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下苍天》 第一章 风乍起 青城离阳殿前,一片人头攒动。 百十余名弟子熙熙攘攘,在阶下围出偌大一方空地。在这最中间处,是两人臂膀相格,正彼此角力。 其中一人身材壮硕,足有三百余斤。每每踏出一步,都在脚下腾起尘埃纷纷。 这样个人莫说是在当今赵宋境内,便放在北面的大辽国,也同样算得上是条极为罕见的壮汉。 而在他对面那人,则显得颇为瘦弱。一张俊朗面庞峥嵘毕露,眉目中更透着几分迥异旁人的狡黠精明,似乎同其年龄颇为不符。 那壮汉伸直手臂,俨然已使出吃奶气力。不过少年却依旧气定神闲,右手在他肩头一拍,满口揶揄调侃。 “师兄白白生了这样大的体格,原来力气倒也平常!” “顾少卿!我今天非要教你有个好的!” 壮汉气不过,随十指愈发加力,口中也呼哧呼哧喘息如牛。 少卿脸色稍异,不迭蹭蹭后退。便在壮汉大喜,以为胜券在握之际,他却忽的双腿蹬空,翻身落在其人背后。双手齐齐较力,只一招,就教这铁塔似的汉子当场摔了个四仰朝天。 “小弟失手,不慎伤了师兄。师兄千万莫怪!千万莫怪!” 少卿哈哈大笑,拍拍身上尘土,连忙过来相扶。却被旁人一把将手打开,无奈站在原地好生尴尬。 “来来来!咱们再来打过!” 壮汉怒不可遏,作势又要再打。所幸被一旁七八个交好同门合力拉住,纷纷苦苦相劝。 “唉!韩师兄你何必同他呕气?” “璇烛教主三十年来就收了他这么一个弟子,说不得再过上几年,整个青城山都得到了他的手里!” “正是正是!他武功比咱们高,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见壮汉脸膛忽红忽白,但好在已没有了动手的意思,少卿这才满面堆欢,又走上前来赔笑。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韩师兄不想打了,那咱们先前的计较……” “这是自然!何消你来多说!” 壮汉忿忿然从地上爬起,想到自己明明比这小子大上七八岁还不止,今后却要长幼颠倒,心中便好生来气。 “少卿!” 他叉着腿,憋了好一阵子,才恨恨大声道:“将来再见了面,我自会管你叫师兄!” “可我嘴里虽是叫了,心中却始终不服!” 少卿眨动双眼,觉他倘若只是口服心不服,这师兄做得毕竟好没滋味。遂微微一笑,朝他朗声道:“那依着师兄,此事又要怎的?” 壮汉推开身边众人,自个搜肠刮肚半晌,总算在心中琢磨出个刁钻主意。 “除非你敢独自一个人,到咱们青城山北麓走上一趟!” 他嘴角一撇,继续瓮声瓮气:“我听说,在那北麓有一座孤坟,里面单不知埋着何人!若是你能把此事给查个水落石出,我也自然对你心服口服!” “这可是你说的!” 少卿挺起胸膛,不假思索刚要答允,却被人群里跑出个十四五岁的青衣小厮,张开手臂将他死死拦住。 “少公子!” “那北麓是教主和鲜于太师父三令五申的禁地,任谁也不能擅闯!你可千万不能……” “唉!是了是了!” 少卿连连摆手,似乎颇不耐烦。转眼又揽过这小厮肩膀,同他推心置腹:“子昀你放心,先生的谆谆教诲,我怎会给忘了分毫?说到底那也不过是……” “咦?先生您怎的来了?” 子昀大惊,只道一教之主忽然莅临。陡然却又被一阵劲风扫过背心,等再回头去看,自己跟前早已空空如也,又哪里还有少卿的半分踪影? 翠绿环合,碧流交冲。虽是早春,偌大青城北麓中却已草长莺飞,举目焕然新生。 倏地,几许人影匆匆闪过,掸落点点料峭露华,激起沿途虫鸣不断。 “少公子!你若再不肯随我回去,我……我…… 少顷,子昀从那身影来处闪出,五官正紧紧绷缩,直往脸膛中间蜷去。 “唉!你这人可也真是!” 听他气喘吁吁,话里话外更带着哭腔,远处林中总算传来人声。转眼,少卿身形连纵,在其面前稳稳站定脚步。 “咱们也不过是随意出来走上一走,哪里用得着这般大惊小怪?” “少公子!你闹也闹得够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子昀愁眉不展,大概是一路跑得急了,便倚着一块巨石上气不接下气。 “咱们擅闯到这里,若……若是让教主他老人家给知道了,还不……不知要发怎样大的火气!” 对此,少卿只胡乱一挥臂膀,满口大咧咧道:“先生平日里总是这要严惩不贷,那要严惩不贷,可充其量也不过说说罢了,又有哪次当真发过脾气?” 子昀满脸哭丧,显然并不买账,“是了!璇烛教主自然是菩萨心肠不假,咱们做弟子的人人感恩戴德。可难不成少公子你竟忘了,在他旁边倒还有个鲜于太师父么?” 少卿一挺胸膛,讪讪发笑:“我的好子昀!此事你只管放心!我顾少卿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是鲜于太师父当真怪罪下来……你便说是拗我不过,这才被逼无奈一路跟来。” “如此一来想必他老人家非但不会怪罪,只怕还免不得要将你大大的称赞一番才是啦。” “少公子你又拿我来说笑了。” 子昀抬手,三两把拭去颊间汗水,嘴里却已嘟嘟囔囔,自顾自般说起这位鲜于太师父的厉害。 “先前教主教您读书时,我也曾跟着插耳偷听了几句。至哉乾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敢取这样名字的人,那又怎会是个什么寻常角色?” “你这小子!倒同我编排起鲜于太师父的不是了!” 少卿脸上凝嗔,右手食指一伸,假意朝他额上戳去,“何况你只知其一,却实在不知其二。岂不闻夫求贤者上以承天,下以为人?那么这承天二字的意思,不就和你所言大大不同了么?” “再者,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个名字罢了。便像先前先生为你取名,莫非这里面还藏着什么深意不成?” “少公子是主,说来说去,我也不过是个陪太子读书的下人罢了。”子昀本就辩他不过,更被这一番掉书袋的话语搅得心烦意乱,一时只觉头脑昏昏。 少卿满脸赔笑,上前轻轻抚过他一条背心,又连声宽慰道:“诶诶诶!哪里有什么主呀仆的?咱们两个从小一齐长大,那就如同骨肉兄弟……” 冷音乍起,微波净澄。少卿神情骤变,陡然侧过身来,双掌之间,涛涛内息澎湃充盈,俨然竟是一副如临大敌。 “少公子!你这是……” 少卿却不答话,只示意他噤声倾听。子昀心中疑窦丛生,茫茫然依言照做,可听来听去也惟有阵阵清风鸣响,飞鸟呕哑,似乎与平日里并无不同。 “看来这里果真是热闹的紧了!除了咱们两个之外,倒还有旁人登门拜会!” 少卿冷冷一笑,转过头来,向子昀压低声道:“你这便回去转告先生,就说咱们青城山中来了外人,请他务必早作准备。” “那少公子你要怎样?” “此人来者不善,单不知安的是怎样一番心思。”少卿话音未落,脚下却已迈动步伐,遥遥朝左首处一片竹海发足而去。 子昀大急,飞身一跃,就此挡在他面前,“不成不成!少公子你若有个闪失,那又教我怎么向教主和鲜于太师父交代?” “还是你回去报信,我……” “你连刚才那声音是从何处而来都不知道,那又要到哪里去找?”少卿眉头大皱,直接将他打断,“何况咱们两个当中,我的武功较你为高。于情于理,总归是我留下来的为好。” “可……” 子昀欲哭无泪,半晌猛一跺脚,总算奋力点了点头,“少公子!你……你可千万要小心呐!” 少卿神情微妙,只说此事决计不容耽搁,本教上下数千口的性命,说不得便全都担在他一肩之上。而等眼看着子昀火急火燎,确已在林间远去,他本来一副紧拧眉头却在顷刻间舒展开来,转而一派喜形于色。 “子昀呀子昀,谁教你偏紧追着我不放?日后要是先生问起,那也只好请你多多担待些啦!” 曦光参差,斑驳琼影。少卿步履如飞,腰畔两道衣摆齐齐划在身后,远远望去更似一只振翅白鹭,高低起伏,纵行林岫深处。 此刻他樊笼既脱,心下里可谓畅快至极。又过一连两三个时辰,即便周遭景致早已同最初时大不相同,却依旧浑然不露半分倦色。 不多时,万顷浮光掠影中忽然现出片偌大白地。而等离着彼处越来越近,一座坟茔果然自影影绰绰间愈发清晰起来。 他足下平平落定,这才看清坟前一座墓碑素雅古朴,好似天成。所不同于寻常之处,则是遍观整个碑面居然不见只言片语。可再看自己脚下贡果香烛一应俱全,这倒着实是一桩咄咄怪事了。 “先生从来不准旁人到此走动,看来这里也定然同他自己有着极大的关系。” 少卿两眼泛光,凝视那无字石碑,心下暗自琢磨道:“先生是普天之下当之无愧的英雄豪杰,这墓中之人既是他的朋友,想必也一定是条大大的好汉。” 他脸上神情渐趋肃穆,郑而重之在那墓前俯身拜倒,嘴里念念有词。 “晚辈顾少卿在此立誓,只盼此生青史留名,无愧男儿堂堂七尺之躯。” 言讫,他又好似忆起何事,急忙忙再度叩下头来,“是了,还要请前辈保佑先生诸事顺意,鲜于太师父长命百岁。” 其实此地着实颇为隐蔽,若不是少卿今日阴差阳错前来,只怕尚不知要到何时才会遭人踏足。而自那坟茔不远处,唯有一条小路曲径通幽,蜿蜒向前延伸。 少卿心心念念,觉这道路尽头或许便藏有墓主人身份答案,遂又是一路走去。约莫一柱香的工夫,前方终于一片豁然。放眼目之所及,却是数座小小竹坞,上下湛青碧绿,与四下山色浑然融为一体。 “你叫做昭阳,是也不是?” 寒声骤涌,凉意森森!少卿自幼得名师指点,一身内力至今颇有根基。因此即便离那竹坞还尚隔着一段距离,却已足能够将这一席话语听得真真切切。 这声音颇为陌生,却又偏偏中气十足,端的令人未可小觑。他不敢怠慢,踮起脚来正欲上前,一声轰雷似的炸鸣竟陡然传出竹坞,直震的其人两片耳鼓嗡嗡不绝。 随即,便是个如黄钟大吕似的声音回荡幽谷。 “昭阳是哪一个!你又是何人?” “想不到今天竟会遇到这样一桩奇事!此人武功之高,只怕便连先生也未必能有十成胜算!” 这边厢少卿正苦思冥冥,先前那发问之人却又颤抖着数声轻咳,好似已从惊悸中转醒。 “广漱宫的事情,莫非你竟连半点也记不得了么? 趁二人来言去语,少卿便躬身缩行,悄悄潜到侧畔。借门缝间一处小小罅隙朝屋内窥探,这才发觉原来里面陈设其实极为简陋,种种物什摆设更颇杂乱不堪,实在不像常人居住之所。 再见如今室中两人,一个须发灰白连鬓丛生,仿佛已有耄耋之年。不过若说最为不同寻常之处,则是其右手一条臂膀,此刻竟被一根足有碗口粗细的钢索牢牢缚住,着实分外骇人。 而在他身畔数丈远外,则又是一少年身材高挑,面貌绝美。一袭月白色轻衫玉带中横,腰畔左备长铗,右佩楚琼,那上面宝气盈盈,即便是对金石玉器一无所知之人,亦不难料定断然绝非凡品。 听到广漱宫三字,老者不知为何竟忽勃然大怒。额上青筋暴凸,更猛地朝前奋力一跃。 那钢索被他扯得哗哗作响,在半空中绽开数道刺骨寒芒。少年大惊,惊呼着急退数步,面色也随之转作煞白。 “广漱宫?我……我自然记得!那是……那是……” 老者一声长啸,言至中途却又戛然而止,满眼迷离怅惘,好似身坠云里雾中。 少年大喜过望,只道是他总算忆起从前过往。两眼放光,急忙再度追问:“你都想起了些什么?” “我全都想起来啦!” 那老者双目血红,熊熊盛怒之下,竟将一口黄牙咬作格格巨响,“是广漱宫!就是广漱宫害我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我……我……” “是了!你定然就是广漱宫的小畜生,我非杀了你不可!” 他愈说愈快,言讫登将一只左手疾探。五根铁条似的手指宛若透骨钢钉,划破四下阴风惨惨。 少年大骇,急掣青锋当胸便刺。一剑寒芒飒飒,溢涌斗室之间。 眼见刃寒如水,摇曳幽光,老者却不慌张,反而将嘴角一咧,发出嘿嘿数声冷笑。骤然变爪为指,宛若针尖麦芒般迎着那剑刃纵横直上。 两者甫一相触,彼此高下立判。“叮”的一声脆响过后,老者依旧气势汹汹,手上浑无一丝伤痕,唯有两指间寒芒闪耀,赫然已多出半截慑慑剑锋。 那少年面如死灰,但又不肯服输。遂掌心较力催动断剑,向老者面门再度猛攻。 老者满脸不屑,只等他欺近前来,又将手中半截利刃运劲掷出。如摧枯拉朽,箭透鲁缟。 少年气息大窒,整条身子俨然被钢钉死死楔入地下。这种种变故虽在转瞬,强弱胜负却已盖棺论定。那少年自知性命难保,一时颤抖着眼睫,分明已就此闭目待死。 “小心了!” 破空之声大作!少年眉宇错愕,循声但见一团清影疾若驰鹜,电光火石间飞身抵到近前。 细看来人风采卓绝,满鬓奕奕,却不正是少卿是谁? 少卿振奋精神,脚下闪转腾挪。右腕急翻,数枚石子骤发激射,便同眼前飞来横祸砰砰撞在一处。 那剑刃吃力,来势稍辍,总算勉强同二人擦肩而过。饶是如此,少卿亦觉左臂之上一阵热辣刺痛,无疑已被罡气一击划破肌肤。 他牙关紧咬,揽在那少年腰际。口中喝一声“走!”,足间较力蹬空,同他一齐顺势掠出房去。 “你快把我给放开了!” 两人才一落定,少卿便听那少年朝自己愤然怒斥。惊讶之余气往上涌,伸手一把将他推开数步。 “我好心好意前来帮你,你便是这样感激救命恩人的么?” 似因自觉理亏,那少年脸颊泛红,等到喘匀气息,这才昂起头来抗辩道:“你救人归救人,那又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便把我抓了出来?” 少卿气极反笑,只觉他实在不可理喻。转头一望自己左臂,发现上面早已鲜血淋漓,直将半边衣袖染作暗红。 “我若不抓你出来,难不成还把你留在里面等死么?我瞧你这男子汉大丈夫,行起事来怎的这般扭扭捏捏!” “你!” 那少年一脸怒容,右手戟指少卿。眨眼间反倒双眸湛湛蕴光,像是要当场落下泪来。 此举果然奏效,少卿无奈,只好紧皱着眉头,意兴索然道:“罢了罢了!刚才就算是我思虑不周,今后即便是有人把刀子架在你的脖子上,我也一定事先同你打个商量。” 那少年听出他话中带刺,可又似自衿身份不愿发作,当下微微挺起胸膛,沉声发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平白无故来到此地?” 少卿瞪大双眼,几无片刻迟疑,昂然反唇相讥道:“我还想问问你!看刚才那老头儿的模样,分明便是早已得了失心疯了!在这荒郊野岭,你又要找一个疯子来做什么?” “这是本教家事,与你又有何干?”那少年不甘示弱,自始至终满面傲然。 少卿神情玩味,先是将他上下打量片刻,不知心中在想何事。忽然又哈哈大笑,随脚下迈步前行,俨然将一心懊恼尽皆溢于言表。 “原来你也是教中兄弟!唉!咱们倒险些闹出天大的笑话来了。” “既是如此,那也无妨。” 少年眉关低锁,渐渐放下戒心。渠料电光火石间竟觉劲风啸涨,汹汹直逼面门。 他脸色大变,霎时同样拉开架势。随十指纷扬连动生风,教四下“嗤嗤”轻响不绝。 “你是楚家的子弟!” 江北楚家,百年世族,羽翼遮天蔽日,近几年来更声名鹊起,大有领袖江湖正道之势。而这少年不远万里只身犯险,居然只是为前来找寻一个疯子。看来其中原委曲直,那也绝非三言两所能诉说清楚。 眼见事情败露,少年索性再无顾忌。右臂半曲虚掩当胸,左手骤然划个剑诀。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若再敢……” 飞鸟纵天,撕裂青冥。一记巨响划破宇内,直震得山谷林石簌簌作响。而这石破天惊之声传来方向,赫然正是适才那一片破败竹坞无疑。 第二章 云中君 少卿双目大眩,待再行回过神来,只见那老者蓬头垢面,便傲立在二人面前。 “刚才只顾救人,竟把那劳什子给落在了里面!” 他一眼瞥去,发觉老者右手腕上铁索,现今已然断做两截,再加切口平滑,俨然光可鉴人,一时终于恍然大悟。暗恼自己竟会恁地大意,虽有惊无险同少年逃出生天,却唯独把那断剑丢在屋中,方使老者有了可乘之机。 这老者固然疯癫,一身武功端的已臻化境。往日只因别无助力,这才遭人困在方寸之地。如今既有利刃在手,真可说得上天赐良机。以至便教那铁索坚如磐石,在其看来也不过如风中飞絮,水上浮萍,实在不堪一击。 生死关头不容多想,少卿急从心生,双掌一错,向老者仓促抢攻。口内则奋起声音,朝那兀自怔在原地的少年高呼喝道:“你若想活命,便赶快随我一齐动手!” 少年身形一晃,总算如梦惊醒。暗中咬破舌尖,一连数记指力灵动飘忽,朔风过际不啻龙兴鸾集,纵横如有神助。 楚家积威江湖,开宗立派以来自号一指横江,门下武功造诣之高,果真令人叹为观止。 老者不慌不忙,左手凝拳,右手作掌,反如暴风骤雨般猛攻而至。少年心存惧意,耳听鬓间罡气嘶鸣,毕竟不敢正面相抗。右腕翻飞急转,只在老者身畔不断旁敲侧击。 可如此一来,自不免令少卿肩上压力倍增。屏气凝神紧咬牙关,虽一连数度化险为夷,却还是被那老者打的只剩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他心急如焚,正暗中苦思脱身良策。忽见那少年重压之下立足未稳,脚底一软就此摔跌。老者狂喜,蓦地挥掌抵出,满脸狞笑映着烈烈杀机,委实形同幽冥厉鬼一般。 少年避无可避,下意识伸手去挡,顿时遭其打飞丈许,当场不省人事。 老者嘴角一咧,殊无转瞬迟疑。足下呼啸生风,半条铁索破空聒噪,其势如渊薮腾蛟兴云吐雾,凡所过之处,汤汤势不可挡。 少卿两颊煞白,浑无一丝血色。又将双臂一振,迎面拦在其与那少年之间。举手抬足气截云霓,无不俱是性命相搏的凌厉打法。 他双目血红,虽说穷尽所能,怎奈二人实力相差实在太过悬殊。往往少卿以为精妙绝伦之法,在老者看来却如弊屣一般,丝毫不值一提。一记杀招甫歇,老者又将身形一振,那铁索被他无俦内力催动,立时凌空绷作笔直,恍如一座高耸铁塔,曦光落际,端的熠熠辉光璀璨。 少卿屏气凝神,慌张张欲要拆解。孰料对方一招却未使老,陡然应变奇疾,左手一拢并指如刀,自上而下横斫猛进。 少卿大骇,忙趋步腾挪。可老者内功何等精进?肉掌未及,罡风先至。少卿顿觉一股无根巨力侵体啸涨,直将体内脏腑震得七荤八素,可谓苦不堪言。 “我原以为自有来日方长,想不到如今竟要同这素不相识之人一齐丢了性命!” 老者气势汹汹,转眼又要杀到。少卿自知多半无幸,至于心中唯一遗憾,则是堂堂七尺男儿,还未及建功立业便将此身空付,实在颇有些壮志未酬。可诸如此类到了当下,毕竟都已无关紧要,到头来唯有慨然长叹,闭目等待一死。 只是说来倒也奇怪,他轻咬嘴唇,默然伫立半晌,先前那雷霆手段却迟迟不见落下。错愕之余睁开双眼,这才惊觉老者早已连退数丈。一对昏黄老眼虽依旧几欲喷火,可似因投鼠忌器,一时也只兀自站在原地。 随目光游移,一道颇为熟识身影终于缓缓映入眼帘。轻衫广袖堪比云君,面色平静恬淡如水。举止超然间,仿佛泰岳崩于面前而能面不改色,置身惊涛骇浪尚可岿立如山。 来者并非他人,正是少卿平日授业恩师,而今青城山中一派之主璇烛无疑。 “先生!” 此刻璇烛气定神闲,右手一柄描金折扇张弛有度,更似暗藏无限玄机。他头颈微侧,待认定少卿安危无恙,方哂然徐徐道:“此处凶险,你先带这位小兄弟闪到一旁。” 少卿大声应诺,借机抢到那少年近畔,双手在他腰际平平一托。浑浑噩噩间,倒似有数许兰芷馨香轻叩鼻翼,浑是种难以言述的泰然舒畅。 “你!我也记得你!你同他们一样,全都是广漱宫的贼人!” 那老者紧盯璇烛,俨然欲将其碎尸万段。若非亲眼所见,又有谁会相信这疯癔癫狂之人竟会身负如此不世神功。更在这青城山中困厄日久,不知消磨多少岁月光阴。 璇烛眉头微皱,俄顷又转作从容,朝那老者遥一抱拳。 “璇烛冒昧,还请真人念他二人年幼无知,就此网开一面。” “什么真人假人?” 老者面容狰狞可怖,早已听的颇不耐烦。右腕急晃铁索,竟如条钢鞭般向其挥出。 “你们既然都是我的仇人,那就个个该死!” “先生小心!” 少卿悚然心惊,更替恩师安危紧紧捏一把汗。璇烛却不惊惶,足下闲庭信步,只待那铁索刮到面前,这才腾蹈步伐,与其轻轻巧巧擦肩而过。 那老者一招落空,又将矛头重新调转。两指间一抹幽光闪烁暴涨,赫然正是适才从那少年处夺来的半截断剑无疑。 璇烛心头一懔,亦不敢有丝毫托大。手中折扇“啪”的一声展将开来,根根钢条化作一张密不透风的弥天巨网,将万点罡风悉数困在其中。 这二人一个攻得大开大合,一个守得密不透风,招招式式行云流水,堪称挥洒自如。少卿从旁看得眼花缭乱,心下自不由得钦佩万分。直勾勾盯住眼前这等千载难逢之机,生怕稍稍走神,错过当中任何一处神来之笔。 他脸上忽红忽白,脑中喜忧参半。喜的自是得师如此,定然足可受用终身。而至于所忧之事,则是即便自己刻苦钻研,又究竟何时才能武功大成,比肩眼下璇烛这般无上境地? “老贼厉害,我便杀了这两个小畜生,看你又能怎样!” 二人剧斗正酣,未曾想那老者竟忽撤步敛势,反将半截残刃随手一丢,转过头来直奔少卿与那少年而来。少卿大惊,脚下还不及动弹,便觉阵阵朔风扑面,肌肤间隐隐作痛,仿佛连遭剑刺刀劈。 璇烛脸上变色,飒飒掌风拂过,周遭万顷竹海霎时呜咽轻鸣,哗哗响成一片。无数新芽翠色欲滴,恍若冥冥之中受神灵指引,自竹节上面激射而出,又化作万千金针细缕,自四面八方直指老者周身要冲。 至于璇烛自己,遂将一身精绝内息澎湃充盈,到头来竟后发先至,数个兔起鹄落稳稳挡在少卿面前。眨眼间铸成一道无形气浪,犹如铜墙铁壁般将两人紧紧护在身后。 “着!” 璇烛以一护二,难免教自身疏于防御。那老者目蕴精光,岂会白白错失良机?口中大吼,发出一声凄厉慑人的阴森怪笑。铁索汤汤,神威奋起,将四下射来百余枝新芽悉数席卷打落,留下满地零落萧索。 璇烛猝不及防,顿觉四下阴风惨惨,等到欲向一旁闪躲,终究为时已晚。无奈吐气开声,强提精神,俨然竟要仅凭自身奇绝内力,独自承受如此猛烈一击。 老者面目狰狞,只道璇烛一条性命唾手可得。狂喜之下频频催劲,但听“砰”的一声轰然巨响,正是他一只干枯左掌不偏不倚,业已正中璇烛胸膛。 璇烛眉关紧蹙,足下连退数步。转眼却又稳住身形,老者一番石破天惊之力竟似泥牛入海,未能伤其分毫。 那老者大惊,手间动作难免为之一滞。璇烛目光如炬,折扇敛作一握,矫若游龙纵横,刹那间在其神封、布廊等十余处要穴之上逐一点过。老者武功虽高,却因经脉遭人阻闭,使一身通天彻底之能再也无从施展。只一声闷响,就此软绵绵委顿在地,一张老脸扭曲形变,端的令人见之悚然。 自觉在鬼门关前堪堪走过一遭,少卿可谓心有余悸。原想赶紧去到恩师身边,渠料脚下刚一迈步,脑中忽的剧痛大作,眼前一黑,便猝然不省人事。 韶华早漾,浅蕴流光。多少曾经纷纷如梦,吹落归时芳菲满堂…… 等少卿再行转醒,不知已是何时。他周身酸麻,只觉四肢百骸隐隐作痛。勉强抬眼游望,见四下轩敞明亮,种种布置素雅盎然,实是说不尽的熟悉亲近。 他深吸口气,自榻上勉强直起身来。觉自己既已好端端回到平日住处,料想恩师也应安然无恙。这二人情如父子,现今知他平安,总算教自己心中一块巨石堪堪落定。 “那老头儿看似疯癫,想不到武功竟会如此高明!” 少卿身上吃痛,转念再度反思那老者所使种种招式,乍看之下虽仿佛无甚稀奇,可假使仔细琢磨,却不难发觉里面其实另藏玄机。譬若捐弃浮华,返璞归真,举手抬足处处简洁明练。 回想璇烛平日所传授本门武功,固然同样堪称精妙绝伦,可一旦二者相较,却又不免彼此大相径庭。自己虽一时尚难断定究竟孰优孰劣,但今日所见种种,也足以指明一条往日前所未见之路。真可说得上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先生今日为我以身犯险,我总该尽快赶去一趟才是。” 少卿满心惴惴,彼时那老者一掌落下,正中璇烛胸膛之景,至今也还历历在目。恍惚竟将自身伤痛摒诸脑后,只草草在肩上披了件衣衫,便急匆匆迈步出了门去。 “白师叔?您怎的会在这里?” 少卿在外面才走数步,却见远处影影绰绰赶来个身形壮硕,满脸虬须浓密之人。唯一令人颇觉费解之处,便是不知怎的,在其眉宇间好似正隐隐透着几分悻悻不已。 “我听人说少公子你遭了旁人算计,这才特意过来看看!怎样?身子可还吃得住么?” 那汉子赶紧改换面容,踏步流星来到近前。待将少卿仔仔细细端详半晌,这才哈哈朗声而笑。 少卿察言观色,还是从中发觉数许异样。一双星眸闪烁狐疑,不多时忽的抿起嘴来似笑非笑。 “只怕白师叔您来寻我是假,反倒是被人给赶了出来才是真吧!” “胡说八道!” 那汉子遭人说中心事,直臊了个满面通红,只得梗起了脖子极力抗辩道:“我白大有堂堂七尺男儿,又有哪一个敢把我给赶了出来!” “是了,白师叔您固然英雄了得,少卿从来敬重佩服。不过刚才这话若是教柏姑姑给听到了……只怕她也必定不会同您善罢甘休。” 少卿一脸戏谑,啧啧叹息之余,飘然转身便走。 “别别别!” 白大有急从心生,慌乱中一把将他手腕抓过,“你可千万别去寻她!否则……唉!否则我这条性命也就算彻底活不成啦!” 少卿本就是在假装,当即停下脚步,大摇其头道:“白师叔您也真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的说?偏要跑出来自己受罪不可?” “唉!这便是你有所不知了。” “她若当真肯听我好好说话,那又怎会有现在这许多的劳什子?” 白大有一脸沮丧,只说今天自己本在堂里好端端的待着,自家媳妇却不知发起哪门子的邪火,找上门来披头盖脸,便赏给自己一通臭骂。更道当今一教之主璇烛乃是大大的天纵奇才,怎的丈夫在他身边几十年,却还依旧学不聪明? “少公子你便来评一评理!教主聪明绝顶,咱们大伙儿自然人人佩服!倘若我白大有当真能有他的三分心思,那……那岂不是也该找个地方,去寻个掌门什么的来做做了?” 白大有一腔牢骚,只顾着大吐苦水。至于少卿却是兴致盎然,听他说到有趣之处,更面露莞尔,险些当场笑出声来。 白大有从旁无意见了,心中虽说着恼,又实在无可奈何。到头来只将万分苦闷化作嗟叹,幽幽感慨道:“说来说去,总归是女人生来就麻烦的很。要是当初我远远的便躲开了她,那又怎会落到现在这般田地?” 少卿笑道:“此事其实倒也并不难办,少卿正有一桩计较,只是不知白师叔您究竟肯不肯做。” 白大有如获至宝,一双温热大手愈发在他腕间紧攥,口中不迭急声催促:“你快说!我自然是肯的!” 少卿微微颔首,刻意摆出一副高深莫测之容,凑上前来同他低声耳语道:“柏姑姑既然气您不学无术,咱们倒不如偏偏就来个反其道而行之。” “待会儿白师叔您回去后,便赶紧给柏姑姑双手送上一张字条。上面就写……就写……” “是了!就写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保管教她到时一看,便对您心中欢喜至极。” “沅有芷兮……思公子……” 白大有听着这天书似的话语,脑内更是云里雾里。以手骚头,不无迟疑道:“我若实在想见少公子……直接来这里找你也就是了,那又有什么敢不敢言的?” “您说什么?” 少卿微一愣神,转眼恍然大悟。无奈只得强忍笑意,仿佛讳莫如深。 “师叔只管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怎么?莫非还怕少卿会有意加害于您不成?” “着呀!” 白大有猛地一拍大腿,又瞪大了一双牛眼,里面灼灼放光,“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那也自然一千一万个放心!” “好!我这就回去仔细琢磨琢磨,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真要教这几个字给难倒了不成?” “不错,正是如此。” 少卿频频点头,不住替他助威打气,“等到师叔和柏姑姑和好如初,可请您千万莫忘了少卿今日相助之功呐。”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白大有正喜不自胜,对少卿这番话自是从左耳进,又自右耳出,不消眨眼工夫便忘得一干二净。只是连连将刚才得来的十四个字颠来倒去,唯恐稍稍忘了分毫。 “我一定仔细用心,非要让你再也不来恼我。” 目送白大有步履生风,俄顷不见踪影。少卿终于嘴角一咧,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恍惚忆起自己此行目的,遂也只将这小小插曲放下,转而继续发足去寻恩师。 第三章 东西势 约莫又是一炷香的工夫,待少卿从偌大一片竹林穿梭而过,璇烛平日起居草庐终于徐徐映入眼帘。 “早知今日,当初你就该听我之言,给那贼道一剑穿身来个干脆!” 他一路来得匆忙,俄顷好不容易站定脚步,还未来得及敲门,便听屋内一人忿忿开口,其声如黄钟大吕,更似对那疯癫老者满心仇视不已。 “原来鲜于太师父竟也来了!看来待会儿我总要好生想想清楚,看究竟该如何才能把事情编排得万无一失。” 少卿脑中闪念,蹑手蹑脚将身子贴在门上。又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倒要看看这老头儿究竟要发多大的火气。 “昭阳此生罪孽固然罄竹难书,只是三十年前他便已在师叔面前认罪伏诛,从此再不能兴风作浪。何况……” 言及至此,璇烛忽然轻轻一阵咳嗽,少顷继续说道:“何况今日之昭阳,早已并非昔日之昭阳。鲜于师叔又何必念念不忘,非要同如此样个疯癫之人斤斤计较?” 另一边厢,鲜于承天却只冷笑连连。又朝地上狠啐一口,怒气冲冲道:“你虽不肯杀他,可如今楚家却已先找上门来!倘若处置失当,那也终归免不得一场血雨腥风!” “我倒想问问你!若是有朝一日为着这贼道反而损伤本教同门性命,莫非这便是你所乐见之事?” “鲜于师叔教训的是极。” 面对这番几近抢白话语,璇烛却丝毫未以为忤。只在唇角徐徐舒出一口气来,随后便是“霍”的一记起身之声。 “不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设使咱们只因此事便无故迁怒于他,则又与其当初何所相异?” 屋内默然半晌,许久才听鲜于承天慨然长叹,话语里意味深长,“你执掌教门,我固然极为放心。可唯独是这一分菩萨心肠,只怕有朝一日定然为祸不浅。” “便请鲜于师叔放心,便教今后果有如此一天,璇烛心中也自当有所分寸。” 说完,他又将话锋轻转,朝廊下温言问道:“少卿,你说是么?” “原来先生早已发觉了!惭愧!惭愧!” 少卿颊间发烧,只得就此推开房门。恍若顽童被人识破诡计般讪讪走上前来,向着屋中二人倒头叩拜。 “鲜于太师父,先生,少卿来看你们了。” “我看不到你还好,你这一来却免不得要教我少活上几天了!” 鲜于承天寒衫拢身,峨冠博带,虽说早已年愈古稀,一眼望去却是鹤发童颜。既见少卿来到身前,不由将他狠狠瞪过一眼,说起话来也全没好气。 “左右我和你先生都在,你便给我们说说,究竟是怎样闯出这祸事来的吧!” “鲜于太师父您有所不知!并非是少卿有意违命不遵,而是……” 少卿成竹在胸,本已事先在心中想好一番说辞。可还未等他把头一句话说完,便遭鲜于承天恨恨打断,声色俱厉道:“你这话拿来骗骗子昀也还罢了,莫非还以为能瞒得过我么!哼!我早便发觉你平日仗着教主溺爱,只怕眼里也没有个约束规矩!既然如此,我便替教主好生管教管教!” “从今日起罚你禁足三月!如若再犯,加倍严惩!怎样?你可全都听清楚了么?” “是。” 少卿愁容惨淡,发觉恩师并无在旁说情之意,知事情终归木已成舟。左右如此,倒不如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非要争这一时的高低长短?何况待过上几日之后,鲜于承天自然怒意渐消,等到那时自己再前来好生悔过,便教这三月的刑期从此一笔勾销,想必也是全然尚未可知。 “今日虽有惊无险,可你也当引以为戒,无论如何不可再贸然行事。” 少卿心头一懔,恍惚竟觉此刻璇烛敦敦教诲,反而要比鲜于承天适才一番厉声申斥更加教人无地自容。心中惭愧之余,忙又躬身下拜,沉声回应道:“先生所言,少卿今后定不敢忘。” “你能有此心,我和你鲜于太师父心中自然欢喜,只是……” 璇烛神情微妙,待唇角肌肉轻轻数下抖动,这才云淡风轻道:“你应当先堂堂正正的做了自己,然后才是我和你鲜于太师父的孝顺孩子。” “你应当先堂堂正正的做了自己,然后才是我和你鲜于太师父的孝顺孩子。” 少卿口内喃喃,将这话低声重复一遍。虽觉其中暗藏良多滋味,可一时半刻间偏又不得要领,着实好生费解。 “是了,在鲜于太师父罚你之前,我倒还有一事。” 璇烛悠然开口,眉宇依旧哂然闲适,“再过几日……只怕是要教你出上一趟远门了。” 言讫,他忽从身畔案上信手拾过一物,正是先前那少年腰间所佩宝玉无疑。 “你可知这是什么? 少卿虽对此物略有印象,不过先前二人遭那老者一路穷追猛打,死生尚且悬于一线,实在无暇理会这等旁枝末节。此刻凝神端详,才见这玉佩通体湛青碧绿,玉英之内隐有波涛,兀自漾开一抹淡淡水色。 在其贴身彼侧,一缕流苏垂珞,萦卷勾连。更于正中以小篆镂空,刻有一个清晰无比的若字,想必绝非出自寻常匠人之手。 而这少年既将此物随身佩戴,那也足可见其身份必定颇不一般。 “他楚人澈也真是舍得,竟然教自己的女儿千里迢迢,独自一人跑到这青城山来!”鲜于承天冷笑不绝,提及楚人澈三字之时,更是森然不屑一顾。 “鲜于太师父您定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那人明明是个男人,怎的到了您的嘴里又成了什么旁人的女儿?” 鲜于承天剑眉戟竖,登时火冒三丈,“你道我老糊涂了,连男人和女人也分不清楚了么!” 少卿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错愕中转而望向恩师。所见却是璇烛莞尔一笑,向自己微微颔首。 “起初也是我一时不察,等到将你二人带回教中后这才发觉事有蹊跷。这位姑娘气度不凡,武功内力亦属同辈翘楚。我观她适才与人过招之际,所使指力虽犹可精进,但却无不尽是楚家向不外传的精妙手段,即便是本门弟子,也并非人人皆可习得。” “再加前几日里我曾得本教同仁传讯,说楚家家主楚人澈的独生爱女楚夕若,不知为何忽然出走,自此音信全无。凡此种种逐一看来,想必咱们所见之人……十有八九便正是这位楚姑娘了。” 少卿奇道:“咱们同这些姓楚的明明隔着十万八千里,他们又要来青城山做些什么?” 璇烛面色凝重,虽难免忧心忡忡,终不愿在爱徒面前太过流露心迹。 “事情依旧扑朔迷离,你也不必先行纠结。而今当务之急,乃是同楚家互通声气,断不能令两边再因此事平添猜疑。” “再有,便是这位楚姑娘。若教她一直留在教中……恐怕也绝非长久之计。” 随恩师言语不辍,少卿忽的心头一懔,不由暗暗察觉出些许异样端倪。 “先生是要我同她去楚家一趟?” “不错。” 璇烛微微一怔,不免有些意外,“兹事体大,本来此行该由我亲自前往。只是这几日教中事务繁多,无论如何实在抽身不得,这才只好想着由你代劳。” “少时我当修书一封,待你二人赶到江夏,只管将此信转交至楚家主手中。待他看过之后,一切自当有所公论。” “别别别!” 少卿脸色骤变,身子反倒莫名一阵轻晃。稀里糊涂下竟然全无遮拦,将刚刚白大有一席抱怨之辞脱口而出道:“女人总是生来就麻烦的很,倒不如趁早远远的躲开些,也省得今后自讨苦吃。” “这些混账话你都是听哪一个说的!” 本来经片刻缓和,鲜于承天胸中盛怒已然消去大半。此刻听少卿竟说出这等话来,一时间直气得五内俱焚。手起掌落,“啪”的一声拍在近前案上,那案几吃力不住,登时化作漫天纷飞木屑,数许微风轻拂,犹在半空辗转零落。 少卿自知酿祸匪轻,可事情既已无从更改,那也只得另辟蹊径。当下故作镇定,昂然应答道:“少卿虽不如鲜于太师父您一般英雄盖世,但也毕竟懂得江湖义气四字。似这等出卖朋友的事情,无论如何总归是万万不会做的!” “倘若鲜于太师父要打要骂,少卿甘愿一人承担,绝无半句怨言!” 果然,鲜于承天听罢此话竟不怒反笑。又将他上下一番打量,一双老眼灼灼似蕴异光。 “你纵不说我也猜得出!定是白大有那畜牲口无遮拦,逢人便只知胡说八道!哼!待我过几日见了他,非把他的舌头给割下来不可!” “白师弟为人敦厚挚诚,说出这等话来定然亦属无心之失,还请鲜于师叔止息雷霆,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璇烛身为一教之主,如今既已从旁劝解,鲜于承天也势必不好继续发作。气忿忿冷哼一声,指着少卿鼻尖大声道:“回去告诉那个白大有,下次若是他再敢信口开河,小心我要了他的狗命!” 少卿嘴角一撇,暗自吐吐舌头。趁鲜于承天自说自话的当口,足下倏倏闪到恩师身后。而眼见他这副模样,便教璇烛亦是忍俊不禁。如此一来总算教这小小斗室一扫先时肃杀气象,恍惚泛起些融融暖意。 “你心存顾虑,这终归乃是人之常情。何况咱们行事固然光明磊落,众人却有悠悠之口,这一路之上恐怕也免不得传出许多流言蜚语。” 言至此处,璇烛先是同鲜于承天对视一眼,这才缓缓再度道:“方才我已教子昀前去,将楚姑娘和说水堂的柏堂主一齐请往离阳殿。少时你随我同往,待我与楚姑娘说过几句话后,你们三人明日便可动身启程。” “教主既已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又何必非要让人白白跑上一趟?” 璇烛话音未落,忽听廊下细语如丝,个中千娇百媚好似一体天成,使人听来浑是种说不出的无穷受用。 “柏姑姑!原来您也来了!” 少卿抬起头来,好似同这说话之人颇为熟识。快行几步迎到门前,眉宇间端的喜形于色。 “我不过是个天生的麻烦罢了,如何当得起少公子这般抬爱?” 话音甫歇,三人面前房门应声开启,自外面翩然走进一袭绰约身影。眼含秋水,眉拢青山,一副冰肌玉骨娉婷婀娜,丝毫不逊何等芳龄少女。 少卿却不慌乱,反倒摆出一副蒙受不白之冤的委屈模样,可怜巴巴连声大叫道:“这些话都是白师叔自己说的,与我可全没半点相干!柏姑姑您心中若实在觉气不过,那便自去找他算账好啦!” “你这小猴崽子!” 那美妇噗嗤一笑,啧啧感慨不迭,“刚才不是还满嘴的江湖义气,说什么断不会对不起朋友。怎的转过头来就全抛到了脑后,把他白大有给出卖的一干二净了?” 少卿脸上赔笑,有意无意向鲜于承天一阵瞥看,煞有介事般摇头晃脑道:“对旁人我自然紧咬牙关,可柏姑姑平日待我从来极好,我若再肯不实话实说,那岂不是太过没良心了么?” “不错不错!这话也总算没教你柏姑姑寒心。” 被他这样一番恭维,那美妇不由得大喜过望。一只凝脂似的手掌微向前探,在少卿肩头轻轻拍落,“今后你若再发觉那白大有搞出了什么风吹草动,也定要当先同我说个清清楚楚。” “小柔,我不是教子昀请你去离阳殿稍候么?怎的你又偏偏跑到我这里来了?”璇烛眉头微蹙,不免对她此来有些惊讶。 “我的性子教主并非不知。” 柏柔脚下信步,索性自行寻个位子坐定,摆手嫣然笑道:“我同这些个只会沽名钓誉的道德君子们从来话不投机,还是少见几面的为好。” “荒唐!” “你如今身为说水堂一堂之主,又已然是这样一把的年纪,怎的说话行事还依旧如此毫无顾忌?” 许是因鲜于承天积威日久,柏柔终究不敢在他面前太过造次。心下里虽不以为然,可也只得稍加收敛,转对璇烛直言说道。 “依我看,这姓楚的既在暗中作梗,咱们也大可不必这般费尽周折。” “只要教主一道钧命,我这便领着教中兄弟,一把火将他楚家给烧的干干净净!我就不信凭他楚人澈三脚猫的功夫,莫非还能……” 柏柔兀自眉飞色舞,璇烛又是轻轻一声叹息。双目辗转飘摇,倒像暗中另有诸多顾虑。 “本教同楚家相去千里,十数年来虽不无龃龉,但也从来心照不宣,向不曾彼此大动干戈。” “如今楚姑娘远道而来,咱们尚不知她此行究竟乃是由楚人澈授意,还是其中另有隐情。倘若不明所以便匆忙草率行事,只怕终究殊为不妥。” 说完,他遂神色稍异,对鲜于承天肃然说道:“鲜于师叔您年事已高,如此小事其实不必太过挂怀。小柔……唉!你既不愿再去离阳殿,那便替我送一送他老人家吧。” 柏柔闻声会意,移步来到鲜于承天跟前。本想扶他站起,却被鲜于承天一把推开,嘴里气冲冲道。 “若是有朝一日我连路也走不动了,你们还是趁早把我杀了的好!” 他霍地起身,眉宇间傲气慑人。再加本就生得甚是高大,此刻昂然立于众人之间,倒也果真精神矍铄,全不见丝毫苍老垂暮之色。 “是了是了!您老人家身子骨硬朗的紧,说不得还要再活上三十年也不止呐!” 柏柔亦不生气,随朱唇轻启,一席揶揄话语便脱口而出。鲜于承天怒从心生,可又不愿自纡身份,为这区区小事搅扰不清。到头来只愤然一声蔑笑,大踏步往门外扬长而去。 日影熹熹,教数点鎏金婆娑竹海。青石径上,两道身影斑驳陆离,兀自缓缓起伏参差。 “少卿。” “你可看到那边枝头上的鸟儿了么?” 少卿一怔,惊讶之余循着璇烛手指方向遥望。所见乃是一只小小子规窸窸倏倏,正奋力振翅扑朔。 “先生的意思是……” 璇烛悠悠一笑,淡然说道:“你且来试上一试,看究竟能不能将它捉住。” “这有何难?” 少卿闻言,以为是璇烛忽的欲要考究自己武功进境,故未曾多想便一口答允。旋即足间较力,倏地蹬空纵掠,数个腾跃便闪身欺至枝头。待见那子规业已近在眼前,当下右手出指如风,行动之快更似电光火石,眼看便可将那鸟儿纳入囊中。 他这番起身出手一气呵成,动作之间运转自如。明眼之人只消一看,便知其平日里必曾为此颇下过一番苦功。 念及少时必能得璇烛大加赞赏,少卿不由两眼放光,脸上同样露出几分洋洋喜色。孰料正志得意满关头,却忽被身后一物破空尖啸之声打断思绪。一番无俦气势之奢,端的教人毛骨悚然。 这异物嘶鸣作响,转瞬已至近前。少卿大惊失色,知倘若不顾这飞来横祸,强行向那鸟儿发难,自己一只手掌也非得教其立时刺个对穿不可。故即便心有不甘,无奈也只得知难而退,蓦地向后缩回手来。 “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少卿功败垂成,不觉满心气恼。可又毕竟不敢当真怨怪璇烛,心神激荡下两条臂膀微微轻颤,一张俊脸隐隐涨作通红。 璇烛莞尔一笑,偏不肯轻易道破个中缘由。手腕流转轻翻,露出指端一段翠色竹节。 “我问你,你究竟为何要出手去捉那鸟儿?” 少卿奇道:“不是先生您说要我……” 璇烛微微颔首,两道深邃目光始终直视少卿,“只是这鸟儿何其无辜,只因素不相识之人一句无关紧要话语,便从此身陷樊笼。倘若你自己便是这鸟儿……那又可会因此心生愤懑,只怨这时运未免太过不公?” “我……” 少卿一时哑然,暗暗自行反思。虽尚不能尽数领会恩师话里含意,但也能抽丝剥茧,从中回味出几许非比寻常的微妙玄机。 “为恒弱者,自当朝乾夕惕,戮力始终。凡有所为,但须不悖人伦,不负本心,事起从权大可百无禁忌,纵教十年隐忍,犹有一鸣惊人。” “可一旦为恒强者……杀伐擅专,翻云覆雨。弹指血流漂杵,怒则伏尸百万。霸业起而万姓哀,王道成而天下恸。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跂行喙息,蠉飞蠕动,糅杂纷芜,何谈贵贱?设使一日尊者未足尊,卑者未足卑,则生民得于熙熙,天下庶几可定。” 他目蕴爱怜,久久凝望眼前这意气风发少年,似将思绪悠悠遣回曾经。 “你可还记得自己的爹娘么?” “记得。” 少卿神色一黯,反倒微微半攥双拳,在恩师面前低垂着头颅,“他们从来便不算什么好人,当初先生慈悲为怀,这才肯不计前嫌饶了他们不死。若是换作旁人……恐怕他们的尸首也早不知要被路边的野狗给衔到哪里去了。” 璇烛闻言不置可否,望向手中半截碧绿竹骨,将其珍而重之收入袖中。 “那年我一路向东,前去寻访两位故人。偏偏沿途遭逢几位江湖上的朋友不明真相千里追杀,走投无路只得藏身遁形,这才在那废屋中遇见了你们一家三口。” “他们平日里本就做惯了鸡鸣狗盗的勾当,待见先生气度不凡,又正自落难,不知怎的便教猪油给蒙了心,竟起了想要谋财害命的念头。” 少卿紧咬嘴唇,起初尚能有所自持,可待说到最后却已满心愧疚,身子颤抖的愈发剧烈。 璇烛哂然而笑,在自他背心轻轻抚过,“他们在里屋一番谋划,我虽不曾亲见,但多少也能在外面听得大致不差。只是彼时我甫遭重创,浑身脱力,无论何人想要取我性命,那也实在易如反掌。” “我只道自己必定无幸,暗地里固然也曾怨过恨过,可便在此时,你却不知怎的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声音之大……终于教他们不得不抽出心思照料。” 他口中微微一辍,眉宇间意味深长,“我知那是你故意哭给我听的,对么?” “这……” 少卿被人说破心思,颊间不觉一阵发烧,半晌讪讪答道:“想不到先生早便知道。” 璇烛却不回答,依旧循着思绪,悠然回忆往事,“我趁他们分心的工夫,总算勉强回过几分内力,即便身子依旧虚弱,但也已足可自保。他们武功本就不高,只凭着梁上君子的本事讨取生活。事情败露之后,便只是苦苦哀求我饶恕性命。” “好孩子,你记得当初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事么?” 少卿听他提起此事,脸上不免颇有些扭捏局促。勉强挤出一丝苦笑,良久才将声音压至极低。 “那时,我只道先生定会杀他二人泄愤,一时情急这才不自量力,胡乱摸了把短刀想要先下手为强。也幸亏先生大人大量,不曾同我一般见识,否则少卿又如何还能活到现下?” “他们当初唤你平安,想是盼你一生平静悠远,安康顺遂。不过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却肯为了自己一双骨肉至亲当真提起刀来杀人,这恐怕是他们万万也不曾料到的吧。” 璇烛微阖双眼,万千旧事似走马观花般纷至沓来。只是莫名之中,又仿佛暗含着一缕淡淡迷茫。 “后来我之所以将你带回教中,本是不愿你误入歧途,再重蹈覆辙。可这几日里我时常扪心自问,只因自己一念便教你们骨肉离散是否失于残忍。而如此行事……又是否说得上刚愎自用,太过独断擅专。” 第四章 少年游 青城离阳殿通体依山而成,其势檐牙飞转,拂云勾连。殿内虽终年难见曦日,却有两侧廊柱间无数爝火长燃不熄,将这偌大殿宇照得有如白昼一般。 “你快松手!” 二人甫一进来,便看见子昀一脸哭丧,正被楚夕若死死叩住脉门,一条性命俨然岌岌可危。 少卿同子昀名虽主仆,实则却与兄弟无异。情急之下飞身一跃,右手五指箕张大开,不由分说便朝楚夕若肩头用劲疾拿。 他本来信心满满,以为凭借此招定可教眼前少女投鼠忌器,就此知难而退。孰料得来却是楚夕若一阵蔑然冷笑,连出指力嗤嗤作响,电光火石间反向自己迎面发难。 楚家百年根基,武功招式自然有其精妙独到之处。此刻少卿耳鬓嘶鸣,恍惚更觉万点朔气凛冽焦灼,直教气息为之一窒。无奈只得屏气凝神,闪身暂避锋锐。 另一边厢,楚夕若出指奇疾,每每罡风过处,皆在周遭足人粗的殿柱之上留下道道浅白斫痕。至于左手则无丝毫放松,自始至终将子昀牢牢置在掌握。 如此一来,却不免令少卿处处束手束脚。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反倒不慎误伤子昀。前前后后不下二十余招斗过,到头来竟对楚夕若全然束手无策。 清影倏倏,浮光闪掠。二人犹在僵持不下,猝然俱觉眼前飞眩,四下化作一片五光十色。还不等重新回过神来,一股无根巨力便随之侵体肆虐,端的一发不可收拾。 可说来倒颇奇怪,这巨力固然骇人听闻,不过运使之人却似并无恶意。每每足可伤人性命关头,其来势便往往戛然而止。直俟须臾平复歇息,才又再度激起硕浪滔天。诸般萦回迭起,恰与潮水涨落之状隐约如出一辙。 顾楚二人虽针尖麦芒,却无不遭这巨力制在方寸之间。又一番徒劳挣扎无果,终于各自向左右连退数步,勉强双双稳住脚跟。 “姑娘,还请你将这孩子暂且放开。若有何事,璇烛便在此洗耳恭听。” “你便是璇烛?” 楚夕若闻言,心中着实吃惊不浅。两靥平白泛起一丝异样,旋即忽的朝其伸出手来。 “把我的玉牌还来!” “你先把人放了!否则想也休想!” 少卿急从心生,本欲二度上前救人。却被璇烛挡住身形,恼怒之余不由愤而大叫。只不过楚夕若平素自视甚高,一双妙目秋水湛湛,就连看也不愿向其多看一眼。 “少卿,不可对客人无礼。” 璇烛莞尔一笑,虽是一番责备之言,可在人听来依旧如沐春风,倍觉泰然舒畅。言讫伸手入怀,将那玉佩取出付与少卿。 “尊物自当原样奉还,还请姑娘言而有信。” 璇烛有心示好,可少卿却对少女满怀愠恼,一时间如何会有半分好气?抬手将那玉佩运劲一抛,口中气忿忿道:“不过是一块烂牌子罢了!你道旁人稀罕的紧么?” 那玉佩吃力不住,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碧绿幽光。楚夕若颊间变色,竟不顾手上所挟人质。翩跹轻蹈,飘然一跃,将其稳稳抓在掌心。一番仔细打量摸索,这才珍而重之的收入袖中。随后一脸昂然,又向璇烛严词厉色。 “是我学艺不精,这才不慎落入你们手中!究竟要杀要剐,那便赶紧来个痛快的吧!” 少卿冷冷一笑,本就对她全无好感,索性顺着此话信口胡诌,“你放心好啦!我们待会儿就把你丢到外面的荒山野岭里去!到时就算是你交了大运,没给喂了山里的豺狼野兽,这辈子也休想再能走脱!” “你!” 楚夕若身子轻轻一颤,暗地里惊怒交加。更对自己适才一时冲动,反教子昀全身而退之举倍觉后悔不已。 “璇烛虽僻居山野,但也对楚家主铮铮侠骨早有耳闻,奈何终日俗务缠身,这才至今无缘一睹懿范。今天既得在此与姑娘相见,当真何幸如之。” “你竟认得我是谁?” 楚夕若秀眉微蹙,心中依旧戒备十足。乍听璇烛提及父亲之名,一时间不觉略感吃惊。转眼冷静下来,阴沉着脸寒声发问。 璇烛口中云淡风轻:“姑娘既能知晓我青城旧事,本教也自对此同样另有一番应对之法。” 楚夕若暗知理亏,两靥间泛起一丝局促。恍惚更感眼前之人胸中包罗万象,端的深不可测。可她心觉当前自己一肩所系,乃是楚家上下百年荣辱,也只得抑住满心忐忑,佯装镇定道:“邪魔外道自然诡计多端!只是善恶有报,总有一日定教你们悔不当初!” 璇烛察言观色,当下亦不动怒。直至见她心绪渐趋平复,这才和颜悦色再度开口。 “我等无意同姑娘不利,更要请姑娘回转楚家后多多拜上令尊。就说璇烛面东俯仰,祝他福寿无极。” “你……你要放我回楚家?” 此话既出,实教楚夕若吃惊不浅。一双妙目扑簌圆睁,虽觉璇烛之举未免太过匪夷所思,可再看他形貌恳切真诚,又似果真殊无作伪。 她脑中乱如团麻,半晌终于横下一条心念,恨恨答话道:“你若是别有用心,想利用我来对爹爹不利,倒不如这便干脆将我一剑杀了!省得到头来白费心思!” “在下绝无恶意,设使姑娘执意不信,我愿在此击掌为誓。皇天后土,共为此鉴。”随这淡淡一语言讫,璇烛竟果真把一只手掌滞在半空,眉宇之间超然悠远。 楚夕若银牙轻咬,心中万般纠结萦绕。但也还是缓缓伸出手来,与之彼此十指轻触。 与此同时,璇烛则始终面色哂然。只等她放下手来,这才悠悠续道:“明日一早,姑娘便可同小徒一道动身。待他面见楚家主后,自会将其中原委一一分说清楚。” “我还道你怎的如此好心!原来说来说去,我也不过只是你们手里面的阶下囚罢了!” 楚夕若恍然大悟,面色随之倏变。少卿见她一副忿忿模样,心下着实好生痛快。又森然数声蔑笑,阴恻恻的从旁冷嘲热讽道:“你若真是个有本事的,不妨这便自己出了离阳殿去!” “哼!只怕不消半个时辰的工夫,便会知道什么才叫寸步难行。” “我楚夕若纵不成器,也轮不到你这邪魔外道说三道四!”楚夕若怒极反笑,一张未施粉黛的脸上浅凝嗔颜,反是倒种褪去雕饰的别样清丽。 她盛怒之下怫然而走,孰料才刚迈开步伐,一阵晓风遂迎面而来。无论足下如何辗转闪躲,这清风却皆能如影随形,恰似一道无形壁垒般将其牢牢桎梏。 “璇烛尚有一言,还请姑娘稍安勿躁。待在下把话说完,倘若你依旧执意要走,我等也绝不再加阻拦。” 楚夕若银牙轻咬,愤然缄口不言。一只素手下意识朝腰际摸索,才又想起随身佩剑早已被那老者毁去。如今自己两手空空,要想从璇烛手中逃出生天,恐怕也真比登天还难。 璇烛面如静澜,悄无声息撤去内力,双目炜然如蕴清光。 “楚家青城东西相踞,彼此势成水火。璇烛德薄能鲜,原不足委以重任,只盼有朝一日得与楚家主秉烛促膝,亲耳聆听教训。” “无奈教中事务繁多,数欲成行往往事有不逮。这次之所以遣小徒与姑娘同赴贵派,正是愿使贵我两家化干戈为玉帛,令天下世人从此幸免倾轧之苦。” “你此话当真?” “拳拳挚诚,还请姑娘明为此鉴。” 事到如今,楚夕若也别无更好之法。两道秀眉微微蹙起,口中冷冰冰道:“今天我便先姑且信了你这番话,可若是一旦有朝一日,教我发觉了你们其实是在包藏祸心,暗中图谋不轨……” “哼!你便等着给你的好徒儿来收尸吧!” 少卿对此不屑一顾,本想继续开口讽刺挖苦,却被璇烛先而应道:“一切还赖姑娘从中斡旋,幸使楚家主知此青城寸心。” 楚夕若亦不多言,迈开双腿便走,只将一句话语掷地有声。 “明日一早我自会在山门等候,倘若你来得迟了,那便恕我再不奉陪!” “这人好没道理!险些伤了子昀不算,还对先生这般出言不逊!刚才若不是您执意拦着,我也非要教她有个教训不可!” 少女前脚才一踏出门去,少卿早已忍无可忍。向着其人远去背影恨恨啐过一口,将满腔牢骚脱口而出道。 “少公子!你……你先消一消气。” 子昀惊魂甫定,可不知怎的反倒脸现迟疑,口中怯生生道:“这位姐姐凶是凶了一些,可其实……其实也并没打算当真伤我。”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旁人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只教你一眼便看得一清二楚?” 少卿嘴里不依不饶,眼神微妙上下打量,更将一条臂膀半搭在子昀肩头之上,“依我看,定是那姓楚的会使什么邪门妖法,这才给你莫名其妙迷了心智!” “我问你!若是她当真不存恶念,难不成我和先生却反倒成了恶人,乃是故意同她作对不成?” “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子昀面色惶惶,唯恐少卿一言不合,竟当真误认自己反而替外人出头。两眼祈求似的望向璇烛,急盼他为自己证明心迹。 璇烛道:“今日天色已晚,你这便回去早作准备。往后我不在你身畔,切记凡事小心谨慎,多与你柏姑姑仔细思量,万不可轻易草率而行。” “至于那位楚姑娘……我观她适才虽言辞犀利,但其实也未尝不是一副侠义心肠。你一路同她相处,总要多少存些忍耐。倘若只知针锋相对,只怕定会教此行举步维艰,得于事倍功半。” “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少卿微微一怔,只觉恩师这番叮嘱未免太过事无巨细,教人好生莫名其妙。璇烛莞尔一笑,转身在主位之上坐定,又将身躯慵慵倚在一道隐几之上。 “无妨,只是年纪大了,平素难免多生倦怠。我自在此多留一会儿,你们不必太过担心。” 少卿将信将疑,无奈只得依言告退。与子昀双双退出离阳殿去,又独自在外驻足许久,直俟认定里面并无异样动静,这才放心动身离去。 风声飒飒,席卷天地。无数烛炬摇曳晃动,洒落一地刺骨幽光。璇烛胸前隐隐作痛,不过刚试着提起一口气来,登觉那被老者一掌拍中之处,如有万千柄无形钢锥攒刺肌肤。霎时间只痛的额上冷汗密布,一张面庞亦倏地转作惨白。 “真人武功出超入微,小子狂妄无知,今日总算……受此一教……” 他无由一声苦笑,暗自拭去唇角鲜血。却有数点绯色坠落尘寰,恍若寒梅怒雪,渡尽万里关山。 翌日清晨,少卿犹在太虚境中徘徊容与,鼻扉间忽的袭来数许馨香袅袅。浑浑噩噩一掌抵出,个中虎虎生风之势,倒也颇有几分锐不可当的无俦神威。 “你这小猴崽子,想要一掌打死你柏姑姑么!” 少卿猛地一惊,慌忙睁开双眼。只见柏柔满面嗔颜,已在离自己不过数尺远处盈盈站定脚跟。 他身子微微一阵縠觫,十分神志不由瞬间清醒大半。本欲赶紧挪动身躯,不料适才半梦半醒中挥出的一只右手,竟早已被柏柔死死钳住,教自己浑然动弹不得。 “柏姑姑,您好端端的不去山门,又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我到你这里来怎的?”柏柔心下着恼,手上不由得暗中平添力道,“难道你这里是虎穴狼窝,别人连瞧也不能瞧上一眼么?” 少卿腕间吃痛,只得连声讨饶。柏柔心中戏谑未消,虽顺势松开五指,言语间依旧满是玩味。 “若教你再等上几刻工夫,那楚家丫头早便不知要跑到哪里去了!咱们可得有言在先!若是一不小心误了你家先生的大事,到时你可千万莫来求我替你讨情卖乖。” “我还道是怎的!” 少卿本已从榻上起身,可甫一听闻此话,反倒再度一头仰倒,好似对此满不在意。 “那姓楚的要是当真想走,早便趁着昨晚天黑不辞而别了!又何必非要等到今天?她既能耐得住性子,不如就教她再多等上一个时辰。待到咱们歇足了精神,再同她一齐上路不迟。” “你还真是聪明的紧呐!不过依我看现下想要抵赖耍滑的,恐怕也只有你一人罢了!” 柏柔知他此话非虚,可即便如此,却还是暗自运起内息。一片冷袖刹那惊起,涛涛朔气所指,赫然正是少卿头顶百会无疑。 百会素为人身要穴,一旦果真打实,那也定然非死即伤。少卿何曾料到柏柔口中兀自细语绵绵,而手下竟会骤然发难?急忙并指如刀,抵在半空稍阻其势。身形一缩纵掠倏忽,到头来总算有惊无险,同场无妄灾劫擦身而过。 可饶是如此,他仍觉双手掌心冰凉,额上涔涔沁汗。眼里余光向柏柔暗瞥,见她始终满面调笑,只得苦着脸动作开来,再不敢有片刻迟误迁延。 “你说那白大有……他到底是撞了哪门子的邪了?” 两人才及出门,柏柔便一改先前之态。口中莫名发笑,俨然一副小儿女模样,“他昨晚一回到家,便只管直勾勾的看人。后来又不知是从哪里寻到一张皱巴巴的字条,瞪大了一双牛眼非要塞给我瞧。” 听她忽然提起此事,少卿脸上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险些乐出声来。心中暗笑之余忙侧过身去,刻意避开柏柔两道困惑目光。 “那柏姑姑您可看过那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我自然是看了!” 柏柔心有所想,自顾自的嘀咕开来,“他白大有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却非要来学着人家文邹邹的掉些书袋!这下可好!总共十四个字里,倒有七八个乃是写错的!实在是笑也给人笑死了!” 说到此处,许是她自己亦觉颇为有趣。一时两靥含笑,佯作嗔颜道:“依我看,这定是有人在背后暗中指使!否则凭他白大有的脑子,就是自个儿关起门来想上三天三夜,也绝做不出这等事来。” “哼!要是有天教我给知道了,究竟是哪一个不开眼的替他出了这馊主意,我也非把他的两只爪子给活活剁下来不可!” 少卿听在耳中,恍惚只觉腕间冷风嗖嗖,不禁下意识的扯紧了衫袖。 “说来说去,总归是白师叔心中在意姑姑,这才肯闹出这许多的笑话。似这等天大的好事……唉!您还是别再自寻烦恼啦。” “我哪里会同他一般见识?”柏柔朱唇轻启,幽幽一声叹息,“可若是他有朝一日能学得到你家先生的半点心思,我便实在是要万分谢天谢地啦。” 这二人言语不辍,足下却始终未曾放缓。又过约莫一柱香的工夫,青城山脚,一道恢宏山门终于近在眼前。 少卿眼神玩味,举目远远朝下张望,恍惚可见四下幽涧林篁间一袭倩影鲜明,飘飘然仿佛超脱尘世。不过似因心中焦虑所至,此刻正不断踱步来回,眉宇间满满尽是急切。 “这可人儿虽穿了一身男人衣服,出落得倒也着实标致的紧呐!” 柏柔轻轻凑过头来,在少卿耳畔幽幽低语,“要么咱们也不必到江夏去了,干脆就让教主把她给你讨了来做老婆。到时咱们既已同那楚人澈结成了儿女亲家,那还闹他哪门子的刀枪棍棒呀!” 少卿只顾发足赶路,蔑然一撇嘴角,隔着老远抛出一句鄙夷话来,“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倒宁愿和慧能师叔一般去做个大和尚,总归胜过被旁人搅得心烦。” 柏柔双目湛湛,竟又抿起嘴来一阵嗤笑,恰似听到了普天之下最是令人滑稽捧腹之事。 “只可惜咱们这位慧能大师原就是个酒肉和尚,佛祖许的事情他从来绝不肯做,反倒是佛祖不许的事情,却是一概来者不拒!” “就说前年在襄阳的碧水楼,他非要为了个姑娘同人家斗狠喝醋。结果教旁人三十四个给团团围住,险些因此送了半条命去!唉!可真是把咱们青城山的脸面全都给丢得尽啦!” 她口中吐气如兰,言讫伸出两根皓玉似的手指,在少卿鬓角间施施然划过,“你若真随那老贼秃剃度了出家,总归是学不到半点好的。倒不如这便老老实实跟着你柏姑姑,无论如何也不会教你轻易吃亏上当。” “方才我们在路上,见到几位教中兄弟负重吃力。念及同门义气忍不住上前相助,这才不慎来得迟了,想必你定能多有体谅。” 两人渐行下山,眼看着楚夕若满脸愠怒,这便要上前兴师问罪。少卿竟先行开腔,大言不惭一通信口胡诌。眉宇间种种煞有介事,饶是似柏柔这等久历江湖之人亦始料未及,不由暗自啧啧称奇。 楚夕若盛怒难耐,抬眼见少卿周身上下纤尘不染,如何识不破他的巧言令色?却又因自矜身份,不愿一味死缠烂打,终究将一腔无名业火强行咽下,眉眼含嗔,忿忿扬长而去。 第五章 人间事 三人晓行夜宿,不过数日便出川蜀,一路直抵南阳境内。途中少卿与楚夕若虽未再起争执,只是心中也都暗暗憋着一股愠气,懒得同对方多说半句废话。 柏柔从旁见了,开始自然颇觉有趣。可待到时候渐久,又不由得渐感意兴阑珊,更在心中连连埋怨璇烛,怎的偏偏给自己安排了这样一桩百无聊赖的差事。如此又走几天,终于再耐不住性子,便趁赶路当口凑到少卿跟前,连连长吁短叹不已。 “想不到过了十年二十年,这些个名门世家的子弟还是这般无趣的可以!若是教我也这般死气沉沉的活着,倒不如干脆死了来的利索!” 少卿佯装恍然大悟,压低了嗓音同她戏谑:“原来柏姑姑对这些个名门正派,竟也还有如此真知灼见!” “唉!怕不是私下里同旁人交情不浅,暗中早有通气!此事倘若给鲜于太师父和先生他们知道了,也不知……” “区区一桩小事,又何必惊动他们?” 柏柔猛地翻个白眼,扬起手来作势欲打,“干脆便由你这小猴崽子动手,一剑杀了我这吃里扒外的教门叛徒,岂不更加省事便当?” 言讫,两人又相对而视,一时无不抚掌而乐。 对面官道之上,楚夕若秀眉微蹙,着实对他俩这番举动颇为反感。奈何小不忍则乱大谋,念及自己肩上责任至重,遂也只在唇角挤出一丝蔑笑,就当耳边二人话语乃是驴鸣犬吠,大可不必理会。 如此又走片刻,远处官道之上忽的传来骚动,更有烟尘四下腾起。楚夕若一脸惊讶,轻轻催动坐骑,愈发朝彼处加紧快行。少卿与柏柔见状,因恐她独自一人有失,反倒误了此行大计,当下双双收敛笑容,便在后面紧跟不辍。 俟三人拍马上前,这才认清迎面蹒跚而来的乃是一队流离乡民。其中老弱妇孺搀携依靠,似因饥寒交迫,以至人人面色蜡黄,病容怏怏。除却口鼻间尚有一丝微弱喘息,便与路边饿殍死尸别无半点区别。 “近年南阳地界一向风调雨顺,怎会突然出了这许多灾民?”如此人间惨状既在眼前,顿教少卿心头一懔,忍不住悚然变了脸色。 柏柔勒转马头,若有所思道:“这老老少少百多口人,里面却独不见一个精壮人影。恐怕其中的情由……也绝非只是寻常灾荒那么简单。” 楚夕若闻言,先是微微一怔,转眼竟又报以一声鄙夷冷笑,好似对此不以为然。 “他们人人有手有脚,若不是自己不肯努力上进,又如何会落到当前这副田地!” 柏柔神色稍异,口中不置可否。飘然下得马来,放眼环顾一圈,才将目光落在人群之中,一个衣衫褴褛的垂垂老翁身上。 “请问老丈,你们都是何方人士,又怎会一路背井离乡来到此地?” 眼见柏柔远远走来,那老者身子顿时一阵縠觫。两条枯槁似的手臂颤巍巍抵在身前,一双昏黄眼里满满尽是胆怯。半晌发觉来人似乎并无恶意,这才终于鼓足浑身气力,哑起嗓子低声说道。 “回尊驾的话,小老儿和这许多同乡皆是南阳本地人士,便住在离此地两百里外的许家营里。我等村里人人姓许,彼此尽是宗族本家,寻常日子过的虽说紧迫,只是倚仗着邻里帮衬,总也能够勉强过活。” 那老翁又说:“可自打去年开春,忽然从官府里面来了差人。说是皇上爱花石,下旨要京中的蔡相公着人四下里找寻,如今便该轮到我们村出人徭役了。我们本寻思着不过是平常出得一趟徭役,原也不算稀奇。谁料后生们一走便是一年,等到秋收时老爷却说,要按足人头的数目纳粮!可怜我们老老小小,自己活命犹且不够,又哪里来的富余,去凑够这七八十人的亏空?” “我舍下一张老脸,求他们再多宽限几日。他们非但不允,到头来竟把全村今年的口粮一粒不剩,全都给收了走去!这……这分明就是再不想教旁人活了!” 那老翁脸上涕泗横流,不由愈说愈是激动。百感错结之下竟然双腿打颤,猛地直起身子,两根手指骨瘦嶙峋,向着同行众人死命比划开来。 “不瞒尊驾,小老儿今年七十有三,如今早已活的不耐烦了!可这三两岁大的娃娃又能有什么过错?怎的一生下来便非要遭这等全没相干的罪?” 老翁一番泣血之言,直令少卿从旁听的心惊胆战。半晌终于抚平了心绪,喃喃沉声道:“那……现下您又要同他们到何处去?” 那老翁喘气如牛,涩然开口道:“我们临出门前打着的主意,原是要先到南阳一趟,看看城中有没有哪家的员外老爷施粥救难。可前日里我教许胜和他媳妇,带着自个儿的娃娃早一步去探探动静,到了如今却还是不见回来,看来这念头也算是再也指望不上啦!” 柏柔神情微妙,先是在扶在那老翁腰际,帮他好生倚在道边一棵槐树之下。旋即缓缓回过身来,眸中隐存霜雪。 “楚家丫头,这回你可全都听得清楚了么?” “我……” 楚夕若耳根滚烫,只恨不能立时寻个地缝容身。片刻如梦初醒,又慌忙伸出手来,在自己身上四下摸索。可等一连找了半晌,竟反倒一无所获,只急得满头大汗。 她心乱如麻,一双妙目在众多流民之间穿梭辗转。可每每越多看过一眼,便觉越发无地自容。最后只得垂头丧气来到柏柔跟前,一张俏脸几欲滴出血来。 她半咬绛唇,俄顷下定决心道:“我……我的荷包……不知是先前什么时候给寻不见了。倘若前辈手头宽裕,能否暂借我些银两,待日后回到楚家……定当加倍奉还。” “我活了四十几年,这倒还是头一次听见名门正派中人把我唤作前辈!啧啧啧!你这小姑娘的嘴巴,那还当真是甜的紧呐!” 柏柔笑靥如花,转眼两肩一耸,连连摇头感叹:“不过咱们这次前往楚家,我也不过只是个随从罢了,如何能拿得了这样大的主意?你若当真急着银子去使……便不妨先问问我家少公子。要是有他能开口同意,我也自然绝不推脱。” 楚夕若两睫轻颤,如何不知柏柔乃是刻意同自己为难?抬起一眼瞥向少卿,心中更觉羞愤难当,气极关头索性抬腿便走,如赌气般不再理会二人。 “楚家丫头,你可是要到南阳城里去么?” 柏柔见状,却还不肯善罢甘休。娓娓之声如和风细雨,可一俟传入楚夕若耳中,却端的字字堪称诛心。 “咱们还是要当先说个明白。你那匹马儿乃是归我们青城山所有,倘若有谁擅自将它给卖了去换成银子,这又岂不成了借花献佛?唉!若教我看,那也算不得是什么光彩之举。” “这是自然,不必你来多说!” 楚夕若十指微攥,从嘴里生生挤出几个字来。虽因背对二人,一时难以看清脸色,但也不难料定其心中必早已气到极点。 “她自来向您借银子,您又何必非把事情全都推到我的头上?” 眼见楚夕若只身渐行渐远,少卿不禁眉头大皱。一边将身上所携钱财分出大半布施,一边向柏柔远远抱怨起来。 “怎么,我不过随口说上两句,难不成反倒还惹得你心疼起她来了?” 柏柔巧笑嫣然,也从怀里拿出银两分发,“这些个世家子弟我一向见的多了!人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道天下从来便是太平盛世。殊不知不过是自己碰巧运气,独独生在了个好人家罢了!” “哼!若要我说,今天也正好借此让她有个教训。总省得日后当真长成了个是非不分,冷血无情的小禽兽的好。” 她夸夸其谈,兴之所至忽的拿出一物,将其在少卿眼前高高晃了几晃。起初少卿尚不明所以,不过待见到此物绮绣繁纹,极尽工巧,恍然大悟之余顿把双眼瞪得老大,口中失声惊呼道:“原来是您偷了她的荷包!” “何必把话说的这么难听?” 柏柔面露得色,又把那荷包在手上掂了几掂,“不过旁人姓楚的倒果真富可敌国。光是这位楚大小姐随身带的散碎银子,便足够十几户寻常人家生活三年五载。” “嘿!他楚人澈生财有道,若是单较这点而论,只怕咱们教中的那位谦谦君子,便是同此有着大大的不及了。” 少卿直起腰板,忍不住开口埋怨道:“是了是了!不过这下倒好,也不知她究竟要跑到哪里去啦。” “难得少公子如此替旁人担忧,那也只好请你偏劳,去同她一齐走上一趟了。” 少卿大骇,转过头来一副愕然震惊,“明明是您三言两语把她气得急了,怎的反过头来竟让我去把人给追回来?” “若说起来……这也是教主头一次令你去办如此紧要的差事。要是中间当真出了什么差错……” 柏柔故作高深,满脸幸灾乐祸。发觉少卿微微色变,更不迭旁敲侧击道:“不过依着教主的心性,多半也不会对咱俩太过责怪。只是你扪心自问……莫非就真想要教他为此大失所望么?” 此话果然立竿见影,少卿闻言,脸上霎时变得忽红忽白,无奈只得默不作声,姑且算是将这烫手的山芋应承下来。柏柔大喜过望,两靥浅笑盈盈,又是一番循循善诱。 “此事原也费不得你许多心思,毕竟这样大一个活人,总不能教你当真给她生拉硬拽回来。” “你只须在那楚家丫头身后远远的跟着,待由着她胡闹上个把时辰,却还依旧琢磨不出个门道来时,这里面的事情也就自然而然全都烟消云散啦!” “话说的好不轻松!既然如此,柏姑姑您又为什么偏不肯自己去做这些劳什子?” 少卿嘴里频频抱怨,脚下却已迈开步伐,循着楚夕若先前离开方向发足不辍。 青城武功翩然洒脱,独以轻灵飘逸见长。少卿年纪尚轻,对于内力一门或许稍显不足,可倘若单论身法,却已着实极为了得。此刻他步履连纵,来去间化作一团清影晃动腾落,激起风声飒飒作响。前后不过片刻工夫,便隐隐看见前方官道之上一人孑孑独行,分明正是楚夕若无疑。 他一路小心跟随,与楚夕若先后进得城来,却见少女毫不迟疑,只管踏步流星一路前行。不多时在街边一处当铺外站定,而后昂首迈进其中。少卿满腹狐疑,当下藏匿身形,倏地窜进跟前一处不起眼角落,又放眼朝那铺中紧盯,便在暗中静观其变。 “公子爷您有何吩咐?” 见顾客临门,自店中快步跑出一名伙计。待发觉楚夕若气度不凡,一身装束亦绝非泛泛,更不由得满面堆欢,言语间殷勤备至。 “嗯……” 楚夕若神情微妙,放眼环顾店内陈设,却始终不愿同那伙计彼此对视。 “你家掌柜现在哪里?我想请他出来当面说话。” 那伙计微一怔神,已然隐隐察觉事有蹊跷。但又不敢怠慢客人,便只是不迭赔笑,奉上一盏茶来假意惋惜道:“您来的不巧,掌柜的才出门去没一刻的工夫。您老人家要有什么吩咐,那便同小人来说也是一样。” 楚夕若不知是计,再加心中对那一众流民多有惦念,遂直接了当,沉声脱口而出道:“我想在贵号中兑换上些银两,此事你可做得了主么?” “公子爷您放心!” 那伙计笑容可掬,赶紧凑到近前,“只是不知您老人家带的有哪些稀罕玩意儿,能否这便拿出来教小人开一开眼?” “实不相瞒,我眼下并没带着什么贵重物什。” 楚夕若涉世未深,既见那伙计礼数周至,心中不由逐渐放下戒备,“只想请贵号急人所难,在下愿在此立下字据,日后定当加倍奉还。” “原来如此!” 那伙计如梦初醒,顿将脸孔一板,森然冷冰冰道:“实在是抱歉的紧!小店做的既是买卖,原不是只管救苦救难的神仙菩萨。还是请您免开尊口,不管从哪里来,便原样回哪里去吧!” “这人倒是有趣!原来她打着的便是如此一桩主意!” 少卿在远处忍俊不禁,心道这姓楚的果然同柏柔所说世家子弟一般,还道这世上向无难事,但须自己上下嘴唇一碰,则所遇困厄便自会迎刃而解。如今既碰了个头破血流,那也合在情理之中。 他脑中闪念,楚夕若却已霍然起身,直气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而那伙计见状,嘴里面反是一声嗤笑,不由分说便要往外赶人。 “我看你穿衣打扮倒还像个人样,可千万别给脸不要,到时自讨苦吃!听到了么?你若是无事,便赶快给我出去了!没的耽误了我们来做生意!” “你!” 楚夕若世家出身,自幼长于家中长辈余荫庇护之下,又何曾受过这等遭人白眼的委屈?一时只气得面色惨白,浑身发抖,眼前一阵阵的天旋地转。 “光天白日的,怎的又来聒噪个没完?” 便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忽从柜中又徐徐踱出来个锦衣老者。其人身材矮胖宛若水缸,走起路来亦摇摇晃晃,唯有一张浑圆脸膛满是精明强干,教人看后不免暗暗为之侧目。 “掌柜您来的正好,便给咱们评一评理!” 见这老者前来,那伙计更加有恃无恐。伸手朝楚夕若一指,上前大声道:“这人不知是从哪里跑来,非同我说要借银子。我教他赶紧滚蛋偏又不肯,这才一个不小心搅了您老人家的清净。” “我早也不知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咱们做生意的,最是讲究和气生财。若是当真把客人都给吓跑了,我非把你给吃了不可!” 店掌柜微一皱眉,口中不住向那伙计数落。摇着头走到二人中间,眯起一双眼来和声问道:“这位客官,能否请您稍安勿躁,把刚才的事情与我说上一遍?” 楚夕若脸色铁青,本不愿再自取其辱。可转而念及那百余流民境遇,也只好堪堪抑住胸中愤懑,拉下脸来又将事情复述一遍。这矮胖掌柜从旁默默谛听,眉宇间似笑非笑。待将个中原委大致明了,遂延请楚夕若重新落座,话里话外不失殷切挚诚。 “在下李牧之,乃是小号掌柜。方才是下人有眼无珠怠慢了公子,在下先替他向您赔个不是。” 楚夕若抱拳执礼,原本紧绷的面颊总算渐趋和缓,“在下绝无唐突之意,实在是事有仓促,这才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先生放心,不出十日之内我定会遣人再来,到时滴水之恩,自当报以涌泉。” “我观公子气度举止,皆同那些个寻常凡夫俗子大有所异。按说今日莅临前来,我等原该好生伺候。倘若公子有所需求,那更是看得起小号,断不该有半分推脱之理。” “只是……” 言及至此,李牧之忽的嘿嘿一阵讪笑,佯做出一脸尴尬为难,“并非在下有意为难公子,实在是各行自有各行的规矩,一旦今日我为您开了这先例,那便算是坏了祖师爷的教训,又教小号今后如何在这南阳城中立足?” “不过若是公子实在急着用钱……唉!在下倒是能先可着自己的账上,暂且拨出三两五两,还请公子千万笑纳。” “三两五两如何能够?” 起初,楚夕若只盼眼前之人慷慨解囊,以解城外众人危难。可此刻李牧之所言,那也无异于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又教她如何不惊不急? 李牧之面露惋惜,亦是一般的长吁短叹。举手抬足一番拳拳挚诚,若不是少卿早年曾随亲生父母辗转江湖,多少懂得些人心险恶的道理,只怕眼下也难免会同楚夕若般信以为真,稀里糊涂误入旁人彀中。 “不如请公子再来好生想上一想,莫非在您身上……竟果真再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什了么?” 李牧之双目蕴光,又是阵窃窃耳语。楚夕若心头一懔,身形微晃之间,忽觉袖里一物温润圆柔,正是先前那枚精美玉佩。 她掌中微微沁汗,紧紧把那玉佩攥在手心,不多时将其表面微微濡作湿润,可却依旧未能打定主意。李牧之商海浮沉,心思何等老到?见状非但不急,反而更加满怀期待,心道今日无论如何,也定要在这小子身上狠狠发上一笔横财不可。 他脑内罗织忖度,又使出一招欲擒故纵。便直接站起身来,朝柜中边走边说道:“若公子果真身无长物,那么在下也实在爱莫能助。还望用了这盏淡茶,姑且请便吧。” “且慢!” 李牧之足下一顿,难抑心中窃喜,忙转过头来眉开眼笑道:“怎么,公子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我身上确有一物……还请先生过目。” 楚夕若嘴唇嗫嚅,脸颊微微一阵抽搐。待迟疑半晌,这才小心翼翼把那玉佩托在手心,将其珍而重之的交付出来。 骤见此物,李牧之顿时两眼放光。忙带着它快步赶回柜上,借着亮光仔细参详良久,一番狂喜分明溢于言表。可等到回过头来,却又刻意装作云淡风轻,见怪不怪般慢吞吞道。 “此物嘛……固然是难得的上上之品。只是在下与公子素昧平生,今日您忽然拿了如此贵重之物前来小店,我是怕此物的来历……” “你只管说究竟能换多少银子,其余的也不必多言!” 楚夕若无暇同他纠缠不清,更怕自己稍后回心转意。索性言简意赅,直问要害。 对此,李牧之自是求之不得。当下负起双手,冷冷抛出话来:“小号愿出纹银三百两。公子若无异议,咱们便可签字画押,即刻银货两讫。” “姓许的,你今天要是不把话说个清楚,咱俩就谁也休想活命!” 店外喧嚣大起,不多时便在街上围拢了众多行人。楚夕若微一怔神,转而将目光移向彼处,至于二人当前一桩买卖,也自不由得因此搁置下来。 第六章 亲子情 少卿大奇,循着声音来处一望,见道路旁边,有个村妇模样之人正呼天抢地。而在其身畔不远,则是一名中年汉子,也同样满脸愁云。 他衣衫褴褛,两片脸颊深深塌陷,隐隐可见皮肉下面道道嶙峋骨象。两条手臂生硬至极僵在半空,似乎与寻常之人颇有不同。 见男人不肯答话,村妇更加不依不饶。双手将他衣衫扯过,不住在其胸口捶打。 “平白无故的,你到底为什么非把娃娃卖给了旁人?今天你要说不出个道理来,我可算是再也活不成啦!” “你道我想要把他卖了不成!” 那男人本就阴沉着脸,又被她如此一番聒噪搅扰,自然而然变得愈发烦躁。臂膀较劲,霍地将媳妇推开老远,扯开了嗓子大叫。 “我若不把他给卖了去,又教村里的老人孩子吃什么喝什么?难不成要把他们活活都给饿死,你才瞧着高兴快活!” 那村妇神色剧变,猛然间泄下气来。只是骨肉亲情,毕竟血浓于水,万念俱灰下全然不顾周遭行人熙熙攘攘,便瘫倒在道路正中,又是阵撕心裂肺似的嚎啕大哭。 少卿微微动容,心中难免暗生恻隐。遂凑上前来,自人群里悄悄观望。而另一边厢,楚夕若也已从铺中走出,待看明白个中情形过后,同样久久默然无语。 “唉!不过是些不相干的叫花子罢了。”李牧之从旁见了,唯恐迟则生变,迈着碎步紧随其后,举止神态谄媚至极,“咱们还是快些定准主意,免得耽误了公子爷的大事。” “单只有你天生得一副菩萨心肠!我却管不了那么许多!既没有了良儿……我……我不活啦!” 那村妇眼里血丝密布,使本就污秽遍布的脸膛更显森然可怖。胸中悲愤积郁之下,竟又站起来卯足了气力,便朝路边一道青石牌坊撞去。 眼看那男人六神无主,早已吓得呆若木鸡。楚夕若不觉大惊失色,本想将那村妇拦下,怎奈一切太过突如其来,再加同那夫妻相去甚远,到头来纵然有心相助,但却终究力有不逮。 她心中兀自焦急,陡然间,一道清影纵掠无方,望影星奔,正是少卿轻轻巧巧,已在那村妇身前稳稳站定。 他指风回转,在其腿间伏兔穴上轻轻一叩。那村妇不过寻常百姓,哪里见过这等精妙绝伦武功?只一击之下,顿觉双腿酸麻如有针砭,再也难以向前半步。 “他怎的来了?” 楚夕若眉头大皱,眸中暗暗流露不忿。不过碍于当前人多眼杂,便也只是沉着气冷眼旁观,且看他又要如何行事。 “多谢英雄的救命之恩!小人……小人这便给您磕头啦!” 半晌,男人总算惊醒过来,三两步跨到少卿跟前,“咚咚咚”几个响头连叩在地。 这男人满脸沧桑,少说已有三十余岁光景。此刻便在众目睽睽下死死牵住自己衣角,不迭磕头有如捣蒜,反倒教少卿颇感难以为情。忙在他肩头运劲一提,口中连声道:“你先快些起来!不论是有什么话的,那都好慢慢来说!” 这男人满心苦闷压抑日久,竟顿时悲从中来。“哇”的一阵放声痛哭,转眼将胸前偌大一片衣衫打湿浸透。 少卿又惊又急,只得刻意板起面孔,佯作愠恼道:“你若再不肯好好说话,那就去寻旁人来给你媳妇解穴吧!” 此举果然奏效。男人心下惶惶,连忙止住抽泣。伸出两只干巴巴的手来,别别扭扭在自己脸上抹过几把。而后终于勉强至极,露出一丝辛酸苦笑。 “英雄的救命之恩,我们两口子今生今世也都无以为报!” “只是您救得了我二人今天,却难保救得了我二人明天!像这样窝窝囊囊的活,倒不如趁早死了来的痛快!” 闻言,少卿更加不敢大意,瞥见那村妇兀自动弹不得,独不知是否该为她解开穴道。 便在此时,忽听身后一个声音清脆动人,极为干净利落。 “你先把话同我们说个清楚,等到之后再将一切从长计议不迟。” 男人擦干眼泪,远远见楚夕若衣着翩翩,气度庄严,忙打定心神,在喉咙中狠命咽下几口唾沫,将事情起因经过向她如实道来。 “小人乃是这附近山中许家营里的村民,只因缴不出官府的钱粮,这才同村中老少背井离乡。” “前几天,同行的老人教我夫妻俩带着娃娃先来打听打听,看城里可有哪家的老爷大发慈悲,救苦救难。可等我们从早到晚问了个遍,却连个愿意正眼瞧我们的人家都不曾看见!” “眼看着百十来号人的性命全都没了着落,小人只好把自己的娃娃给卖了。原想着用这十几两银子换了吃喝,去给乡亲们活命,可谁知……谁知这婆娘心里头一个想不开,竟要自个儿寻了短见!刚才若不是让那位英雄给撞了见去……只怕也早已经活不成啦!” 少卿大奇,忙问道:“你刚才所说,可是两百里外的那个许家营?而你自己……便唤作许胜是么?” “英雄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 许胜先是一愣,旋即不迭点头称是,脸上神情却又较适才黯淡许多。 “村里的弟兄们临走前特意嘱咐,要我替他们好生照看家中老小。只可恨我生来便是个残废,两只手全都不听使唤!这……还不如直接把它们给砍了去!总也强过就这么白白的长在身上!” 少卿心下五味杂陈,无意中同楚夕若四目相对,俱在对方眼里看出良多恻隐。当下变掌为指,在那村妇小腿上顺势拂过,又若有所思沉声问道:“你们说把自己的娃娃卖给了旁人,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许胜虽已略微猜出少卿心意,但依旧全无半分喜色。只将妻子紧紧搂在怀中,压低声音苦笑着道:“英雄的好意,我们两口子定然永世难忘。可若是教我再选一次,我……我还是会一般的把他给卖了。” 少卿摆了摆手,又道:“银子的事你大可放心。你只须告诉我,你们究竟是在何处卖的娃娃,余下的事情那也先不必多管。” “英雄!” 那村妇浑身发抖,疯也似的挣开丈夫,扑通一声跪倒在少卿面前。 “刚才这杀千刀的……便是在城隍庙里同人家打的主意!英雄要真能把我那苦命的孩儿给找回来,我……我一定当牛做马!报答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少卿一脸讪讪,也顾不得那村妇浑身污渍,将她从人群中拉至道旁。又在随身凑出些散碎银钱,一并递到二人手上。 “你们俩这便在城里买些吃食,回去后只管告诉那老伯,请他领着大伙儿在原地稍等上几个时辰,到时我自会把你家娃娃原头原脚的给送还回来。” 许胜夫妇不迭千恩万谢,免不得令少卿费尽唇舌,好生一番劝慰。而后又向他俩问起,自家孩儿身上有何可供辨认之处。奈何二人眼下心绪难安,讲起话来端的语无伦次。口中呢喃半晌,才总算说出自家孩儿名叫许良,脖颈间生来便有一块小小胎记。 少卿眉关紧锁,虽觉此行楚家事关重大,原不该在途中平添波折。可此情此景既在眼前,若要教他袖手旁观,平心而论终归万万不能。 他脑中正自盘算,无意中发觉李牧之又如附骨之蛆,上赶着凑到楚夕若身畔。一张浑圆老脸容光焕发,丝毫不减笑意盎然。 “公子您古道热肠,单说这份举世无双的豪迈气概,便委实让在下佩服的五体投地!只是如今事情既已了结,那咱们先前的计较是否也……” “公子!” 未等李牧之把话说完,少卿却急忙忙从旁赶上前来,对楚夕若好一阵挤眉弄眼。 “老爷教我来告诉您,倘若您手头实在吃紧,区区一块破玉卖便卖了。不过那上面的流苏穗子乃是老夫人从前亲手所编,要是您把它也给连同送与了旁人,等回去后他非亲手打折了您的腿不可!” 言讫,他又转头朝李牧之拱手行礼,一派恭敬备至,“老先生,能否请您偏劳,先把我家公子带来的物什给取回来。等我把那穗子摘下过后,你们再好生另谈买卖不迟。” “你到底想要……” 楚夕若脸若冰霜,眼看便要发作。只是转而一望周遭大庭广众,又将嘴边话语生生咽回肚中。一双妙目狠狠瞪向少卿,俨然要将其生吞活剥。 “好好好!小兄弟你思虑周全,这倒是在下事先不曾问个清楚了!” 少卿一席话语有板有眼,说来煞有介事。饶是李牧之平日工于算计,一时半刻间竟也全未察觉出有何异样。当下喜孜孜把那玉佩从柜上取出,如捧至宝般双手呈给少卿。 孰料两人指尖甫一相触,少卿竟不由分说,劈手将那玉佩一把夺过。脸上笑意尽敛,蔑然寒声道:“这物件我们不卖了!还请您是从哪里来,便重新回哪里去吧!” “这是为何!” 李牧之大骇,只急的额上汗水涔涔,“若是小兄弟觉得价钱不妥,咱们大可以再来打个计较!” “只要你们肯卖,我……” “你还是省省吧!” 少卿冷言冷语,晃动那玉佩阴恻恻道:“方才我听你在店里面说,愿给这坠子出价现银三百两。哼!老先生财源广进,只是手里面这副如意算盘,也未免打的有些太过精明了吧!” “这是哪里的话!”眼见本已唾手可得的一笔横财,顷刻间便要化为乌有,李牧之心中端的痛如刀割。一张老脸忽红忽白,委实窘态毕露,“方才在下不是已然说了,价钱之事咱们其实全好商量!” “这样如何!只要二位肯忍痛割爱,在下愿再加价三百两!童叟无欺,绝无反悔!” “六百两?若是六百两嘛……” 少卿目光斜视,仿佛若有所思。同李牧之彼此对看一眼,刻意拉长声道:“倒不如请您老人家便拿着它,去街面上多置办些寿材,如此岂不更加体面?” “你!” 李牧之久居南阳,在城中也算有头有脸。如今被少卿连番冷嘲热讽,自不由得老羞成怒。一条臃肿身躯上下乱颤,愤然抬起手来,从身后唤出数个伙计模样之人。 “士可杀不可辱!你们两个黄口小儿,今日不知自何处跑来这般折辱在下!莫非是道李某可欺,当真教训你们不得?” 少卿嘴角一撇,也懒得同他废话。展开身形疾若驰鹜,当场朝众人纵掠而去。众多伙计固然个个精壮,但又如何能同少卿相提并论?顷刻间但觉眼前清光大眩,竟被少卿一路踏着肩头越过,骤然直抵到李牧之跟前。 李牧之平素养尊处优,虽想发足窜回铺中,怎奈为时已晚。他胸前衣襟被少卿牢牢攥住,惶恐之下刚要放声哀嚎,足下却忽虚浮晃荡,飘飘宛若身登云霓。等再回过神来,竟发觉自己已被少卿抓到那街心牌楼顶端,脚下便是一条堪堪尺许粗细的狭窄石梁。 想那牌楼高足数丈,一旦稍有不慎从中落下,难免摔作一摊肉泥。阵阵风声过际,更不禁教人暗生摇摇欲坠之感。众伙计大骇,其中数个大胆之徒有心上前,可转而发觉主子正受制于人,到头来终归面面相觑,不敢轻越雷池半步。 李牧之面如死灰,鼓足勇气朝下面一瞥,脑内霎时一阵眩晕陡生。忙哆嗦着紧闭了双眼,浑身上下抖似筛糠。 看到李牧之如此模样,少卿只觉颇为有趣。将他身子微微提正几分,口中啧啧感慨道:“方才我便诚心实意,请先生回去好生准备寿材。你看!事到如今不也正好便用得上了么?” “英雄饶命!” 李牧之两股战战,早已将往日尊严体面丢到九霄云外,“是在下有眼无珠,冒犯了您二位的大驾!若是您老人家手头拮据,在下愿意倾囊相助!只求您高抬贵手,千万莫同我这小老儿一般计较!” “呸!哪一个来要你的黑心钱!” 少卿心下好生痛快,却偏偏声色俱厉,佯作一本正经道:“想我饶你性命倒也不难。只不过……你也须得先照着我的吩咐,去办好一桩事情才是。” “英雄请讲!莫说只一件事情,便是千件万件,在下也定然立刻照做!” 李牧之如获大赦,虽不知少卿所说究竟乃是何事,不过凡在自身性命面前,那也不过尽是些旁枝末节。 少卿面露狡黠,当下亦不啰嗦,便在李牧之耳边讳莫如深道:“我要你当众大喊三声:我的良心早都教狗给吃了!倘若我听后觉得满意,到时自会抬手放你走路。” 此刻二人置身牌楼,离地颇高。下面众人虽能看见少卿嘴唇动作,却独不知他究竟在说些什么。不过楚夕若内力颇有根基,对此自然百无禁忌。她双手微攥,觉少卿此举固然离经叛道,可这李牧之处处一派奸商行径,也同样并非良善。脑中一番左右斟酌,终于暗自打定主意。一旦少卿果真痛下杀心,自己势必当场出手,保这姓李的一条性命无恙。 “英……英雄!您这可着实是为难在下了!” 李牧之蓦地打个激灵,而后面露难色,有意同他行个商量。却被少卿顺势将五指略松,又在空中几度摇摇欲坠。 “怎样,现下你可愿意来说了么?” 少卿微微一笑,重新扶他站好。李牧之面无人色,唯恐当真失了性命,也只得不情不愿的点头答允。遂苦起一张面孔,依着少卿之意接连大叫三声。 此刻市肆坊间,翘首观望者足有成百上千。起初尚不明所以,可待李牧之话一出口,登时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再辅以他一副窘迫百出,丑态毕露,则更加教人捧腹连连,如看马戏一般。 李牧之颜面扫地,浑似大病初愈。又生怕少卿出尔反尔,还未等到街头巷尾众人嘲笑声散去,便连忙战战兢兢颤声问道:“在下已都照着英雄的吩咐做了。还……还请您高抬贵手,这便放小老儿一条生路吧!” “这是当然!你还道人人都同你一般,乃是只会巧言令色的无耻之徒么?” 少卿言语不辍,手起指落,“嘶”的一声扯下他两片衣袖。便在二者间草草打个节扣,将其化作一条绳索。随后信手将一头缠在李牧之左边小臂之上,再把另一头轻轻捏在掌中。 “不过您可得多多留神。若是待会儿你自己非要乱动一气,反倒一个不小心给弄断了手脚……那可全与我扯不上半点相干。” “使不得!使不……” 李牧之既惊且骇,正要教他住手,陡觉胸前被人狠命一推。力道之大,恍若万顷长津顷澜,汹汹惊涛积返。 他立足不稳,顿时直挺挺朝下疾坠。楚夕若心头一懔,暗提内息便要出手。然目中余光自少卿颊间瞥过,却见他莫名一阵发笑,电光火石间随李牧之一同纵身跃下。猎猎长风将他腰际衣带拉得笔直,激起朔朔凄号鸣响。 这二人在空中一先一后,转眼离地不足丈许。生死悬发关头,少卿一条身躯竟略微弯曲,双腿较力攀沿依附,恰似倒勾般死死盘踞在那牌楼一道石柱之上。 反观李牧之模样虽狼狈不堪,但随少卿指端运劲一提,他鼻尖也还离着地面足足数寸有余。一条臃肿身躯悬于半空,竟也果然如二人先前所约定般,不曾伤了半根毫毛。 如此高明手段初露峥嵘,登时引来四下连番喝彩。少卿志得意满,倒似醺醺然生出几分无由醉意。松开绳索,将李牧之平放在地。足间顺势反蹬,借着同那石柱两相一触之力,就此平平落定道边。凡此种种只在眨眼一气呵成,而待围观百姓再行回过神来,少卿却早已悄悄分开人群,拉着楚夕若飘然扬长而去。 “你究竟想要怎样?” 两人闪身来到近畔一条小巷,楚夕若早已忍无可忍。猛地抖手挣开少卿,忿忿然大声叫道。 “什么我想要怎样?” 少卿气急反笑,丝毫不甘示弱,“明明是我见你着了旁人的算计,这才好心好意出手相助!怎么?莫非你是个痴子,生来便乐意教人给耍得团团转么?” 说完,少卿忽的恍然大悟。又将楚夕若好生一番打量,这才满口意味深长道:“是了!上次我在青城山上救你性命之后,你也是如同现下这般的模样。” “哼!看来你们楚家的人从来便只会恩将仇报,单单不知这感恩戴德四个字究竟该怎样写!” “废话少说!” 楚夕若不愿同他聒噪,陡将一只素手伸在少卿面前。少卿起初一怔,转念虽知其意,可似因少年心性使然,一时偏偏不肯说破。故意装作一脸茫然,专为惹得其人心中焦急万分。 楚夕若本就盛怒,再见如此情形,霎时更加气从中来。指力连纵嗤嗤作响,破空直抵少卿膻中气海。少卿成竹在胸,终归好整以暇,只等她一击将至,方才不紧不慢闪身避过。又发出阵鄙夷冷笑,似在奚落其不过是在白费工夫。 本来,少卿只道她一招落空自会知难而退。未曾想楚夕若竟无半分偃旗息鼓之意,手上招式愈发加快,端的煌煌如电生风。少卿吃惊不浅,亦不敢再行托大。当下双掌飘飘,分自左右抵挡。周身上下朔气澎湃,显然已将内息运至颇高境地。 第七章 帷幕中 倘若细究二人武功高低,自然是少卿稍微胜过半筹。只是少卿虽手下容情,处处留有余地,楚夕若却端的气势汹汹,俨然不死不休。以至双方接连二十余招斗过,竟教彼此强弱之势大异。 “我把东西还给你就是了!” 少卿意乱神烦,暗道好汉不吃眼前亏。遂在胸前晃个虚招,而后将那玉佩当空一掷。那物件为之吃力,顿时化作一道黛色残影,朔朔嘶鸣尖锐破风,向楚夕若倏地打横飞来。 楚夕若大惊失色,唯恐一时不慎将其损伤。急忙忙收敛杀招,又伸直了手臂向前相迎,这才总算有惊无险,把这玉佩稳稳攥在掌心。 少卿意兴索然,只觉好生无趣。口中一声嗤笑,极不耐烦般冷冷催促道:“如此你总该满意了吧!” “若是满意了便赶快出城!没的再耽误了我办正事!” 楚夕若小心翼翼,把那玉佩好生保管妥当。转而听到此话,两靥又忽微微变了颜色。 “你可是要到城隍庙去?” 少卿满脸不屑,只顾踏步流星往前快行,“我不去城隍庙,难不成那娃娃还会自己跑了回来不成?” “我要与你同去!” 少女此话既出,少卿顿时脸孔一黑,猛地转过身来,全没好气道:“我原不是去和旁人胡闹,你又要跟着来做什么?” “你既能去,我又怎的不能?” 楚夕若妙目圆睁,湛湛蕴射清光。眼见少卿态度这般倨傲,反倒更加下定决心,非要把那孩子亲自带回到父母身边。 少卿撇起嘴角,索性不再和她纠结。而是话锋一转,直接反唇相讥道:“好!那我就来问一问你!旁人明明乃是花了真金白银,这才从那夫妻手里把人给买了过去。待会儿你和人家见面之后究竟又想怎样?难不成要如强人一般只管动手,干脆杀他个血流成河?” “哼!还是你想苦口婆心,同人贩子讲上三天三夜的道理。教他们从此幡然醒悟,再不来做这等伤天害理的勾当?” “我……” 楚夕若为之气结,足间蓦地一顿,登时冲口而出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究竟又该怎样!” 少卿久久凝视其人,恍惚反在心中生出数许异样念头。一时只觉眼前这少女虽恁地懵懂天真,却又偏偏别有一番倔强执拗。眼睫扑朔,朱唇若离,举手抬足之间,无不俱是万种风情。 “你……” 此刻楚夕若也已察觉他脸上细微变化,不由得目光游移躲闪,脚下连连向后退步。 俄顷,少卿终于回过神来,匆匆理顺心绪,口中轻轻一阵咳嗽。 “你若当真要去,那也须得答应我两件事情。” 楚夕若秀眉紧蹙,难免怀疑少卿暗中居心叵测。可转念想起那一干乡民流离失所,命在朝夕,又着实愈发惭怍羞愧。如今看来,想要自别处筹措钱财已无可能,倘若再连此事尚不能略尽绵薄,则又教自己一颗良心如何得以安宁? 她心乱如麻,俄顷终于银牙轻咬,沉声应道:“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是了!这可是你说的!” 少卿神情微妙,倒也不曾料到她竟会答允的如此痛快。转眼又倏地换了一副面孔,眉宇间处处透着洋洋自得。 见他如此模样,直教楚夕若心中愈发惴惴难安。可若要她就此食言而肥,那也真比杀了她更加难上千倍万倍。无奈只得强忍委屈苦闷,昂起头来大叫道:“你有话快说,少在一旁幸灾乐祸!” 少卿失声而笑,暗觉有趣之余,抬起手来朝她一指。 “我看你这人拙嘴拙舌,怕是免不得三言两语便教旁人给瞧出了破绽。所以待会到了城隍庙后,我要你一言不发,只管看着我同他们说话便是。” “你才是拙嘴拙舌!” 楚夕若心中气极,一张白皙面庞红云密布,就连耳根也都微沁着几分淡淡血色。 少卿却浑然不以为意,只慢条斯理道:“你只告诉我究竟肯或不肯,至于余下的……那也全都不必多说。 楚夕若气得浑身簌簌发抖,恍惚更觉眼前流萤飞舞,化作一片五色徘徊。良久抚平愠怒,连声催问道:“第二件,那又是什么?” “第二件,其实再也简单不过。” “你先把那物什交给我来保管。” “什么物什?” 楚夕若假意茫然,暗中却把那玉佩悄然藏在袖中。少卿哂然一笑,直接一语道破玄机:“你何必明知故问?咱们是要同人去做生意,若是手上全没个值钱的物件,旁人又如何愿意理你?” 楚夕若知他所言非虚,可一想到此物不过刚刚失而复得,即刻便又要拱手让人,平心而论委实颇有些难以割舍。 少卿看出她心中纠结,轻轻一声叹息,就此推心置腹道:“你大可放心,等到事情一了,我定会完璧归赵,绝不会把它伤了一丝一毫。” “你此话……可是当真?” 虽见他一副情真意切,俨然不似作伪,但楚夕若却依旧难以放下心中顾虑。少卿无暇同她迁延,干脆以手指天,直接发起誓来。只说倘若到时自己不能将这玉佩原样奉还,便心甘情愿听凭眼前这少女发落。 如此一来,楚夕若总算微微颔首,把那玉佩轻轻托在掌心。少卿亦不多言,便信手来取。渠料二人指端肌肤相触,他却忽觉周身莫名一阵颤栗,似有一抹温热自手上氤氲开来,所到之处好似一派澄澈清明。 楚夕若脸色剧变,哪里料到少卿竟迟迟不肯松开手来?又惊又羞之际本想奋力将他挣开,可转而又恐一个不慎,反倒伤及手上之物。到头来除却满面局促,整个人就如石塑铜就般木然僵在原地。 “顾少卿呀顾少卿!你莫不是昏了头了!” 陡然间,一念如利刃破空,直刺少卿脑海。他身子不由自主打个寒战,双手亦借此关头猛地缩回原处。又抬起头讪讪望向楚夕若,彼此好生尴尬不已。 “大哥!要依我说,这损阴德的勾当咱们兄弟今后不做也罢!” 从那小巷而出,二人始终无言,便匆匆只管赶路。俄顷来到城隍庙外,忽听里面一个声音宛若炸雷。饶是他俩内力尽皆不俗,竟依旧被其震得耳鼓嗡嗡作响。 少卿微一愣神,心下反倒大喜,知这人贩子多半还未离去。可还未等他打定主意,便又影影绰绰,听到自彼处传来另一人恼怒话语。 “你这痴子!这大把的银子即便咱们不赚,也自有旁人抢着来赚!莫非你想教这肥水全都流到了外人的田里去么!” “我自然不想!” 先前那人虽犹在抗辩,可话里话外早已失了大半底气,“我只是觉咱们兄弟俩总有这一膀子力气,难道当真会给活活饿死不成?又何必非要一直卑躬屈膝,同那些个回龙寨里的恶贼们纠缠不清?” “祖宗!你给我小声些!” 另一人唯恐他祸从口出,忙将嗓音压至极低。又话锋一转,故作轻松道:“唉!说来你我手里面这些个小崽子,又有哪个不是父母爹娘实在活不下去了,这才肯作价卖给咱们的?” “他们本来就只剩下死路一条,只有跟在老子身边,才能姑且讨上一口饭吃!要我说咱们干的不仅不是自损阴德的买卖,反倒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便是等到死了,也非上天去做神仙不可!” “这人狡辩抵赖的本事还真是世间少见!” 少卿将他这番自辩听在耳中,不由忿忿然几声冷笑。而另一边厢,楚夕若更已铁青了面孔,眉宇间森然暗蕴杀气。 “咱们可是有言在先,你凡事须得依我号令。否则便赶快回去,只在城外同柏姑姑等我便是!” 少卿意味深长,又皱着眉头向她提醒一遍。楚夕若听后,顿时泄下气来,一双妙目狠狠瞪向少卿,只恨不能立刻将他毙于指下。 “你可听到刚才他们说的回龙寨了么?” 少卿面色凝重,一副若有所思,“依我看他们二人做这下三滥的勾当,总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我问你,你是单单只想替那对夫妻把娃娃给救出来,还是要教他们从此再也不能为非作恶?” “自然是除恶务尽,难不成还要容他们逍遥法外,再去做这伤天害理的事情么?” 楚夕若白眼一翻,若非须得恪守承诺,只怕也早已破门而入,在这二人身上一人刺上一剑。 “慧能师叔,这次少卿事起从权,也只好要来揭一揭你的丑事了。” 少卿脑中闪念,一桩妙计随之涌上心头。当下只向楚夕若道了句:“既然如此,你好生跟在我身后便是。”言讫亦不待她回话,便大踏步的来到庙门正前。双掌微一较力,两道厚重殿门登时应声而开。 “你们是什么人!” 乍见有不速之客闯入殿中,着实教里面二人大吃一惊。两道寒光璀璨夺目,正是已然各自抖手抽出兵刃,同少卿遥遥互成对峙。 少卿一圈冷眼环视,发觉面前两人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眉眼相貌浑无半分相似之处。那瘦高个子面色蜡黄,眼窝深陷,一眼望去好似病入膏肓。唯有一对细小眼珠在眶中翻滚不定,反倒又是种难以言明的精干算计。 至于另外那个矮胖汉子,则天生得一副虬须环目,一张浑圆脸膛戒备十足。再见他左右耳畔太阳穴高高鼓起,正是一身内力业已颇有根基之兆。 “两位不必惊慌。” 少卿佯作波澜不惊,负手淡淡说道:“我家公子日前路过此地,听闻道上的朋友们提起,说是近来有人在此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这才特意亲自前来一晤。” “小子,你怕是听错了吧!” 那瘦高个子闻言,只阴恻恻的一阵怪笑,“我兄弟二人不过乃是居无定所的客商。平日里风餐露宿,连吃上一口饱饭都尚且勉强。这生意兴隆四字,那又究竟是从何处谈起?” “我家公子一片挚诚,阁下却这般拒人千里之外!啧啧啧!这可着实教人寒心的紧呐!” 少卿目光灼灼,傲然与其直视。转眼又忽的一声轻叹,眉宇间频频流露惋惜,“看来是你我两家有缘无分,终归难以成了买卖。” “既然如此……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还请两位珍重,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他竟当真拱手一礼,随后头也不回便往外走。而眼看着事情毫无进展,少卿却要动身离开,楚夕若在一旁可谓心急如焚,整个人便直勾勾伫在原地,半晌不见动作。 “快走!” 少卿看在眼中,自牙缝里低声挤出两个字来。楚夕若身形微晃,终于从错愕中惊醒。遂失魂落魄般与他一同迈开腿脚,心中却兀自对那孩儿安危多有牵挂。 “且慢!” “怎么?”少卿闻声驻足,却不急于回头,“阁下还有话说?” “并非是我们不愿据实相告。”那瘦削汉子与同伴对视一眼,似是终于下定莫大决心,口中叹息连连,“实在是人心险恶,教咱们不得不防。” “不知尊驾究竟乃是哪一路上的朋友?若果真要谈生意,还请您当先说个明白。” 少卿精神一振,心知二人业已中计。刻意沉默片刻,这才故作高深道:“咱们同在江湖行走,自然懂得这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 “是了,不知二位可曾听说过襄阳碧水楼的名号?” “什么碧山楼碧水楼!我大哥问话,你们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没的在此聒噪不清!” 那矮汉生性急躁,见少卿刻意故弄玄虚,一时浑身气往上涌。“刷”的振起掌中单刀,冷刃飒飒,汹汹寒意慑人。 “碧水楼?” 那瘦削汉子眼前一亮,脸上更较刚刚平白焕发出几分奕奕神采,“那可是襄阳城里数一数二的买卖!莫非二位是……” 少卿却不着急答话,只微微颔首相应。直俟又过须臾,才喟然感叹道:“像我们这些个秦楼楚馆的买卖,如若想要长久立足,其实凭的也不过只是新旧更迭四字而已。” “因此老太太这才教我家公子出来走动走动,一来结交些江湖上的英雄豪杰,二来也可广为物色。见到谁家里有生得标致的美人胚子,大可一并买了回去。等到再过上个三年五载,那也难保这其中的哪一个……便会成了家里面的下一棵摇钱树。” “原来您老是碧水楼的少东家!” 那瘦削汉子如梦初醒,再看楚夕若面容白皙姣好,浑身衣着华贵不凡,那也愈发不疑有它。一只手掌“啪”的拍在额头上面,又踉跄着跑到跟前,对她急声赔起罪来。 “刚才是小人肉眼凡胎,不识真人!您可千万莫要怪罪!您要觉实在气不过……唉!那就打上小人两个耳光!直到您老消气为止!” 楚夕若秀眉紧蹙,对于他这番举动,一时更加反胃不已。当下强忍着胸中怒气,阴沉着脸不置一言。 而见此人已对自己所说深信不疑,少卿便继续不动声色。又发觉那矮汉兀自紧攥钢刀,登在袖中捏下一枚小小棋子,电光火石间向他手间脉门激射。 那矮汉猝不及防,迎面只觉气息一窒,手上虎口霎时酸麻难当。紧随“铛”的一声大响,一柄钢刀被顺势打落在地,激起四下漫天扬尘。 “我看你八成是活得不耐烦了!来来来!咱们这便再来斗过!” 平白遭此折辱,矮汉顿时怒发冲冠。一把又将那利刃抄在手上,便要上前将少卿一刀劈作两段。好在有瘦高个子赶忙上来阻拦,这才未教双方当真动起手来。 “咱们既是洽谈生意,凡事总要讲究个和气生财。阁下始终拿着把明晃晃的钢刀……其实终归大可不必。” “小兄弟说得不错!” 那瘦削汉子神情复杂,心道自己这结义兄弟生性急躁自不必言,可手下也着实颇有几分蛮横功夫。而这少年竟能在转瞬之间轻易得手,一身武功之高,那也着实令人不可小觑。 他讪讪干笑几声,朝那矮汉使个眼色,转而又连番赔笑道:“我这兄弟原就是个粗人,不懂得生意场上许多礼数规矩,您二位可千万莫要同他一般见识。不论有什么话的,大可吩咐小人便是!小人一定悉心竭力,效尽犬马之劳!” “阁下言重了,咱们同是在江湖上讨生计,将来只怕还免不得要多多叨扰。”少卿一笑哂然,又是一圈左右环顾,反倒一脸不无奇疑。 “我虽听人提起二位手中奇货可居,但毕竟百闻不如一见,不知这所谓奇货……现下又究竟都放在了何处?” 那瘦高汉子一怔,当即双手抱拳,口中连番赞叹,“两位不愧是碧水楼的主顾,连办起事来也是这般干脆痛快!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二位,咱们请这边长眼。” 言讫,他便抬起左臂,朝稍远处作势一指。 少卿面如止水,侧过头来一望,所见是一道玄色帷幕低垂及地,或许因积年无人理会,如今早已破败不堪。 不过倘若仔细端详,则不难发觉此刻那帷幕似乎正无风自动,俨然暗藏别样玄机。少卿同楚夕若对视一眼,足下徐徐移步。那瘦削汉子急于献媚,忙抢先过去,将那帷幕小心挑开一角,露出后面庐山真容。 “二位请看,这可个顶个尽是上好的货色!包您家老太太回去瞧了满意。” “我非把……” 楚夕若十指紧攥,两靥倏地转作惨白。目中所及,赫然正是七八个约莫不足十岁光景的男女孩童。人人眼神麻木呆滞,毫无生气,实与行尸走肉别无所异。 这许多人的双手皆被一条麻绳挨个缚住,彼此连成一串。似因捆束极紧,以至血脉不畅,更有几人腕间已然清晰可见数道暗紫色的深深瘀痕。 少卿嘴角抽搐,但也知小不忍则乱大谋。瞥见楚夕若几乎便要发作,赶忙闪身挡在她与二人之间。双眉一轩,微微沉吟道:“他们怎的会成了这副模样?” “小人正要说起此事。” 那瘦削汉子一脸得意,向少卿眉飞色舞道:“这些小崽子们正是追鸡撵狗的岁数,看着实在教人麻烦的紧!不瞒二位。便在你们来前,我才刚刚给他们一人灌了半服蒙汗药下肚。待会儿领着他们行道赶路自然全无大碍,可准保个个两天之内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不过公子爷您大可放心!只要这两天一过,他们也就自然而然,全都会再活泛起来。等到那时,就怕您老人家还要嫌他们吵闹聒噪的厉害呐!” “方才我家公子已然将话同两位说得清清楚楚。” 少卿抑住胸中业火,为免楚夕若与自己忍不住当场出手,又掌风微拂,将那帷幕轻轻掸落,“这后面的货色不论男女,他这次皆照单全收。可我们碧水楼毕竟也算是襄阳城里数一数二的买卖,若一趟下来单单只带回这么几个人来……那岂不要让外人给看了笑话?不知阁下手上可还有其余存货,能否教我们一并看个仔细?” “公子爷,您说是么?” 楚夕若浑浑噩噩,适才一番凄惨景象始终在脑内挥之不去。闻言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半晌才在唇角吐出一声冷哼。 那瘦削汉子看在眼中,心下难免暗自泛起嘀咕。遂满面堆欢,小心试探说道:“公子既然有心要看,照理小人本不该说半个不字。” “可有一桩计较……” 少卿察言观色,早已想在头里。不俟他把话说完,便先将那玉佩取出,在那瘦削汉子面前晃了几晃。 “此番我同公子来得匆忙,原不曾随身带得许多金银。不过如此一件物什……不知在阁下看来以为如何?” 第八章 回龙寨 楚家江北巨富,平日锦障绮裘,销金如土。豪奢挥霍,比之天子之家亦丝毫不遑多让。这玉佩既被楚夕若随身携带,自然堪称价值连城。那瘦削汉子不过从远处一瞥,两眼登时精光湛湛。本想上前再行看个真切,却被少卿指端如电,反而将其重新收归袖中。 “够啦够啦!” “别说这几个小崽子,便是您老人家要把我这条小命一并都给买了去,小人也定立刻自个儿滚到襄阳!到时不论要杀要剐,全都听凭公子您一声吩咐!” 瘦汉挺直了身躯,右手猛一拍自己胸脯,信誓旦旦道:“两位尽管放心!咱们手上的货色,其实远不止这七八个而已。只是若要上眼,总归还得请您二位辛苦,随小人这便出城一趟。” “大哥!你又要去见回龙寨里的那些个贼人了么!” 矮汉声如雷鸣,一张脸膛血色涌动。那瘦汉大惊,唯恐节外生枝,赶紧快步上前,朝他厉声呵斥道:“你又犯的是什么浑!咱们要不靠着回龙寨这尊大佛,如今脖子上吃饭的家伙也早不知得给人砍去多少次了!” 那矮汉性如烈火,却似对自己这位大哥极为敬重。闻言虽兀自憋得满脸通红,竟也当真再未说出一句话来。那瘦汉一声叹息,口气同样渐缓。语重心长,同他压低声道:“你看这两个人,他们就好比咱们的衣食父母,再生爹娘。你我从今往后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可就全都指望着他们啦。” “唉!这样如何?我担保只要做完这单,便从此断了与回龙寨的往来。咱们兄弟金盆洗手,隐姓埋名,只管回去做个衣食无忧的富家翁。你说好也不好?” 那矮汉神色一黯,知这所谓金盆洗手四字,端的纯属无稽之谈。可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口中悻悻说道:“小弟的这条性命,本就是大哥你从阎王爷手里面给救回来的。大哥要有吩咐,我也自然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 “这人虽是个糙汉,却也还算义气深重!” 少卿脑内闪念,又朝二人瞥过一眼,悠然拱手道:“为老太太办事,不敢自称辛苦。二位英雄若已商量出个主意,咱们大可事不宜迟,总要在今日敲定了这桩计较。” 那瘦汉大喜,连连点头称是。不迭吩咐兄弟将幕后一众孩童悉数赶出,又抢先迈步,为二人推开殿门。少卿淡淡一笑,口中道声多谢。旋即闪身退让,请楚夕若行在头前。自己则以余光兼顾四下,以防别有变故发生。 众人在庙外稍行驻足,等那矮汉引来一辆大车,将这许多孩童全都载进其中,便一同向北出得城郭。沿途颠簸辗转,不多时来到郊外巍巍云崖之间,放眼惟见壁立嵯峨,枯松堕倚。百仞千寻如剑插天,刺破渺渺万丈青冥。 一路之上,那瘦汉便围在少卿身边殷勤备至,不迭嘘寒问暖。归根结底,依旧是为探查二人底细。少卿面色哂然,索性与他虚与委蛇。三言两语反倒得知在这两人当中,那瘦削汉子名叫宋叔堂,而那暴躁矮汉则叫吴彻。彼此乃是结义兄弟,过命的交情。至于这门贩卖人口的生意,竟已被他们做到了足足第三个年头。 约莫小半个时辰,自周遭群峰连壑间终于现出一座偌大营寨。上下通体虽为木就,粗略观之亦足有两丈见高,远远望去竟也果如一条巨龙盘踞层峦,兀自张牙舞爪。 在那外垒上方,一个红脸汉子似与宋叔堂熟识日久。既见众人渐行渐近,便向下探出半个脑袋,扯开了嗓门大叫:“宋老弟,不是前天才刚刚送过,怎的不到两天工夫竟又来了一趟?” “今天不同往日!” 宋叔堂满面红光,遥遥与那人挥手致意,“咱们这次带来的可是桩天大的买卖!你快去转告你们李寨主,就说请他务必出来,与这两位贵客当面说话。” 外垒之上一阵喧腾,随嘎吱吱数声刺耳声响,众人面前两道厚重寨门终于徐徐打开。宋叔堂见状,开口招呼少卿二人入寨之余,便一马当先踏入寨中。看见那红脸汉子从墙上踱步下来,更加不忘向其洋洋炫耀。 “唉!我早便让你舍了这寨里的活计,只管跟着咱们兄弟寻个荣华富贵!如今我二人运交华盖,眼看着便要飞黄腾达,你老兄可千万莫在一旁瞧着眼红!” 那红脸汉子向地上狠啐一口,气忿忿道:“有钱不赚王八蛋!哪里是我不肯同你们一齐发财?可你也不是不知,今天我若当真自个儿走出这寨子半步,寨主非活活扒了我这身皮不可!” 许是宋叔堂知他所言非虚,当下只是嘿嘿笑个不停。又命人将车上这许多孩童卸下,按往日一般原样安置。少卿本想从旁探查出些蛛丝马迹,怎奈到头来竟全无所获。好在宋叔堂如今正满心欢喜,指望着在这些孩童身上大发横财,料也不会使他们生出性命之虞。 见少卿脸上阴晴不定,宋叔堂只道是他在一旁等得急了。一边赔罪不迭,一边对那红脸汉子连声催促道:“你还愣在这做什么?赶快去知会李寨主一声,我们这便过去见他。” “这……” “不是我推三阻四,只怕这一去之后,咱哥俩儿就免不了全都得丢了性命!” 那红脸汉子如有难言之隐,对着寨中议事厅处微一努嘴,这才苦兮兮道:“不瞒你宋老弟说,半个时辰前,寨主在南阳的本家二叔刚刚跑到山上。说是今天早些时候在城里受了旁人的欺侮,要教咱们兄弟前去替他找回来个场子。” “寨主听后气得要死,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去。眼下他俩便在里头商量着如何同那对头算账。你说我要敢在这时候进去,那不明摆着是不想要自己这条性命了么?” “这南阳城中竟还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李二爷的头上动土?依我看这回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那也非要让他有个好的不可!” 宋叔堂大吃一惊,不过心中却还依旧惦记着眼前一桩偌大生意,“算啦算啦!咱们还是先说正事要紧,这两位是……” “外面是哪一个活得不耐烦了!不是吩咐说了不许前来打扰我们的么!” 寒息骤涌,煞气如织。少卿心头一懔,只觉这声音非但中气十足,杀意逼人,更震得周遭空谷林涧簌簌作响。他既惊且骇,无意中同楚夕若四目相对,一时俱从对方眼中察觉良多错愕。 可事已至此,也早已容不得二人偃旗息鼓,萌生退意。唯有各自屏息凝神,潜运内息,以免须臾一旦当真动起手来,竟至全然失于应对。 “这寨子里的当家人名叫李崇,听说早年间曾在普陀山上投师学艺。后来不知怎的,手上竟给闹出了好几条人命,这才只好自行逃下山来。” “这姓李的杀起人来从不眨眼,乃是个远近闻名狠辣角色。小人的意思是……荒山野岭,不比平日您二位在襄阳城中,凡事总归还有个王法约束。我看小兄弟你心思活泛,自不消我操心。怕只怕您家那位公子爷……你可千万得提醒他处处多加小心呐!” 宋叔堂凑到少卿身边,先是一阵窃窃耳语。言讫亦不待他回话,便又卑躬屈膝,一副谄媚模样,连连朝着屋中那声音来处嘿嘿赔笑。 “李寨主,叔堂给您贺喜来啦!” “我气也快被气死了,哪里来的什么喜事?” 话音未落,议事厅登时大门洞开,一人身形魁梧,从里面大踏步的走将出来。 但见此人勾鼻散发,满面精悍。一双电目阴戾可怖,内里存着万丈杀机。虽置身自家窠臼,周围尽是手下喽啰,背上依旧负着一把环手钢刀。点点曦光下射,在上面洒落一片耀眼青芒。 少卿神情微妙,知这人绝非善类。无意中看向稍远处吴彻,竟发觉他满脸鄙夷,额上青筋正隐隐直跳,似乎对这李崇多有厌恶憎恨。 “咱们说好旬日一见,你现下冒冒失失跑来我这,便不怕坏了先前定下的规矩么?” 李崇眯起双眼,此刻也已从人群中认出宋叔堂来,一时不禁眉头大皱。宋叔堂平白遭了呵斥,但却殊无愤懑,依旧讪笑着作揖打拱,不迭出言辩道:“李寨主有所不知!这次小人带来的,那可是襄阳碧水楼里的大主顾!我是想着无论如何……咱们大伙儿总该先坐下来好生照上一面不是?” “我究竟该要怎样,那也轮不到你来多管!你若再敢多一句嘴,便趁早带着你这兄弟给我滚蛋!” 李崇声色俱厉,却还是将楚夕若等人上下一番打量。咧开嘴来大笑几声,待片刻笑得够了,又把脸孔倏地阴沉如铁。 “我还道怎的,原来不过是来了个窑子窝里面的兔儿相公!” “小子!你给我听好了,这生意你爱做便做,不爱做便不做。想要教老子上赶着的来巴结你……哼!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你!” 楚夕若粉脸煞白,被他气得五内俱焚。若不是少卿早有先见之明,已暗中将她右腕死死拽住,只怕现下双方也非得彼此动起手来不可。 李崇看在眼里,心下不由愈生藐视。凌空戟指少卿,傲然大声道:“兀那小子,你赶紧把他给我松开了!今天姓李的就把命撂在这,我倒要看看这细皮嫩肉的小相公究竟能有多大的本事!” 少卿满脸堆笑,干脆将楚夕若挡在身后。随后不假思索,对着李崇便是好生一番恭维。 “李寨主英雄了得,赫赫威名咱们早在襄阳城中便如雷贯耳。我家公子这也是头一次出门在外,他若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做错了事,那也绝非出于本意。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小人在这儿替他先行给您老人家赔个不是啦!” 闻言,李崇脸色总算略见和缓。一时心情大好,嗤笑着道:“你这总还是句人话!算了!有什么要说的,你们这便来个痛快,没的在此聒噪不清!”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少卿附和着大笑道:“李寨主快言快语,咱们也就开门见山!我二人随宋英雄此行前来贵寨,归根结底倒也不为其它,正是诚心实意想要结交像您这等的英雄豪杰。至于生意之事……若要拿它与您而论,其实倒也全然不值一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崇平日狂妄跋扈,素喜旁人巴结。此刻对少卿这番奉承话语,竟也着实颇为受用。飘飘然一望二人,仰起头来昂然发问。 “说吧!你们到底能出多少价钱?” 少卿拱起手来,恭恭敬敬道:“实不相瞒,我碧水楼旁的没有,便是这银子多少总还存些富余。李寨主大可放心,只要您金口一开提个数目,我家公子也绝不往下压半个铜子儿。” 听得此话,李崇口中又一阵纵声狂笑。徐徐踱步来到少卿跟前,眉宇之间满满尽是玩味。 “我看你这小子倒也还算机灵,何必非要一辈子在个窑子里面,同些个娘们厮混?不如这便跟我留在山上,随咱们弟兄吃香喝辣,岂不比整日在别人鼻子底下受气强过千倍万倍?“ “要是你心念旧主,不肯忘恩负义。我大可以做个顺水人情,替你一刀把这小相公给剁了。反正这里山高路远,他碧水楼便是有通天的势力,料也决计查不到咱们的头上!” 见李崇果然磨刀霍霍,有意对楚夕若不利,少卿亦不敢心存轻视。忽然一脸扭捏,好似颇有些难以启齿般讪讪说道。 “李寨主的抬举,便教小人永生永世也都感激不尽。只是……” “唉!您老人家既如此挚诚待我,我索性便照直说了!其实小人在襄阳城里……早就已有了个相好的姑娘。我原打算趁着这趟出门,总要多赚上些银子,等到回去便正好同她拜堂成亲。这山上的日子固然逍遥痛快,可我若就这么一去不回……那也难免负了她的一片真心。” “你这人眼光实在忒也短浅!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原就该当顶天立地,难道竟还为个女人犹犹豫豫?” 李崇自觉无趣,也懒得再行废话,遂重新聊回生意。吩咐刚才那红脸汉子下去,把寨中孩童尽皆拢在一处。临往厅中走回前,又抬手一拍少卿肩膀。所使力道之大,竟教少卿不由微微变了脸色。 “你们便在此处等候,待会儿自然有人把货给带来。至于价钱……” “我说好侄儿!刚才二叔的话,你可一定得放在心上!” 这声音自议事厅中由远及近,却教少卿猝然如遭电击!转眼大门又开,一个身材臃肿,满脸横肉之人从里面急匆匆跑出。似因兀自心神激荡,说起话来不免格外气喘吁吁。 “他们欺侮了你二叔倒不打紧,可这分明是在打你的脸面!你这便多带些兄弟同我进城,我就不信还能让这两个小畜生给……” “咦?” “你……你们怎会在这里?” 原来此刻迎面而来的却也并非旁人,赫然正是刚刚才被少卿当众一番教训,那南阳城中的当铺掌柜李牧之无疑。 仇人相见,从来分外眼红。李牧之二目充血,一双厚实嘴唇不住颤抖抽搐。俄顷猛地回过神来,不由分说便将李崇手臂拽住,只恨不能要他立时便把少卿二人杀之后快。 “我说好侄儿!你这寨主究竟是怎么当的!如何教仇家寻到了门前都还全然不知?” 李崇神色微变,强忍着怒火未将他一把挣开。转过头来怒视宋叔堂,口中寒声质问道:“姓宋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这……我……” 宋叔堂手脚冰凉,刚想说对此毫不知情,陡然却觉周遭劲风啸涌,颈间阵阵刺骨冰凉。电光火石间,一口秋水寒刃业已紧贴肌肤,只消稍微再往前面抵出寸许,便足可教自己当场死于非命。 “你要敢伤了我大哥半根毫毛,我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 少卿青锋在手,气象凛凛。对吴彻这番恫吓只当充耳不闻。暗中提起一口气来,傲然大叫道:“不想教他死的,那便赶快给我后退十步!再把你们抓来的人全都放了!否则就休怪我剑下无情!” 适才少卿步踏云霓,自宋叔堂腰畔夺剑制人,招式飘逸潇洒,一气呵成。一则是为敲山震虎,以至令敌不敢轻举妄动。至于二则,其实却也实属万般无奈之举。 眼下自己二人既同李牧之再度遭遇,隐瞒身份也已毫无意义。与其徒劳白费唇舌,倒不如先发制人,至少将一丝主动抢占在手。不过他千算万算,到头来竟还是棋差一招。只见李崇非但毫不慌张,反倒目光阴森,口中嘿嘿冷笑不绝。 “小子!想不到我竟看走了眼!原来你倒还算是个练家子!” “不过你这如意算盘……怕是打得大错而特错啦!” “不好!” 少卿心中暗呼不妙,察觉李崇挟万钧之势杀到,错愕关头只得急忙闪身。只是如此一来,却教宋叔堂周身上下门户大开。耳畔只听“嗤”的一声闷响,分明是柄钢刀业已裹挟朔气,将其胸膛生生贯穿。可怜宋叔堂偌大一个活人,连哼也未来得及哼上一声,就当场命归黄泉去了。 “姓李的!我……我非杀了你不可!” 亲眼见义兄死于非命,吴彻顿时狂性大发。咬牙切齿目眦欲裂,朝李崇天灵提刀便砍。他武功本就不弱,盛怒之下更加无所顾忌,手上利刃破风嘶鸣,凄号漫卷。饶是少卿从旁见后亦不由得竦然动容,暗暗惊叹不已。 不过另一边厢,李崇却只冷冷付之一笑。掌心陡然催动内力,数声摧枯拉朽似的巨响平地乍起,便把宋叔堂一具尸身顺势激射而出,劈头盖脸直向吴彻打横飞去。 吴彻大骇,因不忍义兄遗体受损,万般无奈只得收刀撤势,向着一旁退让。可李崇手上一招却未使老,当下应变奇疾,又是一刀横斫猛进。那尸体有如鬼使神差,随之在空中倏地划个圈子。未做刹那停顿,便又朝其人迎面直落。 这变故突如其来,吴彻虽欲拆解,可毕竟为时已晚。随那尸首“砰”的同他撞在一处,一股无根巨力顿时在其胸口澎湃激荡,席卷周身。喉咙深处腥甜微嗅,不由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老东西,我今天还不想杀你!我劝你最好识时务,没的非要自己上赶着来找死!” 李崇一张脸孔阴的怕人,原是想教他知难而退,好使自己转过头来专心对付少卿。不过吴彻复仇心切,如何再听得进旁人只言片语?以刀拄地,勉强稳住身形。刚要提起一口气来,再与李崇殊死一搏,却又险些因这看似平常之举送了自身性命! 原来适才李崇出手之际,实则已在暗中蕴下两股不同内力。方才伤及吴彻者的只不过乃是其中表面一重,至于余下一股则始终在其体内蓄势待发,静静暂待良机。 而他调理气息之举,则浑然不啻投石入水,顷刻激起滔天巨浪。若非其内力同样还算不俗,只怕现下也非被震得脏腑俱裂,浑身经脉尽断。 少卿手心汗水涔涔,但觉李崇这一手隔空驱物之术,真可说得上匪夷所思,令人闻所未闻。又回忆其刚刚举手抬足间诸多古怪邪门,狠辣刁钻,一时只觉脊背阵阵恶寒发凉。不过等他目光飞掠,最终落到李崇右手五指之间,一切这才豁然开朗,令真相徐徐浮出水面。 第九章 刀光下 “我还以为这人武功究竟如何了得!” 少卿恍然大悟,两道目光有如火炬一般,始终不曾在李崇指端移开半刻。 但见他手上一物通体玄黑,如有墨染。其间中段,一根堪堪指许粗细的铁索赫然横亘低悬,又被李崇一身内息源源不断催动,此刻正直挺挺在半空绷作一线。 凡此种种一并而论,那也分明乃是一柄链子刀无疑。 “难怪他只一招,便能将那姓宋的百余斤的身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原来说到底也只是倚仗自己手里面的兵刃罢了!” 少卿脑中豁然,低头一看兀自委顿不起的吴彻,心下业已暗中有了打算。遂把手中长剑朝楚夕若运劲一抛,口中匆匆大叫道:“你先去救人,待会咱们就在城外碰面!” 楚夕若大惊,下意识玉臂轻举,抬手稳稳接过剑来。可不知为何,竟又冲口而出道:“那你自己又要怎样?” “不过是几个山里面的蟊贼罢了,料也花不了多大气力!” “小畜生,你敢再说一遍么?” 少卿故作轻松,然在李崇听来却无疑分外刺耳。大怒着扣动机括,将那本已射出的刀身重新收归掌握。宋叔堂尸首吃力不住,“啪”的一声在众人头顶撕裂开来,霎那间使残躯遍地,鲜血横飙,沥沥恍如雨坠。 见状,少卿只连晃臂膀,悠然嘲讽道:“你要打就打,不过若只是这三脚猫的功夫,依我看还是莫再拿出来丢人现眼的好。” “好好好!你爷爷今天就用这三脚猫的功夫,专来取了你的一条小命!” 李崇怒发冲冠,一个命字余音尚在,便纵身跃起丈许。掌中利刃搅碎阴风,恰似幽冥鬼魅般猝起发难。 少卿一声惊呼,亦不敢再行托大。“嗖嗖”数枚棋子出手,分别打向李崇各处要害。而后足间腾挪轻分,贴着刀尖锋芒平平掠开。然李崇平日浸淫刀法,更加昔年曾得名师指点,手下也确有几分足可称道的凌厉手段。当下变换招式,斜拟钢刀,又往少卿胁下攻至。 “小心!” 眼见着此刻李崇咄咄逼人,楚夕若只觉心头骤然一阵紧缩。更在潜移默化间,反倒替少卿暗暗担起心来。 “你还不肯走,莫非早忘了咱们究竟是为着何事才来的么?” 少卿急从心生,闪身躲开前方罡气刀光,扯开了嗓门声色俱厉。楚夕若闻言,终于有如醍醐灌顶。念及在这荒山野岭,敌巢窠臼之中,尚有无数条性命亟待人来解救,只得紧咬朱唇,手中长剑振奋云举,渐向山寨深处闪行奔去。 “你们都把招子放亮些!可千万别让这小畜生给逃了!” 李牧之今日当众蒙羞,可谓屈辱至极。而今心心念念,无不是将少卿二人杀之后快。此刻发觉楚夕若似在暗中萌生退意,一时不由急从中来。两条肥硕手臂随风摇曳,不住催促身边诸多强盗贼人上前围堵。 众人虽对李牧之向来不屑一顾,无奈看在他是寨主二叔,到头来毕竟不敢怠慢。人人抖手挥动兵刃,眨眼便将楚夕若团团围在垓心。 这些人面目狰狞,固然如同凶神恶煞。可实则终不过只是一群市井无赖好勇斗狠,出手毫无章法。楚家煊赫数代,独以门下武功领袖半壁江湖。楚夕若师从其父,至今已逾十年,手段虽不及天下各派耋宿之流,但要对付眼前这一众匪类蟊贼,却也着实绰绰有余。 她面色凝重,一口利刃扶摇上下,剑锋所指,汤汤靡有不克。众人但觉劲风呼啸,口内气息被四下猎猎罡气所窒。等到再行回过神来,早已被少女挥剑分别刺破肌肤。浑身上下鲜血淋漓。 见楚夕若且战且走,最终消失无踪,少卿总算放下心来。顺势理顺内息,又与李崇彼此剧斗。李崇见识不俗,前后数十招缠斗厮杀过后,亦不难发觉少卿所倚仗的不过乃是身法迅捷,机变百出。而若依照武功造诣而论,其实犹要较自己略微逊色半筹。 他眼中一亮,指端轻点刀柄机括。那钢刀受力之下,恰似离弦利箭,其势慑慑所指,分明正是少卿一条左臂无疑。 少卿微惊,察觉那冷刃破空将至,无奈只得暂避锋芒。矮下身形紧贴地面,疾向一旁掠开丈许。另一边厢则双掌分错,反拿李崇脉门。李崇盛怒,扯动链条令那钢刀在空中急转,回过头来护住自身。足间却如磐石般纹丝未动,不知心中究竟是何打算。 少卿先是一怔,霎时却又惊出一身冷汗。知李崇手段颇高,如今忽做这等出人意料之举,其中必定暗藏杀机。 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只在一瞬。少卿心存旁骛,手间动作自然为之略缓。李崇心思老到,岂会错过这千载难逢之机?刀锋斩气,如聆鸾响。少卿脸上变色,反将心念一沉。腕间翻腾,劈手猛将近前一簇熊熊爝火打翻,朝李崇劈头盖脸直接砸去。 李崇脸上火光闪烁,虽欲将少卿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不过因遭形势所迫,无奈只得当先稳住阵脚。数道无形罡气横竖交织,顷刻竟将身上大小要害护了个密不透风。 “小子!” 李崇掠开数步,目光清冷直视少卿,“我看你武功倒还不错,想是哪家名门正派的子弟。那又何必到我这里来搅扰不清!我劝你知难而退,没的惹了这没由头的麻烦!” “这可不成!我说……” 李牧之惊怒交加,听闻侄儿话里话外似有纵容之意,顿时急得老脸乱颤。可等看见李崇一副阴戾面容,却又陡然倍生惧意,喉咙连番耸动,将尚未说完话语生生咽回肚中。 “你这话却是大大的错了。” 少卿玩味一笑,俨然不无挑衅,“我非但绝算不得什么名门正派的子弟,偏又生来便是个爱管闲事之人。今日既然路见不平,那也只好腾出手来拔刀相助了。” “小畜生给脸不要,我看你是找死!”李崇大怒,浑身骨节格格宛如爆豆,一柄钢刀之上寒气逼人,“这荒山野岭全无人烟,我倒要看看日后究竟会有哪一个来给你报仇雪恨!” 言讫,他登吐气开声,飞身而起。手中一番杀意无俦,分明较适才愈发暴涨数倍。 “想不到这寨子竟有如此之大!” 原本,楚夕若只道山中地僻荒凉,处处一览无余,想要找寻如此众多之人,料也应当绝非难事。可这山寨经李崇十数年间苦心孤诣,惨淡经营,往往专在鲜为人知处穿石凿隧,彼此纵横复杂。不明就里之人踏进其中,那就如同置身一座偌大迷宫一般。此刻楚夕若举目所见,唯有四下岩岫叠障,纵然空负满满一腔急切,却始终只在林鄣浓密间来回打转,独不知该将气力使向何处。 “什么人!” 她正忧心如焚,忽听近畔茂林深处一阵沙沙作响。玉腕轻翻,剑势如虹,一个人字言犹在耳,三尺青锋随之平平递到跟前。 “英雄饶命!” 呼号惊起,回荡周遭。一条人影被剑刃迫得慌不择路,自草甸中倏地闪身而出。楚夕若脸色微变,发现眼前这肝胆俱裂之人自己倒也认得,赫然正是众人刚刚来到寨中之时,同宋叔堂彼此攀谈甚欢的那名红脸大汉。 念及他在寨里生活日久,应对四下情形了如指掌。楚夕若遂将长剑一横,又伸手将他衣襟扯过,愤然恫吓道:“说!你们究竟把人都给藏到哪里去了!” 想是宋叔堂惨死之状至今历历在目,此刻那红脸汉子早已抖似筛糠。听罢此话,竟不知从何处生出股莫大气力,晃动臂膀猛把少女甩开,而后双膝一软,“砰”的跪倒在地。 “别杀我!别杀我!” “我不杀你。但你也要告诉我,你们到底将人关在了何处?” 楚夕若秀眉微蹙,看出他神志已然颇不清醒。无奈强迫自己收敛急切,平心静气沉声问道。 “爹!” 未成想那红脸汉子先是浑身剧颤,刹那间又好似如梦初醒。十根铁钳似的手指死死攥住楚夕若衣袖,不由分说便是“咚咚咚”接连数个响头。 “你老人家可算回来啦!这许多年你又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楚夕若满腔局促,如何见过这等架势?一时不禁两靥含绯,直欲从中滴出血来。 “你快把我给放开了!” 她双臂奋力,猛地向后躲闪。可疯癫之人倒似往往生来力大无穷,任教她使劲浑身解数,那红脸汉子一双手掌却始终如同附骨之蛆,丝毫也未有所松动。 “爹!你不肯要孩儿了么?” 那红脸汉子一脸茫然,说起话来更教人如坠云里雾中,“自打您走后,我就从没做过一件坏事!” “我……” 言至此处,他不知为何忽将声音压得极低。等到再三认定无人,方才小心翼翼道:“他们杀人的时候,我便只管说去墙上望风。其实到了如今……我就连鸡也从没杀过一只。” “你此话当真?” 楚夕若明眸闪烁,脑中忽的灵光乍现。就此将计就计,循着他话头寒声说道:“你若胆敢骗我,我也决计不会轻饶!” “这是当然!” 那红脸汉子闻言,竟“霍”的从地上爬起,言语间端的不无自豪。 “爹告诉过的话,我从来都不敢忘了哪怕一个字去!你老人家若是不信,大可以去问问旁人!且看看我可说得有半句假话!” 这红脸汉子所言,无疑正合楚夕若心意。她喉咙微耸,先干咳数声。而后粗声粗气的冷冷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姑且信了你的说法。不过眼下还有一桩事情,你总要用心替我办得妥帖。” “爹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您快说!快说!” “好!”楚夕若表面不动声色,其实早已按捺不住心下冲动,“我要你告诉我,他们究竟把那些小孩都带到哪里去了。” “这……” 那红脸汉子面露难色,两道目光游移闪躲,倒似全然不敢与楚夕若直视,“寨主说,这事乃是天大的机密,万万不能教外人给听了去。谁要是胆敢泄露半句,那……那也非把他的舌头给活活割下来不可!” 楚夕若紧盯着他一副惶惶模样,又是一番循循善诱道:“你既唤我作爹,那么我来问你,我可算得上是什么外人?你若当真对那姓李的言听计从,倒不如趁早去做他的儿子好了!” “别别别!” 那红脸汉子急从心生,见楚夕若一语甫歇,便抬起腿来作势欲走,赶忙抢先拦在其人身前。双手死死握成拳状,两眼直勾勾紧盯脚下。 “爹便是爹,自然算不得什么外人。我……我说给你听就是了!” “不错!你快说!” “由此往西三百步后,便能看见个极大石洞,爹你只管进去,之后再朝里面走上一会儿,自然就能找……” “多谢!” 楚夕若双唇一碰,无暇同他纠缠。反过手来倒提长剑,一记剑柄登时不偏不倚,结结实实打在其人背心之上。那红脸汉子全无防备,只来得及一声低哼,便立时软绵绵瘫倒在地,口中再也没了声息。 “小子,你便不怕死么!” 李崇纵声疾呼,森森锋刃中宫直进,疾崩少卿心脉。到如今前后一连百十余招缠斗厮杀,他本来曾有数次良机足可锁定胜局。只因少卿每每应对奇疾,更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才始终功败垂成,一直拖延及至如今。 少卿察言观色,知李崇心中对这花花世界多有眷恋,故不愿同自己两败俱伤,当下干脆舍却防守,使攻势愈发凌厉。须臾竟好似一转颓唐,反令李崇处处束手束脚。 当前情形仿佛一片大好,可内力本就并非少卿所长,一旦彼此相斗渐久,也难免落得后劲不足。果然,不多时少卿便觉周身冷汗泉涌,双腿木然渐趋沉重。无奈只得暂缓攻势。足下连连向后避让。 李崇大喜,咬破舌尖振作精神,一刀一掌并应交织。只数招便迫得少卿闪转腾挪,终于退抵大寨正门前面,一处不足丈许见方的逼仄之地。 他钢刀在手,四下罡芒大作,恰似万千无形利刃四散纷飞,在少卿周身划出大小十数道浅浅伤痕。每一处虽皆不足致人死命,一眼望去终归浑身浴血,教四下血腥弥漫。 “小子,你今天便把性命给我留在这吧!” 李崇纵声长啸,刀身借着机括之力纵横疾飞,阴风惨惨直朝少卿索命而来。少卿眉头大皱,只管发足闪躲不迭。奈何李崇杀意已决,一柄钢刀竟在其手中越砍越快,俨然自半空绽开无数凄厉残影。而紧随那利刃寒气缭绕,转瞬即至,最终留给少卿尚且力所能及之事,便也只剩慨然长叹,就此闭目待死。 金铁交鸣之声大作! 陡然间,少卿只觉一阵劲风扑面而至,浩荡如硕浪拍空。等到愕然睁开双眼,竟见一条矮胖人影已在不知何时又同李崇斗在一处。一口钢刀冷芒奋起,汹汹势若万钧。 “姓吴的!你究竟发的是什么疯!” 李崇气极,挥出道烂银网似的刀光。左手五指箕张,向其肩头猛然探去。 “你杀我大哥,那便该当以命抵命!”吴彻披头散发,两眼充血。每每刀劈过际,无不犹如石破天惊,风雨骤至。 “那宋叔堂是自己找死,与我有什么相干!” 李崇又惊又怒,又是一刀同吴彻相格,顿在半空呲呲迸出大片火星。 如今李崇既要分心同吴彻放对,少卿肩上压力登时骤减。忙借这千载难逢之机提振精神,自原本必死境中腾起一跃。待到堪堪逃出生天,不由呼哧呼哧,站在一旁直喘粗气。 “这是……” 楚夕若循着那红脸汉子所指,果然在不远处山林间发现一座狭窄石洞。观洞内一片漆黑,唯有借着头顶一二阳光若隐若现,方能勉强认清脚下道路。 说来倒也蹊跷,这石洞虽看似杀机重重,可待楚夕若当真步入其中,除却身边冷风嗖嗖,不时撩动发梢,其余却也别无更多异样。直至向前又行数十步,就此来到洞中深处,眼前景象方才变得骇人听闻,一派触目惊心! 只见在这石洞最深尽头,一方逼仄角落之地,赫然竟拥挤充斥着无数未足七八岁的男女稚童。 这百十余人彼此摩肩接踵,连转身也都颇为困难。加上洞中浊气沉重,经久不见曦日,此刻大多目光呆滞,神志昏昏。更有甚者早已人事不省,若非口鼻之间犹有一丝呼吸残存,一眼望去便与死人无异。 楚夕若头皮发麻,踉跄着向后退开数步。直俟不慎触动脚下碎石,发出阵阵窸窣之声,方才蓦地如梦惊醒。缕缕冷风微拂,自她一张苍白至极的脸上徐徐吹过,端的是股恶寒侵入骨髓。 “你是谁?可是来帮我们出去的么?” 便在此时,一个清脆童声忽从黑暗里遥遥传来。楚夕若微一怔神,可谓倍感意外。暗中沉下气来,强作镇定道:“不错,你们中可还有多少人是能自己走路的?” “都醒一醒,有人前来救咱们啦!” 那声音童萌稚嫩,先是一阵低低呼唤,又向楚夕若轻声说道:“我们大多自己能走,姐姐你只管在前面引路,我们跟在你后边就是。” “你说什么?” 楚夕若大奇,但也无暇细思。三尺长铗剑尖指地,将另一只素手遥遥滞在半空。 “你只管抓住我的手,咱们这便一齐出去。” “好!” 那声音亦不迟疑,立时便开口回应。少顷,楚夕若但感触手温温一物,想来自是孩童一只细腻玲珑的小手。 两人肌肤相触,反倒教楚夕若胸中使命骤生,觉有莫大重任凭空压在肩上。更下定决心,便教前面横亘着刀山火海,千难万难,自己也定要助他们重获自由,就此逃离樊笼。 话虽如此,可当前寨中究竟乃是怎样一番情形,自己也还丝毫不得而知。倘若少卿只身一人,力战之下犹然不是李崇对手。到时二人性命难保尚且是小,一旦令这许多孩童重投狮吻,则一切辛苦岂不白费?念及至此,她脸上神情不由再度趋于恍惚,就连双手掌心也在暗中沁出汗来。 “姐姐。” 未曾想那声音竟端的聪颖过人,此刻似乎业已察觉出楚夕若前后思绪变化。遂将她五指愈发微攥,小声笃定无疑道:“姐姐放心,咱们今日一定是能走得出的。” “惭愧!” 楚夕若俏脸一红,委实无限感慨,“楚夕若呀楚夕若!想不到你平素自诩了得,如今当真临起事来,竟反倒要让一个小娃娃出言开解!如此岂不愧对爹爹从前一番殷切期望?又岂不坠了楚家堂堂百余年来煊赫声名!” 至此,她精神终于为之大振。一扫满心惴惴彷徨,同那只小手彼此轻轻握在一处。 “不错,你们务必跟紧了我,千万莫要独自走失了方向。” “那姓宋的死便死了,你又何必非要想着替他报仇?大不了我把他那份银子分了一半与你,今后便只你我二人一齐发财,岂不比从前更加痛快!” 李崇心乱如麻,却不忘因势利导,盼着教吴彻回心转意。至于是否会如约遵守承诺……这姓吴的冥顽不灵,死有余辜,若说今日竟然教他全身而退,那也实在难消自己心头熊熊业火。 “呸!你那几个黑心钱收买得了旁人,如何买得回我大哥的命来?” 吴彻肝胆俱裂,回想义兄之死,哪里再听得进李崇这等虚与委蛇之言?钢刀流转,顺势连番斜劈。一点寒芒随他身形跃然参差,舞出偌大一片幽光。 李崇暗恨不迭,想到如今吴彻横竖一心要与自己性命相搏,而少卿固然业已气力衰竭,难堪再战,怎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旦这二人联起手来……自己双拳难敌四掌,好汉架不过人多。到头来究竟孰胜孰负,那也终归尚未可知。 第十章 青锋血 草木葱茏,径路危狭。楚夕若领着一众孩童才出石洞,便远远听见山寨前方喊声震天,想是少卿尚与李崇等人剧斗正酣。 她手中长剑微晃,难免对当前战事颇多牵挂。可猛地忆起尚有百余人皆仰仗自己逃出生天,终于还是将那青锋愈发紧攥,默默只管往前赶路。 “姐姐,在那边出手料理恶人们的,可是你的朋友么?” 怎料那声音少年老成,见楚夕若久久默不作声,遂轻轻扯动她两根皓玉似的手指,连声催促道:“姐姐若放心不下朋友,便赶紧到前面寻他去吧!” “这怎可以?” 楚夕若失声惊呼,转眼又觉失态。口中低低一声咳嗽,扭头循着那声音来处一望,一个至多不过六七岁的小小男童随之翩然映入眼帘。 这孩童两腮微鼓,齿白唇红。虽说身上衣裤褴褛斑驳,两只浑圆眼珠却兀自在眶中扑朔轻转,显得颇为精悍干练。 楚夕若妙目含波,自他颈间瞥过,一枚殷红色的小小胎记分明清晰可见。陡然间想起南阳城中许胜夫妇一席交代叮咛,心中不免暗觉一惊。又将这男童仔细打量数遍,这才迟疑着奇声发问。 “你……你可是名叫许良,家中有个亲人唤作许胜?” “原来姐姐早便认得我,也一样认得我爹!”许良脸上绽开一道灿烂笑颜,不迭点头应道:“不错!我爹便正是叫做许胜。” “不对!” 楚夕若眉头大皱,心中依旧存有疑虑,“你若果真是许良,那就应当是刚刚才与我们一同赶过来的。可那姓宋的明明说曾给你们每人都灌了半服蒙汗药下肚!既然如此,你又如何能有现在这副精神?” “你说那两个老东西么?” 听楚夕若提及宋叔堂,许良竟忽面露狡黠,俨然颇有几分洋洋自得,“他们的眼神全都太差!那些药嘛……其实早便被我趁着他俩不注意,给偷偷吐了个干干净净!” “唉!我原想着先在这里摸上些银子,之后再回去找爹和娘。只是还没等到动手,便被姐姐你和你的朋友给抢了先去。那也只好全都拉倒,还是先逃到外面来才是正事。” 楚夕若杏眼圆睁,眼望这伶俐孩童,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抚平胸中错愕,勉强沉声道:“这里凶险至极,哪里是你小小年纪所能预料?不必多说!这便先随我回南阳城去!” 孰料许良却只嘴角一撇,反唇相讥道:“姐姐何必这般小瞧了人!我四岁的时候便和我爹一齐猎过灰熊!这里的恶人们便再厉害,难不成还能比灰熊更加凶狠些么?” “你爹?” 楚夕若朱唇翕张,本想说许胜双手天生残废,好当面戳破了他这番无稽之谈。可等望见这小小稚子一张倔强面容,又终难免在暗里生出良多恻隐。 “你纵不怕他们,难不成要教旁人也随你一同置身险境?听话!还是先回南阳城去,等到日后独自一人时,再来做英雄好汉不迟。” “至于这里的事情……也自会有别人处置妥当。” “我……” 许良犹觉不甘,但想来亦知楚夕若此话端的不假。一时小脸微红,双唇紧咬,侧身望了望身边众多同伴,这才点头答应道:“好!不过等之后见到了村里面的叔伯婶娘,姐姐你可要同他们为我作证,说我是自己从这山里逃出来的。” 闻言,只教楚夕若倍感哭笑不得。但毕竟无暇为此事纠结,便直接满口答允。许良大喜过望,又来回跑前跑后,帮着将人群愈发聚拢。而后回到楚夕若身边,再度与她牵起手来。 本来按楚夕若最初设想,原是顺沿来时道路折返。可转念又觉如此则势必途经寨门,到时难免横生波折。与其铤而走险,不如另辟蹊径。而这山寨通体依山势而建,众人只须循着峭壁摸索到木墙之下,凭借自己手上青锋,料也定能另行开辟出一条可供逃生之路。 她心中主意既定,又再三叮嘱众孩童彼此搀扶,千万莫要走散。一路翻山越岭,倒也果真未曾遇到半分不测。如是又走须臾,随左右峰峦渐趋平缓,回龙寨一道木制外墙终于就此浮现在众人面前。 楚夕若眸中蕴光,挥剑挑开前面无数枯荆败木,而后当先来到墙下。右手掌心内息翻涌,认准其间猛然刺下。那木墙经年日久,如何承受得住她此番无俦气势?锋影过际但闻“喀喇喇”大响不绝,那木墙顿时如摧枯拉朽般轰然倒塌,现出一处足可通人的偌大缺口。 “原来姐姐你竟有这样厉害的武功!” 许良大吃一惊,对着那业已化作废墟的木墙吐了吐舌头。又快步抢到楚夕若身前,仰起头来苦苦央求道:“姐姐!你何不把我收了来做徒弟!再亲自教给我一身天下无敌的本事!你说好是不好!” 楚夕若无心玩笑,只摸摸他头顶,催促其赶紧动身。等到所有人皆已鱼贯而出,这才最后一个离开寨内。 说来凑巧,眼下众人逃出回龙寨处,离着大道其实并不甚远。一行人兜兜转转来到路边,回过头来往山上一看,却见放眼一片浓烟滚滚,几乎将天空足足遮挡大半。 “姐姐?” 楚夕神情微妙,兀自忧心忡忡,忽被身边一声轻唤打断思绪。许良微微一笑,两眼睫毛扑朔,对她盈盈说道:“既已上了大道,其实便教我们自己回去也是一样。照我看……姐姐还是赶快寻你的朋友去吧!” “可你们……” 楚夕若面色彷徨,一时举棋不定。许良察言观色,登时冲口而出道:“这些恶人从来极坏!姐姐今天要是不能把他们全都给料理干净,将来不知还要有多少人会平白遭了他们的算计。” 寥寥数语,但却不啻当头棒喝,将楚夕若这犹在梦中之人猛然点醒。两片秀眉轻分,遂把许良轻轻拉至一旁,对他仔细叮嘱道:“待会儿我走以后,你们若是当真撞见了旁人……” “知道啦知道啦!” 许良连拍胸脯,亦不待她把话说完。又眨动双眼,大声作保道:“姐姐你便只管把这里交给了我!等到你和你的朋友好生教训过那些恶人之后,咱们就在山下碰面。” “着!” 李崇吐气开声,奋起神威荡开吴彻一刀。掌心利刃又如灵蛇吐信,转而朝其胸腹横斫直落。 普陀一脉武功讲求循序渐进,厚积薄发。向以余劲绵长,历久弥坚而在江湖独树一帜。李崇早年际遇之下,曾逢名师提携指点,如今足足小半个时辰斗过,竟反倒愈战愈勇。虽说兀自以一敌二,可仔细观之依旧攻多守少,不落半分下风。 同此相较之下,反倒是少卿左支右绌,早已近乎落败。至于另一边厢的吴彻其人,也同样不曾稍稍好过太多。除却面色铁青,喘气如牛,手中兵刃虽看似舞得刚猛纵横,然在李崇面前却端的贻笑方家,实在相形见绌。 李崇洞若观火,即便胜券在握,依旧浑无半分大意。先以掌风飘飘,迫得少卿连退数丈,右手间则暗触机括,数尺刀身掣动铁索,笔直向吴彻胸膛激射。 吴彻大骇,饶是他往日混迹江湖,大小厮杀历经无数,却从未遇到过如李崇这等莫大劲敌。如今闪躲业已不及,无奈唯有紧咬牙关,举起臂膀横刀招架。然两者才一相触,便登时彼此高下立判。 但见李崇手中冷芒暴涨,只略微一顿,便又势如破竹,将吴彻兵刃直接打落。吴彻掌中生疼,低头见虎口处鲜血长流,遂下意识将一条左手挡在身前。电光火石间顿觉手上冰凉,一阵剧痛直刺骨髓,竟是被李崇将两根手指齐齐斩落,顿教鲜血长流满地。 “你既一心想着那姓宋的,我这便送你下去陪他!” 李崇状若癫狂,森森杀意充斥四下。趁着吴彻眼下毫无还手之力,狠狠一掌正拍在其胸膛。吴彻吃力不住,一条身子打横飞出数丈,方才“砰”的重重落定。嘴角一咧,又是接连呕出数斗血来。 少卿面如死灰,知二人可谓唇亡齿寒。赶忙移步销形,凝尽全力再度发难。孰料此举却反倒使自身陷入绝境!眼见少卿飞身将至,李崇指端较劲,那钢刀气势如虹,随铁链在空中嘶鸣聒噪。少卿头脑昏昏,侧身避过一记凌厉杀招。怎奈那利刃竟又去而复返,只在他身边绽开一道诡谲弧线,便重新向其颈间猛劈而来。 “走水啦!走水啦!” 火光大奢,势若焚天。李崇勃然变色,抬起头来一看,见偌大一座山寨竟不知在何时忽然着起火来。滚滚浓烟随风溢涌,直呛得人人口内生津。 “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灭火!” 李崇又惊又急,竟顾不得同少卿性命相搏,如凶神恶煞般朝众多爪牙厉声大叫。可众山贼平日里虽看似不可一世,实则皆只不过外强中干。如今本就心中惶惶,被他一番怒骂之后,反倒更加手足无措。一时惨叫哀嚎之声此起彼落,更兼祝融席卷肆虐,俨然不啻人间炼狱一般。 火光之中,少卿如获大赦。运指如风疾向李崇神封,天枢等要穴攻去。不过李崇见识武功倒也了得,纵然身处剧变,却犹能自行严守法度。一连数招下来非但令少卿殊无所获,更反倒因为急于求成,一味冒进,以至周身上下门户洞开,生死悬于一线。 “小畜生!我今天也非把你碎剐了不可!” 李崇满面癫狂,念及多年心血竟在今日毁于一旦,脑中更觉怒不可遏。内息汹涌奋而喷薄,那钢刀连同上面铁索,顷刻间化作一条舞动巨蟒。一朝蓄势而发,自当震铄六合。少卿武功虽非易与,至此却已黔驴技穷。眨眼顿觉腕间吃紧,正是一条小臂被其死死缠住。 少卿双目通红,虽知眼下如若再行催动内力,实则无异饮鸩止渴。怎奈何形势所迫,终究别无他法。当下将双腿一沉,如钢钉般牢牢嵌入地面。仅剩内力齐聚手臂之间,把那铁索搅得“喀喀”作响,当空绷作笔直。 如是僵持半晌,少卿终于再也难以为继。足下虚浮形同飞絮,于不自觉间缓缓向后挪动脚步。李崇狂喜过望,竟再顾不得寨中火势之盛,提起一掌直拍少卿膻中气海。口中声音嘶哑,厉声暴喝如雷。 “小畜生!” “你便给我留在这里吧!” 少卿面如死灰,眼见其飞身而起,便知今日必定无幸。他暗里一阵苦笑,心道自己虽命中注定难逃劫数,可若是回过头来重新抉择,却也仍将对此义无反顾。独不知楚夕若是否已将那些孩童救出生天,教他们重新回到家中父母身边。 寒芒云举,撕裂青冥。少卿本已闭目待死,渠料周遭却倏地万籁俱寂,原本刺骨杀意亦在霎时化作烟消云散。 如此变故突如其来,实教少卿大为错愕不已。惊骇之余一眼望去,竟发觉李崇胸口间数许清光粲粲夺目,赫然乃是一口秋水寒刃从中洞穿。一腔热血顺着刃口洒落在地,更在四下弥漫偌大腥气扑鼻。 “你!你怎的来了?” 少卿惊魂甫定,又往李崇身后匆匆一扫,楚夕若一张惊悸面庞随之映入眼帘。此刻她额上微微凝沁香汗,朱唇兀自喘息连连。两手之内空空如也,唯有十根玉藕似的修长手指,眼下犹然轻轻颤抖不已。 而适才李崇身上所遭致命一击,便无疑正是出自其人之手。 “小畜生!我……我……” 李崇内力不俗,如今虽被楚夕若一剑重创,一时竟还依旧未死。手上钢刀饱蘸鲜血,踉跄了步伐朝二人恨恨而来。少卿心头一懔,本欲大声提醒楚夕若除恶务尽,给他身上再补一剑。不曾想还未等开口,忽觉背后朔风凛冽。一声怒喝有如雷鸣,不啻浑洪赑怒般汹汹直入双耳。 “姓李的,你就到地底下给我大哥偿命去吧!” 血色横飙,沥沥如雾。一腔热血洒在吴彻脸上,端的更显凶煞可怖。他此刻报仇心切,竟似对断指剧痛浑然不觉。刀尖一闪,寒光霍霍,将李崇一颗颈上人头就此斩落在地。而见首领身首异处,被人取了性命。回龙寨中其余草寇自然树倒猢狲,无不乱哄哄作鸟兽散。 少卿剧斗方歇,早已无力再去追赶。口内勉强喘匀一缕气息,转将双目遥遥望向吴彻。回想今日宋叔堂虽是死于李崇之手,可倘若深究其中根本,自己委实难脱干系。一旦他凶性大发,忽然又要将自己与楚夕若一并送上西天,却也同样乃是一桩颇为棘手之事。 吴彻胸膛起伏,口中气息狂喷如注。紧紧盯着脚下李崇尸首凝看半晌,这才忽的神色一黯,猛然几度抽动鼻峰。 少卿眉关高锁,紧咬牙关上前,将他和楚夕若暗暗隔开两处。 只是与少卿所料不同,一声长叹竟忽从吴彻口中传来。再看他面膛铁青,久久缄默无言,唯有眉宇间好似颇多意味深长。 “自打你头一次同这姓李的做起了买卖,我就料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可你偏偏教猪油给蒙了心,除了银子……便再也认不得其余什么旁的物什。” 言至此处,他又抬起眼来一望少卿,幽幽五味杂陈道:“我虽不知你二人的来头,但也明白你们做的终归乃是行侠仗义的好事。而凡是英雄好汉的,姓吴的便素来敬他重他。” “你……你们走吧!” “那你今后……又要怎样?” 少卿脸上动容,恍惚竟不由生出许多感慨。 吴彻口内无言,从地上拾起几片本属于兄长的带血衣衫,又将其小心翼翼包成一团,“他这辈子虽说恶事做尽,我也总归得叫上他一声大哥。如今人死如灯灭,我要替他收尸下葬,免得反倒成了个孤魂野鬼。” “他能有你这样一个朋友,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少卿颊间略微回过一丝血色,口中却依旧颇显有气无力,“但愿他下辈子能做个好人,终于对得起你这般义气深重。” “什么人?” 耳闻楚夕若一声娇叱,少卿与吴彻皆吃惊不浅。只见远方一处枯丛败木逆风晃动,影影绰绰好似暗藏玄机。 三人对视一眼,当下由楚夕若拔出李崇胸口剑来,腕势轻转蓦地探出。孰料那剑尖尚在半空,一个矮胖身躯竟“霍”地从草甸里一跃而起。 此人五官扭曲形变,衣衫鬓发无不扑扑满是尘埃,却不正是李牧之是谁? “英雄饶命!” “是小老儿瞎了狗眼!从今以后我再也敢啦!再也不敢啦!” 李牧之口中如杀猪般大呼小叫,不由分说掉头便跑,但恨不能凭空再多长出一副腿脚。楚夕若秀眉微蹙,纵开身形后来赶上。只抬手在他背心一提,便又将其重新掷回原处。 “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个寻常奸商罢了,想不到还竟私通山贼,蓄意谋财害命!说!他们这些伤天害理的勾当,你是不是同样也有一份!” 楚夕若声色俱厉,念及自己初见那一众孩童时种种模样,霎时更不由怒火中烧。手中剑刃直抵李牧之颈间,一双妙目湛湛圆睁。 “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李牧之面如土色,唯恐楚夕若剑下无情,果真取了自己性命。急忙双手连摇,扯足了嗓门高呼大叫道:“三位明鉴!小老儿平日里吃斋念佛,从来不敢妄杀无辜!便……便教我再有十个胆子,又如何敢惹上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 “是……是了!不但如此!小老儿还时常劝我这侄儿多要积德行善,省得日后到了阴曹地府也同样不得安生。” 见他如此丑态百出,少卿忍不住扑哧一乐,饶有兴致般啧啧称奇道:“原来你倒是天生得一副菩萨心肠!只是我刚才明明看你咬牙切齿,要把我们碎尸万段……怎么?莫非只这一眨眼的工夫,老先生便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那是……那是……” 李牧之唇间讪讪,饶是他平日舌灿莲花,却也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惶惶关头额上冷汗如注,又与脸上尘土飞灰搅在一处,不觉更显狼狈不堪。 “老先生大可放心,我们总归是同你这好侄儿大不相同。” “只是你私通山贼,坑害人命。此事若是教旁人给知道了去……唉!只怕从前您在南阳城里的安生日子,便多半是再也过不成了。” 少卿故作轻松,抬手在李牧之双腿间轻轻一拂。眼见他如蒙大赦,朝山下拔腿飞奔,心中但觉好生痛快不已。转而又将目光收敛,对楚夕若不无奇疑道:“这里离着南阳总有二三十里,你又怎会回来的如此之快?” “我……” 楚夕若唇间讷讷,一时反倒语塞。念及许良等人小小年纪,眼下正独自行走在崎岖山路之间,心下里更不由暗自萌生忐忑。 “何必送回南阳城去?只须交到我的手里也就是了。” 便在此时,忽闻山寨外面柔声骤起,于人听来实是说不出的心驰神往。 “柏姑姑!” 少卿眸中一亮,着实大喜过望。踉跄着赶出寨门,依稀见远处道上一袭绰约身姿渐近,步履轻盈仿佛暗踏春风。而倘若将目光再放长远,则不难发觉另有百余个晃动人影紧随其后,无疑便正是先前那一众小小孩童。 第十一章 从前事 柏柔足下飘飘,在二人面前站定脚跟,脸上一笑莞尔。 “方才我走在路上,迎面撞见楚家丫头正领着人下山,便让她先回来看看状况。至于这劳心劳力照顾人的苦差,那也只好勉为其难,由我老人家来独自肩扛了。” 虽不知她为何要替自己隐瞒,楚夕若仍不由得脸现局促,慌张张赶紧侧过身去。好在柏柔知她脸皮素来忒薄,便也只是意味深长哂然发笑,并不曾将这层窗户纸刻意捅破开来。 “这便奇了!” 少卿以手骚头,茫然问道:“柏姑姑您不是一直留在城外,又怎会忽然跑到了这荒山野岭里来?” “你道我乐意来么?” “还不是看你们迟迟不见回转,我心里着实挂念的紧。这才不辞辛苦,巴巴的一路找了过来!” 柏柔面露鄙夷,气哼哼又是一声嗤笑:“多亏我总算来得及时!倘若教再晚上片刻工夫,只怕你这小猴崽子就已经是一具冷冰冰的尸首啦!” “原来刚才那火是柏姑姑你放的!” 少卿恍然大悟,一时抚掌而呼。柏柔看在眼里,倒也不置可否。而是好整以暇信步上前,将两根指头轻轻搭在他手腕之上。 两人肌肤甫一相触,柏柔又顿时眉头大皱,忍不住向少卿翻个白眼。脸上除却生气着恼之外,更似乎颇有几分无可奈何。 “这几日咱们便留在南阳城里哪也不去。等到你身上的伤势什么时候好转,再继续往前赶路不迟。” 少卿大急,忙不迭道:“哪里用得着这般麻烦,依我看还是……” “少啰嗦!” 柏柔目光如炬,竟倏地将面孔一沉,“你若再敢说出半个不字,我就先把你两条腿全都打折。左右等你再能走路之时,眼下这许多劳什子也自然能同样好上个七七八八了。” “您还真是我的好姑姑了!” 少卿同柏柔两道凌厉目光不期而遇,竟不禁浑身连连直打冷战。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到头来唯有暗自吐吐舌头,再不敢同她争辩半句。 “姐姐!你们果然把这些恶人全都给打败啦!” 这童声稚嫩至极,更似饱含无限欢欣。随一阵急匆匆的脚步由远及近,正是许良分开众人,快步如飞赶至楚夕若身前。 他一张红扑扑的小脸上光彩洋溢,话里话外亦不乏颇多自夸:“你看!我们不是全都好好的无事么?” “许良!” 见众孩童皆安然无恙,总算教楚夕若心中大喜。转念又恐寨中血腥景象把他们吓坏,遂赶紧挪动脚步,便将身子挡在其与寨门中间。 她目光辗转,望见许良手腕上一道紫色瘀痕,着实好生心疼不已。而许良自己却只哈哈一笑,将两条手臂高高举过头顶。转眼将她五指攥住,挺起胸膛笑容洋溢道:“姐姐放心!我四岁时就和我爹一齐上山猎过灰熊!这点小伤原就算不得什么!” “你这小娃娃倒也有趣!” 少卿重伤在身,却依旧不忘同他打趣。徐徐走上前来,大声故作奇疑道:“你看她明明乃是一副男子打扮,哪里是你的什么姐姐?” “就是姐姐!” 许良一脸倔强,竟也毫不相让:“打从我们见的第一面起我便知道,那是决计不会错的!” “喔?”少卿奇从心生,一时更加按捺不住满心疑窦:“那我倒要听听,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因为姐姐身上香香的!便同我先前在新娘子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 许良不甘示弱,索性鼓起两腮,和少卿置起气来。楚夕若听了先是一愣,可毕竟女儿心性,不由霎时绯红了脸颊,佯嗔着朝他埋怨道:“你……你若还敢说这些有的没的,我便再也不理你了!” 柏柔忍俊不禁,周遭明灭火光洒在脸上,仿佛岁月亦不曾将这天生丽色稍稍磨拭纤毫。 “别看你小小年纪,心里面懂的倒也着实不少!” 她微微半矮下身,探手自许良颊间轻轻捏了一把,又笑晏晏道:“我看你这娃娃倒也还算伶俐,莫不如拜我为师!等你再长得大些,便由我教给你一身厉害至极的武功!” “不行!” 柏柔武功之高,放眼当今江湖亦可臻于一流。初时她满拟许良闻言定会乐不可支,孰料旁人竟不假思索便一口回绝。惊讶之余满心气往上涌,可碍于岁数身份,又终归不好与这稚子当真翻脸。到头来只将嘴角一撇,忿忿然大声质问道:“怎么?莫非是我本事不济,竟还入不得你这小娃娃的法眼?” “不是的不是的!” 许良双手连摇,不知为何反倒“嗖”的躲到楚夕若身边,口中急忙辩解道。 “只是我先前已经认了这位姐姐做师父。倘若现下转过头来再拜别人,这岂不是坏了你们江湖上的规矩?像这样出尔反尔的事情,那也是万万做不得的!” “我什么时候说要收你为徒了?” 楚夕若失声而呼,心下着实吃惊不浅。不过许良却始终一副坦然模样,仰起脸来正色答道:“难道姐姐忘了?之前咱们一齐逃下山的时候,我不是说过要拜你为师的么?” “可……可我也不曾当真答应了你呀!” 许良两靥含笑,一只小脑袋左右摇晃,倒也煞有介事:“姐姐虽没说答应,可也并没说过不答应!那么要我来看,不就是已经默许了么?” 言讫,他竟果真在其脚下拜倒,“咚咚咚”一连叩得三个响头之后,方才重新站起身来。 楚夕若哭笑不得,一时反而没了主意。俄顷又听柏柔慨然一声叹息,幽幽自怨自艾道:“人都说岁月无情,现在看来也果真半点不假!” “罢啦罢啦!我老人家自不同你们这些个小辈置气,这话只当我全没说过也就是啦!” 少卿见状,则在一旁笑道:“旁人不愿认您,那自是旁人的事情。不过小侄心里可从不敢对柏姑姑存了丝毫怠慢!不如等咱们回到青城山后我便去寻先生,请他让我一样拜在您的门下。到时我每隔一日便来说水堂聆听教训,与您多多亲近,您说好也不好?” “你这小猴崽子倒是好一副算计!” 柏柔眉眼含笑,嘴角轻轻半抿,“何况凡是我能教你的,你家先生从来都能教你。而凡是我不能教你的,他却同样也能教你。你这话说说便罢了,我老人家也只当你是哄我开心。可若真要如此,照我看还是大可不必!” 楚夕若审时度势,心下打定主意,“无论如何,总归是要先将你送回爹娘身边。至于余下的事情……咦?你这是怎么了?” 只是还未等她把话说完,便发觉许良脸上非但殊无丝毫喜色,反而如同赌气般忿忿别过头去。一条小小身躯簌簌发抖,更在眼中涟涟垂下泪来。 “怎么,莫非你竟不愿同我们回去?” 她面露惊诧,一边为其拭去泪痕,一边却兀自好生费解不已。少卿则察言观色,又稍加思索,当下双腿微弯,在许良面前半蹲下身。 “你是怕等到回去之后,不知该同他们再说些什么才好?” 许良嘴唇紧闭,直勾勾紧盯脚下。良久才重重点了点头,姑且算作默认。少卿心知自己所料不错,脸上微微一笑,再度徐徐开解道。 “说来说去,此事也终归是你爹娘的不是。不过我们在临来之时,便已经同他二人打过照面。如今他们心中其实后悔的紧,所以这才千叮万嘱,教我们务必把你带回身边。若非如此,我们又如何会大老远跑到那城隍庙去,又如何才能知道你的名字?” 