激射而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刘木匠的一声低喝: “先接我一记‘四方钉’再说!” 第441章 以身认穴 暗室依旧,灯影如常。 四方钉电射而至,几乎来不及反应。 杨朝夕只觉一股悚然之感,瞬间涌遍全身!恍若当年山林野径间,被那只斑斓大虎盯住的感觉。 他也只在幼时,跟着关大石学过一些投掷“飞蝗石”的法子。于这暗器一门,所知所见、其实颇为粗浅。纵然六识敏锐,远超寻常之人,可面对这无声无息的四方钉,也还是露出慌乱之色。 下意识地,他将身子后倒、顺势一个侧翻,便要躲开六枚四方钉的偷袭。却不料肩膀、右臂、腰侧等处,依旧传来三道剧痛!双膝髌骨之下,更是一阵酸麻。待侧翻落地时,两腿终于一软、登时后背着地,痛得好似断裂开来。 这时、才听闻几道清脆的“叮铃”声响起,却是五枚四方钉从他身上弹飞、落在了暗室地面上。眯眼一瞧,却有一枚四方钉、直直钉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墙壁上,正是方才射向他眉心的那枚。擦着他额头、被他闪身避开。 杨朝夕仰面躺在地上,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六枚四方钉看似并发齐至,其实却有先后之分。只是动作太快、间隔太小,一时未曾察觉。 先一步射出的三枚四方钉,直取他眉心、咽喉、心口;随即射来的三枚,则是攻向他小腹与双膝。 因他后仰侧翻,原本射向眉心的四方钉,登时脱靶飞出、射中墙壁。射向咽喉的、打在了肩头,射向心口的、打在了右臂,射向小腹的、打在了腰侧……只有双膝移动稍慢、登时被击中左右犊鼻穴,一阵难耐的酸麻之下,登时站立不稳、滚落在地。 小蛮当先奔上前来,慢慢将他扶起,一对剪水双眸瞪着刘木匠:“你作什么?!竟下这般重手!” 李长源却已瞧出,刘木匠方才出手固然快速绝伦,也只用了三成力道。更将六道暗劲融入四方钉内,一旦触及杨朝夕,大半力道便会化为反弹之力,令四方钉反弹而起;只会有小半力道透体而入、作用在穴位上,引发不适。 是以眼见弟子吃亏,他也未加阻拦,便连口头责问都不曾发出。 刘木匠不由尴尬一笑,随即抱拳道:“杨少侠果然机敏过人,猝然之下、竟能躲开大半四方钉,也是颇为难得。刘某这门‘铁钉打穴’之法,虽非不传之秘,教授起来却与旁人不同。这第一桩,便是‘未学打穴、先学认穴’。而若要穴道认得准,莫过于自己亲身体受、方才刻骨铭心……” 杨朝夕在小蛮搀扶下,忍着双膝传来的阵阵酸痛,哭笑不得道:“所以,尊驾便以‘四方钉’偷袭于我,好叫我亲身体受这‘犊鼻穴’被人戳中的滋味?” 刘木面色微正:“正是此意。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经此一击,杨少侠只怕这辈子、都断然不会忘掉‘犊鼻穴’的位置!” 杨朝夕顿时愁眉不展:“这般说来,小道既遵师父之命,随尊驾修习‘铁钉打穴’之法。便等同于说,自己周身百余处大穴、要穴,都要体受一遍被人点戳的滋味咯?” 刘木匠搓了搓手、若有所思道:“也不尽然。譬如人身上的三十六处死穴,刘某也不会轻易去碰。免得一个失手、将你打死了,不好向你师父交代……” 杨朝夕闻言,登时摆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以身认穴,也还罢了。可这四面壁画人、妖、鬼、仙俱全,待小道记牢人体要穴后,难到尊驾还准备去郊野山林捉些珍禽猛兽、妖精鬼怪回来?好教小道如何辨识它们罩门与要害?” 刘木匠登时黄脸一黑:“这个……刘某尽量。” 杨朝夕:“……” 彤云揉碎夕阳,染透满池波浪。 颍川别业正堂后方,被田承嗣冷嘲热讽一番数落、气得当场昏厥的宰相元载,此时正坐在亭下池旁,满面不甘,心潮浮荡,手中还架着一根细长的轮竿。 轮竿微抖,竿影颤动,足见他并非如往常一般气定神闲,好在身旁仆婢皆被赶开,却也无人瞧见。 竿头往下、一道淡蓝的纶线直插池中,入水处还拴着只细小的荻梗。荻梗一半沉水、一半上浮,直立在碎金散乱的水面上,便是判定有鱼咬钩的浮漂。 如此枯坐良久,金黄的池水渐渐转作青灰、四面天色也暗了下来,元载终于将之前的不快、尽数压入心底。昂首观瞧时,面上已恢复了久居上位的沉着与淡然。 便在这时,池面上荻梗一抖、瞬间没入池中。纶线似被什么东西牵拽,开始左摇右摆、在池面上划出一片片波纹;轮竿也已弯成浅弧,随着纶线扭动。 元载面色一喜,右手捧竿、吃劲上提,左手摇轮、急急收线。然而那池中之物力道却是不小,竟将轮竿拉成了一轮弦月! 元载也不硬来,轮竿微降,顺着那股反抗的力道,一面遛着、一面徐徐收线。待那池中物有所松懈,重又向上提竿……经过几番较量后,那池中物终于筋疲力竭、被一竿子甩出水面,落在元载身侧的石板上,兀自蹦跳挣扎,却是一尾一尺来长的鲫鱼。 “啪啪啪啪啪!” 亭外响起拍掌之声。却见一个绿袍犀銙、面白无须之人,缓缓向亭中走来。待到近前,忙叉手行礼、声音尖细道:“元相稳坐钓台,愿者上钩,真乃神乎其技也!下官今日开眼啦!” 狡鱼咬钩,大快人心! 元载一面摇轮收线,一面侧过头去、看着来人笑道:“刘公公谬赞!不知大驾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今日虽只一竿,却钓了尾大家伙!正好令坑饪切作鱼脍,稍后与公公同食共饮酒!哈哈哈!” 来人正是天使刘忠翼。 他出了太微宫后、便径直往颍川别业赶来,却得知元载外出未归,只得在客房等候。直等到天色向晚,才终于跑来一个总管、告知他元相已回府、只是面色不佳,现正在池边垂纶。 刘忠翼久伴圣驾,心思何等剔透玲珑?当即叫总管领路,一径摸到了池塘附近。却不急着上前见礼,而是立在几丛花木后面。直到元相有鱼咬钩,才拍掌而出、乘兴寒暄。 说话间,元载已将那黑鱼捉起、取下金钩,又将黑鱼抛进一旁的鱼篓中,才站起身来。 刘忠翼顺势将鱼篓拎起,双眉一耸:“果然是尾大家伙,下官有口福啦!嘿嘿!” 元载将轮竿抛给一旁的总管,才摆出个请手姿势,与刘忠翼相视一笑:“刘公公请!” 锦衾香褥,红袖奉汤。 颍川别业深处,某间暖阁之内,元仲武趴在榻上,一面呻吟、一面泪流如注。 四月初一那日,他从太微宫私牢侥幸逃脱,脚带箭伤、一路跑回太微宫西北隅的破屋内。本以为自己化险为夷,谁知竟接连两次、遭遇了这辈子最难启齿的耻辱! 那个千刀万剐的“燕山圣君”霍仙铜,竟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就在那脏乱不堪的破屋内,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面对来历不明的霍仙铜、竟毫无抗拒之力,被他强行“分桃而食”…… 每每忆及此事,便觉冷汗发脊、尽透罗衣,胸中填塞的全是屈辱和愤懑,一口牙齿几乎嚼碎! 如今菊部日日渗血,只能趴在榻上,由七八个婢女侍汤奉药、伺候大小解。加上踵后的箭伤、双手的擦伤,俱已敷上了金创药,被薄纱裹得似粽子一般,动也不能乱动,简直形同废人。 更叫人恼火的是,洛阳城中但凡与元府有些瓜葛的官员、大族,以及邵青冈、王辍等一干纨绔浪荡子,每日都要轮番跑来探视问安,络绎不绝、烦不胜烦! 元仲武只好自称“旧痔复发”,一概避而不见,好掩人耳目。倘或这等奇耻大辱被天下人知晓,自己还有何颜面再苟活于世? 夜幕降下,暖阁中灯火通明。婢女们喂过汤药、晚膳,自觉退去了外间,卧房中一派死寂。 元仲武浑身沉闷,心中躁郁。忽然没了笙歌舞姬、美酒珍馐的日子,着实难受非常。想要叫进来两个婢女、好生戏耍一番,奈何身子稍一大动,撕裂般的痛感便从菊部传来,疼得他倒抽凉气。 隐约间,似有丝竹管弦之声、从前院飘来。接着便是魂牵梦萦的酒香气,竟也透窗而入、直捣肺腑,勾得他满肚子馋虫都翻滚起来。不由怒声叫道:“来人!来人!” 果然几个婢女,闻声鱼贯而入。领头一个唤作彩玉,当即媚笑道:“二爷有何吩咐?” 元仲武双目圆瞪,没好气道:“小蹄子!你给二爷说实话,今日又是什么人来了?前院摆的什么筵席?怎地这么浓的酒香气!” 彩玉狭目一转,装出乖觉模样:“二爷!你莫为难婢子了。老爷早有交代,要婢子等人专心侍奉,早晚还须诵念经文、祷祝二爷身子早些养好。却不许婢子等人多嘴嚼舌,将那些烦心之事搅了二爷的清净……” 元仲武忽地挥起一掌、抡在了彩玉头上,登时将她打得眼冒金星、心惊胆寒,掩口欲哭。却听元仲武一声暴喝:“贼娼妇!你在教二爷我做事么!快说!!” 彩玉忙收住眼泪,战战兢兢道:“二、二爷……呜呜!是宫里的刘公公来洛阳啦!老爷才摆了筵席、给他接风……听说刘公公是奉圣人之命、来给齐国公宣读敕旨,老爷素来好客,便将他请了来……现下正在中厅里吃酒食、观舞乐。听说稍迟些,还要去汤舍沐浴……” 元仲武怒气稍减,接着问道:“宣什么敕旨?难道王缙捅了祆教的篓子、反而要加官进爵不成?!” 彩玉抽噎了几下、才嗫嚅道:“婢、婢子不知……” 元仲武登时又火冒三丈,嘶声咆哮道:“不知、不知!一群废物!还不快去打听!!” 众婢闻言,尽皆惊惧。当即连滚带爬、退出卧房,分头刺探去了。 第442章 元相之谋 狸猫扑鼠,逾墙惊逃;鹦鹉鸣廊,遽然哑声。 元仲武一声嘶吼、破门而出,不但喝走了一众奴婢,更将府中豢养的珍禽宠兽、吓得不敢吱声。 就在他狂怒之际,一道柔和且威严的女声、随着环佩屐履之声,一起涌了进来:“仲武,又是何人惹你大动肝火?这便令总管撵出府去!” 元仲武闻言,登时气焰全消,怯怯喊了声:“娘……” 旋即两行浊泪、又不争气地流落下来。 来人正是元载之妻、元仲武之母王韫秀。她随元载同至洛阳、也不过两日光景,目的自然不是帮元载谋夺那莫须有的“如水剑”。而是瞧出元载与王氏族叔王缙、因合谋打压祆教之事不成,已生了嫌隙,因而跑来劝和。 恰好一来便撞见次子元仲武“旧痔复发”、病卧难下榻,心中关切自是无以复加。当即又柔声劝道:“依为娘之意,你早该改一改从前的脾性,多诵些佛语经卷、静心养性为妙。莫再整日揽玉拥香、纵酒生事,惹你爹爹生气。” 元仲武伏在榻上,声带哭腔:“爹爹哪一日不是笙歌伴酒、燕舞而食?凭什么偏偏今日便责令我呆在卧房,守戒吃斋,跟那庙里的和尚有什么分别?!” 王韫秀面色微愠:“仲武,你已这般年纪、又领着祠部员外郎的职差,还想使性耍泼不成?如今你身体有恙,自该好好静养,却还惦念那狗马声色之娱,要待何日才能有些出息?!” 元仲武甚至娘亲性格悍硬泼辣、便连爹爹元载也要容让几分,当即不敢再造次。只是伏榻痛哭,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王韫秀晾了他许久,见他哭声哀戚、抽噎断续,竟是悲泣不止。终于心下渐软,唤来外间侍候的两个贴身婢女,轻抚着他背脊道:“娘亲晓得你早便中意贞娘和秀娘,特从长安将她两个领来。今夜便由她们两个、侍奉在你榻前,为娘才更放心些……只是一桩,务要节制才好。” 