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拾愿辑录》 序章 其时正是深冬,却无雪,只是冷风阵阵如刀,天色总是灰蒙蒙一片,大地上万物,仿佛都失了色彩。天空中死气沉沉的,不时一只黑鸦掠过头顶,也算添了些生机。 洛城城郊远离居民区的荒僻所在,孤零零立着一座院落。那院落规模不小,却早已破败,若不是其上有一道炊烟缓缓升起,只怕过路的人会把它认作是一间破庙也未可知。 厨房里灶火烧得正旺,一只大铁锅在火焰中上下翻飞,却是一瘦瘦弱弱,一脸书生文弱气质的男子正在掌勺。那铁锅怎么看都有十几斤重,男子那条瘦弱的臂膀上却仿佛全然没有受力,便似挥动一把大纸扇一般轻巧。 厨房的门突然开了,缓缓走进一美貌少妇,挺着大肚子,步履蹒跚。 掌勺的男子回过头来,笑着道:“淑桐,你怎么来了,可千万小心点。孩子闻了厨灶的油气只怕不好。” 那叫淑桐的女子走近一些,摆手笑道:“不妨事,我闲得慌,你不让我使力气,让我给你打打下手也好。” 那男子装菜入盘,放下铁锅,擦了擦手,迎了过来,搂住那女子,一脸宠溺,温言道:“菜做完啦!你只管品尝你相公的手艺吧!” 淑桐嫣然一笑:“你的手艺我还不是日日尝,要我说都能赶得上城中谪仙楼的厨子了。” 但突然忧上心头,眉头一皱,又道:“不过你志在朝堂,这些日子为了照顾我,做这些本该我来做的琐事,岂不是连功课也耽搁了。” 那男子半蹲下去,环抱那女子肚子,耳朵紧紧贴着肚皮,道:“我考功名,不也是为了你们吗?要是我因此冷落了你,岂不是本末倒置。捡芝麻丢西瓜的事我可不干。再说了,要是我对你不好,你肚子里这个小家伙恐怕也会生气吧……哎呦,你听,他在踢我了,看来我对你还是不够好,快给我求求情……” 房内热气氤氲,菜香四溢,淑桐含笑抚摸着男子的头发,琴瑟和谐,其乐融融。 却听淑桐突然道:“你听……” 那男子道:“我听着了。这孩子可活泼得很。” 淑桐揪着他耳朵把他提起,说道:“你仔细听,是不是有人打门。” 男子出去开了大门,见门口放着一个木篮,上面盖着一块红布。揭开红布,只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一眨一眨地瞧着他,一惊之下,木篮险些脱手。 原来篮中竟是一个婴孩,男子探头出去左右望了望,见不远处有一身穿铁甲之人正艰难向前行去,看样子是个当兵的,而且受了伤。 男子呼喊道:“淑桐,你过来一下,走慢些,小心摔了。” 淑桐闻言慢慢走了过来。男子递给她一个木篮,转身就走,是去追那兵士。 男子赶上那兵士,问道:“兵老爷,小人大门口的木篮是您放下的吗?” 那兵士缓缓摇了摇头,他发髻已乱,脸上满是血污,拄着长剑,一瘸一拐,也不知受了多重的伤。 男子看着他那张脸心里也是一惊,心道:“这左近也没有别人了,不是你还能是谁。也不知城里出了何事,兵老爷都能受伤可真是奇了。” 他正要请这兵士去家里歇息歇息,那兵士突然止步,晃了几晃,终于支持不住倒在原地。 男子摇摇头,扛起那兵士回家去了。 淑桐看他回来,忙道:“这女婴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又抱回来个当兵的?兵老爷的事咱们可管不得啊!” 男子将那兵士安置在客房床上,笑着道:“是个女婴吗?” 淑桐瞧向她怀中的女婴,见她正一双大眼睛一眨一眨甚是可人。叹了口气,坐了下来,暗暗道:“你每次犯傻的时候,我总是不知该恨,还是该爱你。” 男子笑道:“你快看看他伤口,可别死在咱们家里了。” 这男子名叫郭愠朗,是个秀才。他祖辈是当地乡绅,十分富贵,可到他这一代,已然没落。饶是如此,靠父辈留下的房产地产也足够他无忧一生,可他却偏偏是个爱管闲事的主,谁人有什么危困,他不碰上还好,若是碰上了,总是尽全力去帮,而且往往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长此以往,家产便败得差不多了,唯留下了一座祖宅,可宅中文玩古物,桌椅家具,也都已变卖,得来的钱财也散了十之八九。 受过他恩惠的人,有的说他是仙佛转世下凡,也有的暗骂他是傻子呆子,至于他到底是什么,恐怕就连与他指腹为婚,青梅竹马的眷侣——雒淑桐,也说不清楚。 郭愠朗正将厨中热菜一一上桌,突听得一声惊呼,正是雒淑桐的叫声,身子一震,手中菜盘摔落,瓷片碎了满地。奔向客房,见雒淑桐摔在一旁,赶忙上前相扶,询问可摔着了。 那兵士伤重,下不了床,只见他坐起身来,手中持剑胡砍乱斫,狂叫道:“孩子呢!孩子呢!” 雒淑桐给他看伤之时,将孩子放到一旁矮几上,这时郭愠朗抱来给他。 他抛去长剑,小心翼翼,接过孩子细细察过,这才放心,狂性稍减,脸上也慢慢浮出喜色。 郭愠朗道:“这是你的孩子吗?” 那兵士怔怔地道:“不是我的孩子,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孩子。” 郭愠朗问道:“她……是谁?” 那兵士突然淌下泪来,泪珠一颗颗滴在那婴孩身上,呼号道:“她死了,她死了,我再也见不着她了。” 郭愠朗心道:“这孩子既然不是你的,那你口中的‘她’便也不是你的夫人,你何以如此伤心。唉,看来是个可怜之人啊……” 他安慰道:“兵老爷,你就安心在我家中养伤,等伤养好了,就能自己抚养这孩子了。你一定舍不得把她留在这里吧。” 那兵士哭声顿歇,突然看向郭愠朗,急道:“不不不,这孩子……这孩子还是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她才能活命。我得赶紧离开……赶紧离开……” 郭愠朗道:“要我们抚养这孩子自然是可以,不过兵老爷您也别着急走,等伤养好再走,却也不迟。” 那兵士急道:“不,我若不走,咱们都得死!” 听到“死”字,郭愠朗心中一惊。就在此时,只听咚咚咚的打门之声,还有人高喊着:“快开门,快开门。洛神军抓人……” 这洛神军乃是守卫皇城的军队,怎会来此? 郭愠朗登时明了,这位兵老爷恐怕是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这罪都大到洛神军亲自抓人了。 他去开了门,一个金甲披身,满脸虬髯的矮小汉子将他一把推在一旁,走入院内,一群手持长枪的银甲卫士跟着蜂拥而入。 郭愠朗连忙赶了上去,哈腰问道:“这位老爷,小民世代遵法守纪,不知犯了什么事,还望大人点醒。” 那军官头领道:“犯了什么事?哼,你犯了诛灭九族的大罪了!” 郭愠朗一惊跪倒,道:“小人这几日连家门都没有出过,您可别吓小的!” 那头领冷笑道:“你窝藏要犯,难道还不得株连九族。”接着高声下令道:“给我搜!” 得了令,那些银甲兵士一个个踢开房门,进去翻箱倒柜地搜了起来。突然听到女子的惊呼与婴孩的哭叫。 郭愠朗忙道:“是小人的孕妻,行动不便,请容小人前去照看。” 那头领点点头,郭愠朗赶忙前去扶着雒淑桐出来。那女婴受了惊吓,还在不住啼哭。 过得一刻,一兵士前来报告:“统领,没有搜到。” 那统领微微点头,随即目光如电,射向雒淑桐和她手中的婴孩。 他缓缓走近,围着两人踱步,突然出言问道:“几个月了。” 郭愠朗回道:“回老爷话,已怀了七个月了。” 那统领和颜悦色,继续问道:“这孩子呢?男孩女孩?多大啦?” 郭愠朗不解,这官老爷怎突然唠起闲话来了。他知这孩子是个女婴,看样子也刚出世不久,最多也就是两三个月大。便回道:“这孩子……” 雒淑桐突然出言,抢了他话头:“这孩子是个男孩。”掰着手指数了数,笑道:“现下已有……一岁多啦!” 那统领笑道:“一岁?怎还如此瘦小。” 郭愠朗突然反应了过来,背后冷汗涔涔而下。若是第一胎只有两三个月大小,第二胎怎会已怀胎七月? 他哭丧着脸道:“这都怪小人没本事,没钱让小儿好吃好喝,每日青菜萝卜,拙荆奶水又少,以致小儿枯瘦至此。” 一兵士忽然走上前来,向那统领耳语几句,退在一旁。 统领笑道:“没钱买吃的?我听说你餐桌上的菜肴很是丰盛呢!” 郭愠朗忙道:“不瞒大人,今日是拙荆的生辰。那样的饭菜小人一家子一年实在也吃不上几次。” 那统领闭目半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寒冬腊月,额上竟渗出颗颗汗珠。他脸色突恶,喝到:“哼!窝藏凶犯!料你也没那个胆。我们走!” 顷刻间,几十名兵士退得干干净净,那婴孩的哭声也已止了,只剩郭雒两人呆在院中,兀自心有余悸。 郭愠朗抱拳笑道:“方才多亏了夫人应变奇速。为夫真的服了你啦。” 雒淑桐嗔道:“你还说笑,若是那统领亲自过来查探这婴孩,或是自己家中有过小孩,对婴儿稍稍多些了解,咱们的谎话啊,怕是可笑得很呢。” 郭愠朗笑道:“若是没有这可笑的谎话,咱们‘一家四口’岂不要糟。” 那兵士在密室中呆了许久,只听外边喧闹了片刻便即悄无声息。他心中思绪起伏,一来怕那小孩有什么不测,二来又想这家人家里怎会设有机关密室。伤重之下,精神不振,再加上累日劳顿,好几次都差点沉沉睡去。每到将要失去意识那一刹那间,那女婴母亲的面容身姿总是浮现在眼前,他刚想上去紧紧拥住,突然就又惊醒。 喀拉拉开门的声响打破了这一循环,他彻底清醒了。那对夫妇领他走出密室。他见屋中家具陈设东倒西歪,地上满是碎掉的瓷盘、菜肴,一片狼藉,心里微有些过意不去,却又不禁去想,这对夫妇不顾性命如此帮我,究竟有何企图。 只听郭愠朗道:“可惜了这顿好饭。”又转向他道:“兵老爷你先去歇歇,等开饭了再去叫你。” 那兵士察他神色行止,并无可疑之处,稍微放心,回道:“我叫成峙滔,多谢相救。” 郭愠朗自报了名姓,雒淑桐也过来见礼,随后领那兵士前去休息。 晚间三人共席,成峙滔见郭愠朗虽是一副书生模样,但言辞爽利,行止洒脱,而且全然没有询问自己的来历,实在一片挚诚。心中疑虑渐渐消了。 虽然伤重,但成峙滔嗜酒,并未忌口。两个男人把酒言欢,酒到酣处,即便全然不了解对方,但这时却像两个多年未见老友一般亲热。 雒淑桐聊起今日那队官兵前来查探时侥幸瞒过的境况,成峙滔口中大赞两人机智。郭愠朗听他称赞,一时兴发,拍着成峙滔肩膀,借着酒意夸海口道:“有我们夫妻二人护你,你就放心留下养伤吧!想待多久都行,包管官兵寻不上来,便是寻上门了,淑桐三言两语就能打发了,你还怕他们什么。退一万步讲,我还有一位叫白独耳的兄弟,武功高强当世第一,赶明儿我们三个结拜成兄弟,谁要敢欺负你,我那位白兄弟可不会让他好看……” 雒淑桐知自己丈夫酒量甚浅,往往一沾酒便胡言乱语,全然没有平素的温雅严谨,也就不以为意。 成峙滔酒量却好,几碗酒虽已下肚,心里却仍如明镜一般。他与那洛神军的统领原本相识,知他虽外表粗豪,内心却十分细腻,谎说那婴孩已一岁有余,极不合情理,他怎会那么轻易放过?至于那婴孩性别,一看便知,他又如何会全然不理? 他心中暗暗悲叹:“你今日不顾前程徇私放我,可是耗尽了你我八年的战友恩情?唉……只愿你莫要受了牵连。” 过了几日,郭愠朗进城,卖些自己的字画补贴家用,准备再顺道买些鸡鱼蔬菜。洛城闹市,他刚刚摆开摊子,正要吹擂,却见一大群百姓向北路涌去。他最爱瞧热闹,赶忙收拾好,也随着人流而去。 直来到皇城门口,只见一座木台高高架起,台上坐着几名官员,居中那肥头大耳的官员突然站起,大声道:“洛神军统领佟中,查案不力,有负皇恩……时辰到了,斩了吧!”说着将一块令箭随手扔到地下。 刽子手得令,手起刀落,一颗毛茸茸的头颅自台上飞了下来,在地上滚了几滚,直滚到人众脚边,吓得人群向后退了一截。 郭愠朗挤在人群中,踮起脚尖探头一看,只见那头颅满脸虬髯,乱糟糟的胡子直与鬓发相接,满面恶相,赫然便是那日去他家搜查的洛神军头领。 几只野狗远远扑到,互相争抢着,把那血淋淋的头颅叼着跑了。人群逐渐散了,天上忽然飘起雪来,鹅毛般的大雪。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第一章 珍宝与裸女 今夜里,中都聚宝坊可真热闹得很! 坊门上张灯结彩,一条产自江南毓秀坊的织锦红毯从门口直铺到内堂,聚宝坊几十名仆人小厮分立红毯两侧,低头默然,只不时向门口偷瞄一眼,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站在最末的一个年轻小厮突然悄声道:“吴伯,待会来的人当真都是江湖中有名有姓的大人物吗?” 吴伯苍老哑然的声音蓦地响起:“那还有假!?” 忽觉自己声音太大,又压低了嗓子续道:“你小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初来乍到的可能也有所不知,咱们聚宝坊乃是天下财宝齐汇流通之所,任谁得了什么宝物,若是想以宝易宝,或是想要发财的,都非得来我们聚宝坊不可。” 他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嘿嘿,你小子运气倒好,刚来就赶上了咱们聚宝坊每三月才办一次的天下聚宝大会……睁大眼睛瞧好了,过会进这门的人可都是江湖中有钱有势的主。你若不是有幸进了咱们聚宝坊当仆役,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这些位爷。” 那年轻小厮道:“这聚宝大会我倒也听过。我听说来参加这聚宝会的人都得戴上面罩,不得显露身份,是不是有这回事?” 吴伯道:“倒也不是不得显露身份,而是没人愿意暴露身份。” 小厮问道:“那是为何?” 吴伯道:“那是因为有些人的宝物来路不正,若是泄露了身份,怕是会有杀身之祸。” 小厮笑道:“原来如此!不过这连身份都不知道的大人物,还真是有意思。” 吴伯听得出他言语中的讽刺意味,怒道:“有意思个屁!你这傻小子,咱们不知道人家的身份,难道坊主会不知道?” 他咳嗽两声,接着道:“这道理十分简单。小子我问你,你为何不来参加聚宝会呢?” 小厮道:“您说笑!我一穷二白,身无长物,哪里有什么宝贝?” 吴伯道:“这不得了,够格参加咱们聚宝大会的宝贝自然是好宝贝,咱们这些小人物自然是没有那样的宝贝,那……” 小厮抢过话头:“那有好宝贝的人自然都是大人物咯!有理有理!吴伯您别生气……这聚宝会怎么还不开始?” 吴伯又得意洋洋地说道:“等着瞧吧!让你见识见识咱们聚宝坊的气派!” 他突然脸色一变,悄声又道:“你小子刚来,可也得懂点规矩。万不要动什么歪心思。记得前两年有个不知死活小仆盗宝,后来被逮住了,被坊主活活折磨了三天三夜才咽气。那可是我亲眼所见,哎呦,那个惨呦!” 小厮笑道:“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我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动那个心思啊。”说着,小厮白净秀气的脸庞闪过一丝诡秘的笑意。一双黑亮的眸子便似一口深井,深不可测。 他是三天前才被招进聚宝坊的,本来以他的资历,最多只能做些打扫后厨茅厕,喂喂猪马牛羊的活计,又怎会叫他来做伺候聚宝大会宾客这样的美差。但他这人圆滑世故,识人眼色,极会来事儿,短短几天已孝敬出不少银钱。是以坊中的仆役小厮都对他心有好感,他提出想要见识见识聚宝大会,自然是如他所愿。 旁边另一小厮对他道:“小郭,你可别说哥没跟你说过!过会可要机灵着点儿,那些位爷出手阔绰,几十上百两的打赏也属平常。你若能得了赏,可别忘了你大哥我。” 小郭自然知道他是何意,抱拳谢道:“多谢李大哥提点。若是小弟有幸得了赏,定忘不了李大哥的好处。” 那李大哥笑道:“你这新来的小子也算上道。以后跟着哥混,包你……” 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到门外鞭炮声响。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夹杂着大型礼炮咚咚咚的有节律的巨响。 听到炮声,外堂内的仆役就知宾客快到了,一个个趴跪在地上,恭迎来宾。 过得一刻,炮声止歇。 门外一人拉长了声音喊道:“宾客到——” 随后礼乐响起,门外陆续有人进来。这些人俱皆衣饰华美金贵,脸上带着一张张形制各异的面具。 他们或是手中抱着一个或方或圆的盒子,或是另有几人抬着口大箱跟在后边。想来那盒箱中的必是他们各自引以为傲的宝物。 沿着红色地毯直进了内堂,便会发现,那内堂其实是个石制的圆形大厅。厅中间搭起一宽阔高台,高台四周是一间间小阁,共有三十六阁。每阁中备着桌椅,椅上虎皮软垫,桌上茶水点心齐备,甚是舒适。从阁中看去,正正好,能将那高台一览无遗,但阁中昏暗,从台上却看不见阁中的情状。 那些人进了厅里,便有一个个红衣女子分别领了他们进阁中就坐,随后侍立在旁,听候差遣。 待得各人坐定,高台四周火台突然燃起。一个红袍男子赫然出现在高台中央。 只见他脸上挂着笑,朗声道:“各位都是大忙人,我司徒盛也不和大家多客气了。咱们直奔主题,哪位想第一个亮出宝物,便请将宝物交给阁中伺候的仆役。” 这边刚说完,立时便有一小厮大声喊道:“八号阁出宝。”捧着一个木盒上了高台,将木盒放在一张长桌上便又回去,侍立在八号阁外。 长桌旁坐着四个男人,其中一人慢慢打开木盒,从中拿出一块圆形扁平,中心开孔的白色物什。几人分别对这物什细细观察了一番。 其中一额上满是皱纹的人缓缓道:“此物白玉质地,玉色晶莹,触手生温,乃是一块上佳的龙纹玉璧……不过我听说几月前,押运皇宫贡品的镖队被劫,这玉璧恐怕是来自那批贡品也未可知。” 阁中众人听闻这玉璧乃宫中禁物,那么这宝主便是盗取御宝的大贼。 本来遇到此事,若知情不报,那便也属同犯,株连九族,可不是闹着玩的。但人们却都不如何惊慌。倒不是这些人敢公然和兵力强盛的朝廷作对,只不过他们都知这聚宝大会中,没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再说这聚宝坊财势通天,买卖禁品赃物,自然也是家常便饭,是以不必多虑。 那鉴宝师父眉头紧锁,摇头道:“此物价值原本极高,但恐其来路不正,估为三千两白银为宜。” 这四位鉴宝师傅乃是当今武林见识最广、收藏最丰的四位,他们定的宝物价值,无人会反驳,在这聚宝坊中,也无人敢反驳。 司徒盛道:“哪一位若是对这龙纹玉璧感兴趣,便请亮出手中宝物相易。” 话音刚落,十三号阁的小厮喊道:“十三号阁出宝。”抱着一黑色的长绒布包上了高台。 拆开布包,从里面摸出把长剑。长桌旁四人中有一人满脸虬髯,他拔出剑来,凑近了细细端详,只见银白剑身薄如蝉翼,隐隐有寒气透出。 那人拔下一撮胡子,放在剑锋上轻轻一吹,他那一撮粗硬的胡须竟利落地分成了两份。他缓缓说道:“剑身狭长,锋利无匹……” 他右手横握剑柄,左手手指轻触剑身,喃喃道:“冷若玄冰,寒气逼人……难道是寒铁所铸?” 他面色凝重,抚须端详着手中的剑,忽然还剑入鞘,脸上已露出笑容,说道:“瞧此剑式样工艺,想是那封都铸剑大师骆醇风的手笔。至少可值白银一万。” 司徒盛点点头,朗声问道:“玉璧主人,你可愿作交换?” 过了片刻,阁前侍立的小厮大声代答道:“阁主人愿意交换!” 然后便有两个小厮上了台来,将玉璧呈给了冰剑主人,把冰剑拿给了玉璧主人。这便是以宝易宝。 若是不愿交换,两件宝物继续留在台上,再由其他人出宝交换。直到最后都没有换出的宝物,便由聚宝坊出宝相易,或是拿银钱购买。 既然来了这聚宝坊,手里的宝物总归是带不走的,多年以来,这已经成了聚宝坊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所以参加聚宝会的人也早就有了觉悟。 虽然会中不乏舞刀弄剑的武林中人,颇觉那宝剑更为珍贵,但聚宝坊规矩如此,当下也并无办法,不过会后,觊觎那宝物之人,或求易,或明抢,或暗窃,那便没人管的着了。江湖上不少流血争端往往自这聚宝大会而起。 其后更有各色宝物一一亮相,半晌功夫,三十六件宝物已出了大半。高台上亮堂热闹,台下却是昏暗冷清。小郭轻手轻脚地摸到了一间小阁旁边,冲着阁外的小厮打了个招呼。 他走近了道:“张大哥,我那阁中的客人出手可真是阔。这区区一会功夫,小弟已得了五十两赏银。”说着得意洋洋地举起了手掌,掌中摆着一锭银子。 然后继续说道:“要不大哥去我那阁伺候伺候,一起发财如何?”说着又将手中一颗五十两的银元宝上下掂了掂。 那张大哥死死盯着那颗元宝,随着小郭的手上下点头,痴痴问道:“你是在哪一阁伺候的?” 小郭道:“就在二十一阁。”说着指了指身后。 那张大哥二话不说便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笑道:“你小子还算有良心。” 小郭微笑道:“哪里,以后还要多承张大哥关照!” 话还没说完,那张大哥早已跑没了影。 小郭回头看看阁门,心中暗暗道:“就是这间,准没错了。” 这时,只听司徒盛大声道:“还有哪位出宝。” 小郭身旁阁门突然开了。阁中走出的红衣女子将一个黑色布包交给了小郭。他接过布包,一个转身,将布包拆开,只见布中包的是一块小小的木制令牌,令牌并不精致,其上刻有一个小篆“玉”字。 小郭大喜,心道:“果然没错!” 他出手利落,把那木牌放入怀中,又从怀中掏出另一块一模一样的木牌包入布中,大喊道:“一号阁出宝!”快步向高台上而去。台下昏暗,便没人发现他动了手脚。 长桌旁四人一见那块木牌,立时有人惊道:“此物乃玉汝山庄玉成令牌,是真是假却是无法可考。” 饶是四人见多识广,经手过无数珍宝,也是从未见过玉成令,但这块小小木牌上刻有一个篆字“玉”,分明便是传闻中玉成令的模样。此物若是真的,持令者就可令使玉汝山庄完成一件事或者实现持令者一个心愿,实在可算得上是无价之宝,但若是假的,那便一文不值。 各宝阁阁主尽皆沸腾。他们早就听闻过有关玉汝山庄的神奇传说,此时虽这玉成令虽还未到自己手上,心里却已经在想自己想要让玉汝山庄实现他们的什么心愿了,甚至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实现了心愿之后的美好景象,哪里还会顾这玉成令的真假。 司徒盛脸有得色,心想这玉成令被传为武林至宝,还不是来了我这聚宝坊?又想这玉成令主人恐怕是什么厉害人物,或许就是来自玉汝山庄的也有可能。心头肃然起了敬畏之心,不知觉便向着一号阁微微一揖,随后朗声道:“不知可有哪位想要用手中的宝物来交换此物。” 三十六阁中半天没有动静。人们均在想,玉成令珍贵以极,自己手中的东西怕是不够格与之交换,还是等其他人先出宝,心里也好有个数,免得丢人现眼。 已过了许久,整个大厅一直都静得出奇。众人各怀心思,可却也都在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将那玉成令据为己有。 突听一小厮大呼道:“六号阁出宝!”打破了长久的寂静。 众人循声望去,都想知道这六号阁中是何宝物,它的主人竟有信心以之,去交换那玉成令牌。 只见一小厮从阴影中走出,缓步走向高台,手中不见拿了什么。他身后却跟着一人。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高台,借着火光人们才瞧得清楚,小厮身后那人脸上扣着白色的面具,竟是六号阁宝物主人。看那身形似是女子,她身披一件宽大的黑色披风,披散着的一头黑色长发,在火光下油亮亮地泛着银光。 司徒盛问那小厮道:“宝物呢?快让四位师父鉴宝。” 那小厮一脸茫然,慌忙跪下禀道:“小的不知,是这位……是这位宝主让我带她上台的!”说着偷瞟了一眼那白衣女子。 司徒盛看向那女子,抱拳道:“阁下难道不知我聚宝坊的规矩?” 那女子道:“聚宝坊只论宝,宝物主人却不必,也不得露面。这规矩天下谁人不晓得?” 她语音清亮柔媚,厅中众人听来,都想此女子定是绝色。 只有小郭的心思却不在那女子身上,他东西已到手,心里正盘算着如何脱身?自聚宝会开始,聚宝坊各处出口铁闸均已拉下锁死,且有多位中武品以上的高手把守,他们收到的命令是:不得有任何会出气的东西进出!而一旦聚宝大会结束,所有的仆役小厮都会被立即关押搜身!所以小郭一定不能等到那个时候! 司徒盛道:“既是如此,就请阁下留下宝物,回阁中稍作歇息。” 那女子道:“宝物若是留下,那我也得留下;我若回去歇息,恐怕宝物也得回去歇息。” 司徒盛已有怒意,却还是满脸堆笑,道:“阁下莫要消遣在下了,今日到这儿来的各位,时间可都宝贵得很。” 那女子道:“既然时间宝贵,那就请各位快快开始鉴宝吧” 司徒盛这下可彻底懵了,心想这女子怎如此夹缠不清,她不拿出宝物,却又如何鉴宝。 他怒道:“阁下若还要开我聚宝坊的玩笑,在下只得叫人请阁下下台了……” 话音还未落,那女子突然将脸上的面具一摘,把披风系带一扯。那披风已从她后背缓缓滑落。 那一刻,司徒盛,四位鉴宝师,各宝物的主人,在场的所有仆人,甚至是一心只想着逃离的小郭,俱皆瞠目结舌,被他们眼前的一幕惊得呆了。 只见火光映照下,一具光洁白亮的胴体正亭亭而立。女子所披披风下面竟未有其它衣物。 她的双腿是笔直的,她的腰肢是纤细的,她的胸膛饱满高耸,随着呼吸微微浮动,她的脸…… 都说凭那玉成令牌,可令玉汝山庄去办成一件事;但凭她那张脸,或许可让全天下的男子都心甘情愿为她去做哪怕是一万件事。 她美得惊心动魄,美得震慑人心,哪怕是在场最猥琐好色之人,在那一刻,心中也绝没半分邪淫之念。 那女子一声娇笑,开口道:“不知我这件宝物可还入的了各位的眼?” 司徒盛回过神,干咳了几声,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那女子笑道:“脱衣服。” 饶是司徒盛素来沉稳大方,也不敢一直盯着她看,侧过头道:“我是说,你脱衣服干什么!这里可不是什么风月之所。” 那女子道:“脱衣服自然是要给你们展示我这件宝物咯。” 司徒盛道:“姑娘莫要说笑。” 那女子笑道:“还装傻?我的意思岂不是再明白不过,难道我这身皮囊,还算不得一件宝物吗?” 她转向四个鉴宝师,续道:“劳驾四位先生,为我估个价吧!” 那四人被她一看,有的侧头,有的闭眼,都不敢看她。他们神情忸怩,半晌说不出话来,又不住地向司徒盛使眼色,求他解围。 毕竟是男人,司徒盛看到这样一个美人儿,早就起了念,心想来参加聚宝会的宝物大半都落入了自己手里,玉成令的主人不知是何方神圣,未必对她动心,那样一来自己岂不有很大机会能抱得美人归? 他咳了几声,道:“我聚宝坊百年历史,却还从未有过以人为宝的先例,不过姑娘的美貌,实属无价,也便不用估了!” 又朗声问道:“不知……不知一号阁宝主可愿交换?”他心里自然是不愿让双方交换,最好令牌美人都能落入自己手里才好。 小郭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美人为宝,实在有趣!却不知这玉汝山庄来的人是不是好色之徒?突然,一号阁的侧边小门开了一线,阁中的红衣侍女钻了出来,闭上门。她红着脸,想是看到高台上的赤裸女子,即便同为女子,也觉害羞吧! 只听她悄声道:“阁中的公子说不愿交换,你速速代为禀报吧!” 小郭暗道:“此人倒是能把持得住!” 突然心念一闪,笑道:“遵命!” 随即抱拳嘿嘿一笑,又道:“不知姐姐芳名?” 那红衣女子一呆,脸蛋更红了。她嗫喏道:“你叫我小晴就好。你这小孩,问这些不相干的作甚!快去做正事要紧。” 小郭笑道:“小晴姐,对不住了!” 小晴疑道:“什么……” 话音未歇,她已被点了两处穴道,既不能动弹,又说不出话来。只惊得双目圆睁,眉头紧皱,怔怔地瞪着小郭。 小郭笑嘻嘻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跑向高台大声道:“一号阁愿作交换。” 司徒盛大失所望。 小晴听小郭这么一说,心中焦急:“这可错了,难道我刚才没有说清楚?”她却没有想到,小郭既然点了她穴道,又怎会乖乖听她的话呢?她眼看小郭进了一号阁,不知他想要干什么? 台上火光不住舞动,那裸身女子被火光拉长的黑影也摇曳不定,她微微一笑,仿佛对这一结果充满自信。走向鉴宝台,笑道:“拿来吧!” 一个圆脸秃头的鉴宝师看向司徒盛,见他点点头,才把玉成令缓缓交到她手上。裸身女子俯身捡起地上的披风,披在身上,身姿袅娜,向着一号阁缓缓而去。 走近一号阁,见门口一红衣婢女一动不动,心下微感奇怪,却也不暇细想,推门而入。 见阁中桌旁端坐一人,穿着一身青色衣衫,一副富家公子哥的打扮。 女子站那人身后许久,终于开口道:“你怎么也不回头看看我?” 那人道:“不必,反正你已是我的人,日后有的是时间看你。” 那女子咯咯娇笑,也不回话,暗道此人轻浮,凭她以往经验,知道这种人最是好应付,微微窃喜。 聚宝坊门口的灯火已经熄了,没多久东边天空已现了鱼肚白。有人扳动机括,一阵喀拉拉的声响,坊口铁闸门缓缓升起,聚宝大会已经结束。宝物主人们陆续出了坊,四散而去。 有一仆役见小晴在一号阁前一动不动,前去禀告了司徒盛。司徒盛前来一看,便知小晴是被人点了穴道。 他运指如飞,解了穴,问道:“怎么回事!” 小晴长时站立,双腿酸软,立时瘫坐下去,有气无力地道:“是在门外伺候的仆人,他假传了一号阁宝主的话。” 司徒盛问身后的总管道:“这一阁是谁在伺候?” 那总管正要拿出手册查看,他身后走上一个人,正是小张。 小张跪下禀道:“启禀坊主,是小的。” 司徒盛看向小晴。小晴却道:“不是他。” 司徒盛大怒,斥道:“究竟怎么回事!” 小张一个激灵,颤抖着声音道:“是小郭,是他让我去他那一阁伺候的!” 司徒盛怒道:“小郭人呢?” 在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摇头,默然不语。 司徒盛一把推开一号阁门,走了进去。他内力深湛,耳目聪敏,立时便察觉到,桌下有微弱的呼吸之声。他一把掀开桌子,见地上趴着一人,穿着仆役的衣服。 众人跟了进来,有人上前扶起那人。只见此人身材高大,面目俊美,却不是小郭。 有仆役窃窃私语:“这人怎么从来没见过啊?” 司徒盛上前解开他的穴道,问道:“阁下是何人?” 那人却不理司徒盛,一把抓起小晴手腕,问道:“你可记得小郭的模样。” 小晴一呆,随即点了点头。那人身形闪动,一把抄住她腰肢,带着她拔足向外奔去。 司徒盛大喊下令:“快拦住他!别让他把人带走。” 可这人武功甚高,轻功卓绝,三下两下料理了挡路的人,带着小晴出坊去了。 中都闹市,春日清早,有几个孩童在街上奔跑,每人手中拉着一条条细细的丝线,几只纸鸢已飘得比屋顶还高。突然有一男子也出现在了屋顶上,他单手抱着一个女子,在中都闹市的屋顶间纵跃,竟是十分轻松,便似一只纸鸢般轻盈无比。 那几个孩童直是瞧得呆了,呆在原地连纸鸢也顾不得管。直到几只纸鸢悠悠地落下地来,他们才大声呼喊着:“有神仙啊!有神仙啊!”发足追了上去,却又哪里能追得上呢? 第二章 爱侣与冤家 中都黎明,街边的茶馆商铺已陆续开了门。街上的人们,衣着大都破旧朴素,起得如此之早,想来是得为生计而辛苦奔走。 可在稀疏的人流中,却有一男一女显得格外扎眼。那男子一身青衫,戴着一张制作精巧的黑色面具;那女子披着黑色披风,光着脚丫,在微风中,两条纤细的长腿若隐若现。她跟在那男子身后,两眼正直勾勾瞧着他。 她忽然开口道:“喂!” 那男子没有回应。 那女子又道:“难道是哑巴?不对,哑巴也会有反应的,难道你还是个聋子。” 那男子头也不回,淡淡道:“什么事?” 那女子道:“哟,原来会说话啊!也没什么事,不过你再对我这样不理不睬的,我可要自己走了!” 那男子没有回应,只是加快了脚步,向前疾走。 那女子本是个盗贼,她虽已得了玉成令,却还贪心不足,她见这男子衣饰华贵,便想跟着他,看还能不能占到什么便宜,否则早就跑了。 那女子小跑着跟上他,边跑边说:“你急着去投胎吗?你既然跟我换了宝物,却不理我,是什么意思!” 那男子突然停步,转身。那女子不及停下,撞上他的胸膛。 那男子手拍着胸膛道:“郭长歌。姑娘芳名?”说着摘下了脸上的面具,一张白白净净,稚气未脱的脸,赫然便是聚宝坊的仆役小郭。 那女子端详着他的脸,心里暗暗道:“长这么大个儿,原来还是个毛头小子。” 接着说道:“听好了,姐姐的名字叫曲思扬,思念之思,飞扬之扬。” 郭长歌双掌在她面前一拍,道:“好了,这下名字也知道了。要是不想死的话,就快跟上!” 曲思扬被他这一拍吓了一跳,却不知他此言何意。 郭长歌看着她,长叹一声,又摇摇头,道:“你身上带着玉成令,便成了众矢之的,若不快逃,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曲思扬呆呆道:“什么路?” 郭长歌道:“死路!” 说完转身便走。他虽知曲思扬手里的玉成令是假,但正因如此,才不想让这女子因一假的令牌而丢了性命。 曲思扬呆立原地,想了想郭长歌所言,看向四周,正发现好多人都在偷偷瞟她,心中一惊。这时的她正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在她眼中,好像每个人都在打她玉成令的主意,又怎会想到,一个衣不蔽体的美丽姑娘走在大街上,人们哪有不看之理? 她伸手摸了摸兜中的令牌,再去看时,郭长歌已然走远。 曲思扬惊呼道:“走那么快干啥,你等等我。”赶忙追了上去…… 和曲思扬不同的是,小晴现在虽也觉得有些害怕,却又快活极了。 两旁的景物飞快向后退去,春风和煦,从两颊双耳旁缓缓流过,甚是舒服受用。长了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有这般美妙的体验。 她侧过头,偷偷瞧了眼抱着她的男子。那是张轮廓分明的侧脸,鼻梁高挺,或许正预示着他坚毅的性格。 小晴竟瞧得痴了,看了许久,突然回过神来,伸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心里却忍不住在想:“若是时间能停止在这一刻,那该多好!” 可世上虽有好多东西都会停止,时间却不在其列。正当她那样想的时候,已然落了地。两人所在已是中都郊外。 那男子将小晴稳稳放到地上,说道:“小晴,你是叫小晴吧?” 小晴不敢直视他双眼,低头道:“我叫温晴,公子叫我小晴就是。” 那男子道:“你还记得那仆役的相貌?” 温晴点点头。 那男子笑道:“很好,我们去找他,你来帮我辨认。” 温晴眨了眨眼,道: “难道公子也是被小郭点了穴道吗?啊!这么说,公子难道是一号阁的宝主?那你这衣服……” 那男子脸一红,随即苦笑道:“我倒是不知道你也被他点了穴道。” 正色道:“不过你说的没错。那个卑鄙小人,趁我不备偷袭我,还换走了我的衣服。我猜想那偷袭我的人和那个裸身女子定是一伙的,想来玉成令现在怕是已落在他的手里。” 他又道:“温姑娘,我姓成,名乐。你我年纪相若,你就叫我成乐吧。” 温晴红着脸道:“成……成公子,我还是叫你成公子的好。” 成乐笑道:“那也随你。我们这就动身,等找到他,我再送姑娘回来。” 温晴点点头,表示应允。 郭长歌和曲思扬一路急行,已到了城外一片松林之中。 郭长歌四下里一探,发现无人跟踪,终于放下心来。 他呼了口长气,看了眼身边那个娇滴滴的美人儿,用一种略带戏谑的口吻道:“曲姑娘,你不惜脱个精光,换了这块木头令牌,值吗?” 曲思扬一怔,随即笑道:“值不值还是由公子来告诉我。”说着走近郭长歌,刻意露出双肩锁骨,脸上挂上了妩媚的笑。 郭长歌不觉退了一步,定了定神,咳嗽两声,伸手作势要摸她脸颊,又骤然停住,手指缓缓划过她肩膀,笑道:“我觉得值,也没用啊!” 曲思扬道:“没用?” 郭长歌道:“你想想,既然你都是我的人了,那你的东西岂不就是我的东西,这一来二去,那玉成令还不是我的吗?所以我是为你不值。” 曲思扬心道:“什么你的我的?乱七八糟!” 她娇笑一声,突然间,身子像是没了骨头般向郭长歌怀里瘫了下去。 郭长歌一把抱住她,问道:“姑娘怎么了?” 曲思扬又是一声娇笑,缓缓道:“在这片江湖之上,像我这般的可怜女子若想安身立命,终究还是要有个归宿的。” 她凑到郭长歌耳边续道:“既然奴家已找到了归宿,还要玉成令这劳什子作甚?” 毕竟年少,血气方刚,怀中抱着具多情火热的身子,耳边飘着那温言软语,眼里所见是那美妙女子含情脉脉的眼波,郭长歌素来谨慎,却也有些把持不住。他抱着曲思扬的双臂不觉又紧了些,自己的鼻头,也慢慢向她那张香脸上凑去。 正当意乱情迷之际,突觉背上受了两指,竟是两处要穴被人点中。他立时清醒过来,一把推开怀中人,惊道:“你……你……你……”只说了三个“你”字,便不再说下去了,像是已没有力气再多说一个字。 曲思扬一把将他推开,笑道:“果然是个毛头小子。玉成令自然归我,而像我这样的绝色佳人,自然也便宜不了你。” 郭长歌心道:“绝色佳人?还是个自恋的主儿。” 曲思扬搜了一遍他的身,一无所获,怒道:“原来是个穷鬼!”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道:“今日我心情好,便饶了你的小命,这穴道三个时辰后便会自行解开,你还是祈祷这三个时辰不会有什么野兽出没得好。对了,本姑娘江湖人称‘九命猫’的便是,省的你不知自己是栽到谁的手里。”说完转身便走。 刚走了没几步,突觉自己背后两下剧痛,身子突然动弹不得,竟是被两粒石子儿封住了穴道,而那两处穴道正是她刚才点郭长歌的两处。 她心中正惊疑间,只见郭长歌已站在了自她面前,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只听郭长歌微笑道:“认穴倒挺准,不过劲力差得太远。就这两下子还敢跟小爷我卖弄?” 曲思扬心中忿怒难当,若是能开口,恐怕什么难听的话都要骂出来了。她余光瞟见郭长歌正绕着她慢慢踱步。 郭长歌绕她周身一圈,笑道:“今日小爷我心情好,不杀生!穴道三个时辰后自然疏通,我劝你啊,还是祈祷这段时间里不会有什么野兽出没吧。像你这样的‘绝色佳人’,不知要便宜了哪头猛兽呢?老虎?熊?对了,听说这里野猪最常出没。” 他竟把曲思扬方才跟他说的话,原原本本还给了她。 他说完便走,走了两步回头笑道:“那玉成令就送你了。我多的是!”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块令牌,向上一抛,又稳稳当当一把接住。 成乐向马贩买了两匹马来,和温晴各骑了一匹,两马并辔而行。 成乐道:“我还担心姑娘不会骑马,没想到姑娘骑得如此好。”他口上称赞,心中疑惑,一个寻常女婢怎会骑马? 温晴只是笑笑,并不回话。 成乐见她好像在回避这个话题,又追问道:“姑娘是哪里学的骑术?” 温晴眼圈突然红了。她缓缓道:“我爹爹曾是个马夫,后来病重死了。成公子,我小时候,确实是骑过马的。” 成乐见她泪眼婆娑,心中不忍,便道:“是我不好,引你想起伤心事了。” 温晴听了他的话,眼泪却止不住流了下来。成乐最见不得女孩子哭,一时慌了手脚,想不出该如何安慰她。思虑了半晌,只道这姑娘小小年纪失了亲人,她所希望的,不过是有个家罢了! 他脱口而出:“温姑娘你别哭,跟我回家吧!” 温晴止了泪,抬头看着他,一双水蒙蒙的大眼睛眨了眨。 成乐挠了挠头,道:“我是说,姑娘若是愿意,就跟我回家去,总要比在那聚宝坊当婢女的好。姑娘听过玉汝山庄吗?那就是我家,那里可是个很漂亮的地方,你只要去了,肯定会喜欢的。” 温晴颔首低眉,缓缓道:“公子不用哄我开心,我没事的。”说着抹了抹眼泪。 成乐看着眼前这个楚楚动人的姑娘,急道:“不不不,我这话并不只是安慰姑娘。只要姑娘愿意,就跟我回家,做我的……做我的……” 做他的什么?他一时却想不出来。 温晴抢道:“公子此言非虚?” 成乐正色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我从来不骗人的。” 温晴刚刚止住的眼泪却又留下来了,她边哭边道:“公子对我,为何如此好?” 成乐道:“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你很好。” 温晴听他结结巴巴的,甚是滑稽。她破涕为笑,随后又叹了口气,道:“只要公子不嫌弃我,我又怎会不愿意。只要公子一天不赶我走,我便跟随公子一天,服侍公子一天。” 成乐赶忙道:“不不不,我怎么会赶你走呢?万万不会,万万不会……” 成乐情窦初开,瞧着温晴笑靥如花,竟瞧得痴了。 轻风动树,小草刚发了嫩芽儿。一颗桃花树下,两个年轻的人儿,正深情凝视着对方。这是多么美好的情境。 爱情是奇妙的!谁又能想到,两个相识还不过两个时辰的人儿,即便他们自己还未觉察到,但却已爱上了对方。 相较之下,曲思扬所处的境地便没那么美好了,甚至可以说,她的处境真是糟糕至极了。 她心里又想起了那句话:“你还是祈祷这林中不会有野兽出没吧。” 林深寂寂,又怎少得了飞禽走兽,又不是祈祷了,就会没了!相比起祈祷来,现在她心里更多的是咒骂。郭长歌的祖宗十八代恐怕都要被她气得从地下爬出来了。 但她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要担心的恐怕不是飞禽走兽,而是有时候会连禽兽都不如的——人! 就在刚才,她的面前就突然冒出了一群人。 那群人中为首的男子,长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正一脸奸笑地上下打量着她。 曲思扬看着他那双被肥肉挤成了一条细缝的小眼睛,竟有些发呕。 那胖子突然道:“哟!穿上衣服差点没认出来。玉成令呢?我劝你快快交了出来,免得受苦。” 他手下一个人道:“老大,她好像被人点了穴道,话也说不出了。” 这胖子咳嗽两声,斥道:“滚蛋!就你多嘴,难道我会看不出来她被点了穴道?” 他手下那人讨了个没趣,灰溜溜退到一旁。 这胖子色迷迷地盯着曲思扬裸露的脖颈,搓了搓手,道:“你们去远处等着我,谁要敢偷看,我打断了谁的腿!” 他的手下呆了一呆,随即会意,俱皆一脸淫笑着向林外退去。 曲思扬恨不得当场就死了,却又想,自己还不能死,定要找那点了她穴道的小鬼头报仇! 就在她更加恶毒地在心中咒骂郭长歌之时,那胖子一张大脸已向她胸膛上贴去,还一边猥亵地说道:“好香,好香!” 曲思扬既不能动,也不能喊,正当她已心如死灰之际,只听到从高处传来一声:“老兄且慢!” 她听得出这是郭长歌的声音。虽然此前她心中咒骂了他无数遍,但此刻听到他的声音,也不知为什么,竟然感到说不出的安心。 那胖子循声抬头看去,正看到了坐在一棵高树之上的郭长歌。 那胖子道:“你是谁?快滚快滚,别妨碍大爷我办好事!” 郭长歌稳稳当当坐在一条大树枝上,抱拳道:“大哥怎么称呼?” 那胖子大声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盘山黑龙寨姬虎,威震八方的寨主姬广龙正是我老子。” 郭长歌又抱拳道:“哟,原来是黑龙寨的少寨主,失敬失敬。” 姬虎得意洋洋,道:“知道厉害了就快滚吧!老子还有正事要办。”说着,一双大手又向曲思扬摸了过去。 郭长歌忙道:“少寨主且慢,且听小弟一言。” 姬虎怒道:“你想坏我好事?” 郭长歌笑道:“不是小弟想坏少寨主的好事,小弟只不过想要提醒少寨主,这女的可不好惹。不瞒少寨主,兄弟刚才就险些栽在她手里。” 姬虎一怔,随即哈哈一笑,道:“她现在动弹不得,有什么好惹不好惹的。今天我要定她了。” 郭长歌皱眉,叹道:“可是如今还有一件为难之事。” 姬虎不耐烦地道:“什么为难之事?” 郭长歌道愁眉苦脸,道:“此女前不久刚刚卖身给我,做了我的婢女。少寨主虽看上了她,但她毕竟还是我的婢女。” 姬虎怒道:“你待怎地?” 郭长歌笑道:“少寨主看上了她,是她福分。” 他话音未落,已从树上一跃而下,伸手搭在了姬虎肩上,续道:“这样吧!这女的也没什么好,我们就让她自己决定,她若想跟着少寨主当压寨夫人,享那荣华富贵,小弟我立马便滚,但若她还是更愿意做我的婢女,端茶送水,做牛做马地伺候我,那还请少寨主赏小弟个面子,让她伺候小弟个两三天,待小弟腻了,定当把她送上黑龙寨,供少寨主享用。” 姬虎的声音竟有些慌张:“好说好说……” 即便他武功平平,却也已察觉,郭长歌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个搭肩动作,已扣住了他的要穴。不论郭长歌说什么,他只能乖乖服从。 郭长歌淡淡一笑,出指解了曲思扬一处穴道。曲思扬可以开口了,却还是不能动弹。 她恨恨地道:“做你婢女?白日做梦。比起做你的婢女,还是死了的好。” 闻言,郭长歌立马抽回搭在姬虎肩上的手,抱拳道:“打扰了少寨主雅兴,还望恕罪则个。”说完转身便走,一眨眼功夫便没了影儿。 姬虎呆立原处,有些不敢相信这人就这么走了。但他色胆包天,又一把将曲思扬搂在了怀里。 曲思扬已能感觉到姬虎口鼻中呼出来的热气,突然大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喊:“你个杀千刀的小鬼,快给我滚回来。我做你的这臭小鬼的婢女难道还不成吗?” 话音甫歇,一粒小石子凌空射到,曲思扬的穴道已被解开。既得自由,她一掌推开姬虎,顺势扇了他一巴掌,跟着又是一脚,姬虎巨大的身子竟远远摔了出去。他哎呦一声摔了个结实,赶忙爬起,扭头就跑。 曲思扬大喊:“想跑?”追出两步,郭长歌却已挡在她身前。 只听郭长歌道:“做我的婢女,第一点,要客气一些,至少不要小鬼小鬼的叫我。第二点,要听话,现在莫要追了,跟我走吧!” 郭长歌走了,曲思扬却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服服帖帖,跟在了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默然而行,半天功夫,来到一个叫山口镇的小镇子,已是午时。 曲思扬找到一家布店,换了身花布新衣,虽然这身衣裳式样不时新,布料也不珍贵,但她终于不再是原来那般衣不蔽体的惹人眼球了。 两人进了一家小饭铺,点了酒菜。自两人进店以来,陆续有客人进店,店面不大,十来张方桌不一会便坐满,热闹了起来。这偏僻村镇的小店何曾如此红火过,掌柜的喜上眉梢,两个小二忙前忙后殷勤招呼。 待酒菜上齐,曲思扬丝毫不客气,立马狼吞虎咽般吃了起来。 郭长歌调笑道:“做婢的难道不该先伺候主人用饭吗?” 曲思扬只白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他,待吃饱喝足了,才道:“你这臭小鬼,我才不做你的婢女。” 郭长歌笑道:“那你跟着我来干什么?不想做婢女,又想做什么?” 曲思扬道:“我……” 她语音顿歇,手在怀中摸来摸去,好像在找寻什么,脸色也突然变得难看得很。 郭长歌笑道:“怎么?” 曲思扬突然大叫一声,站起身来惊呼道:“我的玉成令不见了。一定是掉到了树林里,我这就回去找。不对,也可能是掉到了布店里。” 郭长歌哈哈大笑,道:“丢了块假木牌子,你急个什么劲儿?” 曲思扬奇道:“假木牌子?” 郭长歌道:“没错,我这块才是真的。”说着拿出了玉成令来,在手中一掂。 这才把自己是如何盗取玉成令一事说与了曲思扬。 郭长歌笑道:“你可知道,你虽然脱了个干净,但这玉成令原本的主人可是不愿交换的。可笑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迷倒众生的‘绝色佳人’?” 曲思扬怒道:“你这小鬼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又愁眉苦脸地道:“早知道我去骗一件普通宝贝也就是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什么也没捞着。” 郭长歌笑得更欢了,道:“谁说你啥都没捞着,你不是捞到个主子吗?” 曲思扬白了他一眼,道:“既然你不是这玉成令原本的主人,那交换自然也就不作数。你我也就没任何干系,从现在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郭长歌道:“求之不得!”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曲思扬突然道:“不对啊,你怎知那玉成令长什么样,竟能造出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赝品来?” 郭长歌道:“武林中拥有玉成令的人不多,见过玉成令的人却是不少,这假牌子,是我请江州的有名巧匠做的。” 曲思扬追问道:“你事先便加入了聚宝坊,你又怎知今日会有人带着玉成令参加这聚宝大会。” 郭长歌白眼道:“作为一个婢女,你不觉得你管得有些太宽了吗?” 曲思扬心中满是疑窦,竟不反驳郭长歌的婢女之说。只听她突然沉吟道:“听闻凭这块破木牌子就可以让玉汝山庄为持令者实现一个心愿。也不知是真是假。” 郭长歌淡然道:“听说不假!” 同时心中暗暗道:“这玉汝山庄的神秘面纱,我马上就要揭开了!” 曲思扬展颜笑道:“若是真的,你想让玉汝山庄为你实现什么心愿?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郭长歌将手中玉成令高高抛起,一把接住,微笑道:“我要加入玉汝山庄!” 第三章 弥勒佛与修罗场 客店里,各桌上的酒菜大多都已用完,但却好像没任何一桌的客人着急结账,都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曲思瞪大了双眼,叫道:“什么!你难道不想要花不完的钱吗?” 拥有“花不完的钱”虽不是郭长歌的心愿,但却的确算得上是曲思扬最大的心愿了。 郭长歌摇摇头,道:“你当每个人都像你这女贼那么爱钱?” 曲思扬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要加入玉汝山庄,正在挠着头苦思冥想,忽然道:“难道你想加入玉汝山庄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难道那里有什么宝藏?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搞到手,到时候只要分我一半……“ 她察言观色,见郭长歌并不理她,赶忙补充道:“要不你拿大头,你七我三如何?” 郭长歌笑道:“你是真的掉钱眼里了。玉汝山庄有没有宝藏我不知道,不过难道你不好奇玉汝山庄究竟是个什么所在?又是哪来的本事,竟敢夸海口说能实现别人的心愿?” 他去玉汝山庄其实是为了杀人!奉师命杀人! 不过他当然不会说与曲思扬知道。 曲思扬还是一脸不可置信,喃喃道:“单单只为满足好奇心?实在是暴殄天物……若是能将令牌让给我就好了……” 就在这时,其余各桌的客人中突然站起来三人,手按剑柄走了过来。这三人都穿着黑衣,身材高壮,头发高高束起,脸上不同位置各有一道两寸来长的伤疤,一脸凶相。 其中一人伤疤在额上,一人在左半边脸上,还有一人疤痕从左眼下方起,穿过鼻梁,到右脸为止。 曲思扬斜眼瞟见了他们腰间悬挂的金色腰牌,上面的刻字其中两人是“上武品”,另一人的是“正武品”。她清楚这腰牌乃是武林盟所授的武功品阶认证,这“正武品”与“上武品”的高手,已不是自己所能对付的了,何况这一屋子人好像都是他们一伙的。 她一瞥眼又看到他们脸上伤痕,直吓得身子一颤,只听“啪嗒”一声,连手里的筷子都掉到了地下。 郭长歌却好像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三人过来,倒了杯酒一饮而尽,问曲思扬道:“你刚才说什么。” 曲思扬嗫喏道:“我说……你拿大头,你七我三。” 郭长歌摇摇头,道:“不对不对,是另一句。” 曲思扬颤声道:“我说若是……若是能将玉成令让给……” 她下一个“我”字还没说出口,郭长歌便道:“拿好了。” 说着将玉成令从桌这头推到了她面前,起身便欲离去。 那三人一路尾随观察郭曲两人,知道郭长歌武功不弱,这时他若能主动离去,倒是少了许多麻烦,自然不加阻拦。 曲思扬已将玉成令攥到了手里,脖子僵硬地左右转了转,瞥见那三名大汉正冷冷盯着她。 她后背已渗出冷汗,忽然像是惊醒一般惊叫道:“主人!” 听到这声“主人”,还未走出店门的郭长歌已回过头来,他把玉成令推给曲思扬,为的就是这声“主人”。 只听曲思扬继续道:“这牌子看似贵重得很,您还是自己保管为好。”说着又将令牌抛向郭长歌。 令牌飞在空中,那个疤在额头的黑衣人伸手去截。他出手迅如奔雷,指尖刚刚触到令牌,便又一把握回。 曲思扬大惊失色,心想这下可糟了,这死小鬼非要和自己开这种玩笑。 惊乱之下,却听郭长歌笑道:“这么说你这次是心甘情愿做我婢女咯?那我以后就唤你作小曲儿吧。” 当曲思扬看向他时,发现玉成令竟然好端端在他手中。又看那黑衣人时,却见他手中空空如也,一脸迷惑。 那黑衣人自然是一万个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得手,何以郭长歌竟能后发先至,硬生生从他手心里抠走令牌。 那疤痕斜穿整张脸的黑衣人,腰间金牌刻的是“正武品”,三人之中,属他武功最高。刚才郭长歌出手之时,他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知其出手之快,自己尚自不及,当下不敢轻视,向郭长歌作了一揖,说道:“我们三人乃伤剑门门下,在下糜正豪,这两位是我的师弟。” 其余两人也自报了名姓,那疤在左脸的叫糜正杰,是糜正豪的胞弟,那额上有疤痕的叫广飞掣。 糜正豪道:“不知阁下是哪门哪派,尊师高姓大名?” 郭长歌道:“在下郭长歌,无门无派。在下的师父的大名叫作白独耳。”这话却是如实相告。 糜正豪笑道:“原来是白大侠的高徒,失敬失敬。”他实则完全不知白独耳是何方神圣,这不过是客套话罢了。 郭长歌又何尝不懂,心中暗暗觉得好笑。 只听糜正豪又道:“郭兄弟可知我们师兄弟三人,带这么多弟子门人前来,是为了什么?”待他说完,其余客人全都起身围了过来,加起来足有二十余人。掌柜的和小二见了这阵势吓得惊恐万状,早就藏了起来。曲思扬心里慌得紧,想这小鬼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 郭长歌笑道:“你们辛苦跟了我一路,为的难道不是这玉成令。”说着将玉成令抛起,又稳稳接在手里。 曲思扬大为惊异,这些人跟了一路,自己怎会毫没知觉。 糜正豪笑道:“郭兄弟武功高强,哥哥我是十分佩服的,但双拳毕竟难敌四手,还望郭兄弟将这令牌让给哥哥,咱们交个朋友如何。” 郭长歌又将玉成令抛了抛,道:“拿去拿去。”说着伸手,把令牌递了过去,同时摊开了手掌。 糜正豪心道:“这小子果然还是怕了。”伸手去拿,却发现令牌就像长在郭长歌手上一般,根本拿不起来。运起内力去拽,令牌还是纹丝不动,一时间又惊又怒,急得满头大汗。 糜正杰在他身边道:“快拿令牌啊!” 糜正豪脑袋上的汗珠涔涔而下,道:“这小子会妖法!” 郭长歌却还是笑嘻嘻的,缓缓说道:“在把令牌交给你之前,我想问你几个问题。第一,你如何辨别这令牌真假?” 曲思扬本来想,如果郭长歌给他一块假令牌,两人便可带着真令牌安然脱身,但郭长歌这么说,岂不是提醒了对方,令牌可能是假的。 她实在是听得心焦:“这小鬼又断了条活路,难道我九命猫的九条命,今日要一下子用光了吗?” 糜正豪方才听得郭曲二人谈论真假令牌之事,知道郭长歌是用假令牌去偷偷盗换了真令牌。的确就算这时得了这令牌,自己也不能确定这块便是真的。心想只能用强制住郭长歌,搜他的身,不管真假令牌都一股脑搜出来。 就在这时郭长歌突然收手,糜正豪未及撤力,手中抓着玉成令向后跌去,幸被糜正杰、广飞掣在后扶住,不然可要摔个难看。 糜正豪手里抓着这块不知是真是假的令牌,想要下令捉拿郭长歌,但却又有些忌惮他武功,一时间犹豫不决。又想郭长歌这么容易放手,这令牌必是假的,随手扔在地上,一脚踢开。 郭长歌笑了笑,道:“第二,就算令牌是真的,你可知道玉汝山庄所在何处?不妨告诉你,我知道。” 糜正豪一想,江湖传闻玉汝山庄是在珑城,但是在珑城何处,却又无人知晓了。自己也的确不知。如此一来,糜正豪已决定要活捉郭长歌,让他引路了。 郭长歌自信笑道:“你现在肯定在想着活捉了我,让我替你们带路,但我要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确信你们区区二十多人能够活捉了我?你方才说双拳难敌四手,我倒觉得未必。” 糜正杰见他狂妄自大,早已忍耐不住,这时向糜正豪说了声:“大哥!”是在请糜正豪下令动手。 糜正豪双眼似要冒出火来,冷冷说了声:“活捉他。” 只听“噌噌噌噌”之声连响,伤剑门二十多人几乎同时亮出长剑,攻向郭长歌,当先一人正是糜正杰,他奔雷一剑,直刺郭长歌面门。郭长歌侧头避开,猱身而上,一指点到糜正杰手臂,随即又欺到其身后,脚尖轻踢他双腿腿弯。 糜正杰只觉右臂双腿同时一麻,长剑拿捏不稳,哐当一声摔到地上,同时双腿酸软,站立不住,跪了下去。惊惧之下回头看时,只见郭长歌便似一只猿猴一般,在伤剑门众人之间辗转腾挪,上蹿下跳,二十余把剑刺他不着,反而是伤剑门众人不断跪倒了。 郭长歌一边出手,一边暗暗叹气,伤剑门这些人实在比他想得还要脓包。 就在这时,与糜正杰同为“上武品”的广飞掣手按剑柄攻了过来,郭长歌轻轻“嘶”了一声,因为他注意到广飞掣手中的剑柄形制与伤剑门其他人的佩剑大相径庭。不过广飞掣本人却与其他伤剑门弟子没什么两样,他甚至连剑都未全然拔出剑鞘,就已跪了下去。 曲思扬在两边剑拔弩张之时,早已悄悄退开,捡起了糜正豪扔在一边的玉成令逃出店去了。 过不多时,除糜正豪外,其余众人均已跪倒。糜正豪施展开伤剑门镇派武学三伤剑诀,有攻无守,全力进击。客店之中剑气纵横,切烂了许多桌椅杯盘,郭长歌却还是毫发无损。 糜正豪心知郭长歌武功比自己厉害太多,这时只能全力攻他,以攻为守,绝不能让他近身点自己穴道。 没想到郭长歌跃开距离,随手抄起一筒竹筷,一只只向糜正豪抛去。糜正豪挥剑不停砍削,但飞来的筷子愈来愈多,速度不断加快,力道也不断加重,而自己施展剑诀已久,精力殆尽,终于一个不慎被一只竹筷击中臂弯,长剑立时脱手。就在同一刹那,郭长歌的身影竟忽然从他视野中消失,紧接着,他的双腿同时麻痹,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原来郭长歌在那一瞬之间,已闪身到他身后,击中了他双腿穴位。 郭长歌放倒伤剑门二十余人,用的竟是同样的招数,点的也是同样的穴位。 他耸耸肩,笑道:“如何?” 糜正豪原本就看得出郭长歌武功不弱,但能强到如此地步却是没有想到,嘿嘿苦笑了两声,道:“至少比我这个正武品要厉害得多。没想到能死到“五境”高手的手中,也不枉了。” 郭长歌也没理他,向店门口走去。 糜正豪奇道:“你不杀了我们?” 郭长歌停步,讶异道:“为何杀了你们?莫名其妙!” 糜正豪心道:“你虽不杀我们,但伤剑门可不会与你善罢。”。 郭长歌出了店门没走几步,见曲思扬迎面走了来。 郭长歌笑道;“小曲儿,你还在啊!” 曲思扬正色道:“主人身陷险境,作婢的怎么能先走呢?”说着向店里望了望,笑着道:“都搞定了?主人威武!主人无敌!” 郭长歌笑道:“我可以告诉你,你手里的令牌是真的,若是不想做我的婢女,趁现在还不溜走?” 曲思扬尴尬一笑,道:“哎呀,就算这令牌是真的,我又怎知玉汝山庄的所在?就算我知道玉汝山庄在哪,没主人这样高强的武功,我一个弱女子带着这令牌,要是再遇到了什么‘黑龙寨’、‘伤剑门’的,如何能应付得来?” 郭长歌哈哈大笑:“你终于想明白了吗?” 曲思扬道:“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小奴从今儿起就跟着主人混了。” 她嘴上虽服软,心中却暗暗道:“跟着你这小鬼头找到玉汝山庄,再想办法把玉成令搞到手。对,到时定要亲手宰了你这小鬼,方消我心头之恨。” 他俩人偷了伤剑门的马骑走了。两人前脚刚走,成乐、温晴两人抵达了这市镇,进了同一家客店,发现店中跪了许多人,长剑散落一地。成乐上前相询出了何事。 糜正豪见成温两人装束,不像是江湖人士,决计解不了他们穴道,心想自己穴道几个时辰后自然会解,不必和这两人啰嗦,于是只说了句:“两位自便。”便不再多言。 成乐看得出他是被点了穴道,上去为他解穴,几指下去却全然无用。问清楚糜正豪哪里中招,气沉丹田,力灌指尖,细细为其推宫过血,过得半刻,终于解开其腿上穴位,又依法而施行,解开了臂上穴道。 糜正豪见他解穴手法精深,今日又碰了郭长歌那么个大钉子,当下不敢轻视,恭敬谢过,也不敢劳烦成乐为其他弟兄们解穴。成乐问起事发缘由,他也照实说了,却略过是自己要抢夺玉成令一事不谈。 成乐一听便知,糜正豪口中一男一女,就是偷走他令牌之人。想那偷袭他之人有如此的点穴功夫,自己也不甘示弱,当下为在场众人一一解穴,直累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糜正豪恭敬问道:“敢问阁下尊姓。来日也好相报解穴之恩。” 成乐向他摆摆手,示意不必挂怀。拉着温晴出门上马走了。 两人策马慢跑,温晴问道:“公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成乐道:“回家。” 成乐笑道:“他们抢了我的玉成令去,定会去玉汝山庄的,我们先赶去那里,守株待兔即可。” 温晴一脸困惑,道:“他们偷盗了你的东西,又怎么会去你家呢?那岂不是要自投罗网了。” 成乐见她一派天真模样,没忍住哈哈笑了几声。温晴听他笑自己,双颊生晕,低头悄声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让公子笑话了。” 成乐道:“温姑娘你别生气。”当下把有关玉汝山庄的江湖传闻告予温晴。 温晴听得入神,呆呆问道:“世上真有可以帮人实现心愿的地方吗?” 成乐道:“温姑娘可有什么心愿?” 温晴想了想,摇头道:“我一时可想不到。不过每个人心中都会有愿望的吧!” 日渐西沉,成温二人已离了镇子许久。 客店门前的小路上,一条瘦长的人影拖到了店门前。却是个胖子正一步步向酒馆挪过来。这人脸上挂着笑,像是有什么喜事。 阳光直射在他后脑勺上,正面看去头脸四周一圈光晕,活脱脱一派弥勒真佛模样。可当他一步踏进那昏暗的饭铺里,便再也笑不出了。 店中不大的地面上,横七竖八躺了二十多具满是创口的尸体。 尸体面容极度狰狞,身上都插了一把长剑,却没有血——一具具尸体都似干尸一般。那场面要说是人间地狱也毫不夸张。 那胖子吓得立马回头—— “弥勒佛”误入了“修罗场”,也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儿。 第四章 鱼饵与备用鱼饵 江湖上人人都知玉汝山庄是在珑城,却没人知道具体方位。郭曲二人行了一日一夜,终于到了珑城。 珑城最大的酒店——飞将客栈,一张靠窗的桌上,已摆满了珍馐佳肴。 郭长歌打算好好吃一顿,因为他即将要做的事情,很可能让这一顿成了他最后的一餐,所以他一定要先好好吃一顿。 可是当他看到眼前那个看起来纤弱唯美的女子那狼吞虎咽的吃相,突然没了胃口。只不时夹一块菜送到嘴里,其余时候都在慢斟慢饮。 他突然扔下筷子,道:“能不能稍微注意点吃相,别就像几年没吃东西了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这个做主人的不给你饭吃饿着你了。” 曲思扬竟拿袖子抹了一把满嘴的油污,假笑道:“我给主人倒酒。”说着抄起酒壶灌满了郭长歌身前的酒盅。她动作粗鲁,酒水洒出了许多。 郭长歌看着杯盘狼藉的桌面,摇头苦笑道:“你前世定是一只猪,否则又怎会这么能吃,而且吃起东西来竟会全然不顾及形象……” 他话音未落,曲思扬手中的筷子已向他双眼齐齐飞来。他侧头轻松避过,却听到身后有人哎哟一声,接着大叫道:“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郭长歌慢慢回过头去,只见一人手里握着一双竹筷,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可走到一半,那人脸色却突然变了,像是见了鬼一样扭头就跑。 郭长歌正感奇怪,突然听到曲思扬大叫一声,喝道:“是你!” 曲思扬追了上去,飞起一脚正中那人背心。那人惨叫一声摔了出去。直到曲思扬冲上去对那人拳打脚踢一顿暴揍,郭长歌这才想了起来——此人正是那黑龙寨少寨主姬虎。 郭长歌上前拉开曲思扬,假愠道:“诶?怎可对少当家如此粗鲁。” 曲思扬怒道:“你放开我。” 郭长歌伸指探到曲思扬肋间轻轻一触,曲思扬全身便软了,再无力气揍人。 这时,姬虎已慢慢爬了起来,朝门外溜去。郭长歌微笑道:“少当家且慢走。” 姬虎心想以郭长歌的武功,他若不想让自己走,自己便是万万走不得的。索性便回过身来,怏怏道:“有何见教?” 郭长歌笑道:“少寨主说笑了。少寨主可是要寻那玉汝山庄,我可听说少寨主最近得了块玉成令牌。” 他故意说得大声,这下子,全店的人都在看着他们了。姬虎心道:“原来他已知道令牌在我身上。今日又撞上他们,怪老子运气不好,不过性命要紧,也只得先将令牌还回去了。” 他正要交出令牌,郭长歌却突然抱拳道:“既然少寨主有要事在身,那我就不打扰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他便拉着曲思扬出了店门。小二赶忙冲过来,大喊道:“站住!你们吃霸王餐吗?” 话音未落,一锭银子已迎面飞来,小二一把接住回店去了。 姬虎鼻青脸肿,呆立原地,想破脑袋也想不通,郭长歌武功高强,但为何多番饶过他?难道是怕了黑龙寨在道上的威名不成?想到这里不由得洋洋得意。 前日,那片树林里,郭曲二人走后,姬虎搬了救兵回来对付郭长歌,没找着人,却捡到了曲思扬掉落的假玉成令牌。姬虎大喜,为掩人耳目,他遣退手下,孤身一人向珑城而来。此番来珑城,正如郭长歌所言,是为了去那玉汝山庄,可玉汝山庄在何处,他却全然没有眉目。 此时,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悠,一只手紧紧攥着装着玉成令的腰包,总觉有贼人在惦记自己。也不敢向路人打听玉汝山庄的所在,生怕被人知道他身上有玉成令。 可托了郭长歌的“福”,知他身藏令牌之人岂非已经不少了? 他三转两转,转入一条深巷。正当他畏畏缩缩,胆战心惊之际,突然眼前一黑,竟是被人在头上套了一个黑布袋。 他吓得一哆嗦,正要伸手反抗,忽觉鼻端有一股淡香袭来,随后便觉眼睑沉重,睡意大盛,迷迷糊糊的,只几瞬之间,便已不省人事了…… 珑城,虽然名字气势十足,但其实只是一座规模并不很大的城镇。不过这一座普普通通的城,却因江湖中盛传这里是玉汝山庄的所在地而在武林中颇具盛名,是以城中也常有许多武林人士出没。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因为听了玉汝山庄的传说之后前来寻访的,只不过都没什么结果罢了。 城池依山而建,自珑城北门而出,便是连绵的山脉,近城的地方,稀稀疏疏的,有三两农家猎户居住。再向深处,容车马通行的道路已尽,山势渐陡,草木渐茂,便罕有人至了。 出了飞将客栈,郭长歌为曲思扬解开穴道。 曲思扬早已忍不住嘲讽道:“你武功这么好,伤剑门都不怕,没想到却怕了黑龙寨。” 郭长歌道:“黑龙寨?什么黑龙寨?” 曲思扬道:“哼!还装傻,你三番五次阻我揍那胖子,难道不是因为他是黑龙寨的少寨主?” 郭长歌这才想起,原来姬虎的山寨叫黑龙寨。 他笑道:“对的对的,我是怕了。再说你便是打死了他又有何用?我一向不喜做多余之事。” 曲思扬一怔,低头道:“哼!不喜多余之事?那你当初为何明明都走了,却还折回来救我?” 郭长歌的脸突然凑近她,两人目光相接,曲思扬目光闪烁,竟似在躲闪。 郭长歌微微一笑,道:“早知道你这么能吃,打死我也不会管你!” 曲思扬疑惑道:“这和我能不能吃有什么关系。” 郭长歌笑道:“你那么能吃,若是一直跟着我,还不早晚吃穷了我?” 听了这话,曲思扬哼一声,竟没有还口,而是向前快步走去,春风和煦,正吹拂她面庞。郭长歌跟了上去,脸上正挂着春风般的微笑。 曲思扬很小年纪便独闯江湖,这并不容易,且不说这险恶的江湖对一个孤身的女子来说有多么凶险,光是她所承受的那份孤独,便几乎没什么人可以忍受了。此时郭长歌对她说的虽然不是什么好话,可她却并不觉得讨厌,反而有些莫名的欢喜。 会有这份欢喜,或许只是因为郭长歌的话让她久违地有了没那么孤独的感觉,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只听郭长歌又道:“你可知我此行目的。” 曲思扬道:“难道不是寻那玉汝山庄?” 郭长歌道:“那你可知玉汝山庄在何处?” 曲思扬道:“我哪知道,你不是跟伤剑门的人说你知道吗?” 郭长歌摇摇头道:“我骗人的。” 他继续道:“不但我不知,恐怕这偌大的江湖中,除了玉汝山庄的人之外,就没人知道玉汝山庄的所在了。” 曲思扬白眼瞧着他,道:“那我们岂不是白来珑城一趟?” 郭长歌摇头笑道:“我近些天来四处探访,倒是找到了些自称说曾到过玉汝山庄的人,可这些人却都不知玉汝山庄的所在,你猜猜,这是为何?” 曲思扬皱眉道:“到过玉汝山庄,却还是不知玉汝山庄所在?这倒是奇了!” 她想了想,得出了结论,道:“我看那些人根本没去过玉汝山庄,不过是在胡吹大气罢了。” 郭长歌摇摇头道:“他们口中所描述的玉汝山庄可是大有相同之处。但他们之所以不知玉汝山庄所在,就是因为曾到过玉汝山庄之人并不是自己找到了玉汝山庄,而是被人带去了玉汝山庄!” 曲思扬道:“被人带去?” 郭长歌道:“没错。若是有人有幸得了玉成令,不管令牌是真是假,定会像你我一样,据传闻来到珑城。一旦到了珑城,若玉汝山庄真如传闻中那样神通广大,定会知晓……” 曲思扬打断他,道:“你是说,玉汝山庄在这城中有耳目,一旦发现带着玉成令的人,便会带其前往玉汝山庄?” 郭长歌手指在曲思扬脑袋上一敲,道:“还算聪明。不过我可不想糊里糊涂,连去过的地方在哪里都不知道,那样岂不是很无趣?” 曲思扬恍然,道:“所以你才在店里大声宣扬那胖子有玉成令之事。你是想在那胖子被带入玉汝山庄之时偷偷跟着?” 她顿了顿接着道:“奥——,那胖子便是你的鱼饵,用来钓玉汝山庄这条大鱼的鱼饵!不过他又是哪来的玉成令?” 郭长歌笑道:“他既然来了珑城,就说明他找到了我专门留下的假令牌。” 曲思扬立马想明白了,怒道:“原来我身上的那块令牌是你这小鬼拿去,故意留在那林中的。” 郭长歌道:“没错没错。” 曲思扬想了想,道:“那万一他没找到那令牌又该如何?” 郭长歌笑道:“放心,我有备用的鱼饵。” 曲思扬道:“备用鱼饵?” 郭长歌笑道:“没错,备用鱼饵!我说我一向不喜做多余之事,而你问我为何当初都走了,却还折回去救你?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曲思扬脸颊不觉红了,低头道:“说明……说明什么?” 郭长歌笑道:“说明救你并不是件多余的事!” 曲思扬脸颊更红了,可突然一转念,终于反应了过来,怒道:“你是说我就是备用鱼饵?!” 郭长歌微笑点头。 曲思扬大怒,正要出言骂他,却见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说道:“少寨主出来了。我们跟上。” 两人藏身檐下墙根,一路跟随,眼见姬虎钻进了一条深巷。但当他两人跟进那条巷子时,巷中却是空荡荡的,全然没有姬虎的踪迹…… 第五章 空谷与老者 郭长歌伸手托住曲思扬,向上轻轻一跃,两人腾空而起,站上了屋顶。郭长歌四下里一望,看到一顶黑轿正向北方游移而去,抬轿的脚夫全身黑衣,脚速快捷,轻功不弱,绝不是寻常脚夫。 郭长歌和曲思扬对视一眼,跟上了那黑轿子,一路出了珑城北门,向山上奔去。那两个脚夫在山路奔行,如履平地。 山路虽然难走,可初时还有可被称为“路”的下脚处存在,奔到后来,就只剩下了土石荆棘,已完全没有了下脚的地方。但那两个脚夫,抬着一顶轿子飞奔,速度竟无丝毫像要减慢的样子。 要跟上这两人并不是十分不易。看起来郭长歌还算轻松,可曲思扬却已是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勉力跟随了。 从珑城北门出来,约莫奔行了一个时辰上下,拨开长及人身的一片杂草,眼前出现一道山隙。这山隙极狭,刚容轿子通行,两旁各有一座笔直冲入云霄的石山。此时山势已极高,山隙中云雾缭绕,是以郭曲两人虽一路紧紧跟随,但也未被察觉。 再行下去,云雾渐消,郭曲两人便不敢跟得太紧。这时向上看去,两面石头壁间,只露出一线青天。郭曲二人都是十分惊怪——在这深山老林之中,竟有如此奇妙所在。 又行许久,山隙尽了,前方豁然开朗。 这南北向的山隙外,竟是座山谷,眼前一条河流,河水自东向西而去,不知其源头,也不知尽头。河岸上尽是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卉,虽是初春,花草却开得极盛,远远望去,便似条五颜六色的花毯,横铺开去。 谷中猿啼鸟鸣,流水潺潺,此外再无他音。轿子落地的声音,竟也在空谷间回响许久。郭曲两人藏身山隙,心知在那幽静的山谷间,便是轻功再好,只要稍有动作,也非要被人发觉不可,唯有在山隙中暂待一时,再慢慢跟上。 谁知那两个脚夫放下轿后,突然回转过身,其中一人缓缓道:“两位跟了一路,实在辛苦了,就请现身,随我们去屋中歇息歇息,用些茶点。” 曲思扬大惊,不知他们究竟是何时察觉到的。郭长歌却还是一脸悠然,慢吞吞走出山隙,抱拳道:“久闻珑城人杰地灵,卧虎藏龙,但在下却万万想不到,两位普普通通的店小二,都有如此了得的功夫,佩服佩服。” 曲思扬这时也已注意到了,那两个脚夫竟是飞将客栈的两个店小二。这两个小二难道竟是玉汝山庄的人?玉汝山庄与那飞将客栈有何关联? 她心中满是疑问,刚要开口相询,却见郭长歌指着轿子,开口道:“不知在下这位朋友怎么得罪了二位,二位要将他劫来此地。在下顾念友人安危,才斗胆跟踪二位来此,还望莫怪。” 那脚夫道:“阁下误会了。阁下的这位朋友是我们的客人。” 出了山隙,郭长歌看得清楚了,那河流对岸,靠山壁建得一间木屋。 郭长歌笑道:“哦,原来如此。” 又道:“敢问两位,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脚夫回道:“玉汝山庄,不知两位可曾听过。” 曲思扬心道:“那小小一间木屋,又怎能称作山庄呢?” 郭长歌微微一惊,因为那脚夫直言不讳,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回道:“自然听过。”随后装作惊讶,道:“难道此地便是……” 那脚夫不多言,只道:“请。” 说罢,转身抬起轿子,向前奔去。两脚夫步伐一致,越行越快,花草虽在脚下,却无一朵损坏。遇着河流,纵跃而起,一步跨到河水中央,踩一脚水,便上了对岸。 如此轻功,实令曲思扬瞠目。郭长歌脸上却还是波澜不惊,轻轻揽住曲思扬腰肢,随后也似那脚夫二人一般,轻松上了对岸。 走近那木屋,两脚夫放稳轿子,摘了姬虎头上黑布,唤醒了他。姬虎茫然惶惑,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突然大叫道:“不是我杀的,我到那家店的时候,那些人就都死了。” 原来他便是那日黄昏,被酒馆二十多具尸体吓跑的“弥勒佛”,他这次被掳,还以为是有人误会他是凶手,找他来寻仇了。 在场众人不知其意,也不理会他。 一脚夫冲木屋喊道:“丁老,有贵客到。您老在吗?” 其时天已不早,深谷之中更是昏暗。只听木门后传来一个苍老温和的声音:“老头我还能去哪?屋子里黑,老头我还是出去见客的好!” 话音刚落,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从屋里走出一白衣老者,鹤发童颜,长须及腰,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全然不似是一个老人的眼睛。 他视线扫过郭长歌、曲思扬还有姬虎三人,笑道:“一来三位真是稀奇。还请恕老头待客不周之罪。” 郭曲二人说了些客气话,报知了名姓。姬虎却还是迷迷糊糊,呆坐在地,不发一言。待有一脚夫询问他玉成令所在,姬虎终于开口,只听他惊慌道:“玉成令,玉成令,别想打我玉成令的主意。”一双手紧紧摁着腰包,满眼警觉之色。 那脚夫笑了笑,伸手去取他腰包。姬虎自然是拼命挣扎回护,没成想那脚夫一伸手,不费吹灰之力,腰包已然到手。 姬虎一怔,想要伸手夺回,却被另一脚夫摁住了肩膀,动弹不得了。 丁老接过那腰包,从中取出令牌来,放到鼻端一嗅,便皱眉道:“假的,送客!” 闻言,那对脚夫又将那黑布套在姬虎脑袋上,将他架上轿子,抬轿原路返去。 郭长歌心中暗暗道:“如此来去,来过的人不知这玉汝山庄所在,也是自然。可像我这样不请自来的人呢?” 丁老笑道:“两位既然来到这里,想必也是持令者咯?” 郭长歌决定先装个傻,看看玉汝山庄如何对待无故闯入者,笑道:“老先生误会了,在下来此,只是担心在下朋友的安危罢了。既然我们朋友无碍,我们这便走了。” 丁老眉头微皱,凝视着自己一只手掌,喃喃道:“这可麻烦了。” 突然间,郭长歌眼前白影一闪,丁老已欺近他身,一掌打向他面门。掌未及面,他便觉劲风冲脸,脸上肌肉已被掌风压得扭曲。 若要回击,因两人距离太近,丁老发招又太突然,郭长歌反应不及,一时想不到什么招数可化解这一掌;可他若是闪避,站在他身后的曲思扬恐怕便要遭殃。 郭长歌思绪飞转,在进退两难,千钧一发之际,闪电般掏出玉成令来,举在了面前。 第六章 真令牌与假令牌 丁老看到郭长歌手中之物,那不是玉成令又能是什么?掌力顿收,身子空中一翻稳稳落地,后退两步,笑道:“少侠莫要拿老头我寻开心了。你这不是有玉成令吗?” 丁老掌力固然惊人,可在一瞬之间将那势不可当的掌势化为乌有,应变奇速,举重若轻,更是让人叹服。郭长歌面上波澜不惊,可心中对这老头的武功实在钦佩得很。 他道:“惭愧,若不是老前辈手下留情,在下恐怕已魂归西天了。” 他话音未落,黑暗之中,那木屋里冲出一人,飞身向他袭来。这次打到他面前的,却是一颗拳头,拳势凌厉,威压之感竟丝毫不弱于那白发老者的一掌。 只不过那白发老者出掌之时,距他较近,可这一拳却是从木屋之中起势,距他较远。可就是这几尺距离的微弱差别,于郭长歌来说,便是生与死的距离。这几尺,便已让他多了一瞬的反应时间,而这一瞬的反应时间,就已足够。 那人以迅雷之势全力打出一拳,全然未想到对方能有反击的机会,是以一心出击,并未想着防御。可他拳头还未及对方面门,郭长歌的食指却已长驱直入,直抵他肩头肩井穴。 那人全身真力运于右臂,经络内真气鼓荡,郭长歌这一指自然是伤不了他,可却也让他真气暂时周转不通,以至他拳端劲力顿消。 那人突觉半身稍稍麻木,心中一惊。身子在空中一转,已端立于地。 就在这时,屋中又缓缓走出一人,却是一红衣少女,郭长歌瞧得清楚,那少女竟是之前在聚宝坊时,被他点了穴道的女侍,好像是叫小晴。这下子,郭长歌已隐约猜到了方才向他出拳那人的身份。 他定睛一看,那人果然就是那日聚宝坊中,一号阁的宝主。 这时,成乐凝神运气,发现自己虽中一指,却是无碍,瞪视郭长歌一眼,举拳起势又想再攻。 郭长歌看他拳出如龙,势挟劲风,不敢小觑,当下凝神对敌,却听丁老突然开口道:“公子,玉成令散入了江湖,各人凭本事争夺。既然他是持令者,我们可不便与他为难。否则岂不是坏了规矩!” 成乐哼了一声,收了架势,却还是对郭长歌怒目而视,说道:“好!要教训你这小贼,也不急在这一时。” 郭长歌道:“为何教训我,我又没得罪你。” 成乐怒道:“我不过是一时疏忽,着了你这小贼的道,被你盗去了玉成令。有本事光明正大和我比试比试?” 郭长歌笑道:“成兄何出此言。你我素未谋面,我又何时偷袭过成兄?从成兄手中盗走玉成令又是从何谈起。这令牌是在下婢女之物,便也是在下之物。至于在下这位婢女是如何得到此物的,在下却没问过。”说着指向了他身后的曲思扬,接着道:“小曲儿,你是如何得了此物,快说给这位公子听听。” 曲思扬白他一眼,心道:“这小鬼头装傻的本事和嘴上的功夫可比他的武功还要厉害得多!” 成乐记得曲思扬便是在聚宝坊时那裸身女子,冷笑一声,道:“你们俩自然是同流合污,你从我背后偷袭,我虽没看见你面貌,但你也抵赖不得。” 他的确没有看清郭长歌的脸,却有人看清了。 他回过头,看向那红衣少女,温言道:“温姑娘,可看清楚了,点了你穴道的是不是此人。” 天色已黑了,月盘却还未爬高。 温晴慢慢走上前来,向郭长歌细细打量几眼,便道:“没错,正是他。” 郭长歌尴尬一笑,道:“小晴姐,你怎会来了此处。难道是被人掳掠而来?” 郭长歌这么一问,温晴突然回想起成乐将她从聚宝坊掳出,一路来到此地。途中的大小诸事,点点滴滴,在温晴想来,都是温暖美好的记忆,可她确确实实是被成乐从聚宝坊掳掠出来,正被郭长歌说中了。 她脸颊绯红,怔怔说不出话来。成乐为她解围道:“不必和这小贼多言。”又转向郭长歌,道:“你还想抵赖?” 郭长歌笑道:“没什么可抵赖的,就请老先生验验我的玉成令罢!说不定,我这块令牌和姬兄那块一样,只是赝品假货而已,那时我便可以走了罢?”说着将玉成令抛给那白发老者。 成乐心下有气,暗道:“哼!你小子从我手里偷的令牌,又怎会是假的!” 丁老心里却想:“你知道了此地所在,若令牌是假的,想走可不容易了!” 他像之前一般动作,将玉成令置于鼻端,细细一嗅,眉头突皱,摇了摇头,向着成乐淡淡道:“假的!”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无不震惊。 成乐实在想不通,郭长歌从他手中盗去的令牌,怎会是假的? 郭长歌也怔住了,呆立原地。他向来机智聪敏,可此时却也像个呆子一样不知所措。 他首先想到了曲思扬:“难道是她?她本是一个盗贼,难道是她从我身上盗去了真的玉成令?” 他回头看去,两人目光相接,看到曲思扬那双澄澈透亮的黑色眸子,郭长歌的这个想法便即烟消云散。在他眼里,曲思扬表面看去狡诈机灵,可本质上却十分单纯,是个十分容易被看穿的人。 玉成令怎会是假的?那么真的又会在何处?难道成乐手中的玉成令从一开始便是假的?却决没这个可能! 这时郭长歌无意间看向温晴,她正望着成乐,眼眸中仿佛饱含深情,可这份深情中仿佛又夹杂着什么,远没那样简单。 郭长歌的心里本像是一团纠结的线结,可当他看到温晴看向成乐的眼神,那团线结便似被一刀削断了。 如走马灯一般,自己自聚宝坊,一路到了珑城,再到这山谷之中,这段路程中每一处细节都一一闪过自己的脑海。 终于,他笑了。 他看向温晴,正瞧见了她那双透着无辜的黑色眼眸,又看向成乐,一抱拳,笑道:“成兄,你真的是错怪我了。真的玉成令,可一直都没离开过你身边呀!” 第七章 我与我们 成乐自小听着庄里的人给他讲的江湖事长大。行侠仗义,仗剑江湖的故事听得多了,心中自然装满了对江湖的所有美好幻想,只是父亲禁止他外出,他心中自是十分苦闷。 自己好不容易长到了十八岁,父亲破天荒同意了自己下山。他本是满心欢喜,没成想,却出了这岔子!自己第一次出山,就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心里很不痛快。他当日被司徒盛解穴之后,气之以极,才会二话不说就掳走温晴,否则以他的为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女子那么粗鲁的。 不过幸好如此,他才能得识温晴。少男少女,情窦初开,互相倾心,一路相携而来,两人虽相敬如宾,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可心中却是暖洋洋的,说不出的开心愉悦。 有温晴在侧,成乐早些便觉得自己被人偷袭,抢走玉成令之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当偷袭者出现在他面前之时,他却还是怒气上冲,想要报那“一箭之仇”。 直到方才听郭长歌所言,心中怒气虽早已消了,却又陷入了深深的迷惘:“偷袭我的人决计是他,但玉成令怎会是假的,真的令牌又落入了谁的的手里?” 曲思扬对令牌是假的一事倒并不如何惊讶,她心中只道:“这姓郭臭小子又在搞什么花样?” 在武林中,她本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女盗,专盗富商大贾,贪官污吏。一个女子在这险恶的江湖中摸爬滚打地活下来绝非易事,可仗着自己的一些小聪明,再加上一些小幸运,总算是没成了别人的刀下鬼。可自己的那点小聪明小幸运,遇上了郭长歌便全然失了灵。她虽永远不可能承认,但自己早已被郭长歌治得服服帖帖了! 比起相信郭长歌辛辛苦苦所夺的玉成令竟是假的,她可能更愿意相信,这不过是这个小鬼头耍的新花样而已。 温晴却知,这可不是什么花样。当她与郭长歌目光相接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不妙了。 温晴如何就不妙了?这个问题说复杂,却也简单。 郭长歌从成乐手中得来的玉成令是假的,只能说明成乐手中的玉成令本来就是假的,可成乐手中的玉成令说什么也不可能是假的,因为他是玉汝山庄的人! 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矛盾! 郭长歌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一件现在想来直想发笑的事情——郭长歌的玉成令哪里是从成乐手中得来的?明明是从温晴手中得来! 这样明显的事情,郭长歌竟然没有在一开始就注意到,对他来说,实在十分可笑。 既然成乐手中的玉成令是真的,郭长歌从温晴手中得来的玉成令是假的,那么真的玉成令自然是在温晴的手中咯! 温晴此时已在暗暗祷祝,希望成乐可以原谅自己。 这时,只听成乐道:“一直在我身边?哼!还在故弄玄虚。”他这话自然是对郭长歌所言。 郭长歌笑道:“在场就我们几个人,你难道还没猜到玉成令在谁的身上?” 成乐道:“我怎会知道?我只知道是你偷走了令牌!” 成乐并不是个笨人,他嘴里虽说着不知道,可心中却也隐隐意识到了此事的蹊跷,玉成令在谁的手中,他心中也已隐约有了答案,只是他实在不愿承认罢了。 温晴心道:“罢了罢了,我须当将这玉成令归还给他。” 她朱唇轻启,刚要出言认罪,却听郭长歌言道:“玉成令便在你身后的小晴姑娘手中。” 成乐此前虽已想到这一节,但听郭长歌如此直言,心中却还是不敢相信,也不忍回过头去质问温晴。而温晴此时,早已万念俱灰。 在她低头默然之际,却听得郭长歌又言道:“小晴姐,胭脂盒可还在你身上?可千万别掉了!” 温晴大是讶异,聚宝坊的婢女,是人人身上都带有胭脂盒的,不过那“胭脂盒”并不是寻常的胭脂盒,它较普通胭脂盒大,其中不储胭脂,内里暗刻数字编号,是在女侍在聚宝坊中的身份证明。她盗到玉成令后,的确是将令牌藏入了“胭脂盒”中的,却不知郭长歌是如何知晓的。 原来郭长歌在潜入聚宝坊的那段时间,早就摸清了聚宝坊的各种情报,知道温晴要想找地方隐藏盗来的玉成令牌,那胭脂盒就是最好的所在。 温晴抬头道:“在我身上。”说着便要拿出“胭脂盒”来,将其内的玉成令交还给成乐,随后便向成乐承认是自己盗了他的令牌。 谁知又听郭长歌说道:“那日我偷偷调换玉成令后,只怕将真的玉成令带在身上,会招来不少麻烦,便偷偷将那真的玉成令藏入了小晴姐的胭脂盒中,想着日后再去取,还望小晴姐不要见怪。”说着深深一揖。 人的眼睛有时比嘴巴还要诚实,但要听懂眼睛说的话可不容易,可郭长歌却恰恰精于此道。 他虽然不知温晴为何要盗取令牌,但看这姑娘看成乐的眼神,便知道她绝对不想让成乐知道是她盗了令牌,是以决定帮她掩盖一番。 温晴一呆,随即会意。随后将手中的胭脂盒缓缓打开,取出一块小小的令牌来,看了眼郭长歌,也不多言,便将令牌向成乐递去。 成乐听郭长歌所言,温晴嫌疑洗清,他先是高兴,可只喜一时,便觉此事疑点颇多,真相恐怕并非如此,这三人可能都是一伙的也说不准!他微微踌躇,并没伸手去接。 郭长歌笑道:“小晴姐,听这位丁前辈所言,玉成令既入江湖,各人凭本事争夺,除非小晴姐要将这令牌自己占了,否则便归还给小弟,哪有直接还给玉汝山庄的道理。丁前辈,不知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姓丁的老者点点头,道:“少侠所言无甚不妥。” 温情看向成乐,只见他点点头。她便将令牌抛向了郭长歌,微微颔首,以示感激。 郭长歌笑着点头示意,转手将令牌抛给丁老,道:“这块令牌总该是真的吧!” 丁老嗅了一嗅,点头道:“请公子说出自己的心愿吧。” 郭长歌嘴角上扬,看了看身后那个被“真假玉成令”搞得头晕脑胀了的曲思扬,又看了看温晴,缓缓道:“我们要加入玉汝山庄!” 第八章 险峰与迷宫 丁老在这谷中多年,负责接待外来客,听过不少千奇百怪的心愿,但是“加入玉汝山庄”这样的心愿却还是头一遭听闻,不免觉得有些新奇。 他哈哈笑了两声,脱口而出:“倒也省事……” 郭长歌道:“什么省事?” 丁老回道:“没什么。不知你所说的我们,是指……” 郭长歌道:“自然是我与这两位姑娘。” 曲思扬在他身后悄悄说道:“谁要和你一起!你这人怎么自作主张!” 郭长歌微微侧头悄声回道:“你是我的婢女,自然是我去哪,你就得跟着去哪里咯!” 温晴心中却是雪亮:“我与这位姑娘没有玉成令,却知晓了玉汝山庄的所在,除了加入玉汝山庄之外,恐怕只剩下一条死路可走了。” 只听丁老言道:“此事倒是不难。三位准备好了吗?” 此时郭长歌与曲思扬两人兀自斗嘴不休,听到丁老所言,两人同时看向他,异口同声道:“准备好什么?” 丁老微微一笑,正色道:“自然是进庄。” 郭曲二人又是异口同声:“山庄在哪?” 两人说完互瞪一眼,以示厌恶。 丁老指着木屋后边那座险峰,淡淡道:“山庄就在这峰上,要进庄,先爬山!” 三人都仰头看向那峰,只见那峰高耸笔直,直插入云,甚是险峻,让人为之目眩。石壁光秃秃毫无可借力攀援之处,说要爬上这座山,简直是无稽之谈…… 郭长歌面露难色,缓缓道:“爬……爬这座山吗?” 曲思扬幸灾乐祸,心中想:“总算有一件让你这小鬼头觉得为难之事了。” 温晴道:“玉汝山庄的人难道都有攀上这峰的本事?” 成乐兀自在想令牌被偷一事,听到温晴的问题,回过神来,挤出笑脸,道:“也不是人人都有这本事的。” 他虽是回答温情的问题,可说这话时,他却在看着丁老。 郭长歌知道自己是说什么也爬不上这峰的,不过虽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可他却也敢断定,当今武林能爬上这峰的绝不超过五个人。 所以他心里清楚,除了爬山之外,定然还有其它入庄的办法。 于是他道:“丁前辈,您是在和我们开玩笑吧!只能爬山进庄吗?” 听了这话,丁老的脸竟忽然有些红了,他尴尬道:“我也没说只能爬山进庄呀。” 他接着道:“你们这些小辈自然是没爬上这峰的本事!你们随我来吧。” 他说这话的语气好似有些得意。 郭曲温三人松了口气,却有些想不明白,丁老明知他们没那个本事,却为何特意向他们提起爬山这一入庄的方法。 在丁老带领下,一行人进了他们身前的那座木屋之中。 屋中陈设甚是简陋,只一桌、一椅、一床。桌上摆了一只青色茶壶,几只白色茶盅,其中三只茶盅里兀自有未喝完的茶水,想是不久之前丁老,成乐还有温晴三人所用。茶还没喝完,许是因为他们前脚刚至,郭曲两人便也到了。 丁老一进屋,将那木桌向旁一推,站在原来木桌所在之处,扎了个马步,双手抓住那把木椅的椅背,用力上提,那木椅却纹丝未动,看来那四个椅子腿竟似是长到了地里一般。丁老潜用内力,直累的满脸通红,鬓角汗珠涔涔而下,只听得噌的一声,那椅子终于被丁老从地上“拔”了出来。 就在这时,只听嘎啦啦一串巨响。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只石床竟从中间分开,露出一个洞口,洞口处有石梯向下通去。 丁老道:“几位请吧!” 众人一一与丁老做了别。洞中黑暗,成乐领头,拿着火把照明道路,拾级而下。 沿着石阶,众人一路缓行向下,也不知已拐了几个弯了,也已渐渐记不清方向。又走了大概一刻功夫,石级尽了,眼前一道大石门,门上刻着一个大大的“壹”字。 成乐慢慢推开石门,眼前是一个十分宽阔巨大的圆形石室。走进去向上一望,全然看不到顶,只有黑压压一片虚无。墙壁上挂有一圈油灯,火光摇曳,映得室中亮如白昼。细看那墙壁时,只见其上刻有一行行小字,百千余字为一篇。一篇接着一篇写下去,记载的便是多年以来玉汝山庄为人们实现心愿的事迹。 这墙上写的是什么?除成乐之外,余人却是不知,想要开口相询,却见成乐并不停步,直向着厅中心走了过去,头也不回得冷冷撂下一句:“你们在这等着。”。 温晴靠近郭长歌身旁,开口道:“郭公子,方才,多谢你了!” 她谢的自然是郭长歌替她担罪一事。 郭长歌微笑道:“小晴姐客气,我叫郭长歌。对了,还请恕我当日冒犯之罪!” 温晴道:“不必在意!不过郭公子究竟是如何知道,那玉成令牌会在我的身上的。” 郭长歌道:“那块令牌只经过三人之手,既然不在我和成公子身上,那就只可能在你身上咯。” 温晴道:“听你这么一说,好像这件事真的再明显不过了。” 郭长歌道:“世事皆如此,有的事情即使表面上看来十分离奇,但只要冷静思考,便都有脉络可循。” 温晴看着他点了点头,又问道道:“那你是如何知道成公子姓成的?” 她这话乍听很奇怪,成公子不姓成还能姓什么? 郭长歌也是这么回她的。 她解释道:“你在外面与成公子说的第二句话,便称呼成公子为‘成兄’,可你在同一句话中又说你和成公子‘素未谋面’!‘素未谋面’却又称呼‘成兄’,有些奇怪吧!” 这一点,的确是郭长歌一时疏忽。他本来觉得温晴能同时耍了他和成乐,不过是运气好,可温晴此时竟注意到了连他都不小心疏忽了的细节,让他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他目光变得锐利,沉声道:“我都能知道成乐会携玉成令去参加聚宝大会,他的名字我又怎会不知?我倒是很好奇,小晴姐明显也是冲着玉成令去的,你又是如何知道成乐会携玉成令出现在聚宝大会的呢?” 温晴看着他的眼睛,道:“不如你先说,我再决定要不要告诉你。” 两人对视片刻。 郭长歌道:“我们之间或许还是保持一些神秘感为好。” 温晴笑道:“我也这么想。” 两个人离的很近,都直视着对方的双眼,曲思扬站在两人身侧,左看看,右看看,却完全搞不懂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 又过了片刻,温晴忽然道:“那你又为何要为我担罪?” 郭长歌笑道:“那是因为我注意到了你看成公子的眼神。” 温晴道:“眼神?” 郭长歌笑道:“若是有个姑娘肯那么看我,我便是死了也不枉……” 他话还没说完,温晴的脸已经比红苹果还要红啦。 曲思扬听得满心疑惑,这两人究竟是何时相识的?怎么有这么多话说?温晴又为何会脸红? 她忍不住问道:“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呀?” 郭长歌知道温晴害羞,急忙岔开话题,指着曲思扬道:“她叫曲思扬,是我新收的婢女。小晴姐可以叫她小曲。” 曲思扬哼一声,白了他一眼。 郭长歌又指着温晴道:“这位是小晴姐,对了小晴姐,还不知你的名字是?” 温晴道:“我叫温晴。” 曲思扬突然想起,自己曾在聚宝坊见过温晴,便是那个在一号阁前一动不动的婢女。她学着郭长歌的叫法,道:“小晴姐,你和这个小鬼是怎么认识的,给我讲讲呗。” 温晴刚要开口,就听见成乐在招呼他们过去。 曲思扬愤然道:“这家伙真烦!” 三人走向成乐,突然听到“嘎啦啦”的声响,投目看去,只见成乐身后,一个四角由铁链悬吊的巨大方台,慢慢落了下来。 待三人走近,那平台也已落地。 成乐道:“新入庄者有两条路可选,第一条路就是爬山入庄,但你们好像有些望而却步,第二条……” 曲思扬插嘴道:“自然是乘着这平台上去咯。” 成乐笑道:“这平台是给我准备的,新人要想入庄,须得找到零号石室。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壹号石室,像这样的石室还有九处,每处之间都有道路相通,不过道路错综复杂,对你们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迷宫,不过你们只有找到零号石室才能入庄。这是山庄历来对新入庄者的考验。”说着他已跳上了平台。 其实玉汝山庄对新入庄者又哪里会有这么无聊的考验,只不过成乐小孩心性,觉得被人骗了,心中恼怒,于是便想着整一整郭长歌等三人罢了。 平台慢慢启动,他悄悄瞟了温晴一眼,赶紧移开了目光。 曲思扬道:“走迷宫想来也不比爬山容易许多。” 郭长歌问道:“真的有人走过那第一条路吗?” 平台已升到了三人头顶,成乐笑道:“当然有,而且可以走那第一条路入庄的人,你们刚才已见过了。” 刚才见过? 郭长歌突然道:“丁老!” 曲思扬同时叫道:“白胡子老头!” 温晴也道:“丁伯伯!”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几乎同时叫出声来。 第九章 刺杀目标与庄主 成乐搭乘的平台早已消失在了黑暗中…… 郭长歌正认真读着石壁上的故事,温晴在平台停落的地方查探,想查清楚成乐是如何操纵平台的升降的,却全然瞧不出任何端倪。 曲思扬坐在地上,手肘拄着膝盖,双手支颌,嘟嘴吹着额角的乱发,已颇有些不耐烦了。 她突然站起身,大声道:“小鬼,是时候走了吧。” 郭长歌看得入神,没有回话。 曲思扬又问一声,他才回道:“去哪里。” 曲思扬道:“走迷宫。” 郭长歌边看石壁上故事,边道:“知道是迷宫,你还往里边闯,你知道怎么走吗?” 温晴走了过来,道:“看来只能多做些标记。除了探完整个洞窟,好像也别无他法了。说不定咱们运气好,很快就能找到那零号石室。” 郭长歌道:“这洞窟是在山脚挖的,若是真有这座山占的地面那么大,那得做多少标记,又得走到什么时候去。” 曲思扬道:“那你说怎么办才好!” 郭长歌道:“不如咱们还是爬山去,还能顺便向轻功天下第一的丁老求教些法门。” 两女同声道:“轻功天下第一?” 郭长歌道:“方才我所看的石壁故事中有一人名叫丁白羽,来玉汝山庄的心愿是要成为轻功天下第一。” 曲思扬道:“丁老难道就是丁白羽?” 郭长歌点点头,道:“八九不离十。” 他接着道:“你们不如也看看石壁上的故事,还挺有趣的。” 就算他不说,两女也早已对石壁上的故事产生了兴趣。 石室大的骇人,三人的位置不断变化,也不知看了多久,温晴突然道:“你们快来看!” 郭曲二人过去,随着温晴的视线一看。 只见石壁上竟是一幅图画,那图画绘有十个编有从零到九数字的圆圈,每个圆圈质之间又有许多线条相连,线条纵横交错,结构极为繁复。 曲思扬问道:“这是什么?” 郭长歌道:“这难道是?” 温晴道:“那十个圆圈,显然代指十间圆形石室,那些线条便是石道了。” 图中标注了前往每一间石室的路线,想要到达零号石室已不是什么难事了。 曲思扬看着郭长歌,眼神中仿佛带着些崇拜之意,她忽然开口道:“你一定是早知道这石壁上会有这石窟的图示,所以才让我们来看这石壁上的故事?” 郭长歌看着她,很快地眨巴了几下眼,道:“呃——,没错!” 曲思扬眼神中的崇拜之意更甚。 其实,郭长歌又哪里知道会在石壁上找到图示。他一时想不出到达零号石室的方法,看石壁上的故事不过是为了解闷,让温曲二人也读读故事,只不过是看她们有些无聊罢了。 在想不出办法的时候,急是没什么用的,不如放松下来消遣消遣——这算得上是郭长歌的信条之一。 他被曲思扬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转头细看那图示周围文字所述故事。 知道了正是这故事的主人公——班石通,开凿了这一石窟,也正是他修建了玉汝山庄,而建造了一个如此巧夺天工的奇妙所在,是他的毕生心血,同时也是他的心愿。 记清了路线,三人往零号石室而去,不一会功夫便到了。 不过那石道果然是弯弯曲曲岔路极多,若不是事先记清了路线,真不知道得找到什么时候。 推开刻有一个“零”字的厚重石门,便是一间明亮的石室,样式与“壹”号石室并无二致。 三人进了门,见石室中背对他们站着一人。那人听到他们进来的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只见那人身材高壮,一身青色长衫,披散着头发,两道剑眉,目光炯炯,形相英武非凡。 郭长歌看着他,心中暗道:“此人好生眼熟,可却是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那人开口道:“我正要去接你们,没想到你们竟然真能找到这里。” 郭长歌抱拳道;“敢问阁下是?” 那人道:“我是成峙滔。” 郭长歌一惊,师父让他杀的,就是此人! 他面上平静如水,缓缓道;“成乐是你的……。” 成峙滔道:“他是我儿。” 郭长歌其实早已猜到此节,这两人都姓成,而且两人眉宇间确实十分相似。 只听成峙滔问道:“你就是郭长歌吧!” 想是成乐告诉了他郭长歌的名姓。 只听他继续道:“后面两位姑娘哪位是曲思扬?哪位是温晴?” 曲思扬抢着道:“我是曲思扬,你是玉汝山庄的接引人吗?” 成峙滔淡淡说了句;“我是庄主。”便不理她。 随后便转向温晴笑道:“这位温姑娘,乐儿只在提起你的时候带着笑意,他好像有些喜欢你。我这做爹的向你提个亲如何?” 也不知道他这两句话究竟哪句更让人震惊! 对郭长歌来说,当然是第一句。 他师父白独耳派他来杀人之时只说了一句话:“去玉汝山庄,杀成峙滔。这是师命,你若不遵,就别再叫我师父!” 这句话不难理解,其中包含的信息说多不是很多,说少却也不少,至少郭长歌知道了他的目的地和目标,也知道了完成这件事是师命,师命难违,不得不遵。 不过那时的他还不太知道玉汝山庄是个什么地方,也全然没有想过自己的刺杀目标竟会是玉汝山庄的庄主。 这时他虽知道了成峙滔的身份,却还是不知他师父为什么非要他来杀成峙滔,难道他师父和这成峙滔有什么仇?可师父武功天下无敌,何不自己动手?当然还有个新的问题,成峙滔贵为庄主,为何会亲自来接他们入庄? 对于温曲二人来说,自然是第二句话更加让她们震惊——女子本就会对情情爱爱之事有更大的反应。 哪会有人会一见面就提亲的? 温晴的脸已红到了耳朵根。她低着头,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 成峙滔忽然笑道:“姑娘家害羞,怪我有些急了。你入庄后,天长日久,和乐儿慢慢相处,培养些感情后再成婚也不迟。” 他是看到温晴的窘境才说这话的,可他这话却全然没有缓解温晴的尴尬,反而是有些火上浇油的意思。 他接着道:“成乐这孩子顽皮,骗你们走这迷宫,不过你们竟然真的找到了这里!” 曲思扬怒道:“原来那家伙是故意整我们的!” 郭长歌道:“我们是看了石壁上班石通的故事才找到了此处。” 成峙滔笑道:“哦?既然看了拾愿集的内容,可知晓了玉汝山庄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郭长歌心道:“原来那石壁上的文字被称为拾愿集。” 开口说道:“要想得到玉成令,武功、智慧、财富、运气,缺一不可。也就是说,能得到玉成令者,已经能算的上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厉害人物,这些人在山庄助力之下实现了心愿,更上一层楼的同时,却谁也离不开山庄了。” 成峙滔道:“此话怎讲?” 郭长歌道:“据我在拾愿集上看到的几个故事,实现了心愿之人,全都在为玉汝山庄做事。比如说丁白羽和班石通。他们在实现心愿之后,因为某个原因,都留在了庄中。” 成峙滔道:“那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郭长歌尴尬一笑,道:“恕晚辈愚鲁,还未想明白。” 成峙滔笑道:“你很好!可我也有件想不明白的事情。” 郭长歌道:“前辈请说。” 成峙滔目光变得锐利,道:“你加入玉汝山庄,想做什么?” 郭长歌怔住了,他突然想起曲思扬也曾问过他类似问题,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那时的他,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敷衍吧。可同样的问题由眼前这个男人来问,那些敷衍之辞他却是说不出口。 可他又不能直接对成峙滔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杀你! 郭长歌天性良善,不愿杀人。他从小跟着白独耳游荡江湖,江湖纷乱,不免有许多争端冲突。白独耳向来信奉杀人是解决事情的最好方法,可他每次要杀人之时,只要听郭长歌劝说一句,也不知为什么,便乖乖地不会再下杀手。 所以郭长歌实在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学成之时,白独耳让他做的第一件事情竟会是杀人! 他不愿杀人,更不愿意不明不白去对一个陌生人下杀手。既然白独耳不愿意告诉他让他刺杀成峙滔的原因,他只能自己寻找答案。 所以他并不打算直接向成峙滔动手,而是想要了解成峙滔,他一定要先弄清他师父为何让他刺杀成峙滔?成峙滔又是不是真的该死? 而且他也已经决定,如果成峙滔并不该死,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他就算违背了师命,就算白独耳要和他断绝师徒关系,他也绝不会杀人! 他正视成峙滔的眼睛,缓缓道:“因为我想阻止自己,做一件可能是错事的事。” 成峙滔笑道:“可能是错事的事?有趣!” 他含笑思虑半晌,突然道:“随我来吧!” 一个平台缓缓落下,四人乘着平台向上升去,中途四周一片黑暗,过了许久,终于豁然开朗。平台停靠之处,竟已是山顶。 山顶上一大片空地,长满了青草,不远处有幢高大的阁楼,四周青松环绕,建得甚是雅致。 其时朝阳初升,一团红色火球正试图挣脱云层的束缚,站在这片草地上,看着那般奇景,感受风从耳边缓缓流淌,霎时间觉得自己,乃至整片大地都被净化得干干净净。 正当郭、曲、温三人陶醉之时,成峙滔已经不见了。 直到三人觉察,只道带自己来到如此仙境之人,是个会腾云驾雾的神仙,现下已飞去了天边。 曲思扬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刚才你是不是说,拾愿集上所记载的人们不论许了什么心愿,最终都加入了玉汝山庄?” 郭长歌道:“大概如此吧。” 曲思扬大叫一声,道:“那你可亏到姥姥家啦!” 郭长歌道:“真会为主人着想。乖啦!” 他这时才明白了丁老口中的“省事”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论许什么心愿,最终都加入了玉汝山庄,那么如果心愿就是加入玉汝山庄,可不就算得上十分“省事”吗? 只听曲思扬怒道:“滚蛋!” 温晴突然扑哧一笑。 郭长歌道:“小晴姐,你笑什么?” 温晴道:“没什么。只不过你们两个明明相识不久,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一对老友一样。” 曲思扬哼一声,道:“谁跟他是老友!” 她接着道:“小晴姐,这小子好不容易得了玉成令,竟然许了一个加入玉汝山庄这样的狗屁心愿。如果是小晴姐的话,会许什么心愿呢?” 温晴望着朝阳,缓缓道:“我啊,或许也会选择加入玉汝山庄吧!” 曲思扬一脸诧异,道:“啊?” 郭长歌警觉地瞧着温晴被朝阳映红的侧脸,对她的好奇又添了几分。 第十章 峭壁与屋宇 日头渐渐升得高了,当三人的目光不再被灿烂的朝霞所吸引,更大的奇景却又呈现在了眼前。 从崖边看下去,整座山上,悬崖峭壁之间,云雾缭绕之中,竟建得有多处屋宇,房屋群落极大,楼台耸立,雕梁画栋,鳞次栉比。远远看去,蔚然壮观,却又有岌岌可危之感。 每处屋宇间又有长廊或是石梯相接,四通八达,构建精巧,极尽巧夺天工之能事。 从温晴和曲思扬两人在崖边观望起,就不见郭长歌过来。当两人回头找他,却见他在离崖边很远得地方站着。 曲思扬招呼他过去,他只是摇摇头。曲思扬突然想到,这人不会是怕高吧?当即一脸坏笑地走过去推着他往崖边挪去。 温晴看郭长歌脸上惊恐的表情,又听曲思扬招呼她帮忙,旋即会意,也跑上去“助纣为虐”。 两人正玩得开心,突听背后有人说道:“没想到,父亲竟会让你们进拾愿堂。” 三人转过身来,见说话之人正是成乐。他慢慢走了过来,满脸堆着笑容,接着道:“不过我也算是沾了光了。” 郭长歌道:“拾愿堂?沾光?” 成乐道:“没错,拾愿堂,跟我来。” 四人沿下山的小径,往“拾愿堂”而去。 小径一面是不见底的悬崖,一面是光秃秃的峭壁,对郭长歌来说此处无异于人间地狱! 他紧贴着石壁前行,满脸惨白,额角都渗出了汗水。他虽然有许多想要问的,可现在却连话都说不出了。 他当然并不是真的说不出话,只不过在这么高的地方,他实在需要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去走路,已腾不出精力去说话! 其实他轻功并不弱,甚至可以算得上当今武林中第一流的轻功。他那样好的轻功即便走在一条绳子上,也绝对不会摔下去,不过前提是这条绳子架得不会太高。 他凑到温晴耳边,急速而短促地说了句:“你替我问问。” 他这句话若是向曲思扬说的,曲思扬不免会回问一句:“问什么?问谁?” 但温晴却立时明白了郭长歌的意思。 她点点头,走近成乐身边,道:“公子,拾愿堂是什么地方?” 成乐突然停步,看向温晴,跟在后边的郭长歌和曲思扬也只得停下。 只听成乐道:“你是聚宝坊的人吗?你们三个究竟是不是一伙的。” 温晴怔住,看着成乐双眸,缓缓道:“我们原来并不相识,不过我们现在都是玉汝山庄的人啦!公子请相信我,我对公子绝无半点恶意。” 成乐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向前走,道:“就算你们不认识,在聚宝坊时,你也是去偷我令牌的,是不是?” 温晴低头道:“是。” 成乐道:“你倒是应得爽快。” 温晴道:“不敢再欺骗公子。” 成乐道:“那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说你父亲是马夫,想来也是骗人的。” 温晴顿了一顿,道:“我……没见过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生病死了,甚至连她的面目,我都已忘干净了。” 说着声音已经有些发颤,像是已要哭了。 在郭长歌的眼里,她这个回答实在是巧妙得很—— 她不仅回避了成乐所问的“你究竟是什么人”这个问题,还用哭腔说话,完全让成乐这个见不得女孩子哭的人不忍再问下去了。 听了温晴的话,成乐果然已不忍再问。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的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而亡,所以他自然是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不过在他的心中,却始终有一个慈母的意象存在。每每在梦中,他便会见到他的“母亲”,而且面容清晰可辨,可梦醒之后,却又完全想不起梦中“母亲”的样子来了。 过了片刻,他回答起温晴的问题来:“拾愿堂是玉汝山庄五堂之一,山庄之中除了乾坤堂的人分布各地,以及善贾堂的人管理财事,负责外出采买物资之外,只有拾愿堂的人有许多出庄的机会。” 在他心里其它都不重要,能出庄才是最重要的。 他自小在山上长大,几乎没有同龄之人陪伴他。现今想到日后能与几个年纪相仿的人一起闯荡江湖,驰骋武林,心里万分期待。 温晴道:“我们今后都在拾愿堂做事吗?” 成乐“嗯”了一声。 温晴道:“那我们在拾愿堂的职司是什么?” 成乐道:“父亲方才跟我说,拾愿堂中的人需外出为持有玉成令者实现一些不易达成的心愿。” 路径渐渐宽了些。 郭长歌道:“你父亲方才跟你说的?你本来并不知道拾愿堂是做什么的?” 成乐点点头,道:“我虽从小在庄中长大,但若不是父亲方才跟我说起,我都不会知道山庄里有个叫拾愿堂的地方。” 他看了看另外三人的表情,接着道:“但你们千万不要以为拾愿堂不重要。父亲跟我说了,拾愿堂可以随意调配另外四堂,不管是要钱还是要人,都不是什么问题。而且父亲说,他也曾是拾愿堂的人。” 温晴道:“我们几个才刚入庄,怎就能进如此重要的地方?” 成乐沉吟片刻,道:“我想父亲他自有他的考虑。” 一行人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穿过一条两山之间晃晃悠悠的吊桥,是另一座山的山顶,顶上一片茂密的松林。穿林而过,便是拾愿堂了。 进了破破烂烂的正门,是更加破落的院子。 曲思扬问道:“你确定,拾愿堂是很重要的地方?” 成乐也有些傻眼,只能尴尬说了句:“我也没来过啊。” 郭长歌心里却有些暗暗庆幸:“好在这拾愿堂不是建在峭壁上的。” 这院子不大,几步便是挂有“拾愿堂”匾额的正堂。正堂中只摆着一张八仙桌,几把木椅,几张长凳。八仙桌上方的墙上,居中挂着一幅水墨画,绘的是座山,一座隐匿在云雾中的高山。两旁立柱上的楹联都已模糊不清。 从正堂穿过去,是个很大院子,建了几间屋子,屋中装潢陈设都极其简单,但是十分干净,床铺枕头都是新换的,空气里充满了檀木的清香。 另一所较大的房屋,里面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鸡鸭鱼肉,鲜果蔬菜,备得妥善,应有尽有。更令人惊喜是,屋中的地窖里,还有不知贮藏了多久的美酒。 从后院的小门出去,是一大片绿地,三面被松林环绕。直穿过松林,已是悬崖边了。崖边有块巨石,上面平整光滑,爬上去俯瞰群山,或是夜观天星,别有一番风致。 巨石下面,竟是一处大泉眼,泉水喷涌而出,直向崖下流去,形成一个小小瀑布。水花四溅,阳光照耀下,又形成了一道小小的虹彩。 拿手捧来喝一口,只觉泉水清冽甘甜,让人透体冰凉。 四人很快探完了峰顶,发现这里除了他们四人外,就没别的人了。 拾愿堂怎么会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心中虽感奇怪,不过既来之则安之。除了休息之外,奔波了几日的四人实在已没那个心情去想别的事情。 他们分了房间。温晴厨艺很好,做了饭菜。 一番折腾,饭菜端上桌时,已是午时。 第十一章 山与庄 相较于她的长相,曲思扬的吃相实在是不怎么好看。 每次吃饭,桌上靠近她的一片地方总是杯盘狼藉,汤汤水水、菜油鸡骨到处都是。 只见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道:“所以说,我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她嘴里含着吃的,话说得不清不楚。 郭长歌轻嘬了一口白瓷酒盅里的桂花酿,笑道:“这里风景这么好,还有吃有喝的,好好享受不行?就算你是个婢女,也不用老想着做事呀。” 他虽嘴上这么说,但进玉汝山庄之前,也全没想到入庄之后,会是如今这样一番景象。 对他来说,这一切都太过顺利了,除了“温晴”这一个小小插曲之外,他几乎是十分顺利地得到了玉成令,十分顺利地找到了玉汝山庄,又十分顺利地加入了玉汝山庄。 可这一连串的“顺利”,却又催生出了无数的问题! 温晴究竟是什么人?成峙滔贵为庄主为何会亲自迎他们入庄?山庄为何在对他们三人几乎没有任何背景调查的情况下,便放心让他们入了庄,还进了拾愿堂?拾愿堂又怎么会是这样一番破败景象?…… 曲思扬已经习惯了郭长歌的揶揄,完全不搭理他,对成乐说道:“你父亲就没和你说让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成乐道:“我不是说过么,拾愿堂的职司是外出为持有玉成令者实现一些不易达成的心愿。” 曲思扬心里想,自己要是那么大能耐给别人实现心愿,何不先去实现自己的心愿? 她也不再问下去,继续埋头吃饭,温晴做的饭,竟意外的非常好吃! 可郭长歌却一口都未吃,他难道在嫌弃温晴的厨艺? 温晴当然注意到了这一点,想问却没好意思开口。 她忽然道:“公子,拾愿堂中的其他人呢?” 成乐眉头紧锁,摇摇头表示不知。 他虽是玉汝山庄的少庄主,可他父亲却从未让他参与过任何山庄事务,他现在甚至有些怀疑拾愿堂是他的父亲瞎编出来的一个地方,让他们进拾愿堂,为的就是让他留在庄中,不出去乱跑。 难道郭长歌等三人只是成峙滔为他家的小少爷找的三个玩伴? 日月交替,星海横流。 四人在这里住了已经有十多天了。 白天聊聊闲话,比比武艺,晚上就在那块巨石上,就着温晴烹饪的精致小菜小酌一杯。困倦了,便直接躺了下来,看着繁星闪烁慢慢入睡,生活倒也惬意得很。 自小孤单的成乐有了三个伙伴,虽还未实现他闯荡江湖、驰骋武林的夙愿,可他现在的心态却不可与旧时同日而语了。 他每日里喜笑颜开,见多了郭长歌沾酒就疯的蠢样子,也渐渐放下了心防,与他称兄道弟起来,但也只限在自己喝酒微醺或是大醉之时。 曲思扬和温晴倒是成了对货真价实的好姐妹,每天都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郭长歌这些天来却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温晴究竟是什么人? 他心中一旦有了疑惑,就非得弄清楚不可。他从小便是这样的性格。 他在这样小的年纪,便有那么高明的武功,除了因为他有一个好师父外,就是因为他在学武的过程中不管遇到什么疑惑,都非得弄明白不可的性格。 他自己之所以会提前混入聚宝坊,等候成乐带着玉成令出现,是因为他的师父白独耳为他提供了情报。 他也知道曲思扬去聚宝坊本来并不是冲着玉成令而去,她只不过想浑水摸鱼,偷盗些值钱的宝贝,裸身换令牌的那一出,只不过是临时起意。 可温晴究竟是如何知道成乐会带着玉成令去参加聚宝大会的?她的假令牌又是哪里来的? 郭长歌现在很想见见他的师父白独耳,他想着,或许师父能解答他的疑惑。可白独耳神龙见首不见尾,就连郭长歌也不知道他现在何处。两人分别已有半年之久了。 在成乐的导引下,四人逛遍了整个山庄,知道了玉汝山庄由两座山和五处主要建筑构成,两座山一高,一矮。 拾愿堂所在便是较矮小的那座,而且这座山上只建有拾愿堂一处建筑。 从连接两座山的吊桥过去,步行一炷香的功夫便是善贾堂了。 善贾堂建得最为宏伟,占地最大,那是因为山庄存放各类物资的库房也包括在善贾堂的建筑之中。玉汝山庄内各堂中,善贾堂中人数最多,足有百余人之众。 善贾堂的堂主是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威武壮汉,名叫鹿会。此人精明能干,把善贾堂一百多人管得服服帖帖,大小事务也都做得井井有条。 玉如山庄的财事、物资采办等诸般与钱有关的事宜,皆由鹿会执掌。他听说成乐等进了拾愿堂,只说了句;“拾愿堂?又有拾愿堂了吗?” 他为何这么说? 郭长歌等人从他口中得知,拾愿堂早已荒废了许多年了,庄主重启拾愿堂,着实让他有些惊讶。 听了鹿会所说,成乐着实松了一口气—— 虽然拾愿堂已荒废了许多年,但毕竟这地方并不是他父亲临时编造出来哄他的。 从善贾堂出发,沿着上山路径,穿廊过桥,小半个时辰,便来到了演武堂。演武堂的房屋也不少,人数也有好几十人。 听成乐说,演武堂的人个个高手,从小教他习武的几位师父就在其中。演武堂负责山庄护卫,丁老也是演武堂的人。 演武堂最主要的地方便是天武台和藏书处,这天武台建在靠山向内凹陷的地方,是供众人习练武功之用,演武堂其他屋宇都环绕这露天圆台而建。 藏书处珍藏了武林中许多早已失传武功秘籍,玉汝山庄成员皆可随意进出借阅。另外还有一处叫做藏兵阁的地方,里面珍藏了许多神兵利器。 演武堂的管事是个瘦瘦弱弱的老头,皮肤干瘪,老态龙钟,头发也掉的不剩几根,还缺了几颗牙,实在看不出是个高手。他名叫余三秋,人们称他作与余老头。他虽是管事,平日里也却不怎么管事,他常常在藏书阁外坐一坐,扫扫叶子,一待便是一整天。若是有人想要找他,去藏书处准没错。 再往山上走去,便是幻心堂了,这里的建筑群落小巧而雅致。 幻心堂十分神秘,成乐对这里也所知甚少,只知道堂中皆是女子,至于其中有多少人他也不清楚。 郭长歌到这里时笑道:“少庄主难道不是常来这里?当着小晴姐的面不好意思说?” 成乐赶忙摇头摆手,慌张转向温晴道:“我从未进去过里面,你相信我。” 温晴道:“公子有没有进去过,和温晴都没什么关系。” 他着急地抓耳挠腮的模样引得曲思扬忍不住偷笑。 玉汝山庄还有一堂,乃是乾坤堂。这乾坤堂在山庄中并无建筑,而是像它的名字一样,分布于朗朗乾坤之中,乾坤堂无处不在。 就如珑城的飞将客栈,便是隶属于乾坤堂。各大城市的各种酒店、茶馆、商铺、妓院,甚至武林中一些门派,都属乾坤堂。 成乐只知道乾坤堂分布在武林各处,却不知道乾坤堂的职司究竟是什么? 所以当曲思扬问起的时候,他也是一脸茫然。 这时温晴小声说了句:“情报。” 曲思扬问道:“小晴姐你说什么?” 温晴道:“情报,缺了情报可不行。” 曲思扬道:“乾坤堂分布于武林各地,单单只是为了情报?” 温晴道:“可别小看了‘情报’二字,武林中每一个强盛的组织,都离不开这两个字,有时候,一条关键的情报或许要比财力和武力还要重要许多!当然除了情报之外,乾坤堂的存在本身便是玉汝山庄在武林中的势力扩张。” 她又感叹道:“武力强大、财力雄厚、势力通天,再加上遍布整个武林的情报网,或许玉汝山庄真的有能实现人们心愿的本事!” 郭长歌也在感叹,他感叹的是温晴的见识,听了她这一番话,他对她的身份更是好奇,更加想得到有关她的“情报”了。 各堂之间虽分工,但往往也少不了协作。就如飞将客栈的掌柜乃是善贾堂的人,店中的小二却是演武堂的人,但他们却又都接收乾坤堂的调令。拾愿堂外出执行任务需要什么,不管是金钱、人手、武器、情报等都可向各堂直接索取。 这日黄昏,晚霞满天。 郭长歌与成乐在拾愿堂的院子里切磋,曲思扬和温晴在旁观战。 两人徒手相斗,成乐攻多守少,郭长歌攻少守多。成乐狂风般的拳头攻势,郭长歌或格挡,或闪避,或卸力,一一巧妙化解。而郭长歌的攻击在成乐看来,却是软绵绵的,根本伤不了他。 眼看太阳就要沉下去了,成乐有些不耐烦,用力一拳打在郭长歌防守的掌中,郭长歌轻飘飘地飞了出去,又轻飘飘地落地。 成乐收了式,道:“不打了不打了,打你还不如去打棉花呢?” 郭长歌笑着走向曲思扬和温晴,道:“那你和小曲还有小晴姐试试。” 曲思扬道:“你们那么强,我可不打。” 温晴刚想推脱说自己不会武功,却看到了郭长歌坚定的眼神。 她知道,一个人若想要装作不会武功是非常难的,一个人会武功的事实总能从很多方面表现出来,比如说步态,反应速度,甚至是脚印的深浅。 而郭长歌的眼神告诉她,她会武功的事实已经暴露了。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再刻意隐瞒。 于是她便走向了成乐。 曲思扬惊道:“小晴姐会武功?” 郭长歌笑而不语。 成乐道:“温姑娘,你会武功吗?” 温晴脸有些红,点了点头,慢慢道:“略懂一点,公子手下留情。” 她话音未落,脚尖在地上一点,跃向空中,衣袂飘飘,形态优美,像跳舞一般。 她双掌翻飞如蝴蝶翩翩,攻向成乐。 成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连后退,手忙脚乱接了十来招后,终于站定身子,扎好马步,气沉丹田,守御正中。 他使出一套手臂大开大合的刚猛拳法,让温晴不好靠近。 可温晴身子却比她的手掌还像是一只蝴蝶,成乐倒像是一个在努力抓捕蝴蝶的笨拙孩童,明明好像是抓着了,可蝴蝶却总会从手指缝中翩然逃出。 其实较武功来讲,成乐比之温晴,要略胜一筹,只是他不忍下重手,两人才会僵持不下。 郭长歌心想,温晴聪明而又冷静,却只在成乐面前才会脸红,而成乐也懂得怜香惜玉,还从不疑心温晴的来历,两人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只听成乐突然向后退开,喊道:“不打了不打了,你们两人一个像棉花一样软,一个像蝴蝶一般轻,打起来实在没什么劲。” 他见温晴武功这么高,自然十分吃惊,可现在的他已经完全信任温晴了,他认定了温晴是个好人,绝不会对他或是玉汝山庄有什么不利。比起郭长歌和曲思扬这些自小闯荡江湖的人,成乐的确是天真得可爱。 这日晚间,四人正在用饭,突然有人造访,知会了他们第一个任务的内容,还留下了一个木盒。 打开那木盒一看,里边竟是许多个玉成令。 来人还告诉他们,拾愿堂可以随意处置这些令牌。 第十二章 艾少侠 郭长歌自小跟着师父白独耳在江湖间游荡。 十二三岁,正是充满幻想,争强好胜的年纪。那时的他曾问他的师父:天下第一是谁? 白独耳答道:“自然是我的两位师父,可他们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师父在世时,曾记述许多武林前辈的武学要诀,其中一人篇幅最巨,此人名叫柯飞鹤,如果现在还活着,应当算得上是当今武林中的历害人物了。” 郭长歌天真地问道:“比师父还厉害吗?” 白独耳不答,笑着摇了摇头。 多年之后的郭长歌,竟从他们的任务内容中又见到了“柯飞鹤”这个名字,可这时的他却已想不起来自己曾经问过的那个幼稚的问题,只是觉这名字有些熟悉。 那拿着木盒的人造访拾愿堂后的第二天夜里。 珑城,飞将客栈,二楼雅间。 一张长桌,摆满了酒菜。 桌这头坐着四人,正是郭长歌、温晴、成乐和曲思扬。 那头端坐着一人,身着织锦黑袍,头戴竹木斗笠,双手端着酒杯挡在面前,手指不断转动着杯身。 他背上除了披散开来的黑色长发外,还有一把剑。 郭长歌忽然问道:“柯飞鹤是谁?” 曲思扬看着一脸迷惑的郭长歌,悄声说道:“柯飞鹤你都没有听过?那可是昔年的天下第一啊!” 虽然她很小声,坐在对面的黑袍人还是听到了她的话,把酒杯重重砸到了桌上,仿佛有些生气。 曲思扬的话倒是提醒了郭长歌,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儿时与他师父谈论“天下第一”的那段往事。 他摸着下巴微微点了点头,看向对面的黑袍少年。 那黑袍少年又端起了酒杯,挡在了面前,不过却挡不住他那张脸的清秀俊雅。那张白嫩的脸让郭长歌认定了,此人应该是比成乐还要娇贵的公子爷。 成乐突然道:“你的心愿是,胜过柯飞鹤?” 那黑袍少年道:“我说的还不够不清楚吗?” 成乐道:“敢问阁下与柯飞鹤有什么过节吗?” 那黑袍少年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只管实现我这个心愿便是!” 他的嗓音略带稚气,又让郭长歌认定,这个公子爷的年纪兴许要比成乐还小。 曲思扬道:“要是有什么过节,直接要我们帮你报仇不就是了,何苦你要自己胜过他呢?你年纪这么小,恐怕是很难胜过柯飞鹤哟!” 那黑袍少年突然仰脖,将手中的酒灌进了口里,动作潇洒一气呵成…… 可是却好像是呛到了,低头咳了几声,白嫩嫩的脸蛋儿变得通红。 曲思扬扑哧笑出了声。 黑袍少年怒视她一眼,旋即哈哈笑道:“玉汝山庄果然是浪得虚名。权当我浪费时间,这就告辞。不过我出去之后宣扬一番,从此江湖里兴许就不会有为了玉成令而争得头破血流的破事了!” 说着,他已站起。 成乐和曲思扬对视一眼。 曲思扬道:“庄里真的有什么能让人武功变好的灵丹妙药吗?你快拿出来吧!” 成乐一脸无奈,只能摇了摇头。他虽是玉汝山庄的少主人,却从未参与过山庄事务,全然不知玉汝山庄究竟是如何实现别人的心愿的。不过他能确定的是,一定没有什么“灵丹妙药”。 他皱眉道:“灵丹妙药是没有的,只能去演武堂的藏书处去找找,看能不能找几本可以速成的武功秘籍吧。” 黑袍少年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哼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去。 郭长歌赶忙道:“公子请留步。” 黑袍少年道:“什么公子?叫我少侠!” 郭长歌笑了笑,心道:“哪有人自称是少侠的?” 他颇觉得此人有趣,问道:“少侠贵姓?” 黑袍少年道:“姓……姓艾。” 郭长歌道:“艾少侠,你想胜过柯飞鹤,虽然难,却也不是没有办法。” 艾少侠道:“当真?” 郭长歌道:“当然,不过你得听我的话。至少不能说走就走。” 艾少侠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郭长歌道:“首先,我至少先得知道你的武功怎么样?” 艾少侠握住了背后的剑柄,眼神变得锐利,道:“你想试试?” 郭长歌摆摆手,苦笑道:“不不不,是他。” 说着,指向了成乐。 成乐站起身来,道:“我?” 话音未落,艾少侠剑已出鞘。 只见剑身狭长,上有丝丝白气冒出。青光闪动间,剑尖青芒已至成乐喉咙。 剑虽快,成乐出手更快,两手合十,已将剑夹到掌心。 他自信地笑了笑,却很快就笑不出了…… 那剑身竟然寒如玄冰,冷彻骨髓! 他赶忙松手,闪身避开,可双掌却已麻木。想要握拳进击,竟也握拳不得。 他生平拳法最为自信,这时握不了拳,自己临敌经验又少,不懂变通,一时间慌了手脚。 眼看艾少侠一剑又要刺到心口,成乐只得拿冻僵的双手再次将剑身夹住。 郭长歌看得出成乐的窘境,闪身上去,想要点艾少侠腕处穴位,逼他撤剑。 没想到艾少侠仿若早已料到了郭长歌这一招,在他刚刚出手后,就已弃剑后逃,身法之快,如鬼魅一般。 郭长歌顺势反握住剑柄,眼神游移,打量着手中剑。忽然皱了皱眉,也不知是注意到了什么。 成乐双手分开,松了口气。温晴上前询问成乐有没有受伤。 只听艾少侠怒道:“两个打一个吗?好不要脸!” 郭长歌本来还在端详着手中长剑,这时忽然笑了,双手端着剑,物归原主,恭敬说道:“艾少侠出手凌厉,招招杀手,在下佩服。” 艾少侠道:“哼!你是讥讽我出手太狠吗?” 郭长歌道:“怎么敢?” 艾少侠道:“自己狠些,总比死在敌人手里要好。” 郭长歌笑道:“少侠说的很对。少侠的武功如何,我心里大致已经有数了。” 艾少侠道:“如何?” 郭长歌笑道:“好!” 艾少侠皱眉道:“怎么好?” 郭长歌也没想到他竟会追问到底,稍微想了想,道:“比许多人都好。” 这句话虽然差不多是句废话,不过却说得一点毛病都没有,至少艾少侠挑不出什么毛病。 他道:“你现在已知道了我的武功如何。然后呢?还需要我做什么?” 郭长歌道:“你想要胜过柯飞鹤,现在知道了你的武功如何,自然还须知道柯飞鹤的武功如何?” 从刚才艾少侠所施展的短短几招里,曲思扬倒是没看出他的武功有多好,不过她却知道,即便是他的武功真的很好,也是绝对不可能胜过柯飞鹤的。 她忽然道:“别说我泼你们冷水。柯飞鹤可算得上当今武林中‘活着的传说’,就算他现在已很老了,艾少侠也绝对不会是他的对手。” 她看向郭长歌,饶有意味地笑了,接着道:“小鬼,你向这位艾少侠夸下海口,我倒是要看看你怎么收场。” 对于她来说,要是能亲眼看到郭长歌办砸一件事情,简直就是这世上最值得开心的事了! 第十三章 急着出师的弟子? 郭长歌笑道:“你先别管我怎么收场。那柯飞鹤当真有那么厉害?” 曲思扬冷哼一声,道:“我方才不是跟你说了,多年前武林中公认的天下第一,便是柯飞鹤!” 郭长歌道:“你倒是挺清楚。” 曲思扬道:“难道你从没看过广鸣院刊印的《列侠传》?上面记述了许多武林前辈的故事。” 郭长歌听说过广鸣院是一个收集、记述和传播武林中发生的大小故事的组织,当然他也听说过《列侠传》,而且不止《列侠传》,还有《武林轶事》、《江湖奇闻》、《冢岛传说》。 近些年里,这些书在武林中大受欢迎,年轻一辈近乎人手一本。 不过郭长歌却是个例外,他向来觉得,与其沉浸在书中主角们精彩的人生中,还不如把看那些书的时间,用来去努力活出一个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 他忽然好奇心大起,问道:“你说柯飞鹤曾是天下第一,那现在的天下第一又是谁呢?你看的书里有没有说啊。” 曲思扬摇了摇头,道:“现在哪有人敢自诩天下第一?如今武林中武者的武功都由武林盟评定,根本没人会去为了证明自己更厉害去挑战别人。没有武林盟的认证,即便赢了,也没人会承认,万一输了,小命可能就保不住咯。” 成乐插嘴道:“武林盟玩的那套,实在无聊!” 艾少侠突然道:“你的手没事吧!抱歉啦。” 成乐怔怔道:“不碍事。” 这个冷冰冰的艾少侠突然道歉,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温晴道:“不过由武林盟举办武林大会,评定武人境界品阶,也确实减少了武林中许多无谓的纷争。” 听了这话,艾少侠对她怒目而视,忽然道:“纷争倒是没了,不过这样的武林还有什么意思。” 温晴不恼,反而报以一笑。 可艾少侠的眼神却还是有些不善。 郭长歌赶忙扯开话题;“艾少侠,既然你的心愿如此,想来你对柯飞鹤此人多少有些了解,可否跟我们说一说。” 艾少侠立马开口道:“你们刚才说的,有一件事错了。柯飞……柯老前辈直到如今仍旧守着天下第一的‘招牌’,所以只要没人胜过他,他就还是天下第一!” 听了这话,曲思扬忍不住小声笑了。 艾少侠怒道:“你笑什么?” 曲思扬正色道:“没什么。” 可艾少侠却还是不依不饶地盯着她。 她只得又开口说道:“我也知道柯飞鹤很厉害,不过我刚才也说过了,现今武者的武功皆由武林盟评定,柯飞鹤就算守着他天下第一的‘招牌’又有何用?又没人会承认!当然也没人会去挑战他,他倒是能安心做他的天下第一。” 艾少侠冷哼一声,道:“武林盟曾邀请柯老前辈参加武林大会,作为主事,参与评价天下武人的武功。你不承认,至少武林盟还是承认柯老前辈的。” 郭长歌附和道:“柯老前辈的武功自然不是浪得虚名,做武林大会的主事绰绰有余。” 艾少侠却道:“可他并没有去做武林大会的主事。” 郭长歌有些吃惊,道:“难道他竟拒绝了?” 艾少侠道:“他不止拒绝了,还痛斥武林盟愚蠢至极,武林大会腐败透顶。” 郭长歌道:“他得罪了武林盟?罗逸飞还不得找他麻烦?” 艾少侠道:“武林盟盟主罗逸飞倒是能配得上他仁侠的名号,未因此事记仇。不过如今各门各派,都对武林大会趋之若鹜,自然是看不惯置身事外,还对武林大会大加批评的柯老前辈。便有些武林宵小之辈,到青云庄多番骚扰。” 郭长歌道:“青云庄?” 曲思扬笑道:“青云飞鹤,黎阳城青云庄,是柯飞鹤的庄子呀。” 郭长歌点点头,问道:“他们是如何骚扰柯前辈的?难道是去找柯前辈比试了?” 艾少侠不屑道:“那些鼠辈哪里敢?他们只是在黎阳城造谣说柯前辈是缩头乌龟,不敢去武林大会参加论武,还说他是欺世盗名之辈,根本没有真才实学,妄称‘天下第一’。胆大一些的也不过是到青云庄外聒噪叫嚣,或是到后山林场骚扰那里的伐木工罢了。” 他继续道:“柯老前辈本也不在意这些无聊的人,可前去造谣滋事的人多了,柯老前辈终于忍不住放出话去。 “他说:‘想要我卸了这天下第一的名头去,就与我来真刀真枪地干一场,我输了自然服气!别拿个武林盟发的破牌子就在爷爷头上撒野,爷爷可不认!武林千百年传承的精气神都败在你们这群败类手里了!’” 郭长歌有些吃惊,道:“前辈的原话你也知道?” 艾少侠的表情略有尴尬,继续道:“我猜的,他可能大概是那样说的吧……总之,前辈在自家设了生死擂台。之后……“ 郭长歌好像有些不敢相信,道:“难道之后竟会有人去挑战柯老前辈?” 艾少侠摇摇头,道:“自柯老前辈设立生死擂台以来,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前去挑战。” 郭长歌点了点头,喃喃道:“这才对嘛。” 他心里知道曲思扬在这件事上说的没错,当今武林不会有人为了虚名去挑战别人,有那功夫还不如好好准备,去参加一年一度的武林大会论武。 艾少侠又道:“不过最近几个月,却陆续有武林人士前往青云庄与柯前辈比试,柯前辈虽连战连捷,但毕竟年纪大了,连战之下体力不支,大伤小伤受了不少,也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郭长歌皱了皱眉,心里暗暗道:“既然不会是为了名,这些挑战柯飞鹤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曲思扬声若蚊呐,道:“人老了还那么逞能,可不要受伤吗?” 她放开了嗓子继续道:“所以,你难道是为了维护武林盟的权威,才想要胜过柯老前辈?” 艾少侠怒道:“胡说什么!武林盟什么的我才看不上眼!” 成乐道:“那你是想打败‘天下第一’,自己当‘天下第一’?” 艾少侠阖目摇摇头。 曲思扬皱眉道:“这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了,你究竟是为何要胜过柯前辈呀?” 艾少侠双颊好似有些红,不过还是用一贯的语气冷冷道:“我偏不想告诉你们,难道不知道我想胜过柯前辈的理由,你们玉汝山庄就没办法帮我完成心愿吗?若是这样的话,我也就不指望你们了,我现在就可以离开!” 郭长歌与温晴对视一眼。 郭长歌道:“艾少侠莫急,时候不早了,不如少侠先回房间休息,我们明日动身去拜访柯老前辈。” 艾少侠依言去了。 艾少侠已出了门许久。郭长歌忽然问温晴道:“小晴姐,你觉得这位艾少侠究竟是何方神圣?” 温晴道:“我说不准,不过倒是能看得出这位艾少侠对柯老前辈尊敬得很呢。” 成乐道:“怎么说?” 温晴解释道:“在我们都直呼其名的时候,艾少侠却称呼柯飞鹤为柯老前辈;思扬妹妹在说柯老前辈不过是昔年的天下第一之时,艾少侠明显有些生气;公子在说武林大会无聊透顶之时,一直冷冰冰的艾少侠竟然向公子道歉;还有他学柯老前辈那段话,不像是自己编出来的,我觉得他应该是与柯老前辈关系很密切的人,柯老前辈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就在场。而且他说的每句话几乎都透着对柯老前辈的熟悉和尊敬。” 她顿了顿接着道:“说不定呀,这位艾少侠是个急着出师的弟子!” 曲思扬道:“你是说,他是柯飞鹤的徒弟?” 她拨浪鼓般地摇了摇头,抗议道:“不可能!如果是弟子,这个心愿值得浪费一块玉成令吗?” 郭长歌白她一眼,道:“在你眼里,除了要钱之外,什么心愿不是在浪费玉成令?” 接着对温晴道:“还有呢?小晴姐还看出了什么?” 温晴道:“艾少侠那把剑!” 郭长歌道:“剑怎么了? 温晴道:“那把剑有些眼熟。” 成乐动了动还有些僵直的手指,突然恍然,说道:“那把剑我们的确都见过!” 听他这么一说,曲思扬也想了起来,惊道:“难道是聚宝大会上换了一块龙纹玉璧去的那把寒剑!” 郭长歌笑道:“你还不算太迟钝。” 然后他凑到温晴耳边,轻轻说了句:“真是什么都逃不过小晴姐的眼睛。” 温晴突然意识到自己表现得的确是有些太过“聪明”了。 她越“聪明”,郭长歌对她便越是好奇,而郭长歌越是好奇,她的真正身份便越容易暴露。 成乐和曲思扬见他俩亲密耳语,心里都在想:“哼!说什么悄悄话!” 第十四章 艾可 第二天一早,整个珑城被罩在薄薄的晨雾中。 郭长歌等五人雇了辆大马车,出发了。 目的地,黎阳城,青云庄。黎阳城在珑城北边,两地之间有半月的路程。 郭长歌与成乐两人驾着马车,曲思扬、温晴和艾少侠,坐在车内。 曲思扬和温晴坐在一边。艾少侠坐在另一边,抱着那把剑,闭目养神。 他脸型瘦削,糜颜腻理,蛾眉宛转,阖起的眼缝里露出两排密长的睫毛。若是扮上女装,绝对算得上是一个绝美的女子! 曲思扬目不转睛盯着他看了许久,面露喜色,终于忍不住转头低声对温晴说道:“你有没有发现,他长得好好看啊。” 温晴看了眼艾少侠,笑着摇了摇头,笑道:“哪里有你好看。” 曲思扬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是女的,人家是男的,哪能一样?” 曲思扬转向艾少侠,轻轻叫了声:“艾少侠。” 艾少侠睁开了眼。 曲思扬道:“你那把剑哪里来的?” 艾少侠道:“你不必知道。” 曲思扬道:“你总该告诉我们你的姓名吧!” 艾少侠又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冷冷道:“艾可。” 曲思扬笑道:“艾可,艾可……好名字,好名字!” 艾可不理她。 曲思扬一脸痴笑,还是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马车已经驶到了城外小路。 郭长歌扬起短鞭打马,马儿越跑越急。 他半束着头发,背后发丝飞扬,就连额前也有几缕细发在风中凌乱。他身上穿着的白衣,样式不怎么时新,布料也不如何珍贵,甚至连白都不怎么白了,而且还很宽松,宽松到稍微有些不合身的程度。 成乐却与他全然不同,头发高高束起成髻,每根发丝都打理得一丝不苟。身上深蓝的织锦衣袍,用的是江南毓秀坊最好的缎子,而且非常合身,合身到让人怀疑绝对是有一个技艺高超的裁缝,在精心测量过成乐的身材后,才做了这衣服—— 其实玉汝山庄善贾堂中,的确是有裁缝,而且还远不止一个。 风声劲急。马蹄声,车轮声,混成一团。 成乐忽然压低声音道:“你昨夜里悄悄和温姑娘说了什么。” 郭长歌甩了一鞭,笑道:“你放心,这姑娘虽好,但我可驾驭不了,再说我也抢不过你。” 成乐有些生气,道:“你胡说什么?” 郭长歌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除了你们两个之外,谁都能看得出你们是互相喜欢的。” 成乐的脸终于红了,道:“什么乱七八糟。” 郭长歌笑道:“也就是因为她对你死心塌地,所以我虽看不透她,但对她还是放心的。她至少不是坏人。” 成乐急道:“她当然不是坏人!你怎么像喝了酒一样,说胡话!” 郭长歌笑道:“先别管小晴姐,现在需要注意的是那位艾少侠。” 成乐镇定下来,思虑半晌,沉声道:“他身上既然有那把剑,难道他就是当时在聚宝坊时那块龙纹玉壁的主人。” 郭长歌道:“听鉴宝师傅说,那玉璧是贡物,如果他是玉璧的主人,那他也可能就是劫了贡物的劫匪。” 成乐点点头,道:“确有可能。” 郭长歌又道:“那日聚宝会后,我遇到了两拨人。” 成乐道:“哪两拨?” 郭长歌道:“黑龙寨的人,和伤剑门的。” 成乐道:“伤剑门的人我也碰上了,是你点了他们穴道?” 郭长歌点了点头,道:“他们两拨人当时都参加了聚宝会。” 他接着道:“而上一个拿着艾少侠那把寒剑的,是伤剑门中一个叫广飞掣的人。” 成乐道:“你看清楚了?” 郭长歌道:“剑插在不同的剑鞘中,当时我并不确定是这把寒剑,不过昨夜见了,剑柄一样,就对上号了。” 成乐道:“你是说,这艾少侠是伤剑门的人。” 郭长歌笑道:“剑法不像。而且你看他那张脸,谁舍得割上一刀。” 成乐笑道:“也是,伤剑门人人一张疤脸。” 他接着说:“他能从伤剑门手中夺剑,本事不小。” 郭长歌笑道:“我点了伤剑门人的穴道。” 成乐道:“不,穴道我都解开了……” 郭长歌甩了两下马鞭,马车跑得更急了。 他顿了顿,道:“这么说,他本事的确不小。” 他们正说着,远远看到前边有一帮人。 等马车稍微靠近些停住,郭长歌才看得清楚,在一座宽大木桥上,一群人在围攻另外三人,那三人脸上都有伤疤。 成乐惊道:“伤剑门!” 郭长歌道:“另外一波正是黑龙寨的人,为首那人叫姬虎,不知你那日在丁老那看见过他没。” 成乐点点头,道:“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他们怎么打起来了?” 郭长歌道:“先看看。” 伤剑门那三人武功显然更高,但被十几人围攻,左支右绌,身上都已挂了彩,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 郭长歌见姬虎的狼牙棒正要把其中一人的脑壳砸个稀巴烂,及时出声喊道:“少寨主,又见面了!” 这一喊,可救了那伤剑门弟子的一条命。可那三人却也是立马被擒了。 姬虎放下举在空中的狼牙棒,慢慢转过身来,喝道:“原来是你小子!真是老天开眼,让老子又遇着你了,咱们新仇旧账一起算!” 温晴和曲思扬听着动静,掀开帘子,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张望。 郭长歌一脸无辜,道:“少寨主说哪里话?不知兄弟我哪里得罪了少寨主?” 姬虎道:“哼!你三番两次坏我好事,今日老子定要将你千刀万剐!” 郭长歌道:“没得商量吗?” 姬虎看到了曲思扬,转怒为喜,指着曲思扬道:“也不是没得商量。你若是亲手把那个小娘子绑了送到我手里,说不准我会放你一条生路。” 自在聚宝坊见过裸身的曲思扬,除了郭长歌和成乐外,没有哪个男人不会对曲思扬魂牵梦萦,姬虎自然也不例外。 他虽仗着人多颇有气势,但心知郭长歌武功很高,若是真动起手来,他虽然不怕,但也知道绝对讨不了好。 曲思扬听了他的话,自然是火冒三丈,若不是有温晴拉着,可能早就跳出去收拾他了。 郭长歌却毫不犹豫道:“这容易。” 这下温晴可拉不住,郭长歌的后背已被曲思扬重重锤了一拳。 姬虎喜出望外,道:“当真?” 郭长歌虽受了一拳,但他面不改色,也不回头,继续对姬虎说道:“我可不可以先问问,贵寨为何会和这三位打了起来?” 姬虎哼了一声,道:“这些伤剑门的弟子,这几天大批闯进我黑龙寨的地界,连声招呼都不打,你说该不该打?” 郭长歌道:“确实该打个招呼。” 姬虎急道:“我是说,该不该教训教训他们?” 郭长歌附和道:“当然得教训,狠狠教训。” 这时,其中一个黑龙寨弟子冷笑道道:“我伤剑门已驻扎此地二百余人,我们三人落了单才着了你们这些强盗的道。要真有本事,去教训教训我们大师兄如何?” 姬虎踹了他一脚道:“不就一个靡正英吗?要是见了老子,还不得跪下来叫爷爷?” 温晴突然笑道:“少寨主究竟是老子还是爷爷?自己还能当自己的爹不成?” 姬虎怒道:“轮到你个小丫头片子多嘴?” 温晴也不再理他, 对那三个伤剑门弟子道:“敢问三位,不知伤剑门‘英雄豪杰’四大弟子,来了哪几位?” 那日她与成乐遇上的伤剑门弟子中有“豪杰”两位,所以她知道靡正豪和靡正杰应该是在此地的,而那三人口中的大师兄应是靡正英,所以她推测靡正雄也极有可能是来了的。 她之所以还要问,是想要慢慢套话,问清楚伤剑门来此的目的。 可那三人却一脸悲痛,并不答话。 姬虎忽然哈哈笑道:“你们知道伤剑门的人为什么来这儿?” 郭长歌假装惊讶,道:“哦?少寨主难道会知道?” 姬虎冷眼瞧着那三个伤剑门弟子,道:“他们那什么‘狗熊豪猪’四个傻冒死了俩,另外两人是来收尸的!” 郭长歌与成乐对视一眼,心里都道,原来如此! 温晴见两人神态,也已大致猜到了内情。因为她也记得艾可身上的那把剑曾在伤剑门弟子的手中。 其中一个伤剑门弟子大声道:“我们誓要找出是哪个门派在与我伤剑门作对。这些人屠我伤剑门二十余人,伤剑门誓要屠他满门,方能慰死去兄弟的在天之灵!” 姬虎像是听到什么很好笑的事情,突然哈哈大笑。 那个伤剑门弟子怒道:“狗强盗,你笑什么!” 姬虎还是笑得停不下来,他边笑边说道:“我看你们伤剑门这仇是报不了了。你们以为杀了你们伤剑门二十多人的是四十人?还是两百人?老子发发慈悲告诉你们吧,杀了你们那二十多个废物的,只有一个人!” 二十多名伤剑门弟子竟被一人全歼?究竟是那人太厉害,还是伤剑门弟子太不堪? 三名伤剑门弟子破口大骂: “放你娘的狗臭屁!”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爷爷我一个就干你们黑龙寨一群!” …… 他们骂这几句,不免又遭了姬虎的手下们不少的拳打脚踢。 姬虎却不生气,缓缓道:“你不信也罢,不过那是我亲眼所见。我不止见了你们那二十多个废物死了的惨样,也见到了杀了他们的那个……”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瞪得如铜铃一般的眼眸中,突然显露出恐惧的神色,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非常恐怖的东西。 日上三竿,马车所在,是一座矮山的投下阴影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艾可也已从车厢里钻了出来…… 第十五章 冷血杀手 姬虎招呼手下快跑,而他当然是跑得最快的那个。与其说他的手下是听了他的命令才跑的,倒不如说是他们看到他跑,才跟着跑的。 至于为什么跑,恐怕除了他本人之外就没人清楚了。 郭长歌笑了笑,拍了拍成乐肩膀,示意他去追。成乐会意,箭一般飞跃出去。 曲思扬讷讷问道:“他怎么忽然跑了?” 郭长歌笑道:“不知道。你去给那三人解开绳子。” 曲思扬依言下车。 那三个伤剑门弟子心里和曲思扬想的是同一个问题:姬虎为什么会突然跑了? 郭长歌对温晴说道:“看来咱们得躲着点伤剑门了,小晴姐你去问问他们伤剑门的人在这一片地方的分布情况。” 温晴点点头,跟着曲思扬去了。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掠过曲思扬与温晴身侧,赶到两人前面。 只见两道冰冷的剑光闪过,那三个伤剑门弟子已倒了两个。 那黑影正是艾可,只见他剑尖抵着那仅剩的伤剑门弟子的喉头,用他那稚嫩得嗓音喝道:“我便是你们伤剑门要找的凶手,我敢作敢当。留你条小命回去报讯吧!” 那伤剑门弟子看了看自己两个兄弟还未来得及闭上的双眼,吓得傻了,一边惊叫着,一边转身飞奔而去。 郭长歌在艾可飞掠过温曲两人时,也已飞身跟上,可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他一边惊叹艾可身法之快,一边感叹艾可还如此年轻,竟会如此嗜杀。 他语音沉重,道:“何必要下杀手?” 这时成乐已抓了姬虎回来。 姬虎眼睁睁看着成乐一己之力打趴了自己所有手下,又把自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对这几人的态度实在有些嚣张过了头。 艾可哼了一声,道:“伤剑门的,我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郭长歌道:“这是为何?” 艾可怒道:“你做好你自己的事就够了,管那么多做什么。我们不是要去青云庄吗?” 说着直接回了马车车厢。 曲思扬告知了郭成两人艾少侠名叫艾可。 郭长歌让姬虎在近处刨了坑,将两具尸体简葬了。 一行人再加个姬虎,继续上路。 从姬虎口中问清了伤剑门在这片区域的驻扎之所,郭长歌驾车尽量避开,不是怕伤剑门寻仇,而是怕拦不住艾可杀人。 可即便已经左躲右躲,却又怎么能躲得过伤剑门二百多人在得了信儿之后,分头的围追截杀。 伤剑门得了消息后,知道凶手马车冲着北边而来,便即分了四拨人,其中三拨沿了各处必经要道搜寻追截,另外一波驻留山口镇。 这山口镇所在之处,地势正如其名,镇子两侧俱是高山,想要去北方,必得经此镇而过。 所以即便其余三拨人未能追截成功,这留在山口镇的,由靡正英、靡正雄两人亲自带领的五十余名弟子,却是势在必得。 郭长歌了解山口镇之地势,将情况告与温晴知晓。两人合计之下,已猜得伤剑门之排兵布阵,当即决定弃马车步行,不走官道,专挑荒僻小径而行,可一时却想不出过这山口镇之法。 六人已在不能算作路的路上走了大半日,眼看着太阳已要落山。 夕阳斜照高峰,投下了大片大片的阴影,猿猴的啼叫声在不知不觉中高了起来。 曲思扬贴在艾可身旁,不停尝试着与其搭话,可艾可却始终没有开口。 她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扯着嗓子叫道:“前面那个臭小子,你有马车不坐,非要带我们走路,是不是傻啊。” 郭长歌在前面领着路,拿着一根细木棍拨开路上的杂草。他不是臭小子,所以自然没有回话。 曲思扬又叫道:“臭小子你说话啊!” 郭长歌还是不理她,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说话,又好像根本就当她不存在。 温晴拉了拉她胳膊,道:“咱们要避开伤剑门的人呀。” 曲思扬哼了一声,道:“又不是打不过,非要避开?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成乐押着姬虎,俩人走在最后。 他道:“天马上黑了,得找个住的地方。” 郭长歌立马回道:“前面好像有个山洞,去看看能不能住吧。” 他既然听不到曲思扬的话,又怎会听得到走在队伍最后的成乐的话? 这样的选择性失聪可把曲思扬气得不轻。 六人在山洞生了火,烤了在外抓了的野味,吃了些干粮。 除了艾可一人远远坐在一旁,其余六人围着火堆聊天。 成乐道:“听你们说咱们要经过的山口镇,有伤剑门的人在等着。那该如何通过?” 曲思扬道:“你们一个个武功那么厉害,用得着这么害怕?” 郭长歌道:“双拳难敌四手嘛。” 曲思扬道:“那我们绕路?” 郭长歌道:“走到猴年马月去?” 曲思扬突然想到郭长歌怕高,一脸贼笑地说道:“那就只能爬山咯。” 郭长歌白着眼道:“那你一个人去爬吧。” 曲思扬嘿嘿笑道:“别生气嘛。不过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我们要原路返回不成?” 温晴道:“我们毕竟新入庄,不知山庄历来如何行事。是否能向山庄请求一些协助?” 成乐道:“要不我回庄问问我父亲,我们再启程不迟。” 曲思扬喜道:“好啊好啊好啊!找他两千人来,还怕他两百个人吗?” 郭长歌摇头道:“没必要,玉汝山庄的名气已是我们最好的武器了。” 姬虎突然道:“各位。说到名气,我黑龙寨虽然比不上他伤剑门名气大,不过几百个兄弟小弟我还是叫的动的。不如各位放我走,我去叫人为各位助拳?” 郭长歌摇摇头,道:“可不敢劳烦少寨主。” 郭长歌当然不是怕双拳难敌四手,他深知他们几人的武功要对付伤剑门的那些草包绝对够用,即便对方人再多,他们至少也不会吃亏。他所忧虑的,只有艾可此人。此人若是见了伤剑门的人,免不了又要大开杀戒。 所以伤剑门的人越多,郭长歌便越担心。 坐在一旁的艾可不知怎么看穿他的心思,出言道:“我不杀人便是,我们快些赶路,不然就来不及了。” 郭长歌道:“什么来不及了?” 艾可冷冷瞧着他,道:“没什么。不过我看的出你并不是怕对方人多,而是怕我杀人。不是吗?” 郭长歌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艾可道:“从小到大,在我身边,最不缺你这样婆婆妈妈的人。” 郭长歌道:“哦?” 艾可道:“我只是理解不了,不就是杀人而已,和杀鸡宰牛有何区别?” 郭长歌有些生气,却还是笑道:“杀鸡宰牛是来吃的,你杀了人,难道还吃人吗?” 艾可道:“我吃素。” 温晴道:“杀人多了,难道不会害怕?不会愧疚?” 艾可摇摇头,道:“我从不觉的愧疚,也不知道到什么叫害怕。” 他不会感到害怕和愧疚并不是虚言,但他其实也并没杀过多少人。 他接着道:“我自小就没有这些无用的感觉。八岁时,我便杀过人了。” 众人无法理解。对她所说“八岁杀人”的言辞更是不信,只道她是信口雌黄,随便编了个故事来佐证她不会害怕的说法。 不过曲思扬却有她自己的理解,突然道:“冷血杀手!太厉害了!” 正常人实在很难去理解一个某些情绪和感觉缺失的人。 就在这时,只听曲思扬大叫一声,跳了起了,指着地下大声喊道:“有什么东西爬过去了!” 众人向她指的地方看去,竟是一只一尺来长的大蜈蚣在地上快速游移。 那蜈蚣靠近火堆,石壁上投下了巨大的长形阴影。 看到这只红褐色的、形貌极其骇人的毒物,不止温曲两个女子脸上变色,就连郭长歌和成乐两人心中也是一惊。 就在郭长歌打算出脚踩死那大蜈蚣的时候,它已经向着艾可的方向快速爬了过去! 一瞬的功夫,那毒物距离艾可已不足三尺,艾可却还是端坐原处,毫无惊慌之态。他突然闪电般出手,竟徒手抓住了那蜈蚣的尾部,将它提了起了,在空中甩了几圈,突然松手。 那蜈蚣顺势笔直摔向石壁,一撞落地,最后挣扎着动了几下,终于失去了生气! 艾可冷冷道:“一条虫而已,何必惊慌?” 郭长歌笑道:“你只不过是不怕这些毒物罢了,可不能说明你什么都不怕。” 他话音未落,身子已经闪到艾可身边,闪电般出拳打向艾可鼻头。 他的所有动作都只能用一个快字来形容,闪到艾可身边的速度很快,出拳的速度更快。 速度快,往往也就意味着能量大,这拳所具有的能量就算不把艾可的头轰烂,也足以打断他的鼻梁。 可拳头明明已打在了艾可鼻子上,他却没有半点损伤,你若仔细去观察,就会发现他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并没有受伤,是因为郭长歌的拳头虽然触及了他的鼻头,却并没有真的打在他的鼻子上,他鼻端甚至没有感受到半点的外力——这都要归功于郭长歌极为精准的力道控制。 但艾可怎么可能会连眼睛都未眨一下,这是不是说明他真的不会感到害怕? 郭长歌已经收回了拳头,艾可看着他眼睛,淡淡道:“无聊。” 郭长歌笑道:“艾少侠莫怪,我只想试试你是不是真的不会害怕。” 艾可冷冷道:“你现在信了?” 那样快的拳头不论打谁,被打的人都不会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郭长歌实在已不得不信,不过他却还是说:“还有待观察!” 艾可冷哼了一声阖上了双眼,不再回话。 第十六章 病人 第二天一早,众人启程前往山口镇,行到日头偏西,便到了。 太阳隐到了云层背后,远天冷不丁响起了几声霹雳。 郭长歌一行人入镇之后,发现街道上竟然空无一人,闯进屋中一看,终于看到了人,不过是死人!已死了很久的死人! 所有人都死了,整条街的所有人。 他们去了之前那间客店,只见二十多把长剑悬挂在大厅之中,摇晃摆动,冷森森闪着寒光。 曲思扬道:“这是?” 成乐道:“恐怕是伤剑门以此祭奠那二十多个死去的弟子吧。你看这剑柄上都刻了名字。” 众人细细一看,其中果然有靡正豪、靡正杰还有广飞掣的名字。 曲思扬道:“哼,故弄玄虚。” 温晴道:“镇上的人都死了。难道是伤剑门发现了死去的同门,迁怒于他们,将他们都杀了?” 成乐道:“如果真是伤剑门屠镇。他们如此残忍,艾少侠杀人也确实没冤枉了他们。” 曲思扬对郭长歌道:“你还觉得艾少侠杀那二十多人不对吗?” 郭长歌摇摇头,道:“这怎么能用对错来说。不是不对,是不该。” 曲思扬道:“那你说,有罪之人该当如何处置?” 郭长歌道:“送官!坐牢!砍头!” 曲思扬道:“那你应该去当个捕头,实在不该闯荡江湖。” 郭长歌道:“这跟我做什么有什么关系!” 他好像只有在谈论“杀人”这个话题时,才会十分认真。 曲思扬道:“不杀人真的可惜你一身好武功了。” 成乐道:“此言差矣,武功好至少可以不被杀。” 温晴没有说话,可在心里却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理解郭长歌与艾可两人。 她觉得,郭长歌心中应该确实存在着那样一个世界,一个理想乡,在那里,杀人是不被允许的,不论杀的人是好是坏都不行,人们做了坏事,只能交由像官府那样的一个地方处置,加以审判,再加以惩处——郭长歌或许是来自那个世界的人罢。 至于艾可,温晴只能相信,这世上恐怕真的有一种病,能让人天生缺失某些情感,而艾可正是患有这种病的病人! 郭长歌道:“不论如何,今日我们不与伤剑门为难。快些走吧。” 虽然艾可已答应他不杀人,但他现在还不了解艾可,也不敢相信艾可。 而且他也清楚,伤剑门是来报仇的,一旦动起手来,恐怕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到最后只会有一个结果,那就是这个小村镇再多几十具尸体。 但他也不是要放任伤剑门行凶,他打算在艾可的事情结束之后,亲自去找伤剑门的掌门“好好谈谈”。 这时,外面传来一句:“不与我们为难……”随后便是哈哈大笑声,笑声之中满含着轻蔑。 这声音随即又说:“我们可要与你们为难了!” 这声音中气十足,可想而知说话之人内力不弱。 众人出了客栈,见四周屋顶之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剑。 领头的一个男人道:“交出凶手,其他人可以走。” 此人伤疤,从左脸起,经过鼻梁,到右脸止。疤痕很长。 他身旁另一人道:“大哥,何必放过他们,都宰了不就得了?” 此人伤疤在右脸,听他声音,便是方才说话之人。 郭长歌笑道:“诸位英雄,我想你们不会想与我们为难的。” 那疤痕很长的男人道:“为何?” 郭长歌不答,反而问道:“阁下是靡正英,还是靡正雄?” 那男人道:“在下是靡正英,我身边这位是在下师弟靡正雄。” 郭长歌笑道:“我说你们师兄弟俩不会想与我们为敌的。” 靡正雄怒道:“这小子也太狂了,大哥,让我给他点颜色看看。” 郭长歌心里暗暗发笑,想这两兄弟的脾气倒是和他们两个死去的弟弟一样,都是一个冷静,一个暴躁。 靡正英道:“你说我们不会想与你为敌。难道你很强吗?你的武功,是什么品阶?” 郭长歌见他腰间玉牌,道:“想来阁下武学品阶很高咯?” 温晴小声道:“他的腰牌为玉质,说明此人武功至少为‘若轻境’”。 靡正英得意笑道:“在下不才,蒙武林大会各位前辈赏识,侥幸得了这“若轻境”的腰牌。” 武林盟举办武林大会评定天下武人的武功,发放腰牌作为武功强弱的认证。 他们将武功从高到低评为“五境”、“七品”、“九阶”。 “五境”指“谪仙”、“忘剑”、“自在”、“从心”、“若轻”五种武学境界;“七品”从高到低依次是“正武品”、“从武品”、“上武品”、“次武品”、“中武品”、“下武品”、“末武品”;“九阶”从一到九,“第一阶”最弱,直至“第九阶”为最强。 发给“五境”高手的腰牌为玉质,“七品”腰牌为金质,“九阶”腰牌为铁质。 郭长歌道:“阁下为五境高手,而在下无品无阶,不过我敢说,你没那个本事惹我。” 靡正英倒也沉得住气,道:“你三番五次口出狂言,可是有什么倚赖?” 郭长歌笑道:“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靡正英道:“敢问?” 郭长歌指着姬虎道:“我身边这位乃是黑龙寨少寨主。” 靡正英道:“呵,黑龙寨。” 靡正雄哈哈大笑道:“这江湖中再也没有黑龙寨了!” 听闻此言,姬虎大惊,怒道:“你们把寨子怎么了?我爹呢?” 靡正雄道:“我们已攻破了黑龙寨,寨主都夹着尾巴跑了。” 姬虎一听松了口气,“夹着尾巴跑了”至少说明他爹还活着。 靡正英嗤之以鼻,道:“一个黑龙寨可还不够看!” 郭长歌又指着成乐,道:“那这位玉汝山庄的少庄主够不够看呢?” 靡正英惊道:“玉汝山庄!” 郭长歌道:“没错,玉汝山庄。” 靡正雄道:“大哥别信他鬼话。先不说这玉汝山庄是不是真的存在,就算真有这么个地方,他们也一定不是玉汝山庄的人。” 郭长歌笑道:“你不信?” 靡正雄道:“我当然不信。” 他心中对玉汝山庄是信的,只是不信眼前几人来自玉汝山庄。 郭长歌笑道:“可惜可惜。” 靡正下雄道:“可惜什么?” 郭长歌道:“我本在想,送你们块玉成令也不是不可以。既然你不信,我这令牌倒是省下了。” 靡正雄道:“你真有玉成令? 郭长歌道:“你既然不信,也就不必多问。” 靡正雄道:“你若是有玉成令,我自然信。” 郭长歌道:“各位若是放我们上路,这玉成令便送予各位。” 靡正英道:“同门被杀之仇不可不报,各位可以走,只要留下杀人凶手。” 郭长歌道:“阁下真要与玉汝山庄为敌。” 靡正英道:“这凶手难道也是玉汝山庄之人,还是说,玉汝山庄要包庇此人。” 郭长歌道:“此人虽不是玉汝山庄之人,但却是玉成令的持有者。在山庄为他实现心愿之前自然不能让他出事,否则岂不砸了玉汝山庄的招牌。” 靡正英确实不敢惹玉汝山庄这个被传的神乎其神的组织,再加上能得到一块玉成令,还能卖玉汝山庄一个面子,日后再报仇倒也不是不可。 他道:“一块玉成令,此话可真?” 郭长歌道:“只要各位不再为难我们。” 靡正英道:“一言为定。不过,我得知道凶手是什么人,又是为何要杀我二十多个弟兄,这全镇老少又如何招惹他了!” 此言一出,郭长歌几人无不震惊。 成乐瞪大了眼,道:“这镇上的镇民难道不是你们杀的?” 糜正英:“我们伤剑门虽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也万不会做屠镇这种丧尽天良,惨无人道之事。” 又听糜正雄道:“哼!即便是我们,难道我们会不敢承认?” 他的话还未说完,郭长歌等几人的目光便都已射向了艾可。 艾可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酷,忽然开口道:“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们实在不必急着找我报仇,因为总有一天,我会亲自去找你们,灭你伤剑门满门!” 他话只说到一半的时候,郭长歌已在苦笑着摇头。因为他知道,这下已非打起来不可了。 果见靡正雄怒不可遏,大喝一声:“小贼纳命来!” 话音刚落,一道惊雷劈下,大雨紧接着倾盆而落。 雷声未歇,靡正雄已飞身下来,奔雷一剑刺向艾可。 温晴趁艾可不备,抢下寒剑,成乐从后面环抱艾可,阻他出手。 两人都是在昨夜受了郭长歌所托,一旦打起来,两人只负责控制艾可。 郭长歌挡在艾可身前,他深知现在若不显些本事,靡正雄此等莽夫不免多加纠缠。 靡正雄一剑刺到,按郭长歌往日拆招习惯,必先闪避剑势,再寻隙点其穴道以制敌。 而此次,待靡正雄一剑刺到胸前,郭长歌举单掌格挡,潜用内力,挡向剑尖。 剑尖到手掌半尺距离,受真力所阻,便已不能向前。剑身发热,雨水滴到剑身,瞬间化为蒸汽升起。 郭长歌手掌向前轻轻一送,靡正雄竟已飞跌出去,而剑还悬在空中。 郭长歌将手掌翻起,长剑也随着悬空竖立起来。 他头上冒出丝丝白气,挤出笑容,道:“靡大侠定要与玉汝山庄作对吗?” 靡正雄并未受伤,不过却是吓坏了,郭长歌这一手隔空驭剑的本事着实吓着了他,此时的郭长歌在他眼中,已是神仙一样的存在。 他颤声道:“不敢不敢。” 郭长歌笑道:“剑还你。” 将剑扔到靡正雄身前,由于内力作用而变得炽热的剑身,触及地上积水,发出嘶嘶之声。 靡正雄捡了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跳回房顶,与靡正英两人悄声商量几句,房顶上密密麻麻的人群霎时间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他们两人还在。 郭长歌从怀中掏了一块玉成令出来,抛向两人,靡正英一把接住。这对师兄弟旋即也退去了。 成乐这时还环抱着艾可。 艾可大叫道:“放开我!” 成乐依言放开,脸上却是疑惑的神色,因为方才他的两条胳膊,感到了一些软软的触感。 看向别处时,正看到温晴一张不开心的脸,又见她把手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曲思扬想起郭长歌埋葬那两个伤剑门弟子的事,说道:“这镇里死了这么多人,我们难道要一个个都葬了?” 郭长歌看了她一眼,随即将目光移向了姬虎。 姬虎整个人都蔫儿了,道:“这得刨多少坑啊!” 郭长歌笑道:“少寨主别慌,坑就不必刨了。等雨停了,把镇子烧了也就是了!” 夜幕高垂,乌云蔽月。 雨早已停了,郭长歌一行也已离了镇子,他们未找到合适的歇宿之所,在路边随意生了堆火,围坐歇息。 远天火光明亮,就像是有一只从天上伸来的大手,将这厚重的夜幕撕开了一处缺口! 从那处缺口,随着浓烟,正有无数的魂灵逃离这人世间! 第十七章 屠镇者? 黎阳城所在,已是北地,与中都、珑城不同,这里虽是春日,却还寒冷。 黎阳城里的建筑宏伟而粗犷,街道宽阔却崎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冷的缘故,街上人很少,冷清得很。 拾愿堂一行初次出庄,没有经验,并未向善贾堂支取钱财,但仗着九命猫曲思扬这个飞天大盗多年盗来的钱,一路上过得还是极为奢侈。 当然,曲思扬舍得用自己的钱,是因为成乐许诺她,回庄之后必加倍奉还。 所以他们一到黎阳城,便有钱买了厚实新衣,还找了全城最好的客栈住下。 虽然已经被放自由,但姬虎还是跟着他们。 他赖着不走,心里打着两个鬼主意,一是要从郭长歌手里弄到一块玉成令,二是想着让曲思扬做他的压寨夫人。郭长歌等人看他能做些粗活杂事,也就不赶他走。 入夜了,众人吃完了饭。可曲思扬却像是永远都吃不够似的,她又向小二哥要了许多瓜果、蜜饯、肉脯和两壶香茶。郭长歌顺便要了一壶烧酒,几碟下酒的的小菜。 众人围坐在房间吃着小食,商议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屠镇子的人究竟是谁?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众人的心中。 那日郭长歌、曲思扬、成乐、温晴、艾可、姬虎全都去过山口镇,之后呢?还有什么人去过? 如果在他们之后便没人去过的话,他们之中,谁的嫌疑最大? 现在,他们所有人都在盯着同一个人——艾可。 不过他们也只是盯着,都还未开口把心里想问的问题说出来—— 把屠镇这样的罪名加在一个眼眸澄澈的少年身上,实在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困难得多。 反倒是艾可先说话了:“你们觉得是我屠了镇子?” 成乐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开口道:“我们只是有些好奇。只要艾少侠否认,我们便绝对相信屠镇的人并不是你。” 郭长歌将手中捏着的一杯酒一饮而尽,至于这是他今天喝的第几杯,他已数不清了。 他看着成乐悠悠地道:“错了错了!他否认并不能说明不是他。毕竟到目前为止,只有他的嫌疑最大……” 艾可的眼神忽然变了,本来冷冷的眼神之中,竟已带了些许恼怒,他的拳头也在不知不觉中握紧了几分。 然后就见他忽然站了起来,大声道:“没错!就是我!是我屠杀了整个镇子的人!” 门开了又关,艾可已摔门而出。其他人见惯了他冷冰冰的眼神,听惯了他冷冰冰的语气,全然没想到他也会有激动生气的时候。 郭长歌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继续向成乐述说着他的理论:“不过就算他承认了,也不一定就是他。而且我有证据证明并不是他。” 他终于看向了艾可原来的位置,接着道:“他怎么忽然走了。” 温晴笑道:“你刚才的话若是说得快些,他兴许就不会走了。” 郭长歌皱眉道:“他难道生气了?” 温晴笑着摇摇头,并未答话。 郭长歌喃喃道:“一个大男人,怎么这样容易生气?” 成乐道:“你刚才说你有证据证明艾可并不是屠镇者?” 郭长歌道:“你若是仔细观察过艾可所杀的那两个伤剑门弟子身上的创伤,和镇民们身上的伤口,就会知道他们并不是死在同一人之手。也就是说杀死镇民的人应该不是艾可。” 成乐道:“那会是谁?” 郭长歌道:“天知道。不过我看镇民们家中凌乱不堪,说不准是遭了强盗了。” 强盗?这里不就有一个? 于是众人看向了姬虎。 姬虎慌忙解释道:“黑龙寨只劫道,从不入室。” 郭长歌闭着眼思虑半晌,忽然很快速地摇了摇头,道:“先不管屠镇的人是谁。我们说回柯飞鹤,有关此人的事,你们再多给我说说。” 说着,他的目光扫过众人。 成乐忽然道:“我知道柯飞鹤用剑,他成名的剑法叫做鬼影剑法。这套剑法的秘籍在庄里藏书处也有收藏,不过是残本。” 郭长歌道:“这个不重要,你们知不知道他成名的事迹?” 曲思扬道:“知道成名事迹有什么用?难道你也想成名,所以要从柯飞鹤的成名事迹中学点经验?” 郭长歌笑道:“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若是成名了,你这做婢的,不也跟着沾光吗?” 曲思扬白他一眼。他接着正色道:“一个人要成名,尤其是要在武林中成名,不免会有许多垫脚石的。而这些垫脚石,最有可能演变成那成名之人的仇人!所以从一个人的成名事迹中,往往很容易发现他的仇人。” 成乐道:“你觉得艾可是柯飞鹤的仇人?” 郭长歌道:“小晴姐的推测应该不会错,艾可就算不是柯飞鹤的徒弟,也应该是和柯飞鹤关系比较近的人,怎么说也不会是仇人。” 成乐道:“那你为何……” 他话没说完,郭长歌已抢着道:“艾可虽不是柯飞鹤的仇人,可柯飞鹤却绝对有个仇人在背后对付他!” 成乐道:“你怎么知道?” 郭长歌道:“那日在飞将客栈,艾可曾说,有许多武林宵小之辈因为柯飞鹤斥责武林大会的论武无聊透顶,便常常去青云庄骚扰。” 成乐道:“有什么不妥吗?” 郭长歌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些人为什么要去骚扰柯飞鹤?” 成乐道:“因为柯飞鹤斥责武林大会论武!你方才不是说了?” 郭长歌笑道:“柯飞鹤斥责武林大会论武,生气的应该是武林盟,关其他人什么事?” 成乐道:“你是说……” 郭长歌截口道:“我是说那些去青云庄闹事的人不过是棋子,真正的执棋之人就算不是盟主罗逸飞,也一定是武林盟的其他人!” 成乐摇头笑道:“你未免想得太多了。” 郭长歌也不争辩,相处这么多天,他很清楚成乐这人有多么天真。 小二敲门进来,又为众人添了些茶点。 郭长歌继续道:“那日艾可还曾说过,柯飞鹤后来设立了生死擂台,却一直无人前去挑战,直到近些日子,就像商量好的,忽然便有许多武林高手前去挑战柯飞鹤!” 成乐道:“这又有什么不对?” 郭长歌道:“还是同样的问题,那些武林高手难道是吃饱了撑的?他们究竟为了什么去挑战柯飞鹤?” 成乐道:“柯飞鹤不服武林盟论武,还自称‘天下第一’,自然会有高手不服他!想要打败他抢走他‘天下第一’的称号!” 郭长歌道:“你这话要是放在多年前或许没什么毛病,可如今武林大会论武之风盛行,人人只看挂在腰间的那个小小牌子。除了参加武林大会论武之外,谁还会闲着没事去为了证明自己更强去挑战别人呢?就算是赢了,武林盟也不会发牌子,没牌子又有谁会承认他更强?” 成乐虽天真,但并不笨,他仔细想了想,已明白郭长歌说的话的确是很有道理。 于是他道:“那你觉得那些武林高手也是武林盟派去的?” 郭长歌道:“有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曲思扬白眼道:“废话!” 郭长歌道:“所以我才想知道柯飞鹤还有什么仇人。我们至少得弄清楚那些前去挑战柯飞鹤的人究竟有什么目的。” 温晴忽然道:“可我们并不需要去管那些人有什么目的,只需要帮助艾可胜过柯飞鹤就行了!” 郭长歌道:“话虽如此,不过我总感觉,我们一旦去了青云庄,就总免不了也卷入这件事之中。”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可现在也没什么办法,既然没人知道那柯飞鹤的成名事迹,我们只能各回各房,各睡各床咯。” 一根蜡烛突然燃尽,房间暗下来不少,几人意兴阑珊,听郭长歌提了嘴“睡觉”,倒真的勾起了他们的睡意。 正当他们都已打算回房,忽听温晴温柔却又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我知道!” 听过她这种声音的人不论会在心里想什么,“睡觉”却一定不在其列——她的声音仿佛有一种使人清醒的魔力! 曲思扬道;“知道什么?” 温晴不答曲思扬的问题,而是直接说道:“柯飞鹤年轻时独创鬼影剑法,打败当时享有剑神称号的剑客岳云石,才名扬天下!” 郭长歌眼睛里放出了光,道:“剑神岳云石?。” 温晴道:“几十年前,岳云石一人一剑剿灭了在汤江一带为恶的七个武功十分厉害强盗,从那时起,人们便尊称岳云石为‘剑神’。听说柯飞鹤当年连败数位高手,重伤之时迎战岳云石,仗着鬼影剑法的神妙,竟轻松胜了,而岳云石输给了一个重伤之人,自然是传为了武林中的一个笑话。” 曲思扬听得入神,怔怔道:“这件事《列侠传》里倒是没写。” 温晴接着道:“此后他又连胜了武林中多位高手,才赢得了‘天下第一’的名号。” 她顿了顿又道:“岳云石本来享誉武林,可败给柯飞鹤之后便销声匿迹了。以他之前的地位声誉,绝对算得上是柯飞鹤成名路上最大的一块垫脚石了!” 郭长歌道:“岳云石……岳云石……此人嫌疑确实很大。” 温晴道:“可有一件事你得知道,江湖传闻此人已死在了冢岛二魔手上。” 成乐道:“冢岛二魔是什么人?” 在由广鸣院刊印、百冢所著的所有书籍中,《冢岛传说》最新,流传度还没《列侠传》、《武林轶事》等书籍那么广,所以曲思扬虽听过这本书,却还未看过。 不过她和姬虎倒是听说过“冢岛二魔”这四个字,也知道二魔是许多年前肆虐中原武林的两个大魔头。 郭长歌倒是很了解冢岛二魔,而且他和二魔还有些渊源。他师父白独耳正是二魔的弟子,他虽没见过二魔,不过二魔却算得上是他货真价实的师祖。 他假装不知,对温晴道:“小晴姐何不给我们讲讲这冢岛二魔的事!” 温晴点点头,开口道:“我们都知道武林盟会举行武林大会论武,评论武林人士武功的境界品阶,可这不过是近十年之事。而此事的源头其实就在冢岛二魔。 “多年前有一对武痴夫妻曾屠戮整个武林,武林中各门各派多名高手都死于这对夫妻之手,实可称得上是一场武林浩劫。据说,‘五境’、‘七品’、‘九阶’的起源,便是这对夫妻在被他们所杀之人的墓碑上刻留的武学评价。这对夫妻被人称为‘冢岛二魔’,至于为何这样称呼他们,我就不清楚了。” 只听温晴接着道:“当年冢岛二魔肆虐武林之后,什么‘神僧’、‘剑神’、‘天下第一’,什么‘少林寺’、‘太清教’,都成了冢岛二魔的手下败将。既然同是手下败将,也就谁都不服谁了,于是这些称号以及门派名声都变得一文不值。自那时武林势力动荡,打成一片。偌大的武林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很多门派都在那时消亡,但同时也有更多门派在那时新创。 “可以说,正是因为‘冢岛二魔’,才有今日武林百家争鸣的局面!” 曲思扬托着腮,满脸不解,道:“‘冢岛二魔’杀了那么多武林高手,算的上是一场武林大灾难了。晴姐你怎么说的好像是这二魔造就了武林如今的繁盛?” 温晴笑道:“他们也是无心插柳。他们杀了那些武林高手,正好是打破当时武林的平衡。当人们不再迷信那几个大门大派、大宗大族和那些个武林神话,同时武林盟也失去了威望,新的门派和武学流派才会像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又经过四十多年的发展,武林才能有如今的局面。” 众人沉默片刻,心中都在想,这“冢岛二魔”的出现,究竟是好是坏? 成乐突然道:“岳云石死在了冢岛二魔手上,难道柯飞鹤和冢岛二魔也有什么联系吗?” 温晴点点头,道:“柯飞鹤也曾和二魔交过手,而且他是少数几个活下来的人之一。” 曲思扬道:“既然冢岛二魔那么厉害,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温晴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郭长歌才不管柯飞鹤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只知道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岳云石”,却偏偏已经是个死人! 他忽然拍案而起,道:“我们明日便去青云庄。直捣黄龙,为艾少侠实现心愿!” 曲思扬道:“带着一个想要打败柯飞鹤的人,去青云庄找打吗?。” 郭长歌道:“废话,你看我这气势。我们是去上擂台,可不就是找打去的。” 其他人齐声:“上擂台?” 郭长歌道:“上擂台!柯老爷子的生死擂台!” 其他人齐声又道:“谁上?” 郭长歌站了起来,把其他人一个个指了一遍,边指边笑着道:“轮着上,谁也逃不掉。” 曲思扬道:“柯飞鹤那么厉害,咱们成吗?” 郭长歌道:“明日车轮战,咱们几个只许败,不许胜。艾少侠最后一个上。” 曲思扬满脸不屑,道:“切!我还以为是什么好办法。” 温晴道:“这法子岂不是有些投机取巧。” 她心中想,如果艾可真是柯飞鹤的一个急着出师的弟子,大概也不会接受这个办法,即便他接受了,面对柯飞鹤,凭他们几人的武功,这“车轮战”之法能不能奏效,也是个问题。 成乐摩拳擦掌,道:“正好试试我的武功比之‘天下第一’如何?” 姬虎有些畏缩,道:“我武功太差,就不掺和了。” 郭长歌摇头笑道:“少寨主,我方才说了,一个都跑不了。” 听了这话,姬虎已在盘算着怎么脱身了。直到他听郭长歌说,若是表现得好,就奖励他一块玉成令。他便下定决心,这个擂台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得闯它一闯。 第十八章 挑战者 第二天一大早,郭长歌便向艾可陈述了自己的“车轮战之法”。 艾可对郭长歌好像格外讨厌,听他说话时,竟都不正眼瞧他。但他却并不觉得郭长歌的“车轮战之法”取巧,竟欣然答应。 不过他在去青云庄前,戴上了面具。也不知是不想让人记住他,还是不想被人认出来? 向店小二问清了道路,六名将要挑战“天下第一”柯飞鹤的挑战者“出征”了! 这些挑战者都很年轻,莫要说生死擂台,他们这辈子还未上过任何的擂台。 生死擂台是不是真的要决生死?他们还能活着下台吗? 想到这些问题,没有人的心里会不忐忑。 其中数姬虎忐忑得厉害,他甚至已经有些发抖,背后的冷汗都已冒了出来…… 青云庄建在城外的一处山坡上,再往上,直到山顶是一大片林场,贩卖木材是青云庄赖以生存的营生。 庄门上的匾额上写着“青云庄”三个大字。郭长歌上前打门。 来开门的年轻家丁只将门开了一线,露出个头来,问道:“各位有何贵干?” 郭长歌开门见山道:“我们来打擂!” 那家丁二话不说,把门一把关上,把郭长歌一行晾到了门外。 郭长歌一反平日不愿与人动手的常态,大声嚷道:“今天这擂台我上定了!” 他招呼众人与他越墙而入,进了院子,便大声嚷嚷,让柯飞鹤出来见他。 柯飞鹤年轻时是个冷静克制的人,可如今年纪大了,反而成了个火爆脾气的老大爷。 他长眉短髯,怒目圆睁,身穿白色粗麻短服,手里握着柄未上鞘的长剑。一见郭长歌等人,也不问他们何门何派,是什么来历,直接招呼他们随他而去。 郭长歌一行和庄里的许多家丁,随着柯飞鹤穿过整个庄子,从后门而出,走过一条木桥,便是由多根立柱架起的擂台了。 柯飞鹤老爷子飞身上台,呼了口长气,吹动了他白花花的胡子。 只听他喝道:“谁第一个上?” 看他轻车熟路的模样,可想而知,已经有不少人曾来挑战过他了。 其他人都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不敢出声。 郭长歌也没多言,直接跳上擂台,说了句:“请赐教。” 柯飞鹤道:“你用什么武器?” 郭长歌道:“不用。” 柯飞鹤怒道:“现在就连你等小辈敢轻视于我!” 他话音未歇,身形已闪到郭长歌面前,左手将剑背到背后,右手两指闪电般戳向郭长歌双目。 郭长歌交过手的人中,除了自己的师父,柯飞鹤的身法显然是最快的,可他的进击招式却是平平。 郭长歌轻松化解了柯飞鹤那一指的劲力,心中在想,这柯飞鹤比起自己师父果然还是差了一截。 可正当他打算回击,惊觉柯飞鹤竟又回到了原处! 他正在想柯飞鹤方才的身法,一个不注意,柯飞鹤突然又已出现在他身侧,举剑刺来。 鬼影剑法!郭长歌这才知道这“鬼影”二字的含义。 他这才不敢托大,聚精会神,与柯飞鹤在擂台上游斗起来。 几个回合斗将下来,郭长歌已窥探到了这鬼影剑法的奥妙,那便是施展这套剑法之人,在进攻之时,总能快速接近敌人,可当敌人想要回击之时,施展剑法之人却又能在瞬间出现在敌人触及不到的方位。 也就是说,这鬼影剑法的精妙之处,不在剑法,而在身法。 郭长歌想要出招,却是永远都抓不到目标。不过柯飞鹤的进攻招数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能伤到郭长歌。 两人相斗,台下之人看去,只觉眼花缭乱,精彩纷呈。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斗百余回合。僵持已久,郭长歌却还未想到破解这鬼影剑法的办法。 日头慢慢升得高了,台下众人都已坐了下来。 温晴知道郭长歌武功很强,却没想到他能强到如此境地。她本以为自己、成乐和郭长歌三人的武功应是不分伯仲。 温晴甚至一度认为,成乐应该是三人中武功最强的。但自从前日见了郭长歌与靡正雄交手,显露了一手隔空驭剑的本事,她便突然回想起郭长歌与成乐交手之时,明明就是一幅游刃有余的轻松模样。 郭长歌有如此武功!温晴忽然对他的“车轮战之法”有了些自信。 郭长歌直到现在,虽然还是没有破解柯飞鹤的鬼影剑法的办法,却已有了战胜之法。这战胜之法,便是一个字——拖! 两人交手时间长了,郭长歌逐渐发现,想是因为年老体衰之故,柯飞鹤的身法已越来越慢。 这当然在郭长歌的意料之中,不然他也不会想起用这“车轮战之法”帮艾可实现心愿。 只要拖下去,郭长歌必胜。不过他不想胜,也不能胜。他若胜了,柯飞鹤或许就会失去斗志,艾可也就不会有与他交手的机会。 又过几百招,郭长歌觉察到柯飞鹤呼吸已变得十分粗重,身法也远不如之前灵动。 他心想是时候败了,可如何败得不着痕迹,却又是一个难题。 温晴坐在台下,一边观战,一边回想他们一行人与艾可相遇之后发生的所有大小诸事。回想艾可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是每一个神情。 艾可与柯飞鹤是什么关系,温晴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 她的注意力被坐在她不远处的一个家丁所吸引。 其实,她老早便注意到了这个人,这个人与其他家丁不同,与任何人都不同—— 他带着一个灰帽,满脸满颈都是疮疤,让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他全身皆是那般模样。 那伤疮看起来似乎是烫伤,密密麻麻的,已辨不出他未受伤前的面目,甚至从这张脸上,你都没法判断出他的年纪。 这样一个人,任谁都不会想要靠近,尤其是女人,天性爱美丽事物的女人,绝对不会想要靠近面目那样狰狞可怖的一个男人。 温晴也是女人,她也爱美,爱一切美丽的事物,但她又不是普通的女人,人外貌的丑美对她来说没有太多差别,她更看重的,是一个人的心。 很多人都会以为自己很看重心灵之美,不过这些人中很大的一部分都只会在被丑恶的心灵伤害之后,才会短暂的意识到心灵之美的珍贵。 温晴不是那样的人,她已走到那人身边,打了个招呼,询问他名姓。她的语气和态度,与对一个正常人说话之时没有半点区别。 那人瞥她一眼,嘴里咿咿呀呀,两只手在空中比划着什么。 原来是个哑巴,温晴实在想象不到这个可怜的人儿究竟经历了怎样可怕的事情。 那人拍了拍他旁边的一个年轻家丁,向着他一顿比划。 那家丁点点头,看向温晴,道:“这位是我们青云庄的石管家。” 哑巴竟然做了管家!? 温晴稍微有些吃惊,道:“石管家,我有些问题想要向您请教。” 石管家又向那家丁比划几下。 那家丁道:“您说。” 温晴道:“今日我们前来挑战柯老前辈,为何会被拒之门外?” 那家丁没等石管家比划,直接说道:“这位姑娘你有所不知,明日会有历害人物前来与我家老爷比武,而我家老爷身上还有伤,今日实在不宜动武。庄里的家丁虽不多,但每个都对老爷忠心耿耿,实在不愿老爷在这大敌当前之际,再耗费精力。” 温晴道:“柯老前辈难道没有弟子可以替他守擂吗?” 那家丁道:“据我所知,老爷从未收过徒弟。” 石管家突然向家丁打了几下手势,那家丁看完对温情说道:“我们石管家说,以老爷的脾气,就算有徒弟,也绝不会让徒弟替他守擂的。” 温晴道:“柯老爷子这身绝世武功,难道就没有传人吗?” 那家丁道:“老爷有时会教给我们几手功夫,不过我们都是些庸才,学来学去也没什么长进。” 温晴问道:“柯前辈也没有子嗣吗?” 那家丁道:“听说老爷有个儿子,不过在我进庄之前已经死了,至于怎么死的我就不知道了。” 石管家突然向那家丁打起手势来,那家丁看了点点头,向温晴说道:“老爷有一个……” 曲思扬突然的一声惊呼打断了家丁的话。 温晴循声回头看时,正看见艾可握拳在胸口,显得十分激动。不过那激动之态也只维持了一瞬,便消散无踪。 再看台上时,只见郭长歌左臂衣袖破了,鲜血淋漓。想是已中了柯飞鹤一剑。 第十九章 小艾 郭长歌耷拉着左臂,微微躬身,道:“晚辈败了。” 柯飞鹤潜运内力,调匀呼吸,慢慢道:“在小辈里,你可算的上是出类拔萃。对我这老骨头也算客气。小子!报上名来!” 其实在他心里,郭长歌何止是出类拔萃,他只觉郭长歌武功之强,实不在自己壮年时之下,若非郭长歌年轻沉不住气,今日这一战的胜败,恐怕就不好说了。 郭长歌恭敬道:“晚辈郭长歌。跟前辈一战,获益良多。” 他回想方才的一战,与柯飞鹤交手之初他便已经发现,鬼影剑法进攻招式并不如何精妙,可身法却是妙不可言。 可身法并不能伤人,这剑法厉害之处在于,敌人若穷追猛打,施为此剑法的人看似退避,实则剑招中蕴含着极厉害的后招,而这后招才是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绝招!也是足以打遍天下无敌手,赢得“天下第一”之名的绝招! 郭长歌好几次险些中招,心想若是自己真的与柯飞鹤生死相拼,着急进攻的话,可能早就着了道了。 不过他的目的是输,所以他看准时机,猛烈进击。为了不被柯飞鹤看出他是故意求败,他可是拿出了看家的本事。 意料之中,他进攻招式越是快速,越是刚猛,鬼影剑法的后招所反激出来的威力,也就越大。 若不是柯飞鹤仁慈,手下留了情,他伤的就不只是手臂了。 他继续道:“我还有几位朋友也想挑战前辈。” 他说着跳下擂台,招呼成乐上去。 成乐正要上去,石管家突然冲了过来,嘴里咿咿呀呀,手臂挥舞,大打手势。 温晴明白,这位忠实的管家是想让自家主人歇息歇息。 谁想到柯飞鹤喝道:“老石!这事不用你多管。快退下,别让人家瞧了笑话。” 他重重喘了几口,缓缓道:“这位小友,请上台吧。” 成乐抱拳对石管家道:“得罪了。” 说完,一跳越过石管家头顶,站上擂台。双手握拳起了个势,左脚向后一蹬,箭一般飞身冲向柯飞鹤,双拳狂风暴雨般击出。 郭长歌下台后默默走到温晴身旁,曲思扬跑过来看他伤口。 石管家吩咐家丁拿来了金疮药,递给了温晴。温晴谢过,替郭长歌上药。 郭长歌对曲思扬说:“不过是皮肉伤,不碍事。我给你个任务,你去盯着艾少侠,和他说说话,想法子查清他身份。” 曲思扬开开心心去了,她自第一次见到艾可,便觉他俊美秀气,自己喜欢的不得了,所以这任务对她来说实在是美差一件。 郭长歌自然不指望她能弄清楚艾可的身份,只是自己和温晴有话要说,曲思扬在跟前,免不了问东问西,徒增麻烦。 台上战况虽激烈,不过能看得出成乐明显处于下风。 温晴看着台上的情况,笑道:“我实在低估了你的武功。我本来没觉得你能把柯老前辈消耗成这般模样。” 郭长歌一边拿从外袍撕下来的布条包扎伤口,一边叹道:“武功再高,也逃不过生老病死的天律啊!柯老前辈若是再年轻些,恐怕我都无法坚持这么长时间。” 温晴笑道:“你也不用谦虚,年纪小有年纪小的好处,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优势。” 年纪大的优势自然就是对敌之时的经验。 她接着道:“听管家说,柯老前辈还有伤在身。” 郭长歌点点头道:“待你和少庄主打完,以艾少侠的武功,取胜机会很大。” 温晴道:“现在仔细想想,你这办法虽然不怎么好,但是在短时间里想让艾可赢过柯老前辈,这好像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郭长歌点点头,道:“希望这场闹剧快些结束吧。” 温晴奇道:“闹剧?” 郭长歌道:“小晴姐难道不觉得这是一场闹剧?” 温晴笑道:“你知道了什么?” 郭长歌道:“我知道的,小晴姐难道会不知?小晴姐比我可聪明多了。” 温晴淡淡一笑,道:“我哪里聪明了,不过我或许确实知道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情。” 郭长歌道:“哦?愿闻其详。” 温晴摇头道:“这件事不重要,先不说这个。你不得先给我说说如何对付这鬼影剑法吗?我可得多撑一会呢!” 于是郭长歌把自己对付鬼影剑法的心得和假装输掉之法都讲与了温晴。 成乐很快败下阵来,温晴补位上台,与柯飞鹤相斗良久。 温晴“败”了之时,看见柯飞鹤摇摇晃晃的身躯,实在有些心疼,不禁在想,这还真是出闹剧。 姬虎上台前忽然抱着肚子,满脸痛苦之色,说自己肚子疼要上茅房。有一个家丁为他引路,他抱腹飞奔而去。 至于他是真的肚子痛,还是装的,就没人知道了。 曲思扬上了擂台,仗着自己暗器轻功还算不错,坚持了一小会儿。 终于,轮到艾可了。 柯飞鹤见他戴着面具,气喘吁吁地说道:“摘下面具,上老子的擂台,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艾可也不听话,也不出言,而是直接出手。 温晴看着台上身法已经笨拙无比的柯飞鹤,悄声对郭长歌言道:“柯老前辈要输了,他肩上担着的东西也是时候该放下了。” 从艾可接受郭长歌“车轮战”的想法开始,温晴已经能大致猜到艾可想要胜过柯飞鹤的缘由了。 温晴继续,道:“我问过家丁,柯老前辈既没有弟子,但曾有过一个儿子,多年前死了。” 郭长歌道:“没有弟子,有过儿子。那以艾可的年纪推断,他很可能是柯前辈的孙子咯。” 温晴问道:“那你可想清楚了他为何想要胜过自己的爷爷?” 一个人想要胜过另一个人,不外乎,是为了报仇雪恨,或是较技争强。可艾可想要胜过柯飞鹤,一不是为了报仇;二竟会接受郭长歌“车轮战之法”,想来也不是为了争强。 除了报仇和争强之外,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郭长歌看着温晴淡淡一笑,道:“关于这一点,恐怕你我的猜想是一样的,这猜想究竟对不对,我想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了。” 温晴点点头看向台上。 曲思扬正在高声为艾可呐喊助威。 成乐静观台上战斗,奇道:“这俩人剑招、步伐走位,怎么如此相像?” 柯飞鹤能坚持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即便是有机会用出鬼影剑法的后招,也已没有多少威力。 而艾可仿佛对鬼影剑法十分熟悉,在柯飞鹤进攻之时不避不挡,勇力相拼,而在柯飞鹤后退或是显露破绽之时,反而站在原位,静观其变。这全然不符常理的战术,竟好似打破了鬼影剑法原有的节奏。 郭长歌从艾可的战术中有所领悟,心里想道:“原来如此,这便是鬼影剑法的破解之道。不过若是柯老前辈现在还有精力,两人拼招之时,艾可功力差得太多,绝对占不了便宜,反而可能会败得更快!” 终于,柯飞鹤与艾可双剑相交。柯飞鹤因体力不支,长剑一震之下脱手飞出,在空中转了几转,斜斜插进了擂台下的土地之中,剑柄晃动不定,良久才止。 柯飞鹤实在支持不住,突然就地坐了下去。 艾可向他走了两步,像是想要上前搀扶,不过终于还是停在了原处。 石管家和几名家丁已经冲上了台,围了一圈互住了瘫坐在地的柯飞鹤,谨防艾可继续出手。 台下郭长歌等人心里都在想,艾可的心愿,应该算是实现了吧。 只听柯飞鹤突然开口道:“小艾,剑法可长进不少啊!” 艾可慢慢摘下了面具,说道:“不管怎样,总算是我赢了吧!” 那几个家丁显然是认识艾可,脸上的戒备的神态,转为了震惊。 石管家边走向艾可,边打着手势,是在问艾可这些天去了哪里。 艾可道:“干爷,让您担心了。这几日来家里寻事的可多?” 石管家又打了一连串的手势,艾可明白石管家是在说:“这些天来寻事的很多,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一样。” 只听柯飞鹤忽又说道:“是你赢了。爷爷我说话算话!” 第二十章 孙女儿! 柯飞鹤休息了片刻,便将郭长歌一行请到了庄内用饭。 除了艾可不知要做什么回了房间外,余人都上了饭桌。 柯飞鹤敬了众人一杯,笑道:“各位是玉汝山庄的人?” 成乐疑道:“正是,在下成乐。前辈如何知道我们的身份?” 柯飞鹤奇道:“没想到这玉汝山庄,竟真的存在!” 他自几年前无意中得了一块玉成令牌。 不过他一来他不太相信玉汝山庄能为人实现心愿的江湖传说;二来他这人一生除了精进武功之外别无他求,而且在他心里,借助外力增加武力毫无意义。 所以这玉成令便一直闲置在庄中,他也从未想过去寻找玉汝山庄! 他接着道:“小艾离庄出走,带走了庄里收藏的一枚玉成令,我就猜这孩子肯定是去寻玉汝山庄了。小艾的心愿恐怕就是是要胜过我吧!” 郭长歌心想,柯飞鹤武功举世无双,庄里会收藏有玉成令也不奇怪。 成乐道:“原来如此。艾少侠找我们,许的心愿的确是要胜过前辈,却不知艾少侠为何想要胜过您?” 柯飞鹤道:“唉,想必各位也知道,这些日子,总有人来青云庄骚扰,或是挑战老朽。小艾这孩子孝顺,看我年纪太大,就想替我上台守擂,我随口说了句,若是他哪天能胜了我,我就许他替我。没想到这孩子把这话当回事了,自那之后经常找我切磋,虽然胜不了我,武艺倒是长进了不少。” 他继续说道:“近日里,来庄上打擂的人越来越多了,更有许多人早早先下了战书给我,而我又受伤未愈。想是小艾这孩子见下战书的多是好手,担心我吃亏,才会偷偷出庄去寻玉汝山庄,许了这无聊的心愿。” 曲思扬忽然道:“是啊,艾少侠大可许愿让玉汝山庄帮您打发了那些挑战者就行了!” 柯飞鹤脸上的笑意忽然没了,板着脸道:“擂台是我自己设的,人们来挑战我天经地义,我虽老了,但也还用不着别人帮!” 郭长歌赶忙道:“下人不会说话,请前辈见谅。前辈自然用不着别人帮,而艾少侠会许那样的心愿,也是对前辈的一片孝心呀。” 他接着道:“我们几个为帮艾少侠实现心愿,不自量力上擂台挑战柯前辈,实在多有冒犯,也请前辈见谅。” 柯飞鹤道:“无妨,你这娃娃功夫很好,大有我年轻时候的风范。” 郭长歌笑道:“前辈谬赞。” 温晴忽然道:“前辈,不知近日会有哪些高手来庄?” 柯飞鹤道:“各位不必忧虑此事。用完饭,就请各位先回城中客栈歇息,待我料理了这些人,再请各位来庄盘桓几日。” 温晴思虑片刻,正色道:“前辈,请让我们留下吧!” 柯飞鹤正色道:“我说了,我还用不着人帮,你这小姑娘要管我老头子的闲事吗?” 温晴道:“晚辈不敢,不过既然艾少侠胜了前辈,他理应会替前辈出战,而艾少侠是我们的朋友,他的事我们可不能不管。” 郭长歌轻轻酌了口酒,道:“前辈宅心仁厚,方才胜了我们,也未出重手伤我们。不过这位艾少侠可不一样,他下手可狠辣得很,或许我们是想要保护来攻擂的那些人呢。” 他还是对艾可滥杀伤剑门弟子一事耿耿于怀。 柯飞鹤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又杀了什么人?” 郭长歌怒道:“他平白无故杀了伤剑门二十余人。” 柯飞鹤道:“小艾这孩子从小就视人命如草芥,不过他并不是嗜杀。他杀伤剑门的人,恐怕是因为给我下战书的人中,有一人正是伤剑门的门主,靡途。这事儿也怪我,是我让他看了那些战书。” 郭长歌阴着脸,道:“这可不能作为杀人的理由。” 柯飞鹤长叹一口,道:“小艾他……虽然做爷爷的不好这样说,他和别的孩子有些不一样,他有些不正常。他不太能感受到一些常人的情感,杀人对他来说,只怕是和杀鸡宰羊无异。” 温晴心想,不会感到愧疚,不会感到害怕,果然是一种病吗? 她道:“前辈,伤剑门的门主,靡途来过了没。” 柯飞鹤道:“他战书中所约日期,正是明天。” 温晴道:“艾少侠和伤剑门结下了仇。我看明天,靡途定会下杀手。前辈,我们可以留下为艾少侠掠阵。” 听到艾可可能有危险,曲思扬这才放下了筷子,附和道:“对啊,让我们留下吧,艾少侠可不能有事。” 她脸上写满了关切之意。 柯飞鹤道:“这……” 温晴道:“前辈,请您考虑考虑,若是明日靡途带人大举来犯,您一人之力,可保护不了庄中这许多人啊。” 曲思扬也道:“我一定要留下来保护艾少侠!” 柯飞鹤思虑片刻,道:“好吧。就当柯某欠各位一个人情。” 温晴笑了,道:“前辈客气了。” 众人又喝了一巡酒。 柯飞鹤忽然道:“不知你们为何称呼小艾为艾少侠。” 成乐道:“不知艾少侠大名?他说与我们的名字是艾可,现在想来定是假的。” 柯飞鹤笑道:“我不是一直在叫他名字吗?小艾呀,他便是叫做柯小艾。” 曲思扬嘴里还嚼着,筷子又已夹起了一只烧鹅腿,心道:“艾可也好,柯小艾也好,都好听。” 她对这柯小艾的迷恋,已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柯飞鹤继续道:“我就这么一个孙女儿,各位要叫,也是叫她柯女侠为好,可别叫什么艾少侠咯。” 曲思扬心道:“柯女侠,柯女侠,叫什么都好……什么都,什么!?” 她大惊道:“孙女儿?!柯女侠?!” 成乐忽然拍案叫道:“我就知道!” 他那日在山口镇之时,不小心碰到柯小艾身上那处不该碰的地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直到今日,心中的疑团终于是解开了。 郭长歌也傻了眼,道:“她是个女的?” 柯飞鹤大笑道:“原来各位一直以为小艾是男儿身吗?” 这时,有人从后堂走了出来。 只见来人一身青绿裙装,盘起的黑发,头顶留出了两束,垂在两鬓,显得清新活泼,便似是和睦邻家的,一个甜甜的小姑娘。 此人正是艾可,不,正是柯小艾! 与她的衣着发饰格格不入的是,她的脸还是那张不带一丝笑意的苍白的脸,眼睛还是那双冷若寒霜没什么神采的眼睛,不过人却已完全换了一个人。 这个人很美,那种美很特别,是一种让人不敢靠近的美,那张脸,那双眼睛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勾着人的魂魄,让人无时无刻不生出一种怜惜的情感。 郭长歌看着眼前的人,内心突然生出一种震撼,这种震撼与曲思扬当日裸身出现在他眼前时的震撼完全不同,这种震撼甚至让他在这一瞬间觉得,杀人,或许是一种可以饶恕的罪行了。 待他回过神来,看向温晴,悄声说了句:“这就是那件只有你知道但我不知道的事吧。” 温晴微笑着点了点头。 郭长歌还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柯小艾为何要瞒着他们自己是柯飞鹤孙女儿的事儿。 柯小艾走过来,在偏座坐了,道:“你们的事儿结了,吃完饭就可以走了。” 柯飞鹤道:“小艾,他们留下来做客。” 柯小艾恭敬道:“是,爷爷。” 曲思扬突然一把抓过酒壶,仰头猛灌自己,直到脸红得不像样,才放下酒壶。 她突然想起之前在马车上,自己在温晴面前夸柯小艾好看的时候,温晴对她所说的话。这时她终于意识到,那时候温晴恐怕已经发现了柯小艾是女儿身了。 她突然打了个嗝,上下打量几眼柯小艾,心道:“哼!晴姐说的对,我比她好看多了。” 随后便趴倒在桌,不省人事了…… 第二十一章 弑父者 这夜里,柯飞鹤很早就上了床。 一来是因为他今日动武,牵动了伤口,旧伤复发。虽然已请了医师来涂了药酒,新换了绷带;虽然,疼痛对这个一生战斗,饱历风雨的老人来说已算不得什么。但他今日实在是太累了! 二来是因为他知道,明日必有一场恶仗要打,须得好好养精蓄锐不可。他已经不年轻了,或者说,已经很老了,已经不像许多年前一样,精力焕发,连战三天三夜也不在话下。战前不得不好好准备,是他对时间的屈服,也是一身的伤疤给他的宝贵经验。 可是他却睡不着,不论如何辗转反侧,如何凝神静息,他总能听到自己有力的心跳声。难道是大敌当前,即便是“天下第一”的他,也会紧张? 他回想起自己辉煌的一生,生平百余战,除了今日战败给自己的孙女儿之外,只有一场败绩。 不过那场输给冢岛二魔的失败,他至今仍未承认,因为冢岛二魔不管是对付一个人还是一百个人,总是两人同时出手。 二打一,在柯飞鹤眼中实在有些不公平,所以他不服,于是便不承认。 所以直到昨天败给柯小艾为止,他都一直坚守自己“天下第一”的名号。 他忽又想到了幼时的柯小艾。他那个可怜的孙女儿,从小便没了父母,从小就得承受不该在那么小的年纪便承受的压力。 似走马灯一般,柯小艾自小长大的点点滴滴慢慢在他心中闪过。想到柯小艾那单纯而美好的笑脸,他的心里忽然觉得无比温暖和安稳,不知不觉中便步入了梦乡。 他竟然梦到了岳云石,梦到了他们当年那一战——初出茅庐的剑客对战成名已久的“剑神”! 那一战,他胜了,他一战成名,可梦中的他重历那场战斗,却突然意识到,岳云石那一战后的处境,岂非与现在的自己十分相似? “剑神”也好,“天下第一”也罢,不过虚名耳。他设立生死擂台,所坚守的难道只是虚名吗? 当然不是! 在他还年轻的那个年代,武功可不是像现在这样是用来被人评价的,而是用来取胜的! 唯有胜利,才能证明一个人武功更强,而所有的人几乎都尊重着胜者,尊重着强者,尊重着“剑神”,尊重着“天下第一”,尊重着天下武功的源起之地——少林寺,尊重着上善若水的太清教。可如今,已没有人再承认这些东西…… 所以,他一直坚守! 他所守护的,是“剑神”岳云石,是少林寺也是太请教,是自己曾为之付出无限努力的东西——用以制胜的武功。 他守护的,是那个在他心中无限美好的武林年代! 他梦中突然出现了石管家,就站在败在他剑下的岳云石身边。 石管家满脸疮疤丑不可耐,而岳云石剑眉星目英俊非凡,两人站在一起,反差实在是大得惊人。 那两人盯着他看了片刻,竟转身相携而去。 这个对他忠心耿耿的管家,怎会离他而去? 他大声呼喊着,想让石管家回来,可石管家却连头也没回,愈走愈远。更可怕的是,他突然发现自己虽然在张着口大声喊叫,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他忽然惊醒,满身冷汗,鼻端传来一股很香的气味…… 这一晚,郭长歌也难以安睡,他竟然在想着柯小艾。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见到这个女子时候,竟会有一瞬间原谅了她滥杀的罪行。他向来觉得,如果能允许别人滥杀,那自己也一定是同样嗜血之人。 他只有二十岁,很多事都还没有经历过。所以他还理解不了,他看到柯小艾时的那种感觉,其实人们通常都称作是:心动! 趁着窗外月色皎洁,郭长歌出门踱步而行,穿廊过户。他不知青云庄院落布局,只是一味乱走乱闯。 墙的另一边,突然传来了兵刃破风之声。他慢慢拐过去,隐身墙根阴影之中,看到有人正在花园舞剑。 舞剑之人身姿轻盈自如,动作潇洒自若,银白剑身反射皎月寒光,让郭长歌不禁打了个寒战。 那舞剑之人突然跃起,在假山上蹬了一脚,借力反身窜了出去,正是向着郭长歌的位置而去。 郭长歌不闪不避,走出了阴影,看到向他飞来之人正是柯小艾。 柯小艾在他身前落地,举剑指着他,冷冷道:“你敢偷看我练剑?” 郭长歌向来十分健谈,不管与谁交谈,他总是十分愉快,而且他好似根本不用思考,嘴巴自己就能滔滔不绝地说出话来。可柯小艾问他这句话,这句不是很难回答的话,他却思虑了半晌,思虑到底该如何回答为好。 他勉强笑了笑,终于开口道:“赶巧撞上了。” 柯小艾收了剑,道:“大晚上不睡觉,瞎跑什么?” 郭长歌盯着她的那双黑色眸子,仿佛有些恍惚。她说的话,每个字自己都听的清清楚楚,却在第一时间并没有理解她在说些什么。 郭长歌道:“啊?什么。” 柯小艾还是冷冷瞧着他,好像并不打算把话说第二遍。 郭长歌道:“我今夜睡不着,出来走走。对了,你怎么也没睡?” 柯小艾没有回答,自说自话道:“我知道你很厉害,明天一战,请你一定保护好我爷爷。” 郭长歌心想,自己何德何能保护“天下第一”,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挤出一丝笑容,道:“也请你不要杀太多人了。”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自己和艾可说话的时候一切正常,但与柯小艾说话,却总觉得有些吃力,不像自己平日里说话那般自在。 柯小艾转过脸不看郭长歌,悄声道:“我答应你不杀人。” 郭长歌又有些恍惚,问道:“你说什么?” 他知道柯小艾不会再说一遍,于是转移话题道:“你为何不想让我们知道你是柯老前辈的孙女?” 柯小艾偏过头,道:“我就是不想!你有意见?” 其实她不透露自己的身份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所有一切都得从成乐问她为什么想要战胜柯飞鹤开始,那时她并未多想,只是选择不说。非要找理由的话,也只能说她当时稍微有些不好意思说出自己想战胜自己的爷爷这件事。 她当然不是不可以说,那时她便是道出自己的身份也没任何不妥。可既然一开始没说出来,那么后面不管别人再怎么问,她也是不可能会说的了。 你可以说这是一种小孩子脾气,也可以说这正是少女的可爱之处。 郭长歌实在太年轻,女孩子小小的心思他又怎会懂? 他又问道:“之前我们在山洞里过夜的时候,你曾对我们说,你八岁时便杀过人,这件事总是你胡编乱造的吧。” 柯小艾冷冷道:“我没必要骗你们。” 郭长歌皱眉道:“那是怎么回事?” 柯小艾转身背对着他,道:“你想知道?” 郭长歌也不知为何,突然很想知道关于柯小艾的故事,便道:“想!” 柯小艾慢慢走到一棵高树下,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出言道:“你过来坐。” 郭长歌依言走过去坐了。 柯小艾开口慢慢道:“我八岁杀的第一人,是我父亲。” 郭长歌一惊,平复下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站起。 月光映照下,柯小艾脸上仿佛笼了一层寒霜,道:“你也觉得我是个怪物吧。” 她的眼角突然晶莹闪烁,那是泪珠在月光下反射的光彩。 郭长歌实在想象不到,一个八岁的女孩,怎会弑父?不过他也并不觉得柯小艾是怪物。 郭长歌心道:“你既然肯对我说这件私密之事,定是下了很大决心,定是给了我极大的信任,我却如此失礼,实在不该!” 他慢慢走近柯小艾,慢慢坐了下去,道:“你绝不是怪物。” “什么怪物会长你这么好看?” 这句话,他当然没有说出口。这只是他看着柯小艾的脸,心里忽然闪过的一个念头。 柯小艾抬头望着月亮,过了许久,终于又再开口:“是我杀了我父亲!” 郭长歌静静地听着。 柯小艾继续说道:“那一天,我偷偷在娘房间里抹她的胭脂玩,我爹娘突然回来,我便藏进了柜子里。我马上便听到了我爹的喝骂声和我娘的哭叫声。我推开柜门一看,我娘倒在地上,我爹正一脚一脚踹她的肚子。我娘看到了我,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挥手示意我快走,可我却拔出了我爹放在桌上的长剑,一剑刺进了我爹的背脊。” 她看了眼郭长歌,苦笑道:“你说,我做错了吗?” 郭长歌没有任何反应,柯小艾所说的事情实在让他有些发怔——这件事虽不复杂,但“消化”起来并不容易! 柯小艾又看向了月亮,道:“我杀了我爹后,站在血泊中,手里拿着剑,不觉害怕,反而觉得有些痛快。我冷冷看着我娘,她捂着肚子,惊慌失措地逃开,缩在墙角里,边哭边喃喃道:‘怪物,怪物……’,后来她把我送来了青云庄和爷爷住,她自己一人离开,不知去向。 “青云庄原来的管家和家丁听说了我的事情,都把我当作‘怪物’来看待,爷爷一怒之下把他们都赶走了。新来的石管家和家丁对我都很好,或许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故事吧。” 月光如水,两人沉默许久。 郭长歌忽然道:“你父亲为何要打你母亲。” 他实在太年轻,为夫者打妻子这样的事情,他实在无法理解。 柯小艾同样也想不明白,她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不是我爹第一次打我娘了。我直到现在还记得,我娘的胳膊上、脸上,时常会有许多淤青。” 郭长歌皱眉,沉吟半晌,忽然道:“没错!” 柯小艾不解,道:“什么?” 郭长歌解释道:“你方才问我你做错了没。我现在回答你,你做的没错,一点错都没!” 两人对视。 郭长歌接着道:“你不仅做的没错,而且你绝对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若是换了我,恐怕根本做不出那样勇敢的事情!” 柯小艾的眼里忽然有了光,她道:“你说的是真心话?你不是不喜欢我杀人吗?” 郭长歌点点头,道:“我虽不喜杀戮,但当时的状况,你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若不是从背后偷袭杀掉那个对你母亲施暴之人,你母亲兴许就会被他打死了。” 柯小艾道:“可我杀掉了我自己的父亲,人们都说我是个怪物。” 郭长歌道:“那个人实在不配做你的父亲,甚至不配为人,在我眼里他才是怪物!” 柯小艾眼中的光芒仿佛更亮! 两人靠的很近,而且相视已久,目光灼灼就像一对热恋中的爱侣。他们初时情绪激扬,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这时回过神来,两人赶紧转开目光,都觉脸颊有些发热。 郭长歌忽然道:“你跟我说了你的故事,从今日起,我们就是朋友了!” 柯小艾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不过还是用她一贯冷冰冰的语气道:“谁要和你这个没婆婆妈妈的人做朋友?我……我要回房间了。” 她说完便起身走了,可走得太急,把她的剑落在了原处。 第二十二章 最珍贵的人 一大早,郭长歌就被屋外的吵闹声惊醒了。 他盘团腿坐起,闭眼运行了一遍内功,让全身的经络活跃起来。运行完毕,伸了个懒腰。下床披了件外袍,出了房门。 天空有些灰蒙蒙的,不见太阳。他看见许多家丁来来往往很是焦急的样子,拦住其中一个,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那家丁急道:“我家老爷不见了!”说完赶忙又去搜寻。 郭长歌一惊,回房穿好了衣服鞋子,拿了昨夜里柯小艾落下的寒剑,出门去了。 他到了外堂,看到柯小艾、温晴等人都已在这等他。 曲思扬迎面走过来,道:“你怎么才到?柯前辈不见了!” 郭长歌道:“抱歉抱歉,昨夜睡得有些迟了。” 说着把寒剑还给了柯小艾。 曲思扬一脸坏笑,凑近他悄声道:“你怎么拿着柯姑娘的剑?” 郭长歌反击道:“那不是你的柯少侠的剑吗?” 曲思扬闷哼一声。 郭长歌接着对众人道:“是什么时候发现柯前辈不见的。” 温晴道:“听家丁说,今早卯时,他去伺候柯前辈起床洗脸之时,打门无人答应,进去看时,发现床上没人。” 这家丁本来也没怎么当回事,因为柯飞鹤日常起的要比许多家丁还要早,今天也一样,很有可能是早就出门练功去了。 随后他去打扫院子,过了半个时辰,却还是没见到柯飞鹤。于是他便询问其他家丁,问他们有没有见到老爷。所有家丁都说没有,于是大家便开始寻找,庄里找遍了,又到庄外附近去找,还是没有找到。 郭长歌听众人说了事情来龙去脉,道:“我们到柯前辈房里去看看。” 众人来到柯飞鹤房间。房间的陈设十分简单,只有床,和一套桌椅。 郭长歌四处搜寻,从书桌上的一个木盒中,找到了一捆信笺,拆开仔细一看,这些都是战书。 他将这些战书内容草草浏览了一遍,道:“看来我们今日要对付的可不止伤剑门门主靡途。” 他接着道:“小艾姑娘,你见到伤剑门的人便杀,是不是因为糜途要来挑战你爷爷?” 柯小艾摇头道:“我杀伤剑门的人,只是为了替我干爷报仇!” 郭长歌问道:“你干爷是谁?” 柯小艾道:“我干爷就是石管家,你们昨日应该见过。我干爷曾告诉我,他会变成那副模样,都是拜伤剑门所赐。” 众人大为惊异,他们没想到石管家竟会与伤剑门有所牵连! 曲思扬脑中出现了石管家那丑陋可怖的模样,不禁打了个颤,问道:“他不过是一个管家,怎会是你的干爷。” 柯小艾道:“干爷待我很好,我从小便那样称呼他了。” 郭长歌点点头,沉吟道:“这么多高手同一天来挑战柯前辈,未免有些太巧了。” 成乐道:“你是说,这是有预谋的?” 郭长歌道:“当然是有预谋的。问题是,这是何人主谋,他们的目的何在?” 成乐道:“岳云石既然已经死了,难道真的是武林盟搞的鬼?” 郭长歌道:“岳云石死了也不过是传闻而已。” 柯小艾有些疑惑,问道:“你们说的岳云石是谁?” 成乐道:“是你爷爷当年的手下败将,我们推断可能是他在预谋报复你爷爷。” 郭长歌想了想,又道:“虽然有些牵强,不过幕后之人的确有可能是武林盟盟主罗逸飞。他表面虽仁义,但实则可能记恨柯老前辈拒绝出任武林大会论武主事,不给他面子。所以他便派人来对付柯前辈。要知道,当今武林中,能调得动那么多武林高手的人,也就只有罗逸飞了。” 成乐笑道:“你未免有些小人之心了。罗大侠的‘仁侠’之名绝不是虚的。” 郭长歌实在有些受不了这位天真的少爷了,向他说道:“少庄主,你和少寨主、小曲、小艾姑娘去让家丁们都准备好武器,再在庄外设几道岗哨,今天伤剑门来犯,我们得准备好御敌。我和小晴姐再查探查探。” 四人依言去了。 温晴一直没有说话,她在想:如果幕后之人真是罗逸飞,以他的势力,自然是可以调动这许多武林高手前来对付柯飞鹤,可柯飞鹤只不过是不给他面子而已,实在犯不上如此兴师动众;可如果岳云石并没有死,而他才是真正幕后之人,那他又是如何能调动那么多武林高手的? 她与郭长歌也出了院子,信步而行。 郭长歌心中想的问题和温晴并无二致,他问道:“小晴姐,如果幕后之人真的是岳云石的话,这许多的武林高手为何会受他调遣?” 温晴眉头紧锁,摇了摇头,刚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激动地道:“你今天看见过石管家吗?” 郭长歌道:“石管家?没有注意,怎么了。” 温晴道:“我在想,他是不是和柯前辈一起去了什么地方。” 她刚说完这话就觉得有些荒谬,因为柯飞鹤绝不会在大敌当前之际弃庄不顾。 他们四处找了找,又问了许多家丁,果然今早起来便没人看到过石管家了! 郭长歌在院中大树下的一个石凳上坐了,温晴也跟着坐下。 郭长歌在不停抛接着从柯飞鹤房中拿出来的那一捆信笺。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每每在得意之时便会将手中的小物件高高抛起再一把接住,而在思考事情的时候,若是手上有东西,他便会不停地抛接那样东西。 他忽然一把接住了那捆信笺,不再抛起,这意味着他心中所想之事已有了答案。 他看向温晴,缓缓道:“石管家极可能已被人杀了。” 温晴惊道:“怎么会。” 她脑海中出现了这个可怜老人的形貌,实在不愿看他受到更多的伤害。 郭长歌道:“要是有人闯进庄里,肯定是冲着柯前辈来的!我想闯入者应该是趁着柯前辈安睡,用了迷魂香一类的东西,带走了他。” 温晴道:“你觉得柯前辈一定还活着?” 郭长歌道:“如果闯入者的目的是杀害柯老前辈,又何必带走他的尸体。” 温晴道:“或许是闯入者一击未中,逃了,柯前辈前去追击,但遭了埋伏。” 两人在梳理所有的可能。 郭长歌摇摇头,道:“我昨夜在庄里乱走了很久,而且我的房间与柯前辈的房间相距不远,若是柯前辈有和什么人动武,绝对逃不过我的耳朵。再说柯前辈房间里,还有他房间附近也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 温情问道:“柯前辈被人掳走,还活着!那你为何笃定石管家已经死了?” 郭长歌道:“只因为他不重要!” 温晴道:“不重要?” 郭长歌解释道;“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管家,闯入者的目的绝不会是他,而他现在却不见了。我猜想石管家昨夜应该是撞见了闯入者,便被杀了。他的尸体恐怕就在庄里的某个地方!而且我觉得不只是石管家,青云庄内家丁众多,恐怕只要是昨夜里撞上了那闯入者的人,都已经遭了毒手。而那闯入者应该也是从被他所杀的人口中逼问出了柯前辈房间的位置。” 温晴道:“如果有家丁不见了,其他家丁怎么不来告诉我们?” 郭长歌道:“今日一早因为柯前辈失踪,整个青云庄都乱成了一锅粥,而且有许多家丁都出庄去寻柯前辈了,他们就连石管家不见了都未注意到,又怎能注意到有其他家丁不见了呢?” 他顿了顿接着道:“究竟有没有其他家丁不见了,我们等会一查便知。” 温晴点点头,思虑半晌,忽又问道:“如果真有一个柯前辈的仇人在背后对付他,那闯入者何不直接杀掉柯前辈,又何苦要活捉他呢?” 郭长歌眉头又皱住了,手里的那捆信笺也差点被他抛起来—— 他没有抛起,只因他及时想到了些什么。 不过他的眉头皱得更紧,道:“闯入者活捉了柯老前辈,意味着今日柯老前辈便不能保护青云庄,也不能保护他的孙女柯小艾了。” 温晴问:“你是说,敌人是冲着柯小艾来的。难道闯入者是伤剑门的人?” 郭长歌摇摇头道:“如果只是为了杀她,闯入者直接冲着她去便好了。那闯入者既然能掳走柯前辈,自然也就能对付得了柯小艾!” 他继续道:“我想闯入者的目的就是让柯老前辈活着,但却无法保护自己的孙女。柯老前辈心中最珍贵的人,自然是柯小艾,若是看着她受到伤害却没办法保护她,对柯老前辈来说,无疑是最大痛苦。” 这两人虽是一问一答,但郭长歌想到的,温晴也早已想到,两人之所以如此交谈一遍,只是为了梳理思路。 温晴道:“敌人与柯老前辈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竟如此恶毒!” 她双拳紧握,身体竟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 郭长歌从未见过温晴这样激动过,他安慰道:“小晴姐莫急,这些毕竟只是我们的推测而已。” 这两人实在聪明极了,不过毕竟涉世未深,还欠些火候—— 他们的推测是对的,只是不全对! 郭长歌向着不远处的山顶望了望,天色渐渐转好,从云层射出的阳光愈发的刺眼…… 第二十三章 朋友 青云庄外,每隔两里路设一岗哨,共设三岗,一旦发现有敌人踪影,便会有哨探回来报讯。 到处找不到柯飞鹤,柯小艾的精神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这个平日里冰冷无情的少女,脸上竟也现出了迷惘无助的神色。 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情感,一种令她无比难受的情感——她竟然害怕了,害怕自己的爷爷会有什么危险。 她竟对马上要来的敌人也有些害怕了,害怕现在的自己,根本没办法抵挡,但她又有些期许他们快些来,或许他们来了,她就能知道自己的爷爷究竟在哪? 郭长歌和曲思扬坐在前厅喝茶,可心里也是无比焦虑,因为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敌人究竟是谁。 成乐和姬虎两人在庄门前临时搭起的瞭望塔上,神经紧张,紧紧盯着前方,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成百上千的敌人正冲着青云庄而来。 姬虎的肚子自昨日上擂台前出了些毛病,再加上大敌当前,他精神紧张,已不知已去过了多少次茅厕。 温晴与几个家丁在清点青云庄的人数,清查有没有失踪的家丁。 终于,有消息了!前方的哨探喘着粗气,飞快奔进了院里。众人急忙迎了上去。 那哨探满头大汗,急促呼吸着,接过郭长歌递给他的茶壶,仰脖喝了几口,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有人来了。大约有十来人。现在估计离庄子两里上下。” 姬虎道:“才十来人?看来咱们白白担心了。” 柯小艾道:“你确定没看错。” 那哨探道:“绝对不会看错。不过敌人也可能分拨前来,我再去查探。” 柯小艾点点头,哨探转身离去。 郭长歌稍稍放了心,因为敌人若是大举攻来,局面便不好控制,一旦打起来,免不了会有许多杀伤,可若只来了十来人,以他的武功,他是有自信可以掌控局面的。 他现在唯一担心的,只是柯飞鹤的处境。 温晴清查人数完毕,发现庄里除了柯飞鹤与石管家外,无一人失踪,而且温晴派人仔细找过,根本未找到石管家的尸体! 难道郭长歌的推测是错的?难道石管家还活着? 郭长歌心中又有了许多疑惑,他在仔细思考着,已恨不得把手中的茶杯也抛起来。 他现在最想不通的是,既然没有一个家丁失踪,那闯入者是如何知道的柯飞鹤房间的位置。青云庄那么大,若不是对这庄院很熟悉,便不可能找到柯飞鹤的房间! 除了柯飞鹤外,失踪的只有石管家,而石管家是个哑巴,而且他对柯飞鹤十分忠心,更不用说他还是柯小艾的干爷,这样一个人又怎会将柯飞鹤房间的的位置告诉闯入者? 关于这个问题,郭长歌已经有了一个猜想,不过这个猜想虽然合乎逻辑,但却实在有些骇人听闻,所以他还不敢向众人说起。 那哨探所说的十来人很快便到了。而且他的情报很是精确,来的人不多不少,正是十人。 家丁引了那十人进前厅用茶,郭长歌等正在前厅等着他们。 那十人一进了门,郭长歌等便认出了其中两人,正是他们日前所见的靡正英和靡正雄两人。 那两人见了郭长歌等人,也显得十分惊异,但他们好像是因为跟着师父而来的缘故,师父没说话,他们不敢先开口。 十人中一个面目姣好的中年男子,便是伤剑门的门主,糜途! 众人心中奇怪,怎么伤剑门的门主,脸上反而没有伤疤。 十人一一入座。柯小艾改换了男装,自称是柯飞鹤的弟子艾可,向那十人如实介绍了郭长歌等人的姓名来历。 这是郭长歌安排的,他想或许玉汝山庄的名号,可以起到震慑的作用,最好能免除一场争斗,不过他也知道,今日想要不动手,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除了伤剑门两个弟子已知道郭长歌等人的来历外,令外八人听到玉汝山庄的名号,果然有些震惊。 靡正英凑到靡途耳边悄悄说话,想是在告诉他,自己与郭长歌等人的那次交集。 另外七人一一报上名号。 一个书生打扮,但却满脸胡茬长相粗犷的男子,是湖州铁笔门的掌门,名叫张石丘。 一个是台城普渡寺的和尚,法号擎柱,怒目圆睁,看起来无时无刻不在生气。 一个美貌妇人,满脸浓妆,却未能盖住眼角轻纹,自称是京州新月楼的名妓,唤作秋月。 一个是洪河两岸有名的独行大盗,名为范大胜,拄着拐杖,背后背着把长刀,中等身材,长相十分普通,明明是大盗,给人的印象却不像坏人,街上随便拉个男人,可能就长他这模样。 一个身长五尺的妙龄少女,穿着身白色丝织裙袍,扎着两个小马尾,眉目间俨然还是个小孩模样,甚是可爱。自称是“五圣”之一,凌风岛楚钟何的弟子,名叫婉若。 武林大会论武,“九阶”之上是“七品”,“七品”之上乃“五境”,“五境”指“谪仙”、“忘剑”、“自在”、“从心”、“若轻”五种武学境界,其中以“谪仙境”最难以达到。 当今武林有只有五位高手,在武林大会论武之中达到“谪仙境”,而这五位高手,被世人尊称为“五圣”。 还有两人是一起的,是一对父子,老子四十岁上下,劲装结束,虎背熊腰,寻常武夫模样,儿子八九岁,头上孤零零一根小辫儿,穿个肚兜,模样十分讨喜。 令人惊奇的是,这对父子,老子全程闭口不言,而是由儿子报出家门。那小孩说,他叫王富贵,他爹叫王喜年,他们来自东都王家。小孩说话利索,逻辑清楚,俨然一幅小大人模样。 郭长歌看着眼前这天差地别的十人,实在想知道他们结伴来此,究竟是为了什么,于是他便开门见山直接问了:“各位来青云庄,有何贵干?” 靡途轻笑道:“我们早就给柯前辈下了战书,今天来此,自然是为了挑战柯前辈。不过现在,我可能有第二个目的了。” 郭长歌道:“第二个目的?” 靡途道:“谁能想到,我们伤剑门的大仇人,竟然是柯前辈的弟子,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因为石管家,柯小艾恨不得将伤剑门所有人都赶尽杀绝,不过这时她却隐忍不发,因为郭长歌事先和众人事先说好了,由他来和这十人交涉。 郭长歌笑道:“各位要挑战柯老前辈,可来迟了,柯老前辈昨日已败给了别人。” 他想,这些人来此表面上的目的,是要战胜柯老前辈,但战胜柯老前辈,对他们并没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但是如果那幕后之人许诺了他们某些好处,某些只要能战胜柯老前辈,就能得到某些好处,那就另当别论。 果然,众人听了这话都是十分震惊,表情看来还有些恼怒。 普渡寺的和尚擎柱怒道:“打赢柯飞鹤的是谁?” 郭长歌笑道:“这不重要,你们只要知道,柯飞鹤已经放弃自己‘天下第一’的名号了,你们自然也就不必挑战他老人家了。让你们白跑一趟,实在抱歉。” 擎柱拍桌怒道:“谁稀罕什么‘天下第一’,老子来这……” 靡途突然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只听他缓缓说道:“我们来此,只是为了能领教领教柯前辈的武功,他老人家人呢?” 郭长歌道:“他老人家昨日输了之后,已离开了青云庄,云游四方去啦。今后他老人家闲云野鹤,居无定所,各位想找他老人家恐怕是不容易咯。” 众人脸上恼怒之色更甚。 只有靡途波澜不惊,道:“哦?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等和柯前辈的弟子切磋切磋,倒是多少也能领教到柯前辈武功的神妙。” 郭长歌笑道:“只怕切磋是假,报仇是真吧。” 靡途哈哈笑了几声,道:“我伤剑门二十多条人命的仇,如何能不报?” 郭长歌向其他人道:“各位,靡门主来此,是报仇的,各位难道要助他报仇吗? 众人沉默片刻。 那个小孩王富贵突然开口道:“你真的是玉汝山庄的人?” 铁笔门的张石丘跟着说道:“玉汝山庄真的存在?” 郭长歌实在是有些想不明白,为何每个人都对玉汝山庄的真实性有所怀疑,却又都在拼了命的抢夺玉成令。 他道:“玉汝山庄当然存在,而我也真是玉汝山庄的人。” 独行盗范大胜道:“玉汝山庄的人怎么会在青云庄,难道玉汝山庄和青云庄有什么关系?” 郭长歌道:“玉汝山庄和青云庄也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我有位朋友在这里罢了。”说着看了一眼柯小艾。 柯小艾突然觉得热血沸腾,心中暖洋洋的十分舒服,可她却不理解自己这是怎么了,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情绪。 她从未想过,只是被人当做朋友,自己竟会如此开心! 新月楼的秋月呵呵娇笑道:“靡门主,我看你这仇是不好报呀。人家可是有玉汝山庄给撑腰呢。我们这些人,正好是谁都不愿意得罪玉汝山庄呢。” 谁都不愿意得罪玉汝山庄?秋月的话倒是提醒了郭长歌—— 他们谁都不愿得罪玉汝山庄,难道是因为他们都有求于玉汝山庄,如果真是这样,他们的目的难道会是玉成令? 要知道,在柯小艾用掉之前,青云庄内确实是有一块玉成令牌的。郭长歌有些懊恼,如此明显的事情,自己竟然现在才想到。 其实他也不能完全责怪自己,毕竟,若是你拥有了一整箱的玉成令,你也不会再去把它想成是如何珍贵之物了,更不会想到这么多的武林高手,竟只为区区一块玉成令而来。 可武林高手也是人,对于这些人来说,只要能找到一块玉成令,便能实现一个心愿,谁又不想实现自己的心愿呢? 郭长歌也不废话,直接出言试探道:“各位难道是为了玉成令而来的?” 听了这话,每人的表情各有不同。 郭长歌嘴角忽然上扬,因为对于他来说,这些表情已足够让他确认自己的猜想是对的了。 现在他心里只剩下了一个问题,那便是柯飞鹤的下落。 第二十四章 大仇人 昨夜里,有人闯进房间的时候,柯飞鹤躺在床上竟丝毫不得动弹,那股很香的味道竟让他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甚至都还没没看到那闯入者的脸,便被打晕了…… 他再醒来的时候,只听到阵阵松涛,啾啾鸟语,努力睁开眼睛,眼前却还是一片黑暗——原来是眼睛被蒙住了。 他发现自己侧躺在地上,想要动动手脚,却立时察觉,自己的手脚都已被捆了起来,用力想要挣脱,却无作用。一来是因为捆他地绳索定然用麻油浸过,二来他发现自己浑身还是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力气。 可是他并没有惊慌,时间虽然带走了他的勇武,却也给了他无论什么情况都能泰然处之的心态。 他马上静下心来,稳下呼吸,静听周遭环境中的一切动静,看能否找到什么关于自己如今这般处境的线索,毕竟,他现在唯一能仰赖的,只剩耳朵了。 果然,他听到了呼吸声——有人在附近! 于是他开口道:“谁在那里,你把我抓来此地有何目的?” 那人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只听他说了一个字:“等。” 柯飞鹤问道:“等什么?” 那人却不再答话了…… 青云庄正堂大厅内。 家丁给客人们上了新茶,可却没人敢喝。 靡途却端起茶杯,大胆喝了一口,道:“这位公子,你为何会说,我们都是为玉成令而来呢?” 郭长歌笑道:“玉成令可是个好东西,谁不想要呢?” 靡途笑道:“玉成令固然是好东西,但我们未必就是为了玉成令而来。” 郭长歌道:“靡门主自然不是,靡门主是为了报仇而来,不过并不是向柯前辈弟子的报仇,而是向柯前辈报仇……” 靡途道:“我和柯前辈,能有什么仇?” 郭长歌道:“我怎么知道,靡门主何不直接告诉大家。” 靡途盯着过长歌的眼睛,冷笑道:“不管是什么仇,我总要先拿他的弟子开刀的。” 柯小艾终于忍不住了,怒道:“凭你也敢来青云庄撒野,我爷爷在哪?” 靡途哼了一声,道:“你爷爷?你不是柯前辈的弟子吗?” 柯小艾道:“我……” 她忽然闻到一股淡香,立时便感到浑身酸软,就连话都说不下去了,瘫坐在椅上左右环视,发现郭长歌等人也都和她是同样的处境。 他们都中毒了?怎么会?难道是茶里有毒? 只见靡途忽然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阴冷而可怖。 他开口道:“没想到杀了我伤剑门二十余人的大仇人便是你!过倒是省了我专门去找你!” 郭长歌心道:“看来糜途本来的确不是为了向柯小艾报酬而来的。” 成乐忽道:“我们怎会中毒?” 在他旁边的温晴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曲思扬摊在椅上,抬头一看正看到了糜途阴冷的眼神,她打了个寒战,条件反射般地开口道:“你要是敢伤害我们,青云庄上百的家丁护卫可饶不过你!” 其实青云庄哪来的上百的家丁护卫,充其量不过五六十个罢了,曲思扬夸大其词,只不过是为了吓唬糜途。 糜途听了这话,忽然哈哈大笑,站在他身后的他的两个弟子也笑了起来,好似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之事。 糜正雄忽然走到门口,大声呼喊道:“伤剑门弟子素来参拜!” 郭长歌想不明白,伤剑门来的人不过只有他们三个,糜正雄究竟在喊什么?难道真有大批伤剑门弟子在庄子外埋伏着,等候着召唤吗? 房外立马跑进一群人来,手拿长剑,齐刷刷跪了下去。看这群人的衣着打扮,他们竟然都是青云庄的家丁。 这些家丁难道竟是伤剑门的人! 随后有更多的家丁进来,不过都是一个拿剑抵着另一个,想来是伤剑门安插在青云庄的卧底,降伏了其他家丁。 柯小艾实在没有想到,这些在庄中多年的家丁,竟然会是伤剑门的人。她也实在想不通,伤剑门究竟和青云庄有什么仇恨,为了报仇,竟能耐得住性子布局这么多年。 除了伤剑门三人外的另外七人,防着万一,并未喝茶。可他们却也万万没有想不到,下毒的竟是客人,主人反而被毒倒了。 楚钟何的弟子婉若清脆如铃的声音突然响起:“靡门主果然是为报私仇而来,这么说根本没有玉成令在此间。” 靡途冷笑道:“各位请便吧。” 擎柱和尚怒道:“你敢耍我们?” 靡途道:“我请各位来,是让各位挑战柯老前辈,若是胜了,玉成令自当奉上,可如今柯老前辈并未现身,这可怪不得在下。” 曲思扬知道自己这下子实在是凶多吉少了,这时从他们的对话里知道另外七人的目的是玉成令后,立马提了口气,大声叫道:“你们要是能救我们,我给你们一人一块玉成令……不不不……十块都可以。” 她这话其实并不是在吹牛。 可那七人不搭理她,毕竟,他们不确定郭长歌等是否真是玉汝山庄之人,即便是,如今局面下,与人多势众的伤剑门为难可不是什么好选择。 温晴突然道:“靡门主,你的玉成令呢?何不拿出来让大家瞧瞧。” 她想要引得那七人争夺靡途的令牌。 没想到靡途一脸困惑,好似全然不知道温晴在说什么——自已哪里来的玉成令? 郭长歌一看之下,霎时明白,靡正英和靡正雄并未把他们得了一块玉成令的事情告诉糜途。 他哈哈笑了两声,说道:“瞧你的好徒弟吧,得了块玉成令也不说孝敬给你。” 靡途猛然转向他的两个徒弟。靡正英和靡正雄对视一眼,同时跪倒。 靡正英缓缓地从怀中摸出玉成令来,颤颤巍巍地呈给靡途,道:“弟子一时迷了心窍,请师父责罚。” 就在这时,擎柱虎爪带风,突然直向玉成令抓去,靡途伸手隔开,另一只手将玉成令从靡正英手中稳稳接过,紧紧攥住。 张石丘铁笔在手中横转几圈,起了个势,猛地向靡途刺去。靡途急忙拔剑招架,只听当一声响,长剑铁笔相撞,两人已较上了劲。 王喜年与伤剑门的几名卧底弟子斗将起来,王福贵躲在旁边,口中滔滔不绝,似乎是在指挥他爹如何出招,仔细一瞧,王喜年一招一式果然和王福贵口中所述一模一样。 与这许多卧底弟子斗在一起的,还有以一把大彩扇为武器的美娇娘秋月,和刀拐齐施的独行盗范大胜。 “英雄”两兄弟也已加入了战团,他们的对手是楚钟何的弟子婉若。别看这小姑娘躯体娇弱,一把未出鞘的短刀舞得令人眼花缭乱,竟把那两个大男人都玩得团团转。 擎柱、张石丘两人合力和靡途势均力敌,斗得不可开交。 他们之前不受曲思扬口头所承诺的玉成令的诱惑,只是不愿为一句空话去冒险,可当玉成令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时,便没人能够抵得住诱惑了。 郭长歌看着眼前众人相斗,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首先伤剑门必然会败,他们虽然人多,但他们的对手却都是能够以一敌百的高手。 然后呢?他们解决了伤剑门之后,还有一个极大、极棘手的问题在等着他们—— 他们有七个人,七个都对玉成令势在必得的人, 但玉成令却只有一块。 所以他们必然会抢,会争斗,甚至会厮杀,最后唯一剩下的问题就是,谁是最终活下来的那个? 他们肯定也不愿事情发展成那样,可当局者往往已经左右不了事态的发展了。 对他们来说幸运的是,郭长歌这个旁观者,恰好是个不愿见到杀戮的人,而他恰也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左右事态的发展。 郭长歌趴在桌上静静地看着他们相斗,静静地等着那个可以左右事态发展的时机。 伤剑门的弟子一个个倒下了,秋月、王氏父子、范大胜四人一个个腾出了手,一个接一个加入了靡途与擎柱、张石丘的战团。 没过多久,左支右绌的靡途便被张石丘的铁笔戳中了肩膀,腹上马上又中了擎柱一拳,祸不单行,范大胜的铁拐正绊住了他的步伐,于是他便失去了平衡。 秋月趁势点中他太渊穴,他的左手便拿捏不住,玉成令脱手而飞。秋月稳稳一把接住。一刹那间,其他几人的矛头又瞬间转向了她。 就在此时,郭长歌大声喊道:“各位且慢动手!” 众人回头看他,刚刚将“英雄”两兄弟制住的婉若也走了过来,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了他。 郭长歌嘿嘿一笑,道:“各位想想,你们有七个人,可玉成令却只一块,怎么分?” 擎柱道:“分个屁,谁本事大,令牌就是谁的,公平公正。” 郭长歌道:“话是没错,但各位都是武林成名的高手,七个人为了抢一块玉成令而伤了和气,甚至是伤了身子,那可不好看。我可不愿看到,几位之中,有人竖着进了青云庄,却得横着出去。” 范大胜道:“武林中人技不如人,即便死了又有何妨。” 郭长歌道:“范大侠好气概,不过若是各位能帮小弟做些事情,小弟或许能让各位每人都得一块玉成令。” 秋月娇笑道:“哦?公子难道是神仙,能将这一块令牌变成七块?” 郭长歌道:“各位难道忘了我的身份?” 张石丘道:“就算你真是玉汝山庄的人,玉成令这样珍贵的东西,难道是能随便送人的?” 郭长歌笑道:“各位何不信我一次。就算我真的骗了各位,对于各位来讲,不过是又回到了争夺一块玉成令的情况罢了,还会有什么损失呢?” 众人沉默片刻。 只听王福贵道:“说吧,你想让我们帮你做什么?” 这个小孩说话的口气,总会让人忘了他还是个小孩。 郭长歌笑了笑,随后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感诧异的话: “我想让各位马上离开这里!” 第二十五章 焦尸? 郭长歌的话已说完了,可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他的伙伴们,却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们自然不是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毕竟他的口齿算得上是十分伶俐清晰,他们只是不理解,他为何要让这七个能从伤剑门手中救他性命的人离开,这样做岂不是无异于自杀? 王福贵有些吃惊,道:“离开?” 郭长歌道:“各位请先到黎阳城春生客栈歇宿一日,待这里事情了结了,明日我便去拜访各位,当然到那时我便会赠与各位玉成令牌。 他接着道:“秋月姐手上的那块玉成令便带在身上,从此刻到明日子夜之前,请各位互相监督,若是七位中有人想自己占了令牌逃走,也请另外六位不必手软。可如果并没有人想要独占令牌,也请各位好好相处,至少坚持到明日子夜。” 范大胜道:“你想让我们在走之前帮你解决了伤剑门的人吗?” 郭长歌摇摇头,道:“不不不,还请放过他们。” 范大胜冷哼一声,道:“放过他们,明日你还有命来给我们送玉成令吗?” 郭长歌道:“我知道各位对小弟不放心,所以才以明日子夜为限,若那时之前我还未能给各位送去令牌,各位就请随意争夺那唯一的玉成令吧。” 张秋生看向婉若,道:“这位小姑娘乃是‘五圣’之一楚钟何的弟子,武功定然比我等强些,要是争抢起来,得到玉成令的机会想必也最大,我们大家要不要听这小子的话,就由这位小姑娘决定如何?” 其他几人一一附和。 婉若眨了眨眼,那双黑亮水灵的圆眸中仿佛真的能沁出水来。 她盯着郭长歌的眼睛,道:“你让我们走,那你一定是有办法对付伤剑门咯。” 郭长歌并不是个十分容易害羞的人,不过却被她看得脸颊有些发热,于是移开目光,摇头道:“姑娘太高看在下了,不过我一定尽力活着去见姑娘。” 婉若笑道:“我可不管你的死活,也不是很想见你。不过,你怎么舍得拿出六块玉成令,却只是为了让我们几个不打架呢?” 郭长歌如实回答道:“一来我的确不愿看到几位为了争夺一块玉成令而有什么损伤,二来我觉得几位十分有趣,所以实在很想知道各位会许什么心愿。” 婉若咯咯笑道:“我看你这人比我们几个可有趣得多了。” 她接着道;“我们这便离开,在城里春生客栈恭候你的大驾。” 郭长歌道:“各位回见。” 七人走了,不过伤剑门众人伤的伤,晕的晕,死的死,除了靡途和“英雄”两兄弟外,其他人都已无法与人动手了。 靡途目光中充满了怀疑,他慢慢踱了几步,对郭长歌说道:“你本来有机会能活的。” 郭长歌道:“现在已没机会了?” 靡途道:“现在这机会怕是渺茫得很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何要放过活命机会,你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笨到自己找死的人。” 郭长歌道:“或许我就这么笨呢!你要动手杀我们了?” 靡途道:“你们中了我伤剑门的伤魂散,无法动弹。用不着我亲自动手。” 成乐觉得十分奇怪,道:“我明明没有喝刚才的茶,怎会中毒?” 靡途冷笑道:“那只因你们这两日的饮食之中早被下了毒,伤魂散入体本无毒性,不过你们若是不小心闻到了龙湫木的香气,伤魂散的毒性便会被激出来了。” 说着举起手中长剑,接着道:“我这把剑名为龙湫剑,它的剑柄便是由龙湫木所制成的。” 龙湫剑的剑柄由龙湫木所制,而且剑身上涂有伤魂散,所以被这把剑所伤之人,不出片刻便会中毒。 糜途武功虽不弱,但其实这把剑才是他横行江湖的秘密武器! 郭长歌道:“防不胜防!果然厉害!” 靡途哼了一声,叫来几个弟子,吩咐他们在这屋外堆上木柴。 郭长歌道:“你要烧死我们。” 靡途道:“对你们的死法不满意吗?可惜你们没得选。” 烧死可不好受,曲思扬简直都要吓得晕厥了,她满面愁容,悄悄对郭长歌道:“臭小子,别开玩笑了,你一定有什么办法吧。” 郭长歌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必担心,接着对靡途道:“给我们一人来一剑岂不痛快,何必非要烧死我们。” 靡途道:“因为一具烧焦的尸体看起来要惨些。” 郭长歌笑道:“谁又会想看我们烧焦的尸体。” 靡途道:“恐怕你永远不会知道了。” 郭长歌道:“至少告诉我,你和柯老前辈究竟有什么仇,也好让我们死个明白。” 靡途忽然惊觉道:“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郭长歌道:“什么?” 靡途冷笑道:“你之所以让那七人走,只是想要套我的话吗?你是想知道柯飞鹤这老头的下落?” 郭长歌道:“靡门主想的太多了,我不过只是想死个明白罢了。再说了,谁又会拿命去套话呢?” 靡途道:“这就是我看不透你的地方,你究竟是哪里来的这股自信?” 在靡途眼里,郭长歌此人的一言一行完全不像一个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之人。他不知道郭长歌究竟有什么办法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可现在他突然不想知道了。 他接着道:“告诉你个好消息。” 郭长歌道:“好消息?” 靡途狞笑道:“你不必被烧死了。因为我决定现在就宰了你!” 他已缓缓举起剑来,对准郭长歌的心口,猛力地刺了下去…… 柯飞鹤的处境虽说并不比青云庄众人好多少,但他却丝毫不为自己的生命感到忧心—— 他的一生有过辉煌,有过低谷,这磊磊落落的一生说什么也算得上是十分精彩了,现在回顾起来,他对自己的生命实在是非常满意,满意到即便马上死了,也不会觉得有丝毫的遗憾。 不过要是他的生命真已走到了尽头,他倒是真有一件还放心不下的事,那就是柯小艾的安危。 他现在实在是有些担心柯小艾,他只希望,自己被抓来这里,和他的孙女无关。 正当他在猜想究竟是谁把自己绑来了这里。 那苍老沙哑的声音突然又响起:“是时候了。” 柯飞鹤眼上的黑布突然被撕下,刺眼的阳光一时让他睁不开眼来。等他慢慢适应,眼前的人,眼前的景象,实在让他无比的震惊—— 他眼前之人满头满脸的疮疤,竟是青云庄的石管家,可他却来不及去考虑为什么石管家会将他绑来此地,也无暇去想为什么石管家竟会说话,因为他马上又看到了青云庄,在大火中熊熊燃烧的青云庄! 他们所处之地,正是青云庄后山的峰顶,此地正好能俯瞰整个青云庄,一览无遗。 青云庄怎会失火?小艾还好吗?是伤剑门放的火?难道石管家是伤剑门的人? 这些问题一股脑涌进了柯飞鹤脑袋里,他本来十分满意的自己的生命,在这一瞬间,突然坍塌了。 石管家突然说出的一句话,更是雪上加霜—— 他的声音充满了怨毒之意:“好好瞧着,你孙女儿中了和你一样的毒,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跑不出那片火海的,兴许她现在已是一具焦尸了。” 第二十六章 工具 柯飞鹤眼看着自己住了大半辈子的庄子慢慢化为了一片焦土,他的心也随之化作了一片焦土—— 柯小艾难道真已葬身火海? 他不忍去想,也不敢去想。因为不论什么事情,总是在想象的时候最令人恐惧,而真正面对的时候,反而没想象中的那般可怕。 他只想现在、立时、马上回到青云庄,不管柯小艾是生是死,他都想要亲眼确认! 可是他不能,他的毒还未解,而石管家刚刚还点了他的哑穴,现在他甚至连一声哀嚎都发不出了。 石管家坐在山崖边,眼睛直直地望着青云庄,一动也不动,便似是一块亘古以来就在此处的顽石。 他突然站起,也不知是因为山风太冷还是他情绪激动,他的身子仿佛竟在颤抖。 他站了片刻,随后转身背起了柯飞鹤,向着山下奔去,向着青云庄而去。 这时,柯飞鹤已经意识到了,石管家无疑是冲着自己而来的,他绑架自己, 只是想让自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孙女儿被烧死,却无能为力。这对自己来说,的的确确是最为有效的报复手段,也只有在庄中许多年的石管家能够想到这样的办法。 火焰已经渐渐熄灭了,曾经辉煌的青云庄现在已变成了一片废墟,正如柯飞鹤的心一样,何尝不是已成了一片“废墟”呢? 两人现在已进了庄子,只见四周的房屋皆已倒塌,化作了地上一堆一堆的燃着余火的黑炭,本来种着花草的地方也已变为了焦土,有几颗没烧完的树木,还不时冒着小小的火舌。 石管家给柯飞鹤服了解药,柯飞鹤四肢已经麻木,好不容易能站起,他便迫不急待地就开始四处查探,但他同时又不敢仔细去看,生怕看到任何一具尸体,可慢慢地,他欣喜地发现,庄中好像并无尸体,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没看见任何一具。 这是不是说,所有人都逃了出去,是不是说柯小艾还活着! 这个念头让他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于是他终于对石管家的身份产生了疑惑,他终于开始在想,这个拿他的孙女来报复他恶魔究竟是谁?此人和他又有何深仇大恨? 他向石管家怒吼道:“你究竟是谁?你我到底有何冤仇?” 石管家目中毫无神采,慢慢说道:“我是谁已不重要了,你杀了我吧。” 柯飞鹤有些奇怪,此人若是他的仇人,今日烧了他的庄子,大仇得报,本该报出名姓才算爽快,如今这般委顿模样,却是为何? 他冷静下来,道:“我不杀你!在找到小艾前,我不会杀你。” 石管家闭目,摇了摇头,道:“小艾,已经被烧死了。” 柯飞鹤走在他身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怒道:“小艾一定没死,你究竟是谁?” 石管家睁开了眼睛,这双眼中,仿佛包含着无尽的悲哀。 柯飞鹤心想,难道是因为做了青云庄这么些年的管家,与小艾有了感情,他看起来才会如此悲伤吗? 柯飞鹤放开了手,厉声道:“你是看着小艾长大的,竟忍心害她。” 石管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低着头,脸上罩着一层厚重的阴霾。 柯飞鹤喝道:“如此猪狗不如之人,留你何用。” 他想到小艾可能真的已死,一怒之下,出掌往石管家头顶百会穴拍去。这掌下去,没人还能活着。 “前辈且慢!” 这声来自柯飞鹤背后的呼喝声救了石管家一命。 柯飞鹤听得出这是郭长歌的声音,于是收掌,循声望去,有一群人正向他走来,正是郭长歌一行和青云庄家丁,其中一人明明一张清冷的女子面庞,却身着织锦黑色男服,这人除了柯小艾还能是谁? 柯飞鹤欣喜若狂,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了柯小艾身边,一把抱住了她。 两人相拥良久,柯飞鹤才放开柯小艾,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你们都……” 柯小艾道:“说来话长,不过多亏了郭大哥我们才能找到爷爷。” 几个时辰前,靡途一剑刺向郭长歌。众人都以为郭长歌还不能动弹,此剑定然不能幸免,温晴、曲思扬、成乐和姬虎四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只有柯小艾心里还是冷固如铁,毕竟这剑就算是冲着她去的,她心中也不会有任何波动。 没想到待剑尖近了,郭长歌竟忽然出手,指弹剑身,剑尖便从他身侧擦过。 他此招初其不意,糜途一惊之下乱了方寸,郭长歌趁机一指点向他膻中要穴。 靡途也非寻常人,千钧一发之际收剑上削,逼得郭长歌撤指。 两人激斗起来,可明显郭长歌技高一筹,才过几招,靡途已处下风。 糜途方才听他两个徒弟耳语说郭长歌武功极为厉害,但他看郭长歌年轻,心下轻视,也就不以为意,直到此时与郭长歌动上了手,才知道糜正英和糜正雄所言非虚。 此时,郭长歌知道己方其他人都动不了,非得速战速决不可,于是使出十成本事,十几招后,靡途便已经抵挡不住。 靡正英与靡正雄上前相助师父,可三人即便联手,却还是绝无获胜机会。糜正雄被打中后颈,昏迷倒地,靡途也已中了一指,下半截身子已有些麻木,但还在勉力出招。靡正英眼珠一转,突然冲向曲思扬,将她擒住,剑锋抵住她的脖颈,说道:“再不住手,我先宰了她。” 郭长歌停手笑道:“这不过是我的一个婢女,你想用她来威胁我,可找错人了?” 他虽嘴上漫不经心,可他的手指却也已经抵到了糜途的死穴上。 曲思扬瞪大了双目,已吓得连骂郭长歌的力气也没有了。 靡正英左臂勒住曲思扬脖子,把剑指向了柯小艾,冷笑道:“我知道你武功很高,你或许早晚能把我们都杀了,但你却来不及阻止我们杀了你的这几位朋友。该怎么办,你可好好想清楚了。” 郭长歌笑道:“我可不想杀了你们,但如果你要杀了我这几位朋友,我就不敢保证你们还能活了。” 他这话虽是笑着说的,却让人感到一股无形的威压。 靡正英道:“你不想杀我们?” 曲思扬忽然道:“要他杀人,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郭长歌笑道:“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我可能还是不会杀人的。不过我这几位朋友,我却是要尽力去保护的。” 靡正英冷笑一声,心道:“不杀人?哼!假惺惺的伪君子还妄谈保护别人。” 江湖中人相争,往往绝不手下容情,因为容情者往往也就是最后的死者。 在面对敌人之时绝不留情,是每个闯荡江湖之人都要学会的第一课。 所以像郭长歌这样不杀人的人闯荡江湖,实在无异于一个没半点赌资赌徒,或是一个没钱没货的商人,根本没戏可唱! 郭长歌目光突然变得锐利,道:“今日本来谁都可以不用死的,你只要放下你的剑。” 闻言,靡正英已有些慌了,不过他还是故作镇定道:“你想杀我?” 郭长歌摇头道:“我说了我不杀人的,但我有时却拦不住我的朋友杀人。” 他话音刚落,姬虎突然抄起了椅子,从背后向靡正英头上砸去,垮啦一声,椅子应声而碎,可这一下,却并没有把糜正英砸昏。 他一晕之下,收剑回来,就要划向曲思扬的脖子。那白玉般的脖子上仿佛已渗出了一条殷红的血丝! 姬虎情急之下发狂一般冲了过去,两手紧紧握住了靡正英手中长剑的剑身,猛力回夺,手上鲜血激流而下。 疼痛之下,姬虎反而愈发勇猛,向后一仰头,牟足了劲,拿头向靡正英额头撞去。 只听咚的一声,靡正英头部接连收到两次撞击,终于昏倒在地。 郭长歌在整个房间快速游走,将伤剑门的弟子一个个都点倒。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伤魂散的解药,为众人解了毒。 姬虎双手血流不止,温晴为他涂上了金疮药,给他包好了伤口。 虽然姬虎舍身救了曲思扬,可曲思扬却还是没有正眼瞧他一眼。反而是其他人都一一向姬虎道谢。 姬虎的父亲是个大强盗,所以他一生下来也就是个强盗,活了二十多年从未做过半件好事。他这时双手虽痛,但心知自己救了曲思扬性命,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听着众人的道谢之辞,心里说不出的愉悦。 曲思扬好奇心起,缠着郭长歌问他:“为何你和这胖子都没有中毒。” 郭长歌笑道:“因为我从昨日起便滴水未进。” 曲思扬道:“怎么可能,今日我还见你在喝茶。” 郭长歌笑道:“你只是见我把茶杯放到嘴上而已。” 曲思扬道:“难道你早就料到了会有人下毒?” 郭长歌道:“与其说是料到了,不如说是个习惯。如果你仔细观察过就会发现,我总会有连续几日不吃东西的时候。” 曲思扬的确曾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刚进拾愿堂温晴为他们做的第一顿饭,她就发现郭长歌连一点东西都没有吃。 温晴也记得那时候的事情,她那时还以为郭长歌是在嫌弃她做的饭菜难吃。 曲思扬道:“那是为何,只是怕中毒吗?” 郭长歌道:“是因为我所练的内功。还好我不像你一样好吃,不然练这功可免不了受苦。” 众人也不以为异,毕竟,江湖内功千千万,有些高深内功修习之时,是会有些奇怪苛刻的条件。连续几日不吃饭也算不得稀奇。 成乐道:“姬兄怎么也没有中毒?” 姬虎道:“我中了毒,可不知为何,方才我突然便能动了。可能是我见那奸徒要伤害曲姑娘,一时着急,激发了力气。” 成乐笑道:“难道这便是‘爱’的力量?” 曲思扬作势要打他,温晴咯咯笑了。 郭长歌心里明白,这两日姬虎闹肚子吃了便拉,残存在体内的毒素本来便不多,所以他虽中毒了,却中毒不深,这会功夫,毒性早已消散殆尽。 柯小艾长剑指向靡途,道:“我爷爷呢?说出来饶你不死?” 靡途冷笑道:“我虽未能把你烧死,但你爷爷只怕是活不了了。毕竟你只是用来报复你爷爷的工具而已。” 柯小艾怒道:“你胡说些什么。” 说着便要挺剑刺他。 郭长歌赶忙拦住,问道:“靡门主是说,柯前辈的仇人若不能杀了他的孙女儿来让他痛苦,便会杀了他本人?” 靡途不答,只是冷笑。 郭长歌笑道:“我好像突然懂了,糜门主为何非要烧死我们。” 曲思扬问道:“为什么?” 郭长歌看向柯小艾,道:“因为火焰是绝佳的信号。足以让那隐身于幕后之人获悉你已死的消息。” 他顿了顿接着道:“而且我有法子能找到柯前辈了!” 众人齐声问:“什么办法。” 郭长歌笑了笑,只说了一个字:“烧!” 第二十七章 怪物 郭长歌清楚,不论柯飞鹤的仇人是谁,在烧死柯小艾之后,他总会带着柯飞鹤回来确认柯小艾是不是真的已死了。所以烧庄这个办法虽然笨,而且损失很大,但却是个很有效的,能找到柯飞鹤的方法。 果然,柯飞鹤的仇人带着柯飞鹤回到了青云庄,而柯飞鹤的仇人竟是青云庄的石管家! 郭长歌倒不如何惊讶,因为他早已经有此猜想—— 青云庄中除了柯飞鹤和石管家外,并无其他家丁失踪,而庄内也没有找到石管家的尸体。既然石管家不可能告诉闯入者柯飞鹤房间的位置,那么闯入者是如何找到柯飞鹤的房间的? 第一种可能便是青云庄中有敌人的卧底,而第二种可能便是根本没有闯入者,石管家便是那个所谓的“闯入者”! 当然这两种可能也有同时存在的可能性! 不过猜想毕竟只是猜想,可能毕竟也只是可能。 直到现在,亲眼见到石管家跪在已成废墟的青云庄的土地上,郭长歌才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而那两种可能也真的同时存在! 这时,柯小艾扶起了跪倒在地的石管家,温言道:“干爷,这一切都是你的计划吗?” 石管家神色黯然,点了点头。 柯小艾愤然道:“为什么?” 石管家长叹一声,缓缓道:“因为只有杀了你,我和柯飞鹤的仇才算是报了。” 柯小艾神情激动,道:“你究竟和爷爷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既然想要杀我,在庄中这许多年,为何等到现在才动手?” 石管家初时进府,是为了刺杀柯飞鹤而来的,可他进庄之后才觉得,死亡实在是太便宜柯飞鹤了,他必须想一种能让柯飞鹤体验他所经历痛苦的复仇方式。于是石管家便想到了柯小艾,杀了她而让柯飞鹤痛苦的念头便产生了,可他却一直下不了手…… 他第一次见到柯小艾的时候,柯小艾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他顶着全身的烂疮在江湖中苟活了大半辈子,原以为自己这副模样,小孩子见了肯定会觉得他是个怪物,非要被吓哭不可。但是柯小艾非但没有哭,反而露出了无比纯真美好的笑脸。 那笑脸或许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笑,可石管家却被震撼了。这个小姑娘围着她问东问西,他打着手势示意自己不会说话,可是柯小艾却全然不在意,好似只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对待。 他又哪能知道,柯小艾虽小,可在青云庄原来的管家和家丁眼中,她和石管家一样,也是个“怪物”—— 一个小小年纪便杀了自己父亲的怪物! 石管家的脸虽然可怖,而且全身上下已没一块好地方,但他的眼睛却是在把柯小艾当成一个普通小女孩来看待的,而柯小艾所需要的正是那种眼神,那种把她当做普通小女孩看待的眼神。 普通,恰恰好是这一老一少,最最缺少,也最最需要的东西! 柯小艾无疑让石管家早已死掉的心灵重生了,让他暂时放下了仇恨。同时,他看着柯小艾慢慢长大,把她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细心呵护,而柯小艾对他也是十分爱戴与敬重,甚至叫他一声“干爷爷”。 他会在在府中待这么多年,迟迟未起复仇之心,全是因为柯小艾的存在。可仇恨这东西,就像是一把播撒在沃土之上的草种,最终,只会变成一片纷繁芜杂的荒草地。而这片荒草地无疑是这世上最顽固,最难以去除的东西。 随着时间的推移,岳云石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仇恨,他终于痛下决心向柯小艾下手。 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真的得手,在山岗上望着那片火海,看着柯飞鹤痛苦神情的时候,他的心中却没有半点成功复仇的快感,反而感觉到了无尽的空虚与失落。 于是他马上就后悔了,那时的他甚至希望可以用自己的命换回柯小艾的命。所以当他方才看到柯小艾还活着的时候,他心中的欢喜一点不比柯飞鹤要少。 石管家阖上眼,缓缓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如果我今日能死在你手上,也算罪有应得了。” 柯小艾注视着石管家,良久良久,她才摇摇头,淡淡道:“有个人告诉我,杀人是不对的。我今后都不会再随意杀人,何况是你。” 石管家道:“那那个人有没有告诉过你,有的人活着是痛苦的,死了反而是种解脱。你为何不能帮我解脱呢?” 柯飞鹤道:“石管家,你在我府中这么多年,尽心尽力,也把小艾当亲孙女儿对待。事到如今,你真的想让小艾杀了你吗?” 温晴补充道:“马前辈,你死了固然是一了百了,可若是柯姑娘杀了你,她心里又会背负多大痛苦呢?你忍心吗?” 石管家漠然道:“我有过放下仇恨的机会,可我没有好好珍惜。” 他的目光移向了柯小艾,接着道:“小艾曾是我活着的理由,可现在,我已没脸这么说了。我只求一死谢罪。” 柯飞鹤忽然怒道:“哼!男子汉大丈夫,死则死矣,可你的仇怎能不报。不过你报仇的方式实在是有些下作,我现在给你一个亲手向我报仇的机会。” 他看向郭长歌,问道:“庄后的擂台应该没被烧了吧!” 郭长歌点点头。 黑色的浓烟随风飘至。 柯飞鹤咳嗽两声接着道:“今日你背我下山,脚程极快,我知道你武功不弱。你我二人上擂台玩玩,你若是胜了我,想杀我报仇的话,我向你保证其他人不会阻拦。但若是你败了,你便将你的身份告诉我,把你我之间的仇恨向大家解释清楚,到那时你若还想死,当然也没人会拦你!” 石管家头都没抬,缓缓道:“平日我胜不了你,可你现在重伤如此,却万万敌我不过。你直接杀了我吧!” 柯飞鹤怒道:“不打怎么知道?” 他虽嘴硬,可也清楚以自己现在的状态,都不知能不能爬上擂台。 柯小艾突然说道:“我昨日胜了爷爷,自然是我替爷爷出战。” 郭长歌觉得有些好笑,心道:“孙女儿替爷爷打干爷爷吗?” 柯飞鹤心想,自己如今的状况若是上台,确实没什么机会能赢,而且看石管家此时状态,知道他定然不会再对柯小艾下杀手,于是道:“石管家,小艾替我和你切磋切磋,你看如何?” 石管家考虑了片刻,他确实也想对此事有个了结,便点点头,表示应允。 众人来到庄外擂台。 石管家和柯小艾已在擂台上动起手来。 柯小艾手持寒剑,施展起鬼影剑法,而石管家未使武器,不过看他招式,竟是以指作剑,所使剑法之精妙丝毫不在鬼影剑法之下。 柯小艾得柯飞鹤真传,虽然内力不够,但武功实已算得上是第一流的,可她手持神兵与石管家空手过招,却完全讨不着半点便宜。 柯飞鹤在台下观战,脸上的神情越发的惊讶,只听他突然说道:“原来是……竟然是他。这么多年,我竟没认出来!” 他接着喃喃道:“当年武林中最潇洒风流的俊俏男子,如今变成这副模样,也难怪我会认不出。” 郭长歌道:“前辈,你认得他的剑法?” 柯飞鹤道:“何止认得,我太熟悉不过了,他就当年被武林中人尊称为‘剑神’的岳云石!唉,小艾绝对赢不了他的。” 其他人异口同声惊道:“岳云石!?” 郭长歌心道:“果然是他!” 柯飞鹤道:“没错,当年我便是与他一战之后,才名扬天下。不过他的武功剑法,却绝对不在我之下。” 温晴道:“可江湖传闻,柯前辈与他一战,是在重伤之下轻松取胜的。” 柯飞鹤摇摇头,道:“我那时虽是连战,却并未受伤,状态也不差。和他那一战打了一天一夜,而我只胜了他半招,这半招只能让我削下他几缕头发而已,却全然伤不到他,如若再打下去,我不一定能够得胜。可此人心气极高,就因那半招之失,便认输了。” 郭长歌道:“只是被割了头发便认输,他对自己还真是严格。” 柯飞鹤叹了口气,道:“岳兄武德自不必说,可那时的我,却是一个争强斗狠之人,在我眼里,不打到对方无法还手,根本就不算取胜。所以他认输之时,我却还是死皮赖脸要和他打下去,可不论我如何激他,如何出招吓唬他,他都无动于衷。” 成乐道:“便算如此,柯前辈能与他有什么仇恨。” 柯飞鹤看向远处,仿佛在回忆往昔,片刻之后忽然道:“你们可知江湖中一个叫做广鸣院的组织。” 曲思扬道:“江湖中人有谁不知道广鸣院呀。广鸣院刊印的《列侠传》中可是还写到了柯前辈呢。” 曲思扬算的上是《列侠传》的作者,百冢的忠实读者,而广鸣院作为刊印百冢所著之书的机构她自然知道,不过她对广鸣院的了解也仅限于此了。 温晴补充道:“广鸣院是个记录和传播武林中发生大小诸事的组织,历代传承一本叫做《武林志》的奇书,上面记述了千百年来的武林历史。他们每月初,都会在京都百府流香苑向人们讲述上一月中武林中发生的大小事件。” 柯飞鹤道:“姑娘你说的都对。可他们所讲的武林传闻,虽然好听有趣,却不尽真实。江湖人受其害者颇多,想要报复,却苦于这广鸣院依托于朝廷,实在惹不得。” 郭长歌道:“难道您重伤之下轻松战胜岳云石的事迹,便是这广鸣院假传的。” 柯飞鹤点点头,苦笑道:“我与岳云石一战,我名扬天下,岳云石却遭人唾弃,从此江湖再无“剑神”。可笑的是,岳云石一剑挑七雄的传说,又何尝不是广鸣院所传的呢?当然也是托了这广鸣院的福,岳云石才有了这‘剑神’的称号。” 温晴道:“岳云石一人,一剑,灭了当年为祸武林的汤江七雄,这件事竟会是假的?” 柯飞鹤道:“ 我与汤江七雄交过手,岳兄的武功我也清楚,他对付汤江七雄中一两个还行,要说以一己之力灭了汤江七雄,却是没绝可能?据我所知,汤江七雄乃是死在冢岛二魔的手中,只不过此事不为人所知罢了。汤江七雄被杀的时候,岳兄只是恰巧出现在汤江一带,又恰好被广鸣院的探子看到了。” 听柯飞鹤说罢,众人皆是唏嘘不已。 台上,那个平日里老态龙钟的管家,现在却如一条游龙般灵动潇洒,恣意飞舞。 虽然他还是那副丑陋可怖的模样,可在众人眼里,他仿佛又变成了昔年那个白衣胜雪、身长玉立、英俊潇洒的少年剑侠。 第二十八章 荔子 温晴还是觉得有些奇怪,问道:“柯前辈,即便如此,岳云石也应该去找那广鸣院报仇。还有柯前辈您是如何知道,岳云石一剑挑七雄的传闻乃是广鸣院所传?” 柯飞鹤道:“在江湖中有了关于我和岳云石的谣言后,我便亲自去了一趟广鸣院。我在那里大闹一番,他们便把他们编撰的关于岳云石和我的故事一一与我说了。我本可以让他们公开澄清这些谣言,可我那时被鬼迷了心窍,竟想要用此事来逼迫岳云石与我再战。” 柯飞鹤的思绪突然飘回了那时,他去了岳云石在深山中的住所,对岳云石说:“若是你能与我痛痛快快地打一场,我就让广鸣院澄清咱们那场比试的谣传。你也不用躲在这山里来了。” 岳云石在山里,建了所竹林小筑,隐居避世。 他跪坐在桌案前,一阵山风吹过,飘过了几片竹叶,也吹起了他轻盈的黑色发丝。 一个脸上挂着可爱笑容的小小女侍端着木盘缓缓走来,在桌上放了些点心,添了新茶。 只听岳云石笑道:“我在山里住,并不是因为你。” 说着他看了一眼那个方才为他们上茶的女侍。 他接着道:“你实在不必如此,我不在乎那些虚名,不管是好名声还是坏名声,都与我无关。” 柯飞鹤怒道:“你若是不答应我,我就告诉世人,咱们那场比试,是你故意趁我重伤才敢动手,是个卑鄙小人。” 岳云石一笑置之。 柯飞鹤与众人说了此事。 温晴道:“您真的这么做了?” 柯飞鹤长叹道:“那时我全然不信有人会不在乎名声,我那么做,只是为了逼他出山与我比武。现在想来,真是愚蠢至极。” 曲思扬道:“这件事虽是你不对,不过罪不至死吧,他为何会如此恨你?” 柯飞鹤摇了摇头。 温晴道:“他这么恨柯前辈,想来应该是与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原因有关。” 台上两人身影闪动,战况看来十分激烈,可在郭长歌、柯飞鹤等高手眼中看来,若不是岳云石招招留情,恐怕柯小艾早就败下阵来了。 岳云石几指逼得柯小艾连连后退,柯小艾有些着急,她知道自己若是输了,按照她这两位爷爷的约定,其中一人便可能要死了。 她绝对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一急之下,用上了全身的精力全力刺出一剑。 郭长歌说了一句:“不好。” 像一阵风一般飞身上台,一把抓住了柯小艾的手腕。 柯小艾道:“你干什么!我必须要赢!” 郭长歌放开她手腕,也不说话,闪身在一旁。 岳云石此时呆立原地,空门大开,并未有任何防守之态,也就是说他绝对抵受不住柯小艾的那一剑。若不是郭长歌看得仔细,应变又快,恐怕柯小艾这一剑既出,等她察觉到异样之时,早已来不及收招了。 其实郭长歌并不是全靠反应挡下这一剑的,在这场战斗开始前,温晴曾悄悄提醒他,岳云石可能会想要故意死在柯小艾剑下,所以他便留了个心眼,一直对这场战斗全神贯注,注意着岳云石的一举一动。 他现在想来,温晴虽不一定比自己聪明,但她心思细腻如斯,自己却是完完全全及不上的。 柯小艾一看之下,立时懂了,将剑扔到地下,跑了过去,道:“干爷,你何苦要这样?” 岳云石缓缓道:“我大半生都活在痛苦之中,本以为向柯飞鹤复仇会让我彻底放下,可是我错了,我更不该动想要杀你的心思,我已无面目再多活哪怕一刻。” 柯飞鹤和其他人也上了擂台。 柯飞鹤道:“小艾,这位是你的岳爷爷。” 柯小艾道:“岳爷爷?” 柯飞鹤道:“岳兄,你的武功之强,真是不减当年啊。” 岳云石苦笑道:“你我都见过冢岛二魔,与他们相比,你我的武功又算得了什么?” 柯飞鹤叹口气,道:“你是如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 岳云石道:“当年冢岛二魔屠杀武林人士,你知道他们杀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柯飞鹤道:“我败在二魔手下时,他们给我两个选择,要命还是要留下一身武功。我自然说是武功,虽然性命难保,可若是被他们废了武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不知道为何,他们却放了我一马。” 岳云石道:“哼,那只怕是因为,他们要杀的便是贪生怕死,选择要命的人。” 曲思扬忽然道:“你这么惨,难道是选了要命?” 郭长歌斥道:“不得无礼!” 岳云石哈哈笑道:“像岳大侠这般一生光明磊落之人,二魔自然会给他选择,而像我一样的‘卑鄙小人’,二魔便没那么仁慈了。” 他突然全身颤抖起来,接着道:“他们点了我的穴道,把我留在我的竹屋中,走之前放了把火。但他们低估了我的冲穴本事,我在被烧死前跑出了火场,于是我就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可即便如此,我至少还活着,可怜我的侍女荔子,她不会武功,不能为我解穴,年纪又太小,搬我不动。火场里,她傻傻地守在我身边,我多希望我可以说话让她快走,可我被点了哑穴,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看着她流着眼泪,不断啜泣,努力不哭出声音,直到烧断的木梁跌下,就砸在她小小的身躯上。” 温晴和曲思扬两人,已忍不住流下泪来。 郭长歌心道:“原来一切都是我的两位师祖惹的祸……他侍女被烧死,也难怪他想要烧死小艾来报复柯飞鹤了。” 柯飞鹤低头叹道:“据我所知,岳兄高义,乃真君子也,这天杀的二魔岂不是昏了头了?” 岳云石突然笑了,笑声凄厉悲惨,让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 笑声止了,只听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这卑鄙小人的名号,岂不是拜你柯大侠所赐?” 柯飞鹤突然意识到,的确是自己向广鸣院胡说八道,说这岳云石乃是趁他受伤才敢与他比武的。当时,他只是想逼迫岳云石出山与他一战,岳云石并未理他,后来他也慢慢忘了此事,却没想自己年轻时的幼稚行径,竟会把一个翩翩君子害成如此。” 他忽然剧烈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鲜血,想是内伤发作,再加上急火攻心之故。 柯小艾赶忙上前搀扶问询。 柯飞鹤一把推开了她,突然跪了下去,慢慢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柯某这半辈子实在白活了。事到如今,只有以死谢罪。” 说着大喝一声,便向心口重重拍出一掌。 柯小艾大叫“爷爷!” 叫声之中,岳云石瞬身而至,跪下去,紧紧抓住了柯飞鹤拍向自己的那只手。 他道:“我怎能让小艾失去自己的爷爷?” 郭长歌摇摇头,心道:“两个想死的爷爷?小艾这孙女儿真不好做。” 柯小艾突然也跪下,就跪在她两位爷爷的身边,厉声道:“你们两个,谁也不许死。” 向着柯飞鹤说:“从今日起,我是您的小艾!” 又向着岳云石道:“也是您的荔子!” 第二十九章 妻子?徒弟! 小艾的话显然十分奏效—— 柯小艾的两位一只脚都已跨进棺材的爷爷,终于不再着急着寻死。 天色已经不早,众人来到青云庄后山林场的木屋过夜,同来的当然还有剩下的为数不多的青云庄家丁侍婢。 那些在在青云庄蛰伏多年的伤剑门弟子,有的选择了留下,有的随着糜途、糜正英和糜正雄师徒三人去了。 留下的那部分人之所以选择留下,或许是因为他们与柯飞鹤多年的的主仆之情,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对青云庄这个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产生了依恋之情罢。 岳云石告知了众人,靡途是他的弟子,听他吩咐行事。 当年柯飞鹤为了柯小艾赶走了青云庄其他所有人,自然得重新招人进庄,岳云石和那些伤剑门弟子便是那时候混进了青云庄的。 他们本想进庄很宽杀掉柯飞鹤后便离开,谁想到岳云石遇着柯小艾后一时间没了杀心,是以他们在青云庄一待便是这许多年。 岳云石骗柯小艾说自己那副模样是拜伤剑门所赐,又提点她偷偷拿走庄里的玉成令出发寻找玉汝山庄,都是为了让她离开青云庄,让她最好能主动去找伤剑门的麻烦,以此创造伤剑门对她下手的机会。 其实要杀柯小艾,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不过他自己绝对下不了手,也实在不愿看到柯小艾死在自己面前,才会想方设法让她离开庄子,命糜途杀掉柯小艾。 糜正豪、糜正杰师兄弟所带领的二十余人,是奉了师命去参加聚宝会的。当时聚宝大会八号阁宝主,用一块龙纹玉壁换走寒剑的,正是糜正豪。 他们后来企图抢夺郭长歌手里的玉成令,在山口镇的饭铺里被郭长歌点穴,又被后至的成乐解穴,之后他们杀了在藏身在饭铺后面的掌柜和小二,他们的恶行正好又被路过的柯小艾撞见。 柯小艾见他们滥杀无辜,又知道他们是伤剑门的人之后,为了给她的干爷报仇,自然是手下毫不留情,将他们一个个都杀了,还抢去了广飞掣手中的寒剑。 紧接着,从树林里捡到郭长歌刻意留下的假玉成令的姬虎,又经过了这家饭铺,看到了满地的尸首,和还未来得及离开的柯小艾,才会有“弥勒佛进了修罗场”那一出。 柯小艾来到珑城,因她性子冰冷,不善交际,直耗了十多日,飞将客栈才知悉了她是持令者,把她带去了丁老的石屋。 伤剑门得了岳云石的信儿,召集人手来到了山口镇一带,本是想要截杀柯小艾,却无意中发现了他们死去的那二十多个师兄弟,遂决定找寻杀害那二十多伤剑门弟子的凶手。 他们虽已从岳云石处知晓了柯小艾的面貌外形,但见到男装柯小艾的时候却也未认出来,直到糜途带着“英雄”两兄弟来到玉汝山庄,他们才知,原来岳云石让他们杀的柯小艾,便是他们正在苦苦追寻的大仇人! 岳云石骗柯小艾离开青云庄,虽是想害她,可自她离开后,他却又有些不希望她就这么死了,心里竟然隐隐有些想让她安全回来 如他所愿,柯小艾果然回到了青云庄,还带来了几个自称是来自玉汝山庄的人。 柯小艾虽然没死,但他当然还没有放弃复仇,他还有备用的计划。 他的计划本是以玉成令引诱一众武林高手前来青云庄,彻底击垮柯飞鹤,再借伤剑门之手放火烧庄,同时剥夺柯飞鹤此生最为看重的两样东西——“天下第一”的名号和他的孙女柯小艾。 当然他自己也并不打算活着离开青云庄,而是想和柯飞鹤与柯小艾一起葬身火海,就此结束自己悲惨的生命。 但郭长歌等人留了下来,岳云石不知他们是敌是友,既然是玉汝山庄来的人,便有可能知道他的身份,所以他不敢再冒险留在庄中,于是他临时决定先绑走柯飞鹤,把他带到一个可以看到青云庄的地方,让他可以看到柯小艾身陷火难,但却无法施以援手…… 山林木屋简陋,屋中一灯如豆。众人围坐火炉旁。 柯小艾向他爷爷说起是郭长歌放火烧了青云庄,柯飞鹤怒道:“原来是你这小子烧的?” 郭长歌尴尬道:“这不是为了引岳前辈带您回来吗?” 柯飞鹤瞪大了眼,道:“但你毕竟烧了我宅子,我这些年的积蓄可都在庄里存着呢!” 郭长歌心下歉疚,道:“不知这些积蓄是银票还是金银,若是金银,明日去找找,兴许还能找到不少。” 柯飞鹤笑道:“不论能不能找到,你这债总是欠下了。” 郭长歌道:“前辈放心,晚辈绝不赖账,您说个数,我让我婢女替我还您。” 曲思扬翻着白眼,道:“凭什么?” 柯飞鹤摇摇头,道:“我不要钱。” 郭长歌皱眉道:“不要钱?那您要什么。” 他想了想接着道:“难道前辈是想要一块玉成令吗?这个好说。” 柯飞鹤道:“我要那东西有何用,我只问你听不听我的话吧?。” 郭长歌一脸无奈,道:“前辈吩咐,自当遵循,不过先事先说好,即便是前辈所命,我也绝不会杀人!” 柯飞鹤道:“谁让你杀人了?你是觉得我不中用了,需要别人替我杀人?” 郭长歌赶忙道:“不不不,晚辈想错了,以柯前辈的武功,又怎会轮得着晚辈卖弄呢?您就直说,您究竟想让我做什么吧。” 柯飞鹤笑道:“我一大把年纪眼看就要入土了。” 郭长歌陪笑道:“柯前辈一定长命百岁。” 柯飞鹤笑道:“活一百岁可不容易,所以……” 他欲言又止,好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郭长歌道:“前辈尽管吩咐,晚辈丁当遵命。” 柯飞鹤终于开口道:“我想让你替我照顾我家小艾。” 柯小艾道:“我不需要人照顾。” 郭长歌偷偷瞄了柯小艾一眼,脸已有些红了,尴尬道:“您想让我……想让我怎么照顾她?” 柯飞鹤道:“自然是娶了她!” 众人齐声惊道:“什么!” 可柯小艾却还是面无表情。 郭长歌尴尬到了极点,道:“晚辈……晚辈并没娶亲打算。” 柯飞鹤道:“怎么了?是嫌弃我家小艾不够漂亮?” 郭长歌赶忙道:“不不不,是晚辈丑陋,配不上柯姑娘。” 曲思扬满脸的不高兴,撅着嘴,悄悄对温晴道:”丑倒是不丑,不过毛还没长齐呢,娶什么老婆。” 温晴不答,只是偷笑。 只听柯飞鹤道:“男子汉大丈夫好看有什么用,你武功还不错,德行还算佳,正好可以保护我家小艾不受欺负,同时也能教导她向善。” 郭长歌道:“柯姑娘武功高强,用不着晚辈保护。” 柯飞鹤皱眉道:“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不愿,这可难办了……有了,你便收小艾为徒,当她师父,也一样能照顾她。” 郭长歌道:“收徒?” 柯飞鹤道:“收徒也不愿意?你可别忘了你还欠着我债呢!” 郭长歌苦笑道:“晚辈不敢再多加推托,却不知柯姑娘愿不愿意。” 没想到他话刚说完,便听柯小艾道:“我愿意。” 曲思扬道:“你图这臭小子什么?” 柯小艾道:“他武功很强,还救了我两位爷爷,我没理由不愿意当他徒弟。” 柯飞鹤哈哈笑道:“那就这么定了,小艾,快跪下拜师。郭公子,山屋简陋,没有桌案茶点,没办法敬茶,只得从简行事,还请恕罪。” 郭长歌摆手示意没事,柯小艾已经跪在地上,道:“师父在上,受徒儿柯小艾一拜。”说着磕下头去。 郭长歌心想,若是她这两位爷爷知道自己这一派的师祖乃是冢岛二魔,不知会作何感想?不过现在也不好直说出口,于是正色道:“你既然要拜我为师,就不可胡乱杀人,至少每次动手前,都必须向师父我请示。” 曲思扬轻哼一声,道:“向你请示?结果不都一样是不杀?” 柯小艾道:“徒儿记住了。” 郭长歌将他扶起,对柯飞鹤和岳云石两人道:“柯前辈,岳前辈,不知两位今后有何打算。” 柯飞鹤看向了房中仅有的一盏油灯,灯中油已不多,那火光摇摇曳曳,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忽然消失。 只听他叹道:“我们都老了,江湖那些恩恩怨怨也是时候放下了,我们两把老骨头决定就在这山中住下,就不出去了。” 郭长歌心中也长叹一声,他被那份英雄迟暮的无可奈何所感染,不过他同时也在想,这两位老人的晚年想来也不会寂寥,光是少年时光的辉煌往事,就值得无限回味吧。 岳云石道:“那靡途虽是我的徒儿,但我只教过他武功,也知道他德行实在欠佳,伤剑门在武林中也算不得什么名门正派。若是今后你们遇上伤剑门为恶,不需看我面子,该教训便教训,该杀便杀。” 众人应了。 岳云石又道:“你们是玉汝山庄的人,按理说早该知道我的身份。不过,看你们年纪如此轻,也可能并不知道……” 众人有些听不懂他的话。 郭长歌问道:“岳前辈,我们怎么会早该知道您的身份?” 岳云石徐徐道:“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变成这副模样之后,像个孤魂野鬼一般在江湖中游荡,却在无意中得了一块玉成令牌,机缘巧合下还找到了那传闻中的玉汝山庄。 “我记得那是一片山谷,谷中有个小小木屋,屋中住着的那人问我心愿。我本已心灰意冷,哪里还有什么心愿,可那人却问我难道不想报仇吗? “我心中奇怪,我都成了这副模样,难道那人还知道我是谁?于是我便问他,他是如何知道我有仇要报?他说他并不认识我,不过我会变成这副模样,想来必有仇人。经他这么一提点,我才起了向柯兄报仇的意。于是我就对那人说,我想亲手向柯兄复仇。我能成了青云庄的管家,伤剑门那么多人能混进来,其实全靠玉汝山庄在背后助力。” 听完,郭长歌一行心中自是无比震惊。 柯飞鹤又想起是自己之失,才致岳云石成了这副模样,还害死了他的侍婢荔子,心下无比自责。 岳云石看他苦痛神情,出言慰道:“柯兄切莫再多想。” 柯飞鹤摇头叹道:“要不是我……” 岳云石接了他话茬道:“要不是我当年糊涂,起了报仇的邪心,小艾也不至于屡次身陷危难,柯兄的青云庄也不至被烧毁呀。柯兄莫要多言了。” 柯飞鹤低头长叹。众人沉默半晌。 过了许久,柯飞鹤突然两只手握起柯小艾的手,温言道:“小艾呀,你已长大了,明日便跟着你师父好好去看看这个江湖,但要记得时常回来看看我们两个糟老头子。” 柯小艾摇着头,道:“我留下陪爷爷。” 柯飞鹤道:“你既然拜了师,哪还有留下的道理?徒弟自然是要跟着侍奉师父的!” 他的语气已有些严厉。 柯小艾有些伤感,不过只是短短说了句:“我一定常常回来。” 第二日,众人与两位老人拜别,按照郭长歌和那七人的约定,向着城中的春生客栈而去。 郭长歌十分期待见到那七人,因为他觉得这其人实在十分有趣—— 张石丘和范大胜的长相与他们的身份全然不符;擎柱尚的行径也全然不像个和尚;秋月一个妓院花魁怎会有那般武功;王氏父子又怎会父像子,子像父,儿子作指挥,老子当傀儡的武功又是什么情况;五圣”之一的楚钟何究竟是怎样的英雄人物,才会有婉若那样小小年纪便身具那般高深武功的女弟子。 他们到达春生客栈之时,看到有官家差役围住了客栈,看热闹的百姓又将那些差役围得水泄不通。 成乐向身旁的一个老伯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老伯压低声音道:“这客栈里死人了,听说足足死了有七个人,可好久没有这样的事了。” 郭长歌心道:“七个人?”他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老伯继续说道:“还听说啊,那七具尸体都被砍了脑袋,死得实在是惨啊。” 众人待官兵散了,进店寻那七人,没有找到。向店中小二打探事情原委。 小二说这七人昨日同时入店,开了七间房,可一直到很晚他们也没有回房,只是坐在大堂。午夜时小二回房间休息,刚睡着不久,便听到了些响动自大堂传来,本以为是进了小偷,掌灯出来一看,竟发现了七具无头尸身。 郭长歌等知道官府会将尸体运到城外城隍庙,便去一探究竟。 他们想制服面门前守卫进庙查探之时,却发现庙外看守一动也不动,只有眼睛在骨碌碌地转—— 他们竟然早已被其他人点了穴道! 所有人心里同时升起一个疑问:会是谁? 郭长歌道:“有人先我们一步!” 他们进庙,找到存放尸体的地方,细细查过周遭,并未发现有其他人的踪迹。 他们开始查验那七具尸身,从那七具尸体身形服饰判断,确定死者果然便是昨日到过青云庄的七人。 尸体除了没了脑袋,并无任何其它外伤,说明七人都是在很短时间内遭斩首而死,可谁又能在短时间内连斩七个高手的头颅呢? 于是郭长歌道:“杀人者难道是用毒?” 他接着道:“可惜我对用毒一窍不通,实在没法判断。” 温晴思虑片刻,忽然道:“如果是用毒杀了七人,何需再砍了脑袋。” 郭长歌道:“或许这是凶手的习惯。又或许凶手是将受害者的头颅作为战利品。” 温晴摇摇头,道:“就是因为这习惯,我才敢断定凶手不是用毒。” 郭长歌不解,问道:“为何?” 温晴道:“因为斩首,是十年来江湖中最神秘也是最恐怖的一个杀手组织中的杀手,惯用的手段。就因为他们所杀之人皆被斩首,所以江湖中便有人称这个组织为‘斩首会’。而斩首会的杀手所杀之人中,还未有一人被发现是因中毒而死。” 郭长歌道:“如何知道他们是一个组织,而不是一个人。” 温晴道:“因为他们曾同时在相隔几千里的地方同时作案,是以人们推测犯案者必然都隶属于一个庞大而神秘的组织。于是才有了斩首会的传闻。” 郭长歌道:“听小二所说,他一听到动静便出去查看,如果这斩首会来的人多,不免会被小二注意到……” 成乐道:“如果小二看到了杀手,他还哪来的命和我们说话。” 郭长歌道:“我的意思是,杀那七人的杀手数量必然不多,我觉得至多不过两三个人,甚至可能只有一个人,可一个人又如何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同时杀了七位高手,而且是斩首,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曲思扬道:“那还不简单,只能说明那一人是更厉害的高手呗。” 她说的一点没错,这本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道理。 可郭长歌心里却十分清楚,要是真有一个能在短时间内斩下那七人脑袋之人存在,那么这人的武功或许还在自己之上! 他看向温晴,道:“点了庙门前守卫穴道的人会不会是凶手?” 温晴摇摇头,道:“如果是的话,他为什么要来看这七人尸身?” 这时,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忽然响起,传入了郭长歌耳中:“我就是凶手!” 郭长歌大惊失色,不觉后退两步。其他人一脸茫然地瞧着他,郭长歌看他们神情,才知好像只有自己一人听到了那声音。 这是传音入密的高深功夫! 只听那声音又说:“你随我的指引来找我,别带上其他人,否则我可保证不了他们的死活。 郭长歌勉强笑了笑,向众人道:“你们先回春生客栈等我,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得自己跑一趟。” 众人应了。他随着那声音的指引而去,展开轻功飞奔了一刻左右,来到了一片荒僻的树林。 树林中果然站着一人,全身黑衣,带着斗笠,脸上罩着一张鬼面,只露着一双眼。 树木高大遮天蔽日,那人仿佛与他背黑暗的深林融为了一体! 两人相距两丈有余,谁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盯着对方。 良久良久…… 郭长歌才忽然开口问道:“你为何要杀那七人。” 黑衣人道:“这可不能告诉你。” 他的声音比他传音入密时的声音更加阴冷。 郭长歌又问:“那你为何要去查看那七具尸身?” 黑衣人冷冷道:“你呢?” 郭长歌没有回答,黑衣人也不再追问,又是一阵沉默。 郭长歌忽然左右踱了几步,脚步看起来十分轻松,道:“你找我来此,有何贵干。” 他看似轻松自在,可却感到了一股十分可怕的威压之感!他踱步只是为了缓解那种感觉。 黑衣人反问道:“你可知我是做什么的?” 郭长歌笑道:“看你这身打扮,想必你也不是做什么好事的人!” 他又踱了几步,接着道:“难道你是个杀手?” 黑衣人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杀手,难道还不知我要做什么?” 郭长歌装作无辜的模样,摇了摇头。 黑衣人冷笑道:“杀手找人,自然是要杀人。” 郭长歌怔了片刻,道:“你认识我?我们有何冤仇?” 黑衣人眼眸深邃,注视着郭长歌的脸,缓缓道:“我恐怕从未见过你,不过杀手杀人并不一定要有什么冤仇。” 郭长歌没有否认,道:“那是谁指使你来杀我。” 黑衣人突然笑了,道:“在你眼里,杀一个人一定要有理由,或是受人指使吗?” 郭长歌道:“人怎会无缘由地去做一件事?” 黑衣人道:“你说的也对。那我问你,小孩子喜欢吃糖果,是什么缘由。” 郭长歌道:“自然是因为糖果香甜,小孩子喜欢。” 黑衣人道:“那我要杀你的缘由便是杀你很有趣,我很喜欢。” 郭长歌笑道:“你有自信?” 黑衣人道:“杀手不需要自信,只需要相信自己手里的刀够利,能砍得动对方的脖子。” 话音甫歇,黑衣人手中刀光一闪,再一闪时,刀锋已经砍到郭长歌脖颈。 郭长歌将将闪开,黑衣人一刀又至,郭长歌只得再避,那黑衣人刀法之快,让他根本来不及反击,手上也无兵刃可以抵挡来刀。 黑衣人已砍出上百刀了,而且一刀快似一刀,甚至出刀的速度还在不断加快。 无法还招的郭长歌本来是处于必败之境地,可他突然发现,对方只砍他脖颈,只要利用这一点,事先判断出对方的刀路,便能提早闪避,也就有了可以反击的空挡。 他的想法马上得到了印证,而他招式的精妙厉害,也逼得那黑衣人必须得撤刀防守。情势渐渐好转,他甚至一时间有了击败那黑衣人的自信,可这份自信马上就被敌人拿刀砍尽了。 他本想着那黑衣人刀刀砍向脖子,是一个执念,或是怪癖,轻易不会放弃,可他想错了。 他马上就意识到了一件事:对于一个专业杀手来说,只有快速斩杀目标才是唯一的执念。 那黑衣人已不再执着于进攻脖颈,这样一来,那如奔雷般的刀法,又变得不可预测了。 郭长歌连连后退,黑衣人紧逼不舍,两人不断移动,直到郭长歌的后背撞在了一棵粗壮高大的树上,由于他退得极快,这一撞力道不小,惊起了不少在树丫上停留的飞鸟。 郭长歌自闯荡江湖以来,从未有人能给他如此大的压力。与这个黑衣人过招,他也第一次尝到了对死亡的恐惧,对方每一刀砍下来的时候,他便尝一次那份恐惧,对方成百上千次的挥刀,已让他渐渐喘息不得。 他或许并不会败在敌人的刀法上,而会败给了自己的恐惧之心。 黑衣人又一刀砍至,郭长歌退无可退,只得矮身相避,刀锋贴着他头顶飞掠而过,未来得及落下的发尾被齐齐整整地削了下来。 在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几缕从繁茂的树木枝叶中透过来的光线中,无数发丝乱舞着。 郭长歌抬着头,眼睛睁得很大,他隐约看见那把无数次差点取了他性命的短刀上,刻着三条横杠。 他在地上翻滚逃开,动作十分狼狈。与此同时,他原来背后那颗粗树竟然缓缓倾倒,横亘在他与那黑衣人之间—— 那一刀竟斩出了强悍的刀气,将树削断,断口平整,锯木断口亦不能及! 趁着飞鸟喧叫,沙尘四起,郭长歌展开轻功,飞快奔逃而去。 在那一刻他心中只想着逃,耳畔也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他甚至都不敢回头去看那黑衣人究竟有没有追上来。 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为了活命而拼命逃跑! 第三十章 逃回 黎阳城春生客栈刚刚出了七具无头尸,自然是没其他人敢再去那里打尖住店,所以整个客栈里,除了一个在柜台打着瞌睡的掌柜,和一个蹲在店门口百无聊赖的小二外,便只有曲思扬、温晴、成乐、姬虎和柯小艾五人。 他们坐在大堂里喝酒闲谈。 只听曲思扬道:“小晴姐真的是无所不知,什么冢岛二魔啊,广鸣院啊,还有斩首会,晴姐好像都很了解。” 温晴摇摇头,笑道:“我不过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温晴的身份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个谜,当然曲思扬也不例外,她对温晴的身份实在是好奇得不得了。 这时,曲思扬忽然悠悠地问道;“小晴姐你在进庄前是做什么的呀?” 听她的语气就像是问一件十分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双手把酒杯端在嘴边,轻轻嘬了一口,斜眼瞥了眼温晴的反应,放下了酒杯接着道:“我先说我吧!姑娘我从前是个劫富济贫的江湖大盗,蒙道上的人看得起,尊我一声‘九命猫’。” 成乐挠着头,道:“‘九命猫’好像也算不得什么尊号呀。” 曲思扬瞪他一眼,道:“就你多嘴。总比你这个十几年都呆在山庄的少爷好。” 成乐知道她嘴上不吃亏,自己若是回一句,便会有十句八句在等着自己,也就不与她多言。 姬虎忽然道:“我是威震八方的大强盗,黑龙寨少寨主是也!嘿嘿,这个大家也都知道。” 曲思扬没好脸地道:“谁问你了,话说你怎么还死皮赖脸留在这。” 姬虎憨笑道:“姑娘别生气。” 从温晴神情之中,看得出她有些为难,显然是不太愿意透露自己的身份。 曲思扬道:“晴姐,我们也算过命的交情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嘛?” 她用有些撒娇的语气继续道:“晴姐——,你就告诉我嘛。” 女人对男人撒娇的时候,往往会很奏效,可这招对女人却并不如何灵验。所以曲思扬也并没有抱有多少期待。 没想到温晴竟然开口了,只听她道:“我是广鸣院的探子。” 成乐与曲思扬两人俱皆吃了一惊,不过心中藏了许久的疑问终于算是有了答案。 曲思扬瞪大了眼,动容道:“你竟然是广鸣院的人!这么说,你加入玉汝山庄是为了收集有关山庄的情报?” 温晴点头,道:“本来是这样的。” 曲思扬道:“那你岂不是迟早要回广鸣院去报告?” 温晴摇摇头,笑道:“我不回去了。” 曲思扬有些不解,道:“不回去了?” 温晴解释道:“广鸣院的探子十分自由,虽有编制,但却是想什么时候回去便什么时候回去,即便是一辈子不回去报告,也没人会管。而探子们唯一的目的,不过是用自己探听而来的消息、情报、或是一些秘密,向广鸣院换取报酬。但与之相对的,若是探子们在行动过程中有任何问题,或是出了什么事,广鸣院都不会提供任何支援,甚至都不会承认他们的身份。” 曲思扬道:“所以你决定不做广鸣院的探子咯。” 温晴瞥了成乐一眼,又看向了曲思扬,笑道:“玉汝山庄这么有趣的地方,我可舍不得离开,更何况这里还有你这么个好妹妹在这。” 成乐被她一瞥,有些脸红,心里暖洋洋的,只觉只要能伴在温晴身边,其他一切就都没那么重要了。 曲思扬皱眉思虑片刻,忽然转向成乐道:“喂!小少爷!给玉汝山庄做事,有没有钱领啊?” 成乐知道曲思扬一心想着钱,失笑道:“咱们拾愿堂想要多少钱,直接向善贾堂支取便是, 总亏待不了你。” 曲思扬道:“这还差不多,那我也就勉为其难在山庄多待些时日。” 随后又补充道:“这是看在晴姐的份上。” 她忽然又问道:“小晴姐,既然你是广鸣院的人,那你认不认识百冢,就是那个写了《列侠传》和《武林轶事》的人。” 温晴摇摇头,道:“我不过是一个级别很低的探子,怎么可能会认识百冢。” 柯小艾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忽然开口道:“师父怎么还未回来,他去做什么了。” 温晴道:“你师父武功高强,你不必太过担心。” 曲思扬道:“那臭小子机灵着呢,绝对吃不了亏,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啦。” 就在这时,只听店小二忽然道:“公子你回来来啦。快来坐,小的给您看茶。”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郭长歌站在门前,一只手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形神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风采。他脸上的神色,是其他人自认识他以来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的一种——恐惧。 还未等众人开口,郭长歌便急急忙忙招呼众人动身,说要马上赶回山庄。 问他为何如此着急,他也不说,只是一味催促启程。 他吩咐小二去买来一辆大马车。众人上了马车,姬虎正打算扬鞭启程,却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突然倒在马蹄之下,姬虎赶紧勒马。 只见那老者倒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喊道:“我的孙儿,你去了哪里?我的孙儿……” 小二跑过去踢了他一脚,道:“你这老头,想讹人吗?快滚!” 成乐听着动静探出头来,查看情况。 只见倒在他们马车前的那位老者穿着华贵,像是个官家老爷或是个巨贾富户。 这老者倒在地下,嘴里还是不断叫道:“我的孙儿……我的孙儿……” 成乐向小二打听这老者身份。 小二道:“这老头本来是在本小店住的,今早突然四处大叫说自己孙儿不见了。他还闹到了衙门,可衙门忙着处理无头尸案,哪来的功夫理他,自然是把这疯老头赶出了衙门。于是他就像发了疯一样四处找他孙儿。” 成乐道:“实在可怜。你去把这位老先生扶到店里休息休息吧。”说着递给他一锭银子。 小二喜笑颜开,收了银子,应了一声,扶起老者退到一旁,目送马车渐渐加速,最终消失在被马蹄车轮激起的尘土之中。 他的笑脸渐渐消失,目光却逐渐锐利。 忽然一把推开了那老者,回了后院房间,铺纸研墨,执笔写道:“温晴 广鸣院探 速速确认上报” 写完将纸卷起,放入一个小小竹筒,从窗外鸽架上抓回一只信鸽,将竹筒绑在鸽腿上,放飞了鸽子。 鸽子越飞越高,只见小二脸上的笑容又回来了,双眼中也带着欢喜。他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店小二,可看着这张挂着“店小二式”微笑的脸,谁又能说他不是呢? 马车上,曲思扬向郭长歌说道:“小晴姐跟我们说了她进山庄之前的身份,你若是叫我一声好姐姐,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 郭长歌有些心绪不宁,不过还是强打精神,回道:“小晴姐说什么?难道说她是广鸣院的探子?” 曲思扬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又向温晴道:“难道小晴姐之前告诉过他。” 温晴摇了摇头。 难道郭长歌真能够洞察人心? 曲思扬傻眼了,追问郭长歌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郭长歌虽没什么心情,可他与曲思扬拌嘴,争口舌之快仿佛早已成了一种习惯,道:“你若是叫我一声好主人,我就告诉你。” 曲思扬哼了一声,双手抱在胸前,道:“不说算了,谁稀罕?” 郭长歌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他不过是做了个合理猜想,以温晴近日无所不知的表现,她说自己是广鸣院的人最为合理,或者说最让别人觉得合理,最令人信服! 不过温晴到底是不是广鸣院的人,郭长歌还是持着绝对的怀疑态度! 柯小艾忽然问道:“师父,你刚才做什么去了。” 郭长歌道:“我去见了一个人。” 柯小艾道:“什么人。” 郭长歌道:“杀那七人的凶手!” 温晴道:“你怎么找到凶手的?” 于是郭长歌将那黑衣人如何传音入密,自己如何被他逼入绝境,又是如何见机逃生的,一一向众人说了。 温晴问:“那黑衣人为何会想要杀你。” 郭长歌摇摇头,道:“不知道。你说他为何杀那七人?” 温晴道:“比起他杀人的原因,我倒是更想不通他为何杀了那七人之后,又去城隍庙查探那七人的尸体。” 成乐忽然道:“难道是为了玉成令。我们的确没在那七具尸体上的确没有找到玉成令,他去城隍庙或许就是去拿玉成令了!” 温晴道:“凶手在杀了那七人后,完全可以拿走他们身上的任何东西。没必要之后才去拿。” 成乐道:“难道是没来得及?有什么原因让凶手在杀了那七人之后必须得赶紧离开现场!” 他想了想接着道:“凶手或许是不想让闻声出来查探的小二看到他的面目。” 郭长歌道:“那黑衣人脸上包得严严实实,谁能看着他面目?” 温晴补充道:“而且他完全可以杀了店小二,他若是想,杀光整条街的人都不是什么难事。” 郭长歌又道:“如果他杀这七人是为了抢夺他们身上的玉成令,那他怎么会想要杀我这个来自玉汝山庄的人呢?” 温晴道:“或许他并不知道你是谁?” 郭长歌道:“那他就更没理由杀我了。” 他忽然想起那黑衣人的话,难道杀他真的只是为了取乐而已,但又为何偏偏是他?杀他能有什么乐趣? 天色已黑,众人想要找地方歇息,可郭长歌坚持继续赶路。 第二天一早,已到了山口镇附近,除了曲思扬外,其他人都与姬虎道别,谢他舍命相救曲思扬的恩情,并赠与了他一块玉成令牌。 姬虎喜出望外,不过临别还是对曲思扬有些恋恋不舍,不过终究还是要分别的,他必须回黑龙寨看看,至少要找到他爹的下落。 柯小艾自然是跟着回了玉汝山庄,毕竟郭长歌有一箱玉成令,想要谁进庄都不是什么难事,何况是他自己的徒弟。 只是丁老实在有些费解:为何把进庄当做心愿的人愈来愈多了? 第三十一章 报告 郭长歌为什么如此着急回到玉汝山庄? 只有一个原因:他害怕! 他害怕死在那黑衣人的刀下,而他认为唯一一个能保护他不受伤害的地方便是玉汝山庄。 他自己从未杀过人,还时常阻止其他人杀人,可当他自己面临被杀的危险之时,他却不禁在想,自己独闯荡,江湖以来,的确是一直处于武林食物链的顶端,几乎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他能随意决定他人的死活,但是当他自己的生命面临着威胁之时,他真的还会在乎别人的死活吗? 这就像一个人见了一只猫和一只狗打架,他若不愿看到猫被狗咬死,只需阻止一只狗就行了,对于一个人来说,这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事。 不过一个人若看到一只老虎和一只狮子互相厮杀,即便他不想看到其中一只被另一只咬死,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绝对没有!他甚至可能根本不会在乎老虎和狮子的死活,因为那时候他心里一定在想着快点跑,千万不能被卷入那狮虎之争,否则自己的命恐怕都要保不住了! 郭长歌初时知道那七人死亡之时,心中充满了痛苦和愤怒,可这些感情却在自己也陷入死亡的漩涡中时,彻底消失不见了。他甚至觉得有些无所谓,无论谁杀了谁也好,只要自己活着就够了…… 难道自己只是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才会顾及别人的死活吗? 他不禁这样问自己…… 回到山庄时,已经入夜,一行人遇到了那日去拾愿堂给了他们那箱玉成令的人。 那人是庄主成峙滔的贴身侍从,成乐称他作“重叔”。 重叔穿一身枣红色衣袍,头发乌黑油亮,打理得一丝不苟,个子很矮,脸上无时无刻不带着谄媚的,让人有些反感的微笑。 他告诉郭长歌他们,每次回庄,需得先去摘星阁向庄主报告。 众人一路跟随他来到摘星阁,爬了许多级环形向上的木梯,来到了最高处的一处阁楼。虽有月光,但阁楼里并未掌灯,有些昏暗。 重叔道:“各位请吧” 众人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借着着星月朦胧,隐约可见一人身形。 那人所站之处,是从此阁楼延伸到外的一处悬空平台。四周有木栅栏围起,平台上放有一桌一椅,那桌上还摆着一盆昙花。 众人走近一看,便瞧清楚了,那人正是当日带郭长歌他们入庄的人,也就是成乐的父亲,庄主成峙滔! 他这时虽面带笑容地瞧着众人,可自有一股威严之气。 曲思扬凑到温晴耳边悄声道:“他是庄主,我们该如何行礼,该跪下吗?” 四周静得出奇,成峙滔当然听到了她的话,笑道:“跪下倒不必,都放松些,我虽是庄主,但也算是你们拾愿堂的前辈呀。” 成乐道:“父亲,我有一事不明。” 成峙滔点点头,示意他问。 成乐道:“听善贾堂的鹿会大叔说,拾愿堂多年前便已经废弃。我想问您拾愿堂为什么会被废弃,除了您之外,拾愿堂中的其他人去了哪里?” 成峙滔微微变色,道:“拾愿堂废弃是因为有人离开了,很重要的人,没有那人,拾愿堂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他的目光仿佛射向了郭长歌,不过只一瞬之间便移开,只听他接着道:“拾愿堂的其他人大多都在山庄各堂之中担任了不同的职位,你们早晚会见到他们的。” 成乐点头,道:“原来如此。父亲你所说那位很重要的人是谁?” 成峙滔没有立即回答,沉默了片刻,才道:“是我的一位朋友,我最好的朋友!” 又沉默片刻,他才接着开口道:“先不说他。乐儿,你何不给为父讲讲你们这次出庄的所见所闻?” 成乐向他介绍了柯小艾,接着把他们这次出庄所历之事一一说了。 成峙滔听得十分开心,听到兴起处,甚至哈哈大笑出声。 虽然郭长歌离成峙滔不过五步,而且成峙滔这时听得入神,郭长歌很有自信能将他一击毙命。 但是到目前为止,他都还不知道师父为何让自己杀掉此人,所以他不会出手。更何况他现在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件事上。 待成乐说完,郭长歌便马上道:“庄主,我也有一事想问。” 成峙滔道:“直说即可。” 郭长歌道:“您知不知道一个叫斩首会的杀手组织。” 成峙滔道:“斩首会?” 郭长歌道:“我与他们其中一人交过手,如果以那人武功,要与我们拾愿堂一行为难,以后恐怕我们都不敢再出庄一步了。” 成峙滔道:“那人使什么武器。” 郭长歌仔细回忆片刻后,道:“是一把银白短刀,刀身宽阔,刀背很厚,没有护手,刀柄上缠着灰布,末尾系着一条血红色的布条。” 他又想了一想,继续道:“刀身上好像刻有三条横杠。” 成峙滔表情凝重,闭眼沉思片刻,睁眼道:“他为何向你出手?” 郭长歌道:“他说没有理由,只是喜欢!” 成峙滔道:“喜欢?” 郭长歌道:“那人说杀人不需理由,就像孩童喜欢吃糖果一样,不过是喜欢而已!” 他接着道:“庄主知道此人?” 成峙滔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久不出山庄,未听过此人。不过我可以替你查查,若是有什么消息马上告知你。” 郭长歌点头道:“多谢庄主。” 成峙滔忽然看向了柯小艾,道:“既然这位柯姑娘拜了长歌为师,也就随你们入拾愿堂吧。时候不早了,你们旅途劳顿早些回去歇息吧。” 待他们走了,重叔走近成峙滔身边,问道:“庄主,我们在京都的人查过了,温晴确实是广鸣院的探子。” 成峙滔双手背在身后,面朝外,抬着头看着漫天的星辰,说了声:“知道了。” 重叔又道:“这柯小艾是柯飞鹤的孙女,柯飞鹤不能为我们所用,真是没想到柯小艾却进了山庄。还有那个岳云石实在是有些没用,这仇报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没下手……” 成峙滔点点头,顿了片刻才道:“重叔,拾愿堂的几个孩子,你多上点心,他们今后出庄去,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事!” 重叔点点头。 他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说道:“我不明白,龙川为何会想杀郭长歌?” 成峙滔道:“此人性格乖张,行事本没什么道理可讲,要杀什么人,全看他喜好,不必理他。” 重叔道:“可那是郭长歌啊,是那个人的孩子,龙川绝没道理要杀他呀。” 成峙滔长叹一声,道:“杀还是不杀,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罢了。” 他又补充道:“不过你说的也对,龙川绝对不会真的对长歌下杀手,只是我还想不明白他对长歌出手究竟有什么目的。” 接下来几天里,郭长歌总是很早起来练武。他一反常态,变得沉默寡言,甚至连酒都不喝了。每日天还没亮便在院中练功,每日晚上都独自一人坐在后山大石上运功修炼。 这日卯时,郭长歌又掐着时辰起床,到院中演练功法,可刚到了院中就发现其他人都在院中站着,眼巴巴看着他,好像正是在等他来。 郭长歌强撑起笑脸,道:“今天都起这么早呀。” 曲思扬道:“你这臭小子,这些天也太古怪了,话都没跟我们说几句。” 郭长歌打趣道:“难道你是想念你主人我的使唤了?” 曲思扬白了他一眼,才道:“你难道真的是怕了那个杀手?” 成乐忽然道:“那人就算再厉害,我们合力,他总不是对手吧。” 郭长歌微笑不语。 柯小艾道:“师父是想练好武功,下次找那杀手,为那七人报仇吗?” 郭长歌笑着摇了摇头—— 他自保尚且不能,又怎么敢想着为那七人报仇。 成乐又道:“那人就算再厉害,毕竟只也是一个人,我们实在不必怕他。” 曲思扬也附和道:“就是就是。你们一个比一个厉害,还怕一个杀手做什么。” 郭长歌突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曲思扬道:“你笑什么?” 郭长歌却道:“你们一起出手攻我试试。” 成乐瞪眼看着他,道:“我们几个一起上?” 郭长歌点点头。 成乐素爱与人切磋,温晴知道郭长歌这么做自有深意,柯小艾自然遵循师父之命,曲思扬心想这小子真是狂妄自大,也想给他点教训。 成乐拳已握紧、温晴掌护前胸、曲思扬指尖夹着暗器、柯小艾的寒剑拔出了半截—— 围攻之势已成!战斗一触即发…… 第三十二章 围攻 四人已展开了架势,将郭长歌围在垓心。 柯小艾率先出手,一剑刺出,势若风雷。 郭长歌知道此乃鬼影剑法虚招,不过是虚张声势,若是硬拼,不免中了后招,可他却直接向这剑尖撞去,在剑尖将将及面,千钧一发之际,闪电般弹指扰乱剑路,紧接着向柯小艾肋间轻轻点了一指。 就在这时,成乐自背后袭来,拳风劲急,已至脑后。郭长歌急速转身,成乐拳头便至面门,郭长歌仰身向后,左腿撑地,右腿前伸,脚尖点到成乐腹部。 此时温晴飘然跃过成乐头顶,自上而下,攻向郭长歌朝天的面门。郭长歌顺势抓住成乐拳头,将他身躯作为盾牌。 温晴只得收招,不过空中无处借力,只能落向成乐背部。不过她的脚明明已触到了成乐后背,但感觉却像踩空了一样。 原来郭长歌早已抽身出去,待温晴落下,使了个巧劲,将成乐向下摔去,温晴向下的速度与成乐摔下的速度相若,自然无法借力。 郭长歌趁机抓住温晴脚踝,轻轻一拉,她与成乐便摔作了一团。温晴前胸紧紧贴在成乐背上,动弹不得。成乐的后脖也感觉到了温晴温热的呼吸。 这三人被制,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曲思扬只觉眼花缭乱,根本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正自心惊,郭长歌忽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只听他道:“你不出手吗?” 曲思扬有些傻眼,举起双手,指尖兀自夹着几个小飞镖,摇着头道:“我还是免了。” 郭长歌笑了笑,为那三人解了穴道。 成乐和温晴两人方才不免有了些肢体接触,这时都羞得说不出话,也不敢看对方。 郭长歌道:“那杀手若是想杀你们,至少是要比我把你们几个打倒要快一些的。” 他慢慢踱了几步,坐在了院中长椅上,接着道:“这下你们总该知道我为何如此担心了?” 除了温晴心里早就对郭长歌的武功有底,不怎么惊讶外,其他三人都有些发晕,甚至觉得郭长歌使的是妖法,根本不是武功。 成乐最为吃惊,道:“原来你武功这么高。” 郭长歌道:“那杀手至少不比我差” 成乐脸上的神色已不比原来骄傲,不过还是嘴硬道:“闯荡江湖,怎能贪生怕死。虽然我武功不如你,但我可不怕那杀手。倒是那杀手为祸武林,下次见了,我必要除掉他!” 郭长歌觉得他实在天真,笑着摇了摇头。 他突然站起身来,说道:“从今天起,你们都一起跟着我练功!” 曲思扬道:“我可不拜你为师!” 郭长歌道:“你要拜师我还不收呢?只是跟我练功而已。” 他继续道:“咱们就算打不过那杀手,至少要能从那他手底溜掉才行。” 他们去了一趟演武堂藏兵阁,郭长歌让众人都选些趁手的武器,最好是硬器,用以格挡刀锋。 柯小艾的寒剑已经是十分厉害的武器,不必再选。 温晴拿了一条长鞭,天蚕丝编织而成的长鞭,看似柔软,实则坚逾金铁。还配有一双天蚕丝的手套,用以握持那长鞭。 曲思扬找到许多暗器,飞镖、甩手箭、飞铙、飞刀、飞蝗石、梅花针一应俱全。她还找到了一个空心桶状器械,大小正好能套在手腕上,或者说,这器械正是设计来戴在手腕上的,隐在袖中,也不易被人发觉。内藏钢针,单手掰动机括,钢针便从这器械前端的小孔中激射而出。钢针速度,即便是武林中最为厉害的暗器高手所射暗器,也绝难以望其项背。 曲思扬第一次不小心动了机括,差点在正好路过的藏兵阁守卫身上开了无数小孔。 曲思扬对这器械很是喜欢,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密雨”。 成乐对自己的拳法很是骄傲,坚持不用武器,直到他发现,有一种叫做拳套的武器。拳套多为青铜质地,形制大多张扬浮夸,成乐很不喜欢,多番找寻,终于找到一对纯黑,且形制朴素的拳套。 听藏兵阁的人说,这拳套乃是天外陨铁所制,无坚不摧,却轻似木质。经由巧匠制作,结构精巧,戴在手上,也丝毫不会影响手指活动的灵活度。这拳套还有一处十分特别,人将它戴在手上,一旦握拳,手背处便会生出一道闪亮的突起,虽不似刃,但却是锋利无匹,寻常刀剑砍将上去,非得折断不可。 郭长歌不愿伤人,自然也不是很想使用武器,不过若是不用武器,实在没法抵挡那杀手的快刀,于是他便随意找了一把短剑,别在腰间。此剑剑柄与剑身长度相若,剑身乌黑狭长,上刻有几行小小的白色铭文,郭长歌不识此种字体,不解其意。 之后几天,郭长歌领着其他几人练武。各人内功心法,武功套路虽各不同,但经郭长歌指点,都颇有进益。 这日晚间,重叔来了拾愿堂,当然是带着新任务来的。还叮嘱他们,这次出庄,不得再向他人透露他们的身份。 新持令者的心愿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去冢岛! 提到冢岛,人们最先想到的肯定是冢岛二魔,郭长歌等人稍做了些调查便知,冢岛果然便是冢岛二魔在晚年之时曾居住过的一座岛屿。“冢岛二魔”这个称号便是由此而来的。 冢岛在海上的的位置,武林中老一辈的人们大多知晓,算不得什么秘密。去冢岛也并不十分困难,只需雇艘大船,找几个有经验的水手也就足够了。 这个心愿在曲思扬说来,就是:“狗屁心愿!” 就算对拾愿堂其他人来说,这个心愿也实在是有些浪费玉成令了。让玉汝山庄送一个人到冢岛,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就如上次一样,第二天一早,郭长歌等便去了飞将客栈为他们准备好的房间,见这次的持令者。 持令者是个男子,灰色布衣,黑色冠帽,白净面皮,约摸着二十岁出头,看样子不过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书生。 他一见到郭长歌等人便道:“就是你们送我去冢岛的吧!事不宜迟,我们快快出发。” 他虽急着出发,郭长歌等人却都慢悠悠地坐了下来,温晴开口道:“公子先别着急,至少先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再跟我们好好说说你的心愿” 男子有些不耐烦,道:“我叫百生,心愿我不是已经和你们的人说过了吗。我看我们还是快快启程为好。” 郭长歌喝了口茶,笑道:“不急不急,再仔细说说,你想去冢岛做什么。” 百生道:“因为我想知道有关冢岛二魔的一切,所以总得去一趟他们住的过地方吧。” 郭长歌打破砂锅问到底,道:“那你为何会想要知道有关二魔的一切?” 有了为柯小艾实现心愿的经验,他决定这一次一定要问得清清楚楚才行。 百生道:“我从小听他们的故事,他们在我心里就是神仙一样的存在。所以我才想了解他们的一切!” 郭长歌道:“所以你想了解他们,是因为你崇拜他们?” 百生点点头。 温晴递给他一本册子,说道:“这是玉汝山庄收集的有关冢岛二魔的情报。” 百生接过册子,草草翻了一遍,扔到一旁,道:“这上面写的我十岁时便知道了。莫要说《武林志》了,这上面有关二魔的信息,甚至远不如《冢岛传说》上写得详细。” 听他提到了《冢岛传说》,曲思扬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点心,停了嘴—— 百冢所著的这部新作,她是一直想要读一读的,可却一直没机会去京都买来。 