许良仰起头来,眼中兀自闪烁清光。 “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少卿微微颔首,见他依旧将信将疑,干脆直起身子,顺势又往楚夕若处一指,“你即便信不过我,莫非还信不过你自己认的这位师父么?” “你少来……” 楚夕若正要发作,可转念又觉眼下劝许良回心转意方为紧要。最终便也话锋一转,附和着说许胜夫妇现下皆已幡然醒悟,又都曾向自己作保,今后再也不会离开他身边半步。 如此一来,许良神色总算略有和缓。但也还是嘟着嘴唇,赌气似的喃喃自语道:“他们既不肯再要我了,倒不如教我今后只跟着姐姐!总也省得到时对面见了来气。” “啧啧啧!我还真是越来越有些喜欢上你这小娃娃了。” 柏柔粲然而笑,又把话音一沉,悠悠吐气如兰道:“说来我也姑且算个长辈,今日就在此倚老卖老一回!” “小娃娃,你如今年纪尚小,便还是同你爹娘先回家去,我担保他们必不敢再做出这等糊涂事来。待再过得两三年后,你这位好姐姐也自会回来寻你。等到那时你若还想随她走路,那就是任谁也再管不着的事情了。” 言讫,她犹不忘将双眉一轩,对楚夕若暗暗使个眼色。 “楚家丫头,你说是么?” “不错不错!正是如此。” 楚夕若不迭点头,口中连连称是。许良虽老大不愿,终究还是泄下气来。当下踮起脚尖,同她遥遥彼此直视。 “我听村里的老人们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姐姐,你可千万莫因我年纪小,便想轻易哄骗了我!否则……否则我便是走到了天涯海角,也非要找到你们不可!” 眼望这小小稚子,端的教楚夕若啼笑皆非。恍惚曾有一瞬,反觉倘若自己身边果能多出这样个聪明伶俐的亲人,或许未尝不是好事一桩。可转而念及这势必招致许良骨肉离散,到头来便也就此作罢,姑且付之一笑而已。 此间事情既已尘埃落定,众人遂再无耽搁。便由柏柔把救下孩童送往本境官府,而少卿则与楚夕若同行,将许良带还至许胜夫妇身边。一家三口甫经生死别离,一时尽皆泪眼涟涟。少卿看在眼中,心下不免五味杂陈。遥想当年自己同父母分别之际,恍惚如同就在昨日。奈何韶华蹉跎,物是人非,纵然自己有心再去寻觅,放眼这普天之下熙熙攘攘,那又何异大海捞针一般? 冰轮皎皎,倚缀檐牙。 暮春时节,夜里难免微寒料峭。楚夕若独自走出客房,凭栏远眺,目极而返。偶有微风飞拂发梢,吹皱眸中水波潋滟。直俟身边传来动静,才教其重新悠然转醒。 她侧过头来一望,见来人眉峰笔挺,目若朗星,两片脸颊虽较常人稍显惨白,但也依旧难掩一派英气勃勃。而在其右手掌中,一物精致温润,分明正是一块绝美玉佩。 “喏!还给你!” 楚夕若秀眉浅蹙,与他十指参差,将那玉佩小心收入怀中。少卿满面狡黠,又搓搓双手,发觉她眉宇间似有几分迟疑,遂一副煞有介事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怎么?莫非是你喜新厌旧,再不想要这物什了么?” “若是你当真不想要了,倒不如这便把它还了给我。我则正好拿它去向那姓李的老头儿换些银子使使。” 楚夕若心中着恼,狠狠朝他瞪过一眼。少卿却不生气,反而暗自生笑,继续淡淡说道:“今日多谢你肯回来救我。” “在青城山时,你不也曾救过我的性命。” 楚夕若两靥闪现微妙,沉声故作镇定:“我……我这只不过是投桃报李,你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你爱说什么都好。”少卿双目蕴光,便和她一同倚在廊上,彼此相隔不过数尺。 “不过今天还当真是凶险的紧!那姓李的武功如此厉害,只差一点儿便要了我的小命。” 自打二人相识至今,少卿从来便是一副趾高气昂,俨然不可一世模样。如今难得亲口授人以柄,楚夕若又岂会错过这等千载难逢之机?嘴角一撇,冷冷奚落道:“还不是因为你自己本事微末,技不如人,否则又怎会落得如此狼狈?” “你们楚家之人果然个个真知灼见!” 少卿慢条斯理,频频点头不辍,“只是咱俩的武功明明半斤八两,乃是大哥不必笑话二哥。如今你说我本事微末,那不合等于也是同样在说自己手段稀松,实在算不得如何高明?” “你!” 楚夕若一时语塞,索性赌气般背过身去,不肯再理会于他。 “看来你们这些个世家子弟,还真同柏姑姑所说半点不差。”少卿面色哂然,朝她悠悠一望,“无论人人全都脸皮薄的可以,只教旁人随便三言两语,便恨不能自个儿缩回到地缝里去。” 风起凭栏,吹拂春色。目中所见,尽是人间。 “凡人安身立命,必有礼义廉耻约束左右,怎一到了你的嘴里,却反倒全都成了无稽之谈!” 楚夕若满心不悦,言讫又似忆起何事。头颈微侧,冷冷斜睨道:“若讲这瞎说八道的本事,我自然较尊驾差着十万八千里也还不止。” “哼!碧水楼?这话亏你也还说得出口!莫非你们青城山上之人,撒起谎来便从来不会觉脸红么?” “这又有什么难的?” 少卿一脸坦然,对她这番蔑视鄙夷浑然不以为意,“这天下口是心非之人何止万万?谎话你可说得,我当然也可说得。何况咱们原是为了救人水火,那也只好事起从权,姑且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真是无耻之尤!” 楚夕若低低一声冷哼,却被少卿察觉,转而若有所思,啧啧感慨道:“是了,你说的全都对极。咦?不过我怎么记得有人曾同我大言不惭,说她自己乃是本教教友。可不消转眼工夫……却又忽然成了楚家的子弟?” “那是……那是……” 楚夕若嘴里讷讷,端的百口莫辩。气冲冲正要离去,却见少卿目光玩味,反倒遥遥落在自己腰畔。 “这东西原也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什,你怎的还把它留在身边?怎么?莫非你们楚家富可敌国,却连这样一件小小之物也要斤斤计较不成?” 楚夕若微觉惊讶,下意识伸手去摸,果觉一物触手冰凉,正是一口三尺青锋正静静悬在腰际。 回想此剑本为宋叔堂随身之物,被少卿所夺这才转交至自己手中。而后只身入寨救人,又得以大败李崇,无不全都仰仗其锐。再之后千头万绪萦绕脑海,便也独独忘了再去理会于它。 见她默不作声,少卿不免莞尔而笑。长吁口气,摆一摆手道:“罢了罢了。就当是我大人大量,替后山上的那个疯老头子赔给你的也就是了。” “哼!哪一个想要你的东西?” 话虽如此,她却并未把剑还给少卿。左右踟躇半晌,骤而转作一脸严肃,更好似在暗中下定莫大决心。 “你既肯为旁人将生死置之度外,足见心底毕竟也还存有几分侠义心肠。既然如此,那又何必非要明珠暗投,与青城山上的邪魔外道沆瀣一气?” “你放心!只要你真心实意肯来弃暗投明,我定会向家中长辈进言,请他们答允收你为徒。依你根骨而论,料想不消数年必能扬名立万,开创一番惊天昭地的不世之功!如此,岂不才是坦途正道,远胜你留在青城山中千倍万倍?” “能得楚小姐这般青眼抬爱,还着实是教顾少卿受宠若惊了。” 少卿虽未发怒,但也同样不曾如楚夕若所愿般喜不自胜。只以两根手指轻叩围栏,发出阵笃笃声响。 “你同先生也算有过一面之缘,在你看来……他究竟是个怎样之人?” 楚夕若半咬朱唇,微微一阵沉吟:“知人知面不知心,仅凭区区片刻相处,如何便能轻以一言蔽之?” “既然眼见之事都不可轻信,你又何以一口咬定先生便果真如同旁人所言,乃是什么大大的穷凶极恶之徒?” 少卿目光如炬,灼灼似蕴异光。更将神色稍异,往事联翩如在昨日。 “当初若非先生手下容情,只怕我也早已不知做了何处的孤魂野鬼,又哪里有命活到今天?我在他老人家身边十几年,即便手握杀伐,执掌教门,却从未见他与人红过哪怕半次面孔。像这样一个谦谦君子,那又怎会莫名其妙,成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人?” 楚夕若默然半晌,终于压低声道:“在你心里……该是把他当作父亲一般看待的吧。” 少卿表情微妙,俄顷慨然叹道:“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我也自然敬他重他。” “再有……” 他脑内刺痛,依稀似有一股冲动,欲将满腹心事向眼前之人合盘托出。可等到重新冷静下来,又终不免颇有些犹豫摇摆。 而在他正百感纠结之际,忽闻轻飘飘一声叹息,悠悠传入双耳。 “爹爹与三叔四叔膝下皆无子嗣,是以自打我记事之初便常听人提起,说将来总有一日,楚家上下安危荣辱必会由我一肩承担。我……我不愿教旁人担忧,更不想让爹爹失望,只好每日不敢懈怠分毫。” “不过如今看来……这一切也还远远不够。” “是了,我倒险些忘了问你。”经她此话点醒,少卿心中不由一念闪过,“在我们青城山中竟还藏着这样一个又疯又怪的老头儿。此事先前就连我都一无所知,你又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我……” 楚夕若唇间嗫嚅,足下微微一顿,须臾沉声道:“其实,我也只是那日里曾无意中听四叔对爹爹讲起,说从前广漱宫的昭阳真人,如今总算已然有了下落。” “至于其余的事情……” 少卿大奇,遂又问道:“广漱宫?这广漱宫又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你不知道广漱宫?”这一次,却是轮到楚夕若面露惊诧,对此始料未及了。 “我曾听家中长辈说起,三十年前天下武林其实亦如同今日一般正邪参半。邪者不必多说,自然乃是你们青城山无疑。可另一边一呼百诺,俨然领袖天下正道的,便也正是这个广漱宫了。” “照你的意思,莫非当年这广漱宫……竟要比你们楚家还要厉害许多?”少卿心头一懔,忙继续追问:“可这广漱宫既有如此大的能为,那又怎会前后不到三十年工夫,便像是在这世上人间蒸发了一般?” 楚夕若道:“传闻广漱宫一派之主昭阳真人,武功造诣震铄古今。故方能教广漱宫于短短十余年里后来居上,反倒隐隐压过我们楚家半头。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广漱宫树大招风,又逢派中出了不肖子孙,终于一时不察,反被对头接连杀了数个派中耋宿。可即便如此,昭阳真人却还是一意孤行,亲自率众攻上青城。结果也自然中道崩殂,满盘皆输。就连他本人亦不知所踪,从此再也没了半点音讯。” “至于广漱宫则从此群龙无首,前后不消半年光景,便被前来寻仇的死敌一夜间烧得干干净净。本就余下不多的弟子,也就全都各奔东西去了。” 她语气平淡如水,可一俟传入少卿耳中,却还是倍觉咋舌不已。须臾自错愕中转醒,口中喃喃低语道:“所以,你才偷偷跑到青城山来,为的便是要替你爹探查其中端倪,也好等到将来事到临头之时有所准备?” 第十二章 英雄气 楚夕若遭人说破心事,颊间不禁微一泛红,点点头小声道:“不错,只是我实在并没想到,昭阳真人武功竟比我以为的还要高出数倍不止。而他又偏偏已然成了个疯子,所以这才……” “我问你……” 夜色尚浓,墨意未央。少卿转身,凝望中庭池水潺潺,莲芡芳菲,披薄雾气流散。数许微风迎面,吹来缕缕疏香,自鼻翼间悄然暗叩。 “你究竟是否希望如先生所说一般,使本教同你们楚家冰释前嫌,从此化干戈为玉帛?” “我自然是愿意的!” 楚夕若未加思索,登时脱口而出道。少卿本就早有所料,如今则更加振奋精神。目光深邃如爝火生生,照亮放眼漫漫夤夜。 “那待咱们一同赶到楚家,便请你亲自去向楚家主道明事情原委。切莫令先生的一番良苦用心……终于白白付诸东流。” 言讫,他竟一扫平素戏谑玩笑之态,当先对面前这少女抱拳执礼,眉宇间不失一派庄重肃然。 楚夕若玉容微妙,竟有一刻怔怔失神。直俟露华沁透衣衫,自肌肤间弥散轻寒,方才身形略晃,依稀攥起手来。双唇一碰,如呢喃般压低声道。 “……好……” 月在风间,吹落春华。念兹明日安然,浅浅伴我入眠…… “来来来!小畜生你赶快自个儿滚过来了!省得教爷爷们亲自前去动手!” 翌日清晨,少卿才刚披了衣衫出门,便远远听见客栈大堂中一阵嘈杂喧闹。好奇关头反倒将自己一身伤势全都抛在九霄云外,兴冲冲来到楼下东张西望。 “几位壮士容禀!适才绝非学生有意冒犯,实在是不虞之隙!不虞之隙呐!” 少卿步履生风,转眼来到人群之中。又将条身子歪歪斜斜倚在廊柱之上,着实好不惬意。等到放眼一望,所见惟有一位瘦弱少年白服方巾,作书生打扮,此刻正朝另外三人不迭打拱告罪。 反观这三人怒气冲冲,却无丝毫善罢甘休之意。当先一个汉子满脸横肉,更似怒不可遏,忿忿然厉声叫骂道:“什么误会了!你们这些个酸秀才,便只会绕来绕去的穷掉书袋!大哥!你可千万别信了这小子的鬼话,省得咱们到时着了算计,却还给旁人稀里糊涂的蒙在鼓里!” “老子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要多!倒要你来多嘴提醒!” 闻言,三人中一个年事略高者眉头大皱,恶狠狠朝他瞪过一眼。那胖汉白白讨个无趣,一腔愤懑更加无从发泄。不由分说抢步上前,飞起一脚正中在那书生肩头。 那书生瘦弱不堪,手无无缚鸡之力,如何抵得过他这般猛然一击?登时手脚朝天,蓦地向后摔跌在地。背上书箱亦随之飞出足有数丈,里面所装各类经史典籍恰似落花流水,便在周遭纷纷散落开来。 书生满脸惊骇,顾不得自身安危祸福,忍痛赶紧四下收拾。等到把地上数十卷书册全都原样装好,才终于长吁口气,以手抚心好似如释重负。 “小子!你就这样自顾自的忙活,可还曾把我们兄弟三人分毫放在眼里了么?” 那长者目光清冷,见书生这般模样,心中不禁愈发着恼。拉下一张脸来冷笑连连,森然质问道:“方才我们正自吃酒,你却忽然在一旁阴阳怪气的说起风凉话来。” “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怎么,莫非只有你是个图要名声的正人君子,至于我们这些人……则全都是些卑鄙下流的无耻之徒么?” 那书生一怔,终于察觉事有不妙。连摇双手,起身满脸哭丧道:“学生同三位萍水相逢,那又岂敢暗怀不敬之心?只因见阁下同这两位壮士把酒言欢,自己却又囊中羞涩。一时实在心痒难耐……这才姑且吟来自嘲。可却绝无半分轻慢讽刺诸位之意呐!” “人嘴两张皮,你如今虽这般说了,可又有谁能作保,刚才便果真乃是同此一般的心思?” 三人中,最后一个长脸汉子嘿嘿怪笑,俨然竟要比那胖汉一副凶神恶煞更加阴森可怖,“我们行走江湖的肚中无墨,自然不如你们读书人鬼心眼子多。但若说给旁人指着鼻子臭骂了一顿,到头来却连屁也不敢放上一个……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岂不是要教我们兄弟从此再没法子做人了么?” “阁下明鉴!方才……” 书生犹且心存侥幸,以为但须自己说清楚个中原委曲直,自然便可使双方误会消弭化解。渠料那胖汉早已忍无可忍,口中一声暴喝如雷,顿时将其吓得身形剧颤,踉跄着向后连退。却尚不忘双臂环绕,将那书箱紧紧护在在胸前。 “人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如今这秀才遇到如此三人,要想把事情说个清楚……怕也同样得是一桩天大的难事了。” 远远见那书生模样惊悸,就连说起话来也都颤颤巍巍,少卿心下只觉格外好笑。又慵慵伸长脖颈,好能看得更加清楚真切。 “学生所言,尽……尽皆出自肺腑!绝无半分口是心非之处!还请三位壮士……” “少他妈的废话!” 那胖汉气若洪钟,直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话音未落便“刷”的一声,将随身一把利刃抽出鞘来。 看他忽然动起刀剑,少卿不由暗暗变了脸色。心道倘若其当真要在大庭广众下草菅人命,自己也绝不会再袖手旁观。而便在此时,那胖汉又再度开口,气冲冲大呼小叫道。 “你既然瞧我们兄弟不起,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言讫,他竟以左手紧紧攥住两边刃口,从上到下运劲捋过。霎时,汨汨鲜血顺沿血槽沥沥下坠,直将三尺剑身染作一片绯色殷红。 “酸秀才,该你了!” 那胖汉满面骄横,殊无一丝痛苦之状。随手将那染血利剑掷向书生,鄙夷至极道:“今日你若也敢同爷爷这般做了,老子便自认个倒霉,信了你的鬼话!” “哼!怕就怕再借给你一百个胆子,你也还是决计不敢!” “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未敢毁弃……孝之始也。我……我……” 书生战战兢兢,对地上长剑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胖汉勃然大怒,三步两步跨上前来,重新把那利刃拾在掌心。一只左手鲜血淋漓,猛地将那书生衣襟扯过。 “今天我就是你祖宗!你到底做不做!要是不做,我就把你的舌头给活割下来,看你今后还敢不敢瞎说八道!” “大哥,你看是不是让……” 那长脸汉子凑过身来,向长者低声耳语。不过长者却只面膛铁青,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你们几个倚仗人多,便来随意欺侮读书人!莫非便不知世上还有廉耻二字么?” 少卿刚在暗中扣下几枚棋子,门外却忽传来一声高呼。循声遥望,只见一青年身姿挺拔,目光炯炯,劲装节束从外面大踏步而来。 他眉宇义愤怒形于色,英气勃勃岿然站定。一副面庞峥嵘俊朗,粗看仿佛也只较少卿略为大出几岁而已。 “嗑瓜子倒嗑出个臭虫!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小畜生?莫不是活的不耐烦了,敢跑到这里来多管闲事?” 这胖汉本就怒不可遏,甫遭青年无由痛斥,一时可谓气急败坏。撒手将那书生推搡在地,一口明晃晃的利剑直指眼前这英武青年。 “左右这酸秀才一看就是个没本事的。好好好!那就由你来同爷爷松松筋骨!” 言讫,他登时飞身而起,挥手举剑便刺,直指那青年胸腹要害。 “想不到这人身子虽重,手下也还大有几分了得功夫。” 少卿微微动容,见这胖汉数个兔起鹘落,纵跃之间殊无迟滞笨重,心中不免大为意外不已。再看他脚下步伐森严,剑势简洁明练之余,又端的暗藏杀机。看来这青年今日若要取胜,也非得大费上一番周章不可。 少卿心有所思,不知不觉已暗暗替那青年担起心来。不过那青年却并不慌张,口中蔑然一声冷哼,电光火石间与那飒飒青锋贴身而过。那胖汉大惊,忙又掣动左掌,自上而下势若万钧,转从另一边向那青年颈间拍来。 “原来你们便只会欺软怕硬,本事却也稀松平常!” 青年言语不辍,发觉那胖汉一掌挟风将至,竟丝毫不躲不闪,抬手一拳反而与其抢攻。胖汉大喜过望,心道二人体格差距悬殊,青年此举无异以卵击石。洋洋自得愈发催动掌风,只盼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当场拍作肉泥。 怎料两人拳掌相接,这胖汉居然骤感气息大窒,似有一股巨力堪比涛山,顿在四肢百骸游走充斥开来。 他满脸涨作通红,额上青筋暴凸。反观那青年则兀自气定神闲,将这壮若铁塔般的汉子逼得连连退步,眨眼从门前来到中庭,竟还殊无半分停手之意。 “这人膂力当真了得,又生得如此一副侠义心肠!” 少卿思绪联翩,与那胖汉同来的两人却再难沉得住气,眼见兄弟大处颓唐,吃亏不浅,显然心中甚为诧异。那长脸面色阴沉,好似蠢蠢欲动,可未及出手,反倒遭长者冷眼一望,到头来只得悻悻就此罢休。 长者目光严峻,自始至终不动声色。至于这胖汉则远没有这般好整以暇,他汗流浃背,手中空怀利器,却又偏偏无从施展。长此以往且不说究竟胜算几何,便是一条性命是否能得保全,那也终归尚未可知。青年见他脸上色变,口中不由蔑笑连声。提起一拳当胸而至,所使虽并非何等精妙绝伦的绝世武功,但所蕴之威却端的气截云霓,实教人好生侧目不已。 “小子!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偏要来多管你爷爷的闲事?” 胖汉力有不敌,口中却不肯示弱,怒喝之声震得堂中陈设微微异位,各自隐隐作响。那青年怒目圆睁,宛若充耳不闻。发掌将他愈发逼退数丈,腰际衣带迎风猎猎。 “天下事自有天下人来管,你们既仗势欺人,那便全该有个教训!” 一语甫歇,他立时化掌为拳,分从两边朝那胖汉猛攻。胖汉顾此失彼,早已再无回寰余地,接连被青年击中要冲,眼见着直挺挺向后摔跌。 寒芒骤起,黯淡三光。 少卿微一皱眉,发觉事有蹊跷。再看那青年已然撤势收招,脚下连纵退回原处。而眉宇间除却一副义愤填膺之外,更仿佛平白多出数许无可奈何。 “阁下武功了得,适才是我这兄弟多有得罪,老夫便先行替他向你赔个不是。” 那长者眼睑低垂,看似漫不经心。然手中长剑却凉意闪烁,端的分外耀眼。 那青年并不买账,足下步法森严,紧攥双拳高声喝道:“我与你们无冤无仇,只因看不惯有人倚仗武功欺侮旁人,这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们若要赔罪,就同那读书人说去便是!” “不必不必!” 那书生躲在青年背后,听罢忙不迭摇摆双手,在中间直打圆场,“无论如何,此事毕竟是学生思虑不周。今后定然引以为戒,再不敢随意草率行事。” “小子,你也全都听到了。” 那长脸嘿嘿一阵怪笑,嘴里阴阳怪气道:“连他自己都说是思虑不周,倒要你在这里多管闲事?我劝你趁早跪下来,给我们兄弟仨每人磕上十个响头,再教我这兄弟着实打上几掌出口恶气!到时我大哥慈悲为怀,倒也不是不能饶你一条性命。” “万万不可!” 书生大惊失色,满脸惊悸不已。虽难掩心中恐惧,却还是鼓足勇气,蓦地抢上前来。 “君子不以邻为壑,我岂能令英雄遭此困厄?若是非要如此,我……我……” 他牙关战战,一连说了几个我字。而后竟双膝一软,俨然乃是当真欲向三人跪倒赔罪。 “糊涂!” 怎料那书生还未跪定,陡然便觉臂膀遭人较力一抬,就此再难动弹分毫。愕然抬头一望,但见青年满脸怒容,紧咬了牙关恨恨怒斥道:“你一个读书人,难道独不明白男儿膝下有黄金,只可跪天地君亲的道理?” 书生自知失态,登时臊的耳根通红。可若说因此便教身边之人置身险境,则又教自己一颗良心如何能得安宁?低着头纠结半晌,终于颤巍巍道:“义士抱打不平,如此恩情学生纵结草衔环,亦难以报偿万一。只是我……” “你不必再说了!” 那青年抬手将他打断,又声色俱厉道:“天下似这等欺软怕硬之徒从来数不胜数!你越是退让讨饶,他们便越是得意忘形!只有让这些人好生长个教训,才能教他们今后再不敢肆意妄为!” “我兄弟三人个个活了一大把年纪,如今竟要被个后生小子口出狂言,当众奚落教训!可笑!可笑!” 那长者纵声长啸,有如无数黄钟大吕并奏齐鸣。少卿心头一懔,暗道此人内力着实不俗。反观这青年膂力虽高,可一旦果真与其动起手来,料也非得吃亏不浅。 “要打便打,何必废话!” 青年目光熊熊,亦知这老者实是莫大劲敌。故在出言挑衅之余,脚下则稳若磐石,已在暗中严阵以待。 果然,长者闻言心下盛怒,高呼一声“领教了!”,旋即似鬼魅般掣动兵刃,朝那青年猝起发难而至。 那青年深知其中厉害,遂紧攥双拳,一招一式愈较适才平添良多谨慎。长者冷笑不绝,劈手一剑横拟而出,提高嗓音厉声喝道:“你不是胡吹大气,说要教训我们兄弟么?怎的如今反而这般畏首畏尾?” 青年武功不及那长者为高,加之此刻正以一双肉掌拆解剑招,一时无暇答话。那长者只道是他全然未将自己放在眼里,顿使满腔怒意更甚。加上又是在两个兄弟跟前,便将一口剑刃上下翻腾,龙精虎猛,丝毫不逊何等年富力强之人。 少卿久在璇烛身畔耳濡目染,眼界见识自属非凡。只一瞥便知长者目下所使,正是汴梁望日楼门下,一记名唤羲和弥节的剑招。 遥想这望日楼居于汴梁,名声固然比青城楚家为逊,但也绝非何等未足入流的小门小派。当今一派之主崔沐阳,为人向来低调不争,以至江湖中不知其名者竟都大有人在。按理说如此心性之人,自当严加管束门下弟子,又何以会使其在此无事生非?思来当真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那青年脸色苍白,才及避过迎面凌厉杀招,便又遭朔朔罡风笼罩周身。每每一合交手无不险象环生,但须稍有差池,则立时便是性命之虞。 长者心如明镜,料定长此以往青年必败无疑。手上剑招愈发倏忽摇摆,漂泊无踪,乍一看去倒似颇有几分卖弄之嫌。那青年怒意如焚,将满口钢牙咬的格格作响。可性命关头最是讲究专心致志,如此一来反倒教其方寸大乱,更有数次险些命丧长者剑下。若非他果真反应奇疾,只怕眼下也早已化作亡魂一缕,命归阴司地府而去。 “小畜生强替旁人出头,却不知是自寻死路!你这点儿三脚猫的功夫便是再练上十年八年,也决计抵不过我大哥的一根手指头!” 眼见青年命在旦夕,最为欣喜若狂之人也自非那胖汉莫属。长者剧斗正酣,听罢却不言语,只在唇间挤出一丝干瘪冷笑。那青年心头一懔,正感错愕,陡然觉周身上下刺痛难当,分明是那老者百无聊赖,终于下定决心锁定胜局。万千罡风环伺左右,顷刻将青年围得水泄不通,俨然形同困兽一般。 青年只道今日无幸,不由得闭目但待一死。电光火石间耳畔叮叮数响,如聆宫商。惊讶之余睁眼再看,竟发觉长者手中长剑好似被何等无形之力所滞。身形也倏倏向后回退数丈,脸上一时不无惊骇。 “何方高人不请自来?倘还算是英雄好汉的,便请即刻现身说话!” 长者左手划个剑诀,双眼辗转环顾四周。可经过适才双方一番剧斗,本来堂中众人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早已纷纷作鸟兽散。如今目之所及,除却一名少年惬意随性,正倚在远处一方不甚起眼的角落之外,其余竟再也别无他人。莫非便是他在一旁出手,才使自己功败垂成?可观其乳臭未干,分明年纪轻轻,手下又岂会有这般凌厉绝伦的高明功夫? 话虽如此,那长者亦不敢心存侥幸。倒提长剑隔空抱拳,沉下了声音冷然问道:“不知小兄弟高姓大名,又为何要出手阻拦在下?” “你们还真是同这位兄台所说一般不差,只因我武功较你为高,便莫名其妙成了什么小兄弟。” “倘若我武功并不如你,那么这小兄弟三字……想必也就自然而然该换作是小畜生了吧!” 少卿面露戏谑,言讫身形飘飘,翩然行上前来。长者甫遭嘲弄,脸上难免有些暗挂不住。即便明知不敌,可也只得紧咬牙关,寒声续道:“莫非阁下是想替这二人出头,教我们兄弟白白受了旁人的侮辱?” 少卿一副煞有介事,反倒负着双手踱起步来。良久若有所思,假意自言自语道:“可是我刚才明明听见,人家已将事情原委全都分说清楚。反倒是你们不依不饶,非要这位小先生磕头赔罪不可。” “唉!我看你这老人家必是年纪大老糊涂了,否则又怎会在此胡说一气,就连才发生过的事情也都半点记不得了?” “你放屁!” 耳听少卿出言不逊,那胖汉着实忍无可忍,抄起剑来便要同他拼个你死我活。不过少卿却只付之一笑,佯作不可思议:“怎么,莫非是我说错了么?你自己无事生非在前,本事不济便要这老人家替你动手。要依我看,这也算不得什么光彩之事。” “至于旁边的那位朋友,我劝你还是先把手里面的暗器给收回去吧!否则待会儿若是一不小心伤了自己……只怕也是桩大大的麻烦。” 那长脸勃然色变,两道眼皮微微一阵抖动。暗地里将数枚毒饲金镖重新收归袖中,口中嘿嘿干笑着道:“阁下必是说笑了,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依我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便各自走路也就是了。” 少卿将他暗中举动看在眼里,但却并不急于说破。反而板起脸来,颇有几分高深莫测。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阁下所言,正与在下不谋而合。只不过有些事情嘛……总归还是要当先说在头里。” 第十三章 蹊跷生 长者眉头紧皱,料少卿必不会善罢甘休。只是回忆此人武功之高,恐怕纵教自己三兄弟齐上,到头来也依旧难以取胜。无奈收剑入鞘,一张嶙峋老脸伪作恳切真诚。 “哦?不知小兄弟所说究竟乃是何事?在下便在此洗耳恭听。” 少卿笑道:“刚才你身边那位朋友的话,我倒觉委实大有几分道理。那你们还等什么?不如便向这位小先生和少侠每人磕上十个响头,我看他们慈悲为怀,到时也自会放你们抬腿走路。” “你!” 那长者闻言气结,但好在他行事老成,胸中倒还尚有几分隐忍。反观那胖汉则怒不可遏,全不顾双方武功悬殊,手执兵刃纵身一跃,暴虎冯河般厉声大叫道:“你既自己找死,老子便先成全了你!” “不可鲁莽!” 长者大惊失色,心知自己这兄弟远非少卿对手。正要出手相助,怎奈终归为时已晚。但见少卿足下闲庭信步,自漫卷罡风间游刃有余。那胖汉攻势虽奢,到头来偏偏无从受力,一眼望去只如无头苍蝇般白白乱撞一气。 少卿戏谑心起,本来有意同他继续周旋。不过念及自己伤势未愈,毕竟不宜久战,故虽觉兴致缺缺,也只得就此收敛心境。如鬼似魅欺身上前,在这胖汉右手腕间轻轻一叩。 青城武功灵动飘逸,尤以身法独步天下。那胖汉眼前青芒大作,尚还未及有所反应,手腕间已是一阵酸麻,刺痛难当。一口长剑再也拿捏不住,只听“铛”的一声大响,顺势直落在地。 少卿意味深长,既将他脉门扣住,遂悠然不紧不慢道:“这明明是你们先行定的计较,怎的到头来却连自己也都不肯?” “是了!定然是你们觉得十个着实太少,难表如今心中愧疚,想要再加上十个这才痛快过瘾!我看三位也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好好好!那便依着你们的心思,赶紧跪下来把这二十个响头给磕完好啦!” “小子!” 那老者面色铁青,两目直勾勾紧盯少卿,“士可杀不可辱,我劝你做事不必太绝,否则日后必定吃亏不浅!” “我如何行事自有人来管教……” 少卿面色微妙,陡然却将话锋一转,冷冷寒声道:“只是不知他崔沐阳执掌望日楼,平日里究竟是如何约束门下弟子的,竟会纵容你们做出这等无耻勾当!” “你!你竟知道崔楼主?” 那长者神情剧变,竟踉跄着一连后退出三五步去。听其话里话外,更似莫名夹杂无尽惶恐惊骇。可若说这惶恐惊骇究竟从何而来,一时半刻间却又着实令人好生费解。 “你们崔楼主平日深居简出,行事固然高深莫测。不过这天下便从没有不透风的墙!哼!要想人不知,那也除非己莫为!” 其实少卿这番说辞,归根结底不过是为危言恫吓,暗喻自己已对望日楼底细了如指掌。孰料那长者听罢,身子居然猛然一震!就连一只握剑右手,也在不自觉间簌簌颤栗难休。 此情此景既在眼前,实教少卿大为诧异不已。还未及他开口盘问,那长者反而嘴角一咧,好似万念俱灰般惨然发起笑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阁下并非乃是无事生非!而是……我……崔楼主在上,我兄弟三人今日有负您老人家重托。黄泉路上……这便先走一步啦!” 话音未落,他便把手中长剑往颈间一横。五指间奋而较力,顿教一注鲜血横飙喷洒,沥沥如雾飘荡。 再看其身形微微发晃,几度摇摆后终于轰然倒下,又哪里还有性命尚在? 这变故突如其来,直教在场人人无不始料未及。而若说此刻心下里最为震惊错愕之人,那也自然绝非少卿莫属。 他瞠目结舌,额上涔涔汗如雨下。何曾想到自己不过寥寥只言片语,竟会将这老者逼得引颈自刎?如今木已成舟,后悔也已无益。可这其中到底是何缘故,饶是他素诩心思过人,到头来亦殊难理出半分头绪。 “你!你逼死我大哥,我非杀了你不可!” 少卿脑中浑浑噩噩,右手五指不免略微松弛。那胖汉目眦欲裂,眼看兄长死于非命,不知是从何处凭空生出股无俦巨力。一时双膀大震,自少卿手下挣脱开来,两眼血丝密布,远远望去浑与凶煞厉鬼别无所异。 “小畜生!你纳命来吧!” 本来,这胖汉自然绝非少卿对手,只是当前少卿心乱如麻,至今犹未从剧变中回神转醒。而这胖汉愤恨之际早已全无顾忌,举手抬足只管性命相搏。接连数招反倒迫得其人左支右绌,足下频频躲闪不迭。 那青年洞若观火,当下再无迟疑,提起双拳不过三招两式,便将那胖汉重新逼退原处。而后一脸正气凛然,朗声大喝道:“这人明明乃是自杀,我们大伙儿全都长眼看得清楚!你若偏要在此胡搅蛮缠,那就休怪我手下无情!” 那胖汉瞪眼如牛,口中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待青年话语甫歇,竟又发出一记长啸,其声好似万千把无形利刃攒刺肌肤,教人森然不寒而栗。 “左右我大哥已被你们逼死!我……我这便下去同他一块儿做伴儿,也好在黄泉路上彼此不觉孤单!” “万……万万不可!” 那胖汉一席疯言疯语,在少卿听来不啻五雷轰顶。脚下匆匆疾若驰鹜,可惜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见他手起掌落,不偏不倚正拍在自己头顶百会穴上。只一声闷响,便在当场咽下气去。 少卿目瞪口呆,如坠万丈寒窟。良久蓦然惊醒,唯恐仅剩下的那长脸汉子也同样步了脚下两兄弟后尘。忙扣下数枚棋子有备无患,目不转睛紧盯其人。 “阁下如此高明的手段,何不再来同样送我一程?也算是仁至义尽,凡事善始善终!” 那长脸面泛苍白,右手低按佩剑,只在鞘外露出约莫半尺严霜利刃。少卿见状反倒大喜,暗觉他既有这番蓄势待发,足见心下并无自杀之意。 如此,总算教少卿如释重负,胸中一块巨石堪堪得以落定。 那长脸又森森一阵冷笑,话里话外大有一派视死如归的慷慨壮烈。 “今日是我们兄弟学艺不精,这才在你手里折了性命!只是这梁子终归算已结下。你若不愿节外生枝,那便大可在此将我一齐杀了。否则……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便追你到天涯海角,也非要报今日这番不共戴天之仇!” 少卿眉头紧拧,半晌缄默未言。反而是那青年当先上前,不卑不亢道:“这二人行事虽多有不耻,但毕竟罪不至死。落得眼下这般下场,绝非我们所愿。” “至于你……哼!我看你也不必惺惺作态。若是当真想报仇的,大可日后随时回来。我杜衡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便在南阳城里恭候阁下大驾!” “好一个恭候大驾!” “既如此,咱们后会有期!” 那长脸厉声疾呼,言讫拱手一礼,全不顾两位兄弟兀自曝尸脚下,就此大踏步的出得门去。杜衡面露鄙夷,朝他远去方向狠啐一口,怒声痛斥道:“嘴里说的好不义正言辞,原来竟是个禽兽不如,毫不顾全义气的懦夫!” “想是他唯恐义士出尔反尔,这才匆匆走为上策。” 听闻书生此话,杜衡依旧万难解气。猛地一拂衣袖,蔑然继续道:“大丈夫顶天立地,一言既出岂有反悔之理?这才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恨!可恨!” 如今事情虽已了结,书生却端的感慨万千,便失魂落魄般坐在一旁,口中不迭长吁短叹。 杜衡听后颇不耐烦,干脆阴下脸来,对他沉声道:“我刚才不是已同那人说得清清楚楚。他日后纵要寻仇,也必当先是赶来寻我,你大可不必为此担心。” 书生一怔,连忙双手急摇,不迭应声道:“学生并非忧虑于此,实是感慨世事无常,人心难测。这……唉!万望两位义士明为此鉴!” 说完,他似乎终于如梦惊醒,匆匆整理衣冠,郑而重之躬身为礼。 “学生贺庭兰,多谢两位义士舍身搭救之恩。” 杜衡转嗔为喜,大步流星上前,在他肩膀一拍,“这又算得了什么?咱们做人行事全凭义气公道。既是路见不平,那也自要拔刀相助!” “这位小兄弟,你说是也不是?” 少卿身子一颤,微微颔首相应,可口中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杜衡见状亦不着恼,反而好似意犹未尽,回味起适才诸般情形,话里话外不无钦佩。 “不过小兄弟你也当真是好俊工夫!只消一招便轻松克敌制胜。倘若单较这点而论,我便是与你有着大大的不及了。” 少卿勉强苦笑,目光有意无意避开当前堂中两具尸体。 “杜大哥急公好义,方是我辈楷模榜样。小弟只不过恰逢其事,略尽些许绵薄,实在难当如此谬赞。” 杜衡朗声大笑,又将少卿仔细打量一番,脸上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天下英雄好汉,杜衡向来钦佩敬重。不知小兄弟身属何门何派,又究竟是哪一位前辈高人座下弟子?” 少卿神情微妙,然恍惚忆起璇烛平素朝夕训道,又不觉教心中一时暖意融融。 “实不相瞒,小弟乃是青城门下。当今山中一教之主璇烛,那便是我的授业恩师了。” “原来小兄弟竟是青城山主的弟子!” 杜衡眼前一亮,右手猛地一拍大腿,连番叹不绝口道:“之前我就曾听人说起,他老人家手下功夫出神入化,有如天人!今日终于亲眼得见,当真是令人好生佩服!” 少卿眉头微皱,记得恩师曾对自己提起,因前几任青城山主驭下素来宽泛,故门中往往不乏好事之徒,于江湖各处好勇斗狠。 此举虽在璇烛上位之后有所改观,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加上其余各派添油加醋,对此借题发挥,以至师门之名在世人眼里从来不甚光彩。而这杜衡却似对此浑然不以为意,倒着实与旁人颇有几分不同之处。 杜衡察言观色,一眼将他心事看穿。放声大笑之余,只道世人众口铄金,毕竟不足为信。便如今日少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则不正是一副侠义心肠,同往日流言蜚语截然大相径庭? 杜大哥如此胸怀,着实令人钦佩!” 少卿喜出望外,眼蕴异光直望杜衡。端的觉与他一见如故,彼此大可无话不谈。 “顾少卿!” 寒声骤起,料峭丛生。一声怒斥回响四下,正是楚夕若满面愠色,自门外愤愤而来。 她杏眼圆睁,紧盯着堂中两具尸体,咬牙切齿厉声问道:“我问你!这两个人是不是你同他们一齐杀的?” “尊驾容禀,此事其实全因……” 见楚夕若气势汹汹,贺庭兰本待上前分说。可她这番不辨清红皂白就横加指责之举,却着实令少卿大为光火不已。再看她伸手戟指杜贺二人,俨然将他们同样视作奸佞凶徒,当即倏地闪身挡在头前,昂然大叫道:“不错!人是我杀的!你又待怎样?” “啪!” 素手疾扬,风声邃紧!面对楚夕若猝然发难,饶是少卿轻功不凡,却终归躲闪不及。刹那间只觉左边脸颊热辣,一枚殷红掌印就此赫然浮现开来。 “你发的是什么疯?” 少卿怒不可遏,蓦地一跃而起。若非杜衡见势不妙,抢先将其一把拉住,恐怕也非当场和楚夕若动起手来。 “先前我还道你虽委身青城,但却终归良心未泯,犹可挽救!只是现下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们青城山上之人有一个算一个,便全都是些草菅人命的穷凶极恶之徒!” 少卿本就盛怒,听她言语当中似有辱及璇烛之嫌,不由更加忍无可忍。一张脸孔阴云密布,愤然恨恨道:“你便如何骂我,我自可以不同你一般见识。但你若再敢血口喷人,对先生出言不逊,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这几日难为自己说出这许多言不由衷的话来,你心里一定憋闷的紧吧!” 楚夕若浑身发抖,不经意间望见自己手中之物,一时竟然气极反笑。 “我当真是个痴子,竟还想着再向你那柏姑姑借银子来抓药!我……我……” 她心又羞又怒,索性小臂一扬,将满满数包药材直接摔在少卿脚下。即便如此,她却仍旧尚不解气。银牙紧咬,抬腿便走。只在离开之前,将一席话语恨恨掷地有声。 “你最好这便伤势发作一命呜呼!省的日后祸害无穷!” “你大可放心好了!无论如何我也决不会死在了你的前头!” 少卿不甘示弱,朝其离去背影大吼大叫。却被楚夕若只当充耳不闻,转眼独自上得楼去。 等到少女走的远了,他脸上依旧忽红忽白,满腔愤懑好似要从嗓内喷薄而出。气极之下便在堂中闷坐,忿忿然一言不发。 “想是顾贤弟的这位朋友心中存了许多误会,这才以为咱们行事唐突,不慎酿成大错。” 贺庭兰唇间嗫嚅,难免因此倍觉自责,“此事归根溯源乃是因我而起,不如……不如这便由我上楼,去同他好生解释清楚。” “不错不错!” 杜衡放声大笑,亦在一旁不断帮腔,“顾贤弟少年英雄,这小兄弟既是你的朋友,那也定然绝非不明事理之人。何况我见他气度不凡,多半也如顾贤弟一般大有来头。” “这样吧!我与贺先生同去!顾贤弟你……你便在此等着!待我们把话说完,杜衡还要请二位一醉方休!” 他口中言语不辍,又向贺庭兰暗使眼色。贺庭兰会意,刚欲随其动身,却被少卿陡然探出手来,一把死死拽住。 “咱们行事问心无愧,又哪里犯得着同旁人解释分说?哼!她想怎样那都随便!大不了一拍两散,今后老死不相往来!” “这……” 贺庭兰被少卿牵住手腕,一时兀自动弹不得。无奈同杜衡对视一眼,却发觉他同样满脸尴尬,以手骚头踟蹰半晌,开口说的仍旧是些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场面之话。 “益者三友,直为其先。这位兄台所说对错姑且不论,可他既能直言贤弟之失,足见乃是心中挚诚使然。顾贤弟……唉!你还是先消一消气,万勿如此大动肝火。” 贺庭兰急形于色,不过也知寥寥数语,必不能使少卿回心转意。遂转变话锋,继续苦口婆心道:“这样如何?正巧庭兰今夜亦要在此留榻,少时如蒙贤弟差遣,自当略效犬马之劳。” “如此便多谢贺先生了。” 少卿心下不以为然,可眼见贺庭兰一番善意敦敦,终归不便当面回绝。只在口中敷衍了事,至于脸上愠意则始终不减分毫。 贺庭兰良言道尽,只得先行告退。杜衡见状,犹不忘叮咛他凡事小心。又道倘若少时再生枝节,自己必会前来相助,而后便同样向少卿辞行。 少卿思绪纷芜,三言两语将他送至门前。待见其身影在市肆街坊间消失渐远,又独自一人回到堂中,脑内一时百感交集。 他望了望堂中两具冰冷尸骸,至此才及静下心来细思。想这世上固然有人重名轻生,可若说只因旁人三言两语,便忽莫名其妙举剑自戕,那也着实可谓闻所未闻。何况观这三人言谈样貌,应当绝非初涉江湖,又怎会行事如此草率冲动? 再者,常言道斩草须除根。适才两人虽为自杀不假,可终归与自己难脱干系。望日楼固然不及青城势大,一旦不顾一切大举寻仇,却也同样殊为麻烦。倘若因此反令教中同道徒增伤亡,则自己岂不着实罪莫大焉? 而话虽如此,事到如今想要在茫茫人海里再找寻这长脸汉子下落,那也端的形同大海捞针一般。 何况…… 何况自己若果真杀人灭口,又岂不正是草菅人命,反倒成了楚夕若口中十恶不赦的奸贼恶徒? 他一腔意乱神烦,更在念及楚夕若之时,愈发生出良多愤懑不已。一来二去不由胸闷如堵,似教日前伤势隐有复发之兆。无奈只得把这千头万绪先都搁置一旁,转而回到房中,自行运功呼吸吐纳。 “诶?这不是我们的顾大英雄么?怎么?觉得身子无碍,又要跑出来给我惹是生非了?” 等到少卿再行出门,外面早已近趋日暮。才刚走出数步,便见柏柔言笑晏晏倚在廊下,两靥之间戏谑良多。 少卿却不答话,三两步来到栏杆旁,朝楼下堂中遥遥张望。柏柔嘴角一撇,悠然在他跟前站下,忍俊不禁,啧啧感概道:“你这位顾大英雄只管出风头便是了,至于剩下的劳什子,那也自有旁人前来替你收拾。” “柏姑姑果然神通广大!只一出手,便把这许多麻烦料理的干干净净!” 看到庭中已然全无早前打斗痕迹,而那两具尸体亦同样不见了踪迹,少卿总算堪堪放下心来。长吁口气,更不忘满面堆欢,同柏柔彼此玩笑揶揄。 不过听罢他这番恭维奉承,柏柔反倒是哭丧起面孔,俨然一副忿忿难平。 “我哪里有什么神通?还不是只管破财免灾了事?可破财免灾破财免灾,明明破的是我的财,到头来免的却是你的灾!如此一算,我岂不是大大的吃亏不浅?” 少卿满脸赔笑,作势轻抚其人背心。口中佯作惊讶道:“咱们教中同道,素来同气连枝不分彼此。柏姑姑你说这话,便不怕寒了少卿的一颗真心么?” “你少拿这话来哄骗了我!” 柏柔越想越觉不甘,闪身将他避开,气鼓鼓的自言自语:“不成不成!等咱们回去之后,我也非要教你家先生好生来赔给我才是!否则……哼!否则还不知要被旁人在背地里怎样笑话奚落!” “还有一事,咱们这次既同望日楼结下了梁子,依柏姑姑您看……” “你倒也还知道!” 柏柔白眼一翻,不过临到说起话来,口中又全然换了另外一番光景,“唉!若不是你忽然提起这望日楼来,我倒险些忘了,在江湖上原来还有如此一号名头!” “你便把心给放在肚里,那崔沐阳自己既是个缩头乌龟,他手下的徒子徒孙又会是些什么货色?他们要真敢上门寻仇,则先不必说你家先生,便是你柏姑姑一人,就足能打发了这些蠢才废物!” 言及至此,她又目光狡黠,同少卿彼此对视。直俟看的他心中惴惴发慌,才又饶有兴致道:“说起来我倒还有一事想要问你。” “刚刚我见那楚家丫头不知在和哪个赌气,就连我唤她一齐下来吃饭,也都全没好气的只说不去!啧啧啧!你说这究竟奇怪不奇怪?” “她不吃拉倒!” 少卿忿忿大叫,反令柏柔不由扑哧乐出声来。素指纤纤在其下颌一刮,继续不紧不慢道:“她想要怎样,我总是全不在乎。可怕只怕在有些人心里……却着实正为之担心的紧呐!” “您说谁?” 少卿脸上微一泛红,下意识催问叫道。柏柔哂然而笑,目光扑朔玩味,偏又摆出一副明知故问模样。 “自然是你家先生了!这楚家丫头若真出了什么差池,岂不要教他一腔心血白白付诸东流?” “咦?莫非咱们姑侄所想……其实并非乃是同一个人不成?” 第十四章 金兰义 “正是如此!” 少卿反应奇疾,顺势脱口而出道:“只不过咱们此次前往楚家,说来说去毕竟乃是小侄头一遭奉先生之命行事。即便果真出了些小小纰漏,终归也属情有可原。” “可您老人家身为教中耋宿,又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前辈高人。倘若竟连区区一个后生晚辈都疏于照拂……少卿实在是担忧您这一世英名,会就此白白付诸东流呐!” “你这小猴崽子还真是会说!” 柏柔眉峰轻挑,一副笑意盎然,“旁人恨不能把我杀之后快,怎的到你嘴里却成了什么前辈高人!罢了罢了!我这位前辈高人还是好生先把你照料妥帖,可别还不等旁人饿没了性命,你倒自己先把自己给折腾个半死。” “你们这些个读书人,识文断字固然哪里都好。唯独是这些弯弯绕绕!实在教人听了好生来气!” 两人才及下楼,便听堂中有人高谈阔论,一腔中气之足,端的颇不寻常。他话音未落,另一人却忽叹起气来,仿佛有良多感慨丛生。 “杜侠士此话,请恕庭兰不敢苟同。所谓明理正法,奸邪所恶。公道人心,生民以期。古之圣王象天法地,所推之理自亦质直皓白。便是皇室贵胄,九五至尊,也当遵循守序,岂可独独凌驾其上?” “圣王固然象天法地,只是石有千春,人无万古。三代易俗,何礼法之?贺先生腹蕴珠玑,如何却会不知这等浅显之理?” 此话既出,在场众人无不为之惊讶。贺庭兰心头一懔,愕然循声遥望,方才发觉少卿业已飘飘行至近前。忙起身向其一揖,口中释然道:“原来是顾贤弟来了!请坐,请坐。” 少卿亦不推辞,寻隙同其一桌坐定,话里话外颇多诧异,“杜大哥,你怎的回来了?” 杜衡朗声而笑,招呼店家再行添置碗筷,自己则大声说道:“我怕白天那逃脱了的鼠辈见贺先生孤身一人,便又重新回来寻他的晦气,这才特意赶过来看看。不过既有顾贤弟在,我这番担心也真是好没道理!” “咦?不知这位是……” 少卿双眉一轩,遂向二人引荐柏柔。只说她虽是长辈,于教中地位尊崇,然行事待人却颇直爽豪迈,在其面前不必太过约束拘礼。 “原来是青城山的前辈英雄!” 杜衡闻言,肃然起敬。霍地站起身来,遥对其人抱拳为意,“您既是顾贤弟的长辈,那便同是杜衡的长辈一般无二!前辈在上,还请受杜衡一拜。” “你们小孩子家家自说自话,那也只管当我全没存在便是。” 柏柔吐气如兰,两条手臂在其肩膀略微一提,杜衡顿觉一股融融暖意弥散周身,一番说不出的畅意舒泰之余,就此重新站起身来。 “是了,我见白天杜大哥身手了得,可却似乎并非出自何门何派。莫非乃是家学渊源?还请千万不吝赐教。” 杜衡略微一怔,不迭颔首应道:“顾贤弟所说不错,家父早年效力于宗泽元帅帐下,也曾在军中习得些战阵厮杀的手段。后来因伤赋闲在家,平日闲来无事,便时常对在下指点一二。只是若与顾贤弟一身上乘武功而论,那也当真不值一提。” “你说自己姓杜,父亲又曾在宗帅帐下效力?”柏柔微一沉吟,两靥竟颇有些难以置信,“我问你,你爹可是二十几年前,在与西夏国交战时失了一只左眼,名字便叫做杜子臻么?” “前辈是如何知晓家父姓名?” 杜衡这一惊端的非同小可。反观柏柔却笑逐颜开,喜孜孜假意埋怨道:“怎么?难不成你爹便从没同你提起,说他还曾有过一个结义的好妹妹么?” “家父倒的确同我说起过此事……”杜衡如坠云里雾中,等到不经意间与柏柔四目相接,这才猛地如梦初醒。 “莫……莫非此人便是……” 柏柔浅笑盈盈,遂将个中往事向三人娓娓道来:“早年我奔走在外,不慎在大漠戈壁间迷了道路,几日几夜水米未沾,眼见便要活不成了。这时正巧赶上你爹带队经过,终于把我这条性命从阎王手里给捡了回来。” “想我当初精疲力尽,你爹一行虽个个尽是血气方刚的青壮汉子,但却始终皆能以礼相待。等到晚些时候,我们误入圈套,被夷兵团团围住。好在我已多少回过几丝气力,这才算勉勉强强,还上了这份天大的人情。” 杜衡连声称是,眸中闪烁异光,“家父同我说,当年夷兵势凶,咱们宋军死伤极大。便连他自己也被夷将一箭射中左眼,险些没了性命。关键时刻若非前辈力挽狂澜,在乱军之中将那敌酋一击毙命,只怕他与众位袍泽弟兄即便侥幸不死,也非得如孤魂野鬼般流落他乡,从此再难履中原寸土之地。” “这只是你爹的自谦之词罢了。不过事后我同子臻大哥惺惺相惜,一拍即合义结金兰,此事倒着实千真万确。他年长几岁,便做兄长,我则为小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柏柔眉飞色舞,颊间满是殷殷,“多年未见,子臻大哥现下如何?身子骨可还硬朗着么?” 杜衡肃然道:“托前辈的福,家父自从当年回到军中,宗帅顾念他往日累有功劳,遂亲自上表朝廷,为他老人家乞骸致仕。如今不但身体无恙,一顿下来还能吃上三大碗白饭不止呐!” “好极!好极!” 柏柔两靥凝笑,牵过杜衡双手仔细端详良久,“不错,眉眼间倒确与子臻大哥有几分相似。小娃娃,你现下家住何处?既然近在咫尺,我这当妹妹的如不先行前去拜访,那便未免有些太过不近人情了。” “前辈放心,杜衡这便头前引路,岂有教前辈独自前去之理?” “你这话便大错而特错了!”柏柔听罢大摇其头,目光自三人身上环顾一周,“我自去同兄长闲话,又何必扫了你们现下雅兴?你还是同他们留下吃酒,我自个儿一人前去便是。” 杜衡虽觉不妥,但毕竟拗不过柏柔执意坚持,无奈只得如实相告。柏柔兴之所至,一俟得知兄长住处,只匆匆嘱咐少卿重伤之下不可贪杯多饮,旋即便翩翩出门而去,无疑正对稍后故人重逢心向往之,分外怀藏憧憬。 “想不到杜大哥竟是将门之后,又与柏姑姑原是世交!” 少卿满脸诧异,只觉这大千世界,当真无巧不成书。孰料此话却反倒牵动杜衡心绪,一时神色微黯,涩然自嘲道:“家父与柏前辈皆是普天之下大大的英雄豪杰,只恨我生为男儿,直到如今却依旧未建寸尺之功,实在教人好生惭愧不已。” “闻百里之为虏兮,伊尹烹于庖厨。吕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饭牛。不逢……” “不逢汤武与桓缪兮,世孰云而知之?” 听闻少卿将自己打断,贺庭兰反倒眼前大亮,更在频频点头不辍,“原来顾贤弟也知晓此句!” “家师素对屈子推崇备至,小弟在其身畔耳濡目染,自然偶尔也能记下几字。” 少卿微微一笑,又是一番揶揄调侃:“想必先前贺先生必定以为,似我等江湖草莽无不好勇斗狠,只知争斗厮杀。至于对这些圣贤之书,却从来连看也不愿多看一眼吧!” “惭愧!惭愧!” 贺庭兰被人说破心事,不觉蓦地面红过耳。又将目光投向门外,口中喟然叹息道:“屈子意向超远,不附浊流。终却落得怀沙自沉,着实教人好生唏嘘不已。” “杜大哥既有心兼济天下,伯父又身为宗帅旧部。何不就此进京,向其在军中谋得一处效力所在?依杜大哥这般手段能为,那又何愁不能创下一番不世之功?” “不错!正是如此!”贺庭兰举起杯来,亦在一旁随声附和,“偏巧庭兰此行正为进京赶考,如蒙杜侠士不弃,咱们大可一路同行,也好教庭兰常可多多受教。” 二人满拟杜衡听罢自会大喜过望,未曾想他却只是苦笑连连。一副眉头紧拧,俨然另有何等难言之隐。 “实不相瞒,并非是我不愿离乡进京。只是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家母去世多年,家父则年事已高,平日起居多有不便。倘若我再如这般一走了之,岂不大大有违孝道?” “何况眼下朝廷中奸佞横行,宵小当道。纵似宗帅这等光明磊落之人尚且遭其嫉恨,朝不保夕。我即便像二位所说般果真去了……到头来也毕竟全无半分用处。” 少卿察言观色,当下朝他拱起手来,“令尊之事,杜大哥尽可放心!我这位柏姑姑虽看似玩世不恭,其实却最重情义二字。她既与令尊结义在前,待知晓此事后自会多遣弟子,前来南阳对他老人家悉心照料。依我看到时令尊不但定然起居无碍,只怕尚会教杜大哥在时更为妥帖许多。” “至于当今朝廷之事……小弟虽身在江湖,倒也多少略知一二。” 言及至此,少卿遂将自己日前见闻向二人一一道来。杜衡在座上听了,霎时满腔气往上涌。手起掌落,“啪”的猛然拍在桌上。 “边关将士经年浴血,外保山河无恙!可这些奸臣却只知搜刮地皮!如此上愧皇恩,下欺百姓。实在可恨至极!可恨至极!” 少卿点点头,双目炜炜蕴光,不逊夜空粲然星斗。 “正因时局维艰,豺虎狼行。天下才愈是仰仗有人振臂一呼,澄清玉宇。少卿不才,见杜大哥与贺先生言谈举止,皆是行事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如若日后二位果能身居庙堂,执掌权柄,则必为天下万民莫大之幸。” 杜衡心头一懔,忙一般的抱起拳来。又仿佛懊恼至极,连声慨叹道:“顾贤弟年纪轻轻,便已心怀天下。反观杜衡却鼠目寸光,只顾眼前小小得失。当真高下立判,教人好生惭愧不已!” “杜大哥何出此言?” 少卿大摇其头,莞尔笑道:“杜大哥义气深重,小弟从来敬重佩服。又岂会存了轻慢之心?不过小弟私下倒确有一桩心事,只是不知杜大哥与贺先生意下如何。” 贺庭兰面露惊讶,先与杜衡对视一眼,又教少卿凡事大可直言。少卿见状,将杯中酒浆一饮而尽,便也开门见山道。 “少卿冒昧,今日与两位一见如故,只觉着实分外投缘。如蒙杜大哥与贺先生不弃,不知是否愿同在下结为兄弟,从此祸福相契,荣辱同担?” “着呀!顾贤弟所说妙极!怎的我偏偏便没提前想到!”杜衡大喜过望,登时抚掌而呼,又转过头来急不可耐,问贺庭兰对此意下如何。 “如此自然甚好,庭兰亦是心向往之。” 三人一拍即合,当即唤店家取来香炬烛台,而后各自道明生辰八字。杜衡在三人中最为年长,故而奉为大哥,贺庭兰则紧随其后,至于少卿因年纪最小,便为三弟。三人焚香祭表,八拜为交,皆满饮杯中美酒以示诚心。遥望天边行云拢月,俯看庭中莲芡清波。逸兴湍飞扶摇万里,一时无不好生痛快。 “咱们三人既结为兄弟,有些话庭兰还是不得不说。” 贺庭兰生性稳重,少时收敛胸中快意,又对少卿语出殷殷。少卿一怔,喜不自胜道:“有什么话,二哥但说无妨!” 贺庭兰脸上存笑,缓缓撂下手中芳樽,轻声道:“白天之事过后……三弟你可曾再与那位兄台见过面么?” “此物入口温润绵柔,细腻萦绕。可一旦再行品之,又似高屋建瓴,明河泻地。果真醇香清冽,回味悠绝!好酒!好酒!” 少卿知二哥言中所指,除却楚夕若外自然再无旁人。只是如今自己心里气犹未尽,因此也只管顾左右而言他,唯独偏不肯将事情分说清楚。 贺庭兰一声叹息,如何看不穿他心思?可自己话既至斯,倘不一吐为快,抑在胸中着实甚感憋闷。故还是鼓足信心,再度苦口婆心道。 “我听少卿你适才言道,这位楚公子曾于先前事中助你良多,可见他绝非存心无理取闹。无非只是别有误会,想必但须三言两语,便足可消弭芥蒂。唉!你又何必始终耿耿于怀?” “你二哥说的不错!” 杜衡面色潮红,恍惚已有了几分醺醺醉意,“刚才是我从善如流,答应了与庭兰同去京城闯荡。这次……这次你无论如何,也得听我这做大哥的一句才是!快去把楚兄弟也给叫下来,有什么话的……咱们便当面说个明白!” “你们哪一个爱去便去!反正若要教我给她赔什么不是……哼!那是决计想也休想!” “你这人怎的偏偏说不听了!我还不信……” 杜衡心下着恼,本欲发作,转念却又忽的一计涌上心头。将一席话重新咽回肚中,醉眼斜横遥遥一瞥。 “这样吧!我这做大哥的今天便来和你比上一比!要是你当真能胜得过我,我便发誓再也不提此事。可要是你终究胜我不过,那便总要老老实实的去寻那位楚兄弟,把事情原原本本同他讲明清楚!” “怎样!你究竟敢是不敢?” “我武功较大哥为高,他又如何能胜得过我?左右是赢,倒不如答允下来,也好到时图个耳根清净。”少卿心念电转,几度陈思利害,遂微微一笑,踌躇满志一口答允。又问杜衡究竟想同自己比些什么。 “痛快!这才是我杜衡的好兄弟!” 杜衡快人快语,哈哈大笑之余,已将一条臂膀直接拄在桌上,“你功夫了得,我自认不是对手。所以今日咱们便只比气力,且来看看到底是谁更胜一筹!” “顾少卿呀顾少卿!怪只怪你目中无人,如今落得个咎由自取,又如何埋怨得了旁人!” 少卿暗里叫苦不迭,方知已入杜衡彀中。奈何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事到如今已再无反悔可能。 而所谓面由心生,他既有所想,脸上自然随之色变。杜衡看在眼中,一时不觉好生快意。洋洋自得活络手腕,俊脸泛红朗声又道。 “我十四五岁时,便已能拉得开五石重的硬弓。怎样?你要想现在认输也还算来得及。不如这便依着咱们先前的计较,请那位楚兄弟下来。到时我和庭兰自会帮你多多说些好话。” “来便来!究竟孰胜孰负,不是也还尚未可知呢么?” 少卿少年心性,既遭杜衡言语相激,又怎会轻易善罢甘休?可虽如此,一旦当真说起话来,却终不免略显底气不足。 杜衡见状,不由又是阵纵声大笑,伸直臂膀在他眼前刻意晃得几晃,双眉一轩意味深长道:“好!咱们便让庭兰在当中做个证人。不过你我可要有言在先,待会儿一旦分出胜负便算完事。否则我这做哥哥的若一不小心伤到了你,只怕事情便着实大大的不美了。” “大哥何必这般小觑于人!” 少卿心下着恼,说起话来不免针尖麦芒。亦同杜衡一般伸出手臂放在桌上,两人十指相扣,皆不甘示弱。贺庭兰虽不愿二人为此平添争执,但也知他俩皆血气方刚,多半难以听进旁人规劝。只得将无奈化作轻叹,再三嘱托两人小心行事,这才满心忐忑的从旁坐定,颔首示意开始。 少卿满心算计,起初以为即便杜衡膂力惊人,少时但消自己催动内力,那便足可与之平分秋色。孰料两人肌肤甫一相触,他登觉一股偌大之力恍若硕浪拍空,顷刻充斥四肢百骸。饶是自己武功不俗,在其冲激之下却亦如一叶扁舟孤处大海,自水势奋扬间毫无抗拒之力。 反观杜衡脸上笑意未尽,周身骨骼格格轻响不休。五根指头宛若铁条铮铮,无不死命嵌入少卿右手指缝当中。内力一脉本来就并非少卿所长,更兼重伤之下难尽全功,每每杜衡手上较劲,便会不由自主被其压倒约莫半寸。等到一连数次僵持摇摆,竟已然堪堪几近落败。 可愈是如这般陷于不利,少卿心底深处一股争强好胜之念反倒愈发蓬勃而生。当下吐气开声,青筋暴起,只将所余不多内力悉数倾凝掌心,乍看竟俨然逆转颓唐,大有一副隐隐扳回半城之意。 杜衡神情微妙,自不难察觉三弟这番前后异样。成竹在胸下同样掌中加力,将局势再度牢牢掌握。 少卿与之对面而坐,则端的彼此高下立判。适才种种挣扎无异困兽之斗,等到一朝气力衰竭,自然只剩束手就擒。他一张俊脸憋作通红,右手五指骨痛欲碎,虽因兀自不肯认输,以至正紧咬牙关,提起最后一丝余力苦撑,可到头来终归丝毫于事无补。 须臾,想是杜衡心觉时机已至,口中高喝如雷,一只铁掌力道骤增。便教少卿有心负隅顽抗,在这汹汹来势之下终于难以为继。蓦然只觉右手不听使唤,顺势遭杜衡死死压在桌面之上。 “胜负已分,这次是大哥赢了。” 耳闻贺庭兰此话,杜衡方撒开手来,借着几分酒气大叫道:“怎样?我这手段与你们青城山的武功相比,可也并非是全然一无是处的吧!” “大哥胜的堂堂正正,少卿甘拜下风。” 少卿面如死灰,念及稍后尚要前去同楚夕若白费唇舌,一时更觉脑内隐隐作痛。果然,杜衡忽的收敛笑容,两道目光又自少卿身上端详数度,眉宇间不乏正色凛然。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三弟,你还不去把楚兄弟给请下来么?” “大哥,你究竟信不信得过少卿?” 杜衡心下微惊,却也不假思索便点头道:“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大哥既信得过我,便不如把此事全都托付给少卿。少时我自会前去与她讲个清楚,管教大哥二哥之后心满意足。” “这……” 杜衡面露迟疑,片刻又豁然开朗,朗声应允道:“好吧!你既不愿教我们多管你二人之事,那我与庭兰也正好落得清闲!不过你也得先行作保,到时断不可但凭一时意气冲动,反倒又和人家动起手来。” “大哥放心!我自去和她平心静气的说话。就算……就算人家仍旧呕气不过,再来打上我一个耳光,我也准保笑脸相迎,绝不同她置气半分。” “我看你明明是聪明绝顶之人,怎的一说起这事来就偏偏又成了痴子?”杜衡大急,连酒也顾不得饮,面红耳赤着叫嚷道:“他若真要打你,你便不会早一步的躲开了么?” 少卿哑然失笑,眼望此刻席间二人,一时但感分外亲切可喜。贺庭兰胸中同样暖意融融。手托芳樽起身为寿,感慨之情溢于言表。 “庭兰一介寒微草芥,今日幸与两位一见如故,结为八拜之交。人生快意,知己难寻。异日对床夜雨,愿复浮此大白。” 觥筹交错,月拢寒天。推杯换盏,调弹笑望。几处峥嵘头角初露,可叹来日大梦黄粱。 第十五章 不速客 “喂!你可在屋里面么?” 少卿满脸不忿,不多时来到楚夕若门前。几次本想调头便走,可又忆起先前承诺,无奈只得悻悻抬手,在门上用力叩了几叩。 “你来做什么?” 冷声传来,含恨带怒。少卿嘴角一撇,难免颇感不屑。索性站在外面,大声阴阳怪气道:“我怕你给饿死在了屋里,到时又把一条人命算在我的头上。” “你!” 楚夕若又羞又气,下意识欲要出门,将这小贼好生教训一番。可待心绪渐趋平复,又觉倘若自己果真恼羞成怒,则无疑正中了少卿下怀。遂冷笑数声,蔑然回敬道:“我若当真死了,于你们青城山而论,岂不正是桩天大的好事?” “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少卿口中一辍,偏偏故作深沉,“若是放在平日,像你这种人我自然看也不愿多看一眼,只是如今则大大不然。要是你果真短命活不长了,又教我之后如何去向先生交代?” 屋中沉默片刻,才听楚夕若咬牙切齿,怒气冲冲道:“放心!天下如你这般奸邪之辈尚未除尽,我自不会轻易送了性命!” “这便奇了!”少卿明知故问,“你又是哪只眼睛看到我十恶不赦,乃是什么奸邪之辈的?” 楚夕若全没好气,不假思索便又厉声怒斥:“光天化日之下草菅人命,莫非你还要说自己光明磊落,乃是救人水火的英雄豪杰不成?” “你说我光天化日之下草菅人命?” 少卿意味深长,将她此话朗声重述一遍。又若有所思,自顾自道:“不过我怎记得……你杀李崇时也并非是在三更半夜。既然如此,为何你便是坦坦荡荡,而我却反倒成了卑鄙小人?” “真是强词夺理,贼性未改!” 楚夕若暗暗一声咒骂,却教少卿颇为自得。一张俊脸似笑非笑,仿佛已能看到她一副气急败坏模样。果然,房中之人又是一阵冷笑,随之恨恨道:“那姓李的恶事做尽,死有余辜。凡我江湖同道,人人得而诛之!” “至于你……哼!劣根难改,也同那姓李的一样该死!” “咱们可要当先讲好!那两人明明便是自杀,我可从没想过要伤了他们半根毫毛。”少卿负起手来,在门前悠然踱步。蓦地又似忆起别事,话锋一转,奇声续道:“是了!我倒还正有事情想要问你。” “你可知道望日楼的崔沐阳么?” “你说崔叔叔?” 楚夕若微一怔神,须臾又沉下声来,话里话外颇有些幸灾乐祸。 “崔叔叔是我侠义道上的一方领袖,平日又与我楚家素来交好。你若同他结下了梁子,那便等着教人前来给你收尸吧!” 对她这番威胁,少卿自然不屑一顾。双唇一碰,啧啧感叹不迭,“看来这位侠义道上的一方领袖,约束驭下的本事也实在稀松平常。否则的话,又怎会教门中出了这样几个不成器的弟子?” 言讫,他便无所保留,把今日早前之事侃侃道来。不过楚夕若先入为主,如今早已一心断定他为杀人凶手。是以听罢不但未曾相信分毫,心中反倒愈发恼怒不已。当下劈头盖脸,又是阵汹汹大发雷霆。 “你白天明明口口声声,承认人是自己杀的。可转眼又说他俩乃是自杀,其实同你全没半分干系!” “顾少卿!我还以为你虽心狠手辣,但毕竟算是个敢作敢当之人!只是现下看来……哼!真想不到你为人竟会如此下作不堪!” 少卿气往上涌,险些当场发作。可转念又倏地变换语气,口中不无讥讽道:“你说的对极!我为人从来便是如此不堪!我劝你还是趁早把门打开,否则……” 人声骤熄,万籁俱寂。 不知为何,少卿口中忽的戛然而止。旋即便是数声呻吟痛苦至极,从外面遥遥传进屋内。楚夕若先是一惊,念及他在回龙寨中受伤极重,反倒不由莫名慌了手脚。急匆匆赶到门前,紧攥着十指连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无妨……” 少卿气若游丝,勉强苦笑一声,“想是我据实相告,你却始终不肯相信。我一时气恼不过,这才不慎牵动了伤处……” “楚姑娘,我今日恐怕是活不成啦!还请你回去之后,千万莫要辜负先生殷切之托……把事情同楚家主商量妥帖。如此,顾少卿便在九泉之下……亦对你万般感激不尽!” “你先自行护住心脉!我这就去寻郎中来!” 少卿在外面咳得撕心裂肺,更教楚夕若在门内听得心惊肉跳。本来一腔怨怼顷刻间烟消云散,一把便将房门推开。孰料才一出来,赫然竟见少卿满脸戏谑,正同自己对面而站。再看他面颊红润如常,双目湛湛蕴光,又哪里有半分垂死濒危之兆? “滚!” 楚夕若一愣,始知中计。伴着少卿捧腹大笑,甩手“啪”的一声摔紧房门。然少卿却不肯善罢甘休,重又捏起嗓音,有意装作一副气息奄奄。 “在下如今命在朝夕,还请楚姑娘顾全江湖义气……务必答允……否则我实在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楚夕若浑身发抖,端的又急又羞。只恨不能立时拔出剑来,在他身上狠狠刺个对穿。她抬起两只素手,紧紧捂住双耳。可少卿声声嘲笑却如附骨之蛆,久久阴魂不散。回想自己在楚家从来万众瞩目,又何曾遭逢如此折辱?一时愈想愈觉恼恨,到头来竟眼眶一热,险些因此落下泪来。 须臾少卿笑得够了,又见她良久不肯吭声,当下提起声音,悠悠然大声道:“话我也已然同你说了。你爱信便信,不爱信便不信。” “是了,方才我带了些饭菜,就放在此处。待会等我走后,你自己……” 话说到这,少卿竟再度没了声音。楚夕若气极反笑,草草拭去脸上泪痕,愤然嗔骂道:“顾少卿!你几次三番故技重施,难道自己便不觉无聊么?” 门外鸦雀无声,惟余冷风穿堂入户,直教人脊背嗖嗖发凉。楚夕若冷哼一声,下定决心不再理他。索性蒙起被来倒头就睡,只是在床上几度辗转反侧,终究半晌难以成眠。 此刻周遭一片死寂,恰似万物肇始,天地浑沌。陡然间!清音数缕,激荡耳畔。楚夕若心头一懔,听出这正是暗器接连打在门前楹木之上。刚要顺势拔出长剑,脸上又神色微妙,暗自琢磨开来。 “想不到你做戏竟能做到这般地步!哼!只是你要让我上当蒙羞,我却偏偏绝不教你称心如意!” 她目光如炬,越想越觉这不过还是少卿的阴谋诡计,遂只对当前诸多异样视若无睹。坐在桌边,又径自斟得一杯茶来,且看这小贼究竟还有何等手段。 “哪里来的蟊贼,莫不是活的不耐烦了,敢在我眼皮底下行凶伤人!” 柏柔一声怒斥,不啻平地惊雷!楚夕若勃然变色,尚无暇有所反应,便听外面连番吐气开声,正是双方业已彼此斗在一处。 她脸色苍白,心中暗呼不妙。冷刃如水,化作道耀眼寒芒破门疾出。迎面只见柏柔衣袂翩跹,自空中翻飞腾越,单以一双肉掌独斗十数个黑衣蒙面之人。 另一边厢,少卿兀自昏迷在地,左臂一处剑伤正汩汩冒血,将半边衣衫染作殷红。 这十余个杀手各执长刀利刃,人人身法诡谲无方。招式之间狠辣绝伦,处处足能致人死命。楚夕若在其父身边日久,见识可谓不俗。可饶是如此,一时却仍旧看不出来人武功路数究竟出自何门何派。 她正失魂落魄,霎时又觉劲风扑面,碧光闪烁间阵阵腥臭直扑鼻翼,无疑是那兵刃之上涂有何等剧毒。 “楚家丫头!小心了!” 柏柔十指如风,迫得近前数人举步后撤。余光瞥见楚夕若险象环生,登时纵身飞跃而来。冷袖挟势,恰似道铜墙铁壁般将其与众杀手分隔两侧。 众杀手大惊,不曾料到她武功竟会如此之高。当中一个似是为首之人眉头微皱,朝手下暗暗使个眼色。余人会意,转眼间复将柏柔团团围在垓心,一时剑影如织刀光霍霍,端的形同一张天罗地网。 众杀手固然手段非凡,可柏柔身为青城耋宿,武功岂是易与?见状只冷冷发笑,先将自身要冲护得密不透风。右手却如鬼魅般探出,一名杀手不及躲闪,霎时双目大眩。阵阵剧痛自腕间传来,一柄精钢长剑再也拿捏不住,随之脱手而飞。 柏柔目蕴异光,足下较力蹬空,顺势将那青锋抓在手中,挽出簇烂银网似的绚烂剑花。还不及那杀手有所反应,颈间已是一抹冰凉乍起。随鲜血狂飙喷薄,就此当场横尸在地。 那首领目露凶光,须臾笃定心神,振奋长剑向柏柔再发难端。众杀手唯其马首是瞻,见状也分自四下群起而攻,大有一副群狼环伺之状。 柏柔面色凝重,全与平日嬉笑揶揄之态大相径庭。左手在背后划个剑诀,旋即掌心较力,“叮”的一声剑尖拄地,借这一触之力妙到巅毫,将身子高高滞在半空。周遭剑气罡风此消彼长,可柏柔却犹能游刃有余,自其中穿插纵横。眨眼反教这一众杀手疲于应对,人人自顾不暇。 “妖妇厉害,先宰了这两个小的!” 众杀手中不知是谁大喊一声,随之剑势倏变,转向少卿破空刺去。楚夕若大骇,慌忙举剑相迎,武功却较其颇有不及。不过数招,便被逼得额上沁汗,青丝飞拂,只剩苦苦招架之功。 那杀手大喜过望,当即奋起精神,一剑直抵其人胸膛。楚夕若大惊失色,正要闪身躲避,可转念却又蓦地发觉,如此一来则势必令身后少卿难逃一死。 她耳畔罡风嘶鸣,恍若金针细缕砭刺肌肤,到头来竟横下心念。玉腕翻腾,三尺青锋中宫直进,赫然与那杀手互成抢攻。只是她甫经连番剧斗,事到如今已成强弩之末。明眼之人自不难看出,这看似惊为天人的一剑之下其实外强中干,终归盛景难副。 那杀手被她如此胆魄所慑,等到有心撤势拆解,终归业已不及。只听一声利器入肉闷响,一口秋水寒刃登时自其胸膛洞穿而过。楚夕若如释重负,心中正自窃喜。只是那杀手虽死,手上兵刃依旧余势未尽,此刻正一般的破空刺来。反观自己避无可避,眼见那利刃漫卷朔风,唯有涩然付之一笑,就此闭目待死。 金铁交鸣,铮铮作响! 生死关头,楚夕若只觉一股巨力汤汤侵体,不由自主一个踉跄向左。而那杀身之祸自也紧贴衣衫,同其彼此擦肩而过。她又惊又骇,愕然放眼一望,竟见那杀手首领正同自己四目相对,眼里似有颇多异样闪烁。 柏柔察言观色,自不难发觉个中蹊跷。只是眼下当务之急,还应尽快克敌制胜。当即趁那头领尚未转醒,十指箕张纵横披靡,又在电光火石间连纵身形,登将眼前众杀手逐一闭住穴道。 那头领察觉不妙,惶惶便欲先走。奈何柏柔武功已臻化境,反倒后发先至,早一步拦住去路。两指自其双腿倏忽拂过,立时教他再难动弹分毫。 “少卿贤弟!” 与此同时,贺庭兰也已因着外面骚乱循声而来,一眼望见少卿浑身浴血,人事不省,口中不觉失声惊呼。柏柔阴沉着脸,冷眼扫视环顾。而后弯下腰来,在少卿腕间一探。可待二人肌肤相触,又顿教她唇角肌肉微微一阵抽搐,满眼忧心忡忡。 “他脉象杂糅浑沌,内息也已乱作一团。究竟能不能留下命来……只怕便要看老天的安排了。” “前辈容禀!” 贺庭急形于色,匆匆上前一揖,对柏柔自告奋勇道:“学生从前也曾粗读过几册医经,如蒙前辈信任,不如就先将少卿贤弟交给学生,且看是否尚有救治之法。” “既如此,一切便全都仰仗小先生了。”柏柔面作正色,亦同他拱手还礼。人命关天,毕竟无暇耽搁。贺庭兰微微颔首,忙小心搀扶少卿回转隔壁室内,“喀”的一声就此合上房门。 “胜负已分,我倒要看看处心积虑想要取我们几人性命的,又究竟乃是一群何方神圣!” 柏柔冷笑不绝,在众杀手间踱步一圈。最终来到那首领面前,骤然将他脸上面罩扯下。 但见蒙面之下,却是个约莫而立年纪之人。一张四方面膛棱角峥嵘,脸上俨然一副忿忿不平。 他先是鄙夷至极,向柏柔投来一眼。旋即嘴角一撇,再度别过头去。除却最初口中一声蔑然冷哼,便再不曾发出哪怕半点声响。 “楚端!怎会是你?” 楚夕若玉容惨淡,只觉眼前一阵阵天旋地转。待片刻回过神后,又极力故作镇定。 “你不是一向跟在四叔身边,那又如何会在南阳?这……这又到底是怎生一回事情?” “想不到二位倒是老相识了!如此也好,总省得我白白浪费唇舌!” 柏柔斜睨冷视二人,将手中长剑徐徐搭在楚端颈间,寒声威胁道:“你若是想抵死不招,我也自有千百种法子教你零碎受罪。” “谁教他们非要逞能摆大,胆敢坏了四爷的大事!单凭如此一桩,那便足该死上千回万回!” 这楚端也算硬颈,朝地上狠狠啐过一口,目中直欲喷出火来,“妖妇!你最好一剑把我杀了,否则我便追到了天涯海角,也非把你给碎尸万段不可!” “这才是了!隔了许多日子,总算是又教我听到这妖妇两个字啦!”柏柔神情微妙,转眼又将面孔阴沉,自唇齿间生生挤出一句话来,“小子,你可听说过在青城山的说水堂里……有一位姓柏的堂主么?” “你……你是柏柔?” 楚端周身一震,眼中错愕不已。柏柔不置可否,脸上诡异一笑,凑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道:“你想要杀我,那便要看自己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楚夕若面泛苍白,压低声问道:“你告诉我!我们到底坏了四叔什么大事?他……他自己现下又在何处?” “小姐!” “难道你不知道李崇原是在为四爷办事效力!这二人杀了那姓李的,不就如同伸手一个耳光,正打在四爷的脸面上么!” “你说什么?” 楚夕若瞠目结舌,一时难以置信。两只妙目圆睁,愤而厉声道:“那李崇做的原是伤天害理的卑鄙勾当!四叔……四叔定然是受人蛊惑,给蒙在了鼓里!这才不知不觉搅进这趟浑水里来的是么?” “小姐!莫非你当真想不清楚?” 楚端义愤填膺,好似对此极为不可思议,“楚家上下数千余口,每日所费开销何其之大?四爷若不另辟蹊径做些非常之事,那又如何会有旁人平素的一掷千金?” “你!” 楚夕若闻言气结,如何听不出他话里话外分明含沙射影?可外人面前又不便发作,故只落得两靥忽红忽白,心下怒不可遏。 “四叔他现在何处?我要和他把话当面说个清楚!” “四爷日理万机,怎可能亲自理会这等旁枝末节!小姐若非要问,那便等回到楚家之后,再与他老人家对质去吧!” 楚端神情倨傲,又挺起胸膛,声色俱厉道:“姓柏的!你别以为仗着自己武功了得,便能在江湖上为所欲为!要当真惹恼了我们楚家,那也一般的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寒芒云举,可黯三光。楚端话音未落,顿觉左边面颊朔风骤起。一阵剧痛痉挛,就连嘴里亦嘶嘶倒吸进数口凉气。柏柔手起剑落,把他一只左耳齐根斩落。淋漓鲜血同汗水彼此糅杂,将几缕发丝死死粘在鬓角之上。 “回去告诉楚人明,他既想要我的性命,那便大可自己来取!” “哼!怕只怕他胆小如鼠,只会躲在你们这些个小字辈的背后兴风作浪!当真是把他爹楚含章的老脸全都给丢得尽了!” 楚端伤处剧痛,几欲昏厥不支,却依旧破口大骂道:“我们楚家的事情,也还轮不到你这青城山的邪魔外道多管!今天你纵放了我们,莫非还道我楚家会来承你的情么?” “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柏柔面色阴戾,“我只说教你自己去给楚人明报个口信,至于其余这些人……今日便一个也休想走脱!” 这一个脱字言犹在耳,周遭登时杀意大奢。柏柔袂影飘飘,冷若御风而动。楚端暗呼不妙,却已无力阻拦。四下里剑光暴涨,其余十数个杀手脚下纹丝未动,身躯却在转瞬间逐一阵阵发抖,正是已被柏柔剑势如虹,分别刺破肌肤。 本来区区小伤,倘若放在平常而论,自然绝不至有性命之虞。可众人临来前却早已将兵刃涂满剧毒,若说适才柏柔出手割去楚端左耳,归根结底乃是凭借剑气罡风,是以即便看似鲜血淋漓,其实总归并无大碍。可当前情形却又与此截然不同。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这十余人脸上无不黑气团涌,周身上下剧颤痉挛,无疑乃是体内剧毒发作。任教华佗扁鹊在世,终究再也无力回天。 “你这妖妇!总有一日定要你血债血偿!” 楚端双目血丝密布,眼睁睁见这十余条性命化为乌有,心下里难免生出阵兔死狐悲之感。 柏柔两靥嫣然,不紧不慢道:“适才你所使的,并非是楚家一脉武功。足见即便连他楚人明本人,也必定不愿承认自己做过这等下三滥的勾当。至于你这许多朋友的性命……哼!如今人既已死,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的本事,敢来替他们向我寻仇报复!” 言讫,她便探指奇快,精绝内力至处,反将楚端身上穴道悉数解开。 楚端五内俱焚,脸上却如死灰一般。再见脚下遍地尸骸,十指不禁紧握成拳。俄顷深吸口气,又微微侧过头来,转而遥望向楚夕若。 “妖人行事素来奸诈狠毒,小姐何不这便随我一同回转楚家?” 第十六章 前程远 “我……” 楚夕若嘴唇煞白,听到奸诈狠毒四字从他口中说出,更只觉格外讽刺不已。 “像你家小姐这样一个可人儿,便连我这青城山的邪魔外道,也想同她好生亲近亲近,又哪里舍得教你说带走便带走?” 柏柔看似玩笑之言,于人听来着实字字诛心。楚端心头一懔,本欲开口再劝,楚夕若却面色惨白,先行失魂落魄道:“楚端,你这便自己回去吧!我在此处……还有些未完之事……” “这妖妇穷凶极恶,你又如何能是她的……” “你不必多说!” 少女紧咬朱唇,嘴里依稀竟已有了几分腥甜,“你回去后,替我转告爹爹和三叔四叔。就说我不日即会回转楚家,请他们不必担心。” 见她语气决绝,楚端亦知多说无益。片刻缄默之后,又恨恨朝柏柔瞪过一眼,“妖妇!咱们青山绿水,来日方长。若是你胆敢暗中对小姐不利,少时便教你好生领教领教我楚家的手段!” “慢着!” 楚端脚下本已行出数丈,又忽遭柏柔轻叱打断。他步履一滞,回过身来厉声大叫道:“你还要怎样?” “你倒还真是怕死的紧!” 柏柔表情微妙,亦不生气着恼,“将此物带回!告诉他楚人明,凡事都给我放小心些!” 话音未落,她便素手疾扬,将那长剑运劲抛出。楚端受此奇耻大辱,只恨不能将柏柔食肉寝皮,以泄心头之愤。怎奈武功不济,力难匹敌,到头来只得强忍业火,拾起那染血青锋,就此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楚夕若望向眼前种种,反倒愈看愈觉头痛欲裂。与此同时,忽听房门吱哑,乃是贺庭兰从屋中走出。再看他眉宇间宁静平和,似乎已不再如最初般满心惴惴。 “请问小先生,我这侄儿伤势如何?如今又是否还有挽回余地?” “前辈唤在下庭兰便是。” 贺庭兰言语恭敬,连忙拱手还礼,“适才我为少卿贤弟诊脉,发觉他体内气息紊乱,脸上也隐有黑气缭绕,似为剧毒将发之兆。是以就当先施针,暂且闭住了他手少阴心经与足太阴脾经,应能或多或少有所助益。” “还请前辈放心,庭兰已写好一封药方,少时便依照此方抓药。少卿贤弟春秋鼎盛,又一向武功卓绝,今番也定能转危为安。” 柏柔以手抚心,总算长长吁出口气。感激之余,遂一脸正色请他多多费心操劳,自己则代少卿在此先行谢过。 贺庭兰双手连摇,忙说不必如此。又道自己与少卿既有结义之情,那便定会竭尽所能。如今少卿业已睡下,自己这便要去药铺一趟,柏柔若实在放心不下,大可亲自进屋一看。 柏柔闻言,又是一番千恩万谢。等目送贺庭兰动身离开,立时便往屋中奔去。楚夕若见状,忙发足紧随其后。孰料刚一迈步,陡然却觉面前劲风大奢,不由得连连向后退出数丈。愕然一望,竟是柏柔一脸意味深长,转身倏地拦在前路。 “楚姑娘,你我可要把丑话说在头里。” “今日我这侄儿若只安然无恙,咱俩之间自然便可万事大吉。可一旦他当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定会搅得你们楚家上下鸡飞狗跳,从此再无一日安宁。” 楚夕若身子猛然一颤,两片清秀脸颊直欲隐隐滴出血来。柏柔看在眼里,却浑不在意。冷冷一笑,伴随房门“喀”的一记轻响,只将她只影单人,独自留在原地。 “他当真会死么?” 楚夕若心乱如麻,同柏柔一番危言恫吓相比,反倒更加牵挂少卿性命安危。 她面色惨淡,额上早在不知何时沁缀一层细密汗珠。瞥见遍地狼藉尸骸,忙慌张张将目光移向别处。恍惚间更有一念自脑中骤然闪过,觉倘若能将此事重来,自己倒宁愿与少卿易地而处,终归胜过如眼下般煎熬纠结。 她满脑胡思乱想,不知又过多久,只见贺庭兰从外面快步回转,眨眼匆匆来到近前。楚夕若心头一懔,忧形于色迎头赶上,可事到临头偏又难以启齿,只将两靥涨作通红。 “兄台不必太过忧虑。” 贺庭兰微微一怔,自不难将她心思猜透,“咱们但须竭尽所能,少卿贤弟吉人天相,少时定会否极泰来。” “只是还有一事……” 言至此处,他脸上忽的微露迟疑。须臾才鼓足勇气,低声续道:“任人之道,要在不疑。宁可艰于择人,不可轻任而不信。庭兰僭越,觉兄台既与少卿贤弟同行为友,足见彼此可堪挚诚。” “既是如此,兄台又何不能姑且对他再多几分信任,总也胜过似这般无端胡乱猜疑。” “先生有所不知,我二人其实并非……” 楚夕若刚要辩解,却被贺庭兰轻轻挥手,示意她暂听自己把话说完。旋即,便将白天之事和盘托出。最后将诸多心事化作一声叹息,涩然感慨不已。 “并非是庭兰有意指责兄台。只是……倘若兄台果能容少卿贤弟解释一二,想必无论如何也定不会将事情酿至如此境地。” “我……” 楚夕若哑口无言,颊间滚烫发烧之余,恨不能寻个地缝容身。贺庭兰看出她心下纠结,遂不再多说其余,当下拱手告退,徐徐走入房中。 飞鸟裂天,寒烟细断。此夜漫漫,何以成眠? “顾少卿,你……你可千万要活下命来!” 翌日清晨,柏柔才刚推门而出,却不由得微微一怔出神。目光所及只见楚夕若半倚廊柱,眼睫扑簌,端的正是一副恬美宁静睡容。 此刻楚夕若也已听到身边异响,茫然睁开惺忪睡眼,一俟看清来人乃是柏柔,原本困意似在顷刻间一扫而空。慌忙起身,连声问道:“他现下状况如何?” 柏柔神情古怪,却不急于回答。将她上下一番细细打量,不无惊讶道:“昨夜一宿……你便一直都在此处?” 楚夕若嘴唇嗫嚅,半晌总算点了点头。人非木石,岂能无情?见少女满面倦容,眉宇间颇多憔悴,柏柔终不由得暗暗心生恻隐。挪动步伐,与她擦肩而过,语气也已较昨日分明和缓许多。 “我还有些事,要去向庭兰先生请教。你暂且进去照看他片刻,待我回来后……便自己歇息去吧。” 楚夕若如获大赦,不迭向柏柔点头称是。还不待其动身离去,便小心翼翼推门而入。 她目光急切,甫一进来,登时一眼望向屋中软榻。轻轻走上近前,发觉少卿脸上因毒发之故,此刻依旧密布黑气。好在贺庭兰的确对药石医理颇有心得,一夜过后已然使其隐有退却之兆。不过若说究竟何时方能苏醒人事,则恐怕也只有老天方才知晓。 她迟疑片刻,又朝门外暗中一瞥,总算在少卿身边坐定。看见他左臂上一道长逾尺许,蜿蜒恍若蛇行的新伤,一时不觉触目惊心。本欲探近身子详加察看,转念间又似蓦地忆起何事,一只素手便直挺挺滞在半空。 “你……” 半晌,楚夕若只自嘲般苦笑数声,垂下头来喃喃低声道:“我也当真是个痴子!左右你终归全听不见,我又何必再来同你多说什么?” 话虽如此,她却仍旧自顾自般继续说道:“之前庭兰先生……已把事情全都告诉给我了。可你当初又为什么偏要一口咬定,说那两个人是你自己杀的?” “倘若我早能知道这其中的前因后果,难道你竟当真觉得我……我本就是个不明事理之人么?” 初时,她话语之中尚还有些埋怨意味。可等说到最后,声音早已细如蚊蝇,只剩满满自怨自艾。柏柔其实便在门外并未走远,又因内力早臻化境,自不难将房中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如今乍闻楚夕若所说,眉宇间不免略微动容。不过念及江湖上素来知人知面不知心,遂还是不露行迹,继续在廊下凝神倾听。 “这次是我四叔对你不起。” 须臾,楚夕若似在暗中下定莫大决心,再度黯然开口。遥想楚人明在当今江湖也算地位尊崇,渠料竟会私下里做出这等卑鄙勾当! 她一对妙目圆睁,两片朱唇紧咬。亦不知究竟是同四叔,又或还是少卿赌气,蓦地侧过身去,两靥流朱压低声道:“待你醒后若心中还是呕气不过,大不了……大不了我也教你一般的刺上一剑!咱们这便算作两清,从此谁都互不相欠!” “原来这小妮子倒还是个帮理不帮亲的!有趣!有趣!” 柏柔莞尔一笑,反倒对屋中少女暗自平添数分好感。平心而论,她亦知昨日所发生之事同楚夕若并无半分关系。至于先前为何大发雷霆,说下那许多无由重话,归根结底无非是气愤楚人明行事肆无忌惮,着实太过嚣张跋扈。自己恨屋及乌之下,这才未曾加以思索。 不过如今回头再论,此举也着实显得有些意气冲动,不由在心里隐隐生出几分后悔。 “柏前辈的话……我自不会放在心上。” 柏柔正若有所思,另一边厢楚夕若随后所说,则更加令其始料未及。还未等她自惊讶中转醒,屋里面又是幽幽一声叹息传来,“我知她是一时心急,这才为此同我发狠。何况若是有人如这般伤了我的亲人,恐怕我也不知自己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他楚人澈还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这样一个好孩子,怎的偏偏便是他的女儿?唉!可惜!可惜!” 柏柔心中感慨万千,不过楚夕若却对此懵然不知,依旧喃喃细语道:“等再过几日回到楚家,我自会去寻爹爹说明你家先生的心意。请他务必为天下同道计,教两家从此止息兵戈。至于崔叔叔那边,我也会去据理力争。他与我们楚家素来要好,到时定能容我把话说个清楚。” “还有……还有就是之前我曾同你说过的事情……如今也还仍然全都作数。” 因不知楚夕若曾力邀少卿改投楚家门下,柏柔脸上不觉微微一怔。不过片刻间又如梦初醒,更在两靥生出颇多玩味。 楚夕若嘤嘤一声轻叹,心下五味杂陈。目光柔和,久久望向少卿,恍惚竟有一刻怅然失神。 回想自己此次独自赶赴青城,原本是为解父之忧,一探所谓昭阳底细究竟。怎知到头来非但全无所获,更险些为此白白送去自身一条性命。 楚家青城,素来形同水火。而自己竟会心甘情愿在门外驻足一夜,如今又在此暗暗祈他早日恢复。凡此种种一并而论,那也不由得不教人感叹造化无常,世事从来绝难预料。 房门轻启,有人走进。楚夕若微微一惊,慌忙敛饰形容,起身向柏柔道声招呼。柏柔面色哂然,悠悠望向少卿,一只手掌却自她肩头轻轻拂过。 “方才我已去问过庭兰先生,这小子福大命大,多少受些苦楚虽总是有的,但毕竟尚能保下一条命来。如此也好!省得教他今后行事还是这般莽撞毛躁。” 楚夕若遭人说破心事,一时难免甚是扭捏。俄顷接过话头,慌忙问道:“不知庭兰先生还有什么嘱咐,我这便去……” “好啦好啦!他现下这副模样,我同你总是一般的担心。” 柏柔言语稍辍,又同她对视一眼,“你一夜未眠,还是先回去歇息吧。若是一不小心累坏了身子,将来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排着队来找我算账。” “前辈您说什么?” 楚夕若面露局促,不过经她此话提醒,倒也的确感到几分浓浓倦意。念及左右既有柏柔留下照料,便终究未再坚持。眉峰渐舒,轻点点头,又红着脸庞,如逃也似的赶紧跑出房去。 “行了!人家都已跑到不知哪里去啦,莫非你还要做戏做给我来看么?” 柏柔话音未落,已是出手如风,往少卿身上运劲一拍。少卿吃痛,蓦地从榻上半坐起身来,面色发苦大声叫道:“如今少卿重伤在身,柏姑姑你便不能再轻些动手么?” “哼!我巴不得你赶快死了,从此落个自在清净!” 柏柔嘴角一撇,鄙夷之情溢于言表,“就说单这几天的工夫,你便给我生出了多少桩麻烦事来?” “柏姑姑从来大人大量,如何会当真与我这小辈斤斤计较?”少卿满面堆欢,本欲挪动身躯,朝她更为靠近几分。孰料却不小心牵动伤处,直痛的额上冷汗涔涔。 柏柔一副幸灾乐祸,既知他性命无碍,反倒板起面孔,刻意拉长声道:“这才叫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谁教你意气冲动,偏要杀了那姓李的?如今仇家找上门来,那便活该自己吃苦受罪!” “柏姑姑您这是什么话!当初杀李崇的明明另有其人,怎的偏偏又算到了我的头上?” 少卿伤处剧痛难耐,一连嘶嘶倒吸数口凉气。柏柔一声嗤笑,自不屑与他纠缠不清。脸上意味深长,又饶有兴致道:“人家楚家丫头昨天便在门外待了整整一夜,我看也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你这小猴崽子怎的还要刻意装假,偏偏连话也不肯同她说上一句?” “她仁至义尽?” 少卿满心怨怼,气忿忿反驳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不是之前答应了大哥二哥去把事情说个清楚,我才懒得和她理论争辩!结果倒好,人家根本全不相信,就连打开门来与我对面说话,都是半点不情不愿!” 他口中一顿,继续又道:“是了,我听她刚才话里的意思……此事倒好像同他四叔有着极大的干系。柏姑姑,您对这楚人明又究竟了解多少?” “你如今只管安心养伤,其余的也先暂且不必多想。” 柏柔明眸湛湛,索性直接岔开话头,“不过你若不提,我倒险些忘了!我问你!你私下里究竟和人家说过些什么?什么叫做之前说过的事情,如今也仍然全都作数?” “我怎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情?” 少卿白眼一翻,随后又恍然大悟,抚额高呼道:“我想起来了!她昨天曾劝我背出教门,转而重新投在楚家门下。” “只不过我明明在咱们教中待得正好,如何犯得着跑去看他们楚家的脸色行事?” 柏柔神色怪异,两道目光不住在其身上打量徘徊。待时候一长,反倒教少卿心下暗生惶惶,连忙急声辩解道:“我说的千真万确,柏姑姑您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便奇了,这话她不对我说不对人说,怎的唯独便只对你一个情有独钟?” “嘴长在她自己身上,她爱和谁说就和谁说,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少卿听出她话里有话,语气不免愈发焦灼。柏柔听罢不置可否,摆摆手不紧不慢道:“罢了罢了!左右我也没指望你说出个所以然来。不过现下咱们既已同旁人结下了梁子,今后总要处处小心在意。” “毕竟,我也不能时刻在你身边寸步不离,若再一不留神教人有了可乘之机,只怕便是大罗神仙下凡,也绝救不回你的一条小命!” 少卿吐吐舌头,知柏柔此话端的不假。而柏柔见他并未反驳,总算姑且安下心来,又一改平日揶揄戏谑,事无巨细详加交代半晌。直俟少卿听得颇不耐烦,连连催其回去,这才骂他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气鼓鼓的起身推门离开。 想是贺庭兰杏林春满,堪堪数剂方药下来,竟果真令少卿渐渐趋于痊愈。不消四五天后便已步履如飞,全与常人别无所异。柏贺二人看在眼中,心下皆一般的不胜欢喜。 此事隔日传入杜衡耳中,他自同样义无反顾,一连数天皆在客栈盘亘逗留,四下里各处奔走劳碌,教少卿不禁好生感动。 同这二人相较之下,反倒是楚夕若待知晓少卿业已转醒,就自始至终再无半点动静。杜衡不明就里,不免对此颇有微词。至于贺庭兰则君子情怀,每逢兄长言及至此,大多只是淡然一笑,从来不曾有半句恶言相加。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少卿,眼下你身上新疾未愈,还应早些回去歇息,勿令柏前辈在城中牵肠挂肚。” 众人在城中居停多日,贺庭兰原想等少卿伤势大好后再动身。可心中细一盘算,这才发觉离会试之期已迫在眉睫,无奈只得匆匆打点行囊。 对此,少卿自然颇为依依不舍。便将两位兄长一路送出城外数里,直至贺庭兰几次三番劝其回转,这才勉强止住脚步。 “不错!正是如此!” 杜衡频频点头,亦在一旁朗声附和,“少卿你大可放心,有我与庭兰一道赶路,他也决不会再教旁人给欺侮了去。反倒是你自己,今后总要在江湖上多留几分警惕提防。” “大哥放心,少卿理会得。”少卿苦笑,黯然喃喃自语:“只是今日一别,也不知将来又要到何时方能再会。”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少卿心思迅捷,如何听不出贺庭兰言外之意?只是如今自己并不愿同那位楚家的千金小姐多做纠缠,是以只将话锋一转,满脸喜气洋溢。 “今后有朝一日,若是大哥做了策马扬刀的沙场宿将,二哥做了位极人臣的当朝宰辅。到时可千万莫要忘了当初在南阳城中,还曾有过少卿这样一个实在不成器的三弟了。” “你这是哪里的话!”杜衡哈哈大笑,挥拳打在少卿胸前,“咱们兄弟只论交情,何谈其它?再者说你眼下武功便已这般厉害,日后定然更加不可限量!说不定等到将来,我和庭兰反倒还要靠你提携,才好勉强混得一二谋生出路来呐!” 山气氤氲,空濛环绕。三人驻足相谈甚欢,转瞬忽觉曦日沦废,已是望舒洗尽青峦。 第十七章 世家子 又过旬日,念及三人已在南阳城中耽搁许久,少卿早已按捺不住心中急切,数次催促重新启程。柏柔拗他不过,再加见其伤势日趋好转,便也勉强答允下来。 至于楚夕若同样归家心切,唯有胸中依旧不免对少卿暗藏颇多愧疚。如今主意既定,三人遂再无迁延,隔天便一齐往东动身,又朝江夏奔赴而去。 一路之上,顾楚二人各怀心事,虽偶有目光相接,却都彼此甚为尴尬。少卿丈夫胸襟也还罢了,楚夕若女儿心性,每每瞥见其人,总觉心里下阵阵忐忑悄生。最后只好远远同他避开,俨然视之如洪水猛兽一般。 柏柔旁观者清,又偏偏不肯说破。只是每日里言笑晏晏,如此数天后终于抵达江夏境内。 楚夕若久别归来,举目见市肆街道鳞次栉比,一时无不分外可亲。刚欲发足回家,忽听身后传来惊呼。愕然循声一望,竟见柏柔满脸煞白,就连额上也都微微凝沁着一层细密汗珠。 少卿察觉异样,忙上前来相扶,又问她究竟发生何事。却被柏柔狠狠白过一眼,只说是自己连日来为其运功疗伤,以至内力亏欠太多,这才反倒在他两个小辈面前丢人不浅。 楚夕若见状,便建议道:“此地离我楚家已不甚远。柏前辈若身子不适,不如这便随我前去,到时也自会有人前来照料周全。” “不妥不妥。” 柏柔双手连摇,反倒一口回绝,“咱们此来,乃为楚家青城冰释前嫌。我和这小猴崽子的言行举止,无不与本教上下一体维系。若是只如这副模样前去你们楚家,那也实在于礼不合。” “唉!还是先暂寻一处地方落脚,等到明日再去见你爹不迟。” “这……” 得知要再拖上一日才能与父亲相见,楚夕若不由略感失望。只是念及柏柔身子,亦终归无可奈何。便与二人一同在城中客栈住下,一切等到明天另行计议。 三人安顿下来,少卿却并不着急回去歇息。而是趁楚夕若不注意,悄然来到柏柔门前,抬手轻轻叩动门扉。 “柏姑姑,咱们是不是要先去楚家走上一趟?” “你还真是精明,果真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房门轻启,柏柔神采奕奕,从里面施施然走出,又哪里还有半分重病缠身模样? “说说!你究竟是如何看出,我刚才其实只不过是在假装?” 少卿面露得色,刻意拉长了声音道:“少卿只是觉柏姑姑内力高强,岂有只因替人疗伤便大损精神的道理?” “你小声些!莫教那楚家丫头给听了去!” 柏柔一戳少卿额头,虽知他此话不过乃是恭维奉承,心下里却仍旧大为受用,“咱们初来乍到,若只随着人家乱闯一气,也非得吃亏上当不可!终归还是要先去自行观望一阵,之后才好教心里来得踏实。” “少卿怎能眼见柏姑姑孤身犯险?我愿与您同去!” “是了是了,我何曾会把你给忘记了?” 柏柔先是不以为然,又倏地将面孔一沉,同他正色道:“只是咱们此去,总归须得有个约束。那便是凡事只看不做,断不可给人走露出半点马脚。” 少卿动身心切,对此自然满口答允。两人便事不宜迟,就此双双出了门去。 江夏地处要冲,素为江河通衢。共分内外二城,设清远,望泽,平湖,以及武昌,汉阳,竹簰六门。官府署衙所在,便为城内黄鹄矶最高处。其山势东西绵延,横贯全城。上则回眺山川,下则崎岖激浪。雄壮之盛虽不及汴梁这等天子帝都,但亦向来不乏钟鸣鼎食,百姓乐业安居。楚家先代也正是看重于此,这才举族迁居而来。至于日后大行陶朱之道,距今亦不过堪堪十数年光景而已。 二人几经辗转,一座恢宏宅邸已自稍远处隐约可睹。但见连片披甍返宇,处处锦绣雕琅。曦光过际,更似鎏金为殿,碎玉成阁。在城中其余屋舍间鹤立鸡群,俨然一派繁奢入极景象。 “人都说楚家富甲天下,今日一看果真半点不假!” 少卿眼见此景,不由连连咋舌赞叹。柏柔则淡定许多,尚不忘同他开口调侃:“旁人不是早已同你说了,教你重新投在楚家门下。等到那时你只消略施小计……则他楚人澈苦心孤诣积攒下的万贯家财,还不自然全都成了你这小猴崽子的囊中之物?” 少卿笑道:“万贯家财自然人人都爱,只是若从此少了柏姑姑在身边耳提面命,似这等日子也难免大大失了许多滋味。” “好好好!这话也还算你有几分良心。” 柏柔心花怒放,一时反将事先诸般谨小慎微抛到九霄云外。前后不消一盏茶的工夫,楚家门楣之上两枚烫金大字,已然清晰现于眼前。 “咦?” 少卿才走数步,脚下却忽的一顿,眉宇间错愕迭生。眼望此刻楚家门前宾客如织,穿梭络绎,不过片刻光景竟有不下七八十人分为数队,鱼贯踏进其中。 楚家身为一方豪绅巨贾,内外进出走动之人固然要较城中别处为多。只是如今他俩所见,却又着实大异寻常。 这些人腰悬兵刃,太阳穴全都高高鼓起,无疑正是内力已臻不俗境界之兆。其中为首数人神情凝重,无不一副高深莫测,显然身份地位必定颇不一般。 “这还真是稀奇!到底是出了何等样的大事,竟让这许多老东西千里迢迢,非得亲自赶来楚家碰面?” 少卿一怔,茫茫然望向柏柔。而柏柔倒是泰然自若,拉他闪至近旁一处幽暗角落,又伸出指头,遥遥比向阶前一个面相清冷,挺拔瘦削的中年男子。 “此人名叫赵秉中,乃是当今天门派掌门。现下同他对面说话的,则是太一剑派的执剑长老陆惟舟。前几月太一派的东都散人忽然无疾而终,如今派中大小事务,也自然全都归由了她乾纲独揽。” “是了,还有那个一言不发的老贼秃……” 柏柔言语不辍,又朝远处许多身披僧袍的出家人中,一个约莫花甲之年的老比丘微一努嘴,“那是普陀山的无尘和尚。哼!总有一日,我也非要教他好生长个教训不可!” “我看这位无尘大师父生得慈眉善目,又怎会同柏姑姑您结下过什么梁子?” 少卿满腹狐疑,远远瞥见无尘面容平和,反倒依稀令人好生亲近。柏柔闻言,口中低低一阵咒骂,愤愤然全没好气道。 “这老贼秃早年倚多为胜,险些害得你家先生没了性命!哼!要不是教主先前交下钧命,严禁咱们门人私自寻衅报复。我早便自己赶去普陀,一把火将他的贼秃窝给烧得干干净净!” 她生气归生气,话音未落,却伸手在少卿肩头一推,不无告诫道:“我同你说这些,可不是教你去和人家好勇斗狠。” “这些人个个成名日久,手下确有几分高明功夫。单凭你这一点本事如若当真动起手来……那也不过只是白饶上一条性命罢了。” 少卿听她说得煞有介事,脊背不禁阵阵发凉。须臾回过神来,又心有余悸般问道:“那依着柏姑姑的意思,咱们到底该如何才是?” “你之前不是有天大的本事么?怎的现在又偏来问我?” 柏柔不依不饶,负起手来沉吟片刻,“事到如今,我也并没什么太好法子。总不能教我明知是虎穴狼窝,还偏要带你前去闯上一闯。只好等到明天正大光明的登门拜会,管他楚人澈有什么阴谋阳谋,咱们只管一切见招拆招便是。” 言讫,她脑中不觉蓦地一念闪过。直勾勾紧盯少卿,不知究竟在想何事。 “明天一早……你便独自和那楚家丫头去见楚人澈,且看他到时又会作何反应。” “柏姑姑的意思是要……” “不错。” 柏柔微微颔首,转将目光重新移向无尘众人,“这些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楚人澈将他们请来,料想其中必有图谋。” “明日我就依旧推说身子不适,等到你们两个小娃娃进了大门去后,再伺机混入人群。我倒要亲眼看看,这许多侠义道上的英雄豪杰,究竟想在暗中搞些什么名堂!” “柏姑姑的计策虽好,但却唯独要苦了少卿!到时我独自一人面对团团围攻,也不知到底还能不能活下命来。” 虽知柏柔对此定有安排,少卿却仍不禁一脸哭丧,口中叫苦连天。柏柔见他模样好生有趣,当下扑哧一笑,右手在其颊间浅浅一捏。 “你便把心老老实实的给安在肚里!一旦他们当真痛下杀手,我也自不会坐视不理。” 少卿左思右想,亦知别无比这更好之法。即便满心不愿,无奈只好勉强应允。左右主意既定,两人便回转客栈,待将明日可能发生变数仔细推敲数遍,这才各自回房歇息。 转过天来,楚夕若得知柏柔一夜过后仍然不见好转,心中不免颇多惴惴。本欲自己前去探望,好在少卿素来巧舌如簧,一番好说歹说,总算教她姑且作罢。 二人路上无言,不多时双双行抵楚家门前。门子见是小姐久别归来,一时大喜过望,忙赶去向楚人澈知会通报。至于对少卿这等陌生面孔,那也只道是楚夕若在江湖上新近结识的朋友之流,故而全然未加在意。 两人畅通无阻,行走楚家水榭幽廊之间。良久未及尽头,反倒是目中所见雕梁画栋,旖旎奢靡,端的令少卿大开眼界。 “世人都知你们楚家富可敌国,可今日一见……啧啧啧!依我看恐怕便连皇帝老儿的皇宫,也不过只是如此而已!” “待会见了爹爹,你只管将你家先生的书信呈上,我自会从旁替你解释分说。”楚夕若波澜不惊,又忽驻足停步,转身郑重其事道:“爹爹平素嫉恶如仇,若是他到时说出了些不中听的话,你总要……” “方才听人说夕若回来了我还不信,以为只是底下弟子乱嚼舌根,想不到竟果真千真万确!” “来来来!快过来让你三叔四叔好生瞧瞧!” 这说话声由远及近,随之而来便是阵橐橐脚步嘈杂。楚夕若闻声识人,知来者正是四叔楚人明。 倘在平日,她既听见四叔呼唤,自会当先迎上前去答礼。只是如今念及其在南阳城中所作所为,心境却不由因此变得甚是微妙。 她兀自怔怔出神,远处楚人明已然渐行渐近,转眼同另外一人徐徐来到跟前。 少卿在一旁冷眼旁观,发觉这二人衣着华贵,不但岁数相仿,约在不惑之年,就连眉眼相貌亦颇有几分相似。 而所不同之处,不过是其中一人面色苍白,病容怏怏,好似性命已在旦夕转瞬。而另一个则满眼狡黠机敏,目光过处无不透着一副精明强干,不消说便正是楚人明本尊无疑。 “不错不错!自己头一次出门,还能囫囵个的回来!单较这一桩而论,就已经比你三叔从前强过太多啦!” 楚人明笑不绝口,走到侄女身边。虚指兄长楚人清,幸灾乐祸般大声道:“想当年你三叔第一次随你爷爷出门,便教对头一掌给打落了两颗牙齿,更从此再也使不得内力。如今再见你安然无恙,看来咱们楚家还果然是日胜一日。老爷子泉下有知,那也该能合眼瞑目啦!” “老四,你何必当着孩子的面这般奚落于我?” 楚人清眉头微皱,又似早就习以为常,只苦笑一声道:“何况扶风姑姑原也算不得是什么对头死敌,多亏她老人家手下留情,否则我又哪里还有性命活到现下?” “那老妖婆除了名字里面姓个楚字,其余又同咱们楚家有什么干系?” 楚人明面露鄙夷,分明甚是不屑,“当初要不是她不自量力,偏要和广漱宫结下梁子,教老爷子不得不为此与旁人大打出手,你又何至落到如今这副田地?” 说完,他又一脸微妙,问出一句不无深意之话。 “三哥,虽说你这人生来心慈手软,可我偏偏便不相信,难不成这些年在你心里……就当真不曾怨过恨过?”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你现下提起又有何用?”楚人清神色一黯,隐隐避开胞弟目光。又哂然看向侄女,温言发问道:“是了,我只听说你此行乃是去了青城山中。怎样,这一路下来可曾有所收获?” 楚夕若微一怔神,猛然忆起肩上使命。忙事不宜迟,将璇烛所托转告两位叔父。 起初,她原拟二人定会对此鼎力相助。孰料楚家两兄弟听罢过后,却只彼此对视一眼,口中久久默不作声。楚夕若察觉事出有异,正想开口解释,又遭楚人清抢先一步,皱眉沉声道:“夕若你年纪尚小,有些事情……总归尚且难以看得通透。” “三叔您这是什么意思?” 楚夕若大急,脱口而出道:“倘若咱们楚家能与青城山捐弃前嫌,放眼天下不知可使多少人受益无穷,那又怎会成了什么坏事?” “我并非是说此事不美,相反正如你所言,一旦功成过后,于我江湖万千同道皆是莫大幸事无疑。” “只是……” 楚人清忧形于色,颤巍巍坐在廊下,“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且不说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单只两家积恨日久,互为仇雠。要想仅凭区区三言两语便止息兵戈……即便你爹愿意,又如何才能平息世上众人悠悠之口?” “我……” 楚夕若一时语塞,唇角肌肉微微一阵抽搐。而另一边厢,楚人明则意味深长望向少卿,昂然附和道:“依我看,夕若你便是识人不明,不知受了何人的蛊惑迷乱!” “那青城山上尽是些嗜血成性,杀人如麻的奸贼恶徒,如何会心存什么善念?听四叔的话!待会见了你爹后,可千万别同他提起此事。没的惹恼了他,反给你自己招灾揽祸。” “青城山偏居一隅,自然比不得楚四爷为人坦荡磊落。哼!勾结山匪,戕害人命!这里面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受天下万人敬仰的英雄行径?” “小子!你敢再说一次么?” 少卿此话一出,端的不啻平地惊雷。楚人明脸色骤变,森森煞气呼之欲出,只恨不能把这少年当场碎尸万段。楚人清眉关紧锁,不愿见两人彼此兵刃相向。暗向兄弟使个眼色,又朝少卿问道:“不知小兄弟是何人高足,此行又是否正与夕若所言之事大有干系?” “青城晚辈顾少卿见过楚三爷。”少卿双目灼灼,说起话来不卑不亢,“晚辈的授业恩师并非旁人,正是当今青城山主。” “我道怎的!” 楚人明冷冷而笑,单拿鼻孔对向少卿,“原来竟是和璇烛老儿蛇鼠一窝的小贼!” 少卿强抑胸中激愤,丝毫不甘示弱,“既然楚四爷行事光明正大,我家先生自然便是恶贯满盈。只是在我看来,这恶贯满盈的奸贼,却要比某些光明正大之人活得更为多了几分浩然之气。” 楚人清满脸错愕,同样因少卿身份大为吃惊不已。良久付之一叹,连连摇头道:“人清与令师神交多年,可惜至今无缘相见。不过我心中倒有一事想要请教小兄弟。” “璇烛先生当世人杰,岂会不知此事之重堪为泰山?既然如此,又为何不见他肯亲自前来以表挚诚?诸如此类……还请小兄弟不吝当面赐教。” “三哥你何必同这小子废话!” 楚人明遭人戳破丑事,此刻早已不胜其烦。将袍袖一拂,恨恨大叫道:“若要我说,咱们不如这便把人给扣下,教他璇烛老儿自己赶来一趟!不论有什么话的,都好到时再谈不迟!” “不可!” 楚人清还未答话,反倒是楚夕若眉宇焦灼,抢先挡在少卿身前,“远来为客,这世上哪有对客人无礼相待的道理?若四叔执意如此,那岂不是要寒了江湖上万千同道对我楚家的一片真心么?” 楚人明闻言好似痛心疾首,抚掌慨叹道:“夕若你这话自然在理。但青城妖人和咱们楚家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何算得上什么客人?四叔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这才处处留有几分余地。要是放在从前……哼!我也非立刻取了这小子的性命不可!” “四叔,有些话本不该由夕若多说……” 楚夕若明眸湛湛,却无半分退缩之意,“南阳之事是我亲身经历,楚端受命行凶伤人,那也是我亲眼所见。此人言语虽颇有冒犯,但所说却句句属实。还请四叔当面与夕若将其中缘由说个明白,否则……” “否则你要怎样?” 楚人明声色俱厉,转眼又觉失态,满脸赔笑将侄女牵至一旁,同她窃窃耳语道:“我的好夕若,这里面的错综复杂,绝不是一两句话便能说得清的。再者,我当初对楚端说的,明明只不过是让他好生教训一下这小子便是,可从来没想过要取他的性命!” “四叔平日待你不薄,这事可万万别教你爹给听了去。不然你四叔只怕又要耳根生茧,免不得挨上一顿臭骂啦!” 楚夕若秀眉微蹙,一时正自犹豫。少卿却已对楚人明厌恶至无以复加,遂向楚人清拱手为礼,凛然正色道:“楚三爷明鉴。家师一片挚诚,原本确有意亲自前来楚家。奈何教中事务缠身,实在抽空不得。这才只得修书一封,教晚辈代为转呈楚家主。” “真是可笑至极!他璇烛老儿事务缠身抽空不得,难道我二哥便有工夫去见你们这些不三不四之人了么?” 楚人明一声冷哼,看也不愿多看少卿一眼。而少卿亦对此求之不得,依旧拱手沉声道:“家师此举,实为江湖万千同道计。还请楚三爷明察秋毫,务必从中斡旋助力。” 楚人清喟然长叹,一张苍白脸上竟似略微回过些淡淡血色。 “其实……此事又何尝不是人清毕生所愿。唉!也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便请顾少侠放心,人清自会竭力促成此举,定使凡我江湖中人,从此免受门户倾轧之苦。” “三哥!你不会真信了这小子的鬼话吧?” 楚人明听罢大跌眼镜,指着跟前两位亲人,嘴里怒气冲冲道:“我看你爷俩都是教猪油给蒙了心,怎的偏偏认不清旁人的居心叵测!” 说完,他又恶狠狠望向少卿,咬牙切齿道:“小子!但凡你在楚家一日,我便会一直紧盯着你不放!你可千万莫教我抓住了什么把柄,否则的话……哼!咱们就等着新账旧账一齐算个清楚!” “夕若。” “你一走月余,回来如何却不知该当先来瞧一眼我这做娘的?” 异香如许,丝丝沁人,恍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话音未落,自回廊尽头悠悠走来一行十余婢子。在其簇拥之下,一名美妇静逸端庄,典雅娴适。容貌亦如雪沾琼缀,不失倾国倾城。 这美妇所说,看似申斥,实则却端的满含爱怜。楚夕若眸中一亮,知来人乃是自己生母方氏,闺字梦岚。朱唇翕张呼唤一声,步履轻盈赶至近前。母女二人再度相见,彼此自不免好生欣慰激动。 “今日二嫂倒是得闲,怎的没留在堂中诵经礼佛,反而有雅兴来此处走动?” 第十八章 英雄会 “三爷说笑了,夕若远道归来,我又如何还能耐得住性子?” 方梦岚柔声曼语,朝楚人清行个敛衽。可待目光自楚人明身上一扫而过,脸上却忽莫名闪过一丝异样。 “原来两位叔叔都在,却是梦岚多有失礼了。” “咱们早已是二十几年的家人,二嫂何必时时这般见外?”楚人清察言观色,一边开口客套,身子则有意无意,轻轻一碰胞弟肩膀。 “不错不错!” 楚人明登时会意,嘴角一咧哈哈大笑,“我和三哥素来对二嫂敬重有加,这话这着实是折煞我们二人了。” “敬重有加?” 方梦岚口内喃喃,脸色却颇微妙。 “如今各派耋宿云集楚家,人澈连日来为此心力交瘁。家中之事,皆赖两位叔叔鼎力相助,也好教他不必太过操劳。” 楚人清颔首称是,数许微风过际,竟又猛地咳嗽半晌。面如金纸,气喘吁吁道:“我与人澈既是手足兄弟,凡事总该替他多多分担。恨只恨我这副身子实在太不争气,到头来反而要他担心顾虑。” “三爷何出此言?这许多年来您为楚家鞠躬尽瘁,家中大小事务无不亲力亲为。此乃咱们人人有目共睹,那又何谈惭愧二字?” 方梦岚忧形于色,话音未落又同楚人明四目相对,一字一顿意味深长。 “四爷,您说是么?”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楚人明点头不辍,又把双手搭在兄长肩头,“哎!二嫂既都已这样说了,三哥你可万不能再提这些有的没的!否则便连我这做兄弟的,也都要来埋怨你的不是啦!” 方梦岚暗中冷笑,却也不愿多言。移步来到少卿身前,说起话来端的教人如沐春风。 “夕若在我身边长大,性子难免唐突毛躁。此行青城,幸赖少侠从旁关照,梦岚便在此替她好生谢过。” “娘!您何必同他说这些劳什子?” 楚夕若颊间红云微涨,气鼓鼓侧过身去。方梦岚看在眼里,不由嫣然一笑。轻轻挣开女儿双手,话里话外嗔爱参半。 “滴水之恩,报以涌泉。这等浅显道理只你自己不懂倒还罢了,若是连我也全无所知,岂非要惹旁人笑话不浅?” 言讫,她又看了看女儿一袭男子装扮,口中略显责备道:“你这孩子!怎的半点都不教人省心?似你如今这副穿着,那又成何体统?” “还不随我回去换身衣裳,不然待会儿若教你爹给撞见了,也不知要惹他发多大的脾气。” 楚夕若本想同母亲据理力争,可等听她提起父亲之名,却不禁当场泄下气来。便教心中更有万般不愿,终究再也不敢开口反驳。 方梦岚脸现莞尔,似是颇为满意,又对楚人清淡淡说道:“方才几位的话,我也曾远远听得几分大概。顾少侠既有要事欲和人澈商议,依梦岚之见总归事不宜迟。” “妇道人家不便抛头露面,还望两位叔叔偏劳一趟,携他同去松涛堂与人澈相见,我这便和夕若先走一步。” 楚人清正要回话,却被胞弟抢先一步,大摇双手道:“我从来便和青城山的邪魔外道话不投机,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如此大事,那也只好请三哥多多费心了。” “老四!大事当前不可胡闹!”楚人清面露不悦,皱眉低声道:“咱们不是说好要一齐去松涛堂寻二哥议事,你现下忽然推说不去,又究竟想要怎的?” “三哥息怒,可千万别为这等小事气坏了身子。” 楚人明满脸赔笑,连连作揖打拱,“我不过是念着沐阳老弟千里迢迢从汴梁来,今日便该能够赶到咱们楚家,这才想要前去同他好生叙一叙旧。除此之外,那还能有什么旁的事情?” “你和崔沐阳往日便曾相识?”楚人清微微一怔,似乎大为意外。 楚人明不迭点头:“其实我俩也算不得有什么交情,不过凑巧同是酒中知己,曾在一起吃过几次黄汤罢了。” “三哥你有所不知!这崔沐阳的酒量着实非同小可,你四弟我……” “即便崔楼主果真到了,门中自会有专人出面接引,何消你亲自前去照会?唉!并非是我多管闲事,你如今年纪一把,整日里却还只知游手好闲。长此以往,只怕总归会有遗害无穷之日。” 楚人清摇头苦叹,却知寥寥数语,毕竟难教兄弟幡然醒悟。果然,楚人明抚掌而乐,一边赔笑,一边直呼下不为例。转眼已是风风火火,就此调头扬长而去。 “既如此,一切只好多多仰仗三爷。” 恍惚间,少卿发觉方梦岚脸色似乎略有好转。她的嗓音极美,待见楚人清颔首应允,又向自己柔声开口。 “顾少侠远道而来,原该好生歇息一晚。只是你们所谋者大,毕竟耽搁不得。少侠既是夕若的朋友,少时如有所需,还请千万不必见外。” “哪一个是他的朋友?” 楚夕若粉脸含嗔,声音细如蚊蝇。少卿眼望方梦岚,但觉此人仪态端庄之余,更加不失平和亲近。当下同样恭恭敬敬,抱拳与她答谢。方梦岚浅笑嫣然,亦不再多言。将女儿唤到身边,与她一同走的远了。 “顾少侠,请随我来吧。” 楚人清长吁口气,脸色白的怕人。少卿微一怔神,连忙应声称是,自他身后紧跟不辍。 楚人清病体羸弱,走起路来蹒跚虚浮。恰似每每踏出一步,皆要用尽浑身上下气力,实与楚家这等震铄江湖的宗门世家颇显格格不入。少卿见后,难免为之揪心不已。数度想要上前搀扶,转念又恐他自衿身份,不愿轻易受人助力,思来想去只得姑且作罢。 “你能有此心,足见确是个心地良善的好孩子。” 少卿脸上一红,方知心思早已遭人识破。楚人清亦不以此为忤,竭力深吸口气,眉宇之间恬淡超远。 “我辈习武之人,无不冀望练就一身独步天下的至上功法。以至豪侠抒怀,快意恩仇。可自打我昔年间遭人重伤,此事便已如镜花水月。唯有眼看着旁人武功日渐精进,自己却只能抱憾终生。” “你定会想,若是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了如我一般的废人,倒不如直接死了来得痛快。” “楚三爷……” 楚人清小臂微抬,示意他不必多言。缓缓拭去额上汗珠,目光却始终直视前方。 “区区一死,固然一了百了,只是在我看来却与懦夫无异。如今我每走出一步,喘上一口,便是要告诉旁人,我依旧好好的活着,依旧把这条命紧紧攥在自己手里。即便终有一天我当真死了,那也势必业已竭尽全力,无愧堂堂丈夫本心。” “倘若在这之前,尚能凭这残废之躯见人之所不能见,行人之所不能行。则楚某虽死……终归亦无遗憾。” “楚三爷微言大义,着实令人……钦佩不已。” 少卿面色古怪,心中又惊又奇。楚人清自知失言,自嘲般黯然而笑,话锋一转幽幽问道:“若算起来,璇烛教主也应逾过天命之年,不知他近来身子可还硬朗?” “托楚三爷的福,我家先生如今精神矍铄。只是教中琐事繁多,有时难免劳心伤神。” “原来如此。那很好……很好……” 楚人清语气微妙,倒也未再多说。少卿不明就里,只觉他欲言又止,如有何等难言之隐。可自己身为外人,总归不便多问。放眼远处池沼台榭,纵有芙蓉覆水,芳兰披薄,却已较初见之时失了良多意趣。 “楚家主!我们今日前来可不是要闲话家常的!” “如今之事已搅得各派焦头烂额,你们楚家既向来自诩正道领袖,眼下总该是要拿出个主意,否则又教大伙儿如何心服口服?” 二人几经辗转,终于来到楚家松涛堂外。还未及开门,便听里面一女子怒气冲冲,夹枪带棒高声大叫。 楚人清脸色苍白,颤巍巍走进堂中。放眼只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令原本甚是轩敞的大堂显得格外拥挤逼仄。 而一旦仔细分辨,则自不难发觉当前众人隐约分做数队,衣着打扮各有所异。至于座上为首几人,则正是昨日柏柔曾向少卿指明的各派耋宿方家。 “理直不在声高。我说姓陆的,你说话归说话,又何必这般大动肝火?” 陆惟舟话音未落,在她西首边慵慵坐定的赵秉中忽蔑然一阵嗤笑,阴恻恻不紧不慢道:“前几月你们太一派虽说也教人家给闯了空门,可据我所知……不是也不曾失了什么紧要的东西么?” 陆惟舟勃然大怒,“霍”的一声站起身来,戟指其人厉声喝道:“不错!本派确未遗失半册经卷秘籍,可先代掌门却因此力战而亡!此事乃我辈同道人尽皆知,莫非你赵秉中便从未听说过么?” “如此大事赵某怎会不知?” 赵秉中面不改色,反而故作高深,同她彼此四目相对。 “是了,秉中倒忘了恭喜陆长老。那东都散人一死,贵派上下自然便唯陆长老马首是瞻。从此蒸蒸日上,日新月异,不日便将开辟一番崭新局面。” “只是秉中心中却有一事不明。听闻当日贵派死难者中,那也不过唯有东都一人而已……啧啧啧!看来这世上之事还真是巧之又巧!巧的便像是有人暗中算计安排好了一般。” “赵秉中!你放的是什么狗屁!” 陆惟舟虽是女流,脾气秉性却如烈火。情至极处忍无可忍,劈手自身后弟子处拔过剑来,点点幽光直指赵秉中眉心正中。 “我与先代掌门情同手足,此心天地可鉴!你如今当着这许多同道的面含血喷人,那又究竟安的是什么居心!”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兄弟阋墙的丑事,古往今来可也算不得如何新鲜,我劝你还是……” “你辱我清白,我便杀了你又能怎样!” 赵秉中话未说完,陆惟舟已是怒发冲冠。手中长剑锋寒雪亮,竟在众目睽睽下飞身而起。其势更如白虹贯日,一旦打实刺中,料想势必为祸匪轻。 “老贼婆!你敢……” 赵秉中兀自好整以暇,何曾料到她会当真猝起发难?叫苦之余有心拆解,可惜终归为时已晚。无奈蓦地紧咬牙关,竭力护住自身要冲。至于心下里也早已气急败坏,将陆惟舟的祖上数辈一一骂过十遍八遍。 破空之声大作!陆赵二人正一触即发,两枚佛珠忽从一旁激射纵横,分自左右打向双方脉门。 这二人俱为当世宗匠之流,武功见识无不卓绝。只一望之下,便知其中所蕴内力着实非同小可。只好各自收招撤势,分别往两边退开数丈。 “赵居士与陆居士同是我侠义道上的英雄豪杰,如何能做出这等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老衲僭越,万望两位化干戈为玉帛,勿再一味意气专行。” 无尘口诵佛号,一条身躯始终纹丝未动。却在一招之内,逼得当今世上两位顶尖高手就范退却。一身内力之高,端的可谓骇人听闻。 “无尘大师所言甚是!还请两位看在人澈薄面,先将眼前要务理顺方为正事。” 无尘话音甫歇,自主座间遂站起一个身材颀长魁伟之人。此人眉宇峥嵘,目光睥睨,恍若两道熊熊爝火,傲然不怒自威。又与头顶匾额之上,义气千秋四个鎏金大字相得益彰,俨然竟是一派气象凛凛,万事唯我独尊。 “难怪楚家多年来能与本教平分秋色,这位楚家主如此英雄了得,实在教人好生钦佩赞叹!” 初见这位名满天下的楚家家主,少卿心中不由陡生万般感慨。而想来是因楚人澈在天下正道之间颇具威望,赵陆二人虽皆为一派渠魁,闻得此话也都悻悻而退,只回到座上分别呕气。 另一边厢,楚人澈也已察觉三弟携一陌生面孔走入堂中。当下动身迎上数步,话里话外颇多关怀,“你身子虚弱,何必非要勉强自己?” “是了,老四他现下又在何处?” “无妨,此间干系重大,我不来看上一眼……总归还是放心不下。”楚人清苦笑连连,借着兄长搀扶之力勉强坐定,“望日楼的崔沐阳说话便到,人明说是要到外面迎他,方才已然当先去了。” “老四倒是极会做人!” 楚人澈脸现愠色,无疑对此大为不满。楚人清有气无力,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多言。而楚人澈身为家主,亦觉家丑不可外扬,遂将话锋一转,同少卿和颜悦色道:“所幸有这位小兄弟照料随行,也算老四心中多少还存着些记挂。” “只是不知小兄弟究竟乃是何派弟子,何以楚某之前竟对你全无半分印象?” 少卿心头一懔,自知成败在此一举,忙从怀中取出璇烛事先所写信笺,恭恭敬敬朗声作答。 “楚家主容禀。晚辈顾少卿,乃是青城门下,此番奉恩师璇烛之命前来楚家共商和解一事。现有家师手书呈上,还请楚家主亲自阅览参详。” 万籁俱寂,滴水凝冰!松涛堂内外鸦雀无声,人人瞠目结舌。 俄顷,但听赵秉中口内纵声长啸,阴沉着脸冷嘲热讽道:“咱们千里迢迢赶来楚家,原是为近来各派秘籍失窃之事一齐谋个对策。想不到如今对策不曾寻到,倒是当先寻到了个青城山的小贼!楚家主!旁人可是修书一封,请你务必一看究竟呐!” “不错!” 陆惟舟适才尚且同他势不两立,此刻也同样调转矛头,在一旁忿忿然煽风点火。 “这小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说什么两家和解。依我看其中必有奸计!难不成是你们楚家与青城妖人早有往来,想要借机将各派一网打尽?楚家主!你是否应对此给我等一个交代!” 楚人澈面色铁青,一言不发使个眼神,自有门下弟子从少卿手上接过信来,毕恭毕敬转呈尊长。只是面对璇烛满纸情真意切,楚人澈却只一目十行般草草瞥过几眼,而后便将其随手放在桌上。 楚人清唇间嗫嚅,口中欲言又止。放眼松涛堂内人声尽灭,唯有百十道目光齐刷刷汇在一处,无不在暗自等待,且看楚人澈又将对此作何处置。 “难得璇烛教主用心良苦,为我天下同道出此良策。只是楚某心中尚有一事不明,还请少侠不吝赐教。” 楚人澈脸上阴晴不定,又命人将那书信传阅众人,“既然璇烛教主有心促成此事,那又为何不肯亲自登门?哼!莫非是对楚某信任不过,生怕遭人阴谋暗算?” 少卿听出他来者不善,强作镇定深吸口气,将和刚才同样话语再次复述一遍。又恐众人心存顾虑,言讫伸出右手,两指遥冲半空,信誓旦旦大声说道:“黄天在上,今日晚辈所说如有半句虚言,便教我此生不得善终,死后亦受无尽折磨。” “二哥,顾少侠此次前来确是满怀诚意。人清愿以性命担保,其中绝无半分阴谋算计!” 楚人清撕心裂肺一阵猛咳,总算甚是吃力的说出一句完整话语。孰料未等二哥开口,赵秉中却口内啧啧,似笑非笑般意味深长。 “楚三爷说,要以自身性命担保这小子绝无阴谋诡计……秉中是个直来直去之人,从来便说不出什么中听的话来。您现下的身子骨究竟如何,咱们在场人人无不有目共睹。若有一日当真撒手人寰……那我们又要到何处去找人鸣冤诉苦?” “你!” 楚人清为之气结,浑身簌簌颤栗难休。赵秉中却似对此熟视无睹,白眼一翻,对众人高声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他璇烛确未存心不良,可如今却只派了这样个后生小辈来谈如此大事,分明便是没把咱们放在眼里!既然如此,那咱们又何必同他白费唇舌?” 而后,他又斜睨望向少卿,满口奚落道:“小子!我看你八成是着了璇烛老贼的算计,这才千里迢迢跑来自投罗网。但愿你下辈子能学会多留上几个心眼,免得再教自己吃亏上当!” 此话既出,顿教堂中附和之声不绝于耳。楚人澈虽恼他出言不逊,累得手足兄弟旧疾复发,却也不愿触犯众怒。脑中兀自闪念,忽闻耳畔佛号悠扬,正是无尘不紧不慢,起身淡然开口。 “赵居士言外之意,莫非是要将此人杀之后快?可如此一来青城山又岂会善罢甘休?” “居士莫要忘了,此计乃是出居士之口,入我等之耳。日后青城山若要前来寻仇报复,到时首当其冲者,也非是你们天门一派莫属。” “无尘大师这又是哪里的话?”赵秉中何等精明?知他此话无疑是欲撇清干系,忙一改先前冷若严霜,转作满脸堆欢。 “大师莫非是忘了,咱们各派素有同气连枝之谊。若有朝一日青城妖人果然大举来攻……秉中便头一个不肯相信,大师竟会当真作壁上观。” 无尘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实不以为然。双手合十打个佛礼,神情肃穆道:“既然我等身在楚家,依老纳之见还是客从主便,就请楚家主来先行拿个主意吧。” “不错!” 陆惟舟收剑入鞘,闻言亦点头称是,“贵派侠名远播四海,还望楚家主持中守正,可千万莫要寒了在场同道的一片赤诚之心呐!” “请陆长老放心,人澈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楚人澈目光如炬,环视堂内众人。迈步行至少卿近前,冷冷沉声道:“如今在场之人皆是各派耋宿方家,那也不是何人想见便能见的。” “顾少侠既有要事相商,依楚某看总要当先拿出些足可称道的手段。至于其余之事……咱们大可之后再谈不迟。” “少卿愚钝,不知楚家主眼中足可称道的手段,那又究竟是指何事?” 少卿心头一懔,可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到如今已不容他再行退缩。加之临行前璇烛一番殷切期盼犹在耳畔,遂横下心来,纵然少时更有千难万难,自己也非得竭尽所能,不教恩师一片良苦用心白白付诸东流。 “二哥……” 楚人清脸色煞白,以手拄桌,着实再难坐住。可才说出两个字来,便遭兄长直接打断,森然寒声道:“在其位,谋其政。我既身为楚家家主,那便理应为我天下同道寻谋良策!” 言讫,他又不无深意,冷然直视少卿,“顾少侠身为璇烛教主高足,想必手下功夫自当极为了得。既然如此,咱们不妨以武相会。如今诸派英雄齐聚此间,那也正好一同做个见证。“ “少时若是少侠武功造诣确较楚某为高,则咱们自可就此坐下详谈。可若到头来反而是楚某技高一筹……还请少侠即刻打道回府,休要再提今日之事。” 第十九章 鏖战酣 “少侠不必担心,少时你我二人便只凭招式,不论内力。如此,总也免得教旁人说楚某倚老卖老,当众欺侮后生晚辈。” 楚人澈的声音虽不甚高,实则已在暗中运下内力。一时余音绕梁,教在场百余人无不听得清楚无疑。 “小猴崽子!” 寥寥四字,虽细不可闻,却使少卿如蒙大赦,险些叫出声来。不过念及当前众目睽睽,忙又匆匆掩饰心迹,只以眼角余光左右暗扫,在人群中四下寻觅柏柔身影。 “你柏姑姑这手传音入密之法,即便放眼江湖也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号。凭这些人的本事若想察觉,那还着实差得远呐!” 柏柔洋洋自得,旋即辞锋一转,悄然低声道:“这楚人澈话说的倒是好不漂亮!什么只拼招式,不比内力?哼!说到底还不都是他沽名钓誉的把戏罢了!” 她对楚人澈此举虽义愤填膺,但稍后一番争斗势必再所难免。只得故作轻松,权且安慰少卿道:“这姓楚的一向自视清高,想必不至当真要了你的小命。何况待会儿要是当真出了什么差错,我也自不会在一边袖手旁……” “楚家主稍安勿躁,待姓赵的先来会一会这璇烛老儿的高徒!” 便在此时,另一边厢的赵秉中竟忽语出惊人,朝堂中众人抱拳为礼。柏柔闻言,先是缄默片刻,随后反不由得失声而笑,俨然只觉匪夷所思。 “这赵秉中发的是哪门子疯?明明刚才还只顾阴阳怪气的说话,如今却又猴急着想要亲自下场动手?” “赵掌门英雄了得,愿为我等同道作一表率,楚某自然乐见其成。” 楚人澈面色哂然,微微颔首以示赞成。赵秉中亦不多言,目光清冷,一番审视环顾,最终只轻轻巧巧,信手将桌上满满一盏清茶托在掌心。 “小子,我也不难为了你!” 他眉宇倨傲,话里话外鄙夷满满。 “等到待会儿咱们动起手时,若是你能教这杯中洒出哪怕半滴茶来,我赵秉中便头一个对你心服口服,从此再无二话!哼!怕只怕你还并没这个本事!” “赵掌门既有所命,晚辈也只好先行献丑了!” 少卿正值血气方刚,如何禁得住赵秉中这般言语相激?话音甫歇,登时倏地展开身形,如鬼魅般朝其纵掠而去。 青城身法贯绝当世,独以飘逸潇洒见长。此刻经其施展,倒也果然未可小觑。众人但觉眼前青芒闪烁,摇曳飘忽。等到再行回过神来,少卿已在这电光火石间凭空欺近数丈。足下来去之快,端的堪称迅捷绝伦。 见此情形,赵秉中却似成竹在胸,一张阴戾瘦削的脸膛莫名浮现怪笑。直俟二人几乎紧贴,这才倏地移步销形。一道修长身躯同少卿擦肩而过,纵连一片衣角也不当真曾有所触及。 再见他掌心之物,好似浑然金铁铸就,冥冥中更被一块无形磁石牢牢吸住。其间一汪湛湛水色微波净澄,除却初时略微有所晃动,随后竟如寒潭一般,再未泛起半分细碎波澜。 少卿勃然色变,愕然看向这位天门派掌门,一时分外难以置信。反观赵秉中气息绵长扎实,左臂微阖,虚护当胸,整个人就如同一座石塑般纹丝未动。所谓江湖耋宿,成名日久,那也的确实至名归! “天门内功玄妙精微,就算在江湖各派之间也算独树一帜。这赵秉中身为掌门,数十年来一向浸淫此道,你这小猴崽子如何会是他的对手?” “唉!不如你这便当众大叫三声好姑姑。到时我若听了欢喜,那也自会出手替你料理了他。” 柏柔满拟少卿无计可施,自会无奈求诸于人。而自己则正好奇货可居,借机聊以戏谑。渠料他放对关头心无旁骛,一时反倒对此充耳不闻。柏柔自行讨个无趣,心下不免意兴阑珊。又见赵秉中武功虽高,举手抬足却似无意伤人,遂依旧沉下气来,继续在暗中凝神观察。 “人都说青城山主武功造诣出神入化。想不到教出来的弟子……却也不过如此而已!” 赵秉中满口讥讽,仅凭左掌便将周身护得密不透风。少卿使尽浑身解数,却依旧只是徒劳。可他毕竟少年心性,若说就此铩羽而归,无论如何终究万万不能。左右再无退路,干脆紧咬牙关,一味抢攻不辍。似乎即便是与赵秉中同归于尽,那也全然在所不惜。 常言道欲速则不达,少卿此刻心烦意乱,时候渐久难免忙中出错。他步履飘忽,脚下虚浮,反令自身门户为之洞开。赵秉中一代宗匠,岂会错过这等千载难逢之机?立时吐气开声,左掌破风凝作爪状,自上而下疾取其人顶心天灵。 少卿大骇,连忙向后腾挪。好在青城身法果真不同凡响,这才堪堪免去杀身之祸。可饶是如此,他亦不由觉右边肩头如遭火燎针砭,恰似万蚁噬身般难耐异常。等侧过头来一看,正是已被赵秉中指上罡气划破衣衫,险些扯下肌肤间偌大一片皮肉。 他强忍剧痛,心知适才已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又觉眼前人神功盖世,自己绝非敌手。看来今日若想取胜,那也唯有另辟蹊径,使上些非常手段。 恍惚间,他将目光落在赵秉中掌心所托,那满满一盏清茶之上。俄顷思绪电转,一桩妙计随之涌上心头。忙足间较力,不迭倏倏退却,直俟眨眼同其拉开足有数丈,这才轻轻巧巧就此站定身形。 “小子!你安的又是什么鬼心思?” 赵秉中脸皮紧绷,一时不明所以。狐疑下虽同样止住攻势,满腔戒备却殊无半分减少。 “赵掌门武功卓绝,此乃当今江湖人人皆所共知之事。少卿今日能得您出手指点一二,那便实已然是三生有幸。又怎敢居心叵测,暗中图谋不轨?” 少卿毕恭毕敬,嘴里倒吸一口凉气,再度朝他躬身为礼。 “只是少卿学艺不精,尚不能及赵掌门万中之一。方才几招过后实在口干舌燥,不知能否先向楚家主讨上一杯茶喝,待之后再请赵掌门继续出招赐教。” 各派人等面前,被少卿如此一番大肆恭维,赵秉中自然心情大好。两眼半眯,微微颔首,就连说起话来也更显飘飘然了许多。 “小子武功稀松平常,眼界见识倒还不算太差!” “好!就教你再喝上十杯八杯又能如何?” 言讫,他遂转过头来,遥对楚人澈大声说道:“楚家主,请你给他一杯茶喝,等之后我们再来打过!” 楚人澈面如止水,冷冷向旁边人使个眼色。少卿道声多谢,接过茶后,将其双手捧在胸前。便在众人以为他正要举杯一饮而尽之时,渠料其竟猝然出手!将那小小杯盏连同里面滚烫开水劈头盖脸,一并向赵秉中眉心疾掷。 赵秉中兀自志得意满,一时不由大骇。眼见那热茶迎面而来,登时风驰电掣疾向斜掠,匆匆避开漫天沥沥水色。 “小畜生!你便不怕死么!” 他心头惊怒交加,恨不能将少卿即刻杀之后快。却又自衿地位身份,不得不忍耐克制,直把一张老脸恶狠狠憋作铁青。 “赵掌门在上,并非晚辈有意冒犯。实在是因为您武功卓绝,才令少卿不得已出此下策。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海涵见谅。” 赵秉中先是一怔,转眼如梦初醒。低头一看掌心空空如也,那茶盏早已被自己下意识运劲抛出,摔在地上化作粉碎。 至于里面本来满满一杯清茶则更不消说,此刻也仅剩脚下点点水渍淋漓,尚且氤氲腾泛热气。 他面如死灰,几乎当场发作。可终究不愿背上这食言而肥的无耻骂名,到头来只得朝地上狠啐一口,扭头往身后暴跳如雷。 “霍雷!你给我过来!” 这怒斥之声未落,天门派众弟子里遂踉跄着赶出一人。此人独臂独眼,浑身上下战痕累累,似乎早前曾遭遇过一场殊死厮杀。 赵秉中目露凶光,既见他来到近前,当下戟指少卿,寒声发问道:“方才可都看仔细了?” “此人所使武功,和当日在派中出手伤你之人,招式里可有几分相似之处?” “我……” 那霍雷口内呢喃,硕果仅存的一只眼珠紧盯少卿半晌。更似乎是对从前之事心有余悸,身子尚在不迭打颤发抖。 “回……回禀掌门!” “那日对头来得太过突然,武功也极为厉害!弟子……弟子无能,实在是不曾看得清楚……” “赵掌门聪明一世,想不到今日竟在一个后生晚辈手里折了威风,这还当真是好生稀奇!好生稀奇!” 看到赵秉中吃亏不浅,如今堂中最为痛快之人也非陆惟舟莫属。老脸一板唇角上挑,口中蔑然冷笑不绝。 “废物!” “凡事一问三不知,当初旁人怎的没把你两只眼睛全给刺瞎?反正你留它也是毫无用处!” 赵秉中怒气冲冲,满腹怨怼本就无从排解,如今也正好连本带利,一齐宣泄在霍雷头上。只可怜这霍雷一副残破之躯,却又平白遭此诘难,一时只吓得肝胆俱裂,不敢再多说出半个字来。抬腿想要退到远处,心神激荡下反倒立足未稳,只当场跌了个头破血流。 “秉中德行浅薄,自然比不得陆长老英雄盖世。是了,不如便请陆长老亲自将这青城山的小贼教训一番,也好借此大涨我天下正道志气!” 赵秉中数声干笑,反倒遥遥抱起拳来。陆惟舟数十载江湖历练,岂会看不出他实则居心叵测?未等话音落定,便直接声色俱厉,又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少在此放屁!该要怎样我心里面自有分寸,何时轮到你姓赵的来指手画脚?” “这是当然!依我看陆长老侠名在外,想必自不屑同这小贼屈尊动手。” “不过嘛……” 赵秉中亦不着恼,脸上微泛阴寒,好似正替陆惟舟万分惋惜不已。 “倘若日后有人不明就里,还以为陆长老乃是畏敌如虎,不敢得罪了青城妖邪。到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唉!便连秉中也要为陆长老大呼不平呐!” “谁说我怕了他青城山!” 陆惟舟暴喝如雷,终于再受不了赵秉中这般冷嘲热讽。即便明知是计,却还是自入彀中。三尺青锋刃寒胜雪,隔空虚指少卿胸膛。 “小子!你亮兵刃吧!” “陆长老是江湖前辈,晚辈怎敢在您面前妄动刀剑?” 少卿礼数周至,原想凭几句奉承替她找回颜面。但此刻陆惟舟正名心切,早已听不进旁人半句话语。手中长剑挽出簇烂银网似的剑花,不迭催促少卿赶紧动手。 “既然陆前辈执意要打,晚辈也只好舍命奉陪。只是不知前辈能否教我自行找寻兵刃,也好让晚辈到时输的心服口服。” 少卿思绪飞驰,知二人武功差距悬殊。与其这般毫无悬念落败,倒不如兵行险招,或许尚能教事情有所转机。 陆惟舟不知是计,未及细思便直接答允,口中傲然说道:“好!这里既有如此多的江湖同道,你大可从他们哪一个的手里借来一件兵刃,我便在此等你完事!” “多谢陆前辈成全!” 少卿大喜,转身径自出得堂去。待兜兜转转,从院中一棵古槐上面折取下一节树枝,这才重新回转原处。 “晚辈僭越,今日便以此为剑,前来向陆前辈讨教。” 此话一出,堂中众人无不大惊。遥想陆惟舟名震江湖,手段岂是易与?早年更曾凭借本门二十七式九歌剑法驰骋东南,十数载从来未尝一败。少卿此举,在他人眼里不啻以卵击石。若非自身暗藏着何等惊人绝技,便定是忽然患了失心疯,着实活得不耐烦了。 “顾少侠,你当真要以此物……同陆长老放对?” 无尘眉头微皱,似有为少卿开脱之意。少卿手执树枝,眼望这老和尚半晌,又想起先前柏柔所言,心中端的五味杂陈。 “小子狂妄!今日就让你好生长个教训!” 陆惟舟大怒,只道少卿丝毫未把自己看在眼里。先是“铛”的一声弃了长剑,而后一般的出门,从树上折下枝条来握在手中,乍看去反倒要比少卿那根更加短上尺许不止。 “你倒果真打得一手如意算盘!” 柏柔忍俊不禁,更对少卿这番算计暗暗赞叹不已,“你定然早便料到陆惟舟不肯倚兵刃为胜,这才刻意逼她自己弃了长剑。” “可惜呀可惜!可惜你这计策虽说绝妙,但这位陆长老也确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用剑高手。照你如今本事想要从她手里占得便宜……依我看也着实千难万难。” 少卿恼她这般小觑了自己,可再见陆惟舟脸上杀气腾腾,俨然跃跃欲试,亦不敢存了丝毫轻视怠慢。当下屏气凝神,重新理顺内息。一节树枝参差摇曳,斜拟胸前。左掌则隐隐藏在身后,与之暗中互为呼应。 陆惟舟看在眼里,只森森嗤笑不绝。冷冷打量少卿,傲然寒声道:“难怪你敢如此目中无人,原来也确有几分真刀真枪的本事!” “承蒙陆前辈抬爱,晚辈实在惶恐之至!” 少卿言语不辍,却掣动手中之物中宫直进,正是意在先发制人。 天下武学,往往殊途同归。太一派自立派之初,从来以剑为宗。陆惟舟身为执剑长老,自然堪称个中翘楚。她目光如炬,只一眼便将少卿胸中绸缪看穿。遂干净利落,乘势而动。罡气漫卷,搅动四下尘氛大作。饶手上所使不过只是光秃秃半截树枝,但却依旧气势如虹,不失虎虎生风。 少卿心头一懔,一时不敢直视锋芒。腕间灵动转攻为守,矮下身形倏倏相避。孰料还未等他回头再战,陡然却觉迎面气息大窒,险在当场昏厥倒地。 再见陆惟舟身形纷飞,似存开辟神威。来去纵横,如蕴万钧之力。每每一招挥洒流转,从无至有,譬若雨落珠帘,潮涌沙洲。呜呜轻鸣如影随形,万点料峭纷至沓来。堪堪十余招下来,便令少卿应接不暇,不多时已从堂内匆匆掠至院中。 “太一派剑法向来大开大阖,以刚强古朴见长。但似这等手段往往难以持久,何况陆惟舟身为女子,本就难免后劲不足。” “你看她现下虽好似势不可挡,可待再过上一时半刻,那也自然而然便成了强弩之末。一旦拖到那时……就该是你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了。” 柏柔一席话语,在少卿听来不啻暗室逢灯,使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只是话虽好说,事却难做。如今自己背心汗出如浆,一节树枝左支右绌,只眨眼工夫,便已数次险象环生。要想单凭一味拖延,迎来柏柔口中所谓天赐良机,难度端的不啻登天一般。 “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若是你肯老老实实的滚回青城山去,我自会饶你一条性命!” 陆惟舟一声高呼,“刷刷”两剑攒刺,正是本门九歌剑法之中,一式颇为霸道绝伦的四海焉穷。 本来,她原想做个顺水人情,只消少卿开口服下软来,自己则正好借以平息众人之口,双方两相就此罢手。奈何少卿周身内力翻腾,早已无暇开口说话,反倒是频频出招,将手间动作愈发加快数分。 陆惟舟老羞成怒,心下唯一一丝怜悯顿时化作憎恨。愤然一振手中之物,恍若龙行在天,徜徉四海,直令人见之竦然色变。 少卿知她来者不善,生死关头只来得及强按树枝,在身前一记虚晃。身子却如鬼魅,平平向右飞掠。 可陆惟舟成名日久,端的殊非易与。周身内息充盈澎湃之际,但见在那树枝最前头处,竟“嗤”的一声吐出道寸许有余的冷冷幽光。摧枯拉朽,寒气缭绕。所过之处,汤汤靡有不克。 “想不到这老贼婆还暗藏着如此手段!这倒是我先前太也小看她了!” 赵秉中脸色微变,一眼认出这凌厉非凡之物正是剑芒。 所谓剑芒,乃是习武之人以自身内力凝聚,在兵刃间所现出有形之象。天下用剑之人千万,可真正能一窥剑芒门径者,古往今来一向屈指可数。而其余大多数人,往往穷尽一生依旧不得其法。 反观此刻陆惟舟只凭手中一节破木,便将这精妙法门运用自如。全似以手使指,不见丝毫滞塞艰难。看来自己适才能在她手下全身而退,终归实属侥幸至极。 念及此节,他先是暗自惊出一身冷汗,可转念却又窃喜不已。只觉倘若今日这姓陆的果然将少卿当场诛杀,一来正替自己报了当众受辱之耻。至于二来…… 设使少卿一死,青城山又怎会善罢甘休?而太一派掌门新丧,本就群龙无首。一旦再遭重创,势必日趋式微。如此对于自家天门派而言,岂不正是大展宏图之机?但须步步为营,谋划得当,纵然将这正道领袖的名号自楚人澈处夺到自己手里,那也并非绝无可能。 “陆居士!咱们今日本是以武会友,凡事还应点到为止。” 无尘一言点醒梦中人,陆惟舟身子猛然一震,这才想起少卿身份其实非同小可,断不可一味全凭义气行事。 她心存顾虑,手上攻势自然放缓。少卿如获大赦,总算喘匀一丝气息。干脆把那树枝丢在一旁,脚下则腾挪辗转,接连望影星奔。正是使起一个拖字诀来,要与陆惟舟持久相斗。 陆惟舟眉关紧锁,岂会看不穿他心思?只是轻功向来非她所长,到时孰胜孰负姑且不论,单说自己以一派耋宿之尊,同少卿这等后生晚辈放对,竟然迟迟久攻不下!只这区区一桩倘若四下里宣扬出去,那便委实可说丢人不浅。 她又惊又怒,不禁暗恨赵秉中方才刻意煽风点火,使自己深陷进退维谷。奈何眼下斤斤计较也已无益,只有尽快速战速决,免得再令此事节外生枝。 少卿思绪敏捷,此刻同样看出陆惟舟似乎投鼠忌器,手段不再如先前般咄咄逼人。又回忆柏柔刚刚话语,一时竟反倒生出股出匪夷所思之念:倘若自己今日侥幸,果真能在众人面前胜过陆惟舟一招半式,不也正是从此扬名立万的大好时机? 这念头甫自脑中浮现开来,便再也一发不可收拾。他指端微微轻颤,紧守门户之余竟在偶尔出招反攻。更有恃无恐,一掌斜拍陆惟舟右腕,分明是要虎口拔牙,涉险将那树枝从她手中格落。 “小子!你莫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陆惟舟本就怒火中烧,眼见少卿这般目中无人,霎时更加忍无可忍。一道剑芒暴涨闪烁,漫天寒光如明河泻地,将他周身上下牢笼在方寸一隅之间。 少卿叫苦连天,何曾料到形势会有如此逆转?任凭如何飞身纵跃,却始终形同困兽一般,难以冲破周遭重重枷锁。 “望日楼崔沐阳,特来拜会楚家主!” 第二十章 新旧恨 这声音由远及近,好似晨钟暮鼓,彼此并奏谐鸣。来人一身内力之高,那也端的非同小可。 不多时,自远畔徐徐走来一行二十余名精壮汉子。人人面色森然,一言不发。为首一人衣着考究,两道寒眉斜飞入鬓,面膛宽广短髯参差。在其身畔不远,楚人明兀自伴在左右。无疑正是望日楼一派之主,于江湖上颇为神秘的崔沐阳无疑。 “沐阳贤弟远道而来,人澈有失迎迓,还乞千万恕罪。” 楚人澈微微一笑,待二人行至近前,遂抱拳为礼,口中朗声道。 “楚家主何出此言?” 崔沐阳陪笑,亦是一般的还礼作答,“分明是沐阳姗姗来迟,怎敢反过头来向楚家主见怪?” “二哥,这小畜生怎的又和陆长老动起手来了?” 楚人明神情微妙,眼望一旁陆惟舟与少卿正纠缠不清,心中不免颇多惊讶。 “住口!” 渠料楚人澈声色俱厉,连正眼也不愿朝他多看一眼。 “你把你三哥自己丢在路上不管不顾,此事我回头再与你算账!” “还不赶快退下!没的在此丢了楚家的脸面!” 遭兄长劈头盖脸一番训斥,楚人明不禁满面悻悻。灰溜溜退到一旁,又以双目左顾右盼,好似在暗中另怀鬼胎。 楚人清看在眼里,不住摇头叹息。勉力起身挪到兄长身畔,甚是虚弱的低声道:“二哥,你看是不是教陆长老他们……” 楚人澈面色凝重,抬抬手教他不必多说。旋即潜运内息,沉声喝道:“楚某冒昧,还请二位看在人澈的情面上就此罢手,凡事以和为贵。” 这一个贵字犹在耳畔,众人顿感眼前一眩。待再行回过神来,楚人澈竟已欺身来到二人跟前。 他十根手指箕张纵横,顷刻在周遭布下一面无形气墙。本来陆惟舟手中剑芒势如破竹,可在楚人澈如此神功面前,却也全然无计可施。 “楚家主!刚才要打的是你,如今说以和为贵的还是你!这体面话里里外外全都教你一人说尽……倒显得我等好生多余了。” 赵秉中白眼一番,说起话来亦是阴阳怪气。楚人澈城府极深,倒也不以为忤,只淡淡说道:“赵掌门此言差矣。沐阳贤弟远道而来,楚某自当聊尽地主之谊,怎可方一见面便妄动刀兵?” 言讫,他犹不忘替陆惟舟打个圆场。说她武功精妙绝伦,只因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才几次三番,不忍当真痛下杀手。 “小子!我劝你总要多少收敛些性子,否则日后也非死无葬身之地!” 陆惟舟面色铁青,至此总算堪堪找回几分颜面。忿忿然走回太一派行列,远远朝少卿抛出一句话来。 “沐阳惭愧,对楚家主与诸位同道固然熟识,唯独不知这位小兄弟究竟是何来历,不知楚家……” 崔沐阳较人迟来半步,一时之间自然不明个中原委。不过未及他把话说完,便忽从左近闪过一个人来,同其彼此耳语几句。 起初,崔沐阳尚且和颜悦色,可待听罢此人所言,竟顿时勃然大怒。一双电目阴戾凶狠,俨然欲将少卿当场生吞活剥。 少卿心头一懔,被他盯得浑身上下颇不自在。只是等到认清那同他说话之人长相样貌,又终于将一切恍然大悟。 原来此人自己倒也认识,正是当天南阳城客栈中,那个独自走脱的长脸汉子无疑。 但见他一脸愤恨,正遥遥望向自己。想是已然料定崔沐阳必不会善罢甘休,故在眉宇间更隐隐掺杂着几分洋洋自得。 少卿叫苦不迭。心道还真是冤家路窄。当初那兄弟俩虽为自杀,可毕竟和自己难脱干系。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来今日之事究竟该如何收场,也早已不是自己所能左右掌控。 “小子!与你同来的那几个帮手呢?怎的不叫他们一齐出来受死?” 崔沐阳语气阴森,蔑然溢于言表。少卿知他所指自是杜衡等人,可口中却刻意顾左右而言他,佯作茫然道:“晚辈愚钝,实在不明白崔楼主此话究竟是何含意。” “我还道是个怎样的少年英雄,原来只是个敢做却不敢当的无耻之徒!” 崔沐阳气极反笑,一反常态的厉声怒斥道:“你既敢在南阳杀我门人,那便早该想到总有一日定要百倍奉还!” 话音甫歇,他竟不顾周遭众目睽睽,提掌疾向少卿攻至。 少卿虽有心闪躲,奈何二人武功强弱可谓天差地远。加之他甫经两场剧斗,内力本就几近不支,此刻惟觉气息艰难,裸露在外的肌肤无不痛如针砭。 浮光跃然,动影翩跹。少卿浑浑噩噩等待良久,发觉自己竟始终未死。愕然睁开双眼,只见面前一人轻衫飘然无风自动,蛾眉微扬顾盼睥睨。好似全未将周遭一众久负盛名的各派耋宿放在眼中,却不正是柏柔是谁? “阁下何人,为何出手阻我除恶务尽?” 崔沐阳连退数步,一招过后深知柏柔武功之高,决计不在自己之下。脑内闪念,反而话锋一转,对报仇雪恨一事再也绝口不提。 “我说崔沐阳,你这乌龟缩头功不是一向使得炉火纯青,怎的偏偏今日却忽然沉不住气了?” 柏柔面露鄙夷,一番冷嘲热讽着实分外刺耳。崔沐阳眉头大皱,亦不敢直接发作。强忍胸中无名业火,铁青着脸沉声道:“我正道行事,向有一定之规。阁下若偏要横加阻拦,何不就此表明身份,且看天下英雄究竟答不答应。” “我只说你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无胆鼠辈,你又何必非得扯上旁人?” 柏柔巧笑嫣然,继续字字诛心,“可笑你还以为这世上皆是如你一般的无耻之徒。哼!明人不说暗话,青城山柏柔,见过诸位正道英雄!” 她在言语关头,刻意将正道英雄四字拉作极长,暗讽意味着实不言而喻。而说水堂堂主之名何其如雷贯耳,四下众人闻听她自报家门,一时俱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唯有似赵秉中等各派话事之人,方才尚且存有几分矜持,只在暗中潜运内息,俨然如临大敌。 “想不到楚某竟有莫大颜面,能引来柏堂主大驾光临。当真教寒舍蓬荜生辉!” 楚人澈二目灼灼,可谓气象凛凛。柏柔神色稍异,同他戏谑道:“楚家主坐拥这富可敌国的万贯家资,便连在下也想着来沾一沾你的财气呢。” “柏堂主说笑了。” 楚人澈暗里冷笑不绝,表面却未失了礼数,“弊处虽陋,却还备有一盏粗茶招待贵客。柏堂主既恰逢其事,便请随楚某入堂中一叙。” 柏柔闻言,亦不推辞,当即施施然步入门中,便与楚人清彼此对面而坐。 “崔楼主,你方才说……贵派弟子曾在南阳与这位顾少侠有所龃龉。只是南阳同贵派所在颇有距离,不知这几位同道此行究竟所为何事,能否方便在此向人清透露一二?” 楚人清眉头微皱,只觉个中蹊跷丛生。而崔沐阳听罢,竟丝毫不顾楚人澈尚在身畔,黑起一张脸孔来怫然质问道:“楚三爷这是何意?莫非是贵派要越俎代庖,反而管起我望日楼的家事来了?” “哼!就算你们楚家权势熏天,可如今这手……也未免伸得有些太长了吧!” “沐阳老弟你这又是哪里的话!” 见崔沐阳大发雷霆,楚人明赶紧抢上数步,将自己挡在他与三哥之间。 “咱们各派素来同气连枝,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我三哥也不过是怕贵派别有难处,这才随口问上一句,如何说得上不怀好意?” “唉!既然沐阳老弟不愿多说,我便在此替三哥先行赔个不是!大不了待会我姓楚的自罚三杯,无论如何定教你沐阳老弟称心如意。” 言讫,他便一把牵过崔沐阳手腕,引着他一同朝廊下退去。 “来来来!左右今日也议不出个所以然来,老弟不如随我先去歇息。咱们兄弟许久不见,今日总要多喝两杯图个痛快!” 崔沐阳气犹未尽,只是转念一想人在屋檐下,毕竟不得不低头。何况楚人明既已给足面子,自己不妨顺水推舟,便卖了他这个人情。当下又向楚人澈抱拳为礼,只说自己多有冒昧之处,还请他务必见谅。 楚人澈微微颔首,目送这二人离开。而后又将目光别移,望向此刻堂中唯一不曾与少卿出招放对过的无尘。 “适才赵掌门与陆长老皆已令我等大开眼界,不知大师您又是否另有指教?” “老和尚!” 未及无尘答话,柏柔却先行报以一阵蔑笑,“你同本教的深仇大恨别人能忘,我却一辈子也忘不了!” “倘若你今天执意动手……柏柔倒想在此当众领教一二!” “放肆!你这妖妇怎敢如此和我掌门方丈说话!” 柏柔气焰嚣张,言外更大有一番恫吓胁迫之意。无尘定力非凡,听罢虽能泰然处之,可在他身后一个清瘦干枯,作武僧打扮的中年汉子却已忍无可忍。猛地分开众人,又将手中一把禅杖摇得哗哗作响,似乎正是要同柏柔彼此拼个你死我活。 “咦?这不是贵寺首座无相大师么?” “怎么,莫非是你掌门师哥畏我如虎,却要你这做师弟的前来出头?可惜呀可惜!大师固然勇气可嘉,只是这手下的功夫……那也实在稀松平常!” 她这一个常字言犹在耳,刹那间出手竟如惊雷电闪。无相神色骤变,顿感眼前劲风扑面,其势有如土崩瓦解,大厦将倾。即便他身为一派耋宿,与楚人澈等皆平辈论交,在其面前却依旧毫无半分还手之力。 “阿弥陀佛!” 便在众人皆以为无相必定性命不保之时,一袭清影却是后发先至,疾若驰鹜般自其身后而起。 这清影气截云霓,纵掠无方,暗中似有万夫不当之威。柏柔低低一声惊呼,无奈只得退步回转。再见无尘冷袖飘飘,贴身僧袍被他无上内力催动激荡,就此化作一面鼓足风帆,顷刻已将无相置于庇护之下。 柏柔手心沁汗,口中却兀自不依不饶,愠声叫骂道:“老贼秃多少也还有些手段!好好好!咱们这便再来打过!” “柏施主武功卓绝,老衲自愧不如。再行争斗,终究大可不必。” 无尘一副波澜不惊,俨然超脱物外,“早年老衲也曾血气方刚,一时不察险些铸成大错。幸得璇烛教主微言大义,申明个中利害,这才未至抱憾终生。后又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如此恩情,在下自当永志难忘。” “方才顾少侠所呈书信我已看过。诚如璇烛教主所言,当今江湖兵燮连年,倾轧不息,可谓苦门户之争久矣。冤冤相报,何时方了?干戈载戢,冀盼唯期。今日老衲便姑且喧宾夺主,在此为各派做一表率。我普陀愿与青城止息纷争,冰释前嫌。从此同气连枝,互为声援之势。” 此话既出,莫说少卿,便连柏柔亦不禁大吃一惊。下意识上前一步,强作镇定道:“老和尚此话当真?” “出家人向不敢以诳语欺人。柏施主如若不信,老衲大可当众立誓。黄天厚土,明实鉴之。” “无尘大师是得道之人,说起话来也同样高深莫测。只是如此,却免不了要教们这许多凡夫俗子大大的费上一番脑筋了。” 见无尘情真意切,丝毫不似作伪,赵秉中不由暗恼,知欲报适才一箭之仇已然遥遥无期。心念电转间,索性把这难题重新抛给楚人澈,口中阴恻恻道:“如今我们各派都已表态,不如就还是请楚家主金口玉言,替大伙儿拿个主意。此事究竟成与不成……便全由人澈大哥一句话来决定了吧!” “不错!正是如此!” 另一边厢,陆惟舟心中也有自己的一番心思。 当前太一剑派掌门亡故,正是新旧更迭,一切百废待举之际。设使果真能借与青城山媾和之机休养生息,实则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反之,倘若此番各派皆认定所谓正邪不两立。则日后首当其冲,同旁人针锋相对者也自然非楚家莫属。而本派只须见风使舵,在这其中左右逢源,又何必强自出头,反倒最终成了旁人众矢之的?这赵秉中虽说可恨,但而今之举,却实与自己彼此不谋而合。 想通此节,她遂再无迟疑,一副煞有介事,振起喉咙大声叫道:“咱们此番所以齐聚楚家,便是因为平日服膺楚家主武功为人。常言道能者多劳,依我看楚家主你也不必再来推辞!” “难得诸位如此信任我楚家,人澈着实惶恐之至。” 楚人澈朗声大笑,暗地里又如何不知这二人其实各怀鬼胎?可又毕竟不便撕破脸皮,只好将计就计,循着陆惟舟话头悠悠续道:“照理说赵掌门与陆长老珠玉在前,楚某本不该再来班门弄斧,只是……” “杀鸡焉用牛刀!弟子愿代替家主,同这位顾少侠过上几招!” 楚人澈眉头大皱,尚还未及开口,反倒是一旁楚人清抢先斥责道:“楚端!众位前辈面前哪容你大放厥词?还不赶快退下!没的到时自讨苦吃!” “弟子愚钝,实在不知三爷您究竟何出此言。” 楚端双目蕴光,自始至终一副有恃无恐,“弟子冒昧,窃以为我楚家既身为正道领袖,那又怎能屈居人后?只是方才天门与太一派的两位前辈已和顾少侠有过交手,倘若此刻家主亲自出马,恐也难免落得个胜之不武的名声。” “而弟子人微学浅,倘若侥幸赢了,自是我楚家武功精妙绝伦。即便到时果真输了,料也不至贻人口实,伤及我楚家百年赫赫声名!” “小子!” 柏柔目光清冷,朝其脸上瞥过一眼,言语间煞气阴森。 “当初我一念之仁,给你活下命来,想不到竟会被你今日如此报答。” 楚端心头一懔,不过转念又觉眼下各派名宿俱在,即便柏柔痛下杀手,料也绝难轻易成功。如此总算暗暗壮起几分胆色,愤而高声道:“妖妇!我楚家从来与你势不两立,哪一个反要你来同情!” “柏堂主面前不可无礼!” 楚人澈看似呵斥,话里话外却颇多包庇纵容,“你身为晚辈,却能时刻心存师门,倒也实属难能可贵。” “好吧!你便代我向顾少侠讨教一二,只是切记务必点到为止,断不可执意好勇斗狠。” “家主放心,弟子手下自有分寸!”楚端躬身应诺,脸上却已微微变了颜色。双手抱拳执礼,冷冷不怀好意道:“顾少侠,请进招吧!” “是你?” 少卿牙关紧咬,自其身形轮廓,以及刚刚柏柔一席话语,认出他正是当初在南阳阴谋暗算,险些令自己命丧黄泉之人。 仇人相见,从来分外眼红。少卿周身骨节轻响,心心念念无不欲报彼时一箭之仇。楚端冷冷一笑,亦不废话半句,身形腾越而起,“嗤嗤”十数记指力纷飞激荡,隔空疾点少卿各处要冲。 当日楚端虽败,可归根结底不过是因柏柔身为江湖耋宿,武功素来深不可测。倘若将他放在平辈而论,那也绝可称得上翘楚之流。 此刻周遭指风呼啸,刮在肌肤隐隐作痛。少卿面色凝重,足下连退数步,并指如刀斜向招架。孰料楚端一招却未使老,见状登时应变奇疾,五指化作一具阴森钢爪,不由分说向他肩头骤探。 少卿脸上色变,原以为楚端出身名门正派,在人前行事当会有所顾忌。未曾想他竟陡施辣手,招招式式全然不留余地。口中吐气开声,总算险之又险避开迎面杀身之祸。 而见一招落空,楚端亦无片刻停歇,手臂自空中诡异至极的划个圈子,反倒如同一根铁索般,倏倏围在少卿腰际。 这二人无论武功内力,原本皆在伯仲之间。楚端胜在久涉江湖,见识阅历远非常人可比。心念电转间刻意卖个破绽,只等对手流于大意,到时一举奠定胜局。 不过少卿素来心思过人,反倒一眼便将其看破。暗暗惊出一身冷汗之余,心中不由愈发生恨。当下只将自身门户严守,任凭楚端如何引诱,却始终浑然视若无睹。 如此久而久之,楚端终于渐觉不耐。满腔恨意再无保留,便借着楚家百年根基之威,霎时在松涛堂内掀起指风呼啸。一番无俦气势之奢,实教人见之竦然侧目。 似这等相似手段,其实少卿早前也曾在楚夕若处有所领教。只是相同之法如今出自楚端之手,却又不禁平添万丈杀机。好在这一切皆在少卿预料之中,忙双臂一错,电光火石间陡然迫其两胁。 楚端猝不及防,眼见他两掌飘飘纷至沓来,毕竟不敢心存大意。电目灼灼似欲喷火,只得回转攻势,先行护住自身要害。 这二人攻者凌厉,守势森严,一时难分胜负。只是少卿此行,原是冀望同楚家为善,故在招式之间难免投鼠忌器。反观楚端却百无禁忌,非但未曾如先前所说般点到为止,更在处处不失狠辣绝伦。如此约莫又过数十招,少卿已然渐处下风,若非尚且凭着胸中心念不坠,只怕也早已化作对头指下一缕飘荡亡魂。 第二十一章 惊鸿瞥 “你想替李崇报仇雪恨,咱们大可另寻来日决个胜负,何必非要在此纠缠不清!” 少卿此话既出,松涛堂内顿时一片哗然。而在这其中最为震惊错愕者,自然而然非一众普陀门人莫属。 “李崇乃是杀我无因师兄的奸贼!此人说你们楚家弟子想要为他报仇,楚家主!请你当着在场众多江湖同道的面,这便把话讲个清楚!” 无相勃然大怒,一张脸膛涨作通红。举手抬足一副动作架势,俨然恨不能将李崇即刻食肉寝皮。 “无相师弟!出家人戒嗔戒愠,这些莫非你都全然不记得了么!” 无尘眉关紧锁,一语呵住师弟。悠然起身打个佛礼,言语之间喜怒无形。 “楚家主有所不知,这位李崇施主确与本派颇有渊源。” “早年他曾拜在我无因师弟门下带发习艺。只是其生性乖戾,并无慧根,实与本派所宗背道而驰。无因师弟心存善念,原想佛海无涯,普度慈航,奈何却遭李施主恩将仇报,到头来反伤性命。此事如今想来,依旧令人唏嘘不已。” “方才顾少侠言道,说这位小兄弟要为李施主报仇雪恨……老衲冒昧,不知楚家主对此事作何看法?” “无尘大师明鉴,此事楚某先前确不知情。” 楚人澈心下亦颇为吃惊,然他执掌楚家日久,城府自然远较常人为深。脸上不动声色,说起话来则更加滴水不漏。 “还请大师放心,待稍后楚某自会问明个中原委。无论是个人私交,又或此人当真同本门有所瓜葛,我楚家定会给贵派一个妥善交代。” “既如此,一切便仰赖楚家主弥节持中,为我辈诉此公道。” 无尘神情微妙,只因如今事情尚且扑朔迷离,倘若急于同楚家撕破脸皮,终归乃是下下之策。当下安抚本派门人且抑无名,暂待楚端与少卿分出胜负后再做打算。 “你含血喷人!” 楚端二目通红,如何不知少卿此举是何居心?耳闻周遭窃窃私语之声愈渐嘈杂,心中端的神烦意乱。奈何凡事从来欲速则不达,他越是想杀人灭口,周身上下便越不由得破绽百出。 少卿眸中一亮,心道机不可失。咬破舌尖振奋精神,又将身形飘忽晃动,顷刻欺至离其未足尺许遥处。一双肉掌挟八风之威啸涨,直拍楚端胸前膻中气海。 楚端见识非凡,顿时暗呼不妙。可惜如今自己方寸大乱,只来得及弯下双腿,紧贴地面匆匆掠退。然少卿一心志在必得,又怎会善罢甘休?步步紧逼,如影随形,一连数招将其迫得退无可退,眼见性命岌岌可危。 “手下留情!” 柏柔一声高呼,不啻醍醐灌顶。少卿身子在空中微微一震,恍然忆起二人此行目的。急忙忙收招撤势,总算凶险至极,保住楚端不至命丧当场。 饶是如此,这二人间胜负之数却已昭然若揭,直教在场人人无不看得清楚真切。 “承让了!” 少卿紧攥双拳,阴沉着脸转过身来,徐徐朝楚人澈迈步走去。楚端面如死灰,本就如蒙奇耻大辱。念及待会儿尚要遭无尘等人质问诘难,一时更不禁心神俱乱,端的如同天塌地陷。 刹那间!一道寒意自他眼底升腾骤涌,竟不顾四下众目睽睽,飞身一跃暴施暗算。十根手指寒光凛冽,恍若枚枚透骨钢钉,赫然直取少卿背心。 少卿大惊失色,如何料到他竟会恩将仇报?此刻自己身后煞气升腾如刃,灼灼砭刺肌肤,纵然有心闪身躲避,奈何终归业已不及。眼看楚端五官扭曲狰狞,恰似厉鬼凶煞般汹汹将至,一时竟呆若木鸡,好似将自身生死全然置之度外。 轻音漫响,如聆宫商。 待少卿自错愕中转醒,发觉楚端竟已莫名委顿在地。而其左耳太阳穴旁,反倒如鬼使神差般多出了一枚细小簪花。 这簪花通体皓如羊脂,内外繁饰雕镂,堪比天工造化。当中一汪浅浅水色若隐若现。曦阳下射,炜炜似蕴精光。 他心下正疑窦丛生,恍惚却觉数许馨香氤氲飘摇,随风辗转轻叩鼻扉。循着这馥郁芳菲望向堂外,但见一袭月白色罗衫绰约聘婷,正依依曼舞纷扬。 来人粉黛浅描,酒容潋滟。一点绛唇,初见时如海棠吹雨。冰肌如玉,细观处则梨花雪缀。更有梅子初霁轻氛,袅袅不失兰熏麝越。 天钟地灵,咸集际会。延年所歌,盖与之同。 少卿满脸窘迫,一时竟是瞧得痴了。良久蓦地回过神来,从地上拾起那簪花,颇有些难以为情的走到少女跟前。 “害你坏了一件物什。改日……我再来赔给你就是。” 楚夕若两靥滚烫发烧,朱唇一阵嗫嚅。待犹豫片刻,才接过他手中之物。等到放眼一看,果见上面已然现出道隐隐裂痕,当中一抹温润水色,俨然正自其间汩汩溢出。 “我还道是怎的!” 便在此时,赵秉中忽的白眼一翻,好似恍然大悟般高声叫道:“怪不得旁人找上门来,说什么捐弃前嫌。原来你们楚家早便同他璇烛老儿藕断丝连,暗中通于款曲!” “哼!不过依我看嘛……这二位倒也确是一双难得的璧人。日后楚家主大喜临门,可千万别忘了延请我等同道,前来吃上一杯喜酒呐!” “姓赵的!这里还轮不到你来撒野!” 陆惟舟眉头大皱,心中对他此话颇为反感。故还未等楚人澈开口,反倒是先行在椅上一声怒斥。赵秉中蔑然一笑,不屑同她纠缠。只仰起脸来鼻孔朝天,活生生一副鄙夷轻蔑。 “如今这位小施主伤势匪轻,倘若再行问话……恐怕终究殊为不妥。” 见楚端此刻人事不省,无尘只淡然一声叹息,口中意味深长,“左右我等此次前来,犹当在贵府叨扰数日。便请楚家主不辞其劳,待其转醒后尽早相告。” 楚人澈一张脸孔阴的怕,起身沉声道:“大师放心,此事楚某既已答应定会给贵派一个交代,那便绝无出尔反尔之理。” 言讫,他又将话锋一转,双手抱拳,复向在场众人遥遥为礼。 “承蒙诸位看得起楚某,于此番应邀前来。只是今日天色已晚,请诸位暂且回客舍歇息。无论是我等先前商谈之事,还是璇烛教主一片敦敦善意,皆可等明日再议不迟。” “我等远来为客,一切自然悉听楚家主安排。只是请楚家主记得自己先前说过的话,莫要伤了各派多年同气连枝之谊。” “陆长老放心,人澈心中自有把握。”楚人澈面不改色,说完,又扭头对女儿冷冷道:“你先送你三叔回房,之后再来找我。” 楚夕若心头一懔,不由暗暗打个寒战。偷偷朝父亲一张冷峻面庞瞥去,低声称是退至一旁。 “不必担心,待会我自会去向你爹说些好话。” 楚夕若一怔,循声却见三叔目蕴爱怜,正在座上向自己望来。叔侄二人四目相接,总算教她心下一阵暖意融融。情至深处,更险些在人前难以自持。 趁楚家弟子引各派人士前去宾馆歇息,松涛堂内外乱成一团。少卿足底生风,赶紧闪身来到柏柔跟前。可还不等他开口发问,柏柔便面露狡黠,伸手自其颊间捏过一把,言笑晏晏间不失煞有介事。 “想不到你家先生这辈子梅妻鹤子,老了老了竟反倒教出你这样一个小淫贼来!” “依我看,你定是瞧着人家生得花容月貌,便不由动了歪心思啦!不过我怎记得有人好像说过,便教自己和他慧能师叔一样做了大和尚……那也不愿去多看旁人一眼?” “胡说八道!” 少卿语出局促,惶惶然转变话头,“楚人澈偏偏不肯把事情说个清楚,依柏姑姑看咱们又该如何是好?” 柏柔慧眼如炬,干脆循其所说,假意感慨道:“上赶着总归不是买卖。他姓楚的倘若当真不愿遂了你家先生的心意,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除非……” “除非怎样?” 少卿两眼放光,只道她早已胸有成竹。柏柔巧笑嫣然,反倒伸出两根皓玉似的指头,遥向远处赵秉中身上隔空一指。 “这姓赵的为人虽不讨喜,可方才有一句话也算说得千真万确。若是哪一个真有本事,反倒教你家先生和那楚人澈成了儿女亲家……那咱们如今的这许多烦心事,也就自然而然能全都迎刃而解啦!” “我自正经说话,您却非要来说这些有的没的!” 少卿微微有些着恼,索性赌气不再多言。柏柔看在眼里,心中虽觉忍俊不禁,毕竟不曾稍稍忘却正事。当下收敛笑容,将声音压至极低。 “若要我说,这许多人中除却那老贼秃或许确有几分真心,其余之人皆是暗怀算计,各自存着私底下的心思。唉!看来教主的这番良言美意,到头来也非得付诸东流不可。” “不成不成!” 少卿大急,眉宇焦灼忧形于色,“咱们总不能由着他们……” “你急什么?” 柏柔面露微嗔,气哼哼将他打断,“车到山前自有路。何况旁人不是也还并没一口回绝了咱们么?” “刚才我听他们言外之意,似乎是各派全都遭人给盗去了什么紧要之物……这几日你便安心在此住下,哼!我倒要看看这些自诩光明磊落的英雄豪杰,暗地里又究竟卖的是什么关子!” “柏姑姑您不随我一同留在楚家?” 柏柔嘴角一撇,又是一番全没好气。 “你平日里不是聪明的紧么?怎的偏偏连这等事情都想不通透!” “这楚家的锦衣玉食,珍馐美味,那也自然人人都爱。可只要他们一日琢磨不透我的踪迹,心中便势必会多一分顾虑担忧。而你小猴崽子留在这里,也就更多一分妥帖安全。” “即便退一万步讲,一旦不知哪天你当真陷在楚家,难以抽身,我也好在外伺机助你逃脱。” 事到如今,其实少卿也早已无计可施。听罢柏柔所言,亦觉她如此安排确属缜密无虞。两人遂依计而行,少卿便随众人同往客舍落脚。至于柏柔则趁四下无人注目,悄然退出门去。过不多时,原本喧嚣热闹的松涛堂内便已人去屋空,惟余萧萧风声拂槛,吹落满园春色琳琅。 月华方涌,皎皎为璧。楚人澈卧房之中灯火通明,三道人影分明清晰可见。 “跪下!” 陡然间,一声刺耳呵斥直插青冥。仿佛青锋利刃,自外面无俦晦暗间生生劈开一道沁血斫痕。 “你不是答应三爷,说不会再来责骂她了么?怎的转过头来便全都给忘的干干净净?” 方梦岚秀眉微蹙,本欲上前扶女儿起身,可方一动作便遭丈夫两道凌厉目光呵止。无奈眼含恻隐,朝一地杯盘狼藉摇头叹息。 “我那是怕老三替她担心,反倒伤了自己的身子!”楚人澈声色俱厉,与人前喜怒无形之状彼此大相径庭。 “你让她自己说!这次究竟都错在哪了?” “夕若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楚夕若双膝跪地,十根葱根似的手指死死嵌入掌心。虽已将声音压得极低,可说起话来又端的格外斩钉截铁。 “楚端技不如人败便败了,为何还要暗算伤人?若教今日之事重来一次,我也还是……” 言至此处,她口中忽的戛然而止,但言外之意却已不言自喻。楚人澈口干舌燥,原想斟一盏茶来自饮,闻言却又勃然大怒,戟指女儿厉声喝道:“你说你不知道?好好好!今天我就同你说个明白!你错便错在忘了自己姓楚!忘了你是我楚人澈的女儿!” “楚端做了什么那是后话,不过这次他闯下这等弥天大祸,我也断不会轻饶了他!” 楚人澈“呼”的一声愤然坐定,两道目光有如剑刃攒刺,教人不敢与其直视,“我问你!你究竟为何要带着璇烛的徒儿回到楚家?” “若单只是回来倒也罢了。哼!莫非你以为就凭他楚端的本事,还能在我面前杀人夺命?那又如何轮得到教你来当着各派人等的面,出手替那小子解围?” 楚夕若心有不甘,一时紧咬了朱唇,急声辩解道:“爹爹!此行夕若也曾亲眼见过璇烛本人,他似乎并不像旁人所说一般穷凶极恶。何况……” “啰哩啰嗦纠缠不清,真是成何体统!”楚人澈面露厌恶,极不耐烦般忿忿挥手,“你到底想说什么!” 楚夕若身子轻轻一颤,暗觉从打自己记事以来,还向未见过父亲似今日这般大发雷霆。一双水眸怯生生望向方梦岚,良久方才鼓足勇气道:“夕若是觉,这次青城山确是心怀诚意而来。咱们楚家身为正道表率,那又怎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亏你也还知道楚家乃是正道表率!” 楚人澈怒极反笑,恍若听到了这世上最是匪夷所思之事,“这些年来我处处殚精竭虑,凡事如履薄冰,这才有了如今楚家威震天下之名。想不到今天竟险些在你手上毁于一旦!” “你说青城山心怀诚意?那你告诉我!为何那姓柏的自松涛堂出来只一眨眼的工夫,便再也没了踪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若不是他们心怀鬼胎,那又怎会如这般藏身遁形?” “还不是您一上来便冷言冷语,否则人家又哪里会有这许多顾虑担忧?” “你说什么!” 楚人澈气极,将桌子拍得啪啪作响,总算强忍着继续说道。 “我能容他把话说完,就已经算是宽宏大量。难不成你想教我当着天下各派的面,去和他璇烛彼此称兄道弟不成?” 他心下盛怒,抬眼望见白日少卿所带来书信,此刻正刚好放在手边,遂不假思索将其抄起,两根指头猛一较力。那信笺难以承受如此无俦之威,登时化作碎屑。漫天纸蝶纷飞四散,半晌犹在空中辗转飘零。 “共修新好,并促敦睦?” “哼!话说得好不漂亮!只是这好从来便只是他青城山一派之好,与我楚家又有什么益处可言?” “你这话我便有些听不大懂了。” 方梦岚满腹狐疑望向丈夫,“你与青城山近年来虽未大动干戈,可私下里的明争暗斗却从未少过。若这次果真能冰释前嫌,于双方而论皆是天大的幸事。为何一到你的嘴里却偏变了滋味,反而只成了青城山一家之好?” 楚人澈斜起眼来,蔑然答道:“小孩子不懂这其中的道理,怎的连你也看不通透?咱们为何能有今日这般声势?还不是因为各派畏惧遭青城山鲸吞蚕食,这才心甘情愿唯我楚家马首是瞻?” “一旦我同青城山修好,他们定会另立山头。又或大不了便为虎作伥,直接去做他璇烛的爪牙鹰犬也就是了。可如此一来,又要将我楚家置于何种境地?” 他这番肺腑之言,在楚夕若听来端的倍觉心惊肉跳。一时竟不知是从何处生出股莫大勇气,起身冲口而出道。 “难道天下千万人的性命,在您看来竟还不如自己的虚名更加紧要么?” “啪!” 朔气暴起,惨惨嘶鸣。楚夕若惟觉耳畔风声骤紧,一阵热辣辣的刺痛自颊间传遍四肢百骸。随口中淡淡腥甜微嗅,一注鲜血自唇角缓缓淌下。 “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的说,何必非要动手打她不可!” 方梦岚又惊又怒,眼见女儿脸颊红肿,一枚掌印赫然清晰可见。忙展开双臂,将其揽在怀里好生一番安慰。 “是谁教她敢和我这么说话的!” 见到女儿一副楚楚可怜之容,楚人澈心中亦不禁略生悔意。只是碍于自身颜面,毕竟不愿当真拉下脸来认错。便坐在椅上怒目而视,五指兀自微微发抖。 “若是爷爷还活着,他老人家也定会以天下同道为重,极力将此事促成下来。” 楚夕若眸中水光闪烁,却又不曾当真落下泪来。身子蜷缩在母亲怀中簌簌轻颤,许久才如呢喃般幽幽低诉道。 “你少跟我提他!” 渠料她不说这话倒还罢了,楚人澈听罢竟大为着恼。面膛冷若寒铁,义愤填膺道:“先前他逢人便讲,说我处处不如老大!还说什么若不是老大不知所踪,那也绝轮不到我来做这楚家的家主!只可惜他终究看走了眼!想当初他在时,楚家尚要看广漱宫的脸色行事,可如今楚家在我手中如日中天,又岂是从前所能同日而语?” “你若不提我倒还忘了!把老头子给你的玉佩交出来!他从前将此物赠你,原是要你借以为勉,凡事勿作懈怠。可笑你竟打算拿它去当了换银子!当真成何体统!” “您是怎么……” 楚夕若大惊失色,一双妙目满是错愕。下意识却将那玉佩紧紧攥在掌中,不多时已自手心里微微沁出汗来。 “你以为自己此行千里迢迢,我便如瞎子聋子般全无所知么?” 楚人澈嗤笑不绝,不过亦知那玉佩对她而言的确非比寻常,到头来终究未再逼迫。目光清冷,又审视女儿半晌,皱眉寒声道:“好在你心中多少还算知些廉耻,不然……” “行了!你便少说两句吧!” 方梦岚满脸不悦,言讫索性将女儿假意推至他跟前,“你若仍旧觉气不过,不如这便当着我的面把她给打死!从此咱们独木阳关,一拍两散就算拉倒!” “我……” 楚人澈自觉理亏,久久缄默不语。方梦岚看在眼里,知丈夫一向惜名如金,似眼下之举已是殊为不易。重新将女儿护在身后,吐气如兰徐徐说道:“你自有你的顾虑,可如今人家既找上门来,依我看你还是多与三爷仔细商量,凡事三思后行。” “你只管顾好自己便是,其余的事情也不必再来操心。” 楚人澈面色稍异,似从她话里话外听出些许端倪,“老三的身子你不是不知,我从来便不想教这许多烦心事搅了他的清净。不过人明……我发现你心里似乎早便对他颇有成见。” “你自己的骨肉兄弟为人如何,莫非还要我来同你说个清楚?” 方梦岚秀眉紧蹙,一丝厌恶自脸上匆匆闪过。楚人澈亦不以为忤,只是面露无奈,不无感慨道:“老四的性子便是爱胡闹了些。早年我原想着等他娶妻生子,到时自会有所收敛,因此便也姑且随他去了。谁成想到了如今,他竟还是一个人逍遥自在!” “是了,楚端平日里便时常在他身边走动,想必那个李崇也绝与他脱不了干系。可无论如何,他毕竟与我乃是手足的兄弟,只要他尚未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禽兽之事,莫非你还真想要我去同他手足阋墙不成?” “只怕真等到了那天……你却已然悔之晚矣。” 方梦岚神色一黯,胸中若有万语千言。楚人澈见后,却毫不在意,二目灼灼如爝火跃动,言谈举止间倒也确是一番睥睨天下的英雄气概。 “再者说,依着老四的脾气秉性,我便不信他还真能做出什么惊天昭地的大事情来!” “我先送她回去歇息,你……你好自为之吧。” 方梦岚牵过女儿一双素手,亦不再同丈夫多言。等到目送妻女渐行渐远,楚人澈自己只默然伫在原地。少顷又忽冷冷而笑,面西远眺,涛涛如临山海。 “璇烛老贼……你想要这天下海清河晏,我却偏不教你称心如意!” 第二十二章 广阳派 翌日清晨,楚夕若才从房中走出,便不由得微微一怔。 举目遥望,但见一人正在左近庭院当中踱步来回。只因相隔尚远,一时犹难看清他脸上神色。 “小姐!新姑爷寻您来啦!” 楚夕若俏脸一红,尚不及出言呵斥,一个约莫二八年纪的鹅蛋脸少女便已足踏清风,翩翩然跑到跟前。 此人粉肌如玉,细若凝脂。眉梢含精气,绣口藏锦心。一袭墨绿色轻纱天真灵动,容貌虽不及主人般绝世倾城,却也浑然别是一番绚烂可人。 “你要再敢瞎说八道,我也非教你有个好的!” 楚夕若作势欲打,可那少女似乎知她不过乃是虚张声势,只翩跹一错身形,抿起嘴来笑吟吟道:“您就别害臊啦!昨日松涛堂中的事情,如今早在咱们下人里面传得开啦!那又有什么……” “就属你的嘴最快!” 楚夕若两靥含绯,不等那少女把话说完,便伸手自其鼻尖一刮。旋即又忽微露迟疑,轻轻一扯她衣袖。 “好青绮,你……你去帮我问一问,看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青绮似笑非笑,又踮起脚尖,在她耳畔揶揄打趣道:“诶?您怎的偏偏不肯自己去问?说不得你们二人其实心有灵犀,原早就是一般的心思呢!” “我……我不和你说了!” 楚夕若耳根发烧,毕竟女儿心性。赌气之下索性一把将她挣开,便欲匆匆逃回房去。 “别别别!我去还不成么?” 青绮见状,慌忙闪身挡在门前,伸出两只温润如玉的小手,连连自主人背心抚过。 “小姐您便安安心心的等着,我这就去……咦!您快看!他好像要自己过来了!” 楚夕若身子微微一颤,循她所指遥望,竟见少卿果然已踏着脚步,向二人发足而来。 “你……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一大清早的,你这又发的是哪门子邪火?”少卿遭她一番劈头盖脸,心中可谓莫名其妙,“我自然是有事的,否则又何必大老远跑来找你?” 楚夕若自知失态,稍稍收敛心迹,故作镇定道:“有什么事情的……你便赶快说吧。” “你到底怎么了?” 少卿眉头微皱,目光自她颊间扫过,却隐隐发觉上面好似颇多憔悴惨淡。楚夕若心头一懔,自然而然回想起昨晚同父亲诸般争执。念及楚人澈断不会答允同青城山和解,一时竟不免对少卿暗生惭愧,连眼神也变得躲躲闪闪。 “顾少侠!” 青绮巧笑嫣然,见主人半晌缄口不言,反而俏生生抢上数步,声音清脆动人,“我家小姐可是打从一早,便在等着你来找她呐!” “你这小妮子!”楚夕若大急,慌张张把她推到一边。可之后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唇间讷讷,端的尴尬至极。 “你先前就知道我会来寻你?”少卿大奇,却也并未放在心上,向院外微一努嘴道:“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走?去哪?” 楚夕若微微一怔,反倒如坠云里雾中。少卿见状,只道她是明知故问,瞪大了双眼脱口而出道:“自然是出门去买个簪子来赔给你!那还能有什么别的事情?” 言讫,他又狡黠一笑,满脸精明算计。 “怎么,莫非是你们楚家家大业大,着实看不上这几个散碎银子?如此也好!倒也省得我来破财免灾了。” “你!” 楚夕若心下嗔恼,本欲拂袖而走。可转念又觉倘若果真如此,那又岂不太过便宜了他?遂在唇角冷笑连连,刻意摆出一副锱铢必较模样。 “走便走!今天你也休想逃了脱去!” 而后,她又转头对青绮大声道:“你去告诉娘,就说我去去便回,请她不必担心挂念。” “小姐!我也想和你们一齐出去!” 青绮说完,本来翘首以盼,双眸隐隐闪烁异光。怎奈楚夕若犹在气头,不假思索便一口回绝。又教她赶紧去寻方梦岚,没的在此多做停留。 “小丫头!” 青绮满脸悻悻,才刚迈动腿脚,身后却传来少卿呼唤。茫茫然回头一望,反而见他正朝自己眨动双眼,笑晏晏道。 “放心吧!等会我们自会替你寻上一件好玩儿的物什回来,保管你之后见了欢喜。” “那青绮就先多谢新姑爷啦!” 青绮满面红光,听罢总算欢天喜地,至于嘴里则将新姑爷三字说得格外刻意。而后身形轻盈,如逃也似的奔向远处,等到二人再想去找,却又哪里还有人在? “这丫头从来便疯疯癫癫,说出的话……总是做不得准的。” 楚夕若一颗芳心砰砰直跳,赶紧开口解释。可说话声却越来越小,最后已同蚊蝇振翅丝毫无异。而眼看她足下一顿,旋即扭头便走,饶是少卿满心惊诧,终于也只扑哧一乐,便远远跟在后面。 “楚人澈!你若还算是条英雄好汉……就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两人几经穿梭,才刚来到楚家正门,忽听见外面嘈杂大起。混乱当中,似有一人内力远较别个为高,说起话来端的分外高亢嘹亮。 少卿奇从心生,心道以楚家如今煊赫之名,想不到竟仍有人胆敢找上门来公然辱骂,那也着实好生稀奇。惊讶之余匆匆加快脚步,急于前去一看究竟。 “我说伍老三,我也早不知跟你说过多少遍啦!” “我家大老爷打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你们这些个臭叫花子何必非要赖上我们楚家?有这工夫,你还不如领着他们去别处寻个活路。否则要是有朝一日家主大发雷霆,到时我看你们便谁也休想活命!” “放你娘的狗屁!” 想是这伍老三听门子言辞轻慢,故而勃然大怒。又是一声雷鸣似的怒喝,操起一嘴彭泽地界口音骂骂咧咧道:“爷爷们是广阳派的门下,不是什么臭叫花子!你嘴里要再敢不干不净,老子非把你的舌头给割下来不可!” “是是是!您是广阳派的前辈高人,是我有眼无珠,不慎冒犯了您老人家!” 那门子被他搅得不胜其烦,早已不屑再行置辩,“您骂也骂得够了,能否请您这位前辈高人暂且滚到一边去,没的在此搅了我们楚家的清净!” 伍老三心高气傲,如何能容这乳臭未干的后生小子这般折辱自己?义愤填膺下竟抖手抽出一把精钢短刀,罡风呼啸骤起,不由分说朝他当胸便刺。 “你爷爷今天先就杀了你,看他楚人澈还敢不敢再做缩头乌龟!” 此举突如其来,事先毫无征兆。这门子武功见识俱属泛泛,眼见短刀挟势将至,霎时间反倒慌了手脚。等到从骇然中苏醒人事,伍老三早已杀气腾腾抢至跟前。手中利刃璀然蕴光,但须再往前探出尺许,便足可令其当场死于非命。 “小心了!” 少卿心头一懔,脚下倏忽纵掠,猛地从旁斜插而至。 青城身法贯绝江湖,岂是浪得虚名?转瞬间,伍老三顿觉眼前一道清影凭空乍现,虎口处阵阵剧痛钻心,手中短刀再也拿捏不住,登时“铛”的一声,顺势直落在地。 至此,少卿方才看清这伍老三原来身材颇显矮小。一张脸皮泛黄叠皱,好似业已年愈半百。唯有二目灼灼生光,兀自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强悍凶狠。 自其身后十余步外,则是不下数十与他年岁相仿之人。个个衣衫褴褛,浑身污渍斑驳,不难猜测平日生活也当同样甚为艰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须臾,楚夕若也已随后来到近前,见状不觉秀眉微蹙,向那门子沉声发问。 那门子兀自心有余悸,双目紧盯伍老三一行人,咬牙切齿恨恨叫道:“小姐您有所不知!这帮臭叫花子一大清早便又跑来咱们楚家闹事,还嚷着说什么非要见家主不可!” “我好心好意教他们回去,没的给家主心里添堵。可他们非但不听,还反倒动手伤人!刚才若不是您和顾少侠来得及时,弟子这条性命如今在与不在,只怕都实在难说的紧!” “他们就是先前时常来寻大伯的那些人?”楚夕若微觉吃惊,暗中又朝伍老三等人望过几眼,“刚才我听他们说什么广阳派,那又是怎么回事?” 那门子嘴角一撇,忿忿答道:“小姐您说可笑不可笑,这帮人明明便是一群臭叫花子,却偏偏贼心不死,痴心妄想着要开宗立派!依我看若只凭着他们这点儿三脚猫的功夫,便再过上十辈子也是休想!” “楚人澈是你爹?” 伍老三怒气冲冲,右膀因少卿适才一击,此刻犹然颤栗难休。如今见那门子毕恭毕敬,口口声声将楚夕若唤作小姐,遂声色俱厉大叫问道。 楚夕若不置可否,向其隔空一礼 竦然抱拳道:“诸位既说自己是我大伯的朋友,想必自然知道他老人家自从三十年前赶赴广漱宫后,便再也没了音讯。” “依晚辈浅见,不如请大伙儿各自回去奔个生计。设使列位当中有人手头拮据,我亦愿在此替家父做主,为诸位暂解燃眉之急。” 言讫,她又对那门子交代道:“待会儿你即去账上,同列位前辈每人支取五十两银子。要是有人问起,便只管说是我教你来办的。” “呸!哪一个想要你们的臭钱!” “我楚大哥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教我和兄弟们在此等他回来。只要是我们一日见他不到……哼!那便哪也绝不会去!” 伍老三话虽难听,不过似因楚夕若先前也算给他留足情面,是以语气神态终不免较适才略有和缓。奈何今日临来之初他就已暗自下定决心,不找到这位教自己心心念念了三十年的结义大哥,便决计不肯善罢甘休。如今若只因旁人三言两语便铩羽而归,平心而论则委实万万不能。 他生性直率,原就不谙城府,此刻心中诸般进退维谷,自然悉数写在脸上。而经如此一闹,大门外早已聚拢来不少楚家弟子。其中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更有人暗暗冷嘲热讽,说伍老三等人实则是欲借楚家这棵大树遮风挡雨,到底只不过是些游手好闲的无耻之徒罢了。 “前辈您适才说,要在此等楚大爷回来。不过依晚辈看来……此事倒也其实还有另外一桩解法。” 伍老三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不远处一人故作高深,不紧不慢悠悠说道。他盛怒下抬眼一望,所见正是刚刚从旁出手,革去自己掌中短刀的那少年无疑。 念及自己年纪一把,却遭少卿信手拈来一招制胜,真教伍老三心中愈想愈觉来气。两根干枯手指愤然朝前戟指,提起嗓门厉声叫道:“你又是哪里来的小王八蛋!” “顾少卿!这是我楚家的家事,你又掺和进来做什么?” 楚夕若微微色变,紧皱眉头一声呵斥。然少卿却似浑不在意,半晌只在脸上似笑非笑。 “这是青城山来的顾少侠!你们谁要是敢惹恼了他,那也非教你们死无葬身……” “住口!” 其实那门子所以表明少卿身份,无非是想借青城山昔日恶名,好令伍老三等人知难而退。不过此话一俟传入楚夕若耳中,却反倒像是楚家尚要借外人之势平息争端,那也着实分外刺耳。 那门子先是一怔,这才发觉自己无意间铸成大错。再看楚夕若两靥阴沉,凝嗔眼底,不由吓得噤若寒蝉,赶紧向其告罪不迭。 “你是青城山的门下?” 伍老三周身大震,眉宇骇然。少卿微微一笑,却并不急于开口承认。而是好整以暇,与之四目相对。 “我若说是,不知前辈可愿听晚辈把话说完了么?” “三哥!我听他们说青城山上的人处处都透着古怪邪门!你……你可千万留神,别着了他的算计呀!” 少卿话音未落,自伍老三身后又快步闪过一人。虽生得膀大腰圆,奈何性子却端的胆小如鼠。 他两道目光不住朝少卿暗瞟,可待发觉少卿竟同样正看向自己,又忙急匆匆别过头去,嘴唇发青面如死灰,倒像是只这区区青城山三字,便足可轻易致人死命。 “鲁平!把腰杆子给老子直起来!没的坠了咱们广阳派和楚大哥的威风!” 伍老三疾言厉色,额上青筋条条绽开,同脸上污渍风尘相映之下,更显格外狰狞可怖。 只是他自己要做英雄好汉,身后数十位弟兄的性命安危又岂能不管不顾?心中一番权衡斟酌,只得黑起脸膛,咬牙切齿留下一句狠话。 “小子!别以为自己仗着青城山的势力就能为所欲为,总有一天也非教你折在这里面不可!” 楚夕若神情微妙,目送着伍老三总算率众离去。又正色告诫那门子,将来如这些人再度找上门时,凡事务必心平气和,断不可如今日般恶言相向。 江夏地处通衢,城中市肆可谓宏大。加之近年来楚家一门势力在此突飞猛进,更促使一方物阜民丰,百姓安居乐业。 少卿久居青城山中,而今眼见四下钟鸣鼎食,行商络绎,不觉格外兴致勃勃。至于楚夕若则曾经沧海难为水,对此刻街上旗亭招展,酒巷醺风,早已全然司空见惯。脑内思来想去,只剩少卿与伍老三一番未尽之言。如此一连琢磨半晌,终究再难按捺心中疑窦,漫不经心般随口问道。 “你刚才要同他们说的解法……那又究竟乃是什么?” “怎么,你是怕我和旁人串通一气,来对你们楚家图谋不利?” 少卿足下见辍,转眼又作一副狡黠面容,刻意抬高了声音反问于她。 楚夕若面露鄙夷,可谓不屑一顾,“我楚家身为正道表率,岂会轻易便被你和随便几个毫不相干之人撼动损伤?” “你既觉楚家乃是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那又何必非要上赶着的跑来问我?” 少卿反唇相讥,顿教楚夕若为之哑然。想她生性骄矜自傲,只因街上人多眼杂不便发作,只好强抑满腔愠恼,忿忿然道:“不问就不问!你以为我稀罕听你的鬼话连篇么?” “其实我也不过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又哪里真有什么法子?” 见她朱唇紧闭,一张秀色可餐的脸上直欲滴出血来,少卿终于忍俊不禁,索性将个中原委和盘托出。楚夕若闻言吃惊不已,一双妙目湛湛圆睁,不可思议般讪讪说道:“要是旁人当真问起……你又要怎么办?” “那有什么难办?胡乱编上一条不就是了?” 少卿振振有词,只觉此事实在稀松平常。楚夕若瞠目结舌,停下脚步,又将他好生打量半晌,等到时候渐长,反而令少卿浑身上下倍感颇不自在。 少女杏眼圆睁,仿佛匪夷所思道:“我倒真想知道,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事情是连你也做不出来的。” “自然是有的。” 少卿亦颇直接了当,不紧不慢道:“你刚才上下嘴唇一碰,便要送给旁人几千两的银子。就算是我想有样学样,那又如何拿的出来?” “张口闭口便只知道提银子,果然庸俗至极。” 楚夕若全没好气,朝他白过他一眼,依旧自顾自走在头前,“我不过是觉得,银子总归是要给人花的。既然如此,那么别人花和自己花又有什么分别?” 少卿稍一愣神,转念知楚夕若平素锦衣玉食,从未体会过这世间生计维艰。如今能说出这等话来,原也合在情理之中。当下满面堆欢,颇有几分谄媚意味般道:“你此话着实对极,在下也同样愿效犬马之劳。” “你说什么?” 楚夕若大感意外,如坠云里雾中。少卿看在眼里,心下暗觉好笑。反将眼睛瞪得老大,昂首挺胸大声答道:“自然是帮你们楚家花银子了!” “请楚小姐放心!不管你送来多少银子给我,我保管一天之内使的干干净净,绝不会有半点迁延拖沓。” “没羞没臊!” 楚夕若颊间微一泛红,毕竟说他不过。沿街面又走片刻,终于迈进跟前一座商铺当中。少卿笑意盎然,一时反觉眼前这少女嗔颜娇叱之容倒也殊为有趣,便一般的紧随其后,施施然一同踏进门去。 “原来是楚小姐大驾光临!” “唉!您老人家要有什么吩咐何必亲自过来?教底下人传话吩咐一声,小的自个儿把东西送到府上也就是啦!” 楚家于城中威名煊赫,甫见二人光顾,柜上一个作店家打扮的中年人便一眼认明楚夕若身份。急匆匆快步迎上,双手不住作揖打拱。 楚夕若虽并未刻意趾高气扬,但对这店家一番毕恭毕敬,终归坦然受之。遥遥一指少卿,好似颇不耐烦般道:“有什么事情的你都只管问他,不必前来与我多说。” “遵命!遵命!” 那店家赔笑不迭,嘴里连声称是。转朝少卿凑近几步,张口又是好一阵恭维奉承。 “不瞒您说!小店里每日来来往往的客人没有一百,总归也有八十。故这些年下来,小人也自认粗有几分识人相面的本事。我见小兄弟气宇轩昂,相貌不凡,一看便与寻常那些个凡夫俗子截然不同!何况又是咱们楚小姐的朋友,那也定然大有来头!” “听说这几日里江湖各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知怎的,忽然都齐聚在了咱们江夏城中。单不知小兄弟你究竟是何门何派的弟子,授业恩师又是哪一位英雄豪杰?能否说来给小人长长见识,也好日后逢人提起时脸上有光不是?” “先生识人无数,可惜这次怕是看走了眼。” “我非但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的弟子,就连要做楚小姐的朋友,恐怕也都实在勉强的紧。” 少卿暗自生笑,先是别有深意般同楚夕若对视一眼,又将语气倏地一沉,眼中咄咄暗慑寒光。 “敢问店家,不知贵号可愿同青城山的邪魔外道来做生意么?” 第二十三章 楚囚身 “小兄弟的意思是……” 青城楚家互为仇雠,至今可谓由来已久。那店家世居江夏,自然耳濡目染,只道青城山中无不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甫一听罢,登时吓得胆战心惊,双腿战战打晃不止。 “你只当他是来同你做生意的寻常人,不必这般大惊小怪。” 楚夕若眉头微皱,颇觉不以为然。而有她此话在前,总算教那店家如获大赦。终于横下一条心来,颤巍巍如履薄冰道:“不……不知小兄弟这次光顾小店……究竟有何贵干?” 少卿哂然一笑,直接了当道:“昨日我不慎害楚小姐坏了件簪子,又怕她今后对我不依不饶。只好跟来贵号,寻个左右差不离的还给她了。” “你!” 楚夕若听他话里话外似是而非,心中难免怫然不悦。恨恨向其瞪过一眼,索性在座上赌气不语。少卿暗自发笑,扭头朝那店家板起脸来,气定神闲悠悠开口。 “怎么?莫非是阁下奇货可居,不愿同楚小姐做上这桩生意?”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 那店家先是一怔,片刻如梦惊醒,双手连摇不迭辩道:“二位明鉴!今日二位莅临小号,那是小人家祖坟生烟,又岂敢心存了半点怠慢!” 说罢,他似唯恐二人兀自不信,忙朝柜中一声招呼,眉宇间一派急切焦灼。 “东子!你快去里面!仔细捡上几件顶好的物件拿来请二位上眼!” “是了!连同里屋的那个沉香木盒子!待会儿你也一并拿来给我!” 不多时,自柜中跑出个小厮模样之人,手中一具银盘上珠光宝气,呈着七八件珍玩首饰,隐隐暗生璀璨。 而在这当中最为引人注目者,却要属一件通体由沉香木雕琢的小小木匣。 但见此物长逾尺许,宽则数寸。其间叠纹巧饰,极尽繁奢所能。盖子上镶有一片细腻琅玕,拟海棠盛开之状。一眼望去好似芬芳满枝,兀自灼灼其华。 见小厮愈走愈近,那店家赶紧快步迎上前去。待双手接过那银盘,又珍而重之将其捧至二人跟前。 他两眼放光,在其余珍玩间匆匆扫过,却又好似全然不屑一顾。唯独把那木匣轻轻托在手上,极力压低了声音道:“二位,这乃是小店的镇店之宝,您可千万得看仔细了。” 话音未落,他遂两指微动,小心翼翼将那木匣打开。顷刻之间,在场几人顿感一股兰芷馨香恍若和风细缕,教人只觉说不出的暖意融融。 再见那木匣之中,一枚簪花湛青碧绿,黛色欲滴。勾丝回转夺于造化,诸般纹理细节,与那木匣上所刻玉海棠全然不差分毫。彼此所不同之处,不过是眼前此物更加精美,通体俱由金缕嵌璧织就。层层叠叠,精光炜炜,一眼望去恰似呼之欲出,着实栩栩如生。 少卿于金石一窍不通,却同样大吃一惊,再也难以从上面挪开双眼。另一边厢,楚夕若平素虽见惯各类奇珍异宝,可此物却又端的与之截然不同。她明眸澄澈,湛湛蕴光,一只纤纤素手本已微微抬至半空,俄顷不知怎的又忽垂落,秀眉微蹙低头不语,俨然一副心事重重。 “二位,这簪子可是自南唐宫里流出来的好物件!据传本是当年李后主送来讨大周后欢喜的宝贝!” 那店家洋洋自得,依旧不忘在他俩面前阿谀讨好,“说来这本是小人祖上留下的传家之物,无论如何也决计不肯卖与了旁人。不过今日既是楚小姐亲自大驾光临,小人也只好拿出来忍痛割爱了。” 少卿咽下一口唾沫,道:“这物件自然极好。可你方才说,它原是李后主为讨大周后欢心之用……这二人虽贵为帝后,最后却无一个能得善终。倘若如此说来……则此物又岂不乃是大大的不祥?” “小兄弟你这便是只知其一,却唯独不知其二了。” 那店家听罢大摇其头,悉心将那木匣收好,“这二人之所以不得善终,依小人看也全怪那李后主骨子里的见异思迁和胆小如鼠!” “小兄弟请想,要不是他喜新厌旧负心薄幸,又何至教那大周后以泪洗面,落得郁郁而终?” “再说他自己,当初太祖朝大兵南下,一路固然势如破竹。可李煜手里不也还有几千里江山,和满朝的文武大臣?若是竭尽全力拼死一战,即便仍旧输了,那也毕竟光彩壮烈,又怎会白白做了旁人数年的阶下之囚?后来更被太宗皇帝赐了鸩酒一杯,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死了。唉!实在是窝囊至极,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 那店家滔滔不绝,直到最后才自觉失言,忙改换形容,满面堆欢道:“小人的意思是说,千错万错终归都是人的错。要说这物件何其无辜?反倒要莫名其妙蒙受这不白之冤,空背上个不祥的骂名。” 少卿微微颔首,亦觉他话中大有几分道理。当下侧过头来,又向楚夕若道:“怎样?此物可还算能入得了你楚小姐的法眼么?” 楚夕若颊间稍一泛红,依稀似含局促。 “我懒得同你废话,要怎样那都随你!” “好!” 少卿亦不着恼,反倒喜孜孜道:“先前却是忘了,敢问店家这物什究竟作价几何?若是在下囊中羞涩,到时岂不要教楚小姐白白欢喜一场?” “不多不多!” 听他总算切中要害,那店家自是欢天喜地。于袖中探出五根手指,在二人眼前晃了几晃。 “倘若换作了旁人,便教给我座金山银山,小人也只管请他免开尊口。可二位却是大不相同!俗话说宝剑配英雄,红粉贻佳人。也只有像咱们楚小姐这样的天造地设之人,才配得上如此良材美质!” “您二位若真有此心……唉!只须随手丢给小人五千两银子也就是啦!” “此物只肯卖五千两……掌柜的一本生意经也未免有些太不高明了吧。” 楚夕若喃喃自语,随之莫名长舒出一口气来。闻言,那店家自然借题发挥,直将大腿拍得啪啪作响,俨然一副痛心疾首。 “楚小姐您真知灼见!知道小人不过是蚀本赚个吆喝。不过楚家平日里对咱们城中的大小商户们从来多有照顾,今日能有机会报答一二,那也算是小人前世修来的福分,您可千万莫要推辞。” 楚夕若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却因他对楚家如此不吝溢美之词,心下好生受用不已。目中余光一瞥,同少卿四目相接。 “你去把银子付了,之后便随我回去楚家。” 少卿点点头,笑道:“是了,你快去把银子付了,之后我便随你回去楚家。” “你说什么?” 楚夕若脸色骤变,仿佛难以置信。 “明明是你要买来赔了给我,怎的又教我自己来付银子?” “不错,自然是我买来赔你。” 少卿双眉一轩,话里话外倒颇理直气壮,“只是这世上哪有出门在外,随身带得几千两银子的道理?只好请你自己先行垫付,待我之后回到青城山,再来如数奉还。” “你!” 楚夕若为之气结,再看少卿似笑非笑,眉宇间狡黠密布。如何不知他这番信誓旦旦之言,多半亦不过全属随口胡诌,终究丝毫做准不得? 她脸上凝嗔,暗道自己适才诸般顾虑实在自作多情。指端痉挛正欲发作,可转而念及身边尚有外人,却是无论如何不愿自行纡了身份。何况待两道目光再度从那小小簪花之上扫过,心下里也确对其颇有几分爱不释手。无奈只得暂抑无名,有如赌气般将少卿晾在一旁,同那店家大声说道。 “我楚家一向光明磊落,自不会白白占了旁人的便宜!于此物原价之上,我再另外给你加上三千两纹银。明日你且拿着字条,自行去府上收账便是!” 想是胸中气犹未尽,话音甫歇,她又忿忿然二度望向少卿。只是这一眼不看倒还罢了,一俟见过之后,竟登时将少女气得七窍生烟,险些为之闭过气去! 只见少卿脸色玩味,正悠悠然负起双手,全然一副看戏模样。她从来自视甚高,又岂容遭人几次三番玩弄于鼓掌之间?一张绝美面庞不由倏地阴沉下来,轻咬银牙粉拳微攥,只恨不能立时将这小贼一剑刺个对穿,才好发泄满腔熊熊业火。 “这三千两银子实在万万使不得!” 那店家察言观色,如何看不出楚夕若心头盛怒已至极处?可转过头来又满怀惴惴,小心翼翼道:“不过若是楚小姐当真可怜小人,小人倒确还有个不情之请。” 楚夕若微一愣神,似乎甚感意外。俄顷暂将不悦抛之脑后,强自心平气和道:“有什么话的你都大可直说,不必如这般遮遮掩掩。” 那店家千恩万谢,又接连数声赔笑,这才略显难以为情道:“方才小人也曾同二位提过,此物原是我家中代代相传。今日转交到楚小姐手中,固然可说物尽其用。只是如此一来,却未免教小人实在愧对九泉下的数代祖宗先人了。” “小人是想问一问楚小姐……您能否只将这簪子带走,至于这木匣子嘛……还请您二位多多成全,也好让小人至少能给祖宗有个交代。” “这倒奇了!我只听过买椟还珠,还从未见过阁下这般做生意的道理。” 见那店家举止战战兢兢,少卿不禁扑哧一乐。意味深长般朝楚夕若一瞥,抢先当仁不让,“店家放心,咱们这位楚小姐从来便是通情达理之人。此事也自然不在话下。” 言讫,他犹不忘一番揶揄,煞有介事般抱拳问道:“楚小姐,您说是么?”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用不着你来卖弄人情!” 楚夕若被气的浑身发抖,心道原来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不过她虽满心不悦,却并未因赌气而对那店家恶语相向,点点头就此应允下来。 那店家欢天喜地,忙唤柜中伙计取出一块方娟绣帕。待把那玉簪仔细包裹妥帖,这才将其双手奉至少女面前。 “小姐!” 楚夕若素手微扬,正要将其接过,陡然却闻一记急切呼唤由远及近,随之便是阵匆忙脚步传入双耳。 她心中大奇,信手将那玉簪收至怀中。惊讶之余抬头一望,见来人着一袭墨绿色轻衫,足下踉跄好似生风,不消眨眼工夫赶到身边。 “青绮?你怎的来了?” 楚夕若秀眉微蹙,一时不明所以。上前将她牵至近畔,右手不住自其背心轻抚。 反观青绮双唇打颤,听罢只是连连摇头。一张俏脸煞白如纸,险些当场落下泪来。 “小姐您快随我回去吧!” “夫人不知怎的忽然害了重病,在刚才我临出门前……便只剩下一口气啦!” “你说什么!” 楚夕若方寸大乱,只觉双手冰凉,陡然如坠冰窟。少卿听得此讯,暗中亦着实吃惊不浅。回想昨日所见方梦岚神态样貌,无论如何也不似另有隐疾缠身。何以只这前后一夕之间,便会忽的病入膏肓? 他脑中正自纠结,反倒是那店家先行回过神来,长吁短叹忧形于色,在楚夕若耳畔急声规劝道:“夫人贵体欠安,依小人看二位还是先随这位小妹妹回去看个究竟。无论如何……唉!总也胜过留在小店白白着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店家一席话语,总算教楚夕若醍醐灌顶,就此如梦初醒。蓦地拉过青绮手来,便要风风火火夺门而去。 少卿胸中疑窦丛生,本欲先将前因后果捋顺清楚。只是转过头一看,这主仆二人早已马不停蹄行到街上,几同外面人山人海彼此融在一处。无奈只得发足紧跟不辍,只盼待少时果真见到方梦岚后,好使一切全都水落石出。 青绮领着二人,自城中蜿蜒辗转。如此又过须臾,反而来到一处平日里鲜有人至的无名巷中。 楚夕若粉脸苍白,额上微微沁汗。脑内心心念念,无不尽是母亲当前安危。而少卿举目四下,却不由愈走愈觉蹊跷。 此刻三人行进方向固然直指楚家,可实则却又同先前来时道路大相径庭。再看左右两侧长墙高逾数丈,中间仅能容两人勉强并排通过,倘若俄顷稍有差池,只怕纵然插翅亦难逃脱。 一念至此,少卿不觉暗自打个寒战。恍惚但感似有千百道目光不怀好意,此刻正于墙后森然窥伺。只待稍后时机一到,便会骤然现身,将三人当场斩作肉泥。 “小丫头!” 青绮足下微微一辍,茫然望向少卿,“顾少侠,您有什么吩咐?” “方才走得太过仓促,反倒险些忘了问你。” “你告诉我,究竟是谁教你来寻你家小姐赶快回去的?” “这……” 青绮一时语塞,转眼又故作从容,挺起胸膛道:“自然是我跑去问过家主,他才教我来找寻小姐回去。” “你说是楚家主亲自教你来寻她的?” 少卿目光如炬,将青绮此话冷冷复述一遍,陡然竟死死攥住她右腕不放,眉宇间一派寒气缭绕。 “那我倒想听听,你是如何在你家夫人突发重病后,还能不慌不忙去寻楚家主问个明白。偏又能好巧不巧,知道我和你家小姐当时到底身在何处?” “我……” 青绮如芒在背,见无论如何难以摆脱少卿,不禁当场慌了手脚。娇躯簌簌发颤,一泓泪水更在眸中不迭萦绕。 “当时家主就在夫人身边,我这才请他示下该如何是好!” “你问我为什么知道你和小姐在那店里,我……我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一回事情,那也只不过……” “顾少卿!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思!” 楚夕若与青绮情同姊妹,见少卿这般不依不饶,一时难免怒从中来。当下出手如风,欲助她挣开束缚。孰料少卿却对此无动于衷,左臂疾探猿伸,借着衣袖一拂之力阻住她汹汹来势,忿忿然冲口而出道。 “她之前明明说过,是自己前去见过你爹爹后这才赶来找你。怎的现在却又忽然改口,成了楚家主始终便在楚夫人身边?” “你!你是说……” 楚夕若似遭电击,经少卿一言点醒,不禁亦觉此事甚为蹊跷。可转眼看到青绮一副楚楚可怜之容,却又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这平素同自己朝夕相处之人竟会别有用心,在暗中图谋不轨。 她满腹狐疑,正欲亲自问个清楚。恍惚觉缕缕异香无风暗送,不知何时已在鼻扉下飘然弥散。还不等再作何反应,眼前竟忽天旋地转,足下一软,就此当场不省人事。 待楚夕若悠悠转醒,只觉肌肤各处如痛如砭。稍后勉强回过一丝神识,又发现自己手脚皆已遭人牢牢缚住,纵连稍想动弹,亦是端的难于登天。 她既惊且骇,下意识潜运内息。奈何这麻绳通体足有指节般粗细,加之所用手法好似颇为精妙,饶是她使劲浑身解数,到头来却只在额上忙出一层汗水涔涔。 如此一连半晌,她心中仅存一丝侥幸也终于荡然无存。抬起头来举目四顾,总算看清眼下自己正置身于一座杂乱不堪的柴房之内。周遭积灰甚厚,风声过际,直被呛得连连咳嗽不止。 而自稍远处,好似影影绰绰另有一人,也像自己般被牢牢缚住,如今尚未转醒。虽因光线晦暗,一时难以瞧清面目,料想自然非少卿莫属。 “三哥!要我说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如直接趁夜把这两个小崽子的人头挂在楚家门前!” “那青城山上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等知道自己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江夏,那也非前来和这姓楚的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楚夕若心头一懔,只觉门外这声音好似颇为熟悉。听他话里话外,俨然同自家怀有何等不共戴天之仇。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楚家近年声望如日中天,暗中怀恨觊觎者从来不乏其人,倘若单凭此事便想辨明对方身份,真比大海捞针更要难上千倍万倍。 “你小子莫非是忘了!先前咱们曾当着楚大哥的面立下毒誓,说再不去做那些杀人害命的勾当了么?” 先前那人话音未落,门外另一人顿时声色俱厉,气冲冲大叫道:“大哥当初领着兄弟们要走正道,咱们既是男子汉大丈夫的,那就该当吐口吐沫都是个钉!谁要是敢掉过头来不肯认账,我伍老三便头一个和他没完!” 闻得此话,楚夕若总算如梦初醒。知设计令自己与少卿身陷至此之人,也正是今早在楚家门外寻衅生事的一众所谓广阳派门下。至于适才那扬言要将自己二人弃尸当众者,则应当便是那个鲁平无疑。 如今一切水落石出,她却不禁暗暗叫苦不迭。心道这一干人等同楚家积怨日久,设使一时情急,果真做出何过激之举,那也无不尽在情理之中。忐忑之余更不禁懊恼自己行事为何如此草率,竟会似这般轻而易举落入他人彀中。 “大哥与松篁侠士教咱们立下的誓,做兄弟的自然没忘……” 鲁平不敢拂了伍老三心意,但私下里却犹存着良多不甘。须臾,又如试探般悻悻道:“咱大哥说是去松篁侠士的婚宴上道喜。可这一走便再也没了消息。” “如今三十年过去,连广漱宫都早就成了黄土飞灰。依我看那楚家看门狗说的话总是不错,咱们大哥其实……” “放屁!” 伍老三怒不可遏,可又想起这些年来身边弟兄所吃之苦,不禁顿时泄下气来。他满口钢牙格格作响,更在暗中定下决心,纵然自己有朝一日粉身碎骨,也定要替他们争回一分应得声名。 “咱们顾全广阳派的名声,虽不好直接杀了这小妮子……却能这便砍下她一根手指头,再教人送去给楚人澈。只要他肯还你我兄弟一个公道,咱们自然放人了事。” “若是他死活不肯……大不了便和楚家真刀真枪的斗上一场!便是最后仍旧死了,那也毕竟死的轰轰烈烈!” 伍老三口中一顿,继续又道:“倒是另一外个小崽子……哼!青城山的邪魔外道自然该当万死,不过刚才鲁平你的话却也对极。” “要是青城山知道自己的弟子因为楚家丢了性命,我猜绝不会甘心去做缩头乌龟。可这样一来岂不要教旁人笑话,说我们广阳派得要旁人帮着出头,实在算不得英雄好汉?” 听伍老三说得煞有介事,楚夕若只觉手心阵阵冰冷发凉。正在她惴惴不安当口,耳畔却忽传来吱哑轻响,一道倩影弓身缩行,自门缝罅隙间悄然潜入屋中。 楚夕若浑浑噩噩,只道此人必是按伍老三所言,前来对自己图谋不利。一颗心脏不觉猛然紧绷,暗暗挪动身躯,向后边角落极力蜷缩。 “小姐……” 低语幽幽,细似蚊蝇。楚夕若微微一怔,隐约竟觉这声音反与青绮大有几分相似之处。 果然,适才话音未落,青绮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已在晦暗中就此浮现。 “小姐您一定口渴了吧!我带了些水来给您!” 言讫,她忙将手上搪瓷海碗放在地上。待从中仔细斟得多半清水,这才小心翼翼递至楚夕若唇边,“这里比不得咱们平日在家,只好请您多多将就些了!” 第二十四章 温柔乡 发觉青绮并无恶意,楚夕若总算堪堪放下心来。可转而忆及她适才煞费苦心,专为害自己身陷囹圄,又不禁复生厌恶。气忿忿将头扭向一旁,眼中尽是冷漠。 “小姐您要打我骂我都成,就是别不理我!要是您还不消气,我……我……” 青绮大急,唯恐楚夕若从此不再理会自己,竟在当场落下泪来。这二人名为主仆,但毕竟相处日久,平素形影不离。见她一副楚楚可怜,楚夕若心中也实难免暗生恻隐。万般嗔恼化作一声冷哼,紧锁眉关气冲冲道。 “青绮我来问你!往日里我待你究竟如何?” “小姐待我极好,青绮从来不敢忘了分毫!” 青绮自觉理亏,始终不敢直视主人双眼,怯生生哭诉答道。楚夕若却不肯善罢甘休,未及她话音落定,又是一句厉声质问:“既然我一向待你不薄,你又为何要勾结外人,专来设计陷害于我?” “小姐您听我说!我爹他们实在是迫不得已!否则……否则我也绝不会帮他做出这等恩将仇报的事来!” “你说什么?” 楚夕若大惊,妙目迭生错愕。半晌才瞠目结舌,生生挤挤出一句话来:“你说谁是你爹?” 青绮止住抽泣,颊间两道泪痕涟涟未干,实是说不出的惹人怜惜。 “伍老三便是我爹。当初……就是他把我从长江里给捡了回来,否则我又哪里有命活到现在?” 楚夕若恍然大悟,顷刻又目光咄咄,冷冷不无警惕道:“哼!那么自打你在我身边的头一天起,便一直盘算着要对我们楚家不利?” “没有没有!” 青绮双手连摇,不迭矢口否认,“是当初爹爹同我提起,说我的年纪渐渐大了,倘若再和他们这些个糙汉子住在一起难免多有不便,这才教我自去别处寻个活计。” “谁成想那天我刚一出门,便撞见了府上的管家前来招人,所以后来这才……” 她有心辩解,可不知怎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小,待最后已与喃喃自语别无所异。 人非木石,岂能无情。楚夕若察言观色,又素对她为人秉性心知肚明,知其此话的确出于肺腑。何况事到如今纵再如何责备于她,那也终归于事无补。唯有慨然付之一叹,眼望这小小人儿,独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姐放心!要是我爹他真敢伤了您和顾少侠半根毫毛,我……我也非去和他拼命不可!” 想是刚才伍老三所说,青绮都已听在耳中,急忙赌咒发誓,向主人表明心迹。楚夕若暗觉暖意融融,又谨小慎微环顾周遭,趁着四下无人,同她压低声道。 “你若这便将我们松开,此事便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待回去过后,咱们只当它从未发生就是。” “这……” 青绮闻言面露难色,犹豫半晌才讪讪答道:“不是我不肯听您的话,实在是……小姐!您不知道我爹和那些叔叔伯伯们这些年来日子过得究竟可有多苦!他们只为了大爷的一句话,便足足等了三十年!三十年的工夫……只怕任教是谁,也定然是会生出些怨气的吧!” “不过其实他们的心肠总归极好!只要家主肯答允了我爹的条件,青绮愿用性命担保!他们绝不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人之前做的是什么勾当!” 楚夕若蔑然一笑,恨恨说道:“他们本是彭泽地界上的河贼强盗,干的从来都是些没本钱的买卖!哼!这样一群草寇贼人,竟还想和我们楚家妄谈条件,当真可笑至极!” 青绮愁容惨淡,急忙忙伸手虚掩在她唇边,“小姐您小声些!要是教旁人给听见了那可不得了!” 楚夕若满心盛怒,只是甫自药力作用下昏昏转醒,又与青绮一番来言去语,此刻着实颇感口干舌燥。她虽不愿先行开口向人服软,怎奈何面由心生,目中余光早已有意无意,暗暗瞥向跟前那碗澈然清水。 青绮冰雪聪明,见状登时会意。双手捧起那搪瓷碗来愈发凑近,可怜巴巴同主人四目相望。 楚夕若依旧沉着脸,不过这次终归未再抗拒。低下头来啜饮几口,果觉精神骤然为之一振。青绮看后喜上眉梢,又恐一旦彼此间再多说上几句,自己便会一时心软,当真替二人松开身上绳索。思来想去只得紧咬了嘴唇,急攘攘对主人行个敛衽,说待会儿会再过来。 说完,她遂站起身来便跑,如飞也般匆匆逃出屋去。 “同样是着了算计,被五花大绑的做了阶下之囚。楚小姐自有人来嘘寒问暖,我这边却是门庭冷落。” “唉!那也着实是世态炎凉,教人好生寒心不已呐!” 楚夕若暗中一惊,方知少卿原来早已转醒。圣人言死生亦大矣,念及其素来机变百出,当下只好暂抑骄矜,同他沉声问道:“你可曾想到了什么逃出去的法子?” “这可奇了!” 少卿听罢啼笑皆非,口中啧啧感慨不已。 “我明明早就告诉过你,此事必然大有蹊跷,可你却无论如何偏不肯听!” “现在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却反过头来要问我该如何是好!” 他心念电转,犹不忘危言耸听道:“放心吧!方才人家不是都已说得明明白白,如我这等的邪魔外道杀便杀了,实在半点不足为惜。” “至于你嘛……那也不过只是给砍下一根手指头来罢了。” “你!” 即便明知少卿此话多半只是戏谑,楚夕若却依旧难以咽下胸中一口恶气。银牙轻咬,几是冲口而出道:“你不必这般阴阳怪气的小觑于人!大不了今日便把性命留在这里,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别别别!” 听她这般义正辞严,反倒教少卿一时忍俊不禁,心道原来这世上竟还有如此有趣之人,着实令人大开眼界。遂又一本正经,悠悠续道:“咱们好端端的一齐出来,若是教你这位楚小姐莫名其妙的丢了性命……到时岂不是要坏了先生的大事?” “你大可放心好了!我是死是活都与旁人毫不相干,可也轮不到你来操心!” 她越想越气,说完半晌无言。少卿看在眼中,话锋一转,徐徐又道:“其实要说办法,那也并非当真没有。只是……” “只是你若一心求死,我纵说了也是白饶。” “你爱说不说!反正如今咱们是生是死,那也全都合在一处!” 楚夕若恼他故弄玄虚,口中自然殊无好气。可待转过头来,又觉此话着实颇为不妥。倒像是自己正同少卿海誓山盟,彼此将性命托在一处。 她颊间微微一阵泛红,好在这柴房周遭并无窗牗透光,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这才总算教其稍缓尴尬,免去本来诸多窘迫。 少卿道:“上午时我赔给你的那根簪子,不是还依旧被你带在身上么?” “那明明是我自己花银子买来的!” 楚夕若怒从中来,愤然反唇相讥。旋即又如坠云里雾中,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 另一边厢,少卿好似信心满满,依旧是一副摇头晃脑道:“那簪子虽脆,但毕竟还算锋利。一旦暗中附着内力,想要割开这绳子也并非何等难事。” “只要咱们真能挣开了身上束缚,便教外面再有三四十号的乌合之众……那又有谁会是咱俩的对手?” 少卿所言,于楚夕若听来不啻暗室逢灯,俨然厚重乌云之下,一抹曙光刺破青冥。而见她并无异议,少卿当即无所迟疑,提振精神奋力挪动身躯,眨眼已向前蹭出丈许有余。 渠料楚夕若却是大惊,失声叫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自然是把簪子取过来!怎么?莫非你还能好端端的,教它自己跑到我手里面来不成?” 少卿言语不辍,说话工夫间又朝着她凑近数尺,“是了,你刚才究竟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 “我……” 乍闻此话,反倒教楚夕若一张俏脸刷的红至耳根。而少卿则脱困心切,只顾连连催促道:“要是等到待会儿有人进来,再想动手可就来不及了!” 楚夕若心脏狂跳,知当前二人命悬一线,若要死中求活,如此便是唯一手段。她慌张张别过头去,一排银牙险些将绛唇咬出血来。须臾,凡人脑中求生本能终于勉强占得一丝上风,两肩微微发晃,如呢喃自语般低声答道。 “在……在我怀里……” “你说什么?” 少卿瞠目结舌,对此委实始料未及。反观楚夕若早已粉脸煞白,几欲为之哭出声来。 “当时青绮来得匆忙,我心里又实在着急的紧!” “谁能想到……” 少卿心中打鼓,一时也同样六神无主。俄顷沉下声来,极力镇定道:“我这是为咱们二人能活下命来,你……你可千万莫要多心。” 可他愈是如此,楚夕若心中便愈觉委屈忐忑。念及一生清名眨眼便将毁于一旦,更不由万念俱灰,扑簌簌的洒下泪来。 少卿有心劝慰,只是一来不知该如何开口,二来生死关头实在迁延不得。既见她并未回绝,那也只好事起从权,笃定决心道:“你只管不要乱动,我尽量快些动作。” “姓顾的,咱们可要有言在先!” 少女两靥泪痕犹在,闻言竟紧闭双眼,俨然一副视死如归,“待会你若是敢暗中动了什么歪心思,我……我也非把你的狗爪子给剁下来不可!” “我还是先来把咱们的命给保住。至于其余的事情……那也只好等到日后再说了。” 少卿唯恐夜长梦多,言讫亦不纠结。足下认准最近墙壁较劲,借一蹬之力堪堪欠起身来,又背对向楚夕若缓缓腾挪身躯。口中倒吸一口凉气,总算颇显吃力笨拙,朝其别别扭扭探出手去。 “你别碰我的脸……” 楚夕若话带哭腔,只恨不能当场死了拉倒。少卿脸上一红,告声得罪后忙把手缩回。直俟大致认明彼此距离,这才重新鼓起勇气。 只是食色性也,想他如今正是春秋鼎盛,血气方刚之年。似如此举动,也本就注定将会颇不顺遂。 “你……你到底找到没有……” 楚夕若欲哭无泪,原想向后蜷缩身形,可又怕一旦稍有不慎,反而令那玉簪再度滑向别处。两睫簌簌发抖,到头来竟连动也不敢轻易动上一下,唯有不住急声催促,却又与苦苦哀求别无所异。 “惭愧!” 少卿如蒙当头棒喝。额上冷汗涔涔,心下暗自咒骂道:“顾少卿呀顾少卿!先生十几年来耳提面命,那又何曾教过你这等趁人之危的本事?” 他满脸窘迫,忙心无旁骛图谋正事。可如今置身这旖旎缱绻的温柔乡中,自己究竟尚能把持多久,平心而论实在难以论说。万幸天公作美,那玉簪离少卿指尖倒也触手可及,不过再向下探进少许,立时便与其两相碰在一处。 他大喜过望,忙以两根手指将其钳住,而后轻轻一抽。紧随一记撕裂锦帛的细微闷响,一点跃然幽光登时从那绣帕下面应声而出,自周遭昏昏晦暗当中,显得分外清晰夺目。 少卿手起簪落,内力过际手间绑缚如摧枯拉朽,就此迎刃而解。转过头来欲替楚夕若如法炮制,孰料她却已如惊弓之鸟,耳闻身畔沙沙作响,忙不迭向后退缩躲闪。 少卿急从中来,心道左右已是无礼,便也再无诸多顾忌。借着玉簪所发淡淡清辉,不由分说把她双手猛然抓过。 楚夕若低低一声惊呼,但觉腕间松弛自如,正是那麻绳已被少卿齐齐挑断。两人相对而望,忆起双方适才种种,心头不由各自好生尴尬。 “是了,我倒想问问你。旁人究竟是如何同你们楚家结下了这般深仇大恨?还有好端端的,怎又莫名其妙忽然多出来一个什么大爷?” 须臾,终是少卿当先开口,将满腹疑窦和盘托出。楚夕若微微一怔,脸上稍褪羞赭,喃喃小声道:“我爹在家中行二。其实在他之上,我还曾有过一位伯父,名讳上人下澄。” “他老人家早年曾失手误杀家中长辈。爷爷虽知此事另有隐情,但碍于众口铄金,无奈也只得将他逐出门去。” 见少卿听得入神,楚夕若便继续说道:“听三叔讲,当时我这位伯父的年纪也不过刚十二三岁。大伙儿只道如此一来,他必定活不长久,谁料其竟不知怎的,便在彭泽地界上同人落了草莽。后来经一位广漱宫的前辈居中斡旋,这才得以重返家门。” “大伯回到家中,便将从前这一干绿林中人聚在一处,想要尽数归在本门之下。可此事尚且悬而未决,他自己便受爷爷之命到广漱宫办事,而这一去之后,就从此再也没了消息。” 少卿若有所思,伸手那玉簪物归原主,“这么说来,这些人所讲倒也确是实情?” “既然如此,你爹又为何偏不愿将他们认在楚家门下?何必教旁人苦等了三十年,却还依旧不肯罢休?” 楚夕若迟疑片刻,这才自其手中接过玉簪,索性直接插在发间。 “我楚家规矩森严,如何容得下河贼强人败坏门风?三叔千好万好,几次开口替他们说情。可我却觉此事爹爹做的终归对极。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谁知他们今后会不会贼性复发,做出什么有辱门墙之事?” 言讫,她又斜睨朝少卿一瞥,意味不言而喻。不过少卿却毫不在意,口中不紧不慢道:“依我看便是河贼强人,总也远胜过沽名钓誉的……” “我说丫头!你……唉!你到底想要爹怎样?” 少卿话未说完,便听门外伍老三一声慨然长叹。话里话外更似甚为无奈,全与人前之貌大相径庭。 楚夕若惊讶万分,方欲开口发问,却被少卿抬手阻止。微一努嘴,示意她与自己一同潜至门畔倾听。 “我不管!反正你得把小姐和顾少侠给完完整整的放了,否则我就跟你没完!” 少卿听出这声音分明便是青颇绮,双眉轻挑,犹不忘与楚夕若玩笑。 “看来你和那小丫头还真是姊妹情深,这次倒是要轮到我来沾你楚大小姐的光了。” 楚夕若狠狠向他白过一眼,心下却恐青绮口不择言,反而不慎触动伍老三逆鳞。好在那伍老三似乎对女儿极为怜惜,非但连重话亦不敢稍微多说半句,更俨然低三下四,同她苦口婆心。 “好丫头!你就让你爹多活几年吧!” “你说我要是当真放了他们,那又何必教你费劲巴力的去把人给骗到这里?听话!等这回了结了与楚家的梁子,咱大伙儿就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啦!到时我再去给你寻个门当户对的好婆家,教你们今后来给我养老送终。” 伍老三兀自憧憬于来日一派天伦之乐,青绮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抽泣着嗓音高呼叫道:“可我现在后悔啦!小姐从来真心待我,我却反过头来做出这等忘恩负义的勾当!我……我实在是活不成啦!” “不可!” 楚夕若心头一懔,毕竟对青绮安危多有挂念。情急之下竟全然不顾少卿百般阻拦,霎时身形连纵,就此破门而出。 少卿暗中叫苦不迭,可事已至此,也只得紧随其后。这二人本领造诣于同辈之中俱属翘楚,伍老三手段虽非泛泛,又如何能同青城楚家两派精妙武功相提并论?但觉双目大眩,腕间似遭何物猛然一击,等再行回过神来,脉门早已被少卿牢牢叩住。但须稍稍较劲,便可教其当场死于非命。 “爹爹!” 见父亲性命悬于一线,青绮登时粉脸煞白,不顾一切朝前抢去。奈何身子反被楚夕若紧紧揽在怀中,满心惶恐之际,口中早已语无伦次。 “小姐你快放开我!我爹他……我爹他……” “不得了!三哥那边好像出事啦!” 四人在屋内嘈杂声起,外面也自然听得真真切切。不多时房门大开,自院里哗啦啦涌进数十个衣衫褴褛的垂暮汉子,待发觉伍老三遭少卿置于鼓掌之中,一时竟全都摩拳擦掌,纷纷要来拼个你死我活。 楚夕若目光如炬,殊无丝毫慌乱。认准冲在最头前几人脚下,嗤嗤数记指力凌空激射。一指横江煊赫百年,个中实力岂容小觑?众人气息大窒,身前地上顿时尘土纷扬,青砖碎砾打在肌肤之上,端的痛彻骨髓。 饶是如此,这也已算楚夕若心怀恻隐,刻意留有余地。否则倘若当真辣手无情,径直指向人身要冲,恐怕局面也绝不会如现下这般风轻云淡。 “你们谁也不准过来!” 伍老三此话恍若惊雷,自空中蓦地炸响。众人听了,一时面面相觑,因他平日威望颇高,竟果真无不依言照办,悻悻向后退开数步。不过数十道如钩子般的目光却死死紧盯顾楚二人,自始至终不见半刻松懈。 “你要死要活?” 少卿本想扬刀立威,这才刻意放出一句狠话。可那伍老三反倒极为硬颈,向地上狠啐一口,振起喉咙破口大骂。 “少和老子来这套!” “爷爷今天触了霉头,栽在你这青城山的小贼手里,那也没什么好说!你若还算是个英雄好汉的,就赶紧给爷爷来个痛快!要是想折磨人,就别怪老子瞧不起你!” 他如此举动,真教少卿骑虎难下。一只右手握在其人脉门,不知究竟该放该松。 青绮见状,只道是他兀自不肯放过父亲。两靥泫然泪如雨下,沙哑了嗓音乞求哭诉道:“千错万错全都是青绮一人的错!顾少侠!求求你高抬贵手,放我爹他们一条生路吧!” “姓楚的!我同你们楚家的梁子自有我自己来了!这丫头往日尽心竭力的伺候,也算是对得起你!你最好给她囫囵个的放了,否则我就算变成厉鬼,也绝饶不了你!” 看女儿泪眼涟涟,伍老三登时勃然大怒,全不顾自身性命尚在旁人手中,戟指楚夕若跳脚怒骂。 楚夕若神情微妙,眼见青绮同伍老三父女情深,反而忽忽忆起昨夜与楚人澈一番言谈行径,二者真可谓高下立判。恍惚曾有一瞬,竟觉倘若自己亦能有如此一个父亲,终究未尝不是好事一桩。不过转而又俏脸一红,觉此念着实太过忤逆不孝,纵连私自想上一想,亦属格外背却人伦。 她正心乱如麻,眼前人群中忽而传来骚动。乃是鲁平分开众多弟兄,跑到离四人不盈丈许之处。 他胸膛起伏痉挛,一张老脸斑驳蜡黄。面对少卿竟无丝毫惧意,愤然高呼道:“小子!要宰了你们的主意是我出的!你要杀就杀我!快把我伍三哥和青绮丫头给放了!” 言讫,他竟果真昂首上前,无疑正是要以自身一条性命,换回伍氏父女周全。 “鲁平!我们爷俩的命用不着你来救!赶紧给老子滚回去!没的白白给这小魔头搭上一条性命!” 伍老三怒不可遏,可明眼之人却不难看出,其中实则是对兄弟关切居多。鲁平惨然而笑,既已抱定必死决心,干脆便再也无所顾忌。 “三哥平日对咱们如何,兄弟们全都看在眼里!要是今天又教三哥为了咱们而死,那大伙儿纵然有命活着,又同猪狗不如的畜牲还有什么分别?” 第二十五章 君子心 “不错!咱们都愿替伍三哥豁出这条命去!” 鲁平所言,恰似投石入水,顷刻激起千层巨浪。广阳众人群情激愤,无不高呼愿替伍老三代为受死。 少卿与楚夕若对视一眼,俱从各自眼中察觉良多骇然。未及二人开口,伍老三却嘴角一瘪,原本铁骨铮铮的汉子,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声痛哭。 “我伍老三能有你们做兄弟,这辈子也算值啦!怪只怪我无能!辜负了楚大哥临走前的叮嘱,终究没给兄弟们寻到个安身立命的所在!” 话音未落,他又目蕴柔光,怔怔凝望青绮。良久,总算挤出一丝涩然苦笑。 “丫头!教你碰上我这样个没本事的爹,那也实在是委屈你啦!” “爹!您……您千万别这么说!下辈子青绮还愿做您的女儿!” 青绮哭得梨花带雨,只道今日父亲必死无疑。一时拼尽全身气力,死命摇头不止。脑中更打定主意,一旦伍老三果真魂归九泉,自己也势必随他一道而去。 不过伍老三本是个粗糙汉子,自然看不出女儿如今内里心思。见状反倒精神一振,觉此生了无遗憾。紧紧阖了双目,一张老脸沟壑嶙峋。 “小子!待会儿动手时利索些,省得教你爷爷零碎受罪!” 四野萧瑟,万籁俱寂。肃杀凛冽里,但闻无数呼吸之声此起彼落。冥冥中似有一块无形巨石横亘当胸,令在场人人噤若寒蝉,只觉如履薄冰。 “姓顾的……你先把他放开……” 楚夕若此话既出,莫说广阳派众人,就连少卿亦同样大吃一惊。好在伍老三武功终归稀松平常,即便少时横生不测,自己依旧自信能将凡事尽在掌握。当下指端撤力,就此将他松开,只在暗中屏息凝神,作势严阵以待。 伍老三两眼圆睁老大,兀自对此难以置信。楚夕若神色稍异,轻展左臂,任青绮飞扑跑向父亲怀中。自己则遥向面前众人抱起拳来,眉宇间不失庄重肃穆。 “姓楚的!你……你这又卖的是什么关子?” 伍老三好劝歹劝,总算教青绮止住抽泣。紧攥住女儿双手退回众兄弟间,这才紧皱眉头,冲着二人高声大吼。 楚夕若行过一礼,口中敬重有加道:“诸位肯为旁人舍生忘死,足见乃是重义轻生的英雄豪杰。如此气概素为我楚家推崇备至,夕若本人亦对此着实钦佩不已。” “说来说去,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伍老三颊间肌肉微微一阵抽搐,昂然踏步将众兄弟挡在身后。原本一条短小身材自斜阳倒映之下,竟也显得格外高大修长。 少卿笑道:“楚小姐的意思,说来其实简单的紧。” “先前她原以为你们不过是打家劫舍的强人草寇,可想不到诸位竟都是义气深重的真英雄,好汉子!所以这才改做礼敬有加,如此前倨后恭。” 伍老三一声冷哼,愈发在二人面前挺直腰板,“不错!咱们兄弟先前确实做过些不光彩的勾当,但也从不敢忘了大丈夫为人处世,非得凭着义气为先!我听戏文里唱,说什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哼!现在看来也真是半点不假!” “爹!小姐也是一片好心,您千万别这么说她……” 青绮粉腮盈泪,唯恐双方一言不合,便又要大打出手。 楚夕若俏脸一红,暗怪少卿口无遮拦。昂然继续道:“待面见家父之后,夕若愿代为引荐。定要请他老人家回心转意,替伯父将诸位前辈纳入我楚家门下。” 听她忽然改口,转称众人前辈,伍老三不禁在喉咙里暗暗咽下一口唾沫。转眼又刻意盛气凌人,傲然大叫道:“我们自个儿等着楚大哥回来,与你又有什么相干?至于你们楚家的施舍旁人稀罕,我却连看也不屑多看一眼!” “爹您别不识抬举!” 青绮挤眉弄眼,暗暗扯动伍老三衣袖。又跑回主人跟前,连连直打圆场,“小姐!我爹他不是这个意思,他是……” “我就是这个意思!” 奈何伍老三生性极为执拗,不待女儿把话说完,竟蓦地耿直了脖子,教两条青筋暴凸胀开。 “照着伍前辈的意思,若想教两家言归于好,那便非要请这位楚大爷亲自前来分说不可?” 伍老三一怔,将目光从楚夕若身上移向少卿,阴沉着脸冷冷说道:“不错!但消我楚大哥一句话语,我和兄弟们自然火里火里来,水里水里去!” “您义薄云天,确是我等后辈楷模。”少卿莞尔一笑,朗声续道:“只是前辈们大多年事已高,若要四下奔波找寻,恐怕难免多有不便。” “如蒙诸位不弃,晚辈倒愿略献绵薄。青山绿水,海角天涯。无论这位楚大爷究竟身在何处,到时也定会给诸位前辈一个交代。” 此话一出,众人登时一片哗然。四下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更不乏广阳派中性情急躁之人,不等伍老三先行开口,便已扬言必和少卿势不两立,绝不肯同青城山扯上半点瓜葛。 “你这青城山的小魔头会有这么好心?咱们又凭什么要相信于你?” 见周遭兄弟同仇敌忾,鲁平心下不禁勇气倍增。紧握双拳一记高呼,身畔随即传来无数附和。 少卿不慌不忙,向众人四下为礼,俨然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晚辈人微言轻,前辈若非要问我有何依凭……那也只好在此先行献丑了。” “小心!” 伍老三江湖浮沉半世,少卿话音未落,便已察觉事有不妙。才刚刚吐出两个字来,顿觉眼前劲风扑面。挟以漫天飞沙走石,如狂风骤雨般汹汹席卷而至。 这朔风所过之处,恰似万灵咸集,三光辟易。若非亲眼所见又有何人竟会相信,如此神来之笔乃是出自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之手? 伍老三尚且瞠目结舌,置身事中的鲁平则更加肝胆俱裂。眼见少卿疾若驰鹜欺至近前,反如失魂落魄般一动未动。直俟伍老三炸雷般的呼喝自耳边回荡开来,这才猛地如梦初醒。 但如此一来,毕竟为时已晚。他先是觉气息稍紧,胸口似被何人顺势推动。一股巨力霎时侵体而来,蹬蹬蹬一连退出十来步去,方在一旁弟兄搀扶下堪堪站稳脚跟。 “小子!我非……” 鲁平浑身发抖,愤然一声咒骂。孰料未等言讫,顷刻竟又惊出一身冷汗涔涔。 只见自己胸前,无数细小沙粒粘在衣襟之上,赫然形成一枚掌印形状。那也正是被少卿适才鬼使神差,在众目睽睽下直接一招正中。 鲁平脊背发凉,知自己已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正要上前破口大骂,反被伍老三恨恨瞪过一眼,只得悻悻退回原处。 “我听说,青城山上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邪魔外道。” “可你这小子倒像是与他们有着大大的不同。” 伍老三不动声色,又护青绮入怀,这才冷冷开口。 “不过咱们兄弟与楚家不对付,你这青城山的小贼不应该老大高兴才是。又怎的反过头来,愿意替我们的事情操心费力。” 少卿微微一笑,遂将自己此行江夏来意,向众人如实道来。而他此举,一来是为取信于人。至于二来,其实也另有一番至深用意。 伍老三等人常年混迹江湖,可谓三教九流,无所不交。倘若自己能借他们之口,令两家握手言和之事四下流传,则在无形当中,对楚人澈亦同样可说是一股莫大压力。 少卿的如意算盘,伍老三自然无从得知。而他眼下心心念念,无不皆在背后这几十号的兄弟身上。 回想三十年来,自己同楚家死缠烂打,却教事情始终毫无进展。事到如今,也的确该让他们好生安顿下来,再不必受从前诸多苦处。当下收敛怒容,寒声质问道:“姓楚的!你刚才说过的话,可是全都当真么?” “旁人在问你话呢!” 见楚夕若半晌无言,少卿不禁急从心生。暗中上前,以手肘轻捅了捅她胳膊。楚夕若如梦初醒,忙点头不辍,满脸正色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但须力之可及,夕若定当竭尽所能。” “我们不必靠你们楚家的施舍度日!” 伍老三一阵嗤笑,又抬手指向少卿,“刚才这青城山的小子既说要替我们找寻楚大哥的下落,我就姑且信了他的鬼话!” “你放心!这半年内我会约束弟兄,不再去寻你们楚家的晦气。可半年之后你们要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哼!那就别怪咱们新帐旧帐,到时统统算个明白!” 说完,他便大手一挥,背对众人纵声喝道:“教他们走!谁也不准拦着!” 众人对他素来服膺,话音未落,当下纷纷让开一条道路。少卿正欲答话,孰料青绮却忽的挣开父亲双臂,跑回到楚夕若身畔,冲口而出道:“我要和小姐一齐回去!” “我说小祖宗!你又来胡闹个什么!” 伍老三大骇,直瞪起一双牛眼,“你这次害得他们差点儿没了性命,要是真和这姓楚的回去,那还能有你的好结果么!” “我……” 青绮纤唇呢喃,闪身同父亲避开,只是怯生生望向楚夕若。 “小姐平日待我不薄,今天的事情本就是我对她不起。倘若就这么一走了之……岂不是更加禽兽不如?” “我……我全都想好啦!等回去后,即便小姐当真要打要杀,那也本就天经地义。我绝没有半句怨言!” 楚夕若微微动容,心中端的五味杂陈。至于伍老三则更为朴实直白,原本铁一般的汉子,一时竟方寸大乱,就连说起话来也都分明含带颤音。 “好丫头,你可千万别吓唬你爹!你要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就彻底没法儿活啦!” “三哥!” 便在此时,忽从院外匆匆跑进一人。从他样貌衣着而论,应当与伍老三等人皆为广阳一派。 “我趁着四下里没人,就把写着咱们条件的字条给钉在了楚家门口。刚才临回来时,我看楚家里面已经全都乱作一团啦!” “咦?你!你们这是……” 起初,这人脸上尚且一副洋洋自得,可等看见少卿二人竟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又不禁大惊失色。一时立足未稳,险些当场摔个四仰朝天。 “你说什么?” 楚夕若关心则乱,只恨不能背生双翅,即刻赶回家中。可转念想起青绮之事依旧悬而未决,当下长话短说,向伍老直接了当。 “伍前辈放心,今日之事咱们只当从未发生。夕若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断,断不会教青绮受了哪怕半点委屈。” “是哪一个教你自己跑去楚家的!” 伍老三胸中业火熊熊,原想将那汉子好生一顿痛骂,可事已至此,多说何益?到头来不过白白伤了众兄弟一片真心。只得满眼爱怜,又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道。 “丫头你放心!他们要真敢前后两样待你,我和你这些叔叔伯伯们不把他楚家搅得鸡犬不宁,那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楚夕若秀眉微蹙,无心再来废话。轻轻将青绮一只小手捏在掌心,十万火急般一同出门而去。少卿一时哑然,心道我遭你连累,这才身陷囹圄,事到如今你自己却先跑得飞快,当真乃是好没道理。 不过玩笑归玩笑,见周遭一众广阳门人尚对自己如临大敌,少卿遂面色哂然,抱拳行得一礼,而后同样往外面动身。凡在其所经行之处,广阳众人纷纷如避洪水猛兽,与其彼此让开偌大距离。 “三哥!你……你不会真放心教青绮丫头和他们一齐回楚家去吧!” 眼见三人越走越远,鲁平再也难抑心中惦念。径直来到伍老三跟前,大叫道:“要是三哥后悔了,我这便带人去截住他们。就是生拉硬拽,也非要把青绮丫头给拉出火坑来!” “放屁!” “大丈夫吐口吐沫也还是个钉!若是咱们说话不算,那岂不是要教旁人给小看了么!” 伍老三声色俱厉,私下里实则亦不禁替女儿紧捏一把冷汗。可他身为首领,凡事自当以大局为重。心下纵有千般忐忑,独不敢在人前流露分毫。唯有一双老眼目不转睛,凝望三人远去方向,久久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三人一路无言,不多时已能远远看见楚家正门轮廓。楚夕若大喜过望,回忆自今早出门至今,所经历之事真可谓险之又险。唯独念及适才在那柴房中诸般情形之时,却又别是一番滋味窃上心尖。 她两片面颊微微泛红,小心翼翼朝少卿暗瞥。待见他眉宇间并无异样,这才总算放下心来。而这番细小举动,皆被青绮从旁一一看在眼中。只是如今她自身命运尚且悬而未决,毕竟无心似往日一般玩笑。便只是紧紧跟在主人身后,惶惶然不敢吭声。 这主仆二人俱怀心事,忽听楚家大门内嘈杂骤起。正是方梦岚一身劲装节束,飒飒踏行而来。手中三尺青锋虽未出鞘,个中凛冽朔气却已充斥四下,纵在暮春时节依旧寒意逼人。 而在其身后,则正跟着十数个各执兵刃的妙龄少女。人人脸上凝重肃杀,一副森然架势,也分明是要前去与伍老三等人拼个你死我活。 “娘!” 方梦岚正满心盘算稍后之事,待见女儿骤然跑到自己跟前,一时间反倒蓦地一怔。又赶忙把她迎入怀中,以手轻轻摩挲背心。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母女二人既得重逢,免不得彼此格外亲近。少卿看在眼中,固觉好生欣慰不已。可脑中却隐有一丝淡淡苦涩,自不经意间氤氲弥散。 璇烛慈爱,待自己如若己出。身边诸如柏柔等人,亦同样不乏关照备至。然似此刻这等血浓于水,骨肉情深,自己终归已有十余年未曾经历。如此一节,不知从何时起竟已成了心头莫大一桩遗憾。 而今时过境迁,也不知将来是否还能与生身父母相见。而当前此刻,他们又究竟过着怎样一番生活。 “青绮,你又如何会和小姐碰在一处?” 方梦岚秀眉浅蹙,只一眼便察觉其中异样。她身为楚家主母,举手抬足不怒自威。青绮本就心虚,在其面前竟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又一看见她手中利刃,更不禁汗流浃背,几欲当场晕厥。 好在少卿见状,遂赶紧上前打个照应。只说是刚刚自己临出门前太过匆忙,这才请青绮专来送些必要之物。言讫又向楚夕若暗使眼色,无疑是要她助自己自圆其说。 “不错,正是如此!” 楚夕若见状会意,赶忙随声附和。然知女莫若母,方梦岚眼望楚夕若,如何不知此事定然另有隐情?只是外人面前,毕竟不好说破。便也姑且颔首,淡淡说道:“既然如此,你便自己回去歇息吧!只是下次若再要出门办事,总该当先向人打个招呼才是。” 青绮额上沁汗,可谓如获大赦。不迭向三人千恩万谢,眼里满怀感激。等到她就此走远,方梦岚才面露莞尔,转对少卿打个万福,说起话来宛若和风细雨。 “小女能得安然无恙,想必定是少侠从中助力良多,梦岚在此替她多多谢过。” “他才没做过什么好事!”楚夕若嘴角一撇,颊间依稀泛起一抹浅晕。 “你这孩子!” 方梦岚一笑嫣然,只道是她心高气傲,不愿承认受助于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日晚些时候,梦岚当在澄心亭略备薄酒,还请少侠务必赏光。” “这……” 少卿本欲推辞,可遥见方梦岚情真意切,又觉如此一来势必能同楚人澈再做交涉。当下便也却之不恭,欣然答允下来。 方梦岚大喜,就此一言为定。又唤来门人送少卿回转客舍,自己则与楚夕若一道归返,眉目之间尽作柔情。 第二十六章 澄心亭 斜阳蔓附,筛落琼光。 澄心亭置身镜湖中央,惟以一座青石拱桥横亘碧波。岸边芳兰如许,佳木蔚然。春色旖旎同神心旷远,畅怀宁静共山水效深。 少卿如约而至,举目四下诸般景致,不禁暗自咋舌。心道世人皆言楚家富甲天下,那也诚然半分不假。 发觉客人已到,方梦岚遂自亭中起身,徐徐迎出数步。楚夕若则着一袭月白色轻衫,不情不愿跟般在母亲身后。 “请顾少侠稍安勿躁,人澈他们随后便到。” 少卿虽向来率性随意,大事当前终归不宜失于礼数。连忙先行拱手,恭恭敬敬道:“教楚夫人如此费心,少卿实在惶恐之至。” “顾少侠不必如此客气。” 方梦岚淡淡一笑,抬手延请少卿落座,“少侠对夕若多有照顾,实教梦岚心中感激不尽。今日也正好趁此机会共作长谈,少侠只当此处乃是在青城山中,凡事切勿太过拘谨。” 少卿赶紧还礼,目中余光一扫,看见楚夕若正坐在旁边满面忿忿,一时反倒险些笑出声来。 楚夕若又羞又恼,登时霍地站起身来,红着脸大叫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眼下楚人澈等人尚未前来,方梦岚言谈举止间又处处透着和颜悦色。少卿也总算略微卸下心防,脱口而出道:“这便奇了,我只随意笑笑,你又如何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 楚夕若为之语塞,回想早前柴房里面之事,心中局促万分之余,更决心守口如瓶,无论如何绝不肯教母亲知晓。 方梦岚秀眉微蹙,见女儿两靥忽红忽白,只道是她心性使然。轻轻一声叹息,不无责备道:“你这孩子行事,从来便是这般毛毛躁躁。此事倘若教你爹给知道了,只怕免不得又要对你一番说教。” 乍闻父亲之名,楚夕若顿时娇躯微颤,转作一副垂头丧气。后又妙目圆睁,愤然望向少卿,只恨不能把他当场掐死才算痛快。 三人正闲话关头,忽见楚人澈便服缓带,自那青石桥上踱步而来。其人一副眉宇峥嵘,威风凛凛,岂是世间凡夫俗子所能望其项背? “怎的只有你自己一人来了?”方梦岚微露诧异,移步来到丈夫近前。 “湖边风大,我怕老三的身子吃不消,便也不曾唤他前来。” 楚人澈牵过妻子手来,脸上难得微微一笑,“至于人明……本境薛知州任期将满,不日便要启程回京述职。我教他前去为薛贤弟作饯送行,也算借此聊表咱们地方一片心意。” 方梦岚点点头,若有所思道:“薛大人平日对咱们多有照拂,到时你总该亲自出城相送。免得教人说我楚家情义浅薄,人走茶凉。” 楚人澈一副风轻云淡,只教她不必担心,就此随妻子一齐步入亭内。少卿见状,忙再度起身相迎,却被他漫不经心出言阻止,说今日既是家宴,便不必有如此多的繁文缛节。 “三爷他们不来也好。” “若说起来 咱们一家三口也不知有多久不曾坐下来好生吃过一顿饭了。” 见四下里气氛微妙,方梦岚遂转换话头。又笑意盈盈,向少卿遥为致意。 “如此,倒要多谢顾少侠从中促成此事了。” “夫人说得不错。” 楚人澈微微颔首,悠悠直视少卿。 “小女懵懂,自幼未曾离开过我夫妻二人身边。此行青城一路而归,免不得教你多费心思。昨日在各派面前不便多言,如今总要当面谢过才是。” “他从来便自己快活的紧!又哪里费过什么心思?” 楚夕若胸中愤懑,气鼓鼓反唇相讥。不料却被父亲听见,一时全不顾外人尚在,紧锁眉关,森然训斥道:“顾少侠身为青城门下,虽与我辈道非相类,但旁人既有恩于你,道声多谢总是天经地义!” “哼!你若不愿令楚家颜面无光,下次便应先行存个教训!否则……还不如趁早别给我出去丢人现眼!” “爹爹敦敦教诲,夕若定当铭记于心。” 楚夕若面如死灰,遭父亲劈头盖脸一阵责骂,只得悻悻别过头去。少卿从旁见了,不觉好生尴尬,心道万幸璇烛为人素来温和,向不曾似这般严若冰霜。倘若教自己与楚夕若易地而处,只怕便教每每过上一日,皆可说是莫大煎熬。 “事情既已过去,一切无恙便好。” 方梦岚看在眼里,自丈夫手背之上轻轻一拍。楚人澈神色稍异,口中一阵干咳,才又转过头来,向少卿询问起璇烛近来日常起居,是否一切尚都安好。 少卿不敢大意,暗暗提起口气,只说恩师如今虽年事渐高,但精神依旧矍铄如常。偶尔教务繁忙,以至通宵达旦,单较这分精力而论,便连自己也都着实自愧不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楚人澈微作沉吟,又似良多唏嘘,慨然叹息道:“无论如何,总要请尊师善自珍重。如我二人这般年纪,其实早已日薄西山。虽有人力汲汲相逆,终不可与天妄相抗争。” 经他提醒,少卿才忽然想起,近来璇烛鬓角确与往年相比更为多了几丝星星华发。遂神色一黯,涩然苦笑道:“只恨晚辈稚嫩德薄,难为先生分忧解难。实在愧对他老人家十余年来养育教诲之恩。” “顾少侠头角峥嵘,又正当其时。但须稍假时日,料想定有大展宏图之机。” 楚人澈脸色微妙,同刚刚训斥女儿时模样相比,俨然倒似换了个人一般。 “是了,与少侠同来的柏堂主……” “我见她自从昨日出了松涛堂后,便再也没了踪影。莫非是我楚家礼数有失,不慎怠慢了贵客?倘若果真如此,还望顾少侠之后能代楚某当面澄清此事。” “说来说去,原来他不过是想知道柏姑姑的踪迹下落!” 少卿心头一懔,眼底透过数许警惕。只可惜这位楚家主千算万算,却是万万不曾料到连自己也不知柏柔究竟行藏身何处。心念电转间,索性与他直言不讳。 “楚家主明鉴,柏堂主身为教中尊长,行事之时怎会刻意告知晚辈?不过她老人家从来便非小肚鸡肠之人,楚家主心中诸般顾虑,那也着实大可不必。” “依顾少侠之见,倒是楚某小题大做,专门无事生非了。” 楚人澈冷言冷语,一张面孔阴的怕人。少卿不愿撕破脸皮,当下嘿嘿赔笑,俨然一副钦敬有加。 “楚家主思绪缜密,凡事细大无遗。如此正是我等晚辈效仿楷模,又如何胆敢心存轻慢?” “少侠话说得好不漂亮!” 楚人澈斜睨冷视少卿,一字一句毕露锋芒。 “怕只怕有些人口是心非,独在暗地里图谋不轨。” “好了好了。” 见二人剑拔弩张,方梦岚好似有些发嗔,“你们要议正事,大可明日一早自去松涛堂说话。不过眼下谁若再提起这些劳什子来,我可要罚他自行吃酒三杯了。” 话音未落,她便一声轻唤,自有婢女前来奉上吃食。 所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楚家富可敌国,此刻呈上前来的虽只四凉四热八碟菜品,却皆属珠翠之珍。无论用料摆盘,无不极尽考究之所能。青城山固非大富大贵,但也终究殷实充裕。可倘若同此比拟,则着实不免相形见绌。更有甚者,直教少卿闻所未闻,端的大开眼界。 他心中正啧啧称奇,其余三人则对此见怪不怪。方梦岚手托芳樽,先行站起身来。 “昨日我见少侠风尘仆仆,当是一路舟车劳顿,经久未得歇息。这几日闲来无事,大可细细调养。千万不必心生见外,反教我和人澈有失待客之道。” “夫人此言甚是。” 楚人澈城府极深,借着方梦岚和风细语,遂将脸上本来森森煞气悉数消弭无形。又说倘若抛开世人眼中门户之见,自己素对少卿这等少年英雄颇为欣赏。纵教彼此相交忘年,那也同样尚未可知。 少卿心下虽极不以为然,表面却颇恭敬。连说能得楚家主青眼抬爱,实在教自己好生惶恐之至。 “是了,早前若非仰仗楚家主神功盖世,恐怕少卿也早成了陆前辈剑下亡魂。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还请受少卿一拜。” 楚人澈面如止水,见他起身遥向自己行礼,倒也受之坦然。直等到少卿重新坐定,才忽的自行提起一杯酒来。 “昨日终归是陆长老一时不慎,手下失了些许分寸。顾少侠远来为客,楚某自然义不容辞。” “如此,不如请少侠随楚某满饮此杯,姑且算为你我两家修好共进一步。” “爹爹……” 楚夕若满心疑窦,先前父亲信誓旦旦之言犹在耳畔,怎的不过一夜之间,前后态度竟会如此大相径庭?错愕之余刚想发问,又恐因此招来一阵没由头的责骂。只好把话重新咽回肚中,坐在一旁不敢吭声。 另一边厢,少卿却不知个中细情。听楚人澈言外似乎满怀善意,自不由得喜上眉梢,赶紧举杯相迎。 “楚家主如此盛情,少卿定然舍命奉陪!” 他心中洋洋自得,只道先前在柏柔看来难于登天之事,经自己一番折冲樽俎,如今已是唾手可得。飘飘然探出手来,仿佛一杯杜康未曾下肚,却已凭空添了几分醺醺醉意。 渠料两人酒杯甫一相接,一股无俦巨力竟似浑洪赑怒,霎时纵横啸涨开来。 少卿面色剧变,只觉四肢百骸如遭万蚁蚕噬,五脏六腑更无不为之震得七荤八素。而此刻二人手中杯盏,便如磁石般互相吸附,任凭自己如何奋力挣扎,却依旧难以摆脱。 他又惊又急,下意识运功相抗,可又如何能是楚人澈的对手?眼睁睁觉内力自手臂间源源而出,却只如同泥牛入海,不曾泛起半分波澜。如此只怕不消一柱香的工夫,离吐气散功便已端的为时未远。 初见二人彼此僵持不下,楚夕若尚且不明所以。直俟发觉少卿头顶水汽蒸腾,这才察觉事有不妙。下意识便要起身,可半道又觉殊为不妥。一时掌心微沁冷汗,葱根似的手指自桌底下轻轻攥在一处,反在暗中替少卿担起心来。 方梦岚坐在旁边,对此同样一览无遗。遂不动声色,自手边拈起根碧绿玉箸,“嗤”的将其平平递出。她虽看似纤弱,实则一身武功着实未可小觑。那玉箸吃力之下,登时激射破空,不啻利箭离弦刺透鲁缟,直指此刻二人手中杯盏。 楚人澈目光如炬,见一物挟风迫近,左手便如电闪般抬起。那玉箸来势虽快,在其面前终究丝毫不值一提。一旁楚夕若但觉眼前青芒闪烁,待再行回过神来,那玉箸已被父亲两根手指稳稳夹住,右手一樽花雕涓滴未洒,遥遥望去依旧微波净澄。 “夫人何必心急?我不过是同顾少侠聊相玩笑,又岂会当真伤了和气?” 楚人澈微微一笑,好在总算收招撤势。轻轻举起酒杯,意味深长望向少卿。 “顾少侠,你说是么?” 少卿此番自青城而来,路上虽不乏遭遇生死之事,可若说似刚刚这般全无还手之力,却还端的前所未有。 他惊魂未定,一张俊脸煞白如纸。双手颤巍巍将那杯盏举在面前,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楚人澈见状,却兀自不依不饶。眉宇间故作姿态,话里话外不无讽刺挖苦。 “看来实在是楚某微名未足称道,否则又怎会教顾少侠不以为然。就连随我饮上一杯水酒……也都如此推三阻四?” 少卿猛然惊醒,忙提起酒来一饮而尽。等到浑浑噩噩撂下杯盏,指端犹因适才较力过猛,尚在暗中不迭打颤痉挛。 春风夜涌,吹皱一帘繁星。待暮色渐浓,自有数名婢子前来掌灯。亭台近畔,恍若流萤纷繁,一时曼舞翩跹。 少卿心有余悸,一顿饭下来可谓食不甘味。反观楚人澈则兴致颇高,接连数杯杜康下肚,眼下已然面色微醺。情之所至径自起身,临眺四下湖光山色,双目轻阖,悠然浅斟低诵。 “皎皎水中月,盈盈托此心。” “迢迢济凉夜,戚戚涉余年。” “踱踱山间客,翩翩云里仙。” “赫赫平生意,炜炜颂春秋。” 天帷广大,地庐万里。逸兴湍飞,无愧当世人杰。 少卿听在耳中,脸上微微动容。神情古怪方欲开口,却听一旁方梦岚叮嘱女儿,教其好生将自己送回客舍歇息。她本人则盈盈起身,搀在丈夫右边小臂。 “夫人不必担忧。” 楚人澈面色哂然,反将她轻轻推开。 “好,我只在你身后远远跟着便是。” 方梦岚面色柔和,满眼尽是温情。又向少卿行个万福,只说今日招待不周,请他务必多多见谅。 少卿额上沁汗,极力掩饰慌乱之余,忙不迭向其还礼。 方梦岚莞尔一笑,就此不再多言。夫妻二人身影自那青石拱桥上渐行渐远,转眼不见踪迹。 此刻澄心亭中只剩顾楚二人,彼此目光相接,不觉各自尴尬。良久,不知是谁先低低道了声:“走吧。”,遂先后挪动步伐,一路同往宾馆方向而去。 两人辗转楚家楼台水榭,却皆思绪重重,经久不发一言。又过半晌,楚夕若再忍不住心中胡思乱想,轻咬银牙,低声说道:“爹爹他平日一向如此,你……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楚家主英雄盖世,似我这等无名小卒……哼!那也自然难入法眼。” “你别这么说!爹爹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有什么事情的咱们大可回头同他好生言语,那也不必……” 楚夕若初时本意,原是想劝少卿释怀。渠料他竟勃然变色,不待自己把话说完,便恨恨一拂衣袖,厉声质问道。 “你以为旁人都是痴子,独独看不出你们父女俩的算计?” “我……” 楚夕若花容失色,暗自一声惊呼。只道昨晚与父亲一席夜谈,不知怎的竟被少卿知晓。忙停下脚步,急声辩解道:“爹爹昨日虽不肯答允,可若是咱们竭尽所能,那也未必便不能教他回心转意!” “你……你又凭什么一口认定此事就再也绝无可能?” “原来你昨天就已经知道了!” 少卿蓦地转过身来,目光阴森乖戾,直盯得楚夕若脊背阵阵恶寒。 “你问我凭什么断定他绝不会回心转意?” “哼!刚才在湖边,你爹最后说出的那些话,你现下可还能记得几句么?” “爹爹他不过是趁着酒兴随口说说罢了,那又能有什么其余的意思?” 楚夕若满脸通红,独不知其究竟是何用意。可她越是如这般茫然无措,在少卿看来便越是欲盖弥彰。当下全没好气,恨恨大叫道:“你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我问你!迢迢济凉夜,戚戚涉余年。究竟谁是凉夜?平白无故,又为何要心怀戚戚以尽余年?” “还有!踱踱山间客,翩翩云里仙。山客从来形单影只,你又曾见过哪里的仙人成双结伴?这里面目中无人,唯我独尊的意思,便是三岁孩童都能听得明明白白!可笑到了你的嘴里,却全都成了什么酒后之言!” “那是……那是……” 楚夕若一时哑然,自行反思少卿所言,只觉头痛欲裂。她脸色苍白,形同金纸一般,竟一改平日骄矜自傲,便在当场发起急来。 “你与爹爹相处尚浅,等到再过些日子……自然会知道他老人家绝非如你所想般心胸狭窄!” “不错,我同他确实不过只有数面之缘。” “不过一叶知秋,他究竟为人如何,我也同样心知肚明!” 少卿正在气头,目光冷峻如铁,咄咄喷薄恶寒。 “柏姑姑说得一点不假!” “你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从来便是表面义正辞严,却偏偏好在背后暗箭伤人!先生居然还想着同你们化干戈为玉帛,哼!当真可笑至极!” “顾少卿!你别欺人太甚!” 楚夕若玉容惨淡,念及自己因和父亲据理力争反遭责骂,不禁更觉满腹委屈。素手疾扬作势欲打,良久却又只是滞在半空。 少卿怒极反笑,脚下向前逼行,迫得她踉跄退开数步。而后气哼哼扭头便走,只将一席话语愤然掷地有声。 “既然楚家主无意言和,明日一早顾某自会赶回青城山复命。从此山高水长,再不必扰了楚小姐的清净!” 露华微沁,料峭半抹茕茕清影。楚夕若伫在原地,转眼被夜里潮气沾湿衣衫,不由轻轻打个冷战,陡然间,她忽觉何物刺破指尖肌肤。低下头来怔怔一望,却是一只玉簪幽幽蕴光,上面似有淡淡血色迷离。 第二十七章 不白冤 次日清晨,少卿尚未起身,便听外面有人敲门甚急。草草披了件衣衫出去察看,却见十余个楚家弟子劲装节束,已分别站在阶下左右。 发觉少卿出来,当中一名魁梧壮硕,似是为首者的壮汉双手抱拳,口中朗声道:“家主有命,请顾少侠松涛堂叙话。” “来的倒是好快!” 少卿冷然一笑,只道是楚夕若对昨夜之事赌气不过,已先行前去向父亲告状,心下不免对其愈发鄙夷。遂向那为首弟子挥了挥手,漫不经心道:“你回去转告楚家主,就说我稍后便到。” 言讫,便欲转身回屋,先将衣衫换过。 “家主有命,请顾少侠即刻随我等前去松涛堂叙话!” 孰料少卿刚一抬腿,那壮汉竟忽抢先一步,冷冷挡在门前。余下众人亦随之向前靠拢,转眼将少卿牢牢围在垓心。 “你这是何意?” 少卿满腹狐疑,放眼四下打量,隐隐察觉出其中一丝非比寻常。 “家主并未向在下告知缘由,只说请顾少侠务必随我等一道回去复命。” 那壮汉讳莫如深,俨然一副公事公办。少卿如坠云里雾中,可转念又觉自己凡事坦荡磊落,纵和楚人澈当面对峙,那也同样问心无愧。当下未再多想,微微颔首,昂然说道:“好!咱们这便走上一趟,我倒要看看你们楚家主究竟有何话说!” 那壮汉亦不答话,向余下众人使个眼色,便随少卿一齐向松涛堂而去。一路之上,众弟子步履生风,倒似恨不能背生双翅,即刻赶回楚人澈身边。当中几人不住暗朝少卿观望,每每见他稍有异动,便纷纷将手按在腰畔兵刃之间,掣出数许幽光璀璨。 甫一踏入松涛堂中,少卿便不由得心下一懔。放眼只见陆惟舟等各派耋宿全都列坐其间,人人怒形于色,不知究竟是何缘故。 群情激愤当中,唯有楚人澈端居主位,冷眼旁观四下各派人等,自始至终未动声色。 “启禀家主,弟子已将顾少侠带到。” 那壮汉一声高呼,顿教堂中鸦雀无声。霎那间,百余道阴森目光恍若万千无形利刃,齐刷刷于各处纷至沓来。里面诸般切齿恨意,直教少卿浑身上下倍觉颇不自在。 “楚家主急唤晚辈前来,不知究竟有何要事?” “倘若无事,晚辈正要向诸位辞行,就此动身回转青城山去。” 须臾,少卿总算抚平思绪。索性打定主意先声夺人,遥向楚人澈与左右众多各派方家抱拳为礼。 “顾少侠这是哪里的话!” 赵秉中嘿嘿一阵冷笑,斜倚在座位上一动未动,眯起眼来冷冷打量少卿。 “如今诸事尚且悬而未决,你又何必非要火急火燎,赶着回去见璇烛教主呢?” 他口中意味深长,言讫眉峰一挑,话里话外挑衅满满。 “楚家主,你说是么?” “赵居士稍安勿躁,楚家主表率天下正道多年,想必今日定能给我等一个交代。” 楚人澈尚未开口,反倒是无尘面色凝重,起身行个佛礼。而后转头望向少卿,嘴巴微微半张,最终却又叹息着欲言又止。 “无尘大师仗义执言,楚某当真感激不尽。” 至此,楚人澈才蓦地站起身来。其声如万千黄钟大吕交相谐鸣,直震众人得耳鼓嗡嗡作响。 他脸色如常,一双电目将松涛堂内外尽收眼底。 “诸位既受楚某之邀远来寒舍,人澈自当力促凡事妥当周全。如今我已另遣专人特去查察,还请诸位在此稍后。” “顾少侠,昨日你与我二哥他们自澄心亭一别过后……是否还曾独自到过别处?” 楚人清脸色苍白,总算摒足气力,甚是虚弱的低声发问。 少卿听在耳中,端的好生莫名其妙。只是楚人清向非捕风捉影,无事生非之人。他既当众开口,料想个中必有缘由。遂深吸口气,正色答道:“楚三爷明鉴,晚辈昨日回到客舍后便再未离开半步,直到适才方得楚家主传唤前来。” 他言语不辍,恍惚忆及楚夕若其人,心下难免莫名感怀。觉自己本已对她颇为信任,她却偏偏伙同父亲巧言令色,将恩师一番苦心付诸东流,当真教人好生来气。 而见少卿脸色阴晴不定,在场如赵秉中等人反倒愈发狐疑。忿忿然向他紧盯,仿佛单凭眼神,便足能将其当场碎尸万段。 “找到啦!找到啦!” “二哥!我找到啦!” 堂中局势正一触即发,忽见楚人明手执一物,风风火火跑进门来。 楚人澈眉头大皱,倏地沉下面孔,厉声训斥道:“如此莽撞冒失,真是成何体统!” 楚人明一脸讪讪,毕竟不敢触怒了这位平素唯我独尊的二哥。慌忙收敛得色,凑到楚人澈身前小声耳语道:“二哥!刚才我照着你的吩咐去到那小子住处,里里外外仔细一阵找寻,最后总算在房梁上发现了此物!” 言讫,他便将那如同小册子般的物什一扬,炫耀似的交给兄长。楚人澈冷冷接过,先是瞥了一眼,后又原样归还。 他目光灼灼,森然如钩似电,“人明,你去请陆长老看看,此物同她昨日遗失的可是同一件东西么?” “不错!这正是本派九歌剑法的心法总章!” 陆惟舟性如烈火,三两步冲到楚人明跟前,一看之下登时勃然大怒。“刷”的掣动长剑,凌空直指少卿胸膛。 “好哇!果然是你!” “说!究竟是谁指使你前来盗取各派秘籍的!” “你说什么?” 如此变故突如其来,端的令人始料未及。少卿大惊失色,眼见陆惟舟手上青芒闪烁,竟不由有一刻恍惚发怔。但觉她口中所谓受人指使,偷盗各派秘籍,以及楚人明究竟是如何会从自己房中搜到此物,那也着实令人万分匪夷所思。 “我说姓陆的,你既已寻到了秘籍,那就趁早闪到一边去!没的耽误了我们这些还没找回东西的人来办正事!” 少卿满脸错愕,尚且对陆惟舟所言百口莫辩。赵秉中又忽在一旁阴阳怪气,睁开眼阴恻恻道:“不过秉中愚钝,心里却还另有一事不明。” “近日各派武功秘籍接连遭人阴谋窃夺,我等为图万全,这才将剩余经卷随身携来楚家。这原是只有各派耋宿方才知晓的绝密之事,怎的此人不过才刚来了三天……便能对此了如指掌?” 话音未落,少卿顿觉喉咙一紧,纵连呼吸亦变得极为困难。再看赵秉中一张狰狞面容近在眼前,两根铁钎似的手指紧紧钳在自己脖颈,恶狠狠声色俱厉。 “小子!我劝你最好实话实说!省得在我手上零碎受罪!” 赵秉中目蕴寒光,反倒有意无意,斜眼朝楚人澈瞥看。少卿脸颊憋作紫青,一条身子悬在半空,浑是说不出的痛苦难耐。可若教自己就此服软,无论如何终归断无可能。一时紧咬了牙关,愤然同赵秉中瞪看,嘴里嘶嘶奋力吸气。 “好小子!想不到竟还是个硬骨头!” 赵秉中怒极反笑,指上愈发加力,“看我不把你活生生剥皮抽筋,再剁成肉泥喂狗!” 风声骤紧,激荡纵横。 少卿气息大窒,眼前似有万千流萤闪烁明灭。便在他几欲昏厥之际,一股雄浑内息却自身畔倏忽游走。其势绵柔悠长,如东君归来,悄然抚育万物。 赵秉中低低一声惊呼,无奈撒开指头。袍袖飞拂鼓若风帆,借着化劲闪身避让。 “老贼秃!你发的是什么疯!” “无尘师兄乃是本派掌门,还请赵居士嘴里放尊重些!” 无相大怒,手执禅杖就要上前同他理论。好在被无尘摆手呵止,便只站在原地怒不可遏。 “请赵居士暂息雷霆,且容老衲一言。” 无尘脸色恬静,双手合十,徐徐行到少卿近前。 “近来各派经卷接连遭窃,以至诸位同道心中急切焦灼,老衲亦同样对此感同身受。” “如今诸般证据虽无不指向顾少侠,可倘若我等尚且不许他出言自辩,便一口断定其是此间元凶首恶。如此行事未免有失公允,实与我辈所循正道谬之千里。” 他此话既出,堂中附和之声一时不绝于耳。赵秉中黑着脸膛,心中暗骂这些人尽是随风摇摆的墙头草。不过转念亦知众怒难犯,自嘲般嘿嘿一笑,点头寒声道:“无尘大师这副出家人的菩萨心肠,还当真是教人好生敬佩不已。” “只不过倘若等有朝一日,贵派的罗汉金刚经在江湖之上广为流传之时……也不知大师还能不能如今日一般气定神闲。” 无尘面色哂然,丝毫不为所动,“若是果真有此一日,老衲自会在本派历代祖师灵前以死谢罪,便不劳赵居士费心了。” “好!今日赵某便给了你老和尚这个面子!” 赵秉中冷言冷语,又垂下眼帘,森然望向自己脚边少年,“小子!无尘大师既替你求来这一线生机,你可千万得三思后言呐!” 少卿踉跄爬起,只觉四肢百骸无不隐隐作痛。至于咽喉处则更如炭火灼烧,蓦地现出偌大一片瘀血。 “我根本就从未见过此物,也不知它究竟如何会在我的房里。” “说完了?” 赵秉中哑然失笑,恰似听到了普天之下最是不可思议之事,“我还道你能说出怎样高明的话来,到头来竟是这等连三岁孩童都骗不过的说辞!” “你说对此事一无所知,那难不成是这秘籍忽然自己长出了翅膀?即便它真长出了翅膀,这楚家上下千余间屋舍楼阁,这秘籍不去这里不去那里,为何会独独跑到了你的房里?” “我……” 少卿为之语塞,端的百口莫辩。惊骇之余极力反思,忽想起自己昨日回转房中之后,似乎要较平日更觉疲乏劳累,这才一觉昏昏睡到天明。 莫非这里面其实暗藏玄机,乃是何人处心积虑刻意陷害自己? 其实在少卿心中率先想到之人,无疑自非楚端莫属。只是楚端前日甫遭重创,如今自身尚且难保,如何能分身做出这等卑鄙技俩? 莫非此事从头至尾,不过乃是楚人澈自行编排的一出好戏。只为教各派从此同青城山势不两立,死心塌地的唯楚家马首是瞻? 如此推断虽合情合理,不过楚人澈身为一派之主,为人素来骄矜,岂会屑于行此龌龊手段?料也绝无半分可能。 “莫非是他!” 少卿头痛欲裂,举目自松涛堂中四下找寻,终于看见崔沐阳面色清冷,正与其余各派耋宿分别列坐左右。 回想当初南阳之事,那二人虽是自杀,可崔沐阳却早已将这两条性命算在了自己头上。倘若因此起了杀人害命之心,一切便自然变得顺理成章。 这姓崔的心知单凭望日楼一派之力,势必难以同青城山一较高下。这才想要借此拉上其余各派,与自己同为进退。 如此计策不可谓不毒,分明是为一己之私,反将万人性命置于刀尖之上。倘若一旦令其得逞,则当今江湖注定兵燮连年,不知又要有多少无辜生灵为之枉送黄泉。 “小子!你不必在此挑拨离间!” 见少卿眼神玩味,直勾勾紧盯崔沐阳,楚人明反在一旁冷笑连连,“我沐阳老弟的望日楼,便是连月来各派之中头一个遭殃的!” “当初为教派中至宝羲和篇不落入歹人之手,沐阳老弟还险些被那些奸贼所伤!那日我正巧在望日楼做客,一切皆是亲眼所见!哼!你还是少在这白费唇舌的好!” “人明兄何必同这小畜生废话!”崔沐阳面色铁青,遥向楚人明抱拳,“只怕旁人待会儿又要说我崔沐阳乃是自摆苦肉,特意在此贼喊捉贼罢了!” “崔楼主侠肝义胆,凡我同道无不钦佩有加。若说此事同崔楼主大有干系,人清却是万万不肯相信。” 楚人清眉头微皱,勉强支撑病体,缓缓来到大堂正中,“不过前日顾少侠也曾在此处与赵掌门等各派高手过招,当时咱们在场人人无不看得清清楚楚。” “以他武功而论,在同辈之中固然可称翘楚。只是若与陆长老这等当世方家相较,则难免尚且逊色许多。又如何能在一夜之间将各派所携来经卷席卷一空?而在得手之后,又为何不肯即刻逃离楚家?” “我说楚人清!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是你们楚家想要包庇这小畜生不成!” 陆惟舟声色俱厉,顿时戟指怒骂。赵秉中也自然借题发挥,随之冷嘲热讽道:“陆长老这便有所不知啦!先前那楚家小姐当着咱们众人的面,亲自出手救得这小子的性命,现在看来又岂是什么无心之举?” “唉!可惜呀可惜!想我那时不过随口说上两句,便遭陆长老横加指责。倘若咱们早能察觉这里面的蹊跷……事情又何至落得如今这般地步?” “我……” 陆惟舟怒火熊熊,奈何自觉理亏,遂只沉着脸一言不发。转而又望向少卿与楚人澈,这才倒提长剑,愤然高呼道:“楚家主!如今人赃俱获,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想对这小畜生作何处置!” “你们!” 楚人清身子簌簌发抖,实未料到这些人竟会如此不可理喻。眼前发黑,脚下踉跄险些摔跌。总算被兄长反应奇疾,在自己肩头轻轻一扶,手足之情一时溢于言表。 “你先暂且坐下歇息,切勿伤了身子。” 楚人澈向一旁使个眼色,自有门下弟子前来伺候。待见三弟重新坐定,他才略始放下心来。目光如炬扫视环顾,重新变回往日口含天宪的楚家家主。 “诸位,今日之事,楚某心中已有思量。” 须臾,楚人澈先是舒出一口气来,脸上则依旧波澜不惊。 “适才舍弟所言虽确有几分道理,可这秘籍既是从此人房中搜出,他也决计难脱干系。” “依楚某之见,不如把他暂行关押起来。一来不使我等落下错杀好人之名,二来也可对其详加审讯,务必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赵秉中阴恻恻道:“说来说去,原来楚家主还是想从中袒护这小畜生!哼!看来一指横江数代清名,只怕今日是要在某些人的手里给丢得尽啦!” 楚人澈微微动容,眼中刹时腾起一丝凛冽杀气,“楚某自认行事公允,无愧于心。倘若赵掌门执意认为不妥,大可在此划下道来,孰是孰非……咱们不妨凭手下功夫见个真章!” 赵秉中暗暗一阵胆寒,知自己武功远不如楚人澈为高。一旦动起手来,不过白白自取其辱而已。遂只对他此话佯作不闻,脸上挂着蔑然冷笑,悻悻退回客座。 “趁着如今诸位同道在此齐聚,崔某心中倒有几句肺腑之言,憋在心里实在不吐不快。” 你方唱罢,我方登场。赵秉中刚刚坐定,崔沐阳反倒起身踏上前来。对楚人澈隔空一礼,朗声说道:“放眼当今武林,我堂堂正道之所以能有这般浩大声势,楚家主着实厥功甚伟。眼下各派风雨飘摇,正值多事之秋。倘若咱们离心离德,自乱阵脚,到时岂不反教别有用心之徒有机可乘?” “依沐阳拙见,各派还应继续奉楚家主为尊。凡事同气连枝,互通消息,又何愁不能戮力度此难关?何况这青城山的小贼既已落入我等手中……我就不信他还能当真抵死不招!” 第二十八章 鸳鸯谱 “承蒙沐阳贤弟抬爱,楚某不过恰逢其事,一切还要多多仰仗诸位同道鼎力相助。” 楚人澈慢条斯理,信手自一旁案上端起茶来,递至唇边轻轻呷过一口。 陡然间,几许空灵幽光毫无征兆,凭空现于人前。其势如电光火石,赫然直指少卿胸膛。 少卿大惊,虽有心闪身躲避,奈何这幽光实在太过迅捷。转眼遭其正中,只觉阵阵凉意沁透衣衫,教人悚然遍体生寒。 他惊魂甫定,低下头来一望,发觉胸口处已忽的多出三点水痕。三者大小相仿,恰似寒梅簇锦,端的美轮美奂。 再见楚人澈手中,原本几近满溢的一盏清茶,此刻已然只剩不到一半。他将那杯盏掐在指间,外面曦光过际,兀自漾起一泓盈盈水色。 “顾少侠武功了得,为防个中生变,楚某只好暂且将你经脉阻滞,还望少侠万勿见怪。” 楚人澈神情微妙,一番看似赔罪之语,自他口中说出反倒颇显凛然自威。 少卿心头一懔,暗中催动内息。果觉体内空空如也,宛若脱力一般。脸上冷笑不止,愤然寒声道:“晚辈何德何能,竟教楚家主出此手段,那也着实何幸如之!” “事关重大,毕竟马虎不得。倘若你我易地而处,想必少侠亦不敢对此心存侥幸。” 楚人澈话音甫歇,自有数名楚家弟子分自左右上前,将少卿团团围住。人人屏气凝神,俨然如临大敌。 为首一人道:“顾少侠,请吧!” 少卿面如死灰,如今内力尽失,纵然有心逃脱,终归亦属不能。他思来想去,心觉与其徒留在此受人折辱,倒不如先行退下,再将一切从长计议不迟。 话虽如此,可一俟看见在场众人目眦欲裂,无不将自己视作奸贼,还是教少卿气从中来,满腔愤恨难平。等到片刻挺起胸膛,又朝在场众人逐一望过,这才不失睥睨傲然,与身边众人大踏步的出了门去。 “这小畜生如此气焰嚣张!今日若不教他长个教训,莫非他还道咱们各派无人,当真杀他不得!” 眼见少卿一副趾高气扬,陆惟舟霎时怒发冲冠。右手低按佩剑,不由分说便要前去追赶。 不料才走数步,一股劲风忽在身后而起。饶是她身为江湖耋宿,武功卓绝,一时亦不禁为之侧目,心下惶惶思避锋芒。 “姓楚的!我陆惟舟顶天立地,不怕同他青城山争个长短高下!纵然本事不济死在他璇烛老贼的手里,那也远强过某些畏敌如虎之人千倍万倍!” “笑话!” 楚人澈傲然同她直视,口中纵声清啸。 “一指横江百年煊赫,又何曾在人前坠过半分志气!” 他面膛冷峻,有如寒铁一般。凡灼灼目光过际,不啻两束长明爝火,森然洞慑人心。 “今日楚某在此立誓!三月之内如不能彻查此事,我当亲率门下弟子赶赴青城。替我天下各派同道,向璇烛当面讨还公道!” 众人押解少卿,于楚家一路千回百转,良久来到一间偏房。想是此间无人日久,等到为首一人径直推开两扇大门,头顶楹木之上无数积灰登时扑簌簌如雪飘落,直呛得众人纷纷咳嗽不已。 那首领眉头微皱,沉着脸孔道:“我等师命在身,还请少侠配合照做,莫教咱们彼此好生为难。” 少卿闻言,自顾自冷哼一声。掸落身上一层细密飞灰,独自走入屋内。 他抬起眼来,只见面前一座生铁牢笼,将房中分明隔作内外两重。笼内起居用具一应俱全,虽较客舍远有不及,但同寻常百姓人家相比,犹然可谓至奢至靡。 少卿犹在气头,索性直接坐到榻上,斜着眼冷嘲热讽道:“还请阁下转告楚家主,就说顾少卿已然插翅难逃。若是有朝一日他想要拿我的性命来堵住各派悠悠之口,我便随时在此恭候大驾。” “你……” 那人脸上变色,刚想开口怒骂,却又把话生生咽回肚中。嘱咐一名弟子留下看守,自己则向其余同门微一努嘴,一同大踏步的去了。 自从松涛堂离开,至今已有约莫小半个时辰光景。少卿浑身疲乏,就连两片嘴唇也都浑无半分血色。赶紧盘膝而坐,小心翼翼引着一缕气息游走体内各处穴道经脉。渠料楚人澈内力着实深不可测,先前那三点水痕非但形同铁索,更似千峰万仞压迫形骸,任凭自己如何苦苦挣扎,端的不见丝毫松动迹象。 他心乱如麻,一时千头万绪。然内力一脉最是讲究心无旁骛,浑浑噩噩间一股气息走岔,虽万幸尚未伤及脏腑,却也不由得觉喉咙深处腥甜微嗅,直接“哇”的呕出一口血来。 “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竟还想在家主手里讨到便宜?真是可笑至极!” 外面那楚家弟子满脸鄙夷,如看戏般倚在门上。少卿面同金纸,早已无暇同他置气。可转而回忆连日之事,又端的越想越觉憋闷。到头来索性将这许多恼人情形悉数抛诸脑后,和衣上床倒头便睡,管它将来洪水滔天。 待少卿再度转醒,不觉已是夜半。透过一旁半开轩窗,惟见外面明河如瀑,时有微风轻拂,抟碎满庭芳菲馥郁,几斛虫鸣参差。 “冯洋师兄,我来换你回去歇息啦!” 少卿才欲翻身,耳边忽的传来脚步。自院中远远跑进一少年人来,口中上气不接下气。 “我看你压根便没把我这个做师兄的放在眼里!” 先前那弟子早已等得急了,登时怫然训斥道:“你心下若还当真记得我,又如何会这么晚了才肯过来?” 许是胸中余怒未尽,他又抬手朝少卿戟指,忿忿大叫不迭:“这小畜生自打来了便蒙头大睡,我在外面却连眼皮也不敢眨上一下!哼!知道的这是我奉了命来看押他,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自己犯了什么门规,专被留在这里思过受罚!” “不是的不是的!” 那少年满心惊慌,急声辩解道:“孟洵对天发誓,从不敢轻看了冯师兄!这回所以来得晚了,那也是因在半路上撞见青绮姑娘,碰巧又同她多聊了几句,这才一不小心给耽搁了工夫!” “你是说小姐身边的那个青绮丫头么?” 冯洋闻言大奇,忽将声音抬高,两眼放起光来。 “自然是她,莫非咱们楚家还有另外一个青绮姑娘么?” 孟洵满脸古怪,一时不明所以。反观那冯洋则满面红光,仿佛已能在眼前看到青绮一条婀娜倩影。狠狠咽下一口唾沫,刻意板起脸问道:“你同她……究竟都聊了些什么?” “其实倒也没说什么……” 孟洵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是了,听说我是来看守此人,青绮姑娘特意叮嘱,要我好生善待于他。也不知这究竟是她自己的意思,还其实乃是咱们小姐的意思。” 少卿躺在床上,听到此话,不由回想起楚夕若其人,心中暗自寻思道:“她与旁人一样,只道是我偷走了各派秘籍。现如今也必然恨极了我,又如何肯来说什么好话?” “不过是个胆大包天的蟊贼罢了,那又有什么好可怜的!” 他正五味杂陈,另一边厢冯洋却因青绮无缘无故替少卿求情,登时变得怒不可遏,“要我说,不如直接把他一剑杀了,省得连累咱们同他白耗工夫!” “冯师兄你小声些!” 孟洵噤若寒蝉,唯恐将少卿吵醒,口中不无惊悸道:“这小子可是璇烛魔头的徒弟,谁知道他私下里还藏着什么古怪刁钻的邪法?” “何况……” 他闭上嘴,四下一阵观望。待认定左右无人,这才极力压低声道:“何况冯师兄你都听说了么?前天在松涛堂里,楚端师兄眼见便能取了这小子的性命,最后居然是小姐出手替他化险为夷!” “那又怎样!如今这小畜生得罪了家主和各派前辈,不是照样难逃一死么?” 冯洋正醋意大发,一时赌气发狠,恨恨大叫道:“我单是不懂!平日里若是无事,那姓楚的娘们连正眼也不愿多瞧上咱们一眼,怎的偏偏便对这小畜生情有独钟?现下……现下便连青绮姑娘也来替他求情!” “哼!依我看这小畜生从前定是学过什么邪门妖法,否则又如何会把她们全都哄的五迷三道?” 孟洵愁容惨淡,只求他赶紧别再说了。可冯洋却依旧唾沫横飞,扯开嗓子摇头晃脑。 “要说我冯洋一表人才,生得也算貌赛潘安。论武功见地,哪样不在这小畜生之上?孟洵你说!我这话可有半分不实之处?” 先前少卿心心念谋思脱困,唯独未曾注意此人究竟乃是生得怎样一副尊容。如今此话一出,倒着实令其来了兴致。当下侧过身来,朝那声音来处瞥去。可便是这远远一看,竟教其忍不住当场乐出声来。 原来这冯洋颧骨高耸,五官错结。两道秃眉聊胜于无,左颊一枚肉疮触目惊心。满脸皱纹堆叠,如沟壑纵横,无论左看右看皆面目可憎,又如何能同俊美扯上半点干系? “你!你又笑个什么!” 冯洋大怒,气极之下颊间肌肉乱颤,教一张脸膛更显惊世骇俗。 “我来问你,莫非你当真不知道我与青绮姑娘乃是什么干系?” 既料定这姓冯的对青绮多有觊觎,少卿不由戏谑心起。干脆起身盘坐在床上,口中刻意煞有介事。 “你放屁!你不过才刚刚来了三天,那又能和她扯上什么干系?” 冯洋果然中计,即便兀自嘴硬,一副心事却皆摆在脸上。 少卿不遗余力,悠悠吐出一声叹息,满口意兴阑珊般道:“我观阁下武功了得,又仪表堂堂,假以时日定然不可限量。原是想促成你与我那青绮妹妹一段美好姻缘,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唉!那也只好就此作罢了。” “青绮十几年里便从没离开过江夏城半步,岂会与你这青城山的小畜生扯上半点瓜葛?” 冯洋冷笑不绝,只道自己不消吹灰之力便将少卿诡计识破。孰料少卿却兀自气定神闲,不紧不慢道:“我这个青绮妹妹在楚家外面还有一位老父亲,此事你总归是该听说过的吧!” 冯洋微微一怔,仔细在脑中回忆,好似对此确有几分印象。 “不错!可那又怎样?难道你要说她爹便是你爹不成?” “自然不是。” 少卿大摇其头,眼中隐隐闪过狡黠,“不过在来到你们楚家之前,我曾在城西官道上撞见一个摔断了腿的老汉,又顺路把他带回了城中。谁知好巧不巧,这老汉偏偏就是青绮妹妹的爹爹。” “他老人家为报救命之恩,说什么也非要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我。我实在受不住他的软磨硬泡,那也只好……” “只好怎的!” 冯洋声色俱厉,两眼血丝密布,俨然欲将少卿生吞活剥。 “你急什么?听我慢慢把话说完。” 少卿按捺笑意,又板起面孔,故作感慨道:“其实我这位青绮妹妹无论人品相貌,自然皆是万里挑一。平生若能得妻如此,那也当真了无遗憾。” “只是我只身在外,似这等终身大事既无恩师首肯,那又岂敢独断擅专?思来想去也只好同青绮妹妹商定一计,就此与她结为异姓兄妹,这才让那老伯权且断了念头。” “话说得好不漂亮,谁知这究竟是真是假?” 听到只是兄妹,冯洋胸中一块巨石终于堪堪落定。瞪起如豆似的两眼,不住往少卿身上打量。 “我问你!你教我凭什么相信你的鬼话连篇?” “你不信拉倒!” 少卿哈欠连天,也不同他争辩,“你也不仔细想想,我来到你们楚家不过两三天工夫。若非先前早便相识,又如何会同青绮妹妹彼此这般熟络?” 言讫,他犹不忘与冯洋对视一眼,眉宇间意味深长。 凡事当局者迷,冯洋早对青绮垂涎日久,如今终于对少卿所说深信不疑。眼见他扭头又要睡下,不由顿时方寸大乱。急匆匆往前数尺,反倒将那铁笼摇得左晃右晃。 “小兄弟!咱们有话慢慢地说,何必非要生这样大的火气?” “反正你横竖不肯相信,我再多说什么也是白饶。” 少卿暗自发笑,脸上却是一副严凝霜雪。冯洋赔笑不迭,又蓦地挺直胸膛,前倨后恭,端的判若两人。 “谁说我不肯相信?小兄弟的话在我听来那就是金玉良言!” “别说是这等小事了,就是小兄弟你说,偷去各派的秘籍其实另有其人……我也绝不说半个不字!” “阁下这话便大大的错了。”少卿双目蕴光,索性做戏做足,“我青绮妹妹的终身托付岂是小事?你这般等闲视之,便不怕教她听后好生伤心么?” “小兄弟说的是极!是我自个儿思虑不周,该打!该打!” 冯洋嘿嘿发笑,提起手掌在自己左右脸颊之上轻拍,又喜不自胜道:“小兄弟你快同我说说!你究竟是怎么把咱爹的性命给救下来的?” 少卿满心鄙夷,觉此人恁地不堪。若不好生将其戏弄一番,那也实在难消心头之恨。遂将话锋一转,口中神秘莫测道:“此事咱们今后再聊不迟。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却务必好生记下。免得将来见到你岳父老泰山时,反倒不慎失了方寸。” 冯洋心头一懔,自然不敢怠慢。忙将脸颊紧紧贴在铁笼之上,唯恐漏听其中只言片语。 “究竟是什么紧要之事?小兄弟快快请讲!” “其实此事说来也无甚稀奇。” 少卿假意淡定,同他悠悠然道:“不过是在你这老泰山心里,有一桩始终想不通的计较。” “在他家对面,有个天生来的痴子,逢人便只会说不知道三个字。他老人家横竖琢磨了一辈子,却依旧没能想清楚这痴子不知道的究竟乃是什么?若是阁下当真能搞清此事,想必他也自会对你格外另眼相看。” “这……” 冯洋面露难色,只觉少卿此话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以手骚头,自牙缝里生生挤出一句话来。 “这痴呆之人,行事从来没个定理,我……我又如何能搞清楚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此说来阁下是不知道了?”少卿目光灼灼,不迭循循善诱。 “不知道。”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既然阁下不知道……那我便放心了。” 第二十九章 生死境 “小兄弟你这话又是什么……” 冯洋微一怔神,这才猛然发觉中计。本来灿烂笑容霎时僵死在脸上,着实诡异至极。 “若依我看,你也不必自暴自弃。说不得哪天云开雾散,你便忽然间头脑灵光,把一切全都知道了呢?” 少卿捧腹大笑之余,口中不忘冷嘲热讽。冯洋老羞成怒,端的忍无可忍。大叫一声,不顾身畔孟洵苦苦劝阻,劈手打开牢门,气势汹汹直奔少卿而来。 这铁笼里虽说轩敞,毕竟无处躲避。而少卿内力全失,更同样不是旁人对手。顷刻但感胸中烦恶大盛,正是被冯洋一脚踹在胁下,“砰”的一声重重摔向角落。 少卿冷汗直冒,未及回过神来,冯洋又如凶神恶煞,以左膝将其凌空顶在笼壁之上。双手左右开弓,一连十数记耳光下来,直打得其人两片脸颊高高肿起,自唇角汩汩渗出血来。 “你不是很得意么?怎的偏偏又不说话了?” 冯洋状若癫狂,膝间较力,死命抵住少卿小腹。少卿浑身骨痛欲裂,却又不肯示弱。嘴角一咧,笑晏晏道:“这天下之人形形色色,可如阁下这般自以为是,又蠢笨如猪的……我倒还真是头一遭遇见。” “我……我看你多半是活的不难烦了!” 冯洋一腔怒火直冲天灵,忿忿然左望右望,终于将目光落在外面桌间,一口三尺青锋之上。 “你既找死,爷爷今天便成全了你!” 孟洵大惊,赶紧上来相拦。可冯洋而今狂性大发,又如何再听得进旁人只言片语?两者身躯甫一相触,孟洵顿觉一股巨力陡自肩头传来,蹬蹬蹬向后连退数步,一张面孔也同样转作煞白。 “小畜生!我非把你碎尸万段,看你还敢不敢再嚣张!” 冯洋双目血红,提起剑来便刺。所使虽算不得什么精妙法门,对付当前少卿却已绰绰有余。少卿对此似乎并不意外,一时只管闭目待死。而若说心中唯一所遗憾之事,不过乃是未能报答恩师十数年来敦敦教诲之恩,思来未免着实惭愧之至。 风声飒飒,漫卷勾连…… 少卿心头一懔,睁开眼来再看。却见面前二人皆已莫名其妙委顿在地,只剩口鼻间一丝气息留存。 他又惊又奇,一时瞠目结舌。忽在鼻扉下嗅得数缕兰熏麝越,旋即一道绰约清影如凭空骤现,遂在那笼外盈盈站定脚跟。 “柏姑姑!” 少卿先是一怔,后又大喜。急不可耐朝她凑近,欢欣之情溢于言表。 “当初我就同你说过,这姓楚的必定不怀好意!怎么样?事到如今也果然全都应验了吧!” 柏柔沾沾自喜,不免觉自己颇有先见之明。口中扑哧一笑,话里话外不无调侃:“哎呦!还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怎么刚刚隔日不见,咱们这位英雄了得的青城山少公子,便教人给欺侮到了这般田地?” “柏姑姑!原来您总归是不愿见我死的!”少卿白眼一翻,心中却毕竟感激她的救命之恩。 “你这是什么话?” 柏柔面露不屑,足尖稍动,自脚边冯孟二人身上各自踢了几踢。 “教主既把你这小家伙儿交到了我的手上,我自要担保将你囫囵个的带回到他身边。否则纵然他不肯责怪,我自个儿也是再没脸面待在教中了。”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咱们这便回青城山去!” 她目光玩味,拉起少卿便要快走。未曾想其却忽一闪身,反倒将自己避开。心中错愕之余,不免微微有些着恼。 “怎么?你莫非是舍不得那楚家丫头,想要同她把事情分说清楚?” “自然不是!” 少卿颊间微一泛红,匆匆掩饰局促,“只是如今各派本就认定是我盗走了秘籍,咱们若就这么一走了之,岂不教旁人更加对此深信不疑?” “你平日里不是聪明的紧么?怎的连这点小事也瞧不通透?” 柏柔气往上涌,直接脱口而出道:“什么偷了各派秘籍?这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楚人澈既铁了心要同本教一争高下,你以为凭你一个小猴崽子便能教他回心转意?哼!只怕还不等把事情说出个所以然来,你这条小命就早已给白饶进去十回八回了!” 言讫,她便再度来抓少卿手腕。渠料二人肌肤相碰,柏柔竟忽勃然变了脸色。等到收敛惊悸,遂秀眉紧蹙,沉声问道:“你的内力都到哪里去了?” 少卿苦笑不迭,便将白日之事大致道来。柏柔听罢,不觉义愤填膺。恨恨一拂衣袖,跳脚骂不绝口。 “楚人澈这老贼!欺侮后生晚辈又算得什么本事?他若真是有种,怎的不同我光明正大的斗上一场!我倒要看看这一指横江的金字招牌下面,究竟能有几分真刀真枪的手段!” 俄顷等她骂得够了,可事情却还亟待解决。无可奈何般望向少卿,口中气鼓鼓道:“你先随我离开,凡事等咱们出了城后……” “妖妇好大胆子!这楚家岂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么!” 寒号凄厉,如惊雷响彻夤夜。但见四下廊厝墙闱间忽而火光大奢,恰似数道炎蟒纵横捭阖,朝二人所在齐头迫近。 “楚家主当真神机妙算!先前一言断定这魔头必会前来自投罗网时,我等还尚且不信,如今看来竟果然分毫不爽!” 少卿闻声识人,知刚刚说话者正是望日楼的崔沐阳无疑。而他既前来,想必其余各派耋宿亦势必距此不远。念及自己此刻内力尽失,形同废人一般,不禁下意识紧咬了牙关,转眼已在嘴里微微弥漫血腥。 “慌什么慌!天塌下来,不是还有我来顶着呢么!” 柏柔一声呵斥,总算教少卿蓦然惊醒。正要上前捡起刚刚冯洋所拿长剑,却又被她倏地挡住去路,而后五指曼拂,在自己胸前顺势轻拍。 此举看似稀松平常,于少卿而论却端的不啻枯木逢春,涣然冰释。一腔积郁块垒顷刻间烟消云散,随内力流转,沛然充盈,浑是种阔别已久的畅意自如。 “你先别得意的太早!” “我如此行事,那也不过乃是权宜之计。今后你再运使内力之时,切记断不可超过半个时辰。否则便是玉皇大帝下凡转世,也再难救回你的小命!” 柏柔一脸悻悻,许是心中仍旧忿忿难平,又气哼哼说若将此事放在平日,只消给自己一个时辰工夫,他楚人澈这等雕虫小技终究何足挂齿? 二人正言语关头,外面脚步声亦随之愈发接近。柏柔蔑然一笑,右手五指凌空一抓,就此将那剑刃吸入掌心。 “待会等我同他们动起手来,你只管自个儿逃出楚家。路上尽量捡些僻静的所在落脚,无论如何定要将此事告知你家先生。” “少卿愿和柏姑姑同生共死!” 少卿大急,如何肯舍了她独活?却被柏柔声色俱厉,只说以其现下这副模样,即便当真留下,也不过只会白白拖累了自己,于事又能有何补益? “你这小猴崽子!何必这般轻看了你柏姑姑?哼!那楚人澈武功虽高,莫非我便当真敌他不过?” 她紧攥青锋,似乎是觉所言未免太过,两片紧绷脸颊略见和缓。又叹一口气,故作轻松道:“放心吧!你只管在沿途留下本教记号,少则明天,多则数日,我必能后来赶上,与你彼此汇合。” “可是……” 少卿急形于色,知柏柔此话看似轻松,可面对各派如此众多强敌环伺,想要逃出生天,那又着实谈何容易?然另一边厢,当前局势急如星火,确应速速赶回青城山中,好使恩师等人提早作于打算。而这前往报信之任,便也自然而然落在了自己肩上。 他正百感纠结,柏柔却无暇同他迁延。情急之下猿臂轻伸,自少卿肩头稳稳一提。内力过际先是两道厚重房门无风自开,又随她腕间较力斜拟,少卿百余斤重的身躯竟在其手中举重若轻,顺势逾墙而过,就此从这天罗地网中逃脱出去。 “柏堂主,别来无恙!” 柏柔嘴里气息尚未喘匀,楚人澈已率领足足数百人涌入庭中,自火光明灭里一阵冷笑,面如寒铁朗声喝道。 “楚家主何必同这妖妇废话!今日她既来自投罗网,那便非得留下性命不可!” 陆惟舟心直口快,如今更已认定正是柏柔与少卿二人合谋,方使各派秘籍失窃。一时青芒腾越,骤然控剑于手,眼中慑慑直欲喷出火来。 “陆长老红口白牙,只是却独独遗忘了一桩计较!” 柏柔哂然一笑,众目睽睽之下,开口便是一番诛心之论,“柏柔本事虽说不济,倒也还瞧不上你们太一派这些三脚猫的功夫。” “妖妇竟敢辱我师门!我倒要看看这三脚猫的功夫,究竟能不能取你性命!” “二哥!我看那小畜生多半并未走远。不如教兄弟我多带些人手四下里找寻,免得教他真给逃了脱去!” 眼见陆惟舟手擎厉剑,已同柏柔战在一处,楚人明遂凑到兄长身畔,对其低声一阵耳语。楚人澈脸色冷峻,电目直视剧斗二人,觉既有自己从旁掠阵,柏柔也定然插翅难逃。当下微微颔首,冷冷开口道:“切忌声张,搅得内外人心惶惶。” “二哥放心,我心里自有分寸!” “你们这便随我来!” 既得兄长首肯,楚人明不由眼前一亮。扭头一声高呼,领着足足百余号人匆匆发足而去。 少卿身在长墙彼侧,听另一边阵阵金铁交鸣,吐气开声此消彼长,端的倍觉心惊肉跳。几度想要飞身回转,可念及当前肩上重任,到头来还是通红了双眼,横下心往莽莽夜色中奔去。 他足底生风,一路疾行不辍。本以为倚仗青城绝妙身法,不多时便能甩开身后众多追兵。渠料楚家檐牙重甍,处处千回百转,约莫又过一柱香的工夫后,反倒是自己当先迷了方向。一时额上背心无不汗出如浆,在此盎然春夜,莫名勾起阵阵恶寒。 “我好像看见有个人影!必是那小畜生就在前头!” 少卿心头一懔,更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乘着夜色发足快行。奈何人力终有尽处,须臾之间,他只觉头脑昏昏,双腿如铜铸铅就。虽想朝前迈步,终归愈发艰难。 少卿面露苦笑,听后面追兵渐近,知自己今日多半无幸。可转念又恐一旦为人所俘,楚人明便会以此为要挟,迫使柏柔束手就擒。无奈只得咬破舌尖,继续朝前赶路。 如此又走片刻,他忽见左首不远处一座小小院落大门紧掩,四下灯火俱灭。生死之际无暇细思,赶紧运起仅存不多内力翻身一跃,在那院内稳稳落定身形。 “什么人?” 本来,少卿只道这院中多半无人居住,孰料他如今早已精疲力竭,足下自然难掩虚浮。似因察觉院内动静,屋内登时传来一声惊呼。一丝烛焰骤然驱散夜色,顷刻将里面照得灯火通明。 少卿一怔,觉这声音清脆动人,俨然颇有几分熟悉。又唯恐房中之人大声疾呼,反倒唤来背后一众追兵。索性直接闯进屋来,右手紧紧掩住其人口鼻,又将两扇房门顺势踢闭。 发觉怀中之人正不住呻吟挣扎,少卿才又将目光重新投向近处。不过只这一望之下,竟不由令他陡然大惊失色。 “青绮姑娘!怎会是你?” 但见自己怀中,青绮两片纤唇簌簌发抖,一张俏脸惨淡煞白。似因先前早已睡下,而今身上所穿,也不过仅有一件贴身小衫而已。下面一片如雪肌肤若隐若现,端的活色生香。 少卿脸上一红,忙撒手退开数步。反观青绮同样满面娇羞,一俟摆脱束缚,便逃也似的跑回里屋换好衣物。片刻重回少卿面前,红着脸小声问道:“顾少侠,你又怎的会在这里?” 少卿一怔,匆匆收敛窘迫,苦笑着将个中原委道来。不过诸如自己是如何假借其名戏弄冯洋之事,那也自然略过不提。 言讫,他又一声长叹,如自嘲般涩然说道:“如今各派认定了我便是此事中的元凶首恶,可我所言句句属实,只是他们偏偏不肯相信。” “顾少侠的话旁人不肯相信……青绮却一定是相信的。” 青绮闻言,面有所思。须臾竟仰起头来笃定至极,更不忘随后补充说道:“依我看小姐也定是一般的心思。” 少卿神色一黯,心下五味杂陈,转眼间又理顺思绪,侧身紧贴门扉,仔细倾听门外风吹草动。 “顾少侠你这是……” 青绮一脸茫然,只是话未说完便遭少卿示意噤声,又蓦地吹熄灯烛,将周遭重归一片黑暗。 “青绮姑娘,你已然歇息了么?” 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屋外果然传来数人脚步之声。为首一人叩响房门,口中朗声问道。 “顾少侠,咱们……” 青绮花容失色,听出来人口中杀意凛冽,一颗心脏不由阵阵紧缩。正六神无主之际,忽觉触手一物汗水涔涔,却又端的暖意融融。 “别怕,就同他们说你已睡下了便是。” 青绮惶惶然点了点头,遂依少卿所言答复门外。只是她如今心神不稳,说起话来难免略带颤音。为首那弟子精明强干,自不难察觉个中端倪,反倒不依不饶,口气愈发森严。 “在下奉命搜捕青城恶贼,还请青绮姑娘把门打开,同我们彼此当面说话。” “你只说要先换过衣服,教他们在外面稍等片刻。” 少卿心跳突突,又何尝不正惴惴难安?然青绮既已魂不守舍,自己便非得冷静沉着。当下打定主意,心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至于今日究竟能否转危为安,那也只好安于天命。 “你……你们先等一等,容我穿好衣服便来。” 少时,青绮总算抑住胸中忐忑,鼓足勇气向门外答话。她颤巍巍点亮烛台,又向少卿努嘴,示意他赶紧躲进里屋。等到堂屋只剩下自己一人,这才玉容惨淡,两只素手哆嗦着划落门闩,就此与门外众人迎面而站。 “青绮姑娘,有礼了。” 见青绮如此轻易便将房门打开,那弟子心中倒也颇觉意外。微微舒展双眉,同她假意客套道:“若非家主和四爷那边催的紧迫,在下无论如何也不会前来搅扰姑娘歇息。” 眼见门外站着七八个彪形大汉,为首之人更眉宇阴沉,青绮背心不觉涔涔汗往上涌。银牙轻咬,沉下声来道。 “原来是何之遥何师兄。倘有什么话的,还请师兄但说无妨。” “只是小姐曾教我明日一早前去替她办事,若是一不小心给耽搁了工夫……只怕你我全都担待不起。” 第三十章 水中鱼 “这是自然。” 何之遥脸色微妙,干笑着道:“在下等皆是奉命办事,之遥自然明白姑娘的难处。” “是了,方才我和几位师弟见姑娘房中灯烛闪烁,可眨眼间却又不见了亮光。因恐姑娘遭逢不测,这才特意赶来看看。” “刚才……刚才是我起来准备明早小姐要用到的物什,那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贼人既然凶险至极,你们还是快去别处找寻,可千万莫要放跑了他!” 青绮急于打发众人离去,说起话来难免甚急。可她愈是如此,便愈教人心生疑窦。何之遥目蕴精光,意味深长道:“正是如此。只是此人狡猾多端,不知我等可否进屋一看究竟,也好使姑娘今夜能睡得踏实。” 他看似商量,实则却不待青绮开口,便直接迈进房中。其余众人见状,亦随之鱼贯而入。原本倒也轩敞的堂屋忽然涌进这许多人来,一时反倒显得格外逼仄。 “你!你们要做什么!” 青绮又惊又怕,赶紧跑到何之遥面前,气忿忿大声质问。 反观何之遥却丝毫不以为意,冷眼扫视环顾,铁青着脸森然说道:“事起从权。如有得罪之处,只好请青绮姑娘多多见谅了。” “我……我明天非要到小姐那里告上一状,教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眼见阻拦无效,青绮遂带着哭腔,搬出主人来欲行恫吓。何之遥从旁听了,只微微抖动嘴角,说自己也是公事公办,即便当真要惊动小姐,那也只好请她亲自去和家主说个清楚。 言讫,他又挪动步伐,里里外外一番审视,终于在通往里屋的房门前驻足下来。 “敢问青绮姑娘,这里面的又是什么?” “那是我平日里的卧房!你们不能进去!” 青绮如梦初醒,三两步过来挡在门前,俨然一副视死如归。何之遥眉头大皱,微一侧头,向同来之人示意。一旁两人见后,遂从左右上前,不由分说便将青绮强行架往一旁。青绮虽奋力挣扎,又如何是这两名壮汉对手?一时只泪如雨下,口中不住咒骂众人恁地胆大包天。 “你们三个随我进来,剩下的人……就在此好生保护青绮姑娘。” 何之遥面如止水,双手轻轻一推,那两扇房门登时应声而开。又一番交代过后,便低掣兵刃,一马当先踏进屋中。 甫一入内,众人发觉里面原也无甚稀奇。放眼诸般陈设器具,除却一张绣床下面,以及几个衣柜或可藏人之外,其余地方则尽皆一览无余。 何之遥不动声色,缓缓行至那床边,陡然拔出剑来。又瞥见青绮满面惊悸,不禁更加笃定少卿必定藏身此间。手起剑落朝床下便刺,三尺青锋过际,直将上面被衾搅作粉碎。 他原本信心满满,只道必可有所斩获。渠料一连三五剑下来,屋中竟好似浑然无事发生。何之遥大吃一惊,矮身探头去望,果见床下空空如也,不见半条人影。可适才自己明明眼见少卿直奔此处而来,如何只一忽的工夫便如泥牛入海,居然从此没了踪迹? “你们再去那边看看!” 想是犹未死心,他站起身后,向又一旁之人下令,示意他们打开跟前衣柜仔细找寻。可等众人忙活半天,只发觉里面除却些寻常衣衫之外,便再也别无其余之物。 “何师兄,你看此事……”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齐望向何之遥。何之遥一言不发,一张原就略显黝黑的面膛愈发凝重,显然心中也正同样举棋不定。 “何之遥!” 既见众人搜寻无果,青绮总算在胸中平添出几分底气。拼命挣开身边二人,上前厉声叫道:“你狗仗人势,眼里放不下小姐,莫非连夫人也不肯怕么?” “你……你要再敢胡作非为,明天咱们便到夫人面前评一评理!看到时又会有谁来替你说话!” 何之遥神色稍异,念及方梦岚身为主母,毕竟不敢太过放肆。加上自己手上并无确凿证据,遂一改适才咄咄逼人之态,在脸上生生挤出一丝干涩笑容。 “贼人狡猾,何某也属职责所在。既然姑娘安然无恙,我等这便先行告退。” “出去!” 青绮气极,身子簌簌发颤。愤然抬手朝外一指,恨不能教何之遥等人赶紧滚出门去。 何之遥却不着恼,口中冷言冷语,只说为防贼人有机可乘,若是稍后发觉有何风吹草动,还请青绮即刻前来相告。 “顾少侠?你……你在哪里?” 等到众人离去,青绮一颗心脏依旧砰砰狂跳。急忙忙关上房门,又伸手抹净两靥泪痕,一双妙目左右徘徊寻觅。 “噤声!小心他们去而复回!” 她话音未落,忽觉头顶微风拂动。正是少卿自梁上一跃而下,同她彼此对面而站。 青绮如梦方醒,下意识以手掩住嘴唇。另一边厢,少卿却不敢有丝毫大意,屏息潜至窗畔,待认定众人确已走远,这才“呼”的长舒出一口气来,暗自拭去额上涔涔汗水。 “青绮姑娘,多谢你肯救我。” “顾少侠这是哪里的话。” 青绮脸色苍白,以手抚心,兀自颇有余悸,“之前您与小姐以德报怨,放我和爹爹一条生路。这恩情青绮今生今世也无以为报,区区小事,那又何足挂齿?” 听她提及伍老三等人,少卿神色反倒微微一黯,摇头苦笑道:“当初我夸下海口,说要替你爹他们找寻楚大爷的下落。只是如今却连自身也都难保,此事也不知究竟要耽搁到什么时候了。” 青绮杏眼圆睁,赶紧连摇双手,“少侠和我们爷俩非亲非故,本就是看在小姐的情面上才肯出手相助。此事青绮感激尚来不及,如何会因此责怪少侠?” 少卿听在耳中,心下稍觉宽慰。转而念及楚夕若其人,却又不禁略微变了脸色。俄顷将心念一横,佯作漫不经心道:“你家小姐……她现下可还好么?” 青绮先是一怔,回忆今日早前同主人相见,只觉她似乎确与平常颇有几分不同之处。遂向少卿直言相告,言讫又瞪大了一双水眸,问他是否知道这究竟是怎生一回事情。 少卿心下感慨,口中一席似是而非,将此事草草掩饰。转而眼望窗外,同她压低声道:“我如今被人追杀,你可有什么法子助我逃出楚家?” “有!” 青绮眼前大亮,一时点头不辍,“从此往西走不多远,在院墙上便有一道偏门。先前原是给往来送菜的挑夫,还有下人们方便进出这才开的。” “后来厨房搬去了别处,这偏门便再也没了人来走动。我估摸着家主和四爷不会把这芝麻绿豆似的小事放在心上,眼下也多半还能走通。” “好极!好极!多谢青绮姑娘!” 少卿大喜过望,本来经适才良久波折过后,自己一身内力早已所剩无几。平日看似如履平地的重重院墙,此刻不啻万仞天堑,端的绝难逾越。如今既知暗中竟尚有这样一道便门近在咫尺,那也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顾少侠!” 少卿满心激动,正要拔腿便走,背后却忽传来青绮低低一声呼唤。又涨红了小脸,嗫嚅着嘴唇半晌无言。 “怎么,姑娘还有别事?” “顾少侠你……就再没有什么话是想同小姐来说的了么?” 少卿哑然失笑,心道眼前这少女未免恁地天真懵懂。现如今自己生死悬发,性命尚在旦夕,哪里还有心思理会这等无关紧要之事?几乎未加思索,便同她脱口而出道:“那就请青绮姑娘转告于她,就说……就说我昨天的话终归有些太过,请她莫要放在心上。” 青绮微微动容,竟颇为郑重其事道:“少侠放心,青绮必将这话原原本本的说与小姐。” 少卿长吁了口气,连连只道多谢。当下再无盘亘,就此闪身而出。一路惟见画栋绮梁,星月低垂,倒也的确不曾再有任何追兵前来阻截。 他疾行不辍,须臾来到楚家院墙之下,果见上面隐隐开着一道不甚起眼的小小便门。少卿喜形于色,三两步赶至近前。想是这两扇门扉经久无人使用,如今被他甫一较力,顿时嘎吱嘎吱响个不停,在夜色里着实格外清晰。 少卿不敢迁延,一跃出得门去。等到再一回头,望向身后楚家连片寒亭冷阙,一时竟不由得生出股恍如隔世之感。 夤夜时分,街上空无一人。偶有虫鸣呕哑乱耳,搅得人心中不得安宁。少卿步履匆匆,本拟马不停蹄赶回青城山去,却又苦于四下城门俱已关闭,只好等到来日一早再做打算。 他来到处巷子之中,打算在此挨过一晚。只是其本来紧绷着的神经,也随脊背重重靠在墙根,不由骤然泄下气来。如今方一闭上双眼,连日所历之事便如走马灯般纷至沓来。到头来非但心力交瘁,就连先前一腔浓浓睡意亦随之一扫而空,俨然凭空苍老了十岁不止。 “也不知柏姑姑安危如何……” 念及柏柔依旧生死未卜,少卿不免忧心忡忡。事到如今只好冀望她神功惊人,果能力克群敌,除此之外,却终归再也别无他法。 “顾少卿呀顾少卿!想你平素自诩了得,孰料临起事来竟然这般不济!” “此刻柏姑姑正深陷重围,可笑你自己却还有脸苟活于世!嘿!似你这等一无是处的废物,那也不如趁早死了来的痛快!” 初时,他口中尚只是自怨自艾,可最后竟愈说愈快,以至终于血红了双目,面目狰狞扭曲。心神激荡之下只觉苟活无益,索性提起双掌,不由分说便朝自己头顶百会穴上拍落。 “我实在是活不成啦!” 冷音惊起,淬人肝胆。少卿被何之遥等人一路追得风声鹤唳,身子不由蓦地一阵剧颤。茫然望向那声音来处,转眼又黯然发笑,摇头自嘲道:“我还真是好没道理,明明自己都已不想活了,又何必再理会其余劳什子的事情?” “你想要一死了之,只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在世上受苦么?” 他正怅然若失,彼处忽又传来个女子厉声呵斥。先前那男人听了,不知怎的竟然放声大哭。从其之后话语,知是他经商失败,赔的血本无归。如今教家中落得无米下锅,实在再也没脸苟活于人世。 “这人有心寻死,我也不愿苟活,看来我俩倒也算得上是难兄难弟,彼此同病相怜了。” 少卿嘴角一咧,挤出一丝僵硬笑容,可心中却对这一家人处境愈发惦念。以手拄地,勉强挺起腰杆。便紧靠着背后墙壁,不迭嘶嘶倒吸凉气。 “好!” 女人勃然大怒,尖起嗓音厉声大叫:“你这便安心的死吧!” “你前脚一死,我便立刻带着儿子去投了长江!大不了咱们一家三口一块儿图个痛快,黄泉路上总也不会孤单!” 话音方落,便听阵阵窸窣声起,似乎是她果真借着满腔怒气,将二人所生骨肉推到近前。 “好孩子!你给我用心记得了!” “等到了阴曹地府后,若是判官老爷问起,你就说自己的爹原是个没骨气懦夫!才遇到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便只知自个儿死了清净!” “爹!娘!平儿不想死!平儿想要活着!” 少卿骤然色变,只觉那男童口中哭嚎宛若无形利刃,声声直剜肺腑。想起自己与亲生父母两相诀别之时,不也同样曾如这小小孩童般哭的撕心裂肺,仿佛天塌地陷一般? 遥忆十余年前,自己随璇烛初到青城山上。眼见教中众人个个凶神恶煞,不由因此吓得大病一场。后来若非恩师不辞辛劳,每每在床前躬亲照料。恐怕早在那时自己便已撒手人寰,又如何还能有命活到现下? “平儿!千错万错都是爹一个人的错!你……你可千万要好好的活着呀!” 那男人放声恸哭,声音之大,浑若长枪大戟如林高耸,撕裂此刻晦暗天穹,“你放心!爹不死了!爹不死了!咱们一家三口便这么好好的活下去,从此再也不分开半刻工夫!” “对!再也不分开片刻工夫!” 女人同样喜极而泣,而后又是一阵轻响传来,想来应是这一家三口正紧紧拥在一处。 “即便再是不济,你总还有一膀子力气,我也还能织布纺纱。咱们自食其力,活得堂堂正正,如何竟当真能给活活饿死?” 余下两人不迭称是,少卿远远听在耳中,心下着实五味杂陈。一轮月光盈盈参差,将他眉宇照作忽明忽暗。 “柏姑姑为救我性命,甘愿只身犯险。我若就这么一死了之,又岂不正成了他人眼中的懦夫之流?” 他身子微微縠觫,只觉背心凉意刺骨。俄顷用尽全力起身,循着适才声音来处迈开双腿,终于在一户人家门前站定。 “你的爹娘唤你作平儿,我的爹娘从前为我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平字。咱们虽素未谋面,却也算是有缘。今日你救我一命,顾少卿在此多多谢过。” 话音甫歇,他便郑而重之,朝向门内深深一礼。又在怀中上下摸索,留下随身大半银两在门槛之上。仰起头来沉思须臾,这才身形一纵,消失在四下莽莽夜色当中。 等到翌日清晨,少卿本打算尽快出城。渠料尚离着城门足有百丈之遥,远远便看见一众楚家弟子正与官军一道,对来往行人挨个盘查。 他心中叫苦不迭,除却感慨楚家在这江夏城中手眼通天,无奈只得另寻他法。偏巧便在此时,正有一行几个菜农挑担从旁经过,当中一人无论年龄身材,俱与自己大致相仿。 少卿脑内闪念,赶紧将这一行人拦下,只说要用自己身上衣衫同其两相交换。那菜农一时不明所以,不过既能因此平白得了一件丝衣,心下也自然乐不可支。 双方一拍即合,当下各自改换装束。少卿做戏做足,索性另付银两买下他所携菜担,又随手往身旁墙头一抓,将一把浮土胡乱抹在脸上。直俟全将这一切打扮妥当,这才信心满满,重新往那城门方向而去。 此时天色已近晌午,一连数个时辰下来,守在城门前的一众楚家弟子无不头脑发沉,昏昏欲睡,便在城墙阴影之下或倚或靠。少卿混迹人群,缓缓而行,一切也果然极为顺利。见他满脸污渍,浑身穷酸破烂,楚家众人不禁嗤之以鼻,连看也不看便将其直接撵至城外。转过头来反对另外一个衣着打扮考究端正的青年人声色俱厉。 那青年血气方刚,家中或在城内颇有势力。两边一言不合,竟登时动起手来。只是楚家武功精妙绝伦,这青年虽年富力强,却又如何能是对手?不消眨眼便头破血流,遭人架住双臂,连抽了十数个耳光尚且不止。少卿暗中忍俊不禁,可是非之地毕竟不宜久留,遂压低头颈快步而过,转眼将这番喧腾热闹悉数甩在脑后。 自离开江夏城后,少卿一路行事低调。更不忘依照前言,沿途留下教中记号。奈何一连三五日下来,柏柔依旧音讯全无。他胸中煎熬日甚一日,却又只能苦苦等待。如此昼夜奔波不停,不知不觉已然行至江陵地界。但消再过几日便可重返青城山中,向恩师秉明此行曲直原委。 第三十一章 玉蝶魄 “敢问客官!您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少卿昼夜兼程,处处谨小慎微。沿途虽未遇到何等阻拦凶险,可似这等提心吊胆的日子渐久,自不由得颇感心力交瘁。这天终于疲惫不堪,便在离江陵城约莫二十余里外寻到一处偏僻客栈,只教伙计收拾出一间清净些的空房,打算歇息一晚后再继续赶路。 “得嘞!” 那伙计不迭点头称是,口中尚不忘侃侃自夸道:“客官放心!您可着咱们江陵城内外随便打听,若说但凡还有别家能比小店更加清净半点,小人就当场把自己个的脑袋卸下来当球踢,管教……” “咦?文姑娘,你怎的来了?” 少卿微一怔神,眼见那伙计反倒把自己晾在一旁,赶紧往别处奔去,只觉他行事着实好没道理。忽然间,却听得门外稍远处,一阵清脆之声随风润物,自耳边悠然弥散开来。 “怎么?是我来得多了惹人心烦?既然如此,那我这便回去也就是啦!” “这是哪里的话!”那伙计满脸赔笑道:“姑娘肯进来看看,那是咱们巴不乐得的好事,如何说得上什么惹人心烦?来来来!快请进!快请进!” “这还差不多!” 那少女咯咯数声轻笑,盈盈移步来到堂中,“我这次一是自己出来随意逛逛,二则也是替爹爹问上几桩事情。” “曲小哥,伯母的病可曾较前几日见些好转了么?” “有!有!” 曲伙计眼前一亮,口中甚为激动,“要我说文大夫便是天上的观音大士,专门下凡来救苦救难的。单说我那老娘,瘫在床上没有十年,总也是有八年的了!谁能想到文大夫三两剂药下来,她老人家竟然能下地走路了!” “后来我琢磨着,这里头必是有什么灵丹妙药,前两天便自己也跟着来了一副。你还别说!喝完之后果然觉得身轻体健,就连干起活来也费不了多大的劲啦!” “你说什么?” 曲伙计正说得眉飞色舞,孰料少女竟登时将其打断,话里话外满是惊恐,“你说那药你也喝了?” “是呀,这又有什么……” 曲伙计兀自兴起,起初尚未察觉到少女神色前后变化。直到又抬起头来同她目光相接,这才发觉事有不妙。一张面孔“刷”的转作惨白,脚下一软,顺势瘫坐在椅上。 “我说……我说文姑娘!我这人天生便胆小的紧,你……你可千万别来吓我呐!” 少女语气凝重,忧心忡忡道:“我先前曾听爹爹说过,他这副方子里所使,原本尽是些如大戟乌头之类的虎狼之药。用意正是以其至刚至纯之效,激发人体内中正之气。” “这法子对病人自然无碍,可若是对寻常健全之人却着实有害无益。轻则伤及脏腑,一旦再严重些的话……恐怕连性命都要不保。” “姑娘!我上有老下有小,你可千万得请文大夫想个法子,无论怎的救救我这条小命呐!” 耳听少女言之凿凿,曲伙计心下自然深信不疑。情急之际竟不由双膝一软,忍不住要朝她下跪。 少女大惊,口中高呼“别别别”,另一边厢则赶紧伸手扶住他两肩。 她眼眸灵动,颇有些古灵精怪。曲伙计本就心惊胆战,一时更被她看得坐立难安。 “办法嘛……其实倒也并非没有。只是不知你究竟肯不肯做。” 少女目蕴异光,悠悠故作高深。曲伙计如获大赦,身子“腾”的一跃而起,俨然自绝境逢生一般。 “只要能救性命,我自然是一千个肯做,一万个肯做的!” “好!” 少女俏脸一扬,愈发凑近几步,满口讳莫如深道:“既然如此,曲小哥你可千万要把我说的话全都好生记得!” “自今天回家后算起,半月之内,你须得每日沐浴斋戒,焚香祷告。诚心诚意将满篇大藏经抄足十遍,夜里则务必睡足……睡足八个时辰。切记!多一刻则不行,少一刻也同样不可!” “若是你果真能如我所言一一照做……那么想要转危为安,却也并非什么难事。” “这……” 少女说得玄之又玄,直教曲伙计如坠云里雾中。良久才回过几分神志,以手骚头茫然问道:“什么沐浴斋戒……又是大藏经……我说文鸢姑娘,你刚刚这法子……我怎的连半点也听不明白?” 他正满心费解,不远处少卿却已猜出个中端倪。暗觉有趣之余,不由登时笑出声来。 曲伙计一怔,终于恍然大悟。虽总算放下心来,可再一反思适才之事,又不免颇为尴尬不已。 “我的好姑娘,你可真吓死我啦!这要是往后再时不时的来上几次,我这条小命也非交代在你的手里不可。” “好啦好啦!我这便给你赔个不是啦!” 文鸢笑靥如花,张嘴向他吐了吐舌头,“咦?曲小哥,原来今天店里面有客人呐!” 言讫,她遂在少卿左近一张桌前飘然坐定,两片脸颊浅浅笑意流存。 直至此时,少卿才来得及仔细端详这少女容貌。眉蕴春山,媞媞曼妙。绛唇含朱,粲若芳华。纱裙拢身勾勒一袭旖旎绰约,青丝如瀑方显娇柔万方。粉肌流光恰如吹弹可破,妙目徜徉若存千般狡黠。微风过际,馨香如许。岚烟蝶魄,雕琢彼心。国色天香之余别是一番灵动翩跹,端的令人见后倍觉无限欢喜。 二人四目相交,文鸢终归少女心性,粉脸微红,先行侧过头去。然两道轻灵余光却依旧暗中瞥向少卿,一俟发觉其人稍有动作,又慌张张赶紧望向别处。 曲伙计微一愣神,猛然一拍脑门。三两步上前,连朝少卿作揖打拱,“小人一时无状,竟差点怠慢了客官,实在该死的紧!该死的紧!” 许是唯恐客人尚不解气,话音甫歇,他又抬起手来,在自己脸颊之间作势虚打几下。 “客官您在此稍后,我这就去给您……” “掌柜的!掌柜的?你奶奶的!人都死到哪里去啦?” 喧哗声起,如雷鸣一般。旋即,自门口走进来四五个体格魁梧的凶狠壮汉,人人虬须错节,脸上横肉密布,一眼便知绝非寻常善类。 这一行人自进门之后,便大咧咧分在堂中坐下。当中一个独眼刀疤脸汉子似是头领,口中蔑然一记冷哼,又将面前方桌拍得啪啪山响,戟指那伙计厉声喝道:“小杂种!给我过来!” 曲伙计不敢怠慢,赶紧踉跄着小跑到他近前,一副战战兢兢道:“寇爷,是什么风把您和这几位英雄给吹来了?” “别跟我来这套!” 对他这番谄媚讨好,疤脸汉子丝毫不屑一顾。抬手在其肩头一搡,曲伙计登时满口痛苦哀嚎,被他直接推倒在地。 “我和你说不着!教你们掌柜的出来!他欠了半年的份子钱,今天也非得有个交代!” “寇爷,不是我们魏掌柜不愿交这份子。” 曲伙计忍痛站起身来,不住苦苦哀求道:“您几位也全都看到了,小店这地界实在偏僻的可以,一天到头也来不得几个客人。那……那也实在是掏不出多余的银子来孝敬各位英雄了。” “你说你们开得起这样大的买卖,却偏偏拿不出我们兄弟的辛苦钱来?” 那疤脸汉意味深长,又环视店内陈设。忽然脸孔一沉,咬牙切齿道:“那依我看,你这店也不必再开下去了!” “还等什么?统统都给我砸了!” 话音甫歇,周遭霍霍之声遂不绝于耳。正是其余数名壮汉各自掀翻桌椅,眼看便要大打出手。 “有些人单会仗势欺人,真是好生无耻!” 此话一出莫说曲伙计,便是这疤脸汉子亦不禁大吃一惊。仅存的一只眼里骤然闪现惊讶,森然望向那声音来处。 “想不到我寇江离纵横一世,今天竟教个小妮子给瞧低了身份!” “兀那丫头!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便这么急着来找死么?” “寇爷您息怒!她姑娘家家不知天高地厚,您老可千万莫要同她一般见识。” 这寇江离来势汹汹,曲伙计竟不知是自何处生出股莫大勇气,挣扎着爬起身来,赶紧挡在二人中间。 奈何寇江离倚仗武功,平日素来说一不二。加上众多爪牙俱在身畔,若是遭人这般冷嘲热讽反倒善罢甘休,自己岂不着实颜面扫地?气愤关头直接飞起一脚,将曲伙计又踹出老远,挑动双眉厉声暴喝。 “少他妈废话!惹急了老子,就连你一块都给料理了!” 反观文鸢却殊无惧色,两眼湛湛,朗声反唇相讥:“你自己姓寇,平日里行的又尽是些穷凶极恶的草寇勾当。那还当真是名如其人,有趣!有趣!” 寇江离怒极反笑,周身骨节格格如同爆豆,一张脸孔倏地阴沉下来,“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大哥,这好像是山上那文老怪家的丫头!” 两人正僵持不下,左近处一个黑脸汉子忽的上前,向寇江离一番嘀咕耳语。寇江离眉头微皱,转眼却又纵声冷笑,杀意如刃直慑人心。 “什么文老怪武老怪,今天既得罪了咱们兄弟,那便合该教她有个教训!” “大哥说的不错!” 他身旁另一个尖嘴之人梗直了脖子,随声附和道:“要我说,这姓文的便是一向看咱们兄弟不起!” “当初我去寻他,给我那老不死的爹瞧病。他一张方子下来却都是些什么泽兰,石韦之类,我连听也没听说的药材!哼!他要不是没安好心,又怎会这样存心刁难老子?” “你这人不但全把好心当作驴肝肺,更是少见多怪的可以!” 文鸢秀眉一轩,毫不示弱道:“那年你爹害了蛇咬,双腿肿得能有常人两倍粗细。泽兰正主消肿化瘀,用的又有什么不对?” “再说石韦,你回去自己看看老人家身上的褥疮!我倒想问问你,平日里究竟是如何照顾你爹的,怎会活活把人折磨成这副模样?” “那是……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又有什么相干?”那尖嘴汉子一时大窘,却又偏偏辩驳不过。额上青筋条条绽开,半晌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大哥!咱们也不必和她废话!” “我看这小妮子生得还算标致,依兄弟看不如……” 见此情形,先前那黑脸汉子却嘿嘿数声怪笑,话里话外尽露谄媚。寇江离神色稍异,眉关紧锁,只教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之前大哥不是曾和咱们兄弟提起,说你师父身边正缺一个通房的使唤丫头么?” “大哥何不就把这小妮子给带回去,便是到时老人家嫌她笨手笨脚实在碍眼,您也大可……” 那黑脸汉子话尽于此,言外之意却已昭然若揭。寇江离面色铁青,此前盛怒之下未曾留意,如今两眼自文鸢身上打量须臾,倒亦觉其人容貌出众,确是个举世无双的绝色佳人。 他一张脸膛似笑非笑,语气也大有和缓,沉声佯作不屑道:“虽说这小妮子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咱们兄弟,可人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果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我说嘛……那也未尝不可。” 言讫,他两边眼皮又微微一阵抖动,明知故问道:“兀那丫头,你说是么?” “你少来这套!” 文鸢嗤之以鼻,两靥凝挂薄嗔,反是莫名平添了几分娇艳欲滴,“你最好多少知些廉耻。教我和你一齐回去?那是决计想也休想!” “究竟是走是留,可也由不得你来做主了!” 寇江离阴恻恻冷笑不绝,事到如今干脆图穷匕见,直接向手下爪牙使个眼色。众人会意,遂从左右一拥而上,分明是要把文鸢强行带离。 “我看你们哪一个敢再上前一步?” 孰料文鸢见状,竟霍地站起身来。妙目暗慑寒光,两根皓玉似的手指直指身前众人,俨然颇有几分威风凛凛。 “这姑娘倒算有胆有识!” “她明知自己绝非这许多人的对手,便刻意在人前虚张声势。不过这计较若瞒旁人也还罢了,那又如何能骗得过这些刀头舔血的江湖草莽?” 果然不出少卿所料,寇江离先是一怔,转眼又纵声长啸,而后大踏步的朝前走去。 “哼!我倒要看看一个小丫头,又究竟能有多大的本事!” 他话音未落,便探出一只铁钳似的右手,死死抓向文鸢腕间。文鸢低低一声惊呼,缩身欲躲,只是寇江离武功虽不算高,若要制住如此一个柔弱少女,终归还算手到擒来。猿臂长伸,抢先拦在文鸢去路,轻而易举便将其置在掌握。 “你!你快放开了我!” 文鸢花容失色,数次想要挣开束缚,奈何寇江离五指便如一道铜箍,始终死死攥在其人腕上。俄顷时候渐久,反在她白璧无瑕似的肌肤上抓出道道殷红血痕。 众鹰犬狗仗人势,登时“哗”的一声涌上前来,簇拥着寇江离趾高气扬,便要傲然出了门去。 “小杂种!小杂种?真他妈是邪了门了,这一眨眼的工夫又跑到哪里去了?” 如今寇江离心情大好,放眼周遭,虽忽然不见了曲伙计踪影,但终归未太在意。足下飘然徐行,只远远抛下一句话来。 “告诉你们掌柜的,就说十日之后我再来取他欠我们兄弟的银子。” “要是到时他再推三阻四的纠缠不清,就别怪我……” 破空之声大作! 陡然间,寇江离顿觉阴风惨惨,及身将至。抬眼惟见数十根湛青竹筷嗖嗖疾飞,恰似骤雨如倾,漫洒珠帘,连同一只筷桶朝自己劈头盖脸而来。 他额上冷汗如注,情急之下膀间较力,将跟前一张方桌抛向半空。