元仲武登时破涕为笑,连菊部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不少,当下抱住王韫秀手臂道:“还是娘亲最疼孩儿!孩儿他日身子大好,必每日想方设法、讨娘亲开怀!” 王韫秀瞧他乖觉之状,又伏在耳边叮嘱了许多句,才起身离去。 元仲武却早邪火攻心,左右按捺不住。见娘亲一走,当即勒令唤作贞娘、秀娘的两个婢女开衣敞怀,跽坐榻前。一双包成粽子的手、登时袭向前胸,忍着疼痛,恣意揉捏。两婢泪珠涟涟,却敢怒不敢言。待他龇牙咧嘴、折辱许久,才被允许站起身来、揉一揉酸痛的膝盖和小腿。 正待两婢福过一礼、想要退至外间,伏在榻上的元仲武却双眼一瞪,喝令两婢褪尽衣物、陪他同榻而眠。两婢不敢违拗,吞声忍泣、除衣上榻,又在元仲武呼喝声中、齐肩仰卧,称为“人裀”,闭目任其施为。 然而就在元仲武撑着双肘,小心爬上“人裀”、想要恣意妄为一番时,脑海中又无端涌起自己那日受辱的情形。下身更软似汤饼、难成其势,徒劳而无功,竟已无法再行人道…… 萤烛辉光,暖透纱窗。许久之后,窗内终是传来一声不甘的痛嚎。 颍川别业夏初长,玉酒弦歌满夜堂。 一间豪阔的厅堂内,灯树如林,明明如昼。照得堂柱、藻井、几案、杯盘……溢彩流光,炫目非常。 大厅正中、铺着于阗国的驼绒氍毹,七个裙衫薄透的舞姬腾跃其上,翩然而舞,极尽媚态。氍毹外围、环绕着一圈宣州七宝团花地衣,五名乐姬或秉琴、箫,或抱琵琶,或持拍板,跽坐地衣中,靡靡乐声绕梁而上,与歌声相和,端的是醉人心脾。 厅中众人分宾主而坐。元载盘坐上首,天使刘忠翼、崔府家主崔曒分居左右,其余皆是洛阳城中依附元载、王缙之流的达官显宦,齐齐列作两排。 每人身下、皆是一团丈许见方的大食国结草连环纹锦罽,身前食案上罗列着杯盘碗盏,金银辉映,玉润瓷光。 盘膝而坐的元载,膝下还垫着一只锦缎细麻编织的蒲团,蒲团上以金线绣着许多细小的“卍”字符,置于这盛筵之上,显得尤其扎眼。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元载忽地捧起一只琉璃盏,向左面刘忠翼敬道:“刘公公常伴圣驾,朝乾夕惕,不曾片时懈怠,吾等每论及此事,无不肃然起敬!” 刘忠翼忙拾起案上青玉盅、登时漾出许多琥珀色液体,却是上等乾和蒲桃酒。迎向元载道:“圣人不嫌下官卑微、荣宠有加……下官自当衔环结草,效死以报,方才不负圣恩!” 说罢一饮而尽,还不忘弹下几滴热泪来。 元载手中琉璃盏登时捧得又高了些,却是看向厅中宾客:“刘公公忠心可表、日月可鉴!我等既为同僚,当共饮一杯,以敬刘公公忠义!” 众客摇摇晃晃、纷纷举杯,齐声应和:“敬刘公公一杯!” 众人同饮罢,便又就着案上珍馐佳馔、大嚼起来。 元载一手提着银榼、一手捧着琉璃盏,竟自站起身来,凑到刘忠翼身旁,就要给他添酒。唬得刘忠翼当即弹座而起、将青玉盅接在银榼之下,满身醉意倒醒了大半:“元相可折煞下官啦!今日盛筵款待,来日回朝、敢不盛赞元相洒脱好客!” 元载要得便是他这句,添过了酒,当即心满意足、坐回上首。 却见刘忠翼也凑了上来,挤开一旁侍婢、捧着方才那只银榼,替他斟满。才捧起自己青玉盅、小声回敬道:“下官见元相今日似有愁绪凝于眉间、因此才有些不胜酒力,不知何事搅了元相酒兴?” 元载一手扶额、一手捏盏,与他碰过杯沿,才摇头苦笑道:“都是圣人家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公公今日务必开怀畅饮。” 刘忠翼却听出些异样,知道其中必有隐情、忙又压低了嗓音:“元相,实不相瞒!下官既来洛阳宣旨,所见所闻自也会向圣人禀明、不敢稍有疏忽。若元相确实知晓些神都风闻,还望点拨一二!免得届时回禀不详,被圣人责罚。” 元载犹豫再三、沉声说道:“此事说起来有些儿戏,细思量却叫人不寒而栗,刘公公若要将此禀明圣人,还望斟酌再三!” 刘忠翼却听得心中一沉,忙道:“下官素来谨慎,这点元相大可放心。” 元载这才将端了半晌的酒一口喝干,捻须沉吟道:“本官向圣人告假、专程赶至洛阳,本是为少子季能与崔府嫡女的婚事而来。谁料竟赶了个巧,得见绝世神兵‘如水剑’出世,当真是天地惊而鬼神泣!” 刘忠翼顿足懊恼道:“有这等事?可惜那会儿下官着实疲乏、便在客房蒙头大睡,错过了这等奇观……可惜、可惜!还望元相相告,究竟经过如何?” 元载自酌自饮,咂了下嘴道:“今日本官午寐方醒,便领了府中一干仆婢、去南市看香料。谁料半途凉风大作、云团变色,竟是骤雨之兆。本官正待回马,却见一道银练自北方破空而下、似直入洛水之中,足有水瓮粗细!接着那雷霆声势,竟盖过了千军万马,几乎将本官也要惊到。说句犯忌的话,比之当年安史两贼连陷数城之势,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忠翼被勾起了好奇心,当即追问道:“后来呢?元相定是冒雨赶去了洛水吧?” 元载捋须笑道:“刘公公果然深谙人心!本官也有许多年、也未曾瞧见过这等异象,便令车驾往雷落之处赶,想去瞧他个究竟。谁知那雷落之处、却不是洛水,而是毓财坊中那段通远渠。待本官赶到通远渠时,见的却是血染荒草、尸骸遍地,乌泱泱数百人马,早已在那渠岸上攻杀完毕。 本官稍稍一问,才知竟是‘如水剑碑’出世!且古碑已被人斩碎、破出一只剑匣来,众人便是为那匣中宝剑大打出手。只是各方争来争去、却尚未争出个结果来。本官原想息事宁人,将那‘如水剑’收了、再奉至圣前,免得各方徒增杀伤。却不料一人插手近来,逼得本官不得抽身而回……唉!” 刘忠翼此刻心中、只关心那“如水剑”如何了,却听元载一声叹息、不由顺口问道:“那人是谁?竟连元相也须礼让三分?” 元载一脸无奈道:“岂止是礼让三分,我等见他、皆当毕恭毕敬才是!那人正是当朝太子殿下。他一插手、我又岂敢多言,只好悻悻而归。” 刘忠翼却有些不甘心、吞了口口水道:“元相,那‘如水剑’如今……难道已被太子殿下拿了去?” 元载笑容微苦:“若是太子拿去,也便罢了。这天下将来也是他的,何况只是一段凡铁。可太子殿下却被小人怂恿,竟要把剑当彩头、赐给那‘神都武林大会’的魁首!如今洛城行营、魏博镇、道门、释门、江湖游侠,凡别有用心者,皆蠢蠢欲动,必欲得剑而后快! 本官只怕明日开始,洛阳城中便要开盛传太子殿下以剑为饵、笼络人心,或是造谣太子殿下‘以剑为号、图谋篡位’!到那时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太子殿下便想洗脱嫌疑、也来不及啦!若连圣人也被谣言蒙蔽、以至父子相疑,我盛朝社稷……危矣!!” 刘忠翼听罢这一番话,只觉入情入理,却又如坠冰窟: 朝堂众人皆知,元相素来敬慕太子殿下,多有赞誉之辞。甚至圣人对太子殿下偶有不喜时,他也敢带头直言相辩,具言太子殿下之学识德行。是以方才一番言辞、绝无半分藏私,处处皆为太子谋划着想。 刘忠翼脑中已翻起惊涛骇浪,当即有些六神无主道:“为今之计……不知元相要下官如何做,才好防患于未然?” 元载此时醉态尽去,一掌按在刘忠翼肩膀上、满脸严肃道:“此事个中曲直,也唯有经刘公公之口、上达天听,才有几分可信!本官以为,刘公公还须再辛苦一些!明日晨起、便由我元府卫卒护持,快马赶回长安,向圣人具言此事!免得被有心之人捷足先登、坏了太子殿下储君之位,毁了我盛朝江山!” 刘忠翼此时酒已全醒,哪里还有心行乐? 当即以“不胜酒力”为由、退出了筵席,早早回客房歇下。 第443章 昏睡罢,紫芝汤 殿阁虽有异,夜月两处同。 “刘记木作行”堂屋暗室内,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此时彻底和缓下来。 杨朝夕自觉髌骨下酸麻稍减,当即向刘木匠稽首道:“既然刘大哥肯授小道‘铁钉打穴’之法,也算得半个师父,请受小道一拜!” 说着便向刘木匠恭恭敬敬行了个道礼,旋即又道,“不知接下来刘大哥要教小道认哪些穴位?还望提前告知,小道好提前预备……” 岂料刘木匠却摆摆手道:“今日不宜教授。方才刘某猝然发难,一来是试试你的六识,若是反应迟缓、天资愚钝之人,便是金山银山搬来、刘某也决计不教,免得坏了从前的威名;二来便是告知你、刘某传艺的习惯,免得到时你和长源真人告状,说我刘某阳奉阴违、故意捉弄于你。” 说到此,刘木匠却看向李小蛮道,“这第三嘛!便是你这相好的小蛮姑娘、见不得你吃苦受罪。若我还敢在她面前拿四方钉打你,只怕吃不消那一双连枷短棍。” 小蛮听罢,臊得满面晕红。当即一语不发丢开杨朝夕,自己寻了处墙角,裹紧那块火浣布、接着躺倒睡下。 杨朝夕挠头站稳,登时也有些无所适从。小蛮对他的心意、他自是一清二楚,但被这刘木匠不合时宜地挑破,却也十分尴尬。 好在师父说动刘木匠后、早退回墙角歇息,洛长卿也捧着一堆大补之药、凑向柳晓暮身边。如今能瞧出他尴尬的,也只有眼前这刘木匠。 刘木匠却不以为意,接续又道:“最后一桩,也最是无可奈何。便是你今日午后于通远渠上一番激斗,其实早便透尽了体力。方才之所以未发觉,皆因你心弦始终绷紧、警醒之意尚存,才一直亢奋至今。现下诸事皆已安定,又有你师父和洛大哥他们护持,用不了盏茶工夫、你便会晓得什么叫‘困来如山倒’……” 说来也怪,刘木匠话未说完,杨朝夕便觉眼前刘木匠陡然一晃、变成了两个,接着又一晃,变成了四个。脑海中飞快掠过今日午后,他与柳晓暮乔装成“雌雄双霸”、击鼓踏歌赶到那通远渠的情形: 他斗兵募、斗死侍、斗游侠、斗藩兵、斗道士、斗番僧……几度以一敌众,又几番死里逃生;更是第一个被破碑后爆燃的火油浇了满头、不得滚入渠水中灭火;两度抢到“如水剑”、却又因故两度抛出…… 许多杂乱破碎的画面,一起涌上心头。杨朝夕只觉头脑愈来愈胀、呼吸愈来愈沉,无尽的疲惫忽如潮涌而至,迅速将他整个淹没。身体再也不受控制,软软地向地上倒去! 说时迟、那时快!刘木匠当即抢步上前,将他稳稳托住。 随即好似拖醉汉一般、将他拖到附近墙角下。接着捡起“贱籍四友”刚进暗室时,脱下的几副白色莲蓬衣,当做衾被与褥子,给他铺盖好,才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刘木匠转头出了暗室,随手摸到机关一扣,方才那裂开的两尺多宽的缝隙、便又重新合拢起来。 夜风穿门,直入厅堂,将许多灯树吹得一暗。 堂外夜空,一钩弯月渐渐西沉。二更的锣声早已响过许久,厅中歌舞早歇,宾主尽欢。 怀抱歌姬、舞姬的宾客们,渐渐皆东倒西歪,显出酩酊醉态。一双双不安分的大手、依旧不忘肆意摸索,最后却都停了下来、换作志得意满的鼾声。懂事的歌舞姬们将宾客小心扶起、陆续出了厅堂,各寻客房歇息。 厅中人影渐稀少,最后竟只剩下宰相元载、以及居于右手的崔府家主崔曒。 元载瞥了眼满腹心事、几度欲言又止的崔曒,不由冷哼了一声,自顾自翻转银榼、又向琉璃盏中酌去。不料银榼中酒浆告罄,连点几下、也只浅浅地铺满了杯底。 崔曒眼明手快,当即捧了自己案上的白瓷酒榼,几个闪步、已至元载身侧。待他殷勤地把酒斟满,忙退回自己案旁,拈起酒杯、向元载敬道: “元相日理万机,难得来神都小歇。