温晴突然道:“你是广鸣院的人?” 百生道:“你怎么知道?” 温晴道:“若非广鸣院的人,怎么会看过《武林志》?而且你姓百,据我所知,广鸣院中担任重要职位的可都是百家的人!” 百生点点头,道;“没错,我的确是广鸣院的人!” 他至少没有像柯小艾一样隐瞒自己的身份,只听他接着道:“我们究竟何时能出发?” 他一直在门口站着,看起来有些急不可耐。 这时,曲思扬忽然道:“你是广鸣院的人?而且你姓百?” 百生点点头。他实在已有些不耐烦了,心里觉得这群人真是麻烦,什么问题都要翻来覆去问个好多遍。 曲思扬接着道:“那你认不认识百冢?” 她眼中满是期待的神色,语气听来也已有些激动。 百生微笑着看着她,片刻后才道:“我不止认识他,还和他熟得很!” 曲思扬眼眸亮了,嘴角按耐不住地向上扬起,道:“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我实在太喜欢他的书了!” 百生笑道:“我也很喜欢他的书。” 他说着,竟从怀中拿出了一本书来,走近曲思扬身边,递给了她。 曲思扬双手把那本书捧过来,低头紧紧盯着书的封面,双眼挣得愈来愈大,忽然抬起头,大叫道:“冢岛传说!?” 第三十三章 偶遇 昔年,有一对夫妻,以超凡入圣的武功肆虐中原武林足有三年之久。三年间,他们无疑已成为武林中公认武功最高的两人! 可三年之后,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觉得已没什么人值得他们出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们竟忽然隐居到了潼海的一座小岛上。 不过他们虽然隐居了,但他们杀了那么多人,结下了那么多的仇恨,中原武人自然没一个不想除之而后快,自然不会让他们在那小岛上逍遥自在,安安稳稳的过活。 有的人想除掉他们是为了报仇,可有的人想要除掉他们,纯粹只是想扬名立万。毕竟如果真有一个人能杀掉这对夫妻,武林中便肯定不会有人对他有丝毫的不服了,甚至都会对他马首是瞻,尊他为武林至尊也不是不可能! 先不管为什么这些人想杀这对夫妻,总之他们多番寻找,终于寻到了那座海岛,遂登岛挑战那对夫妻。可去了那座岛的人,不论是一个人去的,还是成群结队去的,都没再能回来,留下了无数的孤儿寡母。 没上岛的人自然不知道登岛之人的遭际,但后登岛的人却知道之前登岛的人都已经死了。因为他们一上岛就发现了墓冢,很多的墓冢。那座美丽的海岛上,竟有一座坟场! 随着时间的推移,岛上墓碑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坟场的规模越来越大,那座美丽的岛屿也变得越发得越阴森恐怖,随着海风飘出去的,甚至是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血腥腐败之气。 到后来,有想要去挑战那对夫妻的武林人士,还没登岛,远远瞧见岛上可怖的情状,便吓得返航了。这些人回到中原,自然要对那冢岛如何如何恐怖添油加醋地宣扬一番,否则自己不战而返,岂不有些丢人? 于是人们才知道了登岛挑战那对夫妻之人的遭际。因为那满是墓冢的岛屿,人们便开始称呼那对夫妻为:冢岛二魔! 慢慢的,终于没人再敢登岛找死,不过那些年来登岛死了的人,竟已比二魔在他们肆虐武林的那三年间所杀的人,还要多出许多! 江州码头附近的一处酒楼里,二楼靠窗的位置,窗外便是海。 百生正饶有兴致地为郭长歌他们讲述着“冢岛二魔”这个称号的由来。 不过除了曲思扬在很认真听他讲述之外,其他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他们对冢岛二魔的故事,实在没有多少兴趣。 郭长歌将瓷碗中的竹叶青一灌入喉。面朝窗外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春日的暖阳与扑面而来的清凉海风。 因为是在码头上,常客都是些渔民或是码头劳工,所以这酒楼实在是有些一般,而且那海风的味道其实也并不十分好闻。 不过春阳融融,眼前又是海天一色的美丽景色,不时还有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飞鸟自海面轻盈地滑过—— 这些美好的事物,足以令人忘却了所有的不完美之处。 百生说到酣处,一拍桌子,道:“武林大会论武的标准,实在是能把‘二魔’气活过来。你们可知道太清教上一任的掌教张妙天。” 曲思扬双手托着腮,眼巴巴看着百生,缓缓摇了摇头。 百生发现除了曲思扬外,没人理他,故又用力拍了下桌子,道:“到底知不知道啊?” 温晴第一次见到海,正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这时回过神来,道:“百公子,你方才说了什么?” 百生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太清教上一任掌教张妙天,你们可知道他。” 温晴点点头。 百生道:“这人死在冢岛二魔手里。他的墓碑我曾见过,上面刻的是‘自在境’。” 温晴道:“有何不妥?” 百生道:“张妙天是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太清教的现任掌教!” 温晴道:“鹿纯真?” 百生又一拍桌子,道:“没错,就是他。你可知他参加武林大会论武,武功被评为了什么品阶?” 温晴道:“太清教掌教,我想至少应该是……,‘从心境’?” 百生把双臂交叉在胸前,闭着眼摇了摇头,忽然睁眼道:“他居然是‘忘剑境’,你敢相信?” 温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百生打断她道:“绝无可能。你不知太清教的情况,这张妙天是他们那一代中武学天资最高的一个,武学修为要比他其他的师兄弟高出许多,而这个鹿纯真,甚至连他最弱的一个师叔都打不过。你说这武林大会论武岂非如同儿戏?” 温晴道:“武林盟修改了论武标准,也算是情有可原,若是按‘冢岛二魔’的标准来举行论武的话,不用说‘谪仙境’了,恐怕就连达到‘忘剑境’的人也不会有多少吧。” 百生怔住,缓缓点了点头,喃喃道:“这么说倒也有理。” 温晴问道:“百公子怎么会如此清楚太清教的事。” 百生笑道:“可别小看了广鸣院的情报网。” 温晴试探道:“百公子有资格查阅《武林志》,还能接触到这么多的情报,想来一定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探子吧。” 百生道:“我可不是探子。我是百花开之子,京都百家的二公子!” 温晴有些吃惊,没有想到他竟完全不掩饰自己的身份。百花开乃是广鸣院的院长,同时也是朝廷的学士,负责掌管典礼、编撰史书。 郭长歌从百温两人对话起,便开始仔细听了。 那日在飞将客栈时,他本想再多问百生些问题,可当百生告诉曲思扬,去过冢岛后便带她去见百冢,曲思扬就成了那个比百生还着急着要马上启程的人! 曲思扬一闹,他们便不得不启程。郭长歌对百生身份本来还有些疑虑,不过这时见百生全然不掩饰自己身份,也不像是在撒谎,才终于安下心来。 在他们这桌不远处的一桌上,坐着三个劲装结束的精壮汉子,他们旁边都摆着武器,无疑是三个混江湖的武夫! 这时,忽然有一个约摸着三十多岁年纪,一身白袍,宽衣缓带的男子正向那三人走去。 那男子一走近,便向三人打了个招呼。可那三人却并不回话,甚至没有一丝反应。 那男子从怀中掏出一件圆筒状的物事,像是一个卷轴,他嘴刚张开,正要说话,那三人中的一人却先开口了:“我们哥仨好容易才得了会闲暇功夫,来这酒楼喝两杯,却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人扰咱们清净!” 另一人道:“这样的人该不该打?” 第一个说话之人道:“该打!实在该打!打死也活该!” 他们正说着,还一直未开口的那人的手,已经摸向了倚在桌边的大铁锤! 可那白袍男子好像并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还在自顾自地说道:“在下想向三位打听点……” 他话还未说完,铁锤已离了地。白袍男子的脑袋眼看就要和那铁锤子碰一碰了。 脑袋碰铁锤,几乎没人不清楚会有什么结果。 郭长歌自然也知道脑袋碰铁锤的结果,而且他实在不太想看到那样的结果。 于是他便开口了:“这位公子,你想打听什么,何不过来跟我们说说。 白袍男子循声看去,冲着郭长歌点点头,慢慢走了过去。 铁锤悬在空中,终又落了下去,看似是被轻轻放下,木地板却被砸得凹下去一个圆坑。 同时,那使铁锤的汉子心中暗道:“算你走运!” 曲思扬看那白衣男子长得英俊,待他走近,便道:“这位公子,何不坐下跟我们一起喝两杯。” 那人摇摇头道:“身有要事,恕不能陪。在下楚钟何,想向各位打听一下,可曾见过一个小姑娘。相貌便如这画中人。” 说着展开了一幅画卷,卷中所画是一个少女的肖像。 画中少女扎着双马尾,肌肤雪白,双瞳剪水,就像是北方极寒之地,了无人迹的大雪地上忽然出现的两泓清泉。 曲思扬惊道:“楚钟何?难道你就是‘五圣’之一的楚钟何?!” 她细看此人面目,只觉他清雅俊秀,神采非凡,不过一双眼睛有些肿了,眼角还有些血丝,想是多日都未曾合眼了。 白袍男子缓缓点了点头。 除了百生之外,其他人忽然都站了起来,脸上还都挂着十分哀痛的神色。 那三个壮汉突然也站了起来,同时还拿起了武器,不过他们这时拿武器却已不是为了打人—— 听到“楚钟何”这三个字后,他们已慢慢向着楼下溜走了。 那使铁锤的汉子,不知该有多么庆幸他方才没有出手!否则,脑袋碰锤子,碎的还真有可能会是锤子! 当然脑袋也会碎,不过碎的却绝不会是楚钟何的脑袋,而会是他自己的脑袋! 第三十四章 出海 郭长歌道:“楚前辈,您要找的这位姑娘可是叫婉若。” 楚钟何的双眼突然有了神采,急道:“正是正是,正是此名。” 郭长歌摇摇头,缓缓道:“她已经……” 他不忍再说下去。 他紧紧盯着郭长歌,皱眉道:“婉若出什么事了!” 郭长歌知道就算隐瞒一时也没什么意义,直视着楚钟何,道:“婉若姑娘被人杀害了。” 这句话对楚钟何来说,无异于一个霹雳加身,他本来直挺的身子忽然像是散了架般,摇晃着,手里的画卷也掉在了地上。温晴赶忙过去相扶。 楚钟何长袖轻轻一摆,袖风竟把温晴向后推开,若不是成乐在后接着,她非得摔倒不可。 楚钟何紧握着双拳,声若洪钟,道:“是谁杀了她?” 郭长歌如实相告,道:“是一个使刀的杀手。” 楚钟何咬着牙,眼里似要冒出火来,道:“可知这杀手名姓?现在何处?” 郭长歌摇摇头,他知道楚钟何是想报仇,道:“我只知道这杀手武功着实厉害,楚前辈若想找他报仇,可千万要小心。” 曲思扬戳了郭长歌一下,悄声道:“人家可是‘五圣’之一,你以为和你一样会怕一个小小的杀手吗?” 百生突然道:“江湖中厉害的使刀杀手,也就那么几个,不知你们说的是谁?” 郭长歌看向他,道:“那杀手用的是把短刀,刀身较普通短刀为宽,刀背更是厚得有些离谱。” 百生思索片刻,问道:“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郭长歌道:“因为我与那杀手交过手。” 百生道:“哦?能否给我详细说说。” 于是温晴便将那日在黎阳城的事情细细说给了百生。 百生听完,左手托着右肘,右手食指和拇指轻抚着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沉思。 过了许久,他忽然开口道:“楚前辈,不知……不知画中这位姑娘武功如何?” 楚钟何道:“婉若年纪虽小,但她武学天赋极佳,练功又努力,我敢说武林年轻一辈中,已无出其右者。” 百生道:“这么说这位婉若姑娘武功很高?” 成乐忽然道:“婉若的武功我亲眼见过,反正我自认比不上她。” 婉若一人轻松“调戏”糜正英、糜正雄两人的场面还历历在目,成乐对自己的武功虽很有自信,甚至说是有些自负,但他也实在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比不过那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姑娘。 郭长歌长叹一声,道:“婉若姑娘武功就算再高,也绝不会是那杀手的对手。” 他回想起当日自己与那杀手交手时的情状,兀自心有余悸。 百生忽然道:“结合现在已知的线索,我想我大致已知道你口中的那杀手是谁了。” 郭长歌和楚钟何异口同声,道:“是谁?” 两人都瞪大了双目,死死盯着百生,期待着他开口。 百生道:“武功极高;使厚背阔身的短刀;习惯于以斩首的方式取人性命。” 他顿了顿接着道:“据《武林志》所载,武林中同时符合这三个条件的杀手实在不多。” 曲思扬有些不耐烦了,道:“你倒是快说这杀手姓甚名谁呀?” 百生道:“我只知道他一定是姓龙。” 只知道姓龙,众人倒不觉得如何惊讶,毕竟他们本来都在期待着百生说出一个十分令人吃惊的名字。 可楚钟何的脸上却短暂地现出了一种奇异的表情—— 像是有些吃惊,又像是有些警觉,可又仿佛有些失望之色包含在其中。 郭长歌问道:“《武林志》上难道有关于此人的记载?” 百生摇摇头,道:“《武林志》虽然包罗万象,千百年来武林人事无所不记,但却并未记载过一个姓龙的杀手。” 郭长歌道:“那你为什么会知道那杀手姓龙。” 百生喝了口茶,徐徐道:“只因为《武林志》上记载了一个近十几年来在武林中极为活跃的杀手,一个使刀,好砍下人头颅的杀手,也记载了多年前惨遭灭门的珑城龙家,而龙家家传武功正是刀法,而且是招招都砍人脖颈的刀法!” 郭长歌道:“你是说龙家虽遭灭门,但实则却有人活了下来,而那杀手便是龙家的人?” 他觉得这个想法实在有些牵强。 百生道:“我的确是这么想的。而你对那杀手佩刀的描述也正印证了我的想法。” 郭长歌面露不解之色。 百生解释道:“《武林志》上对那杀手的记录虽甚少,可对龙家却足足有几万字的记录。龙家的刀法固然是招招都冲着脖子去的狠辣刀法,而龙家武者们的佩刀也正与你所述无异,都是厚背宽身的短刀!” 听他如此一说,郭长歌已不得不信他,不过光知道那杀手姓氏,想要找他还是无异于大海捞针—— 楚钟何想要报仇,但却是恐怕是永远都无法找到他的仇人! 楚钟何忽然开口:“听你们在说《武林志》,各位难道是广鸣院的人?” 百生起身揖道:“在下百生,在广鸣院中任一无趣闲职,久仰楚前辈大名,今日有幸得见实已不枉此行。” 他指着郭长歌等人,接着道:“这几位是……” 郭长歌抢过话头,道:“我们是百公子的朋友,陪他来江州游览观光来的。” 他还记着重叔的叮嘱,此次出行不得向外人透露身份。 他们一行几人一一向楚钟何报了过名姓。 楚钟何看着百生道:“百公子博闻强记,令人钦佩,不知可有什么办法能找到那姓龙的杀手。” 百生摇摇头,道:“晚辈也想帮楚前辈报仇雪恨,不过晚辈对那杀手所知甚少,更是全然不知他现在何处,所以实在爱莫能助,望前辈见谅。” 郭长歌无意中瞥见楚钟何此时的表情。 说也奇怪,他这时的神情之中竟没有半分失望。 郭长歌以为自己眼花,不过方才,楚钟何的脸上的确好似是闪过了一丝极为细微的笑意。 只听楚钟何又道:“这杀手竟如此神秘!” 他这时的神情看起来像是极不甘心,郭长歌再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方才自己一定是眼花看错了。 百生瞥了一眼楚钟何,心里暗暗道:“要说神秘,比起那杀手,楚前辈你也实在是不遑多让啊。《武林志》所载,也不过只有你在三年前参加武林盟论武,一举被评为了‘谪仙境’一事,其它关于你的任何事都一概不清,就好像你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仙一般,全然没有半件前尘往事似的。” 温晴忽然道:“楚前辈,您想见到那杀手,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楚钟何道:“姑娘难道有办法助我找到那杀手?” 温晴摇摇头,道:“那杀手神龙见首不见尾,咱们想要找到他难于登天,但他若是主动来找咱们,咱们岂不是就能见到他了?” 楚钟何奇道:“让他来找咱们?” 温晴点头道:“没错,想要见到一个杀手最好的方法,难道不是成为他的目标吗?” 楚钟何惊道:“你的意思是,引他来杀我?” 温晴点点头。 楚钟何的神情忽然显得很是为难,想是因为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能让那杀手把他当作目标。 郭长歌也想除掉那杀手,可自己又不是那杀手的对手,此时便生出了与楚钟何合作的念头。 于是他道:“楚前辈,那杀手武艺高强,如果他真的将前辈你当做了目标,不知什么时候会对前辈出手,敌在暗,实在是有些防不胜防。不过我有个提议,不知前辈要不要听?” 楚钟何道:“少侠请说。” 郭长歌道:“若是真的想到了办法引那杀手前来,你我合力擒他如何?我曾与他交过手,多少对他有些了解,或许能助前辈一臂之力。” 楚钟何道:“少侠愿意帮我?” 郭长歌点头道:“自然愿意。” 楚钟何眼神突然变得犀利,道:“不过我们合力,可不是要擒他,而是要杀他!” 郭长歌一怔,道:“杀他……自然……自然得杀!” 曲思扬突然笑道:“你这榆木脑袋终于开窍了,愿意杀人了?” 郭长歌并未理他,不过面色凝重而认真,只有温晴和柯小艾知道,他现在正做着十分挣扎的心里斗争。 他们一行对楚钟何说了要先前往冢岛一趟,为广鸣院收集一些有关“冢岛二魔”的情报。 楚钟何听后,向众人讲明自己的凌风岛,正是在去冢岛的航向之上。 于是他们一合计,决定经过凌风岛时,登岛稍作休整,顺便计议诛杀那杀手一事。 郭长歌一行本打算租船出海,但如今有了楚钟何来时所乘的船,也就不必了。 他们所在的这码头规模甚大,岸线上停靠着大大小小几十只船只。船帆层叠蔽日,近处瞧来十分壮观。 郭长歌一行随楚钟何登船。 这是艘宽敞的三桅船,足可容纳几十人搭乘。船舱里储藏了大量食物酒水,以备远航之用。另有十来名水手,个个身形健硕,眉目间露出强悍之色。各人守在岗位上,听候差遣。 郭长歌向楚钟何问起这些水手的来历,楚钟何说,他们都是凌风岛上的农户。 郭长歌这才知道,原来这凌风岛并不是如他想象中一样,是个荒无人烟的岛屿。 把舵,起锚,扬帆。 一艘大船,慢慢离岸,驶入了无尽的“蓝色平原”。 第三十五章 心动 拾愿堂几人都是初次航海,大海对他们来说实在是新鲜得很,所以他们都十分兴奋,可船还没驶出多远,那兴奋便转为了痛苦—— 他们已有些晕船了,尤其是郭长歌、曲思扬两人,晕得最为厉害。 船的起伏虽不大,但两人却觉得天旋地转,趴在围栏边直想呕吐。 这一日风浪不兴,太阳大好,三桅船在海面缓缓飘行,整一天也无事发生。入夜,月盘从天边上慢慢爬了上来,映得海面上波光粼粼,倒像是铺上了一条通向“月宫”的银色长路。 郭曲二人应该是吐够了,晕船症状终于有所缓解,不过同病相怜的两人还是趴在栏杆上,因为他们已经吐得有些虚脱。 月光照得两人本就因呕吐而惨白的脸,白森森的有些骇人。 曲思扬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这人怎么毛病这么多,不仅怕高,还晕船?” 郭长歌笑道:“我这人小毛病很多,所幸是没什么大毛病。” 曲思扬道:“我看你这人毛病可大得很。” 郭长歌道:“哦?” 曲思扬道:“你明明学了一身好武功,却完全不愿杀人。” 郭长歌笑道:“这是毛病?我一直认为这算是我的优点的。” 曲思扬白他一眼,道:“等你这‘优点’害你送了性命,到时候我看你还会不会嘴硬。” 郭长歌笑道:“死人还会嘴硬吗?我可不知道。” 曲思扬哼一声,道:“懒得理你了。” 她虽嘴上这么说,却还是继续道:“月亮就算再亮,它的光辉也永远比不上太阳的。” 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她抬头望着月盘,语气听来好似十分认真。 郭长歌略加思索,知她话有所指,笑问道:“你说谁是月亮?谁又是太阳?” 曲思扬微微一笑,看向郭长歌,道:“我不知道谁是太阳,反正不会是你。你最多不过是个想成为太阳的月亮,而且绝对不是像今天这样圆的月亮,因为你缺点这么多,所以你勉强算得上是个残缺不全的月亮。” 想成为太阳的月亮是何意? 郭长歌现在还不太理解她的话,只是笑道;“残月倒也不错,至少还是发着光的。” 两人对视着。 曲思扬的双眸,很美! 见过她双眸的人,若是被人问起有没有见过仙女的眼睛,他的答案绝对会是肯定的。 其实还不止双眸,曲思扬身上的任意一处,都堪称绝美,所以她活脱脱就是一个仙女,一个足以迷倒众生的仙女。 不过熟悉她的人才知道,仙女毕竟是不存在的,她贪财、好吃、无理,还有其它许多大大小小的缺点——仙女绝不会有的缺点! 郭长歌瞧着她的眸子,已有些醉了,那双眸子仿佛比郭长歌日间所喝的竹叶青酒更醉人…… 曲思扬忽然开口说话,终于让郭长歌醒了过来,他赶忙避开头,不敢再直视她。 只听曲思扬道:“我说你是残月,实在再恰当不过啦。虽然你武功很高,但你既怕高,又晕船,而且我想你也绝对不通水性。” 她顿了顿接着道:“上次在青云庄,若不是你凑巧没有吃东西,难道不早就被糜途宰了?你最大的缺点便是不愿杀人,在这江湖中,你若不杀人,武功就算再高恐怕也是没什么用的,莫要说那杀手武功在你之上,就算是武功不如你的人,要杀你也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事。” 郭长歌道:“你怎么忽然扯到这儿了?” 曲思扬的语气口吻全然不似平日,就像是换了个人一般。郭长歌竟一时有些不习惯。 曲思扬看向郭长歌,问道:“之前在庄里时,你拼命练功是因为什么?” 郭长歌苦笑道:“你们当时说得很对,我的的确确是怕了那杀手,练好功只求能够自保。” 曲思扬缓缓摇了摇头,徐徐出言道:“或许你是真的有些害怕了,不过每个人都会害怕的,不是吗?” 她刚说完这话,眉头就皱了起来,咬着下嘴唇,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接着便道:“小艾除外!” 郭长歌失笑道:“看来我这个当师父的,反而要跟徒弟好好学学怎么才能不害怕了。” 曲思扬继续道:“总之啊,几乎没有人不会觉得害怕的,但你究竟在怕什么?” 郭长歌道:“我自然是怕死。” 曲思扬摇头笑道:“我虽没亲眼见识过那杀手武功究竟有多么厉害,但你的武功我却清楚得很。你就算不是那杀手的对手,也绝对不至于死在他手下。” 郭长歌笑道:“你实在有些高看我了。” 曲思扬道:“并不是我高看你,你若是没法从那杀手手底逃脱的话,你现在难道还能好端端地站这儿跟我说话吗?” 郭长歌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很有道理,上次自己的的确确是从那杀手手中成功逃走了。 他和那杀手的那场战斗,因为他没有武器,所以他那时简直是毫无还手之力,不过反过来一想,他也是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在被那杀手砍了几百刀之后,毫发无损地成功逃脱了! 所以郭长歌的武功虽并不一定比那杀手高,但也绝不会差很多! 这一点他自己,也早已经想清楚了。 不过即便他和那杀手的武功不相上下,或是还要略胜一筹,他也绝对不是那杀手的对手,因为那杀手出招,招招要命,郭长歌出招,却有太多顾虑,这些顾虑无疑让他本来有十分的招式,只能发挥出六分的威力。 只听曲思扬接着道:“所以我知道,你那些天那么努力地练功,并不是因为你怕死,而是因为你怕保护不了我们。” 郭长歌笑道:“在你心中,我就这么好吗?” 曲思扬哼一声,道:“难道你以为我是在夸你?” 郭长歌皱眉道:“难道不是?” 曲思扬道:“我方才说了,你不过是个想成为太阳的残缺不全的月亮罢了。” 郭长歌道:“我方才就想问你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曲思扬道:“你怕我们有危险,努力练功想保护我们,我们都很感激你,可你这人却绝对保护不了我们,甚至还有可能会拖累我们!” 听了这话,郭长歌不免有些生气,道:“你自己也说我武功很高,我若保护不了你们,还有谁能?” 曲思扬道:“我不知道,反正你绝对不行!” 郭长歌从未在和曲思扬的争论中如此激动过,道:“那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不行?” 曲思扬也越说越激动,大声道:“因为你总想着拯救所有人,甚至都不愿看到你的敌人死去。你这样的人恐怕连你自己都保护不了,凭什么保护我们?” 郭长歌虽很聪明,比大多数人都要聪明许多,但他却不懂得一个十分浅显的道理—— 这世界上的任何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的,你若想保护人,有时候就不得不去杀人;什么都不愿舍掉的人,往往会失去一切;想要成为太阳,就要接受这世上总有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 郭长歌成不了“太阳”,因为他绝对忍受不了哪怕是半点的“阴影”! 他好似也已明白了曲思扬所言何意,因为他的头已垂下,眼中的神采也变得黯淡了。 曲思扬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道:“在山庄之时,你带着我们练功,带我们选武器。但你总是不懂,就算再努力地练功也是徒然,你若真想要保护自己,保护你身边的人,有时就必须要伤害其他人,而且不能有丝毫犹豫,因为想要伤害你的人,在你犹豫的那会功夫,都足以杀死你一百次了。” 郭长歌抬起头,看着曲思扬的脸,不知该说什么。 月光从侧面照了过来,是以曲思扬的脸半明半暗,显得奇异而又美丽。郭长歌有些恍惚,一颗心忽然咚咚咚地跳动了起来。 他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忽视了一个事实——眼前的她,难道不是自己平生所见,最美的女子? 第三十六章 欢宴 谈话并没有继续下去,曲思扬说完最后一句,便一边叫唤着,一边转身进船舱去找东西吃了,她吐了一整天没进食,可是饿坏了。 郭长歌呆在原处, 想着曲思扬的那些话,可想着想着,脑中却突然蹦出了一个画面,那画面上,是他第一次到见到曲思扬时候的旖旎场景。 像是被施了咒一般,他的脸霎时间红了起来!心也砰砰跳得厉害! 说来也怪,他当时亲眼见到之时,脸不红心不跳,可现在只是想起而已,身体却有了这么大的反应! 突然有一只手拍了拍他肩膀,他就像是在做什么坏事被发现一样,惊叫着转身。 他面前之人是柯小艾。 柯小艾看他如此惊慌,道:“难道我吓到你了?” 郭长歌一只手摁着胸口,喘着气,摇摇头,心里却道:“师父可不像你,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吓不到你!” 柯小艾道:“我有话想对师父说。” 郭长歌点点头,道:“说吧。” 柯小艾道:“师父打倒那杀手之后若是下不了手杀他,由小艾代劳即可。” 郭长歌眨了眨眼,心里想,这两个姑娘是不是商量好的,一个说他下不了杀手,而另一个倒是直接来帮他解决这个问题了。 柯小艾说完便转身而去,独留郭长歌一人沐浴月光。 船行到第二日午时,便抵达了凌风岛。 众人自一处依着石山而建的小小船港登岛,向着石山爬上去,便能纵览整座岛的风光。 岛的东部有许多木房,是个小渔村子!几道炊烟自上缓缓升起。 村外不远的地方,有一片不小的内陆湖。渔村和湖,被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包围着,而树木的尽头,便是白色的海滩,和一望无际的蓝海。 岛虽不大,但却很美。十分符合人们心中对于仙岛的想象。 楚钟何引着众人前往他们方才远远望见的那个渔村,入口处是一个木头搭起来的简单牌楼,上书“凌风”二字。 百生一见,忍不住赞道:“好字!不知是岛上哪位大儒的手笔?” 楚钟何笑着道:“百公子谬赞,这字是我写的,实在不敢妄称是好字!” 百生直站在牌楼前,直勾勾盯着那二字,摇摇头道:“楚先生太谦了。此两字铁画银钩,入木三分,隐隐有雷霆万钧之势,又岂是一个‘好’字可以形容的。” 楚钟何摇摇头,引着众人往前走去,只有百生一人还站在原处,痴痴欣赏着那两个字。 渔村里,有一群小孩在奔跑玩闹,妇人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一边唠着家常,一边补着渔网,屋顶上,打着赤膊的精壮汉子,拿着工具敲敲打打,修补着被雨水冲开的漏洞。 四处都是欢声笑语,整个地方都处在一片和谐、安稳、祥和的氛围当中。 这里的人们很是热情,也看得出他们对楚钟何十分爱戴,都是一见他便招呼他到家中用饭,楚钟何以有客为由一一回绝。他对这些人倒也客客气气,没有半点架子。 突然一个蓬头垢面、中等身材的成年男人蹦蹦跳跳跑了过来,傻笑着道:“你回来啦?嘿嘿嘿嘿——,去我家……有鱼吃……” 楚钟何走过去摸摸他的头,道:“乖,你先回家吃饭去,等你吃完饭,我就去你家找你玩。” 那男人高兴地翻了个跟头,兴奋道:“真的吗?拉钩拉钩,不许骗我!” 楚钟何笑着与他拉了钩,他又蹦蹦跳跳地走了。 楚钟何向众人介绍,这人心智有些不成熟,这里人们都叫他大傻。 楚钟何的住所在村子东南角,房子十分普通,与周遭的房屋并没什么不同,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二层木房。 他们在来的路上,远远看见有一个小姑娘在门口相候。 郭长歌一行越靠近房门,越是吃惊,因为他们慢慢看清了那小姑娘的面貌。 她皮肤雪嫩,一双黑亮眸子澄澈似水,除了头上发髻不同之外,简直和死去的婉若,长得一模一样。 那姑娘迎了上来,声音清脆,道:“师父你回来啦!” 楚钟何笑着点点头,然后向众人解释,说这姑娘是婉若的孪生姐姐,名叫婉如。郭长歌一行人这才松了口气,本来还以为是活见鬼了。 婉如对着众人一一行礼,一双晶亮圆眸左瞅瞅,右瞅瞅,好似在找寻着什么?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楚钟何身上,道:“师父,你找到妹妹了吗?” 众人面色沉重,楚钟何亲口告知了婉如她妹妹的死讯。婉如开始时不信,再三确认之后,终于明白楚钟何并不是在和她开玩笑。 在那一刻,她的眼泪便如断线珠串一般滚滚而落。她哭着转身跑了,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温晴道:“我去照看她!” 楚钟何拦住,道:“或许现在让她一个人待会比较好。” 温晴点点头,停住了步子。 一行人进了屋里,楚钟何做了些简饭,主要是一些海鲜鱼类。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商讨如何引那姓龙的杀手上钩。 他们开始时自然是一筹莫展,因为他们并不清楚那杀手的脾气秉性,所以不知道他会为了什么而杀人,也就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可以让他把楚钟何作为目标。 温晴道:“我们实则没必要让那杀手把楚前辈作为目标的。” 众人看向她。 她接着道:“因为我们这里岂不是已经有一个他的目标了?” 曲思扬问道:“谁呀?” 还没等温晴开口,郭长歌便道:“自然是我,虽不知为什么,但那杀手的的确确是想要杀我的!” 温晴道:“没错,如果我们能在武林中散布消息,让那杀手知晓长歌所在,说不定他就会自己找上门来了!” 这方法很简单,也很有逻辑,可会不会有效,就没人敢保证了。 郭长歌却觉得这方法定然可行,因为他始终认为那杀手要杀他的理由绝不是一时兴起,觉得那杀手一定不会放过再次见到他的机会。 成乐道:“引那杀手来凌风岛吗?” 郭长歌摇头道:“这里这么多不会武功的渔民,一定不能引他来此!” 温晴道:“不如把他引到冢岛。” 冢岛实在算得上是个用来杀人的好地方—— 那么多的墓冢,也不知有多少孤魂野鬼在游荡着,所以至少人死在那里后绝不会孤单就是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将郭长歌在冢岛的消息散布出去。 可有百生在,这个问题也就算不得什么问题了。毕竟他家里就是专门干这个的。 百生修书一封,楚钟何派了人立马启程,赶往京都百府,借助广鸣院的力量,告诉全天下的人,郭长歌的所在之地,乃是冢岛! 或许绝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郭长歌是谁,听到这则消息后肯定会觉得莫名其妙,他们也绝对想不到,这则传告天下的消息,目标却只有一人而已。 想到从凌风岛到京都需要一些时间,散布消息之事也不能一蹴而就,郭长歌一行决定先在凌风岛住下,过些日子再出海前往冢岛。 除了百生之外,其他人自然对此决定十分欣喜,毕竟谁又不愿在这么美丽的小岛多待些日子呢。 熊熊的火焰,浓浓的黑烟,远远看去,还以为是又一个“山口镇”或是“青云庄”被烧了。 所幸这次的并不是惨剧,而是欢宴。火虽不小,但却不是无法控制的猛火,而是被许多人围起的篝火。 夜。沙滩。 这里有篝火,有美酒,有鲜果,还有一群快乐的人。 舞者们随着有节律的鼓点,跳着奇特的舞蹈。 他们之中,大部分人跳得并不是很好,有的看起来四肢都像是有些不太协调,甚至大傻也混在其中乱蹦乱跳,可他们的每个舞步,每个动作,却都满溢着快乐的气息。 那种欢快的氛围无疑是最具感染力的,郭长歌等人也已加入了这些舞者的行列,学着他们的姿势动作,随着欢快的鼓声,跳动了起来。 柯小艾本来坐在篝火旁发呆,这时也被郭长歌拉了过来。她不愿跳舞,郭长歌就骗她说这舞蹈也是武功修行的一部分,需要认真学习。 柯小艾果然信了,踏着鼓点动了起来。让众人吃惊的是,她虽是第一次跳,但却很意外得跳得十分的好,丝毫不亚于岛上渔民中最好的舞者,虽然身穿男装,在火光映照下,她的风姿却也完全不输给岛上那些美丽的女子们。 正当她在苦苦思索这舞蹈为何会是武功修行的一部分的时候,她忽然瞥见了一个人,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就站在篝火火光照射不到的,远处树丛的阴影中。 难道是婉如?柯小艾有些没看清楚。 那女孩也发现柯小艾看到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扭头就跑。柯小艾向郭长歌说了一声,向女孩跑掉的方向追去…… 郭长歌和楚钟何喝酒,两人坐在石头上,身子摇摇晃晃的,都已有些醉了。 郭长歌问道:“婉若姑娘要玉成令想要做什么?” 楚钟何摇摇头,看着他,道:“什么玉成令?” 郭长歌道:“难道你不知道她出岛是为了什么吗?” 楚钟何道:“我不知道。你怎么知道她想要玉成令。” 郭长歌醉酒失言,突然想到再这么说下去,自己的身份便要藏不住了。 他装作醉得厉害,打马虎眼道:“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不知道谁知道。”说着就好像失去了平衡,后仰睡倒。 楚钟何出手扶住了他,将内力聚在掌心灌入他体内,竟立时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那是来自郭长歌体内内力的反击。 郭长歌坐了起来,笑道:“差点睡着了。” 心里却在奇怪,为何楚钟何要试他内力? 楚钟何笑道:“还是回屋睡觉比较好,小心着了凉。” 郭长歌扶着石头慢慢站了起来,道:“是该睡觉了,恕晚辈酒量浅,不能多陪了。” 说着踉踉跄跄地走了。 楚钟何还坐在原处,举起酒壶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把酒壶随意一扔。 他眼中火光闪动,整个人一动也不动,仿佛陷入了沉思。 此时,他心中暗暗在想:“看来他确实是郭大哥的孩子。毕竟除了那人的弟子外,谁又能如此年轻就身具那般高深的内力呢?” 第三十七章 惊梦 现在,那杀手就站在郭长歌的面前。 他一身黑衣,戴着面罩,只露双目,身后是一大片墓地。他的刀下,跪着两人,一个是曲思扬,一个是柯小艾。 他说:“这两个人中只有一个可以活下去,至于是谁活下去,由你来决定。” 他口中的你,自然就是郭长歌了。 柯小艾的脸上还是没有丝毫的惧色,她当然也想活,不过这世上没什么会让她觉得害怕,即便是死亡也不会。 郭长歌离他们虽有些距离,但他却很清楚地看到了曲思扬因为害怕而流下的眼泪。 只听曲思扬忽然喊道:“你不是自己也说吗?我只是你的婢女,你要是不救你的徒弟,选择救我,那你就真是个大蠢蛋!而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你!” 她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明明如此的害怕,却又为何如此无私? 郭长歌开口了:“放了我徒弟。” 闻言,曲思扬的嘴角闪过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这是个很难的选择,郭长歌实在有些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这么快就做了决定。 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仿佛已完全脱离了思想的控制。 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做什么,对他自己竟也成了谜! 只听见那个杀手冷冷一笑,刀已经举起,刀锋所向,正是曲思扬的后颈。 郭长歌嘴在动,他大喊着:“不要!不要!” 可是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听到半点声音—— 怎么会没有声音? 他的思想在说,现在快过去救她,还来得及!可他的身体却还是呆呆立在原地。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刀已经砍了下去了,曲思扬竟然没死,因为郭长歌已醒了! 原来是个梦?幸好是个梦! 郭长歌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在一张床上,床当然在一间小木屋中。 晨光通过小屋的窗户,打在床上,也打在郭长歌的身上,透过光线能看到许多细小的浮尘。 这也不知是郭长歌第几次醉酒入睡之后醒来,可只有这一次,他竟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反而感觉神清气爽。 门突然开了,开门扇出的气流,让空中的浮尘活跃了片刻。 进来的人正朝着郭长歌笑着。 郭长歌看着她,道:“婉若……不,婉如姑娘吗?” 婉如点点头,走到他身边,将手中端着的饭盘放在床旁边的小桌上,盘上放的是一只白瓷碗,碗中是还冒着热气的白粥。 她走到旁边端着一个木盆过来,说道:“先洗把脸,再喝粥。” 郭长歌依言拿起水盆中的毛巾,拧干了擦了擦脸,然后端起碗,舀了一勺粥喂进了嘴里。 粥虽是再普通不过的白粥,不过却被烹调的香浓软糯,甚是可口。 这实在是个美好的清晨。 这样舒服的清晨,郭长歌当然很快就忘掉了那个糟心的梦。 他一边喝粥,一边谢道:“姑娘费心了。” 婉如用银铃般的声音笑着说道:“应该的,凌风岛不常有客人来,何况是岛主师父的贵客。自然是得好好招待。” 她也坐了下来,继续道:“公子见过我妹妹?” 郭长歌想到了在青云庄时那个可爱的,武功高强的小姑娘,可同时也想到了在黎阳城义庄那具冰冷的无头尸体。 他放下了碗,脸色凝重,点了点头。 婉如低头道:“她去得痛苦吗?” 郭长歌想那杀手出刀之快,死在他刀下的人,或许并不会感受到太多的痛苦。 于是他摇了摇头。紧接着问道:“不知姑娘知不知道,婉若姑娘是为何离开凌风岛的?” 婉如道:“我不清楚,兴许是师父派她出岛去做什么事情吧。” 昨夜里郭长歌问楚钟何同样的问题,可楚钟何同样也不知婉若为何离开凌风岛。 郭长歌却知道,至少婉若是冲着玉成令去的,不过她想要玉成令,究竟是想要实现什么心愿呢? 于是郭长歌又问道:“你可知婉若姑娘生前有什么心愿吗?” 婉如摇摇头,道:“公子为何会想知道我妹妹的心愿?” 郭长歌道:“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 他接着道:“你们姐妹二人是如何拜了楚前辈为师的?” 婉如道:“我们姐妹两个是孤儿,从小靠着岛上叔叔婶婶们的接济才能活下去。后来师父来岛上之后,见了我们姐妹二人,师父说妹妹她武学天资很好,便收了她为徒。而我只是帮师父做做饭,打扫打扫屋子,就在前不久才正式收我为徒,开始教我武功。” 郭长歌点点头,又问道:“婉若姑娘是什么时候离开得凌风岛的?” 婉如道:“就在我拜师后不久,妹妹她就离开了” 话还没说完,眼泪便已经忍不住掉了下来。 郭长歌知道,她一定是又想到了伤心处。 若在平时,郭长歌见到哭泣的女子,总会变着法子安慰,或是逗她开心。 不过他现在却顾不得怜香惜玉,因为他心中又冒气了无数个问题:为何楚钟何收婉如为徒后,婉若便悄悄离岛?婉若想要用玉成令来实现什么心愿?那杀手杀那七人的动机何在?又是为什么会把他也作为目标? 这些问题若是想不明白,他恐怕做什么都会没滋没味。 婉如的啜泣声慢慢止了,只听她突然问道:“郭公子一行怎会跟着师父来凌风岛呢?” 郭长歌拿起了碗舀了一勺粥,可勺子还没送到嘴里,他便将勺子又放回了碗中。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道:“姑娘是怎么知道我姓郭的,我可不记得和姑娘提起过我的姓名?” 婉如一怔,接着笑道:“自然是师父跟我说的呀。公子姓郭,名叫长歌。” 郭长歌道:“原来如此!” 他接着道:“我们来岛上,是为了与你师父一同想办法,为婉若姑娘报仇。” 婉如的眼中泛起了感激之情,她一边伸手去拿郭长歌手中的碗,边说道:“粥凉了,我再去给你热热。” 郭长歌摇摇头,道:“不用不用,这粥还温热呢。” 这一推辞之下,郭长歌手中的碗不小心被婉如带到,撒了他一身。婉如连连道歉,拿出手帕来,躬身帮他清理。 可就在这时,门忽然又开了。 风风火火跑进来一人,正是曲思扬,她前脚刚踏进门,便喊道:“小艾不见了,小艾……” 她正看到了在床上动作极其亲密的两人,所以一句话噎在了嗓子眼没说出来。可她又哪能知道有撒粥一事。 婉如已坐起身,转过头看着曲思扬。 郭长歌道:“小艾不见了?什么意思?” 曲思扬道:“到处都找不到她。” 她的脸忽然有些红了,道:“我还是……还是不打扰你们了。”说着便转身离开,还刻意带上了门。 郭长歌赶忙追了出去,问道:“是什么时候发现小艾不见的?” 曲思扬不停步,还是向前快速走去,也不正眼看郭长歌,自顾自地说道:“你还真是见一个爱一个。青云庄收了个柯小艾,凌风岛还要收个婉如吗?小艾恐怕是看你又有新欢了,一气之下才离开的。” 郭长歌不明白她在生哪门子气,也不懂她在乱七八糟说些什么,也就没有回话。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去与众人会合。 第三十八章 消失 到处都找不到柯小艾! 本以为在一座小岛上找一个人容易得很,可也就是因为这是一座小岛,也让人很容易就能确认,柯小艾已经不在这座岛上了。 可若说她已离开了这座岛,船港处的船却一艘也未少,而且凭她一己之力,也是绝对没办法让一艘巨大的海船动起来的。 柯小艾竟然凭空消失了! 郭长歌隐约记得,昨夜里见柯小艾的最后一面,她对自己说了一句话,可究竟说了什么内容,他现在却完全想不起来了。 昨夜篝火晚会声音嘈杂,鼓声、欢笑声、人们的交谈声、火烧木柴的哔卜声,种种声音混在一起,也不怪他没有听清柯小艾的话,即便他听清了,又怎能指望经历了一场大醉的他还能记得。 郭长歌一行实在很担心柯小艾的安危,不过便是他们现在离岛找她,在这种毫无半点线索的情况下,又能去何处找?所以他们除了在心中默默为她祈祷之外,实在已没有任何其他的事可做了。 接下来的日子,岛上的居民们一如既往烹调最好的海鲜招待郭长歌一行,不过他们平白无故丢了一个伙伴,虽然吃的是山珍海味,却实在有些不知其味。 过了已有十多日。众人一商量,觉得是时候启程前往冢岛了。婉如也要求同去。楚钟何觉得她武功太差,去冢岛过于危险,不过再三犹豫后,还是允许她同去了。 直到众人踏上冢岛的那一刻,他们才知道,冢岛与凌风岛实在没有多远,船只航行不到一日便到了。 冢岛实际的模样和郭长歌在梦中梦到的样子完全不同。在他的梦中,冢岛是个阴森恐怖,布满坟堆墓碑的可怕岛屿,可现实是,冢岛风光之秀丽全然不在凌风岛之下。 墓冢自然是有,不过冢岛比凌风岛要大得多了,而墓冢只集中在其上很小得一部分区域。更何况,经年累月的阳光普照与春雨滋润,已让土坟上长满了各色鲜花,墓碑也都已经掩在了长草之中。 冢岛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处景色,是处于岛中心一座青山,一道银瀑自山顶激流而下,冲向了山脚的湖水,湖面水雾缭绕,宛若仙境。湖水中游鱼十分欢脱,不时跃出水面,又再跌入湖中。湖面上有许多石块,画成一条曲曲折折的线条,连接着岸边到瀑布冲入湖面之处。湖岸边长满了绿色青草,青草上立着许多在北方几乎见不到的奇异树木。 百生一上了岛,便去找那些墓冢,他拨开长草,对着墓碑,拿纸笔写写画画,也不知在记些什么东西。 其他人也不管他,径向那瀑布而去。他们一登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银龙般的瀑布,那般奇景,任谁都会想去近处好好看看的。 走近湖边,他们便发现了那排成一线的石块,好奇心驱使下,郭长歌领头,一行人沿着石块向前而行,越靠近瀑布底端,瀑布冲入湖中的声音便越大。 终于来到了最后一块石头上,郭长歌只觉阴气大盛,凉爽逼人。他转过头去,向着身后的人大声道:“这石块明显是人工所为,我看这瀑布后面,必然别有洞天!” 他伸手试了试水流的冲力,继续道:“我先进去看看!” 他一跃冲向那水幕,身影消失在其中。 他落地之时,已经身处一处平台,平台后确实是一个洞口。 他走了进去。洞中漆黑一片,郭文摸着黑走了两步,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借着火光,发现这是个极大的空间,而且还有人曾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郭长歌缓缓踱步而行,发现了石床、石桌、石凳等物件。石桌上还放着一个铜镜和一个木质妆盒。 他心想这里应该便是自己的两位师祖——冢岛二魔曾经生活过的山洞。 他原路返回,想招呼外面的人都进来看看。可当他跳出水幕之时,却发现外面已没人了,一个人都没有。 楚钟何、温晴、成乐、曲思扬、婉如,这五人去了哪里? 难道他们也像柯小艾一样就那么凭空消失了吗? 郭长歌在第一时间镇定了下来,稍一思索,向着百生的方位奔去。 百生半截身子没在长草中,还在仔细研究着面前的石碑。 郭长歌自他背后接近,他也全然没有注意到。 郭长歌忽然开口:“你有没有看见其他人?” 百生吓了一跳,拍着胸脯转过身来,道:“你们不是都在一起吗?” 郭长歌摇摇头道:“我一人进了冢岛二魔的居所,再出来时,人已经全都不见了。” 百生喜道:“你找到了二魔的居所?快带我去看看!” 郭长歌表情严肃,道;“你好像没搞清楚重点。” 百生尴尬一笑,摸着下巴沉思片刻,忽然瞪大了眼道:“难道是那姓龙的杀手已经到了这岛上?难道他们都被这杀手袭击了?” 郭长歌冷冷盯着他,缓缓道:“如果他们都受到了袭击,你怎么会没事!” 百生道:“你不也没事儿吗?” 他有些生气,道:“你难道怀疑我和那姓龙的杀手是一伙的。” 郭长歌道:“那杀手杀了婉若姑娘等七人,夺走了他们手里的玉成令。没过多久,你便带着玉成令出现在了玉汝山庄,你不觉得有些过于巧合了吗?” 百生一脸的不敢相信,道:“你觉得我的玉成令是那杀手从死人手里抢走的那一块?” 郭长歌冷笑道:“你知道你哪里最可疑吗?” 百生摇摇头。 郭长歌道:“没有人会用玉成令,只是为了来冢岛上看看的。你这心愿岂不是有些过于简单了?” 百生道:“我说了,我只不过是想多了解些关于冢岛二魔的事情罢了。” 郭长歌道:“冢岛的位置又不是什么秘密,你何苦要让我们陪你来?” 百生道:“我武功太差,说白了请你们来是做保镖的?” 郭长歌呵呵一笑,道:“堂堂广鸣院少主人,还会缺保镖?” 百生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开口道:“要玉汝山庄的人带我来冢岛,只是因为……因为我实在对玉汝山庄也有些兴趣。” 他这理由的确合理,作为广鸣院的少主人,自然是想要调查调查“玉汝山庄”这个武林中最缥缈离奇的地方。 可郭长歌却好似全然没有管他在说什么,只是一步步逼近他,自顾自地说道:“我看你广鸣院少主的身份恐怕也是假的吧!” 说着缓缓伸出了左手食指。 百生只觉他手指在自己身上轻轻掠过,自己的全身就已经麻痹,丝毫动弹不得了。这种情况之下,他不怒反笑。 郭长歌问道:“有什么可笑的。” 百生大笑道:“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竟愚蠢到将我这么一位翩翩君子与那杀手之流相提并论,实在可笑至极!” 郭长歌暗笑他自夸,道:“不论如何,在我找到那个杀手之前,都得委屈你这位翩翩君子先去那里待一会了。” 百生问:“哪里?” 郭长歌笑着道:“一个你绝不会讨厌的地方。” 第三十九章 手软 百生难道真的和那杀手是一伙的? 郭长歌其实并不真这么认为。他之所以不分青红皂白地污蔑百生,一来是为了诈出百生的话,弄清他为何会浪费一块玉成令来实现这么一个极易实现的心愿;二来只不过是要找个借口把他给藏起来,藏到安全的地方,因为郭长歌实在是不想再看到有人忽然消失不见,他实在已受够了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现在这两个目的都已达成! 郭长歌自然是把百生藏到了冢岛二魔住过的水洞中。冢岛二魔对百生来说,就是圣人,所这水洞对百生来说简直就是圣地般的存在,正如郭长歌所说,他是绝对不会讨厌这个地方的。 郭长歌把他藏到了洞中隐蔽之处,又在他身上盖了些杂草,走之前还点了他的哑穴。 之后,郭长歌一人出去,展开轻功,四处找寻。 他去海边看过,船还在,至少说明失踪的几人尚未离岛。但这座岛上除了他们一行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他就不能确定了,因为这座岛很大,海岸线很长,任何人都可能从岛岸的任何一处登陆。 楚钟何他们到底去了哪里?柯小艾又去了哪里? 难道真的是那姓龙的杀手袭击了他们,可有楚钟何在,就算那个杀手的武功还要更高些,也绝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把包括楚钟何在内的所有人都抓走呀。 郭长歌在茂密苍绿的丛林间游荡着,寻不到半点线索,也没有半点想法。 他忽然想起了百生的话:“没想到你竟把我这般翩翩君子与杀手之流相提并论,实在可笑至极。” 翩翩君子…… 难道抓走其他人的人是楚钟何?—— 在当时的情况下,确实只有楚钟何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制伏其他人,并把他们全都抓走。 可楚钟何却是绝没理由这么做的! 郭长歌刚刚想到这里,突然听到远处隐隐有打斗之声。他立马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远远瞧去,在一片长草中相斗的两人,武功看来都不弱。 其中一人竟是楚钟何,他手中拿把铁萧,使的招式似乎是剑法,但却丝毫没有剑法的凌厉,而是像水流一样柔软。 如水一般的招式,无疑算得上是很高明的招式。看他出招,你好像永远不用担心他的招式会有用完重复的一刻,好像一招之后,总有全新的一招在等着敌人,正如水流般绵绵而不绝。 这实在算得上是武学的至高境界—— 再复杂的武学套路,招式总也是有穷尽的。与人相斗,在招式使尽前,你的下一招出什么,怎么出,都是没法子事先预料到的,也就是说,敌人只能在你出招的刹那作出反应;不过招式一旦用尽以至重复,你的下一招便很容易会被敌人预料到,到那时,你得胜的机会也就很渺茫了。 所以,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在教导他年轻的初出茅庐的徒弟之时,一定会苦心叮嘱:你若是遇到了一个自己使光了所有招式还打不过的人时,除非你不要命了,不然一定要记得立马撒丫子跑路,准没错! 楚钟何一身白色宽袍,衣袂飘飘,而他的对手全身被黑色包裹着,还带着黑色面罩,手持短刀,招式乍看不如何精妙,不过出招之快当得是举世无双,而且刀气之盛,之强,当今武林恐怕也很难找出第二个人来。 只见他每一刀砍出,面前的长草便齐齐整整的拦腰而断,断了的杂草又随他的刀风舞动,场面煞是好看。 郭长歌一赶到近旁,便认了出来,这个黑衣人无疑就是那日在黎阳城外的树林中,想要杀他的那个黑衣人,也就是百生所说的那个姓龙的杀手。 他二话不说,拔出腰间短剑,箭一般飞冲过去,加入战团,相助楚钟何。 片刻功夫,三人都已出了百招有余。黑衣人以一敌二,被逼得步步后退,从一片宽阔的长草地里,慢慢退到了一片黑色密林的边缘。 他忽然伸长手臂,向前横砍一刀,逼开两人,转身想要溜走。楚钟何叫道:“贼人休跑!” 说着飘飘然跃向空中,姿势优美,一萧向着黑衣人头顶打到,黑衣人被逼回身反架,刀萧猛烈相击摩擦,迸出耀眼的火花,火星落地,竟引燃了周遭的杂草。 楚钟何大喝一声:“郭公子,趁机取贼人狗命!” 郭长歌一呆,随即应了一声,瞬身而至,一剑刺向那个杀手肋间。此剑下去,黑衣人必然不能幸免。 可郭长歌终究还是手软了,闪电般的一剑刺到半途,他手掌微微向上一抬,剑柄受力,整柄剑旋转着向上飞起,在空中急速转了许多圈,落回他手里之时,他已是手捏着剑尖,而剑柄自然是朝向了那黑衣人。 他本是想用剑柄撞击,点那黑衣人穴道,可这么一耽搁,黑衣人已一脚踹开楚钟何,逃得远了。 郭楚两人追击,可眼看着那个杀手遁入密林,已寻他不到了。 楚钟何怒道:“让你杀他,何故迟疑。” 郭长歌退了两步,道:“他……他抓了我的三位朋友和婉如姑娘,若是他死了,他们的下落可就无从知晓了。” 楚钟何惊道:“其他人都不见了?” 郭长歌点点头。 楚钟何道:“你跳进瀑布之后不久,我突然注意到岸边有个黑影一闪而过,就去追逐。我追了此人许久,一直来到这里他才停下与我动手。想来是这黑衣人的同伙趁我不在,绑走了其他人。” 楚钟何一拳打到身旁一棵树上,树叶枯枝簌簌而落。他继续道:“不过你可真糊涂啊!你那一剑,就算不杀他,也足以刺伤了他,让他没法逃掉,你又何苦用剑柄打他穴位?而且就算你那一剑杀了他,这岛就这么大,我们慢慢找,难道还怕找不到其他人?” 郭长歌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确实是心软了,对付那杀手那样的人,的确是不应该心软的。 他道:“此人应该就是那姓龙的杀手。” 楚钟何道:“就是他杀了婉若?” 郭长歌点点头,道:“虽非我亲眼所见,不过也八九不离十了。” 楚钟何厉声道:“你分明说要与我合力击杀那个杀手,怎么到了这紧要关头,你却下不了手了?” 郭长歌道:“前辈莫要动怒,下次见他……。” 楚钟何冷笑着打断了他道:“下次?等到下次,不知我第二个徒弟还有没有命了。” 郭长歌歉然而立,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他们回到了水洞。 郭长歌解开百生的穴道,向他致歉,承认是自己错怪他了。又将其他人消失一事的始末告知了他。 百生也不记仇,毕竟是郭长歌把他带到了冢岛二魔住过的地方,实在算不上太亏待了他。 楚钟何似乎对郭长歌的仁慈有些生气,独自一人坐在石床上闭目养神。 百生对郭长歌道:“那杀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来冢岛,一定是冲着你来的,可为什么他不来直接杀你,抓走其他人想要做什么?” 郭长歌虽然摇了摇头,但心中却想到了岳云石想要通过杀害柯小艾来报复柯飞鹤一事,后背不禁发凉—— 难道这那杀手真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要伤害他身边的人来达到报复的目的? 楚钟何突然开口道:“你从未对人下过杀手?” 百生道:“我一介书生而已,哪里会杀什么人。” 他还以为楚钟何是在和他说话。 郭长歌道:“从未。” 楚钟何嗤之以鼻,心中暗道:“这一点你倒是和你父亲一模一样。不知道你的下场会不会也和你父亲一样?” 他又道:“不杀人,学武作甚。” 郭长歌已不知道回答过几次这个问题,他叹了口气,道:“武功一定是用来杀人的吗?难道就不可以用来保护人吗?” 楚钟何摇头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在这江湖里,杀人和保护人其实是一回事儿!” 这话让郭长歌想起了那晚在船上曲思扬对他所说的那一番话。 他不禁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太天真了?是不是要想保护人,就真的非得杀人不可呢? 第四十章 独闯 郭长歌虽然很担心其他几人,但却知道他们一定还活着。毕竟如果那个杀手要杀他们,也就不用费心把他们全都抓走了。 郭长歌和楚钟何休息了片刻,决定再出去找人。他们决定共同行事,一旦发现那个杀手踪迹,便可以快速制服他。 郭长歌走之前叮嘱百生千万不要乱跑,就待在洞中为好。 郭楚两人刚从洞中跃出,便看到湖岸上躺了一个人。他们展开轻功,飞跃过湖面,将躺在草地上的人扶起,此人竟是婉如。 楚钟何喜出望外,正想伸手为她搭脉,她竟忽然睁开了眼睛,说道:“师父,郭公子,是你们吗?” 楚钟何轻抚她的额头,温言道:“是我们,你感觉怎样。” 婉如举出一张信笺,道:“是一个黑衣人,他抓了大家。他放我回来,给你们送信。” 楚钟何接过信笺,匆匆一阅,说了声:“给你的。”将信递给了郭长歌。 信上说,让郭长歌独自一人去岛上东海岸的乱石滩。 郭长歌自然是知道若是有第二人与他同去,会有什么后果。 读完,他把那张信笺随手扔到一边,笑道:“我便走上一遭。”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一去,实在是凶多吉少,可能非但救不了人,反而自己也要回不来了,不过他还是非去不可。 既然非去不可,自然是要笑着去了。既然不能逃避,何不笑着面对,这些道理郭长歌总是想得十分通透。 楚钟何道:“此行凶险。不然我暗中……” 郭长歌摇着头,打断他道:“太冒险了,还是我一人去为好。我上次与他单打独斗未使武器,这次可不一样!”说着拔出腰间短剑,自信一笑。 可他这一笑的自信,其实是装出来的,他实在不想让楚钟何为他担心,也不想让楚钟何犯傻偷偷跟去。 这时候,百生听到了动静,已跳出了瀑布,正笨拙地从湖面的石头上慢慢跳过来。 快到岸上时,他喊道:“怎么了,找到那杀手了吗?” 郭长歌对着他点点头,道:“你就与楚前辈待在一起。” 转头向楚钟何道:“我走之后,请前辈保护百公子和婉如姑娘,切莫轻易离开。不要再中了那杀手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如此叮嘱,是怕楚钟何因仇恨而不顾曲思扬等人的性命,去找那个杀手复仇。 他说完,展开轻功,向着岛东奔去。 百生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注意到了被郭长歌随手扔下的信笺,捡起来一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为郭长歌担心,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郭长歌心里虽然很着急,但跑得却不是很急,他心里十分清楚,大战前夕万不能先乱了方寸,更不能无意义地消耗精力。所以他跑的虽不慢,但呼吸却很匀称,绝不会对他的体力有任何的影响。 跑了大概半个时辰上下,已看到了白色的海岸线。他几个起落,落地之时,已身处一片满是巨型怪石的沙滩上。 突然,一个黑影从他眼前闪过,隐身在了石后。他一个闪身到了石后,并未发现有人。那黑影突然又一闪向上,他抬头看时,一个黑衣人正端立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了片刻,黑衣人忽然转身向后,飘飘然飞走了。 郭长歌轻轻一跃, 飞身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嶙峋怪石间跳跃疾行。大约奔行了半盏茶的功夫,那黑衣人突然停步,郭长歌自然也跟着停步。 这里是一片被巨大怪石围起来的宽阔沙滩,黑衣人慢慢转身朝向了郭长歌,他的身后的竖条状石头上,用铁链绑着人,铁链上挂着巨锁,看起来万无一失。 三块石头,绑着三人,正是曲思扬、成乐与温晴。 他们见了郭长歌,神情都十分激动,但却说不出话,因为他们口中都被塞了布。 郭长歌向着他们笑了笑,随后看向那黑衣人,脸色突然变得严肃,道:“阁下姓龙?” 黑衣人不理他,只是冷冷道:“你竟然有胆来?” 郭长歌笑道:“阁下知道我在这里后,不辞辛劳来到这岛上,我又怎能不奉陪?” 黑衣人道:“你引我登岛,是为了杀我?” 郭长歌目光坚定,道:“现在我只想救我的朋友。” 黑衣人道:“你打算如何救你的朋友?” 郭长歌道:“阁下不如放了他们,你我有什么仇怨,都是我们两人的事,又何必牵扯上其他人?” 黑衣人道:“你我哪来的冤仇?” 他接着道:“不过与人对敌,手上的筹码总是越多越好,我你凭什么要我丢掉我手中的筹码?” 郭长歌故作轻松来回走了几步,笑道:“以龙先生的武功,我看那些筹码实在有些多余。” 黑衣人道:“没有这些筹码在手,你又怎会全力对付我?” 郭长歌道:“与龙先生交手,我便是全力也讨不了好,又怎敢不用全力。” 黑衣人突然冷笑道:“我说的全力,乃是指以性命相搏,不杀掉对方誓不罢休。” 郭长歌摇头道:“那又是何苦……” 他话音未落,黑衣人已像一阵风一般掠了到了他身旁。他只觉眼前一亮,明晃晃的刀锋距他的脖颈已不过几寸。 这出其不意的一刀,武林中能抵挡得住的人绝不会太多,不过郭长歌正好算是其中之一。 千钧一发之际,他已拔出短剑,竖立在银刃与他的脖颈之间。 刀剑一触即离,那个黑衣人退开数步,道:“下一刀,我不会砍你了。” 郭长歌笑道:“那你想砍谁,你总不能砍你自己吧?” 黑衣人冷笑道:“我会砍你的这三位朋友。你若想阻止我,便只能杀了我。因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都不会停止对你的朋有出手……” 他话才刚刚说完,郭长歌的短剑已刺了过来。他一刀隔开短剑,双脚向前一蹬,身子便向后跃去,紧接着奔雷一刀,砍向成乐头顶。 郭长歌紧跟他身后,他一刀砍出,郭长歌剑尖已刺到他后心,于是他只能收刀反架,成乐的脑袋才不至于一分为二。 郭长歌不禁在想,直到目前为止,这杀手好像都只是在逼自己杀他,他究竟有何目的,实在还不好妄下断论。 刀刃在成乐、曲思扬和温晴三人身上不断掠过,他们的头发和衣摆都已不似之前完整。幸有郭长歌短剑拼命逼着黑衣人收刀,他们身上才不至于出现其它不完整的地方。 郭长歌心里清楚,这样下去只会有两个结果。那就是自己杀了这杀手,或者这杀手杀了被绑在石柱上的三人。 虽然不论是哪种结果,他都不太想要见到,不过非得要选一个的话,他当然宁愿看到,死的是这杀手—— 他一定要保护自己的朋友! 第四十一章 失手 百生又被点了穴道,这次点他穴道的人,竟是楚钟何。 郭长歌之前点他穴道,是为了不让他乱跑,可楚钟何点他穴道,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问题只有百生可以回答—— 在他看到郭长歌扔到地上的那张纸之后,他就知道,自己要遭殃了。 因为他看到了信笺上的字迹,而他十分确定,写了那些字的人,与写了凌风岛渔村入口牌楼上那“凌风”二字的人,无疑是同一个。 写了“凌风”二字的人是楚钟何,可那张纸上的字难道不是那姓龙的杀手所写吗?这说明了什么呢? 黑衣人在招架郭长歌招式的同时,不断向石柱上绑着的三人攻去,他的攻守方向不一致,难免会有破绽。 而这破绽,郭长歌自然是早已经找到了。凭着这破绽,他自然能轻易伤到这黑衣人。 可他却不敢,因为他已经想明白了一件事:这黑衣人未受伤前,自然是不愿受伤的。所以他每一剑刺出,这黑衣人必然会收回攻向那三人的刀,来挡架来剑。 可这黑衣人若是一旦受了伤,知道自己可能不能幸免,就难保不会拼了命去杀那三人。到时候郭长歌就算有再大的神通,也绝无可能阻止他了。 所以这黑衣人在开始时岂非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想要阻止他,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杀了他。而且非得一击致命,不给他任何喘息机会不可。 郭长歌既然能伤得了他,自然也就能杀他,不过是换个出剑的角度,或者稍微加点力气的事罢了。 可他实在不愿意就这么把这黑衣人刺死在剑下。因为他心中还有许多疑问,若是杀了这黑衣人,这些疑问恐怕就没有人能够解答了。 当然他不愿杀这黑衣人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或许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杀人已经成了他心中的一种执念,不管他事前下了多大的决心去杀一个人,事到临头,他必然临阵退缩。 这时,黑衣人一刀砍向成乐,郭长歌矮身削他双足,他跃起避开,那一刀便自成乐头顶石头上滑过,刀尖划过石头,擦出一条火星子。 郭长歌刚松口气,黑衣人的刀锋便又出现在了曲思扬脖子上。 这黑衣人之前说过,除非死了,否则他的的刀便不会停下来。可郭长歌却又偏偏不愿杀人,所以他必须找一个除了杀人外,让那黑衣人停下来的方法。 要找到方法,便要先仔细观察,郭长歌深谙这个道理。 于是他便开始观察,观察周遭的环境,观察那黑衣人,观察他身上的每一处细节,观察他的刀。 他的刀! 郭长歌突然注意到了一个很小细节——那个杀手的刀,和他之前用的并不是同一把! 虽然两把刀都是一样的银白短刀,刀身一样都很宽阔,刀背都很厚,都没有护手,刀柄上缠着同样的灰布,末尾处也都系着同样的血红丝绦。 不过这两把刀之间却有一个很细微的不同之处! 这黑衣人第一次与郭长歌交手之时所用的刀,刀身上刻着三条横杠,而现在这把刀上,虽然也有横杠,可却只剩下了两条。 缺了的那条横杠去了哪里? 金属刀身上刻着的横杠自然不会凭空消失!那就只能说明,这两把刀是两把完全不同的刀,或许也说明,现在这个黑衣人,并不是在黎阳城外与他交手的那个杀手! 那么,这两人之间有何关系,他们的刀法很明显是师出一门。 郭长歌心中的谜团又多了许多,他好希望现在有人能给他些提示,可他现在只能靠自己。 郭长歌突然喊道:“你并不是那日与我交过手的杀手!” 黑衣人手上不停,嘴里说道:“我从未说过我是!” 郭长歌道:“你是什么人!” 他逼得更紧,让那个杀手只得全力挡架他的剑招,一时无暇砍那三人。 黑衣人语气冰冷,道:“我是要杀掉你这三位朋友的人。” 他向郭长歌猛攻几招,又向曲思扬砍去,同时说道:“而像你这样的人是绝对阻止不了我的。” 这句话无疑激怒了郭长歌! 只见他忽然似一条毒蛇般窜起,短剑便如蛇舌,剑尖青芒便似毒液,眼看就要触及那黑衣人后心。 此剑之快、之准、之狠,饶是这黑衣人武功高强,恐怕也已经无法避开。 可就在剑还离着黑衣人后心还有三五寸之时,剑尖的青芒却消失了,此剑方才那“快准狠”的气势,也霎时没了踪影。 黑衣人回身轻松架开这一剑,冷笑道:“这样下去,你这三位朋友恐怕是一个都没法活了。” 刀剑相交。郭长歌道:“这世界上逼人做什么的都有,但我倒是第一次见逼人杀人的。你难道就这么想死在我的剑下?” 黑衣人摇头道:“我还没活够,自然也没打算死在任何人的剑下。我只不过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不会杀人,现在看来,你还真没让我失望。” 说着哈哈大笑几声,笑声中满是讥讽之意。 刀剑相交,两人本各自发力拒敌,可这黑衣人却冷不丁突然收力,郭长歌不及收力,短剑自然是向黑衣人斫去,眼看这一剑已经砍到,可那黑衣人却不闪不避,还大有相迎之态。 郭长歌这时想收力已然不及,剑锋结结实实砍在了黑衣人的前胸上。 以郭长歌短剑之利,这一剑下去,人就算不断成两截,身上也非得开个大口子不可。 可这黑衣人却毫发无损。这一下却把郭长歌给吓着了,他还以为,自己这一剑必然已取了黑衣人性命。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的穴道已被点中,手中短剑也已坠地,深没在沙中。他眼睁睁看着那个还好端端的黑衣人,立马想到他身上定是穿了软猬甲一类的衣物。 只听黑衣人笑道;“三弟跟我说起过你不杀人。本来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会信世上会有你这样的人!今日也算开了眼界了!实在没想到你不过是失手砍了我一刀,便吓得魂飞魄散?” 他来回踱了几步,说道:“我多次向你卖出破绽,你竟真能忍住不动手杀我。不过就算你真的下杀手,我也不会死。因为我全身上下的衣服里都缝有天蚕丝的内衬,就连我的头巾、面罩和袜子也是天蚕丝所制。” 他叹口气,接着道;“按老三的嘱咐,本来若是你对我下了杀手,虽杀不了我,但我便可以放了你这三位朋友。可惜可惜,现在我只能把他们都杀了。” 这是什么道理?郭长歌越来越想不明白了。 郭长歌喊道:“老三是谁?你为何这样?放过他们,你难道不是冲着我来的吗?” 黑衣人冷冷道:“我只是执行命令罢了。不过你大可放心,据我收到的命令,我不会伤你分毫的,可你这三位朋友是死是活,却是由我来做主。不过你也怪不着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没本事救他们吧!” 他已转身走向了成乐,嘴里说着:“先把这男的杀了,两个女的还能留着耍耍。” 明晃晃的短刀已举过了头顶。紧接着,他身后传来了郭长歌声嘶力竭的叫喊。 他可不像郭长歌一样仁慈,他的刀一旦举起,就绝没有不见血的的道理! 第四十二章 伺机 刀已经砍了下去。 郭长歌的眼睛也随之闭上,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他都不忍再看。他想着,自己不如就这样闭着眼睛,不再睁开,与那三人一起长眠于此地,也就是了。 可他却突然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金铁相击之声,于是他忍不住睁眼,眼前发生的一幕实在让他欢喜的快要昏了过去。 黑衣人的刀的确已经砍下去了,可却是砍在了成乐的陨铁拳套上。刀砍在那陨铁拳套背后的突起上,竟崩出了一处缺口。 成乐身上的铁链不知为何 ,竟然断了! 郭长歌立时便想明白了,成乐定是用拳套背上的锋利凸起慢慢磨割铁链,直到方才,才终于切开了。 可郭长歌的心情却越发紧张了,因为他知道,凭成乐的武功,实在没法子与这黑衣人抗衡。 果然,两人交手不过十个回合,成乐便有些招架不住,只能靠着那陨铁拳套的神威苦苦支撑。 再过得十招,成乐腹部中了一脚,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 黑衣人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道:“好小子,倒是吓了我一跳!” 他忽然向后瞟了两眼,眼珠子一转,笑道:“小白脸,我问你,这俩姑娘中有没有你相好的,还是说,两个都是?” 成乐将口中的布一把扯掉,眼中似欲冒出火来,怒道:“你要杀便杀,何必啰嗦。” 想到自己便要死了,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向温晴瞥了一下。 黑衣人注意到了成乐的目光,却编不出他在看谁。 黑衣人走到曲思扬身边,笑道;“我猜这小妞是你相好。对不对?” 成乐自然不理他。 黑衣人又慢慢踱步走向了温晴,道:“那就是这个小妞!你若不承认,我只能先在她脸上画些道道,看看你的反应了。” 他的刀靠近了温晴的脸。成乐的心已沉了下去。 只听那黑衣人又道:“小子,你若是乖乖告诉我实话,我答应你,放你的相好走。” 成乐听闻此言,脱口而出:“真的?” 他刚说完这话,就已想明白,这黑衣人绝不会放过他们中任意一个。 不过却听那黑衣人又道:“当然是真的。不过我可只答应放她一人,可别指望我放你小子与她一起走。” 这一下,成乐却把那黑衣人放人的鬼话信了七八分了。只怪他初出茅庐实在不懂,这江湖之中,但凡是稍微擅长于骗术之人,总是在假话中掺些真话,三分真七分假,真假掺柔,方能起到迷惑人心的效果。 成乐已忍不住道:“那我只希望你可以放了你身边的这位姑娘。” 黑衣人看了温晴一眼,笑道:“原来她才是你的相好。” 成乐摇摇头,道:“我们清清白白,你莫要胡说八道。” 黑衣人摇头道:“我只答应放过你的相好,她若不是,我可不能放她。” 成乐的脸涨得通红,缓缓道:“她虽不是我的相好。可我早前便倾心于她,你若要放人,就放她好了。” 黑衣人道:“单相思可不叫相好,你今日运气好,我便替做个媒。” 他问温晴道:“这小子说他倾心于你,你呢?”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若也喜欢这小子,就点点头。” 温晴知道这黑衣人不过是在耍成乐玩,不过命在顷刻,这时能表明自己的心意倒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于是她点了点头。 成乐看她点头,连耳根子都红了。 黑衣人笑道:“妙极妙极!” 他突然把刀掷在了地上,看着成乐,笑道:“郎才女貌,好一对神仙美眷!不过可惜你就要死了,没机会尝这小娘子的滋味了,今天大爷我先替你尝尝。” 他话说完,整个人就贴在了温晴身上。 郭长歌之前一直想不通,这黑衣人为何要和成乐说这些无用的话,直到此刻方始明白,原来这黑衣人竟是想要在成乐面前,欺辱他的心上人。 他竟想让两个相爱之人,在死前遭受比死还要痛苦万倍的事情。 人心极恶,不过如斯…… 成乐说不出话来,双颊上泪水滚滚而下。他忽然觉得有些恶心,脑袋有些发热,鼻子中闻到了一股血腥之气,随后便晕倒了。 黑衣人在温晴身上不断蠕动,温晴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无丝毫波动,看起来便似是一具木偶一般。 郭长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知道温晴现在在想什么,他只知道,事情发展成这样,都是他一个人的错。 他不禁妄想,若是可以重来一次那就好了!可妄想就只是妄想而已,这世上没什么事情是可以重来的。 黑衣人还是趴在温晴身上,可是却突然一动不动了,他怎么了? 郭长歌定睛一看,只见见那黑衣人太阳穴上慢慢挂上了一道细细的红色丝线。接着又有无数道细细的红线,从他太阳穴周围的皮肤上垂下。 郭长歌定了定神,才瞧了个清楚,那原来是血。 黑衣人已慢慢委顿在地。曲思扬竟忽然奔到了温晴身边——她身上的铁链是如何解开的? 她对着温晴身上的铁链鼓捣了一阵子,只听哗啦啦一阵响,一串铁链掉落在地。然后她便抱着温晴大声哭泣。 温晴的表情却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环抱住曲思扬,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莫要哭了。我去给长歌解穴。” 明明是她受了欺负,她却得安慰曲思扬。 她接着为郭长歌解了穴道,去叫成乐,却怎么也叫不醒。 郭长歌问起温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黑衣人怎会突然死了? 温晴开始解释。 原来曲思扬飞贼出身,溜门撬锁乃是家常便饭,那铁链上的大铁锁虽然精巧,不过只要给她些时间,却也难不倒她。郭长歌来到乱石滩的时候,黑衣人为了引他来此处,曾离开了小段时间。 在那段时间里,曲思扬的锁便已经开了。她那时拿掉了温晴口中的布,想为她解锁。 温晴问清解锁所需的时间,知道有些来不及,便立时阻止了曲思扬,并叮嘱她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说她武功太差,一定要等黑衣人最放松、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用她的“密雨”偷袭于他! 温晴叮嘱曲思扬的最后一句话是:“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说完,又让曲思扬将布塞回她口中,又命曲思扬速速回去用铁链把自己“绑”好,切不能让那黑衣人看出破绽。 紧接着黑衣人和郭长歌两人便出现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曲思扬曾有许多次想要出手,黑衣人的刀砍向她的时候她想出手;黑衣人招架郭长歌短剑背向她时她想出手;黑衣人点了郭长歌穴道时她想出手;黑衣人一刀砍向成乐时她也想出手。 可每一次,她都忍住了。因为她每次都会想起温晴所说的那一句:“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她必须耐心等待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 苦苦的等待,那个黑衣人“最放松、最没有防备”的时刻终于来了。 于是她抬起了手腕,愤然按下了机括。 一串牛毛细针激射而出,破风而飞,最终不偏不倚打中了黑衣人的太阳穴,又从另一侧太阳穴传出。虽是穿头骨而过,那一连串钢针的速度却没有丝毫减缓。 黑衣人脑袋贯穿,终于一命呜呼! 第四十三章 自投 郭长歌已经迫不及待地掀去了黑衣人的面罩。 他本来觉得,若是这黑衣人是冲着自己而来的,他就一定会对这黑衣人的脸有些印象,可是他想错了—— 这是一张瘦削,端正的脸,眼角的轻纹告示着他的年纪,一双还未来得及闭上的睁得大大的眼,已蒙上了一层死者特有的阴霾。郭长歌虽然常常会忘掉一些事,但他却敢说他绝没有见过这张脸。 就在他端详着这张脸时,温晴在他耳侧,用一种十分平淡的语气,说出了一件令他无比震惊的事。 温晴说完,郭长歌便瞪大了眼转头看向她,皱眉道:“真的是楚钟何?” 曲思扬重重踢了黑衣人的尸体两脚。她脸上的泪痕因为涂了太多胭脂的原因,竟有些发黑。 她忽然道:“那还能有假,你说这姓楚的究竟是什么人,他帮这黑衣人把我们抓来这里,究竟有什么目的?” 没错!袭击了成乐、温晴和曲思扬三人的人竟是楚钟何! 这个念头曾在郭长歌心里一闪而过,不过他却很快就扼杀了这个想法。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楚钟何竟然会和杀了他徒弟的人有所勾连。 郭长歌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被人蒙骗的感觉实在不好受,他突然又想起柯小艾——柯小艾会忽然凭空消失,楚钟何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现在,郭长歌在为昏迷的成乐推宫过血。 成乐这个天真的少年,今天一天所经历的事情,恐怕要比他此前的所有日子所经历的事情都加起来都还要“多”。 郭长歌把他轻轻放倒在地下,拿起别在腰间的一把刀。 这刀正是那黑衣人的刀,郭长歌细细端详着刀身,发现上面刻着的两道横杠,上短下长,笔画粗细有致,分明是个“二”字,他想起与他交过手的那杀手的刀上,刻有三条很杠,现在想来应该是个“三”字,喃喃道:“此人与那日在黎阳城外想要杀我的黑衣人必定渊源极深。可楚钟何在这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温晴忽然道:“百公子呢?” 郭长歌道:“我走之前,他和楚钟何还有婉如姑娘在那水洞外。” 曲思扬急道:“他和楚钟何在一起?那他岂不是很危险,我们快去找他。” 她对百生的安危如此上心,只是因为百生曾答应过她,会带她去见百冢。百生若是出了什么事,她见到百冢的梦想,无疑就彻底破灭了。 郭长歌道:“现在就算是能飞过去也没什么用,他们肯定早就不在原处了,” 曲思扬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温晴道:“以防万一,我们先回去水洞看看他们还在不在。然后…… 她略一思索,接着道:“我们回凌风岛!” 曲思扬道:“对,一定要找楚钟何讨个说法。” 温晴道:“小艾的消失恐怕也与楚钟何有关,我们必须回去!” 曲思扬点头道:“没错!而且我觉得,楚钟何一定就是那个杀掉婉若姑娘他们七人的凶手!” 温晴摇头道:“他为何杀自己的徒弟?“ 曲思扬被问住了,道:“因为……因为……” 她连说了几个“因为”,但却没有后文了。 郭长歌突然站了起来,面无表情,淡淡道:“我想起来了!” 温晴问道:“什么?” 郭长歌道:“我想起了小艾最后和我说过的话了!” 温晴急切问道:“她说了什么?” 郭长歌看向温晴,缓缓道:“我记得她的语气有些惊讶,她说:‘师父,我好像见着鬼了!’” 一般人若是看到了鬼,躲还来不及,又哪里会追上去?可柯小艾可不是一般人,莫说是见到了一个小鬼,她就算是遇着了黑白判官,就算黑白判官要勾她的魂,恐怕她也不会怕,更不会躲——要是被勾了魂去,正好能去地狱里边参观参观! 曲思扬和温晴自然都想不通柯小艾这话是什么意思。 郭长歌已背起了成乐,一行人依温晴所说,先去了水洞,里边已空无一人,又去了他们的船停靠的岸边,船也已不见了。 于是他们回到怪石滩,乘着那黑衣人的小船驶向了凌风岛。抵达凌风岛登岛之时,他们把还在昏迷中的成乐留在了船舱中。三人往渔村而去。 他们走到那渔村的时候,人们还是热切欢迎了他们。整个村子还是笼罩在欢乐祥和的氛围当中,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在郭长歌、温晴、曲思扬三人心里,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同了。因为楚钟何的关系,他们现在看这岛上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不是好人,看着他们的笑脸,也觉那笑里边藏着刀。 楚钟何也在笑,在他的住所,坐在一张宽大的木椅上,笑着等候郭长歌等人的到来。 他旁边的桌上摆着一个小火炉、一个紫砂茶壶以及一个白瓷小杯,杯子中是用在清晨收集来的露水泡好的茶。 茶是婉如泡的,许多年来,楚钟何每日里都会喝些她亲手泡的茶水。他发现今天这茶的味道仿佛有些变了,就在他想叫婉如出来问问的时候,郭长歌他们已经推门而入。 曲思扬本想着一见到楚钟何,一定要指着鼻子骂他一顿,可现在她虽然举起了手,手指也指向了楚钟何的鼻子,但是看到他那副样子,看到他脸上的笑容,脑袋里竟然连一句骂人的话都想不起来了。 只是说道:“你那个同伙已经被我们解决了。” 楚钟何端起了茶杯,悠闲地啜了一口,轻轻“嗯”了一声。 看起来,他好像全然不在意那黑衣人的死活。 郭长歌开门见山,道;“前辈究竟是姓楚,还是姓龙?” 楚钟何慢慢放下茶杯,道:“百家的那位小公子实在厉害,那天听他推断出我的姓氏,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他接着道:“我的确是龙家的后人,我真名叫做龙川!” 曲思扬心道:“你果然就是百生口中所说那个姓龙的杀手。可你为什么会杀掉自己的徒弟呢?” 郭长歌连珠炮般问道:“那日在黎阳城外想要杀我的人便是你吗?你与冢岛上那黑衣人是什么关系?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龙川道:“你们所杀的人是我兄龙池。那日黎阳城与你交手的人的确是我,但我从未想过要真的杀你,我的目的也与你无关,我只不过是偶然遇见了你,就顺便替我的一位朋友教你点东西。” 郭长歌道:“什么朋友?教我什么东西?” 龙川道:“自然是要教你杀人。你虽不是个好学生,我却是个好老师,从结果来看,你已学会了杀人,不是吗?” 郭长歌知道,楚钟何一定是误以为是他杀了龙池。 郭长歌又问道:“你为何要教我杀人,你所说的那位朋友是谁?” 郭长歌的话仿佛把龙川的思绪引向了一段过往。 只见龙川眼神空洞,心思已不知飘向了哪里,他半晌才回过神来,道:“我那位朋友因为不杀人而死,我实在不愿看到你蹈其覆辙。” 郭长歌更疑惑了,道:“你那位朋友和我是什么关系?” 龙川道:“你师父难道从未和你说起过?” 郭长歌惊道:“你难道认识我的师父?” 龙川笑道:“我都能认出你来,又怎会不认识你的师父。” 他接着道:“你想知道任何事,只需去问白独耳。” 他说这话的意思,自然是已不想再回答郭长歌任何问题了。 郭长歌虽然还有一肚子疑问,但龙川既然都那么说了,他自然也知道就算再问,也肯定不会有什么结果。 曲思扬忍不住道:“你的哥哥死了,你难道一点都不伤心?” 龙川竟然笑着道:“人总归是要死的。我了解我的这位兄长,他这人是个为了活命什么都能做出来的人,他这样的人竟会死了,只能说明是他自己犯了极大的失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是他自己找死,死了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龙池的的确确犯了很大的失误! 本来以他的武功,要不是起了色心,曲思扬又怎会有机会动手。或许在曲思扬抬起手腕的时候,龙池的刀早就已经架在她脖子上了。 郭长歌不再问有关自己的事情,转而问起了百生的下落。 他道:“这件事情和百生无关,请放了他。” 龙川笑道:“他怎会和此事无关。我一开始的目的便是他,不然又怎会与你们‘偶遇’。只是我当时也没有想到,你竟会和他在一起。” 郭长歌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道:“你难道已经杀了他?” 龙川笑着摇摇头,道:“我要杀的人不是他,而是他爹——百花开。我抓他只是因为……” 郭长歌抢着替他说了下去:“只是因为百花开乃朝廷学士,又是广鸣院的掌院,身边戒备之严固,护卫之周密,就连你也无从下手。不过若是手上有了他的儿子,情况就不一样了。” 龙川道:“你倒是聪明。” 他接着道:“你们已可以走了。” 他忽然又笑着补充道:“可千万别忘了我教给你的东西。” 郭长歌道:“不是我们不想走,不过我徒弟在你这岛上丢了,你这做岛主的总得给个说法。” 龙川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但我确实不知道你那位徒弟去了哪里。” 郭长歌盯着他的眼睛,知道他并未骗人,思虑片刻,道:“你虽不知我徒弟的下落,我却知道一件有关你徒弟的事。” 龙川提起了兴趣,问道:“什么事?” 郭长歌道:“凶手既然不是你,我想你一定还不知道是谁杀了婉若姑娘吧?” 龙川动容道:“是谁!?” 温晴心道:“难道长歌已经推断出了真凶是谁?” 郭长歌笑道:“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你让百生与我们一同离岛。” 龙川摇摇头,道:“绝无可能。” 郭长歌道:“望你能好好考虑考虑,以你的武功,就算手上没有百生,至少还有杀掉百花开的机会,但我若不告诉你是谁杀了婉若,恐怕你这辈子都没机会为你的爱徒报仇了。” 龙川想了想,道:“你先告诉我。我再放百生。” 郭长歌摇摇头,十分坚定地道:“百生与我们一同走。三日之后你到江州码头的酒楼去,我会把凶手的姓名留在那里。” 楚钟何,道:“我凭什么信你?” 郭长歌淡淡一笑,道:“你只能信我。你若想为你的爱徒报仇,这是唯一的方法。” 龙川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心中无疑有两个小人在互相掐架,不过这架并没有打很久,只听他忽然哈哈大笑道:“实在说不清你这人究竟是聪明还是笨?” 郭长歌笑道:“我这人虽不是十分聪明,不过也谈不上笨。” 龙川杯中的茶已经喝完,又添上了一杯,举杯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既然知道凶手是谁,我大可把你和你的朋友留在岛上。不论得留你们几天、几月还是几年,我早晚会想出让你开口的方法。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龙川的话还没说完,郭长歌的脸上的笑容就已经消失了。 这时,房门突然被人推开,门外站了十来个渔民。 渔民还是那些渔民,那些与郭长歌等人一同围着篝火喝酒跳舞的渔民,只不过他们脸上已没了平日的和善神色,反而变得有些凶神恶煞,每个人手上,还都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 第四十四章 挖洞 凌风岛的那片湖,湖面平止如镜,湖心上有一片孤零零的空地,姑且能算得上一座岛屿,这小岛上建了一间小小的石屋。 当郭长歌、曲思扬和温晴三人被带到这间石屋关起来的的时候,他们发现成乐和百生也已被关在在这里不知多久了。 百生半日前在冢岛上被楚钟何点了穴道,他不懂得冲穴之法,直到现在还维持着他看那张信笺之时的姿态——右手在胸前举着,低头看着手的位置,可这时候手里自然是什么也没有的。 郭长歌赶忙上去为他解穴,心里祈祷他的右手不会废掉。解穴之后,他的手果然已经麻痹得动不了了。 成乐虽已醒来,但却被五花大绑,躺在地下动弹不得,温晴赶忙为他解了绳子。 虽然才一会不见,不过在郭长歌眼里,成乐的神态和眼神已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一样。 他起身看见了温晴,手不由自主伸向了她,可却在半空中停住。嘴唇微启,好像想要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他只是盯着温晴默默地看着,眼中蕴含着十分复杂的情感——有痛苦,有怜惜,不过其中有一种最为明显的情感,那就是愧疚。 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在为自己没有能保护好温晴,深深愧疚着。 温晴突然伸出了双手,握住了成乐停在半空中的那只手,温言道:“公子,我没事的。那黑衣人已被思扬妹妹杀掉了。” 成乐再也忍不住了,眼中的泪水已顺着脸颊缓缓流下,他把曲思扬轻轻一拉,拉入自己怀中,哭道:“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 他虽然武功很高,还贵为玉汝山庄的少庄主,也很有钱势,不过在面对一些无可奈何的事情之时,他却比谁都要无助,甚至还会像个孩子一样哭。 不过谁都不会觉得他是个懦弱的人,若是有人看见了他轻放在温晴背后的,紧握着的拳头,就会知道,有此经历的他,已不是原来那个天真的小少爷了! 百生不知这两人搂搂抱抱、哭哭啼啼,究竟怎么了,也不理他们。对郭长歌低声道:“你们见过楚钟何了?你知不知道那封信笺是他写的。” 郭长歌点点头。 百生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斜眼看着郭长歌,道:“若是你早些给我看看那信笺,你也不至于被骗得这么惨。” 他显然是觉得郭长歌有些小看他了。 郭长歌何尝听不懂他话里的讥讽,笑道:“是我之过。” 他接着将楚钟何还有那黑衣人的身份,告知了百生。 百生在石屋中不大的地面上来回踱了几步,沉吟道:“两把短刀,一把刻‘二’,一把刻‘三’,难道不是应该还有一把刻‘一’的刀。” 他接着道:“龙川和那黑衣人既然是兄弟。那么我想还有一个人,是此两人的兄长,用的自然便是那把刻着‘一’的刀。看来当年龙家被灭门,是他们三兄弟活了下来。” 郭长歌笑道:“也可能是兄弟四人、五人、六人,甚至是十人。这我们可无从得知。” 郭长歌此言不过是在开个玩笑,他们现在处境虽然很糟糕,但他却不想让气氛也变得糟糕。 百生却好似并未意识到这是玩笑话,很认真地回道:“你说的很有道理,的确极有可能是如此。” 他这话刚说完,曲思扬便笑了,温晴也忍不住噗嗤一笑。 郭长歌的话没达到的目的,却被百生无意间达到了。 百生立时明白了他们在笑什么,自己也跟着干笑了几声。 温晴忽然问道:“你已经知道杀害婉如的凶手是谁了?” 郭长歌道:“我不过有了一个猜想,还不敢肯定。” 温晴又问道:“什么猜想。” 郭长歌想了想,道:“我先卖个关子。等我们出去之后,我再与你们细说。” 他接着道;“而且我们逃出去之后,须得快些去一趟百鸣院!” 百生奇道:“为何去百鸣院?” 郭长歌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道:“因为龙川的下个目标,是你的父亲!” 百生惊道:“什么?他为何要杀我父亲?” 郭长歌道:“莫忘了龙川是个杀手,杀手杀人从来就不是私人恩怨。” 百生道:“你是说有人雇了他杀我父亲?雇主会是谁?” 郭长歌点点头,道:“这雇主是谁,恐怕只有龙川才知道了。” 百生自听了郭长歌之言,已急得不知道在石室中转了多少圈了。他突然跑到石室门口踢了两脚,门却纹丝不动。 门当然不会动,那门乃是重达几十斤的大石门,上面还挂着一把不比那石门轻的大铁锁。莫说百生武功平平,就算是一等一高手踢那石门,结果可能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百生急道:“这鬼屋子的门,四面墙和屋顶都是极厚的,浑然一体的大石块,我们该如何出去。” 郭长歌笑道:“一个屋子可不是只由门、墙和屋顶拼成的。我们可以从另一个地方出去的。” 百生略一思索,道:“你是说……” 说着跺了跺脚,他很清楚郭长歌所说的“另一个地方”,显然就是地面。 郭长歌笑着点点头。 百生一脸不屑,道:“这可算不得什么好办法,这地上也是石板,你莫要忘了,这石板下可是一座岛!” 郭长歌道:“地上的石板可比墙壁薄得多了,而石板下面就是土地,而且是湖水上的土地,十分松软。” 百生已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了,替他说道:“难道你想要挖洞出去?” 他想了想,也觉得这办法好像可行,不过还是提出了质疑:“若是外面有人看守,挖掘的声音岂不是太容易被人发现。” 郭长歌道;“外面没人!” 百生道:“你怎知道,你能看穿这墙壁不成?” 郭长歌笑道;“我又不是神仙。只不过我武功比你厉害些,耳朵也比你要灵一些,所以我知道外面绝对没人。”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或许他们也和你一样觉得这石屋万无一失,就没有派人看守。” 百生道:“你是觉得自己没有听到外面人说话,就说明外面没人吗?若是外面的人就是一直没有说话呢?” 曲思扬突然插嘴道:“那只因为他听的不是说话声,而是人的呼吸声!” 曲思扬的武功与郭长歌比自然是天壤之别,与成乐温晴比也是大大不如,不过却比百生厉害得多了。她已经能够懂得,习武之人最看重呼吸,也最注意呼吸,不管是自己的呼吸,还是敌人的呼吸。内功深厚之人,就算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近处敌人的存在,靠的就是听人的呼吸声,甚至是心跳之声。 百生虽然将信将疑,不过他也想不出更好的逃出去的方法,只能选择信了。 众人听郭长歌计划,准备现在开始挖,挖到接近地面时停下。为避免被湖岸上的人发现,等到夜间人们都睡了,再慢慢挖出去。 郭长歌的短剑虽不是削金断玉的利器,可切开石头地板却是绰绰有余。他们先用短剑切出了一块三尺见方的石板,掀开石板,果然便是松软的泥土。用手挖掘也不是十分困难。 三个男人轮流上阵,先向下挖掘,挖了有两尺深,再转而向外挖。没用了多长时间,已经挖到了石屋外的地面之下。就等着夜深之时,再向上挖掘。 这段时间实在十分难熬,因为一旦有人来石屋检查,他们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就都白费了。当然最煎熬的人正是百生,他现在实在是归心似箭,生怕回去迟了,自己的父亲已遭了龙川的毒手。 过了许久,石屋缝隙中已经没有半点阳光透射进来,又过了许久许久,淡淡月光钻了进来。月光是时有时无,想是天空并不晴朗之故。 终于,到了可以向上挖掘的时候。 可就在这时,众人听到了哗啦啦的一阵响动。 石屋中五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因为那声音,正是有人在开锁的声音! 第四十五章 离岛 石门已被推开了一条缝,月光照射,一道光亮立马出现在了地面上。 众人还没看清进来的人是谁,郭长歌就已瞬身挡住了那道光亮,从门缝中伸出一只手去,扣住了来人脖子上的血脉。 另一只手慢慢开了门,郭长歌便看清了来人的面目。他赶忙放开了手,惊道:“婉如姑娘!怎么会是你!” 来人正是婉如。 婉如显然有些被郭长歌的袭击给吓到了。她摸着脖子上的那几处,被郭长歌的指头摁出来手印,满脸惊恐地后退了几步。 郭长歌道:“这么晚了,姑娘来干什么?” 婉如定了定神,道:“我……我是来放你们走的!” 听罢曲思扬立马笑道:“哼!四处留情果然有点好处!不过你可别忘了她之前也和龙川一起骗了我们!” 她这话当然是在对郭长歌说的。 温晴道:“婉如姑娘,你若是放我们走了。你师父可要责罚你了。” 婉如摇摇头,道:“你们都不是坏人,师父不该把你们关起来!” 她接着道:“我悄悄放你们,师父不会知道。就算被发现了,我想师父也不会太过责怪我。不过你们走之前,能不能……” 成乐道:“哼!你有什么条件?” 婉如道:“能不能告诉我杀害我妹妹的凶手究竟是谁!” 成乐道:“难道不是龙川派你来装好人唱白脸?” 这若是换了以前的成乐,是决计不会对一个小姑娘说出这样无理的话的。 婉如摇摇头,伸出三指道:“我婉如对天发誓,我原来并不知道我师父还有另一个名字。郭公子今天和师父说话时,我在后堂偷听,才知道的。” 她左右看了看道:“各位快先跟我走吧。如果被人发现你们可就走不了了。” 温晴道:“姑娘等一下……” 她让成乐挖通了那条地道,又将铁锁锁上了。这样一来,就算龙川发现他们不见了,也只会以为他们是从这地道跑掉的,绝不会觉得是有人放了他们。 众人跟着婉如,坐着小船上了湖岸,随后尽捡荒僻小径前行,半晌功夫,来到船港。 今夜的月亮本就不圆不亮,还被罩在厚厚的黑云之中,是以人们只能隐约分辨出每个人的面目。 婉如道:“郭公子,还请告知杀害我妹妹凶手是谁。然后你们就赶紧乘船离开吧。” 杀害了婉若和另外六人的真正凶手究竟是谁?不止婉如想知道,成乐、温晴和曲思扬也很想知道。温晴当然相信郭长歌已经知道了凶手是谁。可曲思扬却觉得郭长歌说自己知道凶手是谁,只是为了骗过龙川,好让他放了百生。 众人不知不觉中屏住了呼吸,都在期待着郭长歌接下来会说出谁的名字。 只见郭长歌踌躇半晌,终于开口道:“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此言一出,每个人反应都各不相同,不过除了曲思扬之外却都沉默着—— 曲思扬推了郭长歌一把,道:“果然是到一个地方收一个,说吧,这个你是想收了当徒弟,还是直接当老婆算了?” 她口里虽在揶揄,可心里却觉得堵堵的,像是落了一块大石头一般。近日里,在想到郭长歌的时候,她总会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有这种讨厌的感觉。 郭长歌仿佛完全没有听到曲思扬在说什么,只是面色凝重的盯着婉如,又说道:“不管你之前做了多少错事,不管你留在这座岛上的理由是什么,我都相信,这个地方都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否则你也不会……”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改口道:“总之你待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跟我们离开吧!” 郭长歌怎么会突然说这些?婉如之前做了多少错事?一个从小到大没有出过岛的小姑娘,能做过什么错事? 成乐、温晴和百生都是一头雾水,而曲思扬已经听不下去了,哼了一声,转身就要走。温晴赶忙上前拉住了她。 婉如满脸的错愕,缓缓道:“你果然已经知道了吗?” 郭长歌道:“你来放我们走,难道不就是为了打探我究竟知道了多少?” 这时,月亮正好跑出了云层。月光照在婉如的脸上。 她脸上白森森一片,仿佛上罩了一层寒霜,在众人印象中,婉如一直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模样,这样的神态,已完全不像是她。 只听她道:“你可知我本打算如何对付你们。” 郭长歌摇头苦笑道:“若是我知道的太多,恐怕我的命运和春生客栈的那七具无头尸也就差得不太多了。” 其他人听这两人对话,越听越是惊奇。郭长歌究竟知道了什么?又为何知道的多了,命运就会与那七具无头尸一样? 他们虽满心疑惑,却都不敢发问,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好像生怕问出什么骇人听闻的秘密来。 但他们又十分好奇,所以他们只能乖乖听下去。 只听婉如冷笑道:“你倒是有些自知之明。你们要坐的那条船的船底,早就被我凿开了一个小洞,现在船里正在慢慢进水,你们只要坐那条船出航,用不了多久就要葬身海底的。 众人哗然色变。只有郭长歌笑着道:“那你又何必要说出来呢?” 婉如像是被拆穿了心思,道:“我……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事情一旦做了,那就是永远都抹不掉的。你说这座岛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更是大错特错,我从小在这里长大,除了这里,我无处可去。” 郭长歌盯着她那双在月光下闪着银光的眸子,过了片刻,才温言道:“相信我,我会保护你们的!”说着向她伸出了手。 他为何会对婉如一个人说保护“你们”?这次郭长歌究竟知道了什么,就连温晴也是半点都想不透。 曲思扬已不觉得生气,因为就连她也隐隐感觉到了,事情绝对不止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婉如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十分的快,她几乎已经要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郭长歌向她伸来的那只手了。 可她却突然想到了许多事情,许多让她绝对不能把手伸出去的事情,她终于还是握紧了拳头,冷笑着说:“你以为跟你们同来的那位姓柯的公子去了哪里?” 她只见过扮着男装的柯小艾,是以并不知柯小艾是女扮男装。 郭长歌的心提了起来。 婉如接着道:“人是不会凭空消失的,不是吗?要怪就只怪他和你一样,知道的太多了。” 郭长歌的心死了。他伸向婉如的手,也终于放了下去。 就在这时,只见远处明晃晃一片——是一大群人正拿着火把向他们而来。 又听到有人在喊:“婉如——” 成乐惊道:“不好。是龙川!” 婉如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快滚,再不滚都得死!” 郭长歌当机立断,出指点了她穴道,随即在她而边轻声说了句:“婉若姑娘,后会有期!” 虽然情况危急,温晴还是十分敏锐地注意到,郭长歌方才好像将婉如叫成了婉若。 难道郭长歌只不过是一时口误?温晴实在想问,可逐渐逼近的人群并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 众人慌忙登船,慢慢驶离了海岸。 第四十六章 诈死 船离岸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寻找婉如声称的,她在船底凿开的那个洞。毕竟,若是船底真有个洞,他们所有人都非得命丧深海不可。 可他们却根本没发现什么洞。生死大事,自然不敢懈怠,一时没有找到,他们也没有放弃,或者说不敢放弃。 又找了许久许久,郭长歌的一句话,终于让他们安下了心—— “若是船底真有个洞,现在我们恐怕早已身处海底了!” 生死大事不用愁了,他们自然立马就想起了郭长歌与婉如那些奇怪的对话。 曲思扬当然是第一个忍不住问的,她道:“奇怪,婉如明明说她在这艘船上开了个洞的。” 然后是成乐,他对郭长歌道:“你为什么非要带婉如离开?” 在众人印象中,温晴好像从未问过问题。可这时的她也是一肚子疑问:“小艾的失踪和婉如有关?” 百生也凑热闹道:“你说的凶手究竟是谁?” 他们已将郭长歌围了起来。 郭长歌不觉退了一步,笑道:“这么多问题,我总得一个个慢慢回答。” 他看向曲思扬,接着道:“婉如可能真的在船底凿了洞的,但却不是我们这艘船。” 曲思扬道:“那是哪艘?” 郭长歌笑道:“自然是除了我们这一艘之外的其它所有船。” 曲思扬惊讶道:“怎么会?!” 郭长歌道:“我们起锚离岸花费的时间可不少。你们还记得我们刚刚离岸几丈远的时候,那群拿着火把的人已经站到了岸边。” 曲思扬道:“那又如何?” 郭长歌道:“那些人可没有理由傻傻站那,目送着他们的囚犯逃跑。” 温晴已经知道郭长歌想说什么。 曲思扬还是傻傻地说道:“对呀,他们的确应该要追上来的。” 郭长歌道:“但若是婉如告诉他们,其它的船都已被我们凿开了洞,他们还敢乘船来追吗?” 曲思扬终于明白了,道:“他们自然是要和我们一样,上船好好找找船上的洞!就算找不到,也不敢轻易放弃!” 成乐问道:“婉如是在骗他们,还是真的凿了洞?” 郭长歌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即便婉如是在骗他们,被发现了,也完全可以推脱说是我们骗她的。而她一个被挟持的柔弱女子,只是如实转述我们对她所说的谎言罢了。“ 百生突然笑道:“妙计妙计!我们在石屋挖了洞,正好证明了她的清白,而她在船上凿了洞,又保了我们平安。这一大一小两个“洞”实在是妙极!” 曲思扬喃喃道:“她为何不惜欺骗她的师父来救我们?” 她突然看向了郭长歌,心里想:“难道真的是为了他?” 成乐突然道:“方才我们离开之时,你为何把婉如姑娘叫做婉若。” 郭长歌的这个“口误”,显然不止温晴一人注意到了。 郭长歌笑道:“正好回答你前边问的问题——我其实并不是要将婉如带离这座岛,因为婉如早已离开了这座岛。” 温晴恍然,道:“岛上的人是婉若!” 成乐道:“婉若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死的人是婉如?” 郭长歌笑道:“你就别瞎猜了,这姐妹俩都活得好好的。” 成乐实在想不明白,道:“可那日的无头尸……” 郭长歌,道:“我不知道那无头尸是谁,不过肯定不是婉若。因为婉若才是真正的凶手。” 明明是受害者,怎会摇身一变成了凶手? 他也不理众人错愕的目光,继续说道:“我和你们一样,若不是已经有确凿的证据,也打死都不会相信婉若才是真凶。” 成乐道:“你有什么证据。” 他们现在身处舱底,已站了很久。 郭长歌道:“我们何不去船舱里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然后再慢慢说。“ 坐着果然要比站着舒服多了。桌上已经摆满了各类干果点心。 郭长歌坐在一张宽大的靠椅上,一杯热茶已经下肚。 成乐等四人就像是在等着说书先生开场的市井小民,眼巴巴看着郭长歌。只有曲思扬的嘴巴一刻没有歇着,她身旁的桌上已经满是干果壳子。 郭长歌终于开口了,曲思扬的嘴也随之停下。 只听他道:“你们想想,我们为何不会觉得婉若是杀人凶手。” 曲思扬道:“她长得那么水灵,哪里像个杀人凶手啊?“ 郭长歌只瞥了她一眼,没再理她。 又听百生说道:“因为我们一直当龙川是凶手。” 郭长歌道:“没错,可楚钟何和龙川既然是同一人,那就自然不是他杀了自己的徒弟。” 曲思扬道:“那也不一定啊,师徒相杀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郭长歌道:“他本来已经要放我们走,却为了知道杀害他徒弟的真凶而把我们囚禁起来,足以证明凶手不是他。” 成乐道:“可那时他的确也在黎阳城附近,你不是和他交过手吗?” 郭长歌道:“那时,我想他只不过是去找自己的徒弟而已。然后他无意间见到了我,不知什么原因,他竟认出了我,才会将我叫去那树林里……不过,他和我的事暂先不说,因为我也是一头雾水!” 他顿了顿,问道:“现在已经知道了凶手不是龙川。还有什么原因会让我们绝对不会怀疑到婉若头上。” 成乐道:“被杀者又怎么会是凶手?我们之前一直以为婉若已经死了。说真的,我直到现在都认为婉若一定已经死了,而凶手另有其人。” 郭长歌道:“我也从未怀疑过婉若是假死,直到我想起了小艾失踪前,对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成乐道:“她说了什么?” 郭长歌道;“她说她活见鬼了!” 成乐道:“这话什么意思?” 曲思扬道:“你这位宝贝徒弟不会是杀人杀多了,被她杀死的人都化作厉鬼来寻仇了!” 郭长歌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鬼?都是人心在作祟!以你们对小艾的了解,你们觉得她会因为杀人的愧疚之心而产生鬼怪的幻觉吗?” 除百生之外的另外三人立马摇了摇头——要回答这个问题甚至都不用思考。 郭长歌继续道:“所以我猜测小艾看到的鬼实则就是婉若!” 其他人都是一脸迷茫,不过都想起了不久前“婉如”对郭长歌所说的那句话:“你以为和你们同来的那个姓柯的公子去了哪里?人是不会凭空消失的,不是吗?要怪就只怪他和你一样,知道的太多了。” 郭长歌解释道:“婉如婉若两姐妹的眉目、鼻子、嘴巴和耳朵长得可以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曲思扬打岔道:“哎呦,你倒是看得仔细!” 郭长歌不理他,继续道:“但她们的头发却不一样,妹妹婉若扎了马尾,而姐姐婉如的头发却挽结为高髻。从这一点上便很容易分辨她们姐妹。” 他道:“那日小艾定是看到了婉若,才会对我说了声看见鬼了,然后前去查探。应该也就是那个时候,婉如离开了凌风岛。” 成乐道:“婉如为什么要离开?” 郭长歌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婉若因为某个不为人知的原因,假扮作婉如留在了岛上。” 成乐道:“这么说,婉若之所以假死,难道就是为了假扮她姐姐?” 郭长歌点点头,道:“想来便是如此。毕竟她若是‘死’了,谁又还会怀疑现在凌风岛上的婉如是她所假扮的呢?” 众人沉默了片刻,都在想婉若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这么做? 曲思扬忽然问道:“那小艾究竟去了哪里?” “人是不会凭空消失的,不是吗?要怪就只怪他和你一样,知道得太多了。” 婉若的这句话不断在温晴的脑海中盘旋着。 她神情悲痛地说道:“小艾偶然发现了她们姐妹的秘密,恐怕……恐怕已遭了婉若的毒手!” 第四十七章 撞船 听了温晴的话,曲思扬突然打了个寒战,颤声道:“不会的,小艾武功那么好,不会那么容易……” 她话说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突然想起了黎阳城的那七具无头尸体。说也奇怪,那日亲见之时也不觉惧怕,这时突然想起,反而觉得那七具尸体说不出的可怖骇人。 婉如摇摇头,闭上了眼睛,一颗晶莹的泪珠便似一颗珍珠一般,已顺着她白玉般的脸庞上滑落了下来。 沉默了片刻,她缓缓道:“莫要忘了,婉若可是以一己之力,砍下了六名高手的头颅!小艾绝不是她的对手。” 气氛变得越来越低沉。 突然“啪”的一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原来是郭长歌拍了下巴掌,只听他接着便说道:“没错。凶手以一己之力砍下了多位高手的头颅,我们从未想过婉若会有如此厉害的武功!这也是我们不会怀疑婉若是凶手的一个原因!” 曲思扬怒道:“难道你一点不为小艾伤心吗?还说这些干什么!” 郭长歌好像全然没有听到他说什么,继续道:“婉若曾和我说,龙川当年见到她们两姐妹,觉得她武学天资甚高,便收了她一人为徒。直到前不久才收了她的姐姐婉如为徒。” 他喝了口酒,把酒杯端在手里,不疾不徐地道:“婉若这些天里,一直以婉如的身份与我们相处,她隐藏的很好,不过我还是能看得出她是有些武功根基的。婉如从小跟着龙川长大,有些武学根基也不奇怪,是以我也没有多想。直到今晚她去救我们的时候,我出手按她颈部血脉,她一惊之下运起内力反击,我便立时确认了她绝对不是婉如,而是婉若,而她的武功也足够能斩下那六人的脑袋!” 又是“啪”的一声,他将空酒杯重重放在桌上,道:“这一下子,所有让我们不把婉若认作是凶手的理由就都不存在了!” 黑夜行船,雾又浓厚,几个没什么航行经验的人,甚至连舵都未掌,任由船随风在茫茫大海上飘荡。幸好船帆的角度与风向合拍,船的航向目前没有出什么太大的问题。若是风向不对,他们现在就算又折回到了凌风岛,也丝毫不奇怪。 只听郭长歌继续道:“至于小艾……” 他话说一半,突然传来一声极大的声响,只觉船体一阵剧烈的摇晃,然后就听到外面有许多人喧闹起来。 他本想说小艾应该并没有死,可这时众人的注意力早就不在他身上,都已向外走去,他也只好跟在后面。 那一声极大的声响,原来是他们的船,撞上了另一艘大船,一艘十分巨大的船。 他们所乘的船已经不算小了,可他们这船撞上人家那船,简直就像是一个瘦弱的小孩儿撞上了一个身长八尺的壮汉! 幸好他们这“小孩儿”的速度并不快,而对方的船因为是逆风,并未行船,已经放下了船帆,几乎处于静止状态。这样两船相撞,冲击力较小,才不至于酿成船毁人亡的惨剧。 那艘船上的许多船工水手站在栏杆周围,居高临下,指着郭长歌他们的船,嘴里骂骂咧咧。 郭长歌原地一蹬,已跳到了对方船上。他显了这么一手轻身功夫,对方嘴巴顿时干净了许多。除了百生之外,其他人也都随着郭长歌一起跳上了船。百生从船舱里拿来短梯,架在两船之间,也慢慢爬了上去。 郭长歌看着一群目光不善的水手和船工,笑道:“各位不必多虑。船体若有什么损伤,我们照价赔偿就是。” 为首的一个船工道:“此话当真?” 他一个小小船工,多年来实在是受了不少武林人士的欺压,见这群人武功不弱,实在不敢相信他们竟会主动提出照价赔偿。 郭长歌笑道:“各位请放心。” 他将手伸向了曲思扬。曲思扬白了他一眼,将一锭大银交到他手中。 郭长歌将银子抛给了那船工。那船工双手捧着银子掂了掂,马上喜笑颜开,道:“公子客气了。” 郭长歌问道:“这么晚了,各位怎会在此行船!” 其中一个船工低声嗫喏道:“你们还不是一样……真倒霉……这么晚还能撞上别的船!” 另一个船工道:“都怪那一男一女,大晚上的,逆着风非要出海!我看他们定是从哪里私奔出来的一对狗男女。” 领头那船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快别说了。咱们可惹不起那位少侠。” 曲思扬道:“你们说清楚了,什么狗男女?” 就在这时,船舱中走出了一人。 郭长歌一行看到那人,当真是又惊又喜——那人竟是柯小艾! 只见柯小艾还扮着男装,她身后还有另一个人也慢慢走了出来。 郭长歌笑道:“小艾,你没事吧。” 柯小艾也很是惊讶,道:“师父,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曲思扬看着柯小艾身后那人,道:“婉若?不!你是婉如。我实在是有些分不清谁是谁了。” 婉如道:“我是婉如。各位不是在凌风岛做客吗?怎么会在这里?” 她突然又笑着道:“我妹妹并没有死,你们和师父都搞错了。” 成乐问柯小艾道:“小艾姑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长歌他们索性弃掉了他们原来的船。船工头儿得了那么大一锭银子,自然也不会拒绝他们同乘。 一众人进了船舱。听柯小艾讲起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柯小艾道:“那晚我跳舞之时,突然看到了一个身影。看那人面貌,我本以为是婉如,可她的头发却让我想起了婉若。她发现我看到了她,立马转身跑进了树丛中。我跟师父说了一声之后,便跟了上去,想看个究竟。 “我一路跟她到了我们登岛的船港。她停了下来,脚边的草丛中躺着一个人。我仔细一看,发现那人梳着高髻,正是日间见过的婉如姑娘,我这才意识到婉若没有死,正活生生站在我的面前。” 郭长歌问道:“婉如姑娘,你那时候怎会躺在地下。” 婉如道:“那日我听说了妹妹的死讯,伤心之下胡乱奔跑了许久。不知不觉中竟然跑到了船港,我坐在岸边看着海潮汹涌,盯着远处的地平线,心里还在奢望着我妹妹能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郭长歌道:“但你却没有想到婉若姑娘竟会真的出现?” 婉如点点头,道:“天黑之后,一艘船自远处驶来。我站起来,盯着那艘船慢慢驶近,直到靠了岸,有一个人从船上下来。” 曲思扬道:“那人就是婉若?” 婉如道:“对呀。我看到她还活着的时候简直都要开心得晕过去了,不过妹妹她却是一脸的严肃,一见到我,就招呼我上船,还说要马上出航。我问她为什么,她也不回。 “我想妹妹自有她的道理,便拉着她一起上船,可她却甩开了我的手,说她不能和我一起走。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凌风岛,让我一个人独自离开,我自然是不愿意了。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样,就想拉着她去找师父,还跟她说起了你们来到岛上的事情。听说你们各位在岛上后,妹妹她显得很是吃惊,随后就点了我的穴道,把我留在原处,自己离开了。后来柯公子……不,柯姑娘就来了。” 郭长歌心道:“想是婉若得知我们在这里,她身上又有一块玉成令,就想着找我们帮忙带婉如出岛。” 柯小艾接着道:“那时婉若姑娘对我说:‘柯公子,你和那几人在一起,难道你也加入了玉汝山庄吗?’ “她在青云庄见过我,一直以为我是男子。” 说到这里,曲思扬发现温晴正含笑看着她。她有些生气道:“晴姐你看我干什么。” 她这话说完,温晴笑的更欢了。温晴如此开心,一来是笑曲思扬也曾把柯小艾当做男人之事,二来是她本以为柯小艾已死,现在看她好好地坐在自己面前,实在是十分欢喜,忍不住地想笑。 只听柯小艾继续道:“我点了点头。她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玉成令来,对我说道:‘这是玉成令,我的心愿是,你带我姐姐离开这座岛,并且要好好照顾她一生无忧!’” 成乐道:“就因为她有玉成令,你便二话不说带着婉如姑娘离岛了吗?” 柯小艾摇摇头道:“她虽然有玉成令,但我完全不知她为何想让我带婉如姑娘出岛,也不知如何才能照顾婉如姑娘一生无忧。” 温晴暗暗发笑,心道:“她是想让你当婉如姑娘的如意郎君呢!” 柯小艾接着道:“我对她说我要找师父商量商量,没想到她竟然突然跪了下去,说:‘这件事情一定不能让别人知道。’” 成乐道:“所以你就……” 柯小艾道:“她都跪下了!我自然要帮她!” 郭长歌嘴角挂着笑意,心里想:“小艾虽然看似是个铁石心肠之人,实则她却是最不会拒绝别人,也最不想辜负别人的期待。” 柯小艾接着道:“我想我至少先将婉如姑娘送出岛去,再回来向师父禀报也不迟。” 郭长歌问道:“这些日子你们去了哪里,怎么你又带着婉如姑娘回来了?” 柯小艾道:“婉若姑娘说让我照顾好她,而这位婉如姑娘自小在岛上长大,全然不通世俗。把她放在客栈也难以叫人安心,于是我就想带着她去青云庄。在那里她至少是安全的。” 她接着道:“但婉如姑娘一路上哭哭啼啼的,一直求我,让我带她回凌风岛。到了蜃州的时候,她竟然趁我不注意偷偷从河里跳了下去。要不是我及时发现跳河救她……” 婉如双颊微红,声若蚊呐,道:“要不是你跳河救我……我又怎会发现你和我一样,都是……”说到后来,已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温晴却知道,自然是因为柯小艾跳河救她,两人有了身体接触,她才发现了柯小艾的女儿身。看她那般不甘心的模样,温晴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伴男装的小艾,实在算得上是个绝世美少年,也不知已骗得多少小姑娘芳心暗许,又不知伤了多少小姑娘的心。” 郭长歌问道:“婉如姑娘,你也不知道婉若姑娘为何会想让你离开凌风岛吗?” 婉如思虑许久,忽然开口道:“我记得妹妹对我说过一句话,说她不想让我变得和她一样!” 曲思扬百思不得其解,心道:“两人难道不是打生下来就一模一样吗?” 郭长歌本就对婉若想让婉如离开岛的原因有所猜想,婉如的话正印证了他的猜想。 他说道:“婉如姑娘,你可知道,你的师父是什么人?他是做什么的?” 婉如摇摇头,道:“做什么的?师父就是师父嘛!他教我妹妹武功,抚养我们姐妹长大,我只知道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郭长歌摇摇头,道:“你师父是不是经常离岛。” 婉如想了想,道:“师父和我妹妹,还有几位叔叔伯伯,的确是经常乘船出海。” 郭长歌道:“你可知道他们离岛去做什么?” 婉如笑道:“自然是给我买好吃的和新衣服。师父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买许多有趣好玩的东西。” 她从头上摘下一支玉簪子。这支簪子通体碧绿,玉质莹亮,看得出价值不菲。她举着簪子笑道:“你看,这是师父送给我的,漂亮吧!” 郭长歌苦笑着摇摇头,道:“我必须告诉你,你的师父究竟是什么人。之后再由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回凌风岛去。” 他脸色突然变得非常严肃,缓缓道:“你的师父楚钟何,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龙川。他是一个杀手。” 婉如道:“龙川?杀手?什么是杀手?” 郭长歌道:“简单来说,你的师父每次离岛,都是去杀人的。他给你买东西的钱,便是他杀人所赚取的。” 婉如听到“杀人”二字,突然怔住了,她双目无神,握着玉簪的手越来越紧,随后就像突然惊醒一样,手突然松开,只听“哐啷”一声,玉簪已在地上碎成两截。 她喊道:“你胡说!师父不可能会带着我妹妹去杀人的? 郭长歌道:“那你觉得你师父为何会教你妹妹武功?” 婉如道:“教她武功是为了……” 为了什么呢?她一时却想不出来。 郭长歌无奈道:“其实我也不是很能想明白这件事,不过世人都以为,学武功就是用来杀人的!” 他接着道:“楚钟何刚刚收你为徒,婉若姑娘便想让你离开凌风岛,我想是因为她不想让你和她一样,成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婉如有些激动,突然站了起来,道:“我要亲自回岛上问个清楚。” 郭长歌道:“这时候你师父认为婉若姑娘已经死了。实则她正扮作是你待在凌风岛上。你若是回去,拆穿了这一切,岂不是辜负了她一番苦心。” 婉如大喊道:“师父和妹妹一定不会杀人的!” 然后转身向船舱外跑去。 温晴道:“我去照看她。”说着追了上去。 成乐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双眼睁得大大的,忽然叫道:“我想起来了!” 郭长歌问道:“什么?” 成乐道:“那日我们离开黎阳城的时候,有一个老翁倒在了马车前,说自己的孙儿不见了。我那时全然没有想到他口中的孙儿其实是他的孙女儿。现在想来,他的孙女儿定是被婉若杀害,顶替作她自己的尸身。所以才会有那具我们以为是婉若的无头尸存在。” 百生道:“听你们这么一说,婉若这小姑娘还真是心狠手辣啊!” 成乐愤然道:“这还不算呢!你可不知,那七具无头尸中还有一个几岁的小孩。” 郭长歌摇摇头道:“她自小受着龙川杀人训练,杀人对她来说就像是喝水般容易。但她毕竟不像小艾一样毫无愧疚之心,她杀了那许多人,定然是夜夜里魂梦不安,深受其苦。所以她才不愿自己的姐姐也变成像她那样的人,于是才会偷偷出岛去寻找玉成令,想要寻求玉汝山庄的帮助。” 成乐道:“那时候你不是告诉过他们,你会给他们一人一块玉成令,她是信不过你,所以才决定杀了其他人拿走那块令牌的吗?” 郭长歌道:“她杀了那位老翁的孙女扮作是自己的尸身,是想要给人造成她死了的假象。但她想要蒙骗的人却绝不是我们。” 成乐道:“她想要代替自己的姐姐留在凌风岛,所以她是想要骗过龙川?” 郭长歌点点头,道:“我想那时候龙川出岛寻她,正寻到了黎阳城。她不知如何知晓了龙川就在附近,她怕被寻到,情急之下想出了这个下下之策。” 百生摸着下巴道:“的确是下下之策。她这办法表面上看来,似乎十分巧妙,可她扮作她姐姐和龙川朝夕相处,实在是很容易露馅的。” 郭长歌叹道:“可这是这个可怜的姑娘能够想出的唯一的办法了,不是吗?” 可怜的姑娘? 成乐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郭长歌,他有时候实在看不透郭长歌这个人——明明是一个对杀戮行径恨之入骨的人,可现在又为何会把一个杀人无算的专业杀手,称作是“可怜的姑娘”? 第四十八章 决定 郭长歌已经决定了,他要送婉如回凌风岛! 他回岛上,有两件事想做。第一件,他觉得婉若杀人,是被龙川所逼迫,所以他这次回岛上,决心要把婉若也带出岛,甚至想要捣毁龙川所带领的“斩首会”;第二件,他想弄清楚,龙川所说的“朋友”究竟是谁,那位朋友和他自己又究竟有什么关系? 这两件事情,无疑都难办得很。至少郭长歌到目前为止也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 夜已深了,广袤而漆黑的海面上,船正随着海浪摇晃起伏。对于常在海上航行的人来说,这起伏就像是婴孩的摇篮一样舒适,所以除了守夜的人之外,船上的船工们都很早就进入了梦乡。可对郭长歌一行来说,这“要命”的起伏实在是让他们无法安睡。 郭长歌索性不睡了,摸黑出了船舱,独自一人走上了甲板。 月亮隐在薄薄的云后边,银光朦胧。他在栏杆前站定,望着凌风岛的方向,若有所思。 他背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来人说了一句:“睡不着吗?” 郭长歌回头看着来人慢慢走向了他。 他道:“婉如姑娘,你怎么也未睡。” 来人一双晶亮双眸,正是婉如,她已走到郭长歌身边,说道:“郭公子。我师父既然要抓你们,你为何还要亲自送我回岛上。” 回凌风岛的决定,自然是郭长歌一行人商量的结果。而他们也早就将这个决定告知了婉如。 郭长歌笑道:“姑娘可曾听说过玉汝山庄?” 婉如摇摇头,道:“那是什么地方?” 郭长歌抬头望天,看向了月亮,道:“那是个很奇妙的地方。在那里,人们的心愿都可以实现。我和我那几位朋友就是玉汝山庄的人。” 婉如眼睛亮了,道:“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地方?无论什么心愿都可以实现吗?” 郭长歌道:“只要是玉成令的持有者,玉汝山庄就一定会实现他的心愿。” 婉如道:“玉成令?” 郭长歌道:“没错,而婉若姑娘就是持令者。你想不想知道她的心愿?” 婉如点点头。 郭长歌道:“她想让你离开凌风岛,一辈子可以远离杀戮,快快乐乐地生活……” 婉如眨了眨眼睛,心道:“妹妹她想让我离开凌风岛,难道真是因为不想让我杀人?师父他难道真的是个杀手?” 郭长歌继续道:“不过既然你坚持要回凌风岛,我们就必须得跟回去,否则又如何能实现婉若姑娘的心愿呢?” 婉如犹豫片刻,出言道:“那……如何才能得到玉成令呢?” 郭长歌道:“姑娘也有什么心愿吗?” 婉如眼神中透着真诚,点了点头。 郭长歌笑道:“姑娘有什么心愿,直接和我说便是,不必用玉成令。” 突然吹起了一阵劲风,船只晃动的幅度更大了。 婉如嘴唇好似动了动,不过她声若蚊呐,郭长歌未听清她说了什么。 他皱眉问道:“姑娘说什么?” 婉如又说了一次,不过她声音本就不大,而郭长歌耳边风声如翻涛,所以他还是未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郭长歌笑着摇了摇头,只得附耳过去。 婉如个头矮小,踮着脚尖,凑到他耳边,朱唇轻启…… 郭长歌十分认真听着婉如的话,竟未察觉到,船舱墙角下藏着另一人。 那人背靠着墙壁,探出头去,偷偷看着郭长歌和婉如两人。 偷看之人面目清丽绝色,不过蛾眉微皱,上齿轻咬下唇,好似有些生气。 此人正是曲思扬,她夜间注意到婉如起身出舱,偷偷跟了出来,没想到却看到了婉如和郭长歌两人在月下“幽会”。一气之下转身回了船舱,发誓再也不要理会郭长歌了。 第二日,郭长歌吩咐船工扬帆出航,前往凌风岛。 出发之前,他曾找百生,建议他先行回京都,去给他父亲报讯。郭长歌如此建议,其实也并不是如何担心百花开的安危,只是觉得百生武功低微,再加上龙川的目标是他,他回到凌风岛实在是凶多吉少。 可百生却十分拎得清,他知道不管是什么人想要杀自己的父亲,龙川都是他们最大的机会,既然龙川还在凌风岛,他就完全没必要担心自己父亲的安危。 况且,他也想查清楚想杀自己父亲的人究竟是谁? 船上的舵手经验丰富,技巧娴熟,是以船正不偏不倚向着凌风岛驶去。预计不到三个时辰,便能抵达目的地了。 郭长歌端立船头,向前眺望,心中还在不断预演着登岛之后的行动。不过无论他如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可以不动武的行动方案。而要与龙川动武,他实在是没有多少自信…… 其实郭长歌也非常清楚,要单论武功,自己并不在龙川之下。可龙川的临敌经验却远胜于他,再加上龙川视人命如草芥,从不手软,而他却总在生死关头束手束脚。 是以单靠他自己,实在很难胜得过龙川,于是他决定借些外力。 不过这“外力”从何而来,他还在苦苦思索着。 想着想着,他突然意识到自今早醒来就未见过曲思扬,她去了哪里? 他去找温晴询问曲思扬的“下落”——这“下落”二字,正是他在询问温晴时所说的原话中用到的一个词。 “小晴姐可知小曲的下落?” 温晴正在船艄处和柯小艾与婉如两人闲谈。她自然知道曲思扬在哪,这艘船上除了郭长歌之外,恐怕没人不知道曲思扬的“下落”。 温晴失笑道:“你想知道思扬妹妹的‘下落’,恐怕得去我们这几个女子的舱房去看看了。” 她是个女人,而且算是很聪明的一个,所以她了解曲思扬,她对曲思扬今日为何对郭长歌避而不见的理由也十分清楚。 一个女人不想见一个男人,只会有一个理由——那个女人生气了。 郭长歌虽然也很聪明,但他却是个男人,而且算得上是个十分不解风情的男人,所以他自然想不到曲思扬竟会为他而生气,他还傻傻笑道:“那么三位姑娘介意我去你们的舱房看看吗?” 温晴笑道:“我们三个又不在舱房中,你得去问在舱房中的那位介不介意呀。” 这时,郭长歌已推开了那间舱房的门,曲思扬果然在房中。 郭长歌虽然没有看到她,却看到了横铺在床上的被褥,被褥上有一个人形的凸起——曲思扬为何将自己闷在被子下面? 郭长歌笑道:“你难道不会觉得闷?” 曲思扬并不答话。不过她的确觉得很闷,不论谁用被子蒙住了头,都会觉得闷的,还好她并不是一直闷在被子里的——她注意到郭长歌进来的时候,才将被子蒙在了头上。 郭长歌走近床边,笑道:“谁又招惹你了?” 他接着心里暗暗道:“明明是个婢女,却偏偏生着小姐的脾气。” 恐怕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招惹曲思扬的人正是他自己。 曲思扬忽然开口,只听她冷冷道:“有什么事?” 郭长歌道:“我来找你借样东西。” 曲思扬忽然掀开了被子,直挺挺坐了起来,把头歪向一边,目光避开郭长歌,道:“什么东西。” 郭长歌道:“我……” 他刚说了一个“我”字,曲思扬就又截口道:“不管什么东西我都不会借给你的!” 郭长歌缓缓踱步向她面前转去,笑问道:“那你又何必问我要借什么?” 曲思扬还没等郭长歌转到她眼前,又将头转向了另一侧,还是冷冰冰地道:“你说不说?” 郭长歌笑道;“你既然已决心不借我东西,我就算说了也是徒劳。” 他接着道:“算了,你既然不肯借我,我只好先走了。”说着他已经转身作势要走。 他知道自己的话已引起了曲思扬的好奇心,也知道自己若是不告诉她自己究竟想要借什么东西,她是一定不会罢休的。 郭长歌破天荒第一次找她借东西,曲思扬确实非常想知道他想要借什么,忙道:“你只有先说了想要借什么,我才能决定要不要借给你呀。” 郭长歌回过头来,笑道:“你只有先答应借给我,我才能告诉你我要借什么,否则等我说了,你却又不肯借给我,我岂不是吃了大亏?” 他又向门口走了几步,边走边说道:“算了,我还是不借了,仔细想想我也不是特别需要那样东西……” 他在说“那样东西”四个字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语气。 “那样东西”究竟是什么?曲思扬心里就像有许多小蚂蚁在爬一样,她若是不知道“那样东西”是什么,恐怕接下来的几天里都要睡不着了。 她忽然失笑道:“好吧好吧!我答应借给你还不行吗?你究竟想要借什么?” 她终于正眼瞧向了郭长歌。 郭长歌停步转身看着她,道:“你在笑什么?” 曲思扬正色道:“我哪里有笑?我看是你耳朵不好使,听错了吧。” 其实她是忽然想到,自己从遇到郭长歌那一天开始,竟然从未在他身上讨到过半点便宜。 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所以莫不要说郭长歌,就连她自己也很想知道,自己为为何会忽然发笑? 第四十九章 灭口 婉若向人们讲述的故事很简单—— 郭长歌一行挟持了她,将她一路带到船港,而且对她说,船港停泊的所有船只的船底,都已经被凿开了洞。 船自然没有被真的凿开洞——如果真如婉若所说,郭长歌等人出逃之后一路把她带到了船港,他们又哪来的时间去凿船? 不过毕竟生死大事,龙川的手下们若没有仔仔细细检查一番,又怎敢乘着有“漏洞”的船出航追人? 等他们仔细检查过后,郭长歌一行早已走得远了。 他们自然会想要弄清楚郭长歌一行是如何从石屋逃出去的,等他们看到那个地道的时候,心中肯定便有了答案,而且肯定做梦也不会想到,竟会是婉若放走了囚犯。 所以婉若的身份自然是没有暴露,在龙川和一众岛民的眼中,她还是婉如。 龙川不久之前才“痛失爱徒”,对自己仅留的一个徒弟自然是加倍疼爱。 他知道婉如武功极弱,又从小到大都没有出过凌风岛,此番被挟持,即便没有受伤,也定然受了惊吓。 所以他一走到“婉如”身边,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十分焦急地询问她是否受了伤,接着又说了许多关切之辞,舐犊之情溢于言表! 他忽然想为“婉如”把把脉,来确定她真的没什么事,伸手去握她手腕,却见“婉如”缩回手腕,接着又向后退了两步。 婉若自然是不敢让龙川摸到她的脉搏,因为脉搏的跳动足以表现出一个人内力的强弱。而真正的婉如绝不会有她那么强的内力。 这时,她看着龙川错愕的脸,笑道:“师父您还是先去抓那些坏人吧,我真的没什么事!” 只有天真的人,才会经常把“好人”和“坏人”一类的词挂在嘴边。婉若虽然是天真的年纪,却已绝对算不上是个十分天真的人。 她学自己姐姐说话用词和语气的本领倒是真的可以! 龙川看她笑得轻松,绝不像受了什么伤,也就放下了心,这才匆匆召集人手,想要登船追人。此时郭长歌一行的船还未走远,再加上他们没什么行船经验,实在很容易被追截。 也就在这时,婉若才急中生智,说出了那个关于“洞”的谎言。 虽然这个谎言很快就被识破了,不过所有人都不会认为是“婉如”在骗他们,因为他们都会以为“婉如”也是受人所欺。 龙川心里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虽然郭长歌一行所乘的船早已经没了影,但他还是决定出航去找找。 于是他召来一个手下,吩咐道:“沐白,你护送婉如回去。” 这个叫沐白的年轻男子躬身应道:“是。”说着偷偷瞟了一眼“婉如”,嘴角竟好似还挂着笑。 龙川吩咐完,便亲自挑选了十几人随他登船出航。 其他人也都散去,整个本来被火把映得通明的船港,忽然间又暗了下去。 婉若还站在海边,目送着龙川的船渐渐隐没到了黑暗之中。她心里七上八下,生怕龙川真的会将郭长歌等人截住,到那时,她的身份也许便会被拆穿。 沐白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一直没有打扰她。 凌风岛上大约三分之一的人会武功,也只有这些人知道他们的岛主楚钟何的真正身份,沐白也是其中之一。 他们的组织自然不是叫做“斩首会”,这个名字只是个无趣的江湖传闻罢了。岛上的大部分杀手,也并没有在杀人之后砍掉目标头颅的习惯,反而是江湖中许多其他杀手,为了避祸,每每在得手后砍掉目标的头颅,让“斩首会”这三个字为他们背黑锅。 确切地说,他们的组织根本就没有名字,毕竟对于一个神秘的杀手组织来说,名字这种东西实在是有些太过多余了。 沐白虽然年轻,可武功不弱,已算得上是组织中排得上号的杀手了。可他这时却卑躬于“婉如”身后,好像连大气的不敢喘一口。 他忽然开口,小声道:“婉如,我送你回去吧。” 婉若自然是学着婉如的口吻,回头笑道:“沐白哥久等了,我们这就走吧。” 沐白当先领路,婉若跟在后面。两人走在回居民区的荒野小径上。 天上的黑云渐渐消散,银光泄地,连路边草叶上的露珠也变得晶莹起来。 婉若却根本没有注意到周边环境的变化,她心里还在想着郭长歌,想他为何会那么坚持让自己跟他一同离岛。她想不明白的还有另一件事——自己为什么一想到郭长歌这个人,就觉得十分安心,觉得自己的姐姐在外面一定会过得很好。 她想着想着,不禁露出了笑容。就在刚刚,沐白好似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楚,也不在乎。她对沐白这个人的印象向来都不怎么好。 又听沐白道:“我们俩的事情……你想得怎样?” 他好似有些吞吞吐吐。 不过这句话却是终于引起了婉若的注意。 “我们俩能有什么事?” 同时婉若也立马就意识到了,沐白口中的“我们俩”是指他和婉如。 婉若笑道:“沐白哥在说什么?我们俩能有什么事?” 沐白突然转身快步走向她,神情看似十分激动,大声道:“自然……自然是我多日前向你提过的那件事情。” 婉若自然不知沐白对她姐姐提过什么,有些尴尬地笑道:“你向我提起过什么?” 沐白道:“都过了这么久了,你也该给我个答复……” 他盯着婉若,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接着道:“你……你甚至都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过吗?” 过了片刻,他突然伸手握住了婉若的手,道:“婉如,你可知道,我虽然每日都能见到你,却每日都想你想得好苦啊。” 婉若被吓了一跳,想把手抽出,可他握得很紧,竟一时无法挣脱。 不过这下子婉若已经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沐白定然是喜欢她的姐姐,也定然是曾向她姐姐表达过爱意。 婉若从小和沐白一起学武长大,她不喜欢沐白,甚至有些讨厌他,不过她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会讨厌沐白。沐白相貌英俊,武功又高,如果出身在武林世家,或是投身于名门正派,一定会是当今武林年轻一辈中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本应十分招人喜爱才是。 婉若的手甚至被握得有些疼了。她虽不知道自己的姐姐到底喜不喜欢沐白,但她若是看到他敢这样用力握自己姐姐的手,就绝对不会轻饶了他。 不过她现在不能发作,因为她在扮演着自己的姐姐,她需要用婉如的方式来对付沐白。 她柔声道:“你弄疼我了,快松开。” 沐白并没放手,也没有松劲,道:“婉如,你就从了我吧!上回是我不对,是我太急,我实在不该冒犯你。” 婉若警觉道:“上回?” 沐白全然不理她,自顾自地问道:“婉如……你究竟怎么想的,痛痛快快跟我说明白。” 婉若已经大致猜到了沐白口中的“上回”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她却还有些不愿相信自己的姐姐竟受了此人的欺负。 她的目光越发锐利,仿佛一把利剑般刺入了沐白眼睛里。 沐白已从她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他脸上期待的神色渐渐消失了,却忽然冷笑道:“你觉得我们怎么会突然发现你不见了,而去到船港找你的。” 婉若沉默。 沐白继续道:“那是因为我都亲眼看见了,是你去石屋放了那些人的!我禀报了岛主,岛主才会召集人手前来搜寻。不过你放心,我并没有告诉岛主,人是你放的,我反而是说,我看到你被那些人挟持了。” 婉若眼中微有波澜。 沐白又道:“我不知道你为何放掉那些人,也不想知道。不过岛主恐怕会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这件事我可以让它烂在肚子里,只要你答应做我妻子,我发誓一定会好好待你。” 婉若忽然笑了笑,冷冷道:“这下我终于知道我为何会一直讨厌你了。” “讨厌”二字仿佛彻底激怒了沐白。他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手捏得更紧,大叫道:“我一定要得到你!上次你拿你妹妹吓唬我,可现下你那个短命鬼妹妹死了,你师父又不在岛上,没人能救得了你!没人能打扰咱们俩的好事了!” 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变态的、令人作呕的笑容。 他曾经的确是想要“欺负”婉如。婉如情急之下骗他说婉若在他的身后,趁他害怕分心之际,才侥幸逃离了他的“魔爪”。 他后来多次向婉如表达歉意与爱意,婉如性格懦弱,虽不喜欢他,却也不忍心直接拒绝。 现在,沐白终于放开了婉若的手,不过却又抓住了她的双肩。他想要将她推倒,却推不动!? 他的笑容消失了,满脸惊异之色。他实在是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一身武功,怎么会推不动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 他马上又看到了“婉如”的脸,那张净如白玉、稚气未脱的脸上,正挂着一种神情,一种他十分熟悉的神情——婉若杀人之前,脸上总会是那样的神情。 沐白同婉若自小一同长大,一同练武,一同受训,他所喜欢的人,本来是婉若的,让婉若做他的妻子,是他自小的梦想,直到他第一次带着婉若出岛做任务—— 婉若本来很不情愿杀人,但在沐白的撺掇下,当婉若终于动手杀掉她此生所杀的第一人时,她的脸上便开始出现了一种神情。这种神情竟让沐白心生恐惧,从那时起,他便再也不敢直视婉若的双眼。 那是一种十分奇妙的神情。那样的神情出现在婉若那张纯真的脸上,就像是一朵净洁无瑕的白莲,忽然被染成了黑色。 普通人看到那样的神情,恐怕只会用四个字来形容——面无表情。可像沐白一样杀孽深重之人看到那样的神情时,内心的恐惧便会源源不断地,如喷泉般喷涌而出。 那种神情,无疑让婉若在沐白心中的美好意象彻底破灭,从此沐白心里便有了一处缺口,而他迫切地想要得到婉如,只不过是想要填补多年来内心中的那一处空缺罢了。 可婉如的脸上,怎也会现出了那样的神情!? 沐白悚然道:“婉如?不!婉若!你是人是鬼?” 说着,他已经放开了婉若,不由自主慢慢向后退去。 婉若自然是人,不过他却是马上就要变成鬼了。 婉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还是挂着那副将沐白吓了个半死的神情。 月光将她的影子向沐白拖去。她身躯虽瘦小,可影子却好似长得没有尽头一样—— 沐白好似不论怎么向后退,都退不出他脚下的那道黑影。 他汗毛倒竖,冷汗直流。 人在死前会有什么感觉?还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这些问题的答案,沐白并不知道,不过他有预感,他马上就会知道了! 第五十章 智取 沐白的眼睛虽然还睁着,可他却已经死了,死透了。 他的眼睛之所以还睁着,只是因为他死得太快,还没来得及合眼便死了。 婉若站在他尸体旁一动不动,若有所思——她虽然擅长杀人,可却是向来都不擅长处理尸体。 过了片刻,她已决定将尸体抛在海里。 就在她准备扛起尸体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说道:“姐姐,姐姐……你在做什么呀?” 婉若一惊之下回头看去,只见长草丛中,探出了一个脑袋。 紧接着,草丛里的人便跳了出来。婉若也立马认出,这人是岛上的一个傻子,人们都叫他大傻。 他已是中年,却还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是以称呼婉若为“姐姐”。 婉若心下奇怪,已自己武功,怎么会没注意到他?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这么晚了,大傻在这里玩什么呢?” 大傻也不答话,而是一蹦一跳跑到沐白尸体旁,指着尸体憨笑道:“大哥哥怎么在这里睡觉?” 婉若道:“他累了。累了自然就要睡觉。” 她一时间竟然有些慌了,虽说大傻不过是个傻子,不过他若是回去跟其他人乱说些什么,自己杀了沐白的事迹就不免败露,随之而来的,自己的真实身份肯定也会被拆穿!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是冒着身份被拆穿的风险放大傻回去;二是直接杀了他,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只听大傻憨憨笑道:“在这里睡觉不会着凉吗?他们为什么不许大傻在外面睡觉?却许大哥哥在外面睡觉?” 他口中的他们,自然是凌风岛上的人们,他以前晚上在外面睡觉,每次都会被热心的岛民叫醒带回家里去。 婉若目露凶光,藏在背后的手,已运上了真力。她只需出掌轻吐内力,就能在一瞬间要了大傻的命。要杀大傻,实在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可她却有些迟疑了。 她从小都被训练可以毫不犹豫地取人性命,而这傻子和她非亲非故,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她杀他本没理由会有丝毫迟疑的。 可不知为什么,她竟决定放过这傻子。 于是她笑道:“这么晚了,还不赶紧回去睡觉。不然可不是乖孩子了。” 大傻道:“大哥哥在这里睡觉,我也要在这里睡觉。”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躺在了沐白身旁,噘着嘴,双臂放在脑后,枕着自己的胳膊。 婉若竟一时拿他没什么办法,苦笑道:“你先回去睡。我会叫醒你的大哥哥,他马上也会回家里睡觉的。” 却听大傻道:“不愧是你,竟能够叫醒一个死人。” 婉若吃了一惊,警觉道:“你说什么?” 大傻还躺在地下,笑道:“毕竟你可是个死而复生的人,或许真的有本事叫醒一个死人呢!” 他的语气已经全然没有半点傻气。 婉若也立马意识到,他原来是是在装傻。 她也学他装傻道:“什么死而复生的人。” 大傻冷笑道:“你明明已死在了黎阳城,如今却又出现在了这里,这不是死而复生是什么?婉若!” 他竟已知道了婉若的真实身份! 婉若厉声道:“你究竟是谁?” 大傻终于站了起来,笑道:“我教导了你这么多年,你却认不出我,真是让人寒心。” 婉若盯着大傻那张满是污秽的脸,沉吟半晌,忽然失声道:“老大!?” 出海追截郭长歌一行的龙川,绝不会想到他才刚走没多久,他的宝贝徒弟“婉如”竟会杀了沐白! 他并未找到郭长歌一行的船,他只知道他们的船定是驶向了江州码头,可夜间海上漆黑一片,再加上薄雾笼罩,只要航道稍有偏差,两船就不免会错过。 直追到第二日黎明,龙川终于放弃,吩咐舵手返航。 船行到巳时末,离凌风岛还有两个时辰的海程。龙川正在船舱中休憩,突然有下属进来禀报,说在前边发现了另一艘船只。 龙川以为是郭长歌一行,赶忙到甲板上,拿千里镜查探。他闭上了右眼,双手拿着圆筒状的千里镜放在左眼上,左右找了找。 圆形的视野中,出现了一艘大船,一艘极大的船。龙川知道,那船算得上是江州码头上规格最大的一类船,足足能供上百人乘坐,同时还能运送好几千石的货品,所以这种船一般都是些大商贾租来作海外贸易之用。 看来不过是一艘普通的大商船,龙川自然就没怎么放在心上。放下了千里镜,想着离凌风岛已不远了,索性就不回船舱了,站在栏杆前远眺,欣赏海上波澜壮阔的风光。 又过了半个时辰,离凌风岛已不远。可他却发现那艘大商船还在他们前边,而且那艘船的航行方向仿佛竟与他们相同,好似竟也是冲着凌风岛而去的。 他这才留上了心,吩咐加快船速,追上那商船。两船离得越来越近。却发现那商船好似已经停了下来,就好像是正在等着他们过去一般。 又过得片刻,两船已相距不过三丈远。龙川远远望见那船甲板上无人,心下好奇,亲点了两名属下,随他上船查探。 虽然那商船比他们的船高出近一倍,但这三人俱是一等一的高手,只轻轻一跳,就已经落到那商船的甲板之上。 龙川手一挥,他的两名手下闪电般分开,在船上各处查探。他自己慢慢走入船舱四处查探。船舱虽很大,可他速度很快,不久便寻完了所有舱房。 令他惊奇的是,这艘船不止甲板上没人,就连船舱中也空无一人——这艘船难道竟会是一艘鬼船! 饶是龙川神功盖世,这时也不禁有些发憷,背后汗毛一根根立了起来。 就在他已想着赶快退出船舱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许多动静自外传来——兵刃相击声、人的呼喝声、中招之后的惨叫声…… 他立马奔回甲板,来到船尾,向他的船看去。只见他带来的十多个下属站在甲板上,一个个竟都已不得动弹,显然是被十分高明的点穴行家打中了穴道。 又见船头上站着几人,虽也没如何移动,不过很明显能看出,这几人并未被人点穴。 他们赫然竟是郭长歌一行! 郭长歌一行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了龙川的船上? 原来这艘大商船,正是昨夜郭长歌一行撞上的那艘。 不久之前,在龙川发现了这商船之时,郭长歌也同时发现了龙川所乘的船。 他认得那是凌风岛上的船,知道这艘船出航定是为了抓他们回去。他虽不知道,但还是先假设龙川就在船上,为了避免和龙川正面冲突,他便支予商船上的船工水手们一大笔钱,让他们听他命令行事。 仗着曲思扬钱多,郭长歌出手阔绰,那些船工水手们光这半日间便赚得了他们往昔一月都赚不到的钱财,自然是欣然听命。 郭长歌先让他们将船停下,船上所有人都下船——郭长歌一行乘了船上的一艘备用小舟,船工和水手们水性都甚好,竟直接闭气隐藏在海面之下。郭长歌又派几名水性最佳的水手前去探查,等看到有人上了商船,便回来禀报。 水手们听命去了,藏在水下向上观望,不久便见一艘船靠近了商船,紧接着有三人自他们头顶飞跃而过。他们赶忙回去禀报,郭长歌细问他们那三个登船之人的衣饰。水手们在水下观察,并未看得十分清楚,不过从他们简略的描述,郭长歌就足以确定,龙川就在那三人之中! 又等片刻,郭长歌一行与众船工水手,顺着商船船身,绕到龙川所乘之船的船尾,悄悄登船,潜行到船头。龙川的下属们此时都聚在船头,而且他们的注意力都已被那大商船所引,郭长歌一行从背后袭击,自然是十分轻松便制服了他们。 现在,郭长歌站在船头,正面带微笑,望着龙川,眼中仿佛还带着些许戏虐之意。 龙川端立商船船头,目中含怒,紧握着双拳,他现在何尝不想跃回到他的船上教训教训郭长歌,可他却绝对做不到——虽然他现在所在之处较高,但两艘船之间的距离却已远不止三丈! 因为郭长歌早就命水手们开船倒退,而且将两船的距离控制得很好,虽不十分远,但以龙川的轻功却是绝对难以逾越的。 他笑着大声呼喊道:“龙前辈,我们又见面了。” 第五十一章 下沉 龙川回应道:“你若是喜欢我的船,我送你就是,你又何苦用这么大一艘船和我交换?” 郭长歌笑道:“我换给你的这船不仅大,船舱里还有足够你活许多日的食物和水,前辈就在船上多住些日子吧。” 龙川道:“我何必住在这船上?” 现在,两人都开始用内力传声,声音虽不十分大,却都十分清楚。 郭长歌道:“不在这船上住着也可以,此处离凌风岛已不远,前辈当然可以试试游回岛上。” 龙川笑道:“我何必游回去,难道我脚下不就是一艘船吗……” 他这话还未说完就已经意识到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他脚下确实是一艘船,而且是一艘好船,这船哪里都好,除了一点,它太大了。 大船可以装下更多的乘客、更多的货物,但同时却也需要更多的人来操控驾驶。 只凭龙川和他的两个下属,一来他们人实在太少,二来他们从未有过驾驶这种大商船的经验,所以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开得动这艘船的。船虽然在海上自由自在地飘荡,可对他们来说,这艘船却无疑就像是一座海上监狱,而这座监狱的围墙和守卫就是那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 只听龙川忽然说道:“你去而复返,难道只是想把我困在这船上?” 郭长歌道:“我去而复返,是因为我有几个问题想要向前辈请教。” 龙川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已说了,你师父可以解答你所有的问题。” 郭长歌道:“可是我不知道我的师父在哪里,而龙前辈你,却是在我的面前的。” 龙川道:“不必多费口舌,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 郭长歌微仰着头,盯着龙川看了片刻,忽然笑道:“那艘船上的食物虽多,却早晚会耗尽的。到那时你就是想回答我的问题,可能也已饿得说不动话了。” 龙川听出了郭长歌口中的威胁意味,冷笑道:“你想威胁我?” 郭长歌摇头道:“实非本意。不过前辈这么理解也无妨。” 龙川又冷冷笑道:“你实在不太擅长威胁人。你架在我脖子上的刀,还不够让我开口。” 郭长歌摇头长叹一声。 温晴忽然道:“龙前辈,那艘船虽然又大又结实,可要弄沉它却也不难。” 她这话自然是说,龙川若不回答他们的问题,他们便要将那船弄沉,到那时龙川便不免葬身海底。这无疑是换了一把更利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成乐补充道:“等我们凿穿了船底,你后悔也就来不及了。” 他们本以为这番威胁,足以让龙川屈服。却见他脸上还是挂着笑容。 只听他边笑边淡淡说了一句:“那你们还等什么呢?” 听了这话,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曲思扬实在有些傻眼,想到龙川之前听到自己兄弟死了之时那淡定的反应,心道:“难道这世上真有不顾死活之人?”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郭长歌,等他拿个主意。 郭长歌面色冷漠,闭眼思虑良久,忽然睁眼,淡淡说道:“凿船!” 水手们早已被付了一笔足以买下他们十艘船的钱,是以也不如何心疼这船,一得了令,一个个都手拿着铁凿子,鱼跃入水。 等水手们回来的时候,那巨大的船,已开始沉没。 龙川还直直地站在船头,神情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船身倾斜,他却还未有任何动作。 只剩船头还露在水面上的时候,龙川单脚稳稳立在船头栏杆上,双手背在身后,身子竟没有丝毫摇晃。 如此大的一艘船沉入水中,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快一些。 龙川在整个身子没入水中前的最后一刻,面色都没有出现哪怕一丝丝的改变,好似竟已坦然接受了死亡。 那巨大的商船已魔术般消失不见。海面静得出奇,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婉若口中“老大”是谁? 教婉若武功的人是龙川,可武功好的人并不一定擅长杀人,要十分专业地解决掉一个目标,武功好只是一个最为基本的条件,除了武功好之外,还需杀手有利落地取人性命的技巧、毁尸灭迹的方法,以及一颗对目标不存半分仁慈的心。 训练凌风岛上的杀手具备这些素质的人,正是婉若口中的这位“老大”。 这位“老大”训练杀手的时候,总是带着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是以几乎没人知道这“老大”的真实身份竟是大傻——至少婉若不知道。 夜已经很深了。 婉若的脸颊,在月光的映照下变得十分苍白,她实在有些不敢相信大傻便是“老大”,可事实就在眼前,她不能不信。 只听大傻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没死,我调教出来的杀手毕竟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他继续道:“不过你究竟为何要假死,婉如去了哪里?为了掩盖真相,你竟不惜杀掉沐白。你究竟玩得是哪一出?倒是真让人有些好奇呢。” 婉若道:“沐白该死!” 大傻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他如何该死?你杀他只是因为他该死,还是说带着私心呢?”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继续说道:“你若是说不清楚……哼,你知道规矩的。” 他们的杀手组织有两条规矩,第一条是除非死了,否则永不能脱离组织,第二条是除非得了命令,否则不能对自己人下手。 违反了这两条规矩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一旦加入,就永远不得脱离。所以婉若才会急着将婉如送离凌风岛。 婉若杀沐白,当然有私心。她自然不打算与大傻多言,她清楚事到如今,要想活命,要想自己的秘密不被师父知道,就只能奋力一搏,一不做二不休,连大傻一起杀了。 她知道他们这位“老大”的厉害,想要赢他,非得智取不可。 于是她道:“沐白以为我是婉如,竟然想欺负我,你说他该不该死。” 大傻笑道:“如果是那样,则另当别论,不过沐白之所以会死,难道不是因为他发现了你并不是婉如,所以你才要杀人灭口?” 婉若一脸无辜,道:“‘老大’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她想以言语分散他的注意力,趁他不备,一击得手! 大傻笑眯眯地道:“我会这么想,只因为你也是这么想的。我知道你已经在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我也杀了算了。” 婉若说不出话了。 大傻继续道:“我或许比你还要了解你自己——你从小受我训练,除了杀人外,我没教过你别的东西,而你也十分精于杀人。所以不管遇到了什么问题,在你的心里就只会有一个解决方法。” 这个解决方法,自然就是杀人! 婉若自认他说的没错,杀人的确已成了她潜意识中,一种解决事情的万能方法,否则她在黎阳城春生客栈的时候,又怎会仅仅因为怕被她师父找到,便眼都不眨一下地杀了那七人。 她年纪虽然不大,可她每杀一个人,总会隐隐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人的生命力便减少一分。她十分清楚,总有一天,自己会彻底丢失作为人那一部分,彻底变成一个杀人“魔鬼”。 她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但她却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姐姐也变成自己这般。是以她才会想要让婉如离开凌风岛。 就在她想大傻的话想得出神的时候,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大傻不知什么时候,已出现在了婉若身侧。也不知他手里的刀本来是藏在哪里的。 只听他笑道:“我可没教过你在对手面前走神。” 婉若道:“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难道只为了和我聊天?” 话音未落,她身形便如一只受了惊的猫一般,飞速向后退去,一转眼间,已远离了刀锋,又一转眼,她又已欺身上前,从靴子中拔出的短刃也已刺向了大傻心口。 大傻挥刀格开婉若短刃,双刃撞击,崩出火花。婉若趁势,手腕一转,已将刀反握,一跃离地,双腿后弯,张开双臂,拿刀的那只高举过头顶,刀尖闪电般向大傻头顶击落。 她动作极快,刀尖几乎已落到大傻头皮时,先前双刀撞击生出的点点火花的闪光,竟还未来得及消失。 这一招攻势虽然凌厉,但却是有攻无妨,胸腹一片空门大开,大傻手中刀,只需轻轻向前一送,婉若便非受重创不可。她用这招,明摆着已报了必死的决心,即便是死了,也定要杀掉大傻! 眼看大傻已不能幸免,却见他忽然将刀向斜向上一举。他不向前刺击婉若胸腹,而是向斜上出刀,只因为他知道婉若虽是个感情淡漠的杀手,但毕竟也是个女人,而女人最在乎的便是自己的脸蛋儿,甚至命都不要了,脸蛋儿却绝不能有丝毫损伤。 所以他斜向上出刀,正是冲着婉若的脸面而去,婉若的刀若是没入了他的头顶,脸蛋儿就不免被他的刀所伤。 婉若果然吃这一套,她的刀快要刺入大傻头顶之时,大傻的刀就已经抵到了她的鼻端,所以她硬生生收了力,身子在空中一个侧翻,落到大傻身侧,在地上又踉踉跄跄地转了几转,才终于站定。 此时大傻若趁机攻她,她绝无还手余地。可大傻却待在原地没动,笑着看她好不容易找回了平衡,又举刀冷冷地看向了自己。 他笑道:“毕竟还是个小丫头!” 婉若脸一红,也不回话,一个箭步攻了上去。 两人展开身形,疯狂出刀砍向对方,刀刀都砍要害,毫不留情。 两人周身不断崩出火花,夜里火花明亮,远远看去十分绚烂好看。 大傻与龙川两人武功相若,而婉若已得了龙川真传,是以她和大傻两人在初时三百招还能打个不相上下,不过她毕竟年轻,内力浅薄,三百招后,不免会后力不继,是以她一出手便是毫不容情,每一招都是为了取对方的性命而出。 大傻挥刀竖劈,婉若横刀格挡,两刃再次相交。 大傻道:“看来岛主说得没错,你的确是个武学天才。不过在我面前,你实在还有些嫩。” 婉若不回话,她知道大傻与她说话,不过是想扰乱她的心绪。高手相争,心乱者必败。 大傻向她急砍几刀之后,飞快向后退走,忽然矮下身去。 婉若有些费解,不知他想要做什么。再看一眼,她便立时发现了在他脚下的沐白的尸身。 大傻忽然邪笑道:“这尸体我来替你处理如何。” 说着他竟手起刀落,削下了沐白的头颅。 婉若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大傻忽然抱起那血淋淋的头颅转身跑了。虽不知大傻为何要如此,但她也只得跟上,因为她必须要杀掉大傻。 两人速度都十分快,片刻功夫已到了湖边。 大傻跑到湖岸,几乎没有丝毫停顿,抱着沐白的头颅,扑通一声跃入湖中。 婉若停在岸边,惧怕大傻布置了什么陷阱,不敢贸然入水。可一想到自己的秘密会被大傻公之于众,而自己的姐姐不免会被带回凌风岛,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吸饱了一口气,也跟着跃入湖中。 凌风岛上的杀手,由于是住在岛上的缘故,水性都十分好。如果一动不动,他们中最厉害的甚至能在水中待上小半个时辰。 月光斜照着蓝黑色的湖面,波澜不惊。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面忽然泛起涟漪,而且这涟漪动得越来越来越剧烈。 忽然,从那涟漪的中心,一个人头冒出水面,正是大傻的人头,只是他脸上的泥巴都已被水湖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平时没人会注意一个傻子满是脏污的脸,但现在看来,这张脸竟也能称得上英俊二字。 冒出水面的当然不只是一个人头—— 这个头毕竟还是在脖子上好好得放着的! 大傻并没有输给婉若,自然也不至于被斩首,此时他已大口呼吸了几次。 接着,他一只手伸出湖面,另一只手还留在湖中,身子倾斜,好似在用力从水中往上提着什么东西。 被从水下提上来的“东西”正是婉若,她眼睛紧紧阖住,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 大傻拖着她游上了岸,把她扛在肩上,向着渔村而去。 第五十二章 起名 洛城东郊,楚家大宅。 婢女们端着一盆盆热水,从一间房里急急忙忙地进出,每个人脸上好似还都带着十分慌乱焦急的神色。 从房中传出的一个女人尖锐的叫喊声,让站在院中的两个男人急得汗水涟涟。 其中一人紧握着双拳,面部狰狞,不停地来回踱步。 另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处,表情木讷,双目虽大,却无神,只是紧紧地注视着房门。 房中女人的叫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房门外那个男人也走得越来越快,而另一个男人却还是呆呆站着,表情木讷,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忽然,房中女人拉长了声音大叫一声,紧接着传来了婴孩的啼哭声。踱步的男人停下了脚步,看向了房门,另一个男人一动不动,不过双目睁得更大了。 房中的声音嘈杂了起来,伴随着婴孩的啼哭,一个谄媚的,细长的声音忽然说道:“楚少爷,您快进来吧,母子平安!” 另一个女人声音紧接又道:“恭喜楚少爷、贺喜楚少爷,夫人生了一对孪生姊妹……” 她接着说了些夸赞两个孩子可爱漂亮的恭维话。不过房外的两个男人已经无暇去听她具体说了些什么,那本来在踱步的男子推了一把另一个男子,道:“快些进去吧,我妹妹这么辛苦,你进去可千万别只顾着看孩子!” 闻言,那木讷男子终于露出了笑脸,眼睛里也迸出了光彩,叫道:“我当爹了!我当爹了!……” 说着奔入了房中,只瞥了一眼产婆手里抱着的两个孩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床边,半蹲下去,一把握住了床上女子的手,柔声道:“娘子,实在是……实在是太辛苦你了。” 床上女子虽然头发散乱,面色苍白,额上汗水涔涔,不过乱发更添风情,苍白面色反而更显清丽,额上汗珠晶莹,也正充当了这美丽脸颊上天然的点缀。 女子蛾眉微蹙,嗔道:“都怪你,都怪你不好!否则我哪里用得着受这么大罪。” 男子正想再出言安慰。 女子忽然出手揪住他耳朵,道:“我哥呢!让他快些进来!” 男子吃痛,叫道:“愠朗他就在外边,你先放开我,我才能叫他呀。” 女子哼一声放开了手。 原来方才在门外急得不停来回踱步的男子,便是郭愠朗,这产妇正是他的亲妹子郭晓婉,一年前嫁给了洛城楚家的独生儿子——楚钟何! 郭愠朗进了门,瞥见两个产婆抱着的两个小婴儿,笑道:“哟,这两个小家伙还真是长得一模一样。” 郭晓婉吩咐产婆把孩子放在她床头。两个孩子已经不哭了,安安静静地并排睡着,白白嫩嫩甚是可人。 郭晓婉声音微弱,道:“哥,你读书多,为这两个孩子起两个名字可好。” 郭愠朗摇头,道:“孩子的名字当然还是应该由她们的爹爹起比较好。” 郭晓婉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这口子,整天舞刀弄棒、不学无术,他哪里会起名字呀。” 楚钟何确实如他妻子所说,好武,家里还请了许多武学师父,每天授他武功。不过他请的那些师父固然不是什么好师父,他这徒弟却也算不得什么好徒弟,学武多年,不过才练会了几套三脚猫的功夫。 他忽然笑道:“孩子名字我早就想好啦,不劳大舅子操心啦!” 郭晓婉侧身睡在床上,轻抚着两个孩子的脸颊,白了他一眼,道:你倒是说说。“ 楚钟何道:“我本来想着要是生男孩呢,就叫楚无敌,生女孩就叫楚拳拳。可我没想到夫人这么厉害,一胎生了两个闺女,那……” 他想了想,双眼放着光,道:“那另一个就叫楚掌掌吧!” 他话刚说完,两个孩子竟忽然大哭起来。郭晓婉赶忙轻拍安慰。 郭愠朗尴尬笑道:“为何叫楚拳拳和楚掌掌?” 楚钟何得意道:“我虽然十八般兵器样样都行,但还是属拳头最厉害,掌法又在其次……” 他大概的意思,其他人都已听懂,但却已没人再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郭晓婉叫道:“闭嘴!” 楚钟何果然就乖乖闭嘴了。 郭晓婉接着道:“哥,这下你总该知道他这当爹的不是起名字的料了吧。” 郭愠朗尴尬笑道:“妹夫起的名字还算不错……” 他话说一半,看到她妹妹正在瞪视着他,赶忙改口道:“不过……不过给女孩子起这样的名字,等她们长大后不免……不免要怪罪妹夫了。” 楚钟何瞪大了眼,道:“怪罪?她们为何会怪罪我?” 郭愠朗不答,含糊道:“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由我这个当舅舅的试着起两个名字,再由妹夫审查如何?当然只有妹夫点头,这俩孩子的名字才能定下来呢!” 他说着偷偷瞟了几眼楚钟何的反应。 楚钟何皱眉想了想,接着道:“那你可好好起,否则别想我同意。” 郭愠朗笑道:“一定一定。” 他半仰着头沉吟半晌,道“姐姐叫楚无愠,妹妹叫楚心朗,如何?” 楚钟何双眼放光,道:“这名字好……” 郭晓婉接他最后一个“好”字,道:“好个屁!” 她厌恶地看着面前两个男人,道:“话说为什么我的孩子名字里,要带着你这‘愠朗’两个字呀?” 郭愠朗笑道:“这样两个孩子才能永远记住为他们起名字的可亲可爱的舅舅呀!” 郭晓婉怒道:“趁早滚蛋!” 郭愠朗道:“小妹你这火爆脾气实在得改改了。刚生了孩子,身子虚,可千万别再动怒了。” 郭晓婉道:“还不是你们两个笨蛋给我气的?” 郭愠朗道:“那你还是先说清楚你有何要求,我再按你的要求给两个孩子起名字可好?” 郭晓婉看着她身旁的两个婴孩,眼中满是慈爱之意,拇指轻轻抚着其中一个孩子的脸颊,道:“哥哥倒提是醒了我,她们是我生的,姓氏既已随了父亲,所以名字里一定得带个‘婉’字才行。” 楚钟何忽道:“为什么是‘婉’字,‘晓’字不行吗?” 郭晓婉现在根本不想理她这位不知说是蠢还是可爱的丈夫,对郭愠朗道:“哥,我的要求就这一个。” 她话音刚落,郭愠朗便脱口而出:“婉如和婉若!” 两人四目相对,郭愠朗眼中含笑,接着道:“姐姐叫楚婉如,妹妹叫楚婉若!” 第五十三章 宽限 杀手! 杀手的衣服是黑色的,手中的刀,却是银白的。 趁着夜色浓重,无星无月,杀手飞快地翻过了高墙,刀光拖成了一条优美的弧线。 墙那边,是一座规模甚大的宅院,院中道路错综复杂,房屋何止数百。可杀手却好似轻车熟路,很轻易地便锁定了一间房。这是因为他的手中有一张图,正是这宅院中建筑的平面图,上面用红圈标出了一间房。 杀手的目标就在房中! 杀手在出击前,自然需要摸清有关他目标的一切,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行动的万无一失。不过这一次,他却并不是十分了解他要杀的目标,因为这本来并不是他的任务。 杀手的刀已从门缝伸入,向上慢且轻地一推,门闩便开了。 杀手推门,迈入了一只脚。第二只脚抬在空中的时候,只觉左耳处风声呼呼,却是门内侧有一人出拳袭他侧脸。 那人拳劲不够,想来武功算不得很好,杀手就算再迟钝个一百倍,也绝不会中他那一拳。 果然,那人拳头还离杀手的侧脸有些距离的时候,杀手的刀,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拳头虽已快击中杀手的脸,却是已不敢再向前多探出哪怕是半寸。 就在这时,有人点了灯,手中拿着灯台,奔了过来,叫道:“别伤我相公。” 说着,挥舞着铁质的灯台,向杀手头顶砸到。 杀手右脚支撑,左脚踢向他身侧的男子,咚的一声,那男子应声而飞,重重摔在屋角一张木椅上,将木椅砸了个稀烂,后脑撞在墙上,随即晕了过去。 杀手收左脚站定,横刀于顶,格挡灯台。借着火光,可见那手持灯台袭来的人,是个女子,一个很美丽的女子。 银白刀身反射火光,映得那手持灯台的女子本就明艳的脸颊,更加动人。 杀手抓住女子手腕,轻轻一捏,女子吃痛撒手,杀手接过灯台慢慢放在地下。 女子立在原地,左手抓着被杀手抓痛的右手手腕,目不转睛地盯着杀手,眼中满是惊恐之色。 杀手也没任何动作,也只是盯着那女子看,一时竟有些出神——杀手的年纪虽小,却也见过了不少美丽的女子,但唯有眼前这个女子,竟让他有些移不开眼。 忽然响起的婴孩的啼哭声,终于让杀手回了神。他马上就看到睡在旁边小床之上的两个小婴儿,脸蛋儿都被灯火映得红通通的。 杀手本来只有一个目标,是一个叫楚钟何的男子,可现在,目标无疑已不仅只有一个了。 目标家人的命也绝不能留!斩草除根,这是杀手这行中一条不成文的守则! 杀手的刀又举起,慢慢走向了那两个婴孩所睡的小床,在床边站定,低头看着。 那女子发狂一般冲向杀手,大声嘶吼着,对着杀手的后背拳打脚踢。杀手却全然不理她,毕竟她的拳脚打在杀手身上,就像挠痒痒一般,甚至用蚊子叮大象来比喻,也毫不为过。 杀手的刀还举在空中,女子的拳脚也没有停,直到她累得打不动了,她又环抱住杀手的腰,用力将他向后拉去。 不过杀手却纹丝不动,刀还举在空中,就好像他的手永远都不会酸似的。 可是突然间,刀落了下去,那女子也吓得晕了过去…… 郭晓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她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自然是楚钟何。 楚钟何见她醒来,喜出望外,道:“你终于醒了。今天是咱姑娘们的满月宴,我一个人可应付不来。” 郭晓婉猛地坐起,面色苍白,满眼的惊乱之色,道:“孩子们呢?孩子们没事吧?” 楚钟何笑着扶她下床,两人走到小床旁,只见两个小婴儿躺在小床上横一个、竖一个,张着小嘴一顿一顿地呼吸着,睡得正香。 郭晓婉看到两个孩子,先是欢喜,喜形于色,可紧接着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看向楚钟何,道:“昨夜那黑衣人……” 她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楚钟何向地下指了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石砖地上被刻下了一行字:明日午时! 原来昨夜杀手下刀,却是在地上刻字,却把郭晓婉吓得晕了过去。 明日午时,这是什么意思?郭晓婉这么想着。 楚钟何就像能看穿她的心思,解释道:“想是那黑衣人在今日午时,还会来杀我们!也不知他昨夜为何不动手?” 他从凌晨醒转到此刻,已思索了许久。他固然想不通自己对人向来和善,绝未曾结下过仇家,究竟是什么人,竟会雇了杀手来刺杀他,不过他更加想不明白的是,那黑衣人昨夜明明已经把他们一家的命攥在了手里,却又为何宽限这半日? 郭晓婉惊慌失措,道:“那我们快逃吧!” 顿了一顿,楚钟何摇头道:“客人们都快到了,我们还是先去招呼客人。” 他心里明镜一般,很清楚若是真有江湖杀手盯上了他们,跑也是徒劳,或许前脚刚出了大门,便会被截杀!只不过这冰冷的事实,他实在不忍直接告诉自己的妻子。 郭晓婉一把握住楚钟何双手,厉声道:“你不要命了?” 楚钟何把她牵到床边坐下,挤出笑脸,尽量让语音平静,缓缓道:“晓婉你想想,府中这么多师父,那黑衣人若是光天化日还敢来,岂不是自寻死路吗?我们不必怕他!” 郭晓婉道:“那黑衣人武功厉害得很,府里那些师父恐怕不行!” 楚钟何又道:“今天是婉如和婉若的满月宴,大舅哥也要来……” 郭晓婉打断他道:“恐怕我哥的武功恐怕也难以挡住那黑衣人。” 楚钟何道:“你可还记得大舅哥的那位姓白的朋友,好像叫白独耳来的。” 郭晓婉点点头。 楚钟何道:“那位白兄的武功可厉害得很,大舅哥那天问我孩子的满月宴能不能带他来,我自然同意了。要是那位白兄来了,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郭晓婉想了想,忽然站起向门外走去,楚钟何叫她一声没有叫住,只得跟了出去。 郭晓婉出去,自然去看白独耳有没有到。宾客们都已经陆续进了门,家仆们四处殷勤招呼着,楚家的老管家老佟,与几位身着锦服的客人谈得正欢。 郭晓婉远远叫他一声。老佟闻声,向几位客人欠身告退,走了过来。郭晓婉向他问询,老佟回禀她道,不止没见过那位白独耳,就连郭愠朗、雒淑桐夫妇也还没到。 他们早应该到了的,郭愠朗作为舅舅,今天还要为孩子剃胎发。现在,已经比他们约定好的时间晚了许多。郭晓婉猜想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于是吩咐老佟亲自去郭宅跑一趟,看看是什么情况。 老佟吩咐家丁备好马匹,出了院门,翻身上马,打马而去,片刻间便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第五十四章 代价 洛城城墙上无人看守的一片区域,从这里能远远望到宾客们络绎不绝地进了楚宅,也正看见了有一老者打马离开。 城墙边缘,两个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衣人并肩站着,他们脸上都罩着面罩,只露出双目。 两人个头一般高,不过一个身形壮硕些,另一个稍瘦些。他们站的位置极险,好似身子稍稍前倾,就不免要摔下去了。 那壮些的黑衣人忽然开口道:“你昨晚怎地没动手?” 那瘦些的道:“这本就不是我接的活儿。你至少先告诉我,雇主是谁,这雇主又是为何要杀楚钟何,我知道了这些,才好动手。” 他正是昨夜闯入楚宅的那个杀手。 那壮硕些的黑衣人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有人冒充我们三兄弟的名头杀人,江湖上还有了什么“斩首会”的传闻。老三,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原来他们是兄弟三人,那瘦些的黑衣人排行老三。 老三也不答,追问道:“这活儿是大哥你接的?” 顿了一顿,他大哥才道:“老二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冒充者,便去处理了……我们两个做哥哥的把这任务交给你做,还不是想让你多积累些经验,早些能自个儿撑起一片天。” 这壮硕些的黑衣人显然就是三兄弟里的老大,只听他接着道:“可我实在想不明白你昨晚怎么会没得手,情报中说那楚钟何武功并不如何高呀。” 老三道:“情报中可没有提他有两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 老大满眼诧异地看着他,道:“你难道就是因为那两个孩子,所以才没下手?” 老三道:“我只不过让他们多活半日罢了。午时将至,再过一个时辰,就是他们人头落地的时候。” 老大忽然笑道:“我知道你自小仁善,现在做了杀手,动手前心里还总得寻个理由不可。不过你可要想清楚些,你的仁慈,可是有代价的!” 老三奇道:“代价?” 老大指着楚宅道:“你看到没,现在楚家不下一百人,你这次去,这一百多人可都活不得了。” 老三忙道:“那些不过是些不相干的人。” 老大怒道:“你难道不记得我教过你什么?” 老三顿了一顿,才道:“绝不能……绝不能有活人看到过我杀人。” 老大满意地笑了笑,道:“没错没错!只有如此,做到万无一失,咱们的身份才不会被人知晓,也就不会有人找咱们寻仇!否则吃咱们这碗饭,就算有十个脑袋,恐怕也还是不够。” 老三道:“杀这么多人,官府不免要细细调查,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老大笑道:“所以下手得快些,刷刷刷斩他个一百多刀,然后溜之大吉!干完这一票,去岛上待他一年半载,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老三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没能开口。 老大也没有再开口,两人在城墙头上静静地站了许久,忽然身子前倾,直堕下去。 堕到离地面丈许,突然脚蹬墙面,两人又都向前直冲而出,直到落地之时,已距墙体十丈有余。 随后两人迈开大步向前走去,面之所向,正是楚宅! 楚家大宅里,宴席已开。大厅与前院中摆上了几十桌酒宴,宾客们都已入坐。 楚郭两夫妻身后跟着一个仆人,手中拿着木盘,盘里摆着一个白瓷酒壶和几个配套的酒盅。他们在这几十张酒桌间,来来去去地走动,向宾客们一一敬酒。 老佟刚刚回来,向着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去,神色慌张,就像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急着要向两位主子禀报。 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由于太累,直到他站定过了好一会,还是没说出口来。 待他终于休息够了,才凑近楚钟何与郭晓婉身边,悄声道:“少爷、夫人,我看到郭家的宅子被洛神军包围了!” 郭晓婉大惊道:“怎么会,洛神军围我家的宅子干什么?” 就在这时,紧闭的大门忽然横竖裂开了两道缝,正好成了一个十字。紧接着,只听门外传来许多急促的嗤嗤声,厚重的大门竟忽然碎成了许多小块落地,堆成了一堆。在那堆碎块后站着一人,手中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郭晓婉认得,那人正是昨夜闯入他们房中的那黑衣人。 昨夜的黑衣人,也就是方才城墙之上的老三,他横举着短刀,一步步向着院里走去。 老大站在门口,在老三进门前说道:“我给你守着,不让里面的人出来,也不让外面的人再进去,不过里边的人就交给你了。记着!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院中摆着的桌椅东倒西歪,桌上饭菜酒水撒了满地,宾客们乱成一团,都在向着大厅慢慢挤过去。 也有的宾客想偷偷溜向门外,都被老三拿刀逼了回去,因为他知道,有自己的那位大哥在外守着,这些人就算真的出去了,也只会死得更惨。 老大无聊地站在门口,东看看,西看看,手中把玩着自己的短刀。他在期待着自己身后马上就将会响起的惨叫声——人死前的惨叫声,对他来说,那是最美妙的乐曲。 可那“乐曲”却始终没有响起,他有些不耐烦,已在盘算着不如自己进门去,亲自奏响那“乐曲”算了。 不过就在他要转身进门的时候,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怎么出现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甚至觉得这根本不是个人,而是个鬼魂。因为他自信以自己的武功,没人能悄无声息地忽然出现在他身边。 而能悄无声息地忽然出现在他身边,也就意味着这人确实有很大的机会,能在他做出任何反应前便要了他的命! 这人难道真是个能轻易取走自己性命的高手? 老大正在端详着面前的人——一头乱蓬蓬的黑发,一张清癯的面庞,一双…… 他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不禁愣住了,因为他实在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去形容那双眼睛。 那双眼说普通,也很普通,不过是一双不大不小,白里有黑的眼。奇怪的是这双眼既不很冷,也不很热;好似炯炯有神,又似乎毫无神采;仿佛充满活力,又仿佛填满了消极之色;感觉它在观察着一切,又感觉它像是一双盲目。 这眼睛忽然眨了两下,然后眼睛的主人便开口了:“你也是来喝满月酒的吗?” 第五十五章 打鬼 老大竟老实回道:“我……我不是。” 他实在没什么必要乖乖回话,可就好像是自己的嘴不听话一样,自己忽然就动了起来。 那头发乱蓬蓬的人又问道:“你带着面罩做什么?我叫白独耳,你叫什么?” 老大又乖乖回道:“我叫龙奇,我是来……是来……” 他当然是来杀人的,可他却说不出口。 他本不必浪费唇舌的,明明可以直接一刀解决了他面前之人,可看着这人的眼睛,他却又隐约觉得,自己若是敢轻举妄动,遭殃的绝对会是自己! 只听白独耳笑道:“你怎么吞吞吐吐的?” 龙奇勉强笑了笑,握刀的手青筋暴起,道:“我是……我是来喝满月酒的。” 白独耳皱眉喃喃道:“一会不是,一会又是了,还带个这么丑的面罩,真是奇怪的人。” 说着便抬脚向院内走去。 龙奇一直没有动,不过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他在等待着,等待着一个出手的机会。 白独耳走在他身侧的时候,他知道机会来了。 在两人相错而过的最后一刹那,龙奇反握短刀,平抬起大臂,以手肘为轴,急挥小臂,于是刀尖便似一条暴起的毒蛇一般,急速刺向了白独耳的后脑。 龙奇绝对不相信这世上有人能躲开他这一刀,除非不是人,是鬼! 于是他马上就见鬼了——他那一刀竟然刺空了! 这个叫白独耳的鬼魂本来还在他身侧,可现在又忽然闪了他面前。 就像这鬼魂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一样,这一次,他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白独耳看着他,眼神如之前一般,不冷不热、不侵夺,也不闪避! 龙奇握着刀的手,已有些发抖,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所戴的面罩,似乎竟让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于是他解开了绑在耳后的束带,摘下了面罩,让白独耳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十分俊俏的,十分年轻的脸,可他的眼神中,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老沉和奸恶之气。 在行动中,杀手决不能让活人看到自己的脸,他摘下面具,也就意味着他已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杀掉白独耳。 他的手又握紧,将刀向前平举,指向了白独耳。 白独耳轻笑了一声,道:“原来你要打架!” 他话音刚落,龙奇的刀锋已一阵风般掠至他的耳畔,他甚至听到了刀在空气中掠过的声音,那是一种尖锐的啸声。 白独耳一时觉得这声音很有趣,他竟闭上了眼睛,带着笑意细细倾听,然后就像要挡一阵袭向眼睛的风沙一样,把右手举在了左耳处。 于是,那看似无所不断的一刀,竟被他空手接住了! 可你若仔细去看,就会发现龙奇的刀,根本没有触及到他的手。但他明明已扎扎实实地抓住了那把刀,这一点从龙奇急得面红耳赤的样子,很容易便能得到印证。 龙奇正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回夺那把被白独耳隔空“抓”住的刀,他自己虽然可能再练个一百年也做不到,但却知道白独耳使的,是一种用外放内力隔空御物的功夫。 他很早就听过武林中有些内力深厚之人能做到以内力隔空御物、伤人,却从未亲眼见过,更是想都不敢去想,眼前这个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少年竟能使出那传闻中的神技! 白独耳忽然收了劲力,龙奇收力不及,向后急退几步,险些摔倒,他举刀再攻,不相信自己会杀不了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白独耳这次只挡不抓,龙奇的刀锋无数次砍到,却都被挡下。龙奇逐渐有些癫狂,两眼发红,出刀愈来愈快,白独耳的神情却显得十分轻松,端立原处,左手背在身后,只有右手随着龙奇刀锋而动,悠闲地抵挡着来刀。 不过他好似有些厌倦了这“游戏”,忽然左腿后蹬,右腿前躬,手臂直直平举,手掌向前一翻。然后,他就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了。 他虽不动了,龙奇的刀却并没有停,还在疯狂地向他砍去。可每一刀都只砍到半途,便收回来。竟像是两人之间突然出现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把每一刀都挡了下来似的。 龙奇的眼睛睁得愈来愈大,出刀愈来愈慢,等他最终停下来的时候,也已丧失了全部的斗志。 毕竟能以内力筑起气墙抵御攻击,这般如仙似魔的高手,他就算再砍个几千几万刀,恐怕还是不能伤其分毫。 白独耳收回手掌站好,笑道:“你打完了?那轮到我了。” 龙奇一惊之下,左脚蹬地,跃上墙头,转身飞逃而去。他拼命奔逃了许久许久,已经跑到了一片了无人烟的荒地,直到这时,才终于鼓起勇气回头看了一眼。 看完后他终于松了口气,白独耳毕竟没有追上来。 可就在他看完回过头来后,却又看到了那张脸,那张带着浅笑的脸—— 白独耳就在他面前一丈远的地方,端端正正地站着。 龙奇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心道:“吾命休矣!” 楚宅。老三的身边横七竖八躺了许多人,这些都是楚钟何养在家中,教他武功的师父们。 老三并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大哥忽然走了,但他却很高兴龙奇能离开。 他已经站在院中,冷冷地盯着大堂里的人群看了许久,这时终于开口道:“我为楚家的人而来,其他人都给我滚。” 看来他并不打算听他的大哥的话,把所有人都杀了灭口。 他话音刚落,人群便像是发了疯一般,向外涌去。不过人人都走两侧,绕开了老三,竟没一人敢稍微靠近他半步,从上看下去,从大厅跑向大门的人流,形成了一只眼睛的形状,而老三便是这只眼睛的瞳孔。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整个院子就从热闹变得十分冷清。除了老三和楚钟何一家人外,只剩下了老佟和几个忠心的仆婢。当然也有其他仆婢还留在宅中,不过他们都藏身在各处。 楚钟何眼睛直直地盯着老三,低声道:“老佟,你也走。带上其他人,你们都快走。” 老佟忽然跪下,道:“老奴服侍了楚家大半辈子,无处可去。” 楚钟何终于将视线投向了他,急道:“你知不知道你若不走,会有什么下场。” 老佟凄然一笑:“骨埋于此,那当真是求之不得?老奴与楚家共存亡!” 这时郭晓婉忽然蹲下,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竟忽然站起,领着剩下的仆婢们走了。 郭晓婉自然是让他去找郭愠朗来救他们。老佟方才去郭宅的时候,明明看到郭宅里三层外三层被洛神军围住了,所以他如今再去,恐怕也还是寻郭愠朗不到,即便能寻到,恐怕也不及赶回来,不过他必须要试试,因为这是唯一能救他主人的机会。 老佟刚走,楚钟何便道:“雇你的人给你多少钱?我给十倍!” 楚钟何父母晚年得子,在楚钟何还不到二十岁时,便已仙逝。楚家世代经商,虽然到楚钟何这一代,因他不善经营,许多生意已经没落,但家中世代积累的财富,也算得上是金山银山、取之不尽。不论那杀手的酬劳是多少,楚钟何的确可以付得起十倍,甚至一百倍也不在话下。 老三无言,缓缓举起了刀,一步步走向了楚钟何与郭晓婉。 楚钟何知道自己今日无法幸免,大声道:“你杀了我,但求你放过我的妻子。” 说着伸开双臂挡在了郭晓婉身前。 老三已经走近,刀尖指着楚钟何面门,道:“两个孩子呢,已送走了吗?” 楚钟何愣住,不知老三问这话是何意图。 郭晓婉却好似忽然懂了什么,推开楚钟何手臂,跑到前面,道:“孩子们……孩子们已不在此处。” 她早就猜想这个杀手昨夜之所以没有动手,就是因为他不忍对两个孩子下手,现下听他所言,更确信了心中的想法。 两个孩子自然没有送走,不过郭晓婉之前已经拜托了她最信得过,也是最为可靠的一个女婢,让她一旦发生什么事,就带着两个孩子先藏起来,当然还给了那女婢一大笔钱,嘱托她好好照顾两个孩子。 郭晓婉猜得没错,老三确实不忍对两个孩子下手,不过他心里却也清楚,那两个孩子现下一定还在宅中。但郭晓婉说孩子们已不在此处,那便是已不在此处,于是乎,那便不是老三不想斩草除根,而是找不到那根在何处,实在是欲除之不得,所以也须怪不得他。说白了,他只不过是在为放过那两个孩子而找个借口罢了。 楚钟何一把将郭晓婉拉在怀里,两人相视而笑,却都不言语,所有的话语都已包含在那笑容之中,传达给了对方。 随后楚钟何转头看向老三,眼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只是淡淡道:“动手吧!”说完便又看向了他的爱妻。 老三注视着眼前的这对夫妻,他的目光还是那么冷,他举刀的姿态已经维持了许久,看起来就像是一具黑乎乎的雕像一般。 杀手是为了钱杀人的,至于雇主究竟为什么想要目标死,杀手不该过问,也没必要问。可老三却是个特别的杀手,杀人的理由对他来说十分重要。也不管这理由对他来说够不够充分,他在杀人前,心中一定要存着个理由。所以他在接活儿前,就一定要问清雇主为什么想要目标死,否则不论那活儿的酬劳有多么丰厚,他都不会接。 杀楚钟何并不是老三自己接的活儿,所以他不知道雇主为什么想让楚钟何死,甚至不知道雇主是谁。他之所以举着刀迟迟不下手,就是因为心中还缺个下手的理由,即便现在有人能随意编一个理由给他,他的刀也肯定早就落下去了。 他竟已打起了退堂鼓,想着不如再去向他大哥好好问个清楚,再来动手。不过他又在想,即便问了个一清二楚又能有什么用,难道问清楚了,眼前这两人就不必死了吗?既然结局已经注定,又何不给他们个痛快! 于是他一咬牙,刀终于挥落! 第五十六章 杀人 楚钟何与郭晓婉的眼睛已经闭上,他们在等待着死亡,可不知为何,他们迟迟未感受到那冰冷的刀锋,耳畔却忽然传来了许多嘈杂的声音——大队人马的踏步声、马蹄声、马嘶声、盔甲撞击声、人的喝声…… 他们慢慢睁开了眼,本来那举着刀要杀他们的黑衣人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匹马,一匹穿着金红铠甲的、高壮的黑马,一对又大又圆的鼻孔里,正呼呼地往外喷着热气,马背上坐着的人,也穿着金红色的铠甲,一对鼻孔仿佛要比马的还要大,许多粗长的鼻毛,像茂盛的杂草般,从那对大鼻孔里长了出来。 许多金红铠甲,手持银色长矛的官兵,列队端端正正地立在那匹马后边,听候差遣。还有部分官兵,守住了大门,和楚宅中各处要道。 那大鼻孔喝问道;“你就是楚钟何?” 楚钟何以为这些官兵是来救他们的,松开本来握着郭晓婉的手迎了上去,揖道:“正是正是,兵老爷你们来的正是时候!不过不知那奸人跑去了哪里?” 那大鼻孔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也不在乎,身子向前探去,又问道:“这么说,你后边这女的就是郭长歌的妹妹郭晓婉咯?” 楚钟何道:“正是拙荆。” 他回过头去看向郭晓婉,伸出了手,笑道:“晓婉,快过来拜见大人。” 郭晓婉警觉地看着那马上之人,慢慢向前走去。 却见那大鼻孔忽然嗤笑一声,随意挥了挥手,一只箭矢便从他身后的队列中飞出,在空中画出一道罪恶的直线,最终插进了楚钟何后脑之中。 楚钟何的笑容凝固在那一刹那,随着鲜血激流而出,他仰面倒了下去。 郭晓婉的表情从警觉转为了惊恐,又从惊恐变成了绝望,眼泪马上便泉涌而下,她奔向他丈夫的尸身,却被两名士兵拦了下来,绑在了大堂旁的立柱上。 泪水很快就流干了,郭晓婉脸上的表情,也慢慢从绝望变成了愤怒。 老三俯身于屋顶檐后,俯瞰着院中发生的一切。 官兵们仿佛是想从郭晓婉口中知道些什么,对她严刑拷打,无所不用其极。 忍受着极大的苦痛,郭晓婉却哼都不哼一声,也更没有开口说出半个字,她嘴角始终挂着一种骇人的微笑,眼神迷离,只是紧紧盯着他丈夫的尸体。 楚钟何已死,看这状况,他妻子也命不久矣,老三已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可他却没走,而是一直俯身在屋顶,默默地听,默默地看。 他之所以留下,是因为他的心里,竟忽然生出了救人的愿望,可是他不能。他知道下面的那些官兵并不是普通的官兵,而是负责守卫皇城的洛神军,他若贸然下去,不仅救不了人,可能连自己也没法子脱身。 那大鼻孔的洛神军头领,皱着眉头,神情不耐,显是因为郭晓婉拒不开口而大为头痛。他喘着粗气,随着呼出的气流,鼻毛有节律地一动一动。他眼睁睁看着面前那个因忍受不住疼痛而晕过去,又被冷水浇醒的女子,想要让她开口,却是毫无办法。 忽然两个官兵押来了一个青衣小帽的年轻人。郭晓婉自然认识此人,就连老三也认了出来,这人正是方才跟随着老佟离开的,其中一个仆人。 原来老佟一行离开楚宅不久,便撞上了这一队洛神军,被问来历,老佟如实回答,却没想到他刚答完,就听那大鼻孔头领下令杀掉他们,长矛刺到,他们自然是转身拼命逃跑,却又如何能跑得掉呢? 那头领单单留下了那仆人一条命,自然是为了让他领路的。 这时,那仆人吓得瑟瑟发抖,跪在那匹高马前,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头领脸上露出了微笑,点着头听那仆人说完,而郭晓婉却像是发狂了一般挣扎着,眼中火焰升腾,可随即又被泉涌而下的眼泪浇灭了。 她挣扎,她哭,她嘶吼……她,无助! 那仆人究竟说了什么,老三虽没有听见,却也已猜出个大概了。 只见那仆人马上就带了许多官兵向后院而去,四处分散搜寻,目标当然就是郭晓婉的两个孩子——他们想用孩子威胁郭晓婉开口。 老三隐身于屋顶,悄悄跟在那仆人后边,最终停在了位于楚宅最角落的一间小房的房顶之上。 只见那仆人带着两名官兵冲进了那间小房,马上里面便传来了小孩的啼哭声,和女子的惊叫声,不过那惊叫声只一声吼,便即止息。老三心里雪亮,知那女子显然已是永远都没法子再发出任何声音了。 他跃下房顶,轻飘飘地落地,缓缓推开门,也走了进去。 婴儿的啼哭声还没有止歇,其中还夹杂着两名官兵的喝骂声,紧接着传来了三声惊呼,三声惊呼出自不同人之口,而且几乎是同时发出,不过也只有一声,房中就只剩下了婴孩的啼哭声。 老三走了出来,身上用绳子绑着两个圆鼓鼓的布包,一个布包上绣着“婉若”二字,另一个上,绣着“婉如”二字,布包里自然是便郭晓婉的两个孩子。老三轻抚着两个孩子,他们竟马上就不哭了,两双小小的黑眸,向上看着,滴溜溜转个不停,好似对眼前这个带着面罩的怪叔叔很是好奇。 老三回到前院屋顶。等了半晌,便见有兵士前去向那头领报告,想来是在禀告说,他们发现了那仆人和那两名士兵的尸体。 那头领听后大怒,下令开始了对郭晓婉新一轮的折磨。郭晓婉见他们迟迟没能带来孩子,心中无限欣喜,她嘴角带着笑意,仿佛身体上的疼痛对她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 那头领凝视着郭晓婉,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脸淫笑道:“扒光她的衣服!” 两名官兵听命上前,郭晓婉脸上的笑意终于消失,她现在只想立马死了,甚至在想,若是能早些死在那黑衣人的手里就好了。 她刚想到那黑衣人,就像做梦一般,那黑衣人便从天而降,出现在了她眼前。 在场的所有官兵,都举起长矛向老三刺到。不过他们的矛比起老三的刀,实在是太慢了些。 在他们刚举起长矛的时候,老三刀已经深深地插入了郭晓婉的心口,他很快地说了句:“这两个孩子会活下去!” 郭晓婉的嘴角马上流出血来,她热泪盈眶,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柔情无限地看了自己的两个孩子最后一眼,用尽最后的一丝气力,说了声:“谢谢!” 不过她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老三是从她的嘴型,才猜到了她在说什么。 虽然行动已毕,但老三却还是有些想不通,自己为何要多此一举,来杀一个本就死定了的人,不过郭晓婉临死前的笑容、眼神和那声“谢谢”,无疑给了他十分充足的理由。 老三虽没本事带着一个成年女人,在上百洛神军的包围下全身而退,但他却有本事帮这个女人解脱,甚至再顺手杀一两个洛神军官兵也不在话下。 于是他拔出插在郭晓婉心口的刀,蹬地跃起,脚下便是后至的无数根长矛。他身子飞速转了几圈,刀光跟着闪了几闪,待他稳稳站上了屋檐之时,院子中几个洛神军官兵已经倒下,当然那个一直骑在马上的“大鼻孔”也在其中。 接着,老三展开轻功,几个起落,已逃出了楚宅。 待逃得远了,他开始找寻自己的大哥龙奇,找了好几个时辰,终于在一片荒地上找着了。只见龙奇倒在地上,昏迷不醒,顺着额头留下来的几道血迹已经凝固,显然是头部遭受了重创。 老三背起龙奇,把两个孩子绑在胸前,沿着一条长路向前走去。其时夕阳西下,景色十分奇异,老三身后的大地阳光已照射不到,一片黑暗,可他前方的路,却还洒满着阳光。不过毕竟已是迟暮,很快很快,整个世界便将会全部笼罩在黑暗之中! 走了片刻,他看到路旁躺着许多洛神军士兵的尸体,再走几步,又看到了一座坟,坟前插着被竖劈而开的半块木头,在这木头的断面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极难辨认的字,写的好像是:雒淑桐之墓。 老三不加理会,又走了许久,在经过一座木桥时,见桥那边缓缓走来一人。 那人头发蓬乱,紧闭着双眼,两条细细的血丝挂在眼角,显然是个瞎子,而且是刚瞎。 这瞎子也抱着一个婴孩,他与老三擦肩而过,两人虽素不相识,但心里却都在想着同样的事情—— 今后该何去何从?手里的孩子又该如何是好? 第五十七章 交易 与凌风岛上其他人都有些不同,龙川天性惧水,虽在岛上生活多年,却从未敢下过水,自然是不通水性。 是以船一沉,他便吃了几大口海水,即刻溺水昏厥。他的肉体在漆黑的海中缓缓下沉,灵魂却向上飞去,飞出海面,飞向天空,飞跃过时间,重历了自己少年时那段往事。 楚钟何与郭晓婉的面容他已不是记得很清楚了,可不知为何,木桥上那个瞎子的面容,却让他印象深刻。后来他才知道,那个瞎子就是将他大哥打伤的白独耳。 在那之后,他又机缘巧合地结识了郭愠朗、成峙滔等人,不过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老三在那座木桥上遇着白独耳后,灵魂便飞了回来,回到了龙川的身体之中。 没有人不怕死,龙川也不例外,可即便他在海水中挣扎着直到失去最后一丝意识之前,他心里都没有半点恐惧。他知道自己绝不会死,因为他了解郭长歌,知道郭长歌绝不会见死不救! 现在,他果然已经醒来。 他的眼睛缓缓睁开,看到了木质的板壁和一扇木门。 他认得出,这里是他船上的一间舱房。 他坐在一把木椅上,全身各处大穴已被封住,同时双手被反缚在椅背后,双脚也被结结实实地捆在了椅腿上。 木门忽被推开,走进来的人是郭长歌。 他一进门就笑着道:“哟,龙前辈醒了。” 龙川冷笑道:“你这封穴的手法我从未见过,也绝对冲不开,何必多此一举再把我绑住?” 郭长歌笑道:“前辈武功远胜晚辈,总得求个万无一失不是。” 其实他自信自己点穴功夫天下无人能及,也绝不认为龙川能够自行冲穴。龙川被五花大绑,乃是曲思扬的杰作。 他接着道:“晚辈最佩服前辈的地方还不是武功,而是前辈那份船将沉而面不改色的气魄。” 龙川哈哈笑了几声,道:“你佩服我,可我却有些瞧不起你。” 郭长歌道:“晚辈武功这么差,前辈瞧不起晚辈也没什么奇怪的。” 龙川摇头道:“若论武功,你绝不在我之下,但你却绝对赢不了我,那只是因你没有杀心;若论智计,我已栽在了你的手里,但我却丝毫不为自己的性命而忧心,也是因你没有杀心。没有杀心这一点,是我最瞧不起你的地方。” 郭长歌皱眉喃喃道:“或许你说的对。” 他接着又道:“我知道前辈对我没什么恶意,甚至是一片好心,煞费苦心地逼我动手杀人,也是为了让我日后闯荡江湖时不至于吃亏。但前辈又是怎么知道我是谁的,难道前辈是我师父的朋友?” 龙川道:“你的师父,我只见过两次,谈不上朋友。” 他有些不耐烦了,道:“你既然不杀我,为何还不快快放我走。” 郭长歌道:“我当然会放了前辈,可在那之前,还请前辈答我几个问题。” 龙川道:“我说了,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 他接着又冷笑道:“你除了下杀手之外,绝没有任何手段能逼我开口。” 郭长歌笑道:“我不会逼前辈,只想与前辈做笔交易。” 龙川冷冷道:“没兴趣。” 他嘴上虽这么说,可心里却实在想从郭长歌口中得知,杀害婉若的真凶究竟是谁? 郭长歌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物件,拿在手里轻轻一抛,又一把接住,笑道:“前辈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龙川盯着他手里的东西,凝视良久,忽然喃喃道:“玉成令……” 郭长歌手里的东西正是玉成令,他道:“有了这个小小的令牌,无论前辈有什么心愿都可以实现。” 龙川摇头惨笑道:“也不是什么心愿都可以……” 郭长歌听他言语,看他神色,讶异道:“难道前辈曾去过玉汝山庄?用过玉成令?” 龙川喃喃道:“何止……何止……” 郭长歌心下惊异,这两个“何止”中,仿佛包含着无数的故事。他现下又何尝不想问个清楚,可却也知龙川一定不会开口。 沉默片刻,郭长歌道:“不瞒前辈,晚辈等正是来自玉汝山庄。只要前辈答应回答我几个问题,晚辈就实现前辈的一个心愿,这笔交易如何?” 虽然重叔在他们这次出庄前曾对他们说,不得随意透露身份,但郭长歌好像早就将这一叮嘱抛在了脑后。 郭长歌言罢,龙川瞪大了双目,大声道:“什么?你说你是玉汝山庄的人!” 郭长歌点点头。 龙川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你明明已被白独耳接走,怎么还会回来?对了对了……没错……一定是这样……” 他喃喃自语声音极低,郭长歌竟未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龙川忽然又道:“你回到玉汝山庄,已杀了他吗?” 郭长歌不觉后退了两步,心下震惊万分,龙川是如何知道自己去玉如山庄是为了杀人? 他装傻道:”杀人?杀什么人?” 龙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心道:“看来你还不知道!那你怎么会进了玉汝山庄?” 郭长歌想要问龙川的问题又添了许多,但他知道不可心急,缓缓道:“前辈可有什么心愿?” 龙川沉吟半晌,然后说道:“既然如此,你便告诉我杀害我徒弟婉若的凶手是谁?” 郭长歌摇摇头,道:“这我不能告诉你。” 龙川皱眉道:“难道你并不知道真凶是谁?之前是在骗我?” 郭长歌道:“我当然知道,我只是不想让你浪费这个实现心愿的机会。再说,即便我告诉了你真凶是谁,我想你也不会回答我任何问题。我一定得满足你一个更大、更难以实现的心愿,让你心甘情愿地开口……” 龙川道:“我没有别的心愿。” 郭长歌叹了口气,道:“你知道真凶是谁之后,是想报仇?” 龙川怒道:“凶手杀我爱徒,我不将他千刀万剐,誓不为人!” 郭长歌摇头叹道;“你就算杀那凶手一万次,也是于事无补了。” 龙川有些不耐烦了,道:“你究竟说不说?” 郭长歌道:“你何必非要想着杀人。” 龙川突然想起那日在黎阳城找到婉若尸体的时候,尸体还温热,说明她是刚遭了毒手。他之后的每天每夜都在想,若是自己能早一些赶到,或许就能救下她。 他崩溃大叫道:“那你让我怎么办,除了为她报仇,我还能做什么?我想让她活,可她已经死了!若是这世上真有神仙,可以让她复活,我宁愿用我自己的这条命去换!” 郭长歌眼睛亮了,道:“你为什么不试试。” 龙川怔了一怔,道:“什么?” 郭长歌道:“你为什么不试试把让婉若复活作为心愿。” 龙川警觉地盯着郭长歌双目,缓缓道:“人死岂能复生?” 郭长歌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尴尬道;“或许……或许能呢,前辈何不试试?” 龙川岂是等闲之辈,他阅历丰富,人死而复生的事情他说什么都不会相信,知道郭长歌既然那么说,只能说明一件事——婉若并没有死! 他立马便道:“婉若在哪里,我要见她。” 郭长歌摇头笑道:“果然骗不过前辈。” 龙川动容道:“婉若真的没死?” 郭长歌忽然正色道:“可以说没死,但也可以说她已经死了。” 龙川费解,皱着眉,脸色已十分难看。他心想婉若定是受了很重的伤或是中了剧毒,已回光无望。 他道:“屁话!婉若究竟如何?快让我见她。” 郭长歌道:“你若答应我几件事情,婉若就还能活,而且你也能见到她。” 龙川知他是在“讨价还价”,心中虽不喜,但却并不十分反感。因为他知道,郭长歌既然这么说,就说明婉若八成还活着。 他赶忙道:“第一件事自是解答你心中的疑问,还有什么?” 郭长歌道:“听好了。从今天起,你不可再主动杀人,也不可逼迫其他人杀人,尤其是婉若和婉如两姐妹。” 他想了想,接着道:“当然,你还须解散你带领的杀手组织。” 龙川等他说完,竟立马回道:“好,我答应你。” 郭长歌睁大了眼,道:“你确定?” 龙川答得太过爽快,在郭长歌听来倒像是敷衍。 龙川道:“你若不信,我也没法子。我只要能亲眼看见婉若还活着,就算把这条命给你也无憾了,又怎会做不到你说的这几件小事?” 他虽未表现出来,但知道婉若可能还活着后,内心早就欣喜若狂,现在只想亲眼见到婉若,只要能亲眼见到她,其它的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郭长歌注视着他的眼睛,过了半晌,神情像是忽然妥协了一般,本来严肃的面目现出了一丝笑意,开口道:“好吧,我信你。” 龙川急道:“是时候让我见婉若了吧!” 郭长歌笑道:“恐怕还不行。” 龙川怒道:“你耍我?” 郭长歌急忙解释道:“不不不。婉若姑娘正在凌风岛上,一时半会可来不了,婉如姑娘倒是就在这里。” 他话音刚落,木门就被推开,婉如挣脱了温晴和曲思扬两人的拉扯跑了进来,冲到龙川身旁跪了下去,一边哭着,一边为他解着绳子。绳子系得很紧,结得也十分复杂,她一时解不开,一着急,哭得更厉害了。 龙川出言安慰,让她莫要再哭。 同时他心中充满了疑问—— 婉若怎么会没死?她又怎会在凌风岛上?婉如本来明明在岛上,这时却为何会和郭长歌一行在一起? 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郭长歌已拿刀切断了他身上的绳子,接着解开了他全身各处的穴道。 成乐、温晴、曲思扬、柯小艾以及百生五人也走进了舱房。 温晴口齿伶俐,条理清晰,很快便解答了龙川心中所有的疑问。 龙川听完后怔了半晌,婉若假死一事太过离奇曲折,实在让他有些难以消化。 他实在想不明白,婉若不过是不想让她姐姐成为杀手而已,为何不直接和他说明,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不惜杀害无辜,布了这么一个离奇、诡异的局来骗他。 可他又哪能知道,婉若年纪尚小,虽比同龄人成熟得多,但毕竟还十分单纯,她满以为自己拜师后成了杀手,自己的姐姐就也会是同样命运。 婉若初时习武、杀人,心中都存着想让自己的师父为自己而骄傲的幼稚想法,待后来武功渐强,杀人愈多,便一发不可收拾,接到任务,就尽快执行,从不拒绝,也从不多想,心里已逐渐麻木。可自始至终,龙川从未逼迫过她杀人,一切都不过是顺其自然。其实,她但凡将自己不愿杀人的想法向龙川提起过一次,龙川就绝不至于会不尊重她的意愿。 郭长歌忽然道:“现在前辈总能解答我们的疑问了吧。” 龙川还未答应,百生就抢着道:“是谁指使你杀我的父亲?” 却见龙川摇着头,缓缓道:“我必须亲眼看到婉若还活着,才能回答你们的问题。” 郭长歌笑道:“那我们还等什么呢?” 成乐走出去,吩咐船工开船。 风帆扬起,木黄色的轻船如同落在水洼中的一片枯叶,缓缓飘向了凌风岛! 第五十八章 见机 郭长歌一行人登上凌风岛时,太阳早已偏西。 龙川对郭长歌一行本就没什么恶意,现下知道了婉若还活着,实在是大喜过望,心中也早就打消了利用百生来对付百花开的念头。 他现在归心似箭,只想着快快回到渔村见他的爱徒。他现在虽是走路,双脚却转得飞快,身后众人中轻功稍差的,已跟不上他的步伐,落在了后边。 他自己或许都没有注意到,他脸上那克制不住的笑意。他心中满拟着就像那日领着郭长歌一行初到渔村一样,一走到家门口,就能看到有人在外相候。只不过那日在门口相候之人是婉如,今日的却是婉若了。 可他想错了,婉若并不在家门口,而是在渔村口。 只不过龙川见到婉若后,脸上的笑意却反而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包含着愤怒、疑惑、怜惜的复杂神情。 原来婉若虽在渔村口,却并不是在开开心心地欢迎她的师父归来,而是被人用长绳吊在渔村入口的牌楼上,头发杂乱如野草,面目脏污似乞儿,所幸是眼睛还半睁着,说明命还在,不过整个人却已经奄奄一息,想是受到了许多非人的折磨。 婉如看到婉若的第一个瞬间,便哭了,她哭着动起了脚步,想要跑去救她的妹妹,却被龙川一把拉住。 龙川一只手拉着婉如手腕,目光所及处,只见大傻悠然地斜倚在牌楼的立柱上,他身后站着三四十人,都是一制的黑衣银刀,面上罩着面罩,只露双目。 龙川心中不禁有一股怒火升腾起来,不过他终于还是沉住了气,缓缓问道:“大哥,你为何将我徒儿给吊在此处?” 郭长歌等人自然没有想到,大傻竟然是龙川的大哥,此时都显得有些讶异。 只听大傻笑道:“你这位徒弟明明已经死了,你难道不好奇她是怎么复活的吗?” 龙川慢慢道:“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我会亲自教训她的,烦请大哥先放她下来。” 大傻笑道;“你就当你这徒弟已经死了吧。这岂不是她自己想要的结果。” 龙川再也忍不住了,怒喝道:“龙奇!放她下来!” 龙奇道:“她可不止是你的弟子,从小到大,我也教了她不少的东西,你以为只有你会心疼吗?” 他接着道:“不过咱们这位好徒儿坏了咱们的规矩,我虽也不忍,但她已非死不可了!我等你回来,只是想让你亲自动手清理门户罢了。” 龙川道:“她做了什么?” 龙奇道:“她本事大得很,竟把沐白给杀了。” 龙川大惊失色,他心里十分清楚在他们这个组织中杀害自己人的下场是什么。不得自相残杀,那还是他自己定的规矩。 只听大傻又道:“不过老三你也不必伤心,若不是你多年前仁慈,婉如和婉若这对姐妹的命,岂非早就没了?她们能多活这十几年,实在还得好好感谢你。” 龙川冷笑道:“若不是我多年前仁慈,你这‘傻子’还有命活到如今吗?” 龙奇彻底被这句话所激怒,脸涨得通红,青筋暴起,眼中似欲冒火。 他多年前与白独耳一战,若不是白独耳打到一半,忽然去救一个被官兵抓了的女子,他恐怕早已经死了。可他虽侥幸活了下来,却因被白独耳击中了脑袋,而变得疯疯傻傻。 他被龙川带到凌风岛上,疯傻的状态一直持续了三年之久,才终于清醒过来,不过白独耳那魔鬼般的强大在他心中留下的阴影却没有消失。所以在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宁愿继续装作是个傻子。他的两个兄弟一直都想不通他为何如此,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他只知道,只有在装疯扮傻的时候,自己心中才觉得安定,才会觉得自己是十分安全的。 他怒道:“说吧!你是要自己清理门户,还是让我这做大哥的替你?” 龙川肃立半晌,忽然道:“你放了婉若,我替她去死。” 一命换一命,在这他们的组织中,确实是可行的。因为人命在这些杀手的眼中,就像是可以明码标价的商品,绝对可以用来交易。 龙奇脸上的笑意已经遮掩不住,却冷冷道:“你确定?” 龙川不说话,不过却缓缓举起了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龙奇急道:“快动手吧!等你死了,我就放了你的好徒弟。” 两人虽是亲兄弟,可不知为何,他好像巴不得龙川快点死! 锋利的刀锋触及肌肤,已压出了一条血丝,涓细的血流在刀身上缓缓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郭长歌一把握住龙川手腕,皱眉道:“前辈,就算你死了,我想他也不会……” 他自然是想说,就算龙川死了,龙奇也不会放过婉若。 可他还没说完,龙川便截口道:“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只听龙奇忽然怒道:“小子,别多管闲事!” 他这话自然是说给郭长歌听的。 郭长歌瞥了他一眼,使上了力气,慢慢将龙川握着刀的手拉了下去,又看向龙奇,开口道:“你是个杀手?” 龙奇笑道:“自然。” 郭长歌道:“在我眼里,杀手和商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商人卖货,杀手卖的,却是人命。” 龙奇笑道:“说的很对!” 郭长歌道:“那我们何不做笔生意?” 龙奇道:“哦?什么生意?” 郭长歌笑道:“你可曾听说过玉成令?” 龙奇哼一声,道:“自然听过。” 他虽多年未离岛,但江湖上的一些传闻,倒是经常听其他完成任务后归岛的杀手谈论,而在他们谈论的内容中,最让龙奇感兴趣,最令他心驰神往的,无疑就是那能实现人们心愿的“玉汝山庄”的传说。 龙奇经常会想,若是自己得了一块玉成令,会许什么心愿,可想来想去,思绪最终都会着落在同一件事上,那就是除掉白独耳! 没错,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将白独耳的存在从这世上彻底抹消! 这时,只听郭长歌又道:“那么,你觉得几块玉成令能换婉若姑娘一条命?” 龙奇回道:“令牌若是真的,一块就够。” 郭长歌掏出一块玉成令来,举在手中,道:“你信不信这是真的?” 龙奇道:“不信。” 郭长歌道:“如何才能信。” 龙奇思虑片刻,道:“你至少得向我证明,你有本事得到真的玉成令。” 他看郭长歌瘦瘦弱弱,实在不像有什么本领,又看他衣料廉价,又不像是十分有钱的模样,心下轻视,不信这样一个人,能有机会得到那近年来被尊为“武林至宝”的玉成令。 却听郭长歌笑道:“我本事真的很不小,你要不要试试。” 龙奇犹豫片刻,忽然短促地说了声;“试!”然后身子一晃便向前滑了一大截。 郭长歌头也不回地向龙川轻声说了句:“待会见机行事!”随后也慢慢走上前去。 龙奇抽出短刀,道:“若是把你给试死了,该怎么办?” 郭长歌抛起了玉成令,一把接住,笑道:“那你就从我尸体上拿走这块玉成令,买家既然已经死了,婉若姑娘的命,自然也还是你的。” 他说着,将玉成令别在了腰间,抽出了短剑。 龙奇笑道:“这生意倒是公道!” 说着展开架势,双手将短刀上举到耳侧,如刀一般锐利的目光直直地向郭长歌戳去! 郭长歌微微一笑,道:“请吧!” 他想龙奇两位兄弟的刀法都是快如闪电,所以龙奇一定也会率先出手,抢占先机,可已过许久,却见龙奇却始终保持着他那奇异的姿势,直到现在还一动也未动,甚至连眼睛也未眨一下。 郭长歌马上就意识到他那姿势的厉害——就像一把已绷满了弦的劲弓一般,箭头已经瞄准了猎物,只要猎物稍微露出破绽,箭便会带着拉弓之人所有的精力飞射而出,而此箭一出,猎物必然无处遁逃! 所以郭长歌不敢妄动,站在原地,掌心竟已沁出了汗水,他握拳将汗水抹净,双目瞬也不瞬地盯着龙奇,生怕自己稍有懈怠,便会中“箭”而亡。 龙川实在有些担心,他虽知郭长歌是白独耳的弟子,武功之强不亚于自己,但自己这位兄长却是他们三兄弟中武功最高,也是最为心狠手辣一个,郭长歌对上了他,恐怕是凶多吉少。 龙川兀自忧心,却见郭长歌忽然动了,他身子前倾,手臂一伸,猛地刺出一剑。那一刻,他只有左脚脚尖还未离地,整个身躯绷得直直的,从脚尖到剑尖,已然化作一个整体,浑身的力量,一分不少地聚集其中。紧接着,脚尖离地,这个整体,就像一条窜出水面的飞鱼、一条暴起伤人毒蛇,迅捷无匹地向前冲去。 郭长歌这一刺,不论是力量还是速度,都已超越了人类的极限,可却算不得什么厉害招式,说白了,这不过只是直挺挺地向前一刺罢了。 郭长歌为何用如此简单的,都算不得招式的“招式”,来对付他面前的劲敌? 因为他心里清楚,不管再厉害、再精妙的招式,也不免存在着破绽。越复杂难解的招式,其中反而潜伏着越多的破绽,而只有这直挺挺的一刺,才能将“招式”本身的破绽降到最少,也只有这样,他这只被盯上的“猎物”,才有机会从龙奇这个“已拉满弓的猎人”手底存活下来。 龙奇眼神微微一变,无疑是吃了一惊,他显然也没有想到,郭长歌竟会不用任何招数,舍弃了所有的技巧,而是企图用力量和速度取胜。 他虽未料到,倒也不如何惊慌,毕竟他年纪比郭长歌要长得多,自信内力更为深厚,即便速度可能不如,力量却绝不会输。 于是他左手自下扶着右臂手肘,将右手抓着的短刀,用力扶到脑后,到时出刀之时,只需忽地放开左手,短刀便随右臂弹射而出,与弓箭、弹弓同理,如此一来,这一刀的力量无疑会更强。 接着,他向后一蹬,向着直冲而至的郭长歌奋力奔去,心下盘算,自己速度若是不及,就算力量再大,不免会率先中剑而亡,所以他决定第一刀先攻敌剑,待以更大力量震开郭长歌手中短剑,第二刀便砍他要害,取其性命! 众人静静观战,人人都以为场中两人现在只不过是出了第一招,好戏还在后头,只有龙川心中雪亮,两人这一招过后,胜负一定便分。 眼见龙奇和郭长歌两人手中兵刃便要相碰,郭长歌握剑的手却忽然松开,他手中短剑闪电般飞出,却不是向着龙奇而去,而是斜向上掠过了龙奇耳边。 龙奇虽不明郭长歌此举目的,却在心中暗喜,只道自己这一刀下去,郭长歌的脑袋已非得被自己砍下来不可。 “待会见机行事!” 龙川的脑海中响起了郭长歌方才说过的话,他马上意识到,这就是郭长歌所说的机会。他忽然拔足向前奔去,目光紧盯郭长歌那把脱手而出的短剑,他的速度甚至已经不比那柄剑慢了多少。 成乐、温晴同时发出惊呼,都觉得郭长歌飞剑打空,而敌人已经近身,此番定然已无法幸免。 曲思扬和婉如眼力不够,看不出情况的凶险。可这两人一人盯着郭长歌,一人盯着忽然跑出去的龙川,却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原来郭长歌短剑的目标,正是吊着婉若的那条长绳,长绳一断,婉若坠下,正好被及时赶到的龙川接住,抱在怀里。 可婉如的笑脸却突然消失,脸上的表情,马上变得就好像要哭出来似的。只见龙奇手下那几十个杀手,已将龙川和婉若团团围住,几十把明晃晃的刀,都已指向了他们,境况凶险万分。 而曲思扬之所以笑,却是因为郭长歌不知怎么,竟已制住了龙奇,夺过了他手里的刀。 成乐、温晴和柯小艾当然也想不通,方才郭长歌武器脱手,龙奇占尽先机,郭长歌分明已无丝毫胜算,他究竟是如何绝处逢生的? 方才龙奇一刀砍至,郭长歌忽然笑了笑,轻轻抬起了手臂,然后奇迹般的,龙奇竟突然也松开了自己握着刀的手,郭长歌轻松夺刀,两人的处境立时反转。郭长歌手中有刀,龙奇为了避免撞上刀锋,强行收力,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待他站稳,郭长歌已拿刀指向他的胸口,他自是不敢再轻举妄动。 郭长歌向着龙奇笑了笑,接着低头去看一个戴在腕上的精密器械,又轻轻晃了晃手腕,叹道:“这东西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用!” 原来今早郭长歌在船上向曲思扬借的东西,正是她的“密雨”。龙奇的刀虽快,但比起“密雨”所射钢针的速度毕竟还是慢了许多。而郭长歌又是认穴点穴的高手。龙奇臂上穴位受到一连串钢针的刺击,若还能握得住手里的刀,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第五十九章 积骨 龙川抱着婉若,害怕动手时波及到她,是以一时没能突围。 郭长歌用“密雨”指着龙奇脑袋,抓住后领提起他,大声道:“你们的头儿在我手里,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那些黑衣人看了看龙奇,又互相之间看了看,看得出已有退缩之意。 郭长歌道:“你们不过是拿钱办事的杀手,何必非要听命于此人?” 他以为这些人定然都对龙奇忠心耿耿、唯命是从,却没想到,他们中竟有几人忽然向龙川跪下,其中一人道:“岛主。老大抓了我们的妻小父母,逼迫我们对付您,我们实是被逼无奈,才会向您出手。” 龙川问道:“怎么回事?” 那人道:“昨夜里,老大把我们急召到东海岸。以前有夜间训练的先例,我们便以为这次老大召集我们也是为了训练,可我们等了很久,老大却一直都没出现。直等到了天亮我们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整个渔村已空无一人了。随后老大忽然现身,对我们说,若是想救我们的家人,就得帮他对付您!” 龙川皱眉,厌恶地看向龙奇,道:“你竟敢向渔村的人出手!” 龙奇冷冷道:“我一手训练了这些人,可他们却都以你为尊,想要让他们乖乖听话,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龙川冷笑道:“原来你想杀的人并不是婉若,而是我!” 龙奇并未立即回话,过了片刻,才道:“你武功比我如何?” 龙川道:“你我虽多年未切磋过,但我自知你功力更深,我不及你。” 龙奇又问:“你杀人手段与我相比如何?” 龙川道:“你一生之中杀人无算,杀人手段我更是远不及你。” 龙奇冷笑一声,接着道;“你智计比我如何?” 龙川:“从小,我们兄弟三人数你最为聪慧,智计自也不必提。” 众人不解这两兄弟这一问一答有何含义。 只听龙奇又道:“既然你处处都不如我,为何这岛上人人都只听你号令?” 他虽是做大哥的,但他小弟龙川贵为岛主,而自己却是所有人眼中的傻子,多年以来,心中积怨无处排遣。昨夜恰巧撞上婉若将沐白灭口,便想借题发挥,以除掉龙川为目的来大做文章! 龙川道:“你终日里装疯卖傻,训练大家之时也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而我作为凌风岛的岛主,大家听我的,又有什么奇怪?” 龙奇冷笑道:“没什么奇怪?我看是再奇怪不过了!你作为一个杀手组织的头领,已有多少年没杀过人了?” 这个问题问出,郭长歌一行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龙川。 只见龙川向婉如望了望,又低头看了看他怀中的婉若,缓缓道:“我确实已有十几年未曾杀过人了。” 郭长歌一行人面面相觑,都在想,十几年没有杀人?怎么可能?不过听他语气,却又不像是在胡言,况且他也完全没有说谎的必要。 只听龙奇接着道:“自在洛城楚家……” 龙川突然打断他道:“长歌,快杀了他!” 他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显然不想让龙奇再继续说下去。 郭长歌一惊,险些摁下了“密雨”的机括。又见柯小艾忽然出现在他身侧,拔剑指向龙奇心口,道:“师父,我替您动手。” 郭长歌一呆,一时不知该不该允。 却听龙奇忽然冷笑道:“哼!快动手呀,我在黄泉路上可不会孤单。” 他话中威胁的意味再明白不过,他若是死了,被他抓走的老弱妇孺们自然也没法活了,他在黄泉路上当然就不会孤单? 龙川怒道:“你到底把大家都抓去了哪里?” 龙奇不答他的问题,却道:“别磨磨蹭蹭,杀又不杀,放又不放,我的同伴若是以为我已经死了,开始动手杀人,那可是糟糕透顶。” 这时,温晴凑到婉如耳边问道:“婉如姑娘,这岛上有多少人?” 婉如想了想,道:“大概……大概有百人不到。” 温晴觉得有些奇怪,除去这里的三四十名杀手外,至少有六十人左右被龙奇抓走了。要抓六十人,还要把他们都藏起来,可不是十分容易的事情,须得要不少的人力才行。 温晴心中想,龙奇究竟有多少同伙? 就在这时,婉若忽然开口,只听她声音虽微小,却十分清楚地道:“同伴?你哪里来的什么同伴?” 婉若说完,龙川也立马接着她话尾说道:“岛上除你和沐白之外共有九十七人,其中包括我在内,杀手共有四十二人,剩下的五十五人不练武功,也几乎从未出过凌风岛。我方才默默数了,四十二名杀手皆在此处,我倒是想知道你的同伴会是谁?” 龙奇道:“一派胡言,你又怎会如此清楚?” 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已有些慌张。 龙川道:“我不止知道人数,你若是想听,我还能说出每个人的名字!” 龙奇并不回话,却听龙川接着道:“王石、王冉、于清教、刘步尘、叶茂中、翁向东、李志、李以锦、李奎、郭士邦、刘中石……” 他就这样将岛上人们的姓名一个个说了下去。 龙川对岛上的人们如此熟悉,实在让郭长歌等人都有些吃惊,不过也让他们明白了,岛上人们为何会对龙川如此尊敬爱戴。毕竟能记住每个人的名字,足以说明龙川对这岛上的每个人都十分尊重,他尊重人们,人们自然也就会尊重他。 这是十分简单的道理。可这道理虽简单,但却哪能指望龙奇这样的人能够明白。 “严介和、张志勇、张嘉林、罗伊……” 龙川说得愈多,龙奇额上的冷汗便冒得也愈多,只听他忽然暴喝一声:“住嘴!” 龙川不再说名字了,却也喝道:“你究竟把他们怎么了?” 他心中隐隐觉得十分不安,仿佛发生了一件不好的事情,可他却还不知道。 龙奇不答,反而是婉若忽然开口,她已从龙川怀里下来,被龙川搀扶着站在地下,道:“老大,你昨夜说我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用杀人来解决问题,可你又何尝不是。” 她眼神锐利,盯着龙奇,接着说道:“不过你实在不该对岛上的大家下手!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你又怎么忍心?” 龙川惊道:“婉若,你这话何意?” 婉若看向他,满眼悲伤,缓缓道:“老大他……他把大家都给杀了。” 龙奇终于开口,喝道:“胡说什么,难道你亲眼见我杀人了?” 婉若道:“我昏迷了一整夜,自然没有亲眼看到。” 龙奇语音慌张,道:“既然没有亲眼看见,为何要含血喷人?” 婉若摇头道;“我是不是含血喷人,只需去湖底一看便知,恐怕大家的尸体,都已被你抛进了湖里吧!” 婉若所言,所有杀手都已信了七八分,心里只存两三分的侥幸,他们现在的眼神便犹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子,都已冲着龙奇心头扎去。如果他们的家人真的已被龙奇所杀,他们固然是要将他碎尸万段的,即使他们的家人还活着,他们也已绝对放他不过了! 众人押着龙奇,来到了湖岸边。只听得扑通两声,两个杀手跳入湖中验证婉若所言。 就在几乎同时,趁着众人注意力被入水的两人吸引,站在岸边的龙奇忽然向前倒去,顺势钻入湖中。郭长歌大惊之下,忙按动“密雨”机括,一串钢针从龙奇落水之处疾射进去。紧接着,湖面上飘起了几缕血水,慢慢扩散开来,又逐渐消失不见,想是龙奇被钢针射中,已然受伤。 见状,又有两个满眼怒气的杀手跳入湖中,手里还紧紧攥着短刀,显然是为取龙奇性命而去…… 在他们入水之前,婉若曾叫道:“别!”却没来得及拦住他们,当然她一句话也绝对不可能拦得住两个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人。 她神色忧急,接着道:“这下可糟了!” 她忆起了昨夜的情景。龙奇水下功夫虽十分厉害,但她随着他入水之后,之所以会败,却并不是因为他的水下功夫如何厉害,而是因为她被吓着了—— 原来在她下水后,跟在龙奇身后,游去了那湖中岛的正下方,潜得深了,便立时看见了许多的头骨,白森森的一片,竟堆成了一座“小山”。那座“小山”的规模甚至比它上方的小岛,还要大出许多。 任谁看到那样的景象都不免吃惊和害怕,这些情感会让人在水下根本无法闭气,所以婉若不战而败,被龙奇轻松擒住。 婉若十分清楚,在水下作战,更需要心绪平静,可一个正常人乍一见到那般恐怖的景象,心绪又哪里还能保持平静呢?所以她也知道,那些跟龙奇入水的两个杀手,甚至之前就下去查探的两个杀手,都已是凶多吉少! 她向众人说明了这一情况。龙川点点头,忆起往昔。那是二十年前,那时凌风岛的渔村里只有十来户人家,并没有住着如今这许多人,而这岛也不过是龙奇、龙池、龙川三兄弟在作案后暂避风头的地方。 那时三兄弟在江湖上接连做出大案,其中以龙奇所杀之人最多。也只有他杀人之后,有取走人头颅的癖好,倒不是三兄弟皆是如此。其后江湖中传出了“斩首会”的传闻,便有许多其他杀手,效仿龙奇的癖好,杀人之后砍掉头颅,让“斩首会”为他们背上黑锅。 龙奇生性好杀,所杀之人也不只是雇主要求诛杀的目标,人们哪怕只是和目标扯上了半点关系,在他眼中,也是非死不可的。所以多年下来,死在他手下之人,没有上万,也有数千,这些死者的头颅,都被他带到了凌风岛,沉入岛上湖心,日累月积,竟堆成“小山”一座。多年过去,人头自然皆已化作头骨。 日久年深,龙川本已忘了这事,这时忆起,想象到湖底“头骨山”的恐怖情状,心中也不禁一凛。 龙奇这些年从未出岛一步,一来是因为他心中对白独耳惧得厉害,不敢出岛,二来也是因龙川知他嗜杀成性,不欲让他离岛再造屠杀惨事,这些年来,虽不挑明,但实则已有囚禁之意。龙奇虽日日装傻,但并不是真的傻,他当然也早已领会此意。他起意对付龙川,其实在潜意识里,就是为了冲破这牢笼! 而这牢笼,既是凌风岛,却也是他自己的恐惧之心! 第六十章 救生 已过了许久,水面上还是没有半点动静。水下四个杀手恐怕已遭毒手,而龙奇兴许就在潜藏在靠岸的水面之下,虎视眈眈地等待着下一个入水者,当然也可能是藏身于湖中岛附近的芦苇中,像只狐狸般暗暗观察着岛上众人的动静。 龙奇是不是真的残忍杀害了渔村中那些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这湖底除了那堆成“小山”的头骨外,是否真的还有几十具尸身? 岸上众人都是焦急万分,可是却无计可施。龙奇中了“密雨”钢针,受伤虽不清,但除郭长歌、龙川外的其他人,此时就算贸然下水,想必也很难能够对付得了他。但偏偏郭、龙两人又都不通水性,他们若下水,更是与送死无异。 龙川吩咐众杀手,将整片湖沿岸围住,以防龙奇逃跑,又叮嘱他们,不得私自下水,若见龙奇上岸,更不得贸然与之动手,而须速速前来通报。 众杀手听命去了,原处只剩郭长歌一行和龙川他们师徒三人。 他们站在岸边,十几只眼睛都凝视着湖面,除婉若曾亲眼所见外,都在想像着湖底“骷髅头山“的恐怖场景。 只听成乐忽道:“要不我下水去看看。” 郭长歌道:“你识水性?” 成乐道:“小时曾在山谷河水中游过几圈,算是会游水。” 郭长歌沉吟道:“龙奇先后两次被“密雨”钢针射中,受伤不轻,你武功不弱,下水后或可制他,不过……” 婉若接了他话茬,道:“不过会游水和会潜水可不相同……” 郭长歌本来不是要如此说,可当下也不再说下去,继续听婉若道:“成公子虽会游水,我想也绝难在水下行动,万不要冲动行事,枉自送了性命。” 成乐自忖自己的确无法在水底自由行动,点了点头,自绝了下水的念头。 除了他以外,曲思扬和温晴也是刚会游水的程度,同样不可下水。婉如和婉若水性虽好,但一个不会武功,一个身上有伤,也下不得水。 郭长歌细细想了一想,忽然将目光投向了柯小艾,道:“小艾,你呢?水性如何?” 柯小艾眨了眨眼,顿了顿,才道:“好得很!” 郭长歌看她迟疑,郑重道:“生死攸关,可别说假话。” 柯小艾道:“我本是不识水性的,可那日下水去救婉如姑娘,便学会了,那也没什么难。” 她说着,瞥了婉如一眼,正看见婉如噗嗤笑了一声。 柯小艾问道:“你笑什么?” 婉如脸上还带着笑意,却摇了摇头,没有回话。 而她之所以发笑,其实是因为想起了那日柯小艾下水“救”她的情景。 那时两人走在蜃州有名的“临海桥”上,婉如闹着要回凌风岛,以柯小艾性格自是毫不理她,自顾自地向前走去,走了几步,耳边却忽然没有了她的吵闹声,回头看时,也不见人,环顾四周,也寻不到。 柯小艾终于有些急了,忽见有一群人围在桥边向下张望,赶忙过去,也向下张望,只见有一人在水中,定睛一看,那人不是婉如还能是谁?原来婉如竟趁柯小艾不注意,从桥上翻了下去,掉入河里,现下已被河水冲得远了。 柯小艾心道:“难道只因为回不到凌风岛,便要轻生?” 她想起婉若嘱托,心下焦急,也顾不得去想自己会不会游水,直接越过栏杆,也跳入水中。她不通水性,入水后立时吃了几口河水,挣扎着向上,想要把头露出水面,可整个身子却不断向下沉着。 若是寻常人遇到这种境况,不免惊慌失措,苦苦挣扎后,落得个溺水而亡的悲惨结果。可柯小艾又岂是寻常人,虽然命在顷刻,却仍镇定自若,虽不得章法,但双臂双腿却都奋力摆动,有时摆得方向力道对了,就向上游上一截,趁着口鼻短暂露出水面的一刹,大大呼吸一口。 即刻便又沉下去,双臂双腿再胡乱摆动,运气好了,又能换一口气,如此循环往复了多次,她竟渐渐寻到了窍门,浮出水面的次数渐多,每次口鼻露出水面的时间渐长,最终半截身子都能浮游在水面之上,不再下沉。 她左右看了看,并未看到婉如的位置,却听忽然有人道:“原来你会游水,却教我上了你的当了!” 柯小艾转过身,眼前之人正是婉如。 柯小艾道:“我本来不会的。可我没想到你也会水,让我白白操心!” 她本是为救婉如而跳水,虽不会游水,却硬生生地学会了。可她却没想到,婉如其实是会游水的,又哪里用得着她来救。 婉如跳入水中,也并不是轻生,而是想要逃走,想要自己一人回凌风岛去。 她本已游得远了,却远远看见柯小艾也跳了水,又见柯小艾浮浮沉沉,在原处挣扎,显然是不会游水,她心地纯善,又怎会见死不救,立马掉头向柯小艾游来。等游到柯小艾身边时,柯小艾正好掌握了游水的窍门,已浮在了水面之上。 婉如哪敢信一个不通水性之人第一次掉在水里,不但没有淹死,反而竟学会了游水,她满以为柯小艾方才不会游水的狼狈模样都是装出来骗她的,心下恼怒,哼了一声,转身就要游走。 柯小艾一把抓住她胳膊,拉住了她,游近她身侧,又伸手插入她协下,带着她向岸边游去。 婉如只挣扎了几下,便即放弃,毕竟她力气比起柯小艾来,实在小得太多。 待到上岸,婉如脸颊绯红,一把推开柯小艾,道:“你无理!” 柯小艾道:“什么无理?” 婉如道:“我说你这人实在太无理了,竟敢对我那样!” 她说着,脸颊更红了。 柯小艾满脸迷惑,道:“我对你哪样?” 婉如怒道:“你还敢问,我不要和你说话。”说着转过头去,不想再看见柯小艾。 却听柯小艾在她背后说道:“衣服都湿透了,我们还是先去裁缝铺买两身新衣裳,再一起去浴场洗澡,洗完把衣服给换了。若是染了风寒可就麻烦了……” 婉如大惊,喊道:“谁要和你一起洗澡!” 她这声喊嗓门极大,倒吓了柯小艾一跳。 柯小艾奇道:“浴场男女分浴,不过两个浴池,你不和我一起,还能去哪里?” 婉如背对着她,又不说话了,心里只道自己遇上了这世上最为无理,甚至有些无耻的男子。 直到她们真的在一起洗澡,婉如才知,柯小艾固然不是男子,而且也并不无理,更谈不上无耻二字,而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她自己误会了。 她泡在浴池中,只露出脑袋,看着柯小艾白嫩的胸膛,越想越是羞惭:“我怎会把她当做了男子,还对她……对她……” 她想着想着,竟禁不住出声大哭起来。 柯小艾被她哭得意乱心烦,只道她是太过于想要回到凌风岛,以至于放声大哭。周围的人都看热闹似地看向她们,可婉如和柯小艾两人一个无知,一个无畏,自然都不在意他人的目光。 也是在经历了这场闹剧之后,柯小艾才终于答应婉如,带她回凌风岛。 第六十一章 除恶 郭长歌看了眼柯小艾,低头沉吟道:“你学会游水不久,想来也无法长时间潜水。” 那该如何是好?一时倒真没什么好法子对付龙奇! 他正想着,余光却瞥见柯小艾腮帮子鼓鼓的。 他满脸写着疑惑,皱眉看着柯小艾道:“小艾,你做什么?” 原来柯小艾是吸饱了一口气,以致双颊鼓起,听到郭长歌问话,只看了他一眼,却哪里能回,随后便转头看向了湖面,忽然向前奔去,飞身一跃,在其他人还未反应过来前,就已像一支标枪般扎入了湖面。她身子极轻,入水角度又佳,是以都没溅起多少水花。 婉如惊呼道:“柯公子!” 她叫得习惯了,情急之下便又叫错。 郭长歌慌忙向前几步,双脚已踏在岸沿,只听他大声喊道:“小艾,别胡闹,快上来!” 他知道柯小艾水性不甚佳,此番入水凶多吉少,心中十分担忧,也没去想自己全然不识水性,甚至有了跟着下水的冲动。 幸好温晴及时走上前,轻轻抓住他手臂,道:“不必担心。龙奇接连受伤,而小艾熟练鬼影剑法,武功还在我之上,再加上她那把剑,在水下绝不至于吃亏。” 郭长歌看向她,奇道:“剑?” 温晴道:“难道你忘了小艾那把寒剑的厉害?” 郭长歌略一思索,心道:“小艾内力不够,在陆上,虽能勉强将自身内力附到剑身上,来加强剑的威力,却绝无法再将附到剑上的内力,通过挥砍,来使之附着到无形无质的气流上,形成‘剑气’,用以隔空伤人。可在水中却不一样,将内力附在有形有质的水流上要容易得多,而且小艾的寒剑乃是寒铁所铸,自身所带的阴寒之气极为霸道,在水下挥出,激起的水波附上内力,再加上那股阴寒之气,那就非同小可,足以在十分远的距离伤人性命!” 他想到此节,稍感宽慰,不过还是暗暗为小艾担心,同时也恨自己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忽见在远处的湖面上,露出一个头来。郭长歌伸长了脖子张望,隐约看见那人正是柯小艾,只见她大口呼吸了几口,马上又钻回水下,想是她初次潜水,气量不足,是以在探头补气。 这下子,众人更为她担心,心中甚至隐隐责她不自量力,行事鲁莽。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又见她至少出水补了四次气,每次探头出水的位置,都在在湖中岛旁芦苇丛的附近。可如果她探头出水的位置正在芦苇丛里,那却是看不到了,所以众人也并不清楚这段时间她究竟补了多少次气。 这几她将头探出水面,郭长歌总会大声呼叫让她上岸,可隔得远了,她可能完全没听到,而就算能听到,以她的性格,也不见得会乖乖听话。 太阳西落,天地瞬间黑了下来。 杀手们拿来火把点燃了,将湖沿岸照得通亮。 龙川走近郭长歌身旁,道:“不如我派人下去瞧瞧。” 他很清楚自己手下那四十多名杀手的本事,他们就算全都下水,用处也不见得很大,送掉性命的可能性倒是不小,不过他看郭长歌实在太过担心,便想着至少得做点什么。 郭长歌望着湖面,眼眸中映着摇曳的火光,摇摇头,道:“小艾她……小艾她一定会赢。” 他在岸上这些功夫,在担心之余,也已想清楚了柯小艾不听他的话而贸然下水的原因。他知道他这徒弟性格古怪、大异常人,可在他心里却有一个词能够十分准确地形容她,那便是“嫉恶如仇”。 在柯小艾的眼中,容不得半件不平,或是邪恶之事。她父亲将拳头挥向她母亲,所以她便将剑刺向他父亲;伤剑门弟子欺压弱小,她就欺压伤剑门弟子,一个都没有放过。她方才听婉若所言,只道龙奇定然是杀了岛上五十多口老弱妇孺无疑,心中早就起了杀意,直至方才郭长歌问起她水性,她再也按捺不住,便是有违师命,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跳入水中,为的就是手刃龙奇! 岸上众人望眼欲穿。终于,在月亮在湖面洒下第一片银光的时候,水面上有了动静。 只见一人穿出水面,单臂向前划着,速度极慢,另一只手臂还在水面之下,想来是拽着什么重物。 待那人游近,众人看才看清楚,那人正是柯小艾,只见她头发结成一片半裹着头脸,头顶肩上还带着几根绿油油的水草,不过看她游水动作矫捷,脸上也没半点苦痛神色,应该是并未受伤。 郭长歌看她无恙,心下甚喜,大叫道:“小艾——,小艾——” 龙川遣了两名杀手下去接她。那两名杀手游过去,两人合力将柯小艾拽着的重物提上了水面,众人大惊,原来那重物竟是龙奇。 四人很快上岸,郭长歌一行上前,将柯小艾围了起来,嘴里不住询问她有没有受伤,曲思扬在她身后,为她整理着头发。 岛上气候虽暖,龙川还是吩咐人点燃火堆,以供柯小艾取暖晾衣,婉如见状,道:“我去给柯……柯姑娘拿身衣服。”说着向渔村奔去。 龙奇身上、脸上多处冻伤和剑伤,甚至后背和臂膀的皮肤上,还有几串针孔。他昏厥平躺在地,也没人顾他死活。众杀手跑来,想要获准下水,龙川没有立时准许,而是看向了柯小艾。柯小艾闭眼摇了摇头,龙川见了长叹一声,也闭上眼睛,眼角不禁淌下泪来。因为他从小艾的反应,已知龙奇果真是杀了岛上的老弱妇孺,而且将尸体都沉入了湖中。 他无言,良久良久,才睁开眼,向众杀手道:“把大家的尸体都搬上来,好好葬了。” 众杀本来心中还存着些许侥幸,这时听岛主如此说,便确知自己父母妻儿果然已死在龙奇手下,心下万分悲哀,有的仰天悲愤长啸,有的伏地锤胸恸哭,还有的呆立原处,面无表情,心中不禁忆起往昔与家人在一起时的欢欣幸福,当下却是不觉得如何悲伤,不过其哀之深切,唯“心死”二字可喻。 众杀手下水,将一具具尸体都般了上来。柯小艾又再下水,取回遗落在水底的寒剑,一上岸,便将剑指向龙奇,道:“师父,我可以杀了他吗?” 她心中牢记着拜师之时,郭长歌对她所说的,杀人前须向师父请示的话,否则她又哪会留着龙奇的命,肯定就在水下时,就将他杀了,那样也就不必费力再把他拽上岸来。 看着一具具老人与孩童的尸身被抬上岸,就连郭长歌也深觉龙奇此人非死不可。他看向龙川,道:“如何处置龙奇,还是请龙前辈示下为好。” 龙川慢慢走向龙奇,将他扶起,忽然举掌过顶,向他百会穴拍到。 人人都以为龙川这掌已要了龙奇的命,在周围的杀手,心中都暗暗叫好,不过又觉龙奇这样的死法,实在太便宜他了。 可令人瞠目的是,龙奇在中了那掌之后,竟然悠悠转醒,一双浑浊的双目,忽然间慢慢地睁了开来。原来龙川那掌,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只是将一股真气注入了龙奇的体内,却没伤害他分毫,反而这股真气一吊,竟让他醒转过来。 龙川又慢慢将龙奇放在地下。龙奇冷得浑身发抖,视野朦朦胧胧的,却也看清了面前之人是龙川,忽然长叹一声,道:“兄弟……兄弟一场,给我个……个痛快!” 他因寒冷,话音断断续续。 龙川道:“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杀岛上的人。你妒我是大家的首领,想来你想杀我,是想要代替我,让大家都听你的话,可是你又杀了大家的父母妻儿,难道还指望大家从此会听你号令?” 龙奇神色间闪过一抹苦笑,冷得上下齿不住相撞,尽了很大努力控制住,才出言道:“杀了,便杀了!我只想……只想离开这破地方!”说完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 原来昨夜里,龙奇本来真是想将渔村里的老弱妇孺抓起来,用以胁迫众杀手助他对付龙川,可却在抓人的过程中,有一人反抗得厉害,他失手把那人杀了,那人的家人群起而攻,他无奈只有出掌杀了这一家子。既已开了杀戒,心一横,索性便一掌一个,整个渔村,一个都没有放过,又忙活了大半夜,才将所有尸身都抛入了湖中。 龙川皱着眉,缓缓拔出了短刀,却凝刀在空,迟迟未下。童年时与两位哥哥无忧无虑一起长大的那段欢快时光,仿佛被绘成了一幅幅温馨的、暖色调的美丽画卷,在他脑海中缓缓铺展开来。 第一章 春华楼 珑城虽不大,可这片地面上,却有着武林中的两大世家,玉家和龙家。 两家自古以来,虽无甚仇恨,但却是争端不休。究其原因,不过是两家都想做珑城最大的武林世家。 因为这个幼稚透顶的理由,两家人既比拼世代相传的家族武学的高低,又相较两家在武林中的声望大小,甚至还要在财富的多寡上也赢过对方,才肯罢休。 其中一家若扩建宅邸,另一家就必定也会跟着扩建,而且所建的宅子,一定要比对方大些才行;其中一家如果收购商铺,另一家也自然也不会闲着,定然立马差人带足了银两,去市肆中物色铺子,若是这人最终购得的铺子,比起对方所购的有半点不如,那么这人就免不了落得个被逐出家门的下场。 就这样,珑城的宅院、商铺渐渐都归于了龙、玉两家名下,珑城也逐渐分成东西两个半城,东城是龙家的地盘,西城当然就是玉家的地盘。虽然东城也有玉家的宅院,同样西城也有龙家商铺,不过毕竟只是少数,而且这些“生”错地方的商铺往往会受到打压,生意极不好做,所以都渐渐地挪了窝。 两家人本来绝不会想到,他们这些无聊、无谓的比较,于互相来说都没半点害处,反而却大有益处。他们这种绝不想输给对方的执念,无疑大大促进了两家各自的发展,不过却是在各发展各的。 于是这东、西两城虽都发展得很好,但却好似发展成了两座完全独立的城市,虽只隔着一条窄街,但惧于龙、玉两家的威势,东城的百姓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只会在东城活动,西城百姓也几乎从不踏足东城半步。 直到有一天,一位白衣飘飘、身长玉立的少年公子,手拿折扇,扇尾吊一玉坠,满面春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之下,迤迤然,迈过了那条窄街,从西城进了东城。 从小家里人都对这少年说,万不可迈入东城半步,否则恐有危险! 他问会有什么危险,家里人竟说,会被吃掉! 他小时候还以为,东城里有老虎、狮子类的猛兽,更或有他闻所未闻的怪物存在,不过他虽害怕,却还是对窄街对面的那个世界充满了好奇,许多次想要迈过去一探究竟,可终究还是欠了点勇气,只能在自家最高的一所房子的房顶上,向着东方张望。 后来他慢慢长大,逐渐明白了,东城市肆繁华,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又怎么可能有什么猛兽存在,既然东城和他所在的西城也没什么不同,他对东城的好奇之心也就慢慢消失,所以他在接下来的几年中也从未踏足东城,倒不是欠缺了勇气,而是少了点兴趣。 十七岁,最美好的年华。虽已长大,已大到能做许多的事,而十七岁的少年,往往认为自己无所不能,但实际上十七岁的年纪,却不需去做任何事,对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必负起半点责任。 十七岁的少年在西城闲逛,他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想找些乐子的,不知不觉,逛到了那条窄街附近,一时兴起,便迈了过去。 他本以为走在东城的街上,至少会与在西城街上有些许不同的感受,不过却没有,一点都没有。不管是东城还是西城,街道都是青石铺成的,而且除了招牌不一样外,东城的酒楼、药铺、当铺、茶馆、裁缝铺、铁匠窝、武器行等等也与西城无甚不同。 他这些年虽早就不在意,但此次初来东城,却还是想要寻到些特异之处,才肯罢休。于是就在街道上乱跑乱撞,双眼瞪大了,细细观察着。 最终在一所巨大的、门前各色彩带飞舞的建筑旁停下了脚步。 只见那建筑有三层之高,十分宏伟,每一层上都有许多浓妆艳抹女子站在露台上,手拿彩扇,搔首弄姿,一双双桃花眼,一对对狐狸目,向街上路过的人们射出名为“勾引”的利箭。 少年站在门口,痴痴地向上一望,双唇微启,暗念出“春华楼”三字。 原来这建筑正是一所妓馆。 少年想,西城倒是也有妓馆的,不过却建在一条隐蔽的深巷中。他虽大概知道妓馆是个用来做什么的所在,却还是十分好奇,曾多次想要进那巷中妓馆,亲眼看看,一探究竟。 不过他也知道,妓馆中所行之事并非什么好事,而那巷中妓馆离自家宅子不过两条街距离,自己进妓馆若是被家里人发现了,非得被打断了腿不可,所以那巷中的妓馆,倒是代替了东城在自己心里的位置,成了另一个,自己十分想去却又不敢去的地方。 妓馆对这少年来说并不是如何新鲜,而他之所以会驻足在这春华楼的门口,只是因为这春华楼比之那巷中妓馆,倒是有许多不同之处,于是他终于找到了东城比之西城的特异之处—— 这里的妓馆竟然没有藏在深巷中,而是毫不客气地建在了东城最繁华的一条街上,且建筑的规模极为宏大,比整条街上其它所有的建筑都要高上一截。 少年以前只以为,像妓馆这样地方,多少是有些见不得人的,直到见了这春华楼,他才知毕竟是自己孤陋寡闻,想得错了。他兀自看着门额大黑匾上“春华楼”三个金漆大字,只见那匾额四周都用彩缎装饰,倒似是那块方木上忽然生出了许多艳丽的花朵,耳边不断飘荡的都是楼上女子们嗲声嗲气的揽客之声,不由得有些心魂荡漾。 他忽地一拍手,一个有趣的想法自心底飘起:“这春华楼比之西城的巷中妓馆,固是落落大方,全无半点见不得人的姿态,可更妙的却是,这春华楼,距我家宅子可远得很,那岂不……岂不是说,我这时就算进去看看,也不绝至于会被爹爹妈妈发觉!” 他想到这里,脸上不禁显露笑容,哗啦一声,甩开折扇,扇了几扇,鬓角发丝随之飘荡,略定了定有些激荡的心神,大踏步向着春华楼走了进去。 第二章 香饽饽 少年一进门,便有许多穿着花花绿绿各不相同衣服的女子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 “瞧着面生,公子可是第一次来?” “哎呦,好久没见着这么俊俏的公子哥了。” “公子,今天就由奴家相陪如何?” “公子你看看奴家嘛。”…… 在这些声音中,却有一女子低声说道:“毛都没长齐呢,就学人家逛窑子?” 这句话说得很低,又夹杂在众女的声音里,少年一时没辨出是谁说的,不过说这话的女子,嗓音清澈,比之其他众女大有不同,是以话音却是让少年听了个十分清楚。 众女还在聒噪,其中一女伸手抓住少年手腕,抛了个媚眼,道:“公子快随我去房里,我们俩人慢慢再说。” 另一女扯住了少年衣角,道:“又凭什么去你房里,我看公子还须得去我房里,才会开心呢。”说着向少年挺了挺胸膛,要不是少年及时退了一步,兴许就会怼到身上去了。 少年实在没想到,自己在这妓馆中竟成了香饽饽。 抓着少年手腕的女子看起来年纪很小,只听她呛道:“去你房间?哼!老牛吃嫩草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 那扯着少年衣角的女子年纪的确要大些,若仔细去看,甚至能看到她眼角的轻纹,不过整个人却比那年轻女子多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风韵。 她听了那年轻女子的无理言论,不怒反笑,只是头也不转地看着少年,柔声道:“要让男人开心,可不是年轻就可以的。在这方面,我毕竟要比你多了些经验,也多了许多手段!” 她说着,才慢慢看向那年轻女子,眼睛里还带着笑意。 那年轻女子轻啐一口,道:“好不要脸,多那些经验手段,有什么好自夸的。” 年纪较大的女子还在笑着,道:“妹妹这话可错了。做咱们这行,那些经验和手段岂不是最为重要?” 少年也不知她们所说的是做什么的经验,又是干什么的手段,看向那年纪较大的女子,心道:“你吵架的手段和经验倒是比她高明得多了。” 果见那年轻女子已沉不住气,抓紧少年手腕,用力一拉,叫道:“他是我的!你别想抢!” 少年尽力站稳,才不至于被拉过去。 那年纪较大的女子还是笑道:“是谁的,可不是你自己说了算。” 她腰肢一扭,双目缓缓一眨,神态更加妩媚勾人。所幸少年虽然年轻,却颇有定力,魂魄才不至真的被勾了去。 那年轻女子又大叫:“我的!” 随后二女又争吵几句,可那年轻女子不管对方说什么,都是大叫一声:“我的!” 这一声声大叫实在让少年大为头痛,刚想出言阻止两个女子再吵下去,却又听到了另一女子的声音:“吵什么吵,吵什么吵,不怕客人看了笑话?” 这声音很老,想来出声的女子年纪已很不轻了。她从围着少年的众女子间穿了过来,看到了少年,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哟,怪不得不嫌丢人在这瞎吵,原来是来了位美少年呀!” 这女子年纪果然已经不小,脸上虽涂着一层厚厚的胭脂,却还是难掩皱纹,身材高大,十分丰满,正是春华楼的老鸨,平时她在众妓中颇具威严,是以那两个争吵的女子,一见她来,便放开了抓着少年的手,就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乖乖低下头站在一旁。 跟着,众女都欠身为礼,叫了声:“郑妈妈好。” 这郑妈妈无疑为少年解了围,少年微微一笑,揖道:“这位姐姐好!” 以郑妈妈的的年纪,做他母亲也绰绰有余,不过没有女人不爱听别人说自己年轻,那声“姐姐”在郑妈妈听来实在十分受用,她喜笑颜开,道:“哟哟哟,人俊俏,嘴巴还甜。要不是年纪大了,我还真想亲自伺候你这位小少爷呢。” 少年脸不禁一红,又听郑妈妈道:“小少爷喜欢啥样的,慢慢自己挑。” 她看向身后的一众女子,狠狠瞪了眼方才大呼小叫的那个年轻女子,接着道:“可千万别被这群小浪蹄子给吓着咯。” 少年奇道:“我自己挑?” 郑妈妈笑道:“那谁还能替你?自然是你挑咯。” 少年方才被两个女子拉来扯去,一时间还真的以为妓馆里,是由妓女来挑选客人的,这时恍然,笑着看向众女子,目光在每个女子脸上停留片刻,便即看向下一个。 众女子知道他已开始挑选,都极尽风骚之能事,搔首弄姿,媚眼儿抛得漫天乱飞。 少年看过一圈,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一个女子身上。这女子姿色虽佳,却也并没有比其他女子高出许多。这里所有的女子几乎都一个样,穿着花哨而廉价的衣服,化着浓重而油腻妆容,让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稍稍有些反感。 不过这女子却也有十分特别的地方,她好似并不想被这少年选中,身子向后缩着,眼中还满是不耐烦的神情,可她又哪能想到,她面前的这位公子今天正是来寻些不同之处的,她如此与众不同,自然是吸引了少年的注意。 少年含笑看着她,她也看着少年,没有任何神情,眼中也毫无波动。 少年转过头,向郑妈妈道:“我选她行不行?” 郑妈妈陪笑道:“怎么不行,当然行啦。不过,公子就只要一个吗?” 少年奇道:“难道还能选两个?” 郑妈妈看他单纯,忍不住掩嘴偷笑,随后道:“自然能选两个。公子若是想,就算要十个也没问题。” 少年对男女之事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这时瞪大了眼,奇道:“要那么多,有何用?” 郑妈妈走过来,把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媚笑着道:“十个有没有用,还得看公子的本事咯。”说着对少年上下打量了几眼。 少年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也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本事,却听得除了他选中的那名女子外,其他女子都忽然咯咯笑了起来,显然是听懂了郑妈妈的话,可郑妈妈的话究竟有什么好笑,自己却是半点都想不透。 他十分尴尬,赶忙道:“我也不要十个,就要她一个了。”说着向那女子指了指。 郑妈妈笑道:“行行行!小七,好生伺候公子。” 小七欠身应了,那张本来冰冷的脸上,忽然现出微笑,对少年道:“公子,请随我来吧。” 少年点点头,随她而去。 众女见这单赚头极大的生意毕竟轮不到自己,都微感失望,不过也无计可施,一哄而散,各自强打起精神,等待着下一单生意上门。 第三章 窗外人 房间在二楼,从窗户向外望去,视野极佳,若是探出头张望,整条街的街景便都能映入眼帘。 一进门,小七就把外衣褪下,走过去将窗户关上了。 少年进门,随手将门掩上时,正看到小七脱下了外衣,纤瘦雪白的背脊在薄如蝉翼的里衣下若隐若现。 少年脸一红,把刚关上的门又打开,已向外迈出了一步。 却听身后的小七道:“胆小鬼!” 少年停步,转身回来,又将门关上,看着面前的女子,道:“什么?” 小七道:“我说你是胆小鬼!” 少年道:“我不是!” 小七哼一声,道:“那你为何要溜?” 少年狡辩道:“谁说我要溜了,我只是看看这门好不好使。” 小七笑道:“怎么样?” 少年一呆,道:“什么?” 小七道:”门呀,好使吗?” 少年奥了一声,缓缓走到桌前坐下,道:“好使。” 小七拿起酒壶,斟了杯酒,递给少年,道:“公子贵姓?” 少年接过酒杯,却并不饮,无意中看到了小七从里衣里透出的粉色亵衣,不禁又是一阵脸红,尴尬道:“我姓玉,叫玉心远” 小七坐在他身侧,奇道:“姓玉!你难道是西城玉家的人?” 玉心远点点头。 小七皱眉道:“西城玉家的,怎会来东城?可真是稀奇” 玉心远笑道:“有什么稀奇了,我这不是来了吗?” 小七道:“你倒是不怕危险。” 玉心远:“我不过是来看看,怎么会有危险?” 他舔了舔酒,露出痛苦的神色,显然是不常喝酒,被辣着了。 小七见他面容滑稽,掩嘴笑了笑,又听他接着道:“小时候爹爹妈妈和我说,若是来东城,就会被吃掉,我那时还以为东城有什么就像老虎狮子一样的猛兽,后来才懂,那是他们为了不让我跑来东城而吓唬我的。现在看来,这东城和西城,也没什么不同,非但没什么猛兽,就连这里的女孩儿,都要更漂亮些。” 小七笑道:“你是说我吗?” 玉心远在西城时,也没机会见多少女孩儿,此番来东城壮着胆子进了妓馆,见了许多漂亮姑娘,倒也不是在特指小七。 他不懂得哄女孩开心,就要言明,却听小七接着道:“听你说的,好似你并不知为何玉家人不能来东城。你可知道东城有一户姓龙的人家。” 玉心远道:“曾听说过,这姓龙的人家怎么了。” 小七正要向他说明龙、玉两家的夙怨,突又想:“你父母都不告诉你,我又何必多管闲事。” 便道:“也没什么。公子想听听小曲吗?” 玉心远摇摇头,道:“小曲有什么好听?不听。” 小七的脸上瞬间闪过一片为难的神色,不过马上就又展开笑颜,道:“那我们到床上去吧。奴家伺候公子宽衣。”说着便起身走近,欲褪下玉心远的外衣。 玉心远一惊,他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到床上去,要做的是什么事,赶忙起身退开几步,眼观鼻,鼻观心,双手摆得飞快,道:“床上……床上还是先不去得好。” 小七一怔,道:“公子不听小曲儿,也不去床上,却让我如何……如何……” 如何什么,她却说不下去。玉心远问道:“如何什么?” 小七声若蚊呐,道:“如何……如何赚钱。”说着低下头去,显得很是不好意思。 玉心远笑道:“原来姑娘是担心这个。” 他说着在身上摸索一遍,心道:“这可坏了,今日没带钱出来。” 心念一动,拿下插在后领的折扇,将扇尾的玉坠子解了下来,拽着红绳,递给小七,笑道:“这个东西,可以算钱吗?” 小七接过那玉坠,摊开手掌放在手心,低头细看。只见这坠子上虽未刻有什么漂亮图案,也未镂出任何精致雕塑,可玉质晶莹,翠色欲流,通体一色,实可算得上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小七就算再不识货,也知这坠子价值不菲,惶恐道:“这东西太贵重,我不敢收。”说着又把坠子递了回去。 玉心远不接,笑道:“你若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小七在这妓馆中时间不算短,很清楚若是惹了客人生气,会有什么下场。那些因惹客人生气而被打的妓女不在少数,她们凄厉的惨叫声还历历在耳。 她一惊之下,收回吊坠紧紧握住,走上前去,轻轻抓住玉心远胳膊,道:“公子,你就随奴家上床吧,奴家定会让公子满意” 玉心远满脸通红,胳膊一挥,甩开小七的手,道:“我说了不要与你上床。” 小七一惊,呆立原处,怔怔道:“原来……原来公子是嫌弃奴家这不洁之身。妓馆中倒是有些新来的妹妹,公子应该早些跟妈妈说清楚。” 玉心远大为尴尬,道:“你实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嫌弃你,只不过不敢冒犯而已。” 小七道:“冒犯?” 她凄然一笑,接着道:“我这等青楼女子,不就是用来被人冒犯的?” 玉心远无话可回,又听她道:“公子既然不愿冒犯女子,又来这妓馆做什么?” 玉心远道:“我……我和你说说话,便开心得很。我们再多说说话吧!” 小七看了眼他那白净俊俏的面庞,知道此人单纯天真,来这妓馆的客人中,从没有过这样的,不禁微微一笑,转身走过去,打开了窗户,在窗户旁一张小椅上坐下。玉心远在她对面的小椅上坐了,听她道:“公子想聊什么?” 玉心远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不如我们轮流问对方问题,如何?” 小七含笑点了点头。 玉心远道:“那我先问。我听那位郑妈妈叫你小七,你的名字便是小七吗?” 小七道:“我没有名字,只是因为在家中排行老七,便这样叫了。从爹爹把我卖到妓馆的时候,我就舍弃了我的姓氏,所以就只叫小七咯。” 玉心远奇道:“你爹爹为何要把你给卖了?” 小七心中一酸,知道这富家公子不会懂穷人生存之艰,也不与他细说,道:“你怎么连问两个问题,该我问了吧!” 玉心远笑道:“对对对。” 小七道:“方才在楼下,你为何选我?难道是因为我最漂亮?” 若是轻浮浪荡子弟,定会顺着女子的话说:“当然是因为你漂亮。” 可玉心远却只摇摇头,道:“因为我听到有人说了句‘毛还没长齐呢,就学人家逛窑子”。” 小七尴尬一笑。 玉心远接着道:“我虽没听清这话是谁说的,可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有种感觉,在那群女子中,只有你能够说出这样的话。” 小七欠身道:“那话确是我说的,我声音压得十分低,没想到还是被你给听见了。只盼望你莫要生气。” 玉心远笑道:“我没有生气,只是……只是觉得你很特别。” 小七问道:“我有什么特别?” 玉心远道:“方才所有女子为了被我选中,都在大献殷勤,可唯独你对我那么冷淡。” 小七笑道:“所有人都对你献殷勤,那殷勤也就不如何稀罕了,还不如我这冷淡来得珍贵。” 她接着又道:“不过我却也是第一次见到,姐姐们竟会为了抢一个客人而差些吵起来。” 玉心远道:“平日里不是那样吗?” 小七摇摇头。 玉心远笑道:“家里人时常夸我长得俊,看来他们诚不欺我,却累得两位姐姐为我而争吵。” 小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姐姐们抢你是不假,但却一定不是因为你长得俊。” 玉心远皱眉道:“那还能为了什么?” 小七道:“她们呀,是看你年轻天真,从衣饰看来又很有钱,便想从你身上大捞一笔,甚至可能还妄想这你能为她们赎身也说不准。” 玉心远道:“赎身?” 小七道:“就是花钱将她们买下,带回家里去,她们也就能脱离这苦海。对一个风尘女子来说,被人赎身,可算得上最好的归宿了。” 玉心远点点头,沉吟道:“原来如此。” 他接着道:“该我问了,你方才问了两个,我也要问两个问题。” 小七道:“我哪里有问两个?” 玉心远笑道:“自己刚问过的话,难道这么快便忘了?” 小七想了想,立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确是连问了两个问题,道:“我问你那句‘有什么特别’,还不是自你而起的,你若不说我特别,我又怎会问?而且方才你还问我什么是赎身,不也是个问题吗?那又如何算?” 她看玉心远笑吟吟的并不回话,接着道:“好吧好吧,两个就两个,你问吧。” 玉心远伸出一只指头,道:“第一个。姐姐芳龄几何呀?” 小七道:“叫什么姐姐!我今年才十六,想来你比我年纪大些吧。” 玉心远瞪大了眼,道:“十六?那倒是真不能叫姐姐,我今年已经有十七岁啦。” 其实小七今年已有十九,十六岁又哪会又有她那么成熟的体态,可玉心远虽盯着人家的身子看了大半天,却还是信了那谎话。 小七笑道:“第二个问题呢?” 玉心远想了想,道:“第二个问题,我想问问你,为何会想要赚钱?” 小七觉得他这个问题实在是大有问题,因为这世上恐怕没有人不想赚钱。 却听他又换了种问法:“你赚来钱,可是有什么想要买的?” 小七默然不答,良久良久,才道:“我,我想买我自己。” 玉心远奇道:“买自己?” 小七解释道:“我想,想为自己赎身。只要能挣到一千两银子,交给妈妈,我就能自由了。” 玉心远听罢,立马道:“好,你快问吧,问完我还有下一个问题呢。” 听他话音,好像是有什么迫不及待想要问的问题。 小七一怔,一时没想到要问什么,转头向着窗外,左右里看了看,目光在某一处停留了许久,忽然指着楼下,道:“你看那女子……” 玉心远顺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见她指尖的尽头,是一片十分繁华的街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听小七所说,她所指,定然是个女子,可在那人群里边,女子何其之多,要确切地分辨出她指的是哪个女子,本不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情,可玉心远的目光却立马锁定了一个女子。 只见玉心远目中的女子约摸十六七岁年纪,身着一袭浅墨色杉裙,鬓发盛美如云,肤白胜雪,眉眼如画,容色清丽绝伦,正在一个小摊前与另一女子交谈,脸上忽地闪过一抹笑意,便即回归矜持的神态,当真如昙花一现般绝美却又短暂,可那一刹那的笑颜却是永远永远地刻印在了玉心远的心中。 玉心远不禁瞧得痴了,方才小七所说的话只听了“你看那女子”几个字,后面的话却是半点也没听见。 小七嗔道:“你怎么不回我话?” 玉心远好容易回过神来,微觉歉疚,道:“姑娘能不能再问一遍。” 小七努了努嘴,道:“我说,我和那女子比,谁要好看些?” 她问完这话,玉心远便一直在盯着她看,好像是在十分认真地审视她的容貌。小七不禁有些害羞,避开了他的目光。 却听他忽道:“你们都很好看。” 玉心远这话,倒是十分真心的,是在他细细看过小七的脸后,慎重得出的结论。 小七仿佛有些生气,嗔道:“不行,你一定得选一个。这样,我也换个问法,我和那个女子,你更喜欢谁?” 玉心远良久未答。小七看着他,这一次却轮到他避开小七的目光了。 小七见他目光闪躲,心道:“唉——,人家是冰清玉洁的富家小姐,和你是门当户对,我一个卖身为妓的女子,又何必要问这种自取其辱的问题。” 她苦笑道:“这个问题,你不必答了。” 闻言,玉心远如临大赦,松一口气,道:“那轮到我问了。” 小七笑道:“你不答我的问题,倒是还敢问我!” 玉心远道:“我问了,你也可以不答呀。” 小七笑了笑,道:“那你问吧。” 玉心远道:“等你赚够了钱,获得了自由,会去做什么?” 小七一怔,没想到他迫不及待想要问的问题竟是这个,支颐思虑良久,才道:“我还没仔细想过。” 她笑了笑接着道:“不过我小时候住在北门外的一个村庄里,那时听村里的老人说,一直向北而行,有一座仙山,山上住着一位仙人,还说那位仙人呼风唤雨、腾云驾雾无所不能,甚至可令人起死回生!我小时候一直憧憬着那座仙山,想见一面那位仙人,所以我若是得了自由,可能会先去寻访那位仙人吧。” 她说得虽轻松,但心里却也清楚,自己每次赚的钱只能留下两成,剩下的都得上缴给郑妈妈,要想凑够一千两银子,实在不是十分容易,自己获得自由之日,或许是十年,甚至二十年后了。 她想着想着,心情不禁有些悲凉,却听玉心远忽道:“那我为你赎身如何?” 小七双眸中迸出神采,道:“你当真愿意为我赎身。” 玉心远点点头,笑道:“当然啦。” 小七也不禁露出笑容,可那笑容却转瞬即逝,她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方才街上那女子,心道:“你想为我赎身,不过只是可怜我,谁又要你可怜了?就算跟你回了家,不也还是为奴为婢,那又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是一只笼中之鸟换了个笼子罢了。” 她心底蓦地生出一股倔强,做出了一个她自己也知道今后定会后悔的决定,正色说道:“我不想让你为我赎身。” 其实妓女并不能拒绝被人赎身,但她却知道,以玉心远此人性格,定不会不征她同意便强行为她赎身。 玉心远奇道:“可你不是说,被人赎身,是风尘女子最好的归宿吗?” 小七微微一笑,道:“你不是也说,我很特别吗?我要自己为自己赎身,到那时,我才能真的自由。” 玉心远道:“那好罢。” 他向窗外看了眼,慌忙起身,道:“啊!时候不早了,我可得走了。” 又道:“和你说话很开心,我以后再来看你。”一边说着,已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小七忽道:“等一下。” 玉心远停步,听她接着道:“公子能再说一遍名字吗?” 玉心远回头,满面春风,道:“玉心远。”说完闭门而去。 小七手里握着那扇坠,置于心口,嘴里喃喃道:“玉心远,玉心远……” 她念着那名字,微笑着看向窗外,正看到已跑到了街上的玉心远。 只见他在人流中横冲直撞,还不时停下来向路人打听着什么,最终停在了一个摊位前,和摊主搭上了话。 小七记得那摊位是方才那墨衣女子曾驻足过的,心道:“原来……原来他是在找她。” 她不由得有些心灰意懒,长叹一声,伸出雪白双臂,缓缓推闭了窗户,想着眼不见,心里也就不会烦闷了吧! 第四章 好朋友 小七第二次见到玉心远,是在三天后。 玉心远一大早便来了,他推门而入的时候,昨夜的客人才刚离开不久。小七衣衫不整,还未化妆,所以玉心远一进门,她就把他给推了出去,对着铜镜忙活了大半晌,才又将在门口等了许久的他迎了进来。 她开门的时候,表现得好似玉心远才刚刚敲了门一样,满脸的惊喜,笑道:“你来了,快进来。”一把将他扯进门,请他坐了。 玉心远坐在木凳上,低着头,愁眉苦脸。 小七知他不会喝酒,为他端上一杯热茶,笑问道:“你怎么了,怎么话也不说。” 玉心远抬头偷看了小七一眼,随即又低下头,道:“我不敢说。” 小七笑道:“你曲儿又不爱听,床又不想上,现下连话都不敢说了,那你来找我,难道只是为了看看我?” 玉心远终于抬起头,道:“我来此,自然是想见小七妹妹的,不过却也想说一件事,不过我怕说了那件事你不高兴,所以才不敢说。” 小七略一思索,想到他那日在街上横冲直撞四处找寻的焦急模样,已知他想问何事,心一沉,不过还是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识不识得那日在街上的那位漂亮姑娘。” 玉心远想问正是此事。那日小七问他那位姑娘和她自己谁更漂亮的时候,他就算再迟钝也看得出她有些不开心。于是玉心远便以为小七是讨厌那位姑娘,可他却没有意识到,小七的确是讨厌那姑娘,但这份“讨厌”却是因他而起的。 这时听小七这么说,玉心远眼中一亮,道:“哇!小七妹妹是仙女。” 小七脸听他夸赞,心下甚喜,笑道:“我怎么是仙女了。” 玉心远道:“若不是仙女,怎会能看透人的心,我还什么都没说,仙女妹妹便什么都知道了。” 小七笑道:“几天不见,倒是学会了油嘴滑舌。” 她脸颊微微一红,低头道:“我就算是仙女,也只是你一人的仙女,因为呀,我法力实在低微,只能看透你的心。” 她正自害羞,却听玉心远道:“那仙女妹妹究竟识不识得那位姑娘。” 小七抬起头,努嘴看着他,道:“你要这么着急,那我就算认识她,也不想与你说了。我一位仙女就坐在你面前,你却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凡尘女子?” 玉心远向自己脸颊轻轻挥了一掌,道:“该死该死,还是惹小七生妹妹气了。” 小七听他一口一个妹妹,暗笑他不知自己比他要大着两岁,道:“你叫我小七就行,后边还加个妹妹可别扭死了。” 玉心远道:“好好好。小七,我不问关于那位姑娘的事了,你莫要生气。” 小七白他一眼,道:“我哪里有生气?不过我确实不认识那位姑娘。” 玉心远脸上难掩失望之色,道:“原来小七并不认识她。” 他本来以为小七既然讨厌那姑娘,定是与那姑娘有什么过节,所以必然应该是识得她的。 两人都沉默了良久,默默地喝着茶。 最终还是小七先开口了:“我虽不认识那位姑娘,但是看那位姑娘的衣料和首饰,我想她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玉心远皱了皱眉,心道:“富贵人家的小姐吗?可珑城如此繁荣,富商巨贾多如牛毛,若要一家一家去找,可是不易。” 又听小七接着道:“可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十六七岁的小姐往往是待字深闺,不会那般在大街上抛头露面,所以我想她家中定有习武的江湖中人。若是武林人士家的女儿,就不会有那么多讲究了。” 玉心远恍然,道:“难道那位姑娘是来自武林世家的” 小七点头道:“没错,而提起珑城的武林世家,自然就是玉家和龙家咯。而她总不可能是你的堂姐堂妹什么的吧。” 玉心远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小七道:“所以我猜那位姑娘很有可能就是龙家的小姐。” 玉心远喃喃道:“原来她姓龙,可不知叫什么呢?” 小七笑着看着他,道:“若她真是龙家的女儿,你就别想着打人家的主意了。” 玉心远道:“打什么主意?” 小七笑道:“打什么主意?你不就是看人家姑娘漂亮,想娶人家做老婆吗?男人心里,不就那点事儿吗?” 玉心远一呆,心道:“做老婆吗?我倒是没有想到那般远,我只想再见她一面。不过……不过没错的,我要娶她做老婆,我要和她永远在一起。”想着想着,不禁笑容满面。 小七看他发笑,道:“喂喂喂,是不是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呀?” 玉心远回过神,双颊瞬间红了,道:“小七方才说,若她是龙家的女儿,我就不用再想着打人家的注意,那是什么意思?” 小七再次确信了他并不知道龙玉两家的夙怨,也懒得和他解释,道:“回去问你父母吧。不过你若是想见那位姑娘,我倒是有办法。” 玉心远急切道:“什么办法?” 小七哼一声,道:“你去龙家门口蹲着吧,要是那位龙姑娘经常上街,你早晚能见着她。” 这实在算是一个很笨的办法,不过玉心远却道:“好办法,我这就去。”拉开门想走,却又觉得自己这般匆匆来去,很是无理,便回头看向了小七,眼中满是歉疚。 小七白了他一眼,道:“你去吧……” 她话还没说完,玉心远便关上了门,跑得远了,她后面是在说:“你去吧,不过千万别离龙宅太近了。”想来玉心远并未把她的话听全。 同一天的午后,玉心远再次踏进了春华楼。小七把她从一群女子的包围中解救了出来,带回了房间。 她正要说话,却见玉心远鼻青脸肿,就连脖子上也满是淤青,显然是被人给揍了,一把拉过他手臂,捋起袖子,雪白的臂膀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小七二话不说,将他拉到桌边坐下,从衣柜中取出一个小木盒,又从中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取掉瓶口木塞,一边将瓷瓶中的药水给他伤口上涂开,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药水刺激伤口,玉心远叫道:“疼疼疼!” 小七道:“忍着。” 玉心远忍痛道:“我向路人问清了路,就如你所说,去龙家门口等着了,却没想到忽然从里边走出两人,问我是什么人,我只说了句我姓玉,也不知为何,他们就把我摔到地上,对我一顿拳打脚踢。” 小七道:“你果然没听见我的叮嘱。” 玉心远道:“什么叮嘱。” 小七道:“没什么,我劝你还是早些放弃,天下好姑娘又不止那一个。” 心中暗道:“玉家的公子看上了龙家的小姐,还真是孽缘。” 她涂完了药酒,拿过镜子递给玉心远,接着道:“自己看看你这猪头样子。” 玉心远拿过镜子细细观察自己的伤痕,又听小七道:“你肯不肯把衣服脱下,我想你身上肯定也有许多伤,我再为你上些药。” 他依言除下上衣。小七见他纤细的身躯上,果然是青一片,紫一片,摇了摇头,继续为他上药。 在给腰测涂药时,两人离得极近,玉心远看到小七后颈上有一道轻痕,与他自己身上的伤痕极是相似,心中虽感到奇怪,可当下也不动声色,待小七为自己上完药,已将药瓶放入了箱中,才道:“小七,你能不能也把……也把衣服给脱下?” 小七一呆,好似有些不敢相信,道:“你说什么?” 玉心远低着头,道:“我想……我想看看你的身子。” 在人世间飘零的风尘女子,身子早已不属于自己,可不知为什么,小七听到玉心远如此说,一时竟有些踌躇,与眼前这个少年相处,她仿佛总能感受到,那早已不知被丢到了哪里去了的自尊之心。 但在略微踌躇后,她却又十分愿意在玉心远面前解下衣带,把自己的所有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眼前。她的身体虽早已入过许多人的眼,但只有在玉心远面前宽衣解带,她才是心甘情愿的。 她呆了半晌,才笑道:“几天不见不仅变得油嘴滑舌,看来还长大了。” 玉心远不说话,头压得很低,过了片刻,余光瞟见小七的衣服一件件落到了脚边,才道:“你转过去?” 听到小七道:“转过去?” 玉心远道:“嗯……嗯,你背向我。” 等了片刻,又道:“好了吗?” 听小七道:“嗯,好了。” 玉心远这才慢慢抬起头,看到了小七的背。那是十分好看的背,躯干挺拔,肩颈柔美,腰肢纤细,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一条竖直的脊沟,将整个背部完美地分成完全对称的两边,精致的蝴蝶骨随着呼吸而微微浮动着。 可这般美丽的背脊上,却横横竖竖布着许多条令人触目惊心的深紫色淤痕,就像一条可怖的毒蟒曾在她背上爬过几圈一般。 玉心远慢慢走近,伸手轻轻抚了上去,小七吃痛,身子颤动一下,道:“你让我脱衣,原来是为了看这些伤痕。方才我为你上药时,你就看到了吧!” 玉心远已拿起地上衣袍,轻轻披在她背上,道:“你怎么会受伤的?” 小七道:“这……这是我自己的事。” 玉心远同情之心一动,又想说要为她赎身,可话到嘴边,却没说出口。 他几日前说要给小七赎身时,只是一时意气,心里什么都没想,可后来却想到,自己从家中拿出一千两银子,虽是不难,不过他父母却定会查他这一千两银子的去处,若是让他父母知道这钱用来为妓女赎身了,他非得被狠狠教训一顿不可,甚至会被禁足在家,再也不能出门。 又想,就算自己不顾父母责罚,而小七也同意他为她赎身,可他父母却绝不会许一个风尘女子进家门的,小七离开妓院后,孤零零一个弱女子,天地虽大,却又能到哪里去呢?难道还真如她自己所说,去寻那仙山,拜那仙人?恐怕仙人还没找到,她自己便会先饿得成了仙。 其实就算玉心远现在抛开了一切顾虑,再次向小七提出为她赎身,小七也绝不会答应,因为她不想玉心远想为她赎身是因为可怜她,但若玉心远能换个动机,她便定会答应了。 这动机当然就是“爱”了,可小七也十分清楚,自己不过是在痴心妄想而已。 玉心远道:“你若不说,我就……” 小七拿衣袍裹住前胸,转身过来,道:“你就如何?” 玉心远装作生气,道:“我就再也不来了。” 小七心中一惊,不过却嘴硬道:“不来就不来,谁又稀罕了?我又不止你一个客人。” 她见玉心远没什么反应,又赶忙补充道:“不过告诉你也无妨,那也不是什么秘密。” 原来三日前玉心远离开小七房间后,老鸨便来向小七收钱。小七在妓馆中,算是地位极地的妓女,平日里客人所给钱财,须向老鸨上缴八成,若嫖客所给是金玉首饰或是珠宝,也须上缴,再由妓馆对宝贝估价,将价格的两成支给妓女。 可小七不愿将玉心远送自己的扇坠上缴,便悄悄把扇坠藏到了隐秘处,从自己私房钱中拿出了一些交给了老鸨。可这钱太少,老鸨不信玉心远那般的富贵公子,竟只给那么一点钱,以为小七骗她,一怒之下便差人将她关起来,饿了两天,还抽了顿鞭子。 小七把这些悲惨回忆,略过了许多细节,轻描淡写地说了。玉心远听完,忽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紫色束口的绒布小袋,在手中掂了掂,只听得沙沙作响,显然是一袋银钱。 小七笑道:“怎么了,还想着为我赎身呢。” 玉心远摇头笑道:“就是想为你赎身,这些钱也不够呀。” 他将那袋钱交在小七手上,道:“这些是我的零花钱,爹爹妈妈不会管我把这钱用在何处,你先收着,以后我再多带些来。我每次来找你说话,你就把这钱拿一些给那位郑妈妈,这样她就不会打你啦。” 小七本不想收,但听他这么说,便道:“这么说,你以后还会来我这里?” 玉心远笑道:“我当然会来。你可是我的……” 小七抢着道:“我是你的什么?”脸上满是期待之色。 玉心远被她打断,又说一遍道:“你是我的好朋友呀。” 小七一呆,随即笑道:“对,好朋友,你也是我的好朋友。” 玉心远向窗外一望,道:“我先走了,明天再来陪你说话。” 小七点点头,待到玉心远离开,她走到窗边,正见玉心远从街上跑了过去。而他跑去的方向,并不是西城,而是龙家的宅院。 小七含笑看着他,直到他跑远,渐渐从视野中消失。她嘴里喃喃道:“好朋友……好朋友难道还不够吗?你究竟在奢望些什么?” 第五章 龙亦遥 “我先走了,明天再来陪你说话。” 玉心远走后,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小七一直在回想着这句话,又想:“他明天真的会来吗?如果他明天来了,是不是意味着,接下来的每一天他都会来?” 可随即又想:“怎么可能每天都来,就算十天来一次,不,一月来一次,那也就够了。可若是他一月都不来一次,那又如何?唉,那还能如何……” 第二天一大早,玉心远果然来了。因为昨夜没有客人,小七起得很早,正坐在房里喝茶,玉心远忽地推开门,吓得她打翻了茶杯,茶水漫了满桌。 不过她也顾不得去擦,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正要说话,就听玉心远笑道:“我见到她了!” 小七的笑容消失不见,问道:“见到谁?” 思索片刻便反应过来,续道:“你见到龙家的小姐了?” 玉心远脸上丝毫不掩饰内心的狂喜,道:“没错没错。昨天我走之后,又去了龙家。我不敢靠得太近……” 小七打断道:“你坐下慢慢说。” 两人坐了。玉心远接着道:“我不敢靠得太紧,就在街角远远看着大门,才待了很短一会功夫,就看见她从大门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另一个姑娘。” 小七心道:“身后那位姑娘想是她的婢女。” 只听玉心远续道:“她们俩就朝着我的方向慢慢走过来,我藏在墙角不敢露面,直到她走过我面前,我知道这是我难得能见到她的机会,一定要向她表明心意,于是我便从墙角走了出去。” 小七道:“我还以为你会偷偷跟在她们后边呢,你也太性急了,从拐角忽然冒出了一个人,岂不是要吓到人家姑娘了。” 玉心远瞪大了眼,道:“你怎知道的,简直就像是亲眼见到了一样。” 小七摇摇头道:“果然吗?” 玉心远道到:“我一走出去,那龙姑娘便像是受了很大惊吓似地向后退去。随后,那本来跟在龙姑娘身后的姑娘上前几步,张开双臂,拦在了我和龙姑娘之间,然后说:‘什么人,胆敢冒犯我家小姐?’ “我本想如实说明,却突然想起那日只不过是说出自己姓玉,便遭了一顿毒打,所以我……” 小七笑道:“所以你编了个什么瞎话,我倒是有些好奇了,快说快说。” 玉心远摇摇头,道:“我没说话。” 小七奇道:“没说话?” 玉心远道:“对,我没有说话,而是装作比他们更害怕的样子,手抓着心口向后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然后假摔在地。” 小七笑道:“你这不是无赖吗?不过双方在街角撞上,既然她们被你吓着了,你会被她们吓到,也算是情理之中,你这招细想,还挺妙呢。她们有什么反应。” 玉心远道:“我摔倒时,脸朝着地下,并未看到他们有什么反应,不过听那姑娘说:‘小姐,别理这癫子,我们走吧。’ “我心想,这可坏了,她们要走了,要是我一开始便大大方方说明来意就好了,这下实在是自讨苦吃了。却没想到,另一个声音又道:‘你没事吧。’这声音就像黄莺儿一样清脆动听,我知道一定是龙姑娘在说话了。 “我脸朝地下,只看到了一双青绿色的绣花鞋出现在我跟前,听她又问一遍:‘你没事吧。’我趴卧在地,双手兀自抓着胸口,慢慢抬起头,眼前是一个穿着淡绿色衣裙,面有忧色的少女,正低下头看着我。看到她那雪白的脸颊、那吹弹可破的肌肤还有那清泉般透亮的双眸,我不禁……不禁咽了口口水……” 小七打断道:“呸呸呸,不害臊,这等丢人之事,不必与我说。也不要……不要老跟我夸她好看。” 玉心远嗯了一声,接着道:“我装作很痛苦的样子,对龙姑娘说:‘我自小就有种怪病,受不得……受不得惊吓,这下子怕是……怕是不行的了,烦请……烦请姑娘去告知我的家人,来……来为我收尸!’ “这时,另一个姑娘又走上前来,骂道:‘天底下哪有人是会被吓死的,你这癫子就算想讹人,最好也换个可信点的说法。’龙姑娘轻笑一声,道:‘阿黎,别说了。我们走吧。’然后两人便从我旁边走了过去。” 小七笑道:“那位龙姑娘倒也聪明,没有上你这当。” 玉心远叹了口气,道:“可能是我当时装得有些不像吧。” 小七道:“然后呢,难道你就乖乖让她们走了。” 玉心远道:“当然不是。我虽然装得不像,但还是硬着头皮装了下去。大声道:‘我就要死了,你们竟如此心狠,要弃我而去吗?’只听阿黎姑娘对龙姑娘道:‘小姐,别理这怪人。’龙姑娘却没听她话,转过身笑道:‘你不是让我去告知你家人为你收尸吗,我们这就去呢。’” 小七道:“恭喜你成功勾起龙姑娘的兴趣啦。” 玉心远道:“什么?” 小七道:“她若不是对你有了兴趣,早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又怎会理睬你?” 玉心远点点头,继续讲述道:“我见龙姑娘转过身,实在欢喜得厉害,竟连话也忘了说了,眼见她又要回身而去,我才慌忙道:‘你又不知我姓甚名谁,也不知我家住何处,如何能通知我家人为我收尸?’龙姑娘又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你姓甚名谁,又是家住何处呀?’ “我厚着脸皮翻来折去地说这些怪话,其实只是为了知道她名字,于是便厚着脸皮道:‘我可不能这么容易就告诉你我的名姓。’龙姑娘笑道:‘明明是你要我去通知你的家人,难道还需我求你吗?’我索性也不装了,没事人儿一样站起身,道:‘求倒是不必,你只需先告诉我你姓甚名谁,我便告诉你我姓甚名谁。’ “这时那阿黎姑娘又说话了:‘你做梦!小姐姓名岂能随意给你这等不相干之人知晓。’向着我做了个鬼脸,又转向龙姑娘道:‘小姐,我算看出来了,这人不是个癫子,而是个痴人,他对小姐你……’龙姑娘没等她说完,便道:‘我叫龙亦遥,你呢?’我没想到她会说得如此爽快,在心中将她姓名默念几遍,记了个清清楚楚,万无一失,才道:‘我……我叫玉心远。’” 小七轻哼一声,嗔道:“你们这名字一个‘遥’,一个‘远’,倒似乎是天生的一对儿。” 玉心远竟没注意到小七生气,一只手挠着后脑,傻笑道:“嘿嘿嘿……是吗?你若不说,我倒是没注意到呢。” 他自顾自接着道:“龙姑娘听我说了姓名,秀眉微蹙,疑道:‘你姓玉?你家在西城是不是?’我点头认了。又听那小黎姑娘道:‘小姐,这人是玉家的,要不要叫少爷他们。’龙姑娘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不大好看,过了片刻,才见她摇摇头,看向我道:‘你快些走吧,再不走小心被……’ “她还没说完,我便听到身后有人叫骂道:‘那姓玉的臭小子又来了。’回头一看,只见三五个凶神恶煞的人向我奔来,正是上次打我的那几个人。” 小七心头一紧,还以为他又被揍了,向着他脸上细细看过一遍,才展颜道:“看来你这次跑得倒是快,至少没挨打。” 玉心远垂头丧气,道:“好不容易有机会和龙姑娘说几句话,可不知……不知那些人为何要打我?” 小七道:“你还没问你父母,他们为什么不让你来东城吗?” 玉心远摇摇头,道:“我父母既聪明,又都警觉得很,我一问,他们便会想,这孩子怎么会突然问这问题呢?随即又会想到,这孩子是不是不听我们的话去了东城呀?然后便会将我这几天的去处查问个清清楚楚,而我又不怎么会说谎,若是被他们发现了我时常来见小七,那么恐怕我以后就再也不能来陪小七说话了。” 小七心中一震,可面儿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缓缓道:“那还是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会被打吧。简单来说,你们龙玉两家好像有仇。” 玉心远惊道:“有仇,什么仇?” 小七耸耸肩,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她略一思索,接着道:“细细一想,好像珑城人人皆知龙玉两家有仇,可究竟是什么仇,却没人能说得清楚。” 玉心远道:“那岂不怪哉?” 小七道:“确实怪异至极。你若想知道究竟有什么仇,还须得去问你父母。不过……不过你还是别问了。即便问清楚了又有何用?” 她唯恐玉心远今后再也不来,实不想他引起他父母的注意。 玉心远道:“嗯,不问就不问。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小七帮忙。” 小七问道:“怎么了?” 玉心远郑重道:“我想娶龙姑娘。” 小七先是一呆,随即会意,道:“你是想让我给你出主意。” 玉心远点点头。 小七摇摇头,道:“不可能!” 玉心远道:“不可能?” 小七道:“按常理来说,你若是看上了别人家的姑娘,须得请媒人牵线提亲,明媒正娶才是,可你们龙玉两家既然有仇,除非月老下凡,否则谁敢给你们两家做媒。除非……除非……” 玉心远急道:“除非什么?” 小七道:“除非私奔!你带了龙姑娘离开珑城,跑得越远越好,在别处去生活。” 玉心远低头沉思,显然实在十分认真的考虑着小七的话,忽然抬头,道:”可龙姑娘要是不愿意跟我走呢?难道我用强将她掳走吗?” 小七笑道:“她若不愿跟你走,你却强行掳走了人家,那就不叫私奔,而是叫偷香窃玉了。” 她接着道:“你须得让龙姑娘爱上你,心甘情愿陪你走才行。” 玉心远眉头紧锁,道:“可我连与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她又如何能爱上我。” 小七心中窃喜,不过却装作感同身受,十分忧愁的样子,道:“这倒确实是个极大的难题。” 她说完看向玉心远时,只见他愁眉不展,满面阴云,全然没有了他本来那灵动脱俗、潇洒肆意的迷人神态,就像忽然间变成了另一个人。 小七心里不禁一酸,心道:“若是有一人能如你这般,却是因为我而忧愁至斯,我就算立时死了,此生也不枉了。” 她勉强在嘴角挂上了笑意,可那笑意却沉重到让她嘴角微微发着颤,又尽了许多的努力,才终于能说出话来:“你莫要灰心。我知道如何让一个女子爱上你,至少在这件事上,我很有心得!” 第六章 雪落肩 小七的心得从何而来? 玉心远不在乎,他只想立马知道如何才能让龙亦遥爱上他,催着小七快说,于是小七便说出了她的方法:写信! 既然没机会说话,那就将自己的心意用文字表达给对方。 玉心远恍然,随口谢了一句,便离开。第二天一早再来的时候,手中捏着一张信笺,兴冲冲地交给了小七。 小七接过,道:“这难道是?”说着低头去看。 玉心远笑道:“你看看,行不行。” 小七看着纸上的文字,道:“嗯,字写得很端正嘛。” 玉心远道:“你看看写得如何?能不能直接交给龙姑娘?” 小七摇摇头,道:“不看。” 玉心远以为她是觉得看别人书信很失礼,所以才不看,便道:“没事的,我不介意。再说了,我还等你给我提些意见,我再改改。” 小七笑道:“你念给我听罢。” 玉心远一怔,点了点头,终究还是没意识到小七根本不识字,因为在他的世界里,几乎没有人是不识字的,就连他家的厨房帮工,大部分都读过几天书。 他接过信笺,缓缓念了起来。虽自小跟先生读书至今,可他对舞文弄墨之事从来都没什么很深的兴趣,做功课向来都有些应付了事,还时常让书童替他写文章哄骗先生和父母,所以如今的苦果就是,他这信的文笔实在算不得好,就连行文的思路也是一塌糊涂,虽也足以表达清楚大致意思,爱慕之意也十分明朗浓厚,可信中某些地方,却不免让人觉得有些词不达意,甚至是因果倒置。 这信中文字,读来固是不怎么样,对文士大儒来说,就算是被动听来,定也是难以入耳的。可小七却是听得津津有味。只见她坐在桌前,双手支颐,脸上带着幸福的笑意,窗外吹进的微风,将她还未扎起的一蓬黑发,吹得像水流一般灵动,她虽清楚地知道,这信中并不是写给她的,但在这一刻,她却宁愿相信这信是为自己而写。 玉心远此时虽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信笺,毫无情感地念着这上面的文字,可在小七看来,他却是在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对着她深情地告白着。 当玉心远念到:“初见,吾便沉醉于汝之颜容,日夜魂牵梦绕,深受其苦,便欲自拔,亦已不能……”小七想起了自己与玉心远的初见,可自初见后,两人却时常能相见,她虽也为他而沉醉,可却又谈不上什么日夜魂牵梦绕,深受其苦了。 玉心远念到:“不曾妄想伴汝身畔,唯欲化作雪花,落于汝肩,便只留存片刻,即是永恒……”时,小七心道:“哼!什么不曾妄想?你明明已想着娶人家做老婆,甚至想与人家私奔。后面那句倒好,可那……可那明明是在说我,若是能化作雪花落在你肩头,虽然短暂,可至少也是曾在你身上留下过些许痕迹的。” 不知不觉中,玉心远已经念完,小七却兀自沉浸于那份自己为自己编织的柔情之中,直到玉心远喊她几声,她才停下了傻笑,正色道:“写得……写得很好。” 玉心远笑道:“真的吗?那我再去龙家门口等着,等龙姑娘出来,就把信给她。” 他根本没等小七有任何回应,一说完,便一阵风似地奔了出去。 接下来的好几天,玉心远一直都没再来。倒是郑妈妈有时会去小七的房里,问她玉心远那么频繁地找她,是不是想为她赎身。听郑妈妈的语气,已经大有一种要和小七谈价的意思。 小七问:“赎身难道不是一千两吗?” 郑妈妈笑道:“那是你自己给自己赎身的价。若是有冤大头要赎人,当然不是那个价了。” 小七心中极其鄙视她,但不敢表现出分毫,只是道;“他不会赎我的,他可能从此都不会来了。” 这几天,小七一直在这么想,玉心远是不是真的不会再来了。她甚至在猜想,难道龙亦遥已接受了他的求爱,而两人已经私奔而去,永远离开了珑城,到了一个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去到的地方,也就是说,自己永远都不可能见到玉心远了。 如果真是这样,小七想,那也就解脱了,或许自己过个几月,也可能是几年之后,便会忘掉玉心远。但她却又知道不可能,一来短短这几天功夫,要说玉心远和龙亦遥已经私奔,那是绝不可能的,二来自己真的能忘掉玉心远吗,她有时觉得可以,可有时却又觉得,那是比太阳打西边出来都要不可能发生的事! 写信求爱与私奔,都是她教给玉心远的。她有些想让这些方法成功,那样玉心远便能开心啦。可同时却也希望这些方法毫无用处,希望玉心远和龙亦遥永远永远都不能在一起,往往这时候,小七就会无比地厌恶自己,觉得如此自私的自己固然是配不上玉心远,甚至是连做他朋友的资格,也失却了。 她终于体验到了玉心远那情书中所写的“日夜魂牵梦绕,深受其苦”,日日胡思乱想,什么都不想做,连饭都不想吃。由她伺候的客人往往很不满意,有的竟去找郑妈妈抱怨,于是她便又逃不过一顿鞭子的厄运了。 玉心远没有出现的第十日,她生了大病,卧床不起。郑妈妈找了大夫,毕竟小七是她花钱买来的赚钱工具,年纪轻轻,还能用许多年呢,若是病死了,可就亏大发了。 大夫把过脉,与郑妈妈道:“病人近些日子里,可遭逢过什么大的变化吗?” 郑妈妈道:“没有啊。她许久未离春华楼半步,又去哪里遭逢大的变化?” 大夫奇道:“这可怪了,从脉象来看,病人肝气郁结,乃是受心病所累。再加多日不好好饮食,脾胃伤得不轻,才致今日卧床不起。” 郑妈妈思索片刻,才道:“管那么多呢,您给开些便宜的药吧。” 又过几天,眼看小七身子一天不如一天,郑妈妈也不再请大夫来看,也不再浪费钱抓药,索性任由她自生自灭。 就在小七自己也认为自己绝对撑不过去了的时候,一剂良药,被送上了门。这良药竟是个人,而这个人自然就是玉心远。 他出现在小七房间的时候,也是形容枯槁,就似是大病初愈一般。不过一见到小七卧病在床,还是大为关怀,差郑妈妈请来东城最好的大夫,抓好了药。待药煎好,便亲自坐在床边喂她。 喝完药后,小七神志渐复,知道玉心远来了,不过药中有乌藤、灵芝、柏子仁一类的安神药草,药性上来,她很快便又睡着。玉心远就坐在床边,一步不离,只听小七时不时说一两句梦话,都说得含含糊糊,意义不明,他也不如何在意,直到小七忽然清清楚楚地说了句:“你怎么还不来看我,我想你想的好苦。” 玉心远一呆,心道:“他在说谁?难道是和她相好的某位客人?”当下也不多理会,只是默默陪伴。 直到房里黑的不像样,玉心远起身打开了窗户,只见远天暮色苍茫,心知家中快开晚饭了,若不及时回去,父母不免生气,但他却还是想等到小七醒来再走。 忽听得背后微弱的人声:“心远,是你吗?” 玉心远欣喜万分,赶忙奔到床边,道:“小七,你终于醒啦。” 小七见他双颊微陷,面色苍白,整个人还瘦了许多,皱眉道:“你也病了吗,怎么瘦成这样。” 玉心远道:“可别说了,之前十多日,我每日从早到晚都守候在龙家的宅子外边,可龙姑娘却一直没出现,直到今天,龙姑娘才终于出门,我才得以把那情书交给了她。” 小七苦笑道:“原来……原来是这样。” 心道:“你在苦等着龙姑娘,可你又哪里会知道,有一个人却在苦等着你。” 玉心远道:“小七方才睡着时,做梦了吧。” 小七脸微微一红,道:“怎么,难道我说了什么?” 玉心远道:“你说你在等一个人,那人是谁?你梦中兀自念他,足见你对他思念之切,我替你把他找来如何?” 小七知道自己幸未叫出他名字,松了口气,道:“那人呀,是经常来我这里的一位客人,可这些天他却突然不来了,若说思念那是有的,不过人家来不来,全凭自愿,又岂能强迫呢?” 玉心远道:“那也不是强迫,我去找到他,以礼相待,说明缘由,请他来探望你就是,他若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薄情之人,想来他也不会拒绝。” 小七摇头道:“我不过一个风尘女子,我虽思念人家,人家却未必会把我当回事。兴许你却找他,跟他说一位叫小七的姑娘生了病,他可能还会反问,小七是谁?那可从没听说过。若真成了那样,你岂不尴尬。” 玉心远还想再说,却被小七出言打断道:“天色已不早了,你还不回去吗?” 玉心远道:“我是得快些回家了。” 他站起身,接着道:“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小七没忍住,问道:“过两天,是说后日,还是……还是大后日?” 玉心远笑道:“好,后日我一定再来。”说完去关上了窗户,轻轻合上门,缓步而去。 小七只觉眼睑沉重,慢慢便又睡去。她见过玉心远,精神大振,睡相很是安详,脸上还微微带着笑意。第二天醒来时,只觉耳清目明、浑身舒爽。 她已能下地,过去打开窗户,把头探向窗外,深深呼吸几口,心中又想起玉心远的话:“好,后日我一定再来。” 她这日胃口也大好,吃了平日里两倍有余的饭菜。郑妈妈看她如此,知她已无大碍,却还破天荒地,许她休息几日,这几日中不必接客。 第七章 两难择 玉心远并未食言,第二天黄昏时分,他便出现在了小七房中,手中还拿着一张信笺,笑道:“小七,你好多了吗?她给我回信了!” 小七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强笑道:“是吗?信上说了什么。” 玉心远走过去,看小七面色大好,想来她的病已好得差不多了。 他将信递过,小七却不接,道:“信上写了什么,你说给我听就好啦。” 玉心远将那信笺折好,放回衣怀里,笑道:“她说我若真对她有意,就须得禀明父母,明媒正娶才是正途。” 小七道:“那信笺上字挺多的,你怎么就说了这些?” 玉心远道:“大致意思便是如此啦。” 小七奇道:“这位龙姑娘难道不知道你是玉家的人?” 玉心远道:“我那日见她也说过,信里也说的清清楚楚,她怎会不知?” 小七喃喃道:“那可奇了。难道她和你一样,也全然不知你们龙玉两家的夙怨。” 她接着道:“那你准备向你父母提起此事咯?” 玉心远嘿嘿一笑,道:“我已经向爹爹妈妈说明了一切。” 小七惊道:“你已经说了?他们作何反应?” 玉心远笑道:“他们欣然答应啦。” 小七百思不得其解,道:“怎么会?怎么会?” 玉心远见她脸色不太好看,问道:“小七你怎么了,身子还难受吗?” 小七摇摇头,道:“我身体已经无恙,只是有些想不通。” 玉心远皱眉道:“有什么想不通。” 小七道:“这珑城之中无人不晓得,我也是自小就听闻,你们龙玉两家素有嫌隙,怎会如此容易便能结成亲家了?” 玉心远笑道:“这件事爹爹妈妈也和我解释过了。” 小七好奇心起,问道:”他们怎么说?” 玉心远道:“他们说呀,如若追根溯源,其实我们玉家和他们龙家其实并无甚不可化解的仇恨,只不过是为了在武林中的虚名,两家互不服气,初时有些小小摩擦,年轻些的子弟好勇斗狠,不免有了些损伤。不过两家武功高低、声望大小、财富多寡俱皆在伯仲之间,争比了许多年也没个结果,反倒因为两家只顾着与对方争斗,顾不上参与武林事务,导致两家在武林中的地位均有降格。两家意识到这一点后,便止了争斗,但却是自那时起便老死不相往来,可在暗中却还较着劲,龙家和玉家宅邸附近的百姓惧于两家威势,竟也不敢互相往来,以致珑城逐渐分成了东西两个半城。” 小七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只听玉心远续道:“而爹爹妈妈不让我来东城,只是怕龙家还有些人不忘旧恨而对我不利。” 小七问道:“那你父母为何不早些与你言明这些事?” 玉心远道:“爹爹妈妈说,他们不愿告诉我此事,是不想让仇恨延续下去。他们说,只要两家的后代不知道两家之间的那些无聊往事,龙玉两家的嫌隙早晚便会消失。” 小七道:“你父母倒是和你一样。” 玉心远道:“一样?” 小七脸一红,续道:“一样是大好人。” 玉心远摇头笑道:“错了错了,那可不是他们和我一样,而是我和他们一样,这中间的差别可大得很呢。” 小七嗔道:“可我只认得你,又没见过你的父母。” 她顿了顿,接着道:“所以呢,难道你父母要去龙家提亲了?” 玉心远道:“已差人给龙家家主送去了拜访函,想要商量一个会面的时间。” 小七噢了一声,心道:“龙玉两家难道真能结成亲家?这事儿倒是比我想得要顺利得多。” 她自那场大病,已想得十分清楚,自己虽对玉心远有极大爱慕之意,但若是说能与他相濡以沫,厮守终生,以自己卑贱身份,那毕竟是极大的妄想。既然玉心远对那位龙姑娘倾心,自己又何必争那邪风,吃那怪醋,自己应该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只有默默祝福这个自己爱慕的男人可以幸福一生罢。 她笑道:“恭喜恭喜!” 玉心远一怔,道:“恭喜什么?” 小七道:“提前恭喜你大婚呀。想来你和龙姑娘的婚期应该也不远啦,这那之前,你可得多来看我几次,之后可就没机会了。” 玉心远问道:“怎么就没机会了?” 小七噗嗤一笑,道:“哪有做妻子的愿意让丈夫来妓馆呀,你婚后若还敢来我这儿,龙姑娘非打断你腿不可。” 玉心远眉头一皱,显得很是忧急。 小七问道:“你怎么啦。怎么忽然不开心?难道我说错了什么话?“ 玉心远道:“你说的话一点没错,可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 小七奇道:“想到什么?” 玉心远缓缓道:“正如你所说,我结了亲后,若还来看你,未免有些对不住龙姑娘了。可如果事情顺利,我结亲一事就势在必行,可同时却又不能不来看你。这事可为难得紧了”。 小七声音微微发颤,道:“不能不来看我?” 玉心远正色道:“绝不能!除非……除非你不让我来了,不然我总会来的。” 小七激动得厉害,热泪已在眼眶中打转,转过头不让玉心远看见,道:“我有什么好看的,倒让你如此为难。” 玉心远还是毫不斟酌对女孩子所说的话,竟说道:“也不是说你如何好看,只不过和你说话时,甚至是静静地待着什么也不做,但只要和你待在一起的时候,我便会感到十分的开心愉悦。” 小七差点脱口而出:“我与你在一起也是同样的开心。”不过还是忍住了,心道:“自己与他在一起时会开心,是因为爱慕。而他同样也会开心,难道……难道他对我也……不!怎么可能?他所说的开心,与我所感受到的开心,绝不会是同一种开心。” 只听玉心远又道:“我和龙姑娘婚后,定要好好与她商量一番,让她许我来这里看你。或者,我便带她一起来这里就好啦,或许你们两个还能成为好朋友呢。” 他的话把小七逗得哈哈大笑,她边笑边道:“做丈夫的带着夫人来逛青楼,那绝对是……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事!” 玉心远却很认真地道:“这办法就算不行,可我总会寻到一个两全之策的!” 小七兀自笑个不停。 之后两人又闲聊了半晌,玉心远便离开了。 第二天玉心远再来,告诉小七,他父母现下已去了龙宅。 玉心远不知父母此行是否会顺利,心中十分忐忑,与小七聊不多时,便即离开,回到家里焦急等待父母归来。 第三天早上,玉心远推门进了小七房间,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小七问道:“怎么样,昨日还顺利吗?” 她问的,自然是玉心远父母昨日去龙宅提亲一事顺不顺利。 玉心远道:“也不知道算不算顺利。不过我三天后须得独自去一趟龙宅!” 小七奇道:“做什么?” 玉心远道:“爹爹妈妈说,是龙家的家主龙老太要请我参加他们的家宴。” 小七道:“那很好呀,都请你参加家宴了,那意思自然是已把你当成是自己人了。” 玉心远摇摇头,道:“可爹爹妈妈却又说,龙老太请我去参加家宴,定然会设了难关来考验我,看我够不够格做她的孙女婿!” 第八章 临大敌 小七正坐在窗边沐浴着晨风,悠然道:“看来,是鸿门宴呀。” 玉心远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了,道:“也不知龙家那位老太太要如何考验我。” 小七起身拿来了水壶、茶具,为他斟了一杯,看他眉间一片愁云,也不禁皱眉道:“你很担心?” 玉心远刚把茶杯放倒嘴边,却又放下,道:“这顿饭关系到我和龙姑娘能不能结为夫妻,教我如何能不担心。” 他终于还是拿起茶杯,仰脖咕噜咕噜一口喝干,接着道:“若是我能未卜先知,事先知道龙老太要如何考验我,那就好了。” 小七又给他斟上一杯,道:“你们两家都是武林世家,江湖上的事我虽不懂,不过我想龙老太一定会考校你的武功吧。” 玉心远眉间愁云依旧,叹了口气。 小七道:“难道你武功很差。” 她忽然想到他被龙家几个家丁打得鼻青脸肿的,噗嗤一笑,接着道:“我知道了,一定很差!” 玉心远道:“你觉得我武功差,定是因为那日我被龙家的几个家丁给揍了吧。” 小七道:“难道我说错啦?你武功若好,又怎会被几个看门的家丁给揍得鼻青脸肿?” 玉心远道:“那只因为我没有还手罢了。” 小七觉得他是在嘴硬,讥讽道:“哟,你若还手,那几个家丁还不得被你打死了。” 玉心远听得出她的意思,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可是从小练武至今的。我不与那些家丁动手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我若是动了手,他们五个人打我不过,就会喊十个甚至一百个出来,那样闹将下去,恐怕我以后只要出现在龙宅方圆百米,就会被一大群人驱赶,那样我还哪有机会能见到龙姑娘。” 小七看他那弱不禁风的模样,实在不敢相信他所说“从小练武至今”的话,不过也不愿再取笑他了,正色道:“你既然从小练武,那为何还要担心?” 玉心远道:“因为我几乎没怎么与人动过手,龙家的老太太若要考校我武功,肯定会让我与人比试吧,总不会是让我独个儿演练一套功夫就能放过我的。而且就算龙老太根本不考校我的武功,而是让我写文章、作诗,或是琴棋书画随便考一样,我都是不行的。” 小七也不管他琴棋书画究竟如何不行了,而是道:“也就是说,你虽从小练武,但没有过实战经验,所以也不知道自己的武功究竟算是高还是低?” 玉心远点点头,道:“没错。” 小七皱眉思索许久,最终无可奈何地摊开了手掌,道:“这件事我无可毫无办法了。我对武功什么的一窍也不通。” 玉心远道:“小七你不必费神,我这次来并不是想让你帮我想办法的,只是想事先告知你一声,接下来两天我要随爹爹练武,可能没有时间来看你了。” 小七微笑道:“那你快些回去吧,练武要紧。” 玉心远奥了一声便起身告辞,刚想要离开,却又听小七说道:“没关系的吧……” 玉心云停步,听她接续道:“就算你没有通过龙老太的考验也没关系,重要的应该是龙姑娘对你的心意吧。” 玉心远一怔,一时也想不明白她这话的深意,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便即离去。 夏日不知不觉便过去,几片枯叶自窗外飘了进来。小七捡起一片,坐在窗边低头细看,忽然说道:“也不知他有没有通过龙老太的考验?” 说来也巧,她刚想到了玉心远,玉心远便推门而入。他见小七在窗边坐着,也过去坐了,笑道:“我和龙姑娘的婚期,已经定了!” 闻言,小七心中因见到他而产生的喜悦之意霎时之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怔怔道:“什么时候?” 玉心远道:“就在下月初。” 小七道喃喃道:“怎么如此着急。” 她定了定有些激荡的心神,问道:“这么说,你昨日通过龙老太的考验了?” 玉心远摇摇头,道:“根本没什么考验。龙老太身为龙家家主,我本以为会是个十分严厉之人,但当我亲眼看到她时,才知她和我想象中的形象半点也不同,她竟是位十分和蔼可亲的老者。” 小七奇道:“那龙家让你单独前去,难道只是为了吃顿饭吗?” 玉心远挠挠头,皱眉道:“怎么说呢?昨夜我可不止吃了顿饭而已,这样吧,我就从头与你说起如何,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小七简直求之不得,最好能说上一整天才好,笑道:“你慢慢说吧。” 玉心元点点头,嗯了一声,开始说道:“那日我与你告别回家后,爹爹便将我叫到了我平日里练武的地方,让我演练了一遍我们玉家家传的剑法。等我练完,他便指出我剑法中的疏漏之处,纠正我出剑时角度与力道的问题,又亲自给我示范一遍。示范完后,让我再演练一遍,他便再次将我的动作予以纠正,就这样循环往复,不断练习到了天黑,中途一次都未曾休息过,还说第二天要早些起床,接着练。在我印象中,爹爹他从未在指导我剑法的时候如此认真过。” 小七道:“看来你爹爹也十分想让你做龙家的姑爷呢。这么认真教你练剑,定是想让你顺利通过龙老太的考验。” 玉心远摇摇头,道:“我本来也是这么认为的。” 小七奇道:“难道不是。” 玉心远道:“那日我见爹爹指导我练剑时那般认真,而且满脸忧色,便以为他是在担心我没法子通过龙老太考验。于是便劝慰他道:‘爹爹,不必为孩儿多费心神,不管能不能通过龙老太的考验,龙姑娘对孩儿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我们俩心意相通,想必龙老太也不会不同意这桩婚事的。” 小七笑了笑,心道:“你倒是把我的话给听进去了。” 