但闻“喀喀”之声不绝于耳,正是那竹筷打在桌面,根根直插进木头中寸许有余。 寇江离化险为夷,可说颇为侥幸。反观他身边一众爪牙鹰犬则无这般走运,人人免不得被击中四肢躯干。再加上那竹筷认穴极准,一时间使本就不算轩敞的堂中横七竖八,躺下数人高声哀嚎。 “是谁?莫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寇江离心头一懔,知此人武功着实未可小觑。阴森森环顾周遭,终于将目光落在独坐角落处的少卿身上。 “小子!你暗算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阁下这话便大大的错了。” “我这分明是明算而非暗算,你们技不如人,这才着了算计,那又有什么好说?”少卿哂然一笑,一副好整以暇,“不过你刚刚提到英雄好汉……我倒想问问阁下,你们依仗人多势众,偏来欺侮旁人一个姑娘家。哼!莫非这才算是英雄好汉不成?” “你究竟想要怎样?” 寇江离掌心沁汗,却又始终紧攥着文鸢手腕不肯撒开。少卿面露鄙夷,不紧不慢道:“不如你我就此打个商量,只要你肯不再为难这位姑娘,咱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只当今日无事发生便是。” 倘在从前,少卿也自不会如此善罢甘休。只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思来想去也只好退求其次,先助眼前这少女化险为夷才是正事。 “乡亲们!就是这姓寇的恶贼要把文鸢姑娘给带走!” 双方正僵持不下,门外却忽响起脚步嘈杂,竟是不下四五十个乡民各执锄头草叉,一拥奔到跟前。头前一人手持菜刀,满脸急形于色,赫然正是先前那不知所踪的曲伙计无疑。 “文大夫菩萨心肠,平日待咱们恩重如山。今天他的女儿要是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教人给欺侮了去,那大伙儿今后还用再做人了么?” 曲伙计此话一出,众乡民登时群情激愤。念及寇江离等人从来怙恶不悛,一时更加义愤填膺。当中不乏数名性情急躁者,此刻已然挥舞起手中农具跃跃欲试,想要强行将文鸢从他手里面救出。 “你们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上赶着来找死么?” 寇江离虽声色俱厉,可面对眼前乌泱泱人头攒动,终究还是先行存了怯意。而偏在此时,少卿一阵冷笑又如严霜刺骨,森然直抵双耳。 寇江离脸膛铁青,却又何曾当众受过这般羞辱?双目喷火虽欲将少卿碎尸万段,奈何自身武功不济,纵然再生出三头六臂,多半也依旧并非旁人对手。 他脑中斟酌损益,还是觉识时务者为俊杰。先姑且过了眼前这关,等到日后再来同这些村人算账不迟。当下臂膀较力,顺势将文鸢推向众人。两眼恰似铁钩,死死紧盯少卿不放。 “小子!今天咱俩的梁子便算是结下了!你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总有再见之日!” 说完,又一脚踹在离自己最近的那黑脸汉子身上,教他别再装死,给自己丢人现眼。 众爪牙闻言,只得强忍浑身疼痛,踉跄爬起身来。又龇牙咧嘴,彼此搀扶着随寇江离出了门去。 这一干人平素鱼肉乡里,凡人多有忌惮。而如今既见文鸢脱困,众乡民中竟无一个再敢前来阻拦。寇江离所过之处,无不默然分开道路,纵连曲伙计亦连忙把菜刀藏回袖中,眉宇间一派噤若寒蝉。 第三十二章 鬼门关 眼见寇江离等人渐行渐远,众乡民这才回过神来。“哗”的从四下涌向文鸢,纷纷向她语出关切。 文鸢粲然一笑,连说自己无事,而后足下翩跹,重新回转堂中。等来到少卿跟前站定,两靥间不由微微涨起一丝晕色,略显生疏的朝他敛衽为礼。 “文鸢多谢公子仗义相助。” “不错!刚才要不是这位客官神功盖世,只用了一招便把这许多恶人打翻在地,恐怕文鸢姑娘也非遭了他们的毒手不可!” 曲伙计抚掌而呼,不迭附和称是。一番添油加醋下来,直将少卿适才之举说的神乎其神,堪比天人一般。众乡民听后,无不啧啧赞叹,诸般溢美之辞不绝于耳,不多时竟教少卿飘然欲仙,满面红光之余大有些忘乎所以。 “不知小英雄高姓大名,又究竟是何方人士?”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却使少卿如梦惊醒。恰似一盆冷水泼面而至,霎时间就此泄下气来。 “眼下先生尚对楚家之事一无所知,我却忽然不辨轻重缓急,管起这等没由头的闲事!倘若因此被人察觉了行踪,又如何对得起柏姑姑拼却性命才换来的这一线生机?” 一念至此,少卿顿觉如坐针毡。耳边众乡民称赞之声,亦随之化作无尽聒噪,听来着实分外恼人。如今错已铸成,每愈多耽搁一分,则更免不得节外生枝。当下竟丝毫不顾左右数十道殷切目光,急匆匆便往外面发足走去。 “喂!唐伯在问你话呐!” 文鸢一怔,只道是少卿目中无人,不屑作答。本来满心感激登时化作嗔怪,三两步后来赶上,张开双臂将他去路拦住。 “我劝你还是从此长个教训,否则也未必次次都有今日这般走运。” 少卿无意同她纠缠,说起话来自然毫不客气。言讫移步销形,自其身前倏地掠过。众人但觉双目为之一眩,各自衣角无风自动。待再行回过神来,少卿早已行至数丈开外,来去端的如同鬼魅一般。 “不过是学过几招不入流的武功罢了!那又有什么好威风的!” “要不是我今天出门时不曾带……” 少卿足底生风,恍惚听到身后文鸢气忿忿的半句话语。不过似这等无关痛痒之事,终究还是少做理会为好,便顺沿脚下山路,继续疾行不辍。 青城身法精妙绝伦,即便少卿目下难尽全力,动身之际犹然堪称迅捷。不消须臾工夫,周遭已是一片古木长林交柯云蔚,再不见了先前那小小镇甸踪影。 少卿满心惴惴难安,又匆匆行出小半个时辰,这才勉强停下脚步歇息。饶是如此,他却仍觉四下草木皆兵,阵阵窸窣虫鸣更似何人窃窃低语,如有千万双冷眼正在暗中阴伺窥视。 寒芒骤紧,黯绝三光。 少卿大骇,连忙侧身相避。未曾想来物着实诡异至极,竟在空中陡然急转半周,转眼如惊雷电闪,直指自己咽喉。 至此,少卿这才看清原来此物并非寻常暗器,而是一只长逾数寸的小小银蛇。 但见这银蛇头呈三角,通体鳞甲生光。一对漆黑竖瞳恍若寒潭深不见底,偶尔方才泛起一丝迷离縠纹。而今,它正在空中昂首吐信,显然必定生有剧毒。 他额上汗往上涌,不敢掉以轻心。足尖掠地,向后平平跃开丈许。又并指如刀,自近前梢头截下一条二尺有余的树枝,运足内力似剑递出,其上罡气溢涌,汹汹漫卷如潮。 凡世间生灵万物,未尝有不爱惜自身性命之理。何况那银蛇近通人性,既见树枝尖头锐利如枪,不由转而谋求自保。蛇尾弯曲,状若弓弦,借一弹之力腾出丈许,顺势匿于一片长草萋萋之间。 “小兄弟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胆识手段!难得!难得!” “什么人?” 少卿心头一懔,觉这声音乍听虽似有气无力,实则却中气十足。凡字句过际,隐隐震得周遭空谷林石经久传响。 “师父!便是这不知死活的小畜生坏了咱们的好事!” 此话一出,顿教少卿如梦初醒。原来刚刚说话的却也并非旁人,分明乃是适才铩羽而归的寇江离无疑。想必正是他对之前客栈之事心有不甘,这才特地卷土重来。 不过在如此僻静之地,他又究竟是从何处凭空寻来了这样一个绝顶高手?那也着实可说是桩咄咄怪事。 少卿脑中正闪念间,忽见身前数团灰影疾若驰鹜,两人已在数丈开外稳稳站定。在这其中年纪较轻者,自然非寇江离莫属,而与他并肩而站的一名垂暮老翁,却端的格外引人注目。 此人鸡皮鹤发,体态佝偻。手执拐杖一步三晃,老脸上塌陷着一道松垮鼻梁。唯有双眼亮如明灯,俨然咄咄喷薄精光。 这老翁蔑然数声怪笑,露出一口森森黄牙,对寇江离阴阳怪气道:“你说他不知死活?依我看不知死活的人恐怕是你才对吧!” 言讫,他竟丝毫不顾徒儿满面错愕,眯起眼来打量少卿,言语中意味深长。 “方才我见小兄弟行走关头步履生风,纵然危崖峻险,无不如履平地,当真是好俊的功夫呐!” “若是小老儿所料不错,小兄弟这身高明武功,多半乃是出自青城山吧!” “老丈既知青城山的名号,又岂会不知若与本教结下了梁子,到底会落得怎样一副下场!” 少卿遭人戳破身份,脸上却始终不动声色。不过说来亦颇可笑,青城山从前最遭正道中人所鄙夷的诸多骂名,此刻竟反倒成了自己赖以自保的不二法门,直教人不得不感慨世事无常,可谓朝夕瞬变。 “你少在这危言耸听!” 寇江离胸中业火熊熊,心觉既有那老翁从旁坐镇,一切定然万无一失。等少卿话音甫歇,便一脸洋洋自得,在一旁满口奚落。 “这里荒无人烟,我师父纵然当真将你杀了又能怎的?莫非你们青城山上的人都长着千里眼顺风耳,能知前后五百年之事么?”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少卿眉关紧锁,左手暗在背后划个剑诀。反观寇江离则有恃无恐,傲然大叫道:“说出来吓你一跳!我师父姓袁,单诲一个仲字。” “他老人家早年原是广漱宫的门下!哼!若是真要论起辈份来,便连像楚人澈这些当今各派的掌门人,也要尊称我师父一声师哥!” “又是这个广漱宫!” 少卿心下着恼,转念又觉事有蹊跷。冷眼自袁仲身上一番审视,须臾沉声道:“广漱宫的武功我也曾亲眼见过,似乎同老丈这等阴毒手段不尽相同。你们既想借他人之威在此欺世盗名,那便总归是要寻个更加妥帖的说辞才是。” “小兄弟教训的对极!可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其实也全都并不打紧。” 袁仲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这一个紧字才刚脱口,原就褶皱皲裂的老脸竟倏地一沉,端的更显阴森可怖。 “不过听我这徒儿说,他早前在镇子里寻到了个丫头,原想要带回来孝敬给我这做师父的,不料却被你给搅了好事!既然如此……咱们总要有个了结才是!” 少卿哑然失笑,愈见袁仲将此事说的煞有介事,心下便愈觉匪夷所思。暗道这老东西明明年纪一把,却还仍旧色心不死,实在教人好生不齿。 袁仲察颜观色,岂会看不出少卿正对自己满心鄙夷?登时出招奇疾,原本佝偻如虾的身子竟莫名舒展开来,一眼望去反倒似比寻常之人更加挺拔。 少卿不敢托大,索性将那树枝弃如敝屣,双掌飘飘横亘当胸。足下则如电生风,眨眼已在袁仲左右身畔分别掠开数道凌厉罡气。 想他自幼得璇烛亲传指点,武功自然绝非易与。身形腾蹈,激起朔风嘶鸣,每每一掌猛进疾斫,无不如崩浪千寻,含蕴开山碎石之威。 袁仲见后,只是嘿嘿冷笑不绝,直俟少卿掌风将至,这才陡把拐杖斜拟身前。道道虚影恰似风卷浮萍,雨落舟头,顷刻护住周身上下。间或更能转守为攻,反教少卿防不胜防。 少卿气息大窒,见那拐杖呼啸落下,匆忙矮下身形。只是未及他喘匀气息,忽觉一阵腥辣恶臭扑鼻而来,虽只嗅得少许,却仍不禁头昏脑胀,显是上面暗中涂有何等阴损毒物。无奈只得先行避让,转过头来又朝其人继续发难。 说来少卿所以一味抢攻,实则亦属无奈之举。早前柏柔叮咛言犹在耳,一旦被人拖到半个时辰之后,只怕到时不消袁仲动手,自己便已直接一命呜呼。如此一来又有谁再能赶回青城山上示警,将连日所发生之事告与恩师知晓? 可凡属比武放对,最忌心有旁骛。少卿千念萦绕,手上攻势自然渐露破绽。袁仲数十载江湖涤荡,如何会错过这等千载难逢之机?一根拐杖搅动长风,左手作拳煌煌奋起。 这二者此消彼长,互为掩映,转眼竟将少卿牢牢困在方寸一隅。青城身法固然玄妙精绝,却依旧难以从这天罗地网中逃出生天。 “小子!今日你便给我留在这里吧!” 见时机成熟,袁仲遂凶相毕露。拐杖连纵,自其底部“呲呲”喷出数团墨色黑烟。少卿颊间色变,赶紧极力闪躲,总算有惊无险,不曾吸得半分毒云入肺。只是这毒云还未散去,袁仲一道拳风又至。凛冽罡意裹挟猎猎杀机,直刮得少卿身上肌肤隐隐作痛。 “左右拖下去单是一死,倒不如直接和他拼了!” 少卿咬破舌尖,双腿一蹬,扬起地上厚厚一层枯荊败木。自己则藏身其后,迎着那尚在缭绕中的毒雾探出两指,疾点袁仲膻中气海。 “你要真是活的不耐烦了,我老人家便来送你一程!” 袁仲怒火攻心,又何曾料到少卿竟会出此险招?倘若不去理会,他虽有把握克敌制胜,可自己也势必被眼前之人重伤。 临来前寇江离添油加醋,言道文鸢姿容无双,堪称绝色。眼下他心心念念,早已尽在日后一片温柔乡中,又岂会甘愿以身涉险?只得挥杖逼退少卿,自己则身形翼展,一跃向后急退数丈。 这二人攻守交错,如影随形,不多时已堪堪斗过四五十招。少卿武功本就不及对手为高,至此自不由得渐落下风,更有数次死生悬发,好在因袁仲爱惜自身性命,这才侥幸转危为安。 只是如此又究竟还能支撑多久,恐怕也只有老天方才知晓。 “小子身上有伤?” 袁仲纵声长啸,手中招式却不放缓。少卿面如金纸,身躯隐隐縠觫痉挛,虽始终缄口不言,心下却早已暗自叫苦不迭。 如今离半个时辰之期业已所剩无几,自己只觉两条臂膀打晃,足下虚浮如踏棉絮,纵连站立都已殊为不易,又何谈在袁仲手下逃出生天? 寇江离从旁见了,顿时大喜过望。得意忘形下遂扯开嗓门,站在原地大叫。 “师父!求您老人家大显神威,把这小畜生碎尸万段!” 袁仲一脸阴戾,手下一杖快过一杖。少卿屏气凝神,极力躲闪不迭。奈何他眼下几已油尽灯枯,一时浑浑噩噩疏于应对,陡然竟使自身门户大开。袁仲两眼放光,心道此时不动更待何时?一根拐杖破空云举,恍若虹霓摄日,不由分说登朝少卿左肋痛击。 少卿面如死灰,心知一旦遭人打实,自己必定无幸。情急之下只得壮士断腕,将左臂猿伸抵护当胸,脚下匆匆斜行错步,这才堪堪化险为夷。 只是死路虽免,活罪难逃。未及少卿抚平心悸,一阵彻骨剧痛骤然自臂上传来,直令其嘶嘶倒吸数口凉气。侧过头来一望,只见自己左肩已被袁仲敲出一个寸深洞来,淋漓黑血正从里面汩汩外淌,转眼将半边衣衫染作暗红。 少卿心头一懔,回想此前袁仲自杖底所发毒烟已是霸道绝伦,而今自己遭其直接伤及肌肤,所受毒性只怕定然更加深重。果然,随伤处黑血如注涌出,少卿渐觉整条手臂麻木沉重,不多时又隐隐扩散开来,教左边半条身子有如灌铅。 少卿心中萌生退意,仔细留意袁仲手下动作,看准他招式间歇当口,屏足仅存内力奋力一跃。刹那间望影星奔,同其拉开颇远一段距离。 “小畜生想跑?” 寇江离大急,唯恐少卿不死,一时不顾自身武功微末,飞身欲要阻拦。少卿无意同他纠缠,右手五指箕张,挟势直抓寇江离胸膛。寇江离大吃一惊,刚想躲闪便被死死扯住衣襟,又遭少卿奋力一抛,身子如硕浪里一叶晃荡扁舟,不由得转向袁仲打横飞去。 袁仲飞扑连纵,眼见一团灰影凌空将至,想也未想便抬手一杖。等到认清来人竟是自己爱徒,一切终究悔之晚矣。那拐杖不偏不倚,正打在寇江离额头之上,墨色污血与白花花脑浆涟涟成丝,眨眼洒满一地。 “小畜生!我非杀了你!” 袁仲身子剧颤,霎时血红了双眼。不过他所怨恨的倒也并非爱徒之死,而是此行来得匆忙,寇江离并未向自己言明先前那绝世佳人究竟身在何处。 他素来好色,眼下早已将文鸢视为囊中之物,少卿此举,那也不啻于横刀夺爱,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挥起拐杖,将徒弟尸身胡乱甩至一旁,转过头来好似嗜血凶灵,又朝少卿纵身飞驰。 少卿无心恋战,脚下轻点,向着密林深处而去。袁仲则亦紧随其后,二人相隔数丈,一路迅捷无伦,各自腰际衣带逆风斜飞,耳畔阵阵怒涛嘶鸣作响,刮在肌肤如遭针砭一般。 青城身法可谓超群,孰料袁仲仅凭一条老迈之躯,却是丝毫不遑多让,足下健步如飞,隐隐竟有迎头赶上之意。 少卿心急如焚,无奈只得催动内力加紧奔行。虽说此举无异饮鸩止渴,但无论如何,也总归胜过落到袁仲手中徒遭折磨。 天下之事,往往难遂人愿。少卿又往前跑出百十余丈,喉头却忽的阵阵腥甜渐起,一注鲜血渗出唇角,将他脸颊显得愈发惨白。 先前少卿从那客栈出来之时,天色便已微微见暗。如今又经几多辗转,不知不觉周遭景色早已同先前迥异。 暝瞑暮色里,但见数根参天巨木并立而生,赫然挡住前方去路。少卿如行尸走肉,正要绕过那排巨木逃命,脚下却蓦地一个踏空,顺势四仰朝天,跌进跟前一道颇深暗堑之中。 “小畜生!小畜生?你跑到哪里去啦!” 袁仲随后而至,可等飞身跨过那一排林墙,放眼望去又哪里还有少卿的半分踪影?此刻他满腔业火无从发泄,索性挥舞拐杖乱打一气,朔朔长风伴着口中咆哮怒吼,隐隐震得周遭草木落叶簌簌作响。 另一边厢,少卿方从骇然中略微转醒。他周身骨痛欲碎,胸口处更加憋闷难当,身子甫一动作,立时疼得几欲昏厥。看来刚刚这一摔之下,多半已将自己肋骨折断了四五根去。 他额上冷汗直冒,又不敢太过大口喘气,以至平白暴露踪迹。借着头顶一道惨淡月光,这才发觉当前自己所处的这陷坑其实甚是隐蔽。近观四下土痕,更似乎才刚被人新近翻动。可若说究竟是谁会在这荒山野岭间大费周章,那也着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小畜生!我劝你最好乖乖自己出来受死!省得待会儿零碎受罪!” 袁仲犹未死心,便在附近大声胁迫恫吓。少卿远远听了,只幽幽付之一笑。如今既觉自己大限将至,心中反倒莫名涌起一丝难以言状的平静释然。 回念当初,自己曾在那无字墓碑前信誓旦旦,立志定要手创一番震铄古今的不世之功。可现下看来,毕竟着实太过妄自尊大。 这世上人心二字,从来叵测难料。便说此行赶赴楚家,临行前自己以为易如反掌之事,只有等到当真去做,这才发觉竟端的难于登天。至于其中诸多变故,则也更加不必多提。 “楚家……楚家……” 不知为何,少卿又忽的想起那位楚家的大小姐来。眼前似有一抹倩影若隐若现,虽稍纵即逝,终究久久难以忘怀。 “我落得如今这般下场,想必她知道过后,也定然会觉高兴的紧了!” 他神色一黯,满脸血污糅着额上涔涔汗水,却已无力再去擦拭。两眼微阖,轻轻一声叹息,心下可谓万千感慨系之。 “小子!别东躲西躲了!我看见你啦!” 袁仲料定少卿绝未走远,口中骂骂咧咧,便在周遭不住徘徊找寻。 少卿被他搅得意乱神烦,原想出声引其前来,也好赶紧死个痛快。可转念又觉自己既然横竖难逃一死,那么早死晚死又有多大区别?与其成全袁仲,倒不如任凭他继续这般暴跳如雷,也算是自己在临死之前,对这老东西小小稍加报复。 他脸现莞尔,心下可谓好生痛快不已。转眼脑中却又天旋地转,就此懵然不省人事。 第三十三章 玲珑心 “好极好极!你终于醒啦!” 待少卿复从蒙昧中转醒,只觉鼻翼馨香微嗅,受用无穷。勉强抬眼一望,所见乃是一人妙目含波,粉黛微著。手上一盏清茶兀自热气腾腾,却不正是文鸢是谁? “你先别动弹!” 她吐了吐舌头,发觉少卿欲要起身,忙将那茶盅放下。伸出两只皓如冰雪似的素手,微微按在他肩头之上。 “爹爹才刚刚帮你接好了肋骨,要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是万万担待不起!” “这是什么地方?你又到底想要怎样?”少卿遭她触动左肩伤处,却又不愿示怯于人,只得紧咬了牙关,强忍钻心剧痛。 “你这人!” 文鸢略感着恼,转眼戏谑心起,遂佯板起脸孔,刻意粗生粗气道:“这里是酆都鬼城,阴曹地府。你阳寿已尽前来报到,待会儿自有人……不对!有鬼押着你到十殿阎罗处过堂受审,待赎清了今生的罪孽之后,才肯放你去转世投胎。” 少卿见她煞有介事,不觉幽幽一笑。索性顺水推舟,随口揶揄调侃。 “若是阴曹地府里的鬼差都生得如你一般俊俏,我倒巴不得自己赶紧死了拉倒。” 文鸢唇角轻撇,又翻个白眼,佯作嗔颜道:“你这人明明看着老实巴交,想不到说起话来竟然这般油腔滑舌!” 她边说,边又俏脸一扬,俨然颇为自豪。 “放心吧!爹爹从前可是翰林医官院的医使官,要救下你这条小命,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你爹又是何人?” 少卿如坠云里雾中,忍不住开口发问。反观文鸢却不回答,只一副若有所思,两根玉指轻轻拄在额间。 “不过这倒着实稀奇,这里明明一年到头也见不得有人来,你又怎会好端端的自己跑到那陷阱里去?” “这么说,那陷阱是你挖的?” 少卿先是一怔,不由苦笑连连。转而念及自己虽因此身受重伤,但总算阴差阳错,借以自袁仲手下逃得生天,那也真可说得上是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他心中正自慨叹,文鸢却忽咯咯数声娇笑,幸灾乐祸般奚落道:“谁教当时你在客栈里凶巴巴的不肯理人?那也合该遭了报应!” “可话又说回来,你明明这样大的人了,走路时竟不知先要仔细瞧个清楚!那陷阱平常连聪明些的畜生都不肯去踩,谁成想你却偏偏给着了道去?” “我……” 少卿甫从昏迷中醒来,思绪难免蒙昧。喃喃语塞半晌,方才蓦地如梦初醒,便将两眼瞪的老大,同文鸢彼此对视。 “你在那陷阱里找到我时,旁边可还有其余什么人么?” 文鸢大奇,不假思索道:“你这样大一个活人,我自己如何搬动得了?自然是先找到爹爹,这才一齐把你给带了回来。” “至于旁的什么人嘛……我反正是从头到尾也全没瞧见过的。” 至此,少卿胸中一块巨石总算堪堪落定。徐徐舒出口气,本来如白纸般的脸颊,也终于略微回过几分血色。 见他半晌无言,文鸢不由好生奇怪。伸出五指在少卿面前晃了几晃,俏生生道:“咱们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呐!” “我的名字早就被你在客栈里听到了,来而无往非礼也,现在也该轮到你来告诉我才是啦!” 眼见她一本正经,少卿反倒哑然失笑。本来一个顾字已到嘴边,可心念电转之间,却又生生咽回肚中。 “我叫平安,平平安安。” “平安?” 孰料文鸢听罢,反是扑哧一乐。饶有兴致般抿起嘴来,将这二字悠悠重复一遍。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给自己的孩子取下这样个俗气的名字?” “平安有什么不好?我自己便觉好听的紧!” 少卿不甘示弱,登时反唇相讥,却在心神激荡之下不慎牵动伤处,险些痛得昏厥过去。文鸢见他脸上变色,赶紧正要起身,背后两扇房门却忽被人打开,随之从外面走进来个中年男子。 “爹爹!” 文鸢踮起脚尖,欢天喜地奔向来人。少卿伤处吃痛,也同样强忍着抬起头来,才见来人身材匀称,约莫天命之年,面色黝黑隐透红润,短髯参差连鬓丛生。一身粗布衣衫之上略微沾染泥土,似乎与寻常农户并无多少相异。 这中年人眼光明亮,先是将女儿揽在怀里,又说少卿如今身子尚且极为虚弱,要她千万不可再使性胡闹。 “我哪里有和他胡闹?” 文鸢两腮微鼓,更显明艳娇美,“您若不信便自己来问,看我可曾当真欺侮了他。” 言讫,她又眨动明眸,向少卿连连暗使眼色。 “你这孩子!” 中年人目蕴爱怜,许是知女儿秉性向来如此,一时倒也并未多言。转过头来,又问少卿如今感觉如何。 “承蒙文先生惦念,这次若非先生,只怕我这条性命也非得给送在山上不可。” 少卿惨然而笑,本想微微半欠起身,怎奈重伤之际,纵连稍作动弹也都殊为不易。 文鸢从旁听了,颇有些不以为然,抢先直叫道:“明明是我先寻到了你,否则就算爹爹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你的小命也早就没上十回八回啦!” “鸢儿!” 那中年人眉头微皱,却也不忍太过苛责,便话锋一转,又对少卿道:“不过有一桩事情……不知小兄弟能否不吝赐教。” “晚辈的性命本就是文先生救回来的,先生若有所问,那也定然知无不言。” 少卿一怔,照理说自己同这父女二人萍水相逢,言谈话语间总该有所保留。只是眼下望向这中年人,竟又端的如沐春风,不觉暗生亲近。 中年人略一颔首,遂意味深长,沉声开口:“当初我同拙荆之所以携鸢儿隐居在此,正是看中此间地处幽静,终年到头往往鲜有人至。我听小兄弟口音,似乎不像本地人士,衣着样貌又尽是一副江湖作派……” “恕文某冒昧,不知小兄弟究竟身属何门何派,又是为何莫名其妙远来至此?” “我……我已经在这里多少天了?” 此话可谓一语点醒梦中人,少卿周身如遭电击,蓦地忆起肩上使命,以及柏柔兀自生死未卜,情急关头再难按捺心中急切。孰料一时动作过猛,又觉眼前天旋地转,险些再度晕厥。 “小心!” 文鸢大吃一惊,扶他重新躺好,两靥忧形于色。那中年人神情稍异,一言不发坐在床边,两根手指搭在少卿脉门之上。良久却只一声嗟叹,阴沉着脸缄口不语。 “爹爹!他究竟……” 文鸢心急,忙不迭发问,却被父亲抬手打断,便半咬着嘴唇,在一旁忧心忡忡。 少卿察言观色,又对自己伤势心知肚明,当下强抑晕眩,淡然说道:“在下并非诲医忌疾之人,先生有话,还请但说无妨。” 那中年人微微动容,既得少卿此话在前,这才姑且直言不讳。 “小兄弟此番所受外伤虽重,但也断然不至危急性命。只是先前我诊脉之时,曾发觉你脉象杂糅,错乱浑沌,无形当中如有两股截然不同气息,正在体内暗中角力。” “倘若单单只是这两道气息,那倒也还尚无大碍,可难便难在这其中又隐约掺杂毒质。这三者此消彼长,勾连错节,时至现下早已根深蒂固,想要将其连根拔除,恐怕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言讫,他便轻轻褪去少卿左肩衣物,只见那被袁仲拐杖敲出的寸深血洞,此刻已然紫青发黑。上面虽事先被人涂抹上一层均匀药膏,却依旧能自其中嗅得数许淡淡腥气。 而倘若仔细端详,则更不难看见在那伤口深处,三条长逾尺许,深浅不一的细细黑线兀自纠缠蔓附,走势赫然直指心脉。 “鸢儿发现你时,此物距你心脏已然不足数寸,倘再迟上半个时辰,后果实难想象。如今经几日接连用药,虽可勉强暂保小兄弟性命无恙,可要想恢复如初……却还须寻个更为妥帖之法。” 言及至此,他忽的神色一黯,又喃喃低语道:“凡医者立志杏林,平生所愿惟悬壶济世,弥疾扶艰。只可叹文某学艺未精,力有不逮,实在好生惭愧!” 对于这其中利害关节,文鸢一时不明所以,故反而显得甚为豁达,教雀跃之情溢于言表。 “足能保全性命便好,其余的事情那又有什么打紧?” 受她这番情绪所感,中年人脸上总算泛起一丝苦笑。将女儿一只素手微攥在掌心,满眼尽是爱怜。 “时候不早了,还是教平安兄弟早些歇息。鸢儿,我们走吧。” 目送二人合上房门,少卿只觉如释重负。举目四望,见屋内布置虽不算精致考究,但却唯独胜在整洁素雅。 不远处堂中,一幅医圣济世图格外引人注目。画上张仲景眉团低锁,作悲天悯人状,正为一位衣衫褴褛的平卧之人推疾问脉。至于右下角处落款文歆年三字,想来也正是此间主人之名无疑。 “如今境况一触即发,你倒还有心思理会这许多劳什子!” 少卿幽幽苦笑数声,总算将思绪拉回近前。眼见窗前一高一低两道人影,心下着实五味杂陈。 “此番我既能大难不死,那也定是天可怜见,教我尽快赶回教中。可我如今这副模样莫说走路,就连能否站起身来也都尚未可知。何况这一路之上说不得更要受人追杀搜捕,想要回到先生身边,那也真比登天还难。” 他脸上神色见黯,不过随即又重新振作,眼中决绝如铁。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那又岂能连这等区区小事也都畏首畏尾?哼!便教这里同青城山隔着刀山火海,我也非要前去走上一趟不可!” 他一腔思绪澎湃,只觉浑身似有无穷之力。顺势端过手边清茶,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入口滚烫幽香之余,遂轻阖了双目养精蓄锐,只待今夜不辞而别。 月华方涨,明河垂练。几星露华,平添料峭。少卿摇晃身影,踉跄蹒跚,借着夜色躬身缩行,一路潜至院中。不过寥寥数步下来,额上背心竟已涔涔汗如雨下。 他只道是万事开头难,反而紧咬牙关,继续强迈脚步。只是不消眨眼工夫,便觉双腿麻木宛若铅铸,每每屏足浑身气力,方能勉强前行数寸。青城山同此相隔千山万水,若照如此走法,真不知何年何月方是尽头。 “你要到哪里去?” 少卿身子猛地一颤,脚下立足未稳,又是一阵发晃。好在他武功着实不俗,便将双腿一叉,总算堪堪稳住身形。 “我……我要去如厕!” “那茅厕不就好端端的在你身后么?” 文鸢抬手,遥遥虚指远畔,满腹狐疑无不写在颊间。少卿做贼心虚,若非晦暗之中难辨形貌,想必也早已被人当面戳破心思。 “我想顺便在外面走走!怎么,莫非连这也不行么?” “你该不会是想要不辞而别吧!” “什么?” 少卿口内讪讪,一时倍感局促。良久横下一条心来,佯作无事道:“你这是什么话?这荒山野岭,又教我能跑到哪里去?” 文鸢不置可否,身子却始终纹丝未动,须臾冷冷说道:“既然如此,那好!你这便随我回去吧!” “我想要怎样,那也用不着旁人多管!” 见她走上前来,便要将自己送回房中,少卿只觉满腔气往上涌,猛然间呵退其人,口中气忿忿的大叫。 “我是走是留全凭自己,你又究竟操的是哪门子的心?” “果然被我给猜中了,原来你真的要走!” 文鸢气极反笑,一双妙目含光,倒似听到了普天之下最是匪夷所思之事。 她足下轻转,刻意让开前路,言语之中满是挖苦。 “照你现下这副模样一旦走出了这院子,只怕不消一个时辰便非得横死在山里不可!” “我问你,你便这么急着想要去白白送死么?” 这冷嘲热讽声声入耳,直搅得少卿意乱神烦。陡然间,一股英雄气概自其心中凭空涌现,心道我顾少卿堂堂七尺男儿,又岂能教这小丫头轻易小觑了自己?今日便算是爬,那也非要独自爬回青城山去不可! 他这番意气虽难能可贵,只是天下之事往往难遂人愿。少卿愈是急于自证,便不由愈感力不从心,等到竭尽全力从文鸢身畔经过,口中早已喘气如牛,四肢百骸如遭万蚁噬身,实是说不出的痛苦煎熬。 “我还道你能有多大的能耐,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文鸢满脸默然,站在一旁阴阳怪气。少卿嘴里愤然冷哼,刻意挺直了胸膛,朝前又走数步。而见其眼看便要出了院去,文鸢终于微微色变,望着他一路踟蹰,口中欲言又止。 少卿心头窃喜,饶是此地离青城山尚且相去千里,恍惚却觉二者已然近在咫尺。正踌躇满志之际,足下忽然触之一物,多半也不过只是土中一块顽石而已。渠料便是这看似稀松平常之物,却反倒给少卿招来一番不啻灭顶之灾! 想他苦苦支撑至今,本就已成强弩之末,如何还经得起半点风吹草动?身子一倾,如无根浮萍般剧烈打晃,眼看便要重重摔跌在地。 “小心!” 文鸢急在心头,顾不得再来讽刺挖苦,赶紧上前搀扶。少卿不愿受她恩惠,只是如今自身精疲力竭,早已无力扞拒。一时只觉鼻翼间阵阵暗香散氛如许,就此被文鸢松垮垮架住身躯,半拖半拽着送回房中躺定。 “除非你干脆杀了我,否则我总是要寻机会走路的!” 少卿受制于人,口中却不肯示弱。文鸢听罢,却并未发怒,而是神情微妙,将他上下打量片刻。须臾将脸孔一沉,古怪至极正色发问。 “你当真非走不可?” 少卿被她问得莫名其妙,转念又无所顾忌,耿直了脖子愤然叫道:“不错!大丈夫顶天立地,那又何惧区区一死?” “好!” 文鸢满口玩味,当即转身出门了去。少卿一头雾水,抬眼只可影影绰绰,发觉窗外一条人影正在四处寻觅。不多时房门又开,文鸢已从院内回转,至于前后所不同之处,则是她正双手持着一根粗近寸许的长长铁钎。 “你……你想怎样?” 那铁钎通体漆黑锃亮,上面淬出慑慑寒光。少卿心生忐忑,方才一番视死如归之貌,此刻却又何足为恃?文鸢一言不发,手持此物缓缓来到榻侧,一副姣好面庞被如瀑青丝隐隐掩去半边,浑与白日所见判若两人。 “我自然不能杀了你,却可以先刺断了你的双腿,教你再也不能乱跑。” 话音未散,文鸢登时手起钎落,猛地直扎少卿右腿。少卿大骇,见那铁钎破风而来,一旦果真刺实,也非教自己落得个残废终身不可。 万幸文鸢不谙武学,加之心中或多或少存些惴惴不安,一钎下来难免犹豫迟疑。少卿抓住时机,趁那铁钎将至未至当口倏地腾挪闪身,只听耳中“呲呲”闷响不绝,正是那铁钎业已刺透被衾,直直钉在下面木板之上。 “你发的是什么疯?” 少卿心脏狂跳,满脸怒气冲冲。又借余光自那铁钎上面一扫而过,不由得兀自后怕不已。 反观文鸢同样玉容惨淡,失魂落魄般退开数步,口中支支吾吾,全然不知所云。 “谁……谁教你非要东跑西跑,单不肯老老实实的待在屋里?” 本来她不曾开口倒还罢了,此话一出,少卿顿觉一阵愠火攻心,抬手便将床板拍得啪啪作响。 “我就实在想不明白,我是死是活与旁人又有什么干系?犯得着教你这样个全不相干之人来煞费苦心!” “就算是有个小猫小狗什么的,眼见着要死在面前我也不能不管,何况是你这样一个大的活人了!” 文鸢本就满腹委屈,再加少卿此刻声色俱厉,终于再也忍无可忍。眼圈一红,原本明艳可人的脸颊,转眼已是两行珠玉涟涟。 “好了好了,方才……总归是我多有不是,这便向你赔罪了……” 两人缄默半晌,到头来仍是少卿先行泄下气来。整张面孔忽红忽白,心下惭愧之余,压低了声音小声试探道。 奈何文鸢竟似对此充耳不闻,单是独自默然流泪。少卿心急如焚,数次想要开口劝慰,偏偏又觉如鲠在喉。良久才紧咬牙关,俨然下定莫大决心。 “那你便来说说,究竟要怎样才好原谅了我?” “我若是说了……你便当真肯听么?” 文鸢闻言,总算止住抽泣。一对墨瞳扑朔湛湛,漾起数抹浅浅水痕。 第三十四章 蝉鸣声 “只要你肯说,我便自然肯做。” 少卿面色发苦,虽觉眼前这少女古灵精怪,尚不知会如何为难自己,可如今当务之急,总归还是教她尽快转嗔为喜。遂以手指天,信誓旦旦。 “黄天在上,今日平安在此立誓,但须能教文鸢姑娘不再恼我,那也定然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若违此誓……便教我来生变作一头驴子,留在你身边任打任骂,绝不说半个不字。” “呸!若是谁家的驴子竟能说出话来,那才真教怪事一桩了!” 文鸢听他说得有趣,这才总算破涕为笑。抹净泪痕,煞有介事般娇叱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来为难了你。” “我只要你老老实实,在爹爹想出替你医病的法子之前,绝不可走出外面的院子半步!” “不难!不难!” 少卿不迭赔笑,直接满口答允。至于之所以甘愿如此赌咒发愿,实则心中也另有一番算计。 这平安二字固然乃是自己爹娘所起不假,可十余年前便已弃之不用。以此名目所立下的誓言,到头来也自然作数不得。 二人皆觉如愿以偿,一时无不沾沾自喜。竟未察觉文歆年已走进门来,此刻便瞅着那铁钎满面惊诧。 “爹爹!您怎的来了?” 文鸢两靥泛红,恍然发觉身边异样。随朱唇轻启,低低一声惊呼,忙逃也似的闪向一旁。 文歆年一脸茫然,只说自己在屋中听到动静,这才过来看看。转而又将话头引向那铁钎,询问二人究竟是怎生一回事情。 “文先生容禀,方才是文鸢姑娘见这榻位太高,怕晚辈夜里不慎跌下床来,故才想在中间立下这样一桩物什。” 少卿心念电转,忙先行一通胡诌,言讫,更暗向文鸢挤眉弄眼。文鸢冰雪聪明,对此自然会意,翩跹跑到父亲跟前,佯嗔着随声附和。 “对对对!” “我听人家说,像他们这些个江湖中人平日里向来毛毛躁躁,便连睡觉时也不肯安分。他如今重伤在身,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可真是大大不妙!思来想去也只好出此下策,只可惜了好端端的一床被褥,反倒给戳出了这样大一个窟窿。” “你这丫头!区区些许被褥,那又有什么打紧?” 文歆年眉头微皱,虽觉这番搪塞未免太过拙劣,只是二人既对此异口同声,自己终究不便多问。当下连连摇头,转作一副和颜悦色。 “平安兄弟不必担心,你如今伤势虽重,可天下事向来便在人为。只要咱们慢慢地想,却也未尝便不能琢磨出救治之法。在此之前,文某自会竭尽所能,力保你性命周全。” 见他不再过问此事,少卿自然求之不得,赶忙正色行礼,说一切全都仰仗其人鼎力相助。 文歆年微微一笑,将那铁钎较力拔出,便随手放在角落。又对少卿稍作交代,这才在女儿手背上轻轻拍了几拍,向她叮嘱少卿眼下犹应静养,断不可再受过多搅扰。 虽知父亲所说皆是实情,文鸢心中却依旧赌气不过。又朝少卿扮个鬼脸,方才算心满意足,一路步履轻盈出得门去。 接连数天,文歆年便始终将自己反锁在房里,苦思为少卿疗伤之法。而凡属经他之手开具药方,往往皆极为离经叛道。以此所熬得汤药不但实难下咽,就连稍稍嗅到其所散发气味,亦不禁令人几欲气绝。 少卿苦不堪言,如今方知寇江离等人口中所谓文老怪三字,竟也着实分毫不假。更觉若教自己整日价的喝下这等苦胜黄连之物,倒不如趁早死了来得痛快。 只是每每当他赌气不愿服药之时,文鸢便会撂下手中之物,径直望向屋中角落处的那根铁钎,一张笑靥意味深长。 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似这般几次三番过后,少卿知纵再挣扎也属无益,索性心念一横,一切只管逆来顺受。 不过想是文歆年果真学究天人,一连几副汤药下肚,竟然确使他身子愈发轻健,肩头三条萦绕黑线渐趋黯淡。虽说一眼望去脸色去依旧极为苍白,但若与初来之时相较,则端的早已强过何止千倍万倍。 既觉伤势见好,少卿心中自然去意复萌。奈何文鸢早有防备,一日早起醒来,少卿竟发觉自己门前窗外已被布下数道纤细帛丝,上面缀满铃铛,但须有人从此经过,立时便会“哗啦啦”四下响成一片。 他既惊且恼,可碍于先前誓言,无奈只好装作浑不在意,只在暗中叫苦不迭。 “不行!” 这日一早,少卿正在屋中百无聊赖,蓦然却听院中传来阵阵争吵,不消说自然乃是文氏父女无疑。 他心中好奇,遂从榻上起来,将半边身子小心贴在门上。倒要听听这本来彼此亲情甚笃二人,究竟是因何事才忽的起了争执。 “鸢儿你听我说!” “唉!我不过是去南麓的山上走上一趟,不等到了晚上便能回转,那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少卿一怔,觉文歆年话中好似夹杂颇多无奈。遂双手轻一较力,在两扇门扉间打开一道小小罅隙,正好能将院中父女二人尽收眼底。 “那也不成!” 另一边厢,文鸢毫不相让。两靥看似嗔颜密布,实则毕竟关切居多,显然正为父亲此行格外担忧不已。 “旁人都说南麓山上住着穷凶极恶的山神,同他见过面的人便从没有一个还能活着回来!” “不行不行!我绝不能教您白白再去饶上一条性命!” “这是什么话!” 文歆年哑然失笑,却也知女儿此刻乃是关心则乱。右手轻轻搭在她肩头,柔声细语道:“鬼神之事向属无妄,又如何能做得了准?” “之前我就听镇上的猎户提起,说他曾在南麓见过只在西方大雪山里才生长的冰玉红莲。医书记载此物合于天地造化,几有起死回生之能。这几日我左思右想,觉它虽不至如书中所说般玄之又玄,但倘若辅以一定之引,想要凭它治好平安兄弟身上顽疾,料也定然大有希望!” 医者仁心,既觉少卿痊愈有望,文歆年说起话来可谓踌躇满志。未曾想女儿却忽红了眼眶,似在心中纠结良久,终于幽幽问道。 “爹爹,您可还记得当初娘是怎么死的么?” “我……” “我自然记得。” 文歆年勃然色变,登时泄下气来。站在原地缄口半晌,连目光也变得躲躲闪闪。 “那年,百里外的村子里有人害了怪病,您知道后二话不说便独自赶去,只把我们娘俩给留在了家里。” “我记得那年春天时,天气暖的比往常格外早了许多,山上的黑熊也就自然而然提前醒了半月。想是没在山里面寻到吃食吧!便又不知怎的跑到了咱们家来。” 文鸢眸中泛光,语气虽平淡如水,然在文歆年听来,却端的字字堪称诛心。 “娘一个人带着我,总归是跑不远的。想了又想,只好把我藏了起来,自己拿着弓箭去和那大黑熊拼命。当时我便在柜子里听着,那外面的动静……我这辈子永远也不会忘。” 说完,她口中忽微微一顿,涩然数声苦笑,浑与平日大相径庭。 “我知道这不是爹爹的过错,只是……” “只是当初倘若您能待在家里,咱们一家三口是不是就能一齐躲得远远的,也就不会有后来……” 文歆年面容惨淡,亦不知过了多久,才嗫嚅着嘴唇,小心翼翼道:“先前我不曾直言,可照平安兄弟目下境况来看,他最多还有两月可活。既然眼前便有足能治愈之法,我又怎能视而不见?” “先前我原以为自己伤势虽重,但也总归来日方长,想不到原来竟已只剩下了两月光景!” 少卿暗中一声嗟叹,只觉手脚冰凉,如坠万丈冰窟。不过转念再度释然,心道自己几度死生悬发,能够活到今日已是侥幸至极,却又怎好奢望更多? 文歆年唯恐女儿担忧,遂又强颜欢笑,故作轻松道:“何况这次……这次和上次不同,我只不过……” “上次搭上了娘,莫非这次您是要把自己的性命也给送进去么?” 可还未及他把话说完,文鸢已是忍无可忍,眼圈一红,不由得潸然落下泪来。 俄顷,想是文鸢亦觉自己所言太过,哭着走到文歆年身畔,一条胳膊轻轻刮蹭父亲臂膀。 “我……我不小心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话,爹爹您……您不会怪我吧?” “方才也是爹思虑不周,可是平安兄弟的事情实在拖延不得,我总该尽快……” 文歆年对女儿素来珍爱,又如何会当真负气动怒?将她轻轻揽在怀里,口中叹息不绝。 文鸢倚在父亲臂弯,仰起头道:“咱们还是全都静下心来想上一想。若是到了明天,爹爹你还觉非去不可,我……我也绝不会再来多说一句。” 心知拗她不过,文歆年只得无奈点头称是。文鸢欢天喜地,霎时转作一副笑颜,半拉半就着将父亲推搡回屋。 “有时我也曾想,要是你娘现在还好好的活着,那咱们的日子该有……” “咦?鸢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念及亡妻往事,文歆年心中难免暗生怅然。只是他前脚才一踏入屋中,后脚便听身后房门“啪”的一记大响,旋即便是阵锁具窸窣摩擦之声陡从外面传入。 “鸢儿!你快把门打开!你!你究竟想要怎样?” 他如梦初醒,双手狠推门扉,到头来却都只是徒劳。 “爹爹您千万莫要生气!” “我知依着您的心肠,便教再过一年也绝不会回心转意,可我总不能眼看着您白白前去送死,那也只好自己先去走上一趟了。” 文鸢语速极快,连声又道:“方才我已经把门窗全都落上了锁,您还是别再白费力气了。待会儿我便去把钥匙交给镇上客栈里的曲小哥,请他今天晚些时候过来一趟。” “不过在此之前,那也只好暂且先委屈您一下啦。” “鸢儿!你听爹的话!回来!快回来!” 文歆年大急,呼唤声一句紧过一句。奈何文鸢却似充耳不闻,径直来到院中角落,拾起一张久未使用,上面积灰甚厚的长梢弓来。又在一旁寻到约莫七八支雕翎箭矢,将这二者一齐负在背上,眨眼快步跑出门去。 “文先生?” 文歆年正万念俱灰,听见一声呼唤伴着门外铃铛脆响传入耳中,一时险些喜极而泣。陡然间不知是从何处凭空生出股莫大气力,将那房门敲得咚咚山响。 “平安兄弟!可是你么?” “不错,正是晚辈。” 少卿言语不辍,快步来到门前。可如今他重伤在身,难以运使内力,面对此刻门上窗上铁锁,终归只能望洋兴叹。 心念电转间,他登时脱口而出道:“文先生不必着急,我这便随后追赶,无论如何也非要把文姑娘给带回来不可!” “万万不妥!” 渠料文歆年听罢非但不喜,反倒不假思索便一口回绝。 “山中危困,平安兄弟你重伤未愈,实在不应再涉险境!何况此事终究是因小女生性顽劣,我又怎能再将旁人牵扯其中?” 少卿心中暖意融融,觉文氏父女待自己当真恩重如山。可愈是如此,自己便愈不能置身事外。一股英雄气概自胸中油然而生,索性直言不讳,说自己本就已再没几日好活,早一天晚一天的终归并不打紧。若是能将文鸢安然无恙带回,也算是聊报他父女二人此番相助之义。 “原来小兄弟你都已经听到了,可……” 文歆年语气一黯,却依旧执意不肯。少卿去意坚决,更兼担忧文鸢走远,当下无所迟疑,直言将其打断:“文先生放心,平安定会小心在意,一旦找到文鸢姑娘立刻便回,绝不会有片刻耽搁。” “好吧!只是小兄弟千万记得,这山中的毒虫猛兽避之则吉,一切千万谨慎行事。” 话已至此,文歆年亦知多说无益,虽勉强答允下来,却依旧不忘向少卿好生一番叮咛。少卿会意,就此与他作别,紧随文鸢远去方向,一路匆匆下得山去。 文家地处山腰,好在通往镇甸之路只有一条。少卿步履生风,念及文鸢正只身一人,遂愈发加紧快行。须臾,只见远畔一人身姿高挑,裙裾随风微拂,背后一把新月长弓,更为其平添几多飒飒英姿,却不正是文鸢是谁? “平安?你怎的跟来了?” 此刻文鸢也已听到身后脚步,回头见来者乃是少卿,便匆匆跑至跟前,踮起脚尖奇声发问。 “怎么?你是想要趁我不在的时候一走了之?咱们可有言在先,在你身子大好之前决不能离开半步!你现在要想反悔,那便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 少卿哑然失笑,干脆向她白眼一翻,全没好气道:“我怕有人不等救回我的性命,反倒先自己死了,这才多管闲事的跑来找你回去!” “我还道怎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情呐!” 文鸢转嗔为喜,佯做出一副江湖气概,压低了嗓音沉声说道:“你放心好啦!文女侠手段高明,便教遇到什么魑魅魍魉那也全可自保。你还是乖乖回去等着,待我回来后再想法子保全你的小命。” “如今文先生被你一通胡闹,正在家里急得不行。倘若你这趟真有个三长两短,又岂不要教他后悔终生?” “你这人!怎的偏偏便要小觑了我?” 见少卿不依不饶,文鸢不禁急从心生。不多时反倒矮下身来,自地上拾起一片榆树叶子,又蹦跳着抓来一只鸣蝉,将其草草包裹在树叶当中。 “喏!拿好了!” “你这是要做什么?” 少卿不明所以,茫然接过她向自己递来之物。文鸢犹在气头,取下背后长弓,轻轻拈出一支箭来,忿忿然大叫道。 “你只管把这物什能扔多远便扔多远,待会儿要是我一箭射偏,那也自然随你回去。” “可若是我一不小心刚好射中了它,我便要你老老实实的大喊三声我错了,从此再不来管闲事!” 少卿既惊且奇,目光在那榆树叶子与文鸢身上徘徊。他自忖即便当前内力尽失,可若想将手中之物就此抛至十几二十丈开外,那也毕竟易如反掌。反观文鸢一条娇躯纤弱单薄…… 其人射术如何姑且不论,单说究竟能否拉开这张四尺强弓,平心而论也都尚未可知。可再看少女眉宇间志在必得,莫非她竟果真胸有成竹,自信必能一箭而中? “喂!你到底答不答应?要是你不肯答应,那就算是自个儿认输啦!” 文鸢心急火燎,不迭催促少卿早做决定。而见此情形,少卿心下反倒疑窦丛生,忽的涌起一番别样思量。 “这小妮子素来狡猾多端,先前在客栈中时,便曾同那姓寇的虚张声势,恐怕这次也不过乃是故技重施,想要借此蒙混过关而已!” “哼!她只道人人都觉凡事断不能再二再三,我却偏偏反其道而行,看她究竟还能怎的!” 主意既定,少卿登觉眼前一片豁然,当下颔首称是,一张俊脸似笑非笑。 “不成不成!你这人从来便把出尔反尔当成家常便饭!不如这样好了,咱们这便击掌为誓!” 文鸢听罢喜形于色,不过随后又觉不妥。思来想去便郑重其事,将一只凝如脂玉似的手掌高高举至半空。 少卿哭笑不得,只得依言照办。两人双掌相贴,在半空中漾开一声清脆回响,文鸢如愿以偿,不由心情大好,臂膀分错,微微开阖,那长弓受力之下恰似朔月渐盈,未消转眼已是冰轮净澄,皎皎直挂天边。 “你还愣着做什么?赶快给那劳什子扔出去呀!” “不好!” 少卿微微一怔,顿时叫苦连天。但见此刻文鸢两肩平直纹丝未动,步法中距暗合法度,指端一支雕翎响箭正蓄势待发,锋镝之上隐约泛起丝丝慑人寒光。凡此种种一并观之,无不昭以其人箭术精绝,端的已臻化境。 少卿面如死灰,心道自己一向自诩精明算计,想不到却是聪明更被聪明误,反倒就此落入旁人彀中。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唯有竭尽所能,将掌中之物抛得越远越好,暗自祈祷她此箭或能不慎射偏,而后依言与自己一道回转山上。 文鸢气定神闲,心下好生得意。口中吐气如兰,将眼前半缕青丝悠悠吹向耳畔。只等那榆树叶子里蝉鸣刺耳,骤然破空划过,这才顺势松开两指,“嗖”的将那箭矢射出。 那箭矢一经离弦,便如渊薮腾蛟,呼啸嘶鸣更似浑洪赑怒。少卿双目飞眩,只觉一道冷芒猝起复歇。等到再行遥遥望去,竟见那箭矢已然斜插在地,上面钉着一物黛色如玉,翠意正浓。又似因余势难尽,此刻兀自嗡嗡轻鸣,一时颤动未止。 第三十五章 造化物 文鸢欢心雀跃,一面连声高呼:“我射中啦!”一面加紧脚步,赶向那箭矢落处。不多时又跑回少卿身畔,俨然炫耀般喜孜孜道。 “你看!这下你便再没有话可说了吧!” 少卿一脸沮丧,放眼在她手间瞥过,心下更不由为之一懔。 只见那榆树叶子通体完好无缺,唯有封口间对称分布着两处锐利小孔。等到将其展开,里面那蝉儿竟毫发未损,转眼振翅而飞,兀自发出刺耳尖鸣。 “好啦好啦!该轮到你来向我赔不是啦!” 见少卿窘相毕露,文鸢心下端的好生痛快,俏脸一扬,不留半分情面。少卿满面通红,虽有千般不愿,奈何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也只好硬起头皮依照方才约定,向她连道了三遍我错了。而后悻悻一声冷哼,站在原地独自呕气。 “是了,你回去后替我转告爹爹,就说我已和曲小哥约好了……” “我和你一齐到南麓山上去!” 少卿平白遭此戏弄,可谓心有不甘,左思右想也非得找回场子。恍惚脑中忽的闪过一念,登时不假思索,冲口而出道。 文鸢远远听了,着实吃惊不浅。掉过头来朝他瞪看,朱唇翕张失声惊道:“你说什么?” 少卿本是赌气,可既见文鸢如此模样,遂倏地板起一张面孔,沉声回应道:“我刚才只答应了从此不再拦着你上山,却从没说过会善罢甘休。” “既然你非要一意孤行,那我也只好舍命来陪上一回君子了。” “你!” 文鸢为之气结,偏又无言以对。两只水眸含嗔带怒,反倒别是一番娇艳欲滴。 “赶快让开!否则我便要对你不客气了!” 她声色俱厉,可每每向前踏出一步,少卿便始终如影随形。阴魂不散之余,更不忘板着脸奚落道:“除非你肯回去,否则你走到哪,我便一直跟到哪。” “你这人真是好生无耻!我想要怎样那也用不着旁人多管!” 文鸢又羞又气,依稀竟觉二人此番对话好似甚为熟悉,只是如今风水轮流转,个中滋味也端的颇不好过。如此一来二去,终于足下一顿,极不情愿般恨恨瞪过少卿一眼,气鼓鼓大声催促。 “喂!你磨磨蹭蹭的还不肯走,莫不是要等着我来求你么?” 少卿蓦地回过神来,努努嘴示意她在头前引路,自己则紧随其后。二人便如这般一前一后,反倒变了初衷,一同往南麓山上而去。 起初文鸢方在气头,走起路来自然风驰电掣,只恨不能将身后一条尾巴远远甩开才好。只是她心中毕竟记挂少卿安危,恐他时候渐久体力不支,终究不禁暗暗放慢脚步。 少卿虽不明就里,却也能觉身上重荷见轻,再不似适才般力不从心。二人一路无言,俄顷周遭景色变换,举目飞清傍流,漱石颓隍,似有一抹料峭氤氲散氛,全与春夏之景倍显格格不入。 “这里好冷!” 似因四下凉意渐起,文鸢不禁暗暗打个寒战,转念却又喜形于色,愈发振作精神。 “爹爹说冰玉红莲单只生在西边的大雪山上,这里既冷的厉害,那也必是已然离的不远了!” 她眸中一亮,打定主意加紧前行。少卿跟在她左右身边,自不难将这番话听得真真切切。正所谓死生亦大矣,如今自己性命岌岌可危,若确能凭借这闻所未闻之物转危为安,真可说得上是天可怜见。 只是临行前文歆年之托言犹在耳,设使因此却令文鸢以身涉险,遭遇不测,又教自己一颗良心如何得以安宁? 他心下正五味杂陈,另一边厢文鸢却无丝毫迟疑,急匆匆奔向近前一片林壑繁芜,但在所过之处留下阵阵窸窣声响。少卿无可奈何,只得长叹一声,在后面紧跟不辍。更精神紧绷,环顾左右,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约莫又过一柱香的工夫,二人眼前忽的一片豁然。足下快行数步,只见一条偌大山隧漆黑幽暗,里面飕飕阴风涌出,刮在肌肤端的隐隐作痛。 少卿颊间色变,两道余光无意朝文鸢瞥看。等发觉她玉容惨淡,纤唇煞白,无疑正满心惴惴不安,一时间反倒如释重负。遂徐徐上前,就此挡在她与那山隧入口中间。 “我看这里着实古怪邪门,咱们还是暂且回去,等之后再想别的计较不迟。” “不成!” 渠料文鸢竟一口回绝,涨红了耳根大声说道:“咱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那又怎能空手而归?”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我是一定非要进去不可!” 话音甫歇,她便双手抚胸,深深吸进口气。而后极不耐烦般一把推开少卿,独自大踏步的走进其中。少卿见了,既是感激,又是惦念,当下从袖中取出火折点亮,下定决心便教这洞中更有刀山火海,自己也定义无反顾,来与这少女一同闯上一遭。 “平安!你在哪?” 入洞之初,文鸢自然自信满满,可一旦等到切实置身其中,却又难免恐惧心起。恍惚只觉身前背后一片暝瞑晦暗之中,无不暗藏万重杀机。一阵刺骨冷风吹过,更令她如同惊弓之鸟,一颗心脏随胸膛起伏狂跳,话里话外尽作哭腔。 少卿心头一懔,赶紧加快步伐,循着她声音来处匆匆赶去。火光明灭间,仅能隐约察觉一袭绰约身姿正茫然无措,在原地不迭打晃徘徊。 见少卿携亮赶来,文鸢总算如获大赦。拔腿向他赶来,只是才刚行出两步,便觉足尖忽的触之何物。 借着数点昏暗光亮低头望去,一具骨殖赫然映入眼帘。而待将目光放至稍远,则另有无数遗骸零落散布,彼此狼藉糅杂,早已难辨生前究竟是人是兽。 文鸢何曾见过这般阵势?两腿一软,吓得顺势跌坐在地。又抬手捂住双眼,不敢再行多看。少卿闻声而至,见此情形虽同样错愕难当,但总归还算镇定,将那火折递至跟前,皱眉埋怨道。 “谁教你非要逞能,这下也该知道后悔了吧!” “这还不都是为了你的死活!否则你以为我自己稀罕到这活见鬼的地方来么?” 文鸢本就满腹委屈,又听见少卿在耳边抱怨,登将心思气忿忿脱口而出。少卿脸上微一泛红,亦觉自己此话委实太过,须臾软下一副心肠,同她小心翼翼道:“好啦好啦,我这不是已经来了么?” “你……” 少女腮边泪痕未干,总算颤巍巍睁开眼睛,一排银牙轻咬朱唇。少卿心下好生尴尬,俄顷略显迟疑,把自己一只右手朝她递来。 文鸢见状先是一怔,颊间忽忽氲开数团绯色红云,自身旁跃然火光映衬之下,端的更显绮丽动人。 她眸中扑簌蕴光,试探般伸出手来微微相迎,可待真正同少卿肌肤相贴,却觉上面冰冷湿漉,同样正涔涔沁着汗水。 “想不到你一个大男人,其实私底下也是害怕的紧呐!” 文鸢冰雪聪明,一下便将少卿心思猜透。破涕为笑之余,又饶有兴致般将他上下一番打量。 少卿遭人说破心事,一时难免大窘。只得愈发将文鸢一只柔若无骨似的右手紧攥,待时候一久,反倒令其隐隐作起痛来。 他俩各怀心事,不知在洞中几多辗转,终于看见迎面未远处,似有几点曦光浮动翩跹,自四下漆黑墨色间生生撕裂一道耀眼伤痕。 二人对视一眼,双双大喜过望,足下不约而同快行不辍,仿佛但须循着那亮光一路走到尽头,而今一切困厄便皆能从此迎刃而解。 待两人又向前走出须臾,这才发觉原来尽头处竟是个天然石室。里面方圆甚广,高逾十丈,头顶几簇枯荆若坠复倚,恍若天井般涤荡丝丝琼光。绝壁之上,一道冷溪漱石而下,自石室正中积下一潭清波。 说来奇怪,自二人初来南麓,便始终觉周遭酷寒难耐,然此刻置身石室,恍惚却似更有一股融融暖意润及肌肤,委实令人好生咋舌。 “原来这里面竟还有如此一处所在!” 文鸢口中啧啧称奇,瞪大了双眼兀自难以置信。而另一边厢,少卿虽同样吃惊不已,只是心下自然比之更为多了几分警惕。放眼环顾四望,转而却又莫名苦笑不迭,心道以如今自己这副重伤之躯,那也真可谓是多此一举。 “平安你快看!那水里面的是什么?” 他脑中犹在感慨,却被文鸢用力挣开五指。喜形于色间,已是翩然朝那碧潭跑去。 “小心!” 少卿恐她独自有失,连忙一同赶去。可待当真来到近前,竟不由脸色骤变,张着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但见那潭中临岸之处,数团并蒂芳菲炜炜生光。皜曜垂膏,赭白绮清。随微风兴起,泉流下注,徐徐摇曳逐波,离离漫洒烟覆。 天地造化,至美咸集,直教人见之忘怀,顿觉此生无憾。 二人便如此默立许久,一时双双瞧得痴了。半晌终是文鸢先行惊醒,转而忆起此行目的,便要上前去摘那世间至宝。未曾想脚下才一动作,忽又被少卿抓住小臂,示意她就此往旁边去看。 文鸢既惊且奇,循着他目光所指一望,映入眼帘的却是稍远处石壁之上,四行以刀剑镌刻的清晰字迹。 “红莲灼灼,寄于福地。佑我发妻,此世安怡。” “看来此物毕竟有主,咱们倘若擅自拿了,岂不反倒成了小偷窃贼?” 少卿听她将那刻字大声念出,不禁微微皱起眉头。刚想领着文鸢离开,却被这少女大摇其头,指着那深深镌入石中寸许的字迹说道。 “这十六个字里头,可有哪一个是说不准旁人来拿的么?何况你看那上面全都长满了青苔,只怕离着刻字的人走后,也早不知过了十几二十年了。” “如今咱们既是为救你的性命,那也只好先事起从权啦!” 话音未落,她登时匆匆俯身,把那绝美红莲捧在手中。又小心翼翼掸落萼瓣之上点点露水,这才如履薄冰般将其收入囊中。回过头来一望少卿,两靥似有无限欣喜。 “我还以为要费多大的工夫,现在看来这也算不得是什么难事嘛!” “这下好啦,你的命总算是有救了。” 本来文鸢正喜不自禁,可猛然间又似念及何事,一张俏脸神色微黯,反倒就此泄下气来。 “等到爹爹医好了你身上的伤……你是不是就该要走了?” “我自然是要走的。” 少卿微一怔神,忽忽竟觉眼前这少女恁地懵懂天真。遂莞尔一笑,与她佯作调侃:“要是我整天什么也不做,只管赖在你家里白吃白喝上一辈子……只怕便是我自己不肯走,过不了几日你和文先生也要把我给扫地出门了。” “我……我不管!就算你当真不走,那也不过只是平日多一张嘴吃饭罢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文鸢满面通红,未及少卿话音落定,便急忙忙连声大叫。旋即又将嘴角一撇,仰起头来不无鄙夷道:“再说你这样大个活人,却只一门心思想着好吃懒做!说出去教人听了,也真不知个羞耻!” 少卿玩笑心起,双手抱拳作告罪状,佯做一副痛心疾首道:“文姑娘教训的是极,在下今后定当痛改前非。” “我哪里敢来教训你?” 文鸢扑哧一笑,也知此事毕竟强求不得。意味深长般白了少卿一眼,这才幽幽呢喃道:“你这人从来好没良心,只要今后不曾把我和爹爹全都给忘了,那便已是谢天谢地了。” 言讫,她便迈开脚步,独自朝着来时道路施施然而去。 “走吧!要是一不小心耽搁了替你治伤的事情,那我可着实担待不起!” “你说这里明明风平浪静,却教镇上的人众口铄金,给传的像阴曹地府般凶险至极!” 二人一路折返,眼见洞口处曦光大亮,这才总算如释重负。少卿心心念念,思绪早已飞回青城山中,对于文鸢这番感慨,口中也自然而然颇显心不在焉。 “你说的对极,看来这世上之事总归是要亲眼……” 嘶鸣骤涌,声逾纮殥! 少卿脸上勃然色变,随一声如雷兽吼自耳边炸响开来,登觉浑身如遭电击。远远瞥去,但见洞口处一条硕大身影分外清晰醒目,每每行出一步,无不震得周遭石壁隐约晃动,扑簌簌连片作响。 文鸢花容失色,终于恍然大悟,知先前所见满地骸骨究竟从何而来。错愕关头两腿竟如铅铸铜就,再也难以动弹分毫。眼看那狰狞兽影于光亮之中渐行渐近,想必不消片刻便会与二人彼此迎面相遇。 “别怕!咱们先退回到里面去!” 那猛兽口中阵阵腥臭直扑面门,直熏的少卿脑内昏昏发胀。遂将文鸢护在身后,屏息敛步朝那石室退去。只是这山隧当中并无岔路,等到稍后退无可退,自己与文鸢无论如何,皆要同这恶畜直面相对。 “一定是山神来了!平安!咱们究竟该怎么办?” 文鸢心头惊骇交加,口中更是语无伦次。风声鹤唳下哪怕稍有风吹草动,亦不由吓得噤若寒蝉,一条娇躯簌簌发抖。 “我要是知道该怎么办,那才真教奇哉怪也!” 少卿暗中叫苦不迭,却不敢对此有丝毫流露。虽是自欺欺人,仍旧勉强咧嘴笑道:“说不得待会儿这山神会大发慈悲,闭一闭眼教咱们走路也是没准。” “你还是别再笑了!这样子实在难看的紧!” 文鸢脑中恐惧不消反盛,两条胳膊胡乱上下摸索,但听一声闷响,反倒将背上长弓掉落在地。渠料少卿见后,竟顿时大喜过望。再度回想起她方才向自己所展示一番惊人射术,那也不啻于在海中浮沉挣扎,行将溺毙之人,忽从眼前现出一片偌大浮陆,就此重燃起满腔生机。 “你的箭不是从来射得极准么?依我看咱们今日也未必便一定会留在这里!” “我……不成……不成……” 文鸢玉颜惨淡,只是拼命摇头,又哪里还有半分临来时的踌躇满志?少卿急在心中,索性一把将那长弓拾起,便往她手中用力一塞。 “如今咱们究竟是生是死,那就全都在你……” 便在此时,那野兽已踏着沉重步子,缓缓走入石室。发觉自己巢穴中莫名多出两个不速之客,一时自然盛怒不已。一声咆哮兽吼传及四下,隆隆回音直震得两人耳鼓嗡嗡,几欲当场昏厥。 借头顶几束黯淡曦光,与手中摇曳火折,少卿这才终于认清原来对面踟蹰而来的,赫然竟是一只硕大黑熊。这畜生站起身来分明足逾丈许,一眼望去浑若一座巍巍山峦般压迫人心。满身漆黑皮毛锃光发亮,前足十只利爪恍若十把锐利钢刀,隐隐散开透骨寒意。 而这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倒还要属它左边兽颊之上一只深陷眼窝。原本容纳眼珠之处,不知为何反而长出一团粉色赘肉,层层簇生宛若桃花粲然,端的令人胆寒心惊。 “娘!” 听那黑熊口中呼哧呼哧粗气直喘,文鸢竟蓦地失声惊呼。眸中两行热泪潸然,十指不迭颤抖痉挛。 原来眼前这黑熊她其实早曾见过,分明正是十余年前,那教母亲惨死非命的恶兽无疑。至于如今这一只瞎眼,便是拜她当初一箭所赐。 文鸢与其母容貌极像,想是这畜生错认仇家,待仅存的一只右眼自她身上扫视而过,陡然先是驻目半晌,霎时似得了失心疯般一声怒号。眼底杀意森森成刃,只恨不能将其即刻碎尸万段。 “一会儿我自带着它在四处打转,你只管看准了发箭,好为你娘报仇雪恨!” 少卿思维迅捷,结合先前她父女二人之言,已然大致猜出个中前因后果。当即凑上前来,向其轻声耳语数句。只是文鸢听罢,却一脸苍白如纸,俨然置身万丈寒窟。 “我不行……我不行……” “你娘既然能行,你又有什么不行!” 少卿急从中来,伸手向她肩头猛地一推。又抚平思绪,强作镇定道:“只有如此,咱们才能再活着出去见到文先生。” 少卿此话犹如当头棒喝,顿教文鸢身子一阵轻颤。念及父亲正在家中翘首以盼,这才总算回过些许神识。紧咬朱唇,微微点了点头。可明眼之人又何难看出其中究竟蕴着几多魂不守舍,几多惴惴难安。 “是了,我倒险些忘了一桩事情。” 少卿面容豁达,泛起一丝笑意。疾若驰鹜般向那黑熊飞身而去,又教一席话语飘然回荡,于文鸢耳畔余音缭绕。 “劳你几次三番救我性命,这可真多谢你啦!” 第三十六章 衷肠诉 “你快回来!” 文鸢心急如焚,知他此举注定生死难料。奈何少卿主意既定,岂有回心转意可能?一时竟对她苦苦哀求之声充耳不闻,倏地纵掠欺身,直抵那黑熊近前。 似因并未料到眼前人会如这般悍不畏死,那黑熊一怔过后登时大怒。右掌猛地挟风拍落,誓要将这不知死活的蝼蚁当场毙于爪下。 青城身法冠绝江湖,虽说少卿此刻内力尽失,难免较平日大打折扣,然远远望去依旧矫若惊鸿,端的美轮美奂。 他晃动身形,总算同周遭惨惨阴风贴身而过。可饶是如此,却亦觉左边臂膀之上一阵热辣辣的疼痛直透骨髓,不由得倒吸数口凉气。侧头望去,只见一道尺许血痕狰狞可怖,其间衣物早已碎作褴褛布条,自风中猎猎嘶鸣作响。 少卿暗自叫苦不迭,感慨于那黑熊竟会如此厉害。此刻自己所受之伤虽不致命,远远看去却也皮开肉绽,着实骇人不已。 反观那恶畜忽然嗅到血腥气息,霎时更加凶性大发,驱动铁塔似的身躯狼奔豕突,一口参差獠牙间涎液滴沥,不多时竟已同少卿在这石室中狂奔了两三个来回犹为不止。 无巧不成书,便在二者前后追逐跑动之间,那黑熊用力过猛,一时不慎撞在周围石壁之上,反倒使头顶一块巨石因此崩裂,不偏不倚刚好将本来出口堵死。 如今退路既绝,入地无门,即便少卿有意走为上策,终究再也绝无可能。唯有紧咬牙关横下一念,今日二人与这凶兽之间,唯有一方可以留下命来。 至于另外一方……那便只剩一死而已! “要是再等上一会儿,咱们便全都要到阴曹地府里后悔去啦!” 文鸢粉脸煞白,总算被他叫声惊醒。忙摸索着抽出一支箭来,颤抖着捏在手中。可目光才一触及那恶兽,幼时过往便如梦魇般纷至沓来,耳畔萦绕所闻,尽是当年声声钻心剜骨似的惨烈喧哗。 恍惚间,在这长弓之上反似莫名平添了万钧重担,就连想要勉强拉开数寸,亦端的难比登天。 见她本已挽弓欲射,可不知怎的又忽然停手,少卿不禁大急。苦苦支撑着又跑须臾,可惜人力总有尽头,刹那间只觉喉咙处一丝腥甜滋味上涌,就此自唇角汩汩渗出血来。 他脑内浑浑噩噩,无意中望见足下一块小小石砾,遂认明方向,将其径直朝前踢去。 那石砾破空激射,不偏不倚打在文鸢小腿之上。她腿上吃痛,愕然见少卿危在旦夕,虽因运气使然,几度死里逃生,可这好运究竟还能维持多久,恐怕也只有上天方才知晓。 “好不容易才算寻到一线转机,我……我绝不能教他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文鸢嘴唇发抖,拼命眨动双眼,终于将从前诸般往事暂摒脑后。目光澄澈,弓弦初开,又与她一袭水色轻衫遥映,着实堪比天人一般。 耳听背后响箭嗖嗖,少卿不觉大喜过望。只道依照文鸢射术,要想命中如此庞然大物自该易如反掌。 果不其然,数支箭矢破空嘶鸣,转眼无一遗漏,悉数射在那黑熊四肢驱干之上。孰料那黑熊通体皮坚肉厚,箭矢与之相触,竟如打在铜墙铁壁上般崩飞弹落,未能使其略受损伤。 而那黑熊连遭挑衅,自然怒不可遏。口中咆哮如雷,一时竟将少卿弃之不顾,转而一头扎进水潭之内,无疑是要沿抄捷径,先将文鸢毙于爪下。 “这畜生皮糙肉厚,待会儿看准了它的眼睛再射!” 少卿厉声大叫,又足底生风,抢先赶至那黑熊将要上岸之处。可如此一来也难免大耗体力,他脚下才刚站定,便觉五脏六腑翻涌如潮,身子蓦地一阵发晃,直接顺势软倒在地。 “平安!” 文鸢玉容惨淡,忙又伸手去抓箭矢。可这一抓之下这才惊觉,当前自己身上已然只剩最后一支羽箭。 想她箭术惊人自不必言,若将此事放在寻常,料也未必便不能一击而中。然此刻她本就心神激荡,更兼那黑熊如索命凶煞般转瞬将至,要想正中眼珠,委实何其之难! 她正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陡然却发觉那潭水上方,一蓬枯藤盘根错节,隐隐透落点点曦光。 “是了!” 文鸢见状难抑狂喜,抬手一箭曳风而过,反倒转朝那藤蔓纠缠深处运劲射去。只听得头顶喀喇喇一阵大响,正是那藤蔓经此一箭,自绝壁上径直坠落,恰又逢那黑熊自潭中破水而出。 两者甫一相触,那藤蔓竟如一张偌大巨网,将这恶兽牢牢桎梏其中,饶是它如何凶悍绝伦,却只是越缠越紧,非轻易可以挣脱。 “我教你射它的眼睛,你是个聋子听不见么!” 少卿急在心头,觉如今箭矢尽失,看来二人之死也不过只是早晚而已。他不愿坐以待毙,当下咬破舌尖朝前爬蹭,无疑是想从地上再捡回一两支箭来。 那恶兽喉中怒吼,虽兀自动弹不得,但又岂会容人轻易靠近?少卿才及挪出数尺,便觉耳鼓隆隆几近碎裂,就连维系神识都已殊为不易,至于再想上前,那也不啻痴人说梦。 少卿黯然一声叹息,心中已如死灰一般。渠料便在此时,但见文鸢竟一反常态,木怔怔往前迈步,不多时已然离着那黑熊不过数尺之遥。 这一人一兽便怪异至极,彼此相对而望。透过洞中凄清冷风,俱能从对方眼里看到自己一副清晰模样。 “你要做什么?快……快回来!” 少卿头痛欲裂,无论如何不能坐视她自寻死路。挣扎着再度上前,却忽听文鸢语气古怪,其声冷似寒铁。 “平安!你……你先不要过来。” 少卿心头一懔,背心不知不觉已是涔涔汗如雨下,“我答应过文先生,绝不能教你出事!” “放心,咱们今天谁都不会死,我……我不准你死……” 文鸢足下一顿,又向那猛兽缓缓走去。她此刻背对少卿,一时难辨神色,可言语间诸般异样却端的闻之凿凿,直教人悚然心惊不已。 那黑熊状若癫狂,一只独眼狠戾阴鸷。既见有人前来,立时奋力挥掌拍出。文鸢低低惊呼一声,虽已刻意躲闪,却还是遭其爪锋划破肌肤,如注鲜血流过指缝,转眼在地上洒满殷红。 “你十五年前杀了我娘……你十五年前杀了我娘!” 她凝望那黑熊一只瞎眼,双手紧攥长弓。想是那黑熊亦对此不明所以,一时之间反倒不再剧烈挣扎,只有偌大一条身躯尚随呼吸起伏不定,再不见了适才凶神恶煞似的模样。 文鸢惨然而笑,凑到那黑熊颊边。距离之近,几能感受到其口中丝丝涎液时而溅在脸上。 “杀人总是要偿命的。” “你……你死吧……” 她话音未落,便失魂落魄般将手中长弓倒转,以尖头认准那黑熊眼窝深处运劲扎下。那黑熊剧痛难耐,至此猛然转醒,两只足有人粗的前爪疯也似的胡乱挥动。然文鸢却无半分退意,依旧手上加力,死命将其向下按进数寸。 霎时间,鲜血伴着白花花无数脑浆,自那黑熊眶中狂飙而出,点点洒在其人衣襟之上。 那黑熊双目虽瞎,须臾还未气绝。骤然竟凭空生出股无俦巨力,将身上藤蔓如摧枯拉朽般扯碎撕烂。又就此腾的一下站起身来,两只利爪如钩,自半空虎虎生风。 “小心!” 眼见那黑熊所投下一道偌大阴影,此刻已把文鸢身躯整个笼罩其中,少卿不由霎时变了脸色。电光火石间飞身而起,一跃将她压在身下。旋即顺势连滚跌向旁边,总算险到颠毫,同那凶兽拉开稍远一段距离。 顷刻关头,阵阵浓烈血腥与一抹淡淡馨香糅杂萦绕,直扑鼻翼,端的是种难以言道的非比寻常。 那黑熊甫遭重创,早已神志皆无,便在石室之中横冲直撞,虽欲将仇家生吞活剥,但却始终难以分辨二人方位。少卿唯恐文鸢惊惶之下再发出声,未及多想便伸手掩在她两片朱唇之上。孰料方一触手,竟觉她肌肤滚烫火热,身子亦在隐约颤栗难休。 少卿微微一怔,眨眼又被身后震耳欲聋的兽吼打断思绪。只见那黑熊哀嚎着一头撞向左近石壁,紧随“砰”的一声闷响,那原本岿然如山的躯体终于再难为继,便如一堆烂泥般瘫软在地,嘴里没了半分声息。 既见那恶兽半晌不再动弹,少卿遂强忍痛楚走上前去,待认定其确已毙命,才如释重负般颓然坐倒。额上汗水同血迹一道涔涔而下,干脆半倚在那黑熊身上,大口大口直喘粗气。 “它……它真的死了么?” 少卿稍一愣神,循声看到文鸢正蹒跚着站起身来,一张秀色可餐的脸上失魂落魄。 “不错,你……你确已把它给杀了。” 少卿微微颔首,心中却有千念萦绕。抬眼环顾左右,终将两道目光舒展,落在先前被那黑熊撞落的巨石之上。 这巨石高有丈许,足逾千斤,正好将二人来时唯一道路死死堵住。眼下自己早已油尽灯枯,仅凭文鸢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将其稍稍挪动寸毫? 文鸢同样紧盯着那巨石,蓦地横下一条心来,屏足气力欲要将其推开。可一切也果然全如少卿先前所料,纵使她如何竭尽全力,那巨石却始终纹丝未动,端的令人愈发绝望不已。 “害你同我白饶上一条性命,实在是抱歉的紧了。” 这石室四面岩壁足高十丈,上面又生着一层光溜溜的青苔,想要从中攀爬而出,自是绝无半分可能。 如今二人身边虽有水源,而那黑熊身上肉食,想必亦足能支撑月余,只是这南麓人迹罕至,从来鲜少有人踏足。自己与文鸢坐困此间,又皆身受重伤,最终结果也只有化作两具累累白骨,不知何时方能重见天日。 少卿涩然一笑,看文鸢两靥沁汗,纵然十指肌肤被石棱划出道道血痕,但依旧不肯放弃。原想劝她不必徒劳,奈何一不小心反倒牵动伤处,剧痛之下面泛惨白,不迭嘶嘶倒吸数口凉气。 “你先莫要说话!好端端的,那又非要提什么死呀活的!” 文鸢大惊,连忙放下手上活计,小心翼翼在他背心轻拍,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话虽如此,她又何尝不知少卿所言其实恁地不假?如今二人若想逃出生天,除非另有奇迹发生,否则也绝无半分可能。可不知怎的,她却忽莞尔一笑,丽胜新雪,恬如朝露,俨然如此死生大事,终究丝毫未值一提。 “人总归是要死的,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分别?能有你和我死在一处,我便算是心满意足了。” “能有你和我死在一处,我便算是心满意足了。”乍闻她此话,少卿只觉周身如遭电击,瞠目结舌望向身边这绝美少女,半晌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反观文鸢满面娇羞,毕竟女儿心性。足下微微一顿,慌慌忙侧过身去。 “好……好话不说第二遍,你要是没听到……那便算了!” “你……” 少卿百感交结,恍惚但觉眼前之人着实分外可亲。如今自己既能与她共赴黄泉,又何尝不是前世修来的莫大福分? 他正当其时,此刻情之所至,终究再也难以把持。浑不自觉间,已然略显吃力的抬动臂膀,右手自文鸢脸颊间轻轻摩挲抚过 许久犹不愿将目光移开半刻。 文鸢猝不及防,何曾料到少卿竟会如此大胆?朱唇轻启一声惊呼,顿感胸膛内一颗心脏砰砰直跳。 她身子微微縠觫,本欲躲闪挣脱,可到头来终又甘之如饴。眼睫扑簌颤栗,轻阖了双目哂然而笑。 这二人肌肤相贴,只闻彼此一呼一吸之声涨落迭起,从急渐缓。心中更有无限温存,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我现在越发觉得,其实死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亦不知过得多久,少卿反是释然一叹,仔仔细细替文鸢拭去脸上血污,好似感慨万千般自言自语。 “死了死了。只要一死,先前的许多烦心事情也就全都一了百了。他们单为了些劳什子争得昏天黑地,我却正好乐得清闲。” 文鸢听他说的有趣,口中不禁扑哧一乐。佯怒着轻轻一拍少卿手背,反唇相讥道:“你本就再没几日好活,那也自然觉得全没所谓。可怜我明明无病无灾,却要和你这小冤家一齐送了性命。你说!你究竟该怎样赔我才好?” 少卿忍俊不禁,知她是与自己存心取乐,当下随言就言,附和着赔笑道:“那就罚我比你多活几日,省得教你到时独自难受遭罪。” “你这人!这世上哪有盼着旁人早死的道理?” 文鸢嘴角一撇,不免颇没好气,随后又若有所思,自顾自说道:“不过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若是你先死了,却只剩我一个人独活……那总归是怕人的紧。” “好吧好吧!我便大人大量,姑且少活上几天,单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黑黢黢的山洞里受罪。” “人都说最毒妇人心,现在看来也当真不假!”少卿苦笑不迭,转而又将她连连打量半晌,眉宇之间意味深长。 文鸢被他看得满心惴惴,身子下意识向后挪出寸许,说起话来亦甚局促。 “你……你这又是怎么了?” “之前倒是我看走了眼,想不到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姑娘家,发起狠来竟然如此厉害!”少卿两眼饶有兴致,便倚着那黑熊尸首同她揶揄:“你可还记得,自己刚才同这畜生放对时的样子么?” “你就是一向瞧人不起!” 文鸢稍一怔神,颊间泛起一丝忐忑慌乱。念及方才诸般情形,至今仍不免心有余悸。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只是……只是觉得若不把它给杀了,咱们便谁也活不成了。” “只可惜你虽将它杀了,咱们却依旧活不成了。” 少卿吐了吐舌头,忍不住继续戏谑调侃:“不过这几日我总要多加小心,要是一不小心惹恼了你,只怕这畜生便是我的绝好榜样。” 文鸢咯咯一阵娇笑,频频点头称是:“你知道就好!咱们可要有言在先,只要你敢稍微欺侮了我,我便非要教你有个好的不可!” 说完,她忽的莫名沉默良久。少卿心头一懔,忙出言询问,俄顷方听得文鸢轻轻咳嗽数声,口中强颜欢笑道:“没什么。平安,你不觉得这里变得越来越冷了么?” 此话一出,端的教少卿吃惊不浅,知这正是她体内气血亏虚之兆。虽有心为其包扎,可转念又觉于事无补,到头来只默然将少女依偎入怀,更在暗中微微红了眼眶。 “你这是怎么啦?” 文鸢嘤嘤一声叹息,抬眼望向头顶方寸青冥。恍惚记得临来时外面尚是晌午,如今天色却已微微见暗,依稀可见星汉低垂如雨漫洒,悬梢缀黛时隐时现。 “小时候,我便总是和我娘一齐在院子里数天上的星星,她往往数的极快,我从来也比不过她,只好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每到这时,她便会像变戏法似的寻来些有趣的小东西,笑着再来哄我开心。” “待会儿我就要到天上去同她数星星啦!只是这次……不知道她又会为我准备些怎样的稀奇物什。” 少卿从旁听的痛如刀割,悄悄拭去眼泪。除却好言劝慰之外,便一般的将心事向她合盘托出。 “我和爹娘也早已分开有十六年了,单不知现下他们究竟是死是活。” “听说文先生平日对镇上的人多有关照,今后若有难处,想必他们总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他触景生情,恍惚忆起恩师璇烛,以及青城山上其余教中长辈,心中同样感慨万千,“先生待我如父,少卿今生无可为报,只好等到来世结草衔环再行报答。柏姑姑……并非是少卿有负您一番重托,实在是我力有不及。今日命丧黄泉,那也正是合该有此一劫。” “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总算是能好受些啦。” 文鸢会心一笑,声音却已愈见微弱,“好平安,等我死后,你便把我放在那堆荆条上给烧了吧!省得教你之后一睁开眼……便瞧得心烦。” “你还真是好不客气!”少卿佯作嗔恼,打趣着温言细语道:“咱们也不过乃是一前一后的事情,还请文姑娘你大发慈悲,教我临死前总能省些麻烦。” 文鸢身子簌簌颤抖,虽欲开口呵斥,却已力不从心。只虚弱至极微微颔首,五根纤细凝脂的玉指紧紧攥在少卿手间。 少卿会意,甚是艰难的挪动躯体,如回应般轻捏了捏她温香软玉似的手掌。未及再行动作,便觉眼前骤然一黑,就此昏昏不省人事。 第三十七章 山野精 等到少卿再行转醒,但觉脸上阵阵冰冷湿漉。木然睁开双眼,只见一只小小猿猴憨态可掬,正与自己四目相顾。 在它手上,一片偌大蕉叶露液流淌,滴滴如珠,滚落在少卿脸颊之上。 “你这小猴子!” 少卿意兴阑珊,抱怨之余本欲将其驱赶开去。可刚一抬起手来,一条臂膀却又蓦地僵在空中。 猿类善登陡峭固然不假,可这石室高足十丈,四周无处攀援,这猿猴凭空现身在此,思来也委实是桩咄咄怪事。 “小猴子,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少卿眸中一亮,心知二人今日是否能够逃出生天,多半全都仰仗于此。那猿猴似乎颇通人性,一时反倒不躲不闪,俟少卿话音落定,遂竖起两根绒毛密布的手指直指天穹。 少卿先是一愣,茫然抬眼看去,只见不知从何时起,自那天井之上竟已垂下一束约莫碗口粗细的长长树藤,而这猿猴多半也正是借其顺势而下,这才得以来到二人面前。 如此绝处逢生,真教少卿大喜过望。转眼又蓦地如梦惊醒,赶紧伸手一探文鸢鼻息。待发觉其虽气若游丝,但终归犹有一息尚存,忙扯碎自己身上衣衫替其略作包扎,又欲四处找寻几根藤条,好将她就此负在背上。 他苦苦摸索半晌,奈何眼前金星直冒,这本来轻而易举之事,此刻竟端的难比登天。便在此时,忽听耳畔吱吱数声轻啼,旋即指端触之一物毛绒瘙痒,赫然是那猿猴已从旁觅得五六根藤条塞到自己手中,后又一马当先,跑向那树藤下面咿呀鸣叫。 “小猴子,这可真多谢你啦!” 少卿哂然一笑,心下好生感激。后又话锋一转,自文鸢耳畔柔声诉说。 “咱们能走得脱了,你……你可千万莫要自己死啦!” 言讫,他便谨小慎微,将自己同这少女牢牢缚在一处。其间触及伤处之时虽觉痛入骨髓,也只得咬牙极力忍耐。不多时总算自觉万无一失,这才蹒跚着站起身来,向着眼前唯一生路踟蹰走去。 那猿猴双手连拍,俨然欢欣鼓舞。蹭蹭向上攀爬,转眼将半边身子悬在空中摇晃。少卿目光如炬,紧紧抓住那树藤,侧过头来再三确认文鸢安危无恙,当即再无迟疑,就此双膀一同较力。 临攀登前,他早已想到此举注定颇不顺遂,孰料等到当真行将起来,竟又较其先前所料更为难上加难。 这树藤之上倒刺密布,根根足有半寸长短。那猿猴手掌玲珑,更兼遍生绒毛,对此自然百无禁忌,然少卿却与之大不相同。才刚爬到中途,双手掌心早已被刺的血肉模糊,沥沥鲜血染红树藤,又滴到下面水潭之中,莫名泛开一抹迷离绯色。 少卿额上冷汗如注,嘴唇煞白如纸。虽不顾手上剧痛,只管向上攀爬,奈何他甫遭重创,更要顾及兀自人事不省的文鸢,本来放眼触手可及的数丈之遥,竟似更为隔着万仞天堑,端的绝难逾越。 依稀间,他背后忽然传来文鸢奄奄一息之声。 “好平安,你还是把我给放下来吧!不然……咱们谁也活不成。” “你先别做声,咱们……马上便能出去了。” “你何必骗我?这里有十几丈高,连你自己出去都费力的紧,那又……” 文鸢急从心生,话中杂糅哭腔。原想挣开身上束缚,转念又恐反而连累少卿,一时竟不敢稍作动弹。 少卿眼中血丝密布,抬头望向头顶明河如瀑,强颜欢笑道:“我先前说要死在你的后面,不过现在倒是有些后悔了。” “自己活着实在寂寞的紧……我总要……总要比你早死些才好。” 文鸢胸中暖意融融,金纸般的脸上隐隐缭绕红云。口内含混不清,不知又说了些什么,转而轻轻侧过头来,将自己一边面颊紧紧贴在少卿背心,终于昏沉沉再度睡去。 少卿喘气如牛,颈间丝丝兰气吹拂,心下却是从所未有的笃定无疑:“你既肯为我以身犯险,顾少卿堂堂七尺之躯,又岂能将你弃之不顾?”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倘若今日你我二人侥幸不死自是天可怜见,若是到头来依旧难以活命,那也是时也命也,至少我已竭尽所能,总不算枉负大丈夫一世顶天立地。” 他兀自心念电转,陡然似有何物撩拨鬓梢,正是那猿猴一根细细长尾萦卷倒勾,随风摇曳晃荡。 它两只眼珠滚动流转,恍若暗藏无限狡黠,而后身形倏展,眨眼来到离少卿头顶未足尺许远处。鼓动唇舌吱吱大叫,俨然像是满怀殷殷。 “这小小禽兽尚有如此心思,莫非我却当真成功不得?” 少卿思绪大振,当前诸般苦楚似在顷刻间化为乌有。抖擞精神继续朝前,几度双膀较劲,竟果真一鼓作气攀登而上,自那天井通处奋而顺势跃出。 眼下樊笼既脱,少卿胸中一块巨石总算堪堪落定,再度回想今日种种,那也当真恍如隔世一般。 他蹒跚脚步,来到近前一处干燥所在。两肩卸力,将文鸢暂且安顿下来。举目环望周遭暮色苍茫,又终于将目光落在这少女一张绝美面庞之上。 此刻文鸢唇角吐气如兰,仿佛兀自酣睡未醒。两靥之上几抹血痕将干未干,于人见来端的更添明艳无双。 微风过际,馨香如许。少卿心头一懔,念及方才在那石室中一番旖旎倾诉,顷刻间竟是瞧得如痴如醉。怔怔出神般向前愈凑愈近,转眼已能感到她口中气息轻扑面膛,全是种难以言状的无穷受用。 “要是我只管留在这里,再不用去理会青城山和楚家的劳什子,也真不知该有多好呐!” 他心有所想,身子便如着魔般木然前挪。目光柔和仔细端详文鸢良久,浑然不觉二人嘴唇已然相距只剩咫尺。 钟灵毓秀,缱绻温柔,一时无不俱在眼前。 “吱吱!” 少卿肩上吃痛,自如今无限绮梦中惊醒。只见那小小猿猴正在自己身上抓耳挠腮,分明一副怒气冲冲。 “惭愧!若不是这小小畜生,我竟险些铸成大错!” 少卿脸上一红,何曾料到禽兽当中竟有如此通于人性之物。霎时间好似遭人道破心事,直将身子连连倒退。 “她为你重伤在身,如今生死难料,你却还有心思来想这些毫不相干的事情!顾少卿呀顾少卿!你这岂不是恩将仇报,趁人之危么?” 他耳根发烧,须臾深吸口气,重新扶在文鸢腰际。一俟认明方向,便踉跄着朝山下发足而去。那猿猴见状,似是颇为满意,纵身一跃落在少卿左肩之上,双眼微闭怡然自得,再未如刚才般上窜下跳,搅得他人不得安生。 “文鸢姑娘!平安客官!你们究竟在哪啊?” 亦不知在林中又走多久,忽听远畔传来叫喊,声音倒与镇上客栈里的那个曲伙计颇有几分相似。少卿大喜难抑,知二人终于转危为安。本欲高声呼唤引来救援,却因伤势危重,早已说不出一个字来。遂只得胡乱抓住手边一丛灌木,奋力将其摇得哗哗作响,在这夤夜当中倒也着实清晰无比。 “文大夫!那边好像有人!” 果然,曲伙计听到动静,连忙朝身后一句招呼,自己则直奔彼处而来。而在他身后,则又是无数脚步声匆匆渐近,以及放眼点点爝火跃然林间。 “平安客官!文鸢姑娘!你……你们这是怎么啦?” 眨眼工夫间,曲伙计已然率先赶到,待看见二人如此狼狈样貌后着实大吃一惊。直接丢下火把,将少卿与文鸢分别架在自己左右肩膀,又放声招呼其余之人,教他们快些过来帮忙。 文歆年平素悬壶济世,多有施恩于人,此番得知文鸢有难,众乡民自然无不踊跃,欲报往日恩情。不多时,但见他领着足足百十余人来到近前,一片火光明灭之中,赫然可见人人脸上风尘仆仆,显然曾在一路之上颇费许多周折。 “平安兄弟!鸢儿!你们……” 等文歆年赶到近前,先是大惊,后又忧形于色,为二人分别诊脉。直到认定女儿与少卿伤势虽重,但还尚可挽救,这才总算如释重负,连连伸手拭去额上冷汗。 “平安客官,你和文鸢姑娘这怎会伤成这副模样?莫非……莫非是碰到了山神……” 曲伙计咽下一口唾沫,难掩心中好奇。可转而想起往日众人口中流言,以至刚一说到山神二字,口中便不由戛然而止。举目四望之下,更觉夜色中别有何等凶物邪祟蛰伏窥视,而今正自伺机杀人夺命。 他脑内惶惶不安,随身子一阵颤栗,反而令少卿脚下立足未稳,险些摔跌在地。好在少卿虽负重伤,反应倒算奇疾,赶紧把腿一叉,勉勉强强得以稳住身形。 少卿苦笑连连,终究不便见责。好在经这片刻喘息,他总算已能开口说话,便把二人此行前因后果大致道来,至于文鸢独自杀死那黑熊之事,思来想去还是打定主意,将其暂且略过不提。饶是这般,待众人听罢过后仍皆勃然变色,无不啧啧称奇。 “你们都能安然无恙,那便是天大的福气。” 文歆年脸色苍白,端的暗觉后怕不已。又朝众乡民躬身为礼,眉宇之间感激万分。 “无论如何,终究是小女天性顽劣,这才累得诸位奔走劳碌,文歆年实在惭愧之至。” “文大夫这是哪里的话!从前您对咱们多有照顾,如今文姑娘有难,我们要是再不肯出上一膀子力气,那还能算作个人么?” 这一众人等俱是淳朴乡民,起先不知是谁一记高呼,左右登时频频传来附和。当中更有人直言今后但须文歆年一声招呼,自己也定然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文歆年竦然动容,不迭千恩万谢,又请曲伙计等人助自己将伤者送回家中。余人见此间事情已了,当下各自散去,俄顷四下人声尽灭,惟余虫鸣窸窣划破悄阒,静待来日羲日复生。 自从山中归来,文歆年便将二人各自安顿妥当。文鸢体内失血虽多,但只须多加调理,不日自会痊愈如初,至于少卿则与之大不相同。 他身上旧疾本就紧迫,这次更是伤上加伤,可谓凶险之至。事到如今,唯有冀望这冰玉红莲确有起死回生之效,才算不曾枉费二人此番历经生死,以自身性命相搏。 本来,文歆年原拟冰玉红莲得于造化,必可药到病除。孰料一剂药服下肚中,竟反倒令少卿高烧不止,面孔间黑气笼罩。再加唇间肌肤皲皱开裂,赫然已是一副病入膏肓之兆。 文歆年急在心中,可饶是其穷尽平生所学,接连三四日却依旧未能使少卿有丝毫好转。他心中万念俱灰,只道是自己所施不得其法,反倒平白害了一条性命,忧思过度之下竟至形如枯槁,满脸一副憔悴黯淡。 不过等到第六日里头,少卿脸上黑气终于隐有退去之兆,纵连脉象亦较日前愈发平实有力。如此转机突如其来,实令文歆年大喜过望。左右女儿伤势已无大碍,便索性搬来屋中与少卿同住,一连数日宵衣旰食。 在此期间,文鸢数次欲待前来探望,却都遭父亲以少卿尚需静养为由拒之门外。她虽有不甘,但转念亦恐耽搁少卿病情,到头来往往站在院中,只在门前望眼欲穿。 万幸自二人与文歆年回家过后,那小小猿猴便始终未曾离开,几天下来已同文鸢分外熟络。诸般狡黠捧腹之举每每总能逗的她咯咯娇笑许久,如此,这才不至令其终日百无聊赖。 想是这冰玉红莲确有不世之功,更兼文歆年昼夜悉心调理,少卿只觉身子一日较一日愈发轻健,甚至每逢盘膝吐纳,已能察觉周身大小经脉之间依稀似有内息澎湃充盈,俨然一副蓄势待发。 “平安平安!你身子可觉得好些了么?” 这日少卿正满心欢喜,在心中盘算归期,忽听房门吱哑作响,转眼文鸢蹑手蹑脚潜入屋内。待认定父亲的确不在,这才无所顾忌,急不可耐般跑到跟前。 她俏脸一扬,频频点头道:“不错不错!看来你果真福大命大!” “不过嘛……你总要好好感谢我才是!要不是我非拉着你到山上去,恐怕你这条小命也多半是要给留在这里啦!” “文先生不是教你不可随意进来,待会儿要是让他给撞见了,那也非好生教训你一番不可!” 少卿不甘示弱,便以文歆年先前嘱托假言恫吓。奈何文鸢却嘴角轻撇,好似满不在意,“爹爹说要到镇上去替人瞧病,非要到晚上才能回来。如今家里面便只有咱俩,只要你不肯说我不肯说,莫非他老人家长了千里眼顺风耳,还能未卜先知不成?” “你怎知我便不会同文先生说起?” 文鸢先是一怔,虽知这不过是他一番戏谑话语,但还是假意沉下脸来,狠狠在少卿手臂上捏了一把。 “你要是敢说出半个字去,我……我就先把你的舌头给割了下来!” “那你最好还要把我的双手也一齐剁了,若是让我还能写字,这岂不是百密一疏,毕竟白费工夫?” 少卿被她牵动伤处,额上冷汗直冒。不过口中却不曾失了揶揄,一语甫歇,又把身子向后退挪寸许,佯作一本正经道:“我说文鸢姑娘,咱们总归是男女授受不亲,凡事还应多多在意才好。” “你这人!” 文鸢脸色骤变,似因心中大急,眼看着便要落下泪来。 “你当时摸也摸了,事到如今怎的又想全不认账?我……我实在是活不成啦!” “你……你别哭!我……我……唉!” 少卿满脸窘迫,虽欲好生劝慰,又恐言多有失,反倒令她平添误会。只是回想当初在那石室中诸般旖旎缱绻,至今也还如梦如幻。凡世间情愫之事,从来剪不断,理还乱,每每愈是思量,便不由愈发深陷怅惘,不知如何方能自拔。 “你害怕啦!好极!好极!” 而见他面红耳赤,文鸢反是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盈盈在其身畔坐定,悠悠然开了绣口。 “你放心吧!当初咱们只道是谁也活不长了,这才有了后来的那许多劳什子。” “不过既然你我还好端端的活着,从前的事情也就全都做不得准啦!” 话虽如此,可文鸢却仍旧一脸娇羞,待最后索性轻轻侧过头去,颊间泛起一丝苦涩笑意。 “只要你走后不曾全然将我给忘了,我就已经是谢天谢地啦!” “原来你知道我要走了。”少卿脑中浑浑噩噩,便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答话。 “打你来的第一天起便心心念念着要走,如今身子见好,又有谁能留得住你?”文鸢听罢,朝他没好气般白过一眼,撇嘴忿忿道:“走吧走吧!省的你整天在我面前晃的心烦!不过我倒是奇怪,莫非我便这么讨你的嫌弃,连教你再多待上几天也是不肯?” “胡说八道!这普天之下又有谁敢嫌弃了咱们文鸢姑娘?要是真有哪一个不开眼的胆大包天,小人头一个便替您老人家出手料理了……” 少卿赔笑不迭,满拟搪塞一番,姑且蒙混过关。孰料却闻屋外脚步声起,转眼已推开柴门,踱踱行入院中。 “遭了!一定是爹爹回来了!” 文鸢脸色骤变,本想溜之大吉,却又怕刚好同父亲撞个满怀,一时便在原地团团打转,急得焦头烂额。 “你先寻个地方躲藏起来,待会儿一切见机行事。” 少卿一声叹息,无奈向她使个眼色,又往一旁帐子后面努嘴。文鸢微微一怔,只得事起从权,蹑手蹑脚跑到里面匆匆藏好。可不知怎的,一颗芳心却端的躁动难抑,久久犹难释怀。 “文先生不是要到镇上出诊?怎会回来的如此之快?” 不多时,文歆年自外面而来,听到少卿开口相询,遂哂然而笑,只道是尚未等自己赶到镇上,那客人便差随从托信来说身子已见大好,自己这才掉头折返。转眼才一坐定,脸上却忽微微色变,眉宇之间意味深长。 “鸢儿,你还是这便出来吧!” 文鸢耳根泛红,既被父亲识破形迹,只好扭扭捏捏从幕后走出。两片脸颊微微发烧,又以半边身子小心翼翼刮蹭其人肩头。 “爹爹,您又是怎么知道我就藏在屋里面的?” “你这孩子!”文歆年目蕴爱怜,自她鼻尖作势一抿,“我刚才坐下时,发觉这凳子上面还是热的。如今咱们家中只有三人,既然不是我又不是平安兄弟,莫非是哪里跑来的野猫野狗,专门跑到这里呼呼大睡么?” “原来什么事情都瞒不过爹爹!” 文鸢恍然大悟,转眼又改换形容,眨动妙目嬉笑说道:“您消消气,要是为这气坏了身子,女儿可就实在万死难赎啦!” “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您便只把我当做个野猫野狗,闭一闭眼也就全都过去啦!” 第三十八章 江山好 文歆年慨然一笑,脸上既似欣慰,又似颇为无奈。 “我知你二人共历生死,如今自然情真意切,先前之所以不许你进来探望,那也是怕打扰平安兄弟休息,到头来反对他伤势痊愈不利。” “不过眼下平安兄弟身子既已见好,你若再想前来倒也无妨,下次便不必如这般遮遮掩掩。” “您可要说话算话!”文鸢喜出望外,如同唯恐父亲事后反悔般急声应道。 文歆年微微颔首,“不过此事总归要看平安兄弟的意思,倘若他不肯答应,那我也是爱莫能助了。” 少卿略一愣神,忆起肩上使命,遂拱手为礼,先行谢过这父女二人此番救命之恩,又转而正色道:“只是我先前曾受他人之托,恐怕明早便要动身启程,与二位就此作别了。” “走走走!赶快走吧!” 文鸢面露嗔颜,忿忿然甚为着恼。文歆年连连摇头,只教女儿不可赌气抱怨,而后徐徐道:“受人之托,理当忠人之事。平安兄弟年纪轻轻,已然能有如此担当,看来我果真未曾看错。” “这很好……很好……” 他神色稍异,继续和颜续道:“既然平安兄弟执意要走,文某自然不便强留,只是如今你体内尚存隐疾,仍需悉心调理为宜。” “这样吧!今晚我再去配上几副方剂供你路上携带,切记连服半月,方得不留后患。如此,也好教我和鸢儿不再替你担心。” “呸!这痴子又有什么好的?哪一个稀罕为他担心?” 文鸢两靥微一泛红,赌咒发愿般欲待撇清干系。文歆年忍俊不禁,话锋一转,又问少卿可曾把自己所说全都记下。 少卿闻言,自是求之不得,忙起身再三致谢。文歆年微笑以对,只说这不过是医者份内之责。 他自觉无所遗漏,这才招呼女儿一道离开。文鸢心中固然不愿,却只好悻悻随之动身。不过临出门前,终是按捺不住心中关切,悄悄侧过头来向身后暗瞥。孰料却正好与少卿四目相对,不禁登时间涨红了面颊,如逃也似的匆匆跑向院中。 夜色方兴,黛色溶溶。眼下虽值酷暑,山中却依旧尚存着几分料峭寒意。少卿卧床多日,如今首度走出房门,心情自然大好。顾不得脚下步履蹒跚,依稀只觉目之所及诸般草木林石,无不分外亲近可喜。 他放眼望去,见远畔一袭身姿曼妙翩跹,恍若风中飞絮轻灵。身旁一团灰影晃动倏忽,始终未离寸步,想来也自是先前那小小猿猴无疑。 “难得平安兄弟有此雅兴。请坐,请坐。” 少卿稍一怔神,方才发觉此间主人已缓缓走到跟前。便随他信步,来到院中几张石凳边上。 文歆年面色恬淡,请少卿与自己对面而坐,目光极为柔和,自始至终未曾在女儿身上移开半刻。 “连日来承蒙文先生照料,平安实在无以为报。明日一别过后,也不知从此是否还有再会之期。” 少卿恭恭敬敬,再度向他称谢。文歆年静静听了,却只哂然一笑,眉宇之间洞若观火。 “平安兄弟心中如有疑惑,不妨这便一吐为快。” “文先生……” 少卿悚然动容,似未料到他会如此开门见山。回想当初在那石室壁上所见刻字,方才沉声说确有一事想要当面讨教。 “当日听您说起,那冰玉红莲从来只生长在极西之地的大雪山上。既然如此,那又为何会莫名其妙,忽然出现在了江陵?” “你有此疑问,那也的确合在情理之中。” 文歆年若有所思,遂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道:“说来那山中的冰玉红莲其实并非天然生长,而是早年间由一位剑侠途径此地之时,刻意将其留存。” “当时我与鸢儿初回故土,也是之后才听镇上之人提起,说这位侠士武功极为高明,手中一柄乌黑长剑,更有万夫不挡之勇。” “只是冰玉红莲向为天下奇珍,他究竟为何会将如此至宝弃之不顾,那也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口中微顿,转而注视少卿,“平安兄弟既是江湖中人,想必总归是要比文某瞧得更加通透些的。” “平安本事微末,如何能与这等前辈高人相提并论?” 少卿叹一口气,见文歆年一副和颜悦色,终究渐渐变得随意起来,“早前文鸢姑娘与我闲谈,言道您曾经身居庙堂。先生世间大能,若要凭此扬名立万可谓易如反掌,却又为何反倒隐居不出,在这山野之间蹉跎岁月?” “这孩子还真是什么都肯同你说起。” 文歆年亦不以此为忤,反倒面作苦笑,好似感慨万千,“鸢儿此话倒不算假,只是巫医巫医,医者尚在巫后,歆年虽也曾身着一身朝廷命服,却从不敢与世君子们忝称同僚。” “况当今之世,庙堂之上,奸佞当道。四境之内,豺虎狼行。尸位素餐已属难能可贵,更有甚者鱼肉百姓作威作福,自己却犹然沾沾自喜,以为乃是莫大殊荣!君子?唉!又有几人真能德合于此?” 少卿心头一懔,只觉此刻自己面前之文歆年,实与平日所见截然判若两人。当下挺起胸膛,继续开口追问。 “上医医国,既然如此,先生何不表率众人,无论如何总也胜过……” “表率众人?” 文歆年神色忽黯,好似意兴阑珊般将这四字喃喃重复一遍,“朝野昏昏,举世皆浊。指望一二清流振臂一呼,便可澄清玉宇,从此天下太平?” “难!难!难!” 月华如水,幽幽寒芒洒在其人脸颊,一时更添无计彷徨,“就如你我眼前之夜,漆黑一片,不知尽头。烛火再亮,充其量也只能只能照耀脚下方寸道路,等到自身光芒散尽,那时又该如何是好?” “这……” 少卿口内讪讪,默然呆坐半晌。俄顷掸落衣袖间料峭露华,涩然感慨道:“家师亦曾与我讲起,仁宗朝庆历新政,务在整肃吏治,裁撤冗员,可凡使旧制不变,一切终究于事无补。整肃一批,便会有另一批步其后尘。裁撤一人,则会有新一人翘首以盼。” “趋之若鹜,欲壑难填。只是彼此所求所谋,说来说去还不尽是百姓血泪,还不尽是民脂民膏?” “令师有此感悟,足见心中无上胸怀!”文歆年眼蕴微光,频频点头称是,“疾在腠理,烫熨可及。疾在人心,药石何医?有些人穿上这绯袍玉带,便红了双眼。戴上这雁翅乌纱,便失了本心。只顾投机钻营,不谙生民疾苦,只想欺上瞒下,不理世事艰辛。只可见凤阁龙楼连霄汉,殊不知玉树琼枝作烟萝。” “平安兄弟,你可知偌大一个大宋朝其实早已内外交困,恐怕不日便要大难临头了。” “先生这是何意?” 起初,少卿只道他此话不过乃是感慨,可转而见文歆年满面凝重,登时间只觉脊背阵阵发凉,忙不迭连声问道。 “平安兄弟是否听人提起过女真其名?” 文歆年二目灼灼,忽抛出一句莫名其妙之语。少卿如坠云里雾中,懵懵点头答道:“这似乎是辽国辖内的一支夷狄。” “莫非先生是恐辽人眼见本朝陵迟凋敝,故而蠢蠢欲动,想要大举南侵?可这又同女真究竟有何干系?” “看来平安兄弟是只知其一,却委实不知其二了。” 文歆年眉关紧锁,听罢反是愈发忧形于色,“辽兵固然骄横强悍,可自昔日檀渊盟后,两国百余年来早已再无刀兵。依文某看来,其实倒也未足为虑。” “只是去年此刻我曾同一位路过的北朝客商攀谈,得知当前女真一族已然誓师反叛。辽帝屡次雷霆弹压,可到头来往往损兵折将,一来二去反而助其无由坐大,隐隐已存取而代之之势。” “平安兄弟,倘若依你之见,如今本朝又该作何打算?” “自然是趁此良机图谋故土,否则岂不白白浪费了如此千载难逢之机?” 少卿浑然不假思索,随后尚不忘补充续道:“宋辽两家虽百年未经边事,可自二者立国之初便互为仇雠。倘若这次能借辽国式微,开疆拓土收复幽云,一派中兴气象岂不尽是唾手可得?” “倘若事情果如平安兄弟所言,则我中原汉地离遍地膻腥……便已为时未远。” 寥寥数语,不啻平地惊雷,教少卿只觉陡然如遭电击。另一边厢,文歆年苦笑声声,同他目光相接,意味深长道:“在平安兄弟看来,若论当今辽兵宋兵,二者究竟孰强孰弱?” “近来山东义军蜂起,其中举事者多半皆为农夫,朝廷屡屡派兵,却无不铩羽而归。官军连义军尚且难以招架,又何谈同辽国虎狼之师相提并论?自然是辽兵远胜宋兵百倍,那又……” 少卿口中戛然而止,一时恍然大悟。浑不自觉间,额上早已涔涔汗如雨下。 “先生的意思是……” “旁人既可兴兵平辽,又何尝不能挟所余之势,一举挥师灭宋?” 文歆年一语道破天机,正与少卿所料不谋而合。少卿脸色剧变,可谓如坐针毡,下意识便要起身,却被文歆年抬手阻拦,请他先听自己把话说完。 “料现下朝中众臣心事,也当正与你先前所说分毫不差。更有甚者,恐怕如今已将幽云数州视为囊中之物,无不急于开疆拓土,手创不世之功。” “图谋幽云?如此与虎谋皮,岂不正是自寻死路?” “先生既知此害,何不前去游说曾经同僚,请他们当朝陈明利弊,好教天下万民或可免于倒悬?”少卿颊间肌肉紧绷,再难按捺满腔焦灼。口中声音之大,就连文鸢也都远远听到异样,不由停下手上之事,遥遥望向二人。 “看来平安兄弟是把此事想的太过简单了。” 文歆年挥挥小臂,示意女儿此间无事,转而继续说道:“本朝立国百年,期间可谓受尽北朝欺侮。其实不单朝中诸臣,便连寻常百姓亦对此颇有忿忿难平,只因苦于力不如人,这才只好一味暂行隐忍。”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风水轮换,群情义愤,慷慨激昂,皆道眼下正是一雪前耻大好之机。平安兄弟我来问你,此时倘若有人忽然前来极力阻拦……你觉他们又会怎样?” “我……” 少卿本欲争辩,可口中讷讷半晌,最后反倒骤然泄下气来,只觉十指冰凉,如置身万丈冰窟,“物议如刀,人言可畏。他们定会勃然大怒,纷纷指责此人吃里扒外,说不得……说不得尚要将他碎尸万段,以正天下人心。” “文某自觉并非贪生怕死之人,若能以我一人之命换来天下黎民安享太平,那也自然甘之如饴。可即便他们将我千刀万剐,事情却依旧毫无半分转机。于人于己,又有何益?” “何况……何况……” 文歆年眉头微皱,一副欲言又止。然少卿却已察颜观色,从中觅得一二端倪。两道目光望向远处那活泼少女,轻声询问道:“先生是为文鸢姑娘今后担心?” 文歆年听在耳中,便也不再隐瞒,“这孩子四岁丧母,十余年来跟着我在此孤苦伶仃,也说得上是个苦命之人。” “如今我已时日无多,只求余生每日伴她左右,聊享几分天伦之乐。可待我死后,又有谁能再来照料于她?” “先生正值盛年,又是当世名医,那又何来时日无多之谈?” 少卿瞠目结舌,一时难以置信。反观文歆年则颇为坦然,遂将个中原委如实道来。 “医术之道,通幽入微。可所治者惟伤惟病,若要借此行逆天篡命之举,那也实属无可奈何。” “凡我文家男丁往往寿数短暂,每至天命之年便会无疾而终。此事由来已久,数代从无例外。而时至今日离我大限之期……满打满算也已不足三月光景了。” 一语至此,他忽略微压低声音,连连摇头道:“此事我还不曾同鸢儿提起,还请平安兄弟暂且替我保密。” 少卿心下五味杂陈,原想好生劝慰于他,却又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良久,才终于横下一条心来,将自己本名身份,以及是如何奉了恩师之命前往楚家,又阴差阳错遭人构陷之事和盘托出。言道先前所以心心念念急于动身,便是为将此间情形尽早通传师门,请他们早作准备。 “非是少卿有意隐瞒,实在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便宜行事。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青城山?” 文歆年却并未太过意外,稍加沉吟,若有所思道:“看来天下之事还当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世人都说青城山上尽是些阴险狡诈之徒,只是如今既与顾兄弟相识,这才发觉原来并非如此。” “文某当年立志杏林时曾许下誓言,不论何人,只要因病前来,那便彼此无所相异。至于旁人眼中所谓门户之分,在文某看来其实全都不值一提。” 少卿脸上动容,只觉与文歆年一席攀谈,端的如沐春风。犹豫再三,终于抱拳执礼,将满腹心事向他讲出。 “先生于少卿恩同再造,倘若先生真有一日驾鹤西去,我本该责无旁贷,替您了却心愿。只是江湖之上从来血雨腥风,一旦不慎将文鸢姑娘牵连其中,少卿……少卿也实在万死难赎其罪。” “我明白,我明白!” 文歆年不胜唏嘘,感激似的轻轻一拍他肩头。两人便如这般默然对坐,影影绰绰间,俱从彼此眼中看出无尽感慨系之。 “平安!你看我逮到了什么?” 少卿闻言一怔,总算悠悠转醒。只是此刻复见文鸢其人,内中心境却已较曾经略有不同。隐隐避开她两道欢欣目光,眉宇间强颜欢笑。 文鸢满心喜悦,翩跹凑到二人近前。素手轻扣悬于当胸,不迭喜孜孜道:“你快来猜猜!要是猜得错了,我也非要好生罚你不可!” “我又不是变戏法的江湖骗子,如何会有隔空见物的本事?”少卿不胜其苦,不迭长吁短叹。 “许是教你碰巧在哪里逮到了什么稀罕玩意儿,可这东西我先前却偏偏连见也从没见过。” “鸢儿!” 文歆年亦佯作责备,从旁皱眉道:“这次在山上,多亏了平安兄弟你才能保住性命。如今他身子还未痊愈,你可莫要再来耍小孩子脾气。” “我哪里有耍什么小孩子脾气!”文鸢嘴角一瘪,两靥微露嗔颜,“再说你看他现在明明能走能跑,倒像比来时整整胖了一圈,可哪还有半点病入膏肓的样子?” 她似是急欲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言讫遂抬起脚来,轻轻在少卿小腿上面一踢。 “你自己说!我这话究竟对也不对!” “既是文姑娘的话,那又岂有不对的道理?” 少卿不忍拂她兴致,便在嘴里附和称是。又紧盯少女双手,假意苦思半晌,这才沉声断言道:“我猜这里面多半是只小鸟儿,又或是松鼠之类的小东西,否则也绝不会教你这般欢喜高兴。” “大错特错!” 文鸢咯咯数声娇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旋即又故作神秘,顺势将手捧至离少卿面前不足尺许远处,“我若不肯告诉你,你也一定猜不到在这里面的究竟是些什么!” 她口中言语不辍,双手却已小心翼翼,微微打开一道缝隙。借着这缝隙抬眼望去,只见里面似有数点幽光跃然闪烁,明灭不定。正是几只小小萤虫上下振翅,兀自扑朔欲飞。 文鸢唯恐它们从掌心逃脱,一俟给少卿看清,忙再度合起手来。然那幽光却依旧自指缝中隐隐透出,自她两片姣好面颊之上,映开数许浅浅红云。 “你既是猜的错了,那便合该受罚!” 少卿有苦难言,心道此事明明皆是你一人自说自话,自己又何尝当真答允下来?只是如今文鸢方在兴头,又岂会轻易善罢甘休?一双妙目四下游望,无疑是在暗中寻觅究竟要借何物好生整治少卿。 恍惚间,一团灰影忽在她身前一闪而过,来去之快,直令在场三人无不目眩。文鸢先是一惊,待耳畔回响起数声轻轻啼叫,登时如梦初醒。心念电转间,一桩妙计随之涌上心头。 “小猴子!你快过来!” 她水眸湛湛,就此半欠下身。那猿猴通于人性,闻言竟三跃两跃径直落在她肩头,舒展双臂搔首弄姿,两眼不住打量徘徊。 文鸢被逗的忍俊不禁,右手小指在它额上轻轻一碰,摇着头煞有介事道:“小猴子小猴子!你到我家里来也已有些日子了,可到现在却还一直没有个名字。” “不如这样好啦!今后我就叫你平安怎么样!” “你……” 少卿先是一怔,而后便与文歆年一同笑着摇头。反观那猿猴却似通晓人言,听罢顿时手舞足蹈,一张小嘴叽叽喳喳啼鸣不断。 黛影婆娑,山色空濛。冰轮游风,鸣条覆拢。这三人一兽如是相望,依稀只闻虫鸣呕哑搅动暝色,声声浅笑未绝如缕。 那笑声中如有四字。 愿付此生,如是我闻。 第三十九章 阴阳路 “爹爹可也真是!就不能和我一齐来送一送你,非要留在家里等什么外人!” 少卿在此盘亘旬月,如今总算重新启程回转青城。文鸢陪他自蜿蜒山路间几经辗转,不多时终于耐不住性子,忿忿然开口抱怨。 “只怕文鸢姑娘此话是假,想要教文先生前来同你作伴才是真吧!”少卿从旁听了,一边足下见辍,一边转过身来,同她揶揄调侃。 “哼!就算是又怎样!待会儿你自然拍拍屁股走人了事,我却要无聊至极自个儿沿着山路回去!不成不成!这实在太不公平了些!” 文鸢颊间泛红,索性反唇相讥。少卿哑然失笑,只觉眼前这少女实在恁地有趣,直不由得愈发戏谑心起,“既然如此,不如我吃一吃亏,这便把你原原本本的送回家去,之后再独自一人动身赶路。” “还是算了吧!你若真把我送回家去,恐怕我免不得又要再来送你。就这么你送我我送你的,那不是跟个痴子一般了么?” 文鸢口中颇没好气,狠狠白了少卿一眼。旋即又转嗔为喜,如炫耀般仰起头道:“你这个平安虽说走了,不是还有另一个平安陪我做伴么?依我看留在我身边的这个,倒要比你本人强过千倍万倍!” “单你一人便已教文先生大伤脑筋,要是再添上个……” 少卿本来眉飞色舞,可骤然忆起文歆年如今已然时日无多,一时端的五味杂陈。而文鸢对此不明所以,则轻啐一口,自顾自般将脚边一块石砾踢下山去。 “你少来多管闲事!之前你不曾来时,我和爹爹也都从来过的好好的,今后那又会同现在有什么分别?” 少卿微微动容,到头来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待你回去后,还请替我多多拜上文先生。就说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平安日后定会时时焚香颂表,不辍年年春秋二祭。” “你这是怎么了?我和爹爹明明都好端端的活着,你又烧的是哪门子的香呐?” 文鸢满腹狐疑,只觉少卿似与平日颇有许多不同。正要开口再问,背心却忽微微一阵吃痛,倒似是什么硬物不偏不倚,恰巧打在自己脊背之上。 她满心郁郁,只道是山上土石崩落刚好如此,可身上痛楚犹未散尽,陡然一物竟又随后正中她左边小臂。力道之大,更比适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到底是谁!你可千万莫教我给逮到了,否则……” 文鸢忍无可忍,可待愤然回头一望,却又将双眼瞪的老大。少卿大奇,同样抬头看去,只见一团灰影倏忽上下,正在离二人头顶不足三四丈远处的树梢间窜动来回。 “小()平安!你又是什么时候跟来的?” 见状,文鸢心中愠恼不由消去大半,素手轻扬,示意它再靠得近些。那小兽亦不踟蹰,登时猿臂长揽,一跃跳至文鸢怀中,又以手托腮,与之彼此四目相顾。 “你这小猴子!莫不是因为你俩名字一般,又听我数落了他几句后心里面气不过,这才想要趁机报复?” 文鸢巧笑嫣然,轻轻一刮它脸间细密绒毛。孰料那猿猴竟骤然一反常态,非但口中吱吱啼叫不绝,手脚更凌空乱抓一气,只三下两下,已在文鸢衣襟之上留下数道浅浅白痕。 文鸢虽颇感意外,终归未曾多想,自它额头上作势拍了几拍,满不在乎般柔声细语。 “好啦好啦!既然你不愿听,那我不说也就是了。只是……呀!你!你这是做什么?” 她话还未说完,手背上反而传来凉意丝丝,而后便是阵钻心刺痛直透骨髓。 文鸢花容失色,赶紧甩手将其挣脱。可那猴儿竟不肯善罢甘休,未等掸落身上尘土,便又从地上弹跳,不由分说直往她胸前再度扑来。 “小心!” 少卿大骇,左边衣袖顺势挥动,内力过际恰似一面鼓足风帆般澎湃充盈。那猿猴虽身手矫捷,在这无俦气势面前亦是无可奈何。俄顷发觉无隙可乘,一条身躯在空中如箭矢离弦,重新平平落在那树梢之上。等到又是一连数声怪叫,这才又一闪身,就此匿于周遭莽莽黛色当中。 “你还好么?” 见那猿猴确已没了踪影,少卿这才长舒出一口气来。转而担忧起文鸢伤势,遂将她双手牵到眼前。 只见在其手背上面,一道伤口赫然深愈半寸,鲜血从中汩汩涌出,将她五指染作赤色参差。 少卿连连摇头,任凭在脑中左思右想,也实不知那猿猴为何竟会狂性大发。如今文鸢手上兀自血流不止,须及早妥善料理,好在其父医术精湛,似这等区区皮肉之伤,处置起来也自当轻而易举。 “我先送你回去寻文先生,免得你自己耽搁了伤势。” 文鸢面色苍白,无奈点头默许。而见她指尖鲜血淋漓,少卿便扯碎自己一边衣袖,替其简单略作包扎。 二人肌肤相触,却不由使文鸢心思辗转,又恍惚忆起此前在那石室内诸般情形。常言道相由心生,如今她一颗芳心悄然萌动,反倒在两靥间愈添红云微涨。少卿看在眼里,端的忍俊不禁,口内啧啧感慨道。 “你这人还真是与众不同!旁人受了伤后从来都是愁眉不展,你倒好像偏偏乐在其中,实在有趣!有趣!” “你又知道什么?” 文鸢满脸局促,忙转变话锋,气鼓鼓大声道:“看来这天底下凡是叫做平安的,那便全都是些没良心的小混蛋!哼!要等我之后再见到了他,也非要教他结结实实有个好的!” 说完,她便步履翩跹,调头往回折返。可转念又觉一旦当真回到家中,便要从此同少卿后会无期,终于还是刻意放慢步伐,只盼脚下这山路终能长之又长。 “爹爹!我们回来啦!” 山路漫长,总有尽头。二人又走半个时辰,双双回到原点。文鸢快行数步,当先向院中一声呼唤,可待推开柴扉,却见里面各屋房门大开,门口更不乏颇多凌乱脚印。 少卿紧随其后,见状心头一懔。尚不及仔细再看,忽被一阵轻风徐徐拂过面颊,而自这微飙当中,一抹浓烈血腥气息分明直冲鼻翼,顷刻于四下空气里弥散开来。 “爹爹?咦?不是说好留在家里会客,好端端的怎又忽然不见了……” 文鸢站在逆风向上,一时还未嗅到个中异样。少卿脸色剧变,闪身一把将她口鼻掩住,可即便如此却还是慢人一步。刹那之间,他但觉背心阴风惨惨,一股汹汹巨力恍若平地骤生,转眼已将自己周身悉数裹挟牢笼。 少卿额上汗往上涌,幸赖数日调理过后,自身内力已然恢复十之七八。青城身法迅捷无方,死生关头迎着背后那飞来横祸错动躯体,总算携文鸢一同化险为夷。 他暗呼侥幸,大口大口直喘粗气。渠料身畔竟罡芒复涌,一道黑影如鬼魅森森,自院中角落纵剑杀出。 那黑影心思老到,彼此三两招交手下来,发现少卿因要照顾文鸢安危,故而处处投鼠忌器,遂在心中暗暗有了主意。就此剑锋飘忽,矛头骤转,反而直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而来。 少卿大惊失色,登将文鸢身子平平向后推开丈许,自己则拦在她与那黑影中间,脚步微错半开半阖,化拳为指疾探向前,直奔来人胸前膻中气海。 如今少卿所使,正是青城武学中最为精妙绝伦的一式烟玉满堂。本来他信心满满,以为此举纵不能克敌制胜,至少定可逼迫对手知难而退,再不敢越雷池半步。渠料那黑影却不慌不忙,眼见少卿指风攻至,口中先是嘿嘿冷笑数声,旋即忽然变招奇疾,晃动利刃重刺少卿脉门。个中剑势转承如行云流水,俨然不失一派名家风范。 少卿如梦初醒,方知他先前种种声东击西之举,实则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奈何如今自己周身门户大开,一切终归为时已晚。唯有眼睁睁见那黑影手擎长剑汹汹欺抵,却已殊无半分还手之力。 “平安!” 文鸢粉脸煞白,虽对武学一窍不通,但也不难看出少卿此刻正命在旦夕。慌张张从地上爬起,不由分说朝他跑去。那黑影目光如炬,登时倒转长剑,一记剑柄狠狠打在其腿间伏兔穴上,又飞起一脚,足足将这少女踹出数丈有余。 “我只单要活的!你可千万别伤了他的性命!” 少卿本已闭目待死,可此话恰似当头棒喝,直教他身子猛然一阵大震。恍惚之间,只觉这声音端的分外熟悉,一个名字明明已至嘴边,却又偏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另一边厢,想是那黑影也已听到命令,陡然剑交左手,右臂转往少卿肋下叩落。少卿如遭电击,尚未及作何反应,胸中已是烦恶大起,两眼随之一黑,就此懵然不省人事。 “小畜生!你逃跑的本事不是高明的紧么?可到头来不还是落在了我的手里?” 亦不知过得多久,少卿只觉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浇在身上。愕然睁开双眼,这才发觉自己已被牢牢缚在椅上,半点动弹不得。 眼前不远处,楚人明着一袍玄色大氅,待看少卿业已转醒,遂施施然走上前来,伸手在他脸颊之上拍了几拍,眉宇间满是嘲弄讥讽。 少卿心乱如麻,又见一旁地上,文歆年已倒在血泊之中,更不由得勃然变了脸色。楚人明循着他目光扭头一望,蔑然漫不经心道:“先前我诚心诚意同这位……哦!这位文先生请教你究竟去了哪里。可惜他不识时务,偏不肯吐露半句,到头来落得个如此下场!可惜!可惜!” 所谓杀人诛心,一语至此,楚人明犹不忘大笑数声,凑到少卿身畔轻声耳语。 “看来你还真是个小灾星,先不提你我眼前这位,就说你那个什么柏姑姑……” 少卿怒从中来,又见他一副洋洋得意,端的再也忍无可忍。屏足仅存气力猛一侧头,楚人明躲闪不及,顿觉整张脸颊疼痛热辣,触手一片粘腻湿润。 “小畜生!你自己找死不成!” 楚人明暴跳如雷,胡乱抹去鼻血。反手左右开弓,一连甩出十余记耳光方才恨恨作罢。少卿耳鼓嗡嗡,两边脸颊皆高高肿起,可心下却依旧好生痛快,只道是但凡能教楚人明气急败坏,纵教自己死也心甘。 便在此时,自门外又大踏步的走进一人,黑衣如墨劲装节束,面膛森然冷如寒铁,赫然乃是当日率众与青绮对峙的何之遥。而适才出手与少卿放对的,想来也应同样正是此人无疑。 在何之遥之后,又有七八个楚家弟子鱼贯来到屋中,最后一人鸡皮鹤发,佝偻身材,手中拐杖敲得地面踱踱作响,在这一众青壮之中倍显格格不入。 少卿两眼昏昏,却不难认出其正是袁仲,口中苦笑连连,心道还真是冤家路窄。不过转念又觉左右今日注定无幸,多一事与少一事终究并无分别,当下便只佯作不见,阖了双目不发一言。 “四爷,外面那人该如何处置?” 何之遥开门见山,向楚人明抱拳为礼。楚人明沉吟片刻,好似蓦地忆起何等趣事,终将目光悠悠落在少卿身上。 “把她也带进来,先前这小畜生不是心心念念要做护花之人,如今我也正好成全了他。” “再者说,人家刚刚死了亲爹。咱们总该大发善心,教他们父女团聚才是。” 此话既出,登时引来众人一片哄堂大笑。在这其中唯有何之遥始终不动声色,只等楚人明交代明了,便大踏步出得门去,转眼拽着文鸢手臂二度回到屋内。 “爹爹!” 文鸢甫一进屋,两道目光便再难从父亲遗体上面移开。数次挣扎着欲待抢上前去,却被何之遥五根铁钩般的手指死死钳在腕间,不多时已在其肌肤间隐约勒出一圈浅浅淤青。 “你们看看!这模样还真是我见犹怜呐!” 楚人明哈哈大笑不绝,半晌才收敛得色,傲然开口道:“我说小妮子,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其实原本不必如此。要怪就怪你和你老子不识时务,偏偏要包庇这小畜生!” “算啦算啦!我楚家既是天下名门正派之首,楚某又从来有好生之德,如今这小畜生既已伏诛,我便饶了你这条小命。等到待会儿,便自行给你爹收尸去吧!” 听得楚人明此话,少卿端的如释重负,可转眼再见一旁文歆年横尸在地,又不禁倍觉心痛如绞。便在此时,袁仲忽在众人之间迈动碎步,俄顷来到楚人明跟前,一张老脸满是谄媚。 “楚四爷果然神机妙算!先是在镇上打探近日有何人购置药材,随后又假扮病患一路摸到此地。佩服!实在令人佩服!” 楚人明久居高位,对他这番奉承自然见怪不怪,脸上掠过一丝轻蔑,口中敷衍客套道:“还是袁先生亲自传信居功至伟,否则楚某纵有通天的手段,想要抓住这小畜生也非得大费一番工夫不可。” “楚四爷言重啦!” 袁仲咧嘴而笑,委实令人作呕,“不过楚四爷刚才说要放过这女娃儿……恕小老儿冒昧,窃以为此事万万不可!” “哦?袁先生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楚人明眉头微皱,心中略觉不悦。袁仲察言观色,赶紧先高赞他天生得一副慈悲心肠,实是普天之下难得的仁义表率,万般阿谀伴着身旁文鸢声声哭泣,于人听来可谓格外讽刺不已。 他一语言讫,又话锋一转,忧心忡忡般压低声道:“可楚四爷您虽是大仁大义,怕只怕有些人不懂知恩图报,日后转过头来反咬一口。依您老人家的身份地位,固然只当她是个跳梁小丑罢了,可一旦有不明是非之人听信了她的胡言乱语……” “到时流言可畏,只恐怕对四爷您和楚家全都大大不利呀!” 楚人明神情微妙,好似莫名来了兴致,“若是依着袁先生的意思,我又究竟该如何是好?” 袁仲两眼放光,无疑早便对此翘首以待,忙急不可耐,连拍胸脯道:“四爷不如把这小妮子交给在下,在下愿以性命担保,教她今后绝不会再来多嘴多舌。” “说来说去,原来你是想要金屋藏娇呐!” 楚人明恍然大悟,一时反倒乐不可支,“你这老东西还真是色心不死!不过旁人姑娘家家,正是如花似玉的大好青春,你自己挺大把年纪,就不怕一个不小心反而把这条老命给折了进去?” “四爷难道没听人说起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袁仲嘿嘿数声怪笑,露出一口森森黄牙。先前他只是听寇江离说起文鸢倾国倾城,容貌举世无双,此刻亲眼一见,竟要比先前所想更加惊艳。如今只恨不能即刻飞身上前,就此将这可人儿纳作囊中之物。 “行了行了!这次你也算助我楚家颇多,这小妮子就算是给你的赏钱,究竟想要怎样全都随你心意!” 楚人明面露鄙夷,终究懒得同他聒噪,“只是单有一点,待会儿你最好把她给我带得远些,省得教我听了心烦!” 言讫,他登向何之遥使个眼色。何之遥会意,当下掌心撤力,顺势将文鸢蓦地推向旁边。 “爹爹您说话呀!是鸢儿回来了,您快睁开眼睛看看我!” 文鸢泪眼婆娑,沙哑着声音扑至父亲跟前,不多时两行清泪已将胸前衣襟微微濡作湿润。 “可人儿,你如今虽说死了亲爹 不是还有我这个干爹来陪你作伴么?” 文鸢正泫然泣下,另一边厢袁仲却已色心大发,再难克制。他两眼如灯圆睁,嘴里狠狠咽下一口唾沫,一席话语虽看似关切备至,实则早已忍不住对她上下其手。 两人才一相触,文鸢只觉浑身上下如遭电击,等到袁仲口中恶臭扑鼻而来,不由更加几欲作呕。奋起全力欲将其一把推开,可她素对武学一窍不通,如何能同袁仲两相抗衡?只三下两下,便被其生生拽至门口。 彼此推搡关头,文鸢五指紧蜷,在袁仲枯槁似的手背上抓出数道绯色血痕。袁仲勃然大怒,霎时间凶相毕露,抡圆臂膀挥起一掌。文鸢一声惊叫,只觉阵阵钻心刺痛陡然自颊间扩散,原本白皙如雪的肌肤之上,一枚掌印赫然清晰可见。 “死丫头,如今你是死是活全都凭我心意,竟还敢来动手动脚!” 袁仲老脸铁青,似因想在众人面前寻回颜面,抖手又是一连四五个耳光劈头盖脸打落下来。文鸢唇角渗血,却始终不肯就范,只用双手死死抓住门框。即便明知无望,一双水眸依旧苦苦望向少卿,只盼今日亦能与当初在那石室内时一般,冥冥之中更有何等奇迹发生。 第四十章 故人逢 少卿目欲喷火,只恨不能即刻将袁仲碎尸万段。无奈身上绑缚极是牢固,任凭他百般挣扎,终归无济于事。 楚人明从旁看得真切,心下可谓快意之至。不怀好意般向袁仲道了声“滚出去!”自己则刻意在少卿身畔踱步来回,口中不迭啧啧叹息。 “楚人明!是英雄好汉的便全都朝着我来!教人欺侮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那又算是什么本事!” 耳闻文鸢哭嚎之音越来越远,少卿心中端的痛如刀绞,额上青筋条条绽开,喉咙中发出野兽般的嘶鸣低吼。 楚人明哑然失笑,先是饶有兴致般将少卿审视片刻,又猛然一脚踹在他胁下,个中力道之大,直教其连人带凳飞出三四丈远方才落定。 “朝着你来?哼!难不成你还以为我会放过了你,只当从来无事发生过么?” 少卿浑身剧痛,因是后脑触地,一时只觉眼前金星直冒。还未等他回过神来,楚人明便悠悠俯下身形,俨然一副苦口婆心。 “话又说回来,若是你肯告诉我,各派的武功秘籍究竟被你藏到了何处,我倒也并非不能考虑坏了那老东西的好事。” “不过你可要早作决断,若是再过上一会儿,旁人将生米煮成了熟饭,那时就算我再想帮你……恐怕也已经爱莫能助了。” “卑鄙!卑鄙!” “你杀了我吧!” 楚人明对少卿这番狂怒并不意外,示意随从重新将他扶正坐好,自己则始终神情微妙。 “小畜生,我真想立刻一刀与你来个干脆!” “只是临行前我二哥曾有言在先,教我无论如何定要撬开你的嘴,好给各派同道一个交代。你想一死了之?哼!那也只好先暂且等上一等了。” 楚人明语气阴森,随手自旁人处接过一柄精钢匕首,刀尖上一点慑慑寒芒,端的令人见之色变,“其实依我看,事情大可不必如此啰嗦。各派既想要个交代,不如教我二哥这便直接将你送与他们。那姓赵的姓陆的要是真有本事,何不自己将秘籍寻了回去! “不过即便他们当真丢了祖师的传承,那也其实并不打紧。最不济总归尚能把你碎尸万段,也好一泄心头之恨。” 他口中言语不辍,另一边厢则手起刀落,挥动匕首直刺在少卿左腿外侧。两者才一相触,少卿顿觉阵阵冰冷彻骨,还未等那凉意散去,一股钻心剧痛已然直抵四肢百骸,险些教其当场闭过气去。 “小子,我劝你最好还是赶紧招供,如此不光替我免去许多麻烦,同样也省得你自己零碎受罪。” 楚人明看似诚恳,掌心却愈发加力,运使利刃在少卿体内搅动来回。少卿满脸煞白,似因疼痛之故,此刻十根手指早已死死嵌入掌中。鲜血顺着刀刃流淌在地,不多时已在其脚下积蓄偌大一摊殷红。 不过少卿正值少年气盛之际,楚人明愈是不迭催促逼问,他便愈是不肯教其称心如意。满腔业火熊熊如炬,全无丝毫屈服就范之意。 “我便知道你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楚人明好整以暇,信手将那匕首抽出,转而刺在其另一条大腿之上,“这倒也好,左右闲来无事,便多陪你玩玩也是无妨。” 言讫,他又转变话锋,故作漫不经心道:“你可还记得楚端么?拜你这位顾英雄所赐,他如今的日子可着实过得凄惨的紧呐!” “那都是他咎由自取,与我又有何干?” 少卿有气无力,因自身失血过多,此刻伤处已不再似初时般痛不可当。 楚人明频频颔首,俄顷又倏地铁青了面膛,“他办事不利自然该死!但只因那日你在松涛堂里三言两语,便险些令我楚家几世英名毁于一旦,还教我平白挨了二哥一番训斥!” “我问你,你还觉此事与你全无半点干系么?”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少卿怔怔而笑,心中但求速死。然楚人明却兀自不肯善罢甘休,挥动那匕首寒光闪烁,转眼又在其身上割出十余处深深伤口。 见少卿浑身衣衫尽被鲜血染透,此刻正不住簌簌打颤,楚人明只觉意兴阑珊,徐徐拭去刀上血迹,随手将其丢在脚下。 “我还道你这小畜生究竟能有多大的本事,原来也不过如此!罢了罢了,既然你横竖不肯开口,我也只好……” “四叔,我带人在四下里找寻了一趟,并没发现……” 这声音平实中正,却又教少卿心中蓦地为之一懔。昏沉沉抬起头来,只见门前一道身姿绰约娉婷,虽一副秀眉低锁,依旧绝美未可方物,却不是久未谋面的楚夕若是谁? 楚夕若面色古怪,险些未曾认出面前这血肉模糊之人正是少卿,良久总算抚平胸中错愕,又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 楚人明哈哈大笑,收拾身上狼藉,遥向少卿努了努嘴道:“夕若你来的正好,我看这小子多半是活不成了,不如咱们便将他的尸首带回去向你爹交差,趁早离开这荒郊野岭的鬼地方。” 楚夕若表情微妙,待认定少卿一息尚存,这才沉声开口道:“爹爹临行前交代务须活捉,四叔若是只带一具尸首回去……恐怕着实并非妥当。” “我的好夕若,你这可真要为难死你四叔啦!” 楚人明满脸哭丧,一时叫苦连天,“你自己也都看到了,这小畜生横竖不肯招供,我这才不过刚刚动手,就已经是一副要死要活。” “唉!反正你四叔我是再没什么好法子了!要是你私下里还藏着什么手段,那便趁着他还没死,赶紧都来试一试吧!” 楚夕若秀眉微蹙,缓缓行至少卿近前。等到看清当前他身上诸多骇人伤口,不由悚然变了脸色。 她双唇一碰,道:“我问你,你到底把各派武功秘籍藏到了什么地方?” “滚出去。” 少卿口中气若游丝,说完便再度垂下头颅,只待稍后一死。而还未等楚夕若说话,反倒是楚人明当先勃然大怒,一记老拳正打在少卿脸膛之上,又教其满脸鲜血流淌。 “小畜生死到临头,竟然还敢大放厥词!夕若你等着!四叔这就替你报仇雪……” 楚人明气往上涌,一拳过后仍不解气,随即便欲再施重手。渠料掌风才起,忽觉眼前人影晃动,正是被侄女当先挡住去路。 “夕若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楚人明面带愠色,无疑是对她此举极为不满,“四叔这可是替你打抱不平,你怎的反倒拦起我来了?” “四叔稍安勿躁,夕若……夕若想自己再来问他一次。” “问吧问吧!”楚人明当众遭此折辱,心下着实含恨带怒,“可别怪四叔没事先提醒了你,这小畜生就像茅房里的石头般又臭又硬,你便再问上他一百遍一千遍,也不过只是白费工夫!” 楚夕若不为所动,一双妙目凝视眼前这行将毙命之人,胸中反是无由泛起阵阵恻隐。 “我再问你一遍,各派武功秘籍到底被你藏在了什么地方?” 少卿满口是血,脑中浑浑噩噩关头,遂只惨然付之一笑。楚夕若脸凝薄嗔,本已作势按向腰际佩剑,又深深吸进口气,堪堪抑住愠恼。 “你笑什么?” “即便我当真说了,你们又有谁会相信?”少卿吐净嘴里鲜血,两眼亦因肿胀之故,已然仅存一条狭小缝隙。 “你若肯说……我便肯信。” “你说什么?” 少卿周身大震,眼底闪过一丝微弱光芒,可转瞬又重归黯淡,嘴角一咧道:“你要杀便杀,大可不必这般戏弄旁人。” 初时,他只道楚夕若听罢定会怒不可遏,然许久过后四下里竟始终寂无人语,唯闻众人呼吸之声涨落迭起,更有一抹兰芷馨香糅杂际会,隐隐轻叩鼻翼。 “你……再说一遍……” “你若肯说,我便一定肯信!” 此话既出,且不说楚人明瞠目结舌,一副大惊失色,就连少卿也同样竦然动容。至于二者不同之处,则是少卿心中难免更多了几分莫名滋味,譬若流沙浸石,乱水消冰,浑是种难以言道的无由意绪。 他将身子微微向后倾斜,竭力支撑神识,同楚夕若彼此四目相对,“从到你们楚家第一天算起……我便压根便不曾见过什么各派的武功秘籍。” “若不是你,太一派九歌剑法的心法口诀又为何会凭空出现在你房里?” “我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有人想要故意陷害于你?” “我已同你说了!我不知道!” “……” “……” “”好!我信你!” 众人大骇,这其中更属楚人明反应尤为激烈,急忙三步两步抢上前来,扯开喉咙连声叫道:“这小畜生一向巧言令色,专会蛊惑人心,夕若你可千万莫要着了他的算计!” 似是唯恐自己此话未足为训,他又连连暗使眼色,示意何之遥提早防备不测。何之遥会意,迈步朝前走去,只是堪堪迈出数尺,陡然便觉双目大眩,随之则是一阵淬骨恶寒溢涌斗室。 何之遥面色铁青,眼望楚夕若手中三尺青锋,两腿如铅铸铜就般伫在原地。楚人明急在心中,忙不迭催促其余众人上前,只是他平日行事素来轻浮孟浪,得以忝居高位全因自身出身使然。相较之下,反倒是何之遥老成持重,在众同门中颇具威望,如今既见他不愿率先垂范,旁人也自然面面相觑,良久不见响应。 “反了!全都反了!” 楚人明暴跳如雷,戟指着他骂不绝口,“姓何的!你别忘了自己能有今天全都是拜我楚家所赐!如今你不听号令,莫不是想要造反么?” “请问小姐此话究竟乃是何意?” 何之遥波澜不惊,比起同楚人明纠缠不清,反而倒提长剑,遥向楚夕若拱手为礼。 楚夕若指尖轻颤,下意识将手缩回袖中,只余半截冷刃在外面炜炜生光,“何师兄,倘若是你偷盗了各派秘籍,一旦得手之后又会作何打算?” 何之遥眉头微皱,不过还是略作思忖,沉声作答道:“自然是即刻远走高飞,教各派无从寻觅踪迹。” “可据我所知,此人当日非但并未不辞而别,相反却应家主之命前去松涛堂对峙,一路之上亦无其余非常举动。” “我想请问何师兄,你对此事又作何等见地?” 楚夕若目光灼灼,所言尽在情理之中。何之遥颊间肌肉微微一阵抽搐,正要再度开口,却被楚人明抢先一步,跳脚怒斥不迭。 “邪魔外道从来诡计多端,如何能以常理度之!夕若!我劝你最好自重身份!否则等日后到了你爹面前,就连我也保你不得!” “四叔恕罪!并非夕若有意无理取闹,而是此事实在疑点重重!倘若因此错杀无辜,于我楚家清名难免颇多不利。” 楚夕若言语不辍,手中青锋一扬,少卿身上束缚登时迎刃而解,“还请四叔替我转告爹爹,就说女儿定会亲自彻查此事。在此之前……也绝不会容此人在我眼中消失片刻!” “难怪你非与我一齐出来找寻这小畜生不可!原来是早便盘算好了想要忤逆不孝!” 楚人明如梦初醒,两眼如刀紧盯侄女,阴起脸来纵声疾呼:“楚夕若!你的胳膊肘到底拐到哪里去了?” 一语至此,他口中忽的为之一顿,两眼灼灼喷薄异光,“是了!先前我便听人提起,说你被这小畜生给迷了心智,现在看来果真不假!” “我问你!你是不是想要为着他叛宗背父,做禽兽不如的家门叛徒?” “你!” 楚夕若紧咬朱唇,两睫不住簌簌轻颤。可碍于叔侄辈分,终究勉强压抑业火,“清者自清,夕若此心天地可鉴!还请四叔勿生疑虑。” “好一个天地可鉴!” 楚人明气极反笑,嘴里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想不到二哥竟然生出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孽障!好好好!我自不同你多说!单论你一门心思要和这小畜生私奔的事情,若是四下里传扬开去,将来你爹的一张老脸究竟还要也不要!” “请四叔慎言!夕若此举绝无任何私心作祟!” 楚夕若微攥双拳,挡在少卿与众人之间,“方才我已说过,之所以如此行事正是为楚家声名大计!若是将来水落石出,此人的确恶贯满盈,我定会亲手将其诛杀!可一旦个中另有蹊跷,夕若也誓将此事彻查到底!” “好呀!看来我再说什么也是白饶!何之遥?何之遥!” 楚人明状若癫狂,激愤之下本拟亲自出手,可他平素纵情声色犬马,至于武学造诣则实在稀松平常。等到俄顷冷静下来,便还是站在原地,索性将这烫手山芋径直抛给旁人。 “家主严命,要把这小畜生活捉带回。如今他近在咫尺,你们眼睁睁看着旁人把他救走,回去后又想如何向家主交代!” 何之遥脸色阴沉,心下同样另有一番盘算。又向楚夕若抱拳为礼,森然沉声道:“四爷所说,确属实情。何某身为楚家弟子,不敢有违家主钧命,还请小姐三思后行,莫令我等从中为难。” “这么说何师兄是不打算教我带他离开了?”楚夕若颊间掠过一丝细微煞气,内息腾涌如激浪崩摧,三尺青锋剑尖指地,俨然已是如临大敌。 何之遥点点头,却始终如磐石般纹丝未动,双目直视少女所持剑上盈盈寒光,显然不愿背上这率先动手之名。 “既然如此,夕若也先行只好得罪了!” 寒芒云举,亮若霜雪。楚夕若足下步法森严,手中剑势虽简洁明练,却又分明气象凛凛。她自知势单力孤,故在脑内定计擒贼擒王,一口冷刃中宫直进,不由分说直逼何之遥眉心。 何之遥身为同辈翘楚,手段岂容小觑?口中吐气开声,执剑反为招架,左手则忽的凝作掌状,一剑一掌此消彼涌,掩映相伴,顷刻竟在面前数尺远处护了个密不透风。饶是楚夕若武功不俗,却依旧难近其身,间或更偶遭劲风直冲面门,隐隐大有攻守异势之象。 “何之遥请小姐迷途知返,莫因一时意气酿成大错!” 他出手如风,语气始终殊为平静。另一边厢,楚夕若却端的焦头烂额,只因其武功本就较何之遥略逊半筹,更兼不愿伤人性命,以至处处颇多掣肘。不消十余招后便已渐露颓势,若非何之遥手中同样留有余地,想必此刻也早已彼此分出胜负。 楚夕若手心汗水涔涔,却无丝毫退意,暗自咬破舌尖,再度一剑平平递至。楚家百年世家,积蕴极深,于武学一脉自然有其独到之处。而她身为楚人澈独膝下女,可谓自幼耳濡目染。即便如今根基尚浅,举手抬足却无不尽是当今江湖顶尖手段,内力过际手中青锋呜呜轻鸣,渺如泣诉。三尺剑身譬若渊薮腾蛟,起落翻覆俱作万钧雷霆。 何之遥虎躯微震,好似颇为意外,可他毕竟胆识不俗,电光火石间变招奇疾,剑势陡转漫卷嘶吼,俨然不较楚夕若来势稍稍逊色分毫。 他擎持利刃搅动朔风,汤汤如有神助。左手随之变掌为指,嗤嗤数声轻响从无至有,正是楚家数代赖以成名的临江指无疑。楚夕若玉容凝重,不敢心存托大,蓦地提振精神,一般的凌空疾点数指,同其彼此针锋相对。 这二人师承一脉,所使招式可谓大同小异。然何之遥久涉江湖,平生大小厮杀无数,若论实战厮杀经验,自然远非楚夕若所能企及。果不其然,二人指力相触,只见何之遥一路势如破竹,频频进逼不辍。反观楚夕若则明显力不从心,先是手上攻势微缓,纵然竭尽全力招架,却依旧蹭蹭疾向后退,直俟踉跄着倒出七八步去,方才勉强站定脚步。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楚夕若粉脸苍白,只道何之遥必会乘胜追击。渠料他竟收招敛势,就此平平退回远处,眉宇不失往日恭敬。 “何之遥不敢同小姐争寻刀剑之利,只盼您迷途知返,何必因此人辜负了家主与夫人往日殷切期许。” “我……” 楚夕若两靥动容,一双水眸因此依稀泛起一丝慌乱。 平心而论,她固然是觉这所谓盗书一事实在疑点重重,因此这才下定决心,务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可如今猝闻旁人提起父母双亲,内中心境又难免变得与彼时不尽相同。 “倘若小姐幡然醒悟,我等自会对此守口如瓶,绝不向旁人走露半句风声!” 何之遥老于城府,既见楚夕若脸现怅惘,就连握剑的手也正隐隐发颤,只道自己一番规劝业已奏效。当下自敛兵刃,如试探般上前数步。 “她便是铁了心想要数典忘祖,你再多说什么……” 楚人明方在气头,闻言着实怒不可遏。可话刚说到一半,便被何之遥意味深长望过一眼,只得将余下半句生生咽回肚中。 他一张老脸忽红忽白,不由越想越觉着恼,心道凭你何之遥一介外姓小辈,也敢在我面前妄自充大,当真乃是乾坤颠倒!本欲破口大骂,教其自重身份,可转而发觉身边十余道目光无不齐刷刷望向自己,终于还是自行泄下气来。暗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日定要教这姓何的对今日之事追悔莫及。 “我看谁敢再上前来一步!” 楚夕若正百感纠结,可待侧过头来,瞥见少卿此刻浑身鲜血淋漓,竟又不由通体大震,一颗心脏狂跳痉挛。眼见何之遥渐行渐近,胸中一股莫名悸动遂再难压抑,柳眉倒竖严阵以待,盈盈剑锋亦如鬼使神差,森然横拟身前。 “他说的对极,你何必为我……白白毁了自己大好前程?” 少卿呕血如注,生生挤出一丝惨淡笑容,实未料到临死之前还能得楚夕若这般信任。可如今自己生还无望,又何必令她为此同家人反目成仇,受天下千夫所指? 第四十一章 释道徒 “你闭嘴!” 楚夕若秀眉浅蹙,愈发紧攥长剑,口中毅然决然:“我已良言道尽,若是何师兄执意阻拦,便请恕夕若多有得罪!” 何之遥道:“小姐武功了得,不过弟子自觉能于二十招内勉强制胜,还请您且息无名,勿做无谓之争。” “孰胜孰负,那也尚未可知!” 即便明知二人武功确有差距,楚夕若仍旧恼他小觑于己。一个知字犹在耳畔,霎时将身形疾展,一袭水色轻衫斜飞曼舞,所到之处风声飒飒,端的翩若惊鸿。 何之遥目光如炬,大声教其余同门小心,自己则迎头直上,挥舞利刃疾崩她手间脉门。楚夕若低低一声惊呼,遂剑走偏锋反刺其肩,却在何之遥严防死守之下化为徒劳,一连七八剑攒刺横斫,到头来连其一片衣角也不曾当真触及。 少女额上香汗淋漓,自周遭嘶鸣罡气间左支右绌,可若要她就此束手就擒,那也着实万万不能。疾挽长剑,奋力劈开眼前猎猎朔风,先将少卿揽在臂弯,而后倏的移动步伐,分明是欲走为上策,抓紧从这是非之地逃出生天。 “小姐留步!” 何之遥殊无迟疑,仗剑拦在二人必经之路,左掌较力势破磐石,笃定决心绝不容二人从自己眼皮底下逃脱。 楚夕若两靥含嗔,于空中绽开簇烂银网似的剑花,欲迫对手知难而退。孰料何之遥非但不躲不闪,更蓦地挺起胸膛,朝那剑尖迎头直撞。 楚夕若大惊失色,毕竟不愿枉送人命,电光火石间反转剑锋,任凭那利刃白白与其擦肩而过。可她这番恻隐之心,实则早在何之遥意料之中,一俟鬓角剑气消弭登时如电出手,眨眼连发十余指力,尽数落在楚夕若周身各处要穴之上。 “何之遥!你这卑鄙小人!” 楚夕若只觉双腿酸麻,就此软绵绵瘫倒在地,一双妙目愤而圆睁,只恨自己竟然恁地大意。 何之遥看在眼里,倒也不以为忤,遂向楚人明拱手为礼,竦然沉声道:“事情已了,还请四爷全权定夺。” “原来在你眼里倒还有我这个四爷!难得!难得!” 楚人明牙齿格格作响,转而又白眼一翻,指着少卿与侄女声色俱厉。 “把这小畜生再给我绑起来!” “至于我二哥教出的好女儿嘛……先把她的内力闭住,等到回去之后再做发落!” 他挺直腰板,好生扬眉吐气。意味深长望向楚夕若一张清秀面庞,口中啧啧感慨不迭。 “夕若,你刚才若是听我好言相劝,事情又怎会闹到如此地步?如今大错铸成,四叔也是无能为力,那也只好将此事请你爹来亲自定夺了。” 楚夕若朱唇紧咬,扭过头去不愿看他。楚人明洋洋自得,只道凡事尽在掌握,分开众人施施然上前,却被一旁少卿伸腿一绊,立足未稳险些摔跌。 “小畜生要是真活的不耐烦了,我这便亲自送你一程!” 楚人明惊魂甫定,再见少卿此刻正与自己四目相对,眉宇间颇多挑衅意味,一时更觉火冒三丈。愤然左右环望,抖手自身畔一人腰际抽出剑来,不由分说便朝少卿心脉直扎。 楚夕若面色骤变,奈何如今自身尚且难保,更不必提前去回护。至于何之遥等人则皆满脸冷漠,显然无意阻拦。看来楚人明手中剑锋刺落之际,便是少卿一条性命魂归九泉之时。 “什么人!” 破空之声大作!屋内众人只觉双目飞眩,待稍后再行清醒,竟见楚人明右手虎口处正鲜血长流,原本杀气腾腾的三尺青锋顺势斜插在地,兀自嗡嗡发出轻鸣。 “对头武功高强,好生保护四爷!” 何之遥大惊,知来人非但武功高强,内力也同样深不可测。他不动声色,吩咐众人拢在楚人明周围,自己则仗剑在手,两道目光冷峻阴森。 “我说邢老道,你还真是为老不尊!偏要把这些小崽子吓得全都丢了魂儿去才算完么?” “慧能师叔!可是您老人家来了么?”少卿蓦地精神大振,竟不顾自身伤势垂危,一句话登时冲口而出。 另一边厢,众楚家弟子则皆猝然心惊,人人噤若寒蝉。片刻后,终是何之遥率先抚平思绪,遥向屋外沉声喝道:“何方高人不请自来,如此遮遮掩掩,可还算得上是英雄好汉么!” “邢老道,这小崽子在骂你乃是个缩头乌龟,只会遮遮掩掩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呐!” 自一片寂静当中,那声音再度惊起,只是这一次话里话外却似更为多了几分幸灾乐祸。 何之遥眉头大皱,又正襟危容,朗声续道:“在下无意冒犯,只是想请二位现身说话,也好令何某当面受教。” “旁人已把话说的清清楚楚,你这老贼秃也休要再来与我煽风点火。” 话音未落,但见一旁窗棂无风自动,两道清影一闪而过,不消眨眼已在少卿跟前稳稳站定脚跟。 何之遥心怀忐忑,至此方才认清来人乃是一释一道。当先一人脑满肚圆,笑容可掬,作比丘打扮。身上一具赭红色袈裟珠光宝气,纵连上面最不起眼的一枚小小珍珠,沽之于市亦决计所费不赀。 至于另一个鹤发苦脸,身材清瘦者则着一袭破旧道袍,似因经年累月久无替代,如今早已漂洗的略显发白。 这二人一喜一愁,一富一贫,一胖一瘦,而今并排而立,端的令人忍俊不禁。只是眼下何之遥却无此等闲情逸致,周身上下内息潜涌,两只冷眼紧盯来人。 “之前我还道是谁在四处留下了本教标记,原来是少卿小子!” “几日不见,你怎的教人给伤成了这副模样?跟我说说,究竟是哪一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慧能师叔这便把他拿了来替你出气!” 慧能言辞忿忿,手下却无半刻耽搁,运指如风阻住师侄身上血往外流,飘飘僧袍过际,总算教少卿暂且转危为安。 “外面……还有一人……” 少卿气若游丝,可心中却还另有一件比自己性命更为重要千倍万倍之事。慧能先是一怔,同那邢道人对视一眼,遂收敛笑容,倏地掠出门去。 他胸口腰间赘肉层层,行动之际却依旧疾若驰鹜,端的令人啧啧称奇不已。 “尊驾姓邢,又与慧能和尚平辈论交,敢问可是青城山上本经堂堂主,邢懋言邢老前辈?” 何之遥紧握利刃,说起话来不卑不亢,倒也确是一派名门风范。邢懋言满脸愁容惨淡,听罢只幽幽苦笑,有气无力般道:“咱们门派各异,又是素昧平生。前辈二字,那也不必再提。” 何之遥嘿嘿干笑数声,难免暗感颇不自在。当下言简意赅,便将众人此行目的向他如实道来,随后抱拳拱手,正色说道:“此事急于星火,偏偏贵派的这位小兄弟恰巧牵连其中。晚辈等这才奉命请他回转楚家,在各派面前说明原委,万望前辈明察秋毫。” 邢懋言脸色蜡黄,只问:“小少卿,此事当真与你有关?” 少卿心头一懔,眼底泛开一丝明灭微光,“少卿对此毫不知情,如有半句虚言……甘愿立时死于非命!” 邢懋言微微颔首,自始至终皆是一副无精打采,“小少卿既已说了此事与他无关,各位还是便先暂且请回吧。” “晚辈等若空手而归,不知回去后又该如何向家主交代。” 何之遥面色铁青,掌心已于不自知间微微沁汗。反观邢懋言则好似百无聊赖,自顾自般徐徐开口,“那是你们楚家自己的事情,与我总是全没半点相干。” 言讫,他忽猿臂长伸,伸手在少卿背心轻轻拂过。二者甫一相触,少卿顿觉阵暖流沛然游走周身,大小伤处丝丝酥麻如遭撩拨,浑是种难以言尽的畅意自如。而后足下微一较力,竟在这半推半就之间顺势站起身来。 “你这贼道怕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莫非便从没将我们楚家放在眼里么!” 何之遥尚未做声,躲在众人庇护之下的楚人明却已忍无可忍。暴喝着飞身而起,提掌直取少卿而来。 其实他此举倒着实颇为聪明,口中虽与邢懋言纠缠不清,实则却对少卿暗下杀手。然邢懋言身为江湖耋宿,眼界见识皆属非凡,楚人明才一动作,便已将其一番小小心思了然于胸。 他眼睑低垂,恍若昏昏欲睡,慢吞吞向前抵出数指,更似绵软无甚力道。楚人明眼前一亮,心说这姓邢的成名日久,原来一身武功竟然如此不济!脑内忘乎所以关头,反倒失了楚家武功抱元守一,步步为营之本。心心念念无不是欲大败邢懋言,好在众人面前大出风头。 何之遥脸上色变,电光火石间却已不及阻拦。眼睁睁见楚人明自入绝境,除却冀望邢懋言手下容情,端的再也别无他法。 果然,两人相去尚有丈许,楚人明便觉整条手臂如受针砭,虽有衣袖从中遮挡,犹然格外痛不可当。他大吃一惊,心下方知惶恐二字,呼呼数掌胡乱拍出,未曾想竟全如泥牛入海,转眼消弭无形。 再见邢懋言一副无动于衷,只慵懒懒探出一根修长食指,上面微微缭绕清风,直取其人胸前膻中气海而来。 楚人明面目狰狞,本欲作困兽之斗,却先遭邢懋言一指隔空点中。想他平日耽于享乐,武功本就尔尔,霎时间体内脏腑浑似翻江倒海,脚下一个趔趄,当场委顿在地。 “你说的很对。” 一招建功,邢懋言却未再乘胜追击,而是怅然站在原地,沉吟半晌忽的莫名吐出一句话来。 此刻楚人明也已被一旁随行弟子搀扶起身,听罢自是一头雾水,扯开喉咙厉声质问道:“贼道!你说什么?” “不是你来问我,是不是从未将你们楚家放在眼里?” “方才我在心里想了又想,发觉你这话似乎确有几分道理。” 邢懋言满脸困惑,微微挑动眼皮,喃喃嘀咕说道。他生性迥异常人,这番话其实确属有感而发,当中殊无半分挑衅意味。可他愈是如此,楚人明便愈觉怒不可遏,涔涔汗水顺着脖颈淌落,只恨不能即刻将其碎尸万段。 “听前辈的意思,看来是注定要同我们楚家过不去了。” 何之遥语气低沉,脚下错步微趋,严防双方一言不合,彼此大打出手。邢懋言轻轻一叹,好似一番深思熟虑,这才徐徐作答:“你们大多武功泛泛,还是这便打道回府,免得稍后徒增损伤。” “你!” 何之遥面如死灰,只觉满腔气往上涌。可一俟静下心来,亦知己方虽人多势众,但在邢懋言面前毕竟毫无胜算。只得强抑业火,先保住一众同门性命方才紧要。 “今日是邢前辈技高一筹,何某甘拜下风。只是前辈千万莫要忘了,我楚家统领天下正道多年,绝不会听任旁人摆布!异日家主挟雷霆之怒前来兴师问罪……还请贵教勿谓言之不预!” “何之遥!你是看这贼道武功高强,便想做缩头乌龟了么?” 楚人明在背后戟指其人,只气得一张老脸扭曲变形,“我楚家从来只有堂堂正正的英雄好汉!谁若想临阵脱逃,做畏敌如虎的懦夫,我楚人明便头一个容他不得!” “弟子多谢四爷慷慨教诲!” 何之遥颊间微微色变,竟霍地转过身来,同他灼灼对望,“只是四爷身为本派尊长,是否还应身体力行表率在前,也好教弟子等将这英雄好汉四字永铭肺腑。” “你……你放屁!” 楚人明脸色惶惶,见在场十几双目光正齐刷刷看向自己,一时更加暴跳如雷,“你们平时吃我们楚家的,穿我们楚家的,如今到了报效之时却反倒要我做什么表率!” “好好好!待回去后我非向二哥狠狠告上一状,教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何之遥暗里一阵冷笑,已不屑置辩,转而望向楚夕若,同她拱手为礼道:“顾少侠性命既已无恙,还请小姐与我等一道返程复命。先前弟子所作承诺……如今也依旧并无更改。” “我……” 适才何之遥出手之际本就留有余地,又经邢懋言须臾周旋,此刻楚夕若周身经脉已然渐渐恢复如初。她踉跄着站起身来,只是不知为何,一张清丽面庞之上非但毫无半分喜色,反倒颇多微妙,好似兀自深陷进退维谷。 她纠结半晌,总算下定莫大决心,喃喃张了嘴唇,“此人性命虽保,可盗书一事依旧悬而未决。还请何师兄与四叔回去后代我转告爹爹,就说夕若下定决心,务要将此查个水落石出。” “倘若一日不得真相,那便……那便一日不会楚家。” 何之遥神情复杂,冷冷发问道:“小姐可知如此,将会招来怎样后果?” 楚夕若站在少卿身边,只觉阵阵血腥直扑鼻翼。等到默然俄顷,忽抬起头来眼望众人,眉宇间再无纤丝迟疑。 “夕若此举固然离经叛道,只是天理昭然,若不能将此事彻查清楚不但我心难安,纵连本门声望亦要因此受莫大牵连!夕若不忍见爹爹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还请何师兄明实鉴之。” “你……” 少卿心头一懔,眼中所见虽只有楚夕若一袭绰约背影,心下里却早已乱如渀流,久久难以平静。 “既然小姐去意已决,之遥总归不便多说。只是请小姐亲自修书一封,交由我等带回,也好凭此在家主面前有所交代。” 楚夕若稍一怔神,亦觉何之遥此话有理,遂颔首答允,放眼四下寻觅纸笔。可待目光自文歆年尸身上一扫而过,颊间又不禁微微变了颜色。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等到楚夕若动笔写完,将其交给何之遥,何之遥这才发觉原来纸上也不过寥寥八字而已。再见眼前少女妙目含光,玉容流绯,独不知在这一副冰肌玉骨之下,究竟更有多少踟蹰郁结。 第四十二章 新冢前 何之遥口中似有话说,可到头来又生生咽回肚中,将那纸条收入怀中,抱拳正色道:“请小姐放心,少时弟子定会将此信原原本本交至家主手中。” “只是江湖险恶,人心似海,万望小姐善加珍重,莫因一念之差,反而误入奸人彀中。” “多谢何师兄挂怀,旁人到底是忠是奸,夕若心中自有分寸。” 山风过际,料峭袭人。楚夕若身子轻轻打个寒战,下意识往旁边邢懋言处一瞥。后又转变话锋,对楚人明道:“今日夕若以下犯上实属无奈,行事关头多有不敬,还请四叔多多海涵。” 楚人明脸如死灰,一时几欲发作。只是碍于邢懋言武功卓绝,终究堪堪抑住胸中盛怒。气冲冲摔门而去,只将一席话语掷地有声。 “我们楚家真是祖上积德,竟然生出了你这样个孝顺孩子!待之后我把此事说与你爹,想必他也定会好生欣慰不已!” 楚夕若神色稍异,目送一众同门渐行渐远,良久才如释重负般长舒出一口气来。“呼”的一声颓然坐在椅上,两靥亦如白纸,几无一丝血色。 另一边厢,少卿满心惦念,竟不顾自身伤势垂危,踉跄了双腿便要出门。只是刚刚走不数步,便觉四肢百骸痛入骨髓,冥冥之中更似有万千金针细缕砭刺肌肤,随身形一阵发晃,蓦地重新栽倒在地。 “你……” 楚夕若大惊,原要上前相扶,思来想去却又自行克制下来。邢懋言难得面露隐忧,先将少卿身子扶正,自己则在其身后盘膝坐定,双掌轻分平平抵出,从左右紧贴在他背心之上。 霎时间,少卿但觉一股无形暖流自背后之人掌心而来,正源源不断流入体内。凡所到之处,恰如枯木逢春,冰澌溶泄,一时倍感受用无穷。 随邢懋言手上加力,不多时自二人头顶之上已各自氤氲开一片弥弥水息,远远望去依稀云山雾罩,如坠仙乡。楚夕若看在眼中,直是暗暗咋舌不已,心道此人身为青城耋宿,一身武功之高,当真可谓已臻化境。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邢懋言运功既毕,便先施施然站起身来。少卿急不可耐,又要动身出门,却遭他轻轻按住肩头,身不由己重新坐定下来。 “老贼秃武功不弱,有他亲自出马,料事情应无闪失。” 说完,邢懋言口中一顿,一脸茫然般自他与楚夕若身上打量徘徊,俄顷悠悠问道:“小少卿,你先来和我说说,这究竟是怎生一回事情?” 少卿无奈,只得沉下声来,将个中前因后果向师叔和盘托出。想他甫遭重创,此刻犹然浑浑噩噩,说起话来难免略有些语无伦次,邢懋言眉头微皱,偶有疑惑之处,倒也并未出言将其打断,直俟又在一旁静听片刻,才在心中大致有了估摸。 “少卿受柏姑姑之托赶回教中传讯,不曾想却在此地节外生枝,反倒害得旁人家破人亡。” 少卿神色一黯,声音微微打颤。望向文歆年一具冰冷遗骸,只恨不能就此以命抵命。如今人死不能复生,倘若文鸢稍后再行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又该教自己一颗良心如何得以安宁? 楚夕若坐在稍远处,见他如此痛苦,心下也实颇不好过。可若说该如何开口劝慰,一时间终究浑无半点主意。 邢懋言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柏柔生性狡黠,楚人澈想要在她手中占得便宜,恐也并非何等易事。反倒是……” “文鸢!” 少卿周身如遭电击,陡然间只听屋外两重脚步由远及近。当先一人步履坚实,稳如泰山,不消说自是慧能和尚无疑。 至于另外一人,却又与此截然不同。 此人脚步踉跄,且行踟蹰,每每向前一步,皆好似踏着万仞火海,刀剑林立。纵然尚未亲见,却已于潜移默化间令人悄生恻隐,心下更觉痛如刀割。 少卿脸色骤变,一时竟不知从何处平白生出股莫大气力,猛地挣开邢懋言,疯也似的发足冲至门前。又在焦灼关头慌不择路,险些与迎面而来的慧能和尚撞个满怀。 “慧能师叔!她……她可还好么?” 少卿十指发颤,心下犹然抱有一丝侥幸。可待抬起头同慧能目光相接,望见他脸上一副义愤填膺,霎那间只觉如坠冰窟,险些当场昏厥。 “少卿小子!” 慧能见状,连忙伸手去扶。原本珠围翠绕的锦绣袈裟已在不知何时不翼而飞,取而代之则是一件贴身的细布僧袍。 他一张胖脸又是愤慨,又是惭愧,等到俄顷长叹一声,才喟然压低声道:“大和尚紧赶慢赶……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如今这妮子受了惊吓,横竖不肯教我碰她。待会儿你……唉!待会儿还是你自去同她好生说说话吧。” 师叔所言,恰似万千柄无形钢刀,生生直剜少卿心口。正恍惚间,只见慧能默然退开丈许,自其臃肿肥胖的身子背后现出一条纤弱单薄身影,此刻正如履薄冰,怔怔向前蹭动脚步。 她披着一袭朱红色袈裟,似因对其而论过于肥大,以至下摆间足有尺许搭落在地。其上所缀玉石珍珠同地上沙砾摩擦刮蹭,只发出阵阵格外刺耳的聒噪声响。 人非木石,岂能无情?眼见她青丝凌乱,将脸庞深埋,娇躯簌簌,正縠觫轻颤,只剩一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素手,此刻兀自紧攥着袈裟衣角不肯撒开。上面原本凝脂似的肌肤早已淤青斑驳,参差尽作紫黑。饶是如邢懋言这等喜怒不形之人亦不禁微微变了脸色,口中轻声叹息不已。 “袁老贼,我非要把你碎尸万段!” 少卿眼中喷火,额上条条青筋几欲爆裂。劈手抓起地上利剑,便欲前去教袁仲血债血偿。孰料他此话才一出口,文鸢身子竟又猛然一颤,先前之事便如梦魇般自脑内愈演愈烈。 少卿大惊失色,忙撇下剑来,向她迎上数步。可二人肌肤尚未相接,眼前这少女便如惊弓之鸟般连连向后缩退,两片嘴唇惨淡皲裂,发出好似呜咽般的幽幽低鸣。 慧能满脸盛怒,在一旁大叫说道:“那老贼死有余辜!方才我已结果了他的狗命!少卿小子……你……你就放心吧!” “少卿?” 文鸢目光呆滞,忽然莫名抬起头来,仔细端详少卿良久,“我本就早该想到的。平安……又有谁会真的来取这样一个土里土气的名字?” 话未说完,她便如自嘲般幽幽一笑,两行清泪从眸中扑簌而落,同颊间血污两相融在一处。 “我……” 少卿一时语塞,反倒要比刚才遭楚人明折磨时更加痛苦难耐。文鸢杏眼迷离,蹒跚行至父亲跟前。先是默然俄顷,终于俯下身去,将其小心拥入怀中。 她两根泛着淤紫的指头自文歆年颊间徐徐摩挲,又似唯恐惊醒其人,故只是谨小慎微,不敢稍行用力。待珍而重之,将他脸上血迹抹平,这才将二人面颊轻轻贴在一处,点点泪涟如霏雨坠。 “爹爹……” 文鸢之声细如蚊蝇,却教少卿心痛如绞,一张俊脸忽红忽白。几步冲至她跟前,扑通跪倒在地,双手左右开弓,一连七八记耳光下来,直打的自己两片面颊高高肿起,唇角本已干涸的血迹又重新泛起丝丝绯色光泽。 “文鸢,是我对你和文先生不起。你若要杀要剐……顾少卿绝无半句怨言!” “我杀你做什么?” “何况……纵然你果真死了……莫非爹爹便能活转,我也……” 少女言语幽怨,事到如今身上切肤之痛早已无关紧要。良久踉跄着起身,纤唇翕张,柔声细语道:“顾少卿……你帮我把爹爹给葬了吧。人活一世,总归是要入土为安才好……” “小少卿,你先起来吧。” 少卿微一怔神,背心便遭邢懋言运劲一提,不由自主平平站定。而凡此种种既在眼前,只教楚夕若两靥动容,觉自己既为楚家一员,于情于理毕竟难辞其咎。暗生惭愧之余,终究横下一条心来,迈步行到文鸢身边。 “今日是家叔行事无状,夕若不敢奢求原宥,将来姑娘若有所需,我楚家定会竭尽所能以赎万一。” “只是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姑娘节哀顺变。” “你和他们……全都是一伙儿的?” 先前她不曾开口倒还罢了,此话既出,文鸢登时脸色剧变。眼泪汪汪直视其人,里面阴郁积怨,端的令楚夕若见后森然不寒而栗。 “死者为大,咱们还是依这妮子所说,教这位先生入土为安才是。” 屋中寂然许久,终是慧能和尚先行打破沉默,随后又与邢懋言遥相对视一眼。这二人相处日久,彼此相知堪比手足,当下各自动手,由慧能为文歆年整理遗容,邢懋言则就近在庭院外挖掘墓穴。 这期间,文鸢则始终纹丝未动,只是愈发扯紧身上袈裟。等到少时邢懋言去而复返,回屋招呼众人,这才怔怔回过几分心神。木然抬动脚步,独往外面而去。 “少卿小子,咱们也一齐出去吧。” 慧能和尚声若洪钟,遂横抱了尸首去往院中。少卿脸如死灰,不敢再朝文歆年多看一眼。回想昨夜二人一番推心置腹言犹在耳,孰料不过一夕之间竟已天人永隔,从此人鬼殊途。 他脑内繁芜,忽觉一旁传来异样,茫然望去竟是楚夕若秀眉微蹙,正与自己相对而视。 她朱唇紧闭,一言不发跟在慧能和尚身后,转眼只将少卿独自一人留在屋中,阵阵兰芷余香夹杂周遭浓烈血腥直扑鼻翼,浑是种难以名状的诡异悚然。 “南无阿弥多婆……” 须臾,众人俱已来到院外,慧能和尚一声咳嗽,就此正襟危坐。他低声念念有词,可话到一半却又戛然而止,红着胖脸不无尴尬。 “不妙不妙!大和尚平日酒肉穿肠,如今竟连师父教的往生咒也全然记不得了!啧啧啧!这可究竟该如何是好!” “你这和尚做的倒是好不自在。” 邢懋言白眼一翻,难得对人一番嘲弄。慧能自然满心不甘,正要反唇相讥,转念又觉文鸢面前,此举毕竟殊为不妥。当下佯作不闻,动手扬起一锹又一锹黄土,将文歆年遗体好生安葬在墓穴之内。 “对头随时有去而复返之虞,事起从权,只好委屈令尊暂且如此。” 另一边厢,邢懋言又沉声开口,本意是想劝文鸢宽心,渠料却适得其反。文鸢听罢,终于再难压抑胸中愁绪,起初尚只是小声啜泣,然待最后则已泫然痛哭,回忆往日同文歆年父女情深,念至深处顿觉眼前一黑,蓦地就此不省人事。 “小心!” 楚夕若心头一懔,轻轻巧巧托住文鸢两肩,顺势将其揽入臂弯。邢懋言脸色微妙,缓缓迈出数步,将她与少卿隐隐隔作两处。 “我二人想必是要将小少卿送回青城山中,独不知楚姑娘又对今后有何打算?” “我……” 楚夕若一时语塞,反倒浑然没了主意。而见她目光踟蹰,半晌不知所云,邢懋言也无心纠结,眉峰舒展,淡淡说道:“既然楚姑娘心中并无计较,咱们不如就此别……” “我要去青城山见你们璇烛教主!” 此话既出,顿教在场人人无不大惊。