下官钦仰在心,奈何拙嘴笨舌、言不达意。愿借杯中酒、再敬元相一番!” 元载呵呵一笑,随手捧起琉璃盏、浅尝而止,看向崔曒道:“崔公!此间已无外人,不必拘束。便称一声亲家翁,亦可增进我元、崔两族亲近之谊!” 崔曒不敢托大,忙按下酒杯、叉手行礼道:“元相抬爱!小女能受元三公子青睐,得与贵府永结秦 晋之好,实是莫大福分!下官岂敢得意忘形、轻忽了尊卑之序!” 元载淡笑颔首,片刻后方道:“我观崔公今日酒兴不浓,便连佳肴美馔、也未享用多少。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崔曒登时又站起身来,冲着元载长身一礼,才小心翼翼道:“两族结亲,自是欢欣鼓舞之事!下官无日不盼着佳期早至、好令小女着青绿吉服、簪花钗金钿,早归于元府。奈何、奈何小女半月前忽染恶疾,茶饭不思,月信尤亏! 如今更是形销骨立、鹄形菜色,据医正所言,恐难担生养之责。下官惟恐小女归从元三公子后,不能尽夫妇人伦之道、为元府延绵子嗣。故斗胆恳请元相,容下官将婚期延后,以便寻医问药、疗愈恶疾。待小女身子大好,下官必……” “住、口!” 元载面色一寒,侧头冷笑道,“崔大人,我看你是酒量不济、喝糊涂了吧?今日叫你来此、本是助你多结识些朝中要员,好为你崔大人重新起复、再回长安,做些有益铺垫。谁料你竟不识好歹,说出这番话来!哼!若无本相帮衬,你便是回了帝京、补了职缺,又想有什么建树?!” 崔曒诚惶诚恐、手臂抖如筛糠:“元相息怒!下、下官担忧小女娇纵顽劣、再冲撞了元三公子……便是百身莫赎的罪过啊!怪只怪下官疏于管教,一任小女修道习武、才有今日之羞……且多容下官些时日,必可令小女收心转意、甘为佳妇!” “啪——” 一只淡金色的冰透琉璃盏、正正撞在柱础上,登时碎了满地。 元载霍然而起,怒声斥道:“崔曒!莫以为本相不知你宅中那点腌臜事!你那嫡女排行第六、自幼便在麟迹观中修道,向来争强好胜、目中无人、任性妄为!前些时日更是不知检点、浮浪鲜耻,竟与个游方道士私通!你自己说、究竟有无此事?!” 崔曒瘫坐在地,一脸煞白。双手勉力交叉、兀自行礼不辍,却已是哑口无言。 元载气仍未消,眼中掠过一抹残戾之色。忽又瞧向右面瑟瑟发抖的崔曒,嘴角微扬道:“崔公!也只有我元氏大度、不计前嫌,还肯明媒正娶你那坤道女儿。换作旁人、哪个看得上这残败之身? 如今六聘已下、木已成舟,朝中诸公,哪个不知元崔两族要结姻亲?若尔崔氏悔婚,视我元氏为何物?若我元氏退婚,又置你崔氏于何地?婚娶大事,岂可儿戏?这等互损颜面的想法、还望崔公慎之。呵呵、呵呵呵!” 元载笑罢,便在闻声赶来府卫护持下、径直出了厅堂。留下惊惶无措的崔曒,困在摇摆不定的灯影里,满面颓然,心绪全乱。 睡意昏沉,竟尔无梦。 杨朝夕只觉得自己意念一沉、便合身轰然坠下,旋即落入幽冥。 似过去了许久,又仿佛呼吸之间,再睁开眼时,却见暗室阒寂、四壁萧然。唯有一盏鲸油灯靠在墙角,火苗跳动,似是不知疲倦。 他缓缓爬起身来,揉了揉太阳穴,才发现浑身骨节酸痛、双膝尤甚。环视四周,众人皆已离开,竟只抛下他一个在这暗室中席地而睡、养精蓄锐,不由暗暗苦笑。 行不过数步,却见长檠灯下放着一方木板。木板上摞着六只胡麻饼,摆了碗黑乎乎的汤药,药香夹着些胡麻饼的香气扑鼻而来,令人食指大动。杨朝夕腹中登时翻滚起一阵摐金伐鼓似的声响,久违的饥饿袭来、竟令他有些不适应。 自踏入“炼精化气”境阶以来,随着道功不断精进,杨朝夕三餐的食量、也是逐渐递减。不时采气行气、化入丹田,便可令精神奕奕,酒食果蔬之类、反而只是补充,多半是为了解馋,才略吃一些。 只有受伤较重、失血过多后,才会觉察到饥饿。这才须多吃些肉蛋饼饵、滋补汤药,以助身体复元。 此时见到胡麻饼、也顾不得双手灰土,抓起一只便大嚼特嚼起来。不到盏茶工夫,六只胡麻饼便扫荡一空,杨朝夕吃得满口生津、倒也不觉得很噎。只是端起一大碗黑紫色的汤药、就要入口时,却皱起了眉头。 汤药早已凉透,照说不宜就服,须得重新温煮后、才不会伤及脾胃。但杨朝夕久习道功、早便生冷不忌,这些细枝末节,却也不放在心上。 只是因汤药本就多苦,此时放得冰凉、必然苦上加苦,因此才百般迟疑。 这时,却看到碗底压着一方叠得齐齐整整的字条。便又将碗放下,将那字条抖开,上面用木炭涂着几行稚拙的小字: 杨公子!奉柳姑姑之命,特煎紫芝汤一碗,聊作扶正固本、补气安神之用。有百利而无一害,望务服之!——小蛮 杨朝夕看罢,轻叹一声,便将字条一挫、化作许多碎纸。旋即一手捧碗、一手捏住鼻子,“咕咚”数声后,将一大碗苦不堪言的紫芝汤,喝得涓滴不剩。 喝罢将碗一搁,就地盘膝而坐,开始调匀呼吸、行功练气。随着三处丹田内的先天、后天二气奔涌而出,沿着小周天上下流转。存在胃囊中的紫芝汤、登时化作雾气,融入二气之中,经由任督二脉、向五脏六腑扩散开去。 杨朝夕只觉身酥体畅,腔内更是一阵暖融融地舒服。便连口舌、喉咙中的苦意,也已淡去不少,心知紫芝汤的药效已被吸收了七八成。 之前因透支体力、而导致的骨节酸痛之感,竟也大为缓解,不由得心中暗喜: 如今柳晓暮、洛长卿、小蛮还有师父李长源,俱都不在左右,便再也无人多管闲事、阻挠他去寻找关大石,以报杀父之仇。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一念及此,杨朝夕当即动手,借着鲸油灯的光亮、在南面墙壁上摸索起来。不过数息,便在一幅人形壁画上、摸到个凹陷的小坑。定睛一瞧,恰是那人形的肚脐,旁注“神阙穴”。登时忆起刘木匠带人出入暗室时、一手恰在此拂过,当是机括的关窍所在。 杨朝夕抠撬半晌,不得要领。忽地将牙一咬、气贯食指,用力向那“肚脐”中捅入。 意料中的剧痛没有发生。却听一阵“呯咣”作响,接着便是“轰啦啦”的南墙裂开之声。一道刺眼天光从外间透射进来、越来越宽,直耀得他睁不开眼。 直到这天光扩充到两尺多宽时,才终于定格下来。光束间全是惊慌乱舞的尘糜,带着股干燥刺鼻的味道。 杨朝夕再不迟疑,侧身展臂,双足轻点,迅速消隐在光束之中。 第444章 乔装浪荡子,对面不相识 穿隙而过,奔入院落。 杨朝夕却好似被烫到双脚,忽又侧身一闪、躲入右边宽檐下。 旋即他慢慢睁大眼睛,先看了看小院正中明晃晃的日光、被四面宽檐撑起的阴凉围成四方形状;又抬眼瞧了瞧湛蓝如洗的晴空,日头藏在檐后,却依旧将难耐的灼热铺洒下来。 才记起、这里便是“刘记木作行”正屋后的那座小院,昨夜师父李长源与“贱籍四友”一番短暂交手,便是在这小院之中。 又分辨了一下东南西北,终于发觉自己这一觉睡得着实漫长!此时天已过午、约摸已交未时,若不抓紧时间,报仇又得明日了。 随即听到南面正屋内,响起一阵阵有规律的声响:“呜——嗤!呜——嗤!呜——嗤!” 这声音熟悉无比,恰是锯木头的声响。一时听得杨朝夕竟有些恍惚,仿佛时间倒转、又回到了当年的杨柳山庄。 杨朝夕自幼在山乡长大,小时与关虎儿、牛庞儿、孙胡念等人,早不知在杨柳山庄张木匠家淘气过多少回。且那张木匠正是牛庞儿的外家翁、对其极是宠溺,自是从来舍不得呵斥。是以这群蓬头小子玩闹起来、便愈发无法无天,时常偷了刀锯斧头、跑去附近山田中祸害,每每被锄草的村夫村妇捉个正着,提上门去理论…… 如今回想起来,惆怅中却带着难过与苦涩。昔日的青梅小丫头、如今已给牛庞儿做了新妇,原来情比至亲的结拜兄弟,那晚和头酒后、也已各从其志。而那“邙山四兽”的噱头,也早被他尘封在了不堪的记忆中。 便在这一愣神的功夫,锯木声戛然而止、正屋旁的那扇小门已然洞开。 刘木匠一手提着工字锯,立在小门中,正直直地盯着他、面目表情。脸上又贴上呢那层薄薄的胶皮面具,显然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杨朝夕见躲不开,忙拱手行礼道:“刘大哥!小道这一觉起来,身上小伤大好、疲乏尽去,正好出去走走,舒活一番筋骨。修习‘铁钉打穴’之法,不知可否留待晚间?” 刘木匠却只淡淡回道:“杨少侠,报仇便是报仇,有什么说不得?柳姑娘走时早有交代,若你执意要去,下手之前,须问明真相,免得杀错了人、覆水难收。另外,柳姑娘特意留了套衣衫装束,要我转交于你。既要出门游逛,总须装扮一番才好。” 不待杨朝夕回话,刘木匠已从身后拽来一只包袱,向他直直抛来。杨朝夕从惊诧中回过神、探手接下,随即一头钻进旁边矮小的房舍中,窸窸窣窣换了起来。 不换不知道,一换吓一跳。柳晓暮留给他的一只锦缎大包袱中,不但有织锦半臂、绸缎襕袍、轻罗长衫,还有巾子、幞头、束带、贴身汗衫、短袴、长裈、罗袜、铜环蹀躞带、乌皮六合靴等等,可谓是极尽周详。此外,还有一团铜镜、一柄镶金鎏银的宝剑、一张薄如缯布的胶皮面具。 杨朝夕一番挑拣,将这些装束大半换上。对镜一照,岂止改头换面,简直如脱胎换骨一般!活脱脱一个成日斗鸡走马、击鞠为乐的纨绔公子模样! 他不再耽搁,在刘木匠略显诧异的目光中,跨出“刘记木作行”、一径往东行去。不多时便出了北市,来到车马熙攘的安喜门大街上。 此时炎日微偏,人影短小。杨朝夕立在街边,看着来来往往、神情委顿的贩夫走卒,忽觉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忙从腰后抽出一把八角纨扇来、遮在额上,来挡住些刺目的光亮。心中却在思忖,每日这个时候,城中的纨绔浪荡子们、大概都躲在酒肆间,一面吃着樱桃酥酪,一面拥着胡姬、行令作乐;也有的人手中宽裕、便寻了赌坊,聚为叶子戏,感受一掷千金的畅快。 似杨朝夕这等“西贝”纨绔,只一身行头还像模像样。腰间荷包中、却只装了一袋石子和几十枚大钱,自是不敢去酒肆、赌坊、青楼这等奢靡之所。 心中念头电转,忽而想到昨日通远渠上,那组成“九宫八卦阵”的上清观道士中,似有关虎儿、孙胡念夹杂其间。登时想到个“顺藤摸瓜”的法子: 若关大石果真来到洛阳城公干,必然找相熟之人借宿、或寻馆舍落脚。恰好上清观一众师兄弟,近来一直都在圣真观等几处道观中挂单。依着关虎儿的性子,必会向观主、师父告假,去见一见关大石。自己只须盯住关虎儿、再尾随其后,想来不难追到关大石的踪迹…… 只是,若当真要动手、还须是三更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免得被人撞破,报给武侯铺。再传到关林儿、关虎儿耳中,便是当真是覆水难收的结局了。 想到这里,不禁暗暗叹服柳晓暮所虑周全:若非换了这身行头、又敷上了胶皮面具,只怕自己刚接近上清观的一群师兄弟,便要被立时认出。尴尬尚在其次,想要悄悄跟踪关虎儿、 也便没那么容易了。 左右思忖间,杨朝夕踱着大喇喇的步子、已横穿过安喜门大街,进到立行坊中。 立行坊与北市一街之隔,坊内食肆、茶肆、馆舍、香行、药铺等倒也不少。南来北往的行商徜徉其间,或打尖歇脚,或三五小酌,莫不惬意非常。 近来香火繁盛的圣真观,便坐落在这繁盛喧嚷的立行坊中,颇有些闹中取静的意味。 由于数日前,南面时邕坊通远渠畔、发生过一场血气冲天的惨祸。自那以后,时邕坊闹鬼的传闻、便一度甚嚣尘上,惹得周围几坊官民人心惶惶。