只听玉心远接着道:“可是我爹爹却说:‘叫你加紧练功,也不只为了考验一事。’” 小七是个急性子,忍不住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玉心远继续道:“当时我也是这般问的,爹爹却反问我道:‘你知不知道我们玉家是如何扬名于武林的。’我摇了摇头,听爹爹续道:‘我玉家之所以能驰誉武林,全是仗着多年前你曾祖父玉玄清与霍西穹那轰动了整个武林的一战。’” 小七道:“霍西穹是谁?” 玉心远笑道:“小七总能把我当时问的问题一字不差地问出来。” 小七脸一红,道:“我不问了,你慢慢说罢。” 玉心远摇摇头,道:“没关系的,你若不问了,我单这么讲,反而会觉得有些寂寞。你去帮我倒些茶来。” 小七笑着站起,道:“等着。” 不一会拿来了茶壶茶杯,为玉心远斟上了一杯。 玉心远喝了一口,继续讲道:“爹爹说,那霍西穹是位十分了不起的武林前辈,算得上当时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了。对了,爹爹还说了,现今武林盟的盟主便是那位霍前辈的后人,好像是叫什么霍真的。” 小七道:“你爹爹既然说你们玉家能扬名武林,是仗着你曾祖和那霍西穹的一战,那是不是说,你曾祖打赢了那姓霍的。” 玉心远点头道:“确实,不过不止打赢,我曾祖失手之下,竟将那位霍前辈给杀了。” 小七惊呼一声。 玉心远接着道:“爹爹说,他几日前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 小七打断他道:“我好像已猜想到了那信的内容了。” 她顿了一顿,接着道:“我虽不是武林中人,却也明白,在武林中,人人皆是快意恩仇,有恩便报恩,有仇便报仇的。你曾祖杀了那姓霍的,所以我想那信定是霍家的人写的,他们的先祖死在你家先祖手上,一定是想要报仇,那信实则是一封战书,是不是?” 玉心远道;“你说的大致都对,不过那信也不能称之为战书,毕竟那信的措辞还是十分有礼的,但是爹爹说,那叫做‘笑里藏刀’。他也猜想霍家定是想报仇,所以才想让我练好武艺,在霍家来犯时,好助他和我妈妈一臂之力。” 小七心道:“我看你爹爹只是想让你在危难关头能够自保罢了,想是他为了照顾到你的自尊之心,才用了让你助他一臂之力这种说法的。” 她皱着眉头,道:“还有一事我想不通。你曾祖杀了那姓霍的,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仇恨了,那霍家为何等到今日才想着报仇。” 玉心远道:“此事爹爹他倒也跟我解释过。他说自我曾祖一辈起,我玉家在武林中声势极盛,而霍家自霍西穹死后,家族虽大,却一直没有出现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所以他们就算想要报仇,也根本不是我们玉家的对手。可如今却不一样了,霍家的年轻一辈中,出了位神仙般的人物,听说那是位旷世难逢武学奇才,年纪虽轻,可武功之高,当今武林中已无人可挡。” 小七道:“就是你前面所说那个叫霍真的人吧。他年纪轻轻就能当上什么武林盟的盟主,想必的确是个厉害人物。” 玉心远点点头,道:“爹爹的担忧确实是有道理的,那霍真武功既高,又贵为武林盟盟主,在武林中威势极大,他若想为他曾祖报仇,我们玉家确实是很难抵敌得住。” 小七担心他安危,急道:“那怎么办,不然你们快逃走吧!” 玉心远看她脸色忧急,又听她言辞恳切,心知她是真的为自己而担心,心中不禁一阵感动,笑道:“就算真的抵挡不住霍家来犯,我爹爹却也是绝不会跑的,玉家半城的家业就是他的命,他说什么也不会放弃。” 他又宽慰小七道:“况且,我玉家的剑法,可也不是浪得虚名的,爹爹常说,我玉家剑法之精妙,恐怕在当今世上,也只有那位被武林中人尊称为‘剑神’的岳先生的剑法,才有资格与之相较个高下。所以那霍真就算真的找上了门来,我玉家也未必就真的怕了他。” 小七道:“我也不知那‘剑神’岳先生是个什么人,只盼你能保护好自己。” 玉心远笑道:“放心,我一定不会有事的!” 他顿了顿,又笑道:“我本是要给你讲我昨天去龙宅所遇之事的,这一来二去,竟扯得有些远了。我继续说与你听吧。” 小七张开了嘴,好像想说些什么,不过终于还是又将嘴闭上,轻轻嗯了一声,示意玉心远继续说下去。 其实方才玉心远所讲述的事情,解答了小七心中老大一个疑问—— 如玉心远所说,龙玉两家实则没什么深仇大恨,但两家毕竟有这么多年杜绝往来,定然还是有些隔阂的,所以小七一直有些想不通,玉家公子和龙家小姐的婚事怎会如此顺利,从头到尾竟没半点阻碍。 龙家会欣然应下这桩婚事,还可以解释为那位龙姑娘对玉心远也已倾心,疼爱孙女儿的龙老太自然是顺着孙女儿的意愿。但玉心远的父母自得知儿子爱上了龙家小姐后,心中不止没有半点顾虑,而且看来似乎还在十分急切地想要促成这桩婚事,甚至不惜屈尊降贵,亲自前往对他们来说可能是危险重重的龙家提亲,他们如此急切,又敢于行险,究竟有什么目的?” 直到方才听了玉心远一番讲述,小七才终于恍然,玉家虽然厉害,但如今却面临着更厉害仇家寻仇,要说全然不害怕、不担心,那是绝无可能的,但这时若能与玉家结亲,化干戈为玉帛,两家联手抗敌,那么就算仇家再厉害,玉家也当可高枕无忧。 方才小七本想将自己的想法说与玉心远,但想他若心里也存了这样的目的性去与龙姑娘结亲,不免会心生芥蒂,那本来纯洁无瑕的爱情也就不免会染上了俗气。 小七实在不想去破坏玉心远心中的那份天真,是以忍住不说。 第九章 柄作剑 只听玉心远接着道:“昨天我到了龙家,在门口迎我的竟是那位小黎姑娘,她一改那日初见时对我丝毫不客气的态度,这次竟然喜笑颜开的,对我所说的话,也甚是有礼。我向她问起她家小姐,她道:‘小姐这几日天天念叨着公子,现下正急着见公子你呢,快随我来吧!’” 小七道:“看来这位龙姑娘也已不可救药地爱上你了。” 玉心远道:“除了龙姑娘外,又没有别的姑娘爱上我,小七你为何说‘也’。” 小七一呆,不过她反应极快,立时解释道:“我是……我是想说,就像你不可救药地爱上她一样,她也不可救药地爱上你了。” 玉心远道:“原来如此。” 小七轻嗔道:“我没什么学问,说的话有时是有些颠三倒四的,但你若这么给我挑刺,以后也不用来找我聊天了。” 玉心远笑道:“是我之过,小七莫要生气。我继续说?” 小七轻哼一声,道:“嘴长在你身上,想说就说呗。” 玉心远笑了笑,继续道:“龙家的宅子也真大,小黎姑娘领我穿廊过户,绕了不知多少个弯子,我心想若是一会我出来时没人带领,绝对会迷路。后来又走过了好几座石桥,和一片极大的花园,终于来到一间大房门前。那房中灯火通明,从里面传来了许多嘈杂的人声和杯觥交错之声,显得极为热闹。小黎姑娘道:‘公子在此稍后。’我点了点头,她便将房门开了一线钻了进去,过不多时走出来,对我道:‘公子,老太太让你进去呢。’ “我应了一声,推开门慢慢走了进去。那是一间极大极高的厅堂,一张极长的木桌摆在中间,两侧坐满了人,俱皆衣饰华美,满脸富贵之气,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少说也有二三十人之众。桌首之人是位面目慈和的老太太,她位次最尊,衣饰倒是比其他人都还朴素些,我想那便是龙家的家主龙老太了,而龙姑娘就坐在她身侧相陪,我进去的时候,正见她们两人面带笑容说着话,也不知是在聊些什么。 “桌上众人本在乐饮欢宴,见我进来,顷刻间所有人都放下了杯子,停下了筷子,还闭住了嘴巴,整个厅堂变得鸦雀无声。许多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我,倒是让我有些紧张了,但看到龙老太那带着笑意充满温情的目光,我便又鼓起了勇气,走上前去向她行礼问安。 “老太太看起来很是开心,招呼我坐到了她身旁,而龙姑娘就在我的正对面。龙老太道:‘早就听我家亦遥跟我说起你,今天亲眼见到,果然就像亦遥所说的一样,是位风采照人、英俊潇洒的好少年。嗯,很好,很好……’龙姑娘脸一红,道:‘嬭嬭你尽瞎说,我何时那般夸过他了?’龙老太笑道:‘你嘴上虽没说,但心中却是这样说过的,你嬭嬭我空活了这么大岁数,别的本事没有,但就是能听到别人心里的话儿。’龙姑娘低下头,道:‘嬭嬭你真是的,莫要再取笑我了。’ “随后龙老太让龙姑娘给我介绍了同桌的众人,我向长辈们一一行了礼。原来龙老太共有三位儿子,大儿子龙青正育有两子,大的叫龙亦庆,二的叫龙亦吉;二儿子龙青中育有一子,名字是龙亦真;而龙姑娘的父亲,自然也就是龙老太的三儿子,名叫龙青东,只育有龙姑娘一个孩子。” 小七道:“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吗?” 玉心远皱眉沉吟道:“其乐融融……吗?” 小七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玉心远道:“龙姑娘的父母都对我甚好,可龙老太的大儿子和二儿子两家,却都没怎么和我说过话,龙亦庆和龙亦真两位少爷在我说话之时,还总是找我茬,好似并不欢迎我,而且他们两个好似对龙姑娘的父亲也有老大意见,好歹是他们的叔父,可他们却好似一点都不尊重他。” 小七道:“或许是他俩年轻不懂事,又或许是他们真的有什么矛盾,不过毕竟是一家人,我想肯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玉心远道:“我也不清楚,希望那只是我的错觉吧。” 他接着道:“总之整个晚宴还算顺利,那龙老太并没为我准备任何的考验,倒是让我白白担心了几天。晚宴结束后,我与龙老太和龙姑娘等人一一告别,又由小黎将我带出了龙府。府门前已经备好了车马,让我乘坐,我一向不喜骑马乘车,就婉拒了,借了小黎手上的灯笼,与她告别后,徒步回家。其时天色已晚,街上除我之外并无他人。当我走到东城与西城交界的那条窄街上时,一个蒙面人忽然拦在了我的面前。” 小七惊道:“什么人!?” 玉心远笑道:“你每次都能猜到我当时说的话,我当时也是问道:‘什么人?’那人不答,忽然从腰际拔出刀向我连攻,而且刀刀都砍我要害,显然是想要了我的命去。” 小七急道:“你没受伤吧?” 玉心远嘻嘻一笑,道:“我哪怕只中上那人一刀,恐怕都没法陪小七在这里聊天了。所以我自然是一刀都没中。” 小七安下心来,道:“那就好。” 玉心远道:“那人武功虽也不错,却还远不是我的对手,我手中无剑,便已灯笼柄作剑,与那人拼斗起来,只斗不过三十个回合,我便已取胜。” 小七道:“你又吹牛了,灯笼柄如何能与刀锋相抗,而且灯笼柄又无法伤人,你说取胜更是无稽之谈了。” 玉心远道:“这你就不懂了,我们练武之人只要将内力注入灯笼柄中,那木制的灯笼柄就能坚逾金铁,自然便能与刀锋相抗,至于以木柄伤人,更是不在话下。” 小七半信半疑,道:“这么说你的武功的确十分厉害咯。” 玉心远得意道:“那当然啦。” 其实以他内力,远远不能让木柄坚逾金铁,自然也无法与刀锋相抗,不过用木柄伤人,只要点到一些要害部位,那倒也没什么难的。而他之所以能取胜,自然不是以木柄去与那蒙面人的钢刀去硬碰硬的,而是仗着自己剑法神妙,每一柄都攻向那蒙面人不得不救之处,相斗久了,那蒙面人自知不是对手,便知难而退。 玉心远接着道:“我取胜后,那蒙面人趁我不备便逃走了。我回家后向爹爹提起此事,爹爹说,那人定是霍家派来的。又叮嘱我说,我们在明,而敌人在暗,一定要时刻小心。” 小七道:“你爹爹说的一点不错,你这些天最好是不要再出门了。” 玉心远道:“那可不行,不出府门,还没被敌人杀死呢,自己便要先给闷死了,再说了,我还要找小七来说话呢。” 小七笑道:“这样啊。那你这些天若是因为来看我,不备之下中了埋伏,被人给杀了,没法娶到龙姑娘做老婆,那岂不是死不瞑目了?” 玉心远想了想,道:“如果那样,那真是糟糕至极。不过小七你就放心吧,以我的武功,就算真的中了敌人埋伏,也未必会死。” 前几日他对自己武功还大为不自信,只是因昨夜第一次与人实战得了胜,才信心大增,说起自己武功时,脸上难掩得意之色。 小七正想回话,却见玉心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只见他缓缓站起,一闪身已到了门口将门拉了开来,探出头去左右张望,随后又慢慢走回来坐了。 小七看他一瞬间从窗口到了门口,心下骇异,这才深信他武功确是不弱。 只听他道:“方才门外有人偷听。” 小七惊道:“什么人?” 玉心远摇头道:“不知道,不过那人身法快得很,我刚才第一时间冲出去看的时候,廊中就只有一位郑妈妈,那人却早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站起身,接着道:“我得回去了,爹爹说发现异常,须得第一时间告知他。” 小七道:“多加小心。” 玉心远点了点头,出门离开了。 小七在不知不觉流了许多汗,她手中兀自抓着那片从窗外飘进来的枯叶,不过紧张之下紧握的手,已将叶片压得粉碎。 第十章 蒙面人 当晚,小七辗转反侧,一直无法安睡,直到中夜十分,头脑还是十分清楚,或者说十分烦闷。 她一来是因有仇家向玉家寻仇,实在担心玉心远安危,二来觉得玉心远与龙亦遥两人婚事看似顺利,可她却始终觉得其中有许多很不对劲的地方,可究竟哪里不对劲了,她又半点都想不出来。 更夫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小七知道已是丑时,她这时才微有睡意,抓紧闭上眼睛,果然不久便步入梦乡。 清晨,听到笃笃笃的敲门之声,小七叫了声:“谁呀。”下床开门。 敲门之人正是玉心远,只见他满脸血污,雪白的衣袍上染上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殷红,显然是受了极重的伤。 可他却是在笑着的,毫不理会小七诧异的目光,笑着走进房中,在窗边那张他常坐的木椅上坐了。 小七赶忙跑到他身边,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遇上了仇家,还是中了敌人埋伏。可不论她怎么问,不论她语气多么焦急,玉心远却是全然不理她,连半个字也不说,脸上兀自挂着他那标志性的、春风般的微笑。 可这微笑竟让小七觉得有些瘆得慌,她见玉心远身上的伤口好似又裂开,衣袍上的殷红越来越多,雪白的衣袍顷刻之间变成血红之色,而且血液还从衣角慢慢滴落,直到整个地板也变得血红,血液不断注入,慢慢的,这房间竟变成了一个大血池。小七的膝头已经没入其中。 她心下惊惧万分,不过也无法可施,只是一把抱住玉心远大喊:“心远!心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心远好似终于回话,道:“小七,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小七不知他何意,为何叫自己醒醒,不过她马上就知道了。 原来方才那血池没膝的怪异景象,不过是梦而已,玉心远也并未受伤,这时正站在床边,说道:“你做噩梦了吧?” 小七有些恍惚,一看清眼前之人是谁,立时问道:“心远,你没事吧?” 玉心远笑道:“你还问我,你没事吧?” 他想小七方才做梦,定是梦到自己遇险,心中急得厉害,是以那几句“心远,心远……”的梦话听来,也充满了关切之意。 小七这时才完全清醒过来,想起在梦中时,玉心远敲她房门,其实在现实之中,玉心远进她房间,却是从未敲过门的,每一次都是风风火火地直接推门而入,如若自己在梦中能注意到此节,或许就能立时分辨出那是梦境。 小七起身下地,告知玉心远自己方才梦到了他身受重伤,还以为他又遇到了袭击。 她这些话是像说玩笑话一般笑着对玉心远说的。玉心远听完,道:“看来小七真的是仙女下凡。” 小七虽不知他为何会忽然来这么一句,但还是笑道:“用过啦,用过啦,你就不能换个说法来夸夸我?” 玉心远摇头道:“我这可不是在夸你。小七若不是仙女,怎么在梦中也能知道我又遇到了袭击,而且我也的确受伤了,虽然不重……” 他后面本来是要说:“但小七的梦也是八九不离十啦。” 可是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小七打断,只听她连珠炮似地问道:“真的受伤了?伤在哪里?没什么大碍吧?” 玉心远慢慢拉开左肩处的衣袍,只见肩胸交界之处,贴了一块长条形的白色麻布,白布中央隐隐呈血红之色,想是有血液渗出之故。 他见小七睁大了眼瞧着他那伤口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便将衣袍拉上,笑道:“也没什么大碍,不过爹爹说要是这刀伤若是再长个两寸,就会危及心脏,那便没得救了,事后想想,我的运气可真的不错,可以说是捡了一条……” 他的话又被打断,可这次小七却没说话,而是一把抱住了他。他两只手尴尬地悬留在空,不知该放到哪里,微微一挣,只觉小七双臂箍得很紧,无奈之下,也只得轻轻把双手放到她背上。 只听小七道:“你既受了伤,不在家里休养,还来我这里作甚?” 玉心远道:“我这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我着急与你说我昨天遇袭的事,怎么可能乖乖在家里呆着?” 小七道:“那是什么骄傲的事了?这么着急与人说干甚么?” 玉心远道:“不是着急与人说,而是着急与你说。我喜欢与你说我的事。”说完轻哼了一声。 小七放开了他,忙问道:“怎么了,我碰到你伤口了吗?” 她见玉心远含笑看着自己,双颊不禁红了,低下头道:“我抱了抱你,你不会生气吧。” 玉心远笑道:“我怎么会生气,你抱我是因为见我受伤,想要安慰我。从小到大,我不小心受伤之时,妈妈她总会这般抱着安慰我。” 小七听他把自己和他母亲相提并论,心中暗暗叹息一声,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玉心远说起昨日遇袭之事,那是在靠近他家宅邸的一个偏僻街巷里,就和他第一次遇袭时一样,这次袭击他的人也是蒙面刀客,不过这次不是一个,而是五个。那五个蒙面刀客武功相若,所使刀法看起来也出自同门,单拎出他们中任何一个,甚至其中两人合力,都不会是玉心远的对手,但若三人联手,便能胜过他了,又何况是五人齐上。 玉心远在五人的围攻之下左支右绌,五把钢刀在他身畔劈来砍去,眼见要将他斫成几片,他持剑猛架几下,臂力不支,长剑脱手,这下情势更加凶险,一把刀斜砍而至,他避之不及,刀尖从肩膀处肌肉没入,斜向下冲向心口,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同时另外四把刀也急挥而至,分砍他全身各处要害,其实这四刀就算都未砍中,只第一刀再划出两寸,砍到他心脉,他也已非死不可,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玉心远生平也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惊心动魄之事,他将这段经历添油加醋、有声有色地向小七述说着。 小七只听得一颗心怦怦直跳,听他接着道:“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有一人从天而降。” 小七听得入神,不自禁地问道:“什么人?” 玉心远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那人也蒙着面,浑身被黑衣包得严严实实,身形很纤瘦,就像一阵风吹过,他就会倒了似的。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刷刷几刀,就逼开了另外五个蒙面刀客,随后头也不回地对我说了句:‘你先走。’ “他救了我,我自然不会留他一人对付对面五个,便封了自己伤口周遭穴位,止了血,从地上捡起剑来,上前去想与他并肩作战。没想到他肩膀一顶,将我推开,出刀以刀背攻我,我当然也不是吃素的,出剑与他拆了百余招,但因有伤在身,又一时疏忽下,被他击中手腕,剑又脱手。” 小七道:“等一下,等一下!” 玉心远道:“怎么了?” 小七道:“你说你与那人拆了百余招,那另外五人呢,难道就乖乖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眼睁睁看着你们俩拆了一百多招?” 玉心远脸一红,道:“可能……可能是我记错了,可能……好像是拆了三十招左右吧,那五人被那人吓了一大跳,还没反应过来,那三十招便已拆完了。” 小七也不懂武功,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其实玉心远与那蒙面客拆招固然是没有百余,就连他后来改口所说的“三十”,也是他为了面子夸大其词了的。真实情况是,那蒙面客只用三招便将他手中长剑打落。他自知那蒙面客显这一手功夫,是想让他明白自己就算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他便很知趣地离开了。 玉心远讲完了自己的这段凶险经历后,又与小七又聊了好一阵,直到正午时分才离开。 这天深夜,没有客人留下过夜,小七就要休息,刚躺在床上,又想起玉心远白天所说的那六个蒙面刀客,五个是要杀他,而另一个却要救他,要杀他的那五个如果是霍家的人,那他们就是为报仇而来,既是为了报仇,那又为何要蒙面,而那个救他的人,就更没有蒙面的必要了。 小七将被子盖上了头,心道:“不想了不想了,不然又得像昨夜一样睡不着了。”于是闭上眼睛,尽力放空了脑袋。 就在她睡意渐盛,将睡未睡之际,却听见了一声轻响,她立时清醒,坐起身来。 只见窗户已被人打开,皎洁的月光在地上洒下了一片长方的银白,在那片银白之上立着一人,黑衣,蒙面,身形十分纤瘦,就像玉心远曾说过的,好像一阵风吹过,他就会被吹倒似的。 第十一章 三兄弟 一个蒙面人在深夜闯入,小七脸上却毫无惧色,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看。 两人一个坐在床上,一个站在地下,谁也不动,已僵持许久。 最终还是那蒙面人先忍不住了,问道:“你怎么不问我是谁?” 他的声音很低哑怪异,显然是刻意压低,不愿让人听见他原本的声音。 小七道:“你若想让我知道你是谁,我就不必问,你若不想,我就算问了,也是白饶。” 蒙面人轻笑一声,道:“我还以为你是怕得说不出话了。” 小七道;“我不怕,我知道你是好人。” 蒙面人道:“你怎么知道?” 小七道:“因为你救了他。” “他”是谁?这话实在令人费解。不过那蒙面人却好似听明白了,道:“我救了他,不代表我不会害你。”语音之中颇具恐吓之意。 小七笑道:“你若真的想要害我,还跟我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她打了个哈欠,接着道:“你还是快快说明来意吧,说完我还要睡觉呢。” 蒙面人道:“你比我想的要聪明许多,怪不得他常常来照顾你生意。” 小七道:“他是常常来找我,但是却从没照顾过我的生意,你可不要误会了。” 蒙面人道:“我误会什么?” 不知为什么,她语音竟有些变了。 小七笑道:“不知道,我随口胡说,别放在心上。” 过了片刻,蒙面人才开口道:“我来找你,是想让你不要再见他了。” 这“他”乃是小七先提到的,可现在她反而装傻道:“见谁?” 蒙面人轻哼一声,接着道:“你知道的。你再和他见面,不论是对你还是对他,都没有半点好处。” 小七又坐起来,盯着蒙面人的眼睛看了许久,才道:“要我听话也可以,不过你须得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给我说个一清二楚才行。” 蒙面人道:“什么事?” 小七笑道:“你倒是跟我装起傻来了。好,我就分开了问你几个问题。你究竟是谁?想要杀他的人是谁,又是为什么要杀他?而你又为何要救他?你们和霍家有什么关系?” 蒙面人完全不理她的问题,道:“你若听我劝告,我可以给你一大笔钱。有了那笔钱,你不止可以给自己赎身,甚至今后都可以大富大贵地生活下去。” 片刻之后,小七回道:“很诱人,不过我拒绝。” 她话音刚落,那蒙面人一只脚已跨上了窗沿,道:“今后遇见了麻烦,可不要后悔。”说完脚上一用力,整个人轻飘飘地从窗户飞了出去。 人虽已去,但地上银光依旧。小七思潮起伏,自忖今晚又是个不眠之夜,索性起身走过去,坐到窗边,细思这些天发生的种种情事,脑海中慢慢浮现出几个想法,可却又都一一自我否决,但那蒙面人的身份,她却是有了一个十分笃定的猜想。 天不知不觉便亮了,玉心远跟往常一般很早就推门进来,不过这次他脸上全是焦急神色,全无平日的自若潇洒,一进门便道:“小七,爹爹不让我出门,我是偷溜出来的。” 小七迎上去道:“怎么了。” 玉心远嘴巴动得飞快,道:“爹爹看我这几日接连遇袭,说为了不耽误下月婚事,以防万一,从现在到婚礼那日,都不让我出门了。我偷溜出来,就是想告诉你一声。我得快些回去,不然该要被人发现了。”说完便转身出门。 小七追了两步,道:“等等,我有话要……” 她想把自己苦思一宿的结论说与玉心远,可追出门一看,人早已跑得没影了。 小七无奈转身回来,心道:“那蒙面人不想让我见心远,他的目的倒是达到了。” 此后一连十多日,玉心远果然没有再来。不过这次情况与小七大病那次大有不同,小七清楚地知道玉心远为何不来,心情便不至于因此郁结,日子好像回到了她还未见到玉心远的时候,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带着刻意练习出来的笑容接待客人,名虽为接待,可在她心里却是在应付,每日里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能把客人快些打发走。 这日晚间,春华楼来了几位富贵客人。在三楼最华丽的客厅之中,一张大桌摆满了珍馐佳肴。置办这桌酒席的花费,足够让一户普通人家过活一年。 桌旁除坐了三个衣着华丽、满脸富贵气的男子外,还有许多女子,她们有的在夹菜,有的在喂酒,有的陪笑撒娇,还有的什么也不做,只是依偎在男人们怀中,任他们上下其手。 小七手中拿着竹笛,在离大桌不远的地方,与另外几名演奏琵琶、瑶琴等乐器的女子合奏乐曲,另有几女,随着乐曲律动,彩袖飘飘,踏着优雅瑰丽的舞步。 郑妈妈站在旁边,满脸堆欢,嘴唇动了几下,好似是想要说话,却又有些不敢说,可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低声问道:“三位少爷,您……您们,还有什么吩咐。” 三个男子中,有两个约莫着有二十五六岁年纪,另一个小一些,约摸二十一二岁年纪,他们在众女的簇拥中饮乐,竟好似没听见郑妈妈的话,全然不理她。 郑妈妈稍稍提高了些声音,又问一遍,才终于吸引到了他们的注意。 他们忽然都看向她,把她吓得一哆嗦,只听其中一个脸面肥圆的男子道:“你怎么还在这儿杵着,又老又丑,大煞风景,快滚快滚!” 郑妈妈一惊之下转身踉跄而去,却听另一男子又道:“慢着。” 郑妈妈只得又转身回来,笑道:“龙少爷有何事,尽管吩咐。” 这男子面皮白净,就像女人一样,道:“你怎么叫我龙少爷,你认得我?” 郑妈妈嘿嘿笑道:“龙少爷说笑了,整个东城开铺子做生意的,哪有不认识三位少爷的?您是亦吉少爷。” 转向那脸面肥圆,方才让她快滚的男子,谄笑道:“您是亦庆少爷。” 右转向那年纪最小的男子,接着道:“这位自然就是亦真少爷了。” 龙亦吉道:“你这眼神可不好,把我们都给认错了。我不是龙亦吉,他们俩也不是龙亦庆和龙亦真。” 郑妈妈一呆,心想:“难道自己把他们的人和名字给对错号了?” 正想道歉,却听龙亦吉又说了一遍:“我不是龙亦吉,他们也不是龙亦庆和龙亦真!明白吗?” 郑妈妈皱着眉,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然睁大了眼,同时又张开了嘴,好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赶忙道:“明白……明白,是小人眼神不好,小人根本就不认得三位公子是谁,却在这里胡说一气,实在该死。”说着左右扇了自己两个巴掌。 东城百姓尽人皆知,龙家的龙老太治家极严,对龙家子弟的品行要求甚为苛刻。有一件事曾在东城大街小巷广为流传过,龙老太的二儿子龙青中年轻时,曾在街上对一个农家女说了几句轻薄非礼之言,龙老太得知以后,将他重罚一番自不必说,竟又亲自前往那农女家提亲。能高攀得上龙家,那农女的父母自然是喜出望外,欣然答应。龙青中无奈只能娶了那农女为妻,可此事却还没完,龙老太竟又责令他终生不得娶妾,须得一心一意对那农女才是。 郑妈妈就是忽然想到了此事,才懂龙家这三位少爷定是十分惧怕他们今日嫖妓之事被龙老太知晓,是以才不承认自己的身份,那意思自然是不想让他们今日嫖妓之事被传扬出去。 只听龙亦吉又道:“我们三个无名小卒,应该不止你不认识我们,恐怕这妓院里所有的妓女都不会认识我们吧?” 郑妈妈道:“公子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小人向您保证,这妓院里绝对不会有人认识三位公子。” 龙亦吉笑着点头道:“很好,你去吧。” 郑妈妈道:“三位公子玩得尽兴,有什么吩咐随时传唤小人就是。”一边说,一边倒退了出去,出门时在门槛上一绊,险些跌倒。 龙家这三兄弟和郑妈妈唱的究竟是哪一出,小七略微一想,便已心知肚明。她知道了三人身份后,想起了那日玉心远曾对自己说起过龙家众人的名姓,知道这龙亦庆和龙亦吉两兄弟是龙老太长子龙青正的儿子,那龙亦真是龙老太的次子龙青中之子,而龙老太的幼子龙青东,便是龙亦遥的父亲。 小七一直在偷听他们三兄弟交谈。她手里虽然端着竹笛,但其实是在滥竽充数,为了听清三人的话,她只是将竹笛虚放嘴边,其实并未吹奏,乐器既多,吹奏竹笛的也不止她一人,是以也没人听得出有什么不对。 龙家三兄弟本来聊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无聊话题,中间还不时插一两句淫乱猥亵的言语来调戏众妓。 小七正听得意兴索然,却听龙亦庆忽道:“那玉心远命也真大,咱们两番派人行刺,竟都给他逃了。” 龙亦真道:“庆哥,那可不是逃了。第一次咱们派了一人去,谁成想那饭桶竟不是玉心远那斯的对手,第二次咱们派了五人去,却还是没成事,可听咱们派去的那五人说,他们本已要得手,那厮能得不死,却是被人给救了。” 龙亦庆道:“那你觉得,救他那人会是谁?” 龙亦真思虑片刻,忽然道:“会不会是三叔。” 龙亦吉道:“怎么会是那个窝囊废?” 龙亦真道:“听前去行刺的那五个兄弟说,那人使刀,而且刀法如神,在我所知人中,也只有三叔有那么高的武功,而且咱们要杀的是他女婿,他确实有可能和咱们作对!” 龙亦庆笑着摇头道:“不可能。那老废物空有一身武功,却是个糊涂蛋儿。若不是老太太疼爱他女儿,龙家上下,谁还会把他当回事儿啊?” 龙亦真道:“庆哥,可不能太过轻视三叔,要知道不叫的狗,才最会咬人。他要是冷不丁给咱们来一口,那也难受得很。” 龙亦庆忽然长叹一声,将怀里一个妓女推开,缓缓道:“你说的没错,毕竟他那身武功还是让人头疼得很,而我也没轻视他,之所以要解决玉家那小子,归根结底还不就是为了对付他吗?” 小七越听越是心惊,没承想,刺杀玉心远的那些蒙面人竟是龙家的人,可一转念,心中却道:“龙玉两家隔阂已久,玉家的公子要与龙家的小姐结亲,本该如此困难重重才对。可是他们要杀心远,却又和龙亦遥的父亲有什么关系?” 只听龙亦真长叹一声,道:“毕竟咱们龙家是以武起家的,咱们的先祖曾以一把钢刀驰骋武林,攒下了这片家业,但到咱们父辈,家族中武学人才凋零,家传的快刀刀法能学全的都没几个,更不用说学精了,可这片家业早晚落到咱们的手里,有时想来,心里不禁有些惴惴,觉得愧对先祖。” 龙亦吉插嘴道:“那只因那一百零八路快刀刀法过于繁复难练。但咱们龙家的威名震于武林,又没人敢来找咱们的麻烦,练那破刀法又有什么用?” 龙亦真方才说那番“有愧先祖”的言论之时,面上确有愧色,可这时脸色突然一变,眼中满含奸猾之色,继续道:“可三叔他的武功却好,刀法也尽得了爷爷真传,听说他自十几岁起,就将那一百零八路刀法融会贯通了,这一点上,咱们的父亲却是远远不及的,你们说,不会到头来,老太太会把龙头刀传给他吧?” 龙亦吉道:“真弟多虑了。东城千百间商铺,都在由你我的父亲掌管经营,咱们龙家偌大家业,都是由你我两家支撑着的,老太太又不瞎,咱们对龙家的贡献她看在眼里,总不会把龙头刀传给一个每日在家里吃闲饭的人吧。” 龙亦真又道:“可咱们龙家世世代代,都是由先辈将龙头刀传给武功最高的后辈的呀……” 他的话被一声巨响淹没,原来是龙亦庆重重拍了一掌桌子,餐盘跳了起来,互相碰撞,叮叮有声,吓得众妓惊叫连连。 龙亦庆一拍桌便道:“就算龙头刀真的传给了那废物又如何!书里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咱们杀了玉家那小子,那废物没了玉家这个亲家,手上半分钱也没有,空有一把龙头刀,谁又会去听他的话?” 听完这话,小七便即恍然。原来龙家老太年事已高,不久于人世,龙家三兄弟竟是在暗争家主之位,龙青正和龙青中惧怕龙青东和玉家结了亲后势力壮大,竟想要杀掉新郎官来阻止这门亲事。 那龙亦真在这三人中,心思显然最为缜密,只听他又道:“那龙头刀是乃是我们龙家世代相传的宝器,历来龙家上下须唯持龙头刀者马首是瞻,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但若三叔他真的得了龙头刀去,恐怕家中还是会有许多顽固不化的老家伙会为他所用,供他驱策。” 龙亦庆将身旁妓女递过来的酒仰头一饮而尽,道:“真弟不必操心,我父亲他早已想到此节,并且另有计较,他是绝成不了龙家家主的!” 龙亦真奇道:“伯父他准备怎么做?难道是……”这话后半句并未说完,而是以掌作刀,在空中虚劈一下。 小七看到他这一手势,知道他们定是又要杀人了,可除了玉心远外,他们到底还想要杀谁? 只见龙亦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顿了好半晌,才笑道:“此间虽都是妓女,但也实在不便直说那等机密之事,咱哥仨今晚先玩个痛快再说。”显然是不愿与龙亦真再说下去。 其实他们方才所说诸般话语,已算得上十分机密,只不过他们江湖经验不丰,在如此舒适的环境下,又喝得微醺,便口无遮拦地聊了起来,全然没想到这群妓女之中,竟会有个小七,一个对他们所说之事大感兴趣之人,更不会想到他们所说每句话都已被清清楚楚地记了下来,将来还可能会有泄露的风险。若是换做是个老江湖,便绝不会在人前提起刺杀等事宜,更不会将家事随意宣扬。 龙亦真先是一怔,随即干笑了几声,才道:“正是正是,玩个痛快。” 随后三人饮宴,龙亦庆和龙亦吉喜笑颜开,兴致颇高,可小七却注意到,龙亦真竟然满面忧色,只有在与另外两人说话时,才装出一副蹩脚的开心模样,像是有什么极大的心事。 夜深宴尽,三人便要各自挑选妓女回房过夜。众女踊跃而上,有的为了吸引眼球,不惜在大庭广众下袒露身体,其他矜持些的女子见惯不惯,龙亦庆和龙亦吉好似很吃这一套,各自挑了两名坦胸露乳的女子去了。 龙亦真坐在原处,还有许多女子在他身旁,搔首弄姿,大发骚气,可他却不为所动,甚至看都不看她们一眼,一手拿壶,一手捏杯,慢斟慢饮,好像在思虑着什么。 小七见他如此,便想着悄悄溜走,还想着怎生能把今夜听到的事传达给玉心远。 她慢慢起身,尽量放轻脚步,慢慢向门外走去,刚走到了门边,正想抬脚一步迈出,却听到身后龙亦真突然喊道:“喂!今晚你来伺候我!” 第十二章 龙亦真 小七停步,慢慢回身,问道:“公子是说我吗?” 龙亦真看着她,点了点头。 小七本来老大不愿意,可转念一想,听龙家三兄弟方才的交谈,好像他们除了玉心远外,还要杀害别的什么人。不管他们要杀的人是谁,都极可能对玉心远不利,小七想,自己若是能从龙亦真口中套出他们要杀害的目标来,再转告玉心远,或许能助他逢凶化吉。 于是便道:“那公子就随奴家回房吧。”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房中。小七摸黑点了灯,房间瞬间明亮,她道:“公子先坐。” 她拿来酒壶,为龙亦吉斟上了一杯,心想若能把他灌得大醉,便更容易让他开口。可没想到龙亦吉并不去动酒杯,而是冷冷说道:“脱吧!” 小七一怔,道:“公子说什么?” 龙亦真忽然一挥手掌,将桌上的酒具推到地上,啪嚓几声,酒壶、酒杯俱皆摔碎。随即又猛地站起,呼的一巴掌,将小七打得摔倒在地。 小七只觉左脸上火辣辣的犹如炭烤,手掌又不慎撑到了摔碎的酒杯碎片之上,痛得大叫一声,抬起手掌时,掌心已是鲜血淋漓。 龙亦真并未让她有丝毫喘息余地,俯身抓住她领口提起,一把推到床上,压了上去。他双目布满血丝,额上青筋暴起,嘶哑着嗓子,咬牙切齿地叫道:“我让你脱!听见了没?” 小七惊惧已极,再加脸上手心剧痛,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但心中兀自想着“套话”一事,回想龙亦吉此人方才言谈举止在三兄弟中最为优雅得体,可此时却如此粗鲁近乎疯狂,虽不知原因为何,但知他心中定然郁积有许多愤懑之意无处发泄,也知自己若是逆来顺受,“套话”一事必无机会,剧痛之下反而勇气倍增,索性铤而走险,大声道:“废物!在别处受了欺负,便来欺负我一个柔弱女子,是想要……” 她话没说完,龙亦真的巴掌又连环向她脸上打到,只听他边打边道:“你这臭婊子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七已全豁出去了,一边疼得大声惨叫,一边骂道:我说……我说你是废……废物。” 她因接连受到掌掴,话音断断续续。 经过房门的妓女听到里边男人的暴喝声和女人的惨叫声,十分清楚房内正在发生的惨事,心知有些客人喜欢殴打女人取乐,虽与现在房中情状相反,但却也有些客人反而喜欢被女人殴打折磨,方能尽兴。毕竟同为女人,路过的妓女同情之心不禁大盛,但却是无计可施,自知绝无法制止房中的惨剧,只能摇摇头,便即离去,心中默默祈祷自己千万不要遇到这样的客人。 不一会,小七房中之事便在整个妓馆传开,郑妈妈闻讯而来,闭眼站在门口,紧握着双拳,每听得房中惨叫一声,身子便跟着一颤,心中纠结万分,究竟要不要推门制止客人继续施暴? 就在她鼓起勇气,准备推门而入时,房中诸般声音却戛然而止。她心中一惊,以为小七已被打死,一颗心怦怦直跳,目光涣散,紧握的双拳也终于松开,身子微微抽搐,断断续续地吸饱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随后如一具僵尸般,缓缓离去。 其实小七并没有死,只不过受伤却是不轻,只见她躺在床上,双颊高高肿起,肿块红中透着紫,竟还能看到一条条青绿的血脉蜿蜒其上,嘴角直流下一道血迹,粗了一圈的嘴唇兀自微微动着,好似还在说着“废物”二字。 而龙亦真已从她身上离开,现在正坐在窗边,双眼看向窗外,心中想:“此女竟如此倔强,倒也十分罕见。” 他自知近来自己情绪时常失控,可其实他自己也不愿那般暴躁,只不过狂性上来,便克制不住,身边若有能打之人,便打,有能摔之物,便摔,总须大大发泄一顿,狂性方能退去。 小七支撑着站了起来,偏过头向地下一啐,一颗侧边的牙齿从口中飞出,落到地上。她从衣柜中拿出药箱,给手上和脸颊上抹了伤药,伤药刺激伤口,剧痛无比,可她竟强自忍住,一声不吭。抹完药后,又用白布包扎了手上伤处,待一切处理停当,便又说道:“那两人完全把你当做是外人,也不知你注意到了没?” 她嘴巴疼痛,话说得不清不楚。 龙亦真一惊,自己方才对她那般,实在没想到她还敢跟自己说话,问道:“那两个人?” 小七道:“方才在楼上与你同桌的两人。” 龙亦真轻哼一声,道:“对他们来说,我本就是外人。” 他这时狂性已消,又变成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少年公子。他转回身,看到小七脸颊红肿,心下颇过意不去,接着道:“你为何会这么说?” 小七道:“我这人记性极好,我记得你当时问道:‘大伯准备怎么做?’和你说话那人找了个借口不说与你,其实看他和另一位公子的神情,他们定是在故意瞒着你,说不定心里还在暗暗嘲笑你。” 龙亦真道:“嘲笑我什么?” 小七道:“嘲笑你不自知身份,竟向他们问出那等他们不可能会对外人说明的问题。“ 龙亦真道:“哼,他们即便不说,我又岂能不知道他们在计划什么?” 小七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计划什么?”不过强自忍住,心知若是真的这么一说,不免会引起他怀疑。 改口道:“你若本来就知道,那何必还去问人家,我看你是在跟我嘴硬。” 龙亦真道:“我怎么不知道,他们不过是想要……说了你也不懂。” 小七慢慢走到龙亦真对面坐了。龙亦真看她伤得不轻,竟然出言安慰道:“你没事吧。” 小七摇摇头,道:“其实,我可以理解你。”可在心里却道:“理解你个大头鬼,老娘要是会武功,能打得过你,一定打你一千个,不,一万个耳光。” 她接着道:“每个人都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的。不知你信不信,有许多客人专程来找我,却只是为了说说话而已的……” 其实又哪里有许多客人专程跑来找她说话的,这样的人只有一个玉心远罢了。而严格说来,玉心远也算不上是客人。 龙亦真笑道:“花钱找妓女,只为了说话?”说完摇了摇头。 小七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信,不过那些客人向我倾诉过他们在生活中不如意不顺心的事之后,心情就会变得比原先好很多了。” 龙亦真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也向你倾诉倾诉?” 小七道:“我这副模样,想必公子也没兴趣让我脱衣服了吧。” 她看向窗外,幽幽地道:“可夜还很长,与其就这样苦坐,公子倒真的还不如与我聊聊。” 龙亦真忽然站起,道:“我何不再找个姑娘去?” 小七也不挽留,淡淡道:“如若做那等男女之事便足以让公子得到慰怀,那当然也是公子的自由。” 龙亦真又坐下,道:“好!我便和你聊聊。”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十分凶恶,接着道:“不过我今日所言,你若敢向旁人透露哪怕半个字,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小七勉强笑了笑,道:“公子放心,我一个卖身为奴的妓女,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走出这春华楼一步,我就算想透露,又向谁去透露呢,再说了,也没人会信一个妓女的胡言乱语的。不过公子也不能让我白听你说一宿呀,总得……总得……” 龙亦真替她说道:“总得给你些酬劳,对不对?” 小七喜道:“公子真是聪明人。” 她知道自己一定要有所图,才不会被龙亦真怀疑自己是在套他的话。 龙亦真果然好似已对她全无怀疑,笑道:“你放心,我失手把你打成这样,钱总少不了你的。” 小七心中冷哼一声,心道:“失手?亏你说得出口。” 于是龙亦真便向小七讲述起了自己的故事。原来他虽与龙亦庆、龙亦吉两兄弟交好,但毕竟不是亲兄弟,与他们之间有极大隔阂,不过每日见着时,明知自己被那两兄弟当做外人,却还须尽力装作亲热,只因龙家几乎所有产业,几乎都由龙亦庆和龙亦吉的父亲龙青正执掌,而自己的父亲龙青中虽也经营着许多商铺,但地位比之龙青正大有不如,说白了就是龙青正的一个小跟班罢了,若是不尽力讨好,恐怕他们父子在龙家的地位,便会变得与龙青东一般了。 这龙青东是龙青正和龙青中的三弟,也就是龙亦真的的三叔。他这位三叔虽有一身好武功,可却是个胸无大志老好人,整天只知道练功练功,从不与旁人争夺什么,是以龙家整个东半城的家业虽大,却是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龙家上下也都有些瞧他不起。 不过龙家家主之位,向来只传给后辈中武功最高者。龙家老太太年事已高,指不定哪一日便会驾鹤西归,那时家主之位便轮到龙青正、龙青中和龙青东三人了。那象征这家主之位的龙头刀会传给谁,按照传统来说,那是毫无争议的,自然是武功最高的龙青东。可龙青中和龙青正两人却也都在觊觎着家主之位,两人仗着财力雄厚,想着就算龙青东得了那龙头刀,当了家主,但半分钱没有的他也不过就是个空壳罢了。可就前些天,却忽然传来了龙青东的女儿要与玉家少爷结亲的“噩耗”,若是这亲真的结成了,以龙青东的武功,再加上玉家财势,莫不要说一个龙家,恐怕整个珑城都会落在他龙青东与他两位亲家手上。 龙青正和龙青中自然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便派人前去刺杀玉家的公子玉心远,新郎官若是死了,这亲自然也就结不成了,可两番刺杀却都以失败告终。这么一来,玉家自然有了十足戒备,再想刺杀便难得很了。 小七没想到龙亦真的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了,持续说了小半个时辰,而且小七很少能插进话去。现在小七对龙家的情况可谓是了如指掌,这时听龙亦真说到再想刺杀玉心远就难了,心下一阵宽慰,却装作忧急的模样,道:“既然杀不掉那个什么姓玉的了,那该怎么办才好?” 龙亦真冷哼一声,道:“办法多得是。大伯他心狠手辣,既然杀不掉姓玉的,那就杀其他人咯。” 小七道:“杀谁?” 龙亦真道:“你不是也说了吗,大伯他们父子三个把我当外人,还未与我说起过。” 小七道:“原来你不知道呀。” 龙亦真冷哼一声,道:“他们没说归没说,难道我就不知道了?” 小七奇道:“他们既然没说,你怎么会知道?你难道是神仙?” 龙亦真冷笑道:“我对那父子三人了若指掌,他们那点花花肠子,我猜也能猜得到了。” 小七又问:“那他们究竟是想要杀谁?” 龙亦真道:“你猜猜。” 小七道:“难道是你三叔的女儿,毕竟没了新娘,这亲也是结不成的。” 龙亦真摇摇头,道:“我那亦遥妹妹不过是个单纯天真的小姑娘,就算是大伯也绝不会忍心去杀她的。再说了,就算杀了她,也改变不了老太太会把龙头刀传给三叔的结果。总之,如果要杀人,她绝对不是最佳的目标。” 小七道:“啊!那我知道了,一定是你三叔。只要他死了,就没人能和你大伯争家主之位了。” 龙亦真还是摇头,道:“你没听我说嘛,三叔他武艺高强,想要杀他可不容易。就算能杀了他,我家那老太太是何等厉害人物,定然会彻查此事,若是事情败露,大伯也难逃一死,难道去阴间当家主吗?” 小七低头思索片刻,抬头道:“难道……难道你大伯想杀的人是老太太?他……他母亲?” 龙亦真微微点头,道:“我不知大伯具体会如何行事,不过如果是我的话,应该会用毒,用一种无迹可寻的毒药害掉老太太,再伪造遗书。” 小七道:“遗书?” 龙亦真道:“没错,遗书便是老太太的意志,无人敢违拗。伪造遗书,想让谁当家主,谁便是家主。但是此事得须得赶快部署,老太太这些天在家宴之时,常常说起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想她近日便会将龙头刀传给三叔了,所以毒杀和伪造遗书两件事,都须得快些部署才是。” 小七听完他这一通分析,怔怔说不出话。龙亦真此时面目慈和,但小七只觉眼前此人说不出的可怕,比方才他面目狰狞地毒打自己时还要可怕得多了。 小七随即便装作毫不在意,轻描淡写地道:“如你这位大伯真如你说的这般行事,那他当上龙家家主一事,岂不是就指日可待了。到时候再去对付你三叔,自是十分容易了。” 龙亦真凄然一笑,道:“大伯当了家主之后,反而不会对三叔下手,而是要把矛头转向我父亲了。” 小七道:“这是为何。” 她嘴里虽在问,可心里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龙亦真答道:“大伯若是真的当上了家主,以三叔那与世无争的性情,定然不会去与他再争,而我父亲便成了唯一能威胁到他家主之位的人了。” 小七也是如此想的,这时心中暗道:“果然如此。” 龙亦真苦笑道:“到那时,我和我父母,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最悲哀的是,我明明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切,可却又无可奈何。” 他呆坐半晌,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拍在桌上,道:“你说的没错,把一切都说出来,果然要开心得多了。” 小七拿过那银票,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随后又置于鼻端闻了闻,喜道:“好香,好香!我可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其实她连这银票面值也没看清楚,她如此表现,只是为了让龙亦真相信自己愿意听他倾诉只是为了钱而已,拿了钱之后,自然也就不会向旁人透露他对自己所说的话,所以他大可以放心了。 龙亦真看她拿着钱的滑稽行径,果然觉得她不过是个一心求财的普通妓女,摇了摇头,站了起来,道:“我走了。”说完便走。 小七也赶忙起身,跟在他身后送了出去,喊道:“下次再来呀!” 龙亦真已下了楼。郑妈妈听到小七声音,知她还活着,心中一阵欢喜,当即奔了过来,又看她被打成那般模样,心中却又是一阵绞痛,正要出声安慰,却见小七将一张银票晃在她眼前,说道:“来收钱的吧,给。” 她怔怔地接过银票,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小七已进了门,随即把门一把摔上了。 郑妈妈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复又离去。 第十三章 传消息 这夜,小七再一次无法入睡,龙亦真所说的话在她心中飘来荡去,让她既感栗栗不安,又觉有些难以理解。 龙亦真轻描淡写地说出那等弑亲灭祖之言,固然是令闻者毛骨悚然,骇惧不已,但既是同宗同族的一家人,就该当同心一体,荣辱与共才对,可龙青正却为了个家主之位,竟不惜杀害他自己的母亲,却是让小七觉得十分难以理解了。 小七想,如果龙亦真的推测没错的话,那么在近期,龙青正便会毒杀她自己的母亲——龙老太。此事虽不至于危及到玉心远,不过这等人神共愤之事,小七自然不愿就这么坐视不管,任由它发生,可自己该如何阻止此事,却又是个极大的难题了。 她想了想,整个龙家恐怕也只有龙亦遥和其父龙青东是好人了,如果能让他们两人得知龙青正的计划,让他们事先有所准备,或许就能阻止龙青正等人的奸谋得逞,救下龙老太一命。 可又如何才能把消息传给龙亦遥和龙青东呢? 这个看似不难解答的问题,小七却想了整夜,也没想出个结果来。 过了几日,已是月末。小七虽还没想到一个十分好的传递消息的方法,但也知道自己若是再不行动,恐怕就来不及了。她有时甚至会想,龙老太会不会已经被害了。每每想到此处,便又会觉得,龙老太如果真的已死,那自己也有极大责任,若不是自己磨磨蹭蹭,这么久都没能把消息传出去,可能龙老太便不会死。 这日,小七找到郑妈妈,说道:“郑妈妈,我想到外边去买些东西。” 郑妈妈道:“买什么?” 她忽然笑了两声,接着道:“我看你是想去见那位以前经常找你的那位公子。那位公子可好久没来了。” 小七当然知道她说的那位公子便是玉心远,索性顺着她的意思说道:“郑妈妈真是厉害,小七瞒不过您。” 郑妈妈笑道;“又有什么厉害的,谁还没有年轻过,咱们做的虽是薄情的买卖,但毕竟也是女人,谁又不曾对那些个风流倜傥少爷公子倾心过?” 小七道:“妈妈所言甚是。” 郑妈妈道:“去吧,我准了。” 小七道:“那是哪两位与我同去。” 像她这种低等的妓女一般不得外出,可若必须得外出之时,妓馆便会派至少两名打手跟着,以防妓女逃跑。 郑妈妈道:“不用了。我不怕你跑,你若想跑,那便跑吧。” 其实那夜龙亦真给小七的那张银票,有三千两之多,小七不想要他的钱,随手给了郑妈妈,是以郑妈妈此时才会如此好说话。 小七躬身谢过,转身而去。 郑妈妈却又叫住了她,说道:“你虽有情,那薄幸郎却不一定有意。望你心中先做个准备,万不要为了一个男人,落得个像上次一样大病卧床,命悬一线的惨状。” 小七微笑,躬身再谢,出门而去。 小七自然是直奔龙宅而去。她穿着花哨露骨,在街上奔跑,显得格外扎眼,路人的目光有的透着不屑,有的透着厌恶,有的透着轻视,有的透着淫猥,可她一概不理,一心想着赶紧到龙宅,尽快把龙青正要害龙老太的消息传达给龙亦遥和龙青东。 她想着效仿玉心远的做法,在龙宅门前候着,碰碰运气,看龙亦遥会不会出现。 这时,小七已经在龙宅门前不远处等了许久,忽看见有人出门,立时极目细看。她的期待马上落空,因为从大门出来的是个男人,自然不会是龙亦遥了。而这个男人小七也认得,正是龙亦真。 小七见龙亦真好似向着她的方向望了一眼,一惊之下,转头便跑,心道:“决不能被他发现!” 可就在这时,只听得背后呼呼风响,匆匆回头一看,竟是一人向自己飞奔而来。 那人转瞬便至,一把提住小七后领将她拽停,一个转身到她身前,抓住她前领,将她重重摔到墙上,随即一只手掐住了她脖颈。 小七被摔得眼冒金星,耳中嗡嗡直响,听那人好似说了句:“你怎么敢来我家里!?” 小七好容易才缓了过来,见眼前之人正是龙亦真。 只听他接着道:“你这贪得无厌的臭婊子,想讹诈我吗?” 他的面色凶恶中带着惶急,说话途中,还不时向龙宅大门望上一眼,似乎是很害怕被他家里人看到他与小七在这。 小七登时明白过来,知道龙亦真以为她来龙宅的目的是讹诈他,索性顺水推舟,装作泼妇模样,叫嚷道:“你毒打我一顿,给那点钱就想了事吗……” 她话没说完,一只大手便堵上了她嘴,另一只大手将她提起,往远离龙宅的方向走了一大截。 龙亦真似乎也不愿多生枝节,知道小七只是想要钱,心下就不如何惶急,毕竟对他来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便算不得是问题。但若小七要的并不是钱,而是想让他为她赎身,带她回家,甚至想让他将她纳为妻妾,那他可能当场便会将小七毙于掌下了。 小七的嘴一得自由,便又道:“再说了,你那钱都被老鸨给占去了,你还须另给我一份才行。” 龙亦真道:“你说个数。” 闻言,小七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保住了。她内心虽然觉得是千幸万幸,捡了一条命,可面子上却装得极为飞扬跋扈,道:“哼,至少……至少还得一千两。” 她满心记着为自己赎身的价钱,这时随口一说,便又是“一千两”。 龙亦真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从中抽了一张出来,道:“这是三千两。” 小七盯着银票,眼眸中冒着光,舔了几下嘴唇,又吞了口馋涎,好像真的对这张银票稀罕到了极点,便伸手去拿。 可龙亦真却忽然把银票一收,让她的手抓了个空,道:“若是你拿了这银票之后还敢出现在我眼前,我发誓一定会宰了你。” 小七连连点头,双手还举在空中,好似迫不及待拿到那张银票。 龙亦真冷哼一声,将银票放到她手里,喝道:“滚!” 小七转身便跑,心想:“龙家门口是无论如何都待不得了。难道就这样回春华楼去?可如果就这样回去,龙老太该怎么办?” 就在她彷徨无计,已想放弃的时候,忽然想到了玉心远,玉心远那春风般温暖的微笑,在自己心中慢慢浮现,心道:“对!我去找心远,心远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先找了一家面料店,换上了一身朴素一些,不那么扎眼的衣衫,然后一路奔跑,累得气喘吁吁,经过春华楼时,停步休息了片刻,随即向西城奔去,到了西城,向路人问清了玉家宅邸所在,又奔得片刻,便到了玉家门前。 她上前打门,开门的年轻家丁问道:“姑娘是谁,有何贵干?” 小七道:“我……我是龙小姐的丫鬟,烦请通报一声。” 家丁应了一声,道:“请姑娘在此稍待。”说着闭上了大门。 过了一会功夫,另一个家丁出来开门,把小七迎了进去,一路带她来到一间大厅之中,厅当中的木椅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男的面目俊雅,女的清丽秀美,一见小七进门,都起身相迎。 这两人便是玉家的男女主人,男子名叫玉君轻,女子名为钟净,两人年轻时,在武林中各负盛名,不过两人相爱结亲后,便都很少在武林中走动了,有了孩子后,更是从不露面。武林中还记得他们的人,无不羡慕两人急流勇退后,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小七知道这两人一定是玉心远的父母了,待走近,便施礼道:“玉老爷安康,玉夫人安康。” 钟净笑道:“上次去龙家,见到了那位小黎姑娘,却是没见过这位姑娘。姑娘,你叫什么呀?” 小七知道自己这名字倒是像个丫鬟的名字,便如实道:“奴婢叫小七。” 钟净走过去,很亲热地挽住她胳膊,与她并排走进厅中坐了。玉老爷跟在两人身后进去,也坐下了。 钟净道:“小七姑娘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小七道:“我家小姐多日不见玉公子,日日苦思,望能一见。” 钟净道:“龙小姐差小七姑娘来,难道是想让姑娘把小儿带去,与她相见?“ 小七道:“正是如此。” 钟净正要说话,玉君轻抢着道:“小儿与龙小姐大婚在即,婚礼前夕,于礼来说,这新郎与新娘实在是不便相见。” 小七忽然跪下,道:“小姐这几日因思念玉公子,连饭也不好好吃了,还请玉老爷体谅我家小姐苦思之情,若是小姐在婚礼前夕因思念而卧病,那这婚礼恐怕……恐怕……” 玉君轻知道她要说什么,道:“还请回禀你家小姐,玉家近日有仇家上门寻仇。敌人环伺门外,虎视眈眈,小儿此时若是出了门,不免会有性命之忧,实在不便前去相见。” 小七心中一凛,自己着急之下,倒是忘了此事。 钟净将她扶起。 小七道:“如是这样,还请让奴婢见玉公子一面,把小姐想要对他说的话,转告给他。” 玉君轻和钟净对视一眼,钟净将在厅外侍立的家丁唤了进来,道:“去请心远出来。” 那家丁依言去了。不一会,玉心远从后堂转出,见到小七,笑容满面地奔了过去,道:“小七,你怎么来啦,是不是怕我在家里待得气闷,来找我说话的呀。”却见小七呆呆站着,并不回话。 玉君轻忽然道:“心远,你和龙小姐的这位女婢关系很好嘛?言语如此热切,成何体统?” 他阶级礼教之观甚重,平时对儿子也颇为严厉,这时听他言语上对一个女婢如此亲热,便出言训责。 玉心远心道:“龙小姐的女婢,谁?小七吗?”转头向小七看了一眼,正看到小七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当即反应过来,回道:“对对对,我是先认识了小七,才又认识了她家小姐的,我俩相熟得很。” 玉君轻哼了一声,转向小七道:“龙小姐想与小儿说什么话,小七姑娘你快转告于他吧。” 可小七却神色扭捏,并不开口。钟净见她如此,便即理解,知道龙小姐想对儿子说的话,定然十分私密,所以小七在这许多人前羞于启齿也很正常,于是便拉着玉君轻手臂向外走去。 玉君轻虽没反抗,被拉着走了,但不解妻子为何拉他出去,口中兀自在说:“你干什么,拉我做什么?” 厅外侍立的家丁也很识趣儿地离远了些。整个大厅便只剩下小七和玉心远两人。 玉心远笑问道:“小七你在搞什么鬼,你怎么成了龙姑娘的婢女了?” 他忽然发现小七脸颊微微肿起,左边脸比右边脸大了一圈,脸一沉,皱眉道:“你的脸怎么了,那个郑妈妈又打你了?我去找她算账去。”说着便紧握着拳头向外走去。 小七一把拉住了他,道:“不是郑妈妈,而且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情要和你说。” 玉心远全然没有注意到小七焦急的神态,笑道:“这么多天没见,我也有许多事情要和你说。不过在这里说可不行,跟我走。”说着一把拉住她手腕,向外跑去。 两人径直向大门外冲去。玉君轻远远看到,奔了过来,喊道:“心远,你去哪?给我回来!”语气颇为严厉。 钟净后至,也喊道:“外面危险,小心啊!”语气三分慈和七分担忧,言下之意似乎是已同意玉心远出门,只不过叫他一定要注意安全。 玉心远拉着小七,头也不回地道:“放心,我很快就回来。”话音刚落,两人已跑出了大门。 玉君轻心中颇为气恼,不过却也知道儿子年纪太轻,于情爱诱惑自然是毫无抵抗之力,而他自己年轻时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到这里,向钟净看了一眼,双目含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第十四章 相见愁 玉心远拉着小七一路奔去。 小七忽然用力一把拉住了他,道:“等一下!” 玉心远回过头来,道:“怎么了。” 小七道:“我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情要告诉你。” 玉心远笑道:“说吧。” 小七刚要开口,忽然想到,龙青正要弑母一事,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相信,此时自己就算跟玉心远说了此事,他很可能也不会信,反而会问,她是怎么知道的此事的,待她跟他解释清楚,他去转告龙亦遥时,龙亦遥又不免不信,继而会问他又是如何知道的,玉心远便不得不跟她提起自己。这么一来二去,龙亦遥可能未必会把这个消息当回事,甚至可能都不会向龙青东提起。 小七又想,就算龙亦遥会相信玉心远的话,但龙宅之中人多眼杂,龙玉两人会面一事定会被人知晓,甚至他们说话的内容,都极可能会被旁人听了去,万一听到他们交谈之人还正是龙青正的手下,那这一切岂不是就都白费了?更可怕的是,龙青正知道阴谋败露后,定会想着杀人灭口,到那时,龙老太还没救着,玉心远和龙亦遥两人反而也有了性命之忧。 小七想到这里,改口道:“我想要见龙姑娘一面,你能不能把她请出来?” 玉心远奇道:“你怎么会忽然想见龙姑娘?” 小七知道事关重大,拖延不得,便不多言,又请求一遍:“你能请她出来吗?” 玉心远想了想,道:“我可以去试试,也不知她愿不愿意见我?更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和我出来?” 小七道:“好,你去请她,我在我房间等你们。” 玉心远一怔,道:“带她去春华楼?” 小七笑道:“你以前不是还与我说过,与龙姑娘结亲后要带着她一起来找我说话的吗?怎么,这亲还没结呢,都不敢带她来见我吗?” 玉心远嘿嘿一笑,道:“好,我这就去。” 小七道:“一定要小心,不要在龙家多逗留。” 料想青天白日下,龙青正等人也不会在自己家里对玉心远动手,不过小七还是有些不放心,是以多嘱咐一句。 玉心远不懂为何不能在龙家多逗留,当下也不多理会,只是点了点头,随后拔足而去。 现在,春华楼,小七房间里的桌旁,围坐着三人,正是小七、玉心远和龙亦遥。 龙亦遥穿着一身蓝灰色的粗布衣,头上带着一顶同色的小帽。玉心远找她出门的经过十分顺利,他打门请龙家家丁通报后,便被领到了龙老太居所,而当时龙亦遥正与龙老太在一处。 龙老太人虽老,心却年轻得很,见两个年轻人相见后扭扭捏捏的都不说话,便找了个借口让仆人搀扶自己离开了,走前还叮嘱龙亦遥好好招待客人。刻意把那对未婚夫妇留在了房中,也是费尽了心思给他们创造了独处的机会。 两人独处,玉心远连看都不敢向龙亦遥看上一眼,低着头说明了来意。龙亦遥时常出门,自然知道玉心远想要带自己去的春华楼是个什么所在。 玉心远本以为她定会拒绝,就算同意了,一定也会问他许多问题,却没想到她竟二话没说,找了个家丁要来一套男人衣衫,回房换上了,走出房门干干脆脆地说了句:“走吧。” 她说这话时,离玉心远极近,粗质难看的男人衣衫,反倒将她一张本就明艳不可方物的小脸,衬托得更加倩丽动人。玉心远一把目光移到她脸上便再也移不开了,只是怔怔地凝视着她脸颊,心潮荡漾,含糊应了一声,却并不移步。 直到龙亦遥又说一句:“你若不走,这么丑的衣服我可要换下了。” 玉心远这才清醒过来,道:“我当先领路,龙姑娘你跟着我。”说着转身便走。 没想到龙亦遥追了上来,走在他身侧,道:“我们一起走,路我也识得。” 龙亦遥的婢女小黎想要相随,却被龙亦遥阻下,吩咐她待在家里。 龙玉两人很快便到了春华楼,进了小七的房间,而小七正在房中相候。 现在,三人坐在一起已经许久,可是谁都还没有开口。 玉心远夹在两女中间,逐渐意识到现在的情况和他之前在心中想象的颇有不同。他左看看,右看看,发现两女都在直勾勾地看向前方,而她们脸上的表情竟也出奇得一致,或者说,两人脸上都没有任何的表情。 一个女人若是满脸的悲戚,男人可以上前安慰鼓励;一个女人若是满脸的愤恨,男人可以任之打骂消气;可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又该如何?恐怕大多数的男人都没什么好的办法。 所以说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往往比一个满脸悲戚或是满脸愤恨的女人更令男人觉得头疼,何况玉心远现在面对的,是两个! 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得做些什么了,至少……至少要说一句话:“那个……” 就似石沉大海,只说了个“那个”,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两个女人还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让人怀疑她们是不是正在施展某种神奇的魔法,这种魔法可以让他们不必说话便能交流,也就是说,她们现在可能正在用意念交流着。 这样的“交流”又持续了很久,玉心远终于忍不住了,道:“小七,你让我找来龙姑娘,要做什么呢?” 小七道:“久仰大名,叫来看看。”除了嘴巴外,她全身上下一动也没动。 玉心远道:“奥,原来是看看,看看好……看看好……”说着连连傻笑。他在尽力地缓和气氛。 龙亦遥忽然道:“心远,听你叫这位姑娘做小七,她是你的朋友吗?” 玉心远听她叫得如此亲昵,心中一阵酥麻,道:“是呀是呀,她是我的好朋友。我能见到你,还多亏了她呢。”说着看向了小七。 小七忽地转头盯住他双眼,道:“心远,难道我只是你的好朋友吗?” 玉心远一怔,道:“什么?你是我的好朋友呀。” 小七瞪着他,追问道:“只是好朋友?” 玉心远被问傻了,缓缓道:“那还能是……” 没等他说完,小七便又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呀?” 玉心远道:“这里……这里是妓馆啊。” 小七继续问:“你是不是常来这里,常来找我?” 玉心远点点头,道:“是……是啊。” 小七向龙亦遥瞥了一眼,道:“这天下谁都知道妓馆是个做什么的所在。所以你常来找我做什么,自也不必多说,咱们俩除了是好朋友之外,你还是我常常照顾我生意的客人!” 玉心远一愣,道:“什么……什么……” 龙亦遥忽然一拍桌站起,道:“你不是说他虽常来找你,但从没照顾过你生意吗?” 小七也跟着站起,道:“今日我第一次见你,那话我何时对你说的。” 龙亦遥一怔,慢慢坐下,道:“你很聪明呀。” 小七跟着坐下,道:“那晚闯入我房中的蒙面人果然是你。” 龙亦遥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小七道:“哼,那有什么猜不到的,那晚我一见你身形,便知你是女子,天下除了这个傻蛋外恐怕谁都能看得出来。”她说着瞥了一眼玉心远,她口中所说的“傻蛋”指的当然就是他。 龙亦遥道:“是女子就一定是我吗?” 小七道:“我所知道的和这位少爷有关的女人,除了她妈和我,便只有你了。”说着又瞥一眼玉心远。 龙亦遥道:“就这么简单?” 小七道:“作为猜测已经足够了。” 她忽然笑了笑,道:“不过那蒙面人身上散发着很浓的醋味儿,让我更加确定是你。” 龙亦遥好似没懂她说的“醋味”是何意,皱眉道:“胡说八道,我身上哪里会有醋味。” 小七笑道:“不论谁喝上一大瓶醋,身上都免不了有醋味儿的。” 龙亦遥兀自在想:“喝醋?难道我那日所食,有什么里面加了许多醋吗?” 小七摇摇头,不再提喝醋一事,转口说道:“那蒙面人让我不要再见他。”说着瞥一眼玉心远,又接着道:“除了他老婆之外,谁又会向另一个女子提这样奇怪的要求。” 龙亦遥脸一红,道:“谁是他老婆了,至少现在……现在还不是。而且我不要你见他,是因为你是个……”忽然发觉自己所言失当,语音戛然而止。 小七哼一声,替她说道:“是因为我是个妓女,若是被人发现新郎官和一个妓女常有来往,恐怕于他的声誉有损。 龙亦遥歉然道:“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的人,不过我嬭嬭她治家极严,若是她发现心远时常进出妓馆,我和心远的亲事就一定会被取消了。而且有许多人想要对付心远,若是那些人知道了你和心远的关系,就一定会利用你来对付他,这样对你对他可都没什么好处。” 小七道:“那你可知密谋刺杀心远的人是你的伯父和堂兄吗?” 龙亦遥奇道:“我自然知道,可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小七道:“你那三位堂兄那日来春华楼,把他们的计划都跟我交代了。” 她虽然确实从那三兄弟口中得知了许多事,但她说“交代”云云,却是有些夸大其词了。她这样说法,不过是不想在气势上输给龙亦遥。 龙亦遥道:“我倒是知道他们三个前几日来过一次春华楼,可他们又怎会跟你交代他们的计划?” 小七惊道:“你又怎么知道他们来过春华楼?” 心中想:“难道春华楼里,有龙亦遥安插的人。” 龙亦遥微微一笑,道:“我知道的事可比你想的多得多了。” 小七道:“哼,知道的多?那你可知你大伯龙青正要害你嬭嬭?” 龙亦遥大惊,身子一颤,道:“你胡说些什么?大伯他虽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也绝不会对自己亲人下手,更何况是他自己的母亲。” 小七道:“信不信由你,我只知道你大伯为了家主之位,很可能会毒杀你的嬭嬭,并且还会伪造一封将你们龙家家主之位传给他的遗书。” 龙亦遥道:“很可能?” 小七道:“因为这是你那位好堂兄龙亦真的推测,不过我看这推测很有道理。你们龙家尽是些想要杀害心远的、心眼坏透了的家伙,他们什么事做不出来?” 龙亦遥脸色变得十分严肃,道:“这些事你是如何知道的?能不能和我仔细说说。” 就在小七要开口说明时,玉心远忽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完全忘了我还在这里?” 两女方才所说的话,他是半句也听不懂,听到她们说什么杀人云云,隐隐觉得她们所说是一件十分骇人听闻的事情,曾多次试图出言询问,可尝试了许多次,都没能插进去话。仿佛两女一聊起来,便凭空生出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壁,把他给隔在了外边。 现在他好不容易说了句话了,可两女却只瞥他一眼便不再睬他。小七将自己是如何偷听那三兄弟谈话,如何被龙亦真选中侍寝,又是如何让龙亦真开口向自己倾诉等诸般情事一一向龙亦遥说了,不过于龙亦真毒打自己一节,却是轻描淡写地略微一提。 玉心远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将龙亦遥带来此间后,她与小七竟有那么多可聊的,明明是初次相见,可两人却表现得像是早就相识一般,反而自己竟成了个插不进话去的外人,又见二女始终不理自己,心下气恼,便欲起身离去。 可他这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二女谈完后,立时将她们方才所说的话一句句向他解释了个清清楚楚,他只听得目瞪口呆,久久未能缓过神来,先前生的气自然也就消弭得无影无踪了。 第十五章 婚期至 春华楼一聚后,玉心远被禁足在家,被看管得十分严密,在婚礼前,再也不得一次出门的机会;龙亦遥从小七处得了消息,回家后做了诸多准备,以阻止龙青正的奸谋得逞;而小七的生活又恢复如往常,只不过婚期近一日,她的心便要痛一分。 白驹过隙,婚期如约而至。此时天气微寒,小七披了一件黑色的大绒披风,慵懒地倚在窗边,向外望着,眼睛不时一眨,目光却始终也不离开街道。 她知道迎亲的队伍不久便会出现在这条街上,那时玉心远在迎亲的队伍之中,定是身着华服,脚跨骏马,在街上千百人的注目下,缓缓经过。 小七心道:“也不知他经过之时,会不会向我望上一眼。如果那时他也看见了我,我俩目光相交的那一刹那,我会是什么表情,而他呢?他肯定会哈哈一笑,或许还会向我招手,而且一定会招手招到我回应了为止,毕竟在他心里,我不过是他的好朋友,一个看到他结婚只会满心祝福、满心欢快的好朋友。他又哪能知道,比起看到他笑着招手,我更愿看到他的脸上能露出哪怕是一点的不悦,或是看到我后,他能够立时‘做贼心虚’般地把头转开,不敢再看才好。” 就在小七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听枝丫一声,那是有人将门推开的声音。 小七笑着转头,道:“心远!” 玉心远大婚在即,推门的人自然绝不会是他。只不过玉心远每次进小七房间,都是从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小七听到那枝丫一声,便下意识地以为是他来了,想都没想便回头叫出了他的名字。 推门之人慢慢走进来,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轻哼一声,道:“心远?” 小七见来人竟是龙亦真,心下慌张,不过强作镇定,道:“龙公子,你又有什么不顺心之事了?是来向奴家倾诉的吗?” 龙亦真笑道:“我确实有一件不顺心之事,而且只有姑娘你能帮到我。” 小七道:“公子请坐下细说。” 龙亦真并不移步,站在原处道:“你方才说的心远,想必就是玉家的少爷,玉心远吧?” 小七装傻,道:“玉心远?我……我方才说话了吗?” 龙亦真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还想抵赖?那天我给了你那三千两银子后在街上闲逛,不料却在无意间看到了玉心远那小子。他带同另一个男的进了春华楼,我悄悄跟在后面,亲眼见他们两个人进了你的房间。” 那日他还藏在门外偷听了许久,却始终没听见房间里有人说话,也没任何动静,便离开了。 小七听他说“另一个男的”,心知他并未认出那其实是龙亦遥女扮男装,略感宽心。 不过即便是在妓馆中,两个男人一起进了一个妓女的门,也奇怪得很,小七知道自己必须编出一个十分合理的解释才行。 她笑道:“难道龙公子爱上了我,见其他男子进我房里,所以吃醋了?” 龙亦真不理她调笑之言,直接问道:“和玉心远一起的那个男的是谁?” 小七顿了顿才道:“我可想不起来那位的名字了,玉公子和我说过,可我不记事,现下已经忘了。不过那位不过是玉公子家中的一个低贱小厮罢了,名字什么的也没什么可记的。” 龙亦真问道:“哦?玉心远带一个家仆来找你作甚?” 小七道:“玉公子来找我,可不是和你一样只与我说说话而已,我们做的可是正事。” 龙亦真当然很清楚妓女和嫖客一起做的“正事”指的是什么,笑道:“做那正事,带旁人作甚?” 小七轻笑一声,道:“做我们这一行做得久了有个好处,那就是什么样的男人都能见识到。有的男人喜欢虐待人,有的却喜欢被人虐待,有的喜欢把人五花大绑,而有的却又喜欢被绑着,甚至……甚至还有的竟会喜欢那些不洁之物。而玉公子也是个很特别的男人,他喜欢看。” 她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她所说的这几种男人,她自己却是从未见识过的,只是曾听别的妓女说起过罢了。 龙亦真奇道:“喜欢看?” 小七含笑不语。 龙亦真怔了半晌,好像是终于想明白了小七所言的含义,忽然哈哈大笑,道:“我倒是从没想过天下还有如此奇怪的男人。这么想来,玉心远带他的家仆来找你,倒是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他笑容忽然消失,脸色变得十分可怕,接着道:“我那晚和你说的事,你都和他说了?” 小七努力装作悠闲、不经心的模样,淡淡道:“他虽也是位有钱人家的大公子,可却远远比不上龙公子你大方,我就算再傻,也不会断了自己的财路呀。” 龙亦真听她这么说,放下心来,冷笑一声,道:“看样子,你今后还想向我勒索钱财?” 小七呵呵笑道:“什么勒索不勒索的,说得真是难听。” 她知道自己装得越是无耻,就越能取信于龙亦真。 龙亦真笑道:“要钱好说,不过今天得劳驾姑娘陪我走一趟。”心里却道:“贪得无厌的贱人,待今日之事一了,我立马宰了你。” 小七道:“去哪里?” 龙亦真不答,上前一把扯住她手腕,拉着她向外大步而去。 他脚步很快,小七很难跟上,尤其是在下楼梯时,简直是被拖下去的。 一出春华楼,小七便被推上了一架大马车,龙亦真点了她穴道,又在她头上套上了黑布袋。 听得马蹄声响,车厢跟着摇晃起来,小七目不视物,眼前漆黑一片,上半身又丝毫不得动弹,嘴里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她不懂自己这是被点了穴道,心下惊惧万分。 过了许久,马蹄声止歇,小七被人一把提起,下了马车,听到一人说:“真少爷,这是?” 龙亦真道:“这是今日的贵客。你先把她关起来,等玉家迎亲的人到了,你就把她头上的布袋摘了,送到大厅来。” 那人道:“是。” 龙亦真又道:“我点了她臂膀头颈处的穴位还有哑穴,不过她还能走动,可千万别被她跑了。” 那人道:“真少爷,我办事,您就放心吧。” 随后小七只觉一直大手抓住了她的后领,那只手忽然向前一用力,把她推着向前走去。 走了一小会功夫,那只大手忽地用力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小七站立不稳,向前倾倒,脸面朝下,本想自己这下非得被摔个半死不可,但触地软和且有弹性,一翻身,听见比比卜卜的几下声响。原来她是被摔在了一堆柴草之上,一翻身之下,压断了不少秸秆木枝。 小七听到有人摔上了门,紧接又是几下金铁碰撞之声,想是有人用了铁锁把门给锁上了。 她站起身来,先向前慢慢走去,每走一步都将脚向前迈出许多,没走两步便探到了一处墙壁,再转身向后,这般走了几步,又是一堵石墙,其后又分向左右探去,果然左右两边也各有石墙。 小七回到原处,一跤坐倒,知道自己是被关在了一间柴房之中,心想,那龙亦真究竟有什么图谋,把她抓来这里,究竟想利用她去做什么坏事? 她突然想起几日前龙亦遥对自己所说的话来:“我嬭嬭她治家极严,若是她发现心远时常进出妓馆,我和心远的亲事就一定会被取消了。” 小七忽地恍然,心道:“难道龙亦真是想在心远来迎娶龙姑娘时将我带到众人面前,向那位龙老太说明我的身份和心远与我的关系?我和心远两人虽然清清白白,可旁的人又怎会信?龙老太治家极严,对她孙女儿又十分疼爱,肯定不会想让一个与妓女有染的男子做她的女婿。或许真的因为我的关系,拆散了心远和龙姑娘的这段良缘也未可知。如果真的发展成了那样,不知心远他会多么伤心……” 小七想到这里,心念一动,心想自己若是死了,那便是死无对证,心远能如愿娶到龙姑娘,也就不会伤心了。可死虽容易,只需猛力将头往石墙上一撞便可,但真的事到临头,小七心里还是不禁有些畏缩了。 她忽然想起玉心远和她相处过的那些时光。玉心远说的每句话,她还清清楚楚地记着,心道:“今日婚事若能顺利,恐怕我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到心远了,那般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不同,既然如此,我现在又何必留恋人世,至少现在死了,我也算是为他做了一件好事。” 如此一想,勇气倍增,站起身来,微微躬身将头探出,便欲往石墙上撞去。她头上戴着黑罩子,已是目不视物,可还是闭上了眼睛,好似闭上眼睛,痛处就能减轻些了。她发足向前奔去,忽听得门外铁锁响了几响,想着要赶紧撞死才是,若是被人阻下,那可就功亏一篑了,可就这么一分心,脚下一绊,身子向前摔去,头虽也撞上了墙壁,但力道不足,只觉一阵晕眩,却没撞死。 门外有人进来,将她搀扶着站了起来,挽着她手臂慢慢走到门外。 小七心想,这人方才明明很是粗俗,怎么现在变得如此温柔了。她被那人搀扶着,一路来到另一间房中,听那人闭上了门,随后那人好似是在她双腿上戳了几指头。不知为何,跟肩颈双臂一般,她的双腿也忽然直僵僵得动弹不得了。 紧接着,她头上的黑布袋被人摘下,只见眼前是一面光洁的白色墙壁,反射从窗中投进的微光,把她久不见天日的双眼刺得睁也睁不开来。 就在小七好容易才稍微适应了那光亮时,站在她身后那人却又给她双目蒙上了一根黑布条子,把布条两端拉到她脑后打了个结。于是小七眼前便又是一片漆黑。 更令小七没料到的是,那人竟忽然开始解她衣衫。小七心里虽十分反感,但她全身不得稍动,无法反抗,只觉自己身上衣衫一件件落地,不一会功夫,已是赤身裸体、一丝不挂。 第十六章 诉衷肠 小七很清楚身边之人接下来会对自己做什么。 她只觉一只冰冷的手从自己背后轻轻滑过,经过手臂,滑到了胸前,不过自此却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忽地一件衣衫披在了小七背上,随后一件接着一件,那人竟又给她把衣服穿了回去。 小七百思不得其解,这人究竟想要干什么?不过她也能感觉得出,现在身上的衣服,已不是自己本来的那一身,因为两身衣服的料质和重量都大有不同。 她心中蓦地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以前曾听春华楼里的姐妹们说起过,有些客人喜欢让她们穿上男子的衣服,难道……难道我现在是被换上了男人的衣服?” 她忽然感到头顶一沉,好似是脑袋上被盖上了什么东西,随后又感到腿弯处几下疼痛,好似是那人又在自己腿弯上戳了几指。 这之后,小七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双腿竟能动了,不过却只能很轻很慢地移动,一旦用上力气,或是屈腿屈得大了,整条腿便剧痛不已。 房门开了又被关上,那人似乎是离开了。又听得门外有许多女子喊道:“小姐,小姐,你在哪里?” 小七心道:“这人究竟是谁?为何给我换了套衣衫,自己却又离去?门外的人好像在找她们的小姐,是在找龙亦遥吗?她今日大婚,怎么会不见了?” 随后她向着方才开关门的声音慢慢摸索着走了过去,想着无论如何先出了这间房再说。 就在此时,门前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小姐在这里!” 只听得脚步声响,一群人来到门前,推门而入。其中一个女子惊叫一声,道:“迎亲队伍都到了,你这丫头怎么还在这里待着,快随我去。”说着挽住小七手臂便往外行。 听这女子声音,约摸已有四十来岁,她好似有些着急,脚步极快,小七只得勉力跟随,一使上力气,只觉双腿剧痛,可却是有苦说不出来。 不一会来到一处人声嘈杂的所在,那中年女子把小七摁在了一张椅子上坐了,说道:“你在这乖乖等着,可千万别再忽然消失了。” 小七心道:“这女子定然是龙亦真的手下,她说我是忽然消失,看来把我从柴房带出来的那人和龙亦真不是一伙的。不过我终究还是又被他们给找到了。” 嘈杂之声渐息,只听有一人说道:“老太太吉祥,心远给您请安了。” 小七一喜,她认得这正是玉心远的声音,可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坏了他的亲事,心中不禁感到一阵忧愁。 只听龙老太道:“你这孩子看起来聪明,难道应该叫我什么也算不明白吗?” 玉心远略顿一顿,才道:“嬭嬭吉祥,孙女婿给您请安了。” 随后听得咚咚有声,想来是他在给龙老太磕头行礼。他又向龙家的长辈们一一行礼问安。长辈们一一回应,其中有龙青正、龙青中、龙青东等人。 只听玉心远道:“小婿给丈母叩头。”说着咚咚磕头。 小七心道:“这是龙亦遥的母亲了。” 龙亦遥母亲笑道:“快起来……快起来……” 小七心头大震,听龙亦遥母亲的声音,明明便是方才从房中将她带出来的那个中年女子,心道:“龙亦遥的母亲怎么会与龙亦真同流合污?” 接着,又听玉心远向龙家众人介绍了迎亲队伍中随行的玉家亲属,众人又互相见礼。 突听得龙亦真的声音说道:“嬭嬭,孩儿有一事相禀。” 龙老太声音听来颇为不悦,道:“今日是遥儿大喜之日,有什么事不能之后再说?” 龙亦真声音坚决,道:“这件事关系到我龙家的声誉,也关系到遥妹今后的幸福,万万延后不得。” 小七心道:“看来他是要把我带出来了。” 龙老太道:“那你说吧。” 龙亦真应了一声,随即呼喊道:“老熊,把那女子带上来!” 过了一会,只听脚步声响,有一人奔了过来,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道:“那女的……那女的不见了。” 小七认得这人就是把自己关进柴房的那人的声音,心道:“原来他是叫老熊,声音可真像个熊一般粗豪。可是我明明就在这里,他为何要告诉龙亦真我不见了呢?” 只听龙亦真问道:“怎么会不见了?” 老熊道:“小的也不知道。小的把她关在柴房后,只是去上了一趟茅房,回来的时候,她就不见了。” 龙亦真怒道:“快滚!要你何用?” 龙老太忽道:“真儿,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龙亦真声音颤抖,道:“嬭嬭恕罪,孩儿……孩儿没什么要说的了。” 小七一头雾水,自己明明就在这里,为何龙亦真会视而不见,耳听得众人又聊了半晌,但他们具体都说了些什么,她现在满心疑惑,却没心情再去细听。 忽听得礼乐之声大作,随后便是震耳欲聋的礼炮声。有人搀起了她,带着她慢慢向前走去。也不知走到了何处,小七又被人搀着坐下。 过了一会,礼炮声止,礼乐却不停。小七忽觉被人抬到空中,一晃一晃地向前移动,知道自己定是坐在了一顶轿子之中。 直到这时,小七终于才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有了一二猜想,只不过她心中所猜所想实在是有些离奇得过了头,就连她自己,一时间也全然不敢相信。 过了许久,轿子落了。小七面前吹过一缕凉风,想是有人掀开了轿帘,风儿趁机钻了进来。 玉家大门前,张灯结彩。在无休无止的鞭炮声中,迎亲的队伍已经归来,整条街上除了长长的迎亲队伍外,还挤满了宾客和看热闹的人群,人声嘈杂,热闹非凡。 花轿前,一个女子掀开轿帘,轻声道:“小姐,我们到玉家了。” 新娘子嗯了一声,被那说话的女子搀着出了轿子,进了玉家大门。 之后便是“三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三拜”过后,新娘子被送入了洞房。 新郎官在外陪客,与四方宾客宴饮。夜幕降临时,新郎官喝得多了,被一群人搀扶着进了婚房。他满脸通红,双目迷离,显然是醉得厉害,慢慢走到床边,在新娘身旁坐了。 两人默然良久,最终还是新郎先开口了,只听他道:“龙姑娘,啊,不,我们已拜了天地,我该改口叫你娘子了。” 他接着道:“娘子……娘子……” 他只叫了两声“娘子”,眼睛就慢慢闭上,好似竟是睡着了。 可眼睛忽又睁开,不过只睁了一半,接着道:“我第一次见到娘子你的时候,那是在小七的房间里边,她忽然指着你问我说……” 他眼睛复又闭上,头慢慢向前倾去,跟着整个身子也向前倾去,摔到了地上。他一摔之下终于清醒,起身坐回原处,道:“我怎么摔倒了?” 他揉了揉眼睛,左右甩了甩头,接着他方才的话说道:“小七那时问我说,她和你谁好看一些,这个问题实在太简单了,因为我一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从那一刻起,我心中就在想了,若是能和你结为夫妻,每天都能见着你,与你举案齐眉,同……同床共枕,那该有多好。 “所以我马上就跑到街上去找你,可找了好几天都没能再见着你的面。那时我忽然想到了小七,心想她或许会知道你是谁,于是就去找她。小七真的好聪明,她虽也不认得你,却很快就推断出你是龙家的小姐,又教我在龙宅门口等,或许就能等到你。 “我迫不及待地奔去了你家门口,果然也等到了你,可是却根本没机会和你说话。这时候我又想到了小七,小七她简直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姑娘,我一和她说了我的苦恼,她就为我想出了写情书的法子,于是我便写了那封情书给你。 “为了把情书交给你,我可吃了不少的苦头,日复一日地等在龙宅门口,等了十多日你才出现。说来也怪,在等你的那十多天里,我每天想得最多的人却不是你,而是小七。那天我去找她,见她病得很厉害,于是我请了大夫来,又喂她吃了药。 “之后她睡着了,我守在她床前,听她忽然说起了梦话。从她梦话里,我知道了她有一位十分想见的客人。我知道思念之苦,想她会不会是因为思念那位客人才病倒的呢,于是她醒来后,我就提起此事,想要帮她把那位客人给请来与她相见,可她却不要我去,但我能看得出来,她真的十分想要见那位客人。从那时起我就决定,我一定要时常去陪她说话,我虽不是她思念的那位客人,但至少可以让她不那么孤独。 “后来你给我回信了,我拿着信不敢拆开,生怕你拒绝了我。可当我拆开信,发现你并未拒绝我的时候,我却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开心。小七倒是很开心地向我道喜,说提前恭喜我与你大婚。她又说在我结亲前可得多去看她两次,结亲后可就没机会了,我不懂那是为何,她解释说我若在结亲后还敢去找她,你肯定会不高兴,兴许还要打断了我的腿。 “那一刻我真的犯了难,我在心中问自己,如果和你成亲就意味着再也不能见小七,那我到底还要不要娶你?这个问题虽一直没有个答案,但我却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问了无数多遍,直到方才与你拜堂之时,我心里还在不停地问。与你拜堂之后,这个问题自然也就不存在了,若是你不同意,我是一定不会再去见小七了。” 新郎笑了笑,接着道:“你一定觉得我忽然说这些话,有些莫名其妙吧。” 他说了许久,这时停下,转头看向新娘,伸手想去掀她盖头,可手却停在了途中,滞留了好半晌,终于还是缩了回去。 他呆呆地望着一盏灯,火光摇曳不定,他的心也是一般。 他就那么望了许久,脸上忽然现出笑意,又说道:“那时小七问我你和她谁漂亮的时候,我说你们都很漂亮,于是她又换了个问法。她问,你和她,我更喜欢谁?这个问题好难呀。我喜欢你,但是也喜欢她。我想到你的时候,也会想到自己,我想到的是我们俩,我们俩未来在一起的生活,我希望你会因为我陪在你身旁而开心,同时也希望你能永远陪在我身旁,而我也能因你而开心;可想到小七的时候,就没有我了,我只是想她一个人,孤零零一个独立的人,只要她能够开心,就足够了。所以我究竟是喜欢你多一些,还是喜欢她多一些呢?这个问题好难呀,我恐怕现在都回答不了。 “我曾想为小七赎身,却被她拒绝了,现在我只希望小七思念的那位客人可以去为她赎身,就算不能为她赎身,至少……至少也能时常去见见她。” 听到这里,新娘的眼泪缓缓滴落,忽然开口:“傻瓜!傻瓜!哪里有那样的一位客人,从头到尾都只有你,只有你一人!” 新郎一怔,随即笑了笑,道:“我醉了,我真的醉得厉害,竟把你的声音给听成了小七的。” 同时他心里在想:“若是这句话真的是小七对我说的,那该多好。” 新娘道:“傻蛋,还不给新娘掀盖头!” 新郎伸出双手,缓缓揭开了盖头,揉了揉眼睛,道:“小七?你怎么……” 他随手解下了蒙在小七眼上的布条。 小七道:“我被人戳了几指头,就一直动不了,也不能说话,不过方才不知怎地,忽然就能说出话来了。” 原来她被点了的哑穴隔得时间久了,已自行冲开。 玉心远知道小七定是被点了穴道,问清是哪里不得行动,为她推拿解穴。 他喝得酩酊大醉,这时兀自怀疑自己身在梦中,而眼前的小七只是自己的想象出来的一个幻象罢了。 他问那幻象道:“你方才是不是说,你想见的那位客人,其实就是我?” 那幻象转开头,不再看他,答道:“自然……自然是你,除了你还能有谁呢?” 玉心远的脸忽地红了,又问:“你……你难道喜欢我?” 他又补充道:“我说的喜欢,可是那种喜欢。” 那幻象笑了笑,道:”我当然喜欢你,而且就是你说的那种喜欢。我若不喜欢你,恐怕这世上就没其他人喜欢你了!” 玉心远心想,她这句话说得没道理至极,为何她不喜欢自己,世界上就会没人喜欢自己了,实在是毫无道理,不过他欣喜之下,也就不去在意那么多了。 只听那幻象又道:“你连问了两个问题,我也要问两个。” 玉心远怔了一怔,想起了他和小七初见时互相问对方问题的情景,那时他硬说小七连问了他两个问题,所以他一定也要连问两个才行。 他笑道:“问吧,连问十个都行!” 那幻象问道:“你还愿不愿意为我赎身?” 玉心远斩钉截铁地道:“愿意,当然愿意!” 那幻象笑了笑,又问道:“之前我是你的好朋友,那你为我赎身后,我是你的什么?” 玉心远心想,自己虽已经与龙姑娘拜了堂,但眼前的小七又不是真的,只是个幻象而已,自己索性把心里话说出来罢,大声道:“你是我的人!” 小七不解,问道:“人?” 玉心远笑道:“对!人,你整个人,你的耳朵、你的鼻子、你的眼睛、你的嘴巴、你的头发、你的手你的脚、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他话音刚落,就被那幻象一把抱住。玉心远仗着自己身在“梦中”,什么也不怕,也紧紧抱住了那幻象。 两个人抱得愈来愈紧,逐渐逐渐,融为了一体。 月挂中天,月色皎洁如银。婚房的灯火忽然熄了…… 第十七章 一出戏 玉心远醒来时,只觉脑袋剧痛,又觉身底一片冰凉,原来自己竟是全身赤裸着横躺在地上。 他撑着地慢慢坐起,看到床上被褥蓬起,显然下面睡着一人,心道:“昨晚喝得大醉,明明是与亦遥同床,却又在梦里梦到了小七。对两位姑娘实在都是极大的不敬。” 他站起身披上一件外衣,去叫新娘子起床,叫了两声“亦遥”,随后拍了两下被褥。见被中人并不理自己,索性伸手将被褥慢慢掀开,只见被中人睡眼惺忪,正在很努力地把眼睛睁开。 玉心远忽地大叫一声,退开了几步。被中之人本来还有些没睡醒,让他这么一惊,便即清醒。 玉心远满脸惊恐,道:“小七……小七,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七皱眉道:“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昨天晚上你自己说了什么,难道都忘了?” 玉心远大叫道:“昨天晚上那是幻象,幻象!” 小七也叫道;“幻象?天地也拜了,洞房也入了,你还敢说我是幻象?” 玉心远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和我拜天地的明明是龙姑娘!” 小七哼一声,道:“你心里就知道想着那位龙姑娘。看来你和我拜天地,是很不情愿咯?” 玉心远一怔,道:“不……不是不情愿。” 顿了顿接着道:“我真的是和你拜得天地?” 小七努着嘴,道:“那还能有假?” 玉心远心想,如果和自己拜天地的人是龙亦遥,那和自己入洞房的人又怎么会突然变成了小七?除非和自己拜天地的人本来就是小七。 他这么一想,才慢慢放下心来,大大松了口气,否则跟这个拜天地,却和那个入了洞房,那岂不是乱成一锅粥了。 他走到床边坐了,一把抓住小七的手,道:“原来你不是幻象,那可太好啦。” 小七脸一红,道:“那有什么好,从此我肯定每天都得受你欺负。若能反悔,我绝对不和你拜这个天地。” 其实小七昨天和玉心远拜天地时,心中还是有许多顾虑和不安的。不过自己所爱的男人就在自己面前,唾手可得,实在难以自已,于是她终于自私了一回,想着大不了以后玉心远一纸休书把自己休了便是。 玉心远急道:“不不不,我怎么会欺负你呢?不过拜天地可不是闹着玩的,决不能反悔,小七你……你以后就是我的妻子啦!” 他脸色忽然一变,缓缓道:“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昨天明明是带着龙姑娘回家的,怎么忽然变成了小七你呢?” 马上想到,新娘头上盖着大红方巾,自己并未看到新娘的脸,所以那新娘从一开始就是小七也未可知。 小七当下把自己昨日如何被龙亦真抓去,如何被人从柴房救出,如何被救她那人换上婚服,又是如何糊里糊涂坐上迎亲的轿子等诸情向玉心远简略说了。 又说道:“现在想来,把我从柴房救出去的那人,应该就是龙姑娘。” 顿了顿接着道:“我们现在就去找她问个清楚。” 玉心远点了点头,媳妇忽然换成了另一个人,若是不弄个清楚,他心里毕竟还是有些忐忑不安的。 可他却忽然笑道:“不过在那之前,你不得先去给你的公公婆婆敬茶吗?” 小七神色一变,将手从他手中缩回,眉目间满是忧色。 玉心远问道:“怎么了。” 小七道:“你父母若是知道我是个……” 玉心远没等她说完便问道:“你喜欢的人是我吗?” 小七点了点头。 玉心远道:“原来你喜欢的人是我啊?” 小七不知他什么意思,也就不回话,只听玉心远接着道:“我还以为你喜欢的是我爹爹或者是我妈妈呢!” 小七皱眉道:“你在瞎说什么?” 玉心远道:“我那时担心无法通过龙老太的考验时,你不是说过吗,两人相爱,重要的只有对方的心意,旁的半点都不重要。就算我父母并不接受你,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去找你说的那座仙山就是了。” 小七心下感动,不禁淌下泪来。 两人穿端正了衣服,出了门。来到大堂,见到玉君轻和钟净两人坐在堂中。 小七心中兀自忐忑,却听钟净忽然喊道:“心远,小七,你们来啦。”好似对走在玉心远身侧的女子是小七一事,一点都不感惊讶。 小七走近向二人问安,又从旁边侍立的仆人手中拿过茶壶,为二人奉上新茶,见玉心远在大堂左侧的椅上坐了,便跟过去坐在了他身旁。 玉心远问道:“爹爹妈妈,难道你们早就知道新娘是小七姑娘了?” 玉君轻哼了一声,道:“你这孩子也忒胡闹了。” 玉心远一惊,心道:“我怎么胡闹了。” 他问道:“爹爹,您是如何知道……” 玉君轻打断他道:“我知道什么?若不是今天一大早,人家龙姑娘便上门来对我们好一番解释,我们俩还蒙在鼓里,兀自以为咱们玉家的媳妇是龙姑娘呢。” 玉心远道:“龙姑娘来过了?她怎么说的?” 钟净道:“龙姑娘说你与小七姑娘情投意合,却因为她是个婢女……” 玉心远奇道:“婢女?” 钟净道:“怎么了?” 玉心远摇摇头,道:“没事,您继续说。” 钟净继续道;“你却因为小七姑娘是个婢女,身份低微,所以不敢与我们明言,怕我们不会同意她做咱们玉家的媳妇,于是你就求龙姑娘配合你们唱了这出戏。” 玉君轻脸有怒色,道:“你这臭小子,骗过我们倒也没什么,却把咱们请来的那许多亲朋宾友也给骗了,真是不成话。” 玉心远全然不知他母亲口中所说的“这出戏”究竟是哪出,又问道:“妈妈,龙姑娘她是怎么和您说我们这出戏的?” 钟净道:“我们龙玉两家虽素有隔阂,但毕竟门当户对,你就骗我们说你爱上的人是龙姑娘,让我们糊里糊涂地上门提了亲,糊里糊涂地把新娘子娶了回来,可新娘子却被你们掉了包,不是龙姑娘,而是这位小七姑娘。你这孩子打的如意算盘,你和小七姑娘拜过天地,入过洞房,生米煮成了熟饭,我和你爹爹就算再不同意,那也是迟了,对不对?”她本来在看着玉心远,说到后来又向小七看了一眼。 小七被她这么一看,脸红到了耳朵根。 玉心远含含糊糊地应道:“对……对,没错。” 他知道那是龙亦遥为了成全自己和小七而编的一套说辞,心下十分感激,却又想到自己平白招惹了龙亦遥一番,却没个结果,也没个解释和交代,心中不禁有些歉疚。 钟净又道:“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就算这位小七姑娘只是龙姑娘的女婢,你既然看上了人家,只要好好与我们商量,我们也不是那般绝情的人,怎么会不同意你娶她呢?毕竟我和你爹爹是江湖中人,并不是很讲求门当户对,否则我也不会嫁给他了。” 她出身穷苦,身世飘零,与玉君轻绝对算得上是门不当、户不对,却也结成了夫妻。 小七心道:“龙亦遥这家伙,竟把我说成是她的女婢。” 却又突然想到,自己那天来找玉心远时,的确是装作了她的婢女的。 玉心远笑道:“此事确实是孩儿不对,还望爹爹妈妈饶恕,也盼望爹爹妈妈能够接受小七这个媳妇。” 钟净向小七瞧了一眼,笑道:“这么漂亮的姑娘我们怎么会不接受呢?” 说着又看向玉君轻,道:“你说是吧,君轻?”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瞧向了他。 玉君轻哼了一声,瞥了眼玉心远,道:“上次我这媳妇来家里找你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们俩有些不对劲了。” 玉心远听他说“我这媳妇”,心知他已接受小七,喜道:“爹爹目光如炬、料事如神,自然是什么都瞒不过爹爹咯。” 玉君轻道:“哼!也得亏你娶的不是龙姑娘。龙姑娘现在贵为龙家之主,你一个黄毛小儿,又怎能配得上人家。” 玉心远奇道:“什么龙家之主?”小七心里也是惊奇。 玉君轻道:“昨日龙老太已把龙家家主之位传给了龙姑娘。” 他低头沉吟道:“龙姑娘年纪那般轻,我也没想到龙老太竟会选她做家主。” 钟净叹道:“这龙家也真是奇怪,非要学人家皇宫传皇位那一套,传什么家主之位,弄得好好一个家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你看那龙姑娘的行为举止、谈吐气度,哪里像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咱们家心远若是娶了她回来,又哪里能镇得住呢?” 玉君轻摇头道:“妇人之见,龙家家族庞大,若没个领头的,早就散成了一盘沙,又哪能立足几百年之久,一直在武林中占有着一席之地呢?龙姑娘虽是女流,但能得那位龙老太认可传位,足以说明她身具大才,心远若是能及得上人家的一半……” 他这话并没有说完,跟着长叹了一声,叹息声中满是失望之意。 小七也不理他们这番议论,心道:“龙姑娘当了龙家家主,想必龙青正的奸谋并未得逞。” 玉心远听他父母所言,他所认识的那位柔柔弱弱的龙姑娘,倒似乎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可究竟如何了不起了,他自己却是一点都没看出来,心想自己对龙亦遥此人所知甚少,可自己为何第一次见到她时便对她那般着迷,而那股子迷恋劲儿却又为何这么快便淡去了? 他低头沉思,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忽地抬头道:“我看看龙姑娘去!” 也不等玉君轻、钟净两人有所回应,他便一把拉起了身旁的小七,向门外奔去。 第十八章 龙老太 龙亦遥的指尖触在小七的裸背上,人慢慢向前转去,指尖也从背后,一直轻轻划到了小七的胸膛。 她脱下了身上的婚服,换到了小七身上,再穿上了小七的衣服,走到门外大喊一声:“小姐在这里。”喊完后藏了起来,偷偷一看,果见许多人正簇拥着小七往前厅而去。 然后,一切便都如她所预料的一般顺利发展,最终,身着婚服、头罩红巾的小七被人当做了新娘子送上了花轿。 那日从小七口中得知了龙青正的不轨图谋后,龙亦遥因并不十分确信小七所言,是以并未将此事告知龙老太,但每日都暗中对龙老太的饮食严加检验。 不过她也清楚,如此日复一日小心防备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总会有疏于防范,被人钻了空子的一天。 直到她今日大婚,便要嫁到玉家去,心知自己的父亲武功虽好,心机却不深,自己一走,龙老太身边便没人可以依赖,那就要大大的糟糕。就在难以决绝之际,从春华楼传来消息,说龙亦真抓走了小七。 龙亦遥暗自查探,查清小七被关在柴房之中,便带了宝刀前去,削锁救人。她正想解开小七穴道,摘下她头上黑布袋时,心念一动,竟决定让小七替自己去与玉心远成婚,而她自己则悄悄留下,暗中保护龙老太。于是便将小七带到房间,与她交换了衣服,又在门口大喊,吸引了母亲等正在寻找自己的众人,随即又回房间换上那日去春华楼时所穿的男人衣装,隐身于众宾之中,暗中观察大厅中事态发展。 迎亲队已去,众宾也逐渐散去,而厅中龙家众人不得龙老太指示,不敢离开。 龙亦遥藏身厅外灌木花丛之中,注视着厅中众人。 龙老太端坐正中,双目微闭,就像睡着了一般,不过厅中人人只觉一股威严之气笼罩周身,谁都不敢稍动。 龙亦真忽然上前跪倒,哭腔道:“孩儿该死,请嬭嬭责罚。” 龙老太半晌不语,忽然道:“该死?你怎么就该死了?” 龙亦真道:“孩儿方才当着众宾和玉家的各位,说了些奇怪言语,于人前失礼,于嬭嬭不敬,是以十分该死。” 龙老太眼睛忽然开了一线,道:“叫老熊来!” 龙亦真汗水涔涔而下,遣人前去叫人。不一会,老熊进厅跪倒,颤声道:“老太太,您找……找小的有何吩咐。” 龙老太道:“亦真少爷方才找你要一个人,你说那人不见了,你们口中的人,究竟是谁?” 老熊面目凶悍,但眼中满是惧色,显得极是滑稽,他赶忙回道:“小的不知,真少爷他……”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龙老太轻声道:“说。” 老熊身子巨震,道:“真少爷他把那人交给小的看管时,那人头上罩着一块黑布,不过从身形衣物看,那人是个女子。” 龙老太转头看向龙亦真,道:“缓缓道:“好啊,带女子回家。难道是看亦遥结亲,你也想娶个老婆回家了?” 龙亦真不敢抬头,道:“那女子是个……是个风月女子。” 说完缓缓抬头向龙老太瞥了一眼,见她无任何反应,心下更为惊惧。他知道这是龙老太怒到了极点的表现,心知自己今日免不了一场大罚,索性豁出去了,道:“嬭嬭,那女子是玉心远的相好。那玉心远嫖妓宿娼,品行不端,我是为了咱们龙家的声誉和遥妹的未来着想,才斗胆将那女子抓来,想着在揭穿玉心远时,让他无可抵赖。” 默然片刻,龙老太忽道:“你怎知那女子是心远的相好?” 龙亦真道:“我无意中见那姓玉的小子进了春华楼,便跟上去一探究竟,发现他进了那女子房间。” 龙老太道:“这么说,你原本不认得那女子?” 龙亦真一惊,颤声道:“我怎会……怎会认得那女子。”目光闪烁不定。 龙老太冷笑道:“那么那日在宅子外边,和你说了的好一会话的那个女子又是谁?” 龙亦真大惊失色,道:“嬭嬭怎知道……怎知道……” 龙老太道:“哼,这个家里除了我的好孙女儿亦遥之外,哪个人不把我当做瞎子、聋子,总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一落,龙青中、龙青东还有龙青正和他的两个儿子俱皆上前跪地,他们的妻妾亲信也纷纷跟着跪倒,整个大厅一瞬之间跪下了一大片人。 只听龙老太接着道:“我老婆子虽然无知,但这把子岁数却也不是白活的,不敢说尽知天下事,但这个小小的家里的事,有什么能瞒得过我。在我眼里,你们一个个啊,不过是些毛都没长齐的无知小儿罢了。” 龙青正忽道:“母亲教训得是。” 龙老太鼻中哼了一声,道:“我哪敢教训你啊,我教训别的人,他们最多也不过在心里咒我两句罢了,而你却是想要毒死我!”说着拍了两下手掌。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俱皆大惊,龙青正和其子三人更是惊惧不已。龙亦遥藏身在外,也是无比震惊,心道:“原来嬭嬭早已得知大伯的奸谋。” 有一个穿着粗布杉,长胡子的老儿听得龙老太两下拍手之声,从后堂转出,跪倒在地。 龙老太问他:“你是谁?”这人就是她派人抓来的,她这句是明知故问。 那老头道:“小人名叫刘知,是西城百草堂的药师。” 龙老太又问;“药可配好了?” 刘知不敢说话,又听龙老太再问一遍,才吞吞吐吐地道:“那种药所需药材极为稀有,小铺中没有,须从外地购得……” 龙老太打断了他,道:”我只问你配好了没有。” 刘知身子一颤,道:“药材已经到了,再有……再有两日,方能配制熬出。” 龙老太问道:“你可知那药是用来做什么的。” 刘知弓着腰,低着头,脸都贴在了地下,道:“小人……小人不知。不过那药……那药毒性甚强,想来……想来……” 龙老太轻哼一声,打断他道:“你不知,旁人却知道。” 她目光如电,忽地射向龙青正,接着道:“我的遗书你可代我写好了,我倒是有些好奇我的遗书里究竟会写些什么。不过我一定会将家主之位传给你,对不对?” 龙青正身材高大,这时跪下缩成一团,额上青筋暴起,黄豆般的汗珠滴答滴答地打在地下,他不敢答话,忽地头颈一转,满目狠恶,瞧向自己的两个儿子。 龙亦庆和龙亦吉满脸慌张,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龙亦吉道:“不是我们。” 原来龙青正怀疑是两个儿子说走了嘴,泄露了机关。两个儿子自然是极力否认,而他们确实也没将父亲的计划向任何人提起过。 龙老太继续道:“你这两个孩儿整天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不过他们再不成器,也不至于会把他们父亲给卖了。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真儿可比你的两个孩子聪明得多了,而他对你又十分了解,你的计划,早已被他给猜透了。” 龙青正对龙亦真怒目而视。龙亦真全不理他,向龙老太磕了个头,道:“此等为达目的,不惜弑亲灭祖的奸人,孩儿又怎会坐视他奸谋得逞。” 他说这话时,脸上甚有得意之色。 龙老太呵呵一笑,看向龙青中,道:“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龙青中脸色大变,将头磕得咚咚直响。龙亦真看父亲如此,突然意识到龙老太语气不善,赶忙也磕头道:“孩儿知错,孩儿知错。” 龙老太道:“你很好啊,你哪来的错?你们都很好,都没有错。” 顿了顿,接着又道:“一个人想要钱,想要权,那又有什么错?” 龙亦真强辩道:“孩儿只是……只是不想让嬭嬭被奸人所害。” 这时,龙青中悄声对他说:“闭嘴!别说话了。” 龙老太虽老,耳朵却灵,道:“闭什么嘴?孩子难道说错了?” 她接着道:“真儿向我揭露青正这不肖子的奸谋,难道不是为了救我性命?而他抓玉心远的相好来做人证,不也是为了咱们龙家的声誉,同时也是为了不误了遥儿的终生啊。这孩子可处处都是为了咱们龙家在着想呀。” 龙亦真脸上现出笑意,道:“这都是孩儿该做的。” 龙老太笑道:“该做,当然是该做。我知道青正做出了那等事,自然也就不会将家主之位传给他了,是也不是?” 龙亦真附和道:“正是!咱们龙家家主之位,怎能传给那等奸人!”说着向龙青正怒目而视。 只听龙老太又道:“玉心远与妓女有染,我自然也就不会同意他做咱们龙家的女婿。” 龙亦真笑道:“那是自然,那喜好风月的轻浮浪荡子弟,怎能做亦遥的丈夫,咱们龙家自然容不得他!” 他脸色忽然变得严肃,道:“嬭嬭,不如孩儿带些人去玉家,把亦遥带回来如何?” 看龙老太神色,好似对他的提议很感兴趣,道:“哦?你想去破坏婚礼?” 龙亦真点头道:“事不宜迟,请嬭嬭快做决断。若是等拜了堂,可就迟了。” 龙老太闭上眼睛,好似在十分认真地思虑此事,忽然睁眼道:“不行!” 龙亦真道:“难道真让亦遥妹妹嫁给那种无行浪子?” 龙老太神色间显得十分忧虑,道:“当然不行!不过……” 龙亦真十分善解人意,道:“嬭嬭有何顾虑?” 龙老太道:“不过你若是破坏了婚礼,青东岂不是就没法和玉君轻做亲家了?” 龙亦真不解,刚想说话,就听龙老太接着道:“青东少了玉家那个大靠山,我就算把家主之位传给了他,可他潜心武艺,又从不问家族事务,而青正也失了势,那么这个家……这个家岂不是就得落到你们父子俩手上了?” 她说完,目光忽如两道奔雷,劈向了龙青中、龙亦真父子俩。 龙青中忽地磕下头去,咚咚连声,又将手放在了龙亦真脑袋上,把他也压得磕了几个头。 龙亦遥心道:“嬭嬭果然厉害!亦真堂哥的心思早就被嬭嬭给摸透了。” 只听龙老太又道:“既然你们每天都惦记着,索性我今日就把这家主之位给传了吧。” 接着大喊一声:“请龙头刀!” 闻言,站在龙老太身后的两位婢女出了门,过了半晌,两人抬了一个小木架进门。只见那乌黑的实木架上,放着一把龙头手柄,金光灿然的短刀。那龙头目圆牙利,须发张扬,雕得栩栩如生,令人望而生畏;护手一端分为两头,每头雕出爪形,为龙爪;刀身刻有细细鳞片,为龙身。 厅中跪在地下的众人,看到此刀,无不目眩神迷,心知只要此刀在手,那便是龙家之主! 龙老太慢慢站起,走过去拿起龙头刀,缓缓道:“龙家历代,都会将家主之位传给后辈之中武功最高者。那是谁?” 久久无人应答。龙老太又道:“我三个儿子之中,属青东武功最强,按理这家主之位自然是非青东莫属。” 龙青东道:“孩儿无德无能,不敢当此重任。” 龙老太冷笑道:“不敢当?我只问你想不想当?” 龙青东默然不答。 龙老太替他答道:“你自然想当,否则你又怎会写那封信?” 龙亦遥心道:“信?父亲写了什么信?” 只听龙老太接着道:“你知道玉家公子向遥儿求爱后,生怕玉君轻和钟净夫妻两人不会同意两个孩子的婚事,便假冒霍真之名给玉家写了封信,是也不是?” 龙青东沉默半晌,终于点了点头,道:“那信确实是孩儿写的。” 龙亦遥心中一震,霍真的名头,她是听过的,可父亲为何要假冒霍真之名给玉家写信? 龙老太道:“霍家先辈为玉家先人所杀,我虽不知你信中具体写了什么,不过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你那信实则是一封战书罢!” 龙青东又点点头。 龙老太道:“收到你那信后,玉君轻和钟净夫妻俩定是以为霍家要前来寻仇了。霍真身为武林盟盟主,势力何等之大,他来寻仇,玉家夫妻如何不惧,可却在收到战书的当口,也得知了他家儿子爱上了咱家遥儿一事,这件事于玉家来说,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毕竟咱们龙玉两家若是联手,或许就能抵挡得了霍真了,所以他们夫妻才会全力促成两个孩子的婚事。而你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你和玉君轻结成了亲家,就能借助他的财力,压过你两位哥哥,到时候这家主之位无论如何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我说的是也不是?” 龙亦遥心中剧震,回想当时自己收到了玉心远情书时,被父亲无意中知晓。她本想拒绝玉心远或是不去理他,而父亲却多番劝说,让她同意玉心远的求爱。父命难违,所以她才给玉心远写了回信,让他禀明父母,明媒正娶。 后来龙亦遥对玉心远也颇有好感,她父亲又对她解说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说她的两位伯父要对玉心远不利,让她暗中保护。其实玉心远第一次遇袭之时,龙亦遥也在左近,不过看他尚能对付得了敌人,就没有现身。 龙青东道:“娘,你若是如此看待孩儿,孩儿也无话可说。孩儿想要和玉家结亲,只是看咱家里乌烟……那个如此情势,就想着让遥儿离开龙家,免遭牵连。至少嫁去了玉家,也算得上是十分好的归宿了。” 他本想说“乌烟瘴气”,却又觉此言过重,便改了口。 龙老太长叹一声,道:“你对遥儿的好,我倒是全不怀疑。” 她向着龙头刀凝视良久,接着道:“后辈之中,虽以你武功最高,但遥儿也不弱,而她现今才十七岁,可能再过十年,她的武功便超过你了。” 龙青东点头道:“遥儿武学天赋甚佳,想来过不多时,就能超过我这个当爹的了。” 龙老太道:“不止武功好,遥儿生得也极为聪明,而且不似真儿那般心术不正。这样的好孩子,实在是难得。” 龙亦真脸上一红,只听龙老太接着道:“我本来,是想让遥儿接过这把龙头刀,继承家主之位的。” 闻言,在场众人俱皆讶异。龙青中说:“可亦遥是龙家第三代的子弟,而且是个女子,怎么能……怎么能……” 他说到了一半便已想到,龙亦遥已经嫁去了玉家,龙老太说让她当家主,毕竟只不过是说说罢了。 龙老太道:“那又如何?我不也是个女子?你们爹爹过世时,难道不就应该让你们三兄弟之一当家主吗,可你们一个个毫无才具,又各怀鬼胎,还不是让我替你们受了这许多年的罪吗?” 她顿了顿,叹道:“受罪啊……你们一个个都想着当这家主,都以为这是什么好差事,可只有身在其位才会知道,这差事有多么受罪!我是实在不愿让遥儿也受我这份罪,所以才没阻她嫁去玉家。只盼她在玉家,能像一个普通女人一样,相夫教子,开开心心地过完此生。” 龙青正委顿在地,心知自己罪行不可饶恕,对家主之位已不做他想,若能留得一条命在,那便已是老天爷慈悲了。 而龙青中听完龙老太所言,心中却是大喜,心想没有了龙亦遥,而龙青东又不是那块能当家主的料,所以自己当上家主的机会实在大得很。 就在此时,龙亦遥听闻父亲和嬭嬭如此苦心为自己着想,再也忍耐不住,叫了一声:“嬭嬭。”缓步走进了厅中,厅中所有人都满目诧异地看向了她。 龙老太道:“遥儿,你怎么……怎么会……” 龙亦遥明明已经随迎亲队伍走了,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这件事显然大出龙老太的意料之外。 龙亦遥道:“嬭嬭,我愿意接过龙头刀。” 龙老太道:“你愿意做家主?” 龙亦遥点了点头,走到她身边,道:“嫁去玉家我不会开心,亦真堂兄说的一点都没错,那位玉公子他……他喜欢的其实另有其人,我嫁给他是不会开心的。我要像嬭嬭一样为龙家而活,那才是我的归宿,也只有那样我才会开心。” 龙老太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皱眉道:“难道比起我家亦遥,玉心远那小子竟会更喜欢小七那个丫头吗?那他可真的是瞎了眼了!” 龙亦遥惊道:“嬭嬭,您是怎么知道小七的?” 龙老太道:“你认得春华楼的那位郑妈妈吧。” 郑妈妈是龙亦遥的眼线,龙亦遥实在没想到,龙老太竟然连这件事都知道,只得承认道:“她是孩儿的人。” 龙老太笑道:“她可不是你的人。早在你出生前,嬭嬭我就认得她了。她名叫郑一茕,可是一位厉害人物,这珑城发生的大大小小之事,没一件能逃过她的眼。” 龙亦遥已被惊得呆了,半晌说不出话,心道:“怪不得嬭嬭什么都知道,怕是整个珑城,四处都是像郑妈妈一般的人物,在为嬭嬭她探听和回报消息。” 龙老太问道:“你当真愿意做家主?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做了家主,便须行常人所不能行,忍常人所不能忍,容常人所不能容。你可知这些话的含义?” 龙亦遥目光坚定,道:“孩儿理会得!孩儿愿为龙家家主,誓将龙家刀法发扬光大,让龙家之名再震武林!” 龙老太喜笑道:“好!好!好!这才是我龙家的好子弟。” 接着喊道:“接刀!” 龙亦遥单膝跪下,双手平举过头顶。 龙老太道:“历来传刀,须选黄道吉日,举行盛大典礼,受刀者须沐浴更衣,净手熏香,再向列祖列宗三拜后,方可接刀。不过今日事起仓促,且势在必行,那些繁文缛节便先免了,至于跪拜先祖一事,日后再补不迟。” 说着,将龙头刀轻放在了龙亦遥手上。 龙亦遥将刀倒于右手,紧紧握住,站起身转向前方,高举龙头金刀。厅中众人一齐拜下。 第十九章 萧不若 玉心远和小七一路向龙家而去,到春华楼门口时,见有人向他们招手,那人正是春华楼的郑妈妈。 玉心远一看见她便道:“郑妈妈,我要为小七赎身。” 郑妈妈笑道:“哦?那你出多少钱呀?” 玉心远道:“当然由郑妈妈来定。” 郑妈妈看起来有些为难,随后却又变得有些狡黠地看向了玉心远,道:“还是公子自己说个价吧,公子觉得小七值多少钱,那便用多少钱来为她赎身。” 玉心远略一思索,道:“五百两。” 小七忽地掐了他一把,道:“我就值五百两?” 玉心远吃痛,揉着被掐之处,试探道:“那……那一千两?” 小七又是毫不留力地掐一把,道:“一千两?” 玉心远一狠心,喊道:“一万两!”总以为这下该不会被掐了。 没想到小七又作势要掐他,幸好他这次早有准备,一闪身,躲过了那一掐之厄。 小七脸上也现出和郑妈妈同样狡黠的神色来,道:“我在你心里的价值,难道是可以用钱来衡量的吗?” 玉心远一想她这话,思绪立时绕进了死胡同里——小七在他心中的价值当然不是可以用钱来衡量的,可不用钱,又如何为她赎身呢? 玉心远眉头紧皱,低头苦思,心道:“我若用钱来为小七赎身,那岂不是相当于承认了小七在我心里的价值就和我所出赎金的价值相同。可如若不用钱,就没法为她赎身,她也就做不成我的老婆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就像是陷入了一个极大的困境中一般,虽是秋日,额上竟急得渗出了汗珠。 郑妈妈和小七在旁含笑看着他。小七忽然道:“郑妈妈,别逗他了。是龙姑娘让您在这里等我们吗?” 她早就猜测在春华楼中有龙亦遥的眼线,而且觉得那眼线很可能就是郑妈妈。 玉心远回过神来,奇道:“龙姑娘怎么会认识郑妈妈?” 郑妈妈看着小七,缓缓道:“我一直都觉得你这姑娘聪明得紧,待在春华楼实在有些可惜了。也常在想,总有一天,定会有一位有眼光的客人会为你赎身。” 她说着看向玉心远,接着道:“可没想到是这位玉公子。他可有点……有点……” 她想说的可不是什么夸人的好话,终究还是没好意思当面说了出来。 玉心远问道:“我有点什么?” 小七看向他,笑道:“有点可爱。” 随即又转向了郑妈妈,道:“龙姑娘在哪里,您快带我们去吧。” 郑妈妈道:“就在你原来的房间,你们自行前去便是。” 小七谢过,拉着玉心远进了春华楼。 大厅中招揽客人的妓女之中,有许多是那日玉心远初次来春华楼之时,将他给围住的那些女子们。 这时她们看见小七和玉心远手牵着手,显然是小七已成功傍上了这位富家公子哥儿,心中不免有些羡慕甚至是妒忌,都在想当时自己若是能表现得更艳、更媚一些,或许这时牵着这位富家公子哥手的人就会是自己了。 玉心远和小七来到小七原来的房间外,推门进去,果见龙亦遥正坐在窗边等候。 玉心远看见她,有些不好意思,道:“龙姑娘。那个……那个……谢谢你。” 龙亦遥道:“谢我什么?” 玉心远道:“谢你成全我和小七,让我们得以互表心意,结为夫妻。”、 龙亦遥淡淡道:“那有什么谢的,小七姑娘不过是暂时替我和你做一阵夫妻,你真正的妻子可还是我。要说谢,是我得感谢小七姑娘呢。” 玉心远惊道:“什……什么!” 龙亦遥道:“昨日咱两人的婚礼办得何其轰动,你我两家所请的宾客,还有珑城的所有百姓,都知道是玉家的少爷娶了龙家的小姐,你总不能说不认就不认了吧。我在所有人心里都已为人妇了,你若是狠心不认的话,我也就……也就不活了。”说到后面声音颤抖,好像就要哭出来了。 玉心远面色惶急,手足无措,道:“啊?这可……这可如何是好,我……我那个……那个……” 小七忽然把他往门外推去,道:“你先出去,去楼下等我。” 小七把他强行推了出去,闭上门,长叹一声摇摇头,走过去坐在了龙亦遥对面,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逗他。” 龙亦遥笑道:“他是个很可爱的人,我都差点爱上他。” 小七道:“差点?” 龙亦遥道:“这一点就是你,若是没有你的话,我兴许会爱上他。因为我不会去爱一个爱着别人的男人。” 小七心道:“哼,没有我的话,你们俩可能这辈子都见不着。” 只听龙亦遥续道:“那天他带我来这里,我一见到他看你的眼神便知道了,他爱的人是你。” 小七笑道:“那他看你时又是什么眼神,他可是一见到你,就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了。” 龙亦遥笑道:“那怪不得他,只要是男人,见到我后,总不免会像他那样的,但那可不是爱。这中间的道理你应该懂得。” 小七的脸竟然红了,她一个风尘女子竟被一个大家闺秀的一句话,引得脸红了。 她赶忙转移话题道:“你嬭嬭应该没事吧?既然是你当了龙家的家主,想必龙青正的奸谋并未得逞。” 龙亦遥道:“你和我说了伯父他想毒杀我嬭嬭一事,我很是承你的情,不过到头来你并没帮上什么忙,我也是白白为嬭嬭担心了一场。” 小七奇道:“怎么说?” 龙亦遥道:“嬭嬭她早就知晓了一切,不管是伯父他的计划,还是亦真堂哥的小算盘,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甚至都知道你的名字是小七。” 小七道:“她还认得我?” 龙亦遥点点头。 小七心道:“不会是个老妖婆吧。” 她问道:“郑妈妈是什么时候开始为你办事的。” 龙亦遥道:“她一直是我在城中的眼线之一。” 小七心道:“看来你也有发展成老妖婆的趋势。” 她又问道:“你嬭嬭……不,你是如何处置那些坏人的。” 她想到现在龙家家主已经是龙亦遥,是以改口。 龙亦遥道:“哪有什么坏人,他们虽然做了坏事,但毕竟我们还是一家人。我只是责令他们今后严于律己,不再去想那些歪门邪道也就是了。” 小七心道:“你倒是仁慈。” 龙亦遥接续道:“不过不知为何,我嬭嬭却让我那位亦真堂哥自己掌自己的嘴,他初时不下重手,嬭嬭就不让他停,到后来他终于狠下心,猛扇自己,直到把自己打得两颊高高肿起,面目全非,嬭嬭才肯饶过他。” 小七问道:“掉牙了没。” 龙亦遥不解其意,道:“什么?” 小七笑着摇了摇头,心下对那位龙老太顿生好感。 她又问:“我知道心远的父母是害怕仇家寻仇,所以才极力促成心远和你的婚事,我本以为他们绝对不会接受他们的媳妇突然变成了个我。你究竟是怎么和他们说的?竟让他们接受了我。” 龙亦遥知道小七很聪明,也不去细究她是如何知道玉心远父母那点心思的,回答道:“很简单,我向他们提出了一个提议。” 小七问道:“什么提议?” 龙亦遥道:“龙玉两家结为盟友,携手在武林中做出一番事业。” 小七点头道:“原来如此。” 就在这时,忽听得楼下有女子尖叫之声,声音惨厉异常。 龙亦遥和小七赶紧奔下楼去,只见一群女子围成一圈,不知在看什么。 两人从众女中穿过,只见地上横躺一人,双目紧闭,正是玉心远。 小七惊叫一声:“心远。”扑过去扶他。 龙亦遥跟过去,探了鼻息和脉搏,只觉他气若游丝,脉搏微弱。 小七哭道:“他怎么了?” 龙亦遥摇摇头,向众女问道:“刚才有什么人靠近过这位公子?” 其中一女走上前来,道:“我看见了,那人披着一件黑袍子,只是慢慢从这位公子身旁走过,这位公子就突然摔倒了,而那个黑袍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郑妈妈这时也赶过来,龙亦遥对她说:“找人护送小七和玉公子回玉家。” 说完奔到街上,向路人询问有没有看到一个“黑袍人”,在路人指引下,她终于看见了那人,悄悄跟在身后,走了约莫一炷香功夫,见那人拐入一条窄巷。 她跟了进去,可却不见了那人踪影。忽听背后有人说道:“这么漂亮的小妞紧跟着我一个大男人不放,想来是寂寞了,可惜我刚从妓院出来,现在实在没什么力气陪你了。” 龙亦遥心下惊惧,不知这人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绕到自己背后的。她缓缓转身,只见面前的男人一头卷发散乱地披下,遮住了一只眼睛,面色苍白,就像生了大病一样,不过面目却十分端正。他穿着崭新的血红色锦袍,腰系玉带,鲜艳夺目,靴子上纤尘不染,颜色和背上披着的外袍一样,是非常极致的黑色。 龙亦遥道:“你是谁?” 那人笑道:“你跟了我半天,却来问我是谁?” 龙亦遥道:“你为何要对玉公子出手?” 那人道;“哦——,原来你是那小子的姘头。没想到那妓馆里竟有你这样极品,可那该死的老鸨却让我和那种破烂货色睡觉。” 他色眯眯地看着龙亦遥,嘴里“啧啧啧”几声,然后道:“你放心好了,我虽杀了你的相好,但等我下次去那妓馆,我一定会替他好好疼你的。” 龙亦遥怒道:“胡说什么,玉公子他还没死。” 那人道叹一声,道:“活不了的,我拍他那一掌时已经知道他有几斤几两了,就算当下没死,最多也只有几个时辰活头了。” 龙亦遥瞪视着他,道:“你究竟是谁?” 那人道:“我姓萧,大名叫做不若。”说完转身便走。 边走又边说道:“我有正事要办,劝你别跟上来了。你若再跟,我怕我会忍不住扒你衣服咯。” 龙亦遥心知此人武功不弱,而自己手中无刀,实无把握能制服他,是以不敢再跟,转而飞奔向了玉家,前去查看玉心远的情况。 第二十章 寻仙山 玉心远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唇色苍白。 床边两个女子,一个泪流满面,大声哭嚎,那是玉心远的母亲,钟净;一个面无表情,双目失神,那是玉心远的妻子,小七。 房间里还站着有许多垂头丧气的医者,玉君轻正与其中一个商谈着什么。 龙亦遥刚进了门,玉君轻就向她摇了摇头,向外看了一眼,示意她到外边说话。 龙亦遥出了门,玉君轻随即跟出,两人离开了房门一段距离,龙亦遥问道:“玉公子他……” 玉君轻没等她问完,便道:“被高手震伤了心脉,我以内力为他吊了口气,不过恐怕……恐怕……”话没说完,只是轻声叹息。 龙亦遥知道玉君轻的意思,心中悲伤,一滴眼泪自眼角垂下。 玉君轻问道:“小七说,龙小姐你去追那行凶者了?” 龙亦遥用衣袖拭掉眼泪,点头道:“我和行凶者说过话了,是个男子,名字叫萧不若。” 玉君轻皱眉想了想,道:“我玉家绝没有姓萧的仇家呀,这可奇了。” 龙亦遥道:“我认为他伤玉公子,并不是为了报仇。我觉得他甚至都不认得玉公子。” 玉君轻道:“不是为了报仇,为何要出这么重的手?” 龙亦遥踱了两步,道:“这人给我的感觉,十分的桀骜狂放,肆意妄为,所以我觉得他对玉公子动手,有可能只是一时兴起。” 玉君轻心头一震,不禁后退两步,道:“一时兴起便下杀手,天下……天下哪有这等样人?” 过了一会,龙亦遥道:“玉伯父,您对萧不若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玉君轻低头喃喃道:“萧不若,萧不若……” 他抬起头,看着龙亦遥,道:“他能以掌力将人心脉震伤而不留下任何外伤,身具此等内功,绝非泛泛之辈,按理说来应该是武林中早已成名的人物。可是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不过这萧姓乃是当今国姓,此人会不会是……” 龙亦遥抢着道:“您是说他是王族之人?” 玉心远道:“有可能。不过当今王都是洛城,距珑城甚远,皇宫的人来珑城做什么?” 就在两人百思不得其解时,小七从房中跑出,跑到龙玉两人身边,急道:“我有办法救心远。” 乍听此言,龙玉两人皆是一喜,可随即就想,全城的名医没办法,如自己这般的武学高手也没办法,她一个不会武功又不懂医术的女子,又能有什么好办法了。 龙亦遥虽然没抱着什么希望,却还是问道:“什么办法?” 小七笑道:“仙山!仙山上有位仙人,呼风唤雨、腾云驾雾无所不能,甚至可以起死回生。” 玉君轻看着她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径自回房去安慰妻子。他自然是以为小七在伤心之下竟然疯了。 龙亦遥见小七如此,抓住了她手,安慰道:“小七,你千万莫要胡思乱想。” 小七道:“珑城以北,有座仙山……” 她说一半,龙亦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只听她她继续说道:“仙山上有位能起死回生的仙人!” 龙亦遥轻轻抚抹这她的后背,想到她和玉心远这对有情人初成眷属,老天却马上跟他们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眼泪禁不住又流下来。 小七兀自说着“珑城以北,有座仙山”云云。 龙亦遥忽然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好像也听过珑城以北的山上住着一位仙人的故事,自己还曾问过嬭嬭:“珑城北边,真的有位仙人吗?” 那时候嬭嬭说:“这世上仙人是没有的,可武林中却是有许多世外高人。咱们珑城民间传说,北边有位仙人,嬭嬭我是不信的,但若说有一位远离红尘隐居山上世外高人,那倒是有几分可能。” 龙亦遥想,以玉心远此时状况,怕是回光无望了,何不死马当活马医,就带了他去找那位仙人试试,就算找不到,至少也能让小七心里有个盼头。 于是便说道:“小七,我们带心远出发吧!” 小七喜道:“去找仙人吗?” 龙亦遥将她轻轻推开,双手还扶着她双肩,微笑道:“对,咱们找那位仙人去。那位仙人一定能救活心远的。” 两人进房向玉君轻和钟净说明了此事,当然都是由龙亦遥代言,小七由于伤心过度,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难以理解。 听了龙亦遥说明,玉君轻觉得简直是胡闹。他说就算真的有仙人,或是有什么隐士高人能有法子救人,但把人带到那里又要花多长时间,等到达的时候,人早就没救了。 可钟净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已在张罗着出发。招架不住三个女人的决心,玉君轻也只能同意,同时心里也燃起了一丝自己儿子能够被救活的希望之火。 四人准备好了一辆大马车,让玉心远睡在车中,向北进发。在北城外行不多时,便是连绵的山脉,山路渐陡,车马逐渐难行,到得后来,已无人行道路,车马自然也已无法通行,无奈之下,只能将马摘鞍野放,大车弃置原地不顾。 玉君轻给玉心远输了些真力为他续命,随后负起了他,一行人继续上山。山道崎岖难以下脚,好在除了小七外,另外三人轻功都甚好,龙亦遥和钟净两人搀扶小七,四人行动速度倒也不慢。只不过他们全然不知那仙山的方位,只是一味地向北行去。 山势渐高,草木渐盛,天色也逐渐黑了。山路夜行,危险至极,四人找到了一块防风的大石,决定在这块大石后过夜。 四人捡来柴火,点起火堆。小七拔来许多长草,堆成草堆,将玉心远放在草堆之上。玉心远直到此时还微有脉搏,实在算得上是个奇迹了,就像在冥冥之中,有某位神明在吊着他的一口气,非要见他们找到那位“仙人”才肯罢休。 小七一直坐在玉心远身旁,怔怔地凝视着他,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玉君轻和钟净依偎在一起,火光映照下,钟净脸上一条条的泪痕十分醒目,直到现在,她还在不断啜泣,玉君轻温言安慰。 龙亦遥独自坐在一旁,两只手伸出去,烤着火,火光在脸上闪烁不定,她的心绪也如那跃动的火焰般,乱飞乱舞。她在想着萧不若,他究竟是什么人? 夜已深了,忽听得远处人声喧哗,龙亦遥、玉君轻和钟净三人立时戒备起来,抓土将火推扑灭了。 可这火光显然已被人看到,那许多人的喧哗之声越来越近,只见点点火光越来越大,正是许多人手持着火把。那些人奔跑而至,顷刻间已将玉君轻等四人包围起来。 龙亦遥看到他们装束,心中大震,他们所穿服饰,竟与那萧不若相同,都是血红色杉袍和黑色披风。果然马上从红衣人群中走出一人,卷发披肩正是萧不若。 龙亦遥道:“是你!” 玉君轻长剑在手,问道:“龙姑娘,这位是?” 龙亦遥道:“他就是萧不若。” 钟净一听是伤了自己孩儿的仇人,便要挺剑击出。玉君轻及时拦住,向萧不若道:“阁下究竟是谁,与我玉家有何深仇,为何对小儿痛下杀手?” 萧不若看到了躺在草堆上的玉心远,笑道:“看来还算不得是下了杀手,我想你们不会搬着一个死尸到处乱跑吧?” 玉君轻冷哼一声,道:“你下的虽是杀手,可小儿命大,还有一口气在。” 萧不若道:“那就好,那就好。今天我从妓馆出来时,走路走得正欢畅,你这儿子却挡了我的路,我便一把推开了他。没想到他太不中用,只是被轻轻一推,便有了性命之忧。好在他没死,不然我还真有些过意不去。” 钟净怒道:“惺惺作态的狗贼,纳命来!” 剑光一闪,剑尖向萧不若心口刺到。萧不若身后转出两人,手持长鞭,一人出鞭卷住了钟净手腕,另一人长鞭向她脚踝扫到。钟净跃起躲过,剑交左手,挥剑砍断绑住了自己右腕的长鞭,剑再交回,继续向萧不若刺去。 萧不若身后又跳出一人,此人身形极壮极高,站在萧不若身前,宛若一座大山,忽地两只大手一拍,将钟净来剑紧紧夹在当中。 钟净使力拔剑,可剑身纹丝不动,她两手紧握住剑柄,使上全身之力,向下拉剑,直到她身子吊在了空中,剑身还是没有移动半分。钟净心知自己力弱,绝非此人对手,弃剑逃开。转头看时,只见玉君轻与龙亦遥均与敌人动上了手,两人都是以一敌二,暂时虽不落下风,但也难以取胜,而且哪怕再多一个敌人加入战团,龙玉二人便无法阻挡。 钟净心下骇异,这里少说也有五六十个红衣人,难道竟都是如那“巨人”一般的高手?正惊疑间,看到有一红衣人冲着小七而去,赶忙上前相救,空手与那红衣人斗在一起。不过她迟了一步,小七已被那红衣人踢了一脚,晕倒在地。 钟净徒手功夫不强,很快便抵挡不住那红衣人大刀猛砍,心想今日不止儿子无法得救,他们四人的命也要送在这里了。 就在这时,只听萧不若大喊一声:“够了。” 他话音刚落,所有在场中的红衣人便各自退开,退入了人群之中。 萧不若走上两步,笑道:“我想问问,你们把你们这个半死不活的儿子带到这荒山上面做什么?” 龙亦遥反问道:“你们这么一大群人半夜跑到这荒山上来又是要做什么?” 萧不若笑道:“自与姑娘有那一面之缘,我便是再也忘不掉姑娘了,所以我自然是找姑娘你来的。” 龙亦遥知道他在与自己调笑,不过并不生气,道:“既然你是为我而来,那我跟你走。只要你答应我放过其他人,不找他们麻烦。” 萧不若笑道:“我既然找到了你,你跟不跟我走,难道还能由得你自己选吗?” 钟净忽然骂道:“无耻之徒!龙姑娘,我挡住他们,你趁机快逃。”说着冲到了龙亦遥身前。 萧不若脸上嬉笑,慢慢走近,忽地一掌击出,打到钟净心口。钟净立时委顿在地,眼睛缓缓闭上了。 玉君轻发一声喊,持剑攻向萧不若,宝剑连刺,点点剑光将他全身笼罩,压得他向后退去。 萧不若一边退一边笑道:“花里胡哨,却没什么威力。” 玉家剑法何其精妙,他其实早已被压得喘息不得,不过却装作十分轻松的模样,嘴里还要讥嘲,为的就是扰乱对方心神。 玉君轻见妻子中掌,盛怒之下使出了浑身解数,以十成功力攻敌,登时占了上风,可对方以一双肉掌对敌自己长剑,竟然能接下这么多招,心下也暗暗赞叹对方武功之强,心想决不能有丝毫大意,定要一举活擒敌首,今日才有生机。 龙亦遥想上前相助,却被另外几个忽然跳出的红衣人拦住,她以少战多,抵敌不住,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不过眼见玉君轻占了上风,心下甚喜,可就在这时,听得萧不若喊一声:“不行啦,谁帮我解决了他。” 龙亦遥暗骂:“卑鄙小人!” 十来名红衣人刀剑齐施,攻向玉君轻背后。玉君轻听到背后呼呼风声,转身挡架,萧不若趁机欺身而上,出掌拍中他后心。 玉君轻虽以浑厚内力抵挡了那一掌掌力,可一口气没有接续上,手中剑招便停滞了一刹儿,而高手过招,一刹那间,便足以决定生死。十余把利器穿身而过,玉君轻颓然倒地,血流入柱,眼见是不活了。 龙亦遥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心想若不是自己提出来寻什么仙山,玉君轻与钟净两人也不会死,心中愧疚万分,只想着以死谢罪。 萧不若走近,伸手摸她脸颊。龙亦遥万念俱灰,道:“快杀了我吧。” 萧不若笑道:“我怎么舍得杀了你,我还要带你回去,陪我……” 他话只说了一半,只因这时忽然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师父说山下来了一群不速之客,让我们前来料理,你说这些红衣服的,是不是师父所说的那群不速之客?” 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我可不知道,就算不是,我们顺手杀了便是,也没什么麻烦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白衣男子和一个白衣女子,正站在那块挡风的大石上,向下俯瞰着。 两人约摸着不过二十来岁年纪,男的皮肤黝黑,相貌普通,不过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炯炯有神,甚是添彩,女的肤色雪白,瓜子脸蛋儿,樱桃小嘴,高挑鼻梁,十足的美女模子,不过美中不足,一双眼睛略微小了些,而且毫无神采,倒似乎是个瞎子。 萧不若上前,抬头拱手道:“两位是何人?” 那男子转向那女子,道:“他问咱们是什么人。” 那女子道:“死人又何必知道咱们是什么人。” 萧不若大怒,道:“给我把这俩人抓下来。” 闻言,大批红衣人向大石上跃了上去,可所有红衣人几乎都是一站上大石便摔了下来,无一例外,而且摔下地来的红衣人就此便不动了。 萧不若探查其中一人鼻息,接着又探查了第二人、第三人,推知所有从石上摔下的人都已经死了,心下惊惧万分。 红衣人们见石上两人会使“妖法”,没人再敢上去送死。可他们虽不上去了,那一男一女却跳了下来。 只见两人忽地分开,化作两道残影,一人向左,一人朝右,冲进人群之中。两人所过之处,便有人倒下,片刻之间,倒了一大片人。 萧不若趁乱扛起龙亦遥,悄悄向山下溜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好几十个红衣人,俱皆魂归西天。 那一男一女四处走动检查着尸身,好似是怕有人装死。 那男子忽道:“这里有两个活的,不,好像是一个半。” 那女子慢慢走过去,奇道:“怎么是一个半?” 那男子道:“这个女的,只是昏了过去,算一个活的,而这个男的,伤得太重,半死不活,只能算是半个活的。” 他所说一男一女,便是玉心远和小七。 那女子道:“我来。”说着举起了手掌,便要击落。 那男子拦住她,道:“他们没有穿红衣服,和那些人不是一伙的。如果师父让我们料理的是这些红衣服的人,那这两个就不能杀。” 那女子道:“不杀?怎么办?” 那男子道:“带回去让师父处置。” 那女子想了想,道:“带外人回去,师父会怪罪。” 那男子道:“可若我们杀错了人,师父岂不是更加怪罪?” 那女子又想了许久,道:“好吧,带他们回去。” 于是两人一人负了玉心远,一人负了小七,脚步轻捷,直如腾云驾雾一般,向着山上飞奔而去。 第六十二章 出城 珑城,龙家宅院内。在一片宽阔的青草地上,三个十来岁的孩童,手持木刀,互相劈砍。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子在旁观斗。 三个孩童年纪虽小,却并不是在打闹玩乐,只见他们神情严峻,一招一式耍得有模有样,动作形神兼备,每刀砍出,都颇具威势,且出刀极快,三把木刀连环相击,“哒哒哒、哒哒哒”的声响不绝于耳。 初时,三个孩童还是自顾自地,不联手,也不互救,都把另外两人当做是敌人看待,可斗到后来,其中两个孩童互相使了个颜色,立时形成了掎角之势,对另一个身材较为瘦小的孩童发起猛攻。 三个孩童的武艺本来差着不多,如今二人合攻一人,那被合攻的孩子只抵挡得一二十招,便左支右绌,支撑不住了。 一把木刀向他小腿扫到,他跃起避过,身子兀自在空中时,另一把木刀已刺向他胸膛,他横刀隔开,落地之时,那扫他小腿的孩童已绕到了他身后,向他屁股猛踹了一脚。 他在空中挡架了那一刀,平衡早已失却,落地本就极不稳当,受了这一脚后,更是没法站稳,身子向前冲倒,摔倒后余势未歇,趴在草地上向前滑了好一截,才停了下来。 那在旁观斗的男子奔了过来,怒道:“奇儿、池儿,你们干什么?”说着在那两个孩童头上打了两个栗暴。 那两个孩童吃痛,双手抱头,两把木刀落在了草地上。 那被围攻的孩童慢慢站起,嘴里还叼着几根青草,啐了几口,才把嘴里的草吐了个干净,笑道:“爹爹,我没事。哥哥们在和我闹着玩呢。” 那男子正是这三个孩童的父亲,名叫龙亦真。三个孩童分别叫做龙奇、龙池和龙川。其中龙奇最长。龙川最幼,方才为另外两个孩童所围攻的便是他。 龙亦真对龙奇和龙池怒目而视,道:“哼,这么小便学会了以多欺少、以长欺幼,长大了还了得?看我不教训你们两个小畜生。”说着捡起了地下的木刀,木柄在手中一转,以刀背向两人打去。 龙川身法颇为迅捷,及时奔了过去,出刀隔开了他父亲打向他两位哥哥的刀,道:“爹爹,您若一定要打两位哥哥,就先打我吧。” 龙亦真摇了摇头,叹气道:“若是你两位哥哥都能像你这般听话,又这么正直,那便好了。”说着过去检查了龙川身上各处,见他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眉头也随之舒展了开来。 龙亦真怒目看向龙奇和龙池两人,厉声道:“若是再让我看到你们欺负弟弟,看我不把你们屁股打开了花。今天就练到这里吧。”说完转身走了。 只剩三个男孩站在原地,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龙川竖起了大拇指,笑道:“大哥你真厉害!” 龙奇得意道:“嘿嘿,那是自然。” 龙池道:“爹爹他又上当了。” 原来方才二打一,是三兄弟早就商量好了的,为的就是不用再继续练功。 龙奇看向龙川,皱眉道:“爹爹他向来心疼你。以前你只要稍微受点伤,他便不用咱们练功了。今天本来是想让你受点轻伤的,可你现在分明一点事都没,可不知为什么,爹爹他竟也不用咱们接着练了。” 龙川笑道:“管他呢,我们快去玩吧。” 龙池附和道:“对对对!快去玩,今天要去哪里?” 龙奇叹了口气,道:“整个城里咱们都玩遍了,还能有什么好去处。” 龙川笑道:“既然城里玩遍了,咱们就去城外!” 另外两人齐声惊道:“去城外?” 龙川向北看去,伸手向斜上方一指,道:“你们难道不想去那里看看。” 他指尖尽头是一片叠嶂苍郁的山峰。其时正值仲夏,草木茂盛,远远望去,满目绿意,甚是奇伟。 龙奇、龙池两人齐说:“想!” 龙川笑道:“那还等什么?” 三个男孩自珑城北门而出,向山上奔去,一心想着上到山峰之巅,想着在山巅俯瞰,那时整个珑城尽收眼底,那该有多么畅快。 他们出发时不过辰时,而现在午时已过。炎炎酷暑下,直累得满头大汗、气喘不止。可离能攀到峰顶,还差着好大一截。他们现在抬头望到的峰顶,其实也并没有比他们在龙宅时望到的低了多少。 龙池道:“咱们快回去吧。误了午食,怕是要挨一顿打了。” 龙奇抹掉头上的汗水,道:“现在回去那顿打难道就能免了。” 龙池道:“可是……” 他欲言又止,向前看去,只见龙川手脚并用,向山上不住攀援。龙奇、龙池心中虽然各有动摇,但是看龙川丝毫没有要回头的意思,也只得跟上。 三人又行大约半个时辰,来到一处较为平缓的所在,远远看见一块大石自长草中突出。 龙奇道:“我们先到那块大石那里休息一会吧。” 另外两人随声附和,三人来到大石旁,就地坐了。他们劳累已极,刚一坐地,便累得躺了下去,身子全然隐没在了长草之中。 蝉鸣鸟啼之声不绝入耳,龙川枕着双臂,望着高远澄明的天空,心怀好似也变得宽广了,突然觉得上不上峰顶也没什么所谓,若能从高往低处瞭望俯瞰,固然十分爽快,但从低处向高处遥望,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他闭上眼睛,放松了整个身子,睡意渐渐袭来,就在朦朦胧胧之际,忽听得有人踩踏长草以及衣摆与长草摩擦的声响。 两个男子走近那块大石。两人身穿红色锦袍,其中一人卷发披肩走在头里,另一人满头白发,不过面容却甚清秀,甚年轻,看起来最多也不过二十岁年纪。 两人在大石旁停步,卷发男子道:“多年前便是在这里,本王我第一次见到了冢岛二魔。” 白发男子道:“冢岛二魔当真如传闻中所说的那般厉害?” 卷发男子道:“那时我奉王兄之命来此地清剿前朝余孽,虽只带了五十余人,但他们个个都是能以一敌十的高手。可当他们遇到了冢岛二魔,却又都变得像是小孩子一样,全无还手之力了。” 白发男子嘴角微微翘起,道:“这样的高手,我倒是想亲自会一会他们。” 卷发男子摇头笑道:“你若想和他们比试比试,去冢岛便是。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为好。你年纪尚轻,今后跟着我,必将大有可为,又何必要去给冢岛上添一座新坟呢?” 第六十三章 寻子 过了片刻,白发男子道:“听王府的前辈说,您曾想要将那冢岛二魔招至麾下?” 原来那卷发男子便是当朝皇帝萧不啻的胞弟——洛亲王萧不若。而那白发男子是萧不若的下属,王府的人都唤他做“霜雪”,而江湖中不知他底细的人称他作“白发鬼”。 萧不若向着那块大石顶上望去,道:“你也知道,我平生最爱的便是研习武林各派的武功,也素喜将天下武学高明之士收揽作门客。那冢岛二魔的武功无敌于天下,他们若能为我所用,那这天下……这天下……”说着嘿嘿一笑。 对萧不若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霜雪心知肚明,道:“王爷,我带人去冢岛,替您把那两位请来如何?” 萧不若笑道:“几年前我第二次见到冢岛二魔时,就向他们表明过纳贤之意。” 霜雪略一思索,道:“难道他们不识抬举?” 萧不若道:“你若有他们那般的武功,你也不会想要屈居人下的。” 霜雪突然跪下,道:“霜雪武功就算再高,也当唯王爷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萧不若笑道:“你从小就跟着我,我向来都把你当做亲人看待,又怎会怀疑你有二心呢,起来吧。” 霜雪起身,听萧不若接着说道:“那次与冢岛二魔相见,我手下又有不少人折在了他们手下,若不是运气好,恐怕连我也活不过那一日了。后来二魔在冢岛隐居,我又先后派了许多人出海,到冢岛请他们出山,可我派去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没了音信。虽然有些不甘心,不过我也只能放弃了。” 龙川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是静静地躺在草丛之中,偷听两人交谈,听他们谈到“冢岛二魔”的神勇事迹,心下生出一股崇敬向往之意,心道:“只凭着两个人竟能对付得了五十多个高手,天下竟然有那般厉害的人物!” 龙川满心盼望他们能再多说些有关那“冢岛二魔”的事迹,可那两人却沉默了好一阵,过了许久,才又开口说话。 霜雪道:“王爷,小人斗胆问您一句,您此次亲率鬼面团来珑城,究竟所为何事。难道还有前朝余孽盘踞于此地,您带我们来,是为了清剿?” 萧不若摇头道:“多年前皇兄他是听信了广鸣院的进言,才派了我来这里清剿什么前朝余孽。可其实哪来的什么前朝余孽,若是真有的话,这么多年怎么会半点动静都没有。那广鸣院妖言惑众,唯恐天下不乱,可皇兄他却偏偏对这广鸣院极为信赖。” 他顿了顿接着道:“其实这次带你们来珑城,为的是一件私事。” 霜雪心中惶恐,忙道:“小的不敢探听王爷的私事。” 萧不若看向他,笑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再说了,不跟你说清楚,你如何替我办事呢?这次带你们来珑城,其实是为了找我的儿子。” 霜雪知道萧不若虽然妻妾成群,可却只有两个孩子,而且那两个孩子都是女孩,却又是从哪里冒出来了一个儿子? 他奇道:“您的儿子?” 萧不若左右踱了两步,道:“我也不知道是女儿还是儿子,甚至都不是十分确定这个孩子真的存在。” 霜雪满心疑惑,但也不敢追问。 只听萧不若接着道:“十多年前我来珑城时,遇见了一个女子。” 霜雪心道:“原来是欠了风流债,有了私生子。” 萧不若接着道:“那女子甚是刚烈,把她带回王府后,她誓死都不从,还多番企图刺杀我。她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和我说过,但我听过别人叫她龙姑娘,而且她使刀,于是我推想她一定是珑城龙家的人。是以我一直唤她龙儿。” 龙川吃了一惊,差些叫出声来,幸好及时拿手堵住了嘴,心道:“龙家的人?家里祠堂的灵位中有一位叫龙亦遥的,那位是我的姑姑,难道他们所说的女子就是我的姑姑?” 霜雪道:“天下女子哪个不想得王爷宠幸。这种女子身在福中而不知,简直愚蠢透顶。” 而心中却道:“不贪图富贵,不屈于强暴!如此烈女,当真难得!” 萧不若笑道:“就是因为她与大多数的女子都不同,我那时才对她很是着迷。她在王府住了一年多之后,才终于……终于被我的真心打动。” 霜雪心中雪亮:“那女子在王府住了一年多,其实是被囚了一年多,而说什么她被真心打动,莫不如说是被用强或是被下药来得准确。” 听萧不若接着道:“可是有一天,她突然消失了。而那时她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 霜雪心道:“唉,说什么突然消失,明明就是逃走了。看来那女子终于脱离了苦海。或许她是假意从了王爷,让王爷放松了对她的看管,她才有机会逃出王府的。可她为何不惜失身于王爷也要出逃,难道……难道她还想再回来复仇。” 萧不若道:“那时我已得到了她,所以也就没那么在乎,是以并没有派人去寻。我本以为今后再也见不到她了,没想到一年后的某一天,她竟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霜雪心想:“果然是回来报仇了吗?” 而他嘴里却还问道:“她还回来做什么?” 萧不若长叹一声,道:“她是来杀我的,而且那次,我差点就死在了她手上。” 霜雪骂道:“该死的女人!” 这句话倒有八分是发自真心。 霜雪自小被萧不若抚养长大,虽然有时候看不大惯萧不若的某些行为,但是对他还是十分尊敬爱戴的,绝不会允许有人伤害他。 萧不若道:“那时我才想明白,我其实从未真的得到过她。” 他怔怔地向山下望去,过了许久才道:“这几日,我突然又想到了她。想她为何在离开王府之后,过了一年之久才回去杀我。” 霜雪道:“想来那一年时间,她定是把王爷您的孩子生了下来。” 萧不若道:“龙儿肯定会把孩子托给她家里抚养的,所以现在的龙家大院里边,或许有一个孩子其实是我的骨肉。算来那孩子应该已有十来岁了吧。不过我也只是心血来潮,来碰碰运气,或许那孩子根本就没有出生。” 龙川心想:“龙家十来岁的小孩,就只有我和两位哥哥。看来姑姑她并没有生下那个孩子。” 就在此时,忽有十分轻小的呼噜声钻入了耳中,那声音夹杂在蝉鸣鸟啼声中,甚是难辨,不过龙川还是能听得出,这是自己的二哥龙池的鼾声。他们自小同房而睡,各自的鼾声互相都听得多了,是以可以分辨。 龙川心道:“原来二哥他竟睡着了。难道他从一开始就睡着了?或许他根本没注意到那两人出现。” 又听得脚步声响,竟是那两人向他们躺着的地方走来,想来那两人也是听到了鼾声,才发觉了他们。 龙奇忽然坐起身来,向龙池脸上扇了一掌,又看向龙川的位置,大声道:“快跑!” 龙池吃痛醒来,迷迷糊糊地被龙奇拉着站起。龙奇和龙川一人搀他一臂,向着山上奔逃而去。 只觉一阵微风掠过,有人拦住了三兄弟去路。 拦路之人满头霜雪,面色苍白,眼中布满着血丝,远看双目殷红,如鬼似魅! 第六十四章 认父 三兄弟转身再逃,去路又被另一人拦住。 那人当然便是萧不若了,他笑着对三个孩子说:“你们三个小家伙,为什么要跑呢?” 龙奇和龙川年纪虽小,却十分聪慧。他们听了萧不若和霜雪的交谈,心知自己死去的姑姑与萧不若有极大仇怨,所以才会想要逃走。 可再聪明的小孩子,毕竟也只是小孩子。其实他们方才不跑还好,一跑之下,反而吸引了萧不若和霜雪的注意。 龙奇和龙川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萧不若的问题,垂头望地。龙池迷迷糊糊地,还没弄清楚状况,看着面前的人,脱口问道:“你是谁?”说着又疑惑地看向他的两个兄弟,想要从他们口中得到答案。 龙奇和龙川两人默然不语,眼睛却没闲着,他们对着龙池大打眼色,只盼他不要乱说话,暴露了他们三人的身份。 龙池不知他们在挤眉弄眼个什么,也没放在心上。反而是萧不若对他们的眼色留上了心,他盯着龙池,笑道:“我是萧不若。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得出三个孩子中,龙池是最没警惕心的一个,是以向他问话。 龙池道:“我叫……” 龙奇打断他道:“我叫刘奇。” 指着龙池接着道:“他是我的弟弟刘池。” 龙川跟着道:“我是刘川。” 萧不若笑道:“你们三个小家伙在这山里做什么?” 龙奇道:“我们来这里玩。” 萧不若道:“那你们方才为什么要跑呢?” 三兄弟谁都不说话。过了半晌,龙川突然道:“土匪!这山上有土匪,我们还以为你们两人是土匪呢,所以才会跑。” 萧不若一听就知道他这理由是临时编的,而且总觉得自己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很是面熟。 萧不若盯着龙川看了好一会,道:“土匪?你看我们两人像是土匪吗?” 三兄弟抬头看向他。龙池看他衣饰精致,相貌堂堂,不像是坏人。他兀自不知自己的两位兄弟为何要撒谎,道:“你不像是土匪,倒像是个当官的。” 萧不若笑着看着三个小孩,并不说话。 这时,霜雪走到他身侧,凑到他耳边悄声道:“王爷,看他们衣饰,不像是寻常人家小孩。” 萧不若笑着点了点头,对霜雪道:“方才我吩咐你去龙家办的事,你可记住了?” 霜雪颔首道:“是,小的记得很清楚。” 龙池听他们说起“龙家”,忍不住问道:“你让他去龙家做什么?” 萧不若道:“霜雪,我让你去龙家做什么,说给这个小家伙听听。” 霜雪道:“是”随即看向龙池,道:“我家主人派我去龙家杀人。” 龙池惊道:“什么?你们要去龙家杀……杀人?” 龙川跟着道:“你不是要去找你的儿子吗?怎么又要杀人?” 萧不若笑道:“看来我们俩说的话,都被你们三个小家伙给偷听了去。” 龙川道:”我们……我们又不是故意偷听的。” 他顿了顿又问道:“找儿子便找儿子,何必要杀人?” 他想这两人来找“儿子”,最多也不过寻而无果,失望而归罢了,绝没有杀人的道理。 霜雪声音冷酷,道:“除了小孩子,别的人全都杀掉,省得麻烦。” 龙奇忽然嗤笑一声,道:“哼,想要在龙家杀人,可没那么容易。你们不是本地人,怕是没有听过龙家的威名。” 萧不若道:“你们既然听了我们方才的交谈,就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龙奇忆起那白发男子称他做“王爷”,缓缓道:“你是……你是王爷。” 萧不若道:“那你可知道‘王爷’是什么?” 龙奇又忆起在茶馆中听说书人说过的有关皇室的故事,道:“王爷是官,很大的官。” 顿了顿,又接着道:“朝廷里除了皇帝,就数王爷的官大。” 萧不若神情严肃,道:“龙家虽然在这小小的珑城势力很大,但本王能调得动千军万马,又何愁不能踏平龙宅,灭龙家满门?” 他说这话时声色俱厉,霸气冲霄,语音颇具威势。 就像是三只小羊听到了狮子的低吼一般,龙家三兄弟身子不住发颤。 萧不若看他们如此,轻笑一声,转头向霜雪道:“快去吧!记着,除了小孩,一个也别放过。” 霜雪应了一声,转身便行。 龙川眼见他的身影愈行愈远,心知他若到了龙宅,自己的家人和族人就不免惨遭屠戮,情急之下,大喊一声:“龙亦遥!” 萧不若瞪视着他,问道:“你说什么?” 龙川道:“你把那个白头发的叫回来,我再和你说。” 萧不若叫住了霜雪,霜雪停步。 龙川又道:“你让他回来。” 萧不若远远一招手,霜雪回到他的身边。 萧不若笑道:“这下可以说了吧。” 龙川道:“我方才说龙亦遥。” 萧不若奇道:“龙亦遥?那是谁?” 龙川低头盯着地面,双拳紧握,过了许久才道:“你口中的‘龙儿’,你不是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吗,她便是叫龙亦遥!” 萧不若道:“你怎么知道?” 龙川终于抬起头,直视萧不若的眼睛,缓缓道:“因为……因为我是她的孩子。” 闻言,龙奇和龙池两人满脸困惑地看向了他。 萧不若惊道:“你……你是……” 龙川道:“没错,你们要找的人就是我。” 萧不若怔怔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本来他心中还有诸多疑虑,可越看越觉得龙川眉目之间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心道:“无怪乎我觉得他很是面熟,他和幼时的我岂非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当下心中再无怀疑,大喜道:“这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上前两步抓起了龙川的手,喜笑道:“跟为父回家,跟为父回家。” 龙川一把甩开了他的手,道:“我既然认了你,自然会跟你走。不过,你得先放了我这两位哥哥。而且须得答应我,不再找龙家的麻烦。” 萧不若兀自沉浸在得子之喜中,于龙川的要求,想都不想便满口应承。 龙川道:“你发毒誓!” 萧不若脸上的喜色蓦然消失,双目中冒出火气,神情变得十分可怕,喝道:“你敢威胁本王!?” 三兄弟又被吓得打了个颤。龙川心中惊惧万分,不过还是鼓足了勇气,直视着萧不若双目,大声道:“你若不发誓,我就不跟你走!” 萧不若神色转和,接着道:“很好,很好!不愧是本王的儿子,有胆色!不过你要记住,没人能威胁得了本王,你也不例外!” 他转而向霜雪说道:“把他们三个都带回去。” 话音刚落,霜雪已闪电般出了三指,点了三兄弟穴道。 他请示道:“王爷,既然世子已经找到,是不是应该派鬼面团去龙家跑一趟,绝了后患为好?” 鬼面团是萧不若手下的刺客团体,因成员行动之时,都带着鬼怪面具,是以被称作“鬼面团”。 萧不若看龙川长得与自己神似,对他是自己儿子一事已信了九成,但毕竟还不能完全确定,吩咐道:“把十岁左右的孩子都带来见我,余的人都杀了便是。” 泪水自眼角迸出,龙川大声嘶吼道:“为什么?你明明已经找到了我,为什么还要杀人?” 天真如他又怎么会想到,萧不若初时说什么“一个也别放过”云云,不过是在诈他们三兄弟,为的是让他们能说点真话。而萧不若自己也没想到,这一诈,竟把自己的“儿子”给诈了出来。 萧不若在能确定龙家的哪个小孩是他的孩子之前,又怎么可能会随意杀害龙家的人。反倒是龙川自作聪明地那么一认,让萧不若有些认定了他便是自己的孩子,至于龙家其他人是死是活,萧不若自然就不是十分在乎了。 这时他听了龙川的质问,冷冷答道:“顺手便杀了,省得今后麻烦。” 第六十五章 挟制 郭长歌看着龙川,看着他手里那把已在空中悬了许久的刀,轻轻叹息了一声,心道:“龙奇毕竟是他的兄长,他又怎么能下得去手。” 他走上前去,轻声道:“龙前辈,让别人替你动手罢。” 龙川一怔,向郭长歌瞥了一眼,随即又看向龙奇,道:“我必须……必须亲手杀他。” 郭长歌摇了摇头,退开两步。 只见龙川闭上了眼睛,手中短刀向龙奇脖颈斩去,却听得“叮”一声响,短刀脱手而飞,在空中飞速转了许多个圈子,终于“扑通”一声,落进了湖里。 旁观者俱皆心惊:“龙奇都伤成了这副模样,竟还能挡住那一刀?” 只有郭长歌看得清楚,龙川的刀是被从远处飞来的某种暗器所震飞,至于是什么暗器,就连他也没能辨明。 在那“叮”一声响起之时,郭长歌已向暗器飞来的方向看去。 夜色浓重,无星无月,郭长歌目光所及亦无灯火,只有无尽的黑暗。 龙川走到他身边,与他对视一眼,随即也向那片黑暗看去,朗声道:“是哪位高人驾临,请现身相见。” 他方才虽无准备,但以暗器抵消他那一斩之力不止,还能将他手中刀震飞之人,内力绝不在他之下。而那神乎其技的暗器功夫,他更是自愧不如…… 众人听了龙川所言,这才后知后觉地向龙、郭两人所看的方向望去。湖岸旁几十双眼睛,这时都已看向了那片黑暗。 有几名杀手手持火把,想要上前照明,却都被龙川阻下。龙川心知隐身在那片黑暗中的人武功极强,他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不敢让手下贸然靠近,免得白白送了性命。 没有任何的回应,那无尽的黑暗中,是无尽的沉默。 岸旁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精神紧张,冷汗直冒,就好像那黑暗中随时都会跳出一只可怕的猛兽。 许久之后,终于有了动静,却不是猛兽的声音,而是一个女子的叫喊声:“师父!师父救我!” 这声音稚嫩甜美,可其中却充满了恐惧之意。众人识得是婉如的声音,瞬间哗然。 听到婉如呼救,婉若二话没说便冲向那片黑暗,幸被龙川及时阻下。不然她受伤未愈,武功也不见得比那发射暗器之人要高,那般贸然冲过去,怕是只能落得个和婉如一样的下场。 郭长歌心道:“婉如姑娘是为了给小艾拿替换的衣服,才会被人给抓了。我无论如何和都要想办法救她。” 婉如的那声呼救只有一声便戛然而止,显然是挟持她的人只让她叫出一声,便点上了她的哑穴。 龙川面色焦急,看向了郭长歌。 郭长歌点点头,悄声道:“我们一起冲过去,我攻敌,你救人。” 龙川在众杀手中挑了几名好手,让他们手持火把,跟在后面照明。 郭龙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忽地如两只扑食的饿虎般向前窜出。两人身形化作两道残影,只一瞬之间,便双双冲入了那片黑暗。 可跟在他们身后的杀手还不及用手中的火把照亮那片黑暗,就见他们两人又从那片黑暗中慢慢退出,还有另一人也自黑暗中缓缓走出,正是婉如。 婉若看她无恙,大喜叫道:“姐姐!” 可她脸上的喜色稍纵即逝,因为她随即便注意到,紧贴着婉如身后还有另一人。婉如显然是被那人所挟制,脸上神色惊恐万分。 婉若走上前去,众人跟在她身后,一齐来到郭长歌和龙川的身边。 原来方才郭、龙二人冲进黑暗,辨清了敌人方位,正想出击,却听有人嘿嘿一笑,说道:“看来这小姑娘的命,你们也不是十分在乎。”接着轻轻一叹,又道:“看来留她性命也没什么用了。” 听那人言下之意,就要对婉如下手。郭、龙二人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慢慢退走。 随着周遭的火把数量增多,婉如身后之人慢慢暴露在了火光之下,只见他身材高大,披着血红色的长袍,一张铁青色的鬼怪面具,罩住了整张脸面,满头白发随风飘逸,似乎是一个老者。 龙川看到此人,皱起了眉头,沉声道:“你来做什么?”他似乎认得此人。 那鬼面人不答他的话,问道:“你身边这个小鬼是谁,功夫可不弱呀。” 他虽满头白发,但听他声音,却不似是个老头。 没等龙川说话,郭长歌也问道:“龙前辈,这老鬼是谁,功夫可不强呀?” 龙川一怔,随即明白郭长歌少年心性,嘴上不肯吃亏。 那鬼面人道:“小鬼,你怎么看出我功夫不强。” 郭长歌笑道:“老鬼,你怎么看出我功夫不弱。” 他学人说话,无礼至极,不过那鬼面人倒也不恼,呵呵一笑,道:“很简单,你方才向我攻来时,身法很是迅捷,足以看得出你功夫不弱。” 郭长歌道:“我的理由更简单。你这老鬼武功若是很强,又何必要挟持人质。不如来和我这个小鬼比试比试,看看是小鬼强一点,还是老鬼弱一些。” 曲思扬不禁发笑,摇了摇头,心道:“臭小鬼,怎么说都是你强,还比个什么?” 鬼面人不理郭长歌的激将之法,转而向龙川道:“那件事,怎么还未办妥?” 龙川哼了一声,道:“哪有那么容易?” 接着道:“先放了我徒弟!” 鬼面人向婉如看了一眼,奇道:“你徒弟?你徒弟怎会如此不济。” 龙川冷冷瞧着他,并不答话。 鬼面人又问:“你为何要杀龙奇,你不是一直都把他当做兄长吗?况且办那件事需要人手,把龙奇杀了岂不可惜?” 郭长歌心中疑惑:“龙奇不就是龙川的兄长吗,何来当做一说?这鬼面人让龙川办的,究竟是什么事?看起来龙川对他颇为厌恶,却又为何会为他做事?” 龙川显然不想和那鬼面人多言,眉目间全是不耐烦,说道:“你来凌风岛,究竟想要做什么?” 鬼面人呵呵笑道:“当然是来催你办事的咯。这丫头是我碰巧撞上,顺手抓了的。但看你对她颇为在意,为了让你能更尽心些做事,或许,我还是把她带走为好。” 龙川握紧了手中刀,身子微微前探。虽不十分明显,但这正是他准备全力进击的姿态。他想要奋力一拼,救回婉如。 不过那鬼面人立时便看穿了他的意图,道:“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说着伸手捏住了婉如的咽喉。 他接着道:“给你一个月时间,若事情办妥了,这丫头自然一根头发都少不了。否则,你知道后果的。”说着冷笑两声。 郭长歌心下焦急,心知若是这鬼面人带走了婉如,再想救可就不易了。 只听鬼面人又道:“各位再会了。”说完一把抓住婉如后领将她提起,一转身,便要离开。 就在这时,一直隐身在人群之中的百生忽然走上前几步,朗声道:“别忙着走呀,白发鬼!” 鬼面人一怔,缓缓转身看向百生。 百生呵呵一笑,接着道:“还是说,你更喜欢别人叫你萧霜雪呢?” 第六十六章 夜话 面具下的双眼似乎竟冒出了血光,鬼面人的声音变得尖利,叫道:“你是谁?” 百生笑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的目的。” 鬼面人双目中血光更甚,但并未回话。 百生看向龙川,问道:“龙前辈,我猜的没错吧,此人可是洛王府的霜雪?” 龙川点了点头。郭长歌心道:“原来这鬼面人名叫霜雪,他满头白发如霜似雪,这名字倒是恰当。” 霜雪忽道:“就算你知道我是谁?又如何?” 百生笑道:“不如何,我只想让你放了那位姑娘。否则,你知道后果的。” 这是方才霜雪用来威胁龙川的话,这时百生现学现卖。可众人都不知道百生究竟凭什么来威胁霜雪。 沉默许久,霜雪才道:“你是广鸣院的人!?” 百生笑而不语。 霜雪冷笑一声,道:“广鸣院!好个广鸣院!” 这句话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的人已经消失不见,最后的声音远远从黑暗中传出,话音中满是无奈和不甘。 龙川和婉若两人急忙上去为婉如解了穴道,三人回过头来时,发现众人都在看着百生,每个人眼中都满是困惑,都在想百生不过说了几句奇怪的话,怎么就能迫得那鬼面人放了婉如。 百生忽然上前几步,走到龙川身侧,双唇微启,好似想要说些什么。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大喊了一声:“龙奇不见了!” 众人忙赶了过去,果见原来龙奇所躺的地方只剩下了一滩血迹,而龙奇已不见了踪影。 龙川派人下湖,以及去岛上四处找寻,最终也没有寻到。众人猜测是霜雪的手下偷偷带走了龙奇,却想不通霜雪为何要救龙奇。 众人挖坑削木,将逝者一一安葬。众杀手在各自亲人坟前守灵,虽是男子,却都不禁流泪,有的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声极是悲苦。 龙川带同郭长歌一行回到住所,掌灯沏茶,坐定夜谈。 他们最先聊的自然是霜雪放人退走的缘由。其余人都在等百生给出一个解释。 可百生却并不直说此事,而是问龙川道:“龙前辈,让你刺杀我父亲的人,就是霜雪,对不对?” 龙川点头道:“确实是他,你怎么知道?” 百生道:“他应该不止是让你杀我父亲,他还想让你毁掉《武林志》,甚至灭掉整个广鸣院,是也不是?” 龙川点头承认。 成乐忽然问道:“这个叫霜雪的究竟是什么人?” 百生道:“霜雪江湖人称白发鬼,是洛王府的人。洛王萧不若秘密养着一群刺客,叫做鬼面团,霜雪便是这鬼面团的头领。龙前辈,我说的没错吧。”说着看向龙川。 龙川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对百生见识之广博,心下十分惊异。 百生又问道:“龙前辈,你觉得霜雪为何会想要借你之手对付广鸣院?” 龙川摇摇头,道:“这一点我一直想不明白,他手下的鬼面团比凌风岛上的杀手厉害了不知多少倍,他实在没有必要让我去对付广鸣院。” 百生略一思索,说道:“或许他想要对付广鸣院,并不是洛亲王的意思,主子不下令,他自己无权随意调遣鬼面团,是以才想借助你和凌风岛上众杀手的力量。” 龙川奇道:“是他自己想要对付广鸣院?他与广鸣院有什么仇怨?” 百生叹了口气,道:“能有什么仇怨。只不过这世上有许多人都惧怕着广鸣院,他们巴不得广鸣院能彻底消失。” 曲思扬忽道:“那是为何?我倒是挺喜欢广鸣院的。” 郭长歌笑道:“我看你是喜欢那个叫什么百冢的吧。” 曲思扬白他一眼,道:“要你管。” 随即转向百生,道:“你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我们已带你去过了冢岛,你可得说话算话,带我去见百冢!” 百生笑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他的。” 曲思扬道:“那就好。” 她又问道:“你方才说有许多人都惧怕广鸣院,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呀?不就是一个刊书的地方吗,有什么好怕的?” 百生笑道:“像曲姑娘这般心地纯善之人,一生没做过半件亏心事,心中也没有见不得人的秘密,自然是不会惧怕广鸣院。” 曲思扬道:“你的意思是说,心地不纯善,做过亏心事,有见不得人的秘密的人,就会惧怕广鸣院咯?” 百生点点头。 曲思扬摇头,道:“我还是不懂。” 百生道:“因为广鸣院知道的太多了。《武林志》包罗万象,当然也记录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人们惧怕这些秘密会被公之于众,是以惧怕广鸣院。” 温晴忽然说道:“没有人愿意自己的秘密被别人知晓,如若这秘密还有些见不得人,那便更是如此。 郭长歌道:“看来那个叫霜雪的,是给广鸣院抓住了什么把柄,所以才会对你那般言听计从。” 百生道;“确是如此。” 郭长歌笑道:“有趣,有趣!” 百生道:“如何有趣?” 郭长歌道:“我一直以为当今武林中最有势力的组织当数武林盟,可现在才知道,广鸣院才是武林中势力最大,也是最恐怖的组织。” 百生道:“何出此言?” 郭长歌道:“武林中像霜雪那样的人不在少数,他们有的位高权重,有的武功盖世,每一个人都在武林中颇有威势。但是广鸣院却又凌驾于这些人之上,只因广鸣院知道这些人心底的恐惧。” 他顿了顿道:“‘知道’实则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广鸣院知道一切,其实也就控制了一切!” 他忽然想到了柯飞鹤和岳云石,笑道:“不过广鸣院更可怕的地方在于,武林中每个人都十分相信它。只需要广鸣院的一句话,也不论这话是真是假,就能让一个人威名大振,受人敬仰;也能让一个人声名扫地,遭人唾弃。一个人的生死荣辱,竟都系于一句或真或假的话。这样的组织,岂不是比武林盟厉害了百倍不止?” 百生听得出他话中的讽意,面色严肃,道:“你说的很对,广鸣院确有不德之处。不过广鸣院连接着朝堂和江湖,既要对抗朝中权臣,又须防范江湖仇敌,若非利用人们的恐惧与轻信,恐怕早就被人灭了,又岂能在这天地间立足百年?” 第六十七章 聆秘 柯小艾想到自己两位爷爷的仇恨就是自广鸣院而起,对广鸣院造谣传谣的行径自是十分瞧不起,不过她天性洒脱,自己两位爷爷既然已经和好,她心里也就不存恨意了,虽知道百生是广鸣院的少主人,但对他倒是也没什么敌意。 这时窗纸微白,已是凌晨。 曲思扬忽然问百生道:“你们广鸣院究竟抓住了那个白头发的什么把柄,还是他有什么秘密被你们给知道了,给我们说说呗。” 百生踌躇片刻,皱眉道:“我确实是知道有关霜雪的一个秘密。不过在朝廷中,我父亲和洛王萧不若是对头,而这霜雪是萧不若的亲信,我父亲一定会想利用霜雪来对付萧不若,我……我实在不知该不该跟你们言明这个秘密。如果人尽皆知,秘密就不是秘密了,广鸣院也就会失去对霜雪的控制。” 曲思扬皱眉道:“你怕我们泄密?”语气带着三分轻蔑七分愤怒,好像在说:“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百生知道这位姑奶奶极不好惹,赶忙摇头,双手摆得飞快,道:“不不不,我知道姑娘不是那样的人。只不过……只不过我毕竟是广鸣院的人,那霜雪的秘密在广鸣院也算得上机密,我总不能把这机密直说给外人听吧?” 曲思扬的好奇心向来都是一旦被勾起,便一发不可收拾,她心里已打定了主意,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让百生开口,冷哼一声,道:“你的意思是不说咯?”这句话的语气中已带上了十分的威胁! 百生被她一瞪,不禁打了个寒颤,转头看向郭长歌想要“搬救兵”,却见郭长歌一脸“看热闹”的神色,心知这“救兵”是没有的了,一咬牙,说道:“跟你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曲思扬笑道:“快说快说!” 百生瞥了眼龙川,又看向曲思扬,道;“这个秘密牵涉甚广,你可得有点耐心。” 曲思扬不耐烦道:“快说吧,婆婆妈妈的,不像个男人。” 百生看向龙川,道:“龙前辈,你的身份可否与我们言明?” 龙川道:“我的身份?” 百生盯着他眼睛,道:“前辈与洛王萧不若是什么关系?” 龙川奇道:“你怎知道我们之间……” 百生打断他道:“我知道二十多年前龙家惨遭灭门,洛王萧不若是罪魁祸首。龙家灭门同年,萧不若在洛城办了场举城同乐的宴会,为世子庆生,可奇怪的是,萧不若原本并无子嗣,这世子简直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过了两年,洛王府世子失踪,萧不若一怒之下将王府中所有的家仆全部处死。又过三年,江湖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好砍下目标头颅的杀手,开始盛传斩首会的传言……” 龙川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百生道:“其实通过那些事实,可以很容易地推断出你的身份,可我却一直没那么去想,直到我发现你与霜雪相识,那些早已在我脑中的事实,才终于连成了一条线。” 他顿了顿,接着道:“龙前辈,我想你应该就是……” 龙川截口道:“你猜的没错!” 他默然许久,才又接着道:“你所说的世子就是我,不过我其实并不是萧不若的儿子,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俱皆大惊,谁能想到武功盖世,跻身“五圣”之列的龙川,竟会是洛王府的世子。但他却又说自己并不是萧不若的儿子,让众人的惊异中夹杂了些许的迷惑。 百生奇道:“萧不若一厢情愿?” 龙川点点头,当下把自己幼时与两位兄长到山上游玩时撞上了萧不若一事,原原本本地对众人说了。 又道:“萧不若并未在我家里找到其他的孩童,于是便一心认为我就是他的儿子,不论我如何否认,如何解释我当初是为救家人而欺骗了他,他都不为所动,好似是已经认定了我,非我不可了!” 百生皱眉道:“听你所言,当时的情况下,你们三兄弟之中可能有一人是他的儿子,也可能都不是。他为何偏偏认准了你,确实是有些奇怪。” 温晴忽然道:“或许那萧不若并不十分看重血脉,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儿子,一个可以继承他爵位的人。” 百生摇头道:“不可能,萧不若如果真的不看重血脉,怎么这么多年还未找到另一个‘世子’?” 龙川道:“萧不若认定我的原因,在我离开王府许多年后,我才终于明白。” 百生急切问道:“什么原因?” 龙川道:“等我长大了些,才注意到,我与萧不若的相貌有几分相似。我虽没见过萧不若幼时的模样,不过他肯定是觉得我幼时的面貌与他幼时相像,才会认定了我的。” 众人沉默了半晌。 百生忽道:“既然你们相貌相像,或许……或许你真的是萧不若的……” 龙川喝断了他:“不可能!这世上无亲无故但相貌相似之人数不胜数。我和他唯一的关系,便是血仇!” 又是一阵沉默。龙川低头沉思,旁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打扰了他。 过了许久,曲思扬忍不住说道:“姓百的,绕了这么久,你还没说那个鬼面人的秘密呢。” 百生点点头,看向龙川,又等许久才轻声道:“龙前辈,你还记得当年你是怎么从洛王府逃出去的吗?” 龙川回过神,道:“是有人救了我们。那人把我们救出洛王府后,还给了我们许多钱,一张画好了路线的地图,路线的终点便是这凌风岛,还有一张信笺,上面十分细致地写明了我们该如何逃脱洛王府的追捕。” 百生问道:“你可知那人是谁?” 龙川摇摇头,道:“那人蒙着面,我本以为他是家里派去救我们的人,可后来才知道,除了我们兄弟三人外,龙家根本就没别的人活下来,龙家宅邸也早已被付之一炬了。” 百生缓缓道:“其实救你们离开洛王府的不是旁人,正是霜雪。” 龙川皱眉道:“怎么可能?他绝没理由那么做。” 百生道:“这就是他的秘密。他之所以会救你离开洛王府,是因为你的出现动摇了他在洛王府中的位置。” 龙川还是不解,问道:“我怎么会动摇他的位置?” 百生道:“霜雪父母双亡,自小被萧不若所收养,算得上是萧不若的义子了。萧不若或许没把他当亲儿子看待,可他却是真的把对他有再造之恩的萧不若当做了父亲。在你出现前,他是萧不若最亲信,最看重,最悉心培养的人,可你出现后,一切就都不同了,对他来说,你必须消失。不过他毕竟不敢亲手杀你,所以才会助你们逃离洛王府。” 他看向曲思扬,道:“这便是霜雪的秘密。他很害怕这个秘密被萧不若知晓,那是他最大的恐惧!” 第六十八章 论武 曲思扬听得呆了,怔了半晌才道:“这些事发生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百生道:“当然是从《武林志》上读来的。” 曲思扬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身子前倾向他凑去,很是好奇,问道:“《武林志》不过是一本书而已,怎么能记得下那么多事情。” 百生道:“《武林志》是书,却不止是一本,而是许多本。” 他想了想,接着道:“我记得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一千零二十四本了,只不过这第一千零二十四本还正在书写之中。” 曲思扬双眼睁得更大,惊道:“这么多?” 百生笑着点了点头。 曲思扬问道:“这么多书都放在哪里?” 百生道;“当然是一个隐秘的地方。我不是说过吗,武林中有许多人都想要毁了《武林志》。” 曲思扬又问道:“既然这《武林志》这么神,那上面可有提到我?”说完满目期待地看向百生。 百生笑道:“曲思扬,活跃于中都一带的飞贼,师承不详,武功在下武品上下,曾多次失手被擒,可每次又都得以逃出生天,是以得了‘飞天九命猫’的贼号。” 曲思扬奇道:“我又没参加过武林大会论武,你怎么说我是下武品?” 百生道:“自冢岛二魔以来,《武林志》中记述人物,都会评价武力的。不过评价的标准是以二魔所杀的人作为参照的,与武林大会论武的标准颇为不同。” 曲思扬觉得自己好似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又好似完全没听懂,但她不求甚解,点了点头,也不再追问。 成乐却忽然问道:“以二魔所杀的人作为参照,是什么意思?” 百生道;“二魔纵横武林之时,虽然杀人无算,但他们从不杀无名之辈,而且每杀一人,便会为那人做墓立碑,同时在墓碑上刻下那人的武学品阶。这些墓碑散落在武林各处,广鸣院把它们一一寻到,拓印了碑文。而那些得二魔亲自评价过的死者,广鸣院给他们起了个代称,叫做‘武元’。通过武元们生前的胜败之绩以及人们与他们的师承关系和武学渊源,便能大致判断出一个与武元有关联的人的武学品阶。这个过程说来简单,实则复杂得很,而且在许多的探究和推演过后,最终得到的结果却也不见得会十分准确。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成乐又问:“我记得你曾对武林大会论武的标准大肆批评,那你们广鸣院的标准比之又如何?” 百生道:“武林大会论武早已经乱成一锅粥,他们所评的武者,就算是上武品敌过了若轻境也没什么稀奇,而且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被评上‘五境’。而广鸣院评价武者的标准,却是在尽力去靠近冢岛二魔的标准,甚至更为保守。就比如说龙前辈……” 他语音顿歇,看向龙川,抱拳又道:“或有失言之处,得罪莫怪。” 龙川道;“你说吧,我也很有兴趣知道如果是冢岛二魔评价我的武功,会是什么品阶。” 百生微微颔首,道:“武林大会论武,评出了五位武功达到‘谪仙境’的武者,被称作‘五圣’,凌风岛楚钟何……也就是龙前辈也在其列。可据我所知,二魔从未评过任何一人为‘谪仙境’。之前去冢岛时,我见到了二魔合葬的墓冢,墓碑碑文中说道,他们二人合力,武功方才能算作是‘谪仙境’。” 曲思扬忍不住追问:“那‘五圣’的武功究竟算得上什么品阶呢?” 百生道:“‘五圣’中另外四位分别是少林寺的一慧方丈、太清教的马参道长、青衣剑派李青虹还有江北城金家的家主金震,一慧方丈与马参道长年纪都已不小,他们曾与许多武元交过手,所以很容易能确定他们的品阶为‘从心境’。而金震的父亲金余声本身便是一个武元,品阶为‘若轻境’,我想金震应该也不会比他父亲强太多。至于李青虹,他来历不明,战绩又少,几乎没有能和他联系在一起的武元,是以很难判断。”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而龙前辈的武功……” 龙川打断他,笑道:“我比起一慧方丈,自然是差得远了。我的武功应该勉强能够达到‘若轻境’吧。” 百生笑了笑,不置可否。 曲思扬好奇心起,问道:“那《武林志》中所记,武功最强的人是谁?” 百生道:“《武林志》所载历史有数百年,武功高强之人不胜枚举,也很难去比较,不过近几十年间,武功最强的人自然是冢岛二魔了。” 曲思扬道:“他们已经死了,若是只论活着的人呢,活着的人谁最厉害?是柯飞鹤吗?” 百生摇摇头,道:“柯飞鹤年轻时固然厉害,不过也算不得是最厉害,况且他现在年老力衰,早就排不上……。” 郭长歌忽然咳嗽两声打断他,道:“柯老前辈年纪虽已不小,但那一手神鬼莫测的鬼影剑法使将出来,武林中能抵挡的人倒也不多。”说着向百生连使眼色。 百生随即想起柯小艾是柯飞鹤的孙女,道:“正是正是,柯老前辈老当益壮,功夫俞练俞是精纯,除了剑法外,想必内功也已臻化境!” 百生在听了郭长歌的话之后,口风转得那么快,柯小艾又怎会注意不到,知道师父是在顾及自己的感受,心中一阵温暖。 曲思扬不耐烦道:“你倒是快点说呀,究竟谁是天下第一。” 百生正色道:“很难说当今武林中谁是天下第一,不过十年二十年后,恐怕天下第一便会是郭兄弟了!”说着看向了郭长歌。 曲思扬满脸震惊,指着郭长歌,道:“你说天下第一会是他?” 百生点点头。 郭长歌笑道:“知道你主人我的厉害了吧。” 曲思扬不理他,问百生道:“为什么会是他?” 百生道:“郭兄弟年纪还如此轻,武功便那般了得,实在难得至极。据我所知,近几十年像郭兄弟这样的武学奇才,就只有个霍真了。” 龙川道:“你是说那个二十岁出头便当上了武林盟盟主的霍真?” 百生点头道:“没错,而且他也是唯一一个去冢岛挑战二魔后平安归来的人。只不过他从冢岛回来后,精神便有些失常,再不顾霍家家事,也不去理武林盟事务,到后来竟抛妻弃子,独自个儿跑到山林里去了,从那时起便再也没人见过他的面。” 郭长歌笑道:“看来武学奇才也没什么好,我可不想精神失常。” 曲思扬白了他一眼,道:“你又没去挑战冢岛二魔,怎么会精神失常。” 郭长歌叹息一声,嘴角却还带着笑意,道:“你若是再这么一眼一眼地白我,我指不定那天就要精神失常啦!” 第六十九章 履约 众人一夜未眠,都困倦得很。 郭长歌手掌轻拍着嘴巴,打了个哈欠,继续说道:“谁是天下第一都无所谓,我们是不是该聊点正事了?” 曲思扬又白他一眼,道:“你能有什么正事?再说我们聊的怎么就不是正事了?” 郭长歌不愿和她言语纠缠,转向龙川道:“龙前辈,你怎么会受霜雪的挟制,替他对付广鸣院?” 龙川叹了口气,道:“我幼时亲眼见识过鬼面团的厉害,霜雪以凌风岛上众人的性命威胁我,我不得不听他的话。可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到头来,岛上的大家竟是死在了我大哥手上。” 郭长歌点点头,对他又改观了一些,又问道:“龙前辈为何会用‘楚钟何’这个名字?” 龙川的眼神似乎有些躲闪,说道:“从洛王府逃出来后,为了躲避追捕,原名自然是不能用了。之后我结识了一位朋友,他问起名字时,我便随意说了一个。后来也就一直用着这名字了。” 百生忽道:“不过‘楚钟何’这名字,我好像还在哪里听过来着。” 龙川笑道:“只是个很普通的名字罢了,这世上叫这个名字的绝不在少数,又何必在意。” 他生怕百生知道是他杀了婉如和婉若的母亲,想着得快些把“名字”这个话题结束掉。 百生点点头,不过皱着眉,好似还在很努力地回想着。 郭长歌忽道:“龙前辈,你我的约定,可还作数?” 龙川看了眼婉若,道:“你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 闻言,郭长歌一行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想着困扰他们许久的疑问终于要得到解答了,竟不禁有些激动。 郭长歌这两天无时不在想着这一刻,可事到临头,竟又一时决定不了问什么问题,思索了老大一会功夫,才道:“在黎阳城之前,难道前辈就认得我了?” 龙川道:“在黎阳城之前,我只见过小时候的你,那时你只有两三岁而已。” 郭长歌道:“那前辈怎知我是谁的?” 他想自己两三岁时的相貌就算与现在有几分相似,龙川也绝不可能单凭自己两三岁时的相貌便认出自己来。 龙川道:“你长得与你爹很像。而且我见识过白独耳的武功,也知道你随他长大,所以在那森林里试过你武功后,便更确信了你的身份。当然后来我们再见之时,我知道了你的名字,心中便再无怀疑。” 郭长歌心中一震,道:“前辈认得我爹?” 他对自己的父亲没有半点印象,小时候也曾问过师父关于自己父母的事,可每次问,师父都缄口不答。 郭长歌长大些后,慢慢地便不再去想自己的父母,可内心深处,总还是很希望能知道自己父母是谁,知道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这时听龙川说到自己父亲,心绪激荡,难以自抑。 龙川缓缓道:“你爹他,是我的至交。” 郭长歌的声音十分激动,问道:“我爹他叫什么,我娘呢?” 龙川道:“你爹名为愠朗。我没见过你娘。” 他想了想,接着道:“不过我记得你爹曾与我说起过你娘,她姓雒,至于叫什么,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郭长歌急切道:“龙前辈,我爹的事情,请您务必全都告诉我。” 龙川思索了片刻,说道:“距今已快二十年了。那时我只有十七岁,我大哥龙奇遭人袭击,头部受创,成了个痴傻之人。我将他带到凌风岛,拜托了岛上的一户人家照看他后,独自一人去了珑城,祭拜我的族人。就是在那时,我遇见了你爹。你爹那时就抱着个婴儿,那便是你了。那时和你爹结伴的还有另一人。” 曲思扬每每听故事听得入神时,总会不自禁地问些问题,这时她问道:“是谁?” 龙川道:“这个人你们应该都不陌生。他就是你们的庄主,成峙滔。” 成乐惊道:“是我父亲!” 龙川看着他,皱眉道:“你是成峙滔的儿子?” 成乐点点头,看向郭长歌,心想:“原来父亲早就知道他是谁?” 郭长歌道:“龙前辈,请您继续说下去。” 龙川接续道:“我和他们两人结识后,知道他们之所以会到珑城,是因成峙滔要找一个人。” 曲思扬又问:“什么人?” 龙川回答说:“听成峙滔说,那人是前朝的一位将军,辛辛苦苦为皇帝打下了江山,可却立时便被罢黜,传闻他离开朝廷后,就隐居在珑城附近。” 百生道:“鸟尽弓藏,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史书之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然。” 他忽然皱起了眉头,又道:“前朝的将军?为皇帝打下江山?成前辈说的那位将军,莫非是‘神威将军’李壬棠?” 龙川点了点头,道:”确实是这个名字。“ 曲思扬问:“李壬棠?那是谁?” 百生道:“他是前朝的开朝元勋,传闻中他不仅用兵如神,而且能以一己之力抵敌千军万马,是位天神一般的人物。” 曲思扬鼻中哼了一声,不屑道:“一个人对抗整个军队?想来那传闻不过是用来骗小孩的罢了。” 百生摇摇头,道:“史料记载,李壬棠确有以一己之力冲破敌阵,斩杀敌将的事迹。而且在《武林志》中也有关于此人的记述,说他年少时便打遍天下无敌手,欲求一败而不得,中年时恰逢战乱,便参军入伍,凭借着惊世骇俗的武力,很快便做上了将军。他手下召集了一群能人异士,组成了一支人数虽少,但却战无不胜的队伍,连战连捷,征战多年后,终于彻底平息了战乱,建立了王朝。” 曲思扬道:“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人确实有点本事。” 百生道:“可是此人乃前朝初代帝王在位时的将军,二十年前若还活着,至少也有一百三十多岁了。” 曲思扬道:“哪里会有人能活那么久的?” 她看向龙川,睁大了一双圆目,问道;“你们不会……不会还真的找到那人了吧。” 龙川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曲思扬竟松了口气,可随即却又觉得有些许失望。 只听龙川道:“不过我们虽没找到那位将军,却找到了一处建在高山上的所在。” 这时天已大明,婉如支起了窗户。 龙川痴痴地瞧着窗外,回想往事,过了许久才又接着道:“那地方建得巧夺天工,奇伟雄丽,又远离凡尘,要说是人间仙境也毫不为过。” 听到此言,众人都怔了片刻。 曲思扬忽地失声叫道:“是玉汝山庄!” 第七十章 忆昔 龙川道:“那时还没有玉汝山庄。” 曲思扬奇道:“没有玉汝山庄,那有什么?” 龙川道:“没有玉汝山庄,但却有姓玉的人。成峙滔与那山上一个姓玉的姑娘相爱,他和郭家父子俩便留在了山上。” 成乐心道:“姓玉的姑娘,那是我母亲了。” 龙川看着郭长歌,接着道:“我也在山上住了一段时间,其间与你父亲交好,互为知己。他虽多番劝我也留在山中,可是我大仇未报,在外还有许多牵挂,只得与他告别而去。没想到过了一年多,你父亲竟然寻来了凌风岛,邀我随他重回那座‘仙山’。那时山上虽还没有玉汝山庄,但是却已有了拾愿堂。” 龙川与郭愠朗初识被问起名字时,脑中忽然跳出了“楚钟何”这三个字,顺嘴便说了,可他哪能知道,这“楚钟何”乃是郭愠朗的妹夫,要说是同名的巧合,也实在有些过于巧了,自然引起了郭愠朗的注意。不过郭愠朗当下不动声色,还是与龙川正常交往。 郭愠朗后来探得消息,知道楚家满门被灭,为弄清真相才去凌风岛拜访龙川。他在岛上见到了一对孪生姐妹,装作不经意问起她们名姓,龙川想起在襁褓上刺绣着的“婉如”和“婉若”两个名字,便如实相告。这两个名字是郭愠朗所起,他这才确定龙川和楚家灭门一事脱不了干系,于是便向龙川说明了自己与“楚钟何”的关系,向他责问两个孩子怎么会在凌风岛上? 龙川听后大惊,自己当郭愠朗为此生挚友,却杀了他的妹妹,当下向郭愠朗道明了事情原委,跪地请死。郭愠朗听龙川所言,知他初时虽是不怀好意,为杀人而去,可后来情势急转,他杀人却纯系好心,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妹妹遭人折辱,再加上他还收留了自己两个外甥女,足见他内心纯善,便不与他为难,还邀他与自己同回“仙山”。 那时郭愠朗想将自己两个外甥女也带回“仙山”抚养,不过看岛上居民对两个孩子关怀备至,依恋不舍,便打消了念头。 这时玉汝山庄五人听龙川说到拾愿堂,心下自是惊讶不已。成乐心想:“原来最早拾愿堂除了父亲外,还有郭愠朗和龙川。不知除他们三人外,拾愿堂还有些什么人?父亲说拾愿堂会遭废弃,是因为有重要的人离开了。父亲所说的人究竟是谁?是郭愠朗,是龙川?还是别的什么人?” 郭长歌道:“我爹他是邀请前辈加入拾愿堂吗?” 龙川只是点点头,其他人都在期待地看着他,想知道后来的故事,可他却不再说下去了。 成乐忍不住问道:“之后呢,发生了什么?” 龙川冷冷道:“你想知道什么?” 成乐问:“那时的拾愿堂除了你们三人外,还有没有其他人了?” 龙川道:“当然有。” 他看了看百生,道:“不过你确定想让我说出他们的名字?” 成乐也看看百生,道:“还是算了。” 玉汝山庄在江湖中向来隐秘,有许多事情毕竟不便在广鸣院的人面前谈论。 百生何尝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在他们看向自己时,只能报以尴尬一笑。 成乐又问道:“前辈为何要离开拾愿堂?” 龙川两条眉毛忽地倒竖起来,对成乐怒目而视,道:“我受愠朗之邀加入了拾愿堂,愠朗既为不义之人所杀,我还有什么留下的必要?” 成乐想不通他为何对自己大发脾气。 郭长歌心中大震,他虽早就不对自己父母还活着一事抱有指望,但这时听龙川说自己父亲为人所杀,那是确定了父亲一定已经死了的,心中悲戚之意如洪水决堤般生出,忍不住便要涕泣。 他偷偷抹了抹眼角,正色道:“龙前辈,杀害家父的人是谁,还请见告。” 龙川双眼中似欲喷火,大声道:“我方才已经说了,杀你父亲的,是天下第一等的不义之人。” 他强自抑住怒气,长叹一声,接着道:“你父亲是我见过最有义之人,不论谁有危难,他都会倾其所有去帮忙;他也是我见过最宽容之人,他的心里仿佛能容下这世间的一切;可同时他又是我见过最蠢笨之人,就算命在顷刻,他都不会存一丝一毫的伤人之心。也就是因为他如此蠢笨,才会死在了别人手上!” 郭长歌语音颤抖,道:“所以你才……” 龙川截口道:“所以在我知道你是他的儿子之后,才想要教会你杀人。变得心狠手辣也好,杀人不眨眼也好,怎的也比死在别人手上要强上百倍!” 龙川少年时虽以杀人为生,但在他内心深处,却是从来都不愿意去杀人的。在杀了郭晓婉后,他决心再也不要去杀任何一人。也就在那时,他遇上了郭愠朗。 与龙川不同,郭愠朗的身上没有一丝血腥气,他的纯净和朝气令龙川心生向往。龙川也暗暗将他当做了榜样,心中在想,此生定要成为像郭愠朗一样的人,可又想自己的双手已沾满了洗不净的鲜血,不由得又有些自伤。 可不论如何,在那段时间,郭愠朗总是成了龙川心中的一盏明灯,让他原本黯淡无光的生命忽然亮了起来。但他始料未及的是,这盏灯虽亮,却只亮得一时,很快便又熄了…… 郭愠朗的死,让龙川的生命重归黯淡,复仇之念又开始在他心中萦绕不休。 郭长歌正色道:“你说错了,为了活命而杀人,那不过是自保而已,但若为了活命而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那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龙川冷笑一声,道:“除了自保外,难道你就不会杀人了吗?” 郭长歌道:“当然也要保护朋友,保护弱者。” 龙川道:“除此之外,你一定不会杀人?” 郭长歌道:“一定!” 龙川忽然哈哈大笑,笑毕蓦地起身出手,身法迅捷,如兔起鹊落,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指已扣在了成乐颈部血脉之上,只要略一使力,成乐必死无疑。 温晴心中惊惶,强作镇定,道:“龙前辈,你这是做什么?” 龙川不理睬她,看着郭长歌,缓缓道:“杀了你父亲的人就是成峙滔!要不要杀他儿子来报仇,全由你自己决定!” 第七十一章 说梦 黎阳城外的松林中。树木高大,遮天蔽日。 龙川静静等待着。一个少年匆匆而来,站在了他对面。 他细看面前少年那张白净的面庞,回想起了故人与往事。 两人动起手来。龙川发现这少年武功虽高,却招招都留了三分力,而且他明明可以攻自己要害,迫自己收招回救,可是却一味采取守势,以至于在自己快刀攻势之下狼狈不堪。 龙川心知这少年临敌经验太浅,而且似乎是不愿伤人,知他若一直如此,将来遇到强敌,必受大害,便使出浑身解数,想要迫他在生死关头使出全力,不顾敌人性命,以死相拼。却不料不小心斩断一颗粗树,粗树倒地激尘,少年借机逃走。 龙川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心中笃定了他是自己故人之子,原以为与他此次见过后,将来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没想到在不久之后却又再次相逢。 龙川得知这少年名叫郭长歌,知道他是自己已故好友郭愠朗的儿子。郭愠朗就是因不愿伤人,与人生死对敌时优柔寡断而死,龙川不愿他的儿子也重蹈其覆辙,想着定要想法迫郭长歌杀人。 龙川比谁都清楚,要想让一个人下狠心杀人,最好的方式,便是让他心怀仇恨。是以龙川拜托了自己的兄长龙池,让他抓了郭长歌的几位伙伴。 郭长歌若想救自己伙伴,就须得先杀掉龙池,如果他狠不下心杀人,龙池便会将他几位伙伴杀掉,在他心中种下仇恨的种子。 这时,龙川冷冷盯着郭长歌,嘴角却挂着诡异的笑,说道:“就算你自己不忍动手也没关系,只需说句话,我便会替你了结了他。” 温晴自以为了解郭长歌,以为他绝不会对成乐下手,却见他呆立原地,木讷无言,好似竟在仔细考虑此事。 她摇了摇头,转头看向龙川,道:“冤有头,债有主。就算要报仇,你们也找错人了。” 龙川呵呵一笑,道:“父债子还,天经地义。长歌,你想好了没有?” 郭长歌一怔,道:“我……我不知道。我父亲他真的是死在了成峙滔手上?” 他现在才知为什么师父让自己杀成峙滔,可又想不通师父为何不与自己言明成峙滔是自己杀父仇人一事。 龙川道:“我亲眼所见,哪还有假?杀还是不杀,快快决定!” 所有人都看向了郭长歌。 郭长歌向众人扫视了一圈,道:“就算……就算要杀,也轮不到你动手!” 龙川笑道:“很好,那你来动手吧。” 温晴瞪大了一对圆目盯着郭长歌,道:“长歌,你真的……真的要杀他?” 郭长歌不答。 温晴又对曲思扬道:“思扬妹妹,你快劝劝长歌。” 曲思扬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木讷地应了一声,看着郭长歌,却不说话。 柯小艾站在郭长歌身后,手握剑柄,不论如何,她总是站在郭长歌一边的。 温晴目光如电,忽地射向婉如,心里盘算着用她来威胁龙川放了成乐,便想出手,可这时婉若忽然走上两步,拦在两人之间,道:“你打什么鬼主意?” 温晴知道自己武功与她差得太多,绝无法越过她擒住婉如,只得放弃。 她转而走上前两步,拦在郭长歌身前,道:“我不知此事内情,也不打算劝你放过他。但你若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成乐忽然大声道:“杀我没关系,别伤害温姑娘!”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各怀心思,沉默了许久。郭长歌看着龙川,沉声道:“我现在还不能杀他。” 龙川眉头一皱,道:“为什么,他可是你杀父仇人的儿子。你若不杀,我替你动手也无妨。”说着眼神狠恶地瞧向了成乐。 婉如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道:“师父,为什么要杀人?岛上的大家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杀人?” 龙川道:“婉若,带你姐姐出去。” 婉若应了一声,将哭泣不休的婉如搀出了房间。 郭长歌摇摇头,道:“龙前辈,此人不能杀!” 龙川问道:“为何?难道你连杀父之仇都不想报了?” 郭长歌沉声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定会亲手杀了成峙滔。不过现在若杀了成乐,恐怕就不易对成峙滔出手了。” 龙川道:“哦?你是怕打草惊蛇?” 郭长歌道:“那是其一。” 龙川道:“你还有什么考虑?” 郭长歌道:“前辈你想想,你要杀百花开,知道难以直接对他动手,便抓了他的儿子,这时我要杀成峙滔,难道玉汝山庄的庄主,就要比广鸣院的院长要好杀些吗?”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要报仇,自然想把他们成家杀得干干净净,不过若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这仇反而难报了。既然成乐在我们手上,何不留着他,用以挟制成峙滔,这样杀掉成峙滔的机会岂不更大?” 龙川思虑片刻,道:“好!那便留他一命。” 他嘴上虽如此说,但手指却还扣着成乐的血脉,接着道:“不过,你打算怎么办?” 郭长歌笑道;“什么也不做,顺其自然和我的四位同伴同回玉汝山庄去。” 龙川道:“他们既知你想杀成峙滔,又怎会愿同你一起回去?” 郭长歌:“他们四人中,有一人是我的徒弟,一人是我的女婢,她们会听我的话,我只需在行途之中以点穴法或是迷幻药控制另外两人即可。回到玉汝山庄后,成峙滔定会召我们前去摘星阁报告,那时成峙滔会在我五步之内,取他性命易如反掌!即便失手,以成乐为人质,我也能全身而退。” 龙川笑道:“很好!你心思缜密,倒是要胜于你父亲。” 郭长歌身法如风,出手如电,一瞬之间便点了温晴身上三处大穴,道:“事不宜迟,请前辈为我们备船,我们这就回庄。” 龙川道:“好!”说着点了成乐穴道。 船港临别,婉如和婉若前来送行,郭长歌将姐妹两叫到一旁,对婉如道:“婉如姑娘,恕我无能,没法为你实现心愿。你师父他大仇未报,心中有恨,要他不杀人,绝无可能。” 他叹息一声,道:“我本以为仇恨什么的很容易便可以放下,现在才知,说要放弃仇恨,那是痴人说梦。” 原来前天夜里在船上时,婉如对郭长歌所说的心愿便是,如果自己的师父和姐姐真的是杀手,只希望他们以后都不要再杀人了。 郭长歌又对婉若道:“婉若姑娘,盼你莫要再随意杀人,这是你姐姐的心愿。”说罢转身而去,随众人上船。 风帆扬起,船如箭般射离岛岸。 龙川为他们备的是岛上最快的轻船,配的是最好的水手,船行急速,不过半日功夫,便回到了江州城。 郭长歌一行与众水手告辞下船。郭长歌搀着被点穴道的成乐,柯小艾搀着温晴,百生和曲思扬两人跟在身后,一行人来到码头上的那家酒馆用饭。就坐在与原来同样的,二楼靠窗的位置。 酒足饭饱之后,郭长歌忽然起身解了成、温二人穴道,说道:“你们几个先回山庄吧,我还有事要做。”说完转身便行。 成乐哑穴得解,问道:“你不是要去杀我父亲吗?” 郭长歌身子不动,侧过头,冷冷道:“我当然要杀他,不过不会趁他不备,更不会用你来威胁他。你回去告诉他,让他好好防备,我绝不会手下留情!”说完再行。 柯小艾跟了几步,道:“师父,我陪你一起去。” 郭长歌脚下不停,说道:“先别跟着我,你若不愿回山庄,便先回青云庄住上几日,待一切了结,我会去找你。”说到后面几字时,人已经下了楼。 温晴和成乐二人相顾无言;百生事不关己,兀自在慢斟慢饮;柯小艾还未回座,呆立原处,痴痴瞧着郭长歌身影消失的地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曲思扬单手支颐,望向窗外。与他们出海那日的景色好似没有半点不同—— 春阳融融,海天一色,不时还有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飞鸟自海面轻盈地滑过。 曲思扬的思绪也随着飞鸟飘向了远方…… 第七十二章 劝回 百生忽然说道:“他要去哪?” 成乐缓缓道:“不管他去哪,我们总会再见到他的。再见之时,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温晴满面忧愁,怔怔地瞧着他,过了会工夫,转头对柯小艾道:“小艾,回来坐吧。” 柯小艾转回身坐回原座,低头默然。 温晴挤出笑脸,道:“小艾,与我们一同回山庄吧。” 百生摇摇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心中暗道:“郭长歌要杀玉汝山庄的庄主,而柯小艾是郭长歌的徒弟,难道跟你们回去做人质吗?这位温姑娘表面看来天真纯善,心机倒是颇深。” 柯小艾依旧默然,不作回应。 曲思扬忽然道:“没有意思。” 她说这话时并未朝向其他人,兀自看着窗外,语音又低,说得含含糊糊,是以没人听清她说了什么。 温晴问道:“思扬妹妹说什么?” 曲思扬回过头,道:“回去还有什么意思?庄主曾说拾愿堂之所以废弃,是因为有一人离开了。我之前不懂为何一人离开,就会致使拾愿堂废弃,现在亲身历过,才终于懂了。” 温晴道:“长歌……长歌他一定会回来的。” 曲思扬苦笑道:“他再回山庄,为的是杀人。我们现在回山庄等着他来杀人,又有什么意思。这拾愿堂呀,怕是要再废弃一次了。” 温晴思虑片刻,道:“不能只听龙川一面之词,此事或许另有隐情,长歌的父亲或许也并不是死在了庄主的手上。长歌他在弄清真相前,一定不会与庄主动手的。” 成乐与曲思扬两人同时瞪大了眼睛看向温晴,可两人目光转瞬便移开,脸色变得十分萧索,都在想,龙川言之凿凿,说他亲眼见到成峙滔杀了郭愠朗,对成峙滔恨之深切装是装不来的,想来成峙滔杀了郭愠朗,此事定然无虚。 曲思扬叹了一声,看了一眼柯小艾,道:“玉汝山庄,我是不会再回去了。” 温晴愁眉紧锁,知道曲思扬对郭长歌情丝深绕,郭长歌既然离开,她绝不会独留。 温晴也不再劝,说道:“那么思扬妹妹要去哪里?” 曲思扬心道:“我当然……当然是要去寻他。” 她又瞥了眼柯小艾,心想:“小艾也一定会去寻他的。” 可这心思,她却绝不会明说,正愁该如何回答,忽然想到百生,指着他笑道:“这位百公子答应过我,会带我去见百冢,我就与他走一趟啦。” 她看向百生,道:“我一直想问,百冢与你同姓,他定是你的同族,你和他关系很好嘛?” 百生点点头,笑道:“关系确实很好。你见到他后,是想要做什么?” 曲思扬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喜欢那些书,便想见见写书的人罢了。” 百生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成乐忽道:“我们这就出发回庄吧。” 百生道:“且慢。成公子,在下是否有幸,可随公子去那传说中的玉汝山庄一游?” 成乐奇道:“你想去玉汝山庄?” 百生道:“自然想去。玉汝山庄近年来在武林中传得神乎其神,但有关玉汝山庄的传闻,却不是广鸣院所传,而且《武林志》中有关玉汝山庄的记述也少得可怜。实不相瞒,我想去玉汝山庄,是想瞧一瞧这玉汝山庄的庐山真面。” 成乐哼一声,冷笑道:“你倒是坦诚。” 百生道:“各位既知我是广鸣院的人,我想去玉汝山庄的目的,又怎能掩藏得住,倒不如爽爽快快地说出来。” 成乐道:“想要去玉汝山庄,只有一条路可走。” 百生道:“还请成公子指路。” 成乐道:“那条路,便是加入玉汝山庄!” 百生眼睛一亮,道:“敢问如何才能加入玉汝山庄?” 成乐笑道:“你之前想去冢岛,是如何去的?” 百生思虑片刻,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道:“玉成令!” 成乐道:“没错,玉成令。只要你有玉成令,以加入玉汝山庄为心愿便是。” 他实在不愿百生这么个麻烦人物加入山庄,不过想他已使过一块玉成令,绝不可能会有第二块,倒是不如何担心。 可他却是有些低估了广鸣院的神通,江湖中散落的玉成令虽不多,但广鸣院中却也收藏着几块,而这次百生出门,也不止带出来了一块。 百生微微一笑,伸手入怀一掏,笑道:“看来我可以加入玉汝山庄了。”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件小小的物什,其他人向他手上看去,眼中所见是一块上尖下方的木质令牌,正是玉成令。 曲思扬急道:“不行不行。你如去了玉汝山庄,谁带我去见百冢呢?” 百生笑道:“可百冢此人,你早已见过了,实在没必要再让我带你去见他了。” 曲思扬皱眉道:“你瞎说个什么,我哪里见过百冢了?” 温晴摇摇头,叹道:“我的傻妹妹,你还记得你把小艾当做是男子的事吗?” 曲思扬脸一红,向柯小艾瞥了一眼,道:“小晴姐,都过了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提这事儿。” 温晴笑道:“上回看不出小艾是女子,这回又看不穿百冢是谁,这样的傻妹妹,若是离开了姐姐我,怕是不行。你还是与我们一同回庄的好。” 曲思扬噘着嘴,道:“小晴姐若是再取笑我,我现在就走了。”说着站起身,就要离开。 她只走了两步,忽然停下,道:“你说我看不穿百冢是谁?难道……难道……”说着看向百生,接着道:“你就是百冢!?” 百生点头微笑。 曲思扬满脸的不敢置信,道:“你怎么会是……你是百冢,那百生是谁?” 百生道:“百生就是我啊。” 曲思扬有些糊涂了,又问:“那百冢是谁?” 百生道:“百冢也是我呀。” 曲思扬奇道:“你有两个名字!” 百生笑道:“百冢是笔名。” 曲思扬声音激动,道:“那么那些书,《列侠传》、《武林轶事》还有《冢岛传说》都是你写的!” 百生道:“不是我写的,难道是你写的吗?” 温晴笑道:“思扬妹妹,既然百冢百公子都要入庄了,难道你却要离开吗?” 曲思扬思虑半晌,道:“好吧,我也回山庄。” 她看向百生,道:“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下一本书要写什么?” 百生道:“我想要点评天下英雄的武功品阶,再将他们排名,至于书名……书名还未想好。” 曲思扬心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想评天下英雄?” 听百生接着道:“我还想写一本有关玉汝山庄的书。” 成乐道:“写书?这就是你进庄的目的?” 百生点头道:“我完成了此书后,不会刊印售卖,只求能保存好原本,流传于后世,就心满意足了。所以我加入山庄,你不必有任何顾虑,有关玉汝山庄的任何事,在几百甚至几千年内,绝不会因我而泄露于外。” 成乐哼了一声,道:“广鸣院干的是什么勾当,我现在清楚得很。你是广鸣院的少主人,你叫我如何能没有顾虑?” 百生半晌不语,脸色难看,似乎是想到了一件十分不愉快之事,过了许久,强挤出笑脸,道:“不管你有没有顾虑,我手里既有玉成令,你就不能不让我进庄。” 成乐鼻中一哼,并未回话。 温晴看向一旁默然的柯小艾,道:“小艾,你呢?若实在不愿回山庄,我们送你回青云庄吧。” 柯小艾终于开口,竟说道:“我和你们一起回庄便是!我要在拾愿堂等师父回来。” 温晴心中甚喜,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但她哪里能想到,柯小艾心里正在盘算:“师父武功虽高,但成峙滔事先有了防备,身旁定然会有重重保护,要想杀他,毕竟十分难为。我回庄之后,便伺机刺杀成峙滔,如若成功,师父便不必涉身犯险,就算寻不得下手良机,等师父来时,我也能助他一臂之力。” 第七十三章 邀去 郭长歌一行离开后,龙川命婉若把众杀手召集到渔村前,待人到齐,提高了嗓门说道:“各位兄弟,今天召大家来,是要向大家请罪。” 他说着抱拳做了个四方揖,众杀手欠身还礼。 龙川道:“我真名叫龙川,大家认得的那位叫水也的兄弟,真名叫龙池,乃是我的二哥,而一直训练大家杀人技巧的‘老大’,是我的大哥,名叫龙奇,他训练大家时,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但现在大家也都知道了,他就是岛上的‘大傻’。我与各位相交多年,却向各位隐瞒了身份,这是罪一。”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当年之所以会训练大家成为杀手,一来是想让大家赚取些钱财,过活得更好些,二来是想让大家学些本领,能保护自己,保护家人,不为外人所欺,却不料……” 他叹息一声,接着道:“却不料祸起萧墙,竟是鄙兄龙奇,杀害了各位的家人,这是罪二。罪既深重,我本想一死以谢,没成想龙奇竟为人所救,直到现在还逍遥于外。我誓要手刃这奸贼,给各位一个交代,之后再死,也就无憾了。” 众杀手忽然全都跪倒,为首一人道:“岛主,当年凌风岛遭海盗侵袭,您奋力杀退群盗,身受重伤,调养了半年才大好。若不是您舍命相护,我等十余年前便已没命活了。对我们来说,是楚钟何也好,是龙川也罢,您都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 等他说完,旁边一人接着说道:“那时是我们求您教我们武功,您应了我们的请求,按说您就是我们的师辈,但这么多年来,您一直拿我们当朋友看待。后来我们虽成了杀手,但我们所杀皆是武林之中大奸大恶之人,我们干的是杀人放火的勾当,行的实是正义之事。我们对您无比尊重,更是没有半分怨恨,所以您万万莫要再说什么‘以死谢罪’的荒唐之言。您对我们有再造之恩,您若死了,我们又岂能偷生?” 龙川道:“茂中、步尘……大家都快起来。这龙奇毕竟是我的兄长……” 那叫茂中的杀手打断他道:“岛主,莫要再多言。步尘说的没错,我们与您同生共死。” 龙川心下感动,想到是自己兄长杀了他们家人,心中愧疚之意更甚,道:“我一定会找到龙奇,给各位兄弟一个交代。我今日便会离岛找寻龙奇,大家也都离岛吧,除祭奠亲人外,莫要再回这地方了。” 他想众杀手家人皆是死在了凌风岛,此地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伤心之地,他们若能离开或许会更好。 步尘道:“岛主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我等誓死追随岛主。” 众杀手跟着齐声道:“我等誓死追随岛主!” 龙川摇头道:“龙川惭愧得紧,实没什么值得大家追随之处。今日一别,山高水长,还望各自珍重。” 步尘皱眉道:“岛主,您不愿让我们跟随您?” 龙川闭上眼,缓缓摇了摇头。 众人见他如此,人群之中,一时间议论纷纷。 在众杀手中,叶茂中年纪最大,阅历最丰,他猜知龙川之所以隐姓埋名,隐居在这小岛上,定是在躲避什么仇敌,而且那仇敌必定十分棘手,否则以他们龙氏三兄弟的武功,又何必躲藏。又想龙川不愿他们追随,定是不愿看到仇家来寻仇时殃及到他们。 其实他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了,龙川知道鬼面团的厉害,而他要对抗的还不只是鬼面团,而是整个洛王府,实在不想让凌风岛上众杀手遭到牵连。 叶茂中知道再怎么劝,也不可能让龙川改了主意,便道:“岛主,既然如此,请受茂中三拜。”说着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他接着道;“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还望岛主莫要把茂中当成是外人。” 龙川赶忙上前相扶,还未扶起叶茂中,其他人也纷纷磕下头去,倒让他一时间不知该去扶谁。 他只能站直了身子,受了众人三拜。待众人拜完,他忽然跪地,还了三拜。 婉如和婉若站在一旁,见一群男人磕完了头,起身互相看了几眼,忽然都仰天大笑。 姐妹俩实在搞不懂他们在笑什么—— 那哈哈笑声之中的穿云豪气,不言之中的男子义气,又岂是两个女子所能领略的? 忽听远处有人叫道:“龙公子——” 这声叫喊并不十分刺耳,声量却盖过了几十人的大笑之声。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十丈之外端立一人。此人身材矮小,穿一身枣红色衣袍,白净肥圆的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 龙川迎上几步,看清楚来人面目,惊道:“重荆!” 重荆笑道:“多年不见,龙公子竟还记得我的名姓。” 龙川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重荆道:“庄主派我照看几个小辈,在你这里他们可没少受罪呀。” 龙川道:“你待如何?” 听他语音不善,众杀手推想来人是敌非友,都手握刀柄,慢慢向前走去,只待龙川一声令下,便要拔刀制敌。 重荆看众杀手隐有围攻之势,摊开了双手,笑道:“各位莫急,我可不是来打架的。龙公子,在下是好意来请你去做客的。” 龙川道:“你想让我去玉汝山庄?” 重荆道:“正是。” 龙川冷笑道;“你不怕我宰了你主子?” 重荆道;“龙公子刀法一绝,但毕竟单枪匹马,想杀庄主,也不是那么容易。” 龙川哼一声,道:“你说的没错。但我既杀不了成峙滔,又何必去玉汝山庄白跑一趟。” 重荆道:“玉汝山庄请人入庄,自然是要为人实现心愿。除了想要庄主的命之外,龙公子难道就没有别的心愿了?” 龙川看着他满脸的期待神色,却冷冷回了一句:“滚。” 重荆不怒反笑,道:“本就是以礼相邀,龙公子当然可以不应,在下这就告辞。” 他竟真的转身而去,走出十几步,忽然回过头道:“龙公子的兄长已在去山庄的路上了,龙公子确定不再考虑考虑了?” 龙川脚下一蹬,飞身而上,抽刀架在重荆肩上,道:“你说什么?” 重荆举着双手,斜睨肩上利刃,道:“公子您的兄长已应邀前往了玉汝山庄,公子难道不想去与他相聚?” 龙川瞪视他,道:“原来是你救走了龙奇!” 重荆默然不答,虽利刃加身,却仍在微笑。 龙川收刀入鞘,道:“好,我就跟你走一趟。” 重荆呵呵一笑,悄声道:“郭公子的两位外甥女,也一同去吧。” 龙川喝道:“别得寸进尺!” 重荆叹息一声,道:“郭公子死后,龙公子便一直当庄主是十恶不赦之人,当玉汝山庄是万恶汇集之所,但你扪心自问,玉汝山庄可曾做过半件对你不起的事。” 他向婉如和婉若看了一眼,继续说道:“那萧不若可不是易与之人,你既要对付他,你身边的所有人都将不得安然。你虽痛恨玉汝山庄,但也只有玉汝山庄可以护得两位姑娘周全。龙公子,你说是也不是?” 听完重荆所言,龙川怔怔地看向站在远处的婉如和婉若。 “这两个孩子会活下去!” 这是郭晓婉将死之际,龙川对她的承诺。 第七十四章 空寨 黑龙寨距着山口镇不远,在镇子西边的深山之中,一圈尖头木柱拼成的高墙环绕下,许多以大圆松木搭建而成的房屋便是。 在山口镇与郭长歌一行分别后,姬虎径回黑龙寨,上山穿林,只步行三个时辰便抵。 大门左右两处三丈高的瞭望塔与旧日无异,只是塔上无人值守。姬虎推开虚掩的大门,经前院至大堂。堂前匾额书有“九龙堂”三个金漆大字,这里是寨中众好汉欢宴、议事之所,平日里百步之外,便能听到从堂中传出的碰杯、喧哗等声,可现在直走到了门前,却还是未听到半点声息,推门而入,果然连个鬼影都没。 这都在姬虎的意料之中,他曾听伤剑门的糜正雄说,他们伤剑门攻破了黑龙寨,寨主弃寨而逃,现在看来,此言非虚。 姬虎在寨中四处找寻,虽未见尸体,但门前、院里大片土壤之中隐隐有殷红之色,想是曾有血流于地,在雨水冲刷下,变得几不可见。 姬虎心想黑龙寨之中必定曾有一场血战,可尸体去了哪里,实在是令人百思难解。忽然又想到,那时与自己一同出寨的几个兄弟,在自己被郭长歌一行挟持之后,定然回了山庄,难道是他们将尸体都处理掉了?会不会是埋在后山了? 姬虎这天步行了许久,又饿又累,去伙房找了些吃食,带回了自己房中,躺在床上,一边吃东西,一边想:“也不知爹他逃去了哪里,现在风头已过,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食物入肚,只觉腹中慢慢被填满,忽然一阵睡意袭来,昏昏沉沉地便睡去了。 梦中,姬虎见到了其父姬广龙。姬广龙满身血污,一言不发,不论姬虎如何问他,他都不作任何回应。 姬虎忽地惊叫一声醒来,坐起了身,喃喃道:“为什么还不回来……为什么还不回来。难道……难道他回不来了。” 他的心砰砰直跳,深深呼吸了几口,终于慢慢平息下来。房中昏暗,他下床点了灯,见窗纸色浊,天已大黑。 他坐在灯前,盯着火光怔怔发呆,周遭静得出奇,仿佛这天地之间只剩下了自己孤零零一人。 他往日里仗着自己黑龙寨少寨主的身份,在内受人疼溺,被当成祖宗来供,在外又有许多弟兄寸步不离,以供驱策,可现在没了黑龙寨,他实在不知自己独自一人还能去哪。仿佛这天下之大,竟已无他的容身之所。 他想一定要找到父亲,可去哪里去找,又没有半点头绪,甚至在想,父亲至今还未回来,会不会是在外遇到了什么不测。就在他心中忧急却又无可奈何之时,忽然想到了曲思扬。 在他眼里,曲思扬是在发光的,像是仙女一样,光是想到她,就能为自己带来极大的安慰。 姬虎又从曲思扬联想到了郭长歌,这个人好似真的无所不能,自己虽极为厌恶他,可又不能不承认他的厉害,又想或许只有他那般的人物,才能配得上曲思扬,心下一阵不甘。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一气,思绪最终还是回到了要找寻自己父亲一事,不禁又是一阵忧愁。 不过他面色忽地转喜,自言自语道:“对呀!我早怎么没想到?”说着伸手入怀一阵掏摸,最终从怀中掏出了郭长歌相赠的那块玉成令来。 他笑看手中令牌,心道:“我去玉汝山庄,让他们帮忙找我爹就是了。” 又想玉汝山庄神通广大,找个人应该不成问题,倒是有些可惜这块令牌了。 心中既有了计较,也就不如何迷茫惶急,心情也随之变好,将酒食拿来又是一顿吃喝。 吃饱喝足,他再躺在了床上,虽然现在毫无睡意,可除了睡觉外,他也没别的事可做。 可他刚刚闭上了眼,就听得窗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赶忙起身下地,挥起了本来斜倚在床头的狼牙长棒,叫道:“是谁?别鬼鬼祟祟的,有胆的出来和小爷大战个三百回合。” 房门忽地从中裂开,冲进来一人。那人长剑挺出疾刺姬虎心口,姬虎横棒相格。剑棒相撞,姬虎只觉虎口一阵剧痛,狼牙棒脱手落地,发出咣当一声响。响声未绝,剑尖已对准了他心口,所幸还并未刺下。 姬虎惊叫道:“你是什么人?” 他刚问完,就看到那人脸上的伤疤,又道:“你是伤剑门的人!” 他话音刚落,那人倒转长剑,以剑柄打中他身上几处大穴,随后还剑入鞘,冷冷道:“你是黑龙寨的人?” 姬虎道:“是又怎样?” 那人道:“黑龙寨其他人呢?” 姬虎心想,明明是伤剑门攻破了黑龙寨,这人怎地还有如此一问,便气愤愤地哼了一声,怒道:“明知故问!” 那人又问:“你怎么没被抓走?” 姬虎更奇,反问道:“什么被抓走?被谁抓走?” 那人看他一问三不知,不与他多言,忽地出掌以掌缘砸中他脖颈。姬虎只觉一阵晕眩,终于不省人事了。 他再醒转,是被凉水泼醒的。眼前见到的第一个人,脸上一道长长的伤疤,自左额而起,经鼻梁,直通到右颊为止。 姬虎认得清楚,此人竟是糜正英! 冰冷的水泼在了头上,再加上糜正英那冷峻如刀的眼神,让姬虎寒颤不止。 姬虎认出,站在糜正英身侧的,正是把他打晕的那人。 他发觉自己被绑在了一张铁椅上,铁椅仿佛竟是从地上长出来的一般,与地面紧紧相连,不论他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 他左右环顾,虽然昏暗,但能瞧得见四周摆有各色铁制刑具,自己所在似乎是一间刑房,想到黑龙寨也有类似的房间,不过坐在寨中的刑房里,一眼就能看到四壁,那是远没这间房宽敞的了。 糜正英忽然开口,冷笑道:“少寨主,咱们又见面了。” 在青云庄时,他在姬虎手上吃了大亏,这时手握剑柄,咬牙切齿,恨不得立时便剐了他。 姬虎颤声道:“糜……糜大侠,你好啊。” 糜正英厉声道:“黑龙寨其他人呢?从实招来!” 姬虎大惑,道:“明明是你们伤剑门攻破了黑龙寨,何必要明知故问呢?” 糜正英冷哼一声,道:“既然你不知道,我现在就杀了你!” 姬虎大惊,只听“呛”的一声,剑已出鞘,剑尖闪着寒光,如一条毒蛇般,向自己“咬”来。忽觉裆部一热,竟是惊惧之下禁不住溺了出来。 就在剑尖寒芒已抵眉心,生死一线之际,忽听得前方黑暗之中传来一声:“慢!” 姬虎对着双眼,只见剑尖儿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正好凝在了自己眉心,又觉滑腻湿痒,似乎有一滴水自眉心滑下,经鼻梁流到了嘴角。 姬虎吐舌一舔,一股腥味儿霎时弥漫了整个嘴腔—— 原来那滴“水”,竟是剑尖浅刺之下,眉间沁出的一滴鲜血! 第七十五章 刑房 只觉眼前一亮,一个大火盆中燃起熊熊烈火,焰色金黄,火舌乱吐。 借着火光,姬虎终于见到了整个刑房的全貌,这原来是个极深极长的所在,左右宽不过十尺,前后却少说也有五丈之深。 糜正英还剑入鞘,回过身揖道:“师父,这是个糊涂人,他什么都不知道,还留着何用?” 姬虎听他叫师父,知道方才出言救了自己一命的人,一定就是伤剑门掌门,糜途。他伸长了脖子向前看去,只见火光之后影影绰绰,似乎站了许多人,房间尽头的高台上,放着一张宽椅,高出一众人影,也高出了火盆许多。是以姬虎看得真切,那椅上坐着一人,面皮白净,相貌颇为中看,正是糜途。 只听他说道:“我本来也不指望他能知道什么。”说着起身,绕过大火盆,慢慢走到姬虎身旁,笑吟吟地瞧着他。 姬虎道:“姬掌门,您说的没错,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您就放了我吧。” 糜途道:“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都没什么所谓。” 姬虎道:“那您抓我来做什么?” 糜途笑道:“可不是我抓你来的,抓你的是我这徒弟。” 他向糜正英身边那人招呼一声,道:“阿纲,人是你抓来的,快给姬少寨主松绑赔罪。” 阿纲应命上前,为姬虎解了绑缚,又躬身赔罪,道:“昨夜在下失手将少寨主打晕后,才认出了您是谁,是以斗胆将少寨主请来做客,还请少寨主大人大量,恕在下鲁莽之罪。” 姬虎知道他们是在跟自己玩虚的,假客气,赶忙躬身回礼,可心中奇怪,这人怎么会认得自己,当下无暇细想,也觉不必费唇舌问询。 他转而向糜途道:“糜掌门,那您要没事,我就先走了。” 糜途道:“好,你走吧。” 姬虎四处一看,找到了门,又偷偷瞥了迷途一眼,见他没有阻拦之意,便慢慢向门边退去。 到了门边,手都放到了门把儿上,却又忽然想到:“糜正雄说是伤剑门攻破了黑龙寨,可那阿纲和糜正英却为何向我问询黑龙寨其他人的下落。不论如何,他们或许会知道爹的下落,何不跟他们打听打听。” 如此一想,他又慢慢走了回去,到糜途身边,谄笑道:“糜掌门,我想向您打听个事儿。” 糜途道:“哦?那你说吧。” 姬虎道:“不久前贵派与我们黑龙寨有了点小小的误会,于是您的两位徒弟便率人攻破了黑龙寨,想来杀伤了不少人,又听您一位徒弟说,我爹逃走了。我想问问您,可知道我爹的下落?” 糜途道:“误会?难道不是你带着你那些兄弟拦截围攻了我三个徒弟?怎么能叫误会呢?” 他说这话时虽是笑着的,但姬虎却觉得毛骨悚然,颤声道:“哪有……哪有此事?” 糜途向身后一指,道:“你还认得他吗?” 姬虎见他身后之人上前两步,正是方才向自己赔罪的阿纲。 姬虎细看他面貌,思索半晌,忽然惊叫道;“是你!” 原来阿纲便是当时姬虎带人围攻的三人之一,另外两人为柯小艾所杀,只有阿纲被放回报讯。 姬虎心下骇然,心道;“完了完了,我这条命算是保不住了。” 他赶忙向糜途道:“糜掌门……糜掌门,不是我,杀了你那两位徒弟的可不是我,而是青云庄的那丫头。冤有头债有主,您可千万别胡乱找人撒气。”说着跪倒,咚咚磕头。 糜途道;“可我得了消息,我恩师岳云石已打消了向柯飞鹤报仇的念头,而那柯小艾成了他的干孙女儿,你说我又如何敢对她下手?” 姬虎既不敢说话,也不知说什么,只是连连磕头。 糜途笑了笑,亲自将他扶起,道:“不过你放心,我要是想杀你,难道你还能活到现在?” 姬虎一想,此言有理,心下稍宽,道:“谢糜掌门不杀之恩。”说着又要跪倒。 他跪到一半,身子被糜途伸手轻轻一托,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自下而上传来,身子立时直起。 只听糜途笑道:“我不杀你,但有件事想让你帮忙。” 姬虎忙道:“糜掌门有何吩咐,姬虎万死不辞!” 糜途转身向后喊道:“雄儿,你过来和少寨主说个清楚。” 糜正雄得令过来,向糜途行了个礼,对姬虎道:“少寨主,请恕在下欺骗了你。” 他见自己师父对姬虎态度甚好,是以自己言辞之中也颇为客气。 姬虎奇道:“你欺骗了我?你怎么欺骗我了?” 糜正雄道:“当日在山口镇,我骗你说,是我们伤剑门攻破了黑龙寨,其实不然。” 姬虎道:“不是你们,那是谁?” 糜正雄道:“我不知道,那日阿纲回来说受到了少寨主的一点小小教训。只怪兄弟我太鲁莽,便带人上黑龙寨,本是想算账的,可到了寨子才发现,寨中人大多都已断了气。我们找到了一位奄奄一息的兄弟,问他发生了什么,寨主在何处,这位兄弟很有脾气,临死时对我们大骂一顿,还说寨主已经离开,我们永远都别想找到他。” 姬虎皱着眉,喃喃道:“究竟是谁……究竟是谁……” 糜途道:“少寨主,你方才问我姬寨主的下落,我虽并不确知,但心中有个猜想,少寨主可有兴趣一听。” 姬虎忙道:“快说,快说!” 他说得颇为急躁,忽觉自己有些无理,怕糜途翻脸,又放缓了语气,道:“糜掌门,您请说。” 糜途道:“姬寨主他是被人抓了。” 姬虎奇道;“被人抓了?什么人敢抓我爹?” 糜途道:“官府的人。这官府抓强盗天经地义,倒也用不着太大胆子。” 姬虎道:“不可能,珑城和中都两地官员,寨子里年年打点,他们没理由……” 糜途打断他道:“是洛城官府的人。” 姬虎道:“洛城离得可不近,洛城官府的人怎么会千里迢迢来这里抓人?” 糜途道:“据我所知,是因为上贡皇宫的贡物在途中被劫,以至龙颜大怒,臣子们自然是要找全国最厉害、最有能力的捕头来追回失盗之物。而全国最厉害的捕头是谁,少寨主既是混黑道的,应该比我要清楚吧。” 他见姬虎一脸迷茫,又道:“我给你提个醒,那人正是在洛城的官衙任职。” 姬虎皱眉细思,过了半晌,双眉忽地舒展,瞪大了眼叫道:“你说的难道是顾清?江湖人称‘玉面神捕’的顾清!?” 第七十六章 客栈 珑城,飞将客栈。 拾愿堂众人在客房与新的持令者会面。 众人正交谈间,曲思扬忽然大叫道:“顾清!?” 新的持令者正是姬虎,他正给拾愿堂众人叙说多日前被伤剑门擒住一事,正说到那“玉面神捕”顾清,曲思扬就像听到什么不得了之事,大叫一声,打断了他。 姬虎问道:“怎么,曲姑娘知道这‘玉面神捕’?” 曲思扬摇了摇头,却又吞吞吐吐道:“好像……好像曾听说过。” 百生在旁微微一笑,他知道曲思扬这只小贼猫曾多次落在过顾清手上,他们两人可“熟”得很。不过曲思扬究竟是如何屡次从顾清手里逃脱的,百生却是无从得知了。 他笑道:“恐怕不只是听说过吧。” 曲思扬脸一红,道:“你敢多嘴?” 百生笑着摇了摇头。 成乐忽然道:“顾清是谁?说是什么‘神捕’,前面为何又加‘玉面’二字?” 百生道;“这顾清是江湖上有名的捕头,被他盯上的贼人,一个个都被缉拿归案,绝无幸免,除了……除了……”说着向曲思扬瞥了一眼。 成乐道:“除了什么?” 百生笑道:“没什么。这顾清抓贼厉害,听过他威名的,都尊他一声‘神捕’,而前面加的这‘玉面’二字,那是说他长相俊俏,冰肤玉面的,大多数的女子都远不及他俏丽。” 成乐笑道:“比女子都要漂亮的男人,我倒是真想亲眼瞧瞧。” 曲思扬笑道:“原来咱们的少庄主喜欢的竟是男人,那小晴姐可怎么办?” 成乐一怔,忙解释:“我怎么就喜欢男人了,我只是觉得稀奇。而且……而且这和晴儿又有什么关系了?”说着瞥了眼温晴。 曲思扬笑道:“哟,都叫晴儿了,还装什么傻呀?” 成乐脸涨得通红,不再回话。 温晴嗔道:“思扬妹妹,不要闹了。” 转而向姬虎道:“姬公子,请你接着说吧。” 姬虎喝了口茶水,道;“糜途跟我说,皇宫贡物被劫,顾清被任命调查此事,查到了我爹头上,就把我爹给抓走了。” 温晴道:“劫皇宫贡物一事,究竟是不是贵寨所为?” 姬虎道:“绝没这回事呀!如果是我们黑龙寨干的,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温晴又问:“那糜掌门是如何知道,令尊是被顾清给抓走了的?” 姬虎道:“因为顾清也去抓糜途了。糜途侥幸逃脱,不过门下弟子却被抓去了许多。于是他就猜想,顾清之所以会找上他,或许是因为他们伤剑门参加了聚宝大会。” 曲思扬不解,道:“为什么参加了聚宝大会,顾清便要抓他。” 温晴道:“不论是谁劫走了贡品,若想要销赃,那聚宝坊都是最好的去处。想来那顾清受命后,定是去了聚宝坊,查清了上次都有哪些人参加了聚宝大会,而这些人劫了贡物的嫌疑极大。姬公子,贵寨是不是也派人参加了上一次的聚宝大会?” 没等姬虎回话,曲思扬道:“小晴姐,你说的没错,而且就是这死胖子去的。聚宝大会结束后,这胖子跟了我一路,想抢我的玉成令来着。” 姬虎尴尬一笑,道:“姑娘还记得那事儿呢。那会儿多有冒犯,还望姑娘恕罪。” 曲思扬对他厌恶到了极点,咄咄逼人道;“恕罪?我没宰了你,算你造化。” 姬虎耷拉着脑袋,不敢再多言。 成乐忽然道:“你们还记得聚宝大会时的那块龙纹玉壁吗,听鉴宝的师傅说,那玉璧便是一件贡品。” 温晴点点头,向柯小艾道:“小艾,借你剑一用。” 柯小艾坐在最末,怔怔出神想着自己师父,于他们的交谈毫不在意,经温晴这么一唤,终于回过了神,起身把寒剑递给她。 温晴双手捧着剑,道:“这把剑是小艾从伤剑门弟子的手里夺来的,而在聚宝大会中与这把剑交换的,正是那块龙纹玉壁。” 曲思扬惊道:“这么说,那块龙纹玉壁本来是在伤剑门的手里!” 温晴把寒剑还给柯小艾,道:“嗯,恐怕劫了那批贡物的,正是伤剑门!” 姬虎惊道:“什么?是伤剑门劫了贡物?” 他那时虽也在聚宝坊中,却全然不记得龙纹玉壁一事,也无从得知柯小艾的寒剑是从伤剑门弟子手中而来。 温晴道:“姬公子,我记得你说,糜掌门让你帮他做一件事?” 姬虎道:“他让我运东西。” 温晴道:“什么东西?运去哪里?” 姬虎道:“是两口锁住的大箱子,运去洛城官府。糜途说只要我将那两口箱子交给了顾清,顾清就会放了我爹。” 温晴道:“你可知那两口箱中是什么东西。” 姬虎想了想,道:“行途之中,马车车辙很深,里面定是金银珠宝。” 温晴道:“你没想到那些金银珠宝就是贡物吗?” 姬虎一怔,奇道:“那是贡物?” 百生道:“你真就信了糜途说的,把那两口箱子送交给顾清,他就会放了你爹。你就不想想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姬虎道:“我那时救父心切,又无计可施,既然有人给我指了条明路,谁还去管为什么呀。再说了,我也没得选,要是不运那两口箱子,糜途也不会放过我,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百生摇头叹息,道:“幸亏你还没把箱子交给顾清,否则万事休矣。” 姬虎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把箱子交给他。” 百生道:“如果你已经交给了他,你早就没命了。” 姬虎满脸困惑之色,道:“没命?为什么呀?” 百生复又叹息,向温晴道:“温姑娘,你跟他说吧。” 温晴点点头,道:“姬公子,贡物为伤剑门所劫,听你所说,那顾清已找上了伤剑门,抓走了许多弟子门人。” 姬虎点点头,听温晴接着道:“糜掌门定是惧了那位‘玉面神捕’,他想要了事,便决定交出贡物。可如何交,却又是个麻烦事。首先不能由伤剑门的人去交。” 姬虎问道:“为啥?” 曲思扬骂道:“你是傻子吗?伤剑门的人去交,岂不是承认了他们就是劫匪?” 姬虎恍然,点了点头。 温晴接着说道:“就算伤剑门随意找了个不相干的人去交贡物,对顾清来说,贡物是找到了,可劫了贡物的人却还逍遥法外,是以他绝不会善罢,一定会抓捕所有参加过聚宝大会的人,仔细调查,直到查出劫匪身份为止,所以他还是不会放过伤剑门。但由你去交却不同了,你是黑龙寨的少寨主,本就是大有嫌疑之人,交出贡物时更是人赃俱获,有你顶罪,伤剑门便安全了。” 她顿了顿接着道:“所以糜掌门实则是在骗你去自首。你交出贡物后,莫要说令尊了,就连你也会被下狱问斩的。” 姬虎愈听愈是心惊,道:“是伤剑门让我送的箱子,我可以跟顾清解释清楚呀。” 百生摇头道:“没用的。顾清或许会信你救父心切铤而走险,妄想交出赃物来洗清罪责,却绝不会信你会蠢到替人顶罪,受人蛊惑而自投罗网。顾清此人向来都依法行事,最讲证据,只不过到那时,你的一面之词已做不得证据了。” 第七十七章 洛城 姬虎怒道:“糜途这家伙竟敢耍我!” 百生心道:“明明是你自己太蠢……不对,要说他蠢,他毕竟还没把贡物交给顾清。” 听温晴问道:“姬公子,你何以未将贡物交给官府?” 姬虎忿忿道:“我听信了糜途的谎话,独自一人带着两箱贡物自中都一带出发,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前往洛城。我知道箱子里的东西都十分珍贵,是以很想打开箱子来瞧瞧,但为了救我爹,我一直忍住了,直到临近洛城时,我终于忍不住,砸开了铁锁,打开了箱子。” 百生替他道:“你打开箱子后,见里面堆满宝物,每一件都价值连城的珍宝,就起了贪心,不愿将箱子交出了,是不是?” 姬虎脸一红,点了点头。 百生道:“不过你这份贪心倒是救了你一命。” 姬虎道:“我想我身上还有一块玉成令,可以让玉汝山庄来救我爹,把那两箱宝贝交出去实在可惜。” 百生道:“那两箱贡物现在何处?” 姬虎道:“箱子……箱子又回到了伤剑门手上。原来一直有伤剑门的人在暗中跟着我,见我返程,就把箱子从我手里夺走了,我也差点又被他们给抓了。” 他接着道:“我现在只能指望你们了,你们一定要救我爹呀!” 成乐道:“姬公子放心,我们一定竭尽所能。” 姬虎大喜,连连致谢。 百生微微一笑,道:“救你爹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姬虎喜道:“当真?” 百生道:“我之前也说过,顾清是个最讲法理之人,就算对付穷凶极恶的罪犯,他也从不滥杀,所有栽在他手上的罪犯,都是被按律法处置的。他在查清真相前,绝不会动你爹半根手指,所以我们只要帮他找回贡物,抓到劫匪,他就一定会放了你爹。” 姬虎道:“去抓糜途?就我们几个?” 百生道:“也不一定要我们去抓,我们只要让顾清能抓到糜途就好了。你不是说贡物又回到了伤剑门手里吗,最好能抓他个人赃俱获,就省得找证据了。” 姬虎喃喃道:“人赃……人赃俱获……” 百生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姬虎道:“没……没事,那我们该怎么做?” 百生笑道:“我可做不了主,我只是个新来的。” 拾愿堂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拿不定主意。 姬虎见他们都不说话,问道:“那位公子呢?” 温晴道:“姬公子指的是谁?” 姬虎道:“郭长歌,以前咱们一起去青云庄时,不都是他拿主意吗?” 江州城码头与郭长歌一别后,拾愿堂一行带同百生回到玉汝山庄,登摘星阁,向成峙滔述说了凌风岛一行的各种遭遇。 成峙滔对百生的身份毫不介怀,让他也进了拾愿堂就事。 说起郭长歌要为父报仇一事,成峙滔好似早就知道,竟没表现出半分惊讶神色。成乐问起父亲郭愠朗被杀一事,成峙滔缄口不言,神色凝重,显然不愿论起往事,即便屏退众人。 拾愿堂一行在庄中待了不过两三日,便被告知来了新的持令者,让他们往飞将客栈相见。他们到了客栈房中,才发现新的持令者竟是他们的老熟人——姬虎。 温晴道:“长歌他有其他事要办,来不了,请姬公子不要见怪。” 姬虎见他们神色异常,知道郭长歌绝不是有事没来那么简单,当下也不便追问,不过心里却有些暗喜:“那小子不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就只有我一人在曲姑娘身边了。” 成乐忽然道;“若真如百兄所言,那顾清是位讲法明理的捕头,我们或许能跟他解释清楚,让他相信劫匪是伤剑门的人,或许他就会直接放了姬寨主和黑龙寨的诸位。” 姬虎道:“成公子的意思是?” 成乐道:“我们便前往洛城,见见那位‘玉面神捕’去。” 曲思扬笑道:“看来你还是很想见那位玉面郎君嘛。” 成乐听她又提这茬,急道:“我……我……” 他想要辩解,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措辞。 百生看不过去,为他解围道:“成公子想不想见那位玉面郎君我不知道,但你肯定想见,对不对?” 曲思扬对他怒目而视,道:“你什么意思?” 百生道:“‘玉面神捕’顾清曾多次逮到了你这只小贼猫,你这‘九条命’至少有‘三条’是折在他的手里,可他为什么又每次都放了你呢?” 曲思扬道:“什么叫他放了我,是我逃脱的本事大。” 百生笑道:“本事大?我看也不见得。顾清抓过的人,一个个可都比你本事大得多。” 曲思扬道:“你不信也罢。不过那顾清是‘玉面神捕’却也是‘铁面神捕’,你说他会放了我,简直是无稽之谈。” 百生道;“我也奇怪呀,这顾清向来铁面无私,但偏偏对你,却又有徇私之嫌了。” 曲思扬道:“他是兵,我是贼,何来徇私一说。” 百生道:“他是男,你是女,他徇的,怕是这男女之私。” 曲思扬脸颊微红,怒道:“你瞎说什么,臭书生,看我不打断你狗腿!”说着站起来,冲上去握拳砸向了百生。 百生“啊”的一声惊叫,向旁逃开。 曲思扬不依不饶,继续追击,大叫:“别跑!” 百生如何能不跑,他虽不会武功,但绕着桌子相避,曲思扬一时间倒也拿不住他。 温晴起身拦住曲思扬,道:“思扬别闹了,赶路要紧。” 又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快些了结了此事,还得快些赶回庄里,若是长歌回去时咱们不在,那可不好。” 曲思扬一怔,不再追打百生,急道:“对,小晴姐说的对,咱们还是快些出发为好。” 洛城在珑城以南,江州以西,与两地都山水相隔,距着甚远。 姬虎运贡物前往洛城,复又回到珑城,耗费了一月之久,但温晴等人此次前往,轻车速行,一路上也没遇着什么麻烦和阻碍,只用了不到十日。第十日午时,便到了洛城城门口上。 洛城本是皇都,十六年前,洛亲王萧不若的权势发展到了顶峰,萧不若的侄儿萧瑜安,也就是当朝皇帝,为避其锋芒,下旨迁都上京,后也称京都。 从那时起,洛城及其周遭另外两城,成了萧不若的封地,现如今,洛城是天下最富庶繁华的所在,比起皇都上京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拾愿堂一行以外地行商的身份,混过了城门前的卫士查验,从洛城正南门进了城内。 只见城内房舍青墙黛瓦,坐落得井井有条,街面店肆林立,会馆集聚,车马来去,络绎不绝,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只听得人声鼎沸,挤过密集拥堵的人群,拾愿堂一行好容易才进了家茶馆,终于得了个能落脚歇息的地方。 他们围桌坐定,茶博士上前倒上了新茶。 成乐说道:“洛城这么大,咱们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找那顾清?” 姬虎道:“好找,顾清在这城里大小算个名人,随便一打听就能找着。” 百生悠闲地喝了口茶,笑道:“顾清是曲姑娘的老熟人了,让她带咱们去找就好啦。” 曲思扬作势打他,怒道:“臭书生,你又找打!” 温晴见两人又要打闹,赶忙提高了嗓门道:“何必……”吸引了众人的注目。 她不再说下去,心里清楚这“何必”二字足以勾起曲思扬的好奇心。 果然听曲思扬问道:“小晴姐,何必什么?” 温晴道:“何必要去找顾清,他自己会来找我们的。” 成乐奇道:“他怎么会来找咱们?” 温晴笑道:“他在抓捕参加了上次聚宝大会的人,这样的人,我们之中岂不是就有许多?” 第七十八章 茶馆 一群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儿,来到官衙门前,齐声大叫道:“劫匪在南门茶馆,劫匪在南门茶馆……” 有人给了他们许多碎银两,就只让他们来官衙喊这句话,遇上了这等便宜事,他们喊得一个比一个卖力。 他们所喊的南门茶馆里,拾愿堂一行已待了许久,桌上干果点心换了几盘,茶水也添了几轮,曲思扬有些不耐烦了,把脸上蒙着的巾子扯下来,道:“让那几个小乞丐去,真能把顾清给引来?” 温晴道;“除非他不在洛城,否则一定会来的。” 曲思扬又把巾子蒙上。百生道:“你蒙着脸做什么,难道是害怕见到顾清?” 曲思扬看都不看他,道:“染上风寒了。” 百生笑道:“染上风寒蒙什么面呀?” 曲思扬哼一声,道;“怕染给你,把你病死怎么办?” 忽听有人道:“在下认得许多好大夫,姑娘既染了风寒,在下可以给姑娘引见引见。” 他说到“姑娘既染了风寒”时,拾愿堂一行都已循声看向了他,只见一个高壮如小山的中年男子,坐在小小的茶桌旁,让人不禁有些担忧他股下的木凳经不住他的重量,随时便要塌倒。 又看他身着青色粗布麻杉,面如黄土,下颌一圈胡茬,像是个种地的乡下农人,又像个等活儿的散工苦力。不论谁看到这样一个人,都不会把他当回事。 曲思扬道:“你是在和我说话?” 那中年男子道:“这茶馆里本来就没几个姑娘,感了风寒的更是只有姑娘一个了。” 温晴道:“谢谢先生,我这位妹妹已请大夫看过,不敢劳先生挂怀。” 那中年男子伸出一只大手,只用两只指头便夹起了桌上的茶碗,将满满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茶水一饮而尽,好似半点都不怕烫嘴,道:“几位是初来此地?” 温晴奇道:“先生怎么知道?” 那中年男子嘿嘿一笑,道:“看几位器宇不凡,定不是寻常百姓,这城里城外混江湖的,没一个我不识得,几位既是生面孔,自然就是初来此地咯。” 曲思扬跟温晴悄声说道:“没一个不认得,哼,听他吹牛吧。” 那中年男子一只手抓了有七八只点心,一把塞到嘴里,道:“姑娘不信就算了。” 他嘴里嚼着东西,说得含含糊糊。 温晴道:“先生说什么?” 那中年男子道:“那位姑娘不信我,以为我是在吹牛。她信也好,不信也罢,大大方方说出来,我又不会生气,何必在那小声嚼舌。” 曲思扬方才话音甚微,甚至可以说,只是动了动嘴皮,除了看到了她嘴型的温晴外,便是坐在她身侧的柯小艾也没听着任何声音。 曲思扬奇道:“你听到我说话了?” 那中年男子笑道:“若要人不闻,除非己莫说。” 曲思扬道:“你这村汉,我又没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你吹牛,还不兴人说了?” 温晴见那中年男子谈吐不凡,与他外形衣着大不相当,又见他竟能听到曲思扬那句如蚊呐般的言语,知他内力定然不弱,才能以之强益耳力细察微声。 她道:“我这位妹妹口无遮拦,还望先生不要怪罪。” 那中年男子笑道:“我怎么会和小孩儿一般计较。” 曲思扬一把扯下面巾,怒道:“你说谁是小孩?” 那中年男子一笑置之,不搭理她。 成乐也看出这男子不是寻常人物,道:“在下成乐,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那中年男子看向他,双眸中满是笑意,正要说话,却听许多女子的尖叫喧哗声自外传来。 众人皆向外看去,只见茶馆门前,一众穿着花花绿绿衣裳的女子,蜂拥着慢慢进来。 茶馆内众人正摸不着头脑,忽有一身着蓝黑二色捕役制服的人,自女人堆里钻了出来。 那人被众女簇拥了许久,被弄得衣衫不整,雪白的脸蛋上留下了几处红艳艳的吻痕。他脱身后向茶馆内环视一圈,目光忽然停在了拾愿堂众人的一桌,瞪大了眼惊叫道:“思扬!你怎么在这里?” 曲思扬立马把手里的方巾蒙在脸上,粗着嗓子道:“你认错人了。” 百生坐在一旁,忍不住发笑。 只听那身着捕役制服的人又道:“罗先生,您也在这里。” 那中年男子嗯了一声,道:“从没见小顾你到茶馆喝茶呀,难道是这小小茶馆里有什么贼人,竟把你给招来了。” 小顾道:“也不见得,只是有几个小乞丐在衙门口聒噪,说这里有贼。”说着又向曲思扬望了几眼。 成乐听这两人对答,见那小顾身着捕役制服,而且长得是冰肌雪肤,眉眼如画,至少他身后那群女子是远不及他俏丽,已猜知这人一定便是那“玉面神捕”顾清了。 他站起身,抱拳道:“在下成乐,想必这位便是名动江湖的顾捕头了。” 小顾点头承认,道:“正是区区在下。” 罗先生忽道:“小顾,这几人我可是第一次见,还有个蒙面的,若说有贼,也只能是他们了。” 曲思扬忍不住驳道:“我也第一次见你,我看你才是贼!” 顾清忙道:“思扬,别乱说话,这位罗先生……” 曲思扬打断他道:“你别乱叫,谁是什么思扬了?” 顾清走上几步,道:“你方才没蒙面,我都看到你了。你这几位朋友是……”说着向拾愿堂一行扫视过去。 曲思扬一把扯下脸上方巾,哼了一声,不去看顾清,道:“你不会自己问啊。” 百生道:“在下百生,顾捕头,不知你和曲姑娘是何关系,她可从没跟我们提起过呀。” 顾清道:“思扬她是我舅父的女儿。” 百生凑到曲思扬耳边悄声说道:“原来是亲戚,怪不得他不抓你。” 曲思扬小声回道:“你这臭书生还说徇什么男女之私,读的是圣贤书,心里头却那般龌龊。” 百生小声笑道:“就算是亲戚,也不是徇不得男女之私,你们亲上加亲岂不美哉?” 曲思扬脸红到了耳朵根,偷偷瞧了眼顾清,一时心神激荡,竟忘了去收拾百生。 温晴、柯小艾和姬虎三人也相继通报了名姓。 成乐向罗先生那桌瞧去,想请教他的名字时,却见茶桌旁已空无一人,那位罗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离去了。 成乐转而问顾清道:“顾捕头,那位罗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顾清道:“我只要一说出他名字,各位就该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更是好奇,一个个都张大了眼瞧着他。 只听顾清接着道:“这位罗先生呀,大名叫做逸飞!”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武林盟盟主罗逸飞的大名,武林中人莫有不闻,就连自小在玉汝山庄长大,初出茅庐的成乐也早就对此人有所耳闻。 只是成乐一行人实在没有想到,那个状如村夫的中年汉子,竟然会是武林之中最受人尊崇的武林盟盟主。 成乐道:“他……他就是武林盟盟主?武林盟驻地在洛城吗?” 百生答道;“武林盟有三处驻地,分别在洛城、云州以及昆城,其中云州城便是武林大会的举办之地。” 成乐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门口的一众女子被茶馆伙计赶得七七八八,但她们还不肯罢休,仍在茶馆附近徘徊来去,等着顾清出门。 可顾清却已入了座,与拾愿堂一行攀谈起来。 顾清道:“思扬,你怎么会回来?” 曲思扬哼一声,道;“怎么,你要抓我了?” 顾清摇摇头,不回话。百生心想,看来曲思扬这位表哥很清楚她的脾性,知道若是还上一句,便会有千句万句在后面等着,是以对付她最好的方法便是缄口不言。 只听曲思扬接着道;“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你帮不帮?” 顾清问道;“什么事?” 曲思扬向温晴道:“小晴姐,你来说。” 温晴点点头,道:“顾捕头,那几位小兄弟是我们派去的,多有冒犯,还请莫怪。” 顾清道:“听那些小孩儿说,此处有劫匪,那是何意?” 温晴道:“顾捕头不是正在抓劫匪吗?” 顾清道:“洛王献给皇上的贡物被劫,我确是被任命捉拿劫匪,追回贡物。姑娘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温晴道:“我还知道顾捕头正在抓捕参加了上次聚宝大会的人,因为你怀疑劫匪就在那些人之中。” 顾清点头承认,道:“就算不在,也大有关联。” 温晴接着道:“我们派了那几位小兄弟去官衙门前,大喊说这茶馆里有劫匪,那是因为我们几人都曾参加了上次的聚宝大会。顾捕头难道不拿我们?” 顾清神色一变,却又立即复原,微笑道:“即便是参加了上次聚宝大会的人,也只不过是有嫌疑而已,你们既然是思扬的朋友,我怎能随意拿人。” 温晴笑道:“那我们还要谢谢顾捕头了。” 顾清道:“姑娘别忙着谢,我虽不拿各位,却也盼望各位能随我回府衙走一趟,答我几个问题。” 温晴道:“答几个问题后,我们还能不能从府衙平安出来?” 顾清笑道:“当然可以。” 温晴道:“可据我所知,这官衙里却还关押着另外几位参加了上次聚宝大会的人,其中有一位姓姬的,是也不是?” 顾清略一思索,呵呵一笑,说道:“原来各位是为那姬广龙而来。” 曲思扬道:“没错,你放不放人?” 顾清道:“姬广龙嫌疑极大,唯独他,我不能放。” 曲思扬道:“放着真的劫匪不去抓,扣着人家无辜的人,还说是‘神捕’呢,真不害臊。” 顾清道:“思扬,你既说姬广龙无辜,难道你知道劫匪是谁?” 曲思扬鼻中哼了一声,道:“我当然知道,是伤剑门的人。” 顾清又问:“伤剑门?前些日子我倒是去拜访他们了,可惜让头目给跑了。你怎知他们便是劫匪?” 温晴当下把伤剑门的人携龙纹玉壁参加聚宝大会一事对顾清说了。 顾清道:“本朝虽有律条,民间工匠不得制造有龙纹装饰的物品,但也不能单凭此便认定了那龙纹玉壁便是贡物,毕竟黑市上为求利而铤而走险的工匠也不在少数。” 温晴道:“顾捕头说到黑市,那聚宝坊岂不是最大的黑市,既然聚宝坊的鉴宝师傅都说那物是贡品,想来定错不了。再说了,既是上贡之物,总有明细清单,顾捕头去查查清单,看看其中有没有一块龙纹玉壁不就是了?” 顾清恍然,却又道:“即便能确定了是伤剑门劫了贡物,那姬广龙也不能放。” 曲思扬急道:“为什么呀?” 顾清道:“且不说姬广龙是个强占一方的强盗头子,单是他在我面前犯下的大罪,便足以判死,又岂能放他自由。” 温晴皱眉道:“判死?姬前辈犯了何罪?” 曲思扬哼了一声,道:“我看呀,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顾清正色道:“当时我带人去黑龙寨抓他,他弃寨而逃。我一路追他追到一个小镇,发现他竟将镇中百姓一个不留的全都杀了。” 曲思扬“啊”地惊叫一声,看向温晴,道:“屠镇者!” 顾清哪知道他们也曾经见过山口镇中的那些死者,道:“对,那姬广龙就是屠镇者。你们说,如此穷凶极恶之人,我又怎能放他?” 姬虎忽然大叫道:“不可能!那山口镇向来受我们黑龙寨庇护,我爹又怎会屠杀镇民?” 顾清目光如刀射向他,道:“你爹?你是姬广龙的儿子,倒省得我专门去找了!” 姬虎冷道:“难道我就怕了你?你污蔑我爹,我定要为我爹讨个公道。” 顾清冷笑一声,说道;“公道?你一个强盗与我谈公道?” 他转而向曲思扬道:“思扬,他是你朋友,我要抓他,你不会拦着吧。” 姬虎看向曲思扬,沉声喊了句:“曲姑娘。” 曲思扬一怔,想起山口镇那一具具未及瞑目的尸体,又想到好几十具尸身堆叠焚烧时的惨状与那冲天的焚尸焰头,看着姬虎,目光之中满是厌恶与骇惧,好似因姬虎父亲是个屠镇的残忍暴虐之人,姬虎便也是了,颤声道:“谁……谁是他的朋友,你快抓走这魔鬼!” 姬虎本想拼着性命反抗,绝不束手就擒,可听曲思扬如此言说,感受到她目光之中的厌恶与惧怕之意,知道自己钟情之人竟把自己看作是“魔鬼”,霎时间万念俱灰,只待一死。 顾清蓦地跃起,衣袍一摆,也不知从哪里穿出了一条黑乎乎的铁链,如一条黑皮大蟒般,向着姬虎飞缠而去。 第七十九章 府署 铁链去势极猛,眼见链头已搭上姬虎肩头,马上就要绕住他脖颈,成乐手带陨铁拳套,忽地出手,一把握住链头。 就在当时,寒光一闪,柯小艾飞身而上,剑尖已指向了顾清心口。 温晴淡淡道:“顾捕头,此事疑点还颇多,莫急着动手。” 百生悠然喝一口茶,道:“以顾捕头的与人交手的记录,若是冢岛二魔还在世,或会评你个正武品。年纪轻轻便有那般造诣,实属惊人,不过我们这两位也不是吃素的,劝你莫要轻举妄动。” 茶馆内其他客人见打了起来,吓得慌忙逃离,掌柜和小二也不知藏到了哪里,一时间偌大茶馆内,只剩下了拾愿堂一行与顾清等几人。 顾清与成乐分抓铁链一头,都使着力气回夺,互相较着劲。 听了百生的话,顾清冷冷一笑,袍袖又是一摆,铁链自衣下钻长了几尺。他右手一松,手腕一转一圈,铁链这头缠上了柯小艾长剑,那头绕住了成乐手腕。 柯小艾武器被锢,抬脚踢顾清下腹,顾清脚抬更高,踩她膝盖,化解了那一踢。 寒剑寒气侵袭,致整条铁链寒冷如冰,顾清心下一惊,左手成剪,向柯小艾双目戳去。 柯小艾没想到他会用这等下三滥招式,一怔之下已来不及反制,只得弃剑退开。 顾清一把握住剑柄,将剑自铁链缠绕中抽出,反手一扔,寒剑冒着冷森森的寒气,在空中画出一条白色线条,向成乐飞去,刺向他腹部。 成乐手腕被缠,后避不得,只得向上跃起,堪堪躲过,寒剑自他胯下飞过,猛地插入茶馆墙壁,剑尖自另一头穿出。 长剑插在墙中,剑柄兀自晃动不休,顾清出手掀翻面前茶桌,欺身而上,出脚撩向成乐下阴。 成乐身在空中,无法躲避,心下惊骇,冷汗霎时冒出。 温晴眼见成乐危急,想要上前解围,苦于顾清所掀茶桌正连环旋转着向自己飞来,其上带着很强的内劲,难以化解,自顾不暇。 她急中生智,跪地下腰。那飞速旋转的茶桌贴着她脸面飞过,重重砸在了柜台上,一声巨响,俱皆碎裂。 忽听得听姬虎暴喝一声:“收脚!” 顾清心里一惊,只觉脑后冷风袭至,原来是姬虎用狼牙铁棒砸他后脑,又及时止住,带起了一股劲冷气流。 顾清只能硬生生收脚不踢,成乐这才得以安然落地,保住了子孙之根。可顾清岂是这么容易便妥协之人,只见成乐一落地,还未站稳,脖颈上就被紧紧缠了圈铁链。 顾清手上使力,成乐即便窒息,神色痛苦,双手抓着脖颈上铁链,用力往开拉扯,却又哪里能扯得开? 姬虎叫道:“放开他!” 顾清笑道:“你先退开。否则我一使力,他可就没命了。” 姬虎怒道:“你敢杀人,我一棒砸烂你狗头!” 顾清笑道:“出手吧,咱们比比谁的手快。或许我杀了他后,还有时间躲过你的一棒。” 姬虎自知武功差得太多,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温晴走上前来,道:“顾捕头,姬广龙屠镇真的是你亲眼所见?当日姬广龙逃你抓捕,何其紧急情事,他哪来的时间去屠杀那整个镇子的人,此事定当另有隐情,望顾捕头明察。” 顾清冷笑道:“就算有隐情,我是兵,他是贼,抓他天经地义,哪里有那么多说的。” 局面一时间僵持不下,过了许久,在众目睽睽下,曲思扬忽然走在姬虎身侧,以密雨指向他太阳穴,道:“撤开武器,否则我给你头上开几个窟窿。” 姬虎紧握狼牙棒,余光看她,颤声道:“曲姑娘你……” 曲思扬向顾清道:“表哥,莫要伤了成公子,他是我的朋友。” 顾清手上撤了力,铁链即松,成乐赶忙将脖颈上铁链解下,满脸通红,脖颈上一圈淤青,弯下腰大口气喘,咳嗽不停。 姬虎也跟着放下了狼牙棒,不过曲思扬的密雨,却还直指他的头颅。 曲思扬说道:“表哥,你快把这姓姬的抓走吧。” 温晴皱眉道:“思扬!” 曲思扬道:“小晴姐,难道你忘了山口镇那近百条人命。” 温晴急道:“且不说现在还未能确定凶手一定是姬广龙,就算是,那和姬公子又有何关系?” 曲思扬道:“小晴姐,他是个欺霸一方的强盗,而且心怀鬼胎,对我们居心不良,你何必为他辩白。” 温晴有些生气,道:“你莫忘了,姬公子曾舍命救你。” 曲思扬一怔,道:“他虽救了我,却也不见得安着什么好心。” 她对姬虎的印象一直都停留在中都郊外林中,他趁她之危,对她非礼之时,是以对他一直十分厌恶。 温晴轻轻叹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顾捕头,你把我也抓走吧。” 姬虎道:“温姑娘,你这是何苦?” 成乐也道:“晴儿,你……” 温晴看向他,眼神坚定,点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心。成乐知道温晴素有智计,绝不是会因一时意气而自投罗网的蠢人,她那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也就不加阻拦。 顾清呵呵一笑,道:“温姑娘愿意配合,那真是再好不过。咱们走吧。”说着手腕一抖,铁链缠到了温晴身上,饶了三圈,将她双臂紧紧缚在了身侧。 曲思扬兀自以密雨挟制姬虎,四人慢慢从茶馆走出。 守候在外的众女子见顾清出去,又是一阵尖叫欢呼,可又见他以铁链锁着人,知他在执行公务,在欢呼之时毕竟收敛了许多,至少不敢再合围上去,只是站在远处大声赞他如何如何俊俏迷人,如何如何缉盗如神。 茶馆外欢腾,茶馆内落寞。剩下的成乐、柯小艾和百生三人呆立原处,一直默不作声,过了许久,百生才皱着眉头说道:“这下怎么办?” 成乐摇了摇头,径直走到柯小艾身边,道:“柯姑娘,你的腿没大碍吧。” 柯小艾摇了摇头,淡淡道:“没事。”却一瘸一拐走向墙壁,去拔没入墙里的寒剑。 两个男人看着柯小艾背影,同时叹了口气。 成乐道:“那姓顾的尽使些阴招。” 百生道:“那你觉得顾清武功如何?” 成乐道:“至少比我要强。” 百生道:“你和柯、温两位姑娘联手能不能打过他?” 成乐道:“自然能,如若不是我们大意,我和柯姑娘两人便能对付得了他。” 百生道:“那你们方才是怎么败的。” 成乐一怔,道:“我们手下留了情,而他从一开始便下重手,还使那些阴毒招式,我们一时不备才……” 百生打断道:“这就是顾清此人的厉害之处,他的武功虽也不错,但毕竟不是无敌于天下,而他之所以能将那些比他厉害许多的通缉犯缉拿归案,就是因为他能为了胜利而无所不用其极。” 他顿了顿接着道;“这样一个人幸是当了捕役,他若是个贼人,武林中不免又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他们正交谈间,忽见柯小艾以长剑拄地,慢慢向门外走去。 成乐问道:“柯姑娘,你去哪?” 柯小艾头也不回,道:“救人!” 成乐又问:“哪里救?”说着与百生两人跟了上去。 柯小艾道:“官衙。” 洛城虽是萧不若封地,但洛城官衙却不在其控制之下。衙中官员由皇帝亲自选任,被赋予了很大权力以及十分可观的兵力,对洛王府势力有极大监督与钳制作用。 西门大道上,并无市肆,只有零零落落几个行人。 道旁种着成排的高大树木,树荫背后是延绵数里的青砖高墙,墙内百亩的土地,皆是洛城官衙的地盘。 紧闭的朱漆大门,上面杯口大小的铜钉闪光耀目,额上牌匾四个金漆大字“洛城府署”,门前左右两尊石狮,威武雄健,栩栩如生。 成乐、百生和柯小艾三人一路打听问道,终于来到了这府衙门前。 第八十章 牢狱 昏暗潮湿的地牢之中,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两个牢役将姬虎一把推入牢房,姬虎脸面朝下一跤跌倒,幸好撞跌之处是一堆干草,否则非要摔个鼻青脸肿不可。 他反身坐起,叫道:“我爹呢?怎么不把我和我爹关一起?” 他见两个牢役不理他,站起身走上几步,两手分别握住一根栏杆铁条,把头伸到两杆之间,大喊道:“爹——爹——,我是虎子,你在这里吗?” 四处传来应和之声,许多人犯都道:“乖儿子,你爹我在这儿呢。”随后便是一片哄笑之声。 姬虎厚着脸皮又叫几声,又让些无聊油滑之徒大占便宜,他终于灰心,一屁股坐到那堆干草之上,心道:“看来这玉汝山庄也没江湖上传得那么神奇,也不知道我在死前能不能见到我爹一面,或许斩首时在法场上还能见到,不过那也是最后一面了。没想到我竟要死了……” 他越想越是绝望,可绝望到了尽头,竟然从中生出了一股勇气,觉得死了便死了罢,自己喜欢的姑娘那般厌恶自己,就算活着又有何趣味? 他又想:“那姓顾的小白脸说我爹屠了山口镇,虽然绝不可能,但如果不是我爹,又能是谁呢?” 地牢之上的监房中,设有一间用于审讯的监室,室中放着一桌,两边对放两椅。温晴现在就坐在其中一椅上,双手手腕被铁环紧紧箍在了扶手之上。 审讯室外,曲思扬正大发脾气,怒道:“你还真把小晴姐当犯人了,快放人!” 她发脾气的对象自然就是顾清。顾清屏退左右,道:“思扬,你放心,我问询她几个简单的问题,如若无甚疑点,便会放了她的。” 曲思扬道:“她绝不是劫匪,由我为她担保,你难道信不过我吗?” 顾清摸摸她头,笑道:“你是我表妹,我们自小一同长大,我怎会信不过你?” 曲思扬嗔道:“你还知道我是你表妹?这世上有谁会抓自己的表妹?” 顾清道:“那时你在洛城偷盗,我如何能视而不见?可我最后不都把你给放了吗?” 曲思扬道:“哼,你敢不放?” 顾清笑道:“不敢,不敢。表妹,你许久不回来,不如先回家里去看看,待这里事情一了,我带你这位小晴姐一起去找你,我们好好聚个几日,像小时候一样,说说话,看看星星,怎么样?” 曲思扬脸颊微红,道:“那你……你可千万别为难小晴姐。” 顾清笑道:“放心吧。” 曲思扬低着头,道:“我到家里等,你可一定要来。” 顾清道:“一定,去吧。” 曲思扬转身而去,顾清脸上的笑容立时消逝不见,走进审讯室,重重摔上了门。 曲思扬从大门出去时,正看到成乐、百生和柯小艾三人。她迎了上去,道:“你们也来啦。” 成乐急着问道:“晴儿呢?她怎么样?” 曲思扬道:“放心,她没事的。” 百生叹了一声,道:“曲姑娘,你好像忘了我们的身份。” 曲思扬瞪向他,道:“什么身份?” 百生道:“我们可是山庄的人,这姬虎是持令者,你如此一闹,山庄的招牌都要被你给砸烂了。” 曲思扬冷笑道:“姬虎那样的人,我表哥当然要抓了。再说了,姬虎的心愿是救他爹,他爹比他还要坏上百倍,这样的人我们怎么能救?” 百生道:“可温姑娘也被你那位表哥抓了?怎么办?” 曲思扬道:“表哥他很快就会放了小晴姐。他是我表哥,难道还会为难小晴姐不成?” 柯小艾忽道:“可是小晴姐她为何自愿被抓?” 审讯室内。顾清已坐在了温晴对面的椅上,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看,忽然开口道:“姑娘为何自愿被我抓回来,你明明不必的。” 温晴道:“顾捕头不想抓我?” 顾清道:“老实说,并不想,你绝不是劫匪,又是我表妹的朋友,抓你来徒增麻烦。我只是想弄清你自投罗网,究竟有什么目的?” 温晴不答,盯着他眼睛许久,忽道:“顾捕头在害怕什么?” 顾清一怔,随即笑了笑,道:“姑娘真会开玩笑,现在是我在审讯姑娘,该是姑娘你有些害怕才对。” 温晴微笑道:“确实如此,顾捕头莫要在意,就当我在胡言乱语。不过,顾捕头,你说是姬寨主屠杀了整个镇子,究竟是不是你亲眼所见?” 顾清面无表情,眼睛都未眨一下,道:“自然是。我还能冤枉他不成?” 温晴盯着他双眸,笑了笑,说道:“顾捕头既然亲见,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屠杀了整个镇子的人?” 顾清道:“惭愧。我赶到之时,已经迟了,未来得及救下任何一人。直到现在,我还深恨自己未能及时赶到,那些镇民会死,我也负有极大责任。” 温晴道:“顾捕头千万莫要自责,那绝不是你的错。” 顾清有些激动,道:“怎么不是我的错,我若能早点抓到那恶贼,那些镇民便不会死。” 温晴道:“顾捕头如此悲天悯人,真是菩萨心肠。” 顾清道:“什么菩萨心肠,捕杀贼子,护卫百姓,本就是我之职责,未能救下那些镇民性命,确是我的失职。” 温晴点点头,道:“即便是这样,顾捕头不过是一介凡人,想要抓尽地上贼人,护全天下百姓,毕竟是力所不能及的。所以顾捕头大可不必太过自责。” 顾清道:“谢谢姑娘宽慰,在下这就放姑娘离开。” 他说着站起,就要掰动机括,打开箍着曲思扬手腕的铁环,又道:“对了,思扬回她家里了,不如姑娘随我一同去找她,到她家做客如何?” 温晴忽道:“且慢。” 顾清一怔,收回正要掰动机括的手,坐回了原处,道:“姑娘还有何事?” 温晴道:“我还有一事不明,要请教顾捕头。” 顾清道:“姑娘请说。” 温晴道:“我在茶馆时也提过此事,姬寨主既然在逃脱顾捕头你的追捕,哪里来的时间在山口镇驻足,一时驻足倒还算了,可为何要花费了大把时间去杀人,难道他就不怕紧追在后的顾捕头你?” 顾清道:“思扬也曾提到了山口镇,看来你们果然也去过那村镇。” 温晴点点头,道:“顾捕头能否解答我心中这点小小疑问?” 顾清略一思索,道:“想是那姬广龙听过在下这一点虚名,知道绝无法从我逃脱,绝望之下,在经过那山口镇时狂性大发,便与手下人大肆屠杀了一场。” 温晴道:“听顾捕头所言,那姬寨主若不是个无可救药的蠢人,便是个嗜杀成性的禽兽。” 顾清笑道:“姑娘说的对,不过蠢人和禽兽并不对立,姬广龙就是个愚蠢的禽兽罢了。” 温晴也陪着笑了笑,又问:“与姬广龙一同逃脱的黑龙寨贼人,有多少?” 顾清道:“除姬广龙外,我在山口镇抓捕了十二人。” 温晴奇道;“总共有十三人?” 顾清道:“正是十三人,有何不妥吗?” 温晴道:“十三人杀了整个村镇的人,可有些困难。” 顾清呵呵一笑,摇头道:“姑娘说笑了,那有何困难。那般霸道狠恶的悍匪,即便只有一个,要屠尽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也算不得什么难事,何况有十三人之多?” 温晴道:“可是尸体为什么都在房中?” 顾清皱眉道:“姑娘何意?” 温晴道:“敢问顾捕头,姬广龙屠镇一事,发生在白天还是夜里?” 顾清道;“是白天。” 温晴脸上满是惑色,道;“那就更奇怪了。” 顾清道:“怪在何处,请姑娘直说。” 温晴道;“尸体为何都在房中,只有十三人屠杀整个镇子,怎么就没人往外边跑?镇民们为何不跑出家门逃命?为何要坐以待毙呢?” 顾清眉头皱得更紧,道:“姑娘以为是为何?” 温晴道:“我以为他们是被堵在了家中,不过十三人可没法堵住那么多门户。” 顾清面色平静,淡淡道:“没错,十三人确实做不到。” 温晴凝视他面庞,道:“不知顾捕头抓捕姬寨主,带有多少手下。” 顾清道:“足有百数。” 温晴道:“奥,这么多呀,这下子人总算是够了。” 顾清道:“够了什么?” 温晴道:“够堵门户!” 她随即笑了笑,接着道:“顾捕头不是问我为何自愿被你抓回来吗?” 顾清冷冷道:“姑娘请说。” 温晴道:“我以为在你的地盘,你总该不会害怕,会有胆子说点真话了。我现在再问顾捕头一遍,姬广龙屠镇,可是你亲眼所见?” 顾清怔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姑娘自愿被我抓回,是来审讯我的!” 第八十一章 死地 午后日头偏西,日光却还耀目,府衙门前的青石板道上,成乐等几人还未离去。 曲思扬邀请其他几人随她回家去,却被他们拒绝了。他们一心要在府衙门前等着温晴出来。 这时,曲思扬又劝道:“何必在这里傻等着,表哥说他会带小晴姐去家里找我的。” 百生道:“那你请回吧,又没人拦着你。” 曲思扬道:“也没请你去我家,你若愿意等,在这等着好了。” 她向柯小艾道:“小艾,陪我一起走吧。” 柯小艾双臂环抱着寒剑,靠在门前石狮上,道:“我等小晴姐。” 曲思扬又眼巴巴看向成乐,可成乐也摇了摇头。 曲思扬有些气恼,道:“你们难道不信任我表哥?” 百生道:“初次相见,凭什么信任他?” 曲思扬道:“就凭他是我的表哥,难道你连我都不信?” 百生道:“我当然信任你,那是因为我了解你,但我却不了解你那位表哥,或许连你都不了解他。” 曲思扬道:“我从小与他一起长大,我不了解他?《武林志》呢,上面怎么说我表哥的,难道说他是个坏人?” 百生道:“是不是坏人说不准,但他却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这样的人怎么想都有些可怕吧?” 曲思扬忿忿道:“不管你们了,爱等就等着吧。”说着转身而去。 她走出几丈,又转身走了回来,道:“我知道了,跟我表哥没关系,你们是在生我的气!” 另外三人谁都不看她,她接着道:“你们在怪我,怪我帮我表哥抓了姬虎,对不对?” 百生终于瞧向她,道:“我是新来的,以前的事我不大清楚。不过听他们说那位姬公子曾救过你的命,可你却那样报他的救命之恩,实在不该。” 曲思扬道:“他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只因救了我一命,难道就能变成好人了?我表哥若不抓他,天理难容。” 百生道:“我确实不是十分了解那位姬公子,不过,他如何十恶不赦了,我倒是想听曲姑娘你说说。” 曲思扬脱口而出:“他是个强盗!” 百生笑道:“你还是个飞贼呢!” 曲思扬又道:“他肯定杀过许多人。” 百生道:“听你这语气,倒像是猜测,应该不是亲眼所见吧?” 曲思扬哼一声,道:“他一个强盗怎么可能没杀过人?” 百生反问道:“你呢?难道你就没杀过人?” 曲思扬怔住,过了半晌才道:“我……我杀过,只不过我杀人是因为……” 百生打断她,道:“是因为偷东西被人发现了?那和姬虎抢东西有人反抗有什么区别。” 曲思扬再一次怔住,忽地想到郭长歌:“这诺大江湖,像他那样双手还干净的人毕竟不多,可就连他,现在也有了想杀之人。” 她纠结再三,终于说道:“姬虎曾经非礼于我。” 百生一怔,道;“冒昧一问,他可得逞了。” 曲思扬哼了一声,道:“自然没有。” 百生道:“既然没有,他后来救你一命,也该抵了他非礼的罪过了。姬公子现今对你彬彬有礼,十分尊敬,你有没有想过,人是会改变的。” 曲思扬鼻中哼了一声,道:“谁要听你说教了。” 百生道:“别嫌我啰嗦,我当曲姑娘你是朋友,是以还有一言相送。” 曲思扬道:“快说,磨磨唧唧。” 百生道:“莫要错信人,更不要错怪人,否则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曲思扬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听不懂。” 她说着跑到门前,抓起门环急扣大门,大叫道:“开门!开门!” 审讯室内,从高处小窗透进的光柱罩住了温晴周身,她笑道:“顾捕头何出此言,这里是你的审讯室,自然是你审讯我咯,我又怎敢审讯顾捕头?” 顾清端坐暗处,冷冷道:“从一开始便是你在问我问题,难道不是在把我当成犯人在审?” 温晴道:“我有没有将顾捕头当成犯人有什么关系,只要顾捕头自己问心无愧,不就够了?” 她接着道:“好了,我的话说完了。顾捕头,请放我出去吧。” 顾清冷冷道:“姑娘不妨在这里多待两天吧。” 温晴道:“待在哪里,下面的地牢吗?” 顾清道:“正是。” 温晴道:“倒也可以,不过我有个要求。” 顾清道:“姑娘请说,在下一定满足。” 温晴道:“能不能把我与姬寨主关在一处?” 顾清略一考虑,道:“关押姬广龙的地方,乃是死地,姑娘确定要去?” 温晴微笑着点点头。 顾清忽然笑了,道:“你明明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可为什么不怕死?” 温晴笑道:“聪明的姑娘为何就要怕死?” 顾清道:“人生来趋利避害,聪明之人更是精于此道,可姑娘为何在自投罗网后,现又自寻死路?” 温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而且我也相信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说。” 顾清呵呵笑道:“如此盲目自信,看来我得重新评价你聪明与否了。” 温晴微笑道:“你错了,我并不是自信,而是相信我的几位伙伴。” 就在这时,忽听门外有人叫道:“顾头儿,方才那位姑娘来了,还带了另外三人。我们不让进门,他们便要硬闯。” 顾清道:“知道了,你进来。” 一个捕役推门而入,顾清到他耳边吩咐了几句,随即走出了审讯室。 顾清一路行到前院,只见一众差役手持兵刃将曲思扬、成乐等四人围在垓心,见众差役衣衫凌乱,有几个身上挂花,知道他们已经动上了手,赶忙叫道:“都给我退开。” 众差役应命退走,不过依然紧握刀剑,对那四人怒目而视,显然对他们闯入府衙随意伤人的行为十分不快。 顾清走近曲思扬身边,道:“思扬,你不是回家里了吗?” 曲思扬道:“表哥,你现在就放了小晴姐吧。” 顾清皱眉道:“放了……我已经放走她了,就在不久前,她已从后门离开了,你们没定个联络之处吗,她兴许去了那里。” 曲思扬道:“可你不是说要带她一起去家里吗?“ 顾清道:“我跟她提起过此事,可她拒绝了,我总也不能强迫人家姑娘。” 曲思扬急道:“可她现在去了哪里?” 顾清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可以派人出去帮你们找找。” 曲思扬转头向成乐等三人道:“那我们快去找小晴姐吧。” 百生走上前几步,道:“且慢。顾捕头,可否先带我们去见见姬公子。” 顾清摇头道:“这恐怕不行,那姓姬的乃是重犯,不得随意探视。” 百生道:“这样啊。” 他低着来回踱了两步,忽然抬头看向顾清,道:“齐……齐真全。如果我没记错,这府衙里管事的是这个名字吧。” 顾清道:“大胆!你敢直呼督统大人名讳!” 众官役跟着齐声喝道:“大胆!”喊声震天,甚有气势。 百生从腰间解下了一块通透翠绿的玉佩,道:“顾捕头,请将这块玉佩带给你们大人看看。” 顾清冲他身旁一个官役使了个眼色,那官役会意,上来接了玉佩,一路小跑而去。 过了会功夫,一个宽袍缓带的矮个男子快步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众仆役。男子走到近处,只见他身材瘦小,约摸五十多岁年纪,面庞清瘦白净,颊旁下巴没有半点胡髯。 他高举百生的玉佩,道:“这是哪位之物?” 百生笑道:“齐先生,你好呀。家父让我代他问您好。” 那矮个男子便是百生方才所说的齐真全,也便是统领洛城官署上下的督统大人。 齐真全上下打量着百生,抱拳揖道:“您好,您……您是二公子?” 百生微微颔首。 齐真全躬身道:“二公子来洛城,也不说先派下人知会一声,下官有失远迎,实在是怠慢了。” 百生道:“我这次是随朋友来洛城游玩的,本来也没想叨扰齐先生……”说着伸出了手,展开了手掌。 齐真全怔了怔,随即会意,将玉佩放到了他手上。 只听百生接着道:“可我遇上了一件为难之事,现在却是不得不来叨扰了。” 齐真全问道:“二公子遇上了什么难处?” 百生道:“我方才说,我是随我一位朋友来此地的,可我这位朋友却被你的手下给抓了,我被逼无奈,只能来找齐先生你帮忙。” 齐真全皱眉道;“下官的手下?” 他回头看向顾清等众差役,问道:“顾捕头,你抓了二公子的朋友?” 顾清道:“督统大人,百公子口中所说那位朋友,是劫盗贡物的疑犯。顾清不得不抓。” 齐真全道:“能确定吗?” 顾清道:“嫌疑极大。” 齐真全缓缓回过头,面色凝重,显然极是为难,道:“二公子,洛王府献给皇上的贡物被劫,现在两头都逼得很紧,限期让官署追回贡物,捉拿劫匪,您那位朋友既是……“ 百生打断他道:“不是!我那位朋友绝不是劫匪!” 齐真全道:“哦?二公子若有证据证明您那位朋友的清白,下官立刻下令放人。” 百生淡淡道:“没证据。” 齐真全道:“没证据?这……这可……” 百生道;“齐先生不用为难,您不必释放我那位朋友,只需要让我进去监牢中探他一探。” 齐真全脸现喜色,道:“只是看一看?” 百生点头道:“只是看一看。” 顾清忽然道:“大人,那等重犯,按律不得探视。” 齐真全瞪了他一眼,道:“二公子要看,自然能看!” 顾清道;“可是……” 齐真全打断他,说道:“别说了,就这样办吧。速带二公子进地牢探犯。” 于是一众人穿行一重重深院,走向地牢,齐真全和顾清等一众差役在前引路,百生等四人远远跟在后面。 成乐走在百生身侧,道:“你坚持要去牢中,是不信姓顾的已放了晴儿,想进牢中查看?” 百生道:“难道你会信?” 成乐摇摇头。 百生接着说道:“信不信都不重要,眼见才为实。若是温姑娘真的还被关在牢狱之中,我们在外找上一辈子也绝找不到,去哪说理去?” 他接着道:“进牢之后,记着留神四处查看。” 成乐点点头,道:“嗯,我去与小艾说一声。” 众人已走到了地牢口,正要下去。也就在同时,温晴从后门而出,只不过她并未被放自由,而是被装在了麻袋之中,麻袋放在一架板车上。 两个作仆役打扮的人,推着板车沿街而行。行人见到也只道他们麻袋中放的是什么瓜果菜蔬,绝不会想到其中竟是个活生生的人。 温晴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团,动弹不得,也出不得声。她虽不见前路,但知此行终处,便是顾清所说的“死地”! 第八十二章 地牢 洛城府署,地牢。 齐真全与顾清带同成乐、百生、柯小艾和曲思扬四人走向姬虎的牢房。 百生忽然道:“齐先生,我一人去见那位朋友就行了。你能不能派人带我这几位朋友在牢中四处瞧瞧。” 齐真全道:“这牢房有什么好看?” 百生笑道:“没见过,瞧个稀奇。” 齐真全道;“那倒不是什么难事。”当下派人带成乐、柯小艾和曲思扬去四处参观。 百生又问道:“对了,这地牢有地下几层呀?” 齐真全道:“回二公子话,地上是暂时监禁与审讯之处,而这地底有两层,第一层关押嫌疑犯人与轻罪之人,而第二层所关皆是死囚。” 他们现在正在第一层,百生笑道:“怪不得这里这么多喊冤之声。” 齐真全惶恐,道:“下官绝无错判之案,请二公子明察。” 百生道:“我哪来那么多时间管别人,我连我自己朋友的冤都伸不了,还得多多仰仗齐督统你明察呢。” 齐真全苦笑道:“下官定竭尽全力,查明真相。” 百生笑了笑,接着道:“对了,我那位朋友是在第一层,还是第二层呀。” 齐真全问顾清道:“顾捕头,你把二公子朋友关在了何处?” 顾清道:“二公子的朋友乃是抢劫贡物的疑犯,事关重大,关押在第二层。” 第一层左右两排相对牢房,结构简单,一眼望穿,不过成乐和柯小艾还是细细查看,并无看到温晴身影,快步跟上百生等几人,说话间已下了第二层。 第二层皆是一房一犯,墙上火把密集,情况更是明朗,温晴若在,不可能逃过众人之眼。 来到尽头的牢房,姬虎便在其中。他见一众人来到,赶忙起身前迎,扒在铁栅栏上,道:“百公子、成公子,你们找到我爹了?” 百生摇摇头,道:“不过姬公子放心,你那块令牌绝不会白费的。” 除了拾愿堂几人,其他人自然不解他所说令牌是何意,不过也不敢出言问询。 百生接着道:“姬公子,这位顾捕头以贡物劫匪的罪名捕你,你可有冤?” 姬虎道:“冤!太冤了!冤大发了!” 百生指着齐真全,道:“这位是齐督统,这地方属他权力大……” 齐真全忙道:“不敢不敢……” 百生笑了笑,接着对姬虎道:“你有何冤便说出来,这位齐大人生平无一件错判之案,他会为你伸冤的。” 姬虎向齐真全打量几眼,道:“齐大人,小人名叫姬虎,乃是……” 他虽然口才不佳,倒是也能把事说明白,当下道明了自己来历,把自己受伤剑门之托将贡物运来洛城一事与齐真全说了。 齐真全听完,说道;“你是说伤剑门的人是劫匪,他们知道事情败露,惧怕被捕,为了撇清关系,便让你来归还贡物,企图将罪名嫁祸给你们黑龙寨。” 姬虎道;“没错。” 齐真全道:“可你怎会乖乖听话?” 姬虎道:“为了救我爹。糜途骗我说,只要把那两箱东西送到官府手里,我爹便会被释放。” 齐真全道:“这谎言全无道理,你竟会信?” 姬虎道:“一来我走投无路,二来我若不听话,伤剑门也不会放过我。” 齐真全点点头,向顾清道:“姬公子的父亲被关在何处?” 顾清道;“大人,您忘了?这位姬公子的父亲便是姬广龙,前些日子洛王府向咱们要人,犯人已移交给洛王府了。” 百生心里叹息一声:“洛王府我可没办法了。” 齐真全想了想,道:“我想起来了,那位姬先生确实已被移交给了洛王府。” 百生忽然怒道:“不论姬广龙如何罪大恶极,在有证据证明他是劫犯前,怎么也不该把他交给洛王府吧。” 他顿了顿,问道:“齐先生,难道你们找到了证据?” 齐真全颤声道:“没……没有证据。” 百生怒喝道:“既然没有证据,怎可随意交个人去顶罪?” 齐真全躬身道:“二公子,那姬广龙嫌疑确实很大。官署也是被上头逼得没办法了,才会把他给顶上去。” 百生喝道:“如此行事,你这官是不是当腻了。要不要我禀告我爹,让他去跟皇上宣扬宣扬你的功绩?” 齐真全弯腰躬身,正色道:“二公子,这位姬公子所说毕竟是一面之词,伤剑门的人也未必真的就是劫匪,目前为止,姬广龙的嫌疑确实最大,我们虽还未找到赃物,但……” 百生忽然说道:“对呀,赃物!”打断了齐真全的话。 齐真全道:“二公子,赃物……赃物怎么了。” 百生道:“重要的不是劫犯,是赃物吧。对你来说,劫犯可以随意找个人顶上去,但贡物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可没法凭空变出来。” 齐真全道:“二公子何意?” 百生道:“我替你找贡物,你放了姬公子如何?” 齐真全道:“二公子若能找回贡物,我定当释放姬公子。” 百生道;“不,你先放他与我们走,只有他能找到贡物。” 齐真全道:“姬公子不是说,贡物被伤剑门抢回去了吗?他出不出去,有何不同?“ 百生道:“那你就别管了,你只要放他,我两天之内将贡物找回交给你,到那时,也请齐先生跟洛王府交涉交涉,让他们放了姬广龙,至于你再要拿谁去顶罪,我不管,也不会去怪罪你。” 齐真全皱眉道:“这……” 百生笑道;“你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广鸣院?” 齐真全一惊,忙道:“信……信得过,下官怎敢不信。” 他转头对顾清道:“快放人!” 顾清虽极不情愿,但也只能听命, 吩咐牢头打开了牢门。 那牢头开门时,百生忽然问道:“牢头,这地牢中可有女囚。” 那牢头一怔,不知该不该答,看向齐真全。 齐真全不知百生为何有此一问,点了点头,示意牢头回话。 牢头道:“牢里有过女囚,不过现在可没有。” 百生点了点头。 拾愿堂四人带同姬虎出了府衙,齐真全和顾清在后相送。 百生道:“齐先生,你就等好了,我很快把贡物给你找回来。不过你也得先想想如何让洛王府放了姬广龙。” 齐真全道;“二公子,只要找回了贡物,让洛王府放人就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找个替罪羊即可。可这种事毕竟有些违律,您……您不会说与百大人吧?” 百生笑道:“齐先生放心,我在地牢里不是说了吗,我不管,也不会去怪罪你。别送了,请回吧。” 齐真全向他躬身一拜,转身进门。顾清却并不移步。 百生道:“顾捕头,您也请回吧。” 顾清不理睬他,向曲思扬道:“思扬,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家里吧。” 曲思扬向身边几人看了看,道:“今晚就去我家里过夜吧。” 百生道:“曲姑娘,我们还有要事要办,就不去了。” 曲思扬哼了一声,道:“你们还生我的气?不是都把这姓姬的救出来了吗?” 百生道:“曲姑娘,我们确实有要事,你先随你表哥回家,待我们事情一了,便去找你。” 曲思扬怒目向众人看了一圈,道:“谁用你来找我!”说着一把拉起顾清手腕,大步而去。 第八十三章 鬼镇 黑龙寨中,有二百余匪。 寨门已被攻破,前院之中正与众匪厮杀的,是百余训练有素的官府捕役。 一条乌黑铁链在人群中穿来绕去,便如一条迅猛黑龙一般,忽而龙飞在天,向空挺起,忽而神龙摆尾,扫地而过。铁链过处,必有人摔跌倒地。 驾驭“黑龙”之人正是“玉面神捕”顾清,他武功高出旁人太多,身在战团之中,如鱼得水,似虎归山,潇洒肆意,周身三尺,无人可立。 虽是以少攻多,但仗着顾清以一敌百的神勇,过不多久,捕役便占了上风,众匪或死或伤,或被擒捕。 寨主姬广龙见势头不妙,带人遁逃,可捕役追击得紧,最终逃脱者,只有十三之数。 姬广龙带着十二名兄弟下山,来到山口镇上。 镇民见姬广龙有难,让他们十三人分别藏入各家之中…… 与温晴想象之中有极大不同,顾清口中的“死地”不过是间十分宽阔的石房,房中无窗,不过壁上隔着几尺便挂着一只火把,照得整个房中通明如昼。 温晴被扔在这里时,虽已被放从麻袋放出,但身上的绑缚却并未解开。 石屋中除她之外,还关押着十几个人,这些人身上却并无绑缚,而且皆是男人。 这些男人都是极为粗豪的大汉,各个都多时未碰过女人,这时见了温晴,简直像是一群饿狼见到了一只绵羊,恨不得立时把她生吞活剥了。 所以在将温晴带进来的人离去之后,就有几名大汉迫不及待地冲向了温晴。温晴心下暗暗叫苦:“这下可失算了。” 第一个冲过来的叫道:“先陪大爷我玩玩。”说着将她口中的布团扯去,一张满面虬髯的大脸凑了上去。 温晴得以出声,大叫道:“姬寨主在不在此处,我是姬虎……姬公子派来的!” 只听有一个十分粗豪的嗓音说道:“住手!” 冲向温晴的几个汉子显然是说话那人的手下,虽然都面有不甘,但只有退开。 温晴左右一望,辨出方才发声之人,只见那人身子极胖,满脸横肉,比姬虎有过之而无不及。 温晴道:“想必阁下便是姬广龙姬寨主了。” 姬广龙侧头瞧她,道:“是我儿子派你来的?” 温晴道:“没错,令郎派我来救您。” 姬广龙忽然哈哈大笑,其他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众人笑过一阵,姬广龙道:“救我?你怎么不先救救自己?” 温晴道:“姬寨主,求您先为我解开绑绳。” 姬广龙笑道:“解开你,凭什么?我这些兄弟可都还排队等着吃你这块肉呢。说来也怪,他们怎么会把你一个女的关到这狼窝里?” 众人一阵淫笑。 面对这些猥琐下流又毫不讲理的强盗,饶是温晴素来都遇事镇定,这时却也不禁有些慌了。 只听姬广龙又道:“你说你是我儿子派来的,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温晴道:“我是令郎的朋友。” 她想起在青云庄时的遭遇,又道:“我与令郎算得上是生死之交。” 姬广龙道:“生死之交可不顶用,除非你是我儿的老婆,我这些兄弟才不会碰你。” 温晴无奈,为了解一时之困,娇笑道;“我个女儿家家,实在是拉不下脸去说。不过您想想,我与令郎若只是寻常关系,我又怎会愿意冒丧命之险前来救您。” 姬广龙笑道:“很好,很好!”说着起身走过去,亲自解了温晴绑缚,在她身边盘腿坐下,道:“你口口声声说是来救我的,你当真有逃脱之法?” 温晴除去身上绳索,起身跪坐,道:“自然有。” 姬广龙眼中闪过光亮,道:“什么办法?快说!” 温晴微微一笑,道:“等。” 姬广龙奇道:“等?” 温晴道:“没错,您儿子还有我们共同的几位朋友,正在设法救我们。我会来此,是有一件事想问姬寨主您。” 姬广龙道:“你想问什么?” 温晴道:“山口镇!” 姬广龙眉头一皱,道:“你是想问山口镇发生了什么吧。” 温晴点了点头。 姬广龙低着头默然半晌,忽然长叹一声,苦笑道:“山口镇的大家,都是被我害死的。” 温晴心想:“是你害死的,那是什么意思?害死和屠杀可不能混作一谈。”正想细问,却听姬广龙直接讲述起了那日发生的事情。 温晴只得默默倾听,待他讲到他们一行逃到山口镇,镇民将他们藏到家中庇护时,温晴忍不住问道:“姬寨主,你们干的毕竟是打家劫舍的营生,山口镇上镇民们见了几位,按理说该当敬而远之,何以会将各位引进家中庇护,那岂不是……” 姬广龙替她道:“引狼入室?” 温晴不敢回应。 听姬广龙继续道:“我们确实是狼,但我们黑龙寨与山口镇同宗同源,镇民见我们有危难,如何能不救?” 温晴奇道:“同宗同源?” 她想到黑龙寨就在山口镇近旁,何以能相安无事,那定是黑龙寨因为什么缘由从不侵扰之故,可这“同宗同源”四字又从何说起。 姬广龙道:“姑娘别看黑龙寨是个贼寨,但也有许多年历史。五十余年前陇西萧家起兵造反,各地藩王趁势起义,一时间天下战乱四起,民不聊生,老百姓根本活不下去,我祖父领了村民上山,落草为寇,才让全村人活了下去。后萧家成事,平定天下战乱,那姓萧的皇帝还算个东西,减轻了百姓的徭赋,那时寨中便有部分人不愿再当匪盗,下山在两山之口建屋垦田,建了村子,后来村子规模大了些,便起了名叫‘山口镇’。” 温晴点头道:“原来如此。姬寨主,那就更不可能是你屠了镇子,屠镇的人,是不是顾清?” 姬广龙缓缓点头,道:“屠镇的人的确是顾清,但那都是我害的。” 温晴道:“那与姬寨主有什么关系,都是那恶贼造的孽。” 姬广龙长叹一声,又说起后续之事。 山口镇镇民刚让姬广龙等十三人藏入了家中,顾清带大队人马后脚便至。顾清派探子查探,那时天还大明,可镇子街道上无半个行人,实在反常。 顾清推想姬广龙等定是藏身在了镇中。他虽想不明白这镇上居民为何会庇护几个强盗,但当下也不去纠结,只道这镇上居民与黑龙寨有什么渊源或是利益往来。 他派人守住了各家门户,心想自己未见到姬广龙真面目,若是他替换衣衫扮作了镇民,倒是不易找出,于是便派人传下话去,在街头巷尾、门前窗外大声宣扬,说每隔一炷香功夫,便要屠杀一户人家,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他如此安排,是为逼迫姬广龙主动自首。 姬广龙觉得顾清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迫自己自首,心知他是官府之人,绝不可能随意屠杀寻常百姓。 一炷香很快便燃尽。有捕役上来请顾清示下,没想到顾清竟真的下令杀人,其他捕役劝阻一番,可终究不能违拗上命,将一户人家残忍屠杀。 杀人之后,又向镇中各户宣扬已杀灭一户。姬广龙如何能信,可直到第二户、第三户……第七户时,他已不得不信。因为那户人家就在他所藏身人家的近旁,耳中传来的女人小孩的惨叫之声,绝不是假的。 姬广龙大惊之下立时向外冲出,大叫道:“不要再杀了!” 姬广龙手下藏身之户皆离他不远,听到他喊声,也陆续跟出,立时便都被抓捕。 姬广龙只道自己既已自首,顾清便不会再杀人,没想到他竟传下令去,将镇中各户人家全部杀灭,不留一个活口。 只听得惨叫之声此起彼伏,不觉于耳,上百捕役同时行动,不过片刻功夫,惨叫声便止,整个镇子又变得出奇寂静,俨然成了一座鬼镇。 姬广龙与温晴说道此处,泫然欲泣,道:“那些捕役从各家各户出来,集合在一起,从他们手中刀上滴落的血液,竟染红了大片的土地。” 他目眦欲裂,显然怒到了极处,大声喝道;“他为何要赶尽杀绝?他为何要赶尽杀绝!” 温晴轻叹一声,道:“那顾清是官府之人,他所杀又是无辜百姓,不杀则不杀,一旦下了杀手,又岂能留下活口。若事情败露,遭殃的就会是他了。” 姬广龙泪已滴下,说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若我一开始便与那顾清殊死血战,又怎么会累得山口镇的大家白白送了性命。” 他叹道:“我是个懦夫,我是个懦夫……” 温晴道:“姬寨主,这绝不是你的错,万不要自怨自艾。姬寨主该想的,是如何为山口镇死去的人报仇。” 姬广龙道;“我难道不想报仇,可现在身陷囹圄,命在旦夕,还谈什么报仇?” 温晴向牢门一望,沉声道:“姬寨主莫要灰心,我们一定会得救的!” 姬广龙道:“姑娘怎如何笃定?姑娘说是小儿在外计划相救,但我的儿子我最清楚,他不被抓就算好了,哪里有救人的本事。” 温晴笑道:“您儿子或许比您想的要厉害些。” 她顿了顿接着道:“不过这次要救我们出去,也并不靠您儿子。” 姬广龙道:“那靠什么?” 温晴微笑道:“靠我一位朋友的家世和丢失的贡物。” 第八十四章 屋顶 百生、成乐等四人离开府署后,先回南门茶馆看过,又在城里各家客栈找寻,始终未找到温晴。 夜幕降下,他们找了家客栈吃饭歇息,在雅间的饭桌上,商量第二日该如何行事。 只听百生布置道:“明日我们兵分两路,小艾姑娘和成兄继续去找温姑娘,我和姬公子去找贡物。” 成乐皱眉道;“光凭你们两人如何能从伤剑门手里夺回贡物?” 百生笑道:“那就要问姬公子了。” 另外三人看向姬虎。 姬虎神色颇有些古怪,道:“成……成公子说的没错,就凭我们两人,怎么可能取得回贡物?” 百生笑道:“姬公子,好好想想清楚,你究竟是要钱,还是要救你爹。” 姬虎道:“当然……当然是救我爹!” 百生道:“那就别想着将那批贡物据为己有了,你把贡物藏在哪了?” 姬虎面有不甘,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百生道:“是温姑娘说与我的。” 成乐满脸疑惑,说道:“你们在说什么?晴儿她和百兄你说了什么?” 百生道:“温姑娘曾和我说,她怀疑贡物并未被伤剑门抢回去,而是被姬公子给藏起来了。” 他看向姬虎,道:“也就是说姬公子骗了我们。” 姬虎恨恨道:“这温姑娘简直比那姓郭的小子还精,什么都瞒不过她。” 他叹了一声,接着道:“没错,是我藏了贡物。我把那些宝贝都挖坑埋了,就在洛城外不远的地方。” 成乐道:“你不是说在运送那两箱贡物时,一直有伤剑门的人在后跟着你吗?他们就没制止你?” 姬虎道:“是有人跟着我的,不过并不是紧紧跟着。” 成乐道:“什么意思?” 姬虎道:“我那时打开箱子,见里面全是珍宝,便起了贪心,想要据为己有,但那时我打算赶往玉汝山庄,带着两口又大又重的箱子毕竟十分不便,便就地挖了坑,将两只大箱埋了。后来回程时,在一家客栈里,我的确见到了两个伤剑门弟子,幸好他们没发现我。我偷听他们交谈,只听他们说要来洛城探听什么消息,现在想来,他们一定是想探听我有没有被抓,想确定他们是不是已成功把罪名嫁祸到了我们黑龙寨头上。” 成乐道:“原来如此。” 百生道:“不论如何,我们凭着这批贡物,应该就能救下姬寨主了。” 姬虎道:“他们认定了我爹是劫匪,哪会那么轻易便放掉他。” 百生道;“你还不明白吗,劫匪是谁不重要,对于官署来说,能找到贡物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劫匪,随意找个人顶罪,只要能交差便可。” 姬虎道:“那就好,明儿一早我们就去把贡物拉来,去救我爹!” 百生点点头,道:“你这心愿算是实现有望了,可不知温姑娘去了哪里?” 成乐举起杯酒一饮而尽,皱眉道:“四处都找不着,怕是顾清根本没放了晴儿。” 他顿了顿,接着道;“不如我们去把那姓顾的抓来好好拷问一番?” 姬虎一拍桌,道:“我看行!” 柯小艾更是着急,已经站了起来,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 百生道:“这也算个办法,只不过你们都忘了一件事。” 那三人异口同声,问道:“何事?” 百生道:“顾清去了曲姑娘家里,你们又不知曲姑娘家在何处,又怎能找到顾清?” 成乐叹了一声;姬虎暗叫可惜;柯小艾坐回原位。 百生道:“要我说我们不必太过担心,温姑娘比我们几个都聪明得多,武功也很不错,一定不会有事。明日将贡物交给府衙后,我们再找顾清好好问问不迟。” 四人用完饭,又商量了一阵,便各自回房休息。 这夜新月如钩,月光黯然,整个洛城一片黑暗,不过却更衬得星光璀璨,瑰丽无比。 城东一处宅院的屋顶上,肩靠肩坐着一男一女,两人都抬头望着星空,感叹银河绝美,但在很多人的眼中,这两人的相貌却比那星空还要美丽百倍,乃是世间绝色。 这二人当然便是顾清和曲思扬,他们青梅竹马,自小一同长大,两人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瞒着大人悄悄爬上屋顶,说说话,看看星星。 而如今,星星还是同样美丽,可他们一个成了兵,另一个却成了贼,小时候那些说不完的话,现在也半句都想不起来了。 只听曲思扬忽然道:“表哥,你说我做错了吗?” 顾清道:“做错什么?” 曲思扬道:“姬虎曾救过我性命,可我却帮表哥你抓了他。” 顾清道:“你自己觉得呢?” 曲思扬道:“我本来觉得没什么错,那姬虎不是个好东西,把他抓进牢里才最好,可现在一想,他确是舍命救过我性命,如若不是他,我可能早就死了,这是份极大极大的恩情,我就算不去报恩,也不该送他入狱,那样岂不是恩将仇报?” 顾清想了想,道:“要我说,你之前没什么错,现在却是错了。” 曲思扬奇道:“之前没错,现在错了?什么意思?” 顾清道:“你恩将仇报是错,但你将一个强盗送入牢中,那便是对,对错本就难说得很,我们不过是凡人,绝不可能永远只做对的事。所以我觉得,只要不对自己所做之事感到后悔,那事便是对的。你现在既已后悔助我抓那姬虎,那么你就是做错了,就算我跟你说你做的没错,你心里也会觉得自己是错的。” 曲思扬轻叹一声,道:“表哥你怎么和那姓百的臭书生一样,尽爱说些莫明其妙的话,我可实在不懂。” 顾清道:“我正想问你呢,我们督统大人为何会对那位百公子那样尊敬,甚至还有些怕他,他究竟是什么人?” 曲思扬道:“他呀,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表哥你知道广鸣院吗?” 顾清点点头。 曲思扬道:“那广鸣院的掌院百花开好似是个大官,而百生就是百花开的儿子,所以你们那位大人才会那么怕他吧。” 顾清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又问:“你怎么会认得他?” 曲思扬道:“那要说来可就话长了。” 顾清笑道:“你说吧,我愿意听。” 曲思扬知道不能将有关玉汝山庄的事说出来,便装作生气道:“那家伙的事,我不想多说。” 又岔开话题道:“也不知他们找到小晴姐没有?” 顾清缓缓道:“放心吧,他们会找到的。” 心里道:“只不过找到时人是死是活就说不准了。” 第二天晓光初现,顾清便赶往了官衙。 他虽不信百生等人能找回贡物,但若有万一,自己也决不能让姬广龙活着被释放,当然现在要处理的人,还多了个温晴。 曲思扬久未归家,这夜在旧床沉睡,睡得极为安稳,一直到日上三竿才醒。 她醒来找不见顾清,急忙与父母作别,赶往府衙,她父母再三挽留,却哪里能留得住她。 曲思扬父母皆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他们只有曲思扬一个孩子,对她疼爱有加,无微不至,可不知她从哪里学来了几手功夫,十几岁时便离家而去,说要闯荡江湖,那之后隔几月甚至一年才归家一趟,实在是让他们操碎了心,但却又无可奈何。 曲思扬来到府衙时,见前院许多人围成了一圈,她挤进了圈子,只见两只大箱置于地上,箱盖已被打开,里面堆满着金银、宝石、玛瑙、珍珠、玉器等各色珍宝,太阳映射下,流光溢彩,让人为之目眩,周围人群窃窃议论声,啧啧惊叹声不断。 齐真全和另外几个身着红色官服之人站在箱前,其中一人左手拿本册子,右手执笔,将箱中宝物与册中物品清单一一对照,若在箱中找到实物,便将册中所记画上红勾。 曲思扬知道百生他们果然找到了贡物,左右看了看,便看到了他们四人,忙过去问:“可找到小晴姐了?” 成乐摇摇头。百生道:“ 温姑娘在哪里,恐怕只能问你那位好表哥了。” 曲思扬听他提到顾清,转身向人群环视一圈,道:“奇怪,我表哥到哪里去了?” 第八十五章 枫林 虽不见天日,但饥饿与疲惫却让温晴能大致感受出,自己已被关了将近一天。 在这一天时间里,黑龙寨诸人轮流被提出审问,每人被扔回牢房后,皆是全身伤痕,口吐鲜血,瘫软在地,显然经受了极为残酷的折磨。 温晴看得心惊,问姬广龙道:“他们想要从你们口中问出什么?” 姬广龙也被折磨得够呛,兀自忍痛咒骂,这时听到温晴询问,啐出了一口血痰,正要回话,却被他手下一个兄弟抢了先开口道:“还能是啥,洛王府上贡给皇帝老儿的贡物被人劫了,我们黑龙寨被诬陷是贡物劫匪,洛王府的人自然是想问出贡物的下落。” 温晴瞪大了双目,惊道:“洛王府的人!?你说这里是洛王府?” 姬广龙不知她为何会如此惊讶,道:“没错呀,我们前天才被移送到这里,那时我们的囚车进门时,我亲眼见到门前匾额上写的是‘洛王府’三字。温姑娘你以为这是哪里?” 温晴一时呆住,她曾听顾清说此处是“死地”,自己被装在麻袋中送来关到此处,本来以为此处定是洛城官署治下的死牢,可现在一想,觉得自己实在是蠢到家了,如果自己此刻身处之地是在官署治下,顾清又何必把自己装到麻袋里偷偷摸摸地运来。 她喃喃道:“这里是洛王府……顾清如何能私自将我送入洛王府看押,难道他竟是洛王府的人,这么说他岂非是洛王府安插在洛城官署的细作?” 在飞将客栈姬虎道明他的心愿时,温晴已经大致想好了该如何去救姬广龙。她那时便看出姬虎于贡物去向一节对他们说了谎,又想凭借着百生的面子,拟以贡物交换一个无法定罪的嫌犯,洛城官署的官员绝不至于会不答应,于是便与百生说了姬虎可能将贡物私藏侵吞了一事。 可如果顾清真的是洛王府的人,而此处也正洛王府的监牢,那么顾清或许就有权随意处置囚犯。这般情况下,就算百生找到了贡物,也能以贡物交换,让官署的官员向洛王府将他们保出,可在那之前,顾清却一定会先杀他们灭口。毕竟不论是屠镇者还是洛王府所安插的细作,这两个身份都能彻底毁掉他在洛城府署的捕役生涯,或许还会给他带去杀身之祸。 姬广龙看温晴眉头紧锁,面露慌乱之色,问道:“温姑娘你怎么了?” 温晴道:“那批贡物本该能救我们出去的,可这里既是洛王府,那批贡物反而会害了我们。” 姬广龙不解,道:“什么害了我们?怎么了?” 温晴愁眉深锁,道:“百公子不知顾清的真面目,恐怕想不到这一层,他若真将贡物找回想要救我们出去,反而会逼得顾清不得不立时便杀了我们。” 姬广龙听她如此言说,不禁也紧张起来,问道:“百公子是谁?想到那一层?” 温晴面色忧急,看着姬广龙,缓缓道:“恐怕……恐怕顾清这几日内便要来杀我们灭口了。我们知道他太多秘密,他绝不会让我们活着被释放。这里若是府署的监牢,想他也不敢乱来,可这里偏偏是洛王府的监牢。” 她长长叹了一声,接着道:“姬寨主,我曾跟您说我们一定会获救,实在抱歉,给了您虚假的希望。” 姬广龙一怔,随即说道:“温姑娘说哪里话,那姓顾的要来杀咱们,就让他来吧,老子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他。” 就在这时,牢门忽然打开,只听有人说道:“那我就让你魂飞魄散,做不成鬼!” 牢中众人皆识得这声音,温晴惊道:“顾清!” 来人正是顾清,不过他并未穿着捕役制服,而是身着红袍,身后还跟着一众红衣人。他们进门将牢中众人一一绑缚,押到了顾清身前。 顾清看向温晴,笑道:“看来你错信了你那几位伙伴,他们可救不了你了。” 温晴不理他讥讽,反嘲道:“顾捕头,你不是府衙的人吗,怎么穿上了这身红皮,摇身一变成了洛王府的走狗?” 顾清哼了一声,道:“我是什么人姑娘大可不必操心,姑娘只要知道,你马上就会变成一个死人就够了。” 一红衣人忽然凑到顾清耳边悄声道:“贡物下落还未问出,恐怕还得留着他们性命。” 顾清悄声回道:“放心,贡物已经找到,齐真全马上便会送来。而且他们也不是劫匪,你速速禀告上去,真正的劫匪是伤剑门的人,让王爷直接派人去杀了便是,省得再抓回来,至于皇上那边,随便找个顶罪的一刀砍了便能糊弄过去。” 红衣人点点头。顾清接着道:“这几人知道了我的身份,他们若活着,恐怕我便没法继续在官署任职。他们几人便交给你了,不过别在这儿杀,免得搞出太大动静惊扰了王爷。” 红衣人道:“您放心。带到城外密林一埋,绝对神不知鬼不觉。” 顾清点点头,又看向温晴,笑道:“温姑娘,你若不是急着送死,我还真有些想交你这个朋友。” 温晴微笑道:“可我便是死一万次,还是不愿交顾捕头你这个朋友。” 顾清呵呵一笑,道:“温姑娘,永别了。”说着转身离去。 官署前院,齐真全已点清了箱中贡物,与册中所记并无什么出入,只不过少了一块龙纹玉壁。 百生走上前,向齐真全道:“齐先生,贡物我可是为你找回来了,这姬广龙该放了吧。” 齐真全笑道:“好,下官这就去洛王府要人。只不过这贡物怎么少了一件。” 百生道:“若是少了一件便不行,那我只能再把这两箱东西拉走了。” 齐真全忙道:“行……当然行,下官这就前往洛王府。” 他接着叫道:“顾捕头。” 听没人回应,又连叫两声,依旧无人回应,问身旁官役道:“顾捕头人呢?” 那官役道:“小的不知,今天一早还见到过顾捕头,现下却不知去了哪里。” 齐真全道:“不管他了,你去牢里带几个死囚来。” 那官役听命去了。 曲思扬悄声问成乐道:“带死囚做什么?” 成乐回道:“既然要释放姬广龙,自然要找几个替罪羊。” 曲思扬叹了口气,道:“虽是死囚,但为人顶罪总是有些可怜。” 忽然又想到郭长歌;“他若是在,肯定不会同意百生救人的方法。” 不一会,一众官役带出十来个头戴黑布袋的死囚,将他们一一关上囚车。 齐真全叫来一架板车,拉上了贡物,向百生请示后,带同一众人马出发了。一列车队自府署大院而出,直往洛王府而去。 齐真全骑马当先开路,他身后便是两箱贡物,再往后是十几辆囚车,成乐、百生等人骑马跟在车队最后,走过了三条长街,忽见道旁有一高壮男子向他们招手,定睛一看,那人竟是罗逸飞。 成乐一行勒马不前,罗逸飞几步奔了上来,道:“成公子。” 成乐赶忙下马,揖道:“罗前辈,您……您还记得我。” 他知道此人身份后,与之说话都深感惶恐。 罗逸飞笑道:“成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成乐道:“不瞒前辈,我们正要去洛王府。” 罗逸飞皱眉道:“洛王府?洛王府没什么好看的,我劝你们换个地方。要说咱们洛城哪里最漂亮,当数城外的枫树密林,现在是春日,赏枫虽有些美中不足,不过也值得一看。” 成乐笑道:“罗前辈误会了,我们去洛王府可不是为了观光的。” 他忽然想到,王府重地岂是能让人随意观光的,自己这话实在是一句废话。 百生忽地下马,道:“罗前辈,那枫树林真的值得一去吗?” 罗逸飞笑道;“值不值得去了便知。” 他向其他几人扫视一圈,道:“我记得你们中还有个姑娘,怎么不见了,该不会是背着你们偷偷一个人去赏枫了吧。”说完这话便转过身扬长而去。 百生翻身上马,道:“我们去枫林。” 成乐也上了马,问道:“去枫林做什么?不该去洛王府接姬广龙吗?” 百生没有解释,只是道:“罗前辈的话,怎么能不听?”说着向城外打马而去。 其他四人只得跟随在后。出了城后,百生打马更急,马匹飞奔更速,好像生怕赶不上什么事。 五骑马一路飞奔,穿过平野,过河上坡,花了小半时辰,终于到了枫林口上,只见前方便是一片绿色天地。 枫林甚密,马匹通行不得,五人只得下马步行而入。 成乐心下疑惑,问道:“罗前辈那话难道有什么深意?” 百生道:“自然,罗前辈绝不是什么无聊之人,他忽然与我们说那些话,还特意提到我们之中少了一人,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成乐惊道:“难道罗前辈是在暗示我们晴儿在这枫林中?” 百生摇头道:“我也不确定。比起郭公子和温姑娘来,我只是知道的事情多了点,却什么都想不清楚。” 成乐道:“成兄自谦了,你能第一时间便听出罗前辈话中隐言,已是难得的敏思。” 曲思扬道:“你们是说小晴姐在这林中?” 成乐道:“有可能。” 曲思扬道:“小晴姐来这里做什么,该不会真是来赏枫的吧。” 百生道:“不知道,或许你该问问你表哥。” 曲思扬哼了一声,道:“你这人真是,这又关我表哥什么事了。难道还能是我表哥把小晴姐带来这枫林的?” 他们五人在枫林中如无头苍蝇般乱跑乱撞,已穿行了好一会功夫,正以为好像是要白跑一趟了之时,忽听得东北方向传来了一声大叫,五人立时循声而去。 第八十六章 空地 枫林环绕的一大片空地上,温晴与黑龙寨众人全身被绑,成排跪着,面前一个土坑,里面许多手拿铁锹的红衣人正在奋力往外边铲土,一锹一锹的土石不断从坑中飞出。 土坑越挖越深,温晴等人的心也随之越沉越深。 命在顷刻,温晴当然在想着成乐,似乎只要想着他,心里就不会觉得害怕。 蓦地响起一声惨叫,打断了温晴的思绪,她蛾眉微蹙,抬头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红衣人皱眉呲牙,面露痛苦之色,用手按着额头,鲜血从手按之处涓涓流出,又见离那红衣人不远的地上有一段木干,上面沾着一片血迹,心想定是有人从哪里扔了这段木干过来,砸破了那红衣人的脑袋。 这忽如其来的袭击显然让一众红衣人有些慌张,挖坑的人身在深坑,听到了那声惨叫都停了手,其余人拔出刀剑,警惕地向上望去,生怕有人再施偷袭。 为首的红衣人朗声说道:“暗箭伤人,非好汉所为,有胆的献身相见。” 久久没人回话,唯有久久鸟语,众人更是警惕。 领头那人精神紧张,吞了口口水,吩咐道:“快把这些人都砍了,免得夜长梦多。” 他手下应道:“是。”举刀便冲向了温晴等诸人。 就在这时,一线寒光划过,众红衣人定睛看时,只见他们老大瞪大了双目,张大了口,一丝红线从他额间挂下—— 竟是一把白森森的长剑穿额而过,鲜血从剑身插入处流了下来。 人虽立死,却还端正站立了片刻,才轰然向前而倒。人一倒,剑柄抵在了地上,剑身更向脑后穿去,直没至柄。 本站在死者身边的众人惊叫一声向后退开,他们见有几人从密林奔出,知道来了厉害敌人,吓得丢下武器,向相反方向逃去。 本在挖坑的几人身在深坑,不见外面情况,但见有人越过深坑逃离,如何不惧,也丢下铁锹,争先恐后向坑外爬出奔逃。 温晴见来人正是成乐等人,欣喜若狂,苦于嘴里塞着布团,叫不出声,否则这般死里逃生,早就要大声欢呼了。 成乐直奔向了她,为她解了绑缚,拿去她嘴中布团,满脸忧急神色,道:“晴儿你没事吧。” 温晴起身微笑道:“我没事,让公子担心了。” 两人相视而笑,虽只一日不见,却如隔三秋,都想把对方拥入怀中,好好温存一番,可众目睽睽下,毕竟不敢行越礼之事。 姬虎、百生等四人为黑龙寨诸人解了绑缚,姬虎和姬广龙父子几经生死又再重逢,都是不胜喜悦。 姬广龙大笑道:“儿子没白养,果然来救老子了!” 姬虎笑道:“多亏了我这几位朋友。” 曲思扬忽然哼了一声,道:“谁是你朋友?” 姬虎神色尴尬,将百生、成乐等几人一一引见给姬广龙,双方互相说了些客套之辞。到曲思扬时,姬虎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结结巴巴道:“这……这位是曲姑娘。” 姬广龙笑道:“曲姑娘,大恩不言谢。日后要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姑娘只要招呼一声,姓姬的上刀山……。” 曲思扬冷笑一声打断他道:“我又不是来救你的。” 姬广龙一句话噎住不知如何是好,尴尬道:“不管姑娘救我是有心还是无意,总是救了在下一条小命,就算姑娘高义不图报答,在下也当尽力还情,否则于心何安。” 曲思扬听他说这些话,总是想到姬虎曾救自己一命之事,心里烦躁得很,怒道:“你这人烦不烦,我不愿和你说话,听懂了吗?别烦我了。” 她以为姬广龙是个屠杀弱者的恶人,对他十分瞧不起,本来也不想与他说话。 姬广龙堂堂男儿,又是长辈,却被一个后辈的小姑娘如此轻慢,满脸涨得通红,就要发作。 温晴见势不对,生怕两人一言不合便要动手,赶忙岔开话题,问道:“思扬,你们如何知道我会在此处?” 曲思扬道:“是那位罗前辈。” 温晴问道:“罗前辈?” 