慧能和尚放下手中铁铲,纵声大笑不绝,眯起双眼将她上下打量半晌,满口鄙夷奚落。 “人都说他楚人澈只有个独生女儿,刚才我又听你管楚人明叫作四叔,看来此人便正该当是你了吧!” “你说打算和我们回青城山?此事却还真不凑巧!打我和邢老道下山之日算起,本教教主便已闭关多时,你要想面见我璇烛师兄,只怕免不得是要好事多磨了!” 楚夕若听出他话里夹枪带棒,只是大局为重,只得暂做隐忍。又将双臂微微弯曲,使文鸢能待得更加舒服一些。 “他若真是闭关不出,我便留在青城山上一直等到他肯见我。” “左右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爱去便去,不爱去便不去。只是我青城山地处僻静,自然比不得你们楚家荣华富贵,也不知你这位楚小姐究竟能不能住的习惯。” 慧能面露轻蔑,本来是想教她知难而退,奈何楚夕若生性刚强,如今愈是遭旁人小觑,便愈是打定主意,定要令其刮目相看。当下挺直胸膛,朗声为应道:“你大可放心!我不须何人分心照料,倘若当真出了何等差池,那也全与旁人毫不相干!” “你这小妮子倒是有趣!” 慧能不怒反笑,晃荡着一颗偌大头颅,忍不住又朝她多看了几眼,“我只听人讲起楚人澈艳福不浅,娶了个貌若天仙的老婆,原来生出来的女儿竟也这般标致!如今大和尚正好缺着一位关门弟子,不如你便拜在我的门下,我定会教给你一身足能纵横天下的武功,管教你这辈子全都受用无穷。” “人家楚人澈武功胜你何止一筹半筹,自己的女儿又轮得到你来操心管教!” “正因如此,我才说那楚人澈实在窝囊的可以!”慧能大摇其头,却对老友此话不以为然,“他明明自己武功不差,可如今一大把的年纪了,教出的徒弟却个个稀松平常。要是换作了大和尚……嘿!那也必定胜他千倍万倍!” “夕若既为楚家弟子,那便断然不会另投师门。何况放眼天下,又岂有在儿女面前诋毁父母的道理?还望你自重身份,否则也只好请恕夕若无礼了。” 楚夕若秀眉微蹙,倘若放在月余之前,想必她也早便拔剑而起,定要同这和尚争个高低强弱。只是如今时过境迁,心境终已大不相同,十指微攥作拳,总算勉强抑住胸中业火。 “罢啦罢啦!” 慧能一声嗤笑,好似意兴阑珊,“小妮子如此不识好歹,当真是枉费了大和尚一片苦心!” “不过如此也好,这世上最惹人生厌的,便是如你这样的一本正经之人。我还是趁早躲得远远的,免得一不小心生气起来,反倒要了你的小命!” 邢懋言眉头略皱,目光却已自老友身上徐徐移向文鸢,转而轻声细语道:“小少卿,怎样安顿这位姑娘……你心中可已有了打算?” 邢懋言一语点醒梦中人,少卿微一怔神,忍不住再度看向文鸢。 如今她新逢父丧,自身又遭莫大灾殃,倘若舍她一人独留在此,岂不更加愧对他父女二人救命之恩?何况正如邢懋言适才所言,楚人明虽已铩羽而归,但也难保不会卷土重来,到时他们找寻自己无果,十有八九自会将满腹怨怼就此发泄在少女头上。 他脊背飕飕发凉,眼前亦阵阵晕眩,陡然竟在胸中生出股决绝气概,一经咬定,登时一发不可收拾。 “文先生于少卿恩同再造,如今又因我死于非命,我……我想把她带回咱们青城山去,不知两位师叔意下如何。” “既属蒙人恩泽,自当竭力以报万一。此人泉下有知,想必也该当是颇觉欣慰的了。” 邢懋言微微颔首,对此并无异议。慧能和尚则更喜上眉梢,不迭抚掌高呼道:“好极好极!看来今日大和尚这女徒儿是收定了!邢老道,其实我心里一直便有桩计较横竖想不通透,你说当初佛祖是不是坐禅时坐昏了头,怎会偏偏想要挥慧剑断了什么七情六欲?若真是断了七情六欲,那人活在这世上可还有什么滋味?咱们就单说这酒肉戒和邪淫戒,那便……” “你的高谈大论,还是留着死后去同佛祖说吧!” 邢懋言嫌他搅扰不清,索性对此不再理会。因觉文鸢恐怕不便赶路,便说要先到附近镇甸上寻来一乘车驾,教少卿等人暂且在此等候。 “好,只是要请邢师叔费心了。” 少卿满脸苦涩,目光停留在面前新冢之上,胸中似有万千彷徨。邢懋言看在眼里,在其手背之上轻轻拍了几拍,旋即亦不多言,默默然径自下得山去。 第四十三章 归故园 “吱吱!” 楚夕若正怅然若失,忽听未远处数声兽啼飘然入耳。循声望去,却是一只小小猿猴体态玲珑,兀自朝自己搔首弄姿。 这猿猴好似并不怕人,在树梢上略作停留,反是张开臂膀,三跃两跃奔到近前,又不顾旁人错愕目光,直接攀到文鸢肩头。 “平安?” 少卿一眼认出,这正是近日同文鸢形影不离的小兽无疑,只是如今再见了它,心下却实痛不可当。而那猿猴通于人性,眼见周遭气氛凝重,遂眨动双眼,只把一双绒毛密布的兽爪在少女颊间摩挲轻抚,喉中响起声声呜咽似的轻鸣。 便在此时,慧能却神情古怪,瞪大一双牛眼,忽在嘴里蹦出一句莫名其妙话语。 “少卿小子,你之前便认得这畜生?” 少卿如坠云里雾中,微微颔首,便将原委一一道来。慧能听罢,一只左手直抚额头,恍然大悟般道:“之前我和邢老道在山中找不出个所以然来,正想要离开时,就是这畜生不知从哪里莫名跑了出了来,一路连跳带叫领着我们赶到此处,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情!” 说完,他竟神色骤变,不由分说跪倒在地,咚咚咚一连四五个响头磕过,这才重新站起身来。 “听少卿小子这么一说,我看你这畜生倒要比什么佛祖灵验多了!今后大和尚不如一门心思的好生伺候你这小祖宗,至于其余的事情也就全都顾不太上啦!” 因这猿猴乃是站在文鸢肩头,而文鸢此刻又被楚夕若扶住身躯,是以远远望去倒像是慧能正向楚夕若磕头致礼。想她自幼楚家耳濡目染,心中长幼尊卑之念可谓根深蒂固,慌乱之际本欲还礼,可转念又恐不慎失了对文鸢的照顾,一时端的左右为难,满脸局促慌乱。 至于另一边厢,慧能则始终处之泰然。拍拍衣上尘土,大踏步行至院门处,自顾自般沉声嘀咕道:“左右这里也已再没人住,不如干脆一把火烧了拉倒,免得给留下蛛丝马……” “不可!” 慧能先是一怔,扭头却见师侄面色决绝,浑身血污狼藉。 少卿满脸通红,许是觉自己语气太过,又朝文鸢脸上望过一眼,沙哑了嗓音再度开口,“少卿是觉,咱们毕竟乃是外人,这里究竟是烧是留……总归该由她自己做主。” 慧能沉吟片刻,亦觉他此话颇有几分道理,频频点头称赞少卿所虑深远,所谓纵火一事,也同样就此作罢。四人便在原地稍作等待,俄顷邢懋言姗姗归来,言道车马已在大道之上等候多时。 众人遂无盘亘,就此一同动身。文鸢甫经横祸,犹然神志昏昏,自然留在车中好生调养,而青城众人皆为男子,行事多有不便,照料其人之任,便也责无旁贷落在了楚夕若肩上。 至于少卿本意是与两位师叔骑马同行,奈何却遭二人以他重伤未愈为由,生推硬拽着送入车内。 如此一来,车中气氛真可说得上微妙至极,文鸢睡多醒少还则罢了,少卿与楚夕若却难免朝夕相对。这二人俱怀心事,目光偶有相接,也自然分外尴尬,忙不迭避开彼此双眼,各自两相暗生惴惴。 江陵与青城山相距本非遥远,经数日颠簸,众人离山门已只剩眨眼路途。念及少时便可重回教中,见到诸位师长同门,少卿自不由得喜形于色。 楚夕若在一旁见了,登时微蹙秀眉,嗔颜不悦道:“好端端的,你又来笑个什么?” 少卿不甘轻易示弱,反唇相讥道:“我笑你们楚家机关算尽,却还是教我囫囵个的给逃了回来,从此天高地远,再也奈何不得。” 言讫,他又佯作得色,目中余光暗瞥,观察其反应如何。 果然,楚夕若先是微一愣神,旋即不觉怒从中来。下意识伸手去抓佩剑,可到头来又铁青着脸孔,生生抑住万丈业火。 “你不必高兴得太早,若是有朝一日查出此事果真与你难脱干系,我定会亲手把你带到爹爹面前!” 少卿笑道:“这倒奇了,先前不是有人口口声声,道只要我肯说她便一定肯信,怎的才过了几天的工夫便出尔反尔,半点作数不得了?” 楚夕若白眼一翻,只恨不能抬手在少卿身上戳上几剑方才痛快,转头如赌气般大声叫道:“要是当时我不这么说,你这条小命恐怕早便交代在四叔手里面了!” “原来你是怕我死了呀!” 少卿一语道破天机,随后又好似刻意与她作对,板着脸悠悠然道:“不过你可莫要指望着我来投桃报李,若是有朝一日你也给撞见了什么危难,我总要先审时度势,之后再考虑救与不救。” “你!” 楚夕若为之气结,一张俏脸涨作通红。念及自己竟然为这小混账忤逆家门,一时只觉恁地不值。干脆恨恨别过头去,再不愿同他多讲半句废话。 “好了好了,说来说去我还是要多谢你了,否则谁又知道你那四叔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少卿哂然一笑,毕竟感激她的救命之恩,话锋忽转,复而问道:“是了,当初我从你们楚家逃出来后,柏姑姑那边可曾遇到什么差池?” “我还道你怎会突然好心,原来不过是想从我嘴里套出话来!” 楚夕若满心不悦,忿忿然一撇嘴角。少卿却不以为忤,只满不在意般大咧咧道:“那又怎样?咱俩相识不过刚刚数月,柏姑姑与我却已是十几年的情义,倘若我舍了她不管不问,反倒单去同旁人纠缠不清,那才真教忘恩负义。” “满嘴净是歪理!” 楚夕若一脸嗔颜,暗中轻啐一口,只是眼望少卿一副坦然模样,恍惚又觉其所言诚然大有几分道理。倘若自己与他易地而处,想必也同样会为柏柔安危好生惦念不已。 念及此节,她胸中愠恼不由隐隐消了大半,耐住性子沉声说道:“你柏姑姑武功了得,那日便算是赵陆两位前辈一齐上阵也并未处于下风。后来还是爹爹亲自出马,这才逼得她弃剑远遁。” “那之后各派传下文书讯息,邀天下英雄共同追杀你们二人。不过在我离家之前,也还未曾听说有人寻到了柏前辈的踪迹,至于她究竟身在何处,我便全然不得而知了。” 少卿听罢,心下可谓喜忧参半。喜的自然是柏柔武功卓绝,竟果然在旁人天罗地网里逃出楚家。至于所忧虑者,则是自己当初明明在一路留下本教标记,柏柔既已脱困,又为何不见其随后赶到?看来她眼下处境也势必颇不顺遂,可惜自己却对此无能为力,只好祈求吉人自有天相,使其安然度过难关。 “平安……” 二人正来言去语,身畔忽的传来一阵细微呻吟。少卿先是微惊,后又喜不自胜,小心翼翼往前凑近,果见文鸢已然略微睁开双眼,可等目光自楚夕若身上一扫而过,又不禁猛地打个寒战,下意识向后蜷缩身躯。 楚夕若面露窘色,一时好生尴尬不已。少卿暗叹口气,当下打个圆场,在一旁温声细语道:“你先只管歇息,有什么事情的便对我和这位楚姑娘开口,这几日也一直都是她在你身边照料。” “你这是要带我到哪里去?” 文鸢口中含混不清,才一动弹,便觉眼前一阵晕眩,两肩摇晃有如打摆。等到在余下二人相助下稳住身子,又眼神涣散,木然看向跟前兀自闭目养神的小()平安。 少卿忧心忡忡,在一旁道:“这小东西打从那天起便不肯离开你左右半步,我和两位师叔商量过后,便把它也给带回了青城山来。” “青城山?” 文鸢唇齿呢喃,将这略显陌生的三个字怔怔重复一遍,须臾伸开玉臂,把那猿猴揽入怀中,眼底满是爱怜。 少卿心中惭愧,脸上神色微变,柔声又道:“那日甫遭变故,我是觉倘若只留你一人下来实在大大不妥,这才擅自做主,将你带回本教。” “不过你大可放心!要是你当真不愿留在这里,待会儿我便去同鲜于太师父说,请他派人送你回江陵去,今后……” “这里很好,平安,谢谢你。” 寥寥几字,可一俟传入少卿耳中,却端的重逾千钧。他喉咙耸动,一张俊脸忽红忽白,黯然沉声道:“明明是我对你和文先生不起,将来无论发生何事,我……我也绝不会教旁人再来欺侮了你。” “你放心吧,其实我从没想过要来怪你。毕竟……也不是你亲手杀了爹爹。” 说者不知是否有心,只是听者却难无意,眼望文鸢明眸如水,湛湛蕴光,楚夕若心头登时一懔。无意与其四目相交,一时更觉愧疚万分。不过文鸢看在眼里,脸上却无丝毫变化,遂轻轻阖了双目,从此不再理会二人。 “少公子!” 又过小半个时辰,前头忽然传来一阵略显稚嫩之声。少卿大喜过望,一把掀开竹帘,在外探出半个身,果见不远处一人青衣灰裤,此刻正满脸是汗的等在路边。 “子昀!你怎会知道我们回来了?” 子昀脸膛通红,先朝两位教中尊长倒头下拜,而后才乐不可支,同少卿连声道:“先前鲜于太师父得了邢师叔传信,说你们不日便要赶回山上,又说少公子你不知怎的忽然受了重伤,我……我便每日跑到这里等着,今天总算是教我给等到啦!” “是了是了!不过这次回来的可不单只是我一人而已。子昀!你可还认得她是谁么?” 少卿心下暖意融融,然却未忘了同他戏谑,于是身形一晃,露出车内情形。子昀不明所以,茫然向里面望去,待发觉楚夕若同样便在车中,霎时竟吓得魂飞魄散,一个踉跄险些摔跌在地。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满心惴惴,念及早前离阳殿中遭遇,不由更加胆战心惊。转眼从地上爬起,赶紧退到两位派中耋宿身畔,只余一对瑟瑟目光不住向车内偷瞄。 “她又不是什么毒虫猛兽,莫非还能吃了你不成?” 少卿忍俊不禁,纵身一跃跳下车来,把臂膀轻轻环搭在他脖颈之上,“好啦好啦!这人武功倒也稀松平常,若是她再敢轻举妄动,我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吃亏着道。” “你!” 楚夕若面露不忿,只是念及自己此行也并非是来与人争斗,而是要面见璇烛,同他问明个中原委。无奈只好佯作不闻,便随青城众人一同上山,暂将一切来日方长。 “此间起因经过,我已在懋言信中大致知悉。” 离阳殿内,四下爝火噼啪作响,将放眼可及之处照得有如白昼一般。鲜于承天高居主位,更兼在教中地位尊崇,纵连平素不拘小节的慧能和尚,在其面前亦变得毕恭毕敬,随邢懋言一同垂手侍立阶下。 少卿跪倒在地,紧攥双拳道:“此事皆因少卿处置不周,这才将柏姑姑至于重重险境,还请鲜于太师父……” “阿柔她究竟怎么了!少公子!你……你快告诉我,阿柔她究竟怎么了!” 少卿话未说完,便见白大有风风火火从外面而来,不顾殿内众目睽睽蓦地扯开嗓门,一双大手死死抓在自己左右肩头。 “白大有!你是得了失心疯了不成!” 风声骤紧,明烛摇曳。鲜于承天寒眉倒竖,一声怒喝陡在殿中充斥开来,饶是在场人人皆内力不俗,竟无不觉两边耳鼓嗡嗡作响。 “诶诶诶!” 慧能和尚察言观色,忙将白大有拉到一旁,苦口婆心道:“依大和尚看,白师弟还是把心安安稳稳放在肚里。如今鲜于师伯坐镇教中,又有咱们这许多兄弟同心协力,你媳妇也定能逢凶化吉,说不得再过上几日,便能好端端的回来啦!”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多谢慧能师哥!多谢师父!” 白大有头脑简单,见慧能一副煞有介事,到头来竟果真对此深信不疑。一番千恩万谢过后,终于觉适才举止太过草率,忙双膝一软,向恩师跪倒告罪。 鲜于承天一声冷哼,自然不屑斤斤计较。冷冷命他退下,转头寒声道:“懋言,此事便交由你和大有全权处置,不论需多少人力物力,务必寻到柏柔下落。” 邢懋言领命应诺,又对白大有暗使个眼色。白大有会意,赶紧有样学样躬身行礼。鲜于承天目光清冷,望着二人出得殿去,遂一瞥下面唯一一张陌生面孔,徐徐开口道:“这便是先前懋言在信中提到之人么?” 少卿面色竦然,又恐说的多了,反倒使文鸢忆起伤心之事,便只大致将前因后果讲述一遍。等到全都言讫,更不忘连声补充道:“鲜于太师父宅心仁厚,想必一定不忍心眼睁睁见她只身一人,从此漂泊无定。” “你少拿这等言语胁迫于我!此事我并无异议,只是究竟是去是留,那也须由她本人亲自下定决论。” 鲜于承天嗤笑一声,对少卿这番小小算计可谓了如指掌。说完便以一双冷眼凝视文鸢,无疑乃是待她自己开口作答。 “我……” 文鸢浑身发冷,原本秀色可餐的脸上几无一丝血色。少卿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暗中朝前凑近数步,想要提醒她赶紧答话。渠料还未张嘴,却见文鸢当先抬起头来,水眸闪烁异光,与鲜于承天彼此相对而视。 “文鸢愿留下来学得一身武功,只求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你……” 少卿神情稍异,只觉这话飘荡殿中,端的好生刺耳不已。而在此时,慧能一张胖脸早已笑灿如花,仗起胆子来试探说道:“鲜于师叔您老明鉴,如今像邢老道和白师弟他们座下早已是弟子如云,唯独我慧能还仍旧光秃秃自个儿一个。这要是再过上几年,待我像您老人家这般岁数……” “唉!只可惜恩师毕生的心血竟要白白断送在我的手上,实在是不肖至极,不肖至极呐!” “你有心教我把这姑娘归在你的门下?哼!那是想也休想!” 鲜于承天目光如炬,丝毫不为他这番装腔作势所动。向地上狠啐一口,声色俱厉道:“当初你师父对你厚爱有加,逢人便说你是百年难得的天纵之才。可你倒好!偏要不思进取,整日花天酒地!彼时若是你肯沉下心来,学得你师父四五成的本事,又岂会是如今这副德行?” “事情都已过去不知多久了,您老人家何必非要老提起这陈年的黄历?” 慧能自讨了个无趣,忍不住在嘴里嘟嘟囔囔。鲜于承天内力通玄,纵连殿中一只虫蝇振翅飞过尚且难逃其耳,又怎会唯独对此充耳不闻?一时之间不怒反笑,斜睨冷冷说道:“你若是不服我这做师伯的,咱们大可在此较个高低,且看我这老东西手底下究竟还能剩下几分本事!” “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慧能大骇,赶紧跪倒告罪,额上涔涔汗如雨下。鲜于承天寒眉一轩,傲然道了句“量你也不敢”,而后微一侧头,高声吩咐子昀:“你去诠言堂,把仇以宁仇堂主请来,就说我有要事同她商议。” 子昀不敢怠慢,忙大声称是,就此领命而去。鲜于承天不动声色,自觉一切都已处置完毕,终于将目光落在楚夕若身上。 “听说你想要面见我那璇烛师侄?” 楚夕若秀眉微蹙,虽对他如此倨傲态度颇有微词,但还是照着规矩拱手一礼,朗声应答道:“不错,事关贵我两派安危荣辱,还请前辈勿生疑虑。” 鲜于承天冷笑不绝,几是不假思索道:“如今璇烛师侄闭关未出,所需时日尚难知晓。你若真有何等紧要之事,那便现在同我说起也是一样。” “这……” 楚夕若面露难色,因觉个中牵扯实巨,断不可有半分疏虞。到头来终是深吸口气,暗暗横下一条心来。 “晚辈此行,原是只为向璇烛教主当面请教。如今他既闭关未出……夕若情愿在此静候其时。” 第四十四章 扑朔情 “好一个情愿在此静候其时!” 鲜于承天纵声清啸,方欲大发雷霆,又不愿因这区区一个后生晚辈,反而自行纡了身份。撂下一只本已高高滞在半空的右手,斜睨蔑然道:“好吧!你要等便等,我青城山也尚不会失了待客之道!” “平日起居如有不便,只管前来同我开口,到时自会有人替你料理妥当。” 楚夕若手心沁汗,知已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遂抱拳拱手,口中连称多谢。鲜于承天一声冷笑,反倒眼神玩味,转而久久凝视少卿,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何事。 “鲜于太师父,您……您这是怎么了?” 少卿被他看的心里发毛,佯摆出一副嬉皮笑脸。孰料鲜于承天却忽面露忿忿,一时声色俱厉。 “你少在这里卖乖讨巧!我问你!当初临行前我曾与你有言在先,等你回来后又待怎样?” “又……又待怎样?” 少卿心下叫苦不迭,暗道这老头儿年纪虽大,记性倒也极好。事到如今,真可说得上是桩天大的麻烦。 鲜于承天面不改色,微愠之下更显威风八面,“想要在我面前装疯卖傻,单凭你的本事还着实嫩了一点!之前你私闯北麓,险些酿成大祸。若非看在你家先生的情面上,我也绝不会轻易饶你!” “不必多说!明日一早自去到后山禁足三月。若是之后再教我见到你胆大妄为,目无规矩,那便绝不会只是禁足如此简单之事了!” 少卿犹不死心,连忙说道:“鲜于太师父莫非忘了,再有一月便是您老人家八十岁的寿辰,少卿是想……” “我不见你总能多活几日,若是一旦见了你,只怕气也把我给气死了!”鲜于承天嘴角一撇,口中全没好气,“此事不必再提!哼!看在你如今伤势未愈,每日可允旁人前去探视一个时辰。至于其余之事……那便想也休想!” “可我……” “我说少卿小子,看你平日里聪明绝顶,如今怎的还不明白你鲜于太师父的一片良苦用心?” 少卿原想再辩,却被慧能从旁打断,摇头晃脑道:“如今你遭人陷害,早就成了众矢之的。若再教你由着性子胡乱走动……我来问你!你这条小命究竟还要也不要?”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慧能所言,不啻醍醐灌顶,少卿这才恍然大悟。连忙双膝跪倒,向鲜于承天俯身叩拜。反观鲜于承天却只面目冰冷,俨然不屑置辩。众人来言去语间,远畔殿门忽的无风自动,随之便是数许脚步声渐行渐近。 “原来是仇师妹大驾光临,大和尚这厢有礼啦!” 不多时,一名身着青衣,疏眉寒面的中年妇人,随子昀徐徐行至众人跟前。慧能认得此人正是青城众耋宿之一,诠言堂堂主仇以宁无疑,一时登徒子心性发作,忙先行迎上前来嬉笑问候。 仇以宁面无表情,一副不怒自威。只淡淡道了声慧能师兄,旋即径直向鲜于承天一礼,口中恭声道:“恩师急唤弟子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既见爱徒,鲜于承天一张铁青老脸总算略见和缓。口中轻咳数声,抬手一指文鸢,“我有意教此人拜在你的门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恩师凡有所命,以宁自当凛从。” 仇以宁殊无片刻迟疑,言讫侧过头来,对文鸢仔细一番审视。她眉宇冷峻严酷,饶是少卿见后亦觉脊背发凉,一时暗感不寒而栗。 “既然如此,待会你便将她领回堂中。平日切记严加督促,不可有丝毫懈怠。” 鲜于承天微微颔首,好似甚为满意。仇以宁则面如止水,缓步走到离文鸢身边,冷冷吐出两个字来。 “跪下。” 文鸢两靥煞白,身子不自觉间一阵痉挛。冥冥之中如有一股无形之力,驱使自己依言照做。 离阳殿中万籁俱寂,亦不知过得多久,方闻仇以宁一席冷言冷语,陡然自四下里再度回响开来。 “你我师徒名分既定,有些话总要事先说在头里。” 她语气森严,字字朔气缭绕,“今后我自会尽心尽力,将平生手段向你倾囊相授。不过师道尊严,你也须得时时谨记我之教诲,时时谨记身为我青城门下,何事可为,何事不为。” “倘若有朝一日,被我发觉你欺师灭祖,背叛教门……我也定会亲自取你性命!” 文鸢玉容惨淡,手心不自觉间沁满汗水。而见她久久不语,仇以宁又倏地铁青了面膛,森然发问道:“怎么,你还有话要说?” “仇师叔容……” 少卿心急如焚,正要上前替她分说。却被仇以宁骤然欺身挡在二人当中,两眼如炬直视文鸢,“顾师侄!仇以宁自来管教自己的弟子,这恐怕同你并无多大的干系吧!” 少卿面红耳赤,一时无话可说。又见慧能连朝自己暗使眼色,无奈只得灰头土脸退回原处,可目光却始终未从文鸢身上移开半刻,关切之情端的溢于言表。 “文鸢……谨遵师命……” 一阵低声细语飘然入耳,文鸢既是害怕,又是伤心,眸中一阵发酸,不禁怔怔垂下泪来。仇以宁表情冷漠,又寒声交代,说今日天色已晚,教其明天寅时前来自己房中,不可有片刻迟误。 “师父,我……” 仇以宁本已向恩师行礼,就此动身离去,闻言足下微辍,皱眉愠声道:“你还要怎样?” 文鸢却未动弹,青丝如瀑垂掩面庞,纤唇翕张欲语还休。 “我……我想再同他说上几句话……” “有话快说!没的在此白耗工夫!” 文鸢妙目流光,一副柔弱身躯如负万钧重担。俄顷起身凝望少卿,颊间泛起一丝涩然苦笑。 “顾少卿,多谢你这几日对我的照顾,我……我……” 起初,她尚能有所自持,可越说到最后,却已再难压抑胸中思绪,满腹愁肠同对今后莫大恐惧彼此糅杂,终于泣不成声,一同迸发而出。少卿心痛如绞,却也只得极力收拾心境,同她强颜欢笑。 “文鸢师妹,今后咱们就算做是同门啦!既是同门……凡事便不必这般客套。” 文鸢玉容惨白,向他敛衽为礼,木怔怔走到仇以宁跟前,连大气也不敢喘上半口。便在她怅然失神之际,忽觉触手一物轻软飘忽,恰似柔纱细缕撩拨肌肤。愕然望去,只见一枚淡青色方娟已如鬼使神差般平平落在掌心,悄然氲开一抹淡淡馨香。 “师父?” 文鸢粉腮盈泪,满脸惊讶不已。仇以宁却仍旧面若严霜,足下迈步不辍,只在临出门前,冷冷告诉她回去好生歇息,不可耽搁了明日功课。 尘寰易遣,忧思难忘。何夕忽梦经年旧事,恍然有泪慰洒春裳。 自当日离阳殿一别过后,少卿便将住处自行搬至青城后山,一连旬月深居简出,真可说得上百无聊赖。只有每日晌午时分,慧能会受鲜于承天之命前来,为自己过血疗伤。 叔侄二人几番攀谈,提及彼时慧能在鲜于承天面前噤若寒蝉之貌,时至今日也依旧教人忍俊不禁。然这大和尚却一口咬定,说自己不过乃是假意逢迎,以图鲜于承天一时快意。否则堂堂大丈夫顶天立地,那又终究何惧之有? 这二人各持己见,常常僵持不下。好在彼此俱非小肚鸡肠之人,到头来往往付之一笑。其间邢懋言亦偶有到访,可每每同他问起柏柔一事,却从来三缄其口,只教少卿不必担忧。少卿思绪过人,岂会听不出他言外之意?恨只恨自己武功平平,实在难以对此帮上忙来。 这日少卿正在屋中闷坐无事,门外忽的传来阵阵响动。本来他只道乃是慧能等人前来造访,可细听之下又发觉这脚步声好似同往常颇有不同。等到动手打开房门,脸上竟不由为之一怔。 “你怎的来了?” 只见眼前不远处,站着个着月白色水衫的绰约少女。本来玉树堆雪之容,似因此行山路崎岖,眼下兀自悄生红晕,却又愈添明艳绝美。 楚夕若狠狠朝他翻个白眼,心下不觉好生有气。 “我怕你当真死了,这才特意过来看看!” 后山地处偏僻,从来了无生趣,如今好不容易撞见一张同平日迥异面孔,自然教少卿越发来了兴致。转而又将目光移向她手上一提食盒,两肩一耸道:“既然楚小姐怕我饿死,那便把吃食给留下,自己这便打道回府吧!” “你!” 楚夕若俏脸发红,赌气般忿忿然道:“你少来自作多情!你又有那只眼睛见我是来给你送吃食的了?” “这倒真是奇了!” 少卿若有所思,两眼频频眨动,“先前我还道你只不过是木讷的可以,想不到原来竟还是个痴子!” “这里明明只住着我一个,这东西若不是给我带的,莫非还能是给旁人带的?” “你才是个痴子!” 楚夕若足下一顿,同样不甘示弱:“我爱给谁带便给谁带,那也轮不到旁人来管!偏偏我今天心情大好,专门买了些东西来喂这山上的小鸟小鸡,就算教有些人不小心给撞见了,那也其实同他全没干系。” 少卿眉飞色舞,强忍着一副笑意盎然,“可惜呀可惜!你说的那些个鸟呀鸡呀从来都只生在前山,至于这里嘛……” 言及至此,他又话锋一转,继续故作高深道:“你还记得当初我要把你丢在山里面喂狼么?那便说的正是这里了。” 发觉无论如何也说他不过,楚夕若不禁又气又羞。情急下将那食盒运劲往地上摔落,杏眼圆睁大声叫道:“我便是把它全都扔了,你也休想得了半分便宜!” “别别别!” 少卿应变奇疾,赶紧倏地腾挪脚步。青城身法迅捷绝伦,加之经由慧能连日相助,如今他身上伤势已见大好。楚夕若顿觉眼前青芒闪烁,待再行回过神来,少卿早已飘然退回原处,那食盒则原封不动,被其平平托在掌中。 “楚小姐见惯了珍馐美味,对这些自然满不在乎,只是像我们这等惯居山野的穷酸草民却是大大不同。倘若都如你这般随意浪费,只怕早十几二十年前便已经给饿死啦。” 少卿面露得色,炫耀般一晃手上之物。楚夕若满心气往上涌,只恨不能寻个地缝容身,朱唇紧闭,一张粉脸忽红忽白,俄顷蓦地下定决心,气鼓鼓抬腿便走。 “诶!明明话都还没说完,怎的忽然就要走了?” “你还想怎样?” 楚夕若一拂衣袖,背着身大声叫道。少卿则不以为忤,一副言笑晏晏。 “你这次过来,恐怕并不单单是要给我送吃食的吧?” “呸!你少来自作多情!”话虽如此,楚夕若却还是止住脚步,陡然又眼前一亮,好似信心满满般朗声说道。 “我自然是有事要说,只是旁人既不肯说教我留下,我又怎好自己大言不惭?想不到你们青城山竟然还有如此待客之道!哼!今日我还当真算是领教到了!” 少卿心念电转,笑道:“这是哪里的话?这房门分明四敞大开,你若真想进来,又有谁会特意拦你?” “不过待会儿咱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是怕此事传将出去……毕竟对你清名大大不利呐!” 言讫,他又故作忧虑,顺势自门前让开一条道路,口内啧啧叹息不迭。 “我……” 楚夕若耳根发烧,却又恍惚忆起当初,二人遭伍老三困在柴房里时诸般情形,霎时只觉一颗心脏更加砰砰跳的快了。 她双拳紧攥,终究不愿在少卿面前示弱。俄顷将心念一横,愤然针锋相对道:“进去就进去!你要真敢图谋不轨,我便一剑给你刺个对穿!” 少卿忍俊不禁,早已注意到她此行其实并未携有兵刃。眼看着这少女故作昂然,大踏步走入屋中,转而又欲作势关上房门。 “你……你要做什么?” 楚夕若大惊,口中失声惊呼。更按捺不住满腔慌乱,赶紧出手阻拦。 “好好好!不关就不关!” 少卿哈哈大笑,索性便由着那房门大开。踱步走到桌畔,坐下来将那食盒打开,便旁若无人般提起碗筷,就此大快朵颐起来。 “这些饭菜都是你自己做的?” 等到夹起一筷子菜送入口中,少卿反倒微微一怔,满腹狐疑般望向兀自站在门口的楚夕若,脸上颇有些不可思议。 “不是!” 楚夕若低低一声冷哼,总算移步坐在桌前。因在心中依旧含怨带气,便将身子刻意侧向一边,看也不愿再看少卿一眼。 少卿见状,咂咂嘴角,摇头晃脑道破玄机,“这山上的饭菜我吃了总有十几个年头,那便从来没尝到过这样古怪的味道。” “不爱吃就别吃!” 楚夕若一时大窘,劈手便去夺少卿碗筷,却被他闪身一错,并未当真得手。 “我只说味道古怪,又没说是难吃。难得教楚小姐亲自下厨,看来顾少卿还真是三生有幸,妙哉!妙哉!” 楚夕若玉指微颤,憋着怒火一言不发。须臾少卿笑得够了,这才边吃边点头,口中含混不清道。 “是了是了,你还是同我说一说,这次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吧。” 楚夕若神色稍异,遂收拾心境,正色说道:“我想同你谈谈有关各派秘籍之事。” “又是各派秘籍!” 虽说对此早有所料,可这话甫从楚夕若嘴里传出,却还是教少卿怒火攻心。霍地站起身来,便在她面前起誓赌咒。 我都已经同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此事与我绝无半分干系!倘若我有半句虚言,便教我众叛亲离,今生不得好死!” “你急什么?” 楚夕若秀眉浅蹙,愠声说道:“我又没说不肯相信,只是现如今各派全都一口咬定你便是此中元凶首恶,你总该当先拿出些真凭实据,否则又如何才能堵住众人悠悠之口?” “我哪里会有什么证据?” 少卿气忿忿重新坐定,深深吸进口气,才又耐着性子道:“那日我回去后便直接睡了,要不是第二天你爹派人领我前去对峙,我根本就不知道这究竟是怎生一回事情。” 楚夕若却不死心,继续循循善诱道:“你再好好想想,莫非这里面就连半点异样也都没有?” “这有什么好想?那天除了咱俩曾大吵一架,那还能有什么其余异样?” 少卿兀自若有所思,楚夕若却不由脸现局促,小声薄嗔道:“你这人!又有谁来问你这许多劳什子了?” “你说什么?” 少卿面露茫然,不过经她提醒,心中倒也的确回忆起当日一件似乎非比寻常之事。 “是了,那晚我才一进屋,便觉浑身乏困酸麻,昏沉沉睡了下去。等到再醒过来时,你们楚家的人早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事先下了迷药,想要刻意构陷于你?” 楚夕若循他思绪顺藤摸瓜,却只觉脊背阵阵发凉。回想当初天下各派云集楚家,这幕后黑手多半便身在其中。只是各派虽有门户之别,名义上毕竟同气连枝,既然如此,又究竟乃是何人如此煞费苦心,意图挑动楚家青城兵戎相见? “事情要真如你所说一般,依我看此人便多半是望日楼那姓崔的老东西!” 楚夕若一语点醒梦中人,少卿猛地一拍大腿,再度回忆崔沐阳当日在众人面前险令自己性命不保,一时更对此笃定无疑。 楚夕若眉关紧锁,却对他所说不以为然:“崔叔叔为人嫉恶如仇,乃是侠义道上大大的英雄豪杰,照说绝不会做出这等下三滥的勾当。你……不如你再好好想想,看可还会有什么先前疏于留意的旁人?” “嫉恶如仇?哼!只怕他自己便是大奸大恶,反倒在人前做出一副道貌岸然!” 第四十五章 平生恨 少卿口中一顿,继续说道:“往日江湖传闻,都说崔沐阳为人低调不争。我来问你!这次各派齐聚你们楚家,你可曾看出他行事中有半点低调之处?” “我……” 楚夕若脸色微妙,转而反思他所说,一时竟亦觉大有几分道理。此次崔沐阳远道赶来楚家,甫一进门便同少卿大打出手,言行举止实与从前大相径庭,至于个中究竟是何缘由,饶是自己绞尽脑汁,却终归百思不得其解。 另一边厢,少卿在举筷之余,尚不忘冷嘲热讽道:“此人多半包藏祸心,我劝你最好告诉你爹暗中对他留些注意,否则只怕日后悔之晚矣。” 楚夕若脑内辗转纠结,一时只觉乱如团麻。少卿抬头见了,竟扑哧一下直接笑出声来。楚夕若满脸羞赭,将手边杯盏愤然掷向其人,却遭其不慌不忙稳稳接住,又拿它斟满一杯花雕送入肚中。 “你若实在不信,不妨之后自去望日楼寻个究竟,看我说的到底对也不对。” 说完,少卿忽将话锋一转,便同她打趣起来:“山上日子从来清苦,想不到你这位楚大小姐竟然还能留下。难得!难得!” “托你的福,我总算还有一口气在!” 楚夕若有样学样,一般的反唇相讥。少卿放下手中碗筷,继续问道:“那文鸢……这几日你可曾再见过她么?” “自文姑娘被那位姓仇的前辈带回去后,我便再没同她见过面了。” 楚夕若银牙轻咬,心境着实颇为微妙,“不过我倒曾听与你交好的那个孩子提起,说她近来整日整夜价的练功习武,常人须得三月方有小成之事,她只用了不到十日,便已全都得心应手。” “我还道子昀从来把你当做洪水猛兽,想不到竟还敢同你说起话来。咦?你这又是怎么了?” 少卿正自说自话,无意发觉楚夕若神情古怪,遂奇声发问。楚夕若脸色一黯,涩然开口道:“文鸢姑娘如今家破人亡,我……我总觉此事与自己有莫大相干,每每想到她时……心中便难免不是滋味。” 少卿喉咙发干,胸中亦是感同身受。举目望向屋外涛涛翠色,眸中隐有繁星闪烁。 “此事明明是你四叔和那姓袁的犯下的累累血债,还有……便是我遗祸于人,无论如何也绝与你扯不上半点干系。” 山风轻拂,细缕柔然。虽值盛夏时节,山中却依旧颇有几分料峭夺人。楚夕若背对房门,忍不住簌簌几声轻咳。少卿微微动容,默然起身半掩门扉,又重回到桌畔坐定。其间楚夕若一一看在眼中,却未再做阻拦,只在最后轻轻道了声多谢,虽细若蚊蝇,亦足以教少卿听得真真切切。 “也不知先生究竟还要闭关到什么时候。” 少卿叹息连连,眼见经适才一番食指大动过后,如今桌上只剩残羹冷炙,不知不觉间,已将心思暗暗转向恩师。 这二人名虽师徒,实则却情同父子,如今许久未见,难免教少卿心中颇多惦念。只是复而念及璇烛一身武功出超入微,料也不会生出纰漏,便只道是从来好事多磨,但须假以时日,便可同其再度相逢。 楚夕若听在耳中,可一旦推己及人,想起家中父母双亲,心中也同样殊不平静。唯在冥冥之中冀望父亲保重身体,终能体谅自己此番意气之举。 “既已酒足饭饱,顾某便不留楚小姐在这穷酸陋室里屈尊大驾了。” “是了,若是等到之后你再下厨时千万记得,有些青菜下锅前总要先用水焯上一遍,否则这里面的味道……那也实在一言难尽。” 楚夕若俏脸一红,转而又发起怒来,恶狠狠一瞪少卿道:“你便是等到下辈子去,也休想再有下回!” 她一边说,一边胡乱收拾桌上碗筷,又在心下后悔莫及,抱怨自己为何偏要大老远前来自寻烦恼。等到完事欲待离去,背后却忽一阵朔风涌起,正是少卿已如鬼魅般欺至近前,一张俊脸笑意吟吟。 “你……你要做什么?” 楚夕若芳心悸动,下意识向后退出半步,渠料少卿竟满脸堆欢,连连央求道:“我有一桩事情……思来想去总还是要请你帮忙。” “你这人诡计多端,多半是没安好心!” 楚夕若满腹狐疑,自然不愿轻易答允。少卿却不气馁,连连搓动双手,继续商量道:“你先别急着说不肯,不如先让我把话说完,等之后再做计较不迟。” “你究竟想要怎样?” 因架不住他软磨硬泡,楚夕若只得蛾眉紧蹙,姑且算是答允。少卿乐不可支,两眼隐隐放光,遂喜孜孜道:“其实也并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这几日在屋里待的实在无趣,想要寻个人一同过上个一招半式。楚小姐从来急公好义,想必也绝不会拒绝这等举手之劳!” 楚夕若大奇,道:“听说你那位慧能师叔不是天天都会来此看望你么?你又怎的不找他去过招拆招,偏要等到我来时才突然想起这劳什子的事来?” “比武比武,总要赢了才有滋味。我又斗不过慧能师叔,只好和你……” 少卿口中猛然一顿,自知不慎失言。眼角余光偷偷瞄向楚夕若,果见她正妙目圆睁,气得浑身簌簌发抖。 “顾少卿!” 本来依楚夕若脾气秉性,自会立时同少卿大打出手,只是转念又觉倘若如此一来岂不正中其人下怀?当下蔑然一阵冷笑,寒声奚落道:“既然你手痒难耐,何不出门自去寻个树桩与它放对?依顾少侠武功之高,想必不消三两招便能轻易大获全胜!” 言讫,她便再无迟疑,气鼓鼓又往门外走去。 “别别别,咱们有话慢慢地说,何必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少卿满脸赔笑,跟在身后不迭作揖打拱。楚夕若紧绷着脸,下定决心不去理他,只是才刚走出三两步去,少卿竟再难按捺心中急切,双臂疾探朔气漫卷,所过之处腾起阵阵嘶鸣大作。 “姓顾的,你疯了么!” 耳鬓寒号呼啸,逼得楚夕若无暇细思,提起指头嗤嗤数响,足下倏忽往外奔行。楚家统领江湖正道多年,武功招式自然有其独到之处,但见她十指错落,互为掩映,一招一式滴水不漏,虽因限于自身年龄,其中或有细致入微处尚可精进,然一眼望去依旧不失气象凛凛,令人见之竦然。 少卿目放精光,反倒愈发起了好胜之心。紧随其来到院中,认准跟前一颗参天大树,“喀喇喇”折下两节三尺长短的枝条,把其中之一运劲抛向楚夕若。 “接好!咱们再来比过!” 楚夕若吃惊匪浅,顺势将其抓在掌心,以此为剑中宫直进,一双明眸冷芒闪烁。少卿心头一懔,右腕轻转提振剑身,反倒有恃无恐般朝其迫近。楚夕若恼他如此小觑自己,五指较劲,一根枝条当胸又刺。这看似轻而易折之物被她充盈内息驱使策动,恍惚竟比利刃钢刀不遑多让,猎猎罡风裹挟澎湃,刮在肌肤端的隐隐作痛。 彼时楚夕若信心满满,只道胜券在握,孰料如此举动竟然正中少卿下怀!眼见她一剑探出,当即无所犹豫,吐气开声,将那枝条激射而出,分明正与楚夕若手中之物针锋相对。 与此同时,他又忽的矮下身来,紧贴地面猝起发难,腰畔两条衣带逆风斜飞,内力过际搅起阵阵沙土纷扬。楚夕若气息一窒,无奈屏足精神掣动兵刃,但却终究已然失了先机,遂在少卿攻势之下频频撤步,一时可谓险象环生。 她将枝条横拟,才刚格落迎面飞来之物,却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但见少卿数个兔起鹘落,已然愈发逼近,又十指箕张形同铁条,顷刻布下一面无形大网。楚夕若大惊失色,手中之物挥的更加急切,怎奈这大网竟似遮天蔽日,每每如影随形,眨眼便又将自己牢牢笼罩其中。 倘若仔细而论,少卿之所以能有当前这番今非昔比,归根结底不过是因连日来慧能为帮他疗伤,曾以内力助其打通周身大小经脉。只是楚夕若对此毫不知情,眼下只觉手上愈发力不从心,却又因她生性刚强,遂咬破舌尖振奋精神,唯独不肯示弱服输。 “着!” 眼见对方渐渐不支,少卿心觉时机已至,陡然纵跃丈许,双手分作拳指,从左右疾抵少女肩头。楚夕若失声惊呼,急忙向后回撤,反被身后一块偌大磐石挡住身形,退无可退之下只得乖乖束手就擒。 她两睫扑簌,可等待良久,居然始终未曾感到何等异样。愕然睁开双眼,却见少卿嘴角上扬,正一副笑意莞尔。右手两根手指滞在半空,同自己颈间肌肤已然不足寸许之遥。 她脑内惊骇交加,电光火石间竟毫不迟疑,提动掌风便向前拍。少卿脸色骤变,却已不及闪躲,只听一声闷响传入双耳,再看他面露痛苦,蹬蹬向后急退。两眼圆睁好似难以置信,口中则再难说出半个字来。 “我……我不是有意的!” 楚夕若俏脸煞白,顿时慌了手脚,良久才如梦初醒,急忙忙跑上前来察看。 “你要做什么!” 鸟鸣轻飘,微风正浓。楚夕若方一动作,竟觉一股莫名之力骤然遍及全身,慌乱中忽见少卿满脸狡黠,恍若将一切尽在掌握。 她恍然大悟,知自己已在不知不觉落入旁人彀中。还不等再做反应,便被少卿牢牢攥住手腕,再也纹丝动弹不得。 少女粉脸通红如血,只觉二人肌肤紧贴之处,端的如火般炙热滚烫。朱唇紧咬一言不发,随彼此间一呼一吸起落涨伏,只剩两只水眸湛湛泛光,好似马上便要落下泪来。 “咦?原来你一直都把它带在身上呐!” 楚夕若心下微惊,等抬起头茫然望去,少卿却已妙手空空,在自己满头青丝间轻轻抽出一物握在掌心。 但见此物温香玉润,暖胜羊脂,当中一抹水色浅漾仿佛呼之欲出,正是当日二人在江陵城中所购玉簪无疑。 “是了,你还欠着我几千两银子没还清呢!” 听他提及此事,楚夕若登时柳眉倒竖,忍不住嗔颜相讥。少卿吐吐舌头,接连大笑数声,又拍了拍自己身上尘土,道:“你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又该到哪里去寻半两银子?此事还是来日方长,等到之后再行商量吧!” “若是再拖上几日,只怕你欠的利息也不止这几千两银子而已了。” 楚夕若嘴角一撇,虽不曾当真将这些许银两放在心上,可口中依旧不依不饶,忿忿朝少卿摊开右手。 少卿倒也满不在意,大咧咧将那玉簪归还。想是兀自意犹未尽,犹不忘出言调侃道:“你待会儿回去时,总要留心别给旁人撞见。否则如这般模样,也非教旁人笑死不可。” 楚夕若一怔,这才发觉经适才一番相斗,此刻自己浑身同样风尘仆仆。连忙动手欲待掸净,孰料却适得其反,一时更显狼狈不堪。 她心中又气又羞,两片脸颊绯色欲滴,索性转身就走。少卿似笑非笑,目送她自山间渐行渐远,不多时只剩微风飒飒,吹落一片虫鸣。 竹树如织,素流交冲。楚夕若脚下沙沙作响,独自一人踏行林中。眼下虽已走出甚远,可一旦再行反思适才院内诸般情形,一颗芳心竟依旧悸动难抑。 “这小贼明明一无是处,可我怎的偏会时时全都记挂着他?” 她心乱如麻,满眼尽是疑惑,十根玉指微微轻攥,不多时已在双手掌心留下道道纤细凹痕,“这次各派秘籍失窃就算同他绝无干系,只是我单为此事便执意出走,也不知究竟是对是错。” “爹娘在上,非是夕若存心不孝,倘若事后证明当真是女儿思虑不周,还望您二老多多原宥,可千万莫要因此气坏了身子。否则便教女儿万死……也实在难赎其罪。” 冷音骤起,划破青冥! 陡然间,楚夕若只觉一股无形杀意啸涨狂涌,来势之奢譬若崩浪千尺,悬流万丈。还未及她自骇然中回过神来,一支雕翎羽箭已撕裂长林,破空而至,不偏不倚正射在其裙裾下摆。似因个中余势未尽,又“嘶”的一声穿衫而过,连同一片衣角齐齐钉在近畔一块嶙峋怪石之上。 “什么人!” 少女脸色煞白,所得到回应却是嗖嗖两箭如影随形,一指眉心,一指胸腹,但凡任何一箭当真射实,无不足可教人当场死于非命。 本来,楚夕若武功绝非泛泛,原不该像眼下这般慌乱,可这毕竟乃是青城山中,往日敌巢之内,再加又对四下地形不甚熟悉,恍惚竟觉周遭莽莽林中更有百千对头阴伺环顾,要将自己乱刀剁成肉泥。 她脑内浑浑噩噩,只是发足往山下狂奔。然那暗中埋伏之人又岂会教她轻易逃脱?手中发箭愈急,转瞬竟已射出十数支箭犹为不止。 “嘶!” 利箭寒号,呼啸作响。那人不由分说,抬手又是一箭。铁镞上面寒气淬骨,隐隐被头顶曦光打上一层耀眼金芒,不偏不倚正中在楚夕若左边小腿之上。 楚夕若先是觉左腿一沉,旋即便是阵剜心剧痛传遍四肢百骸。身子踉跄顺势前倾,险些就此摔跌在地。只是死生大事面前,也只得强振精神,以手拄地稳住身形,而后重向林中跌跌撞撞加急赶去。 人力往往终有尽处,约莫又过一柱香的工夫,楚夕若但感头脑昏沉,眼前一片五光十色。低头只见腿上伤处鲜血汩汩,不知何时已将半边裙裾染作暗红。 她银牙轻咬,毕竟不甘死的如此不明不白。心念电转间拟定一计,遂扯下一条染血衣衫,紧攥成团将其抛向远处,点点鲜血借这一掷之力洒落在地,隐隐连成一条淅沥细线。而她自己则藏匿在草甸之中,倒要看看这煞费苦心要取自己性命的,究竟乃是何方神圣。 俄顷,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渐渐接近,楚夕若屏息凝神,拨开眼前草木向外张望,渠料竟险些叫出声来。 这人娉婷婀娜,绝伦曼妙,青丝如瀑飞泻双肩,五官精致似雕似琢。似因来的匆忙,粉肌之上兀自沁得一层薄薄香汗,却不是文鸢是谁? “小()平安,你说她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文鸢环顾四下,看似出言询问肩上那小小猿猴,实则却已将目光径自投向地上一条长长血线。深吸口气徐徐上前,始终将箭矢稳稳搭在弦上。 “怎么,你不愿见我为爹爹报仇雪恨么?” 她刚才话音甫歇,紧接便是吱吱数声兽类啼鸣。楚夕若心头一懔,远远见那猿猴正圆睁着两只偌大眼珠手舞足蹈,咧嘴又是阵阵呜咽怪叫。 “他们楚家害爹爹没了性命,难道便不该以命抵命么?” 文鸢怒气冲冲,此刻也已挑开树丛,发现那团浸血衣衫。口中蔑然一笑,恨恨咬牙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哼!她一定还未走远。” 言讫,她便在四下里走动开来,所到之处细大无遗,分明掘地三尺也定要寻到楚夕若下落。 “姓楚的!当初你们合起伙来害我爹爹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之事么?我……我非杀了你不可!” 她脸颊痉挛,嘴里越说越快,念及从前与文歆年父女情深,一时竟目欲喷火,直令人见之胆寒。 “爹爹一生悬壶济世,想不到竟死在你们楚家这些胆小如鼠,只会做缩头乌龟的懦夫手……” 第四十六章 芳菲血 “文鸢姑娘!” 楚夕若一向惜名如金,听闻她言语当中辱及家门,登时再难忍耐。陡然间竟不顾衣衫染血,腿上剧痛,从那草甸中踉跄着站起身来。 “四叔伤及令尊性命固然是他德行有亏,但我楚家侠义仁心,于江湖之上从来有目共睹,也向容不得旁人胡乱指摘!” “侠义仁心?” 文鸢气极反笑,愤然将这四字重复一遍,“草菅人命滥杀无辜,这便是你楚家的侠义仁心?勾结匪类戕害良民,这也是你楚家的侠义仁心?唆使奸贼辱人清白……莫非这还是你们楚家的侠义仁心么?” 她眼眶盈泪,情之所至,纵连声音也已略含哽咽。楚夕若一时语塞,话到唇边却又如鲠在喉,许久再难说出半个字来。 “怎么?你终于开始心虚了么?” 文鸢两眼通红,不顾拭去颊间泪痕,便弯弓叩弦直指其人,浑身则兀自簌簌打颤。 “我知你心中自苦,倘若咱们易地而处……想必我也会同你是一般的心思。”楚夕若神色忽黯,俄顷涩然而笑,等再抬起头时,口中一字一顿道:“既然如此,你动手吧!” “你说什么?” 文鸢花容失色,一时始料未及。须臾猛然转醒,拉动弓弦作势欲射,“你又打的是什么鬼心思!” 既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楚夕若反倒心怀释然,长舒出一口气来,昂首正色道:“此事我楚家的确难辞其咎,倘若你杀了我后当真能解心头之恨……区区一死又有何妨?” “你……你以为只凭几句漂亮话,便当真能活命了么?” 文鸢玉容惨淡,反倒有些手足无措,双手微微一阵松弛,原本紧绷弦上的箭矢险些坠落在地。 “人死不能复生,我愿在此代四叔向你谢罪。倘若今后文姑娘另有所需,我楚家也定会……” 楚夕若银牙轻咬,如试探般沉声开口。孰料她言语间甫一提及楚家二字,文鸢竟如遭电击,满心恨意顷刻卷土重来,反较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少在这假惺惺滥充好人!今天我就先杀了你,再去找楚人明算账!” 这一个账字言犹在耳,楚夕若顿觉面前寒意骤涌,猎猎长风将其周身悉数牢笼。正是一支利箭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般转瞬即至。 万籁俱寂,人声尽灭。 “鲜于前辈!” 楚夕若愕然重睁双眼,却见那原本该当笔直射在自己颈间之物,此刻竟被一个高大魁梧,须发皆白之人牢牢握在掌心,却不是鲜于承天是谁? 他气象森严,傲然独立。另一边厢,文鸢跌坐在地,一具长弓脱手,不知是因报仇未果,又或悔不当初,此刻正泣不成声,泪帘落似星坠。 “看看你自己教出的好徒儿!” 离阳殿内,众人噤若寒蝉,唯独鲜于承天一人须发戟张,正独自大发雷霆。 “这才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本派武功不曾学得几招,好勇斗狠,杀人泄愤的本事倒是一样不落!今天当着各堂堂主的面,你最好给我个妥帖交代!” “恩师息怒,千万勿因此事牵动贵体。” 仇以宁叩首再拜,旋即起身站定,黑着一副面孔走到文鸢面前。不等她开口,登时左右开弓一连数记耳光下来,直打的她两片脸颊高高肿起,唇角渗出一条殷红血痕。 “此事确属弟子管教不严,请恩师放心,今后以宁定会对她严加管饬,绝不会有下次再犯。” “下次再犯?哼!我看你还是先来想想这次的事情吧!” 鲜于承天冷言冷语,头颈微侧,森然续道:“懋言,平日皆是由你执掌本教戒律,对于此事……你又作何看法?” “本教戒律中……似乎并不曾有与此相关条目。” 邢懋言眼睑低垂,好似昏昏欲睡,“若一定要说,那便只有误伤同门,理应以眼还眼。可楚小姐不过乃是暂居本教的客人,同门二字……只怕也还绝难算上。” “你倒是颇会做人!” 鲜于承天蔑然一笑,岂会看不穿他的心思,“我问你!滥杀无辜险至死命,莫非本教戒律中竟从来不曾有过此条么?” “今日之事还真是好险,要不是鲜于师伯挂念少卿小子,每日都要亲自去远远的瞧上一趟,只怕……” 眼见四下气氛微妙,慧能原想从中打个圆场,孰料却遭鲜于承天一道凌厉眼神猝然打断,连忙悻悻退至一旁,再不敢来多嘴多舌。 “滥杀无辜险至死命一条倒确是有的,只是……” “说!” 鲜于承天声如炸雷,直震得在场人人耳鼓嗡嗡。邢懋言无可奈何,只得喉咙微动,沉下声道:“本教律,凡属不明是非滥行杀戮,未至死命者……一律鞭笞四十,从此逐出教门。” 闻言,殿中众人皆气息一窒,一时彼此面面相觑。俄顷,终是鲜于承天率先打破沉默,面色铁青寒声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依律照做吧!” “师父,我看这丫头入门太晚,内力尚浅,恐怕是熬不住这四十鞭子。若是不小心给闹出了人命,那便大大的不妙了。” 白大有心直口快,赶紧上前想要同他陈明利害。却被鲜于承天声色俱厉,咬牙切齿道:“死便死了!先前她动手杀人害命的时候,又可曾想过会有如此下场?” “可是……” 白大有犹想争辩,可一俟同恩师遥遥对视,顿时竟觉脊背阵阵发凉,嗖嗖汗往上涌。 鲜于承天又数声冷笑,右手袍袖一拂,端的威风凛凛,“你们还等什么?莫非是全都翅膀子硬了,再不把我这老头子放在眼里了么?” “姐姐……” 文鸢目光呆滞,脸上似笑非笑。忽被身边一阵呼唤惊醒,木然循声望去,只见子昀正在一隅角落向自己挤眉弄眼,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你快好生同鲜于太师父叩头认错,他老人家是刀子嘴豆腐心,到时定会对你从轻发落的!” 他虽有意压低声音,不过以鲜于承天内力之高,那也终究难逃其耳。可不知为何,他却始终未动声色,一双电目横眉冷视,倒像是正在暗中等待何事。 “我……” 文鸢苦笑连连,喉咙深处如炭烧火燎。两眼直勾勾望向楚夕若,口中喃喃自语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只恨自己无能,不曾当真杀了此人。” “好好好!你既执迷不悟,那便再没什么可多说的了!” “来人!” 鲜于承天怒不可遏,一声暴喝之下,自有数名青城弟子自殿外走上近前。 “此人一意孤行,无可救药。倘不从严,不足以正法度人心。即刻去请教门戒律到此,不得有半刻迁延!” 为首一名弟子躬身唱诺,携众人一同出得门去。一柱香的工夫后重新回到殿内,前后所不同者,则是如今手上已各自执了器物。 在这当中最为引人侧目的,当属一条长逾数尺,粗堪寸许的漆黑软鞭。被那弟子托在掌中颇显沉甸,粗略估计应当足有十余斤重。 殿中众人脸色微变,却不敢再发出声。鲜于承天满脸煞气,颊间肌肉微微一阵抖动,自牙缝中生生挤出一句话来。 “把这逆徒给我捆在殿柱之上!” “且慢!” 众人正欲动手,却被一道清脆之声打断。鲜于承天神色稍异,冷冷朝楚夕若瞥看,见她似因甫遭创伤,如今两靥间几无半分血色。 彼时她因腿上箭伤,便一直偏居客座。此刻却甚是艰难的站起身来,抱拳行过一礼,眼底殊无惧意,“夕若冒昧,还请鲜于前辈暂息雷霆,姑且收回成命。” “此乃我青城家事,楚小姐身为外人,只怕是有些管的太宽了吧!” 鲜于承天面露不悦,森然将其上下打量,“再说,此人可是心心念念要把你杀之后快。如今你劝我宽恕,便不怕日后旁人反咬一口,反倒教你死于非命?” 楚夕若面不改色,挺直胸膛,昂然回应道:“文先生之死,乃是因我楚家行事失当。事发之时我虽未亲身在场,但也终究难辞其咎。倘若今日再教文姑娘因此受罚,又教夕若一颗良心如何得以安宁?” 鲜于承天道:“那依你之见,此事又该如何收场?” “民不举,官不究。官府尚且如此,鲜于前辈又何妨效法为之,为我江湖同道从此添一美谈?” 楚夕若明眸蕴光,又向鲜于承天拱手致意。鲜于承天则意味深长,目光将在场众人逐一扫过,直俟缄默良久,才重新开口说道:“既是楚小姐亲自开口,我自然可以卖给你这份人情。”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此人罪孽深重,悔意全无,我青城山如何容得下这等恶徒!仇以宁!过了今晚后教她自行下山,从此与本教再无相干!” 至此,在场众人总算如释重负,无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楚夕若难掩心中喜悦,连向鲜于承天告谢,又步履蹒跚,轻轻走到文鸢身前。本欲扶她起身,渠料却遭其用力打向一旁,一条小臂不由阵阵吃痛。 “便教我当真死了,也用不着你来同情!” 文鸢冷言冷语,竟全然不顾愣在原处的楚夕若,仰起头对鲜于承天道:“弟子只想留在山上,还请鲜于太师父收回成命。” “住口!” 仇以宁勃然色变,厉声将其呵止,“恩师如此处置已是宽宏大量,你若再不识好歹,我……我……” 她口中一连数个我字,却又偏偏闪烁其词,不肯继续再说。 鲜于承天何等心思,如何看不穿这其中用意?遂面不改色,不紧不慢道:“你触犯教规处置有二,我虽暂代璇烛师侄执掌教门,却也只能替你免去其一,否则又教我今后行事之时如何服众?” “如今你自己说不愿下山……你可知这究竟意味如何?” “知道。” 文鸢将声音压得极低,却又格外笃定决绝,浑不假半分犹豫。白大有满脸惊骇,唯恐她不知个中凶险,赶紧急声提醒道:“你这丫头!习不习武那又有什么打紧?还是依着我师父的话,明日一早便自己下山去吧!” “我定要学得一身本事,好为爹爹报仇雪恨。” 文鸢口内呢喃,泛起一丝莫名凄笑。白大有犹不死心,本想继续再劝,陡然听见鲜于承天冷冷一阵轻咳,无奈只得悻悻退下,眉宇之间忧形于色。 “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当真不后悔?” “绝无反悔!” “好!” 鲜于承天冷眼灼灼,恍若殿中熊熊爝火,话语甫歇转而望向邢懋言,寒声道:“你便照此处置吧!” 邢懋言肃然称是,对一旁待命行事的青城弟子微微颔首。众弟子会意,遂各自动作开来,头前两人便把文鸢牢牢缚在殿柱之上,许是因动手之际用力过猛,文鸢忽的秀眉紧蹙,俄顷又复归平静,一道银牙轻咬下唇。 等到绑缚既毕,一弟子来到邢懋言跟前,毕恭毕敬将那软鞭举过头顶。 “先把这物什衔在嘴里,免得待会误伤自己。” 邢懋言默不作声,单手接过来物。飘然来到离文鸢身边,自袍袖中摸出一节数寸长短的小小木棍。文鸢见了,却只轻摇摇头,便又闭上两眼。 “此事关乎我青城一门声誉,本经堂主行事须秉中持正,倘被我发觉你暗中掺杂私情,那便与此人同罪论处!” “啪!” 鲜于承天话音未落,离阳殿中一声奔雷似的炸响已骤然充斥开来。正是邢懋言抖手挥动长鞭,运足气力将其落在文鸢纤弱单薄的身躯之上。 这软鞭本身重量匪轻,加之邢懋言素为当世宗匠,内力同样已臻化境。众人但觉耳鼓轰鸣作响,武功稍逊如楚夕若之流更不由勃然色变,呼吸大窒关头,下意识运起内息遥遥相抗。 随那噪音破空大作,文鸢身子猛地痉挛,一层细密冷汗霎时布满额间。十根葱根似的手指死死嵌入掌心,半晌方才颤抖着徐徐松弛开来。自她原本月白色的水衫之上,一条触目惊心的骇人血痕赫然绽开,绯色迷离,殷红粗实,一眼望去恍若森森长蛇漫卷环绕,令人悚然心悸不已。 文鸢两睫縠觫,将身躯紧绷,极力抚平剧痛。可还不等她喘匀气息,邢懋言第二鞭便已再度落下,个中力道之大,竟较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昔日在江陵时,文歆年从来将女儿视若珍宝,平素爱惜尚且不及,又岂会令其无由承受如此苦楚? 此刻文鸢但觉浑身骨痛欲碎,肌肤如遭寸磔。可即便如此,若要她在仇人面前呻吟出声,无论如何亦绝无可能。一时紧咬牙关,反手紧紧抓向身后殿柱,不多时因用力过猛,那殿柱上面竟已被她生生抓出数道浅白划痕。 纵然如此,邢懋言依旧连连挥动手中之物,转眼教文鸢浑身浴血。衣衫褴褛之下,露出道道可怖伤口。粘稠鲜血染红衣袖,又沿指隙之间汩汩淌落,在其脚下盛开一片深深暗红。 楚夕若看在眼里,急在心中。须臾再也忍无可忍,不顾腿上伤势豁然起身,遥向鲜于承天昂然说道:“文姑娘本是初犯,何况如今已足够教训,还请鲜于前辈网开一面,这便……” “楚小姐此言谬矣。” 鲜于承天面色阴戾,傲然说道:“这世上从来有得便有失,有存便有灭!此前我已给过她从中选择之权,她既不愿下山,这四十鞭便该一下不少,否则又何以正法度人心!” 言讫,他又嘴角一撇,冷冷续道:“何况倘若我今天果真如你所言,饶了她的罪责,则岂不正中了你们这些个名门正派的下怀,说我青城山乃是恣意妄为,无法无天的邪祟奸佞?” “可她眼看便要活不成了,等到四十鞭当真打完,那还哪里能有命在?” “那是她自己的事情,同我又有何干?”鲜于承天斜睨冷笑,不再理会于她,转问邢懋言道:“还有多少不曾打过?” “回禀鲜于师叔,此番共计四十,今有十九已然行毕,仍余二十一鞭尚未完了。”邢懋言手下未歇半刻,晃动臂膀左右较力,那软鞭自空中噼啪作响,终又悉数落在文鸢已被污血和汗水染作狼藉的肌肤之上。 “我不管还有多少!总之我今天绝不能眼见你把她活活打死!” 楚夕若一时气往上涌,全然不顾自己武功与在场一众江湖耋宿相去悬殊。左手五指连动,嗤嗤疾点邢懋言周身诸处要冲。右手则认准时机,“刷”的一声抽出身旁白大有佩剑,不由分说欲要斩断当前文鸢身上绑缚。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鲜于承天面露鄙夷,反倒恶狠狠望向白大有,无疑对其刻意放水一事极为不满。 他身子纹丝不动,只好整以暇般缓缓抬动手腕。而见其似乎并未前来阻拦,楚夕若不由精神大振。愈发催促手中长剑,眨眼欺至离邢懋言未足丈许远处,看似但须再向前一鼓作气,便可就此如愿以偿。 “小心!” 慧能武功见识俱属一流,甫见鲜于承天手上动作,登时连连暗呼不妙。虽已赶紧大声提醒,可惜还是迟了半步。楚夕若周身大震,恍若迎头撞上一堵万丈高墙,再也难以向前靠近半步。随“铛”的一声大响,三尺青锋脱手而飞,正落在满地殷红鲜血之间。 “此事原为我青城家事,先前我又已给足了你情面。倘若你还想变本加厉,那便休怪老夫翻脸无情!” 第四十七章 云中月 楚夕若心急如焚,可如今自己右腿伏兔穴处全无知觉,若要再行上前,那也不啻痴人说梦。 适才鲜于承天出手发难,招式运使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却是别有深意。此刻反倒令楚夕若直视文鸢,二者相距之近,几乎足能听到彼此口中呼吸之声。 楚夕若心境惶然,不忍再向前看,陡然却觉何物崩落肌肤,分明正是一注热血腥甜粘稠,无意洒落在其颊间。 她一颗心脏狂跳难抑,眼睁睁见文鸢气若游丝,就连身上血迹也都隐隐转作发黑,而邢懋言却依旧全无罢手之意。每每扬起臂膀,搅动长风大作,皆在其人肌肤之上绽开一道寸宽血痕。一时间终于难以自持,忍不住当场落下泪来。 “哪里来的小畜生?” 鲜于承天面露愠色,拂动袍袖将一团灰影打落在地。众人定睛望去,方见那灰影原来竟是一只小小猿猴,在地上几个翻滚后稳住身形,眼下正呲牙咧嘴,一副不肯善罢甘休。 鲜于承天使个眼色,自有一众青城弟子上前欲将其轰出殿去。只是那猿猴天生灵物,众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不但近身不得,反倒被它三跳两跳来到文鸢跟前,旋即一跃伏在主人肩头,硕大红眼紧紧盯向邢懋言。 邢懋言举止放缓,试探般回过头来,却在同鲜于承天对视一眼后继续动手。顷刻间,声声鞭响与凄厉兽鸣夹在一处,教人宛若置身阴司地狱一般。 “我说邢老道,够啦够啦!你怎的还没个完啦!” 慧能和尚心急如焚,只因忌惮鲜于承天往日淫威,这才不敢轻举妄动。五官紧绷拧作一团,一只肥硕手掌将大腿拍得啪啪作响,无疑是在催促老友赶紧罢休住手。 “不可,尚有三下不曾打过。” 邢懋言面如凝霜,全然不为所动。当即抖动手腕,直待当真将这剩余三鞭打完,才把手中鲜血淋漓之物抛弃在地,肃然抱拳道:“此间戒律已毕,不知鲜于师叔另有何事示下。” 离阳殿内鸦雀无声,十数道目光齐刷刷望向鲜于承天。须臾,只见他总算微微颔首,冷冷站起身来,独自往内堂走去。 在场人人无不骇然,良久终是慧能最先如梦初醒,自椅子上一跃而起,向左右大呼小叫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把人给松开!” 众人先是一怔,忙分从四下赶向文鸢。邢懋言所离最近,本欲上前为其解开束缚,陡然却觉眼前一道黑影闪过,正是仇以宁后发先至,一张脸孔阴戾低沉,嘴角隐约泛着一丝莫名冷笑。 “多谢邢师兄不辞辛劳,为以宁管教逆徒。若是她今日当真死了,小妹定会亲自前去你本经堂登门拜谢。” 邢懋言却不着恼,遂默然停住脚步。慧能急在心头,大踏步拦在二人中央,扯开嗓门道:“现在事情做都已然做了,再来说这些劳什子又有什么用处?还是快些救人要紧!” “唉!不过邢老道你也真是个死心眼的,最后那三下打与不打还不全都在你一人,何必非要那么较真不可?” “鲜于师叔的秉性你们并非不知。” 耳闻老友抱怨,邢懋言脸上这才依稀浮现波澜,“他老人家向来语出如山,倘若当真像你所言,我自己遭受牵连倒在其次,只怕文姑娘先前所遭的许多苦楚也会全都付诸东流。” “这……” 慧能知其所言非虚,感慨万千下抬起手来,在他肩膀上面轻轻一拍。与此同时,白大有也已领人割开文鸢身上绑缚,又赶忙跑到仇以宁跟前。 “我看这丫头还留着一口气在!仇师妹你先赶快送她回去,待会儿要是还有什么需要只管招呼一声,白大有便马上给你送去!” 说完,他又将子昀唤至边上,向其仔细嘱咐道:“你帮着你仇师叔,把这丫头送回诠言堂去!记得路上千万小心在意,可不敢有半点马虎!” “白师哥,你的好意小妹心领了,只是她毕竟乃是我仇以宁的弟子,究竟是死是活……我心中自有分寸。” 仇以宁轻点点头,终究谢绝了白大有此番好意。转而将业已如同血人似的徒儿抱在怀里,独向殿外昂然走去。 “诶诶诶!倒险些忘了旁边还有一位!” 等到这师徒二人不见踪影,慧能忽然蓦地一拍脑门,健步如飞赶到楚夕若身畔。随飘飘僧袍一拂,将她身上穴道顺势解开。 “楚姑娘,我等如此行事,想必总是能遂了你的心意了吧!” 楚夕若心头一懔,只觉邢懋言此话着实刺耳。可再一看到地上淋漓血迹,当下强抑愠恼,竦然沉声道:“夕若此心,天地可鉴。倘若我当真存了戕害文姑娘之意,便教我日后死无葬身之地。” “行了行了!我可懒得听你们聒噪不清。赶紧给我散了散了!是了,你们先不必走,等把这里打扫干净后再回去。” 慧能眉头大皱,连声唤来一众青城弟子收拾善后。自己则不愿再多待半刻,满口骂骂咧咧,拉着邢懋言便一同出了门去。 “我这几位师兄弟说起话来虽不大好听……其实心里倒也并没恶意,实在是……唉!” 白大有为人敦厚忠善,眼见楚夕若脸现怅惘,一时难免于心不忍。原想从旁出言劝解,奈何生来便拙于言辞,支支吾吾比划半晌,到头来反将自己憋得满脸通红,垂头丧气般坐在椅上。 “多谢白前辈的好意,夕若所行但求问心无愧,至于旁人的流言蜚语……那也从来不值一提。” 楚夕若一席话语甫自口出,心下反倒涌起莫名阵阵苦涩。暗道自己离家日久,如今似这等言不由衷之话,说来竟已愈发自然而然。 白大有大喜,连道出数声好极,命人将她好生送回客舍歇息,自己则留在殿中,一待便是足足小半个时辰。 月在云中,垂练梢头。待文鸢自浑浑噩噩中转醒,发觉自己已然躺在平日卧房之内。床前一人拄肘而寐,脸色略显苍白憔悴,却不是仇以宁是谁? “师父……” 她挣扎着欲待起身,却因伤势匪轻,一张清秀面庞登时转作煞白,直痛的嘶嘶倒吸进数口凉气。 “你醒了。” 此刻仇以宁也已察觉身边异样,睁开惺忪睡眼,里面竟依稀闪过些许细腻柔光,可刹那间又消失无形,重变回往日一副寒眉冷面。 “这次你肆意妄为,如今可已知罪?” “师父!弟子单是不懂!”文鸢眼眸一酸,满腔悲愤化作万点清泪,将头下枕帕微微濡湿一片,“明明是他们先杀了爹爹,难道我想报仇竟也有错么?”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如此举动自不算错,只是……” 人非木石,岂能无情?眼见她悲痛欲绝,仇以宁心中亦不禁隐隐为之一颤。左思右想再三,终于沉声续道:“有些事情……其实我也是事后才想通的。” “你是否想过,此番恩师为何会如此大发雷霆?” “我……” 文鸢如坠云里雾中,一汪泪水于眶中盈盈打转,“您的意思是……” “你可知咱们青城山的掌教并非恩师,而是其实另有其人?”仇以宁轻叹一声,继续说道:“如今我这位璇烛师兄闭关未出,不知何日才能归来。可我却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些不同寻常之事。” 她口内一顿,若有所思道:“眼下正是本教多事之秋,恩师武功虽高,但毕竟已近耄耋之年,倘若一朝稍有不慎,反而因那姓楚的同各派剑拔弩张……那也实在绝非上策。” “我明白了。” 文鸢惨然而笑,颊间两行泪痕犹在,心中如有万般不甘,“原来我不过是给旁人杀鸡儆猴的笑柄,纵然当真死了,那也全都无关紧要。” “放肆!你既身为青城弟子,凡事自当以本教攸关为重!” 仇以宁声色俱厉,转眼又感同身受一般,将语气慢慢放缓下来,“我并非是要劝你放下父母大仇,只是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凡事不妨从长计议。你如今修为尚浅,无论如何总该勤学刻苦,等到来日武功大成,再去向楚家一并讨还血债。” “可那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文鸢泪如泉涌,虽知恩师此话诚然不假,但一想到还要教杀父仇人在这世上逍遥自在多年,便实不由得心如刀绞。个中煎熬之甚,端的较当前身上剧痛更加难耐万倍。 “仇师叔?您在屋里面么?” 仇以宁微一怔神,以手抚榻示意文鸢好生歇息,自己则徐徐起身,去将房门打开。 “子昀?你怎的来了?” 她眉头微皱,不免有些惊讶。子昀则气喘吁吁,脸颊之上两团薄晕绯红。 “方才我去问诠言堂中的师姐们,她们都说您老人家大抵是在此处!” “你来究竟是为何事?”比起听他在此不知所云,仇以宁心下自然更加挂念文鸢伤势。子昀如梦初醒,忙从怀中摸索出个锦匣,将其双手呈在胸前。 “鲜于太师父说,教我务必把这物什尽快交给仇师叔您。至于其余的事情……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仇以宁表情微妙,自他手中接过锦匣。甫一打开,一股淡淡馨香登时溢涌满室。她身为青城耋宿,自然认得眼前这皓如羊脂之物正是本门至宝蟠螭散,于跌打外伤一类素来卓有奇效。如今鲜于承天既遣子昀送来此物,内中深意端的不言而喻。 她脸上动容,难得淡淡一笑,“请你回去多多拜上恩师,就说做弟子的实在无以为报。等鸢儿伤势渐好过后,我定会尽快携她前去离阳殿内,当面叩谢他老人家一番用心良苦。” “仇师叔,那位姐姐的伤势……现在可还打紧么?” 子昀频频称是,可一想起白天之事,如今也还兀自心有余悸。踟蹰俄顷,终于小心翼翼开口相询。 “你心中若惦念不下,就随我进来看一看吧。” 见他目蕴关切,正暗中往屋内张望,仇以宁便在扭头回转之前,轻轻抛下一句话来。子昀大喜,忙不迭紧随其后,又怕外面风大,将两扇房门好生关上。 “是谁?” 发觉有人与仇以宁一同回来,文鸢脸上不觉微一泛红,虽想向里面躲闪,重伤之下终究力不从心。 不多时,二人来到榻前,待亲眼见到当前文鸢伤势,不由教子昀深深倒吸一口凉气。 仇以宁道:“恩师命子昀前来探望于你,还特意带了些专治外伤的灵药。” 子如语无伦次,一张稚嫩脸膛愈发红润滚烫,“姐姐你只管安心养伤!其余的事情……其余的事情仇师叔定会替你安排的妥妥贴贴!若是……若是还有什么……我……我……” “待会儿我要给她换涂伤药,你若已然无事,便尽快回转向恩师复命去吧。” 仇以宁言语不辍,右手则掀开被角,轻轻自里面牵出徒儿半节纤柔小臂。那上面伤痕犹在,丝丝细腻粉肌裸露绽开,一眼望去可谓灿若桃花一般。 “这是?” 仇以宁神色稍异,才及将蟠螭散从那锦匣中取出,悠悠却有一物自手指缝隙间滑落。等到俯身拾起,方才发觉原来乃是一张纸条,上面两行字迹刚劲峭拔,俨然颇得古风。 “卧薪尝胆何足道,鹿死谁人未可知……” 子昀凑上近前,嘴里喃喃念出声来。一俟传入文鸢耳中,却端的字字诛心。口内啜泣声声,恍惚如遭重锤击胸。 “莫动!” 仇以宁眉关微蹙,将她身子稳住,又凝神聚息,挑出些药膏在其臂上涂抹均匀。蟠螭散药力卓绝,方一触至肌肤,文鸢便觉如有阵阵凉风抚及伤处,先前种种胀痛似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就连本来惨白如纸的脸色也都微微略见好转。 仇以宁看在眼中,心下亦颇为欣慰。回头见子昀却未离开,遂停下手中动作,板起脸寒声发问:“怎么,师侄还有何事未曾交待?” “没……没有!” 子昀大惊失色,直臊的满脸通红。慌张张行过一礼,忙飞也似的匆匆逃出屋去。 “这小人儿倒是有趣。” 见状,文鸢总算忍俊不禁,难得露出一副笑容。仇以宁面色平静,便坐在一旁相伴。二人目光相接,端的如母如女,满眼足堪挚诚。 韶华流转,不觉已是半月。六月初三,青城山上下张灯结彩,人人俱在为鲜于承天八十寿辰忙碌张罗。离阳殿外,一枚硕大头颅油光锃亮,正站在阶前指点江山。 “你们!我说你们!再把那寿字往上面贴一些!不对不对!是往上!唉!现如今的小崽子们,可真比大和尚那会儿差着不止十万八千里啦!” 他口若悬河,一副滔滔不绝,却唯独苦了登高布置的一众晚辈弟子,在其驱使下宛若狼奔豕突,眨眼工夫皆身心俱疲。 当中一人实在忍无可忍,停下手中活计,讪讪干笑道:“慧能师叔,像这些许小事弟子们自能应付妥帖,您老人家还是赶快到离阳殿里看看,免得到时百密一疏,反倒又惹得鲜于太师父来气。” “着呀!” 慧能抚掌而呼,边说边迈开脚步,“你说的对极!这离阳殿里才是重中之重,要是当真出了什么纰漏,那才真是大大不妙!” 待他推开殿门,抬眼只见面前福寿双全,松鹤满堂。赤锦朱红绕梁披甍,糕果灯桃一应俱全,俨然已将一切准备停当。 邢懋言从椅上起身,忍不住抱怨道:“老贼秃,单是你一个来的最晚。” 慧能生性洒脱,大咧咧一肘撞在老友肩膀,直接扯开腮帮道:“大和尚手里面千头万绪,可同有些忙里偷闲之人大不相同。咦?你千万莫要多心,我可从没说此人姓邢,也从没说过他是个牛鼻子的老道。” 言谈话语间,白大有等人也已走到近前,慧能见状哈哈大笑,又将目光落在随仇以宁一同赶来的文鸢身上。 “好极好极!当初我还怕你这丫头当真出个三长两短,不过现在看来我这仇师妹果然本事了得!只这几日不见,我倒是一点也看不出你同旁人再有什么分别来啦!” 文鸢哂然而笑,遥遥向其敛衽为礼,“幸赖恩师连日悉心关照,弟子如今已无大碍。累慧能师伯分心挂念,实在惶恐之至。” “好说好说!你慧能师伯乃是心甘情愿挂念于你,今后若再有何事是连你师父也瞧不通透的,你大可自个儿来原道堂寻我,但凡是……” 慧能心花怒放,一张胖脸忘乎所以,倒似未饮杜康便先行醉了几分。仇以宁面色铁青,冷笑一声将其打断,说起话来丝毫不留情面。 “慧能师哥,想必是外面天气太热,这才给你一不小心晒昏了头吧!倘若当真如此,小妹这倒还存着几副良药,正好能医师哥身上顽疾。” 慧能眉开眼笑,索性打个哈哈。双手合十佯作庄严,摇头晃脑念念有词道:“仇师妹说的对极,大和尚妄动凡心,今晚总要诵经礼佛直至深夜,方能聊以化解平生罪业。” 第四十八章 松鹤年 众人攀谈正欢,忽从殿外走来一条绰约身影。其人一脸古怪微妙,直与周遭喜意洋洋倍显格格不入。 “是谁把她也给唤到这里来的?” 邢懋言神色稍异,待出来人正是楚夕若后,心下不免暗生不悦。 “邢师兄莫要动气,这其实是小弟的意思。”白大有以手骚头,讷讷辩解道:“我是觉今天既是师父的好日子,咱们要随随便便只把客人冷落在一旁终究不好。教她一同来沾沾喜气……无论怎的总归是个待客之道。” 仇以宁眉头微皱,最终竟点点头,好似颇以为然道:“白师哥谋虑深远,若非如此,岂不是要教天下英雄说本教小肚鸡肠,实在毫无容人之量?” 邢懋言依旧是一副无精打采,懒得再为此事纠结。而与此同时,楚夕若也已徐徐走到近前,双方彼此照面,一时难免甚是尴尬。 “是楚姑娘来了,快请坐!请坐!” 白大有满脸通红,忙延请少女落座。楚夕若拱手致谢,却只前行数步,独自来到一旁稍远处站定下来。 “今天明明是本教大喜的日子,可惜却唯独少了教主和少卿小子他们爷俩!” 慧能哈哈大笑,继续大咧咧道:“依着大和尚的意思嘛……教主武功高强,咱们毕竟斗他不过,不如这便教人去把少卿小子找来,要是只把他一人留在后山,只怕就是憋闷也给他憋闷死啦!” “还是让他留在后山好生反省,省得教我见了心烦!” 话音甫歇,只见鲜于承天峨冠博带,领着子昀从堂奥深处昂然走出。 众人见正主来临,遂一同上前祝寿。鲜于承天微微颔首,目光环视周遭,先是在文鸢身上停滞片刻,转而又对白大有道:“我先前吩咐你做的事情,如今都办的怎么样了?” 白大有不敢怠慢,忙答复道:“弟子照着您老人家的意思,不曾命人去请江湖上的诸位英雄豪杰,其余的事情也都有专人打理处置。” 鲜于承天虽未说话,从脸上神色来看应当颇为满意,俄顷意味深长道:“如今教主闭关未出,你既是我座下首徒,无论凡事总要先经深思熟虑,然后再加践行。须知个中所系绝非只你一人荣辱,而是皆同本教得失攸关。” “师父您老人家的谆谆教诲,大有定然时刻记在心上。”白大有表情肃穆,言讫倒头便拜,一连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 鲜于承天一一看在眼里,长叹一声道:“你这人天生木讷,好在平日里有你媳妇从旁关照,倒也不必由我如何操心。如今她虽音信全无,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哼!我便不信他楚人澈真有通天彻底之能,竟能教好端端的一个活人就此人间蒸发!” 白大有伏在地上,“害您老人家操心记挂,实在是做弟子的太不孝顺,大有替阿柔多谢师父。” “无妨。” 鲜于承天神色稍缓,徐徐又道:“时候差不多了,大有,去把他们全都唤进来吧。” 白大有高声应诺,转身出得门去。不多时重新回转,身后跟着先前在殿外忙碌等候的一众青城弟子。 楚夕若心头一懔,眼见青城众人各寻所归堂口站下,其间行走来回秩序井然,殊无纤丝混乱,心下里实不由得对此甚是钦佩。暗道难怪父亲从来皆将青城山视作心头大患,单是这一分运筹协调,放眼当今江湖能与此相类者,那也端的屈指可数。 她脑中兀自胡思乱想,另一边厢,众人早已列队完毕。白大有身为鲜于承天首徒,自然理同长子,率先向恩师正襟拜倒,余人亦仿效在后,眉宇尽皆恭敬肃穆。见状,饶是一向自衿如鲜于承天,亦难免因此开怀大悦,脸上嶙峋沟壑微微舒展开来,抬手示意众人各自起身。 白大有抬腿站起,遂从近前一名弟子处接过张描金寿帖,气若洪钟般大声诵读道:“千松高寿,筵开锦绣。岁考征宏福,和平享大年。云鹤欣作颂,咸开万古春。懿德……” “大有!大有!” 这寿贴还未念完,陡然竟从殿门处传来“砰”的一声大响,恍若平地惊雷,端的震耳欲聋。转眼,一人浑身上下尽是血污,跌跌撞撞着闯到近前。 白大有吃惊不浅,循声一望竟又如遭电击,一张脸膛扭曲错愕,蓦地失声惊呼。 “阿柔!你……你这是怎么啦!” 柏柔脚下踉跄,早已上气不接下气,“楚人澈……楚人澈已经带着各派攻到山门外了!” 白大有既惊且惧,一把将妻子揽入怀中。而柏柔甫经月余奔波,又遭楚人澈等终日追杀,所以能冒死赶回教门,全凭胸中一丝信念苦苦支撑。如今终于得偿所愿,那也当真再无牵挂,头颈一歪,顺势在丈夫臂弯里不省人事。 “慌什么慌?我不是还没死呢么!” 见殿内弟子们方寸大乱,鲜于承天登时运足内力沉声高喝,直震得在场众人耳鼓嗡嗡,不觉为之晕眩。 他稍加思索,已在心中暗自拟好对策,端居主座岿然不动,有条不紊发号施令。 “懋言慧能,你二人这便率领本堂部属,于山中分处阻截各派。切记只在拖延,不可求战心切,反置教中同门性命于不顾!” 二人齐声领命,匆匆率领众人下山而去。鲜于承天面色铁青,继续吩咐道:“以宁,你带其余之人,去将山中各户家眷送往南麓,免得待会儿刀剑无眼,伤及无辜。” 仇以宁口中称是,便携文鸢等人发足向殿外赶去。山风朔朔,倏忽绕梁,直将四下福帖寿联刮得尖啸嘶鸣,各自哗哗作响。 白大有搂着妻子,心下又惊又急。终于难抑胸中忧虑,抬起头大声道:“师父!阿柔现在这副样子,我怕她……” 鲜于承天面露愠色,却也知他毕竟关心则乱,到头来并未太过苛责。紧锁眉关,径自走到二人跟前,伸出两根干枯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柏柔脉门之上。 “她这是劳顿过度,以至气血亏空,静养数日自然便无大碍。你们尽快去寻以宁,倘没有我的吩咐,那便断不可离开她身边半步。” 白大有大吃一惊,“我们都走了,难不成只教您一个人空守在这里?不成!我要留下来!除非……” “放肆!” 鲜于承天声色俱厉,勃然大怒道:“我如何谋划,何时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赶紧给我滚出去!否则休怪我不讲师徒情分!” “我不管!今天我非守在您老人家身边!待会儿要是真有人敢过来,来一个我便杀一个,来两个我便杀一双!” 白大有两眼血红,竟梗直了脖颈同鲜于承天对峙。言讫好似猛然忆起何事,便扯开喉咙大叫道:“子昀!你这便去跟着大伙儿,把你柏师叔送到后山!” “子昀究竟去往何处,我到时自有安排!”鲜于承天语气阴森,二目却如爝火般熊熊发亮,“白大有,你心里若还存着我这个做师父的,那就赶紧听令行事。要是你依旧执迷不悟,我便即刻将你逐出教门,从此你我两无相干!” “我……” 白大有汗如雨下,只因生来拙于言辞,半晌竟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又见恩师面色决绝,端的不容置疑,无奈只得目中噙泪,向其叩头,再将柏柔负在背上,前去追赶仇以宁一行人等。 “子昀,你现下便去后山,告诉那小子小心藏匿行踪。倘若稍后形势不利……大可自行下山,等此间风波平息后再思回转。” 鲜于承天胸中一块巨石堪堪落定,转过头来又向子昀一番交待。孰料子昀竟似对此充耳不闻,一张青涩脸颊惶惶不安,显然已被当前境况吓得魂飞魄散。 “鲜于前辈!晚辈愿代他前去将事情转告顾少卿。” “你?” 鲜于承天斜睨看向楚夕若,口气可谓微妙至极,“如今你我两家既已刀兵相向,怎么?你便不怕我将你挟为人质,正好胁迫他楚人澈束手就擒?” “家父表率正道多年,岂会因一己私情耽搁各派大计?何况我也曾听闻鲜于前辈昔日里纵横江湖向无敌手,乃是位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想必无论如何,也定不屑于做出这等为天下人不齿的小人行径。” 她这番话说来不卑不亢,一来率先表明父亲心迹,二来又在潜移默化中将鲜于承天抬举甚高,使其愈发自衿身份。 果然,鲜于承天闻言,只蔑然冷笑数声,右臂倏的一拂衣袖,两眼傲然如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主动请缨,此事便当真交你去办又有何妨?” “多谢鲜于前辈!” 楚夕若大喜过望,却又俏脸一红,不知自己这个谢字究竟从何说起。不过当前事起情急,只得向鲜于承天抱拳为礼,而后扭头便往外走。 “那小子究竟是死是活,便全都仰仗在你的肩上了。” 楚夕若正要推开殿门,听见背后传来鲜于承天声音,身子不由猛地一阵颤栗。转眼又笃定心念,一张玉容凝重决绝,义无反顾就此踏出门去。 通往后山之路素来偏幽,楚夕若行走其间,眼见周遭长林古木似无穷尽,胸中本就迫切焦急,更兼耳鬓朔朔风鸣,如同催命符般聒噪不休,端的意乱神烦,愈发惴惴难安。 “我还真是好没道理,明明同人家势不两立,却偏要上赶着跑来操这没由头的心。” 她脚下疾行不辍,脑内却实感慨万千。十指微微攥握,两靥亦在匆忙忙间隐约现出一片淡淡红晕。 “爹爹既已带领各派攻到山下,待会儿若是不小心彼此撞见……我究竟该如何向他解释?依着他老人家的脾气秉性,又能否容我把事情分说清楚?” 念及父亲秉性为人,少女脸色不觉为之一黯。虽明知多半乃是自己一厢情愿,却依旧冀盼着他能明察秋毫。 正浑浑噩噩之际,在其身畔林中忽而一阵窸窣作响。电光火石间,一口青锋利刃如鬼魅般平平递至,涌起漫天杀气腾腾。 楚夕若大惊,险些被那剑身上面寒光眩晕双目。赶紧移步销形,与那利刃擦肩而过。饶是如此,那长剑罡风过际,亦如万千金针细缕砭刺肌肤,一时教其痛不可当。 “原来是楚小姐!失敬,失敬。” 林间沙沙,数许翩然脚步渐近。不多时,自黛色中走出十余条曼妙倩影,依着穿着打扮而论,正是太一派门下弟子无疑。 双方彼此照面,当中一名高挑少女率先走到楚夕若跟前,待行过一礼后,转而拾起地上兵刃。 楚夕若心念电转,隐约记得此人似乎名叫余靖仪,早前曾同自己有过数面之缘。遂一般的还礼作答,抢先发问道:“此间深处青城腹地,余师姐又怎会与这许多同道涉险而来?” 余靖仪面色平静,便将来意和盘托出,“青城邪教遭各派群起围攻,此番固然玉石俱焚,但也难保会有漏网之鱼。在下等正是奉了本派尊长之命,前来到此埋伏堵截。” “是了,楚小姐所以前来,莫非也是另行奉了楚家主之命?” 她一边示意其余同门解除警戒,一边继续同楚夕若客套道:“不过这里既有我等守卫,便请楚小姐先行回转,并代为向本派陆掌门禀告。” “原来陆前辈已然荣登贵派掌门之位,当真可喜可贺!” 楚夕若不假思索,一句话几是脱口而出。渠料余靖仪听罢竟疑云顿生,又与众同门对视一眼,这才不无惊讶道:“家师临危受命,执掌本派门户,此乃当初各派齐聚楚家誓师之际人人有目共睹。怎么,莫非楚小姐当真对此毫不知情?” “我……” 楚夕若唇齿嗫嚅,一时百口莫辩。余靖仪看在眼中,更觉事有蹊跷,不知不觉手按佩剑,森然说道:“楚小姐……还请你说出临行时分各派所定密语,以消我等心中疑虑!” 楚夕若心头一懔,知眼下断不可轻易示弱。刻意装作盛怒,说起话来咄咄逼人:“听余师姐的意思,莫非是在怀疑夕若里通外敌?” 余靖仪全然不为所动,“刷”的一声在空中挽出簇烂银网似的剑花。其余人见状如法炮制,十余柄青锋寒光霍霍,眨眼将楚夕若团团困在垓心。 “世人都知青城山上旁门左道,从来鱼龙混杂,其中更不乏巧善易容之徒。” “余某再说一遍,还请楚小姐即刻说出暗语,倘若事后证明确是我等无事生非,在下自当亲自前往楚家负荆请罪。” “看来余师姐今日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善罢甘休了。” 楚夕若佯装镇定,背心却早已汗如泉涌。暗中审时度势,自忖要想强行突出重围,那也不啻痴人说梦。可自己既承鲜于承天之托,又岂能言而无信? 霎时间,她胸中不由蓦地涌起一股决绝,心道即便眼前更有千难万难,却也无论如何定要赶到少卿身边。 “余师妹,原来你们果然在此!” 楚夕若潜运内息,正要先下手为强,忽然从余靖仪等来时方向又走出一人。听其话音沛然中气十足,武功也必定非同小可。 俄顷那人来到近前,只见他生得高大魁梧,恍若一尊巍巍铁塔,却不正是何之遥是谁? “何……何师兄……” 楚夕若面如死灰,回想当初在江陵时,自己便曾同他大打出手,如今再度被其撞见,只要他开口说出先前之事,余靖仪等必会一拥而上,教自己插翅也难逃脱。 “想不到今日竟会热闹!” 余靖仪语气森然,只道眼前二人皆是青城教众易容装扮,便向同门微一努嘴,将其双双围在中间,“妖人狡诈多端,不得不防!何师兄,还望你说出各派所定暗语,否则便请恕小妹失礼冒犯!” “各派暗语,天地人心。” 何之遥一字一顿,神情亦颇为微妙。余靖仪脸上一红,低声示意众人退下,自己则来到其人跟前,倒提手中长剑。 “靖仪多有冒犯,万望何师兄勿怪。” 何之遥淡然一笑,并未对此纠结,抱拳拱手,向众人说明来意,“青城邪祟负隅顽抗,此刻正同各派在前山鏖战。我辈同道伤亡颇多,之遥特奉命前来,请诸位师妹随我前往支援。” “恩师他们现下处境如何?” 余靖仪忧形于色,直俟自其口中知悉本派同门大抵无恙,这才略始宽下心来。转而不无担忧,问一旦众人全都撤离,倘若有青城弟子从此逃脱又当如何。 “余师妹不必担忧。” 何之遥似乎早有所料,面不改色道:“青城山声势虽众,实则多是些宵小之徒。我等只须杀尽其教中元凶首恶,余下之人自会树倒猢狲散,再难掀起波澜。” “小姐,您说是么?” “你说什么?” 楚夕若猛然一阵心悸,一双妙目徘徊闪躲。反观何之遥则颇为坦然,口中意味深长道:“小姐甘愿只身犯险,勇气精神固然可嘉。只是今后总该提前向家主说明原委,否则实非为人子女者孝行所在。” 第四十九章 弥坚骨 楚夕若满脸复杂,一时反倒没了主意。良久,才极不自然的抱拳执礼道:“何师兄教训的是极,夕若今后定当引以为戒。” 事已至此,余靖仪也只得示意众人收剑入鞘,自己则不情不愿般走上前来,道:“方才是靖仪多有冒犯,还望楚小姐恕罪。” 楚夕若惊魂甫定,脸色依旧惨淡至极。而余靖仪自讨无趣,亦不愿再多留。口中又说过几句场面话,便领着众人风风火火,一路直奔前山而去。 如今四下里只剩何楚二人,彼此间四目相对,两处心境却不相同。楚夕若使命在身,毕竟不容迁延,颊间密布红云,遂先喃喃开了绣口。 “何师兄……这可真多谢你了。” “小姐不必客气,须知家丑不可外扬,之遥此举,也正是以楚家大局为重。” 他口中一顿,眉宇间流露出一丝颇难察觉的细微变化,“比起四爷的一面之词,家主心中总是更加愿意相信小姐定不会做出这等欺师灭祖之事。还望您迷途知返,尽早去将事情同他老人家分说清楚。” 楚夕若思虑再三,嗫嚅着说道:“何师兄的好意……夕若着实感激不尽。只是就算到了今天……我也依旧不知自己究竟何错之有。” 何之遥神情微妙,又似乎并不意外。话锋一转,开门见山道:“您要赶去寻他,是么?” 楚夕若妙目圆睁,话到口边偏偏如鲠在喉,便只是垂头丧气般默不作声。渠料何之遥见了,居然一改平素公事公办,同她敦敦规劝道:“顾少侠少年英雄,假以时日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倘若放在往日,弟子自会衷心恭贺小姐得此佳……” “何师兄!好端端你又怎的忽然说起这些有的没的?” 楚夕若毕竟女儿心性,慌乱中本欲急声呵止,然何之遥却无动于衷,依旧沉声说道:“只是如今各派兴师动众,远道而来,青城上下俱难逃灭顶之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即便这位顾少侠有通天彻底之能,那又如何能独善其身?为如此一个将死之人舍却眼前大好前程……还请小姐三思后行。” “何师兄!请你不必再说了!” 少女将声音压得极低,又分明如磐石般坚定无疑,“天下事从来有所为有所不为,夕若自忖无愧公道人心,即便有众人悠悠之口铄金销骨,那也终究无怨无悔!” 她口中言语不辍,另一边厢则“刷”的控剑在手,数许曦光刺透长林,打在三尺剑身之上,一时粲然胜似星斗。 若再有何人定要从中作梗……我……便休怪我不念往日同门情义! 那剑尖微微轻颤,发出呜呜鸣响。何之遥看在眼里,先是沉默以对,俄顷竟倏地让开一条出路,肃然拱手道:“既是如此,弟子便在此与小姐别过,只当咱们今日并未相见。” “何师兄……” 楚夕若瞠目结舌,一张俏脸忽红忽白。直俟良久抚平胸中忐忑,才朝何之遥低声道句多谢,转而步履匆匆,从他身边疾行而过。 眼见她渐行渐远,转瞬再无踪迹,何之遥反倒轻轻一声叹息,口中呢喃念念有词。 “青山绿水,幸有来日。望您善加珍重,勿再因他人自苦煎熬……” “无怪外面那些个虫豸小丑久攻不下,原来但凡有些本事的,早已阴谋暗算赶来此地!哼!看来倒是老夫先前太过小觑了你们!” 离阳殿内,鲜于承天一副冷袖飘飘,阶下未足十余丈远处,正是以楚人澈为首的一众各派耋宿。 陆惟舟性比烈火,而今早已忍无可忍,戟指其人厉声叫道:“老东西少在此大言不惭!我问你!各派遭窃的秘籍如今都在何处?” “你叫做陆惟舟,乃是太一派新任的掌门人吧!” 鲜于承天身材魁梧挺拔,加之高居台上,一眼望去端的愈显英雄气概,“且不说我根本未曾见过你口中的所谓经卷秘籍,便是当真将那些个三脚猫的功夫放在老夫脚下,我也只会一把火把它们全都烧的干干净净!否则岂不有污视听,反累本教先代祖师英名?” “你!我非杀了你不可!” 陆惟舟给他气得浑身发抖,不由分说便要拔剑动手。猝然间却被一团灰影后发先至,平平挡住去路,正是天门派掌门赵秉中无疑。 “陆掌门何必同这老匹夫一般计较?此番咱们天下同道齐聚而来,便是要将青城妖祟一举铲除殆尽。如今各派势如破竹,大功将近,这老匹夫就算当真有些手段,莫非还真能反了天去不成!” 赵秉中语出挖苦,旋即又将目光悠悠落在刚才未来得及撤离,眼下正躲在鲜于承天身后的子昀身上。 “你们看!连这乳臭未干的娃娃都知自己已然大祸临头,正不知该要如何是好呢!” “小娃娃你放心!待会儿等我们先把这老匹夫杀了,赵某再来亲自送你上……” 赵秉中最后一个路字尚未出口,陡然间竟神色骤变。一张干枯瘦削的脸颊之上密布错愕,恰似撞见了这普天之下最是骇人听闻之事一般。 “姓赵的!你这又是搞得什么鬼名堂?” 陆惟舟眉头大皱,等到扭头一望,竟也顿时惊出一身涔涔冷汗!只见赵秉中本来所穿寒衫上面,竟已如鬼使神差般遭人割开七八条长长裂痕,虽未曾当真伤及肌肤,一眼看去依旧布条褴褛,着实丢人不浅。 天门派立足江湖,向以内力一脉见长。赵秉中身为掌门,自然又是个中行家翘楚。以他当今内力而论,纵然武功高绝如楚人澈之流,想要毫无征兆欺近至其十步之内亦殊非容易。反观鲜于承天却可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暗施杀手,更教人丝毫无从察觉,一身武功之高,端的堪称深不可测。 “老……老东西!你想要怎样!” 赵秉中满面通红,自知已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只是各派耋宿面前又不甘轻易示弱,只得强作硬朗,厉声叫骂道。 鲜于承天好整以暇,蔑然一阵冷笑,阴恻恻答道:“老夫不过是想教赵掌门明白一个道理,这青城山不比你们天门派,同人说起话来……总归是要放尊重些!” 话音甫歇,众人但闻耳畔传来“啪啪”两声脆响,再见赵秉中脸颊之上两枚掌印分明清晰可见,顷刻竟已高高肿起,可谓狼狈至极。 “鲜于前辈,小僧无尘这厢有礼了。” 各派众人面面相觑,心惊胆战下皆不敢再越雷池半步。良久,才见无尘信步上前,口诵佛号之余,向鲜于承天先行执礼。 鲜于承天蔑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弘悲和尚教出来的小贼秃!听说你师父死后,便是由你执掌普陀教门。怎么?莫非是自觉近年武功大进,想要再来同我那璇烛师侄一较高下了么?” “昔日荒唐旧事,实在不值一提。前辈何必耿耿于怀,至今拿来取笑小僧?” 无尘手持念珠,示意身后无相等人不可莽撞冒进,自己则继续说道:“鲜于前辈武功卓绝,我等身为后生晚辈,从来对此钦敬有加。只是今番经卷失窃之事关乎各派安危存亡,所得证据又同贵教难脱千丝万缕干系。我等这才怀揣冒昧千里赶来,只盼将此事善终完了。” 鲜于承天微微动容,语气似较初时略有好转,“本教当中无人见过你所说的什么经卷秘籍,趁我还未动怒,你们最好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否则一旦性命不保,到时勿谓言之不预!” “好一个勿谓言之不预!你们这些青城妖人肆意残杀我江湖同道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灭顶之灾?” 闻言,始终一言不发的崔沐阳竟勃然大怒,蓦地拔剑出鞘。甫一动手,赫然便是本门武功羲和篇中,最为凌厉绝伦的一记拨云见日。 “崔施主小心!” 无尘大惊失色,眼睁睁见他剑势如虹搅动长风,却已再也不及阻拦。崔沐阳表率望日楼多年,往日行事虽低调谨慎,手下也着实颇有几分精妙功夫。此刻这长剑破空嘶鸣,渺如泣诉,冷刃过际绽开百千剑花锦簇烂漫,绚丽清影中处处杀机四伏。饶是如陆惟舟这等浸淫剑术的行家里手,乍见之下亦不由得啧啧称奇,在一旁暗自赞叹不已。 鲜于承天脚下纹丝未动,口中却是杀人诛心道:“人都说望日楼武功稀松平常,现在一看果然实至名归!” 崔沐阳盛怒之下,登时血红了双目,右腕翻腾不迭催动利刃,只恨不能将眼前这老贼当场碎尸万段。 “我不过实话实说,你又何必这般大动肝火?” 鲜于承天看似阴阳怪气,实则却早已成竹在胸。右臂倏抬拂动衣袖,腾起一片朔气狂涌。那剑锋固然锋利绝伦,一触之下却只在上面划出一道浅白斫痕。 崔沐阳大骇难当,本欲撤剑收势,未曾想对方内力震古烁今,竟使那衣袖化作一块偌大磁石,将三尺剑身紧紧粘在袖口之上。 “鲜于老儿!你这使的究竟是什么妖法?” 崔沐阳嗓音嘶哑,越是奋起全力相抗,便越觉手中兵刃重逾千钧。不多时右手五根手指无不抖似筛糠,眼看便要败下阵来。 “崔掌门稍安勿躁,陆某便来助你一臂之力!” 陆惟舟寒眉高耸,大叫着一振手中长剑,便从鲜于承天左畔抢攻发难。观其来势汹汹,气截云霓,俨然与崔沐阳掩映相伴,彼此互成犄角。 太一派历代所习九歌剑法,于江湖各派当中独树一帜,向以大开大阖,刚猛无俦见长。陆惟舟虽为女流,三尺青锋运使关头却无半分钻营取巧,招招式式譬若津流硕浪冲激横山,挥洒流转尽显万夫不挡之勇。 在她锋刃之上,半寸剑芒森然耀眼,所过之处靡有不克。但闻“喀喇喇”摧枯拉朽之声不绝于耳,周遭无数桌椅陈设顿时化作狼藉,腾起漫天齑粉纷飞,直呛得在场人人口内生津。 “便是你们这些欺世盗名之徒群起而来,鲜于承天却又何惧之有!” 鲜于承天暴喝如雷,顺势抵出一掌。陆惟舟恼羞成怒,遂不迭催动内力挺剑前压。便在两人相距已然未足尺许之际,但见鲜于承天反倒怪笑连连,左手两根手指倏忽探出,妙到巅毫般自那剑身之上轻轻一弹。 霎时间,陆惟舟顿觉体内气血逆行,五脏六腑一阵七荤八素。随喉咙深处一阵腥甜涌起,竟险些当场呕出血来。 所幸,陆惟舟此番攻势倒也并非毫无用处,鲜于承天心有旁骛,袖上内力自然隐隐见辍。崔沐阳大喜过望,总算借机脱身,闪到一旁大口大口连喘粗气。 本来经适才交手过后,崔沐阳心中已然萌生退意,只是转而见陆惟舟正与鲜于承天剧斗,倘若自己先行退下,则难免贻人口实,说望日楼乃是贪生怕死,不顾江湖义气。无奈只得紧咬牙关复挺长剑,再度飞身跃入战团。 “果真是人心不古!我当年横行天下之际,不知你们究竟尚在何处!” 这三人鏖战半晌,始终未分胜负。鲜于承天傲然不可一世,说起话来端的气若洪钟。陆惟舟怒上心头,“刷刷刷”三剑攒刺其人胸腹,霍霍剑光登将他周身上下笼络裹挟。鲜于承天面色阴戾,见状竟不躲不闪,同样向前晃动身形。 陆惟舟两眼大眩,恍惚只觉浮光掠影纷至沓来,下意识以手遮目,等到再朝前看时,鲜于承天早已如人间蒸发般无影无踪。而自己手中剑锋正赫然直指崔沐阳咽喉,彼此相隔至多寸许。 陆惟舟脸色惨白,极力收敛剑势,总算有惊无险,未能酿成大祸。饶是如此,那跃然剑芒却已先行刺破肌肤,在崔沐阳颈间割开一道长长伤口。 这二人对视一眼,还不及抚平心绪,骤然又觉顶心朔气侵体,一时气息凝滞。抬起头来一望,竟见鲜于承天衣袂飘飘,鬼使神差般从天而降。个中无形威压之势,几令日月郁郁其华,草木为之黯淡。 他俩身为江湖耋宿,岂会不知此中厉害?不约而同分向左右闪躲,又将手上长剑破空刺向头顶。鲜于承天目露寒光,一边厢劈手去夺崔沐阳所持兵刃,另一条臂膀则猿伸舒展,作势欲取陆惟舟头顶百会。两者齐头并进,一派锐不可挡。 陆惟舟面如金纸,虽有心腾挪避让,奈何轻功向来非她所长。两人身形一动,胜负便已昭然若揭,不消眨眼工夫,陆惟舟即遭对手迫得左支右绌,一时险象环生。 “你怎的又跑到这里来了?” 少卿瞪大双眼,虽对楚夕若此番到访颇感意外,倒也并不觉有如何要紧之事。只将房门半开,便径自往屋中走去。楚夕若无心同他迁延,三两步拦在头前,伸手便去拽少卿肩头。 “快走!” “走?走去哪里?” 少卿一脸懵然,晃动臂膀将其挣开,又好整以暇倒满一盏热茶,“我听前山吵闹的厉害,想必是慧能师叔他们在为鲜于太师父庆贺寿辰吧。是了,你回去时正好替我转告他老人家,就说少卿虽在后山禁足,心中却无时无刻不敢忘了……姓楚的!你这又发的是哪门子的疯?” 他口中喋喋不休,楚夕若越听越觉意乱神烦,登时劈手将那杯盏夺过,顺势朝前一扬。少卿躲闪不及,被泼得满身满脸,涟涟水珠自鬓角下颌流淌滴坠,一眼望去委实狼狈万分。 楚夕若急道:“你别啰嗦!要是晚上片刻……只怕就再也走不脱了!” “你要不把话先说清楚,今天我便哪也不去!”少卿眉头大皱,也已察觉事有所异。索性四平八稳端坐案前,目光炯炯大声说道。 “你!” 楚夕若心急如焚,本欲将各派群起来攻之事脱口而出,又怕他同青城众人情深义重,听后不愿独自逃走。进退维谷之下,眸中竟忽忽泛起微光,好似要当场落下泪来。 如此一来,反倒令少卿好生尴尬不已。以手骚头,讪讪说道:“唉!不管有什么话都可好好的说,你这又是做什么?” 楚夕若明眸湛湛,思虑再三还是轻描淡写,将当前形势向他述说。最后又道鲜于承天已率众逼退各派锋芒,如今正要逆转攻势,将其彻底逐出青城地界。 可即便如此,她话里话外却还是给少卿听出了些异样端倪。 “不……不对!” “要是当真如此,那我留在此处岂不更加安全?鲜于太师父又为何非要教我下山?” 一念至此,少卿只觉浑身如坠冰窟。念及青城众人安危生死,遂一把抓住楚夕若小臂,大声质问道:“你快说!鲜于太师父他们究竟怎么样了?” 楚夕若被他攥的肌肤生疼,却银牙轻咬,无论如何不肯据实相告。而事已至此,少卿也无心继续多耗,忿忿然将她推向一旁,自己则一马当先,飞也似的便朝屋外而去。 冷音骤涌,碎断青冥! 第五十章 雷霆怒 “姓楚的!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少卿咬牙切齿,紧盯着少女手中三尺清冷利刃。而见他如此状若癫狂,楚夕若不由暗暗打个冷战,遂把一口青锋愈发紧攥,剑尖指地倒映幽芒。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已答应鲜于前辈教你远走避祸,那便非要做到不可。” “做得到做不到,还由不得你一人做主!”少卿气往上涌,大踏步又朝外走,霎时竟觉背后朔气凛冽,纵在这酷暑时节依旧令人遍体生寒。 他蔑然一阵冷笑,当下纵跃倏忽,数个兔起鹘落间反倒欺至楚夕若身边,又并指如刀,赫然要将其手中兵刃格落。少女见识了得,就此松弛掌心,剑交左手,旋即嗤嗤数指疾探如风,所使正是楚家赖以成名的临江指无疑。 “你若再敢阻拦,我……我……” 少卿双目充血,一席威胁话语,却只被楚夕若缄默以对,三尺青锋行云流水,俨然不失名家风范。 少卿愈发心急,手间攻势一记快过一记,奈何凡事往往过犹不及,他关心则乱之下,反倒使自身破绽百出,所幸楚夕若志不在伤人,否则就算其再有十条八条性命,也非得在今日全都一笔勾销不可。 少卿久攻不下,终于再也耐不住性子,匆匆两掌斜拍直落,便往楚夕若面门发力。楚夕若秀眉微蹙,觉如此僵持毕竟不是办法,干脆将心念一横,催动兵刃挟势而上。 她先是轻轻巧巧,同那掌风贴身划过,而后剑如腾蛟,直取少卿胸膛而来。少卿大惊,咬破舌尖欲待拆解,电光火石间却已回天乏术,转眼顿觉左胁处一阵剧痛传来,正是已遭少女一记剑柄牢牢打实,身形连晃几晃,就此软绵绵委顿在地。 “事起从权,可也由不得你再来胡闹!” 楚夕若收剑入鞘,欲带他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孰料少卿竟奋起余力,猛地滚向一旁,更似因用劲过猛不慎牵动伤处,额上不由霎时汗如泉涌。 “楚姑娘!算……算我求求你!求你让我赶回离阳殿去!” 少卿几次想要起身,却都因剧痛难忍无果作罢,只得倒在地上苦苦央求。楚夕若微微动容,一双妙目凝望眼前之人,恍惚竟觉即便当日其遭楚人明折磨,性命几近不保之时,似乎亦不曾如现下这般绝望无助。 而倘若彼此易地而处,自己又是否能心安理得置身事外,全然视身畔最为亲近之人死活于不顾? “本事不济只会欺侮后生晚辈,无耻!无耻!” 鲜于承天怒气冲冲,将子昀从一道指力之下救出生天,自身衣衫下摆则无风自动,显然已将内力运使至绝高境界。 楚人澈颊间隐约一红,不免暗自抱怨崔陆二人身为大派掌门,合力之下竟犹然不是这老儿对手,这才使自己被逼无奈,在众人面前行此下作手段。 便在此时,楚人明忽然闪身而出,倚仗着身边人多势众,有恃无恐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这小贼年纪虽轻,却难保今后不会做出什么卑鄙龌龊勾当!我二哥这是防患未然,何来无耻之说?” “住口!当着各派同道的面,莫非是嫌丢人丢得还不够么?” 楚人澈声色俱厉,看似乃是呵斥胞弟,实则却为杀鸡儆猴,话里话外无不暗中指向崔陆二人。这二人身为江湖耋宿,城府见识岂是寻常?却又因刚刚遭旁人保全性命,只好面如死灰,暂且隐忍不言。 “姓楚的,你爹楚含章在世之时,也算得上是普天之下响当当的英雄好汉,怎的生出来的几个儿子竟会个个如此不堪?” 鲜于承天满面倨傲,目中余光认定子昀并无大碍,总算堪堪放下心来。右腕倏抬,隔空凝作抓状,遥遥指向远畔剑架上一口乌黑长剑。那长剑吃力之下,登时化作一道耀眼玄芒,被其顺势攥在手中。 “人都说你楚人澈武功高强,今日我倒要看看,这又到底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楚人澈面如止水,知他适才之举是为扬刀立威,好教众人不敢轻举妄动。而自己身为天下正道表率,自不可在其面前示弱,当下暗提内息,沉声回应。 “鲜于先生成名日久,原是我等人人敬仰的前辈高人。不过此番事关者大,人澈身为楚家家主,那也自然责无旁贷。” 言讫,他便两肩微耸,暗暗使个眼色。楚人明忙乐不可支上前,边替兄长将背上一席皂色大氅摘下,边不迭从旁挤眉弄眼道:“二哥!赶快出手毙了这老东西!也好教大伙儿见识见识咱们楚家的威风!” 楚人澈面色凝重,未置可否,脚下却已徐徐走向鲜于承天,眉宇间掠过一丝阴戾杀气,“鲜于先生明鉴,今日你我厮杀,实乃各为师门。倘若待会儿人澈不慎伤您性命,还请万勿见怪。” “大言炎炎只会聒噪不清,究竟是生是死,还是在兵刃底下见个真章吧!” 鲜于承天不胜其烦,掣动青锋率先发难。其剑势腾蹈,譬若渊薮潜蛟,一朝骤起自当淫沦诸天。若非当真亲眼所见,又有谁会相信如此风狂雨骤,石破天惊之势,居然乃是出自一个耄耋老者之手? 楚人澈应变惊人,右腕疾扬划过腰畔,一般的与之拔剑相向。左手指风过际内力沛然,教嗤嗤轻响不绝如缕。 鲜于承天面不改色,“呼”的一掌侧边拍出,俄顷双方气劲撞在一处,陡然皆觉一股万钧巨力侵体澎湃,不由各自连连退出数步。 “若单只同这些个蠢才相比,你的武功倒确要比他们高出甚多。” 鲜于承天左手划个剑诀,借此掩饰指端颤抖。楚人澈目如爝火,只是此情此景既在面前,不知为何胸中反倒感慨万千。心道当真是岁月不饶人,遥想当年鲜于承天赫赫威名,于江湖之上如日中天,只怕断然不会料到有朝一日竟会落得此种光景。唏嘘之余推己及人,真不知待自己日后垂垂老矣之际,又是否会有晚辈后来居上,教此刻情形再度重演一遍? 他兀自缄口不言,另一边厢鲜于承天却已渐趋平复下来,横剑护住心脉,纵声高呼道:“来来来!咱们再来斗过!” “鲜于先生年老体迈,不妨再多歇息片刻,人澈情愿在此静候。” “便是我已黄土埋顶,想要胜你亦是易如反掌!”鲜于承天素来自视极高,闻言气得五内俱焚。全然不顾剧斗良久,自身体力已渐不支,举剑再度直刺,烈烈杀机竟较适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楚人澈心头一懔,并不急于冒进,只以剑指拳脚严守门户。鲜于承天固然强悍绝伦,然所到之处却尽是铜墙铁壁,一连半晌仍旧毫无建树。 这二人皆是世间屈指可数的绝顶高手,一个攻的气势磅礴,一个守的滴水不漏,变化转换似无穷尽,直令在场众人眼花缭乱,暗中自叹弗如。待时候渐久,鲜于承天额上不由微微沁起汗水,就连口内喘息也都略显虚浮,无疑正是气力穷竭之兆。 只是依其心性而论,又怎会就此服输于人?反倒咬破舌尖强振精神,又是一剑挟风暴涨,罡气缭绕间将跟前一簇熊熊爝火打翻,万缕焚星纵横纷扬,遂向楚人澈面门激射而至。 “好俊功夫!” 楚人澈暴喝一声,亦不敢心存大意,脚下平平跃开丈许,反手一掌虚拍殿柱。那殿柱本为生铁铸就,通体足有人粗,受力之下竟似土崩瓦解,激起轰鸣大作。 众人大骇,待片刻再行转醒,但见那殿柱已然蓦地打过横来,自周遭炽焰当中生生开辟出一道偌大空隙,更在其内力驱使之下,如一根钢锥般直奔鲜于承天而去。 楚人澈这一招虽骇人听闻,可鲜于承天当世人杰,若想闪身避开其实并非绝无可能。可一旦果真如此,在他身后的子昀也必首当其冲,化作今番离阳殿中第一缕亡魂。心思电转间只得紧咬牙关,就此将手中长剑疾掷,旋即双掌翻飞一跃而起,将数十年来所积攒内力自一瞬间暴涨,便要同这位楚家家主当场一较高下。 楚人澈表情微妙,隐隐竟有些肃然起敬。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便自己有意手下容情,却也断不能在各派众人面前落得个怜悯妖人的口实。当下不迭催逼掌风,双方彼此愈发接近。 剑气充盈,罡芒俱作。率先与那殿柱撞在一处的,正是鲜于承天适才所掷利刃。两者甫一相接,那长剑剑尖处先是微微一停,三尺剑身亦隐隐弯曲寸许,随“叮”的一声脆响,分明是其吃力之下,已然从中断作两节。 反观那殿柱却只为之稍滞,眨眼复蕴雷霆威压卷土重来。鲜于承天目眦欲裂,向后略微抵出半步,内力澎湃之下,竟“喀”的将脚底青砖踩出一枚鲜明足印,直令人见之悚然。 烟土漫卷,氤氲雪散。等到离阳殿内尘埃落定,那殿柱早已轰然坠地,原本钢铸铜就的柱体上下扭曲如麻,险些再也无从辨认。 楚人澈面色凝重,在他身前不远处,鲜于承天挺胸傲立,仿佛殿中各派耋宿在其眼中不过蝼蚁而已。 渠料陡然之间,这老人的身子竟是一阵剧烈颤抖,而后哇的呕出一口污血,直将满嘴牙齿悉数染作殷红。 楚人澈语气淡漠,却又毋容置疑,“胜负已分,还望鲜于先生珍惜羽翼,这便请贵教璇烛教主来同我等当面叙话。” 鲜于承天嘿嘿数声冷笑,拭去唇角血渍,反倒挺直胸膛,教一条身躯愈显魁伟铮铮,“璇烛师侄日理万机,岂有闲暇来见你们这些毫不相干之人?有什么事情的,那便同我说起也是一样!” “同你说起?” 既见鲜于承天伤势匪轻,已成强弩之末,赵秉中又怎会忘了刚才当众蒙羞之辱?暂忍颊间痛楚上前,满口讽刺挖苦道:“你如今性命已在转瞬,我各派不费吹灰之力,便大可教你粉身碎骨!” “世人都说鲜于老儿武功通玄,威风八面,只是今日看来……唉!不知承天老矣,究竟尚能饭否?” 他此话既出,登时引来各派众人一片哄堂大笑,唯有楚人澈与陆惟舟等少数曾与之有过交手之人始终面色凝重,心下不敢稍存轻视。 鲜于承天大怒,额上愈发沟壑嶙峋,一张因岁月蹉跎而倍显干枯的脸颊不住痉挛颤抖。他数次暗中提振内力,欲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无耻狂徒碎尸万段,怎奈如今自己重伤在身,纵连走路也都甚是勉强,想要再与赵秉中这等一代耋宿放对,那也不啻痴人说梦。 他满腔业火全然无处宣泄,心神激荡关头竟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亦不由得隐约晃了几晃。楚人澈目光如炬,却偏偏有意作视而不见,自敛内息临风站定,眉宇一派睥睨峥嵘。 “拳怕少壮,倘再教前辈年轻十岁,小僧自觉楚居士必不会胜的如此干净利落。” 无尘双手合十,走上前来由衷规劝道。 “只是自然之理,无从违逆,前辈又何必非要逆天行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到头来落得身死道消……实在恐非明智。” “恐非明智?” 鲜于承天仰天大笑,露出一口殷红血齿,“尔等单凭一桩子虚乌有之事,便纷纷蜂拥入我堂奥,如今反倒劝我不可逆天而行?老夫枉活八十,时至今日方知原来你各派之意便是天意,你各派之行便为正行!旁人稍有异议,大可群起而攻,一来乱刀齐下,教其死于非命,二来亦可威慑江湖,令世上之人无不噤若寒蝉!” “前辈此言差矣,非是小僧与各位同道无事……” “大师何必同这老魔头白费唇舌!”楚人明面目狰狞,不等无尘把话说完,便恶狠狠将其打断,又朝脚下愤然啐落一口。 依我之见,咱们不如这便割下他的人头来示众,山中那些宵小之徒见后自会树倒猢狲,使我各派弟子得以免受刀兵之苦!如此,不也同样乃是一番莫大的功德么?” “楚人明!” 鲜于承天纵声清啸,直震得殿中陈设器具哗哗作响,“你这二哥虽不成器,总归也还算有些手段。怎的到了你这竟是如此不堪,独独只会做些卑鄙无耻的小人勾当!” 这一个当字言犹在耳,众人顿觉面前罡风暴起,正是鲜于承天不顾伤势垂危,飘飘广袖冷胜御风,不由分说直取楚人明头颈要冲。 “老东西!你……你要做什么!” 楚人明平素耽于声色犬马,一身武功着实稀松平常,如今手脚冰凉,自知大祸临头。一边向后退缩闪躲,一边不迭伸手摸向怀中。然鲜于承天武功卓绝,岂是他能摆脱招架?顷刻间已如鬼魅般欺身掠近,双方相距不过丈许之遥。 与此同时,一旁各派耋宿却正各怀心事。 陆惟舟不齿楚人明往日为人,是以下定决心对其袖手旁观,赵秉中虽可拔剑相抗,但一来忌惮鲜于承天手段惊人,设使其暗中藏有后招,自己也势必将吃亏不浅。 至于二来,在这里面也还另有一桩不可不提之事。 如今青城山受各派围攻,行将灭亡,从此楚家自会权势愈盛,于江湖之上一手遮天。各派名义之上固然同气连枝,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又有谁能担保楚家坐大过后不会存了鲸吞之心,对各派再起觊觎? 而楚人明武功虽不值一提,但对陶朱一道却是颇有心得。楚家所涉大小产业,往往皆由他与三哥楚人清共同打理,加之楚人清一向羸弱多病,像与外人交涉洽谈之事,自然便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倘若今日鲜于承天果能将其杀死,则对楚家在当今天下羽翼而论,也不可不说是一件莫大损失。 主意既定,赵秉中遂有意无意侧过身去,便在一旁作壁上观。至于无尘与崔沐阳等人则因相距甚远,即便有心相帮,到头来亦是鞭长莫及。 破空之声大作!鲜于承天心头一懔,知是楚人澈指力如电,业已在旁出手。他审时度势,觉此人武功高强,在其阻碍之下,自己毕竟不好得手。当下腾挪趋避,先是足尖一跃平平数丈,让开迎面而来指力,转眼又使朔朔清影连同长风漫卷,直将在场人人颊间肌肤刮的隐隐作痛。 “小子!今日你便把性命给留在这里吧!” 鲜于承天衣襟浴血,一声暴喝直迫双耳,跃至尽处承势而下,恍若明河泻地,汤汤冲激横山。 楚人澈大骇,至此也不得不佩服他胆识手段俱属超群,一世煊赫之威,那也果真实至名归。匆匆认明方向发指阻拦,却被鲜于承天腾蹈步伐轻巧避过,随后双目通红,紧盯着楚人明一张惶恐面容。那上面痉挛縠觫,汗水涔涔,胆战心惊之下,纵连每一处毛孔收缩亦分明清晰可睹。 “砰!” 声逾纮殥,遍传万壑。 第五十一章 英雄殁 “楚人明!你!” 鲜于承天怒目圆睁,右边胸膛之上,赫然现出一处寸许大小的殷红血洞。而自那血洞边缘,更有稀稀疏疏数十个豆粒大小的稍浅伤口,各自血流宛若泉涌,端的触目惊心。 “那……那方士说的半点不错,这霹雳弹果真威力无穷!” 楚人明先是心有余悸,后又大喜过望,似因激动过度,一时难掩口中颤抖。 而在他手中,则为一物奇形怪状,通体竹骨造就。主干乃是一根修长圆筒,圆筒朝外裸露着一方漆黑洞口,里面犹然烟气缭绕。自那筒壁下方,似还有个小小倒勾,此刻楚人明数根手指便紧紧握在上面。 “火器!是火器!” 陆惟舟失声惊呼,教各派众人登时一片哗然。凡古往今来,武学一脉最是讲究循序渐进,日积月累。倘若急于求成,则势必流于旁门左道,为天下人所不齿。然而火器一门却全然同此背道而驰,便如楚人明不学无术,世人皆知,如今却反倒大败鲜于承天,一旦长此以往,以至人人争相仿效,于江湖武林而言,也实不啻灭顶之灾。 “老匹夫,你刚才不是还得意的紧么?” 楚人明洋洋自得,不顾四下众人窃窃私语,抬手便是一掌,不偏不倚正中鲜于承天胸膛。鲜于承天本就已如风中残烛,身子好似云间飘絮,霎时打横飞出数丈有余,又重重撞在台前石阶之上。 鲜于承天目中喷火,数次以手拄地欲要起身,奈何人力终有难及。可即便如此,他数十年来胆识气魄却也绝非浪得虚名,纵然浑身上下鲜血狼藉,遥遥望去依旧不怒自威。 楚人澈一边感慨岁月无情,英雄迟暮,一边环视左右,暗中观察各派人等。须臾轻声一阵干咳,右腕倏扬,收剑入鞘。 “鲜于先生英雄盖世,我等晚辈素来敬重有加。但须先生肯将各派秘籍交出,楚某愿在此担保……” “鲜于太师父!” 殿门大噪,无风自开,一团清影纵掠无方,疾若驰鹜般冲至鲜于承天身畔。众人双目大眩之际,那人早已平平落定,不顾身上被鲜血沾满,哭着跪倒在其跟前。 “小畜生!你终于肯现身了!” 崔沐阳面色阴戾,只一眼便认出少卿,手中长剑挽出簇烂银网似的剑花,率先戟指发问。 “好孩子,难得你一片孝心。” 鲜于承天满脸血污,却并未因少卿抗命前来而大发雷霆。他微微一笑,甚是吃力的抬动手指,少卿见状,忙主动朝前靠近,沙哑着嗓音道:“先生呢?先生怎的还没有过来?” 鲜于承天却不回答,只是紧攥着少卿手腕连连摇头。少卿犹不死心,两眼血丝密布,愤然凝视各派人等。 “究竟是哪一个把您伤得如此之重?等待会儿先生来后,咱们非把他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 楚人明双眉一轩,饶有兴致般将这四字重复一遍,又信手将那火器晃了几晃,“依我看,你那先生多半也是个缩头乌龟,否则怎会到现在还不见人影?哼!世人都说璇烛英雄了得,可堪国士,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楚人明!我……我非杀了你不可!” 听他言语当中辱及恩师,本就令少卿怒不可遏,待目光落在其手中之物上,更不由得恍然大悟。一时四肢百骸格格作响,竟对四下众多强敌视而不见,不顾生死安危便朝楚人明愤然发难。 楚人明脸色剧变,急匆匆想要装填手中火器。只是此物威力虽大,预先填充却极为繁琐,更兼楚人明眼下活命心切,那也自然忙中出错。眼见少卿杀招将近,反而手忙脚乱将那竹铳掉在地上,无奈只得举臂护在身前,妄图借此抵挡。 “且慢伤人!” 佛号乍起,余音绕梁。一股沛然内息忽从离阳殿内无由溢涌,所到之处恍若柔丝细缕,端的润物无声。 少卿悚然动容,虽知此人武功高强,自己远有不及,只是仇人既在眼前,那又岂有不杀之理?就此从怀中摸出数枚棋子,“嗖嗖”连往彼处运劲掷去。 孰料这发难之人手段极为老道,那数枚棋子才刚射出,却被他随手一招格挡,纷纷掉落在地。少卿惊骇交加,还不等回过神来,一袭赭红袈裟已如幕布遮天,晃荡而至。飘飘绢帛随四下长风充斥舒展,暗中另藏无限玄机。 少卿无奈,脚下倏倏向后急退,至此方才看清这从中作梗之人生得宽眉圆脸,面相平和,一身僧袍素静整洁,头上九枚戒点香疤,却不是普陀掌门无尘和尚是谁? “老和尚!我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出手阻我!” 少卿纵声疾呼,继续猛攻不辍。更认出当前无尘所使,正是其师门绝技金刚伏魔袈裟。凡触及此袈裟一片衣角之人,轻则遭其蔓附纠缠,泥足深陷,重则凶险万分,足致死命。少卿武功虽非易与,却在这袖底乾坤下毫无还手之力,不消眨眼工夫已是左支右绌,一派险象环生。 “大师是出家人慈悲为怀,陆某却容不得这小畜生如此肆无忌惮!” 其实放眼此刻殿中,早有不少人已然看出无尘正手下容情,却唯独陆惟舟性情火爆,着实忍无可忍。手中呜呜轻鸣从无至有,剑气纵横如虹贯日,一挥之下扬起漫天飞沙走石,就此飞身加入战团。 少卿独对无尘一人尚且毫无胜算,如今又添劲敌,个中凶险自又陡增数倍。不过十招之内,便被陆惟舟灼灼剑芒刺破小臂,肌肤间鲜血狂飙如注,眨眼将半边衣衫染作暗红。 体内失血既多,少卿只觉脑内昏沉,两道眼皮愈发沉重。只是面对陆惟舟杀意已决,只得暗中咬破舌尖,展开身形与其勉力周旋。 青城身法独步天下,倚仗如此精妙法门,固然能使少卿继续拖延一时半刻,可当前他体内气血激荡,内力正在不经意间自伤处随鲜血外流。等到时候渐久,最终吐气散功,只怕便是大罗金仙降世下凡,也再难保其性命安然无恙。 “小子!今日你便把性命给我留在这里吧!”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少卿脚下动作已是明显放缓。陆惟舟目放精光,心知时机已至,右腕连纵舞动青锋,霍霍剑光猝然暴起,此消彼长间登将少卿周身诸处要冲尽皆裹挟在内。 少卿面如白纸,才欲趋身闪躲,陡然竟觉一阵彻骨剧痛遍及四肢百骸,随口内气息蓦地凝滞,无疑业已油尽灯枯。 他脑内万念俱灰,再也无力支撑。恨只恨自己本事不济,难以为鲜于承天报仇雪恨。伴着陆惟舟手上一道耀眼寒芒闪烁升腾,数许无由苦涩反倒幽幽在其心头萦绕。 “先生……您当真要把我们全都抛下不顾了么?” “手下留情!” 这声音焦急如焚,更不乏于坚定决绝。陆惟舟微微一怔,手中锋芒见辍,便将剑尖停在离少卿眉心不足半寸,那上面罡气凛冽缭绕,已在其额间划出一道长长血痕。 “楚小姐?你这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惟舟怒火中烧,等到循声看见来人面容姣好,分明竟是楚夕若后,这才忽的恍然大悟。“铛”的一声,将掌心长剑掷到其人脚边,双眉一轩大声说道。 “是了,定是从前有些人乱嚼舌根,以至流言蜚语搅得楚小姐不胜其扰,这才想要今日当着咱们各派众人的面亲手杀了这小贼,好教谣言全都不攻自破。” 对此,赵秉中只冷哼一声,不置可否。便在一旁斜睨冷视,倒要看看这些人究竟能把自己怎样。 “陆掌门有所不知,我楚家家门不……” 忆及当日楚夕若倒戈相向之事,楚人明至今依旧义愤填膺。才要将原委向陆惟舟和盘托出,便遭兄长一记凌厉目光打断,一时讪讪退下,不敢再来多嘴乱语。 “我……” 楚夕若唇齿呢喃,面对在场数十道凿凿目光,只觉两靥滚烫发烧。她将十指深深嵌进掌心,唯独不敢去看父亲脸上神情变化,亦不知过了多久,方才笃定决心,扬起一张玉树堆雪似的绝美面庞。 “陆前辈容禀,夕若是觉此事当中另有蹊跷。倘若只因一时激愤便将此人杀之后快……只怕同我辈所循正道颇有不合。” 人声尽灭,悄阒寂寥!陆惟舟将两眼睁的老大,显然兀自难以置信。须臾自错愕中转醒,竟丝毫不顾楚人澈颜面,朝一旁各派众人虚指,愤然声色俱厉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全都做错了么?” “夕若不敢!” 楚夕若手足冰凉,难免暗生胆怯。可扭过头来再一看少卿,知一旦自己就此退让,则他今日势必难逃一死。故即便眼前更有刀山火海,那也只好亲自前去闯上一遭。 她双手抱拳,遥向陆惟舟行礼致意,朱唇轻启朗声续道:“此间前头万绪尚未解开,那又怎可因捕风捉影之事平添杀戮?陆前辈!万望……” “住口!” 寒潮涌起,响堪炸雷。楚人澈面色铁青,口中虽只寥寥两字,却又端的重愈千钧。 楚夕若身子一颤,粉脸霎时转作煞白。几度想要开口辩解,奈何竟如鲠在喉,不敢稍稍触其逆鳞。 “先前你四叔说你为这小贼自甘堕落之时我还犹有不信!想不到今日一见,竟然果真如此!” 楚人澈二目灼灼,声音虽不算高,在楚夕若听来却实字字诛心。花容失色不迭摇头否认,似因心下焦急难抑,就连说起话来也都略带哭腔。 “楚小姐果然是少年英雄,小小年纪竟已足能教训起我等老迈昏花之人了!楚家主!看来小弟倒要恭喜你治家有方,将令爱管教的如此出类拔萃啦!” 如此变故突如其来,各派众人皆是始料未及。赵秉中从旁作壁上观,幸灾乐祸之余不由大声明嘲暗讽。楚人澈脸色难看至极,奈何理亏在先,只得堪堪克制满腔业火,抬手一指地上长剑。 “你心中若还有楚家数代清誉,那便即刻如陆掌门所言,亲手杀此贼以证道!” “否则……” “诸位前辈本意既是想从此人口中得出失窃秘籍下落,那又怎能因一时义愤便要将他杀之后快?依夕若之见,不如先将事情原委查明,等到稍后再议生杀不迟。” 眼见劝说无果,父亲更是一副杀气腾腾,楚夕若忙转变话锋,欲以众人最为关心之事暂且保全少卿一条性命。渠料此举竟引来赵秉中一阵捧腹大笑,声音之大,直教人听后暗感颇不自在。 等他须臾笑得够了,才冷冷开口道:“楚小姐冰雪聪明,怎会连如此简单的道理也想不通透?” “这小贼所以盗窃秘籍,不过是为教青城山与各派争斗之时居于上风。可一旦今日青城山合派上下便遭土崩瓦解……那这上风二字又要从何说起?” “你们!” 楚夕若杏眼圆睁,只觉脊背冷汗涔涔。愕然看向殿中各派耋宿,实难相信这许多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之人,行事关头竟会如此心狠手辣。 反观鲜于承天却殊无意外,恨恨吐出一口鲜血,忍痛向少卿使个眼色。少卿见后,忙匆匆朝他赶去。而陆惟舟等认定二人插翅亦难逃脱,便也只是冷冷观望,并未出手阻拦。 鲜于承天气若游丝,脸色难得如此平静,“我原想尽我所能,保全你和子昀性命,只是如今看来……竟当真是已然老了。” 少卿眼底噙泪,却不肯在仇家面前示弱,遂极力压抑悲伤。见状,鲜于承天嘴角一咧,又深深倒吸进一口寒气。 “如今我大限将至,今天你若侥幸不死,便将我葬在山北那一片竹坞近旁。那里景色倒也不错,正好伴我死后长眠。” 少卿泪洒如倾,悲恸欲绝关头,却又从中察觉出一丝非比寻常。他正要开口询问,鲜于承天却好似如释重负,自其手背之上轻轻一拍,两道原本亮如爝火似的目光,亦随之渐渐黯淡下来。 少卿大惊失色,扯开喉咙连声呼唤,无奈人死如灯灭,此刻鲜于承天面如金纸,身上余温渐消,任凭扁鹊华佗在世,却如何救得回一具尸体性命?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鲜于承天一世英豪,赫赫声名如雷贯耳,而今落得身死业消,那也着实教人不胜唏嘘。崔沐阳神色稍异,许是因惺惺相惜,遂在口中喃喃自语。只是此话在当前少卿听来,又委实极为刺耳。眼中杀意凛冽,便朝他脸上狠狠紧盯。 “磨磨蹭蹭还不动手,莫非是还想教我再说第二遍么!” 众人正因鲜于承天之死感慨万千,却被一声雷鸣暴喝打断思绪。楚夕若玉容惨淡,耳听得父亲无情催促,一排银牙几将朱唇咬出血来,恍惚更似足能感到自己胸膛内一颗心正脏狂跳不止,俨然欲要从口内蹦出。 “奸佞妖祟人人得而诛之!你既不肯亲自动手,便由我来送他一程!” 楚人澈纵声长啸,声逾纮殥,三光黯色。一个程字言犹在耳,当即抖手掣动兵刃。初时,他与少卿尚且相去十丈有余,眨眼却已倏忽欺至方寸之间,罡风凛冽砭刺肌肤,朔气嘶鸣侵体咆哮。 少卿武功远较楚人澈为逊,又兼新逢鲜于承天之殁,可谓哀莫大于心死。眼见自己行将丧命,他脑内反是殊为平静,嘴角稍扬,露出一抹麻木苦笑,索性阖了双目,全然不躲不闪。 “你!” 劲风拂面,撩拨发梢。少卿两睫微颤,良久始终未觉丝毫异样传来。惊讶之余睁开双眼,竟见楚夕若正毅然决然立于自己身前,手中长剑熠熠生辉,一道倩影旖旎婀娜,更被周遭熊熊火光照映得格外娉婷颀长。 “我再说一次。” 楚人澈怒不可遏,挥剑直指向女儿头颈,“即刻将这小子杀了,否则我便亲自送你们一齐上路!” “此事请恕女儿万难从命!” 楚夕若心头一懔,将手上兵刃轻轻放在地上,面朝父亲正襟跪倒。又从袖里取出先代楚家家主楚含章临终所赠玉佩,将其紧紧攥在掌心。那上面盈盈水色凉意如丝,沿纹路幽幽直沁肌理。 “爷爷在世时曾有教训,君子秉义持重,大节不夺。夕若所行无愧于心,倘若您定要一意孤行……我也心甘情愿与此人一同赴死。” 第五十二章 驱虎狼 “呦!这还当真是情深义重,令人好生动容呐!” 赵秉中哈哈大笑不绝,离阳殿内各派众人窃窃私语之声亦随之四散开来,其中不乏好事者,正对二人暗中指指点点。 楚人澈内力卓绝,听到耳边许多污言秽语,一时只觉胸中气往上涌。遂将怒火悉数倾泻在女儿身上,面膛铁青寒声说道:“你既一心寻死,我便教你求仁得仁!” “且慢!” 清音骤起,响彻周遭。楚人澈神色稍异,缓缓垂下手中剑来,一双电目冷冷直视少卿。 “你还有何话说?” 少卿踉跄起身,浑身满脸尽是血汗糅杂,“我若当真将藏匿各派秘籍的所在说了出来……你们是否能容我和子昀一条生路?” “你到底胡说八道些什么?”楚夕若失声而呼,不由被他此话惊得目瞪口呆,“你不是告诉我……” “我不过略施小计,可笑你竟信以为真!” 少卿冷冷一笑,似在嘲弄她竟恁地愚不可及。目光炯炯环顾众人,忽的话锋一转,昂首大声道:“我身为青城弟子,自当以教门利害为先。故才欲借窃取各派秘籍来替教内尊长分忧解难,只是不想竟然适得其反。”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今青城山须臾即灭,我又何必同这些冥顽不灵之人一同陪葬?不如趁早谋个出路,总也好过白白饶上一条性命。” “不可能!这世上岂有偷了东西后不知逃跑的道理!”楚夕若心下大急,霍地站起身来。若非觉男女授受不亲,几乎便要拉过他手臂来当场质问。 “正是这世人皆以为绝无可能之事,我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若非如此,又该如何把旁人蒙在鼓里?” 少卿满脸挖苦,言讫更唯恐楚夕若这个旁人尚未崩溃,双眉轻挑,意味深长道:“楚小姐,我劝你今后逢人时最好多留上几个心眼。免得等被暗中算计了后……却还懵然浑不自知!” “顾少卿!我……我当真是教猪油给蒙了心!竟对你的鬼话信以为真!” 楚夕若两肩簌簌,先前未因父亲咄咄逼迫所流清泪,此刻却已潸然而下。她下意识朝腰畔摸索,想要拔剑杀此恶贼,奈何那青锋早便被她弃置,如今已被地上鲜血染红剑身。 回想彼时自己信誓旦旦,在人前为少卿赌咒发誓,事到如今竟恁地可笑至极!此刻她心如死灰,但恨不能甩手打上自己两记耳光,只是这世上毕竟从无后悔药卖。唯有怔怔呆滞了目光,一切听凭父亲开口发落。 “除恶务尽固是我等平生夙愿,不过你若当真能助各派找回所失秘籍,饶你区区一条性命……倒也并非断然不可。” 楚人澈一边稍稍将话音拉长,一边斜睨环顾,观察其余各派众人反应。待认定陆惟舟等并无异议,才森然继续道:“只是我又为何要轻信你所说之话?” 少卿面色坦然,好似已将存亡置之度外,“我如今连生死尚在诸位股掌之间,楚家主若非想要什么凭据,倒不如干脆一剑把我杀了。” “不过我先前也曾听人讲起,说诸位名门正派中人无不铁骨铮铮,乃是义无反顾的英雄好汉。不过眼下看来……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楚人澈城府极深,固然犹可忍耐,陆惟舟却顿时大怒。倏地欺身直抵少卿面前,右手抓过他胸前衣襟运劲一抛,万钧之势直令其打横飞出足足四五丈远。 “小子!我劝你最好少耍些鬼把戏,免得待会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少卿咧嘴而乐,一连咳出数口鲜血。又挣扎着站立起身,斜倚在一旁殿柱之间:“陆前辈,你们太一派的九歌剑法失而复得,这自然可喜可贺,可你也不该独因此事,便不愿教其余各派寻回自己所遗失秘籍。” “你!你放屁!” 陆惟舟满面通红,一时哑口无言。恍惚更觉殿中数十道微妙目光,此刻正齐刷刷望向自己。她心中恨意如焚,虽想即刻将少卿千刀万剐,又恐招来旁人猜疑,无奈只得紧攥双拳站在原地,一张老脸忽红忽白。 “陆施主稍安勿躁,还请诸位暂听老衲一言。” 四下正形势微妙,无尘忽足踏方步上前,手持念珠合十为礼,“眼下青城山大势已去,个中纵有星星余火,量也再难成于气候。”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位小施主既已幡然醒悟,我等怎好轻易断送善缘?纵然此行吉凶未卜,老衲却愿亲身试之,即便果真事与愿违,那也决然无所怨悔。” “大师还果然是一副菩萨心肠,着实令人好生钦佩!”赵秉中虽未表异议,口中却是阴阳怪气,令人听了颇不自在。 无尘涵养颇高,丝毫不以为忤,反是躬身诵礼,不紧不慢道:“蒙赵居士谬赞,实教老衲受宠若惊。只是居士可知广施善行看似为人,实则却同自己大有相干。” “世人从来只知度己,独独不知何谓度人,更不知为何度人,凡所言道舍本逐末,想来不啻如此。” “老东西……” 赵秉中面膛铁青,但又自衿身份,不愿在众人面前发作。与此同时,楚人明则暗中凑到兄长近前,遥向侄女微一努嘴道:“二哥,依我看夕若既已知错,咱们不如便饶了她这一回。否则等到回去之后……我是怕你实在不好向二嫂交代。” 楚人澈面露异样,却只是冷冷打量着兄弟并未开口。楚人明大大咧咧,对此满不在意,又长叹一声,佯作无可奈何道:“那又有什么法子?谁教她是二哥你膝下唯一一条血脉?若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她又何德何能,可得网开一面?” 楚人澈剑眉高耸,对胞弟所言不以为然。话音甫歇,但闻指力破空,不绝于耳,正是其已然出手,凌空虚点在女儿胸前膻中气海之上。 楚夕若气息大窒,陡然觉自己一身内力竟似凭空蒸发。一时手脚冰凉,渐趋麻木,就连独自站立也都变得颇为勉强。 “先将她带上同行,等到事了之后再做发落。” 楚人澈冷言冷语,言讫又眉关紧锁,同少卿不无警告道:“顾少侠,如今各派耋宿齐聚在此,你最好收起平日里的那些自以为是。只要寻回先前各派丢失秘籍,我等也自会言而有信,容你和你身后之人活着走下这青城山去。” “既然如此,少卿便先多多谢过楚家主了。是了,还有诸位……” “少在此巧舌如簧!你要再敢废话半句,即便楚家主有心饶你,我手中长剑却断不会教你活下命来!” 崔沐阳声色俱厉,本已对少卿背弃教门之举倍感鄙夷,此刻听他在众人跟前喋喋不休,一时更加不胜其烦。 少卿微微一笑,在周遭数十道警惕目光下迈动步伐,转眼终于缓缓推开殿门。外面曦光刺眼,伴着喊杀之声震耳欲聋,不由教人凭空生出股如梦似幻之感。 林岫叠深,阴翳蔽日。岩嶂邃险中,连片橐橐脚步此起彼落。少卿独自一人走在头前,身后则是数十名各派高手各执兵刃,无不虎视眈眈。 “小畜生!这又是个什么邪门儿玩意?” 这一行人等在林中兜兜转转,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一块无字石碑遂就此映入眼帘。众人心下疑窦丛生,纷纷暗中议论开来,楚人明则最为直接了当,不知从哪寻来一口明晃晃的利刃,遥指着少卿厉声大叫。 “各派秘籍就在前面,若是你胆小不敢过去,大可这便回离阳殿里等着。” 少卿语气平淡,懒得回头同他纠结。楚人明脸现局促,唯恐招来众人鄙夷,不假思索便怒斥道:“放屁!你以为你四爷是吓大的,会轻易教你的几句鬼话给哄了去不成!” “我告诉你!你要再敢耍什么花招,莫说我这许多同道究竟如何,你四爷便头一个来活剐了你!” 少卿暗觉好笑,脚下步伐反倒愈发加快,径自绕过那无字石碑。众人不肯耽搁,又觉仅凭少卿一人,谅也掀不起多大波澜,当下紧随其后,往远处唯一一条曲径通幽而去。 若说此刻心境最为微妙之人,想来也自非楚夕若莫属。她浑浑噩噩,便随人群木然前行,渠料竟脚下一滑,险些失足摔跌。等到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反倒觉眼前种种景致俨然颇为熟悉,只是转过头来忆及自身境遇,便也只是黯然付之一笑,不再继续多想。 俄顷,众人前方道路忽的豁然开朗,自尽头处现出几座破败竹坞。楚人澈眼皮微抖,心中虽有疑惑,却始终未动声色。少卿看在眼里,转而意味深长,瞥向最近一座竹坞。 他伸手一指楚人澈腰际,眉宇之间平静淡漠,“楚家主,可否借你佩剑一用?” “小畜生别给脸不要!我二哥的宝剑岂是你能……” 楚人明声色俱厉,便要上前将少卿打翻在地,无奈反遭兄长呵止,只好悻悻退下,在一旁恨恨呕气。 “顾少侠,还请你说明此中用意,否则楚某实在难以应允。” “顾少卿!这里是……” 楚夕若一副失魂落魄,可随着面前竹坞愈见清晰,猛然间终于如梦初醒。原来这里自己早前便曾来过,分明正是当初与少卿彼此初遇之地。 彼时二人遭昭阳没命价的追杀,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万幸后来璇烛及时赶来相助,这才勉强化险为夷。而如今少卿又煞费苦心,特意将各派众人引来到此,莫非是想…… 电光火石间,一桩借刀杀人之计猝然自楚夕若脑内愈发清晰。她浑身颤抖,两靥惨白,下意识想要大声劝众人离开,竟又觉喉咙干涩刺痛,如同烈火灼烧,只能眼睁睁见其步入彀中,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少卿则望向楚人澈,一本正经道:“各派秘籍乃是极为紧要之物,先前我曾教人特意打造一方铁匣,专门用来盛放。只这次来得太过匆忙,不曾把钥匙带在身上,这才只好斗胆,向楚家主借佩剑一用。” 这竹坞破败至极,里面吉凶难料,楚人澈沉吟,觉与其亲身涉险,倒不如教少卿独自前去将秘籍取回,何况依照自己武功而论,也不怕其在暗中阴谋算计。遂微微颔首,霎时青芒耀眼,暴涨纵横,将一口青锋抛向少卿。 少卿一把抓在剑柄,转而将其倒提。迈动腿脚正要走进门去,眼角余光却忽同楚夕若不期而遇。双方四目相交,两处心境却实大不相同。 他身形微晃,似有一瞬迟疑,只是再度忆起鲜于承天惨死之状,登又重新暗下决心。紧攥着长剑来到门前,左手轻抬,摩挲着房门深吸口气。良久终于蓦地将其推开,一头钻入其中。 清音激荡,黯绝纮殥。 饶是内力惊人如各派耋宿之流,乍闻这浑洪赑怒之音传及万壑,不由亦觉耳鼓嗡嗡,脑内如遭捶打。至于武功稍弱之人则更面如金纸,险些被震得口鼻流血,就此倒地不支。 转眼,里面又是一记干净利落的金玉之声。楚人澈暗呼不妙,但却终归为时已晚。只见那黑黢黢的竹坞深处,少卿先是形同鬼魅,从里面纵掠而出,而后顺势窜进跟前一丛草甸之内,在众人与那竹坞之间让开偌大一片空场。 “诸位小心!” 轰鸣大作,直慑肝胆!楚人澈话音未落,那门扉竟在陡然间激飞而出。顷刻化作漫天齑粉碎屑,一时簌簌恍若雪坠。 旋即,一团灰影疾若驰鹜,搅动四下竹海间阴风惨惨。楚人澈大惊失色,知此人内力之高,委实不可小觑。千钧一发之际动身而上,便要轰然与其撞向一处。 随二人渐趋渐近,楚人澈隐隐觉颊间肌肤如受针砭,就连想要睁开双眼都变得颇为勉强。他心下骇然,心道自己往日所历大小厮杀无数,却从未见过有人竟能强悍至如斯地步!眼见力有不逮,赶紧出手数指,分别打向对方头颈胸腹。自己则借机矮下身形,匆匆往一旁连闪。 那人武功虽高,却也忌惮他指力了得,双方各自收敛势头,彼此拉开数丈光景。楚人澈大喜,只道业已摆脱困厄。可还未等他喘匀气息,耳畔竟又再度传来阵阵镔铁交鸣之声,一股刺鼻腥气亦紧随其后,刹那自鼻翼间充斥开来。 至此,楚人澈方才认清在来人双手腕间,赫然竟是两条断裂铁索。细看粗足寸许,兀自散发料峭,被其无上内力催动驱使,所到之处端的靡有不克。 楚人澈恍然大悟,终于将前因后果全都捋顺清楚。愤然朝四下环顾,发觉少卿居然并未独自逃命,而是站在稍远处作壁上观,似乎要亲眼看仇家统统死于非命。 他满腔业火熊熊,却已无暇理会这诡计多端的万恶小贼。眼见那怪人双手并举,教两条铁索望影星奔。自己虽竭力闪躲,竟还是被其中之一扫中衣袖,脚下连连踉跄数步,方才堪堪稳住身形。 那怪人只嘿嘿冷笑不迭,双掌破风如有神助。加之一副蓬头垢面,不人不鬼,着实犹如厉鬼凶煞,教人暗自不寒而栗。 如此一连数十招下来,楚人澈已是额上沁汗,渐感难以为继。反观对方则老而弥坚,举手抬足若存开辟奇威,只在口中露出两排森森黄牙,似在嘲笑对手恁地无能至极。 “昭阳真人!是昭阳真人!” 楚人澈十指箕张,正要继续发难,背后却忽传来陆惟舟失声惊呼。大骇关头定睛一看,这才发觉此人脸上一副沟壑嶙峋,似乎要较鲜于承天更为年长数岁。他身上衣着打扮虽甚破败,然两道剑眉斜飞入鬓,鹰顾狼视不失杀意凛冽,莫非其身份竟果真如陆惟舟所言,乃是当年叱咤风云,统领广漱合派上下的一代枭雄昭阳? 第五十三章 独尊客 广漱之名,如雷贯耳。即便如今时过境迁,此刻乍听得昭阳二字,却依旧教在场众人竦然动容。 只是从前睥睨天下,傲然不可一世的昭阳真人,如何竟会落得这般境地,那也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另一边厢,那老者听到陆惟舟呼唤,脸上反是微一怔神。随掌风骤敛,倏忽退出数丈,又用十根手指死命抓在颊间肮脏皲裂的肌肤之上,眉宇间颇多痛苦茫然。 “昭阳?昭阳是谁?” 陆惟舟急道:“真人!您不认得惟舟了么?” “早年晚辈随先师拜会广漱,曾在贵派凤皇殿中得见尊颜。想不到……想不到今日竟还能在此处相遇!” 昭阳武功,世间无匹,广漱宫又向为昔日天下正道之首,陆惟舟自幼时起便对其推崇备至。眼下复见其人,那也着实不胜欣喜激动。孰料她话音未落,昭阳竟忽神色大变,扯开喉咙厉声大叫。 “广漱宫?你们也是广漱宫中的小畜生么?” “真人您说什么?” 陆惟舟兀自不明所以,昭阳却已猝起发难。电光火石间一道铁索铮鸣大噪,恍若离弦利箭般裹挟长风。陆惟舟大吃一惊,虽有心分说,也只得先横拟长剑护在胸前,隐隐在白刃之间镀上一层熠熠流光。 如此手段固然高明至极,只是在昭阳面前终归不值一提。见状,他反倒紧贴利刃,顺势往前直进,招式流转一气呵成,不假丝毫拖泥带水。 “既是广漱宫的小畜生,那便个个该死!” 陆惟舟错愕万分,还不等回过神来,便觉一阵气浪骤起排啸,状若涛山,不由得自行阖了双目。 这朔风尚未落定,昭阳已如入无人境般欺身而至。似是对陆惟舟武功全然不屑一顾,只不紧不慢伸出右手两指,在剑身之上轻轻一拗。但听得叮叮轻鸣跃然入耳,一口精钢利刃竟登时寸断数截,随个中余势纷纷往四下崩飞。 陆惟舟脸色煞白,而今手中兵刃既失,更再也无从抵挡昭阳凌厉攻势。顷刻间被其一掌拍中左肋,喉咙处腥甜大起,不由哇的呕出一口血来。 她身子直挺挺向后飞出,可昭阳却并无善罢甘休之意。陡然变掌作爪,催促脚步后发先至。一旦果真打实,也势必在这位新任太一派掌门脸上戳出五枚淋漓血洞,教其当场死于非命。 “真人在上,请恕小僧班门弄斧!” 话音未落,但见一道朱影飘忽,无尘僧袍绝袂,已在悄无声息间移至陆惟舟左近。他袖中数枚念珠尖啸作响,直奔昭阳身上要冲狂飙。而自己本人则屏气凝神,暗使内力聚于双掌,便从两边奋力前拍。 发觉一旁骤起波澜,昭阳干脆将陆惟舟弃而不顾,凶神恶煞般向无尘调转矛头。无尘对此早有所料,面如止水,手上攻势未辍分毫,更在暗中严守门户,将一条身躯护得滴水不漏。 不过他武功虽高,却依旧难以同昭阳抗衡。只见那数枚念珠前一刻尚且势如破竹,转眼竟似撞上一堵铜墙铁壁,化作漫天木屑飞灰。无尘脸色微变,情急之下再使双掌,宛若两柄锐利钢刀般直插昭阳头颈,猎猎罡气溢涌纷飞,教他身上衣襟无风自动,哗啦啦响作一片。 便在他信心满满,以为昭阳必会知难而退之际,其人鬼魅般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幽幽怪笑。随昭阳腕间较劲,右手一条铁索被其内力所控,就此绷得笔直如剑。而这利剑起初尚与无尘相距数尺,转眼却已几近及身,便要在其胸膛猛然刺个对穿。 无尘背心生汗,赶紧腾挪躲避,岂料如此一来却反倒正中昭阳下怀! 原来这看似惊为天人之举,实则不过乃是一记虚晃。昭阳手中招式未及使老,立刻转而抖动右腕,那铁索便又化作巨蟒灵蛇,鬼使神差般死死缠绕在无尘一条左臂之上。 无尘面如死灰,数次极力挣扎,奈何那铁索却是越缠越紧,不多时已死死嵌入肉中。汩汩鲜血沿帖袖口淋漓下坠,将他半边僧袍尽皆染作暗红。 “无尘师兄有难,随我前去相助!” 眼见当前形势岌岌可危,一旁掠阵的无相再也不能坐视不理。即便明知双方武功差距悬殊,依旧向身后同门大喝一声,自己则飞身纵跃,先行抢入战团。 受他义气所感,各派里不乏血性中人,登从四面八方一同向昭阳拔剑相向。只是这些人勇气固然可嘉,终究也只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昭阳嘴角一咧,视之宛如草芥。非但不曾将无尘松懈分毫,更以另一条铁索秋风落叶,扫过之处惟闻哀鸿遍野,惨号阵阵,当场便教四五命各派高手一命呜呼,就此身死业消。 “我同广漱宫的小畜生不共戴天!你们全都合该去死!” 昭阳纵声长啸,手上猛然奋力。一团血雾自众人眼前凭空爆裂,狂飙漫天赤色淋漓。更有与之相距稍近之人,此刻只觉脸上微微一阵温热粘腻,正是已被鲜血溅及肌肤。 凡此变故只在转瞬,等到众人定睛再看,这才发觉无尘左肩之下空空如也,原本一条臂膀竟在不知何时不翼而飞,只余数缕沾满血污的帛丝,兀自随风摇曳晃荡。 无尘脸似金纸,险因断臂之痛昏厥。好在他平日笃修佛法,心智远较常人为坚,总算姑且残存下些许意识。当下强忍剧痛,匆匆急退不迭,只是昭阳杀意已决,又怎会容其走脱?杀气凛冽间手起掌落,竟又后发先至,一招来势汹汹。 众人大惊,皆以为无尘今日难逃一死,四下里竟又忽的朔气狂涌,激起一派渀澎万里。 昭阳心智虽失,眼界见地依旧不凡,当即身形微错,往那朔气来处反手发掌。一声轰鸣巨响过后,周遭尘氛大奢,遮天蔽日,虽是晌午时分,却令四下化作昏黑,有如夤夜一般。 “好好好!终于来了个有些本事的!” 昭阳足退半步,嘿嘿怪笑之余,扬起两根干枯黝黑的手指,似挑衅般虚指向楚人澈,“待会儿我便先把你给杀了,再来料理这些无能之辈!” “秘籍之事日后再议不迟!赵崔二位掌门!你们先护送诸位同道下山修整,此处由我楚家留下断后!” 楚人澈眉峰冷峻,一番沉着谋划,自己更表率当先,拦在各派众人与昭阳之间。如此卓尔不凡之貌既在眼前,端的不由令人在胸中暗生敬佩,心道所谓英雄豪杰四字,那也果真实至名归。 无尘与陆惟舟殷鉴未远,其实赵秉中心中早已萌生退意,却又自衿身份,不愿就此遗人笑柄。如今既有楚人澈此话在前,自然再也当仁不让,只遥遥应承一声,即率天门众人匆匆退去。 反观崔沐阳则略微迟疑片刻,可等转而望见身畔一众倒地不起的各派人士,终究还是横下一条心来。遥向楚人澈大声道句保重,方命手下弟子前去搀扶伤者,而后有条不紊一同退下山去。 “真人容禀,我等今日前来,正是为扫平青城余孽,追循往昔您所未竟之事。万望真人明辨是非,勿中奸贼阴毒算计。” 楚人澈看似诚恳,实则却并未奢望仅凭三言两语便令昭阳幡然醒悟。之所以刻意如此,归根结底不过是为暗中赢得一丝喘息,以备稍后继续恶斗。 他身为楚家一派之主,一身武功早臻化境,先前只因始料未及,故才在二人初次交锋之际大处颓唐。如今既已严阵以待,任凭昭阳手段再高,也绝非轻易便能取胜。 昭阳愈发盛怒,一双老眼直勾勾向前紧盯。未等楚人澈话音落定,登时回以一声如雷尖啸,内里中气之足,直震得方圆数里空谷林石簌簌作响。 “爹爹!” 楚夕若玉容惨淡,十余年来父女情义岂能轻言割舍?眼见着父亲正要同这疯子性命相搏,心中不由随之涌起万千牵挂。 不知是因尚且在为离阳殿内之事负气含恨,又或是大战在即不愿心有旁骛,楚人澈竟对女儿呼唤充耳不闻。掌心催力,“嗖”的将地上一柄长剑吸附入手,随之深深吸进口气。 “磨磨蹭蹭不肯动手,难道广漱宫的小畜生便从来都是这般不济么!” 昭阳狂笑不止,手下却无半刻迟疑。陡然间,楚人澈顿感双目一眩,两条铁索之上,万点寒芒好似金针细缕,刮在肌肤端的隐隐作痛。 他未敢托大,既见昭阳先发制人,当即反为招架。长剑纷飞云举,如水银泻地,剑尖锋刃流转,似大道飞扬。世人皆知楚家一指横江,精妙绝伦,今日方才知晓原来其在剑术一脉也同样不遑多让。 昭阳身形倏忽,自滔滔剑气中游刃有余。楚人澈青锋虽利,却始终难建寸功,几度剧斗来回竟连对方一片衣角亦不曾当真触及。 不过他成名日久,大小厮杀历经无数,遂不急不躁,转而且战且退。单单凭着一个拖字诀,便于一盏茶的工夫里携昭阳兜兜转转,在周遭林壑间纵掠出七八个来回不止。 这二人彼此又斗百十余招,昭阳非但未曾露出哪怕半分倾颓之势,相反竟愈战愈勇,将两条铁索舞得虎虎生风。楚人澈苦苦支撑,数次险些丧命,心道早在三十年前,昭阳便是世所公认的天下第一,想不到如今三十年已过,其武功竟仍旧如此惊人。 而自己目中无人,自诩独步江湖,那也合该在今日有此一劫! 他心乱如麻,恍惚竟有一丝胆怯暗生。只是忆起自己身为楚家家主,肩上责任至重,即便明知力难匹敌 也只得紧咬牙关举剑相迎,自半空迸出一片火星四溅。 楚夕若站在一旁,每每发觉昭阳陡施杀招,一颗心脏无不随之猝然紧缩。虽有心前去助父亲一臂之力,却又苦于自身内力尽失,即便当真出手,也只会害得楚人澈投鼠忌器,前来分神回护,终究白白适得其反。 “广漱宫早三十年前便已成了焦土,你要实在不信,那便亲自前去看看!” 楚人明急形于色,本意是想教这老疯子同兄长罢手,可疯癫之人如何能以常理度之?骤闻广漱宫三字,昭阳登时纵声长啸,一双老眼血丝如织,勾连密布。先是顺势一掌迫得楚人澈后退连连,旋即猿臂长伸,蓦地一振铁索,便朝楚人明处呼啸纵横。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眼下昭阳想要杀之后快的固然乃是楚人明,奈何楚夕若却正好与其并排而站,二者相距不过堪堪丈许而已。少时一旦杀招过际,势必将使其同样牵连其中,性命沦为岌岌可危。 广漱武功大开大阖,尤以刚猛绝伦见长。楚人澈看在眼中,急忙飞身来救。却又招来昭阳阴恻恻一阵冷笑,左手另一条铁索随之疾发,便同前者齐头并进,逼得他不得不在眼前二人之间做出抉择。 一边是一奶同胞的手足兄弟,另一边则是自己膝下唯一骨肉,楚人澈顾此则难顾彼,一时深陷进退维谷。他心中兀自难以割舍,昭阳却已挟势迫近,电光火石间左边头一条铁索阴风缭绕,如不早作决断,恐怕稍后纵连一人也都难以保全。 楚人澈无奈,只得潜运内息,伸手在离自己最近之人背心运劲一提,将其猛地掷出足有数丈。 那人受力之下,口中不由一阵惊呼,听声音而断正是胞弟楚人明无疑。再见其此刻尚且惊魂未定,委顿在地上一片土浆当中,一身华服早已被污泥染作狼藉斑驳,端的甚是狼狈不堪。 楚人明既逃出生天,另一边厢楚夕若却难免因此深陷万劫不复。楚人澈虽想出手再救,奈何时机已失,终究回天乏术。唯有眼睁睁见那寒芒纵天云举,转眼便将使女儿化作一具冰冷尸骸。 楚夕若玉容惨淡,最初不免极为恐惧。可随思绪辗转,心中反倒是种难以言说的安然释怀。又觉事情酿至当前这般境地,自己委实难辞其咎,倘若果能以一死赎清罪孽,那也终归甘之如饴。 至于唯一所遗憾者,不过乃是为人子女,昔日竟不曾在父母膝下聊尽孝道,思来当真惭愧至极。 死生悬发,急于星火! 她耳畔朔风不绝如缕,暗中也已抱定必死之志。刹那间,一团清影却自稍远处草甸里骤起,迅捷绝伦形似电闪一般。 这变故突如其来,同样令昭阳颇感吃惊。只是杀一人是杀,杀两人亦是杀,于其而论倒也并无太大分别。当下臂势愈疾,催动铁索破空驱驰,全然未因适才这小小波折迟稍微滞片刻。 昭阳神功惊人,震古烁今。而面对近前铁索轰鸣,那人竟不躲不闪,反倒提振身形迎头撞上。顷刻间,一阵穿裂布帛的闷响,连同铁器入肉之声自周遭充斥,更教一抹浓烈血腥直抵鼻翼而来。 “姓顾的!你……你……” 楚夕若妙目圆睁,一时语无伦次。这才看清舍命将自己从昭阳手中救下的原来并非旁人,正是引各派众人进入彀中的少卿无疑。 第五十四章 万事休 少卿左右两胁被昭阳手中铁索扎穿,两处血洞内鲜血喷薄。随“砰”的一声大响,就此重重坠落在地。 不过他看似自戕之举,实则却令眼下局势为之大变。昭阳武功虽高,可铁索既遭少卿肉身阻拦,个中劲势自不由得因此一辍。楚人澈面色倏沉,剑刃如虹盈动纮殥,又以嗤嗤数指纵横激荡,俨然一转适才倾颓之势。 人非木石,岂能无情?他虽对女儿近来所作所为极为不满,但终归血浓于水,难舍关切。待昭阳将那两条铁索自少卿体内抽出,楚人澈早已仗剑攻至,但听嘶嘶轻响经久不绝,正是抬手一剑将老者身上破衣绞作褴褛,露出下面一副钢筋铁骨。 “这老东西疯的厉害!二哥你可千万要小心呐!” 此刻楚人明也已挣扎着站起身来,眼见兄长同昭阳各显其能,兀自斗得难解难分,不由在一旁扯开嗓门大叫。楚人澈听罢却是眉头大皱,心道我正同人性命相搏,你却单以这等无关紧要之言扰人心智,若非看在你我本是骨肉兄弟,我倒还真想问一问你究竟安的是怎样一番心思。 凡属比武关头,从来最忌心有旁骛。发觉楚人澈眼神下意识往身后瞥看,昭阳可谓大喜过望。他身为曾经广漱宫主,天下第一四字岂是浪得虚名?吐气开声,劲风排啸,只四五记开山掌力便将局势重新扭转。两根铁索穿插起落,又将楚人澈逼得左支右绌,只剩苦苦擎剑招架。 “我便先把你给杀了,再送这些旁人一齐上路!” 他两眼血红,早已因沉溺往日恩怨变得不可理喻。漫天罡气连同那两道铁索猝起而至,其间更有涛涛掌风推波助澜。楚人澈脸色难看至极,只得遥遥挥剑相迎,紧随右腕流转,三尺青锋匆匆于身前布下一道无形屏障。 昭阳奋起掌力,触及那气墙之际只微微略作放缓,旋即便如箭透鲁缟,摧枯拉朽般汹汹向前。楚人澈“刷刷”进手数剑,欲将其暂且逼退,却在途中先行与一条铁索相撞,发出阵地裂山崩似的偌大巨响。 这一撞之下,二人武功遂高下立判。楚人澈周身剧震,双唇倏地转作发白。掌心虎口几在同时迸裂开来,鲜血自剑柄染红剑尖,“嗡”的一声顺势脱手而飞。 楚家上下,素来号令森严。即便值此性命攸关之际,既无家主发号施令,放眼望去竟无一人临阵脱逃。可常言道死生亦大矣,众人法度严明固然不假,各自心中出于天性使然的莫大恐惧却也同样为真。而一旦楚人澈当真落败不敌,昭阳便再也势无可挡,想要在将场之人斩尽杀绝,着实不费吹灰之力。 便在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场上形势却忽然泛起一丝微妙变化。只见楚人澈冷面倏晴,竟似难掩心中激动,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疾矮身形,双足蹬空一跃数丈,箕张十指猛攻昭阳面门。 “爹爹!” “二哥!” 叔侄二人异口同声,俱已在脑中猜透楚人澈心意。眼下他与昭阳剧斗已至白热,双方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谓进之或生,退则必死,二人门户彼此洞开,唯有尽快将对方置于死地,方可使自身转危为安。而凡此种种,也正是楚人澈苦心孤诣,极力在暗中谋划促成。 他深谙自己并非昭阳对手,除非出其不意,否则绝无胜算。是以便一味后退示弱,更将手中兵刃舍弃不顾,究其根本无疑是为教昭阳自行麻痹大意,好于不经意间露出破绽。如今大功告成,天遂人愿,至于今日究竟是谁能最终活下命来,那便只有老天方才知晓。 罡芒暴涨,可黯三光。楚人澈使指如电,终是较昭阳抢得半步先机。一记指力势如破竹,不偏不倚正中其人胸膛。 他踌躇满志,只道昭阳受这一击过后必将伤势匪轻,随之无力再战。而自己斩获如此不世之功,江湖之上自有悠悠众口,来将今日之事大书特书,从而更使楚家一门声望如日中天,再也无人能及。 念及至此,楚人澈不由心情大好,就连嘴角也都微微略向上扬。奈何昭阳内力之深,却还是大大出乎其人意料。适才这一指固已分明打实,可结果非但事与愿违,反倒使他面孔愈发狰狞,盛怒下一记凄厉长啸,当场便将外围七八个楚家弟子震作晕厥。 楚人澈面如死灰,不由慨叹二人武功差距面前,自己诸般煞费苦心之举终归于事无补。如今多说无益,唯有眼睁睁见昭阳掌风渐近,如入无人境般落在自己左肩。旋即周身骨痛欲裂,五脏六腑无不被这万钧巨力搅得天翻地覆。 雷鸣大响,如石破天惊。楚人澈遭人一掌打飞,俄顷背心着地,一时不省人事。而见昭阳目蕴凶光,阴恻恻越走越近,楚人明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相较之下,反倒是楚夕若不顾自身性命安危,奋尽全力抢至父亲近前,小心翼翼将其揽在怀中,心下里着实又悔又恨。 便在众人皆以为昭阳将要大开杀戒之际,他身形竟忽微微连晃,脸色倏地转作惨白。虽咬牙切齿,欲将在场所有人碎尸万段,可脚下却俨然如遭铅铸,再也难以朝前挪动出哪怕半步。 原来昭阳内力高绝自然不假,然楚人澈同样成名日久,手下功夫岂是易与?如今在临江指连绵后劲催迫之下,终于使他再也难以为继,嘴角剧颤,猛地一翻白眼,轰然一声就此仰天栽倒。 在场人人噤若寒蝉,虽亲眼见昭阳倒地昏迷,却无一人胆敢上前查探。如此又过半晌,楚人明终于如梦初醒,全然不顾自己身份地位,状若疯癫般向跟前之人胡踢乱打。 “你们还不赶紧去把我二哥给救回来,莫不是盼着教他早死不成!” 众人眉头大皱,无不对楚人明此举颇为鄙夷。但楚人澈毕竟不可不救,须臾,终有数个武功较高之人,彼此仗起胆子往他父女处徐徐靠近。想是唯恐声响过大,不慎将昭阳惊醒,一举一动间着实如履薄冰,就连大气也不敢随意喘上半口。 楚夕若历世尚浅,蒙今日种种变故纷至沓来,现下早已应接不暇。浑浑噩噩将父亲交与来人照料,自己足下却忽的一阵踉跄,好在被旁边之人眼疾手快,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四爷,现下咱们又当如何?” 众人将楚人澈救回阵中,众弟子里一名年纪较长者连忙开口相询。楚人明低低咒骂一声,心说我怎么知道该如何是好?可等举目四顾,这才惊觉兄长既已不省人事,楚家上下自然便以自己为尊,无奈只得掩饰心中忐忑,皱眉沉声道:“我们先撤到山下,去和其余各派汇合。” “可是眼下青城山弹指可破,若就此下山岂不功亏一篑!四爷!还请您……” 楚人明话音甫歇,立时便有人对此不以为然。只是还未等这人把话说完,即遭他粗暴打断,愤然怒不可遏道:“弹指可破?如今赵秉中他们全都做了缩头乌龟,你的意思是要咱们楚家独力同青城山拼个你死我活,好让那些个懦夫坐收渔翁之利么?” “我……” 那人面红耳赤,不敢继续多言。楚人明则急不可耐,眼巴巴往山下直望,转眼又板起一张面孔,一边煞有介事的指手画脚,一边装模作样着催促众人赶紧下山。 见跟前同门纷纷退去,楚夕若原想与之一道动身。可才走出数步,一条娇躯却又陡然为之一颤。眼角余光瞥见少卿身上血流如注,兀自深陷昏迷,冥冥之中竟似更有一股无形之力,教其再难迈开腿脚。 念及适才少卿舍命将自己救出危局,而今二人身份互异,那又岂能恩将仇报,就此将他抛弃在这荒山野岭? 可话虽如此,另一边厢父亲同样身遭昭阳重创,至今安危难料。自己为人子女,理应于床前聊尽孝道,怎有对其不管不顾之理? “爹爹虽受重伤,身边却有众位师兄照料。他……我若不救他,他便必定再无活路……” 她十指微攥,一席喃喃细语看似审时度势,实则却不过是为说服自己而已。况以怨报德实非磊落行径,纵然日后因此身受万人唾弃,平心而论也终究甘之如饴。 此刻众人人心惶惶,自顾尚且不暇,到头来竟无人察觉楚夕若业已身形一晃,匿入近前一片草甸。她则苦等半晌,直俟周遭再无旁人,这才敢再度现身,又强忍着心中对于昭阳恐惧,一寸一寸渐向少卿靠近。 她蹑手蹑脚,总算行至少卿身畔。这才发觉其面似金纸,两处创口间鲜血直冒,所受之伤竟要比自己先前所想更为严重数倍。遂撕下自己半边衣袖,为其姑且略作包扎。 “这样一个看起来清清瘦瘦之人,原来竟也如此沉重!” 楚夕若双臂轻移,初次较力竟然未能将少卿稍稍挪动寸毫。惊异之余苦中作乐,颊间泛起一丝惨淡笑容。遂又右臂弯曲,终于把他扶将起身。转而心有余悸般暗朝昭阳一瞥,便急匆匆离开这是非之地。 青城北麓素来幽僻,楚夕若又恐原道而返同人遭遇,只好专门走在林岫深处。她将少卿护在怀中,同时又须拨开面前散落荆条以便行路,因先前已把自己衣袖扯下改做绷带,如今一条皓玉似的手臂就直接裸露在外。转眼间,原本白璧无瑕似的肌肤便被倒刺枯荆割作血肉模糊,粉脸之上涔涔凝沁香汗。 粉肌触手,温润如玉。一点香魂易老,几处心迹谁付? 韶华流转,不知已是何时。待少卿再行转醒,发觉自己已回到平日居所,四肢百骸皆痛不可当。 他满心茫然,隐约只记得自己遭昭阳重伤,至于随后又曾有何事发生,却已再也无从追忆。神志恍惚间,忽觉缕缕馨香轻抚鼻扉,这才发身边一人以肘拄榻,兀自侧颈浅寐。两眼睫毛微微颤抖,一副绝美玉容宛若雪沾琼缀,却不正是楚夕若是谁? “嘶!” 如此一张精致面庞既在眼前,竟不由教少卿怔怔瞧得痴了。有意无意向前挪动身躯,反倒一时不慎牵动伤处,险些痛得再度晕厥。 “你别乱动!” 听到身边异响,楚夕若终于自睡梦中惊醒。见少卿醒来先是大喜过望,转眼又忧形于色,赶紧搀扶他重新躺定。 “先前郎中也曾来过,说你这次伤的重极,非要好生歇息才是。” “我既还能活着,看来你爹他们总归是没能如愿以偿的了。”少卿如自嘲般苦笑,只是念及鲜于承天已然驾鹤西去,还是忍不住在眼中泛起泪光。 楚夕若神色一黯,良久才低声道:“各派因昭阳元气大伤,连爹爹本人也都昏迷不醒。他们担心被你那些师叔伯们趁虚而入,如今皆已退去,打算等到日后再卷土重来。” 少卿目光灼灼,直勾勾望向眼前少女,“害得你们楚家险些家破人亡,你心中一定是恨极了我的吧!” 楚夕若秀眉浅蹙,一副茫然若失。半晌轻叹一声,涩然开口道:“我知你怨恨四叔杀了鲜于前辈,这才想出了这借刀杀人的计策。” “只是……只是……” 见她口内讪讪,少卿不禁冷笑连连,索性背过身去,如赌气般不再多说。楚夕若脸上忽红忽白,便被他晾在一旁许久,起初姑且还能略有几分矜持,可心下却着实越想越觉憋闷,万般委屈便在胸中无从排解,终于忍不住小声啜泣开来。 第五十五章 明日事 “唉!就算是我思虑不周,你莫要放在心上!” 少卿脸上一红,不由倍感局促。再见她鬓角眉梢满是憔悴,一时亦觉自己刚刚行径着实太过,无奈只得垂头丧气,先行低声赔罪。 楚夕若听罢,终于渐渐止住抽泣。半晌才一脸嗔颜,恨恨赌气道:“早知你这般不知好歹,当初我就该随爹爹回转楚家,单留下你一个在山里自生自灭!” 少卿苦笑道:“如今这屋中只有你我二人,我又只能听凭摆布,你这位楚小姐若是后悔之前救我性命,现在再来动手也还不算太迟。” “你这人从来便油嘴滑舌,我倒真是有些后悔了。” 眼见少卿还有心思同自己插科打诨,楚夕若也终于破涕为笑,教胸中一块巨石堪堪落定。伸出手来佯作欲打,不经意间却露出衣袖下面累累划痕。那伤口处现今虽已结痂,然边缘依旧粉红微涨,隐隐外翻,更似蝮蛇盘踞缠绕,兀自昂然吐信狰狞。 少卿神色稍异,蓦地不知从何处生出股气力,一把抓在其人腕间。表情微妙端详许久,似有满腹心事想要诉说,可最后也只咂咂嘴角,生生将其抑在胸中。 “事情过都过去了,你……你也不必再来多想。” 楚夕若颊间滚烫,趁着少卿失神的当口,慌张张缩手躲向一旁。而后又以目中余光向其偷瞄,紧咬着朱唇将十指扣在一处。 “你爹……他……” 屋中气氛微妙,半晌终是少卿率先打破沉寂,叹息着吐出三个字来。楚夕若微一怔神,眉宇间略现忧愁,便以先前自我安慰之言答复少卿,说楚人澈内力高强,身边又有众人悉心照料,料想应当不会有所闪失。 少卿涩然而笑,对此不置可否。