许多信道之人,便纷纷跑来立行圣真观,磕头烧香、求取灵符、贴在宅中,免得邪祟之物侵门踏户,惊扰了家中老人与孩童。 于是不到一月间,圣真观每日入观奉香求符的十方善信,多时逾千人,少时亦有近百人,当真是络绎不绝、应接不暇。 因而上清观观主公孙玄同刚委婉提出、想让上清观道士在圣真观挂单时,圣真观观主毛庆元委当即满口答应,且连公孙观主带来的挂单银钱也一概回绝。只提了一个要求,便是请五成上清观的道友、协助圣真观道士,每日接引前来奉香求符的十方善信,好给他们每日多空些喘息吃斋、诵经修行的时间。 于是两观道士混在一处,日则同行同做,夜则同止同息。数日下来,非但没有互生龃龉,反而情同手足、其乐融融。 尤其在昨日同组“九宫八卦阵”时,更是相辅相成、默契非常,令得阵型威力大增。虽最终在“雌雄双霸”手里吃了些亏,幸而折损不大,并未堕了道门声威。 好在夺剑之事,终于暂告一段落。 潜在通远渠数日的上清观道士,终于悉数撤回到圣真观,沐浴更衣,重梳道髻。一夜休整歇息,便又生龙活虎、精神百倍起来。此时趁着日午后无事,便邀了几个圣真观道友、一道往北市而来,预备照着监院驭虚子彭式坤嘱咐,采买些山中短缺的用度之物。 杨朝夕已打定主意、扮作香客,要往圣真观中一探。谁知刚行至半途,便见一群道士袍衫齐整、道髻高耸、迎面走来。 前面打头之人,却是许久未见的圣真观凌川子廖海谦。仍旧一双木刀在胯,行步意气风发,正与一旁的上清观暝灵子卓松焘有说有笑。再向后瞧去,皆是上清观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看得杨朝夕几乎热泪夺眶。 缀在最末的几人中,关虎儿赫然在列! 杨朝夕忙揉了揉微潮的双目,小心瞧去。却见关虎儿正亦步亦趋、漫不经心地走着,似有心事凝在眉宇之间。便对一旁手舞足蹈、兴高采烈的孙胡念,也有些爱答不理。 杨朝夕既要扮作纨绔浪荡子,自是高视阔步、旁若无人。摇着手中纨扇,便从一群道士间纵穿而过,全然不顾其中几人指指点点、低声咒骂。 待与关虎儿、孙胡念两个擦肩而过时,却不知何故,那原本心不在焉的关虎儿、竟忽地偏过头来,怔怔瞧了他一眼。旋即又一脸疑惑、转了回去,惊得他心头一跳。 好在有惊无险,杨朝夕暗舒一口气。 复行数步后,利索地拐入一道坊曲,旋即借着墙角遮挡,偷眼向结伴而行的关虎儿等人瞧去。 却见一众道士刚好出了坊门,直往北市而去,心道这般情形、该是要去游逛一番吧?当下远远跟在后面。却也不敢跟得太近,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会买几粒槟榔,扔进嘴里大嚼特嚼;一会买半扎馓子,吃得黄屑簌簌而落;一会又立在坊道旁,就着瓷碗将酸梅汤一饮而尽…… 如此缀行了大半个时辰,才陡然转身、快步出了北市,躲入道旁一株茵茵如盖的槐木之后。 约莫十多息过后,便见一众道士驮着大包小裹,前呼后拥、出得北市来,竟是满载而归! 杨朝夕眸子里掠过一丝失望:看来今日关虎儿有差使在身,应当不会去寻关大石了。 就在他准备扭身、返回回北市“刘记木作行”时,忽见关虎儿将手中三卷黄麻纸,递到孙胡念手中,口中似道了句“有劳”。接着便紧赶几步,行至卓松焘身侧,又是一番嘴唇歙张后、关虎儿面色微松。旋即作别众道士、背着一只米袋,径直向安喜门行去。 杨朝夕心头微觉诧异:难道自己估计有误,关大石这两日已返回山中?那么关虎儿携着米袋,又是去探望何人?印象中、关大石一家在洛阳城中并无亲友…… 心中虽生出百个疑团,一时难解。身体却已先他一步,顺着道旁槐荫、借着行人车马的遮掩,小心翼翼跟了上去。 关虎儿背负米袋、脚步轻快,将至安喜门时,却忽地向右一转,顺着破旧的城墙,向东面而行。 此处行人已渐稀少,褐衣麻服的民夫、衣衫褴褛的乞丐却渐渐多起来。 杨朝夕一袭华服、穿行其间,确是十分惹眼。登时便有七八个乞丐目现贼光、围拢而来,好似群狼遇到一头落单的幼鹿,必欲剥皮吮血、析骨食肉而后快。 杨朝夕自然识得,这些大小乞丐、皆是乞儿帮牛掌钵麾下的“得力干将”,若不将自己剥一层皮下来,定然不会轻易放过。 眼见关虎儿渐行渐远,终于走到了一处坊门时、又是一个右转,登时消失不见。 第445章 再遇东墙 群丐如蝇,一哄而上。 杨朝夕既扮作纨绔浪荡子,自不愿轻易显露身手、以免有心之人起疑。故而此时、颇觉棘手非常。 俗话说“人急生智、狗急跳墙”。就在间不容发之际,杨朝夕连忙摘下腰间蹀躞带上坠着的荷包、玉佩等贵重之物,挥手向群丐中一个高大身影抛去。 群丐见状,登时调转方向、将那高大乞丐并散碎之物一齐扑倒。而杨朝夕这边,早已撩起袍摆、奋起双足,向关虎儿消失的那处坊门狂奔而去。不过几息工夫,终于甩开群丐、来到一处破败坊门前。 说是坊门,其实不过是座形同虚设的牌楼。 牌楼又叫牌坊,脱胎于周朝的衡门。传承至盛朝,渐渐增添了斗拱和檐瓦,形似城楼、故名牌楼。因盛朝将其用作里坊大门,故又叫坊门。 坊门柱石龟裂,缺瓦少檐。斗拱长年受风剥雨蚀、已转为灰褐色,燕雀在所剩不多的檐瓦下筑垒泥巢,倒也颇为自在。坊门上木匾中,墨迹书写的两个大字、几乎已看不清形迹。从轮廓依稀可辨,当是“审教”二字。 杨朝夕却没这等闲情雅致,去凭吊怀古。身形奔至坊门,赶忙收势急刹,旋即看准方向、一头扎进这从未来过的“审教坊”中。恰好瞧见关虎儿身后的米袋,消失在一道坊曲口外,便又提气发力,急奔而上。 这坊曲七弯八绕、绿柳婆娑,倒将炎炎烈日遮去了不少。杨朝夕愈发小心,刻意又放缓了步伐,时而闪上柳杈,时而躲在树桩后。只一双鹰眸盯着几丈外若隐若现的米袋子,既怕跟丢、又怕被他察觉。 如此又行了数息,终于见关虎儿停在一道窄小的乌头门前,却不叩门环、直接推门而入。然后才听“咯啷”一声响,那门便已从里面牢牢闩住。 再看那乌头门两侧、用夯土筑成的矮墙,也只一人多高,根本拦不住稍有身手之人。 接着便听关虎儿声音洪亮、隔着门也清清楚楚:“爹!我回来啦!方才与观中师兄弟去北市游逛,顺手买了些粟米回来。近来粟米虽价钱回落,一斗依旧要五十七文钱。这些天杀的奸商!” 随即,那院落房中、便传来沉稳且浑厚的回答:“虎儿,出门在外便是这般、处处皆须使钱。你做道士本就清苦,以后少买些东西罢!其实糙米也勉强吃得,何必要买五十七文一斗的精米……” 杨朝夕听到声音,登时心头剧震。这声音不是关大石、又是何人?一时间万般思绪一起涌上心头,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亦或是看破真相后的悲凉。 双手不由自主发起颤来,忙按在一旁的柳树干上。却忽听“嗤啦”一声、手中一轻,登时将那柳树树皮抓下两块来。裂口处渗出许多透明汁液,宛如泫然而下的泪滴。 虽然此刻距离关大石,只有数丈远近,然而此时动手、却为时尚早。 杨朝夕面色阴郁,丢开手中树皮、抬头瞧了瞧天色,才不过酉时上下。便预备绕到侧面土墙外,先悄悄辨清关大石宿在哪间屋舍,然后寻个隐蔽角落、埋伏下来,待到夜深人定之时,再伺机而动…… 然而脚步刚挪开两丈,却又听一声清脆娇柔的女声、在院中响起:“哥!前日那乌梅干当真好吃,今日可曾买了来?咯咯咯!” 却没听清关虎儿如何作答,杨朝夕已呆愣在柳下,半晌才回过神来。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却又绝口不提的关林儿! 杨朝夕只觉一阵窒息的钝痛、从心口发出,很快传遍全身。所到之处,无不冰凉彻骨。仿佛某种奇异的寒毒,先迅速侵蚀他五脏六腑,再扩散到手臂和腿脚,令他四体僵直、动弹不得。 燥风穿过枝叶、温吞吞拂在他身上,也如刀割似的难耐。心头一时竟不知所措起来,不知自己该哭、该怒、该走、还是该留…… 恍恍惚惚中,似瞥见东面院墙外,有道翠影鬼鬼祟祟、一闪而逝。便在这惊鸿一瞥间,却也瞧见那翠影娇小玲珑、当是女子无疑,逡巡在院墙外,不知意欲何为。 杨朝夕长舒一口浊气,调匀内息、提步点足,身形登时拉出一道残影,顷刻便至那东墙之外。 只见那女子一双玉手攀在墙缘上,绣履下垫着五六块缺棱掉角的砖石,正探头探脑、小心翼翼瞧着院内动静。头顶挽着的堕马髻上、套了只柳条缠缀的发冠,一身碧襦翠裙外、竟也披着好几丛折下的柳条,将她娇小身形遮去了大半。若不仔细分辨,还以为是柳树成精、跑来作怪。 杨朝夕心下大奇,当即不动声色、欺身而上。 右手斜斜上抄、使出“捕风捉影手”中的一招“一石二鸟”,将那一双攀墙玉手捉下,折向脑后;左手早探至那女子面门,使出“留风揽月”,捂住樱唇、防备她叫出声来。同时左膝一提,抵住女子盈盈一握的纤腰;右手力道又涨、向后一按,登时将这女子从墙头掀翻下来。 这一下兔起鹘落、若是寻常女子、自当被妥妥制住。可这女子却非常人,惊觉有人对她出手,当即顺着后倾之势、双足在东墙上借力一踏! 霎时间翠裙翻起、白裈倒挂,女子一记干脆利索的空翻,登时挣开杨朝夕左手束缚,稳稳在杨朝夕身后落定,拔足便要逃走。 岂知杨朝夕也非善与之辈。一记偷袭落空,心中虽感讶异,应变却也远超常人,当下一记“流风回雪”,身形陡然折转、便向身后女子猫扑而去。背如满弓,手脚并用,宛如灵猫逐鼠!左手在地上一撑、身形登时又快了几分,右手却已握住了那女子脚踝、当即向后一拖。 那女子右踝一滞、身形登时不稳,不由轻呼一声、斜着便向旁边倒去。 便在此时,杨朝夕却已瞧清楚那女子样貌、心中登时一紧。当即顾不得多想,身形瞬间又向前突出数尺、恰好垫在了那女子身下。 两人坠落之处恰是个草丘,草丘下是一方浅坑。那女子娇小玲珑的身躯,登时落入杨朝夕怀中。杨朝夕却觉身侧一空,心知不妙、忙将女子搂住,随即便是几个翻滚,一齐滚落进浅坑中,弄得两人满头满脸皆是草叶。 那女子早便恼羞成怒,身形刚稳、登时一跃而起,提脚便向杨朝夕小腹踹来:“轻薄小儿……” 杨朝夕知她误会,忙甩出右掌,拦住她踢来一脚。左手却在脸上一揉、揭下那层胶皮面具、压低嗓子道:“覃师妹!是我!” 这女子正是月希子覃清。经过几日运功休养,小腿上刀伤虽未尽复、却已好了大半。 此时惊见轻薄他的浪荡子,竟然便是改装易容后的杨师兄!几日来、憋在心头的担忧与委屈、登时再也掩藏不住,一下扑进杨朝夕怀里。手捂樱唇,双泪扑簌,圆柔双肩也渐渐颤抖起来。 杨朝夕亦是心如刀绞:墙内是嫁作人妇的关林儿,怀里却是钟情于他的覃丫头,两人偏偏又长得如此相像……难过仿佛灼心蚀骨的毒药,在腑脏间肆意翻腾、千回百转;造化又似居心不良的恶魔,总在捉弄人的际遇,叫人咬牙切齿、却无力抵抗。 覃清抽泣良久,才渐渐止住。此时双颊飞晕、明眸殷红,却将头埋得更低,羞得半晌抬不起头来。 杨朝夕望着她娇俏之态、也是心中微动,恍惚间似与关林儿的轮廓重叠起来,一时竟看得痴了。浑然忘了两人还在浅坑之中…… 半空中一群乌鹊聒噪而过,才将两人从浑浑噩噩中惊起,不禁望向彼此、异口同声问道:“你来这作什么?” 覃清见杨朝夕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心中却已了然。