曲思扬道:“就是那日在茶馆碰上的罗逸飞罗前辈。” 百生道:“温姑娘,正是罗盟主暗示我们来枫林救你的。我们来到枫林中,忽然听到一声大叫,这才找到了你。” 温晴指着地上那块木干,道:“你们听到了大叫才找到我?这块木干难道不是你们扔的?” 百生摇摇头。 温晴略一思索,道:“我知道了,有人以木干砸人使其发出惨叫之声,旨在指引你们找到我和姬寨主他们。” 百生道:“想来扔木干的人也是那位罗前辈,他定是因某种缘由不便亲自出手,便想方设法在暗中指引我们救人。” 温晴道:“可不知罗前辈为何要救我们。” 百生道:“等有机会再见到前辈,再问个清楚吧。” 温晴点了点头。 百生又问道:“温姑娘怎么会和姬寨主他们在一起,昨日顾捕头放了你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温晴道:“顾捕头他……他并未放我走,而是把我送到了洛王府的私牢,与姬寨主关到了一起。” 曲思扬忽然叫道:“怎么会?” 她实在不敢相信,张大了一双圆目,问道:“小晴姐,你说我表哥没有放你走?” 温晴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曲思扬急道;“可他为什么会跟我们说他放了你。” 百生心道:“你实在不了解你这位表哥。” 曲思扬道:“小晴姐,我表哥他为什么不放你?没有理由呀!” 温晴道:“此事日后再说,我们先离开此处。” 曲思扬目光坚定,紧紧盯着温晴道:“小晴姐,你告诉我。” 温晴迟迟不回话,过了许久才终于说道:“顾捕头做了一件错事,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而我知道了这件事,所以他不放我。” 曲思扬问道:“他做了什么?” 温晴一狠心,终于说道:“山口镇的屠镇者,是顾清!” 此言一出,成乐、姬虎、百生和柯小艾都大吃了一惊,可曲思扬看起来似乎竟然毫不惊讶,只是冷笑一声,说道:“你怎么知道,是谁告诉你的。” 温晴道:“顾清屠镇,是姬寨主亲眼所见。” 曲思扬喝道:“我表哥说是这姓姬的屠镇你不信,这姓姬的说是我表哥屠镇,你就信了?” 话毕,泪水如瀑,顺面而下。 温晴道:“思扬……”说着伸手去握她手。 曲思扬一把将温晴的手甩开,喝道:“别碰我!” 她盯着温晴看了片刻,转身跑了。 温晴叫道;“思扬。”追出两步。 成乐上前一把拉住了她,道:“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 温晴兀自叫道;“思扬……”喊着喊着,一低头,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 可曲思扬却置若罔闻,头也不回地向枫林外奔去。 第八十七章 归宿 曲思扬一路跑出枫林,将拴在树干上的马匹解下,一跃跨上,打马奔回洛城。 一路泪流,待回到城中,泪水已被风吹干,脸上一道一道,皆是泪痕。 她回到家中,把自己关进了房中,她父母见她满脸泪痕,以为她在外受了什么欺负。二老十分担心,守候在门口连声抚慰。 曲思扬坐在房中,听到父母安慰之声,忆起儿时。小时候,父母对她可谓是关怀备至,疼爱万分,而她也十分爱戴尊敬父母,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听到了父母的一段私房话,才知道自己并不是亲生的。 自那天起,曲思扬便与父母疏远,十四五岁时,就离家而去,独自一人闯荡江湖,以窃盗为生。 她赖以在江湖中生存的武功,得自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师父传授。那位师父双目失明,曲思扬便一直称他作“瞎师父”。 这称呼虽极为不敬,但那位瞎师父却并不着恼,也不反对曲思扬那样称呼自己。自曲思扬七八岁开始,瞎师父每隔几个月便会出现在她家附近,将她带到城外一处山谷中教她几手功夫,分别时叮嘱她用心练习,下次再来时,就考较她上次所学,如果她过关,便再教她些新招数。 这对师徒,师父是好师父,毫不藏私,十分认真在教,可徒弟却不是什么好徒弟,总是懒懒散散,练功极不认真,只喜练轻功、暗器类的机巧功夫,所以经常是这次来时,上次教的还没练好。 曲思扬十一岁时,带了他表哥顾清去见瞎师父。瞎师父不愿教除了她外的第二人,却也没赶走顾清,许他旁观自学。 一晃又三年过去,曲思扬与瞎师父作别后,离家而去。那时顾清虽后入门,而且只被允许在旁自学,但他的武功却是远远强过了曲思扬,后也仗着武功高强当上了捕快。 曲思扬已在房中呆呆坐了许久,她思绪乱转,又想到那时自己在江湖上闯出些名头之后,回来洛城偷盗,发现顾清竟成了捕役,而且自己还被他多次擒住。 曲思扬想到顾清能学得一身本事本该是自己的功劳,可顾清却用他那身本事来对付自己,是以十分不快,几年来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直到昨日在茶馆相见,两人已是暌违数载,曲思扬兀自记着被擒之恨,所以才会对顾清那般无礼,可两人毕竟自小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曲思扬对自己这位表哥,其实一直都是十分敬重甚至有些仰慕的,小时候听长辈们开玩笑,说起要把自己许配给顾清,她心中总是十分喜悦,想着长大后也要和表哥一直在一起。 嫁给顾清为妻,曲思扬本以为那将会是她的归宿,可知道自己并非亲生后,一切就都不同了,故乡不再是故乡,家不再是家,所有的亲人也都不再是亲人,一股陌生感如洪水般将她席卷淹没,她觉得自己一定得离开。 离开去哪里?不知道! 总之离开再说。至于自己的归宿会在哪里,她更不知道,也不愿去想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中已昏暗不能辨物,曲思扬起身寻来火折子,点了灯,推门一看,夕月当空,已将入夜,正见到来给她送饭的母亲。 她接过饭菜,淡淡说了声“谢谢”,又将门闭上,她已经有许多年未喊过自己父母“爹”“娘”了。 她看到母亲的影子映到窗上,久久没有离去,又听到轻轻一声叹息,影子终于消失。 曲思扬吃完了饭,出了房门跃上屋顶,坐在屋脊上,仰头呆呆望星。 星星永恒闪烁,美好却遥远,她不禁瞧得痴了,也不知就那般看了多久,忽听有人轻轻喊了一声:“思扬。” 曲思扬回过神,发现自己的脖子竟仰得僵了,忍疼回头一看,发现顾清不知何时已坐在了她身边。‘ 曲思扬道:“啊,表哥,你今天去了哪里,怎么不在府衙?” 顾清道:“督统大人派我去办一件要紧事。” 曲思扬记得那齐真全明明也找他不到,又怎么可能是派他去办事了,不过当下并不拆穿。 顾清忽然道:“思扬,你可知你那几位朋友在哪里,我想见见他们。” 曲思扬道:“见他们做什么?” 顾清道:“关于贡物被劫一案,我还有事想请教他们几位。” 曲思扬不回话,又仰头望天,鼓足了勇气,忽然道:“贡物被劫一案明朗得很,劫匪定是伤剑门的人,倒是山口镇被屠一案,表哥你难道没有想问的?” 顾清盯着曲思扬看了半晌,忽然轻叹一声,缓缓道:“你今天见到了温晴?” 曲思扬点了点头。 顾清道:“那么你果然都知道了。” 曲思扬看向他,眼泪不禁又流下来,道:“真的是你?” 顾清淡淡道:“为抓恶人,那是我必须做的,我不后悔。” 曲思扬道:“所以你并不觉得你做错了?” 顾清冷冷道:“只要不后悔,便不会错。” 曲思扬冷笑道:“可我后悔了,后悔认识你,后悔带你跟瞎师父学武。” 她忽地站起,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劝你好自为之。今日起我与你再无瓜葛。”说完轻轻一跃,便到了另一间房顶。 顾清喝道:“慢!” 曲思扬回头道:“你还有什么说的。” 顾清道:“我只想知道你那几位朋友的下落。” 曲思扬道:“我知道你想杀人灭口。我也知道了你的秘密,难道你连我都要杀吗?” 顾清道:“你是我表妹,我怎会杀你,不过你哪都不能去。” 曲思扬哼了一声,道:“那你就试试拦我。” 顾清道:“你尽管走。不过你可要想清楚了,你能走,你父母可走不了。我的人已抓了他们,若不信你就喊喊看?” 曲思扬情急之下大声喊道;“爹——爹——,娘——” 这是他许多年来第一次喊“爹娘”,可现在却已无人回应。 曲思扬怒不可遏,喝道:“顾清!你究竟要做什么?” 顾清道:“今日温晴和姬广龙被救后,你那几位朋友和黑龙寨的一众囚犯都不见了踪迹,我只想知道他们现在何处?” 曲思扬道:“我怎么知道?快放了我爹娘!” 顾清冷冷瞧着她,忽然笑道:“你不知他们在哪没关系,我只要让他们知道你在哪就行了。” 曲思扬略一思索,便知顾清是想把自己当做诱饵,怒道:“休想得逞。”说完展开轻功,飞檐而去。 顾清微微一笑,轻声一哼,随手扔出铁链穿向曲思扬。曲思扬只觉脚下一绊,向前平摔下去,双手一撑,向双脚看去,原来自己左脚脚腕已被铁链绕住。 只听衣袂带风,猎猎声响,曲思扬知道顾清已跃到自己身后,听声辨位,反手扔出三支甩手箭。 顾清手握铁链,随意一圈,已将三箭击落。曲思扬又接连射出七八枚梅花镖,紧接着又扔出了一把如意珠,铺天盖地射向顾清。可这些暗器无一例外,都在顾清三尺之外便被击落。 顾清呵呵一笑,道:“这些小东西可伤不了……” 他话说一半,忽然啊的一声大叫出来。原来曲思扬趁他说话分神之际,出其不意抬手按动了密雨的机括,一簇牛毛细针电闪般飞出,从他右脸皮肉穿过。 曲思扬回头一看,只见顾清手按右脸,血流涓涓,心中暗暗叫苦:“失了准头,偏了一些。” 顾清缓缓将手从脸上移开,那张比女人还漂亮的脸蛋只是多了一小块血色伤痕,却是变得狰狞无比,双目中散出如野兽般狠恶的光芒,曲思扬不禁害怕,浑身颤抖。 顾清手中铁链一甩,疼痛恼怒之下使上了十足力气。曲思扬只觉脚踝一紧,整个身子忽地飞向空中,绕起了大圈子。 她心下骇惧万分,哭腔道:“顾清,你快放我下去。” 顾清狂性大发,哪肯听话,兀自紧握铁链,举臂过顶不停环绕。 曲思扬只觉脚踝剧痛,头晕目眩,眼前景物一片模糊,逐渐逐渐,失却了知觉。 第八十八章 深山 洛城府署,督统书房。 齐真全派人唤来顾清,见他脸上包了块细绢布,显然是受了伤,皱眉道:“顾捕头,你这脸怎么回事?” 顾清道:“回大人,昨夜小的抓了个飞贼,那贼子武功不弱,伤了小的。” 齐真全奇道:“哦?什么飞贼,竟能伤了你?” 顾清道:“不知大人还记不记得‘飞天九命猫’?” 齐真全想了想,笑道;“如何不记得,这大盗曾多次在洛城作案,你奉命前去捉拿,却被他屡次逃脱,这还要恭喜你终于抓到他了。” 顾清笑道:“谢大人。” 齐真全道:“能从你手里逃脱的盗贼可不多呀,我倒是真想见见这位‘飞天九命猫’。” 顾清道:“大人,没什么可见的,那贼子伤了我的脸,小的一怒之下把他整张脸都毁了。” 他忽然跪下,接着道:“小的用了私刑,还请大人责罚。” 齐真全笑道:“不妨,顾捕头的脸何其珍贵,他伤了顾捕头的脸,岂不是伤了全洛城女子的心,毁他一张脸算便宜他。” 顾清陪了几声笑,道:“大人唤我来,所为何事?” 齐真全道:“你先带我去看看那位‘九命猫’还有几条命,我在地牢和你说事。” 顾清道:“是。” 地牢二层的一间牢房之中,一人脸上横横竖竖划了无数道血痕,让人难辨他本来面目。 齐真全在牢房外看着此人,笑问道:“嘿,九命猫,你真有九条命吗?” 那人不做声,连动都未动一下。齐真全问顾清道:“这九命猫难道是个聋子?” 顾清道:“回大人,不论小的如何审问,如何动刑,此人都不发一言,是不是聋子,倒也不一定。大人不必为此人费心,择日处死便是。” 齐真全点点头道:“嗯,这事儿就全权交给你办,审问、监斩什么的也别来烦我了。” 顾清躬身诺了一声,道:“大人放心。” 齐真全忽然皱住了眉头,道:“不对呀,他既然不开口招供,你怎笃定他便是那‘飞天九命猫’。” 顾清道:“小的曾与他几番交手,认得他的武功身手。” 齐真全点点头,道:“你们学武之人的事我确是不懂,我跟你说说正事吧。” 顾清道:“大人请说。” 齐真全道:“昨日把贡物交还了洛王府总算了结了一件大事,顶罪的人交了上去,上头也不怀疑。可二公子让我找的那姬广龙,洛王府却一口咬定说他们那没这号人,这人不是你交上去的吗?怎么会没这人?” 顾清道:“小的的确将那姬广龙移交给了洛王府,至于他们为何说没有此人,小的实在不清楚。” 齐真全道:“这二公子现下不知去了哪里,但他早晚会回来找我要人的,他来了我交不出人可怎么办?” 顾清道:“大人是想让我调查此事,找出姬广龙?” 齐真全道:“没错,我的仕途如何,可都仰仗顾捕头了。” 顾清道:“大人言重了,小的定当尽力而为。” 齐真全点点头,道:“好,你速去吧。” 顾清道:“小人还有一事想得大人首肯。” 齐真全道:“何事?” 顾清道:“‘飞天九命猫’多次从我手中逃脱,江湖中尽人皆知,是小的当捕役以来一个极大的污点。现在好不容易抓到了他,还请大人允我派人将此事在城里好好宣扬一番。” 齐真全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就那么办吧。” 顾清谢过,转身而去。他派出大批官役,到城中四处宣扬,说‘玉面神捕’顾清已将‘飞天九命猫’捉拿归案,三日后斩首。 顾清是洛王府安插在洛城府署的细作,为保他身份,洛王府派出大批人马,其中还包括霜雪所率的鬼面团,追杀拾愿堂一行。 昨日拾愿堂与黑龙寨一行从枫林出来,想要回城找寻曲思扬,却发现城门已经戒严,知道事情不妙,便打消了进城的念头,转而在城外深山中藏身。 他们找了一个山洞,生起火堆,烧烤山中野味为食,歇息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成乐乔装一番,混入城中打探消息,回到山中,见众人正聚在一处,赶忙过去与众人道:“思扬她被顾清给抓了,说是三日后便要处死。” 姬虎惊道:“顾清不是曲姑娘的表哥吗?他怎么会抓她?” 百生笑道:“再明白不过,他是把曲思扬当做了鱼饵,想钓我们上钩呢。不过他这鱼钩是直的,简直就是‘姜太公钓鱼’。” 温晴摇头道:“姜太公可没在直钩上挂了鱼饵。” 姬虎未听过‘姜太公钓鱼’的典故,听得一头雾水,道:“姜太公?鱼饵?你们是在说曲姑娘吗?不管怎么说,一定要想法子救她呀!” 成乐道:“没错,这钩是一定得咬的,但我们至少要想法把钓鱼的人也扯下水。” 姬广龙道:“对!就算死也要溅那姓顾的一身血,公子好气概!” 百生沉声道:“别怪我给各位泼冷水,就凭我们这几条小鱼,在洛王府那潭深水里,恐怕连点涟漪都激不起,更别说把钓鱼的人拉下水了。” 姬广龙鼻中一哼,道:“百公子怎么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看那顾清也没什么厉害。” 百生道:“我们要对付的可不只是顾清一人,而是整个洛王府。” 他顿了顿又道:“如果鬼面团也出动了,我们更是毫无生机。” 成乐皱眉道:“龙川武功那般厉害,都深惧那鬼面团。百公子,鬼面团真的有那么恐怖吗?” 百生道:“洛王萧不若是个好武之人,门下聚集了一大批好手,《武林志》中有记载,他年轻之时,曾奉上命,带同一众门客到珑城剿灭前朝余孽,那些门客各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足有几十人之多,可那一趟,他们却一个都没活下来。” 成乐道:“他们遭遇了前朝余孽?” 百生笑道:“是不是前朝余孽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几十个高手是死在了两个人的手里。“ 成乐道:“只两人便杀了几十个高手?怕是什么民间传说吧。” 百生笑道:“说是传说未尝不可,因为那两人本来就是传说般的人物。” 成乐终于反应过来,道:“冢岛二魔!” 百生点点头,道:“萧不若在冢岛二魔手底吃了亏之后,便在手下的武者之中选拔强者,组建了鬼面团,用以对付冢岛二魔。只不过再次遇上二魔,那鬼面团成员还是被全灭了。后来萧不若打消了向冢岛二魔复仇的念头,但鬼面团却保留了下来,依旧是选拔最强之人加入。这么多年过去,现今的鬼面团除了霜雪为头领外,只留十人,且每月都会进行重新选拔。能长久留在鬼面团中的十人,每个都是现今武林中拔尖的高手,武功至少也达到了若轻境。” 姬广龙问道:“难道比顾清还厉害?” 百生道:“自然,那顾清最多为‘正武品’。‘若轻境’和‘正武品’,有天壤之别!” 姬广龙想起那日顾清攻破黑龙寨时如天神下凡般的本领,现在却又得知另有十人比他还强大许多,一时愣住,只觉得手脚冰凉,背后冷汗涔涔直冒。 温晴忽道:“就算没有鬼面团,我们想要救人也难如登天,看来得找人帮忙了。” 成乐道:“找谁?洛城这地方,没人愿意与洛王为敌,谁会愿意帮我们?” 温晴微笑道:“你难道忘了有一个人已帮过我们一次了。” 成乐想了想,忽地恍然道:“罗前辈!” 温晴点点头,微笑道:“正是他。” 百生道:“我看他不一定会帮忙。他指引我们救你时便偷偷摸摸的生怕被别人知道,现在怎能奢望他公然和洛王府作对。而且萧不若好武,好结交武林豪杰,说不定与这位武林盟盟主也颇有私交呢。” 温晴道:“我们别无他法,只能冒险一试,去向罗前辈求助。” 成乐道:“可我们去哪里找他?”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远远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众人立时戒备,各抽兵刃准备御敌。 拾愿堂几人以及姬虎都识得这声音,循声望去,见有一人从一座小山后边转出,果然便是他们心中所想那人—— 武林盟盟主罗逸飞! 第八十九章 王府 众人异口同声,叫道:“罗前辈!” 罗逸飞慢慢走近,笑道:“是我!” 温晴迎上去行礼,道:“温晴谢过罗前辈救命之恩。” 罗逸飞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谢。 其他人也跟着迎了上去,姬广龙向罗逸飞上下打量几眼,看他虽然高壮,但其貌不扬,若非听温晴等人说过,实在是不敢信他竟是武林盟盟主。 姬广龙踌躇再三,终于还是问道:“阁下是武林盟盟主?” 罗逸飞微笑颔首。 姬广龙忽然跪倒在地,姬虎和黑龙寨其他人见状,也跟着跪倒。 姬广龙磕头道:“罗盟主救了我这条贱命,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您只管吩咐一声,姓姬的万死不辞。” 其他跪倒之人也跟着道谢。 罗逸飞呵呵一笑,一只大手伸将出去,抓住姬广龙肩膀轻轻一提,道:“举手之劳罢了,姬兄不必如此。” 姬广龙只觉肩头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道,身子一轻便已站起。他长得又高又胖,可在罗逸飞面前,却还是矮了一大截,头顶只到他下巴位置,看对方时还需仰头。 姬虎等人也都起身。 只听罗逸飞道:“你们想救那位染了风寒的姑娘?” 拾愿堂一行与姬虎想起在南门茶馆时的事,知道他口中“染了风寒的姑娘”指的就是曲思扬。 成乐道:“还请罗前辈相助。” 罗逸飞道:“那位姑娘叫……” 温晴道:“她姓曲,名思扬。” 罗逸飞嗯了一声,道:“那位曲姑娘是被关在洛王府私设的监牢之中,我可以带你们进城甚至进入洛王府,不过接下来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百生道:“您如何带我们进入洛王府?” 罗逸飞道:“你方才说的没错,萧不若和我有些交情。” 闻言在在场诸人皆是一惊。 只听罗逸飞接着道:“他不知有何事要谈,邀我今夜去他府上参加晚宴,你们可以假扮是我的随从,进了洛王府后,换上我为你们准备好的王府护卫的制服,混进监牢救人。” 百生道:“既然您与萧不若有交情,又为何要帮我们?” 罗逸飞道:“因为我实在有些看不惯顾清。此人在武林中声名虽甚好,背地里却做了许多恶事,身为武林盟盟主,我决不能容他。我虽不太清楚他和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既然想抓你们,我就要和他对着干。” 百生道:“原来如此。” 罗逸飞接着道:“我猜顾清一定觉得你们会在处刑那天去救人,所以那天他一定会布下天罗地网等你们送上门去,但若你们今天便去救人,他反而没什么防备。” 温晴道:“即便他没什么防备,洛王府监牢的戒备想来也十分森严……” 罗逸飞摇了摇头,打断她道:“据我所知,洛王府守卫严固,可以说是座牢不可破的堡垒,想要从外侵入或是从内逃离几乎都没有可能,可也就是因为这样,其内部的监牢守卫反而十分松懈,你们若是能动静小点把人救出来,我就能想法子把你们送出去。” 成乐叹道:“恐怕说来容易,做起来却不简单。” 罗逸飞道:“没错,做起来确实不易,但这是你们最大的机会。而且最凶险的还在后头,洛王府发觉监牢被劫后,定会派出鬼面团追杀你们。说句老实话,我不觉得你们能从鬼面团的追杀下逃脱。所以,即便是有可能最终功亏一篑,还可能会把你们的命都搭进去,你们还愿意去救人吗?” 姬虎道:“如果我们不去,顾清难道真的会杀他自己的表妹吗?” 各人沉默了片刻。 柯小艾忽然淡淡道:“他杀不杀与我们何干?” 成乐笑道:“没错,他杀也好,不杀也罢,我们总归是要去救的。” 百生也笑道:“她‘飞天九命猫’若真变成了一只死猫,可不好看。” 温晴道:“姬公子,你是思扬的救命恩人,可她对你却一直十分不敬。姬公子实在不必为她冒险,就请与令尊一起先回黑龙寨去吧。” 姬虎叫道:“不,我也要去救曲姑娘,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救曲姑娘出来。” 黑龙寨其他人也喊道:“我们也去!” 罗逸飞道:“这么多人可不行,我去洛王府,可不能带太多随从,再说了,去的人愈多,也就愈难调度行事,逃脱时也不大方便。” 他向姬广龙道:“姬兄,你备好马匹在城外接应,让几个年轻人与我去就行了。” 姬广龙抱拳道:“谨遵罗盟主之命。” 拾愿堂一行外加个姬虎,五人乔装一番,穿上了罗逸飞带来的青色小衣,随他向城内而去。 转眼便入了夜,在离洛王府不远的客栈中蛰伏了半日的罗逸飞,带同五名随从,将请帖交给了门前守卫,经过极为严格的搜身,还被要求交出武器,才终于进入了王府。 幸好拾愿堂几人听从罗逸飞劝告,都未带着武器,不然今日一上交,怕是就很难取回了。 这日也不知有何盛事,整个王府中挂满了灯笼,照映得犹如白昼一般。萧不若请了足有百众宾客,王府内热闹非凡,堂中院内皆放有一条条长桌,上面摆着各种珍贵酒食,还从城里闻香苑请来了一众女妓陪客,甚至在前院当中还搭起了一座戏台,台上乐师吹拉弹打,鼓板、二胡、琵琶等乐音混奏,戏子咿咿呀呀,音调婉转,正唱着一出出喜庆故事。 自大门走向宴厅的途中,百生跟随在罗逸飞身后,从众宾客中认出了许多武林名士,便如数家珍般将这些人的来历和武功路数一一道出。 罗逸飞越听越惊,赞道:“百公子好见识,我枉为武林盟盟主,你所说人中,我倒有大半都对不上号。” 百生摇头道:“晚辈虽能说出各人的来历和各家各派的武功路数来,可晚辈自己却是半点武功都不会,实在也没什么值得前辈夸赞的。” 他话音刚落,忽然“啊”的一声,张大了双目看向了一个白袍人。 成乐走在他身侧,问道:“怎么了?”顺他目光看去。 百生道:“李青虹!” 成乐见那白袍人背上背一把长剑,身形瘦弱,长得又高,便如一根竹竿似的,细看他脸,只见他面容清癯,眉如直刀,一双眼睛眯成了两条缝,鼻梁极为挺拔纤细,说不上十分英俊,整个人还透着一股子极为颓丧萎靡的气质。 成乐道:“你说那白袍人是‘五圣’之一的李青虹?” 罗逸飞笑道:“这人我倒也识得,也能对得上号了。” 百生道:“听闻李青虹此人不善与人打交道,平日只待在青衣剑派,半步都不离屋,没想到他竟也会来参加洛王的宴会。” 柯小艾忽然问道:“他的剑,是怎么带进来的?” 她自从广飞掣手里夺下寒剑后,与宝剑形影不离,就连睡觉都放在身边,此次不带寒剑,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十分不习惯。 罗逸飞笑道:“谁要是能让李青虹的剑离了他的身,我跪着叫那人三声亲爷爷都行。那定是萧不若知道李青虹的脾性,特许他将剑带进来的。” 他忽然指着左手边,笑道:“百公子,你看那人是谁。” 百生向他左手边看去,只见一个衣衫破旧,披头散发的矮小汉子,正趴在长桌上狼吞虎咽,忽然捶胸顿足,将桌上酒桶两手抓起仰头向嘴里灌酒,灌了一阵,又再开吃,原来方才是噎住了。 百生笑道:“寻常乞丐可进不了王府,想必那位便是丐帮帮主风四四了。” 他又奇道:“没想到这位向来都我行我素,洒脱肆意的风帮主,也会来这种规矩极多的宴会。” 罗逸飞笑道:“他可能只是来蹭吃蹭喝的,规矩虽多,他不守便是不守,谁又能奈何得了他?” 说话间,他们一行人来到一处较为僻静的所在。 罗逸飞交给温晴一张地图,上面标明了去往监牢的路线,和救人之后的撤退路线,道:“你们找地方换上红色制服。记着,见势不对便退,千万莫要急功近利,人没救到反而把自个儿给搭进去可不好。” 拾愿堂四人和姬虎应了一声,正要出发。 罗逸飞又道:“百公子,你既然不会武功,同他们一起行动可能会有所拖累,不如你就跟着我去参加宴会如何?” 百生听他说自己是个拖累,略有不豫,可又觉他的话也不无道理,想着以大局为重,便跟了罗逸飞,两人向宴厅而去。 第九十章 宴厅 洛王府中心有一座规模极大的花园,而在那花园的中心,建有一座九层高的花楼,宴厅正在那第九层上。 花园的草木侵袭了花楼第一层,其中绿意盎然,墙壁上也爬满了藤蔓,让整座花楼与花园十分自然地相接在一起,好似这花楼竟是从花园土壤之中生根发芽,慢慢长成了九层的。 百生随罗逸飞来到第一层,不见楼梯,道:“如何登楼?” 罗逸飞道;“看上面。” 忽听得扎扎有声,一个四角为铁链所拴的大木台从高处吊下。木台上置有数十把软椅,四周被木栏围起,木栏上设一小门供人出入。 百生与罗逸飞上了木台坐定,木台向上缓缓升起,只见从第二层开始,每一层都是灯火通明,许多男男女女在其间寻欢作乐,男子大笑欢呼声、阵阵叫骂声,女子咯咯娇笑声、魅惑呻吟声响成一片, 很快便到第九层,本以为这第九层是洛王宴会所在之处,奢靡华贵应更胜下面七层,却没想到在第九层宽阔的大厅中,只孤零零放着一张长桌,主位坐着一人,还有另外几人坐在桌边,只是这层灯火竟远不如下边几层明亮,离得远了看不清那几人面貌。 罗逸飞和百生慢慢走到了桌旁。 百生见那主位坐着的是个须发灰白之人,想来年纪已经不小,可看他的脸,却又觉他最多不过四十岁年纪。 罗逸飞走上前两步,揖道:“洛王爷,逸飞前来拜见。” 百生心中一震:“果然这人就是与我父亲和祖父斗了几十年的洛王萧不若。按理说他应该已有六十多岁年纪,怎么看起来如此年轻?” 他又细看萧不若形貌,只见他身材匀称,灰发卷曲披散,面色苍白如霜,唇色殷红如血,嘴角下弯不怒自威。 萧不若本来闭着眼,听到罗逸飞说话,双目倏地睁大,眸子灿若星辰,好似整个厅堂都因他睁眼而变亮了些,淡淡道:“入座吧。”又闭上眼,厅堂便暗下来。 百生心中一凛,道:“此人果非凡夫俗子,怪不得皇上也为避他锋芒而迁都上京。” 罗逸飞入了座,挥手示意百生也坐下。 百生坐在罗逸飞左手边,偷偷向桌旁其他几人看去。 其中一人作道人打扮,年纪不大,百生在《武林志》附图上见过此人画像,知道他便是这五年前才出任太清教掌教的鹿纯真。 百生还记得自己曾在江州码头酒楼里,和温晴等人贬斥过此人武功名不副实,不禁噗嗤一笑。 笑声甫出,他便知不妙,心知自己在如此严肃场合发笑实在大为不敬,一颗心怦怦乱跳,左右一看,果然所有人都看向了自己,怒目而视。 萧不若也睁开眼来,瞧向他,问道:“罗盟主,这位是?” 百生心中一震,生怕罗逸飞不知道洛王府和广鸣院的恩怨,把他的身份给暴露出来。可随即又想到,自己并未跟罗逸飞说起过自己的身份,这才松了一口气。 罗逸飞道:“这位小兄弟是在下新交的一位朋友,姓百,名生。” 萧不若瞧向百生,微微一笑道:“百少侠,既然是罗盟主的朋友,想来武功定然不错咯。” 罗逸飞道:“洛王爷您这下可说错了,我这位小兄弟根本不会武功,但见识却很不凡,这武林中只要是个人物,便没有他不知道的。” 萧不若笑道:“这倒也是个本事。百兄弟,请问你家主何处,父兄何名呀?” 百生道:“回王爷话,小人是家里独苗,家在蜃州,父亲是当地的教书先生。” 萧不若点点头。百生看他好似信了自己的谎话,松了一大口气,可就在这时,木台又升上来,走过来十余人向萧不若问安,其中一人满头银发,虽现在未戴着鬼面,但百生知道他便是自己曾在凌风岛见过的霜雪。 那十余人皆是当世武林中顶尖人物,李青虹和风四四也在其中。 他们各自入座,而霜雪站在了萧不若身后。他神色古怪,显然也注意到了百生,却不敢戳破百生的身份。 萧不若道:“人都到齐了吗?” 霜雪回道:“义父,您请的一十七人来了十六位。” 萧不若问道:“谁没来?” 霜雪道:“回义父话,是一慧禅师。” 萧不若道:“一慧禅师不来,倒也在意料之中。不过这位百兄弟倒是顶了一慧禅师的缺。” 他看向众人,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道:“多谢各位给本王面子,应邀而来。” 鹿纯真道:“王爷说哪里话,能收到王爷邀请,那是贫道的荣幸。还得感谢王爷您看得起贫道。” 萧不若微笑道:“鹿真人客气了。” 他顿了顿朗声道:“本王就直说了,今日邀各位前来,是想请大家陪同本王去一个地方。” 众宾都问道:“去哪里?” 萧不若继续说道:“近些年来,恐怕大家都听过一个叫玉汝山庄的地方。” 百生听他提到了玉汝山庄,留上了十二分心。 众宾大多都回话说曾听说过。鹿纯真道:“那不过是个武林传说,若真有个地方能实现人们心愿,那地方还不得挤破天咯?” 李青虹声若游丝,缓缓说道:“玉汝山庄为人实现心愿,那里是仙人的住处。” 风四四嗓子又粗又高,笑道;“你这耍剑的家伙就爱瞎扯,这世上哪来的什么神仙?若真有神仙,老子倒是想跟他们喝几杯,再娶几个神仙老婆回家,生几个小半仙。”说着哈哈而笑。 李青虹淡淡道:“仙人也是人,很厉害的人。总有一天,我也能变成仙人,乘风而去。”说这话时,他那对眯眯眼竟睁开了一线,露出的眼眸好似竟是淡淡的青绿之色。 风四四哈哈笑道:“王爷,您这是请了个神棍来呀,神神叨叨的,说什么要成仙,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萧不若道:“风帮主说笑了,李掌门剑术如神,难道不能被称一声‘剑仙’吗?” 风四四道:“这家伙剑术是不错,不过若说剑术如神,实在也太抬举他了。” 李青虹就坐在风四四对面,忽然伸出了一个手指向前一戳。风四四一怔,随即也伸出一跟手指向上一挥,两人离得要是再近些,他这一挥,便会荡开李青虹那一戳。 李青虹在风四四挥那一指时,竟十分配合地将手指上竖,好似真的被他那一指打中了一样。 李青虹手指绕个圈子,又凌空刺向风四四。风四四挥指再格。 李青虹嗤嗤连刺,风四四急挥格挡。在场除了百生外,都能看得出这两人是在以指做剑,风四四在拆解李青虹的刺击。剑术不错些的,都对李青虹剑术之高暗暗赞叹。 李风两人就那般较量了小半柱香时间。 李青虹刺到第二百七十四指时,风四四把双手一摊,叫道:“不玩了不玩了,你这第二百七十四剑我确实抵挡不住,只不过我只守不攻太吃亏了,若我们手里拿着真家伙,你一剑刺来我抵挡不住,也大可抢攻你不得不救之处迫你收手。所以我还是能化解你这一剑,再不济咱们也是个同归于尽。” 他越说越是得意,却听李青虹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无法迫我收手,我们也不会同归于尽。” 风四四哼了一声,道:“你倒是说说为什么。” 李青虹道:“若是用剑,我比你快。在你刺到我之前,我先能刺到你。” 风四四信服他此言,可不愿服输,道:“如果你手里没剑呢?空手打我能打你两个。” 李青虹面无表情,道:“我手里不会没有剑,就算空手打,你最多只能打我一个。” 风四四知道他说的话从来都不错,自己想强词夺理倒也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有机会真刀真枪地碰碰就知道了。早晚一天打服了你。” 萧不若忽然鼓起了掌,笑道:“两位方才以指做剑,一攻一守,隔空相斗,实在精彩。若是两位将来真能真刀真枪来一场决斗,真希望能亲眼见到。” 风四四一拍桌,道:“好啊,也别说什么将来了,现在就可以打,给我拿把剑来!” 罗逸飞忽然道:“风四,别犯浑,听王爷说话。” 他又向萧不若道:“王爷,请您继续说吧。” 第九十一章 一丘 萧不若笑了笑,道:“本王说到哪了?” 鹿纯真道:“王爷,方才您提到了玉汝山庄。” 萧不若道:“对,玉汝山庄。不论这玉汝山庄只是江湖传说也好,亦或真的是仙人居所也罢,不知各位有没有兴趣陪本王去那地方亲眼瞧一瞧。” 鹿纯真问道:“王爷想带我们去玉汝山庄,所为何事?” 萧不若笑道:“那可是一个能实现人心愿的地方,鹿真人虽身在道门,但想必也有想要实现的心愿吧。” 鹿纯真道:“那是自然,贫道也不过是凡夫俗子罢了,既是凡夫,谁又能逃开一个‘欲’字呢。只不过,王爷您难道真的相信那玉汝山庄能实现人的心愿?” 罗逸飞忽然道:“想来王爷一定是不信的。” 萧不若笑道:“罗盟主何以下此论断?” 罗逸飞道:“若王爷能确信玉汝山庄不过是个单纯为人实现心愿的所在,您自己去便好了,何必还要召集我们大伙陪您同去呢?而我们这群人也没别的本事,只不过会两手功夫罢了,功夫用来做什么?恐怕不是用来杀人,就是用来保护人咯。” 萧不若微笑颔首,说道:“罗盟主猜得不错,本王想让各位同去,的确是想得各位庇护。不然本王此番有去而无回,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鹿纯真奇道:“难道那玉汝山庄竟是什么凶险的所在?” 萧不若道:“不瞒各位,自十多年前武林中传出了玉汝山庄的传闻后,本王就曾多次派人前往调查,这先后派了有二十多人,可这二十多人都是有去无回,竟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而那定是那玉汝山庄在背后捣鬼。” 罗逸飞道:“即便这样,王爷手下好手多如牛毛,又何必要我们来保护王爷?” 萧不若道:“本王派出去的那二十多人哪个不是万里挑一的好手,可还不是一一失踪。本王实在无奈,才会想着召集当今武林中武功最为高强的各位,来帮本王探清这玉汝山庄的庐山真面。” 罗逸飞道:“要想去玉汝山庄,非得要玉成令不可,又哪里来的那么多玉成令?还是说王爷您知道玉汝山庄的确切方位?” 萧不若微微一笑,忽然拍了拍手掌,有一众女侍从后厅出来,每人手里端一托盘,每个托盘中都放着一块小小的木质令牌,上刻篆体“玉”字,正是玉成令。 侍女们在每人面前桌上放下托盘,随即便又退去。 萧不若道:“各位,这是本王多年以来收集到的所有玉成令牌,只盼各位能够收下,与本王同往玉汝山庄一探究竟。” 众人皆想,有这么多高手同去,就算那玉汝山庄真是什么龙潭虎穴,他们也绝不至于吃亏,但若玉汝山庄真能为人实现心愿,自己平白得了一块玉成令,能用以实现一个心愿,那更是赚大发了,如此有赚无赔的买卖如何不做? 当下便有十来人应道:“愿与王爷同去。” 罗逸飞忽然问道:“在探清了玉汝山庄的庐山真面目之后呢?王爷您打算怎么做?” 萧不若怔了片刻,才说道:“想必大家也都听说过上京的广鸣院。” 众人都知广鸣院与洛王府是对头,如何能没听过,俱皆点头回应。 百生听萧不若又从玉汝山庄说到了广鸣院,当下更留神倾听。 只听萧不若缓缓道:“这广鸣院世代修著一本叫做《武林志》的书,其上记录武林各代的人与事,表面听来好像无甚不妥,但他们为修著此书,却是在武林各处安插了无数探子,别人的家事、私事,事无巨细均为广鸣院所探知,记在了那《武林志》中。这岂非是极为可恶之事?” 其他人都点头称是。 萧不若接着道:“广鸣院还利用他们所探知到的秘密威胁和控制别人,武林之中受其害者颇多。广鸣院就是想以此方式来逐渐控制整个武林,而玉汝山庄只不过是换了个新花样,宣称可以为别人实现心愿,让人心甘情愿便道出自己的欲望。而一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欲望若被别人知晓,无异于将自己的软肋暴露出来,也就会变得易于操纵。本王看那玉汝山庄和广鸣院乃是一丘之貉,也是妄图操纵整个武林,所以请了各位来,想让各位与本王一同灭掉玉汝山庄,让中原武林不再受其毒害。” 鹿纯真忽地站起,抱拳揖道:“王爷一心为了武林着想,贫道十分钦佩感激,愿为王爷马首是瞻。” 其他人也齐声附和。 风四四手里把玩着那块小小的玉成令牌,忽然道:“王爷,您若是想灭掉玉汝山庄,直接率兵大军踏平他玉汝山庄便是了,何必让我们同去。” 萧不若道:“因为没人知道玉汝山庄的所在,唯一进入玉汝山庄的方法便是利用这玉成令。” 风四四笑道:“若是王爷知道玉汝山庄的所在呢,会不会直接率兵前往,二话不说便踏平了他玉汝山庄?” 萧不若微微一笑,道:“风帮主想说什么,便只管说。用不着拐弯抹角。” 李青虹忽然轻声说道:“你相信着玉汝山庄。” 萧不若目光射向他,道:“李掌门说什么?” 李青虹淡淡道:“或许你相信玉汝山庄真的能为人实现心愿。” 风四四接了话茬道:“没错,王爷定是相信玉汝山庄真能为人实现心愿,否则你又怎会先后派二十多人前去查探呢?你多年来或许一直想亲自前往玉汝山庄一探究竟,看玉汝山庄究竟能不能帮你实现心愿,不过你却有些害怕,害怕说出自己的欲望,因为正如你所说,一旦说出了欲望,也就相当于暴露了软肋。你想要去玉汝山庄实现心愿,却不想处于被动,受制于玉汝山庄,于是便想带我们一同前去,壮大声势,如果玉汝山庄图谋不轨,你便能率我们这些人轻易灭掉玉汝山庄,对不对?” 霜雪忽然喝道:“放肆!敢胡乱揣测王爷心意,活得不耐烦了?” 话音未歇,只见他身子一晃,已如一阵风般欺到风四四身前,一掌挥至他左颊。 风四四嘿嘿一笑,不硬接他这一掌,当下跃起闪避,落到桌上,紧接着向李青虹跃去。 霜雪一跃而起,在桌上踏了一脚,飞身追击,出掌拍至风四四后心,没想到风四四忽然平平卧倒在桌上,那一掌便打空。 霜雪收力不及,身子继续向前飞去,只觉眼前青光一闪。原来是李青虹拔剑从他眼前斩过,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李青虹已经收剑入鞘。 霜雪赶忙后跃退开,落到地下,心中惊骇万分,只道李青虹那一剑斩中了自己,却不觉身上有什么疼痛之处,心下正自奇怪。 却见李青虹手里捏着一撮银发,淡淡然道:“你是天生银发吗?你方才运使内力双目发红又是何故?” 霜雪这才知道李青虹手下留情,方才那一剑只斩了自己几根头发,道了一声:“多谢手下留情。”悻悻走回萧不若身后。 萧不若笑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敢随意对两位前辈动手,可学到了教训?” 霜雪抱拳揖道:“两位前辈武功超绝,霜雪自愧不如,方才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风四四这时已从桌上爬起,坐回椅子,笑道:“别这么说,你不过是着了我的道,进了我的陷阱里。若说真功夫,看你打我那两掌的劲力,还是颇为不错的。” 李青虹忽然看向他,说道:“你说我是你的陷阱?” 风四四笑道:“难道不是?” 李青虹缓缓摇头,徐徐道:“不是,你反而是我的诱饵。” 风四四想要反驳,却觉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 只听萧不若道:“两位略施小策,便胜了本王手下的第一高手,实在令人钦佩。” 风四四道:“王爷,先别说什么钦不钦佩,先说您是不是想让玉汝山庄帮您实现心愿?” 萧不若叹道:“这就是近些年玉汝山庄被越传越神的原因,没人能抵挡得了‘实现心愿’这四字的诱惑,当然本王也不例外。你们说的没错,在内心里,本王是有些相信玉汝山庄的,一个实现心愿的机会摆在面前,谁又会选择不相信呢?” 他顿了顿接着道:“两位若是不愿与本王同去玉汝山庄,本王也不勉强,就请两位自便吧。” 风四四道:“谁说我不去。”说着看向李青虹,接着道:“耍剑的,你去不去?” 李青虹淡淡道:“去。” 萧不若笑道:“那当真再好不过。” 就在这时,有一小仆奔到萧不若身边,悄声禀道:“顾清在外求见。我说您现在不能见他,他偏说是您召见他的。” 萧不若怒道:“这个蠢货,我何时说过要见他了。你去告诉他,他最好能摆平了他那档子破事,若是留下了活口,暴露了身份,他知道他会是什么下场。” 小仆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萧不若向霜雪使了个眼色,霜雪微微颔首,也随那小仆去了。 第九十二章 活门 洛城虽名为洛王封地,萧不若却只有用地、税收等权,而无征兵、法治之权。不过洛王府的兵力却绝不比洛城官署少,而且还私设公堂与囚牢,刑讯、监禁了不少与王府作对之人。 在洛王府西南角上,有一片青黑色的石屋,便是私设的监牢了。监牢大大小小数百间,在其中一间里,曲思扬正坐在干草席上呆呆出神:“他们可千万别来救我,他们若真来了,我也不跟他们走。可我若不跟他们走,他们岂不是白来了。” 又想:“如果他们为了救我反而被抓了怎么办。唉,那倒是是不用去纠结跟不跟他们走了。” 她忽然飞速摇了摇头,秀眉紧蹙,心道:“我在瞎担心些什么,他们当然不会来救我。他们肯定都在生我的气,或许他们现在已经在回山庄的路上了。” 她忽而又流下泪来:“我该怎么办,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就算立时死了,也没人会在意……” 泪水模糊了视野,朦朦胧胧中一个身影出现,那身影逐渐清晰,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容出现在了眼前,正是郭长歌。 曲思扬边哭边道:“臭小鬼,你……你来救我了吗?” 又嗔怒道:“你怎么才来,你之前……之前死到哪里去了。” 只听郭长歌开口道:“思扬,你在说什么?” 曲思扬一怔,郭长歌何曾叫过她“思扬”,抬手揉了揉眼睛,拭去了泪水,眼前事物变得清晰,只见眼前之人哪里是郭长歌了,原来方才所见,只是自己心绪不宁之下产生了幻觉。 她脸上的娇弱神色瞬间消失,变得冷冰冰的,眼神中透着一股恨意,开口道:“姓顾的,你来做什么?” 原来来人正是顾清,他站在铁栏外,神色有些奇怪,道:“表妹,你方才在说什么,谁来救你了?”说着十分警惕地左右看了看。 曲思扬怒道:“你别做梦了,他们不会上你当的。” 顾清看她脸上泪痕,心知她方才是在伤心之下胡言乱语,鼻中哼了一声,笑道:“我看是你在做梦吧,还说什么有人来救你了?洛王府戒备森严,无异于铜墙铁壁。你那几位朋友就算要来救你,也只有在后天官署处死‘飞天九命猫’时才有机会。” 他冷笑一声,接着道:“到那时,等着他们的将会是洛王府布下的天罗地网。不过你放心,我可舍不得真把你给杀了,我们要处死的是你的替身。等你的几位好朋友费九牛二虎之力救了人,将‘飞天九命猫’头上的布罩摘下来时,就会发现此‘飞天九命猫’并非彼‘飞天九命猫’,然后他们便能和你团聚了。” 曲思扬急道:“你快杀了我吧。” 顾清道:“你是觉得只要你死了,你那几位朋友就不必来救你,他们也就不会中我的埋伏,是吗?” 他冷冷瞧了曲思扬片刻,接着道:“你还不明白吗,你是死是活都无所谓,就算你现在自杀,也没人会知道,所以他们还是会为救你而来。” 曲思扬眼中似欲喷出火来,怒声道:“你想怎么对付他们?” 语音接着又变平静,缓缓道:“我呢?你又打算如何处理我?” 顾清道:“你那几位朋友当然只有死路一条,至于你……”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给你两条路走,第一条,你永远待在这牢中!” 曲思扬道:“我宁愿死!” 顾清笑道:“我怎么舍得让你死。既然不愿在这里待着,那就只有第二条路了。” 曲思扬道:“快说!” 顾清神色古怪,过了片刻才开口道:“说到底我只是担心你口无遮拦,坏了我名声。可你只要成为我的人,那时你一心对我,与我相守,我自然就不会有什么顾虑了。” 曲思扬皱眉道:“成为你的人?” 顾清柔声道:“思扬,你不是从小就想嫁给我吗?” 曲思扬怔怔道:“嫁给你……” 顾清脸现喜色,语声微微颤抖,道:“怎样,你答应了?” 曲思扬忽然弯下腰干呕了几声,缓缓抬起头,双目中满是不屑,失笑道:“姓顾的,你别恶心我好不好。你真觉得我在认清你的真面目后,还会想与你扯上关系?光是想到你,我就觉得恶心!” 顾清雪白的额头上暴起了青筋,显然已怒到了极处。他道:“我本也不想娶你,你既不愿那再好不过。不过你就等着慢慢烂在这牢里吧!” 他顿了顿又道:“对了,你那几位朋友,我会让你亲眼看他们死!” 曲思扬大怒道:“你……” 她本想破口大骂,可只说个“你”字便止,随即长长一叹,道:“我本不信是你屠了山口镇,还奋力回护你,为你辩驳,因为这件事,我早跟他们闹翻了,所以你的如意算盘怕是要打空,他们……” 她神情变得极为落寞,接着道:“他们是绝不会来救我的!” 就在这时,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个红衣人从墙角转出跑到了顾清身旁,低着头,似乎对他非常尊敬。 顾清道:“怎么了?” 那红衣人道:“顾大人,王爷召您去花楼,说有事要问您。” 顾清疑道:“王爷要见我?” 那红衣人点了点头。 顾清向曲思扬瞥了一眼,忙向外而去。 顾清走后,曲思扬见那红衣人站在原地,久久不离去,心下有些奇怪。 那红衣人忽然抬起头,压低了嗓音叫道:“思扬。” 曲思扬一惊,看向他,见他眉毛浓密,肤色黝黑,心里奇怪:“是我听错了?还是这人真的认得我,我可是从没见过他啊。” 只听那红衣人又说道:”这牢门上的铁锁你能开吗?” 曲思扬更是惊讶,起身走到牢门边细看,又听红衣人低声道:“我是温晴。” 曲思扬张大了双目,大叫道:“小晴姐!” 温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她细细看了看门上的铁锁,悄声道:“这种锁应该难不住你,快出来跟我走。” 她说着将身上的红衣褪下递给了曲思扬,接着道:“换上这衣服。” 她虽脱了红衣给了曲思扬,但身上却还是一身红衣,原来她竟穿了两身一模一样的衣服。 曲思扬换上红衣,摘下头上钗子,轻易打开了牢锁,跟着温晴向外而去。 她们穿了红衣一路出去,巡逻的牢卒多次从她们身侧走过,万幸并未注意到她们两人。 曲思扬跟温晴出了牢房,来到院中一处僻静所在,忽然跳出三个红衣人拦住他们去路。 曲思扬心里一惊,道;“小晴姐你先跑,我拦着他们。” 温晴笑道:“你仔细看他们都是谁。” 曲思扬听他这么说,已知道这三个红衣人定是成乐等人易容改扮的,向三人看去,一个面上长满了麻子,鼻子高高隆起,从脸上很难看出是谁,不过这人身形纤瘦,胸脯处微微隆起,显然是个女子。 曲思扬一把抱住她,笑道:“小艾。” 她又向第二人看去,见他个子很高,双目大且有神,笑道:“这一定是少庄主咯。” 成乐下颌垫长了一块,双颊垫高了许多,满额大包,听曲思扬认出了自己,笑着点了点头。 曲思扬又向第三人看去,只见那人身子圆圆胖胖,便知他是姬虎,低头道:“姬大哥,你好啊。” 姬虎一怔,颤声道:“姬大哥?我……你……你好,曲姑娘。” 曲思扬还低着头,道:“叫我思扬就好。” 姬虎只觉身子轻飘飘的,宛如身在梦境,道:“思……思扬。” 曲思扬应了一声。 温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这里。” 五人随着罗逸飞所给地图上路线,一路来到了王府后门附近,藏身于一座假山之后。 王府大院院墙每一处都有人看守,而后门处的守卫之严丝毫不逊于前门,曲思扬见了,心里不禁发憷,觉得他们就算是插翅也难逃出这大院。 她想了想,道:“我们现在穿这身红皮,既能从监牢安全走出来,难道就没法直接从后门走出去吗?” 温晴道:“不行,罗前辈说过,在夜里内部的人要出入王府,也必须要有洛王亲发的令牌,顾清是洛王府安插在洛城府署的奸细,时常会出入王府,他身上应该会有那样的令牌。” 成乐道:“只能去找他抢回来了。” 温晴摇头道:“那样太冒险,我们若是被人发现,就绝无机会逃出去了。” 姬虎道:“那我们索性把这身红皮给扒了,以宾客身份出去,他们总不会拦。” 温晴摇头道:“后门不许宾客出入。” 姬虎道:“那我们直接去前门不就是了?来这后门作甚?” 温晴道:“你还记得我们进门时登记名姓身份吗,出门时还须验明正身,我们几个倒是能出去,但思扬可不行。” 姬虎忽然灵机一动,道:“让思扬扮作百公子怎么样?” 温晴还是摇头,道:“特征相差太多,更不用说连性别都不一样了,很难蒙混过去。” 成乐忽道:“就算能蒙混过关,我们既是罗前辈的随从,或许也只有在罗前辈带领下才能出去。” 姬虎道:“那怎么办,这岂不是没法可想了?” 温晴道:“罗前辈所画的地图既然指引我们来此,一定有其道理。我们先在此处耐心等待,我想总会有转机出现。 过了许久,月上中天。 忽听得脚步声急,只见顾清自远处奔向后门,他身后还带着大批红衣兵卫。 温晴轻笑一声,道:“你们看,给我们开路的人来了。” 成乐道:“顾清如此惶急,他身后所带众人也那般忙乱,想是他们已发现思扬不见了,正急着出去追捕。” 大批红衣人自假山经过时,温晴一行人悄悄跟在了后边。顾清在前手持令牌,带领众人从后门而出,满以为曲思扬一定会逃出城外,便率众向城门方向一路搜寻而去。 第九十三章 旧地 曲思扬一行混在顾清所领追兵之中,一路搜寻来到城门口处。守城的士官见来人身着血色红衣,知道是洛王府的人,不敢怠慢,赶忙上前躬身相迎。 顾清蒙着脸走上几步,压低了嗓音道:“可有人出城?” 守城士官认得顾清,听他声音耳熟得很,不过看他红衣结束,腰缠玉带,显然是洛王府的官人,当下只道是他与顾清声音相似罢了,恭敬回道:“回这位大人话,您有所不知,官署有命令下来,城门封锁戒严,莫要说夜里,就算是白天,若无官署所颁通关牒文,也绝对出不了这个城门。” 顾清点了点头,知道曲思扬应当还在城中,当下派了大部红衣人在城里四处搜寻。 夜色伪装下,曲思扬一行混在众多红衣人中,一时倒不至于被顾清察觉,不过却也想不到出城逃脱之策,如若留在城中,被人发觉只是早晚的事。正当忧心急虑之时,却听顾清出声召集,让手下众人志愿随他出城。最终小部人马随顾清出了城,曲思扬一行自然是趁势混迹其中。 温晴心下奇怪,顾清明明已知曲思扬并未出城,何必还要带人出城追捕,不过当下也无暇细思,而是一心思虑接下来该如何脱身。 冒着夜色,一众人马向前奔行。温晴一行不止一次想要悄悄脱身,可又顾虑一旦被人发觉,不免前功尽弃,只得继续跟随,等待机会。 奔行了大半个时辰,借着淡淡月光,温晴远远望见前方黑压压一片,正是他们日前去过的那片枫林。她心下甚喜,虽想不通顾清为何来这枫林,但知一旦进了林中,在树木掩护下,便更有望脱身。 入了林中,不一会来到那片空地,顾清当先走到一处大坑前站定,向着漆黑深邃的坑洞望了片刻,忽然回身问道:“是这里吗?” 众红衣人本在顾清身后列阵,听到他问询,一个红衣人从阵列走出,道:“回大人,正是这里,只怪小的办事不力,让犯人……犯人被人给救走了。” 顾清道:“救他们的人是如何知道这个地方的?” 那红衣人道:“小的……小的实在不知。” 顾清哼了一声,心中想:“那假传说王爷要见我的人,定是温晴他们几个,可他们如何能进得了王府?看来是有个厉害人物在帮他们!在和王府作对!” 他忽然朗声道:“究竟是谁在帮你们?” 众红衣人不知他何意,向左右的人看看,都有些不知所措。 只听顾清又道:“思扬,只要你告诉我是谁在背后帮你们,我就放过你几位朋友,如何?” 温晴一行站在阵列最末,听顾清如此言说,显然是已发觉了他们。他们心中剧震,暗暗叫苦,第一个念头便是快逃,可也知道他们势单力弱,在如此多敌人围困之下,绝对无法突围。 温晴心知现下只剩一条路可走——擒贼先擒王! 她向身旁伙伴使了两个眼色,忽然一跃而起,跳过人群,身子如离弦羽箭般向顾清射去。 就在同时,成乐穿过人群,在温晴正下方奔前,握紧了右拳,身子忽地一转,拳头借势砸向顾清左耳。 顾清竖臂相格,同时向斜上出击,与温晴对了一掌。温晴力弱,身子飘然向后。成乐右拳被格再出左拳,顾清左手手腕一转,抓紧成乐右腕,猱身而上,侧头避过他袭至面门的左拳,出右手握住他右臂,转身下背一顶,同时双手用力,将他过肩一摔。 顾清背后便是深坑,成乐正好摔入了其中,只听扑通一声,显然摔得不轻。 顾清冷哼一声,心道:“看来这坑倒是没白挖。” 只觉脑后有风飒然而至,他微微一笑,不知何时,手中已多了一条乌黑链条,回过身一圈一拉,已将铁链缠上一人手腕。 原来温晴趁顾清背向,出掌袭他后脑,这时手腕被缠,又见顾清手刀已斫向自己脖颈,情急之下反身跃进坑中,双手紧紧握着铁链,想将顾清也拉入坑里。没想到顾清竟不反抗,几乎与她同时跃起进了坑中。 柯小艾从一红衣人手中夺过一把单刀,也跟着跳进坑中相助。曲思扬和姬虎也已和人动起手来,他们被人围攻,姬虎片刻便被擒住,曲思扬仗着轻功甚佳,周旋甚久,可终于也抵挡不住,敌人八方袭至,数把长刀架在她肩颈之上。 其时是月初,月光晦暗,深坑中更是漆黑一片,其内四人目不视物,除了温晴外,俱皆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生怕暴露了自己方位。 顾温两人被铁链相连,互知对方位置。但顾清知道自己若是强攻温晴,另外两人便也可知晓自己方位,黑暗之中倒是不好抵挡那两人攻击。温晴也不敢随意指明顾清位置,因为一旦指明,以柯小艾脾性,定然会立时出击,但温晴很清楚在这种黑暗环境之中,当此情境之下,贸然出手者必无生机。 她心中暗暗叫苦,本想着将顾清拉进坑中,让他手下无法助他,再与成乐合力击之,方有机会取胜,可她实在没料到这坑中竟如此昏黑,以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忽听得铁链哗啦啦一阵响动,紧接着衣袂猎猎,见坑缘人影一闪,知道是顾清已跃出坑去。温晴紧握铁链,用力回拉,不愿让顾清安然离去,可这一拉竟无从着力,她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心知是顾清为了出坑,竟已将铁链脱手。 温晴大叫道:“快出去!” 成乐和柯小艾听到叫喊,皆向上跃起,将到坑口,但见几十把明晃晃的长刀围了坑口一圈,根本无从落脚,只得又重落回坑底。 原来顾清一上去便吩咐手下将坑口围住,吩咐说谁要再敢出坑,便乱刀砍死。温晴等三人的武功比之坑口众人虽要高出许多,但要自下而上突围,倒也不是十分容易,更何况还有顾清伏伺在旁,随时都能出手,是以一时想不到出坑之策。 只听扑通一声,接着哎呦一声惨叫,是有人被扔进了坑中,温晴惊道:“思扬?” 一个粗豪的嗓音道:“是我,思……思扬她还在上面。” 温晴认得是姬虎的声音,问道:“姬公子,你没事吧?” 姬虎道:“没事。你们怎么样,没受伤吧?” 三人中只有成乐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向姬虎报了平安。 姬虎尾骨着地,摔得剧痛,这时挣扎着起身,仰头看向坑外,骂了句:“他奶奶的!” 就在这时,忽然一堆细碎物什劈头盖脸地砸来,过脸虽不甚痛,但有些钻入眼中,倒是蚀得生疼。 姬虎“啊”了一声,赶忙闭眼低头,可那些细碎物什又从后领钻入,从背上滑下,冰冷冷的,刺痒痒的,甚是难受。 他把手伸入后衣领中抓了一把出来,平摊开手掌,用拇指研了研,又置于鼻端一嗅,忽然就如一匹惊马般嘶叫道:“是土石!顾清这孙子想活埋了我们!” 第九十四章 火坑 暗夜林中,燃起了数只火把,把在大坑口守卫之人手中长刀映得金光闪耀。一众红衣人正将坑旁土石一把把向坑内撒去。 曲思扬站在坑前丈许处看着他们填坑,神色漠然。她双手被反缚在后背,有两个红衣人手持长刀站在她身旁看押。 顾清在不远处笑吟吟瞧着她,忽然开口道:“思扬,那日你们来此处救了那位温姑娘,你们究竟是如何知道这个地方的?” 他见曲思扬并不回话,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又接着说道:“是谁给你们透了信儿?我只想要一个名字。” 曲思扬冷冷一笑,还是不回话。 顾清道:“难道你这么狠心,竟能眼睁睁看你这几位朋友被活埋?只要你说出那个名字……” 曲思扬截口道:“只要我说出了那个名字,你就能放过他们?” 顾清脸现喜色,道:“当然!” 曲思扬注视他片刻,忽然摇了摇头,冷笑道:“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会信你的鬼话?” 她恨恨地盯着顾清,接着道:“你也不用玩什么‘活埋’的把戏,索性把我们一刀一个杀了便是!” 顾清叹了一声,不再理她,转而走到土坑旁,吩咐向下撒土石的人停了手,低头看向坑中,道:“思扬说让我直接一刀杀了你们,那样的确比被活埋要痛快得多。你们四位意下如何?” 温晴道:“前提呢?” 顾清笑道:“只需告诉我你们是如何进了洛王府的?” 姬虎心中暗道:“哼,做梦!” 只听顾清接着道:“希望四位好好考虑一下,你们既已难逃一死,何不选个痛快的死法?” 温晴轻轻叹道:“我们确已难逃一死,不过不论是什么死法,我恐怕都会死不瞑目就是了。” 顾清道:“哦?温姑娘还有何遗憾?” 温晴道:“也谈不上什么遗憾,我只不过有些好奇,顾捕头是如何觉察到我们的?” 顾清淡淡道:“我初时发现思扬逃狱,确有些着急慌乱,未及细思,便带了人出府搜寻追捕。直到城门口时,我才冷静下来,意识到你们不可能出得了城门,甚至都没可能从王府逃出,除非你们混在了随我出府追捕的人之中。” 他顿了顿接着道:“没人比我更清楚王府的守卫之严。你们想要出府,那是唯一的机会。” 温晴道:“可你为何要把我们带来此处才动手?” 顾清道:“因为那时我还不确定你们是不是真的随我出了王府,或许那时你们还藏身于王府,又或许你们随我出了王府后,已隐遁在了城中某处,难以寻觅。” 温晴点头道:“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让你手下志愿随你出城,因为你知道如果我们真的随你出了王府,也就一定会再随你出城。” 顾清笑道:“没错,至于为何会来这里,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缘由。非要说一个的话,或许是我不想浪费了这个土坑吧。” 他接着又道:“温姑娘,我说了这么多,是不是该你说了。你只需告诉我一个名字,我便给你们个痛快,如何?” 温晴装傻道:“嗯?什么名字?” 顾清道:“是谁帮你们进了洛王府?” 温晴笑道:“哪里有什么人帮我们,进洛王府,凭的是我们自己的本事。” 顾清哼了一声,道:“本事?你们若有进洛王府的本事,现在又怎会被困在这小坑之中无法脱身?别装傻了,难道你们真想尝尝被活埋的滋味?” 成乐忽然笑道:“既然难逃一死,被活埋可比被人一刀砍死要有趣得多了。” 顾清无言以对,怔怔向坑底望了片刻,忽然吩咐左右道:“给我埋了他们。” 一众红衣人得了令,又开始向坑中抛洒土石。 散土碎石自头顶劈盖而下,成乐将温晴护在怀里,姬虎与柯小艾两人都用衣袍罩住了头脸,处境虽糟糕至极,但四人嘴巴却还不闲着,你一言我一语,商议着脱身之策。不一会功夫,土石铺叠而起,已掩至他们膝头。四人神色凝重,显然并未想到什么好的脱身之策。 顾清在坑边道:“最后再给你们一次机会,那人是谁?” 坑中四人并不理他,而是都在暗暗活动手脚,想着做最后一次尝试,准备向外跃出。 顾清瞪大了双眼低头凝望坑底,见四人还是“冥顽不灵”,终于彻底死心,长长一声叹息,转身看了眼曲思扬,向她走去。 他走了二十余步时,忽听得身后传来连连惊叫之声,驻足转身一看,只见成乐、温晴和柯小艾三人已从坑中出来,怒目而视,双脚飞速旋腾,向他攻至,他们身后还跟着许多手持兵刃追击的、张牙舞爪的红衣卫士,不过这些人显然是不及他们三人之速,被远远落在了后面。 原来温晴等四人早已打定了主意,待土石将他们身子埋上了一截,坑外看守之人放松警惕时,便同时向外跃起。 这个想法显然是对的,除姬虎外的三人,成功在看守反应过来前便出了深坑,稳稳当当落在了地上。只不过姬虎轻功较差,再加上起跃借力处是在蓬松的土石之上,便没能成功跃出,又摔回了坑底,不过这次是摔在一层松软土石上,倒是不如何疼痛了。 顾清见那三人来势凶猛,不敢稍有懈怠,凝神应敌。成乐与温晴一人抓着铁链一头,便如两只迅捷无匹的野山兔一般,自顾清左右两侧飞速经过,转而相向而奔,铁链便绕上他腰间。 顾清一惊,想要向上跃高脱离铁链束缚,可就在同时,柯小艾手中长刀自上劈下,砍向他头顶。顾清一惊,侧身堪堪躲过,却已不及跃起避过铁链缠绕。柯小艾又是连环几刀砍下,顾清或避或挡一一化解。 可在这须臾之间,成、温二人已环绕顾清奔了三圈,铁链也便在他腰间紧紧缠绕了三圈,任他武功如何高强,也已绝对无法逃脱。 成、温二人站定,紧紧扯住铁链两头,限制顾清行动,同时分神对付攻向他们其他红衣人,而柯小艾以刀作剑,施展开鬼影剑法刺击顾清。 这鬼影剑法的奥义本就在身法,运使此剑法者在攻守趋避间便如是森森鬼影一般难以捉摸,因而得名。 这时顾清行动受限,手中又无兵刃,只有挨打的份儿,几个回合下来,便已抵挡不住,脸上又被划出了两道血痕,惊怒之下,心中也暗自后悔:“我为何不早些一刀一个,了结了他们?” 第九十五章 末路 只听得啪啪有声,顾清一双肉掌在空翻飞,在攻敌的间隙不断拍击,是欲钳住柯小艾手中长刀,只是每一夹都落了空。 柯小艾长刀作剑,霍霍连刺,刀尖每每穿入顾清双掌之间,都是浅刺即收,以免刀身被钳。 顾清掌法精绝,出手奇快,柯小艾短时间倒也伤不到他;而顾清腰间缠着铁链,被成乐、温晴两人限制在原处,每招击出,都被铁链一拉之下失了准头和劲力,更是伤不到柯小艾半根毫毛。 两人僵持既久,顾清有守无攻,心烦意燥之下难免露出了破绽,终被长刀刺到脸颊,划出了两道血痕,亏得是柯小艾忌惮他双掌厉害,并未将力用老便收刀回去,是以顾清虽中两刀,却只是破了相,并无大碍。 不过他面目姣美俊逸,自小颇以为傲,十分重惜,自被曲思扬发暗器所伤,心下痛惋,至今未缓过劲来,这时旧伤未愈,脸上又添新伤,如何能受得了,蓦地里暴喝一声,火光照耀下,只见他面目狰狞,抡起双拳疾风骤雨般砸向柯小艾。 柯小艾向后跃开两步站定,舞了个刀花,摇了摇头,心道:“怎么毫无章法,简直像是无赖打架。”接着跨前出刀斜刺,一招即中,刀尖刺入顾清侧腹。 随着刀被拔出,鲜血自伤口喷出,顾清惨叫一声,本来胡乱挥舞的双拳缓缓垂下。 刀光一闪,柯小艾长刀复又刺出,这次刀尖对准了顾清心口,想要给他致命一击。 顾清被铁链缠绕,无法闪避,心知此番定已无法幸免。他双眸之中满是恐惧与不甘,实没料到自己靠着这条铁索驰骋江湖多时,到了却要为它所累而死。 柯小艾眼见这一刺将要得手,想着顾清此等极恶之人终得业报,脸上不禁现出喜色。 刀尖终于刺上了身躯,而且是必杀的心口位置,不过这身躯却并不是顾清的。一个更为壮硕的男子忽然从天而降,替顾清受了此刀。 柯小艾不解此人是从何处冒出来的,抬头一看时,正看见远处一颗巨树的树枝远远伸来,就像一个巨人平举出一臂,推想此人定是从那枝头起跃,借着粗壮树枝的反弹之力,一跃十余丈远,终于落到此处,于千钧一发之际挡在了顾清身前。 这壮硕男子从极高极远处跳下,下坠之力极大,落地冲击极强,泥土松软,双脚深深陷入其中,扬起一阵尘土。若换了寻常人,莫说还在心口中了一刀,单是这一摔之下,也早就没命活了。 可当尘土散去,柯小艾竟看到了一双瞪得极大的眸子,还有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正朝着自己憨笑,这人竟似乎还活得好好的。 饶是柯小艾素来镇静,这时也不禁一凛,急忙抽刀,可刀身却纹丝不动,定睛一看时,发现刀身被那人一只大手紧紧攥住,而刀尖其实也并未刺进他心口。 柯小艾这才反应过来,知道此人定是身具金钟罩一类的横练功夫,而且功力颇为深厚。 柯小艾又再奋力拔刀,几番尝试,认清自己力气差得太多,只得弃刀后跃,一跃之下,身子却并未移动,双脚竟像是长在了地上一般,无法脱离。 柯小艾心中奇怪,低头一看,心中又是一凛,竟是有一双手从地下伸出,握住了自己脚踝。 她挣扎着想要脱离,可那双手便似是一对铁环般,紧紧箍着她脚踝,让她双脚半点也动弹不得。 她抬头向成乐、温晴两人望去。他们两人分在顾清左右两侧,这时身后都站有一人。仔细一看,站在他们背后的两人皆是女子,都穿着十分利落的贴身服饰,瓜子脸蛋,面容姣好,但眉目间透着一股子令人心颤的寒意,让人不敢多看。 两个女子的相貌似乎十分相像,但仔细辨别,却又能发现许多不同之处,似乎又是两张截然不同的脸。 她们双手各握着一把布满怪异纹饰的月牙黑刃,双臂架在成乐与温晴的双肩之上,双刃在他们脖颈前交叉,刀刃隐隐散发银光,显是锋利无匹,只需轻轻一划,便随时都能割开他们咽喉,让他们血溅当场! 所以他们只能乖乖听话,放开了手中的铁链,顾清腹上伤口失血过多,没了铁链做依靠,立时瘫软在地。 他唇色苍白,慢慢抬起头,说道:“霜……霜雪大人,您来了。” 从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人,满头白发,正是霜雪。他走到顾清身边,面色严峻,开口道:“怎么搞得如此狼狈?” 顾清道:“大人恕罪,小……小的一时疏忽。” 霜雪冷笑道:“哼,疏忽?我看是无能!” 顾清道:“小的……” 霜雪抢说道:“你不是想加入鬼面团吗?你凭什么?” 顾清伤口剧痛,颤声说道:“我……我……” 霜雪道:“你如何?” 顾清手摁伤口,止住血流,低头忍痛,缓缓说道:“小的本已擒住他们,可为了查清在背后相助他们之人,留了他们性命,后来一时疏忽,才着了他们的道。” 霜雪奇道:“你是说他们背后还有人?” 顾清道:“否则就凭他们几人如何能进得了王府救人?” 霜雪冷笑道:“看来你的身份是彻底暴露了。” 顾清道:“除非找出他们所有人,一个不留!” 霜雪哼了一声,又问道:“除了那背后之人外,所有发现你身份的人都齐了吗?”说着看向柯小艾。 顾清摇头道:“还有姬广龙和他的一众手下。” 他略一回思,接着道:“还有个姓百的,听说是广鸣院百花开的次子。” 霜雪听他所言,想到自己在花楼见过的百生,又向成乐、温晴和曲思扬三人看去,突然忆起自己曾在凌风岛见过他们,心道:“他们是一伙的?难道也是广鸣院的人?” 他沉思片刻,忽然轻轻叹息一声,向顾清道:“你以后也不必再去官署,回王府吧。” 顾清自视甚高,从来都不愿当个细作,听霜雪如此说,心中大喜,道:“当真?” 霜雪缓缓走近他,在他伤口周遭点了几指,为他止血,道:“我没工夫与你开玩笑。” 顾清挣扎着站起,揖道:“谢过霜雪大人。” 霜雪微笑着点了点头,心中却冷笑道:“蠢货,你办事不力,又暴露了身份,就算我让你回王府,义父他老人家又怎能容得下你。可笑你已走上了末路,却还不自知。” 顾清道:“大人,那这几人该如何处置?” 霜雪道:“你说呢。” 顾清回头望向曲思扬,盯着她看了片刻,冷冷道:“杀!” 第九十六章 深渊 火光映到顾清半张脸上,让他双颊半明半暗,看起来甚为诡异。 只听他接着说道:“几位大人未戴鬼面,那是一定不能留活口的。” 霜雪呵呵一笑,说道:“那就交给你了。” 顾清诺了一声。那壮硕男子将从柯小艾手里夺来的长刀递给了他。他伤重之下行动迟缓,紧握长刀,缓缓向柯小艾走去。 却听背后有人喊道:“既然要杀,为何不从我先开始?” 说话之人正是曲思扬,顾清回过头去,狠狠道:“也无不可。” 他转而走向了曲思扬,可又听温晴道:“顾捕头,她可是你的亲人,你大可留她一人性命。” 曲思扬道:“小晴姐,与这等奸恶之徒,何须多言?” 顾清并未改变主意,不过他们这番言语,倒是引起了霜雪的注意,他向顾清问询道:“这姑娘是你亲戚?” 顾清脚下不停,答道:“回大人,她是小人的表妹。” 霜雪一怔,随即笑道:“表妹?那你可谓是大义灭亲呀。” 顾清并未回话,说话间,他已走到曲思扬身边,举起了长刀。 曲思扬目不转睛盯着他双眼,脸上毫无惧色。 顾清冷冷说了句:“别怪我,我给过你选择。”说着便要挥刀。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大喝吸引了在场众人的注意,也惊得林中飞鸟四散喧嚣。 那喝声极高自不必说,其中仿佛竟还带着极强内劲,在场内力稍差些的人都被震得耳膜生疼,心口一紧,血流加快,一颗心怦怦直跳。 就连成乐、温晴等内力修为已颇有小成的几人,在听了那声大喝后,一时也觉心烦意燥,胸中郁结,难以排遣。 拾愿堂一行几人听出这是姬虎的声音,心中自是十分惊异,不过也都暗自松了口气,隐隐感觉事情仿佛有了转机,他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顾清也听得出姬虎声音,知道那喝声是自土坑中而来,可霜雪不知那坑中本就有人,只道是来了什么厉害敌人,运起内力缓缓说道:“是哪位高人驾临,还请现身一见。” 此声既出,也是声震密林,飞鸟喧哗声不绝于耳。 顾清伤重之下,无法运使内力互住心脉,只觉一阵晕眩,险些跌倒。 他奋力站稳,向霜雪踉跄走了几步,道:“大人,喝声发自那坑中。”说着向大坑方向一指。 霜雪皱眉道:“那坑中是何人?” 顾清回道:“是个武功低微的小人物,不足为虑。” 霜雪道:“武功低微?我看不见得吧。” 顾清道:“抓他上来大人便知道了。” 霜雪点点头。此时众人都离着那坑有些距离,顾清向身边四五个红衣人道:“去抓那胖子上来。” 他们应命走近那坑,手持火把向下张望,一个接一跃入其中。初时还有火光从坑中耀出,可过了片刻,就变得漆黑一片,火把显然已被熄灭。 众人只道他们是要进坑抓人上来,忽见火光消失,便觉事情没那么简单。过了许久,一直没有半点动静,仿佛那几人竟是跌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之中,永远都坠不到头似的。 林中静悄悄的,无人出言,甚至无人大声喘息,气氛有些诡异。所有人都紧紧盯着那坑的方位,精神紧紧绷着,只觉再也不会有人从那坑中出来,却又觉随时都会有一个十分可怕的怪物自那坑中跳将出来,把所有人都扯入那“深渊”之中,让他们永世不得重见天日。 霜雪向顾清瞪了一眼,顾清心中一惊,道:“我去看看。” 霜雪伸手拦住他,向斜下方看去,道:“坼,你去。” 他口中的“坼”便是方才从地下伸出手握住了柯小艾脚踝之人。此人早已破土而出,点了柯小艾穴道,现在就站在她近旁。 柯小艾栽在他手上,对他留上了心,见他身高不足五尺,穿着褐红色小衣,扎着两个冲天鬏,状如孩童,可面色如土,浓眉大眼,鼻骨塌陷,嘴唇厚实,胡子拉碴,相貌却是个邋遢的中年大叔模样。 这时坼听到霜雪之命,挥动手中小铲,又从他破土而出之处跳入,显然是要从地下通入那坑中查探情况。 柯小艾瞪大了双目,心下惊异:“难道此人竟能在地下随意穿行!?” 可饶是如此神通广大之人,终究还是没了回音,仿佛也被那“无底洞”吸了进去。 过了许久,顾清命手下倾巢而动。可已没人敢再接近那坑,众红衣人虽然得了命令,但都面无血色,委顿不前。 顾清在后厉声催促,众红衣人只得挪步,不过个个都走得极为缓慢,都在想哪怕能迟得片刻走近那坑也好。 霜雪见坼迟迟未归,心中已确信那坑中定有一个极为厉害的人物,已将坼制服。 就在这时,只听姬虎的声音从坑中传来:“派个矮子来可不够大爷我看的。姓顾那孙子,你不是要杀人吗,倒是快来杀我呀。” 顾清怒道:“岂有此理?”气得捶胸顿足,只是苦于身有重伤,不然早就亲自上阵了,这时见众手下磨磨蹭蹭不敢前进,徒然心急。 霜雪向他道:“你说此人武功低微,你可确知?” 顾清道:“此人名叫姬虎,是黑龙寨寨主姬广龙之子,武功确实低微,甚至不如咱们王府中寻常的守卫。” 霜雪哼了一声,道:“一个不如寻常守卫之人,怎能对付得了坼?” 顾清道:“兴许……兴许是坼大人一时疏忽。” 霜雪冷冷道:“你当人人都像你,没本事就用疏忽来作借口?” 他望向那坑,不敢再稍有轻慢,同时派出他所率另外三名鬼面团成员,自己也随在后面。 三名成员中,那壮硕男子名号为铮,四十来岁年纪,长得五大三粗,一身横练硬功炉火纯青,刚猛无俦,生平曾与无数高手对敌,有不得胜时,却从未败过,也曾被无数利器攒刺砍斫,但身上至今没留下半点疤痕。 另外两个女子师出同门,师姐名为花影,师妹号为水月,两人练的是双人合技的功夫,合则生,分则死。她们都不过二十来岁,在鬼面团中年纪最轻,可在江湖中,却是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一对刺客。 霜雪与他们三人已将走近那坑,忽见从中跃起一人,落在他们面前。 顾清在远处大喊:“姬虎!” 那人正是姬虎,拾愿堂几人知道他的斤两,见他被鬼面团四人所围,着实为他捏了一把汗。 可霜雪等几人却对姬虎颇为忌惮,不觉后退两步,站在原地不敢妄动。 霜雪细细观察眼前之敌,见他神色慌张,眼神飘忽,显然是十分害怕,却又听他忽然高声言道:“别磨唧了,你们一起上吧!” 第九十七章 背后 霜雪听姬虎口气如此狂妄,只道他真的身负惊人绝艺,一时间更是不敢贸然出击,可看他浑身上下皆是破绽,又有些忍不住想要出手。 忽地一惊,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故意的!对,他一定是故意的,他故意露出破绽诱我攻他!” 他一颗心怦怦直跳,呼地松了口气,心道:“幸好,幸好我没有贸然出手,否则可要上了大当了。” 他缓缓走前两步,见姬虎身子一颤,微微一笑,心里想:“还在示弱?演的不错。” 接着抱拳说道:“这位姬……姬少侠,我一位兄弟方才多有冒犯,不知姬少侠把他怎么了?” 姬虎声音颤抖,结结巴巴道:“你……你兄弟?你是说那个小……小矮子吗?” 他慢慢说着,声音不再发抖:“他身子那般矮小,可一点不像你的兄弟。你头发花白,想来年纪已经不小,他倒是像你的儿子。”说着哈哈而笑。 霜雪听他出言不逊,心中极为恼怒,强自忍住怒意,道:“不知姬少侠是如何处置他的?” 姬虎顿了一会才道:“那小子忽然从土里冒出来,吓了老子一大跳!实在对不住,那时我可不知他是你儿子,失手把他给宰了。” 霜雪虽早已猜到坼已经死了,不过这时听姬虎亲口所说,心中还是一阵震动—— 在鬼面团中,若说武功最高者,绝不是坼,但他却是最不容易死的一个。只要是在有土的地方,饶是霜雪自己,再加上鬼面团其余九人齐上,也绝对伤不到他半根毫毛。 只听姬虎又道:“那小矮子在土里冒来冒去,实在有趣。可惜老子一不小心把他给宰了,若是留他一命,倒是真想拜他为师,学学他那手功夫。” 霜雪哼了一声,心道:“就算你再厉害,我们四个对付你一个,即便不得胜,想来也不至落败,也不会有生死之患。”向身旁铮、花影和水月三人使了个眼色,冷冷瞧向姬虎,便想出手。 顾清在远处瞧着,他可不信姬虎真有杀了坼的本事,大声向众红衣人下令道:“快给我上,杀了那胖子重重有赏!” 众红衣人的恐惧本源自那深坑,姬虎既已从坑中出来,见他孤零零一人,便没什么可怕的了。 他们得了令,立时呼喝着,争先恐后向姬虎冲去,生恐被别人抢了自己的头功去。 霜雪见他们冲向姬虎,便不急出手,想着先看看姬虎的招数再说。 眼见大批红衣人蜂拥而至,几十把长刀冲着姬虎当头砍到。可除了瑟瑟发颤外,他身子却无任何动作,就像在等死一般。终于在自己头颅被劈成两瓣前,忽地弓步击出一拳,打在了当先一个红衣人的胸前。 他这一拳是武林之中最为寻常的弓步直拳,每个初涉武学之人都会加以习练,实在平平无奇,在霜雪看来,他这一拳速度太慢,打在人身上的位置也大有谬误之处,想来劲力也不会很足,心想:“他难道是在藏技,不愿在这些虾兵蟹将身上使出真功夫。可如此多人同时砍他,他不闪不避,究竟是想要如何化解。” 突然,霜雪只觉一阵劲风袭脸,眼前一众红衣人像是片片红纸般飘在了空中,四散飞去,倒像是秋日枫林叶落景象,片刻之后,他们一个个又像是秤砣般重重砸落在地,一时间再也站不起来了。 霜雪看到这般景象,心中如何不惊,收回目光,向姬虎看去。只见他身旁只剩一个红衣人,他的拳头正打在那红衣人胸前,而红衣人的刀差着半寸便能砍到他脑袋,可终究是差着半寸。 又过片刻,那红衣人忽然将刀抛在地下,怔怔向后退了几步,随即回身奔逃,目中满是惊恐之意。 看他健步如飞,虽结结实实挨了姬虎一拳头,可竟像是根本没有受伤。 只听姬虎哈哈笑道:“怎么样,知道老子的厉害了吧!姓顾的,你没胆子来杀老子,就趁早把曲姑娘他们都给我放了,否则小心老子揍飞你。” 顾清方才真真切切看到了那众人齐飞的神奇景象,此时对姬虎倒是真生出了几分惧意,道:“我……我……” 姬虎道:“你什么你,快给老子放人。” 顾清道:“鬼面团各位大人在此,休要造次!” 姬虎道:“老子偏要造次,你待怎样?” 顾清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一个十分粗厚的嗓音忽然说道:“霜雪大人,这人既然杀了坼,由他来顶上倒也不错。” 这声音发自铮,霜雪看向他,笑道:“你是说让他加入鬼面团?” 姬虎怒道:“加你奶奶的,老子可看不上什么破烂鬼面团。” 两人对他辱骂之言置若罔闻,铮说道:“此人的确有些本事,王爷若是见到他,定然会十分欢喜,自然也会允他入团。” 霜雪摇了摇头,笑道:“你的眼力还是差了些呀。” 铮奇道:“眼力?”略一思索,随即抱拳道:“还望大人指点。” 霜雪看向姬虎,缓缓道:“方才拳及人身,却不伤人,而是以内力通贯其体,劲发于后,其劲力强悍,竟将几十人震飞,实在令人惊叹。你可曾见过内力如此深厚之人?” 铮回道:“将这么多人震飞已是十分难为,隔着一人如此施为,更是难于登天。看来这位姬少侠不止是内力深厚,他对内力的掌控也是炉火纯青,已臻化境了。” 霜雪道:“有一点你说错了吗,并不是隔着一个人,而是隔着两个人。” 铮奇道:“两个人?第二人在哪?” 霜雪道:“就是这位姬少侠。” 铮更觉奇怪,道:“姬少侠是出拳之人,如何是他?” 霜雪笑道:“因为真正的高手,其实藏在了这位姬少侠的背后。” 他接着朗声说道:“还请阁下现身一见!” 忽听得一声爽朗的笑声,随着那笑声,一人自姬虎背后走出,道:“眼力不错,眼力不错!” 此人身着宽大青袍,衣袂飘飘,看似十分风流儒雅,可穿戴却十分不整齐,袍子也并不合身,在地上托得久了,衣摆又脏又破,头发蓬乱,额前发丝随风乱舞,看来是个极为不修边幅之人。 铮见他面容清癯,双眸乌黑发亮,可却毫无半点神采,又觉他视线飘忽,悄声道:“难道是个瞎子?” 他话音极低,没想到竟被那人听到了,听那人笑道:“你的眼力也很不错嘛。” 铮哼了一声,知道他是瞎子,心下生了些轻蔑之意。 曲思扬离得十分远,隐约听到他们话音,大声喊道:“瞎师父,是瞎师父吗?” 那白袍人笑道:“是我。思扬你放心,我在此,便没人能伤得了你。” 顾清早就认出了这白袍人,知道他绝不会放过自己,这时正在悄悄溜走,苦于失血太多,没有力气,溜得极慢。 忽听那白袍人喝道:“顾清!我教思扬习武时,允你在旁自学,难道是教你欺负思扬的吗?” 顾清虽很清楚这白袍人的厉害,此时却也不是十分害怕,毕竟还有鬼面团四人挡在中间。 可当他回头一看,那白袍人一手提着姬虎,已从鬼面团四人头顶越过,跳向了自己。 他大惊之下不顾伤痛,飞速奔到曲思扬身侧,面目扭曲狰狞,伸手掐向曲思扬咽喉,想以她为人质自保。 而就在这时,从旁伸来一只纤瘦而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了他手腕。 那手竟是出乎意料的有力,紧紧箍着顾清手腕,便似是一只猫爪紧紧压住了老鼠的尾巴,不论顾清这只老鼠如何拼命挣扎,终究是难以逃脱了。 第九十八章 猎场 顾清一时间挣脱不开,看向眼前抓着自己手腕之人,喝道:“你是谁?” 那人面带微笑,还未回话,只听曲思扬就先说道:“臭小鬼,是你!”语气讶异。 其时已是黎明,东方天空隐隐发白,曲思扬背向东天,那人回头看向她,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容被曙色映得明晰真切。 此人正是郭长歌,他看着曲思扬,笑道:“怎么了小曲,没想到会是我?若不是我,这位漂亮公子可就要掐你脖子了。” 曲思扬哼了一声,道:“我情愿让他掐,你管得着吗?” 这时温晴在不远处喊道:“长歌,你来了。” 郭长歌回头看她,笑着招呼道:“小晴姐。” 柯小艾看着师父,目中带着笑意,显是欣喜万分。 郭长歌目光扫向她,微笑招手,又扫到成乐,两人相视点了点头。 郭长歌最终又转向顾清,另一只手拍在胸前,道:“郭长歌。阁下尊姓?” 顾清对他怒目而视,并不回话。 曲思扬恨恨道:“你还记得山口镇吗?此人便是屠镇者!” 郭长歌一怔,皱眉看向顾清,一时无言。 顾清突然喝道:“放开我!” 郭长歌竟然真的放开了手。 顾清自然也没想到他会乖乖听话,老鼠逃脱了猫爪,心中大喜,后撤一步,转身想要逃离。 可他一转头,即便迎面看见了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庞。 那位瞎师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恭候”在他身后,蓦地伸出手扼住他咽喉。 这空地俨然已成了一个猎场,顾清这只无助的猎物方才逃过猎人的一箭,立时便又踩上了猎人早已置好的兽夹。 只见顾清双脚缓缓离地,竟是被那位瞎师父单手提到了半空。他身子乱摆,两足胡踹,面色极为痛苦。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刚自大猫爪中逃脱,却又落入了老虎的口里。 他身在半空,脖颈承力,面容逐渐充血变红,额上青筋根根凸起,双目翻白,“玉面神捕”如今活脱一个“红面恶鬼”。 过了片刻,他身子便不若之前挣扎得有力,逐渐逐渐变得似是一块被挂在空中的旧抹布,自然垂摆,已将失却生机。 就在这时,郭长歌和曲思扬同时发声道:“师父留他性命。” 两人一言既出,转向对方,面面相觑,又异口同声道:“你叫谁师父?” 原来曲思扬的瞎师父与郭长歌的师父白独耳竟是同一人。他听两人争闹,笑道:“你们原是师兄妹,我是你们两人的师父!” 郭、曲两人脸上惊异神色更甚,肚腹中有许多疑问,可都不知该从何问起。 曲思扬当下也无暇再去多想,转向白独耳道:“瞎师父,请你暂留他一命,我有话问他。” 白独耳随手一甩,将顾清摔到地上,道:“你拿自我处学来的武功为非作歹,祸害良人,竟还敢欺负思扬,我总不会饶你!思扬,有什么话你快问他,问完我再宰他!” 郭长歌早已将曲思扬身后两个红衣看守点倒,也解了她身上绑缚。 曲思扬走上前两步,见顾清发红的面颊渐渐转白,此时正跪坐在地连声咳嗽,厉声喝问他道:“顾清,我爹娘呢,你把他们怎么了?” 顾清道:“他们没事,我一开始就没有抓他们。那晚我只是点了他们穴道,让他们不得应你呼唤。” 曲思扬道:“可你对我说……” 顾清道:“那是为了迫你就范。二老无辜,我怎会对他们动手?” 曲思扬哼了一声,道:“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顾清淡淡道:“我只做必要之事,只有那样,在事毕后才得无悔。” 曲思扬冷笑道:“无悔则无错,是吗?” 顾清缓缓点了点头。他余光瞥见白独耳向自己缓步而来,目中平静转为惊恐,望向霜雪等几人,大声喊道:“霜雪大人,救我!”嗓音撕裂,语带泣声。 霜雪、铮等四人听他求救,影子一晃已到不远处,轻功的是惊人。还能行动的众红衣人也跟在他们身后,人数虽已不多,声势却还颇壮。 郭长歌已将温晴、柯小艾和成乐三人穴道解了,众人现都站到一方,与霜雪等人隔着百尺相望。 霜雪忽然开口道:“此人是洛王府之人,还望各位将他交还给在下。” 白独耳道:“那可不行,我得宰了他!” 霜雪道:“就算要杀,也须交由洛王亲决。还请阁下卖洛王府一个面子。” 洛王好武,网罗天下英豪,收为己用,洛王府虽编在朝列,但在武林之中势力极为广大,与武林盟分庭抗礼。霜雪以为这天下练武之人没一个不会给洛王府面子,没成想白独耳却道:“洛王府是什么东西,你们几个若不快滚,我连你们一起宰了!” 霜雪一怔,随即冷冷道:“阁下胆敢与洛王府为敌?” 白独耳反问道:“洛王府胆敢与我为敌?” 霜雪缓步走前两步,道:“好,那便请阁下下场赐教吧。” 白独耳微微一笑,便要上前。 郭长歌抢先走上两步,道:“师父,让我去吧。” 白独耳点点头。郭长歌二话不说,身子一晃,已闪到霜雪近旁,出直拳刺向他面门。 霜雪举左臂横掌相格,没想到郭长歌那拳劲并未用老,右拳未到,左手已握住霜雪左手手腕。 霜雪见郭长歌虽年轻,但变招奇速,手上力气又足,当下不敢小觑于他,右手直掌为刀,运足内力,劈向他身侧章门穴,意欲冲其肝脾,一招制敌。 郭长歌一凛,暗暗道:“好狠的招数。”右手掌蓦地侧击而出,打在霜雪前臂,冲消了他那一“刀”内劲,接着腕子一翻,又拿住了他右手手腕。 两人双臂交叉,霜雪双腕被制,臂膀自是动弹不得,而郭长歌如此制人,实则也限制了自己双臂行动,算不得什么高明招式。 霜雪身经百战,很清楚自己和对方双臂都无法动弹,对方自会出脚攻自己下盘,当下全神贯注,想着在他出脚一刹,便伺机反制。 郭长歌见他双目有一瞬瞧向脚下,已猜到了他心思,微微一笑,脑袋忽然后仰,接着身子猛然前倾,带着脑袋向对方脑门砸去。 霜雪看他如此,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只道他定是练过铁头功一类的功夫,两个脑门一撞,自己非吃大亏不可。只因方才自己心力全都贯注于脚下,这时攻击忽从头上而来,一时应变不及,当下脖子一弯,脑袋向旁避开。 郭长歌一砸不中,也不再砸,而是转头朝向霜雪耳朵,张开了嘴。霜雪余光瞟见他一排齐整的白牙,霎时间汗毛倒竖,一颗心砰砰直跳:“此人定是个疯子,他这一口下来,我耳朵不保!” 霜雪平生阅敌虽众,但个个都是武功套路十分循规蹈矩的武者,而且武功大都较自己为低,哪里见过这样的无赖打法,更可怕的是这无赖的武功似乎并不在自己之下。 他骇然之下,一时想不到破解之法,心中隐约已出现了自己耳朵被咬下后,脑侧鲜血淋漓的惨烈景象,又仿佛看到了郭长歌嘴里叼着一只耳朵,嘴角鲜血直流的狰狞面容,心中惊骇之意更甚,索性闭上眼睛,不敢再去看,再去想。 闭眼之后,耳上却始终没有传来想象中那般剧烈的疼痛,反而是听耳边之人悄声说道:“带着你的人快走,那个瞎子可不好惹!他若开了杀戒,神仙也拦不住!” 第九十九章 无色 霜雪听到郭长歌此言,才知原来他并非意欲咬自己耳朵,只不过是要开口说话罢了,心下顿生欢悦,就如死里逃生一般的欢悦。 可随即便想,对方让自己快跑,究竟是何意图?难道那瞎子当真十分厉害,眼前这少年怕自己死在那瞎子手上,才如此劝说。 又想:“可他为何会在乎我的死活?对,对了!洛王府,那瞎子虽不怕洛王府,这少年毕竟还是怕的。” 他呵呵一笑,回话道:“你倒是颇识时务,不过你大可不必操心。你那位师父厉害,我们鬼面团可也不是吃素的。待会动起手来,你最好乖乖站在一旁不要插手,否则刀剑可不长眼睛。” 郭长歌叹了一声,摇摇头,忽觉脖后一阵寒意袭来,原是花影、水月的四把曲刃均已架上他肩颈。 而在她们两人背后,白独耳已经与铮动上了手,那是白独耳见郭长歌遭了围攻,赶忙上前援手,却被铮截在途中。 郭长歌与霜雪四手兀自交叉相握,他见霜雪背后众红衣人举刀呼喊着向前冲去,显然是要去与温晴、成乐等人为难。 只听霜雪笑道:“我们人多力强,如何输?你年纪轻轻,武功倒是不错,若能加入我们洛王府,我今日便不杀你。” 他想着将此等少年英豪带回王府,萧不若定会十分高兴。 郭长歌并不回话,只是摇头。 霜雪盯着他,道:“怎么?给你考虑的时间可不多。” 郭长歌叹道:“你该乖乖听我劝说的。” 霜雪哼了一声,嘴角挂上了一抹笑意,正要说话,眼中忽然现出惊异神色。 郭长歌微微一笑,随即听到背后两声女子惊叫,紧接着头顶一个黑影飞过,霜雪的目光随那黑影升高,直到目所不能及之处,便低头看向郭长歌,目中掩饰不住地有些恐惧。 接着扑通一声,是那黑影摔落在地。白独耳不知何时已站到了郭长歌与霜雪两人身旁。 原来他在这短短一会功夫,已将铮制服,那黑影正是被他扔到了空中的铮,而方才的两声女子惊叫,自然便是白独耳扯着花影和水月后领将她们扔开时两人发出的惊呼。 只听白独耳说道:“原来不是单打独斗吗?你早说呀。” 郭长歌叹道:“告诉过你了。” 霜雪听这两人所言,又见前方己方人数虽众,但也奈何不得对方几人,反而是红衣人们一个个跌倒,看来全军覆没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当时情形,对霜雪来说,显然大势已去,可他眼中本存的惧色反而消失,转而变得异常坚毅。 郭长歌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眼神的变化,盯着他双目,紧紧锢住他双手,全神戒备,谨防他暴起伤人。 忽见他双目之中隐隐有红光显现,仔细一看他双眸,俨然已变成血红之色。 郭长歌见到如此异状,心中惊骇万分,忽觉掌心发烫,仿佛手上握着的不是肌肤皮肉,而是两根在炉火中烧红了的铁棍。 他抵受不住,只能放脱双手,后撤一步,方才站定,便觉劲风袭面,一股热量笼罩周身,只见霜雪右拳皮肤也隐现殷红,仿佛还冒着丝丝热气,如一颗火球般飞速冲来。 郭长歌不及再避,硬着头皮叠起双掌,挡在身前,拳及掌心,立时热不可当,眉心紧皱,额头已沁出千万颗汗珠。 白独耳听到异动,也感到那股古怪的热量,心中也是一惊,知道郭长歌或许难以抵受那强大力量,赶忙出手迫霜雪收招。 一掌击出,却为霜雪左掌轻松接住。白独耳这时倒不再以那热量为异,清楚那热量皆是霜雪体内强大内力所激发,只觉纯阳至刚的内劲源源不断自他手心发出,这般内力自己虽不惧,但确实也不容小觑。 霜雪的名字虽然冷冰冰的,可他的身躯却如一座不断添加着柴炭的火炉,散发无穷无尽的能量。他双目红如火炭,一拳攻郭长歌,一掌挡白独耳,与这对怪物师徒拼着内力,竟不落丝毫下风。 白独耳稍微认真了些,用上了八成内力,撤掌再拍。霎时间一股极为强悍的真力自方圆五尺的空间内向外爆开。 “啪”的一声! 在场众人耳中都响起了极为刺耳的声响,仿佛真的像是空气爆炸了一般。霜雪应声向后飞出,摔跌在三丈之外。 郭长歌掌中火拳突然消失,自己不及收力,岔了口气,站立不稳,向前跌出几步,被白独耳伸手扶住。 白独耳对他说道:“你速速运功调息。” 郭长歌依言,深深呼吸一口,理顺气息,运功互住心脉。方才白独耳那一掌波及到他,倒是比霜雪那一拳对他的伤害还要大些。 他望向远处,见霜雪躺地不动,问道:“他死了?” 白独耳摇头道:“活的好好的。” 郭长歌目光只是移开一瞬,再看霜雪时,他果然已经站了起来。 其时朝阳初升,天空大地皆已明亮,不过枫树高大枝叶繁茂,林子又密,这时还有些昏黑。 远远看去,霜雪双目在黑暗中发着红光,如鬼似魅。郭长歌盯着他看,一时竟有些移不开眼,恍惚之间,只见那双红目忽然变大,霜雪不知何时已然近身,与自己贴面而立。 郭长歌大惊,白独耳反手一推,将他推得后退几步,接着出招攻向霜雪。 霜雪速度奇快,白独耳每出一招都被他轻易躲开,就如一只猿猴般左右趋避,上蹿下跳,极尽迅捷之能事。 他闪避奇速,攻击也迅如电闪,白独耳虽也不慢,但与霜雪对招,毕竟是相形见绌,一会功夫便中了不下十招。 若是常人,就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中了那些招数,不免立时失却行动之力。可白独耳既非常人,其武功也绝非“高手”二字足以形容。 若说霜雪是猿猴,那白独耳无疑就是一只威猛的雄狮。猿猴迅捷,雄狮虽一时拿它没办法,但两者力量毕竟差得太多太多。 白独耳内力之强,当世无匹,这时忽然站立不动,运足了内力在胸,硬是抗下了霜雪连环拳击。 拳端灼热如火,连环触碰下,竟点燃了白独耳胸前衣物,火焰向外散开,露出胸膛。 白独耳头颅蓦地一转,耳朵微微颤动,风声过处,勾勒出一个无色世界,而白独耳便是这个世界的神! 霜雪如狂般出拳,白独耳受了这许多拳击,已能预读他拳路,忽然侧伸手臂,张开五指,顿了片刻,猛地向胸前抓去,大手带出狂风,吹灭了胸前火焰,一阵青烟散去,只见霜雪右手手腕已被白独耳掌握。 霜雪此时仿佛有些痴狂,右手被抓,左手兀自不停出拳,白独耳依方才之法,轻易又抓住他左手手腕,用力一捏。 霜雪惨叫一声,白独耳冷冷道:“留你不得!”起了杀心。 就在此时,只听得大队人声马嘶,步声齐整,震动大地,他将霜雪摔倒一旁,对郭长歌道:“来了许多人,声势浩大,足有千余!” 郭长歌耳朵自然不如白独耳灵便,并未听到任何声息,但他信任师父,道:“定是洛王府大队人马到了,我们快走。” 白独耳点点头,指着霜雪道:“这人武功比你厉害,以后我若不在,难保他不找你们麻烦。” 郭长歌明白师父是想杀人,道:“今日暂且放过他,还是逃跑要紧。” 第一百章 荒冢 郭长歌回头看去,花影、水月两人的在白独耳一摔之下穴道被封,现在兀自瘫软在地。 再远处些,一众红衣人已被柯小艾、成乐等人收拾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二三十人见到霜雪等鬼面团几人皆已倒地,立时失了斗志,一个个接连扔下兵器,跪地投降。 郭长歌看见柯小艾正在向自己招手,也招手回应,接着向她走去,走了两步回头看时,见白独耳却并不移步。 郭长歌唤道:“师父。” 白独耳道:“你方才说逃跑,为师还用的着逃跑?” 郭长歌笑了笑,奉承道:“于师父来说,千军之阵无异于自家后院,枪林箭雨之中,也可信步而行,自然用不着逃跑。” 白独耳哼了一声。 郭长歌继续道:“但我们这些人可不比师父,师父就算再厉害,在千军围攻下,恐也难保我们几人平安吧。” 白独耳道:“那你们先走吧。” 郭长歌道:“师父呢?” 白独耳道:“我待会。” 郭长歌道:“师父想把他们几人都杀了?” 白独耳道:“若留他们性命,日后总不免麻烦。” 郭长歌道:“不行!” 白独耳哼了一声,道:“你不是要报仇吗?连这些素未谋面之人你都下不了手,怎么报仇?” 郭长歌其实曾见过霜雪,只不过那时霜雪脸上带着鬼面,说是“素未谋面”也未尝不可。 他想到百生曾说起,这霜雪乃是广鸣院对付洛王府的一枚重要棋子,就算是看在百生面子上,也不可贸然取了他性命去。 只不过这时无暇去与白独耳解释这些枝节,想来白独耳也绝不愿听自己说这些无聊之事,便道:“就是因为素未谋面,我们才无从得知他们该不该死。而报仇雪恨,天经地义……” 他说着转头向成乐匆匆一瞥,又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道:“成峙滔杀了我爹,他无疑是该死之人!” 白独耳道:“你忽然压低声音,是怕谁听到?” 他顿了顿又问道:“成峙滔的儿子在这,是不是?” 郭长歌赶忙摇头道:“不……” 白独耳打断他道:“别急着否认。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迁怒于他,是以不敢说实话?” 郭长歌淡淡道:“没错,他的确在这里。你要杀人,我也拦不住。我先走了。”说着便行。 白独耳道:“臭小子,你拦不住我?我倒真希望你拦不住我!” 郭长歌停步,听他接着道:“你小时候,我一杀人你便嚎啕大哭,为了耳根清净些,我便少杀人了。而你长大后也长了本事,我们师徒每次遇着敌人,你都抢着动手,还欺负我这个瞎子,每次都骗我说你将敌人都杀了,实则不过是点了穴道,难道以为我不知道吗?” 郭长歌笑道:“你若知道,为何不拆穿我?” 白独耳就像突然复明了一般,看向郭长歌,缓缓道:“因为你总会让我想到你爹。你与他一样,自己不杀人就算了,还喜欢管着别人。当年你爹能拦住我杀人,现今你也能!” 郭长歌神色激动,道:“这么多年,你第一次提起我爹。” 白独耳叹道:“你身上若有一个伤疤,难道会愿意时时刻刻去揭它?” 郭长歌道:“所以就连你让我去杀成峙滔时,也不愿告诉我真相。” 白独耳道:“我本打算育你成人后,便将一切都告诉你,让你亲手为父报仇。” 郭长歌道:“那你为何不说?” 白独耳道:“因为我比谁都清楚,心中有恨的滋味并不十分好受。你爹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不愿让无谓的仇恨改变了你。” 这时温晴、成乐等人皆以走近这师徒两身旁,正听到白独耳这莫名其妙的话语,自然是不解其意。 郭长歌道:“那你还让我去杀……” 他本想说“杀成峙滔”,可余光瞥见成乐,不便直呼其父之名,改口道:“那你还让我去杀人,为什么?” 白独耳道:“因为那一战!” 郭长歌奇道:“那一战?” 白独耳正想再说,忽然转头朝向西南方的密林,道:“敌人近了,我们先离开再说。” 郭长歌凝神一听,这次也听到了动静,赶忙招呼众人离开。 就在此时,早已被白独耳封了几处大穴的霜雪忽然翻身站起,他身子直挺挺的立在原地,白发披散,目中血红之色更甚,倒是吓了众人一跳。 白独耳心中暗赞道:“此人了得!” 他以为霜雪要拦他们去路,蓦地跃出,下手豪不容情,想要速战速决。 一掌拍到处,霜雪身影缓缓虚成残像。白独耳心中赞他速度着实惊人,同时回过头去,听声辨位,知他正奔向郭长歌等人,心中大惊:“不好!长歌怕是挡不住他,等他冲进人群,定会大开杀戒!” 白独耳情急这下向霜雪急奔,想要截住他,可速度毕竟差着些,两人的距离反而愈来愈远。 郭长歌见霜雪奔来,将众人护在身后,凝神迎敌,却没想到霜雪接近他们时却并未出手,而是自旁飞速经过。 温晴忽然叫道:“是顾清,他要救顾清!” 顾清和其他红衣人一样,都被点了穴道留在原处,这时离着甚远,可霜雪转瞬便至,单手提起他,几个起落,钻入密林。 众人瞧着他行动奇速,奔行如飞,无不惊叹。 郭长歌道:“我们快走。” 他看向温晴问道:“可有去处?” 温晴点点头,领着众人出了密林,一路疾行进了他们曾去过的深山之中,这里是他们一早便定好的会合联络之处。 进山时,见姬广龙率众在山口迎候。他们本在城门口接应,可等了一夜,还不见温晴等人出城,黎明时便按计划回了山中。 这时两拨人会合,一同来到山中洞窟藏身。温晴将昨夜发生之事向姬广龙等人简略说了,又将拾愿堂几人此行前来洛城的来龙去脉说与了郭长歌。 问起白独耳和郭长歌师徒二人怎么会在洛城,郭长歌便向众人说起。 原来在江州码头酒家一别之后,郭长歌便踏上了寻找师父之旅。他想着先向师父问清有关自己父母之事,再回玉汝山庄报仇不迟。 他不知师父下落,但想起自己小时候,师父每隔几月总会独自去一趟洛城,他曾多次问起师父去洛城所为何事,师父都不答他。 于是郭长歌便来到洛城碰碰运气,没想到师父没碰到,却又见到了曲思扬等人,见姬虎也在其中,心下十分好奇,恨不得立时上去询问他们来洛城所为何事,可又想自己要杀成峙滔,绝不能再与他们扯上关系,便藏在暗处。 后见到温晴和姬虎被官役抓走,便一直在暗中关注拾愿堂众人遭际。那时他潜入洛城官署,找到牢房,正见到温晴被人装进麻袋,以板车运出了官署,便偷偷跟在其后。他不急救援,一来是好奇他们想要将温晴运去何处,二来清楚以温晴的本事,自己当时若救了她,或许是多此一举。 温晴被运入洛王府后,郭长歌多番尝试潜入,可王府守卫太过严密,他只能在王府附近守候。过了一日,许多麻袋被运出,郭长歌料定温晴必在其中,跟在押送的红衣人之后,来到城外枫林,麻袋中人被放出,温晴果然便在其中。 郭长歌藏身高树繁叶间,见地上挖了个大坑,知道他们想活埋温晴等人,也不急现身相救,想着最后出手也不迟。 他身在高处,忽然听到密林中不远处微有人声,攀援过去一看,正是成乐、曲思扬等人,遂折下一段粗枝,向一红衣人掷去,那红衣人发出惨叫,果然将成乐等人引来。 郭长歌见温晴得救,便匆匆离去,出了林子,在洛城郊外信步而行,经过了一座状若破庙的废弃宅院,在里面歇息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想着再进城找找师父,他实在不愿在什么都还不了解的情况下去找成峙滔报仇。 途中经过一座木桥,在一片平芜中,远远看到一个身影半掩在长草中。郭长歌走近的过程中,惊喜地发现那人竟是自己寻找多日的师父,于是站定在他身后十分欢喜地唤了声“师父”。 可白独耳却无任何反应,反而是一只本在他肩头歇憩的鸟儿被惊得振翅飞走了。只见他低着头,一动也不动,便似一具亘古便存在于此的石像。他虽然是个瞎子,这时却仿佛是在凝视着什么。 郭长歌上前几步,看着他冷漠的侧脸,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感觉—— 就算这时天降万雷,山崩地裂,他也绝不会有任何反应,而这世上也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让他把“目光”从他所“看”之物上移开! 郭长歌心中万分好奇,缓缓转过头,郑重其事,向白独耳面朝处看去,只见一座土坟被长草掩盖,坟前插着被竖劈而开的半块圆木。 木块经年累月,受风吹日晒、虫咬鼠啮,早已残破不堪,不过上面字迹却还清晰可认,是“雒淑桐之墓”五个歪斜大字。 第一百零一章 山洞 关于那座荒冢的事,郭长歌自然没有与众人提起。 他只是说道:“我昨日偶遇了师父,进城吃饭时,又听说了‘飞天九命猫’被捕的消息。” 他看向曲思扬,笑道:“我当时自然是火冒三丈,打狗也须得看主人,竟然有人敢抓我的女婢,那不是打我的脸吗?” 白独耳忽道:“女婢,思扬怎成了你的女婢?” 郭长歌笑道:“说来话长……” 曲思扬打断他道:“瞎师父,别听他胡说。” 她顿了顿道:“这臭小鬼怎么也叫您师父?” 郭长歌道:“什么瞎师父?既尊称师父,怎么前面又加个‘瞎’字?狗屁不通!” 曲思扬白眼道:“你管我?” 郭长歌笑道:“你是我婢女,我若不能管你,谁还能管?” 他转向白独耳道:“师父,你以前隔些日子便会来洛城一趟,难道是为了这位曲姑娘?” 白独耳点点头,道:“我来教思扬武功。” 郭长歌又看向曲思扬,一脸的惊讶,好似看到了什么十分稀奇的物事。 曲思扬怒道:“你又想放什么屁?” 郭长歌道:“你有一位天下第一的师父,可你自己怎会如此不济?” 曲思扬哼了一声,道:“你能耐就好。” 郭长歌呵呵一笑,又问白独耳道:“师父,你又怎会认识曲姑娘的?” 白独耳并未立时回答,过了许久才缓缓道:“偶然遇见罢了。” 郭、曲两人都紧紧盯着他,满目狐疑,显然对他所言并不相信。 郭长歌想起昨日问起师父那“雒淑桐”是何人,师父也是沉默了许久才答道:“一个故人罢了。” 可任谁看到他站在那荒冢前时的状态,都会觉得那墓中人对他来说万分重要,就连郭长歌这种从未“爱”过的人,也能感受到他双眸中饱含的深情。 而曲思扬想到自己与白独耳的初见,说是“偶然遇见”实在有些牵强,明明是白独耳到她家门口找到了她,强行把她掳到了城外。 她本以为自己遇见了什么坏人,可那“坏人”却只是想教她武功而已。 自她知道自己并非父母亲生,她反而觉得白独耳比养育她长大的父母更加亲切,隐隐也觉得白独耳与自己定有莫大的关联。 曲思扬离开家后闯荡江湖,数次死里逃生,得了“飞天九命猫”的名号,其实都仗着一人相助。 每次她身处险境,觉得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便会有一个神秘人突然出现,助她逃出生天,而那神秘人却从不露面。 为了弄清那位神秘人的身份,曲思扬甚至一度故意惹麻烦,让自己深陷其中,引那位神秘人来救。那神秘人果然每次都出现了,可每次却都不会留下任何有关他身份的线索。 后来曲思扬认定了那神秘人就是白独耳,也就不再纠结此事。而她闯荡日久,经验日增,羽翼逐渐丰满,不至于动不动便身陷绝境,那位神秘人也就出现得少了。 曲思扬这时看着白独耳,回想往事,思如奔马:“你教我武功,还数次救我脱险,对我如此之好,究竟是何缘故,难道……难道你认得我的亲生父母?你与他们又是什么关系?” 而郭长歌的目光却转向了曲思扬,心中想:“如果那雒淑桐是师父的妻子或是情人,那思扬会不会是师父的女儿呢?如果真是如此,师父又为何要将女儿送给别人抚养?” 又想:“如果真是女儿的话,无怪乎昨天听说飞天九命猫被捕一事后,师父比我还要着急。” 成乐出言打断了两人思绪:“那你和尊师父又怎会出现在那枫林?” 他这话自然是问郭长歌的。 郭长歌道:“多亏了姬少寨主。” 姬虎奇道:“我!?” 郭长歌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我曾亲见小晴姐被人从官署运到了洛王府,知道这两地间定有莫大关联。我潜入官署地牢并未找到小曲,自然就想到了洛王府,可是洛王府守卫严密,我和师父两人在外想了许久都未想到潜入之法。昨夜里洛王府大宴宾客,终于让我们有了可乘之机。我们守在去洛王府的必经之路上,劫了不少人,终于在一人身上搜到了请柬。” 姬虎道:“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郭长歌笑道:“别急。我们在拿着请柬前去洛王府的路上,见大队红衣人自洛王府方向而来,便躲在一旁。” 成乐道:“难道你认出了我们?” 郭长歌道:“那时天又黑,而且只是匆匆一瞥,我怎么可能认出你们。可是姬少寨主的身形在大队人马中却还是有些扎眼的,看到他后我便留上了神,在后跟着观察他和他身边几人,自然立马认出了小曲,你们其余几人虽各有易容,但仔细去看,也不难辨认。所以我才说多亏了姬少寨主。” 成乐道:“然后你们便跟着来到枫林,暗暗观察局势,直到见我们已无力回天之时,才出手相助。” 郭长歌点点头,正色道:“我……我本不便再见你们。” 拾愿堂众人皆知他所说“不便”是何意。 沉默半晌,成乐忽道:“你……你定要杀我父亲?” 郭长歌冷冷道:“如果你知道你爹死在了我爹手上,你会怎么做?” 成乐道:“我……”一时怔住,不知如何该答话。 两人对视。温晴在旁担心地看着两人。 只见成乐忽然站起,说道:“父债子偿,我替我父亲还一条命给你!”说着举掌向头顶拍去。 那掌落得奇快,想来劲力也是极强,打到百会穴上,必死无疑。 众人大惊,郭长歌早已飞身而上,伸手抓向成乐手腕,可还是略慢了一步,幸好白独耳出手更快,在千钧一发之际,点了成乐穴道。 众人见成乐手掌悬于头顶,一动也不动,又见白独耳站在他身旁,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都松了口气。 郭长歌道:“你这是何苦?” 成乐苦笑道:“说实话,我本不觉得你能杀得了我父亲,可见识到这位白先生的武功,我才明白,我父必死无疑!” 他顿了顿接着道:“但我了解你,我若死在你面前,你还能狠下心去找我父报仇吗?” 郭长歌怔怔道:“我……我不知道,或许……” 成乐打断他道:“你要杀我父亲,我反正也会拼上性命保护他!所以不论你如何选择,我这个方法都值得一试,不是吗?” 白独耳忽然喝道:“不是!” 所有人都看向他,只听他接着道:“我让长歌杀成峙滔,从来都不是为了让他报仇。你说什么父债子偿,简直笑死人了!我告诉你,就算你死上一万次,成峙滔还是非死不可!”说着出手在成乐身上掠过。 成乐穴道已解,可听了白独耳所言,自杀的念头已经消退,同时满心疑惑:“不是为了报仇?那还能是为了什么?” 郭长歌忽然想起师父说起过的“那一战”,便道:“师父,请将‘那一战’的故事告诉我们吧。” 白独耳长叹一声,缓缓道:“那是本不可能存在的一战……” 第一百零二章 悬崖 山洞里,姬广龙派出几个手下去打些野物来烤炙食用。 众人围坐一圈,这时温晴走到成乐身侧,搀扶他坐下,听白独耳说起那本不可能存在一战。 可“不可能存在”五字,究竟是何意? 郭长歌立时开口替众人问了这个问题,见白独耳久久不答,又问道:“这一战,是谁与谁的一战。” 白独耳终于回话道:“自然是郭愠朗和成峙滔的一战。” 郭长歌心想:“龙川前辈也曾提起过我爹的名字,可是我娘呢?” 他正想向白独耳问询,心中忽然电光一闪,想到龙川曾说:“我没见过你娘……不过我记得你爹曾与我说起过你她,她姓雒,至于叫什么,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郭长歌心中一惊:“姓雒!那位雒淑桐难道是我娘?可师父怎会对我娘那般……那般……” 只听温晴忽然问道:“白前辈,据晚辈所知,郭愠朗前辈与成庄主本是朋友,是不是因此,您方才才会说他们之间那一战本不可能存在。” 白独耳摇头道:“朋友未必不会反目。” 温晴道:“那您为何会说那是本不可能存在的一战?” 白独耳道:“因为那一战,是他们两人生死相拼的一战!” 众人还是不解其意。 只听白独耳接着道:“愠朗他是成峙滔的救命恩人,你们以为成峙滔为何会杀他?” 郭长歌心道;“原来我爹曾救过成峙滔。” 成乐心中震动:“杀了救他性命之人!我爹他怎会做出这等事?” 温晴却想:“成庄主实不该恩将仇报,难道是因此,白前辈才会说那一战本不该存在。” 柯小艾的想法却很直接:“不论成峙滔如何,师父若要杀他,那我便也要杀他!” 众人各有心思,却都未回话,此事毕竟尘封已久,真相并不明朗,再加上郭长歌与成乐都在当场,实在不便随意评价。 白独耳久久未闻人声,便接着说道:“我了解成峙滔此人,若说他是个恩将仇报的不义之人,毕竟并非如此。反而,他是个颇重义气之人!” 听到此言,成乐深感宽慰:“我父亲毕竟不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 姬虎忽道:“一个颇重义气的人,反而做出了恩将仇报的事,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姬广龙斥道:“虎子,不要多嘴!” 曲思扬道:“瞎师父,那他们两人究竟为何要打起来呢?” 白独耳道:“我只知道那一战的发起者,是愠朗。成峙滔被迫应战,据他所说,他们那一战实是生死相拼,到了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境地。斗到后来,一招之内,两人中定有一人会摔下悬崖。” 曲思扬道:“瞎师父,他们打架,是您亲眼所见吗?” 白独耳道:“我若在旁亲见,就不会有人死了。” 他知道曲思扬是在奇怪自己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解释道:“我之所以会知道他们相斗的细节,一部分是成峙滔亲口所说,另一部分是自龙川口中得知的。” 拾愿堂几人惊道:“龙川!” 白独耳道:“正是他。” 郭长歌向众人道:“我昨天和师父说起过我们在凌风岛的遭际。” 白独耳道:“当年我、郭愠朗和成峙滔三人遭逢变故,我与他们两人失散,后来我终于寻到玉汝山庄时,愠朗已经亡故,成峙滔向我承认愠朗是他所杀,还说是愠朗逼得他没有办法,才造成了惨剧。我一怒之下杀伤了他手下许多人,差些当场便宰了他,但又忽然想到,由愠朗的儿子来报仇岂非更有意义,便绕了他一命,将长歌带下山去,想着有朝一日,由长歌亲自为父报仇。 “而那龙川仿佛与愠朗关系甚好,我们下山时,他也随我们一同下了山,与我大骂成峙滔,甚是爽快。也就在那时,我向他问清了有关郭、成两人那一战的一切细节。” 郭长歌问道:“我爹究竟是如何死在成峙滔手上的?” 白独耳道:“龙川所说皆在我意料之中,愠朗和成峙滔两人武功不分伯仲,就要分出胜负也十分困难,更别说一人死在另一人手上了。” 郭长歌道:“那我爹怎么会死?” 白独耳道:“那是因为你爹用了一种拼命的打法。不知为何,他非要制成峙滔于死命不可。” 郭长歌喃喃道:“拼命……” 白独耳道:“据龙川所说,你爹硬抗了成峙滔几掌,口吐鲜血,身受重伤,就是为了近身以擒拿之法将成峙滔周身牢牢固住……” 曲思扬想象那时情景,心道:“说什么擒拿之法,不过就是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人家身子,那是市井无赖的打法。” 只听白独耳接着道:“他们当时身处悬崖边上,你爹固住成峙滔后奋力向崖下跃去,以求同归于尽。那时龙川等人在旁观战,被嘱咐两不相助,可见到两人摔下悬崖,还如何能袖手旁观,立时奔到崖前向下探望。只见两人挂在距崖边三丈上下的一株歪脖树上,摇摇欲坠。” 曲思扬又听得入了神,不由自主问道:“然后呢。” 白独耳道:“只见是成峙滔伸单臂抓着那树,而愠朗挂在他身上。龙川听见他们好像在交谈,可山风太大,听不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正当龙川等人想法救他们上来之时,却见愠朗他忽然放开了双手……” 曲思扬道:“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白独耳摇头道:“不,他是在求生。他若一直挂在成峙滔身上,两人皆无活路,要想活命只能放手一搏。放手之后,他立时抓住了成峙滔手臂,身子一荡,向上攀去,意图爬上那棵树。这一着实在是大胆,只要是稍有失手,或是被成峙滔反应过来对他稍加干扰,就必死无疑。” 曲思扬道:“他若真能上那棵树,到时居高临下,死的就会是成庄主了。可死的终究是他,想来他并未成功。” 白独耳道:“成峙滔也很清楚,只要愠朗攀上那树,死的就会是自己,他自然选择活下来。” 成乐忽道:“所以我父亲并没有错,他只是自保罢了。” 郭长歌道:“可龙前辈明明说,杀我爹的是天下第一等的不义之人。” 白独耳道:“那是龙川的一种猜测,他猜想郭、成两人挂在悬崖上时的交谈,是商量着如何逃出生天。他以为愠朗攀援而上其实是两人商量好的,等愠朗借成峙滔的身躯上了那树,成峙滔身上没了拖累,便也能轻易爬上那树,这样两人便都能得救。可成峙滔却不按约定,在愠朗攀援之时忽施偷袭,将他击下了悬崖。” 郭长歌道:“确有可能,否则我爹又怎会行那般大险?” 成乐听郭长歌方才说自己父亲是“天下第一等的不义之人”,心中极为愤怒,哼了一声道:“郭愠朗那狂人不惜同归于尽拉我父坠崖,又怎么会忽然改了主意,想要一起活下去了?” 郭长歌一怔,道:“人在生死关头不免恐惧,失……失了那股子同归于尽的豪气,也不是……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成乐嗤笑道:“看来这郭愠朗不仅是个狂人,还是反复无常、贪生怕死之辈!” 郭长歌满目怒意,冷冷瞧着他,并不回话。 白独耳道:“真相究竟如何,只有成峙滔一人知晓,不过那并不重要。我只知道愠朗他绝不是个狂人,他平生从未杀过人,可却突然拼死也要杀掉成峙滔,实在反常。” 成乐冷冷道:“谁知道他忽然发了什么病。” 白独耳喝道:“小子,放尊重点!” 他在喝声中附上了内劲,喝声入耳,成乐只觉耳中嗡嗡作响,一颗心怦怦直跳,眼前一花,满头皆是金星。 白独耳又向郭长歌道:“我初时带你下山,授你武功,确是为了让你能亲手报仇,可后来见你天性纯善,不喜杀戮,简直与你爹一模一样,实在不愿让你背负仇恨,所以才从不与你提起关于你父母的事。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已看得淡了,报仇毫无意义,让你去杀成峙滔,并不为报仇,说是师命,其实却是你爹的遗志。” 郭长歌喃喃道:“我爹的遗志……” 白独耳道:“你爹与成峙滔的那一战,由你爹他自己发起的生死一战,本来绝不可能存在,可却偏偏发生了。” 郭长歌皱眉苦思,过了半晌才怔怔问道:“为什么?我爹他为什么非杀成峙滔不可?” 白独耳道:“这个问题我想了十几年。” 郭长歌道:“可有结果?” 白独耳缓缓道:“你爹不杀人,却救人。” 郭长歌道:“当然,他当然是这样的人!” 白独耳道:“为了救人,他可舍命。” 郭长歌道:“我相信。” 白独耳道:“对他来说,自己的命不算什么,或许他为了救人,舍弃了更重要的东西。” 郭长歌奇道:”哪有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白独耳道:“对他来说有。” 郭长歌问道:“什么?” 白独耳沉声道:“别人的命!” 郭长歌一惊,瞪大了双目,听他续道:“你爹杀成峙滔,或许是为了救人,他想用成峙滔的命去换更多人活命!这是唯一的解释。” 成峙滔的命如何能换更多人活命? 就在众人还在努力思索他此言意义时,忽有一个姬广龙布置在山口的守卫进洞来报,说罗逸飞和百生两人回来了。 第一百零三章 归路 听闻罗逸飞到来,众人走出山洞相迎。 时值当午,日光正盛,众人才踏出洞口,便觉得天地白亮耀目,刺得双眼发疼,不过适应片刻便不觉有何不妥,向远处张望,果见罗逸飞和百生两人正并肩走来。 等两人走到近处,姬广龙赶忙迎上,面带喜色,热切问候他的救命恩人,罗逸飞也客气回应,两人互道了些客套话。 百生见曲思扬好端端的站在人群中,笑道:“可真有你们的,我见萧不若连霜雪都派出去了,快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从他手里逃脱的?” 罗逸飞目光扫视过成乐等几个少年人,笑道:“能逃脱鬼面团的追杀,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呀。” 成乐面有惭色,道:“我们得以逃脱,全是仗了高人相助。” 百生来了兴趣,问道:“是哪位高人?” 成乐左右看了看,见郭长歌和白独耳并未随他们出来,便道:“是思扬和长歌的师父,名叫白独耳。” 百生惊道:“原来郭兄弟的师父是白独耳。” 曲思扬很早之时在山口镇的饭铺里,就从郭长歌口中听到过“白独耳”这个名字,可那时她还不知道白独耳便是自己的“瞎师父”;温晴曾在凌风岛听龙川说起过白独耳;而百生、成乐和柯小艾三人,却是今日才听到白独耳此名。 在《武林志》中,有关白独耳的记载甚少,不知他家世出身,不知他何门何派,也不知他从何而来,只知道他武功很强,可究竟强到什么地步,能达到何等境界,却又无法可考,只因为他从未有过败绩。不论是广鸣院探子亲眼所见,还是江湖所传,几乎没有人能在白独耳手上捱过十招。 百生回思《武林志》所记,忽然露出笑容,喃喃道:“难怪郭兄弟武功那样厉害。” 可他眉间却又突然有疑云笼上,看向曲思扬道:“你也是白独耳的徒弟?” 曲思扬白眼瞧着他,道:“你什么意思?” 百生本是奇怪,既是白独耳的徒弟,曲思扬武功又怎会那般不济,可他又哪敢直说。 曲思扬道:“臭书生,有话便直说!” 百生笑道:“我只是奇怪,你和郭兄弟既是同门,怎么从没听你们说起过。” 曲思扬哼了一声,道:“凭什么什么事都要和你说?” 心中在想:“莫说我也不知道,就算知道,和那臭小鬼同门是什么光彩的事了?难道我会满大街去宣扬?” 百生笑了笑,不再与曲思扬多言,看向成乐问道:“他们人呢?” 成乐知道他是在问白独耳和郭长歌师徒,道:“他们应该还在山洞里。” 百生闻言,脸现喜色,穿过人群向洞中快步而去,想亲眼见见白独耳其人。其他人都跟他身后入洞。 那山洞并不大,且甚浅,百生兴冲冲奔进洞中,一眼便望见洞中空无一人,转头望向后至的成乐,目中满是疑惑之色,仿佛在问:“人呢?” 成乐道:“他们方才明明在此,怎会忽然不见了。” 温晴忽然道:“他们应该已经走了。他们偷偷离去时日光耀眼,再加上我们的注意力都在罗前辈和百公子身上,是以谁都没有发觉他们离开。” 曲思扬脑袋左右一转,道:“小艾怎么也不见了?” 温晴道:“自在江州码头一别,小艾时时刻刻都在想着长歌,这次得以再见,她的目光连片刻都未从长歌身上移开过,我们虽没有注意到长歌他们离开,小艾又怎么会注意不到。她也已跟着他们离开了。” 也不知为何,曲思扬心里忽觉一空,心情变得奇差无比,暗暗责问自己道:“小艾都能发觉他离开,你怎么就像个傻子一样,如此后知后觉。” 又忍不住想:“如果你能及时发觉他离开,你会像小艾一样勇敢,也随他离开吗?” 她想得入神,不觉苦笑一声,喃喃自语:“就算你想跟着他,你又不是他的徒弟,也不是他什么人,他怎会允你跟着。” 温晴听她口里念念有词,问道:“思扬,怎么了?” 曲思扬这才注意到自己竟不觉间发出了声来,双颊霎时红了,道:“没……没什么。” 百生忽道:“罗前辈呢?” 姬广龙方才进了洞中,回话道:“罗盟主在外与我告别过,现下已经走了。我本想挽留,好好谢他救命之恩,但又想他贵为武林盟盟主,定有要务在身,又怎能与我们在这里多耽。” 成乐想起在茶馆里初见罗逸飞时,还满以为他是个寻常村汉,笑着向众人说道:“要说这位罗前辈,其貌不扬,行止肆意,身旁连一个侍从都不带,哪里像是一盟之主了。” 温晴道:“高人奇士大多如此,你看那位白先生,躲在姬公子背后教他说话时,那般肆欲轻言,衣貌又有些不修边幅,乍一见他,谁又能想到他有那样高强的武功。” 众人点头称是,闲聊一会,与百生说了郭愠朗与成峙滔之间,那“本不可能存在”的一战。 论起白独耳所说,郭愠朗杀成峙滔是为救更多人活命一论,碍于成乐的面子,谁都不敢妄言,但心里皆想:“杀掉成峙滔便能救下更多人,那岂不就是在说,成峙滔如果活着,就会害许多人丧命。” 成乐想自己父亲向来慈善仁厚,他活着,又如何会害得别人丧命,那白独耳摆明是胡说八道,可见身旁几人缄口不言,皱眉沉思,显然竟是在仔细思虑白独耳的胡言乱语,心下大为不快。 温晴见他面色不愉,忙转移话题,问百生道:“百公子,你随罗前辈去参加萧不若的晚宴,有何见闻,说与我们大家听听如何?” 百生正色道:“我们须快些回庄了,萧不若邀了许多武林好手,不日便会大举前往山庄。” 温晴道:“萧不若要去山庄?他有何目的?” 百生摇摇头,可心里却想:“他的目的或许和我们一样。他想知道玉汝山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我们想知道成峙滔是个怎样的人,而成峙滔和玉汝山庄,岂非是密不可分的?” 成乐哼了一声,道:“什么目的?白独耳也好,萧不若也罢,他们要来山庄,难道还能安什么好心?” 他话毕便向洞外走去,道:“我们回庄!” 众人都跟在其后。曲思扬追到温晴身边,道:“小晴姐,我还得回洛城一趟,你们先行,我赶上你们。” 温晴皱眉道:“现在还不安全,回洛城做什么?” 曲思扬道:“我必须去见我父母一面,只有亲眼见到他们没事,我才能放心。” 温晴实不愿她涉险,可见她眼神坚定,也不好再劝,便嘱咐道:“万事小心,快去快回!” 曲思扬点点头,下山后与余人分道,孤身一人去往洛城。 一百零四 不要离开 已是六月,天气转炎。 守在山口的丁老也换上了轻薄杉袍,他见拾愿堂一行回庄,可却少了两人,心下感叹:“上次回来少了一个,这次又少了俩,看来这拾愿堂的活还真不好干。” 他原想向成乐问起那两人去处,可见他面色不善,显然心情极差,便不敢多言,默默领他们进庄。 成乐、温晴和百生三人自地宫穿过,升上峰顶,按例来到摘星阁向庄主禀报。 姬虎的救父之愿以及顾清屠镇一事三言两语便禀报完毕,这些事本没什么可说的,而成乐等人的心思也不在这些事上。 在摘星阁最高的露台上,一把大伞盖下的阴凉中,几人已半晌不语。 成乐、温晴和百生三人有千言万语要说,要问,但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问起。成峙滔端坐在一张竹椅上,默然看着他们。他神态安闲,好似知道他们一定会开口,自己只要等就好了。 果然百生忽地出言,说的是他在萧不若宴厅的所见所闻。 成峙滔听闻萧不若要带大批好手来犯,神态却是不变,一如既往的安定闲适,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就像听到了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小事。 成乐在旁看着父亲,想起他上次听说郭长歌要来复仇时,也是同样的反应—— 或者说,是根本没有反应! 郭长歌一人前来复仇倒还算了,可洛王府来犯,那便有如滔天洪水,压顶而来。成乐不解,父亲心中怎会无惊无惧,亦无半点波澜? 难道父亲真的是位超脱于凡世的勇者?那便自然有常人无法想象的勇气! 温晴见成峙滔如此淡然,想法却是截然不同。她凝视成峙滔双眸,看到的不是勇者,而是掌局者。 所有的事都在他的预料掌握之中,他才会如此不慌不急,只是静静等着所有一切,都随着洪流而去,而终于流向了何方,除了他外没人知晓。 他就像一个出色的治水者,修堤筑坝,挖渠疏道,就算再凶猛的洪水,终究只能按他定好的方向流去。 与成、温二人不同,百生是一个观察者,他不会妄下断言,他只是默默观察,他知道,成峙滔究竟是怎样的人,不久之后便会有确实的答案。 成乐终于鼓起勇气,问道:“父亲,当年郭愠朗为何要杀您?” 成峙滔的面色终于变了变,不过就如在大江之中投入了一粒小石子,涟漪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说道:“因为他想阻止为父做一件事。” 成乐追问:“何事?” 成峙滔缓缓道:“复仇。” 成乐心想:“父亲不知和什么人结下了仇恨。不过既是复仇,必有杀伤。郭愠朗与父亲的仇人究竟是何关系,为了保那人,竟要杀害父亲。如此说来,不义之人并不是父亲,反而是郭愠朗了,他枉为父亲的朋友,竟会想着杀害父亲来保全他人。” 他如此一想,甚感宽心,心情瞬间好了起来,只觉得天地忽然亮堂了许多,就如太阳忽从极厚的云层中飘出一般,可抬头一望,却唯烈日当空,这天明明万里无云。 温晴忽道:“敢问庄主,您的仇人是谁?” 成峙滔道:“此事隐秘,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温晴欠身道:“温晴冒昧,还请庄主恕罪。” 成峙滔微笑道:“无妨。” 成乐道:“父亲,咱们的仇人,您已杀了他吗?” 成峙滔摇了摇头,说道:“那人厉害,想杀他绝非一时之功。” 听他如此一说,成乐对父亲仇人的身份更是好奇,嘴唇微启,但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成峙滔见他欲言又止,笑道:“你很想知道那人是谁?” 成乐微微颔首。 成峙滔道:“为父的仇人,便是你的仇人。若为父终己一生都无法复仇,自然会让你知道他是谁,到那时,你会继承玉汝山庄,还有为父的深仇。” 离开时,成乐在摘星阁下向上仰望,青空之下,阁楼孤小,在他印象之中,父亲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在那阁中,无人陪伴。 这时,温晴轻轻拉了拉他衣角,他回头看着温晴,不禁想:“父亲年轻时也是拾愿堂的,那时拾愿堂有郭愠朗,有龙川,还有别的许多人,他们或许就像今日的我们一样,四处奔走历险,为人实现心愿,直到因为仇恨,郭愠朗与父亲反目,拾愿堂才分崩离析。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因为仇恨,或许,终究所有人都会离开吧。” 他蓦地伸手握住温晴手腕,道:“答应我,不要离开!” 温晴一怔,随即笑着点点头。 百生见两人那般亲昵,识趣地先行一步。 三人前后脚回到拾愿堂,在大门前望见厨室顶上有炊烟袅袅,都想:“是谁?” 三人心中奇怪,互望一眼,立时向厨室奔去,近到室门,闻得阵阵菜香自内传来,正要推门而入,门却自己开了。 开门之人自内冲出,手中捏把菜刀,刀光闪动,劈向成乐。 这刀来得及快,成乐尚不及看清那人面目,便被逼得撤步相避,却见那人忽然凝刀不动,止住了脚步,叫道:“是你们!”语音听来甚为讶异。 成乐听这声音娇柔稚嫩,而且颇为熟悉,凝神看那人面目,莹亮双眸如晨间露珠,果然相识,道:“婉……婉若姑娘!” 婉若收起手中菜刀,这时又有一人自厨室走出,正是婉如,她系着围裙,手里还握着锅铲,显然方才正在烹饪。 温晴问道:“两位姑娘怎么会在拾愿堂。” 婉如笑道:“我们随师父来的,山庄的主人让我们住在这里。温姐姐,你们怎么也会在这里。” 温晴道:“这里是拾愿堂,我们当然在这里。” 婉如笑道:“那太好啦!” 温晴道:“什么太好了?” 婉如道:“没什么。” 她目光从温晴、成乐和百生三人脸上扫过,又四下里搜寻了一遍,道:“其他人呢?” 温晴道:“什么其他人?” 婉如道:“那位武功很好的郭大哥,还有那位很漂亮的曲姐姐,还有……还有……” 她脸颊忽然绯红,还有什么,仿佛十分难以启齿。 成乐、温晴和百生三人看她如此,皆是大为迷惑。 婉若忽然摇了摇头,轻轻叹道:“我这位姐姐呀,对那位柯姑娘着了魔,恨不得要以身相许!” 一百零五 救我 温晴这才想起,婉如像曲思扬一样,曾把柯小艾当做过男子,可此时既已知道了真相,又何来的“着魔”一说,说什么“以身相许”更是匪夷所思。 只见婉如涨红了脸,嗔道:“你别胡说,她……她也是女子。” 婉若笑道:“我的好姐姐,你还知道她是女子呀。” 婉如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毕竟她曾与柯小艾的共浴,柯小艾是女子,那是确定无疑的,想起那时浴场中水气氤氲,朦朦胧胧中看到的柯小艾确是女子的“证据”,不由得脸更红了。 婉若幽幽轻叹一声,道:“那位柯姑娘着男装时,端的是俊逸非凡,姐姐你会爱上她也没什么奇怪。而且姐姐你爱之深切,直到现在知道她是女子,竟还是念念不忘。看你日夜想她想得都脱了相,实在让人心疼。” 婉如举起锅铲,作势要打,道:“你再胡说,看我不打你!” 锅铲已打到婉若头顶,却是没什么力气,婉若菜刀在手里一转,用刀背相格,笑道:“你越是打我,越说明我说的对了。” 婉如气得手里锅铲胡乱挥打,可每一挥却都被婉若轻松挡下。婉若道:“你若再打,可就来不及了。” 婉如手上不停,嘴里问道:“什么来不及了。” 婉若道:“来不及起锅了。” 婉如终于停手,鼻子一嗅,皱眉道:“我的菜!”慌忙奔进厨房,接着果然隐隐有一股子糊味飘出。 幸甚还不是太迟,那道蘑菇煨鸡上桌时,倒是还堪下咽。婉如多煮了几碗白米,成乐、温晴和百生也一同上桌用饭。 虽说婉如方才问询郭长歌和曲思扬下落,是为问柯小艾的下落做引,但在席间,温晴还是向婉如、婉若姐妹说起了郭长歌等人的去向。 曲思扬要回洛城探望父母时,姬虎担心她安危,遂决定与她同去,跟了上去。自经顾清一事,曲思扬对姬虎已大为改观,也不拒与他同行。 温晴本想在回庄途中行得慢些,等他们赶上,但成乐心中有事,又担心赶不及在郭长歌、萧不若等人之前回到山庄,是以归心似箭。温晴见他情绪低落,便不忍拂逆其意,一行人日夜兼程,不到七日便至。 经山口镇时,姬广龙带同仅存的十余个兄弟,拜别而去,回了黑龙寨。 白独耳、郭长歌和柯小艾三代师徒去向不明,至于何时会来玉汝山庄也是未知,但温晴、成乐和百生三人却都很清楚,他们或早或晚,一定会来! 婉如听柯小艾随郭长歌而去,并不在庄中,大感失望,闷闷不乐,一碗饭只下了一半,便扔下了筷子。 温晴见她如此,心中叹道:“小艾好着男装、扮男相的习惯,可是得改改了。” 她转而向婉若问起她们姐妹俩怎么会来的玉汝山庄。 婉若将重荆忽然出现凌风岛上,邀请龙川来玉汝山庄做客一事说了。 温晴奇道:“重叔他是何时去的凌风岛?” 婉若道:“就在你们离岛后不久。” 温晴一怔,心中暗想:“怎会那般巧,难道重叔他一直在跟踪我们,只有如此,他才能知道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成乐双眉紧皱,道:“龙川……龙前辈他因着郭愠朗一事深恨家父,许多年前离开了山庄,这时又怎会回来。” 不禁推想:“难道他企图对父亲不利?” 婉若道:“那位重先生去邀请师父时,师父确实对他抱有很大敌意,而师父之所以会决定前来,是因那位重先生说,龙奇也来了玉汝山庄。” 百生忽然道:“原来那晚是重先生带走了龙奇。” 温晴心道:“重叔带走龙奇,看来是为了引龙川来庄,可是引龙川来庄,却又有何目的?” 成乐问道:“龙前辈已杀了龙奇?” 婉若摇头道:“想必还没有,否则我们也不会继续留在这里了。” 成乐道:“可按说你们已来这里多时,龙奇既在此处,龙前辈怎么会放过他?” 婉若摇了摇头,她自己也思索不透,不过有时也会胡乱猜度,觉得师父迟迟不杀龙奇,或是因他还顾念着兄弟手足之情,又想如若是自己的姐姐婉如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自己能不能痛下杀手? 心中立时便有答案,莫说以婉如为人,绝不会做出什么难以饶恕之错事,就算做了,自己也绝不忍加一指于其身。想自己是如此,师父恐怕也不会有何不同。 成乐又问:“龙前辈人在何处?” 婉若道:“师父与我们同住在拾愿堂,这时恰巧不在,或许晚饭时分他便会回来。” 用过饭后,为了赶路而多日未曾安睡的拾愿堂三人各自回房歇息。 百生武功不强,身子也弱,连日跟着群练武之人赶路,实是舟车劳顿,回房躺在床上,困不可当,方才阖上眼,便立时入睡了。 不过这一觉睡得并不十分舒坦,迷迷糊糊中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自己向来最为讨厌的兄长百千琛也出现在了梦中,用他惯常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语气,说了许多令百生抓狂的言辞。 这些梦之后,百生又遭梦魇缠身,意识已复,身体却不得动弹,惊惧之下拼命挣扎,身子蓦地颤动,可竟并未立醒,又入梦中,如此反复两次,一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那梦魇倒也似乎是在梦中发生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百生忽然惊叫一声,身子猛地弹起,坐在床上,满头冷汗,气喘不止,回思方才终于把他彻底惊醒的最后一梦,心有余悸。 他见窗纸昏黄,鞋也不及穿好,便下床出门,果然夕阳西下,已是傍晚。他奔到前厅,见众人都在,龙川也已回来,正坐着交谈。 温晴见百生怔怔站着默然不语,神色也大异平常,问道:“百公子,出了什么事吗?” 百生道:“曲姑娘有危险!” 温晴一惊,立时起身,皱眉问道:“她怎么了?” 随即便想有些不对,转口问道:“你怎知她有危险?” 百生道:“她在梦里与我说话了。” 温晴松了口气,又坐了下去,心道:“原来只是个梦。” 原想置之不理,可见百生面色严肃,便问他:“思扬她说了什么?” 百生眸中闪过了一抹恐惧之色,道:“她说,救我!” 一百零六 便是知音 婉如眨了眨眼,问道:“救你?” 百生一怔,也眨了眨眼,道:“不是救我,是救她!” 婉如摇摇头道:“她是谁?” 百生提尖了嗓子,细声细气道:“救我——”语音拉得极长,是在学曲思扬说话。 他旋即便回归了正常话音,接着道:“明白了吗?” 婉如盯着他,忽然嘿嘿一笑,道:“我本来就明白的。” 百生怔住,眼皮开阖得飞快,道:“那……那你……”本想说些严厉之辞,斥她戏弄自己,但看她面容天真无邪,终于还是说不出口。 他转而向温晴道:“曲姑娘她有危险。” 语音中虽还满是担忧,但经婉如那么一闹,却是没了惧意,彻底从那噩梦中跳脱了出来。 温晴道:“别急,你先坐。” 百生依言坐下。成乐问他道:“你梦见思扬她怎么了?” 百生道:“曲姑娘她对我说,救我!” 婉若笑道:“那位曲姑娘除了对你说了“救我”二字之外,还遭了什么险情吗?” 百生挠头想了想,道:“我只记得她说救我,别的可都忘了。” 婉若道:“不过一个梦罢了,而即便在梦里,那位曲姑娘也没什么危险,你何以惊慌成这般模样。曲姑娘在你心中,难道就那般的重?” 百生一呆,心中自问:“对呀,我何以惊慌成这样。” 他与曲思扬性格之中皆有些孩子气,可除了孩子气之外的部分却是截然相反,是以两人不相熟时还好,相熟之后便是无休止的斗嘴争闹。 不过曲思扬和百生斗嘴时,和她与郭长歌斗嘴还是有许多不同的。 与百生斗嘴时,双方都想驳倒对方,能驳得对方哑口无言,那才是最好,是以只需全力去辩驳就是;而和郭长歌斗嘴,却要麻烦的多,既要不落下风,又需掌握分寸,绝不能被他辩得哑口无言,却也不愿把他驳的无话可说,这中间的学问,极是不小。 百生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与曲思扬相识不久,实在谈不上有什么情谊,至于自己何以如此担心她安危,恐怕只是因为曲思扬很喜欢他写的书罢了。 有人喜欢那些书,实在要比有人喜欢他本人,还要令他欢欣。 百生回婉若的话:“曲姑娘当然很重要,她是我的……我的知音。” 婉若不解,道:“知音?” 百生笑道:“对,便是知音!” 心里想:“她既喜欢我的书,那岂不就是知音。知音难觅,这也无怪乎我会如此担心她安危。” 婉若摇了摇头,还是不解,但不愿再纠结此事,说道:“我看你也不必担心,你没听过吗,梦是反的,你那位知音啊,她一定没事。” 温晴道:“我看过个两天,思扬便会平安回来。” 百生点点头,缓缓道:“但愿如此。” 众人用完晚饭,龙川便回房歇息,第二天一大早,他又离开拾愿堂,直到晚间才回,一连几日皆是如此,几日间与众人说的话,连十句也没有。其间成乐曾至摘星阁,问其父为何邀龙川来庄。成峙滔并不直言,只是说:“过些天你便会知晓。” 第四天早上,成乐觉龙川形迹实在可疑,恐他对山庄不利,便在龙川离开时偷偷跟着。 自拾愿堂出,下山入城,走过几条街,径直入了飞将客栈。 成乐心下奇怪:“他怎会来这里。”跟着进去,坐在龙川身后一桌。他让温晴帮他改扮过,以为龙川即便看到了他也绝认不出,便大着胆子坐得十分近。 龙川还未开口,小二便端上了一个食盘,上面放着白瓷酒壶、酒盅,还有几碟下酒的小菜。 成乐心想:“看来他是常客。”自己也粗着嗓子唤来小二,点了酒菜,待酒菜上桌,便埋头食用,自斟自饮。 过了许久,已近午时。龙、成二人桌上酒菜皆已用完,龙川又招呼小二续了壶酒,成乐不敢多喝,静坐原位,留心龙川一举一动。 午饭时分,店里客人逐渐多了起来,从初时只有三两桌客人的交谈劝酒声,到座无虚席,人声鼎沸,不过用了盏茶的功夫。 客栈的掌柜,五十岁上下年纪,面相慈和,笑容可亲,成乐记得是叫章无规的,从属玉汝山庄乾坤堂。 客栈虽有不止一位的账房先生,章无规却还是一把算盘不离手,啪嗒啪嗒,不停拨着算珠,可这时却忽然放下了算盘,自柜台走出,踱到了龙川桌旁坐下,说起话来。 成乐凝神细听,在嘈杂人声中辨出两人话音。 那章无规声音低沉,说道:“你不必每日都来的,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龙川道:“何时会到?” 章无规道:“据最近的信儿,最早今晚,最迟后日。他们来了,我会给你信儿的,你等在店里也没什么用。” 成乐心道:“看来龙川在等什么人来。” 只听龙川道:“他们来了我便可报仇,我自然要亲自欢迎他们。” 他嘴里说“欢迎”,眼神却是十分狠鸷,全然没有半分欢迎的意思。 成乐坐在他背后,举杯置于唇边,才想起杯中并无酒,缓缓放下酒盅,心中推想:“龙川所等的人来了,他便能报仇,看来他所等之人,是他的帮手。而他说要报仇,那自是要为郭愠朗报仇了。” 又想:“可章无规却又为何帮他。难道这章无规也与那郭愠朗交好,这些年虽身在山庄效力,却也一心想着为郭愠朗报仇?” 只听章无规道:“我可要嘱咐你两句,等人来了,万不可轻举妄动,你要杀的人身边保护重重,贸然出击,便是徒然送死。” 成乐心中哼了一声,暗暗道:“演武堂的各位师傅可不是吃素的,我父亲身边自是重重保护,就算你们邀了许多厉害帮手,玉汝山庄又有何惧?” 龙川道:“我理会得。” 成乐怕龙川生疑,不敢在店里多待,结了帐去飞将客栈对街的小食铺子,暗暗关注龙川。 直到傍晚,龙川回庄,成乐便远远跟上。第二日龙川又到飞将客栈,成乐自也跟着去了,他想着定要探清龙川的帮手是些什么人,再去向成峙滔禀报。 他还是坐在龙川身后,要了酒菜自斟自饮,甘酒下肚,正觉惬意,忽听龙川道:“成公子,一人饮酒,岂不孤寂,不如来与我共饮两杯。” 一百零七 莫问,多思 成乐一惊,手里的空酒盅捏成碎片,差些划伤了手。 龙川已经转过身看着他,道:“一夜不见,公子竟长了这么长的胡子,整张脸也好似大了一圈,公子难道得了什么怪疾?” 成乐鼻中一哼,伸手拔下假胡须,又将人皮面具撕扯下来,面容便又恢复了本来的俊朗。 他冷冷道:“对酌也须看人,若人不对,不如独酌。” 龙川笑道:“那就请公子自便吧。”回过身夹菜喝酒。 成乐道:“我要离开,你不拦我?” 龙川道:“我为何拦你。” 成乐起身便走,一直走到门外,回头见龙川仍在自顾自饮酒,心下奇怪:“他不怕我回庄揭露他阴谋?”继续向前行了两步,可终究还是忍不住又入店中,在龙川桌前坐了。 龙川笑道:“公子改了主意,要与我这个不对的人对酌了?” 成乐道:“你可知我昨日便跟着你了。” 龙川饮了杯酒,道:“今日公子长须,昨日却是短髯。” 成乐道:“我听见了你和章无规的谈话。” 龙川笑道:“坐如此近,公子又不是聋子。” 成乐道:“你不怕我说出去?” 这时章无规缓行至桌旁,满面笑意,微微躬身,悄声招呼道:“少主人。”添了副碗筷,又放下个酒盅,便回到柜台继续拨算盘去了。 龙川抓起酒壶,倒满了成乐面前的酒盅,道:“我想公子一定是误会什么了。” 成乐这时也觉察到自己或许是想错了,否则龙川既已发现了他,又怎会不拦他回庄。 只听龙川接着道:“你定是以为我要对你父亲不利。” 成乐道:“不然呢?我父当年被逼无奈,才杀了郭愠朗,在我看并无过错,可你与郭愠朗交好,一心想为他报仇,竟还邀来了帮手……” 龙川皱眉道:“帮手,什么帮手?” 成乐道:“我昨日亲口听你和章无规说,你在等帮手来此,等人来了,便去找我父亲报仇。难道我听错了?” 龙川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之事,忍俊不禁。 成乐瞪视他道:“有什么可笑的!” 龙川道:“你没有听错,只不过……” 成乐急道:“只不过什么?” 龙川道:“只不过你自己加了太多料进去。” 成乐道:“加料?加什么料?” 龙川道:“我昨日确实说了在等人,也说了要报仇,但我可没说等的是帮手,也没说要去找你父报仇。那只不过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罢了。” 成乐已信了七八分,不过还是问道:“那你在等谁,又是要向谁报仇?” 龙川正色道:“因郭大哥之死,我确实恨极了你父,但我不会杀他,也杀不了他。不过自会有别人找他算账……” 成乐知道他说的是郭长歌,哼了一声,听他续道:“说白了,我是恨成峙滔,但他可算不得是我的仇人。” 成乐道:“那你的仇人是谁?” 龙川呵呵一笑,道:“其实你都知道的。遇事多想,但莫要胡思乱想。这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训诫你。” 成乐哼了一声,捏起面前酒盅一饮而尽,思索片刻便道:“你的仇人自然是萧不若。” 龙川笑道:“孺子可教也。” 成乐道:“那你等的人是谁?” 龙川道:“我等的当然是凌风岛的众位兄弟。” 成乐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龙川哈哈大笑,笑完又轻叹一声,摇头道:“你实在太容易轻信了。” 成乐怒道:“你敢骗我?” 龙川道:“你上我的当还少吗,为何还敢信我。我劝你莫问,多思。” 成乐回想起几月前在凌风岛,确是被龙川骗得极惨。 龙川又道:“你不是刚从洛城回来吗?如何能不知道我等的人是谁?” 成乐经他这么一提醒,立时恍然道:“萧不若!你的仇人是萧不若,你等的人也是萧不若,所以你才会说,人来了你便能报仇。” 龙川笑道:“这不是挺聪明吗?” 心里却想:“这么明显的事,搞得像是破解了什么机密之事一般。” 成乐道:“不对呀,我明明听你说要‘欢迎’他们,既是萧不若,怎谈得上‘欢迎’二字?” 龙川回思片刻,记起自己确实曾说过“欢迎”二字,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 成乐道:“你总不会‘欢迎’你自己的仇人吧,你等的人究竟是谁?” 龙川笑道:“我的错,我的错。原来是我的这句反语,致使成公子误会了。不过我所等之人确实是萧不若,你若不信,可以去找你爹问问。” 虽还有疑点,但成乐已相信龙川并不是要对自己父亲不利,反而猜想此事可能与父亲邀龙川来山庄的目的有关,便道:“何必,章掌柜说你所等之人这两日便到,我就陪你一起等,等人来了,即见分晓。” 龙川道:“你想等便等吧,只不过我得嘱咐你两句,等人来了,万不要轻举妄动,来的都是高手,你若贸然……” 成乐打断他道:“你怎么把章掌柜对你说的那套跟我又说一遍。即便来的人是萧不若,我和他又没什么仇,又怎会贸然动手?” 龙川笑道:“不动手还不够,嘴也不能动,闭嘴悄悄看着,若是打乱了计划,我可救不了你。” 成乐抓起酒壶自斟了一杯,端起酒杯看向龙川,心道:“如此危言耸听,难道这家伙是想吓走我。” 就在这时,章无规缓缓走近,躬身向成乐行了个礼,又转向龙川,道:“人已经进城了,你和少主人回避一下吧。” 龙川点点头,起身向楼梯走去,轻声道:“跟上吧。” 成乐随他上了二楼,在雅座坐了,从窗户望出去,正好能瞧见楼下情状。 时候还早,客人不多,章无规在柜台算账,几个小二百无聊赖,在旁闲谈。 等了小半个时辰,门外传来马嘶之声,一队人马行至店门,众小二赶忙出去招呼。 几个小二牵了马去喂草料,另外几个便提了行李引客人进店。 从二楼雅间看下去,进店的是十几个作行商打扮的男子,身穿貂衣,头带毡帽,似乎是从北方来的。 成乐所坐的位置看不到那些人的脸,道:“你是说萧不若在这些人之中?” 龙川点点头。 成乐道:“如果他们是从洛城来的,怎会作北人打扮?” 龙川道:“自是为了掩人耳目。” 成乐道:“就算是萧不若,珑成这么大,客店多如牛毛,他们怎偏偏会来飞将客栈?” 龙川道:“你仔细看看便知道了。” 这时那十几个男子正在上楼,想是要先回房歇息。 成乐朝他们看去,只见在一群身材高壮的男子中,有一人身形瘦弱,格外显眼。细看那人侧脸,只见她脸面白腻,光滑晶莹,显然是个女子。 成乐定睛看了片刻,虽隔得甚远,可终于还是认出了那人,蓦地起身惊叫道:“是曲思扬!” 龙川听他大叫,脸现惊慌忙乱之色,斥道:“你乱喊什么,不是说了让你不要轻举妄动!”回头向窗外看去,只见那十几人都已向他和成乐所在的雅座望来。 一百零八 来得正好 成乐辩道:“我怎么了?你发什么火?” 龙川皱眉道:“你忽然大叫,寻常人或听不到,可那十几人皆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耳力何其灵敏,忽有人呼喊‘曲思扬’此名,难道还指望他们注意不到吗?” 成乐向窗外一望,见那十几人果然已向雅座走来,道:“来得正好,我本就是要救人的,倒省得我跑一趟。在我玉汝山庄的地界,哪能由得他们横行撒野。” 话毕,便走向门口,意欲开门迎敌。 龙川在他身后,摇头叹息:“怎一点不像他爹,恁地有勇无谋。”蓦地伸右掌,以掌缘切他后颈。 龙川武功较成乐为高,又是偷袭,那一掌方出,便已呈必中之势。 可就连龙川自己也没想到,成乐竟忽然矮身,那一掌便从他头顶切过。 掌既不中,掌力便无处倾泻,龙川只得出左掌扶右臂消力,右掌倏地下翻,借左掌下压之力,拍向成乐头顶。 成乐就地翻滚避开,与方才下蹲动作一气呵成,便似是早已预料到了龙川招数,全然不是见招才避,而是自顾自下蹲、翻滚,便让龙川打了个空。 他翻滚过后,及时站起,可还未看清龙川方位,便觉面上有劲风袭至,想是龙川拳掌击来,情急之下,胡乱出臂一挥,立觉小臂便似撞上了什么坚逾金铁之物,痛彻骨髓。 他强自忍痛,不叫出声来,凝神一看,龙川又已出掌。成乐自忖绝难拆解龙川连环拳掌,便踏地站稳,不顾来招,出招抢攻他不得不救之处,连环快拳,击出了一片拳幕。 本来成乐如此打法,龙川武功较高,只需拼着受他一拳,出招重创于他,立时便可了结。不过仇人便在眼前,这几日或有大战,龙川实不愿事先受哪怕半点的伤,而且他本来也不欲伤害成乐,是以只得见招拆招,俟机反制。 倏忽之间,已拆了数十招,成乐气稳力沉,拳法端严,他年纪虽小,招却老道。龙川本就不长于拳法,一时间倒是寻不到他的破绽。 就在这时,只听门外有人说话,龙、成两人便凝招不发,竖耳细听。 两人都识得,那是店里一个小二的声音:“几位大爷不是要回房歇息吗,怎都聚在这雅座门口。不过这间里边可有人了,小的给各位重开一间如何?” 只听一人道:“这间的客人,我们想见见。” 听闻这声音,成乐心中一惊:“是霜雪!” 他这时才确信那十几人便是萧不若一伙无疑,知道龙川这回并未骗他。 听那小二道:“您几位与此间客人可是相识?” 隔了片刻,那小二又道:“哟,那可不行。如若不相识,可不便打扰人家。” 他会如此说,想是霜雪摇了摇头或是摆了摆手,以示与雅座中客人并不相识。 可小二随即便改了态度,听他嘿嘿一笑,道:“您客气了,小的这就去敲门。” 原来是霜雪抛出了一大锭银子,那小二接了,为了不让人生疑,自然只能装作寻常小二会有的财迷相,屁颠屁颠去打扰那本不便打扰的雅座客人。 小二慢吞吞走近门前,伸指“笃笃笃”叩门,他不耐其凡地叩了又叩,只不过始终无人回应。他身后十几人中有一个脸面雪白肥圆、三十岁上下的男子忽然道:“你这小二,磨磨蹭蹭做什么呢,快开门!” 这人正是当日萧不若宴会所邀十六人之一,太清教掌教鹿纯真。 那小二听了他催促,回头令色一笑,随即转回头一边叩门一边呼喊道:“不知您方便吗,外边有几位客人想见见您。” 他接连又问了几遍,可又是久久无人回应。 小二回过头皱眉道:“兴许是我记错了,这间好似并无客人。” 鹿纯真鼻中一哼,道:“不管里面有没有客人,我看你这小二却是有鬼。”说着便要上前踹门。 那十几人中忽有人沉声道:“莫要无礼。“ 鹿纯真遵此人之命,收脚退回,本来骄横的神态也变得甚为恭谨。 那说话之人双目明亮,面色苍白,肤质紧细,似乎年纪不大,可若仔细去看,额头却又隐隐有几道轻纹显现,让人猜不透他年纪。而此人正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叔,洛王萧不若! 他缓缓向那小二走近两步,笑道:“小二哥怎么称呼。” 那小二道:“小的李吃,大家都叫我吃子。” 萧不若微笑道:“李兄弟,我这位家人方才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李吃一怔,道:“大爷您……您客气。” 顿了顿又道:“您要见这雅间的客人,我这就给您开门。” 萧不若道:“不必了,你不是说了吗,这里边没人。” 话毕转身便走,边走边道:“烦请李兄弟带我们去房间吧。” 李吃在原地呆立片刻,应道:“是。”拔足追了上去,在前引路。 众人跟他身后。鹿纯真有些不明白,窃语道:“那房里明明有人的。” 走在他身侧之人身材极为高壮,面方如田,耳阔似扇,正是罗逸飞。他悄声对鹿纯真道:“那房里本是有人的,可经小二拖得那么片刻,怎么可能还有人?” 鹿纯真以手半掩住嘴,道:“贫道就说那小二有鬼嘛。” 罗逸飞低声笑道:“这地方若没鬼,王爷又怎会请道长来捉?” 鹿纯真道:“那房里之人喊这丫头的名字……” 说着向走在前面的曲思扬一瞥,接着道:“这丫头若是玉汝山庄的人,想必那人也是,难道就这么放过了?” 罗逸飞道:“不必操心,我们遵王爷吩咐便是。再说,王爷来此地,又不止带了我们几人。” 李吃将十几人一一领入了各自房间,与一众侍者端了热茶进房,询问他们是否要用饭,却无一人需要。 成乐和龙川早就自窗户逃出,潜下一楼出了店门,这时已将出城。 两人并肩快步前行,少时便出了城,一路行至半山一片长草丛中,一块巨石陡然出现在了眼前。 龙川忽然驻足不前,忆起二十多年前,自己与两位哥哥便是在此处遇上了萧不若。 而所有的故事也都从这里起始。 一百零九 死吧 成乐见龙川忽然停步,问道:“怎么了,为何停步?” 龙川凝视那巨石,道:“当年就是在此地,萧不若掳走了我们三兄弟。” 成乐冷冷道:“没时间给你回念过往,还得快些赶回山庄筹划救人呢。” 龙川想自己信任他才会实言相告,可他却如此无礼,实在令人气愤,道:“你要救人,又不是我要救人,你回你的,我难道拦着你了?” 成乐鼻中一哼,拔足便行,走出几步,却听得龙川又道:“你本不是要独自去救曲姑娘吗?现下难道是怕了,要回去找帮手吗?” 成乐刚看到曲思扬被抓之时,念着朋友的义气,再加上几分少年人的胆气与豪气,本是想要单枪匹马去与那十几人周旋周旋,可在那雅座中上前开门之时,想到若那十几人真的是萧不若一伙,自己恐怕真的是要徒然送死,心中顿生退缩之意。 但他又想到龙川就站在自己身后,绝不能让他看轻了自己,便硬着头皮上去开门,同时心里却在希冀着龙川可以劝阻自己,最好可以直接动手阻止,那样自己稍做些反抗,武功不如,自然不敌,虽然败于龙川,可那便不是自己不敢去开门,不至于被他看得轻了。 是以成乐走上前开门之时,便全神留心着背后,想着就算龙川真的动手了,自己也不至于输得太过狼狈,否则还是要被他给小看了。 至于后来听到门外霜雪的声音,心中再无怀疑门外便是萧不若一伙,已经彻底冷静下来,想着营救曲思扬一事还须从长计议,便乖乖随着龙川逃离。 成乐这时听到龙川所言,便转过身,走了回去,道:“龙先生好健忘呀,明明是你忽然动手阻我去救人,如何就变成是我怕了呢?” 龙川道:“我虽动手,可终究没有将你制服,听到霜雪声音之后,我自逃我自己的,你又何必要跟着。” 成乐道:“我……” 龙川抢着道:“你什么你,明明便是怕了,乖乖承认也没什么丢人。” 成乐怒道:“你自己又如何,灭族仇人近在咫尺,却选择逃跑,难道不也是怕了?” 他顿了顿道:“好,便不回山庄了。有胆的就与我一起重回客栈,我救人,你报仇,如何?” 龙川道:“恐怕就算我们不想回客栈,也由不得我们了。” 成乐一怔,道:“由不得我们?” 龙川笑道:“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何停步吗?” 成乐道:“难道不是你旧地重游,触景生忆,才会驻足吗?” 龙川道:“我来珑城已近一月,也从这地方经过了数回,就算我触景生忆,也已忆了许多次,但如果次次都驻足不前,岂不麻烦?我看起来像那么多愁伤感之人吗?” 成乐奇道:“那你究竟何以驻足?” 龙川微微一笑,忽然转身向后,朗声道:“阁下若再不现身,我与我这位小友就要没话可聊了。” 就在此时,成乐只觉眼前一花,在远处长草丛中,竟忽然冒出了三人,三个脸戴鬼面之人。 成乐大惊道:“鬼面团!” 龙川道:“我倒是只察觉到有一人在跟踪我们,没想到却是三人。” 成乐看向他道:“你觉察到有人跟踪后,怕跟踪者随着我们找到山庄的入口,所以才忽然停步。” 龙川点点头,道:“萧不若明里带着一众武林高手来此,暗里却还有鬼面团在侧相随,聚齐了当世黑白两道最为了得的人物,看来他们此番来此,还真是势在必得啊。” 成乐问道:“他们究竟想对玉汝山庄做什么?” 龙川道:“这个问题,你得去问萧不若,或者问问我们面前这三位也可。” 成乐向鬼面团三人看去,只见三人皆穿黑色劲装,胸前刺有红线,绣得是狰狞可怖,令人望而胆寒的鬼面图案,与他们脸上所戴鬼面式样相同。 不过三张鬼面却又各有不同,一个目眦尽裂,巨嘴獠牙,看起来怒不可遏,仿佛就算毁灭了这世间的一切,也无法消弭怒火;一个长脸尖颌,大耳细鼻,似乎还带着几分笑意,可却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奸笑;还有一个前额两边突出了一对长角,状似牛角,其余五官除了稍微大些,却是与人无异,只有双颊上一道道深红刻纹,似刀砍,似斧劈,教人怵目惊心,这才算切近了些“鬼”的状貌,此鬼面看起来神情淡漠,但得益于画工巧匠的高超技艺,若细查那鬼面眼睛,竟能领略到一股霸道之气,令人不敢多看。 正当龙川精神紧绷,苦思如何能带着成乐这么个累赘从鬼面团三人手里逃脱的时候,只听成乐喃喃道:“他们戴着那劳什子,怎么看得清东西?莫非都是瞎子?” 他这仿若是孩童的一个提问,倒是让龙川心里绷紧的弦放松了些。 龙川摇摇头,轻叹一声道:“你几岁了?大祸临头,还想这种无聊之事?” 成乐皱眉道:“这哪里是无聊之事?” 龙川向前一瞥,道:“你仔细看看吧。” 成乐向前望去,大吃一惊,那三个鬼面人不知何时已移到近处,其身法变幻诡异,便真如鬼魅一般。 也是他们移近了,成乐才终于看得清楚,原来那三张鬼面刻画精致的眼球上,分别都开了了小小孔洞,令佩戴者得以视物。 他恍然笑道:“原来是这样。” 龙川大为惊奇,道:“你孩提时,难道从没玩过面具?” 成乐摇摇头,道:“敌人都到跟前了,还问这些无聊的话?” 龙川一怔,心道:“臭小子,待会打起来,看我管不管你死活。” 那戴着奸笑状鬼面的人忽然走上前两步,说道:“你们带我们去玉汝山庄,或者,我们带你们回客栈。”声音尖细,听来极不舒服。 龙川道:“当然绝不能带你们去玉汝山庄,我也不像这小子一样不要命,一个人可不敢再回客栈去了。没有别的选择吗?” 那奸笑鬼面人淡淡道:“那便轻松些,死吧!” 一百一十 臭小子 成乐曾见识过鬼面团的本事,听那人语气平淡地说出‘死吧’二字,话音却是从一个奸笑着的鬼怪嘴里发出,那场面说不出的森冷诡异,不由得心头一颤,指着龙川道:“这……这位先生乃是当今‘五圣’之一,凌风岛楚钟何,刀法无敌于天下,你们胆敢造次?” 接着悄声对龙川道:“你的刀呢,快拔刀挥两下,吓唬吓唬他们也好。” 龙川瞪他一眼,道:“刀留在庄里了。” 心里想:“若不是我故意把刀留下,若在客栈时我手里有刀,兴许还真会像你一样莽撞,忍不住当场便拔刀砍了萧不若。如果真发展成了那般,我的仇固然报不了,你的人自也没法得救,后果无非是白白送出两条性命罢了。” 成乐急道:“你怎么偏偏在这关键时刻没有带刀。” 龙川道:“你个臭小子,我带不带刀,与你何干。” 心里道:“就算我带了刀,于现今局面又有何补。我带着你这拖累,就算我带十把刀,就算每把还都是斩无不断的利器,又有何用?” 成乐瞪大了双目,道:“你叫我什么。” 龙川道:“臭小子!怎么了,我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叫你一声臭小子有何不妥?” 成乐气道:“你还知道你是长辈?我是臭小子,那你便是为老不尊的老小子。” 龙川一脸的不敢相信,道:“老?你说我老?我今年不到四十年岁,何谈一个‘老’字?” 他当年以楚钟何之名参加武林大会时,在云州城论武台连败十数高手,一举夺得“武圣”之名号,台下观战者不乏有众武林人家和平民百姓家的待嫁闺女,这些年轻女子见到龙川的功夫潇洒肆意,观来赏心悦目,相貌又是俊秀非凡,无不对他芳心暗许,虽然那已是几年前的事了,但直到现在,龙川的脸上其实并未增添多少岁月痕迹,他正值壮年,貌相风神俊朗,若说一个“老”字,那是大大的不恰不当。 成乐道:“与我相较,你便是老,难道还说错了?” 龙川于年纪相貌向来不甚在意,可不知为何,这时却表现得极为生气,怒冲冲回嘴,一口一个臭小子。 成乐年轻气盛,如何能忍受龙川无礼言辞,自然出言反击,与龙川针锋相对。两人互相贬斥,互不让步,越说越是离谱,龙川先骂成乐,接而进一步骂起了成峙滔杀友不义,而成乐言语之中提及婉若年纪轻轻便杀人如麻,是龙川之过。 两人说得是面红耳赤,感觉立时便要动手。三个鬼面人呆在一旁,面面相觑。 过了些许功夫,那戴着愤怒鬼面的人忽然喝道:“再怎么拖延时间,也是难逃一死!” 话音刚落,他强壮身躯已猛地撞向龙、成二人,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刃口磨得发亮的曲刃巨斧,挥臂一抡,势若风雷,劈向成乐。 这时成乐全神贯于龙川身上,觉察到刃光一闪回过头时,那板斧已劈至面门,再也不及退避闪躲。 千钧一发、生死一线之际,龙川出脚前蹬,踹中成乐侧股,成乐啊的一声,摔跌在丈许之外。 被人一脚踹飞,那脚之力何其之巨,成乐被踹之处剧痛自不必说,落地之时与地面碰撞处也是生疼,心中暗暗咒骂,可也知道若不是龙川一踹,自己恐怕已被巨斧劈成了两半,心想龙川确有比自己高明之处,在与自己争吵之时,竟还能反应到来敌那风雷一劈,及时出脚救了自己一命。 其实他哪会想到,那愤怒鬼面人说得并不错,龙川从一开始与他争吵,便是在拖延时间,以待一个转机出现,与成乐争吵互骂之时,兀自有八分的注意却是在那三个鬼面人身上,随时防着他们忽施袭击。 在龙川一脚踹开了成乐的一刹,那鬼面人本来全力向下的一斧,竟忽然改变了方向,斧刃平平向龙川横挥而至。 龙川心中极为惊异,他练的是刀法,与斧法有相通之处,深知如若气力到了,一劈一砍,便如倾盆泼水,覆水难收,想要在中途改换力之所向,短刀亦难做到,更不要说那鬼面人拿的,是一把沉重的巨斧。 龙川踢向成乐的腿还未收回,斧刃已至胸口。因那鬼面人手臂修长,而斧柄也不短,是以巨斧横扫之下,范围甚广,龙川单腿起跃不力,就算勉强后跃退避,恐怕也难逃巨斧之斫。 他仓皇之间将那还未收回的腿提膝上顶,撞到斧板面上,只觉膝盖一痛,痛楚钻心刺骨,膝骨仿佛已经碎裂。 不过如此代价,至少换得那巨斧上移了几寸,同时龙川迅速矮身,斧刃便从他头顶飞掠而过,一丛头发及刃而断,随风飘去。 龙川躲开此斧,刚松了口气,那斧刃竟又已转向下劈他头顶,直如厉鬼般阴魂不散。 他心中叫苦,想要向左右避开,却觉右腿一痛,无法移动,这才确知自己膝骨已碎,无奈只能就地躺下,身子便淹在了长草从中。 可那斧头却并未因他身入长草而稍有顿挫,向他入草处直劈而下。龙川躺下后向旁一滚,巨斧劈下,陷入土地,与龙川相距不过十寸左右。 龙川趁着他拔斧,奋力向远处滚出数丈,稍得喘息,心中思虑该如何逃生。 那鬼面人拔出斧头后,一抡架在肩上,哈哈一笑说道:“这就是所谓‘武圣’?怎如此不中用?” 那奸笑鬼面人道:“武林中名不副实者本就颇多。” 那执斧鬼面人道:“确实如此,我看就连王爷请的那十几人,倒也有一大半似这楚钟何一般脓包。” 奸笑鬼面人道:“烽,王爷请的人,可轮不到咱们议论。你还是快些去把那位‘武圣’抓来。” 转向那牛角鬼面人道:“墨,另外一个便交给你了。” 烽和墨两人点点头,分别向龙川、成乐走去。 成乐心想龙川武功高强,是为着救自己,踢了那一脚,被敌人占了先机,才会那般狼狈。 又想自己和龙川两人会陷入现在这般绝境,皆是从自己看到曲思扬之后,那声不计后果的呼喊而起。 他心中自责,觉得是自己连累了龙川,见烽、墨两人走来,想着定要做些弥补挽救,挺身而起,便想和两个鬼面人拼命,可又想自己武功差得太多,就算能拖延得片刻,就算龙川真能不顾他性命自行逃跑,恐怕也跑不出多远。 成乐心中打定了主意,奔上两步拦在龙川前面,怒目瞪视已经走到近处的烽、墨二人。 烽看成乐眼神不善,笑道:“就怕你不反抗,那多没意思。来,打我!” 那奸笑鬼面人也走上前来,道:“烽,过两天有你大展身手的机会,今日便不要玩了,可不能让王爷多等。” 烽道:“你看这小子眼神,显是不服,我非要打服了他不可。” 却听成乐忽然道:“我们走吧。” 那奸笑鬼面人看向他道:“你如此配合最好不过。你们自行去客栈吧,我们会盯着你们,若是企图逃跑,或是耍别的什么花招,我们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成乐摇头道:“不去客栈。” 那奸笑鬼面人奇道:“哦?那你还想去哪里?” 成乐向三个鬼面人扫视了一圈,道:“可不是我想去。” 他忽然转身向后,抬手指着高处云雾缥缈间若隐若现的群峰,道:“你们难道不想去那里看看?” 一百一十一 去撕羊 成乐此言,也不知只是巧合而已,抑或是冥冥之中的必然,竟与龙川二十余年前,在龙家宅院与他两位兄长所言一字不差。 “你们难道不想去那里看看?” 是以成乐此言一出,龙川的心中不禁浮现出一件件往事。 自他孩提时,因贪玩好奇,与两位兄长说了同样的话起,他们三兄弟便被萧不若掳去,此后几年,在洛王府随鬼面团习练武功,磨练杀人技艺。 后终于逃离洛王府,却发现龙家已被灭门。他们无家可归,且满腔愤恨无处发泄,便用从洛王府学来的本事,以杀人为生。 但经楚家一事,龙奇脑部受击变得痴傻,被送往凌风岛休养,龙川为“救”郭晓婉而只能亲手杀了她,并许诺她会照看保护她的两个女儿,从那时起他便不再杀人,也不愿再杀人。 其后龙川挚友郭愠朗被杀,他的心性又有转变,觉得这世间弱小之人,有义良善之人便似待宰羔羊,而那些强大之人、无义凶恶之人却如饿虎群狼,这世道实在不公且险恶,又恰逢海盗侵扰凌风岛,他便开始教习婉若和凌风岛众人武功,让他们可以保护自己,到后来又遍寻天下不善、不义之人,派凌风岛众人前往诛杀,只觉那是替天行道,天经地义。 可造化弄人,龙川满世界杀狼宰虎,却不知最为凶猛之野兽却在凌风岛上。凌风岛上无反抗之力的“羔羊”们,终于还是落入了龙奇这只“饿虎”之口,实是让龙川悲哀欲绝,且痛心疾首,他终于下定决心,在杀了龙奇后,便拼了性命去洛王府找萧不若复仇,即便他孤身前往洛王府,无异是飞蛾扑火,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你们难道不想去那里看看?” 这么多年来,所有的杀戮,所有的不幸,皆是自这一问而起。是以这句话于龙川来说,便似是梦魇一般,令他惊骇。 而鬼面团三人听到这话,却是喜出望外,因为他们知道,这话的意思,便是成乐要带他们去玉汝山庄。 他们知道萧不若此行来珑成是为了玉汝山庄,只是苦于不知玉汝山庄的具体方位,如若他们三人能为萧不若解决了这个难题,那便是天大的功劳。 现在他们三人并排而行,而成乐搀扶龙川在前领路。 龙川忽然悄声说道:“你确定要带他们去山庄?” 他声若蚊呐,就连在他近旁成乐也是结合着他嘴唇开合之状,才大致猜想出他的话意。 成乐摆摆手,身子微侧靠近他耳畔,悄声道:“无妨,这两人有去未必有回。” 龙川暗暗叹息,心里祈祷:“但愿一切顺利。” 只听成乐忽然提高了嗓音道:“后面三位大哥,你们现身后第一句话,便是让我们带你们去玉汝山庄,可你们怎知我们便是玉汝山庄的人?” 那还不知名字的鬼面人尖细刺耳的声音响起:“我们抓的那女子,你不是已经见过了,你既能喊出她的名字,你当然和她是一伙的咯。” 成乐总觉得单凭他那一声“曲思扬”,这些人未必会那般笃定,便装傻道:“我喊谁的名字,我何时喊过名字了?” 那奸笑鬼面人道:“那声‘曲思扬’难道不是你喊的?” 成乐灵机一动,顿了片刻,似是在细细回思,喃喃道:“曲思扬……曲思扬……”说着忽然哈哈大笑。 那奸笑鬼面人道:“因何发笑?” 成乐笑得收敛了些,但喉咙里还是断断续续蹦出笑声,过了些功夫,才终于止住了笑意,道:“这误会可大了。” 那奸笑鬼面人道:“有何误会?” 成乐缓缓道:“我那时和我身边这位老兄在雅座用饭,其中一道菜是一只烤羊。” 他说到这里忽然缄口,却是勾起了烽的好奇之心,只听烽急道:“是烤羊又如何,你倒是快说呀。” 成乐道:“我那时在吃羊,觉得甚为可口,便想让我这位老哥也尝一尝,可他素来不爱吃羊肉,我再三劝说,他却不断推脱,我一怒之下,激动了些,大声喊了句‘去撕羊’,那是让我的这位老兄去撕羊肉来吃,没想到却被各位误会,以为我喊的是什么‘曲思扬’。” 那叫烽的鬼面人甚为单纯,听他言毕便道:“原来是这样。” 他接着向那奸笑鬼面人说道:“椿,看来的确是我们误会了。” 龙川见烽被骗过了,想这个莽夫自己愚钝自是不必说,可成乐那套说辞倒是也有点意思,心里暗赞:“这小子何时变得这么机灵了。” 椿却显然不信,呵呵一笑道:“你们吃羊便吃羊,又何以要跃窗而逃?” 成乐叹了口气,道:“说来惭愧,我们两人囊中羞涩,羊是吃了,可却是没钱付账,只能偷偷逃离。” 椿说道:“可是看两位穿着,实在不像是吃了饭没钱付账的人。” 成乐很少说谎,感觉十分新奇有趣,这时编胡话编得正在兴头上,笑道:“不花钱既然可以吃烤羊,自也能搞得到布料昂贵的衣服。” 椿见龙川身上白袍虽然雅观,可若论价值倒也寻常,但成乐身上天蓝色的织锦衣袍,却非止雅观,其布料线纹细腻,质地精美,轻薄如蝉翼,却又不透内里,在山风吹拂下,衣摆飘摇比旁人衣摆更为灵动悦目,那料子似乎是出自西柳城毓秀坊,价值何止千金,若说他没钱,那天下恐怕就没有有钱人了。 椿笑道:“你也不必费心扯这么多谎了,我们确信你与曲思扬相识,其实是因为他。” 成乐停步回头,见椿指着到现在还未说过一句话的墨,听椿接着道:“墨,你既与这位公子是老相识,也就不必戴着面具了。” 墨缓缓摘下那张长角鬼面,成乐见他的眉眼,心中已是一惊,等到整张脸露出,便惊叫道:“是你!” 龙川也看向墨,见他相貌极为俏美,若不是有喉结高突,任谁都会觉得他是个女子。 龙川定睛细看,见他美玉般的脸颊上却有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衬出了几分妖异之色,忽然想到:“我能发觉有人跟踪,还是因为此人,他武功较另外两人为差,步子虽轻,却也逃不过我的耳朵。” 他问成乐道:“此人是谁。” 成乐道:“顾清,一个坏极了的家伙。” 坏极了的家伙?龙川听成乐对人的形容如此孩子气,暗暗发笑。 他虽知鬼面团的人不可能是什么好人,但看到顾清那般美好的容颜,总觉得此人和“坏”这个字难以联系起来,听成乐那般评价,心中觉得一阵违和,问道:“他做了什么?” 成乐恶狠狠盯着顾清,道:“你可以把他想成是另一个龙奇。”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年轻些的。” 龙川摇头一笑,心道:“果真小孩心性,到现在还不忘气我。” 顾清忽道:“成公子,别来无恙。” 成乐道:“顾捕头是顶了那个土耗子的缺,加入了鬼面团吗?” 顾清摇头道:“这世上已没有顾捕头,也没有顾清,只有墨。” 成乐道:“为何抛弃祖姓?墨黑浊,此名也不见得就比‘清’要好,你弃清逐浊,实在可笑,不过倒也恰当。” 墨说道:“‘墨’并非是名,只是代号,没有含义,为王爷所赐,可由王爷随意改换,成公子不必费心解读。” 成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椿道:“公子的疑惑是否已解?如若已解,就请公子莫要再装傻了,可实在是没什么必要。” 成乐道:“你们从我与曲思扬相识,便断定我是玉汝山庄的人,说明你们已确信曲思扬是玉如山庄的人无疑?” 椿点了点头。 成乐接着道:“她……她没事吧?” 他以为曲思扬的身份会暴露,定是遭了许多非人的折磨,是以有此一问。 椿道:“公子放心,我们绝没有动过那位姑娘一根手指。” 成乐瞪大了眼, 道:“怎么可能?” 椿笑道:“怎么,难道你还希望那位姑娘遭受折磨?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不过在这件事上,我实在没必要骗你。” 他见成乐呆立不语,接着道:“我们继续走吧。” 于是一行五人又再上路,成乐有些心神不定,他想曲思扬虽然落入敌手,所幸未遭折磨,可她的身份究竟是如何暴露的,难道她真的在未遭任何折磨的情况下,便已将身份和盘托出? 行了半晌,在爬上了一个陡坡后,前方山势缓了下来,在视线的尽头,是一座笔立的高峰—— 已近玉汝山庄。 一百一十二 骗吃骗喝 玉汝山庄的出入口,不止一处,山底零号至九号石室中,一、五、九三间在外围的石室皆连通着出入口。 一号石室所连便是丁白羽所看守的入口,用以接待持令者和新入庄者。此入口石道迂回曲折,人工雕凿痕迹甚少,便似是天然生成,平日也不设灯火,是以没什么人通行,只有拾愿堂一行习惯于从此口出入。 五号石室连着一入口宽广的石洞,洞不深,却甚高,内里有一片乱石,千数大大小小的石头中,只一颗连着机关,旋转此石,便牵动机关,洞墙上便会有石门打开。 自石门入,石道宽阔平坦,可容车马通行,弯曲处甚少,每隔数丈,便置一石台,台上火盆燃得旺盛明亮,而石道终点自然便是五号石室。 这洞外是人工修筑、盘旋下山的宽路,通向珑城西北方的一个偏僻村落,其中村民大多是玉汝山庄演武堂之人,负责守卫山道与山洞出入口。善贾堂运送货物,或是大批人马出入,一般都经此口。 九号石室向外的石道笔直,且建筑得甚为精致,两壁由石砖砌成,脚下地面铺满两尺见方的青石板,每块石板大小相同,一寸也不差,相邻石板紧靠,严丝合缝,不存一丝空隙。而且这些石板暗藏玄机,若是踏错一步,那便万劫不复。 两壁每隔数丈挂有火把照明,挂有火把一段的地面往往是十数阶浅矮石梯,这样的石梯共有五段,自上而下走完最后一段,是两扇将脖子仰到头,才能勉强看得见上缘的高门。 而现今在门外,有几人正在仰着脖子观望。两人在前,三人在后,正是成乐、龙川和鬼面团三人。 他们所在是山岗上的一片废墟,绿树环绕中,到处是残垣断壁,满地的残砖碎瓦,四周一段又一段破败的高墙,墙根下是塌倒的城楼,这里似乎是一处旧城的遗址,可怎会有人在这深山之中修建城池,却是令鬼面团三人百思不得其解。 椿忽然问道:“这里便是传说中的玉汝山庄?” 成乐道:“怎么了,和你想得不一样?” 椿道:“至少不该是一片废墟。” 成乐道:“我不是说了,从此门进去,才是玉汝山庄。”说着向前上下打量了几眼。 椿道:“门?你管这叫门?”也向前望去,目光所及,是一片斑驳的墙壁。 一堵高墙不知怎么斜倚在了山体上,灰色墙面上砖缝已被磨得十分不清晰,年深日久无人清理,上面布满了藤蔓、青苔,还有许多生命力极强的花草冒了出来。 成乐道:“这真的是一道门,你如何才信。” 椿道:“既然是门,你打开我便信。” 成乐道:“如果我打开,你敢进吗?” 椿一时怔住不答话,毕竟他只是来为萧不若探路的,虽然心里不相信,但如果这墙真是通往玉汝山庄的“大门”,他也是绝对不敢贸然进入。 烽忽然开口道:“你若打不开这‘门’,老子把你劈成肉酱。” 成乐笑道:“可我若打开了呢。”一边说着,已走近那砖墙,伸手从数根藤蔓中穿过,抓住了深处的一根。 这时听烽哼了一声道:“你小子若真能把这堵破墙当成门给打开,老子吃了这破墙!” 他话音未落,成乐忽然抓着那藤蔓用力一扯,只听得扎扎有声,墙上数百跟藤蔓同时向两侧飞速抽离,同时石墙中间的几块石砖开始断裂,上下整体一瞧,竟然是整堵墙左右缓缓分开,缝隙中先是黑暗,后又透出光亮。 三张鬼面下,是三张目瞪口呆的脸,在三人大为惊异的当儿,那石墙竟已分成了两扇,向外展开,片刻之间已然大开,露出了一条灯火通明的石道。 椿向那两扇“门”看去,只见“门”内的一面竖直平整,虽是黑色,在日光照耀下却隐隐射出金属光泽,不禁又想到“门”外一面却是倾斜破败的墙壁,心中实是惊奇万分。 墙壁石砖分离之时的场面,犹如梦境,直到现在‘门’已打开,梦还未醒。 方才震耳的机关扎扎声止歇,山中的鸟儿不知为何也停止了鸣叫,或许也被方才的奇景震撼而叫不出来了。 万籁俱寂,只有风声—— 一阵风吹过,终于唤醒了鬼面团三人。 椿怔怔道:“里面便是玉汝山庄?” 成乐点点头道:“你想进去转转吗?” 烽忽然道:“这墙还真能打开,可墙里面怎么会是两扇门?” 成乐看向他道:“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烽道:“我说什么?我什么也没说!” 成乐笑道:“你方才明明说如果我能打开这堵墙,你便吃了它。你来玉汝山庄骗吃骗喝,恭喜你得逞了,请吧。”说着伸出手掌指向那两扇门。 烽鼻中一哼,不再回话。 椿凝视那石道,过了半晌忽然冷冷说道:“此地不可久留,出手!” 他话音刚落,烽和墨猛地出招,抓向成乐和龙川,自然是想将他们带回客栈。 成乐和龙川似乎早有防备,登时向侧跃开,可烽的巨斧如影随形,已经砍到龙川脖颈。同时墨也从腰后抓出铁链,手一甩,链头缠向成乐腰间。 成乐闪身避开,担心龙川安危,向他一瞥,只见他背靠墙壁,一双肉掌缠住了烽的巨斧斧柄,让他不能大开大合的劈砍。 墨喝道:“还有功夫看别人?”甩手挥链。 成乐一惊,只觉耳畔风声疾响,眼睛一瞥,那乌黑铁链便似是一根硬铁棒般挥至耳畔。 这一“棒”若打在脑袋上,那必定是血肉横飞,脑浆四溢的场面。 成乐隐约听见椿喊了一声:“留他性命。” 眼前忽然一亮,一串火花划过,只见墨平躺在地,椿站在他身旁。 椿的武器是一根长及人身的铁杖,他现在反握铁杖,杖头正压在墨胸前,斥道:“王爷要活的,你怎么敢下杀手。” 墨显然已挨了一杖,受了重伤,躺在地上,咳出了一口鲜血,双目呆呆望天,并不回话。 成乐盯着椿看,心中奇怪:“难道是他救了我?” 他不及细想,忙转头去看龙川状况,头刚一转,一个身影映入眼帘,这人手中提着一把短刀,背上还背着一把,正在观望龙川和烽相斗。 成乐立时明白,方才救了自己的应该是此人,是此人挥刀挡开了墨的铁链,刀与铁链激撞之下,才生出了那些火花。 成乐以为此人定是演武堂的某位师傅,正想出言询问,感谢他相救之恩,却见那人忽然取下背后短刀,抛向龙川,喊道:“给他点颜色瞧瞧。” 龙川接了刀,如虎添翼,快刀连环砍出,逼得烽向后退开。 龙川得了空隙看向给他抛刀之人,而成乐认得那人声音,两人同时惊呼道:“龙奇!” 那人正是龙奇,他向龙川嘿嘿一笑,说道:“你的腿怎么会断了?” 他又看向烽,道:“这使斧子的看起来简直就是个脓包。可不像是能把你的腿打断的人。” 烽听到龙奇讥讽,怒不可遏,如狂般挥斧冲上,又与龙川斗在一起。龙川出刀极块,逼得烽也不得不快,两人倏忽间已拆了二十余招,刀斧相击,“叮叮”连响。 这时龙川手中有刀,与烽相斗已不落下风,反而是烽看起来有些手忙脚乱,显然是不太能应付得来龙川的快刀攻势。 成乐见龙川已无危险,松了口气,这时龙奇忽然转头看向了他,面上带着笑意,嘴唇微动,好似想要说些什么。 可他还未及开口,脸上笑意就忽然消失,随即飞身冲向成乐,在空中挥出一刀。 成乐大惊,向旁避开,同时听到耳边“当”一声巨响,定睛一看,龙奇短刀与椿的铁杖相交,两人各自使劲,同时向后跃开。 成乐立时明白龙奇那一刀并不是挥向自己,反而是挡住了椿的铁杖,又救了自己一次,赶忙奔到他身后,怒目看向了椿。 龙奇道:“你倒是比那使链子的要强一些。我感觉得到你还未使全力。” 成乐在他背后悄声道:“他想活捉我,自是不会下死手。” 只听椿呵呵一笑,道:“阁下过奖。” 话音甫歇,脚下一踏,挺杖击向龙奇,龙奇不愿示弱闪避,卯足了劲向上挥刀相格,又是当一声响,铁杖受力猛然向上抬起。 椿“啊”的一声,身子向后仰跌,好似是在龙奇的全力一击之下失去了平衡。龙奇鼻中一哼,嘴角挂着笑意,看起来甚为得意。 那铁杖受力猛然向上,似乎已不受控制,谁知杖头对准了龙奇面目时,竟忽然稳稳停住,而椿身子虽已仰平,一只脚也已平平抬起,可另一只脚却像生了根一样扎在地下,支撑住了整个身体。 龙奇面上的得意神色霎时间消失无踪,因为他看到眼前的杖头上有许多小孔,而一串钢针正自那些小孔中激射而出,刺向他双目。 正当他万念俱灰之际,忽然耳畔呼呼风响,一柄巨斧从面前旋转飞过,同时听到“叮叮叮”一串连响,那是钢针打在斧头上的声音,心中一喜,可又觉左眼剧痛,“啊”的惨叫一声,左手五指张开,掩在左目之前,右手持刀乱挥,惨叫不止。 成乐赶忙向后跃开一步,向龙川看去,只见烽倒在他身旁,而他手臂前伸,五指分开,还维持着刚投掷罢东西的姿势。 原来方才椿攻向龙奇时,龙川早已将烽制服,他在旁观望龙奇与椿对招,看到椿佯装摔跌便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又察觉椿倒下的速度比铁杖抬起的速度还要快时便已彻底明了,身子先倒,那是为了麻痹敌人,而那铁杖杖头之中定然暗藏玄机,说不定是藏着什么暗器。 他想龙奇得意自大未必看得出那杖头中的玄机,想他定然难逃此劫,心中先是一喜,可心念转得极快,觉得他毕竟是自己的兄长,就算要杀也一定要亲自动手才行。 他站在龙奇和椿身侧,眼见那杖头已停在了龙奇面前,情急之下抬脚勾起烽跌落在地的巨斧,向龙奇面目和杖头中间掷去,想着以这巨斧宽阔的斧面挡住从那杖头中射出的暗器。 要达此目的,时机非要把握得恰到好处不可,龙川心里实无把握,但结果却是不错,巨斧挡住了大部分的钢针,只漏了一根。可这仅剩的一根钢针却是恰好射入了龙奇左眼。 所幸那钢针速度不快,劲力也不如何强,不用说与曲思扬“密雨”相比,就是比起寻常练武之人所发暗器也大有不如,是以那钢针只是浅浅插入了龙奇眼中,尾部还留在外面,否则钢针自眼穿脑,那便绝无生机。 龙奇巨痛之下发了阵狂,气力用尽,慢慢冷静下来,只觉不止左目疼痛,左目周遭,甚至右目也逐渐痛了起来,还忽然感到了一阵晕眩。 他心中大惊:“有毒!”左手两指捏住针尾,一把拔出,又是一阵剧痛,咬紧牙关,强自忍住,右手紧握刀柄,由于太过用力而微微发着颤。 这时龙川单腿跃了过来,伸手拨开他眼皮,见他左目发紫,毒质已然侵入,摇摇头,道:“你中毒了。” 转身朝向椿,喝道:“拿解药来!” 椿在远处尖声尖气地笑了一声,笑声远远传过来,在数堵石墙间回荡不休。他忽然转身疾奔,身形晃了几晃便从众人视野之中消失。成乐武功不如,龙川腿上有伤,龙奇中毒,没人能拦得住他。 龙奇忽然大喊道:“快挖了我的眼睛!” 龙川惊讶道:“挖你眼睛?” 龙奇道:“趁着毒性还未完全扩散,快挖!” 龙川伸出了手指,犹豫再三还是下不去手,终于还是把手收回,道:“你……你还是自己……” 壮士断腕的故事说来豪气冲天,可真正事到临头做起来,却是无关豪气,甚至无关乎胆气,能不能做到,只与对疼痛是否耐受有关。 龙奇急道:“我自己若是能下得去手……” 说到这里忽然苦笑一声,转口道:“我明白了,你本就要杀我,当然不会多此一举来挖我眼睛,救我性命。” 龙川道:“我……” 龙奇一声凄厉惨叫打断了他。龙川看见一只细长的手指插入了龙奇左目,向外一抠,一颗拉着血丝的眼珠便跌落在地。 龙奇黑洞洞的眼眶中鲜血直冒,成乐撕下了衣襟为他包裹止血,接着搀扶他快步向石道走入。 龙川看得清楚,方才抠下龙奇眼珠的正是成乐,他当时有些不敢相信,直到现在还是怔怔呆立在原处说不出话来,看着成乐的背影,心里在想:“我曾说这小子和他爹不像,看来现在得收回这话了。” 他先后跳至倒地的墨和烽身边,伸手将他们两人提起,单腿一跳丈余,赶上了成乐和龙奇,一同入庄,心里想:“椿逃了,看来萧不若很快就会来玉汝山庄。”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一颗心不禁砰砰直跳,思潮起伏:“所有的一切,终于要有个结果了。” 一百一十三 公子 拾愿堂,龙川房。 龙川正躺在床上,成峙滔派来的医师在床边为他检查腿伤。成乐、温晴、百生以及婉若和婉如两姐妹也在旁相陪。 那医师名为祝慈,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行医半生,医术甚为精湛。 祝慈为龙川伤处涂了某种深红色药膏,又用白布为他包捆固定了腿骨,又嘱咐说龙川膝骨碎裂,所幸未伤到韧带,此伤说轻不轻,说重却也不重,只是须要静养,三月内绝不可随意活动,最是不得动武,最后临去时又警告道:“切勿随意活动,否则膝骨移位移得多了,那便须给膝盖里钉入铁钉了。” 龙川想萧不若不日便会来玉汝山庄,自己怎么可能不动武,不用说给腿上钉入铁钉,就算是要砍了整条腿,也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在场众人不通医术,听祝慈说要给膝盖里钉入铁钉,都感讶异:“给伤处钉钉子,那岂不是雪上加霜?” 可他们也不便当场提出质疑。祝慈坐到桌前大笔一挥开了张方子,让人随他去善贾堂医室抓药。 众人直送他出了拾愿堂大门才回,而婉若随他同去取药。 回到龙川房中,成乐向温晴和百生从头叙说起自己和龙川遭遇之事。 在说到曲思扬被抓了时,百生忍不住插嘴道:“看来我的梦是对的,曲姑娘确实有危险。我们得快些想办法救她啊!” 成乐鼻中一哼,道:“危险?我看咱们大可不必为那位曲姑娘担心。” 温晴听他语气有异,问道:“怎么了,为何这么说?” 成乐道:“曲思扬被抓,她未遭任何刑狱折磨,便和盘托出了自己身份。” 百生道:“你怎知曲姑娘的身份暴露了,又怎知道她没受任何折磨?而且听你这意思,好像她没受折磨,你怎么反而有些不开心。” 成乐不回他话,只是继续叙说下去,从他和龙川逃离客栈说起,说到他们发觉了鬼面团三人跟踪,他们不敌,被迫为鬼面团三人引路前来玉汝山庄,然后又说到了“去撕羊”一节。 婉如听到这里,觉得有趣,不禁咯咯笑出了声,可见在场诸人都十分严肃,便立时忍住不笑。不过一想到“去撕羊”三字,便又想笑,低头捧腹强自忍住,一张本来雪白的小脸憋得通红。 成乐复述了一遍自己与椿关于曲思扬的那些对话,道:“正如椿所说,在那件事上,他没必要骗我。曲思扬虽未遭受任何折磨,可她的身份却是暴露无遗,这已是十分确定之事了。” 百生笑了笑,道:“即便那个椿说的是真话,那又能说明什么?” 成乐愤愤道:“说明曲思扬没做任何反抗,便主动说出了自己身份。萧不若等人之所以会找上了飞将客栈,肯定也是她带的路。” 百生笑了笑,摇头道:“此言谬矣。” 成乐到:“谬在何处?” 百生正色道:“首先是一个不合理之处,曲姑娘回洛城看望父母,不幸被抓,可对于洛王府来说,她是飞天九命猫,是顾清的表妹,却绝不会把她与玉汝山庄联系起来,她的身份既已确定无疑,洛王府就没理由会审问她身份,曲姑娘自然也就没必要主动说出。” 成乐低头想了想,忽然抬头道:“很简单,萧不若要杀她,而她曾从你口中得知萧不若要找玉汝山庄的麻烦。为了保命,她便说出了自己身份,并答应为萧不若一行人带路,这样便保住了性命,自然也不会遭受任何折磨。” 百生道:“你与曲姑娘相识已久,你觉得她是这样的人?” 成乐哼了一声道:“事实证明她就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百生道:“我虽与曲姑娘相识不久,与她相处也素来不是十分和睦,但据我对她的了解,她或许贪生怕死,可那是人之常情。她为人爽朗磊落,绝不会苟且偷生,她知道把萧不若一行引来会危及到我们,又怎会那么做。你这朋友做的,岂非是缺了些信任?” 成乐怔了片刻,忽然看向百生,紧紧盯着他双目。 百生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问道:“看我干什么?” 成乐道:“我明白了。” 百生道:“明白什么了?” 成乐摇头道:“可惜,可惜啊。” 百生不解,皱眉道:“什么可惜,你究竟在说什么?” 成乐道:“曲思扬会给萧不若一行带路,并不是为了自己。” 百生道:“她当然不会为了自己的命而把我们置于险地。” 成乐道:“她是为了郭长歌!” 他向温晴看去,接着道:“晴儿曾和我说过,曲思扬喜欢郭长歌。” 百生不是瞎子,他当然能看得出曲思扬对郭长歌青眼有加,道:“那又如何?” 成乐道:“郭长歌和他师父要杀我父亲,虽然他们武功高强,可想杀我父亲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曲思扬为了帮郭长歌,便将萧不若一行引来,等萧不若一行攻来玉汝山庄之时,郭长歌便可趁虚而入了。” 百生看着成乐,摇头叹息,心道:“你哪来这么多奇怪的想法?” 成乐看他叹息,微微一笑道:“所以我才说可惜。曲思扬钟情郭长歌,你却只能单相思。” 百生皱眉道:“什么单相思?” 成乐道:“你已爱上了曲思扬,否则你几日前又怎会梦到她,还因担心她的安危急成了那般模样,而方才你又极力回护于她,更让我确信我的猜想没错。” 百生看着成乐,眼睛眨了眨,一时间实在难以理解成乐的这番推演,甚至还真在心中自问:“我爱上了曲思扬?” 可思来想去都觉绝不可能,无奈笑道:“不是听你说,我还真不知道我爱上了曲姑娘。” 成乐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那是否认了自己说他“爱上曲思扬”一说,哼了一声道:“如果你不是爱上了她,那你便是和姬虎一样,单纯只是贪恋她的美色。” 百生倏然皱眉,瞪视龙川。就在同时,只听温晴道:“公子!”声音虽不大,其中却蕴着一股力量。 成乐的心仿佛停跳了一刹,自与温晴结识以来,她叫了自己无数声公子,可方才这一声,不知为何,竟是那么陌生。 他转头怔怔地看向温晴,只见她脸上满是失望神色,正在缓缓摇头。成乐忽然觉得自己心中一空,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无法自抑地想要流泪,双唇颤抖着张嘴道:“晴儿,我……” 温晴打断他道:“公子,后来发生了什么,请你继续说完吧。”声音冷冰冰没有一丝温度。 成乐还想解释些什么,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应一声,然后继续叙说接下来发生的事。 在他叙说的过程中,旁的人都一言不发。成乐只觉自己的声音大得出奇,甚至是自己的呼吸换气声和心跳声也听得一清二楚。 他所坐的木椅上虽铺了柔软的针织毛毯,可他现在却是如坐针毡,也没心情仔细叙说后来之事,大略提了提,很快便说到自己将龙奇左目挖下一事,本以为此事会让温晴等人大吃一惊,没想到他们却还是不发一言,甚至神色不变,没有任何的反应。 温晴道:“公子说完了吧。” 成乐点了点头。温晴忽然起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却又驻足,头也不回地道:“他们并未寻到玉汝山庄的所在,只不过找上了飞将客栈而已。” 接着开门向外跨出一只脚,另一只脚却不动,终于还是回过头,双颊仿佛有些泛红,说道:“他为了她什么都会做。”话毕走出门,闭门而去。 成乐听着温晴离去的脚步声,坐在原处发呆,喃喃道:“晴儿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整个房中沉默了半晌,百生忽然问道:“你可知温姑娘所言之意?” 成乐满面愁云,缓缓摇了摇头。 百生叹息一声,悠悠道:“那两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可你却想不清楚,也难怪温姑娘会生气。” 一百一十四 摘星阁 成乐道:“难道你知道晴儿话中之意?” 百生道:“我自然知道。” 成乐急道:“快说!” 百生道:“我凭什么说?” 成乐道:“凭什么,由你来定。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一定照做。” 百生道:“我也不想让你做什么难为之事,只希望你遇事能多想想,不要胡思乱想而误会了别人。我和曲姑娘算是朋友,她还是我的知音,可我却绝对没有爱上她,就算要爱,她那么喜欢我所著之书,难道不该是她爱上我?” 成乐怔了片刻,道:“或许……或许是我想错了,我向你道歉” 百生笑道:“这‘或许’二字或许有些多余了吧。你就是想错了,而且还不止想错了这一件事!” 成乐皱眉道:“我还想错了什么?” 百生道:“温姑娘的第一句话,他们并不知道玉汝山庄的所在,他们只不过找上了飞将客栈而已。这句话是事实,却也是温姑娘在提醒你,你想明白了这句话,自然也就能知道你想错了什么。” 成乐皱眉道:“‘他们’指的应该是萧不若一行,而他们确实只找上了飞将客栈,这又有什么别的意思了?” 百生道:“你是玉汝山庄的少主人,现在玉汝山庄大敌当前,你自然十分忧心,所以你才会先入为主,急着下论断,否则你自己也能想明白的。” 成乐有些着急,出言催促他快说。 百生道:“据你所说,那个叫椿的逃走了,那么现在萧不若或许已经知道了玉汝山庄的位置,可在几个时辰前,鬼面团三人既然会逼迫你和龙前辈带他们来玉汝山庄,就说明萧不若本来并不知道玉汝山庄的具体方位。” 成乐点点头,听百生接着道:“你想想,如果曲姑娘她是为了让郭兄弟有机会刺杀你父亲,才将萧不若一行引来,那她怎会不告知萧不若玉汝山庄的具体方位呢?” 成乐道:“她已将萧不若一行带到了飞将客栈,会说出玉汝山庄的位置也是早晚的事。” 百生摇头道:“没必要啊,她为何不直接说出来?” 成乐道:“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只不过我想不透罢了。” 百生道:“既然想不透,就不该妄下论断,温姑娘会生气,就是因为你太想当然,你想当然而说出的话便似一把利剑,刺伤了你身边的人。” 顿了顿又笑道:“当然你也刺了我一剑。而温姑娘虽没中剑,但她却也因关心你而受了牵连。” 成乐默然不语,思虑着百生的话。 百生接着道:“当然最过分的,还是你对姬公子评说。我听说姬公子曾舍命救过曲姑娘,就单凭这一点,你又怎能说他只是贪图曲姑娘的美色呢?” 成乐道:“那并不是我本意,我只是一时……” 百生抢着说道:“一时口快?冲口而出?你有时候可真像个小孩子一般,轻率而欠考虑。” 他盯着成乐那双还略带些天真的眼眸,心里不禁想:“真想不通像温姑娘那般智睿聪慧的女子,怎会喜欢这位成公子。总该不会因为他是玉汝山庄的少庄主吧。” 这时龙川忽然道:“他就是个臭小子,要不是他莽撞,我的腿也不会断,龙奇的眼也不会瞎,萧不若也不会知道玉汝山庄的位置。” 他所说皆是事实,成乐无以反驳。 百生笑了笑,道:“温姑娘说的第二句话,‘他为了她什么都会做’。” 成乐皱眉道:“这句话实在比第一句话更加难以理解,两个‘他’所指究竟是哪两人,而他们又是男是女?” 百生笑道:“温姑娘所说两个‘他’,当然是一男一女。” 成乐道:“难道第一个‘她’是曲思扬,而第二个‘他’是郭长歌。” 百生轻叹一声,道:“你是不是还在想曲姑娘是为了方便郭兄弟报仇,才故意引萧不若一行来玉汝山庄的?” 成乐微微颔首,道:“除非有别的解释。” 百生道:“温姑娘的第二句话就是给你的解释。” 成乐更是迷惑,道:“这句话如何能算作解释?” 百生叹息道:“温姑娘她确实生你的气了,她会说这两句话已经是对你大发慈悲,你自己愚笨想不清楚又能怪得了谁?” 成乐忽然站起,躬身揖道:“百兄,晴儿她究竟何意,还请不吝赐教。” 百生笑了笑,上下挥手示意他坐下。成乐坐了,听百生开口道:“温姑娘所说的两个“他”,第一个是姬公子,第二个是曲姑娘。” 成乐道:“姬虎为了曲思扬什么都会做?” 百生道:“没错,温姑娘会这么说,是想反驳你,姬公子为了曲姑娘什么都会做,就说明他不会只是贪图曲姑娘的美色。” 成乐道:“只是这样?你方才不是说晴儿此言是给我的解释吗?” 百生正色道:“没错,是温姑娘给你的解释。不过我先要申明,我接下来所说只是推测,并无任何证据,不一定便是真相。” 成乐点点头,道:“你说吧。” 百生顿了片刻才说道:“萧不若知道曲姑娘的身份,也知道飞将客栈与玉汝山庄有关联,所以来珑成后才会到那里落脚,但他却是不知道玉汝山庄的位置;而姬公子和萧不若一样,也知道曲姑娘的身份,我们曾在飞将客栈与他会面,所以他也知道飞将客栈与玉汝山庄或多或少有些关联,最后一点,他同样也不知道玉汝山庄具体在何处。你有没有想过,这两人所知、所不知怎会如此吻合?” 成乐瞪大了双目,道:“你是想说,是姬虎向萧不若说了曲思扬的身份,也是他引了萧不若一行去了飞将客栈。” 他见百生点了点头,便接着说道:“可他为何要那么做?我们帮他救了他父亲,他为何要恩将仇报。” 百生道:“温姑娘不是说了吗,姬公子为了曲姑娘什么都会做的。我就与你说说我的猜想吧。” 他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道:“曲姑娘回洛城看望父母,姬公子担心她安危便跟她同去,两人不幸被擒,被关在了洛王府牢房之中。顾清是曲姑娘的表哥,对她十分了解,所以萧不若命他审讯曲、姬两人。顾清念着兄妹情谊,不会对曲姑娘施以严刑,不过姬公子就没那么好运了。他遭受了许多折磨,但念着玉汝山庄对他的恩情,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但顾清后来终于找到了一个方法让他开口,顾清立了大功,萧不若甚悦,便将他纳入了鬼面团,赐代号为“墨”。” 成乐问道:“你所说顾清让姬虎开口的方法是什么?” 百生道:“顾清具体如何施行我不知道,但他一定是利用了曲姑娘。他在拷问姬公子的过程中,姬公子或许说了什么‘有什么都冲我来,不要为难曲姑娘’类似这般的蠢话,把对曲姑娘的爱慕疼惜之意暴露无遗。所以顾清便用曲姑娘来威胁他开口,或许只需将刀架在曲姑娘脖子上吓唬吓唬他,他便会把自己所知道的和盘托出。毕竟,他为了曲姑娘的安危,什么都会做的!” 成乐心道:“原来晴儿她早就想到了这些,所以才会留下那两句话。” 百生说完那番话,又补充道:“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而已。” 成乐道:“顾清被龙前辈抓回来了,或许他能证实你的猜想,我们可以去找他谈谈。” 百生摇了摇头,道:“我也是听了温姑娘那两句话,才逐渐推想到了这一切,可是这些猜想和推论却有一个极大的漏洞,我虽填不上这个漏洞,但温姑娘她肯定可以。所以在找顾清前,我们还是先去找温姑娘问问为好。” 成乐苦笑道:“晴儿现在一定不愿意见我。” 顿了顿问道:“你说的那个漏洞是什么?” 百生道:“我从一开始就说过了,曲姑娘和姬公子虽然被擒,但对洛王府来说,此两人的身份是确定的,绝没有再审的必要。” 成乐低头想了想,忽然道:“或许我也能填上这个漏洞。” 百生道:“哦?我洗耳恭听。” 成乐道:“几月前,我、郭长歌、曲思扬还有晴儿,我们四人刚加入拾愿堂,父亲便差人给我们送来了一箱玉成令。曲思扬爱财,而她觉得玉成令很值钱,当时便拿去了五六块放在身上,说以后就算离开了玉汝山庄,也算没有白来一趟。她这次被抓后,身上的玉成令定是被人搜了出来,谁都知道玉成令在当今武林之中有多么珍稀,可曲思扬身上竟会有五六块之多。对此反常之事,只有两种解释,第一种,曲思扬身上的数块玉成令皆系伪造,而第二种……” 百生抢了话头,替他言道:“第二种,曲姑娘如是玉汝山庄的人,她身上会有五六块玉成令也就不奇怪了。” 成乐点头道:“没错。在想到这一点后,洛王府的人就一定会审问曲思扬和姬虎两人,来确定究竟是哪一种可能。” 百生点头道:“十分合理。” 沉默了片刻,他又道:“这么说你已信服温姑娘给你的这一解释咯。” 成乐缓缓点头,道:“晴儿她是不会错的,是……是我错了。” 百生看他愁眉不展,微微一笑道:“你也不必自责,玉汝山庄位置暴露,大敌将临,你也是太过担心,过于心急才会想错。不过要我看,玉汝山庄未必不能与萧不若一行一战,而且这场对抗将发生在玉汝山庄,我们大占便宜。” 成乐微微颔首,沉声道:“百兄,多谢你为我释清晴儿的这两句话。” 百生笑道:“不必谢我,你还是好好想想该如何让温姑娘不再生你的气吧。” 成乐叹息道:“恐怕晴儿她这次不会那么容易便原谅我了。” 百生又想出言安慰,可这时忽然听到了十分轻小的呼噜声。 百生和成乐同时看向床上,以为是龙川睡着了,却没想到他的眼睛还大睁着。龙川见他们两人看向自己,微微一笑,向侧一瞥。 百、成二人向他目光投射处看去,只见婉如趴在桌上,已然入睡。他们俩谈得忘我,竟忘了婉如还在房中。 龙川道:“你们两个所谈之事那般无聊,一个小姑娘家会睡着也不奇怪。” 他顿了顿接着道:“百公子,能否麻烦你抱她回房。” 百生爽快应道:“行。”轻手轻脚抱起了婉如出门去了。” 成乐奇道:“男女授受不亲,这百生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怎如此轻视礼教。” 又转向龙川道:“还有你,明明可以叫醒婉如姑娘,让她自行回房,又何必要让一个男人抱她。” 龙川笑道:“怎么了,难道是你自己想抱婉如回房,羡慕那位百公子了。” 成乐霎时面红耳赤,怒道:“胡说什么!” 心里想:“我连对晴儿都不敢稍加越礼,又怎会对婉如姑娘……” 刚想要出言斥龙川为老不尊,竟拿自己的徒弟开玩笑,却听龙川沉声道:“此次萧不若来犯玉汝山庄,对我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会拼了性命去报仇!”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虽不怕死,却是有些放心不下婉如和婉若,婉若武功很高,倒是能照顾自己,可婉如却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需要有一个人能照顾她,关护她。” 成乐恍然,道:“你难道是想让百生照顾婉如姑娘?” 龙川点头道:“我也是方才生出了这个念头。百生虽与婉如一样几乎不会武功,但放眼天下,除了洛王府之外,便属广鸣院势力最大,而他是百花开之子,财多势广,而且十分聪明,通晓世情,又难得心地纯善。若能由他来照顾婉如,那是最合适不过了。” 成乐微微点头,沉默片刻说道:“你放心,我害你断了腿,如果你真有什么不测,我也会照顾婉如姑娘。” 龙川眼带笑意瞧着他,戏谑道:“还是算了吧。你还需人照顾,又怎能照顾得了旁的人。我可不想让一个小孩去照顾另一个小孩。” 成乐愤愤道:“你这人恁的不识好歹!” 龙川笑着摇摇头,道:“不过你毫不犹豫便挖下龙奇眼睛,那却不是一个小孩能做出的事。” 成乐哼了一声道:“那也没什么,他两次救我,我救他一次也算回报。我可不想欠着龙奇那种人的情。” 龙川忽然下地,单腿独立。 成乐道:“你干什么,祝先生不让你随意活动。” 龙川道:“那你个臭小子还不快些过来扶我。” 成乐鼻中一哼,过去搀了他出门。其时已近黄昏,夕阳悬在西山之上,照得群山明亮。 成乐问道:“你想去哪里?” 龙川回道:“摘星阁。” 一百一十五 我师父在哪 日落,已剩最后一丝光辉。 成峙滔站在摘星阁外廊最高之处,扶栏远眺,望着日头没入群山,心中所想是今晚就将发生之事。 这时重荆走入阁内,在成峙滔背后站定,低头默然。 过了片刻,成峙滔忽然开口道:“安排妥当了吗?” 重荆道:“已将庄主的意思传达给章无规,各堂也已得了令,将全力协同他行事。” 成峙滔点点头,不再出言。 又过得片刻,重荆又开口道:“庄主,李吃死了。” 成峙滔淡淡说道:“凶手是谁?” 重荆道:“是鹿纯真。” 成峙滔“哦”了一声,说道:“他呀,武功不错,可无才略,太清教在他执掌下每况愈下。不过太清教中倒是还有不少前辈高人,可有什么人可替他。” 重荆道:“鹿纯真徒辈,虽有不少野心勃勃之人,但这些人武功太差了些;而鹿纯真师辈,皆为清心寡欲的得道高人,就如那柯飞鹤一般,实不易上钩;至于鹿纯真同辈师兄弟,武功品德也不见得比他高上多少,否则掌教之位也轮不到他来做。” 成峙滔叹息一声,道:“这么看来,还得留着此人。” 重荆点点头,沉声道:“庄主,李吃武功不弱,不至于在鹿纯真手底毫无反抗之力,但他遭袭时,却是没做任何反抗。” 成峙滔道:“按原本的计划,飞将客栈众人的身份不得暴露,李吃如此,也是为了不引起注意。他是个忠心之人,照看好他尸身,过两日,我亲自葬他。” 重荆应了一声道:“庄主,还有一事,龙川和少庄主在来摘星阁的路上。” 成峙滔点点头,道:“我知道了,等他们到,你引他们上来便是。” 重荆躬身诺了,刚想转身退离,只觉眼前一道黑影闪过,他大惊之下抬头一看,喝道:“是谁?” 只见阁外天色已黑,一人衣袍与天同色,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成峙滔身畔,他手中一把乌黑狭长的短剑也已指住了成峙滔后心。 重荆踏前一步,正欲出手救援,却听成峙滔道:“重先生,你去阁门外,候着乐儿和龙川吧。” 重荆只能收回脚,道了声“是”,转身顺梯而下。 成乐和龙川行到摘星阁时,群星光芒已取代落日余晖。 抬头向阁楼顶上张望,在黑蓝色的天空下,几颗星辰就挂在檐角,仿佛只要登上那顶,便能像从果树摘果子一样,从那檐角摘下一颗星来。 他们到时,重荆已站在阁门前相迎,他面上带着一如往常的谄笑,等那两人走近,恭敬说道:“少庄主,龙先生,两位请随我来吧。”转身走入阁内。 成乐搀扶龙川跟随重荆走上楼梯,三人脚踏木梯,“咯噔”声响成一片。 成乐忽然道:“重叔他怎会在门口等我们,难道你早就和父亲约好了要见面?” 龙川摇头道:“这山庄,乃至整座珑城之中发生的大小诸事,你爹他什么不知道。当然也早就知道我们要来。” 成乐道:“哪有你说得那么玄乎,父亲在城里的耳目不过只有飞将客栈罢了。” 龙川不回,只是笑了笑。成乐接着问道:“你来找我父亲,所为何事?” 龙川道:“自然是要问他打算如何对付萧不若。以我对你爹的了解,他一定早就做了万全的准备和安排,只是没有告诉我们罢了。” 成乐道:“有关萧不若一事,我父亲几日前才知道,恐怕也不见得能做好多么万全的准备吧。而萧不若知道了山庄的位置,或许就在今夜便会带人来犯……” 龙川打断他道:“我知道你很担心,不过相信我,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成乐道:“你似乎对玉汝山庄有十足的自信。” 龙川轻笑一声,道:“你虽是少庄主,在这山上也住了近二十年了,可其实你却一点都不了解玉汝山庄。你若能稍微多些了解,也就不会这么担心了。” 成乐道:“我如何不了解,我知道山庄演武堂中皆为不出世的绝代高手,也知道善贾堂所积财富巨可敌国,更知道乾坤堂散于天下各方,势力广不可测。但据百生所说,萧不若所带的那些人加起来,可称得上是‘半壁武林’,你自己不是也曾说过萧不若聚齐了当世黑白两道中最为了得的人物吗,还说他们此番来玉汝山庄是势在必得。你教我如何不担心。”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还有一点十分奇怪,你既然对玉汝山庄是这般的自信,之前在拾愿堂时,你为何又与我说什么要拼死报仇,还说要把婉如姑娘托付给他人照顾,说得就好像你已经死定了一样。” 龙川道:“因为我也在担心,只不过我的担心和你不同。萧不若来犯,你在担心玉汝山庄的兴衰,害怕玉汝山庄会被萧不若灭掉,而我只担心我不能亲手取走萧不若的命,甚至有些害怕萧不若会全身而退。” 成乐有些不解,道:“在我看来,我们的担心没什么不同。如若我能预知萧不若此行必然失败,我便不会担心,而萧不若如果真的会失败,你又何必担心你无法向他报仇呢?” 龙川不愿再多作解释,道:“等你对玉汝山庄多些了解,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了。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你爹他早就预料到萧不若会来玉汝山庄,他一直在等,他也有充足的时间去做好万全的准备。” 听了此言,成乐更是大惑,想要出言追询,可偏偏这时阶梯尽了。 重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两位请进去吧,庄主就在里面。” 从摘星阁顶楼向窗外望出,可以看到拾愿堂所在的山峰。 星夜下,两峰之间架着一座破旧的吊桥,随山风晃动,摇摇欲坠。 这时好似有一人正站在桥的中间,身影随着桥身不断晃动。 婉若从善贾堂取了药回来,在踏上吊桥前,忽然注意到了那个身影,双瞳猛然放大,显然被吓了一跳。 不过她立时警惕,缓缓蹲下,从靴中抽出短刃,喝道:“是谁!?” 月光朦胧,桥上身影侧畔一亮,似乎是抽出了什么武器反射了月亮光辉,声音远远传来:“你又是谁?”猛劲山风下,声音缥缈不清。 婉若将药包的提绳在手上缠了两圈,踏上吊桥。她不知对方底细,不敢贸然出手,只是慢慢向前挪去,全神戒备注视着对方。 在不知敌人深浅时,轻率是对敌的大忌,婉若虽年轻,经验却是老道。 可那神秘人却全然不顾此忌,身影忽然一晃,向前疾冲。他手里武器原来是把长剑,剑光闪了几闪,便似一道闪电般刺向婉若。 这一剑虽快,可在自小习练快刀的婉若眼里却是泛泛。她很轻松便侧身避过,挥刀斜撩,那人长剑圈转,挥向她脖颈,于她那一刀,却是全然不加守御,用的竟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打法。 若在平地,婉若大可向侧跨步,躲开剑锋,可在这狭窄的吊桥上,却是不能,无奈只得收刀回来,格挡长剑。 刀剑一触即离,那人退开两步,紧接着便又攻上,婉若也不示弱,施展快刀刀法,倏忽十余招,已逼得那人剑招也变快。 虽说天下武者练武,大多推崇一个“快”字,可有时“快”却也并非是一件好事,因为任何武学都有其内在节律。那人的剑法变快后,却是失却了本该有的威力。 其中的道理很难言明,做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如射箭,若射得快,自然有其好处,可若因求快而失了准头,那便是得不偿失。只不过射箭只有拉弓,瞄准后放手两式,天下最简单的武学也远比之复杂就是了。 两人又拆三十余招,婉若已大占上风。只不过那使剑之人却好似没有半分恐惧之心,吊桥因两人相斗而剧烈摇晃,就算桥索忽然绷断,或是桥面忽然上下翻转,也毫不奇怪,而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可那人竟似如履平地般行动如常;婉若却因身在高险之处而束手束脚,是以她虽占上风,一时间却难以得胜。 在婉若一刀横劈过去时,那人为了躲避,竟从吊桥翻下。婉若心中大惊,满以为他已经摔下深谷。 吊桥的栏杆是两条细细的铁索,婉若双手抓住铁索向下望去,底下漆黑一片,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她自上而下张望,心中却还是有些骇惧。她武功虽强,但平日经过这吊桥之时也总是快步奔过,可见她对高处的恐惧甚为深重。 夜幕浓重,只有呼呼风响。 婉若紧紧抓着铁索,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在猜想那人身份,她听百生等人说起过洛王府势力会来侵扰玉汝山庄,第一时间便笃定那人是洛王府的人。 而既然有洛王府的人在这吊桥之上,或许也有人已经攻入了拾愿堂,心中大震,自己姐姐还在拾愿堂,而师父腿上有伤,恐难以抵御敌人。 就在她想着尽快赶回拾愿堂时,只觉桥身剧烈一晃,后背一阵寒意,似乎有一根冰锥捅来。 婉若赶忙回身,胡乱挥出一刀,“当”的一声,将那“冰锥”格开,这时定睛一看,那神秘人竟然又出现在了吊桥之上。 她大吃一惊:“这人明明已经摔下去了,难道他会飞?”不过略一细思即便明白,那人定是从桥一侧翻下,伸手抓住了桥板的破烂开洞之处,又从另一侧翻上。因为桥上木板破旧不全,有可着手之处,这并不难做到,婉若早该想到,只是因自己对高处恐惧,才会想当然地认为那人定已摔下了深谷。 而那“冰锥”自然便是神秘人的长剑,他第一剑被隔开,第二剑接着便又刺来。 婉若突遭偷袭,于千钧一发之际回身格开第一剑,已是极为勉强,脚下还未站稳,甚至连刀也未握紧,于第二剑已是万万抵挡不住,眼见长剑刺至胸口,生死一瞬间,万念俱灰。 却没料那闪着寒光、冒着森森寒气的剑尖凝在了胸口,不再有丝毫推进之意。婉若听那人道:“你究竟是谁?” 婉若在近处听到此人说话,只觉这声音虽冷酷,却带着女气,似乎是女子,而且甚为熟悉,脑海中浮现出一人面貌,试探问道:“柯姑娘?” 她向那人凝视,那身形和脸面轮廓是女子无疑,心中更为确信,道:“你是小艾姑娘!” 那人收剑走近,面目隐约可见,不过已能看清,她正是柯小艾。 婉若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见过我姐姐了?” 柯小艾一脸冷酷,不过嘴唇突然一动,好似也想到了什么,道:“婉如?” 婉若笑道:“我是婉若,听他们说你跟你师父走了,我姐姐可是天天在想你。”一把挽起她手臂,拽着她向拾愿堂而去。 柯小艾道:“我师父在哪?” 婉若奇道:“我怎么知道你师父在哪。” 她又笑问道:“你何时回来的?” 柯小艾道:“我进庄不久,刚走到桥中间,便被你叫住了。” 婉若道:“这么说你还没见我姐姐,她一定会很开心。” 柯小艾道:“开心什么?” 婉若也无法理解婉如对柯小艾的情感,便道:“我也不知道,你可以问我姐姐。” 柯小艾也不纠结,又问道:“你也怕高?” 婉若点点头,道:“也?谁还怕?” 柯小艾道:“我师父。” 顿了顿又道:“你武功比我好,若不是因为怕高,不会输。” 婉若摇头笑道:“武功能练,胆量却很难改变,我倒是羡慕你天不怕,地不怕。当初我追击龙奇入水,看到那些白森森的骷髅头,吓得不战而败,而你却在水中生擒龙奇,我们两人高下立判,也难怪我姐姐会对你……对你……” 柯小艾道:“对我什么?” 婉若双颊发热,笑道:“马上到了,你可以自己问她。”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过吊桥,进了灯火明亮的院子。 走到后院,婉若喊道:“姐姐,快来,你看谁来了?” 百生、温晴两人应声从各自房中走出。婉如方才醒来,睡眼惺忪,衣衫不整,头发也乱糟糟的,隐约听到婉若声音,便如一具提线木偶一般缓缓走出房间,看到婉若笑容满面,喜悦万分,正自不解喜从何来,便看到了站在婉若身旁的柯小艾。 婉如“啊”的一声,双手抱住了头发蓬乱的脑袋,转身奔回房中。 柯小艾问道:“她怎么了?” 婉若笑道:“放心,她马上就会再出来。” 百生和温晴两人已走近他们身旁。 婉若左右一看,问道:“成公子呢?” 温晴道:“公子他与你师父去了摘星阁。” 柯小艾道:“小晴姐,你见过我师父了吗?” 这时婉如果然又出了房门,头发已经梳好,身上的浅粉色裙袍也不是原来的那一身,只是腮红涂得多了些,双颊有些红得过了头。她踮着脚缓缓挪到众人身旁,低头站着,不出一语,除了婉若瞥她一眼偷偷笑了笑外,其他人都未注意到她。 温晴奇道:“长歌?我怎会见过他,他不应该与你在一起吗?” 柯小艾道:“我与师父到中都时,他让我先回青云庄,对我说他来过玉汝山庄后便会去找我。可他走了之后,我实在放心不下,便偷偷跟了来,难道师父他还没来过?” 温晴略一思索,道:“或许还没来。” 她抬头向摘星阁的方向看去,接着道:“又或许来了,可他并不是为了我们而来,是不会来拾愿堂的。” 一百一十六 心无底,欲无尽 成乐和龙川走进阁中,自然见到了成峙滔,可还有另一人也正在阁中,却是大出他们的意料之外。 两把木椅一左一右并排放着,成峙滔端坐在左边一把上,两腿叉开,双手放在膝上,面色沉静,瞧着刚刚进来的两人。而另一人斜身坐在右边的木椅上,一只脚抬上了膝头,左手肘拄着木椅扶手,轻扶着下颌,右手将一把短剑向上抛起,短剑在空中飞速旋转数圈,剑光闪烁,接着落回手里,不过只停留一瞬,那人右手一甩,短剑便又飞起。 成乐见了那人,二话不说,放开龙川,飞身向前,一拳击向那人面门。 成峙滔道:“乐儿,住手!” 成乐拳头凝止在那人面前,道:“父亲,他想杀你,他……” 成峙滔打断他道:“退下!” 成乐只能收拳,瞪视那人道:“郭长歌,你若要杀我父亲,就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原来那人正是郭长歌!原来温晴猜的没错,他来了,却不会去拾愿堂,他是为成峙滔而来。 成乐方才那拳劲势无伦,可郭长歌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好似全然未把那一拳的威力放在心上,又好似他早就料到了成峙滔会阻止成乐出拳。 郭长歌又接住了短剑,不过这次接住后却是未再抛起,手握剑柄,虽未刺出,可剑尖所指,却是成峙滔的方位。 他笑道:“我也刚到,你们父子……” 他忽然看到了龙川,续道:“还有龙前辈,虽说有先来后到的道理,但你们三位若有事就先说吧,我怕我的事说完,成庄主就没法再开口了。” 成乐怒道:“你什么意思?” 郭长歌也不理他,而成峙滔向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多说,接着转向龙川道:“有什么事吗?” 龙川斜倚在墙上,从头至尾都没向郭长歌看一眼,只是紧紧盯着成峙滔,回话道:“今天你为何只派了龙奇一人接应我们,若是多派一人,山庄的位置也不会暴露。” 成峙滔道:“我不知你腿伤,本以为你和龙奇足以对付椿、烽和墨三人。虽然原本的计划无法施行了,不过让萧不若知道山庄位置也没什么不好,我们以逸待劳,等他上山即可。” 龙川道:“你倒是悠闲,不过山庄位置一旦泄露出去,恐怕不止萧不若一人,今后整个武林都会知晓,岂不是后患无穷?” 成峙滔缓缓道:“如果山庄的位置真的在整个武林传开,那我们顺水推舟,让玉汝山庄现世又有何不可?” 龙川一怔,道:“现世?” 成峙滔微微一笑,道:“现世!” 龙川道:“那样岂不是舍弃掉了山庄最为强大的武器?” 成峙滔道:“最为强大的武器?那是什么?” 龙川道:“是神秘,神秘一直都是玉汝山庄最为强大的武器。武林中人为‘玉汝山庄’四字着魔,为玉成令舍命,皆是因为这‘神秘’二字。可果玉汝山庄现世,那便再无神秘可言,玉汝山庄也就会失掉其魔力。” 成峙滔微笑道:“你说‘神秘’是一件武器,我却更愿称之为‘鱼竿’,而‘实现心愿’四字就是‘鱼饵’,凭这两样,便足以钓起人们内心深处的欲望。因为欲望,所有人都会上钩,大多数人也都愿意帮我维系那份神秘,他们只为实现心愿而来。而萧不若却非凡人,他虽也想实现心愿,同时却也想撕开玉汝山庄的神秘面纱。他想吃掉‘鱼饵’,可却又不愿被钓起,所以他就决定将‘鱼竿’甚至是持鱼竿的人都扯入江湖!” 龙川道:“难道你就让他轻易得逞?” 成峙滔道:“椿已逃走,我还能怎么做。” 龙川道:“你大可以派人包围飞将客栈,诛灭萧不若一行。” 成峙滔道:“你想让我那么容易便杀了他?” 龙川冷冷道:“说实话,我既害怕你会抢先我一步杀了他,更害怕你会不杀他,甚至保他性命,害怕你只是欲擒故纵,其实心里还想着钓他这条大鱼,害怕你把他养在鱼缸之中,利用他去钓更大的鱼。” 成峙滔目光从郭长歌、成乐两人脸上扫过,笑道:“龙川,我们还是说些小辈们能听得懂的话吧。” 郭长歌不知何时又开始抛那把短剑,而成乐本在目不转睛盯着他,防备他偷袭成峙滔,可听成峙滔和龙川所谈,似乎是关于玉汝山庄,想起龙川曾说,如果自己能对玉汝山庄多些了解,便能明白许多事,当下细心倾听两人交谈,可听来听去,却是听了一头雾水,那两人说什么“鱼竿”、“鱼饵”,自己好似懂了些,却又好似全然不懂。 他看向成峙滔,问道:“父亲,萧不若很快就会带人来犯,龙前辈说您早有对敌之计,可否知会孩儿,孩儿也想为保卫山庄出些力。” 成峙滔摇了摇头,道:“并没有什么计划。” 成乐奇道:“可是龙前辈他说……” 龙川忽然开口打断道:“是我说错了。” 成乐转头向他,只听他续道:“你父亲要对付萧不若,又哪里用得着什么计划呀。” 成乐怔怔道:“不用计划?那凭何对付萧不若?又凭何对付萧不若手下一众武林名宿和鬼面团?” 成峙滔道:“乐儿,这些事你不必操心。” 成乐道:“不必?” 成峙滔道:“你年纪还小,只需与善贾堂学馆的先生们学好学问,跟着演武堂的各位师傅好好习练武功,那便够了。其它的事,等你长大些,我自会教给你。” 成乐忽然大声道:“我已不是小孩了,你要保护我到什么时候?” 成峙滔皱眉道:“我没说你是小孩子,可我是你父亲,当然要保护你。” 成乐对父亲向来尊重,方才一声叫嚷一出口便觉不妥,这时冷静下来,心平气和道:“保护我可以,但别像呵护一个小孩子一样。以前你一直不让我走出山庄,后来好不容易许我出庄了,却还是派了几人暗中跟踪,我废了好大功夫,才甩脱了他们。而之后你允许郭长歌、温晴等人入庄,让他们与我同进拾愿堂,表面上是让我参与山庄事务,可事实上,不就是想让他们照看我吗?” 成峙滔沉默了半晌才道:“好吧,你既想知道,我便告诉你。萧不若一行今夜便会前来,而且我让章无规亲自为他引路,等他到了,我会亲自去见他。今夜,你便跟着我,到时候,如你所愿,你会知道许多事情,我再也不会将你当作一个孩子看待。” 成乐微笑颔首。 成峙滔又道:“方才我与你龙伯父说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成乐道:“听清楚了。” 成峙滔道:“那你可听懂了?” 成乐道:“孩儿愚钝,还请父亲赐教。” 成峙滔笑了笑,转向郭长歌道:“长歌可懂?” 郭长歌双手摆弄着那把短剑,轻笑一声,道:“我比少庄主更加愚钝,当然也未听懂,不过你们方才的对话,却是让我忽然想起了几月前你我第一次相见时,你问过我的一个问题。” 成峙滔笑道:“你知道,那并不是我们第一次相见。”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倒是忘了,那一次我问过你什么问题?” 郭长歌道:“我那时看了《拾愿集》,猜想那些借助拾愿堂的力量实现了心愿的人都留在了庄中,你便问我,他们为什么会留下。” 成峙滔笑道:“对对对,我也想起来了。你现在可想明白了为什么?” 郭长歌摇头道:“没有。只不过听龙前辈说,他害怕你会去钓萧不若那条大鱼,害怕你把那条大鱼养在鱼缸之中,这意思是不是说,那些因实现了心愿而留在了庄中的人,皆是你养在鱼缸之中的鱼?” 成峙滔道:“养鱼是需要饵料的。” 郭长歌道:“你不是说你的鱼饵是‘实现心愿’四字吗,会不会养鱼的饵料也是这四个字呢?” 成峙滔道:“你觉得呢?” 郭长歌道:“我觉得不是。” 成峙滔笑了笑,道:“为何不是?” 郭长歌道:“因为就算你有实力可以帮人实现心愿,别人又哪来的那么多的心愿让你帮他们实现?” 成峙滔轻叹一声,道:“心无底,欲无尽,有一天你会明白。” 郭长歌道:“这些都不重要,我也不想去明白,我只想知道你养这些‘鱼’来做什么?” 他顿了顿又道:“或者我换个问法,当年我爹为何要杀你?” 成峙滔奇道:“第一个问题换个问法,怎能变成第二个问题?” 郭长歌笑道:“你养这些‘鱼’当然不是用来吃的,我想也不是用来玩赏,我爹想杀你,是不是因为他想阻止你达成养这些‘鱼’的真正目的?” 成峙滔闭眼摇了摇头,道:“那些旧事,你不必知道,你若想杀我,随时动手便是,或者只需说一声,我立时自行了断。” 一百一十七 对不起 成乐听成峙滔竟主动求死,大叫道:“父亲,不可!” 成峙滔向他看去,面色凝重,缓缓道:“乐儿,杀人偿命,理所应当。恩怨到我为止,你不可再心生仇恨!否则我死不瞑目,你便是大不孝!” 此话说得义正辞严,倒是让龙川心中一动:“难道他真的良心发现,觉得悔恨了?” 成乐情绪激动,疯狂摇头,大叫道:“不!父亲若死,孩儿也不欲独活!” 成峙滔右手重重砸向木椅扶手,“喀”的一声,扶手应声断裂,怒道:“你敢!” 成乐道:“我不能让您死,既然要偿命,那就用孩儿的命去偿!” 两人对视片刻,成乐又道:“再说,据孩儿所知,当年是那郭愠朗非要杀父亲您,您被迫无奈才杀了他,如此还要偿命,岂非是有些冤枉。” 龙川忽然哼了一声,说道:“虽然你父亲确是被迫应战,但也不见得就是被迫无奈才杀人,当年两人悬于崖上时的真相究竟如何,除了你父亲外没人知道,还不是由他来说!” 他转向成峙滔,道:“当年我问你时你不说,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当初与愠朗挂在那棵树上时,你们两人究竟说了什么?” 成峙滔笑了笑道:“你只会相信你愿意相信的,根本不会管事实如何,我又何必多费唇舌?” 郭长歌忽道:“成庄主,要是方便,我倒是也想听听你口中的事实。” 他特意强调是“你口中的事实”,那自然是认为成峙滔所说不一定便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实。 成峙滔却似乎全然没听出这层含义,转向他,盯着他看了片刻道:“这件事你确实应该知道。” 他沉默回思半晌,忽然重重叹息一声,终于开口道:“当年我与你父一战,我二人不幸摔落悬崖,幸好有一株长在峭壁上的松树,救了我们性命。” 这时成乐忽然插嘴道:“什么不幸摔落,听白独耳说,明明是郭愠朗那狂汉抱住了父亲您,然后自己跃下悬崖,想要跟您同归于尽。” 成峙滔瞪了他一眼,继续说道:“那时我抓住了树枝,而愠朗拽住了我双腿,我们相斗已久,都已体力不支,我无法带着他爬上树,而他虽能借助我身躯爬上去,可那样做,我若忽施偷袭,他就必死无疑。 “所以我向他提议齐心协力求生,让他先借助我身躯爬上树,然后再将我拉上去。” 郭长歌道:“你就不怕我爹上树之后过河拆桥?” 成峙滔道:“我很清楚,他一旦上了树,若想要将挂在树上的我击落悬崖,那是再容易不过。可那时我相信他,相信他不会那么做。” 郭长歌冷笑一声,道:“相信一个想和你同归于尽的人?” 成峙滔道:“你爹他是真君子,既与我说好,就绝不会做那等事。” 龙川忽然道:“不必说得那么好听。你根本不怕愠朗会在爬上树之后将你击落,因为他根本不可能爬上树去,你从一开始就决定在他向上攀爬时偷袭他。愠朗他的确是真君子,而他也实在不该相信你这个真小人!” 成峙滔道:“虽然我绝不是一开始就存着害人之心,但我偷袭愠朗,将他击下悬崖,却也是事实,你们随时可以为他报仇。” 龙川无言,至少在今夜,他不能让成峙滔死,他还须借成峙滔之力来对付萧不若。 郭长歌见成峙滔两番求死,却是有些不信,想着过会定要试他一试,说道:“成庄主,你开始时既未存害人之心,却又是什么让你起了杀念?请你接着说下去吧。” 成峙滔轻叹一声道:“我向愠朗提议协力求生后,他再三考虑终于答应了,可却在借助我身躯将要爬上那树时,忽然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我只以为他是打定了主意在爬上树后将我击落悬崖,所以才事先说这句‘对不起’,我死到临头,向下一望,是白茫茫一片云雾,那云雾之下,是不见底的深渊,心中骇惧之下,脑袋一片空白,手上不由自主地出了招,终于在他爬上那树前,将他击落了悬崖。” 他面色忽然变得极为难看,握紧的双拳微微发颤,低着头,续道:“可是这些年来,我却不禁去想,他那声‘对不起’,会不会是别的意思?或许,他会说对不起,只是在为他向我挑战,而让我们陷入那般危险境地而道歉。自从这个想法生出,便似有一条毒蛇钻入了我的胸腔,一口咬住了我的心,还在不断注入着剧毒无比的毒液。 “每一个夜晚,我都无法安睡,就算能入睡,梦中我总会挂回到那颗树上,大多数时候愠朗也在,他有时拽着我的双脚,有时却又在那树上,踩着我的手。他会质问我,问我为何要杀他。 “而有的时候,却只有我一人,孤零零一人挂在那树上,只有不绝于耳的风响作伴。我想要爬上那树,可双臂却一点力气也无,想着干脆放手摔下悬崖算了,可两只手却像是在那树上生了根一般,我只能孤身一人挂在那树上,听着呼呼风声,上不得,却也下不得,直到心中的绝望到了极点,才会醒来……” 说着他的眼角竟然淌下一滴泪来。 龙川看着那滴泪自他面庞滑下,最后滴落在地溅起了一朵小小水花,动了恻隐之心:“原来是这样。看来他杀了愠朗,也是饱受着折磨。不过长歌若要杀他为父报仇,那也是天经地义。” 郭长歌手中短剑的剑尖仍然指着成峙滔,道:“你不堪其苦,所以才主动求死?” 成峙滔点点头道:“若能死在你的手里,那便是最好的结果。” 成乐忽然道:“父亲,如果郭愠朗真的是想要害您,才说了那声‘对不起’呢?” 成峙滔摇头道:“那已经无从得知了。” 他轻叹一声接着道:“不过我以前常听愠朗他说,杀人便是杀人,不论因何杀人皆是不对,若杀了人,便也不必去为求心安而去寻一些冠冕的借口。” 说着头转向龙川,等到说完时,又已看向了郭长歌。 郭长歌笑了笑道:“你是在暗示我不要杀你?” 成峙滔正色道:“绝无此意,我只想说我既然杀了人,就不会去找借口来粉饰我的罪责。” 郭长歌道:“我爹既然说出了那样的话,说明他极为厌恶杀人咯。” 成峙滔道:“当然,你父亲是我所见最为良善之人,不用说杀人了,就算是伤人他也绝对不肯,而他乐于救人,被他所救和受他恩惠之人数不胜数。” 郭长歌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直刺向成峙滔,说道:“但他却想杀了你。你说他从不杀人,却是乐于救人,是不是你死了,真能换得更多人活命?你创立玉汝山庄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了达成那目的,是不是真的会害许多人丧命,还是说你的目的本身,便是害死许多人!?” 一百一十八 他在赌 成峙滔对郭长歌所言不置可否,只是道:“动手吧,杀了我!” 郭长歌道:“你真的甘心?一旦死了,你那秘而不宣的目的,可就永远不可能达成了。” 成峙滔道:“虽然不甘心,但那也是无法可想了。” 郭长歌手腕一转,手中短剑跟着圈转。 成乐大喝一声:“郭长歌!”出拳自上而下捶至他头顶。 郭长歌猛然站起,欺身过去,成乐拳头便捶到他身后,而臂膀架在了他左肩之上。 郭长歌上举左手,抓住他手臂,短剑在手中一转,右手反握了剑柄,将剑刃压到他脖颈上,冷冷道:“你不必听你父亲的话,我杀了他之后,随时欢迎你来报仇。”说着用剑柄在成乐胁下和腰间疾点两下,他便动弹不得了。 郭长歌转身,此时已是正手持剑,短剑倏然至成峙滔心口,剑尖凝止,并未刺入,双目紧盯他面目,观察他神色。 成峙滔道:“怎么不刺?” 郭长歌这一剑本就是试探,看他是不是真心求死,道:“莫急,我本想问问你有何遗言……” 成峙滔未等他说完,身子忽然向前一顶,短剑便没入了心口。 郭长歌大惊,短剑还在刺入过程中,便疾速收手,拔出短剑,近一半的剑身已然血红,过了一刹,鲜血从伤处迸出,不断喷涌。 郭长歌大惊之下,立时出指点了伤处周遭穴位止血,撕下衣襟摁住血口,反手将短剑扔出,“叟”的一声,剑柄撞上成乐身躯,已解了他穴道。 成乐扑过,一把推开郭长歌,哭腔道:“父亲!” 成峙滔有气无力道:“叫……叫你重叔来。” 成乐回头,边哭边喊,大声呼唤重荆。 重荆闻声进阁,见到阁中情状,瞳孔微微张大,脸色却是不变,沉声道:“庄主有何吩咐。” 他见主人罹难,能如此镇定,全是因他为人素来理性,知道今日之事,绝不是自己所能左右得了的,就算再慌张、再心急,那也于事无补。 成峙滔道:“重先生,我……我走后,今夜萧不若一事由……由你来负责处理,如若不敌,便带了大家退走。等风头过去,请你辅佐……辅佐乐儿为新任庄主。” 重荆点点头,道:“重荆明白。” 成峙滔又看向郭长歌,道:“在……在死之前,我还须告知你一件事。” 郭长歌见杀父仇人将要死在自己眼前,心中却没有半点喜悦,也没有悲哀,甚至也没有任何别的情绪,点点头道:“你说。” 成峙滔道:“曲思扬,曲……曲姑娘,她……她被萧不若一行抓了。” 郭长歌心中一震,眉头已然紧皱。 听成峙滔续道:“我猜想今晚萧……萧不若来山庄,会带上她。章无规会引他们去往演武堂天……天武台,你可以俟机……俟机救她。”说完闭上了双目。 成乐大声哭喊,龙川轻轻叹息一声,郭长歌赶忙走近,伸手探成峙滔鼻息,又细察他伤口,道:“他没死,而且刚才是他主动撞上我的剑……” 成乐转头瞪着他,恶狠狠道:“难道你是想说,我父亲中剑,全是他咎由自取,和你没关系吗?” 郭长歌平心静气道:“我是想说,因为你父亲方才主动撞剑,短剑没了准头,剑锋定是偏了几寸。因为如果短剑真的刺中了心脏,血量要比现在还大,而且他也绝对说不了那么多话。” 成乐摁着成峙滔心口上伤处,道:“你是说,我父亲还有救?”压着伤处的衣襟已被鲜血浸红。 郭长歌道:“万幸他一撞之下让剑锋偏了些,再加上我未等剑尖及深便已拔剑。你父亲应该不会死,不过你若还不快些请医师来为他治伤,说不定他真的便要死了。” 重荆本来也以为成峙滔心脏受创,是必死无疑,面对此确定之事,并不十分伤心激动,心中只是在考虑如何为主子完成他身后之事,这时听郭长歌如此说,赶忙奔过来,从怀中摸索出一个红色药瓶交给成乐,道:“这是金疮药,我去找祝先生来。”说完奔出阁外。 成乐立时为成峙滔伤处涂抹了金疮药,龙川也走过来,从一只白色瓷瓶中倒出了一颗青绿色、晶莹剔透的药丸,喂入了成峙滔口中,并不说那是什么药,只是抬起他下巴,在他后背轻拍,助他下咽。 成峙滔吞下那药丸后,果然悠悠醒转,看向郭长歌,道:“为何要救我?” 郭长歌道:“你误会了,给你涂金疮药的是你儿子,给你吃灵药的是龙前辈,我可没救你。” 成峙滔吃了那药丸之后,话音大了些,气息也不再断续,道:“你若想杀我,现在再补一剑便是。” 郭长歌呵呵一笑,道:“这里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在救你,我怎敢再对你出手?” 成峙滔道:“我的命,你随时来拿!劳烦你给我解了腿上的穴道吧。” 原来他双腿穴道从一开始就被郭长歌封了。 这时郭长歌依言而为,解开他穴道,听他续道:“萧不若一行很快便至,到时他定会让罗逸飞、鹿纯真等一众武林人士随身护他,而让鬼面团成员暗中探查并侵袭山庄各处,其他地方我早已安排妥当,拾愿堂却需你们保护,你们先去吧。” 龙川担心婉如和婉若,与郭长歌换了个眼色便行,郭长歌也跟在他身后。 可这时成峙滔却又忽然叫道:“等一下。” 郭长歌停步转身道:“还有何事?” 成峙滔道:“我很好奇,你进庄时走的是哪一处入口,是如何避过看守的,而你又是如何上峰的,山庄所有升降台每次起降,可都会被记录。” 郭长歌笑道:“我没有走任何一处入口,也没有用升降台。” 成峙滔奇道:“难道你是飞上来的?” 郭长歌道:“我是爬上来的。” 成峙滔惊道:“你能爬上来?” 郭长歌道:“既然丁老能做到,我为何做不到?” 成峙滔,道:“可我记得你是有些怕高的。” 郭长歌笑道:“连我怕高你都知道?” 成峙滔道:“我只是恰巧曾看见曲姑娘和温姑娘与你玩闹,她们把你推向崖边时,你的模样可狼狈得很。” 顿了顿道:“我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是如何克服恐惧的?” 郭长歌向龙川看了一眼,道:“这有什么,当初龙前辈把我吓得不敢出庄,可后来我不还是走出去了吗?” 成峙滔大笑两声道:“你能战胜自己,当真难得。” 除了拾愿堂在另一山上,山庄各堂各处之间皆有升降台和在山肚内所挖的山道相联,所以重荆很快便带了祝慈从医室回来。 祝慈看见龙川在场,瞪视他两眼,哼了一声,道:“总有些人不顾死活,我老头子医术再高,又有何用?”骂骂咧咧开始为成峙滔医治。 他拿开那块堵着伤处的衣襟,那金疮药颇具神效,这时血流已止,端来灯烛细察伤口,又把了把脉,道:“皮肉伤,死不了,静养!庄主方才吃了什么甚佳的补血之物,若还有,便每天吃些。”大笔一挥扔下一张方子,转身而去,面对庄主,态度竟也十分恶劣,显然是因为龙川不遵医嘱,让他大为光火。 成乐留下照看父亲,龙川将那白色瓷瓶留给了他,与郭长歌两人赶回拾愿堂。 回拾愿堂的路上,月亮已升得高了,郭长歌搀扶龙川,在月光下快步而行。 龙川忽然道:“至少在今晚,成峙滔不能死。” 郭长歌竟附和道:“没错。” 龙川奇道:“我要借他之力向萧不若复仇,你又是为何?” 郭长歌道:“你们到摘星阁前,我已从成峙滔口中得知了萧不若来犯一事。后来他中剑重伤之时又忽然提起曲思扬被抓一事,那是在威胁我不要杀他。” 龙川更加迷惑,道:“威胁?” 郭长歌道:“成峙滔一死,玉汝山庄必定大乱,凭我一人想从萧不若一行手中救下曲思扬,那是难于登天。” 龙川道:“可那时他中剑,受伤极重,怎知自己不会死,而且他若不想死,又为何主动撞上你的剑?” 郭长歌道:“他在赌!” 龙川道:“赌什么?” 郭长歌道:“他很了解我,知道我不会轻易下杀手,所以他先主动求死,就赌我那一剑不会刺下,然后他自己撞上剑尖,可身子却微微一侧,让剑锋偏了寸许,又赌他不会死在那一撞之下。其实他中剑后伤得不轻,我想他也不能肯定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龙川接过话头道:“但他还是用曲思扬来威胁你,是在赌他自己不会死,赌我们会救他?” 郭长歌点点头,道:“说是赌,但他已经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那时我的剑尖就贴在他心口,他向前一撞,不可能避开心脏,可他巧妙一侧身,让剑斜插入体,不止避开了心脏,竟还逃过了我的眼睛。他又提到曲思扬,那是给了我不能杀他的理由。” 龙川道:“可是何必呢,他是在用命去赌,稍有差池,他就会死!” 郭长歌道:“因为他想让我们相信他是真的一心求死,让我们觉得他真的因杀了我父而深感悔恨。” 龙川道:“你不相信他说的故事?” 郭长歌冷笑道:“那是个很好的故事,一句不确定含义的‘对不起’,好似没有为他自己开脱罪责,其实却为他杀我父亲找了个很好的借口。” 龙川道:“难道那句‘对不起’是他杜撰出来的?” 郭长歌摇摇头,道:“我相信真的有一句‘对不起’,可那句‘对不起’到底是不是出自我父之口,那是我们永远都无法得知的真相。” 一百一十九 放心 龙川心中一震,道:“你的意思是,那句‘对不起’是成峙滔所说?” 郭长歌道:“成峙滔向我爹提议协力求生,或许他一开始就存着害人之心,打算在我爹向上攀爬之时出手将他击落,可成峙滔在出手前心中还是怀着愧意,是以才会说出那句‘对不起’。” 龙川忽然停步,接着转身而行。 郭长歌一把拉住他手臂,道:“你干什么?” 龙川满脸的怒意,道:“我去找成峙滔问个清楚,真相究竟是什么?” 之前成峙滔在述说往事之时,端的是音辞慷慨,声泪俱下,让龙川对他大为同情,自然也相信了他的说辞。这时龙川知道自己可能被骗了,又如何能不恼怒? 郭长歌道:“就算你现在回去,他就会告诉你真相?” 龙川一呆,怔怔说不出话来。 郭长歌又道:“真相或许如我所说,又或许如他所说,究竟如何,都已经不重要了。” 龙川皱眉道:“真相如何不重要?” 郭长歌道:“知道真相难道能让我爹活过来,还是能改变成峙滔此人的为人?” 龙川大声道:“知道真相不能让愠朗复生,但我们至少可以知道他是如何离开的,那是对他最大的告慰;知道真相也不能改变成峙滔为人,但却能让我们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两人沉默对视半晌,郭长歌忽然扶着龙川向拾愿堂方向走去,道:“当时我爹和成峙滔悬挂在崖上,成峙滔双手抓住了树枝,而我爹抓着他双脚,没错吧?” 龙川点了点头。 郭长歌接着道:“我师父说,他两人会陷入那般境地,是因为我爹拼了命近身,以擒拿手法锁住了成峙滔,然后带着他向崖下跃去?” 龙川道:“我当时就在不远处观战,愠朗确是受了成峙滔两掌,才近身锁住了他,然后便带他一同坠崖。” 郭长歌道:“如此豁命的打法,说明我爹已下了必杀成峙滔的决心。” 龙川道:“确实,虽不知原因,但愠朗确是下了必杀的决心。” 郭长歌道:“所以在他们陷入那种绝境之时,我爹不应该还是会拼了命扯成峙滔坠崖吗?” 龙川细一回思,道:“那时我们在旁观战的几人见他们坠崖,赶忙奔上前向崖下望去,见那两人身子摆动得厉害,摇摇欲坠,兴许正如你所说,是你爹在奋力拉扯成峙滔。” 郭长歌道:“然后呢,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龙川道:“我听见有人说话,似乎是成峙滔得声音,只不过山风呼呼作响,隔得又远,未能听清他所言。这之后,两人身躯不再晃摆,后来愠朗的声音也响起,两人似乎交谈了两句,接着愠朗便借着成峙跳身躯向上攀爬,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郭长歌道:“这么说来,是成峙滔说了什么,让我爹改了主意,决定不杀他,并和他协力求生。” 龙川点点头道:“成峙滔也是如此说的。” 郭长歌道:“你仔细想想,就算那句‘对不起’真的是我爹所说,他也绝没有想着在上树之后过河拆桥。” 龙川想了想,道:“的确,那时你爹拽着成峙滔双脚,若想杀他,拼着同归于尽,向下狂拉猛坠,本来机会就极大,根本不必先假意答应他协力求生。而且愠朗他也绝不是会耍那种心机的人。” 郭长歌道:“我爹会答应与成峙滔协力求生,我觉得有两种原因,一是他真的被说服了,决定放成峙滔一条生路;二是成峙滔对他说了什么,让他自己有了还不能死的理由。” 他顿了顿接着道:“如果是第一种原因倒还罢了,如果是第二种,说明我爹其实并没有放弃杀成峙滔,只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才会答应成峙滔协力求生的提议,这么一来,即便那句‘对不起’是他所说,那也不会是因他想杀成峙滔,害他们陷入那般危险境地而感到抱歉才说的。” 他接着轻叹一声,道:“可是只要成峙滔不说实话,我们也无从得知究竟是哪一种原因了。” 龙川许久不说话,忽然道:“是第二种,我想我知道成峙滔跟你爹说了什么了。” 郭长歌忙问道:“什么?” 龙川道:“你!” 郭长歌奇道:“我?” 龙川道:“没错,成峙滔定是向你爹提起了你。设身处地去想,如果是我与成峙滔挂在那悬崖之上,他若跟我提起婉如和婉若,我一定也不会再想去死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如果我们的说法都没错,那‘对不起’三字,无疑是成峙滔所说了。” 郭长歌将头转向另一边,不让龙川看见自己的眼泪,道:“虽然没有证据,但这或许就是真相。” 龙川道:“今夜过后,你打算如何对付成峙滔。若要杀他,我可以帮你。” 郭长歌摇了摇头,道:“我必须先弄清我爹拼死也要杀成峙滔的缘由,弄清成峙滔创办玉汝山庄究竟有何目的。” 龙川道:“杀人就是杀人。成峙滔杀了你爹,这是确定无疑的事,你既然要报仇,何必纠结什么缘由?” 郭长歌道:“因为那是唯一重要的事,唯一到如今还有意义的事。” 他顿了顿道:“我师父称我爹和成峙滔当年那一战为‘本不可能存在的一战’。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以我爹的为人,怎会忽然铁了心,不惜舍掉原则,拼死也要杀掉成峙滔。” 龙川道:“此事我也思索了许多年,只不过一直没有半点眉目。” 郭长歌道:“师父他对我说,不愿让我心怀仇恨,也不愿让我去因仇恨而杀人。只不过我爹他那样菩萨心肠的人会忽然杀人,那就说明他要杀之人十分该杀,也必须得杀。师父说那是爹的遗志,我必须替他完成,但我不能不明不白地去做这件事,所以我一定要查清楚一切,我必须暂先留着成峙滔性命,才能查清楚我爹为何会想杀他。” 龙川道:“你和你师父都肯放下仇恨,我却做不到。” 郭长歌摇头道:“我并没有放下,一想到我爹他是死在成峙滔的手中,我心里还是会涌起恨意,只不过有许多东西比发泄内心的仇恨更加重要。” 两人沉默快步奔行了片刻。 龙川忽然说道:“我想告诉你一件秘密之事。” 郭长歌道:“龙前辈请说。” 龙川眼睛上翻,看着天空,似乎在回忆往昔之事,过了好一会功夫才说道:“你可知我为何会化名楚钟何?” 郭长歌道:“难道楚钟何是您的一位故友?” 龙川摇头道:“不,他是我的刺杀目标。” 郭长歌大惊道:“他死在了您手上?” 龙川道:“他是我最后一个刺杀目标,但他并不是死在我手上,只不过他死时我也在场罢了。当年我遇见你爹,他问起我名姓,我为避洛王府耳目,自然不能以‘龙川’此名相告,那时脑海中忽然冒出了‘楚钟何’这个名字,便向你爹自称此名,此后也一直沿用。” 郭长歌道:“原来如此。”心里想这算是什么秘密,何必说得那般郑重。 过了片刻,却听龙川接着说道:“可巧的是,你爹他竟认识楚钟何此人,而且与他甚为相熟。” 郭长歌心中一动:“事情开始有趣起来了。” 他说道:“确实有些难堪,不过也有同名的可能呀。” 龙川道:“你爹或许就是考虑到同名的可能,所以当是才未当场拆穿我。” 郭长歌却想:“若我爹认为是同名,按常理,或许会说出来做个笑料谈资,他既然没说,只能说明他已对你生疑,对你留上心了,只不过还不知你底细,暂时不拆穿你罢了。” 龙川续道:“可他后来得知楚家满门被灭后,自然怀疑到了我头上。” 郭长歌满目惊异地瞧着他,道:“楚家灭门?是龙奇?” 龙川摇摇头道:“不是他,是官兵。许多官兵闯进了楚府,杀了楚家几乎所有人。” 郭长歌奇道:“就算楚家有人作了恶、犯了罪,官兵不是须将他们抓回官府,候押待审吗,怎么能随意杀人。” 龙川道:“具体缘由我不知道,但我后来才想起来,他们严刑拷问楚家的夫人时,问的是你爹的下落。” 郭长歌大吃一惊,道:“我爹!?” 龙川点点头,道:“没错,我们先说回你爹。他在得知楚家被灭门之后,便到凌风岛寻我,在那里见到了还在襁褓之中的婉如和婉若。他在得知婉如和婉若名字时,便确定了我与楚家灭门一事有极大关联。” 郭长歌道:“她们的名字如何就能让我爹确认你与楚家灭门一事有关联?” 龙川道:“因为‘婉如’和‘婉若’两个名字,就是你爹他起的。” 郭长歌瞪大了双目说不出话,只觉这故事愈来愈‘有趣’,而自己的惊异之情也像海浪般一浪高过一浪。 他怔怔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龙川缓缓道:“楚钟何的夫人,名为郭晓婉,婉如和婉若是她所生,而你爹正是她的亲哥哥。也就是在得知了这件事后,我才忽然想起那些官兵杀去楚家,就是为了问出你爹的下落。” 在听到“你爹正是她的亲哥哥”这句话时,郭长歌已彻底呆住,后面的话根本没有听到,过了许久才缓过神,问道:“当年楚家究竟发生了什么?婉如和婉若怎么会去了凌风岛?” 龙川点点头,将他在楚家所历之事一五一十全都说了。 说完又补充道:“后来我带着婉如和婉若离开楚家府邸,第一次遇上了白独耳,他与我一样,手里也抱着个婴孩,那时他双目紧闭,眼角挂着血丝,似乎是眼睛刚刚受创而盲。” 在龙川叙说过程中,郭长歌愈听愈是惊讶,那一日,他姑姑家满门被灭,他父亲受官府追捕,而白独耳双目失明,这些事之间无疑关联极大—— 楚家之所以被灭是受了他父亲的牵连,而他父亲究竟又是犯了何事,却被官府通缉,至于白独耳因何眼盲,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毕竟他有那般震烁古今的武功,谁又能将他双眼弄瞎?他手中抱着的那个婴孩却又是谁? 郭长歌问道:“龙前辈,关于那一天的事,你还能记得什么,大事小事,任何事,任何细节都行。” 龙川见他如此认真,也十分认真地回想,过了片刻说道:“我还见了一座新坟。” 郭长歌知道楚家在洛城郊外,这时听龙川说到新坟,立时想起了在洛城外荒原之中,白独耳祭拜的那座坟,忙问道:“是不是‘雒淑桐之墓’?” 龙川皱眉道:“这么多年过去,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郭长歌急道:“你再仔细想想,我曾亲见洛城外有一座土坟,坟前插着竖劈而开的半段圆木,上面就写着‘雒淑桐之墓’,字迹十分歪扭。” 听他一说,龙川忽然想起了什么,睁大了眼睛道:“没错,就是那样的一座坟,上面的字……上面的字……” 他眉头紧皱,显然是在努力回思,过了片刻,忽然道:“就是个雒字,我对这个字印象最为深刻,这是姓氏,至于名字,我实在记不清是不是‘淑桐’二字了。” 郭长歌沉声道:“不知龙前辈还记不记得,在凌风岛时我问过您我母亲的名字,您也说您只记得我母亲姓雒,却是想不起名字。” 龙川一怔,道:“难道……难道那……那是你母亲?” 郭长歌道:“或许是。” 龙川道:“你没问过你师父吗?” 郭长歌道:“师父说只是个故人。” 龙川略一思索,道:“那想那应该就是……”说到一半却突然住口。 郭长歌道:“您直言便是。” 龙川便又道:“我想那应该就是你……你母亲的墓,只是不知道你师父他为何不与你直言,这背后应该另有隐情。” 郭长歌低头,细思方才龙川所述之事。两人都默然不语,已快到拾愿堂,再转过一个弯,便能望到吊桥。 郭长歌问道:“您怎会忽然想起与我讲这件往事。” 龙川道:“这件事与你大有关联,你应该知道,你在这世上还有亲人。” 郭长歌一怔,随即便想明白,道:“婉如姑娘和婉若姑娘,她们是我姑姑的亲生女儿,是我的表妹,确实是我的亲人。” 龙川道:“她们既然是你的亲人,你当然会照顾她们咯?” 郭长歌点点头,道:“当然。” 他最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心中所想,这时察觉龙川言行有异,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他今夜会拼上性命去向萧不若报仇,却是有些放心不下婉如和婉若,才会向自己说明自己与她们姐妹的关系,为的就是让自己能照看她们姐妹两人。 郭长歌也不多言,只又说了一句:“放心。” 单这一句,就比千言万语,比再多的诺言都更要令人安心。 他们转过了那道弯,吊桥已在眼前,但那吊桥却不是横跨两崖,而是悬挂在对崖壁上,而眼前除了吊桥外,还有火光冲天,黑烟滚滚—— 整条吊桥燃起了烈焰,便似一条浑身浴火的飞龙,随风飞舞。 一百二十 拾愿糖 龙川见吊桥燃起,伸长了脖子向拾愿堂望去,远处一片黑暗,想来并未着火,微感宽心,道:“这桥会是谁烧的?难道萧不若一行已经到了?” 郭长歌道:“萧不若一行的确可能已经到了,但这吊桥绝不会是他们烧的。” 龙川道:“为何?成峙滔预料萧不若会让鬼面团探查和侵袭山庄各处,有可能就是鬼面团的人烧了这桥,入侵了拾愿堂!” 郭长歌摇摇头道:“如果真的是鬼面团入侵了拾愿堂,他们为何要烧掉这桥自断后路呢?” 龙川道:“可能他们不想让拾愿堂的人逃脱。” 郭长歌道:“他们应该会先考虑自己能不能逃脱。而且就算真有完全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人入侵了拾愿堂,这桥也不可能是他烧的。” 龙川听他如此说,先是一怔,不过立马也想明白了,道:“没错,如果是有人过桥之后才点燃这桥,桥会从那边先断,现在就不会挂在对崖壁了。” 郭长歌笑道:“不过还有一种可能,一个或一群不给自己留后路的死士入侵了拾愿堂,却有一个他们的同伙在这边将桥烧断,就是为了让拾愿堂里的人无法逃脱。” 龙川也笑道:“不会的,他们何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入侵一个未知之地。拾愿堂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 郭长歌道:“还有一种略微靠谱些的可能,烧这桥的人,是为了保护拾愿堂中的人。怕敌人入侵拾愿堂,索性便将唯一通入拾愿堂的吊桥烧掉,这岂不是最好的保护?” 龙川道:“这保护虽好,却也不是正常人能办出的事。” 郭长歌笑道:“确实,不过这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了。” 龙川道:“你觉得是谁做的?” 郭长歌想不出来,摇了摇头。 龙川猜测道:“难道是成峙滔派的人。” 郭长歌笑道:“你觉得成峙滔不是个正常人?” 龙川道:“我只能想到他。” 郭长歌道:“那他又何必让我们回来?” 龙川想了想道:“是想支开我们?或许他并不想让我们参与对抗萧不若一事。” 郭长歌道:“可是他已经说了会把萧不若引到天武台,我们只需去天武台不就是了?” 龙川道:“或许他骗了我们,或许萧不若并不会被引至天武台。” 郭长歌低头沉思,顿了片刻说道:“不论如何,至少现在拾愿堂的人不会有危险了。我们还是先去天武台看看再说。” 两人决定从最近的善贾堂搭升降台去往演武堂。 善贾堂就在近旁,绕着环山的石板道上行,虽然龙川腿脚不便,不过也只行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善贾堂山门。 善贾堂山门前是一块极为宽阔的平台,平日这里热闹得很,可今夜,山门前的大红灯笼虽还高高挂起,可山门前却是空无一人。 郭长歌和龙川并不觉有异,毕竟大敌当前,不像平日一般热闹,也是情有可原。 两人并肩进入山门。 善贾堂除了最外围的几幢楼阁建在山壁上,其他建筑皆在山洞中,现在两人已经自那些楼阁底走过,走入洞中。 按说从视野开阔的山腰走入山洞之中,视野忽变狭隘,心里不免气闷,可走入善贾堂的石洞中,却全无气闷之意,因为此洞之深阔十分惊人,在最底层的空地之上,足可容百余人活动,空地中央,一根直径三丈左右的石柱冲天而起,向上望去,根本望不见尽头。 石柱周围,悬停着大小不一十余块升降平台,其中有一块格外大些,正下方地面开着大坑,通向五号石室,以便运送货物。 从那石柱延伸出许多吊桥,通向侧壁挖出的一条条石廊,在石廊之中又开凿了数百间石屋,每间石屋前 都挂着灯笼。遍布石壁的大大小小数百灯笼,将整个石洞照得十分明亮。 洞外的匾额虽是善贾堂,实则这里却可称作善贾镇,甚至是善贾城,因为这里医馆、学馆、饭堂、裁衣铺、铁匠房、首饰店等一应俱全,各类货物无所不有,而且其储量绝不比任何一座大城要少。 和洞外的情状相同,洞中也是不见一人,郭、龙两人一举一动,发出任何一点的声响都会造成极大的回音。 郭长歌忽然拉长了嗓子“啊”了一声,然后竖起耳朵“欣赏”自己被山洞加工得浑厚高阔的声音。 龙川正在警觉地观察洞中情况,却是被郭长歌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啊”吓得够呛。 他道:“你干什么!” 郭长歌一脸兴奋道:“我早就发现这地方很空洞,但难得有这么清净的时候,这时候声音很好听,回音也很有趣,机会难得,你不喊喊?”说着连续轻拍自己嘴巴,把嘴里发出的“啊”一声长声,切成了一段一段。 龙川嗤之以鼻,心里想:“我还以为只有成乐那臭小子是个小屁孩,现在看来,你和他也没什么两样。” 他说道:“成峙滔说除了拾愿堂之外,其他地方都已安排妥当,没想到他玩的竟然是空城计,难道他是想吓跑鬼面团?” 郭长歌笑道:“空城不空,这不还有我们吗,如果萧不若来时会经过这里,你不就有机会杀他了?” 龙川轻叹一声道:“我若是有本事杀他,又何必回玉汝山庄。” 郭长歌道:“是成峙滔邀你回来的?” 龙川点点头道:“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吗,龙奇忽然失踪,其实是重荆在捣鬼,他把龙奇带到玉汝山庄,我为了杀龙奇,只能带了婉如和婉若一同跟来。我上山后,成峙滔与我说萧不若不久便会来玉汝山庄。” 郭长歌道:“成峙滔会邀你回山庄,那是想让你报仇咯。” 龙川皱眉道:“以我对成峙滔的了解,他定然会想着把萧不若纳入麾下,根本不会给我报仇的机会。” 郭长歌道:“把当朝王爷纳入麾下?成峙滔真有这样的本事?” 龙川道:“你以为我们在摘星阁时说的‘钓鱼’是在开玩笑吗?多年前我还在拾愿堂的时候认识的人,现在可都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而且从那时开始便有许多厉害人物陆续加入玉汝山庄了,这么多年过去,玉汝山庄的势力绝对不容小觑。” 郭长歌微微颔首,道:“不管怎么样,我想成峙滔一定会让你亲手报仇的,否则他也没必要邀你回山庄。” 龙川叹息一声,道:“但愿吧。” 郭长歌道:“我们走吧。操控房无人值守,升降台是用不了了,我们得从石廊一层层爬上去。”说着扶龙川走向一排石梯,准备上第二层石廊。” 龙川边走边道:“我现在强烈怀疑成峙滔让我们回拾愿堂就是想支开我们。一层层爬石廊还不如去外边爬山来得快呢。” 就在这时,忽听一个女子声音道:“既然不愿爬那些该死的石梯,又何不留下呢?”语音宛若游丝般轻柔,在这偌大的空洞中,竟未激其一丝一毫的回音。 语音又似一涓细流从心间淌过,让人无比舒适,迫切想要再听她再开口。 郭长歌和龙川循声看去,声音传来处,是一块高高悬停的升降平台,由于太高,根本看不见有人,哪怕是半片衣摆都未曾显见。 郭长歌朗声道:“在下郭长歌,我身边这位是楚钟何楚前辈,我们二人是拾愿堂的,请问姑娘是哪一堂,还请现身一见。” 那轻若游丝的声音又再响起:“拾愿糖?我爱吃糖,可从来没吃过什么拾愿糖,你是在问我最爱吃什么糖吗?” 声音停了片刻又续道:“我还是最喜欢玫瑰酥糖,吃完后嘴里还留着清香,这一点别的糖可比不了。” 原来停那片刻,是去思索她最喜欢什么糖去了。 龙川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来者不善。” 郭长歌点点头,正要再说话,却听那声音又说:“你说的拾愿糖好不好吃,可不可以给我吃一块。” 郭长歌笑道:“当然可以,我身上便带着,姑娘若想吃,便快下来。” 那女子果然是爱糖,听到有糖可吃,立马现出身影。只见一袭青绿色衣衫从最高处的升降平台轻飘飘落到了低一些的平台上,刚一落脚,便似有一阵风将她吹起,她便又飘到更低些的平台,如此飘落了五六次,终于落地。 洞内虽无风,可那一袭青绿衣衫却如春日江水般缓缓流动,水波一圈赶着一圈,从她细如柳枝的腰际生出,向下流到裙摆,终于流出了衣衫,没入了地下。 衣衫轻柔如水,让人不禁遐想,那衣衫之下,是否也似水般轻柔? 一百二十一 你骗我 当然两个男人第一眼去看的并不是衣衫,而是脸,可那张脸却是让两人大失所望,因为那是一张鬼脸—— 这姑娘脸上竟戴着鬼面,而且是女鬼,带着天真无邪笑意的女鬼,便似是一个不幸身亡的小姑娘化作的鬼,不让人恐惧,只令人怜惜。 面具底呈浅蓝,额上有三条间距相同的深蓝色波纹。 龙川惊道:“鬼面团!” 那女子道:“面团?什么面团,你们要用面团做什么好吃的?可有我的份儿?” 龙川上下打量眼前之人,目光在她胸脯停留了一刹,心便已凌乱,嘴上却是冷冷道:“姑娘年纪就算不大,也绝不是个小孩子了,何必非要装出一副小孩子的模样。” 那女子道:“小孩子,你说我吗?” 龙川道:“这里还有旁的人吗?自然是说你。” 那女子道:“我是沁,不是小孩子。” 郭长歌笑道:“姑娘叫沁?” 沁道:“我不叫沁,但你可以叫我沁。” 郭长歌觉得这女子十分有趣,笑道:“一个字叫得不顺口,我叫你沁儿如何?” 沁道:“你喜欢叫什么都可以,快给我吃拾愿糖。”说着伸出了手。 郭长歌面色一变,自己的玩笑之辞,没想到她竟当真了,两手假装在全身上下摸索了一番,面上现出难色,道:“我方才好像搞错了,我身上没有带着拾愿糖,等下次我再带来给沁儿你吃怎么样?” 那袭青绿衣衫忽然变得如一潭死水,观来不再有丝毫灵动之意,沁道:“你骗我!”语音竟也不再轻柔,转而十分大声刺耳,听来极不舒服。 整个善贾堂山洞之中,皆是“你骗我”这三字的回响,此消彼长,重重叠叠,似乎永无消停之日。 郭长歌着实被他这一声喊吓得不轻,道:“我骗了姑娘,是我不对,还请姑娘见谅。” 龙川道:“她是鬼面团十人之一,你跟她废什么话。” 郭长歌道:“若能不动手,那当然是最好啦。” 可他话音未落,沁已快步向他走来,越走越快,走到他身前,猛然伸手抓他咽喉。 郭长歌心中暗暗叹息:“当我没说。”蓦然出手抓住她手腕,同时扣住了她腕上的穴位。 他面带笑容,道:“姑娘一定要动手吗,难道没得商量?” 沁忽然将手腕从他手掌挣脱,郭长歌心中一惊:“我明明没有松力,她是怎么做到的?” 他正自惊疑,沁又伸手抓他咽喉。郭长歌见她毫不变招,便也故技重施,一把抓了她手腕,可这一次刚抓住,她竟又立时挣脱。 郭长歌细细回想她两次挣脱的经过,自己的手明明还未有丝毫松力,五指也未有半点张开,可她的手竟像是水一样,自己抓得再紧也抓不住。 朴实无华,沁又是一招平平伸手,去抓郭长歌咽喉,不过这一次,郭长歌却没有再去抓她手腕,而是握拳打向了她左肩。 出拳程中,他想着自己可不能出手太重,便只用了两分力气。沁没有出招化解这拳,也没有闪避,这一拳顺畅击中了她肩头,可就像打上了一个水袋一样,拳头先是陷入了她肩膀,接着又向她身后滑出,而她的肩膀好像并未受到半点伤害。 郭长歌眼见这自己拳头奇迹般从他肩头滑过,心中惊异自不必说,同时也开始回想师父有没有同自己说起过沁所使的这种怪异武功。 可他却忘了沁的动作虽慢,却是又已抓向他咽喉,在他回过神的同时,沁的手已然扼住他咽喉。 咽喉被敌人扼住,本来是极为凶险之事,可郭长歌心中却没有丝毫惧意,心想那般柔软又无力的手就算扼住了自己咽喉,又能如何? 可他喉咙忽然剧痛,立时窒息! 又能如何?这是沁给他的答案。 郭长歌大悔不该轻敌,忍着剧痛和窒息感,使全力击向沁的面门,一拳打到鼻梁,她的头向后倒去,脖子竟折成了直角,而拳头自然从面门划过。 若从郭长歌的位置蹲下些看,沁便像是没有头一样。既然“没有头”,郭长歌打向对方面门的这拳,自然是没有任何的效果。 他并未气馁,拳脚并施,飞速出击,片刻间在沁身上各处打了三十余拳,踢了二十余脚,可这每一拳、每一脚虽都未打空,却都与打空了无异,没对沁造成丝毫伤害。 郭长歌还未放弃,又尝试去点穴,几指下去,却还是没用。这时窒息感加剧,他眼前一花,险些晕倒。 龙川见郭长歌应付不来,单腿前跳,从腰间抽出短刀,猛向沁前伸的手臂砍去。 就在这时,有两人忽然从石屋中跃出,看身形也是女子,都戴着鬼面,双手各握一把月牙形的弯刀。其中一人飞身过去,单腿跪地,双刀交叉,钳住了龙川那一刀。 而另一人出现在了龙川身后,跃起在空中,双刃一左一右,自上而下,交叉劈向他后脖颈。 龙川单腿一转,回刀砍向身后敌人,那女子只能转攻为守,双刃在刀锋上一架,借力远远跃开。 而跪在龙川脚下那女子,双刃一收即出,趁机砍向龙川那条唯一可支撑身体的腿。 龙川单腿跃起躲过,同时嘴里不忘喊道:“那是无骨功,不怕拳打脚踢,你试试用剑。” 郭长歌被恶鬼扼住了喉咙,痛苦万分,龙川的话便似乎是救命稻草,他心中大喜:“我怎么没想到!”从后背抽出剑来,还未出招,沁的手已经松开,远远向后逃了。 她一直跑,跑到很远才停,坐倒在地,边哭边道:“有人欺负我——”哭声极为夸张,似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十来岁的小姑娘。 这哭声从一个身材高挑、娉婷婀娜的女子嘴里发出,显得极为不称。 这时从洞门口缓缓走进来一人,脸上带着鬼面,嘴里说道:“那吊桥已经烧没了,实在没法过去。沁妹,你们这边可有什么发现?” 他看见沁坐在地上大哭,赶忙跑过去询问发生了什么。 郭长歌不必看到他面目,单看到他高壮的身躯,便想起自己曾在洛城外的枫林中见过此人,只是并不知到此人代号为铮。 他接着又看到正与龙川相斗的两个女子,看他们武器装束,立马认出她们也曾随霜雪到过枫林,可同样也不知她们代号分别为花影和水月。 郭长歌见龙川背靠墙壁,以一敌二,却还不落下风,心中暗赞他刀法如神。 这边铮问清原来是郭长歌“欺负”了沁,已怒冲冲向郭长歌走来。 一百二十二 卑鄙小人 郭长歌微微一笑,知道对付此人,用利器反而是不行的,便将短剑别回腰间,紧握右拳,看着不断逼近的铮,心想:“师父不用找他罩门在何处,光凭内力就能震伤他,不知我行不行,今日倒是可以试上一试。” 铮已走近身旁,郭长歌弓步,将全部力量集中在右拳,猛然冲出,看似无甚华丽之处的一拳,打向了铮的肚腹。郭长歌知道对方的硬功甚为了得,一拳下去绝不至于打死,是以才敢运上了十成功力。 而铮对自己硬功也甚是自信,未作任何守御,只是憋紧了一口气,想的就是硬接对方一拳。 这一拳终于打到 ,拳头深陷入肚皮之中。 郭长歌劲力发完立马收拳,双臂交抱胸前,观察铮的反应,只见他深凹的肚皮过了好一会功夫才慢慢恢复原貌,肚皮上拳头击打处留下了一个深红的拳印,而他的脸比那拳印还要红,双目睁得老大,眼球上布满了血丝。 郭长歌笑道:“你这手硬功确实厉害。吃了我全力一拳,竟还能站住。” 铮也不回话,慢慢转身踉跄着走开了。郭长歌笑了笑,又去看龙川和那二女的战况,只见龙川还是背靠墙壁,短刀霍霍,门户守得极为严密,而那二女已不敢接近他,在他丈许远处来回踱步,伺机而动。 龙川斜眼瞧见郭长歌在一旁悠闲地站着,喊道:“别看戏了,快来帮我,还得快些赶去天武台。” 郭长歌应了声“这就来”,脚下一蹬,拔出短剑,飞身向其中一女刺去。 此女正是水月,她听闻郭长歌那声“这就来”便回身招架反击。 两人即刻交上了手,刀剑撞得“叮叮”直响,倏忽间已过了三十余招。 郭长歌见对方一对月牙弯刃舞得优美绝妙,双刃从眼前划过,在灯火照耀下银光璨然,似乎真是从天上摘下了新月来作武器。 毕竟能与龙川快刀抗衡,刀法确是不弱,可郭长歌也能感觉到对方内力比起自己却是差了许多,便在手上多运了两成功力再出招。 短剑一挥,水月横刀相格,“叮”一声大响,水月右手弯刀脱手,在空中飞速旋转数圈,摔落在地。 花影、水月两人长于暗杀,从出人意料的角度将目标一击毙命是两人的拿手好戏,她们从小受训,若一击不中,即便退走,持久战从来就不是她们所擅长。 可如今情况,铮和沁均已败阵,她们只能硬着头皮与敌人周旋。水月一把弯刀脱手,以单刀与郭长歌过招,更是难以支持,若不是郭长歌怜香惜玉,恐怕她早就要重伤而败。 郭长歌游刃有余,随意几剑便将水月逼得喘息不得,笑道:“你和另一位姑娘配合起来的确厉害,可一个人确是差了些意思。” 花影、水月两人本就善于合击,郭长歌说得不错,他接着又道:“姑娘不如停手,乖乖让我点了你穴道,我保证不会伤你。” 郭长歌说着向龙川斜瞥一眼,只见他已不再靠着墙壁,反而是以狂风暴雨般的快刀攻势将花影逼到了墙根。 眼见花影再也难以抵挡,又已无处可退,郭长歌忙说道:“你瞧那边,还不去帮你的同伴。” 水月退开两步,转头向后一望,果然见花影陷入绝境,正想着上前相助,忽觉后背两下剧痛,再也不得动弹。 郭长歌绕到她面前,笑吟吟地看着她。 水月道:“卑鄙!” 郭长歌笑道:“原来你会说话,而且声音还很好听。” 水月开口想要再骂,却见他忽然向龙川、花影二人跃去,似乎是要与龙川围攻花影,急道:“卑鄙小人!” 郭长歌跃到龙川和花影近旁,出剑连挡,让龙川本来砍向花影的几刀全都砍在了他短剑之上。 龙川皱眉道:“你干什么?” 郭长歌笑道:“龙前辈先歇息歇息,我来对付她。” 龙川哼了一声退在一旁。 郭长歌倒转短剑,以剑柄攻敌。花影在龙川快刀攻势之下早已筋疲力竭,郭长歌闪电般几剑下去,剑柄轻而易举便打中了她胁下两处穴位。 郭长歌回身看向龙川,笑道:“好了,我们走吧。” 龙川冷冷道:“应该杀了她们,以绝后患。” 郭长歌道:“没必要,只是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罢了。难道她们不会让你想起什么人吗?” 龙川知道他指的是婉如和婉若,摇头道:“那如何能相提并论?” 郭长歌笑道:“好啦,我们还是快走吧。” 就在这时,沁忽然道:“你们哪都去不了。” 郭长歌笑道:“哦?沁儿姑娘还有何见教?”说着举起短剑,在空中虚劈了一下。 沁身子向后一缩,躲在了铮身后,而铮也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差些将他身后的沁撞倒。 沁嘿嘿冷笑,道:“你们就等死吧!” 郭长歌正想回话,洞口忽然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真是没用,怎么被人家吓成这副模样?” 众人循声望去,洞口进来两人,一高一矮,显然都是男子,而且都戴着鬼面。 郭长歌暗暗叫苦,悄声道:“又来两个……” 龙川道:“鬼面团十人,我今天已见过了九个!” 郭长歌算了一下,道:“九个?这不只有六人吗?” 龙川道:“今天早些时候,我和成乐那小子遇着了三个,两个被我抓回了山庄,跑了一个。” 郭长歌道:“你的腿就是和那三人交手时伤的?” 龙川哼了一声道:“若不是我带个累赘,又怎会受伤?” 只听那高些的男子向着铮和沁骂道:“你们兄妹两白练了这么多年功夫,没用至极,没用至极!” 沁指着郭长歌嗔道:“师父,你不能怪我。我看得出他武功比我厉害得多,而且他又拔出了剑来,我无骨功练得还不到家,若再和他打,岂不是自讨苦吃?” 那男子道:“还敢狡辩?你看就能看得出他武功比你高?究竟是高是低,只有打过才知道!” 铮道:“师父,沁妹说的没错,那小子可以伤到我。” 那男子奇道:“哦?他寻到了你得罩门所在?” 铮摇摇头道:“没有,是内力。他可以凭内力震伤我。” 那男子向郭长歌上下打量了几眼,对他身旁的男子道:“看来我们遇到了一个硬手子。” 那矮一些的男子看了眼郭长歌,目光却并不在他身上停留,而是直勾勾盯着龙川,对那高一些的男子悄声道:“你看那人是不是有些眼熟?像不像多年前忽然失踪了的世子?” 一百二十三 玉前辈 那高些的男子皱眉道:“世子?” 矮些的男子道:“你看看他,难道不像吗?“ 高些的男子也向龙川看去,仔仔细细看了许久,忽然提高了嗓门喊道:“喂,你是不是姓龙?是不是还有两个兄弟?” 龙川一怔,随即问道:“你们是谁?” 矮些的男子忽然摘下了鬼面,道:“小的石青。世子殿下,当年您曾随我们学过武艺,不知您是否还记得。” 那高些的男子也跟着摘下鬼面,道:“小的尘灰。” 他接着又悄声与石青道:“他真是世子?” 石青悄声回道:“八九不离十。” 郭长歌向此两人面目看去,只见两人皆有五十来岁年纪,高些的男子皮肤黝黑,朝天鼻,招风耳,双目两条缝,嘴巴却很大,肤色衬得几颗牙齿格外白净,而那矮些的男子皮肤蜡黄,五官虽也算不得十分朗俊,但至少要比那高些的男子顺眼了许多。 郭长歌问龙川道:“你认得他们。” 龙川冷冷盯着那两人,道:“二十多年前的鬼面团,这两人便在其中。” 郭长歌道:“所以他们是……” 龙川道:“所以他们的手上定然沾了我龙家族人的鲜血!” 郭长歌道:“我知道你想报仇,只不过现在这情况,我们还是先想想该怎么脱身为好。这两人看着可比另外四个年轻的强得多了。” 龙川点点头,他知道鬼面团十人皆是万里挑一,而且每隔一段时间便要重新选拔,新老交替乃是常事,而这两人竟能留在鬼面团二十余年,那自是有过人的本领。 他想要尽快找到萧不若,自然是不想与这两人多做纠缠,向他们朗声问道:“你们在此处做什么?” 石青道:“回世子,王爷派我们在这山上四处探查,可这根本是一座空山,建筑虽不少,却是一个人都没有。我们事先约定在这洞中集合,所以才会聚集于此。” 龙川又问道:“那萧不若去了何处?” 石青道:“王爷与各派掌门去了一处叫做天武台的地方,世子若是想见王爷,小人可以带世子前往。” 龙川道:“那地方我知道,我们自己去就行,就不劳两位费心了。” 石青略一踌躇,道:“我们几人正好也要去拜见王爷,可否让我们与您同行。” 龙川道:“怎么,你怕我跑掉?” 石青道:“我想王爷他一定很想见到您。” 龙川冷笑道:“我又何尝不想见到他。”说着握紧了刀柄。 石青看得出他眼神中的杀意,道:“世子,还请让我们与您同行!“ 龙川冷笑道:“你究竟是想与我同行去见萧不若,还是想押解我去见萧不若?” 石青微微一笑道:“那全由您来决定。” 郭长歌见两人大有剑拔弩张之势,忙道:“同行便同行,那有何不可。” 又悄声与龙川道:“快些到天武台要紧。”说着从地上捡起两粒小石子,手指轻弹,射到花影和水月,解了两人穴道。 龙川犹豫再三,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一行人爬上一层层石廊,从第三十六层的尽头钻入了一条被灯火照得通明的石道,沿曲曲折折的石道走了小半个时辰,接着又沿一条笔直石坡上行片刻,终于看见了一道高大的木门。 郭长歌走在最前,双手推门,门外是一片空地,空地西首的绝壁上,建着几幢令人叹为观止的楼阁。郭长歌和龙川都知道,那里便是藏书处了。 走在空地边缘向远处张望,已能隐约看到夜色中的天武台。要到达那里,须先通过一座吊桥到达藏书处,可在那吊桥前放着一把木椅,而木椅上坐着的人,似乎是在拦着桥口,不让人通过。 众人已走到桥口站定,才终于看了个清楚,坐在那木椅上的是个瘦弱的老者,头发稀疏得可怜,胡须倒是茂密,面容白净,双目紧闭,正歪头打着盹,发出一声声粗重的呼吸。 郭长歌走上前两步,道:“余堂主。” 原来那老者正是演武堂堂主余三秋,他被郭长歌这么一叫,一个激灵终于醒来,慌慌张张道:“什……什么人!此路不……不通,另寻他路去吧。” 郭长歌笑道:“余堂主,晚辈郭长歌,我们是拾愿堂的人,想要去天武台,请您让我们过去吧。” 余三秋张大了眼向众人环视一圈,道:“你们都是拾愿堂的?怎么戴着那么难看的面具?” 他的目光最终停在龙川脸上,道:“你是龙川。” 龙川点点头,道:“您老还记得晚辈。” 余三秋道:“你可以过去,其他人可不行!” 尘灰忽然道:“凭你一人想拦住我们?” 余三秋并不理他,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而是向郭长歌道:“你看着很面善,也过去吧。”说着身子一侧,椅子随身体向旁移了一截,让开了一条路。 郭长歌和龙川先后走过,正当石青和尘灰想领着鬼面团几人通过时,椅子却又回到了原处,挡住了桥口,大有“一夫守隘,万夫莫向”的气势。 尘灰怒道 :“臭老头,让开!” 听到话音,郭长歌和龙川担心余三秋安危,忍不住回头看他。 只见尘灰闪电般一掌劈向余三秋头顶,而余三秋似乎没有任何应对,直到那掌已贴上了头皮,他还是一动也不动。 郭长歌大叫小心,想要上前援救,却见尘灰那一掌忽然一偏,转而打向了余三秋肩膀,肩膀虽不是什么要害之处,但情况还是十分凶险,被尘灰那铁锤般的一掌打到,余三秋那瘦弱的身躯恐也难以消受。 可郭长歌眼前一花,尘灰那一掌竟又偏了些,贴着余三秋臂膀而过。 郭长歌心中奇怪:“他为何手下留情?” 当下凝神细看,才发现余三秋所坐的木椅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而是向旁偏移了半尺。 郭长歌恍然大悟,原来并不是尘灰手下留情,而是余三秋十分巧妙地移动座椅,躲开了那一掌。 尘灰那一掌打空,接着连环出掌,双掌奇速,竟打出了幻影,似百花齐绽,千百只手掌同时击向余三秋。 余三秋身子还是一动不动,而那张木椅却在飞速调整着位置,让他奇迹般躲过了所有的掌击。 他忽然说道:“你们两个还不走?” 郭长歌虽见识了余三秋这一手躲避的绝技,但毕竟鬼面团几人皆是一流的高手,不免还是有些担心,道:“晚辈留下帮您。” 龙川道:“你不是要救人吗?” 郭长歌一怔,又听余三秋说道:“对付这几只小鬼,还用不着你来帮。” 龙川道:“放心吧,玉前辈能应付得了。快走!” 郭长歌点点头,与龙川奔跑着穿过吊桥。 两人疾步快行,郭长歌忽然问道:“我方才听你说‘玉前辈’?” 龙川道:“我倒是有些奇怪,你怎么叫玉前辈作余堂主?” 郭长歌道:“成乐说他叫余三秋,难道不是?而且我听很多人都叫他‘余老头’。” 龙川摇头道:“他姓玉,是成峙滔的岳丈。别的人也就算了,成乐这臭小子竟然不识他的外祖!” 一百二十四 陶将军 龙川的话让郭长歌满心疑惑,成乐怎会不识得自己的姥爷,此事实在匪夷所思,可当下也无暇细想。 龙川虽然独腿,但脚步却很快,郭长歌也只得快步跟上,两人沿着悬崖峭壁上的小路疾奔,转过了几处急弯,绕过了几处遮蔽视野的山石—— 一块巨大的圆形石台赫然出现在眼前,那便是天武台了。 天武台东北角上燃着灯火,十分明亮,可那光亮十分有限,除了那一角之外,台上其余部分却是在黑暗之中静默。 这与郭长歌想象中的场面大为不同,他以为萧不若带既率了一众武林高手来此,定会与演武堂的人有一场激烈的大战,可此时天武台上寂静无声,即便是灯火明亮的那一角上,不过也只有寥寥几个人影,而且也没有人声传来。 一切与郭长歌所料皆不同,可他转念一想,若是真有一场大战,玉三秋这个做堂主的又怎会守在吊桥口打盹? 龙川望着远处的几个人影,问道:“那里是萧不若一行吗?” 郭长歌摇摇头,道:“萧不若一行少说也有十几人,可那里最多只有五六人罢了。” 两人已踏上天武台慢慢走近东北角,远远望见了成峙滔、成乐父子两,重荆站在他们身后一些的位置。 他们三人面前站着另外三人,郭长歌和龙川只能看到那三人背影,但也能猜想到萧不若一定在其中,另外两人一定是他的手下,可是萧不若明明率了近二十人来此,现在怎会只剩下了两人?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郭长歌和龙川终于从黑暗中走出,踏入了火光覆盖之处。 郭长歌笑了笑,歪着头悄声与龙川说道:“这跟我想的不一样啊,我本来还以为能见识到当今武林中许多厉害人物。” 龙川向成峙滔看了看,又把目光移向背向着他的三人,道:“成峙滔和萧不若难道还算不得是厉害人物?” 成峙滔见两人到来,挥了挥手,朗声道:“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快过来吧。” 郭、龙两人绕到了正面,终于得见另外三人面目。郭长歌注意到龙川的目光盯上了中间的一个男子,而且眼神中满是恨意,立时明白,那男子一定就是萧不若了。 看他外貌颇为英朗,眉目间与龙川还有几分相似,而且比郭长歌想象中要年轻许多。 郭长歌同时也向萧不若左右两人看了看,认得左首一人是霜雪,曾在凌风岛和洛城外枫林见过的,右首的是个满脸惊异恐惧之色的中年男子,从没见过,并不识得。 成峙滔道:“洛王爷和霜雪大人,想必你们都见过了。” 手掌伸向那面上画满惊恐之色的中年男子道:“这位是鹿纯真鹿真人,乃是太清教的掌教。” 接着又向那三人说了郭长歌的名姓。 郭长歌向萧不若看了两眼,又看向鹿纯真,见他额上竟渗出了汗珠,奇怪他好歹是一派之长,何以会害怕成那样。 郭长歌转向成峙滔,想要向他询问曲思扬的下落,却瞥见在一旁的成乐脸上也满是惊异之色。 郭长歌心里实在好奇,在他和龙川来之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令人惊异之事? 他问成乐道:“曲思扬呢?” 成乐明明听到了他问话,却还是怔了片刻,才终于回过神来,说道:“你放心,她没事。” 成峙滔忽然道:“洛王爷,我已实现了你的心愿。” 他的手掌又伸向了龙川。 萧不若目不转睛盯着龙川道:“难道他……他就是……” 成峙滔点点头,笑道:“怎么,他可是你的孩子,你难道竟会认不出来?” 萧不若看着龙川,眼里逐渐有了光,脸上也逐渐有了笑意,喜道:“没错,他是我的儿子,他是我的儿子!他简直就是年轻时的我!” 龙川也知道自己的相貌与萧不若十分相似,那意味着什么,他心里也很清楚,可他不愿承认,就算死也不会承认。 他忽然怒喝道:“闭嘴!我是龙家的后人,而你是龙家的仇人!除此之外,我们毫无瓜葛!” 萧不若面上带着笑意摇了摇头,道:“不管你怎么认为,血缘是永远都无法抹削的。” 龙川握紧了短刀,向成峙滔道:“我可以动手了吗?” 成峙滔摇摇头,缓缓道:“你杀不了他。” 龙川向萧不若身旁的霜雪和鹿纯真看了看,冷冷道:“我至少要试试,只要你不阻拦我就好。” 成峙滔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为何要阻拦你,他也是我的仇人。” 闻言,郭长歌和龙川两人心头皆是一震,只听成峙滔接着道:“龙家满门被灭,而我的家族,也是因萧不若而灭门,我和他之间的仇恨,可一点不比你们之间要少。”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还有多年前的洛城巨贾楚钟何一家,归根到底也是因为萧不若而灭门。” 龙川再也忍不住,问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成峙滔并不答他的话,而是向萧不若道:“洛王爷,我已让你见到了你的儿子,你可还有别的心愿?” 萧不若笑了笑道:“陶将军,你呢,你又有什么心愿?” 郭长歌一怔,心道:“陶将军?看来‘成峙滔’又是一个假名,没想到他原来竟是一位将军!” 只听成峙滔笑道:“洛王爷难道想要反客为主吗?” 萧不若笑道:“我们既有深仇,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我,为何还要问我的心愿?” 成峙滔怔住。 萧不若接着道:“陶将军,当年我设计陷害你,致使你们陶家满门被斩首,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成峙滔神色冷峻,点点头道:“当然知道。” 萧不若道:“我那时所图,便是我的心愿。” 他顿了顿又道:“而那也是你的心愿!” 成峙滔默然,不作回应。 萧不若又说道:“你苦心经营玉汝山庄,难道不是为了实现那个心愿?” 成峙滔还是不说话。 萧不若接着道:“你是想复仇,却不只想向我复仇,你的心可大得很呢!” 他接着又笑道:“所以你绝不会杀我!你需要我,需要皇室的血脉,来让你的复仇名正言顺!” 一百二十五 傀儡 成峙滔笑了笑,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话是没错,不过你死不死,我倒是无所谓。” 萧不若有些不解,皱眉道:“无所谓?你只要助我坐上那个位子,你的仇自然也就报了。你是个聪明人,肯定明白与我同盟总是利大于弊,又怎会让我死呢?” 成峙滔笑道:“你说的都对,只不过坐上那个位子的人何必非得是你呢?” 郭长歌心想:“这两人说的‘位子’,想来是皇位了。毕竟除了皇位,这天下有什么位子是他们还不能坐的。” 萧不若道:“不是我难道是你,你一介草民,凭什么坐那个位子!?如今百姓安居,四海升平,你在武林中或能呼风唤雨,可在朝中却无半点势力,也无一兵一卒,想要起事,那叫做绝无可能!” 成峙滔笑道:“四海升平?我看也不见得吧。而且你怎知我在朝中无人,又怎知我没有一兵一卒?” 萧不若鼻中轻轻一哼,悠然道:“既然无所谓,既然你不需要我,何不快些杀了我报仇。” 成峙滔道:“你表现得这般有恃无恐,是觉得我一定不会杀你。” 萧不若自信一笑,道:“我了解你,因为我们是一类人,绝不会冲动行事一类人!” 成峙滔道:“可这里有理由要杀你的,可不止我一人。” 他说着看向龙川,道:“我答应过你,会让你亲手报仇。” 话音刚落,龙川手中短刀舞了个刀花,单腿一蹬,身子如猎豹扑食般弹出,一道银光闪过萧不若双目,同时刀锋已砍至他脖颈。 只差半寸,生与死只差半寸—— 霜雪像一个鬼影般忽然出现在萧不若身前,用一把精铁铸成扇柄、天蚕丝织成扇面的折扇挡住龙川的短刀时,刀锋只差半寸,便能让萧不若身首异处。 霜雪双目隐隐冒着红光,龙川刀快,霜雪比他更快。龙川顷刻间砍出二十余刀,霜雪不但一一挡下,还在间隙还了三扇,这三扇分攻龙川三处要害,可每一扇攻出,都在将要戳到时猛然收回。 龙川知道对方手下留情,也有自知之明,自己单腿想要突破霜雪的保护杀掉萧不若,那是绝无可能,当下不再恋战,向后跃开站定,可短刀刀锋却依然向着萧不若。 成峙滔道:“我说过你杀不了他的。” 龙川眼神冷峻,紧紧盯着萧不若,哼了一声却并不回话。 成峙滔笑了笑,接着说道:“你若能答应我一件事,我便为你扫清障碍。” 他所说“障碍”指的自然是霜雪。 眼见大仇得报,虽知成峙滔所说之事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但龙川还是动心了,问道:“什么事?” 成峙滔笑着向萧不若看了一眼,又转向龙川,道:“杀了萧不若后,你来做王爷!”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除了重荆之外几乎是同时皱起了眉头,看向成峙滔。所有人一时间都想不通他这话的用意。 终于还是萧不若的眉头最先舒展,他脸上的诧异之色逐渐消散,又逐渐转为了笑意,最终放声哈哈大笑,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成峙滔道:“他的身体里岂非也流着你们萧家的血?” 萧不若道:“你觉得他能代替我?” 成峙滔道:“在我看来,你们没什么不同。但他坐上那个位子,总比你要好。” 他接着转向龙川笑道:“考虑的如何?” 龙川冷笑道:“原来你邀我前来玉汝山庄,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出。” 成峙滔道:“我帮你报仇,你帮我些小忙,那也是理所应当。” 龙川道:“你想拥我坐上那‘位子’?” 成峙滔竟不否认,笑着点了点头,道:“你可知那是什么‘位子’?” 龙川哼了一声道:“除了皇位还能是什么?” 成峙滔点点头道:“没错。当今的皇帝软弱无能,国家连年受到蛮夷侵扰,他却不派兵讨伐,而是一味守御求和,割让了多座城池,致使边地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朝中诸多有识大臣都对他颇有微词,所以由洛王坐上那位子,是众望所归!当然这洛王可以是萧不若,也可以是你,你难道不愿意?” 郭长歌看着他,不禁去想:“难道我爹要杀他,就是为了阻止他篡位?” 龙川道:“我没兴趣当皇帝,也不想继承萧不若的王位,更不想成为你的傀儡。” 成峙滔脸色变了一霎,但立时又带上了笑意,道:“你既不愿成为洛王,那现在的洛王就还不能死。” 萧不若冷笑道:“你弄了这么一出,你觉得我还会帮你?” 成峙滔笑道:“你自己不是也说吗,我们都不是会冲动行事的人。你会帮我的,因为我也会帮你。再说了,你也没别的选择。” 萧不若瞧着他呵呵冷笑,眼神似两把刀子,忽然又看向龙川,面容立时变得慈和,道:“当年我给了你一切,你为何要离开?” 龙川冷冷道:“你并不是给了我一切,而是夺走了我的一切!” 萧不若苦笑两声,沉默了片刻才道:“如果你能继承我的王位,我甘愿死在你手里!” 霜雪面色大变,声音激动地道:“义父,万万不可!我们合力,或许能逃出去。” 萧不若闭上眼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言。 龙川不禁又有些动心,想着先假意答应,杀了他之后便离开玉汝山庄远走高飞,也不是不可。 成峙滔见他似乎在犹豫,便道:“怎么,你改主意了?” 龙川看向他,见他满面正气,但知他内心却绝对没有多少正气,可或许也没什么邪气,眼光再毒的人也绝无法看穿他,他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 龙川盯着看了他许久,猛然想到了婉如和婉若,瞳人忽然间放大,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成峙滔道:“你说什么?” 龙川道:“如果我不愿承袭王位,不愿当皇帝呢?” 成峙滔道:“我说过了,这里有一位现成的洛王,所以就算你不愿成为洛王也没关系。” 龙川道:“没关系吗?比起萧不若,我难道不是更好的‘傀儡’?不然你也不会多此一举邀我回山庄。” 成峙滔摇摇头道:“我邀请你回来,是想给你一个亲手报仇的机会,难道那不是你的心愿?不过我也说过,你和萧不若并没什么不同,我只是需要一个‘洛王’罢了。” 龙川道:“你需要一个更容易操纵的‘洛王’,而比起萧不若,我显然更符合你的要求。” 成峙滔奇道:“你如何就比萧不若更易操纵?” 龙川双目透出一股杀意,道:“因为婉如和婉若!” 成峙滔皱眉道:“你觉得我会用她们来威胁你,来操纵你?” 龙川道:“如果不是,为何重荆在邀我回来时,特意提出要婉如和婉若也同来。” 成峙滔道:“她们是愠朗的亲人,我只想保护她们!” 龙川怒道:“保护她们?那你为何烧掉拾愿堂的吊桥,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成峙滔一脸的惊讶,道:“拾愿堂的吊桥被烧了?我毫不知情啊!” 他看着龙川满脸的不信任轻轻叹息了一声,正色道:“快做选择吧,你究竟要不要报仇。” 龙川缓缓摇头道:“我当然会报仇,但不是现在,我绝不会做你的傀儡!” 他话音刚落下,一串脚步声便响起,一个瘦长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手中拿着一把长剑,剑尖在地面轻轻划过,发出刺耳的轻响。 众人同时看向来人,成峙滔道:“您怎么来了。” 那人正是玉三秋,他不说话,忽然举起了剑缓缓挥动,眼睛端详着剑身,目光随剑路游移。 旁人都默默盯着他,都不知他意欲何为,成峙滔正想出言相询,忽听得一声清啸,眼前一道剑光天雷般闪过,随即闪成了一片光幕。 剑气逼人,众人只觉一阵劲风袭面,面庞生疼。灯火也被那劲风吹得暗了片刻,等再亮起时,只见玉三秋端立在萧不若身后,正将长剑缓缓插回鞘中。 而萧不若面上满是惊恐之色,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接着身子慢慢倾倒,终于侧躺在地—— 那双眼睛虽还睁得很大,但已毫无神采,在场所有人都十分肯定,他已经死了! 一百二十六 一时兴起 系细绳,抛重石,引铁索—— 两崖便相连。悬崖这边是郭长歌、成乐、龙川、曲思扬和姬虎;而那边是温晴、百生、柯小艾、婉如和婉若。 天光微白,已是凌晨,那条刚刚架好的铁索在两崖间的流风中不住颤动,当郭长歌背着重伤的姬虎自上面奔过,就连脸上素来没什么表情的柯小艾也睁大了一双杏眼,嘴张得甚至能放下她自己的拳头,她实在想不通向来怕高的师父怎么会忽然这么“大胆”。 郭长歌一过去就问:“小艾,你怎么会在这?” 柯小艾道:“我担心你,就跟来了。” 曲思扬也已通过了铁索,她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可担心的?” 同时心里在想:“就算真的担心也不该说出来,女孩子家怎么不害臊?” 接着龙川和成乐也先后通过了铁索,众人聚齐,一同回到了拾愿堂的厅房中。 姬虎在洛王府监牢中受了许多折磨,身上伤实在不轻,但幸好都是些皮肉伤,经医师疗治一番后,已无大碍。 现在他正躺在一把靠背很斜、十分舒适的藤椅上闭目养神。其他人也都在他不远处的一张长桌旁坐着,他们只是坐着,谁都不说话,脸上神情各异,但相同的是,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有许多疑问。 也多亏了这些疑问,才让一夜未睡的郭长歌没有丝毫的睡意,甚至精神还十分饱满。 “你们可知是谁烧了吊桥?” 这是他最想知道的一件事,所以他立时就开口问了出来。 温晴缓缓摇了摇头,道:“昨夜小艾回来后,我们猜想你去了摘星阁,便想去寻你。可那时吊桥已经燃了起来,无法通行了。” 龙川看了看婉如和婉若,确定他们安然无恙,道:“我本来以为是成峙滔搞的鬼,现在想来应该并非是他。” 曲思扬忽然说道:“是我烧的。” 众人皆惊,几双睁得极大的眼睛同时看向曲思扬。 郭长歌笑道:“原来是你。” 曲思扬白眼道:“怎么了,很惊讶吗?” 郭长歌道:“你是想保护拾愿堂?” 曲思哼了一声,道:“一时兴起罢了。” 郭长歌想到昨夜武功高强的鬼面团几人,笑道:“不过你这一时兴起,倒是确实保护了拾愿堂。” 曲思扬目中忽然有了光,道:“真的?” 郭长歌道:“当然是真的,你这叫做无心插柳柳成荫。” 曲思扬道:“什么‘无心插柳’,我烧桥,就是为了保护拾愿堂。” 郭长歌笑道:“不是一时兴起吗,怎么才这会功夫,你这说法就改了。” 曲思扬瞪着他,道:“一时兴起想要保护拾愿堂,所以才烧桥,有哪里不对吗?” 郭长歌笑道:“没什么不对,你快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曲思扬哼了一声还是开了口:“昨夜我跟着萧不若一行来山庄经过吊桥时,就把火把扔到了吊桥上,也没什么可说的。” 郭长歌道:“你哪来的火把?” 曲思扬道:“你猪脑子啊,昨夜天色甚暗,走山路怎会不带火把?” 郭长歌道:“他们怎会让你拿火把?” 曲思扬道:“是我抢的。” 郭长歌道:“那些人都是高手,你如何能从他们手上抢下火把?” 曲思扬嘿嘿一笑,道:“你太小看我了呗。” 郭长歌道:“你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 曲思扬哼了一声,忽然像看一个傻子一样看着郭长歌,道:“原来你还不知道啊。” 郭长歌皱了皱眉,道:“我不知道什么?” 曲思扬呵呵轻笑,喜道:“终于有你不知,而我却知道的事了。” 郭长歌道:“小曲,你敢瞒你主人?” 他不说“小曲”二字,不提主仆这茬还好,一说这两个字,曲思扬自然更不可能开口。 果然她小嘴一努,缄口不言了。 成乐忽然站起,走到曲思扬身前,一揖到地,道:“曲姑娘,请你原谅我。” 曲思扬看着他,眨了眨眼,道:“原谅你什么?” 成乐的腰还弓着,头还低着,又说一遍:“曲姑娘,请你原谅我。” 曲思扬笑了笑道:“你这人真有意思,我原谅你就是,你快起来吧。” 说着向温晴看去,眼睛在说:“他这是怎么了?” 温晴嘴角挂着笑,轻轻摇了摇头。 成乐起身后转身又走向姬虎,在那把藤椅前站定,又是一揖到地,嘴里也是同样的话:“姬公子,请你原谅我。”见姬虎不理他便又提高了声音说了一次。 姬虎本已在梦乡遨游,现在终于被他惊醒,呆呆看着他,满脸的疑惑。 成乐又道:“姬公子,请你原谅我。” 姬虎怔住,他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点了点头。 成乐见他点头,满意而归,又坐回了位子。 曲思扬问道:“咱们的少庄主玩的这是哪一出?” 百生笑道:“他虽是向你们请求原谅,可他真正想得到的却不是你们的原谅。” 曲思扬见他的向温晴瞥了一眼,立时明白,笑道:“原来他惹了小晴姐生气。” 她又向百生道:“快说说,怎么回事。” 温晴不愿听人议论她和成乐的事,轻轻咳了两声,让百生一句话噎在喉中。 她忙转移了话题,问道:“昨夜萧不若率人来犯,庄主是怎么对付他们的,我们错过了什么?” 她一问,百生也来了兴趣,也问道:“萧不若现在何处,被抓了,还是逃走了?” 郭长歌淡淡道:“死了。” 百生吃了一惊,忙问道:“死了!怎么死的?” 于是郭长歌便把他和龙川在天武台的所见所闻简略说了。 百生在桌前支颐道:“那位玉前辈竟能杀掉在霜雪护卫之下的萧不若!” 郭长歌道:“除了杀掉萧不若,玉堂主还以一己之力拦住了鬼面团六人。他武功之高,确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百生问道:“难道比你师父还高?” 郭长歌认真想了想,道:“很难说,若论剑招,我师父远不及他,可若论内力,我师父似乎还高着一筹。” 他顿了顿又说:“他二人若真动起手来,谁赢谁输,实在难料。” 百生忽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拍在桌上,又跑到书桌前取了支笔,在砚台上一蘸,坐回原位奋笔疾书。 郭长歌问道:“你写什么?” 百生道:“你对那两位高手的评价我可得记下来。” 郭长歌道:“那有什么好记的?” 百生道:“慢慢累记信息,终有一天或能准确判断他们的武境。” 郭长歌也不管他,继续说道:“玉堂主杀了萧不若之后一句话没说,连头也不回,径直走回了火光照耀不到黑暗中。” 百生边写边道:“霜雪此人十分忠心,他见主人死了,怎会轻易放玉堂主走。” 郭长歌道:“你说的没错,那时霜雪双目血红,发狂般从背后攻向玉堂主,但却有一个人出手拦住了他。” 百生停笔,问道:“是谁?” 郭长歌道:“鹿纯真。” 百生奇道:“他明明是萧不若带来的人,怎会阻拦霜雪?” 郭长歌道:“不知道,不过那鹿纯真好似一直很惊恐,也不知他在害怕什么。” 百生又问:“那你可知玉堂主为何要杀萧不若,听你所述,那显然不是成庄主的意思。” 郭长歌摇头,道:“不知道。” 百生笑道:“那你还是说说你知道的事吧。” 郭长歌道:“后来我和龙前辈也上前帮忙,合力擒获了霜雪,把他囚在了演武堂。然后我们去了摘星阁,接了小曲和姬兄弟,又去善贾堂取了铁索,接着便回拾愿堂来了。” 温晴忽然问道:“可是其他人呢,萧不若不是带了众多武林高手吗?怎么只剩下了一个鹿纯真?” 郭长歌摇了摇头,道:“我和龙前辈到天武台的时候,那里就只有一个鹿纯真。” 百生想起在洛王府宴厅时的情状,十数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齐聚,盟誓共同对付玉汝山庄。 他手里转着那支细毫笔,道:“这可真是奇了,十几个大活人难道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此事确实奇极,郭长歌只有看向成乐,心里清楚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郭长歌和龙川赶到前天武台上发生的事,成乐毕竟是亲眼所见。 却听曲思扬忽道:“好啦,我就大发慈悲跟你们说了吧。” 郭长歌瞧向她,忽然想到:“没错,那时小曲应该也在场。”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了她。难得有一件她清楚而其他人不清楚的事,“万众瞩目”的感觉让她洋洋得意。 她笑着环视众人一圈,正要开口,却听成乐忽然说道:“萧不若从一开始就已经输了,而且输得十分彻底。” 一百二十七 前世 郭长歌和龙川已经离开。阁中安静了下来,成乐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父亲,而成峙滔闭着眼,神情安详,似乎胸口的那一剑并未对他造成任何的影响。 过了半晌,送祝慈离去的重荆忽然推门回来,一进门便道:“他们已经来了。” 就连成乐也很清楚“他们”是谁,成峙滔自然也清楚。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道;“大家都藏起来了吗?” 重荆点点头道:“除了玉堂主在善贾堂通向演武堂的必经之路上守着,各堂其他人都已进了密道。” 成乐的神情显得很讶异,他忍不住问道:“大家都藏了起来,那该由谁来对付敌人?” 成峙滔道:“鬼面团还是有些本事的,不必与他们硬碰硬,让他们在庄里无头苍蝇一样乱闯一番也就是了。” 他很快接着又道:“至于萧不若,我们这就去见他。” 成乐的神情还是很讶异,道:“我们?就我们三人?” 成峙滔微微一笑,道:“你害怕了?” 成乐还是不理解父亲这无异于自杀的应敌之策,不过眼神已变得坚定,那是无畏赴死的战士的眼神。 天武台非常广阔,东北角上黯然的灯火将天武台“切”出了一小块,成峙滔、成乐和重荆现在就在这一小块上静静站着,等待着。 成峙滔的脸色有些发白,那是流血过多之故,而成乐的脸色却是白一阵,红一阵—— 他毕竟还太年轻,即便有赴死的决心,在死到临头之时却也不免会紧张恐惧。 他父亲忽然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缓缓道:“你想知道玉汝山庄的真相,就必须更勇敢些。” 成乐看着父亲,能感受得到从他手上传递过来的力量,缓缓点头,没有说话,也不必说话,他逐渐镇定的面色,他不再冰凉的手,已足以说明一切。 脚步声忽然响起,只要稍微有些内功根基的人,很容易便能分辨出,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交错在一起。 成乐心中奇怪:“难道萧不若一行也只有两人,这么说我们三个人反而大占便宜。” 脚步声近了,一群人忽从黑暗中一涌而出,至少有二十人。 成乐立马看见了、章无规霜雪、罗逸飞、曲思扬和姬虎,这几人他是认识的。 曾听百生说过罗逸飞也在萧不若所邀十几个高手之列,所以成乐现在看到他也不如何惊奇。 不过二十人为何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成乐略一细思也立时明白:“除了曲思扬和姬虎之外的人,都在刻意隐去脚步声。” 能悄无声息,像鬼一样忽然出现在近处,足以说明这些人轻功很高,而轻功很高的人,往往内功也不会太弱,内功不弱,武功自也可想而知。 在成乐看来,这些人不止武功高,而且每个人似乎都凶神恶煞,似乎都已迫不及待想要出手杀人。可他们又都不动,就如是已从鞘中拔出了一半的神兵利剑,又如是一把拉到了头的劲弓,一枝箭头磨得发亮的羽箭正架在其上。 一时无人说话,也无人有任何的动作。所以静,很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站在最先一人是章无规,他走上几步做了一揖,道:“庄主,洛王爷来了。” 成峙滔点点头,道:“很好,你先下去吧。” 章无规恭恭敬敬又施一礼,慢慢走入了黑暗。 萧不若一行竟也不拦他。而成乐心中叹道:“这下可好,好不容易来个帮手,又让走了。” 他看向父亲,实在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成峙滔忽然躬身,抱拳道:“洛王爷,请现身一见吧。” 站在最前的两人一人背着长剑,另一人在肩上架着根短棍,正是青衣剑派李青虹和丐帮帮主风四四。 他们缓缓让在两旁,从人群中走出一人,霜雪护在他身前,眼神中充满戒备之色。 能让霜雪如此加心关护之人,自然便是洛王萧不若了。 成乐见他神态威严凛然,眼神中透着一股子桀骜,虽已猜到他一定就是萧不若,可是又不禁觉得奇怪—— 年逾花甲的洛王爷看起来怎会如此年轻? 成峙滔看着他,又道:“洛王爷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萧不若盯着成峙滔看了许久才终于开口:“阁下是?” 成峙滔道:“在下成峙滔。” 萧不若道:“你是玉汝山庄的庄主?” 成峙滔微微一笑,道:“正是,在下忝为地主,怠慢了。” 萧不若还在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又说道:“我们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 成峙滔笑道:“或许是前世。” 萧不若似乎听懂了成峙滔的话,忽然也笑了笑,道:“我已想起来了,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会是你!” 成峙滔道:“你本不该忘记。” 萧不若脸上现出一种诡秘的笑意,道:“你改名换姓,就是为了忘记你的‘前世’?” 成峙滔道:“当年王爷用得好计策,已让我死了一次,那便是‘前世’。但我并没打算忘记。” 成乐心头一震:“父亲与萧不若本就相识?” 萧不若笑道:“至少你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你不笨。” 成峙滔道:“我不笨,可王爷贸然来我这里,却是有点……” 他话没说完,但谁都能推想得知,他少说了一个“笨”字。 萧不若当然也知道,不过他并不恼,淡淡道:“我并不觉得我很笨,反而是你,若想报仇,实在应该多带些人的。” 成乐向萧不若手下众人看了一圈,又转头看了看父亲和重荆,轻轻一声叹息,不得不承认萧不若此言说得十分中肯。 成峙滔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带许多人,只因我并没想着报仇,至少在今天,你是我的客人。” 萧不若盯着他看了片刻,道:“你或许真的不想报仇,但我可是带了许多高手来的,你就不怕我找你的麻烦,怎么竟不作任何防备,还特意让人引我们来此呢?” 成峙滔眼神坚定,脸上带着笑意,缓缓摇了摇头,心里似乎全无半点担心,似乎竟将那十几位成名的高手视若无物。 萧不若忽然向旁伸出了手,霜雪就像是他肚里的蛔虫,立时明白他的意思,将一件小小的物什放在他手上。 萧不若两指捏着那物什,将那物什置于面前,眼睛紧紧盯着,手腕缓缓旋转,道:“听说凭这小小的令牌,便能实现心愿,玉汝山庄真的如此神奇吗?” 原来那物正是玉成令。 成峙滔道:“王爷何不试试。” 萧不若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不试,若我说出心愿,玉汝山庄却不能为我实现,那岂不是太蠢了?” 他接着又道:“我本以为玉汝山庄是个‘仙境’一般的地方,而这里住的也都是‘仙人’,神通广大、能为人实现心愿的‘仙人’。可事实是,这里不过就是一座挖了许多洞的山罢了。而你,也绝不是‘仙人’,而只不过是个侥幸脱逃了追捕,苟活于世,躲在山里不敢出去的缩头乌龟而已,你见了我这个大仇人都没本事报仇,又哪来的本事为人实现心愿?” 他话说得很重很难听,但有一十七位顶尖的高手在身后为他撑腰,他当然是有恃无恐。 成峙滔丝毫不怒,目光中满是自信,直射向萧不若,他慢慢抬起双手,“啪啪啪”连拍三下。 萧不若正不解这三下的含义,忽听霜雪语音中带着两分惊恐说道:“义父,不知为何,他……他们忽然都走了。” 萧不若眉头已经皱紧,忙回头望去,自己身后竟只剩下了鹿纯真一人。 萧不若所率十六位高手,凭空不见了十五位,就连曲思扬和姬虎也都消失不见。 那十五位高手来时悄无声息,去时也是一样,竟连就在近旁的萧不若也没注意到他们忽然离开。 正当萧不若心里无限震惊之时,他的耳畔忽又响起成峙滔那低沉却满蕴着力量的声音:“我的确不是‘仙人’,也不敢称‘神通广大’四字。” 萧不若已转过头看着成峙滔,只听他接着道:“但你不得不承认,我还有些本事,至于我是用这些本事来报仇,还是用来为人实现心愿,那就全由王爷您来决定了。” 一百二十八 小屁孩 天上阴云满布,似乎随时会有倾盆雨落,泼打在拾愿堂的屋檐上,可是还没有。所以屋内有些热,最令人烦乱的闷热。 成乐抬手拭去额角的汗水,继续述说昨夜之事。 除了曲思扬听得咬牙切齿,恨成乐抢了他出风头的机会外,其他人都听得十分认真,认真得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静静地听。 他们发现成乐的语气有些哀伤,神情有些落寞,所以他们不敢随意出言打扰,可同时他们又觉得奇怪,成乐为何会不开心? 成峙滔那般的“神通广大”,他这做儿子,本没理由不开心。 成乐说到那一十五人忽然消失时,所有人都感震惊,可却又没一个人表现得震惊。他们都被成乐的语气和神情所感染,似乎也变得有些哀伤,有些落寞。 成峙滔抚掌三下,便抚走了一十五名高手,自然只能说明那十五人是他的人,是他的十分顺从的手下。 郭长歌也终于知道曲思扬是如何从那些高手手里“抢”下火把的了,或许那火把并不是她抢的,而是别人硬塞在她手里的,或许她在拿到那火把之后还全然摸不着头脑,不知所措,在旁人多番的暗示下,才终于将手里的火把抛向了吊桥。 成乐已经说完,静默了许久之后,还是郭长歌第一个开口:“我倒是真想看看萧不若那时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成乐摇摇头,道:“你会失望的。” 郭长歌道:“我会失望?” 成乐道:“你一定以为萧不若的表情很难看。” 郭长歌道:“他自己邀来助拳的一众高手,到头来竟都是敌人的人,遇上如此离奇之事,表情又怎会好看?” 成乐道:“可是那些高手都已离开,而萧不若、霜雪和鹿纯真三人,足以对付我、重叔和我父亲。” 他顿了顿道:”所以那时萧不若脸上并没什么难看的表情,而是充满着杀气。我能看得出,他已动了杀心。” 郭长歌不说话了,虽然知道结局,但他还是能想象得到当时情况的凶险。 终于说到了曲思扬不知道的故事,所以她又入神了,听到这里便忍不住向成乐说:“你爹他真糊涂呀,那些个高手既然都是他的人,直接杀了萧不若不就好了。竟在那种关键时刻让自己人都离开,简直是自寻死路。” 百生道:“你前面的事都白听了?成庄主并不想杀萧不若,我想他让那些高手离开,是为了显示力量和诚意。” 曲思扬不解,问道:“什么力量?又是什么诚意?” 温晴忽然开口:“只拍了三下手便让一众高手一言不发扭头离去,那些在武林中成名已久的高手对庄主那般唯命是从,正显示了庄主的力量,那是足以为人实现心愿的力量。而庄主本可以让那些高手对付萧不若的,可他却没有,不正显示了庄主想为萧不若实现心愿,想与他同盟篡……篡位的诚意吗?” “篡位”这两个字不论对谁,都不是十分容易便能说出口的。 曲思扬叹了口气,道:“庄主倒是有诚意了,可人家却要杀他了。” 她刚说完便立时想到,最后死的人明明是萧不若,而成乐、成峙滔和重荆三人还活得好好的,好奇心大盛,问成乐道:“你们三人究竟是如何化险为夷的。” 成乐道:“多亏了鹿纯真。” 曲思扬瞪大了眼,道:“又是他!” 成乐嘴角闪过了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道:“没错,又是他。他武功很不弱,却是个胆小鬼,看到那十五人忽然离开,已被吓得魂不附体。当重叔又提起被他所杀的飞将客栈的小二李吃,他便立马倒戈,只求我父亲能饶他一命。” 曲思扬笑道:“这人还真有意思,明明是一派掌门,明明也是个高手,而且明明是他们占着上风,他反倒先投降了。” 郭长歌沉声道:“一个人的精神若先崩溃了,就算他武功再高,形势对他再有利,也都没什么用了。” 他看向成乐,接着道:“鹿纯真倒戈,虽然霜雪武功很高,他与萧不若以二敌四也有几分胜算,但萧不若却不想赌了,于是他终于妥协,终于还是说出了他的心愿?” 成乐点点头道:“萧不若说的心愿,便是找到他的儿子。” 郭长歌道:“随后不久我和龙前辈便出现。看来从龙前辈受邀回到山庄的那一天起,所有的一切便都已在你父亲的计划之中。” 成乐没有回话,于是又是一阵静默。所有人心里都有千百般的思绪,是以也有无数想说的话,可就是因想说的话太多了,反而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郭长歌看见百生又开始动笔,忍不住问道:“你又在写什么?” 百生凝笔不下,瞥了眼成乐,看向郭长歌回话道:“现在整件事虽还有许多不明之处,但已经很有趣了,我一定要记下来,说不定能成书。” 郭长歌笑道:“有趣在何处?” 百生又瞥一眼成乐,踌躇了半天才低声道:“有趣在成庄主,成庄主的过去!” 郭长歌见他显然不太想在成乐面前议论成峙滔,但也知这件事非得说开了不可,索性便直接向成乐道:“少庄主,你好像有些闷闷不乐。” 成乐低着头,还是不回话。 郭长歌看着他,又道:“其实我理解你,昨天发生的事对任何人来说都太多了些,一时间总归是有些难以接受的。” 成乐终于开口:“你们想知道我父亲的过去?” 百生眼里冒光,脸上满是期待神色,道:“成兄愿意说?” 成乐忽然极为短促地冷笑了一声,道:“可惜我也不知道。” 曲思扬道:“你这人真是,不知道就不要吊我们胃口!” 成乐不再冷笑,而是苦笑,缓缓道:“我不止不知道我父亲的过去,也不知道我母亲的过去。这么多年,我甚至不知道我父亲真正的姓名,直到昨夜我才知,我原来并不是成乐,而是陶乐。” 听他这么说,郭长歌忽然想到他还不知道玉三秋是他的外祖。 曲思扬笑道:“陶乐倒是比成乐好听些。” 可当她看到成乐脸上的表情时,她终于笑不出来了。 那是曲思扬从未在成乐脸上见过的一种表情,一种让她不止笑不出来,甚至还让她因为共情而有些心疼的表情。 无奈、冷漠、哀苦、凄凉…… 在场许多人仿佛都从成乐脸上体会到了许多的情感。 可却也有不少例外,柯小艾自不必说,姬虎又已入睡了,婉如全心注意着柯小艾,根本不听旁的人说了些什么,婉若不明就里,虽然认真听了,但还是有许多关节想不明白,而龙川的心思也不在成乐的这点愁思上,对他来说这些“小孩”们的无病呻吟实在无聊且可笑。 他觉得他们根本没经历过真正值得皱眉、值得悲叹、值得哭泣之事,可一个个表现得却似乎是已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遇着屁大点事,便要煞有介事地伤春悲秋一番。 所以他冷冷笑了一声打破沉默,接着又说道:“你们说了这么多,但好似都搞错了重点。” 其他人都已看向他。他的目光同时扫过众人,道:“姓成也好,姓陶也罢,成峙滔的过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他看向了百生,道:“你家世代为朝廷、为皇帝效力,现在你知道有人想要谋反篡位,竟还只想着写什么破书,难道你想等着成峙滔当了皇帝,给他写本歌功颂德的史书吗?” 百生已放下笔,两手一摊,满眼的无辜,似乎在说:“怎么冲我来了。” 龙川的目光已移向郭长歌,道:“而你,难道要等着成峙滔挑起战争,血流成河的时候才去阻止他?你父亲为何会想杀成峙滔,你难道还没想明白吗?” 最后又看向成乐,对他却是没有多说,只是摇摇头,短促而有力一句:“小屁孩!”终于结束了他对后辈们的训诲。 他刚说完,郭长歌忽然就站起。 龙川忍不住问:“你要做什么?” 郭长歌道:“我要去找一个人。” 他转过身刚要走,却又回过头道:“或许你们该跟我一起来。” 龙川道:“去何处,找谁?” 郭长歌道:“找一个或许知道一切的人。”说着已向外而去。 他走到门口,一阵劲而冷的风拂过面庞,钻入了衣袖,霎时扫清了积久的闷热,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色,阴云仿佛更密、更厚,没有一丝阳光,天昏地暗,远天似乎隐隐有雷声响起—— 风雨,疾风暴雨,马上就要来了! 一百二十九 他失忆了 黑云压山,压得很低,似乎伸手便可触及,一道道闪电在其间穿梭,映得天地大亮,有的直劈下来,轰隆隆便是一阵巨响。 这样的天,又是在高峰上,若是做过什么亏心事的人,恐怕都不敢跨出屋子一步。 幸好郭长歌么做什么亏心事,龙川、成乐、温晴、曲思扬、百生都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所以他们现在正在山路上走,冒着天雷,也丝毫不以为意。 善贾堂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机关扎扎作响,许多升降台上上下下,人声喧闹,许多人来来往往,见了成乐都驻足行礼。 现在,成乐和其他人都已站上升降台,向上缓缓升去。 “我们究竟去哪里,摘星阁吗?”曲思扬总是在众人沉默时,忍不住最先说话的那个。 郭长歌笑道:“你若是稍微有点脑筋,就会知道这块平台是通向演武堂的。” 曲思扬怒道:“臭小鬼,你说谁没脑筋呢?” 郭长歌笑道:“谁问没脑筋的话,谁就没脑筋呗。” 曲思扬正想反骂回去,成乐忽然道:“你想见的是余……玉堂主?” 郭长歌点点头道:“你本不知道他姓玉,而且庄里似乎还有许多人都不知道他姓玉,这是为什么?” 成乐道:“或许是因为他没有朋友,庄里也没人和他亲近。” 他顿了顿接着道:“庄里的老人当然应该知道他姓玉,可后来的新人却不知,‘玉’和‘余’发音相似,所以或许说他姓余是一个误传,毕竟‘玉’这个姓可不常见。” 郭长歌道:“可怎会无人出来澄清?” 成乐道:“我说了,他没有朋友,也无人和他亲近。他虽是一堂之主,却从不理事,也少与人交流,人们不尊重他,蔑称他‘余老头’,他自己都不在乎,不为自己澄清,又怎能指望旁的人去管他?” 郭长歌想到玉三秋与成乐的关系,道:“或许你应该管他?” 成乐点点头道:“我可以让大家知道他姓玉。” 郭长歌与龙川对视一眼,道:“我是说,你或许应该与他亲近亲近。” 成乐皱了皱眉,不明白郭长歌为什么这么说,道:“他似乎因为什么事情封闭了自己,他不理会任何人,也没人能走近他。” 龙川忽道:“他失忆了。” 其他人都吃了一惊,看向他,眼巴巴等着他解释。 就在这时,升降台已经到位,他们一行走下去,向藏书处而去。他们知道玉三秋一定在那里。 龙川道:“我也是听人说的,玉堂主只记得自己来玉汝山庄之后的事,之前的事他全都不记得了。” 郭长歌问道:“他何时来的玉汝山庄?” 龙川皱了皱眉,似乎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好像他很年轻时便来了,我方才说得有误,那时可还没有玉汝山庄,这里……” 百生抢言道:“这里还是‘仙山’,住着‘仙人’,对不对?” 龙川看了他一眼,惊讶了一刹,可随即想到他的身份,也就不以为异了,道:“那是我小时候听过的传说,珑城北门外的群山之中,有一座仙山,山上住着仙人,说那仙人有腾云驾雾,起死回生之能。我当初与愠朗和成峙滔刚找到这座山时,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那个传说。” 曲思扬忽然道:“龙前辈,在凌风岛时,你不是说成庄主找来这里,是为了那位姓李的将军吗,难道李将军就是那传说中的‘仙人’?” 郭长歌忽然也想起百生曾在凌风岛时说起过有关“李壬棠”的事,笑道:“你记性倒好。” 曲思扬哼了一声,得意地笑了笑。 百生道:“也许还真如曲姑娘所说。或许是有人在山里看见过李壬棠施展轻功,便认为是仙人在腾云驾雾,又或许是有将死之人受过李壬棠的医治,从此便有了能令人起死回生的‘仙人’的传说。” 龙川点了点头,道:“我想那‘仙山’和‘仙人’的传说总该不是完全的空穴来风。” 没人再接话,因为他们已到了藏书处前。 门前有一个可以遮阳挡雨的小亭子,亭子下是一张摇椅,一张常青藤编成的木摇椅。玉三秋平时就坐在这张摇椅上,一坐便是一整天。 可是今天椅上却没人,看着这张空椅子,所有人都怔住。 他们显然没有想到,玉三秋平日里明明就像长在这摇椅上一样,今天竟忽然拔了根。 “怎么办?”曲思扬问出了其他所有人心里想的话。 郭长歌抬头望了望天,只觉一滴水落上了额头,道:“避雨。” 他话音刚落,随着一声霹雳,大雨果然瓢泼而下。 于是他们走进亭中避雨。郭长歌一屁股坐在那摇椅上,举起双臂伸了个懒腰,笑道:“怪不得玉堂主天天在这里坐着,这椅子果然舒服得很。” 曲思扬哼了一声,道:“龙前辈既是长辈,腿又有伤,于情于理,这椅子都不该你坐!” 她话还没说完的时候,郭长歌整个人已经弹起,笑道:“我只是试试这椅子舒不舒服。” 他接着向龙川道:“龙前辈,请坐吧。” 亭外豆大雨滴在地上溅起一朵又一朵水花,简直成了一片“花海”,雨点密集,打在亭顶瓦片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雨声密,雷声却渐渐少了。龙川刚坐下,忽然却又站起,道:“你们听。” 听什么—— 这是其他人心里的话,可他们并没开口,而是都凝神静静听着,想要自己去找出答案。 “兵刃声!” “有人在打架!” 郭长歌和曲思扬对视一眼,先后说道。 循着声音,冒着大雨,一路行至天武台。 台上,许多把各色的油伞举在空中,许多人站在伞下围成了一个圈子。兵刃声就从那圈子中传出。 挤过人群,只见圈中三人斗作一团,三人脚步很快,手中兵刃动得更快,脚底踩起了一片又一片水花,兵刃带出了一道又一道水箭。 大雨之中,虽然看不见伤口,但谁都能看得出,那三人中已有人受了伤,因为那水花、那水箭已经变成了红色,血红色,变成了血花和血箭。 就连水气中,似乎都已弥漫起一股血腥味。 “是龙奇和顾清!还有一人是谁?”曲思扬瞬间认出了两人。 龙川道:“是鬼面团的烽,我这条断腿就是拜他所赐。” 圈中的三人辗转腾挪,身影晃的奇快,大雨又模糊了视线,所以龙川和曲思扬其实并没看清那三人的面目,但他们看到了一把短刀、一条铁链、一柄板斧。 而这三件兵刃,已足以让他们确定那三人的身份。 一百三十 生死相拼 “他们怎么会打起来?” “是庄主的命令,最后的胜者可以加入演武堂。” “那另外两人呢?” “生死相拼,等决出最后的胜者,就没有另外两人了。” 等身边一位演武堂的师傅脸上带着笑意说完这话,郭长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雨下得仿佛更大,那三人战况也更激烈,他们脚下一大滩积水变得愈来愈红,他们周遭的血腥之气也愈来愈重。 曲思扬忽然道:“既然只能留一人,不该是各自为战吗,怎么两个在合攻一个?” 圈中顾清和烽正在联手合攻龙奇。板斧在正面与短刀相抗,而一条铁链却在从旁扰乱和束缚短刀的刀路。 龙川道:“那两人都是鬼面团的,自然会联手了。” 他顿了顿道:“而且三人相斗,两个弱一些的自会先合伙对付强一些的,等先把最强的解决了,他们才有得胜的机会。” 说话间,只见那铁索灵蛇般在空中蜿蜒,蓦地穿过雨幕,卷住了龙奇手中的短刀。 龙川摇了摇头,道:“他还未适应独眼,否则绝不会中招。” 这时众人都注意到了龙奇脸上黑色的眼罩,他短刀被卷,猛地暴喝一声,手臂一缩,将顾清扯近身边,一脚踹了上去。 那铁索卷住了刀,其实也卷住了顾清的手,龙奇身经百战,立时便想到了这一点,暗笑顾清作茧自缚。 这时除非顾清主动抛弃铁链,否则龙奇自信自己这一脚已是必中。 不过却没有踢中,他似乎忘了还有一人,烽手中板斧横挥而出,让他一脚落了空。 烽这一斧,不仅让龙奇一脚踢空,还让曲思扬忍不住高声尖叫。 因为她看到了足以让她这个在江湖中游历已久的女子高声尖叫的可怖画面,当然她尖叫,还是因为眼前的画面实在是过于出乎她的意料了。 其他人虽然没有尖叫,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双双眼睛瞪得极大,显然也让眼前的场面惊得呆了。 原来烽手中板斧横挥,并不是砍向龙奇来掩护顾清,而是站在顾清身后挥斧,斧锋从顾清脖子通过,似乎一点阻力也没有。 然后,顾清的头就那样飞起在空中,而他的身子自然是向前倒去。鲜血狂喷出来,喷入龙奇仅剩的一只眼睛。 热血入眼,灼得眼珠生疼。虽然并不是多严重的事,可却让龙奇回思起了昨日毒针入眼时的惨状,便以为自己这只眼睛也要瞎了,大惊之下惨声嚎叫,想要挥刀互住周身,却发现极难挥动。 因为铁链那一头还紧紧缠握在一具无头尸的手上。于是他只能松手弃刀,刀落地的时候,飞在空中的那颗头颅也正好落地,而就在同时,烽手中巨大的板斧也已向他砍到。 结果已经很明显,不必再看下去,龙川轻声道:“我们走吧。” 他一说完就转身穿过人群出了圈子,其他人也都默默跟在他身后,他们还没走出天武台时,龙奇最后一声惨叫已然响起。 