正要转而问起其余之事,房门却忽被打开,自外面急忙忙跑过一条人影,眨眼已在榻前气喘吁吁。 “少公子!我来……咦?你……你怎的也在这里?” 看到少卿业已转醒,子昀本来大喜过望。可一俟发觉楚夕若竟然也在屋中,又霎时大惊失色。连连缩向一隅角落,极力与她隔开颇远一段距离。 “你看看你!竟然把子昀吓成这副模样,可见平日为人,那也不过如此而已。” 少卿扑哧一乐,实在难掩此间趣味。只是凡事从来物极必反,他捧腹之余一口气息走岔,登令胸中痛如刀绞,直是不迭一阵猛咳。 楚夕若白眼一翻,心下暗觉痛快。转而再见子昀脸上战战兢兢,无奈只得耐下性子,同他轻声细语道:“你不必害怕,有什么事情的,你不妨这便同他来说吧。” “真……真的?” 子昀犹是将信将疑,小心翼翼望向少卿,好似是在征询他对此事看法。待见其微微颔首,这才总算鼓足勇气,直接扑到二人面前跪倒,泪水便在眼中扑簌打转。 “你这是怎么了?” 少卿吃惊不浅,虽有心搀扶,但却因伤势而力有不逮。楚夕若察言观色,遂上前扶他起身,柔声劝解道:“你心中若觉苦闷,那也大可说将出来,如此才好教旁人替你释怀开解。” “是我害死了鲜于太师父!少公子!你……你杀了我吧!” 此话既出,屋内顿时一片默然。少卿心下五味杂陈,眼看着子昀声泪俱下,洒满襟衫,自己眸中亦觉涩然发酸。闭上眼深吸口气,所见尽是鲜于承天往日音容样貌。 他悲从中来,心智却终归较子昀坚毅许多。目光如炬,攥握双拳,背心涔涔汗水早已将榻上被褥濡作湿润。 “当时我在一旁看得真真切切,分明是楚人明杀了鲜于太师父,这同你又有什么相干?” 子昀泣不成声,只是拼命摇头,“要是当时我不在离阳殿中,那许多恶人也就不会拿我来要挟他老人家。鲜于太师父……他是为救我这才受了重伤,我……我……” 少卿心如刀割,强忍悲愤示意他再凑的近些。子昀身子轻颤,踉跄着朝前跪爬数步,两行热泪滚滚而坠,兀自在颊间漫溢流淌。 “子昀……” 他两眼发红,字字如重千钧,“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只管好生记得,杀鲜于太师父之人乃是楚人明,其余之事则全都不必多想。等到将来你我武功大成,若是上天有眼,让这老贼依旧苟且于世,那也定要教他血债血偿!” “是!我记得了!我记得了!” 子昀放声恸哭,可等这哭声传进楚夕若耳中,却又使她颇觉感怀。 鲜于承天为人坦荡磊落,即便如父亲这等自视甚高之人,每于私下里提及他时仍旧不无钦佩。怎料世事无常,如今却遭楚人明徒然倚仗火器之利,最终落得身死道陨,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而饶是如此,自己身为楚家至亲,血浓于水,即便四叔行事多有不齿,莫非自己便果真能袖手旁观,眼睁睁见少卿去同他报仇雪恨? 等到俄顷屋中哭声渐歇,少卿又话锋一转,忧形于色道:“是了,如今山上状况如何?诸位师叔伯们可还全都安好么?” 子昀拭去脸上泪花,赶紧应答道:“少公子放心!当初恶人们只顾攻进离阳殿来,留在外面的都是些武功稀松平常之人。如今各位师叔伯人人安好,只是咱们同各派一场大战,山上总还有许多劳什子需人料理。他们现下个个忙得焦头烂额,只怕是抽不出空再过来。”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少卿如释重负,可转而念及因受自己所累,这次不知究竟有多少同门死于非命,心下里便着实饱受煎熬。即便痛苦至极紧闭双眼,所见却仍是尸山血海,残肢相拄,如梦魇般经久挥之不去。 “不过昨日里教主已经破关而出,依我看定能率领咱们重整旗鼓,向那些恶人讨回公道!” 子昀义愤填膺,丝毫未曾察觉自己言语提及璇烛之后,少卿已是勃然变了脸色。 他额上青筋暴凸,强压怒气道:“你是说……先生终于肯出来了?” “是呀是呀!教主本就是天下第一,再加这次破关后武功一定更加高明。到时非得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谁也休想……咦?少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子昀目放精光,犹然憧憬着将来之事,孰料少卿竟以手撑榻,想要半坐起身,却又因伤势过重,数次奋力无果之后,便在口中嘶嘶倒吸凉气。 “你这是要做什么?” 楚夕若又惊又急,忙与子昀一同扶他躺好。少卿面如金纸,却始终不肯罢休,一边挣扎着想要摆脱二人,一边直勾勾望向离阳殿方向,恨不能插翅赶往彼处。 他鼓足气力,猛然自榻上滚落。楚夕若急从中来,忙不迭在一旁相帮。可每每却都无一例外,遭其断然拒绝,最后更似极不耐烦,一巴掌拍在她手背之上。 “我费心费力把你给救回来,原不是为教你这般作贱自己的!” 楚夕若忍无可忍,索性用起强来,将少卿重新拖回榻上。一副杏眼圆睁声色俱厉,倒也颇有几分其父风范。 少卿却不退让,口中一字一顿。 “我要去见先生。” 楚夕若被他盯得脊背发凉,无奈软下声音,苦口婆心道:“不是我不许你去见璇烛前辈,只是你现下连站也站不稳当,又何况要走老远的山路?还是先留下来歇息,若真有什么话的,大可等到日后再说不迟。” “不行!” 渠料她话音甫歇,便遭少卿一口回绝,又自喉咙深处生生挤出一句话来。 “就算是爬,我也非要爬到先生跟前不可!” “你!” 楚夕若玉容惨淡,还未等从震惊中转醒,少卿竟已縠觫着病体重新坐起。又憋得满脸通红,凭一己之力站在二人面前。数许曦光射过轩窗,自其肩头飞泄洒缀,更教地上剪影显得愈发高大颀长。 一步……两步…… 本来离阳殿离着少卿居所,彼此间只隔着一段并不算长的山道,奈何他如今重伤在身,一路走来竟足足耗得两个时辰。等到拾级踏至殿门外,天边早已夕阳如血。举目朝廊下观望,日前刀剑斫痕依旧粲然如新,偶有角落当中血迹未及清理,兀自留下一片迷离暗红。 “此番楚人澈既得以率众长驱直入,想必教中定有各派所布眼线……白师弟,你和懋言师弟须对此详加查察,务必要将其找出,以防日后再行生变。” 楚夕若与子昀虽并未再阻拦少卿前来,但毕竟对他一人放心不下,便始终紧随其后,不多时也一同踏上石阶。才刚站稳脚跟,便听殿中传来阵淡泊随和之声,分明正是璇烛无疑。 离阳殿内,白大有沉声应诺,声音却着实有些发颤。璇烛沉吟片刻,便转而继续安排,所言无外乃是好生善后,安葬死难众人之类。少卿浑身打摆,精疲力竭下只得倚靠在殿门外,直俟颊间勉强回过几分血色,遂猛然推开门来,便同殿内之人直面相对。 离阳殿内灯火通明,青城诸位耋宿列坐其间,文鸢也恰巧随恩师同来,此刻便站在仇以宁身后。 “好孩子,你来了。” 既见爱徒突然现身,璇烛倒似乎并不意外,只温颜向子昀开口,教他从另外处搬椅子来坐。 “我……” 少卿耳鼓嗡嗡,脑内一片空白。久久凝视恩师一副略显苍白的容颜,几欲将满腹心事脱口而出。 可恍惚间,他竟有一刻失神。喉咙微微耸动,待发觉众人目光无不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指端更不自觉的一阵痉挛。到头来终于欲语还休,在子昀搀扶之下怔怔坐定下来。 “眼下各派虽已暂且退去,却仍旧不失卷土重来之虞。” 璇烛面色恬淡,重新开始发号施令,“自即日起,山中各处关卡哨戒当加双倍人手,日夜轮番守备。往来口令每隔六个时辰务必更换一次,凡有异动即刻报诸各堂,由各堂堂主到场后再行定夺。” “倘若不是因我回来的太迟,那也绝不会教楚人澈领着这些奸贼如此轻易得逞!如今咱们教中死了这许多的弟兄,我……我……” 柏柔眼神涣散,便坐在椅上默默流泪,心中更在为自己没能尽早回来报信而自责不已。 白大有满面忧虑,见妻子脸色惨淡,无疑伤势未愈,忙将她一只素手轻轻攥在掌心,又在耳畔不住柔声规劝。一番体贴安慰下来,总算教其心境稍微有所平复。 仇以宁眉头微皱,道:“各派群起而攻,致令本教损失惨重,这是任咱们谁也不愿见到之事。柏师姐历尽艰辛重返教门,还请善加珍重,切勿因此太过自责。” “仇师妹说的对极! 慧能拍案而起,下颌上一层短髯根根戟立,手指着江夏方向跳脚大骂道:“千错万错,全都是那些阴险小人的错!教主!大和尚愿下山去打头阵!不把楚家上上下下杀个一干二净,那便绝不善罢甘休!” “老贼秃稍安勿躁,且听教主对此有何安排。”邢懋言面如止水,不由得以余光往楚夕若身上一瞥。 慧能见状大怒,两只牛眼饱绽圆睁,扯开嗓门大声叫道:“邢老道!你自个儿贪生怕死我管不着!但今天我就把话撂在这,要是谁敢大言不惭,劝我忍气吞声去做缩头乌龟,那就休怪我不念往日兄弟情义!” “教主面前岂容大呼小叫!” 仇以宁面色铁青,先是提醒他自重身份,旋即又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慧能师哥,我知你是性情中人,自然不愿让我教中同道枉死非命,而眼下在这离阳殿中,又有谁人不是同你一般的心思?” “只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若只像你这般不管不顾跑过去同人家乱打一气,真不知还要有多少教友将因此死于非命!依小妹之见,不如先请教主全权定夺,在这之后凡有号令,我等同道必当人人向前,岂有顾惜自身性命之理!” “我……” 慧能一时语塞,不由呼的颓然坐倒。念及自己刚才言行无状,遂向璇烛倒头便拜,气若洪钟的告起罪来。 “师弟是以同门义气为重,此事大可不必再提。” 璇烛端坐主位,鬓角白发被周遭火光明灭照亮,始知其早已过了天命之年。须臾,忽见他衣衫下摆无风自动,就此施施然站立起身。余人随即效法于后,教殿中霍霍之声不绝于耳。 “传我钧命。” 璇烛话音一沉,目光环视左右,放眼所见尽是众人摩拳擦掌,急切欲报日前一箭之仇。 “诸堂部署各自养精蓄锐,暂待将来时机。倘若违命而有轻举妄动者,一律惩治不贷。” “另外,通传各地安插眼线,暗中留意近日各派动向与人员折损状况。将此事在下月初八前探查翔实,回传教门以备谋划。” 璇烛在教门之中威望极高,众人对他素来服膺。如今此话既出,就连满心愤懑如慧能者,也只得随旁人齐声称是,未再如先前般大吵大闹。 璇烛微微颔首,又道:“既如此,诸位也可暂且回去安歇。如今各堂要务繁多,还请……” “先生!” 这声音饱浸悲愤,虽只寥寥两字,却如同钢锥利刃,在众人心头割开一道深深伤痕。 璇烛微微动容,双唇一碰徐徐问道:“好孩子,你还有事么?” “先生思虑深远,将一切全都安排的缜密妥当。只是弟子心中还有一事不明,万望先生能亲自教我。” 少卿声音发颤,又颇为执拗的挣开子昀,独自站起一条摇摇欲坠之躯,含着泪咬牙切齿道:“当日教门岌岌可危,鲜于太师父独自一人拼死血战之时……不知先生您究竟身在何处?” 第五十六章 恩义绝 “小少卿!不可放肆!还不快向你家先生叩头赔罪!” 离阳殿内气氛微妙,一时滴水凝冰。邢懋言佯作愠恼,实则却在暗中有意回护。渠料少卿竟对此全不理会,目不转睛望向恩师,眉宇之间殊无退缩。 “彼时我另有要事,实在难以抽身,这才终归来的迟了。” 璇烛并未因他此举大动肝火,而是开诚布公,直言不讳道。 奈何恩师愈是说的如此轻描淡写,便教少卿愈觉五内如焚,当下不顾一切愤然开口,近乎质问般厉声大叫。 “少卿倒想知道,究竟是何等样的要事,在先生看来竟比本教百年基业更重,竟比万千同门安危更重,竟比……竟比鲜于太师父的一条性命更重?” 听到鲜于承天之名,在场众人脸色不由尽皆一黯。回想其在青城山中辈分最高,平日行事虽颇为严苛,其实却对人人皆有莫大恩泽,就连文鸢亦对他早前命子昀送来的那张字条念念不忘,至今依旧感怀在心。如今承天既殁,偌大教门之内着实上下同悲,诚为可叹事也。 “教主如何行事,自有其心中斟酌,顾师侄……” 见少卿步步紧逼,形势一触即发,仇以宁遂又在一旁开口。未想却遭璇烛直接打断,更一反常态,皱眉沉声道:“此乃教中机密,不便轻易示人。你只管回去好生歇息,等到日后时机成熟,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等到日后时机成熟?” 少卿心如死灰,莫名把这话重复一遍,陡然竟抬手戟指恩师,总算强忍着并未哭出声来,“等到那时,莫非您便能教鲜于太师父重新活转了么!” “您武功卓绝,本可不费吹灰之力便教各派无功而返,为何却迟迟不肯现身,反要让鲜于太师父独自一人去对付这许多奸贼恶人?” 少卿唇间嗫嚅,初时尚可自持,只是随胸中悲恸愈加汹涌,到头来终究再难有所压抑。在场众人本就悼于鲜于承天之死,如今见他这副模样,一时难免感同身受,纷纷低下头默然不语。 璇烛脸色稍异,好似微微有些着恼。一振衣袖,怫然不悦道:“你心中若还有我这个做先生的,那便即刻回去静养!凡事待你伤势大好后咱们再议不迟!” “倘若先生原是个贪生怕死,置一众同门性命于不顾的龌龊小人,像这样之人的话……少卿其实不听也罢!” “小猴崽子!你……你这说的是什么鬼话!” 柏柔两靥惨白,不愿眼看这师徒二人反目成仇,只是才一动弹,便觉脑内天旋地转,喉咙深处阵阵腥甜直冲牙关。白大有心下大急,忙将她抱至一旁,好一阵推宫过血,才使妻子处境转缓,勉强沉沉睡去。 “大有,你先送小柔回去歇息。” 璇烛语出关切,当下暂将少卿之事搁置,转向白大有温言说道。白大有虽一向将妻子视若珍宝,却也知当前正是紧要时刻,便只是抱紧柏柔不愿动身,后经殿内一众同门纷纷规劝,这才勉强下定决心离开。 “柏师妹当真是好福气!明明早都是老夫老妻了,大有却还能像这般真心,难得!难得!” 眼见二人离开,慧能原想借机打个圆场,可放眼望去只见人人脸上凝重阴沉,哪里有半分和缓?须臾,璇烛微微一阵轻咳,不紧不慢道:“依你之见,如今咱们又该怎样?” “少卿不肖,却也曾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少卿挺直胸膛,纵然用力过猛,以至眼前一片五光十色,却还是大声高呼道:“请先生即刻亲率我等下山,教那些登堂入室,杀我同门之人血债血偿!教各派这许多道貌岸然之徒血债血偿!教他楚人明……血债血偿!” “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对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先生……这不是您曾经教给少卿的么……” 离阳殿中,惟闻四下呼吸之声此起彼落,恍若涛山,未可断绝。其实少卿适才所言,又何尝不是在场旁人心中所愿?只是碍于璇烛身份,与彼此间往日情面,这才不便随声附和。 然面由心生,众人虽三缄其口,却不由俱从各自脸上看出诸多异样。一时都在暗中长吁短叹,目之所及,尽是一派感慨伤怀。 只是凡此种种璇烛虽看在眼里,却丝毫无动于衷,“此事我已有安排,凡我青城门下务须奉命行事,不必再行多言。” “既然如此,少卿今日情愿同青城山一刀两断,从此再无瓜葛。” 少卿万念俱灰,终于破灭了心中最后一丝希冀。唇角不自觉间一阵痉挛,眼望面前这被自己视若生父之人,心中忽的苦涩汹涌。 他怔怔而笑,双膝一软,就此拜倒下来:“先生十余年来谆谆教导,少卿今生今世永不敢忘。只是鲜于太师父因我而死,我……我定要亲自为他报仇雪恨,以楚人明项上人头,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先生……这是我最后一次如此唤您,今后还望您善自珍重,时时爱惜身体。你我师徒二人……从此后会无期!” 一语言讫,他即郑而重之,向恩师接连叩首。身上诸多伤痛似在顷刻间不翼而飞,头也不回便往外面走去。 “平安!” 少卿足下一顿,见文鸢两睫扑簌,正是在为自己担忧不已。影影绰绰间,他脑中又觉好生感慨万千,方知这世上从来万事不孤,终有和自己同病相怜之人。 曾有一瞬,他本想走到文鸢面前,便同其放肆哭过一场。只是又恐旁人趁机挽留,自己一时心软,说不得竟会当真转念留下。 既已开弓,那便再无回头之箭。少卿心念一横,遂朝她哂然而笑,不再多言其余。文鸢急形于色,下意识便要开口,却觉手腕间被人紧紧一攥,愕然转头一望,分明乃是仇以宁正向自己暗使眼色。 大门吱哑,应声而开。万缕霞光自一条逼仄缝隙间倾泻而入,恍若长津顷澜,汤汤漫洒流溢。少卿脑内迷懵,但觉这光芒格外刺眼,不由伸手盖住眼帘。只是这霞光却似无孔不入,任凭其如何遮挡,眼中依旧有泪如倾,片刻打湿胸前衣襟。 步履蹒跚,且行踟蹰…… “教主!少卿小子虽说有错,可……可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自个儿去送死吧!” 慧能又惊又急,眼看外面再也没了动静,不由教脸上横肉条条饱绽开来。只等着璇烛一声令下,则就算是用强,也非要把少卿带回山上不可。 璇烛脸色苍白,半晌缄口不语。须臾,竟意兴阑珊般摆了摆手,独自踱步退往内堂。一时之间,偌大离阳殿中只余下一众青城耋宿瞠目结舌,彼此面面相觑。 “我定要将楚人明碎尸万段!我定要将楚人明碎尸万段!我……” 少卿咬牙切齿,把这一句话翻来覆去挂在嘴边。却又因自身伤势未愈,再加山路崎岖难行,陡然间脚底踏空,直挺挺仰天跌倒。 “小心!” 声起曼妙,饱含急切,少卿只觉被人稳稳托住腰际,一抹淡淡馨香亦在潜移默化间弥散鼻翼。他眉头大皱,双臂奋力不愿受其相帮,不过此人倒也毫不退让,任凭少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反倒是在手中愈发加紧了几分力道。 “姓楚的!你到底想要怎样?” “你说我到底想要怎样!” 楚夕若气往上涌,认定少卿确已无恙,这才一把将他推开,忿忿然大声叫道。少卿并不承情,动手掸了掸身上衣襟,直接反唇相讥道:“我若当真死了,那岂不正好遂了你们楚家的心意?” “你!” 楚夕若一时气结,原想说自己若果真想见他死于非命,当初又何必费尽心力,将其搭救回青城教中?只是话到口边偏偏欲言又止,唯有一抹淡淡血色自颊间浅漾,隐隐直至耳根。 “怎么?莫非是被我说中心事,所以无言以对了么?” 少卿思绪激荡,反而只道是她做贼心虚,这才久久默不作声。 楚夕若气极反笑,可叹自己一番良苦用心,在旁人眼里原来恁地不值。盛怒下本想一走了之,可扪心自问,莫非自己当真欲看少卿以一副残破之身前往报仇,最终只化作不知何处的一具累累白骨? 她暗中打个冷战,却也蓦地笃定决心,昂起头来大声说道:“好!我与你同去便是!” “你说什么?” 少卿大奇,一时间仿佛听到了普天之下最是令人不可思议之事。良久方才如梦初醒,咧嘴森然道:“你可别忘了,在我的仇人里面,头一个便非你四叔莫属!姓楚的,莫非你真能眼睁睁见我把他杀了,自己却还无动于衷么?” 楚夕若脱口而出道:“我虽不能见何人伤及四叔,但同样绝不容你乱撞一气,白白把自己的性命也给搭了进去。” 觉无论如何也难将她摆脱,少卿索性蔑然翻个白眼,阴阳怪气道:“你爱跟便跟,可若是有谁胆敢阻我报仇雪恨,那便别怪我同她翻脸无情!” 楚夕若紧咬朱唇,眼看少卿渐行渐远,无奈只得发足去追。却又因自身矜持使然,始终不肯靠近其身边十丈之内。饶是如此,她却依旧足能听出前面之人脚下步履沉重,好似每每向前一步,皆要耗尽浑身之力。再度回想彼时少卿能在昭阳手中活下命来,那也实属侥幸至极。 这二人一路同行,接连数天晓行夜宿。少卿虽报仇心切,其实亦知以自己现下这番模样,前去江夏不啻以卵击石。可除此之外,又不知究竟该当前往何处才是。几度思来想去,终于自行定下计来,便朝着当初同父母分别,以及与璇烛初遇方向而去,沿途只是整日价的在酒肆赌坊里消磨时光,更不乏同人彼此好勇斗狠。 每见于此,楚夕若总不免眉头大皱,心中倍生鄙夷。可相较与当前这番声色犬马,自己又何尝不愿他能因此放下胸中仇恨,便做个在这世上浑浑噩噩的凡夫俗子? 少卿思维迅捷,幼年时又曾同父母混迹江湖,耳濡目染下对赌术一门可谓颇有见地。只寥寥三五日光景下来,竟在赌场里赚的盆满钵满,直教旁观众人啧啧赞叹不已。 如此盘亘几天,许是他终于渐觉百无聊赖,总算翩然动身离去,临行前更将连日所得赌资一并抛洒不顾,登时引来众人蜂拥哄抢。 “这人当真好生奇怪。” 楚夕若尾随少卿,一路出得城来。紧随身边诸般景致渐趋变换,亦在暗中犯起琢磨:“若是有朝一日他当真杀了四叔,又要对爹爹不利,我……我又究竟该如何是好?” 她狠命摇了摇头,可脑子里却端的愈发纠结,“唉!楚夕若呀楚夕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四叔纵然千错万错,但毕竟仍是长辈。这小贼明明同你非亲非故,你又何必非要处处包庇于他?” 雷声骤涌,直灌耳廓。楚夕若心头一懔,举目遥见头顶黑云压城,一场倾盆暴雨眼看便要降下。少卿也同样朝天上一看,遂在四下查探可供避雨之处。只是还未等走出几步,那滂沱大雨便已瓢泼如注,狂风之下恍若珠落玉盘,眨眼在林间荡漾起一帘袅袅青烟。 这暴雨突如其来,将二人身上衣衫皆打湿浸透。好在又向前走不多远,少卿忽觉丝丝凉风撩拨肌肤,抬眼只见约莫十余丈外,一层枯荆败木后面隐约现出条幽暗山隧,尚且不知通往何处。 二人先后进入洞中,发觉里面漆黑无光,偶有山风拂过面颊,唤醒数许微寒料峭。又摸索前进片刻,一方偌大石室遂于眼前豁然开朗。 少卿见她跟来,只冷冷付之一笑,自怀中取出火褶,欲将身上湿衣烤干。奈何那火褶一经淋雨,此刻早已不堪再用,到头来只得暗自咒骂一声,随手将其抛弃在地。 楚夕若妙目湛湛,一时没了主意。眼看少卿径自寻到一处干燥空地,脱了外衣后倒头睡下。须臾听他鼾声渐起,反倒使自己亦觉眼皮沉重,昏昏欲睡。等到再三确认四下安全过后,便将身子倚靠在石壁之上,同样浅浅和衣而眠。 明夕何夕,清歌且行。今朝好梦,都付曾经。 光景流转,待楚夕若再度转醒,不觉已是夤夜。恍惚听见近畔窸窣似有异响,顿使她暗中一惊,只道是有兽类机缘巧合闯入洞中。低擎佩剑一番警惕环顾,然放眼可见除却少卿兀自沉睡不醒,却又哪里还有其余半个活物? 她长吁口气,暗笑自己着实草木皆兵。如释重负之余有意无意又朝少卿一瞥,却见他身形蜷缩如虾,赫然正在縠觫痉挛。 少女脸色稍变,如今回想适才所听到的诸般异动,与其说是走兽出没所发之声,倒不如说是何人口中痛苦呻吟来的更为贴切。 楚夕若心中关切,连忙绕至彼侧,果然发现少卿嘴唇煞白,面如金纸,额上早已沁着涔涔一层冷汗。 “想是他连日不得歇息,又使旧伤复发,这才终于落得这副田地。” 她俯下身来,小心翼翼摸向少卿脸颊,只觉其肌肤滚烫如炭,分明正发着高烧。电光火石之间,楚夕若忽然神色稍异,适才遭暴雨戛然打断的一桩念头,登如梦魇般再度涌现开来。 “以他现下这般模样,还不知到底能不能活过今晚。倘若我把他的尸首带回楚家,爹爹见后自然心中欢喜,说不得便会对先前之事既往不咎。” “如此一来,我……我便能同娘和三叔他们相聚重逢了。” 她一副怅然若失,念及往日同方梦岚母女亲情,不由眼眸阵阵发酸。不知不觉间,一只纤纤素手也已从少卿面颊上移开,可等到摸索着触及随身兵刃,又如遭电击般不迭缩回手来。 “不行不行!他明明并无过错,我又怎能只为了一己之私杀人害命?靠这般得来的骨肉重逢,那又……” 少女正倍感痛苦纠结,却又忽觉手腕一紧,蓦地被少卿五指抓住。所使力道之大,更使其肌肤之上隐隐泛起微红。 “先生……先生……” 第五十七章 豺虎心 “你……你说什么?” 楚夕若先是大惊,直俟静下心来细思,才知原来是少卿高烧之下神志不清,反将自己错认成了璇烛。可还未等她开口,少卿五指间反倒愈发加力,好似当前所握着的,乃是涛涛硕浪里唯一一株救命稻草。 “先生,少卿实在想不通透……” 他的声音如蚊蝇般细弱,更似隐隐含着哭腔。楚夕若微微动容,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在少卿似乎并不曾冀望得到回应,喉咙深处一阵轻轻呜咽,就此从眼角渗出泪来。 “您武功天下第一,可旁人前来欺辱我们的时候,您又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楚夕若神情微妙,心中滋味也同样颇不好过。她踟蹰良久,终于红着脸张开小臂,慢吞吞将眼前之人揽入怀中。 二人肌肤相触,少卿身子一阵痉挛,陡然间又向她臂弯中连连缩去。楚夕若下意识朝后躲避,转念却觉自己实在好没道理。遂银牙轻咬,周身上下紧绷如弦,好生将他一颗头颅护在胸前。 “先生,您不肯要少卿了么?您……您……” 少卿语出哽咽,更微微睁开双眼,眸中尽作哀求。楚夕若神色一黯,十指微微发颤。恍惚忆起如今自身境遇,其实又何尝不正与少卿如出一辙?若说二者不同之处,大概无外乎是少卿所为之人乃为鲜于承天,而自己所为…… 是了,自己所为之人,此刻不也正好端端的躺在怀里面么? 想到方才自己一念之差 竟险些亲手教少卿命丧黄泉,那也着实令人啼笑皆非。而再回到眼前,少卿口中一呼一吸正曼抚青丝,楚夕若终于忍俊不禁,一则是在心中豁然开朗过后聊以自嘲,二则亦为二人同病相怜,便在这莽莽尘世里彼此相依为伴。 “我八成是上辈子欠了你天大的人情,这才累得如今吃苦受罪。” 她目蕴柔光,又仔细端详少卿半晌,于无声中分明数许芳心悸动。遂将怀中人另外五根手指握在掌心,在他耳根处轻轻吐气如兰。 “放心吧,先生……便留在这里陪你……” “周师弟,咱们跟着你在这里兜兜转转总也有些日子了。明人不说暗话!还请你当着各位师兄弟的面把事情说个清楚,翟正礼翟师叔和黄冠达黄师兄,他们两位究竟是怎么死的?” 二人正于洞中依偎而坐,外面却骤然传来人声。旋即,阵阵脚步登时由远及近,渐沿山隧向内走来。 楚夕若心头一懔,听出来者应当不下八九个人之多,人人步履平实,稳如泰山,无疑内力皆颇有根基。 虽觉好生惊讶,但形势未明之前,毕竟不便暴露二人踪迹。楚夕若心念电转,赶紧轻轻支撑起少卿身躯,扶着他一同躲到一隅暗处之内,同时屏息凝神,竖起耳朵继续倾听。 “我都已同你们说过多少遍了!” 不多时,几条人影先后步入洞中,当先一人面颊奇长,似因心下不胜其烦,忿忿然连声大叫:“翟师叔和黄师弟分明便是被那青城山的小贼所害!你们要还是不肯相信,我愿在此对天发誓,倘若口中有半句虚言,便教我日后不得好死!” 其余众人听他这般赌咒发愿,不由尽皆大皱眉头。须臾,当中一名年纪稍长者终于迈步上前,言下之意仍旧对那长脸所言半信半疑。 “冥冥之事无人可知,却又如何能做得了准?翟师叔宅心仁厚,于咱们做弟子的向来颇有恩惠,黄师弟也一向老实本分,从不轻易惹祸上身,如何竟会莫名其妙触上了青城山的霉头?” “周师弟,依我看你还是再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同我们说上一遍,否则我等也只好赶去询问掌门,请他亲自前来定夺。” “师兄想去便去,但若是当真惹恼了掌门,可休怪小弟没把丑话讲在头前!”那长脸面露不悦,俨然有恃无恐。转眼又变了话锋,假意语重心长道:“师兄也是咱们望日楼中的老人物了,怎会不知翟师叔同掌门究竟是何关系?” “现如今掌门正因为他老人家的死怒不可遏,一旦有人不辨眉眼高低,只管把自己道听途说之事向他乱说一气……唉!小弟一片拳拳挚诚,可全都是在为师兄今后考虑呐。” “这……” 长者脸上闪现迟疑,无论如何还是难消胸中疑虑,“并非是咱们信不过师弟的肺腑之言,只是我兄弟数人平日里蒙翟师叔恩情最深,眼下他竟这般稀里糊涂的死了,我等若不能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那又如何对得起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着呀!诸位义气深重,当真教小弟好生钦佩不已!” 那长脸抚掌而呼,遂挺直胸膛,连声附和道:“好吧!既然师兄这般不忘旧恩,小弟便也舍命陪上一回君子!等咱们回到望日楼后,我就同大伙儿一齐去寻掌门,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话说个清清楚楚。” “好师弟!我……我代翟师叔多谢你啦!” 那长者大为感动,竟险些难以自持。长脸见状,忙不迭拱手还礼,只说这不过皆是自己份内之责。 长者又是一番千恩万谢,实则早已按捺不住满腔急切。脚下前行数步,便牢牢攥住那长脸衣袖一角不肯撒开,“师弟你快来说说!当初究竟是怎生一回事情!” “师兄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长脸不慌不忙,继续哂然笑道:“只是一连走了数个时辰的山路,小弟也实在口渴的厉害。” “胡师弟!” 说完,他便向左近一小个子之人使个眼色。这胡姓弟子心领神会,当下从怀中摸出个水壶交出。长脸亦不客气,接过来后便牛饮一口,嘴里啧啧高呼痛快,旋即又颇爽快,将其双手递向那长者,满脸赔笑道:“师兄不妨也先用些,待大伙儿喝完后咱们再说正事不迟。” 经他提醒,长者不由亦觉自己两片嘴唇皲裂发干。便接过那水壶来草草饮下一口,完事又把它传给身边其余同门,直待人人尽皆饱饮,这才重新送回到那胡姓弟子手中。 “周师弟,现下你总该是可以说说了吧。” 那长者火急火燎,不等嘴唇上水迹干去,便再度开口催问。长脸频频点头,转眼在喉咙里发出嘿嘿数声怪笑,传入耳中端的教人不寒而栗。 “诸位既然如此想要得知真相,何不干脆亲自到阴曹地府,去问一问翟师叔他老人家本人?” “周师弟!你!你这是何意?” 长者惊骇交加,脊背上一阵恶寒刺骨。便在此时,在他身后忽然传来数声咚咚闷响,赫然竟已有数个同门莫名其妙倒毙于地,七窍间都在汩汩流血不止。 “周师弟!胡师弟!你们!” 长者如梦方醒,奈何一切终归为时已晚。随体内剧痛涌起,眼前亦就此蒙上一层厚厚血雾。他内力较旁人略胜一筹,身中剧毒犹能一时不死,许是因胸中义愤难忍,此刻便五官扭曲,宛若厉鬼凶煞般朝那长脸直扑。 凡此种种,楚夕若在暗处看得心惊肉跳。紧咬嘴唇极力屏住呼吸,唯恐稍有不慎反遭旁人察觉。而听这一行人等方才言谈之际,似乎尽皆出自望日楼门下,看来这望日楼还果真是一趟浑水,里面不知有多少鱼龙混杂。 那长者踉跄着走不数步,口中便发出阵阵凄厉哀嚎,片刻工夫过后,终于再也没了声息。长脸斜睨看向脚下狼藉尸骸,仿佛一切尽在意料。至于那胡弟子则兀自咋舌不已,卑躬屈膝凑上前来,脸上一副谄媚阿谀。 “周师哥果然神机妙算!不费吹灰之力便要了这老东西的性命!” 长脸似笑非笑,心下对如此恭维颇感受用。转而故作高深,云淡风轻道:“这次你也立功不浅,若不是你先前无意中寻到了这样一处僻静所在,我还真不知要在何处动手料理了他们。” “待会儿你便放一把火,将这里面烧的干干净净。再把事情全都推到青城余孽身上,等到那时就算是神仙在世……也休想再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对极!对极!” 胡弟子随声附和,犹不忘恭维他胆识了得,“不过刚才眼睁睁看着师兄亲口喝下了那毒水,世远这心里可着实是怕的要命呐!好在师兄内功卓绝,早已百毒不侵,看来倒是世远实在杞人忧天啦!” “放屁!什么内力卓绝,百毒不侵!” 那长脸白眼一翻,心道他此话未免太过肉麻。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这才洋洋自得道:“这天下既有毒药 那便自有解药。我不过是事先已将解药含在了嘴里,否则的话……哼!你这次差事办的不错,之后我自会向先生提及你的用心之处,你便好生等着他老人家的恩赏吧!” 胡世远媚笑不绝,连连说道:“纵观咱们望日楼上上下下,谁人不知您周昶周师兄从来运筹帷幄,算无遗算?世远不过是做了些力所能及之事,同周师兄比实在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行了行了!” 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只是千篇一律的话听得久了,也难免使人不胜其烦。周昶眉头微皱,捏紧了鼻子走向一旁,口中冷冷吩咐道:“还不赶紧把这些有的没的都给料理了!” “是!是!” 胡世点点头,忙去四下找寻可供引火的枯荆干木。只是常言道做贼心虚,他刚刚暗助周昶鸩杀同门,如今无意中瞥见那长者满眼血污,兀自死不瞑目,一时还道是他死而复生,来寻自己夺魂索命。竟不由得大叫着跌坐在地,手脚并用连连向后退缩。 “废物!几个死人也能把你吓破了胆!” 周昶声色俱厉,飞起一脚便踢在胡世远胸口。胡世远战战兢兢,早已顾不得身上痛楚,连滚带爬重新站起,总算颤巍巍继续动作开来。 “周……周师哥?” “又怎么了?”周昶怫然不悦,显得极不耐烦。胡世远如履薄冰,唯恐惹恼了眼前这心狠手辣之徒,半晌才鼓足勇气,满脸挂着赔笑。 “周师哥,许……许是刚才不曾留意,您的火褶都给丢到地上去啦!” “什么火褶!我怎会随身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周昶气往上涌,又劈手打在胡世远臂上。胡世远吃力不住,蓦地摔个结实,掌心之物亦顺势而飞,几经碰撞刚好落在顾楚二人脚下。 楚夕若神色骤变,发现此物自己倒也见过,正是先前被少卿一时负气,愤而随手掷在地上。刚刚众人来的匆忙,自己不免将它给忘到了九霄云外,不想现今却被胡世远无意发现,当真是大大棘手不已。 周昶继续怒道:“区区一个破玩意!八成是从这几个死人身上掉出来的,你就这样拿来给我也不嫌晦气!” “周师兄有所不知!” 胡世远遭其劈头盖脸一番训斥,自然急欲证明自己。慌张张又将那火褶拾在手中。好在他满心注意皆在讨好周昶身上,居然并未发觉一旁阴影之内另有旁人摒窒气息,正将他诸般举动一一看在眼里。 “这些老东西个个懒得要命!像这些零零碎碎的物什,从来都是由我一人揣在身上。如今世远带着的便好端端躺在袖里,这物什若不是周师兄您不小心掉下去的,莫非还能……” 他话未说完,嘴巴便被周昶猝然堵住。可若说此刻洞内最为焦急如焚的,却也非一直躲在暗处的楚夕若莫属。耳闻外面二人来言去语忽的戛然而止,她心中登时叫苦不迭,暗道果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下意识想要探出头去一看究竟,竟刚好看见周昶虎视眈眈往四周环顾,俨然一副如临大敌。 他嘴角抽动,不无警惕的将那火褶一把抓过,旋即两指一捏,把些许雨水从中用力挤出,在掌心中微微沁起潮湿。 “周师兄的意思是,刚才这里面还有……” 胡世远双目圆睁,念及自己伙同周昶残害同门之事便要暴露,一时只吓得汗毛倒竖,手脚阵阵冰凉。周昶老成历练,见状反而怒从心生,愤然咒骂道:“怕什么怕!天塌下来不是还有我来顶着,要死也都一齐去死!” 他脑内电转不辍,刷的一声拔剑出鞘,又刻意将嗓音抬高:“你先继续准备柴草,待会儿咱们在这各处点起火后,便去外头埋伏起来,等到里面烟气一起……哼!我就不信他还仍旧能躲着不肯出来!” 设使仔细而论,他这番谋划不可谓不深思熟虑。洞中晦暗无光,倘若二人不明就里,就此乱找一气,只怕免不得将要遭人暗算。而一旦周遭火势骤起,浓烟纵横下便会逼迫楚夕若自行现身,使攻守之势为之骤变。 胡世远手脚麻利,将寻来枯荆干木布满洞中。周昶面目狰狞,一点凶光自眼中森然射出,便在一旁厉声催促。 “磨磨蹭蹭做什么!还不给我烧!” 刃寒如雪,亮彻龙渊。胡世远闻言正要动手,却被一阵劲风涌起,直刺肌肤。还不及作何反应,丝丝微凉业已在腕间骤生,正是被楚夕若一剑将手掌斩落,只剩袖口处血淋淋空空如也。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胡世远剧痛难忍,嘴里咿咿呀呀鬼叫不迭。周昶脸色铁青,却不敢心存大意,脚步一错拉开架势,冲着阴影里大声喝道:“是何方来的蟊贼藏在里面!还不赶紧给我滚出来?” “原来阁下弑杀同门,倒算得上是英雄好汉了!” 楚夕若手执利剑,纵身一跃跳出晦暗。二人四目相对,周昶先是大惊,后又转作恨恨,咬牙切齿厉声疾呼。 “是你?” 楚夕若身为楚人澈嫡女,在江湖也算颇具身份,加之各派日前又刚刚在楚家会盟不久,周昶能将其一眼认出,倒也合在情理之中。 如今她身份既已暴露,心念电转间遂顺水推舟,秀眉一轩强作镇定道:“你既认得我,那便该当知道我爹乃是何人。还不赶紧束手就擒,随我回望日楼面见崔叔叔!” “楚小姐这是哪里的话!” 周昶满脸堆欢,言讫竟倏地将面色一沉,口中字字诛心道:“若是放在平日,我自然是不敢同楚小姐多说哪怕半个不字。只是如今风水轮流转……” “嘿嘿!楚小姐,您只怕是尚且不知,令尊已然在江湖之上广传消息,要花五万两黄金把您的项上人头给买回楚家呢吧!” “我……” 听到周昶此话,楚夕若不由粉脸煞白,心中一时悲喜交加。所喜者自然乃是父亲的确平安无恙,至今犹然能向天下发号施令。至于所悲者,则是二人十余年来父女之情,难道当真业已再无挽回余地,余生只剩下彼此刀兵相向? “爹爹,莫非您……就如此盼着我去死么?” 第五十八章 蓑笠翁 “废话少说!” 见她久久默不作声 周昶早已急不可耐,低擎佩剑阴恻恻道:“看在你我两派往日同气连枝的情分上,我自不会教你零碎受罪。怎样?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我来亲自送你一程?” “孰胜孰负,那也尚未可知!” 楚夕若秀眉微蹙,登时忍无可忍。话音未落,漫卷罡风已随剑势狂涌,俨然不失名家风范。 周昶微一怔神,只得奋力举剑相迎。未曾想她一记剑招并未使老,眼见二者将要相触,霎时间反倒自敛身形,左手数指嗤嗤射出,划破空中阴风惨惨。 周昶大惊,慌张张剑尖轻挑,总算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勉强避开这番无俦攻势。而后手中剑刃寒光熠熠,所到之处截风滞气,不由分说直刺楚夕若胸膛。 楚夕若凝神定气,知愈是在如此关头,自己愈不可自乱阵脚。当下目不斜视挥剑拆解,将自身要冲护得滴水不漏。 周昶久攻不下,脑内不由意乱神烦,无意中发觉脚下一地尸骸相拄,忽的一计涌上心头。遂在暗中调理内息,飘忽了脚步刻意向后闪退。 楚夕若不知是计,只道是其做贼心虚,这才渐渐萌生退意,故而未暇细思,便随之紧跟而上。 如今她虽已遭父亲所不容,可在心中却依旧将自己视为楚家一员。而望日楼与楚家素有交好,那长者一行人等既遭歹人算计,命丧黄泉,自己也自然责无旁贷,理应为其报仇雪恨。人死不能复生,只盼他们在天有灵,终能得以瞑目。 她手中剑势如虹,眼见周昶左支右绌,满拟转瞬间便可分出胜负。而心觉时机业已成熟,周昶顿时再无犹豫,三尺青锋云举嘶鸣,缭绕一派万夫不挡之勇。楚夕若大吃一惊,但转念又觉局势尚在掌握,就此横剑当胸不让寸分,招招式式守少攻多。 “想不到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楚家小姐,今天却偏偏要死在我的手里!” 周昶狞笑不绝,乍见恍若幽冥厉鬼一般。楚夕若只觉背心恶寒,正是对头陡然间侧手一刺,剑尖便在地上一具尸骸上割出道极长血痕。 说来此刻周昶所使,虽并非何等神兵利器,但也还算锋利无匹。划在人身恰似摧枯拉朽,全无丝毫阻滞艰难。等到一剑收回,剑身上下早被人血染作暗红。周昶见状,似乎大为满意,又暗暗催动内息,那长剑受力之下登时嗡嗡直震,扬起鲜血淋漓飞溅,恍若繁多星汉点缀青冥,顷刻于二人中间布下一层厚实血雾。 如此悚然景象既在眼前,竟教楚夕若恍惚有一刻失神。直至颊间一阵粘腻湿润,嘴里亦传来些许腥甜滋味,方知正是那血雾业已飘洒而至,更有点点滴滴落入口中。 她玉容发白,知周昶为人心狠手辣,此举必定暗中包藏祸心。只是如今多想无益,便紧攥兵刃收继续猛攻,无论他有千桩毒计,自己却只独存一定之规。 果然,约莫半柱香的工夫后楚夕若忽觉眼前所见愈趋模糊,就连手上长剑也渐渐使的力不从心。再看此刻周昶脸上笑容阴森,分明不怀好意,这才终于如梦初醒。 原来适才二人鸩杀同门时所使毒物,端的堪称强悍绝伦。即便众人命归九泉,体内血液却已被其所污,潜移默化间沾染个中毒性。先前周昶之所以一味退让,无疑是为将自己引至一处绝佳角度,好在鬼使神差间杀人无形。 如今楚夕若脑内嗡鸣,胀痛欲裂,五脏六腑亦如万蚁侵噬,当真可说生不如死。只是回过头来往少卿藏身之处一望,又下定决心,断不能教其死在如此宵小之手。浑浑噩噩间便将舌尖咬破,奋起余力继续苦苦支撑。 二人剧斗正酣,另一边厢胡世远则浑身上下抖似筛糠。周遭一地同门尸骸,冥冥之中竟似化作万千恶灵凶煞,杀气腾腾朝他漫卷而来。 “把你们烧死……把你们全都烧死!” 他两眼圆睁,早被吓得魂飞魄散,随嘴里发出怪叫不绝,竟用仅存一只左手将火褶点燃,拿着它如同疯也般扑向跟前枯荆干木。 霎时间,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胡世远死前凄厉惨号,伴着炙烤人肉的噼啪声响彻洞中,饶是周昶听后亦不禁心生恐惧,脸上勃然变了颜色。 “不好!” 这烈火一经点燃,顿时再难遏制。楚夕若花容失色,情急之下再顾不得同周昶纠缠,虚晃一剑将其逼退,自己则飞身跃回阴影当中,又在少卿腰际猛然一提,不由分说便往洞外飞奔。 “好哇!原来堂堂楚大小姐,竟也学人偷起汉子来了!” 乍见她忽从暗处抓出一个人来,周昶不由纵声狂笑。楚夕若虽素来自衿名节,只是凡事自有轻重缓急,其余也只好暂且不去多想。足下如望影星奔,强行迎着四下罡气纵横,与其彼此身形一错,只求携少卿尽快逃出生天。 “小畜生!原来是你!” 等到认出这昏迷不醒之人竟是少卿,周昶不由又惊又恨,手中长剑愈发虎虎生风。楚夕若身中剧毒,自然力难匹敌,转眼被其接连割破肌肤,在伤口处汩汩淌出黑血。 不过借着洞中偌大火光,楚夕若也终于得以看清这周昶本来面目。陡然间她竟如遭电击,回忆起原来自己其实早曾与其有过一面之缘。 那日在楚家松涛堂中,自己出手打断楚端偷袭少卿之时,此人不就恰好站在崔沐阳跟前?后来也曾逢人提起,说正是经他一席耳语,方才惹得崔沐阳怒不可遏,不惜在众人面前大打出手。看来这二人恐怕往日里便已结过梁子,如今仇人相见,这才因此分外眼红。 是了!莫非是当初在南阳时…… 楚夕若正思绪联翩,却被四下滚滚热浪搅得头昏脑胀,无奈掷剑在地,只顾朝外面疾行。周昶双目血红,跟在后面半步不辍,吐气开声剑锋连纵,霍霍寒光顿将二人笼络包裹。 少女矮下身躯,极力欲待躲避,奈何随体内毒性加深,动作难免愈发迟滞。虽说自己侥幸活下命来,可无意中反倒使少卿暴露在周昶左手掌风之下,眼看便要命不保夕。 楚夕若玉容惨淡,后悔也已不及。无奈横下一条心来,想要以身体替少卿挡下如此一击,可到头来却还是迟于半步。眼睁睁见周昶一掌拍落,径直打在少卿右边胸膛之上。 少卿高烧未退,病情本就危重,如今骤然又遭重创,则更不啻雪上加霜。唇角处一注鲜血汩汩渗出,脸颊惨白形同死尸,分明已是受得极重内伤。 “顾少卿,你若当真侥幸不死,可要……” 楚夕若身子剧颤,同样因周昶一掌险些晕厥。唇齿呢喃,原是想说教少卿记得自己曾几次三番救其性命,可话到口边又忽戛然而止。唯有颊间一抹淡淡晕色氤氲弥散,随时间变得愈发明显。 “我一定要带你逃将出去!” 楚夕若眸蕴异光,陡然竟不知自何处生出股莫大气力,双腿紧绷纵身一跃,转瞬便将周昶甩在身后足足十丈有余。但须继续向前便可冲出洞去,从此纮殥广阔,又是一方偌大天地。 “好一个痴情不悔的楚大小姐!” 周昶口中阴阳怪气,脚下亦未断了匆匆追赶。不多时便随之先后掠至洞外,俨然不杀二人誓不善罢甘休。 发觉久久难以摆脱周昶,不由令楚夕若心急如焚。频频催动内力奔行,却在懵然不知间使毒素自体内游走发散,转眼深入脏腑经脉。 她脚下沉沉,恍惚有如铅铸,好在雨霁过后阵阵泥土腥气,总算教其略微保有一丝神识。又带着少卿歪歪斜斜穿梭林壑之间,一袭裙裾早已被污泥沾染,远远望去不觉颇为狼狈。 本来她心中打算,是想依照来时方向,原路逃回城中。周昶手段固然毒辣,料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公然行凶。奈何天有不测风云,待二人一路踉跄赶出山林,却见官道竟遭暴雨冲毁。放眼泥泞之中,一根足有数人合抱粗细的大树横亘前路,非有倒拽九牛之力不能轻易撼动。 眼下二人左邻长林,右抵津流,当真可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是楚夕若性素坚韧,纵然明知生机渺茫,也断然不肯坐以待毙。 她十指微颤,颊间亦因中毒愈深,以至隐隐黑气缭绕。可察觉身后周昶杀气腾腾脚步渐近,终究使她别无选择,不及提起衣裙便涉险下水,用尽仅存气力,小心翼翼朝对岸摸索而去。 周昶赶到岸边骂不绝口,可偏偏自身不谙水性,眼前这条本不甚宽的河流,如今对其而论反倒成了天堑绝境,委实再难前行寸步。 他急不可耐,唯恐因此功亏一篑。忙朝四下张望,看是否有可供渡河之地。不多时果然被他在稍远处发现一处浅滩,当下迈开腿脚疾若驰鹜,狞笑之余更在眼底喷薄阴森,好似业已想好待会儿大功告成之后,究竟要以何种手段好生整治二人。 楚夕若在水中涉行,眼角余光瞥见周昶并未跟来,一时不禁大喜过望。又暗自提起一口气来,继续朝对岸徐徐泅渡。 如今天气虽尚温暖,然河水之中却已寒意悄生。起先一触或未察觉,一旦时候渐久,则着实教人难以承受。加之随她来到河中央处,水面自然明显见涨,念及少卿高烧未退,再浸河水势必徒增其害,楚夕若只得耸动两肩,将他高高托在背上。可如此一来却令自己浑身尽皆没入水下,遥遥望去倒似乃是少卿正独自在水面上漂泊晃荡,一路渐往彼岸而去。 须臾,楚夕若只觉通体麻木,四肢全都不听使唤。猝然间,一阵钻心剧痛又从脚踝处传遍周身,不由倒呛进数口冰冷河水。 正挣扎浮沉之际,她忽见对面岸上,影影绰绰似有一人身披蓑衣,兀自持竿垂钓。即便因相去尚远,一时难以认清容貌,但只遥遥一看其身姿笔挺,坐在水边岿然不动,便可知其必定身怀武功,实力不容小觑。 虽尚不知这钓者来历,可楚夕若如今既已走投无路,见状仍旧不失为暝瞑暮色里一缕破晓曙光,万顷惊涛中一株救命稻草,无论如果定要拼死抓住。登时强忍着脚踝处万剑攒刺似的剧痛,紧咬牙关艰难向前,待到继续移出约有十几二十丈后,足下总算蓦地触及平地,得以顺利渡过河来。 “求前辈大发慈悲,救我二人性命!” 少女才刚上岸,抬头便见周昶已绕道浅滩,此刻正如凶神恶煞般仗剑而来。忙将少卿负在背上,跌跌撞撞赶到钓者身边,双膝一软,直接向其跪倒下来。 渠料对于她这番苦苦哀求,那人却似充耳不闻,依旧稳坐钓台不动如山。他头顶一只斗笠压得极低,远远望去仅能见到下颌上半缕山羊胡须,在风中顺势微晃。 楚夕若急从中来,“咚咚咚”一连数个响头,直磕的额上肌肤微微发红,又将适才原话苦苦哀求一遍。 “两个小畜生!倒教你周爷爷一顿好找!” 那钓者始终默不作声,不多时反而是周昶手执利刃渐渐逼近。待将二人此刻狼狈模样看在眼中,脸上不由蔑然一笑,一道明晃晃的剑锋直指楚夕若眉心。 “跑呀?楚小姐为何不带着这小畜生继续跑了?怎么?莫非是觉得再也逃不脱了,想要把他给抛下来后,再为自己谋条活路?” 楚夕若嘴唇煞白,皆凭心中一念维系,这才苦苦支撑至今。只是人力终有尽处,她妙目通红,虽想起身再战,可才刚一较力,便觉双臂绵软无以支撑,就此重重摔跌在地。 而她此举无疑又招来周昶一阵捧腹大笑,施施然来到近前,一把将这少女拽起身来,三尺青锋便抵在她颈间肌肤之上。 “你别忘了,你老子楚人澈花五万两黄金要买的可是你的性命!至于这小畜生嘛……那也不过只是个添头罢了,哪里比得上咱们楚小姐这般价值连城?” 楚夕若不甘死在这等小人之手,不由得极力挣扎,却因体内毒性蔓延,到头来终究于事无补。反而是其种种举动惹得周昶勃然大怒,一记耳光狠狠落在她左边脸颊之上。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如今我若教你死,你便再也休想活命!” 周昶纵声大笑,满腔戾气化作悚然一记长啸。许是不愿夜长梦多,他又甩动臂膀,重新将少女掷倒在地,手中剑刃寒气激荡,如电如雷势起万钧,不由分说疾朝她胸膛刺去。 “楚小姐,多谢你送给周某的万两黄金!” 水息泠然,润物无声。楚夕若两睫扑簌,可等待许久,却始终未觉有刀剑落下。 她愕然睁开双眼,反倒见周昶业已飞身连退出七八丈去,右手虎口鲜血长流,三尺青锋便直直插在二人之间。 “老东西!你活的不耐烦了?” 周昶恼羞成怒,断定是这钓者从中作梗。口中蔑然一阵冷哼,厉声大叫道:“这二人十恶不赦,是各派务要缉拿的元凶首恶。老头儿!我劝你最好还是少管闲事!” “明明是你伙同奸贼毒杀同门,我……” 听他鬼话连篇,在此混淆是非,楚夕若端的惊怒交加。有意直言将其戳穿,喉咙里却如同刀割,连一句完整话语也都难以说完。 不过那蓑衣人似乎对个中是非曲直并不在意,手执钓竿稳如磐石,口中呼吸似清风般连绵匀称。 “丫头,你是……楚家的人?” 第五十九章 昔日因 楚夕若口中依旧说不出话,只得奋力点头不辍。另一边厢,周昶却已急不可耐,将手上鲜血胡乱擦干抹净,满脸趾高气扬。 “老东西!你若是怕了就趁早滚的远些,大爷今天心情不错,这便饶你一条狗命!” “尊驾可速离去,他二人的性命由我作保。”那蓑衣人不动声色,却又仿佛胸怀万里关山,将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 “老东西给脸不要!我看你是存心找死!” 周昶恼羞成怒,如蒙奇耻大辱。双掌一错掩映无穷,便向其人挥臂攻至。望日楼武功素来讲究擘两分星,一击制胜,周昶年逾不惑,手上功夫自然殊非易与。但见其纵掠销形,宛若鬼魅,顷刻掀起掌风滔天,一旦果真打实在那钓者身上,只怕也势必为祸不浅。 楚夕若一颗心脏高悬紧绷,看周昶杀招将至,而眼前人却迟迟不肯动作,委实格外惴惴难安。即便想要相助,怎奈何自己重伤在身,终归力有不逮。唯有暗自祈求这钓者早已成竹在胸,对此自有应对之策。 周昶面容可怖,念及自己鸩杀同门之事从此便死无对证,而那五万两黄金更已唾手可得,一时不禁喜从中来。双掌愈见凌厉加急,迫不及待要将二人送赴黄泉。 “老东西!你……” 他志得意满,同那钓者愈发接近。渠料电光火石间竟觉一股气浪迎面漫卷,顿使其化作湍流淫浪中一叶晃荡扁舟。 而尚未等他自这气浪中挣脱逃离,那钓者所发第二股莫大威压便已滂沱而至。个中所蕴无俦之势,俨然竟较首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这等化无形内力为有形实质之功,纵观江湖似乎倒也并不鲜见。可要说真正能做到如此从心所欲,恍若以手使指者,却委实可说寥寥无几。 这钓者潜移默化,将自身内力一分为二,如今便在周昶体内此消彼长,不断冲激来回。使他五脏六腑犹如翻江倒海,端的痛苦难耐。随口中阵阵惨号不绝,一条身子轻飘飘向后飞跌,直至背心撞在岸边一处巨石上面,方才猛地反向一弹,重重落在地上。 周昶浑身骨痛欲裂,心中恐惧却比这更加尤甚。一双瞳孔剧颤,便如失心疯般大叫问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反观那钓者则处变不惊,宛如一尊雕塑般一动未动。刹那间,四下里阵阵寒息骤涌,一道乌光自其身下暴涨纵横,所到之处郁华天地,黯色三光。呜呜轻鸣譬若和丘鸾响,凤舞九天,又似秉烛西窗,呢喃低诉,低回辗转俱作仙音,泠然回荡袅袅不绝。 这乌光激射入云,高数十丈,气劲衰竭恍如电光下射。那蓑衣人出手如风,一物漆黑如墨,凛然矗立,正中处以秦篆镌刻二字,金丝勾连遒劲笔挺,教人大呼气势非凡。 转眼,只见头顶乌光呼啸而至,好似冥冥之中更受神明指引,与那玄色剑鞘严丝合缝,彼此再度融为一体。这等神来之笔一经施展,真可说得上惊世骇俗,技惊四座。饶是楚夕若自幼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一时亦不禁神情剧变,半晌瞠目结舌。 “锵……锵天……” “你是广漱宫的那个叛徒?” 周昶面如死灰,死死盯在那剑鞘之上。似因心中恐惧已至极处,说起话来也都微微打着縠觫。 那钓者听他忽而提起所谓广漱叛徒,眉宇间终于略微泛起一丝波澜,胸中似有万千苦涩咸集。 “原来兜兜转转三十年,世人却还依旧如此看我。” 他缓缓除下头上箬笠,不知是因自嘲,抑或是对曾经所历遭遇感慨万千,只旁若无人般黯然而笑。 楚夕若两眼懵然,至今已难视物。等到竭力端详半晌,这才终于看清此人长相。 他眼如星斗,眉蕴寒光,年纪应与璇烛及父亲等人相仿。两片脸颊略微生出沟壑,但却依旧隐现红光。恍惚更有沧桑杂陈眉宇,虽经岁月蹉跎,依旧如在昨日。 “你……你走吧。” 虽说杀人只在弹指挥间,那钓者却并无更进一步之意,反倒默默将那名唤锵天的不世利器收敛,始终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周昶闻言,端的如获大赦。早已再顾不得什么万两黄金,以及自身丑事败露,唯有先保住性命才是正事。遂赶紧手足并用,如避洪水猛兽般飞逃而走,浑与适才凶神恶煞之貌截然判若两人。 “依我看……他应当不会再回来了。” 那钓者轻声低语,一俟传入楚夕若耳中,则不啻仙音激荡,更险些当场落下泪来。而这一副千钧重担既陡然间从肩头卸下,她原本紧绷的精神终究再也难以为继,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就此蓦地不省人事。 曦日沦废,月华方涌,待楚夕若再行转醒,已是冰轮垂卷梢头。勉强环顾周遭,发觉自己正置身一座农舍之中,屋内陈设朴素简练,但却处处纤尘不染。 她挣扎着半坐起身,阵阵钻心痛意顿从四肢百骸如潮迸发,直教其一张粉脸顷刻转作煞白,不由嘶嘶倒吸数口凉气。 “你醒啦?” 楚夕若神情大变,这才看到先前那老者便坐在稍远处,只因其口中呼吸之声极为微薄,居然使自己起初未能有所察觉。 眼下他已褪下雨具,清瘦身躯间只着一件寻常麻衣,可在人看来反倒更加气象凛然,不由得肃然起敬。 楚夕若俏脸一红,想要起身向他行礼。那长者哂然而笑,飘然移步而来,一只手掌轻轻一拂,便教她觉有一股暖流正从肩头源源不断,往体内沛然游走发散。不多时非但本来疼痛业已一扫而空,就连身子也都较平日里愈发轻健不已。 “多谢前辈仗义出手,救我二人性命!” 楚夕若嘴唇微干,在其相助下重新躺定。却不忘开口言谢,感激于他这番拔刀相救之举。 那长者表情微妙,反倒语出淡然,徐徐说道:“你不必谢我,昔日我曾欠你楚家一条性命,今日……也正好一并归还。” “欠我楚家一条性命?” 楚夕若心下吃惊不浅,茫然望向面前这武功震铄古今之人,实难想象世间还有何事是连他都难以处置,竟然尚要他人舍命相救。 长者慧眼如炬,早已看出她胸中疑惑。当下亦不掩饰,悠悠开了口道。 “早前我曾听那追杀你俩之人说起,你似乎是当今楚家家主的女儿。” “既然如此,不知你是否知道自己本曾有过一位伯父,名字……便唤作楚人澄?” 楚夕若心头一懔,回想楚人澄不知所踪,至今已逾三十载光阴。眼下尚能知晓其名号者委实少之又少,而此人却可将其脱口而出,看来也势必同自己这位伯父颇有渊源。 “您说的不错,楚人澄的确正是晚辈的大伯父。只是他老人家早在三十年前蒙邀,前去参加一位松篁前辈的大婚后,便再也没了音讯,事到如今恐怕……” “这些事情都是……都是你爹同你说起的?”那长者指尖微颤,竟似颇为激动。可转眼又黯然一笑,语气渐渐趋于平缓。 楚夕若轻摇摇头,便同他据实相告,“爹爹很少与人提起大伯父,如这许多事情,我也是头两月才刚刚从一些广阳派的前辈们口中得知的。” 长者又问:“广阳派的兄弟们,现下可还全都安好么?” 楚夕若道:“先前爷爷顾念广阳派诸位前辈与大伯父的交情,这才勉为其难将他们归在楚家门下。只是自打大伯父失踪过后,家中长辈们便愈发嫌弃他们出身草莽,日后难免污及楚家清誉。” “大伯父临行前曾留下话,说教大伙儿安心等他回来。前辈们不肯食言而肥,便在江夏一直等了三十年。如今他们上下皆听伍前辈号令,这些年来始终走循正道,日子却终归过得穷困潦倒,实在……” 她话未说完,抬头却见那长者早已老泪纵横,更教屋中气氛变得极为微妙。 “想不到只因秦某一人之失,竟然累得伍三哥与众位兄弟苦候终生!惭愧!惭愧!” 秦长者惨然而笑,伸手拭去颊间泪痕,一张瘦削面颊自案头烛火照映之下,显得愈发料峭孤拔,“垂垂老矣却还这般难以自持,实在是教楚姑娘见笑了。” “前辈这是哪里的话!今日若非您仗义相救,夕若又哪里还有性命活到现下?” 楚夕若双手连摇,赶紧好言劝慰。一对妙目凝视其人,隐隐也已察觉他与楚家乃至广阳众人必有莫大干系。 她喉咙微微耸动,终于按捺不住满腹疑窦,如试探般轻声问道:“倘蒙前辈不弃……不知能否将高姓大名告知,也好教夕若时时感念在心。” 秦老者并未急于回答,只静静将其打量半晌,时候渐久反令楚夕若心中惴惴不已。正要开口收回问话,他终于自嘲般一声叹息,就此缓缓说道。 “区区微名原不足为外人道,只是……楚姑娘,刚才你自己不是已然把我的名字给说出来了么?” “前辈您说什么?” 楚夕若心下微惊,仍旧不得要领,“晚辈只说大伯父乃是前去广漱宫列席松篁前辈的大婚仪式,至于其余……” 她口中喃喃低语,霎时间身子竟猛地一震,愕然同秦长者目光相对。 “莫非……您就是从前的广漱首徒,秦松篁前辈?” “广漱首徒?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啦。”秦松篁表情玩味,将这四字幽幽重复一遍,“我自幼拜入广漱宫中,平素颇得恩师昭阳真人信赖,后来只为婚配一事,方同他老人家渐生嫌隙。” “彼时我因心有所属,故而一意违拗师命。放眼江湖之上,除却几位向为正道所不容的朋友,还有人澄大哥之外,就再无旁人情愿发声。再后来,他便为助我逃出广漱,而反遭恩师误杀……” “楚家羽翼广大,人澄大哥又是当时家主楚含章长子,广漱宫势力固然如日中天,但也不愿轻易招惹如此劲敌。因此便将此事秘而不宣,对外只说是人澄大哥下山后自行不知所踪。等到后来广漱宫上下俱作焦土,此事便也成了桩无头公案,再也无人问津。” 楚人澈失踪日久,如今确实听得其人死讯,楚夕若倒也并不觉如何意外。只是这番话出自秦松篁之口时虽殊为平静,她却犹然能从中听出昔日里诸般惊心动魄。慨叹之余,又将目光移到一旁那柄古朴素雅,墨色玄黑的锵天剑上,真不知它曾冷眼旁观过几多浮沉过往,几多前尘旧事。 “你此次中毒颇深,方才我虽已先行将毒质大抵逼出,但也仍需卧床静养。这几日切记凝神静气,不可大喜大悲,否则定然为祸深重。” 秦松篁微微一笑,又是温言细语几句叮咛。楚夕若如梦初醒,转而忆起少卿兀自生死未卜,忙急不可耐,向秦松篁开口询问。 秦松篁神色稍异,听罢却不由三缄其口,俄顷语重心长道:“姑娘乃是楚家主的掌上明珠,这位小兄弟既能与你一路同行,想必身份也同样颇不简单。不知姑娘能否将其来历如实相告,也好教在下心中有数。” “他是……” 楚夕若关怀心切,几乎将少卿身份脱口而出,可转念又觉殊为不妥。一张粉脸微微涨作通红,紧咬着朱唇犹豫不决。 秦松篁察言观色,倒也不以为忤,起身拾起桌上锵天,徐徐便往门外走去。 “那位小兄弟……我已暂且保他性命无恙。今日天色已晚,姑娘不如先行歇息,倘若明日一早想的通透了,等到那时你我再谈不迟。” “我……” 楚夕若杏眼含波,目送秦松篁出得屋去,心下可谓百感纠结。 回想此人于危难当中挽救自己性命固然不假,可少卿身份敏感微妙,早已在天下各派追杀下成了众矢之的。又有谁能担保秦松篁在其知晓其来历后不会翻脸无情,便将二人交与各派处置? 可只要尚未知晓少卿身份,秦松篁似乎便不肯出手相助。平心而论,难道自己便能眼睁睁见少卿伤势不得救治,终于落得身死业消? 她忧心忡忡,一时进退维谷。好在经适才秦松篁输送内力,自己如今已能勉强起身。遂强忍痛意,蹑手蹑脚来到门前,又在屋内踟蹰良久,直待断定外面之人确已远去,才敢轻轻推开房门,小心翼翼来到院中。 甫一出门,楚夕若便觉阵阵水汽扑面而来,夹杂山中薄雾微凉,不免教人渐生寒意。举目四望,发觉院内别有数座屋舍,除却刚刚自己所在之处,另有一座正亮着烛火,窗前憧憧似有人影晃动。 “秦前辈!您……您……” 轻风如许,微拂肌肤。还不等少女回过神来,秦松篁却已不知从何处而来,此刻便站在她身前丈许之遥。 他面色温和,未曾显得生气,而是淡淡说道:“姑娘如此挂念同伴安危,足见确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这很好,这很好。” 楚夕若脸上微一泛红,不免颇有些难以为情。她有心巧言诓骗,只说少卿乃是自己临来路上偶然遇见之人,可面对秦松篁一双如炬目光,终究还未开口便在心中怯了大半。便如这般一动不动,更教汗水涔涔打湿背心。 “也罢!你先随我来吧。” 秦松篁一声叹息,还是先行退让一步,言讫便往一幢没有亮灯的屋子走去。楚夕若大喜过望,连忙发足紧跟,三步两步随他来到里面。 “前辈!求您大发慈悲,出手救他性命!” 其实临来之初,楚夕若便已对少卿当前境况有所预料,可等房门吱哑作响,一切终于在眼前一览无余,却仍旧惊得她花容失色,半晌瞠目结舌。 此刻少卿两眼微阖,正在榻上静卧。两片嘴唇紫青发黑,脸上不见半分血色。倘若不是口中尚有一丝气息留存,一眼望去端的便与死人无异。 秦松篁道:“你二人刚到之时,我已将这位小兄弟周身大小经脉暂且封住。只是他此次受伤极重,身上又似乎另有旧疾,一旦时候渐久……只怕依旧难逃劫数。” “他是青城山璇烛教主的弟子,名字……便唤作顾少卿!” 楚夕若脑内昏昏,事已至此也早已顾不得什么防人之心。一张俏脸忧形于色,便又在秦松篁面前跪倒。 “你说他是璇烛公子的徒儿?” 这一次,却是轮到秦松篁大吃一惊了。他脚下不由自主上前数步,错愕之情溢于言表。不过转眼又觉失态,连连摇头道:“是了,三十年已过,璇烛教主……他早已经是堂堂一派之主啦!” 楚夕若眼含泪花,连声央求道:“前辈!如今能救他的只有您一人而已,请您千万莫再推辞!” 耳闻少女数度哽咽,秦松篁总算自昔日旧事中悠悠回过神来。眉宇间感慨万千,恍若喃喃自语般压低声道:“难怪我会觉他身上内力似乎颇为熟悉,原来竟是……” 言及至此,他口中忽的微微一顿。便将目光徐徐投向少卿,双唇翕张,字字决绝。 “既然如此,我定会竭尽所能救他性命,虽粉身碎骨……亦无怨悔。” 第六十章 今朝情 “多谢秦前辈!我……我先替顾少卿多谢您的再造之恩!” 楚夕若激动万分,又向秦松篁拜了三拜,一腔情所至处,更不由得喜极而泣。 平心而论,对于自己当前这般举动,恐怕就连她本人亦着实始料未及。只是若教其重来一次,却又终归甘之如饴。如此看来,所谓心境二字也当真玄妙无穷,直教人意乱神迷,不由慨叹世事无常。 秦松篁将她扶起,道:“夜已深沉,你身上伤势未愈,还是先行回去歇息,这里只留我一人足矣。” 楚夕若不迭千恩万谢,可目光却始终未自少卿身上移开半刻。秦松篁看在眼中,神色亦颇微妙,当下衣袖轻拂,拨动静澜,直向她面颊幽幽氲去。 霎时间,楚夕若只觉阵阵暖流荡漾肌肤,恍惚竟在这早秋时节,得以领略数许春意盎然。而足下则在潜移默化间受这一推之力,不知不觉顺势退出门去。 “喀。” 房门轻响,无风自闭。楚夕若两肩轻颤,一只素手下意识搭在门扉。复而回想今日诸般险象环生,只觉懵懵然恍如隔世一般。 “顾少卿……但愿你运交华盖,果能逃过此劫。” “你……你可千万不能死呀……” 秦松篁内力已臻化境,虽置身屋内,却不难将她一番喃喃轻念听在耳中。 他眼中闪烁异光,嘴角泛起黯然微笑。数点清泪洒落襟衫,浅浅濡湿一片水色迷离。 “阿渚,看他二人现下这般模样……倒着实与你我当年颇有几分相像。” 翌日清晨,楚夕若刚微红着两眼走出屋来,便将目光直直投向少卿所在房舍。遥遥只见其门窗紧闭,悄无人声,不知里面究竟乃是怎生一副状况。 她忧心忡忡,原想近前一探究竟。可尚不及迈动步伐,隐隐却闻旁边另一屋内似有何物窸窸窣窣,值此静谧时分,端的格外清楚真切。 念及此地幽静偏僻,从来鲜有人至。楚夕若顿觉心头一懔,只道是周昶去而复返,携带援手卷土重来。当下潜运内息有备无患,轻挪脚步朝前慢行。 “你……你是什么人!” 少女十指微攥,兀自疑神疑鬼。忽见那房门由内洞开,一个同秦松篁年纪相仿的陌生妇人就此蹒跚走来。 此人眼波微敛,湛湛流光,冰肌雪魄,皎皎如璧。纵然韶华辗转,一眼望去端的玉骨尚在,不失昔日绝代风华。 妇人双目圆睁,同样对眼前这不速之客极为意外。倏地将面色一沉,登时转作一副烈烈杀机。 楚夕若身形微晃,恍惚竟觉一阵恶寒。方欲出言说明来意,渠料那妇人竟已发难奇疾,十指如钩划破四下阴风惨惨。 “晚辈心中并无恶意,还请……” 二人电光火石间数招拆解,楚夕若已看出这妇人当前所使招式,实与望日楼武功大相径庭。倘若详加深究,反倒隐隐似和楚家本门功法大有几分相通。 至于二者所不同之处,则在于妇人似将个中繁文缛节悉数摒弃不用,招招式式但求杀人夺命,委实可谓狠辣绝伦。 她略加思索,认定这妇人应与周昶并无相干。遂在手上运招不辍,嗤嗤数指接连射出,但也处处留有余地,不愿当真伤及其人片毫。 不过对她这番好意,那妇人却并不承情,更兼其武功超凡,深不可测,不消片刻便已占尽先机。掌风飒飒萦绕纵横,所过之处但教飞沙走石,烟尘暴起,直刮得少女肌肤生疼,隐隐如受针砭。 楚夕若左支右绌,极力运指招架。只是那妇人恍若早已下定决心,今日断不容其逃出生天。面色阴戾如覆霜雪,攻势亦随之凌厉加急。 妇人凝神聚息,认穴可谓极准,反手一指直抵而来。楚夕若玉容惨淡,情急关头只及侧身相避,但却还是棋差一招。只听嘶的一声闷响,赫然已被其割破左臂衣衫,鲜血正沿袖口向下流淌。 那妇人森然而笑,双手骤分左右并进。一指眉心,一拿肩膀,威力所蕴譬若裂石崩山,风雨大作,一派汹汹势不可挡。 楚夕若玉容惨淡,虽不甘心坐以待毙,无奈终归力有不逮。眼睁睁见那妇人转瞬即至,自己则反倒呆若木鸡,分毫动弹不得。 “小心!” 暖流涨落,润物悠然。秦松篁之声中气十足,话音未落已是飞身而起,风驰电掣般掠至二人正中。 他猿臂长伸,各奔两头,衣带飘飘冷若御风,瞬间教楚夕若双目大眩,蹭蹭连向后退。等到自震惊中转醒,这才愕然发觉原来不单自己一人而已,便连那武功颇为强悍的妇人,此刻亦被秦松篁就此逼退,正满眼迷茫,直直伫在原处。 “秦松篁!她……她是谁?” 那妇人好似骤受惊吓,竟忽然满面惊惶,怯生生便往秦松篁怀中缩去。一条身躯不迭打颤痉挛,教人见后好生动容恻隐。 秦松篁目光柔和,轻轻揽在那妇人腰际,好一阵细语呢喃。那妇人受此安慰,情绪总算略见平复,两睫微微扑簌,便在其臂弯内渐入梦中。 秦松篁哂然一笑,双手谨小慎微,将她身形稳稳托住,而后缓缓踱入房中。 “教楚姑娘受惊了,方才之人……其实乃是拙荆……” 须臾,他又从屋内走出。再度看见楚夕若,一时不禁涩然发笑。少女表情微妙,复而追忆适才诸般险象环生,以及那妇人种种迥异常人之处,事到如今也还心有余悸,只觉乃是在鬼门关前堪堪走过一遭。 “当初我同拙荆自广漱宫中逃出,遭先师盛怒一路追杀,半月后终于被他老人家在青城山下截获。” 他双目微闭,往日情形便如走马灯般自眼前一一浮现。遂又抬手一指自己胸膛,继续说道。 “彼时我不敢同他老人家刀剑相向,只是阿渚却从来是个雷厉风行之人。见我迟迟不肯动手,干脆一刀刺在我左边胸膛,好教世人皆以为天下从此再无秦松篁其人。而她自己却与另外几位朋友合力苦战,到头来虽确实大败恩师,可她本人也同样因此受伤匪轻。” “自那以后,她的身子便每况愈下,尤其畏惧喧扰。是以我才特意令辟出一间空屋来供她独居,只在每日早晚进去探视。只是……只是近来她似乎变得神志渐失,有时……就连我也已再认不出了。” 楚夕若神色稍异,听罢亦觉不胜唏嘘。依稀记得适才这二人四目相顾之际,彼此眼底分明柔情满满,孰料竟会陡然遭此横祸。 世人皆言,平生不如意者十之七八,想不到以秦松篁武功之高,到头来却也依旧未能免俗。 秦松篁口中一顿,淡淡又道:“我恐她的病情终会愈演愈烈,是以曾前往西北面的大雪山上,寻得几株冰玉红莲以备不时之需,又预先将其存放在江陵城外的一处石洞当中。” “那里地脉绝佳,正适药力生长。又有一只巨熊从旁镇护,料想势必万无一失。看来如今……也该是到了把它们给取回来的时候了。” 楚夕若长舒口气,实为这二人伉俪情深由衷欣慰不已。恍惚又觉阵阵刺痛自臂上传来,这才想起自己被秦夫人朔朔掌风割破肌肤,伤处兀自汩汩流着鲜血。 秦松篁先是一怔,恍然如梦初醒。一时不禁颇感惭愧,连连摇头道:“阿渚绝非刻意伤人,还请姑娘万勿见怪。” “是了,姑娘不如先去将伤势处置妥当,其余之事咱们稍后再谈不迟。” “秦前辈!” 秦松篁一语言讫,本已徐徐迈动脚步。未曾想却遭背后一声急切呼唤拦住,转过身来回望楚夕若,眉宇间不无惊诧。 楚夕若颊间泛红,就连呼吸也颇为急促。几度在脑内苦苦斟酌字句,这才喃喃开了绣口。 “请问前辈!他现下……究竟状况如何?” 秦松篁面色平静,早已将她心事看穿,淡淡一笑道:“那位小兄弟今早已然转醒,姑娘这便可随我前来探望。” “多谢秦前辈!” 楚夕若大喜过望,口中连连道谢之余,遂在其带领下迈开腿脚。可等到秦松篁当先走进屋去,她却反倒在门前裹足踟蹰,心下暗生惴惴纠结。 “你……” 俄顷,楚夕若终于硬起头皮踏进房门,远远望去果见少卿业已转醒,即便气色兀自不佳,但毕竟远胜昨日千倍万倍。 “是你?你怎的来了?” 见她前来,手臂间更兀自挂伤,少卿登时眉头大皱。转而却又满脸鄙夷,干脆直接背过身去。 楚夕若如遭电击,登时直挺挺僵在原地。随满腔委屈愈深,竟觉眼眸微微有些发酸。 “方才仓促之间无暇他顾,其实秦某心中倒确有一事想要请教顾少侠。” 秦松篁语气淡然,不动声色间将话锋一转,“我听闻少侠原是青城山主高足,不知令师现下境况如何,一切又是否尽皆安好?” “我没有师父!” 少卿身子微震,不假思索便恨恨大叫。可话一出口又颇为后悔,无奈覆水难收,只好紧闭双唇,就此默不作声。 秦松篁面色微妙,可比起他师徒二人之间龃龉,眼下终究有比这更为要紧之事。 “昨夜我为少侠诊脉,曾察觉你伤势虽重,却独因体内存有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古怪气息,这才得以活下命来。只是这气息固然了得,终究仅能保你朝夕须臾。等到五日之后此物油尽灯枯,则你也势必随之气竭而死。” “除非……你肯凡事全都依我所言。” 少卿虽在气头,但却终比任何之人更加知晓自己伤势。眼下自己腑脏皆衰,几无逆转,若非有眼前人昨夜一宿输送内力,此刻能否转醒也都尚未可知,即便每再多活上一个时辰,皆可说是上天莫大恩赐。 只是秦松篁武功固然震古烁今,若想凭一己之力逆天行事,那也不啻痴人说梦。少卿心如死灰,闻言只当是他自恃手段,口出狂言,便嘴角一咧,全没好气道:“多谢前辈的一片好心,只是顾少卿生来就合该死于非命,便不劳旁人伤神费力了。” “我只问你一句,你究竟要死要活?” 秦松篁脸上看似殊为平静,然辞锋之间却另有一番咄咄逼人。直教少卿如遭当头棒喝,竦然变了脸色。 他口中缄默,遥想自己之所以背弃师门,更同往日恩师恩断义绝,不也皆是为向楚人明讨还血债,好教鲜于承天于九泉之下得以瞑目?倘若楚人明尚且毫发未损,而自己反倒性命不保,又岂不正与初心背道而驰,实在大错而又特错! 只是话虽好说,事却难做。念及自己适才尚对其一番好意不屑一顾,而今却又要转过头来求他出手相助。那又何异平素所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众反复无常的卑鄙小人? “鲜于太师父明知身死尚且不避,我却在这里顾虑自身脸面得失。顾少卿呀顾少卿!你这般敝帚自珍不辨轻重,却又如何对得起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少卿心念电转,不由暗自惊出一身冷汗。心道自己一念之差,竟然险些酿成大憾!万幸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顿时间竟不知从何处生出股莫大之力,豁地半坐起身,就连颊间也随之回过几丝红润血色。 “血海深仇不可不报,请前辈务必助我一臂之力!” “好!好!好!” 秦松篁双目灼灼,一连说出三声好字。自怀中取出一册业已微微泛黄的书卷,将其起轻轻放在少卿榻前。 “这是本门心法总章,待会儿你先自行阅看一遍,当中如有难懂之处便暂且略过,等到晚些时候我自会同你一并解答。” 少卿满腹狐疑,朝那书卷端详半晌,无论如何亦难相信单凭这薄薄数页故纸,便足以能令自己逆天改命,当真化险为夷。 他翻开此物粗略一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满篇蝇头小楷,大抵尽是些晦涩深奥的古语骈句。好在自己师承璇烛,平日传习武功之余,对经史子集倒也有所涉猎,这才勉强能够读懂个中约莫大半。可饶是如此,若想将里面深意了然于胸,料也绝非一朝一夕可得之功。 “如此,秦某便先不打搅少侠歇息了。楚姑娘,咱们一同出去吧。” 见少卿眉宇间颇多茫然,秦松篁只淡淡而笑,不再多言其它。遥向楚夕若使个眼色,转身便往外面走去。 楚夕若心领神会,忙不迭跟随在后。只是在将要踏出房门之时,终不由得微微侧过头来,目光往少卿身上匆匆一瞥。发觉其人并未察觉,这才总算如释重负。慌张张抬腿而走,心境可谓喜忧参半。 “在下还有一事……想请姑娘代为偏劳。” 二人既至院中,秦松篁却忽面露难色,踟蹰着搓动双手,俨然同刚刚判若两人。 楚夕若吃惊不已,忙向他拱手为礼,神情肃穆道:“前辈有事大可吩咐,但须是夕若力所能及,那也定然责无旁贷。” “多谢!多谢!” 秦松篁长叹一声,请她姑且在院中石凳间坐下,“这几日我多半要与顾少侠朝夕相处,只是拙荆如今这副模样,却得人时时贴身照料。” “我……我是想请楚姑娘代我照看阿渚,不知……” 他口中闪烁其词,转念又觉楚夕若重伤初愈,本就不宜操劳,一旦误打误撞再遭妻子所伤,恐怕势必为祸不浅。片刻正要收回话语,孰料少女却已吐气如兰,抱拳凛然道。 “秦前辈放心,夕若定会代您好生照料尊夫人。少时如有不周之处,还请前辈直言不讳。” “好!好!你我皆当努力!” 秦松篁激动不已,频频点头不辍。如此一来反倒令楚夕若颇有些难以为情,起身又向其人敛衽致意,如逃也似的匆匆跑回屋中。 空谷幽幽,云生蔚然,放眼尽是一派雾气空濛。 “秦夫人,您醒了么?” 经一夜辗转反侧,楚夕若早早便来到秦夫人屋外。只是回忆起昨日里一番猝然交锋,臂上伤处便不由得隐隐作痛,更在心下里暗生胆怯。 约莫一柱香的工夫,屋中却始终动静皆无。楚夕若等待半晌,终是按捺不住急切,十指纤纤轻动,在两扇房门间推开一条足可通人罅隙。 “是谁?” 楚夕若甫一进屋,里面便传来一声惊呼。若说唯一值得庆幸之事,则是这位秦夫人并未如先前般不辨青红皂白,才一见面就同自己喊打喊杀。 她轻手轻脚走上前来,借着自门窗处射入的数缕曦光,终于在屋中一隅角落,看清此刻兀自战战兢兢的秦夫人。 但见她身子蜷缩,隐隐弓成一团。两只肩膀瑟瑟发抖,更因心中恐惧至极,正死命将自己面庞埋入满头青丝之间。 楚夕若看在眼中,心下难免悄生恻隐。昨日秦松篁言谈之际提起妻子为人雷厉风行,素来果断决绝,不曾想如今竟被病痛折磨至如此模样,直令人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终非人力所能轻撼。 第六十一章 槐花香 “您别惊惶,晚辈是奉秦前辈之命前来照料您的,这其中绝无半分恶意。” 闻得此话,秦夫人总算稍稍卸下心防。露出一对怯生生的眼珠,喉咙处微微一阵耸动。 “秦松篁?他……他自己又到哪里去了?” 楚夕若温言细语,遂将秦松篁因要为少卿疗伤,故而无暇抽身之事娓娓道来。秦夫人听罢半晌无言,眼中隐隐闪过一丝失落,又将目光遥遥投向门外,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何事。 “你说……是秦松篁教你来的。那……你又究竟是谁?” 楚夕若微一怔神,片刻深吸口气,轻声答道:“我……我是他老人家的侄女,前几日收到叔父信后特意赶来,便专门是为照料您日常起居。”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对于此话,秦夫人好似深信不疑。总算哂然一笑,一张面庞纵然历经韶华濯练,依旧难掩曾经丽色万一。 她颤巍巍伸出手来,缓缓柔声道:“秦松篁既是你的叔父,那你便同样乃是我的侄女。” “好孩子……来!再靠的近些,教我好生看一看你……” 楚夕若心中惴惴,但也还是依言上前,半缩下身来与秦夫人四目平视。 秦夫人目蕴异光,分明喜不自胜。两只微凉手掌分别在她脸颊间轻轻抚过,许久方心满意足般垂下臂膀。可不知怎的,她又忽神色一黯,忍不住怔怔落下泪来。 “要是我也能同他有个一儿半女,真不知该有多好呐……” “秦夫人……” 楚夕若心头一懔,蓦然忆起秦松篁言道妻子因与昭阳剧斗遭逢重创,以至身体每况愈下。而这二人三十年来竟不曾留有子嗣,恐怕多半同此不无相干。 如今既见秦夫人独自神伤,她着实于心不忍。一句话竟脱口而出,全无半分犹豫迟疑。 “若蒙您不弃,不如便将夕若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从此床前膝下,左右寸步不离。” “你此话……可是当真?” 秦夫人眼底闪烁流光,分明激动不已。楚夕若点点头,自不忍打破她心中满满希冀,便直接跪倒下来,郑重其事道:“皇天后土,共为此鉴。” “好女儿!好女儿!” 秦夫人喜极而泣,重新将她手腕紧紧攥住。楚夕若强颜欢笑,姑且忍耐肌肤间阵阵痛意,直至又过小半盏茶的工夫,才被她恋恋不舍垂下手来。 “秦夫人,夕若先来为您洗漱,之后再……” 楚夕若话未说完,却见秦夫人胸膛起伏,倒似赌气般忿忿别过头去。而见对面少女兀自不明所以,遂又白眼一翻,委屈巴巴道:“你刚才唤我什么?” “我……” 楚夕若为之语塞,眼见她脸上殷切期盼,终于暗自横下一条心来,喃喃张了嘴唇。 “娘……” 这一声娘唤过,楚夕若登觉神识一阵恍惚。遥遥忆起此刻兀自身在江夏的方梦岚,心下端的五味杂陈。 想自己一去数月杳无音信,如今又落得个欺师灭祖,背弃家门的千古骂名。也不知母亲闻听此事,那又究竟会怎样伤心难过。为人子女非但难以侍奉左右,更累得父母如此劳心伤神,思来也当真不孝之至。 “这才是了!好极!好极!” 秦夫人喜不自胜之声,终于将楚夕若一腔思绪重新拉回近前。两靥泛起一丝惨然笑颜,自知与其在此胡思乱想,浑浑噩噩,倒不珍惜眼下,方才来得更为实际。 她收拾心境,将带来一条手绢深深浸入水中,待又重新仔细拧净,才在秦夫人两片面颊之上轻轻擦拭。秦夫人双目轻阖,对此极为受用,不多时整理停当,楚夕若本意扶她躺定歇息,秦夫人却执意要到院中走动,少女拗她不过,只好勉强答允。 二人遂一同前往屋外,楚夕若心中谨慎自不必言,反观秦夫人则全然乃是另外一番思绪。只见她兴致冲冲,便在院内来回打转,四下里一番东张西望,倒像是对眼前一切无不颇感新鲜。 清风徐来,撩拨发梢。数缕曦阳自婆娑树影间筛落斑驳,在她脸上隐隐洒下几许淡红微光。楚夕若默然站在一旁,待时候渐久,不由亦被这久违暖意微微浸染,一袭水色裙裾翩跹随风,恍若凌波仙子出尘遗世。 “道未可闻,闻而非也。道未可见,见而蒙也。道未可言,言而杳也。道未可知,知而乱也。我想请问前辈,既然这道术二字无形无质,化相弗载,那又究竟要人如何追寻?倘若当真无处可寻,这通篇字句岂不尽是言之无物,不过是何人故作高深的卖弄之语而已?” 二人正在院中驻足,忽听对面屋中传来少卿之声,无疑对刚刚自己所言颇觉不以为然。 楚夕若微微动容,唯恐他态度如此倨傲,反倒惹得秦松篁不悦。方欲凑近前来听个清楚,耳边却又再度响起一席平和中正之音。 只听秦松篁道:“道术无形,却又有形。古之圣人法相天地,所循唯一。生民所以得于熙熙者,皆赖其大者牢笼天地,而其小者润物无声。流沙销石,涣然冰释,潜移默化间已是地覆天翻,崭新宇宙,唯独世人却还懵然浑不自知。” “其理如此,武功亦然。你不妨自行一试,暂将自己往日所学悉数摒诸脑后,潜运内息任其流转周身,且看究竟会有何种不同。” 凡属江湖中人,一旦有精妙武功骤然摆在眼前,那也定会对此趋之若鹜。楚夕若虽觉从旁偷师实在不甚光彩,但在好奇心驱使之下,仍不由得依着秦松篁此话暗暗照作。而便是这略微一试之下,所得竟也果真非同寻常! 此刻她但觉内力所到之处,恰似春风化雨,润泽万物。周身上下暖意融融之余,更教小腹处微微略感发胀。凡此种种一并而论,浑是种前所未有的泰然舒畅。 秦松篁话音复起,字字俱堪珠玑,“所谓植塞天地,横弥四海。舒幎六合,卷独一握。” “得于苍苍,悟于玄黄。发于肺腑,忘于道术。则天地博及,任所畅意。揽物悠游,纮殥足往。” “不错不错!也正因如此,这才有了后面所言日月叠璧,垂丽天象,山川焕绮,铺理地形,以及外修灵府,往圣存栖,五行所秀,天地唯心两句!” 少卿失声惊呼,恰似在面打开了一道全然未曾设想过的坦途通路,实难压抑心中欣喜若狂。正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同如此至理相较,眼下自己身上诸般伤势反倒成了旁枝末节,实在半点不值一提。 “你不必听那秦松篁在里面胡说八道,其实我的手段也绝不比他逊色半分!” 楚夕若正深陷沉思,然另一边厢,秦夫人却似不满于教丈夫独自大出风头,嘴角一撇,昂然说道:“武功武功,总归要以杀人夺命为先。否则岂不成了绣花枕头,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劳什子罢了。” 楚夕若心头一懔,忙不迭从旁陪笑,“您的武功自然高明至极,若是有朝一日夕若能学到您一半的本事,那便已然足可受用终生了。” “这有何难?” 孰料秦夫人竟毫不犹豫,稍稍理顺发梢,便挺直胸膛道:“我就把这一身的本事全都传给了你,管教你今后于江湖之上横行无忌,再不会让旁人给随意欺侮了去。” “这……” 楚夕若面露难色,踟蹰半晌后才将声音压低,如履薄冰道:“能得您青眼有加,夕若实在无以为报。只是……只是夕若早前便已投拜师门,实在不便不经长辈示意……” “他们是你的长辈,莫非我便不是你的长辈了么!” 秦夫人声色俱厉,登时勃然大怒。而后话锋一转,又傲然自语道:“我自来教导自己的女儿,管他旁人同不同意做什么?” “非是夕若不识抬举,而是……而是我生来便驽钝笨拙,倘若因此惹得您老人家负气伤身,那便实在万死也难赎清了。” 楚夕若口中一番托辞,原是想教秦夫人就此作罢。可她听完反倒眼前一亮,不无欣喜连声问道:“如此说来,其实你自己是想要来学的么?” “我……” 楚夕若眼神慌乱,良久终于微微点头,姑且算是默认。秦夫人笑逐颜开,眉宇间一扫适才万象肃杀。喜孜孜将她拉至院中一株槐花树下,指风过际,齐刷刷折落上面两节树枝,把其中一根重重塞至楚夕若手上。 “咱娘俩儿便以此当剑,看看你先前所学的那些功夫究竟有无用处。” “既然如此,还请您多多手下留情。” 楚夕若接过树枝,一来因其身为楚家后人,故而有意在外人面前证明本门武功确属一流。二来亦知以秦夫人手段之高,倘若得其一二指点,便足以凭此受用终生。当下屏息凝神严阵以待,不敢稍稍有所大意。 “咱们只拼招式不论内力,如此也不算我存心欺侮了你!” 想是许久未曾同人交手,秦夫人早已技痒难耐。一个你字言犹在耳,登时身形飘忽骤起发难。手中之物流转空灵,虽只是半截小小树枝,在其使来竟较三尺青锋丝毫不遑多让。 楚夕若心下赞叹,仓促关头辗转腾挪,剑锋挥洒反为招架。 此刻二人相距尚有丈许,本来少女自信满满,只道秦夫人武功虽高,料也不至在须臾间轻易取胜。以至竟对其脸上一抹似笑非笑视而不见,满心皆在盘算稍后又该如何同她周旋。 果不其然!二人兵刃正要相交,秦夫人竟如鬼使神差般倏地向右闪身,就此自面前腾出一片偌大空隙。曦日下射,粲然炜炜。楚夕若微微一怔,还未及回过神来,顷刻间顿感眼中光芒暴涨,不由登时为之目眩。 她两眼迷懵,至此方才如梦初醒。原来秦夫人看似杀气腾腾的凌厉剑招,实则不过皆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而真正所思所虑,正是欲以当前头顶阳光夺人双目,以至一击得于制胜。 凡此算计不可谓不老练精绝,楚夕若叫苦不迭,旋即便觉胸口处遭何物轻轻一戳。等到再行睁开双眼,赫然见秦夫人正朝自己微咧嘴角,心下无疑颇感自得。 “怎么,觉得委屈?” 见她虽未开口,却将十指紧攥微握成拳,秦夫人依旧面不改色。手上撤势将那枝条垂落,不紧不慢悠悠然道:“我来问你,当你同人放对之时,心里所想之事又究竟乃是什么?” “自然是克敌制胜,否则又何必……” 楚夕若颊间微一泛红,自不难明白秦夫人言外之意。而另一边厢,既看出她兀自不甘,秦夫人便又轻轻退开丈许,意味深长道:“这次换作你攻我守,若是你当真能教我脚下移开超过十步,我便立刻向你赔礼告罪!” “夕若固然本事微末,可您又何必这般小觑于人?” 楚夕若神色稍异,心中不免有些不服。暗道纵使你武功惊天昭地,莫非我的手段竟果真会如此不济?当下将手上树枝凌空一振,不由分说直指秦夫人眉心。 “好!正是如此!” 秦夫人纵声清啸,朔朔逾走纮殥。只是双手却无纤丝动作,眉目怡然,一派言笑晏晏。 楚夕若先是大惊,不过转念又觉这必是她诱敌深入之计。故反倒愈发笃定思绪,发誓定要凭自己一身家传武功,博得秦夫人刮目相看。 只是随那树枝越发连纵,楚夕若却不由得渐渐心生忐忑。眼见秦夫人依旧不躲不闪,俨然石塑铜铸般站定不动,知倘若自己继续催动剑势,则难免将会伤及其人。回想自己分明曾答应秦松篁要好生照料秦夫人妥帖,等到那时又该如何向他交待? “小心了!” 她正焦头烂额,却闻秦夫人吐气开声,翩若惊鸿倏忽瞬步。电光火石间好似人间蒸发,顷刻又毫无征兆般现身在自己后。 她右手破风,轻轻在楚夕若背心一叩。只一招间,胜负便已昭然若揭。 楚夕若面如死灰,虽未看清秦夫人究竟是如何贴近而来,可她返回之时曾有意放慢动作,直至落定身形一共花费四步。即便再加上先前来时四步,于二人十步之约,竟还颇有些许盈余。 “您不是说这次乃是我攻您守,那又怎的……怎的……” 楚夕若口内讷讷,一时犹未回过神来。孰料秦夫人竟将脸孔一沉,寒声教训道:“若是江湖上人人言出必践,天下又怎会有如此多的血雨腥风?” “再来!” 话音甫歇,秦夫人遂二度腾越而起。随手将那树枝弃如敝屣,十指如钩疾似电闪,招招式式中无不透着万般狠辣凌厉。 楚夕若周身大震,只得仓促应战,双掌虚掩分错左右,足尖点地向后驱驰。秦夫人目光决绝,见状只轻轻巧巧避开四下抵近掌风,便在后面穷追不舍。 “我总要想个法子,否则还不知要被她如何捉弄。” 自知彼此差距悬殊,楚夕若便只顾发足狂奔,不知不觉来到院中那株槐花树下。眼下正值槐花花期,只见枝头处处堆雪皑皑,如晶如魄,山风过际,吹落一树曼舞纷纷。 不过此刻楚夕若早已无暇理会这番芳香馥郁,几度穷尽所能想要扭转局面,却都被秦夫人轻而易举化解无形。更兼其昔日里久在江湖涤荡,举手抬足可谓滴水不漏,俨然铜墙铁壁一般。 好在秦夫人刚才一席教训倒也并非无用,须臾,楚夕若终于暗暗琢磨出些许门道。恍惚只觉似乎每每自己同那槐花树过于靠近之时,秦夫人手上攻势便会不由自主为之放缓,眉宇间更隐隐忧形于色,好似唯恐稍有不慎,使其伤及纤丝寸毫。 起初,她尚对这发现颇有些难以置信,实在不知似秦夫人这等杀伐果决之人,如何竟会对这区区一株槐花树另眼相看。不过等到再三确认过后,一桩计较登时浮现脑海。当即纵开身形一跃丈许,霎时隐匿在那槐花树干背后。 秦夫人不明就里,便一直紧跟不辍。未曾想只一个转身,竟险些与楚夕若彼此撞个满怀。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少女两根凝如脂玉似的手指业已疾探而出,嗤嗤数响激射破空,骤然自耳畔回荡开来。 秦夫人虽觉惊诧,但自恃武功高强,便也未曾太过放在心上。只是待那指力迎面渐近,这才愈感事有蹊跷。原来楚夕若这番攻势哪里是朝自己而来?相反倒是分明直指身旁那槐花树干,挟风嘶鸣呼啸暴起,瞬息便已汹汹将至。 楚夕若内力固然不如一众江湖耋宿般深不可测,但也同样未足小觑。此刻倾尽全力奋起一击,想要教这槐花树从中折断倾颓,料也并非何等难事。 念及至此,秦夫人脸上竟忽忽闪过一丝慌乱。双手掌风骤变,飞身便往那树前头挡去。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楚夕若眼前一亮,顿时再无犹豫。两指疾探中宫直进,裹挟万钧雷霆威压,顷刻间竟使攻守异势,俨然大功将成。 常言道关心则乱,秦夫人脑内记挂那槐花树安危,不知不觉已在暗中输得半筹。而今面对楚夕若如此咄咄逼人,一时间竟手足无措,呆若木鸡般直直僵在原地。 可如此一来,却不由教楚夕若大惊失色。情急之际虽想收招撤势,奈何终究为时已晚。万幸便在她指风狂飙,同秦夫人肌肤业已不盈数尺关头,陡然竟觉口鼻气息一窒,正是秦夫人终于从错愕中惊醒,身形一晃,就此化险为夷。 楚夕若如获大赦,胸中一块巨石总算堪堪落定。不过还未等她站定脚跟,却又被秦夫人随后之举惊得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见秦夫人右腕微翻,下意识凌空虚点。观其手法动作除却少了几分气象规矩,而另外多出无尽肃杀森严,不正与自己适才所使临江指如出一辙,全无丝毫相异? 想临江指原为楚家赖以成名之技,非本门弟子不能窥探。既然如此,秦夫人这一手凌厉指法又究竟是从何处而来?那也着实奇哉怪也,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二人指力相接,楚夕若终归力有不及,脚下蹬蹬连退数步,觉四肢百骸如遭蚁噬。不过眼下她心中正疑窦丛生,连忙强忍不适赶回近前,朝秦夫人奇声发问。 “您……莫非您也姓楚?” “姓楚?我……我不姓楚,而是……咦?奇怪,我究竟是姓什么来着?” 秦夫人一脸茫然,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因心下焦急,以至在目中噙满泪花。楚夕若赶紧好一阵柔声宽慰,等到使她渐渐平静下来,才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般道。 “您武功出神入化,夕若自然佩服之至。只是……您的这身本事……又究竟是自何处而来?” 第六十二章 平生愿 “自然是婆婆教给我的!” 这话从秦夫人处脱口而出,却使楚夕若听后更觉如坠云里雾中,忙不迭又发问道:“您说的这位婆婆……她又究竟是谁?” “婆婆便是婆婆,那又有什么好说?” 秦夫人白眼一翻,好似颇不耐烦,不过想是已将楚夕若视若己出,停顿片刻后仍旧实情相告:“没遇到秦松篁前,我便一直是跟着婆婆过活。那足足总是有……总是有十七八年的工夫。” “至于这一身的武功,也全都在是那时候,由她亲自教给我的。” 楚夕若妙目圆睁,又是一番循循善诱,想要将这一切全都搞个清楚。 “那……您可还记得这位前辈的尊姓大名?” 秦夫人扑哧一乐,伸手自她脸颊间轻轻一刮,悠然笑答道:“你这小人儿,偏是生出这些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都已是三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了,我哪里还能记得她究竟姓个什么?” “不过名字嘛……名字……我似乎听旁人管她唤作扶风,也不知……” “您说什么?” 楚夕若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依稀回忆从打幼时起,自己便时常听父亲与两位叔父提及,说是他们曾有一个少时负气出走家门的姑姑,而名字便正是唤作楚扶风三字。 这位族中长辈武功卓绝,世所罕有。只是不知为何却忽莫名得罪了彼时煊赫至极的广漱宫主昭阳真人,两相交手之下更殃及池鱼,反倒教三叔楚人清从此抱憾终生。 因恐在言语间勾起楚人清伤心往事,昔日家中众人往往皆对此讳莫如深。不过如今再联想起秦松篁便曾身为广漱首徒,随后又执意为秦夫人叛出师门,看来楚扶风也多半正是因这二人这才牵涉其中,终究落得音讯全无。 “那位婆婆!您可知她现下身在何处?” 她虽同自己这位长辈素未谋面,但毕竟血浓于水,一时忍不住出言追问。秦夫人见后,却只漫不经心挥一挥手,云淡风轻道:“我同她三十年未见,到了如今,许是早已死去多时了吧。” “是了,她老人家若当真尚在人世,恐怕也该有不止八十岁的年纪了吧。” 楚夕若心中思绪涌起,不过生老病死,本为自然之理,到头来也未觉如何悲伤。而看她半晌无言,秦夫人反倒哂然一笑,挑眉发问道。 “刚才这法子,你又是如何才想到的?” 楚夕若俏脸微红,循着秦夫人目光一同往那槐花树望去。当下亦无隐瞒,便将之前一番心思如实相告。 秦夫人听完频频点头,无疑对此极为嘉许。转而喜孜孜将她牵至那槐花树下,脸颊焕彩闪烁流光,宛然成了一副小儿女模样。 “当初我和秦松篁初来此地,他知我向来欢喜槐花,便想特意寻上一株植在院里。只是说来也巧,这方圆几百里内偏偏便没有一颗槐花树。后来……还是他千里迢迢跑到了越州府,这才把它给带了回来。” 秦夫人言语不辍,两靥已在浑然不觉中微微涨作淡红。楚夕若从旁静听,又将目光落在枝头灼灼芳华,心下亦为她二人伉俪情深而感叹不已。 她俩兀自感怀,忽闻稍远处房门异响,乃是秦松篁自屋内施施然走出,此刻正眼望妻子,向二人徐徐走来。 “你是谁?秦松篁在哪?” 孰料秦夫人竟如遭电击,慌张张便往楚夕若背后躲藏。更怯生生抓在她手腕之上,无论如何也不肯撒开。 楚夕若心头一懔,尚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秦松篁反倒驻足微笑,便同妻子和颜悦色道:“我姓秦,是受人之托,专门前来照料你的。” “你说受人之托……那人可是秦松篁么?” 秦夫人将信将疑,颤抖着声音遥遥发问。秦松篁一副不厌其烦,轻点点头说正是如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如此一来,总算教秦夫人如释重负。心有余悸般缓缓走出数步,又将丈夫仔细端详半晌,喃喃若有所思道:“秦松篁姓秦,你也姓秦,想必你们定是相识的了。是了!秦松篁,那他自己又到哪里去了?” “他去山下镇甸里买些杂物,还有……还有槐花酥,约莫到了晚上,总归是能回转的了。” “好极好极!我便知道他决计不会忘了!”秦夫人抚掌而乐,满脸洋溢喜悦。转过头来又似蓦然忆起何事,唇齿翕张,自顾自般念叨开来。 “我这便去外面等他回来,我这便去外面等他回来……” “秦前辈,这是……” 等到秦夫人渐行渐远,独自出得柴门,楚夕若终于再难按捺心中惊诧。秦松篁默然片刻,目光遥向远望,不曾自妻子背影间稍稍移开寸毫。 “她只记得曾经遇到过一个秦松篁,却唯独忘了此人早已成了自己的丈夫。” 楚夕若神色微妙,复将听到之言仔细回味数遍,一时不禁万千感慨系之。而见秦松篁面露苦涩,却独不知究竟该如何安慰他才好。 “拙荆病情时好时恶,看来难免是要教楚姑娘多多费心了。” 秦松篁一眼过际,自不难看出院中诸般打斗痕迹。遂只道是妻子沉疴发作,心下不由愈发生出愧疚。楚夕若先是一怔,连忙出言解释,秦松篁听后颇为惊诧,实未料到妻子竟会与她这般投缘。不过如此终究乃是自己求之不得,当下微微颔首聊表谢意,便也不再多言其余。 “秦前辈!” 二人身形一错,楚夕若忽又开了绣口,可只堪堪说出三个字来,便已教颊间红云簇生。秦松篁会其心意,当下不紧不慢道:“他如今伤势已渐好转,姑娘不必太过忧心。” “多……多谢相告!” 楚夕若耳根发烧,不免颇为扭捏。秦松篁看在眼里,对此却不说破,转而又补充道:“顾少侠此番境况危重,如今虽已略有起色,可若想竟于全功,恐怕仍需旬月方为妥当。” “在此之前,姑娘还应耐心等待,更要多加留意自身伤势,处处小心在意才是。” “前辈同夕若恩同再造,一切便全都仰仗您来居中主持。” 楚夕若凛然称谢,遥向秦松篁躬身。秦松篁亦不推辞,坦然受此一拜,随后便往外面去寻妻子。只在将出门时,在口中吐出一句看似莫名其妙话来。 “他既是璇烛教主的徒儿,我所做这一切……那又其实何足挂齿。” 楚夕若心下微惊,隐约猜出秦松篁昔日势必与璇烛本人,乃至青城一教另存千丝万缕关联。只是方欲询问,这才蓦地发觉他早已在悄无声息间行出老远,到头来只得黯然一笑,将这满腹疑窦暂且搁置不提。 “你!你怎的会在这里?” 风起微凉,撩拨发梢。楚夕若正要转身回屋,却见自先前秦松篁来时方向,一人目若朗星,正同自己对面默立,分明不是少卿是谁? 经昨夜一宿调理,此刻少卿脸上虽依旧不乏黑气若隐若现,但若与初来时形如枯槁之貌相比,俨然早已强过千倍万倍。 楚夕若眉关低锁,掌心微微沁汗。因不愿在他面前自取其辱,便只是咬着嘴唇不肯说话。四下里惟闻微风如许,漫卷芳菲,徜徉满园馥郁悠悠。 俄顷,终是少卿目光游移,率先打破沉寂。 “先前之事……秦前辈已然全都同我讲起过了。” “多谢……” 楚夕若略一晃神,须臾将脚跟站稳,冷冷故作镇定道:“你不必谢我。扶危济困乃是我辈本分,倘若将你换作了随便什么旁人,我也仍旧会义无反顾。” 少卿神情古怪,不知该说些什么。楚夕若一颗心脏砰砰直跳,同样在暗中想了又想,才假装云淡风轻道。 “秦前辈说你重伤未愈,总该好生歇息,等到……” 渠料少卿竟二目灼灼,粗暴至极将其打断,浑与适才判若两人。 “我若当真不死,日后去向楚人明那奸贼报仇雪恨时……岂不要教你从中大大为难?” 楚夕若低低一声惊呼,虽恼恨少卿旧事重提,但又何尝不知但凡此事一日悬而未决,那便如同一柄钢刀般横亘在二人之间。 楚人明究竟是奸是善,天下世人自有公论。奈何十余年叔侄情分血浓于水,纵然他业已不义在先,自己身为家中晚辈,莫非便果真能抛弃骨肉亲情,眼睁睁放任少卿去向其讨还血债? 她心中纠结自不必言,而少卿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由得蔑然发起笑来。当下傲然拂袖,自其身边蹒跚走过。 楚夕若百感交结,等到与少卿彼此靠近,更不难发觉他眼中血丝密布,眉宇间兀自颇多憔悴。嗫嚅了朱唇想要开口,到头来却面颊紧绷,故作出一副寸步不让。 “楚夕若呀楚夕若!你究竟是怎么了!怎会变得如此荒唐!” 待她自懵然中再度转醒,少卿早已走的不知去向。复而回想起自与其重逢至今诸多经历,那也当真不胜唏嘘喟叹。 诸如此类感慨,其实早已并非首次,彼时自己只道凡此种种,皆因心中公道人心四字使然。不过而今回头再看,却又另有一番滋味悄然涌上心头。 潜移默化间,这原该令自己深恶痛绝之人,不知何时竟已变得这般难以割舍。剪不断,理还乱。一点绛唇迷离如许,半缕青丝撩乱朱红。索性幽幽权作一叹,管它来日碧落春风。 “好女儿,你总算来啦!” 夜半清寒,明河如瀑。楚夕若才刚进门,迎面便被秦夫人凑上前来,手中所捧满满一碗汤药亦遭其夺过,看也不看便随意放在桌上。 她只微微一怔,双手腕间便给秦夫人轻轻攥住,又被牵到里面好生坐定。 秦夫人蛾眉舒展,满脸洋溢喜悦。在桌前半侧着身,不无炫耀般道:“你快来猜猜,秦松篁这次究竟给我带回了什么?” 楚夕若被问的满头雾水,茫茫然循她目光一望,只见桌上摆放着的分明乃是一碟槐花酥,此刻正在烛火摇曳间依稀泛起丝丝明亮光泽。 她恍然大悟,再看秦夫人脸上真挚喜色,遂嫣然一笑,轻声问道:“这是秦前辈刚刚送过来的么?” “不错不错!我听外面那个老头儿说,这便是秦松篁教他给送过来的。唉!只可惜秦松篁他自己腾不出工夫来瞧一瞧我,我和他……总是有许多年不曾见过面啦。” 秦夫人神色一黯,难免暗自伤怀。楚夕若在一旁听了,心下同样颇不好过。冥冥之中但觉上苍实在恁地不公,竟要教他二人承受这等折磨。不过转念又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或许旁人早已对此坦然接受。但须彼此相守一日,便无不双双乐在其中。 “咦?你怎的不来吃吃看,这里面可是清香的紧呐!” 秦夫人两眼扑簌,见她久久默不作声,登时将一块槐花酥向她手中塞来。楚夕若无奈,只得依言掰下一块,轻轻送入口中。 山野之地,吃食自然粗砺。此物甫一触及唇舌,楚夕若便觉口中微微发干,等到细细咀嚼,固然如秦夫人所言微有清香,但毕竟甜腻太过,难免暗生喧宾夺主之嫌。 她自幼于楚家锦衣玉食,世间珍馐可谓应有尽有,如今面对这一碟再是寻常不过的普通糕点,终究可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可一俟望见秦夫人满脸期盼,毕竟不忍拂其心意。当下一笑莞尔,点点头温言附和道:“不错,当真同您说的半点不差。” “这是自然!” 秦夫人好似甚为自豪,亦是一般的接连吃下两三块去。而后倏地话锋一转,徐徐又开口道:“今日那在屋里面说话的……便是你的意中人吧?” “您说什么?” 楚夕若失声惊呼,对她提及此事难免始料未及。两片脸颊滚烫发热,纵连耳根也在转瞬涨作通红。 “我只是不忍见他死于非命,这才……” 须臾,她终于堪堪抑住一颗躁动芳心,刻意把话说的云淡风轻。只是秦夫人显然对此并不买账,两眼微向上翻,直言大声道:“你何必骗我?白天那小子来找秦松篁时,我见你便在院子里远远的看着。直等到他俩一齐回转,才又急匆匆跑去别处。” “怎么,莫不是你同他正为着什么劳什子赌气,这才不肯认输服软么?” “我……” 楚夕若神色一黯,念及目下情形,不由骤然泄下气来。秦夫人看在眼里,竟忽变得怒不可遏,霍地一声站起身来,气势汹汹便要去找少卿算账。 “既是如此,那也定然是这小子负心薄幸,欺侮了我的好女儿!你便在此等着!看为娘的这就去把他给捉了来,好替你狠狠的出上一口恶气!” “您千万莫要动怒!我……唉!且先听我把事情说完!” 楚夕若花容失色,连忙三步两步抢先挡在门前。又怕秦夫人盛怒之下当真去对少卿不利,无奈只得将日前种种向其如实相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秦夫人默然谛听,待楚夕若话音一落,一张面孔却登时转嗔为喜。施施然重新坐定下来,面露戏谑道:“刚才你不是还一口咬定,说同他并无瓜半点葛。怎的这才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把心里话都同我给说出来了?” “那是因为……” 楚夕若满面娇羞,紧紧伴在她身边,却一连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秦夫人哂然一笑,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几拍,“你可莫要忘了,我也曾经同你一般的年岁。你的那些个小小心思瞒得了旁人,却独独逃不过我的眼睛。” “那依您看来,如今我……究竟该当怎样才好?” 楚夕若语出讷讷,绯红了两靥小声发问。可一言既出又似悔不当初,慌忙低起了头紧盯脚下,只恨不能当场寻个地缝容身。 秦夫人忍俊不禁,口中扑哧一乐,直似见到了天下最是滑稽之事。可她愈是如此,楚夕若便着实愈感局促慌乱。脸凝薄嗔,但又不敢当真发作,索性赌气般别过头去,眉宇间全都是一副腼腆羞赭。 “怎样才好?自然是从心所欲,率性而行。” 秦夫人嘴角一撇,不假思索便回答道。见少女一脸错愕,又转而蔑笑不绝,忿然大声道:“人活一世,长久者不过寥寥数十年光景。有些人则更加短暂如烟。倘若只因旁人一味自苦,那岂不着实大大可惜!” 楚夕若急道:“可凡属为人子女,怎可忤逆不孝,悖却人伦?我……我又如何忍心只为一己之私,舍却十余年来骨肉亲情,更教父母家门沦为外人口中谈资笑柄?” “你要好生记得,你应先是自己,然后再做旁人的骨肉亲人。” 秦夫人字字如刀,久久凝望楚夕若。许是恐她不明此话含意,遂继续温言说道。 “这世上的愚夫愚妇从来数不胜数,每日里只知胡讲些流言蜚语搅扰人心。有人不堪其扰,只得委曲求全。有人却将此视如草芥,但凡何事,无不尽皆出自本心。唯有我愿我肯,方有随后我行我为。情之所向,乘兴而往。恣意率性,畅快逍遥。” “其实这许多事情,归根结底也无外乎在两字而已……” 言至此处,她忽将话语一辍。缓缓抬动手指,在楚夕若额上轻轻一戳。 “思量。” “思量,思量……” 少女若有所思,将这二字喃喃复述数遍。秦夫人微微一笑,转而端起桌上满满一碗汤药,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待完事过后,这才又是一番意味深长。 “便如这里面的汤药,苦涩冲天,刺鼻至极。可我之所以心甘情愿把它给咽将下去,并非是为讨他秦松篁如何宽慰安心,而是我想要再尽力多活上些日子,好教他总能少些寂寞孤独。” 她语气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楚夕若身子微颤,只觉眼眶隐约发酸。还不等开口劝慰,秦夫人便先摆了摆手,示意其不必多言。 “我究竟还能再活多久,那也只有我自己最为清楚。或许等我今夜睡下后,从此便再无转醒之时。不过即便如此,我也并无悔恨。” “至少回想此生,我曾竭尽所能行我欲行之事,以至后来阴差阳错……便有了同秦松篁的如今这般日子。诸如此类早已胜过常人十世百世,我总归……已是觉心满意足的了。” 第六十三章 两难处 秦夫人性素果决,然在提及秦松篁时,眼中却从来爱意满满,全然一副你侬我侬。 楚夕若满心滋味良多,对于这番论调自己虽闻所未闻,可若仔细推敲,却又觉端的不无道理。 人生苦短,所谓快意而行,毕竟胜过处处束手束脚。但须不违本心公理,则行事大可百无禁忌。虽遭世人千夫所指,胸中依旧坦荡磊落。 心有所守,不失自在洒脱。如此一来,面前又何尝不是一方崭新天地,又何尝不是一世激荡峥嵘? “如这许多事情,并非一时半刻便能想的通透,可你总要仔细思量,唯有等到心中当真认定它时,才算将一切尘埃落定。” 见她兀自沉思不语,秦夫人不由淡然而笑。言讫又道时候业已不早,教她这便回去歇息。 楚夕若微微一怔,始从万千思绪中回过神来。匆匆起身,向秦夫人敛衽,待收拾好桌上药碗过后,这才一副怅惘若失,茫茫然往屋外走去。 “是了,下次你若再想哄骗人时,总该是要思虑的更加妥帖一些。” “您说什么?” 楚夕若转头望向这声音来处,心下不觉大为惊奇。反观秦夫人则目光如水,又说出一番令她瞠目结舌之话。 “秦松篁……他本是昭阳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孤儿。” “秦前辈是……” 楚夕若背心冷汗骤涌,难以置信般同秦夫人对望,影影绰绰间竟似能从她眼中看出万仞清光,端的令人不寒而栗。 “原来您早就把什么都知道了……” 楚夕若唇间嗫嚅,双手紧紧扣在药碗边沿,一时好生惭愧不已。另一边厢,秦夫人倒犹是坦然,只轻轻付之一叹,口中温言道:“我能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之所以不愿以真实身份示人,想必定有自己的一片苦衷。” “或许……或许是见我这老婆子神志不清,怕我出去乱讲一气也说不准呐!” “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 楚夕若心下大急,忙想出言辩解。却又因自觉理亏,只憋得粉脸通红似欲滴血,偏偏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这许多事情,你想说便说,若是当真不愿提起,我也自然不会多问。” “不过能教我今生多了你这样个女儿,看来苍天对我实则不薄。这很好,很好。” 秦夫人语重心长,说完便轻阖双目,好似再也了无牵挂。楚夕若远远见了,胸中一时五味杂陈。只是扪心自问,当前自己力所能及,恐怕也仅有在这几日里尽心竭力,时常前来陪伴左右。 她玉容如水,独自踏出门来。回忆自己刚进屋时,外面尚且月明星稀。然等到如今再行回转,却已是云朵悄生,盈盈半掩幽光。 而山中料峭,夜半尤甚。踱踱行走其间,往往不消片刻工夫,便会被清冽露华氤氲打湿衣衫,只觉阵阵寒意袭人。 她一手扯紧裙角,小心翼翼拾级而下。余光瞥见少卿房中灯火通明,两条人影兀自相对而坐,知这正是秦松篁在倾尽所能,助其早日恢复如初。 恍惚间,似有数许欣慰自她脸颊间匆匆闪过,糅杂身畔缕缕槐香,懵懵然只觉恍如隔世一般。 “爹,娘,是夕若不孝。但愿您二老身体康健,等到日后咱们一家人团聚时候……” 她木然坐在石凳之上,转而又回忆起适才秦夫人诸般肺腑之言,难免在潜移默化间重新想起家中父母双亲。 先前她虽在周昶口中得知,父亲业已悬赏重金欲将自己置于死地。可小人之言毕竟不足为信,楚人澈如今对自己究竟是何态度,恐怕也只有待重逢之时方能一窥究竟。 至于母亲…… 其实此刻自己心中最为难以割舍的,那便自然乃是方梦岚无疑。念及其独在千里之外家中,一来兀自为自己生死前途担惊受怕,二来更要承受来自父亲楚人澈处千钧重压,所受煎熬也势必极为深重。 她杏眼迷离,微微扬起素手,拭去颊间清冽露华。而秦夫人所言思量二字,登时再度涌上心头。 所谓思量,看似稀松平常,仿佛大可一言蔽之。可若等到静下心来追忆,这才蓦地惊觉原来除却这次之外,自己竟从无一事乃是发自本心。至于自幼时起所以刻苦习武,努力不辍,究其缘由也不过是因自己身份使然,故不愿辜负了父亲一片殷切之期。 此事如此,事事皆然。她神识微微有些恍惚,下意识以手拄头,便倚靠在近前石桌之上。五根葱根似的玉指不迭在额头揉搓,等到又过少顷工夫,终于自唇角吐出一声微弱叹息。 她抬头仰望夜幕青冥,忽见一帘琼光漫洒,绕树皎皎照映我心。 “是了,我想要的……究竟乃是什么?” 之后半月光景,秦松篁皆宵衣旰食,整日整夜与少卿伴在一处。而在他全力相助之下,少卿气色亦在逐渐好转。 楚夕若看在眼中,心下委实不胜欣喜。虽说彼此二人相见,仍不免各自尴尬无言,不过同少卿安危而论,如此也不过尽是些旁枝末节罢了。 若说期间最为令人忧心者,那也无疑是秦夫人身体每况愈下,时常彻夜咳的撕心裂肺。想必诚如其自己所言,离大限之时业已为时不远。 可等楚夕若忧心如焚,将此事告知秦松篁,他却因眼下少卿正在关键时刻,一时深陷两难。几经纠结挣扎,终于又执意等到四五日后,少卿境况渐趋稳定,这才草草打点行装,打算尽快前往江陵。 临行之前,他曾特意前去妻子房中探望,可偏巧赶上其刚刚睡下,到头来也只在门口远远驻足半晌。又向将家中一切全都拜托楚夕若打理,并将一枚小小火箭交至她手中。言道若有何事,只须将此物飞鸽传至江陵,到时自会有人从中接收。 “喂!你可知秦前辈到哪里去了?” 秦松篁走后约莫小半个时辰,楚夕若便在院中忙罗打扫。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人声,却是少卿皱着眉头,独自从屋中走了出来。 “前辈去往何处,莫非还须向我知会不成?” 楚夕若白眼一翻,一边惊诧于秦松篁竟然未将此行同少卿提起,一边又因嗔恼他出言不逊,说起话来自然全没好气。 少卿被晾在一旁,可谓自行讨个无趣。但他却不气馁,又在嘴里咽下一口唾沫。 “这外面只有你一人而已,他若不曾同你说起,莫非还会千里迢迢,跑去向旁人说起?” “不错,我自然知道前辈去了哪里。”楚夕若神色稍异,索性停下当前活计,抱起手来意味深长,“可我为什么偏要告诉给你?” “你!” 少卿胸中气往上涌,险些便要发作。可转念又觉即便同她大吵一架,自己也仍旧问不出秦松篁的去向。当下两肩一耸,直接大咧咧朝前走近数步。 “嘴巴长在你的身上,你自然可以不说。不过你若不肯告诉我秦前辈究竟去了哪里,我便一直跟在你的后面,直到你什么时候肯说了为止。” “呸!无赖!” 楚夕若低低一声咒骂,干脆不再理会于他。少卿则果然言而有信,始终同她彼此寸步不离。 初时,楚夕若只道少卿乃是一时兴起,时候一久便会自觉无趣。孰料他竟颇为锲而不舍,一连半晌过际,始终毫无偃旗息鼓之意。 “你这人真是天生的泼皮无赖!早知如此,我……我当初倒不如教你干脆死了来的痛快!” 楚夕若实耐不住他这般死缠烂打,不多时两片脸颊便已微微泛红,只恨不能即刻在其胸口刺上两剑泄愤。 “你若肯告诉我秦前辈的去处,我便自然不会再来烦你。” 许是已将少女胸中软肋拿捏得分毫不差,少卿闻言亦不着恼,只大言不惭继续跟在其人身后。而一切也果然与他设想相同,只见楚夕若先是面作嗔颜,愤然朝地上轻啐一口。可到最后终究自行泄下气来,十指微攥半握成拳,生生自唇角挤出两个字来。 “江陵。” “江陵?” 少卿心下大奇,不由将这二字重复一遍,“是了,先前我倒刚好也在那里住过。只是秦前辈好端端的,又要跑到江陵去做什么?” 楚夕若杏眼一翻,猛然又似忆起何事,遂回过头来,忿忿然大声道:“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当初不知是谁在江陵狼狈不堪,要不是旁人出手相救,只怕你那时便已小命难保!” “我又并没求着你来救我!” 少卿随口之言,险些将楚夕若气得背过气去。而后又坐在石凳之上,摇头晃脑自顾自道:“再说你武功稀松平常,明明便斗不过那姓何的。若不是慧能师叔和邢师叔及时赶到,恐怕连你自己也非得折在里面不可。” “好好好!看来倒是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若是再有下次,我……我……” 楚夕若又羞又气,口中一连道出数个我字。念及自己竟因眼前之人叛出家门,那也只觉恁地不值。 反观少卿则不以为意,眉飞色舞继续说道:“不过要论起来,这江陵倒也着实古怪的紧。单单只那几株冰玉红莲,便是在别处决计寻不到的稀罕物什。” “你也知道冰玉红莲?” 楚夕若脸上虽不乏愤怒,却仍不免对他将冰玉红莲四字脱口而出颇感诧异。少卿轻点点头,当下亦无隐瞒,便将彼时自己是如何同文鸢寻到那石室之中,又是如何将那恶熊杀死之事粗略道来。待到最后,更不忘对冰玉红莲无穷药效大为赞叹不已,只是唯独未曾察觉眼前少女早已勃然变了脸色,额上涔涔倒生冷汗。 “你是说那冰玉红莲早已被你给……” 楚夕若脸色惨白,只觉似有万千把无形利刃,此刻正直直戳在自己心口。如是亦不知过得多久,这才将身子勉强倚在那槐树之下,紧闭双眼痛苦至极道:“这次你可是闯下了天大的祸事啦!” “你说什么?什么祸事?” 少卿以手骚头,一时如坠云里雾中。却见楚夕若踉跄着跑进屋去,不多时重新回到原处,只在手上平白多出了枚小小火箭。 她面色铁青,脑中如有千念纠结。良久终于笃定决心,紧随一记刺耳尖啸,那火箭登时应声腾空,穿透四下莽莽长林,在天上绽开一团夺目光亮。 “你……你快走!” 等那花火消散,楚夕若又颤抖着嘴角,将少卿急忙忙往院外推搡。 少卿吃惊不浅,只觉莫名其妙,孰料楚夕若见他迟迟不肯离去,急切之下竟险些落下泪来。双手奋力连拉带拽,就连说起话来也都略微带了几许哭腔。 “你若还不肯走,那便再也来不及了!” 少卿心头一懔,反手一把抓在其人腕间,大声质问道:“你先来告诉我,这究竟是怎生一会事情?” “冰玉红莲……冰玉红莲乃是秦前辈为救秦夫人性命,暂且存放在江陵地界上的!” 楚夕若眼眶噙泪,终于再也忍无可忍。而还不等她把话说完,少卿已是手脚冰凉,背心嗖嗖直冒冷汗。蓦地忆起文歆年曾经言道,这冰玉红莲确是早年间一位剑侠刻意存留在此,如今看来此人也分明正是秦松篁无疑。 彼时听闻冰玉红莲原有所属,自己固然也曾心存顾虑。可转念终觉天地之大,若要遇逢苦主,那也端的遥遥无期。未曾想这世上之事偏偏无巧不成书,今日竟教双方以如此方式相见。 秦氏夫妇伉俪情深,一旦少时被秦松篁得知,原本妻子赖以活命之物竟遭旁人捷足先登,只怕尚不知会如何勃然大怒。何况旁人月余来废寝忘食,只为教自己转危为安,而自己却独独恩将仇报,无论于情于理,当真可说禽兽不如。 他正浑浑噩噩,却觉左肩遭人猛地一推,抬头所见赫然正是楚夕若忧形于色,恰与自己四目相接。 少卿周身大震,便在她拉扯下往前走出数步,不多时却又奋起气力将其挣开,神情慌乱大声叫道:“不行!我不能走!” “你只在这里磨磨蹭蹭,莫非是要等秦前辈回来,一剑取了你的小命么?” 楚夕若气极反笑,说罢便欲用强。少卿足下闪转腾挪,反倒教其双手连连落空。如此僵持片刻,楚夕若不由愈发悲从中来,身子直直伫在原地,两行清泪便从眸中潸然而下。 少卿又惊又急,遂将心事冲口而出。 “我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你……你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你不必担心,秦前辈是通晓事理的当世高人,料想必不会随意牵连无辜。到时我便向他好生分说,只道是你心中害怕,自行逃命去了。他听了纵然有气,我猜……” 楚夕若强颜欢笑,可口中声音却越来越小。少卿如何看不出她心下慌乱,一股莫名冲动霎时涌上心头,更使额上两条青筋暴凸开来。 “走!咱们一齐逃的越远越好!教那姓秦的再也找寻不到!” “不……不成!” 楚夕若一阵惊呼,反倒连连后退。俄顷堪堪抚平心绪,玉容惨淡压低声道:“秦前辈早对咱们的来历身世一清二楚,我怕他若实在遍寻不得,反而又去迁怒旁人。” “我……我问你!莫非你就当真不怕你的那些个师叔师伯们……又因此事遭遇不测么?” “我……” 少卿汗如雨下,懵懵然忆起从前在青城山上诸般往事,又如何忍心教众人平白再被自己所累? 至于恩师璇烛…… 自己虽当众扬言与他恩断义绝,然十余年来师徒父子,个中情分之深,莫非当真乃是三言两语所能轻易割舍? “是谁在外面大吵大闹,惹得人不得歇息?” 声起虚弱,老迈苍凉。楚夕若循声一望,见不远处房门无风自开,正是秦夫人从里面颤巍巍走了出来。 短短半月光景,秦夫人却被病痛折磨缠身,以至如今全然换作了另外一副模样。 但见她身形佝偻,弓起如虾。一张原本极为标致的面庞,仿佛自骤然间苍老了十岁不止。再辅以其口内一缕气若游丝,无不昭示业已濒临大限,俨然每在世上愈多活上一刻,皆属上苍莫大恩赐垂怜。 “外面风大,您……您还是赶紧回屋里歇息去吧!” 楚夕若强掩心中慌乱,暗自拭干脸上泪痕,两条玉臂微微伸展,如履薄冰般将其轻轻挽住。 “活了一大把年纪,如今倒轮到你来教训起我了!” 秦夫人听罢却颇为激动,奋力自她臂弯中挣脱开来。 她眯起眼睛,复将二人仔细打量良久,而后忽的戟指少卿,沙哑了嗓音寒声怒道:“莫非是这小子存心欺侮了你,你们这才吵了起来?” 面对秦夫人厉声诘问,楚夕若只顾拼命摇头否认。一来二去总算教秦夫人不疑有他,喜孜孜牵过其人双手,自掌心里来回摩挲轻抚。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你们总要和和睦睦,才好教我放心的下。” 少卿满心尴尬,一张俊脸兀自涨作通红。无意中同秦夫人目光相接,却被她愤然回瞪,不由暗暗直打冷战。 第六十四章 心魔种 “小子!这话我只同你说上一遍!” 秦夫人蔑然一笑,性命虽已似风中残烛,言语关头却依旧不失气势十足。 “今后你若是敢负心薄幸,做出了什么对不起我这女儿的事来,我便做鬼也绝不会放过了你!” “少卿不敢,少卿不敢……” 少卿脊背发凉,一时竟不敢同秦夫人对视。目中余光偷偷往楚夕若处旁窥,却看见她同样一脸苦涩,耳根更红的几欲滴出血来。 山风如练,吹落繁花。秦夫人身子猛地打个縠觫,立足未稳险些摔跌。万幸楚夕若眼疾手快,登时闪身在其腰际轻轻一托。 “我先扶您回屋躺下,其余的事情咱们之后再说不迟。” 她小心翼翼,搀扶秦夫人便向屋中走去。秦夫人咳嗽数声,终归未再扞拒,而此期间,少卿便一直默然伫在院中,直俟耳中再度传来房门合闭之声,楚夕若独自归转而来,这才如遭电击般重新惊醒。 他喉咙耸动,好似有话要说,最后竟又嘴角一瘪,如同遭人抽走了体内魂魄。 楚夕若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可直到如今自己也早已别无他法,便与少卿四目相对,一时俱从对方眼中看出良多惶恐无措。 她粉脸煞白,跌坐在石阶之上,假想少时秦松篁得知事情真相,从而大发雷霆之状,不由得通体一阵恶寒袭来。 浑浑噩噩间,她忽觉触手一物温暖湿腻。愕然望去,见少卿不知何时竟已来到身畔,而后双腿微曲,一般的从旁坐下,一只左手不偏不倚,正好轻轻半掩在自己手背之上。 “姓顾的!你……” 楚夕若低低一声惊呼,下意识欲要躲缩。可待发觉少卿面色惨白,一呼一吸更颇为急促,又不禁暗暗心生恻隐。五根皓玉似的手指微微蜷作一握,俄顷徐徐松开,只将两道目光慌张张移向别处。 “我……我好怕……” “你说什么?” 楚夕若吃惊不浅,难以置信般望向少卿,又感到他掌心一片汗水涔涔,至此方才蓦地发觉,原来这平日里看似意气风发之人,实则亦不过同自己年纪相仿,亦不过堪堪少年模样。 “待会等秦前辈回来后,咱们只管同他好好地说。若是他怒气难消,执意要打要杀,我……” 她唇间嗫嚅,原是想说不论结果如何,自己皆愿与他一同承受,可碍于女儿颜面,思来想去终又生生咽回肚中。 少卿心思过人,对此岂会不知?大为动容之余,反将楚夕若一只柔若无骨似的手掌愈发攥紧了几分。 “我并非贪生怕死,而是怕教旁人说成恩将仇报。还怕……还怕鲜于太师父的大仇,从此便没有人再去理会……” 他口中喃喃自语,言讫深吸口气,放眼院外联袂长林。虽说已至初秋,四下里却依旧是一副草木葳蕤,翠浪如织之貌。 云辉叆叇,明灭不定,偶有曦光凿穿林壑,筛落一地斑驳琼影。 忽的,近畔林中沙沙作响,似有脚步传来。二人心下猛地一颤,俱知这究竟意味什么。 “走吧,我们……去见秦前辈。” 楚夕若低声开口,即便明知此去吉凶难料,但也总归得去面对。当下缓缓抽出手来,迎着那异响独自走去。少卿先是一怔,眼望前方一条背影孤独伶仃,似有五味杂陈心间。 “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况我堂堂男儿七尺之躯,怎可胆小如鼠,却教他人挡在前头?” 一念至此,少卿总算振奋精神,几度健步如飞,转眼反倒将楚夕若径直甩在背后。 “楚姑娘,莫非是阿渚身子有恙,你们这才如此急切唤我?” 二人先后出门,举目便见秦松篁手执锵天归来。他心中记挂妻子安危,甫一站定便连声发问,待从楚夕若口中得知一切无恙,总算教胸中巨石堪堪落定。旋即却又满腹狐疑,将二人分别打量片刻,眼神之中更似暗藏些许不悦。 “秦前辈,我们之所以请您回来……是想同您说一说冰玉红莲之事。” 少卿此话既出,更教秦松篁如坠云里雾中。依稀记得二人旬月相处下来,自己似乎并不曾向其说起过冰玉红莲之事。不过转念也只道是楚夕若在闲谈中无意提及,而少卿刚好又对此物见地极深,故而急寻自己回转。 倘若果真如此,则于妻子病情而论自然大有裨益,他遂赶紧开口追问,就连眼中也都分明泛起丝丝焕然光泽。 可秦松篁愈是如此,少卿胸中便愈觉忐忑难安,先前种种豪情壮志如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到头来竟连看也不敢朝他多看一眼。 “秦前辈,是少卿……愧对您老人家救命之恩,无论您要打要杀,我也绝无半句怨言。” 须臾,少卿终于紧咬牙关,蓦地将心念一横,旋即不由分说,便向秦松篁跪倒下来。 秦松篁被这突如其来之举惊得微微一怔,伸出两条臂膀想要扶他起来,却被少卿身形一矮,遥相避了过去。 “楚姑娘,他这究竟是……” 秦松篁满心奇疑,既见少卿默不作声,当下便转而向楚夕若发问。楚夕若面露难色,一句话语明明便在口边,却又端的重愈千钧。一时间更从心下暗生纠结,不知自己将秦松篁唤回之举究竟是对是错,而倘若二人就如少卿彼时所言般远走高飞,又是否会远胜如今这般境地。 “江陵城外的冰玉红莲……早已被我给服下多日了!” 少卿这话不啻平地惊雷,顿教秦松篁身子猛地一颤,脚下连连退出数步。俄顷终于自懵然中回过神来,却依旧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楚夕若见他身形发晃,遂赶紧上前相扶。渠料却遭其一把推开,更使五脏六腑无不被搅得七荤八素,一张俏脸霎时转作惨白。 “你……你说什么?” “晚辈说,您先前安放在江陵城外的冰玉红莲……早已被我给服下多日了。” 少卿长跪不起,先是在口中重复一遍刚才所说,随后便把昔日之事对他如实道来。等到全都言讫,四下登时复归沉寂,惟闻三人呼吸之声此起彼落,仿佛一派滴水凝冰。 “难怪我当初为你诊脉之时……便曾发觉你体内隐隐藏有一股奇异气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秦松篁惨然大笑,其声凄厉绝伦,更似饱含万千痛苦煎熬,“其实我早该想到,除却冰玉红莲这等世间灵药,放眼天下又有何物还能……” “想我处处挚诚,甘愿舍却一切助你痊愈。独独只是想让阿渚好好地活将下去!” 他两眼通红,浑与平日判若两人。又转头恨恨望向少卿,愤然大叫道:“顾少侠,我来问你!莫非便连如此一桩事情……你也是不肯教我称心如意的么?” “秦前辈……” 少卿颊间发烧,一时更觉无地自容。良久终于鼓足勇气,艰难开口道:“千错万错,皆是晚辈一人之错。只是少卿身上尚有血海深仇未报,求前辈能再容给我些许时日,待我大仇得报过后定会重返此地,到时要杀要剐……全都听凭您来发落。” 他咚咚数声,便向秦松篁叩下头来。只是秦松篁如今心神大乱,却对此视若无睹,念及妻子性命难保,不知不觉已是两行老泪纵横。 片刻,秦松篁忽然直勾勾紧盯少卿,唇角肌肉分明一阵痉挛。 “冰玉红莲……你说冰玉红莲已被你事先服下,这究竟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少卿心中惴惴,正要据实作答,转眼顿觉劲风扑面,直刮得脸上肌肤隐隐作痛。等到那罡气四下散尽,秦松篁竟已欺抵身畔,右手五指便如道道铁钩,死死抓在自己小臂。 “大概……是两三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吧。” 少卿喉咙发干,强忍臂上痛楚说道。秦松篁听罢如蒙大赦,一张面孔竟因大喜而渐渐扭曲变形,仅有两眼兀自闪烁放光。 他满脸怪笑,喃喃自语道:“二三个月……还好只是二三个月,这很好!这很好!” “秦前辈!您这是……” 楚夕若大惊失色,已然自其话里话外隐隐察觉出几许不祥。反观秦松篁则目光慑慑直望少卿,又旁若无人般小声念叨开来:“冰玉红莲乃是当世灵物,即便遭人误服,药力也定不会如此轻易消散!” “待……待会儿……我便把你剖膛挖心,做成药引给阿渚服下。到时她定会病情大好,我和她……便能再做上十年二十年的神仙眷侣啦!” “秦前辈!” 他口中声音虽不甚高,可在楚夕若听来却端的心惊肉跳。粉拳紧攥失声惊呼,只盼其能回心转意。奈何此刻秦松篁心魔深种,如何再听得进旁人只言片语?出手如风,发难奇疾,一指叩在少卿胸前膻中气海,旋即猿臂长伸,将其平平抓在手上,不由分说便向院中发足疾行。 “前辈!请您先听夕若一言!” 事已至此,楚夕若也早已再顾不得什么辈分尊卑,脚下疾若驰鹜,径直挡在秦松篁去路,“冰玉红莲固然玄妙无穷,但既已被人服下数月,如何还能再从体内抽离出来?” “你不懂!冰玉红莲与别物截然不同,截然不同……” 少女此话虽恁地不假,可秦松篁此刻心心念念唯有尽快治愈妻子,纵然这希望再是渺茫,也绝不会就此放弃。而楚夕若这番苦苦规劝,在其听来也不过是为教自己放过手中之人而已。 可如今在他看来,倘若妻子与少卿之间只能独活一个,那么能够活下命的也自然该是妻子无疑。凡此种种萦绕心头,秦松篁登时无所迟疑,身形一晃纵掠倏忽,化作一团森然灰影,自楚夕若身边一闪而过。 “秦前辈!请恕夕若先行得罪了!” 诸般苦劝无果,终于教少女认清现实。与其一味声泪俱下,倒不如先下手为强,纵然自己武功同秦松篁天差地远,但若不竭尽所能全力一试,又有谁能担保日后不会追悔莫及? 她心念一横,脸上端的别是一番笃定决绝。脚下腾挪骤起如电,十指连动箕张翼舒,但闻四下里嗤嗤之声不绝于耳,凡所到处草木披靡,如遭雨打风吹。 她素知秦松篁武功卓绝,寻常手段势必难以奏效,是以出手关头可谓全无保留。可饶是如此,秦松篁双腿却连停也不停,只振开衣袖顺势一拂,那无数指力撞在上面便如泥牛入海,眨眼尽数消弭无形。 楚夕若心下既惊且骇,知这已是秦松篁在刻意手下容情。可若教她就此将少卿生死置于不顾,无论如何终归绝无可能。便又咬破舌尖,强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继续徒然做着无用之功。 另一边厢,秦松篁耳畔风声呼啸,时候渐久难免不胜其烦。口中高呼一声“滚开!”,汤汤一掌直奔楚夕若面门。 楚夕若如蒙灭顶之灾,霎时间似有一股万钧巨力汹汹侵体,顿教其化身风中浮絮,直直向后飞出甚远。等到“砰”的一声重重摔跌在地,喉咙处更觉腥甜大起,险些就此呕出血来。 她秀眉紧蹙,虽说甫遭重创,却偏不肯知难而退。强行理顺胸中气息,足尖点地一跃丈许,反是逆着周遭朔朔罡风抢攻而上。而其眉目决绝,一副坚毅如铁,俨然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楚姑娘!” 秦松篁忍无可忍,话音甫歇遂变掌为爪,裹挟阴风破空疾探。只一瞬间,便不偏不倚正抓在她咽喉之上。一条小臂骨节格格宛如爆豆,直接将少女高高提在半空。 “楚大哥于我恩同再造,我自不想以怨报德,伤及姑娘性命!” 他言辞冷酷,一席话余音尚在,但见其腰畔锵天乌光暴涨,呼啸出鞘。挟万夫不挡之力直插在门前白地之间,似因个中余势未尽,便兀自摇曳不止,振起嗡嗡轻鸣。 “可我也把丑话说在头前,若有谁再敢踏过此剑半步,那便休怪我不念往日恩情!” 楚夕若面色紫青,几乎被他捏得背过气去,无奈甚是艰难的点了点头。秦松篁见状,也未太过为难了她,指端微微撤劲,便将其打横扔至数丈开外。 随后,他又目蕴柔光望向妻子卧房,在口中喃喃念叨开来。 “今日是九月初三,九月初三……” “还有两天的工夫,咱们夫妻二人来到此地便刚刚好三十年啦!我便教这小子再多活上两日,等到两天过后……再用他的心肺来为你医病。” 他嘴里哆哆嗦嗦,脸色也阴晴不定。转而念及妻子安危,终于再无片刻迁延。便将少卿挟在手上,火急火燎就此踏进门去。 楚夕若一边咳嗽,一边踉跄着从地上爬起,原本白皙如雪的脖颈之上,赫然可见五枚醒目指印。 她心急如焚,涔涔汗如雨下。万幸听秦松篁适才言外之意,似乎要教少卿再多活上两日,等到两日过后方才痛下杀手。可只这区区两日工夫,自己又究竟该做些什么,才能使秦松篁从此回心转意? 风起飒飒,拂面纷纷。少女眼前一阵眩晕,不禁下意识的想要稳住身形。渠料无意中右手掌心自锵天剑刃之上轻轻划过,顿时便被这从前广漱至宝割破肌肤,自伤口处汩汩流出血来。 楚夕若手上吃痛,却也同样为之惊醒,银牙轻咬,暗自寻思道:“秦前辈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只因挂念秦夫人安危这才一念成魔。” “刚刚是我执意要将秦前辈唤回,而那姓顾的……那姓顾的之所以留了下来,也正是因为不肯舍了我独去逃命。事情到了如今,我总要想方设法救他,绝不能眼睁睁见他没了性命!” 第六十五章 伉俪情 她娇躯微晃,其实心中早已有了思量。手间血汗糅杂一处,便扶在锵天犹如墨染似的剑柄之上。 等到渐渐稳住身形,遂不顾适才秦松篁一番危言恫吓,踉跄着便往里面走去。 重新回到院中,楚夕若不由长舒出一口气来,回忆脚下这寥寥数丈光景,其间却恍若相隔着千山万水,百丈崇崖,教人筋疲力尽,只觉心力交瘁。 她举目四望,见槐花满枝,纷纷雪落,却已无心伤春悲秋。本想径直前去再劝秦松篁,可双手才一触及房门,却又登时如遭电击般缩回,两条秀眉亦随之微微紧蹙。 “秦前辈早已有言在先,倘若发觉我突然闯进门来,只怕反倒有害无益。” “如今我唯有教他自行转醒,认清事情已然无从更改,或许才能保全那姓顾的一条性命。” 话虽好说,事却难做,楚夕若所想固然有理,可秦松篁同妻子感情甚笃,若要他自行回心转意,那也真比登天还难。 她生性不似少卿般机变百出,但却独独胜在坚韧。几度深思熟虑,当即移步退到台阶之下,轻咬朱唇,深吸口气,而后郑而重之的理顺衣襟,就此朝那房门方向跪倒下来。 世人皆说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原以为秦松篁见到自己此番挚诚,定会在心中有所触动。孰料这一跪直到翌日晌午,事情却依旧全无半分转机。期间秦松篁虽从屋内来回进出数次,可除却首度甚感惊讶,眉宇间颇多玩味之外,便再未对此多做半分理会。 楚夕若嘴唇煞白,额上密布一层细密冷汗,至今早已渐觉不支。曦光如织,绚烂斑斓,跃然射落在她两片惨淡脸颊之上,一时更显亦真亦幻。 她身形飘摇,恍若浮絮。徐徐山风过际,不由微微打起摆来,复而念及两日之期今已过半,一时端的悲从中来。身心俱疲之际竟不由得萌生出一桩无由妄念,觉与其这般平白受辱,倒不如干脆一死了之,总也是个利落痛快。 便在其浑浑噩噩,脑中一派胡思乱想之际,忽听见未远处阵阵窸窣入耳,在这静谧时分可谓格外清晰。 少女神色稍异,强忍疲惫侧过头去,但见约莫丈许之外,一只黄雀正扑朔欲飞。只是不知为何每每奋力腾越数尺,便会骤然急往下坠,一连数次已是摔得遍体鳞伤。 楚夕若满脸惊诧,待又仔细观察片刻,这才恍然如梦初醒。 原来在那黄雀右翅下方,赫然正插着一根细小荆条,许是创伤未久,数点鲜血犹自伤口处渗出,将偌大一片羽翼染作暗红。 楚夕若微微动容,眼看这小小黄雀始终未曾气馁服输,更不禁在心中好生钦佩不已。两相比较之下,自己竟险些因一念之差自戕,那也委实荒唐至极。 便在此时,那黄雀也已觉察有人正默默注视自己,遂蹦蹦跳跳来到少女面前,口中叽叽喳喳,打开双翼连连作势扑腾。 “你……你是要我来帮你?” 那黄雀听罢,聒噪愈甚,更三下两下跳到她手背之上,两只漆黑眼眸满是希冀。 楚夕若吃惊不已,便同那黄雀四目相对,俄顷颤巍巍将其托在掌心,另一只手如履薄冰般拨开羽毛。葱根似的玉指轻轻探下,就此把那荆条自其翅膀间缓缓拔出。 那黄雀双目轻阖,自始至终凭她动作。等那荆条一被取出,登时焕发精神,振翮高飞而起,轻啼连绵不绝。临行前犹不忘在少女身畔绕飞数周,半晌才悠游辗转,消失在一片旖旎山色之间。 “你只道是我救了你的性命,可实则……却是你救了我的性命。” 楚夕若面色哂然,朝那黄雀远去方向凝望许久。恍惚之间 终于教心中转作一派澄明。 眼下秦松篁状若疯癫,或许明日一早仍会一意孤行,将少卿剖膛挖心制成所谓药引。可如今既还时候未到,一切便都尚有转机。无论如何,自己都应竭尽万分努力,至于最终结果如何,那也唯有等到试过方才知晓。 至此,一丝信念遂在其心中重燃。她小心翼翼,将两条业已麻木的小腿略微屈伸,口中喃喃自语道。 “鸟儿鸟儿,这可真多谢你啦!” 如此又到黄昏,凡人力终有尽处,楚夕若心智虽坚,时至现下终于再难支撑。面如金纸,簌簌打颤,一袭月白色轻衫已被汗水与山露打湿,隐隐露出下面如雪粉肌。 山风料峭,寒意陡生。她脑子昏昏发胀,四肢百骸无不酸痛难当。本想稍作动弹扫除疲倦,孰料却一下栽倒,眼看便要在地上磕的头破血流。 “小心!” 房门洞开,清影倏倏。秦松篁衣袂飘然,纵身而出,来去之快实与鬼魅无异。当下不由分说,将她稳稳搀扶起身,左手在其背心之上轻轻拂过,顿使少女如沐春风,实是说不出的泰然舒畅。 “孩子,你又何必非要如此?” 秦松篁面露恻隐,终不愿见她似这般自苦。楚夕若听罢,只是涩然苦笑,两片嘴唇因整日滴水未进而变得皲裂发干,沙哑了嗓音低声哀求道:“秦前辈,请您看在他不知者不罪,姑且饶其一条性命。” “不行!” 未曾想秦松篁竟是勃然大怒,愤而大叫道:“难不成你要我眼睁睁看着阿渚没了性命,自己却只在一旁什么也不做么?” “可是您即便把他杀上千次万次,莫非就真能对尊夫人的境况有半点益处了么?” “我……” 楚夕若一记当头棒喝,总算教秦松篁自癫狂中依稀回过几分神识。可只区区一瞬过后,他便再度怒目圆睁,一双黯淡老眼血丝纵横,如有爝火从中跃然跳动。 “你给我好生记得了,若是有谁敢教阿渚去死,我便定然先教她先活不成!” “可……” 楚夕若闻言急欲辩解,可抬头撞见秦松篁两道冷峻目光,又不禁悚然遍体生寒。 “楚姑娘,我并非不知君子不该夺人所爱的道理。” 须臾,秦松篁终于长长一声嗟叹,语气也已较适才和缓许多:“可阿渚却与旁人不同。我……我虽知此举多半徒劳无功,可若不亲自试上一试,却又如何能够死心?” “可叹秦某垂垂老矣,唯独想请姑娘成全。求求你……便教我姑且做上一次小人吧!” “我……” 楚夕若神情恍惚,眼见他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心中同样痛如刀割。倘若能以自己一条性命,换来此事皆大欢喜,想必也定会义无反顾。 奈何天不遂人愿,偏偏乃是少卿误服下了冰玉红莲,偏偏秦夫人便要因此命归黄泉,实不由得令人慨叹命数无常,天意从来难测。 “前辈不愿放弃夫人,我亦不愿放弃于他。既然如此,夕若愿在此待到明日,即便当真不能救人性命,至少……也能提早为他收尸。” “你这孩子!” 秦松篁神情微妙,实未料到她心志竟会笃定至斯。眼见其一语甫歇,当即重新跪倒,一时竟颇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他才怅然若失,讪讪开口道。 “明天一早,我会以内力震碎顾少侠体内大小经脉,从始至终只需片刻工夫。想必……总不会教他受太多苦楚。” “一切……全都在于前辈一念之间。” 而今楚夕若再次跪倒,顿觉一副膝盖如有万针攒刺,每一刻皆是莫大煎熬。可若教她因此知难而退,那也绝无半分可能。便将十指嵌入掌心,惨白了嘴唇不再多言。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秦松篁将这种种看在眼里,心中难免暗生恻隐。本已伸出手来相扶,可转而念及妻子犹然命悬一线,到头来也只得狠下副心肠。抛下一句:“你要待多久那都随你。”随后怫然甩袖,迈步重回房中。 墨色悄生,风卷尘氛,吹皱一涧粼粼月光。楚夕若神志愈发恍惚,体力早已透支良多。想到离明日之期业已为时不远,不由更加忧心忡忡,眼眸一酸,险些簌簌落下泪来。 “姓顾的,若是明日你依旧死了,那也合该是你今生福浅命薄,我……” 她玉容惨淡,望向梢头冰轮如水,连日来诸般境遇便如走马灯般自眼前一一闪过。转而又将思绪从少卿处,倏倏移回到自己本人身上。 想自己素来行事,自觉无愧公理人心,可阴差阳错间却同骨肉亲人反目成仇,成了世人口中不孝不义的无耻之徒。而及至眼下,更是连少卿的一条性命也都难以保全。 圣人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是如此,却又为何厚此失彼,唯独这般薄之于我? “好女儿,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声音老迈无力,好似行将就木,正是秦夫人步履蹒跚,不知何时已缓缓出得屋来。 楚夕若眼眸含泪,原想将满腹愁绪向她倾诉,可远远望见秦夫人一脸憔悴病容,又如何忍心为她平添烦恼? “怎么,莫非是那小子一不小心,给遇到什么难处了么? 秦夫人慧眼如炬,一语将她心事道破。楚夕若粉脸煞白,正要矢口否认,却被秦夫人猛然抓住手腕,眼光凌厉譬若尖刀。 “你只需告诉我是与不是,其余的全都不必多讲。” “我……” 楚夕若一时语塞,只得轻点点头,红着脸将原委一五一十道来。等到好不容易说完,终于再难压抑满腔苦涩辛酸,忍不住当场哭出声来。 “区区一点小事便只知道哭哭啼啼,那又能有什么用处!” 秦夫人声色俱厉,竟似一扫颊间病色,自纷纷韶华中重新拾得几分曾经的果断决绝。楚夕若如遭电击,不由自主止住抽泣,便在她身边噤若寒蝉。 “你去那边取一瓢水来给我。” 二人沉默良久,秦夫人总算冷言冷语,率先打破沉寂。楚夕若如坠云里雾中,却也唯有依言照办,只是她久跪之下早已气力衰竭,甫一起身便立足未稳,直接摔跌在地。 秦夫人从旁瞥见,遂双眉一轩,冷漠呵斥道:“起来!” “是……” 楚夕若深吸口气,饶是双膝处痛不可当,仍旧蹒跚了脚步向前挪动。这原本并不甚远的一段距离,竟被她足足走了小半盏茶的工夫。 等到将那满满一瓢冰冷刺骨,兀自散发料峭的清水双手递给秦夫人后。她反而半晌毫无动作,只黯然看着水中自己一张憔悴倒影怔怔出神。须臾来到石凳处坐定,两眼微微阖闭起来。 “你去把秦松篁唤出来,就说……是我有话要同他说。” 楚夕若低声应诺,就此拾级而上。几经叩动房门,里面终于传来秦松篁老迈沉重之声。 “楚姑娘,先前我已同你好话说尽,眼下……咱们总是不见面的为好。” “前辈容禀!” 楚夕若声音虚弱,却又火急火燎,唯恐业一切已不及:“并非是夕若有意叨扰,而是尊夫人有话想要与您说起。” “你说阿渚也在外面?” 对此,秦松篁倒颇觉意外。将信将疑向她发问,待得到其肯定答复过后,忙急匆匆从屋里出来,颇为关切道:“外面山气寒冷,你还是赶快回……” 他话音未落,一抹亮色忽在眼前乍现开来。等秦松篁再回过神来,两片脸颊之间早已寒意彻骨,沥沥水帘自鬓角下颌流淌下坠,不免甚为狼狈。 “阿渚!你这是怎么了?” 面对妻子这番劈头盖脸,秦松篁竟毫不着恼,口中反倒关切居多。说罢不顾满身狼藉,心心念念便要将妻子送回屋去。 秦夫人何等心性,岂会轻易善罢甘休?劈手便将他右臂打向一边,寒声质问道:“你且告诉我,这究竟是怎生一会事情?” 秦松篁道:“你先回去歇息,有什么事情咱们明日一早再说不迟。” “少废话!你若不立刻与我说个明白,我便即刻先把你给杀了!” “我……” 秦松篁本想借三言两语,将此事搪塞过去,可抬头猛一望见妻子那因病痛折磨,早已形同枯槁似的面庞,却又哪里忍心再行蒙骗于她?经年愁绪化作一腔老泪,竟在当场失声痛哭。 “我只想教你好好地活下去……我单是想教你好好地活下去呐……” 眼看丈夫老泪纵横,饶是秦夫人平素冷酷过人,到头来仍不禁微微变了脸色。左手死死抵住旁边石桌,一条身子努力前向弓探,似因用劲过猛,使本就苍白如纸的脸庞更显惨淡异常。 楚夕若忧形于色,赶紧前去照料,却被秦夫人一记凌厉目光阻止,再不敢轻越雷池半步。 “这些年来你心中的苦楚……我自然全都知道……” 她张开臂弯,将丈夫揽入怀中。竟一反常态似的忍俊不禁,抬手拭去秦松篁颊间未干泪痕。 “明明一大把的年纪了,怎的逢起事来还是这般矫情?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果真给你一剑刺个对穿,总也省得像现下这般啰哩啰嗦。” “你说什么?” 秦松篁先是微惊,后又大喜,嘴里喃喃自语道:“若当真能死在你的手里,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老东西!从前怎的不见你这般不要脸皮?” 秦夫人笑骂一句,脸上竟依稀泛起一丝少女般的浅浅红晕。又同丈夫十指轻扣,仿佛三十年来浮沉韶华,正在彼此心尖涨落迭涌。 她面色恬静,便在丈夫耳畔温言细语,“秦郎,去把里面的那个小娃娃给放了吧!” 秦松篁先是一怔,分明有些犯难,犹豫着幽幽应道:“只是你现下的病况……” “你我在这无人问津的所在,到如今已然做了整整三十年的夫妻。咱们……总归是该知足的了。” 秦夫人语气殊为平静,又话锋一转,柔声发问。 “还是说……你想学当初的昭阳一般,非要教天下事全都遂了自己心意才算罢休?” 秦夫人此话,不啻电击一般。秦松篁周身大震,唇角肌肉一阵痉挛,遥遥追忆从前光阴岁月,一时不禁深陷迷离怅惘。 回想彼时,不正是因妻子身为江湖杀手,故被自己恩师昭阳所不容。自己不堪任人摆布,这才终于下定决心,同她就此叛上青城。 凡此种种皆已成为过往,可如今风水轮换,莫非自己便真能狠心无情,教这世上从此再添一对阴阳永隔的登对璧人? 第六十六章 浮沉事 见丈夫深陷沉思,秦夫人遂向一旁少女使个眼色。楚夕若即刻会意,顾不得感激涕零,如蒙大赦般便往屋内跑去。 秦松篁面色苍白,远远看在眼中。可直至她身影倏地消失不见,自始至终也未再当真出手阻拦。 “姓顾的!你……” 楚夕若满心急切,甫一踏进门中,便见少卿正紧闭双眼,昏迷半倚在堂屋里一张木凳之上。 他的面色红润,呼吸平实,倒似不过乃是兀自小寐片刻,而非已在鬼门关前结结实实走过一遭。 少女心中又惊又喜,三两步来到跟前,将其从凳上搬到地下。自己则同样盘膝坐定,双掌平平抵在少卿背心。两股沛然内息便以手臂为媒,源源不断涌入其周身大小经脉之内。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俄顷少卿终于悠悠转醒。缓缓回过头来一望,却见楚夕若粉脸煞白,俨然大病初愈一般。忙在她将要软倒前探出双手,把少女稳稳呈托抱住。 “你……” 他低头看向怀里之人,发现其满脸憔悴疲惫,原本朱红水润的双唇赫然皲裂发干。一时之间,竟在胸中生出一股无由意气,觉今后便教自己粉身碎骨,也绝不会再让她受得哪怕半点委屈。 “你先随我出去,咱们……总要去谢过二位前辈的不杀之恩。” 楚夕若气若游丝,依旧对外面二人恩情念念不忘,言讫便挣扎着欲要起身。少卿眼眸酸涩,强忍着未哭出声,右手自她一头如瀑青丝间穿梭轻抚,俯下身来柔声细语。 “你莫要乱动,我便扶你起来。” 楚夕若额上冷汗微沁,本就手脚发麻,难以独自动弹。遂玉容惨淡微微颔首,顺势将头轻轻侧向一边。少卿又哭又笑,复在暗中提一口气,左手紧抓一旁木凳,右臂则始终将她牢牢护在怀中。随双腿蓦地一直,时隔两日,终于重新站起身来。 “走吧。” 二人便如这般彼此扶携,蹒跚着迈出房门。见他俩虽颇为狼狈,但终归性命无碍,秦夫人不由会心一笑。眼角流光,不知不觉已将丈夫一只右手轻轻握在掌心。 “你看他们现下这般模样,可真像极了当初,咱俩刚刚逃出广漱宫时的光景。” 秦松篁听后心痛如绞,只是扑簌簌的泪往上涌。秦夫人又是一笑,在他手上轻轻一拍,口中压低声道:“我待得有些倦啦!秦松篁,你……你送我回屋里去吧!” 秦松篁微一怔神,忙不迭点头称是。秦夫人眉宇间含情写意,仿佛将此生温婉凝集今朝。十指相扣,在丈夫相助下徐徐起身,只才堪堪挪动数寸,脚下却又骤然一软,眼看着便要倒下。 秦松篁被吓得汗毛倒竖,所幸他武功已臻化境,忙矮身摊开双掌,抢先一步扶在妻子腰际。 楚夕若在一旁忧形于色,惶惶然望向秦松篁,只盼他说妻子不过乃是偶染风寒,但须假以时日,便可再度恢复如初。 “烦请二位……帮我将拙荆送回。” 秦松篁面露痛苦,嘴里一席呢喃。二人面面相觑,如何听不出这话中的弦外之音?默默然助他把秦夫人送回屋内,完事后又久久驻足不愿离去。 烛火跃然,驱散昏黑。秦夫人平卧榻上,一张面庞宛若金纸,口鼻间只剩一丝气息时隐时现。秦松篁满眼爱怜,始终攥紧着妻子手腕,一身内息亦澎湃流转,源源不断往其体内涌入。 许是此举果然奏效,秦夫人微微数声呻吟,更徐徐睁开双眼。秦松篁大喜过望,赶紧加倍运劲,只盼教她能再稍微好过一些。 “你不必白费气力,早一忽死晚一忽死的,那又能有多少区别?” 反观秦夫人倒始终甚是淡泊,发觉丈夫一味催促内力助自己延命,遂不动声色,自其指缝间抽出手来。 “你我原是两个早便应死之人,天可怜见,教咱们在此多做了三十年的夫妻。” “秦松篁,莫非你依旧人心不足,想要再奢望些有的没的么?” “你只管安心歇息,凭我内力总能再支撑十天半月……”秦松篁一时语塞,却还是不肯死心,便低头吻在她左手手背之上,“等到那时咱二人便……” “依我看……还是算了吧!” 秦夫人笑靥微露,轻轻抚过丈夫脸颊,“我这些日子来糊里糊涂,到现如今……恐怕算是最清醒的时候啦!” “你这位广漱宫的秦松篁,璇烛公子,还有……紫妹妹……我总要把你们清清楚楚的全都记在心里。免得日后咱们在九泉相见,我反倒再也认不出你们来了。” 一语至此,秦夫人竟不知是自何处平白生出股莫大气力,霍地半欠起身,直勾勾朝丈夫紧盯。 “我要你发誓,不可再因我损费哪怕半分内力!” “否则……否则……” 秦松篁心头一懔,如有一刻怔怔失神。眼望这三十年来教自己魂牵梦萦之人,更使曾经鲜衣怒马少年时光,兀自砰砰回荡胸膛。 他满腔思绪万千,尚深深沉溺在从前华胥境中,秦夫人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咳声却陡然将其拉回现实。许是唯恐妻子情急伤身,忙在嘴里不迭称是。 秦夫人听在耳中,颊间肌肉终于微微舒展开来。如释重负般长舒口气,面色恬淡,澄澈一如静澜。 “秦夫人?” 楚夕若脸色剧变,颤抖着开了哭腔。而秦夫人却似充耳不闻,只在丈夫怀中一动未动。 良久,但见秦松篁一言不发,如捧至宝般扶妻子遗体重新躺定。又坐在一旁,忍不住独自黯然流泪。 “二位……” 须臾,他终于再度喃喃张了嘴唇,个中疲惫倦怠,好似眨眼间平白苍老了十岁不止。 “请二位暂且出去,我想……我想同阿渚独自待上一会儿。” “我们……” 楚夕若目中噙泪,本欲劝秦松篁节哀顺变,又偏偏半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得深深行过一礼,遂在少卿陪伴下出得屋去,但余秦松篁孑然一身,在此独自悼念亡妻。 日月轮转,不觉又是数天。 “秦前辈,我和他……想来给尊夫人磕上个头。” 纸蝶纷飞,飘摇黄泉碧落,却曾看尽万里关山。耳闻背后楚夕若低声恳求,秦松篁只是缄口不言,不知心中在想何事。 少卿察言观色,见状暗中一扯楚夕若衣袖,而后先行拜倒下来。少女先是一怔,忙一般的屈膝而跪。二人郑而重之,接连朝薪丛中秦夫人遗体叩首三次,方才默默然重新站起身来。 “阿渚,我记得……你似乎是同扶风前辈长在辽国的吧!” 秦松篁轻声低语,宛若妻子其实并未死去,不过仅是在此小寐片刻而已。 “依着你们那里的规矩,人死后总要停灵三日,之后才好入土为安。如今三日之期已到,我便来送一送你,好教你尽早前去转世投胎。” 他下颌处一缕胡须随风抖动,待见到妻子眉目安详,眼角依稀含笑,终于颇为激动的连连点头。喉咙微耸,颤声续道:“若是你心中还有思念未了,也可暂且多等上我些工夫。” “等到彼时……咱们便还是一齐过活。” 少卿神色稍异,尚不及回过神来,秦松篁却已右腕倏动,锵天之上寒气暴涌,化作一条迷离弧弯。 那利剑纵横穿梭,骤如电闪。转眼不偏不倚,直落在那薪丛当中。两者甫一相撞,登时火光大奢,滔滔炙息裹挟烈焰扶摇直上,腾起一片烟炎涨天。 此情此景既在眼前,顿教顾楚二人无不大惊。知锵天之利固然当世无两,可之所以竟能触木即燃,也正是仰仗于秦松篁一身卓绝内力。 如此惊人手段,遍观天下恐怕也只有璇烛和楚人澈等寥寥数人可及。秦松篁武功之高,那也端的令人叹为观止。 秦松篁两眼怔怔,木然注视妻子于熊熊炽热间渐失轮廓,自己两片脸颊则在周遭火舌映衬下闪烁起些许辉光。三人便如这般伫立良久,直至眼前薪丛终于化作一团冲天赤焰,在院中接连噼啪作响。 等到漫天火光徐徐渐熄,秦松篁遂迈步上前,在兀自燃烧未尽的柴火里双手捧出一把骨灰,小心翼翼将其盛放在预先备好的坛瓮当中。转而又将此物抱在胸前,失魂落魄般独往院内而去。 “顾少侠,你对令师璇烛教主……究竟乃是作何以观?” 秦松篁走在前头,俄顷来到院中。便在那石凳上坐定,朝跟在自己身后的二人发问。 而听到有人提及璇烛其名,少卿脸上不禁微微动容,须臾才似下定莫大决心,低声应答道:“他先前确曾教我良多,可如今我二人早已恩断义绝,彼此……再无瓜葛。” “喔?这又是为何?” 秦松篁好似颇为惊诧,忍不住再度发问。少卿迟疑片刻,思来想去便将日前青城山上诸般变故向其粗略叙述。秦松篁听罢过后,除却感慨鲜于承天英雄迟暮,竟然横死于匹夫之手,略作沉吟后只道璇烛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所以如此行事,想必其中定然另有苦衷。 只是这番论调,少卿早已在旁人口中听过千遍万遍,如今又自秦松篁处老生常谈,心下里依旧不屑一顾。秦松篁目光如炬,倒也不以为忤,而是将思绪放归长远,回到从前少年岁月。 “少侠可知令师璇烛教主……其实同我夫妻二人交情莫逆。” 他淡淡一笑,双手在怀中那坛瓮上摩挲轻抚,宛若妻子其实并未离开自己身边半步。 “彼时我和阿渚一路奔波,逃至青城山下。正是璇烛公子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独自一人前来接应。后又同拙荆力克家师,意气风发,纵横驰骋,当真是何等样的英雄气概。” 少卿神情古怪,心境可谓微妙至极。秦松篁见他不肯吭声,便面色平静,喃喃继续道:“我和阿渚服膺令师为人,又蒙他数次救于危难。纵然当初青城广漱势同水火,相互倾轧诋毁之辞铺天盖地,我却从来坚信,他乃是普天之下难能可贵的正人君子。” “后来,他又明知我夫妻二人借假死脱身而不说破,反倒想方设法掩饰周全,煞费苦心在青城北麓立碑设冢,好教世人皆以为秦松篁已死,从此同外界纷扰再无牵连。秦松篁念兹在兹,不敢于令师深情厚谊稍有遗忘。便连紫姑娘也曾说起,璇烛公子为人挚诚,大有古风。平生得友如此,当真了无遗憾。” “紫姑娘……是了,也不知她现下境况如何。” “您说先生刻意在青城北麓立碑设冢,立碑设冢……莫非那无字碑……便正是由此用而来?” 少卿如遭电击,蓦地忆起青城北麓那块无字墓碑,自己所以能有今日处境,归根结底也全都由它而起。 彼时自己虽觉那碑主人身份必不寻常,但也终已死去多时。又何曾料到有朝一日竟能得见其人,更是被他一力搭救性命?看来天下之事,也从来无巧不成书,非何人所能臆断猜测。 他兀自感慨万千,另一边厢,楚夕若却忽秀眉浅蹙,犹豫着小声道:“敢问秦前辈,您口中所说的这位紫前辈……又究竟乃是何方高人?” “你是怕此人武功卓绝,若一旦与青城山联起手来,则定会对楚家大大不利?” 秦松篁语出平淡,却字字正中楚夕若下怀。如今心事既遭人说破,一时间不禁羞得满面通红。可秦松篁随后一席话语,反倒令她心中惊讶尘嚣渐起,直将一双妙目瞪作老大。 “楚姑娘放心,此人虽同我等交情匪浅……却是这里面唯一一个不会半点武功之人。” 秦松篁涩然而笑,与其说是在与楚夕若解释,倒不如说是在回忆自己一生过往,“紫姑娘原非中原人氏,却生来天资聪颖,大异常人。凡属各类经卷书籍,从来过目能诵,与我这等肚中无墨的凡夫俗子相比,反倒是和你家先生更加投缘许多。” “我在先生身边十几年的光景,却是从未听他提及此人。” 少卿若有所思,不知不觉已改口将璇烛重新唤作先生。秦松篁面色哂然,说起曾经老友,心下难免颇多感慨。 “许是年月渐久,如今他早已将这许多事情给淡忘了吧!” “不过我记得,令师曾送给过紫姑娘一枚簪花,后来便由她一直带在身上。” “簪花?” 楚夕若心下微惊,不由想起早前二人在江夏时一同买来的那件小小玉簪。此刻,它便正在自己一头青丝间若隐若现,浅漾一抹玲珑水色。 她芳心惴惴,目中余光偷偷瞄向少卿。待看见他兀自专心致志,听着秦松篁所言,这才急匆匆别过头去,总算教胸中一块巨石堪堪得以落定。 “家师前来青城兴师问罪之时,其实紫姑娘也同样便在青城山上。不过那时我正因拙荆一剑而人事全无,等到后来醒转,只得知她已独自返回返故土,又说此间原是处伤心之地,终此一生再不会来踏足半步。” 秦松篁幽幽低语,更如自嘲般一笑,将目光徐徐移向二人,“我和拙荆也曾想过动身前去找寻紫姑娘,只是一来阿渚身体不宜远道操劳,二来又觉此间事情既已了结,相见终归不如不见。三十年弹指匆匆,想必她也早已相夫教子,如今膝下儿孙满堂。” “如此……终究是胜过我这鳏夫千倍万倍的了。” 四下风声萧瑟,吹来秦松篁耳鬓几点星星白发。如是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少卿终于鼓足勇气,讪讪同他问道。 “少卿愚钝,不知您忽然同我二人说起此事……这其中究竟有何深意?” “我……” 秦松篁微微一怔,眼中更加茫然若失。踉跄了身形,想要极力挺直胸膛,可饶是他如何竭尽所能,背上却始终有一道弧弯难以消失殆尽,便如三人头顶一轮明月,只显得愈发老迈迟暮。 第六十七章 芳心许 “是了,我为何要同你们说起此事?” 秦松篁好似魂不守舍,将这番话自口中翻来覆去 ,步履蹒跚便往回走。 他走到半道,忽的停下脚步,背对着二人喃喃问道:“顾少侠,这几日你自觉身体境况如何?” 少卿微一愣神,忙抱拳道:“蒙前辈不计前嫌,晚辈已伤势大好,如今……” “客套的话不必多说。” 秦松篁言简意赅,只伸出一只右手在空中晃了几晃,“眼下你身子虽说见好,但这不过仅是一时之象。三年五载之内,难保不会有所反复。” “到时沉疴复起,卷土重来,只怕便是华佗扁鹊在世重生……也断然再救不回你一条性命。” “秦前辈!” 楚夕若心头一懔,两靥忧形于色。秦松篁站在原地,俄顷重新迈开双腿,独自抱着妻子骨灰走进屋内,只在二人耳畔远远抛下一句话来。 “你若真想活命,明日申时便仍在此地等我。彼时得于一劳永逸……倒也并非何等难事。” 此刻放眼庭院之内,只剩下顾楚二人并排而站。树影婆娑,净澄如许,他俩无意之中四目相对,又无不匆匆避开彼此双眼,唯有两颗心脏砰砰直跳,说尽各自满腹衷肠。 “我还有事,便先走了。你……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楚夕若两靥发烧,毕竟碍于女儿颜面,足下一顿便要离开。却被少卿从身后叫住,如铅铸铜就一般怔怔伫在原地。 “你……” 本来,少卿已自暗中拟好万语千言,可一旦当真开口,脑内却在霎时间变得空空如也,更将一张俊脸憋作通红。 “想不到……你竟甘愿这般助我!” 他额上微微沁汗,语气可谓极不自然。而另一边厢,楚夕若也并不比之好过太多。闻言虽转过身来,两条玉臂却似无处安放,只好双双僵在半空。 “我早已经同你说过,救人危难原是我辈本分。至于所救之人究竟是谁,那也并无……” “咦!姓顾的!你……你要怎样!” 清寒拂面,暗送疏香。少女尚未把话说完,陡然却见少卿深吸口气,蓦地径直上前。一条手臂无所迟疑揽在自己腰肢,而后低下头来,轻吻在面前那一抹浅浅朱唇之上。 两人甫一相触,少卿只觉对方唇间滚烫发热。还不等身上酥麻退去,数点淡淡香甜已如云烟飘渺,于唇齿间悄然弥散。 而今周遭兰熏麝越,缕缕青丝绕指穿插,少卿鼻翼间芳香微嗅,浑是股说不出的泰然舒畅。楚夕若两靥绯红,其色如血,单薄纤细的身子不住簌簌发抖,又何尝料到他竟会骤然行此大胆之举?初时尚有些扭捏抵抗,可待几次挣脱未果,遂终于不再扞拒。踮起脚尖微微相迎,一只素手略显迟疑般搭在少年一道挺拔肩头,五根凝脂似的手指亦深深嵌入其人肌肤之内。 风起萧萧,吹皱满天星斗。两人如是而立,唯有发梢悄悄划过彼此脸颊,俨然便教天地造化之美咸集于斯,亦难免自这方寸韶华前黯失尽失颜色。 “终此一生,必不相负。” 寥寥八字,于楚夕若听来不啻仙音激荡,更羞得满面通红。少卿目蕴柔光,一只手掌在她背心摩挲轻抚,如今佳人在侧,馨怡纷纷,仿佛未饮杜康便平添了几分醺醺醉意,许久犹未自这温柔乡中回过神来。 “你这人生来便油嘴滑舌,谁知这话是不是特意说来哄骗我的。” 楚夕若声如蚊蝇,看似是在抱怨,实则一张清丽面庞反倒愈发紧贴在少卿胸膛之上。耳听得他一颗心脏砰砰直跳,更令自己耳根阵阵滚烫发烧。 少卿扑哧一乐,便将她愈发抱紧,煞有介事般赌咒发誓道:“顾某挚诚,天地可鉴!日后如有违犯……如有违犯……就教我变作一只小猫小狗!始终陪在楚小姐身边任打任骂,绝无半句怨言!” “呸!哪一个要你来陪!” 楚夕若朱唇如血,听他言语说得有趣,一时终于忍俊不禁,“何况如你这样个一无是处的登徒子,旁人只看一眼便也瞧得够了,又有谁肯特意把你留在旁边?” “你虽已把我看得够了,我却偏偏怎的也瞧不够你。”少卿面作揶揄,言讫伸出两根手指,自她颊间轻轻捏了一把,“先前我倒是全没发觉,原来你竟生得这般好看。” “你这人!” 楚夕若一声嗔怪,心下却着实受用无穷。举目四下山色空濛,素流交织,自本来胸中一番难以言说的微妙滋味之余,更不由得愈发生出几分芳心窃喜。 “若是有朝一日你我也能如秦前辈他们一般,将这许多劳什子一并抛到九霄云外,真不知该有多好呐!” 两人紧紧相拥,俄顷楚夕若忽在口中柔声细语,正是满心憧憬于二人今后时光。孰料少卿听罢身子竟猛然一震,连脸色也在瞬间变得惨白黯淡。 “你还是想要为鲜于前辈报仇雪恨,是么?” 楚夕若心念电转,业已猜出其人心思。少卿默不作声,双手微微松弛下来,须臾,才涩然开口道:“我自幼蒙鲜于太师父恩情深重,如今他遭歹人算计,含恨而死,我若不能教楚……教那人血债血偿,又如何能对得起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只是……” 楚夕若秀眉微蹙,本欲同他争辩。可转过头来扪心自问,倘有何人处心积虑伤及父母安危,自己又能否泰然作壁上观,只当这血海深仇乃是从未发生过般? 她心乱如麻,不过随脑内灵光一闪,一条计较就此涌上心头。当下俏脸微扬,郑重其事道:“在你前去报仇之前,还有一桩事情……咱们总要事先查个清楚。” “你说什么?什么事情?” 少卿面露诧异,不禁大为惊讶。