当即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先开口道:“杨师兄,那日你不听清儿劝阻、去做了那个‘中间人’后,便一去不返……清儿心中着实担惊受怕。 恰好后来方师兄、唐师姊他们过来瞧我,便将那日神都苑发生之事,都给我讲了一遍……我才知道你已然脱险,只是偶然从陈谷嘴里知晓了当年之事,才急急忙忙回山报仇去啦! 方师兄素来健谈,也是无意中说漏了嘴,我才得知早在十日前、上清观的关虎儿师兄,便曾托他租到一处院落,说要接爹爹、妹子来洛阳谋生计。所以、所以我便悄悄跟着关虎儿,寻到了这里……” 杨朝夕却听出了蹊跷、当下急道:“这么说来,我报仇之事,不但方师兄、唐师姊他们知晓,便连上清观的师兄弟们也都知道了?” 覃清顿时愕然,旋即点了点头。 杨朝夕只觉一阵头昏脑涨,片刻后才定住神道:“那么你来此处,难道竟是想替我报仇?” 覃清闻言,却忽地背过身去、声音微颤道:“清儿、清儿没想报仇……只是好奇,那个与我长得十分相像的关林儿、究竟长什么模样……竟叫杨师兄痴心不改、念念不忘……” 杨朝夕听罢,登时说不出话来。 第446章 吐露心声 眸光星灿,一眼万年。 杨朝夕却是面色微惭,不敢去瞧那双陡然转过来、灼灼其华的眼眸。便只听着那微颤而清脆的声音,便已令他几乎沦陷。 便在这时,耳中又响起墙内关林儿的声音:“哥,你推得轻些、莫晃到林儿腹中的孩儿……咯咯咯!” 听动静、关林儿似是在荡秋千,关虎儿闻声,果然动作很快轻柔下来。口中却依旧说着昨日通远渠上、“雌雄双霸”的奇闻异事,逗得关林儿娇笑不止。 杨朝夕只觉头脑“轰”地炸开: 为何覃丫头的声音,竟也同林儿妹子这般相像!难道世间当真会有生得一模一样之人?眉眼相类、身段相类、便连声音都十分相类!只因生在了不同门第,此后境遇便也截然不同…… 那么眼前的覃丫头,到底是老天的馈赠、想要他失而复得?还是命运的玩笑、想叫他进退两难?而自己又该如何去选…… 覃清的声音、蓦地幽幽传来:“杨师兄,自那年在麟迹观中识得你,缠着你教我剑法、教我武功……其实那时,清儿便喜欢上你啦!只是年少懵懂、尚不自知,只记得每每见到你时,心中便都是欢喜…… 后来罗柔师姊遭难,你奉公孙观主之托、前来襄助,探查真凶。清儿便在暗暗瞧着你……瞧着崔师姊总凑在你身边、一身傲气都已不见,脸上皆是笑意……清儿便想,要是换作我、只怕也会那般吧…… 直到昨日、终于瞧见关林儿的模样,清儿才明白杨师兄心心念念之人,果然比清儿要娴静、顺柔……虽则样貌与清儿相差无几,那份出尘之气,却非清儿这等铜臭人家所能兼具……” “覃师妹,不要再说了……师兄是因心中未宁,才不能轻许白首之约……” 杨朝夕面色挣扎,显然心中方寸已乱。唯有报仇的念头、仿佛乱涛中的一叶孤舟,虽风雨飘、却始终不曾倾覆, “师兄今日来此,只为报杀父之仇!你既知晓缘由,便该自行回去才是,以免师兄失手、惊动了坊中武侯铺,将你也牵涉进来。” “可、可是,杨师兄你欲杀之人,却是关林儿、关虎儿的爹爹……”覃清难以置信道,“更何况他们的爹爹,还是杨柳山庄的里正、曾做过你幼时的拳脚师父……即便你如今武艺远胜于他,当真下得去手吗?”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杨朝夕咬牙切齿道,一双斜插入鬓的俊逸鹰眸中、竟泛起许多细小的血丝,“若非当年他害得我爹爹惨死疆场,我和娘亲又何至于在庄中小心过活,时常如猫犬一般、向四邻摇尾乞怜……娘亲又何须起早贪黑、养蚕织布,再拿到城中叫卖,以至于受人欺凌、遭人白眼……” 覃清无言以对。她虽自幼便在麟迹观修道、却长在殷实富足之家,对于清苦的理解,也不过是每餐少了几道饭蔬罢了。哪里知道躲在山乡的清苦之人,日子是何等地艰难且凄凉? 生与死,对坐食之人来讲、不过是写在经折书卷中的只言片语,或是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而对活在盛朝最底层的乡民、农户,却是时常都须去面对的考验,任何一次兵乱、一笔租庸、一场大旱,对他们来讲,都可能是绝户之祸、灭顶之灾! 杨师兄这般偏执的背后,何尝不是久做蝼蚁、屡受打击后的一种反抗?且这世间许多纠葛,又岂是简单的是与非、善与恶,便能区分并界定出对错? 日影西移,斜光转淡。 两人对坐浅坑中、默默无言,倒像是偷偷跑出来幽会、却又因拌嘴而置气的一对小冤家。是以偶有路人经过、瞥见二人踪迹,却皆是会心一笑,然后自顾自走开。 暮鼓敲过一巡。忽听那院中一阵门闩响动,杨、覃二人俱是一惊,不约而同埋头伏身,借着浅坑遮蔽、一齐向那窄小的乌头门处望去—— 却见一道轻盈娇小的身影,率先跨出门槛,正是他魂牵梦萦的关林儿。荆钗布裙包裹着的玲珑身段,仿佛有花香萦绕,看得杨朝夕呼吸一滞、心跳都漏掉半拍,接着便“嘭嘭嘭”狂乱起来。 待心神稍定,才不由大窘!原来自己无意间、将半边身子都压在了覃清身上。那股花香气却是从她发丝间透出。而覃清却似担心两人暴露,不曾有半分挣扎。只是一只贝壳般的粉耳、早已红透欲滴,暴露了她心中极力掩饰的羞涩。 这时,一身道袍的关虎儿也走了出来,宠溺地揉了揉关林儿的发髻:“哥要赶回圣真观啦!得空再来瞧你。你要好生养着身子、少出来走动,更莫惹爹爹生气……” “知道啦!知道啦!哼!比爹爹还啰嗦……”关林儿樱唇嘟起,一双明眸瞪得硕大,长睫扑闪间,道不尽地灵巧可爱。 关虎儿望着这古灵精怪、却又心性单纯的妹子,原本谆谆告诫之心、登时也化作乌有,只好挠头道:“你若听话。哥下回过来,定瞒着爹爹、买了乌梅干,悄悄给你吃。嘿嘿!” 关林儿这才乖觉地吐了吐舌头。待看着关虎儿走出坊曲,便扭过身去,哼着小调回了小院,“当啷”一声、又将门闩了起来。 杨朝夕目不转睛、瞧了半晌,到得门闩再度响起,心头登时一落千丈。 原本面上残存的一丝激动和许多纠结,此时也全转作灰败。仿佛世间一切美好,都在此刻、无可挽回地凋落…… 两人这才起身、盯着乌头门紧闭的方向,无比静默,无限惆怅。 覃清揉了揉酸麻的半边臂膀,柔声宽慰道:“她这般无拘自在,倒胜过许多着意修道之人……杨师兄,又何必以一己得失、去坏掉她这份自在心呢?” “是啊!她若当真喜乐,又何须定要嫁我?只是我心里、一直不肯放下她罢了……” 杨朝夕寂然半晌,才呼出一口浊气,“覃师妹,我知你是一番好意。包括方师兄、唐师姊他们,将我报仇之事转告给关虎儿,也绝无恶意,只是不想我们异姓兄弟、落得个拔刀相向的结局。只是父仇事关重大,无论如何、我都定要向关大石问个清楚才行!至于他该杀不该杀,我心里、其实也拿不定主意……” 覃清见他心境有了开解之兆,也是为之一松。蓦地侧头盯着他,认真且笃定道:“杨师兄,若你一时还放不下,清儿……清儿既和她长得这般相像,情愿扮作她模样、时时伴你左右。陪你修道习武,给你逗趣解闷,便是你想……那什么、清儿也都依你……” 奈何覃清也不过是个豆蔻少女,面皮终究极薄。虽已壮起胆子、鼓足勇气,决定道出自己一番心意。然而话说到最后,声音终于还是慢慢低了下去,宛如蚊蝇哼鸣,几不可闻。 杨朝夕六识极敏,岂会漏掉半个字眼?听着她这番心声吐露,岂止是下定了莫大的决心?简直是要做出莫大的牺牲!更如飞蛾扑火,义无反顾,竟愿以身相代、不求名分地将自己交托于他……这份恩情,实在重若千钧。 不可多得英雄气,最难消受美人恩! 杨朝夕自然明白这道理,于是连说话都有些磕绊起来:“覃师妹,杨、杨某人何德何能,能……能结识你这般红颜知己……师妹心意,却之不恭、受而有愧!须……须待‘如水剑’之事尘埃落定,杨某人还能安然无恙,方才敢接下这番美意!” 覃清怔怔看着他。见他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不由心头暗笑;忽又听得‘受而有愧’四字,眸光登时便黯淡下来、蒙上了一层水雾。 接着又听他说到,料理完“如水剑”之事、便肯领她情意。那双眼中的水雾、瞬间便蒸得一干二净,眸光也愈发明亮。心中仿佛有一群小雀飞舞翻腾、好不热闹!终于情不自禁,再度扑进他怀中。 杨朝夕身子一僵,双手架在半空,不知该阖起还是张开。只得任由覃清一双玉臂环着他腰身、发髻和鬓角在他胸前轻轻地蹭。宛如飞鸟依人,着实惹人怜爱。 良久,覃清足尖轻踮、抬起头来。双眸紧闭,晕染双颊,充满了羞于启齿的期待。 杨朝夕隐约猜到些什么,却是不由一慌。脚步错乱间,却踩中一块滚圆的鹅卵石,登时脚底一滑、摔倒在乱草间。后脑不偏不倚,正正撞在一条裸在地面的树根上,只觉头脑剧震、眼冒金星,说不出地滑稽狼狈。 覃清听得异响,早便睁开双眸。瞧见他摔得四仰八叉的模样,不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只是心底、却有道凉凉的失落滑过,连带着腑脏一阵抽痛。却被她很好地掩饰了过去。 “不知哪位姊姊在墙外玩闹?可否来家中坐坐?” 娇音清脆,逾墙而过,荡人心魄!却是关林儿已行至墙根,隔着东墙向覃清发起了邀约。 此时杨覃二人距离东墙、不过两丈,猝闻相邀之声,登时相顾愕然。 覃清的笑声也卡在了喉咙里,再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正呆滞间,覃清忽觉腰间被一股大力托住,身子不由自主、便随着这股大力飘飞而起,绕着稠密的柳树,顷刻间窜出数丈。侧身一看,却是一袭锦衣华服的杨朝夕、正揽着她没命价奔逃,面上俱是做贼心虚般似的慌乱。 覃清忽地想起些什么,当即照猫画虎、也学着杨朝夕提息纵跃之法,凝神动念、气贯双腿、以气驱足、徐徐吞吐……登时便觉身子一轻,双足似踏在了滑腻的冰面,奔突之势登时便加急了许多。却是陡然之间,将之前学到的“一苇渡江”轻功,信步挥洒而出! 杨朝夕也觉臂弯一轻,看到覃清抬足轻盈、踏步如风,显然已将“一苇渡江”融会贯通,也是由衷替她高兴。当即松开臂膀,护在旁侧,口中又为她复述起那功法口诀来: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江深?一苇渡之。法效达摩,蹑足凌波。气由己生,腾踏江河…… 覃清见他这般,心中又是一暖。双足犹自不停,径直往枝高叶密、人烟荒芜之处行去。 第447章 静夜生寒 翠裙斜浪起,绣履香风生。 “一苇渡江”功法在覃清足下使出,更多了几分仙逸轻捷之感。 杨朝夕见她无意间打通了个中关窍,正是该勤加习练、以求步法纯熟的大好时机,是以未加劝阻。只是依着她快慢一路护持,防止她内息忽然滞涩、脚上收力不及,跌个人仰马翻。 覃清虽是道修,毕竟内息单薄,待七拐八绕、奔行里许后,便觉难以为继。加上小腿上刀口处,痛楚逐渐难耐,才意犹未尽、徐徐收了内息和脚力,停在一处荒败的废墟前。顿觉浑身舒泰、酣畅淋漓! 杨朝夕也收势停下,听着远处暮鼓声声、由徐转疾,便向覃清抱拳道:“覃师妹!已是第三巡暮鼓了。我先送你回去,报仇之事、稍迟些我自己便可料理。” 覃清却摇摇头,樱唇一撅、双拳攥紧,摆出一副倔强的架势来,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去。 