随后天地间就只剩雨声,曲思扬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人群围成的圈子已慢慢不成形了。 月亮很大、很圆,再加上有许多星星的晴朗夜晚,你若站在摘星阁下面向上望去,心里一定会想着爬上阁楼的最高处,看星星,赏月亮,那里无疑是最佳的观景台,甚至能让人有手可摘星辰的美妙幻想。 不过在今天这样的雷雨天,你却一定不想再登上那阁楼去了,因为在那么高的地方,雷肯定最先劈你! 所以当郭长歌一行人出现在摘星阁门前时,成峙滔破天荒第一次不在阁楼的最高处相候,而是就在门口,在屋檐下站着,手里握着一把伞,看到郭长歌他们,便把伞撑开,走入雨中,微笑道:“你们来了。” 重荆本来在他身旁站着,怀里抱着几把伞,这时走上前将伞分给众人。 成峙滔已走到众人身边,说道:“既然来了,那就走吧。” 郭长歌撑开了伞,道:“你知道我们要来?” 成峙滔道:“年轻人都是好奇的,心里有什么疑问,总是禁不住想要去寻找答案。你们以为答案在这里,所以一定会来。” 郭长歌道:“答案不在这里?” 成峙滔摇了摇头。 郭长歌又问:“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成峙滔笑了笑,道:“当然是能找到答案的地方。我虽已算不上是年轻人,却也有好奇的时候,所以我陪你们一起去。” 郭长歌道:“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成峙滔笑道:“我若是什么都知道,那不成神仙了。” 郭长歌也笑了笑,道:“难道你不是?” 成峙滔摇了摇头不再回话,抬起脚想要移步。 他刚提起的脚又放下,因为龙川忽然问道:“龙奇、顾清还有烽的那场架,是你安排的?” 成峙滔点点头,道:“龙奇和顾清那样的人该死。” 龙川道:“龙奇应该由我亲自动手!” 成峙滔脸上露出微妙的笑意,似乎带着些许嘲讽,道:“要你们杀亲人,实在太难为你们了。我上次派龙奇去支援时,你岂不是就有杀他的机会?” 龙川怔住,片刻之后忽然又问:“那你为何不直接杀了他们,何必让他们自相残杀?” 成峙滔笑道:“他们该死,烽却是个可用之人,让他经些阻碍再加入演武堂,他就会死心塌地留下来。” 龙川又问:“你料定最终活下来的人会是烽?” 成峙滔道:“他的武功比顾清高,却是不如龙奇,三人相斗,最强的会先过奈何桥,最弱紧接着踏进鬼门关,而中游之人活下来的机会最大。” 龙川道:“话是这么说,但总保不齐会有意外。” 事实上还真的出现了意外,不过于最终的结果无影响罢了。 成峙滔笑着摇了摇头,道:“让一个人死太容易了,不会有意外,也不怕有意外。” 话毕,他便再一次抬脚,在当先领路。 摘星阁在山顶,通往山下有三条路,搭乘升降台是一条,另一条在从摘星阁出来的右手边,绕着山道下行,不久便会看见通向拾愿堂的吊桥,虽然现在只剩下一条铁索就是了。 而左手边也有一条对称的,几乎与右手边那条一模一样的山道,沿着这山道走两三刻功夫,便能看见几幢建得十分精巧雅致的屋宇。 这些屋宇都建在峭壁上,每幢屋宇都只显露出一部分,剩下的部分都藏在山中,就像有一只大手抓起了一幢房子,将它用力嵌进了山体中一样。 山壁上,数十幢屋宇分布得十分散乱,但每幢屋宇间均有石梯或是飞桥相连。 坐落在山道旁的那幢屋宇,房门是深黑色的木门,房门额前的黑匾上,以娟秀而飘逸的字体写着三个殷红大字:幻心堂。 这里是山庄最神秘的地方,平时鲜有人出入,也鲜有人知此地是用来做什么的。 郭长歌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而是第二次,第一次来这里时,他、曲思扬还有温晴三人也才来山庄不久。 那一日阳光很好,万里无云,幻心堂门前并没有守卫,没有任何人,也不听有任何声息从门内传出,所以他们那时甚至有些怀疑门内会不会其实也没有人,这些好看的房子会不是空的? 与第一次来时不同,这一次来却下着大雨,乌云密布,阳光或许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很好,而且幻心堂门前似乎竟站着一人—— 是守卫?还是拜访者? 郭长歌他们远远的就瞧见了那人,一个瘦瘦的身影站在门前,站在雨中,一动也不动,似石雕,本来就不会动的石雕,在迷濛的雨幕中又似鬼魂,这一刹虽不动,可保不齐下一刹就会消失。 幸好他没有消失,至少在众人走近他的那一刹还没有。那毕竟不是石雕,也不是鬼魂,而是一个人,一个老人——玉三秋。 他不在藏书处门前坐着,原来是来了这里。这个神秘的老人正抬着头,盯着那块黑漆红字大匾,浑身皆已湿透,但似乎全然不以为意,似乎已完全入了神。 成峙滔站在他身侧,举起伞为他遮雨,却也遮住了他的视线。 于是他终于回过神,伸手抹去脸上瀑布般流下的雨水,回头看见了成峙滔,十分腼腆地笑了笑,道:“小……小七她怎么样了?她……她还好吗?” 一百三十一 玉心远 玉三秋的话谁都可以理解,他似乎是在向成峙滔询问一位旧友的近况,那位旧友叫做小七。 可却又谁都不理解,因为没有人知道小七是谁? 成峙滔皱了皱眉,替所有人问了出来:“小七是谁?” 玉三秋道:“小七是我的……我的妻子!他以前就叫小七的,后来她跟了师父的姓,姓李,所以大家都叫她李七娘。” 成峙滔微笑着,轻声道:“您果然都已经想起来了。” 玉三秋脸上的神色除了落寞还是落寞,道:“我的确已想起来了,可是岂非有些太迟了。” 成峙滔还在笑着,摇摇头道:“不迟,还不迟,她一直在等您回来。” 他忽然回头向成乐道:“乐儿,快跪下给玉堂主行礼。” 虽然不是不可,可为什么要忽然行跪礼? 成乐心里这么想着,但他从不违背父亲的之命,便将伞收起,跪在了水洼之中,向玉三秋拜了三拜。 等他站起,成峙滔又道:“乐儿,玉堂主其实是你的外祖,是你母亲的亲生父亲。” 成乐怔在原地,睁大了双目,脸上满是错愕。 只听见成峙滔又对玉三秋说:“您虽一直都知道,但恐怕现在才会承认您这位外孙吧。” 玉三秋看向成乐,眼里满是慈和,成乐却忽然喝道:“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玉三秋眼中的慈和又转为了落寞,口里喃喃自语:“太迟了,果然还是太迟了……” 成乐自然是在质问成峙滔,成峙滔没有回话,他还没来得及回话,门就忽然开了。 门里站着一男一女。女的撑着把伞,是个年纪很轻的小姑娘,圆圆的眼睛水汪汪的,有些泛红的脸颊肉嘟嘟的,个子又很小,整个人小巧玲珑,十分可爱。 可这个可爱的女孩那对水汪汪的眼睛里盛的,却似乎是冰水,所以她的眼神是冷的,尤其在这样的阴雨天,看着她的眼睛,任谁都会不由得打个寒颤。 她手里还拽着一条很粗的绳子,这条绳子在她身旁的男子身上缠了许多圈,将他绑得全然动弹不得。 成峙滔微微颔首,很有礼貌的样子,说道:“童姑娘,这位是谁?”说着向她身旁那男子瞥了一眼。 郭长歌曾听成乐说起过幻心堂中皆是女子,可这位姓童的姑娘身边站的,却无疑是个男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童姑娘的神态甚是倨傲,那样的神态出现在她那张可爱的脸蛋上,总让人觉得有些别扭。 她向门口站着的众人环视一圈,目光最终锁定了成峙滔,道:“成庄主,我正要去找你,没想到你竟自己来了。” 她顿了顿接着说:“昨夜有两个男子擅闯幻心堂,师父就让他们俩打了一架。” 成峙滔奇道:“两个男子?”这里明明只有一个男子。 童姑娘轻描淡写地说道:“另一个死了,这个活下来的师父让我给你送去,兴许你会用得着。” 成峙滔其实已猜到她所说两个男子的身份,不过还是问道:“哪来的男子这么大胆,他们是谁?” 童姑娘的语气很是不耐烦,道:“一个叫椿,就是打输了的那个废物,尸首已经扔到崖下去了。” 她拽了拽绳子,将旁边男子的身子拽得晃了几晃,道:“这个叫铜紫,倒是还有点本事。” 铜紫穿的是铜紫色的衣服,面皮也似乎是铜紫色的面皮,倒是真的人如其名。 龙川见他耳廓颌宽,长得就像是庙里的神像,早已觉得有些眼熟,直到听到“铜紫”二字即便想起,他与尘灰、石青二人一样,也是许多年前就已是鬼面团的成员。 铜紫目光呆滞,整个人一动也不动,从一开始到现在,竟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似是中邪了一般。 郭长歌忍不住问道:“你们把他怎么了,他怎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了一样?” 童姑娘斜睨郭长歌一眼,并不回他的话,似乎是觉得他完全不值得自己开口。 看她的眼神,就像是一个高贵的公主在看一个低贱的乞丐。乞丐问了公主一句话,公主又怎会去回答? 她闭口不言,倨傲的神态在脸上保持得很好,忽然伸出手,将手里的绳头递给了成峙滔,悠然道:“给你吧,省得我跑一趟了。” 成峙滔双手接过,转手便给了重荆,吩咐道:“暂先把他和鬼面团其他人关在一起。” 重荆应了一声,牵着行动呆板的铜紫,沿着山道缓缓离去。 眼见那位童姑娘就要把门关上,成峙滔赶忙道:“我们想要见见李堂主。” 童姑娘皱眉道:“说清楚你的要求,再把人带来就是,师父她素来不喜见客。” 说清楚要求?再把人带来? 把什么人带来,带来做什么,说什么要求? 除了成峙滔外的其他人皆是一头雾水。 成峙滔道:“我们有更重要的事。” 童姑娘考虑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道:“你们几个都要见师父?” 成峙滔点了点头。 童姑娘又道:“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至少先让我去通禀一声。” 成峙滔道:“你只要和李堂主说一句话即可。” 童姑娘已有些好奇,忙问道:“什么话?” 成峙滔道:“就说,玉堂主回来了,六个字!” 童姑娘前去通禀,是小跑着回来的,请成峙滔一行进门的时候,脸上倨傲的神态居然消失不见,语气也变得礼貌了些,听来甚至还有些急切。 谁都能想到,她的礼貌和急切,当然不是发自本心,而是来自于她师父李堂主的礼貌和急切。 一路通过石梯和吊桥,到达最高处的一幢屋宇,终于见到了那位神秘的李堂主,李七娘,也是玉三秋口中的小七。 长形的房间并不大,四壁皆无任何装饰点缀,只有一扇紧闭的门和一扇支起的窗。 房内摆设简单却雅致,左右两架木质灯台,蜡烛上罩着白色的灯罩,散发着幽暗的淡黄色光芒,一条低矮的长桌,上面摆着两个土色的花盆,两朵鲜花在其内绽放,一朵是深蓝色,另一朵是淡紫色。 一个铜炉摆在长桌的尽处,炉内不知燃着什么东西,一缕缕青烟袅袅而上,让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在淡黄色灯火的映照下,现出神秘而瑰丽的光彩。 雾气中似乎还有一种奇异的香味,也不知是那两朵花的花香,还是那青烟的气味。 玉三秋站在长桌的这头,显得局促而拘谨。而长桌那头端端正正跪坐着一人,只不过那里烟雾最浓,所以只能看见一个身影。 细颈削肩,还有复杂华丽的头饰剪影,所以那无疑是一个女子,无疑就是小七。 玉三秋早已忍不住,忽然颤声唤道:“小……小七。” 李七娘道:“你是谁?”声音中竟似乎不带着半点情感。 玉三秋立时回道:“我……” 可他却忽然哽住,沉默,许久的沉默。 本来如万马奔腾的蹄声般密集的雨落之声,好似突然之间疏落了许多,也小了许多,玉三秋也终于再开口,他的声音已不再颤抖,双目瞬也不瞬地盯着朦胧雾气中的她,沉声说道:“我,是玉心远!” 一百三十二 幻心术 先是余三秋,然后是又是玉三秋,可现在忽然又变成了玉心远。 所有人的脑袋现在都不免有些乱了。 朦胧烟雾中的身影似乎在颤动,李七娘的声音也在颤动:“心……心远,你真的……真的全都想起来了?” 玉心远点点头,热泪已盈眶。 李七娘又道:“可是怎么会……怎么会……”语气之中似乎有些狐疑,有些不敢相信。 玉心远轻轻叹道:“你可还记得伤我的那个人?” 李七娘恨恨道:“是萧不若,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名字。他伤了你,杀害了公公婆婆,而亦遥也在那晚之后下落不明。后来龙家被灭门,龙家大宅被付之一炬,恐怕也是他……也是他……” 她语音越来越激动,到后来竟忽然哽住,似乎是因为愤怒,已再也说不下去了。 玉心远还是叹息,道:“这些事你曾都和我说过,可我既不清楚谁是龙亦遥,也想不起我的父母是谁。而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我竟一直以为我是另一个人。” 李七娘语气转为欣喜:“可现在你已经知道你是谁了,不是吗?” 她顿了顿又问:“你……你是余三秋还是玉心远?” 语气中的欣喜不知怎么竟忽而消弭无踪,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 玉心远微笑着,道:“我既有余三秋的记忆,又有玉心远的记忆,但我现在可以分得清哪个记忆更为真实。” 一个人怎会同时有两个人的记忆? 谁都不知道,谁都不敢先问,生怕唐突了那位神秘的李堂主。 李七娘道:“心远,你为何忽然提起萧不若那个奸贼。” 玉心远道:“因为我能记起一切,还多亏了他。” 烟雾迷濛,看不见李七娘的表情,但谁都能猜到她一定已经怔住,一定满心疑惑,想要问,一时却不知该如何措辞。 玉心远没有等她问,已经开口:“我昨夜见到他后,便立时想起当年在春华楼时他忽然袭击我的场面。接着我便想起了一切。” 李七娘更是疑惑,道:“你见到了萧不若,怎么就能想起一切,而且,你又怎会见到他?” 玉心远沉吟着,并没有立时回话。 为何他失忆这么多年,只是看到了萧不若,便能忽然找回记忆? 他也在想,他也不明白。 李七娘忽道:“这些事慢慢再说不迟。” 她柔声又道:“心远,你还不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于是玉心远迫不及待向她走去,走入了青烟迷雾之中。而其他几人都十分识趣地走出门外,轻轻掩上了门。过了片刻,本来支起的那扇窗,也忽然被关上。 门外,长廊并不窄,放得下桌椅,椅子的数目也足够坐得下他们所有人。雨打在廊顶,已不是刺耳的啪嗒声,而是变得十分柔和,甚于有些动听,淅淅沥沥的,打在廊顶,也轻轻打在人的心间。 成峙滔忽然开口:“两位堂主提到的龙亦遥是谁,你可知道?” 他看着龙川,话自然也是向他说的。 龙川却并不看成峙滔,而是看着廊外,廊外的雨,雨中的群山,缓缓道:“我小时候曾在我家祠堂中见过她的牌位,她是我的姑姑。” 成峙滔道:“你可知她是怎么死的?” 龙川道:“她去刺杀萧不若,可惜失败了。” 成峙滔道:“想来你也知道她为何会去刺杀萧不若咯?” 龙川终于看向他,冷冷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成峙滔却不说话了,他反而转头欣赏起雨景来。 而他究竟想说什么,其实龙川心知肚明。两人对对方的意思,皆是心知肚明。 龙川索性挑明了说:“即便龙亦遥是我的母亲,我与萧不若也没有任何关系,你想让我继承他的王位,那是绝无可能。” 成峙滔道:“我并没那么想。” 龙川哼了一声。 成峙滔又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龙川怔住,萧不若已死,他失去了目标,倒是真有些天下之大,却不知何去何从的无归之感。 成峙滔不等他回答,道:“不如就留在庄里如何?” 龙川忽然哈哈一笑,道:“不论去何处,便是幕天席地,餐风饮露,也总好过留在这里。” 成峙滔道:“婉如和婉若呢,难道你要她们也跟着你去浪迹天涯,幕天席地风餐露宿?” 龙川又怔住。而成峙滔又劝他留下,这一次他没有说同意,却也没有说不同意。 雨仿佛更小,风反而大了起来。风凉,凉风涌入廊中。 郭长歌额前的乱发在飞舞,他忽道:“成庄主,这雨也不知何时才会停,你何不给我们说说李、玉两位堂主的故事,打发打发时间。” 成峙滔轻声叹道:“说来话长,一言难尽。” 郭长歌笑道:“何妨长话短说。” 成峙滔道:“那也要从许多年前说起。” 他顿了片刻接着道:“那时此地隐居着许多高人奇士,为首的名为李壬棠,乃是前朝的一位将军。” 郭长歌忽然笑道:“和你是同行。” 成峙滔不置可否,也笑了笑,接着道:“这位将军可非我所能比,就算是一百个我,恐怕也比不上李将军一根小指。” 郭长歌道:“我曾听龙前辈说过,你当年会来此地,就是为了寻那位李将军。” 成峙滔笑道:“我自小听着李将军的传奇故事长大,当然会想亲眼见见他。就算见不到李将军,能来他老人家待过的地方看看,也就心满意足了。” 郭长歌看了看百生,笑道:“就像百公子想要去冢岛看看一样,你们倒是如出一辙。” 百生笑道:“爱屋及乌,也是人之常情嘛。” 人之常情,可成峙滔难道是和百生一样的人?他千里迢迢苦寻李壬棠,难道也只是为了看一看而已? 反正郭长歌不信,他微笑着,忽然道:“实在抱歉,似乎有些扯远了,成庄主请接着说吧。” 成峙滔点点头道:“大约四十多年前,那时玉堂主遭萧不若袭击,身受极重内伤,回天乏术。可他的妻子父母还有他的好友龙亦遥却并未放弃,为了救治他,便带着他自珑城出发,想要寻找传说中能够起死回生的仙人。” 曲思扬惊呼道:“玉堂主还活着,他们难道真的找到了仙人?” 郭长歌笑道:“哪来的什么仙人,传说中的‘仙人’想来就是那位李将军。” 曲思扬瞪他一眼,道:“你怎知道李壬棠就不是谪居人世的仙人?否则他怎能救活身受重伤,已回天乏术的玉堂主?” 成峙滔道:“李将军虽不是仙人,却有仙人之能,他确实救活了玉堂主,可玉堂主从那时起也丢失了原来的记忆。” 郭长歌皱眉道:“难道玉堂主当时伤在头部,所以即便能救活他,但却是难以保住记忆。” 成峙滔摇了摇头,道:“非也。” 郭长歌眉头皱得更紧,道:“那是为何?” 成峙滔缓缓道:“你可曾听过一门神奇的功夫,叫做幻心术。” 一百三十三 一模一样 谁都没有听过,除了百生,所以只有他有反应,他叫道:“你所说‘幻心术’,可是‘幻心堂’的‘幻心’二字?” 成峙滔点了点头,笑道:“没错,不愧是百家的人,果然博闻。” 百生眉头皱起,道:“可据我所知,那门功夫明明已经失传。” 成峙滔道:“那门功夫在武林中的确已经失传,那是因为会那门功夫的人游离在武林之外,隐居在这深山之中。” 百生想了想,忽道:“莫非李壬棠会使那门功夫?” 成峙滔笑了笑,道:“我想那只是他所会千百种‘失传’了的功夫之一。” 曲思扬忽然问道:“幻心术究竟是什么武功。” 成峙滔道:“说是武功,其实更像是一种江湖异术。” 郭长歌道:“难道就是这种异术让玉堂主失去了记忆。” 成峙滔脸色很严肃,道:“若这种异术只能让人失去记忆,倒是还没什么,这种异术神奇在,它能让人凭空获得一段记忆,而这段记忆是什么,全由施术者决定。” 所有人都大为震惊,不过还是要除了百生,他本来就知道这门功夫有多么神奇,或者说,多么可怕。 可以让人失去一段记忆,甚至可让人得到一段记忆,也就是说能够随便篡改一个人的记忆,能够让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这样的术,难道不可怕吗? 反正郭长歌已有些害怕了,他心头不禁涌起一阵寒意,心冷,廊外吹来的风仿佛也更冷。 他不禁又忆起自己自记事以来的种种经历,不管是欢乐的,还是悲伤的,是有趣的、诡谲的、遗憾的、尽兴的、难忘的、厌恶的、无聊的,是这些经历让他成为了现在这样的人,多一点或少一点,他都不会是现在这样,而将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生而为人,这些经历无疑都是最宝贵的财富,可若这些财富被人夺去,那难道不是这世上最可怕、最恐怖的事?—— 比死还可怕! 郭长歌实在很同情玉心远的遭遇,忍不住问道:“玉堂主怎会中了那种术。” 成峙滔淡淡道:“李壬棠曾是位杀伐决断,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他从来都不是个乐于救死扶伤的大善人。所以他虽答应救玉心远,却有个条件。” 郭长歌虽已猜到,但还是问道:“什么条件?” 成峙滔道:“李壬棠答应让玉心远起‘死’回生,前提是要抹掉他的记忆,再给他一段新的记忆。” 郭长歌道:“让玉堂主以为自己叫余三秋?” 成峙滔补充道:“还让他以为自己自小在这山中长大,而且自小便是李壬棠的徒弟。” 郭长歌惊道:“原来李壬棠想收他为徒!” 他顿了顿,皱眉道:“可……可为何要抹掉他的记忆?岂非有些太残忍了?” 成峙滔轻叹道:“的确很残忍,对当时的李堂主来说更是个残忍的抉择。究竟是让所爱之人带着他们两人之间的美好回忆就那样死去,还是让他成为一个陌生人但继续活着? “但我们若设身处地去想,就不难想象,李堂主当然会选择让玉堂主失去记忆,但活下去!因为只要活下去,至少还有找回记忆的希望!” 他顿了顿接着道:“可对已无多少时间暮年的李壬棠来说,他只想要一个徒弟,一个心无旁骛,一心跟他学武,可以继承他衣钵的徒弟。若不让玉堂主失去记忆,他心中有爱,且身负深仇,显然不符李壬棠的要求。” 郭长歌已无话可说,对李壬棠的印象瞬间一落千丈,只觉他是个毫不近人情的冷血之人。 郭长歌不是这样的人,他讨厌这样的人! 众人沉默了半晌,曲思扬忽然道:“幻心术究竟是怎么让人失去记忆的,又是如何让人获得记忆的?听来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成峙滔轻叹,道:“莫不要说听来,便是亲眼得见,你还是很难相信这世上有如此神奇之术。” 然后他很自觉地开口将故事继续讲了下去:“玉堂主随李壬棠学武后不久,李堂主因天资聪颖,也被李壬棠收为徒弟。李壬棠晚年将殁之时,将幻心术传授给了她。” 郭长歌眼里忽然有了光,忽道:“看来这李壬棠也并非是个彻头彻尾的冷血无情之人。” 成峙滔不明白他的意思,脸上现出疑惑神色看着他,等他解释。 郭长歌也立时解释道:“他将幻心术传授给李堂主,一定是想让她帮玉堂主找回记忆。” 成峙滔呵呵笑了两声:“可她并没有帮玉堂主找回记忆,这是事实。” 郭长歌怔住,那的确是事实。 成峙滔接着道:“不是她不想,而是她做不到,这幻心术并不能让人恢复一段真实记忆,而植入人心中的虚假记忆也永远无法抹去。” 温晴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这时却忽然道:“何必非得是真实的记忆?” 曲思扬听到她这么说,立时也说道:“对呀,李堂主为何不给玉堂主一段和他失去的记忆一模一样的记忆?” 成峙滔在摇头,闭着眼摇头,摇了许多下才终于睁开了眼,缓缓说道:“我小时候有一把刀,一把很普通,但在我看来却很好的刀,因为那是我的第一把刀。后来那把刀丢失了,我哭了很久,我父亲便派人铸造了一把更锋利且形制一模一样的给我。可对我来说,那并不是同一把,原来那把刀的许多细节只有我知道,在我看来,那两把所谓一模一样的刀其实根本连一点都不一样。” 谁都不说话,但谁都懂他这个故事的意思—— 有很多东西一旦失去,是不可能找到替代品的。 一段虚假的记忆就算做的再好,也无法取代真实的记忆,就算得到一段虚假的记忆,余三秋也变不回玉心远! 成峙滔接着又道:“李堂主当然可以用幻心术让玉堂主‘想起’她,让他们重回爱侣的关系。可李堂主虽还是小七,玉堂主却绝对不是原来的玉心远了,那样做只不过是欺骗自己罢了,李堂主想得很明白,所以她没有那么做。” 温晴忽道:“李堂主难道就那样放弃了?” 爱实在是最难放弃的东西,可偏偏很多时候,你又不得不放弃,否则徒添烦恼罢了。 成峙滔道:“李堂主本来以为即便玉堂主失去了记忆,但只要重新开始,他们二人还是可以爱上对方……” 他忽然停顿,但他既说了“本来以为”四字,已注定他的话会有转折,其他人心里都很清楚,都在默默等着那个他们不太愿意听到的转折。 当然即便不听,他们心里都已有了对这件事后续的想象,李七娘既在这幻心堂中深居简出,与玉心远鲜有相见,那就只能证明她已经放弃。 放弃与已变成“余三秋”的玉心远相爱,放弃帮玉心远找回曾经的记忆,放弃了被玉心远遗忘的爱。 又是一阵冷风吹过,曲思扬打了个寒颤,她扯了扯衣领,不让风从领口吹入,接着右手抓住了左肩,而左手抓住右肩,轻轻抱住自己,不禁想,如果是自己的爱人失去了记忆,自己会怎么办?会放弃吗? 她想到这里的时候,不知为何竟忽然想到了郭长歌,风很冷,她的脸却热了,很热,甚至有些发烫。 郭长歌就坐在她对面,但她故意转开头不去看他,因为她怕他看自己,看到自己不争气的、发红的脸。 绝对不会放弃,她在心里给了自己答案,所以她的心也是热的。冷风又吹过,她已不觉得冷了。 成峙滔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就要说出那个“转折”,可就在这时,那扇窗忽然支起,玉心远探出头来,笑着,说道:“峙滔、乐儿,还有其他几位,你们都进来吧。” 不知什么时候雨已悄悄停了,乌云虽还未散去,但遮着太阳的那片,已隐隐透出了光亮。 众人起身,郭长歌久坐之后伸了个懒腰,抬头看着那片发亮的云,一转头,又看到曲思扬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盯着他看。 两人目光相接后,曲思扬就立时移开了目光。 郭长歌读不懂她的眼神,也不理她,又忍不住去看那片很好看的亮云,想到玉心远方才的笑容,他也笑了笑,他已不再去纠结成峙滔未说出口的那个“转折”。 那已经不重要了,玉心远的记忆已经恢复,虽然花了许多许多年,等了许多许多年,但两个相爱的人又能相拥,两颗本已疏远的心再次靠近,那才是最重要的,比什么都重要! 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每个人的心情都瞬间好了许多。 他们已进了门,天上那片发亮的云仿佛更亮,故事的结局似乎是欢乐的。 一百三十四 报复 没有烟雾,也没有花香,因为桌上的花盆和铜炉已不知去向。 两盏昏黄的灯也灭了,淡青柔白的天光从窗户照进来,房里还算亮堂。 于是那位神秘的李七娘终于现出了真容,弯弯的眉下,是圆圆的目,弯弯的唇上,是细细的鼻。 嘴上在笑,眉眼也在笑,慈和的笑,那是一张慈和的脸,脸上的皱纹显示出她年纪已很不轻。 那也是一张美丽的脸。虽然谁都不得不承认,女人的美丽会随着年纪变大而逐渐消失,可美丑之别却不会。 在年老女子之中,这张脸无疑也算得上是最为美丽的,更不用说当你看着这张脸时,你一定会忍不住去尽力想象她年轻时的样子,然后你脑海中立时便会浮现出她年轻时的绝美容颜。 于是她年轻和年老时的容颜在你眼中慢慢叠合在一起,你心里也慢慢浮现出一种特别的感觉—— 仿佛岁月也变得温柔,而那些皱纹也变得分外可爱,一条也不能少,每一条都不可或缺! 李七娘还是跪坐在桌子的尽头,笑着看着众人,而玉心远就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眼中蕴满深情,眼神似乎又很坚定,似乎是决心要把这些年错过的深情注视给补回来。 成峙滔忽然向二老拜了下去,道:“小婿拜见岳父、岳母。” 成乐见状,赶忙也拜下去,本想学他父亲问候的话,说一句“外孙拜见姥爷、姥姥”,可一时间却叫不出口,所以只是低着头,默然不语。 其余几人也都躬身向长辈行礼。 李七娘的笑容让每个人心里都有些暖洋洋的,所以他们行礼之时,都带着十足十的尊敬和诚意。 李七娘见众人行礼,赶忙道:“快起来,快起来!” 众人依言。李七娘看着成峙滔,道:“你毕竟是庄主,怎么能拜我?” 成峙滔笑道:“我们是一家人,您太见外了。” 李七娘笑了笑,向面前几人一一看过去,道:“这几位年轻人是……” 成峙滔道:“他们都是拾愿堂的。” 李七娘看着几个年轻人沉吟片刻,又问道:“你们一起来,所为何事?” 成峙滔笑道:“我们是来道喜的。” 李七娘也笑道:“心远恢复记忆,的确是一件喜事。” 成峙滔道:“除此之外,岳父亲手杀了龙、玉两家的大仇人萧不若,不也是一件大喜事吗?” 李七娘盯着他,道:“确是喜事。只是你为何不告知我,萧不若昨夜来玉汝山庄,你为何不告知我?” 她不给成峙滔开口的机会便又接着道:“我听说你昨夜并不想杀萧不若,而是想要留他的性命?” 成峙滔叹道:“他的确还有些用,我若告知您,您定会命我杀他,而我又不能不听您的话。” 李七娘道:“既是如此,心远杀了他,你不会怪罪吧?” 成峙滔笑着摇头,道:“小婿怎敢?” 李七娘柔声道:“我知道你向来是个孝顺的孩子。” 成峙滔微笑着,说道:“小婿一直把两位当做亲生父母看待。” 李七娘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有一事,还望你首肯。” 成峙滔道:“您只管吩咐。” 李七娘道:“过去许多年,我用幻心术为你做过许多事。” 成峙滔躬身拜道:“若不是您,玉汝山庄不会似今日这般壮大。” 李七娘道:“我知道你要报仇,而你要复仇的对象十分强大,所以你也必须强大,不择一切手段也要变得强大,这本无可厚非。只不过利用幻心术篡改人的记忆,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实在有些不该。” 成峙滔道:“但您还是用幻心术帮了我许多,小婿实无以为报。”说着又已拜下。 李七娘轻轻抬手,示意他起来,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帮你?” 成峙滔不假思索,道:“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因为您的女儿,是我今生最爱之人。” 听到他如此说,成乐心中升起一阵暖意。成峙滔以前从不提起成乐的母亲,所以成乐一直以为父母亲的关系并不是很好。 而现在成乐知道毕竟是自己多虑了,那句“今生最爱之人”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七娘缓缓摇头道:“并不尽然。” 成峙滔微微皱了下眉,道:“哦?那您究竟为何要帮我?” 李七娘道:“我会帮你,并不是因为你最爱之人,而是因为我最爱之人。”说着含情脉脉,看了一眼玉心远。 而玉心远眼中的情意,也更为深笃! 成峙滔不解,皱眉道:“因为岳父?” 李七娘微微颔首,解释道:“我和心远虽是夫妻,而且明明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皆是因为幻心术。所以我会用幻心术帮你篡改人们记忆,实则是在报复!” 成峙滔似乎还是不解:“报复?” 李七娘接着道:“没错,我要报复命运,报复世界,我想让这世上更多的人都尝尝幻心术的滋味,尝尝我和心远遭受的痛苦。只有这样,我的心里才会平衡一些,我才能忍受那些痛苦!” 李七娘的脸上忽然间不再有半分的慈和之意,双眼中却隐隐已有怨毒之意。 其他所有人都已听懂了他们的对话,事情并不复杂—— 李七娘怀着报复之心,利用幻心术篡改他人记忆来帮助成峙滔复仇! 成峙滔的复仇如果无可厚非,那李七娘的报复呢? 或许有人会说,她错了,而她也的确错了。只不过若没有经历过所爱之人明明就在眼前,却无法相爱,甚至无法相认的痛苦,谁又有资格去指摘她的错误呢? 这世上有许多人做了许多错事,有些错事看似是错到离谱,大错特错,不可原谅,可其实却都“情有可原”。 所以你当然可以选择不原谅,但你很难去完全去否定,因为那是一个人,你绝无法完全否定一个人,否定生而为人的无奈—— 每个人或大或小,或多或少,岂非都有这样的无奈? 成峙滔道:“但岳父现在已经恢复了记忆。” 李七娘道:“没错,他恢复了记忆。” 成峙滔忽然轻轻一叹,道:“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您不必再多说,一切按您的意思就是。” 玉心远的记忆既已恢复,李七娘也就不存报复之心,也就不会再利用幻心术来相助成峙滔。这就是李七娘的意思。 郭长歌忍不住看向成峙滔,他的脸色已有些不好看,有些怅然若失。 郭长歌可以理解,如果有幻心术这种神奇的功夫助力,很多事毕竟都要方便许多。 他甚至不禁在想,玉汝山庄会如此壮大,许多高手奇人皆为成峙滔卖命,会不会都是那“幻心术”的功劳? 没想到成峙滔却又笑了,说道:“两位今后在这幻心堂住,还是去演武堂住呢?” 玉心远和李七娘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玉心远转过头来道:“我那里就如猪窝,实在去不得。那演武堂堂主之位,我看你还是让别人去坐吧。” 成峙滔笑着点了点头。 李七娘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游移,忽然说道:“峙滔,你还不快给我好好介绍一下拾愿堂的这几位年轻人。” 成峙滔笑道:“他是成乐。” 他嘴里说着,手指已指向成乐。 李七娘的目光也投向他,笑道:“我的好外孙,多年不见,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 成乐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姥姥”两个字。 李七娘听到,笑得更欢,两只本来并不小的眼睛竟都眯成了两条缝。 成乐没有笑,他笑不出来,脸上甚至没有一丝笑意,他总觉得面前的这位“姥姥”十分的陌生,没有半点亲近之感。 不过他也不觉得奇怪,毕竟这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姥姥”,绝无立时便亲近起来的道理。 成峙滔接着介绍,郭长歌、曲思扬、百生…… 然后是温晴,成峙滔脸上带着种奇怪的笑意,道:“这位姑娘,或许会成为咱们乐儿的媳妇。” 玉心远和李七娘看着温晴,脸上也现出和成峙滔一样的笑意。 成乐脸上虽还是没有笑,心里却笑了,笑开了花,道:“父亲,这种话不要乱说。” 成峙滔道:“怎么,难道你不喜欢这位温姑娘,我看温姑娘对你倒颇有些好感。” 温晴低着头,脸颊已隐隐有些泛红,她没笑,也不说话,因为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是龙川,当成峙滔说他是龙亦遥的儿子,他并没有反驳,他或许已经相信自己的身世,只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他是萧不若的儿子。 提到龙亦遥,霎时勾起了玉心远无数的回忆,他忽然大笑道:“当年我本是要娶亦遥的,可进了洞房才发现亦遥竟变成了小七!我实在是个糊涂新郎,连新娘是谁都没弄清楚。” 他这话在不知内情的旁人听来,实在太过离奇,离奇到令在场所有人都怔住。 而更离奇的是,李七娘竟也不例外,她也怔住,似乎也和其他人一样,是第一次听到这件离奇的事。 玉心远目光一刻不离开她的脸,当然立马就注意到她有些发怔,问道:“小七,难道你忘了,当年在洞房里,你盖着大红盖头,我还以为你是亦遥,酒醉之下说了许多蠢话,现在想想真是有趣啊。” 他是真心觉得有趣,所以他又笑了。李七娘也终于笑了,可笑声却有些发干,有些不自然。 这件事对她来说,或许并不是十分有趣,不过她的笑容倒是还在,说道:“我当然记得,只是年深日久,你忽然提起,我一时有些……有些没反应过来。” 玉心远看着她,目光逐渐变得柔和,忽然叹道:“是啊,已经过了许多许多年了。” 他的声音也变得柔和,比穿过厚厚云层的天光更加柔和。 一百三十五 很开心 青白色的天光不再柔和,因为乌云已散去,阳光正普照群山。 整个天空在很短的时间内忽然一碧如洗,当然还有云,白云,一缕一缕的,轻轻的白云,而山间有雾,比白云还轻的白雾。 空山新雨,空气说不出的清新好闻,深深吸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被净化。 草叶树叶被暴雨洗得洁净发亮,苍翠欲滴,一如价值千万的碧玉,其上还嵌着晶莹透亮的明珠,那是在密林掩映下,还未蒸发的雨珠。 直到这些雨珠终于被蒸发掉的时候,日光却又变得柔和,金黄而柔和的日光——已是黄昏。 黄昏后。 这时成峙滔早已回到了摘星阁,拾愿堂的人也早已回到了拾愿堂。 这样的好天气,这样的夏日傍晚,年轻人们当然不愿待在房中。 郭长歌和成乐两人抬着一张大圆桌,桌上摆满好酒好菜,他们一前一后,正穿过一片幽暗森林。 森林后便是悬崖,悬崖边是一块巨石,巨石脚下是一处大泉眼,清泉喷涌,反射着淡淡的晚霞余晖。 大圆桌就被放在了巨石之侧,泉眼边上。姬虎捡来一块石头,垫在桌腿下,本来有些晃荡的圆桌终于平稳,接着所有人便入座。 泉水激涌,溅起的水花打在桌上,打在菜肴上,也打在坐在桌旁的人身上,脸上,不过无人介意,泉水洁净冰冷,既不会污染菜肴,还能为人们带来清凉。 拾愿堂众人很久都没有这样聚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近些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多到竟让人忘了生活中那些本真美好的事。 就如那最后一抹夕阳余晖、那远天刚刚亮起的天星、那山风中带着的木叶清香、那不时传来的啾啾鸟鸣和叮咚泉流声,还有美酒佳肴,和你身旁之人脸上的微笑。 往往能领略到这些事物之美好的人,才能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生活,可许多人偏偏领略不到,这些人的脑袋里装了太多他们以为很重要,实则没什么所谓的事。 他们的美好永远在明天、在远方、在想象中。 他们大多数身体康健、五感齐具,但一颗心却欠了些玲珑,心之七窍开了一窍也没有,所以他们错过了许多美好,许多就在今天、就在身边、能看得见、闻得见、听得见、尝得见、摸得见的美好。 桌上的菜肴是温晴和婉如两人的手艺,她们手艺不差,而且一南一北,就算是嘴再刁的人,也一定能在桌上找到合乎自己口味的那道菜。而不管那是道什么菜,配上拾愿堂窖藏上百年的陈酒下肚,简直是人间至乐。 余晖已尽,天星渐明,今夜不似昨夜,没有云,月亮虽不圆,但已够亮,足够照亮饭桌,照亮每个人的脸。 所以借着皎白月光能看得到,看得到每个人都吃得很开心,喝得很畅快。 他们在热烈地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开心的话,谁都不把别人说的话放在心上,只自顾自说着自己随心想到的话,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听,只是畅所欲言,有时甚至在胡说八道,毫无分寸可言。 没错,每个人都已有些醉了,醇厚的好酒,再加上欢乐的氛围,试问谁能不醉? 最先醉的是郭长歌,他喜欢酒,酒量却差得离谱,他最先醉,所以现在醉得最厉害的也是他。 醉到了一定程度,喝酒真正的乐趣才体现出来。郭长歌喜欢酒,因为他喜欢醉了之后那种自由的感觉,便如雄鹰翱翔天际,无拘无束,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变得有趣起来,可爱起来。 所以他一直觉得酒量浅挺好的,若是千杯不醉,那喝酒的乐趣,来的岂非有些太慢? 最后醉的人是婉如,在大家都醉了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清醒实在无趣,于是在好奇心驱使下,她终于鼓起勇气,喝下了第一杯酒,她人生中的第一杯酒。 她的酒量实在比郭长歌还要差许多,一杯酒下肚已微微醉了。 再醇香的的酒对一个小姑娘来说,总是有些难以下咽的,她喝了第一杯酒后,已不想去喝第二杯,可鬼使神差,不知怎么,第二杯酒忽然间就空了。 然后是第三杯,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能理解那些嗜酒如命的人了。 第五杯时候,已经停不下来了。 第八杯时,她忽然张开双臂,一扭腰,抱住了身旁的人,嘴已贴在那人脸上。 她旁边有两个人,一个是柯小艾,另一个是百生。 嘴唇一触即离,双臂也立马放开,右手接着抓起了酒壶,左手已捏着酒杯,酒倒入其中,留存了片刻便消失,这是第九杯。 接连第十杯下肚,她忽然趴到在桌上,一动也不动了。 她不动了,但别的人还都在动,有一个人动得格外厉害,这个人脸上有一个淡红色的唇印,这个人心动得格外厉害。 这个人当然不是柯小艾,柯小艾不论在什么情况,心都不会动得那么厉害的。 成乐也有些醉,但他的酒量向来很好,即便再醉,也总保持着三分清醒。 现在,他用他这三分清醒全神贯注在温晴身上,眼睛瞬也不瞬盯着她看。他平时不敢,也不好意思去这样看,但酒能壮胆,也能让一个人的脸皮变得厚一些。 温晴醉了,但她醉了和不醉也没什么太大差别,还是一样的婉约、得体、动人。 她的话很少,也很吝啬于改换神态,成乐在她脸上见过那样的神态,知道她是在想事情。 她究竟在想什么,她有什么心事? 而曲思扬什么都不想,脸上的神态千奇百怪,和婉若把酒言欢,和姬虎称兄道弟,和郭长歌嬉笑怒骂,和百生争辩不休…… 郭长歌有一个好处,就算醉得再厉害,他也不会忽然晕倒,别人和他说的话,他也不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龙川正在向他的左耳朵说话:“待在这里,婉如和婉若很开心。” 他看着婉若,婉若在笑,笑得的确很开心。 而婉如虽已不省人事,不过不时会说几句梦话,几句听不懂的呢喃。等梦话说完,往往还跟着几声傻笑,笑得也很开心。 郭长歌笑道:“难道你不开心?” 龙川默然片刻,忽然道:“我也很开心,只不过我不能留下。” 郭长歌想问为什么,但终于还是改口道:“你想去哪里?” 龙川道:“我不知道。” 他顿了片刻又道:“从下月起,我每隔三个月的月初会回凌风岛一趟,你若有事,可以去寻我。” 郭长歌点点头,并没有开口。没有挽留,也没有道别。 他只是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龙川,两只杯子“丁”的一碰,两人仰头,一饮而尽。 夜深了。 天星的光芒更亮,人的目光却已消失,因为眼睛已经阖上。 所有人都没回房。有的人伏在桌上,有的人倚靠在大石上,而有的人躺在上面,都已入睡,睡得很沉。 夜很短,东方的天空忽然就现出了鱼肚白,晨曦微露,晨风轻柔地吹拂着每个沉睡的人,轻柔得就像少女的手。 最先醒来的人恰恰也是个少女,她伸了个懒腰,只觉得头痛欲裂,曙光竟刺眼得一如烈阳。 她眉头紧皱,好不容易才睁开眼睛,缓缓转头向四周张望。随后她身旁的人也醒了。 这个人脸上有一个淡淡的唇印,他见到那位最先醒来的少女,忙不迭伸手擦拭脸上的唇印,嘴里说道:“婉……婉如姑娘,早……早啊。” 婉如点着头,回了声“早”。 所有人都已醒来,他们马上就发现龙川不见了,因为他已经离开,等所有人都睡着时,他便悄悄离开,现在或许已出了珑城地界。 可除了龙川外,还有两个人也不见了—— 郭长歌在摘星阁前,而温晴在幻心堂前。 两人都已叩响了面前的门。 一百三十六 大失败 “前夜发生的事,实在是个大失败。” 一杯解酒的清茶下肚后,郭长歌如是说。 摘星阁阁楼最高处,有一张小桌,小桌很精致,上面摆得几碟点心更精致,当然味道也上佳。 天蒙蒙亮,成峙滔刚醒不久,还没来得及穿上外袍。现在他就坐在那张精致的小桌旁,郭长歌的对面。 他看着对面的郭长歌,皱了皱眉,道:“大失败?” 郭长歌道:“对你来说,那难道不是个大失败?” 成峙滔放下手里的茶杯,笑了笑,说道:“你为何这么说?” 郭长歌道:“你本想联合洛王府势力对付朝廷,可现在萧不若已经死了,而龙前辈也绝不会帮你。你的如意算盘算是打空了。” 成峙滔点点头,道:“听你这么说,的确是有些失败。” 郭长歌道:“但萧不若本来不会死,至少如果龙前辈不答应继承王位的话,你就一定不会让萧不若死。” 成峙滔道:“那是我本来的想法。” 郭长歌道:“可是你没想到玉堂主会忽然恢复记忆。” 成峙滔道:“没想到,做梦也没想到。” 郭长歌道:“那你有没有想到李堂主会因为玉堂主恢复记忆而选择不再帮你。” 成峙滔道:“想到了。” 郭长歌道:“那你为何还要带玉堂主进入幻心堂?” 成峙滔道:“我还能怎么做?” 郭长歌道:“你应该千方百计阻止玉堂主见到李堂主。” 他顿了顿道:“当时各大门派掌门,就连李青虹、风四四这些人也都在庄里,应该足以对付玉堂主。” 成峙滔道:“可我为何要对付我岳父?我为何不成全我岳父岳母?“ 郭长歌道:“你成全了他们,但失去了幻心术,没有幻心术,玉汝山庄怎么办?” 成峙滔道:“你觉得玉汝山庄有今天,靠的是幻心术?” 郭长歌道:“难道不是?” 成峙滔喝了口茶,不说话,不说话的意思,有时候是默认,有时也只是无话可说,或者没想好怎么说。 郭长歌很认真地看着他,但却分辨不出他不说话的意思,说道:“《拾愿集》中记录的人,玉汝山庄为他们实现了心愿后,他们都选择留在了庄中。你曾问我他们为什么会选择留下,我一直想不明白,直到我知道还有幻心术这样的功夫。” 成峙滔道:“你觉得那些人都中了幻心术?” 郭长歌也不说话,他的意思无疑就是默认。 成峙滔笑了笑,接着道:“好吧,我承认。” 郭长歌怔住,惊道:“那些人真的全都中了幻心术?” 他想到那么多人都带着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为别人卖命,实在有些不寒而栗。 成峙滔还在笑,说道:“这明明是你的猜想,我都承认了,你为何反而不自信了?” 郭长歌道:“我只是很难想象,那么多人竟都带着虚假的记忆在生活。” 他竟忽然开始抛接喝空了的茶杯,眉头紧皱瞧着成峙滔,道:“可这又是唯一的解释。” 成峙滔道:“唯一的解释,解释什么?” 郭长歌道:“解释为何会有那么多武林高手会为你卖命。萧不若带来的那一十五人,包括武林盟盟主罗逸飞在内的一十五人,每一个可都不像是会甘心屈于人下的人。” 成峙滔的茶喝得很慢,直到这时一杯才喝完。 他轻轻放下了茶杯,郭长歌也一把接住抛起的茶杯,轻放在了桌上。 成峙滔看着眼前的郭长歌,可他的目光似乎看得很远,就像在遥望,遥望过去。 并没有过去多少时间,可郭长歌却感觉等了许久,才听成峙滔开口:“玉汝山庄其实是一个骗局,只有拾愿堂才是真的。” 这句话,郭长歌似懂非懂,但他不急着去问,因为他知道成峙滔一定会接着说下去,自己只需要默默倾听就好。 成峙滔从小火炉上取下茶壶,倒满了面前的茶杯,可却没有去喝。 他看着从茶杯中冒出的热气,果然又接着说道:“在玉汝山庄建立之前,在这山上,有一群年轻人,他们那时还充满理想,做着和你们同样的事——为人实现心愿。直到后来我创立玉汝山庄,那群年轻人住的地方,便成为了如今的拾愿堂。” 郭长歌忍不住道:“那群年轻人里有你,有我爹,还有龙前辈。” 成峙滔又补充道:“还有罗逸飞、李青虹、风四四、鹿会、金辰、路远、程昀、陈木白、葛月生、胡嵩,古小月、灵青儿,还有成乐的母亲。” 郭长歌道:“这些人现在何处?” 成峙滔道:“成乐的母亲难产而亡,罗逸飞、李青虹、风四四三人的大名你听过的,他们都属乾坤堂,罗逸飞不但是武林盟盟主,而且也是乾坤堂的堂主,而其他的人,大多都和龙川一样,在你爹死后,选择了离开。”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而他们会选择离开也并不奇怪,毕竟我们会聚在一起,就是因为你爹。” 郭长歌奇道:“怎么说?” 成峙滔终于端起那杯茶喝了一口,道:“你爹他是个神奇的人,他身上总有一种特别的引力,不知不觉中就能让一大群人聚集在他身边。” 郭长歌喃喃道:“特别的引力……” 成峙滔又端起了茶杯,不过没有喝,只是端着,目光上移,好像是在看着屋梁,可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他在回忆,他的脑海中已浮现出郭愠朗的面容。 他缓缓说道:“每个人都能在他身上看到自己更好的一面,谁又不会被更好的自己所吸引呢?” 他那杯茶没有喝便又放下,接着道:“我说不清楚,若非亲自与他相处过,不管我再怎么说,恐怕你都不会理解。” 郭长歌脸上慢慢露出笑容,道:“我理解,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成峙滔笑道:“或许你和你爹真的很相似,现在拾愿堂的人岂非愈来愈多了?” 郭长歌笑着摇了摇头,道:“小曲是来求财的,姬虎是来求爱的,百生是来写书的,小艾是来学武的,婉如和婉若姐妹俩是跟着龙前辈来的,跟我都没什么关系。” 成峙滔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道:“那温姑娘呢?” 郭长歌怔住,成峙滔看不穿温晴,郭长歌也看不穿,她实在是个神秘的女子。 郭长歌随即笑了笑,道:“她难道不是被少庄主掳来的,掳来当夫人的?” 成峙滔忍俊不禁,然后便哈哈笑了起来,道:“这些日子我对那位温姑娘也有些了解,她美丽又聪明,这两样东西往往很难在同一个女子身上出现,成乐若是能娶她为妻,实在是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郭长歌道:“可美丽和聪明的女子却并不一定会是个好妻子,小晴姐和成乐两情相悦,那才是最重要的,而他们两人也的确互相喜欢。” 成峙滔笑道:“大部分男人在你这个年纪,还是满心漂亮姑娘的蠢蛋,但你不一样。” 郭长歌对这个话题饶有兴味,道:“那你呢?” 成峙滔不笑了,缓缓道:“在你这个年纪时,我也是一个满心漂亮姑娘的蠢蛋,而且是一个蠢到家了的蠢蛋。” 郭长歌兴味更浓,问道:“蠢到家?” 成峙滔轻叹一声,道:“我心里那个漂亮姑娘终究成了别人的女人,而我却因为她失去了一切,难道这还算不上是蠢到家?” 郭长歌无言,这种事,他不便,也不敢多言,心里却不禁想,成峙滔的仇恨自然是从那个“漂亮姑娘”而起,这背后的故事定然复杂而不幸,否则也不会生出那般大的恨意,大到让成峙滔决心颠覆皇权! 一百三十七 彻头彻尾的骗局 郭长歌不说话,成峙滔也不再多提关于那个“漂亮姑娘”的事。 两人沉默了半晌,成峙滔终于又出言:“你爹还活着的时候,得到玉成令的人,都会由拾愿堂来为之实现心愿,所以我说拾愿堂是真的。” 他叹了口气,又道:“可你爹死后,人们一个个离开,拾愿堂也终于被废弃。不过这之后,玉汝山庄反倒在江湖中名声鹊起,玉成令散入江湖,引得天下人竞相争夺,最终能得手的人,总是有些过人之处的,而有时我还会刻意安排,让我觉得有用的,特定的人得到玉成令。” 郭长歌忽然道:“可是当这些人带着玉成令来到玉汝山庄,等待他们的却已不是能为他们实现心愿的拾愿堂,而是……” 成峙滔截口道:“而是能篡改他们记忆的幻心堂,幻心术!” 郭长歌道:“那《拾愿集》所记的那些人和事,也都是假的咯。” 成峙滔点点头道:“所谓玉汝山庄为人们实现的心愿,其实是他们本来就拥有的成就,我只是让他们以为是玉汝山庄帮他们达成了那些成就。” 郭长歌怔怔道:“玉汝山庄果然是个骗局,彻头彻尾的骗局!” 他又道:“我终于知道我爹为何会想要杀你。” 成峙滔道:“我要造反起义,而你爹心善,他不愿看我发起战争,致使生灵涂炭。” 郭长歌摇摇头,目光坚定,道:“我爹绝不会因为还没发生的事去杀一个人,何况这个人,还是他的朋友。” 成峙滔道:“那你觉得他为何要杀我?” 郭长歌道:“幻心术。” 成峙滔忽然笑了笑,道:“你说的没错。” 郭长歌道:“是因为他偶然间发现你在利用幻心术篡改他人的记忆?” 成峙滔点点头,道:“而他也知道我绝不会停手。” 郭长歌道:“所以我爹决意杀你,他无法容忍那样的事。” 他盯着成峙滔,顿了顿又道:“我也无法容忍。” 成峙滔道:“那你还在等什么?” 郭长歌看了他片刻,忽然道:“之前我问你我爹想要杀你的原因时,你缄口不言,可今天怎么毫不保留?” 成峙滔道:“因为要说清楚这件事,就绕不开幻心术,而知道幻心术,知道玉汝山庄真相的人寥寥无几,那本是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 郭长歌点点头,道:“可现在李堂主不再帮你,你已失去了幻心术的助力,再隐藏那个秘密也就没什么意义了,是吗?” 成峙滔不说话。这一次,郭长歌看得出他的意思是默认。 两人不约而同端起了茶杯,只不过成峙滔端杯是为了喝茶,而郭长歌的茶杯却是空的,他又开始抛接那个杯子。 他忽然道:“没有了洛王,没有了幻心术,你想要颠覆朝廷,怕是有些难了吧。” 成峙滔道:“难于登天!” 他目光中满是坚定,道:“但我不会放弃,你也不必劝我,而唯一能阻止我的方式,就是杀了我!” 郭长歌忽然就像听到什么极为好笑的事,脸上笑开了花,道:“你以为我会劝你?” 成峙滔道:“战争总不免死人,你和你爹一样,不愿看到有人死。” 郭长歌摇头道:“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我若经历过你所经历之事,或许我也会做和你一样的事。你做的事或许不对,但我没有资格劝你,谁都没有!” 成峙滔怔住,他对面前这个年轻人又改观了些,说道:“你虽不劝我,但你一定会想着阻止我,而阻止我的方式,也就是杀了我!” 郭长歌道:“我是想阻止你,只不过我也不会为了还未发生的事杀人。” 成峙滔道:“可是只要我不死,战争早晚会发生。我向你保证,那已是定局。” 郭长歌笑道:“那就到时候再说,或许我那时就能想到别的方法阻止你。” 成峙滔道:“可是我的篡改了那么多人的记忆,罪孽深重,该死!” 郭长歌道:“如果杀了你能让那些人的记忆变回来,我将毫不犹豫,而且绝不会手下留情。” 成峙滔又道:“可是……可是我杀了你爹。” 他连续说了四个“可是”,越说语气越激动,但说到最后一个时,他的声音反而低了下去。 他的头也随着声音低下,当他再抬头时,面前已空无一人。 他怔了片刻,脸上的愧色忽然无影无踪,而一抹笑意已挂上了嘴角。 太阳已完全升起,天空中仿佛连半片云也没有。 郭长歌刚从摘星阁出来,便感到了一股暑气,心里立时暗骂一声。 他有些讨厌夏天,因为他讨厌汗流浃背的感觉。 所以在夏天时,他往往会找一处清凉的地方,能躺就躺,能坐就坐,什么也不做,安安静静等着秋天到来。 可他怎么舍得从清凉的摘星阁离开? 其实是成峙滔的最后一个“可是”吓跑了他,因为他实在不愿去面对报仇一事。 成峙滔的的确确杀了他父亲,而为父报仇岂非是天经地义? 可杀了成峙滔之后呢?这是他在想的问题! 他想得很仔细,很具体。成峙滔死后,玉汝山庄定会分崩离析。 拾愿堂众人各奔东西,而或许成乐会追杀他到天涯海角,跟他一样,也要为父报仇。 他该如何对付成乐?杀了他吗?他绝对下不了手! 一直避着他吗?可那样四处躲藏的生活也绝不是他想要的! 难道要站着不动让成乐报仇吗?说实话,他实在还有些没活够。 而除了成乐的问题外,玉汝山庄各堂之中还不知有多少失去原本记忆的人,这些人又该如何是好,这些人的脑袋中,或许只有玉汝山庄,只有成峙滔。 如果成峙滔死了,他们会不会崩溃,会不会失去活下去的目标与希望? 郭长歌不知道,他一点都不了解幻心术,他什么都不敢确定。 报仇很痛快,杀人也不难,可一石激起千层浪,报仇只会带来更多仇,杀一个人,死的却绝不只会是一个人。 所以郭长歌不能也不愿杀成峙滔,即便那如山重的父仇一辈子都压在肩上,那也是无法可想了。 郭长歌回到拾愿堂时,他立马就被人围起来了,迎接他的是七嘴八舌的询问。 “我师父呢?” “师父你去了哪里?” “臭小鬼,怎么一大早就乱跑?” “晴儿没和你在一起吗?” 把那些杂乱的话语整理精练一下,大概就是这四句问题了。 问第一句话的当然是婉若和婉如,郭长歌如实相告:“龙前辈已经离开,他想让你们留在拾愿堂,如果想要去找他,从下月开始的每三月月初回凌风岛就能见到他。” 婉如和婉若当然也愿意待在有许多同龄人的地方,可知道师父离开,总不免有些失落,幸好也知道该如何找他,心里才好受了些。 而问第二句话的人称呼郭长歌是师父,那自是柯小艾了。可郭长歌对他的徒弟却并没有说实话:“我去散步了,这么好的清晨,当然要四处走一走才舒服。” 柯小艾信了,师父说什么她都会信。除了她外的其他人却是不信,因为郭长歌所说实在太像是随意编出的敷衍之辞了。 接着郭长歌白了一眼说出第三句话的曲思扬,道:“关你屁事,做奴婢的少管主人的闲事。” 曲思扬嘴已张开,面色汹汹,意欲痛骂“主人”。 可这时成乐问出了第四句话,曲思扬的嘴便闭上,面色也转和,因为她也很好奇,好奇温晴和郭长歌究竟是不是一起出去的,如果是,他们又为何会一起出去?他们去做什么了? 不禁想,孤男寡女一定没什么好事! 一百三十八 我讨厌他 郭长歌皱了皱眉,满脸的无辜,说道:“怎么,小晴姐也出去了?” 成乐脸上露出狐疑神色,而曲思扬觉得郭长歌的反应实在有些做作,做作而可疑,问道:“你们是不是一起出去,但是不好意思一起回来,所以就商量着前后脚回来,免得我们疑心。” 郭长歌还皱着眉,问道:“疑心什么?” 曲思扬脸上露出奇怪的笑,道:“疑心你们做些奇怪的事呗。” 郭长歌眉头还是没有舒展,道:“奇怪的事?” 曲思扬的脸微微有些红了,道:“这种事,你非要我说出来?我看你这人不厚道,就算少庄主和小晴姐闹了点别扭,你也不应该趁虚而入啊!” 郭长歌终于有些理解了她的意思,他看了眼成乐,也有些着急了,叫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想了想,又道:“你说我和小晴姐是为了不让你们疑心,所以商量着前后脚回来,可我都回来一会儿了,小晴姐人呢?” 他想着只要温晴迟些回来,就足以证明他们的清白。 成乐和曲思扬对视一眼,都觉得或许是他们自己有些多疑了。 可就在这时,一个人走进门,走到已怔住的众人身边。 这个人偏偏就是温晴,她竟真的与郭长歌前后脚回来了,而她谁也不去看,偏偏就盯着郭长歌,面色有些凝重,说了句:“跟我来。”然后便向后院走去。 郭长歌愣在原地,感觉自己一下子变成了一尊石像,一尊脸上的神情雕得极为难看的石像。 可偏偏还有许多人在围着他这具难看的石像来来回回地观赏,让他恨不得想要让人赶紧拿一把大铁锤来,把他这尊石像砸个稀巴烂才好。 温晴房间外,隐隐能听到房内传来的交谈声。 曲思扬趴在窗口,隔着窗户细细倾听,可房内的人似乎故意压低了声音,能听到,可就是听不清,一句都听不清。 成乐站在院里,离着房间很远,看着趴在窗边的曲思扬,道:“你不该偷听人家说话的。” 曲思扬听不清话,本就十分着急气恼,被成乐这么一扰,更是生气,索性不听了,走到成乐身边,哼了一声,也不说话,也不看他,就那么站着。 两人肩并着肩站了半晌,成乐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你听到什么了?” 曲思扬早就预料到他会问,心里暗暗发笑,板起脸道:“你不是不让我偷听吗,如果我告诉你我偷听来的东西,那和你自己偷听有什么区别?” 认识这么久,成乐已知道该怎么对付曲思扬,他道:“三千两,说吧。” 曲思扬哼了一声,道:“三千两我当然想要,可我还是不能说。” 成乐皱眉道:“为什么?” 曲思扬笑道:“因为我没偷听他们说话。” 成乐奇道:“你在窗口趴了那么久,还敢说你没偷听他们说话?” 曲思扬道:“我是在窗口听了很久,但我就是没偷听他们说话!” 成乐道:“难道他们根本就没有说话?” 曲思扬笑了,笑得很奇怪,说道:“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哪来的时间说话?而有些事,不必说话也能做!” 成乐当然知道她的意思,怒道:“别胡说八道。” 曲思扬道:“那种事虽不用说话,但也会发出些声音的,我可是亲耳听到了,你若不信,自己去听听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了。” 成乐哼了一声,怒冲冲走向房门,已打算一脚把门踹开。 他的脚已经抬起,可同时门忽然开了,出来的人是郭长歌。 郭长歌笑道:“少庄主,你这是要踹我?” 成乐忙放下脚,嗫喏道:“你……你和晴儿在干什么?” 郭长歌笑道:“我们在说话,我们在房里说话的声音很低,你和小曲在外面说话的声音却是很高,我们可都听到了。” 成乐指着曲思扬道:“她说的是真的?” 郭长歌叹了口气,道:“你信她的话?” 成乐摇摇头,道:“不信。” 郭长歌笑道:“那不就结了。” 他说完就走了,他问心无愧。 房间的门还开着,郭长歌出来的时候没有闭上,成乐站在门口,想进去,又有些不敢,踌躇再三,终于还是伸手闭上了门,然后转身离开了。 曲思扬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笑了笑,也打算走,房门却忽然又开了,温晴走出来,瞬也不瞬盯着她看。 曲思扬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小晴姐,我方才胡说八道,你不要放在心上。” 温晴忽然笑了,她终于笑了,曲思扬也松了一口气。 温晴笑道:“你都不放在心上,我又怎会放在心上?” 曲思扬也在笑,不过笑得有些勉强,道:“我怎么会放在心上?” 温晴笑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岂不是早就要冲进房里把我杀了?” 曲思扬喃喃道:“我才不管你们。” 温晴接着又道:“现在拾愿堂又来了两位如花似月的小姑娘,长歌那样的潇洒少年可最招那样的小姑娘喜欢,你可要小心呀。” 曲思扬只能装傻,道:“我有什么可小心的?” 温晴笑道:“冷暖自知,可别后悔!” 她说着已向厨房走去,她要开始准备午餐。 曲思扬快步跟上了她,却不说话,只是默默跟着。 温晴道:“干什么,你要帮我做饭吗?” 曲思扬嗫喏道:“婉如和婉若真的会喜欢那个臭小鬼?” 温晴笑道:“你眼里的臭小鬼,或许是人家心里的宝。” 她压低了声音又道:“你想想,长歌他武功超绝,长得也不赖,性格也很好,那个女子会不喜欢他?” 不知怎么,曲思扬的心情忽然变得很低落,道:“难道小晴姐也喜欢他?” 温晴道:“我当然喜欢他,但不是那种喜欢,可别的人可就保不齐了。” 曲思扬眉间笼上了愁云,脑袋里开始胡思乱想,先想到了几月前在青云庄,柯小艾差点就成了郭长歌的妻子;又想到那一夜在船上,她亲眼看见郭长歌和婉如在月下幽会;最后想到婉若,婉若和郭长歌的交集虽不多,不过她那样武功高强的女子,岂不需要一个武功更高的男子才能镇得住,而整个拾愿堂,也只有郭长歌的武功要高于她。 曲思扬忽然喃喃道:“而他也喜欢她们,在所有女子中,他最讨厌的人就是我。” 温晴当然知道“他”是谁,也知道“她们”是谁,笑道:“你怎么看出他讨厌你?” 曲思扬道:“他老是和我斗嘴吵架,吵起来一步都不让,当然是很讨厌我才会那样。” 温晴笑道:“一只巴掌可拍不响,你不也老和他斗嘴吵架,你又何曾让过一步,难道你讨厌他吗?” 曲思扬怔住,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温柔,道:“我……我……” 可她忽然又刻意板起了脸,冷冷道:“我讨厌他!” 温晴笑着看她一眼,摇了摇头,她也只能摇摇头—— 遇着如此嘴硬的一个人,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一百三十九 包在我身上 郭长歌到大厅的时候,百生和姬虎也在,紧接着成乐也后脚跟来了。 百生和姬虎就坐在厅侧摆着的八仙桌旁,他们在喝酒,大白天喝酒,他们有什么心事? 郭长歌和成乐也走过去坐下,百生和姬虎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默默喝酒,一碰杯,两杯酒便空了,仿佛所有的话都在酒里,仿佛两个人竟能通过喝酒互通心曲。 郭长歌笑道:“少寨主,你的伤还没大好,还是不要这样喝酒得为好。” 姬虎还是不说话,酒还是一杯接着一杯下肚。 成乐道:“百兄,据我所知,你不是个爱喝酒的人,昨夜宴饮,你可也没喝多少。” 百生也不说话,酒杯里的酒空了,可空酒杯立马便又满上,忽然却又空了! 成乐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郭长歌道:“他们怎么了。” 可郭长歌竟也不说话了,他也倒了杯酒,喝了起来。 成乐更摸不着头脑,他实在想不通这三个人为何闷头喝酒。 所以他就不想了,他开始想另外的事,他也是满心漂亮姑娘的年纪,那个漂亮姑娘是温晴。 然后他也开始喝酒,他喝得更猛,他竟直接抓起了酒坛子,往嘴里倒,酒涌进他的咽喉,也顺着他的下颌、脖子流下,浸湿了衣襟。 其他三人终于停下,他们盯着成乐,看傻了眼。 郭长歌道:“少庄主,你这是做什么?” “啪”的一声,酒坛子被放在了桌上,坛口溅起了酒花。成乐打了个嗝,满嘴酒气,道:“是你先喝的。” 郭长歌道:“我以为我只要陪他们两人一起喝,就能明白他们为何会一言不发地喝闷酒。” 成乐道:“我不一样,我是已经明白了,所以才会喝酒。” 郭长歌道:“哦?你快说说。” 成乐道:“为了女人。” 郭长歌道:“他们是为了女人才喝酒?” 成乐道:“一定是,因为我也是。” 郭长歌皱住了眉,道:“你是因为小晴姐,你和她闹了别扭,所以发愁,所以喝酒。” 成乐点点头。 郭长歌又看着姬虎,道:“你是为着小曲,求而不得,所以发愁,所以喝酒。” 姬虎长叹一声,举起了酒杯吟道:“举杯消愁,愁更愁!” 这句话是郭长歌和成乐来之前,他从百生口中听来的,这话虽然有些文绉绉的,但也不难理解,他很喜欢这句话,也唯有这句话能道明他现在的心情。 郭长歌安慰道:“我和小曲很熟,我可以帮你。” 姬虎道:“你帮我?” 郭长歌笑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姬虎道:“包在你身上?” 郭长歌斩钉截铁:“包在我身上!” 姬虎哼了一声,眼里看得出已有恨意,道:“要不是打不过你,真想打你一顿。” 郭长歌皱眉道:“我想着帮你,你反而要打我一顿?” 姬虎板着脸,道:“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装傻?” 郭长歌奇道:“我知道什么,我又装什么傻?” 姬虎叹了口气,道:“中都的事你难道忘了?” 郭长歌道:“中都?聚宝坊吗?” 姬虎提醒道:“中都外的林中!” 郭长歌笑道:“我想起来了,你那时见色起意,想要非礼小曲来着。” 姬虎道:“那你还记得是谁救了她?” 郭长歌道:“是她自己呀。” 姬虎急道:“明明是你救了他,在那件事里,你成了他的英雄,而我则永世不得翻身。” 郭长歌道:“英雄倒不见得,我救她全因她同意认我做主人,所以我是她的主人,却是她自己救了自己。要说救她,青云庄那次,你才是真真切切救了她的命,所以你才是她的英雄。” 姬虎道:“无论怎样吧,可你难道不知道她喜欢你?” 郭长歌怔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笑得简直就像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事,道:“你说什么呢,她讨厌我还嫌不够,怎么可能喜欢我。” 姬虎恨恨瞪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他也只能摇摇头—— 遇着如此迟钝的一个人,你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现在,郭长歌又在看着百生了,脸上满是疑惑神色。 而百生又喝了一杯,道:“你看我干什么?喜欢我吗?” 郭长歌笑道:“你是个男的,我也是个男的,我喜欢你?” 百生道:“你若是看过很多书,就会知道男人有时也会喜欢男人的。” 郭长歌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我想象不到,男人怎么会喜欢男人?你也在喝酒,不会是在为了个男人而发愁吧。” 百生看向郭长歌,两人目光相接,不知为何,郭长歌忽然觉得有些害怕,赶忙移开了目光。 百生笑道:“你放心,我也是为了女人发愁。” 郭长歌松了口气,道:“那……那就好,可那个女人是谁?” 百生不说话,又去喝酒。 郭长歌忽道:“难道也是曲思扬?” 百生不说话,一边喝酒,一边摇头。 郭长歌瞥了成乐一眼,缓缓道:“该不会……不会是小晴姐吧?” 成乐也警觉地看向百生。 百生不说话,还是喝酒,还是摇头。 成乐松了口气。 郭长歌笑道:“那就是小艾了,她是我徒弟,我也可以帮你的。” 百生终于放下了酒杯,可还是在摇头。 郭长歌正想开口,没想到百生已抢着道:“是婉如。” 郭长歌笑道:“我就知道是她。” 成乐冷冷道:“那你还胡猜那么多,竟还猜到晴儿头上。” 郭长歌嘿嘿一笑,又向百生道:“你能分得清那姐妹俩吗?你喜欢的不会是婉若吧?” 这句话当然是玩笑,百生看起来却很生气,道:“这两个人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他的眼神变得温柔,道:“婉如温婉美丽,绝非婉若可比。” 郭长歌笑道:“温婉先不说,要说美丽,婉若好像也差得不多。” 百生有些生气,道:“我在说婉如,你非要给我提婉若,难道是你喜欢她?” 郭长歌笑道:“抱歉抱歉。不过你怎么会忽然喜欢婉如呢?我看你俩也没什么交集。” 百生脸竟忽然红了,道:“她亲了我。” 郭长歌有些吃惊,道:“这个小姑娘会主动亲别人?她什么时候亲了你?” 成乐道:“昨夜宴饮时,我看见了。” 姬虎跟着道:“我也看见了。” 郭长歌道:“你是因为她亲你才喜欢她?” 百生摇摇头,道:“我是因为她亲我才意识到了她的好。” 郭长歌笑道:“如果亲你的是婉若,你是不是也会同样意识到她的好?” 百生瞪他一眼,不说话。 郭长歌又笑道:“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你为何要喝酒,你喜欢婉如,而她会亲你,说明她也喜欢你,两情相悦,还发什么愁?” 百生叹了口气,道:“她是亲了我,可她亲的又不是我。” 其他人都迷惑了,怎么是他,又不是他? 只听百生接着说:“她亲我,只是酒醉之下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人。” 郭长歌道:“另一个人?” 百生道:“当时她左边是我,右边当然也有个人。” 郭长歌道:“你觉得她本来想亲的是她右边的人。” 百生道:“没错。” 郭长歌道:“那个人是谁?” 百生道:“你徒弟。” 郭长歌一怔,道:“我徒弟,小艾?柯小艾?” 百生点点头,郭长歌却笑了。 百生知道他为什么笑,道:“你既然无法理解有的男人会喜欢男人,当然也无法理解有的女人也会喜欢女人的。” 郭长歌笑了笑,道:“我是不理解,但我愿意试着去理解。” 他接着又道:“世界很大,人很小,可人的心却能大过世界,只要我去尝试理解一切,接受一切。” 百生忽然掏出了纸笔,道:“你这人倒是比我想的要旷达些,这话有趣,我应该记下来。” 郭长歌笑道:“可我觉得是你多虑了,你怎么会觉得婉如原本想亲的是小艾呢?” 百生停下笔,道:“那天婉如姑娘趴在桌上睡着了,龙前辈让我送她回房。我把她抱到床上,刚准备离开,就听见她在梦呓,她在喊一个人的名字。” 是谁的名字? 百生没有说,他不必说,别人也没有再问,每个人心里都已十分清楚。 郭长歌忽然道:“也不见得,小艾喜欢扮男装,或许婉如只是为男装的小艾着迷而已。” 百生道:“但愿如此。” 郭长歌看他愁眉不展,几杯酒倏忽间又已下肚,安慰道:“放心吧,婉如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会帮你弄清楚,包在我身上就好了!” 成乐斜睨着他,道:“婉如姑娘既不是你的奴婢,也不是你的徒弟,你还敢说包在你身上?” 郭长歌笑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其实婉如和婉若姐妹两人与我的关系,甚至比小艾和小曲还要近一些。” 另外三人都满脸疑惑地看向他。 郭长歌接着道:“她们可是我的表妹!” 一百四十 一生很长 还是那张大圆桌,只不过这次大圆桌摆在屋里。 桌上的酒菜虽不如昨夜丰盛,不过也是好酒好菜。人们已入座,最后一道菜是婉如端上桌的。 四个男人商量好特意留了一个位子,那个位子在百生旁边,婉如已没有别的选择。 不过她却很乐意,不是因为百生和郭长歌在旁边,而是因为柯小艾在对面。 “包在我身上!” 郭长歌记得不久前自己向百生和姬虎做出的保证,可事到临头,他却又些后悔了。 因为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感情的事应该是两个人的事,别人管不了。如果你非要管,就只会招人烦,甚至你自己都会有些烦。 月老牵红线,让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那自然是美事一桩,可郭长歌不是月老,他可瞧不出一对男女是不是真的相爱,他觉得自己最多是个无良的媒婆,只会乱点鸳鸯谱的,惹人生厌的媒婆。 所以他的嘴没停过,一直在往里边送菜倒酒,用酒菜堵住嘴,就不用说话了。 在他心里,哑巴也总比无良的媒婆好些。 可百生和姬虎却时不时看他一眼,看得他心里有些发毛,吃进嘴里的酒菜忽然变得没滋没味。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于是他终于决定做些什么!可是该做些什么呢? 他苦思冥想半晌,没有好主意,甚至连不好的主意都没有。 不过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虽说爱情这种事强求不来,不过自古女子出嫁,总是得听取些父母的意见,有的女子甚至完全没见过丈夫,便成了人家的妻子,那都是由父母做主的。 婉如的父母虽然都不在了,但是郭长歌又想到了一句话:长兄为父。 虽然他只是个表兄,不过好歹也算是个兄,于是他便想着先说清婉如和婉若的身世,到那时自己再干预婉如的婚配之事,总会容易一些。 他忽然夹了一只鸡腿,放在了婉如碗里,嘴里结结巴巴道:“表……表……吃点鸡腿。” 他想叫她表妹,顺水推舟说明他们间的表兄妹关系,可一时间却没叫出口。 婉如笑着谢他,他也笑着点头回应。 曲思扬看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道:“婉如姑娘,这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无事献殷勤,你可得小心点。” 婉如呆呆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埋下头去吃那只鸡腿。 婉若忽然从醋溜鱼中夹了一筷,放到鼻端嗅了嗅,缓缓道:“姐姐,醋是不是有点放多了呀,这醋味儿也太重了。”说着斜睨曲思扬。 她话里有话,天真如婉如却听不懂,也去夹了一筷醋溜鱼,送到嘴里尝了尝,奇道:“不是太酸呀。不过你若觉得酸,我下次少放点醋就是了。” 曲思扬也去吃那醋溜鱼,吃完道:“这鱼哪里酸了?我看是有人的鼻子出了问题。” 婉若现在才将筷子间的那片鱼送入了嘴里,道:“这鱼好像是不太酸,可我方才明明闻到了一股酸味,难道是有人吃了太多醋了?”说着又去看曲思扬。 曲思扬哼了一声,道:“你看我干什么?” 婉若笑道:“我看你了吗?” 曲思扬道:“你看我,是说我在吃醋咯?” 婉若还在笑,说道:“那也不必人说?谁吃醋谁自己心里清楚。” 自听了温晴的话,曲思扬现在满以为婉如、婉若和柯小艾三人都对郭长歌有意。 她冷笑道:“我看还指不定是谁呢?吃自己姐姐的醋,也真是有意思,你们姐妹不会为了个男人反目成仇吧。” 婉如和婉若姐妹会不会反目成仇不知道,曲思扬和婉若却已成剑拔弩张之势。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们二人身上游来移去,都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 婉若还没回话,但曲思扬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因为她看见郭长歌忽然又夹起了一只鸡腿,起身放入了婉若的碗中。 曲思扬怒道:“你专门气我是不是?” 郭长歌白她一眼,道:“你捣什么乱。” 他接着看向婉若,脸上的神色立马转和,笑道:“你也吃,这鸡腿烧得很不错。 婉若笑了笑,道:“谢谢郭大哥。” 郭长歌笑道:“你这称呼得改一改。” 婉若笑道:“郭大哥想让我叫什么,我便叫什么?” 她声音甚是妩媚,面上也带着几分娇态。当然她会如此,并不是为了讨好郭长歌,而是为了“恶心”曲思扬。 郭长歌道:“还是叫哥,不过得改叫表哥。” 在场五名女子全都怔住,十只眼睛瞬也不瞬盯着他看,婉若皱眉道:“表哥?” 于是郭长歌便转述了龙川对他说起过的,多年前在楚府发生的事,不过却没说是龙川杀了郭晓婉。 虽说龙川杀郭晓婉是为了让她少受折磨,早些解脱,但这种事很难说清楚,就算能说清楚,婉如和婉若可能也会不理解、不接受。所以郭长歌不敢说。 婉若喃喃道:“原来是师父救了我们,可他为何不早些与我们说清楚。” 郭长歌道:“当年龙前辈会出现在楚府,为的是刺杀你们的父母,他可能不愿让你们知道这件事,怕你们会因为这件事与他生出嫌隙。”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也没人去吃喝,屋中一时静默无声。 过了许久,曲思扬忽然问:“可你怎么成了她们的表哥?” 郭长歌微笑道:“因为她们的母亲郭晓婉,正是我爹的亲妹妹,我的姑姑。” 曲思扬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她向婉如和婉若看了看,接着道:“你们这么多年后竟还能相遇相识,实在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郭长歌还在微笑,看着婉如和婉若,满心期待来一场感人的兄妹相认。然后再谈婚嫁之事,他这个做哥哥操心妹妹们的终身大事,也就不会显得太过奇怪,或许也会没有那么招人烦了。 可婉如和婉若却满面愁容,似乎对郭长歌是她们表哥一事全不惊讶,也毫不在乎。 郭长歌终于不笑了,他已慢慢明白过来,毕竟方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们父母双亡,满门受尽屠戮而亡,正自感身世凄凉,又如何能指望她们会开开心心来叫他一声表哥。 婉若忽然道:“师父能救我们,为何不能救我们的父母。” 郭长歌一怔,他没有想到婉若会这么想,道:“就算是现在的龙前辈,在当时情况下,也绝无法以一己之力救下所有人,何况那时他还年轻,武功还未有如今这般炉火纯青。” 婉若道:“难道师父就看着我爹娘被害死。” 郭长歌道:“他没有别的办法。” 婉若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郭长歌道:“他本是去杀你父母的,你还指望他拼上自己的命去从上百训练有素的官兵手里救人?” 婉若沉默,片刻后道:“你说那些官兵是为了什么去的我家?” 郭长歌道:“龙前辈说,那些官兵是想从姑姑口中问出我爹的下落。” 婉若紧握着拳头,道:“那他们一定会对我爹娘用刑,严刑逼供!。” 那是事实,郭长歌只能点点头。 婉若目中透着一股狠劲,道:“那师父就应该早些杀了我爹娘,让他们少受些折磨也好。他就算救不了人,杀人总该是能做到的。” 婉如忽然叫道:“别胡说!你难道想让师父成为我们的仇人?” 她的声音虽也不如何大,但在所有人的印象中,婉如却从未发出过这么大的声音,很明显,她真的有些生气了。 郭长歌在叹气,他在感叹这姐妹两人性格的迥异和在看待事情时的差别。 婉若淡淡说了声:“我吃好了。”然后便起身走出房门。 不久之后,婉如也起身而去。最后所有人不欢而散,只留成乐、温晴和柯小艾三人在收拾碗碟。 郭长歌找到了婉若,在悬崖边的大石上。从二十多年前开始,拾愿堂的人想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总会不约而同来到这里。 这里有泉水声和风声,还有不时传来的鸟叫,这些声音混杂起来反而有一种魔力,能让一个人的心变得宁静的魔力。 郭长歌坐在大石上,在婉若的旁边,没有说话,他不想破坏婉若心中的那份宁静,所以他也闭上眼睛去感受。 也不知过了多久,反而是婉若先说话了:“你没有说实话,我知道你是在顾及我和姐姐的感受。” 郭长歌睁开眼睛,看见婉若正在看他。 两人四目交接,郭长歌缓缓道:“那些官兵刚出现便杀害了姑父,他们折磨姑姑,想要从她口中问出我爹的下落。” 他顿了顿接着道:“的确是龙前辈杀了姑姑,他不想再看她受到折磨和侮辱。” 婉若道:“师父他做得没错,换了我,也会那样做。” 郭长歌道:“可是知道是他杀了姑姑,你还会像以前一样看他吗?” 婉若淡淡一笑,道:“任何事都不可能是完美的,我以后见到师父,想到是他杀了我娘,或许我看他的眼神不免会有所改变,但他仍是我的师父,抚养我长大,教我武功的师父,这些事永远都不会变。我也不觉得我们会变得疏远。” 郭长歌道:“你会这么想很好,可是婉如……” 婉若抢着道:“她不会理解,所以你不能告诉她真相,永远都不能。” 郭长歌点点头,道:“我不会说。” 婉若道:“表哥,谢谢你。” 郭长歌笑道:“既然都叫我表哥了,又何必再谢。” 婉若也笑了,笑着点了点头,沉默许久之后忽然道:“我以前杀了许多人,我的生命本已不完美……” 郭长歌皱着眉去看她,只听她接着说:“所以我已不配去奢求一切都是完美的,我甚至已不配去感到开心。” 郭长歌轻轻一叹,道:“人只要活着,都应该尽力让自己开心些的。” 婉若在苦笑,苦笑着道:“可我每次感到开心时,总会想到许多人,许多人死前的眼睛。如果有许多双充满痛苦与恐惧的眼睛在你开心时盯着你,你还会开心吗?” 郭长歌没有回答,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任谁都不会在那样的情况下感到开心。 婉若的面色忽然变得深沉而忧郁,那样的神色本来绝不会出现在她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脸上。 杀太多人难道真的会让人老得快些? 郭长歌想安慰她,却不知该如何措辞,他忽然发现在有些状况下,你绝无法用语言安慰一个人,因为那个人的痛悔和悲哀都太深刻,苍白无力的语言又如何去抹平? 婉若又道:“但姐姐她和我不同,她是那么善良,那么纯洁,她的笑容还没有蒙上阴霾,所以在我心里,她是完美的。我希望她永远都能有那样的笑容,永远那样完美,我希望她能一点烦心事都没有,轻松、开心地过完一生。” 郭长歌道:“可一生很长,风雨也很多,正如你所说,任何事都不可能是完美的,一个人的一生又怎会完美?” 婉若眼神坚定而决绝,道:“就算拼上性命,我也要护她一生无忧。” 郭长歌道:“你能为她死?” 婉若道:“我是个该死之人,所以倒不如说,我是因为她才继续活着的。我当然能为她死,随时都能。” 郭长歌笑了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她还会开心吗?你若离开她,对她来说,还有什么完美可言?” 婉若怔住,自此沉默,郭长歌也没再说话。 水流声连绵不绝,轻轻震动着耳鼓,柔风抚过面颊,温柔得像是慈爱母亲的手。 郭长歌昨夜没好好睡,现在觉得有些困,所以他闭上了眼睛。 等他再张开眼时,泉流声还在,风声也依旧,只不过日月已交替,头顶竟是一轮明月。 空气中素有的木叶清香中,还混杂了一股浓香,香得让人有些魂不守舍。 郭长歌认得这种香味,拾愿堂五个女子中,只有一人会把自己弄得这么香。 一百四十一 有活儿了 等郭长歌翻身侧躺时,眼前果然是曲思扬,她也侧躺着,脸上是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似笑又非笑,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像星辰般闪动着。 两人的脸之间,隔着至多不过三寸。 郭长歌显然吃了一惊,他的身子立马便弹起,坐在一旁,怔怔地看着曲思扬也慢慢坐起。 郭长歌整了整衣衫,急道:“你把我怎么了?” 曲思扬白了他一眼,道:“我能把你怎么?” 郭长歌道:“如果你没把我怎么,我怎么会睡这么久?” 曲思扬道:“你自己想想你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郭长歌怔了怔,随即道:“婉若呢,她本来在这儿的。” 曲思扬哼了一声,道:“婉若姑娘回去跟我们说,你聊着聊着忽然就开始打呼噜,难道人家还留这听你打呼噜不成?” 郭长歌道:“我自打我的呼噜,你来干什么?难道你有听别人打呼噜的嗜好?” 曲思扬道:“睡觉能睡饱吗?我来叫你吃饭?” 郭长歌道:“叫我吃饭便叫我吃饭,为何要睡在我旁边吓我?” 他抬头看了看月亮,接着道:“再说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有饭,你怎么不早点叫我?” 曲思扬怒道:“我吓你?我怎么吓你了?” 郭长歌道:“若是你睡觉醒来时看到一个奇奇怪怪的人睡在你身旁,你难道不会被吓到?” 曲思扬瞪大了眼道:“我是奇奇怪怪的人?” 郭长歌眼睛瞪得比她还大,道:“你简直太奇怪了,哪里有像你这样喜欢睡在别人旁边吓唬别人的人!” 曲思扬恨恨瞪了他一眼,忽然从巨石跳下,撂下一句:“好心当成驴肝肺。”扬长而去。 已经很晚,郭长歌回到拾愿堂的时候,其他人早已吃完了饭。 他只能独自前往厨房,想着或许能找到一两个剩下的馒头来充饥。 厨房的灯火竟是亮的,一股烟火气自内传出,竟还有一股让郭长歌垂涎三尺的油香味。 “烧鸡腿!” 郭长歌推门进去时已能闻得出那股香味的来历。 的确是烧鸡腿,而且是刚出锅的,热腾腾、香喷喷的烧鸡腿。 三只黄灿灿冒着油光的烧鸡腿静静躺在在小锅中,小锅被一双青葱般的玉手稳稳端着。 郭长歌吞了口馋涎,看着温晴向自己走过来。 温晴伸出胳膊,端平了小锅,笑道:“知道你饿了,吃吧。” 她话音未落,一只鸡腿已经在郭长歌手上,马上又进了他嘴里。 他嘴边立马绽开了油花,一边咀嚼一边说道:“小晴姐,你对我太好了,我都不知该怎么报答。” 温晴笑道:“就算要报答,也不该报答我,这三只鸡腿是思扬特意留给你的。” 郭长歌吃得太急,有些噎着了,温晴不知何时已将小锅放到了一旁的桌上,又不知从哪里倒了一杯茶来,递到了他面前。 郭长歌接过茶杯喝下,终于能说得出话来:“是她!?” 温晴笑道:“不是她还能是谁。她黄昏时已经去找过你一次,只不过她看你睡得太香,不忍心叫你起来,便回来留了三只鸡腿给你。” 郭长歌道:“但我知道你素来是有几人,便烧几只鸡腿,这里有三只,岂不是有两人吃不上了?” 温晴笑道:“思扬小孩子脾气,你今天夹了鸡腿给婉如和婉若,她便把她们的份也留给你了。当然婉如和婉若也愿意把鸡腿留给你。” 她接着又道:“你慢慢吃吧,我先走了。” 郭长歌道:“看来我这位婢女终于做了点婢女该做的事。” 温晴走到门口,忍不住道:“她可不止是想做你的婢女。” 郭长歌咬了口鸡腿,道:“那她想做什么?” 他享受着美味,随意一问,嘴里都是香嫩鸡肉,话说得不清不楚。 “那你应该问她呀。”说这话时,温晴已经出了门。 郭长歌找了张椅子坐下,很快啃完一只鸡腿,又抓起了第二只,脸上洋洋得意,自语道:“问她?哼,我问她,她还不得说想做我主人?” 他自然不打算去问曲思扬,实际上,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问过曲思扬—— 时间过得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快,转眼已是炎夏。 高山上的炎夏,没人能出得了房门,除非你想脱两层皮,谁都相信,那恶毒的太阳绝对什么恶毒的事都做得出来,谁也不想以身试险。 已经连续十几日大晴,这日烈阳依旧高照。 郭长歌正躺在一张竹编摇椅上,在拾愿堂最阴凉的一间屋中乘凉。 他身上的衣衫已经尽可能的单薄,单薄的衣衫轻轻覆盖着皮肤,皮肤上一粒粒汗珠却还是慢慢浸湿了衣衫,白色的衣衫随之变得透明,那看似瘦弱的身子竟显出边棱分明的肌肉。 他的袖子尽可能高地高高卷起,骨节分明的手中一把青绿色扇面的折扇不停挥动,为他送去杯水车薪的微风。随着扇舞,手背和小臂上青筋微凸,大臂上几块肌肉交替显现,正显示出他是一个年轻而有力量的人。 任谁看到他,都会觉得就算把他手上的扇子换成别的任何东西,更重的东西,他一定也能挥得动,而且力量一定还绰绰有余。 可郭长歌却忽然连那把轻巧扇子都不想挥了,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他总觉得越扇反而越觉得热了,他一向不喜做多余之事,所以他忽然就把手里的扇子向门外扔去。 扇子一脱手,他心里便诅咒着,想让这把没用的臭扇子去太阳下边好好“享受享受”。 郭长歌这么做,倒也不是他脑袋出了什么问题,而是这天气的确已热到了会让人拿物什发脾气的地步。 那把可怜的扇子在空中飞速转了几圈,还没来得及见到太阳,一只手忽然凭空伸出,又稳稳当当接住了它,终于改变了它本来悲惨的命运。 郭长歌仰面躺着,还没看见那只手的主人,不过在扇子被接住之前,他已知道有人来了,因为他早已闻到了第二个人的汗臭味,第一个人的汗臭味当然是他自己的。 他一开始还不能分辨出那人是谁,因为在这样的天气,就算是仙女,身上也不免会有汗臭味的,一个刚从太阳底下钻进屋里的人更是免不了。 直到那人甩开了折扇扇了几扇,郭长歌才终于知道他是谁。 不管是甩开扇子,还是扇扇子,内力不同的人总会有产生不同的声音,不同的声音也显示了内力的高低。 扇子发出这个声音,郭长歌知道来人不是成乐便是温晴,可温晴绝不会在拿到扇子之后习惯性地扇几扇,而且温晴身上就算有汗味,也绝不会这么重。 郭长歌还是仰面躺着,有气无力说道:“少庄主,找我什么事?” 成乐道:“有活儿了!” 郭长歌还是有气无力道:“什么叫有活儿了?” 郭长歌其实知道是什么意思,那一定是成乐从姬虎口里听来的说法。 成乐道:“你难道忘了拾愿堂是做什么的了?” 郭长歌也不知从哪里汲取来的力气,忽然斩钉截铁,很大声地道:“不去!休想让我走出这个屋子一步!” 成乐道:“这次去的地方可是上京。” 郭长歌道;“京都?” 成乐道:“没错!” 郭长歌迟疑道:“那地方在北边些,倒是可能比这山上凉快许多。” 成乐又道:“去了京都后,我们大可以去百府借住两天。” 郭长歌忽然坐了起来,道:“百生家?流香苑?” 成乐笑着点点头。 郭长歌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满脸的期待神色,两步走入烈阳下,大声道:“我们出发!” 武林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流香苑乃是出了名的避暑胜地,传闻就连当朝的皇上,也会在暑天到那里盘桓以消夏。 而且在某一个闷热的夏夜,百生曾向拾愿堂所有人大肆宣扬过流香苑是多么多么的凉爽宜人,那时他言之凿凿,实在令人神往! 所以郭长歌现在满脑子都想着快点抵达他心目中的避暑“天堂”,已经完全顾不得去想别的事—— 究竟是什么人的什么心愿,会用的着他们前往那里? 一百四十二 不热了 “重叔已跟你们说了持令者的心愿?”耀目灼人的阳光竟让郭长歌清醒了些。 成乐道:“这次没有,我们只有见到持令者才知道。” 郭长歌道:“那你怎知我们要去上京?” 成乐沉吟不语,两人已经走到了大厅前。 郭长歌道:“你怎么不说话。” 成乐笑道:“其实我不知道,只是我若不骗你说我们能去流香苑避暑,你又怎么舍得从那张舒服的躺椅上起来呢?” 他说着便走进了厅中,独留郭长歌怔在原地。 郭长歌站在屋檐下少得可怜的阴影中,转身想要回到那间阴凉的屋子,可抬眼一看,晃目的日光让他有些晕眩,身上的汗水黏黏腻腻甚是难受—— 他知道,他已经绝无法再踏进太阳底下一步了。 所以他只能转身走进了厅中。所有人都在厅中,郭长歌甚至不用去看,他进来的时候立马闻到了许多人的汗臭味。 所以他就站在厅里的角落,不敢走近人群,不敢入座,因为人聚在一起只会更热,汗只会更多,偏偏他的鼻子还总是对臭味更加敏感。 曲思扬坐在柯小艾的身边,她们二人靠得极近,在郭长歌眼里就是两个靠在一起的火炉子,可是说也奇怪,她们两人的额上竟没挂着半颗汗珠。 曲思扬似乎不怕热,实际上她就算很热,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和郭长歌完全不同,郭长歌最怕的无疑是热,她最怕的却是无聊。 什么是无聊?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就是无聊。 就像一只渴望自由的笼中之鸟,曲思扬早就想要去外面飞几圈了,可是她又有些不放心留下郭长歌和另外四个女子,她若真的是一只鸟,爱情便是关住她的笼子。 所以只要爱情的牢笼还在,她就哪里都不能去,只能耐着性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忍受着无休无止的无聊。 所以今天重荆来拾愿堂报讯时,曲思扬简直是喜出望外,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明媚了——虽然这个艳阳高照的世界本来就够明媚的了。 曲思扬正盯着郭长歌看,目光在他全身上下游移,看到他若隐若现的肉体,脸色一阵白一阵红,额上也终于沁出了汗珠。而郭长歌的眼睛已被从眼睑流下的汗水迷住,他什么都看不见。 曲思扬忽然道:“你还不过来坐,等着让我们请你不成?” “你们太臭!”郭长歌心里的话当然不敢说出来。 他只是道:“你们有什么说的便说吧,我能听到。” 曲思扬道:“我们要去见持令者,你不去吗?” 郭长歌道:“不去,打死我也不去。你们人够多了,少我一个也没什么。” 留他一个在拾愿堂,曲思扬倒是可以接受,毕竟一个巴掌也拍不响。 可这时婉如却道:“我不会武功,去了也会给你们添麻烦,我也……” 曲思扬突然激动着大声道:“不行,你必须去!” 百生随之附和道:“没错,必须去!我也不会武功,你不去,我也应该留下!” 这两个人竟破天荒站到了同一战线,不过两人却是各自有各自的盘算。 婉如显然有些被吓到了,道:“我……我为什么必须去?” 曲思扬怔了怔,道:“我……我是看你小姑娘家家的,想让你……让你出去见见世面。” 百生又附和道:“没错,不会武功更应该去见见世面。” 婉如迟疑道:“见世面……” 曲思扬忽然以宣判的口吻道:“反正你必须去,就这么定了!” 婉如天真地笑了笑,道:“我去就是了。” 曲思扬点点头,笑道:“很好!” 正当她心满意足之时,柯小艾忽然说道:“师父不去我也留下吧,正好能好好请教请教武学上的事。” “不行,你必须去!” 曲思扬忍住了这句话,同一句话说两次实在有些奇怪。 正当她尽力措辞之时,婉如又道:“那我也……我也不去了。” 曲思扬有些傻眼,本来想好的一句话也给忘了,她实在想不明白婉如为何在这么短时间内忽然反悔,而就在这时,百生也道:“那我也留下吧,不会武功终究还是有点不方便。” 情况似乎变得有些混乱,曲思扬理了理思绪,她忽然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对她来说,只要郭长歌也随她一起去就好,至于其他人去不去,她才管不着。 于是她对郭长歌道:“你不去是因为怕热?” 郭长歌苦笑一声,声音虚弱得就像生了重病:“我不怕热,我怕死。” 曲思扬奇道:“难道你预感这次出去会有危险?” 郭长歌摇了摇头,又是一声苦笑,道:“我怕热死!” 曲思扬道:“如果不热的话,你就会跟我们一起去咯。” 郭长歌点点头,仿佛已热得说不出话。 曲思扬笑道:“那就好办了。” 郭长歌忽然也笑了,苦笑。他缓缓道:“我知道你能吃,但难道你还能吃掉天上的太阳不成?” 曲思扬正要说话,郭长歌抢着道:“你若真能一口子把太阳吞下去,我为你上刀山下油……油锅就不下了,太热了……” 曲思扬忽从柯小艾手里拿过了剑,那把寒剑。 郭长歌还在笑,笑得已有些疯魔,好像炎热真的能让一个人发疯。 他笑着,又说道:“你就算只是稍微能让我凉快些……你不是想做我主人吗,我就让你做我主人。” “我何时说过我想做他的主人?难道他以为别人都像他一样,爱做别人的主人?” 曲思扬心里觉得很奇怪,她将寒剑缓缓从剑鞘抽出,看着郭长歌,忽然一剑刺向了他。 这一剑是曲思扬用全力刺出的,就刺向郭长歌的心脏,而心脏若是中剑,绝无生机。 她的剑法虽不如何,可脚下的速度却很不慢,所以这一剑也刺得不慢,寒剑划出了一道白色的寒气,就似一条皎白的玉带,一瞬之间,剑尖已至郭长歌心口。 命在顷刻,可郭长歌却还是没什么反应,似乎因为天气炎热,竟然让他的反应也变慢了许多。 在场众人在第一时间都不免吃了一惊,曲思扬为何会忽然下杀手?难道是因为死人就不会觉得热吗? 婉如和百生已不忍去看,闭上了眼睛。婉若、温晴和成乐三人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面色平淡,看起来没有丝毫担忧,甚至嘴角竟挂着笑,因为他们已经想明白了—— 就算是十个曲思扬加起来,也不可能能伤得了郭长歌一根毫毛—— 剑尖刺到的时候,郭长歌的胸口竟奇迹般地向后缩了两寸,随后他很悠闲地伸出了两只指头,很轻松地夹住了剑尖,就像两只铁钳一般,已钳得寒剑半寸也不得向前。 郭长歌瞪大了眼,道:“你还真捅啊!” 曲思扬笑了笑,已经放开了剑柄,道:“我只跟瞎师父断续学了几年功夫,但你可是跟着他实打实学了十几年,我若能杀了你,那还有天理可言?” 她这么一说,郭长歌这才想起她和自己还有一层同门的关系,而且一直都忘了问她究竟是如何与白独耳结识的。 郭长歌正想趁机问问,却忽然觉得一股寒意自指尖而起,顺着经络向身体内传递,汗水凝结,顷刻间手、脚、胸、背、腰,甚至脑袋都感受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而且这股寒意好像挥之不去,霎时间已深深侵入五脏六腑。 他赶忙运起内力相抗护体,但捏着剑尖的手指已经冻僵,便伸左手握住剑柄,将剑尖从指间抽离。 曲思扬笑道:“怎样,还热不热?” 郭长歌握着寒剑,怔怔道:“不热了。” 曲思扬笑着将剑鞘扔给他,道:“插进去抱着剑鞘就行了,小心冻死你。” 郭长歌将剑插进剑鞘,依言抱着,只觉全身凉爽,十分舒怡。 曲思扬笑道:“这下可以去见持令者了吧。” 郭长歌只能点点头。 曲思扬又道:“你方才说我只要能让你凉快点,你就让我做你的主人?” 郭长歌像抱着宝贝一样小心翼翼抱着那把寒剑,尴尬一笑道:“我们可是师兄妹啊,说什么主人仆人,岂不是见外了?” 曲思扬笑道:“那你是不打算认我做主人咯?” 郭长歌不说话,他现在只恨自己长着这张破嘴。 曲思扬又道:“既是如此,那你还有脸每天都自称是我的主人?” 郭长歌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没有脸,没有脸。我不是你的主人,我最多不过是你的师兄。” 他接着又向着柯小艾叫道:“小艾,快来见过你师叔。” 柯小艾听话得很,已经站起。曲思扬赶忙摆手,道:“千万别,你叫我师叔显得我很老一样。再说你武功也比我厉害,我何德何能?” 她接着瞥了眼郭长歌,哼了一声,坐回原处,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成乐饶有兴味地看完这场戏,已经心满意足,这时笑道:“我现在去善贾堂支银两,我们今天傍晚去见持令者,或许今夜便能上路。” 他站了起来,又道:“大家先去休息休息吧。”说完出了门,向善贾堂而去。 郭长歌既然决定去见持令者,柯小艾自然也不会留下。 而婉如和百生两人呢?自然是一个跟着一个,一个也少不了。 郭长歌忽然走到柯小艾身边将剑递给她。 柯小艾不接,道:“师父拿着取凉就是。” 郭长歌硬塞给了她,道:“你也会热的,再说这剑本来就是你的。” 柯小艾道:“可是师父……” 郭长歌摆摆手,笑道:“我离你近些就好,我不习惯拿长剑,拿着实在麻烦。” 柯小艾只能点点头,郭长歌已经坐在她身边,两人离得很近,胳膊已贴上了胳膊。 曲思扬在一旁看着,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可若不是她给了郭长歌寒剑,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所以怪不得旁人。所以她虽在生气,却是在生自己的气。 郭长歌和柯小艾两人之间只隔着两层薄薄的衣衫,不过她们虽亲密,但心里可是坦坦荡荡的。 曲思扬却做不到坦荡,她想得实在太多,而且是胡思乱想,所以她已看不下去了,哼了一声,一拍桌,怒冲冲起身离去。 一百四十三 万生 珑城最繁华的街,最繁华的客栈,傍晚,也正是客栈里最繁华的时候。 不过不管生意再怎么好,客人再怎么多,飞将客栈也总会留着一间房,那间房当然就是为持令者留的。而现在,一位新的持令者就在房间内。 房间是上房,是客栈中最好,同时也是位置最隐僻的一间—— 这间房在客栈最高一层走廊的尽头,对面并没有房间,而且与相邻房间之间的实心墙壁足有三尺厚,所以也绝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若你能看穿被房内灯火映照得发黄的窗纸,就能看见一张花梨木的长桌,桌上摆满了精致美味的下酒小菜,而长桌尽头的座椅上,坐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青衣男人,青衣的料子看起来很昂贵,可这个男人却是一脸的穷酸相,身子瘦瘦弱弱,怎么看都像是个屡考不中,已将祖上家业败光的酸秀才。 他静静地坐着,面色苍白,留着两撇比眉毛浓得多的小胡子,双目无神地望着门,没有动筷子,所有的菜都和刚摆下时没什么两样。青绿色的酒壶,壶嘴不断散发出诱人的酒香,但却并不能引诱他。 所以他面前崭新的青玉酒盅至今还未经美酒的浸润,以至于在灯火映照下散发的光芒还欠了些许柔美。若是懂酒爱酒之人见他面对那样好的酒和那样好的酒具却还无动于衷,不免要在心里暗骂他暴殄天物。 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脚步声停在门口,然后门就开了,门外有男有女,是一群年纪很轻的人。 还没等他们进来,青衣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门口,恭恭敬敬做了一揖,道:“各位好,在下百千琛。” 等他抬起头,目光便盯上了门外那群男女中的一个男子。 而那个男子的目光同时也射向了他,两人对视片刻,忽然不约而同地瞪大双目。 百千琛忽然笑了笑,道:“你果然在这里。” 门外一群年轻男女自然是拾愿堂的九人,九人中只有一人瞪大了双目,这人正是百生。 百千琛话音未落,他忽然转身就跑,姬虎大手一伸,抓住他后领将他拽了回来。 “百生为何要跑,他和这个自称百千琛的男子是什么关系?” 成乐心里想着,向百千琛还了一揖,问道:“阁下也姓百,难道认得我们这位朋友?”说着指了指被姬虎抓着后领,狼狈不堪、满脸无奈的百生。 百千琛瞥了眼百生,又去看成乐,一摆手,道:“各位不如先进来,我们坐着说话。” 谁都愿意坐着,现在所有人都已经坐下,而且大多数人都坐得都很舒服。不过百生却是如坐针毡,就像是做了错事等着受罚的小孩子一样。 拾愿堂几人自报了名姓,只有百生一直缄口不言,不过其他人都已大致猜到了他和百千琛是什么关系—— 两人同姓,很可能是家人,从年纪看两人又是同辈,所以应该是兄弟,至于是亲兄弟还是堂兄弟,那就无从得知了。 可百生见了他的兄长为何要跑?还没人能想明白这件事。 于是成乐便直接问道:“他见了你为何要跑?”手指指着百生。 百千琛瞥了百生一眼,道:“因为我是他的兄长。” 果然如此,其他人听他继续说道:“而万生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我这次来为的就是带他回去。或许他还不想回去,所以见了我才会跑。” 成乐奇道:“万生?” 百千琛笑道:“你们以为他叫什么?” 成乐道:“百生,单名生。” 百千琛笑了笑道:“他只不过省去了中间的万字。” 他向百生瞥了一眼,接着道:“不过他倒也不是特意向你们隐瞒,他自小便觉得‘万’这个字很俗,与‘百’字连在一起更是俗不可耐,所以十分讨厌别人叫他万生。” 他说到这里,忽又去看百生,笑道:“是吧,万生?” 百生还是没说话,好似也根本没有听到有人在说话,好似他不止是个哑巴,而且还是个聋子—— 他对他这位兄长的态度,恶劣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郭长歌忽然道:“这位百琛公子,你……” 百千琛打断他,道:“这位郭长歌郭公子,我叫百千琛。” 郭长歌笑道:“你不喜欢别人叫你百琛?” 百千琛道:“难道你喜欢别人叫你郭歌?” 郭长歌道:“‘长’这个字虽然俗,但我还舍不得扔掉它。” 百千琛道:“古语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既然不喜欢别人扔掉你名字中的一个字,就不该随意扔掉别人名字中的一个字。” 郭长歌道:“那如果有人自己扔掉了自己名字中的一个字呢?” 百千琛道:“如果真有这样的人,那当然也是人家的自由。” 郭长歌笑道:“那如果还有一个人偏偏要多管闲事,要将人家扔掉的那个字给捡回来硬塞给人家呢?” 百千琛道:“那的确是有些多管闲事,可这样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毕竟不多。” 郭长歌盯着他,道:“也不少,我刚刚就认识了一个。” 百千琛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万生的朋友,你在为他抱不平。” 郭长歌默认。 百千琛接着道:“可他是我的亲弟弟,是我的家人,他的名字是我们父亲所赐,他本不该随意改动。他不懂事,我这个做哥哥可不能也不懂事。反而是郭公子你,插足我们的家事,岂不是有些多管闲事了?” 郭长歌还是没说话,这次他是无话可说。 百生忽然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百千琛道:“家里发现你不见了的时候,同时也不见了两块玉成令,这之后,你先后出现在珑城、江州、珑城、洛城,最后又是珑城。” 百生道:“我带走了玉成令,而且又频繁出现在珑城,的确很容易猜到我和玉汝山庄扯上了关系。” 百千琛道:“我只是没想到今天来见我的人中会有你,你难道已加入了玉汝山庄?” 百生不答,反而问道:“你的心愿难道就是找到我?” 百千琛点点头,道:“当然还要带你回去。你在外面太久了,父亲很担心你。” 百生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可担心的。” 百千琛道:“你半点武功也不会,若是被人抓了用来要挟父亲,你让父亲怎么办?” 百生冷冷道:“抓了我有什么用,想要要挟父亲,抓你才管用呢!” 这话中的妒意傻子都听得出来,这当然也解释了百生为何那样不待见他这位兄长,拾愿堂其他人俱皆恍然。 百千琛摇了摇头,眼神中满是无奈,道:“反正这一次你必须跟我回去。” 百生叫道:“我偏不回去!” 他竟忽然变得像个在闹别扭的小孩子一样,让拾愿堂其他人都有些暗暗好笑。 百千琛道:“由不得你!我用了玉成令,让你回家可是我的心愿,我想你这几位朋友都会帮我送你回去的。” 百生哼了一声,道:“你的如意算盘怕是要打空了,你既然知道他们是我的朋友,就该知道他们一定会尊重我的意愿。” 他说着向他的“朋友”们看去,发现他们也在看着他,他看到他们看着他的眼神,忽然对自己方才说的话有些不自信了,对自己的这几位“朋友”也有些不自信了。 郭长歌忽然站起,带着笑容,满眼放光,叫道:“事不宜迟,我们出发,送万生回家!” 回家!百生的家,京都百府流香苑,郭长歌心里的避暑天堂! 百生摇头叹息,喃喃道:“交友不慎,实在是交友不慎。” 成乐看着他,忽然笑道:“这是持令者的心愿,我们也没办法。” 他觉得有些奇妙,今天他骗郭长歌说这次去的地方是京都,没想到还真让他说中了。所以从结果上来讲,他似乎并没有骗人。 百生无奈,又去看其他人,每个人都喜笑颜开,似乎都已满心在期待着这一次的京都之行。 他长长一声叹息,唯一的安慰是看到了婉如也笑得很开心,他喜欢看她笑,她笑起来就像是冰天雪地里忽然出现的一丝暖阳,或许还不够驱散寒冷,但已足以慰藉人心。 成乐忽道:“我去让小二买两辆马车来。” 百千琛道:“不必了,各位与我同乘我来时的马车就好。” 成乐道:“可是我们人是不是有些太多,一辆车会不会太挤了些?” 百千琛摇头笑道:“我想不会的,那是一辆大马车!” 一百四十四 疑点 果然是辆大马车——八匹马拉的马车,又怎么会小? 马是骏马,百千琛和拾愿堂一行人走到客栈门口的时候,那八匹枣红色的马已经在等着他们。 不过等着他们的马却还不止八匹,马嘶声震天,除了那八匹枣红马之外,竟还有几十匹黑色的马。 郭长歌粗略数了数,大概有四五十匹,四五十匹毛皮纯黑的马,分散地站在马车的前后。 黑马上是披着披风的黑衣人,披风的颜色也是纯黑。天已完全黑了,人和马都隐入了夜色之中。而夜色中不时有亮光一闪,那是人身上的兵刃在发亮。 只不过郭长歌的心思却不在马身上,也不在人身上,而是在车身上。 车是一辆又长又宽的大车,横占了至少一半宽的街道。支撑着它的,是左右共八圈巨大的车轮,密集的轮毂看起来精密且坚固,令人安心。 车的外饰很华丽,几盏精巧明亮的小灯笼挂在车身四周,照亮了马车边上每个人的神情。 郭长歌的神情是期待的神情,他的眼睛在发亮,他已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车厢里面的样子。 于是他马上就看到了—— 进了车厢才发现这辆车真的很大,比车厢外看到的还要大。 现在车厢中只有十来人,可是这车厢却至少能乘下二十人,所以里面还宽敞得很,就算有人想翻跟头,也不成问题。 可绝不会有人会想要去翻跟头的,因为比起车厢的宽敞,它的舒适才更令人吃惊,吃惊接着便享受,让人绝不会再想去翻跟头的享受! 柔软的鹅毛坐垫——至少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坐垫。 可那些坐垫却铺在地上,被人踩在脚底,每一脚踩下去,都让人觉得像在梦中,柔软而美好的梦。 “坐垫”垫在了脚底,那股底又是什么呢? 没人知道,只有屁股知道—— 屁股微微陷入真正的坐垫之中,那是一种比鹅毛垫硬得多的触感,但那种触感比鹅毛垫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再加上靠背恰到好处的倾斜和靠腰处微妙的凸起,让人久坐而丝毫不感疲累。 每处座椅的近旁皆有一张小桌,小桌上是酒和点心——美酒,和让人只要咬一口便停不下来的美味点心。 酒和食物就储在车厢木壁的暗格之中,车门两侧侍立着两个垂鬓的青衣小童,随时准备听候主人的吩咐。 所有人都已坐下,随着一阵尖锐的马嘶声,马车缓缓向前移动。 曲思扬拉开了窗帘向外探看一眼,转头回来忍不住问道:“那些黑衣人是做什么的?” 百千琛言简意赅:“扈从。” 曲思扬又问:“你平日里出门都带着这么多凶神恶煞的人吗?简直就像是要去打仗一样。” 郭长歌笑道:“天色这么黑,你怎么看得到他们是凶神恶煞的。” 曲思扬想了想,道:“那只是一种感觉,总感觉他们随时都会拔刀杀人。” 百千琛道:“他们只是在保护我,不会随意杀人。” 高壮的马,高壮的人,一色的纯黑,黑暗中闪闪发亮的武器—— 想到这些,曲思扬不禁叹道:“有他们的保护,我想绝对是万无一失的。” 百生忽然冷笑。曲思扬自然忍不住问他:“你笑什么?” 百生道:“你若是以为他只带着那点随从来保护他,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的眼睛正盯着百千琛,百千琛却不看他。 曲思扬道:“难道还有其他人?” 百生道:“当然有,有更多的人在暗中保护。” 曲思扬道:“人在哪?我怎么没看到?” 百生呵呵一笑道:“因为你就算看见了,也绝看不出来,否则又怎么叫暗中保护?” 曲思扬看向百千琛,想向他寻求答案。可百千琛却只是自顾自饮酒,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中夜,月明星稀。 月色皎洁,马车在几十黑骑的护送下,沿着宽阔而平坦的官道向前行进。 车厢内灯光柔和,每个角落都萦绕着一股不知来历的淡淡香气,闻着这股香气,两个垂鬓小童倚在门边沉沉睡去,其他大多数人也都已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郭长歌却是个例外,虽然车厢里不算热,但在夏夜,他总是很晚才能睡着,就算他尽力想要入睡,往往也很难遂愿。 他轻轻拉起了刺绣精美的窗帘,马蹄声、风声还有车轮声立马传入。他吃了一惊,赶忙把窗帘放下,唯恐那些声音惊扰了其他人的美梦。 过了片刻,他又轻拽着窗绳,将窗帘拉开了一条细缝向外探望,路旁在黑暗中张牙舞爪的树杈连绵向后飞去。那样无聊的场面,也只有他这个无聊的人能坚持看得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车窗外慢慢升起了一片浓浓的白雾,彻底遮蔽了郭长歌的视线。 他皱了皱眉,又一次将窗帘全部拉起,接着放开手中的窗绳,整个身子向窗外鱼跃而出,窗绳无人把持,窗帘便快速垂下,窗外嘈杂的声音高了一刹,随窗帘垂下便又变低,当然还没来得及吵醒车厢中任何一人,可郭长歌却已上了车顶。 他盘腿坐下,看着马车冲破白雾前行,看着白雾中的黑骑们手中火把散发出的朦胧火光,过了会功夫,竟逐渐逐渐有了睡意。 可他马上就又睡意全无,因为另一个人忽然也出现在了车顶上。这个人也是从车厢出来的。 郭长歌笑道:“你在装睡?” 这人端立在他眼前,一身艳红色裙袍,身姿袅娜,黑色发丝一根根分明地飘荡在风中,月光在她脸上镀上了一层银辉,更添几分丽色。 这个人正是温晴,她也笑了笑,坐到了郭长歌身边,道:“我只是在闭着眼睛而已,可不是在装睡。” 郭长歌笑道:“那你应该早点上来陪我说说话的。” 他接着又笑道:“难道你是怕少庄主吃醋,所以不敢上来?” 温晴笑道:“要怕我也是怕别的人吃醋。” 郭长歌问道:“谁?” 温晴反问道:“你觉得是谁?” 郭长歌道;“百生和姬虎都另有心上人,他们可不会为了你而吃醋。” 温晴呵呵一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怕有人会为你吃醋,” 郭长歌怔住,道:“为了我?” 他又问:“谁?” 温晴换了种问法,反问道:“你希望是谁?” 郭长歌嘿嘿一笑,道:“我希望全天下的女子都为我吃醋。” 温晴道:“如果只能选一个呢?” 郭长歌看着她,笑道:“你……可惜已经名花有主了。” 温晴板起了脸,道:“别开玩笑了,我可是很正经地在问你。” 郭长歌仔细想了想,道:“那就没有了,或许我以后会遇到。” 温晴忽然叹了口气,过了片刻又道:“你觉得思扬会不会为你而吃醋?” 郭长歌甚至没有思考,几乎是脱口而出:“绝不会……” 温晴已经在摇头,只听郭长歌又接着道:“也幸好不会,她这人最麻烦了,要是吃醋了,指不定会怎么闹呢。” 温晴又轻叹一声,这一次没有说话了。 郭长歌却马上又道:“我夏天夜里素来都睡不着的,你又为何还醒着?” 温晴反问道:“你不知道为什么?” 郭长歌想了想,“啊”了一声,道:“我忘了,你已经很久没有在夜里睡觉了,今夜又是在车上,不免有些颠簸,当然也不可能睡得着。” 温晴仰着脖子望月亮。 郭长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朵黑云正慢慢向白色的月盘飘过去。 他道:“我真的没想到李堂主竟会答应传授你幻心术。你这些日子每天半夜都去幻心堂,直到凌晨才回来,这么辛苦,可学会了?” 月亮已经隐入云层,温晴却还仰着脖子,难道她看的不是月亮? 她道:“学了些,可我甚至不知道我学的东西是真是假,学着也没什么意思。” 郭长歌道:“你都学了这么久了,难道还是觉得幻心术是假的?那天你在你房里跟我说起你的怀疑时,可着实吓了我一跳。” 温晴道:“你向来机警多疑,可这次怎会这般深信那么荒谬的东西?” 郭长歌道:“我不得不信,因为只有幻心术能够解释玉汝山庄发生的一切。” 温晴还不甘心,又问道:“你难道真的一点怀疑都没有过?” 郭长歌道:“当然有,不过幻心术是目前唯一的解释,在找到别的解释前,恐怕我只能选择相信。” 温晴沉默了片刻又道:“那日大雨,我们本想找玉堂主,后来又去了摘星阁,那时成庄主已在门前等着我们,他说他知道我们一定会去,因为我们都想知道答案。” 郭长歌道:“没错,我这个人心里若是有疑问,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罢休的。” 温晴道:“成庄主就是知道你不会罢休,所以就给了你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一切的答案,但这个答案可不一定就是真相。” 郭长歌怔住,看着她,等着她接着说下去。 她顿了顿又道:“那日在幻心堂时,玉堂主提起了一件他与龙亦遥的往事,可李堂主却表现得好似全然没听说过。这件事你不觉得可疑吗?” 郭长歌道:“年深日久,李堂主年纪又大了,她会忘记也是情有可原。” 温晴摇了摇头,道:“玉堂主所说的那件事,是说他本来在迎娶龙亦遥,可在洞房时才忽然发现新娘变成了小七,这样的事,谁能忘记?” 郭长歌道:“就算这件事另有隐情,和幻心术的真假也没什么关系。” 温晴道:“可如果这一切都是成庄主为了给我们个答案而演给我们看的一场戏呢?如果李堂主也是成庄主安排好的人呢?” 郭长歌皱眉道:“你怀疑我们见到的李堂主不是李七娘?” 温晴道:“至少不会是玉堂主口中的小七。” 郭长歌道:“可如果那是个冒牌货,玉堂主怎么会认不出来?还有,如果幻心术并不存在,玉堂主又是怎么失去记忆的,他新的记忆又是从何而来?” 温晴摇摇头,道:“我想不明白,不过你不得不承认整件事的疑点实在不少。” 郭长歌的确不得不承认,所以他只能点点头。点着点着,他竟忽然感到了一阵寒意,心里也不禁有些发毛。 他望向前方,乳白色的浓雾仿佛更浓,雾中的点点火光也更朦胧。 他脸上的神情变得凝重,就与那天温晴从幻心堂回来看着他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马车在向着远离玉汝山庄的方向不断前进,可在这浓雾中,郭长歌恍惚间竟觉得自己反而离玉汝山庄越来越近了。 他思如奔马、心绪不宁,倏忽间竟产生了一种从马车上跳下去的冲动,只要跳下去,就能永远地“逃离”玉汝山庄,逃离所有的谎言和阴谋,可是他并没有跳下去—— 他不能,绝不能! 一百四十五 极致 郭长歌是个不会亏待自己的人,能享受的时候他一定会去享受,可在享受这方面,比起百千琛来,他实在算不得是个专家。 任何的旅人都不会在炎热的夏日白昼选择赶路,百千琛当然也不会,不过奇的是,每天凌晨天气将要转热之时,他们的队伍总能正好到达一处大城或村镇,且总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一家当地最好的客栈,而这些客栈的掌柜和小二竟好像早就知道他们要来似的,酒、食、宿都已安排得妥妥当当。 这日在石州八方客栈。 店里生意甚好,大堂内人声鼎沸,拾愿堂一行九人将角落里两桌方桌拼在一起,坐着点餐用饭。 本来客栈早已备好了酒食送到了他们各自的房间,只是他们更喜欢凑到一起吃饭,而且在客栈大堂这样有氛围的地方,饭菜也会更香些。 他们已喝过了一轮,闲聊了一会。 曲思扬忽然看着百生,笑道:“你那位兄长可比你聪明多了,自己不会武功,出门的时候便该多带些人。” 百生道:“我是偷跑出来的,如何能带人?” 他端起酒杯闻了闻酒香,又道:“而且你怎么知道我哥不会武功?” 曲思扬道:“难道他会?” 百生道:“当然会,而且还很不弱,他的武功至少也是从武品,与……” 说着,他的指尖扫过众人,终于停在成乐身上,道:“与少庄主也差不了许多。” 他所说“从武品”,自然是以广鸣院的标准来看的。 曲思扬忽然笑了,道:“那你是怎么回事?” 百生瞥她一眼,道:“我怎么了?” 曲思扬笑道:“你怎么一点武功也不会?” 百生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会武功?” 曲思扬怔住,他为什么一定要会武功呢? 她想了想,道:“一个男人,总该会点武功才好。” 百生轻轻哼了一声,道:“会点武功有什么用,如果我要练武,一定要成为天下第一才行。” 曲思扬哈哈大笑,其他人也都忍俊不禁。 曲思扬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意,道:“就你?天下第一?” 百生正色道:“我知道我就算练武也成不了天下第一,所以才不练!” 这是什么道理?曲思扬实在无法理解,可是看他表情那般认真,也不好意思再戏谑他。 百生仰脖将一杯酒饮尽,微微一笑道:“我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到第一,做到极致!” 郭长歌忽道:“所以这一生,你想做什么事?” 百生脸上焕出神采,道:“我想撰写《武林志》,至少未来五十年的江湖事都由我来总编。” 郭长歌微笑道:“这件事你岂不是一定能做到,而且能做得很好!” 百生的脸色忽然又变得黯然,摇了摇头。 郭长歌奇道:“你做不到?为什么?” 百生道:“因为百家一代人之中只会选一人总撰《武林志》。” 曲思扬忽然笑了,道:“我明白了,他们选的人是你哥哥,轮不到你!” 百生脸有些红,显然有些生气,怒道:“他是长子,当然应该是他!” 百生虽常与曲思扬吵嘴论辩,但几乎没有动过气,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的异常。 曲思扬见他如此在意这件事,倒是有些尴尬了,安慰道:“要我说《武林志》也没什么好,你写的那些书才有意思。” 百生冷冷道:“你看过《武林志》?” 《武林志》绝对密存,不是百家的人,怎么可能看过—— 曲思扬怔怔地摇了摇头。 百生又道:“那你就不要随意评论!” 曲思扬没想到自己的热脸竟贴到了冷屁股上,这一来她也生气了,正要发作,却听到郭长歌忽然说道:“那些位黑衣骑士呢?这些天他们从来没有跟咱们住过一间客栈,可我们晚上出发的时候,他们又会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 百生正要回话,一个贵公子打扮的男子忽然出现在了他们桌旁,满身的酒气,满面的红光,弯腰凑近了百生道:“你很面……面熟,我……我是不是见过你,在百家的宴会上!” 百生道:“在下百生。” 那贵公子摇摇晃晃,拍着胸脯,道:“齐七。” 百生道:“齐公子有何贵干?” 他注意到齐七的腰间一块小小的金色腰牌,上面写的似乎是中武品。 齐七道:“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 百生道:“我当然知道,你本名齐虹紫,是石州齐家,天虹剑齐彩齐大侠的第七子。你我二人曾在我家中有过一面之缘。” 齐七笑道:“有见识,记性也好,不愧是百家的人。” 百生心里暗暗发笑:“齐家七子之中,数你脓包,我就算记不得其他六人,也绝忘不了你。” 他又问:“齐公子究竟有何贵干?” 齐七的目光在拾愿堂几个姑娘身上来回游移,笑道:“你这里有这么多漂亮姑娘,能不能分我一个,陪我喝几杯酒。” 婉若一拍桌,怒道:“你要找姑娘陪酒,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齐七看向她,又看到她身旁的婉如,马上笑得合不拢嘴,道:“孪生姐妹我虽也见过,可这么漂亮的倒还是第一次见。” 他转向百生,道:“就这俩了,让她们陪我喝两杯!”竟已是命令的口吻。 百生瞥见婉若的眼中已有杀气,道:“我劝你还是快些走吧。” 齐七道:“你我两家可是世交,你这人怎么这般小气,连两个贱女人都不肯借我用用!” 这话一出口,就见一道刀光闪过,齐七整个人忽然飞了出去,重重摔到一张桌上,压折了四只桌腿,碗碟杯盘碎得到处都是,吓跑了好几桌的客人。 七八个家丁打扮的人赶紧奔上扶他,齐七哎呦连声,口中大骂不绝。 那道刀光自然是婉若砍出来的,她砍的人正是齐七,可是齐七怎么还活着?飞出去的本该是他的脑袋,可为何他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齐七不让家丁扶他,而是催促他们去为他出气,那几个家丁见到婉若手中握着一把银光闪闪的短刀,都有些退缩,可又不敢不遵他们主子的命令,一个个试探着向前挪步。 其中一人立功心切,恶向胆边生,忽然捡起地上一条长凳,呼喝着向婉若砸到,剩下的家丁看他那般勇猛,一个个生怕被他抢了头功去,于是都紧跟在他身后,争先恐后冲了上去。 婉若微微一笑,握紧了刀柄,她有信心能让这几人同时归西,也好让他们黄泉路上有个伴。 一百四十六 护卫,探子 “就知道闯祸!”堂屋中,坐在椅上的中年男子厉声呵斥着。 百生跪得腿都有些麻了,脖子也被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直不起来,可脸上却还带着一种不忿的神情。 那中年男子正是他的父亲——百花开。他生平最怕的人就是父亲,所以他虽有些不忿,不过还是不得不乖乖地听训,甚至连个屁都不敢放。 百花开又斥道:“你当齐彩是好惹的?你当人家手里那把天虹剑是废铁?人家若找上门来,你让我怎么办?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坐在他身旁的百千琛忽道:“也不能全怪万生,千面探和我报过了,是那齐虹紫品行不端,后又想暗箭伤人,所以才会……” 百花开忽然轻叹一声打断他道:“你当时若在场,一定能处理得妥当些的。” 他说着又去看百生,一转头间,眼神也从慈和变得有些严峻。 百生抬头瞥了眼父亲,终于忍不住道:“动手的又不是我,我都让那齐虹紫走了,是哥哥的护卫下手太狠了。” 百花开冷冷道:“哼,护卫下手若是不狠,你现在还有命活吗?” 百生哼了一声,他终于直起了脖子,声音也变得硬气起来:“那齐彩若是找上门来,大不了把我这条命陪给他就是。” 百花开气得满脸通红,嘴里接连几声“你”,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百千琛向百生喝道:“闭嘴!” 可百生声音反而更大,更硬气,接着又道:“那齐虹紫毕竟还活着,难道我这条命还会不够赔?” 齐虹紫还活着?—— 实际上,不止齐虹紫,就连他手下的那几个家丁,也都还活得好好的。 当时在八方客栈,他们冲到婉若身边时,眼睛立时被一道银光晃得有些睁不开了,他们都知道那是婉若手中短刀发出的银光,也都知道那一刀是砍向他们的,那一刻他们无疑都已尝到了死亡的滋味,可他们却没死。 因为他们也都像齐七一样忽然飞了出去。 婉若收刀,看向郭长歌道:“表哥!你为何要救他们?” 这一次,她终于看出是郭长歌以隔空掌力将那些人击飞。 郭长歌道:“那个姓齐的罪不至死,他这几个狗腿子更是无辜。” 婉若哼了一声,悻悻坐回她的位子。 百生看着狼狈不堪的齐七,又道:“齐公子,我劝你还是快些走吧。” 齐七和他几个手下艰难地站起,互相搀扶着,才勉强能站得住。齐七狠狠瞪着百生,他虽狼狈,语气却还极为嚣张:“这里可是石州,是齐家的地盘,你哪来的胆子,敢让我走?” 百生摇了摇头,淡淡道:“既然不愿走,那就请便吧。” 齐七和他的手下没有走,这里的确是他们的地盘,可刚刚吃了一个大瘪的他们却是不自在得很,甚至都不敢去找把椅子坐下,只能是很尴尬地站在原地。 此时若是走了,也实在太丢面子了,可若不走,打又打不过,他们还能怎么办? 齐七和几个家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过了片刻,齐七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神色,忽然开口道:“好,我走!姓百的,你给我等着!” 说着便与那七八个家丁蹒跚着走向了店门。 百生目送他们慢慢离开。齐七毕竟是天虹剑齐彩的儿子,没死人,没搞出什么大乱子,百生实在是松了口气,可他马上却又看见已走到门外齐七忽然转回了头来,脸上还带着一种狰狞骇人的笑意。 百生一惊,正自奇怪,马上就又听齐七惨叫一声,脸上的笑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双颊忽然变得浑无半点血色。这几下变化迭起,让百生一愣又一愣。 众人都被那声惨叫所吸引,看向齐七。只见他左手紧紧抓着右臂,鲜血从腕口激涌而出,一只断手在就落在他脚边。 接着他跪倒在地,满头冷汗涔涔而下,他无法忍受断腕之痛,再看到自己的那只断手时,精神崩溃,即便晕厥,倒了下去。 一个黑衣大汉手握血刃站在门口,脚下是从刀身滴下的点点血迹,他将刀柄反握,抱拳向百生躬身行了一礼,马上就又转身离去。 齐七手下那七八个家丁一个个吓得面无血色,在原地怔了片刻,才匆忙抬起他们的主子落荒而逃。 曲思扬显然也被眼前的变化惊得呆了,怔怔道:“那姓齐的都要走了,他为何还要砍下人家的手?” 她说的“他”当然是指那黑衣大汉。 郭长歌道:“你好好看看那只手。” 曲思扬看向那只血淋淋的断手,指尖似有银光微晃,原来那只断手两指之间竟还紧紧捏着一只飞镖。 曲思扬鼻中一哼,道:“原来那姓齐的贼心不死,竟还敢想着偷袭咱们,实在是自作自受!” 郭长歌忍不住问百生:“你兄长这次带出来的那几十个黑衣骑士都有方才那人那样的武功?” 方才那黑衣人出刀之快比起龙川虽还逊着一筹,不过已经算得是第一流的快刀。 百生点头道:“像他那样的护卫广鸣院有三百人左右,被称为‘护书卫’,是专门被训练来保护《武林志》的。当然百家的人若有难,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就是了。” 郭长歌道:“既然是专门被训练来护书的,他们又怎会随你兄长离开广鸣院。” 百生道:“保护《武林志》,意味着要保护它能不断发展流传下去,作为下一代的撰书人,我哥他当然也是很优先的保护对象。” “原来如此。”郭长歌手指向旁一指,又问,“那他们呢?” 百生一怔:“谁?” 郭长歌已不必回答,他手指指的是还留在店里的一群客人,百生已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方才店里发生斗殴,还出现了手被砍断的血腥场面,不少客人早已吓得跑了,可却还有不少客人留了下来,跟没事人似的继续闲聊吃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百生道:“他们怎么了?” 郭长歌笑道:“他们就是你之前所说,在暗中保护你哥的人吧?” 百生道:“或许吧。” 郭长歌奇道:“你不确定?” 百生道:“广鸣院除了护书卫之外还有一群人,被称为千面探,他们每个人都精通易容术和轻功,善于潜入和刺探,不过他们会来暗中保护我哥也并不奇怪。” 郭长歌道:“你是说这些客人都是千面探?” 百生道:“或许是,或许不是,你得去问我哥才行。” 郭长歌道:“你也是他们的少主人,为何不直接去问问他们?” 百生喝了杯酒,鼻中一哼,道:“千面探只听我爹和我哥的命令,就算我去问他们,他们也绝不会搭理我的。” 这话里的不平之意,谁都听得出来。 曲思扬问道:“可当时在珑城时,你怎么就能确定有千面探在暗中保护你哥呢?” 百生不答,温晴却忽然说话了:“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那晚飞将客栈的生意特别好。” 成乐仔细回想了片刻,道:“的确比平时热闹很多。” 温晴又道:“而且我们这些天住的客栈每一间的生意都很好,不是吗?” 郭长歌道:“好像的确是这样。” 曲思扬恍然,向百生道:“你就是注意到了飞将客栈的生意比平日好很多,才猜想千面探是不是伪装成客人在保护你哥!” 百生终于说话了:“我问过前几家客栈的老板,每家客栈都是在我们入住后,正好客满。这说明什么,不用我多说了吧。” 郭长歌感叹道:“所有住店的客人都安排成自己人,这未免也有些太过小心了。” 百生冷冷一笑,道:“我哥那条命可金贵得很,当然要做到万无一失才行。” 曲思扬忽然想起温晴也曾为广鸣院做过事,便问道:“小晴姐,你也会易容术,你也曾是千面探吗?” 温晴笑着摇头道:“我不过是个江湖散探,用消息和情报向广鸣院换取钱财,混口饭吃而已。” 百生吃了一惊,问道:“你原来是散探?” 温晴点了点头。曲思扬又问:“什么叫散探?” 百生解释道:“散探比起千面探来更加自由,他们只是为了赏银在行动,没义务接受广鸣院的命令,但相对的,广鸣院也不对其行为负责。” 曲思扬道:“说白了就是出了事不管呗。” 她接着又问;“散探用消息和情报向广鸣院换取钱财,可是该如何估量一条消息或情报的价值呢?” 百生道:“只要是广鸣院还未知,而且经验证属实的消息或情报,都可换得一百两银子。而如果后续这条消息或情报产生了任何的价值,都会被细致地记录下来,等探得那条消息或情报的探子再来时,还会给他适当的钱财。” 曲思扬道:“可消息或情报有没有产生价值,那些探子又不知道,还不是全由广鸣院说了算?” 温晴道:“这一点大可不必多虑,广鸣院十分诚信,而且也很慷慨。就是因为有利可图,遍布于天下各处,成千上万的江湖散探才会不辞劳苦四处奔波,拼了命地打听消息、探取情报。” 百生补充道:“虽说江湖散探只是为了钱而行动,但其实他们才是广鸣院最为关键,最为重要的一群人,可以说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的广鸣院。” 曲思扬笑道:“既能四处游玩,还能赚钱,听你们说的,我都想去当散探了!” 温晴摇头道:“千万别以为当探子很容易。” 曲思扬皱了皱眉,道:“那有什么难的?” 温晴淡淡道:“你要知道探子是最招人恨的,身份一旦被发现,等待着探子的,往往只有死路一条!” 一百四十七 流香 说也奇怪,拾愿堂一行住在八方客栈的那一天里,齐家的人竟没有再寻来生事,竟没有大张旗鼓地来为他们的少爷报仇。 难道是齐彩为人通情达理,知道是儿子有错在先,所以才不来? 不管怎么样,百千琛和拾愿堂一行总归是在晚上顺利上了路,而路上也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又如此行了两日后,也就是从珑城出发那日始第八日的黎明,郭长歌的双脚终于踏进了他心目中的避暑天堂—— 流香苑! 流香苑其实就是百府后院中的一处庭园,一处很大的庭园,和大多数富贵人家的庭园一样,这里少不了亭台楼阁、花草假山。 可你若来到这里,注意力肯定会先被那参天蔽日的大柳树所吸引。一颗颗接连成排的柳树似乎是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将一片广阔的湖水圈在其中。柳叶茂密,柳枝如年轻女子柔顺的秀发,随着微风轻轻摆动着。 庭园很大,或许就是因为那片湖很大的缘故,毕竟整个庭园的一大半都被清澈的湖水覆盖着。 湖面上有三处建筑精巧的水阁,水阁四周的轻纱也在随风轻轻飘荡。朱红的九曲桥栏将三处水阁相连,也连向了岸边。 岸边,沿岸是一排雅致的双层小楼,而拾愿堂众人现在也在岸边,小楼旁。他们发现流香苑果然名不虚传,这里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一圈大柳树仿佛已将炎热的夏天完全隔绝在外。 郭长歌伸了个懒腰,感受着轻轻拂过面庞的微风,叹道:“真是个好地方啊!” 于是,享受够凉爽的他们,终于才看到了满池碧绿袅娜的荷叶,鹤立其间的荷花有的洁白如玉,有的却粉嫩如少女轻搽脂粉后的面颊。 微风吹过荷叶,万叶齐颤,摇成了一片绿浪。随风而来的是一阵清香,一阵淡淡的,却让人闻之立觉清醒的清香! 流香苑的“流香”二字,说的难道就是这一缕缕流荡在空气中的荷叶清香? 不过领他们进来的老仆忽然发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小小的香囊,那香囊的气味比起空气中的清香来,实在是太过浓烈,甚至有些惹人生厌。 老家仆发完香囊,嘱咐道:“各位客人,这个香囊可一定拿好了,是救命的东西!” 救命的东西?怎么说得这么严重? 所有人都有些不解,可百生随百千琛去拜见他们父亲,不在近旁,这老仆话又太少,耳朵似乎也有些不好使,他们正想仔细问时,他已慢慢向岸边小楼走去。 他带拾愿堂一行认了认各自客房,撂下一句:“别四处乱跑!”然后就离开。 不过一群年轻人来到一个新环境,又怎么可能不四处走走瞧瞧? 打开房间的窗户,外面便是那片细浪迭生,波光粼粼的大湖,那三座水阁从近至远,一座大过一座,每一座的建筑风格又似截然不同,让人实在想亲自到近处仔细看个究竟。 于是拾愿堂一行放下行囊,略做休整后,便结伴踏上九曲桥,扶栏缓行,言笑晏晏,欣赏湖上风光,享受久违的清凉。 桥曲且长,一行人走了许久,终于到达第一处水阁,水阁中有两个青衣垂鬓小童在闲谈嬉闹,见有客来,立时收起小孩调皮模样,脸上装出恭敬神态,从水阁二楼取来茶水点心待客。 不过拾愿堂一行并未多做逗留,便往第二处水阁而去。远远就望见阁中有人,不一会便走进阁中,只见是四个锦衣玉带的男子,正围坐在石桌旁喝茶聊天。 他们见有人来,神色立时变得十分警觉,其中一人站起迎上拾愿堂众人,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姬虎见他态度甚为不恭,走上前反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 那男子道:“我们是百大人的客人。” 姬虎笑道:“我们是百大人的儿子的客人。” 那男子道:“百大人的儿子,千琛公子?” 姬虎倒也老实,摇摇头道:“是万生公子。” 那男子好似并不知道万生公子是谁,转头去看他三个同伴,其中一人说道:“那是百大人的二儿子。” 那男子道:“百大人还有个二儿子吗?” 另一个同伴道:“好像是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 那男子道:“是吗,我倒是没听说过。” 姬虎听那人那样说百生,差些就要发作。 成乐走前两步,轻轻拍了拍姬虎肩膀,示意他不要冲动,接着向四个锦衣男子抱拳为礼,道:“打扰了四位的茶兴,还望海涵。” 那男子道:“无妨,各位请便吧。”说着坐回石凳。 成乐抱拳又施一礼,便与其他人一起动身,打算去往第三座水阁。 可那四个锦衣男子忽然都站起,身形一晃,不知怎么已挡住了去路,又是方才说话的那男子开口:“你们干什么?”他的神色已有些严峻。 成乐指了指他们身后,皱眉道:“我们只是想去前面的水阁看看。” 那男子道:“不行,各位还是原路返回为好。” 曲思扬忍不住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方才说了请便,怎么现在又阻我们去路?” 那男子道:“你们去其他地方我们不管,就是不能再向前了。” 曲思扬道:“总得说出个理由吧。” 那男子道:“你不必知道。” 曲思扬道:“我们要是非要再向前呢?” 那男子冷冷笑道:“你们可以试试,然后你们一定就不会再想要向前了。” 曲思扬也笑道:“你不会是想打架吧,你难道不会数数?” 那男子明白他的意思,道:“人多有时候不一定管用。” 曲思扬哼了一声,道:“就我一个只怕你也拦不住。” 她话音未落,轻巧的身子已向水阁外飞速掠出,倏忽间听得头顶瓦片声响,她已站上了阁顶。 而那四个锦衣男子忽然间竟变成了三个,只过了片刻功夫,曲思扬却又回到了水阁中,是被那个消失了的锦衣男子抓回来的,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曲思扬竟全无还手之力,所幸她并未受伤,只是被气得不轻。 曲思扬轻功不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她擒住的人,不止是轻功,武功定然也不弱。 郭长歌有些好奇四人的身份,这才对他们留上了心,细察他们形貌。 锦衣玉带说明他们一定十分富贵,不像是寻常的武林人士,倒像是吃官饭的。他们每人大概都有三十多岁年纪,方才说话最多的那人个子最高,比最矮的一个高了足足一头,而另外两人却是相仿的中等身材,只不过是一胖一瘦—— 于是郭长歌便决定在心里称呼他们为大高个、小矮子、胖子和瘦子。 他起了玩性,对那四人道:“若是我们中有人能以一己之力穿过你们四人防线,你们就放我们所有人过去如何?” 大高个冷笑道:“当然可以,不过劝你们不必白费力气,就算你们所有人一起上也绝对过不去的。” 郭长歌笑道:“过得去过不去,总得试过才知道。” 他接着对成乐道:“少庄主,你来打头阵吧。” 成乐点了点头,他并不打算像曲思扬那样去走阁顶,而是打算正面硬碰硬试试,就算打不过,至少也要让后来之人知道那四人的武功路数。 他一抱拳,先礼后兵,拳头离开手掌的一刹,已经向瘦子重重砸去,因为人总是会下意识地认为瘦一点的人好欺负些。 瘦弱的人往往力量不会太大,这道理本来很有道理,可那个瘦子仿佛是个例外,他竟轻轻松松一把攥住了成乐的拳头,然后成乐的拳头竟像陷入了泥沼一般,越挣扎,仿佛陷得越深。 瘦子的力量显然比成乐大了许多,于是成乐只能击出另一只拳头,拳头的速度快如奔雷穿向瘦子心口,但瘦子似乎不止力量大,他的反应速度也一点都不慢,至少不比“奔雷”慢,所以成乐的第二只拳头,又被瘦子的第二只手给轻松抓住。 成乐双手不得动弹,惊骇这瘦子力气奇大之余,也在不断思索对敌之策。他身子忽然向后一仰,脚下一蹬,双脚已凌空踹向瘦子面门,他双手又用力一拽,这一拽之力自然也转移到双脚之上。 瘦子忽然松开了手,身子直挺挺向后一倒,倒到一半竟硬生生停住,而这时成乐的双脚已从他面前踹过。 他双手向上一伸,一握,已紧紧握住成乐脚踝。接着脚板一用力,身子便又直起,双手斜向上举着,还是紧紧握着成乐脚踝,把他像一只小鸡一样倒提着。 成乐头下脚上,十分不好受,腰间一用力,身子便向上翻起,这时瘦子双手抓着他脚踝,所以他双拳绝不可能再被抓住,而且瘦子的头脸就在他双拳近处,于是他深吸一口气,一运劲,狂风暴雨般击出拳头。 可每一拳却又都落了空,因为瘦子已放开他脚踝,向后退了一截,而他以一个十分奇怪的姿势被留在空中,落下地后一个趔趄,好不容易才终于站稳。 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不必再多做纠缠,再次抱拳为礼,向后退开。 郭长歌抚掌道:“两位方才这几手近身功防实在有趣,可不知能不能使用兵器呢?” 大高个道:“随你们便,我们正无聊,陪你耍耍也好。” 郭长歌笑道:“你能这么想就太好啦!” 他接着又道:“小艾,你去。” 柯小艾应了声“是”,寒剑已经出鞘,她忽将剑鞘抛出,看似随手一抛,可剑鞘却已极迅捷地飞向小矮子。 小矮子微微一笑,随手便抓住了剑鞘,可在他的手抓住剑鞘的一刹,寒剑也已刺到他眉间。他情急之下将手里的剑鞘向前一捅,看似也是随手一捅,可寒剑却是正好插回了鞘中。 可寒剑劲力未绝,剑鞘尾端击到小矮子眉心,他哎呦一声伸手护着额头向后退了两步。 只听一声龙吟,柯小艾已再次拔剑,这次虽未扔剑鞘,却反而将剑鞘也作剑用,使出双手剑法,追击小矮子。 小矮子一只手还压着眉心,另一只手抓住向他直刺而至的“鞘剑”,可同时寒剑也已刺到,刺得还是他眉心。 他护着眉心的那只手忽然翻起,两指啪地夹住剑身,虽阻止了剑尖前刺,却忽觉手指发寒,刹那间似已冻僵。他大惊之下一口气提不上来,心中暗暗叫苦。 柯小艾这时轻而易举便能用寒剑斩断他那两只指头、他的手,甚至是他的脖子。 不过她没有,而是将剑和剑鞘抽回,退立一旁。 是郭长歌教她更为灵活的出招方式,所以她才能得胜,同时也是因为郭长歌的教诲,她才不下重手,更不至于下杀手。 小矮子虽然败了,但大高个、胖子和瘦子已将柯小艾合围,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忽然间同时出手抢攻。 一百四十八 不打不相识 没有什么比孩子轻言死亡更令一个父亲伤心的事了—— 当百生信口说要用自己的命来还齐虹紫的那只断手的债,百花开无疑也很伤心。 只不过他的伤心表现成了愤怒。 “你给我闭嘴!” 一声愤怒的高吼,百生便乖乖闭上了嘴。 百花开也不愿再聊有关“齐虹紫”的话题,仰脖喝光了一杯已置凉的菊花茶,稍微平复了下心情,开口道:“你……你不是带回几个朋友来吗?” 百生低着头,不答。 反而是百千琛道:“爹,您一定想不到万生的那几位朋友是什么人。” 百花开看着他,等着他说。 “他们都是玉汝山庄的人,就连万生好似也加入了玉汝山庄!” “玉汝山庄!你怎么跟玉汝山庄扯上了关系?”百花开皱起了眉,“听探子报两月前洛王爷召集了一批武林人士去了珑城,不知他们的目的是不是玉汝山庄?” 百千琛补充道:“而且洛王爷去了珑城后便杳无音信,再也没回到过王府,不知出了何事?” 他们二人都盯着百生,觉得他一定知道些内情。 百生忽然道:“萧不若已经死了。” 那两人都吃了一惊,百花开问:“怎么死的?” 百生道:“被人一剑斩死的。” 百花开追问:“谁动的手,究竟发生了什么?” 百生摇摇头,沉默了。 百花开明白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愿说,便也不强求,道:“你那几位朋友在何处,为父想去见见他们。” 广鸣院对玉汝山庄所知甚少,这次能得见几个来自玉汝山庄的人,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可以去了解玉汝山庄的机会。 百生道:“我让老陈带他们去流香苑了,他们这次来就是为了避暑的。” 百花开似又吃了一惊,道:“流香苑!”话音落下,人已站起。 百生不知他为何如此激动,怔怔点了点头。 百生点着头,百花开已向外快步而去,两个儿子自然也匆忙起身跟在他身后。 碧湖水阁,荷叶灵动,轻纱飘摇—— 是微风,一阵,又一阵。 微风中,柯小艾展开昔年天下第一的剑法——鬼影剑法,以奇妙无穷的鬼影步与大高个、瘦子和胖子三人周旋,一时虽不至于落败,但谁都能看得出,就算拖再长时间,她在那三人合攻下也绝无胜机。 她自己当然也知道,于是她忽然跃出战圈,道:“不打了,我打不赢。” 大高个笑道:“你的剑法很有趣。” 他又向郭长歌道:“你们之中倒是也有高手。” 郭长歌笑道:“高手吗?还有呢!”说着向婉若使了个眼色。 婉若刀已在手,身形一晃,紧接着一片刀光已将那三人笼罩,逼得那三人不断后退,片刻间已退出水阁,可这时小矮子伺机从婉若背后忽施偷袭。 郭长歌赶忙提醒道:“小心!” 婉若回身挥刀逼开小矮子,但却让另外三人有机可乘,向她出招。 婉若本来快刀抢攻,虽然有攻无防,但也不给对手任何的出招机会,可这时却已不得不防,是以快刀刀法的威力便大打折扣。 那四人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联攻婉若,配合得天衣无缝,婉若却将一个“快”字践行到极致,才能以一敌四。那四人一人出一招的功夫,婉若便已挥出四刀相抗。 那般激烈的围斗,在旁观战的众人都十分紧张,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婉若已挥出上千刀,可惜她毕竟年轻,内力有所不济,出刀已渐渐慢了下来。 郭长歌看她已是强弩之末,便及时挺身而出,以强悍霸道的内劲拍出几掌将那四人逼开,为婉若解了围,随后一把抓住她手腕将她带了回来,笑道:“不愧是龙前辈的亲传弟子,竟可以一敌四!” 婉若呼呼喘着气,勉强笑道:“若不是表哥及时拉我回来,我恐怕要遭。” 郭长歌笑着看向那四人,道:“就算我不拉你回来,我想这四位前辈也是不会为难你的。” 那四人也已走进水阁,大高个笑道:“没想到你们年纪这么轻,竟是一个比一个难缠。” 郭长歌笑道:“我们现在可以过去看看那座水阁了吗?” 大高个道:“不行,你们还没人能冲破我们四人的防守。” 郭长歌道:“你应该知道,我可以!” 大高个笑道:“我知道你可以,那就来吧。” 他说着与另外三人手臂挽着手臂,排成了一道人墙堵住了通道。 郭长歌奇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难道是什么奇怪的阵法?” 大高个道:“你方才救那位姑娘回去时施展的功力比我们四人加起来还要强,但你若想过去,就必须先杀了我们!” 郭长歌皱眉道:“你们究竟在守卫什么?” 大高个道:“不必多言,动手吧!” 郭长歌微微一笑,道:“我大可以点了你们穴道,将你们扔到一旁就好,我可不想杀了你们。” 大高个道:“就算你不杀,我们也会自杀,因为一旦让你们通过,我们就已是非死不可了。” 郭长歌的目光扫过那四人,抱拳一拜道:“在下郭长歌,四位尊姓大名?” 大高个道:“陆明。” 小矮子道;“包力胜。” 胖子道:“郑珏。” 瘦子道:“叶钦。” 郭长歌抱拳再拜,向身边众人道:“我们走吧。” 他们一行正要离开,忽见九曲桥栏上有人远远奔来,那人很快奔近,竟是百生。 百生进了水阁,气喘吁吁道:“你们……你们没做什么吧?” 郭长歌笑道:“当然没做什么,我们只不过打了一架。” 他看向陆明等四人,接着道:“不打不相识,我们还结识了四位高手。” 百生听到他说“打了一架”,眉头便结成了一团,环视一圈,见无人受伤,这才稍稍放心。 还有一群人跟着百生而来,他们为首两人并排而行,其中一人是百千琛,另一人五十多岁年纪,白衣书生打扮,中等身材,身形微有些发胖,白净面皮,不留胡子,眉目间竟与百生有几分相似。 拾愿堂一行都已猜得那人应该就是百生的父亲百花开了。 那群人很快也已走进水阁,百花开和百千琛身后所跟,是十多名护书卫、几个贴身的青衣仆从,再加上两个双手持着巨大布伞为他们的主人遮阳的侍女。 百生道:“爹,他们就是随我回来的那几位朋友。” 百花开只向郭长歌等人瞥了一眼便不理会,接着向陆明等四人做了一揖,道:“小儿年纪小,他的这几位朋友也都是不经事的年轻人,若有冒犯,还望四位多多恕罪。” 陆明笑道:“这几位少年人武功卓绝,可谓是英雄出少年啊!” 他接着又道:“您的大儿子文武双全,而有这么几位朋友,想来您的二儿子的武功也是十分高强。您有这么两位好儿子,实在是令人生羡啊!” 百花开尴尬一笑,道:“千琛武功的确不错,可我的二子万生却是半点武功也不懂。” 陆明比他还尴尬,勉强笑了笑,道:“百大人是要见我家主人吗?” 百花开摇摇头,道:“我只是担心犬子的这几位朋友会冒犯了几位大人,所以赶来看看。” 陆明笑道:“您多虑了,这些年轻人都好得很。” 百花开又向郭长歌等几人瞥一眼,道:“既是如此,我就放心了。” 他又向陆明做了一揖,接着对百千琛道:“我们走吧。” 可就在这时,有一人忽然出现在了水阁中,所有人都没注意到他是从哪里来的,他就那么凭空出现,当人们看到他时,感觉他似乎已在水阁中站了许久,只是一直无人注意罢了。 这人长得有些奇怪,虽是标致的南瓜子脸蛋,五官却是十分的不搭调——眼睛是两条缝,鼻子却耸立如山,嘴巴很小,两片厚实的嘴唇却高高凸出,而两扇招风耳,竟似乎还一大一小。 他的右袖是空的,不知是经历了什么危难而失了一臂,两条腿一长一短,走起路来高一脚低一脚,竟似乎还是个瘸子。 等众人注意到他后,他已向水阁外慢慢走出去。 陆明等四人见到他,赶忙拜下,百花开和他的两个儿子也躬身行礼。 那人边走,边用沙哑的嗓音道:“主人召见。” 陆明道:“召见谁?” 那人回道:“所有人。”说完竟已走得远了。 一百四十九 不杀之恩 所有人的意思,自然就是所有人—— 包括百花开手下的所有卫士和仆婢,当然也包括拾愿堂一行几人。 第三座水阁比前两座都要宽阔许多,而且有三层之高,所有人现在都已来到最高一层。 他们刚到这里时,见到这里至少已有十几人,可坐着的却只一人。 这人坐在桌边,两只手端着一个青瓷茶杯,双唇凑了上去,细细地品味香茗。 他见众人到来,便放下茶杯,笑着去看,神态甚是雍容,眼神中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霸道和威严。 他大概有四十来岁年纪,或许还要更年轻些,双目大而有神,鼻梁细挺,长得算是十分英俊—— 曲思扬一见他的时候,竟差些犯了花痴! 她上次犯花痴的对象,还是扮着男装的柯小艾。可她其实并不是个十分容易犯花痴的女子,任何女子见了扮着男装的柯小艾,恐怕都做不到心如止水。 而现在,曲思扬面前的这个男子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能让女人为他着迷的气质! 谁也没立时就说话,坐着的那人只是笑着打量着新来的众人,俨然一副明明有话说却不着急开口的模样,而百花开和陆明等人神态都甚为恭谨,微微低着头,似乎都不敢正眼去看那人,更别提贸然说话了。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一样—— “你姓萧?”郭长歌正视着那人,忽然说道。 那人神态变了,皱住了眉,显然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郭长歌笑道:“我不止知道你姓萧,我还知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这时反倒笑了笑,道:“我是什么人,你倒是说说。” 郭长歌向百花开和陆明等人看了看,又看向那人道:“你确定想让我说?我看你似乎有些想要隐藏你的身份。” 那人道:“这里大多数人都知道我的身份,我便是想隐藏也是在向我自己隐藏。” 郭长歌觉得有趣,笑道:“自己的身份,又何必向自己隐藏?” 那人道:“我来这里是休息的,而那个身份实在太重、太累。所以我也不想让别人提醒我。” 这难道就是自己骗自己? 郭长歌笑了笑道:“这样的说法倒是有趣。” 他顿了顿,正色又道:“你是皇上!” 除了百生外,拾愿堂其他人几人都瞪大了双目去看那人,显然都大吃了一惊。而百生本来就知道,那人正是当朝圣上——萧瑜安! 萧瑜安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郭长歌不答他的问题,问道:“我和我的这几位朋友都生于草野之间,不懂宫廷礼仪,我们该如何向您行礼?” 萧瑜安道:“不必,我来这里本就不想让别人把我当成是皇帝。你快说说你是如何看穿我身份的,难道是他们几个告诉你的?”说着向陆明等几人瞥了一眼。 郭长歌道:“是他们……” 话音一落,陆明和另外三人皆已跪倒在地,陆明道:“回皇……回主人,属下并无向任何人透露您的身份。” 萧瑜安摆摆手,道:“起来吧,就算是你们也没什么,我又没怪你们。” 郭长歌又道:“是他们,也不是他们!” 陆明刚站起,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道:“小兄弟,你下次说话可一定一次说完啊……可你这话究竟什么意思,到底是不是我们?” 萧瑜安也奇道:“对呀,怎么是他们,又不是他们?” 郭长歌道:“我以前曾听人说,当今的皇上会在暑天来流香苑消夏。” 萧瑜安道:“你完全是在猜?这么说果然不是陆明他们泄露了我的身份。” 郭长歌摇头道:“光凭传闻,我不可能确定您的身份,不确定的事,我不会乱说。” 萧瑜安笑道:“哦?” 郭长歌接着说道:“我之所以能确定您的身份,的的确确是因为您的这四位守卫,因为他们在用命在守卫您,他们拼死也不想让我们来这座水阁打扰您。” 萧瑜安道:“就因为他们忠心尽职,你就能确定我的身份?” 郭长歌缓缓摇着头,笑道:“还因为他们说,如若他们不能阻我们来此,他们就会因此而死,除了为皇帝效命的人,谁的脑袋又会放得那般不稳当?” 百花开忽然喝道:“放肆!” 萧瑜安摆手道:“无妨,无妨。” 郭长歌对百花开道:“百伯父,让我完全确定皇上身份的人,其实是你!” 百花开哼了一声,萧瑜安却笑道:“怎么是他,你快说说。” 郭长歌道:“一开始我看您这四位守卫的衣着,不似是武林人士,却像是大官或是王公贵族的家奴护卫,而后来当朝一品的百大人出现后对他们四人都恭敬有加,就说明他们的主人一定要比一品大员还要大,而且大得多!” 萧瑜安笑道:“比一品大员还要大得多的,当然就是皇帝了。” 郭长歌点了点头。 萧瑜安忽然又道:“我听朗护卫说,光凭你们几个年轻人就把陆明他们四个逼得寻死觅活的,果真有此事?” 朗护卫是谁,难道就是方才去传唤他们的那个丑陋怪人? 郭长歌转头四下里一看,不见那怪人在场,正想问,陆明却已先开口说道:“主子,属下惭愧,朗头儿说得实在不假,您别看他们年纪小,武功却是一个强过一个,尤其是这位郭兄弟,武功更是远在我等之上。” 萧瑜安笑道:“怎么回事,你给我好好讲讲。” 于是陆明便将曲思扬、成乐、柯小艾和婉若四人与他们四人的那几场切磋添枝加叶,极尽夸张渲染之能事地说了,当然最后还不忘提起郭长歌轻描淡写几掌便将他们四人击退的“神奇本领”。 没错,神奇本领——这是他的原话! 你若是在场听着,一定会佩服他那套讲故事的神奇本领,他说得虽也是事实,却能比事实精彩了十倍还不止! 萧瑜安微笑着听完,盯着郭长歌看了许久,眼中已冒出了光,忽然道:“你愿不愿意在我手下做事,为我效力。” 陆明悄在后悄声提示郭长歌道:“还不快点谢恩!” “我还没答应呢,谢什么恩?”郭长歌心想。 他直视萧瑜安,忽然道:“不愿意!” 百花开、百千琛还有陆明等四人脸色大变,显然都吃了一惊。 萧瑜安的脸色也变了,就像晴天突然转阴,白云变成了乌云,还有一道道亮雷在乌云中蠢蠢欲动着。 他沉默许久后才冷冷道:“很少有人会拒绝朕。” 郭长歌点点头,道:“我知道。” 萧瑜安又道:“大多数人都不敢拒绝朕。” 郭长歌还在点头,道:“那是自然。” 萧瑜安接着道:“因为拒绝朕的人下场通常都不会太好!” 郭长歌微笑着,淡淡道:“不管是什么下场,我想也总比去做自己不想做、不喜欢做的事要好得多。” 萧瑜安道:”你难道不想成为帝王亲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可是最风光的差事。” 郭长歌道:“我自由散漫惯了,便是现在贪图权财答应了您,以后我肯定也会因玩忽职守或是办事不力而被您处死,那倒还不如现在被您处死算了。” 萧瑜安轻叹一声,终于又露出笑容,缓缓道:“你放心,罪不至死,罪不至死啊!” 百花开忽然悄声提醒郭长歌道:“还不快谢过圣……主人不杀之恩!” “怎么又让我谢恩?”郭长歌心里暗暗觉得好笑。 他在想着“不杀之恩”这四个字。 不杀之恩——不杀怎么能算是种恩情? 一个本来能杀你的人饶你一命,那最多也只能算是种施舍! 郭长歌还算是个有尊严的人,他既没有乞求别人的施舍,当然也不会对别人的施舍心怀感激,所以他并没有“谢恩”,只是向萧瑜安微微颔首致意。 萧瑜安忽然又看向成乐等人,道:“你们呢,难道也和他一样,死也不会为我做事?” 许久没人回应,直到曲思扬忽然从人群走出,说道:“我有点好奇,为皇帝做事,有多少俸禄可领?” 萧瑜安笑道:“要多少有多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也霎时间不知去向。 他瞪大了双目,直勾勾盯着曲思扬,又慢慢站起,伸出了一个颤抖的指头指着她,嘴里喃喃道:“你……你……” 一百五十 事实,真相 没人知道皇上突然这是怎么了,一众护卫和臣子一时间不免都有些惶恐,而曲思扬呆立原地,怔怔道:“我……我怎么了?” 萧瑜安又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才渐渐平静了下来,慢慢又坐下,尽量平复自己的语气道:“你叫什么名字?” 曲思扬道:“我叫曲思扬。” 萧瑜安喃喃道:“曲思扬……好像……真的好像……” 曲思扬忍不住问道:“像什么?” 萧瑜安脸色忽然间变得极差,看起来十分疲累,显然已不愿再回答任何问题,摆了摆手,道:“退下,都退下吧。” 皇命如山,众人只有退走。 郭长歌再来这座水阁拜见萧瑜安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他是和曲思扬一起来的。 “皇上,我想了一夜,终于想清楚了,能为您效力实在是我等武人莫大的荣幸……” 没错,既是莫大的荣幸,郭长歌当然已决定为皇上效力,可他怎么忽然就“想清楚了”? 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他这么快就改了主意?—— 拾愿堂一行向皇上告退离开水阁后,便回了客房,而百生也随他们回去,打算住在同层的客房中。 他差仆人搬来了被褥,正在房中铺床时,郭长歌忽然推门而入,坐在了桌旁,却一言不发。 百生无奈只能先过去给他斟了杯茶,笑道:“真不愧是你,连皇上的面子都不给。” 郭长歌笑道:“我现在好像已有些后悔了。” 百生笑着摇了摇头。 郭长歌又道:“我来找你有正经事要办。” 百生也坐下,问道:“什么事?” 郭长歌不答,反问道:“你觉得我为何会想要来流香苑?” 百生白他一眼道:“你们几个‘助纣为虐’,帮我哥带我回来,难道不是为了避暑?” 郭长歌道:“避暑当然很重要,不过我之所以想来你家,是为了更重要的事。” 百生问:“什么事?” 郭长歌道:“查一个人!” 百生来了兴趣,睁大了眼道:“查谁?” 郭长歌笑道:“查那个你想查的人。你曾说过,你对他也很感兴趣。” 百生略想了想,笑道:“这个人是不是姓成?” 郭长歌摇头笑道:“这个人姓陶!” 百生道:“那我们至少得先对这位姓陶之人有些了解,才好查。” 郭长歌道:“我们知道他姓陶。” 百生道:“还不够!” 郭长歌道:“他原来是个将军,可惜他当将军时,皇城还是洛城,不是此地。” 百生道:“还有什么?” 郭长歌道:“这位将军被萧不若陷害,致使他满门被灭!” 百生点点头,忽然道:“我们走!” 郭长歌奇道:“去何处?” 百生道:“看书!” 他们真的是去看书,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有很多书,多到能称得上是一片书海。郭长歌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书。 在一片书海之中找到他们需要的那一本,虽比大海捞针容易些,不过也差不了许多。 宽旷的库房,昏暗的灯火,高大的、摆满了书卷和一摞摞写满字的纸的书架,书架旁是更加高大的供人攀爬取书的木梯。 郭长歌正爬在木梯顶上找书,他已找了许久,他实在有些无法忍受那无处不在的浓重油墨味,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抱怨道:“我本来还以为如果要用《武林志》查什么东西,很方便,很快捷便能查得到。” 百生道:“当然能了,只要我们能去《武林志》的藏书处,那里分类和索引做得甚佳,光是目录书便占满了一个大书架?” 郭长歌奇道:“这里不是藏书处?难道我们看的不是《武林志》?” 百生刚放下一本书,又拿起一本翻开,道:“这里的书本、卷轴、纸张所记,皆是《武林志》的草稿或是初稿,虽与成稿出入不多,不过这地方可没有细致的索引和目录书,只是按照时间和地域做了大致的分类罢了。” 郭长歌道:“那我们为何不去看成稿?” 他已经趴在了书架上,似乎已动也不想动了,现在若有人逼他再翻开一本书,还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 百生道:“成稿藏书处对外人是秘密,你绝对进不去,而就算我要去,也须向我爹说明白缘由。你难道想让我跟他说成庄主的事?” 郭长歌道:“你大可以随意编个缘由。” 百生道:“任何人去查阅《武林志》,我爹都会亲自在场,我看什么书,他不会不知道,我们在查什么,也一定瞒不过他。” 郭长歌忽然不回应了,他竟已趴在书架上睡着了,百生的身影却还是在不断移动,几乎在每一排高大的书架前都曾停留过。 不知过了多久,郭长歌被百生的一声大叫给惊醒,那叫声中充满了喜悦。 随后百生便踏着快速且愉悦的步伐向郭长歌奔来,手中紧紧握着一卷书,奔近便道:“找到了,就是这本。” 郭长歌急切问道:“上面怎么说?” 百生翻开书读过一遍,又将书递给了郭长歌,道:“你自己看吧。” 郭长歌接过书细细去读,读完合上,皱眉道:“原来是这样,可是这和萧不若有什么关系?这一切难道不是他咎由自取?” 百生道:“《武林志》所记,并不一定就是事情的真相,因为有些事本来就很难弄清楚真相。《武林志》只不过是尽可能细致地记录事实罢了。” 郭长歌向手里抓着的那本书看去,喃喃道:“事实……事实不一定便是真相!” 两人从书库出去后,竟已是傍晚。原来他们错过了午餐,现在才觉得饿得厉害,与拾愿堂其他人会合后,便前往百府的会宾厅用饭。 会宾厅当然是主人用来会见宾客的地方,主人是百花开,宾客自然就是拾愿堂一行。 今日午餐时百花开有公务在身,没能和来自玉汝山庄的众人好好聊一聊,晚餐时自然不会再“放过”他们。 可这顿晚餐的宾客却还不止拾愿堂一行—— 就连百花开也没料到,齐彩竟来得这么快! 一百五十一 兴师问罪 齐彩不但来得快,而且来得很隐蔽,很少有人能躲过广鸣院遍布天下的眼线,忽然就出现在百府。 所以百花开虽知道他迟早会来,却没料到会这么早。而百花开虽也知齐彩是来兴师问罪的,却还是很热情地接待了他。 兴师问罪!“兴师”才能问罪! 齐彩带的人不算多,却也不少,除了他六个早已在武林中成名的儿子外,还有另外两人—— “风兄弟,刘兄,没想到你们也来了。” 百府大门前,百花开在招呼过齐彩之后,又向齐彩身后跟着的两人如此说道。 “风兄弟”指的是风四四,丐帮帮主,天下乞丐的头头。当然此人与玉汝山庄的联系也是有千丝万缕。 “刘兄”指的是刘琼玉,他是上京福兴镖局的总镖头,也是北方镖局联盟的总瓢把子。 这两人足抵得上百人! “我是讨饭吃的,哪里有饭吃,我就在哪里。”风四四爽朗笑着。 百花开笑道:“风兄弟想讨饭吃,当然随时都能来。我保证这里就算什么也没有,也总会有风帮主的一口饭吃的。“ 风四四抱拳笑道:“如此多谢了。 刘琼玉忽然也笑道:“老哥我知道你事务繁忙,本来是不敢叨扰的,可齐老兄的面子我总不能不给。” 他长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一头灰发,古铜色的脸上浓眉大眼,想来是因嗜酒之故鼻头红如火炭,虬髯坚挺似铁,额上皱纹如刀刻成,年纪显然已经很不小,不过浑身上下还是满溢着男子气概和旺盛的精力。 百花开本在仰头看他,听他说完又看向齐彩,脸上虽还有笑意,可已十分勉强,甚至已可称得上是苦笑了—— 一个齐彩就够难对付,再加上他的六个儿子和江湖上两个势力极大的高手,教人笑得如何能不苦? 而齐彩也在笑,冷笑!他面容清癯,身形极瘦,手指也细如枯枝,手指紧紧握着在灯笼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辉的天虹剑,手背上条条青筋凸出。 他只是冷笑,一句话也不说,直到宴会开始,他还是未发一言。 宴会。宴会在会宾厅。 厅里灯火辉煌,仆从侍立,一张极大的圆桌上已摆满了碟盘,碟盘上荤素齐备,菜香四溢,当然也少不了切好的反季水果和精致的点心。 不过没人在意那些,就连口口声声说是来讨吃的风四四,也还没有动筷。 沉默,宁静,暴风雨前夕的宁静往往最可怕,最令人紧张。 百花开也算是个老江湖了,可他现在竟也紧张到有些受不了,于是他只能选择不再沉默,说什么也要打破那宁静:“齐兄,你这次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他这是在明知故问,不过他必须问。 齐彩不答,反而冷冷问道:“你儿子呢?” 百花开转头向百千琛道:“千琛,快给你齐伯父敬酒。” 百千琛已站起,满脸堆笑正要去斟酒,又听齐彩道:“别给我装傻,我说的是你的小儿子。” 百千琛脸上的笑容消失,在知道齐彩到来的时候,百花开已命他将百生和拾愿堂一众人带离会宾厅。 百花开笑道:“齐兄是说万生吗,不巧他不在府上,不能来敬齐兄你酒了。” 齐彩哼了一声,嘴角挂着的冷冷笑意表明他根本不信百花开的话,一个字都不信! 百花开目光向齐家六子一一扫过,又向齐彩道:“齐兄,你家的七位公子怎么少了一位?” 他想如果齐彩是来向他问责的,那么带着断手的七公子前来,岂不是会更有说服力些? 齐彩将天虹剑一把拍在了桌上,随着“啪”的一声,碗碟杯盘俱皆跳起。所幸他力道控制得极佳,那些碗碟杯盘才得以安然落回在桌上。 可他手上的力道虽控制住了,但脸上的怨毒之意却彻底失控,一种比毒蛇还要恶毒百倍的怨火正从他眼中喷涌而出! “你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我知道,这件事该如何解决,全由齐兄你来说吧!” 百花开长叹一声,他已明白装傻和包庇毕竟不是办法—— 一只手而已,一只手的债最多也只不过需用另一只手来还罢了,他已准备好跟自己一只手说再见了! 齐彩冷笑道:“很好,很好!我要让你儿子亲自去向我儿子赔礼道歉!” 百花开瞪大了眼,奇道:“就……就这么简单?” 齐彩冷笑着点点头。 百花开喜出望外,脸上已有掩饰不住的笑意,忙问道:“齐七公子现在何处?我这就让犬子去向齐七公子赔罪!” 齐彩恶狠狠瞪向他,脸上的笑意已完全消失,连冷笑也没有了,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咬得极狠,道:“阴曹地府!” 百花开怔住,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齐彩又已说道:“你儿子在哪,我亲自去找他,带他去见我的儿子!” 说话间,天虹剑已出鞘,一时间整个厅中色彩万千,变幻无方…… 拾愿堂一行被百千琛带离会宾厅,百千琛给他们的理由是:“有几位官员忽然拜访,要与我父商议朝中要事。” 于是他们就在流香苑的第一座水阁用饭。 月在天上,也在湖中。 天上月色如银,湖面波光粼粼,水阁中众人一边享食美味、美酒,一边还有两个月亮可赏,实是赏心乐事。 郭长歌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决定让这赏心乐事更“乐”些,他决定说个故事—— 一个在座所有人都会感兴趣的故事。 他正要开口,曲思扬忽然很合时宜地问道:“你们今天一整天都去了哪里?” 她自然是在问郭长歌和百生。 郭长歌笑了笑,向百生道:“告诉他们吧。” 百生皱了皱眉,道:“现在就告诉他们?” 郭长歌道:“不该瞒着他们,至于真相如何,我们一起去找便是。” 其他人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也就是因为听不懂,在好奇心驱使下才都来了兴趣,一个个眼巴巴等着他们开口。 百生想了想,终于还是点点头,向曲思扬道:“我们去查阅了《武林志》。” 曲思扬奇道:“查阅《武林志》?你们想查什么?” 百生看向成乐,道:“我们去查了你父亲。” 其实成乐本来已猜到他们一定会去查的,所以现在也不如何吃惊,淡淡问道:“你们查到了什么?” 百生道:“你父亲本名陶之诚,本来是本朝的将军。” 成乐将“陶之诚”这个名字轻声念了几遍,忽然有些激动地问道:“父亲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为何要隐姓埋名?” 百生道:“因为他在被朝廷追缉。” 成乐皱着眉,又问:“父亲他怎么会被追缉?” 百生道:“因为他做了一件大逆不道之事,也是因为这件事,致使陶家满门被诛。” 成乐有些急了,道:“究竟是什么事?” 百生正色道:“据《武林志》记载,陶将军偷入后宫,与古淑妃私通,罪大恶极,株连九族!” 一百五十二 青梅竹马 天虹剑,好一把天虹剑! 此剑的铸造者乃武林中最富盛名的铸剑大师——骆醇风! 骆醇风生平铸剑无数,流入江湖的,每一柄皆被武林中人奉为神器! 而武林中不乏独具眼光的武器收藏者,认为天虹剑在骆醇风一生所铸之剑中,排得上前三! 现在,会宾厅中流光溢彩,晃得所有人都有些难以睁眼。 齐彩端立桌上,手中宝剑七彩流动,斜斜下指,赤红色的剑尖与百花开的眉心之间不过两寸距离—— 这是在场诸人终于睁开眼后看到的场面。 风声。衣袂带风,风吹起黑色披风的猎猎之声。 转眼间,三十六名护书卫已出现在厅中,三十六把长刀同时出鞘,刀光闪烁,刀锋所向,皆是齐彩! 齐彩六个儿子手中的长剑也已出鞘,风四四和刘琼玉却还坐在原位,不动如山。 “你想杀我?”百花开说。 “杀人偿命!”齐彩说。 “杀了我你走不了。” “我既敢来就没想着走。” “那你实在不该带上你的六位公子,他们还有大好的前程。你也不该带上风兄弟和刘兄,他们都是好朋友,既邀他们同来,你就不该如此鲁莽行事。” 齐彩无言,拿着剑的手似乎已有些颤抖。 “而且你实在不该杀我。”百花开又说。 “没错,该死的是你儿子。”齐彩冷笑。 “杀人是该偿命,但杀令公子的并不是我儿子。” “是他下的令,那有什么区别?” “你怎么知道是我儿子下的令?” “我……”齐彩似乎有些不自信了。 “据我所知,是令公子生事在先,后又想暗箭伤人,在旁保护我儿子的卫士情急之下才会砍断他的一只手。”百花开竟拿起酒杯喝了一杯,“而且我实在想不明白,只是断手而已,人怎么会死?” 齐彩的脸色忽然变得极难看,嘴唇动了动,好像是想说什么,可似乎是因为愤怒竟连话也说不出。 不过天虹剑的剑尖却在倏忽间悄悄前移了几分,要命的几分! 刘琼玉见势不对,赶忙站起,问道:“百兄弟,你真的不知虹紫侄儿是如何死的?” 百花开想了想,道:“断手,只能是流血过多致死。可是只要及时对伤处做些处理,及时医治,我想也不至于流血过多啊!” 刘琼玉对齐彩道:“齐兄,我看你还是先放下剑,此事还有诸多疑点……” 齐彩直勾勾盯着百花开,打断道:“快叫你儿子来!究竟怎么回事,只有他知道。”他终于还是收剑入鞘,从桌上跳下,“如果查明是他指使别人动的手,我一定也会砍了他的头,来祭我儿子的在天之灵!” 百花开是个敏锐的人,他已听出齐彩此言中的关节,瞪大了双目,问道:“令公子被人砍了头?” 齐彩狠狠盯着他,虽不说话,却无疑已是默认。而刘琼玉在叹息,一向乐天的风四四也愁眉不展。 风声。实际是风吹过柳树的沙沙声。 风不小,柳树又是成排成片的大柳树,柳枝极密,柳叶茂盛,所以那沙沙声也很不小。 水阁中没人说话,似乎是在等那阵风吹过,等那阵沙沙声停下来,似乎是怕自己的声音被那沙沙声所掩盖。 可其实,他们只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私……私通是什么意思?” 成乐说这句话的时候风声未歇,事实证明那沙沙声并不能盖过人的声音。 不过他实在是问了一个很简单,却很难回答的问题。其他人还是沉默着,似乎还是在等风声止歇,可其实他们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成乐的问题。 成乐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却没人敢看他。 风声终于停了,这下再也没了不说话的理由。 郭长歌忽然摊了摊手,道:“私通就是男女通奸!” 风未停时,他在心里想了很多种文雅的说法,可这些说法实在都很难解释“私通”的意思,如果不能解释“私通”的意思,就说不清楚陶将军罪大恶极的原因。 他忽然认识到以他的本事绝不可能用一种文雅的说法去解释清一件很肮脏的事,所以他才会摊摊手,表示妥协,表示投降,终于还是用一句最直白的话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 成乐怔怔道:“你们是说我父亲和皇帝的妃子通……通奸?” 他忽然想起了今天见过的萧瑜安。 郭长歌道:“《武林志》上白纸黑字写得明白,不过此事疑点的确也很多。” 成乐急忙问:“什么疑点?” 郭长歌道:“成庄主曾说是萧不若陷害了他,才使陶家满门被诛,而萧不若也承认了。” 成乐道:“你是说我父亲并没有做那种事,是萧不若陷害他的!” 郭长歌道:“可他又的确出现在了绝对禁止外臣进入的后宫,也有许多人目击他从淑妃的寝宫逃出。” 成乐皱眉无言。 百生接着郭长歌的话道:“当时陶将军与古淑妃之间‘私情’败露,陶将军逃离皇宫时,还将古淑妃襁褓中的孩子也带了出去。” 成乐奇道:“一个孩子?” 曲思扬看着他,忽然道:“不会是你吧,你不是从来都没见过你母亲吗?或许……” 百生打断她道:“绝不是少庄主,因为那个孩子是个女婴。” 曲思扬笑道:“也不知那女婴是陶将军的孩子,还是皇上的孩子?” 百生道:“我一开始也在想,那个孩子会不会真的是陶将军和古淑妃私通所生,所以陶将军在逃亡之时也一定要带上自己的孩子。” 成乐越听越是惊讶,怔怔道:“难道我还有个姐姐?可她现在何处?” 百生摇头道:“那个女婴并不是陶将军的孩子,因为据记载,他那时才从边关凯旋归来几个月而已。” 温晴忽道:“既不是自己的孩子,那么带着那个孩子难道是做人质的?” 百生还是摇头,说道:“不是。” 曲思扬道:“你这么肯定?” 百生道:“一个不守妇道的嫔妃,本已是必死无疑,她的孩子难道还有机会活吗?何况那还是个女婴!” 曲思扬道:“那你倒是说说陶将军为何要带着那个孩子,那岂不是个累赘?” “只有将那个孩子带出皇宫她才有活路。” “你是说陶将军想救那个孩子,就算那个孩子并不是他的?” “那个孩子虽不是他的,却是古云儿的。” “云儿想必是那位古淑妃的名字咯。” “没错。” “可陶将军为何会想救古云儿的孩子?” “因为陶将军与古云儿本是青梅竹马,总角之交!” 一百五十三 借刀杀人 “青梅竹马?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百千琛忽然出现叫走了百生,所以曲思扬的问话只能由郭长歌来回答—— “我和百兄因为实在想不清楚陶将军为何会带走那个孩子,所以也去查了查古云儿。”他顿了顿又说,“陶家和古家本就是世交,古云儿的父亲昔年落难之时,曾带同妻子和女儿在陶家寄住多年。” 曲思扬道:“原来如此,这么说陶将军和古云儿倒的确可能是少年时的玩伴。这也的确解释了为什么陶将军会想救出古云儿的孩子。” 郭长歌忽然叹了口气,道:“他们何止是少年时的玩伴。” 曲思扬皱了皱眉,道:“什么意思?” 郭长歌缓缓道:“在他们出生之前,陶古两家就为他们二人定下了亲!” 曲思扬惊道:“指腹为婚!” 郭长歌点点头,神情十分严肃。 曲思扬道:“可若他们早有婚约,古云儿又怎么会成了皇上的妃子?” 郭长歌道:“当年皇上选妃,古云儿也被送入了宫中。” 曲思扬急道:“ 我不懂的是,古云儿怎么会背弃她和陶将军的婚约?陶将军和她一起长大,想来感情一定很深的啊!” 郭长歌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缓缓叙道:“陶将军十六岁时随父出征,在边关待了八年,这八年里,他父亲战死,他便替父领军抗敌,二十四岁时才凯旋归来。” 曲思扬眉头皱得更紧,“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时间太久,古云儿不想再等了?” 郭长歌道:“人生能有几个八年,况且女子的青春向来都比男子要宝贵些的。” 其他人都点点头,他们当然都懂得这个道理,大多数女子都需要趁着年轻,尽快找一个归宿。 曲思扬却忽然道:“这个古云儿简直可恶!” 郭长歌笑了笑,道:“如何可恶?” 曲思扬说不出来,只能道:“反……反正就是可恶!可恶至极!” 郭长歌道:“你莫忘了陶将军是去打仗,就连陶将军的父亲也战死沙场,八年的征伐,谁又能保证陶将军能平安归来。”他顿了一顿,接着又道,“古云儿的选择或许不对,但我们也没资格去谴责她。” 曲思扬哼了一声,道:“什么有资格没资格的,不对就是不对,不对就该被骂,古云儿就是个坏极了的女人!” 郭长歌笑道:“你随便骂吧,反正人家也听不着。” 曲思扬哼了一声,白眼道:“我在心里骂她!” 她越想越气,又道:“陶将军就不该救那孩子,就该让那孩子跟古云儿一起去……” 她忽然住嘴,毕竟是无辜的孩子,她已不忍心说出接下来的话。 不过其他人都知道她还未说出口的是个“死”字! 婉如一直在默默倾听,这时忽然说道:“或许……或许那位古云儿并不是自愿进宫的。” 其他人都看向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可她的目光却开始有些躲闪,她实在有些太害羞了,太害羞的人总是羞于说出自己对于一件事的看法。 而这种羞于出口的看法往往都会十分有道理,因为一直不开口,只是默默倾听的人往往都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 曲思扬道:“你说她不是自愿的?” 婉如鼓起勇气,终于开口:“或许那位古姑娘是身不由己,或许是别人一定要送她进宫参选,或许她也反抗过,可一个弱女子又有多少反抗的余地?” 这几个“或许”点醒了曲思扬,她恍然道:“一定是她父母贪图富贵,才想让她进宫!” 郭长歌笑道:“你难道又要开始骂古云儿的父母了?” 曲思扬白了他一眼,并不回话。 郭长歌又道:“古云儿入宫究竟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她父母之命,我们暂先无从得知。” 成乐忽道:“绝对是父母之命!” 其他人又都看向他,而他可不是个羞于开口的人:“如若古云儿对我父无情,我父又怎么可能会有机会与她私……私通?” 不羞于开口的人往往想到什么就会说什么,可说的却不一定对—— 郭长歌已经在摇头。 “你不同意?”成乐问他。 “我觉得就算进宫参选是古云儿自己的意思,也不能说明他对陶将军无情。而且你真觉得你父亲和古云儿有私情?” “是你说的,他出现在了后宫,还有人目击他从古云儿寝宫逃出。”成乐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可能也就是为了古云儿,我父亲才会想要谋反!” “可是该怎么解释你父亲说是萧不若陷害了他?”郭长歌问道。 成乐沉默,他无法解释。在场几人恐怕也都无法解释。 郭长歌接着道:“萧不若也曾承认是他陷害了你父亲,这件事已经是确定无疑的,也就是说,你父亲并没真的与古云儿私通!”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我还知道一件事可佐证我的看法。” 成乐道:“什么事?” 郭长歌道“当年陶家满门被诛,可那位古淑妃却只是被打入了冷宫,并未赐死。此事除了皇室外不为外人所知,但《武林志》中当然有记载。” 此言一出,众人都有些吃惊。 温晴缓缓道:“如若真是臣妃私通之罪,古淑妃恐怕有一万条命都不够。” 郭长歌点着头,道:“没错,不过古淑妃虽然没死,却死了另一个妃子。” 曲思扬好奇心起:“另一个妃子?” 郭长歌道:“在私通案发生月余后,素来极受恩宠的德妃忽然被赐死,《武林志》中并无记载原因。” 曲思扬忽然瞪大了眼,惊道:“难道和陶将军私通的妃子不是淑妃,而是德妃?” 郭长歌看着她,眨了两下眼,道:“你瞎想什么呢?瞎想就瞎想,也别瞎说啊!” 曲思扬狠狠瞪了他一眼,道:“那你为何忽然提起这位德妃?” 郭长歌正要回话,温晴已先开口:“你是不是觉得罪魁祸首是那位德妃,她想除掉淑妃,才会将陶将军引入后宫。想必是皇帝查清了真相,便将她赐死,却只将淑妃打入了冷宫。” 郭长歌点点头,道:“据载,当年后宫最受恩宠的妃子就是淑妃和德妃,而据我所知,历朝历代的后宫争斗甚至比真正的战场还要残酷。” 他顿了顿,正色道:“不过罪魁祸首应该是想要除掉陶将军的萧不若,我认为是他利用了德妃和淑妃,陷害了陶将军。” 成乐怔怔道:“我好像有些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怎么回事?”曲思扬在看着郭长歌—— 她知道郭长歌会给她答案。 “二十多年前,皇都还是洛城,萧不若铲除异己,权倾朝野,新皇毕竟年轻,登基后根本压不住他。”郭长歌捏起了酒杯,“若不是手上无兵,恐怕萧不若早就称帝了!” “你说萧不若干什么,说陶将军啊!”曲思扬有些心急。 “陶将军凯旋后,手握重兵,萧不若一定曾拉拢过他。” “所以呢?” “陶将军赤胆忠心,自然不吃萧不若那一套。” “然后呢?” “软的不行,当然就要来硬的。萧不若为了对付陶将军,就要先了解陶将军。知己知彼……”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道理我也听过。”曲思扬抢着道。 “于是萧不若就知道了陶将军和古淑妃的过往,知道他们是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 “然后萧不若就想着利用这一点来陷害陶将军?” 郭长歌点着头,忽然将手上酒杯中的酒饮尽:“没错,陶将军是他的眼中钉,而他也知道古淑妃是德妃的眼中钉!” “我好像也有些懂了。萧不若暗中将陶将军与古淑妃的往事旧情告知了德妃,提点她去除掉她的眼中钉。” “我想不必提点。” “不必?” “那德妃既能在后宫争斗中混得风生水起,一定不笨,而且她一定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去除掉当时唯一能与她争宠的古淑妃!” “的确不必提点,不过萧不若究竟有没有提点她,我们可不知道。” “当然没有,我想就连陶将军与古淑妃之间的关系,萧不若也是通过别人才告知了德妃。而且这个‘别人’一定和萧不若没什么关系,所以德妃一定想不到自己是被人利用了。” “你如此确定?” “我也不是完全确定,只不过如果我是他,就一定会那么做!借刀杀人,只要不做执刀人,就算阴谋败露,也能完全撇清关系,何乐而不为?” “原来德妃就是那把杀人的刀,而且这把刀到最后还真的折了。”曲思扬感叹着,“可德妃究竟是如何引陶将军进后宫的。” “陶将军连年在外征战、不谙宫廷之事,只要派一个像模像样的太监去,假借皇帝的名义,想引他进后宫并不难。因为他或许都不知道后宫绝不许外臣进入,就算他知道,进了皇宫内院,他也绝对分不清他所在之处是不是后宫?”郭长歌顿了顿,接着道,“将他带到淑妃寝宫后,骗他说那是皇上所在处,他就一定会进去,这时德妃再派人来一场贼喊抓贼的围捕。陶将军出现在妃子寝宫,再加上他和淑妃之间本来就有旧情,到那时,他就算有一万张嘴也不可能说得清了。又或许德妃根本没打算给他开口的机会,会在围捕他时,便让亲信将他就地正法。” “可他却逃出去了,他是怎么做到的?” “同样是极受恩宠的妃子,德妃不笨,你觉得淑妃会笨吗?淑妃一见到陶将军,一定立时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遭人陷害,已必死无疑,于是便简略向陶将军解释一番,并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他,让他快快逃走。而德妃根本没有想到陶将军会那么快就出来,所以她布好的包围网还未展开,才让陶将军有机可趁,得以逃离。” “淑妃呢,她又是怎么活下来的?”曲思扬又问。 郭长歌忽然转头望向了湖中的月亮,缓缓道:“或许皇上深爱淑妃,给了她辩解的机会,淑妃便实言相告,甚至可能还表明了她与陶将军之间确有旧情,而且她还爱着他。皇上明察秋毫,最终发现是德妃在背后搞的鬼,便处死了她,又忍痛将自己深爱,可却爱着他人的淑妃打入了冷宫。” 又刮起一阵风,涟漪起,湖中的月亮晕成了一片细碎的光亮。 郭长歌转头回来,微微一笑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不过这好像也是唯一合乎情理的猜测。” 唯一合乎情理的猜测,会不会就是真相? 一百五十四 没道理的仇恨 郭长歌的猜测是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姓陶的将军,而直到这个故事被讲完,听故事的人才终于在心中将陶将军和他们所熟知的成庄主合成了一个人。 陶将军和成庄主是同一个人! 这是确知且确定无疑的事,可所有人却都有些恍惚,他们在听故事时,竟完全将陶将军当成了另外一个人,故事中的人。 直到现在,他们心里才有了真实感—— 陶将军就是成庄主,是一个切实存在的人,故事的主人公既是真实的,那么,故事也一定是真实的! 战功赫赫,忠肝义胆的将军遭人陷害,满门抄斩! 指腹为婚,青梅竹马的伴侣有缘无分,令人嗟叹! “我终于知道庄主他为何想要谋反。”曲思扬正嗟叹着。 “为什么?”成乐也知道,只不过他还是想听听别人的想法。 “皇帝杀了他全家,还抢了他老婆!是可忍,孰不可忍!”曲思扬曾听百生说过这句文绉绉的话,也曾问过他这句话的涵义,这时不假思索便说了出来,也算学以致用。 是可忍也,孰不可忍! 皇帝夺走了陶将军的一切,陶将军当然决不能容忍! 在场大多数人都同意曲思扬的话。大多数—— “可这根本没道理啊。”郭长歌就是个例外。 “什么没道理?”曲思扬瞪着他,知道他又要唱反调了。 “皇上并不知道古云儿和成庄主的婚约,是古云儿自己去参加了后宫选妃,所以也不存在你所说抢老婆的说法。”郭长歌皱着眉,唱着反调,“而皇上之所以会下令将陶家满门抄斩,也是中了萧不若的诡计,他也是受害者。萧不若才应该为陶家满门的性命负责!” “皇上虽中了计,可他又没吃什么亏,也没什么损失,可怜的还是成庄主。” “皇上损失大了去了。”郭长歌摇头笑道。 皇上难道不是天下最有钱,也是最有权的人? 曲思扬实在想不通皇上能吃什么亏,又能有什么损失,道:“什么损失,你倒是说说。” 郭长歌道:“皇上失去了一位忠心耿耿的将军,可在朝堂之上却出现了一个无人能与之抗衡的、肆无忌惮的王爷。你以为当年皇上为什么会选择迁都?” 曲思扬不懂,不过也不说话去承认。 郭长歌自答道:“那是因为皇上实在拿萧不若没办法了,只能把皇都让给他,迁都来避其锋芒。” 曲思扬似懂非懂,怔怔点头。 郭长歌又道:“这也是百生说给我听的,可惜他不在,不然他肯定能给我们好好讲讲那一段往事。” 曲思扬忽然想起,道:“对啊,也不知百生这小子去干什么了?” 百生这小子其实也没干什么,他只是在跪着,就在会宾厅里,他实在已跪了很久,以至膝盖都痛得厉害。 他的头低着,因为他实在无法忍受齐彩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猪肉郎在看着砧板上的肉。 他又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似乎有几把冰冷的铁剑正在他背后指着。他忍不住回头一看,看到齐彩的六个儿子剑未出鞘,而三十六护书卫正手按刀柄紧紧盯着他们,他才终于放心。 齐虹紫的死和他有没有关系? 百花开在问,齐彩在问,刘琼玉也在问,所有人都在问。 一个问题,反反复复,换了许多种说法问了许多次。 而他也已反反复复否认了许多次。 “齐虹紫究竟是怎么死的?”他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了,终于也发问。 齐彩瞪着他,气愤愤地哼了一声,觉得他是在明知故问,是在装傻。 不过终于,百花开还是给他说了齐虹紫的死因—— 家丁们抬着断手的齐虹紫从八方客栈离开,送去了最近的医馆。经医师救治,无性命之虞后,齐虹紫便在医馆的房中休息。一个家丁奔回齐家宅邸报讯,其余家丁在齐虹紫休息的房外守卫。可等报讯的家丁带着齐虹赤等一众人马到来进了房间,竟发现齐虹紫已经身首异处! “听齐兄说,房间的窗户还是开着的,想来凶手是从窗户潜入和逃离。”百花开最后这么说。 他叙说过程中,说到齐虹紫身首异处时,百生的脸色已经变了。 百花开当然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变化,这时问道:“你难道想到了些什么?” 百生忙回道:“没……没什么。” 此乃谎言!他忽然的忙乱让在场所有人都能确定这一点。 齐彩又开始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看他。 那眼神中似乎带着种疯狂的企盼,还有一种顽固的执著,就好像猪肉郎想让砧板上的死猪肉开口说话。 而如果那块死猪肉并不能满足他的企盼,也不能解开他的执著,他就一定会举起手中的刀,将那块猪肉彻底地砸烂剁碎! 百生的确想到了些什么—— 他想到了一个人,还想到了在黎阳城发生过的一出惨剧! 只不过他不能说,他还不能确定,而就算他能确定,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说得出口。 夜已深了,婉若还在水阁,和拾愿堂其他人在一起。 她在听其他人说着陶将军的故事,不过她听得并不十分认真—— 陶将军就算再悲惨个十万倍也和她无关,成庄主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谋反她也无所谓。 对她来说,唯一重要的只有她的姐姐婉如,只要婉如没事,那便一切都好。 可若有人敢冒犯婉如,她发誓,她定会斩下那人的脑袋! “那你倒是说说成庄主为什么想要谋反。” 曲思扬和婉若不同,她对陶将军的悲惨境遇实在是感同身受,对成庄主想要谋反的理由也充满了好奇。 她本以为自己已弄清了成庄主想要谋反的理由,可她实在不得不承认郭长歌方才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皇上并不知道古云儿和成峙滔的婚约,所以并不存在抢老婆一说;而陶家之所以会被满门抄斩,罪魁祸首是萧不若,该负责的也应该是他。 “我不知道。成庄主想谋反,想向皇上报仇,实在没什么道理。”郭长歌摇着头,他这次是真的想不明白。 “仇恨这种事,本来就没什么道理可言。”忽然有人幽幽地说。 所有人都已看向说话的人,说话的人,是温晴—— 除了她,谁还能说出仇恨本来就没道理可言这样有道理的话? 一百五十五 另一个“柯小艾” 郭长歌似懂非懂—— 温晴的话似乎真的很有道理,可没道理的仇恨却实在令人困惑。 世上真的有什么事是完全没道理可言的吗? 郭长歌在思考着。他还是觉得世上任何事都绝对有其内在的道理,只不过或许有些道理他还想不明白罢了。 “你们还记得岳前辈和小艾爷爷之间的仇恨是从何而起的吗?”温晴问。 曲思扬道:“我记得,小艾的爷爷为了逼岳前辈出山与他一战,诋毁了他的声名。” 温晴道:“可是岳前辈并没有受激应战。” 郭长歌道:“那只因为岳前辈并不是个在乎名声的人。” 温晴又问道:“所以,岳前辈和小艾爷爷的仇恨究竟是从何而起?” 郭长歌道:“因为坏名声,冢岛二魔才会对岳前辈有杀心,才会把他留在火场中等死,岳前辈的女侍荔子姑娘才会死。而那坏名声,就是拜小艾的爷爷所赐。” 温晴道:“所以仇恨是起自荔子姑娘的死亡?” 郭长歌点点头。的确如此! 温晴道:“荔子姑娘的死,难道是小艾的爷爷造成的?” 郭长歌又摇头。这么说未免有些太冤枉人了。 温晴又道:“但如果没有小艾的爷爷,荔子姑娘就不会死!” 郭长歌只能再点头。这话好像也不错。 温晴缓缓道:“那如果没有皇上呢。” 郭长歌怔住。 曲思扬说道:“如果没有皇上,陶家就不会被满门抄斩……” 成乐跟着说道:“古云儿就会成为我父亲的妻子。” 郭长歌终于也开口:“成庄主的父亲也不会战死沙场!” 温晴道:”仇恨一旦生出,就会不断蔓延生长,在心怀仇恨者的心里,无辜的人也会变得不再无辜,甚至于整个世界都已有罪!” 郭长歌点着头,他似乎终于懂得了这个道理——仇恨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言!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放下仇恨?”郭长歌忽然道。 “没有。”温晴几乎没有思索便答。 几乎没有任何道理能劝服一个人放下没有道理的仇恨! 成乐看着郭长歌,道:“你想阻止我父亲报仇?” 郭长歌道:“你知不知道他要谋反,他或许还想当皇帝。” 成乐道:“我知道。” 郭长歌道:“难道你也想当太子?” 成乐轻笑一声,道:“我不想,我只想问你该如何阻止我父亲。” 郭长歌瞪大了眼,道:“你想阻止你自己的父亲?” 成乐道:“我只是不想见到改朝换代。” 郭长歌道:“为什么?” 成乐道:“会死太多人了,太多无辜的人。” 自小读史的他很清楚王朝更迭的背后,往往是无尽的杀戮。 他虽不像郭长歌一样完全见不得有人死,却也绝不愿看到血流成河,白骨成山!他无疑是一位正义之人! 郭长歌看着他,忽然笑了笑,紧接着却又皱眉道:“可惜我唯一能想到的阻止你父亲的办法,就是让他放下仇恨。” 成乐看向温晴,道:“真的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人放下仇恨?” 温晴摇着头,道:“或许有,只是我想不到。” “岳前辈岂不是已放下了仇恨。”说话的人是姬虎。 他说的没错,岳云石的确放下了仇恨,可他是如何放下的?—— 所有人都看向了柯小艾,所有人都知道岳云石会放下仇恨是因为她。 是她净化了岳云石心中的怨,治愈了他残破的心。 “你们看我干什么?”柯小艾并没有因为所有人忽然都看她而有丝毫的不自在,她的眼神没有躲闪,脸也没有红,她只是单纯在问。 不过没人回答她,所有人忽然又都不看她了。 “只可惜小艾对成庄主可没有那样的魔力。”郭长歌叹道。 “或许我们能找到另一个‘柯小艾’,能让我父亲也放下仇恨的‘柯小艾’。”成乐道。 “有这样一个人?” “或许有!” “这个人在哪里?” “皇宫!” 曲思扬皱眉想了想,终于也明白了,道:“这个人是不是古云儿?” 这个人当然是古云儿! 成乐道:“我们去皇宫救她出来,带她去见我父亲。” 曲思扬道:“然后让她劝你父亲放下仇恨?” 成乐点点头,道:“这样或许真的可以。” 温晴忽道:“可是要从皇宫救一个人出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说得已尽可能的委婉,皇宫守卫之严密,就算是天下第一的飞盗也不可能突破,要从皇宫“偷”一个人出来,不是不容易,而是难于登天。 成乐道:“我们必须试试。” 温晴摇头道:“光是要进入皇宫,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郭长歌忽然笑道:“谁说不可能?” 成乐看着他,忽然也笑道:“没错,皇上想让我们为他做事,我们可以假意答应他,便能进入皇宫了!” 郭长歌摇着头,道:“不是我们,是我!” 成乐皱起了眉,道:“你想一个人去?” 郭长歌道:“进皇宫的人越多,将来逃走的时候就越麻烦。” 成乐道:“可是……” 郭长歌打断他道:“说白了,以你们的武功,若和我同去,只会拖累我。” 这话直白得有些伤人,可却是真话。 成乐不得不承认,他只能点点头。 曲思扬忽道:“我也要去!” 郭长歌斜睨她,道:“你?” 一个字里便带上了强烈的轻蔑之意。 曲思扬鼻中一哼,道:“别瞧不起人,你莫忘了我本行是做什么的?” 她是偷东西的飞贼,没人不知道。 她见郭长歌没什么反应便接着道:“我可是江湖人称‘飞天九命猫’的飞天大盗!” 郭长歌道:“所以呢?” 曲思扬道:“你去皇宫,目的是偷一个人出来,说到偷,我可是专家,我可以帮你!” 郭长歌摇头道:“且不论你那两下子能不能帮得到我,就论你的武功,皇上恐怕也是看不上的,你又如何进宫?” 曲思扬笑道:“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郭长歌轻蔑笑道:“哦?你难道有什么办法?” 曲思扬笑道:“你还记得聚宝坊吗?” 郭长歌道:“当然记得,聚宝坊怎么了?” 曲思扬道:“那你可还记得我参加聚宝大会,所带的‘珍宝’是什么?” 郭长歌怔怔道:“你的‘珍宝’?” 曲思扬得意笑道:“我的‘珍宝’,也将会是我打开皇宫大门的‘钥匙’!” 郭长歌皱着眉,他还是不懂,他某些时候总会变得有些迟钝。 迟钝到甚至不知道女人最大的珍宝,当然就是她们美丽的躯壳,而世上绝大多数的门,都会为那美丽的躯壳而敞开着! 一百五十六 做什么 “皇上,我想了一夜,终于想清楚了,能为您效力实在是我等武人莫大的荣幸……” “所以我愿意随您进宫,供您驱策。还有这位姑娘,她是我的师妹,虽是女子,武功却不逊于我,希望皇上您能准许她随我一同入宫。” 郭长歌说这段谎话时,费了极大的努力才终于做到了面不改色,可心却跳得有些快。 一大早,窗光柔和,香雾轻袅。 窗外百鸟齐喧,更衬得水阁中清静十分,萧瑜安早已屏退左右,郭长歌和曲思扬低着头跪在他座前,正等他回应。 “抬起头来。”萧瑜安的声音洪亮而威厉,和大多数人想象中帝王的声音并无出入。 那两人抬头,萧瑜安又道:“曲姑娘,你也想随朕入宫?” 曲思扬嫣然一笑,微微颔首。 萧瑜安也笑了,声音似乎也温柔了些,道:“可是朕身边的护卫可都是男子,从来都没有过女子。” 曲思扬嘿嘿笑道:“凡事总有例外嘛。” 萧瑜安道:“朕的意思是,和一群男子共事,你一个女子总归是不方便,或许还会十分苦恼。” 曲思扬道:“没什么不方便,我也不会苦恼,您把我当成个男的就行。” 萧瑜安脸上带着种奇怪的笑意,直勾勾盯着曲思扬的脸,忽然又看向她的胸腹腰身,低声道:“你让朕如何能把你当做一个男子?” 他脸上那种奇怪的笑意在曲思扬看来却并不奇怪,因为她已见怪不怪—— 很多男人都看着她露出过那样的笑,她知道那种笑意味着什么,她知道自己现在不管提什么要求,萧瑜安肯定都会答应她。 “您就让我入宫嘛,我武功很不错的。”声音很媚,曲思扬笑得更媚。 一旁的郭长歌转头看着她,想到在中都郊外,她也曾用这招对付过他,只不过他可没那么容易中招。 可皇上呢?—— 郭长歌看见他在摇头,心中不禁赞许,皇上后宫佳丽三千,毕竟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会中美人计的! 曲思扬却毫不担心,因为萧瑜安虽在摇头,可他脸上的奇怪笑意却还在。 他摇着头,忽然道:“带你入宫,你虽不会苦恼,可朕却会。” 曲思扬奇道:“皇上也会苦恼?” 天下最有钱的人也会苦恼?曲思扬不禁诧异。 萧瑜安微笑道:“皇上也是人,是人就会苦恼。” 曲思扬道:“可您有什么可苦恼的?” 天下最有权的人,实在不该有什么苦恼的。曲思扬在想。 萧瑜安道:“一个女子做了朕的近身侍卫,这个消息肯定会被传遍宫廷。” 曲思扬道:“那又怎么了?” 萧瑜安道:“这个消息传遍宫廷,后宫的妃子们肯定也会得信儿。” 曲思扬似乎有些明白了,道:“我一个女子跟在您身边,您怕他们瞎想?” 萧瑜安神情很是严肃,道:“她们瞎想不可怕,朕只怕她们会对你不利。” 曲思扬道:“她们胆子那么大?” 妃子竟然敢动皇上的人?曲思扬无法理解。 萧瑜安苦笑道:“你根本想象不到,有时候女人比男人胆子大多了,而且也狠毒得多。而后宫的妃子,胆小和善良的往往都活不久,运气好一点的,也会落得个被打入冷宫的下场。” 听到“冷宫”二字,郭、曲二人对视一眼。 曲思扬又看向萧瑜安,道:“皇上您难道不管管那些心地恶毒的妃子?” 萧瑜安还是苦笑,道:“后宫可轮不到朕管。” 曲思扬道:“那您也应该杀鸡儆猴,治治最张狂的那个,其他的妃子自然也就不敢造次了。” 萧瑜安忽然笑了笑,道:“你怎么开始教朕管治后宫的法子了?” 曲思扬脸一红,低头道:“皇上恕罪。” “无妨。”萧瑜安笑着摇头,“不过就算杀鸡儆猴也是没什么用的,那些妃子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脸上的笑容似乎又变得有些苦:“除非朕一个妃子也不要,否则她们之间的争斗就绝不会停。朕就算能管得了一时,却也没功夫每天都盯着她们,就算能治得了一两个,也绝没精力去治千人之众。” 明君日理万机,自然没时间去管治,昏君虽每日泡在后宫温柔乡中,却是没心思去管治。 “一个妃子也不要自然绝不可能,可只要一个妃子不是也行吗?” 郭长歌心里在想,但他马上就意识到只要一个妃子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一个娶不着老婆的落魄单身汉,心里自然只想着要一个老婆就足够,而且也肯定不敢去奢望未来老婆的相貌品德;不过皇上,天下最尊贵之人,他肯定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的美女都霸占,至于品德,恐怕倒也和落魄单身汉一样没什么要求,这也就无怪后宫会混乱了。 郭长歌实在有些想不通: 看皇上的意思,似乎并不想让曲思扬入宫,可他为何要说这么多,后宫的破事,实在不必向外人提起的,他既不想带曲思扬入宫,只要一句话拒绝她不就好了? “为了避免后妃生事,为了维持后宫安定,朕实在不能让你一个女子做朕的近身侍卫。”萧瑜安又说道,这话说得义正言辞。 郭长歌皱起了眉,难道萧瑜安就是个啰嗦的皇帝,只是否决别人的请求也一定要将理由说得明明白白吗? “既是如此,那也没什么办法。”曲思扬面上难掩失望神色,又看向郭长歌,“师兄,看来我是没法子陪你进宫为皇上效力了。” 不过她的眼神中却似乎还带着些许的期待,郭长歌看着她,眉头皱得更紧。既已失望,又何来期待? “你若只是想进宫,办法还是有的。” 萧瑜安忽然又这么说,而在同时,曲思扬的嘴角闪过了一丝微笑,微笑稍纵即逝,她又摆出一副讶异神情,道:“还有办法?” 萧瑜安笑道:“当然有。” 曲思扬也笑了笑,不过一看就不是发自内心的笑,她道:“什么办法?” 萧瑜安道:“我让人偷偷将你带进宫中就是。你只是不能做我的近身侍卫,却能做……” 他没说完,曲思扬就抢着道:“却能做什么?” 萧瑜安想了想,笑道:“做你自己就好。” 曲思扬皱眉道:“那我进宫做什么,总不能吃干饭吧?” 萧瑜安道:“你什么也不必做。只不过你进宫后,任何人都不能知道你的存在,因为只要有任何一个太监或宫女知道了你,后宫也就极可能会知道。” 曲思扬道:“那我岂不是得藏起来?” 萧瑜安道:“你若想进宫,只能如此。” 曲思扬道:“那我藏在何处。” 萧瑜安道:“丽明殿。” 曲思扬问:“那是什么地方?” 萧瑜安笑道:“是朕的寝殿。” 曲思扬低下头,脸已有些红了,道:“我藏在您的寝殿做什么?” 萧瑜安脸上又现出了那种奇怪的笑,还是用那句话回道:“你什么也不必做。” 一百五十七 伴君如伴虎 “你什么也不必做。” 这句话之中,“不必”实在是个很玄妙的词—— 不必做,不是不愿做,也不是不可以做。如果愿意,当然就可以做了。 关键在于,曲思扬愿意吗? 她虽能体味“不必”二字的玄妙之处,但至于愿不愿意,她心里倒也没有立时便蹦出一个答案。 只不过她已在想象着,想象中,一座金砖玉瓦、富丽堂皇的宫殿中,一位凤冠霞帔、珠围翠绕的美妇人,脚下是金山银山,以及各色珍宝汇成的河流。 而那位美妇人就是未来的她自己,嫁给皇上之后的曲思扬! 她爱财,嫁给天下最有钱的人,难道不是她这样的人最好的归宿? “皇上,那您何时带我们进宫?”郭长歌忽然出言打断了她的幻想。 萧瑜安本来面带笑意看着曲思扬,这时却板起了脸,冷冷道:“朕何时说过要带你们进宫了?” 郭长歌道:“您不是要带我师妹……” 萧瑜安打断他:“朕是要带你师妹入宫,可朕又没说过要带你入宫?” 郭长歌怔住,顿了片刻才又开口:“可您昨日不是说……” 萧瑜安又打断他:“没错,昨日!昨日朕欣赏你的武功,想召你入宫为朕效力,你不是宁死不从吗?” 说着他已在冷笑,帝王的冷笑不冷,而是令人心颤。 郭长歌道:“现在后悔已经迟了?” 萧瑜安冷冷瞧着他,道:“你若再不滚,朕让你知道什么叫真的迟了?” 郭长歌一拜,悄声向曲思扬道:“我们走。” 接着起身慢慢退走,却见曲思扬跪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他停步,看着曲思扬,眼神似乎在说:“你不随我走?” 曲思扬似乎看懂了,语气冰冷回应道:“皇上要带我入宫,我当然要留下来了,你……你快走吧,别杵在这惹皇上生气。” 郭长歌还能说什么,他只能转身快步离去,脑袋一片空白。 当他出去反手关上门的时候,阁内竟已传出笑声,男人和女人的笑声。在郭长歌听来,那笑声实在令人作呕。 他的心忽然在紧缩,口有些发干,一阵血气涌了上来,他的脚已跃跃而动,然后就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 也幸好那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否则他的脚恐怕早已将门踢开。 郭长歌转过身,看到了百生和“小矮子”包力胜,而那只手就是百生的。 包力胜对百生道:“百二公子,您稍待,我去给您通报一声。” 百生道:“不必了,我来见皇上,是为了找他。”说着向郭长歌一指。 天很低,也很阴,不过迟迟不落雨,而且还无风,是那种郭长歌最讨厌的闷热天气,就连流香苑最凉爽的九曲桥栏之上,也已有些气闷。 郭长歌深深呼吸了几口,意欲排遣心里的烦闷,却并没什么作用。 他和百生刚刚走过了第二座水阁,和陆明等人打了个招呼,现在正沿桥栏向第一座水阁而去。 “看来你心情有些差呀。”百生似乎看了出来。 郭长歌不回应,心情差的人才会不回应。 “少庄主与我说了你们的计划。”百生又道,“竟想要把古云儿从皇宫带出来,你们还真是大胆!” 郭长歌终于开口,叹道:“这个计划已胎死腹中。” “我早就料到了。”百生面带笑容。 那是百生一贯的笑容,阳光、明朗,可在现在的郭长歌看来却格外刺眼,他冷冷道:“你怎么会料到?” “因为我知道皇上绝不会轻易再让你为他效力。” “你怎么就能知道?” “你先说,我说的对不对?” “对,对极了,皇上一点好脸都没给我。”郭长歌只能承认。 “男人的面子大于天,何况这个男人是皇上,你不给皇上面子,皇上又怎会给你好脸?”百生解释说。 “可他昨日明明那般想把我招入麾下,我今天自己送上门去,他却又不要了。”郭长歌想不通。 “你不遂他的意,他凭什么遂你的意?”百生道,“你要知道,权力越大的人,就越见不得别人拒绝他,更见不得别人牵着他的鼻子走。” “我哪有牵着他的鼻子走?” “你进皇宫的目的并不单纯,说要为皇上效力其实也不是真心话,说白了你就是想利用皇上进皇宫,这还不算牵着鼻子走?” 郭长歌无话可说,过了会功夫才又叹道:“我只是实在没想到皇上竟是那样一个小气的人。” “皇上就一定得大气?”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宰相肚里能撑船’。” “皇上比宰相大,所以就要比‘宰相’还大气些?”百生有些被逗乐了。 “这话虽没什么道理,可我本来的确是这么认为的。”郭长歌苦着脸。 “其实皇上已经很大气了。” “不敢苟同。”郭长歌摇着头。 “你还真别摇头,皇上气度若是不大,你现在恐怕已无头可摇了。” 郭长歌怔住,忽然想起了另一句俗话,不自禁说了出来:“伴君如伴虎!” “没错,这话算是说在点上了。”百生笑着,“可是我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什么?” “皇上虽拒绝了你,但以你的性格,也绝不至于气成那样啊。” “那样是哪样?” “在皇上门前,我在背后看你,你甚至有些发抖,而且你竟没注意到我和包护卫在你身后,实在反常得厉害。” “对呀,我何必气成那样?” 郭长歌忽然反应过来,心里问自己,他也有些想不明白。 他想了许久才说:“或许是因为小曲能进皇宫,我却不能,我有些不服气吧。” “曲姑娘怎么能进皇宫?” “皇上瞎了眼,中了美人计。”郭长歌白眼道。 百生点点头,并没有立时回应,想了想忽然道:“你是不是怕曲姑娘会吃亏?” “吃……吃亏,吃什么亏?” “美人计虽是一计,可美人一旦进了深宫,恐怕就再难逃脱了。” 郭长歌不说话,心里道:“那岂不是正遂了她的愿?” 他又想起他从阁中退出时曲思扬冰冷冷的话语:“……你快走吧,别杵在这惹皇上生气。” 他不愿再去想这件事,当然也不愿再多说,于是岔开话题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百生道:“你得叫曲姑娘回来。” 郭长歌皱起了眉,道:“你又提她做什么?” 百生道:“因为我来找你,是想尽快送你们离开,缺了曲姑娘你们难道会走?” 郭长歌虽不知他为何要送他们离开,却还是道:“你要送我们离开,意思是你要留下?” 百生道:“齐彩找上门来了,我走了就说不清了。” 郭长歌道:“不就是一只手吗,有什么说不清的?” 百生道:“齐虹紫死了!” 郭长歌一惊,不过立时便冷静下来,而且已隐隐想到了百生想让他们离开的理由,他问道:“怎么死的。” “被人杀了。” “凶手是谁?” “还不知道。” “既然还不知道,你为何想着送我们走?”郭长歌沉下声音,“是什么让你觉得凶手在我们之中!” “齐虹紫被人砍了头!” 百生说完,与郭长歌同时停步,对视无言。 他们都回忆起那天,八方客栈大堂,齐虹紫的的确确冒犯了婉若,更可怕的是,他还出言侮辱了婉如。 一百五十八 记不清 “砍头这种事,也不是只有她能做到。” “当然,任何人都能将当时不省人事的齐虹紫的头砍下,可你说的‘她’是谁?”百生盯着郭长歌的眼睛。 “你知道我在说谁。” “你为何特意提起她?” “你知道为什么的。” “所以我的怀疑也是合理的,不是吗?” 郭长歌点点头,他只能承认。 百生又道:“我方才说任何人其实也不对,听齐彩说,从齐虹紫脖子的切口可以看得出,砍下他头颅的兵刃很快,使用那把兵刃之人出手也很快。” 郭长歌道:“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只要手上有些功夫,再加上一把快刀,很多人都能让切口十分平整。就说我们之中,我、少庄主、小晴姐还有小艾都绝对能做到。” “或许吧,这方面的事我不懂。”百生点着头,“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你去把曲姑娘叫回来,今天……最迟明天,你们就启程回山庄。” 郭长歌没有立时回应,而是动步继续前行。 “你如果要去叫曲姑娘回来,可走错方向了。”百生也只得跟上他脚步。 “伴君如伴虎,皇上既是老虎,你怎能指望我去虎口夺食?”郭长歌道,“再说了,曲思扬可是自己送上门的,就算皇上放她走,她恐怕也不愿意。” 百生忽然笑了,道:“你吃醋了?” 郭长歌皱起了眉,道:“我吃醋?”他随即又释然一笑,“我怎么会吃醋?你不要瞎想!” “那便待明日吧,等曲姑娘自己回来,你们再启程。” “我们不能走。” “你们必须走。”百生神情严肃,“我爹已答应齐彩,十天之内找出真凶。” “否则呢?” “否则……否则我就会被交出去。”百生黯然道,“毕竟齐虹紫会断手,我有责任,而如果他没断手,或许就不会死。”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郭长歌皱起了眉,“还有,你是你爹亲生的吗?” “凭借广鸣院的情报网,我爹有信心在十天内找出凶手,所以才会答应齐彩。” “那你更不应该让我们走,你不是怀疑凶手在我们之中吗?” “如果凶手真的是她,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说着头已慢慢低下,神色十分纠结难看。 “不要为还未知的事发愁。”郭长歌的手搭上了百生肩膀,笑道,“有发愁的功夫,不如去探求真相。” 百生怔怔看了眼自己肩膀上那只修长的手,道:“你想去找出真凶?” 郭长歌道:“至少该先去问问婉若,如果真是她杀了齐虹紫,以她的性格,不会不认。” 房中有一股清香,木窗是支起来的,香味是来自窗外湖中的荷花,还是坐在窗边的少女? 郭长歌和百生进门的时候,婉若正静静地坐着,身段娇弱,面容恬美,服饰淡雅,一只白皙细嫩的手中却握着一把刀,一把刀柄破败陈旧,刀锋却光亮如新的短刀。 那样的女子,那样的刀—— 那样的反差,让郭长歌和百生皆怔了一怔。 接着他们才发现她另一只手捏着一块白色的绒布,原来她正在擦刀。 她为何擦刀,难道刀上沾了血? 看到刀身无暇,那块纯白的绒布也未遭玷污,郭长歌和百生才终于松了口气。 “表哥,百公子,你们有什么事?”婉若叠好了绒布,又将短刀插回桌上的鲛皮鞘中,而那皮鞘平日里都绑在她的小腿上。 “告诉你一个消息,齐虹紫死了。”郭长歌开门见山。 “齐虹紫是谁?”婉若皱着眉,倒不似是在装傻。 “那日在八方客栈,那个喝醉了的无赖少爷,齐七!”百生提醒她。 “原来是他啊!”婉若笑了,她竟然笑了,“死得好!那天在八方客栈大堂,要不是表哥拦着,他本该死在我手上的。” “这么说,他的死与你无关?”百生脸上也有了笑意,他觉得有些惊喜。他当然不希望婉若是凶手。 “我倒是希望有关!”婉若弯腰将皮鞘绑回小腿,“怎么,还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郭长歌和百生对视一眼。 “他独自一人时被人暗杀了,没人看到是谁下的手。”郭长歌回话。 “你们本来觉得是我杀了他?” “那天那小子冒犯了你,还……还有婉如。”郭长歌道,“而且那天我们吃完饭后,就各自回房,直到傍晚才集合上路,你也有足够的时间去杀他。” “那时我是想去杀他,可我当时却并没有去医馆。” “你知道他当时在医馆?”百生忍不住问。 “那几个家丁应该不傻,而我也不傻,断了手也算是重伤了,他们还能去哪?”婉若笑着,接着又道,“齐虹紫死在了医馆,岂不是把人家医馆的招牌都给砸了?” “谁说他死在了医馆?”百生的目光变得锐利。 “难道他不是死在了医馆?”婉若皱了皱眉。 “是,可我们并没有和你提起过。” “百公子,我印象中你很聪明的呀。”婉若又笑了,笑得很开心,“表哥说那齐虹紫独自一人时被人暗杀了,他若不是死在医馆,你们又怎会认为是我杀了他?” 百生先是一怔,不过马上便想明白了,道:“没错,齐虹紫在医馆的时候,你才有时间和机会去杀他。如果他死在了别处,我们也不会怀疑你是凶手。” 婉若笑道:“你果然还是很聪明,只不过反应慢了点。” “你既然想杀他,也知道他在医馆,又为什么没有去?”郭长歌忽然问。 “我不知道。” “不知道?”郭长歌诧异。 “我真的不知道,我本来真的想杀他,可我偏偏就是没去医馆。”婉若笑着,“或许是我怕表哥你生气吧。” 郭长歌和百生一直没有坐下,一直都站在门口,这时婉若已把话说得很明白,谈话摆明已到了尾声,郭长歌却忽然搬了把椅子,坐到了她对面。 “你一直在说你没有去医馆,却并没有说你有没有离开过客栈。”郭长歌盯着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如果没有离开过客栈,当然肯定没有去医馆,但只是没有去医馆,却并不能说明你没离开过客栈。” “那时我确实离开了客栈,为的就是杀齐虹紫,我甚至已向路人问清了最近的医馆在何处。”婉若说得很真诚,“可我绝对没有去医馆,而是直接回了客栈,杀齐虹紫的人也绝对不是我!” “真的是因为怕我生气,你才半路改了主意?” “或许吧。”婉若的面色忽然像窗外的阴天一样沉闷,“我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这样的回答可不能让郭长歌信服,不过他也不再追问,盯着婉若细细观察了片刻,接着便起身告辞。 一百五十九 机会 “走吧。” 与房主人告辞后,郭长歌已招呼着百生一同离去。 “等一下!”婉若忽然叫住他。 等他回过身又接着道,“你不信我?” “你的脾气,若杀了人,不会不认。”郭长歌摇头道,“我信你。” “可我看得出,你的眼里,还有怀疑。” “你说的一切我都信,只是你何必说‘记不清了’这种模棱两可之辞?你大可以一口咬定不杀齐虹紫就是因为怕我生气。” “我确实记不清了,那是实话!”窗外终于起了一阵风,吹起了婉若在清晨还未及盘起的青丝,她目光闪动,“而我说不杀齐虹紫是怕你生气,或许却是一句假话。” 郭长歌点了点头,表示相信,可心中的惑却并未消失,随即笑了笑:“那也算不得假话,算是玩笑话,我本来就没当真。” “现在回过头想想,实在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我杀齐虹紫。”婉若紧皱着眉,“我实在想不通我为何没有去那间医馆。” “你想不通,我更想不通。”郭长歌眉头皱得比婉若还紧,缓缓道,“下定了决心杀一个人,可忽然又决定放过那个人的理由,怎么可能会记不……” 一个“清”字还没说出口,话音便戛然而止。 他的眼睛忽然瞪大了盯着婉若:“那天你是什么时辰离开客栈的?”语速变得快了一倍还不止。 婉若呆了一呆,回想片刻,道:“我们吃过饭一回房,我就立时从房间窗户翻出去了。” “那时刚到未时。”郭长歌的脑子和嘴动得一样都很快,立马就说道,“那你回到客栈时是什么时辰?” “那时日头已偏得厉害,兴许已过了未时,已到申初。” “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怎么了?”这话却是百生问的,他之前一直不懂郭长歌为何那般纠结于“记不清了”这句话,所以郭长歌和婉若后来的交谈,他就一直没能插进去话。 郭长歌盯着婉若,道:“既然未去过医馆,你在这一个时辰里又去了何处,做了什么?” “我只记得我出了客栈后,先跳上了屋顶四处张望查探,想着追上齐虹紫一伙,却无果,后来才想到他一定在离客栈最近的医馆,便去向路人打听,问清楚前往医馆的路线后,便立时赶往……”婉若说到这里忽然住嘴。 “然后呢?”百生忍不住追问。 “记不清了。”婉若摇着头。 “怎么可能会记不清!?”百生像只猴子一样大叫,整个人简直都快要跳起来了。 他看到郭长歌和婉若看他的眼神,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冷静下来,也终于懂了郭长歌为何会纠结“记不清了”这句话。 “那你还能记得什么?”郭长歌问。 “我记得我在赶往医馆,可最终所到之处却已是客栈。” “怎么可能!?”百生又再大叫,虽已不似猴子,却还是与他平日温文儒雅的形象全不相符,“那不是见鬼了吗?” “有可能的,怎么不可能?”郭长歌忽然道,“你难道就没有过忽然忘了一件事的时候?” “我……”百生看着他说不出话,实在不懂他的态度怎么忽然转了这么大一个弯? 这个弯已将郭长歌和百生转出了房,可百生的脑子却还是转不过弯:“她摆明在撒谎啊!” 长长的走廊,两人正并肩而行。 “她没有撒谎。”郭长歌淡淡道。 “她本是去往医馆,可鬼使神差却又回到了客栈。”百生道,“这种事怎么可能?” 郭长歌笑了笑,不答。 “她不是在撒谎,就是真的遇着鬼了!”百生又道,“你可曾听过鬼打墙?” 郭长歌笑道:“你实在应该相信婉若,而不是信鬼。” “这状况,鬼都比婉若可信!” “你不信她,难道你还希望她真的是凶手?” 百生怔了怔,才道:“我当然不希望她是凶手,但她若不是,为什么要撒谎?” “她没有撒谎。”郭长歌说不清,无奈摇了摇头,“就算她真的是凶手,你难道希望她承认?” 百生怔了更久,缓缓道:“她不承认最好,说实话,她方才否认之时,我实在是松了口气。” 他接着叹了口气:“撒谎就撒谎吧,我还有点怕她不会撒谎呢。” 郭长歌轻拍他的背,道:“那不就得了。你其实根本不会管她是不是凶手,就算她是,你也会想着包庇她,你只希望她安好,希望婉如也能安好。” “齐彩誓要手刃凶手为儿子报仇。婉若可是我们自己人,虽说杀人偿命,但为齐虹紫那样的人赔上一条命,实在不值。” “命,实在不该用来赔命,更不该被轻易被夺去。”郭长歌摇头深深叹息,眼神忽然又变得坚定,“我以后会好好盯着她,绝不会再让她杀人。” 百生压低了声音,道:“听你这话的意思,齐虹紫确实是死在婉若手里?” “恐怕是。” “那你怎么还说她没撒谎?” “她也的确没撒谎?” 百生停步,瞪圆了双目盯着郭长歌,怔怔道:“是你傻了,还是我傻了?” 郭长歌也停步,看着他笑道:“你我都不傻。” 忽然“枝丫”一声,旁边的木门被推开。 “又或许,你们都很傻。” 推门的人是温晴,原来这里是温晴的房门前。 “比起小晴姐来,我们当然都很傻。”郭长歌笑道。 “温姑娘。”“百公子。” 百、温二人互相颔首致意。 “小晴姐,你现在相信了吗?”郭长歌看着温晴。 “信了一半。” “另一半呢?” “恐怕我永远没机会去试。” “那种事,还是不试得好。”郭长歌道。 温情微笑着点点头。 百生站在一旁,完全听不懂这两人的话,越来越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傻子。 “你还不请我们进去坐坐,也好为百兄解解惑。”郭长歌道。 “百公子,请进来吧。”温晴笑着邀请。 百生应邀而入。郭长歌跟着进去时却被温晴伸手拦住。 “我不能进去?”他诧异道。 “思扬不久前回来过,可是找不到你。” “她回来干什么?”郭长歌摆起了一张臭脸,“我那时应该在婉若房间。” “她让我转告你,若想进宫,就马上去第二座水阁,阁顶上。” “阁顶上?”郭长歌皱起眉,“去那里做什么?” “思扬说,她为你向皇上求了个机会。” “进宫的机会?” “或许吧。” 郭长歌哼了一声,道:“我用得着她为我求机会?” “反正话我是带到了,去不去由你。”温晴笑道。 “啪”一声,门已闭上,比推开时利索得多。郭长歌站得近,差些被夹掉了鼻子。 “不去白不去!”郭长歌摸了摸鼻子,自语一毕,他的身影已从门前、从走廊消失。 出了小楼,见外面还是很阴,不过柳枝飘荡,波浪层层,风已起。 郭长歌身影飞快,似乎是乘着那风,倏忽间,人已上了桥栏。 又几眨眼间,他已站上第二座水阁的阁顶。阁顶上已经有一个人在等他。 这人单腿稳稳立在越来越劲的风中,和陆明等人一样的锦衣玉带,右袖却是空的,随风飘荡着。 他的五官极不协调:小得都快没了的眼睛,高得不像话的鼻子,女人一样的樱桃小嘴,嘴唇却厚得令人恶心,两扇耳朵像两把小扇子,竟被风吹得微微摆动着。 此人正是第一次带郭长歌他们去见皇上的那个怪人。 “原来是你啊。”郭长歌像是见了熟人一样笑道。 那人却不说话,像见了仇人一样瞧着郭长歌。 “轰隆隆”几声,远天雷动。 郭长歌抬头望了望天,道:“快下雨了,我们不如下去聊?” 那人终于说话:“你不是想进宫吗?” 郭长歌微笑道:“没错,我听说这里有一个机会,可我并没看到什么机会。” 那人道:“我就是你的机会……” 他话说得很快,身子动得更快,说到“我就是”时人已猎豹般弹起,弹起的一刹一道天雷正好劈下,似乎就劈在不远处的一株大柳树上,粗壮的树虽还坚挺未倒,火焰却已熊熊燃起。 “你的”二字的声音被紧接而来的雷声掩盖,而随着那雷声,闪电般的一指已到郭长歌神庭要穴。 郭长歌反应奇速,向后跃起在空中,避开那一指,这时,最后的“机会”二字才刚刚传入了耳中。 可郭长歌身在空中,已无处借力,眼看便要从阁顶摔入湖中。 大雨滂沱而下,郭长歌全身瞬间湿透,衣衫、头发带了雨水,整个身子更重了几分,想要回到阁顶更难了几分。 “机会”似乎转瞬而逝,他不禁自问—— 我还有机会吗? 一百六十 大雨声大 “偏偏这时候下起了雨,真是讨厌!” 视线被雨幕所挡,第三座水阁中的窗前,曲思扬正为看不到第二座水阁阁顶上的战况而发着牢骚。 “也没什么可看的了。”她身旁的萧瑜安说,“朕刚才好像看见你师兄已摔了下去。” “不可能!”斩钉截铁地否认后,意识到自己面前的是皇上,曲思扬又软了下来,“我……我是说,我师兄虽也没什么了不起,却也不会那般不济。” “看来你对你师兄还颇有些自信。”萧瑜安冷笑着,“你可知朕为什么会再给他一个机会?” “因为您圣明,您爱才。”曲思扬似乎已知道该如何与帝王相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朕是爱才,却见不得恃才傲物、目空一切之人,你师兄敢在朕面前装出那副桀骜的模样,朕可不会惯着他!” “那您还给他机会,难道是因为我,是我求您给他一个机会的。”曲思扬嫣然一笑。 萧瑜安笑着:“当然是因为你。” 他伸手去搭曲思扬的肩,却被曲思扬向窗外一探,灵巧地躲开。 这一躲当然是不着痕迹的,曲思扬假装努力去看穿那雨幕,身子才向前探了一探。 笑容只消失了一刹,现在萧瑜安的脸上又带上了笑意,就像饱食的狮子看着弱小的猎物一样,他看着曲思扬,并不心急。 毕竟,他自信没有女人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朕虽答应你给他一个机会,但实话和你说,朕实在不想再看到他,更不想让他进宫为朕效力。” “但您还是给了他机会。”曲思扬将望向窗外的视线移向他。 “因为朕不愿拂美人之意。”萧瑜安笑着,“还因为朕知道,朕给他的机会,是一个他绝对抓不住的机会!” “绝对抓不住?”曲思扬又看窗外,“您觉得他绝对不是那位朗护卫的对手?” 萧瑜安也将视线移向窗外,才道:“绝不是!” 大雨,大雨声大。 声音大得绝对会让小孩子感到害怕。 真正的大雨声比雷声可怕得多,雷声还有间歇,雨声却连绵,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就像天河决了堤,河水从天上倾泻如注,往常平静的湖水变得疯狂,似乎已被来自天河中的神水同化,被赋予了魂灵。 屋子中的人不免会有些担心屋顶,屋顶会不会被冲塌?而屋顶上的人呢? “打败我,你就能成为第一等的宫廷护卫。”那独臂的怪人将内力注入了声音,声音才不至于被雨声掩盖,“我们只能在这阁顶上过招,双脚踏上这阁顶以外的任何地方,都算输。” “如果是这样,胜负岂不已分。” “我会救你回来,只因我事先未说清规则。” ——郭长歌从阁顶摔落时,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脚踝,那只手是那怪人唯一的一只手。 “你不该救我,你若不救我,你已胜了。” “我已救了你。” “所以胜的会是我。” “你有自信?” “我有。”郭长歌微笑。 “出招吧。” 那独臂人让郭长歌出招,但话音未落,他自己已老实不客气地出了招。 天地忽然一白,又变黑。 “轰隆隆——” 雷声响起,独臂人已出现在郭长歌面前,独臂已挥出,摆拳,势挟劲风,劈开了雨幕,攻向他右耳。 双峰贯耳—— 似乎只能算作是“单”峰贯耳。 平平无奇的一招,可有了速度和功力,就变得不再平凡。 若是换了其他人,就算能反应过来那速度,也挡不住那功力,所以只能闪避,可站在阁顶边缘,又往何处去避? 只能向后跃离阁顶,可那样,就输了。 幸好郭长歌不是其他人,郭长歌就是郭长歌! 雷声还未响起时,他已有了对策,独臂人衣袖上的雨水甩到他脸上时,他的右手已举起,紧接着,独臂被送入他手中。 独臂人吃了一惊,自己全力的一击竟被如此轻描淡写地挡下。 然后他就看到郭长歌在笑。郭长歌笑着,左手轻弹两下,两股水箭便射入他眼中。 两只手实在大占便宜,独臂人若不是独臂,那两股水箭也不至于那般轻易入他眼,他现在也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都看不见的他,独臂还被紧紧抓着,无法动弹,只剩两只腿,一长一短的长短腿,向前乱踹。 可每一踹又都落了空,还让他有些失去了平衡。 这时却有两只腿盘上了他的腰,盘上他腰的当然绝不会是他自己的腿。 接着,郭长歌左手环住他脖子,向后仰倒。失去平衡的独臂人毫无反抗之力,两人向湖水摔落。 在空中,郭长歌放开了双手、双腿。独臂人的眼睛也终得重明,他应变奇速,手掌伸出将面前的郭长歌向下一压,一借力,身子已上升数尺,郭长歌却落得更快了些,这样一来先落水的,一定会是郭长歌。 果然,片刻之后,他已一头扎入了湖中。 独臂人得意一笑,有意卖弄,在空中一翻身,将落水时,出掌击向湖面,强悍内力隔空劈水,水面爆开极盛大的水花。 劈水之力也抵消了下堕之力,独臂人踩一脚水,从那盛大的水花中飞出,第二脚已踩到不远处的荷叶,如一只轻燕般飞掠过湖,几个起落,已进入第二座水阁,稳稳当当地站住。 陆明等四人在阁中,俱皆抚掌微笑。 陆明道:“朗头好本事,那位郭少侠虽也不错,比您终究还是逊着一筹。” 独臂人望着湖面,道:“他的武功本能正面与我一战,他实在不该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 湖面“平静”。大雨虽让湖水像沸腾了一般,却一直没有任何变化,没有变化,岂不就是平静? 可湖面实在不该如此“平静”,若有人出水,总该让湖面有些“涟漪”的—— “他怎么还不出来?”独臂人忽然皱起了眉。 “难道他不通水性?”陆明失声道。 “扑通”一声—— 陆明话音刚落,独臂人已跃入湖中。 郭长歌被救上来后,跪着,剧烈咳嗽,吐出了两口水,站起身后贪婪地深深呼吸着:“我……我还以为,这次要死了。” 独臂人道:“你虽没死,却败了。” “败了总比死了好。”郭长歌脸上忽然露出笑容,“再说了,我也没有败!” 一百六十一 俗人美“心” “败了没什么大不了,但若不承认失败,可会让人瞧不起呀。” 独臂人竟对着郭长歌语重心长地说教。 郭长歌点点头,向他躬身一拜,道:“敢问尊姓大名,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陆明道:“这位是我们的朗头,一等护卫,朗头!” 郭长歌看着他,眨了眨眼,不说话,但滴溜溜的黑眼珠似乎在问:“名字呢?我问的是名字!” “朗头。”独臂人道,“我单名一个‘头’字。” 他叫朗头,又是陆明等几人的头儿,“朗头”虽是尊称,却也是直呼其名,不免又有些失了礼数。 郭长歌怔住,过了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一句:“好……好名字,简明又大方。” 朗头鼻中一哼,道:“我看是粗俗又难听吧。” 郭长歌尴尬一笑,道:“名字而已,并不重要。” 朗头道:“那什么才重要?” 郭长歌道:“名字只是人的代称,名字不重要,人才重要。” 朗头两坨嘴唇上下分开,露出的几颗白牙倒是皓洁如玉,而且十分齐整,一张小嘴稍微咧大了些,笑道:“我的名字难听,我这个人却也不见得有多好看吧。” 他倒有自知之明,他那副尊容,岂止是不好看,简直都能吓哭了小孩子。 郭长歌摇了摇头,道:“我所说‘人’,并不是说人的外貌。” 他嘴里虽如此说,可视线却还是被朗头的相貌所引。 美丽和丑陋实在都很容易抓住人的眼球。 而现在紧紧抓牢郭长歌眼球的,实在是张丑陋的脸: 本来高挺如山的鼻子似乎被大雨冲低了些,那两坨粗厚的嘴唇却似乎吸饱了水,变得更粗厚,两片大如扇的招风耳似乎在水中浸泡过,已卷曲耷拉—— 本来就丑陋的脸,竟似乎更丑陋。 可是怎么会这样,虽然细微,只短短一会功夫,人的外貌怎就会有变化? 郭长歌皱起了眉,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朗头道:“不是外貌,那是什么?” 郭长歌的注意力终于从那张脸上移开,道:“我所说,是看不见的东西。” 朗头道:“既然看不见,又有什么重要的?” 郭长歌道:“我所说,是人的‘心’。” “心?”朗头的手放在了心口,“你是说这颗跳动着的心脏?” “这东西人人都有,人人的都一样跳,有什么重要?”陆明忽然插话。 “人人都有,难道就不重要了?”胖子郑钰反驳,“没这东西在你身子里砰砰跳,你还有命活吗?” 瘦子叶钦总结道:“这东西虽重要,但每个人都有,而且大多都一样,可不似人的外貌,有美丑之别。” 小矮子包力胜又补充:“而世上俗人,皆以美为贵,丑为贱。” 陆明道:“谁是俗人?” 包力胜道:“人只要活着,就免不了俗。你是俗人,我是俗人,我们大家都是俗人!” “哈哈哈——” 忽然有笑声响起,其间还夹杂着几声“啪啪啪”。 众人的目光被笑声吸引,却是郭长歌在抚掌大笑。 “怎么,郭少侠难道还能免俗不成?”包力胜斜睨他,似乎有些不满他忽然发笑。 “我是个活人。”郭长歌笑道。 “你是。”包力胜点头。 “人只要活着,就免不了俗。” “原来你同意我的话!” “如此富有禅意之辞,再同意不过。” “那你笑什么?” “听到有趣的话,不由自主便笑了。”郭长歌努力卸掉脸上的笑意,“如有冒犯,还望恕罪。” 包力胜摆摆手,道:“那也没什么,倒是我误会了你。” 雷声渐渐远去,雨似乎也小了些—— 倒也不必刻意去看,众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已显示了这一点。 “既然活着的人都是俗人,而俗人皆以美为贵,丑为贱,那岂不是说人的相貌真的很重要?”朗头忽道。 “相貌不是不重要,只是没那么重要。”郭长歌视线扫过陆明等人,“问各位一句话,你们觉得你们朗头的相貌如何?” 那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说不出话。 过了盏茶功夫,是郑钰先开口:“说句冒犯的话,朗头的相貌的确不怎么样,但是……” 郭长歌喝叫着打断他:“大胆!你敢这么说你们的头儿?” 郑钰道:“我……” 他面色惶急,额上急出了汗珠,看看朗头,又看看郭长歌,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虽然被人评论相貌,但朗头面色倒是淡然,道:“实话实说,有何不可?” 这话终于让郑钰定下了神,看了朗头一眼,眼中满是感激与尊重,又看向郭长歌道:“我敢这么说,是因为我知道朗头是个值得尊重的人,他职位虽高,却把我们当兄弟,绝不会因为我这么说而怪罪我。” 郭长歌道:“你很尊重他?” 郑钰道:“不止尊重,而且钦佩。他的武功,他的为人,他的品格,都值得我钦佩!” 郭长歌看向另外三人,问道:“你们呢?” 陆明微笑道:“我们当然也一样。” 另外两人也坚定地点头。 郭长歌道:“他相貌那般……那般扎眼,你们也都尊重他,钦佩他?” 郑钰道:“有些东西,无关相貌,而且比相貌重要得多。” 此言一出,郭长歌在笑,朗头也在笑,虽然他笑的时候,那张脸还是很难看。 “我似乎懂得你说的‘心’是什么了。”包力胜道。 郭长歌笑着,在听。 “当然不是这颗砰砰跳的心脏。”叶钦笑道。 郭长歌点头,首肯。 “你说的‘心’,虽然看不见,却能感受得到。”陆明道,“外貌有美丑,人的‘心’同样也有美丑。” 郭长歌抚掌,笑道:“我们当然都是俗人,俗人都喜欢美的人,可也有些俗人,更喜欢美的‘心’。” 他看向朗头,笑道:“你的‘心’可比你的相貌要美得多了。” “人心难测。”朗头本来一直在微笑,这时却忽然板起了脸,“你刚认识我,就能看穿我的‘心’?” “刚认识不假,但我有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熟悉,甚至有些亲切。” “你难道见过我。” “恐怕没有。” ——如果见过,那副容貌,谁又能忘记? 郭长歌接着道:“这辈子虽没见过,但或许上辈子见过。” 朗头脸上终于又带回了微笑。 郭长歌也在微笑,道:“也就是因为那种感觉,我虽不识水性,却敢在你面前摔入湖中,我料定你不会见死不救。” “你从一开始就想着让我救你?” “没错。” “你难道不是想将我先打入湖中?” “将你打入湖中,我怎么赢?“ “我不懂。”朗头皱起了眉,“你并没有赢!” “我赢了!” “先摔入湖中,反倒赢了?”朗头眼神变得严厉,“你若还是不认输,可有点难看了。” “你忘了你自己说过什么?”郭长歌脸上是狡黠的笑。 “我说过什么?” “你说我们只能在阁顶上过招,双脚踏上阁顶以外的任何地方,都算输。” “我是说过这话。” “那是谁的双脚先踏上了阁顶以外的地方?” ——郭长歌一头扎进湖中的时候,朗头卖弄轻功,燕子三抄水,踏进了水阁。 他怔住,过了许久才道:“好像是我。” 郭长歌笑道:“那是谁输了?” 朗头无奈,只能道:“好像也是我。” 陆明等四人虽觉得郭长歌能赢,是钻了空子,靠的不是真才实学,可他们对他颇有好感,都想让他成为宫廷护卫与他们共事,所以也都没提出什么异议。 他们反而在笑,朗头终于也笑了,道:“走吧。” “去哪里?”郭长歌问。 “见皇上!” 皇上,坐拥三宫六院如云美女,难道不是天下最俗的俗人? 而在俗人眼里,曲思扬难道不是天下最美的美人? 现在,天下最俗的俗人正看着天下最美的美人,简直连眼睛都移不开了…… 一百六十二 不贪女色萧瑜安 雨小了,但一样冷—— 每一滴,都彻骨。 风也冷,每一丝,都钻心。 冷风将冷雨吹进窗。风雨袭人。 可窗前的人却是热的,心热! 炙热的心,是因为心里燃起了欲火。 欲火燃自心里,却在眼中绽放! 瞥见那双眼,曲思扬瞧出了萧瑜安的异样。 她不敢多看,赶忙又转头望窗外。 “皇……皇上,雨小了,兴许快能看见了。” 萧瑜安向窗外一瞥—— 雨雾迷濛,又能看见什么? 只是一瞥,他那灼热的视线又回到了望着窗外的女子身上。 “你在看什么?” 曲思扬跟本不敢转头。 “我……我在看外面。” “可是外面什么也没有。” “窗外……窗外有雨。” 说着,她打了个寒噤。 就如冷雨中乱颤的花枝,颤乱了人的心。 萧瑜安的心已经乱了,他已解下了外袍。 幸好他残存的理智并没有让他再解下任何人的任何一件衣衫。 而他的外袍也被披上了曲思扬的背。 “窗外的雨,不嫌太冷了吗?”他为曲思扬披上外袍后,双手却未离开她的肩,“窗外有云、有雨,窗内也可以有,而且不冷,是热的,朕保证你会热到流汗。” 接着整个人也慢慢贴了上去,鼻端已嗅到了少女的体香—— 从后领缓缓散发出来,他正闭着眼细细体味。 “皇……皇上……”曲思扬试图挣脱,却发现那双白皙细嫩的手竟出乎意料的有力。 她甚至已感受到了身后之人身体上的变化。幸好他还没有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朕已忍不住了。”一种轻柔迷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忍……忍不住……”曲思扬当然知道“忍不住”是什么意思,可她现在宁愿自己不知道。 “朕不是贪恋女色之人。” 你要不是就好了! 曲思扬苦笑着,心里更苦—— 她当然有一万种方式“拒绝”这位不贪恋女色之人的热情,可这位不贪恋女色之人偏偏是皇上,这时若“拒绝”他,她和郭长歌入宫的计划便要彻底泡汤。 “朕见过无数女子,你是第二个。” “什么第二个?”曲思扬忍不住问。 “第二个让朕忍不住的。” 曲思扬接着苦笑,不知该荣幸还是苦恼,但现在,苦恼绝对是多于荣幸的。 “第一个是谁?”她想尽力拖延些时间。 在她肩上的双手忽然抓紧了一瞬,接着竟然放开。 “是个令朕伤心的女子。”萧瑜安的声音忽然提高,却带上了几分哀伤,“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曲思扬正在为他忽然放开的手感到庆幸,可那双手却又忽然揽住了她的腰。 “希望你不会让朕伤心。” “我……我自然不会让您伤心。”她出手抓住了交叉在自己腹部的双手,运上了内力。 萧瑜安的手被分开,曲思扬像只小兔子,轻巧地跳在了一旁。 “可是现在不行!”她直视萧瑜安,坚定地说。 “什么,什么不行?”萧瑜安笑着,他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就像猛兽在玩弄已无处可逃的猎物,猛兽能从中找到乐趣,男人也能从中看到情趣。 “您……您知道我在说什么。”曲思扬的额上有水珠,也不知是雨珠,还是汗珠,不过她本来雪白的小脸已经通红,那绝对不是冻的。 “我的确知道,我只是不知道现在为什么不行。”萧瑜安缓缓向前,步步紧逼。 “朗护卫马上就会向您来报他与我师兄的战果。”曲思扬向后退着,“您也不希望在做那种事的时候被打扰吧。” “他不会来的。” “为什么?”曲思扬的背忽然靠上了墙,已无处可逃。 “我吩咐过他,若得胜,就没必要来报。”萧瑜安已逼近。 “他也可能会败的。” “绝不可能!”萧瑜安笑得很自信。 他站定,伸出了手,伸向墙边的美人儿。 “皇上——” 忽如其来的一声呼唤,自门外而来,让他的手凝在半途。 “谁!?” “是小人。” ——是朗头的声音。 其实那声“皇上”,萧瑜安已认出了是他的声音,只是惊恼之下,还是怒问了一句“谁”。 “我不是说过不必来了吗?”萧瑜安看了曲思扬一眼,手终于垂下,语气极不耐烦。 “卑……卑职有负圣恩。” “你败了?”萧瑜安实在不敢相信。 “卑职确实败了。” 萧瑜安沉下了脸,曲思扬却忍不住偷笑。接下来是久久的沉默。 “你带他来了?” “他就在卑职身侧。” 又沉默片刻。 “进来吧!” “是。” 门开了。门外的人进门,两个浑身湿透的人,衣襟上不断有水珠滴下,滴在拼接精致的红木地板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水珠反映地板红光,似血滴。 “你们受伤了?”语音中满是担忧。 曲思扬问那两人,目光却只在郭长歌身上。 郭长歌的目光也在她身上,看到她身上披着的刺绣精美、纹饰华丽的金黄色外袍,又看到就站在她面前咫尺处的萧瑜安。 他皱起了眉,心里有无数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劳姑娘挂怀,我二人毫发无损。”朗头道。 “毫发无损!”萧瑜安哼了一声,“怎么会毫发无损?” 朗头听得出,这是在责他办事不利。 “郭少侠巧思取胜,卑职输得心服口服。” “这么说,就算他顶了你的位置,你也没怨言咯?”萧瑜安冷笑。 朗头拜倒:“卑职谨遵圣命。” “你若遵朕之命,就不该败。” “请圣上责罚,卑职听凭发落。”朗头请罪。 萧瑜安瞪视他片刻,忽然道:“先退下吧!” 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没功夫搭理这些男人。 朗头道:“可您还未任命郭少侠。” “暂先让他跟着你吧。”萧瑜安当然不可能真的让郭长歌顶替朗头的职位。 “遵命,卑职告退。”朗头起身拉着郭长歌便走。 郭长歌回头看了眼曲思扬,想喊她,可终于还是没开口。 “等一下!”是曲思扬的声音。 她将身上的外袍褪下,叠好,递给萧瑜安,可萧瑜安却不接。 她只能小跑到桌旁,将外袍放在桌上。 “皇上,我……我有点事,也先告退了。” 她也不理萧瑜安刀子一样的目光,小跑着赶上了郭长歌和朗头,三人出门而去。 萧瑜安眼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实是怒火中烧,两颗眼珠似被点着了一样,冒着火光。 可他马上就冷静下来,面色变得平静如水,双目竟还噙上了笑意。 “天下都是我的,你又能逃到哪里去?” 说着,他将右手举到面前,五指先后合拢,紧握拳头。 在心里,他似乎已将曲思扬紧紧攥在了手中,似乎竟已把她当做了一件私人的物品。 一百六十三 莫放红颜去 “你小心点。” “小心什么?” 听到朗头的忠告,郭长歌一脸茫然。 “小心皇上。” “皇上怎么了?” “他不喜欢你。” “我也没想让他喜欢。”郭长歌哼了一声。 “你想入宫做事,就得让他喜欢你。”朗头语重心长,“否则会……” “否则会怎样?”站在郭长歌一旁的曲思扬抢着问。 “死!” 一个比“冰冷”二字还要冰冷的字,被人用一种几乎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说出。 三人身处第一座水阁,雨越来越小,却不停,似乎永远不会停。 细如牛毛的雨滴稀稀落落地扎入湖面,已激不起多大的涟漪,不过之前的大雨似乎已将天地间的热气清扫得一点不剩,雨虽小,却还很冷。 一阵冷风经过,挟着细雨,伴随着“死”字入耳,曲思扬又是一个寒噤,接着缩起了身子。可郭长歌却还在微笑,身板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直。 “你不怕?”朗头看着他。 “我怕死,不怕皇上!” “可就是皇上能让你死。” “那就死的时候再怕不迟。” 朗头的小眼睁大了些,看着面前微笑着的年轻人,脸上的神色很复杂,但其中显然有些许诧异。 “您别见怪,他向来这副德性。”曲思扬显然是在和朗头说话,可她看的却是郭长歌,眼中一点都不吝啬关切担忧之意。 朗头看了看她,笑了,看穿一切的笑,又笑着去看郭长歌。然后忽然转身,走了,长短腿,一瘸一拐。 “我们何时能进宫?”郭长歌只想着进宫,当然他真正想去的,是宫中的冷宫。 “快了。”朗头不回头,他走得很慢,还未出水阁。 “您是皇上身边的亲近之人,”曲思扬急着问道,“一定知道该如何讨好皇上。” “你不必讨好皇上。”朗头没有停步。 曲思扬当然不必讨好皇上,皇上已经很喜欢她了。 “您误会了,我不是在替自己问。” “他不会讨好皇上!” 朗头已知道,郭长歌不会讨好任何人。 “先回去休息,若有事,我会派人去找你们。”他说这话时,孤独的身影已在迷濛的烟雨中。 随后,那如画的烟雨桥栏上,传来了两句轻吟: 红颜未老恩先断 斜倚薰笼坐到明 这两句似乎在讲一个凄婉的故事? 顿了一顿,又慢吟道: 堪恨两横波 恼人情绪多 长留青鬓住 莫放红颜去 莫放红颜去阿…… 这几句,似乎是忠告,又似是苦口婆心的劝说。 可终归是对牛弹琴—— 没读过几天书的郭长歌和曲思扬呆呆站在原处,自然是不解其意。 他们只觉得很美,美丽的烟雨桥栏画卷上,题上了美丽的诗文,变得更有意境。 只是他们还没意识到—— 他们是赏画人,却也是画中人。 “莫放红颜去,莫放红颜去……”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曲思扬看着正在低吟的郭长歌。 “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瞎念什么?”曲思扬戏谑道,“附庸风雅吗?” “附庸风雅也总比附庸权贵好!”语气颇有些严厉。 “附庸权贵?”曲思扬皱眉,“你说我?” 从第三座水阁离开后,郭长歌一直一直都没看曲思扬,这时才终于去看她,眼神冰冷。 “这里除了我们,还有第三个人吗?” “你说的没错啊!”曲思扬笑了,“你不会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吧,不会吧,不会吧!?” 看着她嬉皮笑脸的模样,郭长歌实在被气得不轻,实在想伸手掐她的脸,掐得她大哭为止。但他忍住了。 “莫忘了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什么?”曲思扬忽然前迈一步,脸贴近他,与他四目相对。 郭长歌反而向后逃了一步,目光也开始躲闪。 他本来想说女仆的,可忽然想起两人的主仆关系早就终结。 “我的师妹!”他只能这么说了。 “是又如何?”曲思扬脸上难掩失望神色,但似乎这个回答又在她意料之中。 “是我的师妹,就该听话,我那时让你跟我走,你就不该留下。” 他直到现在也想不通为什么,曲思扬留在皇上那里,竟会让他心乱如麻! “师妹就该唯你之命是从吗?”曲思扬白他一眼,“再说了,若不是我留下求皇上给你一个机会,你又如何能进皇宫?” 这一点,郭长歌无法反驳,可就是这一点让他最生气—— 一个男子身边的一个女子,为了这个男子去求另一个男子,天下任何的男子都不免不痛快。 郭长歌看着曲思扬,沉默。 “你怎么披着皇上的袍子?”他忽然问。 “皇上怕我冷咯。” “他才刚认识你,是不是对你有些好过头了?” 过头的好背后,肯定有不轨的图谋。郭长歌想。 “可事实证明,就算是认识很久的人,也不一定会对我好。”曲思扬恨恨盯着郭长歌,说的自然也是他。 她冒着雨从第三座水阁来到第一座,头发、衣衫皆已被打湿,白玉般的脸颊和细颈上,雨水早被葱管般的纤指拭过,幻化成透明晶莹的细小水珠。 郭长歌看着她缩着的、微微颤抖的身子,实在想脱下外衣为她披上。 任何有心的男子,面对着在冷雨中瑟瑟惹人怜的女子,都绝对会那样做,可他竟又忍住了。 “你很冷吗?” “不冷!”虽如此说,曲思扬的双臂却交叉向后抱住了自己。 在某些方面极其迟钝的郭某人,现在也终于明白,在很多状况下,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她们摇头的时候,你不妨看作她们是在点头,她们说“不冷”的时候—— “你其实很冷的,对吧。” 这个时候,郭长歌实在不该说这样的话,没有解决任何问题的——蠢话! 曲思扬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已无可救药的病人。 实在无语! “那……那我们快回去吧。” “哦。”曲思扬回应。 郭长歌转身动步,皱着眉,忽然又道:“你不该留在那,我也不需要你为我求别人!以后不要再那样做!” 已是近乎命令的口吻,他还是纠结于此。 曲思扬本来已跟上了他,可忽然又停步。 郭长歌注意到,转头看向她。 “怎么了?” “我该如何,不用你管!” 激动大喊。曲思扬本来苍白的脸泛起红光,身体虽还在抖,却已分不清是冷的,还是气的。 她心里满是委屈,“我也是为了能让你顺利进皇宫,难道还做错了?” 说完,她便动步,不过在动步前转了个身,走了回头路,远离了郭长歌。 那个方向,她难道又要去找皇上? 郭长歌想到了萧瑜安,想到了披着那件金黄外袍的曲思扬,心里忽然生出了一股冲动—— 奔过去抓住曲思扬的手,一把将她拽到怀中,紧紧抱着她,不管她怎么挣扎哭闹,都绝不放手! 可是—— 他又忍住了! 一百六十四 谢谢 郭长歌回到住处擦过水滴淋漓的头发,换了身干净衣服后,便急忙跑到了温晴的房门口。 但他不是为温晴而来,而是觉得百生或许还在这里。他有话要问百生。 同时出现在门口的,还有另一个人—— 失望又委屈的曲思扬,在不断远离郭长歌的途中,其实她自己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她绝对不能再回萧瑜安那里,那里无疑是火坑,她可不能自己往进跳。 但她同时又想,火坑也总比郭长歌好呀。火坑至少是温暖的,至少不会让她伤心。萧瑜安至少比郭长歌要更懂她,不会把她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可不争气的心啊! 又在盼着郭长歌能马上追上她,一把拽住她,然后将她一把拽进怀中,紧紧抱住。 她或许会挣扎,可那绝对是假意的挣扎。然后两个人相拥,温暖彼此。 可是他没有那样做,当然没有,曲思扬了解他,一切都不过是自己可怜的幻想罢了。 已经走出了水阁,雨丝好细、好稀,可是也好冷,和她的心一样冷! 她好想回头,看看郭长歌是不是已经走了,如果他还没走,还在目送,那也算是种安慰。 终于,她还是不敢回头,她怕自己失望,也怕自己回头后就会忍不住转身,她的身体和她的心一样不争气,它们都太想追随那个人的脚步,哪怕那个人根本不会为它们驻足。 “等一下!” 曲思扬的身体却立马就为背后传来的声音驻足,因为这声音是那个人的。 而她的心也在不争气地狂喜。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曲思扬不回头,心里在问。 “这次是我错了,对不起!” 当然是你错了,但谁稀罕你的道歉!曲思扬脖颈动了动,鼻中闷哼一声。 “我那样说,对你实在不公平。” 这句话后,他也沉默了,雨声似乎又大了起来。过了盏茶功夫,曲思扬有些不耐烦了。 “我还想说,谢谢你,真心的!”忽如其来的致谢让雨声又变小。 比起“对不起”,“谢谢”显然更有用些。 女人可不喜欢动不动就道歉的男人,却喜欢男人能正视她们的努力,而不是只把她们当做是花瓶,当做是他们的附庸。 莫忘了,即便是相爱到如胶似漆的男女,也永远是两个独立的人,各自都有着独立的人格,和身为人的尊严! 感受到尊重的曲思扬终于转过了身,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她立马移开视线,直直向前,向他走去,目光却始终不再落在他身上。 雨像是停了,天地变得寂静,脚踏在木桥栏上的咯噔声清晰可闻。 “不用谢。”走到他身边,冷冷说。 曲思扬看都不看他,脚步不停,经过他身边,走上桥栏,走向住处。 郭长歌赶忙跟上,也不敢再多言,只是乖乖地跟着。所以他也看不见曲思扬脸上的微笑。 曲思扬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感觉很不错。 她想要的虽不止是一声“谢谢”——除了尊重,她还想要他的爱,想要他脱下衣衫为她披上,想要他强硬地将她拥入怀中,想听一声“我爱你”。 但这声“谢谢”却是个“台阶”,已足够让她回头顺着走下去。 现在,两人在温晴门前,四目相对。 “你……你也来找小晴姐?。”郭长歌有些尴尬地笑着。 曲思扬冷冷瞧他一眼,却不回话,而是伸手敲门,那声“谢谢”显然还不够让她重新搭理他。可心里却忍不住好奇,他也来找小晴姐做什么? “笃笃笃……”几下扣门声。 接着门开了一线,开门的人竟是成乐。 “少……少庄主在啊,打扰了。”曲思扬的两粒黑眼珠滴溜溜转着,忍不住向房内一探,“我……我先走了,你们忙。” 说着连使眼色,想让郭长歌也识趣点一同离开。 “刚来,为什么要走?”成乐已将门完全打开。 “百生!”在温晴的闺房之中,曲思扬看到了第二个男子。 “哟,曲姑娘,怎么样,你们的计划可还顺利?” “托小曲的福,一切顺利。”郭长歌笑道,说着走了进去。 曲思扬也走进去,直到“砰”一声轻响,成乐闭上了门,她还是怔怔在想,这三个男人怎么都来找小晴姐了? “坐吧。”温晴就坐在百生一旁,她向唯一还未入座的曲思扬招呼道。 “少庄主就算了,你们两个来小晴姐房间做什么?”曲思扬说着坐下。 “我是来找他的。”郭长歌的指端是百生。 “你怎么知道他在这?” “因为是他送我来这儿的。”百生的指端却是郭长歌。 曲思扬看了眼百生,又盯上了郭长歌。 “你送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老觉得自己是个傻子,所以我让小晴姐给他治治。” “傻子?”曲思扬皱起了眉,去看百生。 “我本来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可经温姑娘一治,却又觉得自己是个疯子?”百生摊了摊手,苦笑道。 “疯子?”曲思扬的眉头更紧。 “不只是我,说句冒犯的话,我觉得温姑娘也是个疯子。” “我父亲向我们谈起幻心术的时候,你难道也觉得我父亲是个疯子?”成乐忽然说。 “早在庄主向我们谈起幻心术前,我就知道这种异术的存在,而且我深信不疑。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往往都愿意选择相信。”百生看了眼温晴,“可现在这种异术真的发生在身边,我反而觉得不真实了。” “你们在说幻心术?”曲思扬尽力去参与话题,“幻心术怎么了?” “少庄主怎么会在这里?”偏偏这时候郭长歌转移了话题。 忍受着曲思扬厌恶地瞪视,郭长歌也只能这么做,这件事要瞒着婉若,而曲思扬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 “我来的时候,少庄主已经在了。”百生道。 “这么说,是我们打扰了……”郭长歌的视线先后去看温晴和成乐。 那两人的脸同时都红了。 “那时还挺早的。”郭长歌笑了,“少庄主怎么那么早就来小晴姐这儿串门?”他尽力将话题往曲思扬感兴趣的方向去引。 曲思扬果然也笑了,贼笑。 “也可能是昨晚来串门,然后就没有回去!” “别乱说!”温晴嗔怒道。 “你呢,来找我做什么?”温晴盯着曲思扬,现在轮到她来极力转移话题。 “我……”她瞥了眼郭长歌,“没……没什么。” 其实她一回房换了衣服便迫不及待跑来找温晴,是为了向她宣泄对郭长歌满腹的牢骚。但现在当事人在场,可不好开口了。 “我听到你们方才在说幻心术……”她还记着这茬。 “朗头!”可郭长歌又及时打断了她,“你了解朗头这个人吗?”这话却是对百生说的。 一百六十五 后宫词 “皇上身边的一等护卫,统帅一至九等上千护卫组成的宫廷护卫队。” “还有别的吗?”郭长歌点着头,继续问。 “此人和我爹是旧识,我很小的时候,他二人经常见面,但我对他的了解也不是很多。”百生说,“你怎么忽然问起他了?” “这个人有些奇怪。” “怎么奇怪了?” “他的脸似乎是易容改扮的。” 若非易容,面部怎会经水后就发生细微变化? “不奇怪,这不是什么秘密。” “你知道他是易容?” “当然知道。”百生点点头,“我幼时,他每次来广鸣院都是不同的面貌,有时英俊潇洒,有时丑陋不堪,不过断臂和长短腿的特征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他。” “你知道他本来面貌是什么样吗?” “就算他曾以真面目示过人,可我怎知哪个是他的真面目?”百生摇头。 “倒也是。”本来有些灰心的郭长歌眼睛忽然发亮,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我们分开时,他给我和小曲留下了几句诗文,你一定知道是什么意思!” “什么诗文,说来听听。” “什么诗文……”郭长歌面露难色,只末尾一句“莫放红颜去”令他印象深刻,他却不记得最先的两句,看向曲思扬,“你记得吗?开始的两句是什么来着?” 幼时,白独耳曾送他上过私塾,但他可不是会乖乖跟着先生“之乎者也”的好学子,却爱打架,常常一个打一群,当然也从来没输过。结果,换了许多私塾、许多先生,终究也只是刚刚识字的水平。 至于古语诗文,其实他也能领略其美,也不是完全不感兴趣,只是当时有更令他感兴趣的——武功! “你都不记得,我又怎会记得?” 说着曲思扬还是仔细去回想—— “红颜……什么什么……先断了……” 她实在也比郭长歌好不了许多。 “什么乱七八糟的?”百生皱眉。 “你急什么急。“曲思扬白他一眼。 “红颜未老恩先断?”成乐忽然道。 “没错没错!”曲思扬大喜,“少庄主可比某些人聪明多了。”她斜睨百生。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百生不理她,却已将整首诗背了出来。 “臭显摆什么?”曲思扬轻轻哼了一声,低声说着。 “是大诗人白举意的《后宫词》,流传百年的名篇!”成乐说。 “没错。”百生点头,“关键是朗护卫为何会给郭兄弟和曲姑娘留下这首《后宫词》。” 成乐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这首诗说的是什么?”郭长歌问。 “还用问吗?”曲思扬抢着说,“《后宫词》说的,当然是后宫咯。” “准确来说是冷宫,诗句所叙,是一位失宠的妃子,渴望圣上临幸却终不可得。”百生补充说。 冷宫,失宠的妃子——所有人都想到了古云儿。 “朗头特意留下此诗,会不会是个暗示?”郭长歌略一思索后,问出了这个问题。 “暗示什么?”百生用问题来回答问题。 “暗示他已知道我们想去冷宫‘偷’人的计划。”成乐替郭长歌回答,这个猜想,他之前就想说了,现在终于是一吐为快。 其他人全都看向他。 “可他怎么可能知道?”百生有些诧异。 “我们昨夜定下计划时,是在第一座水阁。”成乐手肘撑在桌上,摸起了下巴,“现在想来,那里实在不是个谈论秘密之事的好地方。” “的确,四面无墙,我们说什么都容易被人听到。”曲思扬也同意。 “昨夜我们还提到了我父亲意欲谋反一事!” “偏偏偷听之人还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护卫!”百生皱起了眉。 事实上,现在每个人都皱起了眉。 如果真的隔“墙”有耳,如果这耳朵还真的是朗头的,那么事态的确已经严重到让所有人皱眉的程度了。 “那我们怎么还没被抓?”郭长歌忽然道。 其他人又都看向他,他们马上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如果朗头真的知道了他们的计划,还知道有人意欲谋反,当然会在第一时间就抓捕他们。 “我和小曲又怎能顺利得到进皇宫的机会?”郭长歌又说道。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计划并没有泄露?”成乐道。 “我只知道昨晚我们说话时,绝对无人偷听。” “你能肯定?” “能!” 于是成乐便深信不疑,他清楚郭长歌的武功比他们其他人都高出了几个境界,值得信任。 “你凭什么这么自信?”曲思扬却问。可其实她也只是嘴上问一问,在心里,她对郭长歌的信任,绝对比其他人对他的信任加起来还要多上十倍。 “是你给了我自信呀。”郭长歌笑着。 “我?”曲思扬虽不理解,却莫名有些开心。 “是你说的,四面无墙。” “那又怎么了?” “四面无墙,我们说话是容易被人听到,但若真有偷听之人,却也容易被我们发觉。”郭长歌道,“如果有高手屏息隔着厚墙偷听,我倒是有可能会注意不到。” “如果偷听之人是个武功比你高出许多许多的人呢?” “再高还能高过咱师父?”郭长歌笑道,“就算真是师父来偷听,我也绝对能发觉。” “那你倒说说朗护卫为何会给你我留下一首写冷宫的诗。” “小晴姐怎么想?”郭长歌摇着头,看向了一直缄默的温晴。 “朗护卫只留下了一首诗吗?”温晴道,“他有没有说其他的话。” “他只是让我们回来休息,若说诗,倒还有一首。” “快说来听听。”百生跃跃欲试,想着这次定要比成乐先猜出来。 “莫放红颜去。”曲思扬也对此句印象深刻。 “个人轻似低飞燕。春来绮陌时相见。堪恨两横波。恼人情绪多。长留青鬓住。莫放红颜去。占取艳阳天。且教伊少年。”百生低吟毕。 “这是一首唱词,古时词人燕几道所作,词牌为‘菩萨蛮’。”成乐道。 “就是这首,不过朗护卫似乎只说了中间两句,而且‘莫放红颜去’一句他连说了两遍。”曲思扬道,“这首讲的又是什么?” “一对年轻的爱侣……”温晴笑着开始说,声音温柔动听。 本来等着百生解释的曲思扬自然看向了她。 每个人都已看向她,细细倾听,享受那柔声…… 一百六十六 笼中飞鸟 “一对年轻的爱侣就像成双低飞的春燕,相约在花草扶疏的小道旁,但就像天下所有爱侣一般,他们之间当然也免不了可恶的‘恼人情绪’,不过那都是些绝无法动摇他们情感的微波细澜。他们一心在想的只是与彼此共度美好的青春,而不是等到青春逝去,才追悔莫及……”温晴徐徐道来。人美,声美,词意也美。 “原来这首词写得如此美好,”曲思扬眼中闪着光,“可比那首写冷宫的美得多了。” “此言差矣。”百生反驳,“你只是无法领略《后宫词》中的哀情之美罢了,再说了,这首菩萨蛮所叙,虽是一对懂得青春可贵的爱侣,但又有多少痴人,白白浪费了青春,留不住青鬓,又放走了红颜呢?词人实是在以乐景写哀情,你看得实在过于浅薄。” “白说一大堆,”曲思扬白眼瞧他,“谁愿意听你的?” 不可理喻!百生知道,自己算是浪费了唇舌。 “哀情也好,乐情也罢。可朗头将这一诗一词留给我,究竟是何用意?”郭长歌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到最根本的问题上—— 朗头的目的何在? “谁说是留给你的?”温晴笑道。 “不是给我的,难道是给她的。”郭长歌指着曲思扬。 “或许真的是给思扬的呢?这一诗一词的共同点,你还没发现吗?” “都……都很难懂?”郭长歌在开玩笑,他并没发现有什么共同点。 “这一诗、一词中,岂不是都有‘红颜’二字。” “‘红颜未老恩先断’和‘莫放红颜去’。”百生先后掰了两根手指,“的确如此。” “说到红颜,你们会想到什么?”温晴问。 “红颜一词意义颇多,但说到这个词,最先想到的当是年轻女子的美好容颜。”百生说着,心海已浮现出婉如的笑颜,让他也不禁展露笑容——痴笑! 成乐却在看着温晴,偷看——当温晴注意到他的目光时,他便像做贼一样移开了视线。 朗头所念诗词中的“红颜”当然就是曲思扬,可却没人看她。 郭长歌也在看温晴,光明正大,眼里发着光,忽然还竖起了大拇指。 “小晴姐不愧是小晴姐!” “难道经我提醒,你已懂了朗护卫的用意?”温晴笑道。 “不懂。” 郭长歌盛放的拇指花忽然就枯萎。 “郭长歌不愧是郭长歌!”温晴调侃。 “你觉得我应该懂?” “在我看来这其中的意义已再明白不过。” 郭长歌苦笑着摊了摊手,接着向其他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我也不懂。”百生第一个做出回应。 “我也是。”成乐第二个。 “你们不懂正常得很,长歌和思扬绝对应该懂。”温晴说着去看曲思扬。 “我……我好像懂了,可还有些疑问。”曲思扬低着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那一诗一词究竟何意,还得请小晴姐赐教。”郭长歌站起身,接着躬身一拜。 温晴笑了笑,转头看见曲思扬皱着眉,在向她摇头,她便会意—— “既然站起了,就别坐了。”温晴出言拦住了刚想坐下的郭长歌。 “我难道做了什么错事?”他重新站直,“竟还要罚我站着?” “公子和百公子也请起来吧。”温晴的视线扫过那两人。 于是那两人也乖乖站起。 “三位请便吧。”她指了指门,接着道。 “你要赶我们走?”郭长歌道。 “这毕竟是我的房间。” 确切地说这是我家的房子!百生把话憋在了心里,温晴虽温和,但他隐隐觉得她比曲思扬难对付一百倍,根本不敢招惹。 “可是你还没说清朗头留下那一首诗和一首词,究竟有什么目的!”郭长歌当然不甘心就这么离开。 “你只要知道,朗护卫没什么恶意就对了。” “就这?” “就这!” “你决意不说清楚?” “决意!” 两人本来四目相对,郭长歌忽然瞥了眼曲思扬,摇了摇头,温晴立时会意,点了点头。 郭长歌转头就走,绝对无法可想的时候,他从不浪费时间。另外两人也跟上。 “砰”的一声,声音不小。门已被出去的人带上,粗鲁得很。 “他不想让我知道什么?”曲思扬注意到了郭长歌离开前与温晴的“摇头”和“点头”,还有他们的眼神交流。 “你不是也有不想让我告诉他的事吗,扯平了。”温晴笑道。 “不说我也知道,是关于幻心术的事吧。” 温晴只能点点头。 “我之前问起的时候,那个臭小鬼就老是扯开话题。”曲思扬其实比很多人想的都聪明些,尤其比那些自作聪明的男人想的要聪明得多。 “我修习了幻心术。”温晴忽道。 “你……你……你什么……”曲思扬彻彻底底地被震惊了。 温晴知道她听得很清楚,并不打算重复一次自己的话。 “真有那东西?”曲思扬稍微冷静下来。 “我本来也不信。”温晴笑道。 “你什么时候学的。” “还记得那天清晨吗,我和长歌一大早都不在拾愿堂,我们都回去之后,我便叫他去了我的房间。” “记得。”那次曲思扬还趴窗前偷听了许久。 “那一次我就是去了幻心堂,求堂主授我幻心术。” “你怎么会想学那种奇怪的东西。”曲思扬皱着眉,整张脸也有些紧缩,似乎把幻心术想成了某种令人恶心的东西。 “就因为我不信。”温晴道,“但我若能学会,我就不得不信。” “你已学会了?” 温晴点点头。 “可是李堂主应该不会轻易将幻心术这种功法授人的吧。” “谁知道呢?”温晴神态悠然,“或许她不愿眼看着幻心术失传吧。” 曲思扬怔怔点头,忽然又面露疑色。 “只是学了幻心术这件事,又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当然还有别的事,”温晴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 “真的?” “好奇心嘛,每个人都有,我当然可以满足你。”温晴诡异一笑,“反正我随时都能让你忘记。” 曲思扬一惊,感到一股凉意,不由自主缩了缩身子。 “别了,那还是别告诉我了。” 温晴的笑容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暖柔和。曲思扬在她的目光下如沐春风,身体舒展,也跟着笑了。 “所以,你真的懂了那位朗护卫的良苦用心?”温晴忽然说。 曲思扬点了点头。 “那首诗写了一个不得恩宠的悲惨妃子,那首词写的却是一个爱侣在侧的快乐女子。” “所以呢?” “所以那位朗护卫是在警醒我?” “你并不确定?” 曲思扬摇头。 “我大致可以确定,只是还觉得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朗护卫怎知皇上对我有意思,又怎知我对那个臭小鬼……那个……” 她吞吞吐吐,但温晴很清楚“那个”是哪个。 “那位朗护卫在皇上身边多年,想必是见得多了。”温情轻轻叹息着,“想来后宫里多的是不受恩宠的宫人,多的是命运悲惨的女子,他不想你也落到那般田地。” 她接着却又笑了笑。“至于你对长歌的那点心思,除了长歌之外,我想没人看不出来。” 曲思扬苦涩一笑。 “那位朗护卫实在是个好人。只是他用那样文绉绉的方式警醒我,实在不像个护卫,倒像是个文官。”她道,“而且他也太高看我了,若不是你们,我怎么能懂他的意思?” “他的确是个好人。”温晴语音轻缓,“你现在既已懂了他的意思,当然不会辜负他的好意咯。” “我不知道。”曲思扬低着头。 “你不知道?”温晴双目不由地瞪大。 “我不觉得那个臭小鬼会喜欢我,至少……至少不会像我喜欢他一样喜欢我。”曲思扬双眼中有闷燃的怨火。 “他的确是个榆木疙瘩,不过那样的男人,值得等。”温晴语重心长。 “等?等着青春飞逝,等到红颜老去吗?”曲思扬的话音忽然有些激烈。 “不等,还能如何?” “皇上说,我是第二个让他动真情的女子。”曲思扬嘴角挂着颤抖的笑,似乎马上就要挂不住了。 “忍不住”是不是等同于“动真情”?她也不知道。 温晴面色严肃,不说话。 “他的年纪虽比我大不少,但又英俊,又富贵。” 温晴还是不说话。 “后宫中虽不乏失宠的妃子,但同样也有荣宠无限的妃子!”曲思扬接着说。 温晴也终于开口。“就算你可以一直受宠,就算你能躲过所有的明枪暗箭活下去,你自己也是不可能在后宫待长久的。” “为什么?” “人们虽称你为‘猫’,但在我心中,你是一只鸟。” “鸟?” “一只飞鸟,而不是一只笼中鸟!” 飞鸟翱于天际,笼中鸟供人玩赏! 曲思扬心中一震——的确,若无自由,她是一刻也活不下去的。 “可或许,若有人真心宠我爱我,我也会变!”曲思扬目光闪烁,闪的是脆弱和不安的光芒,“不是吗?” 只有在温晴身边,向来故作坚强的她才会露出心中最柔软的一角,她的话音颤抖,在乞求着温晴的帮助—— 支持,或是否定!什么都行! “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温晴目光坚定,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任何人,都无法左右你的心。” 没有支持,也没有否定—— 怎样都行! 一百六十七 绝望的憧憬 “你们跟着我做什么?”郭长歌在自己门前停步。 转过身,稚气的双目勇敢迎上了面前两个人殷切的眼神。 百生和他身旁的成乐短暂对视一眼后,看向了郭长歌: “难道你不好奇!” “好奇什么?”郭长歌悠然笑着,看起来的确不是好奇的模样。 “朗头留下那两句诗词的用意呀!” “不好奇。”郭长歌的脑袋摇得似好动小孩手里的拨浪鼓。 “那只能说明你已知道了朗头的用意。”成乐说,两眼炯炯,似乎自信得很。他知道郭长歌是个心中存不得疑的人。 “所以你们才跟着我。”说着,郭长歌打开门锁,却没取下,锁还虚挂在门上,“想让我跟你们说说?” 那两人同时开始点头。 “可惜我真的不知道。”郭长歌一句话就像极北之地的寒风,冻僵了那两人的脖子,让他们的头再也点不下去。 “我不信。”成乐看着面前的老熟人“你心里存疑时,可不是这副面孔。” “少庄主倒是了解我。”郭长歌微笑,“我心中存疑时,却是哪副面孔?” 成乐左手托着右肘,右手摸着下巴,仔细想了想。 “至少不会笑。”他边想,边形容,“那双眼睛看着每个人的时候,就像猫盯着老鼠,看得人心里发慌。” “那么可怕?”郭长歌觉得有趣,笑着问。 成乐点着头,似乎是想起了郭长歌的“猫”眼留给他的阴影,以至他本来炯炯的双目,现在看来倒似是“鼠”目一般。 “还有,你喜欢抛东西,见什么抛什么,小到随处可见的小石头,大到重达百斤的铜炉子,都难逃魔爪。”成乐灵光乍现,又想起一条。 “这条我承认。”郭长歌笑着点头,看起来颇为得意,“我抛东西可是绝活,心里不管想什么,也不管抛得多高,都绝不会失手。” “如果你还不知道朗护卫留下诗词的用意,又如何能放得过它。”成乐说着,伸手一指。 郭长歌的视线从他指尖延伸了出去,尽头是门上虚挂着的那把铜锁。 郭长歌笑了笑,伸手一摁,“啪嗒”一声,又将才打开不久的锁锁上,看来并不打算去抛它,也不打算进门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如何能知道。” 那两人立时便理解了郭长歌这句稍显拗口的话,异口同声: “如何?” “问别人。” “晴儿?” “你可以凭着你们的亲密关系去试试,我和百兄还是算了。”郭长歌笑道。 “那问谁?”红着脸的成乐问。 “朗头。” 朗头的用意,他自己当然最清楚,只不过—— “他不会说的。”百生脸上期待的神色变成了失望,“他若那么容易就会说,当时也不会拐弯抹角地留什么诗词了。” “有理。”成乐点头。 “我倒觉得他会说。”说着,郭长歌已动步。那两人也跟上。 “可有依据?”百生道。 “小晴姐不是说了吗?朗头并无恶意,而且他那几句诗词,是留给小曲的。” “既无恶意,就不必隐瞒。”百生将他对郭长歌所言的理解说出。 “诗词既是留给思扬的,就未必会对我们也拐外抹角。”成乐也在说着他的理解。 “两位懂我。”郭长歌笑着,欣慰点头。 说话间,已在楼外。 青灰色的天空,太阳隐在云层后,阳光比月光还朦胧。 风轻轻吹起,湖中涟漪和男人们额前的乱发同时躁动起来。 经过一颗残树,上面似乎有烧过的痕迹——老天爷自己的罪行,已被大雨冲刷得几不可辨。 树下的花草也惨遭暴雨摧残,全都悻悻垂下了头,不过暴雨似乎是心怀愧疚,留下了一粒粒晶莹透亮的宝珠作为补偿。 “十天后,怎么办?”郭长歌侧头看着那棵残树,忽然问。 “到时候再说吧。”百生面色凝重。 “找不到凶手,你爹真的会把你交出去顶罪?”郭长歌绝不相信一个父亲会这么做。 “他会!”似乎这个问题根本都不需要去想。 “即便那样你也不会说出真相?” “什么真相?”百生微笑着,“既然婉若姑娘忘了,我们不妨也忘了罢。” “婉若姑娘若记得,以她的性格,知道齐彩来广鸣院找麻烦,一定会自己站出去承认。”成乐忽然道,“晴儿也是为了保护她,才会抹去她的记忆,绝没想到竟害你至如此窘境,实在……实在……” 百生笑了笑,知道他是想替温晴道歉。 “你不必多言,我们都想保护婉若姑娘,温姑娘实在是省了我们许多麻烦。” “既然如此,十天之内,不管能不能救出古云儿,我们都一起离开。”郭长歌提议。 “你们该走,我不能走。” “为什么?”郭长歌皱眉道,“你难道想死吗?” “走了就永远说不清了。” “你留下难道就能说清?”郭长歌发出质问,“不止说不清,还会白白搭上一条命。”接着,他语气冰冷地道出了冰冷的事实。 百生怔了片刻,热爱生命的年轻人,此生实在还有很多想做的事。 “至少能为百家消一灾,那样在我爹心里,我总算是有点用。”他苦笑,绝望的眼神中似乎又有憧憬。 郭长歌注意到了他奇怪的神色,但无法理解他矛盾的心理,也不知再说什么好,就此缄口。 三人在雨后清新的空气中穿行,在松软的泥地上留下三串并排的清晰脚印,很快走上了石板道,接着是木质的九曲桥栏。 视野开阔,几个黑色的身影映入眼帘。 “啊——”一声惨叫破空,发自那几个黑色身影的包围之中。 似乎是响应那声惨叫,郭长歌和成乐突然像箭一样弹射出去,一白、一蓝两个身影飞跃过翠绿的湖面,再次踏上桥栏时,已在那四个高个黑衣男子的身后。 黑衣男子们腰带上,都别着宝光粲然的长剑,注意到身后的不速之客,手按着剑柄转回身,四张颇有相似之处、年轻又冷峻的面庞上,带着明显的敌意。 得益于他们四人转身后散开了些,郭长歌和成乐终于看到发出那声惨叫的可怜人—— 姬虎侧着头趴在地上,被最左边黑衣男子的黑色长靴狠狠踩着的脸上,显露着痛苦但倔强的神色。 一百六十八 男子汉的泪 郭长歌一把拽住了意欲冲过去救人的成乐,手上用了些气力在他胳膊上捏了一把,才让他稍微冷静了些。 四个黑衣男子紧握剑柄,手背骨节峥嵘,青筋突暴。他们的视线还锁在方才鲁莽行事的成乐身上,目中凶光毕露,周身杀气腾腾! 完全冷静下来的成乐看到眼前的四人,霎时明白若不是郭长歌,自己或已死在这四人的剑下。 他倒吸一口凉气,看着他们握剑的手,毫不怀疑这四人拔剑的速度定然迅如电闪,自己方才若再多向前一步,下场或许就与他们来的路上,那棵被雷劈了的柳树差不多了。 那四人的视线已慢慢移向了郭长歌,他们很明白,遇事冷静之人,往往是更难对付的角色。 不过难对付归难对付,他们却是有恃无恐,所恃便是他们手中的长剑—— 自小苦修,每日练习拔剑万遍,孜孜不辍,天道酬勤,经年今日,长剑不出则已,出鞘,则如雷霆万钧,四剑齐出,五步之内,绝无幸存。 他们有着绝对的自信,自信生自精纯的技艺,却也让技艺更为精纯。 郭长歌当然也在盯着他们,连眼睛也不眨,他只看了姬虎一眼,已不敢去看第二眼,因为不敢分心。 他也有自信,有自信对付他们,却没足够的自信救下姬虎,所以他对自己说:绝不可贸然出手! 风声中,双方对峙,谁都不说话,谁都不敢说话,说话也是分心,也会泄了精神,谁都不确定对方会不会突然出手,必须用十二分的精神全神以备。 可就在这时,一声哀嚎,如毒药般灌入郭长歌的耳朵,他不用看,一定是踩着姬虎的男子脚上用上了力气,男子的嘴角已挂上了恶毒的笑。 郭长歌还是不去看,还是不说话,风声也歇了,他压抑着满腔怒火,右手两根指头挺得比剑还直,运上了内力,比钢铁还硬。 他已准备出手,视线扫过那四人身上的四处大穴,只有在一瞬间制住四人,才能保住姬虎的性命,否则他们就有机会对无反抗之力的姬虎下毒手。 性命攸关,郭长歌实在有些犹豫,而犹豫是对敌的大忌,既有犹豫,就不该出手,实在不该…… 可他已忍不住,你若看到朋友接连受辱,你能不能忍? “你们在做什么!”姗姗来迟的百生在看到自己遭受欺凌的同伴之后,厉声呵斥,双目睁得浑圆,显然已怒极,“给我放了他!” 他虽是个不会武功白面书生,但扯着肉嗓,全不倚靠内力,发出的喊声便震得几个身怀绝技,手按利剑的黑衣男子心脏一颤。不过他自己的喉咙也感受到了火辣辣的痛楚,肺腑也因一路狂奔而干涩发疼。 看到百生奔来,最左面的黑衣男子终于抬起了脚,鼻中一哼,嘴角上弯,挂着嘲弄。趴在地上的姬虎满脸脏污,喘着粗气,四肢脖颈却一动也不动,显然是被点了穴道。 “你们没吃饭……”正欲嘲讽那四人的姬虎,视线没了那只男人大脚的遮挡,终于看到了郭长歌他们三人,本来硬气的男子汉,忽然缄默,眼角竟有泪珠莹然。 “我当谁这么大嗓门,原来是百公子来了。”说话的是齐虹绿,就是方才踩着姬虎的那人,他挑着眉毛,态度极是跋扈。 “齐公子,还请放了我的朋友。”百生直视他双目,言语客气,眼神却一点也不客气。 “放了你的朋友?”齐虹绿忽然哈哈大笑。 他身旁的齐虹黄、齐虹蓝和齐虹青也跟着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之事。 百生、郭长歌和成乐冷冷瞧着他们,面色凝重到了极点,那声声如痴如狂的大笑,让他们的精神紧张到了极点。 “他……他说让我……让我们放了他朋友。”齐虹绿一边笑,一边向他的三个兄弟说道。 然后他们笑得更厉害,笑的声浪起伏不断,钻入耳朵后又向下钻,震得心怦怦直跳。 “掩住耳朵。”郭长歌注意到笑声中蕴着内力,百生怕是抵受不住。 百生依言掩耳,笑声却立时便停了。 这时齐虹绿轻蔑地瞧着百生,已看出他完全不会武功,自然不必再笑。他们只想确定杀齐虹紫的是不是百生本人。 “凭什么?”齐虹青忽然冷冷道,他的眼神和他的语气一样冷。 “什么凭什么?”刚把双手从双耳拿开的百生问。 “你不放过我们的兄弟,我们又凭什么放了你的朋友?”这次说话的是齐虹黄,他的眼中却是掩饰不住的愤怒。 “齐虹紫之死,十日之内,百家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百生义正辞严,“你们若不放人,我只能找你们父亲来主持公道。” “你大可去试试,”齐虹绿呵呵冷笑,“我爹巴不得你能去找他,他手中的天虹剑可多时未饮血了,渴得很。” “你究竟怎样才肯放人?” “说出杀害我家老七的凶手!” 齐虹绿立时回答,似乎就等着百生那么问呢。 百生一直坚定无比的眼神忽然有些躲闪,让一直观察着他的齐家四兄弟确信,他一定知道些关于齐虹紫之死的内情。 他的确知道,但是不能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说。 “是我!”他下定了决心,死的决心,早死晚死,似乎也没什么差别,“一人做事一人当,放人吧!” “不是你。”齐虹绿缓缓摇头,“莫要把我们当傻子耍。” 除了齐虹紫,齐家的子弟个个都是武林中成名的英才,谁若敢把他们当傻子,那人才一定是个傻子。 “你如此讲义气,不惜替人顶罪,也要救你这位朋友?”齐虹蓝第一次开口,他上唇留着两撇修剪整齐的小胡子,年纪虽不是最大的,却比其他三人看起来都要老沉些。 “我并没有替人顶罪……”百生话没说完便被打断—— “义气如你,是不是说,真正的凶手其实也是你的一位朋友,你这么一顶罪,一石二鸟,救了两位朋友,实在令人感动。”齐虹蓝语音沉稳,说得头头是道。 百生怔住,此人说的竟一点也没错。 “怎么,我猜对了?”齐虹蓝微微一笑,“可惜你的如意算盘算是打空了。” 他盯着百生,紧紧盯着。 “是他吗?”他伸手指向郭长歌。 百生现在若否定,无异于承认他知道真凶是谁,立时便想到这一点的他,极力控制着自己脸部的肌肉,甚至是眼皮,自认并未做出任何一丝的反应。可是—— “看来不是。”齐虹蓝忽然摇了摇头。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作出的判断,一脸吃惊的百生瞧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扒光了一样,已毫无秘密可言。 “哼!故弄玄虚!”成乐冷笑着,对齐虹蓝表现出的神妙本领嗤之以鼻。 齐虹蓝向他瞥了眼,接着继续紧紧盯着百生的双目,抬起了手,精准地指向成乐的鼻头,他三个兄弟的目光随着他手指的指向,也都落在了成乐身上。 “是他……” 一个“吗”字还未及出口,齐虹蓝只觉眼前人影一闪,随后剑出龙吟,周身剑风大盛,可只一瞬,便消失无踪。 他立觉不妙,赶忙将指向成乐的手收回,意欲拔剑,可手刚握柄,就觉左腿弯和右手肘一酸,接着左腿“坍塌”,单膝跪地,握着剑柄的手也已无力将长剑全部拔出。 郭长歌站在已被定身的齐家四兄弟身后,已解了姬虎穴道,把他扶起。他看着郭长歌,脸上的神色有欣喜、愧疚、不甘……复杂得让郭长歌皱起了眉。 “你没事吧。” “没事,他们的手段可比洛王府刑房差得远了。”提起当日的“光辉”事迹时,鼻青脸肿的姬虎,倒也还神气得很。 “你……你要不要揍他们一顿出出气?” “趁人之危,非英雄好汉所为,我打不过他们,就活该被打。”他神色落寞,转身缓缓离去,离去的背影,也同样落寞。 “多谢你们,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头也没回,微声道谢致歉,近乎是见外的客气,倒让郭长歌他们不知该如何回应。 一百六十九 没用 姬虎一瘸一拐,走在漫长的走廊中。 鞋在木地板上踏出的沉重脚步声,格外的刺耳。 他忍受着身上各处的皮肉疼痛,神色痛苦,可他竟忽然笑了,笑得很难看,笑得有些癫狂,笑出了哭一样的声音。 他在笑自己,笑自己的没用,笑自己的渺小。 一旦陷入自卑的情绪中,人,就废了。 房间怎么还没到? 他想着,想着回房之后,把自己蒙在被子里,那样,没人再能伤害他,他也不会再给任何人带去麻烦。 就在这时,前面的一扇门开了,没记错的话,那好像是温晴的房间,从中走出了一个人,却不是温晴。 姬虎看到那个人,立马收敛了笑容,转身便“逃”。 “姬大哥?”曲思扬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他不理,反而跑得愈快,可再快也快不过曲思扬。 “姬大哥,你跑什么呀?”曲思扬的声音越来越近。 片刻,她的手已搭上了他的肩。 姬虎身子一颤,停步,侧头看见左肩上葱管般的嫩白手指,虽纤细,却几乎不见骨节。 他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他平时最想见的人,偏偏也是他现在最不想见的人,他实在不愿让曲思扬看到他的窘态。 “姬大哥,你怎么了,谁伤了你?”曲思扬注意到了他一瘸一拐的步态,显然是受了伤。 姬虎终于转过身,面上带上了笑容——笑得并不好看,不过他已经尽力了。 “怎么回事。”曲思扬皱着眉,面色满是担忧,那只本来在姬虎肩上的手,轻触他眼角的淤青。 “嘶——”感到疼痛,姬虎侧头躲开他平日梦寐以求的触摸。 接着那只手却又握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慢慢移步。 在曲思扬的牵引下跟在她身后,姬虎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那只手似乎是轻轻捧起了他本已坠入深渊的心。 “思……思扬。” “嗯。”曲思扬并不回头,肩背上瀑布般的青丝,灵动地跳跃着。 “你……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房间。” “你……你说什么?”姬虎以为自己听错了。 曲思扬没有再说一遍,她的步子已经停下,就停在一间房前。 姬虎怔怔看着她埋头开锁,虽然不论是哪间房的锁,曲思扬都能开得了,但她现在用的却是钥匙—— 这是她的房间,姬虎这才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门已开了,简直就像梦想实现,脚下虚浮,轻飘飘地,姬虎如梦初醒时,已被曲思扬扶着稳稳落座。 曲思扬忙前忙后,烧水取药。少时,已端来冒着热气的脸盆,热水上飘着一块洁白的手巾。 她将手巾浸水拧干,两根手指顶着,轻轻为姬虎擦脸。姬虎虽感疼痛,但被心中甜蜜盖过,倒是一声也不吭。 直到曲思扬将他脸上脏污擦净,上药之时,他终于忍不住大叫。 “疼疼疼——” “你忍一忍。” 脸上的药上好了,轮到身上。 “姬大哥,你脱下上衣,再将裤腿儿卷起些。” “脱……脱衣服?” 曲思扬点了点头,姬虎却摇了摇头。 “怎么,你一个大男人,还害羞了?”曲思扬笑着,已伸手去脱他衣服,“在中都外树林里时,你可不是这样的。” 姬虎挡开她手,深呼吸一口,尽力将心里的杂念摒去,几把扯下上衣,又乖乖将裤腿卷到了膝盖以上。 曲思扬看到他满身的淤青红肿,又皱起了眉,边上药边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幸好都是些皮肉伤。”接着她低声安慰姬虎。 “我碰到了齐家的人。” “齐家?” “你还记得那天在石州碰到的齐七吗?” 曲思扬一手拿着药罐,另一只手的手指头,搽满了一种淡黄色的药膏。这是她从十几岁闯荡江湖开始,就一直随身携带的一种伤药,叫做“梧桐油”,虽不是什么名贵的跌打药,疗伤的效用也很一般,但镇痛的效果却是一绝。 “是不是那个断了手的?”她说着,一指头“戳”到了姬虎的侧腰。 姬虎疼得嘶叫,不过伤处马上就感到一阵凉爽,就像结冻了一般,已全无痛感。 “嗯。”姬虎说,“他好像死了。” “死了?”曲思扬吃了一惊,“怎么死的?” “不知道。”姬虎摇了摇头,“我听百公子和那几个齐家的人对谈,似乎是齐七他爹亲自带人到了广鸣院,想找出杀人凶手。” “找杀人凶手,怎么找到了你头上?” “倒霉呗,我在湖上桥栏散步,撞上了那四个瘟神,问我百生在哪,我本以为他们是百生的朋友或是家人,就说带他们去找,路上听他们骂骂咧咧的,把百生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气不过,就与他们理论,话不投机就互骂了两句,然后就动手了。” “虽然倒霉,不过打得真是痛快!”姬虎补充道,说着斜眼去看曲思扬。 曲思扬点点头,此外就没什么反应,半蹲下给姬虎小腿和膝盖上药。 “他们四个人打我一个……双拳难敌四手嘛。”姬虎又解释道,像是要极力寻回些面子,可惜曲思扬还是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腿上我还是自己来吧。”他低头看着曲思扬头顶的珠翠,伸手想要扶起她。 曲思扬摆了摆手,继续上药。 “好吧,我说实话吧。” “实话?”曲思扬抬头看了他一眼。 “就算他们只有一个人,我也绝对打不过,甚……甚至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姬虎丧着脸,“若不是百生和长歌他们及时赶到,我恐怕会被揍得更惨。” “嗯。”曲思扬终于上完了药,站起身收拾,“还好他们及时赶到,若是受了内伤,我这药怕是没用了。”说着将散发着奇异香气的药罐口盖上。 ——还是平淡如水的反应。 姬虎心里空落落的,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曲思扬有怎样的反应。 打肿脸也要充胖子,为了面子扯谎,陷入麻烦等着别人擦屁股,只会拖后腿的他。 谁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的,他。 这样的他,又能期待曲思扬有怎样的反应? “我倒希望他们不来救我,”姬虎心里忽然有股无名的火,“让我被打死算了!”他激动地说。 “那是为何?”曲思扬皱眉。 “因为我实在太没用了!”虽然自己这么说,但在内心深处,姬虎却有些期待曲思扬能反驳他。 “嗯。”曲思扬点着头,“你的确很没用。” 一百七十 朋友 姬虎不由得瞪大了眼,他实在没想到曲思扬会这么回应,虽然是事实,但自她嘴里说出来,就像是在伤口上撒了把盐。 “可没用的人难道就该死?”曲思扬接着说。 “或许不该死,但该离开。” “离开?” “我武功差,也没什么学识计谋,跟你们一起,只会拖后腿。”姬虎低下了头,“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留在拾愿堂,不该与你们为伴,不……不配当你们的朋友……”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曲思扬笑了。 姬虎却笑不出来,他觉得曲思扬不该笑,就算要笑,也不该笑得如此刻薄—— 事实是,情绪低落的人不管看到怎样的笑,都会觉得很刻薄。 “那你当初为什么会留下,又没人拦着你走。”曲思扬接着说。 是因为你,在别人赶我走之前,能在你身边多留一刻也是好的,却没想到一直都没人赶我走。 姬虎并不敢说出心里的话,他沉默地看着曲思扬,看着,只是看着。 “说说呗。”曲思扬催问。 “我本以为我跟你们经历了那些事之后,或许能与你们成为朋友。” “你觉得我们还不是朋友?”曲思扬笑问,“你与我们在一起难道不开心?” “开心!”姬虎嘴里立马就蹦出了这两个字,那是发自内心的。 他自问,就算不是因为对曲思扬的爱意,与拾愿堂众人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也是他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光。 “可开心归开心,但我和你们本来就不是一个路人,你们每个都身怀绝技,都不是寻常人,只有我……只有我……你不是也说,我很没用吗?” “你生气啦?”曲思扬笑着将衣服递给他。 姬虎接过,一边穿衣一边说:“你说的是事实,有什么可生气的?”但脸上的神色却出卖了他,“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最不愿听你这么说。”姬虎低声抱怨。 “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我也很没用?” “我可没那么想。”姬虎很真挚。 “但我就是这么想的。”曲思扬笑道,“我会直言你没用,就是因为我觉得我也很没用,希望姬大哥不要见怪。” 姬虎摇了摇头,表示无碍。无论如何,他是绝不会怪罪曲思扬的。 曲思扬将凳子搬近了些坐下,脸正对着他的脸。 “你说你拖后腿,我又何尝不是经常拖后腿,但其他人可曾嫌弃我们,要赶我们走过?” 姬虎摇头。 “你知道为什么吗?” 姬虎还是摇头。 “因为他们把咱们当朋友看。”曲思扬自答。 “朋友……”姬虎嘴里轻声说着,同时心里在思索着这个词的含义。 “朋友其实很简单,”曲思扬像是听到了他的喃喃低语,于是给他解释,“互相看重,而且在一起感到开心,那就是朋友,好朋友!” “我虽很开心,但实在不值得他们看重。”姬虎的自卑情绪又像海水涨潮般涌了上来。 “你不值得谁值得?”曲思扬话音有些激动,就像做长辈的在为讲不通道理的后辈发愁,“其他人先不说,单就说我,你不止一次救我性命,实在是我在这个世上最最最看重的人。” “最最最看重的人……”姬虎的眼神亮了。 “没错!”曲思扬笑道。 “可……可是我救你,其实没安着什么好心。”姬虎目光躲闪,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曲思扬先是一怔,接着微笑,很美的微笑。 “我知道你喜欢我。” 姬虎红肿的脸仿佛更红。 “但今生,我可能没法回应你的喜欢。”曲思扬的声音温柔得一点都不像她。 “我知道。”姬虎苦涩一笑,“因为你已有喜欢的人。” 曲思扬微笑着,默认。 “我在瞎说些什么?”姬虎的声音忽然颤抖,“就算你没有喜欢的人,又怎会喜欢我?” “或许不会。”曲思扬真诚回应,“或许会!这种事,谁又能说得准,或许你我都喜欢上了错的人。” 姬虎静静听着,他没有听出一丝安慰的意思,“或许会”三个字,驱散了他心里遮挡着阳光的乌云,他已经很满足。 “你说你不安好心,我实在不同意。”曲思扬又道,“若拼上性命去救喜欢的人也叫不安好心,这世上哪还有‘好心’二字可言?” 她对姬虎,从一开始的厌恶,到如今的尊重,发生了太多的事,两个人都已不是原来的自己。 在中都郊外的树林中,姬虎还是个轻贱女子,意欲用强的下流之人,可就在方才,他梦寐以求的女子让他褪下衣衫以便上药,他都要努力将心中邪念摒去,生恐表现出丝毫的不尊重来。 而曲思扬满心的偏见,也在名为“时光”的风沙中,风化殆尽。她终于明白了一个浅显但很多人都不懂的道理——人是会变的! 懂得这个道理后,她自己也变了,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还有,”曲思扬似乎打算一口气将姬虎彻底“教化”,“如果你不值得被看重,不配当朋友,百生和少庄主他们又怎会救你。”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就算是素不相识之人,他们路见不平,也会相救。” “你真觉得你在他们眼中和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差不多?真觉得他们一点都不看重你?” “他……他们或许看重我,但我实在不值得他们看重。”姬虎神色黯然。 “我看是你自己不看重自己吧。”曲思扬语音激动,听得出有些生气。 姬虎沉默,低着头,像一块油盐不进的顽石。 “你为什么会挨打?”曲思扬忽然问。 姬虎眨眨眼,不懂她为何忽然这么问。 “我倒霉,撞上了齐家的人。” “他们难道一见面就要打你?” “当然不是,世上还没那般不讲理之人。” “那你究竟为何会挨打。” “因为我骂他们。” “你为何骂他们?” “因为他们骂百生。” 曲思扬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如果他们骂的是少庄主,是小晴姐她们,你也会替他们骂回去吗?” “当然会。” 曲思扬笑意更浓。 “他们四个人,你一个,你怎么敢骂人?就没想到会被打吗?” “没多想,他们骂咱们自己人,我若屁都不敢放,还算是男人吗!?” 姬虎说着以上的豪言,心里也迸出一股豪气,猛地挺胸抬头。 然后他就看到了曲思扬的笑容,满蕴着赞许的笑。 与曲思扬相视良久,然后,姬虎也笑了。因为他忽然懂了自己为什么会挨打—— 他是为了朋友而挨打,他实在是个值得被看重的——朋友! 一百七十一 道歉 百生力气小,被举着拳头想要揍齐家四兄弟的成乐拖行了几尺,才终于拦住他。 “你拦我干什么?”成乐一把甩开他抓着自己胳膊的双手,“他们那么欺辱姬虎,你能咽下这口气?” “狗咬人,你也不至于去咬狗吧。”百生低声劝阻,却没逃过齐家四子的耳朵。 “姓百的,你他娘骂谁呢?”齐虹黄呵斥,那气势,若不是被点了穴道,恐怕还真要咬死个人。 “闭上你狗嘴!”成乐怒极,平日守礼的他竟也骂人了,“小心我踩烂你狗头。”他对齐虹绿踩着姬虎的头的行为耿耿于怀。 “要打就打,废什么话?” “三哥,他就一娘们儿,光嘴上厉害。”齐虹绿冷笑,在成乐看来那实在是世间最贱的笑。 他再不能忍,百生当然也拦不住暴怒的他。他已冲到近处,举起了拳头,满拟着一拳打断齐虹绿的鼻梁。 可就在这时,郭长歌身如迅电,指若疾风,倏忽间解了那四人穴道。 本来成乐这一拳,以齐虹绿的反应和速度,绝对能躲开,可他没想到郭长歌忽然为他们解穴,怔了一怔,并没第一时间反应到自己穴道已解,头下意识向后一躲,鼻梁虽保住了,但与成乐拳头亲密接触后的左脸一阵剧痛,接着整个人飞了出去。 “咵啦”一声,齐虹绿三个兄弟眼睁睁看着他落地砸断了扶栏,这才弄清了状况,转头瞪视成乐,随着一声龙吟,三把长剑一抖,齐齐向他刺去。 宝剑如虹,成乐只觉光芒迷眼,剑气逼人,于是微闭双目,后跃相避,心里在想郭长歌为何解开那四人穴道,岂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吗? “叮叮叮”接连三响,漫天的光芒忽然消失,逼人的剑气消散无影,成乐睁眼一瞧,郭长歌站在他与齐家三兄弟之间,就像一堵高墙,不可逾越。 齐虹绿摔得虽惨,脸上也火辣辣的疼,但实则并未受多重的伤,现在他已起身,捡起了长剑,加入了他三位兄弟的剑阵。 他们互相换了个眼色,忽然散开,一人跃起,一人伏地,一高一低,另外两人踏过两侧木栏,一左一右,四把利剑冰冷的剑尖,同时刺到郭长歌眼前。 剑芒,就像天下最毒的毒蛇射出毒液,郭长歌却还不闪避,他反而闭上了双眼。 双耳微动,听声辩位,他举起两根手指向前平平划过,随意的、极速的一划,划出了“叮叮叮叮”四声连响,若不是耳力绝佳之人,或许只能听到“噌”的一声。 接着四把剑同时撤回,就像毒蛇咬到了自己的舌头。齐家四子也飞速退回原处,目光锐利全神戒备,握着剑的手却都有些微不可辨的颤抖。 郭长歌睁开眼,视线扫过他们,然后笑了。“哟,还能握得住剑,挺厉害呀。” 齐家四子目光有些动摇,郭长歌轻松的态度显然让他们更紧张——握着剑的手更紧,紧得过了头,现在若让他们挥剑,或许早已熟练的剑招都不免会变形,而且在这样凉爽的天气里,他们额头上竟都沁出了冷汗。 一时疏忽,是他们第一次被郭长歌点中穴道之后给自己的解释,可那个自己都很难相信的解释,现在更加的苍白无力。 并不是一时疏忽,绝不是! 多人联手的剑招两次被郭长歌赤手化解后,他们虽不愿承认,但心里已再清楚不过地认识到,眼前这个男人的武功要远远高出他们,甚至说是天壤之别也毫不夸张,若不是他手下留了情,他们或许早已重伤,更甚者,死亡! “阁下武功卓……” 郭长歌打断齐虹蓝的恭维:“敢问各位为何要欺辱我们那位朋友?”言辞客气,语气却厉。 “阁下的那位朋友辱骂我们,是以我们才会给他些小小教训。” “我那位朋友虽然粗俗,但绝不会随意辱骂他人,更没胆子无故招惹你们四位。”郭长歌笑着说,笑里藏着刀。 那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实话和你说了吧,”过了会,脾气暴躁的齐虹黄说了实话,“是我们先骂那姓百的来着,你那位朋友讲义气,胆子也不小,敢一人上来与我们四人对骂叫板,为那姓百的抱不平。” “不管怎么样,你们实在不该随意打人。”想到姬虎是因为自己而挨打,百生不禁叹了口气。 “他没本事,活该被打,你们若气不过,打回去就是!”齐虹黄虽也忌惮郭长歌,但他直言直语惯了,这时兀自嘴硬。 “好!”一声大喝,郭长歌作势举起了拳头。 那四人横剑当胸,作守御势,已只想着自保,锐气全无,脚跟着力,以便后跃。 “没意思。”郭长歌放下了拳头,“你们是不是已想着跑了?” 那四人一脸被看穿了的表情,双腿偷偷运上了劲,随时准备起跃。 “哼,你虽有两下子,但只有你一个人,恐怕也没法拦住我们兄弟四人离开。”齐虹绿脸上又带上了他标志性的贱笑,他站得离郭长歌最远,显然是四兄弟中最怂的一个。 “你们若想跑,我一个人分身乏术,的确没法拦住所有人。”郭长歌又一次举拳,握拳握得骨节啪啪直响,“不过我可以就盯着一个追,追上之后往死了打!而就在刚才,我好像已经想好要追哪个了。”他盯着齐虹绿,意思再明白不过。 齐虹绿眼中现出惊恐之色,又悄悄后退了一小步,不过再也不敢多退。 齐家子弟当然不会看着兄弟遭难而自顾逃走,是以他们已打消了逃跑的念头。 “有话好说,”齐虹蓝勉强笑道,“此事总该有一个善了之方。” “有。”郭长歌说,“而且不难。” 于是这件事就在齐家四子答应向百生和姬虎当面赔罪,并发誓以后不再踏足流香苑半步,且十日之内不再找任何麻烦之后,了结。 对了,他们当然也立时就拿出了银子,赔偿了被齐虹绿砸拦的护栏。 晌午,百生吩咐厨房送饭菜到第一座水阁,这里也是齐家四子向姬虎道歉的地方。 拾愿堂一行落座后,齐家四子便从二楼下来,忽然现身的他们挨个向一脸懵怔的姬虎躬身道歉。 他们闯荡江湖多年,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毕竟是他们伤人在先,如今技不如人而受制,而人家却只要求他们道歉,可谓是宽宏大量。 所以齐虹黄、齐虹蓝和齐虹青皆十分诚挚,肢体和言辞上的礼节都一点都不含糊。 可偏偏最后道歉的齐虹绿显然还有些不服气,躬身也没躬下去,说的话更是敷衍了事,甚至有些嚣张: “对不起了,不该揍你揍那么恨。” “对不起”三字声若蚊鸣,而且不清不楚,可后半句倒是说得清楚,像是一个三岁小孩一句话的功夫便忽然能把舌头捋直了。 幸好郭长歌早有预料,弹指将早就备在手里的石子弹出,双石破风,正中两处膝弯,于是齐虹绿便跪了下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郭长歌袍袖一扇,一股劲风推到他后脑勺,又推得他重重磕下头去。 他三个兄弟在一旁看得明白,不过谁也没想着干预,他们也觉得齐虹绿稍有些过分了。 而他自己磕头之后,起身猛然回头,恶狠狠瞪了郭长歌一眼,不过也不敢多说什么,一股火气硬生生压了下去,直气得脸红脖子粗。 “那……那几位用饭吧,我们兄弟四人,就……就先告辞了。”齐虹蓝向郭长歌揖道。 郭长歌点点头,他们四人谨慎地倒退出了水阁,一溜烟沿桥栏而去,展开上乘轻功,倏忽间不见了踪影。 一百七十二 绝情的父亲 众人闲谈用饭,百生为一头雾水的温晴、柯小艾还有楚家姐妹道明了此事的前因后果。 “你们实在不必为我如此费事。”姬虎向郭长歌、百生和成乐三人敬酒,酒是凉的,喝进肚里却热了,因为他的心是热的。 入肚前,酒流过炽热的心,变得滚烫。 “你为了我挨打,我们实在也该打他们一顿为你出气,只是让他们道歉实在还远远不够。”百生回敬一杯。 “没错,实在该狠狠揍他们一顿。”成乐义愤填膺,义正言辞,“你不该解了他们穴道,就该让他们每人都尝尝我的拳头。”他看着郭长歌,说着,“咚”的一声,握得极紧以至于指甲都要嵌入肉里的拳头砸在桌边,幸好是石桌,不是木桌,否则就算桌不翻,满桌的杯盘也得翻。 “你没听少寨主说嘛,趁人之危非英雄好汉所为,少庄主在我心里可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郭长歌笑道,说着又去与姬虎碰杯,两人酒兴都颇高,酒量却都不怎样。 成乐最见不得人嬉皮笑脸敷衍他,板起了脸,自顾自喝闷酒,一杯接一杯,越喝越快。 “公子。”温晴知道他酒量好,也不担心,反而为他倒酒,“齐彩带着风四四和刘琼玉来广鸣院找的是麻烦,这种时候,我们可不能自己也给自己找麻烦呀。齐彩那四个儿子虽该打,却是打不得。” 成乐哼了一声,温晴所言他不是不懂,可看到鼻青脸肿的姬虎,就是有些气不过。 “我不稀罕那四个瘟神的道歉,也不想打他们报仇,少庄主你就别多想了。”姬虎大喇喇笑着,多亏了曲思扬的伤药,他现在才不至于痛得笑不出来,“来,我们喝酒。”说着伸出手,拇、食二指捏着满盛美酒的白瓷杯。 成乐与他碰杯,杯酒入肚,无奈摇了摇头,终于也笑了笑。 “对嘛,开心些!”姬虎见他笑了,自己笑得更开心,“还有什么比朋友共饮更重要之事,其他事不妨都先忘了。” 对呀,还有什么比朋友共饮更重要之事,似乎这件事本身就能让人忘了所有的不开心! 可偏偏现在还真有不能忘的事—— “你们何时入宫?”温晴问。 “我想快了。”郭长歌回。 “不管什么时候入宫,十天之内我们必须离开上京。”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郭长歌说着去看百生。 “可是什么?”温晴随着他目光看去。 “我不能走。”那二人视线相交处的人说话了,他放下了酒杯,想到“死”,谁还能喝得下去酒? “为什么?”温情皱眉。 “我若走了,家里的麻烦就大了。” “你可知道你不走的后果?” “我知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知道我们不可能让那种事发生。” “谢谢你们,不过那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你们实在不该干预。”百生偷瞥了眼婉如,只觉勇气倍增。 “那绝不是最好的结局。”郭长歌立时反驳道。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百生看向他,眼里还存着些希望,若有办法能活,谁又愿意真的去死。 “现在没有。”郭长歌说,“不过十天之内,我们一定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之策。” 两全,自然是百生和婉若都得保全! “齐彩就是齐虹紫他爹?”婉若忽然问,她方才从温晴嘴里听到了这个名字。 郭长歌看了她一眼,只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是齐彩带着他另外几个儿子来找麻烦了?”婉若又问。 郭长歌又点点头。 “广鸣院的人至多砍了齐虹紫一只手,杀人凶手怕是不在此处,齐彩来错地方了。”婉若说。 郭长歌这次也想点头,却没有点。 “我听你们方才说十天之内要离开,为什么?”婉若决定问个彻底。 “百生的父亲向齐彩承诺,十天之内找出凶手,否则就交出百生替罪。” “你爹如此绝情?”婉若两条细小的眉毛贴近了些,看向百生。 百生不回话,轻叹一声,接着快饮一杯。 “是你哥的护卫砍掉了齐虹紫的手,要交不也应该把你哥交出去吗?” “这么说吧,”百生放下酒杯说,“如果我和我哥同时掉进了河里……” “你爹肯定先救你哥?”婉若猜测。 “我爹会让我哥踩着我向岸上游,如果那样他还游不上去……” “要到那时候,你爹才会去救你哥?” 百生缓缓摇头。 “两个儿子都不救了?”婉若奇道。 “百家子孙都为传承《武林志》而活,我哥是下一代的总纂人,当然比我要重要,而我爹是这一代的,他还有未完成的书稿,一定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去救任何人。” 婉若无语,自从郭长歌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她曾无数次在心中想象父母的形象,其父楚钟何在她想象中千百种的形象里,绝没一种是百生父亲那样的。 父亲或慈祥,或严厉,但总不该是绝情! “你爹虽不把你当亲生儿子看,但在我想象中,他一直是个挺厉害的人物呀。”不禁想到自己慈祥的养父,可曲思扬却忽然用言语狠狠刺了百生一刀,正中心脏。 不当亲生儿子看,实在是过分的说法,可也是最贴切的说法。百生不禁叹息。 “你想说什么?”他不解曲思扬的后半句话。 “我想不通你爹怎会因为齐彩给他的压力而让自己的孩子去死,就算真的不是亲生的,总也该有点感情吧。” 她又提一遍“不是亲生的”,刚拔出的刀子又插回了原来的伤口中,让百生不禁有些动摇,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是亲生的。 “那个齐彩真的厉害到能威胁你爹?”曲思扬又问。 只凭齐家当然无法威胁到掌握武林中许多门派和世家大族机密的广鸣院,但即便如此,父亲也不愿为我得罪齐家——不是齐家厉害,是我太无足轻重罢了。百生黯然,暗想。 “会不会是因为他带的那两个帮手很厉害。”还没等百生回话,曲思扬就自语道,“小晴姐,你方才说齐彩带的两个人叫什么来着。” “风四四和刘琼玉。” “风四四,这个名字怎么有些耳熟?” “丐帮帮主,他也在萧不若侵入玉汝山庄时所带那十六人之列,我曾和你们提起过的。”百生说。 “这么说他是玉汝山庄的人,那不是自己人吗?” 不管过多久,想到可怜的萧不若精心挑选的帮手实则大多都是敌人,拾愿堂众人的同情之感都会油然而生。 “此人不止是玉汝山庄的人,也曾是我们拾愿堂的前辈。”郭长歌忽然想起成峙滔曾和他说过的“老一辈”拾愿堂成员的那些名字。 “你怎么知道?”曲思扬问。 “庄主和我说起过。” “那岂不是自己人中的自己人?”曲思扬眼里闪着光。 且不说“自己人中的自己人”这种说法有多么奇怪,光是曲思扬那种过于乐观的态度就让所有人都有些不安。 “此事会不会与山庄有关?”成乐压低了声音,说出了所有人的担忧。 会不会是玉汝山庄想要借齐虹紫之死来对付广鸣院,毕竟广鸣院若是一倒,朝廷对江湖势力的约束就会彻底被解除。 可玉汝山庄又怎能预料到齐虹紫会死,一切发生的岂不是过于巧合? “公子你莫要多想,或许齐彩只是单纯与风四四交好,才会请他来助拳。”温晴说。 “但愿吧。” 成乐实在不愿自己的父亲和此事有关,可他又忍不住胡思乱想。 “风四四是乾坤堂的人无疑,却不知刘琼玉是不是。”郭长歌忽道。 “刘琼玉并不在萧不若所带那十六人之列。”百生说。 “刘琼玉倒在其次,我最怕的是齐彩……”成乐皱眉道。 “怕齐彩也是乾坤堂的?”郭长歌问。 成乐点了点头。若刘琼玉和齐彩也都是乾坤堂的人,那么玉汝山庄就一定在谋划着什么,极有可能会对广鸣院不利。 “怕什么怕,他们是不是乾坤堂的,你这个做少庄主直接去问问不就得了?”曲思扬总能想到最简单也最困难的方法。 ——道理很简单,执行起来却不是一般的困难。 “行!”成乐竟采纳了曲思扬的建议,“我就去诈他们一诈。” “诈?”曲思扬觉得这个字与成乐这个人实在不搭调。 然后她看向郭长歌,带着一种“他和你学坏了”的鄙视眼神,郭长歌只能以一种“不关我的事”的无辜眼神作回应。 “诈!”慢饮一杯酒后,满面红光的成乐看起来很有自信。 一百七十三 诈 入宫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就在这天的下午,萧瑜安派了陆明护送曲思扬入宫。 皇命大过天,为了脖子上的脑袋,陆明不敢有丝毫拖沓,雷厉风行,找到曲思扬后,没给她时间收拾东西,也不让她和其他人好好告个别,直接带她离开了广鸣院。 而郭长歌被告知,今天傍晚时分,皇上便会起驾回宫,让他做好准备。 郭长歌本还想跟着成乐同去,看看他如何“诈”刘琼玉等人,可现在时间紧迫,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拜托百生去为他寻一份皇宫内的地图,最好能详细些,尤其是后宫的部分,一定要尽可能的细致。百生一口答应下来,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而在他前往书库前,先带着成乐和他的两个保镖——柯小艾和婉若,去了风四四和刘琼玉在广鸣院的寄居之所——青竹苑。 位于广鸣院的东北角,比流香苑小得多,其内花木扶疏,假山林立,一条自流香苑引来的小河上,架着古雅的木桥。 进了大门,通过满目翠色的竹林小道,走过那座只闻水声潺潺的木桥,再沿着刻意铺得十分凌乱的碎石板道慢行片刻,便能看到一幢建筑雅致的木房。 “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看着越来越接近的房门,婉若的心里实在有些没底。 “表明身份,”成乐说,“看看刘琼玉会是什么反应。” 婉若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就是你所说的‘诈’?” “这还不算是‘诈’?” 看着满脸质疑的婉若,成乐也皱起了眉。 “姑且算吧。”婉若道,“可即便刘琼玉和风四四是你爹派来的,我觉得他们也不会向你承认身份,因为不管他们要做什么,你都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内,他们肯定不会让你卷进去的。” “你放心吧,”成乐微微一笑,“一切交给我。” 看着他自信的笑容,不知为何,婉若反而更担心。 在他另一侧的柯小艾虽不担心,但也觉得成乐有些不靠谱,感受着剑柄冰冷的触感,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她完全不关心成乐此行的结果如何,她只关心成乐的安全,因为那是她师父的嘱托—— 小艾,你去保护成公子。 用手中的剑做到这一点,就足够了。 吱—— 突如其来的刺耳开门声,让三人停下了脚步。 老旧的木门缓缓打开,黑暗中走出来的人,披散着一头杂乱蓬松的黑发,面皮白净,胡子拉碴,一脸的不耐烦,开门见山地自称是风四四。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就像在军阵前通名一样,极是威严,可他身子却摇摇晃晃,让人一眼看出他一定是喝多了。 “你不认识我?”成乐上前了两步。 那晚在玉汝山庄天武台,灯火昏暗,他并没特意注意过风四四,现在又见了,他才想起那天好像是有这么一个身形粗矮的汉子。 风四四瞪着灯笼般的大眼盯着他,忽然就地坐了下去,撑着下巴继续看。 “没见过。”他忽然打了个嗝。离他并不很近三人竟都隐隐嗅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气。 “我姓成。” 成乐想,既说了姓氏,风四四总该能想起他是谁了, “姓成?姓成的多了,你是哪个?”风四四向后一仰,半躺在台阶上,神色很是无理。 “你醉了!”成乐无奈地摇摇头,“叫个清醒的人来,我父亲有命令让我转达给你们。” “命令?真是笑话——我姓风的顶天立地,半生逍遥自在,谁能命令得动我?” 成乐皱了皱眉,他看不出此人是真的醉得太厉害,还是在装傻。而且不论是哪一种情况,他都无可奈何。 “多留无益,我们走吧。” 事情的发展远不如他想象得顺利,不过在这耗着也没用。 身旁两女点了点头,三人回身就要离开。 “风兄弟,外面是些什么人。” “三个小鬼,一男两女,男的说是姓成。” “你认识?” “鬼才认识呢,刘老头你倒是出来看看,是不是找你的。” 听到对谈,成乐等三人早已驻足回看,这时走出一个挺胸抬头、腰杆笔直的高壮男子,须发灰白,肤色古铜,饱满的额头上深纹横布,年纪显然不小,浑身上下却散发着只有年轻人才有的蓬勃朝气。 “你是刘琼玉?”成乐一改常态,语气一点都不客气。 “是我。” “你也喝了酒?”成乐的视线落在他火炭一样的红鼻子上。 “喝了。”刘琼玉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怎会忍心让风兄弟一人寂寞独饮。” “你也醉了?”成乐说着,瞥了眼风四四。 刘琼玉还是微笑,缓缓摇头。 “我的武功虽远不如我这位风兄弟,但酒量却要更好些。” “屁!”风四四整个人忽然弹了起来,“你的武功可不比我差,酒量却比我差远了。”他伸手指着那颗红鼻子,脸上写满了不服。 “好,你武功酒量都比我好,”刘琼玉的语气就像在哄小孩,“行了吧?” “那还差不多。”风四四说着又躺了下去,闭上了眼,忽然呼呼打起了呼噜。 “公子见笑了。”看着张开双臂双腿,身子呈一个大字形的风四四,刘琼玉无奈摇了摇头,接着向成乐说,“成公子来找我二人,可是奉了百大人之命?” “你以为我是百花开的属下?” “难道不是?” “我姓成。”成乐强调。 “这我知道啊。”刘琼玉皱起了眉。 “知道就好,父亲让我给你们带个话。” “公子的父亲是哪位?”刘琼玉满脸的迷惑。 “别装傻了,你敢不受我父亲之命?”成乐厉声道。 “可我真的不知道公子的父亲是谁。”刘琼玉摊了摊手,“公子若一定要转达什么命令,就请说吧,或许公子说了之后,我就会想起来。” 成乐支吾了半天,一时间实在编不出什么命令,他本想说个关于如何对付广鸣院的命令,可若刘琼玉不是玉汝山庄的人,那就大大不妥。 你永远没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的成乐已彻底灰心,不打算再多费唇舌,便向左右两个女子使了两个眼色——撤! 可在他们移步之前,看样子睡得很香的风四四忽然睁开了眼睛,双手箕张在台阶面上重重一拍,尘土飞扬中,他整个人已经高高弹起,比屋顶还高。 落地之后,他一路翻着跟头向成乐他们冲去。柯小艾立时警惕,拔剑出鞘,紧紧盯着敌人的动作,谨防他暴起发难。 风四四翻得极快,身子的残影比车轮子还圆,倏忽间已到那三人身旁,柯小艾手腕转动,长剑斜护胸前,接着左脚向后小踏了一步,已做好鬼影剑法的守御起势。 可那个看起来极具威胁的“车轮”子,却飞快滚过他们身旁,没有丝毫的停缓势头,而是在四双眼睛略感吃惊的注视下,不断向前滚去。 “醉汉发疯?”柯小艾喃喃自语。 “啊,这……”婉若刚发出这样的感叹,那个“车轮”便停了,至于原因—— “扑通”一声,风四四已经一头扎进了河中,几乎笔直地穿了下去,所以只激起小之又小的水花,接着水面冒了几个泡,却不见人浮上来。 “你不管他?”成乐见刘琼玉站在原地无动于衷,忍不住问。 “公子不必担心,他没事的。”刘琼玉说。 他脸上不见有惊慌,反而带着笑容。 这时水面上又扑通一声,成乐他们转头去看,不见有什么,想是风四四跳出水面后又跌了下去。 “那……那我们先告辞了。”成乐对刘琼玉说。 “可公子还没说公子的父亲是哪位,不知对刘某人有何指教。” “没……没事,是我认错了人。”成乐尴尬一笑。 “奥,这样啊。”刘琼玉沉吟着,“那三位请便吧。” 成乐他们三人转身离开,经过木桥时,忍不住向水面看去。 平静的水面上,飘着不久前的狂暴风雨留下的残花败叶。 “人怎么还没出来,”婉若忍不住说,“不会淹死了吧?” “前辈高人,哪那么容易死。”成乐低声回应,“你方才没听到水声吗,他一定出来换过气了。” 两人一路交头接耳,低声谈论刘琼玉和风四四的反应,不一会便出了青竹苑。 刘琼玉站在门口,不进门,也不去河岸边看看风四四的情况,直到看不见了成乐他们三人的身影,又腰板直挺站了一会,忽然听见了“哗啦啦”的水声,不远处河面同时绽开了水花。 “少庄主这是唱的哪一出?” “小孩儿瞎玩呗,没事儿。”风四四身上水淋淋的站在岸边,手里还不知提着什么东西,也滴答滴答往地下滴着水。 “没事儿?他可害苦了那位老兄。”刘琼玉苦笑着,看着风四四手里的东西,“人死了吗?” 原来那是个人,可是毫无生气,衣服浸水结了一大片,分不清胳膊腿,头脸上也蒙着巾子,裹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出是个人。 “好像淹死了。”风四四将那人提起,左右甩了两下,伸手一探鼻息,“不对,还有点气。”可话音刚落,却又把那人抛进了湖中。 他接着走到了刘琼玉身边。 “哪藏着来着?”刘琼玉问。 “在桥底趴着,隐蔽探听的功夫倒还不错,可惜遇着了我。” “没想到今儿会死人,真是晦气。咱继续喝?”刘琼玉提议道。 “走着!”风四四来了精神。 两人闲谈着,有说有笑地并肩进了屋。 平静的水面上只是冒了几个泡,水下却多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水泡脆弱,倏忽破灭,人命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百七十四 嘱托 “你觉得少庄主此行会有收获吗?”郭长歌拜托百生为他找皇宫的地图后,便径直去了温晴的房间。 他进宫之后,一切还得由温晴主事,他是来嘱托几句。 现在他正站在窗前,视线飞过湖面,遥望远处皇上所在的第三座水阁,而温晴正坐在桌前,慢慢啜饮一杯热茶。 “不会。”温晴立即就做出了回答,说着双手端着稳稳放下了茶杯。 “少庄主要是知道你对他这么没自信,可会伤心的。”郭长歌笑道。 “风四四是丐帮帮主,刘琼玉是北方镖局联盟的盟主。” 温晴的回话有些奇怪,不过郭长歌明白她的意思——那两人都是老江湖,绝不可能被成乐诈到。 沉默了片刻后,郭长歌回身走过来,坐到了温晴的对面,看着她,欲言又止——他有许多要说的,只是一时没决定好拿什么开场。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你可以不说。”温晴给他面前放上了杯子,起身拎了茶壶沏满。 “好,我不说。”郭长歌笑了笑,“不如你来说。” “你无非是想让我查清齐彩和刘琼玉两人与玉汝山庄有没有关系,查清庄主是不是想要对付广鸣院。” “这些倒在其次,关键是……” “关键是要想一个两全之策,保住婉若和百生的性命?” 郭长歌点了点头。 “其实要查清那些事,要保住婉若和百生的性命,都不难。”温晴坐下,一句话让郭长歌面色狂喜。 “只是我的方法,怕你会不同意。” 郭长歌脸上的喜色霎时消失。 “我的确不同意。”他知道温晴说的方法是什么。 “可那是我所能想到唯一的方法。”温晴淡淡道,“十天之内,要救百生性命,只能利用幻心术!” “绝不行!”郭长歌皱着眉,摇着头,很是坚决,“实在不行把他打晕了带走就是。” “把他带走之后呢,你难道要一直关着他?” “当然不会。” “你不关着他,他肯定会回来的。” 郭长歌怔住,温晴说的很对,他实在无法反驳,将百生强行带走,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由此事,他忽然想到了此次进宫,若那古云儿不愿跟他这个陌生人出逃,他又该如何,该不该强掳她出来? “你在想什么?”看到他呆呆出神,温晴问。 “没什么。”说着郭长歌给嘴里灌了口热茶。 “你一定不同意我用幻心术?” “要我说你就不该学。” “但你不得不承认,幻心术可省了我们不少麻烦。” “什么麻烦?” “婉若如果记得是她杀了齐虹紫,一定瞒不住齐彩,因为她不会让百生替她受过。那样一来,我们为了保护婉若,在皇城绝对待不下去,你们又如何能进宫?” “或许她杀了人就该……”郭长歌冷冷说着,可话音戛然而止,最后那个字他实在说不出口。 “该什么……该死吗?”温晴替他说了。 “至少该受她自己良心的谴责。”郭长歌改口。 不过他这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婉若杀了齐虹紫那样的人,绝不会感到哪怕是一丝的愧悔。他有些不好意思去看温晴,他觉得温晴现在一定在嘲笑他说出这种未经思虑的话。 不过最终他还是看了,而温晴脸上并没有一丝嘲笑的意思。 “如果,我是说如果……”郭长歌低声说着一个自己并不想说出的想法,是以有些嗫喏。 “如果什么?”温晴笑道,“你何时变得这么吞吞吐吐的?” “如果到最后真的没别的办法了,你打算如何……”郭长歌说着又停下,表情很是纠结。 “如何什么,你倒是说啊。”看着他的表情,温晴一个慢性子的人都有些不耐烦了。 “我是想说,若到了最后真的没别的办法,你打算如何用幻心术?”郭长歌重新组织了言语。 “如何用?” “比如说,用到谁身上,让此人忘记些什么,给他脑子里添点什么料?” “添料?” “就……就是说,添点什么记忆。”郭长歌匆匆忙喝了口茶,“添记忆这种话,实在太拗口,这种事,也实在太离谱。” 温晴左手手指纠缠轻捻着耳边的发丝,右手很自然地摆在桌上——很多人在专注思考问题之时,都会做些下意识的动作,比如说郭长歌喜欢抛接东西;成乐和百生两人似乎都喜欢用一只手摸下巴,就像下巴上长着胡须一样,在轻抚胡须,而另一只手不是呈握笔状,就是托着手肘;再比如不常想问题的曲思扬,她难得在苦思什么事的时候,脖子总是向上仰着,眼睛睁得很大向上看,似乎是天上的星星很美,她在痴痴地观赏一般。 郭长歌很了解温晴那个动作意味着什么,他不敢有丝毫打扰到她,所以控制着呼吸,轻而慢的呼吸,甚至连自己也听不到半点声息。 “若只是想救百生性命,”温晴的手忽然离开了发丝,那意味着思考已毕,“只须对百花开一人施展幻心术即可。” “让他忘掉什么?” 温晴忽然笑了,笑着说:“不必,只需给他些温暖的记忆,让他更爱自己的孩子一些就好了。” “这就足够?” “足够。”温晴道,“只要百花开不舍得让自己的孩子死,百生就不会死。” “可是百花开已经向齐彩承诺过,若找不到凶手,就将百生交出,若他反悔,齐彩怕是会心有不甘,不免会大找广鸣院的麻烦。” “那又如何?” “若真的争斗起来,百生岂不是还有危险?” “齐家虽在石州雄踞一方,但在中原武林的势力却还远远比不上广鸣院,更不用说广鸣院还依附着兵力强盛的朝廷,齐家若真想和广鸣院作对,吃亏的绝对是他们自己,百生绝对不会有任何的危险。” “可这样一来……”郭长歌皱起了眉,又变得吞吞吐吐。 “没错,这样一来不免还会死人。”这次温晴猜到了他想说什么,“齐彩若不肯放下仇恨,非要以卵击石,恐怕齐家甚至会就此消亡。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江湖中,自杀戮起始之事,往往都会由杀戮终结,我们无法阻止,只能尽力不让那杀戮波及到我们自己人。” “我们无法阻止……”郭长歌喃喃自语,声音就似燃尽的死灰。 他呆坐片刻,忽然猛地起身,双手撑着桌面,身子前倾,紧紧盯着温晴。 “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我进宫后,若非到万不得已之时,绝对不要用幻心术。”郭长歌缓缓嘱咐道。 “我有分寸。”温晴微微颔首。 两人相视片刻,郭长歌松了口气,转身打算离开。 “我也有一件事,盼你能答应我。”温晴一句话让他驻足,却并没回头。 “何事。” “不管能不能将古云儿带出皇宫,你自己一定要平安回来。” “嗯,一定。”郭长歌应道。 “还有……” 他刚想走,又听到温晴开口。 “什么?” “一定要将思扬也平安带回来,别让她受欺负。”温晴接着假愠道,“她若受了半点委屈,我可放你不过。” 郭长歌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嗯”了一声,开门而去。 “这次救古云儿,你若再不开窍,下次怕是得去救思扬了。” 温晴看着早已“砰”一声闭上的门,忽然叹道。 一百七十五 进宫 午后,日偏西。 本来厚重浑浊的云层变得稀薄而纯洁,柔和的日光透射下来,洒满了街道,只有街道两侧商铺的屋檐下,还有少许的阴影。 大而方正的青石板上,车马来去不绝,行人摩肩接踵,行色匆匆,似乎都很忙的样子。 在一家商铺门前嘈杂的人声之中,忽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不是进宫吗,来这儿做什么?”抬头看着门额上“毓秀坊”三个金漆大字,曲思扬问道。 “这里是江南毓秀坊在上京的分铺。”陆明介绍着,向铺里走去,“姑娘请进吧。” “你要给我买衣服?”曲思扬当然知道毓秀坊是个做什么的地方。 陆明摇了摇头。 “裁衣服。”他说着打开了一直背在背上的包袱,里面是一套叠起来的蓝灰色衣袍,上面还放着一顶黑纱的帽子和折起的黑色长靴。 “这是什么衣服?”曲思扬细细打量着陆明手里的那套衣袍,好奇问道。 “姑娘穿上就知道了。” 说话间已到了柜前,一个穿着极为花哨,浑身散发着刺鼻脂粉味的美艳女子迎上来,殷勤招呼陆明,从他们极为熟稔的对谈,曲思扬看得出陆明一定是这里的常客了。 “这次是这位姑娘?” 陆明称呼那女子为袖娘。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曲思扬,询问陆明。 “别多问了,”陆明厉色道,“快将这套衣服改了,我们要赶着进宫呢。”说着将手里那套衣服递给了她。 “我明白,”袖娘陪着笑,“那位的事儿,当然是刻不容缓。”她说着又上下打量曲思扬,“这位姑娘如此绝色,是我,我也一刻都等不了。” “来吧姑娘。”她接着道。 她轻轻牵起曲思扬的手,将她引到了一张摆满了各色绫罗绸缎的长桌旁,将陆明给她的那套衣服递给了旁边一个青衣小厮,又从桌上取来软尺,双手捏着两端扯了扯,接着极为熟练地量得了曲思扬的身长、臂长、腿长、臂长、肩宽、胯宽,还有腰、胸、腹、臀、大臂、小臂、大腿、小腿的围长,旁边有另一小厮手持纸笔一一记录,待量毕,便将用以记录的纸张交给了先前接过衣袍的那个小厮,那小厮左手抱着衣袍,右手捏着那张纸,一路小跑着去了裁衣房。 “好身段,真是好身段,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而且肩窄腰细,四肢纤长,实在是好身段!”袖娘称赞道,“我量过无数女子的身子,数这位姑娘了!”说着向曲思扬竖起拇指,眼睛看的却是陆明。 “那是自然,皇……那位的眼光还能差咯?”陆明道。 “也是,也只有这样出挑的姑娘,才能有那般好福气。”袖娘笑着,一双媚眼中跃动着憧憬之色。 曲思扬知道他们所说“那位”是谁,自然也懂得她有的是什么“福气”,不过她虽大受赞美,却仍缄默不言,面上也无任何神色,显然并不想搭理那两人。 有小厮领她和陆明去铺子里会客的区域饮茶坐候,不多时袖娘出现,领着曲思扬去了更衣房,换了衣服出来。 蓝灰色的衣袍,裁剪得正合身,靴子稍大,不过不至于影响行路,黑纱的帽子也大,不过轻套在盘起的长发上,倒也不易脱落。 “这……这难道是……”看着等身铜镜中的自己,曲思扬一脸的吃惊。 “没错,是太监的制袍。”陆明站在曲思扬身后,笑道,“这么合身,毓秀坊不愧是毓秀坊。” “哟,您过奖了,天下所有的裁衣铺子都可……” “你怎么给我穿太监的衣服?”曲思扬怒冲冲转身质问陆明,无意却打断了袖娘的话。 “当然是为了进宫。” “进宫当太监?”曲思扬满脸的无奈。 陆明哈哈笑道:“当然不是,只是你总不能穿得花枝招展地进宫吧,那样可逃不过后宫各位娘娘们的耳目。” “我可以扮男装啊。” “以什么身份?” “护卫。” “不好不好。”陆明摇头道。 “怎么不好?” “女子嗓音尖声尖气的,可扮不像男子,还是扮太监好些。”陆明说道,“再说了,让你扮作太监是那位的意思,我可不敢违背。” 曲思扬一脸的生无可恋,实在没想到自己今生竟“有幸”当了回太监。 “陆护卫说得一点没错,你这样白嫩的肌肤,那样柔细的声嗓,伴男子可不会像,想来那位也是有此考虑。”袖娘劝慰道。 “曲姑娘,那我们走吧。”陆明说道。 “走……走吧。”曲思扬道。 说走就走,走得不慢,因为他们骑了马,好马,好马自然不慢。 进了皇城后的第一感觉,便是昏暗——宽敞而平整的通道,被两侧高如险峰的城墙遮蔽得一点阳光都见不到。 而且一旦刮起了风,便是直来直去的大风,城墙将风严严实实锁在其内,无处宣泄,只能全部吹在人的身上、脸上,吹得人袍袖鼓动,双耳鸣响。 关卡多得令人厌烦,最先的几道,凭着陆明手中的通关令牌,不需接受盘问,骑马尚能通过,可到了后来,陆明便让曲思扬下马跟着他走路。 他花了不少功夫教会了她太监的走路方式和神态,又嘱咐道: “低着头,少说话,一切都交给我。若被问起,你就说自己叫小曲子,是四喜公公手底下的太监,之所以会从宫外回来,是因为不久前随圣驾去了流香苑。” 骑马时尚不觉远,如今步行,只觉那通道竟似无尽,过了一道卡,前面便是长长的路,可路的尽头却又是一道卡。 也不知走了多久——又是一道,而且早已记不清是第几道。 随着刺耳的金铁相击之声,数重长柄刀斧交叉在前,寒光闪闪,逼得陆曲二人停下。拖着偏大的鞋子,曲思扬双脚实在难受得紧。 “来者何人,亮明身份……” 耳边又响起千篇一律的聒噪盘问,陆明亮出代表皇上三等近身护卫的令牌,没等曲思扬说话,便抢着向守关的兵士介绍她的身份。 又一次开门放行,曲思扬实在忍不住问:“还得走多久……” 话刚问完,她眼前豁然开朗—— 广场,宽敞得骇人的白色广场,上面却一人也无,四周皆是楼阁,且左手边和右手边的建筑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的,没有半点不同。 正面的建筑最为宏伟,而那其实是一道门,通过广场,再通那道门,又见广场,小了一些,不过却有不少金甲银枪的卫队来回走动巡逻,尽头是一幢宏伟至极的宫殿,红墙“金”瓦,远远看去金碧辉煌,今日太阳无辉,否则定然会耀得人眼无法睁开。 恐怕最虔诚的信徒心中想象的神殿,也不过如此。 金殿中间,殿额上挂着蓝底金字匾额,写的是“庆元殿”三个大字,两头飞檐向上勾出,就像展开了两扇翅膀。 从殿门前三十九级长阶下去,不远处横着一道笔直的、玉带般的长河,上面架着三座建构极致精巧的石桥,桥上的石栏,每隔几尺,便雕刻出一条栩栩如生,威风凛凛的神龙。 在与巡逻来去的卫队打了个招呼后,陆明引着曲思扬去往丽明殿,将她安顿下来,以候皇上回宫。 皇上回宫是大事,傍晚时分,得到消息的内官和众嫔已到宫门口等候相迎。 直等到太阳落山,皇城亮起了无数的灯笼、火盆、火把,火光照映下,护送皇上回宫的卫队姗姗来迟。 当然了,郭长歌已在其列,他已穿上了和陆明他们一制的锦服,他和朗头胯下的马匹齐头并进,他们身后平稳前进的华丽车轿中,自然就是心知有佳人相待,是以归心似箭的萧瑜安了。 一百七十六 贼人 早在进宫前,郭长歌已从地图上领略过皇宫建筑数目之众,以及纵横交错的道路之复杂——简直如蛛网一般! 白日云层密布,到了晚上,云倒都散去了。 月亮挂在庆元殿的飞檐上,而皎白的月光下,郭长歌正站在殿顶——皇宫最高之处,俯瞰整个皇宫,于是他再一次领略到了皇宫如迷宫般的格局。 他展开了手中地图长卷的一部分,借着月光细细查看,将地图和实地在心中一一对应起来,以便行事。 他看一眼地图,便向下望一眼,嘴里还念念有词。 “那里是我住的地方……”—— 护送皇上回寝殿后,朗头就派人领郭长歌去了护卫们的居所,就在皇上寝殿的周遭,有不少的小院子几乎围了一圈,从九等至一等的护卫,分别住在不同的院中。 郭长歌被授予三等近身侍卫的官衔,与陆明、包力胜、郑钰和叶钦四人,还有另外八人同住一院。 当时在那院里,他一见陆明,就向他问起了曲思扬。 “曲姑娘在丽明殿。” “我若没记错,丽明殿好像是皇上的寝宫。”郭长歌想起自己从萧瑜安口中听过。 陆明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古怪。 “郭兄弟,老哥我问你句话。” “陆兄直接问就是。”郭长歌看着他煞有介事的神情,倒是有点紧张了。 陆明皱着眉,踌躇片刻,终于开口: “你和那位曲姑娘是什么关系?” “师兄妹啊。”郭长歌立马回道。 “这我知道。”陆明神色更古怪,“我的意思是,你对你那位师妹有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别的意思?”郭长歌不懂别的意思是什么,自然也不懂陆明这话的意思。 “就……就是说,你们之间除了同门之谊,还有没有别的什么……”陆明吞吞吐吐地说,最终也没说明白。 “什么?” “别的情谊,”陆明索性直说了,“简单说就是——男女之情。” 郭长歌怔了一怔,随后淡淡道:“没有。” “真的没有?”陆明最后再确认一遍。 他马上就看到了郭长歌在摇头,于是他的眉头瞬间便舒展开,本来古怪的神情也变成了笑容。 “那就没问题了。”陆明笑道,“皇上看上了你师妹,所以就吩咐让我先送她到丽明殿候着。” 郭长歌点点头,忽然想起当时皇上是说过要把曲思扬偷送进宫,让她在他寝殿当个侍候的宫女。 “当宫女了?” “不是宫女,”陆明脱口而出,“是太监。” “太监?”郭长歌忍不住笑了。 “让她扮太监是为了方便进宫,怎么说呢……” 他想了想接着道:“你师妹很可能要当妃子啦。” 郭长歌怔住,他早已想到了这样的结果,可是他还是大吃了一惊。 “怎么,你不开心?”盯着郭长歌,陆明皱眉问。 “没……没有。”郭长歌强笑道,“我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以后你师妹当妃子,你当护卫,皇上一定会对你青眼相看。”陆明笑道,“等你晋升为一等护卫,可别忘了哥哥我。” 郭长歌又强笑着与他客气了几句,便说要回房歇息。 “好,早点睡吧,明儿一早,我带你四处走走,认认地方,认认人。” 郭长歌陪着笑,满口应着回了房,反锁了门,熄了灯便从窗户翻出,想着自己的确要认认地方,但可等不到明天早上;而认人最好还是免了,免得他不告而别后有人惦念。 月亮更明,郭长歌已将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在地图上找到了对应,虽还不知古云儿所在冷宫的具体位置,但却已在先思虑该如何出逃。 出逃的路线好似怎么都不通,是不是因为他的心有些烦乱? 最终,他的目光锁在了一幢华丽的、灯火通明的宫殿上,殿周围一队队兵卫,手中的灯笼和火把就似一条条火龙般绕殿游移,殿前影影绰绰,似乎在阴影中还隐藏着不少人,不少刀! “丽明殿……” 郭长歌嘴里说着,心中已在估量,自己如果现在去找曲思扬,能不能避过今夜当值守卫的耳目。 可他又问自己,“我为何要去找她,找她做什么?” “对了,她说自己偷东西的本事能帮到我,我就去问问她要怎么帮。” 于是他从琉璃瓦飞速滑下,落地之后,隐入了墙边浓厚的阴影中。 据他所知,这天在丽明殿当值的人中有朗头,如果还有另一个武功与朗头相仿的一等护卫,他就绝对没机会接近丽明殿。 “希望没有。”他喃喃自语。 很快就到了殿墙外,他隐身树丛远远看着,等着两班金甲卫士交班放松之时,他趁机一口气冲到墙边,在所有人视线的死角,轻巧地翻过了墙头竖着尖刺的高墙。 沿着墙根慢行,他的心怦怦直跳,里面巡逻的都是武功不弱的护卫,与外面那帮睁眼瞎可不同,是以稍有不慎,就不免会被他们察觉。 殿内的灯火忽然熄了,郭长歌心里一震,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灯火熄灭,一片黑暗,郭长歌心里却清楚地浮现出许多画面,许多他不愿见到的,不好的画面。 “什么人!?”忽有人喝道,然后许多人都喝叫起来,声音此起彼伏。 郭长歌一惊,刚想着越墙逃跑,却发现人声愈远,并不是冲他而来。 会是谁呢? 郭长歌皱起了眉,向黑暗的房间凝视半晌,终于还是决定跟着那些护卫的叫喊声去看看。 可他刚翻出墙外,就看见十几名护卫从大门急忙奔回去,其中一个正是朗头,也不知他们有没有抓到那人。 郭长歌向他们回来的方向奔去,不一会来到一处满是花木假山的所在,回想地图标识,知道这里应该就是御花园了。 他藏身于一棵大树繁茂的枝叶间,望着脚下一大群铁甲兵卫举着灯笼火把,进行着地毯式的搜寻,在月光下闪着银光的柄柄铁枪,不断地插进茂盛的灌木丛和花丛之中,可只惊扰了无数虫子的美梦——目前为止,并未刺到任何人。 卫士们已将这一块区域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中有人看到贼人隐身于此,再也没出去过,所以只要细细查找下去,找出那贼人来,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郭长歌居高临下,已经替他们找到了那人。躲避着要命的枪尖,矮身快速穿过草丛,在越来越小的包围圈下,那人被逼入了两座假山的间隙之中。 脑子灵光的卫士已经隐隐想到贼人的所在,他们注视着假山下的阴影,目光比枪尖还锐利。 可就在这时,他们却听到了一声尖啸自头顶传来,然后就看见一个细长的身影划过夜幕,落入了远处的黑暗中。 “贼人在那里,追!” 随着领头的卫士一声令下,几十卫士转眼间走得干干净净,黄亮的火光消失,皎洁的月色又映入眼帘。 假山下的阴影中,一个人长长松了口气——一口憋了许久的气。接着他慢慢走出,沐浴在月光中,竟穿着太监的服饰。 “真是好险!”说着他转转脖子,舒展了肢体,深深呼吸了两口带着浓浓花香的空气。 可惜他高兴得太早,完全没注意到他的身后的假山顶上端立一人,正面带微笑凝视着他。 一百七十七 闻不到的花香 “没想到你还真当太监了。” 这句话从身后而来,那“太监”一惊,转回身,仰头望向假山顶上的人。 皎白的月色在这“太监”的脸上撒下了一把清冷的气质。 这个“太监”的脸竟然很美,美得令人觉得冷,觉得身子发颤。而这个美丽的太监当然就是——曲思扬。 “臭小鬼,”她清泉般的眼眸倒映出月色,“是你!” “当然是我,不是我,你早就被那群卫士戳成马蜂窝了。”郭长歌笑着从假山上跃下去。 “你引开了他们,然后又绕回来了?” “不然呢?” “多此一举,”曲思扬翻了个白眼,“多管闲事!” “怎么,难道你太监做够了,想做几天‘马蜂窝’了?” “哼,我难道会怕那几个小小的卫士……” 曲思扬话音未落,又听到远处有嘈杂人声,大片的脚步声响越来越近。 她正惊慌,郭长歌的手忽然抓了她的手腕,带着她如腾云驾雾般飘了起来,越过条条如恶鬼之手般的树杈和重重的屋脊,落地时,来到了庆元殿的左侧墙根。 两人向上望着。 “上得去吗?”郭长歌问。 看着平滑如镜,却又不见边际的红墙面,曲思扬并没信心能上去。 “当然能了!”不过她还是嘴硬,“这还用问,瞧不起谁呢?” “那你先上吧,我跟着你。” “上……上这上面做什么?” “上面很安全。” 上面的确很安全,远处的人看不清,近处的人又只能看见宽大的屋檐。 “我……我看这里就挺安全的。” “你不会上不去吧?”郭长歌笑道。 曲思扬哼了一声,道:“你瞧着吧!” 她重重在地上踏了一脚,整个人飞也似的向上冲出丈余,然后就似壁虎游墙般向上攀去。 郭长歌紧跟在她身后,黑暗中,两人的身影慢慢上移。 “啊——”过了片刻,两人已升得极高,郭长歌忽然听到头顶传来女子的惊叫。 他急忙抬头,就看见曲思扬贴着墙壁滑了下来,想是因内力不济,她这只“小壁虎”的爪子吸不住墙了。 郭长歌双手必须协力攀墙,实在腾不出手救她,叹了口气,准备用一个挺丢人的法子—— 他调整了身子的位置,对准了——然后曲思扬就骑在了他的后脖颈上,那一瞬间,只听她嘴里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啊”。 等他驮着她上了殿顶,曲思扬急忙跳了下去。 “你……” 只说了这一个字,她气愤愤坐在了殿脊上。 “我怎么了?”郭长歌过去坐在了她身边。 曲思扬并不说话,也不看他。 “你都骑在我脖子上了,生气的不该是我吗?” 月光下,能看到曲思扬的脸红得厉害,郭长歌实在不懂,她怎会生气成这样? “你拉我一把不就好了,为什么要……” “拉你一把?”郭长歌打断她说,“拉你一把我也该掉下去了。” 曲思扬终于转头去看他,见他面容神情真诚,无半点无礼神态。 “算了,我不和你计较。” “你不和我计较?”郭长歌觉得她实在是不可理喻,“我不惜受辱救了你,你跟我计较什么?” “闭嘴闭嘴,我不要和你说这件事了。” “你至少该说声谢谢吧。” “谢谢。” 郭长歌怔住,他没想到这声“谢谢”来得这么容易。 “行了吧?” “行了。”郭长歌怔怔道。 漫天繁星,银河悠长。 不经意间向上一望,郭长歌看见了那难得的美景。 他转过头,想提醒让曲思扬也看看,却发现她已经在看了。 “你运气真好,皇上寝殿外有几个高手,他们若追你,你可跑不掉,我也救不了你。”他说。 “他们为何不追?” “不清楚。或许是怕被调虎离山,毕竟皇上的安危才最重要。” “就算他们追我,我也不怕。”曲思扬又在嘴硬。 “你当然不怕,最多不就是被抓回丽明殿去陪皇上嘛。” “你……”曲思扬又被气得说不出话。 “我怎么了,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郭长歌白她一眼。 “你……你不会吃醋了吧。” “哈哈哈——” 郭长歌先是一怔,接着便大笑。大笑的意思,自然是说她的话很荒谬。 曲思扬皱起了眉,恨恨地盯着他,道:“哼,我开个玩笑,倒没想到把你逗乐成这样。” “你这小脑瓜子怎么想的?”郭长歌笑着一把摘下了曲思扬的太监制帽。 没想到殿顶上风大,瞬间吹散了她的头发,轻柔的发丝扑到了郭长歌的脸上。郭长歌闻到一种迷人的香味,不知是发香,还是体香,他的手本来想将头发拨开,可一触到便不舍得放手。 他轻捻着曲思扬的发丝,心已醉了,而他的手好想好想,好像顺着发丝,去摸她的脸。 视线被黑发遮挡,两人都看不见对方,郭长歌的手不禁慢慢向前摸去,终于触碰到她,可不是脸,而是头。 郭长歌手指插进头发轻搓着她的头,笑道:“以后可别乱开玩笑了,我若笑死了怎么办?” 曲思扬一把抓回了流云般的头发。 “你放心。”她将头发盘起,“你若笑死了,我可能会开心死的,所以为了我自己的命,我以后也不会再开那种玩笑了。” 两人坐在殿脊上,仰头看星星,星星一眨一眨,似乎也在看他们。 两人离得很近,心都很静。沉静的心,让郭长歌理清了自己现在最关心的一件事—— “你不会假戏真做吧?”他问。 “什么假戏真做?”曲思扬看向他,皱眉道。 “你用美人计是为了进宫,可现在不会真想当皇上的小老婆了吧?” “什么小老婆,那叫妃子!”曲思扬纠正道。 “皇后是正妻,是大老婆,妃子不就是小老婆?” 曲思扬不愿与他多做辩驳,无奈地摇了摇头,故意道:“我就是想假戏真做又如何?” “可皇上的年纪,都能当你爹了!”郭长歌控制不住地提高了嗓门。 “那又如何?年纪大总比你小屁孩什么都不懂得好。”曲思扬白了他一眼。 “我不懂什么?” “哼,你什么也不懂。”曲思扬说着,转开头不去看他。 “好,就算我什么也不懂。”郭长歌说,“可是你去当妃子,难道不怕伤了别人的心?” “谁……谁的心?”曲思扬又看向他,心里燃起了希望的小火苗,眼睛里的光彩灿若星辉。 “少寨主啊,他对你可是一往情深。” 曲思扬心里小火苗立马又被浇灭,眼里的星辰也瞬间坠落。 “可惜我不喜欢他。”她说着望向夜空,接着缓缓道,“相爱是两个人的事,我不会委屈自己,当然也不会强迫别人。” “不喜欢……那你可有喜欢的人?” 曲思扬沉默,她不敢说出心里那个人,不敢向那个人倾诉衷情,一来是因为女儿家的羞涩,二来是不想那人因她的热情而动情,在她眼里,那也算一种强迫。 她心中的爱是完全纯粹的,也是绝对理想的——有缘之人相遇的那一刹那,相爱的结局就该注定。 “我喜欢钱……”她这么说,回避了问题。 “而皇上有很多钱。”郭长歌道。 “没错。” “这可不好办了。”郭长歌面露愁色。 “怎么,你很不愿让我留在宫里?” “小晴姐让我一定带你回去,而我答应她了。”郭长歌道,“我若做不到,她可不会给我好看。” 曲思扬“噗嗤”笑了,郭长歌却愁眉苦脸地怔住。 “可是你若真的铁了心当妃子,怎么又从丽明殿跑了出来?”他问。 “我不是答应过,要帮你救古云儿出去吗?”曲思扬说。 “救古云儿?你知道她在何处吗?” 曲思扬摇了摇头,道:“慢慢找呗。” 郭长歌笑了笑,又问:“皇上又怎么会放你出来?” “他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郭长歌皱眉,“你打晕的?” 曲思扬没有立时回答,而是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黑色布包,上面绣着两朵鲜艳的花,一深蓝,一浅紫,花枝紧紧缠绕在一起,扭成了一支,枝末却又分开,整体看来和谐而优美。 “里面是什么?”郭长歌问。 “今天小晴姐给我的,她说里面是花瓣。” “怎么没有香味。”郭长歌鼻子凑上去闻了闻。 “闻不到,不代表无味。” “什么意思?” “这也是小晴姐说的”曲思扬说,“她还说此花不但有味,而且有毒。” “毒?” “没错,她说了,人闻着这种花‘香’,点那人身体上不同穴道,就会有不同的效用。” “比如呢?” “她只教我点人中会致晕,点耳门穴会暂时致聋,还有晴明穴会暂时致盲,神庭穴会致幻……” “致幻?” “我也问过小晴姐。”曲思扬道,“简单来说就是会变得像喝醉酒一样,迷迷糊糊。小晴姐还说了一件很玄乎的事。” “什么事?” “她说处于那种状态的人,会把自己心里话都给说出来,不管你问他什么,他都会说实话。” “还有这么有趣的东西?”说着,郭长歌一把夺过那布包。 “还给我,那是小晴姐送给我防身的。”曲思扬说着伸出了手。 “防身?防皇上吗?”郭长歌极不情愿地将布包放回她手上。 “防你!” “别开玩笑。”郭长歌笑了笑,“你再说说,还有什么穴道,什么用处?” “中极穴,可以……可以……” “可以什么?”郭长歌眼睛发亮,似乎好奇到了极处,然后手指探到了自己中极穴,人体正中,脐下四寸处,那实在是个微妙的位置。 “可以让男人变成太监!”曲思扬嘴里挤出这句话,脸立时便红了。 而郭长歌一惊,手指像碰上了火炭,立时从中极穴上弹开。 “变成太监,什么意思?” “不知道。” “小晴姐一定说过的呀,怎么会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别问了。”曲思扬将脸转开。 “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若真想知道,何不自己试试?” “试试就试试!”郭长歌笑了笑。 曲思扬料定他不敢试,可她一转过头,就看见他伸出了一根指头,向中极穴点了下去。 “不要!”曲思扬喊了一声,伸出两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接着她看见郭长歌一脸得逞了的模样笑着看她,于是两手一松,一把将他的胳膊甩开了。 “你在诈我!”曲思扬哼了一声。 “你以为我真的会不知道什么叫变成太监?” “我管你知不知道。” “可你好像还挺在意的。” “我在意什么了?”曲思扬冷冷道。 “在意我会不会变成太监。” “我呀,是怕你会讹上我!”曲思扬道,“你若讹上了我,我可就没法当妃子了。” 这话难道是暗示?郭长歌忍不住在想。 两人相视许久,郭长歌不敢再看,转开头的同时也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曲思扬问。 “该办正事了。” “什么正事。” “找古云儿去。” 月上中天,两条人影掠过天上的月盘,从雄伟的大殿一跃而下。 一百七十八 秋千 “你知道冷宫在何处?” 郭长歌摇了摇头作回应,然后说:“不急,你不也说要慢慢找吗,我们有七八天时间呢。” “这是百生给我的地图。”他说着将皇宫的地图递给了曲思扬。 两人正捡着黑暗隐蔽处慢慢向前摸索着。巡逻的卫队四处都是,好像是因为曲思扬和郭长歌之前那么一闹,宫里加强了守备。 曲思扬刚接过地图,便讶异于那卷地图的重量和厚度,而等她展开地图看了一眼后,便忍不住叫苦:“这简直是座大迷宫,我们这样无头苍蝇似地慢慢找,七八天哪够?” “的确不好找,”郭长歌无奈道,“可也没更好的办法。” 曲思扬将地图卷好还给郭长歌,然后说:“百生也不知道冷宫在何处吗?” 郭长歌摇了摇头。 “《武林志》记事毕竟也不是事无巨细,尤其在迁都之后,谁又会去在意一个失宠妃子的住所?” “那你去问问陆明他们,他们久居宫中,一定知道。”曲思扬建议。 “陆明他们几个不过也就三十来岁,二十年前的后宫旧事他们不见得会知道。”郭长歌道,“就算他们知道,我忽然向他们打听一个失宠的妃子岂不是有些奇怪,那样不免会惹他们怀疑的。” 他想了想接着又说:“我倒是想到一个人,他绝对知道古云儿在何处。” “谁?” “皇上呀!” “皇上是知道,可我若问他,岂不也会惹他怀疑?” “你可以多问他些问题,然后将真正要问的隐藏其间。” 曲思扬沉默了片刻才回:“我哪里有那么多说话的机会?” 黑暗中看不见,不过她的脸已经红了。在她眼里皇上就是一匹饿狼,饿狼在饱腹之前,怎么可能会给猎物开口说话的机会? “其实你直接问他也无不可。”郭长歌道。 “直接问?” “你可以点他神庭啊,我想被致幻的人清醒后,应该不会记得自己处于迷幻状态时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吧。”郭长歌说。 曲思扬这才明白郭长歌的意思,再次从怀中掏出那个黑色布包,轻轻拿在手里。 “可是小晴姐并没说过被致幻之人清醒后会不会有记忆。” “一定不会有的!”郭长歌语气十分自信,“就像我醒酒之后,也经常忘记自己醉着时发生了什么。” 黑暗中,曲思扬将布包放回去,白了郭长歌一眼。 “那岂能一概而论?”她道,“不过今夜若找不着,我倒不妨去试试。” 郭长歌点点头,“嗯”了一声。 说话间,他们所在其实已是皇宫的边缘地带,这里的虽也有卫士巡逻,但零星稀落,比起丽明殿周遭少了许多,而且这附近建筑物上几乎不见挂有灯笼照明,所以在庆元殿殿顶时,这里是目之所不及的区域。 其实郭长歌并不是漫无目的地瞎走,他从一开始就打算从外圈找起,所以才会领着曲思扬来到这里。 两人走在淡淡的月光下,越来越大胆,已不刻意去隐蔽。 这里的房屋大多是黑灯瞎火的,而且除了大门上牌匾外,在外面看来完全没什么不同或是特异之处,一幢幢都阴森森的,像是鬼屋一般。 曲思扬环顾四周,道:“这些房子倒是都挺像冷宫的,可是它们几乎一模一样,我们如此走马观花,不进去查看,怎能知古云儿到底在不在其中一幢住着?” “碰运气,凭直觉。” 沿着一条花径,郭长歌不停向前走去,他今夜只想观个皇宫的全貌,并没指望能真的找到古云儿。 “如此找法,怕是找到猴年马月也没结果。”急性子的曲思扬不禁叹了口气。 她跟在郭长歌身后,满心忧急地观察着道旁的建筑。 “啊!”她没注意到郭长忽然停步,撞上了他的后背,“你干什么忽然停下?” “看来咱们运气不错。”郭长歌笑道。 “什么?”曲思扬一脸懵怔。 “你看前面。” 曲思扬走到郭长歌身前,抬眼望去,在一片骇人的黑暗之中,亮着一盏孤灯,幽幽的灯光却格外扎眼,那似乎是大门前的灯笼。 “你觉得那里是古云儿所居冷宫?”她问。 “直觉告诉我一定是。”郭长歌回道,“不论如何,我们先去看看。” 两人展开轻功,几个起落到了门前,灯笼映亮了大门上的匾额—— “回心宫。”曲思扬念道。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跃墙而入,房内不燃灯火,想是主人已经睡了,不见有守夜的太监或宫人,没有丝毫的人声。 惨白的月光下,斑驳的院墙、杂乱生长的花木、破败的石桌石凳、布着苔藓的石阶、屋角巨大的蛛网,一切的一切都冷寂得让人心疼。 这里甚至连夏夜的虫鸣也没有,仿佛这个院子中所有的一切都和此间主人的心一样——死了! 正当郭长歌这样想的时候,曲思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好美!” 郭长歌向着曲思扬另一只手所指的方向看去。 一片鲜艳茂盛的花地上长着一棵大树,树干至少需要三人才能合抱,粗壮的树枝挂着两条花绳,花绳的另一端悬吊着一块长形的方木板。 “秋千?”郭长歌皱眉道。 那东西实在和这个院子格格不入! 曲思扬已经小跑了过去,坐上木板缓缓荡了起来。郭长歌也跟着过去,站在花地的边缘。 曲思扬荡得越来越高,郭长歌已看到了她的脚底和帽顶。 “别玩了,我们走吧。” “走?”曲思扬道,“你难道不打算确认一下房中的人是不是古云儿?” “扰人清梦总是不好,再说我现在还没想出办法带你和古云儿逃离皇宫,现在就算见她也没什么用。” “再说一遍,我可不一定要离开。” “不一定?”郭长歌问,“那是怎样才会离开,怎样又不离开呢?” “你这么关心干什么?” “我不是说过吗,我答应小晴姐要带你回去的。” “小晴姐有了少庄主,就一点都不关心我这个妹妹的终身大事,一点不为我的幸福着想。她又不能娶我,我怎么可能为她放弃皇上?”曲思扬装模作样地叹道。 “你说的一点没错。”郭长歌笑道,“就是为你的终身大事和幸福着想,我们现在也该回去了,皇上醒来若见你不在,可要龙颜大怒了!” 曲思扬只哼了一声,反而玩得愈欢,一点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我不懂。”她的声音因摇晃而有些缥缈。 “不懂什么?” “你大可以先和古云儿见面说明白来意,为什么要等呢?” “因为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我们的猜想是错的。” 曲思扬终于慢慢停下来。 “你是怕古云儿不愿跟我们……跟你离开?” 郭长歌点点头。 “如果古云儿并不念她和陶之诚的旧情呢,又或许,他们之间的情谊本就没我们想象的那么深。” “你放心吧。” “放心?”郭长歌不解她哪来的自信安慰他。 “如果这院子的主人真的是古云儿,我敢保证她一定会愿意和你离开的。” “为什么?”郭长歌更不解。 “因为我了解她。” “你了解她?”郭长歌不禁失笑。 “你看这院子如此脏乱破败,此间的主人一定不喜欢在这里的生活。” “不喜欢这里的生活,并不代表会因为陌生人的几句话,便跟他离开。” “不对,她一定会离开的!”曲思扬十分肯定地说道,“不用说陌生人了,就算她知道你是个坏人,也一定会跟你走的。” “你凭什么如此确定。” 曲思扬坚定的眼神与话语,让郭长歌隐隐有些相信她的话了。 “就凭这个秋千!” “秋千?” 曲思扬从秋千上轻巧地跳下来,站在了旁边,一只手还握着花绳。 “爱荡秋千的人,一定都向往着自由。”她煞有介事地说道。 这话似乎很有道理,郭长歌点了点头,可说真的,他本来以为曲思扬能说出更令他信服的东西来。 这时,不知道为何,郭长歌忽然向左手边瞥了一眼,接着便又去看曲思扬。 “荡秋千本身就会让人觉得很自由。”曲思扬接着说,“我相信古云儿一定很想离开,只是苦于无力,她没法突破那重重的关卡,也无法越过那高高的围墙。她就像是一只被囚禁的飞鸟,若有人给她打开了鸟笼,她又哪有不飞的道理。” 她会用飞鸟作比,是因为她想到温晴也曾将她比作是飞鸟。她不禁又想,自己若真的留下,真的成了皇上的宠妃,最终的下场,会不会也和古云儿一样,独居在自己不喜欢的地方,每日荡着秋千,以寻求一丝半点的自由之感,仰望星空,思恋自己所爱的人。 “是这样的吗?”她所爱之人忽然问道。 “一定是的!”曲思扬看向郭长歌,坚定无比地说。 “是这样的吗? 郭长歌却又问了一遍,声音更高,这一次他转身朝向了另一个方向,原来他并不是在问曲思扬。 曲思扬向他所看的方向看去,在远处的屋檐下,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白袍,黑发,黑发披散,女鬼一般。 曲思扬看着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一百七十九 灯笼 似鬼,但不是鬼,绝不是——鬼没有影子。 虽离得不算很近,但也能清楚地看见,白衣女人的脚下,是被清冷的月光拖长的人影。 白衣女人慢慢走近。 “是这样!”她的声音轻柔似水,可却说得很坚定,比曲思扬说得还要坚定。 这时曲思扬已靠在郭长歌身旁。 “她什么时候出现的。”她悄声问。 “在你说那句名句之时。” “名句?” “爱荡秋千的人一定都向往着自由。”郭长歌调笑道,“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一定能流传千古。” 他们说话的当儿,古云儿走到了一个不近也不远的位置,宽松的白袍覆盖全身,黑发严严实实遮住了双目,不过光看脸颊、鼻子与嘴,也能看出是个十足的美人。 “我就是那位姑娘口中的古云儿。” 闻言,郭曲两人欣喜地对视一眼。 “你看得出我是个女子?”着太监服饰的曲思扬问道。 “天下又哪里有你这般美丽的太监。”古云儿说着,转向她,黑发下的双目似乎在很认真地端详她。 “姑娘叫什么名字?”古云儿忽然问。 “我……我叫曲思扬。” 古云儿低下头沉默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我叫郭长歌。” 郭长歌忽然报出名姓,让古云儿抬起了头去看他,接着她缓缓出言:“听你们方才交谈,似乎是想带我离开皇宫?” 郭长歌点点头。 “那还在等什么?” “你不问问我们的身份?” “不必。” “我们若是坏人呢?” “你们不是,”古云儿微笑道。 郭长歌怔了怔。 “你怎知我们不是。” “不像。”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可万一你看走了眼,我们真的是坏人怎么办?” “那又何妨,只要你能带我离开这寂寞的冷宫,我整个人便都是你的。”古云儿道,“不管你要杀要剐,还是要对我做别的什么事,我都不会抗拒,那是我欠你的。” 她加重了语气,接着又说: “只要能让我离开这里,就算立马便踏入地狱,又有何妨?” 她的语气很冰冷,可那句“我整个人便都是你的”却让郭长歌的双颊霎时红了。 曲思扬注意到他的异样,立马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目光瞪着古云儿。 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象:她留在宫里成为皇上的妃子,而郭长歌却与皇上原来的妃子在一起了。 ——错了,全错了!怎么能这样?绝不能! ——不过转念一想,也就知道古云儿若能顺利出宫,一定会回到成峙滔的怀抱,可便宜不了郭长歌。 “就算你不怕我们是坏人,会对你不利,可难道你不好奇我们为什么会想带你离开皇宫吗?”郭长歌又问。 “我早晚会知道。” “如果我们带你离开皇宫,你想去何处?”郭长歌接着问。 “找我的女儿。” “你可知该去何处找?” “不知道。” “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没有。” “你难道不该先找一位姓陶的将军?” 古云儿身子忽然一震,情绪显然激动至极。 “我们认得陶将军,这次来宫中,是为带你去见他的。”郭长歌说。 “他……他还好吗?”古云儿语音有些颤抖。 “他很好。” 郭长歌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因为古云儿的语气让他确定,她对成峙滔绝对还有情,很不浅的——真情! “你们认得他,肯定也见过我的女儿了!” 古云儿急切的话语中满是企盼,企盼对方肯定的回答,可是等来的却是郭长歌的摇头。 就算看不到眼睛,郭曲二人也已感受到了古云儿的失落,他们已不忍再看她。 “我女儿她……她是生是死?” 郭长歌还是摇头:“你女儿的下落,恐怕只有陶将军才知道。” 比起“生死”,“下落”实在是种温柔的说法。 郭长歌虽觉得古云儿的女儿一定凶多吉少,但他实在不愿再去增添他面前这位母亲的悲伤了。 “我们何时离开?”古云儿急切问道。 不管女儿在何处,是生,或是死,她都急着找成峙滔问个明白,她已一刻也等不了了。 “要带你逃出去,并不容易。” “我知道,不过你若能做到,我愿意以身……” 本想说以身报答的古云儿,忽然想到成峙滔。 “我若能找到我的女儿,就将她许配给你。”她改口道,“看你的年纪,我女儿应该与你差不了几岁。” 曲思扬在旁盯着古云儿,看她貌美,推想她女儿一定也差不了,不由得生了戒备心,眼中的敌意更盛。 她甚至在心里诅咒着古云儿的女儿,诅咒她去死,可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太恶毒了,就转而为古云儿的女儿祈福,祈盼她还好好的活着,可同时却又在诅咒古云儿也永远也找不到她。 “不……不必,我此次入宫,为的就是带你离开,本来怕你不愿,现在既知你如此想要离开皇宫,我就算拼了性命也会带你离开的!”郭长歌表明了决心。 “拼了性命也要娶她的女儿?”曲思扬在旁悄声冷笑道。 郭长歌不搭理她的取笑,而古云儿并没听到她说什么。 “如此,多谢了。”古云儿欠身为礼。 “十天之内,我想出办法后,再来拜会。” 郭长歌做出承诺,古云儿盯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慢慢行去。 “那我们也走吧,天都快亮了。” 看着古云儿离去的背影,曲思扬向郭长歌说。 “等一下。”郭长歌低声说,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等什么?”曲思扬问。 “等一下!”郭长歌又高声说,这一声是为了叫住古云儿。 古云儿驻足回头。 “公子还有何事?” “有一事要问。” “请说。” “大门前的灯笼,是你点上的吗?” “大门前的灯笼?”古云儿皱起了眉。 “我们来时,灯笼是亮的。” “我门前没有灯笼。” 古云儿淡淡说道,说完便继续向房间行去。 郭长歌和曲思扬目送她回了房,这才跃墙而出,到了门外回头一看,只见正如古云儿所说——她门前果然没有灯笼! 月将西沉,曙色东露。郭曲两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向对方,都是见了鬼的眼神。 一百八十 早朝 “灯……灯笼呢?”曲思扬皱眉道,双眸中掩饰不住地有些惊恐。 “你没听古云儿说吗——她门前本就没有灯笼!”郭长歌又向空空如也的门额看了一眼,然后转身行去。 “那我们之前看到的是什么?”曲思扬跟上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是灯笼,一片黑暗中唯一明亮的东西!”郭长歌回道,“不是那盏灯笼,我们也不会来这里。” “可那盏‘指路明灯’怎会凭空消失不见?”曲思扬道,“而且方才你怎么忽然向古云儿问起了灯笼的事,难道你早就料到灯笼会消失?” 郭长歌摇了摇头,他并没有料到那盏灯会消失,只是忽然想起那盏灯笼出现的有些突兀,那般猝然出现在黑暗中,现在又消失不见,而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引他和曲思扬找到了古云儿。 “古云儿被禁于冷宫,想来平日也少有人拜访,要说她会在深夜挂一盏点亮的灯笼在大门口,岂不是有点奇怪?” “所以你才会问起!” 郭长歌点点头作为回应。 “可门前的灯笼去哪了?” 绕了半天,曲思扬竟又绕了回去。 郭长歌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他本以为她能问出更好的问题来。 “灯笼当然是被人摘走了。” “谁?为什么要摘走?” “你不该先想是谁,也不该想他为何摘走灯笼,而该先想想那个人为何要在回心殿大门前挂上那盏灯笼!” “为什么?” “只能是为了给我们指引!”郭长歌道,“你不是也说那是指路明灯吗?” “有人想让我们找到古云儿?” “没错。” “这个人会是谁?” “不能确定。”郭长歌摇着头,“能确定的是,这个人在帮我们,我们若能找到他,或许他也能帮我们逃出皇宫。” “再说一遍,可不一定是我们!”曲思扬纠正道。 “我说的我们,指的是我和古云儿,和你可没关系。”郭长歌笑道。 曲思扬鼻中一哼,白了他一眼。 “我有件事要问你。”两人沉默片刻后,郭长歌接着说。 “有话快说,皇上应该快醒了,我得快些赶回去。” “朗头留给你的那两句诗词,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我不知道。” “可我怎么记得,你曾说过你知道的。” “我……我忘了。” 郭长歌明白她只是不愿说,也就不再追问。 “不说算了,大不了我去问朗头就是。”他斜睨曲思扬,“快陪你的皇上去吧!” 两人在庆元殿附近分手,别前约定今夜再于殿顶相会。 破晓前的柔光漫进了宫墙,最明亮一颗星仍在高空俯瞰大地,可它也绝对无法逃脱被朝阳的光辉所吞没的命运。 曲思扬回到了丽明殿,或许是因为黎明时分守夜的护卫都过于疲累,她潜入殿内的过程比想象中容易了太多。 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满溢香气的屋中灯火未熄,床上的人也还未醒。 “皇上,皇上你醒醒。”曲思扬轻声唤着,凑上去轻拍皇上头顶百会穴,这当然也是温晴教给她的将人唤醒的方法。 萧瑜安缓缓睁开眼,由模糊至清晰,眼前慢慢映出曲思扬稍带倦色的美丽颜容。 “思……思扬?”萧瑜安一只手抓着仿佛是喝了一水缸的烈酒,以至痛而欲裂的脑袋,在曲思扬搀扶下缓缓坐起身来,“我……我怎么睡着了。” “您兴许是太累了,这不,一觉便睡到了天明。” 萧瑜安转头去看窗户,这才知道天竟已亮了。 “你我……怎么还穿着衣服?”他看着面前还穿着太监服饰的曲思扬,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袍,皱着眉问。 “您昨夜倒头便睡,我可不敢打扰您,当然也不敢为您宽衣了。”她嗔道,语气里竟还带着几分怪罪的意味。 萧瑜安听得心花怒放,却叹了口气,“都怪朕……都怪朕冷落了美人!” 他说着双手支撑着身子下了地,兀自觉得头晕脑胀,摇摇晃晃走到窗前伸了个懒腰,接着说: “还好你叫醒了朕,不然可要误了早朝了。”说着他伸手推开窗,抬头看着晨曦,辨识时辰。 晨鸟喧嚣中,他忽然听到了“咕咕”的声音——并不是鸽子,而是他的肚子。 “四喜呢?”他叫道,“怎么还不传早膳。” “皇上,您忘了吗,”曲思扬提醒道,“您昨夜命殿里侍候的太监和宫人都退走回避,还说没您的命令,他们不得擅自回来。” “是有这回事儿。”萧瑜安轻拍着脑门,“曲姑娘,劳烦你去帮朕传他们回来,他们就在别院住着。” 曲思扬依言传来了四喜和几名宫人,他们传了早膳伺候萧瑜安用了,接着又伺候他洗脸漱口,更换了朝服。 然后萧瑜安便起驾赶往庆元殿,临去前吩咐四喜多多关照曲思扬,还满面堆欢对她悄声言道: “等朕回来!” 大殿之中,百官朝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光闪闪的龙椅,萧瑜安身着龙袍端坐其上,神态极是威严。 郭长歌藏身于大殿一侧的屏风之后,与另外的几名护卫并排而立。众护卫目光炯炯,全心注意着阶下百官的一举一动,却只郭长歌一人是睡眼惺忪,无精打采的模样—— 他潜回住处刚躺床上不久,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唤醒,来人是包力胜。 “怎么了,昨夜没睡好吗?”包力胜看着顶着黑眼圈来开门的郭长歌,如此问道。 “或是因换了新床新枕,所以才难以入眠。”郭长歌打了个哈欠,“这么一大早,不知包大哥找小弟何事?” “今日皇上早朝,我们须去暗中保护,这一直是我们三等护卫的职责。”包力胜语气里带着一股子自豪劲儿。 “皇上上早朝有什么可保卫的,有殿内外的禁卫,难道还不够。” “百官皆从宫外进来,或许暗藏凶机!” “你是说可能会有人易容假扮大臣,意图刺杀皇上?” “保不齐呢,自从朗头管事以来,对皇上的保护可称是滴水不漏。”包力胜道,“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管皇上做什么,皆有十数近身护卫在侧保护。” “还真是小心。”郭长歌感叹。 “当然需小心,皇上的安危就是国家的安危,皇上若出了什么事,那可要天翻地覆了。”包力胜道,“不说了,你准备准备,就来院里集合,要与守夜的兄弟们交班了。” 于是郭长歌就来到了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宝殿建筑的宏伟,以及早朝肃穆的气氛,都让郭长歌凛然起敬,只不过他现在实在太瞌睡,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倒是没看出他有丝毫的敬意。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总管大太监尖锐的嗓音忽然响起,倒让郭长歌清醒了些。 “臣有事启奏。” 熟悉的声音,郭长歌仔细看去,果然如他所想,说话的臣子正是百花开。只见他低着头,毕恭毕敬地站在百官之首,官职显然最高。 “爱卿有何事要奏?”萧瑜安问。 “臣要奏洛亲王失踪一事!” 一百八十一 第八十七 “你说什么,皇叔失踪了!?”萧瑜安满面震惊之色,惊得差些从龙椅上掉下去。 “据报,洛亲王的确已多时不在王府之中。”百花开禀道。 “皇叔他……他去了何处?”萧瑜安皱眉问。 “两月前,洛亲王曾召集了一批江湖好手,并亲率他们前往了珑城地界,王爷他从那时起便再未在其他地方现过身了,想来是卷入了什么江湖纷争。” “江湖纷争……皇叔他不会有什么事吧?”萧瑜安表情很奇怪。 他这话是有担忧之意的话,可神情语气中却又皆无忧虑之意。 “皇上请放心,王爷他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百花开说道。 这话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可从他嘴里说出,怎么听怎么像反话。 郭长歌在屏风后听到两人对谈,知道他们心里肯定都巴不得萧不若出事,暗暗觉得好笑。 “这件事就由百爱卿负责查清,无论如何也要找到皇叔的下落!” 一大群人被迫早起的早朝,在皇上的这条敕令后,戛然而止。 郭长歌似乎终于能与他千想万念的周公相会了,可陆明等人却极为殷切,且兴致极高地带他来了个皇宫一日游。 陆明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说这说那,郭长歌却从头到尾都未好好去听,只有当他说到有关皇宫设防、巡逻等诸事的细节时,才会稍微留点心。 不过他也知道,就算再留心也没用—— 上山容易下山难,而皇宫是进来难,出去更难。他一个人想逃出去,已是难于登天,带上一个累赘想要出逃,更是绝无可能。 这日午餐,在食堂,郭长歌本与陆明等人同席用饭,等吃得差不多了,他便随意找了个借口退席,而他的真实目的是去找一个人。 他在食堂里四处走动找寻,不久便在一等护卫才享有的二楼雅间找到了那人——朗头。 郭长歌从雕琢精美的镂空窗格看到了他,便至门前敲门。 “进。” 得了允许,郭长歌推门而入,看到摆满了整张大圆桌的精致菜肴。 “这么多菜,”他笑着入座,”吃得完吗?” “怎么可能吃得完?” “那岂不是浪费了。”郭长歌说着已经抓起了一块点心,“我来帮你吃。” “你若有幸和圣上同席,才会知道什么叫浪费。”朗头说完,吩咐在旁侍立的太监找来了碗筷杯盏,接着又命那太监退走,以便与郭长歌说话。 “恐怕我此生是无福与皇上同席了。”郭长歌笑道,心里忽然想到了曲思扬,想到她现在兴许正与皇上同席用饭,而他猜对了—— 丽明殿里,曲思扬的确在餐桌前陪着皇上。 她已换上了一套宫人的衣服,虽然不甚合身,也不是她喜欢的质料和式样,但总算是摆脱了那套在她眼里毫无美感的太监服饰。 “昨天晚上朕实在不该就那样睡着。”萧瑜安与曲思扬对饮一杯后,如此说道。 曲思扬没有说话,又听他接着说:“实在可惜,实在可惜啊!” “可惜什么?” “错过了与佳人对饮,共度良宵的机会,难道不可惜吗?”萧瑜安叹了口气,“现在回想,那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 曲思扬无言以对,只能敬酒。 “来,我敬您一杯。” 一杯接着一杯,十来杯下肚之后,一直直勾勾盯着曲思扬的萧瑜安再也忍耐不住。 “啊!”曲思扬叫道,“您想干什么?” 萧瑜安霍然起身,伸手将她横抱起来,一把抛到了柔软的床上。 “朕要干什么?”萧瑜安扑了上去,“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郭长歌发现朗头桌上的饭菜,比他们三等侍卫的饭菜好吃太多了,他正操着筷子一样样去尝。 “你来找我,难道只是为了吃?”朗头为郭长歌斟上了一杯酒,问道。 郭长歌不答,嘴里嚼着饭食,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朗头那张俊雅的面庞,忽然笑了。 “对嘛,既要易容,就该扮得好看些嘛。” “你怎知我现在易了容?” “难道没有。” “没有。” 郭长歌眉头一皱。 “既然你的本来面目是这样,陆明他们怎会认为你相貌丑陋呢?” 郭长歌想起昨日流香苑水阁中陆明等四人的表现,那无疑是发自内心地觉得朗头的相貌并不好看。 “因为他们以为我本来的相貌是另外的模样,就像你认为我的本来相貌是现在这样一般。”朗头笑道。 郭长歌怔了怔。 “你难道在骗我,这并不是你本来的相貌!” “我没有骗你。”朗头盯着郭长歌的眼睛,忽然笑了,“你猜这句话,我是不是在骗你?” 郭长歌无言可对,怔了半晌才道:“我懂了我懂了,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的本来相貌,那些十分好奇之人虽然都会得到一个答案,”他笑着,接着道,“可他们却永远无从得知那个答案是不是对的。” 朗头也笑了笑,并不回话。 “我来找你,是有事要问。” “你确定还要问?” “就算不知道答案对不对,也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强。” “那你问吧,我一定给你个答案。” “你留给我那两句诗词,有何用意?” “谁说那是留给你的?” “果然是留给小曲的吗?” “小曲是谁?” “小曲就是昨天和我一起的那个姑娘。” “你是说皇上的第八十七位妃子吗?” “你说什么?”郭长歌皱了皱眉。 “那位姑娘岂不是早晚会成为皇帝的妃子?” “那也不一定!”郭长歌下意识瞪起了眼,不过立马便又收敛,“再说现在宫里只有八十六个妃子吗,我还以为会更多。” “你以为有多少?” “不是有后宫三千佳丽的说法?” “佳丽是佳丽,妃子是妃子。”朗头说,“若说女人,这皇宫中盼着得皇上恩宠的宫人,又何止三千。” 郭长歌喝了杯酒,“原来如此。” “所以呢,你为何给小曲留那两句诗词?”他接着又问。 “为了让她做出正确的选择?” “什么选择?” “终身大事。”朗头道。 “你是说婚配嫁娶之事?”郭长歌问。 朗头点了点头。 “小曲她爱财,皇上既在眼前,难道她还有更好的选择?” “有!” “谁?” “你!” “我?”郭长歌惊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 “你!” “我可是个穷光蛋。”郭长歌笑了笑,说着举杯饮酒。 “比起钱,她更喜欢你,而你也喜欢她,为什么不赶紧成亲?”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 郭长歌被朗头的话吓了一大跳,被刚刚入喉的酒水呛了个半死,满脸涨得通红,实在狼狈不堪。 一百八十二 回心转意 “还好你只是个护卫,而不是月老,否则如你这般乱点鸳鸯谱,那岂不是要乱套了。”郭长歌稍稍定了定心神,调笑道。 “我说的难道不对?”朗头笑问。 “不对!” “哪里不对?” “哪里对?”郭长歌反问,“她不可能喜欢我,我更不可能喜欢她,至于成亲云云,更是无稽之谈!” “你若不喜欢她,瞪我干什么?” “我何时瞪你了?” “当我说到曲姑娘早晚会成为皇上第八十七位妃子的时候。” 郭长歌略一回想,皱着眉挠了挠头。 “你……你误会了。”他狡辩,“你若是跟我多相处几日,就会发现我有瞪人的习惯。” “这习惯倒是特别。”朗头笑道。 “我还有许多特别的习惯,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我看不必了。” 两人不约而同举杯喝酒,又几乎同时放下酒杯。 郭长歌瞄了对方一眼,似乎有话要说,却不开口。 “你有话说?”朗头目若洞烛。 郭长歌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会认为我喜欢小曲,是误会了我那个特别的习惯,但你说她也喜欢我,又有什么佐证?” “直觉!” “只是直觉?” “过来人的直觉,难道还不够?”朗头道,“她看你的眼神,我曾见过的。” “什么眼神,你又在何处见过?” “爱的眼神,我在我妻子眼中见过。” “这……这么说,她真的有可能喜欢我?”郭长歌喃喃自语。 他回想自己与曲思扬相遇以来的一幅幅画面,大多都是斗嘴怄气,她又怎么可能喜欢他呢,可朗头的话又让他的想法有了些动摇。 “要我说,不是可能,而是一定!”朗头道,“不过我的想法不重要,关键是你怎么想。” “怎么想……”郭长歌喃喃道。 “有一个姑娘喜欢你,难道你没什么想法?” “我……我的确没什么想法。”郭长歌刻意装出冷冰冰的面孔。 “不觉得开心?” “那有什么可开心的。”郭长歌装作满不在乎,“而且你也有可能看走了眼,我可不觉得她会喜欢我。” “我的确有可能看走眼。你何不直接去问问曲姑娘?” 郭长歌的确打算去问问,不过不是现在。 “我会问的,不过去问她之前,我还有别的问题要问你。”他盯着朗头。 “随意问。”朗头的神态看起来很轻松,很愉快。 “你与小曲不过几面之缘,何以那么关心她的事,还刻意留下诗词去警醒她?” “因为我不想让宫里再多一个古云儿。” 朗头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郭长歌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你认得古云儿!?” “怎么,你也认得?”朗头笑了笑。 郭长歌怔住,心中暗骂自己愚蠢。 “我……我……”他没法解释自己方才的反应。 “你不用惊慌。”朗头笑着,轻声道,“我知道你进宫,就是为了古云儿!” 郭长歌更是惊惶,且立马全神戒备,双手运起内力,谨防对方突然出手。 这时朗头忽然站起,绕着圆桌向郭长歌缓缓走过去,面上虽带着和善的笑意,却逼得郭长歌不断后退,现在到了门边,已退无可退…… 丽明殿里,萧瑜安一扑到床上,曲思扬的手指便轻轻按到了他的神庭穴。 然后他就像中了邪一样,目光变得呆滞,起身坐在床沿一动也不动。 “皇上……”曲思扬轻声唤他。 “朕在此,你有何事?”萧瑜安眼神迷离,呆呆看着前方,不过话说得倒是清楚。 曲思扬想起温晴告诉过她,处于这种状态的人,不管问他什么他都会如实相告,又想起萧瑜安曾说过,她是第二个令他忍不住的女子,于是好奇心起,便问: “皇上,你曾说我是第二个让您忍不住的女子,那第一个是谁呢?” “是淑妃。” 曲思扬知道淑妃便是古云儿。 “那您为何把淑妃娘娘打入冷宫?” “因为他爱着别的男人。” “那个男人是谁?” “是朕的一个臣子,一位将军。” “既然是那样,您为何还不杀了那个不贞的女人?” “朕错杀了陶将军的家人,实在有愧。而且,朕还爱着淑妃,还盼着她能够回心转意。” 怪不得古云儿的居所叫做“回心殿”。曲思扬心想。 她听着萧瑜安的解释缓缓点头,目前听来,一切都与郭长歌的猜测没有任何出入。 “你愿意放手吗?” 萧瑜安不说话,曲思扬马上意识到他一定是没听懂自己的这句话,便换了种问法: “你愿意放那位淑妃娘娘离开皇宫吗?” “不愿意,她若不回心,朕关她一辈子!” 真是自私又狠心!曲思扬努了努嘴,心想。 她起身走到桌边,提起酒壶,将里边剩下的酒都倒到了门前的盆栽里。如此等萧瑜安清醒过来就可以告诉他,是因为他喝了太多酒,所以醉倒了! 曲思扬百无聊赖,躺在极为舒适的软床上,与迷迷糊糊端坐在床沿的萧瑜安待了大半天,只能问他些闲话取乐。 到了傍晚,太监送来晚膳,曲思扬出去接了,还假传皇上口谕,不让任何人来打扰。 她一个人吃过饭菜,便又躺回床上,一心等着夜幕降临,去见郭长歌。他们昨夜分别时约好,亥初在庆元殿顶相见。 可她一躺在那柔软的床上,竟然睡着了,醒来时,也不知时辰,满以为自己错过约定的时间,着急之下就往外跑,奔到门口,却又觉得不放心,折回去在萧瑜安神庭穴补了一指。 她又换回了太监的服饰,很顺利便离开了丽明殿,竟没遭到任何拦阻。 走在路上,她抬头看了看月亮的位置,绝对已过亥初,她心中更是着急,一路狂奔到了庆元殿,也不知哪里来的劲,这次竟一路很顺畅爬上了殿顶,可上边却空荡荡的,并无人相候。 我该不会反而是来早了吧。曲思扬皱眉想。 她坐在殿脊上,等了大半个时辰,脑中忽然冒出了一个不好的念头—— 那臭小鬼难道出了什么事!? 一百八十三 哭 月亮比昨夜更亮,也更圆! 奇怪,分明已是下旬,月亮怎会更圆? 曲思扬坐在屋脊上抬头观望,星光也更亮,绚烂的星河竟似在流动,美得令人窒息。 不过她已无心观赏,她在担心郭长歌,同时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干等,等得心急如焚。 难道他被抓了——一定是! 如果不是被抓了,他又怎会不来。 曲思扬皱着眉,提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胡思乱想: 可他若被抓了,按理也会有人来抓我的,我又怎能在丽明殿安然待了整个下午。 曲思扬抬着头,本来柔和的月光忽然变得刺目,星光猛然晕成了一片光幕,那片光幕上又晕出了一个个亮彩的漩涡,紧接着,她感到了一阵晕眩。 她赶忙低下头,闭上了眼,等着那股晕眩感缓缓消失,直到她睁开眼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身影,逐渐清晰的身影。 “你没事吧!” 曲思扬猛地站起,激动叫道。 “我能有什么事。” 曲思扬面前的人,月光下那张净白的脸,显得比平日更清冷些。 “我……我以为你被抓了!” 那人当然就是郭长歌。 “我堂堂大内侍卫,谁敢抓我。”他笑着坐上殿脊。 “那你怎么现在才来?”曲思扬板着脸坐到他身旁。 “我早来了。”郭长歌一脸的无辜。 “早来了个屁呀!”曲思扬凑到他耳边大吼。 “我或许没来早,但我真的早来了。”郭长歌揉了揉耳朵,嘿嘿笑道。 “你若早来了,我怎么现在才看到你。”曲思扬气鼓鼓地道,“难不成你会隐身?” “我一直在下面等你。” “怎么不早些上来,害我以为你死了!”曲思扬白了他一眼。 “我不在下面等你,你若是再像昨天一样摔了下去,摔成了半身不遂,岂不是要讹上我?”郭长歌道,“谁又能想到才过了一天,你的轻功便有了些长进,竟自己上来了。” “你放心,我就算摔死也不会讹你的。”曲思扬瞪了他一眼。 “你倒是想,摔死还怎么讹人?”郭长歌笑道。 “死了会变成鬼,鬼也能讹人的!” “你见过鬼?” “当然见过。” “在哪见过,见的是吊死鬼、饿死鬼还是风流鬼?”郭长歌笑问。 “就在此时此地,一个臭小鬼!”曲思扬嘴角带着笑意,双目却恨恨盯着他。 她虽生气,但看到郭长歌安然无恙,实在是松了一大口气,本来极度紧张的她现在只觉无比轻松。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忽然都笑了。 “你找到那个人了?”曲思扬忽然问。 郭长歌却不回话,呆呆望着天,似乎有什么心事。 “喂,我问你呢。” “什么?”郭长歌回过神来。 “在回心殿大门挂上灯笼的人,可找到了?” 郭长歌摇了摇头。 “那你可想到了逃出皇宫的方法?”曲思扬又问。 郭长歌又摇了摇头。 “什么嘛,你让我白等了半天。”曲思扬道,“那……那我们回去吧。” 就算没有任何进展,曲思扬其实也想和郭长歌多待一会的,可她口是心非惯了,自然而然便又说了违心之言,现在心里萌生悔意当然已经迟了,只能硬着头皮,作势起身要走。 “我有话要问你。”郭长歌忽然道。 曲思扬心里暗喜,又稳稳当当坐好。 “你问吧。”她冷冷道。 “你……你真的不跟我走了?” 曲思扬怔了怔,道:“跟你走有什么好处。” “没什么好处,一定好不过留在宫里当皇妃。”郭长歌道。 “那我凭什么跟你走?” “为了我。” “你说什么?” 曲思扬一瞬间有些想哭,强自忍住。 “我说,”郭长歌柔声缓缓说道,说得一清二楚,“为了我。” 曲思扬心花怒放,恍惚间看到月形变成了桃心状,月光也变成了甜蜜的淡粉色,星星像是一只只在围观看热闹的眼睛,把她看得脸都红了。 “你……你不会觉得我会为了你放弃宫里的荣华富贵吧。”曲思扬努力克制语气中的喜悦,“你在我心里可还没那么重要。” “没那么重要,意思是还稍微有些分量咯?”郭长歌微笑道。 曲思扬的脸愈来愈红,转开头,完全不敢去看他。 “马马虎虎,稍……稍微有些吧。你毕竟算是我的师兄。” “那你会对你的师兄见死不救吗?” “我还没那么恨你,当然不会看着你死。”曲思扬道,“可你又怎么会死,以你的武功,就算有什么危险,恐怕也用不着我来救吧。” “你若不跟我离开,我就会死。”郭长歌立马回道。 “为……为什么?”曲思扬觉得郭长歌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每句话都让她心魂激荡。 “今后你若不在我身边,教我如何能活得下去?” 曲思扬身体一颤,察觉到郭长歌的左手搭上了她的右肩。 她缓缓转过身子去看郭长歌,他凝视她,深情的眼神令她迷醉。 “我……不在你身边,你难道就会活不下去?”曲思扬红着脸问。 “绝对一刻也活不下去!”郭长歌十分严肃地说道。 “怎……怎么会活不下去,天下哪有那样的道理?”曲思扬终于克制不住,一颗晶莹的泪珠从面颊滑下。 “因为……” 回应曲思扬期待的眼神,郭长歌终于开口。 “你说什么?” 曲思扬皱眉问道,她明明看到郭长歌的嘴唇在动,而且说的一定是“我喜欢你”这四个字,可她却像忽然失聪了一样,半个字也听不到。 “因为……”郭长歌又说了一遍,他的嘴张得更大,显然说得更大声。 毋庸置疑,他说的一定是“我喜欢你”四个字,曲思扬仔细观察他嘴唇的开合,又确认一遍,可她就是听不到——她简直都要急疯了! 她急得掉下泪来,泪水模糊了双目,然后竟看见身旁之人的脸皮不断变幻,突然间变成了姬虎,随后又变成了萧瑜安,后来竟又先后变成了成乐、百生等人。 她眼泪不断,从一开始因为喜悦和激动而泣,到后来急得大哭,又到现在泪如断线珍珠,却是被眼前不断变幻的人脸给吓得! 那张脸还在不断变换,出现的人越来越离谱,越来越令曲思扬吃惊,他们每个人的嘴唇还在不断开合,重复着“因为”二字,后面的四个字却一直没有声音。 到最后,哭泣已不足以斥逐不断涌入心中的恐惧,于是曲思扬大叫起来。 她拉长了声音大叫着,终于叫醒了自己…… 一百八十四 梦醒 那声大叫从梦境延伸出来,张大了嘴巴的曲思扬一睁开眼,就看见了萧瑜安的脸。 曲思扬平躺在床上,感觉自己一丝不挂,也动弹不得,而萧瑜安努起的嘴唇正向她的嘴巴贴了过来。 惊慌之下,她刚刚停下的大叫声再次响起,那声音连她自己都觉得刺耳,可萧瑜安却是毫无反应,反而变本加厉,将努起的嘴唇上下分开,伸出了舌头。 曲思扬觉得恶心到极点,也绝望到极点,这时的她反而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萧瑜安究竟是怎么从迷幻状态清醒过来的,而自己又为什么一丝不挂且动弹不得。 想着想着,面前的人竟忽然变成了郭长歌。他那张脸伸着舌头,曲思扬同样也觉得有些嫌弃,看来并不分人,伸舌头这事儿本来就令她难以接受。 直到面前那张脸又变成了温晴、柯小艾等几个女子,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还在梦中! 也就在那一瞬间,她再一次醒来。 橘红色的日光斜斜映进房中,萧瑜安还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 曲思扬从床上跳了起来,跑到窗边推开一看,夕阳如火,离她和郭长歌约定的时间还早得很。 不久后,四喜公公送来了晚膳,曲思扬开门接食盒时,故意拉开衣领,微露香肩,脸上故作媚态。 “四喜公公,你好呀。”曲思扬媚笑道。 “姑……姑娘你好。”四喜公公低下了头,不敢乱看。 “我呢,和皇上有正事要做,可不许人打扰,你可千万管好手底下的人,也别让他们出去乱讲。” 曲思扬并不是四喜所见过第一个被皇上偷偷带进宫的女人,所以四喜当然很明白曲思扬说的正事是什么,也知道皇上最担心的,就是他金屋藏娇的事被后宫的娘娘们得知。 “咱家理会得,姑娘放心。”他会心一笑,说毕抬眼偷偷向房内瞄了一眼,“姑娘快进去吧,别让皇上等急了,咱家这就告退。” 曲思扬点了点头,四喜慢慢退走,退了十几步,才转身快步而去。 曲思扬回去津津有味地慢慢享用过御膳,又一直等到戌时末,才不紧不慢从丽明殿出发去往庆元殿。 和梦里一样,她离开得很顺利,昨夜里那些极为警觉的护卫今夜就像忽然都瞎了一样。 曲思扬觉得有些奇怪,第一时间竟怀疑自己会不会还在梦中,不过右手食指和拇指给左臂带来的疼痛马上消除了她心中的疑虑。 她一路缓行来到庆元殿左侧墙根处时,才刚到了亥时。 她抬头一望,然后跃起,向上攀去。 可还未攀高,她便认识到了现实和梦境的差距。 也幸好还未攀高,她才能从容落地。 那个臭小子呢?难道已经上去了?她向上望了望,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先等等。 她倚靠着墙,只等了一小会,便又开始像梦中一样开始为郭长歌而担心了,不过她并没有担心多久—— “来晚了,来晚了,实在对不住。” 忽然出现在墙角的郭长歌一路小跑到曲思扬身边,嬉皮笑脸地说道。 曲思扬看着他,想到了梦中他所说的那些话,不由得有些痴了,两朵红云慢慢笼罩了脸颊。 郭长歌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说道:“我带你上去吧。” 曲思扬点了点头,郭长歌便弯下腰等她伏上去,接着向上一跃,攀援而上。 今夜的月色和星空不比昨夜,更不比梦中,两人抬头观赏,都觉兴味索然。 “昨夜在回心殿门前挂上那盏灯笼的人,你可找到了?”曲思扬问。 郭长歌点了点头。 “是谁?” “是朗护卫。” “是他!?”曲思扬皱眉道,“可他为什么要帮我们,他身为护卫,难道不该捉拿我们吗?” “他不是要帮我们,而是要帮古云儿。” “他区区一个护卫,怎么和皇上的妃子扯上了关系?” “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曲思扬实在很好奇。 “你只要知道朗头会帮我们逃出去就够了。”郭长歌道,“我还有别的事要问你。” “什么事?”曲思扬随口一问,心里还在想着朗头的事。 “你真的不跟我走了?” 这句话完全把曲思扬的注意力抓了回来,因为她记得,这是郭长歌在她梦中说过的话,一字也不差。于是她开始期待,期待梦境成真。 “跟你走有什么好处?”曲思扬刻意用和她梦中完全一样的话来回。 “好处?”郭长歌呵呵一笑。 曲思扬怔住,因为郭长歌所言已经偏离了梦中对话的轨迹,而他的笑声更令她不安。 “你笑什么?”她皱眉问。 “我笑你也太不实诚了。” “我怎么不实诚?” “我知道你一定会跟我走的,却还假惺惺和我谈什么好处。”郭长歌笑得很自信。 曲思扬冷冷瞧着他,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不久前忽然想清楚了一件事。” “什么事?” 郭长歌神情很是愉悦,盯着曲思扬看了会,笑道:“你实在不必害羞,既然喜欢我,直说也无妨的。” 曲思扬彻底怔住,完全说不出话,只听郭长歌接着道:“你若大大方方说你喜欢我,或许我会考虑考虑呢。” “我喜欢你……”说着,曲思扬抓住郭长歌的头发,把他的头拽向自己,“喜欢你个大头鬼!” 然后一弹指,一个响亮的脑瓜崩,打在了他的脑袋上。 曲思扬怒不可遏,起身就走,走到殿顶边缘想跃下去时,忍不住回头一看,见郭长歌还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被我弹傻了?曲思扬皱了皱眉。 “坏了!”她忽然想到自己方才那一弹,好像是打到了郭长歌的神庭穴。 她赶忙奔了回去,只见郭长歌呆坐原处,双目无神望着前方。曲思扬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他却毫无反应。 “随意一弹,倒比我刻意认穴还要准!”曲思扬喃喃自语。 她将手指伸向他百会穴,想要按压为他解毒。可她的手忽然凝在半途,同时嘴角微微扬起。 她盯着郭长歌看了许久,终于收回了手…… 一百八十五 画像 随着朗头慢慢走近,郭长歌的神经逐渐紧绷。 他背靠着门,看到朗头伸出手掌的一刹那,便出指抢攻。在他的指端点到朗头胸前要穴之时,却看到朗头的手掌贴到了木门上,并未攻向他,于是他急忙撤力,那一指才不至于伤到对方。 “你让开些,别堵着门。” 朗头的手拍在郭长歌右肩上方的木门上,笑着说道。 “你不抓我?”郭长歌并没有让开。 “我为什么要抓你?”朗头微笑道。 “那难道不是你的职责?” “我的职责是保护皇上,你此番进宫,又不是要对皇上不利。”朗头笑道,“我们先离开这里,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郭长歌有些犹豫,现在尚是一对一,可一旦出去,便会变成对自己极为不利的一对多的状况,不过他踌躇片刻后,还是侧身让开,出了门,见朗头并没有命人包围他,终于松了口气。 两人离开食堂,一路行到朗头的住处。那是一座小小的院落,也并不十分华丽,但身为护卫,能在宫中有自己独立的居所,已实属难得。 “我们去书房。”朗头在前引路,带郭长歌上了二楼,来到第三间房前。 他推开房门,房内陈设极其简单,只一桌一椅一书架,桌上铺着纸,纸上绘着一棵大树,树下是一个女子,不过没有五官,显然还未完成。 当然,既是书房,文房四宝自是一应俱全,贴墙放置的大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一面墙被书架占满,另外三面墙上挂着许多字画。 一进门,那些字画首先映入眼帘,不过郭长歌对字画不感兴趣,只草草扫过一遍,便不在意。 “你和百花开交情很好?”郭长歌忽然问。 “没错,你怎么知道。”朗头点点头,说着坐到椅上,拿起笔开始补完那幅画,笔尖正在勾勒画中女子的眼角。 “我听百生说过,你时常去广鸣院走动,与百花开是旧识。”郭长歌笑道,“我本来在奇怪你一个武官怎与一个文官走得那么近,现在看到这些字画书籍,我总算是懂了。” 朗头停笔,抬头笑道:“江湖中习武之人不乏喜好琴棋书画者,所以会有以琴、萧、笔、棋盘等物为武器的武人,而读书人中也有对武功大感兴趣者,这没什么稀奇的。我和百大人都好读书、书法和作画,算是同好之人。” 郭长歌站在桌前看着朗头,见他专心致志地绘画,没有半点先开口的意思。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抓我?”郭长歌只能自己把话题拉回到正题上。 “我说过,只要你不会威胁到皇上,我就没必要抓你。”朗头头也不抬地回道。 “你知道我进宫是为了古云儿,那你可知我要对她做什么?”郭长歌又问。 “总归不是要杀她,否则你昨夜就会动手了。” “昨夜……你知道我昨夜见过她,你就是在回心殿门口挂上灯笼的那个人!?” “没错,是我。”朗头还是连头也不抬。 “为什么要帮我们?” “若不帮你们找到古云儿,又如何能知道你们想对她做什么?” “那你现在可知道了?” “当然。”朗头抬起头,笑了笑,接着又低下头去琢磨画中女子脸部的细节,“你们和古云儿的交谈,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你们想带她出宫,去见当年被诬陷的陶将军。” 郭长歌满以为朗头二十余年前便是宫里的侍卫,所以见他知道陶将军被诬陷一事,也就不觉奇怪。 “昨天晚上你何时开始跟踪我们的?”郭长歌皱眉问。 “昨晚你回房之后又从窗户跳出……” “你让人监视我?”郭长歌道。 “当然了。”朗头轻笑一声,道,“你不会觉得我已完全信任你了吧。 郭长歌无言以对,朗头接着道:“陆明发现你不在房间里之后就来向我报告,我从那时便留上了心。后来曲姑娘从丽明殿出来,我知道她一定会找你会合,便刻意将追拿她的众护卫阻下,然后亲自跟踪她。” “所以我们在庆元殿顶的交谈,你也全都听到了?”郭长歌一颗心砰砰直跳,努力回想自己和曲思扬有没有说过有关成峙滔意欲谋反的事。 朗头抬起头,笑道:“少男少女之间的情话,有趣得很。” “情话?”郭长歌皱起了眉,“我现在有些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听到了我们的对谈。” 朗头笑道:“你实在还太年轻,听不出女人话中的情趣。” 情趣?郭长歌皱眉想,哪里有什么情趣? 不过看朗头的反应,昨夜他和曲思扬应该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这才松了口气。 “我们交谈之时你在何处藏身,那殿顶上可没有什么好的藏身处。” “我那时在殿里,做了回‘梁上君子’,就在你们的正下方。” “原来如此。”郭长歌点了点头。 “后来你们在宫里四处找寻,我跟踪在后,也是仗着自己对皇宫的熟悉,费尽心思东躲西藏,才没有被你发现。”朗头一边挥毫,一边道,“跟踪人这事儿,不常做的话还真是有点紧张!” 郭长歌摇头微笑道:“你太谦了,以你的武功,在黑夜里跟踪我,除非你故意引我注意,否则我是绝对不可能发现你的。” 朗头也笑了笑,道:“后来我特意增派了巡逻卫队,却偏偏将回心殿附近的卫队全部调走,为的就是让你们能够在躲避的过程中不知不觉走近回心殿。” 郭长歌鼻中一哼,道:“你要这么说却又有些自大了,我们能走近回心殿可不是你的功劳。我早就猜想到,失宠妃子所居的冷宫,一定在皇宫边缘比较冷清的地方。” “我点上灯笼给你们指路总是我的功劳吧!”朗头笑道。 郭长歌怔了怔,盯着还在埋头作画的朗头,缓缓道:“你帮我们找到古云儿,是想知道我们想对她做什么,现在你已知道我们想带走她,带走你所效忠的皇上的妃子,你为何还不抓我们?” 朗头并没有立时回话,而是表情极为专注,极为严肃地完成着他的画作,好像已到了作画过程中一个极为关键的时刻。 只见他手背青筋凸起,手指捏着细笔,笔尖稳稳划过纸面,过了些功夫,他忽然将笔抛下霍然起身,笑道:“完成了!”说着将桌上的画作一把提起,展现在郭长歌的眼前…… 月上中天,两个人坐在皇宫的最高处,一个在讲述,一个在倾听。 “朗护卫画的究竟是什么?”曲思扬忍不住问。 “是一棵树,一个女人。”郭长歌双目失神,语气也呆呆的一点不像是他。 “什么样的树?又是什么女人?”曲思扬急切问道。 “很大的树,树上挂着秋千,那个女人就坐在秋千上。” 曲思扬一怔,急问:“那个女人是古云儿吗?” 郭长歌道:“是。” 一个侍卫为什么要画一位妃子的画像? 曲思扬皱眉想了想,接着问道:“朗护卫给你看过那幅画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你快接着说!” 一百八十六 归宿 画,画得绝佳;画中人,绝美。 郭长歌看着画怔了许久,心中不知是该惊叹于那女子的美貌,还是朗头的画技。 “你若是不当护卫了,也许能去当个画家,以卖画为生,也一定饿不着。” 朗头笑了笑,道:“你可认得画中的女子。” 郭长歌点了点头,他当然认得,就算只看那棵树和秋千,他也知道那是古云儿。 画中的古云儿,明眸善睐,令人望而心动。 郭长歌又去看画,喃喃道:“昨夜我没有看到她的眼睛,现在看过这画后,开始觉得有些遗憾了。” “遗憾什么?”朗头问。 “画中人尚如此令人惊艳,想必真人更是人间尤物,若能亲见一眼,此生无憾。” 朗头忽然一把将画卷起,让郭长歌的视线一时不知何去何从,最终落在朗头脸上,眼神中满是错愕。 “愚不可及!”朗头摇头道。 “何出此言?”郭长歌皱眉问。 “画中人确实惊艳,但你心里所想的人间尤物,真的是古云儿吗?” “我看的是古云儿的画像,想的当然是古云儿!”郭长歌道。 “我看绝不是!”朗头摇头道。 “那还能是谁?” “是你凭空想象出的一个完美女子。” “我看着画像,再结合我所见古云儿样貌所想,怎么能说是凭空想象?” “等你真的见到古云儿的眼睛,你心里的失望会让你明白我所说是什么意思的。”朗头微微一笑。 “怎么,她的眼睛难道很丑。” 朗头摇头道:“至少比画中要美。” “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我看到画像尚惊艳不已,看到真人又怎会失望?”郭长歌皱眉问。 “有些人就爱沉醉于幻象,面对现实里的美好,却往往无动于衷。”朗头道:“这种人岂不是很愚蠢?” 郭长歌虽不太能理解此言的含义,但还是问道:“你觉得我也是这种愚蠢的人?” “你当然是,否则也不会一直无视那位曲姑娘。”朗头道,“在我看来,曲姑娘的相貌可一点都不比古云儿差,但她们二人却都远不及你心中虚妄的幻象。” 郭长歌怔住,过了片刻,道:“先别忙着说我,你画古云儿的画像又想做什么?” “画像,当然是用来看的。”朗头道,说着展开画像凝视画中之人,“思念之时便看看,聊慰思而不得之苦。” “你……你喜欢她?” “数年前见过一次,从此便忘不掉。” “可你不是有老婆吗?”郭长歌道,“我记得你曾提起过她的。” 朗头又将画像卷好,放在桌上,面色惆怅,缓缓道:“她早已去世了。” “抱歉,我不该多嘴。” 朗头摆摆手,道:“我本以为,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他顿了顿,接着缓缓道:“可那次无意中见到古云儿,我便再也难以忘怀,于是,便想要了解关于她的一切。后来我特意去了一趟广鸣院,通过《武林志》知道了她为什么会被打入冷宫,也知道了她和陶之诚之间的故事。” “你需要通过《武林志》来了解古云儿的事,这么说当年古云儿被打入冷宫时,你还不是皇上身边的护卫?” “没错,我是在迁都之后才进宫的。”朗头点点头。 “可你之前提到陶将军时,说过他是被诬陷的,这一点《武林志》中并没有写明,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是百大人说与我的,当年之事的真相,百大人又怎么可能不知,他只是碍于皇上的面子,未在《武林志》上直述罢了。” 郭长歌听完,忽然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朗头忍不住问。 “我本以为百家的人撰写《武林志》是绝不会妥协的,可听你这么一说,《武林志》中不尽不实的内容恐怕也不在少数吧。” 朗头摇了摇头,道:“据我所知,《武林志》主要记载武林中大小诸事,至于皇室秘闻、后宫轶事,不过略有提及罢了。而且有些事情的真相,就算被原原本本的记载清楚,也没什么意义。” “真相怎么会没有意义?”郭长歌皱眉问。 “你可知道当年陶将军是被什么人所陷害?” “是洛王萧不若。”郭长歌道,“那又如何?” “洛亲王诬陷陶将军,为了掩埋真相,当然不会留下任何活口!” “所以呢?” “洛亲王势力通天,要杀一个人易如反掌,百大人一直以为陶将军早就死在了洛亲王的追杀之下!” “你的意思是,陶家既已无一人存活,当年真相究竟如何,也就无人会在意?” “即便真相大白于天下,蒙冤枉死之人也不能复生。当然也不会有人为了为死人伸冤,而去与洛亲王为敌。就算真有那样的傻子,他也绝对找不到任何证据,因为洛亲王陷害陶将军的方式完全是借刀杀人,而被洛亲王所利用的德妃和其他一干人等,也早就被不愿后宫丑事外传的皇上在暗中处决得干干净净。” 郭长歌忽然冷冷一笑,道:“可皇上却偏偏留了古云儿一命,而陶将军也不像百花开以为的,他其实并没有死,而且还活得很不错!” “他真的还活着?”朗头问。 郭长歌点点头。 “再见到古云儿,想必就是他的心愿吧。”朗头又道。 郭长歌一怔,道,“或许吧。” “我听百大人说,你和你那几位朋友都是玉汝山庄的人。”朗头道,“而玉汝山庄宣称能为人实现心愿,想必是陶将军得到了玉成令,便找到了你们,委托你们帮他从皇宫救出古云儿,来实现他想再次见到古云儿的愿望。” 郭长歌心中暗暗发笑:朗头倒是为他把故事编得滴水不漏。 “所以你究竟为什么要帮我。一旦让古云儿离开皇宫,你此生就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郭长歌道。 “我虽爱慕古云儿,但此生注定……” 四个时辰后,庆元殿顶,郭长歌向曲思扬一字不差地转述道:“朗头说:‘我虽爱慕古云儿,但我二人此生注定有缘无分。离开这寂寞的深宫,与她当年所爱的陶将军在一起,那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听到这里,曲思扬不禁在想自己此生的归宿,又在何方? “你先停一下。”曲思扬叫停了郭长歌无比细致的讲述。 郭长歌依言停下,面容呆滞,双目无神。 曲思扬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决定问出那个她从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虽已决定,她还是踌躇再三才开口: “你……你爱我吗?” 她凝视着他,就像在等待着生死的判决,她的整个人生,将会因为他回答的不同而天差地别。 所以她期待他开口,却也害怕他开口…… 一百八十七 实话实说 面容依旧呆滞,郭长歌久久没有开口。 已痴痴凝视着他等待了许久的曲思扬,现在不免感觉有些失望,可同时却也松了口气—— “生死审判”的结果迟来片刻,也不见得是一件多坏的事。 不过她实在不愿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准备换一种说法继续追寻答案。 或许“你爱我吗”这样的说法,他无法理解吧。她是这么想的。 “你……你喜欢我吗?” “爱”换成了“喜欢”,这其中的差别很难说清,不过在曲思扬心里已经是退而求其次的问法。 郭长歌还是不说话,也没有别的任何反应。而曲思扬并未气馁。 “你想让我跟你离开皇宫吗?”另一种更为婉转的问法很快便出现。 “想。”郭长歌立马回道。 “为什么想?”曲思扬眼里闪着光。 “我答应过小晴姐,要带你离开皇宫。” 曲思扬皱眉凝视着他。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理由?” “有。” “是什么?” “我不愿你去当皇上的小老婆。” “你因何不愿?” “朗头说,他不愿看到这深宫中再多一个古云儿,我也一样。” “那朗头跟你说我喜欢你,你信是不信?” “信。” “我若真的喜欢你,你开心吗?” “开心。”郭长歌回道。 曲思扬心花怒放,羞答答说道: “为什么会开心,难道是因为你也喜欢我?” “不是。就算一只猴子喜欢我,我也会很开心的。” 曲思扬听他把自己比作猴子,气得脸都红了,正要出言骂他,竟见他正带笑意看着自己。 “你……你不是……” “我不是什么?”郭长歌笑道。 “你醒了!?” “我又没睡觉,何谈醒了?” “怎么会这样?”曲思扬一脸的不敢相信,悄声道,“皇上可是大半天都没醒。” 郭长歌抬头望向月亮,嘴里道:“你方才打到了我的神庭穴?” 曲思扬红着脸点了点头。 “你打我干什么?”郭长歌摸着自己头上还稍微有些肿的地方,皱着眉看向曲思扬。 “谁……谁让你乱说话的。” “我乱说什么了?” “你说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郭长歌回想了片刻,道:“我说你若喜欢我,不必害羞,直说也无妨的。” “厚颜无耻!”曲思扬白了他一眼,心里骂道。 郭长歌笑道:“怎么,我说的难道有什么不对,怎么能叫乱说话?” “你实在不该轻信别人的话。” “别人的话?”郭长歌问道,“你指谁?” “朗头骗你说我喜欢你,没想到你还真的信了,竟敢跑来跟我说那种丢人现眼的胡话。”说着,曲思扬向郭长歌投以鄙视的目光。 “你是说朗头在骗我?” “当然!” “可他何必要骗我?” “那我就不知道了。”曲思扬一副心虚的表情。 “好吧,就算他在骗我。”郭长歌笑道,“可你若不喜欢我,又为什么会问我那些丢人现眼的问题?” “你……”曲思扬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转换话题,“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爱我吗?” “什么?”曲思扬一怔。 “你问这句话的时候,我便有了意识。” 曲思扬的脸更红,低下了头缄默不语。 “可那之前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郭长歌道,“还是说那是你的第一个问题?” 看来处于迷幻状态时发生的事并不会留下记忆,曲思扬想到同样被她点了神庭穴的皇上,不由得松了口气。 “那之前我只是问了你些关于朗头的事。”曲思扬现在恼极了自己,恼自己没有先问要紧的问题,“你怎么会这么快就恢复了意识?” “我也不太清楚,”郭长歌摇了摇头,“或许和人的内力深浅强弱有关,类似被点穴,内力越强,越容易自行冲开穴道。” 他说完皱起了眉,似乎在认真思索着什么。 原来这臭小鬼一直在装!曲思扬恨恨地瞅着他。 “我问你的那些话都是逗着玩的,你可别当真。”曲思扬忽然道。 郭长歌看向她,忍不住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曲思扬说着,转开了红透了的脸。 郭长歌就算再迟钝,再不解风情,在听了朗头和曲思扬的那些话后,也不可能不明白曲思扬对自己的心意。 “我明白。”他笑道。 “明白什么?”曲思扬偷偷看了他一眼,赶忙又转开脸。 “什么都明白。”郭长歌看着她,笑得很温柔。 曲思扬不懂他什么意思,又偷偷瞅了他一眼,而这一瞅间,便被他温柔的目光和神态所俘,再也移不开眼了。 月光下,两人相视良久良久,脸上都慢慢带上了笑意,郭长歌忽然道:“你既然已问过我关于朗头的事,自然知道他也想让古云儿离开皇宫咯。” 曲思扬点点头,道:“没想到那位朗护卫竟会喜欢古云儿。” “朗头说他会想办法送我和古云儿出宫的。”郭长歌道,“他是宫中侍卫的头头,有他相助,想来出宫也不是什么难事。” “嗯。”曲思扬黯然低下了头,“你们什么时候走?” “三天内吧,朗头说他会尽快安排。”郭长歌道,“也不知广鸣院的事怎么样了,我还真有些担心。” “记得替我向小晴姐问好。”曲思扬道。 “嗯。”郭长歌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以后你遇见瞎师父,他若问起我,千万别说我进了宫。” “为什么?” “瞎师父这人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若想我了,兴许会自己闯进宫来。”曲思扬道,“他老人家虽然神功盖世,但也绝不可能敌得过宫中成百上千的铁卫。” “那我该怎么跟他说。” “你就说……”曲思扬怔住,她也不知该如何说得好。 “你若跟我离开,就不会有这烦恼了。”郭长歌微笑着建议道。 曲思扬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沉默了。 过了片刻,郭长歌忽然道:“你的那两个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曲思扬看向他。 郭长歌也看向她,接着缓缓道:“我喜欢很多人,拾愿堂的大家,我都很喜欢,当然也喜欢你。但我知道你说的喜欢,并不是那个意思,所以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你的问题。” “你对我难道就没有过……”曲思扬话说了一半。 “什么?” “男……男人对女人才有的那种想法。”曲思扬说着羞红了脸。 “我实话实说,你可不要生气。”郭长歌仔细想了想后,说道。 “你快说,”曲思扬有些好奇他要说什么,“我保证不生气。” 郭长歌神色纠结,又踌躇片刻才开口道:“在聚宝坊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惊艳于你完美的身体和天人般的美貌,也曾在去往凌风岛的船上对你心动不已。可第一次见到婉若,我也被她绝美的双眸盯得心跳加速,心魂荡漾;第一次见到小艾女儿装时,我也眼前一亮,听到柯前辈说想要将她许配给我时,在一瞬间我也有过娶她为妻的美好幻想;自然,我也曾被小晴姐的温婉聪慧深深吸引;甚至今天见到朗头所绘古云儿的画像,我都有些神魂颠倒……” 郭长歌说着,忍不住转头去看曲思扬的表情,然后—— 然后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半个字都不敢再多说了! 一百八十八 发乎情,止乎礼 那绝对是郭长歌见过曲思扬最生气的一次,亏她还保证过绝对不会生气。如果眼神能杀人,那时的曲思扬绝对是世上可怕的暗器。 郭长歌看到她表情的的时候,下意识便互住了自己神庭、人中、中极等各处穴道,谨防她盛怒之下忍不住动手。 “郭长歌!”曲思扬久违地叫了他的全名,怒冲冲地站了起来,扯着嗓子斥道,“你太无耻了!我……我算是看错你了!” 那瞬,郭长歌只觉一股劲风袭面,不由得闭上双目,紧接着耳边传来狂风暴雨般的怒吼——那是曲思扬无比逼人的气势! 终于等到风平浪静,郭长歌缓缓睁开眼的时候,只见曲思扬已经站在了殿檐前,似乎马上就要向下跃去,而这一跃下去,自然是肯定不会跟郭长歌离开皇宫了。 郭长歌还想解释解释,做些挽回,忙起身去追,却见她又缓缓转回了身,郭长歌便停步。 “我决定了!”她恨恨地盯着郭长歌。 “决……决定了什么?” “我会跟你走。” “好……好啊。”郭长歌喜出望外,“你怎么……怎么……” 他想问她怎么会改了主意,却没问出口。 曲思扬知道他的意思,哼了一声,冷笑道:“我要让小晴姐,还有小艾她们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认清你的真面目。” “我……我的真面目?”郭长歌怔怔道。 “你就是个花心大萝卜,是这世上最花心的男人!”说完,曲思扬便立即转身跃了下去,不给郭长歌任何辩白反驳的机会。 我真的是这世上最花心的男人? 现在,月光如水的房间里,辗转反侧的郭长歌不断自问着这个问题。 要想弄清楚这个问题,首先要知道什么叫花心。郭长歌在想,自己好像并未见过什么花心的男子:成乐对温晴一心一意;百生爱慕婉如,却对与婉如样貌相同的婉若无感;姬虎将曲思扬视作天人,恐怕也不会有别的女人能取代她在他心里的位置。 接着他又想到了朗头,妻子亡故多年,再爱上别的女人,似乎也不能算作是花心。 “对了!” 他忽然从床上坐起,因为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绝对算得上很花心,而且恐怕是全天下最花心的男人,他就是——皇帝! 皇帝喜欢很多女人,而且把她们都娶了当老婆,这才叫花心。 郭长歌把自己和皇帝作比,心想:我虽也欣赏许多女子的容貌气质,但从未有过什么非分之想,除了老是和小曲斗嘴互怼之外,其他女子,我皆是以礼待之,这样比来,我实在算不得花心,更不能说是世上最花心的男人,小曲对我的评价,实是有失公允。 想到这里,他释然一笑,重新躺下,双臂放在脑后枕着,想到很快便能带着古云儿和曲思扬安然离开,宫里的事终于算是完满地告一段落了,于是觉得无比心安,不久便沉沉入睡。 曲思扬回到丽明殿时运气差了点,在门口被巡查的侍卫截住。一个身形魁梧的侍卫对她厉声盘问,她正手足无措,慌慌张张想着如何蒙混过关之时,朗头忽然从远处走了过来。 “老秦,怎么了?” 那魁梧汉子一把抓住曲思扬手臂,道:“这小太监慌慌张张的,有点可疑。” 朗头缓缓走近了,把灯笼举在曲思扬脸上,借着火光仔细看了半天,忽然皱起眉,眼中露出惊恐之色,紧接着放下灯笼恭恭敬敬对着曲思扬躬身为礼,然后凑到那魁梧汉子耳旁说了几句悄悄话。 只见那魁梧汉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等朗头说完,他也恭恭敬敬向曲思扬做了个揖。 “您……您别见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他说。 曲思扬一头雾水,看向朗头,朗头对他微微颔首,道:“姑娘快进去吧,皇上等着呢。” 曲思扬一惊,心想:皇上难道醒了? 她已无暇去想朗头和那人说了什么悄悄话,而是着急忙慌跑进了房间,去看萧瑜安的状况。 “你去哪了?”萧瑜安端坐桌旁,脸色并不十分好看。 “我……我……”曲思扬进门后慢慢走过去站定,低下了头,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子站在大发脾气的父母面前。 她去见郭长歌了,但自然不能如实托出,而一时也编不出什么好的谎话。 “朗护卫说你待得无聊,出去四处转了转,可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原来朗护卫替我解释过了。曲思扬松了口气,顺水推舟道:“您别生气,皇宫这么漂亮,我逛得入了迷,便忘了时辰。” “朕没有生气,只是夜里皇宫守卫森严,朕担心那些奴才不知你的身份,冒犯了你。” 曲思扬嘿嘿一笑,道:“我特意扮作了小太监,谁都没注意我。” 皇帝看着她笑了笑,道:“你坐吧。” 可随即又轻叹一声,皱眉道:“也不知这两天怎么了,朕老是迷迷糊糊的。” 曲思扬做贼心虚,发了一额头汗,道:“想是皇上您日理万机,太过劳累了,不如找大夫来看看,开两副药调理调理。” “朕最不喜太医院的那群老学究,开的药一个苦过一个。”萧瑜安一脸的嫌弃。 他接着又问曲思扬:“朕今日何时入睡的?” “今天吃过午饭,您抱我上了床,”曲思扬红着脸道,“谁想到您上床后却像昨夜一样,忽然闭眼睡着了,我不敢打扰您,只能在旁等待,等了大半天,后来实在觉得无聊,才会想着出去转转的。”说着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嗔怒。 萧瑜安听得自责不已,愧疚不已,忙道:“怪朕,怪朕!” 他说着站起,转了转脖子,扭了扭腰,接着慢慢走向曲思扬,道:“今晚朕精力充沛,一定不会再睡着,也一定不会再让美人你失望了。” 曲思扬赶忙站起,吓得后退了两步。 “你怎么了?”萧瑜安看她神色有异,皱眉问道。 曲思扬想,今夜若是再让他昏迷或是失去意识,恐怕明天不好解释。 “今夜不方便。”她道。 “不方便?” “您有那么多妃子,难道不知女儿家每个月总会有几天不方便的时候。”曲思扬红着脸低下头。 萧瑜安立马明白过来,点了点头。不过他欲火已燃,既然此处无法灭火,只能另寻他处。 “那……那便委屈你自己过一夜,朕去别的寝殿住。” 曲思扬见他如此好骗,心中暗暗发笑,却愁眉苦脸道:“皇上,您要去找别的女人了?” “哪能呢?”萧瑜安尴尬一笑,“朕去书房住。” 曲思扬一听,装作开心的样子,笑道:“我送您。”说着走向他,手肘一拐,装作是不小心,将桌上的果盘打翻,各类水果一块块打向他胯间。 萧瑜安微感痛楚,“啊”一声向后退去。 曲思扬忙跪倒在地,磕头道:“看我笨手笨脚的,望皇上恕罪。” “不碍的。”萧瑜安笑着扶起她,“朕没什么事。” 他说完便猴急地唤来四喜安排起驾,也不知是要去哪个后妃的寝宫。 等他走后,曲思扬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 她方才用水果块撞到了萧瑜安的中极穴,所以不论他去临幸哪位后妃,那位后妃恐怕都要失望了,而他自己也不免会大丢脸面。 一百八十九 胎记 和皇上一起待在这房里的时候总是不自在,所以直到现在,独自一人的曲思扬才终于看清皇上的寝宫有多么宽敞和华丽。 身体呈一个“大”字形,她极为放松地陷在那张大到足够耍把式的软床里,视线穿过装饰复杂的透明床帐,欣赏着屋顶周遭精致的雕刻和华美的彩绘。 隐隐有的笃的笃嘡、的笃的笃嘡的打更之声自远处传入房中,算来已过子夜,曲思扬却还没半分睡意。 眼前缓缓现出一个人的面目,那个人当然是郭长歌。 “臭小鬼,看上去老实,实则见一个便喜欢一个,实在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至极!” 曲思扬板着脸,嘴里念念有词,忽然一把扯过枕头向上抛去,把眼前的幻象撞得消散了片刻。 可她接住落下的枕头时,那幻象便又恢复完好——她内心深处的念想当然不是那么容易便会消失的。 在一顿抱怨嗔怪之后,她却又忽然露出了笑容,心里想—— 她心里想什么除了她自己外没人知道,女儿家的心思最好不要随意去猜度。 不过她忽然露出笑容的原因,倒是和她不久前忽然改了主意,决定与郭长歌一同离开皇宫的原因相同。 萧瑜安离开丽明殿后,径直去了最为得宠的明妃的寝宫。本已入眠的明妃被宫女叫醒后大发雷霆,可听说皇上来了,立马变脸,喜笑颜开的同时又急急忙忙地涂脂抹粉、穿衣盘发,对着铜镜再三审视自己,一张娇俏的瓜子脸明艳无方,可她总是觉得还不完美,至少还没到能见皇上的状态,不过这时四喜公公的尖而细的声音已经响起:“皇上驾到——” 她也只能匆忙跑到门外跪地迎驾。 萧瑜安走近笑道:“这么晚了,朕来得唐突,可惊了美人好梦?”说着两手便去扶她,扶起后接着便抱住了她的腰。 明妃见萧瑜安如此,大喜过望,娇笑道:“皇上哪的话,您来我这,我才是像做梦一样,最美不过的梦了。” 萧瑜安哈哈大笑,伸双臂将她横抱起来,明妃嘤咛一声靠在他胸膛上,萧瑜安快步走入房里,门被关上,四喜和一众宫女在外垂首侍立。 萧瑜安和明妃的嬉笑之声隐隐从房内传出,可过了不久,笑声止歇,也不再有其他声息,两扇门却忽然被推开,萧瑜安穿戴整齐缓缓走了出来。 四喜实在没料到他会在这种时候扔下明妃自己出来,躬身抬头怔怔瞧着他。 做奴才的本该及时询问主子有什么吩咐,可四喜这时却半句话也说不出。 “你看我干什么!”萧瑜安背着手站在门口,瞪了他一眼,厉声斥道。 四喜一惊,赶忙低下头,揣度主子心思,询道:“主……主子您要移驾吗?” “移……移……”萧瑜安神色有异,也不知怎么了,竟连话都说不清楚。 这时明妃衣衫不整追到门口,满脸窘态跪倒在地,一言不发。 萧瑜安忙转身将她扶起,咳嗽了两声,道:“朕忽然想起还有几封要紧的奏折要批,今夜不能陪你了。” “那……那您快去吧。”明妃说道,脸上颇有些不甘之色。 萧瑜安点点头,接着转身匆匆而去。四喜一脸吃惊看着他的背影,心想:皇上批奏折批得不耐烦时,有时会忽然传旨摆驾后宫,可今日怎么竟反过来了?” 他愣了片刻,赶忙跟了上去。 “主子,摆驾九华殿吗?”他恭敬问道。这九华殿便是皇上平日里办公之所。 萧瑜安在车驾前站定,站了许久,似在沉思着什么,忽然道:“去回心殿!”说完两步登上了车驾。 四喜又愣住,想了半天才想起回心殿是个什么地方,不禁奇怪:“怎么从明妃那儿出来,反而要去冷宫?” 奇怪归奇怪,不过主子的旨意总是不能违抗,而且必须雷厉风行地执行。于是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你们在外面等着。”萧瑜安下了车驾,吩咐道。 “还是奴才跟您进去吧,这里可不比别的寝宫,没人伺候的。”四喜忙道。 萧瑜安摆了摆手,四喜也就不敢再多言。萧瑜安抬头盯着门额上“回心殿”三个字看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然后迈步缓缓走了进去。 清冷,这绝对是所有人走进回心殿院里时共同的印象。 踏着月光慢慢向前,萧瑜安连声叹息,远远看到竟还有一间房点着灯烛。他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马上就听到了脚步声。 萧瑜安清楚,前来开门的人,只能是那个他始终都放不下的人,他现在竟不禁有些紧张,一颗心随着不断逼近的脚步声砰砰直跳。 好像过了一百年,又好像只有一眨眼,门,开了,开门的女人笑着,似乎还是当年那个倾国倾城的少女。 “这么快就有办法了?”她说。 “办法?”萧瑜安怔了怔,道,“什么办法?” 古云儿看清眼前的人并不是郭长歌,而是她现在最不愿见到的人,本来充满着希望的面容,霎时变成了一潭死水,冰冷,且不再有任何的生气。 萧瑜安见她那副面孔,不禁皱起了眉,若是别的妃子敢对他摆出这副面孔,恐怕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死的。 自郭长歌和曲思扬来过,古云儿便满心期待着可以离开皇宫,心里有了盼望,她便不像原来一样行尸走肉般苟活,女子爱美的天性也被唤醒,于是这日起床后,便认真梳洗打扮了一番。 “你怎么来了,难道找到她了?”她说着转身坐回了桌旁。 萧瑜安也走过去坐下,道:“还没消息,不过你放心吧,朕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朕一定会让你再见到她的。” “这都多少年了,还没有半点消息,你让我怎么能放心?”古云儿冷冷道。 “朕记得,我们的女儿左右肩胛各有一条红色胎记,这一点虽特别,可光凭这一条线索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人,毕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萧瑜安道,“不过朕绝不会放弃,早晚都会找到她的。” 他凝视着古云儿,接着道:“等朕找到她的时候,也请你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莫要再以死威胁朕,拒绝朕对你所有的好意。” 古云儿敷衍地点了点头,她现在一心想着离开皇宫,她女儿的下落,没人比她出宫后便要再见的陶之诚更清楚。 “你方才说的‘办法’,是何意?”萧瑜安紧紧盯着古云儿的双眼,缓缓问道,“你是不是把朕当成别的什么人了?” 一百九十 美妙的红光 当陶之诚忽然出现在房中的时候,已见识过后宫争斗之残酷的古云儿立马意识到,自己是被陷害了。 不过两人看到对方的那一刹,还是都不禁呆在了原处。陶之诚出征前与古云儿约定,再见时便娶她为妻,可如今真的再见,却已物是人非。 他脑海中刹那间想了许多许多,同时却又一片空白。 古云儿又何尝不是那般,直到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让她清醒过来。 她马上抱起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奔过去递到了他的手中。 “带着我的孩子,快逃!” 陶之诚笨拙地抱着啼哭不止的女婴,看看她,又看看古云儿,怔住,不解,古云儿用最简明的语言,最快的语速为他解释:臣子出现在嫔妃寝宫,疑似与妃子私通,那已是十恶不赦之罪,再加上他二人曾有婚约,更是百口莫辩,若不快逃,便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为什么?”陶之诚还是不解,“是一位公公传旨,让我入宫面圣的,他为什么要把我带到你这里?” “你还不懂吗,有人要陷害你我二人。”古云儿急道。 “是谁?” “我怎知道,我只知道你若再不走,就迟了!” “我不走,我会和皇上说明一切,他绝不会是非不分,错怪你我的。”陶之诚道,“我现在若是跑了,才是彻底说不清了。” “你真的敢赌?”古云儿厉声问。 “什……什么,赌什么?” “你敢拿你全家的性命赌吗?”古云儿道,“你现在若能逃出去,兴许还有机会带着伯母一齐逃亡,再迟可就来不及了!” 陶之诚皱眉犹豫半晌,额上沁出冷汗,心中在做着艰难的抉择。 “那你和我一起走。”他忽然说道,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去抓古云儿的手腕。 却没想到古云儿甩手将他的手打开。 “带着我,你怎么可能逃得掉?” 厉声反问后,古云儿接着又柔声道,“陶大哥,保护好我的孩子。希望真的有轮回,你我的约定,来世再履。” 听到这里,陶之诚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伸臂环抱住她。 古云儿先是一惊,随即放松一笑,埋在他胸膛中的脸一侧,充满爱意的双目看了自己的女儿最后一眼。 陶之诚放开她的一刹便转身向外奔去,他不敢再回看一眼,生怕自己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会动摇。而古云儿看着他的背影,双手十指交叉握在胸前,向菩萨祷祝,祈愿他和女儿今后能好好活下去。 陶之诚一出门,便有德妃早已安排好的一众侍卫冲杀过来,不远处还站着不少太监宫女,那是德妃事先安排好的人证。 他抱着孩子跃上房顶,在众侍卫紧追不舍之下,沿着屋墙之檐向宫门方向逃去。 天下没人能抱着一个孩子从深宫出逃,陶之诚虽是位骁勇善战、久经沙场的将军,但凭他一己之力,也绝无法突破守卫皇城的千数洛神军铁卫。而征战多年的陶之诚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就算自身武艺再高,也绝不可能和军队抗衡。 到了宫门附近,紧追在陶之诚身后的一众侍卫大声呼叫,让守城的洛神军助他们擒“贼”,很快便有一队铁卫合围过来。 前有狼后有虎,陶之诚已无处可逃,霎时间万念俱灰,不禁想到,自己实在不该逃跑,陶家世代为将,为皇室尽心尽力,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他军功卓著,他的父亲为国捐躯,战死沙场,皇上又怎么可能会不分青红皂白便治他的罪,只消他好好向皇上解释一番,皇上定会派人彻查此事,真相也必将大白于天下。 可现在一切都迟了,挟了公主出逃的罪名已经坐实,这已是满门抄斩的重罪。 早知道死在战场还好些,他长长叹了口气。 可就在包围圈越缩越小的绝望之际,陶之诚忽然看到了一个熟面孔——满面的虬髯,乱糟糟的与鬓发相接。 “将军,您怎么……” 正向陶之诚走过去的大胡子名为佟中,是和陶之诚一同征战多年的将士,这次凯旋回朝,恰逢原洛神军统领为鬼面团所暗杀,便被皇上提拔,顶上了缺。 “我……”陶之诚怔怔看着昔日的部下,说不出话。 “拦住他们。”佟中向手下的人一挥手,让他们去拦住紧随陶之诚身后的数十内庭侍卫。 内庭侍卫武艺虽好些,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被数倍于他们的铁卫团团围住,一柄柄明晃晃的银枪逼得他们不敢稍动。 “您要出宫吗?”佟中走近陶之诚身边,悄声问道。 陶之诚点点头。佟中从腰间取下一块令牌,递到他手上,悄声道:“拿着此令,便可畅行无阻。” “可是我……”陶之诚不想连累他,想要向他说明自己会被侍卫追拿的缘由,再让他选择。 “不必多言,”佟中摇了摇头,“您快走吧。” 陶之诚指了指怀中不住啼哭的婴儿,道:“她是皇上的女儿,你放我走,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属下不管她是谁,也不管什么后果。您既想要出宫,我便送您出宫。” “你难道不想想你的妻子?”陶之诚实在不忍让佟中替自己去死,可自己又必须活下去,他必须回去救自己的家人,也答应过要好好保护古云儿的女儿。 听到“妻子”,佟中眉头皱了一瞬,随即却又释然而笑。 “要不是您在战场救我一命,我又哪能娶上媳妇?”他笑道,“您就快走吧,不必为我担心。” 陶之诚缓缓点头,忽然道:“那几个兄弟是不是自己人。”说着转身向身后的众多铁卫看去。 佟中点点头,道:“他们都是跟您打过仗的兄弟,所以才会由我亲率。” 陶之诚“嗯”了一声,道:“借刀一用。” 佟中从腰间拔出长刀,反握了递到他手上。 陶之诚持刀冲到一众铁卫身边,刷刷刷数刀,血花四溅,十数内庭侍卫顷刻间接连倒地。接着他又冲到佟中身边,扬刀砍向了他。 佟中端立原处并不反抗,陶之诚极有分寸的两刀下去,砍伤了他的大腿和左臂,道:“记着,这令牌是我从你手中抢的。”说着将刀抛在地下。 佟中点了点头,两人对视片刻后,陶之诚迈大步离去。 佟中望着他的背影,当然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脸上忽然浮现的诡异笑容。 陶之诚为入宫面圣而特意穿上的将军铁衣上,又久违地溅上了鲜血,在宫门前灯笼火光的映照下,散发着美妙的红光。 一如当年夜袭敌营,火光与血光,染红了整片夜空! 一百九十一 办法 大门外一众太监侍卫静候,清冷寂静的院里,从一间大房的纸窗,能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相对。 “我梦到他了。”古云儿看起来十分镇定,语气也很平淡。 萧瑜安当然知道“他”是谁,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梦到他,和你方才所说的‘办法’又有什么关系?” “梦里他说,给他些时间,他便能想办法带我离开皇宫。”古云儿道,“可是梦终归只是梦,很快便醒了。” “所以你并不是没有睡,而是已经醒了。” 古云儿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很少有人会来我这里,更何况这么晚了。所以我方才听到有人敲门,兀自以为自己还身处梦中……” 这话自然是谎言,事实是,她无法入眠,因为她太过兴奋,她在等郭长歌的消息,等他想出办法带她离开。 “你把我当成了他,以为他想到了办法带你离开皇宫。”萧瑜安道。 古云儿咬着嘴唇,点头承认。 “连做梦都想着,你就这么想离开?”萧瑜安面色极差。 “当年我父母贪图富贵,违背与陶家的婚约送我入宫,从那时起,我的心就死了。不过你我夫妻一场,你对我的好,我都清楚,也很感激你……” “你是朕唯一真心对待的女人,朕要的难道是你的感激?”萧瑜安反诘道。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我给不了。你是一国之君,后宫佳丽无数,本不该对任何人格外优待些,要做到一视同仁才好。”古云儿所说,本是做皇帝必须懂的道理。 “遇见你这般的人儿,你教朕如何能一视同仁?” 萧瑜安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得极是诚挚。古云儿却听得连连摇头。 “我是个可怜人,不能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我也是个可恨之人,未能恪守妇道,忠于夫君。”古云儿缓缓言道,“所以你应该杀了我,那天晚上,你就该杀了我。” “你和陶将军都是被德妃陷害,你二人又未真的做了什么越轨之事,怎能说你不守妇道?” “我心中日日想着别的男人,那德妃虽存心不良,倒也没有冤枉我。” 古云儿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容色俱美,把目光从萧瑜安脸上移开,看着灯烛透过灯罩散发的柔和光芒,又忆起自己少时与陶之诚每日里结伴共游的美好时光。 萧瑜安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轻轻叹息一声。两人无言半晌,萧瑜安忽然道:“当年真相,你想不想知道。” “真相?”古云儿一怔,看向他,心想,当年德妃为争宠而构陷于她,此事已水落石出清清楚楚,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又还有什么“真相”是自己不知道的? 萧瑜安看她脸上颇有惊异之色,摆了摆手,慰道:“此事和你无甚相干,只不过陷害陶将军的人是谁,你若想知道,我今日倒可说与你。” “陷害陶将军……难道罪魁祸首并非德妃?”古云儿皱眉问。 萧瑜安摇摇头,道,“其实真正的幕后黑手,是洛亲王,德妃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 “洛亲王?”古云儿吃了一惊,“他为何要那么做?” “朝里的事,你不知也罢。”萧瑜安道。 古云儿点点头,就算萧瑜安不说,她也已大致猜想清楚,洛亲王会陷害陶之诚,无非是为了争权夺利,当年陶之诚手握兵符,所以那洛亲王要争的,自然是兵权了。 萧瑜安忽然叹道:“现在回想,朕实感懊悔……”说着,又连声叹息。但话显然还未说完。 “懊悔什么?”古云儿问。 “朕不该一怒之下将陶家满门抄斩,那样陶将军就不至于流亡江湖,如此,朕也就不会失去一位战功赫赫,忠心耿耿的将军,当然也不会失去……失去我们的孩子。” 萧瑜安说着又长长一声叹息,接着道:“如果上天能给朕重来一次的机会,朕一定不会那般鲁莽行事。” 古云儿摇头轻笑一声。萧瑜安皱眉问:“怎么,有什么好笑?” “当年你也不过二十余岁,于情爱之事看得极重,恐怕就算重来十次,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古云儿说着,当年萧瑜安暴跳如雷的模样又在脑海中浮现。 萧瑜安怔住,细细一想,只觉古云儿说的一点不错,自己实在无话可说。 只听古云儿接着道:“也幸好我让他及时逃走了,否则就算你立时便能知道我们是遭人陷害,恐怕他也难逃一死。” 萧瑜安沉默许久,忽道:“你说的没错,幸好你让他逃了。朕那时虽已为君王,但年纪尚轻,而妒心甚重,一旦知道你和他有婚约,而且从小一起长大,恐怕我的妒火会波及所有相关之人,甚至你,更甚至我们的女儿……那一夜,恐怕谁都无法幸免。” “你倒还有些自知之明。”古云儿笑了笑。 “那时,朕本想抓回陶将军后再将你二人一同处死,所以才暂先留了你性命,后来查明了真相,朕也冷静了下来,便去向你赔罪,谁想你竟敢提出那种无理要求!” “我只是提起,但也清楚你肯定不会放我出宫,所以我不是还给了你别的选择吗?” “你那时言明,你早就倾心于陶将军,朕虽怒极,但无奈爱你太深,一心盼你回心转意,又怎么可能忍心杀你!”萧瑜安叹道,“可你一心求死,几番自杀未遂,让朕不得不派人无时无刻盯着你。后来朕提出找回咱们的女儿,还许诺你免去陶将军一切罪责,你才答应朕不再自杀。” “在你找回孩子之前,你不许碰我,也不许派人伺候我,让我一人独居便好。”古云儿道,“你我之间的这些约定,你倒是一条也未违背,不失君子之风,可就是太无能,这么多年,竟连孩子的半点消息都未打探到。” “敢当面说皇上无能,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你一人罢。”萧瑜安苦笑道,“不过你说的也是实话,在这件事上,朕的确很无能!” 其实他多年前就觉得他们的孩子一定已经死了,因为萧不若绝不会放过陶之诚,而陶之诚一死,孩子哪还有活路? 而他之所以还不遗余力地在古云儿面前表明着找回孩子的决心,只是为了骗取她对他的信任与好感,期盼她有一天能够真的爱上他。 所以方才她说他不失君子之风时,他心里实是喜不自胜,心中更加坚信,总有一天,她一定会心甘情愿回到他的怀抱之中。 “太晚了,你早些睡吧。”他道,“朕过几日再来看你。” 古云儿“嗯”了一声,心想:过几日我兴许已经离开了皇宫,你怕是看不到了。 “朕走了……不必送了。” 萧瑜安起身离去,古云儿将他送到了门口。 大门外,四喜见他主子出来,忙迎上去。 “四喜。”萧瑜安皱眉唤道。 “皇上您有何吩咐?”四喜躬身站定。 “找些人暗中盯着回心殿,有任何动静,马上让朕知道!” 萧瑜安吩咐完,心中冷笑:朕倒是要看看,你究竟有什么“办法”! 一百九十二 刺客 晨光漫进房中,和昨天早上一样,郭长歌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皱着眉叹了口气,两手握拳锤向了床,拳头触到床的一瞬,人已坐起,竟似乎是那一锤之力将他弹了起来。 他披了衣服极不情愿地下床,极不情愿地开门,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正想着和敲门的人打声招呼,却发现眼前并没有人。 “你怎敢如此怠惰,我等受命护卫圣上早朝,稍迟片刻可就是杀头的重罪!” 声音从下面传来,郭长歌低头看去。 “又是你。”郭长歌苦笑道。 原来来人和昨天一样,又是小矮子包力胜,他长得太矮,以至于郭长歌第一时间竟没注意到他。 “抓紧点穿好衣服跟我走。”包力胜看起来很是焦急。 “等我去喝点水。”喉咙干的要命,郭长歌舔了舔轻微皲裂的嘴唇,不慌不忙转身回去。 可他没走两步,手腕便被人紧紧箍住,接着一股巨大的蛮力让他身不由己,向门外冲了出去。 “你是要喝这口水,还是要留着命痛痛快快地喝酒?” 包力胜拖着衣衫不整的郭长歌,向庆元殿狂奔而去,忽然问道。 酒总比水来得有滋味些,当然是要喝酒咯,不过喝了那口水,也不至于会丢了命吧。郭长歌心想。 半路赶上了先行的一众侍卫,他二人便加入队列。除了郭长歌,另外的十二人之间默契十足,步调统一,每一步迈出,左右脚也全然一致,每一脚踏下都铿锵有声,一点都不似身怀高明轻功之人行路,不过倒颇有气势。 穿过广场,走过玉带桥来到殿前,与昨夜守卫丽明殿的二等侍卫交接换班,进了殿内,十三人分六队,藏身大殿边侧六扇屏风之后。郭长歌、陆明和叶钦一队,藏身的屏风距龙椅最近。 郭长歌悄悄打了个哈欠,眯起了眼,心里想,站着睡觉这门学问,我早晚要研究个透彻。 他歪歪扭扭、迷迷糊糊的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忽然清醒过来时,皇上和众大臣已各至其位。 耳边的人声苍老却有力,一个白胡子的老臣正向萧瑜安说着什么,郭长歌没兴趣细听,又眯起了眼,心想散朝之后,自己一定得溜得快些,绝不能再被陆明拉着去瞎逛半天。 耳边的人声不断变化,今日似乎有不少臣子有本上奏,萧瑜安的声音也不时响起,是在和臣子对答,郭长歌越听越觉厌烦,只盼早朝能快些结束,就算真的窜出个刺客来打断了早朝也好呀…… “你是何人,你……你想干什么!?” 又是萧瑜安的声音,不过听起来十分惊慌。 “什么人……” “有……有刺客……” “护驾……快来人……护驾……” 接着众臣子也惊呼起来,除了人声,也有众护卫从屏风后跃出的衣袂带风之声。 有刺客?我不会真的练会了站着睡觉的本领,然后睡着了吧,有所思,便有所梦,我梦中会出现刺客也不奇怪。 郭长歌这样想着,笑着睁开了眼,然后就看见了乱作一团的大殿,百官齐整的班列早被冲得四散而开,各人脸上严肃敬畏的神色也被惊慌恐惧所取代。 皇上吓得蹲坐在了龙椅上,后背用力后靠着,恨不得要把椅背给压折,龙椅前十二名侍卫并排横列,二十四只警惕的眸子盯向前方,聚焦于同一处——那便是那刺客的所在! 真的有刺客,郭长歌彻底清醒了过来,眼前的刺客穿着朝服,将牙笏反握当做了武器使,一步步向萧瑜安逼近着。他早已将人皮面具扯下,不过脸上还残存着些许痕迹。 应该也就是他扯下人皮面具的时候,才从百官班列冲出,冲到了龙椅之前,惊得萧瑜安发出了那声“你是何人”。 这刺客的真面目十分苍老,脸上满是皱纹,须发皆白。可一对眸子炯炯有神,而白眉如刀,斜斜横在其上。 门外的禁卫听到呼救,一窝蜂冲了进来,可手中的长枪,还有腰际挂着的佩刀却都留在了外面——毕竟没人敢带着武器进庆元殿。 “擒拿此人!”百花开指着刺客,向禁卫军发出指令。 得了令,看敌人只一人,一众禁卫争先恐后举着拳头冲了上去,将那刺客团团围住,略一踌躇后呼喝着一拥而上,以那刺客为中心,一时间人头攒动,从外围竟看不见了那刺客的身影。 就在众大臣以为刺客已然被制,一颗悬在嗓子眼的心慢慢降下的时候,那些禁卫却忽然一个个飞了起来,然后摔得到处都是。地板上、墙壁上、柱子上、台阶上、大臣们身上,不管摔到了哪,总之是一动也不动,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而那些运气不好的大臣有些被直接砸晕了过去,有些被压在了身底,叫苦不迭。 好强的内力!郭长歌心里惊叹,这么多身着甲胄的高壮卫士,在一瞬之间全被震飞,他自己恐怕也难以做到。 十二名三等侍卫自然也看得出这刺客的厉害,第一时间便判断出他们十二人或许不是对手。陆明向他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侍卫会意,疾向殿门奔去,意图逃出殿去,以最快的速度向一、二等侍卫求援。 他跃起,身轻如燕,踩着侧壁飞也似的向外冲出,可在经过那刺客身侧时,却突然摔倒在地,随他一同摔下的,还有一块长形的白色物什。 郭长歌看得清楚,是那刺客将手中的牙笏掷出,伤了那侍卫。 “让开,”那刺客说话了,声音冷峻,还带着一股逼人的傲气,“我为皇帝而来,与旁人无关。” 陆明向前两步,问道,“你是什么人,是受何人指使?” “你跟他废什么话,快给朕擒住他!”萧瑜安在后大声斥道,不过再大声也掩饰不住声音里的惊慌,“有什么话擒住他之后再问也不迟!” 陆明回身躬身应道:“是。” 接着转向那刺客,硬着头皮下达了命令:“上!” 话音一落,十一名侍卫立时冲向那刺客,抱着必死的决心,想着说什么也要拖延到朗头赶来为止。 “且慢。”那刺客忽道。 十一名侍卫竟都如释重负,乖乖停下了。 “你们定要阻拦我,便都报上名来。”那刺客朗声道,“我霍真,从不杀无名之人!” 一百九十三 霍真 殿里的大臣大多是文官,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俱皆惊得满头冷汗,更有甚者不止头上,连裤裆也已湿透。 他们大多都在想着偷偷溜到门外去,可皇上就在上面坐着,若是他们偷溜的场面被看到了,那就大大不妥,是以只能硬着头皮留下,不过每个人都在尽量不着痕迹的慢慢向墙边退去,想着离那一瞬间便震飞了几十禁卫军的“怪物”尽量远些。 “霍……霍真?”还没等陆明等人开口报上姓名,百花开忽然惊呼道,“你是霍真!?” 那刺客转身向后,一对精光四射的眸子看向他,笑道:“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记得老夫。” “怎……怎么可能?”百花开的面色与他的声音极是搭调,脸上写满了震惊。 “怎么不可能?”霍真笑道。 “你……你分明已经死了。”百花开的声音从震惊转为了讶异,还带着三分骇惧之意。 “你看我难道像个死人?”霍真笑得更愉快,似乎是很高兴见到一个还记得他的人。 “你既活着,当年霍家遭难,你怎忍心坐视不管?”百花开问。 “遭难!?是……是么,怪不得我回去看时,老宅已经易主。”霍真苍老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苦涩,接着抱拳向百花开道,“还要请教……” 他话音未落,忽然猛地抬起了右脚,左足尖点地向后转去,转过半圈的时候,抬在头顶的右脚脚底,正好撞上了一个人的脸,然后那人便飞了出去。 那人自是十二名三等侍卫之一,他见霍真和百花开聊得什欢,便起了偷袭之心。 郭长歌忘记了他的姓名,正在努力回想之时,只见霍真风也似的向前奔去,一晃眼间便已追上那侍卫,一把拽住了他的脚踝重重向下一拉,然后他整个身子便转了起来,头向上转去,直到脖子撞到了霍真的手掌——然后他整个人被霍真掐着脖子提在了半空,双脚乱踢,拼命挣扎。 剩下的侍卫担心同伴,第一时间便冲过来将霍真围在垓心,不过投鼠忌器,不敢贸然动手。 “放下他!”他们齐声喝道。 霍真并不做理会,而是紧盯着手里的人,缓缓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叫岳崇。”那侍卫脖子被掐着,声音断续、低哑。 “你既敢偷袭我,自然是已做好了觉悟。”霍真问。 “要……要杀便杀,废什么话!”岳崇两手用力抓着霍真手腕,支撑起身体的重量,趁着咽喉舒畅的一刹,把这句话说得很大声,也极有气概,可接着便双手脱力,整个人像一块破抹布一样缓缓摆动。 霍真哼了一声,道:“既然是条不怕死的好汉子,又为何要搞偷袭那一套,可惜……可惜……” 两个“可惜”说得便似是在悼亡,对着一个活人如此,实在令人后背发凉。 众侍卫知道他马上便要下杀手,纷纷呼喝着冲了上去,每个人都使出看家本领,十人分攻霍真全身上下各处要穴,十处穴位皆是不得不救之处,意图逼得霍真用双手守御,那样他便不得不放开抓着岳崇脖颈的那只手。 不过,可惜——可惜他们太迟了些。 他们动作虽快,却还不够快,他们的脚迈出的那一刹那,霍真的五根手指已经运上了足以捏碎一棵大树的内劲。 不过,幸好——幸好岳崇的脖子没被捏碎。 十名侍卫的动作虽不够快,但郭长歌的速度却够。霍真正要下手的时候,郭长歌像鬼一样忽然出现,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一刻,霍真当然能选择捏死岳崇,而且也一定能做到——他的手腕虽被人抓住,但五根手指毕竟还自由。 不过,他不敢,虽然对他来说,捏死岳崇与捏死一只虫子一样简单,但就算是捏死一只虫子,也需要时间,也需要精力,他不知道在那短暂的时间里,在他耗费掉那微不足道的精力后,那个鬼魅般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会不会做出什么更令他惊诧的事。 于是他放开了手,像是上吊的绳子忽然断了,岳崇直直摔下,被叶钦和包力胜搀扶到一旁。 “名字。”霍真说着,看了郭长歌一眼,只一眼,然后便盯向了在龙椅上如坐针毡的萧瑜安。 “郭长歌。”郭长歌说着,放开了霍真的手腕。 “我今年七十有二,”霍真道,“你呢?” “前辈不杀无名之人,晚辈已道明了名姓,又何必问岁数?” “你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霍真猜测。 “嗯,前辈猜的不错。”郭长歌点了点头。 “你是何门何派,师父又是谁?”霍真又问。 郭长歌笑了笑,道:“前辈你可是一个刺客。刺客难道不是该神出鬼没、速战速决吗,可前辈你怎么既自报名姓,又问东问西的。” “你轻功很不错……” 话音未落,霍真一掌拍出,击向郭长歌面门,郭长歌横掌格挡,借着霍真掌力向后飘走,落到了三丈之外。 “嗯,看来内功也上佳。”霍真点着头看向郭长歌,眼中满是赞许。 “还算过得去。”郭长歌笑了笑。 “俗话说名师出高徒,而这句话反过来也说得通,高徒必有名师。”霍真道,“虽说有也有青出于蓝的弟子,但那毕竟是少数……” 郭长歌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但却不知他究竟想说什么,便不说话,只是点点头,听他接着说下去—— “而我生平最喜和高手过招,你的师父或许能让我解解闷儿。” “解解闷儿?”郭长歌对长辈向来有礼,但想到师父的强大,不禁对霍真所言嗤之以鼻。 “你觉得我狂妄?”霍真道。 “晚辈不敢。”郭长歌忙道。 霍真笑了笑,侧身看向百花开,到:“你知道我是谁,那你可知道我的武功如何?” 百花开略怔了怔,缓缓道:“你二十岁时,便连败武林各派几十位高手,坐上了武林盟盟主之位,是史上年纪最轻一位的盟主。后来冢岛二魔肆虐武林,你也是唯一一个前往冢岛挑战二魔之后,还能安然回来的!” 霍真面色变得凝重,道:“那是我第一次败,也会是最后一次。” 他转向郭长歌,自信笑着,接着道: “我隐居四十余年苦心钻研武功,现在的我,就算是冢岛二魔,也不会放在眼里!” 一百九十四 逼近 郭长歌心想,自己就算再练个十年,恐怕也不是师父的对手,而师父大概也敌不过两位师祖合力,霍真既声称不把他两位师祖放在眼里,那自是比他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不过大话谁都会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看招。” 郭长歌丝毫不废话,两个字刚传入霍真耳朵,他的人便也出现在了霍真面前,紧接着一拳击出,打向霍真面门,朴实无华的一拳,却蕴着强悍的内劲。 霍真满头白发向后飘去,似乎迎面刮来了一阵强风,可他双目却还睁得很大,而且一下都未眨,眼前的拳头愈来愈大,倏忽占据了整个视野。 眼见霍真的左眼已难逃一拳之厄,郭长歌却忽然收回了右拳,紧接着左拳击出,打向霍真右眼,气势一点都不比上一拳弱,可这一拳却也在即将中的前忽然收回。 虽然两次进攻都未果,但他并未停手,一拳接着一拳,一脚接着一脚,往霍真身上招呼,可每一拳、每一脚却又都点到为止,或者说,无功而返。 郭长歌的身体慢慢化作了一团残影,绕着霍真飞速地旋转,在这过程中,他的进攻也愈发的猛烈,愈发的犀利,可从头到尾,霍真竟好像未动弹分毫,于郭长歌之攻击,竟似全然不理。 在旁观战的众侍卫皆非庸手,但他们于面前这场战斗,心里却充满了疑惑—— “猛攻”之下,霍真何以敢不做任何守御,而郭长歌面对一只待宰的羔羊,又为何一直举刀不下。 他们全都皱着眉,看得心急如焚,极想上前助拳,可是郭长歌动作实在太快,密集的攻击像一张致密的渔网,没留下任何让旁人插手的余地。 萧瑜安于武功一道是十足的门外汉,看到郭长歌的拳脚狂风暴雨般打在了霍真身上,而霍真一动不动,只是站着挨打,那显然是郭长歌占了极大上风,想来不久便能得胜,擒拿刺客。 可就在他脸上露出放心的笑容,全身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了之时,像断了线的风筝,郭长歌忽然直飞了出去,空中的身体似乎失去了平衡,落地之后踉踉跄跄退了数步才终于站稳。 “前辈不愧是前辈。”他低着头略做调息后,抬头笑道,“我没招了。” 原来郭长歌自知年纪比对方小了太多,比拼内力绝对占不了便宜,于是便试图以招式和速度取胜,可他每招击出,霍真双手、双脚都会相应做出极为微小的反应,旁人虽看不见,但郭长歌却瞧得清楚,而且还能预料到那微小反应之后的种种变化。他的每一招都被那些变化应对得甚为妥善,所以并不是他每一招都手下留情,而是他所有招式都已被霍真一一破解了。 “我这个前辈,比你师父如何?”霍真也笑道,“我厉害些,还是你师父厉害些?” “前辈连冢岛二魔都不放在眼里,自然是前辈……”郭长歌没把话说完,而是竖起了大拇指。 大拇指的意思当然是称赞和佩服,而既然对霍真表现了称赞和佩服,那自然是说他更厉害些,但究竟是说他武功更厉害些,还是说大话更厉害些,那就看他个人的理解了。 霍真理解到的显然是第一种意思,他哈哈大笑了几声,道:“你一个小娃娃的论断未必就靠谱,究竟谁厉害,还是得交过手后才能知道。” 他接着又道:“你师父究竟是谁,我去找他玩玩。”说着容光焕发,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我可以告诉你我师父的名讳,”郭长歌道,“也可以告你他在哪里。” “快说快说!”霍真皱起了眉,看起来很不耐烦。 郭长歌却不慌也不忙,顿了片刻才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霍真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道:“什么条件?” “在我说出我师父的名姓和下落后,就请前辈马上离开皇宫。”郭长歌道。 “不行!” 霍真还没开口,萧瑜安便抢着说道。 众人的视线被他吸引过去,听他接着道:“既胆敢入宫行刺朕,难道还妄想能全身而退?” 他话音未落,殿中众人耳边忽然响起了极为齐整、震耳的脚步声。 数以万计的禁卫已将庆元殿团团围住,在这时飞过殿顶的苍鹰眼里,浩浩荡荡的禁卫军手上,一排排尖锐的枪头,反射着愈来愈亮的晨辉。 一队禁卫缓缓行进殿中,手中虽不执兵刃,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像是锋利的尖刀。 接着又冲进几十身着各色锦服之人,是五等以上的内庭侍卫,可朗头并不在其中。 “我想走,没人能拦得住。”霍真看着萧瑜安,笑着,“不过在宰了你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萧瑜安哈哈大笑,但若仔细去听,那笑声似乎有些颤抖。 “大胆贼子,你已插翅难逃,还敢口出狂言?”他喝道。 “我是不是口出狂言,你马上就会知道了。”霍真笑着,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萧瑜安的眼中立时现出惊恐之色。郭长歌拦在他和霍真之间,向刚进来的众侍卫扫了一眼,不由得满面愁容—— 朗头怎么还没来,他与我合力,或能挡住霍真弑君。他心中估量。 霍真一步步走得极缓,但每一步都让郭长歌的心跳更剧烈一分。新来的禁卫和内庭侍卫不知敌人的厉害,立功心切的他们纷纷冲上,又纷纷被放倒,不过霍真不杀无名之人,他们受伤有轻有重,但无一人死亡。 实是雪上加霜——伤者的哀嚎此起彼伏,让本就心慌不已的皇帝和众多大臣站上了崩溃的边缘。 现在,霍真已到郭长歌面前,两人触手可及对方。 “让开,你年纪如此轻便有那般功力,”霍真道,“死了可惜。” 郭长歌想要装得轻松些,可费了老大劲儿才挤出了笑容,比哭还难看的笑,道:“你若杀了我,可就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师父是谁了。” 霍真笑了笑,道:“我不会只是为了解解闷儿,便放弃我真正的目标。” 真正的目标? 郭长歌不太能理解这句话,也没功夫去理解,因为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五个字—— 先下手为强! 霍真话音刚落,他便已出手,攻敌不备,食指和中指叉开,闪电般的一戳——插眼! 若非被逼无奈,郭长歌绝不会用这等下三滥的招数。他清楚,只有先夺去对方视力,自己方有一战之力。 可是,他自己的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一百九十五 转机 黑暗,无尽的黑暗,从郭长歌眼前,延伸到整个世界。 他不得不收回插向霍真双目的手去护住要害,目不视物的状况下,用双手防守,才能觉得稍微安心些。 而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他的脚已经踢出,凶狠地自下而上踢出——撩阴脚! 忽然看不见了,你还能指望他使出什么高明招数?这撩阴脚虽不高明,但若中的,也能立时奏效,敌人若是男人,那效果往往也会很不错。 霍真当然是男人,可惜的是,郭长歌的脚并没有踢到他——郭长歌双目陡然受创,惊惶之下,并未注意到霍真的动向,直到他一脚踢了个空,再凝神听声辩位,才发觉霍真已在他身后。 “你的眼睛过会功夫便会好了,我下手捏着分寸呢。”霍真道,“不过你若还执意拦我,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脚下不停,向萧瑜安走去。 郭长歌闭着双眼,立在原处,他知道自己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等一个可以逆转形势的时机,不过听着禁卫与内庭侍卫们的惨呼,还有他们不断倒下的声音,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等到那个时机。 霍真已踏上台阶,端坐龙椅上的帝王看起来高高在上,可那台阶却并没有几级。不断有人从上面摔下,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那都是被霍真打倒的侍卫们,而霍真刚刚踏过最高的一级台阶,现在已在萧瑜安面前站定。 “杀了朕,你也逃不了。”萧瑜安死到临头,神色、语气反而变得十分镇定,倒不愧是九五之尊,自有一股威严之气。 他见霍真不说话,接着道:“你若现在转身离去,朕保证不拦你,放你安然离去,如何?” 霍真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已经缓缓抬起了手,杀人的手! 殿里众大臣见皇帝身处绝境,命在顷刻,可倒有一大半丝毫不觉担心,而是已经在考虑皇帝死后自己该站哪一派,该去拥立哪位皇子。 “慢!”百花开奔近大声喝止霍真。 霍真缓缓转回身,点头致意,他似乎对百花开格外尊敬些。 “还未请教先生大名。”他十分有礼地问道。 “我……我叫百花开。”百花开见他竟真的停手,喜出望外。 “姓百?”霍真问,“你难道是广鸣院百家的人?” “正是。”百花开。 “百歧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祖父。” 霍真点点头,沉吟道:“怪不得,怪不得你还能记得我这个世外之人是谁。” 他看着百花开,接着又道:“我知道你不想让我杀皇帝,不过我不得不杀他。” “为什么?”百花开皱起了眉头,“当年霍家遭难,可与朝廷无关,更与皇上无关!” “我杀他不是为了报仇。”霍真摇头道。 “那是为了什么……” “你既想知道,我便告诉你。”霍真道,“不过今日之后我去找你,也请你为我解答几件事,如何?” “嗯,我答应你,你说吧。”百花开点点头,想着能拖延片刻也是好的,他也在等一个转机。 “你可知我为何隐居山林,多年不问世事?” “当年你从冢岛归来之后,性情大变,不顾妻儿,也不顾武林盟事务,决绝离家而去,从那时起便下落不明,后来霍家遭难你也不现身,江湖中便传闻你已死了,谁也没想到你是隐居避世。”百花开道,“现在想来,你隐居的原因,恐怕只有一个。” “什么?” “你败给冢岛二魔,心中不服,便想着苦练武功,打败他们。”百花开道,“是也不是?” 霍真笑了笑,点头道:“没错。我独自隐居多年,潜心修研武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出山之后,可以亲手打败冢岛二魔!” “你是何时出山的?”百花开问。 “半年前。”霍真回道。 百花开叹息道:“太迟了。” 霍真也在叹息,道:“的确太迟了。我重返冢岛时,没找到二魔,却找到了他们合葬的墓碑。墓碑上刻着他们自评的武功境界,乃是‘谪仙境’!” 百花开点了点头,到:“此事二十余年前,武林中已经尽人皆知。二魔在世时,为他们所杀之人挖坟立碑,碑上刻写的武学境界,最高不过是‘忘剑境’,从未出现过‘谪仙境”的评价。” 霍真又叹一声,道:“我苦修四十余年,自信武功境界绝对已在‘谪仙境’之上,可惜二魔已死,我武功就算再高十倍,也已无人能够领略。我看到二魔墓碑时,心中便是如此想法,只觉活着已无半分意义,便想着在他们墓前自裁,与他们长眠于一处,也远比漫无目的,独自在这世上游荡来的好些。” “可你还活着。”百花开道,“是什么让你改了主意?” “当时在二魔墓前,我举掌过顶,马上便要向百会穴拍落时,忽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们的墓碑实在太过完好了。” “那又如何?” “冢岛的位置在武林中并不是秘密,冢岛二魔又有无数仇敌,他们既已亡殁,墓碑又怎会那般完好?” 百花开点了点头,道:“二魔的仇敌没有破坏他们的墓碑的原因,我可以告诉你。” “你说。” “因为武林中盛传,冢岛二魔有一个徒弟得到了他们的真传,所以任谁都不敢破坏岛上的一草一木,他们怕二魔的徒弟找到他们头上。” 霍真微微一笑,道:“那时我也是如此猜想的,因为我第一次去冢岛时看见过一个小孩……” 听到这里,郭长歌心想:那个小孩想必就是师父了。 只听霍真继续说道:“若那个小孩真的得到了二魔的真传,他现在应该正值壮年,或能与我一战,我四十余年的苦心钻研也就没有白费。” “所以你在找多年前的那个小孩?”百花开问。 霍真颔首承认。 “怎么找到宫里来了?”百花开又问,“你说的一切究竟和你行刺圣上有什么联系?” “我离开冢岛后,四处打听,苦寻无果。正当郁闷之际,我遇见了一个人,他说只要我能宰了皇帝,他便告诉我二魔徒弟的下落。”霍真道。 “那人是谁?”百花开皱眉问。 “恕我不能相告。”霍真摇了摇头。 霍真虽什么都未曾透露,但郭长歌心中却已有猜想,霍真遇上的那个人,定和玉汝山庄脱不了干系。 “哈哈哈——”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郭长歌忽然的放声大笑所吸引。 “你若早说是要找冢岛二魔的徒弟,我们也不必动手了。”笑毕,郭长歌缓缓说道。 他的眼前还是一片模糊,但还是抬头看向了霍真。 “难道你知道二魔的徒弟在何处?”霍真问。 郭长歌笑了笑,得意道:“二仙的徒孙若也不知二仙的徒弟在何处,这天下还有谁能知道?” 一百九十六 遁逃 郭长歌的视力渐渐恢复,已经能看到霍真高瘦身形的轮廓,不过十分模糊,就像眼珠上蒙了一层厚厚的尘灰。 “二仙?”那个高瘦的轮廓说话了。 “我虽没见过二仙,但那二位毕竟是我的师祖,我若也称他们‘二魔’,岂不是失了规矩?”郭长歌笑道。 “你真的是二……二仙的徒孙,而你师父便是他们的亲传弟子?”霍真将信将疑。 他与冢岛二魔本无甚仇恨,当年之所以会前往冢岛挑战,一来是因为他坐着武林盟盟主的位子,为武林除害乃是责之所在,二来是因为他从小便是个武痴,挑战强手于他来说,本就是最大的乐事,他自是欣然前往。 他对二魔从未有过丁点恨意,反而因为当年败给他们,心里生出了敬佩、尊重之感。所以他也改口,将叫惯了的“二魔”强行换成了“二仙”。 郭长歌点点头道:“当然是真的。” “你师父多少岁数?”霍真试探问道。 郭长歌想了想,道:“看样貌不到五十。师父从未提起过他的年纪,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霍真回想起自己当年在冢岛见过的那个小孩,那时最多不过三四岁,到现在的确有四十余岁了,郭长歌所言倒是确实。 “你若真是冢岛二仙的徒孙,也就无怪乎你年纪轻轻便身具惊人功力了。”霍真上下打量着郭长歌,沉吟道。 “你只是想和我师父比武罢了,实在不必杀了皇上。”郭长歌道,“你遇见的那个人显然在利用你,他究竟知不知道我师父在何处,也未可知呢。” 过了片刻,霍真回话:“可是你空口无凭,我也不能就这么信了你。” “那还等什么?”郭长歌轻笑一声,“既不信我,那便动手,弑君吧!”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哗然。萧瑜安瞪了郭长歌一眼,愤恨不甘过后,便是绝望,他缓缓闭上了双目,很有骨气地抑制住了自己想哭的冲动。 “胡说什么!”百花开呵斥道,“你身为宫廷侍卫,怎可说这等大逆之言?” 郭长歌笑了笑,淡然道:“百大人,现在皇上的命攥在霍前辈手里,反正咱们也没法救下皇上,我胡说也好,不胡说也罢,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百花开无话可说,急得跺脚,斜目去看霍真。 霍真面无表情看着地郭长歌,一动也不动——而一动,便会天翻地覆! “说吧,你师父在何处?”他忽然道。 “前辈既问我了,意思是放过皇上了?”郭长歌问。 百花开大喜,期待霍真回答。萧瑜安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自然。”霍真微笑着,慢慢走下台阶。 一众禁卫向两旁退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他走到郭长歌身旁站定,接着道,“比起那个人,你或许更可信些。” 萧瑜安看着霍真从自己身旁慢慢走远,长呼一口气,瘫在了龙椅上。众禁卫及内庭侍卫一层层拦在龙椅之前,全神戒备,警惕着霍真。 “相信我就对啦!”郭长歌笑得十分开朗,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能看清霍真的面貌了。 “那就快说吧。”霍真道。 “什么?” “你师父在何处?” 郭长歌怔了怔,忽然尴尬一笑,道:“我师父云游天下,四海为家,但……但应该没有离开中原。” 霍真也怔住,好像费了不少心神才理解了郭长歌的话,道:“所以你并不知道你师父在哪里!?”眼神已变得有些可怕。 “我……我的确不知道。”郭长歌道。 此言一出,百花开立时指挥禁卫:“围住他,别让他接近皇上。” “是!”众禁卫齐声应道,其声震耳。 又听得靴声大作,片刻之间,他们已将霍真团团围住,郭长歌与霍真相距极近,自然也陷入了包围圈。 “大家都别激动,先别动手,”郭长歌喊道,“我还有话要说。” “你既不知你师父在何处,还有什么可说的。”霍真怒道。 “我虽不知我师父在何处,但有一个人却能找到他。”郭长歌笑道。 “谁?”霍真问。 “百花开,百大人。”郭长歌道。 听到郭长歌唤他名字,百花开先是一怔,随即恍然,赶忙挤进了圈子,道:“没错,只要知道形貌,这天下没有广鸣院找不到的人。” “我幼时与师父朝夕相处,我师父的形貌,我自是最清楚不过。”郭长歌笑道。 霍真虽不说话,但一双眸子放光,把他激动的心情暴露无遗。 郭长歌道:“霍前辈,您若信得过晚辈和百大人,今日便先离去。晚辈会向百大人述明我师父的形貌,给广鸣院些时间,七日之后,您去一趟百府,届时百大人定会将我师父的行踪告知前辈您。 霍真点点头,一句话不说便向殿外走去。殿门方向的禁卫不敢拦他,不断向后退去,带着整个包围圈子也不断移动,一直移到殿门口,始终将霍真围在垓心。 殿门外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有无数的长枪箭矢相候,霍真不出去则矣,要是敢迈出殿门一步,恐怕立马便会横尸就地。 郭长歌忽然跪下,道:“皇上,请您放霍前辈出宫吧,他也是被人利用了,才会进宫行刺。” 百花开跟着也跪下求情:“皇上,若是霍真死了,恐怕就难以寻到真正想要对您不利的人了。” 萧瑜安端坐龙椅,高高在上,鼻中哼了一声,自然是不想放过霍真,但见霍真还没出去,一时拿不定主意——若是霍真变卦,那可要遭,还是先不说话为好。 “两位不必如此,”霍真的声音远远传过来,“我既敢来,自有脱身之策。” 郭、百两人回头看去,只见霍真已一步迈过了门槛,二人像皇上一拜,赶忙起身奔出殿外。 只觉天色忽暗,两人抬头望去,空中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飞蝗般的箭雨向身在空中的霍真射去。 霍真运使内力挥动袍袖,将密集的箭矢一一击落,就像是周身有几面无形的盾牌一般。 看来弓箭奈何不了他,可郭长歌还是忧心忡忡—— 就算轻功再高,也总有落地借力的时候。 想来霍真是先攀上殿顶,才向前跃出的,跃得虽极高极远,但落地时距宫墙也还有“十万八千里”,而要在一支军队的阻挠下走完这“十万八千里”,简直比“西天取经”还要难! 郭长歌抬头看着,眼见霍真上升之势已尽,马上便要落下,地上迎接他的,是一片闪闪发光、耀眼夺目的尖枪林! 就在这时,一声长啸划破天空…… 一百九十七 特别的人 已近午时。 晴空万里,朗头走在刚进宫门的宽阔大道上,与和他并肩而行的郭长歌交谈。他们二人是在宫门口碰上的,那时郭长歌正在送百花开离宫。 “一声长啸?” 朗头在听郭长歌讲述不久前发生的刺杀事件,正讲到霍真插翅难逃的惊险时刻。 “没错!” “是霍真发出的啸声?” 郭长歌摇了摇头。 “是一头大鸟!” 长啸过后,一只黑翅苍鹰出现在视野之中,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也吸引了无数的箭矢。 黑鹰双翅宽阔,绕着霍真飞速盘旋,轻松避开了所有箭矢,一眨眼间,已飞到了他的脚边。 已呈下落之势的霍真轻轻在鹰背上一踏,便又向前跃起,等到上升之势尽时,那鹰便又跟到他脚边以供借力,如此循环几次,霍真的身影慢慢变小,终于消失在了视野尽处。 天上慢慢飘下了几根黑色的羽毛,在场诸人都像变成了木头人一般抬头呆呆望天,每个人的眼神都像是看到了腾云驾雾的神仙,心中的震撼久久不去。 “那样的轻功,确实惊人。” 朗头听完了郭长歌的讲述,感叹道。 “轻功倒还在其次,那只大鸟那般听话,才令人吃惊呢。” 郭长歌心里痒痒的,想着若是自己也有一只那么听话的大鸟,那该多好。 “霍真独居山林多年,终日与飞禽猛兽为伴,他能御鸟也不足为奇。”朗头道。 “也是,或许他还能把老虎当大马骑呢。” 郭长歌说着,心里已想象出了画面,骑着老虎在山水林泉之间纵跃,那真是乐趣无穷,不过若代价是要独自一人在山中居住好几十年,那实在又有些无趣了。 行了会功夫,两人已走到了庆元殿前的广场。 “一起去吃饭?”郭长歌建议。 朗头摇摇头,“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却不在,得先去向皇上请罪。” “也是,皇上可差点就没命了,你这侍卫总管的责任可不小。” “皇上是在九华殿还是回寝宫了?” “应该还在九华殿,我和百大人就是从那儿出来的,我再陪你走一趟吧。” 顿了顿,郭长歌接着又道:“你究竟去哪了,你若在,庆元殿上也不至于那般凶险。” “我本不知道那刺客那般厉害,想着有你在庆元殿,应该不会有事。”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有刺客!?”郭长歌有些吃惊的瞪着对方。 “我那时就在宫里,皇上遇刺这样的事我怎会不知?” “我还以为你早在刺客行刺前就出宫了。” 朗头摇了摇头,道:“我本在住处歇息,听到外面吵吵嚷嚷,出去一看,见宫里的禁卫军和各等的侍卫一窝蜂涌向了庆元殿,便猜想一定是庆元殿出了刺客。” “那你怎么不来?” “因为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要去别的地方? “什么事,又是什么地方?” 朗头压低了是声音:“回心殿。” “你……你去找古云儿了?” “那时宫里所有的禁卫几乎全去了庆元殿,岂不是最好的时机?” “什么时机?” “你知道的。” 郭长歌当然知道,只是一时不敢相信,转头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道:“你已带她出去了?” 朗头点点头:“我说是你让我去救她的,她便极是配合。大部禁卫军都去了庆元殿,宫墙守卫不似平日那般密不透风,我们很容易便出了宫。” “那她现在何处?” “城里的毓秀坊,铺子的主人袖娘是我的人,我把她送到那里,嘱托袖娘尽快将她送出城去,至于去了哪,我也不知道。”朗头道,“等你出宫后便去找袖娘,她会告诉你的。” 郭长歌没想到送古云儿出宫会如此顺利,怔怔点了点头。 “现在就剩你了,以你的武功和轻功,半夜找一处守卫薄弱的宫墙溜出去就是了,就算被发现,应该也能冲杀出去。”朗头道,“不过你出去后要快些离开上京,皇上肯定会派人拿你。” “不只剩我。”郭长歌低声说。 “不只剩你?”朗头笑了笑,“怎么,那位曲姑娘决定跟你走了?” 郭长歌点了点头,但不说话。 朗头笑吟吟的,一双似乎看透了一切的眼睛盯着郭长歌:“你二人终于互通心曲,知道对方的心意了?” 郭长歌本来雪白的脸颊泛起了一团红云,“亏了你直言点醒我,我才终于知道了她的心意,但却不知道自己配不配得上她的那份心意。” “这话什么意思?”朗头皱起了眉。 “我好像从未把她当做一个特别的人看待,对她的喜欢,和对别人的喜欢也没什么不同。” “什么特别不特别,喜欢不喜欢的,”朗头道,“总之成亲时记得请我去和喜酒就对了。” 郭长歌不知再说什么,只能报以尴尬一笑。 走过许多的回廊、门廊,两人不知不觉到了九华殿门外,门口站着一个矮个小太监,还有十来个五等侍卫在旁值守。 “大人是朗护卫吧。”那小太监迎上来尖声尖气地说。 朗头点了点头。 “您快进去吧,皇上正等您呢。”那小太监说着拉开了门。 朗头低着头走了进去,郭长歌在外等候。 过了半晌,直把郭长歌等的不耐烦,也有些饿了,便想着先去吃饭,可就在这时,门却忽然开了,朗头缓缓走了出来,皱着眉,满面愁容。 “怎么摆着一张苦瓜脸,”郭长歌笑道,“难道是挨骂了?” 朗头不回话,快步往外走去,郭长歌只得跟上。 “究竟怎么了,”郭长歌又问,“皇上和你说了什么?” “问我去了哪里。” 郭长歌笑了笑,道:“你是怎么欺君的?” “我有时会到城南的人来香茶馆喝茶,皇上也知道的,他还微服随我去过一次。”朗头道,“当然以防万一,我今早也真的去过。” “是该谨慎些。”郭长歌点点头道,“还有呢,皇上还说了什么?” “皇上说霍真会在七日后去百府。” “没错,我不是已和你说过了,霍前辈与我们约好,七日后他去百府,百大人会告知他我师父的行踪。” “皇上命我在七日后协助百大人捉拿霍真。” 郭长歌叹了口气,皱眉道:“霍前辈逃离后,皇上把我和百大人召到九华殿,他同样也命我协助百大人捉拿霍真。你也不必忧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尽力捉拿就是,只要小心别被霍前辈伤到就好” “我所忧虑的不是这件事。” “那还能是何事?” “皇上还让我查另一件事,捉拿另一个人。” “谁?” 朗头停步,转头看向郭长歌,神色极为严峻:“掳走古云儿的人!” 一百九十八 一探究竟 “皇上是怎么知道的?”郭长歌吃了一惊。 朗头转正身子,继续向前走去。 “昨夜皇上去了回心殿,我想一定在那时,皇上在回心殿附近安置了眼线。” “这么说你被看到了!” “我那时戴了面具,套了身夜行衣,他们不知道是我。”朗头道,“皇上以为掳走古云儿的人和霍真一伙的。” “霍前辈会来行刺,是为了知道我师父的行踪,皇上也是知道的呀。” “皇上说,那个利用了霍真的人,他的真正目的一定是古云儿,让霍真行刺,只是为了吸引注意力罢了。而且皇上还认为,那个幕后之人,一定就是当年逃出宫去的陶将军!” 郭长歌笑了笑,“随他怎么想,只要怀疑不到你我二人头上就好。” “可别小看了皇上,把他看得太傻的人下场往往都不会太好。”朗头语气十分严肃,“你和曲姑娘还是尽快离开,最好今晚就走。” “我带着她恐怕很难闯出去,不过也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了。”郭长歌面上神情十分严峻。 朗头拍了拍郭长歌的肩,“放心,我会在暗中帮你们。” 接着两人同去吃饭,商讨今夜具体该如何出逃。 九华殿里,朗头刚出门不久,萧瑜安便将四喜唤到身边,悄声吩咐道:“派人盯着朗护卫和郭护卫,再派人去一趟人来香茶馆,查查朗护卫今晨是不是去过。” 四喜听完微微颔首,退出门去安排。 萧瑜安昨夜从古云儿口中听到“办法”两个字时心中便起了疑,古云儿给他的解释也实在不能令他信服,于是他自然而然便在想,究竟是谁去见过古云儿,还许诺会想出“办法”带她离开皇宫。 他怀疑的第一个人便是郭长歌,因为郭长歌曾拒绝过他,宁死也不愿入宫,可到第二天却忽然改了主意,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有什不轨的图谋。 萧瑜安怀疑的第二个人是朗头,今天霍真行刺,郭长歌一直在庆元殿,分身乏术,不可能去回心殿带走古云儿,而朗头从头到尾都未现身,就算他真的去了人来香茶馆,在那之前也有足够的时间先带古云儿出宫。虽然萧瑜安绝对不相信朗头会背叛他而做出那等事,但朗头的嫌疑的确是不小。 还有一个人便是曲思扬了,萧瑜安喝了口茶,凝神细思,自己这几天与她在一起时,总是不知不觉便睡着,他身无疾病,体魄健壮,绝不信那是因为自己过度劳累之故。 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有再去见见曲思扬,方能一探究竟,或许还能从她嘴里套出郭长歌进宫的目的。 “皇上您回来啦。” 萧瑜安回到丽明殿时,曲思扬正在用饭,看到萧瑜安推门而入,便起身相迎。 萧瑜安微笑着点点头,走过去伸手请她一同坐下。 “快给朕斟杯酒,朕要好好喝几杯。” 曲思扬依言斜壶斟好了酒,又把自己半满的酒杯添满,两人碰杯对饮。萧瑜安端着酒杯放在嘴边,斜目看着曲思扬把酒喝下去,酒水经过咽喉,让白玉般的脖颈微微浮动,然后他才放心,仰脖将酒喝下。 “您心情好像很不错。”曲思扬道。 “朕今日死里逃生,还有命见到美人你,当然开心了。”萧瑜安笑道。 “死里逃生!?”曲思扬吃了一惊。 “你还不知道?” 曲思扬脸一红,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说实话,我……我才刚起床不久。” “你睡了这么久?”萧瑜安有些惊讶。 “其实我早就醒了,只是您的床太软,太舒服了,我一直在上面赖着来着。”曲思扬尴尬一笑。 萧瑜安看着她,宠溺笑着,摇了摇头。他进来前在门口问过值守的侍卫和侍候的宫女、太监,他们说今日没人从丽明殿离开过,现在看曲思扬的样子也不似在撒谎,这才确定带古云儿出宫的人应该不是她。这样一来,除非再发现别的有嫌疑之人,否则朗头的嫌疑就大得很了。萧瑜安心里已在迟疑着要不要派人拿他,严刑审问。 接着萧瑜安向曲思扬大略讲述了今日霍真行刺之事。 “那人会飞?” 听萧瑜安说霍真逃了,曲思扬瞪大了双目,一脸的震惊。若非会飞,一个活人怎么可能从万众包围下逃脱。 “我没有亲见,后来听他们说,是一只大鸟带走了霍真。” “大鸟?”曲思扬更是惊奇,“霍真骑着一只大鸟飞走了?” “似乎是这样的。” 当时萧瑜安听众侍卫禀报,侍卫说的明明是霍真轻功高绝,以鹰背借力跃出宫去了,可他对轻功什么的一窍也不通,也不愿去细想,所以在他的理解里,曲思扬说的没什么问题——霍真就是骑着大鸟飞走了。 “这世上竟然有可以骑着飞翔的大鸟,还真是稀奇。”曲思扬感叹着,脸上露出了向往神色,心里已经出现了自己骑着展翅的大鸟遨游天际的美妙景色,在柔软的白云间穿梭,俯瞰大地山河之美。 萧瑜安看她抬着头,面露憧憬之色,不忍打断她的美好幻想,便自斟自饮喝了两杯。 “对了,”曲思扬终于“醒了”,“那个霍真的武功,真的比我……我师兄还高?” 在曲思扬的阅历中,郭长歌已是武功最高的人了。 “霍真想找你们的师祖比武,退而求其次才是要找你们的师父,你师兄又怎会是他的对手。” “我师祖,就是我师父的师父咯。” “当然是了。”萧瑜安笑道。 “那是谁,我可从没听过师父和师兄说起过。”曲思扬很是好奇。 “听他们说,是冢岛二魔。” 闻言,曲思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瞪大了眼睛大叫一声,这一惊可真是非同小可。 “你……你……您是说冢岛二魔?” 萧瑜安点点头,“我久居宫墙之内,也是第一次听说什么冢岛二魔,似乎是昔年江湖中的厉害人物,现在已经死了的。” 曲思扬像丢了魂一样摔坐回了椅子,终于慢慢接受了自己是冢岛二魔徒孙的事实,只觉得既荣幸又有些惶恐,毕竟那二位可是曾杀人无算,给武林带来一场浩劫的两个大魔头! 她忽然又想,若是百生知道她是冢岛二魔的徒孙,岂不是会羡慕死了,不由又得意起来,脸上露出了笑容。 “美人你在笑什么?”萧瑜安问。 曲思扬摇摇头,“没什么。”脸上还挂着笑意,心想自己应该很快就能离开皇宫见到百生和其他的朋友们了,那实在是值得憧憬,值得高兴,值得笑的事情。 两人又吃了些菜,同饮了几杯。 “你能不能如实回答朕一件事?” 听到萧瑜安忽然如此说,而他的语气也忽然变得冰冷冷的,曲思扬不禁一凛,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什……什么事?” “这几天你皆是与朕同席饮酒用饭,想来并未在其中放入迷药之类……” 曲思扬心中一震,忙打断他,“您在说什么啊,什……什么迷药,我……我怎会给您下药呢?” “那朕前两天怎会不知不觉便入睡,你究竟对朕做了什么?”萧瑜安的眼神便似是猛虎看着一只无处可逃的小鹿,“你若如实说来,朕保证不怪罪你!” 一百九十九 崩溃 “如……如实……说什么,我不懂皇上您的意思!” 曲思扬眼神飘忽,显然很心虚,但仗着自己让萧瑜安昏睡和失去意识的方式十分隐秘,兀自在装傻。 “你是学武之人,武功应该也很不错吧。”萧瑜安看着她。 曲思扬怔了怔,点点头。 “我知道你们学武之人有一种本事叫做点穴……”萧瑜安接着说道。 “没错。”曲思扬打断他,“点人穴道可定身,可伤人,可活络,可做到许多有趣之事,但却绝不能致人昏睡。” 萧瑜安还是盯着曲思扬,不过这次久久都未开口。 “这样啊。” 他忽然道,话音轻柔,不过还是吓了曲思扬一跳,“就……就是这样。” 萧瑜安忽然站了起来,又吓了曲思扬一跳。 “既然是这样,这一次,我希望我不会再入睡了。” “您……您想干什么?”曲思扬的身子不禁缩了起来。 “你说我的床很软,很舒服,或许在上面容易睡着。”萧瑜安慢慢绕饭桌走向曲思扬,“那么这一次,我们就不要去床上了。” 曲思扬也站起来,被萧瑜安逼得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撞上了屋子东北角一根极粗的立柱上。萧瑜安的手伸向她的脸颊,轻轻端起她的下巴,看着她诱人的唇齿,歪着头吻了上去。曲思扬一个转身躲开,绕着立柱躲避萧瑜安。 萧瑜安来了兴致,已将身上的衣服褪得七七八八,“美人,不如你也脱了,我们再玩。” “皇上,您难道忘了,我这几天可不方便。”躲避着几乎裸身的萧瑜安热情的“追击”,面红耳赤的曲思扬竟觉得有些气喘。她习练轻功多年,本不该如此不济,或许是因心乱之故,已无法好好调整呼吸,而脚下的步子也全都乱了。 “那又何妨?”萧瑜安笑得很是淫猥下流,“今日美人先把朕伺候舒服了,过几日朕再好好报答你。” 曲思扬一时大为窘迫,那根立柱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绕着它快步旋转,一时不至落入萧瑜安的“魔爪”。 “停下吧,别躲了,朕有些累了,快来好好服侍朕。”萧瑜安的这句话是皇上的口气,命令的口气。 曲思扬不得不违背皇命,脚下不停,兀自绕柱躲避,不过她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那是因为萧瑜安的步子先慢了下来。 过了会,萧瑜安已慢慢停下,脸上本来淫猥的笑容消失不见,神色变得理智而冰冷,转变之快就像是突然摘下了一张面具。他弯腰捡起地下的衣服,一件件穿上,曲思扬倚着立柱偷偷看他。 他慢慢穿好衣服,一丝不苟地整理好领口、腰带,然后走到桌旁坐下,斟了酒一口饮尽。曲思扬看着他的身影,只觉那身影说不出的落寞,令人看着难受。 她心里竟产生了莫名的同情之心,慢慢走过去坐下,“皇上,您……” “我已看出来了,你根本不想服侍朕,不想成为朕的妃子。”萧瑜安打断她。 曲思扬沉默,默认的默。 “既不想当妃子,你和你师兄进宫,自然是有别的目的了。”萧瑜安又道。 “没……没有,我们能有什么目的。” 曲思扬有时很擅长说谎,有时却又很容易被看穿。而萧瑜安正在看她,看穿了她。 “你不必再否认,古淑妃已被人掳走了。”萧瑜安诈道。 闻言,曲思扬极为惊讶,但眼中只是微有波澜,她在努力控制着自己面部的反应,可一颗心却怦怦直跳无法控制,简直都要从胸腔跳出来了。 “古淑妃是哪位?” “你不知道?”萧瑜安看着她,“她叫古云儿,是被朕打入冷宫的妃子,曾经的淑妃。” 曲思扬摇了摇头。她并不傻,她能感觉到事情的蹊跷,在不知同伴情况的情况下,最好的行事准则便是矢口否认一切。 “难道你不知情?”萧瑜安又问。 “知……知什么情?”曲思扬两眼透着无辜。 “看来你是被你的师兄利用了。” “利用?”曲思扬装作惊讶,“什么意思?” “他让你来讨好我,为的是进宫,而他进宫的目的……” “他能有什么目的?”曲思扬抢着问道。 萧瑜安斜目瞧了她一眼,“朕不是说了吗,古淑妃已经被带出了皇宫,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曲思扬尽力装作惊讶的样子,“不可能,您一定搞错了,我师哥没理由会那样做。”声音很是激动。 “的确不是他做的。” 闻言,曲思扬一喜,随即又想此话定然还有后续,又皱起了眉,听他说下去。 萧瑜安不紧不慢,端起酒杯欲饮,到了嘴边还未润湿唇齿,却又忽然放下了酒杯,“今日霍真行刺,朗护卫一直没有现身保护朕。后来朕安置在回心殿附近的眼线回报,朗护卫趁着宫中禁卫集聚庆元殿,皇宫门墙守卫兵力薄弱,便带着古云儿逃出宫去了。” 萧瑜安当然还无法确定带走古云儿的人就是朗头,他是在诈曲思扬,想从她口中套出真相。 “朗头就是和我师兄比武的那位侍卫吧,他怎么会……” “朕派人擒了他,对他严刑拷问,他很快便招供了。” “招……招供了什么?” 萧瑜安看着曲思扬的眼睛,并未立时回答,过了片刻才开口,“他供出了他的同伙,你的师兄!” 曲思扬怔了一怔,知道事情已非同小可,她和郭长歌可能再也难以出宫,不由得大为焦急恐慌。 “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我自己的师哥,我还不知道吗,他进宫就是为了向您效力,绝对没什么别的目的。”声音不小,中气十足,她有力地进行着无力的辩驳。 萧瑜安笑了笑,“美人你并不知情,实是大慰朕心。”心里却想,你怎么可能不知情,你若不知情,早就是朕的女人了。 曲思扬不说话。她心里乱极了,已不知说什么是好。 “朕回丽明殿之前,已派了人去捉拿你师兄,想来现在已经拿住了。” “此事和我师哥绝对没有关系,还望皇上明察。”说着曲思扬跪了下去,连连磕头。 萧瑜安冷眼看着她,“事关重大,朕当然会明察。不过美人你心里可要有些准备,掳走朕的妃子可是大罪,若是查证属实,朗护卫和你师兄皆须判斩立决,你到时可不要太过伤心了。” 哇的一声,曲思扬忽然大哭了起来,从原来的跪姿改成了坐姿,瘫坐在地嚎啕不止。 心里想到郭长歌被斩首的画面,她已彻底崩溃。 二百 沾沾自喜 朗头请了郭长歌在他专用的雅间用饭,两人正吃着,郭长歌忽然放下筷子向窗外看了看,然后又东张西望,似乎在找寻什么东西。 朗头注意到了他的异样,“怎么了?” “我怎么听着有人在哭啊,”郭长歌皱眉道,“真是古怪。” 朗头笑了笑,“这里都是大老爷们儿,若是真的有人哭了,那还真是稀奇,而且有趣。” 郭长歌又再凝神去听,却听不到了,“不管了。”一把抓起筷子继续吃饭。 食堂人多耳杂,不敢论及出逃之事,两人一边吃饭,一边只是闲聊。郭长歌问道:“朗头,你是何时进宫的。” “记不清了,大约十几年前吧。”朗头回道。 “你这么高的武功,去哪里不好,为何偏要进宫呢,没半点自由,每日皆须谨小慎微,否则一旦惹恼了皇上,便是杀头的悲惨下场。” “人各有志,我从小就想考个功名光耀门楣。”朗头缓缓述道,“我是进士出身,可殿试后,我被人拆穿是残疾之身,不可当官。皇上可惜我的文采,便把我留在宫中当了几位小皇子的伴读。后来在无意中,皇上发现我功夫很好,他一开始让我教几位小皇子武功,过了两年便又让我当了他的近身护卫,这许多年过来,历尽艰难,我才混到了今天的位置。” “你似乎很自豪?”郭长歌言下之意是,这没什么可自豪的。 “你似乎很瞧不起我?”朗头当然听得出他的意思。 两人相视,忽然都笑了。 “喝酒,喝酒……”两人又互相劝酒,碰杯。 杯酒下肚,朗头看着郭长歌,“你呢,有何志向,将来想做什么?” “我觉得我现在所做之事便很有趣,若是可能,何妨一直做下去。” “你现在做的事,当然不是指当侍卫咯?” 郭长歌笑着摇头。不用说,当然不是。 “那你指的是玉汝山庄的差事,帮助别人实现心愿咯。”朗头这次说中了,郭长歌转为点点头。 朗头接着说:“为别人的事东奔西跑的,还得做许多危险之事,何趣之有?你就说这次吧,进宫来救人,一不小心可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郭长歌微笑道:“助人之乐,本就少有人能理解。” “你很享受?”朗头问道。 郭长歌喝了口酒,想了想,“感觉的确不错。” “你享受的是帮助人之后别人对你的感激?” 郭长歌又仔细想了想,“谁又不喜欢被人感激呢,不过那只是一方面。” “还有其他方面?” “当然,不过很难和你说清楚,简单来说,帮助别人能让我感觉很好。” 朗头笑道:“就是说沾沾自喜咯。” 郭长歌怔了怔,坦然道:“或许吧,或许都不是因为我帮助别人,而是我这个人天生就有些沾沾自喜,这并没什么不妥,沾沾自喜也是一种喜,一种快乐嘛。” 朗头点点头,“能这么想倒也不错。” 郭长歌嘻嘻笑道:“我也觉得很不错。” 两人接着用饭喝酒,喝得很是痛快,过了一会,两人的脸一个红过一个,他们似乎都知道自己酒量一般,而今晚又有要紧事,不约而同停杯,也不再劝酒。 郭长歌忽然问道:“现在的皇帝算是个好皇帝吗?” 朗头一惊,低声道:“你问这干什么,我一个做臣子的可不好随意评论。” 微醺之下,郭长歌心猿意马,胡思乱想,想到成峙滔意图造反,进而寻思,若是他真的造反成功了,新的皇帝是会更好些,还是更坏些。虽然郭长歌绝不愿看到造反带来的战争,但若是新皇帝能更好些,成峙滔造反一事好像也就不是那么邪恶了,至少结果是好的。 郭长歌手肘撑在桌上,以手托腮,“我只见过一个皇帝,实在没法判断他是好还是坏。” 朗头笑了笑,“要判断皇上是好是坏,不必看皇上。”声音一直压得甚低,毕竟没人敢大声评论皇上。 “不看皇上看什么?”郭长歌好奇,问道。 “看百姓,百姓若过的好,皇上便是好皇上,百姓若过的差,皇上便有可能是怀皇上。” “有可能?”郭长歌不解,托腮的手换了一个。 “皇帝就算是个好皇帝,也不一定能让全天下的百姓都过的很好。那把龙椅可没我们想象的那么好坐。” 郭长歌忽然又倒好一杯酒,捏起,想了想又放下,“你就说说现在的皇帝如何吧。”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所见过的大多数百姓倒是都过的不错。” 郭长歌看着朗头,忽然点点头,“明白了。” 这个话题到此便结束。后来郭长歌又问朗头在进宫前是何门何派,是在何处学的武功,朗头只是说年轻时遇到了一位高手,是那位高手教了他些功夫。 当郭长歌问起朗头他妻子的事时,朗头脸现苦涩,连连摇头,一杯接一杯喝酒,显然不愿提起,郭长歌也不便追问。 两人吃完饭,相偕前往朗头的住处,细谈今夜出逃一事。来到书房,朗头从角落放杂物的大箱里寻了根蜡烛点燃。 郭长歌觉得奇怪,“你大白天点蜡烛做什么?” 朗头不答,拿起置于桌上的一卷画,展开。郭长歌凑过去一看,正是那幅古云儿的画像。 “你想干什么?”他问。 朗头看着那幅画,“人已走了,留着画虽是个念想,却也是隐患……” 他说着把画拿近焰头引燃了,金色的火焰不规则蔓延,很快便烧到了他的手持之处。纸灰纷飞,他叹了口气,终于放手,将画扔进了桌角的黑色铁盆中,那是他平时处理失败字画的工具,里面还残存着许多纸灰,古云儿的画像燃尽时,纸灰便更多了。 朗头一直看着画烧完,才在桌前的椅子坐下,“你和曲姑娘今晚有约定见面吗?” 桌子对面还有一张椅子,本来没有的,是昨日郭长歌来过后朗头特意新添的,郭长歌过去坐了,“我们进宫第一天便约定,每晚亥时都在庆元殿顶相见。” 朗头点点头,“我一会给你一套侍卫的制服,今夜你让曲姑娘换上。” “嗯。”郭长歌应道。 “我今晚会去刺杀皇上。”朗头淡淡然说出了这句话。 郭长歌吓了一大跳,“你说什么!” 朗头微微笑道:“你莫慌,我只是假意刺杀皇上,为的是吸引宫墙守卫的注意力,以便让你和曲姑娘顺利出逃。” “这样做太过危险了。”郭长歌不禁担忧。 “无妨。”朗头摆摆手,“你们今夜就从宫里西南角逃出,那里防备最弱。我在丽明殿搞出些动静后,便往西边逃,按禁军防卫的机制,他们得知刺客是向西边逃走之后,西北角和西南角的禁军定会向西边增援,你们藏身在西南角的宫墙下,等他们前去增援,西南角宫墙兵力更薄弱时,便伺机出逃……” “那你呢?”郭长歌忍不住问。 “我只须易容改扮,将套在身上的夜行衣脱下,混入追拿我的侍卫中就是了。” 郭长歌面露忧虑纠结之色,他实在不愿让朗头为他们如此拼命,不过也清楚朗头所说或许已是最好的办法,所以他也只能叮嘱一句:“万事小心。” 朗头点点头,“万事小心。” 两人接着商谈今夜行动的细节,一直谈到了夕阳西下,便相偕前往食堂。半路上,一个小太监拦住两人,朗头认得他是四喜公公手下的太监,也是在丽明殿伺候的,不过想不起叫什么来了。 那小太监向两人行了一礼,“朗护卫,皇上要见你,这就随我去吧。” 朗头点点头,向郭长歌说:“你先去吃些东西,养养精神。” 郭长歌“嗯”了一声,目送那二人离去。朗头随那小太监向丽明殿的方向走了一会,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回廊之中,那小太监忽然停下,转过身,神色古怪,“朗护卫,皇上有话让我转达给你。” 闻言,朗头赶忙跪下。小太监道:“皇上说,他已经查明掳走古淑妃的人是谁了。” 朗头心中一震,抬头问道:“是……是谁?” 与此同时,郭长歌走过夕阳下一块块的“金”砖,刚刚迈进了食堂。 二百零一 报答 进了食堂,郭长歌立时便去找陆明等人,他素来不喜一个人吃饭。三等侍卫的桌子是固定位置的,就在大厅东南角,他很容易便找到了他们。十二名三等侍卫并未到齐,席上只有七八人,朗头和包力胜他们四个倒在其中。 “快来快来,兄弟们等你呢。”陆明远远看到了他,站起来大声招呼。 郭长歌笑着走过去,两人一同坐了,陆明殷勤地为他满上了酒,“今天你可得陪兄弟们好好喝一杯。” 郭长歌举杯,笑道:“陪你们喝,可不是让你们看我喝,快些都满上,我们碰杯。” 陆明怔了怔,随即赔笑,“那是自然,哥哥们怎么会让你独饮。”其他人也连声附和,说着传递酒壶,倒满了每个人的酒杯。 众人举杯,陆明道:“今日那姓霍的老头行刺皇上,多亏了郭兄弟在场,皇上和咱们兄弟几人才能活命。”说着抱拳向旁一揖,因为提到了皇上,他是在表示尊敬。 他接着道:“这杯酒,一来是事先祝贺郭兄弟,他今日护驾有功,明日必定高升,二来是表明我们的心意,郭兄弟今日救了我们的命,我们几个今后必结草衔环,以图报答!”语音坚定,说得极为诚挚。 “没错,不管上刀山下油锅,郭兄弟今后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包力胜的地方,就尽管开口。”包力胜道。 其他人也跟着说了些对郭长歌救命之恩的感激之辞。郭长歌虽然不图他们的报答,但被人感激总是很愉快的,他满脸笑容,举杯说道:“大家不必和我客气,我们喝酒!” “郭兄弟痛快!”“我们喝!”“来,干了!”其他人也豪气干云地喊叫道。 郭长歌仰脖一饮而尽,将酒杯翻转过来,来证明酒已经喝干了,可是就在这时,他脸上的笑容却忽然消失了,因为其他人虽也都把酒杯放到了嘴边,做出了喝酒的动作,但他们的酒杯却直到现在还是满的—— 他们为什么不喝? 郭长歌皱起了眉,看着面前一张张忽然变得阴暗的脸,“你们……” 陆明将酒杯放下,打断他,“郭兄弟,上命难违,对不住了。” 话音未落,七八个酒杯从各人手里飞出,酒水四溅,砸向郭长歌。趁这空当儿,众侍卫已从桌底抽出了一把把明晃晃的长刀,向郭长歌劈去。 郭长歌从容地将酒杯一一打落,紧接着只觉眼前一晃,自己肩颈上多了许多锋利的刀锋。 然后整个食堂的侍卫都冲了过来,手里都带着武器,每个人都像猎犬一样直勾勾盯着郭长歌。 郭长歌扫视过众人,笑了笑,“你们就是这么报恩的?” “得罪了。”包力胜握刀的手有些颤抖,“皇上命我们拿你去见他,我们不敢不遵。” “皇上想见我,说一声不就行了,何必如此?” 今天在庆元殿差些被霍真掐死的那个侍卫,岳崇,忽然说话了:“皇上忌惮你的武功,你能救我们,当然也能杀了我们。” 郭长歌笑了笑,“你们既然知道我能杀了你们,还敢拿刀对着我?” 岳崇不答,冷笑一声,反转刀柄,将刀背砸向郭长歌后颈,郭长歌想要运功护体,却觉心中一阵绞痛,根本难以聚气,想要抬手格挡,却发现手脚也都不听使唤,正自惊惶,只觉后颈大痛,随即不省人事。 再睁眼时,自己已被一条条极粗的绳子五花大绑在一张铁椅上,铁椅与地面连接,便似是从地下长出来的一样,两架燃着熊熊烈火的火台中间是另一张椅子,木椅,而椅子上坐着的,并不是萧瑜安,而是朗头。 朗头左右各站一人,左侧那人长得极高极壮,穿着金红色的侍卫制服,两道剑眉斜斜倚在两只炯炯发亮的眸子之上,英气逼人,他与朗头同是一等侍卫,名叫吕庆,只不过朗头的职责侧重于保证皇上的绝对安全,而吕庆则主要负责侍卫的训练、考核、选拔等诸般事宜;右侧那人两手揣在一起,持一拂尘,方方正正、白白净净的脸上似乎堆着无尽的笑意,正是皇上身边的四喜公公。 “你醒了。”朗头说。 郭长歌脑袋还有些疼,向左右望了望,只见两侧列满了各种奇形怪状、从未见过的器具,或木制,或铁制,有的上面还挂着条条铁链绳索,冰冷的器具无不散发着浓烈的血腥之气。虽然从未见过,但郭长歌的脑海中却立马冒出了两个字——刑具! “这……这是什么地方?”郭长歌努力睁大了眼让自己清醒过来。 “这里是刑房,就是刑罚逼供的地方。”朗头回道。 “我在监狱里?”说到这句话时,郭长歌的双眼才完全睁开,人才完全清醒过来。 朗头摇摇头,“这是宫里的刑房。” “宫里也有这种地方?” “当然有,皇宫里有这么多人,而只有刑罚,才能约束人。” 郭长歌又转头向四周看了看,“我做了什么吗,为何要下药把我捉到这里。” 朗头盯着郭长歌的眼睛,郭长歌也在看他。 “不必装傻,皇上已经全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进宫的目的,是将古淑妃带出宫去!” 看着朗头笃定的眼神,再结合自己被皇上大费周折捉来此处的事实一想,郭长歌已确信朗头所言非虚——皇上应该确实知道了,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唉,不必多想,问题一定出在了曲思扬身上,一定是皇上从她嘴里套出了些话,要命的话。 郭长歌实是悔不当初,在流香苑时他就该坚决阻拦曲思扬去见皇上,可惜现在已经太迟了。 “既然知道了我有不轨的图谋,还把我带到刑房做什么,直接斩了岂不痛快?” “皇上确实想斩了你,但在斩你之前,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那皇上呢?”郭长歌说着左看右看,四处找寻。 “皇上当然不会来这种肮脏的地方,他已让我代他问你。”朗头说着目光一闪,似乎是向他左侧火台的方向看了一眼。 郭长歌微微颔首,“你问吧。” “你最好说实话,或许皇上一高兴,饶你不死。” 郭长歌呵呵一笑,“我会的。” “第一个问题,掳走古淑妃的人是谁?” “我来皇宫的目的是将古云儿带出宫去,掳走她的人自然是我咯。” 朗头哼了一声,“古淑妃被掳走时,你正在庆元殿里,除非你会分身,不然怎么可能是你。” 郭长歌笑了笑,“你怎知我不会分身呢?” 郭长歌的玩笑并没让在场的另外三人发笑,而且他们也没有别的反应,吕庆的面庞依旧英武非凡,四喜的脸上还带着无穷的笑意,一点没有改变。 朗头忽然咳嗽了两声,起身慢慢走到郭长歌面前,“宫门宫墙守卫森严,霍真的武功那般惊世骇俗,都须劫持大臣扮作其模样才能进宫,而据查,文武百官只有一名官员失踪。” “那又如何?” “那说明今日进宫的贼人只有霍真一人,掳走古淑妃的人不是从宫外而来,而是一直藏在宫里。” “或许吧。” “这个人是谁?他又把古淑妃带去了何处?” “我不知道。” “不知道,还是不愿说?”朗头瞪视郭长歌。 “就当是不愿说吧。”郭长歌用明快的眼神回应那瞪视,“但其实我是真的不知道,可你不会信呀。” 朗头哼了一声,“你若不说,我只能……” “用刑?”郭长歌打断他道,“用那些怪模怪样的刑具折磨我吗?” 朗头摇摇头,“那些刑具对付一般人有效,你可不是一般人。” “那你打算如何对付我这个不一般的人?” 朗头冷笑,“我并不打算对付你,我要对付的是你的朋友,你的朋友可比你要好对付些。” 郭长歌怔了怔,又忽然笑了,“你说的是我师妹?你敢吗?” 曲思扬受皇上宠幸,朗头当然不敢,不过,“你这个人的朋友可不少,我还有很多选择。”他冷冷笑道。 闻言,郭长歌笑容消失,脸冷得像块冰。 “你若不从实招来,我马上派人去流香苑抓人,他们一个也逃不了。” 郭长歌脸上的冰块猛地炸开,下面是涨得通红,极为狂暴的面容,“你若敢伤害我的朋友,我必加倍奉还给你。”说着身体剧烈摇晃,可牢牢固定在地面上的铁椅仍纹丝不动。 听着郭长歌的威胁,朗头不屑地笑了,“你以为我会在你面前伤害你的朋友,来逼迫你开口?” 郭长歌不答,眼神如刀瞪着朗头。 只听朗头继续说道:“你错了,我不会伤害你的朋友,因为我已经给过你开口的机会了,所以我会直接杀了他们。” 正当在场的另外两人,吕庆和四喜以为郭长歌要再次狂暴的时候,他们却听到了笑声,大笑声,定睛去看,那笑声竟然是发自郭长歌的嘴里。 难道他疯了? “哈哈哈”的大笑不绝于耳,朗头不禁皱起了眉,冷冷瞧着郭长歌,”你笑什么?” 像是一支不断放射激烈焰火的烟花燃尽,郭长歌终于停下,“我说。” 萧瑜安面露喜色,“你肯说,那自是最好不过,谁都不用死,或许你都能活呢。” “我没猜错的话,皇上也在这里吧,只是藏了起来。”郭长歌道,“我肯说,但我要当着皇上的面说。” 听他提起皇上,朗头下意识向左侧瞥了一眼,“皇上怎么会来这种地方,你在妄想什么?”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说便说,若是不说,我可要去抓人……不,是杀人了!” “好,我说。” “快说,别磨蹭。” 郭长歌看着朗头笑了,“趁着刺客行刺皇宫大乱,掳走古云儿的人是……” “是谁?”朗头急着问道。 “就是你!”郭长歌直勾勾盯着朗头。 二百零二 反目 面对郭长歌的指控,朗头大笑,似乎是听到了一件极为好笑的事情,他慢慢转身走回去,坐到了椅子上。两团火焰的影子在他脸上摇曳着,衬得他脸有些诡异。吕庆和四喜在两旁斜目看他,眼神中充满了怀疑。 “你说是我?”朗头笑道。 “不是你还能是谁?” “我为何要那么做?” “谁知道呢。” “那你可有证据证明是我?” “没有。” 朗头又笑了,嗤笑。 郭长歌也跟着笑,假笑,“你那时去了哪里?” “什么?” “霍真行刺时,你怎不来护驾?” “因为我并不知道有人行刺皇上?” “皇上遇刺,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皇宫都大为震动,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那时我不在宫中,皇上遇刺时,我正在城南的人来香茶馆喝茶,茶馆的掌柜先生,好几个茶博士,还有当时在茶馆的客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你也可能是将古云儿带出宫后才去的茶馆。” “宫门守卫森严,我哪来的本事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带出去。” “你掳走古云儿走的当然不是宫门,而是宫墙。” “宫墙的守卫难道就差了,大白天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带个人出去?” “那时整个皇宫的禁卫都受命前往庆元殿增援,宫墙就算还留了些守卫,也一定很有限了,而以你的本事,当然能避开他们的耳目。” 朗头重重一拍椅子扶手,猛地站起,恶狠狠瞪着郭长歌,“你说得再天花乱坠,也不过是一面之词,你自知死到临头就想拉我垫背,可没那么容易。” 郭长歌的面色却极为冷静,轻笑一声,“你在茶馆喝茶时,是什么时辰?” 朗头又瞪他一眼,“我怎记得?” “你不记得,我可知道。”四喜公公尖锐的嗓音吸引了另外三人的目光。 他慢慢走上前来,看了眼朗头,然后向郭长歌道:“那茶馆的掌柜先生说,朗头在他们店里喝茶的时候,大约是辰初,待了不到半个时辰。” 朗头瞪向四喜,“皇……皇上让人查我?” 四喜尖声尖气笑了一声,“朗护卫别误会,只是碰巧了,咱家今日也去了一趟人来香茶馆喝茶,掌柜知道咱家来自宫里,和咱家闲聊时便提起了朗护卫您。” 说完转向郭长歌,“郭护卫,朗护卫在辰初出现在人来香茶馆,有何不妥吗?”语气竟颇为恭敬,倒似是和郭长歌站在了统一战线,一起对付朗头了。 郭长歌点了点头,“我记得清楚,辰初时分霍真已经逃离,朗护卫那时既还在人来香茶馆喝茶,算一算他的脚程,他离开皇宫时,有刺客行刺皇上的消息应该早已在宫中传开。” “我出宫后又不是径直去了茶馆,我还在街上闲逛了许久。”朗头辩解道。 郭长歌朝向他笑了笑,“这种事可抵赖不了,每个人进出宫门的时间可都被记录得清清楚楚。” 他又朝向四喜,“公公,不知能否派人去查一下,朗护卫究竟是何时出的宫门。” 四喜斜睨朗头,又向郭长歌笑道,“当然可以,不过你方才说,朗护卫是走宫墙将古淑妃掳走的,现在怎么又要查他走出宫门的时间。” “掳走古淑妃走的当然是守备薄弱的宫墙,那在前,而他去人来香茶馆,走的却是宫门,那在后。” “什么意思?” “他会去人来香茶馆,只是想为自己没有及时出现在庆元殿护驾找一个藉口罢了。只不过他在掳走古云儿,并把她交给同伙后,还不能直接去茶馆,而须先走宫墙潜回宫中,再走宫门出去。毕竟若不走宫门,他一个堂堂的一等侍卫是如何去的茶馆呢,总不能是像贼一样翻墙出去的吧。”郭长歌说到后来脸上露出了笑容,四喜也在微笑着点头,可朗头一张脸却已难看得不能再难看。 “你如此说法,我已辨无可辨,你想拉我下水,恭喜你成功了,不过……” 朗头的眼中寒光一闪,让郭长歌身子一凛,只听他接着道:“不过你若觉得我死你便能活,你就实在太天真了……老子现在就毙了你!” “你要干什么?”四喜拦在了郭长歌身前,却被朗头一把推倒子在地。 朗头拳出如龙,击向郭长歌心口。郭长歌身中奇毒无法运功,若是真被击中心口,他就算一时侥幸未死,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痛苦地多活几天罢了。 生死一线,就在铁块般的拳头即将砸中脆弱的心脏之际,另一个人忽然出现,挡在了郭长歌身前,这个人可比四喜中用的多,他弓步弯腰,双手交叠向前推出,挡住了朗头致命的一拳。刑房里统共就四个人,这个救了郭长歌一命的人当然就是一直未发一言的吕庆了。 挡了这一拳,吕庆岔了气息,轻轻咳嗽了几声,“朗护卫,我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你若想杀犯人,便先杀了我。” “你让开,这小子敢诬陷我,我非宰了他不可。” 吕庆没有听话,而朗头气势汹汹,看起来杀意已决,两人立马便动上了手。 吕庆和朗头一样身为一等侍卫,但说起武力,两人却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吕庆天生神力,少能扛鼎,虽从未学过什么高深武功,不过一力降十会,在偌大的皇宫中,能与他匹敌的还真没几个,不过他力气再大,遇到朗头这样的内家高手那也是全然无用,单纯的蛮力又怎能敌得过如幽谷深潭,深不可测的气海源源不断生出的内力。 吕庆大喝着挥出钢铁般的拳头,拳影重重笼罩了朗头较为瘦小的身躯,可他却连脚都没动,只几下侧身歪头便轻松躲开了所有拳击。他忽然揉身上前,伸肘侧击。 吕庆大叫一声后退两步,双手抱住受击的腰腹,疼得满头冷汗。 “让开。”朗头又道。 吕庆抱着腰腹抬头看了他一眼,猛然间一声大喝,向前跃出,握得极紧几乎将指甲嵌进肉里的右拳,汇聚了全身所有的力量,打向朗头面门。朗头这次没有闪避,而是迎着猛烈的拳风不紧不慢伸出了一根小指,轻轻放在了迎面击来的拳头上,挡住吕庆。 吕庆气势十足的一拳竟真的被一根小小的手指挡住了,他瞪大眼震惊了一瞬,随即只觉有些愤怒,又有些不服,双腿向后猛蹬,将力量从脚下传到拳端,可他的拳头却像是抵在了一堵结实的石墙上,他的身体向前倾斜,双脚太过用力,交替向后滑去,可朗头的小指却始终都纹丝不动。 吕庆的身形壮如公牛,侍卫的制服对他来说又偏小些,再加上他手臂十分用力,一块块肌肉将袖子填得满满当当,显露了出优美的手臂线条。朗头深吸一口气,运劲于指,忽然间,吕庆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从自己臂膀延伸过来,而自己的袖子慢慢裂开,露出了黝黑盘虬的肌肉来,其上一根根青筋夸张地暴起,似乎随时都要爆而喷血。 他再也支撑不住,那条手臂忽然耷拉了下去,整个人也委顿在地。 朗头走过他身旁,走到郭长歌面前,再一次出招,杀招! 二百零三 傻姑娘 五个时辰前,丽明殿。 一个女子的大哭之声不断从窗户传出,让外面的侍卫、太监还有宫女俱皆万分好奇,却又不敢走近去看。 萧瑜安是一个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可这回,他却冷眼看着曲思扬痛哭而无动于衷,直到后来曲思扬哭得累了,自己慢慢停下。 她兀自抽抽搭搭,“皇上,您就放过我师兄吧,我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 闻言,萧瑜安的表情显得极为纠结,似乎在想一件十分难以决断之事,想了许久。 “看在美人你的情面上,我可以饶他一命。” “真的吗!?”曲思扬喜出望外,站了起来。 “当然是真的,只要他从实招来,我肯定不会为难他,甚至可以放他离开皇宫。”萧瑜安捏起了酒杯,却不喝,“就只怕……” “怕什么?”曲思扬的忧虑都挂在脸上。 “只怕你师兄拒不承认罪行,那就免不了严刑拷打,受一顿罪了。”说完,萧瑜安这才将那杯酒缓缓喝下肚去。 “受……受罪……”曲思扬的眼角挂上了泪水,她宁愿受罪的是自己,也不愿郭长歌受任何伤害。 萧瑜安轻轻叹息一声,“你也不必太过担心,那狱中的刑罚极为残酷,朗护卫那样的硬汉子,才进去了一会儿功夫便供出了你师兄,想必你师兄也很快就会认罪,受苦也受不了多久。不过断胳膊断腿,身上脸上烙上十来八个烙铁印子,那是免不了的。唉,可惜了一位武功高强的英俊少年,年纪轻轻便落得个残疾毁容的下场,可惜,实在是可惜……” 曲思扬越听越觉难受,一颗心就像被人一把紧紧攥住了一样,几乎停止了跳动,她再一次下跪,这次是双腿发软,实在站不住了,“能……能不能不要对他用刑?” 她说完后,自己都觉得这要求有些过分,抬起头偷偷去看萧瑜安。萧瑜安果然面露难色,“若是不用刑,他又怎会认罪?” 曲思扬跪着,靠双膝“走”到了萧瑜安脚边,轻轻拽着他的衣摆,“您让我去见见他吧。” 萧瑜安头也不低,眼珠子下翻看着脚下的人,“你见他干什么?” “我可以劝他,让他认罪,这样您就不必对他用刑。” 萧瑜安要摇摇头,“不行!” “为什么?” “天牢重地,有规定不得探监。” “您是皇上,难道也没办法吗?” “就因为朕是皇上,才无法视刑规为无物,否则朕如何以身作则,约束万民?”萧瑜安伸手一扯,将衣摆从曲思扬手中扯出,以表刚正。但其实他不让曲思扬探监,只是因为郭长歌并未被收监,并无监可探。 曲思扬抬着头,瞪着他,“您……您若不让我见他,我……我……” “你要怎样?” 曲思扬忽然跳了起来,出指…… 萧瑜安早就警惕,他虽不会武功,但反应倒是不慢,看到曲思扬起身的瞬间,身子便向后一倾,带倒座椅,接着打两个滚逃得远了。 “你若敢伤朕,或是再让朕昏睡过去,朕保证让那姓郭的死无葬身之地!” 萧瑜安极快速说出的一句话让追击过来的曲思扬愣在了原地,她当然不敢伤皇上,她不过是想点他的神庭穴,问他些问题。 而这些问题也很单纯,由于萧瑜安误打误撞说中了真相,曲思扬便以为他真的已知道了一切,而且她已相信朗头和郭长歌真的已被下狱,所以她并非是想验证萧瑜安所言的真假,她想问的,只不过是天牢的位置,她想要闯天牢救郭长歌,就算救不了,见他一面也是好的。 曲思扬站在十分狼狈躺在地下的萧瑜安面前,怔怔看着自己用以点穴的手指,并拢的食指和中指慢慢分开,随着其他几根手指像是摔落一般重重地垂了下去。 “很好,很好。”萧瑜安说着慢慢爬起,“你若敢对朕动粗,朕可不能轻饶了你。” 曲思扬像丢了魂儿一样站在原处,双目无神,已将座椅扶起坐好的萧瑜安叫了她好几声,她一直毫无反应。 “我们进宫的确是为了把古云儿带走,我替我师哥认了。”曲思扬一直不说话,没想到一说话便是萧瑜安最想听的,“这样,您就不必再对他施刑了吧。” 萧瑜安大喜,心想,果然是这样! “您快找人下令啊,让他们不要对我师哥用刑!”曲思扬急道。 “你放心,我已吩咐过,我在场他们才会审他。”萧瑜安随口安慰道。曲思扬稍感宽慰,松了口气。 “究竟是谁让你们来的,”萧瑜安板起了脸问道。 曲思扬怔了怔,成峙滔便是陶之诚,而他意图谋反,救古云儿出宫去见他,是为了劝他放弃谋反——实话事关重大,自然是不能说,曲思扬有些发愁该编怎样的假话才能让萧瑜安信服。 她面上不动声色,走过去坐到了萧瑜安对面,“皇上可曾听说过玉汝山庄?” “什么?” “玉汝山庄。”曲思扬一字一顿,说得极是清楚。 萧瑜想了想,“好像在几年前,我在流香苑避暑时听百花开提起过,但已忘了他具体说了些什么。” “江湖传闻,得玉成令者,可前往玉汝山庄实现一个心愿。” 萧瑜安嗤笑一声,“这种虚无缥缈的江湖传说,也会有人信吗?” “玉成令被奉为武林至宝,玉汝山庄的传说可不是空穴来风。” 萧瑜安摇着头轻笑一声,“怎样都好,就算是真的吧,可你忽然提起玉汝山庄做什么?” “因为我就是玉汝山庄的人。”曲思扬坦诚道。 萧瑜安看着她怔了片刻,“你是玉汝山庄的人,这么说派你们进宫掳走古淑妃的人,就是玉汝山庄的庄主咯?”他推断道。 曲思扬摇头,“我方才说了,玉汝山庄是为人实现心愿的地方,而将古云儿带离皇宫与他相见便是一位持玉成令者的心愿。” “持令者是谁?” “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持令者不说姓名,不报身份,我们也不能逼人家吧。” “那那个人长什么样子?”萧瑜安还不死心,他很想知道那个人是不是陶之诚。 曲思扬笑了笑,“武林中精通易容术者甚众。您想想,一个不说姓名,不报身份的人,又怎么会以真面目示人。” 萧瑜安怔了怔,只能放弃。他想起朗头,虽然他见过朗头的真面目,但朗头易容之时,从脸上就完全看不出是他。易容术的神奇,萧瑜安是见识过的。 “那你可知道古淑妃被带去了何处?” 曲思扬摇摇头,“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回答得甚是心安。 “那朗护卫是怎么和你们师兄妹二人扯上关系的?”萧瑜安又换了一个问题。其实他并不知道朗头究竟和整件事有没有关系,他只是想从曲思扬口中诈出更多东西来。 曲思扬第一次见到到朗头时,朗头的容貌扮得甚为丑陋,可没来由的,曲思扬对他却颇有好感,总感觉十分亲切,后来朗头留下那一诗一词给她以警醒,更令她颇为感激,一个陌生人那么关心她,也让她有些许感动。所以她当然不能出卖朗头,她知道若是让萧瑜安知道朗头对古云儿有情,朗头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皱着眉,“据我所知,朗护卫并不在我和师哥的计划之内,您说是他掳走古云儿的时候,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如果真是他帮我师哥掳走了古云儿,或许是我师哥给了他什么好处吧。” 萧瑜安将信将疑,“你还知道些什么,都说出来吧。” “我知道的都已说了,还请皇上履行承诺,放我师哥离开皇宫。”曲思扬说着,今天第三次向萧瑜安下跪。 “我还有一个问题,”萧瑜安目不转睛盯着她,“你回答了我这个问题,我就放你师哥离开。” 曲思扬眨了眨眼,“您问吧。” 萧瑜安没有立时开口,又盯着她看了许久才道:“你愿不愿意做朕的妃子,永远陪着朕。”说着将曲思扬扶起。 曲思扬知道自己的回答将会决定自己的命运,而且也会决定郭长歌的命运。 一句话,两个人的命运,何其之重的一句话。 可曲思扬却只是微微一笑,然后便毅然决然地开口了…… 二百零四 猫儿腻 现在,刑房。 “住手!” 忽然响起的人声似乎带着一股强大的魔力,朗头听闻,果然乖乖住手,再不敢造次。 随着那声救了郭长歌性命的喝止,刑房右侧一扇门被人推开,推门的人缓缓走了进来。四喜、朗头、吕庆不知什么时候已全都下跪。 听到声音时,郭长歌已然知道来人是谁,现在一看,果然是他——萧瑜安。 萧瑜安慢慢走近,慢行的过程中一直盯着朗头看,“朕记得你出宫走的向来是遥天门?” 朗头点点头,“回皇上,臣的确常走遥天门。” 萧瑜安坐在了朗头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四喜,去遥天门查一查,朗护卫今天是何时出宫的。” “嗻。”四喜应了一声,起身向门口退去。 “且慢。”朗头一头冷汗,叫住他。 四喜当然不听他的命令,一边向后退去,一边看向萧瑜安等他指示。萧瑜安点了点头,他便会意,停步。 萧瑜安看向朗头,“朗护卫,你还有什么话说?” “皇上,臣说实话。臣出宫之时,确已知道有刺客要行刺您。“ “那你不来护驾,还去喝茶?还是说你是去做了别的什么事?”萧瑜安目光如炬,看着朗头。 朗头跪着,垂下头,“皇上您相信我,我真的没做什么别的事,只是喝茶而已。您不要听这小子胡说八道。”说着恶狠狠瞪向郭长歌。 “你为了喝茶就敢不来护驾?”萧瑜安发笑,“你教朕如何能相信你?” “我……”朗头猛然抬头,目光闪动,似乎想要解释,可接着却又把头缓缓垂下,不知为什么又放弃了,“臣玩忽职守,罪当一死!” “刺客行刺时你虽未及时护驾,算是失职,但朕毕竟无恙,你罪不至死。” “谢皇上不杀之恩,谢皇上不杀之恩。”朗头诚惶诚恐,连连顿首。 萧瑜安忽然冷笑一声,“不过还是那个问题,你只为了喝茶,就敢不来护朕,实在有些难以令人信服了吧。你最好能解释清楚!” 朗头缓缓抬头,面色凝重,缓缓道:“皇上,臣对自己的武功很自信,自认是大内第一高手,可遇到了这姓郭的这小子,臣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天臣明知道有刺客,还敢抱着侥幸出宫喝茶,就是因为臣知道这姓郭的小子当时正在庆元殿当值,知道在他的保护下,皇上您一定不会有事,却没想到那刺客的武功竟会比姓郭的这小子还要高。” 萧瑜安点了点头,可眉头却还未舒展,“就算郭护卫可敌得过霍真,你又怎会这么好心,这么大方,把护驾之功全让给他?” 朗头叹了口气,瞪向郭长歌,“臣瞎了狗眼,与这贼子一见如故,只这两天我二人已混得甚为熟稔,臣真心当他是朋友,便想给他立功的机会,才会避出宫去喝茶,谎称不知有刺客行刺,只是怕您怪罪。” 萧瑜安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倒是能说得通,只是光凭你一面之词……你的脑袋暂时在你脖子上放着吧,等朕查明了真相,再定夺它的去留。” 闻言,满头是汗的朗头磕下头去,感恩戴德,连声致谢。 看到这样的场面,郭长歌实在是松了一大口气,因为他们成功了—— 他方才和朗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让朗头和他撇清关系。 原来今天两人商讨逃出皇宫的计划时,定了一个以防万一的约定,那就是万一在郭长歌成功逃出皇宫前他们其中一人暴露被捕,两人便立即毫不留情面的拆穿、攻击对方。因为只有这样,皇上才能相信他二人无关,如此一来,他们至少不会被一网打尽,事情或许还会有些许转圜的余地。 萧瑜安看向了郭长歌,“至于你……” “死之前,能否让我见见我的师妹。” 认为自己已经死定了,郭长歌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曲思扬能有机会活下去,有机会离开皇宫。 “不能。”萧瑜安摇头道。 “我都要死了,连这个小小的要求您都不答应我吗?” “不答应,因为你不会死,而且朕会放过你,让你安然离开皇宫。” 郭长歌呵呵笑了,“看来你还真是仁慈。” 萧瑜安也在笑,两边嘴角上翘,很标准的笑容,不过奇怪的是,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到半点喜意。 “朕身上有很多的品质,可仁慈却绝不在其中。朕若是仁慈,早就被人从龙椅上踢下去了。” “那你究竟为何放过我?”郭长歌笑问。 “因为从今而后,你再也见不到曲姑娘了!” 郭长歌怔住,“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为……为什么?”他以为曲思扬出了什么事。 “因为她已把她的身、她的心、她的全部都给了朕,来换你一命。”萧瑜安笑道,“朕很快便会将她册立为妃,你一个平民百姓,凭什么见朕的妃子?” 郭长歌的心里似乎有一口大钟,而萧瑜安所言的每个字都结结实实撞在了那口钟上,发出层层叠叠、连绵不绝的噪声,那声音令他抓狂,他的心在一点点地被震碎。 “不过你若实在想见她,朕可以给你个机会。”萧瑜安又道。 郭长歌似一具木偶一样,缓缓抬起头,“什……什么机会?” “给朕把古淑妃毫发无伤地送回来,朕就让你见你师妹一面。” “好!”郭长歌几乎没有思考,便做出了回答,“放开我,我这就去。” 萧瑜安笑了,那是胜利者把败者踩在脚底的笑容,“很好。朗护卫,你送他出宫吧,再给他一块进宫的令牌,以便他送古淑妃回来。” “是。”朗头起身,把郭长歌从铁椅上解下来。 郭长歌站起,全身上下还是绑满了绳子,朗头抓着他身后的绳子,把他向门外推着走去。 “朗护卫,送他出宫而已。这么简单的事,可别再失职了。”萧瑜安诡笑着提醒道。 “是。”朗头应得诚惶诚恐。 他押着郭长歌出去了,刑房中剩下了萧瑜安、吕庆还有四喜三人。 萧瑜安笑着,忽然问道:“你们说说,这两人之间究竟有没有猫儿腻?” 二百零五 不迟 火光在吕庆和四喜的脸上摇曳,他们互相看了对方几眼,似乎是在用眼神商量谁先开口。 “就你先说吧。”萧瑜安可没什么耐性,他看着吕庆,让他先说。 “是。”吕庆微微躬身一拜,抬头道,“现在至少能确定,朗头绝不是和郭长歌共谋将古淑妃掳走的同伙。” “哦?”萧瑜安笑着,“听你的口气,似乎很笃定呢。” 吕庆微微颔首,“皇上您想,如果他们是一伙的,那本该互相庇护,可他二人方才疯狗般互掐互咬的场面我们可是都看在眼里的呀。” “会不会是装的?或许他们那样,只是为了扰乱我们的判断。”萧瑜安道,“他们若互相庇护,有可能会被一锅端了,而反倒是互掐互咬,互相撇清关系,或许还能保下一人。” 吕庆摇头,“应该不会,如果是装的,朗头又怎会对郭长歌下杀手。他被我挡住的那一拳可不是闹着玩的,郭长歌的内力被噬心散抑制,无法运功护体,那一拳要是打在他身上,他就死定了。” 萧瑜安沉吟片刻,道:“朗护卫也可能是在赌,赌你一定会拦住他。事实也证明,他赌赢了。” 吕庆一怔,道:“如果他是在赌……那这个人也太可怕了,竟然拿同伴的性命当赌注。” 萧瑜安微微一笑,“就是因为他很‘可怕’,是个可用之才,朕才会留他一命。不管是不是他掳走了古云儿,也不管他和郭长歌,和玉汝山庄有什么关系,朕都必须留着他,因为朕还用得上他。” 四喜忽然开口,“皇上,既然您还怀疑朗护卫,为何还让他去送郭护卫出宫。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妥?” 萧瑜安看着他,“如何不妥,说来听听。” “他们俩真若是一伙的,会不会联手去丽明殿把那位曲姑娘也带出宫。” 萧瑜安自信地笑了笑,“朗头对朕还算是忠诚,他是不会那样做的,否则他刚才就会对你我出手了。” “可是朗护卫有可能会给郭护卫解药,放他去见曲姑娘。” “那我们岂不是有一场好戏能看了?”萧瑜安笑着起身,“移驾,我们去丽明殿恭候他来。” 月明星稀,夏夜的风浪带来可贵的凉爽,如水的月光浸没了整个宫廷。 郭长歌和朗头缓缓走在出宫的路线上,脚下的步子都很沉重。几个时辰前,他们实在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郭长歌的沾沾自喜变成了现在的顾影自伤—— 没错,他正低头行路,看着自己被月光拉长的黑影,心中烦闷到简直想要杀人! “朗头,我中的是什么毒?”他忽然问。 “是噬心散,中此毒者一旦运功,一颗心便会如万虫啮食般疼痛。” “你有解药吗?” 朗头停步,“你真的要去?” 郭长歌转过身来望向他,“当然要去,我要带她离开,我们约好的。” “可你要知道,我已没法帮你。 郭长歌点头,“你身为皇上的近身护卫,对我已是仁至义尽,我绝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就算我给你解药,可只凭你一个人,也绝对带不走她。” 郭长歌沉默了片刻,抬头望月,“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意识到,她对我是特殊的,为了见她一面,我能毫不犹豫带古云儿回来,也能把别的任何人拿来换她,不过那样做不对。幸好我现在还有一个选择,靠我自己去救她,就算死了,我也不会后悔。” 朗头望着他,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的小药瓶,一抖,一粒血红色的药丸从瓶口飞出,被他拇指卡着中指一弹,药丸便极为精准地飞入了郭长歌口中。 郭长歌仰头吞下,“多久见效?” “立即。” 朗头话音刚落,郭长歌身上一条条蟒蛇般的粗绳瞬间被崩断,一段段掉落在地。 “我去了。”郭长歌说罢,人已冲天飞起上了屋脊,向着丽明殿的方向飞檐走壁而去。 奇怪,皇上的寝殿前怎么会没有侍卫守卫,郭长歌一路畅行无阻,来到门前,屋内灯火通明。郭长歌仿佛已经看到了曲思扬的身影。 不过一切都顺利的有些诡异,郭长歌收回本要推门的手,决定先不开门,听听动静再说。 他运气凝神,耳目都变得更加灵敏,听到房里有人在说话,而且听得很清楚——那语音清婉,却一点都不温柔,当然就是曲思扬的声音。 此外并无他音,曲思扬显然在自言自语。 郭长歌刚想推门而入,只听到曲思扬道:“臭小鬼,你出宫之后,望你遇到一个你真正喜欢的人,你或许会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人家,那个女的也最好能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你……不,不对,再也不可能有人会像我这样喜欢你了,你这辈子都遇不到的,你这个不懂珍惜的臭小鬼,错过了我,将来有你后悔的……要是早知道我们的结果会是这样,我早就勾引你了,你若是跟我假正经,学古人坐怀不乱,我就给你下春药,等到生米煮成熟饭,我就逼着你娶我,可是……可是现在……现在什么都迟了……迟了……” “不迟!”郭长歌忍不住大叫,推门而入。 两人看到对方,疯狂奔向对方,可在即将相拥的时候,却又都像木头人一样地呆住。 “你……你来干什么?”曲思扬问。 “我不来,如何带你走。”郭长歌笑道。 “你个傻瓜,这里可是皇宫,你带着我如何能走得了。你自己快些走吧,皇上答应我放你离开皇宫了。”曲思扬转开了头不去看他,神情十分痛苦。 “你不走,我也不走。”郭长歌说得决绝。 “你……”曲思扬的目光又不听话地落在了他脸上,“我……我刚才说的话,你在门外都听到了?” 郭长歌笑着点点头,“嗯。” 两人对视片刻,曲思扬忽然抽抽搭搭哭了起来,郭长歌伸手为她拭去泪水,接着抓住她手腕想拉她走。 曲思扬脚下不动,哭腔道:“你就别管我了,你带着我是出不去的,你……你自己快走吧。”说着想要甩开郭长歌的手。 但郭长歌握得很紧,没有被她甩脱,接着又把另一只手伸到她背后,拥她入怀。 这一次曲思扬没有抗拒,伏在郭长歌胸膛上放声大哭,宣泄着自己压抑已久的情感。 二百零六 我爱你 “别哭了,我一定会带你离开皇宫的。”郭长歌轻拍着曲思扬的后背安慰道,“我发誓!” 曲思扬哭声小了,但仍是抽泣。她不是个天真的女子,她很清楚就算郭长歌自己一人,要想从皇宫硬闯出去也是难如登天,更不用说再带上她这个累赘了。 她紧紧抱着郭长歌,闻他的味道,感受他身体的温度。她想记住他的一切,牢牢的记住,这样将来在思念他的时候,就能幻想出一个尽可能完整的他了。 “我一直以来都错了。”郭长歌忽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这句话终于勾起了曲思扬的好奇心,“什么呀。”她边哭边问。 “我原来以为,我对你的喜欢,和对小晴姐她们的喜欢没什么不同,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 曲思扬不哭了,满面泪痕,抬起头问道:“那你对我是哪种喜欢?” 郭长歌默然不答,低头深情凝视怀中的女子,伸手轻柔地拭去她脸颊上晶莹的泪滴,眼前一张娇小的面庞明艳无方,一对漆黑的眸子摄人心魄。 郭长歌的一颗心越跳越快,直到他吻上她的香唇,他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这个吻就是他的回答。 曲思扬被吓了一跳,心跳加快,不过也马上平复。这一吻都让他们觉得无比安心。他们都觉得自己身处梦境,甜蜜、柔软、美好的梦,最好永远都不要醒来。 可忽然,曲思扬一把推开了郭长歌,把他推得满脸错愕。 “你还是快走吧,能再见你一面,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若是被皇上看到你在这里和我……和我……你就走不了了。” “你一定让我一个人走?”郭长歌严肃问道。 曲思扬点头,“除非你不想活了。” “我就是不想活了!”郭长歌语音激动。 “活着总比死了好。”曲思扬瞥了他一眼,转开头轻轻叹息。 “分开活着,还不如两个人死在一起。”郭长歌道。 这句话又拨动了曲思扬的心弦,她的眼泪又簌簌流了下来。 “臭小鬼,谁要和你死在一起……” 郭长歌又握住了她的手,“你不愿意也不行,我赖上你了,这辈子一定要和你死在一起。” 曲思扬泪流不止,握拳轻轻锤在郭长歌胸口,“臭小鬼,你武功比我好,要杀我易如反掌。你既看不惯我当妃子享受荣华富贵,非要带我走,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闻言,郭长歌露出开朗的笑容,也不多言,拉着她就走。 门外有一条火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那是一条由无数灯笼火把连成的火龙,灯笼和火把当然是人拿着的,而那些人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子,把郭长歌和曲思扬圈在了其中。 点点密集的灯火将圈内映照得犹如白昼,郭长歌紧紧握着曲思扬的手,两人身处通明的火光中,也在数千人的目光中! 树林间、花丛里光芒点点,繁若天星,想来是弓箭手隐身之处,锐利的箭头在反映着火把和灯笼的光辉。郭长歌不由得皱起眉,凝神去听,殿顶也有人的脚步声、呼吸声,还有风拂过衣摆之声,声音细微,数目却不少。 “要……要不我再去求求皇上,让他放你走吧。”曲思扬看着那天罗地网的包围阵势,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郭长歌看向她,装作凶恶的样子,“你若再说这种话,我就先杀了你,然后自杀。”可没绷住,说完自己就先破功笑出了声。 看着他,曲思扬却笑不出来,她环视四周,看着那么多敌人,心里只有担忧。 死在一起这种话虽然浪漫好听,但就算真的死在了一起,又能如何? 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难道相爱的两人只要死在一起,灵魂就能双宿双 飞? “看来我们死定了,这么多人,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你我。”曲思扬道。 “不,是淹死我。”郭长歌笑道,“他们可不敢伤你,所以你反而是我的挡箭牌,若没有你,四面八方潜伏着的弓箭手恐怕早就要拉弓了。” “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曲思扬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珍奇的动物。 “我为你我的自由,为你我的未来而战,就算死了,我也是笑着死,笑着走黄泉路,笑着过奈何桥,笑着和孟婆商量……” “和孟婆有什么可商量的。”本来听得很欣慰的曲思扬皱起了眉。 “当然要商量了,我可不想喝孟婆汤,所以要商量商量,问问她能不能不喝。” “为什么不想喝,难道你知道那孟婆汤很难喝?” 郭长歌摇了摇头,温柔地道:“孟婆汤会让人失去前世的记忆,可我不想忘记你。” 曲思扬的脸瞬间红了,“你……你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这么油嘴滑舌,一点都不像是你了。” 郭长歌一怔,他自己忽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自己似乎在短短的时间里变成了一个满嘴巧语花言的男人。 “我……我这是……” “对呀,你这是怎么了?”曲思扬问。 郭长歌想了想,忽然笑了,“或许是你那个吻的魔力,把我改变了,你若想我变回原来的样子,最好再吻我一次。”说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嘴唇凑了上去。 曲思扬脸上的红云刚退去便又笼了回来,伸出一根指头放在他嘴唇上慢慢推开,“你又来了。” 郭长歌皱着眉抓耳挠腮,“对啊,我怎么又这样。” 曲思扬看他那副滑稽模样,笑道:“我看你是兴奋得过了头。” 郭长歌脸上露出笑容,“我的确很兴奋,兴奋得难以自抑,可这都怪你呀!” “怪我?”曲思扬努了努嘴,“怎么能怪我。” “因为我爱你,而爱一个人就会让人兴奋,让人简直随时可能会发疯!” 曲思扬笑靥如花,羞答答道:“你真的爱我?” 郭长歌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只说了三个字便把那口气全部吐出—— “我爱你——” 这句话,郭长歌像是真的发疯了一样叫得很高声,声音在夜空回荡,清清楚楚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萧瑜安当然也听到了,他的脸色铁青,在一众侍卫的众星捧月下走进了包围圈子。 萧瑜安两旁是四喜和吕庆,吕庆的身后又跟着二等和三等的十几个精英侍卫。 “郭护卫,收起你的一厢情愿吧,你这样,可会让朕的美人感到困扰哟!”萧瑜安提高了声音道。 郭长歌紧紧拉着曲思扬的手,瞪向萧瑜安。 萧瑜安微笑着,将视线从郭长歌移向了曲思扬,“美人,他说他爱你,你呢,爱不爱他?你若也爱他,朕不妨成全了你们二人。” “我……我……” 曲思扬一对杏眼中满是惊惶之色。也不知什么时候,她已把手从郭长歌的手中抽了出来。 二百零七 牵手 郭长歌手心柔软的触感忽然消失,皱眉看向曲思扬。不过他并不想着再强行把她的手抓回来,而是转头看向了让曲思扬害怕到放开手的,恐惧的源头——萧瑜安。 萧瑜安冷笑着,也不再等曲思扬的回答,又把目光移向了郭长歌,道:“郭护卫,朕答应过你,若你能带回古淑妃,朕就让你再见你师妹一面,可你现在并没有把古淑妃带回来,怎么就敢来?” “因为我要带她走。”郭长歌直言不讳。 萧瑜安看向曲思扬,笑道,“美人,他要带你走,那你呢,也想跟他走吗?”话音柔和,却无端透着一股子压迫之感。 “我……我……”曲思扬还是说不出话来。 “美人,你别为难,有朕在,他绝对不敢伤害你的。朕马上就来救你。”萧瑜安摆出一副好人面孔,以绝对正义的姿态,两句话便把郭长歌变成了劫人的匪徒。在场不知情的禁卫和侍卫信以为真,以为竟有匪徒胆敢挟持皇妃,俱皆义愤填膺,只觉满腔的忠义无处宣泄,都怒目瞪着郭长歌。可就在这时—— “我当然想跟他走。这一辈子,不管他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他!”曲思扬忽然大声喊道,喊完大口呼吸了两口,坦然微笑,接着主动握住了郭长歌的手,紧紧握着。 两人牵着手,相视而笑,都觉就算是立刻死了,此生也已不枉。 萧瑜安冷笑,喃喃道:“去哪里都跟着,那要是去阴曹地府呢?” 他忽然一声下令,成百上千的禁军一窝蜂攻了上来。他们收到的命令是杀掉郭长歌,但绝不得伤害曲思扬,一根头发丝都不行! 看着敌人冲过来的阵势,曲思扬不禁有些害怕,不自觉移步躲在了郭长歌身后,郭长歌却笑了笑,又将她推到了自己身前,似乎真把她当做了一块人形挡箭牌,“你放心,他们不敢伤你的。” 果然,一柄直直刺来的铁枪悬崖勒马,停在曲思扬惊恐万状的面目前,一寸都不敢再进。郭长歌趁那禁卫因差些伤了曲思扬而惶恐发呆,猱身而上,一拳击中他面门,在他倒地前,夺过了他手里的长枪。 长枪在手,郭长歌虽从未习练过这种武器,但他身灵体健,内力深厚,将一柄长枪武得有模有样,威力不小。狂风暴雨般不断攻来的长枪短刀被他一一拨开。有时他假意将长枪刺向曲思扬,侍卫和禁军反而要拼了命拦阻他,甚至挡在曲思扬身前护她。 有曲思扬在,众禁卫投鼠忌器,不敢出全力攻敌,生怕误伤了她,而郭长歌武功既高,他一时半刻自然不会有性命之忧,甚至到目前为止,他连一片衣摆都没被敌人碰到过。 郭长歌一开始不愿伤人,不过马上想明白,若是不伤人,永远都不可能突围。他开始挑伤敌人手腕腿脚,让他们失去行动之力,却不伤其性命。于是,密集的人群中,不断有人摔倒,不断有武器脱手落地,发出响亮的“铮锵”之声。 郭长歌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跃起看清了萧瑜安的方位,接着在人海中舞动长枪缓缓移动,向目标而去。曲思扬紧紧跟在他身后,身边虽有刀光剑影,枪林箭雨,但她确信萧瑜安还舍不得让她死,所以没人敢伤她,倒不如何慌张,有时她还刻意去为郭长歌挡枪抗刀,那些被她挡住的敌人都满脸的惊慌,向后退去,曲思扬觉得有趣,不禁哈哈而笑。 郭长歌一边舞枪攻敌,一边问,“你笑什么?” 两人背靠背,曲思扬护着郭长歌的背后,随他的脚步不断倒退着。 “他们都不敢伤我,你说如果我打他们,他们会还手吗?” “你可以试试。” “怎么试,我赤手空拳的,他们可都拿着兵器呢。”曲思扬道,“若是密雨在身上就好了,可惜我进宫前把密雨留给婉如了。” 郭长歌又打倒了两人,击落了三四个人的武器,“你给她干什么?” “她不会武功,给她防身呗。” “百生也不会武功,你怎不给他?” 曲思扬嘻嘻一笑,“我怕你会吃醋。” 郭长歌笑了笑,“你可把我想的轻了,我难道是那种会乱吃醋的人?” 他嘴里虽如此说,但心中却想,以前虽没什么,但现在可不同了,从今而后曲思扬若是真把她的贴身物什交给别的男人,他可能还真的免不了会吃些醋呢。 越接近萧瑜安,禁军中混杂的侍卫也越多,侍卫的等阶也越高,当然武功也越强。到后来禁军慢慢退到外围,十来个三等侍卫和七八个二等侍卫联手合攻郭长歌,他们每个人武功都颇不弱,十几人联手,步伐和招式配合得天衣无缝,想是经常一起练功的缘故,十几人之间形成了很足的默契。 郭长歌稍微觉得有些吃力,幸好曲思扬护着他背后,他能专心对付面前的敌人,否则被前后夹击,他可能还真会吃不消。 百忙之中,郭长歌的视线穿过人群,看到了萧瑜安,他身旁站着吕庆和四喜,还有一个人跪在一旁。郭长歌长枪横扫,逼开敌人,凝神一看,认出那人是朗头。朗头显然是在向萧瑜安请罪,他给了郭长歌噬心散的解药,罪不容诛。郭长歌颇觉得内疚,心想自己一定要想办法让朗头脱罪,但现在可没工夫让他细想这件事,眼前众侍卫所用的武功并非出自一脉,而是甚为杂乱,有南有北,有内有外,有刚有柔,有直有曲,让他应接不暇。 郭长歌使出浑身解数对付眼前的敌人,一一破解他们浪潮般不断袭来的招式,一步步缓缓向前移动,过不多时,距萧瑜安已不是很远。可就在郭长歌觉得马上便能擒住萧瑜安,把他当人质挟持出宫的时候,只听靴声橐橐大响,两队禁卫踏着整齐的步伐从两侧奔来,于中间会合,禁卫前蹲后立,同时举起手中盾牌,百数银光闪烁的枪尖猛地向前一戳,戳出了一堵密不透风、牢不可破的铁墙,横在郭长歌和萧瑜安之间。 “铁墙”之前,郭长歌一时想不到该如何突破,索性便不去想,而是全力对敌,与十几精英侍卫相斗,从原来的颇感吃力,变成现在的游刃有余。不过那“铁墙”毕竟阻断了一条出宫的路,郭长歌不免会觉得有些郁闷焦虑,不知觉中下手重了些,伤了好几人。斗到后来,十几个侍卫每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或轻或重带了些伤,而且相斗已久,体力慢慢耗尽,他们渐感不支,先后退了下去。他们一退走,成百上千的禁卫马上洪涌而至,围了上来,不给郭长歌丝毫喘息的工夫。 禁卫武功比内庭侍卫弱得多,郭长歌很轻易便能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可他们胜在人多,像灭不尽的蝗虫一般,让人烦躁难安,直到心生绝望。 “你怎么样。”曲思扬担心郭长歌会不会有些累了。 郭长歌百忙之中伸手拭去了额头的汗水,“我没事。” 他虽说没事,可曲思扬还是不禁担忧,精神也紧绷了起来。 流血会让一个人倒下,但其实流汗也会,只是需要更长的时间罢了。郭长歌武功虽强,内力虽深,但他毕竟只是个人,不是神仙,是人就总会累,而太过疲累的人,岂不早晚都会倒下? 二百零八 杀戒 夜幕厚重。 夜幕下,月移影动,人声大作。 也不知已过了多久。不断有受伤摔倒和武器脱手的禁卫退下休整,不过马上便会有另外的禁卫补上,就像一条水源充沛的河流,似乎永远都不会干涸。 郭长歌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曲思扬面露担忧之色,“臭……不,长……长歌,你没事吧。”她本来又想叫叫惯了的臭小鬼来着,终于及时改口。 “我……我没事,你放心。”郭长歌话音隐约有些颤抖,“我……我一定带你出去。” “嗯,我信你。”曲思扬虽如此说,可心中的担忧之意却愈来愈深重。 郭长歌脸露微笑,只觉曲思扬这句“我信你”给了自己无尽的力量,他精神抖擞,舞动长枪,与众禁卫武器相击,发出“锵锵”之声。 郭长歌为了不让曲思扬担心,有意卖弄,将内力从丹田气海导至掌心,又从掌心传至枪尖,长枪一甩,削断了不少的枪头,他连挥十多枪,无数的枪头纷纷跌落。可就在这时,郭长歌的面色却忽然变了,变得十分低沉,因为那些纷纷跌落的枪头中,也有他自己的。 “怎么了。”曲思扬注意到他脚步忽然停下,忍不住问。 “没事。”郭长歌说着,扔下手中的枪杆,从身旁一个禁卫手中夺了一杆新的,挥枪对敌。 他将内力灌于枪头,那杆枪本不该断的,可它偏偏断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有些累了,不禁问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绝望的是,就算自己能一直撑下去,撑个三天三夜,恐怕禁卫军还是不会竭尽,没法擒住皇帝当人质,自己恐怕也想不到其他逃出皇宫的办法。 他不禁有些慌了,同生共死说得好听,说得信誓旦旦,可事到临头,郭长歌自己固然不愿死,更不想让曲思扬陪他一起死。 忽然一声惨叫从人群中迸发,曲思扬赶忙转头去看,只见一个禁卫的左臂被砍下,右手如何也摁不住伤处喷薄而出的鲜血,嘴里惨叫不止。 “失手了。”郭长歌拿着枪头血淋淋的长枪,说道。 曲思扬点点头,“你没事就好,小心些。” “放心吧,”郭长歌道,“他们伤不了我。” 另外两名禁卫将那个断臂的禁卫架走了,又有新的禁卫从外围补进了内围。无数枪头攒刺,郭长歌竟有些眼花缭乱,这是极为疲倦的表现,他方才失手将人的手臂砍下,其实也是太过疲倦,导致一枪挥出失了些准头。 “小曲,你信我吗?”郭长歌一边攻敌,一边问道。 “我信,我当然信。”曲思扬马上便回答。 曲思扬的鼓励和信任能让郭长歌精神振奋,可他的身体状态却不可能因为一句话便恢复如初。 又过了许久,曲思扬听见郭长歌的呼吸越来越粗,脚步也越来越慢,“你累了?” 郭长歌不回话,似乎已累到听觉失常。他喃喃道:“我一定要带你走,我一定要带你走,我一定……”话音愈来愈高,愈来愈激动,双目中绽出了一团火焰,那是他最后的力量,从内心深处喷涌而出。 他忽然挺枪一刺,枪头穿过一个禁卫的咽喉,被染红的枪尖从后颈冒出。 旁的禁卫纷纷后退了两步,面面相觑,接着又警惕地看向郭长歌。 他们见郭长歌一直未下杀手,所以与他相斗时都十分安心,都以为自己此战最多不过是负伤退出,而绝不会死,于是都进攻得甚为放肆。这时郭长歌忽然将那禁卫咽喉刺穿,其他禁卫都不禁一凛,心想,原来他会杀人啊,可得小心些了! 曲思扬察觉到异样转身去看,郭长歌手中长枪的枪尖兀自未从那禁卫的咽喉拔出。她吃惊地看着那个眼珠凸出死相极惨的禁卫,接着又缓缓转头去看郭长歌。 看郭长歌的神情,他似乎也有些震惊,呆立原处一动不动,只有握着枪杆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曲思扬见过死人,也见过杀戮,见过很多,所以死人和杀戮的场面并不能在她的心海激起波澜,可现在,她却很震惊。她震惊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郭长歌……那个郭长歌竟然杀人了! 那个倒霉的禁卫应该是他平生所杀的第一个人! 曲思扬瞪大了眼看着他,心里的惊讶不自主从嘴巴蹦了出去,“你……你杀人了!” 郭长歌不答,呆滞的面容慢慢显露出笑意,嘴角不断上扬,笑意不断膨胀,最终演变成疯狂的哈哈大笑,笑声响彻整个夜空。在场的万众禁卫听到那笑声,心中都不觉一凛,心跳慢慢加速,将手中的武器握紧了几分才稍觉心安。他们有些人上过战场,听过那样的笑声。初临沙场的新兵在亲手杀掉第一个敌人时,有时会发出同样疯狂的笑声,那笑声中没有喜悦,没有兴奋,没有得意,只有无尽的无奈和悲哀。 郭长歌发出的笑声慢慢止歇,将长枪从那禁卫的咽喉拔出,被鲜血染红的枪头划过更多人的咽喉,鲜血喷到了他的身上,脸上。 他对曲思扬说:“你是我的女人,我一定要带你走!”语音激动,几近癫狂! 曲思扬看着他满脸的鲜血,和如血般殷红的双眸,忽然发现自己有些不认得面前这个男人了。 曲思扬在江湖中也算闯荡过几年,知道杀戮这种事不可避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若有人招惹她,她杀掉那人时绝不会皱一下眉头。以前她不止一次想,郭长歌那么高强的武功,却像个菩萨一样不杀人,实在可惜,可现在郭长歌真的杀人了,她却又有些难以接受。因为她不想让郭长歌改变,她害怕自己喜欢的人会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郭长歌又挺长枪杀入了人群中,破了杀戒的他仿佛卸下了沉重的枷锁,强劲霸道的内力源源不断地彻底释放出来。完全放开手脚的他如天神降临了凡人的战场,挥舞长枪如旋风般席卷而去,所到之处,惨叫迭起,血肉横飞。很快,他的脚下血流成河,堆满了缺手缺脚或是无头的尸身。 一时间所有禁卫都忙不迭向后撤退,远远观望,再不敢靠近战场中心的那个杀人狂魔。于是禁卫包围下空出了极大的圆形区域,身穿“红”衣的郭长歌手拄长枪站在中央,束发的带子不知何时被人削断,黑发随风飘散,如魔似魅。 他已杀红了眼,欲罢不能,休憩片刻便又举起长枪冲向人群。 “等等……”曲思扬满面忧色追了上去,想拦住他。 在郭长歌庇护下,曲思扬不至于被擒,而曲思扬也让敌人投鼠忌器,不敢放箭对付郭长歌,所以他们二人绝不能分开,可是以她的速度,又怎么可能追得上发了狂的郭长歌。 这时,郭长歌已经冲进了人群,所向披靡,大杀特杀,可与此同时,孤立无援的曲思扬被几名悄然接近的侍卫轻松擒住,带到了萧瑜安身边。 “美人,你可还好,那贼人没伤着你吧。”萧瑜安冲她笑道。 曲思扬尽力让紧皱的眉头舒展,对萧瑜安的“关心”报以一个假笑,摇了摇头。 二百零九 出宫 月亮似乎也被鲜血染红,空气中充满了血腥之气。 郭长歌身在敌阵,舞动长枪,或削,一枪便划开整排人的咽喉,或刺,一枪便将几人像冰糖葫芦一样串在一起——禁卫军实是伤亡惨重。 不过在远处观望的萧瑜安却一点都不担心,因为他很清楚人的体力是有极限的,在郭长歌杀光所有禁卫前,他自己就会先累倒的。 这时吕庆来到禁卫军头领的指挥台,告诉他“人质”已被救出。禁卫军头领大喜,“人质”既已安全,便不用担心误伤,蛰伏已久的弓箭手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咚咚咚——”的鼓声响起,那是撤退的信号,正在被郭长歌“屠宰”的禁卫听到,简直如闻天籁,所有人就像被猛兽追赶着一样四散逃开,把郭长歌一个人留在一大片空地的中央。 郭长歌这时才意识到曲思扬已不在自己身后,着急地四处张望寻找。看到曲思扬在萧瑜安的身旁,怒火中烧,急不可待,立时持枪向萧瑜安冲去。 “咚咚咚——”鼓声不断,不过节奏和方才略有不同,这次是给弓箭手的信号。 紧接着,“嗖嗖嗖”的破风之声在郭长歌耳边响起,他驻足抬头,只见箭矢像飞蝗般射来。他运起内力舞动长枪,舞成了一团劲风,枪头的点点残影在他身前形成了一面弧盾,挡下了所有的箭矢。枪头碰撞箭头,打出点点火花,煞是好看。 郭长歌一边舞枪,一边不忘去救曲思扬,顶着箭雨向萧瑜安的方向慢慢挪去,不过步履维艰,只前进一步也须花费老大工夫,还不断有箭矢擦过他的身体,划破皮肉。 这边萧瑜安微笑着看着曲思扬,“你觉得他能支撑多久。” 曲思扬冷冷道:“我才不管他能撑多久。” 萧瑜安看她面色冰冷,没半点担忧之色,奇道:“你难道不关心他?” “关心有什么用?” 萧瑜安哼了一声,“你倒是洒脱。”他本想让曲思扬亲眼看着郭长歌万箭穿身而死,以此来惩罚她的“背叛”,但曲思扬的态度实在令他始料未及。 曲思扬低着头不去看萧瑜安,也不去看郭长歌,“反正他被箭射死的时候,我便咬舌自尽。” 萧瑜安一惊,随即冷笑,“你在威胁朕。” “我自要我自己的命,威胁你什么了?” “你……”萧瑜安看着曲思扬明艳无方的美丽面庞,强自压抑住怒火。 接着,他向四喜道:“传令,停箭。” “嗻。”四喜应了,小跑着前往指挥台传令。 兀自跪着的朗头道:“皇上,请让臣去捉拿他,让臣将功折罪。” 萧瑜安现在也没别的选择,点了点头,“你去吧。” 朗头叩首起身,刚要走,萧瑜安又道:“等等,你先点了她穴道再去。”指着曲思扬。 朗头出指点了曲思扬穴道,“皇上,臣去了。” 萧瑜安点点头,这时箭雨正好停下,朗头奔向郭长歌,他虽有些跛,但脚步倒是不慢,片刻间便到了郭长歌面前。 “让开。”郭长歌紧握长枪,决心杀掉每一个挡在自己面前的人,就算是朗头也不例外。 朗头看他满脸是血,浑身是伤,深深叹息一声,“放弃吧,你就算杀再多的人,也绝对带不走她。” “我带不走她,但是能让你们都为我陪葬!”郭长歌双眸染上了血迹,似火一般。 “你想死?” “我若不能带她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难道想让她也为你陪葬?”朗头道,“她方才说了,你若死了,她便会自尽。” “我……”郭长歌无言,他当然不想让曲思扬死。 “你今日活着离开,他日还有救她出去的机会,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朗头道。 郭长歌喃喃道:“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忽然想到了成峙滔,发现自己现在完全能理解他。他想,自己今日若是离去,为了救曲思扬,不用说像成峙滔一样造反了,就算要他引起无限的战争,无限的杀戮,就算把整个人间都变成地狱,他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我……我……”想要活着离开的话比郭长歌想象中更难以开口,他实在不愿辜负曲思扬的信任,更不愿抛下她独自离去。又想,或许他和曲思扬就这么死了,才是最好的结果。 “你若还想着杀人,在你动手前,先回头看看吧。”在郭长歌犹豫不决的时候,朗头忽然这么说。 郭长歌怔了怔,慢慢转回身。尸横遍野,触目惊心,鲜红的血液汇成条条细流,在粼粼的月光下缓缓流动,格外刺眼。而那可怖的景象,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一时间万籁俱寂,郭长歌身体震颤,握得极紧的手忽然松开,长枪“哐铛”一声跌落在地,那声响让郭长歌彻底清醒过来,两条泪线挂上了面颊,他崩溃大喊,掩面大哭。然后只觉后脑一痛,便不省人事了。 萧瑜安见他倒地,大喜,冲过去查看,曲思扬只是双臂穴道被点,也跟着跑了过去。 “死了吗?”萧瑜安问。 朗头摇摇头,“臣只是把他打晕了,等您发落。” 曲思扬向朗头道:“解开我穴道。” 朗头不敢,先看向萧瑜安,萧瑜安点了点头,他才出指为曲思扬解穴。 曲思扬穴道一被解开,便跪在郭长歌身边,检查他身上的伤处,皆是些皮肉外伤,后脑有一颗大包,想来是方才朗头打晕他时留下的。 曲思扬跪着转向萧瑜安,正要说话为郭长歌求情,萧瑜安却先开口了,“你还想让我放他出宫,是吗?” 曲思扬被说中了心思,只能点点头。 “你想要的,朕当然能为你实现。”萧瑜安笑着,“但你可知,朕想要什么?” 曲思扬当然知道,她猛地站起,一把将外衣扯下,又伸手去脱内衣。朗头赶忙转身向后,而萧瑜安还直勾勾看着她。 一件件衣服落在脚边,曲思扬已经香肩半露,淡粉色的抹胸下,酥胷若隐若现。萧瑜安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在众人面前浑身赤裸,他脱下外袍,走过去裹住了曲思扬半裸的身体,将她横抱起来,快步走向房间。 “皇上,郭长歌该怎么处置。”朗头问道。 “你送他回流香苑吧。”萧瑜安看着怀中的美人,白瓷般无暇的面庞上,毫无表情,“今夜的事就当没有发生,朕不会再追究。” 禁卫军和内庭侍卫抬着伤者、死者有序退去,大批太监在四喜指挥下清理满地的断肢、人头和血迹,朗头骑了马送兀自昏迷的郭长歌出宫。萧瑜安一把将曲思扬扔到了床上,他淫笑着扑了上去,伸手撕扯她的抹胸和亵裤。 “等一下。”曲思扬双手护住衣物,冷冷道。 “怎么了,我可是随时都能让朗护卫带你师哥回来。”萧瑜安笑道。 “我自己来。” 萧瑜安呵呵一笑,“好,我不着急。”说着起身,站在床边。 曲思扬起身,跪坐在床上,背对着萧瑜安。她披着萧瑜安的赤金色外袍,不往下褪,反而双手一拉,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了些。 她忽然侧头,说道:“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萧瑜安皱起了眉,“说。” “你有了我,便不要再想着找古云儿回来了,否则我可会生气!”曲思扬道。 萧瑜安笑了,“朕还以为什么呢。” “这么说,你答应我了?”曲思扬问。 “当然,朕有了你,还要她干什么?” 曲思扬心想,真是个薄幸的臭男人,她实在是万分不愿把自己交给这样一个男人。 “我和她,谁好看些?”她又问。虽知道无济于事,但她还是想尽可能地拖延下去。 闻言,萧瑜安怔了片刻才缓缓道:“你让朕想到从前的她。” 曲思扬又想,听这话,萧瑜安对古云儿好像还是有些感情的。 萧瑜安对少年情事的怀恋很快便结束,他的脸上又带上了淫猥的笑容,“你若再半遮半露吊朕的胃口,朕可要打你的屁股咯。” 曲思扬想死的心都有,可死,其实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这世上很多想死的人都在苟活着,就是因为死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决心。 曲思扬不缺勇气,她不怕死,但知道郭长歌还活着,在这世上她还有牵挂,所以她还下不了死的决心。 她只能慢慢褪下了那件赤金外袍,露出了雪白的背脊…… 二百一十 走出去 朴素的木屋屋顶缓缓映入眼帘,耳边的啾啾鸟语逐渐聒噪。郭长歌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青衣女子坐在他的床边,一直弥漫在他鼻端的清香,原来是那女子的身体散发出来的。 “小曲……小曲……”这是他从梦里延续出来的呼唤。 “你终于醒了。”青衣女子左手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右手拿着一只木汤匙,她本在喂昏迷的郭长歌喝粥,看到他醒来实是喜出望外,脸上露出笑容。 郭长歌感觉头痛欲裂,眼睛被射进木窗的阳光刺得难以睁开,他嘴里喊着“小曲”,猛然起身,伸出双臂抱住了床边的女子。青衣女子吃了一惊,粥碗脱手,摔得一片狼藉。 郭长歌紧紧抱着怀里的人,脸上滚下了泪珠。 “小曲,你出来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我再也……” “郭公子,我……我是古云儿呀。”青衣女子手足无措,双手向两旁摊开,犹豫着要不要去抱一抱郭长歌,给他些安慰。 郭长歌的妄想被全然不同于曲思扬的声音打破,他放开她,看到了一张眼角微有皱纹的美丽面庞,正是两天前曾见过的古云儿。 “对……对不起。”郭长歌低下头,眉头紧皱,双手抓着快要胀裂的脑袋缓解疼痛。 “怎么了,头痛得厉害吗?”古云儿关切地问道。 郭长歌摇摇头,让她不用担心,“我们这是在何处?” “在一处山谷中,你若能站得起来,可以出去看看。”古云儿说着,起身去收拾方才打翻的粥碗。 郭长歌“嗯”了一声,可却又重新躺了下去,闭上了眼。他想,一定是曲思扬为他求情让萧瑜安放过了他,然后朗头送他出宫来了此地。 一想到曲思扬,他的心就像被放在了烈火上烤炙一般难受。他拿被子包住了头,想要入睡,同时祈祷着睡着后不要再梦到她,无尽梦魇的折磨,他也已受够了。 眼前忽然一亮,是古云儿掀开了他的被子,“郭公子帮我去劈柴吧,不然可没法生火做饭!” 郭长歌只得起身,拖着沉重的身子下了床,从雅致的小木房缓缓走了出去。他浑身都是伤,虽然都是些不重的皮肉外伤,但不知是朗头还是古云儿,还是耐心细致地为他用白布包扎了全身上下。 门外,夕阳煌煌如火,照耀着群山、大地。 小木房附近还有另外两间木房,其中一间的旁边搭了一个小小的鸡舍,里面不断有“咯咯”的鸡叫传出。三间木房所在是山谷中的一片青草地,像一块十分巨大的绿色地毯,从谷地铺向了两侧的山坡。零星的鲜花点缀着这块地毯,也被这地毯衬托的十分鲜艳、显眼。 从深宫出来的郭长歌,只觉空气清新得有如换了一个世界。 “快去吧,”古云儿不知什么时候从房间出来,指着郭长歌左侧不远处的一块矮木桩,“郭公子若不去,就得我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去干劈柴这种粗活了。” 郭长歌看了古云儿一眼。一身青蓝色窄裙下,身姿苗条袅娜。夕阳下,她的面庞明艳无方,双眸明澈动人,雪白的脸颊浅浅地透出红晕,眼角的细纹除非凑近了仔细去看,几不可见。她就算说自己不过二十岁,恐怕也不会有人怀疑,自称是老婆婆,实在是不太恰当。 古云儿抬手将鬓角的乱发捋在耳后,郭长歌看见了她的手,那是一只与她的脸形成极鲜明对比的手。肉肉的手掌,不算细的手指,整只手粗糙的皮肤上分布着多处难看的胼胝,一看就是经年累月劳动之人的手。 郭长歌当然明白,古云儿让他去劈柴,只是不想让他窝在床上胡思乱想,想让他走出来散散心。而他走出房间后,心情的确好了些。 “谢谢你。”他道谢。 古云儿笑了笑,“我让你干活,你反倒谢我?劈好了抱一些送厨房来,我给你做好吃的。”说着走向鸡舍去抓鸡。不一会鸡舍的方向传来了激烈的鸡叫和鸡翅膀剧烈挥动扑腾的声音。 郭长歌循着古云儿的指示去劈柴。地上放着一块极粗的低矮圆木,满是砍痕的平整切面上立着一把锋利的斧头,旁边堆着的一节节细长的圆木便是郭长歌要劈的柴了。 他把一节细长圆木放在那低矮圆木上,刚握起斧头要砍,却忽然想起了曲思扬,想到她已成了别人的女人而自己却无可奈何,手背青筋凸起,握着斧柄的手愈握愈紧。他大叫一声,突然猛地砍了下去,一声大响,细长圆木应声裂成两半飞向两旁。斧锋深深陷入圆木,郭长歌呼呼喘气,右臂的绷带好像崩开了,不过心里的郁闷似乎也缓解了些。 劈柴竟能舒缓心情? 如久渴逢甘泉,久病遇良医,他全身心投入劈柴这项活动中,手起斧落,“跨啦、跨啦”的劈柴声不绝,不一会工夫,便把所有圆木都劈成了细木条,抱了一捆送到了厨房。 古云儿烧柴做饭,又指明了水泉的方位,让郭长歌去挑水。郭长歌挑了水桶,向目的地慢悠悠走去,一路上风光宜人,他故意放慢了脚步观赏,心情又好了些。来回花了不少时间,回来时夜幕已降下,不过正赶上最后一道菜上桌。 古云儿的手艺意外的很不错,栗子白菜、鲜花豆腐、五香脆皮鸡、盐煎肉还有一盆金钱口蘑汤,色香味俱佳。郭长歌心想,研究菜品或许是她在深宫独居时用来排遣寂寞的方式吧。 不知为何,郭长歌觉得饿得十分厉害,要不是和古云儿还不相熟,他恐怕早就不顾吃相开始狼吞虎咽了。 他又想,像今天这样山谷幽居的生活实在不错,可惜陪自己的人不是曲思扬,可转念一想,若是曲思扬,自己又哪会有这么好的口福。 他夹了一块冒着油花的鸡肉放进嘴里,想到曲思扬恐怕这辈子都做不出这么好吃的菜肴,不禁笑了,可笑着笑着,笑着笑着——终于笑不出了。 二百一十一 哭出来 古云儿看着郭长歌满脸的痛苦神色,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郭公子,饭菜可还可口?”她不愿让郭长歌一直沉浸在痛苦的情绪之中,想着和他随便聊些什么。 郭长歌点头,“很好吃。” “公子喜欢就好。”古云儿笑道。说完一时找不到别的话题了。 两人静静饮食良久。古云儿忽然问道:“送你我出宫那位恩公是什么人?” 郭长歌皱眉,“你不认得他?” 古云儿摇头,“我问他名姓,他不肯说。” 朗头爱慕古云儿,赌上性命送她出宫,却连名都不留,实在让郭长歌在心里对他敬佩不已。郭长歌自问,自己绝对做不到朗头那般无私。 “他叫朗头,是皇帝身边的护卫。” 古云儿花容失色,郭长歌的话吓了她一大跳,“他……他是内庭侍卫?” 郭长歌“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那他为什么会救我出宫?”古云儿不解,接着又低声自语,“朗头?还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郭长歌心想,既然朗头自己都决定不留名,不向古云儿表明心意,他又何必多嘴呢。 “我给了他些好处,所以他才会帮我。” 古云儿点点头,“原来如此。不过我看他对你很是关心,倒不像是只为了好处帮你。” 郭长歌笑了笑,心想,他是对你很关心,并不是对我。 “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我和他说了你的故事,除了我许诺给他好处之外,他自己的确也很乐意帮你。” 古云儿点点头,端起汤碗,拿汤匙舀着喝了两口,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汤碗道:“对了,恩公让我转告你两句话。” “嗯,你说吧。” “恩公说,让你醒来后不要再回城里,龙心难测,他怕皇上会变卦,又要抓你我回宫。”古云儿道。 郭长歌怔了怔。满脑子都是曲思扬,以至于他现在才想起,广鸣院的事还没了呢。百生的命运究竟会如何还是个未知数,十日之期到时,他又怎么能不在场。 “我必须得回去一趟,我的朋友们还在等我。” “朋友……”古云儿浅笑着,喃喃道。久居深宫的她向往很多东西,“朋友”正是其中之一。 她看向郭长歌,“你的朋友们都在城里?” “嗯,他们在流香苑。” “流香苑又是什么地方?” “是大学士百花开百大人府上的一个大园子,里面有一片大湖和许多大柳树,我和我的几位朋友是受百二公子之邀到流香苑避暑的。” 古云儿点点头,笑道:“好,那你去吧。把你的朋友们都带来。我……我也想认识些朋友。” 郭长歌笑道:“好,我一定把他们都带来,到时我们再一起回山庄。” “山庄?” “哦,你还不知道。”郭长歌忽然想起还未和她提起过,“我说的山庄是玉汝山庄,陶将军现在是玉汝山庄的庄主。” “这样呀。”古云儿说道,想到陶之诚,她脸上的笑意完全掩饰不住,“他有一座山庄,看来他一定过得很好了。” 郭长歌点点头,心想,怕是好过头了。 “他可成家了?”古云儿问。 郭长歌怔住,心想古云儿想听到的回答,应该是陶之诚一直孤身一人,并未成家吧。不过现在就算说谎话哄她开心也没什么意义,她早晚会知道真相。 郭长歌点点头,“他有一个儿子,年纪比我小些,现在就在流香苑呢。” “那他的妻子呢?”古云儿笑着问, “早已离世了。”郭长歌回想片刻,道:“我好像听陶将军说起过,他的妻子是难产而亡。” “怎……怎么是这样,上天为何对他如此残忍?” 和郭长歌想象中不同,古云儿泫然欲泣,一副凄然神色,捏着手帕擦拭眼角泪珠。 “许多年前的事了,你又何必这么伤心。” “他……他是个很好的人,命途本不该如此多舛……” 不知怎么,郭长歌又想到了曲思扬,黯然道:“至少,他还能与你重见,能与你再续……” “呵呵——”古云儿的笑声打断了他,“再续前缘吗?” 郭长歌皱眉,“你笑什么,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 古云儿没有立时回答,只是微笑。她心里明白,时间会改变人,她和陶之诚都已不再是当年的他们,再续前缘?恐怕只是痴心妄想! 郭长歌看着她,自己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反正陶将军的妻子已经死了,你们之间也就没什么阻碍,你不应该伤心,而是该开心呀。”语气尖酸,笑里带着刺。 郭长歌说完,看着古云儿,他马上就笑不出了——不论是谁看到古云儿现在的神情,都不可能还笑得出的——那是一种平静到极点,却又愤怒到极点的神情,就像一层厚厚的冰面下,却是沸腾的岩浆,而冰面正在不断的被融化。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透那冰层,看到那随时都会喷薄而出的烈火,但郭长歌可以,他清楚自己的话说得太过分了,以至古云儿十分愤怒,可不知为何,她又在压抑着自己心里的愤怒,尽量不让它表现在脸上。 “对……对不起。”郭长歌低下了头,“我不该……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以前的他绝不会说出那样让人难堪的无礼之辞,他极为厌恶现在的自己。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古云儿道。 郭长歌怔住,只听古云儿接着说:“那位曲姑娘的事,恩公和我说过了。” “哦。”郭长歌眼神黯淡,整个人萎靡不振,像是丢了魂儿一样。 “要不是因为要救我,她就不会进宫,不进宫当然就不会被留在宫里,你们二人也不会被分开。” 古云儿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郭长歌的眼泪已经顺着面颊滑下,他不愿让她看到自己流泪,头垂得很低。 他无言,泪水滴落在桌上,滴答——滴答——。古云儿也不再多言,而是起身,走到他身旁,抓起他双手,引导他抱住她的腰,然后又轻轻捧着他的脑袋,让他的头靠在了她肚子上,柔声道:“要哭,便大声哭出来吧。”说着轻抚他的头发。 郭长歌再也忍耐不住,就像在外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回家扑到慈蔼母亲的怀抱中,他放声大哭…… 二百一十二 干杯 屋外,月光如水,铃虫微鸣。 屋内,良久良久,哭声才歇。 郭长歌忙放开古云儿的腰,“失礼……失礼了。”说完,双颊绯红。 古云儿看着他笑了笑,坐回了原位,“哭出来心情好点了吧。” 郭长歌红着脸点头,“多谢你。我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你还对我这么好。” 古云儿摇了摇头,红唇挑起一抹笑意,“谢什么,我不是说过么,谁救我离开皇宫,我就是谁的人。你只要不送我回宫,不管你对我做什么,就算要杀了我,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郭长歌脸更红了,“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更不会杀了你,你……你大可不必如此……你就当我是朋……朋友……” 古云儿皱起了眉,“不会对我做什么?怎么,你是嫌我长得太丑了?” 郭长歌连忙摆手,“不不不,你一点也不丑,你若是丑,这天下就没有美的人了。”说着看向古云儿。 烛火橘色的光辉中,古云儿明眸皓齿,秀眉微蹙,美得不可方物,郭长歌竟瞧得痴了。他随即移开视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想让自己清醒些。 “那你就是嫌我老咯!”古云儿看起来很生气。 郭长歌大窘,“不……不是……我……你也不是很老……” “也不是很老,就是说有点老咯?”古云儿咄咄逼人。 自认口齿还算伶俐的郭长歌这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满脸窘色,手足无措,大脑一片空白。 这时本来满脸怒色的古云儿却忽然“呵呵”的笑了,眉头也舒展开来,“呵呵”的偷笑很快变成了“哈哈”的,明目张胆的大笑。 郭长歌终于反应过来,面色恍然,“你……你是在和我开玩笑!” “看……看你被……被吓得那副样子。”古云儿指着郭长歌的脸,捧腹道。 郭长歌收敛起气愤神色,双目微闭,摇头轻叹一声,面容一本正经,“你年纪这么大了,怎么还开这种不正经的玩笑?”说着睁眼偷看古云儿。他故意说古云儿老,期待她真的会生气,以报方才她作弄自己的一箭之仇。 可古云儿并没有生气,而是微微一笑,“年纪小有年纪小的好处,但年纪大却也有年纪大的妙处,你要不要试试?”说着抛了个媚眼给郭长歌。 郭长歌被那媚眼砸了个正着,整张脸立马红的跟猴屁股似的。他举手投降,“我输了,我们还是少说点话,好好吃饭吧。” 古云儿笑了笑,给郭长歌夹菜,“三天没吃饭了,公子可得多吃点。” 郭长歌笑着点点头,举箸夹菜,“好……” 他“好”字说完,夹着一块豆腐的筷子却凝在了空中,面色严肃,看向古云儿,“你说什么?” 古云儿怔了怔,“我……我说让你多吃点。” “前面那句!”郭长歌说着将那块豆腐慢慢放到自己碗中。 “三……三天没吃饭了?”古云儿道。 郭长歌放下了筷子,“这话什么意思,我哪有三天没吃饭?” 古云儿笑道:“你昏迷了三天,当然是三天没吃饭了。” “我昏迷了三天?”郭长歌不敢相信。 “你以为呢?”古云儿微笑道。 “我……”郭长歌心中大震。如果他真的已昏迷了三天,再加上在流香苑的一天和皇宫的两天,那么距离十日之期就只剩下四天了。 “我得快点回流香苑去了,我们所在山谷距京城有多远?”他问古云儿。 “不远,不过半天的脚程。”古云儿道。 郭长歌松了口气,“我明天一早就回去。” “你明天回去,现在就站起来做什么?”古云儿笑眯眯看着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的郭长歌。 郭长歌笑了笑,“我太着急了些。“说着坐下。 “你回城,不就是去找你的朋友们吗,有什么可急的?”古云儿问。 郭长歌一边夹菜吃菜,一边给古云儿大致讲清楚了百生现在的窘境——十天期满时,他生死难料。 “我已经把一位朋友丢在宫里了,绝不会再丢掉另一位朋友!”郭长歌最后这么说。 古云儿不愿让他一直想着伤心事,便没有接话。 “话说,我为何会昏迷三天三夜?”郭长歌皱起了眉,他想自己似乎只是被朗头打晕了,没理由会昏迷这么久的。 古云儿眨了眨眼,“哦,这我知道。恩公和我说过,你所中的毒药……” “那毒药不是限制人运功的吗,再说我也服过解药了。”古云儿还没说完,郭长歌便抢着道。 “问题就出在你服过的解药上!”古云儿道,“我听恩公说,那解药有副作用,会让人在入睡后昏睡不醒。恩公说你会躺个两三天,嘱托我好好照顾你。” 郭长歌点了点头,沉吟片刻,笑道:“那要多谢你啦,照顾一个昏迷的人一定很辛苦吧。” 古云儿摇头微笑道:“这世上最令人辛苦的事莫过于孤独了,你虽昏迷不醒,但也算是每日都陪着我,所以我一点都不辛苦,反而很高兴我可以照顾别人。” 郭长歌看着巧笑嫣然的古云儿,不禁有些心疼。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在深宫冰冷的宫殿里独居二十余年,在那里耗费青春,消磨热情,可如今的她却仍能笑得如此开朗,她的双眸仍如少女般明澈动人。这样的一个女子,怎能不令人动容? “多年前的你,也是这般明媚而开朗的人吗?”看着她,郭长歌像着了魔一样,心里想问的话不自主从嘴里蹦了出去,“深宫独居的这二十多年,难道一点都没将你改变?” 古云儿怔了片刻,笑道:“我一直都不是个开朗的人,在回心殿独居的日子里,在你出现之前,我没一刻不在想着死,若不是心里还有牵挂,你恐怕就见不到我啦。不过我现在已经离开了皇宫,我可以去认识很多人,见识很多事,我可以去找我的女儿,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我还有什么理由不高兴些,不开朗些呢?” 郭长歌听着,笑着。他只恨现在身边没有酒,否则一定要和古云儿好好喝上一杯! 他为古云儿盛满了一碗汤,又给自己盛满,“以汤代酒,我敬你一杯如何?” 古云儿笑容灿烂,点点头,举起盛满汤的小碗,郭长歌也跟着举起。 “干杯!”两人对饮的欢声笑语从屋内传出。 屋外,清辉依旧,铃虫不倦。 二百一十三 改变 醉人的不是从来都不是酒,而是人,人情! 郭长歌和古云儿,他们喝的甚至都不是酒,却似乎喝醉了,于是整夜畅谈,倚桌而眠。 窗纸发白,鸟儿的啾鸣唤醒了两人。郭长歌起身伸了个懒腰,又坐下,看向桌对面的古云儿,“给我指指道儿,我得出发了。” 兀自趴在桌上,古云儿抬眼看了看郭长歌,眼帘马上又垂下,“出去向西走就是啦。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再走?” 郭长歌摇头,“不必了,我现在饱得很,现在出发,正好消消食。”说着起身,向门口走去。 古云儿终于坐起,“你此去,多久回来。” 郭长歌知道她不愿孤身一人,回头笑道:“别担心,我会让我徒弟来陪你。” 他说完向门口走了几步,又回头,“时间本身不会改变人……” 古云儿笑眯眯看着他,“怎么忽然说这句话?” “你昨晚是不是说过类似的话,还是说这是我做梦梦到的?”郭长歌皱眉问。 古云儿笑了笑,“时间本身不会改变人,改变人的是这时间里遇到的人,发生的事。” “看来不是梦。”郭长歌怔怔道。 不是梦,而是昨夜郭长歌所问,“深宫独居的这二十多年,难道一点都没将你改变”这句话引出来的一个话题。 “怎么会是梦呢?”古云儿笑道,“你这人真没记性,要不要我把我们之后说的话也复述给你听?” 郭长歌摇头,“不必,我这就走了。”说着动步起行。 古云儿跟着他,送他出门,目送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谷的尽头,一片幽翠之间。 果然只半日的脚程,上京巍峨的城楼便已映入眼帘,又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郭长歌穿过一条条繁华的长街,来到百府大门前。 郭长歌上前打门,让出来的家丁进去通报。那家丁再次出来后,一路引着郭长歌去了百府的正厅,那是百花开平日里会见朝中来客的地方。 进了宽敞的大厅,只百花开一人坐在椅上等候郭长歌,见他来,起身相迎,两人客气了两句,相偕坐了。 吩咐下人去沏茶后,百花开皱起了眉,低声道:“我没想到你还敢回来。” 郭长歌笑得坦然,“我为什么不敢回来?” 百花开面色严肃,“那晚你在宫里杀了那么多人,就算皇上肯放过你,整个京城的禁卫军恐怕也放你不过。” 郭长歌笑了笑,“不愧是您。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耳目,就连深宫内院发生的事您都了若指掌。” 他收敛起笑容,接着道:“既然您知道了,那百生他们呢?” 百花开摇头,“我可不敢跟他们说,他们跟你一样年轻气盛,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呢。万生向我问起你在宫里的情况,我只能谎说一切都好。” 郭长歌点点头,“这样最好,宫里的事还是我来和他们说。” 这时,下人为两人端上了茶点。 百花开忽然道:“你是为万生那臭小子回来的吧。” 郭长歌看向他,笑道:“没错,我们那日在宫门前聊的话题可还没聊完呢。” 原来那日霍真逃离皇宫,郭长歌和百花开去过九华殿后,郭长歌送百花开出宫,途中描述了白独耳的样貌,此外又聊了些别的。 那日郭长歌问百花开:“若是真的找不到凶手,你真的打算把百生交出去?” 百花开叹了口气,“除了把万生交出去,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郭长歌忙问。 “灭掉整个齐家,以及齐家四个已成家的儿子的妻家,包括这五家的仆婢园丁厨子,一个都不能留,以防他们乱说话坏了广鸣院的声誉。”百花开道。 “那怎么行?” “那还不止呢,还得杀了风四四和刘琼玉灭口,否则武林正派群起来攻我广鸣院,那可就大大不妙。” 郭长歌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绝不行!” 百花开苦笑,“是不行,所以我若在十日之内还找不到凶手,就只能拿一命偿一命了。” 郭长歌激动叫道:“无论如何,你也不能牺牲自己的亲儿子啊。” 百花开呵呵笑道:“那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好了。” 郭长歌想也不想便许诺道:“只要你保护好百生,这件事由我来想办法解决!” 他们二人说到这里的时候,行到了宫门口,正好遇上了从茶馆回来的朗头,二人便告别,百花开出了宫门。 现在,百府正厅,百花开喝了口杯子里的茶,想起了郭长歌那日在宫门前仓猝许下的诺言,笑道:“怎么,你想到法子为我解决这件事了?” 郭长歌步行了半天,口有点干,仰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了整杯茶,放下茶杯,“杀光所有知情的人,我忽然觉得这个办法是可行的!” 百花开怔住,随即笑道:“别开玩笑了。” 郭长歌轻笑一声,“我没有开玩笑,不过你若觉得不行,我当然还有别的办法。” 百花开冷汗,“说来听听。” “把我当凶手交给齐彩……” 百花开怔了怔,“你不怕死?” “你已知道我是冢岛二魔的徒孙,难道还觉得我会死在那把天虹剑下?” “就算他一时杀不了你,齐家的人也会为了报仇追踪你到天涯海角的。” 郭长歌轻蔑一笑,“不会的,他们杀不了我,但我若被追得烦了,却可以杀了他们!” 不知为什么,百花开看着面前之人,后背不禁有些发凉。他虽对郭长歌不甚熟悉,但总觉得现在的他和前几日的他已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好,我可以把你交给齐彩,可没有证据,就只怕就算你承认,他也不会信是你杀了齐虹紫,只会认为是我找了一个武功高强的人为我儿子顶缸。” “那好办,大不了我真的去杀他一个儿子就是!”郭长歌云淡风轻地说道,“反正他有那么多儿子呢。” 百花开倒吸一口凉气,怔怔地看着郭长歌,一脸的难以置信。他以前从郭长歌的言行,可以看到一颗火炭般炽热的心,可现在,火炭似乎被替换成了千年的玄冰块,透着丝丝骇人的寒气! 二百一十四 立誓 茶烟袅袅,轻掠过双手端着青瓷杯喝茶的郭长歌眉间。 百花开察言观色,见他绝不像是在开玩笑,摇头道:“不行,在我府上杀人,绝对不行!” 郭长歌笑了笑,“其实我也没必要真的杀人,只需虚晃一枪,让人目击我企图行凶一事,这样就能让人信以为真,是我杀害了齐虹紫。” 百花开松了一口气,“这样倒行,可你杀人的动机呢?” 郭长歌抛起了喝空的茶杯,“那日在八方客栈,齐虹紫言语下流辱及我两位表妹,这可算作杀他的动机,可再行刺齐彩另一个儿子的动机,倒是有点难以编造了,我和他们一直也没怎么见面,他们也没机会惹到我。” “不可直接承认是你杀了齐虹紫,必须在去杀害齐彩另一个儿子时被人目击,才能让齐彩相信齐虹紫也是你杀的。”百花开皱眉,总结道,“杀害齐虹紫的动机勉强可以,现在关键是要想出你去杀害齐彩另一个儿子的动机。” 郭长歌抛接着茶杯,“我进宫那天,齐家那几个小子把姬虎狠揍了一顿,可那天让他们道歉了事是我提出来的,把这件事作为动机似乎有些牵强了。” 两人静坐喝茶,想了许久也没有结果。 百花开忽然道:“不急,还有三天多的时间,你慢慢想就是。” 郭长歌点点头,放下茶杯,“我去趟流香苑,先告辞了。”说着起身。 百花开也跟着起身,送他,“你和那位曲姑娘……”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郭长歌驻足回头,“百大人想说什么。” 百花开踟蹰片刻,道:“我从朗护卫那听说你和曲姑娘之间……唉,曲姑娘被皇上看中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天下何处无芳草,你也不必念念不忘,太过伤心了。” 郭长歌脸上闪过一抹苦涩,随即笑了笑,“百大人不必为我操心,而应该多操心操心自己的儿子。他可是有心上人了,说不定那位姑娘以后就是你们百家的儿媳妇。” 百花开笑道:“是么,不知是那位姑娘?” 郭长歌笑道:“那位姑娘现在就在流香苑,正是那对孪生姐妹中的姐姐,婉如。” 百花开看起来很高兴,问道:“不知那两位姑娘的父母是……” 郭长歌收敛起笑容,“她二人的父母已去世多年,她们的母亲正是我的姑母。” 百花开问:“那除了你,她们可还有别的亲人?” 郭长歌摇头,“怎么,连儿媳妇的出身和身世您也必须查个清清楚楚么?” “当然不是。”百花开笑道:“古语云长兄若父,我只是想,你虽只是表兄,但却是婉如姑娘最亲的亲人,她若是真的成了我百家的媳妇,你我岂不就是亲家了?” 郭长歌赔笑,“没错没错。” 说着,两人哈哈而笑,郭长歌似乎已完全忘了曲思扬,忘了伤心事,笑得很开心。 碧波荡漾,水光潋滟。 郭长歌来到流香苑时,远远看到百生他们正在第一座水阁用午饭。他沿着九曲桥栏缓缓走向他们,他们也远远地就看到了他。 石桌旁,百生、成乐、温晴、姬虎、柯小艾还有婉如和婉若姐妹,一个不少 。 “思扬呢?” 郭长歌被众人的笑脸和殷切言语欢迎着入座后,温晴立马代所有人问出了他们都想问的一个问题。不过这只是众人心中堆积如山的问题中的一个,郭长歌在皇宫的所有经历他们都很好奇,他们都笑着,兴致盎然地等待郭长歌为他们慢慢道来。 郭长歌接过仆人递过来的碗筷,不停地夹菜吃菜,把嘴填满,一时便不用说话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其他人都看着他,看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许久。 “长歌,思扬呢,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温晴又问一遍。 这个问题实在是众人心中所有问题中最亟待解决的一个,毕竟可是少了一个大活人呀。 郭长歌不敢看众人,只是吃菜,“你问小曲呀。”他嘴里填满了饭菜,话说得不是很清楚,举起酒壶往嘴里灌酒,终于把饭菜吞下。 “小曲留在宫里了,但是古云儿救出来了,我们可以带着她回山庄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把话的重点放到了古云儿身上。 闻言,众人都怔住,姬虎呆呆地眨了眨眼,“留……留在宫里,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皇帝看上了她,想让她当皇妃,不让她出来了呗。”郭长歌又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句让姬虎完全无法接受的话。 “她……她是心甘情愿留在宫里的吗?”姬虎忍不住问道。他双拳紧握,手里的筷子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 当然不是,但我倒希望她是,那样我也能好受点。郭长歌面色凝重了片刻,眼神也十分凌厉,心里暗暗立誓:我一定会救她出来,一定! 不过在众人注意到他面色的凝重和眼神的凌厉前,他已经变脸,笑道:“谁知道呢。不过皇上才不会管她愿不愿意,就算不愿意,她也不敢违抗皇命啊。” 其他人看着郭长歌那副云淡风轻,没有所谓、全不在乎的神情,均想,曲思扬对他的爱慕尽人皆知,可他本人却一直都不开窍,想来是对曲思扬并无爱意,如今曲思扬被皇上留在深宫的局面虽然令人惋惜,但爱情这种事本就强求不来,只能是希望曲思扬能够忘情,结束她对郭长歌的单相思,同时祝福她在宫里能够过得幸福。 “你答应过我,会带她回来的。”温晴忽然道,她低着头,声音低沉。 郭长歌把一大块五花肉送入嘴里咀嚼,“我也没什么办法啊。”语音轻快,无奈的话语里却听不出无奈。 可是他心里,却想到那个杀戮之夜,他恨,恨自己太没本事,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现在,他尽了全力,才没把心里的情绪表现在脸上。 温晴抬头看向他,目光冰冷,眼神失望,“你有试过吗?” 郭长歌轻声笑了笑,“那……那怎么试嘛,你难道要让我一个人对付宫里的上万人马,把小曲给强行带出来吗?” 温晴无言,低着头,清瘦的身子似乎在发抖,不知是因为太生气还是太伤心。忽然,她起身,全不理旁人的挽留,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百一十五 求助 温晴没有回头,郭长歌也没有,他一直在吃,边吃边夸菜好吃,还老劝身旁的人也吃,一眼都没去看温晴。 成乐在挽留温晴失败后,自己也跟着走了。他们走了之后,一时间没人开口说话,除了郭长歌也没人动筷子。过了会,姬虎也起身,愁眉苦脸,像一具牵线木偶一样地走了,心里自问,自己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曲思扬,随即便自答,当然不可能再见到了,自己一个低贱的强盗怎么可能有机会见到高贵的皇妃。 百生让在旁侍候的两个仆人退下去,问郭长歌道:“你说古云儿救出来了?” “嗯。”郭长歌点头。 “皇宫守备何其森严,短短五天时间,你是怎么救她出来的?”百生很好奇,“还有,你现在还是不是侍卫的身份?” 郭长歌摇头,“不是,我已经完全脱离皇宫了。” “你向皇上请辞了?”百生问。 郭长歌夹菜,抬眼瞄了他一眼,“差不多吧。” 对这模棱两可的回答,百生只能点点头,接着目不转睛盯着郭长歌,盯了好一会,“说说呗。” “说什么?”郭长歌又只看他一眼便去夹菜。 “当然是说说你是怎么救出古云儿的。”百生道,好奇写在了脸上。 郭长歌停箸皱眉,欲言又止,要说明白是如何救出古云儿的,就要从朗头对古云儿的爱慕说起,可这又是绝对不能说的事。 “我先给你讲个有趣的事吧。”郭长歌试图说些别的事来让百生满足。 “有趣的事?”百生有些迟疑,迟疑着要不要任由他转移话题,“是你在宫里时遇到的?” 郭长歌点头,“有人行刺皇上的事,不知你有没有听你爹说起过?” 百生吃了一惊,显然没听过,所以提起了些兴趣,“有人行刺?刺客是谁?” “你不先问问皇上有没有事?”郭长歌笑问。 “皇上嘛,最多也不过是受些轻伤罢了,否则我又怎会半点消息都没听到。”百生说道,“所以比起皇上的状况,我还是比较想知道那个胆敢入宫行刺的刺客是谁?” “这个刺客,叫霍真。”郭长歌缓缓道。 百生双瞳放大,两眼冒光,“霍真?你说的难道是那个霍真!?” 通晓武林历史的他,当然知道霍真是谁了,而在他所著的《列侠传》中,也写到过霍真其人。 郭长歌笑道:“没错,应该就是你想的那个霍真。” 接着他给剩下的四人讲起了霍真行刺的事。听他讲到他和冢岛二魔的渊源,百生眼里的光芒更亮,“你……你的师父白独耳,真的是冢岛二魔的徒弟?” 郭长歌点点头。 “怪不得,怪不得……”百生嘴里念念有词,仔细端详着郭长歌,目光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地把他扫过一遍又一遍,就像在观赏一件价值很高,很稀罕的宝物一样。 郭长歌不理他,接着说下去,说到霍真踏鹰飞天的奇事,不止百生,在座的其他人也都不由得瞠目惊叹,就连柯小艾的面上也微有波澜,显然也有些惊讶。 百生皱眉,“那个利用霍真行刺皇上的人,会是谁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郭长歌吃饱了,双手支颐小憩,双眸微阖,看起来漫不经心,满不在乎。 百生见他无意谈论此事,也就不再问下去,忽然起身对着郭长歌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道:“郭兄弟,你一定要帮我!” 郭长歌稍微有点好奇,坐起身,倒酒喝了一杯,问道:“帮你什么?” 百生又是一拜,就像拜神一样,身子还躬着,抬头道:“帮我写书。” 郭长歌怔了怔,摇头笑道:“就我肚子里那点墨汁,不用说写书了,可能连看书都会看不明白。” 百生不理会他的自我菲薄之辞,又一拜,前后共三拜结束,他终于重新入座,“只有你能帮我写这本书。” “你要写的究竟是本什么样的书啊?”郭长歌问。 那对孪生姐妹听他们聊起了书,不感兴趣,告辞走了。柯小艾留下,她一言不发,静静听着。 百生一谈起他的作品,眼睛里就像有星星……不,就像有一整片星空一样,“我所要写的这本书,和你两位师祖有关。” 郭长歌点点头,听他说下去。 “你两位师祖生前为武林中人立碑,评价他们的武学,而我,要为武林中人写书,来评价他们的武学。” 郭长歌笑了笑,“我的两位师祖立的可是墓碑,他们之所以能评价别人的武学,是因为那些人都死在了他们手上,但你又不会武功,难道光凭一支笔杆子便随便去评价人家的武学么?” 百生嘿嘿一笑,“所以我才让你帮我嘛。” 郭长歌想了想,恍然道:“我懂了,你是想让我去和别人打架呗。” 百生微笑,虽然他不置可否,但郭长歌却知道自己说的一定没错。 郭长歌喝了杯酒,道:“武林大会每年都进行论武,你又何必去抢人家武林盟的活儿。” 百生摇头,“武林大会论武看似办得很隆重且严肃,但其实,评价武功的标准却乱得要死,我听说甚至还有人用钱财向武林盟购取刻着武功评价的腰牌……他们用着二魔留下的评价称号,却不按二魔的标准来,实在是对二魔的亵渎,而我要写的书,评价天下武人的武功,可是要尽力贴近二魔的标准的。” “你又如何去贴近二魔的标准呢?”郭长歌提出质疑,“可别指望我,我还不如你了解我那两位师祖呢。” “没关系,”百生道,“你可还记得,我在凌风岛时提起过的‘武元’?” 郭长歌和柯小艾对视了一眼,随后又都呆呆看向百生,两人显然都不记得了。 “‘武元’呢,就是说……” “等等等,等一下。” 百生刚开口解释,便被郭长歌打断。 “怎么了?” “我忘了告诉你了,百大人让你去他房间一趟。” “我爹找我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你快去吧。” 百生将信将疑,“好,那你在这等我回来,我再接着跟你说。”说着,起身小跑而去。 待他跑远,郭长歌看向柯小艾,笑道:“我们走吧。” “不等他回来了吗?”柯小艾说着,指向百生的背影。 “你难道真的想听他巴拉巴拉地解释一大堆吗?” 柯小艾摇头,“不想。” “那不就得了,我们走。” 郭长歌施展轻功,登萍渡水,柯小艾紧随其后。飞檐跃墙而行,很快两人便出了百府,到了街上。 二百一十六 疯狂的爱 穿过熙来攘往的街道,郭长歌带着柯小艾一路出了城门。 城外林地,一条荒僻的小径穿林而过,郭长歌和柯小艾并肩而行。郭长歌比穿着男装的柯小艾高了一个头,远远看去像是哥哥带着年幼的弟弟,不过近处一看,就会发现两人长得一点都不像,郭长歌长着双深邃有神的桃花眼,柯小艾却是双冷峻明澈的柳叶眼,而她的个头也并不矮,反而十分高挑,身段细长而柔美。 “师父,你要带我去何处?” “去一个长满青草的山谷。” “去那里干什么?” “让你去陪一个人。” “谁?” “古云儿。” “陪她干什么?” “她不会武功,孤身待在荒山中,毕竟有点危险。或许她晚上一个人睡觉会害怕,你去和她做个伴。等广鸣院的事情了结了,我便去找你们会合。” “嗯,好。” 两人并肩行了一段路程,郭长歌忽然问道:“我不在流香苑的这两天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柯小艾想了想,摇头,“没什么值得提的。” “你们几个有没有和齐家的人接触过?”郭长歌又问。 柯小艾略作回忆,“师父你还记不记得,你进宫那天,曾让我和婉若姑娘陪着少庄主去青竹苑……” 郭长歌点点头,打断她,“你们去找了风四四和刘琼玉,可有什么收获?” 柯小艾摇了摇头,“只知道了那两人都爱喝酒,风四四的酒量似乎差些。我们去的时候风四四已经酩酊大醉,后来还撒酒疯掉河里去了。” “看来少庄主失败了呀。”郭长歌笑道。 “不过我们那天离开青竹苑后,碰上了齐家的六个少爷?” 郭长歌侧头看向她,“六个都在?” “嗯。”柯小艾道,“他们见少庄主带着我们两个女子,便以为我们好欺负,拦住了我们,想要与我们为难。” 两个女子?郭长歌回忆片刻,想起那天柯小艾穿的的确是女装,又想起那天在流香苑时成乐对齐家四子的态度最差,还狠狠地揍了齐虹绿一拳,也无怪乎齐家六子又找他的麻烦。 郭长歌笑了笑,“刚道了歉,便又来找麻烦,这些人还真是让人无话可说……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你们没事吧?” “他们六人在武林中名气很响,但他们中武功最厉害的一个,也不过和我半斤八两,婉若姑娘武功比我强得多,少庄主也不差,他们和我们动手,又哪能讨得到好。” “你们三个都没有受伤?”郭长歌问。 柯小艾摇了摇头,“我们一点事都没有,他们仗着人多协力,倒也没什么事,见占不了便宜,很快便溜走了。” 这时一只金花鼠从路面飞快掠过,爬上了大树。 郭长歌“嗯”了一声,视线跟了那松鼠一程,又望向前路,“可惜,可惜没人受伤。” 柯小艾看了他一眼,“都怪徒弟学艺不精,没能好好教训教训那些家伙。” “不,不是。”郭长歌赶忙解释,“我是可惜你们没有受伤。” 柯小艾不解,“师父你希望我们受伤?” 郭长歌笑了笑,目光却冷酷,“当然不是了,只不过如果你们伤在齐家六子手底下,或许我就有动机去杀人了。” “师父你要杀人?”柯小艾有些吃惊。 郭长歌摆摆手,“既然连杀人动机都是假的,杀人当然也是假的咯。” “我说呢,师父你怎么可能会杀人。”柯小艾看着郭长歌的侧颜,“不过……师父你给我的感觉,好像和以前有点不同。” “哦?哪里不同了?”郭长歌笑问。 “眼神,看人的眼神。”柯小艾道,“师父你的眼神变了,和以前不一样。” 郭长歌嘴角挑起一抹笑,用那种陌生的眼神看向柯小艾,“你是第二个说我眼神变了的人。” “除了我之外,还有别的人这么说?” 郭长歌点头。 “谁?” “古云儿。” 昨夜,煌煌烛火中,郭长歌和古云儿享用着美味佳肴,相谈甚欢。 两人皆是性情中人,相谈中只觉对方像是多年未见的故人老友,互相觉得与对方十分合得来,是以虽无酒,却都有些“醉”了,所说所谈,都是发自内心的话,有什么便说什么,毫无保留。 “时间本身不会改变人,改变人的是这时间里遇到的人,发生的事。” 这是古云儿的话,郭长歌第二天醒来后,还以为是在梦中听到的。不过在听到这句话的当时,郭长歌觉得这话很有道理,还以汤代酒,敬了古云儿一匙——两人都已经很饱了,是以不用碗,而是用汤匙来喝汤。 古云儿喝了一匙,又道:“郭公子,改变你的又是什么人,什么事呢?” “你觉得我改变了?” “在今天之前,我只见过你一面,不过两次见你,你的眼神却完全不同。” “是吗?”郭长歌眨了眨眼。 “我想,是爱改变了你。” “爱?” “你有了心爱的姑娘,因她而改变。” 古云儿的话让郭长歌想起了曲思扬,他的神色变得黯然,但他却觉得自己就算真的有改变,也绝不是因为曲思扬。 所以他摇头,“我或许真的变了,但那不是因为小曲,而是因为我杀了很多人。” “那你又为什么会杀人呢?” “我被逼到了绝境,只能下杀手。” 古云儿支颐浅笑,看着郭长歌,“若没有爱,又哪里来的绝境。” 郭长歌不解,脸上露出困惑神色。 古云儿解释:“爱是美好的,却也是疯狂的,疯狂到有时让人走投无路,陷入绝境,有时却又让人一条道走到黑,再也无法回头。” 郭长歌当时似懂非懂,直到现在也是。 他看着柯小艾,笑道:“你和古云儿素未谋面,却能说出一样的话来。看来我让你去陪她是对的,你们两个如此有默契,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柯小艾点点头,没有回话。 郭长歌又道:“话说我的眼神变成什么样了,很凶恶,很可怕吗?” 柯小艾摇头,“很难描述,或许根本没变,只是我的错觉也说不定。” 郭长歌也摇头,笑道:“有两个人产生了一样的错觉,那错觉或许也就不错了。” 二百一十七 冷 斜阳灼灼,芳草萋萋。绿色的草叶在夕阳红光下泛起奇异的光彩。 郭长歌和柯小艾走进山谷时,已是傍晚。远远的,已经看见了古云儿在木屋前劈柴的身影,她埋头劈柴,没注意到正远远走过来的师徒二人。 踏着青草缓缓走着,郭长歌忽然看向柯小艾,上下打量她,“小艾,你怎么这么喜欢穿男装。” “也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是穿着舒服些。”柯小艾看了郭长歌一眼,“难道师父你不喜欢我这个样子?” 郭长歌摇头,“只是麻烦,一会还得向古云儿解释,说你是女子。” “这样啊。”柯小艾道,“师父不必操心,我自己来说就是了。” 两人又走了几十步,古云儿注意到了他们,向他们招手,郭长歌一边招手回应,一边对柯小艾说:“你这个人太冷,穿男儿装就更冷了,我还是喜欢你穿女儿装的模样。” 闻言,柯小艾怔了怔,“嗯。”她点了点头,没来由的觉得有些开心,心里暗暗决定以后都不会再穿男儿装了。 很快,两人走近古云儿。 “我来劈吧。”郭长歌笑着走过去,接过古云儿手里的斧子。 古云儿微笑,看看他,看看一旁的柯小艾,又看向他,“你说你会让你徒弟来陪我,这位姑娘就是你的徒弟咯。” 柯小艾听她说到自己,忙打招呼:“你……你好,我是柯小艾。” “我叫古云儿。”古云儿笑着回应。 “夸啦”一声,一段木桩应声而裂。 郭长歌惊奇地看向古云儿,“你怎么知道她是姑娘?” 古云儿看向柯小艾,笑道:“这位姑娘就算穿着男装,也难掩丽质,我当然能看出来了。” 她又看向郭长歌,“你若穿了女装,我一定也能一眼看出你是男子的。” 郭长歌冷汗,“我怎么可能会穿女装。” 又抬斧去劈柴时,他忽然想起,古云儿在第一次见到着太监服的曲思扬时,也立刻就看出她是女子。他不由得暗暗赞叹,这女人的这双眼睛可真厉害! 古云儿走过去挽了柯小艾的手臂,“走了这么远的路累了吧,我先带你到房间休息。” 柯小艾不移步,看到郭长歌向她点头,才松了力,被古云儿拉着进了房里,两人闲谈了一会儿。 郭长歌劈柴挑水,古云儿抓鸡做饭,一顿张罗,太阳落山时,饭菜上桌,郭长歌、柯小艾和古云儿入座。 菜肴很丰盛。七盘菜,一盆汤,荤素冷热都有,色香味俱全。 郭长歌抓着筷子,看着满桌的饭菜吞口水,“今天怎么比昨天丰盛这么多?”说着,看向古云儿。 古云儿笑了笑,看着柯小艾道:“今天小艾姑娘来了,当然不能随意敷衍了。” 郭长歌皱眉,“这么说,昨天你只是在随意敷衍而已?” 古云儿笑问:“你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郭长歌手里的筷子蓄势待发,“我只是想,昨天那么好吃的菜若都只是随意敷衍,那今天你认真准备的菜得美味成什么样啊!” 古云儿见郭长歌连吞馋涎,呵呵笑道:“看把你馋的,快吃吧。” 郭长歌脸现喜色,刚要动筷子却又看向柯小艾,“今天的饭菜是看着小艾的面子才做的,我怎么好意思先动筷子。小艾,你先吃。” 柯小艾听到师父的命令,点点头,便立马去夹菜,郭长歌迫不及待地跟上。古云儿看他们吃得开心,是以笑得十分愉快。他们一边吃,一边聊。柯小艾话少,只有另外两人问她问题时,她才说上两句,不过也是惜字如金,简略回应后,便又默然。 “给我讲讲,你是怎么收到这么漂亮的一位徒弟的?”古云儿问郭长歌。 从头到尾,古云儿对柯小艾一直不吝赞美之辞,一直夸她长得好看、漂亮、标致。若是换了别的女孩子,准得羞得满脸通红,不过柯小艾可不是别的女孩子,她是柯小艾,全世界都找不出第二个的,独一无二的柯小艾,古云儿的赞美于她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的面容一直都冷若冰霜。 古云儿问的事说来话长,郭长歌吃得高兴,不愿分心去长篇大论地说话,于是看向不怎么说话,筷子也动得很少的柯小艾,“小艾你给她讲吧。” 柯小艾点点头,开口,从她到玉汝山庄求助,讲到了她拜郭长歌为师而止。 她平时话虽少,但一旦讲起什么事来,却是头头是道,说得很清楚,讲得很详实,就连当时她爷爷本是想将她许配给郭长歌为妻的细节,也如实提到了。 月亮已爬得很高了,柯小艾讲完的时候,满桌的菜也已被吃得七七八八。 柯小艾讲述过程中,郭长歌忙着吃,没工夫说话,而古云儿极有修养,只是静静听,一直没有插嘴,等她全都讲完才笑着对郭长歌说道:“人家当爷爷的要把这么漂亮的孙女许配给你,你怎么还不答应呀?” 郭长歌听得出她的戏谑之意,瞥了她一眼,并不答话。 古云儿又笑道:“是不是因为害羞,当时没好意思答应,现在却又觉得追悔莫及呢?” 郭长歌虽不想搭理她,但知道自己若是不回应,她就绝不会轻易罢休,一定还会喋喋不休地乱说一通儿,是以开口敷衍道:“是是是,你说的都对,满意了吗?” 古云儿笑着点点头,“嗯,满意了。” 郭长歌虽知道以柯小艾的性格,绝不会在意自己这么说,但还是冲她使了几个眼色,示意自己只是在敷衍古云儿罢了。 使眼色当然要看向他使眼色的对象,而就在他看向柯小艾的时候,发现她的双颊泛着浅浅的红晕,郭长歌奇怪,这里也没有酒喝,她怎么会脸红。 “小艾,你很热吗?”他的眼色使完,又问道。 柯小艾连看都不看他,只是飞快地摇了摇头,然后站起,“我有点累了。” 古云儿带她去了另一间房睡觉,然后回来收拾好碗筷,洗过杯盘后,也去了那间房,与柯小艾同床而眠。 三间木房,一间为居室,放着一张大床,就是古云儿和柯小艾占了的那一间,一间为厨房兼餐室,还有一间是柴房。郭长歌只能在柴房凑活一晚。 二百一十八 夜话 月已西斜。淡淡月光中,整个世界都已入眠。 可是郭长歌睡不着,倒不是因为在柴房睡得不舒服,毕竟自己年少时跟着师父游历八方,隔三差五便要露宿荒野,而是因为鸡舍就在柴房边,只一薄墙之隔,隐约有“咯咯咯”的鸡叫传来,隔一段功夫,甚至还有更为恼人的打鸣声响起,让人好不容易积攒的睡意瞬间消散无踪。 怎么会有晚上打鸣的鸡啊,郭长歌实在想不通。 古云儿和柯小艾也还未入睡,不过她们并不是睡不着,而是没有睡,黑暗中,她们在交谈着什么。 “我听师父说,你也觉得他有些改变?” “嗯,不过你为何要说‘也’呢?” “因为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哦,是吗?” 两人沉默,但还是没有睡,她们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看着屋顶。 “师父在宫里那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是想知道他会改变的原因?” “嗯。” “你真的想知道?” “嗯。” 古云儿顿了顿才开口: “你师父为了带曲姑娘出宫,杀了很多人,可终究还是失败了。” “师父他果然杀人了。而能让师父他杀人的理由,果然也只有曲思扬。” “怎么,难道他以前从没杀过人?” “据我所知,没有。” “这倒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没能救曲思扬出来,师父他一定很难受,可在流香苑时,他却还装作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何必要那样呢?” “想来他是不想让你们担心,更不想把你们卷进来。” “卷进来?” 沉默了片刻。 “我好像有点多嘴了。” “快说!” “他一定还想着回去救那位曲姑娘,但却不想让你们陪他去,毕竟要进皇宫救人,实在太危险了,他不想让你们也陷入危险之中。” “这么说师父他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曲思扬爱着他,而他或许也已发现,他自己,也爱着曲思扬。不然,他又怎会为她杀人,怎会离开了皇宫,还一心想着回去救她。” 又沉默片刻。黑暗中,柯小艾神色黯然,而古云儿淡淡笑着。 “听起来,你好像有点不高兴?” “我……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我不知道,或许是你知道你师父爱上别的女人,你这个做徒弟的吃醋了。” “胡说什么!”平静的交谈中,忽然冒出了激动的喊声,“正如你所说,我……我是师父的徒弟,吃醋什么的,简……简直是无稽之谈!” 古云儿轻笑了几声,笑声银铃般悦耳,但柯小艾却很不受用,皱起了眉。 “当初你爷爷想把你许配给你师父的时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沉默——柯小艾似乎在回想。 “没什么愿意不愿意,更谈不上开心不开心,我……我听我爷爷的,他说如何,我便如何。” “你就嘴硬吧。” “我才没嘴硬!” 古云儿又笑了笑。 “还说没嘴硬呢,刚才我们吃饭的时候,你那双好看的眼睛可完全把你给出卖了。” “我眼睛怎么了?” “我们吃饭的那段时间,你知道你那双眼睛看的最多的是什么吗?” “什……什么?” “你师父。” “那能说明什么,你不是也在看我吗,不然怎么知道我在看我师父?” “我看你是光明正大地看,你看你师父,却是看一眼,便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把目光移开的偷看。” 黑暗中,柯小艾感觉脸颊有些发热,心跳加速。她翻身,侧身睡,抱着连睡觉也不离身的寒剑,说道:“我累了。” 古云儿也侧身,看着黑暗中,柯小艾肩颈的轮廓,“小姑娘现在害羞,不敢表明心意,等将来年纪大了,可是会后悔的哟。” 柯小艾用被子蒙住了头,不想再听她说,可是古云儿的话还是传了进来:“不然,我替你去和你师父谈谈?” “你还真是个多嘴多舌的女人!”柯小艾掀开了被子,话音落时,一声龙吟,手中的寒剑被抽出了半截,横在古云儿面前,“你若敢和我师父乱说,我一定杀了你!” 古云儿感到森森寒气,身子打了个寒噤,脸上却还带着温和的笑意,“开个玩笑罢了,你又不是我的女儿,我才懒得管你的事呢。” 柯小艾哼了一声,收剑入鞘,重新躺下,阖眼睡觉,梦到了那个抛她而去的母亲。而古云儿的梦里,却是她的女儿。 郭长歌被破晓时的鸡鸣声吵醒,这一夜,无梦,因为他没来得及做梦,他甚至感觉自己都没有睡着过,起身时疲惫的躯体,更加深了他的这种感觉。 他要尽快赶回百府去,而这时古云儿和柯小艾还没起床,于是没有和她们告别,偷偷离开了。他施展轻功,步履如飞,回到流香苑时,不过辰末巳初,他径直去了温晴的房间。 谨慎地敲门后,温晴让他进去了,不过他进房后只是战战兢兢站在门口,不敢坐下,也不敢说话,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温晴端坐在桌前,神情严肃,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道:“说吧,什么时候去救思扬回来。” 郭长歌瞪大了双目,看起来很是诧异,“小晴姐怎么知道我还打算去救小曲?” 温晴眨了眨眼,“什么啊,你不是答应过我会带思扬回来吗,既然没带回来,当然得去救她了。” 郭长歌没沉住气,暴露了自己原本就打算去救曲思扬的想法,他羞惭得无话可说,只能尴尬一笑。 温晴立马想明白了,也笑了笑,看着他,“原来你本就打算去救她的,那你昨天和我们装什么装,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是装给谁看呢?” 在温晴面前狡辩是没用的,郭长歌无奈,只能实说:“小晴姐你可千万别告诉姬虎他们。皇宫太危险了,我不想把他们都卷进这件事,他们一旦知道,尤其是姬虎,一定会拦也拦不住地跟着我去的。” “原来是这样。”温晴眉开眼笑,“以你的性格,既然打算去救思扬,那自然是知道她并不是自愿留在宫里的,可你又怎么会知道呢……看来你和思扬她……” “没错。”郭长歌面色严肃,点了点头,“我二人已互通心曲,两情缱绻,我就算拼了性命,也一定会救她回来!” 二百一十九 怀疑 “过来坐吧。”温晴笑道。 郭长歌怔怔地点头,走过去坐在她对面。温晴给他倒了杯茶,比起郭长歌刚进来时,她对他的态度简直有了天壤之别。 “你们两个在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快说给我听听。”温晴笑着,看起来很感兴趣的样子。 郭长歌的脸红了,摇摇头,嘴闭得紧紧的。 “哟,还害羞了。”温晴笑道,“那就说说你有什么计划,打算如何救思扬回来。” “我一个人做不到,得找人帮忙。”郭长歌面色凝重。 “你不是不想让我们帮你吗,我还以为你铁了心要一个人去呢。” 温晴笑得温柔——她一想到曲思扬和郭长歌之间的感情终于有了结果,就忍不住要笑。 “我的小晴姐,我在你心里难道就是个莽夫吗,我一个人已经试过了,既然做不到,当然会找人帮忙了,只不过我要找的人可不是你们。” “除了我们,谁还愿意为你身陷险境,跑去宫里救人?” “我师父。” 作为师父,白独耳当然会帮他的徒弟,更何况郭长歌要救的人,也是他的徒弟。 温晴缓缓点头,“你师父的武功我是见识过的,有他帮忙,我们一定能救回思扬。” “不,”郭长歌喝了口茶,摇头,“还不够。” “什么不够。”温晴皱眉。 “皇宫的守备之严密,绝对超乎你的想象,要进去,就得闯过上万人马守卫的重重关卡,等着我和师父的,将会是枪林、刀山和箭雨,而就算我们能顺利进宫,活着见到小曲,也绝对无法再带着她出来。所以我还需要另一个人的帮助,才能稍微有些把握。” “谁?” “霍真。” “霍真?哪个霍真?” “你认识几个霍真?” 温晴摇头,“一个都不认识,但听说过一个。” 温晴曾是广鸣院的探子,对武林历代的成名高手都有一定的了解,而且她就在不久前,还听到过霍真这个名号,其实郭长歌也听到过,只不过他记性差,以至在皇宫听到霍真这个名字时,竟没有想起百生曾在凌风岛向他们提起过这个人。 “我说的就是你听说过的那个霍真。”郭长歌道。 “他不是死了吗?” 郭长歌摇头,“他没有死,只是隐居深山多年。” 温晴的神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郭长歌问。 “没事。”温晴道,“难道你见到他了?” 郭长歌点头,“几天前,有一个入宫行刺皇上的刺客……” “霍真就是那个刺客?”温晴问。 郭长歌点头。 “他怎么会去刺杀皇上呢?”温晴又问。 郭长歌把霍真在庆元殿刺杀皇上的过程大致说了一遍。 “是谁在利用霍真?” 郭长歌猜到温晴会问这个问题,他自己猜想,那个利用霍真的人或许就是成峙滔,只不过现在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于是他敷衍道:“不知道。” “会不会是成庄主?”温晴猜测。 温晴自然能想到这一点,郭长歌一点也不觉意外,“有可能,不过现在不是深究这件事的时候。” “好吧,说回正事。”温晴道,“你想让霍真帮你救思扬,可是他会帮你吗?” 郭长歌笑了笑,“霍真是个武痴,一心想找我师父比武,所以我决定带他去找我师父。若我师父以答应和他比武为交换条件,他也一定会答应帮我们的。” 他想,利用霍真那手踏鹰而翔的功夫来救曲思扬,虽也不能保证绝对成功,但总算是有些指望了。 温晴端着茶杯缓缓点头,忽然抬眼道:“要让霍真听话,我倒还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 “幻心术。” 郭长歌笑道:“我正想问你呢,你给小曲的那个小香袋,一定和幻心术有关系吧?” “没错,香袋中装的,是施展幻心术需要用到的材料。”温晴笑道,“怎么样,那东西很神奇吧?” 郭长歌看着她,笑道:“我记得我们离开珑城的时候,你还很怀疑幻心术的真假,可才过了不久的现在,你便已经不管什么问题都想着用幻心术来解决了。” 温晴笑了笑,“那时你说,只有幻心术能解释玉汝山庄的一切,所以不得不信,但在你内心深处,恐怕也在怀疑着幻心术的真假吧。” “你说的对。”郭长歌承认,“不过现在眼见为实,我就算想怀疑,也怀疑不起来了。” 温晴压低了声音:“我只不过利用幻心术抹去了婉若的小段记忆,这只能说明幻心术能让人失去记忆,但并不能证明幻心术可以改变人的记忆。” 郭长歌摇头,“我不想知道幻心术能不能改变人的记忆,还是不用去证明了。” 温晴双目瞬也不瞬盯着郭长歌,“我也不想随意去改变别人的记忆,霍真的事无所谓,但百生怎么办?不用幻心术,我们如何救他?” 郭长歌道:“我有一个不算特别好的办法,如果我不成,你再用幻心术不迟。” 温晴没想到他会松口,同意她在最后关头使用幻心术,不由得怔了一怔,道:“你想到了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郭长歌把和百花开商量的办法告诉了她。 “替婉若顶缸……”温晴缓缓摇头,“这实在是个笨办法。” “笨是笨了点,但有效就行,我顶了缸,至少百生不必死,广鸣院也不必再为这件事烦忧。” “可你怎么办?”温晴担忧。 “放心吧,齐家还奈何不了我。”郭长歌自信。 他脸上的自信倏然消失,“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找不到去杀他另一个儿子的动机。你有什么建议吗?” 温晴想了想,张嘴正要说话,百生的声音忽然响起,他在走廊上吆喝着让众人准备出去吃午饭。 郭长歌一惊,想自己昨天骗了他,一来绝不能被他逮着臭骂一顿,二来时间紧迫,更不能被他缠住,听他长篇大论地解释“武元”什么的,于是赶忙起身,一步跨到了窗边,回头道:“小晴姐,我先溜了,等你们吃完午饭我再来。告诉大家我把小艾送去保护古云儿了,不必担心。”说着打开窗户,越窗而出。 二百二十 人臣的宿命 由于要躲避百生,郭长歌不能和温晴他们一起吃饭。于是,现在的郭长歌宛如一只觅食的飞鸟,百府的一方方屋顶、院落飞快地从他脚下后退而过。 他先后去了几处百花开可能会在的地方,终于在会宾厅找到了他。而既然百花开身在会宾厅,那当然是有宾客要会——宾客只一人,正是易容成丑陋模样的朗头。 郭长歌无视一众家丁的阻拦推搡,运起强劲的内力护体,旁若无人地走进了厅中。饭桌前的百花开一看到他便站起招呼,“快过来坐吧。” 郭长歌点点头,入座。百花开屏退那些阻拦郭长歌的家丁。 “我就知道你不会听我的忠告。”朗头看着郭长歌。 “朗头,你为我好,我知道,但这件事,恕我不能听你的。”郭长歌道。 “不听就不听吧。幸好,到目前为止,皇上还没命我抓你,不然今天我们二人可就不能这样安安静静坐着吃饭了。”朗头说着,给郭长歌满上了酒,两人干杯。 郭长歌放下空酒杯,看向百花开,“百大人,我当初为什么会进宫,想来朗护卫一定和你说过了。” “没错,我知道你进宫的目的。”百花开回道,“也知道,是朗护卫帮你达成了这个目的。” 郭长歌有些惊讶,他显然低估了百花开和朗头之间关系的密切程度。朗头擅自把一个妃子带出了皇宫,即便那个妃子已经失宠,但那种行为仍是对皇上极大的不忠,这件事他竟敢告诉百花开,只能说明他和百花开之间关系实在非同一般。 百花开察觉到郭长歌神色有异,笑了笑道:“我和朗护卫是多年好友,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他见郭长歌眉头还未舒展,又道:“朗护卫所为虽甚为不妥,但毕竟于皇上无害,反而于国有益,你放心吧,我是不会因为这件事告发他的。” 郭长歌点点头,看向朗头,“皇上没让你抓我,那古云儿呢,皇上有没有让你找她?” 朗头摇了摇头。 郭长歌松了口气,又问:“你今天来这里做什么?” “你们和霍真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你可还记得,皇上曾命我协助百大人捉拿他。”朗头道。 “当然记得。”郭长歌道,“不过还是别白费功夫了,你们抓不住他的,若强行动手,怕只会让你失去几个弟兄。” 闻言,百花开点头,似乎同意郭长歌的话,道:“其实我也不赞成捉拿霍真,通过我和郭公子,他已经可以找到二魔的弟子,所以绝不会再受奸人利用进宫行刺。而想要抓住他,再通过他来找到利用他的那个人,恐怕难以实现,一来要抓住他极为困难,二来就算成功擒获他,他大概也并不知道利用他的那个人的真实身份。” 朗头轻叹一声,“谁说不是呢,只是皇上既已下令,我们做臣子的,须得秉承圣意,尽力而为啊。” 他看向郭长歌,“你愿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你我二人合力,或能擒拿霍真。” 郭长歌呵呵笑了几声,道:“我已决定亲自带他去见我师父,所以恐怕不止不会助你一臂之力,反而会助他对付你。” 朗头脸色不变,也没说什么,端起酒壶给另外二人倒了酒,三人碰杯。 倒酒、干杯、喝酒的须臾,朗头已猜到了郭长歌的意图,猜到他带霍真去见他师父是为了拉拢、联合他,目的是让霍真帮他救曲思扬出宫。 朗头没有再说话,郭长歌也没有,两人心照。朗头已经开始思虑,在擒拿霍真,和将来守卫皇宫的时候,怎么才能将伤亡降到最少。 三人沉默,一言不发地用饭,用完后郭长歌向另外两人告辞。 朗头在他临走时对他说道:“你不必太过焦急,也不必去担心,曲姑娘现在很好。” 郭长歌笑了笑,来回应朗头的安慰。听朗头说曲思扬现在很好,郭长歌的心里很复杂,一方面他希望曲思扬能过得好,可另一方面,他却因曲思扬没他相伴也能过得很好,而感到失落,也有些不平——没有曲思扬在身边的这几天,他可是痛苦万分,那是一种深层次的痛苦,脸上绝不会表现出来,可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让他喘息不得。 郭长歌向门外走去,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 “她一定能回到你身边,我向你保证!”朗头忽然喊道。 郭长歌不知道朗头的自信从何而来,他自己对救出曲思扬这件事,可是连一半的把握都没有。这次他没有回应,只驻足片刻,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后,厅中两人兀自望着门外。两人沉默,面上的神色皆是若有所思。 “老了老了,真是一点也搞不明白少年人的心思。”百花开忽然叹道。 “不是少年人的心思,是少女的心思。”不知为何,朗头这么纠正道,“女人的心思本就难解,要是那个女人的年纪还太小,什么都想当然,那就更要命了。” 百花开叹气,“你说的一点没错。我真想把事情给长歌一五一十地说明白了。” “我又何尝不想,可主子们的命令,我们又绝不能违背,这是我们身为人臣的宿命啊。”朗头道。 离开会宾厅,郭长歌回到流香苑,站在屋顶上——温晴房间的正上方,等她回来。 等了不多时,听到说话声和开门的声音,温晴回来了,不过进了温晴房间的,却不止她一人。 一,二……三四五六——郭长歌听着脚步和人声在心里默数——哈,六个人都到齐了。 “他真的会来吗?”是百生的声音,“那小子昨天可把我骗惨了,我得找他算账。” “接下来你不要再出声了。”是温晴的声音,“他一定会来,但来了之后若听到你的声音,恐怕会被吓跑的。” “我有那么可怕吗?”百生皱眉。 “嘘——”温晴把食指搭在双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还好我来的早。郭长歌心里暗暗庆幸。他没想到温晴竟会“出卖”他,他现在真想一走了之,逃避百生的责骂和喋喋,可是他不能走,时间紧迫,他需要温晴这个智囊的帮助。 “小晴姐说的没错,你的声音的确会把我吓跑的。”郭长歌站在屋檐上,说道。 枝丫一声,有人打开了郭长歌脚下的窗户。 “你昨天为什么骗我?”伸出头向上张望的人是百生,“快给我下来!” “我不下去,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接下来你不要再出声了。”郭长歌借用了温晴的原话。 二百二十一 生的理由 在百生考虑了许久终于答应郭长歌的要求后,郭长歌轻巧地从窗户翻入,站在了窗边。 郭长歌环视,看见温晴坐在床上,成乐、姬虎、婉如和婉若坐在桌边,而百生就站在他面前,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唇齿微动,似乎就要开口。 郭长歌忙道:“你平日以饱读圣贤之书的君子自居,现在怎可言而无信?” 百生欲言又止,他答应郭长歌不出声,只能气冲冲走回去在椅子上坐了。椅子不够坐,婉如和婉若和温晴并排坐在了床上,让出椅子让郭长歌也落座。 落座后,郭长歌看向温晴,苦笑道:“小晴姐,你怎么让他们都来了啊。” 温晴笑道:“我不仅让他们都来了,而且还把你和我说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们。” 郭长歌只觉晴空打了个霹雳,心头大震,满脸窘色,伸手指着温晴,“你……你怎么能如此……如此……” 他本想说如此不讲信用,但忽然意识到温晴其实从没答应过他为他保守秘密。 “有情人终成眷属,恭喜你和思扬了。”姬虎忽然道,“我们一起救回思扬后,可一定记得请我喝你们的喜酒。” 郭长歌放下指着温晴的手,看向姬虎,见他笑着,却是满脸的苦涩。 “我……我们……其实……”郭长歌知道姬虎喜欢曲思扬,自己曾还想着撮合他们二人,一时间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沉默了,不过在心里却暗暗说道:对不起,小曲是我的,我不会把她让给任何人。 “嗯嗯——嗯嗯——嗯——” 忽然,这样的怪声响起。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百生双唇紧闭,在说着什么。 郭长歌笑道:“你怎么了?” “嗯嗯嗯——嗯嗯——”百生皱着眉,看起来急得很。 正当郭长歌诧异地看着不断发出怪声的百生,温晴笑道:“你忘了吗,是你不让他说话的,他只能这样和我们交流咯。” 百生兀自“嗯嗯嗯”个不停,婉如看着他“咯咯咯”笑了。百生听到笑声,双颊霎时通红,终于停下,不再发出怪声。 郭长歌冷汗,道:“我可记得你答应我的是不发出声音,而不是不说话。呵,你还是言而无信了……算了,我让你说话,有什么就说吧。” “我想说,你的那个计划烂透了,我绝不允许你那么做。”百生道。 “什么计划。”郭长歌问。 温晴道:“我把你想替他顶缸的事告诉他了。” 郭长歌只能苦笑。 百生看着他道:“你那么做太危险了,就算齐家拿你没办法,但你得罪了齐家,就相当于得罪了整个中原正派人士,他们会视你为公敌,从此你在中原武林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无所谓呀。”郭长歌摊了摊手,“我武功虽不错,但无门无派,也少在武林间走动,我怕什么?” 百生摇头,“那也不成,我绝不能让人替我受过。” 郭长歌道:“你又何尝不是在替他人承罪,难道齐虹紫是你杀的?” 郭长歌心里想:说起来,杀了齐虹紫的人是婉若,我是她的表哥,要顶罪,也该由我来顶。 百生还是摇头,正要开口,郭长歌抢在他头里道:“除非你有更好的办法,否则就听我。” 百生低下头,无言,因为他并没有更好的办法。 郭长歌看他妥协,满意地笑了笑,转向温晴说道:“小晴姐,接着我们上午的话题,我现在想不到该以什么动机去……” “你们不必为我的事费心,不要再管我了,当务之急是去救思扬出宫。”百生话音坚定,打断了郭长歌。 所有人都看向他,成乐皱眉道:“我们不管你,你怎么办,你爹可是想把你交给齐彩啊!” 百生苦涩一笑,目光黯然,缓缓道:“我们百家的子弟,生来是为了守护和续撰《武林志》的,我哥哥才学胜过我,武功胜过我,智慧也胜过我,有他在,我死不足惜。我爹既想牺牲我来换得广鸣院的平安,我不如欣然接受,也算是我对广鸣院做出了些贡献吧。” 在场几人谁都看得出,是因为有比他更优秀的兄长百千琛在,百生自惭形秽,更因他的父亲百花开对他的苛刻与轻视,让他了无生趣,萌生了死意。 百千琛和百生两人的居所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别,百千琛住在一座占地极大的别院中,别院有众多护卫守备,院中奴仆无数;而百生的居所,却只一间小小的配房,伺候他的也只一个木讷的书童和一个笨手笨脚的小婢。 百花开对他这两个儿子的态度也是天悬地隔,对百千琛,总是和颜悦色,温言温语,可对百生,却常常是疾言厉色,一言不合便是一顿苛责打骂。 这几天居住在流香苑,百花开对他两个儿子的区别对待,拾愿堂的几人都看在眼里,均感不忿,可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可区别对待也就算了,身为父亲,又怎能在事情还不明朗的时候,选择把自己的儿子交出去,以求息事宁人。拾愿堂几人每每想到此,便再也难以抑制心中的不平之意,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救下百生,带他离开他那个无情的父亲。 “你的意思是,你想死?”郭长歌忽然问。 百生无言,神色黯然,微微颔首。 郭长歌看向婉如,道:“表妹,他想死,怎么办?” 婉如眨了眨眼,不知道郭长歌为什么会忽然向她发问,“我……我……”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看向百生:“百公子,不论如何,都不该轻言死亡,若是有办法,还是活着的好,所以你还是听我表哥的话吧。” 百生发窘,红着脸,不敢去看婉如,而是瞪了郭长歌一眼。郭长歌笑着看着他,“现在呢,还想死吗?” 郭长歌想,百生爱慕婉如,有婉如相劝,他一定会听。 百生听了婉如的话,思如奔马,竟已然在想自己只有活下去,才有可能娶婉如为妻,与她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儿孙满堂,享那天伦之乐……他当下没了死的念头——心里有那样的美好憧憬,他当然舍不得去死。 可他又实在不愿看到郭长歌去用那种自我牺牲的办法来保他性命,一时间好生为难。 郭长歌看他眉头紧锁,显然还有顾虑,缓缓摇头,叹了口气,终于决定使出杀手锏来—— “不如你好好给我讲讲‘武元’是怎么回事吧,我答应帮你写那本书了。” 闻言,百生大喜,道:“真的吗,我这就给你讲!” 他满目放光看着郭长歌,前倾的身体洋溢着蓬勃的朝气——看着他,恐怕任谁都不敢相信,就在方才,这个人还想着去死。 “当然是真的。”郭长歌笑得很勉强,心里,在为自己的“伟大”而悄悄落泪。 二百二十二 装孙子 百生喜上眉梢,屁股离椅,激动的都要站起来了。 他正要说话,却被郭长歌抢了先,“不过不是现在,至少得等我们回到山庄再说。” 百生脸上的喜色瞬间消失,不过心里的喜悦却并未消散,他看着郭长歌,“咱们一言为定,你可不能言而无信!” 郭长歌笑道:“放心吧,我虽不是君子,但也不会言而无信的。等我的计划成功,保住了你的小命,再救出小曲回到山庄后,我一定想办法帮你完成你说的那本书。” 百生满意地点了点头。 郭长歌看着他,感觉自己像是刚刚哄好了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他不由得松了口气,接着看向温晴,“小晴姐,继续我们上午的话题吧,时间不多了。” 温晴道:“你是想要编造或创造一个合理的动机,去假意刺杀齐彩的另一个儿子,再故意失败且被目击,以此来让齐彩相信,你就是杀害齐虹紫的凶手。” 郭长歌点头,“是这样,若不明白,我不妨再给你们解释一遍。” 温晴摇头,示意不必。她沉思片刻,道:“你杀齐虹紫的动机又是什么?” 郭长歌道:“他言语辱及我的两位表妹,我心中愤怒,冲动之下杀人。” 温晴皱眉,“这个动机,也牵强得很。” 郭长歌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对,摊了摊手道:“可我想不到更好的了,还请小晴姐替我想想。” 温晴想都没想便直接开口,似乎早有成竹在胸。她说道:“其实我觉得你没必要再去‘杀’齐彩的儿子们,你完全可以……” 没等她说完,郭长歌已经皱眉道:“那该如何,齐彩认定齐虹紫的死和百家有关,我若不在杀人现场被人目击,就算我向齐彩承认是我杀了齐虹紫,恐怕他也未必会信,而就算他信了,没有令他信服的动机,恐怕他也会认为我是替百家做事的,如此一来,一场干戈还是无可避免啊。” 听完郭长歌的话,成乐感叹道:“我还从没想过,想要自首,竟然都这么为难。” 百生也叹道:“谁让那齐彩已先入为主地认为,他儿子的死一定和我有关呢?” 这时婉若忽然道:“我们为什么不试着找找真凶呢?” 姬虎也跟着道:“对啊,如果能找到真凶,不就没这些麻烦了吗?” 郭长歌、百生、成乐和温晴四个知道真相的人都愣了一愣,郭长歌看向婉若道:“真凶哪那么容易找,现在只剩三天不到的功夫,还是早点打消这个念头吧。” 婉若缓缓点头,她的视线扫过众人,似乎察觉到了郭长歌他们几人眼神的异样。郭长歌与她目光相接,那对秋水般明澈的眼眸总是让郭长歌出神,他赶忙把头转开了。 温晴提高了声音道:“你们先听我把话说完嘛。” 众人看向她,她看向郭长歌,“我的意思是,你既已豁了出去,不惧齐家把矛头指向你,如此,你大可不必去‘杀’齐彩的儿子,而可以直接去‘杀’齐彩呀。” 众人还在看着温晴,十二只眼睛一眨一眨,他们并不太能理解温晴的意思。郭长歌道:“小晴姐,你再说明白些。” 温晴点点头,看向百生,“百公子,想来像齐彩这样驰骋江湖多年的武林大家,一定有不少仇敌吧。” 百生不知温晴为何忽然这么问,但还是点头道:“不像如今有武林大会论武可以毫无风险地一战成名,齐彩那个时代的前辈们,要想在武林中扬名立万,闯出一番天地,都得提着脑袋,经历无数的死斗,树立无数的仇敌,踩着仇敌的尸骨不断前行才行。” 温晴道:“那么,若是忽然冒出了一个人,这人自称是某人的后人,要向齐彩复仇,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吧。” 百生似乎有些理解了她的意思,道:“不奇怪,我可以去查一查《武林志》,我想一定能给长歌找到一个身份,一个完美的动机!” 温晴笑着,满意地点头,“事不宜迟,你快去吧。” “好。”百生起身,出门而去。 百生走后,屋中剩下的人也差不多都理解了温晴的意思,她是想让郭长歌以齐彩所杀之人的后代的身份,向齐彩复仇。 郭长歌喜道:“不愧是小晴姐,这样一来,我‘杀’齐虹紫的动机就可信的多了——我要向齐彩复仇,齐虹紫只是遭到了池鱼之殃罢了。” 成乐道:“没错,既与齐彩有深仇大恨,长歌就算杀了他所有的儿子,灭了他齐家满门,也一点都不奇怪。” 温晴补充道:“而且如此一来,还可以完全将百家置于事外,洗清其嫌疑。” 几人又聊了一会,等不到百生回来,便先各自回房了。晚饭时分,又是百生在走廊吆喝着让众人出去用饭,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第一座水阁用饭时,百生给了郭长歌一个身份——某个被齐彩所杀之人的孙子。那人有子嗣,但其后代子孙在《武林志》中全无记载,想来已并非武林中人,而那人被齐彩所杀时,是三十多年前,那时郭长歌还未出生,所以齐彩无处去查证郭长歌自称身份的真假。 淡月悬空,暮色苍茫。 第一座水阁中,点了一豆灯火。饭桌前,百生正拍着胸脯,自豪道:“这个身份是我从十几个候选中精心挑选出来的,绝对天衣无缝,你放心用吧。” 郭长歌苦笑,“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装孙子呢,希望也是最后一次吧。” 成乐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齐彩。” 郭长歌回:“今晚。” “时间紧迫,的确得尽快行动了。”温晴道,“不过你可千万悠着点,齐彩的武功未必有你想象的高,可别真把人给杀了。” 温情知道郭长歌的武功高得惊人,生怕他会高估了那位天虹剑主,下手不知轻重。 郭长歌笑了笑,“放心吧,我有分寸。” 百生问:“你具体打算如何行事?” 郭长歌喝了杯酒,想了想,“我会装作不敌,让齐彩擒住,然后自报家门,让他知道我是为寻仇而来。我想这时他一定会联想到齐虹紫的死,等他问起,我便顺势承认……” 听到这里,婉若打断他道:“表哥,虽是假装,但你若被他擒住,剑悬颈上,恐怕也难以脱身吧。” 二百二十三 婉如的担心 天虹剑的威名,着实如雷贯耳,与柯小艾所持的寒剑同出百年来最著名的铸剑大师——骆醇风之手,郭长歌确信那应该是一把吹毛利刃、削铁神兵,不过天虹剑主——齐彩的本事究竟如何,他就不清楚了。 面对婉若的担忧,郭长歌想了想道:“不一定,我没和齐彩交过手,不清楚他的武功能不能配得上他手里那把剑。” 这时,百生对他说道:“今天我给你找身份的时候,也仔细看过了齐彩此人的生平。他原名齐鹏飞,本是江北鲲鹏帮的第十三代弟子,少年时有奇遇,得高人传授了一套精妙剑法,三十二岁时,又有幸得骆醇风赏识,得赠天虹剑,之后他判出鲲鹏帮,改名齐彩,自立门户,自称所习剑法为天虹剑法,凭之闯荡江湖,光大门楣,这才有了如今的颇享盛名的武林大家——石州齐家。他参加过武林大会论武,评了个自在境,不过若以二魔的标准……其实是我的标准啦,通过与诸多武元的比较得出结论,他也就勉强算得上若轻境吧。” 听他说完,郭长歌皱眉道:“自在境……若轻境,就算你这么说,没有参照,我还是不清楚他武功究竟如何啊。” 百生想了想,道:“他曾是小艾爷爷的手下败将,也曾在与霍家争夺武林盟盟主之位时惨败在霍真手上……总之绝对不如你就是了,不过你若被他那把天虹剑指上了要害,那种情况还能不能安然脱身,我倒也不敢断言。” 郭长歌摇头,“你还是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小艾的爷爷和霍真年轻时,未必就弱于我,怎么就能知道那齐彩不如我呢?” 郭长歌本来极有自信,觉得自己对付齐彩一定游刃有余,不过越听他们说,自己的自信便越少,本来只是担心自己假装不敌被擒后难以脱身,而现在已开始担心,自己或许根本不必假装,而是真的不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虽是为了救百生,但总不能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呀。 百生看着郭长歌,欲言又止,他很清楚郭长歌的武功一定在齐彩之上,而且高了许多。他本想出言给郭长歌些自信,可临时改了主意,笑道:“你若没信心,那正好不必去了,我实在是很不喜欢你这个计划。” 郭长歌摇头,“去还是得去的,我小心点就是。” 婉如忽然道:“表哥,你可一定要加倍小心。” 郭长歌看向她,见她忧色如阴云般满布面庞,看得出她是发自内心的为自己担心,只觉一股暖意钻入心里,不禁想,这就是亲人吗,好温暖! 他温柔笑道:“放心吧。” 婉如一把握起婉若的手,道:“让婉若陪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不然你若受了伤,或是死了,柯姑娘一定会很伤心的。” 郭长歌怔住,他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比起他会不会受伤,会不会死,婉如好像更担心柯小艾会不会伤心。 他记得百生曾和他说过,说婉如喜欢的人是柯小艾,他还有些不信,现在看来,这事或许真的是真的。他看向百生,发现百生也在看他。百生面露苦涩之意,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郭长歌又转向婉如,摆手笑道:“不必,我一个人可以的。” “不行,我不放心!”婉如坚持,又向婉若道,“妹妹,你跟着保护他!”竟是命令的口吻。 婉若看看婉如,又看看郭长歌,神情看得出来很是尴尬。郭长歌苦笑道:“表妹,你若实在不放心,便借我一样东西,那样东西可保我平安。” “我有什么东西能保你平安啊?”婉如奇道。 “我听小曲说,她进宫前把密雨留给了你,是不是?”郭长歌问。 “密雨?”婉如挠头,“那是什么?” “是一个空心圆筒状,边缘开着许多小孔的器具,可戴在手腕上的,小曲难道没有给你吗?” 婉如想了想,恍然道:“哦,我想起来了,那个东西在我房间呢,曲姑娘可没说那个东西叫‘密雨’,只说,让我用它来保护自己。” 竟然连用法都没说,也不怕婉如伤着自己,还真是符合曲思扬的作风。郭长歌心想。 “没错,就是那个。” “那个东西能保护你?”婉如有些怀疑。 郭长歌点头道:“放心吧。你难道忘了,我曾用那东西制服过很厉害的敌人。” 他指的是那次用密雨打败龙奇的事,可婉如只知道他打败了龙奇,却并不知道他是用了密雨打败了龙奇,毕竟她那时连密雨是什么都不知道。 婉如想了想没想起来,摇摇头道:“忘了……不管了,既然那东西有用,吃完饭我取给你就是。” “好。”郭长歌笑道。 晚饭过后,郭长歌去了婉如门前,等她拿了密雨给他。之后他回房休息了一会,等到亥中时分,越窗而出,沿着百生事先给他说过的去往齐彩住处的路线,一路飞檐走壁而去。 避开了几队夜巡的护书卫,经过七八处院落,终于来到了目的地,现在,郭长歌正极为小心地潜伏在齐彩房间的窗外。 房中不燃灯火,十分安静。 齐彩难道已经睡着了?郭长歌凝神细听,没有鼾声,连呼吸声也没有——房中没有人。 齐彩应该是出去了,郭长歌决定等他回来,于是一直潜伏等待,直到中夜,他有些不耐烦了。 齐彩究竟去了哪里,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郭长歌不禁想,又或许是自己找错地方了,这里难道并不是齐彩的房间? 没办法,他只能先回去,然后再去另一个地方印证一个猜想。 回到流香苑小筑后,他潜入成乐房间,叫醒了熟睡的成乐,向迷迷糊糊的他问清了青竹苑的所在,便即刻前往。说清青竹苑的位置后,成乐清醒了些,坚持与郭长歌同往,郭长歌也不拦他。 青竹苑有两轮月,水之月是天之月在小河中的倒影。 郭长歌和成乐悄悄潜入,极为小心地接近亮着灯火的房间,在房间左侧小窗旁的灌木丛里潜伏。里面传来碰杯声,和男人们的交谈声。郭长歌用唾沫润湿手指捅破了窗纸,向内望去…… 二百二十四 执念 陈设简单的房内情形,被一览无遗,煌煌灯火下的床榻上,放着一块不大的方形矮几,矮几旁东倒西歪地坐着三个男人,正在喝酒交谈。 郭长歌猜想他们就是风四四、刘琼玉和齐彩三人,不过他一个都没见过,不能肯定,让开位置让成乐去看。 坐在矮几左侧那人身着蓝灰色的粗布劲装,手腕戴着黑色泡钉护腕,满头灰发,髭髯戟张,鼻头红如火炭,皱纹似刀刻成,红光满面精神饱满,正是刘琼玉。 刘琼玉对面两人,其中一人衣衫破旧,裸露着半条手臂,白净的小臂和面皮上都分布着几道污痕,他黑发蓬松,胡子拉碴,脖颈粗短,正是风四四;另一人发白而稀疏,身形瘦削,面容清癯,身旁放一把剑鞘式样古怪而夸张的阔身长剑,剑鞘上镶嵌有七色宝石,七颗宝石纵向排列,正是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光华流转,熠熠生辉,绝对便是天虹剑了,而那人自然也就是天虹剑的主人齐彩了。 成乐看罢,缩回脑袋,伸出三根手指,向郭长歌点了点头,意思是三个人的身份都能确定。郭长歌也点了点头作为回应,接着左眼凑到窗洞上继续去看。 郭长歌看着那三人,想这三人武功皆非泛泛,自己若是现在冲进去刺杀齐彩,恐怕绝对难以脱身,看来只能等齐彩和他们喝完了酒,在他回去的路上动手了。既如此决定了,郭长歌也就不如何着急,静下心来听他们在说什么。 郭长歌和成乐都在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息,他们也不敢冒险再戳开另一个窗洞,只能轮流通过那唯一的窗纸孔洞单眼去偷看,至于里面传出来的话音,两人倒是都能听得清楚。 一个人的声音极为洪亮,正是风四四,他说:“齐兄,痛痛快快喝,等过两天事情成了,咱们就是自家人了。” 回话的人当然是齐彩,他的声音十分低沉、苍老,“这几年,玉成令被传得神乎其神,凭那么一块小小的令牌,真的能实现任何心愿?”语音中带着浓烈的怀疑。 风四四笑了笑,“当然能了,你以为我是怎么坐上丐帮帮主的位子的。” 刘琼玉也跟着道:“三年前北方大大小小的镖局还是一盘散沙,就是靠着玉汝山庄在背后的操纵,各大镖局才终于缔结成了北方镖局联盟,我才得以总领汤(shang音)江以北所有的镖局。” 听他们说完,齐彩略微怔了怔,本来有些吃惊的面庞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似乎是终于相信了玉成令的神奇魔力。 “对了,”风四四看着他,笑道,“等事情成了,你得到玉成令后,究竟想实现什么心愿,还从没听你说起过呢。” 齐彩看看刘琼玉,又看看风四四,笑道:“你们两位都爱权,我爱的却是宝剑。封都铸剑谷中所有的剑,我全都要!这便是我的心愿!”说着将箕张的枯瘦五指慢慢合拢,语气中散发着贪婪的恶臭。 齐彩所说封都铸剑谷,正是骆醇风铸剑之所。骆醇风在此谷中隐居铸剑,已十余年不接待外客,期间也没有任何一把他所铸之剑流入江湖。 “这就是你的心愿?”风四四的语气中,似乎带了些轻蔑之意。 当然,齐彩的心愿比起风四四当年在玉汝山庄帮助之下实现的心愿来,实在有些微不足道,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骆醇风所铸的宝剑,便是齐彩的执念。 当年骆醇风看他剑法精绝,赠与他天虹剑。这把无与伦比的宝剑给了他强大的信心,却也让他生出了一颗越来越膨胀的野心,是以他才会判出鲲鹏帮,改名齐彩,还将他少年时从高人处习得的剑法篡名为天虹剑法。可其实,就算没有天虹剑,凭着那套精妙无方的剑法,他也能在武林中闯出一番名堂,只不过他在心里无限放大了天虹剑对他的补益,觉得自己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天虹剑带给他的,所以他才会执迷于器,这也是他的剑法修为停滞不前,武学境界无法再进一步的最主要原因。 齐彩似乎没听出风四四的轻蔑之意,点了点头,笑道:“铸剑谷这地方让我日夜魂牵梦萦,梦寐不忘,我已经想了许多年了。若是玉汝山庄真的能让我得到那些宝剑,让我做什么都行。” 这话让窗外的郭长歌心头微微震动,他知道成峙滔是用为人实现心愿的噱头吸引人进入玉汝山庄,然后再利用幻心术让入庄之人持续为他效劳,如此行事多年,山庄才能有如今这般遍布武林的强大势力。 郭长歌想,看来风四四和刘琼玉也一定中过幻心术,不过在玉心远恢复记忆后,李七娘已决定不会再用幻心术祸害他人,看来玉汝山庄的发展,不免要停滞了。可他又想,有没有幻心术或许已经不重要了,如今玉汝山庄的实力,或许已经足够挑战朝廷,让成峙滔复仇成功。 郭长歌接着偷听。刘琼玉呵呵笑道:“像齐兄弟你这般痴迷宝剑之人可少见得很啊。”不知为何,他说这句话的语气,似乎也带着些轻蔑之意。 齐彩对刘琼玉的轻蔑之意仍是充耳不闻,道:“对我来说,剑便是命。我家中藏剑无数,虽也都是名匠打造,但却与我这把天虹剑完全没法比,可以说有霄壤之别。天虹剑给我带来了名气,带来了财富,带来了一切。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想得到第二把骆醇风铸造的名剑,于是便去了封都铸剑谷求见于他,可那骆醇风不止闭门不见,还让他手下的一个小童转告我,说我的执念太深,已不是在用剑,而是在被剑所左右,不如就此封剑归隐,或是弃用天虹剑,转而用一柄普通的铁剑,反而会对我很有助益。我那次去拜访时,与他已有二十多年未见,你说他连见都不肯见我一面,就在那凭空满嘴胡言,简直是岂有此理!” 风四四哈哈笑道:“我看那骆醇风说的也没错呀,你对剑的执念若是不深,又怎么舍得用自己儿子的命去换几把破剑呢?” 二百二十五 豁达 闻言,窗外的郭长歌和成乐俱皆一凛——用儿子的命去换剑,那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不敢再想下去。 闷热的夏夜,齐彩呵呵的冷笑声传出窗外,竟听得郭长歌和成乐后背发凉。 齐彩回应风四四道:“风帮主,有一点你说错了。” 风四四生性放恣,快人快语,但他并不是不识大体之人,方才一言出口,便感后悔,觉得自己不该那般直白地揭开齐彩的丑恶一面,不禁有些担心他会翻脸,自己虽不怕他,但他若因此而不配合他们行事,坏了大计,那可就大大不妙。 风四四想着道歉,刚要开口,却又觉有些抹不开脸,只含糊回了一句:“错……错在何处?” 齐彩看着他,笑道:“那可不是什么破剑,而是宝剑。宝剑难求,而我却有七个儿子。在我看来,那可不是什么执念,而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这话一出,更是让窗外后背发凉的两人如坠冰窖。 “啪啪啪——” 是风四四在抚掌,他边抚掌边笑道:“佩服佩服,齐兄……齐兄豁达,小弟自愧不如。来,小弟敬齐兄一杯。”说着抓了酒坛给齐彩身前的酒碗满上。 两人举碗,一饮而尽。齐彩笑道:“豁达?” 风四四先是一怔,接着笑了笑,“齐兄能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不惜牺牲至亲之人。我是个粗人,除了豁达二字,实在想不到该如何形容了。” 齐彩笑道:“你也不必这么恭维我,我知道我所为,乃是人神共愤的极恶之事。” 风四四笑而不语,刘琼玉嘿了一声,道:“无毒不丈夫嘛,哪个有点成就的男人没做过两三件恶事呢,这些都不重要,不足为外人道,外人只要看到我们成功的一面就够了。” “所言甚是,”齐彩笑道,“所言甚是啊!” 刘琼玉见齐彩同意他的话,十分高兴,接着又笑道:“你们看那百花开,多有本事的一个人,光凭一支笔杆就能拨动整个武林的局势,可我们都还没怎么逼他,他就同意把他儿子交给我们,你们觉得他是软弱吗?” 风四四和齐彩只顾饮酒,不答。刘琼玉也喝了口酒,自答道:“不是,当然不是,他比谁都要狠。据我所知,他只看重他的大儿子,他的接班人百千琛,是以绝不会为了他那没本事的小儿子得罪齐家,得罪武林正派的同仁们。我敢说,就算我和风兄弟不跟着来,不给他任何压力,他也绝对会毫不犹豫把他儿子交给齐兄弟你的。” 齐彩赞同道:“我一点都不怀疑。此人跟我一样,做的是买卖,用他小儿子的命那么小的代价,就可将他广鸣院面临的一场祸端化解于无形,他何乐而不为呢?我用我儿子的命,买的是宝剑,而他买的,是太平。” 风四四笑道:“也多亏了百花开如此爽快,我们要办的事才会这般容易,容易到我们只需每日喝着小酒等待就行,十日之期到时,那小子就死定了。” 齐彩笑道:“爽快?” 风四四笑道:“我是个粗人,想不到该如何形容才恰当。” 窗外的两人听着他们的交谈,只觉后背发凉,头脑却在发热,又觉窒息之感愈来愈重,只能退远了些,深深呼吸了几口。 他们看着对方,只觉心里憋着千言万语,不吐不快,但他们也都知道绝对不能说话,因为哪怕只说一个字,他们都会有极大暴露的可能。 郭长歌想,难道玉汝山庄的目的只是百生?绝不可能,如果是成峙滔想对百生不利,早在玉汝山庄时,就有无数下手的机会,又何必等到百生回到家中。难道是碍于成乐和拾愿堂其他人与百生的友谊,成峙滔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手,所以才安排了齐虹紫之死,再派齐彩带同刘琼玉和风四四来百府兴师问罪,让百生偿命?那也不对啊,一来就算成峙滔能安排齐虹紫出现在八方客栈,可齐虹紫是死在婉若手上的,成峙滔又怎能料到婉若会杀他?所以郭长歌也完全不理解齐彩方才所说,好像是他自己杀了自己的儿子似的。二来虽不愿如此想,但百生的生死的确于广鸣院的发展兴衰毫无影响,成峙滔没道理如此大费周章去杀一个无足轻重之人—— 郭长歌能够肯定,玉汝山庄的目的绝对没那么简单,绝对! 郭长歌、成乐又回到了窗边,继续偷听。 齐彩道:“正如风老弟所说,那百花开很‘爽快’,得益于他的‘爽快’,我们的事一定能办成。” 另外两人点头以示同意。齐彩接着道:“不过我还有些另外的担忧。” “哦?”刘琼玉问道,“何忧之有呢?” 齐彩道:“那骆醇风虽只是个铁匠,但据说他剑法卓绝,武学已臻忘剑之境,且手下还有三十六剑奴供他驱策,更不用说还有许多武功高强或是有权有势之人与他交好。所以我实在有点担心,玉汝山庄会不会对付不了他?” 传闻,骆醇风手下三十六剑奴,皆是曾在武林中名噪一时的顶尖剑客,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何会甘心为奴。 风四四笑道:“你的担心实在有点多余了,他剑法就算再好,难道还能好得过李青虹?他有再多的朋友,难道还能多得过罗逸飞那个傻大个?再说那三十六剑奴,哼,我丐帮遍布天下的众多弟兄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了他们。” 齐彩怔住,瞪大了眼问道:“李青虹和罗逸飞?他……他们也是玉汝……咱们的人?” 风四四笑道:“怎么,你不信?” “我……”齐彩平复了自己的心中的震惊,“我信,我信。” 青衣剑派、武林盟竟都是玉汝山庄的“附庸”,齐彩惊讶于玉汝山庄势力之庞大,想着在其助力之下,得到铸剑谷中所有的名剑,已不再是泛泛的空谈,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不由得大为振奋。 “喝酒。”他笑道,“我们喝酒!”说着去给另外两人满上。 三人碰杯豪饮。后面只是喝酒闲谈,再没说什么要紧的话了,直喝到寅初,齐彩才起身告辞。满面醉容的他衣衫不整,拖着一身曳地的青锦长袍,缓缓出了门,摇摇晃晃地向住处行去。 二百二十六 瓦解 风吹竹叶,沙沙作响。 郭长歌和成乐悄悄跟着齐彩,一路走出了青竹苑,他们前后隔着一段距离,安全的距离,醉酒的齐彩不可能发现有人跟踪,可他却忽然驻足,吓得本就风声鹤唳的两个年轻人赶忙纵身一跃,躲入了院墙边的灌木丛中。 他们探头张望,只见齐彩缓缓转身,向他们走来,成乐沉不住气,便欲站起,也不知他是想现身面对齐彩还是逃跑,幸好郭长歌及时摁住了他的肩膀。齐彩缓缓接近,并未在他们所在的灌木丛前停下,甚至看都没看一眼,而是径直经过,走入了青竹苑的大门。 两盏橘红色的灯笼在风中摇晃,灯火昏暗,齐彩被灯火拉长的摇曳黑影慢慢消失不见。 “你别慌啊,他又不是冲着我们来的。”郭长歌低声道。 “我怎么知道?”成乐道,“你不也是马后炮吗?” “他醉得太厉害了,以至忘了一件重要的东西,现在想起,当然要回去拿了。” 成乐想了想,道:“是他的剑!” “没错。”郭长歌道,“此人嗜剑如命,即便醉得这么厉害,终究还是想起自己把天虹剑给落下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们回去吧。” “你不打算去‘杀’他了?” 郭长歌摇头,“一来他醉得太厉害,已经没法正常交流了,恐怕不管我跟他说什么,第二天醒来后,他都不会记得;二来,齐虹紫的死恐怕另有隐情,我本来的计划怕是无法奏效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再慢慢商量,另寻他法。” 成乐点点头,“好。” 两人正要站起,忽听脚步声响,有人从大门走出来,两个黑影出现在郭、成二人的视野中。 折返取剑的齐彩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另一个人又是谁? 另一个人很快现身在灯笼下,他人高马大,虎背熊腰,正是刘琼玉,他和齐彩并肩出了门,齐彩手中握着那把光华粲然的天虹剑。原来齐彩走后,刘琼玉发现他落下了天虹剑,便赶忙送了出来,恰好这时齐彩折回去取剑,两人在半道撞上,刘琼玉将天虹剑交给齐彩,出于礼节,又亲自送他出来。 刚想离开的郭长歌和成乐只能又屏息潜伏。 “风帮主快回去休息吧,时候可不早了。”齐彩道。他不止认错了人,话音还含糊不清,显然醉得厉害。 “你醉了,不如留在青竹苑歇宿,明晨再回去。”刘琼玉道。 “不必,我一点都没醉。”齐彩道,“放心吧,我……我走了。” 醉了的人往往都不会承认自己醉了。刘琼玉笑着摇摇头,也不再挽留,两人拜别,齐彩转身离去。他摇摇晃晃的身形慢慢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刘琼玉一直目送他,直到看不见他了,却兀自看着他离开的方向,伟岸的身躯不动如山。 郭长歌注视着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又过片刻,郭长歌忽然站起。 “你干什么啊?”成乐惊慌失措地说道,说完之后,他也只能随郭长歌站起,看向刘琼玉,刘琼玉也已看向了他们。 成乐还在低声向郭长歌抱怨:“你干什么,疯了么?” 郭长歌不理他,而是直勾勾盯着刘琼玉,道:“看来你完全没有醉。” 刘琼玉笑道:“我若是醉了,恐怕还真的发现不了你们。还好我的酒量还算是不错。” 以刘琼玉的武功,身边的灌木丛中藏着两个大活人,在清醒的情况下,他当然能够发现。 成乐这才知道,原来刘琼玉早就发现了他们,他看着郭长歌,心里奇怪,这小子是怎么知道刘琼玉已经发现了他们的。 “如果我们不现身,难道你打算一直等下去?”郭长歌问刘琼玉。 刘琼玉道:“我不是在等你们现身,而是在想该如何处理你们。想来你们也偷听了我们在房间里的谈话,我可不能轻易放过你们了。” “那你想到了没有,打算如何处理我们?” “若是换了别的人,很简单,杀了就是,可是你们两位的身份特殊,实在让我觉得有些难办了。” “看来你认得我们咯?” 刘琼玉摇头,“我只认得你身旁那位。说起来,我们可是一拨的,只是在做不同的任务以致情报不互通罢了,又怎么能自相残杀呢?” 郭长歌他们是拾愿堂的,刘琼玉他们是乾坤堂的,同属玉汝山庄,他们还的确是一拨的。 “不杀,还能怎么办呢?”郭长歌问。 “我打算把你们抓起来,藏起来,等到事情过去,一切尘埃落定,再送你们回山庄。” “那位风帮主呢?”郭长歌忽然问。 “他醉了,我离开房间时,他已经睡着了。”刘琼玉倒也实诚,如实相告。 郭长歌笑了,“你只有一个人,有信心能抓住我们两个?” 刘琼玉呵呵笑道:“我若连你们两个小孩儿都对付不了,岂不是白活这么一大把年纪?你们尽管跑吧,正好让我活动活动这把老骨头。” 听他说完,成乐窃喜,刘琼玉并不知道郭长歌的厉害,而且还十分自傲,这样的人不足为惧。成乐悄悄松了口气,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郭长歌却紧皱起眉头,一副百念皆灰的丧气模样,道:“反正没法从你手里逃脱,我看我们还是省些力气为好。” 成乐诧异地看着他,不知他何以如此泄气。 刘琼玉笑道:“我喜欢你这样直接的人。那就劳驾走过来些吧,我点穴的手法会尽量轻,尽量不伤到你们的。” 郭长歌向前走了两步,成乐也赶紧跟上,郭长歌走到一半又停下,成乐也停下。 郭长歌看着刘琼玉道:“既然我们都要被抓起来了,也对你们的计划不会有任何影响了,你能不能和我们说说你们来广鸣院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成乐终于明白郭长歌为何要示弱,看向刘琼玉,道:“是啊是啊,刘总镖头,你就满足一下我们两个的好奇心吧。” 刘琼玉是个老江湖,也是个老狐狸,他立时觉察到了面前两人的异样,直觉告诉他,自己什么都不能说。 郭长歌见他迟疑,两步跨到他身边,“你若不放心,不如先点了我们穴道。” 刘琼玉并起食指和中指,心想,无论如何,先点了他们穴道总不会错。他闪电般出了几指,点了郭长歌和成乐身上几处大穴,让他们全身上下除了嘴之外全然无法动弹。 成乐只觉浑身僵硬,不禁暗暗叫苦,郭长歌武功虽好,但在被点了穴道的情况下,恐怕也无计可施了吧。他想,郭长歌如此行事,未免有些托大了。 刘琼玉看着面前已毫无威胁的两人,感觉无比放松,笑道:“你们想知道我和风帮主来这里的目的?” “没错。”郭、成二人同声回答。 “告诉你们也无妨,反正你们早晚会知道。” 刘琼玉道,“我们的目的很简单,只有两个字。” “哪两个字?”郭、成二人又是异口同声。 “瓦解。”刘琼玉道。 二百二十七 静水流深 瓦解?瓦解什么?成乐看着刘琼玉,心里想着这个问题。 摇曳的灯火下,三人的发丝、衣摆被夜风吹起,夏夜的闷热被驱散了片刻。 “瓦解”这两个字并没让郭长歌觉得意外,至于瓦解什么,他心里也早有猜想,不过他还是问道:“瓦解什么?”他想证实自己的猜想。 没等刘琼玉回话,成乐抢着说道:“瓦解广鸣院吗?” “没错,”刘琼玉笑道,“不过准确来说,是瓦解朝廷控制武林的方式。” “朝廷控制武林的方式?”成乐有些不明白。 刘琼玉看着他笑了笑,“难道你父亲从没和你说过这些?” “还请刘伯父赐教。”成乐道。 “简单来说,当今武林的局势全由武林盟所左右,武林盟利用武林大会和会上论武的制度,几乎掌控了整个武林,但是,广鸣院的存在,却让武林盟对武林的掌控有了不小的变数。今年的武林大会举办在即,庄主不愿再看到这种变数的存在。” “为什么是今年,山庄以前为什么不对广鸣院下手?”郭长歌问。 刘琼玉看着他,笑道:“你们知不知道庄主创立玉汝山庄的目的是什么?” “谋……谋反。”成乐道。 刘琼玉看向他,笑道:“这两个字虽不好听,但事实如此。就在今秋的武林大会上,庄主便要让向来神秘的玉汝山庄现世,同时,举事起义,成就大业!”最后两句说得热血沸腾,豪情万丈。 他看着成乐,谄笑道:“大业成时,您就是太子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荣华无限,荣华无限啊。” 他那副平日里颇为正经严肃的面容露出那样的谄媚之态,让成乐觉得很不舒服,他的话也让成乐很不舒服。成乐并不想当什么太子爷,他只想和温晴,还有其他人一起,在拾愿堂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成乐勉强笑了笑,作为对刘琼玉谄媚言辞的回应。 同时,郭长歌笑道:“大业成时,像刘总镖头这样为庄主立下汗马功劳的人,当然也能封侯拜相,享那无限荣华咯。到时候还请总镖头多多提携。” 闻言,刘琼玉喜色满盈于面,看着郭长歌道:“老夫还真是有点喜欢你这个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姬虎,我叫姬虎,老虎的虎。”郭长歌谎道。刘琼玉虽没见过他,但他怕成峙滔跟刘琼玉提起过他的武功,那样的话,若如实报上姓名,刘琼玉不免会生出戒备心,他就不好套话了。 “姬、虎。”刘琼玉道,“好,你放心吧,老夫不会忘了你,等到论功行赏之日,一定为你美言几句,就算庄主不重用你,你也能在我手底下做事,我绝不会亏待了你。” 郭长歌开心地笑道:“如此,先谢过总镖头了。还请莫怪,现在无法向您施礼。” “嗯,无妨。”刘琼玉看着恭顺的郭长歌,满意地点了点头。 见状,郭长歌赶忙道:“我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总镖头。” “有什么不懂,你尽管问。” 在郭长歌那番阿谀曲从之后,刘琼玉现在已是知无不言的状态。 郭长歌道:“方才我和少庄主在窗外偷听,似乎刘总镖头和风帮主是想要除掉百花开的小儿子,百生。” 刘琼玉神色变得古怪,道:“我知道那小子是拾愿堂的人,或许还是你们的朋友……” 郭长歌笑着,打断他道:“总镖头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们和百生也刚认识不久,算不上朋友。就算是朋友,为了大业,他一条小命又何足道哉?” 刘琼玉没料到他会如此说,不禁有些诧异,随即笑道:“你能如此想,那真是再好不过。” “本该如此嘛,有什么能比庄主的大业更重要的呢。”郭长歌笑道,“我不懂的是,你……我们既要瓦解朝廷对武林的控制,也就是灭掉广鸣院,杀那个没用的百生又有什么用,难道不是该去杀百花开和百千琛吗?便是一把火烧了《武林志》的书库,也总比杀了百生那小子更有用啊。” 他为了与刘琼玉更熟络些,来让刘琼玉对他更信任,把本就要说出口的“你们”及时换成了“我们”。一旁的成乐见郭长歌竟能如此从权行事,只短短两句话功夫,竟似已与刘琼玉成了推心置腹的友人,不由得瞠目结舌,心想,恐怕自己永远都做不到像他这样头脑活络、言语花巧。 刘琼玉摇了摇头,道:“《武林志》并非只刊印一套,多套《武林志》藏于多处,藏书处分布于中原各地,每一处的位置都十分隐秘,武林中无人知晓。而就算我们能找到所有的藏书处,那些地方肯定也是守卫严密,难以攻破,哪那么容易就一把火烧了呀?” 郭长歌笑道:“晚辈孤陋寡闻,大言不惭,前辈见笑了。” 刘琼玉摇摇头道:“除了火烧《武林志》这一节之外,你说的很有道理。杀了百生那小子的确没什么用,不过他毕竟是百家的人,还是除掉为好。至于百花开和百千琛二人,我想庄主应该另有对付他们的计划。” “什么计划?”郭长歌问。 “我不知道。”刘琼玉摇头。看他神色,并不似作伪。 他接着道:“平时不论有什么任务,庄主都绝不会只派一路人来完成,而是多路分工。每一路人只需完成自己一路的任务即可,绝不可僭越行事,就算各路有交汇配合的时候,情报也不会完全互通。我和风帮主,还有齐彩,我们三人的任务,或者说目标,就只百生一人,至于百花开和百千琛……” 郭长歌抢着问道:“总镖头可知庄主派了谁来对付他们?” 刘琼玉摇头,“我只知道庄主所派对付百花开和百千琛的那一路人,一定是都狠角色,否则绝无法在广鸣院众多护书卫的保护下杀掉那二人。” “难道和对百生一样,庄主的计划也是杀了他们?”郭长歌问。 刘琼玉还是摇头,“我也只是猜测罢了,正如你方才所说,要瓦解广鸣院,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岂不就是杀了他们?不过以庄主的智慧,兴许会有更好的办法呢?” 郭长歌点头表示同意。成峙滔给郭长歌的感觉,的确是静水流深,智慧深不可测。 二百二十八 不是个东西 成乐忽然道:“我也有一个问题。” 刘琼玉看向他,笑道:“少庄主请说。” 成乐道:“我听你们在房间里的交谈,说齐彩用自己儿子的性命去换宝剑,那是什么意思?” 刘琼玉道:“意思很简单,齐彩用他小儿子齐虹紫的命换得一块玉成令,而他要用那块玉成令实现的愿望,便是得到封都铸剑谷中的宝剑。” 成乐觉得奇怪,难道不是婉若杀了齐虹紫? 他又问:“齐虹紫究竟是怎么死的?” 刘琼玉道:“他是被毒死的。” “是谁下的毒?” “回春堂的医师,是我逼迫他下的毒,当然齐彩是知情的,他默许了这一切。” 郭长歌和成乐想,回春堂应该就是齐虹紫在八方客栈断手后,被家丁送去的医馆。 “可我听百生说,齐虹紫是被人砍了头。”成乐道。 “没错,但其实他被砍了头之前就已经死了。至于是谁砍了他的头,我们至今也没有头绪。” 听刘琼玉如此说,成乐推想,难道婉若只是砍下了一具尸体的头? 刘琼玉笑了笑,接着道:“当时齐彩还以为是我干的,差点和我打起来,埋怨我连个全尸都不给他儿子留。” 成乐冷笑一声,“齐彩默许了自己儿子的死亡,倒是还在意他的死法,可笑,实在可笑。” 刘琼玉随声附和:“没错,虎毒还不食子呢,那姓齐的实在不是个东西。” 郭长歌也冷笑一声,“的确,实在不是个东西。” 他虽是接了刘琼玉话茬儿,但其实他所说的人并不是齐彩,而是刘琼玉。刘琼玉在齐彩面前时说什么“无毒不丈夫”,可在成乐面前却又变成了“虎毒还不食子”,如此两面三刀,心口不一——实在不是个东西。 成乐想了想,又问:“整件事是从一开始就设计好的吗?想来齐虹紫那时会出现在八方客栈并非偶然,对不对?” 刘琼玉笑了笑,道:“当然了,如果从齐虹紫断手我们才开始设计,那么仓促的时间,即便有玉成令这个大诱惑在,我们恐怕也无法说服齐彩舍弃他的儿子。” 他顿了顿,接着解释道:“谁都知道齐虹紫此人风流成性,好调戏美貌女子,而且年轻气盛,色胆包天,同时我们也知道,拾愿堂中恰好有几位年轻貌美的姑娘,于是我们便安排齐虹紫和你们同时出现在八方客栈,断定你们一定会和他发生冲突。而一旦发生冲突,之后的事,便顺理成章了。” 见郭长歌和成乐不说话,刘琼玉笑道:“我说的够清楚吧。你们可还有别的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郭长歌道。 刘琼玉的耐心倒是十足,“说吧。” “借齐虹紫之死来向百花开问罪,让他交出百生,如此拐弯抹角来除掉百生,这个甚至有点笨的办法,是谁想出来的?是庄主,还是总镖头和风帮主你们?” 听郭长歌说这个办法笨,刘琼玉假咳了两声,道:“是……是庄主。这个办法虽麻烦些,但也能达到目的嘛。我想庄主是考虑到百生和你们的关系,不想让你们知道山庄想对他下手,所以才特意选用了这个周折的办法。” 郭长歌笑着摇摇头,道:“庄主他实在多虑了。” 刘琼玉陪着笑了笑,道:“那,我们走吧。委屈你们二位在青竹苑的空房间待个两三天。” 郭长歌皱眉,“难道刘总镖头还打算把我们关起来?” “那不然呢?”刘琼玉道。 “你大可以不必关我们,我们还可以尽些绵薄之力,帮几位前辈完成庄主的任务。”郭长歌说得极是诚挚。 刘琼玉眼神闪烁,没有立即回话,似乎有些被说动了。他看看郭长歌,看看成乐,最后又看向郭长歌,“反正只短短两三天的工夫,你们两个就委屈委屈吧。” 郭长歌道:“总镖头不放心我们?” 刘琼玉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嘛,还是等一切尘埃落定,老夫再向两位赔罪。” 郭长歌一副十分无奈的模样,道:“那好,我们这就走吧。劳烦总镖头为我们解开双腿的穴位。” “好。”未经思考,刘琼玉便抬起手,并拢了食指和中指,可在下指前,却又迟疑不决。 郭长歌见状,笑道:“怎么,难道总镖头还打算扛着我们两个小辈?那未免有些……不雅。” “我扛着你们倒不是不可以,不过你们既愿意自己走,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刘琼玉不禁在心里笑自己,就算解开他们全身的穴道又有什么大不了,以自己的武功,难道还怕他们跑咯,更不用说只是解开他们双腿穴道,自己完全没必要如此谨慎嘛。 他话说完,指带疾风,疾风掠过,郭长歌和成乐双腿的血脉已活络通畅。 “跟着我。”刘琼玉说完,转身向大门内行去。 “少庄主,你退远些。” 听到郭长歌的话,刘琼玉回头,诧异地看向他,而成乐很听话地退到了一旁,他知道郭长歌要和刘琼玉翻脸了,自己双臂不得动弹,最得意的拳法无法施展,恐怕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碍手碍脚。 郭长歌和刘琼玉相对相视,郭长歌微笑,刘琼玉皱眉。 “姬虎,你想干什么?” “抱歉,我骗了你,我不是姬虎,而是郭长歌。” “郭长歌?你何必谎报名姓?” “看来你没听说过我。” “我应该听说过你?” 郭长歌摇摇头,“你出手吧。” 刘琼玉也摇摇头,“何必要找死呢?” 他方始明白,自己是被眼前的两个小孩儿套话了。不过他觉得也无伤大雅,反正结局是一样的,不用说这两个小孩儿双臂头颈皆不得动弹,就算他们行动自由,他也有自信像老鹰抓小鸡一样,轻易制服他们。 “你不是不杀我们吗?”郭长歌笑道。 “可你这小子花言巧语,满嘴谎话,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少庄主我当然不敢杀,但杀了你,想来庄主也不会太怪罪我。”刘琼玉的脸色变得十分阴森,他已起了杀心。 郭长歌感受到了一股杀气,那是一种像冰冷滑腻的蛇缠于颈项一般的感觉,他以前也经历过这样的感觉,但直到他杀过人后的现在,才知道那便是杀气。 像弯刀一样的下弦月挂在东天,透着森森的寒气。刘琼玉和郭长歌半个字都不再说,炎夏,空气中却充满了肃杀的气氛。 风吹草动,人也动了。 风吹到脸上时,郭长歌才发现那是刘琼玉强劲的掌风,他刚侧身避开,刘琼玉的铁掌便又横挥过来,直冲他面门,他只能后撤相避,可他还没来得及撤多远,那股凌厉的掌风便又吹得他发丝后扬。 铁掌如影随形,不管郭长歌如何闪,如何避,始终不离他面庞一尺远。郭长歌从一座假山前擦过,堪堪避过迎面击来的铁掌,可那假山却遭了殃,只听一声巨响,土石乱窜,石屑纷飞,假山的一部分已被击碎。而假山的牺牲并没有给郭长歌换得多少的喘息的余地,眨眼功夫,那可怕的铁掌便又出现在了眼前。 郭长歌很想反击,不过他若出脚攻敌,就绝无法避开那记开山裂石的掌击,就算自己一脚踢中对方要害,最好的情况也是两败俱伤。深感情况危急,敌人棘手之余,郭长歌不由得暗暗赞叹,刘琼玉不愧是北方众镖局中名头最响的镖头,身手武功确是不凡。 月光下,一追击,一退避,两人僵持不下,这样的状况持续了许久,刘琼玉固然奈何不得轻功绝顶、闪避奇速的郭长歌,可郭长歌也拿那双如影随行、威力惊人的铁掌毫无办法,莫说想出反制之策,就连逃出那对铁掌掌风的笼罩,也难以做到。 “少庄主,快来踹我一脚!”郭长歌忽然大喊。 二百二十九 天真的想法 成乐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踹……踹你一脚?” 郭长歌上身僵直,两臂紧紧贴在身侧,而两条腿倒换得飞快,躲避着刘琼玉的铁掌,远远看去,姿势、动作甚是诡异。 “对,踹我一脚。”郭长歌百忙中大喊,“踹我左背肩胛附近。” 成乐先是怔了怔,然后终于想明白了郭长歌的意思,喜道:“你是想让我给你解穴!” 郭长歌苦笑,“我的少庄主,你这么喊,是生怕人家不防着你吗?” 成乐眨了眨眼,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尴尬笑了笑,“我这就来。”说着向郭长歌飞奔过去,上身和双臂僵直,双腿倒腾奔跑的模样甚是滑稽。 刘琼玉一边出掌,一边轻蔑笑道:“别做梦了,就算你双臂可以活动,难道就是我的对手了?” 他问过这话,立时移转身位,让自己处于郭长歌和成乐之间,拦阻成乐为郭长歌解穴。成乐不管怎么加快脚步,始终绕不开他。 郭长歌见状,笑着回答刘琼玉:“你的问题,你心里岂不是已经有了答案。” 郭长歌的话仿佛激怒了刘琼玉,他出招更迅捷,掌风更猛烈,逼得郭长歌难以睁眼,只能拼命后撤。 刘琼玉本来的确不把郭长歌放在眼里,可当他满拟一招毙敌的招式被轻易躲开后,他不得不惊诧于郭长歌敏捷的身手和迅速的反应。 虽然轻功好的人,武功并不一定出色,但武功好的人,轻功却一定差不了。郭长歌究竟是武功好,还是只有轻功好,刘琼玉不敢赌——一个光靠双脚就能避开他所有招式的人,这个人若是可以出招,他极有可能无法招架。所以他当然不会放任成乐为郭长歌解穴。 郭长歌见成乐的身影在刘琼玉背后晃来晃去,似乎是十分努力地想要绕过刘琼玉来为他解穴。郭长歌实在不知该评价他有决心,还是死心眼,出言提醒他道:“少庄主,踹不着我,你可以试着踹踹他啊。” “对呀。”成乐恍然,抬脚,猛力踹向刘琼玉后腰。 刘琼玉掌击郭长歌的同时抬腿后踹,一脚踢向成乐,只听一声闷响,两人脚底撞在了一起。成乐功力本就不如对方,再加上半身僵直导致全身不协,脚下不稳,向后摔了出去,幸好是摔到了路旁的柔软草地上,并未受伤。 他起身之后,又攻了上去,这次学聪明了些,不与刘琼玉硬碰硬,而是虚踢干扰他,让他分心。 对于刘琼玉来说,现在的成乐就像一只蜜蜂一样,虽对他没有太大的威胁,但若被蜇一口,那也不是闹着玩的,所以还不能完全置之不理,令他十分烦躁。无奈的是,他怕惹到蜂王,所以还不能打死这只蜜蜂,于是只能分出一部分精力与之周旋。 郭长歌见刘琼玉的掌势不如原来那般汹汹逼人,知道是成乐对刘琼玉的袭扰起了作用。郭长歌轻松了不少,也有更多的精力思考该如何摆脱当下的困境。 三人身影的位置不断变幻,就这样过了许久。刘琼玉的两个对手,一个他不敢打,另一个他打不着,而他虽是被前后夹击,但夹击他的两人上半身皆不得动弹,是以也奈何不了他。饶是刘琼玉身经百战,也从没陷入如此难解的局面中过。他不由得有些着急,因为他知道,这么拖下去对他很是不利,他毕竟年老,虽然平素里体魄还算健壮、精神也很饱满,但论长力,终归还是不可能比得过两个年轻人的,更何况他以一敌二,且是不断进攻的一方,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处在极为剧烈的活动中,比起两个只动腿的人,消耗自然是更大。 又过了一段时间,刘琼玉已是汗流浃背,呼吸也变得越来越粗重,想自己恐怕已难以坚持太久,于是跃出了圈子,看似极为潇洒地落在了一旁,却是费了好大劲才忍住了大口呼吸的冲动。 他转过身,面上故作镇定,看向不知他为何忽然停手而呆在原处的郭长歌和成乐,不动声色地慢慢调匀呼吸。 郭长歌笑问:“怎么不打了,难道是累了?” 刘琼玉被说中了,但仍不动声色,摇头道:“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这件事让我不必再和你们动手。” 成乐试探道:“你若不打,我们可就走了。” 刘琼玉将一只手伸向了一旁的小径,笑道:“请便。” 郭长歌和成乐看向对方,他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成乐打了个眼色,意思是“我们走”,可郭长歌却摇了摇头,转头看向了刘琼玉,笑道:“难道你不怕我们把听到的都说出去?” 刘琼玉笑道:“这就是我忽然想明白的那件事。你觉得,会有人相信你们的话吗?” 郭长歌怔住,齐彩弃子换剑之事,若非亲眼所见,只是听着,实在有些荒谬,而且他也没有任何的证据可以证明这荒谬之事并非虚假。他的一面之词实在不足为信,恐怕还会被认为是对刘琼玉、风四四和齐彩的无耻污蔑,毕竟在世人眼里,这三人也可算是武林名宿,泰山北斗,怎么可能会相互勾连,做出那等天理难容的恶事。 “没人相信我们的话又怎样,”成乐忽然道,“反正你们的计划已注定了失败。” 刘琼玉看向他,郭长歌也看向他,他自信地笑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刘琼玉笑道:“是么?”语气中透着轻蔑之意,似乎完全没把成乐的话当回事儿。 成乐感受到了刘琼玉的轻蔑,哼了一声道:“据我所知,百花开早已派了百千琛带领京城几位最出色的仵作去往石州,查验齐虹紫的尸身,而如果不出意外,百千琛这两天便会回来,齐虹紫身中剧毒一事,马上便会被公之于众。” 刘琼玉笑道:“少庄主究竟想说什么?” 成乐道:“如果你要杀一个人,在给他下剧毒之后难道还要再砍掉他的头吗,或者说,你在砍掉他的头之后,难道还要多此一举,去给他下毒吗?” 刘琼玉道:“当然不会。” 成乐道:“不止你不会,我想没人会这样,这也就说明,齐虹紫的死并不单纯,至少有两方人想要他的命。即便其中一方是百生,甚至也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方式加害齐虹紫,但绝不可能知道的是,齐虹紫究竟是毒发身亡,还是被砍头而死,也就是说,究竟是不是百生害死了齐虹紫,没人能说得清楚。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若只是创戮一具尸体,或是给一具无头尸下毒,我想,还罪不至死吧。” 郭长歌很仔细地听完,然后默默摇了摇头。刘琼玉似乎在仔细思考成乐所言,半晌不语,忽然笑了笑,开口道:“还真是小孩子的想法,实在天真,天真得可爱,却也很可笑。” 二百三十 定局 成乐似乎对他的理论很自信,笑道:“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说完,摆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刘琼玉笑道:“你说的全部,都错到家了。首先,我给回春堂医师的毒药,须得口服才行,一个被砍了头的人,又如何能口服毒药呢?如你所说,百千琛是带着仵作去的,假设那种毒能被验出来,那么就算是再不入流的仵作,也能通过喉部的毒药残留判断出,齐虹紫一定是先被下毒,然后才被砍头。” 成乐皱眉思索片刻,然后笑道:“可是在齐虹紫被砍头前,那毒药有没有生效,却是无法判断的,也就是说,还是无法确定齐虹紫是死于毒药,还是断首。” 刘琼玉笑道:“难道你觉得砍一个活人的头,和砍一个死人的头,出血量还有出血的喷射方式会一样吗?恐怕现场的血迹,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齐虹紫被砍头前,那毒药究竟有没有发作。” 成乐怔了片刻,缓缓道:“现……现场保存的未必就那么好吧,这么久了,血迹难道没被擦掉。” 他苦苦强辩的模样连郭长歌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郭长歌转头,不再看他。成乐完全没看清这件事的本质是什么,郭长歌不禁为他叹了口气。 刘琼玉笑道:“少庄主,我方才所言,都是建立在齐虹紫所中之毒能被仵作验出的前提上的,不过事实是,即便再厉害的仵作,也绝对验不出齐虹紫尸体上的毒。因为那种毒叫做神女泪,是一种无色、无味、服之立毙,死状如自然死亡,且绝不会在体内留下任何痕迹的神奇药物。我本打算在齐虹紫毒发身亡后,在他身上随意补上两剑,以作死因。可不知是谁砍了他的头,倒是省了我的麻烦。” 听他说完,成乐大窘,脸都气红了,哼了一声,冷冷道:“那你早说啊,让我白费唇舌,真是可恶。” 刘琼玉微微躬身道:“少庄主请恕罪。” 成乐心念电转,忽然想到,若是回春堂的医师愿意作证,真相岂不是就会大白于天下? 刘琼玉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顺带一提,因为齐虹紫是死在回春堂中,所以齐彩一‘怒’之下将店里的医师给杀了。” 郭长歌呵呵笑了。齐彩杀了医师想来不假,但却绝不是因为“怒”,而是为了灭口。郭长歌早已猜到那医师必死无疑,所以并未寄希望于此。可此时的成乐,却在经历着另一个希望破灭的悲惨时刻。 郭长歌忽然道:“其实你们所论的一切都已不重要。因为百花开答应了齐彩,十日之内若找不出凶手,便交出百生。也就是说,不管齐虹紫的死因如何,也不管百生是不是无辜的,只要百花开找不出真凶,百生被交出一事,便已是定局。” 刘琼玉笑道:“你倒是看得清楚。没错,定局已成,所以我就算放你们走,又有何妨。” 郭长歌不说话,忽然出脚,用鞋尖为成乐解了穴道,接着成乐也为郭长歌解了穴道。刘琼玉在一旁笑看,不动如山,显然并没打算阻挠他们互相解穴。 郭长歌上半身得以活动,转了转脖颈,甩了甩胳膊,然后看向刘琼玉,眼神冷酷,“你放我们走,可我们却不能放你走。” 刘琼玉先是一愣,随即笑了,“我看得出你有两下子,不过我若想走,恐怕十个你也拦不住。” 刘琼玉之辞虽有夸大,但并非无理。郭长歌武功虽要高于刘琼玉,但刘琼玉毕竟也不是等闲之辈,他若不恋战,一心逃跑,郭长歌的确拿他没太大的办法。 可刘琼玉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笑容却忽然消失了。他的脸上显露出痛苦万分的神色,双目圆睁,双手扼住了咽喉,咿咿呀呀地叫了一阵,似乎是呼吸困难。然后他慢慢跪倒,接着蜷缩在地,身子像一只在岸上搁浅的鱼一样,抽搐着挣扎了片刻。最终,他一动也不动了,不过双目还睁着,像是死鱼的眼睛。 看着刘琼玉忽然倒下,成乐大吃了一惊。他赶忙奔过去,蹲下,见刘琼玉盖着咽喉的双手旁流出了鲜红的血液,血腥味弥漫,冰冷的死亡气息让成乐打了个寒颤。 成乐看向郭长歌,郭长歌正曲着左臂,转动手腕,欣赏着戴在腕上的密雨,他笑道:“这东西实在是好用,其所射钢针之奇速,竟连刘琼玉这种高手都反应不过来。” 原来是他用密雨偷袭刘琼玉,刘琼玉因一串钢针贯穿咽喉戳破动脉而死。郭长歌现在虽是笑着,却是一副漠然的模样,竟似对刘琼玉的死视而不见,毫无感受。 成乐惊诧万分,他实在没想到郭长歌会这么利落地取了刘琼玉的性命。郭长歌明明是从不杀人的,怎么偏偏对刘琼玉如此狠心。成乐觉得奇怪,他可不知道郭长歌早已破了“杀戒”,早就不是原来那个菩萨心肠的少年了。 郭长歌欣赏完戴在腕上的致命武器后,走到了刘琼玉身旁,扯下了他的一片衣巾,缠绕他脖子上的伤口,堵住血流,然后把地上的血迹用鞋底抹开,又撒了些土石加以掩盖。 他一把提起了尸身,道:“我们走吧。”说着动步。 成乐忙“嗯”了一声,跟了上去。路上,两人一言不发,拣着无护书卫梭巡的偏僻小径回到了流香苑。 “扑通”一声。 郭长歌把事先在口袋和怀中装满石块的尸体投入了湖中。尸体缓缓下沉,郭长歌和成乐没有立即离去,而是站在湖边,看着湖面。 成乐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郭长歌反问:“我为什么不杀他。” 刘琼玉这等奸恶之人死有余辜,而且在百生的生死一事上,郭长歌和刘琼玉站在对方的对立面,郭长歌为救百生,的确有理由杀刘琼玉,只不过—— “你不是从不杀人的吗?”成乐皱眉问。 “人,”郭长歌看向他,笑道,“是会变的。”说完转身走向湖边小楼,打算回房睡觉。 成乐没有立时移步,转头望向郭长歌。看着郭长歌踽踽独行的背影,他不禁想,究竟是什么改变了郭长歌? 东方的天空已经蒙蒙亮了,微光下,只见平静的湖面上冒起了几个水泡。有的水泡一冒出水面便破了,有的随水流飘行片刻,但终归逃不脱破裂的命运。 水泡很脆弱,人命亦如此。如水泡破裂无可避免,任何人都没法逃脱死亡的命运。 恐怕刘琼玉在看着风四四将那广鸣院的探子沉入河底时,做梦也不会想到,在短短几天之后的现在,他自己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二百三十一 睡了吃,吃了又睡 这日清早,闷热异常。就连流香苑小楼也被热浪所席卷。 郭长歌感觉自己刚睡着便被热醒了。他一脚踹开了被子,枕着双臂发了会呆,直到忽然袭来的睡意又让他阖上了眼皮。可这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又惊得他睡意全无。 温晴走了进来,将一个食盒放在桌上,“给你带了些早饭。” 郭长歌听到她的声音,赶忙又把刚一脚踹开的被子抓了回来,盖住了只剩亵衣的身体。 “小晴姐,天还这么早,你来干什么啊。”郭长歌抱怨道。他兀自赖在床上,没有一点起来的意思。 “日上三竿了,还早什么早。我给公子做了些早饭,他吃不完,我就带来给你吃了。”说着,温晴已把食盒中的精致小菜、油炸点心和清水白粥取出来摆在了桌上。 郭长歌闻到菜香粥香,有些发馋。而且昨夜折腾了一宿,他确实有些饿了,饿得肚子咕咕叫,幸好声音被盖在了被中,不至于被温晴听到。 “小晴姐,比起吃的,我现在恐怕更需要好好睡一觉呀。” “那我可把吃的都带走咯。” 郭长歌忙道:“别,我再睡会儿,起来就吃。” 现在,睡觉和美食是摆在郭长歌面前的两大诱惑,只不过目前来说,睡觉对他的诱惑显然更大些,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愿意放弃到嘴边的美食。 “这些东西都要趁热吃的,等你睡醒,吃的都凉了,岂不是可惜。你若不赶紧吃,我就带去给别人了。”温晴道。 “别别别。”郭长歌勉力坐起,披衣,穿鞋,下床。 他像行尸走肉一样走到了桌边坐下,伸手拿起油酥小饼放入嘴中,又就了一筷爽口的凉拌豆腐丝,咀嚼。随即一勺香浓白粥下肚,郭长歌双目亮了起来。美食将他的睡意一扫而空。 郭长歌吃东西的嘴一得空闲,便称赞道:“真好吃。好久都没尝到小晴姐的手艺了。” 享用着美食,郭长歌忽然想到了同样擅长烹饪的古云儿。在他心里,温晴和古云儿的厨艺各有千秋。古云儿做的菜肴往往珍稀华丽些,而温晴做的饭菜却家常味十足,口味虽大相径庭,但都很好吃就是了。 温晴坐在他对面,笑道:“你喜欢吃就好。” 郭长歌一边吃,一边笑道:“这几天,你每个早上都给少庄主做饭吃的吗?真羡慕他,能娶到厨艺这么好的老婆。” 温晴雪白的双颊现出绯红之色,道:“你别胡说,谁是他的老婆了。” 郭长歌笑道:“早晚的事嘛。” 温晴哼了一声,道:“就算他明天就娶我,你今天也不能这么说。” 郭长歌咀嚼着食物,不清不楚地说道:“抱歉抱歉,是我失言。” 看着郭长歌吃了一会,温晴忽然道:“不是。” 埋头吃东西的郭长歌抬眼问:“什么不是?” 温晴道:“你不是问我是不是每天都给公子做早饭吃吗?不是。我们平日晨时,吃的都是百府的下人送来的餐食。” 郭长歌喝了口白粥,问道:“那你今天怎么会亲自下厨?” 温晴笑道:“还不是看你们昨夜辛苦,想慰劳慰劳你们。” 闻言,郭长歌放下了筷子,看着温晴道:“昨夜的事,少庄主都和你说过了?” “嗯。”温晴道。 她正要继续说,却见郭长歌皱着眉,一副严肃的模样。他开口:“难道……难道……” “怎么了?”温晴忙问。 郭长歌眉头忽然舒展,笑道:“难道少庄主昨夜回来后直接去了小晴姐你的房间,否则他又哪来的时间告诉你这一切呢。” 温晴的脸又红了,白了郭长歌一眼,“你就是要说这个啊。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你以为我要说什么?”郭长歌笑道。 温晴没回话,郭长歌便又开始吃东西。温晴目不转睛,看着他吃。 郭长歌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你问吧。” 温晴笑道:“问什么?” “你一直看着我,不就是想问我杀人的事吗?” 温晴摇头,“不,我不想问这件事。我只想和你说,我们一定能救回思扬的,一定!” 温晴从成乐口中得知郭长歌杀了刘琼玉的消息后,并不感惊讶。因为她知道,郭长歌既已和曲思扬相爱,就一定曾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救她出宫,这最大的努力中,想来就包含着被逼到绝境时的杀戮。所以她猜想,刘琼玉一定不是死在郭长歌手上的第一个人。而她有些不想看到郭长歌因为想要救出曲思扬而把自己逼得太狠,不想让那个善良博爱的少年变得冷酷无情,所以她并不想提起他杀人的事,而是尽量抚慰他。 郭长歌点点头,微笑道:“嗯,一定。” 他两口吃完了一块酥油饼,然后道:“不过现在,还是先想想该怎么救百生吧。” 温晴点头,“嗯,这的确是当务之急。既然这一切都是齐彩他们的设计,那么替百生顶缸的计划就算是失败了,只能另想他法。” 齐彩本就知道齐虹紫的死因,所以不管郭长歌如何取信于齐彩,让齐彩相信他就是凶手,都是可笑的徒劳。 郭长歌低头沉思了许久,忽然抬头道:“我倒是觉得现在的情况比原来还要好些,或许我们根本不需要另想他法。其实我仍可以自称是杀了齐虹紫的凶手,来替百生顶缸。而且这一回,我还省得去向齐彩证明了。” 温晴皱眉道:“什么意思?” 郭长歌笑了笑道:“你想,之前我们一直认为齐彩是一个急着为儿子讨回公道的好父亲,所以我若要为百生顶缸,就必须让齐彩相信我真的是杀了齐虹紫的凶手。但现在的情况截然不同,我们已经知道,那齐彩其实是个为了满足物欲,连自己儿子的性命都肯舍弃的畜生。而他来百府的目的当然也不是讨公道,而是要借他儿子的死来害别人。他清楚他儿子的死因,所以我们就没必要去向他证明是我杀了齐虹紫,反而他若是想让百大人把百生交给他,就必须先向百大人证明,我不是杀害齐虹紫的真凶。” 温晴想了想,笑道:“似乎的确是这样。他们让百大人十日之内找出真凶,而百大人‘找到’了你。除非他们能证明你不是真凶,否则百生就是无辜的,百大人也就不用把他交给他们。” 郭长歌点点头,两手端起粥碗,把一碗粥喝了个底朝天。他放下粥碗道:“嗯,吃饱了。”然后站了起来。 温晴也跟着他站起,“吃饱就该做事了。想必明天,齐家父子和风四四就要向百大人要人了,我们今天一定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郭长歌点点头,“当然。” 温晴问:“我们该怎么做。” 郭长歌笑道:“你怎么做我不管,反正我要先睡一觉了。” 他说着,两步跨到床边,上了床,枕着双臂,阖上了双眼。 温晴看着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你还真是睡了吃,吃了又睡。据我所知,还有另一种动物和你一模一样。”然后收拾好碗筷,提着食盒出门去了。 二百三十二 装出来的冷漠 温晴关门的声音传入郭长歌耳中,然后他便睁开了眼。 郭长歌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因为他觉得忧虑。如今的情况,就算百花开执意将百生交出去以求免灾,郭长歌也有自信以一己之力救下他,所以他忧虑的不是如何救百生,而是如何救百花开和百千琛。百生是他的朋友,他不愿看到他朋友的父兄遭难。 据刘琼玉所说,另有一路或多路厉害人马是冲着百花开和百千琛而来,可是,这些人却像鬼魂一样,直到现在,郭长歌还没见到他们的半片影子。他们的诡秘莫测让郭长歌感到心慌,感到烦躁。 不过最令郭长歌感到烦躁的,却还不是那些未知的敌人,而是他自己。放任不管的想法在他心中不断滋长,他虽不愿看到百花开和百千琛遭难,但他却很乐意看到广鸣院和《武林志》被毁,看到朝廷对武林的控制被彻底瓦解。因为他知道,借成峙滔举事谋反的东风,才是他救出曲思扬最大的机会。 所以方才和温晴交谈时,郭长歌才对广鸣院即将面临的灭顶之灾只字不提。若在以前,遇到这种难解之事,郭长歌一定会很乐意与足智多谋的温晴商量行事。让郭长歌稍微觉得有些奇怪的是,温晴也没有和他说起这件事,想来是时间仓促,成乐还没来得及向她提及广鸣院面临的危难。 想到这里,郭长歌笑了笑,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成乐用夸张的神态、动作和语气向温情转述他杀人一事的画面。或许是郭长歌杀人一事于成乐来说太过震撼,反倒让他没有把真正重要的事情和温晴说清楚。 郭长歌脸上的笑容马上又消失了,因为那些让他烦忧的事,又涌上了心头。 这些天来,救出曲思扬的欲望无疑已蒙蔽了他的心,模糊了他眼中所有的对错,所有的原则。如果玉汝山庄真的能够实现任何愿望,郭长歌一定会向成峙滔许愿来救出曲思扬,而要实现这个愿望,举事谋反或许就是最好的方式。 广鸣院通过造谣和威胁的手段来控制武林,而《武林志》是记人隐私的“恶臭”之物,毁了便毁了;百花开对百生那般偏心、狠心,枉为人父,该……该死;百千琛是……是……他是…… 郭长歌想不下去了,这些他用来安慰自己的借口显然都有些站不住脚。 他深深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中,包含着无尽的无奈。 发誓要救曲思扬回来的他,认为自己原来的行事方式是绝对行不通的,所以他强迫自己改变,变得冷漠。他开始杀人,开始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方式。 爱情让他变得自私,让他从博爱变成了偏爱,可他,却还是他。他从来都不是个冷漠的人,他的热,是骨子里的。在他杀人之后装出来的冷漠,装出来的不在乎,只会让他更痛苦,更挣扎。可他又必须冷漠,因为只有冷漠地行事,不择手段地行事,他才有可能再次将他所爱之人拥入怀中。除了他所爱之人,他什么都能舍弃,甚至包括他自己。 他所爱之人——曲思扬……现在,郭长歌满脑子都是她。他想到了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形。现在想来,她的胴体是那么完美:摄人心魄的美貌、雪白无暇的肌肤、袅娜娉婷的身姿…… 想着想着,郭长歌只觉全身发烫,他的心里燃起了一团火——欲之火。欲火焚遍他全身,让他堕入无底的深渊,却也让他更加坚定了为她舍弃一切的决心。 郭长歌想着她,许久许久……他终于灭掉了高涨到顶点的欲火。然后他便入眠,安睡,无梦扰。 平静的睡眠,平静地醒来——郭长歌缓缓睁开了双眼。他面容平静,心若止水,又那样躺了许久。 下床后,他推开了窗户。晚霞似锦,暮色朦胧,竟已是黄昏。 郭长歌找来了湖边小楼里伺候的小仆,拜托他烧了些热水,沐浴更衣。 刚出浴不久,便听有人敲门,郭长歌让人进来,原来是百生。 “郭兄弟,没吃午饭一定饿了吧,我们快去吃饭。”百生爽朗笑道。 郭长歌笑着点了点头,百生已走过来坐下,他接着道:“中午时少庄主来叫你吃饭,看你睡得很熟,知道你累了,便未敢叫醒你。” 郭长歌又点点头,“你恨不恨百花开。” 百生愣住,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道:“他是我爹,我怎么会恨他?” “他虽是你爹,但对你可并不好。”郭长歌道。 百生笑着摇摇头,“他对我,虽不像对我兄长一般尽心,可我不也长了这么大了,这二十多年的养育、教育之恩,何其之重,我又怎会恨他呢。” 郭长歌沉吟片刻,“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百生笑问。 郭长歌不答。他明白的是,不管广鸣院和《武林志》的命运将会如何,他都一定要保护好百生的父兄。 “走吧,我们去吃饭。我有点饿了。” “好。”百生应道。 两人站起,郭长歌又道:“对了,我有东西给你。” 百生问:“什么东西?” 郭长歌不答,走到床头的小柜旁,打开柜门取出了一件小小的物什,拿着它走回百生身旁。 百生一看那东西,道:“密雨?” 郭长歌道:“没错,是密雨。你拿着它,既可保护自己,又能在关键时刻保护你的亲人。” 百生怔怔地点了点头。郭长歌把密雨递给他,手把手教了他使用的方法。 郭长歌嘱咐:“你这两天睡觉也戴着他,以防万一。记着,危急时刻不要犹豫,谁若试图伤害你,便立马用密雨反击。” 百生点头答应。然后两人相携去了第一座水阁用饭。 吃饭时,百生向众人说起刘琼玉“失踪”一事。今早风四四发现刘琼玉不见了,便去拜托百花开帮忙找人。百花开派了人在全城寻找,找了一整天都没找到。 他们当然找不到,因为除了郭长歌、成乐和温晴,没人知道刘琼玉已经死了,他们又怎会去湖底找一个他们觉得还活着的人? 二百三十三 谁都不能有事 “不过我悄悄跟你们说啊,”百生忽然神秘兮兮地道,“今天在河底下发现了一具尸体。” 郭长歌、成乐和温晴俱皆一凛。成乐忙问:“什么人的尸体。” 百生声音更低,“是我们的一个探子,他去监视风四四和刘琼玉,想来是被发现了,被他们打死沉入了青竹苑的河底。” “监视?是你爹派那探子去的?”郭长歌问。 “不是不是不是。”百生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是不是,还是不承认?”郭长歌笑了笑道。 百生有些发窘,“我也不清楚那探子是不是我爹所派,不过你说的对,就算是,广鸣院也不会承认,而是会撇清和那探子的一切关系。” 成乐试探道:“难道你爹觉得刘琼玉已经死了,否则怎会去河底找?” 百生道:“因为风四四说他们昨夜喝了酒,所以我爹就猜想,那刘琼玉可能是醉酒时在河边散步,不小心摔入了河中。” 成乐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啊。” 百生看看成乐,又看看郭长歌,道:“刘琼玉失踪,不会和你们有关系吧?” 午餐时,成乐已和众人大致说了他和郭长歌昨夜的所见所闻,不过略过郭长歌杀了刘琼玉一节和婉若砍了齐虹紫尸体的头一节不谈,只说是刘琼玉放他们走后,他们就乖乖离开了。 成乐不擅说谎,听百生这么一问,立马有些慌张,想要解释,却支支吾吾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刘琼玉现在就在我们脚下的这片湖里。”郭长歌忽然道。 百生不解,“他……他在水下?怎么会……” “我杀了他,抛尸于湖中。”郭长歌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百生吃惊,“什……什么?” 郭长歌笑了笑,“记得告诉你爹,让他之后悄悄把尸体捞出来处理了。否则万一被外人发现,北方镖局联盟一定会来找广鸣院的麻烦。” 百生怔怔地点了点头,逐渐接受了郭长歌杀了刘琼玉这个事实,“你为什么要杀他?” 郭长歌笑了笑,“你真正想问的是,我一个从不杀人的人怎么会忽然开始杀人了,对不对?” 百生点头,可忽然又摇头,“算了,你不必说。” 郭长歌笑道:“不像你啊,你的好奇心不是一直都很旺盛吗?” 百生推想郭长歌会杀人,一定和他在皇宫的经历有关,知道就算问郭长歌也一定不会说。 “人总是会变的嘛,因何而改变,你不必向别人解释。”百生道。 郭长歌笑着点了点头。姬虎等人也对郭长歌杀人一事感到诧异,不过听百生如此说,他们也不便再多问。 郭长歌又和众人仔细聊起昨夜从刘琼玉口中套出的情报。他想让众人帮他一起保护百花开和百千琛。这两人处在隐秘的、可怕的危险中,他们面临着生死的威胁。郭长歌有些害怕自己还来不及反应,他们便丢了性命。 听郭长歌说了他的担忧,温晴道:“你是觉得,有人躲在暗处,想对百生的父兄下手?” 郭长歌点头,“要灭掉广鸣院,杀掉那两人岂不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 温晴皱眉道:“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此事的确有些棘手。” 当百生知道玉汝山庄想灭掉广鸣院,而齐虹紫之死是玉汝山庄专门设计,用来杀掉他的时候,他大感震惊。但他倒是不担心玉汝山庄对他父兄下手,因为他对广鸣院的护书卫很有自信,他觉得就算敌人再厉害,也不可能在数百武功高强的护书卫保护下伤害到他的父兄,而如果敌人人数很多,广鸣院也能借朝廷的军队加以抵抗。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现在,百生见就连他素来敬佩的郭长歌和温晴两人都满面愁容,他也不禁有些担心了。毕竟玉汝山庄的势力的确庞大,而庄主成峙滔的野心更大——毁灭广鸣院,瓦解朝廷对武林的控制,然后再利用武林盟将一盘散沙的武林势力凝聚起来,以此来反叛朝廷,颠覆朝廷。 不知为何,百生忽然有了一种感觉,感觉玉汝山庄的势力就像一条奔涌不息的长河一般,而广鸣院最多不过是这条长河中的一块顽石。顽石就算再顽固,在无休止的河流冲刷下,也终有一天会被消磨殆尽,然后随波而去。 “喂,你怎么了?” 陷入沉思的百生被郭长歌的声音惊醒,“我……没什么,只是在想事情,走神了。” 郭长歌看着他,想他一定是在担心明天的事,便道:“你别担心,一切按计划行事,我会让你爹把我当真凶交出去的。” 百生虽不想让郭长歌顶替他被当成凶手交出去,但他也没更好的办法。只有用这个办法,他才能活下去。他想要活下去,所以只能同意。 “嗯。”百生道,“不过你答应我,一定要平安无事。不然,可没人帮我写书了。” 郭长笑着点点头,“放心吧,齐彩应该不会对我动手,他的目标是你,如果对我动手,就相当于承认我是凶手,他们的计划也就失败了。不过万一他要杀我,我也会在适当的时候逃走的” 成乐问:“你逃去哪里。” 郭长歌想了想,道:“我们不能留太多的人在这里,明天一早,你们一部分人先去古云儿和小艾所在的山谷,等事情了结,我也会去那里的。” 温晴问:“谁走谁留?” 郭长歌看向婉如,“不会武功的先走。” 他又看向婉若,“婉若,你送婉如走。” 婉若摇头,“我是我们中除表哥你之外武功最高的,你确定想让我走?” 郭长歌想了想,他隐隐觉得明天一定会发生很多事,很多不好的、意料之外的事,他的确可能需要帮手。 几人中,温晴一定会是他最得力的帮手,他需要她。而温晴若是不走,成乐也一定会留下。百生也不可能舍他父兄而去。 郭长歌只有看向姬虎,道:“少寨主,你护送婉如去山谷,如何?” 姬虎欲言又止。他也不想走,想留下帮忙,可是他也知道,以自己的武功,就算留下也帮不上太大的忙,或许还会变成一个累赘。 “好,我一定会把楚姑娘安全送到那山谷中。”他道,“然后再……再……” 姬虎想说然后再回来帮忙,可是他说不出口,他实在觉得自己武功太差。 郭长歌见他吞吞吐吐,猜到了他的想法,笑道:“少寨主,你送婉如到山谷之后,也请留在那里,好好保护三位女子。他们若少了一根毫毛,我可要找你算账。” 姬虎怔了怔,随即笑了,道:“你放心吧,我一定保护好他们。” 郭长歌道:“我会画一张去往山谷的路线图,你晚上来我房间取。” 姬虎点了点头,郭长歌接着向众人道:“我们明天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保护百生和他的父兄。” 众人点头。郭长歌微笑着环视众人一圈,然后十分郑重地说道:“不过最重要的,请各位保护好自己。你们谁都不能有事!” 众人看着郭长歌,微笑。温晴道:“你也一样。” 二百三十四 从天而降的黑影 残月夜,漫长。 郭长歌无法入眠,每近凌晨一分,他心中便多一分慌张。 虽不敢说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郭长歌绝对能算得上是一个镇定的人。可因为未知的敌人,现在的他实在无法保持镇定。 就算再强大的敌人,郭长歌也有信心与之一战,但未知……一枝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射过来的冷箭,才是最可怕的。 自昨夜从刘琼玉口中得知,另有一路人负责对付百花开和百千琛开始,郭长歌就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而这种预感就像一颗毒瘤一样在他体内不断膨胀着,几乎就要炸开。 郭长歌几度试图入睡,却都失败了。窗纸发白的时候,他的眼睛还睁得浑圆。他索性起了床,拿凉水洗了把脸,便出门,向百花开的书房而去。昨晚晚饭后,郭长歌找到百花开,让百花开今天把他交给齐彩,百花开同意了。书房正是两人约定今天见面的地方。 东天发白,但完全看不见日出,天空有些灰蒙蒙的,走在宽敞些的地方还能望到被晨雾笼罩的远山,路边的草叶上挂着晶莹的露珠,慢慢挂不住了,滑到叶尖儿滴落下来。 郭长歌觉得很凉快,他喜欢凉快的气候,所以心里暗暗祈祷,希望今天一整天都能这么凉快,可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果然,等他走到百花开书房门前的时候,已经能看见朝阳,远山的晨雾退了,空气慢慢暖和了起来。 郭长歌觉得百花开是不会这么早就来书房的,但还是试探着敲了敲门。 “进来吧。” 没想到百花开已经来了。郭长歌推门走了进去。 百花开坐在放着文房四宝,堆满一摞摞纸张的书桌后面,几乎是瘫在椅子上,顶着黑眼圈,看上去十分疲惫。两旁的灯台,灯罩里的蜡烛将要燃尽,灯火昏暗,桌上的油灯一灯如豆,已将油尽灯枯。 郭长歌搬了椅子坐到百花开对面,“难道你在这熬了一夜?” 百花开点头。 郭长歌问:“为什么不回卧房去睡觉?” “回去也睡不着,何必回去?”百花开说得有气无力。 “怎么会睡不着呢?不会是担心百生吧。” 百花开摇头,“有你替他顶着,我还担心什么。万生这小子别的不行,倒是能交到你这样有义气的好朋友。” 郭长歌笑道:“我的确是你儿子的好朋友,你呢,算不算是他的好父亲呢?” 百花开手肘撑着桌面,侧着头枕在手上,闭眼养神,“我又不是你爹,是好是坏,都跟你没关系。” 郭长被他这话给噎住了,也阖上了眼,紧靠在椅背上养神。 “如果不是担心你儿子,你又为什么会睡不着呢?”郭长歌不睁眼,只张嘴。他想,如果百花开知道可能有人要杀他,他肯定更睡不着了。 “今天有太多需要担心的事了。”百花开道。 两人说话都温温吞吞,像是两个迟暮的老人一样。 “比如呢?” “比如,霍真要来了。” 郭长歌睁眼,又闭上,“你要不说,我都忘了这茬儿了。” 顿了顿,他接着道:“我师父的行踪你可查到了?” 百花开道:“有探子回报,说在云州看到了白独耳。可这情报毕竟有时效性,若是霍真去了之后找不到他,岂不是得回来找我算账?” 郭长歌嘴角上扬,“我师父在云州干什么,难道是在等着参加武林大会?” 百花开笑了笑,“他若真的参加武林大会,那可有意思了。他若以一己之力挑了五圣,武林盟岂不是得新编一个谪仙境以上的境界了。” 两个本来各自怀忧之人,互相说着话,倒是一时忘了忧虑。忧虑走了,睡意马上就来——两个人竟都坐着睡着了。 百府上空,一只黑鹰划破苍穹。然后,仿佛从天空的裂隙掉下来了什么东西,急速坠落。 “快看啊,那是什么?”姬虎喊道。 姬虎和婉如要离开百府去往古云儿所在的山谷,其他人送他们出来,正走在通往流香苑出口的湖边小径上。 姬虎不经意间抬头望了望天,就看到了一个急速坠落的黑影,然后他大声惊呼。 众人向他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都看见了那个正直直坠下来的黑影。倏忽间,那黑影坠得低了,众人终于看清楚,那黑影竟然是个人,一个身形高大,身姿挺拔的人。 “这人要摔死了。”成乐大喊。他心念电转,不对,他好像会摔在湖里,不过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即便是摔在湖里,也会死吧。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只听一声巨响,眼前炸开了数丈高的水花,溅到了众人身上、脸上。 水花落下,水雾散去时,一个身着雨过天青色长袍的白发男子,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这人面容苍老,白须飘飘,不过目光如电,白眉似刀,令人不敢逼视。 他背着手,直立于一片荷叶之上。那片荷叶的状态一如平常,一点不像有一个成年男子立于其上,荷叶随风动,男子随荷叶动,身姿没有半点摇晃不稳之态,如履平地一般。更奇的是,他从缓缓散去的水雾中出现,可须发、衣襟竟没有半点被沾湿的痕迹,仍然随风飘动,看起来十分潇洒。 “你……你是什么人?”姬虎问道。 “百花开在何处?”老人开口。 众人心中大惊,皆猜想他一定就是刘琼玉所说,山庄派来杀百花开和百千琛的人。 “锵”的一声,婉若将短刀从鞘中抽出,指向那老人。 老人笑了,“小妮子,你想和我比试比试?” 婉若冷冷道:“废话少说。你想在此地行凶,先问问我的刀答不答应。” 老人脚下没有动,却忽然轻飘飘地向前飞出,极为轻柔地,就像一片叶子一样落在了众人面前。这样的轻功,看呆了众人。 本来气势汹汹的婉若也怔了怔,但见敌人就在面前,这么近的距离,自己快刀一出,定能斩其首级。她很有自信,自信驱使她出手。 刀光一闪,刀锋堪堪从老人咽喉前划过。婉若不由得又是一怔,自己这一刀的分寸把握得绝佳,对方双脚明明未动,身子也始终挺拔直立,并未后倾,怎么可能躲得开这一刀? 二百三十五 会妖法的老头 书桌上的油灯灭了,两旁灯台上的蜡烛,也都燃尽了。百花开的脑袋从手上滑了下去,撞在了手臂上,而本来托着脑袋的那只手也顺势落下,指节敲在坚硬的木桌上,疼痛让刚醒来的他变得异常清醒。 百花开的动静不小,郭长歌被吵醒。他皱了皱眉,缓缓睁开了眼,然后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道:“什么时辰了?” 百花开起身到窗边,打开窗户看了看日头,“不过辰时,还早着呢。” “齐彩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可能立马就来,也可能是今天深夜。”百花开看向郭长歌,“在他们来之前,我是不是应该把你绑起来,做点样子。” 郭长歌皱了皱眉,不过还是同意了,“随你便吧。” 于是百花开出门唤来了一个下人,让他把郭长歌绑在了椅上。 然后百花开屏退了下人,坐回椅子,道:“万生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你要他来干什么?”郭长歌问。 “今天齐彩找我要人是他,他不在怎么行?” “有我在不就行了。” “若是齐彩不相信你是凶手呢?” “你只要一口咬定我是凶手就行了,只要齐彩不能证明我不是,你就不必把百生交给他。” “那不是耍无赖吗?” “齐彩毫无证据便逼你把儿子交给他,不也是耍无赖吗?” 沉默了片刻,百花开道:“万生究竟在何处,我担心他的安危。” 郭长歌笑道:“他离你越远越安全。” 百花开被这话激怒,双眉倒竖,“你……你说的这叫什么话,难道我这个当爹的会伤害自己的儿子。” 当爹的怎么就不会伤害自己的儿子,不顾自己儿子死活的父亲,郭长歌还真见过那么一两个。 郭长歌道:“总之你放心吧,我的朋友们在保护他,他的处境比你安全多了。” 比起百生的安全来,郭长歌现在更担心百花开和百千琛。虽说有众多护书卫守卫这两人,但敌人在暗,冷箭难防,还是不可掉以轻心。 “他比我安全多了?”百花开皱眉,“我的处境有什么不安全的,你这话什么意思?” 郭长歌很想解答百花开的疑惑,但其实他也不确定百花开究竟面临着怎样危险。他猜想是有人要暗杀他二人,但这终究只是猜想。 成峙滔当然也可能用其他手段对付这两人,郭长歌想,如果是要采取暗杀这种没新意的手段的话,何不让那些暗杀者顺便杀了百生,这样也就不用设计“齐虹紫之死”这个极其周折,甚至有点笨的办法了。 忽然有人敲门,是下人送来了早饭。百花开吩咐多送了一份给郭长歌。他将乱糟糟摆在桌上的一摞摞写满字的纸张收拾好,腾出了可以放餐具吃饭的空间。郭长歌把刚系好不久的绑绳轻松崩断,两人对坐吃饭。 饭菜比昨天温晴做的早饭丰盛得多,菜肴的用料也更珍贵,不过在郭长歌吃来,却远不如温晴的手艺。 郭长歌舀了一勺菊花三蛇羹喂入嘴里,道:“怎么不见有护书卫保护你?” “保护我干什么,又没人要对我不利。” “万一呢,万一你险遭不测又无人保护,岂不是糟糕?” “就算我真的有什么不测,广鸣院还有千琛呢,他可一点都不比我差,由他执掌广鸣院,续撰《武林志》,我很放心。”百花开微笑道,“他身边可不缺保护。不管他去何处,都有一队我亲自挑选的,最精锐的护书卫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大公子身边的保护的确十分妥善周备。”郭长歌道,心想,百花开对他大儿子,还真是比对他自己都上心。 “对了,大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的?”郭长歌问。 “昨天一早就回来了。” “大公子去查齐虹紫之死,可有什么结果?” 百花开摇头,“什么都没查到,凶手并未留下任何线索。只知道齐虹紫是被人用快刀斩下了头颅,那用刀之人武功不弱,刀法甚佳。这样的人武林中成百上千,简直是大海捞针。不过我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早料到了?你的意思是,从一开始,你就决定把百生交出去来了事?” “当然不是,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百花开看起来很生气。 郭长歌却嗤之以鼻,认为他的生气是装出来的。 “大公子人呢,今天府上事情这么多,他怎么不来为百大人你分忧呢?”郭长歌问。 “我昨天已吩咐过他,让他今天协助朗护卫抓捕霍真,想来朗护卫已经快到了,他应该在大门前候着迎接吧。” 郭长歌这才想起朗头还受命擒拿霍真,又想百千琛今天会一直跟着朗头,也就是说朗头可以保护他。朗头武功高强,一定能保护好他,郭长歌又觉放心了些。 百花开看着郭长歌,“总觉得你今天有些奇怪,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郭长歌笑道:“我向来都这么奇怪,只因你认识我不久,还不习惯,而与我熟识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百花开被噎住了,喝了口淡茶,低头吃饭。两人都不再说话,静静等待不知什么时候会来的齐彩、风四四……当然还有霍真。 流香苑,湖边小径。 婉若连环出刀,刀光乱舞,一刀快似一刀,一刀狠似一刀,刀刀致命。在一片密不透风的刀幕中,那老人身姿挺拔,并不还招。他脚下不见动,身子也不见动,可却奇迹般地躲开了婉若的每一刀。 这时,其他人早已退在一旁观战。 婉若忽然后撤到众人身边,那老头也不追击,背着手,不动如山。 婉若向身边几人道:“这人很古怪。会使妖法。” 其他人方才在旁观战,见婉若每一刀都好似手下留情一般,不砍伤那人。可他们又知道,婉若绝不是会手下留情的那种人,是以都觉得十分奇怪。这时听婉若说那老头会妖法,这言辞实属荒谬。不过比起婉若会手下留情来,众人还是更愿意相信那老头真的会妖法。 老人笑着,看着婉若:“是珑城龙家的快刀招式。不过龙青东都是我的手下败将,你这两下子根本不够看的。” 婉若哼了一声,“我不知道龙青东是什么人。有本事别使妖法,再来和我打过。” 二百三十六 相交的回廊 龙青东是龙亦遥的父亲,也就是龙川的外公。 婉若虽是龙川的徒弟,但一来龙川也是最近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二来他也从未和婉若提起过有关龙家的事,所以婉若当然不知道龙青东是谁。 那老人哈哈大笑,“你说我使的是妖法?” 婉若瞪着他,不作回应。老人又道:“妖法就妖法吧,可不是谁的武功都能被别人评价说是妖法的。我就当这是你对我武功的称赞了。” 婉若又何尝不知自己这是遇到高人了,“妖法”一说,不过是自己对那老人武功之高的震惊之情的一句饰词罢了。 婉若口中的妖法,其实是那老人以高深精微的内力改变了婉若短刀的刀路,同时还让她难以察觉。 龙家的快刀刀法,讲究每一刀出刀的分寸。每一刀下去,不会多一寸,更不会少一寸,少一寸便难以伤人,但多一寸,就会让刀变慢。而为了追求出刀的极限速度,龙家刀法几乎没有大开大合的招式,少用肩肘关节,而多用手腕操刀,每一刀,都是通过极细微的刀身摆动来伤敌要害。 就是依凭龙家刀法的这个特性,那老人才只需稍用隔空的内劲对婉若的刀路进行干扰,便能让其每一刀都差着毫厘,无法伤人。而如果有一个不会武功的屠夫手持屠刀,去挥刀乱砍那老人,那老人反倒必须还击或是闪避。 老人笑道:“就遂你的愿,我不再用那种‘妖法’了。你们几个小孩儿一起上吧,若是我赢了,就请你们告诉我百花开在哪里,如何?” 老人话音未落,婉若已一个箭步冲到了老人面前,手中短刀斜斜劈向老人脖颈。老人伸出了一只手,挡在了刀锋和脖颈之间,竟似是想用肉掌来挡下那柄锋利的短刀。 婉如在原处看着,她心地善良,不希望婉若伤到那位老人,眼见婉若的刀就要齐齐砍下那老人的手指,不由得掩口惊呼。 似乎是响应婉如的惊呼,婉若的刀停在了老人手掌前。婉如看在眼里,以为她的妹妹和她一样,是不愿伤到那位老人,可事实是,婉若这一刀是遇到了一股极为强大的阻力而砍不下去了,而且她马上又发现,她不止砍不下去,而且连收都收不回来了——她实在没想到这老人的内功如此深湛,竟能以内力隔空“抓住”她的刀。 现在摆在婉若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弃刀脱身,可是她又不愿服输,是以还在勉力挣扎,想要收刀回来。 成乐和温晴也已看明白婉若现在的处境。他们记起数月前在山口镇,郭长歌以内力隔空挡下糜正雄的长剑。不过糜正雄的武功要远远弱于婉若,郭长歌绝不可能隔空挡下婉若的快刀,但这老人却可以,难道这老人的武功竟还在郭长歌之上? 婉若忽然飞跌了出去,温晴赶忙跨步而出,扶住了她的肩背,让她不至于摔倒。原来是那老人忽然撤了内力,才让正在奋力想将刀收回来的婉若直摔了出去。 老人笑道:“小妮子,只你一个是不成的。你们几个小孩还是一起来吧。” 温晴上前,敛衽为礼,问道:“前辈是何人,不知找百大人有何贵干?” 老人道:“我们约好今日见面。我有事要问他。” 是约好的?如果这老人所言非虚,那应该就不是刺客。温晴沉吟片刻,接着又问:“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老人道:“我叫霍真。快带我去见百花开。”听得出,他有些不耐烦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他们都已听过了霍真刺杀皇上未成后,凭借一只飞鹰从皇宫万千禁卫包围下安然逃脱的事迹,知道他的武功十分高强。 百生知道面前之人可能是当今武林的第一高手,想与他说话,但却兴奋地说不出来,平复了许久,才结结巴巴道:“霍……霍前辈,让……让我来带……带您去见我爹吧。” 霍真笑道:“你是百花开的儿子啊。好,我们走吧。” “您跟着我。”百生说着,向流香苑外走去。霍真跟上。 成乐也想跟上去,但被温晴拦住了。 “公子,你去哪里?”温晴问。 “咱们得跟着啊,长歌可是让我们寸步不离保护百生呀。” 温晴笑了笑,“有霍前辈和百生在一起,还用得着咱们吗?我们还是先去送少寨主和婉如出府,然后再去找他们。” 成乐想了想,点点头道:“好。” 于是成乐、温晴和婉若送婉如和姬虎出了百府。只见门前有许多佩刀的锦服男子,个个神态飞扬,眼神锐利如鹰,还有几队披坚执锐的士兵,队伍声势浩荡,气势如虹。 拾愿堂几人互相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姬虎便带着婉如离开了。另外三人回了百府,婉若问道:“门口那些是什么人?” 成乐见那些佩刀男子的服饰与陆明等几人相似,便道:“应该是皇宫里的侍卫和守皇城的兵卒。” 婉若又问:“他们来百府干什么?” 成乐摇头,“不知道。” 郭长歌并没有和他们提起过朗头受命捉拿霍真一事,不过温晴先见到了霍真,然后又见到了那么多宫廷侍卫和几队禁卫军,便有了猜想。 “我想他们应该是来抓霍真的,毕竟霍真曾刺杀皇上,虽未果,但肯定也触怒了皇上,皇上当然不会放过他了。”温晴道。 婉若想到霍真武功之高,笑了笑道:“祝他们好运了。” 成乐明白她的意思,也跟着笑了。 百府的一条回廊中,一瘸一拐的朗头率领陆明等七八名侍卫,在百千琛的引领下向前走着。他们身后,还跟着一队黑衣黑帽的护书卫,足有三四十人之众。 这队人马的目的地是百花开的书房,朗头想去见见百花开,便让百千琛带他去。 他们正走在一条东西向的回廊上时,百千琛看到了百生正从与他们所在回廊十字相交的另一条回廊上走过来,又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的青衣老头。 二百三十七 兄长的面子 “万生。”百千琛看到百生,远远地招呼。 百生也看到了他,快步走了过来,见朗头等人跟在他兄长身后,躬身做了一揖,“朗护卫。” 朗头点头,“二公子。” 百生看向百千琛,“你干什么去?” 百千琛道:“我带朗护卫去见父亲,商议擒拿霍真一事。” 百生大吃一惊,“你说什么?擒拿谁?” “霍真!” 陆明忽然的大喊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众人见他满脸的震惊之色随即转为了戒备,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个身姿挺拔的青衣老人正从两条回廊相交之处拐了过来。众侍卫认得,那老人正是七日前在庆元殿行刺皇上之人,名叫霍真。 霍真缓缓行来。侍卫们只是看着他,此外没有任何的动作,因为他们都见识过霍真的厉害,是以都不敢轻举妄动。 “那就是霍真?”朗头悄声问。陆明点了点头。 霍真已经走近,他看向百生,道:“小鬼,别在这耽搁了,快带我去见你爹。” 百生看了看霍真,又看向朗头,摇头道:“朗护卫,不要。” 朗头脸上现出纠结神色,片刻之后,炯炯的目光终究还是落在了霍真脸上,“霍真,我奉皇命拿你,劝你快快束手就擒,莫要无谓抵抗。”这话虽说得中气十足,但其实朗头十分的心虚,说完的时候,额上已经渗出了冷汗。 霍真笑道:“皇帝还真是给你派了个苦差事呢……你是绝对抓不住我的,而你们也太弱了,还不值得我出手,我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朗头没法不同意他的话,但他身受皇命,当下在其他侍卫的注视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不敌,他也必须尽力试试,否则一来有负皇恩,二来落人以玩忽职守的口实——他所带八名侍卫,并不都是他的心腹,而他侍卫总管的职位,也有人已觊觎已久。 狭隘的回廊中,站满了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其中一人身上——霍真。而霍真在看着百生,嘴里说着话,是在催促百生赶紧带他去见百花开。 所以谁也没注意到,朗头如毒蛇吐信般诡异迅疾的一指,冷不防戳向了霍真胸口膻中穴。 等众人稍有察觉时,朗头的指尖几乎已经触到了霍真的要害,可霍真却兀自看着百生,嘴里兀自在催促着,然后他的手忽然动了——就像在随意挥掌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但手背却恰恰好打中了朗头戳过来的手指。 朗头感受到了剧痛,剧痛让他赶忙收回了手——他唯一的一只手,当然会更珍惜些。 “快走快走,我有急事要问你爹呢。”霍真还是看着百生,仍在不停催促。 “霍前辈,他们是来抓你的,是不会让我们走的。”百生说着,看向朗头等人。 “你只管带路就是,我保证没人能拦住你。”霍真道。 他话音刚落,只听“锵锵锵”数声重叠,七八名侍卫纷纷抽出腰间长刀。朗头忍着已经红肿了的手指上的剧痛,忽然跃起,凝全身之力拍出一掌,势若猛虎扑食,而此时的“食”,自然就是霍真。 霍真只觉狂风扑面,不由得微微一惊,那一掌表现出来的功力让他对朗头刮目相看。接着,他从容地斜向上拍出一掌,击向来掌,两掌相击,周围的空间瞬间迸发出极大的压力。 百生被迎面的压力逼得向后退去,后背靠上了一旁的立柱才得以站稳。百千琛运功抵抗,面色惨白,终于支持不住后退了两步。 同样面色惨白的,还有朗头。他的身子似乎漂浮在了空中,而且还在不断地、不由自主地向上升高着。而霍真,他的身姿还是那么挺拔,神情还是那般从容。他忽然大喝一声,喝声中,朗头感到一股极大的压力迎面而来,像一场小型的风暴,摧枯拉朽,威力无穷。 朗头被吹飞了,他撞到了回廊顶上,撞断了一根木梁,然后又摔了下来,竟像一个完全不会轻功的人一样,脸着地,摔得很惨很惨。而他身后的几个侍卫大多也都向后仰倒,只有陆明和郑钰单膝跪地,仰仗着插入石缝中的长刀,艰难地扛过了那场“风暴”。 那震耳欲聋的喝声让百生和百千琛堵住了耳朵,等喝声结束,他们才慢慢放下双手。众侍卫也都已爬起,扶起了朗头。 霍真面带笑容,看着众人,而朗头和一众侍卫都面色凝重,隐隐还有几分骇惧之色。 百千琛冷冷瞧了一眼霍真,然后看向朗头,道:“朗护卫,需不需要帮忙?” 他觉得就算这霍真再厉害,也绝招架不住在朗头和众侍卫以及几十护书卫的联手围攻。 百生瞪了他一眼,“你就别添乱了!”语气甚是威厉。 百千琛不是那种把面子看的比天都大的人,但自己的弟弟在众人面前如此和自己说话,心里还是难免有些不舒服。 他决定找回场子,于是瞪向百生,喝道:“臭小子,你怎么会和霍真在一起?百府四周都有重兵把守,他是怎么进来的?难道是你?是你带他进府的,对不对?” 百生看了百千琛一眼,嗤之以鼻,随即便移开了目光。面对这种无聊的指控,他知道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不做理会。他看看霍真,又看看朗头,生怕他们再打下去。 霍真笑道:“独臂人,你武功不错,叫什么名字? 朗头被霍真强大的内力震得呼吸不畅,直到现在方始调息得顺畅了些,至少是可以说话了,“我……我叫朗头。” 霍真点点头,问道:“你是何门何派,师父是谁?” 朗头道:“教在下武功的,是在下一位朋友。” “朋友?他叫什么?” “请前辈恕罪,在下那位朋友的名姓,不便相告。” “不便相告,为什么?” “其中原因,也不便相告。” 霍真笑了笑,“那我也不强你所难了。” 他又叹息一声,接着道:“不过有些可惜,我还以为能找到除冢岛二魔弟子之外其他能和我好好比试一场的人呢。” 他转头向百生,“快点带路,我得去向你爹问清二魔弟子的下落,尽快找到他。” 百生点点头,正要走,却听百千琛大喊:“所有护书卫听令,拦住他们,擒捕霍真!” 一时间“锵锵”之声不绝于耳,柄柄离鞘而出的长刀光华溢目。 二百三十八 百生的威胁 百千琛本没想这样做的。 擒捕霍真又不是他的事儿,就算他真的费尽辛苦擒住了武功高强的霍真,皇上也不会对他有什么褒奖的——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谁又会想去做呢? 可就在方才,他已向众护书卫下达了擒捕霍真的命令——他本没想这样做的。 他忽然发现自己比他想象的要更看重面子些。他弟弟那样无理地对他讲话,倒也算了,可作为兄长,对弟弟的一顿指责训斥竟全然被无视了。这是他无法忍受的,绝对无法忍受。 一时的恼怒冲昏了头脑,让他做出了一件极欠考虑之事。 几十柄寒光闪闪的钢刀仿佛让空气也变冷了些。 看着百生错愕的表情,百千琛觉得很满足,所以他在得意地笑着。 可是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不管是谁被人掐住了脖子,都肯定是笑不出来的——更何况霍真的手劲实在大得惊人,那只手就像孙猴子头上金箍一般,箍在咽喉上,还逐渐越来越紧,让人喘不过气来。 看到主子被抓,投鼠忌器,几十护书卫手中的长刀虽不在鞘中,但胜似在鞘中——屁用都没了! 作为百花开的好友,朗头第一时间冒出了救援的念头,可随即自忖自己实力与霍真天差地别,恐怕非但救不了人,反而还会把自己给搭进去,是以按兵不动,以待时机,同时还伸手拦住了身后几个激进的侍卫——他们都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眼看就要挺身而出。 百千琛的双脚已经离地,脸憋得通红,两手极为用力地,试图把掐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大手给掰开。可就连孙大圣也没本事自己卸下金箍,区区一个百千琛当然更是不行。 “霍前辈,”百生赶忙上前,“求您别伤害我哥哥,放了他吧。” “原来他是你哥哥呀。”霍真笑道,“好歹是做哥哥的,怎么还不如弟弟懂事?” “您快放开他吧。”百生很着急。 “他想抓我,我又凭什么放了他?” 百生愣了一愣,才道:“我爹最疼我这位兄长,您若伤了他,难道还指望我爹告诉您冢岛二魔弟子的下落吗?” 霍真猛地瞪向百生,吓得他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霍真却又笑了,“威胁我?看来你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百生摇头,“我对您的武功修为是万分的崇敬,又怎敢威胁您呢。我只是在为您分析现状罢了。” 听他说完,霍真放开了百千琛被掐出一个红手印的脖子,但又随手点了他穴道。百千琛正弓着腰,低头咳嗽,被点穴道的他只能继续维持着这个费力的姿势。 “小子,看在你兄弟的面子上,我饶你一命。”霍真道,“你若还想着抓我,尽管放马过来。不过下次,就算天王老子来,我都不会手下留情了。” “我……我怎敢……怎敢……您请便吧。”百千琛看着自己的两只脚,只觉弯曲的脖子和弓下的腰已经有些发困了。 “走吧。”霍真对百生说。 百生依言,霍真紧跟其后,两人沿着回廊而去。 朗头上前为百千琛解穴,却发现解不开,试了好几次,依然不行,便想是霍真有独特的点穴法,只有他自己能够解开。众护书卫也都涌了上来,众星捧月般护起了他们的主子。 在多人的保护下,百千琛又觉自己行了,壮起胆子喊道:“万生,你可想清楚了。难道你真的要带一个罪大恶极的朝廷钦犯去见爹吗?” 百生不理他,头也不回继续走。 “你带这种凶恶之徒去见爹,难道就不怕他伤害到爹吗?”百千琛又喊。 百生还是不停步,也不回头,还抬起双手堵上了双耳。霍真见他如此,忽然哈哈大笑。 “您笑什么?”百生问。 “你这小孩讨人喜欢呗。”霍真笑道。 听霍真这么说,百生很开心。 “您之所以会放了我哥,难道不是怕我爹不告诉您冢岛二魔弟子的下落吗?您方才怎么说是看我的面子才放了他呢?” 霍真哼了一声,“你以为我真的会被你威胁吗?我会放了你哥,只是因为你说你很崇敬我的武功。不管你这话是真是假,我总得给你些面子吧。” 霍真想百生不过二十来岁,自己隐居山林潜心修武时,他还远未出生,想来他说他崇敬自己的武功,不过是一时权宜的说法。 可即便是一时权宜,偏偏霍真此人平生最爱听别人称道他的武功,是以才放过百千琛。 “我的话怎么会是假的呢?”百生赶忙解释,“我对您武功的崇敬之情天地可鉴,日月可诏,绝无半点虚假……” 与此同时,书房中,百花开正挥毫写着什么,而被绑在椅子上的郭长歌紧闭双目,歪着头,轻轻打着呼噜——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睡着了。他每次醒来,都会问一遍齐彩来了没有,看到百花开摇摇头之后,他便阖眼接着睡。 “笃笃笃——” 忽然响起的敲门声让百花开停下了笔,也把郭长歌给吵醒了。 “怎么了……谁……谁要杀你?”他处于一种初醒时的惺忪、懵怔状态,眼神中还透着惊慌。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说什么呢?”百花开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理,接着看向门口,“是谁啊?” “老爷,风帮主和齐老爷到了。”门外说话的,是百家的家丁。 “让他们进来吧。”百花开说着,起身走到外堂相迎。 门开了,风四四和齐彩进门,齐彩的六个儿子在门外候着。 “哎呀。风兄弟,齐兄,你们来了啊。快请坐,快请坐。”百花开热情招呼。 风四四客气回应,而齐彩一直没有说话。接着,两人在书房外堂的两张椅上坐了,他们的位置正好看不到在内堂的郭长歌。 “快上茶啊,还愣着干什么。”百花开厉声吩咐门口的家仆。 然后他走到门边,看向齐家六子,笑道:“几位贤……也都请进来坐吧。” 他本想称呼他们“贤侄”,但想到齐虹赤与他也差不了几岁,实在不便如此称呼。 齐家六子对百花开的招呼充耳不闻,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让他强挤出来的笑容没了着落。百花开只能勉强又笑了笑,然后转身走回去坐在了风四四和齐彩的近旁。 二百三十九 证据 “不知两位找百某有何贵干?”百花开笑问。 风四四礼貌地笑了笑,“百大人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百花开笑而不语。这时家仆送来了茶水点心,百花开笑道:“喝茶,我们先喝杯茶再慢慢说。”说着亲自去斟茶,斟满了三杯。 “赤儿,剑给我!”齐彩忽然冲着门外喊道。 闻言,齐虹赤将本来抱在怀中的天虹剑抛进房中,齐彩一伸手恰好接住,然后重重将天虹剑拍在了桌上,震得桌上放着茶杯的茶盘跳了起来,但落下来时,茶杯中的茶水竟没一滴洒在外面。 天虹剑剑鞘上的七颗宝石流光溢彩,美妙夺目,极端好看,可握着剑鞘的齐彩的脸色,却难看到了另一个极端。 “喝什么鬼茶。姓百的,十日之期已到,快把你儿子交给我!” 百花开捏起茶杯,不疾不徐闻了闻茶香,接着轻啜了一口,又闭上双目细细品味一番,然后才缓缓放下了茶杯,笑道:“十日之期,真的到了吗?” 风四四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哈哈笑道:“好像真的还差半天呢。” 他们约定十日之期时是晚上,所以也得等到今天晚上,十日之期才算是真的到了。 齐彩瞪着百花开,“哼,我看你也不必拖延了。这么多天都没找到真凶,难道再给你短短半天,你就能找到了?” 百花开笑道:“听齐兄这话的意思,似乎那真凶另有其人,而并不是犬子?” 齐彩脸色尴尬,分辩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是个咬文嚼字的酸书生吗。我的意思是,真凶明明就是你儿子,所以就算再给你十年,这事实也不会变,你当然找不出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百花开摇摇头,笑道:“我不需要十年,甚至都不需要半天,因为,我已经找到真凶了。” 齐彩一怔,“你说什么!?” 同时,风四四的脸色也变了。 “我已经找到了真凶,”百花开笑道,“而那真凶,并不是犬子。” 他说着起身,走入内堂。风四四和齐彩也跟了进去,然后他们便看到了被绑在椅子上的“真凶”。 “此人就是百大人说的真凶?”风四四问百花开。 百花开笑道:“正是此人。” 齐彩瞪着郭长歌,“他是什么人?” 郭长歌自己抢着回道:“我姓张,多年前你杀了我祖父张通,我为了复仇,便决定先杀你儿子,然后再杀你。我昨夜蒙面去杀你时,半途被百府的护卫擒获,经不住严刑拷打,便都招了。” 他口齿伶俐,条理清晰,两句话便说明了前因后果。而他话里虽杀来杀去,但语气却没杀意,也无对他的“大仇人”齐彩的恨意。大家对真相都心知肚明,所以他知道,就算他说得再天花乱坠,再真情实感,也没什么意义。 齐彩回想片刻,忆起多年前,自己好像的确杀过一个叫张通的人。那张通在当年武林中,也算得上一号人物。 齐彩打量着郭长歌,他知道,此人就算真的是张通的后代,也绝不是杀了他儿子的凶手,又心想,难道是此人砍下了齐虹紫的头? 齐彩忽然哼了一声,看向百花开,“你可别想随便找个人来糊弄我。” 百花开笑道:“此人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不是随便什么人。” 齐彩道:“那你可有证据证明,此人就是凶手?” 百花开呵呵笑道:“此人是你的仇人,而且他已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还需要什么证据呢?” 齐彩道:“姓百的,你别想糊弄我。你如想让我相信他是真凶,就非得要证据不可。” 被绑在椅上的郭长歌此时就如砧板上的鱼肉,可他却一点紧张感都没有,甚至还嬉皮笑脸的,“齐虹紫的头,的确是我一刀砍下来的。” 齐彩哼了一声,瞪向他,“哪有凶手会自己承认的?” 百花开笑道:“或许他是在杀人后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所以才会承认呢?” 齐彩又瞪向百花开,道:“别给我废话!若无证据,就快把你儿子交出来!” “证据,”百花开皱了皱眉,“我还真的没有。” 风四四脸露微笑,而齐彩已经在哈哈大笑,“那就交出你儿……” 百花开打断他道:“我没有,难道齐兄你就有了?” 齐彩不耐烦地问:“有什么?” 百花开笑道:“当然是证据啊,你说犬子是凶手,可有证据?” 风四四的微笑僵在了脸上,齐彩也笑不出了,道:“你……你儿子凶恶残暴,已让人砍断了我家虹紫一只手,却还不放过他,便又派人跟去了医馆……” 百花开摇头,打断他道:“齐兄,这可算不得证据,你这话甚至连一点道理都不通。我百府的人砍了你儿子一只手我认,但那就能证明,是我百府的人杀了你儿子吗?” 齐彩被噎住。百花开的面色转为严肃,接着道:“原来我儿子的嫌疑的确很大,而且他也是唯一的嫌疑人,但现在出现了嫌疑更大的人,我可不能再让你随意污蔑我儿子了!” 齐彩仍旧无话可说。百花开和齐彩说话的这小段时间,风四四一直在盯着郭长歌看,他忽然说道:“齐兄,难道你不觉得这小子有些面熟吗?” 闻言,齐彩也看向郭长歌,可看来看去也没什么印象。这时风四四对他打了个手势,齐彩会意,附耳过去。 风四四悄声道:“我在石州时,好像看见过他,他当时和百生那小子在一起,想来他也是庄里拾愿堂的人。” 齐彩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完后唤了齐虹绿进来,问他可曾见过郭长歌。齐虹绿当然见过,当下点头说道:“此人住在流香苑,儿曾见他和百生那小子在一起。” 齐彩点点头,双目带着笑意,瞧向百花开,说道:“看来,此人是你儿子的朋友啊。”接着转头向郭长歌,“哼,还真个讲义气的好朋友呢。”言下之意自然是郭长歌因朋友义气而为百生顶了罪。 百花开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回应道:“不瞒齐兄,此人的确是我儿的好友,可那又如何呢?我说此人凶手,你说我儿是凶手,你我皆需要的,是确凿的证据,除此之外的任何凭空猜测,我看还是免了吧。” 齐彩又被噎住,耍嘴皮子讲道理,他又怎么可能讲得过百花开? 而就在这时,风四四忽然哈哈大笑,笑声豪爽,可听来却又有讥讽之意,笑毕言道:“证据?你们广鸣院四处造谣污蔑别人的时候,可曾讲求过证据?” 百花开看向他,“风帮主想说什么?” 风四四冷笑道:“百大人我告诉你,这件事根本就不需要证据。你们广鸣院擅长造谣传谣,难道我们丐帮就比你们差了吗?” 二百四十 谣言和屎 谣言和屎,其实没什么两样。 这世上缺不了屎,也少不了谣言。 让人不造谣,难度更甚于让人不拉屎。 大部分人都不喜欢屎,大部分人也都不喜欢谣言。大部分人。 谁都不想,但谁都能闻到屎的臭,谁都会或多或少地听信谣言。而狗,甚至会主动吃屎…… 谣言能否取信于人,取决于造谣者,造谣者的声望愈高,谣言便愈易让人相信——丐帮帮主的声望,在整个武林中也是首屈一指的;而谣言传播的快慢,看的是传谣者的数量,传谣者愈多,谣言传播得也就愈快——丐帮帮众的人数,无疑是天下间除了朝廷军队外最多的了。 丐帮若想弄垮一个门派或是组织,只需帮主一声令下,帮众们动动嘴皮子就行。百花开马上就明白了风四四的意思。他微笑不语。 只听风四四接着道:“我丐帮乃天下第一大帮,在江湖中的声望要远高于你广鸣院。” 他笑了笑,“你倒是猜猜,我们两家若同时去造谣、传谣,大家会相信你,还是我呢?” 百花开仍是微笑,仍是不语。 风四四续道:“我和你挑明了说吧,你若还想让你们广鸣院能在武林正派之间立足,便交出你儿子,可别等武林各派为齐兄抱不平,群起攻击你广鸣院时,你才后悔。你是个聪明人,这笔账我想你能够算得清楚。” 闻言,百花开的笑容刹那间飞到了齐彩的脸上。 在风四四和齐彩看来,百花开面临的,是一个艰难但也容易的抉择:要舍弃亲生儿子,自是艰难的,但比起广鸣院,比起《武林志》,亲生儿子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沉思许久,直到额上渗出点点汗珠,百花开终于开口:“我能不能问一下,你们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来要我儿子的命?” 郭长歌看着百花开,心想,看来他终于意识到此事的蹊跷了。 风四四道:“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你该考虑的,是要保广鸣院,还是保你那宝贝儿子。” 百花开苦笑,看向齐彩,问道:“如果是齐兄的话,会怎么选呢?会为了齐家,舍弃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吗?” 齐彩面色微微一变,随即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百花开接着道:“我想,像齐兄这么疼爱孩子的人,一定会选择保自己的孩子吧。” 郭长歌听出他话外有话,有些惊讶,难道百花开已经猜到齐虹紫之死和齐彩有关了? 齐彩面色大变,就像一个奇丑无比的人忽然被人撕下了遮丑的面具一样。 风四四拍了拍齐彩的肩膀,齐彩的面色才慢慢恢复如初。 风四四笑着,看向百花开,道:“齐兄怎么选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选?” 这节骨眼儿,百花开的面色反而变得异常的冷静,双眸隐隐透出坚决之意。一时间,郭长歌竟有些期待他的回答了。 百花开开口了,“我选……” 可他刚说了两个字,声音就被门外一阵嘈杂之声盖过,靴声橐橐如麻,似乎来了很多人。 “爹,霍前辈来了。” 话音未落,百生已跑进了书房,霍真跟在他的身后,而霍真的身后,齐家六子也跟了进来,六人手中的长剑已经出鞘,指向百生。 而门被站成一排的齐家六子堵住,把朗头和低头弓腰的百千琛堵在了门外——无人能解被霍真点了的穴道,所以他们只能跟过来,以求霍真为百千琛解穴。 百生跑到了百花开身边,见到被绑在椅上的郭长歌,愣了一愣。这时,齐彩见百生近在咫尺,想自己只要忽施偷袭,定能轻易得手,而只要百生死了,自己就能得到玉成令,就能让玉汝山庄帮自己得到封都铸剑谷中所有的宝剑、名剑、古剑。 他被高涨的欲望蒙蔽了心智,已全然不考虑后果,趁百生愣那一愣的工夫,忽然拔出天虹剑,猛向他心口刺去。 百生被剑光迷了眼,在一瞬间闭上了双目,而百花开见状,却瞪大了双目,他拼了命向前奔去,想要挡在百生身前,可他不会武功,速度再快又怎能快过齐彩的天虹剑。同时郭长歌也崩断了身上的绳索,用他最快的速度向齐彩出招,可却被风四四挡住了。 眼见天虹剑便要刺穿百生的胸膛,百花开万念俱灰,郭长歌焦急之下全力一掌击向风四四,可就算他这一掌能打退风四四,也已来不及救百生了。但在同时,齐彩的视野中,却有一道青影鬼魅般出现,其速度竟比自己手里的天虹剑还要快出数倍,后发却先至。那青影伸出一指指向了剑尖,指尖与剑尖撞在了一起。 齐彩只觉一股极大的阻力让手里的剑不能再向前哪怕半寸,同时,手掌所握处忽然变的像火炭般烫手——虽是一万个不愿意,但当下的应激反应,还是让他撒了手。于是天虹剑便被那青影夺了去。 那青影自然就是霍真,百花开和郭长歌见他救了百生,皆是喜出望外。从门外大致看到房内情状的朗头也挤过齐家六子冲了进来,互住了百生的背后,谨防齐家六子出手偷袭。 郭长歌那全力一掌将风四四击得向后退去,后背撞裂了墙壁,风四四也受了不轻的内伤。他没想到郭长歌武功会那么高,否则以他的武功,若全力应对,自是不至于如此狼狈。 齐彩偷袭不成,又失了天虹剑,真是又惊又怒。他欲抢回宝剑,可又忌惮霍真的武功,不敢轻举妄动。 百花开走到霍真身旁,躬身谢道:“多谢霍前辈救小儿一命。”接着看向百生,“万生,快道谢。你这条小命可是霍前辈保住的。” 百生被剑光迷了的双目才睁开不久,一脸懵怔的他这才意识到方才是霍真救了自己,赶忙道谢。 霍真也不看他,只是摇了摇头,示意不必谢,手里把玩着天虹剑,道:“这剑倒是好剑,可你这人实在不怎么样,咱们练武之人,怎能偷袭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呢,何况是这么一个小孩儿?”说着,视线从天虹剑移到了齐彩脸上。 齐彩警惕地盯着霍真,“你是什么人?” 百生笑道:“齐彩……不,是齐鹏飞。难道你忘了,当年你替鲲鹏帮出战争夺武林盟盟主之位时,是败在了谁的手里吗?” 二百四十一 入戏太深 尘封已久的原名入耳,齐彩微感尴尬,随即想起,当年武林大会比武定盟主,自己是败给了霍真,当然不止他,所有人都败给了霍真。 齐彩的尴尬之意为惊讶之情取代,看着眼前的青衣老人,一对圆目瞪得像灯笼。 “你是霍真,你还活着!?” 霍真点了点头,“你记得我,但抱歉的很,我实在记不起你是谁了。” 与霍真比武时,齐彩还未得到天虹剑,他尚自是藉藉无名的齐鹏飞。 霍真实在是个麻烦人物,齐彩不愿和他多做纠缠,道:“还给我!”他指的自然是天虹剑。 霍真不理,只是看剑,忽然又看向郭长歌,道:“那个谁,若是和你师父比武时他使武器,我是不是也需要一把像样点的啊?” “霍前辈,我叫郭长歌。”郭长歌先报上名姓,接着又说,“我师父的确有很厉害的武器,您最好还是事先备上一把,才能与他打得尽兴啊。” 其实白独耳从来不用任何武器,郭长歌这么说,只是为了让霍真把天虹剑给强占了,来气一气齐彩这个嗜剑如命,甚至能为了几把剑而舍弃自己儿子性命的畜生。 霍真“嗯”了一声,盯着天虹剑看了片刻,向齐彩道:“能送给我吗?” ——当然不行! 齐彩想立马拒绝,但实在是有些忌惮霍真的本领。 “我……我……” “如果要送,最好把剑鞘也一并给我吧。此剑剑身太阔,恐怕难以找到其他合适的剑鞘。” 霍真说着,老实不客气地伸出了讨要的大手。 齐彩怒了,顾不得理霍真的“淫威”,紧握镶着七彩宝石的剑鞘,喝道:“休想,快把天虹剑还给我!” “不送就不送嘛,你喊这么大声干什么。”霍真说着,手捏剑尖,把天虹剑剑柄伸向了齐彩。 齐彩想也不想便一把握住,紧接着却怔住,他实在没想到这么容易便能把天虹剑给要回来。不过喜出望外的情绪半点没在脸上表现出来。 郭长歌“哼”了一声。 ——齐彩这家伙真以为谁都把他这破剑当宝贝呢,如霍前辈这般不滞于物,才能达到武学的至高境界吧。 书房内忽然出现了这么多人,且敌众友寡,不便再逼迫百花开交出百生,风四四便想先走,再从长计议,可齐彩却有别的想法—— 他看向百花开,指着郭长歌,道:“百大人,你说这小子是杀了我儿子的真凶,那好,把他交给我吧。” 百花开放平的手伸向郭长歌,笑道:“他就在这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齐彩双目似乎红了,盯死了郭长歌,冷笑道:“好,小子,跟我出去。我可不想杀你时溅给别人一身血。”然后带着六个儿子出去了。 郭长歌脸上闪过瞬逝的笑意,跟了出去。出门时瞥见门口低头弓腰的百千琛,有些好奇他怎么成了这样子。 院中,齐家六子围成了圈子。圈中,齐彩剑指郭长歌。 被天虹剑指着,郭长歌没有后退,也没有出招的意思。 他想先静观其变,看看齐彩究竟想干什么,他有点不理解齐彩搞这一出的目的。 而他的目的其实很单纯——方才在霍真手底吃了瘪,便想在百府杀一个人来找回点脸面——当然也有,在诡计不成,欲望无法被满足后,纯粹对心中郁闷的发泄。 风四四也跟了出来,朗头站在书房门口,远远瞧着。陆明和郑钰等几人对郭长歌素有好感,他们想去帮郭长歌解围,但被齐家六子挺剑拦阻。 风四四看着齐彩摇了摇头,心里骂道:“真是个做事全然不想后果的蠢货,蠢得无可救药。” ——齐彩这么闹,相当于在众目睽睽下认同了郭长歌是杀他儿子的凶手,如此,也就再无法逼迫百花开交出百生了。 他已打算放弃齐彩,回山庄向成峙滔禀明今日之事。方才被郭长歌全力一击,他生了内伤,这时咳嗽了两声,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自己,便悄然溜走。 陆明、包力胜等人还被齐家六子拦着,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动手。叶钦持重,转头,看向朗头向他请示,见他摇了摇头,意思自然是让他们不要妄动。于是带了其他几个侍卫退开。 同时,温晴、成乐和婉若也赶到了书房门前,见郭长歌被围在垓心,腹背受敌,胸前还悬着一把要命的利剑。成乐和婉若都想上去帮忙,却被温晴张开双臂拦住。 “莫急。我们先看看再说。” 温晴这么说,是因为她看见郭长歌在笑,一点不像是需要人帮忙的样子。 “齐前辈,你究竟想干什么啊?”郭长歌笑问。 齐彩冷冷道:“我要杀了你。” 郭长歌实在不解,“不是,我招你惹你了,你……你杀我干什么啊?” 齐彩不说话,周身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杀气,冷笑道:“我不是你的仇人吗,你想找我报仇,我自然要赶尽杀绝了。鞋底的钉子,难道还要留着不成?” 郭长歌笑了,笑他入戏太深,摊了摊手,“好吧,动手吧。” 齐彩一剑刺出,郭长歌退了两步避开剑芒,紧接猱身上去,出掌斜劈对方右胁,逼得齐彩只得收剑守御…… 高手,一出手便见真章儿。这一回合交下手来,两人都吃惊。 齐彩比郭长歌想的强,郭长歌的身手更是令齐彩惊讶不已。 两人攻防几个回合下来,都向后退开,绕着对方横步缓行,眼神锐利,像猛兽在寻找眼前另一猛兽的弱点,再决定下次用利齿咬对方的脖颈还是脑袋。 “好小子,有两下子嘛。”齐彩挤出笑,稍缓紧张情绪。 “再打下去,你就会发现我不止有两下子。我劝你还是赶紧带着你儿子们回家去吧。”郭长歌也笑,笑得纯真。他一向只会用笑来回应笑,也不管对方的笑是真笑,是假笑,是讥笑,抑或冷笑。 齐彩的确想走了,他可没想到郭长歌会这么难对付。就像猎人打猎,本只想打两只兔子下酒,可却遇上了一只老虎。 ——可是,若被这么一个后辈一句话给吓走了,以后还混个屁啊。儿子们也会瞧不起自己吧。 齐彩哼了一声,“黄口小儿,休要口出狂言。”话音未落,便又出剑。 华丽的剑,华丽的剑招。 剑身斑斓炫目,剑式变幻繁复…… 二百四十二 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书房,只剩下百家父子三人和霍真了。 没了齐家六子组成的人墙遮蔽,百花开马上就看到了低头弓身的百千琛。第一时间还以为他是在行礼,可随即便发现不对劲。 “千琛,你怎么了?” 百千琛缓缓行过来。霍真瞥了他一眼,对百花开笑道:“是我点了他穴道。” 百花开忙迎上去搀扶他的宝贝儿子,满脸关切神色,见儿子无法抬头直腰,其难受可想而知,当即求恳道:“霍前辈,还请为犬子解穴。” 霍真对其言充耳不闻,而问:“冢岛二魔的弟子在哪里?” 百花开忙道:“二魔的弟子名叫白独耳,他现在在云州城。不过话说在头里,这路途遥远,等你赶到那儿,他可不一定在了。你若在云州城找不到他,可千万别觉得我是在哄骗你,我还可以继续为你找他。” “白独耳……”霍真喃喃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随手一弹,隔空解了百千琛穴道,又问:“我不在的时候,霍家堡发生了什么?” 问这话的时候,他又想到他出山之后回到霍家堡的情形:地还是那块地,山水环绕下的风水宝地,可宅子已经完全变样。印象中风格粗犷、排列齐整的房舍变成了眼前错落有致的雅致屋宇,石墙箭塔等御敌的工事也都消失无踪,就像从漠北的盗寨,一眨眼便来到了江南的街畔。印象中的人也都留在了印象中。 霍真问过,住在那里的人并非武林中人,而是些富商巨贾,已无人知道那里曾是霍家堡,就像霍家堡根本就没存在过一样。霍家的人们呢,亲人们呢,还可能幸存吗? ——要报仇,一定要报仇,可四十年过去了,仇人还活着吗,如果还活着,天下之大,又该何处去寻? 在故土茕茕独立,眼前的景象比当年的霍家堡还要繁华,可霍真感到的,除了凄凉,还是凄凉……幸好他还有目标——打败冢岛二魔——唯有这个目标支撑他活下去。 所以当他看到冢岛二魔的墓碑时,他对这人世已无任何的留恋。幸好,冢岛二魔还有一个弟子,可以说,是冢岛二魔的弟子掐断了他的死的念头,救了他一命。 离开故土,四方打听冢岛二魔弟子的下落,多日无果,虽没想过放弃,但也不免郁郁。正郁闷徘徊之际,遇上了那个神秘人,或者说是那神秘人找上了他。 神秘人自称知道冢岛二魔弟子的下落,让霍真拿皇帝的脑袋来换。霍真实在不喜欢这样的交换,但他又实在没别的办法,只好答应了。 那神秘人似乎有些势力、门道,竟将霍真易容成当朝大员,趁着早朝百官觐见让他混进了皇宫…… “霍家堡遭难,是二十四年前……”百花开道。 “杀了我的亲人,毁了霍家堡的,是什么人?”霍真面色凝重。 “你想报仇?”百花开问。 霍真点头。 百花开轻叹,“可惜,我也不知道当年对霍家下手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霍真奇道:“还有广鸣院不知道的事?” 百花开笑了笑,“我们也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无所不知。在皇宫见到你之后,我一回来便查了《武林志》……” 霍真抢着问:“上面怎么写?” 百花开道:“上面没有出现任何一个人或是门派的名字,只知道一群下手极利落的人在一夜间杀光了堡内所有人,又将霍家堡付之一炬。你想报仇,恐怕是……” 霍真又抢着道:“就算没有我的庇护,武林中能攻破霍家堡的人或是门派也屈指可数吧。” 他没有问百花开那些人为什么要对霍家堡下手,一来他猜想百花开也不可能确切地知道,二来他清楚自己当年年轻气盛,虽知世故,但不世故,反而极厌烦,是故不守那些烦文缛礼,仗着武艺高超,盛气凌人,行事丝毫不留情面,以幼犯长、以下犯上是家常便饭,实在得罪了不少人。 百花开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赞同。 霍真接着说道:“等我和白独耳比试过,若还有命活着,我就一家一家去找,少林寺、太清教、丐帮、青衣剑派、各大武林世家……” 百千琛手捏着后腰,活动着自己疼痛而僵硬的脖颈,插嘴道:“你找上门有什么用,就算他们中有人参与了灭你霍家一事,难道还会向你承认不成?” 闻言,霍真看向百千琛,一对眸子就像结了薄冰的深泉,让百千琛如履薄冰般胆战心惊。 “我本就没指望他们承认。” “那……那你去找他们做什么?” 霍真轻笑不语。 百花开忽然轻叹,“看来,你是想把他们都杀了……” 百生紧皱眉头,跟着说了一句:“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书房外的院子里,七彩光华八方流转。 齐彩的天虹剑法,剑路变化繁复,配合着光彩夺目的剑身,将剑招的巧妙发挥到了极处。 郭长歌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华丽的剑法,一时间目眩神迷,注意力有些难以集中。 他不断地退避,明显处于了下风。 不过下风归下风,郭长歌的身手如猿猱般矫捷,天虹剑法虽强,一时间倒也奈何不了他。而他内力较齐彩更为精纯,两人如此打下去,郭长歌一旦看出了天虹剑法中的破绽,便可轻易取胜。 只是——齐彩舞动天虹剑,剑光如织如幕,如天上的虹彩般倾泻的剑招,已让郭长歌辨不出两招之间的分界,更别说去看出天虹剑法中的破绽了。 随着齐彩的剑招使到精髓处,郭长歌现在所能做的,甚至已不是闪避剑招,而是全然不顾剑招如何,只管拼了命不断地向后退避,或者说,逃跑。 齐彩已足出了千余剑,郭长歌还是寻不出半点破绽,他不禁有些焦急了。 两人继续交手——或者说只是单方面的追击。 郭长歌忽想,这次出来没有带着那把在藏兵阁找到的短剑,若是带了,自己随便戳两剑,也总比现在束手无策一味逃跑的好。 就在郭长歌深感后悔之时,耳中忽然响起一个苍老且温和的声音,“少侠,攻他百会,那是天虹剑法的缺陷所在。” 二百四十三 要人 眼前剑气如匹练般逼来,郭长歌已无暇去寻声音的来处,立马依言而行——踏地而起,向上跃起数丈,接而倒栽下来,出指,竖直戳向齐彩头顶的百会要穴。 面对这从天而降的一指,齐彩的剑法果然乱了。他提剑上刺,以攻为守,不过这一剑已并非天虹剑法中的剑招,而是十分随意、十分普通的一刺,并未有厉害的后招隐藏其中。 郭长歌下落,在将要撞上天虹剑剑尖时,手腕一转,出指一弹。天虹剑剑尖所向被弹得偏了几寸,堪堪从郭长歌身侧擦过。 郭长歌变指为掌,击中了齐彩百会穴。不过他并未在得手后立时跃开,而是脚底朝天,单手倒立在齐彩头顶。 成乐见郭长歌击中齐彩百会穴,欢欣鼓舞地喊道:“好!” 他觉得这掌下去,齐彩必死无疑,但却见齐彩满面怒容,双目圆睁,手足挥舞着,还很有精神,这才意识到郭长歌手下留情了。 他越来越看不透郭长歌了。 ——怎么这回又不杀人了? 齐家六子挺剑冲了上去,欲帮齐彩解困。陆明、包力胜、叶钦和郑钰想出手拦住他们,但没有朗头的命令,不敢擅自行动。 眼见齐家六子手里的长剑便要加于郭长歌之身,叶钦转面看向朗头,等他的指示,见朗头满目担忧之色,唇齿微动,似乎就要下令让他们援助郭长歌,可终究也没有开口。 原来朗头是看到了温晴等人,才觉已没必要让陆明他们插手了——温晴、成乐和婉若拦住了齐家六子。虽是三人对六人,但也丝毫不落下风。 齐彩挥剑,削向郭长歌撑在他头顶的那条手臂,郭长歌手下一撑,向上“跳”了一截躲开剑削,然后自然落下,手掌便又撑上了齐彩的头顶。齐彩挥了几剑,皆被郭长歌用同样的法子避开。 “还敢动?”郭长歌出声警告。 齐彩果然不再动了,他的百会穴在人家的掌心,他的命也一样——他还是惜命的——毕竟是自己的命,可比儿子的命重要多了。 很多草芥人命之人,不尊重、不敬畏生命之人,却往往都分外地珍惜己命。齐彩也不例外。 郭长歌当然随时都可以催劲杀了齐彩,但他觉得不能让这个恶人死得太痛快了——或许痛苦地活着,比死要可怕多了。 郭长歌居高临下,看得清楚:齐彩的手腕缓缓转动着,酝酿着剑招。 ——哼,还不老实! “再动一下,我立马杀了你!”郭长歌在齐彩头顶喝道,声音中附了些内力。 齐彩鼓膜一震,听觉领略了郭长歌内力的深厚,当即不敢再有任何微小的动作,冰封了一般立于原地。 郭长歌道:“齐鹏飞,把天虹剑扔到一旁,我饶你一命。” 齐彩呵呵冷笑道:“我没了天虹剑,就只能任你宰割了。你当我傻吗?” 郭长歌笑道:“难道你现在不是任我宰割吗?你若想活,就乖乖照办。我说到做到,一定饶你一命。” 齐彩眼球向上翻着,道:“我凭什么信你?” 郭长歌笑道:“你只能信我。” 齐彩紧紧握着天虹剑,踌躇不决。他环视四周,见自己六个儿子被强手所阻无法帮他,而风四四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揆情审势,知道自己已孤立无援,要想活命,弃剑一事已是势在必行。于是也不多废话,随手将天虹剑扔出,剑锋太利,竟斜斜插入了不远处的石板之中。 郭长歌见状,运起内力,手心在齐彩头顶一撑,将齐彩压得跪倒在地,而他自己借了力,轻巧地飞了出去,落在了天虹剑旁,伸手将剑拔起。 他随手一挥,劈开了脚下一块青石,口中赞道:“确是好剑!”看向已缓缓站起的齐彩,“无怪乎你那般的爱不释手。” 若不是这把神兵,天虹剑法就算再厉害,郭长歌也不至于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 齐彩手中若只是把普通的长剑,一来天虹剑法不可能有那般完美而又威力无穷的发挥,二来郭长歌也有机会以内力摧断长剑,来取胜。 郭长歌望向战作一团的温晴等人,喊道:“小晴姐,你们别打了。” 闻言,温晴、成乐和婉若退开,齐家六子本有追击之势,但想了想,还是奔到了齐彩身边,横剑保护他们的父亲。同时,成乐、温晴和婉若也奔过来,成乐紧握双拳,温晴横掌当胸,婉若短刀在手,站在郭长歌的身后,以作坚强后盾。双方大有相持对峙之势。 齐彩恶狠狠瞪着郭长歌,“把剑还给我!” 郭长歌看着手里的天虹剑,笑道:“实在是把好剑,我也很喜欢,但这毕竟是你的东西,你想要回去,我当然不会强霸它……不过,我好不容易才从你手里撬走这宝贝,就这么还给你,也太亏了点吧。”说着,竟似乎露出了一丝贪婪神色。 齐彩鼻中一哼,却笑道:“只要把剑还给我,多少钱我都给得起你。” 郭长歌摇头道:“我不要钱,我要人。” 齐彩怔了怔,随即在心里暗笑郭长歌年轻。 ——有了钱,还愁没女人吗? “好,你随我去找间妓院。到地儿了由你挑,要多少给你买多少。” 婉若在郭长歌身后侧目,不由得皱起了眉。 ——表哥竟是这种人!? 郭长歌还是摇头,“我要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婉若愣住,她知道自己的姐姐一直对柯小艾有一种近乎男女之情的情感……难道自己这位表哥也…… “男人?”齐彩笑了笑,“男人可不好给你找。” 郭长歌笑道:“怎么不好找,你身边不就有几个吗?” 齐彩的眼神变得锐利,“你……你究竟什么意思?” 他本就不认为郭长歌有龙阳之好,现在看来,郭长歌的目的显然是他的儿子们。 郭长歌敛起笑意,道:“你的好儿子们,曾群殴过我的一位朋友。我那位朋友受了顿打,当时还没什么,但现在却发现了后遗之症,每天都觉腰酸背痛,筋骨乏力,体虚发寒。看过大夫,大夫说命不久矣……” 齐彩大声打断:“胡说八道,只挨了一顿打怎么可能会死?” 郭长歌更大声地,厉声说道:“我才不管你信不信!总之要想让我把天虹剑还给你,就拿你那几个儿子来换吧。” 二百四十四 莫赠空欢喜 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百生的话让百千琛震惊不已,他同时也在想,霍真的武功即便当世无匹,但以一己之力想要在那些大门大派的庇护下杀人,怕也只是痴人说梦罢了。 不过他爹百花开却不这么觉得。当年冢岛二魔也只区区两人而已,便杀遍了各门各派中的好手,致人人自危,整个武林都陷入了血雨腥风之中。霍真的武功若真达到了冢岛二魔的境界,怕是武林中又少不了一场浩劫。 “能不能给我些时间查查?”百花开问霍真。他实在不愿看到霍真大开杀戒,滥杀太多的无辜之人。 霍真道:“当然可以。你若能查到,能省我不少工夫呢。在我与白独耳比武前的这段时间,你就尽量查吧。” 百花开点点头,沉默片刻之后又问道:“等你和白独耳比完了武,也报了仇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闻言,霍真神色黯然,微微仰着头,闭上了眼。 “这已不是我的时代……不管我和白独耳比试的结果如何,在报仇之后,我都会前往冢岛,长眠于那块四十余年前我便该死去的土地上。” 闻言,百生激动地道:“那又是何苦呢,您武功这么高,天下何处不可容身,何苦……何苦要选择死呢?” 霍真睁眼,百生激动的话语和脸上的忧急之色让他颇为感动。 ——呵,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在乎我的死活。 “我在四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而偷生至今,只是为了追求更高的武学境界以打败冢岛二魔……” “只是?”百千琛打断了霍真,“不是还要报仇吗?” 霍真马上射向他的凌厉目光,让百千琛后悔多嘴了。 “我的家人们皆是受我之累而死,于情,我必须替他们报仇,于理……”霍真看向百生:“我还有什么脸面存活与世,当然要亲自去向他们请罪。” 听此言,百千琛面上一派和气,表情中还隐含叹惋之意,可心里却是另一套——这个让他当众出丑,还致他腰酸颈痛的老头活也好,死也罢,他才不在乎呢。 百花开轻叹一声,虽觉惋惜,但也知霍真当年抛妻弃子离家而去之时,或许就已注定了这样的结局——他实在有愧于他的家人们。 “不行,您不能死!”百生忽然喊道。他脸上的表情,还有那股劲儿,就像一个不明理的、任性胡闹的小孩儿一样。 百花开对他缓缓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百生的脸色有些发窘,皱着眉,眼观鼻,鼻观心,心不旁骛,似乎在回思着什么。 不过霍真这样的人决定了的事情,又怎会因他一个小孩任性的意见而有所改变? 霍真看了看他,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意,想自己如果有孙子的话,应该也这么大了吧。 他没有回应百生的“任性”,而是向百花开道:“那就告辞了,我即刻便前往云州。当年霍家堡的事,就有劳你替我查一查了。” 百花开点点头,“我送前辈出去。” 两人正要走,却为百生拦阻。 百生张开双臂,拦在两人面前,看着霍真,“霍前辈,您绝对不能死,因为……因为您欠着您的家人太多了,您一定得做出补偿才行!” 霍真微笑道:“你说的对,我欠他们太多,所以才要亲自去见他们。至于——他们想让我如何补偿,还是等见了面再说吧。” 要与死人见面,只一路可行——死! 百生摇头,正色道:“幽冥之说虚无渺茫,人死之后,真的还能见到任何人吗?” 霍真愣住,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 百生接着道:“而您想见您的家人,也不一定要去死才行,或许……或许您还有亲人存活于世呢?” “什……什么!?” 百生的话清清楚楚地钻入了霍真耳中,他小心翼翼地压抑着自己的兴奋,生怕自己会空欢喜一场。 百花开厉色道:“你别瞎说了,快给我让开。” 百生神色坚定,没有半分退让之意,“我没有瞎说,我在写《列侠传》时,曾仔细查过霍前辈的祖辈和家人们。就在方才,我想起了一件事……” 霍真抢着道:“什么事,快说来听听。” “是。”百生点点头,“大概是在您隐居十几年之后吧,霍家发生了一件不大也不小的事,那就是您的女儿与别人相爱私奔了。所以说,您的女儿,还有您女儿的孩子,都还可能存活于世。”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霍真喃喃。他记得,他离家而去时,他的女儿尚在襁褓之中,可现在,他甚至已经忘记了女儿那张可爱小脸的具体模样。 “你们能找到她,对不对?”霍真激动的视线扫过百花开和百生。 百花开苦笑着点头,“我……我尽力而为。”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霍真女儿与人私奔这一出,只是有意不向霍真提起,而想着暗中去调查。 世界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给人以希望之后,又亲自将那希望的火苗掐断。 百花开丰富的阅历让他无比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不忍,也不敢提起这件事——他不知道在希望破灭后,再次坠入深渊的霍真会做出怎样可怕的事情。 事情往往不会向人们希望的方向发展,在百花开看来,霍真的女儿还活着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可百生还年轻,他心里还充满了希望,同时又对这希望充满了信心,他天真地觉得,事情一定会朝着圆满的结局去发展。 “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找到您的女儿。”百生道,“您……”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霍真问。 百生摇头。他本想问的,看到霍真炽热的、充满企盼之意的目光后,心里便有了答案——若有家人在世,霍真当然不会再轻言死亡,绝不会,因为他已决定要倾尽所有补偿自己的家人——若女儿还活着,至少要护她下半生无灾,也无忧。 书房内,所有人都在笑着。 霍真喜出望外、喜不自胜地眉开眼笑着,百生发自内心、满怀希望地微笑着,而百花开在克制地苦笑着,百千琛随着父亲礼貌地假笑着。 不管是哪种笑,只要人们都在笑着,气氛便会祥和些。 可书房外却是另一番氛围——骂声一片——骂人的,是齐家六子——被骂的,是郭长歌。 郭长歌让他们的父亲拿他们去换天虹剑,他们自然不高兴,而不高兴,当然就要骂人来泄泄愤了…… 二百四十五 弃子 难听的骂声漫天横飞。 齐虹赤道:“爹,别理这小子。我们一起上,定能把天虹剑夺回来。” 齐彩不回应,只是目不转睛瞧着郭长歌,眼神冰冷。 多冰冷呢?——他的花白的眉毛就似黑眉染了霜,他的双眼中似乎都能生出尖利的冰锥来,足以捅死人的那种。 郭长歌似乎还没意识到他面临的“尖锐的危险”,笑道:“齐鹏飞,即便是你,一次交出几个儿子也有些为难了是吧。那这样吧,我只要一个。怎样,一个儿子换一把宝剑,这买卖可还划得来?” 他说着,指头对上了齐虹绿——郭长歌印象中,数此人张扬跋扈,便想吓唬吓唬他。 齐虹绿破口大骂:“混蛋,你把老子当成什么了。我爹怎么可能会拿我去换那把破剑。” ——破剑!? “你给我闭嘴!”齐彩怒视,怒喝。 “爹。”齐虹绿惊恐万分,“是我失言,请您饶恕。” “别叫我爹,尽给我惹事,我没你这样的儿子!”齐彩叱骂。 齐虹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面的惊乱和不解,不知自己何以惹父亲如此生气。 齐彩怒视着齐虹绿,双瞳赤若鬼怪。 他突然、猛然出脚,一脚极重踢中胸口,把齐虹绿踹出了数尺之远,接着吐出一口鲜血。不过他还是挣扎着爬起,跪着。 其他五子惊诧、错愕,视线从齐虹绿身上,转移到了他们父亲脸上。 “爹,你……你为什么要……这样?”齐虹赤谨慎地问道。 齐彩充耳不闻,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还是冷冷看着郭长歌。 郭长歌已出现在齐虹绿身边,在他胸口点了两指。齐家五子急忙喝止郭长歌,想要冲上去救人的时候,才发现郭长歌是在为他们的兄弟止血疗伤。 齐彩冷冷道:“这小子就交给你了,当做是他们伤了你朋友的赔罪。” 齐家五子惊得无语,一时间甚至连一丝想法都没有,心中已无念。他们看着他们的父亲那张苍老瘦削的面庞,直到终于意识到到齐彩已舍弃了齐虹绿,才觉寒意涌上了心头。 郭长歌点头笑了笑,“嗯,很好。” 齐彩道:“那就快把天虹剑还给我!” 郭长歌笑道:“好,接着。”说着将天虹剑掷出。 齐彩一把接住,宝剑失而复得,不禁露出了欣欣然的笑容。然后他看向了郭长歌,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充满怨恨的神情。 “小子,你给我等着。”他道。 郭长歌笑道:“我等着呢,你待如何?” 齐彩又用那种可怕的眼神看了郭长歌片刻,然后才向他几个儿子道:“我们走。”说着手握天虹剑,跃上房顶。 他发现他五个儿子并没有跟上,回身俯瞰院子,喝道:“你们还不走?” 五子面面相觑。 齐虹赤抬头,道:“爹,我们要救四弟。等救了他,再自行回去,您……您先走吧。” “哼,不自量力,随便你们了!”齐彩说着,袍袖一挥,人便没了踪影。 齐彩一走,五柄剑的剑尖便都指向了郭长歌,齐家五子的眼神比剑尖还要锐利。 温晴、成乐和婉若在郭长歌身后,都做好了迎击的准备。 “放了我四弟!”齐虹赤喝道。 郭长歌冷笑道:“我劝你们还是快走吧。你们五个是打不过我们四个的,可别为了救一个,把你们五个给搭上了。” 齐虹赤斩钉截铁地说道:“他是我们的兄弟,我们同进同退,绝不会抛下他。” “没错。” “我们不怕死。” “绿弟,你放心,我们马上就来救你。” 其他几人纷纷说道。不过齐虹绿已经听不着了,剧痛之下,这时他已趴倒在地,神志不清。 郭长歌笑道:“你们倒是一点都不像你们那个冷血的父亲。” 听外人用“冷血”二字形容他们的父亲,五子均感羞耻,狼狈万状。 郭长歌忽然抱起了齐虹绿,走到齐虹赤身前,“人,你们带走吧。他伤得不轻,快些带他去治伤。” 齐虹赤接过自己的兄弟,诧异地看着郭长歌,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是要为你那位命不久矣的朋友报仇吗?” 郭长歌摇了摇头,在心里向姬虎道歉,自己实在不该咒他“命不久矣”的。 “我这样做,只是想让你们看清你们的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齐虹赤怔了许久,向他的几个兄弟道:“我们走吧。” 他们缓步而去,怕颠簸会让齐虹绿的伤加重,不敢施展轻功赶路。 齐虹赤走着走着,忽然回头,“不管他是怎样的人,他都是我们的父亲。” 看着五子离去的背影,郭长歌缓缓摇头,长长叹息,思量自己一番苦心,算是白饶。 这时,霍真和百家父子三人从书房出来。 郭长歌听到了一声口哨,忙看向他们,这才看到几个身影,视线便又立马被一声鹰啸引去——一只苍鹰尖啸着划破天际。 霍真脚下一跺,屋檐上一踩,直冲而上,下一脚便落上了鹰背,风舒青袍,白发飘然,神仙一般,踏鹰而去。 百生兴奋地抬头看着那难得一见的“仙迹”,忽然视野中出现了另一个人,宽袍缓带,白衣如云,正是郭长歌。 只见他跃上房顶,抬头向霍真大喊,“霍前辈,等等我……”他实在没想到霍真说走就走,竟一句告别的话都不说。 他本想着借他师父和霍真之力来救曲思扬,所以打算和霍真一起去往云州,可是一来霍真已去得远了,并未搭理他,二来,他忽然想到,隐藏在暗处的敌人还未现身,他必须留下来保护百生和他的父兄。 于是他跃下房顶,向百花开说了方才院中发生的事,道:“齐彩众目睽睽下说我是杀了他儿子的凶手,我想他没理由再回来找麻烦了。” 百花开左右看了看,问道:“风帮主呢,也走了吗?” 郭长歌点点头,“他早就走了。” 风四四完全不管齐彩,先行离去,郭长歌猜想他一定是已经放弃了齐彩。的确,一把年纪却还如此莽撞,这样的人虽易于利用,但想来成峙滔肯定也不愿真的把他收为己用。齐彩弃子,到头来自己也成了弃子。 百花开看了眼一旁的朗头,又看郭长歌,笑道:“我没有想到,你竟然能破得了天虹剑法。” 郭长歌怔住,若不是耳边忽然响起的那个苍老且温和的声音指点他,他与齐彩一战的胜负之数,怕还难料。 发出那个声音的人究竟是谁? 郭长歌环看四周,并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不知那人究竟是敌是友,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朗头急着回皇宫复命——没有抓到霍真,说是请罪可能更恰当些。他向百府的主人告了别,又向郭长歌点头示意后,便带着众侍卫离开了。 麻烦的事都已过去,麻烦的人物也都走了。百花开十分高兴,而郭长歌功不可没。 百花开抬头看了看日头,已到午时。 看着郭长歌,他笑道:“走,我们好好喝一杯!” 二百四十六 帮手 诡计不成,打架还输了……总之诸事不顺的齐彩,衣衫不整着,头发散乱着,头低着,脸苦着,正丢了魂儿一样,彷徨在京城的某一条长街上。 剑,未入鞘,剑锋反射着日光,剑身的光彩,斑斓炫目。熙熙攘攘的行人们见了,皆不敢近他的身三尺之内,于是拥挤的人潮中,出现了一个以齐彩为中心的圈子,缓缓移动着。 齐彩紧握天虹剑,风四四和刘琼玉皆不知去向,儿子们也都不愿跟着他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只剩下这柄剑了,于是握得更紧了些。他的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双目空洞如深井。 牺牲了自己的儿子,却没得到任何东西,现在也找不着风四四和刘琼玉,他实在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不知该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有一个拿着风车奔跑玩耍的小童撞上了他的腿,摔倒在地,然后“哇哇”地哭了。 “狗蛋儿,别乱跑。” 一位衣衫朴素的中年妇人挤进了圈子,见她孩子狗蛋儿摔倒在一个手持利器的人身前。 她当然想抱孩子回来,却被齐彩凶恶的眼神吓得不敢走上去,只是喊道:“狗蛋儿别哭,快站起,回娘这儿来。” 小孩本摔得不重,之所以哭,却是因为看到了齐彩凶神恶煞的面容,可这时听到娘亲唤她,小孩心性,仗着母亲的宠爱故意作态,反而大哭了起来,盼着她娘去抱他,哄他。 小孩的哭声令齐彩烦躁得很,他瞪了那妇人一眼,想让她赶紧把孩子抱走,可妇人反而被吓了一大跳,不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聒噪的哭声在耳边回荡,让齐彩想起了幼年时的齐虹紫和别的儿女,想起了自己从前对孩子们,也曾宠过、爱过的。可这种感情只会让现在的他觉得恶心——当然,舐犊之情本身并没什么可恶心的——他自己绝不会承认的,他其实是觉得自己恶心。 那哭声仿佛一条条细虫,直钻进他脑中。他头痛欲裂。 “闭嘴!”他忽然一声大喝,举起了长剑。 受了惊吓,小孩哭得更厉害,妇人骇得捂住了嘴,流下两行清泪。 已忍无可忍——当然不是忍不了小孩儿的哭声,而是忍不了自己的良知谴责自己的心声。 齐彩一咬牙,挥剑砍向脚下的小孩。 “不要!” 妇人终于冲了上来,想为儿子挡下那一剑……可是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妇人,又怎可能快过齐彩的剑? 为人父母的,在子女的危难时刻,大多都会做与这妇人同样的选择。他们当然也不想死,当然也会害怕,但他们总是毫不犹豫便会行动,那是人性的光辉时刻。 就是因为见证了这样的时刻,郭长歌才对百花开大有改观——至少能确定的是,百花开还是在乎百生的,很在乎! 酒宴上,看得出来,百花开很高兴,喝了不少的酒。 他坐次座,敬郭长歌坐了首座,下首作陪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当然,温晴、成乐和婉若也没有缺席。 闲聊时,郭长歌说起那个指点他破了天虹剑法的声音,觉得百家父子见多识广,可能会知道那人是谁。就算不知道,至少也能确定一个范围——毕竟,懂得传音入密的法门,又能一语道破天虹剑法破绽的人,可不算特别多。 听完郭长歌的叙述,百花开立马道:“你说那个声音听来很苍老?” 郭长歌点点头,“至少有花甲之岁。” “可不止花甲。”百花开笑了,却又轻叹一声:“唉,来都来了,怎还不肯现身相见?” 郭长歌问:“你说谁?” 百花开道:“是我请来的一位帮手。” 郭长歌奇道:“帮手?” 百花开点头,道:“是我专门请来对付齐彩的帮手。我本以为他没有来,真没想到是他在暗中助了你……” 他转头看向门外,又叹息,“唉,也不知他现在何处?” 百府正门出去,往东走过三条街的闹市,一位妇人趴倒在地,身下护着一个小孩儿,闭目待死。可头上那柄本该取走她性命的长剑却始终未落下来。 鼓起勇气,妇人缓缓睁眼,又缓缓抬头去看,只觉光彩夺目,自己头顶,有两柄相交的长剑。 其中一柄便是齐彩手中的天虹剑,而另一柄,竟是一柄刃薄而剑身细长的白色木剑。 那妇人看明白了,是那柄木剑救了自己和自己孩子的性命。 虽是如此惊险的时刻,但她心里还是忍不住奇怪,一柄细而薄的木剑是怎么能挡下那把锋利而厚重的铁剑的? 难道那并不是木剑,可剑身上的条条木纹却又看得那么真切。 木剑拿在一个面白微须,头发花白的老人手里。老人身旁还站着一个小小的双髻童子,和妇人的儿子狗蛋儿看来差不多年纪,五六岁的样子。 老人面容慈祥,低下头看向妇人,道:“这位夫人,请带着你的孩子离开吧。” 妇人飞快地点点头,又看向齐彩,眼神中七分的恐惧,三分的戒备,谨而慎之地慢慢起身,抱起了狗蛋儿,想要向那慈蔼老人道谢,却哆嗦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老人看着妇人,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双髻童子也看着他们嘻嘻而笑。妇人向他们鞠了一躬,便抱着孩子飞也似地跑了。 当街有两个老头儿打架,而且还动上了刀子,很快地,看热闹的人群便围起个大圈子。 齐彩收剑,看那老人,那老人也在看他,一冷一热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那老人一身火红衣袍,胸口、袖口处绣有金色火焰纹饰,宽袍缓带,散着一头茂密而蓬松的灰白头发,态貌和蔼,一双眼睛不似老人该有的,而似是少女双瞳剪水,温柔,又带着种温暖如春阳的感觉。 “你,是什么人?”齐彩问道,说着又出剑,指向老人。 “你连我都忘了吗?”老人笑道。面对眼前的神兵利器,他却胆敢反手将木剑隐在了臂后。 齐彩见他并无敌意,便又收剑,仔细看他,看了许久后似乎终于想了起来,又似乎只是随口的猜测:“骆醇风!?” 二百四十七 祸害 没错,那和蔼的老人正是闻名天下的铸剑大师,骆醇风。 他看着齐彩笑了笑,道:“你我二人多年不见,都老了。” 齐彩神态变得恭谨,“骆……骆大师,多年不见,您可还好。”语气也不似原来那么的气势逼人。 他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天虹剑是骆醇风赠他的,所以他当然还是存着些敬意的。 骆醇风微笑道:“我很好啊,可是看你的样子,倒似有些憔悴,有些颓然呢。”他话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很清楚,话音十分温和,养耳。 齐彩这才收剑入鞘,整了整衣衫和头发,挤出了一个很不好看的笑容,解释道:“我方与高手交过手,是以才如此狼狈,您见笑了……对了大师,您怎么会在这里?” 骆醇风微笑,“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您……您找我做什么?” “之前你去铸剑谷求剑,我闭门不见,事后才觉大大不妥,所以特意带了一柄剑出来,想要将它赠予你。” “什么!”齐彩喜出望外,“您要赠我宝剑?” 骆醇风点头,“不过,我另赠你一剑之后,你须把天虹剑还来。” 齐彩脸上的喜色书瞬间便退去,“为什么?” 骆醇风笑而不语,那只是他提出的条件,他没必要去解释。 齐彩皱眉,看看手里的天虹剑,再看看骆醇风,然后又去看天虹剑,十分犹豫的样子。 他实在不愿放弃跟了自己几十年,为自己带了所有这一切的天虹剑,可同时他又有强烈的欲望去得到另一把宝剑。 “好,我同意。”齐彩终于还是做了决定。 骆醇风笑了,“你就不问问,我要赠你的是柄怎样的剑吗?” “没必要。”齐彩摇头,笑道:“您所铸之剑,哪一柄不是惊世震俗的神剑。” “过奖过奖。”骆醇风微笑,“神剑倒不敢说,不过你用上这并剑后,定将受益无穷,你的武功也会有所进长的。”说着双手捧着木剑,递到齐彩面前。 齐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看了看眼前的木剑,并不伸手去接,而是满脸诧异地看向骆醇风,“您说要赠给我的剑,就是这把木剑?” 骆醇风点头,“没错。” 齐彩勉强笑了笑,“骆大师,您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骆醇风摇头道:“我一生铸剑无数,识人无数,你要相信我,这把木剑比天虹剑更适合你。” 齐彩把天虹剑抱在了怀中,冷冷道:“适合?我所练剑法何等精妙,一把破木剑如何配得上我?” “可你方才已经同意……” “哼,抱歉了,我必须反悔,我才不会用天虹剑换把破木剑。” 骆醇风收回木剑,温和地说道:“你不换便不换罢……” “哼,那就让路。”齐彩道。 骆醇风并没有让路,“你不要木剑可以,让我让路也可以,但你必须留下天虹剑。” 齐彩笑了,然后大笑,似乎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事——怎么今天每个人都想抢走他的剑? 骆醇风顶着他的笑声说话:“当年我赠你天虹剑,是见你的剑法与天虹剑十分契合,盼天虹剑可锦上添花,激励你能更加潜心修炼剑术,提升境界。可全没承想,天虹剑会害你一至于斯。我好心赠你宝剑,却是害了你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快给我让开。”齐彩有些不耐烦了,喝道。 “老头儿,你们到底打不打啊?”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中,一个地痞模样的人喊。看热闹不嫌事大,一副欠打的模样。 齐彩转头瞧向他,冷不丁拔剑,一道凌厉的剑气劈向那地痞。骆醇风移形换影,脚下虽没动,却已出现在那地痞身前,紧接着空挥了一剑。 那地痞吓了一跳,但在他看来,齐彩也只不过是朝他空挥了一剑,他可不知道,若是没有骆醇风相救,他早就身首异处了。不过两人剑气相激产生的气劲,还是将周围的人逼得有些站不住脚,有胆小的已不敢再待,挤过人群走了,又或者躲到后排些继续瞧热闹。 齐彩哼了一声,转身行去。他原来并不清楚骆醇风武功的高低,但骆醇风两番用木剑挡下他的剑击,足显功力不凡。他今天已吃了太多的瘪,不敢、也不愿再与人多做纠缠——首要的,还是先保住天虹剑。 “你们看,那老头要逃了。哈,他拿着铁剑,竟然被人家的木剑给吓跑了,哈……哈哈哈……”刚才那地痞又喊。他的狐朋狗党们也跟着哈哈嘲笑齐彩。 齐彩驻足。他已决定要杀了那地痞,但要杀那地痞,就要先过骆醇风这一关。 他转身,出剑。上来便是绝招,欲快速克敌。 骆醇风挥动木剑破招。倏忽间,两人已互拆数十招。 他们剑法都以灵巧见长,出剑姿势优雅,动作轻灵。两人见招破招,就像是事先套好的招式一样,斗得极为精彩,外行人虽看不出门道,但也大饱眼福。剑气纵横,气劲如墙,看热闹的人群被逼得不断向后退,围起的圈子愈来愈大。而若不是骆醇风巧妙地刻意压制齐彩的剑气,恐怕现在已会倒下不少的人。 虽然一时间打了个不分上下,但骆醇风从头到尾都站在原地不动,而且拿的是木剑,比起身影不住移位躲避剑招,手持神兵的齐彩来,显然高明了许多。 “天儿,帮帮我吧。”骆醇风忽然道。他是在和他身旁的那个双髻小童说话。 闻言,天儿喜笑颜开地应道:“是。” 他清脆的童音刚刚落下,人却已跳了起来,跳到了齐彩头顶,小小的拳头打向齐彩的百会穴。 齐彩一惊,赶忙横挥天虹剑拦腰砍向天儿。这时骆醇风终于移动脚步,木剑直刺齐彩咽喉,而不握剑的那只手一把将天儿拎了回来,让他免遭腰斩之厄。 “莫要再动了。”骆醇风把天儿轻轻放到地上,视线始终不离齐彩手上的天虹剑。 齐彩不敢动。虽是木剑,也足以刺穿他的咽喉。 骆醇风道:“你可还记得多年前我赠你天虹剑时,对你说过什么?” 齐彩哼了一声,“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还记得。” 骆醇风道:“当年我赠你剑时,曾告诫过你,你所使这套剑法的弱点,在于不善守御从头顶而来的攻击。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弱点依旧是弱点。” 齐彩不说话。这么多年,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剑法中的破绽,但他却也从没因这个破绽吃过亏。他觉得有天虹剑在手,就算真的有人从他头顶攻来,他也一定有办法应付。 其实这样的想法也并非没有道理,天虹剑法虽有破绽,但若非郭长歌和骆醇风这样顶尖的高手,就算知道了这破绽,也绝无法伤到齐彩。 是以齐彩从来都没认真考虑过该如何填补自己剑法中的这一缺陷。说白了,天虹剑给了他太多盲目的自信,让他丝毫不求剑法和武学的精进。 “天虹剑于你实在是大祸害,把它交给我吧。”骆醇风道。 齐彩道:“杀了我吧。” 他的意思很明白——他是死也不会主动交出天虹剑的。 骆醇风微笑道:“我是来挽救你的,又怎么可能会杀了你呢。我希望你能心甘情愿地把剑交给我。” 齐彩慢慢横举天虹剑,骆醇风以为他终于想明白了,要交出剑来,却没想到天虹剑的剑锋猛地抹向了他的脖子——齐彩要自杀! “你留着它吧。”骆醇风忙道。 这话让齐彩住了手,救了他的命。 “什么意思?”他问。 骆醇风收回指向齐彩咽喉的木剑,叹了口气,“天虹剑你留着,但你得跟我走。” 齐彩问:“去哪里?” 骆醇风道:“封都,铸剑谷。”说完,便转身,拉着天儿的手挤进了人群。他知道齐彩一定会跟上来。 二百四十八 剑奴 “骆醇风!?”郭长歌很惊讶。 除了百千琛一脸淡然外,每个人都有些惊讶。 百花开点点头。郭长歌与其他人换了换眼色,然后替他们问道:“你说的骆醇风,是不是我们以为的那位?” 百花开笑着,又点点头。 百生瞪大了眼,“爹,您认识那位铸剑大师?” 百花开笑道:“岂止认识,我二人交情还不浅呢。” 百生奇道:“可我怎不记得您与那位铸剑大师有过什么交集。” 百花开喝了口酒,瞥了他一眼,“我们二人结识时还没你呢。” 百生“哦”了一声,道:“他会来家里吗?我好想见见他。”满脸的期待神色。只要是江湖上的传奇人物,他没有不想见的。 百花开摇头,“恐怕,他不会来了。” 郭长歌笑道:“你和他不是老朋友吗,从封都远道而来,怎么也不来看看你?” 郭长歌语带微讽之意,百花开却也不生气,只是轻轻叹息道:“骆大师善识人,好结友,许多年前也是交游甚广的,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就彻底封闭了自己,隐居在铸剑谷中,多年来深居简出,几不与世人相通。” 百生好奇:“他为什么会那样?” 百花开摇摇头,“具体的缘由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猜想,他是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四字入耳,百生大惊道:“练功走火入魔?难道骆大师武功尽废,又或半身不遂了,所以才隐居,不再与友人往来。” “你傻吗?”百千琛忽道,“骆大师若武功尽废,半身不遂,爹又怎会请他来对付齐彩?” 百生恍然,“也是啊。”然后笑了笑。 “我所说……”百花开刚开口,又被人抢话给打断了—— “哼,就会傻笑,一惊一乍的,你就不能懂点礼数,好好听爹把话说完吗?”百千琛教训小弟,作足了兄长的威严态。 “说完了吗?”百花开道。 百千琛这才注意到他爹在不耐烦地盯着他,“说……说完了。” 百花开终于可以继续说下去,看向百生,“我所说‘走火入魔’并不是说骆大师的武功,而是他对铸剑技艺的执着。或许他是太想铸出更好的剑来了,才会闭门不出,全心铸剑。” 郭长歌笑道:“隐居多年,却为你出山。这么看来,那位骆大师还是很给你面子啊,你让他来帮你,他便千里迢迢地来了。” 百花开不知为何,脸上露出略显有些尴尬的笑意,本来就因为喝酒而现酡红的脸,似乎更红了。 “我二人年纪虽差着许多,但交情那是不用说的,可算是忘年至交。” 郭长歌点了点头。坐在末位的婉若忽然说道:“那位骆大师的武功想来很高了。” 她想,既然百花开邀骆醇风来对付齐彩,不用说,骆醇风至少应该是比齐彩要强些的。而据她今日所见,那齐彩已经很厉害了,那么骆醇风自然也差不了。 百花开笑道:“当然了,那还用说?” 百生又觉得奇怪,“那怎么《武林志》中,没有任何有关骆大师与别人交手的纪载?” 百花开喝了口酒道:“骆大师铸剑是一绝,但要我说,他的剑术更绝,他好独自舞剑,而恶与人交手。在我印象中,他唯一与人切磋过一次,是与青衣剑派的老掌门索大仝前辈。” 百生的眼睛又亮了,和他不久前听到骆醇风这个名字时一样亮。 “索大仝!”他忍不住念出这个名字,倒也不是要想去说什么。 成乐问:“那是谁?” 百生介绍道:“李青虹的师父,青衣剑派的上一任掌门人。若光论剑术,此人的造诣尚在柯飞鹤、岳云石等人之上……” 他说着不自主地左右看了看,他总是有点害怕那个沉默寡言、冰冷冷的柯小艾,怕此言会得罪了她——左右看看确认她确实不在,才能放心。 于此同时他忽然想起,现在婉如应该已经到了古云儿所在的山谷,与柯小艾见了面了。立马,他感到有些心烦意乱,同时又在心里自嘲,自己竟会为一个女子去忌妒另一个女子。 在陷入自伤的漩涡中前,他忙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爹,那一战的结果如何?” 百花开笑了笑,“那时是在青衣剑派后山的一片竹林里,我也在场。其实也算不得一战,那两人只是切磋较艺罢了,用的是竹条,结果是不分胜负。索掌门说骆大师的剑术在他之上,不知只是客气,还是真心话,我也看不出来,总之骆大师听了索掌门的称赞还是很高兴的,当即让仆从取出一柄剑来,想要赠予索掌门。” 百生笑道:“想来索前辈一定也很高兴吧,骆大师铸的剑,可是被天下所有的剑客都奉为至宝的。” 百花开道:“高兴是很高兴的,可他却没要那把剑。” “没要!?”百生皱眉,“为什么?” 百花开微微一笑,“当时的我也感困惑,还以为青衣剑派中也藏有好剑,索掌门瞧不上那柄剑呢。” 温晴忽问:“那现在呢?” “什么现在?” “您说当时您很困惑,想来现在已想明白了吧。” 百花开面色一窘,“现在的我,可能比当时还要困惑。”说完嘿嘿一笑。他已有些醉了,以致在小辈面前有些失了尊长之态。 百生问:“爹,当时索前辈也没有解释吗?” 百花开摇头,“他只说不要,骆大师便也不执着,让仆从把剑收了去了。不过我记得,那时骆大师的脸色显然是变得有些难看了。” 百生道:“骆大师恐怕也是第一次遇见有剑客拒绝他赠剑的状况,有些生气也是理所当然了。” 百千琛道:“会不会是因为赠剑被拒,骆大师便以为是索掌门看不上他的剑,于是受了刺激,是以才隐居避世,潜心铸剑,誓要铸出更好的剑来。” 百花开怔了怔,又回思了片刻,才道:“或许你猜的没错。现在想想,骆大师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逐渐少与外人走动交往的。” 郭长歌却觉得有点不对劲,虽一面都没见过,但那个温和的声音给他的印象,让他隐约觉得骆醇风此人的气量绝不会那般小,绝不会偏执到只因别人拒绝他、否定他一次,从此便隐世不出。 “骆大师剑术虽精,武功虽强,但你既知他素来不好与人动武,又为何会专门请他来对付齐彩?”郭长歌问百花开。 百花开回道:“你可曾听过‘剑奴’,这两个字?” 二百四十八 剑奴(二) “啊……剑奴!”成乐喊道。 那夜在青竹苑偷听,清清楚楚地听到齐彩说骆醇风手下有三十六剑奴,当时他就很好奇剑奴之意,所以现在记忆犹新。 郭长歌使了个眼色,让成乐别露声色。毕竟那天晚上他们可是杀了个人的。 “剑奴?”郭长歌装出一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模样,“剑的奴隶吗?” 百花开摇摇头,“三十六剑奴,是守卫铸剑谷的三十六名剑士。” 百生补充道:“而且这三十六人都曾是武林中成名的剑客。” 百花开接着补充:“实际上,这些剑客都是曾有幸得骆大师赠剑之人。” 百生瞪大了眼看向他爹,这一点,他显然也不知道。 婉若忽问:“既都是成名的剑客,他们怎甘心在铸剑谷做守卫。” 百花开看向她,想起郭长歌曾和自己说百生看上了那对孪生姐妹中的姐姐,他也分不清眼前的是姐姐还是妹妹,总之想到眼前的姑娘以后可能是自家的儿媳妇,是以和颜悦色。 “你要知道,很多剑客,一生都摆脱不了剑的桎梏……” 成乐奇道:“剑客与剑作伴,视剑为友,何来桎梏一谈?” 百花开道:“有些剑客名气很大,也有些真才实学,但他们比起剑术,却更看重手里的剑,比起考虑如何精进自己的剑术,反而更愿想方设法地去得到更锋利的宝剑。” 郭长歌笑道:“比如说齐彩。” 百花开点了点头。 “那不就是剑的奴隶吗,我说哪里不对。”郭长歌道。 百花开点头,“的确也没什么不对。” “所以你才让骆醇风来对付齐彩,不是要用武力制服他,而是引他去铸剑谷,成为第三十七位剑奴。”郭长歌道。 “没错。” “齐彩会乖乖跟着去吗?”成乐怀疑。 百花开笑道:“就如一个好吃之人乐意去最好的饭馆,一个好剑之人,自然是乐意去珍藏着许多好剑的铸剑谷的。” 成乐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道:“三十六位成名的剑术高手,以他们之能,就算想要彻底洗劫铸剑谷也不是什么难事吧,何必要留在那小小的谷中?” 百花开道:“想必他们只是想得到更好的剑吧,而更好的,永远都是还未铸出来的。” 成乐皱眉,“要那么多好剑做什么。我最多也只见过人使双剑的,剑再多又有何用?” 百花开笑道:“人只温饱便可活,只问钱再多又有何用,但这世上,却还是有许多人腰缠万贯地死去。” 成乐无话可说了。 郭长歌虽也赞同百花开的说法,但总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许多日后,齐彩跟着骆醇风来到了封都铸剑谷,然后他惊奇地发现,铸剑谷里没有大火炉子,没有风箱,没有铁锤、磨石、铁夹子,总之,铸剑用的一切器具都没有——这里简直不配叫铸剑谷。 齐彩忍不住问:“骆大师,您平日难道不是在这谷中铸剑的?” 骆醇风回答说:“我已多年未铸剑了。” 齐彩震惊。骆醇风笑着对他说:“不过你放心,我多年前所铸之剑,谷中还是藏有许多的,你可随意取用。” 齐彩大喜,即到藏剑之处取剑。那里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堂。 “我可以随便拿?”在琳琅满目的宝剑、名剑、古剑前,他问。 “当然,而且你想拿多少都行。”骆醇风笑道。 于是他拥了满怀的宝剑,向骆醇风辞行。 与在京城的街道上一样,骆醇风又拦住了他,用的,还是那柄木剑。 “你随时可以走,只要能斩断我这柄木剑。”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齐彩出剑,失败了。他又想再试,但骆醇风道:“一天只有一次机会。” 可是齐彩一刻都不想多留,两人便动手。一人用宝剑,一人用木剑。 齐彩没想到自己会败得那么轻易、那么彻底。于是他只能留下。有两十个多岁的童子跟着他,说是侍候照应,但他清楚,实则是监视。他试图杀了两个童子逃走,却发现他们竟都身怀绝艺,他的武功当然胜过他们,可却也轻易奈何不得他们,更不用说在他们的监视和牵制下逃出谷去。 其后的每一天,齐彩都换着不同的宝剑去砍那柄木剑,许多个日子,手上的剑换了无数把,他也见到了其他在谷中的剑客,有好些人,他还认得。让他觉得奇怪的是,那些剑客所佩戴的,都是和骆醇风一样的木剑。他不禁想,难道自己还是被骆醇风特别优待的? 他以为那些剑客和他一样,是被骆醇风困在了谷中,于是向他们提议,联手杀了骆醇风还有那些童子、仆人,平分了谷中的宝剑离开那个鬼地方。可是却没人理他,他没办法,只能日复一日去尝试斩断那柄木剑。 别的剑客平时对他也算是热络,可每当他问到他们为何只用木剑,他们便又不理他了。他发现他们也不去砍骆醇风的那柄木剑,也没有身怀绝艺的童子跟着监视他们。他们似乎随时都可以离开,却是心甘情愿地留下。 同桌共食时,他问:“你们究竟为什么留在谷中。” 一开始没人说话,有一个性子直的终于忍不住,道:“你早晚会明白的。” 齐彩冷笑,“我怕下辈子都不会明白,只有傻子才愿意待在这个鬼地方!” 几年后,齐彩灰心了,不再去砍那柄木剑,安安心心在谷中生活,与众剑客论剑,切磋技艺。远离了金钱、名望、江湖地位这些东西,他的日子过得安逸闲适,同时也重拾了年轻时那份对“剑”的热情。他的剑力和功力增长了,至少这时没人再能从头顶打败他了。 又过几年,某一天,齐彩竟将所有的宝剑都安放回了谷中的藏剑处,包括他的天虹剑。只留了一柄普通的铁剑。 “你要不要再试试?”骆醇风举起了木剑。 齐彩闲来无事,便试了一试,一剑下去,木剑断了。 “恭喜你,可以离开了。”骆醇风笑道。 齐彩惊讶了一刹,随即便笑了,“您可不可以为我做一柄木剑?” 骆醇风笑着点了点头。 齐彩带着木剑离开了,他去看了自己的家人们,不过没有现身,只是偷偷地、在远处望了几眼。 后来,齐彩死了,齐鹏飞也死了。铸剑谷里,却有了第三十七剑奴。 他们曾经是剑的奴隶。 他们的罪恶,将会让他们永远背负着“剑奴”二字。 二百四十九 独揽“功劳” 剑奴的话题告一段落,众人继续喝酒、闲谈,一片祥和氛围。 郭长歌的精神却一直不是十分放松,众人的欢笑反而更让他紧绷。他时刻准备着,为百家父子挡下冷箭。 那冷箭,究竟会从什么地方射来,什么时候来,他毫无头绪。 百花开喝了很多酒,百千琛见他爹高兴,也陪着喝了许多。这是百花开对儿子们从小的教育,长辈们喝酒,可不能给人家晾着,一定要热情作陪。百千琛学会了,深谙这处世之道,百生却差得远呢。所以百生只喝了一点,他一心想着赶紧去为霍真查他女儿的下落。 两个在危险中的人反而最放松,而酒醉,也让他们更危险。 主人酩酊大醉的时候,宴会自然结束了。 百花开坚持让郭长歌随他回房继续喝个尽兴,正中了郭长歌的下怀。他本就打算今天一直跟着百花开保护他的,于是与一个家丁一起搀着他先行离开了宴厅。 一进卧房,百花开便在床上躺了个不省人事,看着与平日那个严肃形象相差甚巨的榻上之人,郭长歌摇了摇头,然后坐在了房中的椅上守卫。 他有自信,有他亲自看着,百花开这边绝不会出什么岔子。而百千琛那边,有众多护书卫,郭长歌在离开宴厅前,还嘱咐温晴、成乐和婉若也跟随他,保护他。 于是他们找了个借口,说来了这么久只在流香苑待着,也没去看看百府其他园子的景致,所以想让百千琛领着四处去逛逛。百千琛有些醉了,想都不想便一口应下。 “走!”百千琛双颊酡红,笑着说道:“我家园子漂亮得很,带你们好好去瞧瞧。” 就在他们正要离开宴厅的时候,百生率先,独自静悄悄向门外走去了。 “你去哪!”百千琛注意到他,喊道。 百生回身过来,道:“我去看书。” “看书?”百千琛问,“看什么书?” “我看的书多了。再说,我看什么书,也不必向兄长你一一禀告吧。”百生说着便转身要走。他见百千琛酒醉,言行失常,遂不愿与他多纠缠。 “站住!”百千琛喝道。 偏偏喝醉酒的人最喜与人纠缠了。百千琛说着,已踉踉跄跄走了过去,围着百生慢慢兜圈子,嘴里又说道:“看书……看书……你……你是不是想要去查霍家灭门的真相,还有那霍真之女的下落?” 闻言,温晴黑色的瞳子忽然放大了,她扯了扯身旁的成乐的衣襟,“公子,他们似乎在说霍真的事。” 成乐向她点点头,“我们先听听。” 不知为什么,温晴忽然主动牵住了成乐的手。成乐发现她的手有些冷,担忧地问道:“晴儿,你不舒服吗?”说着握紧她柔弱无骨的、冰冷的纤手。 温晴微笑摇头,“只是天气有些转凉了,有些冷罢了。” 成乐却觉得还很热啊,于是伸手撩起温晴额前的头发摸了摸。 ——也没发烧啊。 无暇细究,又去听百家兄弟在说些什么。 百千琛说中了,百生点点头,道:“没错,我是要去查霍家的事,我们受霍前辈之托,可不能轻疏了。” 百千琛“哼”地一笑,“要不是我拦着你,你就自己一个人偷偷地去了?” “偷偷地?”百生摇头,“我不懂琛哥你的意思。” 百千琛冷笑道:“万生啊万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独揽功劳,是不是?” “独揽功劳?”百生不解,“什么意思?” “你若不是想独揽功劳,怎么不叫上我帮你一同去查那霍家之事?” “琛哥想帮忙那自是最好不过。”百生道:“不过我看琛哥你喝醉了,最好还是在院子里走走散散酒,或是索性回卧房去好好睡一觉。书库那种地方,实在不适合酒醉之人去,一来查阅书籍需要清醒的头脑,二来酒醉之下若把灯台打翻了,那可不妙。” 百千琛瞪着眼,努着鼻,两撇比眉毛浓多了的小胡子跳动了几下,哼了一声,“你不想我去,我偏要去!” 百生皱眉,“我没有不想你去。你若真想去,便随我一起走吧,到了书库小心别碰倒烛火就是。”说着便出门。 百千琛赶忙跟上,似乎真的怕百生把什么“功劳”给抢了去。他已完全忘了,本来答应了要带成乐、温晴和婉若去逛园子的。 成乐他们也只好也跟上,很快来到书库门口,从几级石阶下去的巨大的木门上挂着铁锁。百家兄弟俩拿钥匙开了门径直进去了,成乐他们以为里面是存《武林志》的地方,不知外人能不能进去,不敢擅入,便在门口等着,等在门口的,还有一众护书卫。反正他们只要守着门口,书库里就是绝对安全的。 其实成乐他们三个完全可以进去的。这里就是百生曾带郭长歌来过的那个书库,内存四书五经六艺七史、各种杂学之书,包罗万象,无所不有,当然里面也存着《武林志》,不过只是一页页、一迭迭未订成册的草稿。 书库深入地下,百家兄弟从楼梯缓缓走了下去。巨大的书库四周围墙皆为巨石块,靠近库顶的一圈挖出了些通风的孔洞,库内摆满了一排排高大的、整齐的书架,书架旁隔着一段距离便立着一架木梯,方便人取书。灯火昏暗,飘忽,给人一种阴森恐怖之感,胆小的还真不敢一个人来这地方。 百生立马开始寻找有关霍家的记载,百千琛却只是跟着他。 看百千琛那萎靡的样子,明明已完全没精力找书查阅,他跟着百生似乎只是不想让他独揽“功劳”。 百生想起这事,忍不住问:“琛哥,你之前说我想独揽功劳是什么意思?” 百千琛双目微闭,都快睡着了,听百生说话,才睁开眼,但显然没听清楚话。百生只好又问了一遍。 百千琛忽然来了精神,冷笑道:“你想一个人偷偷来查霍家的事,不就是想查到之后,独自去向爹邀功吗?” 百生笑了笑,道:“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 百千琛转了转头让自己保持清醒,道:“你我虽是兄弟,性格可大大不同,我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但你是不是,我可说不准了。” 百生苦笑,“好,就算我是那样的人。我独揽了功劳,去向爹邀功,爹又能给我什么?咱们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冲着爹的一句夸奖去?我什么都不缺,又何必费尽了心思去独揽功劳?” “爹能给你什么?呵——”百千琛冷笑,“爹能让你总撰《武林志》,甚至还会让你掌管整个广鸣院!这些够了吗?” 二百五十 酒后真言 郭长歌现在很无聊。 虽然他也在警惕着,但他现在的确更觉无聊些。 守着一个大醉大睡的人,保护他,还能有比这更无聊的事? 于是他开始观察屋子各处,看能不能寻到什么能让自己解解闷儿的东西。 一个小书架,被钉在床头的墙壁上,上面放着十来本书,书架和书都纤尘不染。书摆放得齐整,而蓝色的书皮面有些被翻破了,显是经常翻看的缘故。 郭长歌讨厌看书,但他还是伸手拿了一本——《列侠转》。 ——这书名好似在哪里听过? 一看扉页的著者名,百冢。 ——那不就是百生吗? 郭长歌又取看了其他的书。 《冢岛传说》、《武林轶事》、《江湖奇闻》…… 都是百生的书。郭长歌拿了本《冢岛传说》坐回椅子上翻看。 ——不对啊,百花开的床头怎么会放着这些书? 床头的书自然是用来每夜睡觉前翻看翻看的,而且,谁也不会在睡觉前去看自己不喜欢的书吧——那岂不是要做噩梦。 做爹的会欣赏、喜欢自己儿子所写的书,不是很正常嘛? 郭长歌何以如此大惊小怪? 在他眼里,百花开对百生是苛厉严格的、挑剔到无以加复的。 如果百花开的床头摆的是百千琛所著之书,郭长歌绝不会觉得奇怪,可那床头放的偏偏是百生的书。 郭长歌合上了手里的书,不禁想,或许百花开对百生,并不像表面上的那样呢? 地下书库。百千琛的醉话,让百生错愕着。火光掠过他的脸,半明半暗的。 “琛哥你……你在说什么啊。” “你没有听到?” “我……我听到了,可爹不是早已决定让你总撰《武林志》吗?” “爹何时对你我这么说过,放给外人听的话,岂能作真?” 百生摇头,“不管怎么说,爹向来都更器重你啊。” 百千琛斜倚在书架上,闭着眼,看起来极累的样子,“器重有什么用。爹可是一直都觉得,你比我好。” 百生更错愕,“什……什么?” 百千琛睁眼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不信,但你要知道,爹对你的苛严和责难,都是为了让你变得更好,能够有能力最终执掌广鸣院。而我呢,我已经做到了我的最好,所以在爹看来,我已经没有再被鞭策的必要,可我的最好,却还远远没有达到爹的要求。” “你不信?”他又睁眼,看到的是百生写满不相信的一张脸。 “呵——,你可曾去过爹的卧房?”他问。 百生摇头,“爹从未让我去过。” 百千琛道:“爹的床头摆着几本书,都是你写的。” 百生的心怦怦直跳,他觉得自己有话说,又不知该怎么说。 “爹曾不止一次地与我说,那些书中表现出的你的文华,你的想法,都是上天赋予的,你就是上天赐给百家来续撰《武林志》的,你一直都是唯一的人选。” “爹真的想让我续撰《武林志》?”百生连手里的书都握不住了,掉到了地上。 他全不掩饰自己的兴奋。 那是他的理想,他就算想掩饰,也掩饰不住的。 百千琛点头,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无奈还是苦涩。总之,他整个人都失了神,而那不是因为酒醉。 百生见平日意气风发的兄长变得如此失魂落魄,于心难忍,遂出言安慰:“就算爹真的打算让我续撰《武林志》,但我并不精于人情事故,更不通官场之道,也不愿做官,行事又鲁莽,往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广鸣院的继承人,一定非琛哥你莫属。” 百千琛“哼”地冷笑一声,“你见咱们百家历代哪一个当家的不是《武林志》的总撰之人,爹若让你续撰《武林志》,就一定也会让你来执掌广鸣院,这是毋庸置疑的。 百生皱眉,“可我做不到啊,你我兄弟齐心协力,各司其职,岂不极好?” 百千琛苦笑道:“你的文华和想法我学不来,任何人都学不来,但处世之道、办事能力这些东西,只要用点心,任谁都能如鱼得水,你是百家的子弟,更是绝对不在话下。” 百生的眉头并未舒展,他还有疑问:“琛哥,你所说这些,绝对无虚?” 百千琛道:“我知道我有些醉了,说的是醉话。但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酒后吐真言。这些话,我本不该对你说的。” 百生又问:“可如果爹一直都打算让我继承广鸣院,他怎会派大部护书卫寸步不离地保护你,却放任我不管?” 《武林志》下任总撰者,广鸣院的继承者,自然会得到最周到严密的保护。 百千琛面容似乎更苦,忽然打了个酒嗝,接着弯腰呕吐。百生忙去轻拍他后背,想让他舒服些。 百千琛吐完直起身,一双眼睛似乎明澈了些,整个人似乎清醒了些。 “爹对我的一切优待,一来是为了刺激你,想让你向我看齐、向我学习,更上进些,却没想到起了反作用。你愈来愈厌恶与官场和武林上的那些俗人打交道,只一心阅读、著书,后来竟偷偷离家而去。你可不知你在外面的时候,爹担心成了什么样子,他甚至连饭都吃不下去。之前你在外时有信传回来,让我们帮你在武林中散布你那位姓郭的朋友在冢岛的消息,爹他立马为你办妥,猜知你也在冢岛,恨不得自己亲自找去,可广鸣院和朝中事务繁忙,我再三劝阻,他才打消了念头,却让我放下了手头所有的事,专门去确定你的位置,确保你的安全,最好能找你回来。” ——爹原来这么关心我。 百生的眼眶有些湿了,他拿袖口抹了抹眼角,道:“二来呢?” “什么?” “你方才说了一来,二来是什么?” “我果然醉得厉害,话说一半竟给忘了。” 百千琛苦涩地笑了笑,接着道:“二来是我的猜测了。爹并没有真的想让我继承广鸣院,却传出了消息,也经常自己对外人提起,说想让我来继承他的衣钵,还派了大部的护书卫随身保护我。这一切都只有一个解释……” “什么解释?” 百千琛露出笑容,但笑得更苦涩,“所有与广鸣院为敌的人都会冲着我来,我——只是你的挡箭牌,幸好的是,现在还没变成替死鬼。” 听完此言,百生拳头锤在身旁的书架上,大叫了一声,不是因为震惊,而是因为百千琛的话让他恍然想通了一件事的关节。 ——果然,成庄主并不是想要我的命! ——可现在呢,他的计划失败了,他会如何对付我的父兄? 二百五十一 碎碎平安 日头偏西,日光不似正午时那样激烈,云的光缘柔和了起来。 屋外起了风,夏风,但已是在被秋风追着跑的夏风,已经带着些微凉,吹得某棵树上的某片叶子黄了个尖儿。 百府中家丁仆婢们,有条而不紊,各自在做着各自的事,洒扫庭园、擦拭家具、挑水劈柴、浇花溉菜、端茶倒水、预备餐点,他们既忙碌,又闲适——那都是他们做惯了的,他们很擅长,就像呼吸一样。若忽然不让他们做那些事,他们反而,或许会不知所措吧。 百府的主子们,实在算得上好说话的。下人们虽然是下人,但也是被当人看的,百家父子和其他的家人们,并不在这虽然等级分明的大院里自视高人一等。所以主仆向来很融洽。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仆,一直等在主人的门口,手里端着一盆汤——醒酒的汤。主要的食材是嫩豆腐和鳙鱼头,辅以香菇、榨菜、冬笋等,小火煨炖而成,口味酸甜,可醒酒开胃。 汤很快就会凉,所以隔段时间,便有仆人端来新出锅的替换那老仆手里的,为的只是让百花开醒来后,能第一时间喝到一口热乎的汤。 换到第八盆的时候,百花开终于醒了。 可是在书库的门口,成乐他们倚在被阳光晒暖的石墙上,都快睡着了。 他们比郭长歌还觉得无聊,他们手边可没书可看。 温晴终于忍不住去问不远处站着的一队护书卫,“请问,我们可以进去看看书吗?” 为首一人答:“几位是贵客,想做什么都可以,请进去吧,我们守着就好。” 温晴便提议进去看书,但成乐把那暖洋洋的石墙当床了,舒服得不想动,而婉若识字都不多,看书就算了。 “那我一个人去了。” 成乐道:“等等。”把外袍脱给了温晴,“你不是觉得冷吗,这里面肯定很阴冷,你披上。” 温晴披了他的袍子,微笑着进书库去了。 这边百花开一睁眼,果然便嚷嚷着要喝鱼汤,老仆在门外欢喜地应了一声,然后便端着鱼汤进来了。 老仆很老了,是自百花开年幼时便跟着他伺候的、贴身的仆人,手脚已经很不灵便,耳目也退化得不如当年聪敏。 不过百花开念旧情,始终没有换了他,倒是曾提起让他不必再伺候人了,好好休息,让别人来伺候他安度晚年。 老仆一口拒绝,他说他只会伺候人,若不让他伺候主人,他就没用了,没用了的人,就只好离开百府——让他什么都不做受别人伺候,他还没那个脸。 对这样淳朴之人,百花开也没什么办法,只能遂他的愿,同时想方设法地让他少做劳苦繁琐之事,让他尽量清闲一些。 可老仆怎能闲得住,毕竟跟了主子多年,便是没听到吩咐,他都能抢先给主子打理好了一切。 就比如现在他那双皱巴微颤的手端着的鱼汤,百花开醒来后想着的是让厨房赶紧去做,却没想到老仆已经端了来,他马上就能喝到了。 每每这种时候,百花开总会觉得心头一热,鼻子也有些酸了。年纪越大了,见识得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越多了,却反而越容易感动了。 百花开用自己最好的笑容去回应老仆对自己的那种淳朴的笑,坐起来亲手去接那鱼汤。 就在这时候,郭长歌很不识趣地拦在了那两人之间。然后,他竟然去捏了捏那老仆的脸,接着一点都不客气地揭开了盆盖,夺过食盘一旁放的汤匙,舀了鱼汤,放在鼻端嗅了嗅,然后又伸舌头舔了一点,终于一口喝了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百花开皱眉道,“不对,你怎么会在这?” 郭长歌笑了笑,“你叫我来喝酒的,你忘了吗。” 他又看向老仆,很严肃地问:“端汤来的路上,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拦住过你? “汤……汤不是我端来的,我只是在门外候着。” “你究竟在干什么?”百花开有些生气了。 郭长歌运行了一遍真气,才敢确定鱼汤没什么问题。 “没事,喝你的鱼汤吧。” 那老仆完全搞不清状况。 ——这少年人究竟怎么回事,捏我的脸干什么? 他奇怪着,又去伺候百花开喝汤。 手本就不稳,再加上心神不定,一个不小心——“哗啦”一声,瓷盆摔碎,鱼汤溢溅了满地,还弄脏了百花开的鞋子,那可是毓秀坊的鞋面儿,价值很是不菲。 老仆惶恐万分,自己多年来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失误,双腿一软,便要给主子跪下。 百花开赶紧下地扶住,鞋子都没来得及穿,挤出笑脸安慰道:“无妨的,再去做碗新的就是。” “是……是是。”老仆去了。 百花开的笑容瞬间消失,返首瞪视郭长歌。 郭长歌尴尬一笑,“碎……碎碎平安……” “你方才到底在搞什么鬼?”百花开怒道。 郭长歌如实道:“你刚说要喝汤,立马便有汤送来,我当然会觉得可疑了。捏脸是确保那老仆并非易容假扮,我还替你试毒了呢。” 百花开更怒,“一个忠心耿耿、无微不至的老仆,替他醉酒酣睡的主子事先准备了醒酒汤,可疑什么啊?” 郭长歌方始觉得自己刚才是有些莽撞了,歉意道:“抱歉了,我不是怕他是来害你的吗?” 这话更激怒了百花开。 “害我?”他火冒三丈,“我看是你要害我吧,你待在我卧房干什么?” “我……”郭长歌何尝不想把话说明白了,吃力不讨好的感觉可不是好受的。可有些事,实在又不好明说,他现在就像个哑巴,吃了黄连的哑巴。 “咚咚咚”——不是“笃笃笃”,而是“咚咚咚”。 敲门的人显然很急。百花开以为是老仆叫来清理方才摔碎的瓷盆的人——是新来的吗,怎这么不懂事,敲个门如此火急火燎的。 “进来吧。” 门外的年轻家丁推门进来了,他的整张脸上仿佛写着个“急”字,他的眉毛简直都要烧起来了。 百花开有感觉他不是来打扫房间的,绝对不是。 郭长歌见那家丁面色有异,又警觉地挡在了百花开身前。 “老……老爷,不好了,书库着火了!” “什么!”百花开一把推开了郭长歌。 他无暇向那家丁详询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连鞋子都没穿就跑了出去。 远远的,书库方向果然有黑烟飘向高空。没有火光,天还太亮了。 “走水了——大家快去提水来——” 这样的呼喊声此起彼伏,飘得比黑烟还高。 一路上,府中所有的家丁侍婢,本在有条不紊地洒扫庭园、擦拭家具、挑水劈柴、浇花溉菜、端茶倒水、预备餐点的——本来忙碌又闲适的他们,手也慌了,脚也乱了,像是长了条着了火的尾巴,一群奔徙的动物般,提着水桶奔向书库。 藏满珍贵典籍的书库起火,简直是世上最不幸的事了。 至少到目前为止,百花开还是这样想的…… 二百五十二 火,灾 要说最无情的,不是火吗? 百花开站在书库前。 可是,只剩余火和灰烬的书库,还能叫书库吗? 百花开忽然跪下,然后他掩面,崩溃,哭泣,捶地,恸哭。 他为什么而哭泣? 书吗? 不至于。 他跪在书库前,而书库前横放着一具焦尸。 谁的尸体,谁的尸体会让百花开哭泣? 他的儿子,哪个儿子? 同一场火,两个人,为什么只有一具焦尸? 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百花开绝望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儿子。还活着的那个。 该从何处说起呢? 起火前,百生的那一声大叫吧。 他忽然想明白了,成峙滔并不是想要杀他,而是,要救他。 可是百千琛又怎会想到,自己的话竟会让百生想到另外的事上去。 人在受到惊吓,或是感到兴奋的时候才会大叫吧,而这时百生双目中偏偏又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那只是因为他想明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可百千琛却误会了。 “呵——,知道我只是你的挡箭牌,你很高兴是吧?” 百生赶忙敛起兴奋之色,想要解释,但这事儿又实在很难解释——要解释清楚,就必须把玉汝山庄的事给如实说了,就算豁出去了真的要说,和一个喝醉的人恐也难以掰扯清楚。 “我……我绝没有半分不敬之意,琛哥你不要多想。” 百千琛盯着百生看,闪烁的火光中,那双眸子仿佛变得愈来愈浑浊,不知是因为酒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忽然一把夺过了百生手里拿着的用来看书的小油灯,点燃了身旁书架上的书,又随手把油灯扔到了地上。 纸张木架易燃,火焰蔓延极快。 “琛哥你干什么?” 百生大惊,赶忙脱下外袍扑火,可却反而助长了火苗。外袍还被引燃了,扔地上,猛一顿踩踏才灭了火。可这时回头一看,一股热量扑面而至,人立高的一片书架区域已经熊熊燃起,眼见凭一己之力已无法遏制火势。 “琛哥快帮我一起灭火呀!” 百生手忙脚乱,却见百千琛无动于衷,脸上还带着一种诡异的笑。 ——真是醉得厉害了! 百生也先不想着灭火了,拉着百千琛便往外跑,想着先安顿好兄长,再带着人去提水来灭火吧。 可百千琛甩脱了他的手,还重重一脚把他踹倒在地。 “万生,对不起……对不起,做哥哥的没本事,救不了你。” 看现在百千琛的表情,简直都快要哭了。什么事如此伤心? 百生不解,“琛……琛哥你……你在说什么啊?” 百千琛继续说着奇怪的话:“哥没本事,没办法救你离开这火场,你不要怪哥……” 百生很聪明,很快听明白了,可他不愿相信,打死他都不愿相信。 ——琛哥要杀我?为了执掌广鸣院,琛哥要杀我!? ——准确来说,他应该会点了我的穴道或是打晕我,把我留在火场中,当然他也会留一段时间,甚至可能会刻意烧伤自己,来摆脱嫌疑。 ——这种情况,如果我是他,我就会这样做。 “琛哥,你喝醉了,你快醒醒,你绝不是这样的人!” “对不起,对不起……”百千琛还在哭腔说着,缓缓走近百生。那一声声“对不起”简直就像给百生念的悼词。 百生腿弯受了一脚,一时站不起来,只能双臂撑着身子慢慢往后挪。 “你快醒醒,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是这样的人!”百生大喊。 他觉得是因为喝了太多酒,让百千琛的脑子不清楚了。 在百生的印象里,自己的这位兄长,高傲自大,俗不可耐,讨厌得令人发指,但他是善良的,他绝对不会……绝对不会吗……那他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百生放弃了唤醒自己的兄长——因为或许,他根本就是清醒的! 百生停了嘴,却抬起了手,拳头向着百千琛,不过他当然不是想着用拳头抵抗——一百个他,都打不过一个百千琛的。 他的武器不是拳头,而是戴在腕上的密雨。 “没错,是密雨。你拿着它,既可保护自己,又能在关键时刻保护你的亲人。” 这是昨天郭长歌把密雨交给他时说过的话,不过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不是用密雨来保护自己的亲人,而是来对付自己的亲人。 “别再过来了。你若现在放弃,离开,这里的事我不会和任何人提起。”百生发出最后的警告。 百千琛可不知道百生手腕上戴的,是极厉害的暗器。 他现在所做之事,要不就不做,一旦做了,就绝没有停下来的道理。 百生当然也明白,但他还是天真地,试着让百千琛停下来——他实在不愿伤害自己的亲人,实在不愿! 他看见百千琛向他冲了过来,然后他闭上了眼,手指按上了机括…… 那具焦尸的脑门上,一片焦肉中,却还清晰可辨那些钢针穿脑而过后留下的针孔。 注意到的时候,百花开当然意识到了,自己儿子并不是死于火灾,而是死于人为。 是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头上的针孔是哪来的?”满面泪痕的百花开让那片触目惊心的针孔惊得恢复了些理智。 若是意外的灾祸,那只能说是不幸,丧子之痛没个着落之处,除了悲伤还能如何? 可若是有人杀了自己的儿子,那就还不是悲伤的时候——一定要报仇,一定要报仇! 百花开的话让郭长歌着实吃了一惊,“针孔”这两个字让他联想到了太多。 “是……是我……是我用暗器……可是……” 百生想承认,也想解释。 “是……是你杀了……”百花开已经站起,吃惊地看着百生,可当他心里出现了那个可怕的猜想,他又如何还能站得住。 幸好郭长歌及时扶住了他。 “是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你的兄长!?”百花开的语气激烈得像是煎锅里的热油。而百生的心正在那锅中饱受着煎熬。 他只能点点头,“爹,你听我解释,是琛哥他想杀我,我……我没办法……我实在没办法……” 他激涌的情绪让他说不下去,他浑身都在颤抖,他感觉自己身处寒冬,他整个人都寒冷得缩成了一团。 百花开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看着百生。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紧咬着牙。他也在颤抖。他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在抖动。他脖子慢慢仰起。他很费力地吞了口口水。 他顽抗着攻心的急火,他已经撑到了极限——若不是郭长歌扶着,他恐怕早已倒了。 而这一倒,就不知还能不能站得起来了。 二百五十三 儿子死了,儿子杀的 “刀……给我刀……” 刀?要刀做什么?刀岂不是用来杀人的?杀谁? 郭长歌听到百花开这么说的时候,留上了心。 很快便有护书卫递上了刀,杀人的利刃。 刀在手,百花开走向百生…… 百生的脸被火烟熏得黑了,他被成乐搀扶着,左右是温晴和婉若。 百花开走近,举刀。百生闭目待死。 ——刀,怎么还没有落下? 百生睁眼,原来是郭长歌拦在了自己身前,还有温晴和婉若。 “你们都给我让开,”百花开语气冰冷,“这是家事。” 可他也知道,就算没人拦着,自己这一刀也未必能砍得下去。 “百大人,此事还有蹊跷之处,在未全都弄清楚前,切莫一时冲动行事,以致抱憾终身啊!”郭长歌苦口相劝。 “蹊跷之处?”百花开收回了高举的刀,“好,我就先问个清楚。” 他看向百生,眼中似有就要喷薄而发的火山,沉声问:“是不是……是不是你……” 百生黯然低头,“是我。” “你究竟……究竟用了什么卑鄙的手段?” 百生杀了百千琛,任谁都会觉得惊讶,不是因为他们兄弟相残,而是从能力来看,以百生的武功,是绝不可能杀得了百千琛的。 百生缓缓举起颤抖的左手,亮出腕上戴的密雨,“是这种机械,可……可发射钢针暗器……” 郭长歌紧接着他的话道:“是我给他,让他防身的。” “防身,防到他自己兄长头上了?”百花开又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要……”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但谁都能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 百生镇定了心神,鼓足了勇气,沉着地道:“是琛哥他想杀我,我只是自保。” 百花开眦裂,“你说什么!?” 百生被他爹可怖的神情吓得不轻,稍作镇定道:“我是被逼无奈,我也没想到兄长会那般绝情,竟想把我留在火场之中,置我于死地……” “闭嘴!”百花开怒道,“你杀了他,还要污蔑他?” 百生据理力争,“我没有污蔑他……琛哥酒醉之下,已把一切都跟我说了,只要有我在,他就无法执掌广鸣院,所以他必须杀了我。但我不怪琛哥,我怪的是你,你那可笑的行径,对他对我,都不公平!” 在百生看来,百花开实在不该用那种极端的方式来激发他,更不该把百千琛当做激发、保护他的工具。 百花开愣住,整个人像被劈头泼了盆冷水,浑身的火气都被浇没了。手一松,刀也掉了。 “无论如何,你不该杀了他,你不能……不能这样……”可他还是恨,恨得牙痒痒。 他转身,失魂落魄地走回了那具焦尸前,脱下外袍,跪下,盖住了尸身。 百生已说过了,他是被逼无奈。 他是不该杀了兄长,可是如果他不动手,死的就会是他。 ——什么叫我不该杀了他,难道我就该束手就死吗? 百生被百花开的话激怒。 他忽然,大声喊道:“如果死的是我呢?” 郭长歌忙向他摇头,“别说了!” 百生不理,续道:“如果死的是我,就皆大欢喜了是吧。” 百花开背向他,双目无神,不作回应。 “虽然我才是你真正选定的继承人,但也仅仅只是继承人吧。你看重的,只是我在某些方面不可替代的才能,可作为儿子呢,我一直都不是你心目中的好儿子吧。你对琛哥的喜爱和对我厌烦,也不可能都是装出来的吧。所以,如果死的是我呢……”百生说完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天忽然暗了下来,太阳在极厚的云层后迷了路。 家丁仆婢们都已被护书卫驱散,而一众护书卫纪律严明,都缄默着,远远的,朝外站着,若非主子有命,他们谁都不会有任何的动作。 所以书库前人并不多——所以很静,静得每个人甚至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所以忽然有人开口的时候,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你……你走吧。”百花开头也不回,忽然说道,“再也不要回来。” 这是百生意料之中的,他闭上了眼睛,两行泪从面颊滑下。 泪水滴落的时候,他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并不想走,可他也知道,自己非走不可。 ——爹已经没法再面对我了,而我,也不可能再留在琛哥生活过的地方。 郭长歌他们也只能赶快跟上,他们想要告别来着,却不敢再打扰百花开。 儿子死了,儿子杀的。百花开现在的悲伤,他们可以去想象,却绝对想象不到。 百生一路缓行,他们一路远远地跟着,知道现在最好让他一个人静一静,是以也不去打扰他。 从城门出去的时候,已是日暮之时。郊外的小径,已少有行人。 百生忽然驻足回头,“我们这就回去吧。” “回哪里?”温晴问。 “回山庄。” “你真的要离开吗,你爹他现在需要你。” 百生苦笑,“见到我,他只会更痛苦。” 温晴点点头,“好吧,那我们先去与小艾她们会合。” 正要出发,郭长歌忽然拦住众人道:“等一下。” “怎么了?”温晴问。 郭长歌看着百生,“我和百大人刚赶到书库的时候,你是昏迷的,过了会儿工夫才醒来。你是被烟气熏昏的吗?” 百生摇了摇头,“不,我应该是被琛哥踢晕的。” 郭长歌皱眉道:“我不懂,你既用密雨命中了他,他又哪来的机会踢晕你?” 百生回想片刻,道:“我按下机括前,琛哥正向我冲过来。” “你看到他出脚了?” 百生摇头,“我那时是闭着眼的。” 郭长歌更觉得奇怪,“闭着眼,钢针还能正中脑门,你闭眼前已瞄得极准了?” 百生道:“我也没有刻意去瞄,只是瞅了个大致的方向。我命大,若是打失,死的就是我了。” 天已渐渐昏黑了,孤径上,几人就那样站着,人影淡去,远处响起了几声昏鸦凄惨的鸣喊。 郭长歌沉吟片刻,然后又道:“我再问你……” “长歌,别问了,别让百公子再想起伤心事了。”温晴打断他。 百生苦笑一声,道:“温姑娘,无妨的。我当时既决心按下密雨的机括,现在就不会后悔。事情会到这一步,错的不是我,我也没什么可伤心的。” 郭长歌正要再问,却为温晴抢先说道:“天已黑了,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城找间客栈,明日再去山谷不迟。” 百生点头同意,几人移步。 郭长歌却留在原地,他心里有想不明白的事,让他迈不动脚。 他看着几人的背影,温晴红艳的裙摆在晚风中摇曳,她忽然返首,“长歌,怎么了。” 郭长歌忙敛起猫一样机警的神态,微笑着摇了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二百五十四 杀!救? 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饭馆和酒店。 百生一行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客栈,但他们订好客房和酒菜后,才想起行李和盘缠都被留在了流香苑。 成乐、温晴和婉若回去取了,郭长歌说这趟出来没带什么行李,不过些换洗的衣物,让成乐帮忙捎上。 郭长歌当然不是懒,他只是想要和百生独处。 两人坐在大堂偏僻的角落里,小二送上了茶点。 “你不是还有话要问我吗?”百生道。 他虽与郭长歌相识不久,但却很了解,郭长歌此人心中要存疑问,那是绝对不会放过的。之前城外小径,郭长歌问话被温晴打断了,他不跟着回去取行李,显然是不想再被任何人打扰。 郭长歌喝完了一杯茶,又听百生道:“不过,的确是我用密雨杀了琛哥,这件事单纯得很,我实在不懂,你还有哪里想不明白。” 郭长歌放下茶杯,“我要问的问题很简单,你记不记得你哥把你踢晕的那一脚。” “记不记得?” “就是说,你有没有感受到?” 百生点头,“当然有了。”说着去摸头。 “你感受到的时候,有没有按下机括?”郭长歌问。 “当然是在同时了,我若先被踢晕,琛哥就不会中钢针而死,而我若先按动了机括,琛哥也就没机会踢晕我了。” 听完,郭长歌又倒了杯茶,慢慢啜饮。 百生摸着头上现在还隐隐作痛的被踢之处,忽然明白了郭长歌是觉得哪里奇怪。 “你是觉得太巧合了?” 郭长歌啜饮清茶,不置可否——巧合,并不是不合理。 他忽然说:“你为什么一直在摸头顶?” 百生放下了手,道:“这里还有些痛呢。” 郭长歌双瞳放大,“你被踢中了头顶?” 百生点头,“是啊……哦,你不知道,我当时已被琛哥踢中了腿弯,所以是坐倒在地的。” 郭长歌缓缓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百生问。 “是谁救你出书库的?”郭长歌问。 百生摇头,“不知道,我醒来时已在书库外。想来是注意到火情,进去救火的护书卫发现了我吧。” 郭长歌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疑问吗?”百生问。 郭长歌摇了摇头。 “好,那我问你个问题。” “你问吧。”郭长歌终于饮完了那杯茶,放下了茶杯。 “成庄主会如何对付我爹?” “你觉得呢?” “最省事的办法,当然是下杀手了。” “的确,杀人永远都是最省事的办法。” 百生忽然起身,跪地,三拜。郭长歌赶忙相扶。 “请郭兄弟救我爹性命!” 郭长歌扶起他,“你放心吧,你爹不会有事的。” 郭长歌入座,百生也只好坐下,“我爹真的不会有事?” 郭长歌点头道:“一来,你爹并不是那么容易杀的,二来,你爹现在的状态,和死了又有什么差别,他已不值得别人下杀手。” 百生轻叹一声,“也是,爹现在的状态,恐怕已无法撑起偌大的广鸣院。广鸣院失去了对武林的影响力,成庄主自然不会再对付爹了。” 两人吃喝了一阵子茶点,温晴他们回来了,说百府中已设了灵堂,三人祭拜过才回来。 百生问:“可见过了我爹,他怎么样?” 这才半日不见,他便有些担心了。 可是温晴摇了摇头,让他脸上的担忧神色更甚。 “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有很多人在照顾你爹的。”温晴安慰道。 “嗯。”百生点点头,接着便叫了小二点菜。 饭菜上桌,百生没什么胃口,其他人又怎好意思大快朵颐,平日里拾愿堂几人在饭桌上的欢乐轻松的氛围全无。 成乐忽然看向百生,当百生也看他的时候,他却忙移开了目光。 百生问:“少庄主,怎么了?” 成乐思虑片刻才道:“我父亲虽不会当着我的面对付你,但他毕竟是想要对你不利,你确定还要跟我们回山庄去吗?” 郭长歌道:“少庄主,这一点你大可不必多虑。百生是被他爹赶出来的,他现在已与广鸣院没有任何关系,而庄主要对付的只是广鸣院,所以已没必要再对百生下手。” 闻言,成乐脸上露出笑意,百生却眉头紧锁。 郭长歌注意到了,问他:“怎么了,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百生看向他,道:“我一直都想不通一件事。” “什么事?”郭长歌问。 “成庄主设计齐虹紫之死,动用了风四四、刘琼玉等人,如此大费周章,难道就只是为了逼死我而已?”百生道。 “这个办法的确太周折,目的却又太单纯,实在违和得很。”郭长歌道。 “岂止是违和,如果只为杀我,这个设计精巧的办法反而可称得上是笨了。”百生道。 “或许庄主只是不想让我们知道是他想杀你,所以才借齐彩之手逼你爹交出你。”郭长歌道。 “可是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风四四是山庄的人,是一定会联想到山庄的。”百生道。 郭长歌摇了摇头,道:“我们的确知道风四四是山庄的人,但他同时也是丐帮帮主,齐彩的旧识,你若记得,其实我们一开始只以为他是齐彩请来助拳的人罢了。” 百生无法反驳,低头沉思。 他还是觉得,成峙滔若真想要他的命,至少会有一万种更好的方式,而且每一种,都绝对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完全没必要去利用齐彩,还派出风四四和刘琼玉协助。 这时,成乐又对他道:“而且,前夜我和长歌在青竹苑偷听,那三人的确口口声声说是要除掉你的。” 百生道:“或许他们三人都不知道你父亲真正的目的,又或许风四四和刘琼玉是知道的,只不过在齐彩面前,也只能那么说。” 成乐皱眉道:“那你觉得,我父亲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百生沉默了片刻才道:“我觉得,你父亲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我,而是要‘救’我。” 二百五十五 杀手终现身 “救你?”成乐皱眉道,“何出此言呢?” 被这么一问,百生反而不自信了。 “这……这只是个猜想,我也不能确定。” 郭长歌被“救”这个字震得心颤,他本该想到这一层的,忙问:“从谁手上救你?” 百生道:“当然是从齐彩手上。” “难道不是我父亲利用了齐彩……怎么又成从他手上救你了?”成乐奇道。 百生道:“若非先让我陷入万劫不复,彻底地走投无路,又何谈一个‘救’字呢?” “你再说详细些。”郭长歌问。 百生点头道,“你们想,若他们的计划顺利,我爹真的把我交给了齐彩,齐彩会怎么做?” “齐彩当然会杀了你。”成乐道。 百生点头,“齐彩当然会杀我,但绝不会当着我爹的面动手,如果做戏要做全套,他应该会把我带回齐家,在齐虹紫的灵前动手。” 成乐道:“那又如何?” “当他把我带离百府,他就没机会杀我了。”百生道。 “如何没机会?”成乐问。 “因为你们会救我的,就算你们救不了,还有风四四和刘琼玉,或许庄主还派了其他人呢,他们一定不会让我死的。”百生道。 “我们当然会去救你,但你怎能确定风四四和刘琼玉也会救你呢?”成乐问。 百生摇头,“我不确定。我说了,我只是在猜想。但如果我的猜想是对的,不管是你们还是风四四和刘琼玉救了我,我都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回玉汝山庄!”郭长歌道。 “没错,我只能回玉汝山庄了。”百生点头道。 成乐不解,问道:“可就算没有齐彩这档子事,你不也会随我们回山庄去吗?” 百生摇头,“随你们回去是一回事,但被我爹舍弃,只能回去,却是另一回事了。” 郭长歌仰脖干了杯酒,心想,被父亲舍弃,抑或被父亲赶出家门,又有什么差别呢——百生现在的处境,不也只能是回山庄去了吗? “我父亲为何要切断你的后路,非让你回山庄不可呢?”成乐问。 百生咳嗽了两声,又喝了杯茶水,慢慢放下杯子,这才说道:“因为我有才,你父亲用得着我。” 另外几人面面相觑,婉若已经忍不住笑了,“你这人,是不是有些自恋呀?” 百生并不自恋,自小在兄长的光环下长大,他甚至还有些自卑,直到今天在书库中,百千琛向他道出了真相,他才忽然意识到,比起杀了他,让他活着对成峙滔才更有用。 百生脸有些红了,“我说了我只是猜想,你……你们不必当真。”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倒是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郭长歌道。 百生已然不自信,这时摇了摇头,不过终于动筷子了。 郭长歌忽然把视线投向了温晴,“小晴姐,你觉得呢。” 温晴一直半句话都不说,这时终于没法置身事外,笑了笑道:“我也觉得很有道理。在我看来,百公子确实很有才。”说完,笑容便消失了。 郭长歌追问:“怎么个有才法?” “这……”温晴一时无言。 百生道:“郭兄弟,你就别取笑我了。” 几人吃完了饭,便各自回房歇息。 等到夜深人静,郭长歌翻窗而出,踏瓦夜行,潜入了百府,来到百千琛的灵堂前——的一棵高树上藏身,侦查。 灵烛高烧,白幡飘扬,守夜的众多家丁也都换上了麻衣。 没人会对一个死人感兴趣,也没人再能伤害一个死人,所以守夜的只是普通的家丁,没有武功高强的护书卫。 郭长歌比一片树叶还轻巧地从高树飘下,雷霆闪电般出手,在守夜的家丁喊出声前,已经点了他们所有人的穴道——他们甚至没有看到郭长歌的脸,他们只看到了一道鬼魅般的白影。 郭长歌已经缓缓走进了灵堂祭拜,上过香后,他揭开了棺盖…… 四更的梆子声响时,郭长歌回到了客栈的房间,但不是他自己的房间,而是温晴的。 深夜潜入女子的私房,他想做什么? 他什么也没做,从窗户翻入之后,他就只是站在窗边,望着天,无星无月的天,一片黑暗。 他能看到什么吗? 当然什么都看不到,不过他却想到了很多很多。 “长歌,你来了。” 温晴醒来,坐起。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睡。 郭长歌转身面向她,虽然什么都看不见。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一直在等你。”温晴道。 “这么说,你知道我此来的目的?” “我知道,我知道瞒不过你的。” 郭长歌深深叹了口气,“把百生带出书库的,是你?” 这个问题,在吃完饭回房歇息的途中,郭长歌已从他表妹婉若口中得到了答案,他只是想再确认一遍。 “是我。” “在那之前,也是你打晕了他。” “是我。”温晴点头。 郭长歌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却“看”到了棺材里的焦尸。 脑门的针孔和脑后的针孔,显示了钢针射入射出的角度。 当时百生是坐在地上的,他发射的钢针,绝不可能会有那样的角度。 “那……杀了百千琛的人呢?” “也是我。”温晴承认得干脆利落。 “为什么?”郭长歌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低哑,就像大哭了一场一样。 “你可还记得刘琼玉对你和公子说过的话。”温晴缓缓道:“不管庄里有什么任务,庄主都绝不会只派一路人来完成的,而是多路分工。你不是一直都认为,庄主还会派一个杀手来刺杀百花开和百千琛吗。” “你就是那个杀手。”不知为什么,郭长歌一点都不觉得惊讶,语气十分平淡。 “没错。”温晴道,“而我的任务,便是在百花开将百生交给齐彩后,刺杀那对父子。” “可百花开并没有把百生交出去。”郭长歌道。 “庄主也不是神,也会犯错的,他错误地估计了百花开和百生父子两人的关系。”温晴道,“但这对我的任务没有影响,为了摧毁广鸣院,我还是应该杀了百花开和百千琛的。” “可你只杀了百千琛。”郭长歌道。 温晴道:“我是只杀了百千琛,但现在的百花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二百五十六 没有准备好 黑暗中交谈的两人,一旦沉默,黑暗便更黑暗,似乎已将两人给吞没,似乎他们再也不会说出下一句话了,又或许,他们的下一句话也已给黑暗吞没了。 唯有思想永存,两个思维敏捷的年轻人,他们在想着同一件事,但所想,却背道而驰着,愈行愈远。 儿子死了,是另一个儿子杀的,作为一个父亲,所受到的打击,谁能想象? 是啊,这样一个父亲,一个人,真的是和死了有什么差别。他若还能像平时一样生活,一样做事,那才叫没天理了呢——世上绝不会有那样铁石心肠的人,至少百花开绝不是。 ——不愧是小晴姐。 “不愧是小晴姐。” 郭长歌一想到这句话的时候,嘴里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 这是一句赞叹吗,或许没有“赞”,只有无限的“叹”吧。 郭长歌看不见,但还是看着黑暗中的温晴,想她现在是怎样的表情,她杀了一个人,让一个人蒙冤,还让另一个人简直比死了还难受。她毁了一个家,这个家是她朋友的家,她做出这样的事,内心当然会有挣扎吧。 会有吧? 温晴所在的那一片黑暗说话了,“我也是运气好,正好撞见了他们兄弟相争,才能从旁下手,不然就须多杀一个人了。” “你似乎有些得意?” “当然不会了。我只是觉得,能少造杀业,毕竟是好的。” “小晴姐还真是仁慈。”话里微有讽意。 郭长歌惯常的讽刺语气,温晴听得多了,当然以前并没有冲她来过,这还是头一遭。 “我……我知道你怪我,我知道……我做的事是你无法原谅的。” 怪她吗,并不。郭长歌只是一时间无法接受罢了。毕竟,她只是在为别人做事。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为成峙滔做事的……难道……难道是从聚宝坊开始就……” 温晴摇头,她知道没人能看得到,但她还是摇头。 “刺杀百花开和百千琛,是我的第一个任务。”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他做事?” “我的父亲,曾是成庄主征战沙场时的下属……”温晴并没打算细说。 “原来是这样。”郭长歌也没心情再细问了。 不过……他还有别的疑问。 那个疑问一直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肉里。 可是与温晴相处的这些日子,那些柔软美好的时光,一时让他忘了那刺痛。 “我一直有个疑问。”他说。 “嗯。”温晴道。 “嗯”的意思当然就是让他问。 “这个问题我曾问过你的,就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嗯。”温晴道。 “嗯”的意思是她知道,她已知道他要问什么。 “你是如何知道的。当初在聚宝坊,你是如何知道少庄主会出现的?”郭长歌问了。 “你呢,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是我师父告诉我的。” “那你师父呢,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郭长歌怔住了,他本应该问一问的,上次见到师父,竟全然忘了。 “等你弄明白你师父是怎么知道的,就会明白我是怎么知道的了。”温晴道。 “现在不能说?” “现在不能说。”温晴道。 隔了一段沉默,她又补充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郭长歌没有回应,他望着那黑暗,黑暗中是温晴。 在郭长歌即时的想象中,温晴戴着面具,揭开面具后,却还是面具。每层面具都是一个秘密,温晴的秘密的确很多。 无疑温晴是个美丽的女子,每一层面具都更美丽,而秘密就是她的魅力所在。 郭长歌沉醉于想象中的她,一时竟好似忘了她本来的面目,是怎样的眸子,怎样的鼻梁,怎样的嘴角,怎样的颌尖…… “可以点上灯烛吗?”郭长歌请求。 “当然可以。”温晴点燃了桌上的烛火。 她就坐在烛火后,烛火映亮了她的眸子、鼻梁、嘴角、颌尖…… ——啊,原来这样。 郭长歌不禁微笑了。一见之下,温晴的相貌还是那么熟悉,看到就让人心安,舒适——她的美一点都不刺人,而是就像她面前的烛火的微光,柔和的光辉、宜人的温暖。 “长歌你,笑什么?”问这句话时,温晴也微笑。 郭长歌摇头,不过脸上的笑意还在。他脚步缓缓地过去,坐在了对面。烛火的微光也映亮他的脸。 “百生的猜测是对的吧?”他转移了话题。 温晴点头,“百公子确实聪明,也确实很有才,只是欠了些经验。” “成峙滔要利用他做什么?”郭长歌问。 “具体,我也不清楚。”温晴道,“不过我想,应该和《武林志》有关。” “他是想通过百生,得到《武林志》。” 温晴点头,“玉汝山庄的情报网可一点都不逊于广鸣院,只要有了《武林志》,山庄就能做到广鸣院所能做到的一切。只不过,庄主还需有人续撰《武林志》,让《武林志》为他和他的子孙后代所用。” “续撰《武林志》最好的人选,自然是百生了。”郭长歌道。 “自然是他了,”温晴颔首道,“他还是一块璞玉,稍加雕琢,便能有大用处、大作为。” ——那你岂不已是一块无暇美玉,再无需雕琢。 郭长歌还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竟是一阵冷风,忽然穿窗而入,卷灭了灯烛。 那冷风像是穿过了季节,是从冬天来的。 郭长歌的心绪却飞回了春天,他们几人相遇的季节。 “怎么会这么冷?”温晴道。她现在只穿了薄薄的一层里衣。 郭长歌回过神,赶忙去关了窗,也在同时,“啪嗒”的声响打湿了窗纸——原来,下雨了啊。 这当儿,温晴已经复燃了烛火。 郭长歌看到她缩着身子,似乎还在微微颤抖着,楚楚娇弱的样子,让人忘了她刚刚做了多么可怕的事。 “长歌,我做的事,你会告诉他们吗?”温晴的声音,好像也有些颤抖了。 “他们?”郭长歌虽知,但还是问。 “百公子,还有婉若他们,尤其,是公子。”温晴轻轻咬了咬下唇,“我求你。” “我既已知道,便应该告诉他们……”郭长歌淡淡说道。 “我求你……”温晴的颤声,似窗外树上,冷雨中的叶儿。 “你应该很清楚,你若继续帮成峙滔做事,他们早晚会知道。” 温晴轻叹,轻的似婴儿的微鼾,“我清楚。但现在,我还没有准备好。” 郭长歌忽然轻笑,笑得让温晴的心跳像打在窗上的雨点。 “长歌你……你又笑什么?”这一次问,温晴笑不出了。 “没什么。” 只是—— 百千琛难道准备好了去死? 百花开难道准备好了失去儿子? 百生难道准备好了被父亲赶出家门? 应该,都没有吧。 二百五十七 保守秘密 “你只要不告诉他们,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 这是近日,郭长歌第二次听人说这样的话,上一次这么说的,也是个女人,也很美。 心智正常、体格健全的男人,听到漂亮的女人说这样的话,总不免会有所联想的——这无关这个男人的品性如何,只是人之常情。 只不过,说者未必有心就是了。 郭长歌看着面前的漂亮女人,笑了。 他故意笑得很邪,邪得温晴都不敢直视他,更不敢再问他这次又是在笑什么。 因为她明白男人这样笑的时候,往往没安着什么好心。 “真的做什么都可以?”郭长歌笑着问。 温晴的脸颊霎时便红了,她本来就是个很容易就脸红的女子。 “你……我……我知道你只是在捉弄我,你绝不会真的想要那么做的。” “我不会,吗?”郭长歌忽然起身,“你不是我,怎么知道?” 温晴也惊吓得立马站起,就像她的座椅忽然着火了一样。 郭长歌绕着小桌走向她,她呢,只能后退了,退到床边已无处退。 她腿弯被床沿一绊,跌坐床上。郭长歌却驻足。 “长歌,你别闹了。”温晴神色有些慌张。 她虽也很喜爱郭长歌,但这份“喜爱”中全无半分男女之情,她把他当亲弟弟看待的。 在慌乱之中,她已暗暗决定,若今夜郭长歌脑子发热定要行那不轨之事,她就……她就如何呢? 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好像除了以“自杀”威胁之外别无办法,但她又还下不了真的“自杀”的决心。 幸好幸好——表现得虽十分慌张,但在内心深处,她还是安心的,她还是觉得郭长歌小孩脾气,只是在捉弄她而已。 “我没闹,我是认真的。”郭长歌却这么说。 然后,温晴却笑了,“那你又为何停步了,快过来呀。” 她倒言语魅惑,勾引起人来了。 “我只是想到,要做那种事,是不是先得吹灭蜡烛呀。”郭长歌说着,返身去吹蜡烛。 他在桌边弯下了腰,把嘴凑了上去,吹之前还先转头邪邪地看了温晴一眼。 轻轻一吹,吹出了一片黑暗。 一阵衣袂带风声,郭长歌扑了上来? 但随即响起的门的开关声,让还真有些忐忑的温晴松了口气——郭长歌已经离开了。 紧接着,温晴松了第二口气,因为她知道郭长歌若不说明白了,就意味着他会为她保守秘密。 同时,她也很难受,因为她也知道,只有在为难到极处不知该怎样面对的时候,郭长歌才会选择以方才那样作弄人、开玩笑的方式来应付。她并不想让郭长歌为难,一点都不想。 黎明的时候,郭长歌已经打开了房间的窗户。 雨已经停了,但扑面而来的,竟已是秋意。 客栈的房间临水,对岸排着杨柳,晨雾中,连成了一道朦胧的绿意。 惨白的残月,悬在惨青的空中,郭长歌的脸色也是青一块、白一块,惨然如大病初愈。 夜里短短的两个时辰里,他想了以前一年都想不了的许多事。 以后,他应该如何面对他们。 他们就是与他朝夕相处过的朋友们。 朋友之间是不是不该有秘密? 温晴有那么多的秘密,她还算是,朋友吗? 小晴姐不愧是小晴姐—— 至少他做不到他的小晴姐那样,他的心禁不住那么惊心的秘密。他知道,那些秘密早晚会吞噬他。 怎么办呢? 他忽然希望自己可以不要知道那么多。 要是可以失去那一段的记忆…… 在客栈吃完早饭,他们结伴去集市马行买了马匹、马车,驾马驱车前往山谷。 谷中的草儿似乎也没几日前那么绿了,可在郭长歌心里留下过阴影的鸡叫声,却还是那么烦人。 两拨人在木屋外会合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古云儿脸上。 本来只有成乐、温晴、婉若、百生这四个还没见过古云儿的好奇地去看,可这些人看的时候,郭长歌、姬虎、婉如几人也只好去看了,不然他们还能看什么。 只有柯小艾,素来不是别人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的那种人。她的目光却是在郭长歌身上。 第一次见古云儿的人不禁都有些惊讶,他们惊讶于古云儿那无视岁月的美貌。 因为在他们的想象中,古云儿是一个中年的妇人,就算长得很美,也不可能是如现今眼前这样的惊为天人。不论是妆容、发髻、衣饰,虽不华美,但却完美。 成乐和百生的眼睛已经直了,古云儿倒是大大方方,微笑着,接受了他们所有人惊叹的目光。 她的视线轻轻扫过了每个人,温文尔雅地敛衽为礼,视线最终停在郭长歌身上,“长歌,这几位是?” 郭长歌正要介绍,成乐抢了先说道:“您……您就是古云儿?” 古云儿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是古云儿。你呢,叫什么名字?” 成乐莫名的有些害羞了,“我……我叫成乐。” 古云儿点点头,转头看向百生。 百生微微躬身为礼,“小生姓百,名万生,您叫我百生就是了。” 古云儿微笑着点点头,便又看向下一人。 “我叫温晴。” “我叫……” “你就是婉若吧。”古云儿看了婉如一眼,“你姐姐已和我提起过你了。” 婉如回应给她一个笑,笑得亲昵——看来短短一日,这二人就已相处得很不错了。 “你们行了一程路辛苦了,先去歇息歇息吧,我去给你们做些吃的。”古云儿转过了身的那一刹,便敛起了笑容,“长歌来帮我。”说着走向厨房。 “好。”郭长歌跟了上去。 他们人已经有点多,木房又太小了些,而现在也暖和了起来,薄云后的阳光又不至于太烈,他们索性在草地上铺了方布围坐歇息。 姬虎问起昨日在百府发生的事。虽不愿提起,但百生还是大致说了。 “你兄长实在该死,你爹也……” 幸好婉若手快,及时堵住了柯小艾的嘴。 “做什么呀,你快放开她!” 看到柯小艾因为难以呼吸神色稍有些痛苦,婉如忙呵止自己的妹妹。 婉若放开柯小艾,柯小艾也知道自己又说了他们不爱听的话,她也无所谓,不说就是了。 除了柯小艾,任谁都不会用“该死”这种直接的词语来评论那个人、那件事。众人心里虽有各自的评论,但“悲伤”,这个词,一定是他们心里共有的评论。 当每个人都有些悲伤的时候,气氛就不是那么轻松了。一时之间也没人说话了。 “我去喂喂马。”姬虎说完便起身去喂马了。 但其实拴在树上的马儿蹄下便是青草,哪用得着他喂。 “公子,我也去帮忙做饭吧。”温晴道,“我们人太多,我怕他们忙不过来。” “去吧。”成乐同意了。 温晴便去往厨房。 厨房里,郭长歌刚点起了灶火,古云儿在砧板前准备食材。 “长歌啊,你说他有一个孩子的,不在你那几位朋友之中吗?”古云儿忽然问。 郭长歌怔了怔,才恍然意识到古云儿说的“他”,当然是成峙滔。 “在……在的。” “在吗?”古云儿手里的菜刀悬而不下,转头看向郭长歌,“可你那几位朋友中并无陶姓呀。” 二百五十八 更好的办法 菜刀剁在案板上“噔噔噔噔”的声响,盖过了柴火爆裂的噼啪声。 郭长歌蹲在地上,给灶里添了根柴,笑了笑道:“陶将军的孩子的确在他们之中,不如你猜猜,哪个是?” 古云儿也笑了笑,立马答道:“如果确实在,应该是那位成公子。” “你怎么猜的,这么准?。”郭长歌惊讶。 古云儿摇了摇头,“我不是猜的,是看的。那位成公子,和他年轻时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 “成乐的眼睛很特别吗,我倒是没看出和我有什么不同。” “你的眼睛时时带着笑意,却没有他那样坚韧的神采。” “是吗?”郭长歌下意识眨了眨眼,苦于眼前没镜子,没法去领略一番自己眼里的笑意,想着待会见到成乐,一定要好好去找找他眼里的坚韧。 “我的双目就没神采吗?”郭长歌忍不住问。 古云儿笑道:“每个人的双目都是有神采的,但每个人却都不一样。” 郭长歌也见过不少眼睛,他倒是没看出什么神采来过,也没注意到人与人之间有什么不同,又一想,他才意识到,或许自己也能看得出来,只不过从没仔细想过这件事罢了。 细想想,比如温晴,眼睛时时刻刻都是冷静到令人绝望的神采吧;再比如柯小艾,双目冷得像两块坚冰;再说说婉如和婉若,两人的眼眸幽邃得似深泉,只不过一热一冷就是了。 “他的孩子怎么会姓成?”古云儿问。 “当年陶将军可是朝廷的钦犯,在江湖中逃亡怎么可能用真名呢,所以他就把陶之诚三字倒过来,化名为成峙滔——成败的成,山峦耸峙的峙,滔滔江水的滔。”郭长歌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古云儿轻声叹道。她在想,陶之诚从庙堂到江湖,这些年来不知经受了多少苦楚。 “啊。”想得入神,不小心切到了手指。 “没事吧。”郭长歌忙起身去看。 古云儿将手指溢出的血嘬掉,摇头道:“没事的。” 郭长歌看那切口还不浅,“我去拿金疮药。” 古云儿拽住了他,笑道:“你太大惊小怪了。你这份小心翼翼的呵护劲儿,还是留给你未来的媳妇儿吧。” 未来的媳妇儿…… 郭长歌早已发誓,此生非曲思扬不娶,可曲思扬现在,却在别人怀抱中。 郭长歌心情瞬间便黯然,神色也随之变了。 古云儿又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你要有信心,你与曲姑娘定会有重逢的一天。” 郭长歌只能回以微笑,“嗯,我知道。” 可这微笑背后,是多么的艰难呢? 从守卫森严的禁宫救出一个人,这样的事,郭长歌已经做过一次了,他有经验,可这经验却一点没让第二次去做这件事容易些,反而只让他认清了,要做成这样的事,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 上一次付出的代价,是曲思扬,那这一次呢,又得付出什么,牺牲什么呢? “你可有任何的计划?”古云儿忽然拉起了郭长歌的手,“若有用的到我的地方,你尽管说。” 郭长歌很感谢在这种无助的时刻,她能给自己一份温暖。 他轻浅一笑,也大大方方,并不立马就把手抽回来,而是细细感受对方掌心传来的那份温暖,化作自己内心的力量。 “我打算请我师父,还有另一位前辈帮忙。” 另一位前辈当然就是霍真,有他师父和霍真的助力,世上大多数的事,他都有信心做成,可要从皇宫救人,这件事却不在大多数之列。 武功就算再强,也只有三人。人力终究有限,三人之力对抗万人,怎么说都太勉强了些。 “有把握吗?”古云儿关切地问。 她确已把营救曲思扬当成了她自己的事,因为曲思扬是为了救她,才身陷深宫,要是能用自己把她换出来,她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可那是不可行的,她很清楚皇帝的贪婪之心——这世上拥有最多的人,反而渴求也最多。她若回去,只能像石沉大海,激不起什么波澜的。 郭长歌诚实地摇头,在古云儿面前,他总是撒不来谎。 “没事的,”古云儿双手握得更紧,安慰道,“来日方长,总会想到更好的办法。” 郭长歌的目光忽然闪烁不定,“我先去烧水。”说着抽回了手。 事实上,他已经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了,只是他还须说服自己去用那个办法。 他架上了锅,拿水瓢从缸里舀了清水倒进去。 “我好像一直没有说过,我们为什么要救你出宫。”他望着锅中冒起的水汽,还有水里生出的水泡。 “难道不是他让你们来的?”古云儿奇道。她一直以为是陶之诚派他们来救她的。 “并不是陶将军,他可能都不知道你还活着。”郭长歌道,“救你,是我和门外的那几位朋友一起做出的决定。” “原来是这样。”古云儿又停下了手里的活儿,“那,你们为什么救我。” “救人原本天经地义,但你我都清楚,天经地义的事即使天经地义,却几乎没有人会为了这四个字以身犯险。” “我明白,你们冒那么大的风险救我,一定是有什么我能为你们去做的事。”古云儿目光坚定,“你放心,我很乐意去为你们做那件事,就只怕那件事,还不了你们对我的恩情之万一。” “你可还记得,我曾向你提起过,陶将军现在是一座山庄的庄主。”郭长歌道。 古云儿略一回想,道:“玉汝山庄,对吧?” “没错。”郭长歌道,“你可曾听过这个地方?” 既被这么问,那当然是很有名的一座山庄了,可古云儿确实没听过。 “我久居深宫,且少与人交往,所以……” “在江湖中,玉汝山庄是个很有名的地方,几乎每个人都想去到那里。” 古云儿有些感兴趣了,“那里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她当然是想问,为什么每个人都会想去到那里——难道那里的食物很美味,风景很美妙? “那是一个可以为人实现任何心愿的地方。”郭长歌用一种极尽神秘的口吻说出了这句话。 这时铁锅里的水沸了,涌流翻腾的沸水发出不小的声音。 可同时却有另一个声音甚至盖过了水沸—— “哈哈哈——” 二百五十八 更好的办法(二) “你笑什么?” 郭长歌忍不住返首去看古云儿,她笑得菜刀都拿不稳了。 郭长歌在觉得奇怪的同时,也捏了把汗——担心她这样拿着菜刀花枝乱颤的,又把手指给切了。 “抱歉,真是太失礼了。”古云儿努力把笑意给憋了回去,“可是,听你一本正经地说出那么不靠谱的东西,我实在忍不住,哈哈——” 虽然也知道,玉汝山庄所称为人实现任何心愿只是一个幌子,但是那笑声入耳,郭长歌还是觉得受到了冒犯——至少他们拾愿堂,每次都是在很认真负责地去为人实现心愿的。 郭长歌皱眉,“那么可笑吗?” “难道你不是在开玩笑?”古云儿稳了稳手,切剁一只已拔毛洗净的鸡。 郭长歌当然不是在开玩笑,可“实现任何心愿”说到底也只是一句空话,所以他无法反驳,只有苦笑。 古云儿接着道:“傻子才会信呢,天下哪里会有那样的地方。” 郭长歌悠悠道:“可这世上,傻子还真不少。很多人为了去玉汝山庄实现心愿,可是做了许多傻子都不会做的事。” “幸好我不是傻子,所以不会信。”古云儿笑道。 郭长歌不得不感慨,武林中那些历事阅人无数的老江湖,反倒没有一个久居深宫的女人明智。 古云儿端着菜盆过来,把各类鲜蔬囫囵个儿加入锅中水煮,盖上了锅盖。 “看来,你们让我帮忙做的那件事,和玉汝山庄有很大关系咯?”古云儿猜测。否则郭长歌又为何忽然提起了玉汝山庄。 郭长歌点头道:“没错。不过准确来说,是和玉汝山庄的庄主,也就是陶将军有关。” 他故意卖关子一样,话说的很慢,也不一口气说明白了,让古云儿忍不住去猜测。 她实在想不到自己能为他们做什么,她一个弱质女子,最多也只能为他们做两顿可口的饭菜了。所以她猜不透,只能等着郭长歌揭晓答案。 “我们救你出宫,本是想让你去劝陶将军放弃一件事。” 郭长歌仿佛卖关子卖上了瘾,说了这句话便停顿,也不接着说是什么事。 “劝他放弃……什么事?”古云儿只有催促了。 郭长歌张开了口,但似乎没发出声音。 但有两个字——造反——这两个字似乎是从天边飘来的,一缕轻烟般缥缈地钻入了耳中。 “你说什么?”古云儿实际上听得很清楚,但还是忍不住问。 “我们想让你劝说陶将军放弃造反。” 这次古云儿不止听得很清楚,也看得很清楚,声音不是从天边飘来的,而是出自郭长歌之口。 造反的意思古云儿很明白。这个答案无疑在她的意料之外,却也在她所认知的情理之中。陶家被满门抄斩,下令的人是皇上,皇上岂不就是陶之诚的仇人,要报仇,岂不必须要造反。 “他……他不会成功的。” 这话里倒是蕴着七分的担心,三分的可惜。 古云儿隐隐希望他能成功,只是害怕他失败后,会有可怕的后果——功败身死。 “以玉汝山庄现今在武林中的势力,陶将军要造反,并不是完全不可能。”郭长歌中肯地道。 古云儿很吃惊,吃惊得说不出话。 “我方才所说,玉汝山庄能为人实现心愿一事,的确不实。为人实现心愿其实只是一个幌子,是为了吸引武林中各方英豪来到山庄,陶将军真正的目的,是将他们收为己用……” “用来造反?” 郭长歌点头。 “可是,”古云儿道,“你所说的,那些武林各方英豪怎么就会乖乖听他的话,帮他行那大逆之事呢,万一失败,可是会掉脑袋的啊。他给了他们什么好处吗,该不会是真的实现了他们的心愿吧。” 郭长歌摇头,“你可听说过……” “什么?” “没什么。” 郭长歌本想问她可听说过“幻心术”,可想也知道一定没有。 于是他改口直接说明白了:“江湖中有一种异术,叫做幻心术。幻心术可让人失去记忆,甚至改变人的记忆……” “什么!?”古云儿又忍不住要笑了,“你怎么越说越离谱了。” “听来离谱,但却是事实,陶将军就是利用幻心术控制人们来为他所用。”郭长歌道。 “即便你这么说,可改变人的记忆这种事,我仍然难以相信。”古云儿皱眉道,“你莫不是受了他人哄骗,我问你,你可曾亲眼见识过幻心术?” 在她的认知中,改变人记忆这种事,简直只有神仙才能做到,她是素来不信仙佛之说的——没亲眼见过的东西,她统统不信。 郭长歌点头,“我见过的。” 他说话时,想的是婉若的事。 他见古云儿还是一脸的疑惑,接着道:“信与不信都无所谓,你只要知道,玉汝山庄现在的实力,可能已足以与朝廷抗衡。” 古云儿面色严肃,“你们想让我劝他放弃造反,为什么?” 他们几个年轻人的想法是单纯的、理想的,他们虽没经历过战争,但却知道战争一定会带来无数的无辜伤亡,他们虽也不像虔诚的佛教徒那样慈悲为怀,愿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但若有机会避免无辜的伤亡,他们还是很乐意去为之努力的。 “理由已经不重要了。”郭长歌却没有去解释。 “也是,理由并不重要。不管是什么理由,只要你想,我就会去做。”古云儿道,“我只是担心,我无法劝阻他,会让你失望。”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郭长歌浅笑着摇了摇头。 “哦?”古云儿道,“那,你的意思是?” “我说理由不重要,是因为我已改了主意,我不想让你再去劝陶将军放弃造反,反而,我想让你去鼓励他,支持他。我想你的支持,一定能给他很大的助力。”郭长歌道。 古云儿立马便点头,“我知道了。“ “我方才说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告诉他们。”郭长歌说着,向门外瞥了一眼。 古云儿道:“我明白。” 郭长歌笑了笑,“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会改了主意,为什么还不能告诉其他人?” “因为我都明白的,”古云儿也笑了笑,“而就算不明白,你若不说,我就不会多问,是你救我出宫的,不管你让我做什么,都不需要理由。” “多谢。”郭长歌道。 古云儿微笑着摇头,“你给我叫一位姑娘进来吧,真要帮忙做饭,你粗手粗脚的可不行。 “好。” 郭长歌跨到门外,“小晴姐,你进去吧。” 他当然知道温晴一直在门外偷听。他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向了围坐在草地上的众人。 “我……我本是来帮忙做饭的,只是怕贸然进去会打扰到你们。”温晴在粉饰自己偷听的事实。 可郭长歌完全没有理她,脚步坚决得像是满心忠烈往沙场赴死的将士。 他若介意她偷听,就绝不会对古云儿说那些话,相反他很高兴她偷听了——省了向她解释,他为何会为她保守秘密。 那就是更好的办法——利用成峙滔造反,来救曲思扬。 于是从某种意义上,郭长歌与温晴已站上了统一的战线,所以当然会为她保守秘密,而她也一定会为郭长歌保守秘密的。 二百五十九 暴风雨的前夕 饭桌不够大,便以大地为桌。 现在,饭菜都已上了“桌”,香气仿佛已溢满整个山谷。 那是古云儿和温晴两个人一个多时辰的成果,丰盛得没话可说。每一道菜都好吃到让人想把做菜的人娶回家里去。 每个人都对菜肴的美味赞不绝口,吃完后都满足得像是得到了世上最美好的享受。 原定在饭后稍微休憩之后便上路,可忽然又落起了豆大的雨点。阴晴不定正如每个人的心情,当口腹之欲的快感过去,在狭隘的房间挤着躲雨的他们,心情可说不上有多么愉快。 雨声从噼里啪啦到嘀哩嗒啦,再到最后的淅淅沥沥,但始终聒噪着——听雨有时是雅的、美的,但那时候,听雨者的心里一定是没有下雨的。 心情阴沉低落的时候,你若还能听出雅和美来,那你可真是真真正正的雅人——美人,倒还不一定。 没错,在这聒噪雨声中的木屋里的几人,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在下着雨,或大或小,有的是噼里啪啦,有的是嘀哩嗒啦,情况好些的也是淅淅沥沥的。 郭长歌心中的雨一定是“噼里啪啦”的,他愁眉不展的程度,眼神忧郁的程度,都很好地显示了这一点。 ——皇宫里现在下的,也是同一场雨吧。 ——你是不是也在听着那烦人的雨声? ——我在想着你,你呢,是不是也在想着我? ——不论如何,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请你等着我,相信着我就好了。 ——我一定能做到,因为我已舍弃了自己的本心,那是我最大的赌注了。 ——所以,我不会失败的……不会的。 ——可是,我也明白,这世上没什么事是绝对的。 ——如果真有那个万一,我永远失去了你,也永远失去了“我”,那就真的一无所有……但我不会后悔,为了你。 郭长歌有信心,但只有九分,十分的信心便是盲目了——无论怎样,郭长歌都不会是一个盲目的人。 温晴也不是一个盲目的人,她做的任何事,都有十足的理由,但她做的事,暂时只能是秘密。 她知道秘密会有代价,秘密被揭破时,她不知道她会失去些什么,她不敢想。 所以她现在,尽量什么都不去想,坐在一张小凳上。旁边还有一张小凳,上面坐的是成乐,温晴慢慢靠了头过去,靠在他的宽阔的肩上,闭上了眼睛。 郭长歌一直都站在窗边,柯小艾就站在他身旁,两人望着笼盖了整个山谷的一片雨幕,近前又是密密的雨丝,像一根根从天而降的针。 郭长歌不禁又想到那具焦尸,焦尸头上的针孔还历历在目,那是“密雨”留下的“杰作”。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竟吓了他一跳——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这么容易被吓到的人。 郭长歌以为是柯小艾,回过头才发现,原来是百生,看着他的眼睛,心跳竟然快了——平日里,他的心跳一向比他的手还要稳,而他的手,简直比太阳东升西落的规律还要稳定,所以他的心跳这么容易便变快了,稀奇的程度绝不亚于太阳打西边出来。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心里藏的秘密影响了他的心,尤其在百生面前,他简直不像是他——这般的局促,这般的紧绷。 “怎……怎么了,”郭长歌问,“你有……有什么事吗,还是需要什么东西吗?” 要搁平日,“怎么了”三个字便顶天了——他的废话好像也变得多了起来。 “是时候该谈谈那件事了吧。”百生看起来竟似有些兴奋,那积极的气场让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投到了他的身上。 “那件事?”郭长歌调整着呼吸冷静了下来,但现在却是一头的雾水——哪件事? “难道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郭长歌皱着眉挠了挠脑袋,百生期待的表情实在让他头大。 “抱歉,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百生左手摊平了,右手在左手之上的空气中做出捻什么东西的手势。 这样提示之后,他见郭长歌还是一脸懵怔,脸上闪过三分失望和七分不耐烦的神色,“是书啊,你答应过的,要帮我写一本书。” “奥——”郭长歌恍然,原来百生方才的手势是在翻书,“是是是,是有这回事。我……我该怎么帮你?” 郭长歌大概记得,百生要写的那本书似乎是要按某种更接近冢岛二魔标准的标准,来评判天下各方武人的武功。而说到那种标准,当然就不得不提“武元”了。 “武元”指的,似乎是那些死在冢岛二魔手上的武人,大概吧,在凌风岛听百生说起过,可郭长歌记得不是特别清楚了,似乎是广鸣院在武林各处以及冢岛,拓印下了冢岛二魔为他们所杀武林高手所立墓碑上的碑文,那碑文当然就是二魔对他们手底下的亡魂生前武功的评价。 通过一众“武元”生前的胜败之绩以及人们与他们的师承关系和武学渊源,大致判断出一个与武元有关联的人的武学品阶。这便是广鸣院一直以来在《武林志》记载之中评判人武功的方式。 可《武林志》中既已有记载,百生何必还要写另外一本书? 不论如何,郭长歌现在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好了听百生长篇大论细说有关“武元”的一切。 可是并没有,百生说的是:“你先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什么地方?”郭长歌问。 “云州。” 郭长歌愣了愣,那是他原本打算去的地方。 可既以决定利用成峙滔造反来救曲思扬,他现在就不必让他师父和霍真帮忙去救人了——救人之事必须一击必成,容不得失败,失败就意味着死亡,若他死了,救人的意义又何在? “去云州?”郭长歌笑道,“你不会是想让我参加武林大会,和各方高手比武,再给你作参考吧?” 百生笑道:“郭兄弟果然聪明。月余后的中秋,便是武林大会之期了,若要去,我们最好快点,路上至少也得半个多月吧。” 郭长歌忽然想起,刘琼玉好像说过,成峙滔打算在今年的武林大会上让玉汝山庄现世,来控制整个武林。 郭长歌踌躇,自己既已决定利用成峙滔造反来救人,是不是也应该去武林大会帮帮忙呢? “那是武林盛事,去凑凑热闹倒也不妨,只是,我们还是先回一趟山庄为好。” 百生看了眼古云儿,“的确得先回去一趟。” 他想的,是带古云儿去劝阻成峙滔造反,又哪里能想到,郭长歌早已成了“叛徒”——背叛了他们的初心。 百生看向窗外,他很着急,恨不得立马冒雨出发,他怕在路上耽搁了,误了武林大会之期。 淅淅沥沥—— “雨怎么还不停啊。”百生皱着眉头抱怨。 郭长歌也看向窗外,他知道,窗外的雨总会停的,但一场将毁灭所有的暴风雨,却才刚刚开始。 二百六十 说不出口的话 在身边人的眼中,古云儿简直是个完美的人,不管是外表还是性格,都让人喜欢得不得了。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再完美的人也总归是人,总归,是会有些“小毛病”的,而古云儿最大的“小毛病”,就是她不会骑马,还坐不长久马车,只要坐长久了,就会吐,每次都把吃了的东西一点不剩地都吐出来,之后再吐苦水,等到苦水都没得吐了,她便像换了个人一样,开始向身边的人大倒“苦水”,把众人的耳根都说起了茧子。 在经历了那么几次不愉快的呕吐行旅后,谁也不敢让古云儿再长久地坐车,可还得赶路啊,只能行不长的一段路,便停下来歇息,走走停停,耽搁了不少时间。 所以从六月二十八出发,直到七月十七才终于回到了玉汝山庄。 午后的日光大好,那些依险峰而建的雄美壮丽的建筑,让古云儿无比惊叹,他们已经乘着升降的平台来到了摘星阁前,那里是峰顶,纵览四围,翻云似浪涛,远山如仙境,相较下,那座建筑精巧奇绝的摘星阁,反倒显得平凡了。 以往几次回来,都是重荆在门口相迎的,这次成峙滔亲自下了摘星阁,当然是为了迎接古云儿。 这时,成峙滔看着古云儿,古云儿也在看着他,两人的目光闪动,身躯微颤,都在慎重地抉择着第一句话该说的内容。 究竟是落落大方地打个招呼,还是奔过去牵起对方的手,然后再将对方拥入怀中呢? 有时候,行动的确比语言有力量的多了,可是他们并没有行动,他们像被点穴高手点了穴道,一动也不动,只是看着对方,脸上复杂的神色,逐渐逐渐演化成一种温暖的笑意。 “成庄主,你还记得她吗?”终于是郭长歌先说话了。 怎么会不记得? 但成峙滔根本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听到郭长歌说什么,只是目不斜视地道:“乐儿、长歌,你们先回拾愿堂吧,报告一事之后再说。” “好,我们就不打扰你们二人重聚了。”郭长歌领着众人去了。 重荆也识趣地消失了,没人注意到他去了哪里。 剩下的两人却还是只看着对方,不动,不说话,只有脸上的神色,每个顷刻都有不同的变化。 过了绝对不算短的时间,古云儿露出了一个美得惊艳的微笑,“之诚,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成峙滔一愣,已经很久没人那么叫他了。其实会那么叫他的人本来也不多,除了古云儿之外,也就只有他已经死去的父母了。 “好……你随我来吧。” 两人登阁,在最高层的露台上对坐。在两人坐下前,桌上就已放着两杯茶(当然是重荆准备的),旁边是一个深褐色的紫砂壶。 成峙滔端着茶杯放在嘴边,在这么近的距离,他似乎是不好意思再看着古云儿,所以便看着嘴边的杯里的茶水。双目认真的眼神,让人觉得他好像不看着,便会喝到鼻孔里去似的。 古云儿的茶却还没有动,静静地摆在桌边,有微风,茶水泛起人类的眼睛几乎不可察觉的波纹。 阳光明而媚,但不至于刺眼,只映得古云儿的美更极致,却也清晰了成峙滔脸上多年的风霜。 古云儿看得只觉心痛,“一别二十余年,你……你可还好?” 成峙滔要放下茶杯回话,却把茶水倒了一身,他这一反常态的如此笨手笨脚,只是因为心乱了,乱得手脚也跟着乱了。 “没事吧?”古云儿忙递上手帕。 “没……没事。”成峙滔擦拭着衣服,“我很好,你呢?” 古云儿微笑着点点头,但她骗不了自己,在那冷宫中寂寞独居的日子,实在不好过。 她道:“你就不好奇,我怎么会忽然来到这里?” 她又哪里知道,她要来的消息,温晴早已飞鸽传书告知了成峙滔。 成峙滔拿手帕擦拭完了衣服,正坐道:“我猜,是长歌他们从皇宫救了你。”其实他当然不是猜的。 “这么说,你一直都知道我还活着?” 成峙滔点头,“你不会怪我吧,这么多年都没能救你出来。” 古云儿摇头,轻叹道:“从皇宫救一个人谈何容易,我怎会怪你呢?” 成峙滔赶忙道:“但,我从没放弃过,我一直在想着救你,想着为我的家人报仇。” 他“呵”地一笑,接着道:“却实在没想到,那几个少年人比我顶事多了,竟能先我一步救你出来。” 古云儿又再叹息,“他们救了我,可那位曲姑娘,却被留在了宫中。” “什么!?”成峙滔吃了一惊(当然是装的),“那是怎么回事?” “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被强行留在了深宫,还能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那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成了满足皇帝色欲和占有欲的牺牲品。 “怎么会这样。”成峙滔眉头深锁。 “你答应我,一定要救她出来。”古云儿请求。 成峙滔眉头稍微舒展了些,目光坚定道:“你放心,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救她的。” 两人陷入了沉默,同时也在沉思——嘴停了,脑子可没停。 古云儿想的是一个问题,一个她从一开始就想问,但直到现在还不敢问的问题。 那个问题是:她的女儿在哪里? 但这个问题悲观些问就是:她的女儿现在是死是活?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那个最可怕的答案,所以不敢问。 而巧的是,成峙滔现在也在想差不多同样的事,他知道对方早晚会问那个问题,所以他在想自己该如何回答。 答案是确定的、冰冷的,也是一个母亲绝对难以承受的,所以成峙滔必须找到一个最为妥当的说法。 这也是成峙滔见到古云儿后便那么紧张的原因所在,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那个问题,他没脸面对她。 成峙滔见古云儿朱唇微启,欲言又止。 他忙轻声说道:“先喝了这杯茶吧。” 古云儿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干了已经温了的茶水,她把茶当做了酒为自己壮胆,放下茶杯的那一刹,她已鼓足了勇气要开口。 可嘴巴竟然张不开了,紧接着眼皮也张不开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成峙滔那张坚毅俊朗的面庞,然后就趴倒在了桌上。 那茶不对劲——但不是毒,只是普通的迷药,古云儿睡一觉便会安然无恙地醒来了。 迷药是中途弹进去的,以成峙滔的修为,要骗过一个不会武功之人的眼睛,还是很轻易的。 成峙滔小心翼翼地抱起古云儿,轻轻地,将她安放在床榻上,然后坐在一旁,凝视她的脸,安静地守候。 他还需要点时间,去想该如何回答那个问题。 ——让人假扮她的女儿吗? 这个办法似乎不错,但仔细想想,至少要找到相貌相似的女子假扮才行,这已是个难处,更不用说,根本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隐秘的特征,比如说胎记,是只有古云儿知道的。此法实在太易弄巧成拙。 ——只能说实话了吗? ——可是,“我把你的女儿弄丢了”,这样的话又该怎么说出口呢? 二百六十一 无奈的谎言 拾愿堂还是和离开时一个样,不一样的,只是郭长歌的心境。 自小在江湖漂泊不定,这里一度曾带给他家的感觉,可是现在,那种感觉却消失了。 郭长歌躺坐在院中大槐树下的躺椅上闭目休憩,百生在旁问他:“我们何时出发?” 郭长歌睁开了眼,看见不知何时来到身旁的百生正俯瞰着自己。 “赶了十几天路了,至少,先休息一两天吧。”郭长歌道,“你放宽心,离八月十五还早着呢,误不了武林大会的。” “最迟后天,我们必须得出发了。” “好好好。”郭长歌敷衍了一句。 “时间还宽裕呢,你为何这么着急?”他接着又问。 “武林大会虽是中秋开始,但在八月初的时候,武林各方势力便会齐聚云州城了,所以我也想早点去看看。”百生道。 “人们去那么早干什么,”郭长歌坐起了身,“难道是等不及武林大会了,要先找人比试比试?” 百生坐在了一旁的石桌上,摇头道:“当然不是了,而是要事先去上下打点,疏通关系……” “那不是官场的那一套吗?”郭长歌道。 百生叹气,“现在的武林和官场也没什么差别,官场中人求的是财与势,而如今武林中大多的人,求的是在武林大会中,能得到更好的武学评价……说到底,最终不也是为了财与势吗?” “嘚嘚嘚”的敲门声响起。 郭长歌去开了门,大门外是成峙滔,双手抱着昏迷中的古云儿。 “她怎么了。”说着迎了成峙滔进来。 “只是睡着了,别担心。” 郭长歌把成峙滔引进了厢房,让古云儿在床上安睡。听到动静,拾愿堂众人都来了。 “大白天的,她怎么会睡着呢?”郭长歌问。 “是我给她下了迷药。” 众人都吃了一惊。 “什么?”郭长歌皱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成峙滔把自己的为难之处与众人说了,让他们帮他想想办法。 郭长歌立即便送他四个字:“实话实说。” 成峙滔这时坐在床边,皱眉看着沉睡中的古云儿,“我也知道最好说实话,可是,我怕她……怕她会接受不了。” 拾愿堂几人也在床边,就站在成峙滔的身后。 成乐道:“父亲,这位……这位……”仓促间不知该如何称呼。 成峙滔道:“这是你古姨。” 成乐道:“古姨的女儿,难道……难道死了吗?” 成峙滔道:“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 郭长歌奇道:“这么说也是有可能还活着咯,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成峙滔返首,“你们这次去广鸣院,查了我的身世?” 郭长歌点了点头,“当年,你带着古姨的女儿从宫里逃了出去,你又怎会不确定她是死是活呢?” 成峙滔沉默了许久,终于决定给后辈们讲述那段往事了,“我……” 可这时候,“我……我这是怎么了?”古云儿醒来了。 怕伤到古云儿的身体,成峙滔选了一种药效最浅的迷药,时效并不是很长。 “云儿,你没事,你只是太累,睡着了。”成峙滔凑过去,柔声道。 古云儿看到了众人,又向房间四处看了看,“这是哪里,你们怎么都在。” 郭长歌笑道:“古姨,你在我们的住处,拾愿堂。我们担心你,所以来看看。” “麻烦你们了。”古云儿慢慢坐起,轻浅地笑了笑,“你怎么叫我古姨?” “你若不喜欢,我当然可以换个称呼。” 古云儿摇摇头,“没有不喜欢,你叫我什么都可以的。” 她又看向成峙滔,昏迷前鼓起的勇气竟一直延续到现在,开口道:“我一直想问你……” 成峙滔慌忙打断她,“要不然,你再睡一会,我去找大夫来为你诊诊。”说着便要走。 他还是不敢面对,怕自己不仅弄丢了古云儿的孩子,还因这件已不可挽回的事伤害到她。 古云儿及时抓住了他的手腕,“等等,你先听我说。” 成峙滔没办法,只能回过那硬着头皮的头,“你……你说吧,我听着呢。” 古云儿看着他,双目蕴着巨大的期待,“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在什么地方?” 成峙滔还没有开口,但他黯然的神色却已经做出了回答。 古云儿从中感受到极大的绝望,但依旧怀着一丝像巨石下的小草芽儿一样的希望。 成峙滔低低地低着头,他不敢直视古云儿,“你的女儿……” “她在哪里,”古云儿看起来有些激动了,握着成峙滔手腕的手也握得更紧,“她是死是活!?” “你的女儿她……她还活着的。”成峙滔的话锋和语气都来了个大转弯,本来黯然的双目忽然有了神采,头也抬起了些,勇敢地看向了古云儿。 郭长歌和成乐他们几人都很困惑,成峙滔方才不是还说他不确定古云儿女儿的死活,但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吗? 他们也先不动声色,且听成峙滔如何接续谎言:“你的女儿还活得好好的,可是……可是她现在的处境并不很好。” 古云儿脸上有逐渐压过喜色的忧色,“她怎么了,她在什么地方?” 成峙滔回首向身后几人道:“你们先出去吧。” 虽然很好奇成峙滔会怎么圆谎,但郭长歌他们还是乖乖出去了。 几人在院中等候,郭长歌运功去听,但显然成峙滔压低了声音,郭长歌一点没听清楚,倒是听到了古云儿震惊的大呼小叫,还在说:“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后来声音歇了下来,然后门就开了,成峙滔走了出来。 “我让云儿歇息了,你们跟我来。”他说着,向拾愿堂后的山崖走去。 众人一直跟他到了那块崖边的大石前,崖下是茫茫的云海。 成峙滔驻足,回过身,“你们一定很好奇我跟古云儿说了什么。” 当然了好奇了,几人纷纷点头。 郭长歌道:“你实在不该骗她的,不管你说了怎样的谎,终究是会被戳穿的。” “我知道,”成峙滔道,“但我没办法,这么多年支撑她活着的,只有她的女儿,她是绝无法承受真相的。” 郭长歌不喜欢谎言,但有时真的是无可奈何,他只能叹息,“说吧,你是如何骗她的?” 成峙滔缓缓道:“我告诉她,她的女儿就是——曲思扬。” 二百六十二 秘密的世界(一) 华丽的宫殿里,华服加身的曲思扬,忽然打了个鼻涕横飞的大喷嚏,忙拿手绢擦拭。 ——是谁在惦念我? ——是长歌吗? ——既然惦念我,怎么迟迟不来救我? ——难道……难道已把我给忘了? ——哼,等我出去见到你,看我还睬不睬你。 远在宫墙千里之外的群山之巅,的确有一群人在“惦念”她。 “什么!?”拾愿堂众人哗然。 这就是成峙滔赶他们出门的原因,他怕他们反应过大,被古云儿察觉出不对劲来。 “我跟云儿说,曲思扬之所以姓曲,是因为我将她寄养到了一家姓曲的人家中,你们可别说漏了嘴。”成峙滔道。 “你可知思扬她被皇帝留在了宫中?”郭长歌看着成峙滔。 “我知道。”成峙滔点头道。 “那么,如果曲思扬真是古姨的女儿,她却被皇帝留在了身边,这样的悲剧,你觉得古姨能承受吗?” “事实证明,她可以。再怎么,也总比告诉她,她女儿生死未卜,凶多吉少要好。”成峙滔道,“曲思扬那孩子,她见过,两人虽说不上多么相像,但都是倾国倾城的美貌,至少还有些说服力,而且曲思扬现在身在深宫之中,她二人一时无法见面,云儿也就无法验证我所言的真假。” 郭长歌道:“总有一天,我会救出思扬的,到时候,你又打算如何。” “那时候就得请你帮忙了。” “我如何帮你?” “你得劝说曲思扬假扮云儿的女儿。” “就算思扬愿意配合,但若是古姨女儿的身上有明显的胎记呢,岂不是会被一眼识破?” “你不必假设,云儿的女儿身上,一定有明显的胎记。” “难道你见过那胎记,知道那胎记的位置和形状?” 成峙滔摇了摇头,“我虽带了那女婴一段时间,但从没去注意过她身上是否有任何的胎记。” 郭长歌奇道:“那你方才又为何那般笃定?” “因为当我和云儿说,她的女儿就是曲思扬的时候,她比我想象的要镇定多了。”成峙滔道:“你们想,若曲思扬真是她和皇帝的女儿,而现在存心不良的皇帝把自己的女儿留在了身边,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听到这件事,云儿她本该更震惊和慌乱一些的。” 他顿了顿接着道:“于是我就推想,她女儿身上一定有十分明显的胎记,而且这胎记不止她知道,皇帝也肯定知道。” 郭长歌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所以古姨才不是十分惊慌,因为她知道,皇帝一旦发现了那个胎记,自然是不会对自己的女儿做什么的。” 这时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若曲思扬真的是古云儿的女儿就好了。 成峙滔道:“没错,我会尽快从云儿口中套知她女儿身上胎记的位置和形状。” 郭长歌道:“那又能怎样?” 成峙滔道:“我认识技艺高绝的画师,也知道一种无法用水洗掉的颜料。” 郭长歌摇了摇头,“洗不掉的话,我想思扬不会同意让人在她身上涂画的,而就算她同意,我也是不会同意的。” 成峙滔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那种颜料虽无法用水洗掉,却溶于一种特殊的药水,若想洗掉,是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郭长歌沉思片刻,道:“好,我同意你的计划。” 其实这个计划还有一个漏洞,那就是萧瑜安知道曲思扬身上并没有“胎记”,若萧瑜安和古云儿有机会见面……不过郭长歌并不担心,他知道成峙滔是绝不会留下萧瑜安性命的,更不可能让他见到古云儿。 成峙滔微笑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郭长歌道。 姬虎忽然道:“那你们打算如何救思扬妹子呢?” 他那小眼睛睁到了极限,其中蕴着期待的神色,他期盼从郭长歌和成峙滔口中听到能令他放心、满意的答案。 他虽也知道自己今生没有机会得到曲思扬的爱,但他还是由衷希望曲思扬能够幸福。 可郭长歌没有回答,成峙滔也没有回答,两人对视一眼之后,成峙滔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姬虎没有放弃,又问郭长歌:“到底有没有办法啊。” 郭长歌点点头,道:“少寨主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救回思扬的。” 姬虎知道郭长歌的武功和头脑都很好,向来很钦佩他,当然也很相信他。 郭长歌他们回到院子里时,发现成峙滔已经离开了。古云儿确实是有些累了,黄昏时分才醒来,温晴和婉如已经做好了饭菜。 正厅的大桌上,菜肴已摆好,众人也已入座。 古云儿本就甚是喜爱郭长歌,这时知道他是自己的“女婿”,是以更亲近,坐在他旁边,不停地给他夹菜。 郭长歌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每次有菜入己碗,只能报以微笑,略有些尴尬的微笑。 他见古云儿表现得如此轻松愉悦,正印证了成峙滔的猜想:古云儿女儿的身上一定有明显的胎记,甚至是伤疤,可让皇帝在酿成“大错”前及时发现其身份。 郭长歌又不禁想,若是曲思扬真的是萧瑜安和古云儿的女儿就好了,可他也清楚,那是绝不可能的。 郭长歌夹了一筷刚入碗中的红烧肉放入嘴里,咀嚼,咽了后道:“真没想到,思扬竟是您的女儿。”这叫做做戏做全套。 古云儿道:“是啊,若早知道,在宫里时,我该好好看看她的。”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也不知何时才能再与她相见。” 郭长歌正想安慰,却听她接着道:“不如你带我回宫中,去换思扬出来。” 古云儿以为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她若答应萧瑜安重入后宫,或许真的能将他们的“女儿”给换出来。 知道真相的郭长歌却知此计并不可行,退万步讲,成峙滔也绝对不会答应的。 郭长歌摇头,“不行,绝不行。” 古云儿有些激动地道:“可以的,我若答应皇帝的一切要求,他一定会放思扬自由的。他子女众多,宫中再多一个公主又有何用?” 二百六十二 秘密的世界(二) 古云儿还不放弃,接着说道:“你难道不想和思扬重聚吗,这个办法一定可行的。” 郭长歌只能继续摇头。 温晴忽道:“就算我们答应您,庄主也不会答应呀。” 闻言,古云儿神色中闪过了失望,但接着眼中又燃起希望,“我们瞒着他就好了。” 温晴摇头,“瞒不住的,这座山庄,乃至整个珑城地界发生的任何事,都不可能瞒得过庄主的。更不用说你是他最在意的人了。” 古云儿叹了口气,考虑到成峙滔,她知道只能暂先放弃了,但也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劝说他,让他同意自己的计划,而她不知道的是,她是绝不可能成功的,因为她的计划本来就是建立在谎言和秘密之上的。那是整个山庄的秘密,所有人都在瞒着她一人。 郭长歌答应了百生,他们过两天就要启程去云州了,所以想趁这个吃饭的机会,帮成峙滔问问古云儿胎记的事。 “古姨,皇上能看得出思扬是他的女儿吗?”郭长歌一副很担心的样子,“要是看不出可就糟了。” “绝对能。”古云儿道。 “您这么有把握?”郭长歌皱眉道。 古云儿点头道:“思扬身上有两块胎记,很容易便能发现。” “可否说说,是怎样的胎记。”郭长歌问道。 古云儿奇怪地笑了,“怎么,难道你还没见过吗?” 郭长歌的脸有些红了,他虽早就见过曲思扬的裸身,但曲思扬又不真的是古云儿的女儿——曲思扬的胴体是白润无瑕的,哪里有什么胎记。 “思扬的背上,有两道血痕般的胎记,左右肩胛各一道。”古云儿还是说了。 “像血口子一样吗,”郭长歌皱眉,“很长吗?” 古云儿笑道:“放心吧,不会很难看的。” 她还以为郭长歌是怕他未来的老婆身上有两道难看的、疤痕一样的胎记。 郭长歌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其实他只是想知道那两道胎记的尺寸,日后方便作假罢了。 吃完了饭,众人回房歇息。 古云儿住在了曲思扬的房间,她盖着曲思扬盖过的被子,轻轻地抚摸被面,温柔地像是在抚摸婴儿的嫩颊。 她的心更温柔,温柔地想着,日后与女儿重逢,自己一定要加倍疼爱她,把这些年欠她的都补偿回来。 在古云儿心里,完全把曲思扬想成了一个孩子——不管岁数多大了,孩子在父母的心中永远都是孩子。 古云儿又想到了郭长歌,她很高兴自己的女儿能与郭长歌相爱。她的爱情是可叹的,是令人惋惜的,她希望女儿能比自己幸福,而她相信郭长歌一定能够给自己的女儿带去幸福。 郭长歌洗去了一路的风尘,差些在澡盆里睡着——洗澡水逐渐冷了下来,才让他清醒。 他跨出澡盆擦干身体,穿好贴身衣服,正准备上床睡觉,鞋都脱了一只,却忽有人敲门。 “谁啊?” “郭兄弟,是我。”百生的声音。 “门没关,进来吧。” 百生推门而入,一张心事重重的脸摆在了在郭长歌面前。 “怎么,难道你实在等不及了,想大半夜就出发去云州?”郭长歌笑道。 百生见郭长歌坐在床上,而且已脱了只鞋,显然是马上要睡觉了,“打扰了,我不知道你已经要睡了” 郭长歌笑道:“百公子,难道天还早么,你难道打算等到月亮睡了才去睡?” 百生一屁股坐在了房中的高木凳上,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好像短时内不打算走了,皱着眉道:“其实,我一个时辰前就已经上了床,只是难以入眠……” “所以你就出门去赏月,然后正好看见我的房间还亮着,就来让我陪你一起分担你难以入眠的痛苦吗?”郭长歌用一种抱怨的语气说道。 “那……那我还是走吧。”百生说着,便要起身离去。 郭长歌心软,见不得百生那张惨苦的脸,道:“坐下坐下。”说着伸手上下挥动拍了拍空气,那是让百生坐下的手势。 百生倒是听话,乖乖坐下了。 “别苦着一张脸行吗,”郭长歌道,“究竟怎么了?” “我担心我爹。” “那就回去看他呀。” “我现在哪里能回去,我可是被我爹赶出来的。”百生黯然道,“我担心的是庄主仍会对他不利。” “此事我们不是已经谈过了?”郭长歌皱眉道,“你爹现在的状况,成峙滔已没必要再耗费人力去对付他了。” 百生还是苦着脸,“道理我明白,可是我一看到庄主那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就有些心慌。从今天他向古云儿撒那弥天大谎之事足以看出,他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即便我爹已经是……是那般模样,我还是怕他会预加防备去杀害我爹。” 郭长歌穿好了那只鞋,下地取了存在他房间中的一坛酒,还有两只酒杯,拍了泥封,给自己斟一杯,又给百生斟一杯,道:“你放心吧,我向你保证,你爹一定不会有事的。” 成峙滔派去杀害百花开的人是温晴,温晴都回来了,至少在短期内,百花开不可能会有任何的危险——但这又是个秘密,得瞒着百生。 两人对饮了一杯,郭长歌又给百生满上,道:“再喝一杯就回去睡觉吧,我们明天就出发去云州,如何?” 闻言,百生显然振奋了起来,道:“好。”喝完了酒,便向郭长歌告辞走了。 出了郭长歌的房间,百生向自己房间走去,忽见一个身影闪过了满地银光的院落,一晃眼间,已不见了踪影。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也没放在心上,便回房睡了。 其实那个身影却是温晴,她是要去摘星阁向成峙滔复命的,一出门便看到了百生,也没想着先躲躲,欺负百生不会武功,直接展开轻功从他面前闪过,料定他根本看不出她是谁。 圆月挂上摘星阁檐角的时候,温晴来到了摘星阁最高一层的露台。 成峙滔背对着她,站在木栏前,圆月和繁星之下,清雅的身形镀上了一圈淡青色的光边。 “你来了。” “我来了。” 二百六十二 秘密的世界(三) 成峙滔转身看向了温晴,“你这次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很让我惊喜呀。” “我不过运气好,正好撞上了百家兄弟二人自相残杀,这才突发奇想……” 成峙滔微笑道:“你也不必自谦。” 他又轻轻叹了一声道:“你父亲佟中,当年就是我手下的一员猛将,真是没想到,多年后他的女儿,也成了我的得力助手。” “为您效劳,是父亲的遗志。”温晴道。 “你父亲,是受我之累而死,你本该恨我的。”成峙滔道。 “父亲的确是为救您而死,但那是他自愿的,您不必怀有愧意。”温晴道。 “你能这么想,很让我宽心。”成峙滔道,“只不过你父亲对我的恩情,我还是无论如何都还不清的,所以你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我一定尽量满足你,这样,也能让我心里好受一些。” 温晴微笑道:“我没什么需要,只要……只要……” “只要什么?”成峙滔问。 “只要您能让我伴在成公子身边。”温晴害羞地低下了头。 成峙滔爽朗地笑了,“当然能了,你与乐儿情投意合,不如早些定个日子成了亲如何?” 温晴更害羞,脸红得像是身处隆冬冻得一样,而心却热得似炽夏的太阳一般。 她摇头。 “怎么,你难道不想嫁给乐儿?”成峙滔奇道。 “我……我想,可现在我若嫁给了他,恐怕就会有很多事无法再瞒得住他,这样为您办事也会有诸多的不便。”温晴道。 成峙滔摇头道:“那有什么不便的,你为我做的事,都不必瞒着乐儿,他早晚需要知道的。你和乐儿都是我至亲的家人,一家人之间,也不必有任何的秘密。” 温晴道:“可是公子他心性纯善,行事正直,他若知道是我杀害了百生的兄长,还嫁祸给了百生,恐怕他会无法接受,将真相告知百生……最坏的情况,我怕他会离庄而去……离……离您和我而去。” 成峙滔沉默了片刻,道:“你说的倒也有理,那就由你决定吧。” 他笑了笑接着道:“何时想嫁了,便何时说与我,我给你二人做主。” 温晴红着脸点了点头。 成峙滔又问道:“长歌他还好吗,曲思扬身陷深宫之中,我想他一定很煎熬吧。” 温晴道:“他近些天的状态,倒还算不错。” “嗯。”成峙滔道,“你的来书中,虽已写的很明白了,但我还是想再向你确认一遍,长歌他真的不会再阻挠我了吗?” 温晴道:“他打算借助您的力量来救曲思扬,自然是不会再阻挠您,甚至还会帮您呢。就比如这一次,他不止为我保守了秘密,还曾请求古云儿鼓励和支持您的大业。您想想,若是他还有阻挠您之意,只消把真相告知百生,百生再告知百花开,百花开便不会将百生赶出家门,也不会沉浸在失去儿子的悲伤中无法自拔,而是会振奋精神,向山庄复仇。那样一来,我所做的所有努力不止白费,反而会起相反的效果。” 成峙滔点头,忽然笑道:“你行事满心顾虑,心思又如此缜密,倒是……”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倒是一点不像你的父亲那般粗豪,那般洒脱不拘、那般的事事都率性而为。” 温晴表情悲伤,“父亲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一点都不清楚。” 成峙滔轻叹一声,道:“以后有机会,我可以好好给你讲讲你父亲的事。” 温晴的双目焕出星辰般的光彩,“谢谢您。” 成峙滔抬头望月,“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是。”温晴走到一半,快出门的时候忽然回头,“既然长歌已非隐患,幻心术的真相,是不是可以告诉他了?” “你若觉得可以,便告诉他吧,我相信你。”成峙滔道。 温晴点点头,离开了。 她踩在木梯上的“咯噔”声响起,就在这时,如水的月光下,另一个人忽然出现在了成峙滔身边,除了成峙滔,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个人当然就是重荆。 如果玉汝山庄只是一座普通富贵人家的庄院,重荆的角色,无疑就是这庄院中的总管、管家,庄中的大小一切事务都由他总理。 他是成峙滔最信任的人,而他也信任着成峙滔。良禽择木而栖,他自认是极有才能的人,他相信自己在成峙滔手下,自己的才能才能得以完全的发挥。 重荆跟了成峙滔二十多年了,他们的大业仍未成功,但他不着急,好事多磨,他知道自己主子所追求的东西不可能一蹴而就,他始终相信着,自己终有封侯拜相,实现抱负的一日。 他是最尽力的,而甚至比成峙滔还要尽心,那般尽心尽力的他,容不得失败,所以他的疑心比任何人都重,他绝不容许有“一只苍蝇坏了一锅粥”的事情发生。 他努了努鼻子,那张白净的脸上时时挂着的谄媚笑容现在竟然没了踪影,似乎他这个人从来就不曾那样谄媚地笑过——在他真正的主子面前,他反倒是不卑不亢的,那种虚假的友好态度,他知道成峙滔并不喜欢。 “庄主,你信任她?”重荆问。 他看着温晴离开的方向,“她”指的自然就是她。 “你可曾查到任何疑点?”成峙滔道。 重荆摇头,“我亲自去了温晴所称的她生活长大的村镇,向那里的村民确认过,确实有一对母女在那村镇生活了多年,后来母亲得病去世,女儿便离开了,离开时,好像才十三四岁。我也给当地的村民看了温晴的画像,这近十年过去,他们虽不能确定画像中的女子,便是当年的小女孩,不过也都说,那小女孩生得一副好皮囊,会长成画像中那样的美丽女子,也不奇怪。” 成峙滔微笑道:“那我还有什么理由怀疑她呢。” 重荆没有再多言,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心中没了疑虑,他已决定,今后要好好盯着温晴,一举一动都不会放过。 其实对佟问情(温晴自称的真名),成峙滔心中又何尝没有疑虑,但他知道重荆会替他盯着的,所以他很放心——他对重荆很放心。 可以说,没有成峙滔的深谋远虑,就不会有玉汝山庄的创立,而没有重荆的苦心经营,就不会有玉汝山庄的今天,这一主一仆相辅相成,实在缺一不可。 成峙滔转身,望向那浩瀚的星海,他经常在无法入眠的深夜时分,这样来消磨时间。他伸出手,两指“捏”着了一颗明星,那是广袤的夜空中最亮的一颗。 “武林大会在即,云州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他忽然问。 “您放心,一切尽在掌握之中。”重荆道。 二百六十三 旧事(零) “好,带我一个。” 早饭,郭长歌向众人说,自己要和百生前往云州之后,成乐马上就这样说道。 郭长歌和百生难道还能不同意? 于是温晴当然也要去了,她虽没说,但郭长歌也没打算问了,他知道,这一对是分不开的。 姬虎道:“我……” “你也去?”郭长歌打断他道。 姬虎摇头,“我要回黑龙寨,看看我爹。” 郭长歌点点头,“嗯,代我向姬寨主问好。” 这时婉若道:“下月是第四个月了,我和姐姐也要回凌风岛去拜见恩师。” 龙川离开玉汝山庄时,曾留话说,若想找他,每三个月的月初到凌风岛,他会在的。 郭长歌道:“也替我向龙叔问个好。” 婉若答应了。 只剩柯小艾了,郭长歌看向她,“小艾你呢,要不要回黎阳城看看你两位爷爷。” 柯小艾摇头,“师父去哪,我便去哪。” 郭长歌道:“难道你不想念你的两位爷爷,不想回去看看他们吗?” 柯小艾道:“想……”语气冷得根本像是在撒谎,“……不过现在,师父你更需要我。” 郭长歌不禁笑道:“师父能照顾好自己的,你不必跟着。” 柯小艾抱着寒剑,微闭双目,缓缓摇头。 郭长歌知道她向来说一不二的,也就不再多劝,只说道:“那好吧,等武林大会结束之后,我陪你去回去看你的两位爷爷。” “真的吗?”柯小艾少见的有些激动。 郭长歌笑道:“当然是真的,多时不见,我也想去看看两位前辈了。” 柯小艾没有笑,但脸上有笑意,“好。” 和她相处久了的人,才能分辨出她的表情的细微变化,然后就会发现,柯小艾竟然也会开心,也会悲伤,也会痛苦,甚至也会害怕……只是那些情绪都深深埋在她心里,埋得深到有时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 古云儿看着柯小艾,笑而不语,她看得出柯小艾这个冰冷冷的姑娘对郭长歌是有几分爱慕之心的,虽算是她“女儿”的情敌,但她并不担心,因为她看得出郭长歌或许博爱,但却也是个专情的人。 古云儿其实也想随他们去外面的世界见识见识,但苦于自己不能驾马,也不能乘车,若随去,一路走走停停,实在太耽搁行程,又会给旅伴添太多麻烦,于是不好意思开口请求。 而这时,郭长歌反倒主动问她:“古姨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古云儿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呕吐的感觉,我实在不想再体验了。” “我们可以走慢些,在路上多休息几次。”郭长歌道。 成乐笑道:“古姨和我父亲刚刚重聚,你就想让他们分开吗?” 古云儿微笑着点点头,郭长歌不再劝她同去,而是道:“那古姨你是在拾愿堂住,还是搬去摘星阁呢?” 古云儿略微想了想,道:“这儿就挺好的。” 吃完早饭,成乐去向他父亲告别后,众人便分三路出发,姬虎北上黑龙寨,婉如和婉若南下凌风岛,郭长歌、百生、成乐、温晴和柯小艾五人往西南去往云州城。 只剩下古云儿一人,她在做午饭的时候,成峙滔来看她了。两人一起吃饭,备了些酒喝,还有很多话要说。 但他们还没有说话,他们只是喝酒,慢酌,直到微醺,甚至比微醺还醉一些的时候,两人终于开口。 “之诚,能不能与我说说,你这些年来的经历。”古云儿看着成峙滔,二十年的时光当然略改了他的容颜,但他的眼神,却已完全不像是他。那种眼神让古云儿感到一种无法忽视的疏离感,少年时的那个他,似乎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成峙滔微笑道:“你有兴趣听?” 古云儿点头。 成峙滔道;“好,我就说给你。”可是他又迟迟没有开口。 古云儿问道:“怎么了?” 成峙滔摇摇头,笑了,“没什么,我只是,一时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古云儿道:“何不从最初说起吧。” 可最初,又是什么什么时候呢? 最初,是被陷害逃亡开始吗? 其实不是吧,改变了他的究竟是仇恨还是别的什么? 有很多东西即使古云儿想听,而他自己也想说,也根本就说不清楚吧。 因为那是连他自己的都难以理解的东西——那夜逃离皇宫时,他竟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与畅快,铁衣上的猩红散发着无比美妙的血腥之气,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种诡异的笑,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没法理解自己的那个笑。 现在,他当然已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那个笑正是他追寻之路的开端。 成峙滔沉思,回想,许久许久,古云儿也不催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为他斟酒。 酒壶空了的时候,他终于开口:“当年,我从你的寝宫出来,抱着孩子向宫外逃去,到了宫们前,我身后是大内侍卫,而前路是宫门禁卫,我已无处可逃。” “那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成峙滔道:“我原来的部下佟中,是洛神军的统领,是他放走了我。” 古云儿担心地道:“那位佟统领没事吧。” 成峙滔叹了口气,“那天晚上他放走我的事想来是瞒了下来,又或是皇上让他将功补过,总之他后来又来追拿我了。” 古云儿道:“他是你的部下,当然不会……” 成峙滔道:“不,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抓我,追兵将我逼入了绝境,若不是我运气好,恐怕早就死了。” 古云儿道:“既然他是这么一个不讲情义的人,那第一次他又为何会放你走呢?” 成峙滔摇头,“不,他是这世上最讲情义的人了。你要知道,那时他的妻子刚刚有了身孕,他知道他不能死,但他若抓不住我,就必须得死了。他不怕死,只是放不下他的妻子和孩子。” 古云儿轻叹一声,“原来是这样。” 成峙滔也叹息,“而且,他后来明明已追查到了我的藏身之处,却又放过了我。” 古云儿已经猜到了佟中的下场,却还是怀着天真而美好的希冀问道:“他后来怎样了?” 成峙滔一口气叹毕,闭上了眼睛,他不忍去想,可那些记忆却像深水中被可怕的水妖操纵的水草,无情地缠住了他的脚踝,他拼命地向上游,可却被越缠越紧,越拽越深。 二百六十三 旧事(一) 雪,混混沌沌一片白,天地间不分了界限。 “城里又架着高台砍头了。”郭愠朗背着一包字画,深一脚浅一脚,踩雪回到了老宅。 门廊里站着迎接的人,是他美丽的妻子雒淑桐,她大着肚子,临盆之期已近了。 “又是什么人啊?”雒书童接过了郭愠朗递过来的外袍,叠了起来。 “说出来你都不信,是几天前来咱们家的那个大胡子。”郭愠朗扶着妻子慢行回房。 “大胡子?”雒淑桐道,“那个官兵头领吗?” 郭愠朗点头。 雒淑桐吃了一惊,“难道是因为没有抓到他?”说着向西厢房指了指。 房里住的人叫成峙滔,身受重伤,正在休养。他被官府的追拿,奄奄一息时,是郭愠朗、雒淑桐夫妻藏匿庇护了他。 “八九不离十吧。”郭愠朗点头道。 “这么说来,是我们害死了那位官兵头领。”雒淑桐皱眉道。 “这事儿可不能这么想。”郭愠朗道。 两人已经走进了正房,坐下了。 “不能这么想?”雒淑桐道,“难道不是因为我们救了成峙滔,那大胡子头领才会抓不到他,这才会因办事不力被他的上峰处死吗?”说着去倒茶。 郭愠朗温柔地“抢”过了妻子手里的茶壶,倒好了还冒着水气的热茶,笑道:“这件事的内情你我还不清楚,就算真的如你所说,咱们包庇了一个罪犯,害死了一位忠良的军官,那也是无法可想的,咱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雒淑桐端起茶杯,慢慢啜了口茶,热气扑在她脸上,扑得她的双颊更红润光嫩,“救一个人,却害了另一个人,指不定以后还会有什么麻烦,不如不救呢。” 郭愠朗微笑,“你我又不是神仙,救一个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预先如何可知,但也总不能怕会有不好的后果,就冷眼旁观吧。” 他轻叹一声,接着道:“世事无常,但求问心无愧吧。” “你倒是洒脱。那如果被我们所救之人,日后又去害别人,甚至把我们也给害了呢?”雒淑桐一针见血地问。 郭愠朗怔住,怔了许久才终于回道:“至少成兄弟不会是那样的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 郭愠朗又怔住,“淑桐你觉得呢?” 他认为妻子看人,向来是比自己要准的。 ——不然也不会认准了要嫁给我,嘿嘿。 “我看不出来,知人知面,难知心。我们还是小心为妙。”雒淑桐面色严肃地说道。 涉及到家人的安全,郭愠朗不敢托大,颇为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这就去找成兄弟,好好把他的事问个清楚。”他说。 “他若不说呢?” “那我……我就赶他走!” 雒淑桐笑了。 “笑什么?” 雒淑桐摇头,“我陪你一起去。”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是绝对做不出那样的事的——将一个重伤未愈的人赶出家门。 更何况还有一个孩子。 夫妻二人敲响了西厢房的门。 “请进来吧。”成峙滔道。 房间里,成峙滔正抱着孩子,但不得章法,不懂技巧,抱得孩子哇哇大哭。 雒淑桐赶忙过去接过了孩子来哄,同时有些责备地看成峙滔。 成峙滔尴尬地笑了笑,雒淑桐不禁想自己生了孩子之后,郭愠朗也不见得能比成峙滔强多少,真是发愁。 成峙滔本来坐在床上,起身问道:“两位有什么事吗?” 郭愠朗忙道:“快坐下吧,你伤还没好,别乱动了。” 他搬了椅子坐在床边,道:“有件事你或许会想知道,我们特来告知你。” 成峙滔问道:“是什么事?” 郭愠朗将他在城里所见刑场斩首一事说了。 听完后,成峙滔悲伤的反应显示,他一定认识那个被斩首的军官头领。 “你认识那个人?” 成峙滔点头道:“他是我的战友。” “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的战友为何要追拿你?”郭愠朗皱眉问道。 “谢谢你们。”成峙滔没有回答问题,而是道谢。 郭愠朗怔了怔,“怎么忽然道谢,谢我们什么?” 成峙滔道:“我什么都没告诉你们,你们就肯收留我在你们家里养伤,我早该郑重地向你们道谢的。” 郭愠朗摇头,神色肃然,“谢倒不必,但我们的确想听听你的故事,我们想知道,救你,是不是对的?” 成峙滔沉吟片刻,道:“好,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们。” 郭愠朗欣慰地点点头,事情发展的比想象中要顺利。 这时雒淑桐已将孩子哄得睡着了,走过来后,郭愠朗起身扶她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然后又搬了另一把椅子坐下。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当一切银装素裹,积雪及膝的时候,成峙滔已向那夫妻二人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包括他的真名,不过他要求他们就叫他“成峙滔”,逃犯“陶之诚”的姓名,已经不得不弃用了。 “那么,救我是不是对的呢?”成峙滔问。 郭愠朗道:“至少我不后悔,你是遭人陷害才沦落至此的,只希望你能早日昭雪冤屈。” 成峙滔点点头,但脸上的苦笑让这个点头失去了意义,倒更像是在摇头。 雒淑桐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成峙滔和古云儿的事上,所以她叹息,那样无奈的故事,值得一声叹息。 叹息过后,她欲言又止,她意识到成峙滔心上的伤比他的身上的还要重,不管自己说什么去慰藉他,恐怕都只是徒劳。 接下来的几天,雪一直下,出不了门,三人便只待在家中,成峙滔养伤,雒淑桐待产,郭愠朗照顾他们两人。 三人成天地喝酒(只限两个男的)谈天,渐渐地熟络起来,郭愠朗和成峙滔甚至真的结拜为了兄弟——他们第一天相识后喝酒时,郭愠朗曾提起过要结拜。 雪飘飘荡荡下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才终于停了,雪厚得能掩住人的半截身子,可这天下午,阳光已经出来了。 这个冰雪变得极湿软(极难通行)的下午,竟有一个人来到了老宅。 这个人的出场简直惊掉了成峙滔的下巴——他是踩着雪来的,而且不是奔跑,是走,走得还很慢,奇的是,他的鞋子一点都没陷入厚厚的雪层中,只留下了浅浅的脚印。 他的衣服也很单薄,完全不是寒冬腊月里该穿的,大部分人若穿着他那么单薄的衣服走在雪地里,恐怕都会被冻死吧,可他却挺胸抬着头,一点不蜷缩,也一点都不颤抖,就像走在阳春三月天,脚下是温暖的小溪一样。 这个一头乱发,不修边幅,但武功奇绝的人,就是白独耳了。 二百六十三 旧事(二) 白独耳。这些天里,成峙滔至少从郭愠朗的嘴里听到过一千次这个名字。 听郭愠朗大说特说白独耳的武功如何如何高绝,如何如何神奇,成峙滔总觉得他是有些言过其实的,吹嘘的成分一定不小,但今日亲眼见了雪上行走的神妙轻功,在震惊之余,成峙滔也彻底意识到,在武功方面,自己实在是一只不折不扣的井底之蛙。 三个男人铲光了院里的雪,便回房间围坐在火炉旁喝酒聊天,雒淑桐也在同一间房里照看着婴儿。 成峙滔听郭愠朗说白独耳在教他武功,于是他也想跟着一起学,可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便拐弯抹角地说道:“愠朗,我们二人结义之事,是不是该告知白兄弟呀。” 他想先把关系拉近,再有什么要求就不会太过难以启齿了。 郭愠朗笑道:“哦,对啊。” 他看向白独耳,道:“独耳,我和峙滔已经结为了兄弟,我们在结义时,自作主张把你也拜了进去。” 白独耳冷漠地点了点头,他似乎对成峙滔抱着一种谨慎的态度,甚至有些微的敌意。而且不论是谨慎还是敌意,他都不加任何的遮掩,大大方方,完全就是摆在脸上的。 成峙滔只能尴尬地笑,而郭愠朗也不觉奇怪,他知道他这位白兄弟性格孤僻,对陌生人都十分地排斥,但只要慢慢熟络了,自然就会好了。 三兄弟喝了一会酒,成峙滔忽然赞道:“独耳兄弟的武功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我以前恐怕连做梦都不会想到,世上竟会有那般神妙的轻功。” 郭愠朗笑道:“我虽不在武林,算不上十分了解,但我想,咱们这位三弟的武功怎么也能在当今武林中排得上号吧。” “我不要做三弟。”白独耳立马道。 要不要做三弟,那自然是要看年纪了,成峙滔便说了自己的生辰,而白独耳不说话,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 郭愠朗比成峙滔要大几个月,而在与白独耳结拜时,已共识他为大哥。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成峙滔和白独耳谁是老二,谁是老三。 成峙滔笑道:“白兄武功不知要高出我多少,我又怎敢当白兄的兄长呢,自然是由我来做三弟了。” 郭愠朗笑而不语,若是看武功,他岂不是也得把“大哥”让给白独耳来做? 成峙滔起身向郭愠朗和白独耳拜下,“大哥二哥,请受小弟一拜。” 郭愠朗忙扶起了他,白独耳也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三人继续喝酒,聊郭愠朗与他这两位兄弟结识的经过。 等这个话题尽了,成峙滔忽然问道:“大哥,你向二哥学武多久了?” 郭愠朗道:“独耳教我武功,大概有一年了吧。” 成峙滔又问:“那在那之前呢,大哥可曾学过武功。” 郭愠朗摇头。 成峙滔好奇心起,道:“那大哥现在的武功,如何呢?” 郭愠朗道:“独耳只教了我些修炼内力的法门,倒是还没有教我任何的招式。而我也没有与人比试过,所以实在说不准。” 成峙滔奇道:“既是教武功,怎么会没有教任何的招式呢?”说着看向白独耳。 白独耳淡淡地道:“招式不重要,内功才关键。” 成峙滔一知半解,但还是点了点头,随即又想,此人看似木讷,实则倒是还会藏私呢。 ——也是,自己辛辛苦苦练的高深武功,任谁也舍不得毫无保留地教给别人吧。 但其实,他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白独耳所言无错,的确是内功最重要,只要内力练得深厚了,只是随意的一拳一脚,都能有千钧之力,就算招式根本不成章法,也可轻易取胜。 成峙滔打消了跟着一起学武的念头,心想反正也学不到什么实在的东西,内力那种东西虚无缥缈,学了于己也不一定有何进益。 所以他现在虽是在点头,眼神中却有一种不信服在,白独耳注意到了他的不信服,哼了一声,看向郭愠朗道:“你,和他打。”说着手指指向了成峙滔。 郭愠朗怔了怔,道:“独耳,你是想让我和三弟切磋?” “对。”白独耳道。 “怎么这么突然?”郭愠朗笑道。 白独耳道:“他不相信内功很重要。”手指还指着成峙滔。 没错,成峙滔的确是不信,至少不迷信。他虽是久经沙场的将军,但自小练的都是拳脚、刀枪棍棒上的功夫,还有些健体的法门,说白了,都是些外功,于内功一说,虽听说过,但从没机会去接触,从未见识过高深内功的神妙,自然不会如何相信了。 但其实,雪上行走靠的就是内功,只是成峙滔可不理解,还以为只是技巧罢了。 “没有,我是相信的。”成峙滔不想惹白独耳生气。 “你不敢打?”白独耳问。 “我……”成峙滔一时语塞,他当然不是不敢打,只是见郭愠朗身形瘦弱,一派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如果自己没收住力气,误伤了他就不好了。 可却听郭愠朗说道:“独耳你别闹了,三弟他身上有伤,怎么能和人动手呢,我若不小心让他的伤更重了,那可不好。” 郭愠朗此言是发自肺腑,可在成峙滔的立场听来却似乎有些别的意思在。 “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切磋切磋,点到为止,想来不碍事的。”成峙滔道。他想就算自己重伤未愈,郭愠朗这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也绝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那,好吧。”郭愠朗考虑再三后,也同意了,想着自己一定得收敛些内力,绝不能伤到了成峙滔。 两人决定就在屋子里动手,屋子本来就不小,郭愠朗又为了周济别人把大多的家具都给卖了,所以也很空旷,空间足够两人耍得开。 雒淑桐把孩子抱远了,躲在角落,白独耳到她身边保护,以防万一。 屋子中央,落魄书生和亡命将军对峙。 成峙滔率先出手,他向郭愠朗奔了过去,身似豹,拳如龙。 那气势,摧枯拉朽,感觉那瘦弱的书生根本就不堪一击。 二百六十三 旧事(三) 郭愠朗却不避,而是伸手挡向来拳,掌薄指纤,而他的清瘦的身体还是直立的,脚也没动,完全不是适合使力的姿势,至少算不上是很好的迎敌姿势——但挡住了,挡得很轻松,挡得成峙滔满脸的震惊。 郭愠朗却还在微笑。成峙滔无法想象那条瘦弱的臂膀挡下了自己极致刚猛的一拳,他这样的一拳,可是曾将穿着铠甲的敌国将士打得口喷鲜血过——郭愠朗却还在微笑。 ——这就是内力吗? 成峙滔决定再试,他的双拳连环进击,却都被郭愠朗轻松地化解。 成峙滔突然、猛然出脚直踹,郭愠朗几乎在同时做出反应,也出脚直踹——成峙滔发现对方的反应竟也快得惊人,应变之速完全不似一个从未与人交过手的人。 鞋底已经撞在了一起,然后其中一人倒了下去,被眼疾手快的白独耳闪身到其身后扶住了。 “三弟,你没事吧?”郭愠朗满脸的担忧。 摔倒的人当然是成峙滔,“我没事。” 只是他现在很震惊,他没想到自己在力量上竟会输给郭愠朗,自己可是个久经沙场的大将啊,而郭愠朗呢,明明只像个整日“之乎者也”的教书先生。 这样的反差,却是这样的结果! 于是,他又燃起了学武的热情,直接便向白独耳说道:“我也想跟二哥你学内功。” 郭愠朗高兴地笑道:“好啊,我们一起学。” “不行!”白独耳却拒绝,“师父们不让我教别人武功。” 郭愠朗先是怔了怔,然后忍不住笑道:“难道我不是人吗?” 白独耳道:“你不是别人,是自己人。” 郭愠朗皱眉道:“三弟他也是自己人啊,他是我们的结义兄弟。” 白独耳看了看成峙滔,又看了看郭愠朗,最后又转向雒淑桐看了一会儿,“我走了。”说完便走,头也不回。 郭愠朗和雒淑桐挽留,他也根本不搭理。 郭愠朗向成峙滔道:“三弟,你别在意,你这位二哥就是这么个人。” 成峙滔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在意,他只是觉得可惜。 这日晚饭时,成峙滔忽然提起:“大哥,二哥不愿教我武功,你来教我如何?” 郭愠朗面露难色。 成峙滔道:“怎么,你也不愿意?” 郭愠朗缓缓摇头,“对不起,我不能教你。” 成峙滔还是勉强笑了笑的,可一颗心就像坠了悬崖,“好……好吧。” 郭愠朗解释道:“三弟,并不是我不愿教你,只是独耳的师父不想让他教别人武功,这是我事先不知道的。他教我武功已经是违背了他师父的意思,我若早知道,是绝不会和他学的。独耳他既然暂时不愿教你,我又有何立场教你呢。” 成峙滔笑了笑,“我明白。” 郭愠朗道:“但你放心,独耳他现在只是和你不熟,等你们二人相熟了,他一定会改主意的。” 成峙滔微笑道:“但愿吧。” 过了几日,冰消雪融,将是年节了。 郭愠朗早就置办好了年货,叫来了白独耳,做了一桌子好菜,大家一起开开心心过了除夕。 年节后的日子,似一支离弦的箭。 很快就开了春,成峙滔的伤也大好了,不过城里通缉他的通缉令却还贴得到处都是,若能抓到他,便有五百两银子可拿,就算只是目击到他,将其行踪报告给官府,也能得到一百两的赏银。 白独耳隔个三四天便来找郭愠朗喝酒,与成峙滔也逐渐熟络起来,却始终未答应教他武功。 三人相处得越来越好,成峙滔本想在伤好后便离开的,可现在还真有些舍不得这两个结义兄弟了,便拖了一天又一天,一晃便是两个月的时光。不过离开的想法并没有消失,成峙滔知道留在这里不仅自己有危险,还可能会给郭愠朗和雒淑桐带来危险。 清明未到,雨已纷纷。 郭愠朗的妹子郭晓婉生产,郭愠朗得到消息,立马赶去。晚上带了好消息回来,说她的妹妹生了一对孪生姐妹。 “是吗?”雒淑桐很惊讶,也很高兴,她摸着自己的肚皮,“也不知肚子里头这个,是男是女。” 她已孕十月,也快要生了。 郭愠朗笑道:“你不是曾说,希望是男孩吗?” 雒淑桐的确这么说过,她说,希望孩子能像郭愠朗一样。 当时郭愠朗开玩笑道:“希望孩子像我一样英俊?” 雒淑桐笑着回道:“我若是看重相貌,可不一定会嫁给你呢。” “什么意思?”郭愠朗就皱眉问。 “没什么意思。”雒淑桐笑道。 郭愠朗因为雒淑桐的那句话,对自己的相貌不自信了好些天。现在重提这个话题,他又回想起不开心的事,有些郁郁。 “我希望难道就是啦?”雒淑桐笑道,“那可说不准呢。” 郭愠朗半蹲下,把耳朵凑到了妻子的肚子上,柔声道:“孩子,你是男孩呢,还是女孩呢,悄悄告诉爹。” 装作听到了肚子里的孩子说话,“嗯……好……爹知道了。” 他站起来,双手搭在妻子双肩上,温柔地道:“他说,他是个男孩子,如你所愿了。” 雒淑桐微笑着点点头,闭上眼睛嘟起了嘴。郭愠朗轻轻地给了她一个吻。 雒淑桐倚靠在丈夫的怀中,心中充满了温暖,无比地期待孩子出生后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 这时成峙滔在院中散步,正好看到了窗户上那对夫妻相依相偎的影子,他轻叹,背起了手,抬头望着夜空,皎洁的月盘上,显影出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古云儿。 他想,若是没有随父参军,或许自己早就和古云儿成了婚。 他们年少时便互有好感,小小的心中已暗生了美妙的情愫,古云儿倾慕她的之诚哥哥,成峙滔也爱怜他的云儿妹妹,那时陶宅中的所有人都认为,这二人成婚是早晚的事了。 只是如今事与愿违,令人嗟叹,但他们若真的成了婚,无疑也会像郭愠朗和雒淑桐那样甜蜜,那样幸福的。 可现在一切都已晚了,成峙滔知道自己已没回头路可走,而前路是未知的,凶险的,但他一定会走下去,直到最高处,或者,绝处…… 二百六十三 旧事(四) 过了不久,雒淑桐也临盆了,老宅里乱成了一片。这种时候,男人们才深刻体会到了自己的没用。 请的是城里最有名的产婆——章大娘。她不仅是有名的产婆,也是有名的医婆,颇通方脉。 而郭愠朗也算是洛城的书画行里小有名气的书画家,他的一幅字画,怎么也能卖个几两银子的。 不过上次去城里卖了三四幅字画赚来的,现在已经全都入了章大娘的腰包。本来是没这么贵的,可郭愠朗偏要求章大娘早早地(雒淑桐刚有了感觉)就来候着,等了一天又一夜,这天下午,终于要生了。 章大娘和她带来的几个姑娘(助手),正在房里为雒淑桐接生。 郭愠朗就站在门口,听着房里撕心裂肺的喊声,他很紧张——产房外的男人,往往没有不紧张的。 他不禁想起了十几天之前,自己在楚宅与楚钟何等在产房外时的情景,想到了郭晓婉生产结束后产婆叫楚钟何进去,楚钟何却愣在了原地的情景。 忽然他就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就像做梦一样,雒淑桐痛苦的、让他无比揪心的喊声同时戛然而止。 “母婴平安……是个大胖小子。”章大娘嗓音振奋地报了喜讯,然后喊郭愠朗进去。 郭愠朗就像当时的楚钟何一样愣住了,产婆再三呼唤,他才动步,走向了产房。走得虽不慢,但他的每一步又都很郑重,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紧张。 房中放着火盆,很热,郭愠朗一进门便流汗了,他第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儿子,但他的心思却还是在妻子的身上,赶忙奔过去问候。 把一切都收拾妥当,郭愠朗又给了些额外的打赏后,章大娘和她的助手们便离开了,给他们一家三口相处的时间。 郭愠朗坐在床边,抱着自己的孩子,看一看他的小脸,但他的视线终归还是会回到妻子脸上,他怜惜地看着满头大汗的妻子,觉得她实在太辛苦了,自己却只能干瞪眼,没半点办法减轻她的痛苦。 “淑桐,你辛苦了。”郭愠朗柔声道。 雒淑桐微笑,轻轻摇了摇头,“我一点都不辛苦,倒是让你担心了。” 郭愠朗一只手抱着儿子,另一只手握着妻子的柔腕,笑得很温柔、温暖、温情。 “给孩子起个名字吧。”雒淑桐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郭愠朗稍微想了想,便灵光乍现,“叫长歌如何?” “郭长歌?”雒淑桐很满意,笑着问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郭愠朗却摇头,“只是忽然就想到了‘长歌’二字,你不喜欢么?” 雒淑桐笑道:“挺好的,我很喜欢。” 于是,孩子的名字便这样定了下来。 晚饭时分,郭愠朗做了桂圆糯米粥喂妻子吃了,才去和成峙滔一起用饭。 郭愠朗喜得贵子,喜悦之情都写在脸上,可他却发现成峙滔似乎很不开心,郁郁之意也都画在颊边。 “三弟,你怎么了?” 成峙滔皱了皱眉,道:“有一件事,我越想越不放心,得与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 成峙滔面色更严肃,“今天的那个接生婆,好像看到我和孩子了。” 郭愠朗吃了一惊,“怎么会,不是让你在房里待着别出去吗?” “我没有出去过。”成峙滔现在就抱着孩子,瞅了瞅她道:“你也知道我不会看孩子,所以她老是哭,想来是那接生婆听到了哭声,便来查看了一番。” “你确定她看到你了?”郭愠朗问道。 “今天我忽然听到窗边有动静,赶紧过去开了窗户查看,就见到那个接生婆正慌忙地往大门外跑过去,再一看窗纸,果然被人戳破一个小孔。”成峙滔道,“虽然她应该没有看到我的脸,但我还是没法放心,毕竟城里的通缉令上所述,是要抓一个男人和一个婴孩,重金诱惑之下,那接生婆若是想要去告发,这些线索岂非已经足够了。” “那……那该怎么办。”郭愠朗有些慌了。 成峙滔不语,沉思。 郭愠朗想了想,道:“要不你走吧,连夜离开洛城。” 成峙滔摇头,“那样我自然是安全了,但你们呢?” 郭愠朗奇道:“我们怎么了?就算那接生婆真的去告发了你,而官府也来抓你了,但找不着你,也不至于会迁怒于我们吧? 成峙滔叹了一声道:“你不了解官府刑狱那一套,他们行事向来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来抓我的官兵一定会觉得那接生婆绝没胆子谎报,所以……” 郭愠朗有些紧张了,“所以什么?” 成峙滔道:“所以不管他们能不能在这里找到我,都一定会把你们抓回去的。” 郭愠朗道:“我们一口咬定从没见过你不就行了,他们没有证据证明我们和你有关,不就得放了我们吗?” 成峙滔忽然笑了笑,“你太天真了,你们在官场中无人,他们不可能会放掉你们,而是会不停严刑拷打,直到你们招了为止。” 郭愠朗想都没想便道:“我们不会招的。” 成峙滔摇头道:“且不说嫂子刚刚产子,身子虚弱,根本扛不住那样的酷刑,就算她意志坚强能捱过去,他们也还是不可能让你们离开监牢的,不管招与不招,你们最终只有死在狱中这一个下场。” 郭愠朗不懂了,“既然拷问不出东西来,又为什么非把我们留在狱中不可呢?” 成峙滔道:“省得麻烦呀。谁知道你们出去之后会不会向他们的上级官府告状呢,这里是天子脚下,告御状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直接让你们死在牢里,才是最省心的做法。” 郭愠朗愤然道:“口口声声为民做主的官府,怎么能这样行事?” 成峙滔道:“官府的黑暗,绝不是你我能想象的。我少年时请求我父亲带我远赴疆场,一来是有报国之心,二来就是为了远离官场腐败之地。” 郭愠朗想到自己一心追求仕途,不由得一阵感慨。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他问。 “推算时间,那个接生婆回到城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所以她就算想告发我,也得等到明天了。”成峙滔道。 他很清楚,非有紧急公务,洛城京安府在晚上是不会接收平民报案的。 “那又如何,如果她真的要告发你,早晚都会去的。”郭愠朗皱眉道。 “只要她现在还没去,就还有补救的机会。” “怎么补救?” “你知不知道,那个接生婆住在何处?” 郭愠朗点点头,“知道啊,怎么了。” “告诉我。”成峙滔的眼神,刹那间凶光毕露。 郭愠朗也刹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吓了一跳,道:“你不会是想……” “我们必须杀了那个接生婆!” 二百六十三 旧事(五) 成峙滔怀里的孩子立刻就哭了,哇哇大哭,就在他话音还没落下的时候。 ——看来你也是反对的。 “绝对不行。”郭愠朗淡淡地道,但那种语气,又让人觉得无法反驳。 “为什么不行?” 郭愠朗想了想,临时想到了理由,道:“如果章大娘被杀了,官府不是很容易就会查到她今天来过这里吗?” 成峙滔轻浅地一笑,道:“这算不得问题,我们只需用同样的手法在城里多杀几个人,便可混淆视听,掩盖我们真正的目标。” “多……多杀几个人……”郭愠朗对成峙滔对待生命的态度很是震惊,他竟然会想着杀害无辜者来掩盖线索,“不……不行,绝对不能杀人。” 成峙滔也算看出来了,郭愠朗天性善良,有慈悲之心,所以不愿杀人,只能摆事实道:“不杀人,我们就得死。” 郭愠朗想了许久,想不出什么可行的办法来,只能道:“你不必管我们,趁夜逃走就是。” 成峙滔“哼”地一笑,“你和大嫂救了我的性命,我怎能不顾你们的安危独自逃走,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那我们就一起走。”郭愠朗道。 成峙滔摇头否定了他的想法,“大嫂刚生了孩子,实在不便长途行旅。” 郭愠朗紧皱眉头,道:“那也是无法可想了,我这就去与她商量。” 成峙滔道:“等等,你可要想清楚,一旦踏上了逃亡的道路,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我们走到哪里都是通缉犯,全国上下的官府都会追拿缉捕我们。” “就算如此,我也不会同意你去杀害无辜的人。”郭愠朗坚定无比地道。 “那好吧。”成峙滔无奈,“我们……”语音戛然而止,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郭愠朗察觉他神色有异,问:“怎么了?” “我们不能走。” “为什么?” “我记得你有一个妹妹。”成峙滔语气沉重。 提到了郭晓婉,郭愠朗立马明白了成峙滔的意思。若是章大娘真的告发了成峙滔,官府来此搜查无果,就一定会找到郭晓婉的头上。而带着郭晓婉一起逃走的想法也不现实,因为郭晓婉不可能离楚钟何而去,楚钟何更不可能放弃那么大的家业。 两人陷入了沉默,沉思。 过了许久,怀里的孩子都哭累了自己停了下来,成峙滔终于开口说道:“其实,我们这也是在做最坏的打算了,当然也有可能那个章大娘根本就不会告发我。” “对啊,”郭愠朗松了半口气,“或许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 成峙滔又低下头思虑片刻,抬头道:“这样吧,你连夜找二哥来帮忙,一来他神功盖世,不论发生什么,都能仰仗他保障大嫂和两个孩子的安全,二来可让他明日与你同去京安府门口守着,若是看见章大娘出现,便想办法阻挠她走进府中报官。” “该如何阻挠?”郭愠朗问。 “最好让二哥蒙上脸,把她打晕带回来。”成峙滔道。 “带回来之后呢?”郭愠朗问道,“你不会还想着杀人吧。” 成峙滔摇头,“我们可以恐吓她,或是用比悬赏金额更多的钱财来封她的口。” “好,就这么办,我这就出发去找独耳。”郭愠朗起身,出门而去,很快响起了大门的开闭之声。 成峙滔抱着孩子在房中踱步沉思,忽然听到隔壁房有动静。他走到隔壁房门口敲了敲门。 “愠朗,是有客人吗,我怎么听到大门在响动。”雒淑桐问道。 隔着门,成峙滔道:“大嫂,是我。是大哥他出去了。” “是峙滔啊,”雒淑桐道,“这么晚了,愠朗他去哪?” “他去找二哥了。”成峙滔道。 “大晚上的,找独耳做什么?”雒淑桐奇道。 沉默片刻,成峙滔才道:“此事复杂,请容我进门详说。” 也待了片刻,雒淑桐才开口:“你进来吧。” 成峙滔进去,将孩子放在摇篮里,郭长歌的身边。两个孩子都在安睡,脸红扑扑的,小模样甚是可爱。 成峙滔在离床很远的地方坐了,脸庞还朝着另外的方向,并不看着雒淑桐。 雒淑桐心中本还有顾虑,觉得相公不在,让别的男人进自己房间大有不妥,但见成峙滔那般规矩守礼,这才彻底安心。 “峙滔你说吧,愠朗去找独耳做什么?”雒淑桐问。 成峙滔将他和郭愠朗方才在隔壁房中交谈的内容大致说与了雒淑桐。 雒淑桐不免有些吃惊,但眉目间的神采,倒是比郭愠朗还显得冷静些。 “不管是恐吓,还是用钱封口,似乎都不是很保险啊。”雒淑桐道。 “大哥他心善,不同意我杀人灭口,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成峙滔道。 “愠朗他就是这样的,就算是死,也不会想着去杀人的。”雒淑桐道。 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可她也看不透的是,郭愠朗却又把生死之事看得极淡,他从不会为死去的人流泪,更不会发出任何的叹惋,他只是绝无法容忍夺取他人性命的行为。 成峙滔虽理解郭愠朗,却很看不起那样的慈悲心,在他眼里,那简直一文不值。 他从血流成河、冤魂无数的疆场侥幸生还,那里的每个人都在夺取着他人的性命,而每个人也终究会被夺去性命。他为战友的死而伤怀悲叹,也为敌人的死而振奋大笑,但生命于他,也不过只是那声声悲叹、那哈哈大笑罢了。 “唉,所以只能祈祷那个章大娘不会告发我了。”他叹道。 “万一恐吓和用钱封口都没用,章大娘最终还是告发了你呢?”雒淑桐问道。 “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成峙滔叹得更重了,“只可怜这两个孩子,刚出世便遭逢如此大难。”说着,愁眉紧蹙,看向了摇篮。 他企图营造一种危急的氛围,用孩子的安危来冲破雒淑桐的心里防线,迫她说出章大娘的住处。 “你好不容易才逃出皇宫,又九死一生逃脱了追捕,现在死了,难道就能甘心?”雒淑桐微笑道。 没错,她很放松地微笑着,成峙滔的企图似乎完全失败了。 他怔了怔,道:“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 “当然是用那个一劳永逸的办法了。”雒淑桐微笑道。那个微笑,已带着近乎冷酷和残忍的笑意。 “一劳永逸?”成峙滔已经在装傻了,他当然知道,一劳永逸的意思,就是杀人——杀人灭口,何止一劳永逸,简直一了百了,了却所有的后顾之忧,所有的烦恼。 雒淑桐既然这么说,当然是同意他去杀人灭口的了,他有些没意料到雒淑桐会这样,所以有些恍惚。 而就在这个时候,雒淑桐已经说出了章大娘的住处。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她还说。 二百六十三 旧事(六) 成峙滔已经离开很久了,雒淑桐拖着虚弱而沉重的身子来到了两个孩子安睡的摇篮前。 看着孩子们纯真的面庞,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做的事是错的。 她不该让成峙滔去杀人,但为了孩子们,为了郭愠朗,为了这个家,她又必须这么做。 夜已经深了,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放火的好时候。 成峙滔正是要去杀人的,或许还必须放把火也说不定,毕竟一把火就能掩盖很多的东西,实在太方便了。 城门早已紧闭,而想要翻越城墙,以成峙滔现在的武功,还必须借助绳索、铁钩等工具,他没有这些工具,所以他打算走河道。 成峙滔的水性是极好的,湍流的深水中,他可来去自若,这是他父亲自小教给他的生存技能。虽出生豪富,但他却一点都不娇生惯养,小时候,他父亲曾将他一人丢在山林里半月有余,来锻炼他的生存能力。 儿时玩乐,成峙滔曾在河道中潜水,亲眼见到水下分隔城内外的铁栅门破旧到能容人通过,所以现在他准备去碰碰运气。 果然还没有修缮——这也是当然的了,国富军强,战事都止于边疆,敌人绝不会攻来都城,那么谁又会在意城池深水中的防护呢,省下的那个钱,当然是进了一级级官员,甚至是工匠们的腰包。 成峙滔已经游进了城,月光下,他从河中爬上了岸,把头发和衣服拧了拧干,接着迈开了大步。接下来要去的,就是章大娘的住处。 那是城东靠近城墙的一条人烟气十足的破旧深巷,深巷的深处,有一座大院子,院子里是两层的小楼,总共十几间房。这里住的并不是一家人,而是人员杂乱,多是些三姑六婆。 有稳婆、医婆、药婆、奶婆、媒婆、牙婆这些,其中稳婆就是接生婆,章大娘就是稳婆,而她也算是医婆,同时还做着媒婆的生意。这里其他的人和章大娘也差不多,为了生计,一人身兼数职。她们大多是从洛城附近的村镇来的,来城里赚钱,一起合租了这个院子居住。 章大娘是城里有名的产婆,做的常常是官宦商贾富贵人家的生意,所以认识了不少的有钱人,借着这层关系,她有时还四处跑动,给人做做媒,但不管是接生还是做媒,都不算是特别赚钱的生意,偏偏她又见多了朱门人家的富贵生活,心里便渐渐地产生了向往,而向往是会膨胀的,从一个苗头,到如今已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走在路上能捡到几百两银子,再用这些银子,过上富贵的日子。 可毕竟很少有人会把几百两银子给随意扔到路上,就算真有,也不一定恰好就能给章大娘捡了去,所以她的心愿到目前为止当然还没有实现。 意识到自己最大的心愿很难实现的时候,一个人又怎么能开心得起来呢? 章大娘虽然每天除了碰上产妇难产之外脸上都挂着笑容,但其实她心里一直都很不开心,很不得劲儿,那是一种因为捡不到几百两银子而几乎是永恒的郁郁寡欢。 