茫然自其脸上注视半晌,却始终对此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见他如坠云里雾中,楚夕若暗里反倒颇生出几分自得。转眼收敛心迹,吐气如兰道:“这次各派之所以兴师动众,大举攻上青城,为的又究竟乃是何事?” “我早都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他们的那些个秘籍我连看也不曾看到过一眼,就更别说……” 听她旧事重提,少卿本来不胜其烦。可口中话未言讫,却又登时恍然大悟,直把双眼瞪的老大,讪讪发问道:“你的意思是说……” “不错。” 楚夕若微微颔首,索性亦无隐瞒,将心思合盘托出:“当初各派只道是你盗去了自家秘籍,故才同仇敌忾,冲着青城山来势汹汹。至于鲜于前辈之事,也同样乃是因此而起。” “现下你已成为天下众矢之的,倘若真想有所作为……那也除非先自证清白。” “自证清白?” 少卿将这四字喃喃重复一遍,却并未如楚夕若所料般大喜过望,“如今我早就是个众叛亲离之人,自证清白?唉!那也真比登天还难!” “是哪一个说你众叛亲离?最不济……不是还有我同你一齐作伴?” 楚夕若连连几声数落,却又因自身少女心性使然,言至最后不免颇有些难以为情。小心翼翼将头埋在少卿胸前,只觉格外安稳踏实。 “你放心好啦!无论千难万难,咱们只管一心一意去做。即便到时仍旧只是徒劳无功,但也至少可说得上问心无愧。” “对极!对极!” 面对眼前人一番衷肠倾诉,少卿精神总算为之大振。又在她颊间轻轻一吻,兴冲冲大声说道:“依我看,此事多半正是那姓崔的在从中搞鬼!咱们过几日便赶去汴梁,哼!我倒要看看他私下里存着的究竟乃是什么心思!” “你说崔叔叔?” 楚夕若眉头微皱,不免甚为意外。少卿忿忿一声冷哼,撇开嘴角振振有词道:“我来问你,各派携带秘籍前来你们楚家之事,你事先可曾有所知晓?” “我……” 楚夕若脸现茫然,沉吟着若有所思道:“似此等关乎各派存废的大事,爹爹一向只是亲力亲为,从不会来同我提起。若说真有人能知晓此事,恐怕也只有三叔四叔,以及其余各派的诸位前辈们了。” “着呀!” 少卿抚掌而呼,频频点头称是,“你三叔体弱多病,自然难在各派守卫森严之下盗取秘籍。至于那楚人明……哼!凭照他的武功,便教再来上十个八个,也不过只是自取其辱而已。而太一派掌门新丧,又是本次苦主,那赵秉中阴阳怪气虽说了得,可依我看要想做这等惊天昭地的大事也还犹嫌不够。” “无尘和尚……” “无尘大师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前辈高人,绝不会做出这等无耻勾当!” 听到无尘其名,楚夕若忙从旁抢先开口。少卿亦对她所言颇为赞同,当下话锋一转,复而说道:“如此一来,各派当中知晓此事的便只余下崔沐阳一人。若不是他从中阴谋算计,莫非还是那些个秘籍好端端忽然长出了手脚,便自己不翼而飞了不成?” “可据崔叔叔说,这次明明是望日楼首当其冲,头一个遭人窃去了派中秘籍,那又……” 饶是如此,楚夕若却依旧难以相信崔沐阳便是个中元凶首恶。少卿见状,只觉她未免太过天真,气哼哼干笑几声,不屑一顾般道:“那不过是他崔沐阳的一面之词,又如何做得了准?说不得便是他自己贼喊捉贼,故意借此搅乱视听。” “是了!你可还记得在南阳城中,那两个莫名其妙自杀的人么?” “你是说那次在客栈里,咱们与庭兰先生他们相遇的时候?” 楚夕若微微一怔,循着他此话思索,终于自脑海里回忆起当日之事。 彼时自己误以为少卿草菅人命,更在盛怒之下劈手打过他一记耳光。事后虽真想大白,可要说那二人为何竟会为区区一点小事拔剑自戕,即便时隔多日回头再想,也还是教人好生费解不已。 “你当时并不在场,有些事总归并不知晓。” 少卿两眼放光,忿忿然大声道:“他们临死之前,里面的那个老头儿曾说过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好像是什么自己有负崔沐阳重托,这才因此自杀了事。还有便是其实他们本是一行三人,最后一个贪生怕死,不顾江湖义气,连兄弟的尸首也没来得及收敛,就自己逃之夭夭去了。” “再后来咱们便到了楚家,也正是他当着各派众人的面向崔沐阳通风报信。那姓崔的听后唯恐事情败露,这才想要抢先一步杀人灭口!哼!若不是当时柏姑姑恰好便在……咦?你这又是怎么了?” 少卿口中义愤填膺,可待说到当初在楚家种种情形之时,楚夕若却忽勃然变了脸色。蓦地回想起周昶,方知这二者分明便是一人。 此人身为望日楼弟子,行事非但处处狠辣绝伦,言行举止间更无不透着古怪邪门。其伙同胡世远鸩杀一众同门,教那小小洞窟之中化作尸骸枕籍,时至今日依旧令少女毛骨悚然。 而那日周胡二人言语之间,似乎曾在无意中提及另外一人,莫非这藏在暗处的罪魁祸首,竟果真是身为当今望日楼一派之主的崔沐阳? 念及于此,楚夕若只觉浑身上下恶寒遍涌,不由得连连直打冷战。想崔沐阳身为江湖耋宿,往日一向清名在外,又同家中长辈素来亲睦,可如今俨然竟使自家门派成了一方藏污纳垢之地,实在可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楚夕若心念电转,本想将周昶之事直言相告。思来想去又怕在少卿心中火上浇油,终究俏脸微微泛红,嗫嚅着嘴唇,小声埋怨道:“你……你怎的还不肯放开了我?待会儿要是一不小心教秦前辈给撞了去……唉!真是羞也羞死个人啦!” 少卿先是一怔,这才忆起眼下二人犹然依偎相拥。可如今触手一副温香软玉,若要他就此松开双臂,从这温柔乡中抽身出来,心中也着实大有几分意犹未尽。遂反倒将怀中少女愈发抱紧了几分,刻意抬高了声音大叫。 “咱们本就是你情我愿,两情相悦的事情,那又……” “你给我放小声些!” 楚夕若大惊失色,急忙伸手掩在少卿口边,顺势自其怀中挣脱开来。少卿也并未执拗,只吐了吐舌头,忍不住又朝她多看过几眼。 “等这许多事情一并了结,我……我想再回来看一看秦前辈。” 少卿轻叹口气,遥遥望向秦松篁卧房。念及秦夫人之死毕竟同自己不无干系,眉宇间不由暗生惭愧。楚夕若听在耳中,亦对此深以为然,更感到其胸中一片赤诚情怀,自己一颗芳心深许,总也不算所托非人。 “是了,秦前辈既同璇烛教主乃是故交,咱们不如恭请他前去青城山,到时老友相见,那也一定好生亲近。” 楚夕若一席肺腑,得来却是少卿良久缄默。嗔怪之际正欲发作,然转念亦知他是犹然放不下当日在一众青城耋宿面前,口口声声所立下誓言。 凡江湖之上,从来讲究一诺千金。虽说少卿与青城众人向来情同至亲,可若教他如这般翻云覆雨,自食其言,恐怕终有些强人所难。诸如此类,也只好等到日后二人赶赴汴梁,且看能否先从望日楼处查得一二端倪 至此,她脸上嗔恼遂消,眼见周遭天色渐晚,便又催促少卿尽快回去歇息,切勿耽搁了明日秦松篁嘱咐之期。 翌日申时,顾楚二人皆早早来到院中,却还是被秦松篁先于一步,已在那槐花树下静候多时。 少卿颊间微红,不免有些尴尬。抬眼见一旁石桌上面,正静静搁放着三口长铗。当中一把乌光隐隐,盈溢焕然,饶是兀自藏锋鞘中,却依旧不乏咄咄寒意逼人,分明正是锵天无疑。 “你们来了?” 秦松篁声音低沉,亦不俟二人答话,便在掌心微微较力,凭一身卓绝内功将锵天吸入手中,“桌上另外那两把剑……是我为你二人准备的。” “秦前辈……” 发觉楚夕若神情剧变,秦松篁脸上哂然而笑。右手一扬,在半空划出道朔气凛凛,“江湖险恶,你二人武功不济,难免处处颇多掣肘。” “今日,我便再传给你们一套曾经广漱宫的剑法,于你们将来在各处奔波行走……亦是平添一分保障。” 他双目轻阖,慢吞吞拂动衣袖。渠料下一刻竟蓦地催动内力,震的桌上两口长剑呜呜轻鸣。转眼齐刷刷激射出鞘,裹挟一派石破天惊之势,分向顾楚二人破空疾飞。 第六十八章 刚柔衍 两人大惊,下意识各自出招抵挡,却如何是秦松篁的对手?眼看那长剑激射而来,顷刻间使二人虎口一阵酸麻,不由双双退出四五步去。 等到低头一看,一柄三尺青锋便不偏不倚落在掌心,剑身之上寒气咄咄,兀自腾起一片凛冽幽光。 他俩面面相觑,无不惊于秦松篁武功之高,端的令人叹为观止。好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虽有如此手段,但却并未伤人,看来也的确已将妻子之事放下,不再对少卿耿耿于怀。 楚夕若秀眉微蹙,倒提那长剑向他拱手,“秦前辈深情厚意,晚辈着实感激不尽。只是夕若身为楚家门下,实在不便令投师门,还请……” “我只管教上一遍,究竟学与不学……那便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 劲风暴涨,摇曳天光。秦松篁言犹在耳,渠料竟猝起发难!锵天冷刃掣动罡芒,激起所到之处飞沙走石。少卿口中气息大窒,尚不及回过神来,一点剑锋业已破空递到,无奈只得咬破舌尖强振精神,捏紧长剑横在胸前,足下连连闪转腾挪。 青城身法冠绝当世,加之少卿平素浸淫此道,甫经施展可谓翩若惊鸿。秦松篁看在眼里,遂同样形如魅影,一连小半柱香的工夫始终与他不辍半步。至于脸色则平静如水,相较之下倒要比少卿更加多出几分好整以暇。 少卿背心冷汗骤起,心中叫苦不迭。余光自身旁楚夕若处一扫而过,发觉她如今情形也并不比自己好过太多。秦松篁一力发足追赶自己之余,仅凭剑上寥寥几记罡风便将其迫得左支右,一时险象环生。 “小心!” 眼见锵天乌光腾涌,直奔楚夕若面门,少卿不由得急从中来。当下将十指紧攥,手中长剑“呼呼”挽出簇夺人双目的剑花,转头便朝秦松篁仗剑回攻。 秦松篁不动声色,锵天回转收敛锋刃,先是在半空中微微一辍,而后便向少卿攒刺疾探。 广漱武功自江湖之上销声匿迹,至今已有足足数十载光景。少卿早前虽曾在昭阳处领略过相似手段,不过疯癫之人行事之际毕竟毫无章法,远不似秦松篁如今这般法度森严。 但见他脚下步伐平实,非但滴水不漏,隐隐更与三才阴阳遥相暗合。每每一剑隔空递至,虽看似未雕未琢,实则却在暗中蕴藏无限变数。初时尚如和风细雨,温吞迟滞,转瞬却又崩浪万丈,似风卷残云。变化之快,直教人应接不暇,格外难以招架。 “本派武功脱胎源自道法,力求去繁就简,还返于璞。你要好生记得!所谓大辩若讷,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天地存变,一为伊始,秉正溯源,牢笼万象!” 秦松篁纵声疾呼,一口锵天却无半刻停歇。罡芒云举,黯淡三光,“刷刷刷”三剑胜似秋水浮萍,若存开辟神威。 “是!” 少卿奋挥一剑护住胸膛,一边大口大口直喘粗气,一边在暗中寻思道:“我们青城山的武功虽也是精妙绝伦,但大多走的是以巧取胜,后发制人的轻灵路数。而这广漱宫的手段却正好截然相反,处处大开大阖,先声夺人,独将刚猛无俦四字列为首要。” “看来当初两家所以彼此针尖麦芒,那也着实不无道理。这便如同寻常当中若有两人性格迥异,想必也定会话不投机,彼此相看两厌。” 而另一边厢,楚夕若却始终忧心忡忡。虽明知秦松篁本无伤人之心,只是刀剑无眼,世事难料,少卿在锵天罡芒之下苦苦支撑,又有谁能作保不会当真被其刺中? 凡事往往关心则乱,她从旁愈看愈觉心惊肉跳,急忙忙仗剑前去解围。奈何二人武功差距太过悬殊,饶是楚夕若业已穷尽所能,到头来非但于事无补,反倒被秦松篁迫得不迭后退,一张俏脸红晕悄生。 陡然间,先前秦夫人一席教诲忽在少女脑中一闪而过:古往今来与人放对,所为不过克敌制胜,而凡属同此有益,那也自然百无禁忌。 回想当初自己虽对秦夫人敬重有加,对于此话却始终不以为然。不过如今事起从权,便只好将平日里的一套江湖道义姑且摒诸脑后。登时玉腕翻转,暗掣锋芒,便在拆招之余静静等待时机。 皇天不负有心人。须臾,竟果教楚夕若从中察觉出一丝千载难逢之机!遂将长剑示弱斜拟当胸,足底倏忽晃动飘摇。 秦松篁不知是计,见状只道是其力有不逮,就此萌生退意。孰料转瞬之间,他竟骤感阵阵青芒闪烁,眼前一片五光十色。正是被楚夕若借手中长剑反射曦光,一时颇有些措手不及。 楚夕若心中大喜,忙承借余势,进手数剑纷至沓来。招式变换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倒也着实无愧名门风范。 面对这似乎甚为熟悉手段,秦松篁竟有一刻怔怔失神。旋即又剑尖拄地,蓦地腾越而起。仅凭一手听声辨形之术便认明楚夕若所在,不由分说一剑向其挥至。 楚夕若失声惊呼,再欲闪躲终归为时已晚。到头来只得举剑相迎,一排银牙几将嘴唇生生咬出血来。 金铁交鸣,如聆宫商。二者兵刃相接,登时高下立判。随“铛”的一声巨响,楚夕若手中长剑难以承受如此无俦巨力,顷刻从中断作两截。而锵天却只微微弯曲剑锋,便又如摧枯拉朽,一泻千里。霍霍寒光交相掩映,照在楚夕若两靥之间,反倒使其更显苍白如纸。 “留神!” 少卿急从中来,两眼灼灼放光。三尺青锋在他手上中宫直进,虽不似秦松篁所使广漱武功般刚猛无俦,但却胜在轻灵似水,颇得青城一脉精髓。 秦松篁神色稍异,仿佛因此凭空勾起脑中诸多回忆。俄顷吐气开声,将锵天反转,剑柄朝外,便在楚夕若身上轻轻一叩,顿教其双腿发麻,蓦地瘫软在地。 “前辈手下容情!” 少卿大惊失色,忙催动剑势愈发猛进。只是人力终有限处,他非但久攻不下,更被秦松篁抓住自身破绽,见状将锵天高掷当空,一道墨色剑身划破青冥,搅散满院馥郁槐香。少卿目光飞眩,随右腕处阵阵痛意难耐,一口长剑再也拿捏不住,“喀”的一声直插入土,兀自激起嗡嗡轻鸣。 少卿被人制住脉门,至此动弹不得。抬头又撞见秦松篁两道异样目光,更是猛地打个冷战。 秦松篁脸色泛白,唇边肌肉微微一阵痉挛。一双老眼昏黄迟暮,好似欲将少卿彻底看穿。可到头来终又极为痛苦的合上眼皮,嘴角一瘪,良久缄默不言。 少卿背心汗如雨下,不知不觉已将贴身衣衫濡湿浸透。恍惚间,他忽觉秦松篁指端轻轻较力,一股沛然暖流遂以此为媒,倏忽便往自己体内游走弥散。 “莫非是他想凭借内力,将我一身经脉全都震碎?” 少卿疑窦丛生,起初不免颇多惴惴。可等时候渐久,除却手腕处依旧略感吃痛,反倒是一条身躯如枯木逢春,云销雨霁,端的愈发轻快不已。 “秦前辈武功出超入微,若要杀人何必这般大费周章?顾少卿呀顾少卿!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也实在好没道理!” 少卿脸上一红,心中好生惭愧。登时暗下决心,便与秦松篁彼此目光相对。 二人便似这般伫立,经久不发一言。楚夕若踉跄起身,远远见少卿颊间忽红忽白,腰畔衣带无风自飘。关心之下本想上前,却又慑于眼前景象,到头来不敢稍越雷池半步。 如此又过良久,秦松篁终于双眉轻展,长舒出一口气来。仿佛就此卸下一副千钧重担,“呼”的颓然跌坐在一旁石凳之上。 腕间力道既消,少卿身躯登时为之一颤,晃荡荡勉强站稳脚跟。楚夕若赶紧过来相扶,一只素手轻轻托在少卿腰际,眉宇之间忧形于色。 “你先自行运功,且看是否有何滞塞之处。” 秦松篁嘴唇煞白,俨然大病初愈。少卿不敢怠慢,闻言低声应诺,下意识潜运内力,一动之下果觉体内似有一股气息澎湃沛然,隐隐直冲心脉。 少卿心下大奇,小心翼翼试图将这气息理顺,同自身原本内力彼此交融。孰料甫一较力,那气息竟如浑洪赑怒,顷刻化作崩浪千尺,悬流万丈。 陡然被这磅礴巨力在体内冲激,少卿顿觉满腔气血贲张欲沸,喉咙处腥甜微嗅,竟“哇”的喷出一口殷红鲜血。 “姓顾的!你……” 楚夕若大惊失色,便要赶上近前相助,却被秦松篁挥手阻止,脸色惨白低声说道:“你且从旁看着!只教他自己来做!” “……是……” 楚夕若心头一懔,只得向后退出数步,葱根似的手指微攥成拳,显然兀自在为少卿捏着一把冷汗。 至于另一边厢,少卿脸上阴晴连变,此刻正竭力抽丝剥茧,将体内乱糟糟气息理顺。可说来奇怪,方才自己呕出一口血后,现今却反倒觉胸中似有无尽畅意悄生,仿佛将从前积压块垒全都一吐为快。 “破而后立,向死而生……” 秦松篁唇齿呢喃,怔怔凝视少卿。等看他脸色略见好转,遂将两肩微微舒展,抓着桌角欠起身来。脚下力不从心般朝前数步,将两根手指颤巍巍搭在少卿腕间。 “如此……总可保你一世无虞……” 他嘴里念念有词,脸上浮现出一丝由衷笑意。说完,便独自往屋中蹒跚而去。 斑驳夕阳之下,那佝偻背影孑然一身,自秋风里更显举步维艰。 “是了,先前你问我,为何要同你们说起那些陈年旧事。后来我独自想了一夜,如今……总算已多少理出些头绪来了。” 秦松篁足下一顿,微微挺直腰板,背对着二人又开了口。楚夕若心下暗惊,可还不等她再问,秦松篁便又迈开腿脚,随“喀”的一声轻响进屋,只把二人就此留在院内。 “姓顾的!你……” 楚夕若如梦惊醒,三步两步抢到少卿身畔。原想扶他到跟前石凳上坐定,孰料指尖才一触到其人肌肤,登觉阵阵热浪滚烫如炭,不由惊呼着赶紧缩回手来。 她妙目圆睁,这才惊觉此刻少卿正面颊紫青,色如玄铁,无论左看右看,都是一副性命垂危,行将濒死之状。 楚夕若眼眸一酸,不由簌簌落下泪来。不过对于少卿本人,当前情形却又比之大相径庭。 经过半晌梳理,适才那一股灼热暖流竟似已在自己体内融汇贯通。至于唯一不尽人意之处,便是这雄浑内力势属纯阳,又委实太过霸道绝伦,同少卿原本青城内息可谓泾渭分明,彼此颇有些格格不入。 这两股不同内力蔓附纠结,此消彼长,这才有了楚夕若如今眼中种种险象环生,俨然命悬一线之象。 不消片刻工夫,少卿忽然猛地睁开双眼,额上青筋饱绽。摇摆了身子朝前走动,却又晃荡荡足底踩空,顺势仰天跌倒。 他想也未想,便伸手去扶一旁石桌。渠料”喀”的一声脆响过后,那通体磐石造就的桌子竟被他生生掰断一角,更使周遭纷飞扬尘,直呛得少卿口内生津。 俄顷尘埃落定,二人彼此面面相觑,又将目光齐刷刷看向那石桌,觉当今天下能有如此内力者,恐怕也只有楚人澈及璇烛等寥寥几人而已。 “不好!” 霎时间,他俩几乎异口同声,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不祥。又念及适才秦松篁种种有悖寻常之举,不由得更加心惊肉跳。 须臾,终是少卿率先惊醒,三两步便匆匆往那屋中赶去,眉宇一副急切焦灼。 楚夕若紧随其后,一般的来到门前。可等见他只是直勾勾站在屋外,却唯独不敢将房门推开,暗地里也同样捏起一把冷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楚夕若秀眉浅蹙,又在心中思虑再三,遂先伸出左手,在少卿五指间轻轻拂过,而后又把右手搭在门上,轻唤一声秦前辈后,将房门缓缓推开条缝隙。 楚夕若又告声罪,这才徐徐迈入屋中,可没等走出几步,却又一阵失声惊呼。少卿关心之下,只道是她遭遇不测,赶紧飞扑一纵,便直接挡在少女身前。 本来,眼见楚夕若好端端并无危难,少卿胸中一块巨石总算堪堪落定。可随他将目光放向长远,竟又登时瞠目结舌,险些当场晕厥。 “您是……秦前辈!” 放眼屋中,一位须发俱白,垂垂老矣之人,此刻正在座上倚靠斜坐。他蓬头历齿,一副失魂落魄,两只老眼黯淡无光,譬若烛泪已尽,灯芯将残。只剩下十根形如枯槁似的手指,将装有秦夫人骨灰的坛瓮小心翼翼捧在怀中。 若非亲眼所见,又有谁能想到便是这行将就木,奄奄一息之人,不过转眼前尚有一身惊天昭地的卓绝武功,一派睥睨天下的无上手段? 第六十九章 帝王都 “你们来了。” 秦松篁哂然一笑,似对闯进门来二人并不觉如何意外。 少卿额上汗如雨下,唇齿讷讷如有话说,可等到了口边,偏偏觉如鲠在喉,只发出几声苦涩呜咽。 楚夕若寸心如绞,先前颊间泪痕尚未干透,便又重新湿了眼眸。 “您究竟为他传了多少……” “不多不多,只不过是不到五十年的内力罢了。” 秦松篁说的轻描淡写,将一切付之一笑。两只干枯手掌在那坛瓮上面缓缓摩挲,情至深处,便将目光流连其间,俨然如视珍宝。 “这天下人人,全都难逃一死,早死晚死……终归并无分别。” 他口内呢喃,总算恋恋不舍,把那坛瓮放在桌上。目中两道柔光穿堂过户,仿佛历尽广阔宇内,万里关山,终又翩跹归转,零落院中一缕淡淡槐香。 “这本是我在心中冀盼已久之事,你们不必哀伤。” 说完,他又深吸口气,朝旁边榻上遥遥一指。 少卿会意,连忙收敛悲色,急匆匆发足赶去。几经摸索过后,果然在枕头下面找到一方软匣,随后快步回来,将其双手呈上近前。 而今秦松篁早已无力动弹,见状微一努嘴,示意少卿自行把它打开。 “这是……” 少卿茫茫然低头一望,只见匣内乃是一册书卷,大概因流传至今,时日已久,纸张大多隐隐泛黄发旧。 “我广漱剑法玄妙卓绝,方才我虽已亲身教过一遍,但至多不过囫囵吞枣,终归难竟全功。” 秦松篁说起话来中气全无,两眼却如爝火熊熊,兀自流散精光,“这是本派天枢三机剑的心法总章,日后你可照此法研习,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楚姑娘……” 听到楚夕若兀自低声啜泣,秦松篁又将话锋一转,黯然说道:“我蒙人澄大哥恩情深重,先前却对你颇有冒犯。外面的那口锵天……还请务必收下,只当做我来向你赔罪之用。” “你们总要好生活将下去,替我和阿渚行遍天下,看尽我二人不曾看过的万般风景。” 楚夕若本想推辞,可秦松篁随后一席话语,却如钢锥利刃直刺胸膛,令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至于秦松篁本人,倒依旧殊为平静,吞下口气,缓缓继续道:“我夫妻二人在此隐居三十年,算起来我也只独自离开过两次而已。” “头一遭……是到越州府寻来了外面的那槐花树。再有一回……还没走出十几里去,便教你们给唤了回来。唉!可惜!可惜!” 他涩然一笑,微微挺直了些胸膛,低声嘱咐道:“待我死后尚要烦劳两位,把我和阿渚一同葬在那槐花树下。她身子羸弱,总要由我……时时从旁照料。” 少卿眼眶盈泪,颤抖着声音道:“请您放心……少卿已好生记下来。” 秦松篁听罢,仿佛终于了无牵挂。颊间肌肉徐徐松弛下来,不无感激般朝二人频频颔首。 “如此,便有劳了……” 晚风轻拂,摇曳繁星。待二人抬起头来再看,方见秦松篁正微笑着端坐椅上,早已在懵然不知间断气多时。 “无怪秦前辈曾跟我说,愿以自身性命保你周全无恙,原来早在那时……” 楚夕若喉咙若堵,这才恍然大悟。而几乎与此同时,在她耳畔忽然传来异响,正是少卿郑而重之,直接跪倒在秦松篁遗体面前。 “前辈再造之恩,顾少卿此生定不敢忘!但愿您在地下能与秦夫人团聚,从今往后……再无分别之期。”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可又分明斩钉截铁。言讫下意识的紧攥双掌,反倒把那软匣摔在地上,立时碎作四分五裂。 楚夕若神色稍异,不忍见其蒙尘,遂俯下身前来收拾。孰料竟从那书卷中滑出一封纸笺,上面隐隐有暗香氤氲。 她既惊且奇,等到展开一看,发现纸间所写,却是几行小诗。 “满袖芳菲满目彩,几时烟雨几时哀。 半生浮落乘风去,一点香魂入梦来。 搏却经年寒鬓冷,粉肌洗尽箧奁衰。 忽闻细巷鸾铃远,何处萧郎自徘徊。” 字迹隽永,墨色如新。楚夕若怅然若有所失,俄顷忽觉触手一物,低头所见,正是少卿一只汗水涔涔的温热手掌。 少女两片脸颊微微泛红,便同他这般默立良久。耳中只剩彼此呼吸涨落起伏,撩动各自细腻本心。 皓首青丝,峥嵘华发。芳菲化雪,愿付此生…… 既将秦松篁夫妇安葬,二人也再没了理由多待。只是在临动身前,楚夕若却颇执拗,非要将院中内外全都打扫停当。如此又迁延半日,二人这才动身启程,便一路前往望日楼而去。 他俩晓行夜宿,途中难免因秦氏伉俪之死心绪低落,又经数日颠沛过后,总算在下月初三抵达汴梁地界。 甫一入城,少卿便登时被眼前繁华景象惊得瞠目结舌。但见沿街两侧,商户鳞次栉比,喧嚣鼎沸,行人往来众多,衣着各异。摩肩接踵间,阵阵牛马嘶鸣夹杂货郎高呼叫卖,同酒肆旗亭中浓烈醇香直上青天,搅动汴河之上阵阵涟漪轻泛。 桥上彩灯如织,流苏低垂。信步置身其间,目之所及直抵朱雀门后百十余座巍峨殿宇。檐牙飞转,虹陛接天,层甍返宇,华彩靡绝。若在正午曦日最盛之时,眼前更似鎏金作殿,碎玉成阁,直令人心生肃穆,暗自啧啧慨叹。 “汴梁乃是天子帝都,世间精华所在,自然同某些荒山野岭大不相同。” 见少卿一副少见多怪,楚夕若不由嘴角轻撇,鄙夷之情溢于言表。少卿微微一怔,随后却大摇其头,煞有介事般道:“这是自然,不过要我说这城里面的风景固然美极,可其中最是好看的……那也非这些来来回回之人莫属。” “你说什么?” 楚夕若不明所以,循着他目光望去,所见却是桥上三两偕行少女。青衣翠襦,素手纤腰,一颦一笑如蕴万种风情,倒也颇有几分动人姿色。 “到底是天子帝都,便连生出的人儿,也要教寻常地方美出许多。” 少卿眉飞色舞,更是将天子帝都与寻常地方几字刻意抬高许多。果然,楚夕若听后脸色登时一沉,却又碍于大庭广众不便发作,便只恶狠狠朝他瞪看。 “你看左边那位绿衣姑娘,她笑起来便比你好看许多,还有旁边那个……” 少卿暗自忍俊不禁,却偏偏意犹未尽,反倒继续评头论足。楚夕若忍无可忍,将他一把推开,忿忿然大声叫道:“既然如此,你怎的还不前去巴结讨好?免得等待会儿找不到了,再来同我追悔莫及!” “你还别说!像你现下这般气恼模样,总是要比她们有趣许多啦!” 眼看她抬腿便走,少卿一边笑着发足追赶,一边伸直手臂,便往少女手腕抓去。楚夕若方在气头,见状自然全没好气,运起内息一拂衣袂,便要将他挣脱。 可少卿既有秦松篁毕生内力傍身,同先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二人肌肤相触,楚夕若顿时周身大震,但觉他手间似有一块无形磁石,将自己牢牢吸附粘贴。 “顾少卿!你快放开了我!” 少卿笑道:“教我放开可以,只是你也得答应我,再不能自个儿乱跑一气。” 二人兀自纠缠不清,那桥上却又忽然传来阵阵骚动。往来行人当中不乏好事之徒,一时纷纷趋之若鹜,蜂拥转向那桥面而去。 眼看着彼处之人越聚越多,少卿不禁好奇心起。遂总算将手撒开,讪讪说道:“不然……咱们也一齐过去瞧瞧?” “你爱去便去,我才懒得同你啰嗦!” 楚夕若气犹未尽,猛对他白了一眼。孰料少卿竟浑不在意,听罢只大咧咧道了声好,便兴冲冲往人群聚处直奔。楚夕若气得浑身发抖,低啐一口拔腿想走,又怕少卿独自冒冒失失,反倒莫名惹来祸端,无奈只得强抑怒火,气鼓鼓和他一同往桥上走去。 “官爷!请……请您自重身份!” 少卿挤过人群,堪堪凑到近前,耳边便响起一记少女娇叱。听声音慌慌张张,好似已被吓得浑然六神无主。 同她对面站着的,则是个官军模样之人,眼下正扯开嗓门大叫:“少废话!你踩坏了军爷的靴子,难道想拍拍屁股就走人不成!” 少女急道:“我……我刚才明明都已经说过了,情愿合作原价赔偿!你们……你们可别欺人太甚!” “赔?” 旁边又一官军嗓音尖锐,瞪大了眼睛替同袍帮腔:“小丫头看仔细了,我这兄弟脚上穿的,那可是朝廷派发的官靴!” “你说作价赔偿?我来问你,你究竟想要到哪去买?莫非……是在这里面安着造反的心思不成?” “我……我没有……” 那少女小小年纪,自然经不起这二人轮番恫吓,不由得玉容失色,百口莫辩。 “我还道怎的,原来不过是两个兵痞在无事生非罢了。” 少卿蔑然一笑,知是两名军士小题大做,在对这少女存心刁难。再看他俩岁数相仿,皆已不算年轻。当中一人生得人高马大,说起话来嗡嗡山响,此刻正裸着脚板,怒气冲冲向那少女瞪看,手里一只官靴之上,隐约似有半枚浅浅足印。 在他身边另外一人,则长着一副虬须连鬓。嘴里危言耸听之余,一双细眼里腾起狡黠精光。 “小声些!没瞧见他们带着的刀枪么?” “留神他们生气起来,在你身上捅出个透明窟窿!” 听到少卿出言不逊,跟前路人登吓得噤若寒蝉。有人伸手一指桥面上两杆长枪,竟连大气也不敢稍稍喘上半口。 少卿心觉可笑,暗道朝廷官军原该保境安民,护佑一方,渠料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持械滋事。世人都说官匪同,贼配军,现在看来也当真半点不假。 他连连摇头,一边对路人明哲保身之举不以为然,一边潜运内息,想要上前为那少女解围。可转而念及汴梁城内人多眼杂,又是望日楼多年盘踞所在,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该轻易暴露形迹。思来想去也只好暂抑无明,姑且藏在人群里作壁上观。 “其实嘛……这事也并非一定要闹的如此之大。这样吧!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指一条明路出来给你。” 那虬须汉子摇头晃脑,言讫嘿嘿数声淫笑。又伸出手来,隔空一指自己那袍泽弟兄,“我这兄弟今年四十有二,正是身强体壮的年纪,可惜至今却还不曾讨得一房媳妇。我看你二人郎才女貌,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如当着我这做哥哥的面,把终身大事定将下来!” “要真能如此,别说这区区一只靴子,就是一百只一千只,那也全都好像放屁,又算得了什么事情?” “这如何使得!我……我……” 那少女粉脸煞白,没等耳畔腌臜秽语散去,又看见那裸脚兵士一口森森黄牙,竟险些吓得昏厥。一手攀着桥栏,总算勉强站稳身形。 “小妮子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虬须汉子不胜其烦,倏地变换面容,便在人前声色俱厉道:“我告诉你!你今天犯下的罪过要是往大了去说,那便叫做目无官府,藐视朝廷!可是抄家杀头的罪过!” “人都说宋军在战阵之上从来不堪一击,唯独对滋扰地方颇有心得。今日亲眼得见,看来也果真名不虚传。” 这声音固然极低,却还是被少卿听在耳中。循着此话来处一望,但见一人年龄或在四十出头,非但身高体长,衣着华贵,更有两道寒眉斜飞入鬓,双眼鹰顾狼视之下,似存一番气吞山河胸怀。 那人微一侧头,不经意间正同少卿四目相对,不由得意味深长淡然一笑。少卿脸上微红,竟被他看的心中惴惴难安,赶紧假装望向别处。 “啰里啰嗦纠缠不清!我说……你该不会以为是我这兄弟高攀了你吧!” 因少女迟迟不肯就范,虬须军士终于恼羞成怒,全然不顾周遭众目睽睽,探出一只铁爪似的手来就往她肩头去抓。 “莫说是我这兄弟看得起你,这才教你有了如此天大的福分!便是军爷们平日里出生入死,保你们日子平安,难道你们这些个刁民们就不该知恩图报了么?” “你……你快放手……” 那少女满口哭腔,虽惧于士卒淫威,不敢大声呼救,可一双水眸却湛湛蕴光,不迭望向桥上众多看客。 只可惜在场众人大多胆小怕事,才一看见二人刀枪之上瑟瑟寒光,便已纷纷吓得胆战心惊,又哪敢再越雷池一步?个中偶有血气方刚的青壮,刚想上前讨个公道,却无不立刻便遭身旁亲朋极力拉住。人人心照不宣,默然为两军士让开通路,就连眉宇间也都凉薄冷漠,倒像是在暗中庆幸,此事并未落到自己身上一般。 风声骤紧,寒光大奢。众人目光飞眩,等再回过神来,已有一人仗剑站定在那两军士面前。 她靥如桃花,眉拟新月,虽是怒目嗔颜,反倒更显明艳无双。 “这人倒也着实有趣!” 少卿扑哧一乐,一眼便将楚夕若认出。想到以她一身武功而论,要教训区区两个兵痞总归绰绰有余,当下便继续在人群当不动声色,且看这出好戏又要如何去演。 “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竟敢坏了爷爷的好事!” 二兵痞横行市坊,素来肆无忌惮,见今日竟有人活得不耐烦了,跑出来公然作对,顿时双双勃然大怒。那裸脚军士一脸须发戟张,将手中一杆长枪振得哗哗作响,又被头顶曦日在枪尖镀上一层细密幽光。 第七十章 故人逢 “痴子,这便是你大大的不懂啦!” 那虬须军士语气玩味,却与自己这袍泽兄弟截然不同。又将楚夕若上下数度打量,嘴里嘿嘿淫笑不绝。 “这小娘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你眼看要大喜的时候跑了出来。依我看,她必是对你一见钟情,这才喝了飞醋,想要在这里面横插一脚!” 他眉开眼笑,沾沾自喜于刚刚这番真知灼见。言讫双眉一轩,又对楚夕若长相样貌来了一阵品头论足。 “不过要教我说,这小丫头生得这般花容月貌,脸蛋好像能捏出水似的,你不如将她一并也给收了。到时候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啧啧啧!连我这做哥哥的都要对你嫉妒的紧啦!” “不错!不错!要不是大哥你来提醒,我自己可是万万也想不到的!” 那裸脚军士恍然大悟,忍不住又向楚夕若看去,竟半晌也舍不得把眼睛移开。 “马上放人,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楚夕若秀眉紧蹙,强忍反胃开口,却只招来两人阵阵轻蔑大笑。眼见先前那少女因恐惧交加,不知何时早已背过气去,那虬须军士索性五指一松,将她推倒在地。摇晃着手上长枪,眯起眼来不无戏谑。 “我看你小小年纪,胡吹大气的本事倒好生了得!我兄弟俩在刀尖上摸爬滚打了小半辈子,你以为是教人给吓大的么?” “我只同你再说一遍,若是想活命的,那便即刻从我眼前滚开!” 楚夕若声色俱厉,一只素手下意识按在锵天剑柄。此举却又引得虬须军士冷嘲热讽,哈哈大笑不绝。 “生得还没两把剑高,倒学起旁人舞刀弄枪来了!” 他猛地一拍胸膛,扯开喉咙放声大叫:“来来来!拿稳了你手里的家伙儿往这砍,若是能伤了你爷爷半根毫毛,就算我这四十几年的岁数全都白活!” “冥顽不灵,死有余辜!” 楚夕若本就盛怒,如今又被公然挑衅,登时忍无可忍。右手拔剑出鞘,锵天之威势连霄汉,漫天剑气搅动长空,眨眼便将那虬须军士裹挟在一片凛冽朔气之间。 “小娘们找死!爷爷便来送你一程!” 那虬须军士大惊,实未料到这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女竟有如此能耐!等发觉一把黑剑离肌肤已然半尺不到,连忙振起臂膀,以手中长枪向前格挡。 双方尚未相触,就听空中“喀”的一声脆响,那长枪竟被锵天剑气生生削作两截,不偏不倚从最中间处断开。 楚夕若脸色微变,同样在暗中惊于锵天如此神威。手间却无片刻迟疑,剑势连纵一气呵成,直逼那恶贼眉心便刺。 那虬须军士经年累月耽于酒色,欺行霸市或许尚可,可一旦在楚家精妙武功面前,那也实在不值一提。一条偌大身躯自纷飞罡芒里左支右绌,眨眼间胸腹手臂便被割出十余道伤口,鲜血沥沥洒满一地。 “小崽子!我们兄弟吃的可是朝廷官粮!你敢同朝廷作对,莫非是活的不耐烦了!” 他不堪再战,忙高声亮明身份,想要借官府之名教对方知难而退。渠料却被楚夕若嗤之以鼻,愤然道了句:“便是有你们这些跳梁小丑祸乱百姓,才教朝廷愈发堕落不堪!”旋即陡然催动内息,锵天剑上墨色暴涨,更加汹汹势不可挡。 那虬须军士脚下撤步,不知不觉已来到拱桥边缘。眼看楚夕若剑势如虹直逼面门,只好硬起头皮继续退却。他身子极力向后倾斜,却一时不慎足底腾空,囫囵个的从桥上坠落。随水击砰鸣,轰然作响,便重重砸在汴河里面,兀自上下扑腾挣扎。 “小畜生竟敢伤了我大哥,爷爷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楚夕若一招建功,本来正从桥上冷眼观望,忽觉颈后阴风惨惨,正是那裸脚兵痞愤然擎枪来攻。 不过在他向前猛刺之时,目中余光却始终瞄向水中同袍,似乎对其安危颇为牵挂。 “此人固然可恨,但也还算义气。” 楚夕若心头一懔,心境不由较适才有了一丝变化。谁能想到其人看似无意之举,到头来竟反而阴差阳错,成了保全自己不死的救命稻草。 “小畜生!你便把性命给我留在这里吧!” 那裸脚兵痞面目狰狞,额上青筋条条绽开。眼看着楚夕若裙裾飘飘,居然不躲不闪,一时更恶狠狠提枪攒刺,只恨不能将其当场碎尸万段。 那枪尖破空呼啸,划破阴风惨惨。楚夕若冷冷数声蔑笑,倏地移步销形,竟紧贴那枪尖刃口欺身而过,连一片衣角也不曾被其伤及。 裸脚兵痞大骇,脸膛霎时转作白纸一般。一招落空,本想扭头再刺,背心却先遭人猛然一叩,足足二百余斤的身子就如同风中飘絮,被少女打横掷出老远。 “好俊功夫!” 这一手锋芒初露,桥上登时传来一阵高声喝彩。少卿微一怔神,发现正是先前那气度不凡的中年汉子,此刻便在人群中对楚夕若赞叹有加。 “小畜生!我非……” 裸脚兵痞暴跳如雷,刚想起身再打,却给楚夕若瞬步赶到,左右开弓一连十数记耳光,直将他两片脸颊打的滚烫火热。 “你给我好生记得了!若今后有谁再敢欺男霸女,怙恶不悛,下场便如同此物一样!” 她妙目喷薄精光,话音未落,手中登时乌光大奢。在其身边数根桥栏竟被锵天摧枯拉朽,直接斩作两段,迸出火星四溅,纷纷晃如雨坠。 那裸脚兵痞倒颇为硬朗,虽被打肿了脸颊,仍旧挺直脖颈,厉声叫骂不绝。 “我大哥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非教你偿命不可!” 少卿神色稍异,转而看向脚下宽广汴河。见那虬须军士已在河中挣扎半晌,想是不谙水性,如今只剩下两条手臂尚且裸露在外,其余身子全都沉在水下,就连嘴里叫喊声也越发显得力不从心。 念及二人此前来汴梁,乃是为探查望日楼底细动向,总不好刚一进城,便闹出这等人命官司。少卿稍加思索,当即脚下较力,青城身法冠绝江湖,一经施展可谓不同凡响。 他身形洒脱,似在河水净澄之上闲庭信步。眨眼掠至水涡近畔,猿臂长伸,口中高呼一声“走吧!”,竟蓦地把人从水下拖拽而出,又如履平地般飞身回到原处。 “喏!我可是把你这好大哥全手全脚的给还回来了,这下你还有何话说?” 少卿面露揶揄,言讫运起内劲,发掌在那虬须军士背心一拍。那虬须军士吃力之下,登时猛地一阵咳嗽,随后大口大口不迭吐出水来。 裸脚兵痞大惊,不由分说便要上前,却被楚夕若玉腕轻翻,将一把锵天疾掷,便插在离他脚尖不足寸许远处。 “放心!不过是呛进些水,总归是死不了人的。军爷要实在不信,也可自己下河去走上一趟,正好尝尝这做落水狗的滋味。” 少卿一番戏谑,惹来周遭路人纷纷哄堂大笑,唯独楚夕若对此不以为然,眉头紧皱,要他别再哗众取宠,赶紧去看看先前那姑娘境况如何。 “是何人竟敢在天子脚下胡作非为,莫非是不知这天下还有王法二字!” 质问骤起,气势逼人。不等这话音落定,自西边街角忽然迎面而来数十精甲武士。人人虎背熊腰,挺拔高大,手中长枪大戟寒芒霍霍,饶是各自身披重铠,脚下依旧健步如飞。 在场众人正错愕难当,其中一个好似军头之人一声令下,众甲士顿时“哗”的四散开来,将左右团团围住。动作之快,配合之精,足见平日里不失严加操练。 “杜军头,是这俩小崽子想要逞凶伤人,您可千万得救救标下呐!” 那虬须军士如获大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分开人群,连滚带爬来到那军头跟前。却被那军头一声冷哼,面色铁青全没好气道:“那你便先同我说说,究竟是谁……” “咦!少卿你怎会在此地?” 军头此话一出,莫说那虬须军士,就连少卿也都吃惊不浅。举目向前一望,但见来人仪表堂堂,目若朗星,身上甲胄鲜明,同腰畔长刀遥相映衬,端的更显英气勃勃。 此人自己倒也认得,赫然正是许久未见的杜衡无疑。 “大哥!想不到咱们竟还能此相见!” 故人重逢,难免分外亲切,少卿急忙忙便往前奔,却被不明所以的众甲士拦住去路。杜衡眉头微皱,开口呵退部下,自己则发足快行,转眼一把抓过兄弟双手,难掩心中喜悦激动。 “杜军头您……您同这小子早便相识?” 那虬须军士战战兢兢,在一旁小心发问。但却被杜衡充耳不闻,又对着少卿仔细一番端详。 “不错不错!这数月不见,你似乎比从前更加壮实了许多!” “怎样?最近可有什么别事发生?” “托大哥的福,少卿一切安好!”少卿眉开眼笑,双手抱拳行礼,“倒是大哥变化颇多,若不是亲眼所见,小弟都差点再认不出你来了。” 杜衡哈哈大笑,中气之足,比之江湖众多武功高手亦丝毫不遑多让,“莫说是你,便连我自己也万不曾料到会有今日这般景象!” 说完,他似又忆起何事,足下一顿,拉过少卿便朝外面走去,“许久未见,今天咱兄弟二人总要一醉方休!好生痛快痛快!” “杜军头,您看此事……” 眼见杜衡要携少卿离去,他身边一名武士遂凑上前来询问。杜衡微一怔神,便停住脚步,对兄弟和颜悦色道:“少卿你先同我说说,刚才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情?” 少卿颔首称是,便将适才发生种种如实道来。而见他俩似乎早就熟识,众看客里总算有人仗起了胆子,在一旁高声附和。 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多时,在场众人便化作一派群情激荡,义愤填膺,纷纷扬言要将这二兵痞杀之后快。 杜衡愈听脸色愈是阴沉,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双手骨节格格如同爆豆。 “朝廷声望岂容尔等鼠辈随意挥霍!将此二贼即刻拿下,送回营中,交由军法发落!” 言讫,他又抱起拳来,冲着桥上百姓正色凛然道:“请诸位父老放心,天子圣明,朝廷公正,断不会教宵小之徒横行霸道,今日之事便是最好证明!” 闻言,人群当中不由传出阵阵喝彩,更有甚者面朝皇宫正襟跪拜,口中念念有词,反复叩谢皇恩浩荡。 那两兵痞被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只说是有人使了银子,要自己今日前来此地闹事,但却早已无人理会。自有众武士一拥而上,如拖拽死狗般将其缉拿归案。 此事既已了结,杜衡便又不住催促少卿动身。少卿执拗不过,还不等与楚夕若招呼一声,便被兄长拉扯着手臂,进了街角一处酒肆当中。 二人甫一坐定,杜衡便大声招呼小二要酒要菜,而少卿则兴致勃勃,将目光落在了他一身甲胄之上。 “小弟当初就曾说过,以大哥的英雄气概,日后定然大有作为!如今果然被我言中,实在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杜衡大笑不绝,分别为自己与少卿斟上一碗白酒,一饮而尽后道:“先前我与庭兰一同来到京城,随后便前去宗帅帐下投靠。他老人家念在往日家父效命旧情,又看我多少确有几分微末身手,就命我做了这汴梁城中的巡城校尉。” “如此固然是他老人家莫大恩情,可我……唉!” “大哥这是怎么了?” 少卿大惑不解,也跟着饮下一碗。杜衡连连叹息,须臾沉默之后,总算将满腹心事一吐为快。 “男子汉大丈夫,原该投效沙场,忠君报国。到时纵不能扬名立万,光耀门楣,总也该马革裹尸,不失一世英雄。” “可你再看我如今这副模样,单是在这汴梁城中空耗光阴,整天里只和这许多鼠辈纠缠不清,也不知何日方是尽头!” “小弟冒昧,觉大哥你此言着实差矣。” 少卿陪笑几声,对此却有不同见解:“将军效命疆场,不过是为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乐业。如此种种,其实同大哥眼下所做之事有何分别?” “再者说来,依少卿浅见而看,唯有如大哥这等慷慨壮士马放南山之时,方是天下四海承平之日。” “唯有待我等马放南山之时,方是天下四海承平之日……” 杜衡茫然将这话重复一遍,眉宇之间若有所思。少卿也不急于教义兄即刻转变心思,一边斟酒,一边又问道:“是了,不知二哥他现在何处?他最是个好酒贪杯之人,咱们不如去把他也给请过来,到时岂不更加热闹?” “你说庭兰?他今天只怕是万万来不了啦!” 杜衡大摇其头,更好似颇多感慨:“当初咱们在南阳耽搁太久,我二人才一到京城,隔天庭兰便独自赴考去了。” “打从礼部考完出来,他便一直留在客栈里面等着皇榜张贴。谁料一连等了一个多月,却传来说会试时有人串通考官,暗中舞弊。陛下听后龙颜大怒,干脆便将先前的答卷统统作废,改在上个月初八重开新科,所有考生答完题目后也不准随意走动,全都留在国子监暂住,庭兰自也不能例外。” 杜衡口中一顿,而后继续道:“不过如今庭兰行动虽颇有不便,好在日常起居都有专人照料,日子应当还算过得滋润。” “想不到连开科取士这等关乎朝廷根本之事,如今都有人胆敢徇私舞弊!” 少卿感慨万千,一时可谓唏嘘不已。但杜衡却似浑不在意,大手一挥,高声说道:“少卿你大可放心!庭兰的学识旁人便不知道,咱俩总归清清楚楚。” “再加上这次又是陛下亲自照会此事,量也无人再敢混淆视听。庭兰想要胜过那些个不学无术之人,还不是件易如反掌之事?” “二哥的学问固然极好,可我……” 少卿眉头微皱,却不免还是有些担忧,“就算是那皇帝老儿亲自过问,谁又能担保他一定会公允行事?” 杜衡嘴角一抖,像是有话不吐不快。可最后又忍耐下来,一脸肃穆道:“少卿你有所不知,当今的赵官家……其实乃是个极为仁义的圣明天子。” 而见少卿好似兀自不信,他便将身子前探,口中讳莫如深道:“你可能想也想不到,约莫两三月前……我曾亲眼见过他老人家一面。” “哦?还有此事?” 少卿心头一懔,倒着实甚感惊讶。教兄长继续快说,同样想听听这位天下万民之主,又究竟会是一个怎样之人。 第七十一章 远来客 “便在两三月前,我刚刚来到宗帅帐下效力,正巧赶上他老人家六十大寿。” “大帅戎马一生,以军为家。朝廷除却寻常封赏之外,竟连陛下也都亲自前来营中道贺。” 杜衡眉飞色舞,回忆起彼时情形,眼中更微微蕴光,俨然极为兴奋。 “见圣驾亲临,军中的众多同袍弟兄全都前去参拜。唉!怪只怪我那天事先多灌了几杯黄汤下肚,迷迷糊糊里非但没能恭迎,反倒在御前出言不逊!现在想起,真是把这颗脑袋砍下来十回八回也不为过!” “那后来又是怎样?” 少卿下意识开口追问,见杜衡话音甫歇,便将右手并指如刀,直往自个儿颈间一横,一时亦不禁替他暗暗担起心来。 “放心吧!” 杜衡开怀大笑,在其肩膀用力一推,高声调侃道:“我若当真教人给砍去了脑袋,莫非如今同你说话的乃是鬼魂不成?” “是了!是了!” 少卿脸上一红,同样暗道自己着实好没道理。杜衡见状,又是阵朗声大笑。隔窗望向皇宫方向,感慨万千道:“其实当初我也同你一般,只道这回自己必死无疑。干脆趁着酒劲,把从前在家中时的见闻全都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谁料陛下非但没大发雷霆,反倒问我出身何籍,说当地百姓民不聊生,那又是否乃是亲眼所见。后来更金口玉言,下旨派遣朝中大员前往赈灾。” 他将手中酒碗撂下,口中既是崇敬,又是感激,“少卿你说!似这样个宽宏大量,体恤下民之人,就算称不上是雄才伟略的一代明主,又怎会是旁人嘴里的什么无道昏君?” “大哥……伯父近来身子是否安好?” 少卿神情古怪,忽然说出这样句没头没尾话来。杜衡也未多想,遂据实相告,说在柏柔关照之下,父亲如今吃穿不愁,凡事皆有人妥帖照料,着实是为自己免去了一桩天大的后顾之忧。” 少卿静静听了,继续又道:“既然如此,想必大哥与伯父也该一直便有书信往来。” 杜衡不明所以,闻言连连点头称是,“不错,正巧他老人家前几天还曾托人捎来家书,特意叮嘱我切莫忘了柏前辈一片拳拳厚意。日后如有机缘,定要同她当面谢过。” “那么这信中可否提到,当前南阳灾情已较昔日有所改观?” 少卿声音虽不甚高,眼中却分明含蕴异光。回忆二人这次前来汴梁,沿途随处可见饥馑灾民衣不蔽体,赤地千里间尽是百姓流离失所。诸如此类,便在汴梁城郊尚不乏其事,而天子脚下犹且如此,那么远在千里之外的南阳城中,只怕情形也更要比之惨烈许多。 果然,杜衡神色一黯,片刻后仰天长叹,心事重重道:“家父信中提到,如今在南阳地界上面,灾情反倒要比早前更加严重。就算是以往富庶殷实之家,眼下日子也都颇不好过。” “更有甚者……似乎竟出了易子而食之事。” 他口中一顿,终究强忍悲戚,振作精神道:“可陛下本是天下万人的君父,这世上又岂有不爱惜自己儿女的爹娘?他必然是给蔡京和童贯那些奸臣蒙在了鼓里,倘若有朝一日知晓内情,那也定会出来为天下黎民百姓主持公道!” 听他这一番慷慨陈词,少卿只在嘴里涩然陪笑。二人默然喝酒吃菜,可是送到口中往往食不知味,更教四下气氛变得极为微妙。 也不知过得多久,杜衡忽然双眉一轩,奇声说道:“少卿,我看那边有一位姑娘,打咱们进来时便一直悄悄看着你呐!” “大哥你说什么?” 少卿心下大奇,循他目光望去,只见店内一隅角落桌前,一抹倩影白衣胜雪,却不是正楚夕若是谁? 少卿哂然一笑,遂只教杜衡在此稍安勿躁,自己则飘然信步,来到楚夕若跟前,又在她耳边一阵好说歹说。 楚夕若秀眉紧蹙,终耐不住少卿软磨硬泡,便和他一同归来,与兄弟二人同桌坐定。 “想不到姑娘年纪轻轻,手下功夫竟这般了得!佩服!佩服!” 等他俩重新回转,杜衡先是惊于楚夕若一副国色天香,又回想起其人刚刚英姿飒踏之举,更不禁啧啧赞叹称奇。 “奇怪。” 转眼间,杜衡又神情微变,朝着少女仔细端详半晌,俨然不无惊奇般道:“咱们这明明乃是头一遭相见,可为何我竟会觉得姑娘十分眼熟?” “大哥此话,却只单单说对了一半。” 少卿似笑非笑,两道目光不住在二人身上来回变换,“其实你二人早在南阳之时,便曾有过一面之缘。” “南阳?” 杜衡一脸诧异,茫茫然思忖半晌,霎时间终于如梦惊醒,抚掌而呼道:“是了!你是当初与少卿同行,那位专好打人耳光的朋友!” “我……” 楚夕若粉脸泛红,不免有些尴尬。而另一边厢,少卿见状却不由得忍俊不禁,哭丧起一张面孔,对兄长连连诉苦道:“大哥眼光如炬,果然一猜就中。唉!只是苦了小弟这一路之上受尽折磨,凡事只要稍微不遂了她的心意,便免不得要挨上一顿打骂。” “你别含血喷人!我……我何曾打你骂你?” 楚夕若更加起急,一对杏眼湛湛圆睁。少卿反倒满不在意,只顾着举筷夹菜,口中振振有词。 “我怎是血口喷人?” “就说咱们在青城山时,你便时常对我恶语相加,又曾几次三番同我放对。怎么?莫非这些全都是我胡编乱造出来的不成?” “你!” 楚夕若心下盛怒,险些便要发作,可碍于当前人多眼杂,总归强咽下一口恶气。恶狠狠朝少卿瞪过一眼,好似恨不能在他身上刺得几剑才算痛快。 “唉!你俩间的事情我才懒得多管!不过咱们既然有缘再见,杜某便先来敬楚姑娘一杯,多谢你在少卿身边时时帮衬。” 此刻杜衡也已看出二人关系着实非比寻常,当下朗声大笑,转而提起一杯酒来。楚夕若被人说破心事,一张俏脸霎时转作通红,俄顷回过神来,连忙双手举杯,与他正色还礼。 “你们若再像这般说来说去的,这满桌子的酒菜可就全都由我一人当仁不让了。” 少卿对二人这番客套不以为然,继续提着筷箸,作势要将眼前菜肴一并风卷残云。杜衡笑骂了句:“你这小子!”便也对楚夕若示意,两人双双重新坐定。 “不好!” “我……我的锵天不见了!” 楚夕若甫一坐在凳上,却又猛地站起身来。只因刚才在心中想着要拿剑来刺少卿,她五根皓玉似的手指便下意识往腰间摸索,孰料一抓之下竟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锵天的半分影子? 回想此剑本是秦松篁临终遗赠,渠料不过才区区半月,居然便遭自己粗心丢弃!她心中又惊又急,一时急火攻心,终于忍不住当场落下泪来。 “楚姑娘先不必慌乱,不如静下心来想想,看这物什究竟是给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杜衡此话总算奏效,楚夕若渐渐沉下心思,哽咽着回忆道:“我明明一路都把它带在身边,从不敢存了半点疏忽。这几日下来,除却同刚刚那两个恶贼……” “是了!我想起来了!” 她脑中灵光乍现,俨然蒙获大赦。想到方才自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正是把锵天直插在那兵痞脚下,后来又因杜衡忽然率众军赶来,这才阴差阳错,便将它遗落在了桥上。 所幸,这酒楼离那拱桥本就不远,再加至今也才堪堪过了不到片刻光景。楚夕若擦干泪痕,不由分说便抬起腿来,要直奔那桥上找寻。 “姑娘先前所遗失的,可否正是此物?” 少女脚下走不数步,却被迎面一人声若洪钟,率先开口发问。愕然抬起头来,只见他岁方壮年,气度超群。自己虽自幼在父亲身边,见惯江湖上各方能人异士,却无一个能似此人一般,直教人不由得对其肃然起敬。 “是你?” 少卿循声一望,这才发现来者便是先前在人群中间,那位气宇轩昂之人。 见少卿已然认出自己,中年人只是微微一笑,转而向着自己身后,一名穿着打扮好似随从之人使个眼色。 那随从会意,遂双手将一件长约三尺,宽则数寸的漆黑物什捧上近前,眉宇间恭顺肃穆。 楚夕若颊间发烧,自其手中接过锵天。待仔细看过一阵,忙向二人行礼答谢。中年人面色哂然,当下拱手还礼,悠悠续道:“我见姑娘适才走的匆忙,便冒昧起意,僭越将它暂收囊中。如今既可完璧归赵,那便乃是万幸之幸。” 眼看楚夕若粉脸泛红,分明又要道谢,中年人先是摆了摆手,而后话锋一转,望向少卿道:“不过如几位这等少年英雄,在下素来仰慕敬佩。不知能否有幸,容我同诸位共饮一杯?” “区区小事,有何不可?” 少卿竦然动容,便斟满一盅清冽花雕,亲自送到其人面前,“阁下谈吐不凡,行事又尽是慷慨之风,冒昧请问高姓大名,不知能否不吝赐教。” “四爷……” 那随从眉头略皱,刚想提醒主人谨慎行事,却遭中年人抬手打断,只得低声应诺,足下徐徐退开数步。 “下人不知好歹,三位切勿见怪。” 中年人双眉一轩,接过酒来仰头饮下,“在下姓宗,在家中兄弟间行四,诸位只管唤我宗四便是。” “我听阁下言语……似乎同汴梁本地口音颇有不同。请问阁下是何方人士,又为何会来到汴梁?” 杜衡神情微妙,却比少卿额外多出许多警惕提防。宗四爷口中陪笑,倒也不以为忤,“不错,宗某确非中原人士,而是生在北国。此次前来,也正为家中生意奔波。” “噢?” 杜衡目光如炬,继续冷冷问道:“听闻北国最近战事虽息,但沿途道路仍旧颇不太平。宗四爷竟敢跋山涉水,远道而来,当真是有胆有识,教人好生钦佩。” “小将军说笑了。宗某一常商贾,不过是因生计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宗四爷不动声色,每每说出话来,更教人觉其深不可测,“何况临行之初,在下也曾花重金请人押镖护送。一路之上如履薄冰,直等到入了宋境过后,才教他们原路自行折返。” “好啦好啦!定是大哥你平日里歹人看得多了,这才把旁人全都瞧得这般用心险恶。” 见四下里气氛微妙,少卿便大笑着打个圆场。杜衡听罢,虽犹是将信将疑,但看在他颜面之上,也只好勉强悻悻作罢。 宗四爷微微一笑,将一切全都看在眼里,不由得对少卿赞叹连连道:“宗某惭愧,自己虽是寻常百姓,平日里却专好结交些江湖上的朋友。不过这些人固然皆是万里挑一的英雄好汉,可像小兄弟这般武功卓绝的,倒也并不十分多见。” “是了,不知小兄弟究竟师承何派,授业恩师又是谁人?” 少卿神色微变,难免因他此话回想起恩师璇烛,也不知他如今境况如何,又是否对自己负气出走之举业已释怀。 他望向宗四爷,心下里暗自寻思道:“如今我正遭各派通缉追杀,又须潜入望日楼寻觅证据,总是不便节外生枝。这姓宗的绝非常人,要说事事坦诚以待,那也终归大可不必。” 主意既定,少卿索性信口胡诌,只说自己不过是曾学过些不入流的家传功夫,倘若放眼江湖之上,则实在恁地不值一提。 宗四爷听后,脸上似笑非笑,对那随从微微颔首,淡然继续道:“宗某平生,素来醉心武学。奈何不幸生在商贾之家,到头来终是有缘无分。” “不过在下身边这位家人,早年间却曾投拜师门,手下倒也略有几分粗浅功夫。方才他见小兄弟武功超群,心中着实有些技痒难耐,不知小兄弟能否亲自指点一二,也好教他终身受益无穷。” “这……” 少卿心中有些为难,遂双手抱拳,朗声说道:“少卿武功微末,如何敢言指点二字?何况这里地处闹市,倘若待会一招不慎牵连无辜……且不说在下一颗良心难安,便是我这位大哥,想必也断然饶咱们二人不过。” “小人孙二虎,给诸位行礼了。” 那随从看似其貌不扬,说起话来却端的中气十足,迈步走上前来,对少卿恭恭敬敬道:“少侠武功卓绝,又何必如此过谦?何况咱们比试手段,便只是点到为止,断不会轻易伤及旁人。” 少卿笑道:“我们一行明明乃是三人,尊驾却为何偏偏只盯着我不放?怎么,莫非是觉在下本事不济,想要存心折辱不成?” “少侠此话未免有些说笑了。” 孙二虎面色沉着,言辞间不卑不亢,“少侠的手段,方才咱们全都有目共睹,如何谈得上微末二字?再者,您说诸位一行原本乃是三人,为何小人却只紧盯着您一个不放……请恕小人冒昧,这位小将军既是官府中人,小人实在不敢轻易动粗。” “至于旁边那位姑娘……这却是小人的一点私心了。” 他将目光移向楚夕若,竦然又是一礼。 “姑娘的武功自属了得,方才四爷也曾开口称赞。只是常言道好男不同女斗,假使待会儿动起手后乃是姑娘赢了,小人自然无地自容。即便是小人侥幸胜得一招半式……那也毕竟无甚光彩。如此思来想去,便只有少侠春秋鼎盛,正当其时,这才不揣冒昧,亟盼少侠亲自指点一二。” 眼见无论如何推脱不过,少卿只得嘴角一咧,朝身边二人扮个鬼脸,连连长吁短叹道:“说来说去,原来只有我一人无所倚仗。唉!看来今日免不得是要给旁人好生教训上一番了。” “小兄弟性情率真,当真是个有趣之人。” 宗四爷微微一笑,旋即扭过头来,对仆人淡然道:“人家既肯答允,那便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怎样?可曾想好待会儿究竟要比试些什么了么?” 孙二虎低眉顺眼,在主人面前可谓谦卑至极。 “诸位面前,小人岂敢擅专?还是请四爷出下题目,二虎只管依言照做便是。” 宗四爷稍加思索沉吟,到头来却只把手中杯盏徐徐斟满花雕,随后将其放置在当前桌面中央。 “既然此间不宜剧斗,你二人不妨便以这杯盏做个计较。” “少时你们可各自坐在此桌两边,若有谁能身躯不动,而率先满饮此杯,那就算作技高一筹。至于落败之人……不妨罚酒三杯略表薄惩,也好教他知晓这世上从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第七十二章 身份迷 “姓顾的……” 见少卿似有答允之意,楚夕若忙在暗中扯了扯他衣袖,显然不愿教其趟进这没由头的浑水里面。 可好胜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少卿正值意气年岁,若要他就此推脱认输,那也终归万万不能。遂只佯作不觉,在座位上朝孙二虎拱手致意。 “孙先生,请你对面坐下吧!” “列位在上,请恕二虎无礼了。 ”孙二虎将声音压得极低,又对在场众人躬身作揖,这才依言同少卿相对坐定。 其实自他与宗四爷进门至今,少卿便一直在暗中观察。见其人虎背蜂腰,呼吸匀顺,内外功法俱属上乘,倒也着实未可小觑。 “少侠在上,二虎得罪了!” 还不等少卿出手,孙二虎却已率先发难,一只右手陡然疾探,登时不偏不倚抓在那杯盏下沿。 少卿心头一懔,只觉口内气息微窒,再看对方五根手指之上朔气紧逼,更似铁钩般将那杯盏牢牢钳在掌心。其人一身武功内力,看来竟要比自己先前所料更加高明。 只是他固然手段了得,少卿既已得了秦松篁毕生心血倾囊相赠,如今内力就算比之江湖各派耋宿方家,也同样丝毫不遑多让。想要胜过区区一个孙二虎,终归并非何等难事。 他成竹在胸,面前虽有孙二虎先发制人,气势咄咄,脸上始终是一副从容不迫。俄顷慢吞吞伸出一条手臂,不慌不忙同样往那杯上探去。 杜衡眉头紧皱,不免为少卿此举捏一把汗。更在暗暗下定决心,倘若待会儿义弟果真落败,自己定要亲自上阵,断不可教这姓宗的嘲笑中原无人,连区区一介奴仆也都应对不得。 至于楚夕若因对少卿武功颇具信心,因此对二人胜负倒也并不如何牵挂。相反,等她目光无意间又从宗四爷身上扫过,竟顿觉有一股无形威严压迫形骸,令人不敢在其面前稍加造次。 孙二虎怒目圆睁,只道少卿如此悠哉悠哉之举,乃是对自己存心轻视,遂猿臂猛缩,将那杯盏死死攥在掌心。抬眼瞥见对方五指尚同自己相隔尺许,顿时两眼放光,以为此番业已胜券在握。 “小心了!” 他心中正暗暗解气,耳畔却忽响起少卿纵声疾呼,旋即便是一阵劲风骤起,汹汹席卷扑面。 孙二虎大惊失色,慌乱中急欲拆解,手腕处竟又传来剧痛钻心,直不由得嘶嘶倒吸进数口寒气。低头一看,正是被少卿指力触及,虽说并未伤及肌肤,袖口却已给生生割开一条长有数寸的裂痕,眼下兀自在风中凌乱飞扬。 孙二虎面如死灰,但又不肯使主人在众目睽睽下失了颜面。望向手中波光潋滟,一时竟在心中蓦地横下念来,即便今天豁出这只右手不要,也非得拼尽全力取胜不可。 主意既定,他遂吐气开声,振臂高举,迎着前方无俦朔气,将那杯盏奋力送向自己唇边。 少卿微微动容,对孙二虎此举实有些始料未及。所幸他反应奇疾,当即并指如刀顺势斜斫,摧枯拉朽间恍若崩浪千寻,浑洪赑怒,在场余人只觉颊间如遭针砭,良久依旧隐隐作痛。 “咱们便来个鱼死网破,谁也休想如愿!” 孙二虎额上青筋暴起,眼看无论如何难以取胜,便也再顾不得什么许多。随“喀”的一声脆响,竟在手掌中将那杯盏碾得粉碎,沥沥血水连同酒浆爆裂飞溅,恍若珠帘般零落在天。 “究竟如何,那也尚未可知!” 少卿目光如炬,虽在椅上岿然不动,右臂却应声而抬,在桌面另一杯盏上轻轻拂过。 那杯盏受力之下,登时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道难以置信的弧线。孙二虎大骇,奋起双掌极力抵挡,奈何那杯盏竟似冥冥之中更受神明驱使,顷刻间又鬼使神差般变换倏忽,重新落在其原本所在之处。 “少侠这又是……” 孙二虎故作镇定,可一席话语尚未言讫,登觉脊背寒意如潮,手心额上无不涔涔汗如雨下。 只见那杯盏之内,半盅血酒融汇交织,化作一抹迷离绯色,给本来醇厚清冽的酒香当中莫名缀上些许淡淡腥甜。 直到此时,孙二虎这才如梦初醒。原来刚才少卿之所以将这酒杯运劲掷出,实则正是要凭借此物,重新将空中四散酒浆一一收归其内。 酒水溅射,难免各有先后。那杯盏所到之处虽尚未做到涓滴不漏,但收敛其中十之七八,终究可说绰绰有余。而单是如此一手卓绝手段,那便足以纵横当世,端的令人叹为观止。 少卿面露得色,望向宗四爷主仆,又朝他们举杯致意。 “少卿唐突,只可惜了这好好一杯美酒,恐怕是再也喝不得了。” “果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少侠年纪轻轻,却已能有如此能为,佩服!佩服!” 宗四爷脸上似笑非笑,一番赞叹后倏地转变话锋,扭头寒声道:“孙二虎,你可知罪?” “二虎知罪。” 孙二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绷着脸膛,叩头长谢道:“小人学艺不精,辜负了四爷殷切之期,还请四爷重重责罚。” “荒唐!” 渠料宗四爷竟大发雷霆,愤然声色俱厉道:“胜负乃兵家常事,区区一败那又何足道哉?” “我恨的是你好勇斗狠,不愿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明明输了,却仍想着鱼死网破!哼!当真是愚蠢透顶,食古不化!” “二虎知罪,二虎知罪。” 孙二虎诚惶诚恐,磕头如捣蒜一般。而见他确已心悦诚服,宗四爷便也未再纠结,又对三人微笑说道:“宗某因生意之故,如今仍要在汴梁盘亘数日。我见三位气度见识俱属非凡,倘不冒昧……不知能否教在下时常前来请教?” “非是我等不识抬举,而是琐事缠身,实在无暇他顾,恐怕不日便要离开此地,还请四爷千万见谅。” 没等少卿说话,反倒是楚夕若率先一步开口回绝。言讫,又朝他连连暗使眼色。 “无妨,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可也并不急于这须臾片刻。” 宗四爷虽未能如愿,倒也甚是坦然。向孙二虎微微颔首,自己则施施然从椅上起身。孙二虎心照不宣,右手探进怀中,从里面取出数片黄澄澄的金叶子放在桌上。 “今日我二人无意搅了诸位雅兴,宗某实在颇觉过意不去。区区小礼,姑且聊表心中敬意。” 说完,他便抬动双腿,在孙二虎小心陪伴下昂首挺胸,一路缓缓出得门去。 “你这人可也真是!旁人方才明明是在问我,你却非要横插一脚出来阻拦!” 宗氏主仆既去,少卿终于忍不住在嘴里生出几句奚落。不过相较之下,宗四爷临行时两道别有深意目光,倒更加令他难以忘怀。 楚夕若粉脸凝嗔,被他如此一番火上浇油,愤愤然全没好气道:“你可莫要忘了咱们的正事!哼!要是处处都像你这般意气冲动,那……” “你这话便实在教人好生难懂了!” 少卿不怒反笑,嘴角一撇道:“方才在外面时,不是你先耐不住性子大打出手,这才惹出后面这许多的劳什子来?” “那是因为……” 楚夕若自觉理亏,一张俏脸似欲滴血。可若教她眼睁睁看那少女受人欺凌,却只在一旁袖手旁观,那可真比把她杀了还难。无言以对之下,只得气鼓鼓坐在凳上,狠狠朝少卿翻个白眼。 “我看这姓宗的来历不明,行事说话间又处处透着古怪邪门,恐怕也绝非是什么善类。” 杜衡眉头紧皱,回想起宗四爷方才种种举止动作,脸上不禁愈发疑云浓重。 少卿哈哈大笑,却是丝毫不以为意:“不过是个北国商人罢了,大哥何必这般多心?来来来!咱们只管照常喝酒,其余的事情全都等之后再说不迟!” “不过是个北国商人?哼!北国自然不假,可要说这商人二字……那也绝同他沾不上半点干系!” 杜衡双眉一轩,沉着嗓音再度发问:“那个孙二虎,你觉他武功如何?” 少卿微微一怔,茫茫然同兄长对视一眼,口中不无惊讶道:“此人武功总是有的,可要说如何高明……其实倒也并不见得。” “此人武功固然稀松平常,因为他本就不是什么江湖中人,而是沙场上陷阵厮杀的战将。” 杜衡一语道破玄机,许是见二人兀自难以置信,遂将个中缘由和盘托出:“方才你二人交手之时,我便一直在暗中观察。此人双掌掌心生满老茧,分明是平日里常常两手执拿兵刃,经年累月之下,这才有了现今这副模样。” 少卿道:“大哥说的固然都对,只是江湖上善使双手兵刃的门派其实并不少见。要说单凭这条便认定那姓孙的乃是军中士卒……这恐怕也并非妥当。” “你别急,且先听我把话说完。” 杜衡一脸阴沉,挥挥手示意少卿不必着急,“我不知你之前是否曾注意到他的双腿,此人小腿粗壮,在膝盖处微微朝外打弯,即便将整条身子站的笔直,中间却依旧有极大的一条缝隙。少卿你是个聪明人,莫非竟真想不通这里面的缘由?” “依照杜将军之见……那孙二虎是因经久坐在马上,故才有了这异于常人之处?” 楚夕若如有所思,仔细回想孙二虎身形轮廓,觉他确与杜衡所说不差分毫。杜衡点点头,右手指节在桌上轻叩,蔑然补充道。 “商人本性逐利,凡有骡马从来都是用来驮运货物,最不济也要拉车载人,如何轮得到他一个仆从来独占一匹?北国向多蛮夷,寻常百姓对圣人礼法从来不屑一顾。可你们再想想刚刚那姓孙的,同主子处事言语间可曾有过半点失礼之处?倘若他们真如自己所说,不过只是前来贩货行脚的商人……哼!那才真教是桩天大的怪事!” 他继续又道:“近来北国骚动频繁,军中的弟兄们皆说,边关各处都抓到了许多暗中潜入渗透的眼线细作。我左看右看,总觉这二人也必定同他们乃是一丘之貉!” “既然如此,大哥怎不即刻把这二人给追回来,莫非还要留他们在汴梁城里肆无忌惮不成?” 少卿闻言大急,念及宗氏主仆此刻便在城中畅行无阻,登时豁地站起身来,就要往街上前去追寻。 孰料杜衡脸色却忽为之一黯,不俟少卿迈开腿脚,便一把抓在他手臂之上。 “就算咱们即刻把他俩扭送官府……到头来也是全无用处。” “这是为何?” 少卿大惊,驻足之余愕然望向义兄,只觉如坠云里雾中。杜衡苦笑不迭,示意他暂且安坐,嘴里又是慨然一声长叹。 “我既投身行伍,如遇敌军细作包藏祸心,那自应当除恶务尽。只是我和营中的众多袍泽兄弟固然有心报效杀敌,奈何圣听遭蒙,使朝堂之上奸佞当道,而忠臣良将们反倒偏偏不得重用!” “这些人个个胆小如鼠,生恐惹得旁人兴师问罪,反倒丢了自己花天酒地的逍遥日子!因此即便当真抓住了前来刺探的北国奸细,非但从来都是好酒好菜招待一番,等到放还之时还要馈赠金银,大言不惭说是以资往来路费之用!” “少卿!你便来说说!这汴梁究竟是我大宋的都城,还是他鞑子的巢穴?”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自以为单凭些蝇头小惠便可高枕无忧,殊不知人心似海,欲壑难填,终有一天……定会白白自食恶果。” 楚夕若感慨万千,虽唏嘘于杜衡所说之事,却又着实对此无能为力。唯有愈发紧蹙着眉头,默默然独自饮下酒去。 “算了!还是不提这些个恼人的劳什子了!” 俄顷,杜衡率先打破沉默,以手骚头,奇声问道:“刚刚我听楚姑娘话里话外,你们这次来汴梁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少卿,你该不会还有事情在瞒着我吧?” “大哥这是哪里的话?咱二人情同手足,便如同骨肉亲兄弟一般,少卿又岂会刻意有所隐瞒?” 少卿呵呵干笑数声,知自己这位兄长急公好义,一旦得知真相,也势必将搅进这趟浑水当中。当即苦起面孔,垂头丧气道:“大哥你有所不知,你看这位楚姑娘虽说哪里都好,唯独是一副脾气秉性,未免太过差了一些。” 言讫,他便对兄长大吐苦水,只说楚夕若平日里如何小题大做,整治得自己身心俱疲。一派天花乱坠之言,直教杜衡听得云山雾罩,一时不明所以。 “依我看人家楚姑娘行事周全妥当,绝非什么无理取闹之人。倒是你处处油腔滑调,说的话多半做准不得。” 杜衡摆一摆手,这番总结倒也颇为到位。不过少卿既不肯说,自己终归不便多问。只得再三叮嘱二人日后如有难处,则务必前来向自己求助。 少卿听罢,自然满口答应,便如这般稀里糊涂,将此事给遮掩过去。遂又连连招呼兄长举杯同酌,今日非得不醉不归。 第七十三章 明夕誓 兄弟二人许久未见,彼此间真有说不完的话。打从晌午一直喝到天色将暮,身边无数酒坛空空,不知不觉早已堆积如山。 杜衡满脸通红,眼前金星直冒。但好在未曾忘却自己身份,嘴里含混不清,向二人嘟囔说自己有军法在身,务必在夜半之前返回营中。 少卿虽意犹未尽,对此也无可奈何。站起身来欲待相送,却因喝的酩酊大醉,脚下一软险些瘫倒在地。好在他轻功着实了得,电光火石间一振身躯,竟果然岔着腿一下站定,便倚在桌边摇晃打摆。 杜衡哈哈大笑不绝,一条手臂用劲抵在他左肩,口中高呼声:“走吧!”,二人遂跌跌撞撞,一同踏上街去。 楚夕若唯恐这两醉汉酒后无状,只得拧紧眉关跟在其后。等到目送杜衡在街上蹒跚渐远,才连拉带扯,扶着少卿一路回到店中。 她来到柜前,向店家开得两间上房,自有伙计助其一道将少卿搀扶上楼。等来到门前,楚夕若却忽驻足止步,脸上稍微流露难色,又佯作漫不经心,命身旁伙计稍后送上醒酒汤来。 那伙计得了吩咐,独自一人退下楼去。楚夕若粉脸泛红,目中余光再三确认四下无人,胸中一块巨石总算堪堪落定。又帮少卿站好,自己踮起足尖,在那房门上面轻轻一碰,使那房门就此应声而开。 她携着少卿,匆匆便往里走,慌乱关头左肩不慎撞在门框之上,一时非但痛意难耐,更使一颗少女芳心砰砰狂跳痉挛。 她 少女合上房门,举目见屋内陈设倒也颇显雅致。遂深一脚浅一脚将少卿送到榻上躺定,回头端过热水,又从袖中取出随身手帕,微微沾湿后在其颊间一番仔细擦拭。 少卿满脸通红,兀自醉的不省人事,唯有口中时而嘿嘿怪笑,眉宇之间喜气洋洋。 “自己明明不胜酒力,还非要学着旁人充什么英雄好汉!哼!这回可算是原形毕露了吧!” 楚夕若两靥凝嗔,起初还只是自怨自艾般小声抱怨,到最后竟越想越气,干脆将手帕胡乱扔在一旁,赌气似的径自背过身去。 俄顷她心中愠恼渐消,才气鼓鼓又将那手帕抓在掌心。可等再一看向少卿,却不由先是一怔,随之扑哧一下乐出声来。 原来少卿虽尚未转醒,不知怎的却自行翻了个身。两腿盘亘纠缠错结,双臂长伸宛若振翅。一张原本颇为俊朗的脸膛,如今便在酒气作用下绯色氤氲。口中鼾声起伏,嘴角挂着丝丝涎液,不多时已将枕头微微濡作湿润。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全都是你咎由自取,实在怨不得旁人!” 楚夕若强忍笑意,看似口不饶人,实则却已不再动气着恼。眼见少卿一条胳膊伸出榻侧,兀自晃荡荡悬在半空,便抬手想要将其妥帖放好。 渠料几在同时,少卿竟蓦地睁开双眼,右手如电生风,全无征兆向她腕间飞探。楚夕若大惊失色,只来得及一声惊呼,便被其一把抓在肌肤,但觉周身上下连遭电击,一双妙目愕然扑簌。 “顾少卿!你……你要做什么?” 小星残月,烟波寂寥。缕缕微风拂面,摇曳烛焰间一抹绰约剪影。二人四目相对,少女一张绝美面庞被彤彤火光映得红云密布,一时更显清丽不可方物。 她紧咬朱唇,极力想要镇定,却依旧能听到自己一颗心脏正砰砰直跳,险些便要冲出喉咙。 这世上酒后失德之事,往往常而有之。自己二人情投意合固然不假,只是当前毕竟无名无份,倘若这小子心智蒙昧之下执意用强,自己也势必抵死不从。 她手心沁汗,转念间又想起少卿既得了秦松篁毕生内力传授,武功造诣可谓今非昔比,又岂是自己所能抗衡?恐怕到头来不但插翅亦难逃脱,更不过徒然自取其辱而已。 “我……我认得你!你姓楚!乃是那江夏楚家……楚人澈的掌上千金!” 便在少女满心惴惴,正觉欲哭无泪之际,少卿却忽长长喷出一口酒气。两眼直勾勾向前紧盯,如呢喃低语般自顾自道:“这天下的人总有千千万万,你说……为什么只有你肯对我如此之好?” “多半是我教猪油给蒙了心,这才瞎了自己的眼睛。” 楚夕若白眼一翻,试探着想要抽出手来。奈何少卿却颇为执拗,无论如何也不愿轻易撒开五指。 “便是你当真瞎了……那也全没干系。大不了……我来给你做一辈子的拐杖,保管教你不会摔得半个跟头。” “呸!哪有好端端的,反倒盼着旁人瞎眼的道理?” 楚夕若口中嗔骂,暗地里实则芳心窃喜。一双明眸凝视少卿,恍惚只觉他这番酒后丑态百出之貌,着实更比平日里多了几分不同趣味。 “我实在想不通透,咱俩……明明便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性子,那又……那又怎会莫名其妙的到了今天?” 对于少卿此番困惑,楚夕若又何尝不曾在暗中扪心自问?可任凭其如何挖空心思,却仍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如今既被少卿忽然提起,自己心中倒另有一桩疑问油然而生。当下微微抚平思绪,同他循循善诱道:“那么在你看来,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你?” 未曾想少卿闻言,竟咧嘴一阵哈哈大笑,“你自然是木讷迂腐的可以,就像……是了!就像旁人嘴里面的道学先生!不过嘛……却也同他们多多少少有些不同。” “噢?” 楚夕若脸色倏变,强抑怒火沉声又问:“倒要请教顾少侠,我同他们究竟有哪些不同?” 少卿醉意正浓,自看不出她颊间变化。眉飞色舞直喘酒气,大咧咧调侃揶揄道:“不同之处便在于,旁人虽也是浑身酸气冲天,但好歹还算精通些个经史子集……圣贤高论。可咱们楚小姐却是不学无术,遇事……便从来只知同人打打杀杀。” “原来如此!既然我为人这般不堪,长此以往岂不要白白拖累了顾少侠大好前程?不如趁早一拍两散,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楚夕若怒不可遏,甩手便将挣开少卿,气忿忿朝门外发足。可还没走几步,一阵无由冷风便嗖嗖直吹脊梁,更有一条人影后来赶上,将她身形牢牢裹挟。 少女花容失色,正想提指应对,奈何却被来人抢先一步,在其腰间运劲一提。整条身子恰似风中浮絮,晃悠悠往回飘去。 “顾少卿!你……你发的是什么疯?” 楚夕若颊间滚烫,这才惊觉自己已在鬼使神差间被少卿一把拉到榻上,即便如何挣扎,一条身子竟端的全然不听使唤。 此刻二人肌肤相贴,更能感到对方口中丝丝清气吹拂。楚夕若两片面颊紧绷,一抹纤唇扑簌,就连大气也不敢轻易喘上半口。可她愈是像这般疑神疑鬼,心下便愈发感觉忐忑难安。指尖冰凉,仿佛坠入冰窟,到头来索性紧闭了双眼,只剩睫毛尚且微微轻颤。 “黄天在上,厚土为证。” “我顾少卿在此立誓,此生此世定然非你不娶,如有所违……那便枉为丈夫。” 两人对视须臾,少卿忽莫名深吸口气。而后缓缓伸出手来,将眼前人数缕凌乱发丝理顺。嘴角一咧,露出一副痴痴笑容。 “等咱们把这许多事情全都查清,我……我就直接到你们楚家提亲,请你爹和你娘答允咱们的事情。” “你想得美!是哪一个……同你有什么事情?” 凡此种种虽只是少卿酒后之言,但在楚夕若听来却委实如聆仙音,除却耳畔阵阵酥痒难耐,一颗芳心更在暗自悸动不已。 只是她终不愿教人看做轻薄,心念电转间,便将一盆凉水劈头盖脸浇向少卿。 “要是你真胆大包天,敢同爹爹提起此事,他也非一怒之下直接赏给你个好的!” “非也非也!” 少卿听后,却只大摇其头,扯开喉咙道:“过去我武功同他天差地远,动起手来自然毫无胜算。” “不过如今风水轮流转,我就不信……” “不信什么?”楚夕若两靥含愠,在他肩头用力一推,“你要真敢伤了爹爹半根汗毛,我……我非……” 见她两腮微微气鼓,少卿遂嘿嘿赔笑不迭。双手比划动作,更兼着酒后说话,本就处处透着滑稽可笑,不多时果然逗的楚夕若转嗔为喜,暂将胸中气恼悉数抛诸脑后。 月影轻调,明河如瀑,几处思量曼舞随风,撩拨何人似水心弦。少卿春秋鼎盛,正是血气方刚之年,如今佳人在侧,馥郁氤氲,一时如何还能把持?不知不觉,已然半推半就将身边人揽入怀中。 二人之间,虽尚隔着一层薄如蝉翼似的轻纱软绮,却已足能感到少女身躯滚烫,触手有如火炭一般。 楚夕若面颊潮红,不敢乱动分毫。先前种种思量更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只觉脑内一片空白。 潜移默化间,又有数许涓涓细流在胸膛弥散,转眼化作涛山,一发不可收拾。她半咬纤唇,十根皓如凝脂般的手指微微握作拳状,只将一双妙目微微阖闭。 “姑娘!您要的醒酒汤来啦!” 屋内芙蓉帐暖,外面伙计一声呼唤总算如当头棒喝,教楚夕若蓦地惊醒过来。赶紧一把推开少卿,爬起身来匆匆理顺衣衫。又慌张张吩咐那伙计只管将东西放在门口,而后自行离开便是。 那伙计虽觉奇怪,毕竟颇为识趣。口中应承一声,全都依言照做。少女满脸通红,好似丑事遭人察觉,蹑手蹑脚潜出数步,将右边脸颊贴在门上倾听半晌,只等认定外面无人,才总算推开门扉,火急火燎将那汤药端回屋中。 “你先把它喝了,其余的事……” 她小心翼翼,端着那汤药回转。可待来到榻前,却见少卿两眼紧闭,口中鼾声起伏,已在懵然不知间沉沉睡去。 轩窗半透,遣送汴梁万家灯火。楚夕若心下五味杂陈,复而回忆适才旖旎缱绻,一时虽兀自颇感难以为情,但在内心深处,却终归甘之如饴。 她放下药碗,静静坐在椅上。便将双手叠放在膝上,眼底尽是柔光。 翌日清晨,少卿从宿醉中转醒,难免阵阵头痛难耐。等忍耐浑身不适出门,却发现楚夕若手执锵天,一袭白衣胜雪,已在外面凭栏等候多时。 察觉身后传来脚步,少女遂扭过头来,一见少卿,颊间不禁微一泛红。少卿却因酒醉,早将昨夜之事忘得一干二净。以手骚头走上前来,一脸疑惑道:“明明好端端的……你这又究竟是怎么了?” “自己做的好事,莫非现在却不敢来承认了么?” 楚夕若声音急促,最后干脆足下一顿,闭起眼来叫道:“姓顾的,昨晚的事情你若敢逢人说出去半句,我……我非把你的舌头给割了去不可!” 少卿如坠云里雾中,自个儿冥思苦想半晌,反落得头昏脑胀,身子一阵发晃,险些失足摔跌。 “之前的那些……你当真连半点也记不得了?” 楚夕若在旁一扶,银牙轻咬,同他小声试探。待从少卿口中得到肯定答复,这才总算如释重负。可转念想起他对自己许下诺言也同样作数不得,胸中又难免颇为郁郁。 她挥一挥手,对此姑且作罢,移步拾级,独自下到中堂。少卿只觉莫名其妙,一边在后面紧跟,一边喋喋不休,一直连声发问。 只是他百般话语一俟传到楚夕若耳中,却全都成了虫鸟呕哑,牛嘶犬吠。须臾终于不胜其扰,倏地转过身来,愤然声色俱厉道:“我懒得同你废话!要么走开要么闭嘴,省得教人见了……” 她话未说完,神情竟忽骤变,愕然望向大堂角落里一张方桌,更把一双妙目瞪作老大。 “咦!这不是那个楚端么?他怎会忽然到了汴梁城来?” 循着她目光向那角落一看,少卿同样大吃一惊。但见那桌旁一人脸膛四方,浑身穿着打扮虽已极尽低调之能事,但只消看到他那只残缺左耳,便能分明认出其正是楚端无疑。 楚夕若满心疑窦,犹记得彼时楚端因暗算偷袭,深受各派唾弃,更兼其与山贼强盗暗通款曲,而遭父亲逐出师门。江湖本就弱肉强食,似他这等无所倚仗之人,原该藏身遁形苟且偷安,如何竟敢堂而皇之来到这喧嚣闹市,更旁若无人般在此自斟自饮开来? 莫非……莫非是他因自身遭遇而心存愤懑,这才想要阴谋设计,伺机对楚家不利? 她脊背嗖嗖发凉,不由暗暗打个冷战。唯恐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父亲一时不察,竟当真被他有机可乘。 而与此同时,楚端已唤来店家结清账目。一双冷眼扫视周遭,旋即径自站起身来,抬腿便往门外走去。 “你要真想跟着,现下也还不算太晚。” 少卿察言观色,在少女跟前幽幽提醒。二人一拍即合,当即再无迟疑,便远远跟随楚端脚步,一路走在汴梁宏大市肆之间。 如此约莫一个时辰,楚端终于在一处街角站定,抬起头来左顾右盼,倒像是在暗中寻觅何物。 楚夕若满心急切,见状便要上前与他对质。却被少卿从旁拉住,暗道切不可打草惊蛇,不妨等他自露马脚,到时再做计较不迟。 果然,楚端在彼处驻足俄顷,遂趁四下里无人注目,闪身钻进一条极不起眼的小巷。二人随他在这巷子里来回穿梭,这一走竟又是足足半个时辰。 两人自清晨出得客栈,如今早已过了正午。少卿因宿醉方醒,脚下不由步履渐沉,嘴里忍不住对楚端生出几句抱怨。楚夕若眉头大皱,呵斥他噤声住口,自己则始终目不转睛,唯恐失了前人踪影。 “我明白啦!” 见她这般心无旁骛,少卿忽然戏谑心起。佯做出一副恍然大悟,在少女耳畔压低声道:“这楚端的年纪似乎也同你大不上几岁,再加上一直长在楚家,那才真教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依我看,你定是在暗地里动了什么心思,想着要同人家再续前缘呐!” “你要再敢胡言乱语说些有的没的,我非……” 楚夕若气从中来,面色铁青正要发作,余光却见楚端足底倏忽,只一个晃身,便就此窜进近前一户人家当中。 第七十四章 慕贤馆 “要再磨蹭上些工夫,恐怕你这位好朋友便要走的远啦。” 少卿言语不辍,更把这好朋友三字咬的格外意味深长。漫步来到楚端刚刚站处,足间微微较力,一道数仞高墙竟被他如履平地,轻轻巧巧逾越而过。 “这是……” 楚夕若秀眉微蹙,随他一同翻过墙去,可随后眼前景象竟教其瞠目结舌,直是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 但见此刻目之所及,水榭檐牙错落交覆,廊径蜿蜒恍若蛇行。四下里繁纹画栋,富丽堂皇,诸般奢华靡费,就算比之先前楚家亦丝毫不遑多让。 他俩正诧异间,从远处忽然走过一行数人。这些人腰间俱挎兵刃,彼此穿着打扮各异,一眼便知绝非华夏衣冠礼法。 只是如此一群身份来历扑朔迷离之人,为何竟会不约而同齐聚在汴梁城中,那也着实是一桩咄咄怪事了。 “姓顾的!你快看那边!” 少卿一脸错愕,兀自震惊于眼前所见,陡然又被楚夕若暗中一拉衣角。循她所指方向望去,一个布衣小帽,好似仆役之人正缓缓走来,转眼来到二人跟前站定。 这人看似其貌不扬,实则呼吸之间匀称浑厚,殊无半分浮躁飘忽。眼底精光闪烁,熊熊亮若爝火。单凭如此两条,那便绝可胜过大多江湖中人,一身武功之高,着实令人未可小觑。 少卿不动声色,已下定决心先下手为强,干脆将这仆役击昏。孰料他却微微一笑,便朝二人稽首叩拜。 “两位佳客也与那边其它朋友一般,乃是前来参加主人群雄盛会的吧。” 少卿先是一怔,而后心念电转,板着脸颔首说道:“不错,我河间双侠正是受了此间主人之邀前来赴会,只是初来乍到,不慎失了方向,不如请尊驾头前引路,免得无谓耽误大事。” “河间双侠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亲眼得见,想不到竟然如此年轻!失敬!失敬!” 那仆役一番假意客套,等站起身后却神色稍异,轻声询问道:“二位既是受了主人之邀,不知能否将请帖拿出来给小人预看?” “这……” 少卿正绞尽脑汁,想要把此事搪塞过去,一旁楚夕若忽然将脸孔一沉,声色俱厉道。 “你既知我二人名号,又怎敢如此无礼?速速头前引路!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她身为楚人澈膝下独女,家世可谓显赫。即便生性并非胡乱颐指气使之人,说起话时也同样颇有几分迥异常人的凛然气势。 果然,那仆役悚然动容,忙躬身告罪。至于先前所谓请帖之事,则更是连提也不敢再提半句。 他小心翼翼,闪身让开道路。又对二人拱手,毕恭毕敬道:“庄中屋舍繁多,请二位务必跟紧了小人,以免不慎走失了方向。” 二人彼此对视一眼,随那仆役千回百转。不多时,一座恢宏殿堂拔地而现,恢弘广阔,朱梁绮丽,足见个中主人品味非凡。 那仆役拾级而上,顺势将两扇殿门打开半寸,里面阵阵嘈杂喧嚣登时直冲耳畔,直令二人不由得双双紧皱眉头。 “主人有令,送客只可及至慕贤馆前。还请二位自行入内,小人就此告退。” 那仆役说完,遂转身自行离去。少卿神情微妙,又意味深长朝着里面一望。虽觉此行必定颇多凶险,可开弓便无回头箭,干脆深深吸进口气,轻轻牵过身边少女手来。即便面前是刀山火海,千难万难,也下定决心非要前去闯上一闯。 “人呐?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要再没人出来,爷爷非把你这鸟房子一把火全给点了!” 二人并肩携手,双双迈进殿内,这才看清原来里面竟早已聚集了不下百人之多。这些人个个如狼似虎,凶神恶煞,不消说自然绝非善类。好在他们似乎正在为何事吵得不可开交,从头到尾竟无一人察觉身边忽然多出了两副陌生面孔。 他俩一路小心前行,须臾总算寻到东侧一隅角落站定。少卿眉头微皱,继续不动声色,倒要看看这些人究竟安的是怎样一番心思。 “我说兀那蠢汉,你这话讲来当真好没道理!” 适才那怒喝声还未消散,人群中又传来咯咯数阵娇笑。一苗疆少女眉目轻佻,款款走行而来。举手抬足花枝乱颤,更教身上琳琅银饰,一时哗哗摇曳作响。 “在座这许多大哥大嫂人人口中喘气,怎的到了你的嘴里却个个成了死人一般?” “莫非……你是想把我们全都杀了,好到时独占了这天大的好处?” “放你娘的狗屁!” 那壮汉声若洪钟,却又拙于言辞,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盛怒之下猛一抬手,将跟前一张桌子拍作四分五裂。 “小娘们不知死活,竟敢说笑起你爷爷来了!来来来!咱们这便出了门去比个高下,看你到底能抵得住我几拳几脚!” “呦!大伙儿都来听听!小妹一个弱女子初来乍到,只怕是要教旁人给欺侮死啦!” 那苗女笑意盎然,话一说完竟倏地沉下脸来,嘴角微翘,阴恻恻道:“你要想杀我,那也得先问过我身上的这些个小宝儿究竟答不答应。” “什么大宝小宝!爷爷今天非……” 那壮汉怒气冲冲,再也按捺不住心头业火。双臂拨开身前众人,所到之处如摧枯拉朽,风卷残云,竟无一人可得阻挡。 他大步流星往前直冲,渠料陡然之间,整条身子竟如石塑铜就般死死钉在地上。一席话语戛然而止,取而代之只剩额上涔涔汗水,以及嘴里阵阵粗气愈发沉重。 少卿心下大奇,放眼往那那苗女身上瞥看,竟不由同样倒吸进一口凉气。 在她衣领之上,一条色彩斑斓,长逾数尺的千足蜈蚣正爬行蔓附,不多时已在其雪白脖颈间萦绕数圈。 而在那毒物头上,两根獠牙高耸,分明清晰可见,只消何人被轻轻咬上一口,恐怕也非得当场留下命来。 “兀那蠢汉!你不是要来教训我么?唉!我这里还有许多好朋友,想要同你好生亲热亲热呐!” 苗女言笑晏晏,踮起脚尖,将身子翩然旋转一周。在她衣衫之下,隐隐似有何物正暗中蠕动,显然还另外藏着其它可怖毒物。 “好啦好啦!你们年轻人闹也该闹得够啦!” 便在壮汉汗如雨下,一时进退维谷之际,人群中又蹒跚走出个鸡皮鹤发的垂暮老者。双眉紧皱略带不悦,将手里一根拐杖敲得咚咚作响。 “咱们在场这许多朋友,之所以不远万里来到汴梁城,一来是为给自己谋个远大前程,二来亦是敬重雪棠先生平素为人,想要亲眼一睹他老人家的尊容。” “可这世上岂有身为客人,却在主人家里行凶逞强的道理?我劝你们两个小娃娃最好适可而止,否则一旦惹了先生不快,只怕任谁也都担待不起。” 老者一席话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却已暗自运起内力,使在场之人个个听得清楚无疑。众人闻言,纷纷点头附和,指责刚才二人行事不周,实在不成体统。 眼见犯了众怒,那苗女也不敢太过放肆。虽在嘴上扬言,大不了放出毒物来与大伙儿同归于尽,私下里却暗暗驱使那蜈蚣缩回怀中,脚下有意无意往后面挪退。 “雪棠先生?我倒从未听说过江湖之上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经少卿这话提醒,楚夕若也同样一脸茫然,喃喃回应道:“不错,先前我在爹爹身边时,也从未听他提起过此人的名号。” “这便奇了!” 如此一来,少卿心中更加疑窦丛生。暗道青城楚家数十年来分庭抗礼,各自半壁中原武林。如何有人能在江湖之上笼络如此大的一方势力,而使两家皆对此毫不知情? 看来这位雪棠先生的身份,也势必绝不简单。 少卿眉关紧锁,环顾周遭这百十余人,觉与其说当前所开的是群雄盛会,倒不如说是群魔乱舞来得更为贴切。遂将楚夕若一只素手愈发轻攥,暗暗压低声道:“先莫惊慌,且看他们究竟……” 忽然,自堂奥深处又传来阵阵骚动,十数个身着皂衣的精壮汉子从里面鱼贯走出。人人劲装节束,满面精悍,才一现身,便将在场所有人目光全都吸引而来。 这些人一言不发,转眼四散开来,分别扼守在殿中各处要冲。众江湖客满心惴惴,更有里面性情急躁之人,不由分说便往前闯,想要直接冲出门去。却被那一众壮汉早有防范,将其数次阻拦下来。 “诸位英雄稍安勿躁,请听小人一言。” 随殿内局势愈发紧张,从那群壮汉来处又施施然走出一名中年男子。此人其貌不扬,作管家打扮,唯有左右两边太阳穴处高高鼓起,足见一身内力非同小可。 眼见有人出来主持局面,众江湖客情绪总算渐趋平复,转而各自暗叩兵刃,齐刷刷往中年人身上瞅去。 中年人看在眼里,却无丝毫怯意。举目环顾四周,不卑不亢开了口道:“小人骆忠,是这慕贤馆的主事。此番特奉雪棠先生之命前来,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诸位多多海涵。” “我们同你说不着!那个鸟雪棠自己又到哪里去了?” “把我们大老远的叫来,却只派个碎催接待!他妈的!我看他分明是在瞧大伙儿不起!” 适才那壮汉本就憋着一肚子的火气,闻言登时破口大骂。人群中不乏好事之徒,一时附和之声不绝于耳,使殿内再度乱作一团。 骆忠却面如止水,静静站在原地。直俟众人不再吵闹,这才徐徐又道:“诸位容禀,非是我家主人自衿身份,不愿前来相见。而是先生终日万事缠身,实在抽身不得,无奈只好命小人先来招待贵客。” “不过还请放心,但须诸位依我所言行事,少时想要见到先生,那也自然易如反掌。” “说来说去,还不是他想要故意刁难咱们?爷爷便把话说的明白,今天他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 那壮汉暴跳如雷,如何再听得进旁人言语?须发戟张环眼怒目,恨不能立刻冲上前来,将骆忠一条身子撕作十片八片。 骆忠斜起眼来,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旋即侧身让开条狭窄通路,云淡风轻道:“先生便在内堂,阁下若实在等得急了,大可先行前往拜晤。” “要早像这样,何必教你爷爷说这许多废话!” 那壮汉不疑有他,只道是骆忠欺软怕硬,被自己这番无俦气势吓破了胆量。遂紧绷着一脸横肉,大摇大摆便往前走。 寒芒暴起,云举纵横!在场众人虽皆武功不俗,却无不因这突如其来变故悚然变了脸色。还不等回过神来,骆忠已似鬼魅般身形纵掠,右手在那壮汉脸上轻轻一拂,便使他直挺挺的仰天栽倒,一副愕然表情僵在脸上,口鼻间哪里还有半缕气在? “小人冒昧,在诸位面前献丑僭越。惭愧!惭愧!” 骆忠面色平静,一边整理衣襟行礼,一边向身旁两人努了努嘴,示意他们将尸体收敛。 众人面面相觑,心道这壮汉绝非泛泛之辈,而骆忠竟可在一招之内取其性命,武功之高,着实令人匪夷所思。慨叹之余不禁暗自思忖,倘若自己与那壮汉易地而处,又究竟能在其手下支撑几式。 俄顷,先前那老者嘿嘿数声干笑,颤巍巍来到骆忠面前。 “尊驾武功高强,小老儿自愧不如。只是我等既诚心而来,似如此扬刀立威之举实则大可不必。” “还是尊驾以为能凭自身武功,将在场这许多朋友一一赶尽杀绝?哼!这未免也有些太过可笑了吧!” 骆忠神色微妙,深行一礼,恭恭敬敬道:“想不到是云里飞鹰祝老爷子,失敬!失敬!” “想当年您单人独剑出入大内,在众多侍卫高手环伺之下来去自如,至今犹教我等后生晚辈好生赞叹钦佩。小人一介奴仆,今日得能亲聆教诲已属三生有幸,又岂敢再来妄动刀兵?” 骆忠既道出这老者身份,人群中立时有数个江湖客高声惊呼,向祝老者遥遥抱拳为礼。 “原来是祝东阳祝老前辈!您的鼎鼎大名咱们早有所闻,当真是如雷贯耳,举世无双!” “我知道这个祝东阳!” 少卿还未说话,却听身边楚夕若暗暗一声冷哼,不无鄙夷道:“他原是个恶贯满盈的采花大盗,数十年来遭其毒手之人足有上千。后来更色胆包天,竟然跑到了当朝皇后的寝宫里图谋不轨!只可惜此人轻功实在了得,多少江湖同道想将他杀之后快,无奈却都被其侥幸逃脱。” “后来爹爹曾悬赏一万两黄金取他项上人头,可此人就像人间蒸发了般,从此再不见了半分形迹。想不到……他今天竟然会在这里现身露面!” 少卿神情古怪,反倒对这祝东阳的胆识手段颇有几分赞叹。但在楚夕若面前毕竟不便表露,当下默不作声,依旧在旁冷眼观望。 祝东阳神情微妙,道:“这些都已是二三十年前的陈年旧事啦,事到如今可也不必再提。” “只是雪棠先生如此遮遮掩掩,一副拒人千里之外……难道便不怕寒了我在场同道们的一片赤诚之心么?” 他话音未落,四下里便又是一阵群情激愤。 “不错!士可杀不可辱!这姓骆的竟敢如此无礼,祝老爷子!咱们是打是留,那就全凭您老人家一句话吧!” “诸位稍安勿躁!临来时分,主人曾有一言教我转告众位英雄。” 察觉人群骚乱,骆忠语气总算略有和缓。先是向众人告罪,这才继续道:“先生言讲,此番远道而来者,俱是普天之下响当当的英雄豪杰,只因从前遭受奸人排挤陷害,故而始终壮志难酬。” “先生为诸位前途计,今日在此唯贤是举。定使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凡事公允持正,绝无半分虚伪作假。” 第七十五章 敌巢内 “好一个唯贤是举!只是不知你家先生所说之贤究竟是何种之贤,而这物尽其用,又究竟是怎样之用?” 祝东阳目光灼灼,背后既有众人倚仗,索性开门见山,一语切中要害。 “请诸位英雄先行落座,容小人稍后仔细道来。” 骆忠微微一笑,朝身后挥一挥手,自有十数仆役奉上茶果糕点,分别摆在桌上。 众人将信将疑,却也别无他法。须臾,总算有大胆之徒,开始稀稀疏疏落座下来。这些人皆非善类,彼此间摩肩接踵,难免互生龃龉,使周遭一片怒骂不绝。好在有骆忠从旁坐镇,倒也不曾掀起太大波澜。 等到所有人全都坐定下来,大殿中央遂腾出一处数丈见方的空当白地。转眼之间,又有人扯开嗓门,放声大叫道:“咱们都已遂了你的心愿,现下可该把雪棠先生的规矩同大伙儿讲个明明白白了吧!” “这是自然!” 骆忠足踏方步,缓缓来到正中。将在场众人扫视一周,朗声说道:“诸位虽无不是江湖之上久负盛名的英雄好汉,但这世上物分良莠,人存尊卑,骇浪之际往往泥沙俱下,非得千锤百炼,方能始得真金。是以我家先生今日特在此设下擂台,广邀众位英雄前来一较高下。” “先生有言在先,凡有能在此擂台之上胜过一场者,即刻便由小人接引请往内堂相叙。至于武功稍逊半筹之人……蔽处亦有黄金百两双手奉上,聊资鞍马劳顿之苦。先生为人恳切挚诚,倘若在场哪位朋友心存顾虑,实在不愿出手见教,也可将自己师门秘籍随意交出一册半册,只要少时验明无误,那便同样乃是我慕贤馆的座上贵宾。” 听骆忠在口中提及秘籍二字,少卿心下不觉为之一懔。又将其与日前各派武功秘籍遭窃之事两相结合,自不难猜测在这二者之间,势必另有千丝万缕牵连。 在此之前,他便曾认定了偷盗各派秘籍之人非崔沐阳莫属。再加望日楼地处汴梁,而这所谓群雄盛会也同样便开在了汴梁城内。放眼天下,又岂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是了!莫非这所谓慕贤馆,其实便是望日楼的一处隐秘堂口。至于那神秘莫测,至今犹未示人面目的雪棠先生,实则就正是当今望日楼的一派之主崔沐阳无疑? 少卿脑内闪念,一计随之涌上心头。趁四下无人注意,遂附在楚夕若耳边轻声低语。 “待会儿轮到你上去时,切记万万不可使出半招你们楚家的本门武功。” 见楚夕若秀眉紧蹙,一张俏脸满是古怪。少卿又朝对面角落处微一努嘴,长话短说道:“那楚端可就在一旁看着呐!” “是了,到时你还得把此物遮在脸上,如此才算万无一失。” “不用楚家本门武功,你是想要我去同人家送死不成?” 楚夕若白眼一翻,看着少卿塞到自己掌心的一方手帕,说起话难免全没好气。少卿却故作神秘,将身子微微向她凑近,眨动双眼道:“天枢三机剑的心法总章,不是一直由你随身带着呢么?” “那剑法精妙绝伦,是一等一的高明武功。待会你只须小露锋芒,还怕胜不过这些个乌合之众?” 楚夕若嘴角一撇,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道:“那是秦前辈留给你的东西,我从没看过一眼,如何会使里面的剑招?” 孰料少卿听罢,竟险些笑出声来,更把楚夕若看得心里发慌,朱唇轻启颤声问道:“你……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少卿道:“我能有什么意思?只是觉你扯谎时的模样不但有趣,而且实在不算如何高明。” “咱俩这一路来到汴梁,单是我看见你自个儿偷偷琢磨那剑法的时候,便有不下四五次了。再加上我没看见的……到如今你纵学不完里面的七成八成,可练到三成四成,那总归是绰绰有余的吧!” “你敢暗中监视我!” 楚夕若遭人戳破丑事,不由臊的粉脸通红。本想对此矢口否认,可面对少卿一副洋洋自得,终于还是蓦地泄下气来。 凡属江湖中人,毕生所求无非自身武功出超入微。而从前广漱绝学天枢三机剑,则不啻于一座金山银山,倘若自此经行却空手而归,岂不着实令人扼腕叹息? 彼时二人连日奔波赶赴汴梁,沿途风尘仆仆自不必提,一日夜半投宿之际,那秘籍不慎掉落在地,偏巧散开数页。楚夕若俯身去取时,目光在上面无意一瞥,未曾想竟似打开了一方前所未有的广阔天地,从此便再也难以释手。 之后每趁四下无人,她便总要独自关起门来,如饥似渴钻研许久,却全然不知凡此种种,其实早已被少卿暗中看在眼里。 少卿忍俊不禁,念及少女脾气秉性,遂又是好生一阵宽慰。须臾总算教她转嗔为喜,小声咒骂道:“哼!教我前去同人比试,那你自己又要跑去做些什么?” “此事嘛……我自然另有打算。” 少卿狡黠而笑,故作高深道:“这地方到处透着古怪邪门,我想趁着无人主意,先到四下里走上一趟,看能不能探查出些端倪。” “可是……” 闻言,楚夕若反倒为他安危暗暗担起心来。回想这慕贤馆中人人身手不俗,少卿武功虽高,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掌,一旦不慎遭人察觉,也势必是一桩天大的麻烦。 “雪棠先生既已出下题目,我等也只好遵命照做。既然如此,便由祝某先来领教哪位朋友的高招!” 她正百感纠结,对面座上忽传来一声低喝,祝东阳已拄杖起身,蹒跚着脚步来到中间空地,“只是祝某垂垂老矣,倒要请诸位朋友手下容情,一切点到为止。” “老狐狸诡计多端,当真死有余辜!” 楚夕若对祝东阳满心鄙夷,只恨不能手起剑落,为天下除一祸害。言讫微微侧身,却发觉自己跟前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少卿的半分踪迹? “刚才你们人人都说这老头儿如何厉害,小妹却偏偏不肯信邪!这第一场比试嘛……便由我来向各位大哥大嫂献丑啦!” 媚语如丝,骨醉神迷。在坐众人多是男子,此刻方闻其声,心下便已各自想入非非。痴痴抬头望去,但见其人眼角含情,面若桃花,一袭婀娜裙束五彩斑斓,反倒教人暗自悚然心惊。 见那苗女忽然上前,祝东阳不由神情微变,猜她许是恼恨彼时自己多管闲事,这才想要前来报这一箭之仇。 不过这小妮子手段虽说毒辣,长的倒也颇有几分动人姿色。祝东阳数十载风流快活,如今纵已年老体迈,暗地里却仍旧色心不死,顿教一双老眼慑慑异光闪烁。 这苗女当众遭遇轻薄,于情于理本该勃然大怒,孰料她非但不恼,反倒咯咯娇笑,一抹红唇似血,莺莺燕燕柔声细语道。 “像您这样老当益壮的盖世英雄,小妹素来钦敬佩服。若是待会儿比试时您老真能胜得了一招半式……奴家也自然心甘情愿,一切全都听您处置。” “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 祝东阳一时心花怒放,口中纵声长啸,飞身便朝那苗女纵掠。在场众人只觉阴风惨惨,寒气逼人,不由纷纷倒吸进一口凉气。 眨眼工夫间,他五根干枯手指已离那苗女只剩尺许,动作之快,纵较春秋壮年之人亦丝毫不遑多让。看来昔日里所谓云里飞鹰四字,那也果真名不虚传。 “难怪当初爹爹费尽心思却还是捉他不到!单凭这样一手高明至极的轻身功夫,便绝非常人所能比拟。” 楚夕若心头一懔,一边咋舌于祝东阳武功之高,一边紧盯着那苗女,恐她重压之下难以为继,竟果真败在这老淫贼的手里。 不过那苗女随后举动,无异于证明楚夕若不过是在杞人忧天,实则大可不必。 只见她两靥笑意盎然,虽有祝东阳转瞬将至,却似成竹在胸般以手掩唇,微微打个哈欠。直到罡风漫卷,将耳畔青丝搅作凌乱纷飞,这才不紧不慢轻踮脚步,避开祝东阳五根裂石劈山似的森森铁指。 她红唇翕张,在嘴里发出一阵古怪声响。在坐众人听后兀自狐疑,却看从她衣衫之下倏倏爬出无数毒虫,个个色彩鲜艳,昂头吐出信来,与其身上斑斓裙束遥向映衬,一时更显触目惊心。 “刚才算那痴子运交华盖,才没被我这些个小宝儿咬上一口,单不知老丈您的运气又是如何!” 话音未落,苗女又是数声怪叫。众毒虫被她豢养日久,彼此间心意相通,霎时齐齐发动,朝祝东阳极速飞扑而去。 被这毒物所发腥臭扑鼻而来,祝东阳一张老脸阴沉铁青,早已失了初时冲冲兴致。一边暗骂这苗女狡诈毒辣,一边双腿奋力,蹬空踏起数丈。整条身子竟比迎面众多毒物足足高出丈许,妙到巅毫与其两相避过。 “您老人家老当益壮,可真教咱们这些后生晚辈好生佩服呐!” 苗女巧笑嫣然,手上却未曾有半刻停歇。不等祝东阳身形落定,当即不慌不忙平推双掌,又在身前腾起数道朔朔罡风。 祝东阳久历江湖,知其此招之内必定暗藏变数,专等自己少时落入彀中。一双老眼灼灼喷火,心念电转间又悄然萌生一计。索性装作对此不觉,右掌并指如刀,自上方横斫直落,俨然一派来势汹汹。 那苗女武功固然了得,比之祝东阳则终归失于城府。见状只道对头业已中计,一时反倒喜形于色。不假思索间倏地矮下身形,一只玉掌烟气缭绕,拍出一团五色毒瘴。 祝东阳大喜过望,即刻催动周身内息,将手中拐杖疾探抵出,直奔苗女掌心发力。 这拐杖长有五尺,通体皆由生铁造就。此刻被祝东阳无上内力驱使,竟如激浪摧山,箭透鲁缟。所到之处,汤汤靡有不克。 在这等高明武功面前,那苗女可谓相形见绌。一旦当真遭其打实,只怕非但一只手掌势必难保,就连自身性命也注定岌岌可危。 祝东阳踌躇满志,自诩胜券在握。一根铁杖裹挟罡气,七八招便将那苗女逼得败退连连。苗女方寸大乱,两靥间失魂落魄,几度想要扭转颓势,但却始终不得其法。反倒是自身被漫天朔风明里暗里割出大小十余伤痕,在肌肤间汩汩渗出血来。 “小贱婢不知天高地厚,今日便给我留在这里了吧!” 祝东阳两眼通红,“呼呼”两杖劈头盖脸。此刻那苗女被死死困在台上方寸一隅,虽眼睁睁见那铁杖破空劈落,却是全然束手无策。便在众人皆以为胜负已分之际,忽听祝东阳一阵高声叫骂,竟然莫名其妙朝后退出丈许。 而在他背心不远,一团鬼影正铺天盖地而来,正是众多毒物护主心切,如黑云压城般调头回转。 祝东阳未敢托大,只得恨恨引杖回护。那苗女如获大赦,连忙暗自喘匀气息,双掌一错并应相生,借机使攻守之势陡异。 这二人你来我往,堪堪百十余招斗过。祝东阳毕竟年事已高,至今早已喘气如牛,浑身上下几近脱力。而那苗女则颊间笑容粲然,十指纤纤飘忽不定,化作一派眼花缭乱。 祝东阳力挥动铁杖,脚下且战且退。可天下事从来百密一疏,想他机关算尽,却还是被跟前众多毒物趁虚而入,仓促关头顿觉左肩处痛如针砭,正是已被一条毒蝎蛰破肌肤,伤口处黑血直冒,顷刻便将半边衣衫染作暗红。 祝东阳大惊失色,赶紧往一旁闪躲。奈何忙中出错,转眼竟又被其余毒物落在身上,纷纷啃食撕咬。 他口中大叫,奋力甩去周身异物。念及这些蛊虫毒性之烈,更不禁猛地打个寒战。事到如今哪还顾的上什么矜持廉耻,唯有保全小命才是紧要。右手一松,将那铁杖胡乱丢弃,旋即双膝一软径直跪倒,朝那苗女磕头有如捣蒜。 “是我瞎了狗眼竟敢冒犯姑娘,求您大人大量,饶了小老儿一条性命!” “你想要解药?看在雪棠先生的面上,其实倒也并无不可。”那苗女眨动双眼,忍不住咯咯娇笑,“不过在此之前……你总该先答允我一桩事情。” “答应!答应!莫说是一件,便是一百件一千件,只要您肯开口,小老儿一定全都照做!” 祝东阳两眼发黑,恍惚只觉眼前金星闪烁。若不是他终究内力了得,想必此刻早已剧毒发作,成了地上一具冷冰冰的尸骸。 “听说你从前原是个风流成性的采花大盗,既然如此……那就先把你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都给脱下来吧!” “你……你说什么?” 祝东阳面膛紫青,一时难以置信。那苗女巧笑嫣然,又好似饶有兴致,将其仔细端详俄顷,“我听人说……这采花大盗乃是普天之下大大的无耻之徒。既然如此,不妨教咱们大伙儿都来瞧瞧,且看您老人家里里外外究竟生得有多么无耻。” “是了是了!之后还要再学上三声狗叫!若是你叫的动听悦耳,让我欢喜,区区解药还不全是小事一桩?” “士可杀不可辱!小贱婢,你别欺人太甚!” 祝东阳气得浑身发抖,话音未落便蓦地站起身形,戟指着那苗女破口大骂。 “您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前辈高人,又何必同小女子这样的后生晚辈斤斤计较?要是您老人家实在不肯,大不了一死了之也就是啦!” 那苗女笑靥如花,言讫又假装忧虑,在口中自言自语道:“放心,我这些个小宝儿其实全都乖巧的紧,便教有人一不小心让它们给咬伤了,那也非要等上三五个时辰后毒性发作,才会七窍流血而死呐!” “你!” 被她如此一番危言耸听,祝东阳更觉此刻四肢百骸无不奇痒难耐,如有万千蛆虫正在体内蠕动爬行。即便极力强作镇定,到头来却仍旧满面惊惶,教在场所有人全都看在眼里。 第七十六章 万卷书 “想不到我姓祝的纵横一世,老了老了竟在此处栽了跟头!” 如此不知僵持多久,祝东阳忽的惨然而笑,蓦地又似凭空变了个人,昂首挺胸,扯开喉咙大叫:“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过是几声狗叫罢了,那又有何不可!” 说完,他竟果真在众人面前动起手来。只三下两下,便把自己扒得一丝不挂,将大片褶皱蜡黄的肌肤裸露在外。随后匍匐在地,如那苗女所说般大声吠叫起来。 楚夕若见状,颊间顿时红云如血。慌张张赶紧往一旁侧头,可四下里阵阵哄堂大笑依旧不绝于耳,更免不得有诸多污言秽语。 “我已依言照办,还不快拿解药来!” 祝东阳既肯豁出一张脸皮,便也懒得再理会旁人冷嘲热讽,当下奋力爬起身来,伸手向那苗女索要解药。 那苗女忍俊不禁,好似看到了天下最是可笑之事。不过也果然并未食言,就此在怀中摸出个碧绿瓷瓶,抬手将其远远一抛。 祝东阳大喜过望,顺势一把抓在掌心,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那瓶口对准嘴巴猛灌。半晌终于如释重负,双目圆睁,纵声大笑,无疑正为自己死里逃生倍觉欣喜若狂。 “祝前辈,有些话咱们总要事先说在头里。” 那苗女神情微妙,直俟祝东阳笑声渐落,才悠悠然继续说道:“我这解药固然能保您性命无恙,不过死罪虽免,活罪却依旧难逃。” “不出三五日后,你这条手臂便会发痒溃烂,到时若不及早把它给砍了下去……那也还是难逃死路一条。” 祝东阳闻言,只气得险些昏厥倒地,两只老眼血丝纵横,俨然似要将那苗女生吞活剥。 “你这贱婢没安好心,我……我非杀了你不可!” 他周身骨节格格形同爆豆,话音甫歇便飞身跃起。十指连纵如剑攒刺,直搅得四下里风声漫涌,涛涛朔气纵横。 倘若单论武功,那苗女本就较祝东阳略逊一筹。再加如今猝不及防,不由顿时花容失色。眼看一条人影转瞬将至,无奈已再来不及向一旁闪躲。 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却听祝东阳蓦地一声惨叫,不知为何反倒连连后退,就连双手虎口也全都裂开,此刻正汩汩淌出血来。 “姓骆的!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祝东阳老眼喷火,忍痛朝骆忠怒视。众人如梦初醒,才知出手逼退其人的正是这位慕贤馆的管家无疑。彼时他仅凭一招,便教那壮汉命丧黄泉,如今又在不动声色间制服祝东阳,一身武功之高,端的可谓深不可测。 如今,他便眯着双眼,好似对祝东阳这番质问毫不在意。遥遥拱手为礼,不卑不亢道:“胜负既分,这位姑娘便已是蔽处座上贵宾,小人于情于理,自然皆应保其周全。” “这么说你是非要同我作对不可?” 祝东阳浑身打颤,分明业已气到极处。骆忠却始终有条不紊,蔑然冷哼道:“技不如人输便输了,区区一条臂膀那又何足道哉!您是江湖之上有头有脸的前辈高人,莫非定要同人死缠烂打,这才好将自己一张老脸给丢的干干净净?” “好好好!我祝东阳活了快七十岁,今日倒要被你这狗奴才给教训起来了!” 祝东阳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技不如人,偏偏全无对策。满腔愤懑积郁堆叠,到头来竟全都发泄在自己头上。只一个纵身,便飞扑来到最近一位江湖客身边。 那人武功远不及他,霎时只觉劲风大作,正是被祝东阳出手如风,鬼使神差般夺走了随身兵刃。 “小子!你说的对极!不过只是条胳膊罢了,姓祝的便送给你们又能怎样?” 起初众人见状,只道是祝东阳凶性大发,欲待同人鱼死网破。渠料他竟手起刀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整条右臂齐根斩落。一时鲜血横飙,沥沥雾散,俨然厉鬼凶煞一般。 他嘴唇煞白,一张老脸汗水涔涔。又双眼如钩,紧盯在那苗女脸上。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小贱婢!你又叫做什么名字?敢不敢当众说来听听!” “怎么?前辈想要日后再来找我寻仇?” 那苗女惊魂既定,再加一旁有骆忠等人足可倚仗,当下有恃无恐,一副笑意嫣然,上前学着中原礼法万福致意。 “巫神殿辛丽华,见过诸位英雄豪杰!” 辛丽华此话一出,登时引来周遭无数窃窃私语。南疆巫神殿,在江湖之上从来声名煊赫,门下众多弟子,皆为运使毒物的绝顶高手,凡有胆敢与之作对之人,无不落得惨死非命。是以江湖曾有十字箴言广为流传,宁杀官府人,不叩巫毒门。平素淫威所积,或可由此略见一斑。 楚夕若眉关紧锁,只记得这巫神殿僻处西南,往日一向绝少插手中原事务。何此次竟会不远万里来到汴梁?看来个中蹊跷异样,也着实令人不得不防。 “好好好!你以为搬出了巫神殿的名号,我便再不敢奈何了你?” 祝东阳嘿嘿冷笑,更将一口黄牙咬的咯咯作响,“小贱婢,今日你我间的梁子便算是结下了。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总有一天,我定要教你加倍偿还这一臂之仇!” “想不到这姓崔的竟也富可敌国!除却自家望日楼不算,在汴梁城里还有这样一处奢华所在。” 慕贤馆内兀自剑拔弩张,少卿却已趁无人主意,在外面兜兜转转穿梭半晌。 他独自走行其间,恍惚但觉当前宅院之大,纵比楚家也半点不遑多让。如此又是一阵左右乱闯,少卿果然毫不意外,懵懵然就此迷失了方向。举目四下玉宇层甍,虹陛凌洲,却唯独再也找不回最初来时道路。 他正慌乱关头,影影绰绰却听远方似有二人脚步渐近。少卿不敢怠慢,发觉稍远处正有一座暖阁可供容身,当下也顾不得里面是否还有旁人,双手推开房门,一跃来到屋中暂避。 “殿下!奴婢也不知同您说过多少次啦!” “先生……先生的确不在里面!” 须臾,外面忽的传来一名少女气喘吁吁。而不等她话音落定,随之而来便又是一阵男子嗤笑。 “你家先生平日里足不出户,唯独只在我来时便不见了踪影。” “我问你,这些话可是你家先生授意你说与我听的?” 少卿心头一懔,反倒觉这声音似有几分熟悉,可又不知究竟是在何处听过。他既惊且疑,小心翼翼将房门打开一条小小罅隙,却因那少女正站在阶上,便将这男人面容样貌遮挡的严严实实。 “不是的不是的!” 那少女方寸大乱,急忙矢口否认,“先生同殿下挚诚相交,怎会胡乱有所欺瞒?的确是今日一早,她便独自一人出了门去。” “再后来的事情,我……我就再也不知道啦!” 男人负手而站,经久未再说话。那少女满腹狐疑,茫茫然正要发问,却又遭其抢先半步,缓缓开了口道。 “既然先生不肯见我,我自不便强求。只是有几句话,你可代为转告。” “先生绝不是不肯见您,而是……” 少女犹待辩解,反被那男子挥手打断,淡淡继续道:“早前先生向我提到之人,昨日我已自行前去看过。” “此人武功高则高矣,只是生性轻狂张扬,再加处处自诩精明,多半难成大器。” 言讫,那男子也不啰嗦,遂转头离去。少女不敢失礼,忙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相送,不多时一同消失的无影无踪。 目送这二人来而复去,少卿端的如坠云里雾中。所幸既然有惊无险,总归乃是好事一桩。 他嘴里长吁口气,胸中一块巨石至此堪堪落定。转而望向屋内陈设,目之所及乃是一派清新素雅,处处可堪闲情。 在稍远处,一方紫檀书桌上面茶气氤氲,缭绕成雾。甫一靠近,登觉馥郁如许,直叩鼻翼,又同屋中袅袅熏香相融,浑是种说不出的沁人心脾。 少卿大奇,迈步来到桌畔。信手将那半盏香茶托在手中,看见在那杯沿之上,好似兀自留有些胭脂残红。 他满心鄙夷,心道无怪崔沐阳迟迟不肯同适才那男人相见,原来是正独自在芙蓉帐下风流快活!既然如此,自己却偏要不请自来,搅了他的温柔好梦。 “咦!这是……” 少卿放下杯盏,脚下才刚走不数步,目光却又被桌案上一页展开宣纸吸引,遂饶有兴致,迈步来到近前。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还予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他口内低诵,读罢不由失声而笑。这阙摊破浣溪沙,原是南唐中主李璟所著,辞风旖旎,缱绻似水,字里行间满满尽是柔情。早前璇烛也曾教自己读过,只是师徒二人皆对这位国主平生颇为不屑,彼时也不过匆匆一带而过。孰料时隔多年,如今竟又在此处看见,倒着实有些令人始料未及。 “姓崔的老不正经,明明一大把的年纪了,却还来寻思着这些有的没的!” 少卿嘴角一撇,心下难免对崔沐阳为人愈觉轻贱。这暖阁原不甚大,一眼望去只有西首边兀自开有一扇便门,尚不知究竟通往何处。少卿毫不迟疑,干脆直接动手推门,下定决心就算里面是火海刀山,龙潭虎穴,自己也定要亲自闯上一闯。 “这……这……” 可等他迈过门来,却登时瞪大双眼,被里面景象惊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随其目光可及,但见此地长宽广阔,高逾十丈,俨然被数条环绕回廊分做上下四层。而最为令人啧啧称奇之处,则是四下墙壁间无数柞木书架,上面经史子集浩如烟海,更有各类百工策卷罗列堆叠,森罗万象含覆宇宙,林林总总恐怕足有万卷之多。 少卿错愕万分,懵懵然环顾左右,只觉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前人所著书籍无不咸集在斯。他伸出手来,怔怔从最近书架上抽出一册,一看之下竟又如遭电击,“啪”的将其丢掷在地。 而在那书卷扉页露出的,赫然乃是凌霄诀三个清晰墨字。 所谓凌霄决,原是天门派镇派绝学。纵然在其派内,可得一窥孔径者也不过赵秉中等寥寥数人而已。眼下如何竟会堂而皇之,被人莫名陈列在此?那也实在是一桩咄咄怪事。 少卿神情微妙,朝脚下之物紧盯。暗道一切果然同自己料想分毫不差,各派秘籍所以不翼而飞,正是崔沐阳从中阴谋作梗。而先前楚人明曾经提到望日楼首当其冲,同样身为此事苦主,想来无疑是这姓崔的监守自盗,为图撇清自身嫌疑,而在人前故意设下疑阵。 奈何天下事往往百密一疏,崔沐阳机关算尽,妄图将这窃取各派机密的罪名落实旁人,却唯独不曾想到自己竟会千里迢迢来到汴梁,又在阴差阳错下暗入此地,真可谓天理轮回,从来报应不爽。 念及到此,少卿遂再无迟疑,俯身把那秘籍收入怀中,以备来日两相对峙之用。旋即拾级而上,沿壁间回廊一路行走。可随他愈是向前迈步,便不由得愈发瞠目结舌,心中倍感错愕难当。 倘若说适才一部凌霄决已是非同小可,如今少卿一眼望去,便已只剩下悚然心惊肉跳。书架之上,摆放着先前各派失窃秘籍自不必提,而这其中最令人难以置信的,竟是楚家百余年来赖以成名的临江指心法总章,也一并被束之高阁。此刻就随意放在一堆书卷当中,并不见屋主人对其有如何珍视。 少卿眉头大皱,实未料到势力广大如楚家之流,竟同样难逃灾厄。而即便直至今日,江湖之上却还偏偏尚无一人对此有所察觉。 不过转念又一细想,一切便也随之释然。 楚人澈性素骄傲,岂会在人前轻易示弱?即便自家武功果然被盗,多半只必会秘而不宣,而在暗中派遣心腹找寻。 可如此一来,便还有另外一事悬而未决。那就是眼前这一部临江指的心法总章,又到底是经何人之手,又从何处而来? 崔沐阳武功了得固然不假,望日楼也同样算得上当今江湖实力一流的名门大派,可一旦同楚家相较,则难免依旧天差地远。 莫非…… 是了!莫非这姓崔的十几年来韬光养晦,为的便是掩藏实力,实则当今的望日楼早已今非昔比,威势隐隐更要压过楚家一筹? 少卿脊背发凉,但觉在这书阁之内,就正藏有无数绝顶高手,只等时机成熟,便会一同从四下里杀出。陡然间,他忽听见头顶廊道之上传来窸窸窣窣异样声响,一时间直吓得浑身汗毛倒竖,掌心阵阵潮湿。 “什么人!” 好在那声音过后,四下便再度归于死寂。少卿如履薄冰,脚下继续前行,可心中却始终惴惴不安,不敢有丝毫大意。 等到他小心翼翼,一路踏到上层,这才发觉原来不过是虚惊一场,放眼只有一地散落书籍。可还不等他喘上口气,那书堆竟又无风自动,好似下面另有异物作祟。 少卿神经紧绷,已在暗中运起内息。便在此时,那书堆又是猝然一阵耸动,力道之大,直教顶端数册经卷“哗啦啦”滚落坠地。 少卿脸颊痉挛,一颗心脏险些跳出嗓子。奈何事已至此,只得横下一念上前,开始动起手搬起那一地书卷。 “你……你是何人?” 等少卿双手并用,一连折腾半晌,终于将眼前凌乱清理完毕。一望之下竟又大吃一惊,发觉在那书堆下面所压着的,分明竟是个活生生的绝美妇人。 此人眉蕴闲情,肤若凝脂,妙瞬凝生不失参差夺魄。如今虽已不复年华,但却仿佛驻颜有术,依旧足可称得上是位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 身上书卷既被挪开,那美妇遂含混不清,发出轻轻一阵呻吟。甫一见到少卿,倒也并未如何惊惶,反而以手拄地欲要起身,数次尝试未果之后,更将嘴角一撇,忍不住开口抱怨。 “我老人家年老体衰,行动不便。你这小娃娃见了也不知在旁搭一把手,实在该打该打!” 少卿一怔,只觉啼笑皆非。心道此人年纪虽是有的,但同她自己所说年老体衰,实在尚且天差地远。 未曾想那美妇心性颇急,见他良久还未动作,索性将一条手臂高高滞在半空,不迭催促道:“喂!你究竟在想什么呐?还不赶快搀我起来?” 少卿满脸复杂,原本不想多管。可耐不住她不断软磨硬泡,只得不情不愿伸出手来。二人肌肤相接,少卿又是一惊,匪夷所思般望向面前之人,两眼一时瞪作老大。 那美妇如坠云里雾中,将五指在少卿面前晃了几晃,又奇声问道:“我说你这是怎么了?怎的突然连一句话也不肯说啦?” 少卿身形一晃,总算蓦地惊醒。便抓着她手腕不肯撒开,分明兀自难以置信。 “你……你竟然没有内力?” 第七十七章 旧时恨 “我不但没有内力,就连武功也不曾学过半点。” 那美妇倒也坦诚,言讫白眼一翻,又自顾自般道:“武功盖世又有何用?就如你们这些个所谓江湖少侠,除却彼此好勇搏狠,耽于私斗,说到底也不过是群游手好闲之徒罢了。” “可我这个游手好闲之徒,想必无论如何也不会给几卷书本砸昏了头。” 少卿一声嗤笑,登时反唇相讥。那美妇亦不动怒,活动活动四肢,慵懒懒倚在一旁木栏杆之上。 “马有失蹄,人有失足。我只不过是一不小心从梯子上给摔了下来,又一不小心昏了过去,如何等到了你的嘴里,却全然成了另外一番说辞?” 她愈说愈觉有趣,兴之所至,索性伸出指头来在少卿额上一戳,不紧不慢道:“你这小娃娃倒算牙尖嘴利,可这世上从来淹死会水的。唉!总有一天你也非得折在这上面不可。” 少卿眉头微皱,稍向一旁闪身。又不无警惕,环顾四周道:“我方才进来时,明明只看见一座暖阁,里面如何竟会有这般大的一处所在?这里又究竟是什么地方?还有柜上的那些各派秘籍,又到底是从何处而来?” “你且慢慢的说,我老人家年事已高,实在是跟不上你这小娃娃的心思啦!” 话虽如此,那美妇始终面色哂然,眼角流波同少卿仔细端详,而后微笑说道:“这还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如今你们这些个做梁上君子的,就连自己偷到了什么地方也要旁人来告诉了么?” “你说什么?” 少卿脸上泛红,好在他当真应变奇疾,遂倏地板起一张面孔,森然催促道:“你要想活命,就赶紧告诉我这究竟是怎生一回事情。” “别别别!我告诉你也就是啦!” 那美妇双手连摇,心中虽对少卿佯装之举洞若观火,但却偏偏并不说破。意兴阑珊似的轻叹口气,眨动双眼徐徐开口。 “你说刚才来时只看见一座暖阁,那么我来问你,在那暖阁后面的……又究竟乃是么?” “那后面不过是座山丘,如何……” 少卿不加思索,登时脱口而出。可一席话还未说完,脸上竟又蓦地变了颜色,愕然环视周遭,失声惊呼道:“你说咱们现下便是在那山丘之内?” 那美妇一笑莞尔,“不错不错!果然孺子可教!此地通体凿山造就,你在外面自然难以分辨。” “不过嘛……” 陡然间,她又忽面作正色,半阖着眼摊开两手,一袭衣袂飘飘拂动。 “纵只区区斗室,却已足览人间。” “着!” 慕贤馆内,一记暴喝如雷。旋即,便是个身高马大的彪形壮汉被人一掌崩落擂台,就倒在地上放声哀嚎。而另一边厢,令他落得如此狼狈不堪之人,却是个样貌奇丑无比的矮小侏儒。 这侏儒身长不过三尺,下手竟端的狠辣绝伦。眼看那大汉已然无力抵挡,却依旧无意善罢甘休。纵身一跃跳下擂台,拿着手中一把明晃晃的钢刀,便又往对头颈间劈落。 他目露凶光,恶狠狠朝那汉子大叫。陡然间却被一阵劲风扑面,涛涛朔气所至,直刮得颊间肌肤隐隐作痛。等到放眼望去,正是骆忠业已从旁出手。 骆忠掌风连绵,一时纵横激荡。那侏儒武功虽高,毕竟不敢小觑。脑中两相权衡,终于腾挪脚步退开数丈,把那钢刀横在胸前,朝着他似笑非笑。 “倘若小人不曾猜错,足下便是东极山的寥一刀寥大侠了吧!” 骆忠一招建功,便未再行缠斗。而是一般的向后跃开数步,双手抱拳躬身致意。 “廖大侠武功震古烁今,手下四十八路劈空刀法出神入化,对此骆忠与在场诸位英雄无不仰慕已久。今日既能亲眼得见,那也着实三生有幸。” “不过如今大侠既已取胜,倘若您能看在我家先生的情面上,就此高抬贵手,小人也定不胜感激之至。” “骆管家哪里话!” 寥一刀嘿嘿怪笑,露出满口森森黄牙,“姓廖的生来是个赌鬼,误打误撞活到如今,也只悟出个赢者通吃的道理。” “这大个儿既不是我的对手,一条性命便该任我处置。相反,要是有朝一日我姓廖的同样折在了旁人手上,也自然绝无半句怨言!” 言讫,他又口中一顿,脸上泛起一丝意味深长,“可话又说回来,这规矩终是死的,只有人才是活的。要是看在雪棠先生与骆管家的情面上……留这大个儿一条性命又能怎的?” “不过骆管家,待会儿你可要在先生面前替我多说上几句好话,否则姓廖的岂不蚀本?实在吃亏不浅!吃亏不浅!” 其实适才骆忠仅凭三招两式,便迫得寥一刀闪身退让,二人武功强弱可谓高下立判。可这寥一刀却偏对此绝口不提,反倒顾左右而言他,好像乃是骆忠欠下了他一桩莫大人情。 骆忠对此心知肚明,但也不屑多做纠缠。当下一番场面客套,又往一旁使个眼色,自有人来将那壮汉抬出门去。 至于寥一刀本人则满面红光,昂首挺胸回到座上。一连牛饮下数盏浓茶,而后瞥着眼四望众人,俨然格外不可一世。 “今日已有众多英雄好汉前来登台指教,不知还有哪位朋友愿意上场?小人便在此躬身以候。” 骆忠话音刚落,一道曼妙倩影遂一跃上了擂台。其人以绣帕覆面,白衣胜雪翩翩若仙,手中一口墨色利刃幽光湛湛,却不正是楚夕若是谁? 她这番之所以率先上到台前,心中亦有诸多深思熟虑。回想二人初到这慕贤馆时,天色犹然正值晌午,眼下在座半数之人都已先后下场放对,外面更在不知不觉间渐渐转暗,而少卿却依旧一去不返,至今迟迟未见音讯。 那位神秘莫测的雪棠先生有言在先,只有在擂台上得胜,方能进到内堂叙话。既然横竖都是一刀,还是早早赢下一场,免得到头来竟只落得白忙。 可如今她虽上场,心中反倒愈发不安。念及当前楚端便在堂中,自己为防身份泄露,必不可能再使楚家本门武功。而那天枢三机剑固然精妙无比,自己却只是初学乍练,要说拿来同人放对,真不知究竟能有几分胜算。 遍观四下,在场这许多邪魔外道,恐怕无一不是鲜血满手的狠辣角色,假若待会儿当真落败不敌……那祝东阳一条血淋淋的手臂犹在眼前,只怕便是少时最好榜样。 “如今你同他受各派千夫所指,早已成了众矢之的。今日若不能查明真相,即便出了这扇门去,那又还能有几天好活?” “楚夕若呀楚夕若!莫非你真想终此一生藏身遁形,再也见不得爹娘一面?” 念及家中父母双亲,少女身子顿时猛地一颤。父亲虽重金悬赏自己项上人头,只是常言道在其位,谋其政。他既身为楚家家主,自应处处皆以楚家声名为重,否则岂不授人以柄,反倒给了各派口实借题发挥? 至于母亲…… 其实在其心中,最为挂念的也正是母亲方梦岚无疑。二人良久未见,也不知她现下身子如何,可曾因自己一番荒唐之举,以至时常憔悴垂泪?为人子女,不能时时侍奉膝下已属不孝,至于自己如今这副模样,那也着实万死难赎。 她满心痛如刀绞,却又因性素坚韧,转眼间振作精神。下定决心唯有尽早洗尽二人身上不白之冤,才能重新回到方梦岚身边。 见有人上台,骆忠反倒微微一怔,同样忍不住朝少女身上略微多看了几眼。旋即四下抱拳为礼,朗声发问道:“这位姑娘既肯前来指教,不知在座还有哪位英雄愿意一展神功,好教我等人人大开眼界。” 骆忠一席朗声话语,总算教众人纷纷如梦初醒。百余道目光齐刷刷望向台上,一时无不为楚夕若绝美之姿暗暗倾倒不已。 “这小妮子生得好似一把就能掐出水来,若是能讨了回去做老婆,老子还来参加个什么狗屁群雄盛会,不如趁早回家生娃才是正事!” “你也不撒泡尿把自己照照!就冲你这副病怏怏的的样子,只怕等不到洞房花烛便已死上十回八回啦!不如把这美事让给了在下,到时我也自然不会忘了阁下今日成人之美。” “色字头上一把刀!莫非你们全都没瞧见人家手里面的那把黑剑么?寒光萦绕,朔气逼人。莫说当真给它一剑刺中,恐怕就是上面的一缕罡风……便足以要了你们这些人的小命!” 骆忠等待良久,看始终无人应战,只得再度开了口道:“若是再无旁人应战,那小人也只好将这位姑娘算作不战而胜,教她自行前去……” “我来同她领教几招!” 孰料他还未把话说完,猝然便听西首边娇叱骤起,一条旖旎人影翩若惊鸿,轻轻巧巧同楚夕若彼此对面站定。 “你……怎会是你!” 起初,楚夕若尚且未太在意,可等抬眼认清来人相貌,却顿觉十指冰凉,好似直坠万丈冰窟。 面前之人眼波微横,眉峰初聚。纤唇红面细描浅黛,玉骨冰肌雪缀梨花。一袭藕荷色罗衫随风曼舞,悄然凌乱耳畔青丝如瀑。赫然正是自青城一别之后,便同二人许久未曾谋面的文鸢! 楚夕若心乱如麻,不由在霎时慌了手脚。回想彼时自己与少卿临下青城山前,文鸢明明好端端留在恩师仇以宁身边,如何竟会莫名其妙来到汴梁,又在今日鬼使神差般现身在这群雄盛会之上? “难道她便是旁人安插在青城山中的细作,此次正是特意前来通传消息?” 陡然间,楚夕若心中一念闪过,懵懵然忆及璇烛曾言道青城山中必有内奸,遂不由在下意识间将这二者两相糅作一谈。 不过文鸢昔日里只在江陵城外与其父结庐隐居,若不是后来阴差阳错同少卿相遇,恐怕终此一生也不会与江湖上万千血雨腥风扯上半点干系。何况她拜入青城教门不过刚刚数月光景,即便当真别有用心,又究竟能打探出几桩机密要事? 想通此节,楚夕若反倒长吁口气,心下里端的如释重负。一双妙目遥望文鸢,恍惚觉她似较从前并无太大变化,只是眉宇间依稀多了几分冷峻坚毅,仿佛凭空成熟不少。 “呦!今天咱爷们还真是大赚!这一个尚且不算,如今居然又跑出来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 “好好好!老子倒要看看你俩究竟能有多大的本事,若是有谁武功不济,我也自然愿在私下里亲自教她几招。” 台下又是阵不小骚乱,所议论的无外乎场上二人各自绝美容颜。骆忠在旁听了,一时不禁皱起眉头,遂暗暗运起内力,冷冷提醒众人噤声。转过头来与她俩示意之后,便自行往下面退去。 “二位,请吧!” 楚夕若心头一懔,神志竟依稀有些恍惚。掌心涔涔沁汗,只觉手中一把锵天,忽然间变得足有万钧之重。 而另一边厢,文鸢则显得从容不迫。三尺青锋刃寒如雪,点点直慑幽光。见楚夕若迟迟并未动作,反是莫名一阵冷笑,紧咬着牙关恨恨说道。 “便教你们这些恶人有朝一日化作了飞灰,我也依旧一眼就能认得!” “我……” 楚夕若颜色大变,正想开口辩解,文鸢却已催动兵刃率先发难。剑上寒芒霍霍譬若云举,腾起漫天朔气纷飞。而如此一来,更教楚夕若心中大骇难当,何曾料到只这区区数月光景,眼前人一身武功竟已如此了得,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本来,楚夕若自幼时起便得父亲耳提面命,想要胜过文鸢初学乍练,终归并非难事。奈何碍于眼下形势,她所能行使的武功偏偏仅有天枢三机剑一门而已,再加心中难免对文鸢暗存着良多愧疚,如今二人甫一交手,竟反倒被其迫得险象环生,一时方寸大乱。 她手执锵天,足下不迭后退。文鸢却始终不依不饶,一剑递至有如石破天惊。青城剑法刚猛不足,唯独胜在细密绵长,滴水不漏。同样之法璇烛虽也曾向少卿教过,只因他生性浮躁,往往在细致入微处失于缜密周详,到头来终归难以领悟个中真意。 而凡此种种放在文鸢身上,却端的百无禁忌。但见她剑势流转,纵横如有神助,若不是忌惮锵天威不可当,只怕二人间也早已分出胜负。饶是如此,楚夕若依旧只能左支右绌,苦苦招架,想要转危为安,反败为胜,那也不啻天方夜谭一般。 “我知你心里有怨有恨,可我同他此行确有要事在身,还请……” 楚夕若粉脸泛红,舞动锵天护住自身要害,有心再劝文鸢暂且搁置前怨。可仇人相见,从来分外眼红。文鸢眼圈微红,好似便要落下泪来,不等楚夕若言讫,便又仗剑使罡气暴涨,三尺青锋中宫直递,划破四下阴风刺骨。 “杀人偿命,难道还分什么早晚?” 文鸢话带哭腔,手中一剑快过一剑。楚夕若不敢大意,忙飞身掠开丈许,总算有惊无险贴身避过。可转而思索今日之事究竟该如何收场,却又教她在暗中大呼头痛。 “嘶!” 比武关头,从来最忌心有旁骛。楚夕若既分了神,手上招式难免见辍。文鸢妙目湛湛,怎会错过这千载难逢之机?三尺利刃如虹贯日,不由分说朝她当胸直刺。 楚夕若气息大窒,赶紧慌张张回避,可终归为时太晚。一记撕裂锦帛之声传遍四下,正是文鸢已挥剑切下她一片衣袖,露出下面一条皓如凝脂似的玉臂。 第七十八章 双姝斗 “顾少卿!要不是你说走就走,我又怎会落到眼下这副田地?” 楚夕若满腹委屈无从排解,自然而然便将这许多事情全都怪在了少卿头上。可等心中气恼渐消,终于还是得靠自己度过难关。 “自沦耳目,闭塞聪明。亘居灵府,精守元一。” “肇始天道,冯冯冀冀。冲气纳浊,纮殥自清。” 她将剑势流转,口中所念念有词的,正是天枢三机剑开篇心法总章。只是愈到此时,在其心中反倒愈发疑窦丛生,恍若身坠一片云里雾中。 凡属同人比武放对,自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稍有风吹草动立时严阵以待,断不容有丝毫闪失大意。如此浅显之理,恐怕就连三岁孩童也都了然于胸,如何等到了这曾身为广漱宫无上至宝的天枢三机剑中,却全然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而所谓闭目塞听,莫非是要人先自行做了瞎子聋子,只管前来乱打一气? 至于它后面一句,相较之下反倒还算不难理解。天蕴五行,五行激荡以生冲气,冲气散氛涤沥万物,褪尽浊流自然纮殥俱净。可冲气二字,在武学当中所指究竟乃是何物?而被其冲刷洗尽的八极,又到底该向何处更为寻觅? 诸如此类玄之又玄话语,纵观整部秘籍着实不胜枚举。晦涩艰深拗口难懂,饶是楚夕若早已读过不止数遍,如今回想起来却依旧焦头烂额,不知该如何理解。 她正苦思冥想,文鸢已再度引剑杀到。先前一招虽未竟全功,却不免令其精神大振,在心底腾起一丝复仇希望。腕间灵动,挽出簇烂银网似的剑花,涛涛朔气此消彼长,纷纷攻向楚夕若各处要冲。 楚夕若秀眉浅蹙,只得举剑相迎。私下里又恐锵天之利不慎伤及文鸢,是以出手之时往往暗中留有分寸。渠料却被文鸢报仇心切,刃寒如雪长驱直入,汹汹剑指其人眉心而来。 “我说妹子,你看这两个小妞斗来斗去,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分出个胜负高低?” 台上二人剧斗正酣,一旁正作壁上观的辛丽华忽听身畔有人说话。悠然侧头一看,发觉是寥一刀已在不知何时凑到跟前,此刻正笑呵呵朝着自己发问。 南疆不似中原般礼教森严,这辛丽华见状亦无半分扭捏,咯咯一阵娇笑,满口揶揄道:“寥英雄从来顶天立地,想不到竟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怎么?莫非是见这两位小妹妹打的好生辛苦,不由得生出了恻隐之心么?” 辛丽华话中带刺,刻意将所谓顶天立地四字说的格外用力。孰料寥一刀听罢却不以为忤,反倒哈哈大笑道:“怜香惜玉?不瞒妹子你说,姓廖的生来好赌,从来最忌讳的便是一个输字。所以有两样东西是无论如何也万万碰不得的。” “这第一件,便是天下千千万的书本和读书人。所以即便老子活了三十多年,却还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至于那些个只会穷掉书袋的酸秀才嘛……也自然是见一个杀一个,否则若一不小心教他们给沾上了霉运,岂不反倒是桩大大的麻烦?” 辛丽华听他说的有趣,一时不由自行起了兴致,眯起一双眼睛与之对视,两片朱唇莺莺燕燕道。 “噢?那这第二件东西,又究竟乃是什么?” 寥一刀踌躇满志,将一旁桌面拍得啪啪作响。一俟她话音落定,便又立时大叫道:“这第二桩自然便是女人啦!唉!这些娘们便是天生的晦气!只要教她们给撞见了,你便休想再过上一天安生日子!就说上次……” “寥英雄!” 寥一刀话未说完,便被辛丽华在他肩膀轻轻一搡,似笑非笑道:“您怎的偏偏忘了,小妹我也正巧是个女子。你们中原人有句古语叫做言多必失,寥英雄说起话来这般肆无忌惮,便不怕到头来自讨苦吃么?” “诶!妹子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要是待会儿我说完后,你心里面依旧觉气不过,大不了把姓廖的一颗脑袋摘下来当球踢!我也绝没半句二话!” 寥一刀大咧咧笑不绝口,兴致到处索性一跃站在椅上,眉飞色舞高声续道:“刚才你同那祝东阳放对厮杀,我姓廖的可全都在一旁看在眼里。” “那祝东阳本事不错,放眼天下也是少有的狠辣角色。你既能胜得过他,这可比十个八个男人加在一起还要厉害多啦!妹子你自己说!我要再敢轻易小瞧了你,那岂不是教猪油给蒙了心,好似个睁眼的瞎子不成?” “想不到咱们寥英雄这张小嘴便跟抹了蜜似的,听了实在教人心里面甜滋滋,痒酥酥的。” 辛丽华笑吟吟眨动双眼,无疑是对寥一刀这番恭维颇感受用。小舌间一声呼哨,先前业已蠢蠢欲动的一众毒物登时重新归于蛰伏。 随后,她又伸出根纤细修长的食指,在寥一刀嘴角处轻轻一抿,与其一同朝台上两人望去。 “现下这两个小妹妹的武功高低,依我看总是不必多说。不过那个没蒙着面的嘛……” “唉!单是这分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狠辣劲,就连小妹看了都觉心里面毛骨悚然。即便到头来当真给她胜了……倒也算不得如何稀奇。” “着呀!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不错!英雄所见略同!姓廖的同妹子你想的着实半点不差!” 寥一刀抚掌而呼,只等辛丽华一语甫歇,登时随声附和道:“不过妹子你看!这凶狠小妞手里面使的,似乎乃是青城山的武功!我的乖乖!看来这雪棠先生还当真是有天大的本事,竟连青城山的墙角也能挖动!不错不错!这回姓廖的可算彻彻底底的服啦!” 辛丽华点点头,又笑道:“先生手眼通天,要说在这普天之下,竟还依旧有什么事情是连他老人家也办不到的,那这世上便绝没有第二个人再敢轻言办到。咱们日后只消死心塌地的跟在先生手下效力,区区荣华富贵……” “砰!” 陡然间,从台上传来一声沉重闷响。正是楚夕若不慎失了方寸,蓦地遭文鸢一掌打在左肩。 “好狠心的女人!姓廖的今天可真算是长见识啦!” 寥一刀瞪大了双眼,又是一番大喊大叫。却被辛丽华面露鄙夷,负手斜睨道:“我便知这丫头必不简单,怎样?现如今可全都被我说中了吧!” 此刻擂台之上,文鸢催动剑锋步步紧逼,更使霍霍寒光暴涨激荡。楚夕若粉脸煞白,只剩勉强招架,等到时候渐久,终于再也难以为继。 文鸢报仇心切,既见时机成熟,当即剑尖斜拟,凌空攒刺虚点。左手则变招奇疾,并指如刀欺身直进,朔朔长风搅动裙摆嘶鸣作响,眨眼间已同楚夕若相距不过堪堪尺许。 楚夕若大惊失色,生死关头不及躲闪,无奈只得凝神聚气,寄希望于凭自身内力生生扛下稍后飞来横祸。可文鸢对楚家恨入骨髓,手下岂有容情之理?一时间愈发加紧掌风,两片嘴唇更不住颤抖痉挛,仿佛唯有将楚夕若立毙当场,方能一解自己心头之恨。 二人身躯相接,登时引来台下众人一阵亢奋惊呼。但见文鸢一掌不偏不倚正打在楚夕若膻中气海,反倒被她一身内力反震,足尖轻转退开丈许。 而另一边厢,楚夕若则显得更加狼狈。随文鸢掌风拍落,她顿觉浑身各处骨痛欲裂,险些就此背过气去。还不等这痛意散去,口中已是一抹腥甜微嗅,不由在唇角处暗暗渗出血来。 “莫非我今天当真是要死了?” 楚夕若思绪飞转,往日种种便如走马灯般自眼前闪过。回忆自己此生经历,临终时虽落得个受尽天下唾弃,不过扪心自问,毕竟可说无怨无愧。 至于心中唯一所遗憾之事…… 也不知少卿现在何处,此行一去能否全身而退。而待日后知晓自己业已身死……又究竟另会作何打算。 “依着他的性子,多半不出几月便会将我忘的干干净净,可若真是如此……倒也可说好极。” 她黯然一笑,实则心下业已释怀。更反倒觉如释重负,从此了然无所牵挂。 “咦?这是……” 她双目轻阖,本已但待一死。孰料却忽觉脚下虚浮,譬若身登扶摇,直抵太虚之境。就连手中锵天也较适才变得愈发轻巧许多,浑是种难以言说的受用无穷。 初时,她只道这是人之将死,故而所生幻象,可这异样感觉非但许久不见消散,更恍若细雨微风迎面轻拂,自潜移默化中悄然润物无声。 电光火石之间,在其脑内一念如昙花朝露,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此刻自己两眼紧闭,耳鼓嗡嗡,唯有万千思绪飞驰如电,不也正与那心法总章中所言闭目塞听,专精灵府分毫不差!而如今这飘然辗转,身若浮萍之象,更同冲气纳浊,纮殥自清八字不谋而合。二者间彼此严丝合缝,暗为呼应,恰似漫漫长夜中一炬熊熊爝火,撕裂天地间万丈暝色。 “莫非这广漱武功精髓所在便是后发制人,置之死地方才后生?” 她心念电转,隐约只觉这里面另有诸多疑问,直俟懵懵然忆起曾经在青城山中所见,先代广漱宫主昭阳一身精绝武功,刹那间才使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原来广漱宫之所以能在三十年前异军突起,统率天下正道,所倚仗的也绝非只是后发制人四字。而是神与心化,无我无他。不因物趋而己趋,不为人变而自变。抱元守一,敛气凝神,则目中所见可及宇宙,耳畔所闻直抵寒渊。 无物不察,无声不辨,八极九州,一任纵横。 “大辩若讷,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所以闭目塞听,其实却为历远弥极,终得大道泱泱。不错!正是如此!” 楚夕若如梦初醒,再度回想当初秦松篁同少卿提及种种,一时更似醍醐灌顶,顿觉心下一片澄明。 她武功本就不弱,如今既参透广漱上乘武功,霎时间可谓如虎添翼。而天下各派武学看似泾渭分明,格格不入,实则却如百川东流尽归大海,到头来无不殊途同归。一通百通之下,就连往日里诸多经久困扰于心之处,亦随之涣然冰释,更使自身武学造诣今非昔比。 文鸢天赋虽高,但剑法招式或可一蹴而就,内力一脉论却非得日积月累,方可略微有所小成。因此她适才虽已一掌正中楚夕若胸膛,但也只是堪堪将其重伤。等到再挺长剑奋力疾刺,却反倒觉不过转瞬之间,眼前仇家已较先前有了一番微妙变化。 她心头一懔,已然暗暗察觉不妙。可又不甘如此轻易收手,教楚夕若再度全身而退。当下咬破舌尖强提精神,剑上点点幽光倒映在她惨白脸颊,一时更显清丽不可方物。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某生漫漫,务在自省,何以由之,惟手中卷。” 书阁之内,那美妇言笑晏晏,一语甫歇又随手拾起旁边一卷帛书,自掌心内轻轻掂了几掂。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逝者自然已矣,唯将眼前这许多卷帙浩繁遗留于世。今我居陋巷,坐书斋,前追古人涛涛千载之遗风,后书今世滚滚黎庶之喟叹。谈吐万维,包罗际象,横四时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如此纵有一日某身既殁……却依旧足与天地齐寿,共日月同辉。” “再者说,我见你这小娃娃生得倒也还算机灵,许是不会不知如此一个浅显至极的道理。” 那美妇侃侃而谈,余光瞥见少卿眉头紧皱半晌无言,当下话锋一转,故作神秘道:“若是有人终能将这世上一切文字所录尽收掌握,则离此人君临天下之日……便已诚然为时未远。” “这是为何?” 少卿一脸古怪,同那美妇对视良久。而那美妇则察言观色,一笑莞尔道:“天下虽大,却多是愚昧不堪之徒。终其一生只知蝇营狗苟,惟待数十年后复归尘土耳。在这其中,或有一二之人心志抱负俱超寻常,立志此生须得乘长风破万里浪。可若要得偿所愿,又究竟该当如何是好?” “人都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自然是十年寒窗入室登科,博得日后出将入相,这才……” “你!你是说……” 少卿话未说完,脑内便猝然如遭电击。一桩念头随之愈演愈烈,竟半晌再也难以成言。 那美妇微微颔首,两靥笑意仍在。趁少卿兀自惊骇交加,遂将自己手中帛书意味深长塞入其手中,而后不紧不慢道:“天下凡夫庸人,皆唯万千士君子马首是瞻。而遭彼士君子奉为圭臬者,无非便是你我眼前这浩如烟海之圣贤论述。” “设使有朝一日我能尽取天下之书,独存一家之言,则我一人之念既是天下众人之念,我一人之说既为世间千年万载之说。上下同心,一呼百诺。口含天宪,论决一尊。等到那时,自会有人将这区区天下拱手奉上,而我但须借此统御世人,不但称王称帝未足为道,纵教这万里江山绵延万代……想必也尽在情理之中。” “你……你想做武则天?” 少卿背心阵阵恶寒,竟不由得连连退开数步。而那美妇却似不以为意,轻轻摆了摆手,悠然漫不经心道:“我如今一把年纪,膝下又无儿女,皇帝虽是九五至尊,可若要我自己来做……唉!那还是算了吧!” 她又一顿,瞥着少卿继续道:“不过你年纪轻轻,倒还大有可为。不如便由我来助你一臂之力,管教你不消十年八年,即可全取当今赵宋江山。” “我纵然当真做了这皇帝,只怕也仍旧是你手中的一件玩物罢了。” 少卿全没好气,朝着地上狠啐一口。旋即又忽抬起头来,阴沉着脸将那美妇上下打量半晌。 “说来说去,你又究竟乃是何人?” 寒锋飒飒,砭刺肌肤。文鸢擎执利刃中宫直进,只消再轻轻较力,便可教楚夕若就此死于非命。孰料生死悬发之际,楚夕若竟将手中剑势倏易,俨然一扫颓唐,所使俱是大开大阖的刚猛路数。 文鸢妙目圆睁,对她这番脱胎换骨兀自难以置信。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奈唯有紧咬朱唇,决心就算拼却自己这条性命不要,也非将此事在今日里做个了断。 “甚淖而滒,甚纤而微。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 与此同时,楚夕若心中却正酣畅淋漓,恰似在面前打开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偌大天地,放眼所及俱是万千崭新气象。“刷刷刷”进手三剑攒刺探出,乌光凛凛,宛若以手使指。若不是先前已遭文鸢一掌重创,想必攻势则更要比当下胜过许多。 “乖乖!好厉害的剑法!这小妞明明刚才还只顾躲躲闪闪,怎的才刚受了旁人一掌,就反倒像变了个人似的?” 寥一刀大为咋舌,饶是其久历江湖,却同样惊于天枢三机剑中所蕴无上神威。辛丽华神情古怪,扪心自问,倘若将场上之人换作自己,只怕也并不会比文鸢好过太多。听到得一旁寥一刀连声赞叹,总算堪堪回过神来,假意漫不经心道。 “这小妹妹武功倒也不错,寥英雄常在中原,不知能否看得出她究竟身属何门何派,也好教小妹日后多加留个心眼。” “这……难说!难说!” 寥一刀匝起嘴角,琢磨了半晌也只频频摇头。对此,辛丽华自然颇为不满,秀眉轻佻,又是一番莺莺燕燕。 “原来这世上也有咱们寥英雄不知道的事情呐!唉!看来是人家武功太过高强,有些人生怕一不小心触了霉头,这才故意想要避之则吉呐!” “放屁!是谁说我怕了!” 寥一刀面膛通红,额上青筋条条绽开。“喀”的抽出刀来一掷,便将其明晃晃插在地上打摆。 “这小妞的剑法固然厉害,可一年半载里也还胜不过我姓廖的!妹子你要实在不信,我这便上去一刀取了她的脑袋!看看究竟哪一个才是缩头乌龟!” “还是算了吧!今日你若真把她给杀了,要是将来人家的师父长辈前来寻仇,宰了你一个尚且不算痛快,到头来反倒把我也给算了进去,那才真教大大不妙呐!” 辛丽华本就乃是玩笑,遂话锋一转,又冲着远处骆忠处微一努嘴,“何况咱们如今既都是雪棠先生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那也总该彼此和和气气才好。” 第七十九章 琅玕意 “你就是雪棠先生?” 繁帙浩牍间,少卿失声而呼。随即又蔑然嗤笑,朝那美妇不屑一顾道:“你若真是雪棠先生,那我便是太上老君转世下凡!哼!不过是胡吹大气罢了!且看咱们究竟是谁更加高明!” “诶!你这小娃娃!” 那美妇面凝薄嗔,抬起手来作势欲打,等被少卿轻轻巧巧闪身躲开,遂如赌气般愤然说道:“你爱信不信!我都已是年纪一把黄土半埋的人了,好端端的来骗你做什么?” “雪棠先生武功高强,而你偏偏不会半点武功,那又怎会同他扯上干系?” “是哪一个告诉你雪棠先生武功高强的?” 那美妇气极反笑,却被少卿全都当做假装,冷冷开口道:“今日在慕贤馆里的群雄盛会……想必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吧!雪棠先生既能将这许多武功了得之人齐聚在此,自己的手段又岂会太差?” “我只最后再说一遍,我便是雪棠先生。至于你信则信,不信……那就全都拉倒!” 那美妇不胜其烦,实在不屑再行置辩。倏地变换形容,好似意兴阑珊般道:“罢了罢了!我老人家大人大量,便不同你这乳臭未干的两岁孩童一般见识啦!” “喏!只要你不杀我,这屋子里的东西你大可随意前去捡上一样。待选好之后,我还会额外为你指明一条出路,保管你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这里面逃将出去。” “我既能独自进来,自然便有法子原样出去。” 少卿报以数声蔑笑,不过想到这美妇既将自己认作飞贼,那也正好将计就计,借此图谋脱身。 想通此事,他遂眉头微皱,寒声发问道:“你刚才说的……可是全都当真?” “这是自然!” 那美妇面庞微扬,借着周遭彤彤烛火氤氲散氛,端的更显容光焕发,“你若实在心存顾虑,咱们大可在此击掌盟誓,凡违此言,人神共戮其身。” “好!正是如此!” 见她一语言讫,竟果真将一只手掌高高滞在空中,少卿也干脆做戏做足,同样伸出右手,板起一张面孔来假意恫吓道:“你还须得发誓,断不可将今日之事透露出去半句。否则我便立刻点了你的哑穴,再把你十根手指头全都割了,从此永绝后患。” “你这小娃娃年纪不大,心肠倒是狠毒的紧。” 未曾想那美妇竟无丝毫惧色,而是面露揶揄,一副浑不在意。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我斗也斗你不过,那便只好一切全都悉听尊便啦!不过你放心,本来我也并没打算把咱们二人间的事情向旁人说起,你不必如这般提心吊胆。” “你……你说谁在提心吊胆?” 少卿俊脸一红,反倒被她三言两语说的暗生局促。等到同那美妇掌心轻轻一碰,才教心中一块巨石堪堪落定下来。 那美妇一脸洞若观火,见状只颔首微笑,摊开双掌,示意四下道:“好啦!现在你便大可在此随意挑挑拣拣,看究竟有哪件物什能入得了你的法眼。” 少卿默不作声,目光却已在书阁间上下徘徊开来。起初,他原想将各派遗失秘籍悉数收入囊中,可转念又觉从古至今,梁上君子只为钱财奔波,则此举岂不白白引人生疑?何况如今自己既已有了一部凌霄决在手,即便当真等到日后两相对峙关头,料也不会落得口说无凭。 他心念电转,又是一番苦苦寻觅。俄顷,终于将双目重新投在那美妇身上。 “你……你想要怎样?” 见少卿只是直勾勾向自己紧盯,那美妇终于稍显慌乱。脚下连连后退,不多时已将一条背心紧紧贴在书架之上。 “我要你头上的那枚簪子。” “你说什么?” 那美妇大吃一惊,转眼回过神来,将头顶一枚翡翠玉簪盈盈抽入掌中,一帘缦丽青丝登时如瀑倾泻,低垂直至腰际。 “小娃娃,这却是你自己有眼无珠,实在怨怪不得我了。” 那美妇笑意嫣然,忍不住对少卿奚落嘲讽,“这簪子再是好看,充其量不过只值几百两银子,至于这屋里面其它的物什……” “咱们不提别的,单说你手里的那卷帛书。这可是当年汉伏生亲手誊抄的尚书,若是当真卖到世面上去,纵说不上价值连城,总也是字字千金。只是……唉!可惜呀!可惜!” 少卿嘴唇发干,余光往手间那帛书上面一扫,暗暗咋舌于这看似其貌不扬的小小物什,竟然还有如此莫大来历。那美妇察言观色,一时忍俊不禁。口中轻轻咳嗽几声,煞有介事般感慨不迭。 “按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咱们既已击掌为誓,那便绝无反悔之理。不过嘛……这簪子乃是早年间一位朋友特意相赠于我,如今数十年岁月弹指一挥间,也不知他眼下日子过的究竟如何。” “也罢也罢!今日我老人家就做上一回蚀本的买卖!小娃娃,那卷尚书便由着你拿了去换银子花吧!只是单有一条,这簪子却要另外给我留下。” “我只要那根簪子,其余的什么也不想要。” 少卿血气方刚,毕竟正是争强好胜之年,听那美妇话里话外颇多嘲弄,登时间反倒气往上涌,就此脱口而出道。 那美妇先是一怔,极为不可思议般将其端详半晌。须臾又忽一声叹息,耸耸肩自言自语道:“算啦!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却又何必非要假于外物?这簪子……我今天给你便是!” 少卿脸颊发烫,看得出这簪子对她的确极为重要,如今却被自己横刀夺爱。虽说有心反悔,可如此一来岂不成了翻云覆雨的无常小人,实在令人为之不齿。无奈硬起头皮,自那美妇掌中接过簪花,又小心翼翼将那帛书放回书架。而后话锋一转,向她逼问起刚刚约定好的脱身之法。 “爹爹,您若当真泉下有知,还望保佑女儿手刃仇家,报此血海深仇。” 文鸢眼眸盈泪,不知不觉早已泫然泣下。 此刻她一条纤弱身子便在霍霍剑光里风雨飘摇,更有数度险遭锵天罡气割破。究其根本,皆因楚夕若兀自醉心于广漱宫无上绝学,剑势更迭变换之间,早已忽忽失了最初分寸。 果然,如此又过片刻,楚夕若手中锵天蓦地罡风大奢,涛涛剑气纵横激荡,恰似隐隐织就出一张无形巨网,牢笼天地八荒。 文鸢气息大窒,颊间肌肤如遭针砭。一边横剑当胸,一边下意识的连连向后退却,可等发觉无论如何也难以脱身,索性银牙轻咬,纵剑向前直刺。俨然只须能教仇家血债血偿,即便自己身死也同样在所不惜。 金铁交鸣,声若鸾响。两人手中兵刃相触,锵天三尺剑身只为之微微压弯半寸,旋即便又重新崩作笔直,自四下划破凄风漫卷。 而文鸢所持兵刃固然亦非凡品,但在锵天面前毕竟逊色不少,顷刻间竟被如摧枯拉朽般从中断作两截。其中一者打横向外激射,“咔”的一声钉在旁边廊柱之上,竟有一半业已深深没入其中。 文鸢脑内一片空白,右手虎口血如泉涌。眼见锵天几近及身,一时竟似失魂落魄般不躲不闪,只木怔怔僵在原地。 与此同时,楚夕若也终于如梦惊醒。急忙忙想要收剑撤势,怎奈这天枢三机剑毕竟初学乍练,远还做不到得心应手,收发自如。眼睁睁见锵天剑尖同文鸢眉心愈来愈近,自己却已再也束手无措。 寒芒骤起,黯绝三光。 待楚夕若再行回过神来,擂台上竟忽凭空多出一人。此人青衣寒面,眼若爝火,眉宇之间冷峻阴森,赫然正是身为青城耋宿之一的仇以宁无疑。 她掌中一口利刃幽光璀璨,正咄咄寒气逼人。甫一出手,便将场上二人分别隔开。只是仇以宁身为鲜于承天亲传弟子,青城数位掌权者之一,如何竟会千里迢迢,现身于这所谓群雄盛会之上,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仇以宁目光清冷,待认定徒儿并无大碍,才又眼望楚夕若,口中意味深长道:“姑娘既已胜了,不妨就此点到为止。何必手下无情,定要将旁人至之死地?” “我……” 楚夕若颊间滚烫发烧,又见文鸢瑟瑟瘫坐在地,眼中一汪清泪兀自打转,一时更觉背心汗出如浆。好在尚有一方绣帕遮挡面庞,当下朝仇以宁师徒抱拳为礼,压低声音道句承让,便逃也似的匆匆下得台去。 仇以宁看在眼里,不由蔑然一声冷哼,随后回过头来,在文鸢耳畔轻轻安慰数句。而文鸢则眼眸一酸,便在恩师怀里痛哭失声。 “好了好了,咱们先到下面去吧。” 仇以宁眼含柔光,右手徐徐自她背上轻抚。文鸢心绪稍平,听罢总算止住抽泣,只是起身之际却又双腿一软,顺势向后摔跌。 所幸仇以宁反应奇疾,登时在其腰际顺势一扶,一股沛然暖流遂从二人肌肤相贴处,源源不断汇入少女周身。 “两位且慢!” 仇以宁搀扶徒儿走不数步,身后却忽传来人声。她眉头微皱,徐徐侧头朝骆忠一望,虽面如止水,波澜不惊,举手抬足却端的足见一派不怒自威。 “如若小人并没猜错,尊驾便是青城山的仇以宁仇前辈吧!” 骆忠此话既出,在场众人顿时一片哗然。纷纷将目光投向仇以宁,想要仔细一睹这位青城耋宿的庐山真容。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仇以宁冷眼环顾,仿佛视座上众人如同草芥。骆忠则满脸赔笑,恭恭敬敬道:“仇前辈千里迢迢大驾光临,实在教蔽馆上下蓬荜生辉。只是小人心中却还另有一事,若是放肆僭越说了出来……万望前辈暂抑虎威,千万莫要动怒。” “仇某远来为客,自不会轻易怠慢主家。你既有话大可直说,不必如这般遮遮掩掩。” “不愧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前辈高人,说起话来干脆利落。佩服!佩服!” 骆忠面朝众人,平摊双手,不卑不亢道:“只是我家主人也曾有言在先,凡上此擂台者,皆须与人战过一场,在此之前断不可随意退却。如今前辈既已上前,那便只好请您于列位英雄面前亲自指点一二,待稍后再行下去歇息。” “哦?我若执意不允,阁下又待怎样?” 仇以宁面色冷峻,说起话来亦针尖麦芒。骆忠却不着恼,只是嘿嘿干笑数声,两片瘦削脸颊之上颇多玩味。 “仇前辈是赫赫有名的前辈高人,小人顶礼膜拜尚且不及,又怎敢对您稍有唐突?” “只是如今在场各位,皆是普天之下响当当的英雄豪杰。倘若小人今日专只为您开了先例……。” 仇以宁双眉一轩,如何听不出他言外之意?面色微妙,冷冷回应道:“这既是此间主人设立的规矩,仇某自无不从之理。” “师父?” 文鸢记挂恩师安危,听到其亦要同人放对比试,一时不禁忧从中来。仇以宁面不改色,只微一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两眼始终望向骆忠,里面似有森然杀气腾腾。 骆忠胆识不凡,见状哂然而笑,拱手又告罪道:“小人绝无刻意轻慢之心,实在是为前辈声名计,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倘若今日您无论如何亦不肯见教,又被好事之徒四下传扬出去。到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只怕对前辈一世清明大为不利。” “仇某一生光明磊落,何须他人置喙多言!” 仇以宁对此深感不屑,使个眼色教文鸢下去等候,自己则手擎利刃,腰畔两条衣带微微腾起,分明已将内力运至绝高境界。 “今日仇某便在此处,等着哪位英雄豪杰前来赐……” “妖妇不必猖狂!便由我来会一会你!” 仇以宁话未言讫,台下竟传来一声暴喝。正是始终在角落里蛰伏伺机的楚端纵身一跃,忽然仗剑上得前来。 仇以宁斜睨一望,看见他脸上一副切齿恨意,依稀更有几分状若癫狂。又因其先前曾被柏柔一剑割去左耳,不由显得愈发有别常人。 “青城妖妇!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还不等她作声,楚端却已愤愤然怒骂开口,腕间剑花一挽,遥遥戟指仇以宁眉心。 “你是何人?为何竟会如此恨我?” 仇以宁冷冷一声嗤笑,右手五指微松,顺势将三尺青锋掷下台去,“我剑下不杀无名之辈,你若真有所图,仇某随时奉陪到底。” “妖妇!你竟敢这般小觑了我!” 楚端周身骨节格格,念及自己遭少卿当众戳破与山匪暗中勾结,以至后来被楚人澈逐出师门,心下里早便恨透了青城一脉门人。再加他数月颠沛流离,神志似已颇不清醒,一时竟血红了双眼,挥剑便朝仇以宁疾刺。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本来楚端身为同辈当中翘楚,手下功夫自非易与。可一旦将其与仇以宁这等当世方家相提并论,却依旧难免差之千里。 眼见他气势汹汹向自己发难,仇以宁始终面色从容。蓦地倏忽瞬步,浑不费力便与那剑尖擦肩而过。 而见一招落空,楚端又调转身形,狠命催剑复上。只可惜这些被他视作神来之笔的凌厉剑招,在仇以宁看来却不过好似顽童嬉闹,丝毫不足为虑。一番冷若御风,闲庭信步,周遭罡气虽奢,却连她一片衣角也都难以触及。 楚端又惊又怒,总算因当前形势而略微回过几分神识。只是事既至此,毕竟多说无益,无奈唯有强打精神,更将手中长剑愈发紧攥数分。 第八十章 庐山貌 “你是楚家的门下?” 