杨朝夕只得又道:“昨日‘如水剑’已然出世,近来城中只恐又不太平了。你腿上刀伤未愈、又是偷跑出来,倘若再夜不归宿,岂不是要急坏了覃世叔他们?” 覃清明眸一愣、终于有了些动摇,却还兀自嘴硬道:“可是,若那关大石城府深沉、又存心歹毒。不论杨师兄你如何诘问,他明里不肯认账,暗中却使些生石灰、迷迭香之类下三滥的法子,岂不是要身陷险境……” 杨朝夕登时一笑:“覃师妹,你把关里正想得也忒精明了些!他在山中数年,若果真有这等狠辣心思,只怕早便伐林建寨、占山为王啦!” 覃清还要再辩,却觉胸前一紧,后襟已被杨朝夕揪住。旋即便如小鸡仔般,被他连拎带提、便向审教坊南坊门奔去。 覃清登时一阵羞恼,忍不住叫道:“杨师兄!放开我!我自己能走……再不放开,我要叫人啦!来人啊!来人啊!采花贼作案啦……” 几个木讷坊民,闻声转过脸来。奈何杨朝夕身法太快,却只见一青一绿两道残影,擦着道旁树荫一闪而过。登时有“见多识广”的坊民惊叫道:“妖魅!有妖魅!快跑啊!” 旋即各自转身、四散而逃,看得覃清无比气闷。 杨朝夕一口气奔出审教坊、才停下身形,松开揪着覃清的手,脸色一板道:“覃师妹,现下你可以叫了。这街上到处都有巡城的不良卫,不但能捉贼缉盗,还能护你回去。” 覃清理了理裙衫,粉雕玉琢的脸上、被夕光染上一层橙红:“杨师兄莫生气啦!清儿听话还不行吗?这附近有乞儿帮的朋友帮衬,一样能护我回去,不用劳烦杨师兄再奔波一趟。清儿这便给他们传讯。” 说罢,果然从粉颈中拽出一道红绳,绳端坠着一枚小巧的竹哨。 竹哨含在樱唇、发出高亢尖利的声响,瞬间传出很远。哨音忽短忽长、暗合节韵,却是乞儿帮帮众新近琢磨出来的“竹声传讯”之法。即可呼朋引伴、亦可遇险求救,最适宜在一坊一市中使用。 哨音响过几遍,果然有七八个左手陶钵、右手短棍、衣衫褴褛的乞丐,从东西两边徐徐走了过来。 杨朝夕这才信了她的话,忙又将那胶皮面具敷在脸上、转身闪入那坊门立柱之后:“报仇之事,不宜声张,我便先不与教中兄弟相见了。你说个处所,杨某报完此仇、好去给你报个平安。” 覃清恋恋不舍道:“师兄务要小心!清儿近来暂居立德坊祆祠附近,爹爹在那租了处院落。你若来时,只须寻到祆教之人、亮明身份,一问便知。” 杨朝夕点点头,蓦地身形一撤、登时倒退数丈。旋即身如鸢鸟,几个起落后、便隐没在一片低矮破旧的屋舍间。 晨鼓响起,金辉洒遍,洛阳城早早便苏醒过来。 景行驿馆内院,天字壹號客舍前,两驾锦帷绣幕的油壁车,领着一队骡马牵引的平板车,宛如长蛇、一字排开。惊动了驿馆中许多尚在酣睡的吏员。 一些从洛阳采买的茶叶、香料、酒浆、绸布、瓷器、宣纸、铜器、药材……等物,一箱箱、一团团塞入拉货的篷车之中。看样子是要从洛阳动身,去往别的州府。 不多时,雁门郡王、魏博镇节度使田承嗣、驸马都尉田华二人,一主一次,父慈子孝,一道出了馆舍。身边围绕着“魏州八雄”“河朔二十八宿”等人。身后则跟着重金购得的一批新罗婢、昆仑奴,手足间皆被铁链拴紧,又被绳索连缀成串,被“天雄卫”押着在中间,个个神情委顿、木然无声。 田承嗣转过头,笑着与田华交代了几句,便径自登上第一驾油壁车。旋即令人落下四面帷幕,再也去不理会麾下幕僚、藩兵的忙碌。 田华原本谨慎谦恭的面色登时一松,露出素日的骄横跋扈来,登时也迫不及待、钻进另一架油壁车。随着帷幕纷然落下,车中登时传来女子娇嗔嬉笑之声。然而过得许久,护在车驾四周的天雄卫们,便听得车中田华、发出一声力不从心的咆哮,随后便是响亮的鞭笞声中、夹杂着隐约的啜泣声…… 在景行驿馆躲了一夜的王轩、董仲庭两人,此时也各自领着残余的锁甲卫和不良卫,换上与天雄卫类似的装束,混编进天雄卫中,预备追随撤出。 车队浩荡蜿蜒,很快便出了景行坊、穿过上东门,一路向东北方行进。瞧出些门道的城中官民,便躲在道旁指指点点,皆传言这魏博镇节度使田承嗣昨日夺剑失利、自觉大损颜面,所以不得不灰头土脸、铩羽而归。 稳坐油壁车中的田承嗣、自然懒得与这群无知小民计较,随手拎起一只青玉酒榼、自顾自小酌起来。只是有人奔至车前报知行程之时,却被他隔着帷幕骂了个狗血淋头。 既是回魏博镇,路遥车缓、人多兵众,倒也不甚焦急。车队逢驿便停、天黑便歇,倒有几分游山玩水的感觉。 田华一声咆哮后,便怏怏不乐起来。虽然背着爹爹、早令阮菁菁掳来五六个风姿卓然的舞姬,捆好了塞入车中,供他一路上凌虐取乐。谁料自从那日黄昏,他在景行驿馆中、被一个男扮女装的胡姬行刺后,那裆中蠢物便一蹶不振。无论这些舞姬如何卖弄风情、逗弄撩拨,皆是无动于衷。 无能狂怒之后,田华只好又叫来阮菁菁,趁着夜黑人寂、郊远人稀,将这些舞姬尽数捆了手脚、塞住口舌,随手丢弃在荒野间,任其自生自灭。 至于田承嗣,似是夺剑那日淋了雨、受了些风寒。出城之后,除了抵达头两处驿站、还曾下车走动外,之后数百里路程,便只缩在车中、懒懒地不肯下车。一应吃喝便溺,皆由熊千屠和几个贴身卫卒侍候。却也叫心怀忐忑的众人,少受了许多怒火波及。 紫微城东宫内,太子李适得知田承嗣竟一声不响、灰溜溜跑回了魏博镇,便连派往河南府衙前盯守剑匣的“天雄卫”,也悄悄撤了回去。不由心下大快! 毕竟与宰相元载互生龃龉,至多算是内廷之争,尚可有许多法子纾解;而有些藩镇兵雄粮足、狼子野心,听调不听宣,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特别是“河朔三镇”、皆为当年的安史降将主政,更是骄狂非常! 当今圣人宽厚、只知一味容让,甚至不惜将皇室公主下嫁,以示安抚与笼络。 谁知朝廷越是示弱、示好,这些藩镇便愈发肆无忌惮,不但统揽着一镇的兵役、赋税,更将镇中官吏任免之权也抓在手中,形同一个个国中之国! 如今魏博镇夺剑不成、知难而退,若传回“河朔三镇”耳中,岂不是间接大涨朝廷威势、自堕三镇威风? 畅快之余,太子李适着人烹茶备酒、罕见地办了一场盛筵,将李长源、公孙玄同等一众道友邀至东宫大殿,不消多言,自又是一场宾主尽欢的皇城夜宴…… 长夜阒寂,夏虫微鸣。 毛茸茸的半片月亮,终于又昏昏沉沉、归入西山之后。北面凹凸不平的女墙、棱角也模糊起来,似与静夜融为一体、渐渐看不出界限。 审教坊某处狭小宅院内,西厢房中鼾声如雷,不时响起几声妇人微恼的呓语,倒显得十分祥和。 正北堂屋内,亦是一片黢黑。堂屋西面、几张竹席连缀成一道单薄的“隔墙”,“隔墙”后便是主人家休憩的卧房。卧房中只有一方旧竹榻、一张糙木案、一把满是虫眼的条凳。木案上油盏早熄,竹榻上传来主人家粗重却沉稳的呼吸声。 夜,始终很静。 院中虫鸣,墙外猫声,交相呼应,却也惊扰不了这无边的寂静。 三更的锣声隐隐约约、从南面传来,竟有几分虚无缥缈。锣声响过许久,竹榻上主人家呼吸骤然而止,卧房中落针可闻,气氛陡然一寒! 死寂与死寂隔空对望,黑暗与黑暗凝神对峙。 一时间,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却似乎一切蓄谋、都已被察觉,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主人家重重叹息了一声,才徐徐道:“是夕儿么?既然来了,便下来一叙吧!世伯也有许多日子、不曾看到你啦!” 话音在静室回荡,宛如道道涟漪。黑暗中无人应答,倒像是主人家在说梦话。 蓦地、黑暗中发出一声衣袍摆动的轻响,一道暗影从梁上徐徐落了下来、触地无声,却话音冰寒: “关世伯!你瞒得我好苦!” 第448章 一览无余 “啪!啪啪!” 火镰敲在燧石上,登时溅起一蓬蓬火星。 火星将一小团芦花与柳絮混合成的火绒点燃,张口一吹、便凭空蹿起几朵细小的火苗。火苗被人一挑,不偏不倚、落入油盏,登时将灯芯引燃。灯盏昏黄的光亮迅速膨胀,很快便充盈了整间卧房。 一袭华服的杨朝夕,身形轮廓这才从黑暗中显现出来。右手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古朴长剑,剑柄之上,阴刻着两个篆字“承影”。却是他将覃清劝走之后,又返回思恭坊密道口所在的那间邸舍,悄悄将承影剑取了过来。 虽然关大石一身武艺、向来偏重膂力,兼有从战阵中淬炼出的猛狠与勇决。但对上常修内息、精研武技的道士,还是显得粗陋不堪。 可杨朝夕深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道理,况且报仇又不同于比武过招,自然要用出十二分的精神。是专程带上这锋锐无匹的承影剑,务求一击必杀。 关大石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声音却出奇平静:“夕儿,从那日虎儿听人说、你要来杀世伯,世伯便在这候着啦!你既已知晓当年之事,世伯也无甚话说,现下动手便可……只是死之前,世伯还想瞧一眼你的模样,毕竟夕儿你……与我那泉下的杨兄弟,确是像极啦!” 话说到最后,关大石却是声音微哽。却是不由地又想到十七年前,那个在太原守城战中、被四十三支羽箭射穿了腑脏的憨厚面庞。 杨朝夕望着昏灯下的关大石,心中竟悄悄掠过一丝不忍,然声音却愈发冷冽:“关世伯,你既不打自招,我也省却许多工夫。为叫你死得明白,我便最后问你一句,我爹爹杨三郎、当真是被你害死的?” 关大石虎目微红,双唇微抖,徐徐点了点头。旋即将双眼阖上,竟是束以待毙。 杨朝夕再不犹豫,心头一横,承影剑铮然声起,在昏暗中扬起一道弧光,径直向关大石心口刺去。 “不要!!!” 一道凄怆的声音破门而入,旋即便见关林儿跌跌撞撞、闯进卧房之中。臂膀雪白、双足赤裸,竟只穿了袹複与短裈,显然是一听到动静、便从被衾中惶急赶来。因她一对玉足未着罗袜绣履、兼身姿轻盈,是以踏步无声。便连杨朝夕这等六识敏锐之人,也因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关大石身上、而未及时发觉。 关林儿一进来便不由分说、合身向那剑影扑去。却是置自己生死于不顾、要以身挡剑,好救下爹爹关大石。 杨朝夕心中一痛,赶忙撤招,那剑才擦着关林儿腋下,险之又险,收了回来。却依旧在她粉藕似的上臂、带出一道血痕。 关林儿身姿浮凸、浑身清凉,唯有小腹微微隆起,却是显怀之状。身形虽然娇小,却横拦在关大石身前,豆大的泪珠从眼角垂落,双眸迸出浓浓哀戚之色:“夕哥哥!千错万错、都是林儿对不住你……你放过爹爹,他欠你杨家的命,林儿替他还了便是!” 说罢,竟义无反顾、挺身向杨朝夕手中长剑撞来! 关大石、杨朝夕皆不约而同,各自发出惊呼,关大石是痛悔,杨朝夕却是惊愕。幸而杨朝夕变招也速,长剑一挽一旋、当空无了个剑花,便收回背后剑鞘中。 关林儿一下扑空,登时跌倒在杨朝夕膝前,却就势抱住他双腿哭道:“爹爹你快跑!去武侯铺躲一躲,那里的人、庞儿哥哥都认得……” 关大石却重重坐在条凳上,没有半分逃跑的打算,一拍木案、声音颤抖,恨铁不成钢道:“林儿!你怎地这般糊涂!这是杀父之仇,爹爹纵躲得了一时、又躲得了一辈子么?!况且爹爹心里、始终亏欠着杨家,今日果真能死在夕儿剑下,又何尝不是解脱?” 关林儿却忽地扭过头,泪水涟涟道:“爹爹、爹爹!你又不是诚心要害杨世叔,你有苦衷的、为何不与夕哥哥说清楚……” 见关大石老泪纵横、垂头不语,便又仰头望着杨朝夕,“夕哥哥!不是你听人乱说的那般……你要信我爹爹!当年是杨世叔拼命相互、爹爹才侥幸从重围中突了出来……爹爹没有要害他,是他自己愿意……” “你、住、口!” 关大石近乎咆哮般,将关林儿吓得一个激灵、再也不敢说下去。旋即又“哇”地一声,张口啼哭起来。 杨朝夕望着父女二人对话,已是心乱如麻。关林儿春光大泄、梨花带雨,死死抱着自己双腿不肯松手。似乎生怕她手臂一松,她的夕哥哥便又跳将而起、将爹爹斩杀在血泊里。 温软的触感,透过双膝、双胫,直捣心田,却全没了从前的亲昵与悸动,反而带着几分异样的陌生和羞耻之感。仿佛此刻当着林儿妹子的面、要杀他爹爹报仇,竟是这样一桩荒诞离奇且背信弃义的事情。 杨朝夕尝试挣扎,奈何那柔弱白皙的双臂、竟如铜镣铁枷一般,将他牢牢钉在当场。前进不能、后退不得,想要将她打昏,却始终下不了手…… 关林儿一面哭、又一面絮絮说道:“夕、夕哥哥!林儿求你……求你莫杀爹爹、都是林儿的错,嘤嘤嘤……你再容林儿些时日,将……将腹中孩儿生下、给庞儿哥哥留个血脉……这残败之身、才好将功赎罪,必当做牛做马、常奉夕哥哥左右……嘤嘤!” 杨朝夕听得柔肠寸断,正要将她搀起、将报仇之事暂且放下,却听卧房门口一声断喝:“杨老三!欺人太甚!快撒开俺婆娘!不然、莫怪俺牛庞儿不念旧情!” 说着、手中横刀“唰”地抽出,遥指杨朝夕面门,须发皆张,五官狰狞。 杨朝夕也是眸光一冷:“牛庞儿,今日杨某只报杀父之仇,不愿节外生枝。可你若要往剑锋上撞,杨某不介意送你一程!” 关大石却是暴起奔来,一把拍落牛庞儿手中横刀,怒斥道:“庞儿!不得放肆!这是我关大石欠下的杨家性命,如今他既来取、还了便是!快将你婆娘拖出去,这事与你两个无干……似她这般简衣曝体、哭哭啼啼,知不知羞耻?又成何体统!” 牛庞儿倒是十分忌惮这位师父兼岳丈,连刀也不敢去捡,忙奔至关林儿跟前、托住她腋下,便要横抱而起。 岂料关林儿一心想着帮爹爹代受杀身之祸,哪里肯就走?见牛庞儿不由分说便要来拖拽自己,登时偷出一脚、结结实实踹在他小腿之上,登时疼得牛庞儿龇牙咧嘴,险些滚翻在地。 牛庞儿又惊又怒、醋意大发:“林儿妹子,你作什么踢我?!难道为了求这杨老三、你便由着他作践,不顾我这夫君的颜面了么!” 关林儿登时羞急交加:“牛庞儿,你放屁!我关林儿岂是那等轻浮之人?!你还杵在那作什么?还不快将我爹爹拉走!若今日爹爹有个好歹,我这便去投井、一尸两命!” 牛庞儿见岳丈与婆娘意见相左,初时还摇摆不定、不知该听谁的好。此刻见关林儿以性命相挟、顿时便没了脾气,上来便架住关大石,要往卧房外拽去。 关大石当下心头火起:“小子,翅膀硬了?要造反么!” 说着两拳齐出,竟是“搏命九式”中的“双管齐下”,直捣牛庞儿腋下和臂弯、想要将他逼退。 牛庞儿也曾在上清观修行三载有余,道功经义虽不甚了了,但于拳脚兵刃一门、却是涉猎颇多。当真交手起来,又岂会惧怕关大石?当即使出同样出自行伍、却精妙了许多的“卓家拳”,一板一眼与关大石拆起招来。 一时间,卧房内灯火跳荡、风影闪动,两人挥臂冲拳之际,竟也颇具声势。 关林儿见爹爹竟如此执拗,登时秀目圆睁、泪如雨下:“爹爹!你是要林儿死在你面前……才肯干休么?!” 关大石闻言,这才手中一滞。冷不防被牛庞儿一记手刀劈在了脖颈之侧,只觉半边身子一麻,头脑有些发蒙,脚下也开始虚浮起来。牛庞儿见一掌奏效、赶忙扶住,旋即身子一矮一抬,便将昏沉的关大石负在背上,抬足便往堂屋外奔去。 杨朝夕眼见关大石遁走,原本方寸大乱的心中、终于觉察到焦急,抬脚便要往院中阻截。谁料关林儿竟是死死拖住他双腿,眼眸中满是令人心疼的乞求,再不似从前的灵动娇俏。 “林儿妹子……” 杨朝夕忍了半晌,终于喊出了这个久违的称呼。却仿佛瞬间抽空了他全部心力,剩下许多话,全噎在嘴里、哽在喉中,无论怎样也说不下去。 两行热泪泉涌而出,纵贯双腮,聚于颌下。旋即斑斑点点、落在关林儿额上眉间,落在她琼鼻、柔睫、朱唇、桃面上。由重而轻、由热转凉,一如两人覆水难收的情缘。 “夕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关林儿深知凭自己气力、无论如何也强留不住他,一面垂着泪水,一面口中喃喃。同时,一双藕臂不觉间、已顺着他双腿渐渐攀援而上,姣好身形也随之徐徐站了起来,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卧房门洞的方向。 杨朝夕感觉关林儿双臂微松,方才心底翻涌的难过、顿时又被急迫感迅速覆盖。当即脚下一错、身形微闪,便在间不容发的空当,从关林儿身侧溜了过去。 就在他一步跨出卧房、正要向堂外追去之时,忽觉腰间束带一紧。接着那双白蟒似的藕臂,已从身后、紧紧环住了他的腰身。想要挣脱,却被那微烫的面颊贴在后心,徐徐香风、从四面八方涌入鼻息,更胜甘醴佳酿。登时将他一身的仇恨、怨忿、失意……尽数化入一种“醉生梦死”的错觉中。 不由自主地、他被她牵着束带,引到了竹榻前…… 不由自主间,便被她摘下了承影剑,揭开面具、露出原本就清俊的面容…… 仍是不由自主,他被按在了竹榻上、呆然而坐。正不知所以,却见她徐徐褪下短裈、扯掉袹複,目光莹莹地立在了他面前…… 一览无余。 第449章 关氏隐衷 满目水光山色,皆被灯盏火光、披上了一层神圣的金黄。 杨朝夕忽然错愕的眼神中,渐渐开始透出几分灼热。便是梦里也不曾得见的一幕,却在今夜、有些讽刺地出现在了面前。 面前的关林儿,仿佛一尊莹润温软的羊脂白玉,朱砂玄斑、宛如俏色,青丝螺髻、仿佛石皮。白玉微瑕,无遮无挂,对杨朝夕而言、无异于世间最美的珍宝。 关林儿摇摇欲坠,似有几串晶莹从眼角跌落,羊脂玉般的侗体、却向他怀中倾倒下来。杨朝夕意荡神迷、手忙脚乱,笨拙地伸臂去接。 便在这时,南面蓬窗“吱呦”一声掀了起来,硕大的一团雪白陡然闯入、隔绝在两人之间。雪白之物陡然撑开,却是一方硕大的白布。白布登时将关林儿兜头裹住。方才那赏心悦目的奇景、自然也被包了个严实。 杨朝夕心头一惊、眼中掠过失落:“是谁?!” “哼!杨师兄打着报仇的旗号、却在这里幽会旧好……还故意将清儿支开,原来竟是要行那苟且之事!” 话音未落,月希子覃清那张酷似关林儿的俏脸,登时从白布后探了出来、露出几分凄然,“倘若清儿再出手迟些,杨师兄只怕已鸳梦成真了吧?今夜搅了你的好事,心中只怕早已恨清儿入骨了。” 杨朝夕见白布中的关林儿既不挣扎、也不叫喊,竟一动不动立在那里,任由覃清摆布。登时忍不住道:“覃师妹,你为何封住林儿妹子穴道?可知时辰一久、血脉不畅,便要殃及她腹中孩儿……” “那岂不是更好?” 覃清似是气急,一概下午时的温顺、当即冷嘲道,“她若掉了腹中孽种,便再无挂碍牵绊,正好和你重温旧梦、双宿双栖!” 杨朝夕知他误会自己,却是百口莫辩。忽地瞧见裹着关林儿的白布、有几分眼熟,登时声音一沉:“覃师妹,你这块‘火浣布’哪里得来?你半夜折返这里、竟还带了同伙?!” 覃清这才怒色一滞、显出几丝慌乱:“没、没有!清儿只是担心你报仇不成,反被关氏父女花言巧语骗过、再行暗害之事……你瞧!若不是清儿赶来及时,你只怕早便着了关林儿的道儿了。” 说着忽将那白布掀开一角,露出一只粉藕似的臂膀来。只是那纤柔无骨的玉手间,赫然攥着一支荆钗! 杨朝夕见状,也是面色一呆、心头剧痛: 若是方才,自己果真敢不管不顾、存意轻薄,一把将林儿妹子搂在怀里,行那不堪之事……只怕这支荆钗,不是扎透他眼眶、便是要插入他脖颈。纵然不死,今夜这仇却也无从再报……原来林儿妹子以身诱他,只是为拖延时间,好掩护她爹爹与夫君逃远,全无半分旧情在里面……而那支悄然拔下的荆钗,能将他伤到最好。即便不成、也可用来自戕,以免当真被他轻薄到…… 好刚烈的性子,好决绝的算计! 脑中念头飞转,杨朝夕却仍坐在竹榻上、面色不断变幻。由呆滞到萧索、从萧索到悲怆、再由悲怆转为自嘲……终于,豆大的泪珠从眼中扑簌掉落,打湿了大片前襟。 覃清看在眼里,也是不由心疼。终于收起方才怒意,怯怯道:“杨师兄……清儿只是担心你。你若怕伤到关林儿,至多我将她穴道解了、用绳索捆起便是……莫要再哭鼻子啦!” 杨朝夕也知自己失态,胡乱将眼泪抹去,便起身道:“我去追关大石。你和你那‘同伙’将林儿妹子看住即可,万勿再伤她性命!” 话未说完,身形却已奔出堂屋。留下愁眉不展的覃清,以及被剥去白布、赤条条躺在竹榻上的关林儿,面上犹带着怨忿不甘之色。 院中四面暗淡,穹顶上浓云似浪涛、层叠铺开,只有寥寥几个星点散落其间,星辉少得可怜。 一道高挑身影、恰凑在乌头门处,将窄窄的两块门扇闩住,转过身来。望见杨朝夕也不意外,却是嫣然笑道:“杨公子,你那杀父仇人想要逃掉,正好被我撞见,小蛮便越俎代庖、替你捉回来啦!” 说罢,指了指院中、早被被绳索捆结实的两团“粽子”,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杨朝夕只觉一阵恍惚。方才见到“火浣布”时,他便隐隐猜到、覃清的“同伙”必然是祆教之人,却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竟然会是与她素来不睦的祆教圣女李小蛮! 于是略一抱拳、开口道:“小蛮,此事乃小道私仇,本不想牵扯旁人。你又如何与覃师妹汇合一处、半夜潜来此间?” 小蛮“咯咯”一笑,踢了踢地上“呜呜”乱叫的牛庞儿,才回道:“天极护法覃大哥,不放心覃丫头一个人在城中乱跑,便托我出来找寻。我知她近来总和乞儿帮的一处厮混,便寻了牛掌钵吃酒,一来二去、便将她行踪套了出来。” 说着,又俯下身子、将那胡乱扭动的牛庞儿绳索紧了紧,才接着道,“至于为何来此,却是我找到覃丫头、劝她回去时,听她说公子那位青梅竹马的姑娘,已搬来城中居住。才耐不住好奇,想随她一道赶来瞧一瞧,嘻嘻!” “唉!覃世叔所托非人啊!” 杨朝夕一手扶额、微觉头大,却只好挥挥手道,“先把这两人带回屋内再说罢!” 小蛮痛快应下。却抛开肥壮的牛庞儿、径直将关大石拎起,便往堂屋而入。 杨朝夕见这牛庞儿比之月余之前、果然又胖了一圈,且始终扭动不停。不由摇了摇头,登时如提篮拎菜一般、一手抓起起他腰后绳结,紧跟着小蛮回到了卧房中。 卧房灯火摇曳,将一榻一凳一案的影子、斜斜印在地上。 榻上两女,一坐一卧、一静一动,倒也相安无事。 覃清已给关林儿解了穴道,从榻上取来衾被、给关林儿重新裹上,又用袍衫捆了手脚、塞住嘴巴,便任由她在竹榻上翻滚挣扎。 关林儿瞧见爹爹关大石与夫君牛庞儿,俱又被捉了回来,当即身子挺直、怒目圆睁。“呜呜”数声后,终于浑身一软,瘫倒在榻上。两行清泪汇作一股、横贯眼眶,滴落在竹榻上,很快便洇湿一片。 杨朝夕被这一番折腾,心中杀念终是减了几分。先将牛庞儿扔在卧房一角,接着从小蛮手中接过关大石、便给他松绑起来。 小蛮、覃清异口同声惊道:“杨公子(师兄)!你作什么?!” 杨朝夕一面解着绳索、一面漠然道:“咱们三人守在房中,还担心他逃掉不成?