两人彼此又过数招,仇以宁认出当前楚端所使,分明正是楚家临江指中诸多手段。不过许是未曾料到楚家竟会同样牵涉其中,终于使她脸色较之前稍稍有所变化。 既已知其身份,仇以宁心中便自然而然,再度想起才遭楚人明暗算而亡的恩师鲜于承天。当下足尖点地拔空丈许,双掌大开大阖,猛向楚端两边太阳穴处挟风贯下。 楚端大惊失色,只得匆匆挥舞长剑,疾崩其人腕间脉门。而见他纵剑来刺,仇以宁登时变招奇疾,左臂猿伸,变掌为指,挟威掣电破空而下。右手则趁机迎头直上,游走来回,鬼使神差般伸出两根指头,只在那剑身上面轻轻一弹。 楚端被她指上巨力侵体,霎时面色大变。先是猛然呕出数口污血,那长剑则更加拿捏不住,顺势激射脱手。所到之处喀喇喇又将许多桌椅劈的木屑纷飞,惹来在场众人阵阵失声惊叹。 他兀自生不如死,仇以宁却并未打算善罢甘休。掌心较力,重将那利剑吸入手中,三下两下把其揉作一团骇人废铁。旋即动作双手,从里面折取出一截残刃,连看也不看,便朝楚端疾掷打去。 此刻楚端纵然有心躲闪,四肢却早已全都不听使唤。眼前数许寒芒闪烁,手腕脚腕间顿觉一缕冰凉微触。还未待这丝丝寒意全然退去,阵阵钻心剧痛又从伤处传遍周身,恰似遭人抽去脊梁般当场摔跌不起。 “仇前辈于江湖之上威名赫赫,这一场可谓赢的干净利落,着实教小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慕贤馆内鸦雀无声,仿佛天地肇创初开。良久,仍旧是骆忠拍手打破沉默,由衷赞叹于仇以宁这番神乎其技的绝世武功。 而另一边厢,辛丽华也同样对此赞不绝口,“这位青城前辈的身手,可当真霸道的紧呐!” “寻常人一箭双雕便已难能可贵,再高明些的也许三雕,想不到她竟能轻轻松松一击中四!厉害!厉害!” “这又算得了什么?” 孰料寥一刀听后却忿忿难平,嘴角一撇,扯开了喉咙大声叫道:“这老婆子不过是比我早生了几年,又糊里糊涂碰巧认了个厉害师父罢了!要是把这好运气给了姓廖的,那我闯出来的名堂也定然比她强上十倍八倍!” “呦呦呦!咱们寥大英雄还真是好不害臊呐!” 辛丽华媚语如丝,满脸笑意中分明带着微妙,“方才你不屑人家小姑娘年纪轻轻,如今还断然不是你的对手。眼下又说这位老婆婆单单是因为比你年长几岁,这才能有如此一身高强武功。这里外的好话全都教你一人说尽……啧啧,还真教小妹不知该当说些什么好啦!” “那就先什么也不必说!” 寥一刀却不着恼,反倒哈哈大笑,昂起头抚掌而呼道:“妹子你且看着!等从今晚后咱在雪棠先生手下做出一番惊天昭地的大事,管教这些人全都上赶着跑来讨好巴结!” “骆先生!请……请您救我性命!” 辛廖二人交谈甚欢,可台上的楚端却远没有此般闲情逸致。强忍剧痛朝骆忠爬行,只在所经过地上留下一条骇人血迹。 “你如今手筋脚筋俱遭斩断,已然形同废人一般,我又何必非要救你?” 骆忠语气阴冷,铁青着一张面膛发问。楚端唇边肌肉一阵痉挛,扬起两片满是血污的脸颊,犹对眼前之人抱存良多幻想。 “我……我愿为雪棠先生献上楚家临江指的心法秘籍!只求您……只求您能救我一命!” 听到临江指三字从楚端嘴里吐出,楚夕若心头登时为之一懔。暗地里粉拳微攥,只恨不能将这出卖师门的叛徒即刻杀之后快。 陡然间,她耳畔却又传来数声蔑笑,但见骆忠足下腾蹈,倏地纵身一跃,就此轻轻巧巧来到楚端身旁。 他俯下身来,便同楚端彼此平视,眉宇间腾腾煞气缭绕,端的令人不寒而栗。 “临江指虽精妙绝伦,我家主人却并不稀罕。不如请阁下再来好好想想,看可还有什么其余之物足能打动人心,好教骆某先行前去问过先生。” 楚端双瞳暴张,却又一厢情愿,只道骆忠的确有意助自己死里得生。忙颤抖着身躯,如疯也似的连连点头不辍。 可等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半晌,却依旧难以想出这世上究竟还有何物,是比临江指的心法秘籍更为珍贵。一时唇齿嗫嚅,吞吞吐吐,就连目光也变得躲躲闪闪起来。 “看阁下的意思,许是有些言不由衷了吧!” 骆忠语气玩味,但又好似并不意外。楚端遭人当众说破心事,却还犹不死心,拼尽全身之力,将头颅磕的咚咚作响。 “骆管家放心!只要您肯救我,今后小人定然为您当牛做马,绝无半句怨言!” “当牛做马……其实大可不必。” 骆忠意味深长,自顾自般将他这话重复一遍。旋即话锋忽转,缓缓续道:“不过看在咱们皆身在江湖,闯荡漂泊的份上,我倒的确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多谢!多谢!” 楚端两眼放光,虽已痛的几欲昏厥,却还是因骆忠此话,而在心中燃起一丝微弱希望。 “好说,好说。” 骆忠看在眼里,微微颔首相应。言讫又伸出手来,如多年老友般自其背心上轻轻一拂。 楚端如获大赦,满拟终于蒙获新生。可他刚想大笑,后颈上却猝然泛起阵诡异寒凉。愕然低头一望,半截惨淡刀刃分明自喉咙处透体而出,鲜血沥沥下坠,顷刻将胸前衣襟染作暗红。 “你……” 楚端双目充血,张着嘴好像有话要说。却因喉咙已被刺穿,只发出一阵呜咽似的怪声。骆忠微微一笑,手起刀落,将那利刃从他体内拔出。楚端受力之下,登时倒在一地血泊之中,口鼻间再也没了半分气息。 这变故突如其来,直惊得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而若说当前最为猝然心惊之人,那也自然非楚夕若莫属。 她一张俏脸花容失色,十指冰凉如坠万丈冰窟。万幸此刻周遭百余道目光正无不聚焦台上,这才未被旁人察觉出了异样。 “诶?你这是怎么啦!” 清风如许,撩拨耳畔。楚夕若微微一怔,扭头见少卿已在悄无声息间归来,眼下便笑晏晏看向自己一条裸露在外的手臂。 “这也不知究竟要拜何人所赐!” 她颊间泛红,将衣衫向下扯了几扯,这才压低了声音,全没好气道:“哼!一声不响便躲的无影无踪,只等这会儿才又跑回来坐享其成!” “冤枉!冤枉!” 少卿抚掌佯装委屈,心下却着实觉好生有趣。一阵长吁短叹后,又不迭凑上前来道:“这宅子极为广大,四下杀机重重,也总得有人亲身涉险一探究竟。之所以由我前去,那便叫做能者多劳,只把这最凶险的活计留给自己,好教楚大小姐在这悠哉游哉。” “可没想到呀没想到……” “我懒得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 楚夕若脸现嗔颜,险些被少卿气得七窍生烟。转念间又冷冷发笑,斜起睨来忿忿然道:“无论何人要想进去见那个雪棠先生,便非得亲自上去赢过一场不可。” “至于你……哼!你虽躲得过初一,但也决计躲不过十五。” “听楚小姐的意思,应当是已然胜了一场。唉!连你都能赢过的对手,那又能有什么真刀真枪的高明本事?” 少卿摇头晃脑,本意继续同她玩笑。可等目中余光无意间自台上扫过,发现上面正站着的赫然乃是师叔仇以宁后,终不由得勃然变了脸色,更把双眼蓦地瞪作老大。 骆忠漫不经心,轻轻擦拭净手中短刀上面鲜血,又转过头来,对仇以宁恭恭敬敬。 “仇前辈神功盖世,当真教我等晚辈心中仰慕之至。如今您既已胜了,还请先到下面好生歇息,待稍后由小人引路前去会见我家主人。” 言讫,他遂将那短刀随手交与其余仆从,至于楚端一具惨烈尸骸,也自有另外之人前来处置料理。 仇以宁面如止水,见状微微颔首,便在周遭众人瞩目间身形一晃,四平八稳落定台下。 文鸢满心关切,恩师双脚甫一沾地,忙匆匆赶上前来。师徒二人双双退回座上,也正被少卿分明看在眼里。 回想当初文鸢历经磨难,因父丧而来到青城。本来正是孤苦伶仃,需人时时安慰陪伴之际,奈何后来阴差阳错,千头万绪纷至沓来,自己竟再也不曾同她说过哪怕一句语话。 先前每念及此,少卿心中总会格外自责。可转而又觉今生今世既已无缘再会,便也不再自寻烦恼。孰料今日文鸢竟好端端站在自己身前,真可谓造化无常,令人好生唏嘘不已。 “诸位。” 眼看仇以宁师徒二人业已坐定,骆忠便面作正色,抱拳朗声道:“方才诸位英雄大多已上台见教,委实令小人大开眼界。如今天色已晚,看来也只好暂且到此为止。” “刚刚胜过一场的朋友,还请随我同往内堂稍候。至于其余诸位……也大可就近在此歇息数日,等到养足精神,鄙馆尚有一份薄礼相送。” 他的声音虽不算高,实则却已在暗里附着内力,传入众人耳中,端的格外清楚真切。而适才他举手抬足连杀两人,武功之高明,手段之狠辣,在场众人无不有目共睹。一时间竟将这些刀头舔血,平日自诩不凡的江湖客吓得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轻易喘上半口。 “你们这些个大男人个个生得人高马大,可一旦真等到了事情跟前……哼!都躲开些!要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来挡路,我就让他当场七窍流血而死!” 又过须臾,众人里总算传来阵媚语娇叱。正是辛丽华站起身来,当仁不让向前便走。 众人间一阵骚乱,不多时寥一刀也一跃而起,一边在嘴里骂骂咧咧,一边脚下健步如飞,紧跟着辛丽华奔向内堂。 “人家都火急火燎,想着要去见那雪棠先生,你又怎的还在这里磨磨蹭蹭?” 慕贤馆内纷乱嘈杂,先前赢得比试之人纷纷争先恐后,转眼大都已聚在骆忠身边。而少卿见楚夕若迟迟未曾动弹,不由低声出言调侃。 楚夕若白眼一翻,正要反唇相讥,却先被一婢女徐徐来到身边,朝着二人敛衽为礼。 她莺莺叨叨道:“骆管家见姑娘的衣裳破了,特命婢子领您前去更衣,待稍后再与主人相会。” “多……多谢。” 楚夕若面色稍异,才刚半欠起身,又好似蓦地忆起何事,不由扭头朝少卿一望。少卿哂然而笑,对她担忧心知肚明,随口宽慰几句,只说一切自己其实早有安排。 言讫,他便迈动脚步,旁若无人般直奔骆忠而去。 骆忠干练老成,见少卿先前未曾上台取胜,而今却又不请自来,当下沉着脸上前阻拦。渠料少卿却不躲不闪,只等和他对面而站,忽然在其耳畔窃窃低语数句。随后又神秘兮兮,径自从怀里取出一物。 骆忠目光在那物什上面瞥过,身形居然为之一晃。难以置信般将少卿仔细打量半晌,转眼间竟主动抱起拳来,恭恭敬敬给他让开一条道路。 楚夕若在一旁看在眼里,心中错愕自不必提。饶是如何绞尽脑汁,却依旧不知少卿所使的到底是何种手段。而另一边厢,那婢女又不迭请她动身,无奈只好点点头,与其一同迈开腿脚。 临出门前,她远远往少卿处一望,却发觉他正同自己四目相对。满面红光之余更频频眨动双眼,无疑是在教自己不必太过担心。 众人经由指引,依次步入内堂。放眼见里面熏香缭绕,烟气袅袅,自低调深沉之中,又较外面平添出几分古朴典雅。 骆忠站定脚跟,四下打个拱手,身后则是一方主座兀自空空如也。 “诸位请坐,我家主人随后便到。” “等等等!老子他妈的从白天等到晚上,到头来却连个鬼影子都还没见着!” 他话音甫歇,寥一刀登时拍案而起,又当场质问骆忠,这雪棠先生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怎的一直把大伙儿当做猴耍。 余下众人虽缄默不言,但却无不神情微妙,将数十道异样目光齐刷刷投向骆忠。而少卿则总算趁此机会,得以同仇以宁彼此直视。 此刻仇以宁也已在人群中认出少卿,眉宇间匆匆闪过一丝欣慰。不过许是暗地里另有顾虑,俄顷反将目光移向别处,只当二人乃是素昧平生,从来不曾相识。 “诸位稍安勿躁,我家……” 琴声漫漫,铮然作响。骆忠话未说完,一曲天籁忽的自堂中辗转低回。呜咽含愁,渺如泣诉,乍闻之际似蕴万千苦涩,凛冽如凝霜雪。 倏地,这仙音又拨弦易章,转作一曲酣歌。恍若抚琴人弹指间自有迢迢关山万里,杳杳纮殥八荒。 崩浪千尺,悬流万丈。且听宫商扶摇漫卷,汤汤浩渺如从天来! 此刻堂中之人,大多皆为江湖武夫,对风雅之事素来一窍不通。可等这绝妙琴音四散纷扬,一时间竟无不听的如痴如醉,以至懵然不知骆忠是在何时来到左首边一隅角落,双臂微微较力,使面前两扇厚重朱门应声而开。 “雪棠先生到!” 第八十一章 樽俎间 众人闻言,心头俱是一懔。无不翘首望向彼处,想要先行一睹这位神秘莫测的雪棠先生,究竟会是生得怎样一副风采。 骆忠神情肃穆,垂首让向一旁。自那门中旋即走出数位黄衣侍女,人人面容姣好,堪称明艳非凡。等到众侍女步踏莲花,分在四下里站定,才使在场众人自惊讶错愕中纷纷回过神来。 便在此时,门内忽又传来异响。其音清脆悦耳,宛若玉佩交鸣,在偌大堂奥之内交织回荡,一时泠泠不绝如缕。 “教众位久等,雪棠不胜惶恐之至。” 虽只是寻常话语,一俟传入众人耳中却着实受用无穷。未等余音散去,一席婀娜身影终于款款信步而来。 但见,云鬓金钗,半斜如瀑。玉面蛾眉,似敛春风。缓带华裳留系楚佩,碧痕欲滴润与人同。纵然几经岁月,年华不复,但却依旧足堪国色,直教人神魂颠倒,不由刹那为之倾心。 “是你!” 少卿瞠目结舌,至此才发觉这雪棠先生倒也并非旁人,竟果然正是当初在书阁中所遇到的那名美妇! “诸位英雄远道而来,蔽馆凡事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原宥则个。” 雪棠双眉一轩,哂然环顾周遭。遂在众目睽睽下往主位坐定,将一只右手半托香腮。 “你就是雪棠先生?” 寥一刀眉头大皱,似因心中气得急了,索性整个人腾的窜到椅上,愤然破口大骂道:“好呀!老子大老远跑来汴梁,又在这鬼地方足足等了半天,想不到等来的竟然是个娘们!” “去你奶奶的!你们这些人爱待便待,姓廖的可没工夫再来同她鬼扯!” 他怒气冲冲,说完毫不迟疑,抬腿就往外走。骆忠脸色微变,几乎便要出手,却遭雪棠一记目光打断,忙躬身退到一旁,脸上一副唯唯诺诺。 “寥英雄请先留步,在下心中却还另有几桩疑问,如今正要向尊驾讨教。” 雪棠脸现莞尔,直接开口将寥一刀叫住。更有如成竹在胸,缓缓舒出一口气来。 “政和七年,扬州漕运衙门遭窃,足足丢失官银十三万两。宣和四年,洛阳永通钱庄,竟在一夜之间为人洗劫一空。是了,我还听说便在大概三月之前,似乎有人公然视皇城司于无物,暗中潜入了当今户部银库之中。” “这户部向为天下银钱枢纽所在,料想如此一趟走将下来……也必定应是收获颇丰了吧!” “你……你究竟想说什么?” 寥一刀足下一顿,虽已极力掩盖慌乱,却只不过是在欲盖弥彰。雪棠面色平静,口中说的看似乃是寻常家长里短,可等传到寥一刀耳里,却又端的字字诛心。 “都是些从前的无头公案罢了,寥英雄何必如此惊惶?不过话说回来,这三家的来历身份皆非同一般,若是有朝一日忽然有人前去相告,说是知道当初做下这等惊天昭地之举的究竟乃是哪位英雄豪杰……我倒真想看看他们到时又当怎样。” “臭婆娘!你敢威胁我!” 寥一刀眼中喷火,周身骨节格格如同爆豆。若不是忌惮一旁骆忠武功了得,想必也早已将眼前之人杀了灭口。 可即便如此,雪棠却依旧殊无畏惧,又向一名黄衣婢女微微颔首,一碰双唇道:“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还请寥英雄不吝笑纳。” 随她言语不辍,那婢女也已缓缓来到寥一刀身边,待行过一礼,便取出一片薄薄纸张双手奉上跟前。 寥一刀眉关紧拧,可等看清其所馈赠之物,分明竟是张足有二十万两的银票过后,脸上本来怒容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转而化作笑呵呵乐不可支。 “我怎记得刚才明明有人大言不惭,说自己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怎的只这一忽儿的工夫,就突然能认得这上面的字啦?” 辛丽华与他贴近而坐,对其这番前后变化自然一览无遗。嘴角轻撇,免不得又是一番冷嘲热讽。 “非也!非也!” 寥一刀兀自喜不自胜,听罢登时大摇其头。随后更一反常态,喜孜孜的咬文嚼字起来。 “姓廖的虽不认得自己的名字,可对这银写票上面的弯弯绕绕那可是再也清楚不过!” “妹子你有所不知,在咱们中原有句俗话,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银子给的够多,慢说是什么刀山火海,便是自个儿的亲爹亲妈,我也一样照宰不误!” 他一张脸皮灿若桃花,犹不忘向雪棠先生讨好恭维道:“先生放心!今后但须您一声吩咐,姓廖的定然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绝没有半句二话推辞!” “正是如此!不过看来在下总要预先多准备得几张银票,好教寥英雄到时同样心中欢喜。” 雪棠小小一番揶揄,不由引得在场众人纷纷哄堂大笑。等到四下笑声渐歇,又转而将目光投向辛丽华,悠然开口了道。 “姑娘姓辛,倘若在下未曾记错,贵派巫神殿的无殇圣女似乎也是此姓。怎么?莫非姑娘其实与之大有渊源?” 辛丽华表情微妙,同她对视一眼。旋即双眉轻挑,直截了当道:“不错,那无殇圣女正是我二姐,不知雪棠先生还有何事想要盘问?” “姑娘玩笑啦!在下不过随口闲话,哪里说得上盘问二字?” 雪棠右手微晃,看似漫不经心。随后一席话语又端的不无深意,教人听罢浮想联翩。 “在下久居北国,消息传达难免迟滞闭塞。可日前曾有传言,说是巫神殿里突发内乱,有人从中大打出手,一时杀伤无数。” “而若究其缘由……似乎也只是为了一个男人罢了。” “先生远在万里之外,却连我们巫神殿内发生何事也都知道的清清楚楚,佩服!佩服!” 辛丽华昂起头来,对此丝毫不加遮掩,“这些并非传言,而是全都确有其事,至于那个在巫神殿中杀人夺命的,那便正是我了!” “巫神殿十大训诫,首条便是身为无殇圣女之人须得摒除七情六欲,除却教务之外,断不可再有丝毫余念。我那二姐从二十岁起,便在这位子上做了足有十八年。如今她自己当的倦了,便想要教我前来接任。只是我同阿南情投意合,怎会愿意去做这劳什子的玩意?他们见我死活不从,便转过头去找阿南,说是只要他肯同我分开,一切条件大可随意开口。” “哼!要不怎么说这些个男人只会负心薄幸,从来便没安了好意!想不到他竟然当真答允了下来,还与二姐一同前来找我对峙!如这等猪狗不如之人,又何必教他活在人世?我一怒之下干脆将他杀了,又打死打伤了许多同门,之后一路千里迢迢北上,这才有了今日站在此地。” 她脸上神采奕奕,仿佛炫耀般将往事娓娓道来。说完咯咯数声轻笑,秀睐流转,俨然一副千娇百媚。 “先生神机妙算,能知天下万事。如今我把这些全都公之于众,不知您又要用何种手段来要挟于我?” 雪棠何等精明样人?慢吞吞伸出两根手指,自众人面前缓缓摇晃数下,“辛姑娘放心,你在这慕贤馆中大可来去自如,绝不会受了半分阻挠。” “不过设使姑娘心怨未消,有意在将来向仇家讨还冤债……雪棠不才,或许犹能助你一臂之力。” 辛丽华目蕴异光,直接反问道:“先生的意思,莫非是想教我回去杀了二姐,再把巫神殿的名号在江湖上抹的干干净净?” 雪棠连连摇头,又是一番循循善诱:“以辛姑娘的能为,想要杀人还不是易如反掌?不过倘若能有一桩两全其美之法,既可使姑娘不伤往日骨肉亲情,又能在悄无声息间将巫神殿合派悉数纳入囊中……不知辛姑娘对此可有兴趣?” 辛丽华又道:“这次我来到中原,一路上也算多多少少长了些见识。有句话叫做人生不如意者十之七八,先生之才经天纬地,莫非竟唯独想不通这样浅显之理?” 雪棠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何况但须小心规划,步步为营,要想最终得偿所愿,其实也并非绝无可能。” 她口内稍辍,倏地站起身来。放眼所及,直教在座人人无不动容。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知各位英雄远道而来,定然皆有所图,故在下便在此摆明两条道路。” “一者,留在这慕贤馆中为我所用,等到日后大事既成,自然不失封妻荫子之功。又或者,即刻重返师门蛰伏待发,以便将来同我等里应外合,共襄壮举,一齐创下一番不世之功。” “而在此之前,我也自会于暗中助力,使你们人人皆可在各自派内身登高位,以便事到临头之际,不至处处束手束脚。” “着呀!” 寥一刀放声疾呼,更将两只巴掌拍得啪啪作响,“先生的这番话,那可真教说到姓廖的心坎里面去啦!” 旋即,他又挺起胸膛,言语间中气十足,“别人我管不着!反正姓廖的刚才便已说了,从今往后,哪怕是先生闲来逗趣放出的一个屁,到了我这也全都是金口玉言,绝不敢有半句推辞!” 骆忠眉头大皱,无疑是觉寥一刀所言未免太过粗鄙。不过另一边厢,雪棠却丝毫不以为忤,三言两语对其稍加奉承,顿教寥一刀心头狂喜,不由高声大呼痛快。 “既然先生已将事情说的如此明白清楚,看来我也并没有太多选择余地。” 与此同时,辛丽华也朝雪棠敛衽,口中笑吟吟道:“巫神殿辛丽华,愿在先生手下效犬马之劳。” “承蒙辛姑娘信赖,实教在下不胜惶恐之至。” 雪棠还礼为应,又款款走下主位,对众人趁热打铁道:“在下开诚布公,已是殊无半分保留。如今见列位龙精虎猛,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当真是无敌不摧,无攻不克!故在此特为百拜,再邀众位英雄与我同谋大事!” “愿为先生座前驱使,千难万险,在所不辞!” 一时间,台下众人也纷纷起身。便同雪棠对面站成一片,更教轰然作答之声不绝于耳。 雪棠心情大好,请大伙儿重新落座。可转眼间又将笑容收敛,皱着眉不知在想何事。 骆忠察言观色,循着主人目光一望,而后上前同她小声耳语数句。 雪棠听罢微一怔神,似乎有些意外。俄顷收敛心迹,颔首示意骆忠退下,自己则半侧着头,眉宇间一副意味深长。 “想不到如在下这等寡德鲜能之人,今日竟能亲眼一睹仇堂主英雄气概,当真何幸如之。” 仇以宁岿然端坐,就连刚才众人起身之际,也只在一旁冷眼旁观。听闻雪棠此话,她不由冷冷数声清笑,抿下一口茶去,徐徐寒声道:“区区微名不值一提,仇某此次所以前来,也正同他们其余之人一样,乃是……” “仇堂主不必言明,且让在下先来猜上一猜。” 仇以宁话未说完,雪棠却忽眨动双眼,连声将其打断。仇以宁虽暗觉不满,但也确想知道眼前这位雪棠先生究竟能有几分本事,当下便不再多言,且听她又会说出怎样话来。 雪棠大喜,只稍加沉吟,便脱口而出道:“早前楚家联合天下诸派围攻青城,致使贵派损失惨重,就连令师鲜于前辈也都不幸仙逝。” “如今数月已过,贵派却迟迟未见对此有所回应。此次仇堂主不请自来莅临鄙馆,料想便应当是同此事大有相干的吧!” “雪棠先生料事如神,真教仇某佩服之至。” 听到恩师之名,仇以宁脸上终于稍稍变了颜色。将那杯盏随手放下,喟然感叹道:“本教蒙创,家师身死。璇烛身为教主,本应率属下报仇雪恨,讨伐奸徒。可他却胆小如鼠,非但自己不肯下山,更明令我等不可擅自行动。” “家师厚恩,仇某生当陨首,死当结草!既然留在青城山上报仇无期,倒不如就此出来自立门户,也算对得起恩师昔日养育栽培。” “原来想要为鲜于太师父报仇的并非只我一人!此事若真能有仇师叔相助,那也定然事半功倍!” 少卿藏身人群,听罢不由心潮澎湃,只道向楚人明讨还血债之期业已指日可待。可等稍后略微平复思绪,却又顿觉个中实则大有蹊跷。 一者,仇以宁性素沉着,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如此意气冲动之人。何况即便她当真急于报恩师之仇,又为何会特意将文鸢带在身边?看来这其中诸多隐情,恐怕也绝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 “雪棠惶恐,早年也曾幸与鲜于前辈有过数面之缘。” “老前辈武功盖世,挥斥八极,当真是天下无双的英雄豪杰!” 雪棠慨然长叹,同样因鲜于承天之死颇为唏嘘不已。转而神色一敛,看似漫不经心道:“仇堂主当世高人,方才在下冒昧调弹一曲,不知对此以为如何?” “这……” 仇以宁似乎略觉意外,微微思忖片刻,沉着声音道:“仇某一介江湖武人,对这等风雅之学从来一窍不通,只怕先生这次却是所问非人了。” “原来如此,看来是在下太过唐突了。” 雪棠脸现玩味,换了另一只手支在腮边。莞尔一笑,意味深长道:“说来此曲也同贵教中人颇有渊源,只是……” “唉!物是人非,其又何言?” 仇以宁眉头大皱,心道纵观青城山上固多能人异士,可若说有谁精通音律,那便只有…… 清风徐来,轻响暗叩。还未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忽见两扇殿门被人轻轻推开,从那缝隙之间倏地闪进一条曼妙身影,正是楚夕若终于姗姗来迟。 此刻她已将先前遮在脸颊上的面纱除去,露出一副可堪天人似的绝美容貌,一袭水色罗衫笼络周身,更显清丽不可方物。 眼见众人纷纷将目光移向自己,楚夕若不觉格外难以为情。一俟认明少卿所在,忙逃也似的快步赶去,坐下后又把一颗脑袋埋作极低。 “好俊俏的小姑娘!来来来!你先站起身来,教我好生看一看你。” 雪棠见状一怔,随后笑意盎然,频频招手示意她上前几步说话。楚夕若初来乍到,一时自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满脸局促望向少卿,又在他手臂上暗暗一捏。 “我明白啦!二位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料想也定然是交情甚笃了吧!” 雪棠老于世故,一望便将二人关系了然于胸。一语甫歇,遂又紧跟揶揄道:“不过小姑娘你生得这般标致,若是对这小子青眼有加,那可真是他前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啦!” 雪棠说完,周遭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少卿丈夫胸襟倒也罢了,楚夕若却免不得愈发扭捏,脸颊通红似欲滴血,仿佛遭人点中穴道般一动也不敢动。 “我看这位小妹妹脸皮实在忒薄,先生还是莫要再拿她来说笑啦!” 辛丽华坐在近前,见状忍不住扑哧一乐,笑吟吟开口打个圆场。 雪棠微微颔首,朱唇轻启,又对众人道:“诸位舟车劳顿,一路远来辛苦。眼下天色已晚,在下已特命家人略备薄宴,还请大家开怀畅饮,今晚大可不醉不归!” 江湖中人大多嗜酒如命,闻言喜不自胜之余,无不起身轰然称谢。雪棠面不改色,对此全都坦然受之,又向骆忠遥遥使个眼色。 骆忠会意,肃然应诺。右手轻轻一挥,顿教堂中纡瑟乱耳,和弦并奏。丝竹交鸣间,自有一众婢女奉上美酒佳肴,各类菜品奢靡繁费之巨,饶是楚夕若见后亦觉目不暇接,于暗地里啧啧称奇。 觥筹交错间,不迭有人起身敬酒。无外乎是来奉承雪棠先生纵横捭阖,教人好生佩服不已。 雪棠手托芳樽,一一举杯为应。如是几度推杯换盏,她原本白皙如雪的脸颊早已略微泛起些淡淡红晕。青丝拂面半敛玉容,便慵慵然斜靠在椅背之上。只是这番酒醉微醺之态既在眼前,于人看来反倒愈添风姿绰约,别是一番缦丽无双。 第八十二章 莲花池 “你刚刚进门时的模样,就像是从不知哪里偷跑来的小贼,又笨手笨脚遭了人家主人的察觉,实在要多有趣便有多有趣!” 少卿坐在一旁,看在场众人正狂呼痛饮,又忆起方才楚夕若现身时种种窘迫尴尬,一时忍不住暗自笑出声来。 楚夕若满面含绯,却又无从反驳,只得狠狠瞪过少卿一眼。转念之间,另一桩疑问忽从少女心中涌起,遂微微蹙起眉头,一脸复杂同他对视。 “先前你和那姓骆的到底说了什么,他听后竟会心甘情愿的放你进来?” “我还道是怎的!这还不是手到擒来?” 少卿微一怔神,旋即恍然大悟。几乎不假思索,便随口应答道:“我把广漱宫的内功心法交给了他。” “你说什么!” 楚夕若如遭晴天霹雳,杏眼圆睁仿佛难以置信,愕然失声道:“那是秦前辈临终前特意相送与你,你怎能……” “诶!你先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呐!” 见楚夕若愈发起急,好似眼看便要落下泪来,少卿忙不迭安抚,又好生劝慰道:“我这也是事起从权,实在不得已而为之。否则若是此行无功而返,等到那时又该如何是好?” “你大可教我自行进来,只在外面好生等着便是!又何必非要把那劳什子白白送给了旁人?” 楚夕若足下一顿,妙目紧盯少卿,只恨不能当场打上他两记耳光才算痛快。不过少卿却似成竹在胸,趁着四下里无人注目,将声音压低来道:“你有所不知,其实我刚刚一趟走将下来,倒也当真打探出许多不得了的事情。” 他言语稍辍,便把早前自己遭遇之事合盘托出。至于那书阁之内所藏各派经卷秘籍,自然更是其话里重中之重。 听到就连自家门派也已暗中遭人渗透,实教楚夕若一时大为震惊。可若说此事乃是子虚乌有,再度回想彼时骆忠在众人面前,竟对临江指这等当世绝学丝毫不屑一顾,那也着实铁证如山,由不得自己不肯相信。 她心乱如麻,目中余光无意往主座雪棠先生处一瞥,竟不由觉脊背一阵嗖嗖发凉,忍不住暗暗直打冷战。 “这虎穴狼窝里面,我总归放心不下你一个人。” 少卿看似玩笑,实则却是将心声如实吐露。果然,楚夕若闻言俏脸微红,口中虽嗔怪少卿油嘴滑舌,只知花言巧语,可心下里却委实受用无穷。 她一颗芳心窃喜,须臾碍于颜面,假意蹙眉道:“你既知这些人绝非善类,那又怎的助纣为虐,非要把如此紧要的物什拿出来送人?” “此事嘛……我自然早有计较。” 少卿狡黠一笑,话音甫歇,当下朝她愈发凑近。右手则神秘兮兮,从怀中取出两三页泛黄纸来,上面满满尽是蝇头小楷。 “这是……” “小声些!莫教旁人给听了去!” 少卿神色稍异,忙伸手将她口鼻掩住,“我把东西交出去前,特意从里面胡乱撕了几页下来。如今他们拿到的,那也不过只是一本残卷……” 少卿话未说完,不知为何却又戛然而止。楚夕若心下大奇,循着他目光一望,只见骆忠正迈步朝此而来,不多时在二人面前站定,恭恭敬敬拱手一揖。 “先生命小人前来,请二位同到外面叙话。” 他俩微微一怔,抬头果然见这位胸蕴宇宙的雪棠先生,已在不知何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彼此间四目相对,不由俱从各自眼中看出良多错愕惊讶。 少卿思来想去,觉骆忠态度坚决,恐怕也由不得二人不去,便只好将计就计,到时一切见招拆招就是。 主意既定,他便微微一笑,道:“便烦请骆管家头前引路,好教我二人前去向先生请教。” “理当如此,二位请随我来。” 骆忠躬身再拜,就此先行出得门去。楚夕若满心忐忑,只觉此行势必凶多吉少,可眼看少卿业已动身,那也只好紧跟相陪。一时间更下定决心,无论待会儿遇到何事,自己皆会与他一同应对。 二人来到院中,见月华如练,游弋满池莲芡残红。一道青石回廊延伸至水中央,正有一抹倩影身着华服,在夜色里若隐若现。 骆忠足下稍辍,言道自己须得止步于此,只请二人自行前去便是。 “二位来的好快,我原以为总要再等上些工夫。” 耳听身后脚步渐近,雪棠忽然转过身来,便朝二人微微一笑。见少卿一脸微妙,半晌默不作声,又抬手一指旁边石凳,轻声曼语道:“咱们还是先坐下来说话吧。” 二人面面相觑,兀自将信将疑。雪棠见状,也不多做坚持,微微收敛笑容,对少卿不无奚落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小娃娃,你可曾想到过,咱们竟会再见的如此之快?” “你当真是雪棠先生?” 少卿脸上一红,掌心微微沁出汗来。雪棠则从容不迫,不紧不慢道:“我从来处事以诚,但却总有些人,偏偏要以自己一颗小人之心……度了旁人的君子之腹。” 少卿神情古怪,忽然又从袖中取出一物,将其双手递至雪棠面前。 “先前是我一时意气,夺人所爱,现愿将此原样奉还。” “你这小娃娃倒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 雪棠脸现莞尔,直接将这里面缘由说破,“你想着只要我肯收下此物,便势必不好再为难了你们。只可惜物归原主本是天经地义,那也算不得什么莫大人情。” 言讫,她便素手微拂,自少卿处将那玉簪取回,插在自己一头云鬓之间。至于本来所戴那件价值不菲的描金凤钗,则被其随手掷入一旁莲花池内。 她目光流转,终于又在楚夕若腰际落定。 “小姑娘,你的这把黑剑可着实好看的紧呐!” “能否把它给摘下来,好教我仔细看个究竟?” “你说什么?” 楚夕若失声惊呼,反倒在下意识里将锵天愈发紧握。可等转眼看见她情真意切,似乎并非作伪,几经犹豫后还是朱唇轻咬,将这利器亲自递到雪棠手中。 “多谢!多谢!” 雪棠眼里蕴光,自少女处接过剑来。许是因为晚风料峭,寒意袭人,她十指甫一触及剑柄,竟不由得微微一阵痉挛。须臾深吸口气,提起一只皓如凝脂般的手掌,缓缓在那两枚镂空秦篆之间摩挲抚过。 “锵天……锵天……” 她口内呢喃,其声细若蚊蝇,但在少卿听来却端的清楚真切。一时间只道是她惊于此剑无上锐利,便也不曾太过放在心上。 雪棠一边把玩锵天,一边徐徐向楚夕若发问:“小姑娘,你是自何处得来的此物?” 楚夕若秀眉微蹙,稍加思索后刻意模棱两可,只说乃是在日前遇到一位前辈,又在之后得了他的馈赠。 雪棠听罢抬起头来,一条倩影被头顶月光一照,更显格外颀长。 “你说的这位前辈,她现下身子如何?可还依旧硬朗着么?” 楚夕若神情一黯,难免因她此话忆起秦氏伉俪。遥望暮色茫茫,仿佛于漫天星斗间隐隐可见二人在天之灵。 “二位前辈如今俱已仙去,当初正是我俩亲手将他们合葬一处。” “你说的是……二位前辈?” 这一次,却是轮到雪棠勃然变了脸色,两眼扑簌圆睁,好似兀自万难相信。等到俄顷渐趋平静,本来神采奕奕的两片面颊竟忽变得失魂落魄,浑与适才判若两人。 “是了,我早该想到。” 她幽幽吐出几个字来,又怔怔转身,背对着二人望向水面,“如此,倒是我三十年来自作多情,实在太也可笑了些。” 想是自觉失言,雪棠只是黯然一笑,又将锵天小心交还至楚夕若手中。而后收敛心迹,变回素来人前高深莫测模样。 “二位风尘仆仆,一路来到我慕贤馆中,不知究竟所谋何事?” “我们……” 楚夕若正要开口,却被少卿暗中扯动衣袖,抢先一步上前来道。 “我二人原是久仰先生大名,故在此番特意前来拜会。至于心中所图……自然是想扬名立万,在先生手下开创一番不世之功。” 少卿佯作谦敬,本想借这席奉承恭维打消雪棠心中戒备。却被雪棠一眼识破,嘴角轻撇,悠悠然道:“既是诚心投奔,又为何要做起梁上君子的勾当?我若猜的不错,恐怕这宅院里大大小小每一处角落……你这小娃娃也都已在暗中走过一趟了吧!” “再者说,提到扬名立万四字,这普天之下如何还有比青城楚家二者……更加煊赫无比之辈?” “你!” 若说雪棠最初不过是咄咄逼人,不留情面,这最后三言两语却不啻当头棒喝,教二人如遭晴天霹雳。少卿汗往上涌,目光旁窥周遭,已在心下里做起最坏打算。 “我劝少侠还是不必白费力气。” 对此,雪棠却似殊无意外,朝稍远处微一努嘴,淡淡开口道:“但凡这里生出一点风吹草动……不知少侠有多大把握能逃得生天?” “我大可将你挟为人质,看他们谁敢轻举妄动!” 少卿面色铁青,见骆忠便在回廊另一头侍立观望,自己一旦贸然行事非但难逃其眼,更会引来殿内众多慕贤馆人群起而攻,想要全身而退,真比登天更要难上千倍万倍。 “我如今日薄西山,纵然人不杀我,那又还能有几天好活?倒是你们两个小娃娃,春秋鼎盛犹在当年,若同我这一副老骨头以命换命,那也实在忒的不值。” “你究竟想要怎样!” 少卿心烦意乱,忍不住愤然一声怒喝。如此骚动自然招来骆忠注目,脚下迈步正要上前,却遭雪棠徐徐抬手阻止。 “我想要怎样,其实顾少侠心中最是清楚不过。” 雪棠所言,句句诛心,“你二人一属青城,一归楚家,地位身份又较常人大有不同。倘若当真能为我所用,势必于将来大有裨益。” “这大有裨益只怕从来便是阁下的大有裨益,同我二人又有何干系?” 少卿此话,却只招来雪棠一阵嗤笑。飘飘然上得前来,虽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妇人,冥冥之中却似另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无形气势。 她每每走上一步,余下二人便不由向后挪出少许,不多时竟已退无可退,教一道青石玉栏紧紧贴在腰际。 “青城山上之事我虽未曾亲见,但也姑且略知一二。你们千里迢迢赶到汴梁,后又来到此间,多半也正与此颇有相干。” 雪棠目蕴异光 在他俩面前从容坐定,云淡风轻道:“我是觉二位皆是聪明之人,这才肯力排他议,前来与你们推心置腹。” “如若二位答允,不论是日后回转师门,又或是去过闲散五湖的逍遥日子,我都可从中助力,管教你们最终如愿以偿。” 而还不等少卿说话,楚夕若却先银牙轻咬,笃定决绝道:“阁下今日将这些旁门左道齐聚在此,所谋必非正途。既如此,那便早该料到我二人绝不会同流合污!” “所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古往今来皆是一理。” 雪棠先生面如止水,倒也直言不讳,“我从未说往后要做的乃是何等光明正大之事,那也自然须为此寻觅些不择手段之徒。” “况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倘若事事食古不化,岂不反倒落了下乘?” “我……” 楚夕若满脸通红,因觉说她不过,只得颓然默不作声。雪棠似笑非笑,俨然对少女这番单纯稚嫩颇有几分欣赏。转而一声轻叹,随手掸落袖上一层露华。 “令师璇烛教主,不知近来境况如何?” 少卿心头一懔,本打算先在心中拟订一桩妥帖说辞,再同她一并答话,却被雪棠察言观色,已将心思一眼洞穿。摆了摆手,只说自己虽在北疆,对璇烛武功为人却素来仰慕,今日既见其徒,自然忍不住对此多问几句。 “不劳阁下挂怀,先生如今一切都好。本教在他老人家表率之下,更是愈发蒸蒸日上。” 少卿板着脸孔,极力克制心中忐忑。雪棠听罢颔首,呢喃着只说如此便好,仿佛一桩多年夙愿终于得以尘埃落定。 少卿见状,森然冷笑不绝,“阁下算无遗算,原来在这世上竟也有不知之事。” “在这普天之下,最是洞慑人心之物唯两者以论。其一当属文字,这其中之二嘛……自然便是消息。” 雪棠笑意不减,反倒不厌其烦,将个中道理娓娓道来,“生民莽莽,往来奔波。遇苍则苍,遇黄则黄。终日为周遭千资万讯牢笼包裹,殊不知在这当中……却其实大为有利可图。” “倘若有心之人抽丝剥茧,则自会发觉世人每每所行不过皆受因势利导,潜移默化中至令万事水到渠成。其所谓势也水也,便是他们终日在耳中所听之言,自眼内所见之物。” “天下愚夫愚妇,往往对此深信不疑,以为事事皆出自几愿。而我所要做,便是先于他们而见而闻,再将里面种种加以善用。则不费吹灰之力,便足能将天下万物尽在掌握。若非如此……你觉我不过区区寻常之身,为何竟能驱使这许多穷凶极恶之徒?” 少卿不以为然,道:“纵然有人混淆视听,可天下万事莫不有水落石出之日。” “等到那天,便是你大难里头之时!” 可他此话在雪棠听来,却着实浅薄至极。漫不经心遥望骆忠,话里话外信心满满。 “世人从来都只相信他们自己愿意相信之事,我不过是在一旁投其所好。即便将来真有少侠方才所说之日,他们也只好埋怨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如何却会怪罪到我的头上?” 第八十三章 秉烛谈 “你……” 少卿额上冷汗涔涔,非但对此哑口无言,更只觉自己就好似赤条条站在雪棠面前,无论如何也绝难逃出其人彀中。 他脑内昏昏,立足未稳险些摔跌。虽勉强稳住身形,却还是难逃雪棠之眼,见状慢条斯理,仿佛已将一切算无遗策。 “兹事体大,我原不指望二位即刻答复。只请顾少侠与楚姑娘今夜回去后好生思量,无论何时,雪棠自当虚席以待。” 她话一说完,便径自起身而去。只是方行未远,足下又忽一顿,回眸莞尔笑道:“我倒险些忘了,晚上天冷风大,二位最好将门窗关的紧些。” “否则若不慎染了风寒,那可就着实大大不妙了。” 二人面面相觑,等到木然伫立良久,终于是楚夕若先行转醒过来。举目环顾周遭,这才发觉雪棠早已在不知何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身子发颤,但闻四下里风声萧瑟,丝丝撩拨耳鬓。双手微攥,暗暗扯紧衣衫,直俟心绪稍平,才在少卿身畔轻轻道了声:“走吧。” 少卿微一怔神,便跟着少女一同动身。可一路之上,他却始终心乱如麻,雪棠适才所言便如附骨之蛆,经久在其脑内挥之不去。 俄顷二人回到慕贤馆外,想是先前筵席已散,正有三三两两之人从里面各自走出。人人脸色通红,一副酒气熏天,就连走起路来也都微微发晃打摆。 自这众人当中,有一少女身姿曼妙,蹙眉站在门口。左顾右盼间满是急切焦灼,好似正在苦苦寻觅何人何物。 少卿心头一懔,一眼便将文鸢认出。二人阔别多日,心中自有无限话语,他当下大步流星快行数步,双眸放光连声发问。 “文鸢!你……你可还好么?” “平安?” 文鸢花容失色,蓦地一声惊呼。本来见到少卿自是大喜,可转而发现楚夕若随后而来,却登时神情骤变,紧咬着嘴唇极力克制忍耐。 少卿看在眼中,只得轻轻数声干咳,再度急声问道:“此地凶险至极,你和仇师叔究竟是为何事而来?” “那是因为……” 文鸢话未说完,便被身后一阵脚步打断,循声见仇以宁已从慕贤馆内走出,此刻正朝三人而来。 文鸢神色稍异,发足来到恩师跟前。仇以宁微微颔首,又扭过头来,冷冷望向少卿。 “数月不见,顾师侄倒是比先前壮实不少。” “仇师叔!我……” 少卿嘴唇发干,实未料到久别重逢,仇以宁竟会如此距自己于千里之外。 仇以宁却面若冰霜,蔑然之情溢于言表。 “我依稀记得,顾师侄曾在离阳殿内赌咒发愿,要为你鲜于太师父报仇雪恨。如今数月已过,想不到咱们却在此处相遇!” “仇师叔容禀!非是少卿不愿去向楚人明报仇,而是……而是……” 少卿有心争辩,却又自觉理亏,终究颓然泄下气来。念及鲜于承天对自己往日之好,更觉满心羞愧难当。 仇以宁一阵嗤笑,至于对楚夕若,则更连看也懒得多看一眼。 “师父的血海深仇,总该由做徒弟的亲自报偿!至于顾师侄你……哼!还是同这位楚姑娘好生珍重,莫要辜负了眼前一片良辰美景!” “鸢儿!我们走!” 言讫,仇以宁遂一拂衣袖,招呼文鸢离去。文鸢如今亲人俱丧,又曾与少卿同历生死,早已将其视作家人一般。怎奈师命难违,只得依依不舍与他看过几眼,就此动身跟在恩师背后。 “呦!这不是刚刚使剑的小妞儿和她的那个好朋友么?我说刚才怎的忽然不见了人影,原来是偷偷跑到这里来了!” 少卿脑内正怅然若失,一旁忽传来寥一刀大咧咧高声叫嚷。 辛丽华笑靥如花,与他并肩走出慕贤馆来。又翩跹凑到近前,对楚夕若气如兰。 “小妹妹,今后咱们可就能算作是半个同门啦!将来要是有了你飞黄腾达之日,可千万莫要忘了我这个做姐姐的呐!” 楚夕若目光涣散,只是木然点头答允。辛丽华微微一愣,以为是自己突如其来,搅了二人莫大好事。遂似笑非笑,又在少女手背上轻轻拍了几拍,转而朝寥一刀微一努嘴,双双走了远去。 不多时,慕贤馆前众豪客纷纷渐散,只剩秋意愈浓,咄咄料峭生寒。 顾楚二人一路默然,相携回转客舍歇息。等到独自踏入房中,少卿只觉如释重负,便将脊背倚在门上,嘴里大口大口直喘粗气。 他以手抚心,蓦地忆起适才情景,一时不由悔不当初。暗道倘若早知在那书阁里所遇真是雪棠先生,自己就该一劳永逸,率先将其斩草除根。 可惜这世上从来便无后悔药卖,如今一切木已成舟,与其在此长吁短叹,倒不如仔细思量今后又当如何行事。 “仇师叔……” 少卿神色一黯,不由得再度想起仇以宁来,以及在她口中,兀自迟迟不肯去为鲜于承天讨还血债的璇烛。 “先生……莫非你真已下定决心,要任楚人明这奸贼在世上逍遥自在?” “咚咚咚!” 他身子一颤,总算被这叩门声将思绪拉回眼前。茫茫然直起胸膛,将两扇房门轻轻打开。 “是你?” 见来人丽色如水,竟是楚夕若,少卿脸上反倒略显失落。径自回转桌边坐下,只顾一杯一杯将滚烫热茶送入肚中。 楚夕若眉头微皱,同样进了屋来。与少卿对面坐定,须臾犹豫着道:“我……我实在睡不着,才想过来同你说一说话。” 少卿默不作声,只一副失魂落魄模样。楚夕若幽幽一声叹息,也不因此嗔恼,便在跟前柔声说道。 “之前你说崔叔叔便是雪棠先生,如今真相大白,咱们又当如何?” “我……我不知道。” 少卿脸色惨白,几将嘴唇咬出血来,“即便崔沐阳果真不是雪棠先生,那……那也并不能说明他与此事绝无相干!” 许是少卿亦觉自己此话太过荒唐,惨然苦笑之余,便从怀中摸索出一物,“啪”的随手掷在桌上。 “这……这是我先前特意拿着,以供日后同人对质之用的。只是眼下看来……恐怕是再也用不到了。” 一俟看见书封上凌霄决三字,楚夕若登不由得大惊失色。等拿在手上草草翻看几眼,更是愈发确定无疑。 “不行!” 少女又惊又急,霍地站起身来,大声直呼道:“咱们这就回去将此事告知爹爹,以他老人家的手段本领,想必一定能……” 她话未说完,却见少卿在一旁连连摇头,脸上更似极为痛苦。 “即便咱们现在站到你爹跟前,将此事当面说出,我猜他非但不会相信,反倒还会碍于颜面,说咱们包藏祸心,乃是刻意编排出了这等子虚乌有之事。” 楚夕若心下本就焦急,听罢更加忧上加忧,一时间难以自持,竟险些当场落下泪来。 须臾,她终收敛心境,玉容惨淡压低声道:“自古邪难胜正,任凭他们如何势力熏天,那也必定绝难得逞!” “绝难得逞?” 少卿口内喃喃,又直勾勾向少女望去。等到犹豫再三,才颤抖着嘴唇涩然开口:“若将此事放在从前,我自不会把这区区一条性命放在心上。可如今我不单自己怕的要死,更怕你……” “不……不如咱们这便一走了之!也如秦前辈他们般隐居起来,从此便教这天底下有再多的劳什子,那也全同咱们毫不相干!” 他越说越是激动 最后竟急不可耐的半欠起身,猛然将楚夕若两只素手攥住。口内呼吸声也逐渐转作加快,无疑盼着少女尽快应允,二人就此一同远走高飞。 “你……” 楚夕若两靥泛红,下意识想要抽回手来,可一看见少卿满脸惴惴不安,又不禁在心头为之一懔。 回想二人相识至今,除却当初因误服冰玉红莲,致使秦夫人性命岌岌可危外,眼前人又何曾有过如现下这般失魂落魄? 究其根本,无疑是因雪棠先生明察秋毫,凡事算无遗算。而少卿往日里自诩的一副小小聪明,相较之下便如顽童嬉闹般不值一提,故才使他倍感绝望不已。而自己力所能及,便是在旁助其解开心结,令他重新振作精神。 她朱唇一碰,沉声说道:“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些人在此阴谋不轨,咱们若不曾知晓倒也罢了,如今既已察觉,那又怎能轻易袖手旁观?” “何况即便那雪棠先生心思再深,只要你我二人齐心协力,事情也定会有所转机。” “你……你难道当真不懂?” 孰料这番语重心长,却只换来少卿一脸惨淡苦笑。微微抖动眼皮,就连掌心力道也都隐隐有所增加。 “本来,咱们来到这慕贤馆里只是无意凑巧。可那雪棠非但毫不意外,更能将你我的来历身份脱口而出,仿佛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说不得……说不得咱们当真便是在人家算计之下,一步一步自投罗网,只是事到如今却还半点不曾发觉罢了!” “这人的本事通天彻地,鬼神难测。咱俩不是对手,倒不如听了人家良言相劝,就算最是不济,也总归使日后……” “啪!” 陡然间,少卿只觉眼前劲风扑面。仓促关头不及躲闪,楚夕若一只白皙玉掌已不偏不倚,登时落在他左边脸颊之上。 少女粉脸凝嗔,五根打人手指滞在半空发颤。见少卿满面愕然,这才银牙轻咬,声色俱厉道:“就算你想要同青城山一刀两断,我却还有父母亲人尚在人世!如今既有人虎视眈眈,想要对他二老图谋不轨,我又怎能在一旁坐视不理?” “顾少卿,你给我听好了!” “我明日便要赶回江夏,去向爹爹说明此事,即便他到时依旧要打要杀那也全没所谓!你……你若真敢去和那些十恶不赦之徒同流合污,不须旁人出手,我便头一个……” “我……” 少卿脸颊滚烫热辣,上面一枚殷红掌印清晰可见。好在被楚夕若一番当头棒喝之后,如今也总算回过几分心神。 他抬起头来,便同少女四目相对,又默默然斟满一盏浓茶,小心翼翼递至楚夕若跟前。 楚夕若微一怔神,眼望桌上水汽缭绕,茶香氤氲,不由隐约觉出些口干舌燥。举杯在手,轻轻啜饮几口,转而又对刚刚意气冲动之举颇为后悔不已。点点烛火婆娑摇曳,在她颊间镀上一层彤彤霞光,委实绝美恍若天人。 二人对坐无言,却又彼此心意相通。俄顷终于相视一笑,只觉前方纵有万岭千山,火海重重,但消有对方相携陪伴,那就全然甘之如饴。 这缱绻浓情关头,窗外忽然风声骤紧,似有一团人影匆匆一闪而过。 这神秘人武功极高,步履交替间浑无丝毫动静,飘然无声宛若御风而行。少卿大惊失色,下意识拉着楚夕若起身,更已在暗中运起内力。 “少卿,你可在里面么?” 此话既出,少卿反倒眉头大皱,听来听去竟觉这声音实隐约与师叔仇以宁大有几分相似。 念及师叔此来必定非同小可,更不知在其身后是否有人跟踪。少卿忙向楚夕若连使眼色,示意她先躲匿起来,自己则顺势将凌霄决藏在桌下,而后独自飞身前去开门。 “仇师叔,果然是您!” 见到仇以宁其人,少卿心中仍是不胜欢喜。探出头朝四下一阵张望之后,忙将师叔延请进屋,又将两扇房门重新关定。 “仇师叔,您来找少卿究竟是为何事?” 二人进屋,少卿请她落座,自己则站在一旁。仇以宁点点头,而刚刚在慕贤馆前的一副冷言冷语,如今看来无疑尽是假装。微笑着正要开口,却又忽的面露诧异,在一旁桌上注目良久。 她扭头一望少卿,不无深意道:“看来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你这里竟还有旁人?” “仇师叔料事如神,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少卿脸膛一红,不由暗暗懊恼自己竟然恁地大意,唯独忘了将桌上茶盏收拾妥当。如今事情既已败露,那也只好再无隐瞒。当下来到屏风后面,转眼拉着楚夕若一同走了出来。 仇以宁神情微妙,冷冷向着楚夕若打量,一来二去反教少女心生局促,不敢同她稍稍直视。 她嘴角一撇,冷冷说道:“彼时青城山上一别,至今睽违数月,想不到楚姑娘武功剑法竟有如此精进。” “不过倘若我未曾看错,你白天所使招式与其说是楚家本门武功……倒不如说它更像另外一门在江湖上许久未见的剑法。” 楚夕若面颊发烧,知在这等江湖耋宿面前,自己殊无半分狡辩余地。遂忐忑着执礼,低声将所学广漱武功一事向其如实道来。 “我果然没有猜错!” 仇以宁听罢,口中森然一阵冷笑,又将目光落定在她腰畔一把锵天之上。 “哼!当初死在天枢三机剑下的本教教友何其之多,便连我几位师兄也同样未能幸免!想不到三十年后,竟然能在你手中再度得见!” “今日夕若不慎失手伤及了文鸢姑娘,可这绝非出自本意!求前辈之后帮我向文姑娘多多赔罪,将来晚辈也定会……” 楚夕若诚惶诚恐,蓦然忆及早前同文鸢在擂台上交手之事,忙不迭又朝仇以宁赔罪。但却被仇以宁不屑一顾,铁青着脸膛道。 “自古比武放对,伤亡从来在所难免。鸢儿如今学艺日浅,败在你的手里亦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孩子根骨悟性俱属非凡,假以时日成就必不可量。不妨请楚姑娘拭目以待,且看到时你身上的这把锵天……究竟还能否救你性命。” 第八十四章 炎龙夜 “仇师叔,原来您也认得这把锵天呐!” 见楚夕若粉脸煞白,四下气氛一触即发,少卿忙在一旁打个圆场。而此举果然奏效,仇以宁口内稍辍,遂将话锋一转道。 “我自然认得。当年这把锵天的主人同你家先生交情甚笃,后又因故一行数人前来投奔。” 不过我记得彼时此人初到青城便即身死,至于锵天也从此不知所踪。何以如今兜兜转转,竟然到了你二人的手中?” “此事便着实说来话长了。” 少卿不敢怠慢,忙将二人此前所遇经历向其大致说明。仇以宁面色古怪,听后若有所思,俄顷忽然冷冷一声嗤笑,蔑然之情溢于言表。 “当初教主待他二人一片挚诚,想不到他们却将这信任弃如敝屣,暗中使得如此一手金蝉脱壳的如意妙计!无耻!无耻!” “仇前辈!” 仇以宁正义愤填膺,身边竟蓦地传来人声。循声望去,只见楚夕若眼睫扑朔,正与自己相对而视。 她满心惊悸未散,两道肩头兀自微微縠觫,可眉宇间又端的不失笃定决绝,俨然不肯轻言退缩。 “二位前辈皆有大恩于夕若,绝非您口中所谓无耻之徒!如今他们都已仙去,可若一世清誉受人诋毁,夕若武功虽说微末,却也定要同她一较高下!” “天枢三机剑虽精妙绝伦,但以你现下手段,也还远远不值一提!” 仇以宁面露鄙夷,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却在暗中潜运内力,顿教一股凛冽寒气充斥屋中。顾楚二人与她对面而站,竟双双觉口内气息大窒,其人身为青城耋宿,武功震铄江湖,那也果真名不虚传。 “依少卿之见,其实先生也未必真对此事一无所知。” 须臾,少卿先从当前万钧威压下回过几分余力,不由将此话脱口而出。仇以宁神色稍异,目光凝望少卿,显然在等他把话说个清楚。 少卿亦不迟疑,便信心满满,将青城北麓那块无字石碑,以及墓冢之事娓娓道来。 言讫,他更一口断定,必是璇烛早已知晓秦氏伉俪心存归隐之念,故才君子成人之美,反倒助其设下疑阵。如此,方使二人逍遥物外,如愿以偿做了三十年的神仙眷侣。 仇以宁将信将疑,可想到璇烛平素为人,此举倒也并不奇怪。遂不再一味纠结,面色稍稍和缓,沉声又道。 “少卿,这次你在外面闹也闹得够了,如今总该随我回去了吧。” 她将语气略敛,便在少卿愕然注视下继续说道:“其实在你同教主赌气之前,他便曾交下钧命,要我等各自下山,打探江湖各派动向。等到回来后再一并收拢归纳,以供日后行动谋划之用。” “后来你离开青城,从此不知所踪,我等此行目的便又随之多了一样,那便是把你安然无恙带回教中。” “惭愧!原来先生从未把我忘了!” 少卿俊脸一红,终于如梦惊醒。回想当初自己在众目睽睽下大闹离阳殿,更觉好生无地自容。 见他半晌默不作声,仇以宁便补充道:“柏师妹伤势未愈,故且留在山上歇息。慧能和尚和邢先生分往东南和西北,白师哥则前去西南,眼下早已各自动身启程。听说是要下山寻你回来,鸢儿便始终央求着教我把她一同带上,我实在拗她不过,又觉此行多半并无危险之处,到头来也就姑且由她的性子去了。” “旬日之前,我二人正在官道上行走,无意中听人说起所谓群雄盛会,觉个中必有蹊跷,故而特意赶来汴梁。不曾想竟然无巧不成书,反倒在此处遇见了你们。” 她言语不辍,少卿则在一旁静静谛听,中途得知文鸢对自己多有牵挂,又使胸中一阵暖意融融。 不过等到群雄盛会四字传入耳中,他心下又顿时为之一懔。想到雪棠纵横捭阖,凡事明察微末,忙忍不住向仇以宁发问。 “仇师叔,您是江湖上的前辈高人,不知先前是否对这位雪棠先生的来历身份有所知晓?” 仇以宁眉头微皱,竟也连连摇头,慨然叹息道:“雪棠先生其名,我从未听人提起。不过今日一见,却觉她似乎颇有几分面熟,只是偏偏想不起来是在何处见过。” 少卿心头愈发不安,又俯身下去,将桌下那部凌霄决交给仇以宁,随之把此间来龙去脉对她和盘托出。 仇以宁胸中暗流汹涌,可又得在晚辈面前有所矜持,当下紧皱眉头道:“看来此事干系实巨,已绝非何人所能独断。” “少卿,你这便随我和鸢儿赶回青城,一切等见过教主后再作定夺。” “仇师叔请先留步!” “怎么,你还有何事?” 仇以宁刚要起身,却被少卿唤住,满心惊讶之余,语气也愈发冷峻严厉。 少卿满脸纠结,更似不敢同她直视,良久才下定莫大决心,将声音压低来道:“仇师叔见谅,只是少卿现下还不能同您回去。” “这又是为何?” 仇以宁脸色一沉,眼看便要发作。可等转眼冷静下来,总算重新在桌边坐定。 “难不成你当真想同青城恩断义绝?想同你家先生一刀两断?” “少卿绝无此意!” 少卿双手连摇,忙矢口否认,“不是少卿不识抬举,有意轻慢仇师叔与先生的好意。只是当初少卿出走青城时曾立下誓言,定要亲自为鲜于太师父报仇雪恨!如今此事悬而未决,少卿实无面目回去再见先生。” “请仇师叔容我将此事处置妥当,之后再回转青城,当面向先生与诸位师叔伯负荆请罪。” “如此大事岂是你小小年纪所能左右?立刻随我回去!不管有什么事情的,咱们到时再议不迟!” 仇以宁愈发起急,几乎便要用强,转眼间又恍然大悟,眼望着少卿一副执拗模样,口中意味深长道。 “你不肯随我回去,恐怕不单单只是为了给恩师报仇雪恨吧!” “我……” 少卿俊脸一红,可等最初局促散去,索性便也不再隐瞒。径直牵过楚夕若一只素手,眉宇间毅然决然。 “仇师叔有所不知,我已答允夕若,与她先行赶往江夏。再设法将个中原委向楚家主分说清楚,请他对此早作准备。” “姓顾的……” 楚夕若朱唇嗫嚅,到头来却又把话生生咽回肚中。而仇以宁则对此嗤之以鼻,满口不无鄙夷道:“本教与楚家形同水火,且不说人家是否愿意听信你这番空穴来风之言,便是能不能容你二人全手全脚走出门去,恐怕也还尚未可知!” “仇师叔!” 少卿将这三字说的掷地有声,更昂首挺胸,与仇以宁四目相对。 “我与夕若一路同行至今,已是情投意合,彼此两情相悦。当初在青城山时,她因我与家人分道扬镳,如今此事迫在眉睫,我又怎能袖手旁观,眼看她独自一人自投罗网?” “无论如何,少卿决心已下,便教前面有火海深渊,万丈悬崖,我也定要与她一同前去闯上一闯!” “姓……姓顾的!当着你仇师叔的面,你这说的又都是些什么鬼话?” 楚夕若花容失色,实被他这番肺腑之言惊得错愕万分。可潜移默化间,却又另有无限欣喜在脑内悄然四散,浑是种前所未历的甘甜滋味。 她胸中小鹿乱撞,一颗芳心怦然悸动不已。可又因内里少女心性,直教面颊通红似欲滴血,低垂着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仇以宁又问:“你如此行事,莫非就不怕本教也同样遭人暗算,至令你家先生深陷重重险境?” 人非木石,岂能无情?念及同璇烛十余年来师徒情深,少卿亦不由得嘴角轻颤,暗暗为之担忧不已。只是转而再见楚夕若一张玉树堆雪似的绝美面庞,终于笃定心念,朝师叔抱拳拱手。 “先生武功震古烁今,又有仇师叔等众位师叔伯们从旁帮衬,料想旁人未必便有下手之机。不过楚家却与此大不相同。” 他心思缜密,继续分析道:“楚三爷体弱多病,世人皆知,楚人明又是个不堪大用的阴险小人。楚人澈固然功夫了得,可到底独木难支,稍有不慎便会遭人趁虚而入。” “一旦楚家式微,其余各派也断然难以幸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等到各派纷纷倒伏,唯雪棠先生马首是瞻,本教又如何还能于江湖之上独善其身?” 听罢此话,仇以宁又沉吟半晌,态度总算略有松动。可若说真教少卿如此草率便赶往楚家,却还依旧难以放下心来。 “无论怎的,咱们还是先回去与教主汇合。就算退一万步,到时也大可在江湖上另寻一位德高望重之人,请他将此事代为转告楚人澈。” 少卿大急,连声反驳道:“汴梁离青城相去千里,一趟往返便不知要白耗多少工夫。若再等到咱们同先生商量出个所以然来,也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 “如今雪棠先生势力熏天,不日便动手……仇师叔!即便你能等得我能等得,莫非慕贤馆中那些恶贯满盈之徒也同样能等?” 他口中愈说愈快,最后竟斩钉截铁,挺起胸膛道:“少卿心意已决,明天一早便和夕若动身。料想最快六七日内,便可赶到江……” “什么声音?” 少卿微一愣神,循着仇以宁此话侧耳谛听,果然觉屋外似有阵阵异响纷至沓来。 他满心疑窦丛生,忙舍了跟前二人,急匆匆前去推开房门。可陡然间竟又如遭电击,木怔怔惊在原地。 “姓顾的,你这是怎么了?” 楚夕若大奇,遂跟着他来到门前。渠料一看之下竟不由大惊失色,只觉脑内一阵阵天旋地转。 但见远处慕贤馆前一片明火执仗,目之所及似有千百人兔起鹘落,正彼此斗在一处。倘若仔细倾听,更不难察觉里面隐隐传来刀剑相碰之声,端的令人闻之色变。 石破天惊,撕裂青冥! 便在此时,西首边突然一声巨响传来,一团冲天烈焰旋即自平地之间暴涨,转眼已将周遭数十屋舍悉数引燃,自劲风中宛如阎罗地狱一般。 “仇师叔!这莫非是先生想要先发制人,已率咱们教中兄弟前来?” 少卿被这滚滚热浪惊醒,不由下意识失声问道。可得来却是仇以宁毫不迟疑,说璇烛尚且远在千里之外,绝无可能突然现身在这汴梁城中。 眼看着彼处火势愈盛,少卿遂紧咬了牙关,大声说道:“仇师叔,请您与夕若留在此处,待少卿前去查明虚实后再做打算。” 楚夕若急形于色,不假思索便道:“我要与你同去!” 少卿原想回绝,可抬头撞见她一张笃定面庞,便也未再坚持,顺势更将少女一只素手轻轻攥在掌心。 另一边厢,仇以宁望向远畔烟炎张天,也同样开了口道:“鸢儿还独自一人留在屋里,我先前去寻她过来。” 言讫,她又嘱咐少卿,无论此行是否有所收获,一个时辰之内务必折返。等到四人碰面之后,再来一同商量之后该何去何从。 得知文鸢此刻正孤身一人,少卿不禁替她暗暗担起心来。不过转念又觉既有仇以宁亲自出马,凡事定然万无一失,便也未再太过多想。 一切交待完毕,仇以宁总算稍稍放下心来。抬手在少卿肩头轻轻一拍,口中道声珍重,随后倏地一跃而去,自周遭莽莽夜色中再也不见踪影。 “待会儿咱们只管在暗处多听多看,一切务必低调行事。” 二人一路足底生风,转眼已离着那火光起处愈来愈近。少卿恐待会儿局势混乱,遂边走边开口嘱咐,孰料还未及等来楚夕若回应,忽见身畔鬼影幢幢,似有一人匆匆闪掠而过。 “什么人!” 少卿心头一懔,察觉这人武功着实不低。一条身躯矫健无伦,几个连纵便足足掠出七八丈去。 此刻那神秘人也已发现少卿,口中一声惊呼,不由得愈发加快脚步。奈何青城身法精妙绝伦,再加少卿平素对此颇多浸淫,一时反倒使双方渐渐靠近,眨眼间已只隔着堪堪数尺之遥。 眼见逃脱不掉,那人索性横下一条心来,双掌飘飘干脆利落,扭过头来向后疾拍。罡气自劲风裹挟之下缭绕发散,倒也确是一派未可小觑的汹汹气势。 第八十五章 望日楼 少卿冷冷一笑,足下愈发疾行,只待面前掌风将至,忽然往下错步矮身。先是将这杀招化解无形,旋即猿臂长伸,右手五指直插其人肩头。 那人不敢大意,脚尖点地向后飞跃,却被少卿紧跟不辍,每每如影随形。恼羞成怒下再度发难,并指如刀割裂长风,斜向里便朝少卿胸膛猛劈。 “咦?” 少卿微微一怔,觉这神秘人自己好似认得,又因四下昏黑无光,以至一时难以仔细看清样貌。当下愈发催动内力,通体骨节格格轻响,同他彼此又拆数招。 那人大惊失色,实未料到自己倾尽全力,却连少卿一片衣角也都难以触及。陡然更觉头顶阵阵朔风寒号,丝丝罡气有如钢锥利刃,直刺得肌肤隐隐作痛。 他置身漆黑,两眼分明慑慑猩红。霎时间吐气开声,抽出腰际一把青锋利刃,激起霍霍寒光盈曜。 “小心!” 楚夕若姗姗赶到,看那神秘人正与少卿厮杀,想也未想便拔出锵天,扬起一剑顺势加入战团。 那神秘人本就不是少卿对手,如今又被楚夕若左右夹击,不由得愈发力不从心。脚下被迫连连后撤,一身漆黑衣衫也被周遭充盈剑气绞做褴褛,自下面汩汩渗出血来。 他刚躲开少卿掌风,又被锵天蓦然刺到,避无可避下只得横剑招架。两者甫一相触,但听金铁交鸣,轰然大作,其人手中长剑登时被从中斩断,只剩半截犹在掌心。 神秘人大惊,一时看着那断剑出神。少卿眼里放光,怎会错过这等千载难逢之机?奋起神威中宫猛进,催动内息向其直攻。那神秘人虽欲闪躲,终归业已不及,随口内气息大窒,腕间一阵剧痛传来,正是已被少卿牢牢制住脉门,再也动弹不得。 “怎会是你!” 借着头顶一抹月光,少卿终于看清此人五官瘦削,更天生着一张极长脸膛,赫然正是望日楼门下的周昶无疑。 他心中错愕,脸上却始终未动声色。指端微微较劲,内力过际顿将周昶五脏六腑搅得七荤八素,直痛的咿咿呀呀乱叫不迭。 “把嘴闭上!否则就立刻送你归西!” 仇人相见,从来分外眼红。忆起彼时在那石洞之中遭遇,楚夕若当即掣动锵天,将刃口直接架在他脖颈之上。一双妙目湛湛圆睁,只恨不能将其当场诛杀。 “原来是楚小姐和顾少侠!” 周昶嘴角一咧,此刻也已认出二人。眨眼间换作一副谄媚模样,口中嘿嘿赔笑不迭。 “楚小姐!咱们两家多年修好,素有同气连枝之谊,还请您千万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呐!” “少废话!当初你毒杀同门的时候,怎没想过放旁人一条生路!” 楚夕若紧攥锵天,声色俱厉犹想怒斥,却被少卿抢先一步,森然冷笑着道:“你们两派多年修好,可却同我全没干系!你要真想活命,待会儿我问什么,你便老老实实的答什么。里面但凡敢有半句假话,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周昶点头如捣蒜,更赌咒发愿,说自己一定实话实说。少卿故作冷峻,呵斥他不必废话。等又稍作停顿,才再度开了口道。 “慕贤馆那边究竟发生何事?你又为何会在这里?” “怎么,顾少侠也知道慕贤馆?” 周昶听后先是一怔,旋即竟忍不住在口中反问。少卿察言观色,思绪电转间遂讳莫如深,脸上假装杀气腾腾。 他森然道:“我二人乃是受密邀前来,如今既已被你察觉,那也只好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二位先听我说!先听我说!” 周昶唯恐失了性命,连忙大声讨饶。而此举也正中少卿下怀,便将他一条手臂抓在半空,里面胁迫意味着实不言而喻。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倒要听听你究竟还有何话说!” “小人冒昧,在此之前还另有一事另要请教少侠。” 周昶不敢怠慢,赶紧压低声道:“我想请问少侠,邀你们前来共商大事之人……是否便是雪棠先生?” “我早该料到!原来你……” 听到雪棠之名,楚夕若顿时恍然大悟,方知原来这姓周的早已吃里扒外,做了雪棠的爪牙鹰犬。而其先前辣手无情,杀害同门一事,料也必定同此难逃相干。 江湖之上,从来最重师门情分。往往同门兄弟之间,反倒要比骨肉至亲更为亲近许多。楚夕若锵天一挑,刚想将这武林败类杀之后快,却被少卿暗暗扯动衣袖,又朝自己不迭挤眉弄眼。 “听阁下的意思,莫非是也同先生交情匪浅?” 少卿目光如炬,说到雪棠先生四字,更有意将声音拉作极长。而周昶也果然中计,频频点头之余,尚不忘对二人好生恭维。 “当初咱们在南阳初见,我便一眼看出二位乃是人中龙凤,日后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先生爱才如命,出手又极阔绰,只要您二位用心效命,将来成了她老人家座下红人,这天下万物还不都是应有尽有?” “要真等到了那时,还要请二位对小人多多提携呐!” “若当真如此,这等小事自不消阁下多言。” 少卿假意被他说动,又索性反客为主,斜睨质问道:“不过这世道人心险恶,你说自己也同样是为先生效命……不知究竟有何为证?” “这……” 周昶一时始料未及,转眼回过神来,咧嘴大声道:“咱们旁的不提,就说这次崔沐阳带着他那些个徒子徒孙前来火烧慕贤馆,小人不也正是因不愿失手伤了咱们一门兄弟,这才独自趁乱跑了出来?” “你说前面同人争斗的乃是崔叔叔?” 楚夕若心头一懔,转头望向远畔火光冲天,一张俏脸不由转作惨白。所幸她这番变化并未被周昶察觉,听罢轻蔑一笑,兀自不失洋洋自得。 “那姓崔的不知死活,竟敢跑到咱们慕贤馆来耀武扬威!殊不知莫说他区区一个望日楼,便是普天下那些个所谓正派群起来攻,先生也只不过照单全收,全不费半分吹灰之力!” “如此说来,阁下也并非乃是不愿伤及同道,而是为自己安危,这才只身一人躲藏在此!” 少卿虽同样吃惊,可到底较楚夕若镇定许多,脑内稍加思索,便将真相一语道破。 而见事情败露,周昶只得嘿嘿干笑数声,一副大言不惭道:“顾少侠此话倒也不错,只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小人此举,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呐!” “姓顾的!咱们……” 楚夕若心急如焚,只恨不能背生双翅,即刻赶到崔沐阳身边相助。可再一看向少卿,却发觉其始终眉关紧锁,脸上好似阴晴不定。 她惊怒交加,以为是少卿兀自对崔沐阳耿耿于怀,故才想要袖手旁观。愠恼关头正要发作,却见少卿指探如电,几度落在周昶浑身,使他软绵绵就此瘫倒在地。 “你这是做什么?” 楚夕若满腹狐疑,眼看着少卿双手并用,将业已不省人事的周昶藏到一旁角落当中,一时更觉好生莫名其妙。 少卿加紧忙活,直俟认定万无一失,这才重新回到少女身边,瞪大双眼道:“怎么?莫非你还想当真把他给杀了不成?” “似这等阴险小人,便教死上千次万次也断不足惜,那又如何杀他不得?” 楚夕若两靥含嗔怒,立时开口反唇相讥。少卿却不着恼,反倒故作高深,不紧不慢道:“我且来问你,你到底想不想有朝一日重回楚家?” “我……我自然是想的!” 楚夕若粉脸微红,不知这话中含意。少卿面露得色,可碍于当前形势迫在眉睫,也只好姑且同她长话短说。 “你仔细想想,若是你我真想洗刷净身上的不白之冤,这奸贼又岂不正是个绝好人证?” “这……” 闻听此话,楚夕若先是大喜,继而却又忧形于色,朝少卿全没好气道:“这慕贤馆内外守备森严,你有天大的本事……能把这样大个活人运出城去。” “此事倒也不难,单看你究竟想不想做。” 少卿口内一顿,便看着月影火光间少女一张清丽面庞,眼里依稀流露微妙,“咱们大可趁着崔沐阳同雪棠他们纠缠时悄悄出城,再一路马不停蹄,将他带到你爹面前对质。” “又或者,便是先去慕贤馆那边一探究竟。倘若那崔大掌门当真落败不敌,也好从旁伺机搭救。不过依我看这实在愚蠢透顶,且不说咱们到底能不能救他出来,便是再给饶上两条性命,那也……” 楚夕若心头大急,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道:“自然是先去救崔叔叔他们!这又有什么好说?” 许是不曾料到她会回答的如此之快,少卿神情古怪,但也并未多言。又往藏匿周昶的角落间望了几望,旋即蓦地较力飞掠,踏着一路崇楼雕梁,继续朝慕贤馆方向发足疾行。 “本派世受皇恩,今日正是公忠体国,谋思报效之时!凡我望日楼门下务当奋勇向前,将这群虫豸宵小斩尽杀绝!” 二人片刻来到慕贤馆前,还未等站定脚步,却听一声如雷暴喝直逼双耳,其人内力之高,端的非同小可。 楚夕若听声识人,一下便将崔沐阳认出。又觉他语气焦灼,以及四下里刀剑相碰之声此起彼落,看来此刻慕贤馆前一番酣战,也势必极为白热激烈。 少女一颗心脏紧绷,虽知崔沐阳身为世间耋宿,武功手段绝非易与。可慕贤馆内也同样堪称高手如云,单只是寥一刀与辛丽华等人便足以同其抗衡,更不必说尚有个骆忠兀自窥伺左右。到时崔沐阳独木难支,纵然浑身是铁,又究竟能碾几根钉? 她正怅然若失,少卿却已双足蹬空,先行掠到近处一座朱楼之上。又伏低身躯以手攀檐,就此举目望向前方一片喧嚣骚乱。 但见此刻慕贤馆前无数人头攒动,人人浑身浴血,掌中擎执利刃,眨眼间便有为数不少之人在厮杀缠斗中殒命。其中一方衣着各异,所使兵刃同样千奇百怪,不消说自是今日才被雪棠齐聚而来的一众慕贤馆人。 而在另一边,众多望日楼门下弟子则个个劲装节束,攻防转换无不行动有素,端的不失江湖名门大派之风。 想来因望日楼对当前这番突袭谋划已久,再加慕贤馆众人武功虽高,可往往胜在单打独斗,合在一起反倒成了群乌合之众。故在少卿一眼望去,当前居然是望日楼正大处上风,不多时已将场内慕贤馆人隐隐分隔开来,俨然如同数座海中孤岛。 “崔叔叔!” 楚夕若后来赶到,一眼看见崔沐阳正执锐鏖战。每每剑刃过际,登时搅动四下鲜血狂飙,眨眼将其身上衣衫尽皆染作殷红。 这崔沐阳武功高则高矣,却因心中太过急于求成,行事关头难免失于冒进。不知不觉已在厮杀中深陷重围,周遭敌手愈发渐多。如此又过须臾,就连嘴里也开始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手中长剑明显趋于放缓。 楚夕若关心则乱,锵天在手乌光朔朔,不由分说便要下场助拳。渠料却被少卿死死拽住手腕,任凭如何也摆脱不得。 “姓顾的!你又想怎样?” 楚夕若杏眼含嗔,一时声色俱厉。少卿则面色凝重,先朝面前微一努嘴,才沉声开了口道:“你看这慕贤馆三面院墙环筑,最高处足有两三丈还不止,只在咱们这边留下了唯一一条通路。” “这就好似座翁城一般,倘若有人在上面居高临下的猛攻,就算咱们生得有三头六臂,也绝难从中活下命来。” 见她默不作声,少卿遂继续说道:“你看,如今在这下面为雪棠效力的鹰犬虽多,可大多是些武功泛泛之辈,真正有本事的却连一个也还不曾露面。” “只要他们还未现身,咱们也绝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不单救不了旁人性命,只怕就连自己也非得折在里面不可!” “我……” 楚夕若一时语塞,更被少卿说的脊背发凉,恍惚觉周遭阴影当中正有千百双阴森鬼眼蛰伏伺机,专为在自己意想不到之际倾巢杀出。 可即便如此,若教她眼睁睁见崔沐阳等人死于非命,平心而论也着实万万不能。好在少卿察言观色,又在一旁安慰说这姓崔的武功不低,一时半刻间还不至有性命之虞,这才使少女堪堪抑住焦虑,继续躲在梁上观望。 “大丈夫志当马革裹尸,纵教我望日楼合派尽灭,也绝不可教这些幺魔小丑逃脱半个!” 崔沐阳二目通红,几经血战后早已状若凶煞。挥剑将近前一人砍得身首异处,又无片刻停歇,猛地抵出左掌,激起一片漫卷扬尘。 他身边对头虽众,竟无一人胆敢靠近半步。如此英雄气概跃然在前,就连少卿这等昔日与其颇多嫌隙之人,见后亦不禁竦然动容,暗地里好生赞叹不已。 只是崔沐阳虽气魄了得,但还不足以锁定胜局。而另一边厢,慕贤馆人也纷纷稳住阵脚,更有悍不畏死之徒横刀猛进,认准崔沐阳手中招式变化之际陡然发难。 如此一来,场上局势顿时剧变。崔沐阳身边群狼环伺,一招不慎被迎面刺来钢刀划破左肩,顺势割开一道极长伤口。 那慕贤馆人大叫:“老东西被我砍中一刀,如今命不久矣!咱们大伙儿合力同心,便拿他这颗项上人头,好为雪棠先生立下首功!” 第八十六章 脱狮吻 此话一出,众慕贤馆人无不精神大振,一时各持兵刃趋之若鹜,争先恐后向崔沐阳如潮水般攻至。 崔沐阳紧咬钢牙,目中似欲喷火。反倒吐气开声搅动昏昏,三尺青锋裹挟雷霆万钧之势。众人未料他重伤之下却还能有如此手段,只转眼间,便被其挥剑接连刺倒七八个拦路之人。 不过崔沐阳虽看似万夫不挡,更在场上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实则却早已是强弩之末。再加他肩上兀自血流不止,一身内息源源不断经此流失,一旦时候渐久,也注定难逃吐气散功之祸。 对此,崔沐阳本人自是心知肚明。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目中余光往左右一扫,又在心底猛然横下念来。剑尖上半寸青芒摇曳耀眼,所到之处一扫积郁阴霾,荡平世间藏污纳垢。 “老东西厉害!大伙儿须得小心!” 见崔沐阳擎持利剑,反较适才愈发咄咄逼人,四下里登时有人大叫一声。旋即便是条清瘦身躯拔地而起,兔起鹘落同旁人拉开甚远距离。 此人伸手入怀,在里面摸索出一枚小小火箭,又将其骤然射向半空。但听一声嘶鸣呼啸,漆黑夜幕间霎时绽开一团绚烂烟火,直将偌大慕贤馆内外照得亮如白昼。 望日楼众人正如坠云里雾中,慕贤馆前三道长墙之上竟忽寒意涌起,数十身披玄色大氅的蒙面之人分从四下齐头杀到。席卷之威宛若惊涛拍岸,汹汹势不可挡。 这些蒙面人武功之高,远超慕贤馆前本来众人。何况又是突然来袭,事先毫无征兆,甫一相接便如狼入羊群,在一干望日楼弟子间大开杀戒。 眼见强援已到,众慕贤馆人也纷纷一转攻势,刀光剑影里一派杀气凛凛。二者内外呼应,彼此夹攻,顿将处在中间的望日楼弟子冲击得摇摇欲坠,眼看便要被其全歼。 楚夕若粉脸煞白,认出那为首的蒙面人正是骆忠无疑。但见他双掌左右开弓,出招连杀数人。不多时竟在望日楼众弟子间撕开一条偌大缺口,一马当先直奔崔沐阳而去。 崔沐阳同人剧斗正酣,陡觉背后杀意暴涨,不由下意识挥剑招架。孰料却被骆忠报以一阵轻蔑冷笑,双掌翻飞肆虐尘氛,裹挟罡气与他对面抢攻。 崔沐阳大惊,当下长剑连纵,加紧护住周身。脚下则隐隐朝着人群深处渐退,不想如此一来,却端的正中了骆忠下怀! 眼见崔沐阳已入彀中,他登时凶相毕露。足尖点地一跃,如鬼魅般向前欺近数丈。随“嗤嗤”轻响不绝于耳,正是已然化掌为指,劈头盖脸往崔沐阳面门攻至。 崔沐阳骑虎难下,深陷进退维谷。电光火石间吐气开声,先是剑刃流转,逼退近前刀光霍霍,眨眼又身形一矮,妙到巅毫般同骆忠指力擦身而过,最终虽被那凛冽罡气划破衣衫,但也终究不曾伤及要害。 既已化险为夷,崔沐阳可谓大喜过望。可还不等高兴片刻,耳畔却又传来骆忠森然冷笑。他不敢怠慢,察觉手中长剑业已不及回转,索性将其随手一丢。双拳直抵气势如虹,扬起漫天鲜血横飙。 轰鸣大作,譬若山摧。二人肌肤相接,顿时高下立判,崔沐阳眼下重伤在身,更不必说苦战半晌,早已几近脱力。反观另一边厢,骆忠则是以逸待劳,一朝猝起发难,举手抬足不失石破天惊。 崔沐阳脏腑如绞,嘴里“哇”的呕出一斗血来。而随他身子向后疾飞,骆忠却兀自不肯善罢甘休,周身内息澎湃充盈,所着衣衫宛若面风帆般飞舞大展。更将右手化作爪状,眼看便要将这位望日楼之主心脉洞穿。 破空之声大作! 崔沐阳本已闭目待死,不想局势却又峰回路转。等再度睁开双眼,竟发觉骆忠已莫名其妙退到数丈开外。此刻便捂着一只鲜血淋漓右手,眉宇间一副忿忿难平。 “是谁!” 骆忠怒从中来,只恨不能找出这暗算之人,将其亲手千刀万剐。可他话音未落,双目竟又为之大眩。一团灰影自人群中疾若驰鹜,随四下惨号之声不绝于耳,已有许多慕贤馆人被其击倒在地。 骆忠被这突如其来之变气得五内俱焚,当下猛地奋发余威,迅捷绝伦转朝其人一掌拍落。 他武功极高,丝毫不逊各派耋宿方家。孰料这灰影却似胸有成竹,一条身躯矫若游龙,在周遭猎猎罡风里闲庭信步。 二人数招交手,骆忠早已勃然变了脸色。双腿较力如坠千斤,一身精绝内力至处,竟将脚下青石白地踏出两枚深深足印。 “咦?” 未曾想那灰影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便在二人又要相贴之际忽的侧转身形,不偏不倚在他头顶尺许高处纵掠而过。 骆忠见状一怔,恍然方知他是为崔沐阳而来,愤恨之余紧随其后,又以双手十指连探,划破万点阴风惨惨。 那灰影衣袂倏忽,轻轻巧巧避开身边指力,又向崔沐阳紧逼。崔沐阳大惊,却因重伤之下无力闪躲,被那灰影直抵近前。 他右手一伸,稳稳抓在崔沐阳腰际。口中道一声“走!”,旋即双腿蓦地较力,三两纵跃便径直出了战团,又将骆忠等人远远甩在身后。 那灰影携着崔沐阳一路狂奔,等到离慕贤馆已有颇远一段距离,这才堪堪停下脚步。待长长舒出一口气后,才把崔沐阳妥帖放了下来。 “你到底是何人!” 崔沐阳满心疑窦,又对门下弟子多有惦念,如今脚一沾地,遂再也忍不住大声发问。灰影眉头微皱,似对他态度颇为不忿,可还不等开口,从一旁阴影里却又走出一条婀娜人影。 那人影愈走愈近,须臾终于来到近前。崔沐阳瞪大双眼一望,竟发觉这少女自己倒也认得,赫然正是楚夕若无疑。 他脸上先是大骇,后又转作盛怒。只道是二人狼狈为奸,已同样做了雪棠手下的爪牙鹰犬。是以就连楚夕若想要上前来为自己察看伤势,也都被其一把推开,嘴里一声冷哼之后,索性扭头闭紧了双眼。 “早知你这般不识好歹,我便该任你死在那姓骆的掌下!看你如何还能猖狂!” 少卿怒形于色,更替楚夕若恁地不值。将用来遮挡面目的一块方巾随手扯下,朝他忿忿然声色俱厉。 “呸!崔沐阳堂堂七尺男儿,何须你这小畜生出手来救!” 得知救命恩人竟是少卿,崔沐阳端的怒不可遏。虎目里恨意如焚,咬牙切齿大声叫道:“你这小畜生罪孽滔天,自然与那些金狗乃是一丘之貉!” “可我唯独却未想到……夕若!你就当真想要一意孤行,去同这小畜生专做数典忘祖的无耻勾当?” “不是的!我……我……” 楚夕若花容失色,面对崔沐阳一番咄咄逼问,一时间不由慌了手脚。崔沐阳见状,却以为是她兀自执迷不悟,失望透顶下转过头来,对少卿昂首挺胸道。 “小畜生,刚才我见你在人群里来去自如,当真是好俊功夫!哼!今天崔沐阳虽死在你的手上,可总有一日,你的下场也必比这惨过千倍万倍!” “难怪这十几年来,望日楼声势每况愈下。既有你这样个糊里糊涂的蠢才掌门,便是祖上留下座金山银山,那也非得教你给败得一干二净不可!” 少卿气极反笑,忍不住对他嘲讽奚落。崔沐阳则寒眉戟竖,愤然骂不绝口。 “少啰嗦!崔沐阳一条性命便在此处!你们两个要杀便杀,若是只会折磨人的,那也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 楚夕若急形于色,正想开口辩解,却被少卿忽然抓着手腕,一同倏地闪到阴影之中。 “姓顾的!” 少女粉脸通红,心下里愈发起急。余光瞥见崔沐阳独自一人倚在廊下,鲜血已将浑身浸透,当即便要发足回转。 少卿见状,赶紧将她拦住,又在口中反问:“你到底想要怎样?” “自然是向崔叔叔把事情分说清楚!再尽快护送他逃去外面!” 楚夕若不假思索,登时脱口而出。少卿反倒大摇其头,朝着崔沐阳微一努嘴道:“你看这位崔掌门眼下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又如何还能听得咱们说话?多半只会把你我恨得咬牙切齿,再白白赔上一顿痛骂。”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又该怎样!” 楚夕若玉容含嗔,气鼓鼓同他直视。反观少卿却似笑非笑,静静听其把话说完,才气定神闲般悠悠开口。 “若说办法嘛……其实也并非没有,只是你也得先答应我一桩条件。” “什么条件?你快说!” 楚夕若救人心切,当即一口答允下来。少卿眉开眼笑,难掩心中得意。遂伸出两根手指,在自己脸颊上轻轻一点。 “我要你过来亲我一下。” “你……你发的是什么疯?” 楚夕若失声惊呼,更臊的耳根滚烫发热。可这模样一俟被少卿看在眼里,却端的更添明艳不可方物。 他双眉一轩,煞有介事道:“罢啦罢啦!反正你这位崔叔叔内力深厚,一时半刻总归还死不了。你也可过去同他多说说话,只怕到时还不等他身上的伤势发作,便能直接被你给气得驾鹤西游去啦!” “你!” 楚夕若两睫扑朔,几度转身欲走,可双腿却如铅铸铜就一般。回想望日楼与楚家多年交好,平日素有同气连枝之谊,自己虽遭父亲不容,可无论如何也绝无置身事外之理。 只是少卿所言,也大大出乎其人预料。虽说当初在秦氏伉俪家中之时,二人也曾有过类似亲昵之举,可那也不过是因一切发生太过突然,等到自己有所清醒,凡事终归为时已晚。 自己与少卿情投意合固然不假,但眼下毕竟无名无份,倘若真如这般主动投怀送抱,则岂不难免教人认作轻浮? “唉!你若实在不肯,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咱们这便出了慕贤馆去,还是一般的赶往江夏也就是了。” 少卿这番欲擒故纵果然奏效,楚夕若忧从中来,唯恐他当真撇下崔沐阳不管不顾。无奈只得轻咬银牙,横下一条心来将其叫住。 “你……你过来!” 二人对面而站,楚夕若终于因担忧崔沐阳安危,便通红着两片脸颊,先行喃喃张了嘴唇。 孰料少卿听后却未动弹,而是嘴角一撇,一板一眼道:“如今是你来求我,那又岂有教我过去的道理?” “自然是你自己过来,我只管在这里等着便是。” “顾少卿!你别欺人太甚!” 楚夕若身形微晃,说起话来也都略带哭腔。可等发觉少卿仍旧无动于衷,那也终归别无他法。十根净葱似的手指紧紧嵌入掌心,总算颤巍巍朝前迈开脚步。 她小心翼翼,却又忍不住偷偷望向少卿。竟发觉他正与自己四目相对,眉宇间笑意哂然。 少女芳心悸动,只觉脑内懵然一片空白。虽恨不能在少卿身上刺上十剑八剑泄恨,可潜移默化间,又似对稍后之事隐隐暗藏冀盼。一双秀眉紧蹙,两片纤唇半抿,俄顷来到少卿跟前,彼此相隔不足数尺。 楚夕若俏脸微扬,数许飕飕冷风撩拨发梢,依稀送来眼前人身上阵阵男子气息。 “原来他生的倒也还算俊朗,不过怎的我先前却从来便未发觉?” 恍惚间,一缕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好似正在其心中悄然滋生。譬若清风细缕,曼抚吹拂,凡融融所触,端的教人意乱神迷,不知今夕何夕。 第八十七章 疑云散 “楚夕若呀楚夕若!想不到你心中竟是个如此轻薄之人!” 少女指端微颤,颊间两团红晕愈发清晰可见,“今日……那也只是为救崔叔叔性命,还有……便是教先前之事真相大白,至于其余些个劳什子……” “哼!顾少卿!你趁人之危,等到了日后,我也定要教你着实有个好的!” 她这念头虽是自欺欺人,但也终归颇为有效。须臾,楚夕若脸上总算不再如最初般羞赭扭捏,微微踮起脚尖,只将一张清秀面庞缓缓向前迎去。 “你!” 少女胸怀惴惴,两道蛾眉簌簌发抖,渠料却被少卿动作奇疾,反倒抢先一步凑上前来,便在她凝脂似的脸颊间轻轻一吻。 楚夕若满面通红,伸手作势欲打,却被少卿闪转腾挪,轻巧避过。又一副眉飞色舞,分明好不得意。 “好啦好啦!天底下谁人不知,咱们楚小姐从来脸皮薄的可以!像这等事情,那还是等到将来再说吧!” 少卿言笑晏晏,自行回忆适才温柔际会,只觉格外无穷受用。直俟不远处又传来崔沐阳阵阵剧烈干咳,他才又眨动双眼,便在楚夕若耳边神秘兮兮。 “待会儿,你只管把这位崔大掌门带回到客房里屋,再将房门关好,之后在那好生等我就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少女不明所以,听罢如坠云里雾中。少卿则信心满满,只是不迭催促其赶快照作。终于,楚夕若耐不住他软磨硬泡,到头来也只得将信将疑,红着脸又往崔沐阳处走去。 “怎么?终于商量好要如何杀崔某了么?” 耳听脚步渐近,崔沐阳不由忿忿冷哼,斜睨望向眼前二人。而还未及楚夕若说话,少卿却已如电出手,一连七八记指力将他经脉统统闭住。 崔沐阳大惊,虽有心闪躲,奈何重伤之下难以动弹,一时间只剩骂不绝口,恨不能将少卿当场生吞活剥。 “崔掌门,还请你稍安勿躁,待会儿更有一出好戏等您亲自观看。” 少卿神情微妙,丝毫不以为忤,又扭过头来,向楚夕若微微颔首。楚夕若会意,遂上前想要扶崔沐阳起身。可崔沐阳方在气头,对她怎会有半分好脸?一边在口中高呼:“走开!”,一边挥动臂膀,愤愤然将其推至一旁。 他脸皮紧绷,双手拄地,不多时果然凭借自身之力站起身来,便傲然立在二人面前。 少卿看在眼里,知多说也属无用。便又对楚夕若叮嘱数句,教她一切小心行事,而后潜运内息飞身纵跃,转眼在莽莽夜色中再也不见踪影。 “崔叔叔,刚刚是夕若无礼冒犯,可其中原委绝非如您想象一般!还请你千万恕罪!” 许是因为慕贤馆前剧斗正酣,楚夕若携崔沐阳一路辗转,其间莫说遭遇阻拦,最后就连半个人影也都未曾撞见。等二人一同进了客舍,她终于再难压抑满心焦灼,急不可耐便向崔沐阳开口分辩。 可崔沐阳早已在心中认定少卿乃是恶贯满盈,死有余辜。楚夕若既自甘堕落,情愿与之为伍,那也同样绝非善类。当下只轻蔑一笑,脸上如凝严霜。 “崔某顶天立地,岂会被旁人三言两语轻易蒙骗?你若心中当真还有一丝良心未泯,那便即刻把我杀了,省得教我心中有气!” “崔叔叔明鉴!夕若断然不会对您用强,还请您便在此处稍候,等……” 楚夕若玉容惨淡,面对崔沐阳咄咄逼人,心下里不由愈发起急。可还不等她把话说完,便又遭旁人愤然打断,须发戟张,声色俱厉道:“等什么?难不成是等那小畜生回来,好教你们再将我羞辱一番么?” “巧言令色,原是毫无用处!” 崔沐阳怒发冲冠,瞪着她咬牙切齿道:“你以为自己行事滴水不漏,以为旁人都是瞎子聋子。只可惜崔某纵横一世,眼里却从来揉不得半点沙子!” “方才你同那小畜生卿卿我我,我可是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哼!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你出身世家,行事却这般恬不知耻!” “我问你!此事若是被你爹给知道了,你觉他又会怎的!” “崔叔叔!” 起初,楚夕若尚可低垂着头极力忍耐,只是等听他提及父亲,终于不由得怔怔落下泪来。崔沐阳冷眼见了,先在口中蔑笑不绝,不过许是觉楚夕若为人犹可挽救,俄顷话锋一转,铁青着脸膛道。 “夕若,你可知今日来到这慕贤馆中的,那又究竟都是些何等样人?” “我……” 楚夕若一时语塞,站在一旁默不作声。而见她一副怅然若失,崔沐阳脸色这才稍有和缓,将这里面的前因后果恨恨道来。 “这些人都是十恶不赦的北国金狗!此番专为令我中原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而来!” “您说什么?” 楚夕若周身如遭电击,直是半晌难以回过神来。崔沐阳一声长叹,右手骨节格格轻响,心中分明业已怒到极处。 “这些金狗原不过是群偏居苦寒的蛮夷之辈,后来阴差阳错,取从前辽祚而代之。眼下竟又虎视眈眈,欲将我大宋鲸吞殆尽!” “哼!崔家与望日楼世受皇恩浩荡,如今正是忠君为国,誓死报效之时!便教我崔沐阳还有一口气在,也断不容这些宵小之徒在汴梁城中肆意横行!” 崔沐阳目眦欲裂,满腔愤恨无从发泄,便提起掌来猛地拍在桌上,顿使四下里尘齑纷扬,扑簌簌恍如雪落一般。 楚夕若手脚冰凉,依稀记得父亲曾与自己提起,崔家先祖原是本朝太祖皇帝御前战将,后被杯酒释兵权后,这才赋闲致仕,转而手创出望日楼一派峥嵘气象。 也正因于此,望日楼自开宗立派之初,便从来对当今朝廷忠心耿耿。而所谓金人兴兵来犯之事既从崔沐阳口内说出,想必也定然确凿无疑。 “你为这小畜生忤逆不孝,背弃双亲,却是从未想到他竟会数典忘祖,堕落到同这些金狗沆瀣一气的吧!” 崔沐阳察言观色,见少女脸上忽红忽白,只道是她始终皆被少卿蒙在鼓里,当下紧皱眉头道。 “你们年轻人血气方刚,行事难免冲动。可只要你迷途知返,早日认清这小畜生的险恶用心,那便还算亡羊补牢,一切为时未晚。” 他又道:“你放心,等你重新回到楚家,向楚家主他们好生请罪,我自会在旁作保,只说你是一时不察,这才误中旁人奸计。” “你便借此机会将功折罪,日后亲手将那小畜生一剑穿心,又何愁不能将自身清名洗刷干净?” 楚夕若目光迷离,只觉神情微微一阵恍惚。影影绰绰间,面前更依稀浮现出父母两张熟悉面庞。 回想自与母亲一别,至今早已数月。也不知她现下境况如何,可曾因自己这番忤逆不孝暗自憔悴垂泪? 凡为人子女,不能侍奉膝下已属格外不孝,假如再教其时时为自己担惊受怕,那也着实万死难赎。 只是…… 只是少卿本非各派众人口中所谓十恶不赦之徒。更兼至今一路走来,二人间早已死生契阔,自己又岂能单为慰籍胸中一颗孝心,而故意将黑白颠倒,反教他独自一人蒙受这等不白之冤? “师兄快请进!快请进!” 她正满心纠结,忽听房门轻响,似有两人先后踏入屋内。当中一个落脚无声,显然轻功极高,另一人内力虽比之远有不及,但也同样未可小觑。 崔楚二人对视一眼,皆听出方才开口说话的正是少卿。崔沐阳气血上涌,怒目金刚正要发作,可随后开口的另外一人却教他大为意外,陡然间如坠云里雾中。 “顾少侠折煞小人啦!您和楚姑娘乃是何等样身份,这师兄二字,那也万万不必再提。” 楚夕若微一怔神,这才恍然大悟,知与少卿同来的赫然竟是周昶。而少卿之所以煞费苦心,将这奸贼带到此处,料也无疑是欲借他之口,将事情原委向崔沐阳一一诉说清楚。 少女目光暗瞥,偷偷往崔沐阳处一望,亲眼见他脸上神色由愤恨转作惊讶,显然也已同样认出周昶身份。不过许是对门下弟子为人颇为自信,转眼面露轻蔑,又要破口大骂,却被楚夕若眼疾手快,一指点向膻中气海。 临江指原属楚家不世秘法,精妙绝伦自不必言。而崔沐阳甫经剧斗,眼下本就受伤极重,在其面前竟毫无还手之力。先是一条身躯骤然软倒,旋即则喉咙若堵,再难出声,最后只剩一双电目喷薄怒火,恶狠狠朝楚夕若瞪看。 “师兄此话便大大的错啦!” 另一边厢,少卿口中陪笑,一边延请周昶落座,又好生斟了半盏香茶,双手递到其人跟前。 “如今咱们同是在先生手下效命,您又较兄弟入门为早,这一声师兄于情于理,还不全都实至名归!” “顾少侠太客气啦!太客气啦!” 周昶双手连摇,心里却对少卿这番恭维极为受用。一时满脸堆笑,喜形于色道:“要说起来,你我兄弟也算不打不相识。今后少侠若真有飞黄腾达之日,可千万莫要忘了对周某多多提携才是呀!” “好说!好说!” 少卿神情微妙,毕恭毕敬之余却又一声长叹,俨然懊恼至极般道:“唉!世道险恶,人心难测。刚刚兄弟之所以出手点倒师兄,那也是怕此中另有不测,这才只好先下手为强。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师兄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顾少侠这是哪里话!” 周昶将那香茶一饮而尽,也仿佛对此感同身受:“如今这世道莫说旁人,便是自己的亲爹亲娘也万万不能轻信!少侠这般行事,自然本就全在情理之中!全在情理之中!” “其实莫说少侠,就连你周大哥我刚刚也曾在想,顾少侠怎会忽然回心转意,心甘情愿唯先生马首是瞻?” 他这话看似出于挚诚,实则端的暗藏玄机。少卿心念电转,当下佯作心事重重,喟然感慨道:“良禽择木,贤臣择主。青城山固然于我有恩,可那璇烛行事懦弱不决,便连教旁人欺侮到头上,也只知一味忍让。” “唉!我总该为预先为自己谋个前程,否则便如这般浑浑噩噩过完一生,实在愧对男儿堂堂七尺之躯。” “不错!大丈夫生来原该顶天立地,那又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周昶抚掌而呼,连连赞叹少卿所言极是。得意忘形下更现身说法,一拍胸脯,满面红光道:“便如你周大哥我!谁教当初那姓崔的迟迟不肯将上乘武功传授与我!我一怒之下,这才转而投奔在了咱们先生门下。你再看看如今,他崔沐阳正在外面同人厮杀,一条老命难保,咱兄弟二人却在这里好不快活!” “待会儿先生见大伙儿拼死用命,已把这些不知死活的废物们斩尽杀绝,我猜定会重重有赏!哼!等到了那时,他崔沐阳区区些三脚猫的功夫又算得了什么?如何能同你我兄弟手里面实打实的真金白银相提并论?” “周师哥深谋远虑,小弟佩服!佩服!” 少卿两眼放光,几番恭维过后,眉宇间又忽闪过一丝不安,“周大哥如此挚诚待我,小弟却曾失手伤了大哥两位兄弟的性命。如今再想起来,也实在好生惭愧。” “我道乃是怎的,原来顾少侠竟还记得此事!” 孰料周昶反倒哈哈大笑,而后满脸洋洋自得,压低声音道:“顾老弟有所不知,其实在南阳城中的那两个人……根本便同我乃是非亲非故!” “周大哥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少卿心头一懔,对此着实大为意外,“我记得曾亲耳听到,周大哥同那两人彼此兄弟相称,这又怎会是非亲非故?” “想必顾老弟一直觉咱们当初在南阳相遇,那也只不过是偶然一场,当中并无何等异样之处吧!” 周昶眉飞色舞,心中不由愈发得意。未等少卿开口,便又讳莫如深道:“顾老弟心觉,先生是从何时开始关注你与楚小姐的?” “你……你是说……” 少卿如遭电击,浑身冒汗之余,已在隐约间觉出些异样端倪。另一边厢,周昶则频频点头,将个中原委和盘托出道。 “先生有意将中原武林这趟水搅得越浑越好,这才暗中派遣好手,前往各派盗取秘籍。原想着各派定会因此互生猜疑,离心离德,不料这楚人澈倒也确有些过人之处,竟能单靠一己威名,将其余各派齐聚到楚家共商对策。” “先生正担忧此事功亏一篑,可事情偏偏峰回路转。有消息来报,说顾老弟你和那位楚小姐……正一齐动身赶往江夏。” 周昶意犹未尽,口中微微一顿,又将身子前倾,略朝少卿凑近少许,“偏巧当时我正奉了那姓崔的之命路过南阳,先生便暗中传令,教我借此机会挑动青城山与望日楼两派争端。则等到日后你们在楚家相遇,也必会因此大打出手,而后再由她老人家推波助澜,偷偷盗去了那太一派的九歌剑法。” “至于后来的事情嘛……那也都是老弟从头到尾亲身经历,又何必再由我来多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少卿心中盛怒,念及自身所遇困境,以及后来无数因此身死之人,不由得只觉气血上涌,欲将眼前这宵小之徒碎尸万段。 可凡事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那二人身份依旧悬而未决,少卿也只得强忍怒火,便朝着周昶继续催问。 “顾老弟莫要着急,我话不是还没说完呢嘛?” 周昶正好生得意,自未看出少卿这番前后心境。挥挥手示意他不必着急,而后双眉一轩道:“顾老弟有所不知,这姓崔的一向胆小如鼠,平日里做缩头乌龟做得惯了,寻常之事自然不会教他心甘情愿同你们青城山撕破脸皮。而当初随我一道出了望日楼的那个两人,一个名叫翟正礼,一个名叫黄冠达。” “这二人看似是本派门下的寻常弟子,暗地里却另有隐情。那翟正礼名为崔沐阳的师弟,实则却是上代掌门背着老婆,不知同哪个贱货生下来的野种,也就是他崔沐阳同父异母的兄弟。至于那姓黄的嘛……哼!上梁不正下梁歪!其实便是他翟正礼的儿子。” 见少卿一直默不作声,周昶继续又道:“这爷俩武功不高,却因崔沐阳对什么手足亲情极为看重,所以在本派中混得颇开。这次教我同他二人前去南阳,那也正是为护送他们归乡祭祖。” “得了先生之命过后,你周大哥我一便计之下,用两杯毒酒将他们送上了西天,又另寻二人威逼利诱,这才有了当初顾老弟你看到的那桩好戏!” 第八十八章 戮奸邪 周昶在望日楼中憋闷日久,如今在少卿面前,那也真可谓一吐为快。少卿在旁静静听了,直俟他笑声渐歇,这才冷冷意味深长道:“想不到,原来周大哥竟是这般的好心计!” 周昶也不以为忤,反倒神采奕奕,口中嗤笑不绝:“无毒不丈夫!只是可惜,那另外寻来的二人原本便都是痴子,我明明磨破嘴皮,和他们说了不下千次万次,可那肥猪才一开口,竟然还是错认了辈分!” “好在顾老弟你不明就里,这才马马虎虎蒙混过关。否则若是耽搁了先生大事,便教他们再有十条性命,那也依旧不够好死!” 周昶说的轻描淡写,可一俟传入楚夕若耳中,却端的一阵阵心惊肉跳。更又回想起那石洞之中,众人尸骸枕籍,七窍淌血的种种惨象,一时间不由花容失色,只觉掌心汗水涔涔。 她心中正难以平静,身边忽又传来阵阵窸窣异响。转过头来一看,只见崔沐阳脸上两行老泪纵横,似因兀自难以接受这等晴天霹雳,颊间肌肉也都隐隐颤栗难休。 他身为一派掌门,成名日久,就算刚刚深陷慕贤馆人重围之下,也不曾有半分畏惧。如今这副悲痛欲绝之貌既在眼前,那也实不由得教少女感慨万千,暗自唏嘘不已。 堂中半晌鸦雀无声,楚夕若神色稍异,正欲竖起耳朵细听,却又听一串脚步渐近。等到少卿推开房门,便与里面二人对面而站。 “顾老弟,你这又是……” 周昶言笑晏晏,一路跟在少卿后面。初见楚夕若时尚不以为意,可待看见崔沐阳竟同样也在屋中,非但口中话语戛然而止,就连本来一副春风得意之容亦烟消云散,转而化作胆战心惊。 他慌张张扭头欲走,奈何魂不守舍下立足未稳,便直接一个趔趄,仰天摔跌在地。 “周大哥英雄盖世,这又是要做什么?” 少卿目光清冷,一把抓在他背心,将其生生拖入屋内。周昶浑身抖似筛糠,嘴里大呼饶命,但只被少卿充耳不闻,出手如风解开崔沐阳身上穴道,随后闪到一旁冷眼旁观。 “周昶!周昶!” 崔沐阳眼中恨意熊熊,以手拄桌站立起身,可两肩终不免隐隐有些发晃。楚夕若本意上前搀扶,却被少卿阻住,只得满心担忧,站在原地未动。 另一边厢,崔沐阳口中大喘粗气,蓦地伸出手来,少女腰上锵天遂被他直接吸过。霎那间乌光慑慑,连天暴涨,譬若羲和映世,灼灼普照天地。 “顾……顾老弟救我!顾老弟救我!” 周昶面色惨白,手脚并用不迭朝后躲爬。无意中同少卿目光相对,又赶紧抓住其人小腿,“咚咚咚”磕头有如捣蒜。 “小弟何德何能,怎好插手贵派家事?” 少卿一脸冷漠,自身内息过处,登将他打横甩出丈许。周昶见状犹不死心,又连滚带爬起身,认准门外拔腿就跑。 少卿目眦欲裂,念及自己蒙受当前不白之冤,以及后来鲜于承天之死,无不是因此人阴谋暗算,同雪棠为虎作伥,今日又怎会容他逃出生天?青城身法冠绝当世,刹那间后发而至,便抢先拦在周昶面前。 周昶岂甘坐以待毙?口中大叫:“滚开!”,十指则箕张戟竖,分向少卿面门左右划落。 “原来周大哥武功竟然如此了得!真教小弟大开眼界!” 少卿轻蔑一笑,却无半分慌乱。内息奔涌状若涛山,浑洪赑怒间已在身前布下一道无形气墙。周昶来势虽汹,打在上面却如泥牛入海,毫无半分用处。 不俟他再度出招,少卿已打破藩篱,探出一掌中宫直进。周昶无力抵挡,只觉劲风扑面,凛如刀割,转眼便遭少卿抖手扯住衣襟,猛然向回反掷,不偏不倚正落在崔沐阳脚下。 “掌门容禀!掌门容禀!” 眼见逃脱不成,周昶只得伏在地上,苦苦求饶不迭。崔沐阳紧攥锵天,如何听得进他半句废话?寒锋闪烁向前疾指,搅动屋内朔朔长风。 他大怒道:“我望日楼世代忠良!如何竟在我的手上,出了如你这等吃里扒外的叛徒!” “弟子知错!弟子知错!” “求掌门高抬贵手!就……就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如何?” 周昶涕泗横流,惶惶然望向顾楚二人。又抬起双手,左右开弓十余记耳光下来,直打得自己两片脸颊高高肿起。 “二位!先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求你们……求你们放我一条活路!” 而见周昶在人前如此卑躬屈膝,崔沐阳又是一阵厉声大笑。 “大丈夫生来敢作敢当!你既是罪有应得,那又何必求人饶恕!” 说完,他口中微微一顿,神色惨然仰望窗外,又高举锵天,一副痛心疾首。 “望日楼历代前辈在上,崔家历代先祖在上!不肖子孙崔沐阳识人不察,竟然亲手教出此等恶徒!” “今日,沐阳便亲手诛杀此獠,以昭本派百余年来公忠体国之志!” “姓崔的!” 自知难逃一死,周昶终于凶相毕露。“腾”的一跃站立起身,戟指三人厉声叫骂不绝。 “你别以为单凭区区一个望日楼,便能搅起多大波澜!等到先生将来横扫江湖,管教你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几在同时,崔沐阳身形骤动,锵天如惊雷电闪般递出,随一声铁器入肉闷响,登将周昶一剑刺作对穿。 见周昶二目圆睁,嘴里发出呜咽似的悲鸣,崔沐阳手下却无片刻迟疑。五指再度较劲,顺势猛拔锵天,霎时使满屋鲜血横飙,沥沥若雾,阵阵浓烈腥气兀自直扑鼻翼。 “孽徒今已伏诛!列祖列宗在天有灵,至此可以瞑目!” 崔沐阳跪倒遥拜,语气也颇激动。楚夕若恐其身子有失,忙从一旁过来相扶。等到助他重新回到椅上坐定,便又抿着嘴唇,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 “顾少侠,先前是崔某知人不明,对你和夕若多有得罪之处……便在此向你们赔个不是。” 四下里气氛微妙,又过不知多久,终于是崔沐阳率先打破死寂,深深吸进口气,朝着少卿抱拳赔罪。 “我……” 可此情此景既在眼前,却令少卿只觉心中一阵阵怅然若失。 他喉咙发干,虽知这一切皆因雪棠阴谋算计,可一想到当初逼死鲜于承天之人里,这姓崔的也同样有份,所谓原宥二字,当真何其难以开口。 “你……” 崔沐阳堂堂江湖耋宿,眼下不惜自降身份,如此低声下气,那也实属难能可贵。可等看见少卿居然毫不领情,一时不禁大为着恼。 好在楚夕若察言观色,连忙开口打个圆场。只说既已找出个中始作俑者,这桩桩件件也都合该算在她的头上。而崔沐阳也不过是受人蒙骗,其实则同此全不相干。 闻言,崔沐阳脸色这才略有和缓,稍加思索,又朝楚夕若问道:“夕若,你对今后究竟是何打算?” “我想尽快赶回江夏,请爹爹对此提早准备!” 楚夕若心中急切,可话一出口又觉殊为不妥,忙脸颊泛红,补充说道:“也要赶快为崔叔叔疗伤,好教您……” “不必!” 渠料崔沐阳却一挥手,直言将其打断:“我望日楼数代基业,上下无数弟子门人,眼下全都外面流血苦战。我身为掌门,岂可自行临战脱逃,反将他们独自置于此等万劫不复之地?” “今日我就是爬!也定要爬到慕贤馆前与他们死在一处!” 崔沐阳去意坚决,言讫遂奋起仅存气力,右手中锵天剑尖锥地,竟果然蹒跚着来到门口。 少卿见状,终于再难袖手旁观,倏忽挡在前路,皱眉沉声道:“你如今连站也站不稳当,何必非要过去白饶上一条性命?” “小子!” 孰料崔沐阳却端的不屑一顾,双眉一轩,蔑然冷哼道:“苟且偷生,自是人人都会!可崔某堂堂七尺之躯,却还做不出躲在门下弟子身后,只教他们抛头洒血的勾当!” “我且问你,倘若将在外面奋战之人换作是你青城门人,则你自己又当怎的!” “我……” 这问话字字诛心,教少卿一时哑口无言。俟目光自崔沐阳脸上匆匆扫过,更不由隐隐对其肃然起敬,暗自心生钦佩。 便在此时,忽听外面有人叩响房门。少卿心头一懔,忙朝楚夕若暗使眼色,示意她先带崔沐阳往里屋暂避。等到一切都已妥当,这才独自前去开门。 他将那门打开到狭小缝隙,才看见外面站着的乃是师叔仇以宁。而自她身边未远,一人身姿俏丽,旖旎绰约,无疑便是文鸢。 “仇师叔,你们一路上可曾遭遇不测?” 既见二人,少卿胸中一块巨石总算堪堪落定。忙趁左右无人,将她俩延请进屋,满心关切更分明溢于言表。 “雪棠的爪牙们正忙着在慕贤馆前同人争斗,余下各处防备也难免失于薄弱。” 仇以宁说的轻描淡写,可从她脸上种种憔悴,以及衣衫下摆几星暗红血迹,想必此行也并非一帆风顺。只是还不及少卿多问,仇以宁已看见地上周昶尸身,遂面色凝重,皱眉问起究竟发生何事。 “仇师叔不必担心,一切尽在掌握当中。” 少卿闻言,便将适才发生之事同她概述,言讫向身后轻轻一声招呼,授意崔楚二人一道出来相见。 “你……” 等看见崔沐阳浑身浴血,在楚夕若搀扶下出现,饶是仇以宁定力非凡,也仍不禁悚然为之侧目。可转眼间,她又倏地铁青下一张面膛,便望着眼前二人一言不发。 “姓仇的!” 崔沐阳蔑然一笑,对她心思一清二楚。抖动臂膀,将楚夕若双手挣开,独自傲然昂首阔立。 “你若真想为鲜于承天报仇,大可在此一剑将我杀了!崔某一生顶天立地,也绝不会皱半下眉头!” 他满脸神色睥睨,话音未落竟“铛”的一声,将锵天掷在仇以宁脚下。 仇以宁目光清冷,只由着他大叫,却被一旁楚夕若看在眼中,唯恐二人一言不合又要大打出手,遂动身挡在他俩中间,仗起胆子来道:“如今大敌当前,仇前辈!请您……” “姓楚的!我师父面前岂有你随意放肆的道理!” 只是她话未说完,便遭文鸢愤然打断。再看其满眼含悲,两睫扑簌,好似马上便要落下泪来。 楚夕若俏脸一红,诸多愧疚又上心头。可若教她因此便对崔沐阳不管不顾,无论如何终归万万不能。到头来非但并未后退半步,一双妙目更灼灼蕴光,俨然殊无丝毫畏惧。 “鸢儿,你且先退下。” 仇以宁语气平缓,一边吩咐徒儿,一边冷冷望向楚夕若。等到时候一久,反令其觉脊背发凉,浑身处处颇不自在。 “楚小姐。” 仇以宁面若凝霜,口中意味深长:“我若真想动手,你自觉又究竟能撑过几招?” 楚夕若手心湿腻,眼下早已沁透汗水。可饶是如此,却依旧笃定决心,正色凛然道。 “仇前辈武功盖世,夕若自然远有不及。” “不过今日纵是螳臂挡车,夕若也绝不容前辈再行上前一步!” 崔沐阳闻言,一时哈哈大笑不绝。吐净嘴里鲜血,朗声赞叹道:“好!果然自古虎父无犬女!如此英雄气概,纵然是较人澈兄本人,那也丝毫不遑多让!” “多谢崔叔叔抬爱,夕若实不敢当。” 楚夕若颊间泛红,还不及平复心境,崔沐阳又将话锋一转,殊为平静道:“只是你年纪轻轻,将来还有大好前程犹待施展,实不该在此白白送了性命。快些让开!就由我亲自来领教仇堂主手下高招!” 说完,他口中又忽一顿,眼望仇以宁道:“仇堂主往日声名在外,想必气量也不会小到同一个后生晚辈大动干戈吧!” 第八十九章 帝苗裔 “仇师叔,崔掌门!少卿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眼看双方彼此剑拔弩张,少卿连忙上前打个圆场。而见二人皆未说话,遂又当仁不让,继续大声道。 “如今慕贤馆势大,咱们要想从此间逃出,那也须得通力合作,先将往日成见暂且抛下。” 仇以宁脸色阴沉,静静听他把话说完。半晌终于冷哼一声,将目光从崔沐阳身上移开。 “崔掌门。” 她声音虽依旧清冷,好在已不似最初般杀气腾腾。 “你我之仇不共戴天,但仇某也同样敬佩你今日这番忠义之举。眼下我自可将往日恩怨放在一边,不过倘若日后再行相见,那也依旧惟刀剑而已!” “好!正是如此!” 崔沐阳纵声高呼,昂然朝前迈步,端的不失一代宗师之风,“如此,便看崔沐阳今后是否还能有幸领教仇堂主的高明手段!” “少卿,你觉咱们现下又当怎样?” 仇以宁亦不啰嗦,扭过头来,又同少卿商量对策。少卿脸上一怔,沉声应答道:“刚刚仇师叔您也提到,如今雪棠的鹰犬正忙于与人缠斗,别处的守备自然多有松懈。咱们只需小心低调,一路专走小道,多半便能逃到外面。” “只是崔掌门……你当真不肯同我们一齐离开?” 经过适才种种,此刻少卿也早已对崔沐阳颇为服膺。故虽明知他心意坚决,但还是忍不住再度开口发问。 而事情也果然同他所料无差,崔沐阳听后只放声大笑,一身内力盈然充沛,直震得在场旁人耳鼓嗡嗡作响。 “小子,崔某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既率弟子门人拼杀至此,便从没想过再能独善其身。” “废话少说!你们快些走吧!我自会为你们……” “主人未至,诸位做客人的便要走么?” 清音骤响,遍传纮殥!门外此话一经传来,顿教屋内众人无不神情剧变。透过一道厚实房门,隐约可见庭院之中火光摇曳,更与夤夜里凛冽寒气裹挟际会,反倒教人脊背嗖嗖发凉。 “师父,我去把这些恶人引来,你们好趁机逃走!” 文鸢两靥煞白,一席话几乎脱口而出。却被仇以宁声色俱厉,愤然申斥道:“以你武功而论,不过是去白白送上一条性命!于眼下情形又有何益?” “哼!就凭外面几个幺魔小丑,也还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她目光熊熊,睥睨不可一世。一语甫歇,又在徒儿手背上轻轻拍了几拍,而后衣袖一拂,斩钉截铁道:“如今多说无益,唯有死中求活,凭手中刀剑拼出一条生路!” “不错,咱们且先一同出去,之后一切见机行事。” 少卿被她一番慷慨之言说得热血沸腾,又与在场其余四人对视,遂各自执了兵刃,一同昂然出了门去。 “崔掌门不请自来,怎又将合派徒众悉数丢在了我慕贤馆前,只独自一人逃到此处消灾避祸?” 客舍外人头攒动,百余束爝火划破夜色,将四下里照得亮如白昼。雪棠轻衫广袖,玉带横腰,与其一副绝美面庞相得益彰,飘飘然不似人间之属。 而自她左右,辛丽华寥一刀等人正陪伴而站,人人磨刀霍霍,脸上分明不怀好意。 “妖妇不必巧舌如簧!” 崔沐阳怒发冲冠,一眼认出当中数个满脸血污之人,便曾在刚刚现身于慕贤馆外。如今他们既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想必彼处局势也已不言而喻。 “今日崔某便是为你性命而来,只要你还未死,我便绝不会离开此地半步!” 种种新仇旧恨纷至沓来,直教崔沐阳五内俱焚,骨节噼啪有如爆豆。不由分说便要再战,奈何人力终有尽处,甫一动作,顿觉周身气血翻腾,随喉咙深处阵阵烦恶骤起,就此猛地呕出数口血来。 “人都说望日楼的崔沐阳武功了得,乃是天底下响当当的英雄好汉。” “不过今日一见过后,除了这胡吹大气的功夫还算勉勉强强,至于其余的本事嘛……那也不过稀松平常罢啦!” 辛丽华脸现莞尔,咯咯数阵娇笑,便惹得在场众人哄堂大乐。崔沐阳气得浑身发抖,偏又无可奈何,一张老脸愤然憋作紫青,怒目直视向阶下一众慕贤馆人。 与众人嬉笑叫骂不同,雪棠则始终面色悠然,好整以暇转望少卿,缓缓吐气如兰道。 “顾少侠,我早便曾好意提醒过你。” “今夜天冷风大,总归是要将门窗关的严些。否则若是伤了身子……可就着实大大不妙啦!” “原来你一直便对此心知肚明!” 少卿脸颊痉挛,霎时间终于如梦初醒。更被她这番算无遗算,惊的浑身上下直冒冷汗。 雪棠似笑非笑,倒也不置可否,徐徐分开众人,俨然成竹在胸:“当初在下有言在先,邀二位与我等共谋大事。如今虽形势大异,可你我之约却还仍旧作数。” “怎样?顾少侠何不审时度势,勿再做无谓困兽之斗!” “承蒙阁下如此抬爱,着实教顾某受宠若惊。” 少卿双手攥拳,深深吸进口气,更在暗中潜运内息:“只是少卿虽说不肖,心中却还知公义二字。若教我与你们同流合污,沆瀣一气,那也从来绝无可能!” “小子说的不错!” 他内力卓绝,话音过际直教众慕贤馆人无不气息凝窒,纷纷暗自运功相抗。而等这话音落定,立时又引来崔沐阳一记高声喝彩,旋即昂然骂不绝口。 “尔等蛮夷,从来多行不义!早晚必会必被我万千江湖同道犁庭扫穴,到时死无葬身之地!” “犁庭扫穴?” “阁下如此言之凿凿,那也未免有些太过一厢情愿了吧!” 这声音冰冷如铁,暗地里却又另有一番毋庸置疑,教人听后不由得恭顺从命。少卿既惊且骇,隐约竟觉这说话之人自己好生熟悉,可一旦仔细深究,却又偏偏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正疑窦丛生,只见在场慕贤馆人神情纷纷转作肃穆,向着阴影之下,一道颀长身影连片拜倒。个中礼数周至,竟较对雪棠先生本人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 “阁下遮遮掩掩,迟迟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便不怕日后独受天下英雄耻笑么?” 仇以宁铁面严峻,满口透着鄙夷。却被那神秘人淡淡付之一笑,毫不放在心上。 他足踏方步,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不多时终于来到人前,一双电目喷薄精光,傲然环视四方。 “怎会是你?” 直至此时,少卿才终于认清来人一副本来面目。但见他体长八尺,厚背宽肩,寒眉冷目捭阖众生,大氅玄襟临风危立。虽未开口,却不失气象万千。不动声色,已分明凛然难犯。 凡此种种一并而论,赫然竟是那位神秘莫测的宗四爷无疑! “殿下万金之体,实不宜到此亲身犯险。还请暂且回去安歇,只等明日一早,一切自当尘埃落定。” 雪棠神情庄重,来到宗四爷面前执礼,言讫又向一旁手下使个眼色。宗四爷微微颔首,转头却摒退扈从,同她目光相接,口中不乏意味深长。 “先生一介女流,又无武功傍身,对此尚且浑然不避。宗某戎马倥偬,经历半生,区区小事而已,倒也不必放在心上。” “不过先生一番敦敦善意,宗某着实感激不尽。” “殿下言重了,您此身安危自是我等首要之务,纵然如何小心亦殊不为过。” 雪棠面色从容,反而退回到众人之间。宗四爷神情微妙,但也未再多言,话锋一转,缓缓说道。 “你我二人可谓熟络,似这等不值一提的繁文缛节……今后大可不必拘泥。” 言讫,他又微微侧过头颈,眉宇间一副耐人寻味,“顾少侠,先前酒肆一别匆匆,想不到而今再见,却已是如此一番景象。” “你究竟是何人?” 少卿手脚冰凉,仿佛坠入万丈冰窟,心中更有一股暗念陡生,不迭驱使自己尽快自其眼前逃离。 宗四爷双眉一轩,目光在五人身上逐一扫过。脸上则始终气定神闲,仿佛泰山崩于眼前犹能面不改色。 “在下名字中确有一个宗字,只是倒也并非姓氏而已。” 他口内悠悠,终于将真实身份当众直言不讳,“我复姓完颜,名宗弼。乃是当今大金国皇帝第四子,都督天下兵马事。” “你……你……” 听闻此话,饶是少卿平素自诩能言善辩,一时竟也不由得瞠目结舌。猛然忆起先前杜衡一番剖析预测,如今居然全都应验不假。 是了!还有当初自己误打误撞,躲进那书阁中时,外面那侍女口口声声所尊称的,不也分明正是这殿下二字无误!看来彼时那被遮挡了面目之人,其实便是眼前这位身份显赫的北国贵胄。 “阁下堂堂宗亲,却偏爱巧舌如簧,蒙骗于人!如此卑鄙龌龊的小人行径,实在令人好生不齿!” 等到俄顷少卿平息错愕,自宗弼无形威压下喘匀气息,终于想起来反唇相讥。宗弼遥遥听了,却只当他说的乃是顽童笑事,尚且不值一驳。 良久,见少卿犹然朝自己怒目直视,他这才不紧不慢道。 “古有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今我专为将此鹿购入囊中而来,说是客商,倒也不算言不由衷。” 他面色如常,继续说道:“当前宋帝昏聩,兆亿生民离心离德,可谓苦之久矣。” “反观我大金国祚初肇,披甲百万,悍将如云,上下同心君臣一体,万象更始势同开辟。如不顺天时以承民心,奋武威而彰鸿烈,则岂不愧对天地人心,岂不愧对庙堂君父?” “无耻!无耻!” 少卿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辩驳。无奈只得咬牙切齿,自唇角生生挤出几个字来,姑且一解心头之恨。 而另一边厢,崔沐阳素诩赵宋忠良,自然对宗弼等人深恶痛绝。再加望日楼合派上下不过刚刚葬送其手,真可说得上新仇旧恨兼而有之。只待宗弼甫一言讫,登时两眼通红,戟指其人厉声痛骂。 “尔等夷狄,开化才只几日?如今竟然沐猴而冠,想要窃夺我中原神器!似你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胆狂徒,古往今来一向不乏有之,可到最后却无一人能称心如愿!” “哼!依你见识而论,恐怕是不知为何竟会如此的吧!今日我便来教你一教!只因这世上从来夷夏有别,凡人之间一向尊卑存序!” 崔沐阳口中每说一句,宗弼脸色便愈发阴沉几分,待最后竟端的冷如寒铁,教人见后只觉阵阵不寒而栗。 雪棠察言观色,遂径自行走上前来,遥对顾楚二人道:“我知二位侠义心肠,向对如今百姓境遇多有同情。又不似其余皓首匹夫般食古不化,何不为世人与自身将来计,从善如流,自此于明主座前得尽其才,手创一番崭新气象。” “识时务者为俊杰,二位大可扪心自问,试看将来之九州,究竟乃是何人之天下。” 少卿身子猛然一颤,只觉雪棠此话字字诛心。宋军积弱,世所周知,平素欺行霸市,鱼肉乡里或可有余,至于临阵御敌则向为不足。往日同辽夏之间尚且鲜有胜迹,更不必提当今金帝麾下数十万久历沙场的虎狼之师。一旦两相遭遇,也势必触之即溃,毫无半分还手之力。 “阁下既自诩英雄,定不难知我中原黎民足有万万,原非北国之地所能比拟。但须人人抱定决心,拼死一战,便绝不会容旁人随意欺侮胁迫!” 清音忽起,泠然悦耳。少卿愕然回头,见楚夕若皓齿纤唇,眼眸湛湛,一席话语斩钉截铁,可谓掷地有声。不知何时,更已将锵天紧紧攥在掌心,料峭冷风将她几缕青丝吹作凌乱,端的愈显英姿飒飒。 “不错,中原汉人的确数不胜数,更是远超我大金子民十倍百倍。” “只是你不妨这便看看如今站在我身边之人,里面到底是金人居众……抑或其实竟是汉人为多?” 宗弼面如止水,只三言两语,便将少女驳得哑口无言。而后又望向少卿,见他虽未开口,眉宇间却极坚定,无疑是与楚夕若心意相通,一时间竟也毫不意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对跟前雪棠道。 “这二人抱残守缺,如此冥顽不灵。小筠,这一次却是你识人不察,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了。” 雪棠口内缄默,周遭火光明灭晃动,反倒将她一张绝美面庞映衬的更为明艳妩媚。良久终于轻启朱唇,仿佛感慨万千道:“是在下失于缜密,险使大计耽搁,还请殿下责罚。” “无妨。” 宗弼背负双手,傲然环顾周遭,那目光犀利绝伦,隐约竟较刀剑更加凛冽数分。 “如此天罗地网,量他们插翅也难逃脱!” “少卿?” 双方正僵持不下,仇以宁忽暗动脚步,便在悄无声息间将少卿半边身子挡在背后。 “待会儿你只管带着鸢儿一同离开,我自会为你们尽力搏出一条通路。” “仇师叔!” 少卿心头大骇,错愕溢于言表。恍惚之际,曾经柏柔为救自己逃出生天,只身独斗各派耋宿之景再度回荡脑内。如今相同之事竟又重演,自己岂能仍旧置身事外? “你心中若还有我这个做师叔的,那便须得依言照办!否则便是欺师灭祖,禽兽不如!” 见少卿久未做声,仇以宁心下难免暗恼。可等一番申斥过后却又话锋立转,低声同他叮咛:“鸢儿根骨奇佳,实为我平生仅见。倘若今日便即身死,那也实在太过可惜。” “如今能救她出去的唯你而已!少卿!你二人本是旧日相识,又好歹同门一场,难道你便忍心见她死在旁人手中,而只顾自己求仁得仁?” “我……” 仇以宁为人素来庄重,而此刻口中所言,端的情真意切,字字直戳少卿痛处。他手心涔涔沁汗,待回过头来,又将文鸢一张惨淡苍白,兀自强作镇定的倾世玉容看在眼中,更教心下里痛如刀割一般。 第九十章 路迢迢 “仇师叔!请你带文师妹先走,少卿愿留在此处殿后!” 听闻少卿此话,仇以宁只淡淡一笑。紧盯前方众多慕贤馆人,口中压低声道:“我自幼随恩师皈依道统,终此一生并无子嗣。你们在我眼里,那便如同亲生儿女一般。而放眼世上,又岂有抛下儿女独自活命的爹娘?” “不必多说!三日之内,我会在城南二十里外的广通客栈与你们相会,到时咱们再将一切从长计议不迟!” 这一个迟字余音刚落,一道残影遂猝然暴涨,譬若羲和普照青冥,直教在场人人无不目眩。她身为青城耋宿,至今成名日久,雪棠手下爪牙虽大多勇悍无比,却无一人可堪匹敌。所到之处端的锐不可当,更使脚下倒伏枕籍者大片。 “保护殿下!” 雪棠眉头大皱,口中一声令下,在其身边一众慕贤馆人纷纷如飞蛾扑火,朝宗弼簇拥而来。其中更不乏悍不畏死之徒满脸狰狞,便执着刀剑与仇以宁抢攻。 “我们走!” 眼看当前战事愈酣,少卿终于从牙缝中生生挤出三个字来。言讫伸手去抓文鸢肩膀,却被她一下躲开,眼里潸然落下泪来。 “我……我不走!” “你若再这般磨磨蹭蹭,待会儿便是想走也走不脱了!” 少卿心急如焚,只想教她听话,可文鸢自父丧过后,身边便已举目无亲。后来拜入青城门下,蒙仇以宁敦敦挚诚,将其视若己出,如今要她抛下恩师独活,又何异于将往日之事再度重来一遍?故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更带着哭腔,说定要与仇以宁死在一处。 少卿听在耳中,端的心痛如绞。却又不敢负了仇以宁之托,只得狠下一副心肠,干脆出手用强。文鸢武功远不及他为高,遭其正中膻中气海,身子软绵绵向后倾倒。好在又被少卿反应奇疾,双手稳稳托在腰际。 “快走!” 少卿紧咬牙关,一边刻意不去同文鸢对看,一边大声招呼楚夕若动身。楚夕若心头一懔,余光不自觉间瞥向崔沐阳,只发现他面色苍白,正纵声大笑,一条重伤之躯半倚在廊柱外侧,更在熊熊火光下显得格外高大。 “顾少侠!” 趁仇以宁同人鏖战之际,少卿三人便认准一处慕贤馆防御最薄弱处,蓦地飞身向外突围。可才闯出不过十几丈去,背后便又传来宗弼雄浑之声,一席话如刀刃般直锥心窝。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他神色睥睨,言讫登时转身,与雪棠一同信步离去。少卿既惊且怒,可低头一见怀中少女,始知肩上责任至重。当下收敛心绪,便和楚夕若脚下飞掠,双双一跃逾墙而过。 “好好好!” 眼看三人远去,崔沐阳总算放下心来。两眼通红,朝兀自浴血奋战的仇以宁大叫:“姓仇的!你我晚辈之中能有如此后起之秀,那又何愁日后胡虏不破,天下百姓难安!” 仇以宁擎执利剑,心无旁骛下虽难以开口,但仍旧因崔沐阳此话大振精神。吐气开声气势如虹,劈落一掌拍中身边之人,又顺势将其打横疾掷,慕贤馆人数目虽众,一时竟皆难近其身。 “贼人休走!” 少卿身形连纵,更被慕贤馆前震天喊杀声搅得心乱如麻。陡然间!劲风迎面,砭刺肌肤。他大惊失色,登时双腿腾挪,往一旁疾避。不过来人却似蓄谋已久,一记凌厉杀招紧随其后,不由分说便朝少卿眉心发掌。 少卿脸色剧变,知此人武功着实非同小可。当下清影连纵,倏倏冷若御风,总算险之又险同其擦身而过。 饶是如此,随一记撕裂锦帛之声不绝于耳,正是已被对头干净利落,割落下右臂偌大一片衣角。 “姓骆的!果然是你!” 值此情形,少卿只好站定脚步,在其面前约莫数丈远外,赫然是骆忠面色阴沉,手提钢刀站在路中。 转眼间,从一旁阴影下又走出一人。虎背蜂腰,身若铁塔,正是彼时伴在宗弼左右的孙二虎无疑。 他抱拳拱手,竦然说道:“顾少侠,咱们又见面了。” 少卿一声蔑笑,对这番虚情假意不屑一顾。将文鸢暂且交由楚夕若照料,冷言冷语寒声说道:“滚开!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顾少侠少年英雄,在下当初输的心服口服。” 孙二虎面色如常,丝毫未以为忤,“只是我奉殿下之命守在此地,便教二虎拼却这条性命不要,也只好请顾少侠再度赐教了。” “孙将军固是沙场宿将,只是似这等同人放对之事,却难免失于不足。” 骆忠双眉一轩,脸色却颇微妙。旋即亦不待孙二虎答话,就此意味深长道:“江湖事江湖了,还是由骆某代劳,便同顾少侠比个高低胜负。” 少卿强抑怒火,愤然直视骆忠,“刚刚慕贤馆前的那些望日楼弟子,如今已全都被你给杀的干干净净了吧!” “不错。” 骆忠颔首,倒也不曾避讳,阴戾着脸颊道:“只可惜那崔沐阳被少侠所救,又教他多活过了几个时辰。” 少卿目眦欲裂,声色俱厉道:“废话少说!今日想活命的,那便趁早让开道路!” 孰料此话既出,却只招来骆忠好一阵冷嘲热讽,说他不但武功了得,就连胡吹大气的本事也都同样炉火纯青。 言讫,他又转头向孙二虎一瞥,阴阳怪气道:“还请孙将军作壁上观,待骆某稍后完事,咱们再一同回去复命。” “要打便打!何必啰哩啰嗦!” 少卿目中喷火,恨他如此小觑自己。再加今日一战避无可避,遂还未等口中话音落定,登时蓦地掠动身形。双掌劈空,恰似石破天惊,猎猎罡风之奢,纵较各派耋宿方家也丝毫不见逊色。 “小畜生!你竟敢……” 骆忠大惊,一时对此始料未及。三招两式间被少卿迫得左支右绌,只剩疲于应付。转眼小臂吃痛,正是被一道罡气所伤,创口处汩汩冒血,直将半边衣衫染作暗红。 可他身为慕贤馆总管,雪棠手下头号爪牙,武功岂是易与?忍痛振奋精神,总算渐渐稳住阵脚。一口钢刀上下翻飞,严守门户之余更不乏伺机反攻,招式轮换端的精妙绝伦,分明一派咄咄逼人。 少卿心头一懔,可后悔也已无益。咬破舌尖,双掌自左右齐发,一朝骆忠头颈发难,一手则又去夺他掌中刀刃。 “着!” 骆忠面目狰狞,躲开少卿攻势,俄顷认准时机,挥刀向前猛砍。少卿不敢硬接,见状嗤嗤连点数指,自己则顺势矮下身形,总算堪堪化险为夷。 眼见一击不成,骆忠殊无半刻迁延。陡又变招异势,钢刀半掩刺破长风,在半空划出一道慑慑寒光。左手变掌作拳,力逾万钧,大步流星紧随其后,攻势一招更比一招凌厉。 这二人武功虽在伯仲之间,可心境却实大不相同。此地深处慕贤馆内,骆忠有无数之人撑腰,凡事自然有恃无恐。而少卿急于脱身,知每多拖延片刻,便是十二万分凶险至极,浑浑噩噩间难免流于浮躁,更有数度使自身门户洞开,俨然凶险至极。 另一边厢,楚夕若将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得急在心头。她紧攥锵天,按捺不住想要与少卿共御强敌,可转头又见孙二虎兀自在旁虎视眈眈,以及怀中文鸢犹且需人照料,一时间竟不敢稍稍越过雷池半步。唯有忧形于色,目不转睛望着少卿同人剧斗,暗暗祈祷他能反败为胜。 两人又斗良久,始终难分胜负。再加远处客舍外杀声渐停,少卿终于横下一条心来,骤然提掌发难,漫卷罡风譬若长津顷澜,疾向骆忠当胸拍落。 起初,他本以为即便难以凭借此招取胜,但想要一扫当前颓势,总归还算绰绰有余。孰料骆忠见状,脸上竟未露出丝毫胆怯,反倒似笑非笑,眉宇间意味深长。 “不好!” 少卿心头一懔,至此方知中计。慌张张赶紧收敛招式,可惜终究为时已晚。骆忠手起刀落,如开似辟,一抹幽光搅碎凛冽秋风,虽尚未及身,已使人通体上下嗖嗖发凉。 “小子,你便安心给我留在这里了吧!” 骆忠纵声疾呼,钢刀破开少卿迎面掌风,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少卿无可奈何,只得一边掠动脚步,一边猿臂长伸,试图去拿骆忠肩胛,可到头来都被骆忠避过,刀尖一低,在地上划出大片火星飞溅,又猛地向上急挑,眼看便要使少卿身首异处。 金铁交鸣,声若鸾响! 少卿万念俱灰,本已闭目待死,孰料随这清音骤起,四下竟如天地初开般归于寂静,先前万般凛冽杀气亦倏地烟消云散,一切仿佛镜花水月一般。 他满心错愕,茫茫然睁开双眼,却见骆忠反倒自行退出老远,就连那钢刀也莫名从中折断,只剩光秃秃的刀柄犹在掌心。 而在其人脚下不远,一柄剑鞘漆黑如墨,一半深深插入地下,只剩约莫尺许兀自裸露在外。 “小贱婢!你自己找死!” 骆忠两眼充血,直勾勾朝楚夕若紧盯。而在心中也同样惊叹于锵天无上神威,就连区区一具剑鞘也都堪称无坚不摧。 楚夕若玉容惨白,更将文鸢好生护在臂弯。另一只手则紧攥锵天,一道修长血槽被头顶月光辉映,渗出盈盈惨淡微光。倘若凝神谛听,则不难发觉自那剑身上正传来泠然轻响,端的令人耳畔生寒。 “你带文鸢先走!我随后再同你们汇合!” 少卿惊魂甫定,却已无暇自顾。高声催促二人离去,自己则重整旗鼓,又与骆忠战在一处。 骆忠盛怒之下,索性将那断刀丢弃不用。双掌齐发气截云霓,彼此二三十招再度斗过,兀自难以分出伯仲。 楚夕若纤唇半咬,如何忍心舍他先走?一连半晌过去,脚下却未动作半步。陡然更有一念自脑海闪现,只觉今日纵然难逃一死,那也势必要同少卿死在一处。 “你还在这磨磨蹭蹭,莫非便再不想同楚夫人相见了么?” 少卿此话如当头棒喝,总算教楚夕若蓦然转醒。又将她思绪辗转带回江夏,恍惚自眼前浮现出方梦岚一袭模糊身影。 一边是生身父母,骨肉亲情,一边却又是心头挚爱,此生唯一。剪不断,理还乱,究竟该如何取舍,端的令她心乱如麻,只觉格外头痛欲裂。 第九十一章 心中事 “你……你放心!我定能胜过此人,再去与你们相会。” 少卿声音嘶哑,颊间隐泛苍白。楚夕若神情骤变,又侧头一望文鸢,终于蓦地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定要带她逃出生天,并回到江夏,将今日所见一一秉明父亲。 她本非瞻前顾后,凡事犹犹豫豫之人,此刻主意既定,当下朱唇紧咬,遥向少卿道声小心。旋即暗运内息,一条身躯绰约婀娜,调头便朝晦暗中纵掠而去。 “姓孙的!你还愣着做什么?” “今天若教他们走脱了一人,你我全都难辞其咎!” 骆忠眼中血丝密布,早已失了本来从容。见少女越行越远,本想飞扑前去阻拦,却被少卿缠住手脚,半晌脱身不得。无奈只得舍下一张脸面,远远朝着孙二虎高声大叫。 孙二虎静静听了,眉宇间却颇微妙。冷冷注视二人剧斗,不知究竟在想何事。骆忠大怒,足下平平向后飞掠,竟直接舍了同少卿相斗,朝他破口大骂。 “孙二虎!你敢不遵殿下与先生号令,莫非是想要谋反不成?” 此话果然奏效,孙二虎神色稍异,脸上肌肉分明一阵痉挛。等到片刻终于一言不发,只身往二人走处追赶。骆忠见状,总算心满意足,大叫一声,飞身又与少卿战在一处。 步履匆匆,疾若驰鹜。楚夕若一路提心吊胆,念及骆忠武功卓绝,少卿未必便能取胜,更不由得眼眸发酸,险些潸然落下泪来。又携着文鸢跑出足有一柱香的工夫,却还是听到身后脚步声起,眨眼已到近前。 她心脏紧缩,听出来者绝非少卿,一时间不禁悲从中来,心底万念俱灰。 可她性素刚强,即便明知多半难逃劫数,却还是强抑悲绪,拭净眼角泪水。锵天一挥乌光凛凛,剑尖直指莽莽夜色。 “楚姑娘,你好。” 夜色正浓,孙二虎身形魁梧,在月光下拉开一条极长人影。楚夕若微微一怔,俄顷将锵天愈发紧攥,以防他忽然出手发难。 “孙某来时,顾少侠还并未落败,姑娘不必为此担心。” 这孙二虎虽是武夫,心思倒着实细腻。只一眼便将少女担忧洞穿,说起话来平静至极。 楚夕若俏脸微红,难免自心中大喜过望。先扶文鸢在一旁坐下,又抬起头来,银牙轻咬道:“你要打便打,不必废话!” 孙二虎面色古怪,喉咙微微耸动,似在斟酌究竟该如何开口。 须臾,他终于双唇一碰,缓缓说道:“你大可同这位姑娘离开,我自不会出手阻拦。” “你……你说什么?” 此话既出,真教楚夕若大吃一惊。一时间反倒圆睁了妙目,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先前我随殿下在城中游历,初见二位路遇不平,拔刀相助,便对此深为钦敬。后又有幸领教了顾少侠一身高明武功,更在心中好生佩服不已。” “如今顾少侠深陷重围,吉凶难料。在下不愿教姑娘白白饶上一条性命,趁着四下无人,你们最好尽快离去,否则等到待会儿援兵一至,那便一切悔之晚矣。” 楚夕若粉拳微攥,至此犹是不信,“你今天若果真将我们放了……日后又该如何在你家主子面前交代?” 孙二虎微微一笑,为防少女疑心,干脆向后退出一步,昂首挺胸道:“在下行伍出身,向来都觉两国交锋,只应在战阵之上比拼胜负。至于如雪棠这等阴谋算计,专会挑拨人心的卑鄙之徒,从来便合该为天下人所不耻。” “如今殿下受她谗言蛊惑蒙骗,一意孤行专用这些下作手段。我身为属下虽本无抗命之理,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似今日之事,那便正是如此。” “你自诩光明磊落,可临起事来却这般阳奉阴违!哼!莫非自己便不觉好生可笑么?” 楚夕若嘴上虽冷言冷语,心中实则已暗暗对其所说渐生信任。玉腕轻转,锵天剑上寒芒微敛,始终将文鸢好生护在身后。 孙二虎看在眼中,丝毫未见动怒。又向其抱拳为礼,沉声续道:“在下行事自有分寸,便不劳楚姑娘多来费心。” “是了,二位还是及早动身,免得……” “我要怎的,也同样轮不到你来啰嗦!” 凡事先入为主,楚夕若秀眉紧蹙,即便明知孙二虎应当并无恶意,可只因他为宗弼效力,那也自然不会有半分好脸。故不等其把话说完,登时声色俱厉道。 她口中一顿,冷冷继续道:“今天你虽放我离开,可一旦异日再见,我也断不会因此手下容情。” “你若觉后悔,那便现在提剑与我斗上一场,只在兵刃上面见个高低!” “楚姑娘说笑了。” 孰料孙二虎竟一阵大笑,两眼目不斜视,将一席话掷地有声:“在下虽为北人,又是个只知战阵厮杀的武夫,可却也曾听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又岂有随意反悔的道理?” 言讫,他遂抬起手来,遥遥一指远处长墙,用意不言而喻。楚夕若粉脸泛白,虽依旧难以置信,至今却已无暇细思。小臂微蜷,又将文鸢好生扶起,便在孙二虎注视之下一跃丈许,自夜色里倏地不见踪影。 冰轮朔望,玉河星悬。一夕骤逢寒阁风满,始知山雨已近汹汹…… “小子!你便一点也不怕死么!” 骆忠暴喝如雷,一副面目狰狞可怖,端的不啻厉鬼凶煞一般。如今他兵刃遭毁,手上攻势难免见辍,被少卿认准时机,辅以青城身法精妙绝伦,总算堪堪挽回数分颓势。 他心中暗自咒骂不迭,只恨不能将这小子碎尸万段,再赶去找楚夕若算账。一只右掌并指如刀,裹挟罡风来势汹汹,不由分说疾向少卿头颈横斫。 少卿屏气凝神,同他彼此拆解。但好在如今二女皆已离去,总算教自己一桩莫大心事尘埃落定。转而招式轮换,譬若以手使指,行云流水间不见丝毫阻滞艰难。 “仇师叔,今日少卿若真能与您老人家死在一处,那也总归算得上了无遗憾了。” 少卿掌风斜拟,反劈骆忠左胁,心中思绪却早已逾走高飞,再度惦念起仇以宁当前安危。 想她只身一人,独与雪棠手下众多爪牙周旋,即便武功再高,又如何抵得过旁人群起而攻?不过转而念及一旦仇以宁当真落败,则自己也多半难逃一死,一时间反倒心生释然。觉与其畏手畏脚,瞻前顾后,倒不如酣畅淋漓斗上一场。即便到时仍旧力有不逮,但也毕竟输的光彩壮烈,不失男儿堂堂七尺之躯。 少卿这番心境变化,自然而然在招式间有所流露。骆忠见他忽然转守为攻,一时如蒙奇耻大辱。猛然提振双拳,朔气煌煌砭刺肌肤。少卿不慌不忙,遂以小臂相格,二人俱是当今江湖绝顶高手,一触关头堪称风雷际会,石破天惊。攻者大开大阖,如土崩瓦解,守势密不透风,似滴水难漏,端的令人叹为观止,不由啧啧暗生赞叹。 “蹬!” 楚夕若足间触地,总算有惊无险逃至慕贤馆外,回想先前种种遭遇,那也当真恍如隔世一般。 她心乱如麻,脚下却未停下半步。恍惚间,忽听阵阵小声啜泣轻飘入耳,教人忍不住同样眼眸发酸。 少女心下微惊,循着那声音来处一望,见文鸢虽因穴道受阻,兀自动弹不得,两行清泪却已泫然泣下,转眼将两片精致脸颊沾作湿润。 楚夕若心如刀割,如何不知她内里痛苦煎熬?朱唇轻启,原想开口相劝,可话到嘴边又好似重愈千钧,只剩下目光惶惶游移闪躲。 平心而论,倘若教自己与其身份互异,那又究竟该当如何自处? 文鸢满心悲愤,紧紧闭了双眸,不愿再向楚夕若多看一眼。楚夕若无奈,素手轻轻较力,便要携着她尽快出城,可等五指在文鸢脉门间无意一拂,心中竟又蓦地腾起一桩念头。 她举目四顾左右,发现在前方未远处,正有一条晦暗无人的逼仄小巷。当下发足朝彼处疾行,一晃钻进里面深处。 “文……文鸢妹妹……” 楚夕若脸颊微红,好似暗中鼓足勇气,这才喃喃开了口道:“先前文伯父之事,确是我楚家对你不起,我便再来向你赔个不是。” “可现如今他还生死难料,我……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有一桩事情还想要托付给你去办。” 少女眼睫扑簌,言讫手起指落,内力至处似春风化雨,焕然冰之将释。文鸢身子微微一震,虽说仍旧难以动弹,却觉一股融融暖流正在体内游走发散,可谓受用无穷。 “刚才我已将你身上经脉全都解开,不消半个时辰便可恢复自如。” 楚夕若语气焦灼,再三确认周遭无人窥探,遂小心翼翼扶文鸢坐在巷子尽头,一处大体干净的角落当中。 “待你恢复过后,还请务必将今夜听闻之事传给各派知晓!无论是青城山也好,楚家也罢,总要教他们早作打算,千万不可再误中了雪棠奸计!” “我……你……” 文鸢杏眼圆睁,如今虽已能从口内含混不清的吐出几个字来,但却教人听后端的毫无头绪。 楚夕若玉容惨淡,只道她仍旧对自己心存芥蒂,当下正色凛然,毫不迟疑道:“请你放心,今日救他出去后我若真能侥幸不死,那也定会亲自前来负荆请罪。” “即便到时你仍要将我千刀万剐,我也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夜阑未央,烟波悄阒,二人四目相对,一时俱从彼此眼中看出良多异样滋味。 楚夕若一席肺腑之言,自然绝非存心作伪。文鸢每每望见她一张清丽面庞,虽不由得恨从心生,可一想到眼前人所以重投狮吻,实则正是为助少卿一臂之力,又反倒在暗中盼其顺遂归来,凡事化险为夷。 “平安……师父……” 她本不愿在仇人面前流露怯懦,奈何情至深处,到头来还是嘴角一瘪,教两行清泪盈挂粉腮。而见她哭的如此悲伤,楚夕若心中亦同样颇不好过,可与其在此黯然神伤,终究还是银牙轻咬,重新笃定精神。 “倘若一切顺利,我自会在半个时辰内回来,可若是……” “文姑娘,那余下之事,也只好全都拜托给你了!” 少女面色决绝,临行关头犹不忘找来两扇破旧门板,将巷口处特意封的严严实实。文鸢独坐暗巷,目睹她身形匆匆,眨眼消失在一片夜色之中,满心郁结终于一并迸发,忍不住“哇”的失声痛哭。 “喀!” 罡气交织,横飙激荡!骆忠两眼血红,才将少卿杀招逼退,便又双掌破空,斜插其人头颈。个中一派浑洪赑怒之威,裹挟呜呜风鸣大作,端的令人悚然侧目不已。 少卿脸色剧变,毕竟不敢大意。双手指力连探,破空疾点骆忠虎口之余,足下则倏倏躲避不迭。青城身法一经施展,便一门心思带着其在左右绕圈,好给楚夕若二人尽量争取时间。 骆忠面目扭曲,只恨不能将少卿生吞活剥。挥掌拍散迎面嗤嗤指力,一连十余招愈打愈急,直搅得少卿身上衣衫哗哗作响,更有几处被罡气割破,隐隐露出下面沁血肌肤。 少卿面色惨白,俄顷被他逼到一处回廊尽头,已是再也退无可退。无奈吐气开声,一拳落在身旁廊柱之上,那廊柱受力之下,登时被从中震作两截,而二人头顶连片枋木也随之土崩瓦解,宛若摧枯拉朽般顺势坍塌崩落。 第九十二章 合璧战 “小畜生既活的不耐烦了,我便亲自成全了你!” 骆忠满心杀意,二目熊熊喷火。整条身子化作一团锐利灰影,自周遭木石纷飞,烟尘漫天里穿梭游走,每所到处反令尘齑辟易,端的片毫难沾其身。 少卿大骇,等再行回过神来,但见骆忠似笑非笑,早已将二人间崩坏枋木或接或闪,一一化解无形。而其本人则正疾若驰鹜,猛朝自己胸膛发难。无奈只得暗自咒骂一声,凝尽内力平推双掌,同骆忠彼此短兵相接。 他这一掌看似稀松平常,无甚稀奇,实则却已在不自觉间参照秦松篁谆谆教导,暗蕴万般变数。正所谓大辩若讷,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凡事万物返璞归真,自敛锋芒,方得出超入微,超然神与道同。 广漱武功失传至今,已有足足三十余年光景,骆忠虽久涉江湖,对此也同样一无所知。见状,只道是少卿绝望关头方寸大乱,大喜之余忙不迭催促掌风,个中杀意之盛,更要比先前愈发凌厉逼人。 层峦叠风雨,万壑覆惊雷! 二人双掌相接,骆忠登时勃然色变。愕然向前瞪看,发觉少卿左拳横拟当胸,先将自身护住,右臂则猿伸而动,恰似渊薮腾蛟,湮灭六空,汹汹势不可挡。 骆忠面色铁青,只得暂将恨意深埋,匆匆向后退避。少卿眼前一亮,怎会容他轻易全身而退?周身内息汹涌,足下蹬空飞掠不辍,俨然欲在今日将一切做个了断。 只是凡事往往得意忘形,少卿满心欢喜,更已在暗中憧憬起稍后逃出生天,同楚夕若相见时诸般温存光景,手下却难免稍稍失于缜密。骆忠瞅准时机,腾蹈步伐中宫直进,无数罡气暴涨狂飙,顷刻化作一面密不透风的无形气墙,又似一张包裹天地的弥天巨网,挟万钧威压之势,分明要将少卿碾作粉身碎骨。 “着!” 骆忠口内清啸,直震得周遭草木簌簌作响。少卿身子猛地一颤,虽如梦初醒,奈何业已太迟。眼睁睁见骆忠飞身而来,两根干枯蜡黄的手指森森疾探,却已再也避无可避。 “顾少卿呀顾少卿!枉你自诩高明,到头来竟还是难逃死在这阴毒小人之手!” 少卿面如死灰,几度拳掌交叠,试图扭转颓势,最终也都只是徒劳。黯然阖了双目,闭目待死之余,倏忽忆起楚夕若已携着文鸢逃出生天,总算教心中稍稍略感宽慰。 “但愿你们能不负使命,我却要往黄泉路上先走一步了。” 墨色雷鸣,挡者俱靡!少卿本已但求速死,孰料一旁阴影中竟忽的寒气大奢,一口三尺青锋幽光湛湛,顷刻将自己与骆忠隔开两处。 如此一来莫说少卿,就连骆忠也同样大吃一惊,忙回转招式护住自身。不过那利剑似乎无意抢攻,一俟助少卿脱困,便随之收敛锋芒,轻轻巧巧在其身畔站定。 “你!你又跑回来做什么?” 少卿满面错愕,一眼认出那乌光分明便是锵天。而来人玉容苍白,美不胜收,却不正是楚夕若是谁? 楚夕若银牙轻咬,虽暗感嗔恼,却也知他乃是关心则乱。手中锵天一挽,舞出道眩人双目的剑花,遥遥直指骆忠。 “文鸢……文鸢现在又在哪里?” 少卿意乱神烦,转眼又急声追问。楚夕若心无旁骛,暗暗流转内息,闻言只双唇一碰,说自己已将她妥帖安置,旁人必定伤及不得。 “好极……好极……” 少卿如释重负,转而又表情复杂,埋怨起这去而复返的绝美少女:“咱们各有使命,你本该……” “少废话!” 楚夕若秀眉一轩,左手于背后划个剑诀,冷冷申斥道:“你若真有工夫啰嗦,倒不如尽早除去此人,好随我一同离开!” “我……” 乍闻此话,少卿先是哑然,可随后又如醍醐灌顶,脑内一片澄明。只觉平生得一知己如此,那也着实了无遗憾。至于今日究竟是生是死,二人皆当一同面对。 “二位如此情深义重,当真令人好生动容!” 骆忠好事未竟,心下正怒火熊熊,斜睨冷视二人,口中阴恻恻的冷嘲热讽。 楚夕若眉宇冷峻,反倒愈添英气勃勃。剑尖雪亮寒气缭绕,罡芒隐现慑慑逼人。 “要打便打!何必聒噪!” 话音未落,她手中锵天已是朔气暴涨,涛涛激荡不绝。三尺利刃更胜秋水浮萍,裹挟煞气朝骆忠面门直逼。 既知锵天无上淫威,骆忠毕竟未敢托大。屏气凝神向后飞踏,轻轻巧巧化险为夷。楚夕若一招落空,遂将剑锋流转,顺势反崩骆忠左胁。骆忠愤然咒骂一声,狰狞着面目一掌抵出,双腿为轴疾转腾蹈,到头来竟反倒快过楚夕若一步,率先攻向她头顶百会穴处。 少女失声惊呼,实对此始料不及。好在锵天之利,世所仅见,这才总算教骆忠投鼠忌器,不敢太过肆意横行。 她横拟青锋,置在眉心,左手间动作奇疾,发出嗤嗤数声轻响,所使正是本门家传临江指力。 这二者齐头并进,彼此相得益彰。骆忠心头一懔,只好转而凝神拆解。楚夕若见状大喜,干脆再无保留,玉腕连纵,“刷刷刷”三剑攒刺而出,便又使起天枢三机剑中最为精妙法门。 “小贱婢!竟敢这般小觑了我!” 骆忠大怒,吐气开声一记清啸,其人内力之高,只怕纵教楚人澈之流亦丝毫不遑多让。 楚夕若俏脸泛白,只觉头脑昏昏,险些难以为继。暗中咬破舌尖,紧攥锵天极力招架,只是她武功毕竟较骆忠逊色良多,锵天虽可保其一时不败,时候渐久也自难免渐落下风,更有数度险象环生。 “小心!” 少女苦苦支撑,眼看便要不敌。身边却又传来一人高呼,旋即便是一团清影化作惊鸿,又与骆忠彼此剧斗。 “好好好!骆某倒要看看,你们二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骆忠被这罡气搅得气息大窒,知来者除少卿外再无旁人,一时间气往上涌,眼中血丝勾连。振袖将面前朔风化解,拳掌交错气势如虹。 只是双拳难敌四掌,随少卿攻势甫歇,楚夕若一口锵天便又紧随而来,二者此消彼长,浑无片刻停歇。骆忠武功虽高,终于渐渐落了下风,不多时身上衣衫已被接连划破,便在空中褴褛嘶鸣。 见此情形,顾楚二人不由精神大振,彼此遥遥对视,俱从对方眼中看出良多喜悦。登时一鼓作气,各自穷尽自身所能,剑刃拳脚如狂风雨骤,直教骆忠愈发焦头烂额。 “想不到两个小畜生竟如此厉害!这次倒实在是我太过失算了!” 骆忠心下后悔不迭,怎奈如今势成骑虎,无奈只得继续苦苦支撑。更将目光朝远处眺望,盼着其余慕贤馆人得以尽快赶来,助自己将眼前二人碎尸万段。 “孙二虎!你阳奉阴违,害我沦落至此!今日骆忠若还能侥幸活下命来,也非得同你好好算上笔账不可!” 他越想越气,一边在暗中大骂孙二虎有意放水,一边双掌连发,护得自身要害密不通风。顾楚二人虽步步紧逼,须臾竟也对他束手无策,全然取胜不得。 等到骆忠渐渐稳住阵脚,遂不由得开始思量起当前脱身之法。一番审时度势,终于将心思锁定在少女身上。当下催动掌风,格开迎面一道罡气,暗地里则屏气凝神,只待稍后时机成熟。 如此又过小半柱香工夫,骆忠终于认准时机,趁少卿掌风方歇,楚夕若锵天却未攻到之际,口中发出一声雷鸣似的炸响,直震得两人无不耳鼓嗡嗡。 楚夕若大惊,见骆忠身如鬼魅,劈掌疾拍少卿胸口,想也未想便将锵天递出,孰料却是正中骆忠下怀!只见他陡然调转矛头,双臂在半空划出道诡异至极的弧线,反倒挟着惨惨阴风往少女颈侧发难。 “杀不了两个,那就独独先只留下一人!” 骆忠纵声疾呼,面目扭曲更与厉鬼无异。楚夕若玉容惨淡,至此方知他险恶用心。只是天下事往往便如这般耐人寻味,倘教事情重新来过,自己也仍会毫不犹豫,出手去为少卿挡下适才一击。 另一边厢,少卿见她有失,心中顿时一懔。本来离骆忠只差半步之遥的双掌,此刻也只得疾往少女身边挥转。骆忠看在眼里,心道此时不动更待何时?赶忙双腿较劲,生生直钉入地,用力过猛下竟赫然踩出两枚极深脚印,教人见后触目惊心。 他满心焦灼,不及驻足片刻,旋即猛然疾掠瞬步,顷刻间退抵十余丈外,只剩一抹血腥气息犹在四下弥漫充斥。 “老狐狸!原来你早就全都想好了!” 少卿紧攥双拳,终于将一切恍然大悟。奈何如今为时已晚,想要再伤骆忠分毫,端的难如登天一般。 “顾少侠,楚姑娘!” 骆忠脸颊虽犹在痉挛,但终归已变回人前气定神闲模样,“二位武功了得,着实令人钦佩。今天是骆某技不如人,特在此甘拜乡风。” “只是青山绿水,盖有来日。将来再度相见,鹿死谁手也还尚未可知!” “你不必惺惺作态! ” 少卿双眉一轩,不肯在其面前失了声势。前踏一步昂首阔立,暗运内力朗声高呼:“回去后告诉你家主子,就说我中原英雄如云,豪杰辈出,她若真敢图谋不轨,一旦异日身首异处,到时必定悔之晚矣!” “好一个悔之晚矣!” 骆忠厉声狂笑,将这四字恨恨重复一遍。随后扭过头来,朝着惊魂甫定的楚夕若冷冷一望,“姑娘有胆有识,教在下此番吃了大亏。” “只是……唉!可惜!可惜!”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楚夕若身子一晃,脊背不由得嗖嗖发凉。只是任凭她如何追问,骆忠却再也不肯多言半句。抛下几声耐人寻味的阴森冷笑,脚下倏忽一纵,便在夜色里再也没了踪影。 少卿二目熊熊,直俟朝他离开反方向紧盯良久,才终于堪堪放下心来。暗中较力,将锵天剑鞘吸入掌心,又递到少女一只柔若无骨似的素手之中。 “多谢你肯回来救我。” 少卿口中气息犹乱,虽说已然物归原主,可却迟迟没有松手之意,相反倒是愈抓愈紧,教二人肌肤彼此贴在一处。 楚夕若腕间吃痛,但也总算如梦初醒。红着脸抽出手来,满口局促道:“少……少啰嗦!若是有朝一日咱们身份互异,你总归是要记得……” “这是自然!楚小姐救命之恩,便教在下来世结草衔环,那也断然难报万一。” 少卿眉开眼笑,煞有介事般作势为礼,言讫更以手指天,好一通赌咒发愿。而此举自然只招来楚夕若白眼相向,直骂他没羞没臊。 “是了,你说已将文鸢安置妥当,那她现在又究竟身在何处?” 等到揶揄既毕,少卿不由再度忆起文鸢安危,想也未想便连声问道。楚夕若见他两眼放光,心中虽有些不是滋味,好在晦暗当中难辨样貌,俄顷收敛形容,轻声开口道。 “我把她暂且留在不远处的一条小巷之中,旁人决计无从找寻。” 少卿神情微妙,还是从她话里话外听出些不同寻常。可一时间却并不说破,反而饶有兴致般向其端详,须臾,终于忍不住扑哧乐出声来。 第九十三章 笃此意 “你!你笑什么?” 楚夕若心事既遭洞穿,登时羞得两靥红云密布。足下一顿,只恨不能即刻寻个地缝容身。 “难得!难得!” 少卿见状更觉有趣,一番摇头晃脑,啧啧感慨道:“在下何德何能,想不到竟还有教咱们楚大小姐平白喝起飞醋的一天!” “呸!你少来自作多情!” “你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劳什子,我……我连半点也听不明白!” 楚夕若心下大急,虽急忙辩解,奈何声音却是越来越小,最后已同蚊蝇振翅无异。 少卿往左右放眼,发觉四下悄阒寂静,并无旁人追来,又见少女兀自满脸局促,不由得愈发戏谑心起。干脆慨叹连连,假意一本正经。 “唉!其实我这总归乃是为了你好。你不如仔细想想,若是今后只有咱俩彼此相依作伴,时候一久也难免觉得憋闷。” “如此便不如教我把你们二人全都娶过门来,到时咱们仨一齐过活,日子岂不比从前更加热闹?” “你不妨趁早将我杀了,好给你那位文鸢妹妹报仇雪恨!” 既听他将此事说的有板有眼,楚夕若端的又羞又气。信以为真下一把将少卿推搡老远,情至深处,更不由觉眼眸微微发酸。 “诶!我不过同你玩笑罢了,你怎的还偏偏给当得真了?” 少卿心头一懔,忙匆匆上前好言劝慰。却被少女性气鼓鼓背过身去,看也不肯朝他多看一眼 “终此一生,定不相负。” 耳鬓消磨,如聆仙音。少卿口内呢喃所言,赫然正是当初从秦松篁手中逃出生天过后,二人彼此间一番衷肠倾诉。如今虽已过去多时,但在少女心中,却依旧宛如只在昨日。 楚夕若两睫扑簌,一双妙目湛湛同他凝视。须臾又如梦初醒,忙匆匆别过头去。不过便是这番慌张羞赭,于少卿见来却又端的愈添清丽,直是怔怔瞧得痴了。 等到微风拂面,料峭袭人,少卿这才身形微晃,勉强悠悠回过神来。回头转望远处慕贤馆外火光熊熊,烟炎张天,沉声开了口道。 “事不宜迟,咱们还是尽快出城,免得横生枝节。” 楚夕若点点头,掐指暗算先前自己与文鸢约定的半个时辰之期,至今也还绰绰有余,当下便在头前引路,领着少卿原道出至外面。 “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二人一路匆匆,转眼将那黑黢黢的小巷收入眼底。可等楚夕若脚底生风,先行来到近前,心中却不由蓦地腾起一丝不祥。 只见此刻巷口外面,那两扇门板早已倒塌倾颓,化作一地狼藉。上面不知怎的,更忽然多出许多凌乱脚印,虽大多破碎不堪,却不难看出来者应当足有十几二十余人之多。 “文鸢姑娘!文鸢姑娘!” 楚夕若手脚冰凉,情急之际全然不顾里面是否尚有埋伏,登时飞身便往前头直闯。少卿脸色同样难看至极,见状忙在后紧跟,又将周身内息澎湃充盈,严防少时一场恶战突如其来。 “我明明是把她留在了这里,我明明……我……” 这巷子本不算深,等少卿匆忙赶上,见楚夕若正失魂落魄,直勾勾紧盯着一隅角落。那里空空如也,全无一物,又哪里有文鸢的半分踪影? “我明明教你只管带着文鸢先走!可你却偏自作聪明,连半句也不肯听!” “现在人呐?你告诉我!她人又究竟是到哪里去啦?” 少卿头痛欲裂,忆起临别前师叔一番殷切嘱托,更觉好生无地自容。抬起头正与楚夕若四目相对,顿教一腔气血上涌,愤然破口大骂。 楚夕若粉脸煞白,下意识朝后退出半步。纤唇紧咬似欲辩解,奈何却又自觉理亏,到头来只紧攥双拳,将十根纤细手指死死嵌入掌心肉中。 “是了!我明白了!” 少卿目光灼灼,好似恍然大悟。恶狠狠瞪着眼前少女,咬牙切齿大声叫道:“你定是害怕文鸢日后找到你们楚家寻仇,这才想要借刀杀人,正好教雪棠……” “顾少卿!” 少卿话未说完,一阵劲风霎时汹汹直扑面门。再看楚夕若杏眼噙泪,一只右手滞在半空簌簌发抖,却始终并未当真落下来。 “是我害了文鸢姑娘,你纵要打要骂都好!只是唯独不可含血喷人!说我是什么借刀杀人!” 她身子微微痉挛,声音里更带着哭腔。而少卿方才话一出口,心中也同样颇感后悔,只可惜覆水难收,一切已成定局。嗫嚅了嘴唇正要说话,却被楚夕若先行迈开腿脚,含泪朝着巷口奔去。 “你要做什么?” 少卿大惊失色,忙伸手去拉,却遭少女愤然闪身避过。锵天云举乌光大奢,朝他胸膛挥剑便刺。 二人身形相接,少卿五指便在楚夕若肩头一拂,顺势一路及抵腕间。等到轻轻巧巧,将她掌中利刃夺过,又把另一只手紧紧揽在其人腰际。 “我去把她找回来!我……我去把她给你找回来!” 楚夕若两眼通红,终忍不住伏在少卿肩头痛哭失声。少卿心痛如绞,又何尝不想再度杀回慕贤馆去,即便拼却自身这条性命不要,也非得将仇以宁师徒一并救出生天? 可一俟少时冷静下来,他也知此举断不可行。眼下当务之急只有尽快出城,将所知原委告与各派知晓,才能使无数鲜血不至白流。 “文鸢,顾少卿今生对你亏欠实多,倘若将来犹能再会,我……” 少卿眼眸湿润,险些当场落下泪来。只是看见怀中少女正哭的梨花带雨,自己也只好强忍悲痛,微微抬动手指,在她背上轻轻摩挲抚过。 而经这一夜翻天剧变,楚夕若早已心力交瘁,如今倚靠在他胸膛,也总算渐渐卸下心防。不多时止住抽泣,就此沉沉入了梦中。 小星残夜,万壑生烟,几处衷肠纷纷如诉,都付匆匆一晌梦中。 翌日清晨,楚夕若再度转醒,抬头见少卿两眼通红,显然正是一夜未眠。 二人对视一眼,双双起身出了巷去。街道之上,往来行人摩肩接踵,似与平日里并无不同。可一旦仔细观察,则不难发觉道上似乎更为多出了些身怀武功之人,此刻便沿着街面行走,混迹在一众百姓之间。 “姓顾的……” 楚夕若微攥着少卿手掌,也已察觉事有蹊跷。回想昨夜慕贤馆中既闹出如此莫大动静,宗弼与雪棠又岂会对此无动于衷?眼下恐怕早已在城中设下天罗地网,只待二人现身露面。 “无妨,待会儿咱们只管小心低调,其余之事,等将来与仇师叔见面后再说不迟。” 少卿强颜欢笑,心中却同样惴惴难安。楚夕若听在耳中,总算稍觉宽慰。二人遂一同动身,一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避开沿途众多形迹可疑之人。 所幸汴梁天子帝都,城中人口无数,正好可做绝佳掩护。如此盘桓足足两个时辰,二人终于有惊无险,在约莫晌午时分来到城门脚下。 眼见逃脱有望,他俩自不由得精神大振。脚下发足快行,盼着尽快出得城去。 奈何天下事往往难遂人愿,少卿走不数步,陡然却见城门下方,数个熟悉身影正静候以待。其中为首一人身材五短,形同侏儒,更似有恃无恐,便于在场十余官军众目睽睽之下,将一把钢刀舞得哗哗作响。 “寥一刀!” 楚夕若口内惊呼,一眼认出其人身份。少卿眉头大皱,同样惊于慕贤馆权势熏天,竟敢在光天化日下招摇过市。再见寥一刀脸上神采奕奕,俨然跋扈不可一世,他身边几个同来之人,也无不趾高气扬,丝毫未把旁边一众官军放在眼里。 “是谁给你们的胆量,竟敢如此肆无忌惮!” 便在少卿心念电转,苦思脱身之法关头,只听城门处一记暴喝如雷,显然说话之人已对寥一刀等忍无可忍。一语甫歇,更“哗”的提振兵刃,咬牙切齿厉声大叫。 “你们若再执迷不悟,我便即刻将你们扭送至京兆尹衙门,领教领教朝廷的法度森严!” “咦?大哥!” 直至此时,少卿才终于遥遥看清那说话之人英姿魁梧,容貌甚伟。一身铁甲明铠披覆周身,可谓凛然难以轻犯,不正是同自己八拜结交的大哥杜衡是谁? 不过对于杜衡这番怒发冲冠,寥一刀却是毫不在意。大笑之余眯起一双眼睛,满口讽刺挖苦道:“小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生得是什么一副鸟样!” “实话告诉你!昨晚我们员外家中害了蟊贼,如今正紧着在城里抓人!这事你说的那个狗屁京兆府尹早就知道。嘿!他一早便收了我们员外十几万两的银票,估计这会儿也正忙着和老婆数银子呐!哪有工夫理会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破烂事?”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杜衡虽依旧怒不可遏,但却不难听出,其话里话外已不似先前般底气十足。至于他身边其余众军,则更加垂头丧气,人人缄口不语。 寥一刀看在眼里,遂眉飞色舞,哈哈大笑不绝,“这天底下人人爱财,哪有谁会放着好端端送到手边的银子不要?莫要说区区一个京兆府尹,就是你们的那个宗老头儿……你以为他就当真干净的紧么?” “你放屁!” 宗泽清名长远,又对杜氏父子素有厚恩,如今听寥一刀言语中刻意辱及其人,杜衡登时勃然大怒。“喀”的拔出刀来,便要上前同他拼个你死我活。 只是杜衡固然本领了得,但却终归敌不过寥一刀这等当世高手。几度交锋下来非但为未能触及其半片衣角,反倒处处遭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而凡此种种,免不得又引来旁边一众慕贤馆人哄堂大笑,纷纷满口奚落,嘲笑杜衡乃是好生不自量力。 “杜军头!杜军头!” 见杜衡颓势愈发明显,其在城门下的众多袍泽也都赶紧相劝。当中一个年纪轻轻,约只在少年光景的军士似与杜衡交情匪浅,竟不顾四下刀剑无眼,挥舞长枪便将二人彼此分隔两处。 杜衡怒发冲冠,即便明知不敌,却还欲待再战。却被那军士提早一步揽住肩膀,半拖半就着强行拉回到一众同袍当中。寥一刀远远见了,一时嘿嘿冷笑不绝,随后这才白眼一翻,将钢刀随手抛给身边其余之人。 “杜大哥,你可要好生想想清楚!” 发觉寥一刀并未穷追不舍,那军士总算如释重负,又朝杜衡不迭暗使眼色,“我看这伙人来者不善,恐怕刚才也不单是在胡说八道而已。待会儿要真惹出了什么乱子,那些上官又怎会顾及咱们弟兄的死活?” “杜大哥,我知你嫉恶如仇,眼里向揉不得半点沙子。可要只是为了这几个泼皮无赖便白白葬送了自己将来大好前程……那也实在是大大的不值呐!” 他说这话时,虽已刻意压低声音,却因少卿内力已臻化境,依旧能原原本本将其听得一清二楚。再见杜衡脸上忽红忽白,良久终是喟然一声长叹,右臂猛然一摔,气忿忿将手中兵刃给丢在了地上。 “这就是了!小子倒也还算知趣!” 寥一刀满脸得意洋洋,朝着地上狠啐一口,转头又同其余人揶揄打起趣来:“大伙儿可要千万记得了,今天是这位军爷大人大量,高抬贵手放了咱们一马。往后咱兄弟总归是要把招子放的亮些,免得再不明不白惹了旁人来气!” “廖大哥说的对极!你的教训咱们全都牢记在心!” 他开口之时,刻意将里面军爷二字咬的格外深重,分明正是欲借此羞辱杜衡。慕贤馆众人纷纷会意,一时附和之音不绝于耳,教无数腌臜秽语充斥四下。 众军士听罢,虽全都义愤填膺,心中好生来气,但却皆不敢越过雷池半步。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又将目光齐刷刷的投向杜衡。 “你们最好都给我老实些!” 杜衡面颊通红,又何尝不想同寥一刀拼个你死我活?可即便自己能将今后前途置之度外,但却仍得为身边一众袍泽兄弟安危着想,一时间唯有强压怒火,警告寥一刀等人若敢在城中作奸犯科,自己也非将他们依律严办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