方才林儿妹子说,关世伯虽害我爹爹身死、却有不得已的隐衷。若不给他个机会开口,想来林儿妹子定要恨我一辈子、关虎儿也必与我不死不休。杨某今日便要听听、这个害死自己义弟的关里正,究竟还有何话说!” 关大石之前被牛庞儿一记手刀打得昏沉,此时却早清醒过来。待杨朝夕给他解了捆缚、按在条凳上,抬头却向覃清望去: “这位姑娘,世伯冒昧一问,你在家中可曾有过一位孪生姊妹?何故与我家林儿如此相像?” 覃清也被问得一怔,下意识脱口便道:“爹爹娘亲不曾提过啊……我回去自是要问的。” 接着身不由主、竟开始用力回想起来,依稀记得自己极小的时候,娘亲时常抱着她暗暗垂泪,说自己冲撞了神明、弄丢了浅儿。只是被爹爹喝止过几次后、便再没那般哭过,也再没提过那个叫做“浅儿”的物什。后来她渐渐记事,便被送去了麟迹观修道。这些陈年旧事,自然渐渐淡忘掉了。 杨朝夕这才发现:覃清自傍晚离开后、竟不知从哪里换了一身粗衫布裙,头上竟也插着两支木钗。粗一瞧去,竟与白日里关林儿的装束、有八九分相似!而他也隐约想起年幼时,庄里孩童口子、似乎便悄然流传着“林儿妹子是捡来的”的传闻。只是向大人求证时,得到的却是讳莫如深的表情,问得急了、还会遭到训斥。 此时关大石这般突兀一问,登时便叫房中几人,俱都狐疑起来:难道关林儿、果真有一段曲折离奇且鲜为人知的身世? 反应最激烈的、竟是撂在墙角的牛庞儿,不住以头抢地,发出“咚咚咚”的闷响,口中“唔唔”不停。 小蛮听得心烦,当即走上前去,老实不客气、重重踢在牛庞儿腰眼上:“死胖子,老实点!” 杨朝夕稍一分神、不过两息工夫,又将眸光射向关大石道:“关里正,今日你必死。但取你性命前、我想明明白白知晓,你为何要害我爹爹?又是如何将他害死?!” 关大石长叹了口气:“夕儿……世伯自知该死,确是无从狡辩。只是此事与林儿、庞儿无干,盼你莫为难他们!” 叹息罢,终于打开话匣,将当年北上驰援、坚守太原城的经过,向杨朝夕徐徐道来。 第450章 三郎之死 雪满河东道,冰封太原城。 至德二载元月,春信未至,北都犹寒。 由李光弼将军扼守的太原郡城,被蓟州叛军高秀岩部、史思明部、牛廷介部、蔡希德部共十万贼兵,由北、东、南三面长袭而至,强冲猛攻。 其时城内粮草已然难以为继。李光弼领着麾下五千精兵、以及从各州郡驰援而来团练兵,凑了不足万人。挖城濠、抛砖石、设陷坑,挽弓射箭,与来犯的十万贼兵苦战。 来自洛阳的邙山团练兵,初至太原时,也只做些挖土、搬运的粗活。但随着守城战事吃紧,没过几日,便已纷纷配了兵刃,开始在城墙上下,与前来攻城的蓟州贼兵持弓互射、短兵肉搏。 关大石作为邙山团练的兵头,带着杨三郎、牛冲等人,在这连日苦战中渐渐脱颖而出,引起了李光弼将军、及时任太原尹王缙等人的关注。 特别是在诈降史思明的计谋中,关大石、杨三郎亲率邙山团练兵,与做过矿工的守城宿卫一道、甘冒九死之险,连夜将地道挖至贼将史思明大营之下,并以立木撑好。 待李光弼将军“如约”令裨将率人马出城诈降,贼将史思明喜出望外、率兵卒出营相迎。这时关大石、杨三郎等人,便将地道中立木尽数撤倒,使史思明身后大营骤然塌陷,一时间军心大乱、死伤无计。诈降的裨将顺势冲袭史思明大营,斩获贼兵首级过万,逼得史思明掉头退走。强力震慑了叛军的汹汹气焰。 不几日,一道消息从洛阳传来、宛如晴天霹雳:大燕皇帝安禄山,被近侍阉宦李猪儿剖腹戮肠、惨死在洛阳行宫。其子安庆绪已自立为帝,敕令史思明回防博陵、范阳,避免被官军抄断后路;并令贼将蔡希德等人继续围困太原城。 叛军虽是三面合围之势,奈何军心已然不稳。当此之时,李光弼将军果断招募集训敢死队,关大石、杨三郎等人赫然在列。敢死队众人秣马厉兵、摩拳擦掌,预备出城将贼将蔡希德部彻底击溃。 而从河内郡赶来的团练兵头陈谷等人,则依旧将城中拆毁房屋所得砖石、用竹筐背至城墙上,以供抛石车投掷之用;再将救下的伤员,抬回城中医治。 岂料蔡希德等贼将见太原城久攻不下,便伐山取材、赶造出数驾轒辒车来。此车已大木为周框,下有四轮,上如屋顶、生牛皮蒙之,可抵挡住飞石流矢攻袭。车内可容十人,兵卒藏身其中,两脚触地、齐力推行,便可直抵城下,破门攀墙,无往不利。 李光弼将军见数驾轒辒车、如龟鳖一般潮涌而来,城墙上抛下的砖石砸在车上,竟被悉数弹开。登时一声暴喝:“敢死队!随本将出城迎敌!掀了这些缩头乌龟!” 关大石等人出来数月,眼见叛军四处烧杀掳掠,所过之境、生民涂炭。又时常想起杨柳庄的惨状,是以皆抱定必死决心,要以命换命、多杀几个贼兵。 此时听得李光弼将军一声号令,登时个个双目血红、如狼似虎!三人一组、结成“品字”阵型,便向一驾驾轒辒车攻去。 城中守将也不再龟缩城中,各率兵卒紧随其后,从北、东、南三门齐出,与叛军杀作一团。霎时间、城外皆赤地,漫郊唯血腥,真如一片断肢残骸铺就的修罗场! 厮杀从午后持续到了黄昏。 李光弼将军胯骑青腚马、手持透甲银枪,与亲卫冲在最前。膂力似无穷无尽,直杀得枪缨散尽、血透金甲。放眼四顾,尸横遍野,尽是蓟州贼兵尸身相枕的惨状。偶尔瞧见几个被甲执兵的敢死队兵卒,却皆是四体残缺、五脏俱碎,竟无一具完好的遗骸! 关大石、杨三郎、牛冲三人,本是一组同出。杀到最后,牛冲早已被冲散、不知所踪。只剩下关大石与杨三郎背脊相抵,一面与不断涌上来的蓟州贼兵殊死拼斗,一面继续往东面挺进。 两人初时并不知道,他们一番奔突砍杀、竟已渐渐接近蔡希德行营。贼兵越杀越多,身上的刀口、箭伤也多了起来。开始还疼得龇牙咧嘴,杀到最后却已杀红了眼、身上创口皆已麻木,再感觉不到疼痛。反而浑身充满异样的亢奋! 杨三郎出城时带的长槊,早在攻杀轒辒车时、折在了半途。此时手中挥劈着的,只是一柄随手夺来的横刀。然而战意勇猛、刀势凶狠,已有不少贼兵成了他刀下亡魂。是以围攻之人、皆不敢靠的太近,多是抱着消磨掉他力气的想法,想要将他耗死。 杨三郎刀势不停,却忽地偏过头、喘息如牛道:“大石哥!还记得前年……咱们弟兄四人进山打猎……遇到的那一双花豹么?” 关大石舞动蛇矛、十指酥麻,其实早已用脱了气力,全凭一股子猛狠的念头强撑。此时亦喘着粗气回道:“三郎兄弟,怎地想起说这个?若能活着回去、哥哥得空便陪你去寻那花豹……” 杨三郎却自顾自接着道:“那两头花豹也不知是兄弟、还是夫妻……当时被咱们几个四下合围,逃无可逃,竟生出急智来……一头先朝你扑去、引得俺们仨慌忙来救,另一头却是一扭身、趁机遁入密林之中,再也没了踪迹……” 关大石面上现出怀念之色:“是呵!那花豹竟比狐狸还狡狯……当时要不是你们仨挥着柴刀来,俺关大石便要被他花豹一口锁喉啦!” 杨三郎这才慨叹道:“兽犹如此,人何以堪!今日咱们二人处境,与那两头花豹、何其相类……大石哥,三郎求你一事、请你务要应下!” 关大石却已猜到他心思、登时怒道:“三郎兄弟!你想作什么?!咱们八拜之交……要生一起生!要死便一处死!莫要说浑话……” “大石哥!嘶——” 杨三郎登时也急眼了,抢着打断关大石话头。却冷不防又被一杆流矢射中左臂,登时痛得嘴角一抽,依旧忍痛接续道, “大石哥!今日咱们跟着李将军出来冲杀、便是死也值啦!可俺那秋娘妹子、还在庄里等着咱们呢!咱俩总得活一个回去,好叫她知道、邙山团练无孬种!宁为蓬蒿直,不做菟丝子! 大石哥你自来便有威望,俺们哥几个打小都服你。且眼下庄中一应事务、哪个都少不得你关大石维持拍板。所以俺杨三郎、便要学一学那只花豹,引走这些狗辈贼兵、腾开一条活路来……” “三郎兄弟!!” 关大石听罢一声咆哮,却见杨三郎竟反守为攻,不管不顾向一群贼兵主动杀去! 一个伙长模样的叛军头子,猝不及防,竟被杨三郎欺至身前,一刀斩在额头上,顿时黑瓢大开、溅起漫天血雨。周围贼兵见头目被杀、也是激起了凶性,纷纷嘶吼着向杨三郎围拢而去,反而将关大石撂在一旁。 “大石哥!快撤!!!” 贼兵围起的人堆中,爆出一声炸雷般的怒喝!却是杨三郎在奋臂挥刀的空余,觑着关大石竟还愣在原地,当即歇斯底里吼道。 关大石虎目飚泪、扭身便走,却不是朝着太原郡城的方向。而是像其他幸存的敢死队兵卒一般,奔着李光弼将军与青腚马而去。毕竟临阵脱逃本是重罪,一旦撞见监军、便会当场格杀。 便在这时,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影、竟从那重围中冲杀将出来!身后飞快踩出一串血脚印,冲着关大石叫道:“大石哥!他们有弩……” 那“血人”正是杨三郎,话未说完、已使出浑身气力一跃,登时将关大石扑倒、掩在了身下。 “噗!噗噗噗……” 弩箭冲破早便散乱的甲片,轻易便穿透袍衫、刺进骨肉之中,发出难受的声响,连绵不绝。这弩箭声、也无情打断了杨三郎最后那个字眼。但却以密集的动静、将那字眼生动表述了出来,残酷且直接! 一阵闷响过后,那些贼兵却如惊散的羊群、全没了胆气和斗志,竟掉头向东南跑去,且战且逃。 关大石从地上爬起,将浑身粘黏、生死不知的杨三郎负在背上。许多血水顺他后颈灌了进来,温吞的触感、却叫他如坠冰窖。脸上不知是血还是泪,混在一起、将两颊浸湿,被凛凛寒风拂过,竟凝成了薄冰! 仍旧有流矢飞来,大多射在杨三郎身上、少许擦过他的小腿……每一下、他心里便沉下去一分,不知背上的杨三郎,究竟能不能撑到凯旋回城。 不知走了多久,脑中开始混沌起来,却听得一阵马蹄声停在了几丈外,李光弼将军那洪亮铿锵的声音遥遥传来、竟显得有些梦幻:“快!将两位壮士扶回去……” 后面的话他没听清,便已经昏了过去。 灯火无声,满室寂然。 关大石讲完这些,双泪早将前襟沾满,喉间不时滚动的哽咽声、简直难与他素日的豪情豁达统一起来。令杨朝夕、关林儿、牛庞儿三个熟知他的小辈,心中也是大为惊愕。 杨朝夕默然片刻,才又接着道:“关里正,我信你与我爹爹情深义重,但生死之际、往往最能暴露一个人的本性。你说的这些陈年旧事,可还有旁人可为佐证?” 关大石挥袖揉了揉双目、情绪渐复,声音低沉:“没有佐证之人……当时四面喊杀、遍地尸骸!纵有幸余之人、也只顾着杀贼保命,谁还理会这些……李将军或知晓些真相,可他十年前便在徐州病故啦……世伯今日说的这些事情,便连牛冲、王贯杰、侯吉他们,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却也都未曾瞧见。 三郎兄弟身死,世伯亦是帮凶。后来世伯时常便想、倘若当时没有转身就走,而是与三郎兄弟并肩杀敌……纵死,何足道哉!” 杨朝夕却是双目赤红:“既无人佐证!纵使你再说得天花乱坠、叫人动容,也不过一面之词罢了!” 说着、又逼近两步,将那承影剑架在关大石肩上,声音森寒道,“我且再问你,庄中传言你觊觎我娘亲容貌、还唆使妇人给你说合,可有此事?! 陈谷说那日曾无意听得我爹爹遗言,说你早便相中我娘亲,只是碍于颜面、不好夺爱。于是便借杀敌之机、诓得我爹爹身死,好遂心中私愿!可有……”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突兀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