她脸上惯常的笑容其实全部是假笑,直到她听到了那声婴儿的啼哭。 婴儿的哭声于她,并不新鲜,毕竟她听过了很多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只是这一次的哭声却不是新生儿发出来的。 那时她刚从产房中走出来,拿了产妇的丈夫给的赏银,心情很不错,正准备离开,便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不是从身后的产房中发出的,而是从右手边的厢房里发出的。 当然有好奇心的驱使,但她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戳破了窗纸看了一眼,看到的画面让她的心怦怦直跳。她立马就被发现,慌忙逃跑了。 跑出了院子,又跑了很远才停下,扶着一棵树,弯腰大喘着气,心跳却越来越快了,因为她想到了出城时见过的那张通缉令,好像要抓一个带着婴儿的男人,刚才自己看到的,岂不就是一个带着婴儿的男人,而且……虽然没有看得特别清楚……但那个男人的相貌,似乎与通缉令上所画,是有几分相似的。 赏银是多少来着? 想到这个问题,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 她立马奔跑回城,想赶在天黑前报官领赏。一个身形肥胖又上了年纪的婆娘在路人惊诧的目光中,奔跑在夕阳下,累了个半死,可最终还是没跑过太阳,让它溜下了山。 ——不管了,连夜去闯官衙,报官! 可想了想,又想起了市井间辗转的一个传闻,曾有一市民夜里去京安府报案,门是进了,可却再没出来过,听说是扰了差役们休息,连官老爷都没让见便被扔在了牢里,至今生死不明。 ——还……还是明天一早再去吧。 于是她悻悻回到了住处,到了睡觉的时间,她却睡不着,她一心想着等到明天一早就去告发那个通缉犯,关键是要领赏银,然后便搬离这破院子,自己在城里买座小院子住,或者生意也不做了,直接回章家村去,盖间大房子,买两个丫鬟养老,似乎也不错。 就这样想着想着,终于入睡了,梦中当然就是梦寐以求的富贵日子,可梦醒的时候,天却还没亮。 正好听到了梆子声,才是半夜,是有人叫醒了她,说是城东裁缝铺王掌柜的老婆难产,想让她去帮忙——全城的人都知道,产婆章大娘曾有帮助难产的产妇顺利产子,且保证了母子平安的光辉“业绩”。 平时遇到这样的事,别说是半夜了,就算是半夜加上大雪封街、狂风咆哮(出于职业的道德,当然也是为了赚那丰厚的赏银),章大娘都会立马顶风冒雪赶往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既然自己再等几个时辰,等到天亮便能领赏过上富贵日子,这大半夜的还受那累干啥。 于是她便以感染了风寒,身体不便为由拒绝,躺在床上,继续做她的富贵梦了…… 二百六十三 旧事(七) 下弦月挂在东天,已是后半夜了,今夜无眠的人,很不少。 郭愠朗带着白独耳回到老宅的时候,成峙滔当然还没有回来,杀人放火虽拖泥带水不得,但也绝不是很轻易的事,要做得不留痕迹,不在现场留下任何线索,总还是得花点功夫的。 “峙滔,峙滔……”郭愠朗在院里喊了几声,可没人应答。 他便回了房间问妻子,“峙滔呢?” 雒淑桐只能装傻,“不知道啊,他把孩子放在我这,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 郭愠朗不禁皱了皱眉,“他难道离开了?” 他喃喃自语,“不,不会,就算要走,他也会带着孩子的。” “你去哪了?”雒淑桐反问。 “我去找了独耳来家里,他现在在门外呢。” “找独耳来干什么,”雒淑桐道,“你快先让他进来吧。” 郭愠朗叫了白独耳进门,接着把成峙滔对他说的事一五一十跟妻子说了(当然雒淑桐早就知道)。 “这么说,大晚上找独耳来,是为了保护咱们?”雒淑桐道。 郭愠朗点头。两人同时看向了白独耳。 白独耳打一进门,便去摇篮边看那两个小婴儿,他虽不苟言笑,但眼中的慈爱之意却是藏不住的。 雒淑桐走了过去,抱起郭长歌,笑道:“独耳,要不要抱一抱他?” 白独耳怔了怔,随即腼腆地摇了摇头,他只怕自己手劲太大,会伤到小婴儿。 郭愠朗笑道:“独耳,你抱抱他吧,我可是想让你当这孩子的干爹的。” 白独耳把手放在背后,还是摇头。他没有爹,也不知该怎么当爹,不敢答应。 “独耳,难道你不愿做长歌的干爹?”雒淑桐笑问。 白独耳不答。 “那就当师父吧,等这孩子长大,就让他拜你为师。” 郭愠朗笑道。 白独耳终于点了点头,生硬地伸出了两只手,接过了婴儿,像一尊石像一样托举着他。将婴儿像珍宝一样捧在手中,他的眼中散发出神圣的光芒。 同时他竟然激动到双手有些轻微地颤抖,但旁边孩子的父母并不担心,他们信任白独耳,相信他绝不会让他们的孩子受到任何的伤害。 白独耳把婴儿慢慢举到眼前,近距离观察这个新生的、美好的生命,看了许久之后,把他放回了睡篮,让他安睡在另一个婴儿——公主的身旁。 古云儿的孩子,雒淑桐不知她的名字(成峙滔也不是很清楚),照看她的时候,便亲切地喊她“小公主”。而她确实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公主,这样称呼也没什么不妥。 白独耳去客房睡了。郭愠朗和雒淑桐同床共枕,两人都睡不着,因为两人都在想着成峙滔。 郭愠朗在想成峙滔究竟去了哪里,难道是去杀人灭口了,可他明明不知道章大娘的住处,又去哪里杀人呢? 而雒淑桐虽然知道成峙滔的去处,但却有些担心他的进展如何,现在都不回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两人一直没有能入睡,但互相也没有说话,也都不知道对方还醒着,因为郭愠朗怕打扰到刚生了孩子而劳累的妻子歇息,尽量一点声音都不发出,连呼吸都控制得轻之又轻。 直到东天发白的时候,雒淑桐才因太过疲累而入睡。 红日东升的时候,郭愠朗早就在院中按白独耳教他的法门修炼内功。 可是他总是难以专心,因为他还在想着成峙滔,他不敢再练下去,白独耳曾告诫过他,修炼内功必须心无旁骛,否则很容易走火入魔,而走火入魔的后果,轻则武功尽废,重则全身瘫痪,甚至死亡。 ——峙滔究竟去哪了? 郭愠朗拿起了扫帚想要扫地,也就在这时,成峙滔出现了,他推开大门,缓缓走进了院子。 “你去哪儿了?”郭愠朗忙问。 “我……我趁着夜色回了我家的宅子一趟。”成峙滔道。 郭愠朗又问:“回你家宅子做什么?” 成峙滔轻叹道:“虽已空无一人,但那里毕竟曾是我的家,我早就想回去看看了。昨日之事难料凶吉,我前路未卜生死难测,只怕再不回去,就没机会了。昨夜临时起意,走得匆忙,让大哥担心了,实在抱歉。” “原来是这样。”郭愠朗沉吟道。 成峙滔忽然提醒道:“你和二哥该是时候出发了。” “嗯,我们这就走。”郭愠朗叫了白独耳,两人便出发,准备进城,守在京安府大门附近,看章大娘会不会出现。 他们离开之后,成峙滔便去了雒淑桐的房间。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雒淑桐问道。 “我回了一趟家。”成峙滔道。 倒也不是临时编的谎话,他是真的回去了。“杀人放火”后,他回到陶宅,几乎走过了每一寸的土地,陷入了如潮水般的回忆,走着走着便忘记了时间,直到天光乍现,记忆的潮水才终于退去。 雒淑桐点点头,“事情怎么样?” “放心吧,”成峙滔道,“只要你说的地址无误,那个章大娘就不可能还活着。” 其实他也分不清哪个是章大娘,不过那院里的人无一幸免,为了掩盖真正的目标,毗邻的院子,也都受了牵累遭了秧。他还放了火,大火非自章大娘的住处而起,而是从远处烧过去的,后来整个街巷都燃了起来,大火吞噬了所有的线索和证据,万无一失。 “那……那就好。”雒淑桐闭上了眼睛,深呼吸着,而她的呼吸都已开始颤抖。 郭愠朗和白独耳直到黄昏才回来,他们并没有看到章大娘出现在府衙附近。 一连几日,郭愠朗和白独耳都没看到章大娘的身影,他们逐渐放心了,觉得章大娘其实并没有看到成峙滔,当然也不可能会告发他了。 但直到第五天,郭愠朗才发现了一件事,一件可怕的事。 他们那天回来时,郭愠朗想去买块墨,便绕道走了一条平时不会走的街道,然后他们便发现,一条巷子里有许多房子都成了“黑屋”,一看就是遭了大火。 郭愠朗先是意识到自己要买墨的那家店好像也被烧了,他最喜欢那家店的文房四宝了,便宜的前提下,也还挺好用,就这么遭了火灾,还是挺可惜的。 希望店主没事吧,郭愠朗祈祷。 可忽然他又意识到了另一件事——章大娘的住处不就在这条巷中吗? 然后,从这个意识又产生了别的意识。 ——峙滔说他那天晚上回了家,可是,他只是回了家吗? ——这条巷子的惨状,难说和他无关,可他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难道,是淑桐? 回到老宅,推门而入的时候,他已想通了一切。 二百六十三 旧事(八) 郭愠朗急匆匆、怒冲冲地穿过了两进的院子,一把推开了房门。 他打算质问妻子,是不是她向成峙滔透露了章大娘的住处。 可是当他看到妻子,又再看到妻子怀中抱着的孩子,他却怔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愠朗,”雒淑桐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了,怎么风风火火的。” “我……我……没……没什么。“郭愠朗终于还是问不出口。 他在想,就算真的是妻子告诉了成峙滔章大娘的住处,自己现在向她发一顿火又有什么意义——人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 那么吞吞吐吐的,雒淑桐当然觉察到了丈夫的异样,她也很了解郭愠朗,他说“没什么”的时候,反而一定是有点什么了,关键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丈夫如此急匆匆的,似乎竟还有些生气了!? 要知道,在此之前,郭愠朗从没在妻子面前流露过半分愤怒的情绪。 聪慧如雒淑桐,当然很快就联想到了那件事,那件触及了丈夫底线的事。 她不动声色,微笑道:“那就快去做饭吧,我有些饿了。” 郭愠朗怔怔地应了一声,转身出门时又回头,“你……你想吃什么?” 雒淑桐想了想,道:“我想喝鸡汤。” 郭愠朗点点头,乖乖去杀鸡了。 等了一会,雒淑桐把门开了一线,小声喊道:“独耳,你进来一下。” 白独耳正在院里看着墙边的一株野草发呆,听到雒淑桐的声音,猛地转回身来,呆在原地眨了眨眼,又看到雒淑桐摆着手招呼他过去,他才缓缓走过去进了房间。 白独耳愣愣地站在一进门的位置,很局促的样子,手不知往哪里放,眼睛也不知往哪里看。 他已不是那个刚出了冢岛,在江湖中乱闯乱撞,什么都不懂的野人了,在郭愠朗的耐心教导下,他现在还是懂得些人情世故的,他懂得不能对自己的大嫂无礼,至少不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们刚认识的时候,白独耳就经常目不转睛地盯着雒淑桐看,或者说,就是因为白独耳老那么盯着雒淑桐看,他们才能认识的。 “独耳,今天在城里,你和愠朗有没有见到什么有趣的事情,”雒淑桐笑道,“能不能说给我听听呀。” “黑屋。”白独耳立马便说道。 那整条巷子烧焦了的屋子,也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雒淑桐眼睛一亮,问:“什么黑屋?” “大哥说,那是被火烧的。”白独耳道,“整条巷的屋子都被烧了。” 雒淑桐微微皱着眉头,沉吟着。 成峙滔并没有告诉她他是用什么手段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她也并不想知道,但现在她还是知道了。 “他……他烧了一整条的巷子吗?”雒淑桐低下了头喃喃自语,同时有些震惊,双瞳都已放大了。 “不是他烧的,我们去的时候就已经是黑屋了。”白独耳还以为雒淑桐说的“他”是指郭愠朗。 雒淑桐回过神来,挤出笑脸道:“没事了,你先出去吧。” 白独耳离开了房间,雒淑桐的魂儿好像也离开了她的身体。 她丢了魂儿一样站在房间里,脸上的表情像是见到了鬼。 她的确感觉有无数的冤魂现在就在她身边,环绕着她。可那些魂魄却不是在向她索命,而只是冷冷地看着她,这并没让她觉得松口气,反而只让她更难受,她感受到无力,无力去偿还那血债。 到了就寝的时间,郭愠朗和雒淑桐已并肩共枕躺在了床上。 他们又一次无法入眠,因为两个人都是满怀心事。 郭愠朗难以决断自己该不该把事情向成峙滔和雒淑桐问个明白,若是不问,他憋得难受,可若是真的问明白了,证实了他的猜想,今后他又该如何面对这两人,他看到这两人的时候,会不会想起那些“黑屋”,那些枉死之人的魂灵。 而雒淑桐,她陷入了无尽的自我审判之中,她感觉到冷风阵阵,感觉到阴魂不散的那些魂灵,正围着摇篮中安睡的孩子。 她看着黑暗中的摇篮,在心中呐喊、哀求,想对她做什么都可以,就算立刻让她去死也没什么,只求上天落下的报应不要累及无辜的孩子。 雒淑桐忽然侧身,抱住了郭愠朗,轻声道:“相公,抱着我。” 郭愠朗怔了怔,侧身抱住了她。 “抱得再紧些。”雒淑桐要求。 郭愠朗便紧紧抱住了她,两人贴身依偎在一起,感受着对方身体的温度。 郭愠朗轻抚着妻子光滑的背脊,闻着她的体香,比起原来,多了母乳的香气。 那种香气更激起人的欲望,郭愠朗轻轻给了妻子一个吻,“淑桐,我爱你,不论如何,这一点不会变的。” 他这话不止是说给妻子听,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他反倒是怕自己会变,怕极了。 雒淑桐的声音缥缈如烟,道:“我也好爱你,爱得连我自己都没有了,我的生命里只有你。” 两人爱抚了一阵,雒淑桐接着道:“所以,就算舍弃了我自己,我也要护你安好。” 顿了顿,她又开口:“章大娘她……” 郭愠朗伸手掩住她的嘴,“别说了。” 他慢慢移开了掩着妻子的嘴的手,曼声,轻轻地道:“别说了……别说了……” 这样的温存中,夫妻二人都在想,还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呢? 可郭愠朗终究还是不敢听妻子道出真相,不过他也已决定不再纠结,只是在将入睡还未入睡之际,忽然想起了那日初雪,他看过刑场行刑回家后,妻子对他说过的话: “那如果被我们所救之人,日后又去害别人,甚至把我们也给害了呢?” 郭愠朗只能紧闭双眼,尽量不再去想,这于他来说是个永恒的难题,若要去想,恐怕一辈子都不够想清楚。 夫妻二人都没有再说话,这一夜,在对方的怀抱中,他们睡得还算是安心,但毕竟还有两个婴儿要操心照看,安心,却也并不安稳。 第二天,郭愠朗让白独耳回他的住处去了。 白独耳住在山上的一幢小木屋里,以打猎砍柴为生。比起四处是人,他更喜欢四周都是树,或许是见过了太多不怀好意的人,那样的环境更让他觉得舒心。 郭家老宅前院里,郭愠朗正在树下打坐,修炼内功,成峙滔也在旁舒展筋骨,活动拳脚,他问郭愠朗:“大哥,你和二哥今天不去京安府守着了?” 郭愠朗缓缓睁开眼,没有立即回话,过了片刻才道:“都这么多天了,我想已经没事了。” 成峙滔点点头,道:“嗯,我想也应该没什么问题了,这几天一直提心吊胆的,大哥你是时候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郭愠朗轻叹道:“是啊,是该安下心好好生活了。过几天就是我两个外甥女的满月酒了,你也乔装改扮一番,一起去楚宅喝一杯吧。” 二百六十三 旧事(九) 成峙滔想了想,道:“我还是不去了。” 郭愠朗明白他的担心,却还是叹道:“可惜可惜。” 成峙滔笑道:“有什么可惜的?” 郭愠朗站起来,背靠在树干上,道:“不像我这么一穷二白,我那妹夫富有得很,他家的酒可都是好酒,你不能去尝一尝,难道还不可惜?” 成峙滔笑道:“你带些回来不就是了?” “也是啊。”郭愠朗恍然,点头道,“你喜欢喝什么酒,我向我妹夫讨要两坛。” 成峙滔微笑道:“只要大哥陪我喝,什么酒都一样。不过,你在楚家可要少喝两杯,否则恐怕都回不来,更别说陪我喝酒了。” 郭愠朗笑了笑,“好,就这么定了。” 数日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这个阳光明媚、春暖花开的日子,便是婉如和婉若的满月了。 郭愠朗准备带着妻儿前往楚宅,而他在之前就知会过白独耳,让他到时候自己到楚宅,与他们会合。 成峙滔送他们出了大门,目送他们远去后,回到正厅,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放在桌上。 那是一封告别的书信,他已准备离开了,他一直都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因为他留下,就总会出现下一个“章大娘”,总会给郭愠朗和雒淑桐夫妻带来危险。 他选择在这个时候悄悄离开,是因为他不想太伤感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别离更伤感的事? 他移步,准备去抱了孩子便走,可就在这时,大门被人推开,竟是那一家三口又回来了,他赶忙将信收起,走到院子迎了上去,“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郭愠朗和雒淑桐看起来很惊慌,一进院子,郭愠朗便把大门闩了起来,郭长歌也在哇哇大哭。 “有……有很多官……官兵……”郭愠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显然是见势不对后奔跑回来的。 成峙滔皱起了眉,两步奔到墙边,跃上了墙头,拿手掌挡着阳光向四周望了望,是洛神军,大队披坚执锐的洛神军,几乎已包围了郭宅,行军不停,包围的圈子在越缩越小——已经来不及逃跑了,至少来不及带着雒淑桐和两个孩子逃跑。 他跃下来,道:“先进密室再说。” 他们便进了密室。密室在两间房之间的墙中,机关很隐秘,上一次成峙滔就是藏身于此,才躲过了洛神军的搜查,不过再隐秘的机关和密室,也不会是绝对安全的。 所以他们正在思考逃脱的办法,他们不愿坐以待毙。 与此同时,洛神军的人马已经停下,将郭宅水泄不通地围了起来。他们的目标当然是成峙滔,而他们的消息来源,正是那位本该已经死了的产婆——章大娘。 没错,章大娘并没有死,她若死了,洛神军当然不可能会知道成峙滔在郭宅。 可是章大娘怎么会没有死? 原来那天晚上,院子里的人虽都被成峙滔杀了,木石屋也被烧成了黑炭屋,可不管是人们被杀时,还是屋子被烧时,章大娘根本就不在那院中。 章大娘去了哪里? 章大娘是个产婆,她当然是去接生了。 那晚,她拒绝了去为王掌柜难产的老婆接生后,躺在床上打算继续做她的富贵梦,可是她睡不着,她的心很是慌乱,她的耳边甚至产生了幻听,是哭声,凄惨的哭声——若是妻儿皆因妻子难产而亡,王掌柜免不了是要哭的,而且哭得一定会很凄惨。 比起听一个大男人哭,章大娘还是更愿意听到新生儿的哭声。虽都是哭声,但一个令人悲伤,另一个却是令人高兴的。 于是她立马起床,用最快的速度赶往了东街裁缝铺,成峙滔到了的时候,她刚刚离开。 机缘巧合,是她的良知救了她,面对救人性命的机会,她若无动于衷,就必死无疑。 母子平安,她如愿听到了那刺耳却动听的新生儿的哭声,也听到了王掌柜诚挚的感谢,这一次她甚至没有收钱,却是她自为人接生以来最高兴的一次。 当然她没有收钱,全是因为她以为自己第二天便能领到官府的赏银了,可第二天她回去之后,却看到了那火灾之后的可怕场面,又见她住的院子都被官差给包围了,一具具烧焦的尸体被往外抬着。 章大娘震惊之余,远远听到两个长官服饰的中年官差交谈,那些焦尸似乎在火灾前便已经死了。 她立马想到这场火灾绝非偶然,而是那个通缉犯想要杀她灭口,她胆子小,虽然很想要钱,但却更想保命。 如果命没了,钱再多又有什么用? 这个问题她还是很能拎得清的,于是她逃了,逃到了城外的章家村,那是她的老家。 她在老家安安分分地住了十来天之后,京安府的人终于通过户籍记录和对那些焦尸的身份判断,以及王掌柜的口供,确认了章大娘还活着的事实,寻到了章家村。 官差把他带回了京安府查问,在官府中她胆子壮了,至少不怕那通缉犯害她了,便将在郭家老宅见过一个带着婴儿的男子的事说了出来。 京安府府尹知道陶家满门被皇上处死的事,听说是以洛武军主将陶之诚出逃谋逆的罪名施刑,但不管是什么罪名,总该经三法司会审才能定罪处斩的,所以他猜想,这个案子一定涉及到了皇室丑闻,所以皇上才会不留任何消息泄露出去的机会,那么紧急而急促地,几乎是暗中将陶家满门灭口。 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敢擅做主张,更不愿自己与此事扯上任何的关系,京安府府尹马上将这一消息上告,洛神军立时出动,雷厉风行,很快包围了郭家老宅。 “进去搜!” 随着马背上威风凛凛的官长一声令下,一队洛神军执尖矛向郭宅进发。头先的士兵一脚踹开了大门,门闩应声而断。 他们举着长矛四处搜查,又或者说,是在四处破坏,密室中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响动,这意味着若是密室中有响动,外面也当然是能听到的。 三个大人当然不会去发出任何的声响,可偏偏还有两个婴儿,两个随时都可能会哭的婴儿。 所以三个大人在想逃脱之策的同时,却还得分一部分注意力在两个婴儿身上,以便在他们哭泣的瞬间掩住他们的嘴,这让他们更难以专注去想出可行的策略来。 ——这就是我的终点吗? 成峙滔不禁想,他看向他的两位救命恩人,眼中饱含着愧疚与不安。 “你们两个带着孩子去尝试突围吧,”雒淑桐忽然低声提议道,“不然我们谁都活不了。” 二百六十三 旧事(十) 郭愠朗紧紧牵起了雒淑桐的手,道:“说什么……” 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他才又压低了声音道:“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抛下你自己逃走?”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雒淑桐的眼神冷静得让郭愠朗绝望。 “要不一起走,要不就都留下。”郭愠朗略显的有些任性地道。 雒淑桐在摇头,她很清楚这两种办法都只会有一个结果,一个最糟糕、最可怕的结果。 郭愠朗和成峙滔的武功就算再高出一倍,也绝无法带着身体虚弱的雒淑桐逃离,这一点三人都清楚;而他们若都一直藏在密室里,只能是坐以待毙,因为在郭宅找不到人,洛神军一定会觉得奇怪、可疑,所以他们一定不会放弃,而是会掘地三尺,掀顶拆墙,一点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地搜查整个宅子,到时候再隐蔽的密室,都会变得不再“密”了,甚至等墙壁被拆除,连“室”都会称不上了。 郭愠朗看向成峙滔,“峙滔,你还是自己带上孩子去试着突围,我和淑桐死也要死在一起。” 成峙滔皱了皱眉,正要说话,雒淑桐已抢先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郭愠朗瞪圆了眼道,“你我难道不该同生共死吗?” 雒淑桐却完全无视他的激动,十分镇静地开口说道:“靠峙滔一人绝无法突围,出去也是送死,你二人必须互相照应,才有一线生机。” 成峙滔看着雒淑桐,只觉得实在是小看了自己的这位大嫂,他自己都慌乱到脑子里一片浆糊,倒是一个妇人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郭愠朗不说话,表情悲痛得像是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他还是紧握雒淑桐的手,似乎无论如何都不愿放开。 雒淑桐看着自己的丈夫,勉强笑了笑,柔声道:“愠朗,你仔细听我说,让你们突围并不是想让你们放弃我,而是想让你们救我。” 郭愠朗不解,皱眉道:“你让我用抛下你的方式来救你?” 雒淑桐道:“愠朗,如果我们都待在这里,即便这密室十分隐蔽,也早晚会被发现的,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郭愠朗打断她道:“但让我抛下你,我万万做不到。” 雒淑桐把手从郭愠朗手中抽离,去抚摸他的脸,不徐不疾地接着解释道:“小笨蛋,你怎么还是不懂,我让你们去突围,是想让你们引走官兵,我才有机会活下来啊。” 郭愠朗恍然,但还是有些迟疑,就算他们能成功突围,官兵未必就会放弃搜查这宅子。 雒淑桐看着丈夫温柔地笑着,接着道:“只要你们突围成功,大队的官兵一定会被你们引走,就算还有小部官兵留在宅中搜查,也一定不会十分仔细了,而这密室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发现的。” 郭愠朗缓缓点了点头,他不得不承认妻子说的有些道理,“那索性把两个孩子也留下来,我们不带着孩子,突围或许更容易成功呢。” 雒淑桐摇头道:“没有孩子,如何能引走官兵,他们的目标是峙滔和他手里的孩子,如果只有峙滔冲出去,他们肯定会挖地三尺,仔细搜查老宅来找孩子的,那样我就死定了。” 她看了看成峙滔,又看回郭愠朗,接着道:“所以,至少带一个孩子走,你们二人保护一个孩子,总比保护两个容易些。” 的确,若两个人一人抱一个孩子,不免会束手束脚,难以对敌,还得分极大的心思去保护他们。 “那,带谁呢?”成峙滔忽然问道。 雒淑桐看向他,看着他的眼睛,看了不久也不算短的时间,才开口:“带着长歌吧,你们三个男人去做危险的事,我们两个女人还是藏在这里得好。” “好。”郭愠朗道。他觉得带出去用以诱敌的那个孩子,是很危险的,外面枪林箭雨,刀剑成山,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而留在密室的孩子反而比较安全。 他宁愿带自己的孩子去面临危险,也不愿让成峙滔做不到答应过古云儿的事——成峙滔答应古云儿会保护好她的孩子。 而这时成峙滔的面色,看来却有些迟疑,他抱着古云儿的女儿,显然是踌躇不定。 郭愠朗以为他是不愿让郭长歌遭遇危险,便道:“峙滔,别多想了。” 成峙滔点点头,终于将手里的孩子交给了雒淑桐,而郭愠朗也从雒淑桐手里接过了郭长歌。 可成峙滔还在怔怔地看着雒淑桐怀中的孩子,因为他实在是觉得,他们带着去突围的孩子,绝对比留下的孩子有更大的机会活下去,这个道理很简单,留下的孩子要安全,前提是他们突围成功,引走了大部的洛神军,若这个前提成立,他们带走的孩子岂非就安全了,而留下的孩子却仍有被发现的可能。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却仍然最终同意了留下古云儿的孩子。 或许他是不愿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还去分什么你我,分什么安全与危险吧——郭愠朗既能放心留下他的爱妻,成峙滔又有什么道理不放心留下古云儿的孩子呢。 又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古云儿的孩子根本就不如郭愠朗的孩子重要吧——古云儿的孩子,当然也是皇帝的孩子,仇人的孩子。 若论精明,成峙滔知道雒淑桐一点不比自己差,他意识到的事,她不可能没有意识到。 她已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是想让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能活下去吧,成峙滔想。 雒淑桐深呼吸了两口,十分干练地道:“好,我重复一遍计划。你们二人,带着长歌突围,引开大部官兵。虽然肯定会有官兵搜查这里,但只要不是大张旗鼓、挖地三尺地搜,这间密室就绝不会被发现,我就有机会躲过搜查。等官兵走了,我会去楚家寻求庇护。你们若能逃脱追捕,就到楚家找我,我们再一起逃走。” 成峙滔道:“你不可去楚家。” 雒淑桐道:“为什么?” 成峙滔轻叹一声道:“郭宅都被围了,和郭家有关系的楚家,当然也逃不了这一劫。” 郭愠朗吃了一惊,“晓婉,我们得去救晓婉。” 雒淑桐不了解官府和军队缉捕逃犯的那一套,倒是没想到这一点,不由得皱起了眉。 成峙滔也皱着眉,道:“大哥,我们自身都难保,还是先想着我们自己吧。” 郭愠朗是那种明知做不到,也会想着去试试的人,他现在虽然自身难保,却仍在想着该如何去救自己的妹妹一家。 雒淑桐见丈夫担心得厉害,安慰道:“楚家毕竟财力雄厚,结交着不少官场中的人,小妹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郭愠朗点点头,可脸上的担忧之色却不减反增。 雒淑桐叹了口气,道:“楚家不能去,那我去独耳的小屋吧,你们逃脱追捕后便折回去那里找我。” 她看向成峙滔,接着道:“事不宜迟,你们快走吧。” 成峙滔点点头,对郭愠朗道:“大哥,我们出密室后,看到我们出去的人,必须得杀光。” 郭愠朗当然明白不能让官兵知道密室的存在,虽不愿杀人,但为了保护妻子,只能是点头同意。 他看向雒淑桐,两人深情对望片刻后,郭愠朗决绝转身,快步离开了密室。 他必须快,因为他怕他还没有走出密室便忍不住回头,而一旦回头,他恐怕就再也下不定决心抛下妻子了。 二百六十三 旧事(十一) 空无一物的密室是长条形的,四壁是单调的灰色。 雒淑桐的心情也是灰色的,有些担忧又有些绝望的灰色,她正抱着孩子静静地坐在墙角,眼神里没有光,一只手虚放在孩子的嘴边,以便在第一时间就能隔断孩子的哭声。 自那几声惨呼之后,外面再没有传来任何的声音。她知道,那些惨呼是发自看到郭愠朗和成峙滔从密室出去的人的口中,距那时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应该已经成功逃离了吧。 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雒淑桐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坚强,她甚至有些后悔让丈夫抛下自己而去了——或许死在一起,才是更好的结局呢? 正出神间,怀里的孩子忽然大哭了起来,当雒淑桐惊觉掩住她的嘴时,已经迟了一些,这意味着如果密室外有人,定然听到了哭声。 雒淑桐的神经立马紧绷,聚精会神地去听外面的动静,初时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可忽然,一声“吱呀”的开门声,让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声音是从这间房发出的。”密室外有人说道。 “是你听错了吧,这里哪有人?”另一人道。 “还是进去看看吧。”头先一人道。 “不看白不看。”另一人不知为何,嬉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于是,两名本在院中站岗的,披坚执锐的士兵,走进了房中,用手里的长矛戳过了房中每一件物品,每一寸地板、墙壁,来来回回绕了许多个圈子搜查。 一眼就看到没有任何人,他们如此仔细当然不是为了找人或是线索,而是想着若能找到些财物带走,那也算是“不虚此行”。 可郭宅实在是一穷二白,他们若能找到任何值钱的东西那才真的是怪事了。 而郭宅的密室,是两年前为郭愠朗所救的一位精通机关之术的朋友建筑的,他为报郭愠朗的救命之恩,便一边授他机关之术,一边改建出这机关密室作为实例。 雒淑桐知道密室的开启方式极为隐秘且复杂,而那两个士兵既不懂机关之术,当然也绝不可能误打误撞便开启密室,所以她还是比较安心的。 孩子已经不哭了,因为雒淑桐正在用母乳喂养她。 雒淑桐镇定下来,心里只希望守在宅子里的士兵能够赶紧离去,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啐了一口,隔着堵墙,雒淑桐都能听得出那人的失望和不满。 “我呸,什么鬼地方,外面看着还挺气派,谁想里面连半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 “唉,谁说不是呢,一看就是被败家子败光了祖产。” “再去别的房间看看?” “嗯,不过咱们可得抓紧了。” “哼,这么大一宅子,在放火之前,老子就不信找不到两件值钱的东西。” 一串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们门也没关便离开了房间。 密室内,雒淑桐震惊地瞪大了双眼,她清楚地听了“放火之前”这四个字,这四个字当然意味着官兵早晚是会放火烧掉郭宅的。 可为什么要放火,放火是要烧毁以掩盖见不得人的东西,郭宅又如何见不得人了? 雒淑桐不禁皱起了眉,她当然不可能知道,这次包围了郭宅的这队洛神军根本不是得到皇帝的命令才出动的,而是接收到了洛王府的指令。 这时的皇帝已经查出是德妃陷害了古云儿,即便他明白,陶家满门被杀,陶之诚已绝不可用,而既不可用,自然最好是杀了,但古云儿是他最宠爱的妃子,就是为了让古云儿开心,他也不会让洛神军去赶尽杀绝的,而是先抓回来,再从长计议。 当然了,洛王府才不会在乎一个宠妃,萧不若下的指令,当然就是赶尽杀绝,而就连古云儿的女儿也完全没必要放过。 雒淑桐一个平民百姓,她更不可能知道的是,洛神军作为守卫皇宫和都城的军队,本该只受皇帝一人的直接调派,所以来自洛王府的那一指令当然是秘密的,不能被皇帝觉察的,既然不能被觉察到,自然是要掩盖掉一切关于这次行动的痕迹——郭宅中的住民去了何处,自然是突发火灾被烧死了,和洛神军一点关系都不会有。 是时的萧不若权倾朝野,而皇帝毕竟还年轻,他虽也不惧他那乳臭未干的侄儿知道是他操纵了洛神军,但明面上总还不能不加任何遮掩地越俎代庖,去做至高无上的皇帝才有权做到的事,因为那就是不忠了——对皇权,他毕竟还是忠心的,只是没把皇帝放在眼里罢了。 雒淑桐很清楚,自己必须快些想办法逃离了,等到郭宅变成火场的时候,她就是想逃也迟了,更不用说怀里的婴儿在火场的浓烟中恐怕活不过半刻。 于是她等待,等待一个出去的时机,绝望的是她根本不知道那个时机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她只知道不能太迟,等到感受到火焰的热量时,或许就迟了。 一段极为难熬的时间过后,她终于鼓起勇气,抱着孩子走了出去,一出去便看到了红焰和黑烟,火还不大,但烟已不小。 她出来得似乎正是时候,一来还未形成难以逃脱的火海,二来院子里也没看到官兵的身影。 她似乎看到了生的希望,于是她向大门外狂奔而去,向着自由狂奔而去,可还未跨过燃着的门槛,她就看到了一队官兵正在大门外不远处的草地上整队。 她只能悬崖勒马似地停步,转身,可又不能回去,蛇舌般的火焰已经向外蔓延,逼人的热量正冲击着她嫩白的面庞,只感觉哪怕只是往回走一步,睫毛便要烧起来了。 宅中,院子以及每一堵墙边,都放满了一垛垛浇了油的柴草,它们产生的浓烟充斥着这个宅邸,几乎挤走了所有的空气。 身旁的大门也在燃烧,雒淑桐一个大人都觉得有些难以呼吸,怀中的婴孩又怎能捱得住。 可她还不能出去,门外的官兵迟迟未离去,似乎在欣赏着他们放的这把美丽的、罪恶的火。 怀中的孩子在哭,可不管孩子怎么哭,雒淑桐的心再怎么煎熬,她都不能出去,出去就必死无疑。 但是忽然,孩子不哭了,又或者说已经没法再哭了,她闭上了嘴的同时,也闭上了眼。 雒淑桐难道还能不出去吗,她难道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就这么死在自己的怀中吗? 二百六十三 旧事(十二) 雒淑桐绝对算是那种理智到有些无情的人。 这时的情况,她想得比谁都明白,若是现在出去,可暂时保住怀中孩子的命,但结果是,她和孩子都被发现,都活不了;而若不出去,孩子必死无疑,她却有机会活下来。 没人会知道她眼睁睁看着孩子死在了她怀中,没人会怪她,她的理智当然也能减轻她自己的罪恶感。 当下,只要硬起心肠,她便能绝处逢生。 她探头向那一队官兵张望,他们列好了队,已经转向后,应该马上要走了。 她又看向了怀里的孩子,一张煞白的小脸,没有丝毫的血色。她颤抖的手指探了探孩子的鼻息,惊得收回了手。她的眼神显露出惊恐之色,忽然嘠声大叫,然后疯了一样狂奔而出,离开了火场很远,跪在青草地上,掰开孩子的小嘴想让她呼吸,使力拍打孩子的屁股想让她转醒。 可是孩子并没有呼吸,也没有转醒。 她的手逐渐停了动作,逐渐与她整个人一起僵在了原地。 洛神军当然立时就发现了她。他们已经奔过来,用手里的尖矛对准了她,包围了她。 她却无动于衷,只是跪在原地,眼神呆滞地轻抚着怀中的孩子,嘴里还念念有词:“孩子,别怕,我这就来陪你,别怕……别怕……” 为首的一个长着两撇鼠须的小头目钻进了包围圈子,走过去,想要一把抓过她怀中的孩子,而她当然不会放手,把孩子紧紧护在怀中。 那小头目一脚踹到她脑袋上,她感觉一阵晕眩,一双手再也抓不紧,孩子便被夺走。 “把孩子还给我!”她大喊。 正晕晕乎乎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一时间还以为是幻觉,等到彻底清醒过来,才看到孩子确是在哭。 孩子没死!? 可她方才明明摸不到孩子的鼻息了。 其实在那样的高压之下,神经极为紧绷的她,最怕的就是孩子会死在自己怀中,所以伸手去探时,才会感觉不到孩子本就微弱的鼻息。 但现在总算确认了孩子还没死,她如释重负,喜出望外,欣喜若狂,不禁大笑起来。 “疯婆子!”那小头目向她啐了一口道。 雒淑桐头发凌乱,满脸烟黑,再加上那大笑,看起来真的就跟疯了一样。 “你是什么人?”小头目问。 雒淑桐缄默,只是仰脖看着他手里的孩子。那小头目粗鲁地用一只手提着孩子,孩子在哇哇大哭,显然是难受得很。 另有一脖子很粗,头却很小的官兵走上来,连给了雒淑桐好几个掌掴,“我们队长问你话呢。” 雒淑桐的嘴边被掴出了一道血流,但她还是一言不发,她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她只是可怜孩子,那么小,便要遭受与她同样的命运。 “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头目又问一遍,而雒淑桐继续缄默,那粗脖子官兵便继续打她,如此循环终究是个僵局。 雒淑桐已经被打得双颊高肿,趴在地上再无法起来,那粗脖子的官兵兀自一脚一脚踩在她的脸上,踢在她的肚子上。 “停手,”小头目道,“押着她走吧。” “队长,我们去哪?”粗脖子官兵像拾起一块旧抹布一样提起了雒淑桐,然后问道。 “我们去和赵统领会合,让赵统领亲自审问她吧。”小头目道。 他所说的赵统领,便是佟中被处死后的继任者,是洛王府一派的人,当然也是萧不若向萧瑜安举荐了他。 一来不太敢在众臣面前驳了萧不若的面子,二来也确实没有更好的人选,萧瑜安只好同意。 现在,那位赵统领正在楚宅,向郭晓婉拷问着郭愠朗的去向。 事情是这样的,郭愠朗和成峙滔从密室出去后,便从后院的北墙翻出,经过一番激烈厮杀,在另外三方的洛神军得到消息支援过来前,抢了匹马突围成功。 说来轻巧,不过整个过程其实并不十分容易,成峙滔身上多处挂了花,郭愠朗也为了保护儿子,肩背上中了两箭。 那位赵统领便带大队人马追捕,最终虽给追丢了,但却撞上了楚家的老管家老佟,还有一众楚家仆婢。 当时龙奇和龙川正在楚家,想要杀害楚钟何,老佟是想来找郭愠朗去救人的。 被官兵一查问,老实的老佟便把一切都说了,还指望官兵能去楚宅救他的主子,可他没想到的是,他一说完便看到那领头的大鼻孔军官挥了挥手,然后立马又看到了一道刀光,再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老佟的脖子被一刀砍断了一半,他眼睛还没来得及闭上,便已倒在了血泊中。一众仆婢也多是差不多的下场。 知道郭愠朗的妹妹是楚家的媳妇,猜想方才逃走的两人之一便是郭愠朗,赵统领自然是立马带队前往楚家,意图从郭晓婉的口中得知郭愠朗的去向。 鼠须小头目正带领着他的小队,押解着雒淑桐前往楚宅与赵统领会合,与此同时,龙奇正在被白独耳追着一顿毒打,被打出了半辈子的阴影。 要不是白独耳揍龙奇时正好看到了雒淑桐,龙奇恐怕就要英年早逝了。 那个时候,白独耳当然还没瞎,不止没瞎,他的眼睛还很好看,很漂亮,而且简直像几百年后才出现的望远镜一样厉害,所以他才能隔着老远就看到了雒淑桐,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雒淑桐。 一路上,以那粗脖子为首的几个官兵,没给雒淑桐哪怕片刻的喘息时间,一直在折磨着她。那鼠须小头目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他来说,只要人没死就行。 雒淑桐不仅忍受着身体上的痛苦,还得忍受心灵上的屈辱,因为那些官兵不止在殴打她,而且已将她的衣服撕扯得只剩下一条条无法遮蔽身体的布条子。 那些仅剩的布条子慢慢被鲜血染红,最终还被一个官兵全部扯去揉成团塞进了雒淑桐的嘴里。她本来雪白的肌肤,已被一处处淤青和伤口“装点”得触目惊心。 一丝不挂的雒淑桐听着耳畔那些恶毒而淫荡的笑声,忍受着官兵们那一只只肮脏的手在自己身体上游移。 这时的她仍一心在想着她的丈夫和孩子,只要他们能平安,她就算再受百倍的折磨和凌辱,也毫无怨言。 因为她觉得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当她告诉了成峙滔章大娘住处的那一刻,她就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遭到上天降下的报应,她只祈求上苍,不要因为她的罪恶而遗累到她的家人。 二百六十三 旧事(十三) 不过,人心,在很多时候都是很矛盾的。 矛盾到有时人们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雒淑桐在甘心受难并祈求上天不要降罪于他家人的同时,却也在深切地希望着丈夫可以忽然出现,拯救她于这无尽炼狱之中。 果然有人来拯救她了,但不是她的丈夫,而是白独耳。 就在那粗脖子官兵淫笑着伸手抓向雒淑桐胸口的时候,他的手忽然消失了,只剩下一个黑乎乎的血洞,在喷射着粘稠肮脏的血液。 他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断腕,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他的头也忽然消失了——就算他脖子再粗,一刀下去也得断。 何况那把刀还很锋利,那是白独耳从龙奇手里抢来的。 两道刀光闪过,一只断手和一颗头颅,几乎同时落地。 可雒淑桐却无福去亲眼目睹这痛快的瞬间,她的意识已经模糊,只在昏迷前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愠朗,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这句话,她是笑着说的。 洛神军毕竟还是训练有素的,面对突发状况,还未等那鼠须小头目发出命令,所有士兵便已亮刀出枪,攻向来敌。 但他们实在是做了此生最错误的一个选择,他们应该快点逃的,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要面对的是什么。 白独耳已经够可怕的了,更何况是愤怒的白独耳呢? 所以其实,他们就算一开始就做出最正确的选择——逃,也是不可能逃得掉了,白独耳已经起了必杀之心。 白独耳当然能在顷刻之间便杀掉所有人,但他没有。他并不着急,只是缓缓挥舞着龙奇的短刀,先是一只只砍断了那些官兵的手脚,接着又割下耳鼻,却刻意留着他们的眼睛,因为他想让他们睁大了眼好好看着他们手脚耳鼻离体的场面,以此加深他们的痛苦。 白独耳也不伤他们的咽喉和嘴,因为他想听到他们最凄厉的惨叫,以此来消他的心头之恨。 最后一只鼻子已经割完了,是那长着两撇鼠须的小头目的,很小的鼻子,被白独耳连同他的鼻子一起塞到了他嘴里。 白独耳抱着从那小头目手里夺过来的孩子,快步走向了昏迷在地的雒淑桐。 除了那粗脖子官兵借着白独耳的盛怒得以速死外,白独耳并没有了结其他任何一人,但所有人终将都会在经受巨大的痛苦之后因失血过多而亡。 在众人的惨叫哀嚎声中,白独耳已在忙着为雒淑桐输送真气,试图让她醒转过来。 雒淑桐虽是昏迷,但她本就虚弱的身体遭受了太多非人的折磨,照常理,她已经与死无异,是很难再醒来的,也就是说,她这次昏迷其实已是将一只脚跨进了鬼门关里。 幸好白独耳的内力之深厚已经到了能与阎王爷抢人的程度。源源不断的、极为精纯的真气自他掌心传进雒淑桐背脊,真气通过奇经八脉游走全身,润泽脏器五官,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是把人给救回来了。 “愠朗……”雒淑桐还未睁开眼,便已喊道。 “是我,”白独耳一边继续为她输送着真气,一边说道,“大哥他在哪里,为什么……为什么不好好保护你?” 雒淑桐缓缓睁开了眼睛,感觉到一股热流自背后传入,在四肢百骸游走,说不出的舒服受用,但是浑身上下的筋骨却没一处不在疼的,那是钻心彻骨的剧痛。 她转头一看,确认了背后的人是白独耳,意识到是他救了自己,但随即又意识到自己仍是一丝不挂。 “别碰我!”她像疯了一样大吼道。 白独耳吃了一惊,赶忙缩回了手。雒淑桐感到那股暖流自身体中消失了,然后便是一阵晕眩,接着倒了下去。 白独耳在遇上郭愠朗和雒淑桐夫妻二人前,一直是像一个野人一样全然不知礼义廉耻的,现在的他虽在郭愠朗的教导下明了些礼,知了些耻,但方才事出突然,他忙着给雒淑桐传输真气,便未顾到去给她披上一件衣服,现在才意识到这样很是不妥,赶忙转过头不去看雒淑桐的胴体,接着脱下外袍给她披在身上。 雒淑桐把他的外袍裹在伤痕累累的躯体上,这才镇静下来。 “你……你给我一只手,”白独耳讷讷地道,“我再给你传些真气。” 雒淑桐现在才觉得自己方才反应太过激烈了,她知道白独耳对她绝没有不尊重的意思,“独耳,对不起,我不该吼你的。”说着伸出了一只手给他。 白独耳摇了摇头,让她不必在意,接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两人手心相对,继续传输真气。 这样为人续命的方式十分消耗内功修为,但白独耳丝毫不在乎,他觉得只要能让雒淑桐多活哪怕片刻,自己就算耗尽所有的真元,也是值得的。 雒淑桐身上疼得厉害,闭目休憩了片刻,忽然皱起眉,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睁眼道:“独耳,孩子呢,有没有见到孩子?” 白独耳向左边的草地上看了一眼,雒淑桐忍着剧痛扭转脖颈,向他看的地方看了一眼,放下了心。 孩子当然在襁褓中,而襁褓就在雒淑桐身侧的草地上,只是她身子痛得动不了,一直没注意去观察身边的事物。 白独耳问她:“大哥在哪里,你怎么会被那些坏人……” 他想到那些官兵对雒淑桐做的事,不忍再说下去。 他看起来有些生气,道:“大哥怎么没有保护你?” 他并不在意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只想知道郭愠朗为什么没保护好雒淑桐。 雒淑桐摇了摇头道:“来的人实在太多了……” 白独耳还是很气愤,打断她道:“就算坏人再多,他也不该抛下你啊!” 雒淑桐眨了眨眼道:“是我让他走的,不然我们一家三口谁都活不了。” 白独耳不说话了,但心里气并没有消,他之所以即便违背师命也要教郭愠朗武功,初衷就是想让他保护好雒淑桐的。 雒淑桐忍受着剧痛伸手,想要抱过孩子,白独耳见状,忙把孩子放到她怀中。 她看着孩子,忽然道:“独耳,我这一身的伤,还能治得好吗?” 她稍微顿了顿,接着道:“至少,有什么方法能消去我脸上的伤痕吗?” 她想着郭愠朗早晚会来找她,而到时候,她不想让郭愠朗看到自己的这些伤痕,不想让丈夫因抛下了她而觉得内疚。 白独耳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中满是藏也藏不住的绝望。 雒淑桐极擅于察言观色,觉察白独耳神色有异,皱眉道:“我的伤很重对不对,已经治不好了?” 白独耳还是没有说话,但眼神中的绝望更甚。 “独耳,你实话告诉我,我……我还能活吗?”雒淑桐问。 白独耳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道:“只要我一直为你传输真气,你就能活。” 雒淑桐看了看白独耳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又看向他的脸,忽然注意到他的额头上缀满了汗珠,而双颊惨白,就似大病了一场一样。 在她的印象中,白独耳可从来都没病过,而她向来都觉得,白独耳是绝对不可能被病痛缠身的。 “是不是给人传输真气,你会很难受?”她关切地问。 白独耳摇了摇头,青白而干瘪的嘴唇似乎颤抖了两下。他实在已经很累了,真气的消耗早已超出了他身体的极限。 见状,雒淑桐急着想要挣脱白独耳的手,白独耳当然是紧紧抓着不放,他知道自己一旦放手,雒淑桐很快就会死去。 “我一定让你再见大哥一面。”白独耳道。 雒淑桐却在摇头,“我不愿让他看到我这副样子。独耳,让我走吧,我好疼,真的……真的好疼。” “不……不……”白独耳疯狂地摇头,但握着雒淑桐的手却渐渐松了,他实在不愿让她死去,却也不愿让她忍受浑身的剧痛,那简直是活受罪。 雒淑桐忽然发现白独耳竟然哭了,泪流满面。在她的印象中,白独耳好像从来没哭过。 不过也并没什么值得奇怪的,最爱的人死在面前,谁又能忍得住眼泪呢? 没错,白独耳爱着雒淑桐,从见她第一眼起,他就深深地爱上了她。尽管那时的他,还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二百六十三 旧事(十四) 爱是什么,对于那时的白独耳来说,是拯救。 那时的白独耳,才刚离开冢岛不久,但却已经经历了许多事,许多的欺骗、利用、背叛…… 虽然武功高绝,但那时的白独耳内心却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孩,一个小孩,当然很难去接受那些欺骗、利用、背叛。 可怜的是,他无法分辨,便无法规避那些丑恶的人和事,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失望,一遍又一遍地伤心,而他也只会用一种方式去应对那些丑恶,那就是亲手毁灭一切。 于是,所有欺骗、利用、背叛过他的人都已在他手下消亡,那些丑恶之事也都随之烟消云散于江湖,可在白独耳的心中,却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疮疤。 他不是没想过重回冢岛,但冢岛的孤独寂寞又非那时的他所能忍受,于是他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这无情的江湖中,直到他遇见了雒淑桐。 那时已经落魄成乞丐的他在一座民宅的院墙边休憩,大门忽然开了,走出一位很美丽也很美好的女子来,施舍给了他些食物和水。 白独耳接过那份善心的时候,也看到了那个女子的脸,还有她的眼睛。然后,白独耳便再也移不开眼了,因为他觉得面前的女子简直和他以往见过的每个人都不一样,她的眼睛是那么的澄澈纯洁,甚至近乎有些神圣。 所以只那一眼,他便被彻底拯救了。 现在,雒淑桐在折磨殴打下变得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虽已乌青肿起,可眼神却仍是澄澈而纯洁。 白独耳已经放开了她的手,让她静静地躺在草地上,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 白独耳坐在她身旁,轻轻扶起了她的头,让她枕在了自己的腿上,尽量让她舒适一些。 她已缓缓闭上了眼,微弱地呼吸着。 白独耳低头看着她,眼泪不禁又簌簌而下,赶忙以袖擦拭,否则眼泪便要滴落到她的脸上。 雒淑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的当然是郭愠朗。她在想他们的洞房花烛之夜,当郭愠朗掀起她的红盖头,他看着她的那种眼神。 ——饱含深情,却也有些色眯眯的。 爱与欲本来就很容易交织在一起,只要你是人,就绝不可能毫无欲念地去爱(人与人之间的情爱)一个人,尤其,是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 不过,也只有郭愠朗露出那种眼神的时候,雒淑桐才是喜欢,而不是反感。 想到那个夜晚的甜蜜和幸福,雒淑桐脸上出现了温暖的笑容。可思如奔马,有时根本不由人的控制,更何况雒淑桐现在还是那样的虚弱,更难以左右自己的神思,总之她的脑海中竟忽然蹿出了别的男人,正是那些折磨、侮辱她的官兵,他们也在色眯眯地看着她。 雒淑桐不禁皱起了眉,为了将那些魔鬼从脑海中赶走,她只能奋力地睁开了眼睛。 可偏偏在她睁眼后,却又看到了白独耳的眼睛,他也在深情地看着她。而情到深处,眼中的爱意是藏也藏不住的。 雒淑桐不会容忍除了郭愠朗外的任何人那样看她,于是她一边伸手挡住了白独耳的视线,嘴里一边说道:“不……不要看着我!” 她的声音已经十分的微弱,听来没半分精神,但白独耳却万分惶恐,赶忙转开了头。 雒淑桐看他那样,却莫名生出了一股火气。她虽知道白独耳对她没有半分不敬之意,但令她生气的,恰恰是他那卑微的、克制的模样。 雒淑桐深爱郭愠朗,她虽未体会过爱而不得的痛苦,但是也能想象,如果郭愠朗爱的是别人,她或许根本连一刻也活不下去。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白独耳竟能那样的卑微,那样的克制? 所以,雒淑桐其实并不是在生白独耳的气,而是在生自己的气,她气自己都要死了,为什么还是不能对白独耳稍微温柔些,让这个可怜的人儿能尝到些柔情蜜意。 她不能,至少此生此世,不能。 “独耳,我好看吗?”她问道。 白独耳还是不敢看她,随口便答:“好看。” 雒淑桐道,“你看都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好看?” 白独耳皱了皱眉,他不理解雒淑桐明明刚才还不让他看她,现在为什么又让了。 不过他还是乖乖地看向了她,雒淑桐就算让他去死,他也会乖乖照做的。 一张经历过百般折磨的脸,本来遮着额头的发丝被拔了个光,露出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脑门,眉骨也凹陷下去,一大一小的眼睛是乌青的、肿的,鼻梁是断的,嘴角裂着,门牙不知去向,双颊一高一低,布满了血痕和污秽。 这张脸或许本来是好看的,但现在谁若还说这张脸好看,那一定是违心之言。 白独耳又忍不住流泪,但还是点点头道:“好看,就像我第一次遇见你时一样好看。” 雒淑桐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不论是谁,忍着剧痛还去笑,总不会十分好看的。 “独耳,谢谢你。”雒淑桐在感谢他善意的谎言。 白独耳没有说话,眼泪也没有停。 “独耳,这世上好看的姑娘很多,比我更好看的也很多,你早晚会遇上那个真正爱你的好姑娘。”雒淑桐柔声道,“所以我死后,别再想着我,也别为我伤心,最好……最好能彻底忘了我,开心快乐地活下去。” 白独耳泪流不止,在雒淑桐说话的时候不停地摇头。 雒淑桐闭了会眼,忆起往事,缓缓睁开眼道:“你还记得我们刚遇上的那会吗,你总是直勾勾盯着我看。以后等你遇着别的姑娘可别那样了,会吓着人家的。” “以前是我不懂事,我不该那么无礼地盯着你看。”白独耳抹了抹泪道。 “你的确不该,除了愠朗,谁都不该那么看我的。”雒淑桐假愠道,“所以我那时虽不说,但其实很讨厌你。不过后来……” 不过后来,雒淑桐了解了白独耳的为人,知道他是多么单纯之后,就彻底把他当作了好朋友,当作了自己人,甚至当作了家人。 不过这些话,雒淑桐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已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得说不出话了。 就在她说完“其实很讨厌你”这句话之后,就看到白独耳的眼前闪过了一道银光,当雒淑桐又看到白独耳手中那把银光闪闪的短刀,才知道那道银光其实是刀光。 刀光闪过,白独耳就闭上了眼睛,但两条细细的血流,正从他眼角冒出来,顺着他面庞上的泪痕流下。 雒淑桐用尽了仅剩的一丝气力发出惊呼,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白独耳刚刚弄瞎了自己的眼睛,却还在微笑,“就是因为这双眼睛,你才会讨厌我……” 雒淑桐实在是痛心疾首,她痛恨她自己。 她在心里骂自己:为什么都快死了还要多嘴多舌,闭上臭嘴安安静静地去死不好吗? 白独耳伸手摸索,雒淑桐赶忙主动去握住他的手。 雒淑桐的呼吸太过微弱,风声中白独耳听不清,只有摸到她还温热的手,确认到她还活着,才觉安心。 他笑得比孩子还开心,接着道:“而且我眼睛看不见了,以后就不会再看到别的人,这样,你就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也永远都会是我心中最漂亮的姑娘。” 二百六十三 旧事(十五) 若有一个乞儿每天都蹲在你家门前赖着不走,你会不会厌烦呢? 雒淑桐心善,一开始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过是每天施舍那乞儿些残羹剩饭罢了,日日施舍于他也渐渐成了习惯,但等到她发现每次给他吃的时,他都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她难免觉得有些反感了。 但幸好除了盯着看之外,那乞儿也并没有什么别的无礼举动,雒淑桐虽反感,但也不是不能忍受。 可当他嫁给郭愠朗,搬到郭宅,却发现那个乞儿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了郭宅门口时,事情便不是那么简单了。 雒淑桐现在是有丈夫的人,而且两人感情很好,她怕郭愠朗发现那乞儿后会生气,索性主动跟他说了有关那个乞儿的事,想让他赶走那个乞儿。 郭愠朗听完笑道:“那个小乞丐对你的用情可比我还深呢。” “别乱说,”雒淑桐嗔怪道:“你就知道取笑我。” 但其实她心中也认得清,若非是丈夫说的那样,那乞儿对她有情意,他又怎会那样执着地跟着自己,竟从自己娘家跟到了夫家。 郭愠朗忽然道:“我去会会我的情敌。”说着便走出大门去找那乞儿。 雒淑桐在家中坐等,本以为丈夫会赶走那乞儿,却没想到丈夫竟然将那乞儿领回了家里。 当郭愠朗让那乞儿坐下,雒淑桐却是完全坐不住了,她实在不知道丈夫把一个乞丐带回家是想干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郭愠朗坐在那乞儿身边问他。 乞儿不说话,只是斜眼看着站在郭愠朗身后的雒淑桐。 郭愠朗也不追问,直接带了他去洗澡,又给他换上了自己的一身衣服,好好梳了梳头发,刮了刮胡子,然后那个本来肮脏潦倒的乞儿竟摇身一变,成了个英俊秀气的少年。 这么巨大的改变,让雒淑桐也惊得瞪大了双眼看着他。可当乞儿也看向她时,她赶忙移开了目光。 郭愠朗倒了酒和那乞儿共饮,这次问他名字,乞儿说他叫白独耳,因为他只有一只耳朵能听得见声音。 郭愠朗一边和他喝酒,一边问他来历,他也都如实说了。 郭愠朗又问:“你每天都来我家门口做什么?” 白独耳看向雒淑桐,实话道:“我来见她。” 雒淑桐有些生气,赶忙别过头,不让白独耳看到她的脸。 郭愠朗接着问:“你为什么要见到她?” 白独耳痴痴地道:“她的眼睛很好看,只要见到她,我就会很开心。” 郭愠朗哈哈大笑,“是吧,我也觉得她的眼睛很好看。” 他从来没见过白独耳这么真诚、这么单纯的人,所以很高兴。 雒淑桐见丈夫竟还能笑得出来,更过分的是,还与一个外人谈论自己的相貌,哼了一声,生气地走了。 郭愠朗让白独耳先坐,自己追上去哄好了生气的妻子,接着与她一起去做好了晚饭。 夫妻二人与白独耳共进晚餐,郭愠朗又细问他的经历,怎会沦落到行乞的地步。白独耳便将自己离开冢岛以来的经历,和困惑不解之事一一说了,郭愠朗也不嫌麻烦,一一为他三番五次地解释清楚。 郭愠朗把白独耳当贵客留在家中,每日给他讲这世间的人情百态,教他辨别正邪好坏,白独耳也给郭愠朗讲解人体的穴位经络,教他研习高深内功,两人亦师亦友,极为投缘。 如此过了几月,在郭愠朗的教诲下,白独耳已逐渐明白自己这样每日住在郭愠朗家中白吃白喝极是不妥,便让郭愠朗帮他在附近山林里盖了间小木房住下,以砍柴打猎为生,只时不时去郭愠朗家中做客喝酒。 这个过程中,雒淑桐对白独耳的态度从厌恶,到虽不讨厌但也为了避嫌完全不答不理,再到后来完全了解了他的为人,便把他当做朋友甚至是家人,每次他来家里,都会十分热情地招待他,陪他喝酒,与他聊天,就算丈夫不在家,她也不会再为了避嫌而刻意与他疏离,因为她知道白独耳是个赤城而纯洁的人,就连他的爱,也是美好而纯粹,不掺杂半分邪念的。 “你就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也永远都会是我心中最漂亮的姑娘。” 你若是个女子,若有人在弄瞎自己眼睛后对你这样说,你会如何认为。 认为那人是个疯子,还是认为他虽做了可怕的事,却说出了这世上最浪漫的话。 白独耳并不是疯子,而至少他自己绝不会认为自己做的事可怕,也不会认为自己说的话有多么浪漫,他其实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浪漫。 他只是单纯地因为听了雒淑桐的那些话,便真的以为自己以后若是见了更漂亮的姑娘,就会把她给忘了。 白独耳死也不想忘了雒淑桐,所以很简单,只要以后不会见到更漂亮的姑娘不就行了。 于是他思量之下做出了牺牲,牺牲了自己的一双眼睛,这牺牲虽也不小,但比起死呢,他可是死也不愿忘了雒淑桐的。 而雒淑桐了解白独耳,她很清楚白独耳会弄瞎他自己的眼睛,就是因为曲解误会了她话的意思,所以她很自责,自责得想去死。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她有一种感觉,就像是无常鬼挟着阵阵阴风正向她走来,耳边的一切声音仿佛都变得空灵阴森,整个世界的色彩都慢慢消失,不管是红花绿草还是白云蓝天,一切的景物都变得灰暗起来。 雒淑桐把怀里的孩子递给白独耳,道:“独耳,照顾好这个孩子。” 白独耳接过孩子,单手抱在怀中,点了点头。 雒淑桐接着道:“找到愠朗和长歌,替我……替我好好照顾他们。” 白独耳道:“一定,他们也是我的家人。” 雒淑桐挤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望着白独耳,柔声道:“独耳,若有……若有来世……我们……” 雒淑桐的话没有说完,白独耳的泪水已经充盈了眼眶,他的一张脸因痛苦而扭曲,因为他感觉到雒淑桐的手已经渐渐变得冰冷。 在一片黑暗中,白独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就连黑暗仿佛也更黑暗。他眼中流下的血中又融进了泪,血泪滴落时,他的心便已随雒淑桐一起死了。 二百六十四 大客栈 云州城外东北方向,二十里不到的地方有一座小镇,很小的小镇,小镇中却有一座大客栈。 那客栈比起很多真正的大客栈来当然算不上特别大,但它又的确是间大客栈,因为它门额的招牌上,就写着“大”“客”“栈”这三个大字。 霍真就是在这里找到了白独耳。 还是清早,新的客人还没到,昨天住店的客人也还没醒。霍真走了一整夜,走进这间“大客栈”的时候,大堂里也就只坐着一个客人。 柜台后面也还没人,只有一个年纪很小的伙计倚在柜台前边打盹儿,看到霍真进来,才慢慢站起来,迎上去无精打采地招呼。 霍真在一进门的桌旁坐了,随口要了些吃食,小伙计便赶忙去准备了,就是在这时,霍真注意到了坐在大堂东北角的白独耳。 百花开向霍真描述过白独耳的相貌,还给了他一张白独耳的画像。那张画像现在就在霍真的怀中,但他已完全没必要拿出来,因为在他从京城来云州的途中,已不知看过那画像多少次,白独耳的面貌早已深深刻印在了他的心里。 所以他一看到白独耳,便认了出来,只不过他还有点不敢相信,怎么竟会这么巧,这么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很快也很急地站了起来,却十分缓慢地向白独耳走过去,坐在了他对面。 面前多了个大活人,白独耳却似浑然不觉,没有任何的反应。他似乎在想什么事情,想得入神。 霍真觉得奇怪,白独耳的武功若是真的很高强,怎么会如此迟钝,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霍真已等不及与他过招,可又不愿率先出手,他希望这场比试可以绝对的公平。 可惜的是,这场比试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是绝对公平的,因为白独耳是个瞎子,而且或许还真的人如其名,只有一只耳朵。 霍真还特地去看了,白独耳双耳毕竟齐全,便问道:“你难道有一只耳朵是聋的?” 白独耳似乎终于才注意到了霍真,一双盲目“看”向了他,道:“你想知道?” 霍真先是点了点头,这才想起他双目失明,只能又开口说道:“想。” 白独耳点了点头。霍真不瞎,当然能看到他点头,也知道他点头的意思就是说,他的确有一只耳朵是聋的。 “哪一只?”哪一只都无所谓,可是霍真还是顺嘴便问出了口。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问,似乎不这么问,他就没话可说了,没话可说,自然就只能是动手了。 白独耳道:“你已问了一个问题,该轮到我了。” 霍真还是习惯性地点点头才道:“你问吧。”他以为白独耳要问他是谁,而他也准备在白独耳问过后,便表明身份,阐明目的,然后不管白独耳答不答应和他比试,反正他是要出手了,就算是逼,也要逼白独耳出手。 却没想到,白独耳根本没有问他是谁,而是问出了一句十分莫名其妙,让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话—— “你说,会有来世吗?” 白独耳所问的来世,正是雒淑桐临死前所言的“来世”。 “独耳,若有……若有来世……我们……” 若有来世,我们如何? 这个问题,白独耳已经想了很多年,想到后来,他反倒开始怀疑,人死后究竟会不会转生投胎,究竟会不会有来世。 同样的问题,古云儿也曾想过,在她独居冷宫之时,想到少年时与成峙滔共同度过的美好光阴,想到今生今世两人有缘无分,总不免会遐想来世,与成峙滔再续前缘。 可是,究竟会不会有来世呢? 古云儿同样也很怀疑,但她比白独耳可幸运得多了,她心里的人毕竟还活着,想要再续前缘,未必得等到来世。 事实上我们也都知道,古云儿早已离开了那寂寞的冷宫,也顺利见到了他心里的那个人。 现在,古云儿刚刚掀开床帐下了地,系好了襟前最后一粒扣子。 她踮着脚尖,轻而又缓地走到窗前,伸出白玉般皓洁的手臂,轻轻地推开了两扇木窗。 窗外天光柔和,红日滚滚浮在山头,西山头。漫天的浮云被镀上了绚烂的彩边。 不知是不是夕阳的缘故,古云儿双颊泛着浅浅的红晕,她的嘴边带笑,眉间却又有忧,也不知在喜什么,又在愁什么。 她当然不是赖床赖到现在才起来,在床上也不是只能睡觉的。成峙滔现在却是真的累到睡着了,就在床帐里,古云儿的床上。 所以古云儿嘴边的笑并不难解释,刚刚才度过了那么美妙的时光,回味起来,会笑一笑也没什么奇怪。 但她眉间的愁呢,难道她还有什么不满? 她至少比白独耳幸运一百倍,在此生此世,还能再见到自己心里牵挂的那个人。 可是,她就算再迟钝也已发现了,现在的成峙滔什么都好,却早已不再是她心里那个人了。 或许陶之诚早已死了,现在的他只是成峙滔而已。 所以古云儿真的比白独耳更幸运吗,谁又能说得清? 至少白独耳还能继续期待着来世的再次相遇,而古云儿却已必须得面对这现实的物是人非。 古云儿泡了壶茶,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慢慢啜饮,她尽力不让自己再多去想成峙滔,甚至也不去想陶之诚,这两个人实在已让她有些烦心。 她转而开始想自己的女儿,又从女儿想到了她的朋友们,郭长歌、成乐、温晴、百生…… 也不知他们现在到了哪里? 古云儿虽久居深宫,但也大致知晓,云州城是在西南方。 中原大地的西南方,是一片极其广袤的土地。 这片土地上,一列列的大山高耸入云,有许多山峰的顶部甚至有冰雪覆盖,河流奔腾咆哮于大山之间,气势磅礴,幽深险峻的大峡谷在河水亿万年的奔涌冲刷下形成。 这里村镇和城市的数量比起东方和北方来,少了许多,当然人口也随之少了许多。 拾愿堂五人一路行来碰到的路人,大多和他们一样是前往云州城参加武林大会的武林中人,百生如数家珍般说出那些人的姓名来历,而那些人却完全摸不清百生一行的来路。 绝大多数武林中人的腰间,都别着腰牌,像是官场中人用以通行或是表明身份的腰牌,但那其实是武林盟所发武学品阶的证明,可那些腰牌也并不只表明了武功的高低,还显示了门派的势力强弱。 就比如,郭长歌他们在路上碰上了一行人,百生说那些人是秋刀门的,为首的是少门主龚进廷,龚进廷此人武功平平,但仗着秋刀门的势力,却在上届武林大会中得到了“正武品”的腰牌,但其实他的实力,就算以武林盟的标准,最多也不过是“下武品”。 以前没有“腰牌”这回事的时候,武林中人之间,武林各派之间,往往一言不合就动手,虽然都知道万不能以弱打强,但不打又怎么知道谁强谁弱,所以先打了再说,打不过再跑,或者死。 但现在大家腰上都挂了“腰牌”,双方一见面便先往腰上瞅,若是旗鼓相当,或许还有可能碰一碰,但若相差悬殊,那就连言语都不可能不合,更不可能会动手了。 比如下武品的遇着正武品的,下武品的就得注意态度了,而上武品的也能趁机嚣张跋扈一番。 不过当然也得看所属门派的势力,就算秋刀门若轻境的门主来了,遇着青衣剑派末武品的弟子,也是不可能嚣张得起来的。 七月二十九,已近云州城。 黄昏,拾愿堂五人在一处冷冷清清的小镇落了脚。 冷冷清清的小镇中唯一的客栈,却并不冷清。而且小镇虽小,那客栈却一点不小,正如它那扇高大破旧的木门之上的匾额写的—— “大客栈,”百生在门前驻足,仰着头笑道,“这店名可有趣得很啊。” 二百六十五 漂亮女人 郭长歌抬头一瞥,白眼道:“没趣得很,你看那‘大’字和‘客栈’二字中间有那么大空隙,显然是掉漆把中间的字给掉光了,再过两天兴许连那个‘大’字都不剩了。” 百生左手托着右肘,右手托着下巴,沉吟道:“那会是什么呢?” 五人中也只有他会在意这客栈的名字,另外四人在他看着招牌发愣时已经推门进去了。 大堂里嘈杂的人声,酒菜的香味,还有扑面而来的热气让百生回过了神,赶忙也跟着进去。 桌旁坐满了各样的人,桌上摆满了各色的菜 客人很多,所以整体看起来甚至显得有些局促,也是因为客人很多,所以一进门便能感到很暖和,甚至有些闷。 满脸堆欢的小二很快迎了上来,招呼郭长歌他们入坐。 大堂很大,满堂的桌椅都摆放得歪歪斜斜,满堂的客人也是歪歪斜斜的,看来都已有些醉了。 看他们的装束还有桌上、地上放着的刀剑枪棍、斧戟钩叉等各色兵器,显然大多都是武林中人,不用说,一定都是要去参加武林大会的,应该是和郭长歌他们一样,黄昏才赶到这里,明天一早想必就要入城了。 他们的眼神在平民百姓看来都不是很友善,甚至有些凶恶,但在武林同道看来却是亲切得很。 每隔着几桌,客人们便身着不同的服饰,操着不同的口音,散发不同的气场。 任谁都能感受得到,各帮各派的人们之间就像有一堵堵无形的气墙,不容越界,不容侵犯。 大堂西北角的柜台后,有一个穿着十分整洁的棕褐色书生服饰的中年人,唇上的两撇小胡子就像拿毛笔画上去的一样,很密,所以又像是整个贴上去了一片,只要抓着一根一扯就能扯下一整片似的。 他低着头,神态很专注,可整个人看来却又很悠闲,斜倚在柜台上,一只手拨着台面上放着的大算盘——好像只要是家客栈,就总会有这样一个算账的。 客栈里有算账的当然不稀奇,稀奇的是有女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一个真的很漂亮的,三十来岁的女人,穿得很粉嫩很花哨,正在用一种甜腻得过了头的嗓音招呼着一伙外表粗豪的壮汉。 这伙壮汉身边多是大砍刀、狼牙棒、流星锤一类的重型兵器——简直是强盗土匪的标准配置。 他们粗犷的服饰、大嗓门、脏话、黑眼罩、凶神恶煞的表情,都让人觉得他们一定就是帮不知从哪个山头跑下来的土匪。招呼这么一伙人,真让人为那个娇滴滴的女人捏把汗。 可那女人的神态和动作却都出人意料的从容,脸上轻佻的笑容让人觉得,她简直就像是把那伙凶巴巴的壮汉都当做了小屁孩看待。 她的笑颜很媚,风姿很美,身材很诱人,诱得大堂里不少男人的双眼瞬也不瞬地在盯着她看,就连那些“正人君子”们,也会忍不住时不时瞟上她两眼,就瞟在她裸露的脖颈上、饱满胸膛上、纤细的腰肢上…… 就在被小二领着入座的途中,郭长歌、百生和成乐也忍不住去瞟那女人——应该是老板娘,或者是女掌柜吧,他们想。 成乐只看了一眼,就一眼,因为有温晴在身边,他感觉自己就像在神捕的眼皮子底下做贼一样,哪敢多看。 而郭长歌和百生就算做贼也没人管,所以还在放心大胆地乱瞟。柯小艾竟也在看那女人,她是发现郭长歌在看那女人,所以才看的——郭长歌不管在看什么,她都能第一时间便发现,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 她对那漂亮女人有些反感,有些厌恶,同时也有些想阻止郭长歌继续偷瞟那女人,不过她当然没有这么做,一来因为她毕竟是做徒弟的,不管师父做什么,她都没立场阻拦,二来是因为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反感、厌恶那漂亮女人,为什么又会想阻止师父去看那女人,无缘无故又莫名其妙的事她是万万不会去做的。 柯小艾看到郭长歌还在朝那个女人的方向瞅,瞅得她有些烦心,索性就别过了头不去看那女人,也不看郭长歌了。 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只能放下三个菜盘子最多再加上一壶酒,坐四个人还嫌挤,现在却挤了他们五个人。 不过也没办法,谁让他们来得迟了呢,桌子虽小,却是这大堂中最后一张桌子了,来得再迟些,就连这小桌子恐怕也剩不下了。 桌面上似乎不怎么干净,温晴拿手帕擦来擦去也没用,那是许多年积累下的深深嵌入木质的污垢,用干手帕当然不可能擦得掉了。 凳子上的情况也没好多少,亏得是拾愿堂这五人没有洁癖,不然还真下不去屁股。 “几位一定是要住店的吧。”小二问道。 “天色已晚,当然要住店了。”郭长歌道。 “单独的客房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大通铺,不知几位能不能住?”小二看几人衣着光鲜,面相和气,除了一个冷冰冰小姑娘抱着把剑之外,就不携任何武器,完全不似是武林中人,倒似是豪富人家的公子小姐,只怕他们受不了通铺的脏乱。 郭长歌笑道:“当然……” 他正想说当然能,才想到同行的还有两位女子,便询问温晴和柯小艾。 二女都点头表示没问题,可成乐却皱起了眉,“当真一间房都没有了吗?” 他倒不是嫌通铺脏乱,只是他这人从小有个毛病,房间里只要里有其他人,便难以入眠,所以只能一个人睡。 “客官,若是还有空房,小的又何苦骗您呢?”小二道。 温晴见成乐为难,显然很不想睡通铺,立即掏出了一大锭银子,递出去,微笑道;“小二哥,你能不能帮我们想想办法。” 小二眼睛一亮,立即伸手去拿银子,可在指尖碰到那锭银子前,却又收回了手,嘿嘿一笑,道:“这位姑娘,银子谁不想要,但小的实在不能要。今天客人太多,就连我和厨子的房间,都已让出去了,总不能让我们掌柜的把房间让给你们几位吧?” 百生道:“要不,劳烦你去找哪位客人商量商量,我们买他的房间如何。” 小二皱眉道:“您这是难为小的呀,咱们大人物客栈,来往的可都是大人物,谁又缺那点房钱呢,我若拿着钱去找别的客人商量这事儿,那不是打人家的脸吗……” “你刚才说什么!?”百生皱起了眉,嗓门也忽然变大,打断了小二的话。 小二以为他发火了,忙道:“您别生气呀,小的……小的再为几位想想办法。” 成乐也以为百生发了少爷脾气,忙道:“算了算了……”心想不过是一夜无眠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二百六十六 酒肉和尚 成乐说着还去拍了拍百生的肩膀安抚他。 百生看着他愣了一愣,又看向小二,笑道:“我生什么气啊。你方才说你们这店的店名是什么?” 小二松了口气,道:“大人物客栈呀,怎么了,客官。” 百生喃喃自语道:“原来是大人物,这店名倒也有趣。” 他又看向那小二,问道:“为何叫此名?” 小二挠头,“这小的可不知道了,兴许是我们掌柜的取的,小的来的时候就是这名儿了。” 郭长歌忽道:“你们掌柜的?” 小二“奥”了一声,回头指向那漂亮女人,道:“那就是我们掌柜的了。” “是掌柜的不是老板娘?”郭长歌看着那位女掌柜,又问。 小二笑了笑,笑得很奇怪,“没错。” 郭长歌还在看着那女掌柜,百生和成乐也在看。 那小二看他们看得入神,便趁机给他们倒上了茶。温晴微闭双眸,咳嗽了两声,双手捧杯啜了口茶。 柯小艾有些不解,脱口而出:“女掌柜也好,老板娘也罢,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三个男人这才回过神,郭长歌尴尬地笑了笑,“女掌柜可不多见,我们只是……只是觉得有些稀奇。” 另外两人也点头微笑,随声称是。柯小艾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温晴忽然冷冷地笑了一声,柯小艾看向她,又瞥见成乐满脸尴尬,她不懂这两人这是又怎么了,呆呆地眨了眨眼。 小二问道:“几位吃点什么?” 温晴又冷冷一笑,道:“还用吃吗,恐怕光看都看饱了。” 小二机灵,看到成乐那副尴尬模样,就什么都明白了。 但柯小艾在这方面可没那么机灵了,秀眉微蹙,问道:“看怎么能看饱?” 温晴哼了一声,道:“秀色若可餐嘛。” 这次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不止生成乐的气,也生郭长歌的气,觉得他盯着别的女人看得那么起劲,实在对不起自己的好姐妹曲思扬。 成乐更尴尬,脸都红了。郭长歌忙打圆场,道:“不看了不看了,我们吃饭。”接着便向小二点了几样常见的小菜。 小二正要走,温晴还是把方才那锭五十两的银子赏给了他,嘱托道:“你就专门伺候我们这一桌吧,可千万别劳你们掌柜的大驾。” 小二连连点头,热情地答应了一声,拿了银子欢天喜地地去了。 “几位施主。”忽然有人说道。 循声看去,说话的人就坐在邻桌,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大和尚。他穿着灰色的僧衣,颈上挂着一串大佛珠,身形壮得像座小山。小桌子在他身前前显得更小,上面放着一碟咸萝卜,一碟葱拌豆腐,还有一碗菠菜清汤——也不知光吃这些清淡的东西是怎么长了那么壮的。 百生双手合十,问道:“不知大师有何见教?” 大和尚微笑道:“几位不是想要一间睡房吗,我便把我的房间让给几位吧。” 成乐忙道:“那怎么行,我怎能占了大师你的房间。” 正当几人都以为在这旅途中,还能遇着这样一位仁善慈和的得道高僧,心中一阵温暖之时,却听到几声“嘿嘿”的笑。 几人不禁都皱起了眉,因为那样轻佻,那样不严肃的笑声竟是发自那位面相忠厚老实的“高僧”之口。 他笑着说道:“我又不是白把房间让给你们,几位千万不必客气。” 这“高僧”竟是来做生意的,其他几人早已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有温晴笑了笑,道:“不知大师将房间让给我们,是想交换什么东西。” “我方才见姑娘出手阔绰,一赏就是五十两银子,所以我的条件对姑娘来说并不难,只要为我买一桌饭菜就行了。”大和尚道。 “这倒的确不难,”温晴笑了笑道,“敢问大师法号?” 大和尚双手合十,装模作样地道:“我……贫僧法号方元。” 温晴笑道:“方元大师,不知你喜欢吃什么斋菜。” 方元扔下了手里的筷子,摇头道:“斋菜可不行,要荤的,每道菜都得带点荤腥才行。” 乍闻这惊人之语,叫拾愿堂五人如何不吃惊。 柯小艾奇道:“你不是和尚吗?” 方元嘿嘿笑道:“谁说和尚不能吃肉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对了对了,酒也得有。” 成乐瞪大了眼,道:“你还要喝酒!?” 方元道:“当然要喝了,有肉却无酒,岂不无趣得很?” 郭长歌忽然哈哈笑了几声,道:“好,我们就陪大师你好好喝一杯。” 温晴招手唤来了小二,对方元道:“大师,想吃什么,您自己随意点要吧。” 方元还真不客气,把店里菜牌上的荤菜要了个遍,爱吃的还不止要了一份,另外还有两大坛的酒。酒菜上齐的时候,两张桌子拼一起都远远放不下,小二搬了许多凳子来围在桌子四周,才勉强够放。 方元一个和尚,爱喝酒吃肉已经够稀奇,够令人吃惊的了,可当人们看到他的吃相,才是彻底地惊掉了下巴。 喝酒吃肉的和尚毕竟还是人,但这个和尚喝酒吃肉的时候,简直已不像是个人,而像一头野兽,在疯狂、嗜血地撕咬着猎物。 一盘红烧肉倒进嘴里好像连嚼都不嚼便过了喉咙下了肚,一条鱼塞进口中片刻拿出来时就只剩鱼骨,甚至一只大羊腿都是三下五除二便啃个精光。 方元就那么把桌上、凳上的菜肴一一扫荡过去,他的“武器”不止是嘴,而是整张脸,直吃了个满面油光,令人观来忍俊不禁。 他喝酒也是把子好手,不用杯也不用碗,而是直接举着坛子往嘴里灌,酒水顺着下巴和脖子流下来湿了前襟,甚至裤裆。 “你们也快吃啊。”他一边吃还一边说道。 郭长歌他们只是点头,但谁都不动筷子。 按说看到别人吃东西吃得痛快,往往自己也会胃口大开的,可那方元和尚实在痛快得过了头,过头到让人有些反胃。 奇怪的是,即便那么的令人反胃,整个客栈一大半人的目光却从女掌柜身上转移到了方元和尚身上。 比起美的事物,很多人反而更爱看些令人反胃的东西,你说奇怪不奇怪? 或许是感觉到了自己的风头被人给抢了,又或许只是为了见见今晚最豪阔的几位贵客,那位女掌柜正向郭长歌他们袅袅婷婷地走了过去。 二百六十七 大人物 “几位客官,还要不要再添些酒菜?” 听到有人问,郭长歌、百生和成乐看着方元和尚的吃相,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然后他们才后知后觉,耳边忽然响起的那个声音是那般的甜,那样的美。 “再来两盘红烧肉。”方元和尚正埋头苦吃,头也不抬地说道。 “好嘞,您稍待。”女掌柜微笑着回道,接着便差身后的小二去后厨报菜了。 这时候,郭长歌、百生和成乐都已在偷偷看着她,近看那脸蛋和身段,比起远观,更加的妩媚撩人。 这番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光声音便已媚得让人心都化了,再见其人时,化了的心中只冒出一个想法: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发出那样的声,也只有那样的声,才能配得上那样的人。 他们三个男的眼睛都瞧得直了,女掌柜当然也在瞧着他们,眼睛却是笑得弯了。 女人的美丽若是无人欣赏,岂非是有些暴殄天物。 越聪明的女人越懂得这个道理,越不愿孤芳自赏,她们乐于展示自己的美貌,尤其是在三个既年轻又俊俏的男人面前。 女掌柜显然是个聪明女人,她眉眼间不停散发着到了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才具有的独特魅力,直迷得三个少年人神魂颠倒。 “您没事就别杵在这儿了,不嫌太碍眼了吗?”温晴笑道。笑里藏着刀。她的眼神也像刀,正刺向那女掌柜。 女掌柜转头看向温晴,也笑着,笑得像朵花,眼神却似水,似水般柔情脉脉——再利的刀当然也斩不断水流,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嘛。 温晴只觉得自己本来的嫉恨之意全都像雪花飘入了火炉,消散得全无踪影。 她只能有些恼怒地转头瞪向了那三个眼睛不争气的臭男人,却发现他们的眼睛忽然争气了—— 成乐乖乖低着头;郭长歌目不斜视地盯着手里的酒杯;百生微微仰头,翻眼不知在看哪里。总之都已不再盯着那女掌柜了,但如此装模作样,只让温晴更恼怒。 女掌柜敛衽为礼,笑道:“抱歉抱歉,我这就走,几位若是有什么需要,千万别客气,尽管开口吩咐就是。”说着轻轻巧巧地转了个身便要移步。 “请留步。”百生道。 女掌柜回眸一笑,何止百媚,千种万种的风情皆在那一笑之中,道:“公子有何吩咐?” 百生的脸并不像成乐一样那么容易红,但现在已由不得他不红,他视线躲来闪去,羞与女掌柜对视,说道:“我……我想问问,这家店的店名,是何人所起?” 女掌柜笑道:“我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客栈的名字自然是我起的。” “果然是您起的,”百生道,“那可否问问您,为何要起‘大人物’此名呢。” 百生平时看见什么石桥呀,铺子呀,庄子呀,酒馆呀,总喜欢先留意名字,一来是为了品鉴书法,二来是为了解读那些名字的含义。 以前所见的那些名字,大多普通且常见,可是这“大人物客栈”,书法自不必说,小镇小馆的,能有什么好字,含义也好理解,大人物不就是指有地位和名望的人么,问题是,一个客栈为何要起这样的名字,太不普通,更是从没见过的。 而寻常客栈的名字,像什么悦来、会宾、来福等等,世上没有百家,也有几十家同名的。 女掌柜笑道:“起这名字,自然是希望有大人物来光顾小店咯。” 她扭着纤腰向百生走了两步,抛了个媚眼儿给他,腻声补充道:“就像客官您一样的大人物。” 百生忙摇头道:“我……我可不是……不是什么大人物。” 女掌柜双手撑在桌上,俯下了身,一张香脸凑了过去,道:“这就对了,真正的大人物哪会自诩是大人物呢。” 百生的心砰砰直跳,眼睛完全不知往哪里看是好,怔怔地道:“可……可我的确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姑娘……姑娘你实在是高看我了。” 女掌柜“咯咯”笑了,吐气如兰,道:“我都一大把年纪了,公子可别姑娘姑娘的叫了,我姓徐,叫我徐大娘就好。” “徐……徐大娘。”百生点了点头,乖乖地叫了声。 徐大娘又笑了笑,道:“徐大娘我呢,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眼光特别毒,看人看得准,公子你就算现在还算不上大人物,将来也一定是的。” 百生坐在最里边,郭长歌和成乐在他身边靠外的位置,视线正好被徐大娘傲人的身姿给遮挡了,所以看不见柯小艾和温晴,却忽然听到了温晴的声音——她“哼”了一声。 “看人既准,还烦请徐掌柜看看我们家的另外两位少爷,可别冷落了他们呀。”温晴道。 徐大娘直起身,先是看了看温晴,才把目光投向郭长歌和成乐两人。郭长歌和成乐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向她点了点头。 徐大娘也在笑,笑得像是只千年的狐狸,道:“两位倒是看看我呀,都看不到眼睛,我又如何能看得清两位呢?” 要看明白一个人,总得从眼睛看起的,可是离了这么近,郭长歌和成乐也不敢直视她,好似把她当做了一个看一眼自己便会死的邪神。 郭长歌一口喝干了一大杯酒,终于壮起胆子看向了她,然后在他心中,便发出了“啊,我死了”的感慨。 成乐却还没看,就算他学方元和尚的那种喝法把剩下的半坛子酒一口气都喝光了来壮胆,他也还是万万不敢看的,因为温晴正看着他。 徐大娘看着郭长歌的眼睛,忽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还蹙起了眉,又看了一会,忽然又摇了摇头。 “怎……怎么了?”郭长歌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慌张。 徐大娘不说话,接着盯着郭长歌的眼睛看,看来看去,表情愈来愈严肃了,郭长歌也愈来愈慌张。 徐大娘忽然闭起了眼睛,叹了口气,嘴里说道:“可惜,这位公子实在算不上大人物,现在算不上,将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郭长歌不由得皱起了眉,温晴也皱起了眉,视线从成乐脸上转到了他脸上。 她实在不懂,明明郭长歌的武功比百生高出何止百倍,心智谋略也绝不逊色,怎么百生都一定会成为“大人物”,郭长歌反而不行呢。 又一想,只道是这徐大娘在胡说八道罢了,可是,若真的只是胡说八道,为何不说点好听的来讨好客人呢,看这客栈也不是开了一天两天了,她一个当掌柜的,再糊涂也不会就这么随意说出让客人不高兴、不痛快的话吧。 除非……除非她说的话都是发自肺腑,是她用她毒辣的眼光看出来的。 二百六十八 卖弄 现在,郭长歌的脸色并不十分好看,他并不是想当什么大人物,就算一辈子只是个寂寂无闻的小角色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在同一个女人的评价中自己被别的男人给比下去了,不免有些不爽。 而百生觉得自己武功比起郭长歌可差远了,不免自惭形秽,虽然算是被称许了,但也完全高兴不起来。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温晴不愿看到郭长歌和百生因这女人毫无根据的两句话便生了嫌隙,忙转移两人的注意力道:“徐掌柜,那您再看看他吧。”说着指向成乐。 徐大娘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又转头看向温晴,笑道:“还是算了吧,他不敢看我,我也不敢看他,姑娘还是留着自己看吧。” 她经验丰富,早已看出了温晴和成乐之间的关系并不一般。 温晴愣了愣,徐大娘便回头走了,走之前还看了柯小艾一眼,柯小艾只觉得厌恶,冷冷回瞪。 就在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徐大娘离去的背影上时,忽然听到有人道:“吃饱了,吃饱了。” 说话的人当然是方元和尚,当众人看向他的时候,却已不见了人,那两声“吃饱了”才在耳边响过,人怎么就不见了? 同时不见了的人还有郭长歌,呼啸的冷风,把众人的注意力引向了洞开的门户。小二赶紧跑过去关上了门,嘴里喃喃道:“也没多大风啊,真是见鬼了。” 风的确不大,门自然不是被风吹开的,但也不是鬼,而是人,一个和尚。 天已经完全黑了,月亮就像把细细的弯刀,挂在一片黑暗中。 月下,屋脊上,有两条人影在飞速地舞动着,不时分开,不时又交错在一起,姿态十分优美,不过他们可不是在跳舞,而是在打架。 两人身影翻飞,以快打快,一时间似乎不分上下,可忽然一个人影飞了出去,速逾飞鸟,飞到了另一座屋脊之上,脚步轻轻一点便又飞向另一屋脊,而另一个人影紧追不舍,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样紧紧黏着不放。 两个人影追逐打斗,从一座屋脊到另一座屋脊,脚步几乎踏遍了整个小镇所有的屋顶。 “他们怎么……怎么忽然就不见了?”百生瞪大了眼看着郭长歌坐的位置,觉得很奇怪。 成乐、温晴和柯小艾三人倒是还好,他们的武功都颇有根基,就算看得不大清楚,也隐约看到了方才方元和尚像一道鬼影一样穿过了大堂,推门而出,而郭长歌反应极快,立马追了出去。 温晴给百生解释道:“方元大师跑了,长歌去追了。” 百生似乎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 “他们跑那么快干什么,”成乐问,“难道急着上茅房?” 百生轻叹一声,“你见过两个人结伴上茅房的吗?” “那和尚逃跑了。”柯小艾看着方元留下的那一片狼藉。 “逃跑?”成乐皱眉问,“为什么要逃跑?” “唉,他骗了我们一顿饭,自然要逃了。”百生叹道。 “一顿饭而已,谈何骗呢?”成乐更不解。 “你不会忘了吧。”百生看着他。 “什么?”成乐眨了眨眼。 “我们为何会请方元大师吃这顿饭?”百生道。 成乐想了想,想了起来,睁大了眼睛道:“房间!” 他接着又想了想,道:“你们的意思是,他反悔了,不愿把房间让给我们了?” 百生忍不住笑了笑,“他倒是想让呢。” 成乐一脸懵怔,看向了温晴。 温晴正要给他解释,柯小艾先一步说道:“那家伙根本也没有房间,从一开始就是骗我们的。” 成乐这才如梦初醒,反应如此慢,倒也不是因为他笨,他一点也不笨,只是他自小养尊处优,想不到竟会有人为了区区一顿饱饭而骗人,更何况那人还是个和尚,出家人不是不打诳语的吗? 温晴忽道:“也不知道长歌追他做什么。” 柯小艾道:“那和尚骗我们,师父自然要给他点教训了。” 温晴点点头,道:“给他点教训是应该的,但长歌平时可不会为了这么件小事就如此认真。” 百生点头道:“那倒是。” 柯小艾也不得不认同,郭长歌武功虽好,但他显露武功的时候,往往都是迫不得已的时候,从不会如此轻易出手。 忽然一声巨响,屋顶不知被什么砸了个大洞,瓦片纷纷落下,幸好落下处是堆酒的地方,没把人给砸伤。 不过酒坛子遭了殃,被砸破了大半。美酒流了满地,碎瓷烂瓦中跌着一人,体壮如山,僧衣佛串,光头铮亮,正是方元和尚。 大堂里一众武林人士都看向了他,他们大多警觉,一只只手早已握住了身边的兵器,以防万一。 这时有一人从屋顶被砸开的大洞轻飘飘落下地来,轻功极为上乘,当然就是郭长歌了。有性子直爽的武林豪士已经忍不住叫好,尤其是拾愿堂几人刚来时看到的那帮土匪模样的人,叫得最是大声。 “看来长歌打赢了。”温晴道。 “那还用说,师父当然会赢了。”柯小艾道。 “能撑这么久,那位方元大师也不简单啊。”百生道。 郭长歌春风满面,看起来很得意的样子,随手掏出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拍在了柜台上,道:“这是赔你们屋顶的。” 柜台后有两人,一人是账房先生,另一人却是徐大娘,郭长歌十分气派地拍下那张银票时,一双炯炯有神眼睛正是看着她的。 徐大娘却没有看他,而是一直在看手里的账本,冷冷淡淡地“嗯”了一声,向身旁的账房先生道:“钟叔,收下吧。” 钟叔便收起了银子,也是连看都没看郭长歌一眼便去拨弄他的算盘了。 郭长歌全没想到这两个生意人见了钱会如此冷淡,问道:“够吗?” 徐大娘终于看向他,“多了,要找还你些吗?” 郭长歌摇摇头,“不……不必。” 徐大娘便又看向了账本,“那就请客官自便吧,我二人要仔细算算今天的账了。” 她的意思自是不想让郭长歌继续杵在这儿打扰他们了。 郭长歌只能悻悻地走开,一把提了方元和尚回座位去了。 二百六十九 五圣来否 郭长歌坐回了位子,随手捡起一粒花生米,曲指弹出,解了方元身上的穴道。 “方元大师,请坐吧。”百生笑道。 方元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下去,因为他知道自己绝对跑不了,还不如尽量让自己舒服些。 坐下之后,他瞪着郭长歌看了一会,忽然道:“我吃得太撑了。” 郭长歌看了看满桌子的空盘,“不撑才怪了。” 方元哼了一声,道:“若是我肚子空着,凭你可抓不住我。” 郭长歌抓起一块白馍啃了一口,道:“若我不是这么饿,你连店门都出不去。” 不止郭长歌,拾愿堂五人其实都还没怎么吃东西——看着方元的吃得那么“香”,谁也没什么胃口。 方元哼了一声,接着又看向其他几人,摆出一副无赖面孔,道:“房间呢,我是没有的,你们想怎么办吧?” 成乐笑了笑道:“大师请不必放在心上,不过一顿饭而已。” 方元怔了怔,看向郭长歌,“那你小子我把抓回来干什么?” 郭长歌道:“你问吧。” 他这话是说给百生的,他知道百生一定会想知道方元和尚的来历,虽然他也并不是全为百生才抓方元回来的。 百生果然笑了笑,问方元道:“不知大师何门何派,师承何人?” 这客栈大堂中人虽多,但他们绝大多数人的来历百生都一看便知,本来还以为方元和尚并非武林中人,便没细问,但方才郭长歌花了不少功夫才抓回他,足以证明他武功不弱,定是来自名门大派,师从成名高手。 方元有些犹疑不决。 百生看他面色踌躇不定,笑道:“若是不方便说也无妨,大师请便吧。” 方元起身,道:“本来倒也没什么,只是我方才打架输了,给师父他老人家丢了脸……罢了罢了,你们请我吃饭,还不怪罪我骗了你们,我若是连来历都不肯告知,岂非有点小气了。” 他顿了顿,道:“我无门无派,武功呢,是跟一慧禅师学的。”说完便转身走了。 走到柜台旁,他猥琐地笑着,向徐大娘道:“掌柜的,能不能去你房间睡呀?” 徐大娘娇笑道:“我房里床太小,怕是挤不下大师你呢。” 方元嘿嘿笑道:“挤不下,我们可以叠起来嘛。” 徐大娘作娇羞状轻轻哼了一声,别过脸不去看他。 方元当然不过只是开开玩笑过过嘴瘾,看到徐大娘那样的反应也就心满意足,嘿嘿笑着走了,打算便去后院屋里的大通铺睡觉——反正拾愿堂几人也不会再找他麻烦,他也就没必要再逃了。 他向来是以吃睡为人生的头等大事,现在吃饱喝足,自然是轮到好好睡一觉了。 “还是个花和尚!”郭长歌见徐大娘对一个和尚的态度都比对他好,而且那个和尚还是他的手下败将,实在气得不轻。 “他说的一慧禅师,是我想的那位吗?”温晴有些吃惊地道。 “江湖中难道还有另一位一慧禅师?”百生似乎也有些吃惊,正看着方元离开的背影。 “你们都认得一个叫一慧的和尚?”郭长歌看着他们,道,“那方元和尚品行那般不端,想来他师父也一定不是什么正经和尚。” 成乐也有些吃惊,他却是在吃惊郭长歌的记性,道:“你难道忘了?” 郭长歌的记性的确不怎么样,他觉得无所谓的事情一向都不会记在心里,所以他已完全忘了,那夜在凌风岛,百生曾评价武林中几个顶尖高手的武学品阶,就曾提到过一慧禅师。 “那是谁啊,”郭长歌问,“你也知道?” “少林寺方丈啊。”成乐道。 郭长歌眨了眨眼,忽然笑了,“别开玩笑,你觉得那方元和尚会是少林寺的?” “他不是,”温晴道,“他已说了,他无门无派。” 百生补充道:“他只说他的武功是一慧禅师教的。” “少林寺方丈怎么会教一个外人武功?”郭长歌不解。 “或许他本来是少林寺的人,只是后来被驱逐出寺了吧。”温晴道。 “这倒是合理,像他那样的和尚,不用说少林寺了,天下哪个寺院能容得下他。”郭长歌哼了一声道。 “他当然也可能是在撒谎,别忘了他已骗过我们一次。”柯小艾抱着寒剑冷冷地道。 “他上次骗我们是为了吃顿好的,这次又能有什么目的?”成乐道。 “骗人可不一定要有什么目的,有些人只是习惯了撒谎,随口说出的便是谎话。”柯小艾道。 百生看向郭长歌,问道:“你觉得方元的武功如何,若是一慧禅师的亲传弟子,武功一定差不了。” 郭长歌想了想,道:“若是齐彩手中不是天虹剑,应该不是他的对手。” “这么厉害!?”成乐惊讶。 郭长歌点了点头。百生道:“看来方元大师这次并没有骗我们。” 他顿了顿道:“一慧方丈的弟子来了,不知他老人家这次会不会来。” “‘五圣’应该都会收到武林盟邀请的吧。”成乐道。 “那是自然,”百生道,“不过那几位会不会来可不一定,尤其是一慧禅师和马参道长,他们年事已高,也全不在意自己在江湖中的地位和声名,会不会来还真的难说。” 成乐压低了声音道:“至少李青虹是一定会来的,他可是山庄的人。” 百生点点头道:“也不知五圣当中,还有没有和山庄有关系的人。” “一慧方丈和马参道长都不可能,要有也只能是那位金大侠了。”温晴道。 她说的金大侠,是江北城的金震,使一柄长枪纵横天下,江湖人称“金风玉露枪”的便是。这位金大侠有一位妻子,虽是女流,但在武林中却能与他丈夫齐名,使长弓羽箭,江湖人称“碧浪银河箭”。 郭长歌举杯饮尽一杯酒,道:“其他的人怎样都好,我只希望龙叔能带着婉如和婉若来和我们会合。” 其他人都点头,也都希望能在云州与婉如婉若会合。 就在这时,忽听得一声大喝:“酒,快给大爷我拿酒来!” 这声大喝直接震得大堂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已循声望去——这声音正是来自那群土匪模样的人之中。 徐大娘赶忙满面堆笑地端着一壶酒奔了过去,其中一个大汉像头熊一样站了起来,一把接过酒壶两口喝了个干净,随手把酒壶扔地上摔了,怒道:“这点酒怎够,快多拿些来!” 他声音高若洪钟,整个大堂的人都能听得清楚,却不知道徐大娘对他说了什么,直接惹恼了他,被他的大手一把捏住了细颈,整个人提了起来。 “你说没酒了是什么意思?”他怒吼。 徐大娘悬空的双脚乱踢,两手用力抓着他的胳膊,才不至于窒息,但还是勉强腾出了一只手,指向了被方元和尚从房顶摔下来砸碎的那些酒坛。 二百七十 白衣剑客 那像头熊一样的汉子是因为没酒喝才会生气的——那酒呢? 酒本来在酒坛子里的——那酒坛子呢? 酒坛子都碎了,是被方元和尚砸碎的。 所以那像头熊一样的汉子是不是不应该向徐大娘发火,而是该去找方元和尚呢? 不是。 他该找的人是郭长歌,因为是郭长歌把方元和尚砸在了酒坛上,酒坛才会碎,酒才会流了满地,那像头熊一样的汉子才会没酒喝,才会生气,才会掐着徐大娘的脖子。 所以郭长歌立马就站了起来,他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他一定要马上救下徐大娘,也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那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粗鲁大汉,还有他那伙“土匪”同伴。 可却有人抢先了一步—— “放开她。”一个很年轻、很轻灵的声音说道。 从大堂西北角几张桌旁坐着的一众白衣人中,缓缓走出一个面目清秀的白衣青年。 他左手拿着一把剑,鞘是黑的,剑在鞘中,鞘很细,想来鞘中的剑更细。 青年白衣胜雪,乌黑而柔顺的长发瀑布般披在身后。他的身材清瘦,面容清癯,好像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似的,但他的眼神却很孤高,似乎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明眼人一看,就知他深藏不露,知他手中的剑不出则矣,出则惊天。真正明智的武林人士宁愿去招惹一头真正的熊,也绝不会去招惹这样一个人的。 白衣青年正用一种不紧不慢的步伐,接近着那熊一样的汉子。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现在都聚焦于他。 郭长歌又有些不爽了,因为这出英雄救美的戏码,主角本该是他的。 “他是什么人?”郭长歌看着那白衣青年低声询问百生。 百生也看着那白衣青年,低声回道:“他应该是白衣剑派的弟子。” 郭长歌低声道:“白衣剑派……和青衣剑派有什么关系吗?” 百生摇头,“完全无关,白衣剑派是近两年忽然冒出来的一个门派,据我所知……” 这句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的注意被别的东西吸引了。而吸引了他注意的东西,是剑——白衣青年已经拔剑出鞘。 果然是一柄细剑,好细,又好薄,细则易折,但武林中人人皆知,细剑往往也是软剑。材料合适、工艺精良的软剑,弯曲之下剑尖甚能与剑柄相触,缠于腰间。 只不过,百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看见这把剑,事实上,他本来觉得自己根本不会有机会见到这把剑的,因为那粗鲁大汉已经放开了徐大娘。 那粗鲁大汉本来也没想伤人,只是一气之下有些冲动罢了。 徐大娘得了自由,双手摸着脖子咳嗽了两声,便走到那白衣青年面前。白衣青年已将剑尖指向了那粗鲁大汉,现在剑尖却被徐大娘挡住了。 “客官您千万别冲动……”徐大娘想劝说白衣青年收剑,却被打断。 “姑娘,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白衣青年说着,已抓着徐大娘的胳膊把她拉到了一旁。 “少侠你误会了,那位大爷和我闹着玩呢,他又怎会真的伤我一个弱女子呢。”徐大娘笑道,“少侠还是先把宝剑收起来吧。” 白衣青年期待的,显然不是这样的回答,因为他的神色有十分微小的变化,小到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注意到。 徐大娘却知道,这小年轻是一定要动手的了,让他就这么收了剑,面子上也是挂不住的。有些人,就是把面子看的比命还重要。 “剑已出鞘,哪有不见血就收回去的道理?”白衣青年淡淡地道。剑尖还是冲着那粗鲁大汉的鼻尖。 那粗鲁大汉当然不乐意了,他就算再迟钝也终于想明白了,面前这小白脸是定想和自己碰一碰的了。 所以他就拽起了手边的流星锤,锤头比他的大头还大,但其上无钉,只是表面光滑的一个大球,链子很长,绕了足足有七八匝。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因为他从小就知道,打架就打架,多说无益,所以他的锤头已经转了起来,越转越快,谁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像一颗流星一样飞出去,砸烂那白衣青年的脑袋。 徐大娘摇了摇头,又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已阻止不了这场无谓且愚蠢的拼斗,因为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同时遇上了一个直愣子和一个大蠢货,这么两个人若硬要打一架,神仙来了也拦不下。 她只能先回到了柜台旁,背靠在柜台上,双臂抱在胸前看着那两人,头也不回地向钟叔道:“仔细记下来,砸坏的桌椅杯盘,到时候可得让他们两拨人照价赔偿。” “嗯。”钟叔应道,然后握起了笔杆,悬停在空白的纸上,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愣子和那个蠢人。 “我叫厉直。”白衣青年冷冷盯着那粗鲁大汉,冷冷地道。 武林中,许多人都喜欢在动手前互相通报名姓,他们想知道将要死在自己手里的人是谁,也想让对方知道,他是死在谁的手里,可以死而瞑目,但他们绝不会想知道的是,自己将要死在谁的手里。 他们若打定了主意出手,就从不觉得死的会是自己,如果觉得自己会死,哪还有通名的闲功夫,早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那粗鲁大汉却不说话,脚底也没抹油,而是直接出手了,流星锤已迅猛无匹地砸了出去。 厉直显然没想到他会二话不说便出手,流星锤飞到他眼前时,他才反应过来,已来不及闪避,只能横剑格挡。 所有人都想,那白衣青年敢强出头,当是有些本事的,所以只要他劲力使得巧,应当能以手中的软剑将那流星锤弹回去。 可是,事实证明所有人都想错了。 流星锤已经砸在了那条细剑上,然后很出乎意料,却也很自然的,“啪”的一声,细剑应声而断——那剑竟然不止细,而且刚——是怎样愚蠢的铸剑师才能铸出这样的蠢剑来,又是怎样愚蠢的剑客,会选择这样的一把蠢剑傍身? 再然后,流星锤正中当胸,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雪衣变成了血衣。 胜负已分,谁都没想到只一招便分了胜负,郭长歌、成乐他们没想到,那粗鲁大汉没想到,可能就连那叫厉直的白衣青年也没想到吧。 也不知厉直手里若不是那么一把蠢剑,能不能接得下那一锤。就是因为那把蠢剑,目前谁也看不出厉直和那粗鲁大汉的真正实力。 “真不中用,浪费了这么个好机会。”郭长歌喃喃道。 “什么?”成乐问。 “没什么。”郭长歌摇了摇头,一脸的不快。 二百七十一 可惜没酒 见同门受伤,白衣剑派众人很快像一大团白云一样围了上来,互住了厉直,捏脉的捏脉,点穴的点穴,喂药的喂药。 他们全都白衣飘飘,手持细剑。大概十三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老的已经白发飘飘,少的最多不过十二三岁。 有三个年纪小的拔剑快步而上,攻向那粗鲁大汉,想为厉直报仇。而那粗鲁大汉的同伴们也立即做出了反应,全都霍然起身,对攻来的三人怒目而视。 于是,那三个年轻人便都停下了脚步,剑势转攻为守,慢慢倒退了回去,眼中还全是惊惧之色。 他们竟被那群壮汉的气势给吓退了,引得大堂里看热闹的众人一阵哄笑。 莫忘了这一战还是厉直挑起的,单纯的技不如人,败了又有什么可说的。白衣剑派众人都不禁羞愧,搀起厉直灰溜溜回房疗伤去了。 可是事儿还没完,这件事是自粗鲁大汉没酒喝而起的,这个问题可还没有解决。 那粗鲁大汉一击得胜,心中痛快,又在大吼大叫了,“拿酒来。”似乎已完全忘了,若是有酒,他怎么有机会与人过招,又怎么有机会如此痛快地一击得胜呢? 徐大娘只好又勉强笑着,迎了上去,“大爷真是勇武非凡呀,敢问您尊姓大名。” 粗鲁大汉道:“老子叫镇囚。再不拿酒来,小心老子砸了你的破店。” 可是酒坛子碎了,酒都流到了地板上,总不能让客人趴地上去舔吧。 徐大娘实在没办法了,“这个……” 郭长歌远远看见徐大娘面露难色,于是又跃跃欲试,已经随时准备好出手,发誓绝不再让那些“土匪”加一指于徐大娘身上。 “老六,别耍小孩脾气。”应该是那伙“土匪”中座次较高的一人,右眼上带着黑眼罩的,他发话了,“这里没酒,兄弟们明天进城再喝就是,别为难人家掌柜的了。” 镇囚哼了一声,倒没敢真的出言反驳,也没再闹下去,乖乖坐回了座位。 徐大娘见他暂时镇定了,赶紧趁机躲走,去招呼其他桌的客人,大堂里慢慢恢复了嘈杂。 上一轮上的饭菜几乎都进了方元的肚子,拾愿堂几人没吃饱,于是又新要了几样小菜。 山野小镇,偏僻小店,菜肴意外的还算可口,可惜…… “可惜没有酒啊。”郭长歌一边吃菜,一边叹道。 “怪谁?”百生笑道。 “怪我怪我。”郭长歌苦笑道,“来来来,我们喝一杯。” 几人以茶代酒,喝了一杯。 成乐忽然道:“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本来还以为那个叫厉直的会赢呢。” 温晴道:“他那把剑实在太差劲了些。” 百生道:“倒也不全是剑的原因。白衣剑派新创短短几年,在武林中本就是不入流的门派,只是名字和青衣剑派相似,人们才会记住他们。你们应该也注意到了,他们大部分人的腰间都没有挂着腰牌。” 成乐道:“是因为他们武功实在太差,论武比试连一场都赢不了吗?” 百生道:“是,但不全是,和他们的门派势力薄弱也有关系,像很多大门派,只要门下弟子参加了武林大会,怎么也能混到一个金腰牌(‘七品’腰牌)的。”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没想到这白衣剑派倒是挺正义的,让我对他们有些刮目相看了。” 柯小艾冷冷道:“正义有什么用,那个叫厉直的自不量力,简直可笑。” 郭长歌笑道:“我倒是有些佩服他,自知武功不行,还敢强出头。” 温晴笑了笑道:“或许他只是初出茅庐,不知自己的实力,想牛刀小试一下。” 百生道:“你们看那镇囚,也不似什么身怀绝技之人,又或许厉直不是高看了自己,而是小看了镇囚,本是想着来一出英雄救美,得美人以身相许罢。” 成乐道:“我看那位徐掌柜滑得像一条泥鳅,她自己肯定也有办法脱身的,倒也不需别人去救。” 郭长歌皱起了眉,道:“少庄主,不对呀。” 成乐也皱起了眉,道:“怎么不对了。” 郭长歌故作姿态,煞有介事地道:“少庄主怎么知道那位徐掌柜很滑呢,你又没摸过……没有吧。” “当然没有,”成乐怒道,“你……你胡说什么呢?” “没有就好。”郭长歌嘻嘻笑道。 成乐哼了一声道:“你又想捉弄我,以为我还会上当吗?”他说得虽自信,但还是瞥了眼温晴,见她在笑,这才真的放下了心。 他看向郭长歌,准备反击,笑了笑道:“真不中用,浪费了这么个好机会。”他刻意模仿郭长歌的语调。 郭长歌怔了怔,道:“什么意思?” 成乐笑道:“这不是你说过的话吗,别以为我没听到,什么意思应该由你来说啊?” 郭长歌采取了沉默的策略,不停地夹菜吃。 成乐笑道:“你不说,我替你说吧。你见那位徐掌柜被人欺负,本是想自己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没成想,却被别人给抢了先,可那厉直却并没把那出戏给演好,所以你才生气,才会说出……” 他咳嗽了两声,模仿郭长歌的语调,接着道:“‘真不中用,浪费了这么个好机会’,这句话来。” 郭长歌正要狡辩,却听温晴接着成乐的话茬道:“你就是想在那位徐掌柜面前卖弄,不然也不会用那种方式对付方元。” 百生笑道:“哪种方式?” 温晴道:“砸破屋顶把人给扔下来的方式,不是卖弄是什么?” 百生笑道:“没错,若不是因为这种方式,酒坛就不会被砸,谁都不会没酒喝,也就不会有英雄救美那档子事。所以啊,那位厉兄会受伤,责任完全在你。”说着指了指郭长歌。 郭长歌呆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又笑了笑,坦然道:“你们说的都不错。” 温晴的脸色忽然一转,严肃地道:“你们这些男人啊,一个个的,一见了漂亮女人心思便都写在了脸上,生怕别人看不出来。” 她扫视过三个男人之后,视线锁住了郭长歌,接着道:“别的人我不管,但你可别太过分了,否则我可放你不过。” 柯小艾也冷冷道:“我也放不过师父。” 郭长歌看了柯小艾一眼,用师长的口吻道:“小艾,别瞎凑热闹。” 柯小艾哼了一声,别过了头。 接着,郭长歌又对温晴道:“你说别的人你不管?”说着眼睛瞟了瞟成乐。 温晴看了成乐一眼,可怜兮兮地道:“公子若变心,只怪我命不好,我没有怨言。” 成乐忙道:“我绝对不会变心的,晴儿你放心好了。” 温晴点点头,神色却仍是郁郁。 成乐接着又道:“我若变心,教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 温晴忙打断他,笑道:“好啦,我相信公子啦。” “嗯。”成乐点点头,笑得很开心,发自内心的开心。 他爱温晴,只是怕她不知道他有多爱她,怕她觉得他会变心。 “好了好了,皆大欢喜,要不然我们说点别的。”郭长歌笑道。 “什么别的?”百生道。 郭长歌其实只是想转移话题罢了,并不知道说什么得好,想了想才道:“不如你给我们说说那些人吧,他们是什么门派的。”说着看向了那些“土匪”模样的壮汉。 “不知道。” “还有你不知道的?” “有。” 一个字便把郭长歌给噎住了。 屋顶开了个窟窿,头顶大风在咆哮,让人恍若身处寒风凛冽的冬季,不过大堂内还是很温暖,也很舒适的。 好似就是因为从那个窟窿漏进来的风声,才让大堂里的温暖更显珍贵,也让人们更加体会到身体的舒适。 就如,在暑天吃火锅,和寒冬腊月吃火锅相比,当然是后者更舒爽些了。 忽然门开了,风声更大,又有新客到。 二百七十二 火寒双剑 小二引着客人进来。只有两人,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 男的短髭虬髯,剑眉星目,长方脸轮廓分明,颇为朗俊,女的头盘高髻,一张柔和的鹅蛋脸,螓首蛾眉,双目含笑,面容姣好。 两人左手都握着把长剑,男子手中的剑鞘是火红色的,剑柄和护手的形制都极为奇特,女子手中的剑,倒是普普通通的,江湖中任何一家兵器店都绝对能买得到类似的。 百生看到他们第一眼的时候,眼睛就有些亮了,郭长歌、温晴他们都认得他那种眼神,知道他定是又认出了这一男一女的来历。 小二已引着他们经过了拾愿堂几人的桌子,郭长歌便想问问百生,他们是什么来历。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那鹅蛋脸的女子忽然停下了脚步,“慎哥,等一下。”声音很柔和,很顺耳。 那长方脸男子便回过身,问她道:“怎么了。”嗓音洪亮沉厚。 那鹅蛋脸女子缓缓转身,看向了拾愿堂五人,准确说是在看柯小艾,更准确说,是在看柯小艾手中的剑,那把寒剑。 鹅蛋脸女子道:“姑娘,你手中的剑,是何处得来的?” 柯小艾冷冷道:“抢来的。” 鹅蛋脸女子道:“从什么人手中抢来的?” 柯小艾道:“关你什么事?” 鹅蛋脸女子的神色变了,变得很不好看,能吓哭小孩儿的那种,但柯小艾不是小孩儿,而且就算她还是小孩儿的时候,那样的神色也吓不哭她——没什么能吓哭她。 郭长歌起身,抱拳笑道:“这位夫人,我徒儿的剑,怎么了吗?” “是孤星!”那长方脸男子瞪大了双目,激动地看着柯小艾手里的寒剑,“月之,那是孤星吧?” 鹅蛋脸女子点了点头,怒目瞪视拾愿堂五人,“这些人可能就是盗剑之人。” 长方脸男子面色严肃地走到鹅蛋脸女子身边,也对拾愿堂五人怒目而视。 郭长歌算是听明白,也看明白了,柯小艾的寒剑本是这鹅蛋脸女子所有之物,后来被人偷了,又在聚宝坊被伤剑门的人以龙纹玉壁换走了,然后又被柯小艾从伤剑门广飞掣的手里抢走了。可糟糕的是,那一男一女好像误会他们几人便是盗剑贼了。 郭长歌在心里暗暗打算,不论这一男一女想怎样,自己只需顺着徒弟的意思行事就是,若柯小艾同意归还寒剑,那就算了,但若不同意,他这个做师父的,就一定要替她守住这把剑。 “这把剑是孤星剑!?”百生震惊,他看向鹅蛋脸女子,“那么你果然是……寒剑孤星秦月之?” 鹅蛋脸女子鼻中一哼,脸上堆满了敌意。 百生起身,又看向那长方脸男子,做了一揖,又看看他手里的剑,“那么这把便是流火剑了,欧阳前辈,你……你好。” 长方脸男子还了一揖,道:“公子认得我们夫妻二人?” “赤剑流火欧阳慎和寒剑孤星秦月之,火寒双剑纵横天下,武林中谁人不识?”百生眉飞色舞,好像只是听过这两个名号,就让他十分荣幸,十分得意。 这对夫妻的确便是欧阳慎和秦月之,两人皆是当今武林成名的剑客。 “谬赞了,”欧阳慎微笑道:“不知公子大名?” 百生欠了欠身道:“晚辈百生。” 欧阳慎还了礼,道:“百公子,你那位朋友手中所持,乃是多年前骆醇风骆前辈赠予内子之物,还请归还。”说着指了指柯小艾。 柯小艾冷冷道:“剑是我抢来的,你们若想要,就来抢回去。”说着将孤星剑拍在了桌上。 百生忙道:“她……她不是那个意思,您别动怒。” 劝人别动怒的时候,其实被劝的人往往已经是动怒了。 欧阳慎的脸都有些红了,和他的剑鞘一样红,他的手已经紧紧握在了剑柄上,随时都能抽剑攻敌,不过他没有,越高明的剑客往往越不会轻易拔剑,拔剑前有太多的事要做。 首先要做的,是调整心态,因为任何的情绪波动,都会影响出剑的准度与速度,尤其是愤怒;其次要做的是观察,真正厉害的剑客一定也是厉害的观察者,观察敌人的弱点,是剑客的必修课。 柯小艾当然也在观察着对方,她能看得出,自己未必是对方的对手,但她不害怕——她从来都不害怕,她是一个没有恐惧之心的人。 但现在还有另一个原因:有郭长歌在身边,她觉得很安心,虽然就算自己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也很少有不安心的时候。 郭长歌果然已挡在柯小艾的身前,“欧阳大侠,大家都是用剑之人,可否给柯飞鹤柯大侠一个面子,放过他的孙女儿呢?” 欧阳慎吃了一惊,“这位姑娘是柯前辈的孙女儿?” 郭长歌笑着点头,“没错。” 天下用剑之人,尤其是有些年纪的,谁人不知青云飞鹤呢。可是老前辈面子再大,也大不过妻子的期待啊——秦月之正无比期待自己的丈夫能为自己夺回爱剑。 她自失去孤星剑,是痛心疾首,夜不能寐,欧阳慎曾信誓旦旦地许诺,一定会为她寻回孤星剑的,现在孤星剑就在眼前,触手可及,自己马上就能实现对妻子的承诺,又怎能半途而废。 不过既然是柯飞鹤的孙女,要夺回孤星剑,自然不便用强抢的方式了,而需换一种温和些的方式。 于是他握着剑柄的手逐渐松了,对柯小艾道:“柯姑娘,你手中那把剑,的的确确是内子的佩剑,还望归还。” 柯小艾摇了摇头,面色带傲,并不回话。 “慎哥,跟他们废什么话,我们动手吧。”秦月之道。 她年纪比他丈夫小了一轮,虽也不至于没听说过柯飞鹤的大名,但对他们这些老前辈并没他丈夫那般的敬畏之心。 欧阳慎对自己的老婆大人向来也是无所不依的,可这次却不免要踌躇,柯小艾既是柯飞鹤的孙女儿,那她身边的几人呢,是不是也大有来历,自己能不能惹得。 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听百生道:“欧阳前辈,此事不一定非得动武才能解决,我们还是坐下来慢慢商量商量吧。” 百生的提议,欧阳慎自然乐意之至,但为了不让妻子生气,他还是装作很难说话的样子,皱着眉头迟疑了许久才终于答应。 二百七十三 试探 众人换了坐桌,欧阳慎做东点了些饭菜,拾愿堂几人一一报出姓名,郭长歌还向对方说明了自己是柯小艾的师父,那用意自是,他为自己的徒弟代言,有什么手段冲他来就是。 秦月之双目一直含着怒意,目光也一直不离孤星剑。欧阳慎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抚慰她,他打算先探明面前这几个年轻人武功究竟如何,这样就算待会到了不得不动手的地步,心里也好歹有个底。 他喝了口茶,放下茶杯道:“郭少侠,你既是柯姑娘的师父,想来武功一定是很强的咯。” 郭长歌笑道:“通些粗浅功夫罢了。” 欧阳慎轻浅地笑着,“郭少侠不必自谦,你若真的只通些粗浅功夫,柯前辈又怎会让他孙女儿拜你为师呢?” 郭长歌笑道:“承蒙柯前辈看得起,不过晚辈的武功实在不值一提。” 欧阳慎瞟了瞟他的腰,没看到有腰牌。郭长歌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也看了回去,也没看见腰牌。 两人对视片刻,然后同时笑了笑。 欧阳慎打算出手来试试郭长歌的武功,于是装作要跷二郎腿的样子,右脚扫向了郭长歌左膝,几乎同时,郭长歌的手放在了膝盖上,手腕一转,手指翘了起来,向左一勾。 欧阳慎见状,立马收了脚,翘了翘二郎腿之后,缓缓放了下去。脚虽较手指为刚,能发挥出的力量也更大,但手指却有个好处,那就是能点穴。他方才看得清楚,心里也很明白,自己刚才那脚若是踢了上去,脚上的穴道便会撞上郭长歌的手指。 那时候,自己的右脚会如何,完全取决于那一脚踢得有多重,若踢得轻些,右脚最多不过会酸麻,但若太重,或许就会血脉不通,无法动弹。 虽然连碰都还没碰到,但欧阳慎已经看出了郭长歌的武功绝非泛泛。他一脚扫过去,郭长歌反应奇速,将手指随意一勾,便正好能迎上他踢过去的那只脚的要紧穴位。 郭长歌那种在危急时刻不仅毫不慌张,还能迅速反应,使出那种以逸待劳的厉害手段,让欧阳慎一瞬间产生了一种他事后想来有些可笑的想法:他不是郭长歌对手。 但他毕竟年纪在这,功力无论如何也不会弱于一个年轻人吧?实战的经验也一定要比一个年轻人更丰富吧? 欧阳慎不敢想了,他问郭长歌:“敢问尊师是谁?” 郭长歌实话实说:“家师姓白,名独耳。” 江湖中见识过白独耳武功的人虽不少,但大多数人都无从得知他的名字,欧阳慎显然就没听说过,于是只能尴尬笑了笑,道:“是白大侠啊,真是名师出高徒。” 郭长歌一听就知道他在假客气,忍不住好笑。 欧阳慎怕露馅,不敢再多谈白独耳此人,转向百生问道:“百公子,不知你师承何人啊?” 百生尴尬笑道:“说来惭愧,晚辈小时候练过几天粗浅的拳脚功夫,但怕苦怕累,没有坚持下来,所以现在可以说是根本不会武功。” 欧阳慎看着百生,以为又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便想出手试试他的深浅,可是百生坐在对面,隔着桌子,难以像刚才试探郭长歌一样,不动声色、不露痕迹地试探于他,只能暂先放弃。 欧阳慎又看了看成乐和温晴,打算问问他们的来历,正要开口,被百生抢了先说道:“欧阳前辈,秦前辈,据晚辈所知,两位从未参加过武林大会,今年为何会来呢?” 百生想,虽然这两人来到这小镇,也不一定就是要去云州城参加武林大会的,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赤剑流火欧阳慎和寒剑孤星秦月之,金风玉露枪金震和碧浪银河箭华凤,他们是当今武林中最有名的两对夫妻。而巧的是,他们两家还都在江北城,所以就像当年珑城的龙家和玉家一样,免不了相互竞争。 因为金震在武林大会得了“武圣”的称号,欧阳慎和秦月之便觉得去参加武林大会也没什么意义了,反正再高也高不过金震的“谪仙境”。 于是他们这对夫妻,便以金风玉露枪金震和碧浪银河箭华凤为目标,觉得完全不必参加武林大会,而只要能胜得过金震和华凤就够了。 他们多番上门挑战,却每次都战败而归,不过他们也从不气馁,屡战屡败,屡败又屡战,总是差着一点难以取胜。 于是他们觉得差着的那一点,就是孤星剑,只要秦月之手里拿的是孤星剑,而不是普通的铁剑,他们就一定有机会取胜。 欧阳慎回百生道:“我夫妻二人今年会来,是想趁着天下英雄齐聚,而天下的贼人也大多聚集于此,来查找孤星剑的下落。” 百生缓缓点头,“原来如此。” 他看向柯小艾,“柯……柯姑娘,这孤星剑本来的确是秦前辈的佩剑,你不如忍痛割……” 他被柯小艾瞪了一眼,最后那个“爱”字被噎在了喉中。柯小艾神色冷漠,紧紧抱着孤星剑,一点没有把它还给秦月之的意思。 郭长歌看明白了柯小艾的态度,便替她说道:“孤星剑是我徒弟的心爱之物,绝不能交给你们。” 秦月之冷笑道:“小屁孩,你觉得你们有选择的余地吗?” 郭长歌也笑道:“我们没有吗?” 秦月之冷哼一声,便要拔剑,欧阳慎伸手按上她的剑柄,及时拦住了她。 秦月之生气地道:“慎哥你干什么?” 欧阳慎道:“月之,你千万不要冲动。” 秦月之哼了一声,忿忿道:“你可是答应过要为我找回孤星剑的,现在剑就在眼前,你为何迟迟不动手帮我夺剑,是因为怕了柯飞鹤吗?” 欧阳慎苦口劝道:“月之,柯前辈是武林中人人尊敬的老前辈,我们怎能与他老人家的孙女为难。” 秦月之哼了一声,恨恨地瞪向柯小艾,“不过就是个老不死的老头子,有什么厉害的。” 一声龙吟带出了一阵寒意,孤星剑已经出鞘。 柯小艾剑指秦月之,她容不得有人侮辱她的爷爷。 “是孤星剑无误了,”秦月之目光锐利,笑道,“出招吧!” 她拔出佩剑的同时,身前的桌子自中间裂成两半飞出,切口平整。桌旁几人向四周跃开——当然百生是被成乐抓着胳膊架开的。场中只剩下了两个持剑指着对方的女子。 郭长歌在盯着欧阳慎,防他下场相助他的妻子,而欧阳慎更忙些,他得同时盯着四个人。 见状,徐大娘身轻如燕,提着裙摆两步点到了柜台旁,“快记,打坏的东西一样都别漏了。” 二百七十四 物归原主 “就算不算饭钱,他们也已给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了,修补屋顶也花不了多少,我看就不必记了吧。”钟叔道。 徐大娘白他一眼,“必须记,有五十两是给小春(店里伙计)的赏钱,一码归一码。” 应了一声,钟叔赶忙拿起了笔,聚精会神地观战。 又有一场热闹可瞧了,大堂里客人们都沸腾了起来,武林中人本来就很爱瞧热闹的。 还有什么比打架更热闹的事,尤其是打架的双方还是两个女人,更不用说这两个女人还都很漂亮,她们就算站在那里不动,都已经足够精彩了。 她们当然不会不动。 柯小艾已经动了,她已纵身而出。 孤星剑剑气森寒,剑尖刺到秦月之面前的时候,她感受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意,很熟悉的寒意,只不过以前,是她利用那股寒意去伤人的,可这次那股寒意却是冲自己而来了。 秦月之的脖子向后一仰,腰向后一弯,避过迎面的阴寒,同时手臂向前一伸,长剑刺出。柯小艾侧身避开,挥剑上撩。秦月之左手剑鞘在地一撑,身子借力旋转着高高飞起,躲过了对方的上撩之剑。 她的身子在转,手中的剑也随着转,旋转积蓄了力量,身子落下时,蓄满了旋转和坠落两种力量的剑锋迎头砍向柯小艾。 柯小艾避之不及,横剑当头,孤星剑对上了从天而降的剑锋,迸出火花。火花很快被孤星剑散发的寒气侵蚀殆尽,只听周遭响起了一阵欢腾的叫好。 柯小艾内力远不如对方,已被迫得单膝跪地。同时,秦月之又已借力跃起,她的身子旋转,手中剑旋转,紧接着第二剑劈下。 面对如此刚猛凌厉的进攻,柯小艾知道最好的方式便是避开,可她避不开,来剑实在太快,头顶剑锋劈下时,她的腿和脚根本还来不及动,只有手中的孤星剑,事先便护在头顶,才能勉强抵挡。 虽说武学招式大忌单一重复,但秦月之的剑术造诣比柯小艾精深不少,尤其内力差距巨大,就算同一招使出多次,柯小艾还是没法在短时间想出破解之法。 秦月之也就用这同一招不断攻向柯小艾,意欲用这威力极大的剑招逼得柯小艾跪地无法站起,挫辱她,好好给她些教训。 每一剑砍下时,周遭的叫好声都更响亮。那些叫好声钻入柯小艾耳中,比起秦月之的剑招,她更避不开。 秦月之的剑招,她不止避不开,而且挡得吃力,逐渐力竭,眼见快要抵挡不住,郭长歌已随时准备出手,秦月之却停手。 她落地的同时已收剑入鞘,因为她怕别人看到她铁剑上那一处处的缺口——那把剑已经到了极限,再出一剑,必断无疑。 剑不能断,剑断意味着人亡。 每一个剑客都应该明白这一点,除非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奇招,否则剑断的时候,就意味着终结。 秦月之很不甘心。手中若是孤星剑就好了,她想。 她怒目瞪着柯小艾,忽然转身,道:“慎哥,我们走吧。” 对她来说,无法取胜,便是败,败了就该走,就该放弃孤星。 欧阳慎叹了口气,走到妻子身边,两人对视片刻,相携离去,他们甚至不打算在这客栈中住下了。 “等等。”柯小艾忽道。 那对夫妻转过身,秦月之怒目道:“你还想怎样?” 柯小艾将孤星入鞘,抛了出去。秦月之一把接住,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你赢了,剑该归你。”柯小艾冷冷道。 柯小艾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绝不是对方的对手,方才赢了的不是自己,而是孤星剑。 “我没有赢。”秦月之看了看手中的孤星剑。 柯小艾道:“别废话,不要还我”说着伸出了手。 秦月之将孤星剑拔出了一半,端详了片刻,目露欢喜之色,抬头道:“剑我收下,谢了。” 柯小艾哼了一声,收回了手。 百生笑道:“两位前辈快来坐吧,我们好好喝……吃顿饭。” 他本想说好好喝一杯,但忽然想起店里没酒,便改了口。 欧阳慎牵起了妻子的手,笑道:“好。” 这时忽听得“嗖”的一声,一道青光从上而下斜斜穿过大堂,秦月之抽出孤星上劈,真似一颗寒星升上了苍穹,将那道青光吞噬。 一支碧羽箭断成两截,带箭头的那截插入了地板,就在秦月之的脚边,箭尾那截掉在不远的一旁。 “慎哥,是他们。”秦月之皱眉道。 欧阳慎点了点头,右手按在流火剑的剑柄上,警惕地观察四周。 正当大堂里所有人的注意力分散向四面八方的时候,一个声音说道:“秦妹妹,你为何硬要抢人家一个后辈的兵器呢?” 女人的声音,很尖很细,就像那支碧羽箭的箭头一样尖,一样细。 那支碧羽箭,再加上这个声音,已足以让欧阳慎和秦月之确定来人正是碧浪银河箭华凤,既然华凤到了,那么金风玉露枪金震定然也是到了的。 华凤的声音勾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声音的来处正是屋顶上的那个窟窿,方才那支碧羽箭自然也是来自那里。 秦月之一直都在盯着那个窟窿,欧阳慎却不敢去看,他必须警惕其他方向的威胁,华凤的碧羽箭还易于抵挡,但金震若将他的金枪掷出,他们夫妻就得合二人之力方能抵挡了,可金震在何处,现在还不知道。 又是“嗖嗖嗖”数声交错重叠,大概十数支碧羽箭从屋顶窟窿射入,一时间青光大盛,孤星剑的用武之地便又来了,剑气织起一面光盾,所有的碧羽箭都被挡下,断成了两截,可在碧羽箭的青光消失后,却又亮起一道金光。 金光来自金色的枪尖,整杆枪,气势如虹,从屋顶的窟窿,飞向秦月之。 秦月之急退,欧阳慎拔剑。 流火剑出鞘,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与孤星剑的寒光交错,两道光交叉向上架去,将那道金光抬高了几寸。 金枪从欧阳慎和秦月之头顶飞过,猛地斜插向地板,直没一半的枪身入地底,露在外面的部分虽已不多,却还在不住地颤动。 徐大娘在柜台旁,又在催钟叔记账,“地板……快记上。” “欧阳兄,好久不见了啊,没想到能在这儿遇上你。” 说话的人当然就是金风玉露枪金震,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从屋顶的窟窿跳下来的时候,却发现他的人已经在大堂里。 他竟已在欧阳慎和秦月之的背后,就站在那柄金枪的枪尾,左脚的脚尖轻轻点着,身子却如履平地般稳当。 欧阳慎和秦月之缓缓转身,抬头看向他,眼中满是震惊。 大堂里每个人的眼中都满是震惊,谁都没有看到金震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出现的,就连郭长歌也不例外。 二百七十五 阴阳怪气 欧阳慎不止震惊,还有些绝望,他毕生的目标便是胜过金震,可现在看来,自己就算再多练个十年,恐怕也练不到金震那样无踪无影的轻功。 金震还是高高在上地站在斜插入地下的长枪顶端,他的身材很高,也很瘦,一张脸又长又窄,一双眼睛贼溜溜的带着种不怀好意的笑意。 他穿一身青黑色布袍,裁剪的十分合身,布料也很精良,上面用金线刺着精致的祥云图案。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欧阳慎和秦月之,忽然跃下地,随手拔出了金枪,用黑色的粗绳绑在背后,看来已没有再出手的意思。 同时,又从屋顶的窟窿跃下来一女子,便是金震的妻子,碧浪银河箭华凤。 她左手持一银色长弓,背后背着放满了羽箭的兽皮箭袋。她不算很年轻了,可却穿着紧身的、式样浮夸的艳红劲装,脸上扑着一层厚厚的粉,看起来很白很腻,双颊还用胭脂抹得跟猴儿的红屁股似的。她看起来是那么自信地笑着,笑得给人以一个老妖婆的感觉。 百生看着那突然出现的一男一女,立时跟同伴介绍道:“使长枪的便是‘五圣’之一的金震,用弓箭的是他的妻子,华凤。” 郭长歌看着那一男一女,皱了皱眉,说实话,这两人实际的形貌,与他想象中的金风玉露枪和碧浪银河箭实在差了太多太多——金震的形貌比他想象中要委琐许多,而华凤比他想象中又过于艳俗。 华凤已慢慢走到了她丈夫身旁。金震看了眼妻子,又笑着看向欧阳慎,抱拳道:“欧阳兄,多日不见你,便想着开个玩笑,你可别见怪。” 欧阳慎还沉浸在金震方才那招枪人合一,只见枪,不见人的神奇招式的余威之中无法自拔,怔怔摇了摇头。 “欧阳兄你没事吧?”金震皱眉道。 “没……没事。”欧阳慎说着,收回了流火剑。 流火剑的剑身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红光,就像淬火前的铁器,宝剑入鞘时,似乎有火花迸出,入鞘后,整个大堂似乎都暗了些许。 金震笑了笑,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道:“欧阳兄和秦世妹不是从不来参加武林大会吗,今年是哪阵风把两位给吹来了?” 欧阳慎咳嗽了两声,道:“我们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明日便回去了。” 金震皱了皱眉,道:“这么说,两位来此地并不是为了参加武林大会?” 欧阳慎道:“自然不是,我的目标只有你,参加武林大会没有任何意义。” 金震正色道:“我和我家凤儿随时恭候两位。” “嗯。”欧阳慎点了点头。 金震又道:“我看两位也不必急着回去,咱们老家江北离这里可不近,既然千里迢迢地来了,去看看热闹也好呀。” “这……”欧阳慎有些犹豫。 “不急决定,慢慢再想就是,我们坐下说吧。”金震道。 欧阳慎点了点头,便想喊妻子一起入座。 于是欧阳慎和金震分别看向他们的妻子,却发现两个女人都快打起来了。 不过还没有,她们正在吵,就在她们的丈夫交谈的时候,她们也在交谈,只不过是用一种更激烈的方式在交谈,她们越吵越激动,越吵离对方越近,两张脸都憋得通红,好像下一刹便要动手了。 方才一段时间,大堂里所有人都在看着大堂中央的那两对夫妻,但他们看的当然不是两个男的,女的可比男的好看得多了,尤其是两个吵架的女的。 “一大把年纪了,真不害臊,快把宝剑还给人家小姑娘。” “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凭什么听你的?” “我是什么东西?我是江湖第一侠女,路见不平当然是要管一管的。” “这孤星剑本就是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奥——,我知道了,你是怕我找回了孤星剑胜过你吧?” “我怕什么,你就是把骆醇风最好的剑拿来对付我,也绝不是我的对手。” “你若敢与我正面交锋,我就算拿把破剑也能把你刺成马蜂窝。” “呸,老娘在百步外就能要了你的命……” 众人见她们剑拔弩张,似乎就要打起来,以为又有一场热闹可看,可偏偏没有,还没有。 众人渐渐失去了耐心,都坐回座位吃饭去了,包括拾愿堂几人。他们另寻了一张新饭桌。还好白衣剑派的人都回房了,空出了许多饭桌,否则也没那么多多余的饭桌让他们换来换去。 “你们说她们会打起来吗?”成乐一坐下便问。 百生笑道:“要打早打了。” 他看起来有些兴奋,接着道:“没想到今晚这么走运,竟有幸见到这么多的前辈高人。” 郭长歌道:“是啊,这大人物客栈来的客人,还真的都是大人物,当然得除了我。” 谁都能看得出他有些阴阳怪气。 柯小艾道:“谁说师父你不是大人物,谁就是个瞎子。” 郭长歌勉强笑了笑,道:“还是小艾好,来,奖励我的好徒弟一块萝卜。”说着夹了一块咸萝卜给她。 柯小艾一口吃了,看起来很满足,很开心。 百生想起徐大娘对他和郭长歌的评价,实在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位徐掌柜也就是随便说说,长歌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郭长歌淡然一笑,点了点头,下意识往徐大娘那边看了看。 巧的是,徐大娘正好向他们走了过来,笑道:“几位好啊。” 郭长歌笑道:“徐掌柜你好。” 徐大娘却看都不看他,郭长歌不得不怀疑她是对自己有什么意见,可这意见从何而来,他却半点都摸不着头脑。 “徐掌柜,您有什么事吗?”百生问。 徐大娘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那位姑娘方才与人切磋,砍断了一张桌子,打碎了六个盘子,两个瓷盆,三个壶,九个杯子,总共是二两三钱银子。” 百生笑了笑,道:“您放心,我们会照价赔偿的。” 他话音刚落,郭长歌已经拿出了十几两散碎银子,递向了徐大娘。 徐大娘不得不看他,接银子的时候也不得不笑一笑,可是郭长歌却一点不觉得满足,因为她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根本没有他,笑的时候,也根本不是发自内心的笑。 二百七十六 金震的秘密 徐大娘已经走开了,郭长歌看着她的窈窕的背影发怔,直到温晴刻意的咳嗽声入耳,他才回过了神。 他尴尬地笑了笑,道:“你们说,那位徐掌柜对我是不是有什么意见?” “什么什么意见?”成乐道。 “能有什么意见?”百生道。 郭长歌道:“若不是对我有意见,他怎么对其他人都是眉开眼笑的,唯独对我那么冷淡。” 成乐笑道:“很明白啊,你不是自己也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大人物吗,那位徐掌柜可是只喜欢大人物的。” 郭长歌叹了口气,“若个中缘由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百生道:“你觉得徐掌柜会对你冷淡,是有其他的原因和道理?” 郭长歌点头道:“我本来也觉得她只是瞧不起我罢了,但我已向她显露了我的武功,甚至是财富,她却仍是对我不理不睬,所以这件事绝对没那么简单。” 温晴问:“那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呢?” 郭长歌摇头,“我不知道。” 温晴轻轻哼了一声,“你当然不会知道,因为这件事本来就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郭长歌怔怔地眨了眨眼,只听温晴接着道:“你们这些男人啊,都有一个极坏极坏的毛病,就是觉得全天下的女人没一个不喜欢你们的,殊不知真正会喜欢你们的女人,可能你们一辈子都碰不到一个。我看啊,那位徐掌柜只是单纯不喜欢你罢了。” 郭长歌怔了怔,道:“可她何止是不喜欢我,简直是讨厌我之至啊。” 温晴道:“别瞎想了,我们明天就走了,她喜欢你也好,讨厌你也罢,今夜过后,都没什么意义。” 郭长歌点点头,“小晴姐说的是。” 他嘴上虽那么说,但心里却想,一定要找徐大娘问个明白才行。他心里若怀着疑问,恐怕今晚要睡不着了。 “奇怪,欧阳前辈他们呢?”百生偶一转头,这才发现那两对夫妻已经不在大堂之中了。他本来还想着能与金震认识认识,说说话呢。 “不久前出去了,”郭长歌道,“想来是两个女人吵得太凶,不动手已没法收场了。” 百生看着门的方向,叹了口气,道:“希望他们能点到为止,可别受伤了。” 成乐很好奇,道:“他们两对夫妻若真打起来,哪对更厉害些?” 他这话虽是对所有人说的,但其实主要是在问百生和郭长歌。百生虽不会武功,但或许知道那两对夫妻曾经交手的结果,而郭长歌武功高强,或许能从那两对夫妻方才的表现看出他们武功的高低。 可偏偏百生和郭长歌谁也没有开口,百生在皱眉思考着什么,而郭长歌却是一脸悠然,好像完全没听到成乐在问。 正尴尬的时候,幸好温晴捧场了,她笑道:“公子,我看啊,一定是金前辈和华前辈更厉害点。” 柯小艾也道:“那个金震神出鬼没的,武功确实深不可测。” 郭长歌却摇了摇头,“小艾,你被骗了。” 柯小艾道:“谁骗我?” 郭长歌道:“金震。” 柯小艾道:“他怎么骗我了?” 郭长歌看了看众人,道:“你们以为金震的速度真的有那么快,快到这么多人没一个能看到他的身影?” 温晴思索片刻,道:“没错,以先发的羽箭和金枪吸引注意力,最多不过能骗过欧阳慎和秦月之,但要骗过这么多旁观者的眼睛,的确不太可能。” 成乐皱眉道:“难道这世上绝不可能有那种神奇的轻功。” 郭长歌道:“武无止境,那样的轻功当然有可能实现,但金震不行。” “为什么?”成乐道。 “因为我师父都做不到那样,而我觉得金震的轻功不可能比我师父还好。”郭长歌道。 “这世上轻功比你师父还高的,恐怕不多吧。”成乐道。 “不多,但我见过一个,而这个人你们也都见过的。”郭长歌道。 另外四人异口同声:“谁?” “霜雪。”郭长歌道。 “霜雪不也是你师父的手下败将吗?”成乐道。 “他自然不是我师父的对手,但我们师徒那次与他交手,他的双目忽然变红,之后便功力大增,尤其是他的速度,变得快极,快到连我的眼睛都跟不上他移动的速度,而他出招的速度竟连我师父都招架不及。”郭长歌缓缓道,“我和师父与他交手时,你们正在对付洛王府的红衣卫士,所以应该没有见识到他的厉害。” 成乐回忆片刻,道:“我们虽没看到你们师徒二人与霜雪交手的细节,但那次他救走顾清的时候,速度的确是十分惊人的。” 郭长歌点点头,“金震不是我师父的对手,也不会是红眼霜雪的对手。” 百生忽然问:“那他和龙前辈相比呢?” 郭长歌道:“他和龙叔的实力相差应该不多,要知道他们谁更强些,我至少还得与金震过过招才行。” 百生点点头,忽然又笑了笑,道:“你们很快就有机会过招了。” 郭长歌叹了口气,他明白百生的意思,他去参加武林大会,自然就有机会与金震过招,可是他一点都不想与金震过招。他不想与任何人过招,更不想参加什么武林大会。 所以徐大娘对他的评价也没什么不对,像他这样淡泊的人,是注定不会成为什么大人物的。 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百生,郭长歌已不得不去,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至少他自己觉得自己是。 成乐忽然道:“那金震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郭长歌问。 “他是怎么忽然就出现在那杆金枪上的?”成乐实在想不通。 “跳上去的呗。”郭长歌道。 成乐皱了皱眉,耐着性子道:“要跳上那杆金枪,总该先得从外面进大堂里来吧,我们可是死死盯着那个窟窿的,完全没看见他进来啊。” “我们当然看不见了,因为他并不是从屋顶的窟窿进大堂的。”郭长歌道。 “不是走屋顶的窟窿,难道还是走门进来的?”成乐笑道。 “他的确是走门进来的。”郭长歌也笑道。 “他本在屋顶上,怎么可能走门进来呢?”温晴忍不住问道。 百生也道:“难道他比金枪飞行的速度还快,一瞬间便从屋顶飞到了门口?” “谁说他本来在屋顶上的,你们亲眼看到了?”郭长歌道。 “如果他不在屋顶上,金枪是谁掷下来的呢?”柯小艾也皱起了眉。 这件事乍想之下很离奇,但只要仔细想想,真相其实很简单,简单到甚至有些可笑。 郭长歌笑了笑道:“金枪当然是当时在屋顶上的人扔下来的,而当时在屋顶上的人只有华凤。华凤射箭掷枪时,金震却是在门口等着的,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屋顶的窟窿外传来的声音吸引,所有人都在看着从窟窿射进来的羽箭时,他便推门而入。所以在金枪插入地下的时候,他早就在那里候着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很简单,那就是跳上去,单脚站在枪尾,尽量站得漂亮潇洒一些,便成功把所有人都给唬住了。” 二百七十七 你觉得呢 “原来是这样。”柯小艾道。 “竟然是这样。”成乐道。 “果然是这样。”温晴道。 “不会是这样的。”百生道。 “怎么不会是这样?”郭长歌道,“我告诉你,就是这样。” “我也知道一定是这样,但我就是不愿相信是这样。”百生道,“金前辈武功盖世,为何要耍花招吓唬人呢?” “他应该是怕输给欧阳慎吧,所以才用这种方式先吓吓他。”温晴道,“这样就算要动手,在气势上也先赢了。” “这……比武本该堂堂正正的,这算什么啊?”成乐很费解。 他问百生,“据你了解,金震是不是那样的人。” 他以为百生了解金震,实际上百生的确了解,金震的籍贯家世,生平事迹,他都十分了解,但他不了解的,是人心。 百生叹了口气,“我还了解齐彩呢,谁能想到他会是那种人呢?”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了,他其实根本不知道金震是个怎样的人,这位“武圣”很可能就是一个奸诈卑劣之人。 成乐也叹了口气,“知人知面难知心啊,你们说是不是每个人其实都带着一副面具,遮掩着自己真正的面目。” 听了这句话,温晴低下了头,脸上现出了一层阴影,郭长歌看了看她,轻轻叹了口气。 百生摸着下巴,忽然又开口:“虽然欧阳慎和秦月之从未赢过金震和华凤,但现在秦月之找回了孤星剑,再结合金震对他们师徒颇为忌惮的态度来看,他们师徒还真有可能胜过……” “你说什么师徒?”成乐打断了他。 “师徒?”百生皱了皱眉,“我说师徒了吗?” 成乐点点头。百生道:“我……我舌误,是舌误。” “哦。”成乐道。 郭长歌笑了笑,“你信他?” 成乐道:“这有什么信不信的。” 郭长歌摇头轻叹,问百生:“你说的师徒,应该是指欧阳慎和秦月之吧。” 百生先不回应,然后忽然做出一个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的表情,才道:“没错。” 成乐微微皱眉,道:“他们不是夫妻吗,怎么又是师徒呢?” 百生压低了些声音,道:“他们本来是师徒的,是后来才做了夫妻,只不过既有师徒名分,若再有男女之私实在大乖伦常,所以他们做夫妻之后,就不再承认他们曾经是师徒的事实,武林同道虽觉得他们所为甚有不妥之处,但也都看在与他们二人的交情上,很少再提起那尘封的旧事。” “有什么不妥?”柯小艾忽然问。 “什么?”百生转头看向她。 柯小艾冷冷道:“你方才说武林同道都觉得欧阳慎和秦月之结成夫妻甚有不妥之处,师徒做夫妻,究竟有什么不妥?” 百生一直都很怕她,尤其是听到她那种冷冷的语调时,简直连话也说不利索:“我……这……其实也……也没什么不妥的。” 温晴道:“确实没什么不妥,只要二人两情相悦,那就不管是师徒,还是别的什么关系,做夫妻怎就不行,但前提须是两情相悦,这四个字说来容易,可是谈何容易呢。” 柯小艾现在的表情还是和平常一样,没有出现任何的波动,但她的双眼中,却闪过了几分黯淡的色彩。 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的悲伤,郭长歌甚至还在笑,“少庄主和小晴姐呢,总该是两情相悦吧。” 成乐立马道:“当然是了。” 温晴看了他一眼,娇羞地别过了头。 郭长歌看着他们两人,很羡慕。 柯小艾看着他们两人,很羡慕。 百生看着他们两人,也很羡慕。 郭长歌看着他们的时候,想的是那个与他两情相悦的人——曲思扬。 百生看着他们的时候,想的是那个他单相思的人——婉如。 而柯小艾看着他们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她什么都不敢想,因为越想就越知道不可能,越知道不可能,就越痛苦。 大通铺,比成乐想象中更“恐怖”了十倍。床硬得像块石头,似乎还有些不平整,枕头和床单脏得令人无法忍受,被子上有一股很古怪的臭味。他躺在郭长歌和百生的中间,满耳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鼻端飘着酸臭的脚丫味儿,让他忍不住干呕。 他实在无法忍受,于是起来,悄悄离开了房间。 月亮很细小,几乎无光,只靠着后门门洞里的一盏灯笼,难以照亮整个院子。 铃虫微鸣,风轻也清,院子里杂草丛丛,下脚绵软,成乐摸黑来到一口古井边,坐到了井沿上,倚在一旁的石柱上。 这个季节的半夜已有些冷了,成乐运功抗寒,就无暇入眠,可若不运功,又冷得睡不着。他今晚好像注定与睡觉无缘了。 就在这时,大通铺房间的门又开了,走出了一个人。一个人在黑暗中,就是一个黑影,成乐看不出他是谁,虽然就算能看见,也不一定就是他认得的人。 他目送着那个黑影去了大堂,但那个黑影好像并没有发现他。 大堂里,桌子拼成了许多“床”,那些“床”上躺了几个跑堂的,几个杂役,几个厨师,那道黑影慢慢移动到了其中一张“床”边,伸出了“黑”手。 成乐觉得,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去一探究竟,看看那黑影这深更半夜的鬼鬼祟祟摸到大堂去干什么。 于是他起身,轻手轻脚地,也摸进了大堂,一进来便看到了那个黑影。 那个黑影竟身在空中,黑影的手中提着另一个黑影,两个黑影在成乐视野中一晃而过,消失了。 当然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从屋顶的窟窿飞出去了,听到屋顶瓦片的响动,想来那黑影正立足其上。 成乐爬上了房梁,他内功不弱,隔着房顶,还是开了一个窟窿的房顶,当然能听到上面的人在说什么。 “别出声。” “我……我不出声,大爷您别……别杀我。” 成乐很惊讶,因为他认得那个声音,那个黑影竟然就是郭长歌。 他为什么要威胁一个店小二,他想从这个店小二口中知道什么? “带我去你们掌柜的房间。” 成乐更惊讶,郭长歌要去徐掌柜的房间做什么? “大爷,您……您找我们掌柜的做……做什么?” “你觉得呢?” 二百七十八 徐大娘的房间 深更半夜,一个男人去一个漂亮女人的房间,还能是想做什么? 总不会是想去霸占人家的床,来睡个好觉吧? 别说,不久前又冷又困的成乐还真这么想过。 不过成乐知道,被郭长歌威胁的店小二也知道,郭长歌的目的当然绝不会是那么纯洁。 所以小二也不必刨根问底,他只需去决定,是要保自己的命,还是保全自家的掌柜,是选择生,还是选择忠义。 成乐迷之自信,觉得店小二决计不会出卖徐掌柜,所以他在等,等一个小小的店小二舍生取义,然后等郭长歌为难店小二的时候,他便出现为之解围,同时大义凛然地责问郭长歌究竟想要干什么。 “大爷,我这就带您去我们掌柜的房间,您还是带我下去吧,房顶上怪冷的。” 怎么能出卖自家的掌柜呢? 成乐在心里叹了口气,叹过这口气之后,他便赶紧藏了起来。 很快,郭长歌带着小二从屋顶窟窿跃了下来。成乐藏在桌底,目送他们离开了大堂。他跟了出去,又见他们上了二楼,自然是往徐大娘的房间而去。 成乐觉得有些失望,也有些生气,因为郭长歌辜负了他的评价,他对郭长歌的评价有很多,大多是正面的,而就算在负面的评价中,本来也没有负心薄幸和好色这两条。 但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郭长歌显然是移情别恋了,而且竟然想要在深夜闯入人家女子的闺房,这般无礼好色,简直是无耻败类。 作为朋友,成乐觉得自己必须阻止他做出那样的事,于是跟了上去。他跟得很谨慎,因为他知道郭长歌反应敏锐,观察力惊人,他若稍有不慎发出任何响动,就一定会被发觉。 从楼梯上去,是一道笔直的长廊,店小二领着郭长歌左拐,于是右手边是一排房间,左手边是护栏。等郭长歌和那小二走得很远了,成乐才敢踏上长廊,也幸好每间房门口都放着用以装饰的大花瓶可以藏身,成乐才能慢慢跟上,不被发觉。 他们终于停下了脚步,在长廊尽头的房门前,那一定就是徐大娘的房间了吧。 成乐屏住呼吸,藏身在与徐大娘的房间隔着七八间房的一间房门口一个半身花瓶后,探头去看。 长廊里回荡起了敲门声。 “掌柜的,您……您睡了吗,有……有位客官想……想见见您。” 不知徐大娘有没有回应,成乐听不到,总之门忽然开了,郭长歌走了进去,也不知是徐大娘为他开了门,还是他擅自闯进去的。 小二带路的使命结束了,战战兢兢蹑手蹑脚地走了回来,成乐等他到了跟前,从花瓶后探身出手,一把捏住了他的腕脉。 “别出声。”成乐低声道。 小二惊恐万分,但终于还是忍住并未惊叫出声,心里想,今晚真是倒了大霉了。 “您……您不会也想去找我们掌柜的吧。” 成乐摇摇头,“我问你,刚才你带那人进房,有没有得到你家掌柜的许可?” “许……许可?”小二怔了怔,道,“奥,有,有的,是我们掌柜的让他进去的。” 成乐放开了他,道:“你去睡觉吧。” 小二被捏得生疼,甩了甩手腕,便移步。 “今晚的事,你可别声张。”成乐道。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小二说着,走过长廊下楼去了。 成乐心想,郭长歌既是得到了徐大娘许可才进房的,那便是人家你情我愿的事,自己本来不该多管闲事,但郭长歌是自己的朋友,曲思扬也是自己的朋友,若是有可能,他还是打算阻止郭长歌做出对不起曲思扬的事,让他悬崖勒马。 打定主意,向前走了几步,步子却逐渐慢了下来。 成乐又不禁想,曲思扬身陷深宫,要救她出来,实在难于登天,郭长歌或许也已觉得此事无望了吧。 黑暗的长廊,成乐的黑影慢慢向前挪着步,心中继续在想,难道郭长歌不是已寄希望于自己的父亲能举事成功了吗,若自己的父亲能攻入皇城占领皇宫,他不就能救回曲思扬了吗? 难道……难道他是鄙弃那时已不是清白之身曲思扬,不想与她在一起了? 成乐握紧了拳,如果郭长歌真的是那样的人,他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才痛快。 郭长歌可不知道现在有人想着要揍他,不过现在若真有人一拳揍向他的脸,他也一定会不闪不避的。 因为他的双眼被遮蔽了,被那满眼的香艳。 房间里很温暖,很香,两立昏暗的灯盏放在床的两侧,床帐是透明的轻纱,轻纱后的人穿的似乎也是轻纱,两层轻纱也遮盖不住她艳红的肚兜和完美的胴体。她在床上侧躺着,一只手扶着头,另一只手插着腰,显露出曼妙的曲线。 郭长歌的视线就顺着那曲线看过去,从细颈,到纤腰,再到大腿,最后是脚踝。 郭长歌第一次发现,人的脚踝竟也能那么好看,那么美妙,那么让人移不开眼,那么让人浮想联翩。 “来者,何人?”纱帐后的人说话了,是徐大娘的声音。 “徐掌柜,是我。”郭长歌道。 “你是谁?”徐大娘道。 “我就是那个,给你家屋顶开了个大窟窿的人,我叫郭长歌。” “是你呀,”徐大娘曼声道,“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何贵干?” 郭长歌笑了笑,道:“都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你就敢让我进来?” 徐大娘轻轻哼了一声,道:“有什么不敢的,你还能吃了我不成?” 郭长歌吞了吞口水,笑道:“那可没准,或许我真的能吃了你呢。” 徐大娘笑道:“小小年纪,胃口倒是不小。” 郭长歌笑了笑,踱步到桌旁坐了,道:“我胃口的确不小,但徐掌柜你心可真大,睡觉都敢不闩上房门?” 徐大娘道:“可能是因为我不怕有人来吃了我吧。” 郭长歌问:“既然那般宽心,怎么这么晚了,还未睡着?” 徐大娘道:“谁说我没睡着的?” 郭长歌笑道:“方才我一敲门你便回应,还敢说睡着了?” 徐大娘道:“我觉浅。” 郭长歌又问:“那睡觉为何还点着灯?” 徐大娘道:“我怕鬼。” 郭长歌呵呵地笑了,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不闩门,也不入睡,本就是在等人的。” 徐大娘道:“等谁?” 郭长歌道:“等我。” 二百七十九 口是心非 郭长歌看着纱帐后的人,自信地笑着。 而徐大娘就像乍闻一件极其离奇的事一样,睁大了双眼,道:“等你?” 郭长歌笑道:“不然呢?” 徐大娘笑了,笑得像是在嘲笑一个蠢孩子说出了愚蠢的话,“我就算真的在等人,也绝对不会是在等你的。” 的确,她对郭长歌的态度那般冷淡,又怎么可能是在等他呢。 可郭长歌笑得仍然自信,“你若不是想让我今晚来找你,又为何要勾引我呢?” 徐大娘又被他的话逗笑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勾引这两个字怎么写?” 门外,黑暗的长廊,黑暗的人影,正在听着门内奇怪的对话。 “我当然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这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也知道。” “你既然知道勾引这两个字的意思,又怎么会认为我在勾引你呢?” “你若不是在勾引我,为何要对我那般冷淡?” 这句话实在可笑至极,既然态度冷淡,又何谈勾引呢? 徐大娘又忍不住“咯咯”地笑了,“你还知道我对你冷淡呀。” 郭长歌道:“我知道,问题是,你知不知道。” 徐大娘道:“我对你的态度如何,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郭长歌道:“那你又知不知道,今天大堂里那么多人,你只有对我是那般的冷淡。” 徐大娘沉默了片刻,笑道:“你觉得很荣幸?” “谈不上,”郭长歌翘着二郎腿,倚着背后的圆桌,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不过那至少说明我对你来说,是特殊的。若非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今晚也不会来。” 徐大娘笑道:“你当然是特殊的,别的客人也没打坏我家的屋顶呀。” 郭长歌道:“可是在我打坏屋顶前,你好像也不怎么待见我。” 他没让徐大娘说话就接着道:“你真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大人物,一个人能不能成为大人物?” 徐大娘道:“当然,我可是…… 说着,一只纤巧的手从缝隙伸出,轻轻掀开了纱帐。 郭长歌一晃眼间,徐大娘已侧身坐在床边,夹着白生生的大腿,一双妙目含笑盯着他,接着道:“……大人物客栈的掌柜。” 郭长歌忽然收起了悠闲神态,正襟危坐,看着徐大娘。 徐大娘身上的纱衣根本遮不住她的玉体,胸口、大腿全都一目了然。郭长歌看得脸红心跳,血气上涌,但为了不在对方面前显得稚嫩,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徐大娘现在的状貌美丽到了极处,诱人到了极处——郭长歌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并不懂什么叫“勾引”——他现在懂了。 徐大娘笑得愈发魅惑。她的身子和双腿本来侧向左边,现在又忽然侧向了右边,转身的一刹,春光无限。 她简直像是一团火,蔓延的火焰,已烧到了郭长歌的心里。 郭长歌忽然仰起了头。 徐大娘笑了笑,道:“要我给你拿块手帕吗?” 郭长歌捏着鼻子,道:“不用不用,没事,我没事。”说着自点了两处穴道。 徐大娘淡淡地道:“你是时候该走了吧,我还要睡觉呢。” “走?”郭长歌站起来,“你既想让我走,又为何要……要……” “要什么?”徐大娘问他。 郭长歌道:“要那样勾引我?” “我对你冷淡如冰,你说我勾引你,我对你热情似火,你也说我勾引你。”徐大娘轻轻哼了一声,却仍面带微笑,“我看你也太自恋、太可笑了些吧,我实在是瞧不上你这样的人。” 郭长歌眼神痴迷,怔怔地向徐大娘挪了两步,道:“别装了,你难道不想让我陪你睡?” 徐大娘没有生气,仍是笑靥如花,缓缓站起,缓缓走到郭长歌面前,两人的鼻端只隔寸许。 郭长歌闻到了一股侵骨入髓的香味,他仿若身处一片瑰丽的梦幻花海,他已意乱情迷。 “滚!” 这个丝毫不留半点情面的字,仿佛给郭长歌浇了一大桶将冻未冻的冰水。 他清醒过来,看到徐大娘仍在笑,她是笑着说出那声“滚”的。 若一个女子对你百般卖弄风姿,百般挑逗于你,可嘴里却又说着,她其实根本瞧不上你,还让你滚。这时候,你会怎么办。 郭长歌只觉得困惑,他仿佛再也无法忍受,出手将徐大娘横抱了起来,扔到了床上,扑了上去。 郭长歌虽然扑了上去,但他却又很规矩,他的手并没有乱摸乱动,只是按在床上,在徐大娘的双肩旁,他的双膝也没有软下去,而是纹丝不动地跪在徐大娘的双腿旁,所以他虽是趴在徐大娘身上,可其实却一点都没碰到她。 郭长歌一直都没有动,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徐大娘的脸,眼中仿佛充斥着无限的、难以抑制的欲望。 徐大娘呢,她的态度又变了,一开始是冷淡,然后是诱惑却拒绝,现在,她的身子激动地发颤,她的胸膛不住地起伏,她的脸上无限的娇羞,她似乎在期待,期待郭长歌赶紧——动。 郭长歌却不动,至少现在还没有动。 徐大娘柔声道:“你还在等什么?” 语音轻柔甜美似完全换了一个人,从一个成熟的女人,变成了一个稚嫩的女孩。 郭长歌道:“等你诚实点回答我一个问题。” 徐大娘急切地道:“你快些问,不管是什么问题,我一定会诚实的。”说着已伸手探上了郭长歌的脸颊、后颈、肩背,不住地爱抚,还试图用力把他抱入怀中。 郭长歌纹丝不动,问道:“你真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大人物,一个人能不能成为大人物?”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徐大娘摇头,语音变得缥缈:“当然不能,但我若不那么骗你,贬低你,说你既不是大人物,也永远也成不了大人物,若不对你那么冷淡,你又怎会在意我,你今夜又怎会来找我?” 郭长歌笑了笑,“来找你当然还不够,不是吗?” 徐大娘媚声道:“当然不够,还差得远呢。但我很清楚,像你这样的人,我若只是诱惑你,你一定会拒绝我的,索性我先拒绝了你,我也很清楚,绝大多数的男人,更难以抵抗的不是女人投怀送抱,而是女人的否定和拒绝。” 郭长歌笑道:“你好像很了解男人。” 徐大娘娇笑道:“我若不了解男人,你又怎会上了我的床,对我……对我这样……“ “对你哪样?”郭长歌笑问。 “小冤家,求你别折磨我,”徐大娘的双颊笼满红云,道:“你都已经这样对我了,还要让人家亲口说出来吗,那可羞也羞死了。” “你可别讹人,我可是一动都没动的,最多也不过是抱了抱你罢了,那不也马上就把你扔出去了?”郭长歌说着,已经起身站在了床边,笑着看着徐大娘。 徐大娘也已经坐起,整个人萎靡颓丧,像被泼了盆冷水似的,皱着眉,恨恨地盯着郭长歌,指着门,冷冷道:“滚!”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让他滚,而这次可不像上次一样,口是心非。 二百八十 徐掌柜的企图 郭长歌没滚,却仍厚着脸皮,看着她笑。 徐大娘以为他这下总会离开了,本来已不再看他,过了会儿,余光却仍瞄到了他,转头怒道:“你怎么还不去死?“ 女人在怒极的时候,总会滥用“死”这个字,其实她这里的意思,仍是让郭长歌赶紧滚,罢了。 郭长歌却装傻,笑道:“我还没活够呢。” 徐大娘气极,也怒极,所以口不择言:“你……你还算个男人?” 郭长歌先是一怔,随即淡然笑道:“你觉得我不算?” 徐大娘哼了一声,道:“上了我床的男人,可从来没有像你那么容易就能下去的。你若是个男人,又怎么可能在那种事上半途而废。” 郭长歌道:“那恐怕只因你以前遇上的那些男人,都只会用下半身思考。而他们也一定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徐大娘哼了一声,别过脸不去看他。郭长歌踱步到桌旁坐了,接着道:“想必那些上了你床的男人,都是官场中、武林中响当当的大人物吧,你或许从他们身上捞了不小的一笔,又或许握着了某些仁人君子、某些惧内之人,甚至某些佛道修行之人的把柄,让他们去为你办别的事情,不管那事情多么的难以办到,他们都不敢不从吧。” 徐大娘怒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卖的吗?” 郭长歌还没来得及说话,怒气忽然从她脸上消失,转而出现了一种乞怜的神态,道:“人家可是只许你上人家的床,而除了想得到你一夜爱抚,也别无他求。” “打住打住,可别装了。”郭长歌丝毫不留给她情面,“刚刚不是还说什么上了你床的男人没一个像我这么容易就下来的吗,怎么忽然又变成只许我上你的床了。” 这也是今晚郭长歌第二次让她别装了。 徐大娘现在的脸色别提有多难看,所以郭长歌没有看,他抬头看着屋顶,忽然叹道:“若是红尘女子皆有你这样的心机和本事,也不必为生计便出卖身体,世上也会少许多悲苦凄伤的无奈之事了。” 徐大娘也叹了口气,道:“你实在高看了我。我一个弱女子,被人欺负了,哪还敢要人家的钱,更别提让人家去为我办事了,再说我在这偌大的江湖中偏安一隅,只求安枕与温饱,又有什么事需要人家去帮我办的?” 郭长歌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倒想问问你,你想让我办的事呢,是什么?” 徐大娘笑了笑,道:“你觉得我让你上我的床,其实是想让你帮我办一件事?” 郭长歌道:“不然就是图我的钱。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实在一点都不了解你。” 徐大娘哼了一声道:“既不了解我,你也敢胡说八道那么一通?” 郭长歌道:“我所说皆是合理的推测。” 徐大娘盯着他看了一会,道:“如若真如你推测,我握着那么多大人物的把柄,那还能活到现在吗?” 郭长歌随手抄起一个空杯子,抛接了起来,道:“这倒的确是个难解之处,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法解释。” 徐大娘道:“哦?你倒说说看。” 郭长歌接住了杯子没再抛起,而是忽然用一种刚猛的手法,把杯子掷向了徐大娘的脸。 杯子速度很快,一刹那间便从郭长歌手里到了徐大娘脸前,然后又到了徐大娘手里。然后她学着郭长歌样子,悠然抛接起了那只杯子。 武林中武人无数,但若在场,他们绝大多数都绝对看不清徐大娘刚才是怎么接住那只杯子的,郭长歌不是绝大多数,他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他道:“首先你会武功,还很不弱。而且不止你,你店里的那些伙计杂役,甚至是那位文质彬彬的账房先生,应该都身怀武艺。” 徐大娘笑道:“眼力不错。但光靠我这一个小小的客栈,那些手眼通天的大人物若想要我的命,我也防不胜防啊。” 郭长歌道:“那或许只因为在这江湖中,你有自己的势力或是靠山,而那势力和靠山已大到足以护你和这间客栈的周全。” 徐大娘看着他,没有说话。郭长歌看着徐大娘,也没有再说话。 两人对视许久,郭长歌才忽然笑道:“怎么,我的推测是对的?” 徐大娘把瓷杯扔回了郭长歌手里,双腿一抬上了床,放下了纱帐,道:“不管对与不对,你该走了,我该睡觉了。” 郭长歌苦笑道:“你想睡觉,我何尝不想。” 徐大娘已躺在床上,已闭上双眼,冷冷道:“那就快滚去睡。” 郭长歌道:“我特别想滚去睡觉,可我这人有个毛病,心里一旦有疑惑,便是喝了迷药也睡不着。” 徐大娘轻声一哼,道:“你这么聪明,又那么会推测,还能有什么疑惑?” 郭长歌于是说出心里的疑惑:“你究竟图我什么。” 他站了起来,接着道:“其实你大可以说来听听,虽然我没有与你……与你那个,但你所图,我或许能白给了你呢。” 沉默—— 徐大娘没有说,一言都不发。郭长歌于是只能推测道:“是钱吗,可是你怎么会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有钱,又或许,你是想让我办事,可是有什么事是我能为你办的呢。我想那件事一定很特殊,特殊到只有我能办到,可是我又实在想不到那样的一件事。” 徐大娘似乎已经困了,语音都带着倦意:“想不到就别想了,你若实在不愿回去,就上床来与我一起睡。” 郭长歌正在沉思,一听徐大娘这话,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徐掌柜,你所图不说也罢,不过我还是要再多嘴问你一遍那个问题。你真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大人物,一个人能不能成为大人物吗?” 徐大娘似乎已经睡着,纱帐内竟已传来轻轻的鼾声。 郭长歌只能走了,拉开门倒退着出去,轻轻关上门的时候,背后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 “是不是因为我在这儿。”是成乐的声音。 二百八十一 神秘的人 郭长歌被吓了一大跳。 他在房里时,一直全神贯注地与徐大娘交谈周旋,聚精会神地思考徐大娘对他的图谋,所以并未觉察到有人在外偷听,当然那也有成乐小心控制呼吸,不出任何响动的原因。 “你怎么在这儿?”郭长歌转身看到成乐,皱眉道。 成乐哼了一声,道:“我若不在这儿,你还会出来吗?” 他以为郭长歌未拥美人入怀,行那苟且之事,是因为知道他在门外。 郭长歌愣了愣,“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内功不弱,又把呼吸控制得那般微弱,我确是没觉察到你的存在。”说着便已顺着长廊行去。 成乐跟在后面,满面狐疑,确认道:“你当真没觉察到?” 郭长歌回头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一百个当真。” 成乐不依不饶,要求他:“我不信,除非你发誓。” 郭长歌皱眉道:“我为什么……我的成少庄主,你这是哪一出啊?” 成乐加重了语气:“你发不发?” 郭长歌缓缓摇着头叹了口气,终于还是竖起了一跟指头指天,懒懒地道:“我郭长歌发誓,若我方才觉察到了成少庄主在外偷听,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怎么样,行了吧?” 成乐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么说你不是好色负心之徒。” 郭长歌哭笑不得,“色我是有些好的,但负心却也是一定不会的。” 成乐转忧为喜,“我果然没看错你。”又转喜为疑,“那你深更半夜闯进人家徐掌柜房间做什么?” 郭长歌鄙视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是一直在外偷听吗,难道没听到我们说了什么?” 成乐道:“你们说了一大通乱七八糟的话,谁知道是什么意思,而且我大部分时候都是堵着耳朵的。” 郭长歌奇道:“你堵着耳朵做什么?” 成乐一脸厌恶,“非礼勿听,若是你们发出某些奇怪的响动,我听入耳中岂非不妥?” 郭长歌笑道:“你若真觉得非礼勿听,为何又要在门口偷听呢,为何不走?” 成乐又开始怀疑,仿佛已忘了郭长歌方才才发过毒誓,哼了一声,“我若走了,你就开心了是吧?” 郭长歌笑道:“我有什么可开心的?” “哼,别装傻,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的。”成乐道。 两人已下了楼,来到后院里。院里芳草萋萋,铃虫微鸣,已近黎明,东边虽还没有日头的踪影,但四周已不是一片漆黑,而像是一张纯黑的幕布匀匀地落上了许多细细的尘土。空气中也是淡淡的尘土味道。 所以当然有风,尘土是风带起的,风还吹动了草木,吹动了人的发丝和衣摆。 郭长歌在风中驻足,成乐在他身后止步。 “你先去睡吧,我在院里站会儿,想点事。”郭长歌道。 “想什么事?”成乐满目狐疑,“你不会又想折回去吧?” 郭长歌转身,看着成乐匀称的身形的轮廓,叹了口气,道:“好吧,我们聊聊。” “聊什么?”成乐问。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天色好像更亮了些。 虽然相对交谈的两人,身影仍是模糊不清,似水中月,雾中花。水是井水,雾是晨雾。 “聊聊我为什么会去徐掌柜的房间?” “还能为什么?” “你别用那么龌龊的想法想我,好不好?” “那你倒是说说,是什么不龌龊的理由,能让你深夜闯入人家女子的闺房。” 沉默片刻。 “我怀疑啊,那位徐掌柜的,对我们几个有不纯的目的。” “什么不纯的目的?” 郭长歌没有立答,走过去在井边坐了,成乐也跟过去坐下,两人并肩。 而现在,也有一人与徐大娘并肩坐在她的床上。徐大娘原来没有睡着——当然没有,事实上,郭长歌一出门她就睁开了眼,坐了起来,而郭长歌闭上她房门的时候,房间里的另一扇门几乎同时打开。 房间里竟有间密室,密室的门就是墙,墙后走出了一个人,一个神秘的人。 这人穿一身宽大的黑袍,头上戴着竹笠,竹笠前檐挂着黑纱,黑纱遮住了整张脸。 然后这人就走过去,坐在了徐大娘床上。 徐大娘冲着他笑了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道:“怎么样,你还满意吗?” 那人点了点头。徐大娘脸上笑意更盛,又伸胳膊勾在他肩上,“那你要不要……” 她话还没问完,就看见那人摇头,还把手从她手里抽离。于是,她也没必要再问下去。 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一刹,不过马上又极具耐心地回来了,单手撑着床让身子前倾,柔胸贴上了那人的手臂,红唇凑到了那人耳边,道:“怎么,还害羞啦?” 那人有没有害羞,黑纱遮着他的脸,看不出来,不过成乐倒是有些害羞了,他的脸都红了。 他实在是个很容易害羞的人,他的脸红简直是一种常态。 就算和熟识的女子说话,他也会害羞,更不用说与她们对视了,可他身边岂不是一直跟着一个眸波流转、媚眼如丝的女子。 天刚蒙蒙亮,东山雾气氤氲,不过已能大致看清人的面庞。 成乐正在与郭长歌对视。不过他这回脸红,可不是因为与郭长歌对视,而是因为郭长歌说的话。 郭长歌正在向成乐讲述他和徐大娘在房间中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正说到他把徐大娘扔到了床上,扑了上去。 等郭长歌全都说完,成乐皱眉道:“听你说了这么多,我看就算那位徐掌柜有不纯的目的,有所图谋,那也单单只是对你有所图谋啊,跟我和晴儿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郭长歌“嘿嘿”地笑了笑,道:“咱们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成乐不想搭理他,过了会,说道:“那你说那位徐掌柜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郭长歌摇了摇头,“我想不到,问她她也不说。”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本来嘛,我只要受些委屈献身给徐大娘,她就一定会说的,可惜可惜……” 相处时久,成乐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很给面子地笑了笑。 郭长歌忽然又道:“你说徐大娘会不会知道我们是从玉汝山庄来的?” 成乐道:“知道又如何?” 郭长歌道:“如果知道,她就有可能是想从咱们手上求得一块玉成令啊。” 成乐想了想,道:“如果真是这样,咱们三个男人,她为什么偏偏‘勾引’你?” 郭长歌咳嗽了两声,道:“那还用说吗?” 成乐好像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冷笑道:“你倒是说说看。” 郭长歌得意地道:“人家徐大娘当然要挑一个最英俊的咯。” 他果然是这个意思,成乐没想错,白了他一眼,道:“我看倒未必。” 郭长歌眉毛一竖,“怎么,你有异议?” 成乐哼一声笑道:“你若自信,明儿把这话跟晴儿、小艾他们说说,看他们怎么说。” 郭长歌怔了怔,然后笑道:“那倒也不必,小晴姐肯定是说你最英俊,小艾肯定说她师父我最英俊,而百生那小子肯定说他自己最英俊,那有什么意思。” 东天先发了鱼肚白,很快霞光又映亮了朵朵云片。 郭长歌和成乐聊着聊着,竟将长夜聊尽了。 话却还没尽——两个朋友聊天,话又怎会尽呢? 只是两人都不说了,因为一夜未眠,他们现在都无比的困倦,都扶着头,闭目休憩。而忽然一声女子的尖叫,让他们睡意顿消。 二百八十二 有危险的女子 那尖叫声中带着明显的稚气,那女子显然还是个小姑娘。这小姑娘为何要尖叫,显然是发生了什么让她觉得惊恐之事。 郭长歌和成乐清醒后对视一眼,还都有些懵。 “你也听到了?”郭长歌问。 成乐点点头。 “哪儿传来的?”郭长歌问。 成乐摇摇头。 “快走。”郭长歌站了起来。 “去哪?”成乐也站了起来。 “救人。”郭长歌道。 “救什么人?”成乐道。 “一个有危险的女子。”郭长歌道。 “你怎么知道有危险?”成乐道。 “若非遇到危险,怎会尖叫。”郭长歌道。 “好,我们快去救人。”成乐道。 “去哪?”郭长歌问。 成乐怔了怔,“我怎么知道?” 两人对视,眨了眨眼,仍是很懵。 幸好这时,温晴和柯小艾忽然从房间出来,看起来很匆忙的样子。她们看到郭长歌和成乐,都愣了愣。 温晴道:“我们快走。”说着与柯小艾跑上楼梯,往二楼去了——那尖叫声,正是从二楼的某间客房发出的。 她们以为郭长歌和成乐和她们一样,也是听到有女子尖叫才赶忙穿衣出来的。郭长歌和成乐跟上她们。 楼下两间大通铺房,还有楼上的客房陆续有人闻声出来,而拾愿堂四人已经找到了那间尖叫传出的房间,因为只有那间房的房门是大开的。 郭长歌他们一眼就看到了房间里有两个人,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倒在床边。 他们进门一看,只见躺在床上的是个男子,闭着眼,胸口插着一支箭,箭尾的羽毛碧幽幽地甚是好看,男子的脸却是惨生生的无一丝血色。而唇色却又突兀地红得发黑。 郭长歌伸手一探颈脉,立即向其他三人摇了摇头,意思是,人已经死了。 男子的上身是光着的,腰部以下覆着棉被,郭长歌一把掀开,温晴立即转开了头——男子的下半身竟也是光着的。 郭长歌又给他盖上被子,方才扫眼一看,已知他全身上下只有胸口一处伤口,应该也是致命之处,可是——郭长歌虽然没有见过多少尸体,但他盯着那支箭和那处伤口,总觉得有些违和。 成乐却在盯着死者的脸:他很年轻,也很俊俏,简直算得上是美男子。他虽闭着眼,而且已了无生气,但眉宇间仍透着一股子灵气,如菩萨身边的仙童一般。 而倒在床边的女子呢,年纪更小,一张小脸虽秀美动人,但稚气未脱,最多也不过十四五岁。她穿一袭如春水般青绿色的衣裙,身材很娇小,如一含苞待放的花朵,正被温晴跪地抱在腿上,试图唤她醒来。 她当然还活着,想必就是方才发出尖叫之人,应是看到了床上男子的尸体,尖叫过后因恐慌过度而晕厥。 柯小艾单膝跪下,伸拇指掐她人中,正要使力气,那小姑娘缓缓睁开了眼,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视线一一扫过郭长歌他们几人后,眼中乍现惊恐之色,大叫道:“你们是什么人,是你们……是你们杀了我师哥……” 郭长歌见她醒来,虽然似乎产生了些误会,但也无妨,总能解释清楚的,他便放心地去检查尸首了。 尸首胸口插着的的那支箭,难道不是华凤的碧羽箭吗? 他正想拔出来仔细瞧瞧,那小姑娘忽然向他扑了过去,嘴里喊道,“别碰我师哥。” 郭长歌闪身避开,那小姑娘便扑到了她师哥的尸体上,她痛哭,鼻涕眼泪流了满面。 拾愿堂四人默默站在她背后,想等她冷静下来,再问她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时候门外已站满了人,徐大娘闻讯赶来,从人群挤进房,问道:“怎么回事?”她披着纱衣便来了,不比昨夜睡觉时多穿了多少。 郭长歌他们看向她还没有说话,门外一个獐头鼠目汉子先开口,笑着道:“掌柜的,你店里死人了,这可怎么办呢。”一副幸灾乐祸的丑恶嘴脸。 等徐大娘看向他,他又变脸变得大义凛然的,接着道:“要不要哥哥我替你摆平这件事?” 徐大娘笑道:“那先谢过大爷了。” 獐头鼠目的汉子笑道:“不必不必。”一对鼠目直往徐大娘胸口瞅,瞅着瞅着吞了口口水。 徐大娘道:“可是大爷你想怎么摆平这件事,难道你知道谁是凶手?” 獐头鼠目的汉子道:“我……” “你?”徐大娘打断他道,“该不会……”说着以手掩口,眼中现出惊讶恐惧之色。 那汉子被她那种眼神看得有些慌了,道:“该……该不会什么?” 徐大娘道:“该不会大爷你就是凶手吧,在此贼喊抓贼,来混淆大家的视听?” 此言一出,所有在门口围观的人都警觉地看向那汉子,他身形本就不高,又吓得瑟缩了起来,挤在人群里像只老鼠,在一群猫的包围里瑟瑟发抖。 “不,不是……”他正想辩,就看见那本在床边痛哭的小姑娘冲他奔来,吓得他转身就跑,冲出了人群。 人群被冲散,那小姑娘得以跑出房间,郭长歌立马追了上去。 小姑娘跑下楼,跑出了客栈,沿着街道一路狂奔,郭长歌跟在后面。原来她并不是要找那獐头鼠目的汉子“报仇”,而是抱着她死去的师兄逃了。 或许是徐大娘的话吓着了她,让她以为凶手还在身边,所以才会想着逃走。当然,凶手确实还可能在大人物客栈。 郭长歌跟着,却跟得不如何紧,他想那小姑娘一定很害怕,想着一定不能让她更惊慌。 小姑娘抱着一具赤裸的男尸,一路跑出了村镇,沿大路跑了一段又离开大路,经过一片及腰的长草,再是一片葱郁的松树林,前面是一处山崖,千丈的悬崖,而崖下奔腾着汹涌的大河。 小姑娘已经无处可跑,缓缓停下,猛然转身,抱着尸首一步步向后退去,脸上惊惧,嘴里颤声:“你……你别过来!” 郭长歌藏身树后,不免有些惊讶,这小姑娘竟发现了他,不过又一想也就不觉奇怪:这小姑娘的武功不弱,不然也没法抱着一具比她还重的尸体跑这么远的一程,而且,若是没有发现有人跟着,也用不着离开大路,跑进容易隐蔽的长草和树林中以求甩脱“尾巴”。 郭长歌只能现身,慢慢从树后走出后,正要开口说明自己没有恶意,却听那小姑娘大喊:“你再敢往前一步,我就……我就跳下去。” 郭长歌定睛一看,原来那小姑娘已站在了悬崖边上,抱着一具沉重的男尸,风吹过时,摇摇欲坠。 二百八十三 好心的“坏”人 很危险! 若说这小姑娘本来没什么危险,现在却是真的很危险了。 郭长歌当然不敢往前一步,反而后退了两步,一边后退,一边想办法。 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看那小姑娘惊恐万分的模样,眼神中又存着强烈的怀疑,这事儿还能说得清楚吗? 说不清楚也得说,不说怎么办。 “我不是凶手,我也没有恶意。”郭长歌直说。 他一说完就在心里问自己:“那你追上来干什么?” 他追上来自是想帮忙的,可在这个薄情的世上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总是有些可疑的,帮忙岂不总得求些回报才行,乐于助人的人似乎也早已绝迹。 “那你追上来干什么?”小姑娘果然问。她在崖边,纤瘦的身躯似乎在颤抖,已在坠落的边缘。 “我想帮你。”郭长歌眼神热切。 “你是什么人,究竟想干什么?”小姑娘眼神却冷漠,“你为什么杀我师哥?” 说真的,郭长歌实在是有点伤心了,一片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还被认作是凶手,除了伤心,还有点不爽。 不爽就写在郭长歌脸上,他竟忽然目露凶光,向前踏了一步,奸笑。 小姑娘一凛,脸上惊恐更甚,脚后跟已经探出了崖边,颤声道:“你……你笑什么?” 郭长歌又踏前一步,冷笑道:“你说的对,我不止杀了你师兄,还要杀你呢,你最好现在就跳下去,也省得我动手了。” 小姑娘抱着尸身,两只大眼睛里冒出豆大的泪珠来,咬着下嘴唇,小脸儿憋得通红,似乎在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郭长歌还在慢慢地,一步步向前踏去,喝道:“快跳啊!跳下去,让你的师哥尸骨无存,也让我省点工夫,完事儿大爷我还要回去喝酒呢。” 小姑娘哭腔道:“我……我不跳,我还……还不想死……” 郭长歌冷笑:“哼,不跳?不跳也无妨,我马上就来了结了你。”步步进逼。 小姑娘忽然大喊:“我不怕你!” 此乃谎言,她的眼神,她的脸色,她的语音,无一不显示她其实怕得要命。 郭长歌冷笑道:“既不怕我,怎么还不过来?” 小姑娘慌张,道:“过……过去做什么?” 郭长歌正色道:“反正都要死在我手里,为何不试着来给你师兄报仇,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话提醒了小姑娘,郭长歌看见她深呼吸了两口,镇定了神色,眼神也在眼睛眨了两眨之后变得坚定,坚定地看向郭长歌,还有强烈的敌意。郭长歌甚为之一震。 小姑娘缓缓蹲下,轻轻地将她师哥的尸首放在悬崖边上,然后站起,看向郭长歌的眼神还是坚定且有敌意。 郭长歌决定再加把火,他笑得贱贱的,道:“哟,小姑娘要来送死了,我好怕怕哦。” 小姑娘的背后一直背着把伞,月白色的伞,现在她把伞握在了手里,用的是握剑的方式。 郭长歌哼一声笑道:“你打算用一把破伞捅死我吗?” 他话音未落,对方果然持伞攻了过来。她来得好快,一眨眼便到眼前,伞刺出,用的是剑招,刺得快准狠,往咽喉而去。 郭长歌再次在心里确认,这姑娘的武功果然不错,单从这一刺便可见一斑。 不过她武功再好十倍,于郭长歌也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他直接伸手,一把握住了伞身,伞尖便停在了咽喉前,半寸不得再前——其实也用不了半寸,他就会被那一刺伤到。 不过这不到半寸的距离,却是那小姑娘再练几十年也绝难逾越的距离。 郭长歌笑道:“现在又没下雨,你给我把伞做什么?” 小姑娘冷冷瞧着他,哼了一声。近距离这么一看,郭长歌见她明眸善睐,冰肌雪肤,朱唇皓齿,怒容反更增秀色,美丽无方却又有掩遮不住的稚气,所以再风流的人也不会看着她而有什么杂念,有的只是不尽的爱怜之意。 小姑娘注意到郭长歌在直勾勾盯着她看,脸上不禁现出厌恶神色。忽然伞面撑开,郭长歌吃了一惊,松开了手。 月白色的油纸伞面薄薄的有亮光透进来,郭长歌的视野虽被遮蔽,但也能看到伞后的人影。人影之侧忽然亮起了一点,那一点亮光冲破了伞面。原来那亮点儿却是银光闪闪的剑尖。 一段细长的剑身从伞后刺向了郭长歌,郭长歌这才知道这不是一把普通的伞,而是伞剑,鞘为伞形,内藏细剑。 细剑来得好快,好急,比方才的伞刺过来时还要快,还要急,那么从伞面突出来,就像一簇鲜花中猛地射出一条毒蛇。而且很突然。 千万别小看突然的力量,就比如一只老虎远远地向你奔来,比起一只狗向你跑来,等跑到近前你才认出那是一只狼,可能还更容易应付些。 不过老虎也好,狼也罢,单就力量来说,郭长歌就是一只远古的巨象,在巨象眼里,老虎和狼和狗,又能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不过郭长歌毕竟不是真的巨象,他不会伸鼻子,只会伸手指,他双指一夹,就夹住了细剑,一拗,满拟拗断它。 不过没有断,这柄剑可不似白衣剑派厉直的那柄。这实在是柄好剑,极柔也极韧,郭长歌想自己就算戴着温晴那两只刀枪不入的手套把它揉成了团,它也不一定会断的。 郭长歌同时还产生了第二个想法:待会一定要问问这小姑娘这把剑是哪里买的,或是哪位师傅铸造的,等问清楚了,他一定要给他徒弟柯小艾也整一把。 既拗不断,郭长歌只能放手,那小姑娘在伞后觉得细剑前刺受阻,便上挥,郭长歌一放手,细剑便猛地向上扫去,“嗤”的一声,划破了半张伞面。郭长歌又得以看见那个美丽的小姑娘,一看见便心旷神怡,感觉整个世界都清新了、纯净了,似已完全忘了正有一把利剑悬于头顶。 小姑娘挥剑下劈,郭长歌退了一步正好避开,剑尖贴着鼻尖划过。小姑娘一劈不中便收剑,柳眉一竖一跺脚,持着伞柄前推,郭长歌很给面子地后退避让,小姑娘忽然放开了伞柄,持剑急退——知难而退的退。 她已准备逃了,因为她已发现自己绝不是郭长歌的对手——她对郭长歌使的是杀招,而郭长歌对她,甚至还一招未出,而仍在戏弄。 伞面却余势未消,仍向郭长歌推过去。小姑娘向她师兄的尸身跑过去,中途回头一看,见郭长歌还在被伞面逼得后退,可等转正头时,郭长歌却已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人难道会分身不成? 震惊之余,她已来不及停下,“啊”地尖叫一声,撞入了郭长歌怀中。 二百八十四 师妹 这温香软玉的一撞,立有一股甜丝丝的女儿香钻入郭长歌鼻中,他一激动,也“啊”了一声。 他兀自愣神,那小姑娘已退开一步,满脸的悲愤,倏而挺剑刺出。郭长歌侧身避开了,接着那小姑娘手腕一斜,剑锋便向他胸膛切去。 郭长歌不避也不挡,而是出指点向那小姑娘腕脉。小姑娘心想,拼着中这一指,也要切中这一剑,总不会吃亏。 谁料郭长歌的手指后发先至,已点中她腕脉,她心中一惊,可却不觉疼痛,只是手腕不由自主地一转。抬眼看时,细剑已贴上郭长歌胸膛,但只是贴上,精铁切上肉身竟没能切进去——原来贴上郭长歌胸膛的并非剑刃,而是剑脊——剑身虽细,但颚、脊、刃、锋可是五脏俱全。 小姑娘不得不惊叹于郭长歌那一指的巧妙,正愣神间,忽然腕脉又被轻轻一点,她握剑的五指竟然松开,接着很突然却也很自然地,细剑脱手而去,却到了郭长歌手中。 郭长歌不看她,而是仔仔细细、聚精会神地端详着手里银光熠熠的宝剑,嘴里道:“好剑,真是把好剑,这位姑娘,我想问问,这把剑你是从哪里……” 他说着看向那小姑娘时,她已经不在原处,而是已奔到了崖边,抱起了她师兄,嘴里大喊道:“陆师哥,我们死也死在一起……” 郭长歌心里一惊,听她这话,再看她那架势,显然是要跳下去了;他心里同时也觉懊悔,自己盯着这破剑看什么看,险些误了人的性命。 险些,幸好是险些—— 那小姑娘前跃的时候,他也前跃,一跃便是数丈,落地时眼见那小姑娘的身形已在崖外,伸长手臂也难以触及她背心。郭长歌只能顺势向前一倒,只差一点—— 差一点就抓不到那小姑娘的脚踝了。 郭长歌拉她上来,她抱着的尸首却已坠下悬崖。郭长歌抱着小姑娘探身去看时,尸首正好落入奔流的河水中,激起了一现而没的水花。 “你放开我!”小姑娘大叫。 郭长歌便放开她,可一放开她,她又嘴里喊着“陆师哥”向悬崖奔去,似乎一心求死。 郭长歌只能又抱住她,而一抱住她,她又拼命挣扎着同时嘴里大喊:“放开我,淫贼!” 被这么一个小姑娘骂成是淫贼,郭长歌不禁愣了愣神,手便松开,那小姑娘得了自由先给了他一巴掌,接着又向崖边奔去。 郭长歌无奈出指,点了她穴道,让她无法移步。 “你……你想干什么?”她眼中满是惊恐之意。 郭长歌在悬崖边向外一望,叹了口气道:“凶手杀了你师哥,也可能会对你不利,而我只想保护你。” 小姑娘怔了怔,道:“什么意思,你不就是凶手么?” 郭长歌淡淡道:“我不是。” 小姑娘道:“你方才不是已向我承认了?” “那只是为了骗你离开崖边。”郭长歌道,“你想想,我若真的是凶手,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小姑娘哼了一声,脸有些红了,“谁知道你……你想干什么坏事。” 郭长歌笑道:“我若想对你干什么坏事,早就动手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脸更红,“我……我叫苏霁月。” 郭长歌点点头,“苏姑娘,我叫郭长歌。” 苏霁月道:“这么说,你真的不是坏人,而是想……想帮我?” “嗯。”郭长歌随手解了她穴道。 苏霁月道:“那你怎么不早些说明白呢?” 郭长歌苦笑道:“那你也得听啊。” 苏霁月这才想起郭长歌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不是凶手,我也没有恶意。”而第二句话便是:“我想帮你。” 她见郭长歌面目端正和气,眼神清澈无邪,慢慢信任了他,道:“那你能不能帮我找到杀了我陆师哥的人,我要亲手为他报仇!” 她说着又走到崖边,跪地向崖下望去,眼神悲伤。郭长歌忙走到她身后防她再寻短见,见她并没有跳下去的意图这才松了口气,回答她道:“只怕不能。” 苏霁月转头看向他,“求你了,你武功那么厉害,一定有办法找到凶手的。” “谁告诉你武功厉害就会破案了?”郭长歌道,“再说,现在所有的线索都随着尸体坠崖消失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天下第一的神捕来了,恐怕也找不到凶手咯。” 苏霁月竖眉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郭长歌想了想,“也不一定,若那凶手还想着杀你,就总会现身的,那时我们就有机会抓住他。” 可苏霁月脸上刚现喜色,他便又接着道:“不过你也别抱太大的期望。” “怎么了?”苏霁月问。 郭长歌道:“那凶手昨晚既能杀你师哥,自然也能杀你,可你还活着,说明他极大可能对你没有兴趣。”说着把细剑还给苏霁月。 苏霁月起身接剑,看着郭长歌恨恨地道:“你这人,说话怎么大喘气,让人白白开心一场。” 郭长歌笑了笑道:“知道有人要杀你,又有什么好开心的。” 苏霁月正色道:“若能报仇雪恨,怎么能不开心。” 看着人家的师妹,郭长歌想起了自己的,轻叹一声道:“想必你和你师哥,感情很好吧。” 苏霁月低着头“嗯”了一声。 郭长歌想到曲思扬,又想到方才苏霁月抱着她师哥便要跳崖赴死时的决绝,猜测道:“难道你们是……” 苏霁月忙道:“你可别误会,陆师哥他……他是我阿姐的未婚夫。” 她几乎就要流泪,哭腔道:“陆师哥死了,阿姐她一定比任何人都要伤心。” 郭长歌被她的悲伤感染,也觉心情沉重。两人在悬崖边站了一会,商量后决定先回客栈。 郭长歌便即移步,却发现苏霁月没有跟上来,回头笑问:“怎么,还不相信我,怕我是坏人?” 苏霁月摇了摇头,怯生生地问:“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郭长歌道:“我叫郭长歌。你快跟上来吧。”说着便行。 苏霁月却仍怔在原地,看着他高瘦的背影,喃喃地念了一遍:“郭,长,歌。”脸上终于有了明媚的色彩,然后,才快步跟了上去。 二百八十五 “众叛亲离” 回客栈的路上,郭长歌问起苏霁月的来历,她说她是江州苏家的人。 郭长歌毕竟也是打小跟着白独耳走南闯北,江州苏家的名头还是听过的,而对苏良弼和苏善君这兄弟二人的威名也略有耳闻。 苏霁月说,她便是苏善君的女儿,与她那位死去的师兄陆百川同为她伯父苏良弼的弟子。又说陆百川是大弟子,向来得师父的赏识和重用,师父还将独女苏素染许配给他。两人虽尚未成婚,但他们青梅竹马,耳鬓厮磨,关系比大多成了亲多年的夫妻还要亲密得多。 并肩走在路上,郭长歌听苏霁月这么说,忍不住笑了笑。 苏霁月蹙眉道:“你笑什么?” 郭长歌摇头不答,心想,除非两人还未成亲便做了成亲后才能做的事,否则又如何能比真正的夫妻还“亲密”,再者,成了亲多年的夫妻也未必就十分亲密,世间许多的夫妻总是成亲那天才最亲密,越往后每过一天,反而越是意懒情疏,亲密不起来了。 “没什么,你继续说吧。” “陆师哥死了,我实在有些不敢见阿姐。”苏霁月面色惆怅。 “有什么不敢见的,你陆师哥的死又不是你的错,她还能怪罪你不成。”郭长歌道。 “她若能怪罪我,我倒放心了,就算她打我骂我杀我,我也很开心,就只怕她谁都不怪,甚至连报仇都不想,而只是悲伤。我不敢见她,是怕见到她的悲伤。” “她的悲伤?” “她的悲伤叫人旁观一眼都承受不来,更何况她自己呢?” 郭长歌看着苏霁月悲伤的神情,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善良的人总是见不得别人的悲伤,而宁愿苦痛的是自己。 “你阿姐她,现在在江州吗?”郭长歌问。 苏霁月摇了摇头,“她和我师父,还有我爹我兄长他们,都在云州城中。” 郭长歌道:“想来是为武林大会而来的咯。” 苏霁月点点头。 郭长歌又道:“你和你师哥怎未和他们一同行动。”心想若一起行动有个照应,也有那些老江湖看着,陆百川就未必会遭此大难了。 苏霁月没有立时回答,低着头,脸色很不好看,不过唇齿微启,还是准备向郭长歌说明其中的缘由。 而就在这时,郭长歌忽然向前跑去,“你们怎么都来了。” 苏霁月抬头一看,只见是二女二男。原来成乐他们在客栈等得不耐烦了,便都出来寻找郭长歌。 “我们不放心,出来找你的。”成乐道。 “师父你没事吧。”柯小艾道。 郭长歌跑近他们身边站定,笑道:“我能有什么事?” 温晴看见远处的苏霁月,皱了皱眉,问道:“尸体呢?” “尸体坠崖掉河里了。”郭长歌道。 “怎么回事?”温晴奇道。 “说来话长。”郭长歌回头看向苏霁月,喊道,“苏姑娘,快过来吧,来见见我的朋友。” 苏霁月动步走过来,郭长歌道:“这位是苏霁月姑娘,是江州苏家苏善君前辈的女儿。” 百生一听是江州苏家的人,向苏霁月迈了两步,双手握拳置于胸口,眼睛发亮,问道:“苏良弼前辈和他……他女儿也来了吗?” 苏霁月有些被吓着了,后退了两步,这才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郭长歌拦在她身前,问百生:“你怎么知道苏良弼前辈有一个女儿,竟还特意问起?” 百生眨了眨眼,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郭长歌问出这样的话,道:“难道你从没听说过苏素染这个名字?” 郭长歌当然听过,苏霁月方才跟他说起过她那位堂姐的姓名,可百生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这苏素染难道也是武林中有名的人物? 郭长歌皱着眉仔细想了半天,终于想起,原来苏霁月说的苏素染便是那个苏素染,那个他从十二三岁时就一直知道的苏素染。他甚至还“见”过她。 那时少年的他情窦初开,听到苏素染这个名字,便在梦中见到了苏素染这个人。 江湖中每个多情少年郎的心里都有一个苏素染,她们形象状貌或各不相同,但无疑都是“最美”的,至少在那些个多情少年郎各自的心里是,绝对是。 但谁又真正见过苏素染呢,见过她的外人只怕不多,但从那一小部分人的嘴里传说出来,那苏素染已成了武林中人人公认的第一美人。 不过即便是货真价实的第一美人,恐怕也不会美过那些多情少年郎心中臆想的“最美”,因为那是少年时最温柔的梦。 郭长歌似乎在一刹那间重温了旧梦,而现实呢,原来武林第一美人苏素染,却是江州苏家的人,苏良弼的女儿,他早该想到的。 他瞪大了双目,缓缓转身看向苏霁月,道:“苏姑娘,你……你那位阿姐真的是……真的就是那个苏素染?” 苏霁月秀眉微蹙,很不高兴的样子,低下头道:“我阿姐叫什么,不是早跟你说过了。” 郭长歌兴奋地回头看了眼百生,百生也是同样的兴奋。接着他又看向苏霁月,道:“可我实在没想到,你说的阿姐就是那位武林第一的美人啊,她现在真的就在云州城吗?” 苏霁月忽然抬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拔腿跑了。这次她跑的方向是镇子,想必会回客栈,郭长歌也就没有追上去。 “她怎么了?”郭长歌看着她背影怔怔地道。 温晴哼了一声,“人家的师哥刚刚遭人毒手,你就那么兴奋地向人家问东问西,哪有你这样的。” 郭长歌恍然,左手掌心和右手拳背一碰,一跺脚,“坏了,她死去的那位师哥叫陆百川的,便是苏素染苏姑娘的未婚夫,我方才说什么‘武林第一美人’的佻薄言语,实在是大大的不妥。” 成乐站在郭长歌身侧,看也不看他,嘴里道:“你方才还问了苏素染姑娘是不是真的在云州城,在又如何,你是想干什么?”他问过也没指望郭长歌回答,便走了。 郭长歌被这么一问,实在惭愧,垂下了头。 温晴瞪了他一眼,道:“简直不是人。”说完跟着成乐而去。 郭长歌抬头,指着她,“小晴姐,过了啊,过了。” 这时,百生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兄弟,哥哥我同情你,温姑娘说的确是有些过了。” 郭长歌正要握握他的手表示感激,他却用更低的声音问道:“苏素染真的在云州城吗,你从哪知道的,是那位霁月姑娘说的?” 可还没等郭长歌回答,百生就讪讪地走了。原来是温晴回头瞪了他一眼,把他给吓走了,再不走,在温晴心里恐怕连他也不是人了。 只剩下柯小艾还站在身边,郭长歌看向她,微微点头的同时脸上露出微笑,正要夸夸她对他这个“不是人”的师父“不离不弃”,可嘴刚张开,柯小艾也快步而去,独留他一人在风中凌乱。 二百八十六 凶器 一大早,小二便雇了骡车从酒坊拉回了许多灌满了的泥封酒坛堆在大堂角落里,郭长歌回到客栈的时候修补屋顶的工匠也早就到了,已在房顶上做工。 从镇外到客栈门口,他是慢慢走回来的,一路上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大错特错,既在心中有一个人了,又怎么能想着去看别的女子。 那苏素染就算真的美若天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世间的美貌女子多了去了,自己是不是应该只把他们睹若白骨,视之全不起念才是。 或许的确应该如此,但又哪里那么容易做到。“钟情”于猪肉的人见了鸡鸭鱼肉未必不会流口水,而美色与美食也没什么不同。他又不是什么得道的高僧,还做不到色即是空,而即便是那些所谓的高僧,那恐怕也不过是一句口头的诵经,最多一个理想罢了。若真能做到,那还是人吗,那是真佛。 郭长歌在门口略一驻足后,迈进大堂,看见成乐、温晴、百生、柯小艾还有苏霁月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吃饭。 他慢慢走过去,却没人理他,他咳嗽了两声,还是没人理,于是他只能自己先开口:“苏姑娘,我来给你介绍我的这几位好朋友。”指着温晴道:“这位是……” 苏霁月笑道:“这位是小晴姐。”接着又说出其他几人的姓名,就连柯小艾是郭长歌的徒弟也知道了。 郭长歌尴尬地笑了笑,“原来大家都认识了。” 他见苏霁月倒还好,就是他那几位“好朋友”一直不正眼看他,脸色也都难看得很。 郭长歌不服气,尤其是对百生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明明最先问起苏素染的人是他,现在倒是装得一副大义凛然与自己撇清了一切关系的样子。 郭长歌想像没事人一样坐下,又觉得有些不妥,踌躇再三,忽向苏霁月躬身道:“苏姑娘,我不顾你感受胡言乱语,求你原谅。” 苏霁月奇道:“你快坐下吧,我又没怪过你,原谅什么?” 他哪里是求苏霁月的原谅,求的明明是他那几位“好朋友”的原谅,尤其是温晴。他看了看他们的反应,知道自己仍未被原谅,只能接着对苏霁月道:“你不原谅我,我不敢坐下。” 苏霁月微笑道:“好,我原谅你啦,你快坐下吃饭吧。” 郭长歌见其他几人神色稍缓,终于放心坐了。 已是巳时,这顿早午饭之后,他们便要启程前往云州城了。 成乐对郭长歌道:“我们方才商量过,一会进城后的第一要务,便是先帮苏姑娘找到她家里人。“ 郭长歌奇道:“苏姑娘难道不知她家里人在何处吗?” 成乐正要解释,苏霁月自己开口了,“我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爹爹他们不知道我来了这里。” 此情她已向除了郭长歌之外的几人提过。 “原来如此。”郭长歌道,“那你陆师兄呢?” 苏霁月道:“陆师哥他……他是为了带我回去,一路跟来的。” 原来苏良弼和苏善君率家众前来云州城参加武林大会,却放心不下家里,权衡之下,苏良弼便留下自己的得力弟子陆百川主持照看。 苏霁月说完上句话,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抽搭道:“若不是我任性,陆师哥他就不会来这里,也就不会……不会……” 连说了两个“不会”,可那个“死”字就是说不出口,可能在她心里,还是不愿接受陆百川已经死了的事实吧。 温晴安慰道:“苏姑娘,你千万不要这么想,这绝对不是你的错,错的只有凶手。” 苏霁月止住哭声,擦了擦眼泪道:“小晴姐姐,成大哥,百大哥,小艾姐姐,”她说谁的名字便看向谁,视线最终落在郭长歌身上,“郭大哥,求你们帮我,帮我找到凶手,不管是不是我的错,我都一定得为陆师哥报仇才行。” 关于这件事,郭长歌已和她说过了,现在陆百川的尸体坠下了悬崖,在案发现场也未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可说是线索全无,这种状况下除非凶手再次作案现身,否则想要主动找到他,实在难于登天。 所以郭长歌不敢随意许诺,避开了对方的视线,轻叹了一声。 成乐却忽然道:“尸体上插着的那支箭难道不是华凤的吗?” 百生还不知道这回事,一听之下吃了一惊,道:“是碧羽箭!?” 成乐回忆片刻,道:“错不了,昨夜我们都见过了,尸体上插的确实是华凤的碧羽箭。” 苏霁月问道:“华凤是谁?” 百生道:“金风玉露枪金震你可听过?” 苏霁月点点头。百生道:“华凤便是她的妻子,江湖人称碧浪银河箭。” 苏霁月凤目圆睁,道:“这么说是他们夫妻杀了我师哥。” 郭长歌摇头道:“绝不是他们,我看那支羽箭只是为了混淆视听或是栽赃嫁祸。你们想想,那对夫妻就算再厉害,再自大,也不会杀了人之后故意留下线索和证据让人去找他们报仇吧。” 成乐道:“怎么不会,万一他们本就是来报仇的呢?” 温晴跟着道:“若是来报仇的,凶手的复仇心理作祟,或唯恐世人不知他们手刃仇敌,的确可能在现场留下表明身份的凶器,算作一种见证和纪念,又或是用来吓唬他们接下来要杀的仇人。” 郭长歌问苏霁月:“你师哥与金震和华凤夫妻二人有仇?” 苏霁月摇了摇头道:“陆师哥自小与我和阿姐在拂柳山庄玩到大,很少去外地,应该连那对夫妻的面都没见过的。” 郭长歌心想,拂柳山庄想必是苏家的一处宅院吧,看向成乐,道:“看吧,不可能是仇杀。” 成乐道:“若金震和华凤是与苏家有仇呢?” 郭长歌又看向苏霁月,苏霁月开口道:“我家和他江北城金家相隔既远,这些年来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但若说我们的祖辈有没有什么陈年旧恨,我就不知道了。” 成乐问百生道:“你知不知道?” 没等百生开口,郭长歌先道:“若是金苏两家有仇,而凶手真的是金震和华凤,他们又怎会只杀一个外门弟子陆百川,而放过了苏姑娘呢。”说着瞟了眼苏霁月。 百生这才道:“据我所知,金家和苏家近几十年来都是没什么过节的,甚至都没什么往来。” 温晴总结道:“那就极有可能是陷害了。” 成乐却道:“当然也可能是金家夫妻两在故弄玄虚,杀了人继而刻意留下碧羽箭,如此反其道而行,想让我们觉得绝不会是他们。” 郭长歌忍不住笑了笑,道:“那如果他们不留下碧羽箭,我们岂不是怎么都不会想到他们头上去?” 成乐怔住。郭长歌又笑道:“少庄主,苏家和金家是没什么仇,但我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和金家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二百八十七 嫁祸 成乐和金家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他对那对夫妻的第一印象不是特别好,且一看到陆百川胸口的那支碧羽箭,便先入为主地认定了他们就是凶手,深信不疑。 大堂里人不多,除了郭长歌、成乐他们,就只有两桌坐着客人,再有就是好像从未从柜台后离开过的钟叔,端立着,头低着,手指噼噼啪啪拨弄着算珠,伙计杂役们自然也都很闲,有的在柜台旁斜靠着打盹,有的在门槛上坐着发呆,还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悠悠闲闲地谈天说地。 大多的客人一大早就离开了,这会儿想必已进了城。客栈里死了人,到现在也没有官差来了解情况,想必是因为今早目击了案发现场的那群人大都是武林人士,他们江湖仇杀见得多了,莫说死了个把人,就是两帮混战同归于尽尸横遍野,怕是也不会想着去惊动官府。绿林强盗和江湖杀手自不必说,武林中不管正派邪派,也大多不服官府管治,而是自有一套道德善恶的标准,行事立身的准则。 而徐大娘及其手下的人也未报官,足以说明他们也是武林中人。郭长歌这样想。 自成乐沉默,其他几人已将讨论的大方向靠到了是有人嫁祸金震、华凤夫妻二人上。 那么嫁祸他们夫妻二人的,会是什么人呢? 郭长歌道:“最有可能的,当然是他们的仇家。”说着看向百生。 百生闭目回想片刻,忽然睁眼道:“就算金家曾树过什么仇敌,也可能是陈年往事了,一时可想不到,我可能得去查查《武林志》才行。” 成乐道:“欧阳前辈和他夫人不算吗?” 百生低头沉吟片刻,抬头道:“在江北城,金家和欧阳家或许有竞争的关系,但从没听说他们结下过什么难解的梁子啊。” 温晴神色严肃,道:“虽只是竞争,但恐怕也足以作为嫁祸的动机了。” 欧阳家想要在江北城一家独大,是以须打压金家的势力,而此番若嫁祸成功,苏家找金家报仇,即便以苏家的实力无法覆灭金家,但总也能削弱其势力。欧阳家坐看两家拼斗,收渔翁之利,又或能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黄雀,也未可知。当然,以上只是在温晴的一句话后,众人心中同时产生的猜想罢了。 “这么说,的确有可能是欧阳慎和秦月之咯。”郭长歌道。 百生却在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欧阳慎、秦月之夫妇素有高义,品行极为端正,他们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呢?” 温晴道:“若在你心中德高望重的金震能弄虚作假吓唬人,以求战前便占些便宜,欧阳慎又为什么不能用嫁祸陷害的方式以图不战而胜呢?” 百生蹙眉,思索良久才道:“可还是那个问题,若欧阳前辈想挑拨金苏两家,为什么只杀一个外门弟子,而放过了苏姑娘呢?” 几人都看向了苏霁月,郭长歌道:“或许欧阳慎害怕事情败露,知道若是杀了苏姑娘,便结下了血海深仇,到时不是你死便是我活,难以收场,但若只是杀一个外门弟子,苏家或许不会彻底地撕破脸皮,事情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百生道:“若欧阳前辈是这么想的,此番嫁祸又有什么用,反正苏家为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也不会彻底与金家翻脸,岂不是白白忙活一场。” 郭长歌道:“我是说,或许不会撕破脸皮,又或许会呢,退一万步讲,苏家根本不敢去找金家任何的麻烦,那也总是给金家树了敌,于他欧阳家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两人辩论愈发激烈,百生正欲开口再辩,忽听耳边传来抽抽搭搭的女子哭声,与郭长歌两人同时转头去看,见是苏霁月掩面哭泣,温晴坐在她身旁,轻轻抚她背脊以安慰。 ——怎么哭了? 百生和郭长歌皆是一头的雾水,过了一会,苏霁月抹了抹眼泪,哭腔说道:“我陆师哥才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外门弟子,他就像我亲哥哥一样亲,也是伯父他最喜爱的弟子。” 陆百川七岁时便拜了苏良弼为师,与苏素染及苏霁月的兄长苏光风从小玩到大。苏霁月年纪较他们小了五六岁,从小就觉得自己有两个哥哥一个阿姐,从未把陆百川当作过外人看待。 陆百川为人机灵,武学天赋甚佳,又对养育他的恩师苏良弼极为感恩且忠心,所以苏良弼的确十分喜爱他,还欲把爱女苏素染许配给他为妻。弟子间传闻,师父把女儿许配给他,定是想让他继承家业和衣钵,还都在私底下说,在成婚那日,师父就会把苏门最厉害的武学单独传授给他一人,虽然连究竟是什么武学也不知道,几乎完全的空穴来风,但后来所有人都这么说,说得连陆百川本人都信了。不过他为人纯善也不贪心,倒是全不在乎师父会不会传他什么厉害武学。他自小喜欢苏素染,所以只要能娶到她,什么家业衣钵,什么厉害武学,于他而言全都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百生赶忙致歉:“苏姑娘对不起,我们尚未了解清楚就在这胡言乱语,实在是不该。” 郭长歌却笑了笑,对他道:“看来那位陆兄足够重要,你没什么可说的了吧。” 百生哼了一声不理他,苏霁月却对他说道:“郭大哥,我家虽不比金家和欧阳家势大,但若真能确定凶手是他们其中一家的人,我苏家决计不会惧怯畏缩,就算明知是以卵击石飞蛾扑火,也定会去为陆师哥讨还个公道!” 她说这句话时已完全不哭了,而且脸色十分严肃,凤目圆睁。郭长歌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也不懂她为何忽然与自己说这么一番话,所以一脸的迷惑。 百生又哼了一声,对他道:“自己才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 郭长歌眨了眨眼,同时回想自己方才究竟说了什么。 “苏家根本不敢去找金家任何的麻烦”,这就是他方才说过的话,掐头去尾,的确是对苏家大大的不敬甚至贬低。 郭长歌也想了起来,想辩说那只是他阐述观点时的一个假设,但看到苏霁月一脸认真还有些忿忿不平的模样,还是改口乖乖道了歉。 二百八十八 悄悄话 “大家都吃好了吗?”见已没人动筷子,成乐问道。 没人说没吃好,那便是都吃好了,成乐又道:“那我们这就出发吧。” 几人随他起身,他们的行李都已随身带好,向外走去。温晴径去柜台结账,其他几人到门外等她。郭长歌还未跨出门槛,成乐也驻足。 成乐见他一直在东张西望,道:“在找人?” 郭长歌看向他,“找什么人?” “明知故问,”成乐白他一眼,“你若舍不得走便留下吧。” 郭长歌笑了笑,“我倒是真的想留下……” 成乐一听皱起了眉,却听他接着道:“直到查清徐大娘对我们究竟有何目的。” 成乐眉头立时又舒展,“我看徐掌柜对我们没什么恶意,你也不必纠结了。” 郭长歌轻叹一声道:“若是徐大娘的目的真的如我猜测是玉成令,那么她肯定有什么为难之事需要玉汝山庄的帮助。” 成乐摇头道:“我觉得不会,若她知道我们的身份,而她的目的只是玉成令,又为什么不直说呢?” 郭长歌道:“玉成令于你我一文不值,但武林中绝大多数人却是视其为至宝的。你若想得到别人的一件珍宝,难道会天真到觉得直言请求了,人家就会给你吗?” 成乐承认他说的有理,道:“不论如何,你若想帮她,留下一块玉成令就是了。” 郭长歌道:“我也有这个打算,趁给她玉成令的机会,再问问她究竟有什么为难之事需要玉汝山庄的帮助。”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块玉成令,接着道:“可是方才一直也没看见她。” 成乐道:“问问店里的伙计不就知道她在哪了,既是想着帮人,我绝对支持你。” 郭长歌却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 成乐道:“为什么?” 郭长歌正想回答,见温晴已结好了账走过来,便改口道:“我们走吧。” 谁知道徐大娘的“心愿”会是什么,是美好的,抑或是邪恶的。 从柯小艾开始,到百生、婉若,再到姬虎、百千琛,这些持令者的心愿无一例外,皆非为了满足私欲,所以郭长歌不得不怀疑,拾愿堂其实并无法得见全部找到玉汝山庄的持令者,他们见到的那些,或许皆已经过了成峙滔的筛选。 郭长歌也有理由相信,其实大多的持令者,应是像萧不若、齐彩一样,其心愿是为满足私欲,甚至还会损害他人的利益,危害大众的安全。 徐大娘的“心愿”究竟为何,可不好说,所以郭长歌是又想帮她,又怕没法帮。 他们一行人牵马上路,已将拐过街角,忽听背后有人唤道:“郭少侠。” 几人回头,见徐大娘从客栈出来,身着淡紫色衫裙,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郭长歌也向她走过去。 两人相对而立,郭长歌道:“徐掌柜。” 徐大娘点了点头,唇齿微启正要说话,郭长歌终究还是拿出了那块玉成令,递给她。 徐大娘怔了怔,接过了令牌,“这……这难道是玉成令!?” 郭长歌道:“正是,徐掌柜果然见多识广,你若有什么为难之事需要帮助,尽管说与我,只要不会危害到旁人,我一定尽力帮你。” 徐大娘被他这番话说得彻底愣住了,等他说完后笑了笑道:“我能有什么为难之事,不过还是谢谢你一番好心了。”说着竟然又将玉成令递还了他。 郭长歌奇道:“你不要?” 徐大娘摇摇头,笑道:“我要这东西干什么?” 郭长歌接过玉成令,喃喃道:“看来是我想错了。” 他接着道:“那徐掌柜你特意叫住我们,究竟所为何事?” 徐大娘笑道:“我不是特意叫住了你们,而只是特意叫住了你。” 郭长歌见她一派轻松悠闲的模样,也放了放松,笑道:“那徐掌柜你,对我有何见教呢?” 徐大娘朝郭长歌身后几人看了一眼,笑了笑,忽然踮脚,双手轻轻扶着郭长歌的肩膀,伏到他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说完便转身回客栈去了。 郭长歌在原地望着徐大娘进了门才转身走向同伴们,再次出发,至于徐大娘究竟说了什么,谁问他他都不说。 一行六人已经出了村镇,他们刚吃了顿饱饭,怕马背上太过颠簸, 所以没有骑马,而是牵着五匹马慢行在宽阔的官道上,边走边欣赏周遭的风景。 天高得让人仿佛连呼吸都畅快了许多,但其实高原上的空气反而是稀薄了不少的。 蓝天上,漂浮着淡淡的缕缕片片的白云,似是轻烟,在随清风肉眼可见地变换着形态,又很低,与远处巍峨高山上环绕的白雾相接。而蓝天下,山河壮丽,秋色如画。 走在宽旷的大路上清风徐徐扇过双耳,又有不断的河水奔流声入耳让人心情愉悦。 郭长歌喜欢这里的景观与气候,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微笑,而可能是因为陆百川死后陡然没有了依靠心里害怕吧,苏霁月像块狗皮膏药一样贴在他身上,依靠着他,让他感觉像长了条尾巴似的。 “郭大哥,你会帮我找到杀我陆师哥的凶手的吧?”她忽然问。 郭长歌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前路,顿了顿道:“我尽力而为,不过等找到你父亲和伯父,你可莫要乱说,由我来向他们解释那支碧羽箭的事。” 他怕苏良弼和苏善君得知陆百川尸体上插着一支碧羽箭后,被仇恨冲昏头脑,不分青红皂白便去找金震、华凤夫妇报仇。 “好,我都听你的。”苏霁月道,“不过你若找不到凶手,又该如何?” 郭长歌被这话问得晃了神,查找凶手本是件严肃之事,可苏霁月这话说得却异常轻松甚至愉快,竟似乎是一种在磋商条件的口吻和腔调。 “我……我自当尽力,”他不知该怎么说,怔怔地回道,“若找不到凶手……姑娘说该如何呢?” “恩——”苏霁月小脸一扬,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在仔细考虑这件事,片刻后说道:“有了,你一日找不到凶手,我便一日跟在你身边,如何?” 二百八十九 情之所起 苏霁月一双大眼睛盯着郭长歌,期待他的回复。 郭长歌却只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并没看出她的期待,不解道:“那又是为什么,我看等找到你父亲和伯父后,你还是跟着他们为好。” 苏霁月脸色一变,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若是不想让我跟着你……你们大家,我这就走了,我们后会有期。” 说走就走,很快就向前走出了很远。 郭长歌愣愣地看着她走远,也没挽留。他实在不懂她为何忽然发作,自己好像也没做错什么,更没说错什么啊。 就在郭长歌困惑的时候,温晴早已追了上去,正牵着她的手往回走。郭长歌看她比温晴还矮了大半头,一张秀丽的小脸稚气未脱,再次意识到她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发脾气又能有什么道理可言。 他道:“苏姑娘,你想跟着我们并没什么不妥,我们也很欢迎,只是找到你父亲和伯父后,他们又怎会允许你跟着我们这些外人呢?” 苏霁月低着头,道:“所以……所以我们还是别去找他们了。” 郭长歌锁起了眉,却是成乐开口道:“不找到你的家人,如何能让他们得知你陆师兄的死讯,那可是大事。” 苏霁月抬头,有些激动地道:“可若找到了爹爹他们,他们一定会差人带我回江州的,我不要回去,我想留下来瞧瞧热闹,也想亲自抓到凶手为陆师哥报仇。” 郭长歌缓缓点头,“原来你是担心这个。” 温晴温言道:“霁月妹妹,江州与云州相隔甚远,虽未经许可,但你既千里迢迢的来了,我看你家里人也未必会急着送你回去,更何况杀害你师兄的凶手还逍遥法外,我想他们一定会想着留你在身边保护你的。” 苏霁月想了想,蹙眉道:“但愿是这样吧。” 郭长歌道:“苏姑娘,所以我们还是先去找到你的家人为好,你师兄罹难的消息,得尽快让他们知道。” 苏霁月哀叹一声,道:“我倒是希望他们知道得越迟越好,最好永远都不会知道。” 郭长歌轻叹道:“你要明白,他们早晚都会知道的,延迟他们的痛苦没有任何的意义,而早知道一天,便早一天能开始查找凶手,为你陆师哥报仇。” 百生跟着道:“而且现在凶手的身份和目的还不明朗,若是凶手还想着谋害苏家其他的人,让他们早些知道,也好有个防备呀。” 苏霁月点点头,同意他们的说法。 一行人继续赶路,食儿也消化得差不多了,所以都上了马背,打马慢慢跑了起来。苏霁月与柯小艾共骑,两人的视线却都在郭长歌身上游来移去。 柯小艾倾慕郭长歌已久,自不必多说,而苏霁月,她与陆百川投宿大人物客栈,当然也是骑马来的,可随拾愿堂五人离开时,却刻意没牵上自己的马,而一直贴在郭长歌身边,曾幻想着能与郭长歌共骑,事到临头要上马时,却又羞于启齿请求,而自然而然须在温晴和柯小艾中择一,现在坐在柯小艾的马背上,事与愿违不禁黯然失落。 至于她对郭长歌的情愫从何而起? 或是郭长歌显露高超武艺、展现潇洒身手之时;或是郭长歌于千钧一发生死存亡之际将跳崖的她救回之时;又或是她惊魂未定却忽然注意到郭长歌模样还算俊俏,语音还算温柔之时。 谁能说得清? 她自己也不能。 十几岁的小姑娘也好,小伙子也好,是会那样忽然就倾慕一个人的,这个人在某些方面吸引了他们,而这种吸引力多数都会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而快速地消失。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然了,虽鲜少,但确实也有一眼钟情,以致误了终身的少男少女。 你若是只因人家年纪小便小看了人家付出的感情和真心,那只能说明你也成熟不到哪里去。 艳阳高照,给云层镀上了金边。 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又有一阵阵微风吹来凉爽,于是阳光和微风似乎配合得天衣无缝,温暖和凉爽达成了完美的平衡,让每个人的身体都处于一种极为舒适的状态。 这样的好天气里,于高原旷野策马奔腾,实在是畅快,甚至比狂士豪饮烈酒之时的感觉还要畅快得多。也就像狂士仰脖一口气喝干了整坛酒,郭长歌他们几乎也是一口气驾马来到了云州城。 从那村镇到云州城也不过二十里的路程,大半个时辰就到了,到时刚过正午。 进城就要走城门,可郭长歌他们走得却不是城门。没有城门,因为也没有城墙。 这座城竟然没有城墙! 郭长歌他们是从一条巷子进城的,窄巷,巷口也没有门,甚至没有牌楼,没有名字。而后来他们才知道,类似的窄巷还有许多条,是云州城的出入口。 窄巷是一座座石头楼房夹成的,高大的、多层的银灰色石头楼房,靠城外的石头墙充当了“城墙”的角色,墙上开着一个个小窗,从外看像是一只只黑色的眼睛,在居高临下地看着络绎来往的行人。 从窄巷通过后,郭长歌他们来到了一条宽阔的长街,青石板的街道,两侧木质结构的房子很少,大多仍是石房,建筑风格极为简单且粗犷,有的甚至只是一块块石头垒摞起来,像是关外未开化的野人的住所。 所以你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地方竟然会很繁荣—— 人很多,骡马很多,车轿很多,商铺很多,商铺里的货品种类也很多。 不知是不是将要举行武林大会的缘故,此地似乎特别尚武,街上所有的行人几乎都随身带着兵刃,就连街边摆摊的小贩,摊位旁也会放着一把钢刀,或是一柄长矛。 郭长歌他们是从正北进城的,脚下的这条街道从北到南,直贯整座城。十二条支路从这条主干向东西分出,而每条支路间,又有一条条庞杂的小巷相通。 拾愿堂一行五人外加一个苏霁月在人群中游来荡去,实在不知该去何处才能找到苏家的人。 这样无头苍蝇似地乱找终归不是个办法,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先去拜会拜会罗逸飞,看他会不会知道苏家的人的落脚处,于是向路人问清武林盟驻地所在,径直去了。 二百九十 驻地 云州城是靠山而建,最南边便是一片连绵的山脉,而直到半山腰处,仍有人家炊烟袅袅。听路人说啊,武林盟在云州城的驻地,便深入那片山脉之中。 脚下的这条路叫长丰路,郭长歌他们就是沿着它一路从最北走到最南,途中正好遇到马市,想着接下来多日都要在这人潮熙攘的城中活动,也没法骑马,便把五匹马出售,卖了二百多两银子。 最南边两座大山之间有一条向上的山道,人工修建了直通向上的石梯和坡道供人马通行。山道很直但并不很陡,两侧便是望不到边际的山壁。终于走到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极为宽广且平整的地面,足有千余亩。 而当你站在这地面上抬头张望时,会发现四周都是高耸入云的峰峦,你方才明明已爬了那么久的山,却仍是在“山脚”。 不过也别灰心,莫忘了你本就不是来爬山的——武林盟驻地便在此处。 就在这片宽广的地面上,修建、放置了房屋、望楼、箭塔、石墙、擂鼓、火盆、石球、石狮子、兵器架等建筑与设施。许多高手列队持械来往巡逻,戒备极为森严,有点像是军队行军打仗时在后方精心搭建的营寨。 郭长歌他们就是要来这里拜会罗逸飞的,可是他们现在还没到,他们在第一道门前就被拦了下来。 第一道门,就在那条山道的起始处,用粗大的圆木拼接而成,两侧是更高大的木墙,高度足有两侧山峰的十分之一。墙里外皆设有岗哨,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偷偷潜入是绝无可能。 门前有十人身着赤黑色卫士制服,分列两侧站岗守卫,个个挺胸抬头,神情严肃,威仪凛然。 最外的两人见有人走近,同时向前几步将手中大刀高举交叉在一起,拦住来人。 “来者何人?”左边那个浓眉大眼的卫士持刀喝问。 成乐正想上前交谈,想着只要拜托守卫向罗逸飞通报是他来了,他们一行便可进去,可却被郭长歌伸手拦住,接着郭长歌自己走上前去,站在那两个守卫身前。 他却没有开口,而是看着那个浓眉大眼的卫士朝自己挥了几下手。 那卫士怔了怔,问:“你什么意思?” 郭长歌一脸失望,不耐烦地道:“附耳过来啊。” 浓眉大眼的卫士道:“我……我凭什么听你的?” 郭长歌也不急,悠闲地问道:“兄台怎么称呼?” 浓眉大眼的卫士怔了怔,严肃回道:“在下张庆,请阁下通报名姓。” 郭长歌道:“张大哥,我要说的是秘密且重要的事,实在不便声张啊,还是劳驾你附耳过来吧。” 张庆将信将疑,终于还是附耳过去了,紧握手中钢刀,刀锋向着郭长歌小腹,对他十分戒备,道:“什么事,你说吧。” 郭长歌嘴巴凑上去在他耳边窸窸窣窣地说了半天,说着还向苏霁月指了指,张庆时不时地点头,郭长歌指向苏霁月的时候他也抬头看上两眼。他的神色愈来愈凝重,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等郭长歌说完的时候,他便转身,高举手臂挥舞着喊道:“放行。” 最里面两个守卫愣了一愣,终于还是将门打开,门后的山道便出现在众人视野中。郭长歌满意地笑了笑,大步踏前,忽又回头向张庆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张庆急忙点头回应,神色间很是郑重而又有些发慌。 郭长歌的几位同伴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又怎能不吃惊,对他究竟和张庆说了些什么实在是万分的好奇。 一行人沿着山道向上走去,苏霁月走在郭长歌身边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忍不住问:“你方才跟那个守卫说了什么呀,他怎么就肯放行?” 郭长歌笑了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成乐忽道:“那徐大娘和你说的悄悄话呢,也是天机不可泄露吗?” 郭长歌笑道:“聪明。” 百生道:“便是天机不可泄露,也总有拨云见日的时候吧,你打算何时说与我们?” 郭长歌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时机未到,时机未到。” 而事实上他根本不打算把他刚才和张庆说的话告诉任何人,因为那只是他一时起了玩心扯出的几句谎,就像不久前徐大娘和他说的悄悄话,是有些开玩笑的成分在的,说出来不仅毫无意义,可能还会惹人生气。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条山道竟会这么长,他本以为进了那道门之后马上就能到达武林盟驻地,然后就轮到成乐出马,他这个少庄主来了,罗逸飞总不会不见。 他更没想到的是,这条山道走完后,却还有第二道门拦在了面前。 第二道门,左右是两座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石狮,还有两列六只架高的、闷燃的火盆。而只有两人守在门口,手中执长矛,看见郭长歌他们,立即把长矛交叉拦人。 好像天下所有守门的,都喜欢把兵刃交叉来拦人,手中没有兵刃的时候,便是用手臂也是一定要交叉交叉的。 “来者何人?”还是一样的问题。 郭长歌悄声道:“少庄主,该你上场了。”说着轻推他一把。 成乐却站得稳如泰山,嘴巴也闭得很紧,似乎并不打算开口。郭长歌左右一看,其他人也和成乐一样,一个个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只有百生似乎是认出了那两个守卫的身份来历,眼中冒光,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是在喃喃地说着他们的名号。 郭长歌知道他们之所以会如此,是在恼他没有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并且也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他们是想让他继续用他通过第一道门的方法来通过这第二道门。 ——用就用,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你们也听不到。 他这样想着,走了上去,朝两个守卫扫过一眼,想挑一个看起来好骗点的,可这两个高高瘦瘦的守卫皆是目光炯炯,如炬,更如电,看起来岂止不好骗,简直是让人不敢开口去骗。 郭长歌站定,硬着头皮看向左边那个年纪看起来轻些的,接着伸手向自己招了招,道:“还请附耳……” 他话说一半,银光熠熠的矛尖陡然闪现在眼前,他又怎敢继续说下去。 “你们想干什么!?”柯小艾便要发作,若是手中有剑,也一定早就出鞘了。郭长歌赶紧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少安毋躁,不要冲动。 “名字。”年老些的守卫冷冷地看着郭长歌。 “郭长歌。” “何门何派?” “无门无派。” “从哪里来?” “珑城。” “所为何事?”年老些的守卫语气缓和了些。年轻些的守卫也慢慢收回了手中的长矛。 郭长歌像是做贼心虚一样向左右看了看,然后煞有介事地道:“我要办的事极为秘密,还请附耳过来。” 二百九十一 骗自己 附耳过来,意思就是让人把耳朵凑上来,来听一件说话的人不想让其他人听到的秘密之事。张庆附耳过去的时候,他附近站着十来人,人不算少,所以的确有附耳过去的必要,可是现在的情况又稍微有些不同,郭长歌面前就只有区区的两个人,但他却仍然要求他们附耳过来…… 年轻些的守卫问道:“你想让我们谁附耳过去?” 郭长歌道:“两位随意。” 年老些的守卫问道:“那一起行不行?” 郭长歌脱口而出:“随……”语音戛然而止,一个“意”字硬生生从嘴边吞回了肚子里,咳嗽两声接着道:“咳咳……我想,一位就够了吧。” 年老些的守卫笑了笑,道:“我们只有两人,不管是什么秘密之事,一人能知道,两人难道就不能了?阁下要说便说,不说便请离开。” 郭长歌急道:“可这里也不是只有你们二位呀。” 守卫看了看郭长歌身后的几人,道:“难道他们和你不是一起的?” 百生马上笑道:“我们当然是一起的。”说着走上前拍了拍郭长歌的肩膀,“长歌,你就大大方方地说了那秘密吧,这两位铁枪门的师兄一定会守口如瓶的。” 那两个守卫见百生年纪轻轻竟能认出他们的来历,神色间皆是微微一惊,不过也再无其他反应,又都警惕地看向了郭长歌。 郭长歌也不理百生,向守卫道:“还请两位向罗盟主通报,我家公子成乐前来拜谒。” 成乐马上笑道:“哪有什么成公子,长歌,你若再胡说八道转移话题,我们可都要走了,你就一个人去见罗盟主吧。” 郭长歌和罗逸飞没正式见过,罗逸飞不认识他,若其他人都走了,他还真是不好行事。 只见成乐已经转身移步,温晴拉着苏霁月跟在后面,百生也快步跟上,只有柯小艾看看他们,又看看郭长歌,蹙眉不知在想什么,倒是还在原地没动。 郭长歌看着他们叹了口气,道:“尽管走吧,走了可别后悔。” 那几人停步,转身笑眯眯地看向郭长歌。郭长歌既然叫他们别后悔,言外之意自是他马上就要说出那“秘密”了,他们走了就听不到了,以致于后悔。 郭长歌终于妥协了,他们又怎能不笑。 郭长歌看着他们笑眯眯的样子只还了一个白眼,接着转身去面对两个守卫的冷眼,这时便是冷眼,似乎也比咪咪的笑眼瞧着舒坦些。 他道:“我们几人是拜罗盟主所托,去办一件机密之事的,现在事情已经办妥,还请两位速速带我们去见罗盟主。” 那年老些的守卫问道:“盟主托你们办什么机密之事?” 郭长歌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同伴们,转回头心存侥幸地道:“既是机密之事,怎能让你们知道。况且知道这件事于你们可是有害无益的。” 守卫道:“你想吓唬我们?” 郭长歌摇头道:“那倒没有,只不过那件事可是罗盟主的私事,他或许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 年轻些的守卫似乎怔了怔,年老些的守卫一时也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瞧着郭长歌,他越来越确信郭长歌是在吓唬他们,于是冷冷道:“罗盟主为人光明磊落,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小子可不要信口胡诌。” 被他这么一说,郭长歌倒是有些心虚了,本来要说的话一时不敢说出口,踌躇了半天,忽然转身回去把苏霁月牵了过来,一脸严肃地问两个守卫:“你们两个,知道她是谁吗?” 守卫们摇头。 “尽管猜一猜。”郭长歌冷笑道。 苏霁月一脸的迷惑,被那两个脸上颇带些凶相的守卫瞪得也有些害怕。她就像一只小白兔被狐狸抓来献给了老虎大王——郭长歌当然就是那只狐狸。 而那两个守卫低着头看着眼前的“小白兔”,心里都不禁想,若郭长歌不是瞎说的,这小姑娘确实与罗盟主有什么关系,那究竟会是什么关系呢,有什么关系能是罗盟主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的呢? 其实也不是很难猜,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一般也就那么几种,害怕被人知道的,那就更少了。 年老些的守卫似乎已经有了一个想法,忽然怒目对郭长歌道:“你别扯淡,她还是个小姑娘,就算她……罗盟主绝不会……”心里惊乱,以至一时不知如何措辞才合适了。 郭长歌笑了笑,道:“我又扯什么淡了,我可还什么都没说呢。” 那守卫哼了一声,郭长歌接着笑道:“你放心吧。不管你想的是什么,你都绝对想错了,罗盟主又怎会那么不堪呢。” 那年轻些的守卫当然能听懂他们的话,忽然指着苏霁月道:“莫非她……她是……” 郭长歌打断了他,不过不是用言语,而只是点了点头,外加一个神秘莫测的眼神。 他们三个方才的这番“交流”究竟是什么意思,百生、成乐和温晴是看懂了,也听懂了,可是苏霁月和柯小艾似乎还有些懵。 柯小艾虽不懂,却也不在乎,她向来没什么好奇心的,她只知道她师父做的事一定不会错;苏霁月却忍不住想问,可终于还是忍住了,她就算什么也不懂,也隐约知道现在还不是问的时候。 但她一直把这件事记在心里,所以后来离开驻地后,她还是找机会问了。 百生给她解释说,那个年老些的守卫一开始把她当成了罗逸飞的情人,在郭长歌否认后,那个年轻些的守卫又猜测她是罗逸飞的私生女,这才得到了郭长歌的确认。 苏霁月一听有些生气,红着脸对郭长歌道:“你……你怎敢这样胡言乱语。” 郭长歌尴尬笑道:“别听那臭书生的,我可是从头到尾半句话没说,都是他在瞎猜罢了。” 百生呵呵一笑,道:“我是不是瞎猜,我们只要找到那位张庆大哥一问便知。” 郭长歌笑得更尴尬,“单为这么无聊的事,还是不要去打扰人家了。” 最终,这件事在郭长歌又又又一次向苏霁月道歉后拉下帷幕。 现在,两个守卫都在盯着苏霁月看,看着看着忽都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是在心里确定了什么事情。年老些的忽对年轻些的道:“小杨,你带他们进去吧,径直去盟主房间,路上不要张扬。”小杨点点头应了。 郭长歌一脸严肃且郑重,对两人抱拳道:“多谢两位了。” 这两位的确不是十分容易骗,至少比张庆难骗多了,郭长歌从一开始就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他只能让他们自己骗自己,而他只是给了他们一些必要的暗示。 没有人没有骗过人,他们至少骗过自己;没有人没有受过骗,他们至少被自己骗过。 这也是一个几乎人人都有的大毛病,谁又不曾活在自己的谎言里过? 二百九十二 铁笼 穿过院子,经过一座座石房,途中碰上了好几拨巡逻的队伍,但幸有门卫小杨带领,他们并未被拦住盘问。当然也有人认得带路的小杨,见他领着些生面孔便好奇一问,他却缄默不语,只是埋头走路,惹得提问者面色困惑,满腹疑窦。 又连上几道缓梯,不一会来到驻地最深处,也是地势最高处,停在了一间大石屋前。 “这里便是盟主的起居处,几位请稍待,我去禀报一声。”小杨向郭长歌他们说完就走上前去轻轻敲门。 院中每座石房好像都差不多,就连盟主的房间都没什么特殊的。郭长歌不禁想,若是有人来刺杀罗逸飞,非有内应,恐怕还真的难以找到他的具体位置,又想,自己实在是多此一虑,毕竟又有谁胆敢来高手如云的武林盟驻地刺杀一位高手中的高手呢,难道活得不耐烦了吗? 小杨只知道郭长歌的名字,便禀报说是一位叫郭长歌的少侠前来拜见,罗逸飞立马在里面回应:“快请进来。”声音听起来有些激动,似乎还有些轻微的发颤。 小杨一听,心中更加确信苏霁月是罗盟主私生女无疑,否则平素不论发生什么都沉着镇静的盟主,又怎会有如此反应? 他又哪里知道,罗逸飞与郭长歌父亲是旧友,一直都想见见郭长歌的面,乍闻他忽然到来的消息,会稍微有些惊讶和激动也十分正常。 小杨轻轻推开门,回头道:“几位进去吧。” 郭长歌向他道过谢,便都进门,而等郭长歌他们都进去了,小杨又轻轻将门掩上,自行退去。 房间内装潢得相较石屋的外表,倒是出乎意料的豪奢,寻常屋舍中该有的物什用具一样不缺,且全是上好的货色,古董字画也装饰着不少些,想来都是武林同道的赠礼,罗逸飞或许并不很懂但也都一一摆挂了出来。 竟不该有的东西也有——甚至一个大铁笼中竟关着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再一看时,才见那东西一动不动,只不过是个“雕塑”而已。 可盯着细看片刻却又觉得不对劲,不管什么用材料雕成的雕塑都绝难做到那般的栩栩如生,毛发、爪齿等无一不是骇人的逼真,吓得苏霁月刚进门一见之下不禁掩嘴惊叫,后来问过罗逸飞,才知那本是一只真老虎,死后被技艺精纯的工匠用它的皮骨制成了那样的一件标本。 郭长歌看着它忍不住奇怪,一只假老虎又何必“关”在铁笼中呢,转念一想,若非“关”在铁笼中,恐怕看到它的第一印象就不会觉得是真的了,反倒是在铁笼中,才更增了真实感。 这是制作这只“老虎”的工匠的玲珑巧思了,他知道这只“老虎”会被当做装饰物摆在厅房中,若无铁笼,不论制作得如何栩栩如生,生人乍见之下心中惊惧之余不免立马会想:假的吧!? 毕竟谁又会把一只真老虎不加任何限制地豢养在起居的房中呢? 房中只有罗逸飞一人,他解释完这“老虎”的来历,便赶紧招呼众人坐下,又亲自倒了热茶端来为众人斟好,这番热情的举动以及神色间显露出的亲切,让郭长歌他们几个小辈稍有些不自在同时也颇感温暖。 罗逸飞在洛城时见过百生、成乐、温晴和柯小艾,而郭长歌长大后的画像他也见过,这时他也忙活完坐下了,满脸都是笑意地盯着他们看,就像一位和蔼的长辈在满心欢喜地看着他的儿孙们。 郭长歌双手捧着杯子喝茶,他从一进门就一直在观察着罗逸飞。 这位名震天下的罗盟主身材极为高壮,穿一件宝蓝色锦袍,中长发利落地束起,脸上的胡髭刮得干干净净,红光满面,脸上的笑容像朝阳初升般灿烂,看起来精神饱满而又贵气十足。所以百生、成乐等几人都很惊讶,他们还记得在洛城南门茶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明明还像一个贫苦的村汉,怎么几月不见竟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光鲜的“富豪”,不过村汉也好富豪也好,仔细去看他眼中那种自信的神采,却是一模一样毫无改变的。 郭长歌一边喝茶一边看着罗逸飞,忽然想,他会不会也中了幻心术,记忆有没有被改变呢? 记得成峙滔曾说过十几年前的拾愿堂,成员有他自己、郭愠朗、罗逸飞、李青虹、风四四、鹿会、金辰、路远、程昀、陈木白、葛月生、胡嵩,古小月、灵青儿以及成乐的母亲。 郭长歌推测,既然罗逸飞也在其中,而且不像龙川一样早早地离开了山庄,那么他当然有可能知道幻心术的事,这么想来,他应该未中幻心术,而是心甘情愿地听命于成峙滔,又或者两人是合作互利的关系。 苏霁月也在捧着杯喝茶,同时也在看着罗逸飞,心想面前这位大叔便是武林盟的盟主罗逸飞了,只是他怎会对郭长歌他们几个年纪轻轻的人这般的殷勤客气,实在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只是猜想,难道郭长歌他们几人年纪轻轻便已是武林中什么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不成,可是自己又怎么从没听过郭长歌这个名字,当然也从没听过其他几人的名字。 待他们一杯茶喝完,罗逸飞便开口道:“洛城一别,几位小友别来无恙啊。” 成乐欠身为礼,微笑道:“在洛城时承蒙罗前辈关照了。不过前辈难道忘了吗,你我在山庄时也见过一次的。” 罗逸飞笑道:“那倒也是,只不过那次我有要事在身,来去匆忙,未得空与几位小友好好一聚,这次可一定得让我好好做回东请大家好好喝上一杯,你们可千万要赏脸别推辞才是。对了,你们可用过饭了,若是没有,我这就差人去准备。” “我们吃过了。”成乐笑道:“我们几个来云州是为了瞧武林大会的热闹,接下来半个多月都会待在城中,总免不了叨扰前辈你的。” 罗逸飞又殷切地道:“若不嫌弃,不如就住在我这里吧。” 郭长歌插嘴道:“这些琐碎事不妨稍后再说,罗盟主,我们今日来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的?” 罗逸飞缓缓转头看向他,脸上的神色变得很奇怪,似有几分的高兴,又夹着几分的愧疚,然后连声音也变得温柔了,“什么事,长歌你尽管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 郭长歌怔住。罗逸飞知道他是谁他并不惊讶,只是罗逸飞那般亲切地叫他长歌,让他不禁想到,许多年前罗逸飞或许也和龙川一样,和他的父亲是很好的朋友吧,他父亲英年早逝,罗逸飞应该也和龙川一样,十分痛惜吧。 他回过神来,向坐在一旁的苏霁月指了指,道:“罗盟主,这位姑娘是江州苏家的人……” 郭长歌话说一半,罗逸飞面色突变,眉头紧锁了起来。郭长歌注意到他的反常,话音顿了一顿,接着道:“我们带着她来这里是想问问盟主你,知不知道她的家里人现在何处?” 罗逸飞把视线从苏霁月移回郭长歌,面色凝重,道:“苏大先生和苏二先生以及他们的子嗣门人,现都住宿在城里的德武客栈。” 苏霁月露出微笑,对郭长歌道:“太好了,我们快去吧。” 她虽然怕她父亲派人送她回江州,但在这千里外的异乡乍闻家里人的消息,毕竟是欢喜多于愁虑的。 郭长歌看了她一眼也勉强笑了笑,接着又看向罗逸飞,郑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二百九十三 芳草 罗逸飞身后,铁笼中,那只“猛虎”神情狰狞凶恶,任谁见到,都不免会庆幸那毕竟只是只假老虎。 而任谁看到罗逸飞现在的神情,都会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而且那件事一定和苏家有关,因为他是听到苏霁月的来历后,表情才变了的。 郭长歌现在只希望那件事不要太糟糕,至少不要比发生在陆百川身上的事更糟糕了。 罗逸飞踌躇着不开口,忽然看向苏霁月道:“这位姑娘想必是善君兄的女儿了。” 苏霁月点点头,起身施礼道:“晚辈苏霁月,见过罗盟主。” 罗逸飞道:“姑娘快坐下吧。” 等苏霁月坐下了,他接着道:“有一件事我必须如实告知姑娘,姑娘你听后千万不要……不要……” 至于不要什么,自然是不要慌乱着急,可他忽然想到,如此一劝,极有可能给人一种这件事值得慌乱着急的暗示,起了相反的效果,所以一时说不出口。 苏霁月终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心中胡思乱想,嘴里问道:“我爹怎么了,他没事吧?” 罗逸飞忙道:“姑娘放心,令尊平安无事。” 苏霁月神色间仍是万分担忧,又问:“难道……难道是伯父出了什么事?” 罗逸飞下了决心,开口道:“是苏素染姑娘她……她失踪了。” 除了柯小艾外,郭长歌、成乐等几人俱皆惊讶蹙眉,而苏霁月彻底地呆住,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的,过了片刻,嘴里才喃喃道:“失……失踪了!?” 罗逸飞沉痛地点头,“苏姑娘在云州城失踪,至今生死未卜,实在是我的责任。” 郭长歌理解他自责的原因,毕竟云州城算是他的地盘,而且苏家众人又是为了他发起的武林大会而来。 郭长歌忽然抓起了面前的空茶杯抛接起来,他在想陆百川的死和苏素染的失踪有没有什么联系。 其实想都不用想,联系当然是有的,这一死一失踪的两人,可是一对已有婚约的未婚夫妇。 关键是,杀害陆百川的凶手,会不会也是让苏素染消失的始作俑者。 如果是,那罪魁祸首为何会如此憎恨这对夫妻以至于如此对待他们。假设苏素染还活着,那凶手杀害陆百川,为的,会不会是一个“情”字? 又或许,苏素染根本没有失踪,她只是自己离开了。 离开干什么?难道是杀人?难道她并不想嫁给陆百川? 如果真是这样,只要陆百川死了,她岂不是就不必嫁了。 这种想法实在荒唐离谱至极,不过郭长歌是个颇有些自恋的男人,这样的男人见到漂亮的姑娘嫁人,也不论人家的丈夫有怎样数不清的优点,比自己不知强了多少倍,而只会执拗地觉得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好像全天下的漂亮姑娘只有嫁了自己,那才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完美姻缘。 但郭长歌也明白这实在是可笑至极、幼稚透顶的想法,冷静下来后,不免觉得陆百川的那张脸比自己可俊美得多了,或许只有那样的美少年才能配得上武林第一的美女吧。 自惭形秽之际,又自我安慰,男人长得太漂亮又有什么用了,话说郎才女貌郎才女貌,对男人来说,当然是才华更重要了。 可是除了武功外,他又没信心在任何别的技艺上胜过陆百川,那江南苏家虽是武林世家,却也是世代书香,门中弟子琴棋书画、君子六艺,肯定莫不精通。这样一想,更是自卑。 ——幼稚可笑!你跟一个辞世之人较哪门子劲? 在心中问了自己这么一句后,他终于停下了胡思乱想,一把接住了茶杯不再抛起。 只听罗逸飞在对苏霁月道:“……不过姑娘放心,我早已派出了武林盟中多位精干老练的高手在云州城内以及云州城外方圆百里明察暗访,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郭长歌问道:“苏大姑娘已失踪多久了?” 罗逸飞道:“前天晚上,这位苏姑娘的兄长前来找我,拜托我帮他们寻找苏素染姑娘。” 苏霁月道:“我哥哥他还好吗?” 罗逸飞点点头作为回应,接着道:“得知苏素染姑娘失踪的消息后,我赶忙带人赶到德武客栈,与苏大先生和苏二先生彻夜长谈,了解了苏素染姑娘失踪一事的细节,制定了武林盟与苏家合作找人的计划。本来若能发动云州城中所有的豪杰义士一起帮忙定可事半功倍,但只怕会打草惊蛇,吓得那凶徒掳了苏素染姑娘离开云州,所以目前为止我们还是在秘密行动。” 郭长歌问道:“苏姑娘是被人掳走的?” 罗逸飞道:“只是推测,因为苏大先生说,他女儿行事向来稳重,是绝不会不辞而别的。” 郭长歌道:“不打草惊蛇那是对的,可又怎么能确定那贼人还在云州城或者云州城附近呢?” 罗逸飞叹了口气,“现在毫无线索,只能假设如此。” 郭长歌不禁皱起了眉,问苏霁月道:“苏姑娘,你阿姐的武功如何?” 苏霁月愁眉苦脸低着头,听到问话缓缓抬头道:“阿姐武功比我好得多了,在苏家几十名弟子中,能胜过她的也寥寥无几。” 郭长歌又问百生:“江湖中可有什么厉害的采花贼?” 苏霁月虽然年纪不大,但也知道采花贼的意思,惊道:“你是说掳走阿姐的是采……采花贼!?” 郭长歌见百生还在皱眉思索,便转头对苏霁月道:“苏姑娘你别着急,我也只是猜测。”又问她道:“在你印象中,有没有什么特别仰慕你阿姐的男子?” 苏霁月道:“阿姐生得美貌,见过她的男子又哪有不仰慕的,别的不说,就说我的那些师兄弟们,就都把阿姐她奉若仙子,从来都是百般照顾,千百依顺,更把她的话奉作圣旨一般,是不折不扣地绝对遵从。” 郭长歌愣了愣,要说美貌女子,他今生见过最美之人当是古云儿。这一个人生得再美,也不过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古云儿已是倾国倾城,惊为天人,美得不可方物,难道这苏素染竟能比她还要再美上一些。 两个绝色美女,最多是美得各有神韵,若说一见到苏素染,就会觉得她比古云儿还要美些,郭长歌是不信的。 “难道会是他!?”百生忽然瞪大了双眼,眉头也自然舒展,可却又显出了条条额纹。 “谁?”郭长歌忙问。 “芳草。” “那是……是个人吗?” “天涯处处觅芳草的温芳草,近年来江湖中最为臭名昭著的采花贼!” 二百九十四 采花贼 “笃笃笃……”忽有人扣门,“盟主,李掌门到了。” 罗逸飞霍然起身,脸现喜色,对郭长歌他们道:“几位稍待,我去去就回。”其他人点头应了,他便风风火火地推门出去。 几人把视线从罗逸飞身上转到百生身上,郭长歌道:“臭名昭著吗,那我怎么没听过那个人?” 他心想,什么天涯处处觅芳草,温芳草,倒像是女孩儿的名字,怎么竟是个采花贼!? 他看着百生,百生也看着他,忽然“嗤”地一笑,道:“恕我直言,我早就发现你这人的记性实在不太好,所以我觉得你未必是没有听过,而是忘了。” 此言一出,成乐和温晴也都微微点头表示同意。郭长歌看了看他们,也知道自己经常会忘掉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但一些关键重要之事却向来记得比谁都清楚,所以也不生气。 至于温芳草此人的名头,除了成乐在玉汝山庄长大消息闭塞外,温晴、柯小艾甚至年纪更小苏霁月也是听过的。 百生接着道:“我说的这个温芳草在江湖中活动了多年,据传此人轻功很好,又精通隐匿逃遁之术,犯案无数从未失手,也从没人见过他的真正面目……” 说到这里,郭长歌打断他道:“等等,那些受害者也没见过他的脸?” 百生道:“这是最奇的地方,据那些受害的女子所称,温芳草并没有对她们做过任何越礼之事。他向那些女子自称是‘天涯处处觅芳草’的温芳草,而且还总会把那些女子再安然无恙地送回家中。” 闻言,一旁神情紧张的苏霁月显然松了一口气。温晴一直握着她的手来安慰她,想让她不要太过担心了。 “那他图什么?”郭长歌皱起了眉,不解道:“而且那还能算采花贼么,既然什么越礼之事都没做,又怎么能说臭名昭著?” 温晴道:“我看那些受害女子所说也未必是真的,一个采花贼费了大工夫掳走她们,又怎会什么都不做?” 百生看向她,道:“小晴姐的反应便是世间大多数人的反应,即便那些姑娘们还是完璧之身,妇人们还是贞洁之躯,但毕竟曾被歹人掳去过,她们的名节也已被毁了。那温芳草毁了数千名女子的名节,说他臭名昭著可一点都不冤枉。” 郭长歌点点头,他倒是没想到此节,一只蜜蜂在花蕊上停留过,谁又能相信它什么都没做呢? 成乐听到受害的女性有数千名,着实吃了一惊,看着百生道:“有那般多?” 百生道:“那还只是为人所知的。” 成乐怔怔道:“只是为人所知的……难道还有不为人所知的?” 百生轻叹一声解释道:“后来人们都知道温芳草掳走妇女后不会杀伤她们,而且还会送她们回来,于是就算家里的女眷被掳走,人们也不会报官,不会声张,只抱着侥幸等待一切过去,祈祷着还能保住被掳走的女眷的名节。可纸包不住火,消息总有泄露之虞,只要传出半点风声,那家的女儿还怎么嫁人,更不用说夫人们该如何面对她们夫君的鄙视和冷落。” 他顿了顿,眼中显露出凶狠之色,接着道:“不过幸好老天有眼,温芳草忽然就没了任何消息,传说是犯案时遭遇了高手,终于被杀了。” 郭长歌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其实并没有死,在销声匿迹一段时间后又对苏大姑娘下手了?” 百生眨了眨眼,道:“可能性倒也不大。只是你问我有什么厉害的采花贼,近年来的,我只能想到温芳草。” 郭长歌点点头,“不管这次的事件和温芳草有没有关系,我对他这个人还是挺感兴趣的。那些女子可曾透露了其他关于此人的事?” 百生问:“你想知道什么?” 郭长歌道:“温芳草掳走那些女子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该不会只是觉得好玩在寻求刺激吧?” 百生回想片刻,道:“好像有的女子说,温芳草让她们看画。” 郭长歌更加好奇,道:“什么样的画?” 百生道:“听说男女肖像、市井群像、自然山水无所不有,有十几幅之多。” 成乐忽道:“那温芳草该不会是个画家,掳走那些女子是为了让她们欣赏他的作品?” 他这想法虽单纯甚至有些不合理,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许真的有只喜欢让深闺女子欣赏自己画作的画家呢? 其他人都觉得不会是那样,但也提不出更好的猜想,于是谁都没对他的想法做出评论。 郭长歌又问百生:“那些受害女子中可有能认出那些人像,还有那些市井山水所在之地的?” 百生迟疑道:“应该没有,若是有,我看过《武林志》的记载后不可能会不记得。” 他接着又道:“对了,还有一件反常之事。” 郭长歌道:“说。” 百生道:“按常理,像温芳草那样身怀绝技的采花贼往往只会把大户人家的年轻小姐作为目标,但他的目标却极为宽泛,不论贫富,甚至连年纪也不如何看重,就连很多三五十年岁的有夫之妇,都曾被他强行掳去过。” 郭长歌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思考,听完道:“目标选择是完全随机的吗?” 百生怔了怔,“我怎么知道?” 郭长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变得十分认真,沉声道:“若把受害者分为四类,穷姑娘、穷妇人、富小姐、富夫人,这四类哪类多些,哪类少些?” 百生眨了眨眼,想不通郭长歌这么问的意图,道:“恐怕就连《武林志》上都没记载得那么具体详细,不过据我所知,大户豪富人家若是被温芳草盯上,往往夫人和小姐会被同时掳走,而小户人家和穷人家被掳走的大多只有女儿。” 温晴淡淡地道:“这也容易解释,穷户妇人就算年轻时有些姿色,也无闲钱和精力去保养驻颜,人到中年自是体态走样、容色衰败,那采花贼瞧不上眼了。” 成乐道:“可是那温芳草不是不会对那些女子行什么越礼之事吗,他又怎会看重姿貌?” 温晴轻轻摇头,道:“公子,那毕竟是那些女子的一面之词,妇人为了自己今后在丈夫眼中的清白,姑娘家为了自己今后的归宿着想,会撒谎也不奇怪。” 百生看着郭长歌。郭长歌在闭目沉思,他忽然睁眼,道:“我觉得温芳草可能是在……” 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可把百生晃急了,问道:“是在什么,你倒是说完啊。” 郭长歌却忙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你们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几人都竖耳去听,屋外似乎有些嘈杂之音,且愈来愈近,愈来愈响,终于听得清楚了些,竟似乎是打斗之声,还不断有人发出了惨呼。 郭长歌已起身推门想着去一探究竟,其他几人自然跟在他身后。 二百九十五 一敌二 毕竟又有谁胆敢来高手如云的武林盟驻地刺杀一位高手中的高手呢,难道活得不耐烦了吗? 郭长歌不久前才这样想过,现在他才知道他终究是想错了——还真有人敢来,而且此人绝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现在,驻地大院里有一个许多人围成的大圈子,这些人都紧握着兵器,瞪大了眼睛,紧密关注着圈中的情势。 眼前的一幕让郭长歌他们想到了当时顾清、龙奇和烽在天武台上的那场生死相拼,只是现在没有下雨。 当他们也挤进圈子的时候,才发现许多人身上已挂了花,要不就是鼻青脸肿、手折脚断的。 是什么人打伤了他们? 向场中一看,只有三人身影翩然,拳爪破风,剑光如电,相斗正酣。只看一眼,就算刚学武的小童也能看出这三人功力的高深,招式的精妙,而到底有多高深,多精妙——正在围观的这些身经百战的所谓高手,现在也全然像是一群刚学武的小童,完全插不上手,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这里毕竟是武林盟的地头,所以场中三人并不是各自为战,而是以二敌一,人数占优的一方,自是武林盟的同道。此二人其一为武林盟盟主罗逸飞,使虎拳、虎爪,招式刚猛霸道,天下无双;其二为青衣剑派掌门李青虹,剑招质朴却无丝毫破绽可寻,实已超凡入圣,返璞归真,天下用剑之人尊其为当世剑术第一,是自岳云石“身败名裂”、销声匿迹后第二个当得上“剑神”之名的剑客。 但他毕竟不是神,更何况有些人连神都不惧,现在场中以一敌二的那位便是那样的人。他虽孤身对抗两位当今武林中最顶尖的高手,却仍不落下风,甚至他的神色还很悠然,似乎在那两大高手围攻下仍是游刃有余。 他究竟是谁? 大多数人都不认得,只觉得震惊,天下怎会有那般神妙的武功,不止是见所未见,也是闻所未闻的,那人,他们好像也毫无印象。所以实在是奇了,那样的武功,本该名扬天下的。 那人又为什么会闯入武林盟驻地,二话不说便动手伤人,若不是李青虹恰好前脚赶到,与罗逸飞联手对付他,恐怕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都早就得手了。 “这老头是谁,竟然敢和罗盟主和李掌门动手?”苏霁月一挤进人群就问。 没人回应她,郭长歌、百生他们几人却都皱起了眉,百生道:“怎么办?” 郭长歌道:“我去拦住他们?” 百生道:“能拦住吗,能的话尽快,我怕稍迟罗盟主和李掌门就会受伤……更甚至会……” 死! ——这个字有时总是难以说出口。 ——没人喜欢把这个字挂在嘴边。 ——可是这件事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郭长歌以前十分热衷于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不过近来他的心态已有了不小的变化,他没有心思,更觉得自己没有了资格。 而即便没有资格,他仍惯性地想要阻止面前的这场争斗,与以前不同的,是他现在不会再为此拼命了,更不会为最终没有救下人的性命而深感自责。 就像苏霁月想让他帮忙找到杀害陆百川的凶手,要是换了以前的他,一定满口答应甚至立马就立下不找到凶手就如何如何的重誓也说不定。因为那时的他觉得只要是正义的事,就算拼了性命去做也值得,可是现在的他,却两番向苏霁月表示凶手难寻而拒绝。当然,之所以会拒绝,凶手难寻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却是他根本没那个心思。 在救出曲思扬之前,他恐怕就算做什么都不会有十足十的心思。 苏霁月看着百生,奇道:“什么!?你是说罗盟主和李掌门会伤在那老头手里?” 还是没人回应她。 郭长歌道:“我试试吧。”他回应的是百生。 郭长歌毕竟还是郭长歌,他就算再没有心思,再觉得自己没资格,也还是在苏霁月抱着陆百川的尸体跑出去时追了上去,想要向这个无助的少女伸出援助之手;还是因担心徐大娘会不会有什么为难之事而想要赠予玉成令来主动提供帮助;还是不想看着面前的争斗最终演变成头破血流甚至横尸当场的惨剧。 他向前走了两步便驻足,眼珠飞速地动来动去,极为细致地观察着场中三人的一招一式。 那三人果然是高手,真正的高手,就算天下没有一个人觉得他们是高手,就算他们的腰间不挂着那可笑的、却几乎人人想要的玉牌,也不会改变他们是高手的事实。 郭长歌看得出他们的招式没有一招半式是多余的,却看不出其中丝毫的破绽。 要想突然插上一手,已经难上加难,却还只是第一道难关,而要想迫得那以一敌二的绝世高手停手,是第二道难关。 如果说第一道难关是座需要翻越的大山,那么第二道难关就是需要你把这座大山给移平。 这个比喻可一点都不夸张,因为郭长歌和那人交过手,知道就算他去协助罗逸飞和李青虹,合他们三人之力,也未必是那人的对手。 郭长歌自认翻越一座大山尚可做到,可移平一座大山却是痴人说梦。他不是痴人,所以并没有想着协助罗逸飞和李青虹对付那人,而是反其道而行,忽然大喊道:“霍前辈,我来帮你。”话音未落已飞身加入战团。 原来那孤身对敌两位绝顶高手之人、苏霁月口中的老头,正是霍真。 当然是他,不是他还能是谁? 当世能以一己之力抵敌罗逸飞和李青虹联手合击的也不过三人,其中白独耳不是老头,而玉心远远在玉汝山庄,所以自然只能是霍真。 他本已大占上风,自觉不出百招便能让罗逸飞失去行动能力,之后再稍微花些工夫当能破了李青虹的剑招,甚至摧毁他的剑意。说实在的,他与这两人打这么久,本来就是觉得李青虹的剑法有点意思,想见识见识他后续的招式,否则早就用一种更粗暴的方式取胜了。 所以当郭长歌忽然加入的时候,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更何况郭长歌可比根稻草强得多了。 霍真认出了郭长歌,再加上郭长歌是大喊着来帮他的,他虽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也不乐意在与人交手时接受任何的帮助,但终究是没有以怨报德——没有伤害郭长歌。 所以郭长歌才得以安然无恙,极其顺利地将被霍真逼得焦头烂额、无丝毫反抗之力的罗、李二人从背后一手一个提了起来带离了霍真身边。 “什么人!?” 方才站定,李青虹双眉一竖问了一句,没等回答便挺剑刺向郭长歌。 郭长歌可没料到这一出,大惊之下忙转身逃跑,向霍真跑而去,只觉后心剑气森寒,脚下再慢上须臾可就必死无疑。 苏霁月发出惊呼,柯小艾向师父狂奔过去,成乐、温晴紧随其后,百生反应太慢愣在了原地。 同样没反应过来的还有个罗逸飞,他倒不是反应慢,只是武功较李青虹为低,刚才大战本就晕头转向,被郭长歌提走后更加搞不清状况,惊惶之下一口气还给岔住了,一开始都不知道是谁提走了他,这时才终于看到李青虹挺剑飞身疾刺飞奔逃窜的郭长歌。 他赶忙大喊:“青虹快收剑,他是长歌!” 二百九十六 伤疤 李青虹与郭愠朗的关系,不似龙川与郭愠朗是亦师亦友的尊仰,也不似罗逸飞与郭愠朗是把酒欢歌的热烈,更不似成峙滔与郭愠朗是同生共死,却又相爱相杀的羁绊。 他们是君子之交,平淡如水。他们的关系说不上有多好,但李青虹却也知道“长歌”是谁,毕竟他还抱过他呢。 所以当“长歌”二字入耳,他自然赶忙收剑,绝不能伤了故人之子。可这时为了救援郭长歌狂奔而至的柯小艾已经像只炸了毛的野猫一样扑向了李青虹,再也收势不及。 李青虹陡然见一个陌生女子张牙舞爪地向自己扑来,事发太过突然,而他又不认得柯小艾,如此疯狂地向自己扑杀,总该是敌非友,仓促间也没想到此女是为援救郭长歌而来。 柯小艾扑到面前时,李青虹面色不改,手里长剑似乎也未动分毫,可一道剑光已匹练般闪过柯小艾小而清冷的面庞。 她的发丝在空中飞扬,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向一旁摔去。两人向旁飞出两丈有余,然后重重摔在了地上,那人背部着地又由于惯性滑了一段才停,激起了一阵黄尘。 “小艾,小艾,你没事吧,没事吧!?” 两人已坐起身,柯小艾摔得有些晕乎,黄尘渐散,看清了面前的人,原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自己的人,正是自己的师父。郭长歌正抓着她的双肩轻摇,满脸关切地问她有没有事。 柯小艾没什么事。郭长歌反应极快,力量极大的一扑将她及时带离了李青虹剑气的笼罩范围,而方才两人摔倒,她也是摔到了郭长歌的身上所以并未受伤。可她却没有回应,不是说不出话,而是不想说,她只希望郭长歌能就这样关切地注视着自己,多得片刻也是好的。 可是忽然觉得脸上有些疼,她伸手指轻轻点了点痛处,只见指尖被染上了小片的鲜红,怔了怔,然后才说:“师父,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郭长歌看着她左脸上那道长约寸许的、斜斜的血痕,痛心不已。其实柯小艾受的伤远不止那一处,在李青虹无形却锋利无匹的剑气中,她的衣衫已开了一道道口子,全身上下也添了不少细细的血痕,只是脸上那道显露在外,且破坏了原本白净无瑕如美玉般的清丽容颜,才看起来格外的触目惊心。虽得益于及时脱离剑气笼罩而创口甚浅,但留疤却是免不了的了。 这时成乐和温晴已在他们身旁护着,苏霁月也远远奔了过来,百生却是到了霍真身前与之交谈,罗逸飞向他们走去,而本来围观的众人都跟着他们的盟主,又将霍真团团围住。 李青虹将剑收入背后的乌鞘中,慢慢走近郭长歌,轻轻叫了声:“郭长歌。” 郭长歌转头看向他,皱眉道:“是我,李掌门。” 李青虹问道:“她是你的人?” 郭长歌怔了怔,这话问得有点奇怪,看了眼柯小艾,慢慢扶她站起,抓着她胳膊看向李青虹回答道:“她是我徒弟。” 他话中颇有怒意,是在生气李青虹伤了柯小艾。李青虹却似乎完全听不出来,一双眯眯眼中显出笑意,轻声道:“小小年纪,竟也收徒弟了。” 他说话总是声若游丝,似是气息不足,又显示出了一种漫不经意的态度。 他的语气让郭长歌更怒,若是这时开口,恐怕就是句骂人的话了,所以他竭力忍住,只是哼了一声。 李青虹手一扬,一件小物什在空中画了个弧线飞了过来,被郭长歌一把接住,见是一个小玉瓶,问道:“这是什么?” 李青虹道:“是我亲手调的外敷药液,给你徒弟用吧。” 郭长歌见柯小艾脸上伤口甚浅,似乎也用不着伤药,不过还是打算给柯小艾抹上。 打开瓶盖,只闻到一股很温和、很好闻的香味,不似是寻常药草味很重的伤药,倾斜瓶身往手上一倒,流出了一些透明的胶状液体,斜阳下还散发着淡绿色的光芒。 “快抹吧,迟了效果会变差。”李青虹道。 郭长歌迟疑片刻,用右手食指将左手心的药液抹起,伸手给柯小艾涂上了。柯小艾只觉得冰冰凉凉很是舒服,没有普通伤药刚被涂上伤处时的那种疼痛与不适之感,可她的脸却有些红了。 郭长歌注意到,以为是这药的作用,忙问:“小艾,怎么了,不舒服吗?” 柯小艾摇了摇头。郭长歌正要把药还给李青虹,李青虹道:“留着吧,此药不止能愈伤消疤,净手洁面后涂于脸上,还可美容驻颜。” 郭长歌怔了怔,见李青虹面容清癯白净,仔细去看也找不到半条细纹,在他这个年纪实属难得罕见,难道就是这透明药液之功? 只是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这般在意自己的颜容,竟还特意配制了这想来原料极为珍贵且调制极为费事难成的药液来保持面容的年轻。更何况他还正值壮年,本来就不怎么老嘛。 郭长歌有些难以理解。不论如何,他还是向李青虹道了谢,接着把玉瓶交给了柯小艾。 就在这时,忽听得有人大喊,“快放开罗盟主!” 郭长歌他们急忙跑过去,只见人人对霍真怒目而视,而他的手扣在罗逸飞的咽喉上。罗逸飞表情痛苦,似乎就要彻底窒息,而双臂软软垂下,似已完全失去了还击之力。 众人一来投鼠忌器,二来就算霍真没有把罗逸飞的命握在手里,他们也拿他没丝毫办法。他随时都能对罗逸飞不利。在场没人能保护罗逸飞,都只能干瞪眼,兵器握得再紧也没用,脸上怒气再盛也白搭。 李青虹问霍真:“你究竟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 这种时候他竟仍是轻声细气的,似乎还很能沉得住气,可是霍真并没有回答他。 霍真究竟为何而来,郭长歌看向一旁的百生,希望他能知道。百生知道是知道,但现在可没工夫解释,只看了郭长歌一眼,便忙向霍真道:“霍前辈,真相尚未明朗,您千万不要冲动啊。” 霍真“哼”地笑了一声,道:“管他什么真相,我把当今武林中这些得势之人全都杀个遍,总有一个是我的仇人!” 二百九十七 仇难寻 记得在百府的时候霍真曾说,等他和白独耳比完了武,就血洗武林各门各帮各派各家,为家人报仇,总之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百生便问:“霍前辈,难道您已与白前辈比试过了?” 霍真哼了一声,道:“那也是早晚的事。” 早晚的事? 什么意思,难道他已找到了白独耳,或是已知道了白独耳具体在哪里? 郭长歌立时便想问他自己师父在何处,终于忍住,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罗逸飞命在顷刻,当务之急,须得先想法子救人。 只听霍真接着道:“等我报了仇,也等白独耳状态好些的时候,我们自会有一战。” 状态好些的时候? 郭长歌又不禁担心自己师父怎么了,状态如何不好,难道是受伤了?可是谁又能伤到自己的师父? 白独耳的确是受伤了,而且已伤了二十年还没好,因为那是这世上最难以治愈的伤——情伤。 郭长歌很想向霍真问个清楚,但还是没问,而是道:“那您怎么还不动手呢?” 罗逸飞脸上惨无血色,鬓边青筋凸起,双眼流露出万分的痛苦之色,不过毕竟还活着,因为霍真还没有下杀手。 他冷冷瞧向郭长歌,“你说什么?” 郭长歌道:“您不是说要报仇吗,那还不快动手掐断这位罗盟主的脖子。”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倒是把对霍真的敌意分了一部分给郭长歌,纷纷出言喝骂,责他口无遮拦地乱说话,一些人甚至已将手中的兵刃对向了他。 拾愿堂几人当然信任郭长歌,知道他常有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论、出人意表的行为,却往往能起到事后令人叹服的作用,而苏霁月也知道郭长歌此言定是“表里不一”,上次郭长歌可是用逼她跳崖的方式来让她离开崖边,想必这次也是类似的道理。 而李青虹仍是镇定如常,对郭长歌的话似乎是没有听到,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霍真的手,掐着罗逸飞咽喉的那只,他在判断自己用最快的速度拔剑挥击,能不能砍下那只手。 霍真没有回答郭长歌的话,却也没有放开罗逸飞,但有犹疑之色从他的眼中一闪而过,被一直紧盯着他的郭长歌注意到了,于是笑道:“霍前辈,具体是什么原因让您杀到了这里,我不是很清楚,但通过刚才的只言片语,我也有了一二猜想,您是要报仇,对吗?” 霍真没有回应,郭长歌接着道:“但您不知道您的仇人是谁,于是决定广撒网多敛鱼,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把您的那位仇人也给捞起来,是吧?” 霍真仍是不置可否。郭长歌稍微顿了一顿,走到李青虹身边防他忍不住出手坏事,又道:“可事到临头,您却又发现难以下手,那当然不是因为您仁慈,而是因为您突然意识到,可不知道得杀多少人才能碰到您的那位仇人,更绝望的是,就算真的碰到了您也不知道,于是您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手刃仇人,有没有成功报仇,所以,杀再多的人也是徒劳。” 霍真终于开口:“可是江湖如此之大,我如何才能找到我的仇人。”说完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心里接着道:“又该如何,才能找到我的亲人。” 他自从百生口中得知自己的女儿可能还活着,就没一日不在想着她,想着见她,想着好好补偿她,想着把自己的一身武功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她。 他这时又想到女儿,在脑海中出现了记忆中那个模模糊糊的婴孩形象,又想象她现在会是什么模样,心头涌现出一阵温柔之意,掐着罗逸飞咽喉的手即刻松了。 罗逸飞小山一样的身躯像没了骨头一般软倒在地,他手下的人赶忙奔过去相扶,李青虹手掌抵他背心运起内力帮他顺气调息。有人挺刀剑攻向霍真,被只剩半条命的罗逸飞艰难地出声喝止。 郭长歌道:“霍前辈,既有杀遍武林中所有得势之人的工夫,难道就没有找出仇人的功夫吗?” 霍真轻轻叹了口气,霍家堡灭门这件在《武林志》中都语焉不详的陈年悬案,现在想要找到罪魁祸首,谈何容易。 他忽看向百生,问道:“你爹说过要为我查找凶犯,查的怎么样了,有线索吗?” 百生脸色变得很难看,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已经离家很久了。” 霍真看他似乎很哀伤的样子,不过也毫不在意,又问:“那我女儿的下落呢,你们查的怎么样了?” 百生又是愁眉苦脸,不用说也知道肯定还没结果,果然他又摇了摇头,说道:“霍前辈您放心,晚辈一定会尽最大努力为您找到您女儿的。” 霍真看着他真诚而认真的表情,有些感激,可却又轻轻叹了一声,似乎并不对他抱着多大的信心与希望。 这时罗逸飞勉强起身,之前百生跟他介绍说那白发老人是霍真,他将信将疑,自我介绍后,立时被霍真扼住了咽喉,这番死里逃生后已逐渐相信此人正是那位传说中的武学天才霍真,道:“霍前辈,我……我实在没想到,您竟然还……还活着。” 霍真哼了一声,道:“我若是死了,你就可高枕无忧了是吗?” 罗逸飞一怔,道:“您……您何出此言,难道您觉得我与当年霍家堡发生的事有关?” 当年霍家堡覆灭,武林中人人有所耳闻,当时人们还都说,霍真能从冢岛活着回来实在命大,却可惜疯了,竟抛妻弃子,舍下了武林盟盟主的宝座不知去了哪里,若是他还在,霍家堡也不至于落得个那么悲惨的下场。 霍真道:“我不知道,不如你来告诉我,当年的事究竟和你有没有关系?”说真瞪视罗逸飞。 罗逸飞道:“当年我不过二十出头,还在江湖中四处闯荡想找到个安身立命之处,虽也走过不少地方,但霍家堡却是从未涉足过的。” 霍真看着他,神色中忽然闪过了一丝绝望,喃喃道:“是啊,当年你还那般年轻,更是从来都没见过我这个人,就算参与了这件事,也绝对不会是元凶首恶。” 他一直认为霍家堡会横遭惨祸,源头在他年轻时仗着身怀绝艺而飞扬跋扈,实在得罪了不少武林中的前辈,所以霍家堡惨案的罪魁祸首,现在年纪一定已很不小了,至少也是与他差不多岁数。 他这个年纪,可说已行将就木,那么他的仇人呢,如果还没死,一定也差不多了。让他们寿终正寝实在太便宜了他们,可是留给他报仇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就算他所练神功可祛病延年,让他长命百岁,他的仇人们却也不会给他太多的时间,甚至可能本来就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的仇人们可能都已辞世而他还不自知,教他如何能不绝望? 他越想越是烦躁,只觉今生恐怕报仇无望,又有何脸面去阴间见自己的家人,忽然仰头大喊起来,喊声极大,震动屋瓦,黄尘漫天涌起。 众人霎时间鼓膜一疼,忙伸手堵耳,随即感到一股极强的气劲自霍真站立处推来,四周功力较低的早已应声而倒;成乐、温晴、柯小艾堵着耳朵勉强支撑;罗逸飞、李青虹、郭长歌飞快点了自身几处穴位以镇定心神,横掌向前,运功与迎面而来的劲力相抗。 过得片刻,喊声戛然而止,等到尘土散去,已不见霍真的踪影。 二百九十八 比剑 郭长歌拔足向外追去,他想问霍真是不是已找到了自己的师父,追出驻地沿石阶奔下,忽察觉到身后跟着一人,回头一看,却是李青虹。 他追来做什么,郭长歌也无暇顾问。两人轻功不分伯仲,一路齐头并进,等到下了山,从山脚高墙一跃而出。 只听脚下众守卫纷纷喝问:“什么人!?” 不过他们速若疾风,“什么人”三个字中第一个字音还十分清楚,等到第三个字时,已然缥缈不清。 两人落地后继续疾奔,经过南山与城区之间的大片旷野。远远看去,两道人影竟似在草上飞行一般。 他们忽然急停,因为已看到了他们要找的人。本于旷野缓缓而行的霍真,也已发现了他们,驻足回身。 郭长歌小跑着上前,李青虹缓步跟在身后,到了近前,郭长歌道:“霍前辈,您可知道我师父的下落。” 霍真道:“奥,倒忘了和你这小孩说了,你师父和我都住在城西丰源客栈,你要不要跟我去拜见你师父啊。” 郭长歌立时便想跟着去,可随即想到了苏霁月,想着还是先把她安然交给她的家人,再去拜见师父不迟,道:“晚辈还有些事情要办,等办妥了,再去拜见师父和霍前辈您。” 霍真背着手,点了点头。郭长歌又道:“我师父他没事吧?” 霍真之前说等白独耳状态好些时他们再比试,说明现在白独耳的状态并不很好,所以郭长歌很是担心。 霍真怔了怔,道:“我们还没正式比试呢,他能有什么事?” 言下之意自是说,除了他自己外,谁也伤不了白独耳,他自然不会有什么事。 郭长歌放下了心,脸现喜色,“那就好,那就好。” 霍真看向李青虹,问道:“你小子追上来做什么?” 李青虹拔剑出鞘指向霍真,淡淡道:“和我比一场。” 霍真面不改色,忽然笑了笑道:“你和那个什么盟主两人联手都不是我的对手,你一个人是来送死吗?” 李青虹道:“一人未必不如两人,联手反而限制了我的剑。” 郭长歌站在一旁,想他这话的意思,难道是在说怕误伤吗? 霍真脸上露出嘉赏之意,道:“你的剑,倒是有点意思,但比起我的剑,却还差了些。” 郭长歌愣了愣,霍真用剑吗,怎从没见过他身上佩剑,几番出手也从未用过剑法,忽想起他上次见到天虹剑,倒是一副爱剑之人的模样,不过只是爱,却不似齐彩那般痴,那般执。 其实霍真年轻时,是用剑的,只是他不执著于剑,也不自觉是一名剑客。虽在众般兵器中他最喜爱的还是剑,但也不排斥使用其他兵器。他向来觉得兵器无高低,只是用兵器的人有分别。后来隐居潜心研武多年,心有所悟,只觉天下指法、掌法、拳法、刀法、棍法、枪法、剑法等等,甚至暗器、身法、步法、轻功、内功,皆无甚差别。 掌法的招式未必不能用棍棒使出;刀法的威力未必不能用拳头发挥;枪法的真谛也未必不能用手指演绎;至于暗器、身法、步法、轻功、内功,剑术的至高境界或就隐藏其间。 什么是剑? 一步跨出是剑,飞身而起是剑,一拳击出是剑,闪身一避是剑,脚边石子是剑,树上柳枝是剑,大雨倾盆是剑,雪落手心是剑,一阵微风是剑,江河湖海是剑,日月星辰也是剑。 剑是万象万物。 剑在哪里? 剑无处不在,更在心里。 “你也使剑?”李青虹问。 霍真点点头。 “你的剑呢?”李青虹又问。 霍真虚执空剑,将手中“剑”指向对方。 李青虹以为他是以高深内功在手中催生出一柄无形之剑,道:“这就是你的剑?” 霍真微笑不答。 李青虹不再多言,一剑刺出,动作不快,剑也不快,似乎并没有什么威力。 可也不知是身子驱使着剑,还是剑带动了身子,这人剑合一的一剑,一点不复杂,一点不华丽,一点不造作,没有丝毫的矫揉和伪饰,却是集武学剑道之大成的一剑。 天下能刺出这么一剑的人并不多,能接住这一剑的人便更少了,郭长歌光是在旁看着,就觉得自己绝对接不住这一剑,暗暗庆幸自己不是李青虹的敌人,也不是个值得他出手挑战的人。 甚至李青虹自己,也未必能接住自己这一剑。 霍真却接住了。 李青虹已经到了霍真身后,两人都已不动。 李青虹的姿势还与刺出这一剑时相同,可是手里没有了剑。 而霍真好像从头到尾都没动过,手中却多了一把剑——他是实实在在地接住了这一剑,这一柄剑。 兵器易主,胜负已分,可就连郭长歌都未完全看清霍真究竟是怎么夺剑的。 霍真本来虚执空剑,指向前方,现在实实在在握着了一柄剑,还是指向前方,指向李青虹原来站立的方位。 李青虹输得心服口服,改变姿势站直了身子,转身微笑道:“原来,我的剑就是你的剑。” 霍真转身道:“剑就是剑,哪里分什么你我。”他把手中剑指向李青虹,“你认输了?” 李青虹点点头,“我的命是你的了。” 剑客丢了剑,无异于丢了命。 霍真却问:“为什么认输?” 郭长歌在旁听着,只觉他实在多此一问,剑都被夺了,不认输还能怎样。 李青虹却怔住。 对啊,自己为什么要认输呢,如果手中无剑便要认输,那霍真岂不是从一开始就输了。 “剑就是剑,哪里分什么你我。” 他的心海里又响起霍真方才的这句话,只觉茅塞顿开,似乎忽然间领悟了剑道的至理,于是脸上喜色大盛,学霍真的样子虚执空剑,抬臂将手中“剑”指向了对方。 霍真微微点头,也不多言,忽然脚步向前,刺出一剑…… 李青虹倒下了,剑断了,是霍真折断的。 “剑术到这样的境界,才可称是剑神吧!”李青虹没有死,但伤得不轻,胸口一滩殷红,躺在地下对霍真的剑术发出了赞叹。 “剑神?”霍真大笑道,“哈哈……你小子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哈哈哈……” 李青虹又愣住,而霍真已移步慢慢向城区走去。 李青虹终于不是轻声细气,而是大喊道:“那究竟如何才能成为真正的剑神。” “剑神”,便是他心中剑道的最高境界,殊不知,那其实也是武学的最高境界了。 霍真头也不回地说道:“至少,得做到无牵无挂,心中无‘执’吧。” 阳光斜照大地,旷野芳草萋萋。 风追上了霍真,掀起了他脚下的草浪。 郭长歌看着他的背影,想他心中的“执”当是报仇和比武,那李青虹心中呢,又有怎样的“执”呢? 没来由的,郭长歌忽又想起了曲思扬,无比的思念。 二百九十九 找女儿 剑尖若再深入半寸,李青虹就必死无疑。郭长歌搀扶他回到驻地,大略说明了情况,便向罗逸飞告辞。罗逸飞再三挽留,说差他手下的人送苏霁月到德武客栈找他家人就是了,但都被郭长歌拒绝。 一来他放心不下苏霁月,二来他自己也不想待在武林盟驻地,不知道为什么,待在这里总感觉有些不自在。于是问清了德武客栈的方位,一行人便离开了。 走过那片旷野时,郭长歌向同伴们较为详细地说了霍真和李青虹比剑的经过。他知道百生那家伙早晚会缠着他让他细说的,但还不等他问便主动一口气说了,反倒还能少费些口舌。 来到喧闹的城区,已近黄昏。 整个云州城被温柔的金色余晖笼罩,晚风带着树叶的清香还有炊烟的味道,像母亲的温暖的手,轻抚每一个人的面颊。 一路走,一路问,兜兜转转,见了各样的面孔,听到了各方的土音,走过了一条条或拥挤或冷清的街道,终于来到德武客栈。 这间客栈是城中不多见的木质结构建筑,占地极广,足有小半条街,靠街的门面有三层高,从大堂穿过去便是院子,一排排、一重重的院落,足可容纳千余住客。 郭长歌他们直接租下了一座角落里的小院子,打算今晚就住在这里了。向掌柜的打听苏家的人住在哪些房间,可掌柜的竟也不知道。现在的住客大多是武林中人,鲜有人会在柜台登记真名真姓,店家也不会向官府报备,既要在武林大会期间赚这份钱,就得承担有贼人入住的风险。不过掌柜答应让伙计们去四处打听一下,还在大堂里的醒目位置贴出了布告,上面是苏霁月写的寻找他父兄的消息。 郭长歌实在没想到这间客栈竟会这么大,道:“早知道,让罗盟主派个人带我们来找了。” 听了这话,苏霁月好像不大开心,喃喃道:“你就这么想把我抛下吗?” 大堂嘈杂,别人都没有听到她这句话。回到小院,吩咐小二送来了酒菜,在厅房用饭。 饭时闲聊,百生向众人说了关于霍真的事,包括当年的霍家堡血案,以及霍真女儿当年与人私奔,应该躲过了那一劫,极有可能还活着,而他答应霍真为他找到他的女儿。 郭长歌问道:“那你有什么线索吗?” 百生摇了摇头,看起来心情有些低落。 成乐问道:“你查过了《武林志》吗,上面可有相关记载?” 百生又摇了摇头,上次百千琛行凶以及书库起火事发突然,他没来得及仔细查看,但这些天他逐渐想明白了,他都知道霍真的女儿与人私奔一事,他父亲百花开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而百花开不主动向霍真提起这件事,或许就是因为这是一件连《武林志》都记载不详的事,霍真的女儿或许早已死了,根本就无从去寻。 郭长歌皱起了眉,道:“那时你还没出生呢,那么久远的事了,你怎么敢答应下来?” 百生轻叹一声,道:“霍前辈说,他与你师父比过武,然后再报了仇后,就会去见他的家人……” 郭长歌道:“他要自杀?” 百生点头道:“他以为他的家人都死了,所以我才说起他女儿的事,想给他活下去的希望。” 郭长歌喝了杯酒,看着空酒杯叹了口气。 成乐道:“怎么了?” 百生道:“他一定是觉得想要找到霍前辈的女儿很难。” 郭长歌道:“不难吗?只怕你会给霍前辈一场空欢喜啊。” 百生皱起了眉不再说话,他明白,空欢喜绝对比彻底的绝望更痛苦,世上最残忍的事也莫过于赠人家一场空欢喜的。 郭长歌忽然又道:“最近找女儿的人还真多,苏家在找女儿,古姨在找女儿,霍前辈也在找女儿。” 成乐道:“这么一说还真是。” 郭长歌对他道:“你爹说等救出思扬,就让她假扮古姨的女儿,这骗人的法子虽然不怎么好,但若能给古姨生活下去的希望,也顾不了那许多。” 他顿了顿,接着又道:“那么,真到了最后也找不到的话,又该由谁来假扮霍前辈的女儿呢?” 百生一听,只觉豁然开朗,随后一身的轻松,心想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这还真是条出路,反正霍真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现在什么样子,这种善意的谎言,应该没什么关系的吧? 郭长歌忽然看向温晴,道:“小晴姐,不如你来?” 温晴怔了怔,没有回应。成乐生气地道:“你说什么呢,晴儿还这么年轻,怎么假扮霍真的女儿?” 郭长歌道:“那倒也是,可又该怎么办呢,若是要找人假扮,总得找我们自己信得过的人,否则随时有消息泄露之虞,霍真知道被骗,一怒之下把我们都杀了也说不定。” 温晴道:“若真到了假扮霍前辈的亲人才能挽救他性命的地步,我……” 她迟迟没有再说下去,郭长歌便问:“你怎样?” 温晴本来犹疑,眼中忽然现出坚定之色,道:“我虽假扮不了霍前辈的女儿,却能假扮他老人家的外孙女。” “不行不行!”成乐立时反对,“绝对不行!” 郭长歌问:“怎么不行?” 成乐道:“就是不行。” 郭长歌道:“总得有个理由吧。” 成乐看了眼温晴,道:“霍真武功那么高,他若以为晴儿是他外孙女而要带走她,谁能拦得住?” 郭长歌笑了笑,道:“少庄主不用着急,其实我们也就随口这么一说,古姨与我们是朋友,是自己人,我们自然要想法子帮她活下去,但霍真与我们非亲非故的,他的死活我们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听他这么一说,成乐倒又有些可怜霍真了,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我只是觉得,既然只要假扮霍真女儿的孩子,又没一定说是外孙女,晴儿未必是最好的人选。” 郭长歌道:“小晴姐不是,难道你是?” 成乐道:“知道我父母身份的的人太多,我觉得还是你合适些。” 接着两人就谁是合适人选的问题争论了起来,郭长歌主张要不就不用这法子,不然最合适的人选一定是温晴,因为温晴的身世本就是个迷,而且她……很会骗人;成乐却觉得这法子可行,但温晴未必是最合适的人选,继而说出了许多别的他认为合适的人。 郭长歌觉得温晴最合适的理由,他并没有说出来,成乐也只是陈述观点,举出例子,但并未说出任何支撑自己观点的道理,也未阐明那些例子合适的原因。两人只是像小孩吵嘴一样,无聊地争论着。 “都别说了!” 百生阻止了两人无意义的争论。 “谁都不用去假扮任何人,我一定会找到霍前辈的女儿的,一定!” 他的眼神无比的坚定,因为他忽然想明白了,即便是善意的谎言仍是需要竭力避免的。让人活在谎言里,或许比给人一场空欢喜还要更残忍。 有时候似乎撒一句谎就能让事情变得简单,甚至让每个人都开心幸福,但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也变不成真的。骗人的人一定得先骗过自己才行,否则又该如何揣着那些个灼人的秘密去面对一个虚假的世界。 “弑兄者”和弑父者(可不看) 百生是个很聪明的人,同时也是个很睿智的人。 聪明和睿智,这似乎是一对近义词,可其实睿智的人虽都不会太笨,但聪明的人,却不一定都睿智。 就比如郭长歌很聪明,他见了很多事都很快就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一旦遇着想不明白的事,他就会变得很纠结,甚至自己与自己过不去,自己为难自己,自己与自己掐架,然后用一种不对的方式来理解那件事,却还不自知那是不对的。 所以他有时会很痛苦,他会被困在自己心里的迷宫中,怎么也找不到出路。 而睿智的人都懂得与自己和解,绝对不会和自己过不去,他们的心里就算有了迷宫,也很快就能破墙而出。 百生就是这样的人。亲手杀了兄长,又被父亲赶出了家门,这种事若是落在郭长歌的头上,他可能一辈子走不出去这个阴影,又或者很快便会崩溃,但百生不会。 他虽然杀了自己的亲哥哥,但却很清楚地知道这件事错不在自己,虽被父亲赶出家门,但他十分理解父亲,一点不恨他,也一点都不觉得委屈。 有的人可能会觉得他凉薄,亲哥哥死在了手里,他竟好像没什么太大感觉一样,口口声声说错的不是他,而是他的父亲和兄长。 成乐、姬虎等人就曾这样看过他,觉得他这样,好像很像另一个人——柯小艾。 那个曾评价说百千琛该死的柯小艾,那个因手刃亲父而遭母亲抛弃的柯小艾。 但她并不是因为目睹父亲对母亲施暴,手刃凶恶的父亲,后又被可恶的母亲认作怪物而抛弃才改变了的。她对人情的淡漠源自自身情绪的缺失,是天生的,可以说那是一种病,一种在那个时空无药可医的脑科疾病。她不会因为杀了父亲而感到歉疚(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歉疚),也没有产生任何的心结,就连她母亲觉得她是怪物而把她抛弃,她也觉得没什么。 只是一个小小的孩童弑父这种事发生了,任谁都会觉得那孩子是个怪物。柯小艾虽对人情淡漠,且在情绪体验和情感理解上有很大的障碍,但并不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久而久之,她还是能多少感觉到那些人对她的恐惧、敌意和厌恶,她也会因此而伤心和苦恼。于是那些冷眼和偏见还是或多或少地影响了她,所以现在的柯小艾才不是一个活泼开朗的柯小艾。不过幸好有柯飞鹤对她的疼爱、关怀还有教导,她才没有变成一个无德甚至邪恶的人。 庆幸她内敛且善良吧,想象一个没有任何内疚感、四处杀人作恶的,疯狂的柯小艾,恐怕那样的她很快就会迎来毁灭。 现在的柯小艾并不是无情的,虽然天生了一颗迟钝的心,但这么多年与人相处,她的各种情绪和情感也在缓慢且艰难地苏醒着。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也很看重人和人的感情。她只是觉得对她不好的亲人就不算是亲人,而郭长歌还有对她好的这些朋友们,却都是最亲的“亲人”。血缘于她,根本没有任何的分量。 她甚至爱上了一个人,没人能想象她忽然发现了心里的那份悸动时的感觉是多么的奇妙,就像失聪之人陡然聆听到仙乐,盲眼之人陡然看见了彩虹,与少男少女初长成,情窦初开时的情感困惑和情欲渴望自是又有很大的不同了。 (顺带一提,柯小艾对各种情绪的感受度,开心快乐、失落悲伤还有愤怒、爱慕、厌恶等等这些常见的正负面情绪都是有的,但都不敏感,常人遇到或许会十分兴奋或者悲痛的事,于她只可能是稍微有些开心或伤心的程度,所以至今她也没有过狂喜或者十分悲痛的时候。 比较特殊的是她几乎不会感到愧疚,但隐约能理解人们在说“对不起”时抱有的心情。最奇异的是她完全不会感到恐惧,也完全无法理解人们说的“害怕”是什么意思。比如面对一条蛇的时候,常人不管那蛇有没有毒,有没有攻击性,心里总会多少产生些恐惧,但她完全不会,让她远离一条蛇的唯一原因就是她知道被那条蛇咬了会疼,甚至可能会中毒。 有人可能会说,那不还是怕疼、怕中毒吗,这里只能说没有恐惧之心,并不是傻。就算没有痛觉且完全抗毒的人被蛇咬时,也未必不会感到恐惧,光是看到或想象到蛇的可怖形象恐怕就会感到骇惧了。) 所以,现在的柯小艾尚不能说是凉薄,又怎么能说百生凉薄呢? 如果真要说杀了兄长却不觉得丝毫愧疚,也不觉得自己有一点错的人很凉薄,那那个对亲弟弟产生了杀意的哥哥呢? 毕竟人都死了,死者为大,再加上死无对证,没人不会怀疑百生所说是百千琛想杀他,他为了自保才弑兄的说法,幸好他有几个信任他的朋友。 百千琛死了,百生比谁都伤心,但他更伤心的是,他的兄长竟会想杀他。 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是个悲剧,如果可能,百生绝对愿意付出一切换取重来一次的机会,但他后悔的不是杀了自己的兄长,而是后悔自己对父亲和兄长的了解太少,若是多些了解,再多些交流与沟通,他们父子兄弟之间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秘密与隔阂,百千琛也就不会走到那一步了。 百生年纪虽不大,经历过的事也不算多,但他看事情却是透彻到了极点,所以才能在遇事时表现出一种近乎泯灭了人性的冷酷反应来。虽都是“冷酷”,但他是对自身情感的正向调节很快,与柯小艾的迟钝甚至无感相比却是两个极端了。 百生会伤心失落但不会一蹶不振,会生气恼怒但不会愤怒失控,会迷惑不解但不会迷惘错乱,会洋洋自得但不会高傲自大,会追求理想但不会不择手段。 他虽不会武功,手无缚鸡之力,但在精神上无疑是一个十分强大的人。 他把很多事都看得足够洞达,所以才知道酝酿出“弑兄”惨剧的其实就是谎言和欺骗。 他父亲对他和百千琛当然不会有什么恶意,但若是他父亲没有用那种愚蠢的方式来激励他,从一开始就把什么都说明白了,他和百千琛或许都不会受到那么大的伤害,那场惨剧也就不会发生了。 他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忽然想明白,即便是善意的谎言也仍是需要竭力避免的。 第三百章 梦似流沙 月余前,百府书库,当百千琛道出“真相”时,百生的惊愕任谁都无法想象,若不是百千琛随后便露相行凶,百生恐怕至今都不会相信百千琛所言。 如今想起父亲的那番“良苦用心”,不禁觉得实在是愚蠢至极,他们父子若能坦诚相见,也不会最终酿成了那样的悲剧。 不过他不怪自己的父亲,自己虽然一直被蒙骗,但是那毕竟是善意的谎言,可怜天下父母心,都是望子成龙,希望孩子能更杰出的。 他只是引以为戒,想自己今后行事定要更坦荡,更磊落些,心中绝不能存着太多的秘密。 方才听到郭长歌提出找人假扮霍真女儿这一办法,一时间只想着这样就能挽救霍真的性命。只觉肩上的担子瞬间轻了,毕竟是自己主动向霍真提到他女儿的。可一转念间又想到了自己家里的事,立时醒悟,让人假扮霍真女儿或其后代一事毕竟不妥。所以重新下定决心,一定要寻到霍真之女,就算真的寻不到,大不了亲自向霍真请罪,任他打杀便是了。 “一点线索都没有,你想怎么找?”郭长歌问。 百生回过神,道:“我再去查查《武林志》。” 成乐道:“你要回家去?” 百生摇头道:“不必回家,《武林志》藏书处并不止有我家。” “奥——” 郭长歌和成乐看着对方,同时“奥”了一声,成乐道:“对对对,我记得那回刘琼玉说过,《武林志》并非只刊印一套,多套《武林志》藏于多处,藏书处分布于中原各地,每一处的位置都十分隐秘,武林中无人知晓。” 他记忆力虽不如百生,但也算得上极强,几乎将刘琼玉当时的原话复述了出来,换做郭长歌就绝对不行了。 百生道:“没错,其中一处就在云州城附近。” 郭长歌瞥了眼苏霁月,“这……这话能说吗?” 百生微笑道:“无妨,我又没说具体的方位。” 他有恃无恐,其实就算知道具体方位,外人想进入守卫严密、机关重重的藏书处也是难于登天,更不用说还有自毁装置,若真有人能闯入,自毁装置就会启动,销毁所有的书籍、档案和资料。就连他自己其实也有些担心,这里的守护人会不会允许他进去。 郭长歌道:“那你什么时候去?” 百生道:“事不宜迟,明天便去。” 温晴忽问:“你自己去吗?” 百生看向她没说话。温晴接着道:“我的意思是,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你还是找个人陪你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百生看了大家一圈,道:“那就劳小艾姑娘随我去吧,姑娘意下如何?” 柯小艾道:“我?” 百生道:“嗯,我查阅档案时,跟我去的人只能在外面干等着,十分无聊,让太多人等我实在不好意思,所以去一个人就好了,其他人留下帮霁月姑娘寻找她家人。” 柯小艾放下筷子,双臂抱胸,道:“我不去,我也会无聊。” 百生一怔,心说:“你也会无聊?”嘴里才道:“那也无妨,我一人去就是。” 郭长歌也觉得柯小艾去最合适,因为成乐和温晴都有可能向成峙滔透露有关《武林志》藏书处的情报,他想百生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不过郭长歌虽是师父,却对柯小艾从来没有命令驱使过,而把她当做是妹妹对待,她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他从来都是惯着的,只能对百生道:“不然我陪你去吧。” 百生道:“你还是留下帮霁月姑娘找她的家人吧,我自己去就好了。” 他下意识又看了眼柯小艾,他的这位“情敌”,叹了口气,想到了那个无比温婉美丽的女子——婉如,想自己何时才能与她重见。 郭长歌却是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温晴,觉得她应该快要说话了,果然她马上就提议让成乐随百生去,而成乐也很乐意跟着去保护百生。 百生笑着婉拒了,道:“……那地方说也不远,我去去就回,想来不会出什么事的。” 郭长歌再次确认百生对成峙滔是有所防备的,心想他虽不知道温晴在为成峙滔做事,但温晴和成乐的关系非同一般,而成乐又是成峙滔的亲子,他们三人是一家子,所以就算温晴要跟他去,他肯定也会拒绝的。 又闲聊了一阵,吃完了饭,各人便回房歇息。 郭长歌这一天虽也没做什么辛劳之事,却感到异常的疲累,想来是因为心里想的事实在太多了。 曲思扬的事不必说,那一直是他心中的头等大事,无时无刻不记挂在心;再来就是徐大娘,那娇媚女子对他的目的,他至今想不明白;还有杀害陆百川的凶手是谁,这血案究竟与金震、华凤还有欧阳慎、秦月之这两对夫妻有没有关系;苏素染又为什么会失踪,她的失踪与陆百川的死有没有联系,会不会真的是采花贼温芳草掳走了她;霍真的女儿又在哪里,是死是活…… 和衣躺在床上,鞋都没脱,但他很快就入睡了。 梦似流沙,无时无刻不在变幻。郭长歌在其中越陷越深。 所有的变幻似乎都围绕着曲思扬,梦中的她,面容时而变成了徐大娘,时而变成了温晴,时而又变成了苏霁月,甚至变成了苏素染,虽从未见过,但那是郭长歌少年时梦中的想象,可再仔细一看时,那不还是曲思扬吗? 他拼了命向曲思扬奔跑过去,想抱她入怀再也不放手。他简直都要飞起来了,相距越来越近,片刻,曲思扬已经近在咫尺,他伸手,马上就要触及,陡然间眼前出现了一道道黑线,竟是一个大铁笼罩住了他,撞了他个鼻青脸肿。 他把手臂从缝隙伸出,只差一点就能抓住曲思扬的手,可是不能,那一点距离的名字,叫“绝望”。 他忽然发现这个铁笼很眼熟,心中一惊,赶忙转身向后看去,后背紧紧贴在身后的铁杆上,左右看过又向上一看,终于是松了口气——这笼中并没有老虎。 随即又想到,那只老虎是假的啊,自己在怕什么,正苦笑自嘲之际,无数箭矢从笼外的虚空向内射来,饶是他武功高强使出浑身解数避开了大部箭矢,低头一看时,一只箭矢还是插入了胸膛之中,箭尾羽毛碧森森的,与插在陆百川胸口的那支一样,正是华凤的碧羽箭。 郭长歌在一瞬间仿佛感受到了死亡的冰冷与恐惧,他胸口中箭处虽没有流血,也没感到任何的疼痛,但他还是向前趴倒了,身体沉重得简直要陷进地下。他感到越来越累,眼皮越来越重,视野越来越小,在闭上眼前的最后,他看到一个高壮的身影抓了曲思扬远去。 伏在那身影后背的曲思扬,倏忽又变成了苏素染,向郭长歌大喊道:“救我——” 可惜郭长歌已无法回应,他已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变得更加扭曲。 ——梦境崩塌。 三百零一 握不住的流沙 郭长歌睁开双眼继而猛地坐起的同时,又大喊出:“芳草,别跑!”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芳草,而是苏霁月,她也没有跑。 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她正坐在房间里一张正对着床的小桌旁,双手支颐,看见郭长歌醒了,脸上露出了微笑。 郭长歌呆呆地看了她片刻之后,又被吓了一跳,“你怎么会在我房里!?” 苏霁月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道:“我敲过门了呀。” “可我又没……”郭长歌有些无奈,心想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是应该是知礼守礼的吗,怎么会擅自进一个男子的房间,一定是家里从小太惯着她了,以致少了礼教。改口道,“苏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苏霁月不回答他的问话,而是饶有兴趣地问道:“你刚才,是不是做梦了?” 郭长歌“嗯”了一声。 苏霁月道:“梦到了芳草?” 郭长歌想起梦中最后那个掳走了曲思扬的高壮身影,他虽然没看到脸,却认为那就是采花贼温芳草,所以才在惊醒时大喊“芳草站住”。 有人觉得梦是虚无缥缈的,无意义的,但郭长歌却从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人在醒着时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就算专注于做别的事的时候,思考也是不会停的,所以才会有那种在不经意间想通一件事的情况。甚至在睡觉的时候,思考仍不停歇,只是思维十分混乱,才形成了那般奇异荒诞的梦境。 他还认为,即便奇异荒诞,但思考的经过和结果其实都极为隐秘地隐藏在梦境中,只不过就像握不住的流沙,人醒来后绝大多数时候都会忘掉刚刚梦境中的大多数细节,最多留下些许印象罢了。 所以若想要从梦中了解些什么,就得快,抢在流沙流尽前,将思考的逻辑和结论从梦境中提取出来。 郭长歌一边回想,一边道:“也不是,只是梦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而且只看到了他的背影。” 苏霁月道:“那你怎么会喊‘芳草站住’,你在梦里想抓住他对不对?” 郭长歌道:“我……我也不知道。” 他隐约觉得采花贼温芳草一定与云州城的这一系列事件有关,这是直觉,但他从不觉得直觉是凭空产生的,而是觉得直觉和梦境一样,是无意识思考的产物。他要做的,就是从直觉反推出产生这一直觉的原因。 梦中的那个“芳草”为什么会那般高壮,是什么给了他这个印象。他在思索。 好像百生曾说过温芳草有时会同时掳走同一家的夫人和小姐,太瘦小的身躯即便力量足够,同时带着两个成年人也会限制行动,可那也只需不是太瘦小就够了,也不必那般高壮…… “你在想什么啊?”苏霁月温柔地看着郭长歌,已静静地看了好一会,一直没有打扰他。 郭长歌摇了摇头,若现在对面的人是温晴,即便是再奇怪、再不靠谱的想法,他也一定会马上说出来,让她帮忙分析分析,可现在面前就是一个懵懂的小姑娘,跟她说了又能有什么用。 他又问:“苏姑娘,你找我究竟是什么事?” 苏霁月微笑着起身,兴高采烈地道:“听小二说这里有夜市,你能不能陪我去逛逛。” 郭长歌道:“还是让小晴姐和小艾陪你去吧,你若和她们不熟不好意思开口,我帮你去说。” 苏霁月一副楚楚可怜的委屈模样,道:“你就不想陪我去吗。” 郭长歌怔了怔,心想,陆百川死了,这小姑娘不会把自己当做她师哥的替代品了吧,道:“倒也没什么想不想的……走吧,我陪你去就是了。” 苏霁月笑得像朵在三月春风里轻摇的花儿,又甜又暖,“嗯”了一声,走过去拉起郭长歌的手。 郭长歌却没注意她的表情,他还在想那个梦,希望能从中找到些什么。忽然手中一暖,握着了一只柔弱无骨,嫩滑如豆腐般的小手,心中一荡,便想把手抽开。随即看到苏霁月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纯粹无邪的笑容,忽然想起了他的两位表妹(其实是表姐)。 婉如和婉若也是身材娇小,颜容稚气,但她们只是看起来幼小,与郭长歌却是同年,甚至还大着些,不过这位霁月姑娘应该是真的年龄还小。 郭长歌在心里骂自己,真是肮脏,人家小姑娘把你当大哥哥亲切地牵起你的手,你就不知胡思乱想到哪里去了,于是终于没有把手抽回,任由苏霁月拉着他向外走去,问道:“苏姑娘,不知你多大年纪。” 苏霁月笑道:“你猜猜。” 两人下了楼,出院门时,郭长歌才道:“十二三岁?” 苏霁月笑道:“我看起来有那么小吗?” 正在热水房里烧水的小二把脑袋从窗户探出来,笑着招呼道:“客官,出门逛夜市吗?” “是啊。”郭长歌回应。被苏霁月牵着手出了门,走过深巷,穿客栈大堂而出。 “小娘儿们真水灵,”热水房的小二把脑袋缩回去,倚在窗台上,叹道,“唉,咱啥时候才能娶到那样的老婆就好咯。” 另一小二正在往大铁锅里舀水,笑道:“今晚又要去偷听了?” 那小二道:“听个屁,这一院的男男女女都分房住着,没得听。” 烧水那小二嘿嘿笑道:“现在分房,等会睡觉时指不定哪个摸到哪个房里去,你瞧着吧。” 这边小二也嘿地一笑,道:“那倒也是,只不过须得小心些,这些天来的客人都是练武功的,耳朵灵得邪门儿,绝不可戳破了窗纸偷瞧,一旦被发现可不是闹着玩的。”说着比了个手刀,意思是会有杀身之祸。 烧水的小二道:“不过我看这一院的客人也没带着什么兵器,不像是武林中人。”——柯小艾的孤星剑还给了秦月之,苏霁月的细剑藏于伞柄中,看不出来是兵器,至于成乐的陨铁拳套,温晴的天蚕手套及长鞭,还有由百生保管的密雨,都被收纳在行李包袱中。 这小二接着道:“倒是隔壁院儿那对夫妻,一个背着长枪,一个背着弓箭,一看就不是好惹的,我们还是少接近打搅为妙。”另一小二深以为然,点头称是。 三百零二 卖艺人家 戌时未过,还不算太晚,大堂里仍是人声鼎沸,街道上虽不至于摩肩接踵,但也是人来人往,络绎不止。 德武客栈的门面前张灯结彩,灯火通明,映亮了小半条街道,所谓夜市,也正是在这条城里最大的客栈所在的街道上开展。路边一个个小摊前还围满了人,生意似乎比白天还好些。 人流最大的自是云州当地的风味小吃摊,而最热闹的当数江湖卖艺、耍把式的场子。围观的多是江湖中人,其中不乏好手,那些卖艺的耍的两下花拳绣腿虽不入眼,但江湖中人感同身受,体谅他们闯荡江湖的艰辛,往往会慷慨解囊。 场中一个上身精赤的高壮汉子肌肉结实,毫不费力地耍着两把看起来有百来斤重的石锁。旁边一个又瘦又小像猴儿一样的孩子一连翻了几十个跟头博得一阵叫好。前面一个目光炯炯的持刀青年正与一个手执双枪的灰胡子老头拆招,一招一式先不说威力如何,但动作十分潇洒。刀尾拴的红绸和枪尖系的红缨在头顶红灯笼的映照下,就像几团灵动的火焰,在空中急速地环旋飞舞,又划出一道道火红的残影,煞是好看。 他们虽在表演,但郭长歌看得出两人出手颇为沉稳端严,手下确实有些功夫,而那刀法和枪法在赏心悦目的同时也确实有些门道,绝非虚有其表。 一个相貌慈和的中年妇人反拿着铜锣当盘子,在围观的人群前转来转去接赏道谢,锣背“啪啪”乱响,里面已有不少的铜钱和散碎银子。郭长歌还没等她走近便远远扔了锭十两的银子进去,发出“咚”的清脆声响,沉坠之力很是不小,可铜锣却无丝毫颤动,可见那女子手上劲力不小,显然也有两下子。 相较那些铜钱和散碎银两,十两银子很是不少了,但那妇人并没有特别喜悦,只是向郭长歌点头微笑,致谢之辞与对旁人也无甚不同。郭长歌心想,这几个卖艺的不止身手不弱,似乎也见过些世面。 苏霁月见郭长歌赏钱,自己也拿出些银两赏了,见郭长歌脸露微笑似乎对场中表演很有兴趣,自己虽不如何爱看但也表现得很开心的样子,拍手叫好。郭长歌却以为她是真的爱看,否则也不会在这里逗留这么许久。 那持刀青年和灰胡子老头演完了退下,又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上前舞剑。小姑娘长得很漂亮,剑招也很漂亮,脚下的步子不像是武学步法,倒似舞步般优雅,郭长歌拍手叫好,由衷称赞道:“漂亮。” 这回苏霁月却秀眉微蹙,小声道:“贫家女儿,面黄肌瘦,手粗脚大,衣裙破烂,有什么漂亮的?” 人声嘈杂,郭长歌隐约听她说了一句,并未听清,问道:“苏姑娘,怎么了?” 苏霁月显然有些不高兴了,抬头看向他,问道:“你赞她漂亮,那与我相比呢?” 苏霁月的剑法郭长歌见识过,不愧出自名家,剑路奇绝,攻守兼备,实属非凡,自是远胜面前这小姑娘只求美观不求实用的舞蹈似的剑招,但若论美观,面前这小姑娘所使的剑招实是叹为观止,可能与宫廷舞女的舞姿相比也不会逊色,笑道:“要说漂亮,还是她的漂亮些。” 这话是说她的剑法要漂亮些,苏霁月却误会了,心想,她的?她的什么?她的脸,还是她的身材?她的眼睛、鼻子、嘴巴? 她细看那姑娘的面目,从眼睛看到鼻子,再从鼻子看到嘴巴,然后又看了回去,自觉还是自己漂亮些,更加不服气,想自己不如阿姐漂亮那是事实,可怎会不如面前这女子。 她想发怒,但又觉得那样未免太小家子气了。她不想给郭长歌留下坏印象,但思来想去,总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竟忽然向前一跃,空中时已抽出细剑向那姑娘刺去。 她武功本就较高,再加上是突然发难,那小姑娘根本无从招架,只吓得花容失色,鞋里犹似灌了铅般半步也挪动不了,愣在了原地。 那小姑娘的同伴们大急,却已不及救援。幸好郭长歌反应极快,及时拽住了苏霁月手臂,一拽之下发现根本没什么劲力,倒像拽住了一团棉花。原来苏霁月只是虚张声势,并没有真要一剑刺死那小姑娘的意思,郭长歌抓住她手臂时她正好停下。 围观的人众霎时间鸦雀无声,有的还搞不清状况一脸的懵怔,有的见机快些,已在等着看一场免费的好戏。小姑娘的同伴们已护在了她周身,郭长歌不知道苏霁月究竟想干什么,但想她应该并无伤人之心,便慢慢放开了她手臂。 “两位想干什么?”先前使双枪的灰胡子老头挡在那小姑娘身前问道,满脸的戒备之色。 郭长歌想回应,但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很是无奈。 “我看那位姑娘一个人舞剑也太没意思,”苏霁月说道,“便想着上来与她过几招,大家伙也能看得开心些,多给你们些赏钱呀。” 那灰胡子老头不确定她的目的是不是真如她所说这般单纯,仍十分戒备,但还是笑了笑道:“姑娘剑法精湛,比我们这些跑江湖卖艺的不知强到哪里去了,我们恐怕是接不住姑娘的一招半式,还是请姑娘在一旁口头指教吧。” 苏霁月心中怨气无处发泄,只是想出手迫那小姑娘陪她打一架,倒也没想着寻衅伤人。她一剑刺出时发现那小姑娘竟不挡也不避,顿觉索然无味,便中断了这虚招,并未刺到底。现在那小姑娘受数人保护,自己孤身再上也讨不到好,也想明白这事儿和那小姑娘实在没什么关系,自己不该妨碍人家做生意,只哼了一声,收剑入鞘穿出人群快步走了。 “苏姑娘。”郭长歌喊了她一声,她却就像没听到一样全然不理。他赶忙抱拳向卖艺的几人道了歉,追了上去。 苏霁月走得很快,郭长歌一路小跑着也花了好一会才追上,途中还撞到了不少行人,拽住她问道:“苏姑娘你怎么了,你要去哪?” 苏霁月猛地回头,竟是有些悲愤地问道:“你真觉得我没那个女的长得漂亮?” 郭长歌怔了怔,问:“哪个女的?” 苏霁月急得顿足道:“你还装傻?” 郭长歌实在是一头雾水,想了想试探问道:“你说的是方才那个舞剑的小姑娘?” 苏霁月哼了一声,“不是那小蹄子,还能是谁?” 她竟然用了“小蹄子”这种市井詈词,郭长歌很是吃惊,不过要管教她也不是他的事,道:“我何时说过她长得漂亮了?”仔细回想那姑娘面目,好像是挺漂亮的,但自己真的没说过啊。 苏霁月也不多言,转身便走,郭长歌只能再追,但刻意不追上,而是保持着一段距离边追边想,他知道不想清楚这事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算追上了也是白搭。 过了一会,已经走出了市场。街道变得十分昏暗,也没什么行人了,十分寂静。郭长歌只能看到苏霁月模糊的背影,忽然间豁然大悟,知道是她误会了自己的话,正想追上去解释清楚,只听苏霁月“啊”的一声大叫,蹲了下去。 三百零三 再遇方元 郭长歌赶忙奔上前把她扶起,“怎么了,怎么了?” 苏霁月手按着头,面色痛苦,道:“有人拿东西砸我。” 郭长歌抓着她手腕移开她的手,查看伤口,只是鼓了个包,并无大碍,道:“没事的,并非暗器,想来只是块小石头,扔石头的人也没用什么力道。” 若是暗器高手用上了力道,就算再轻小的石头也可能将人砸死,至少头破血流是免不了的。 苏霁月道:“什么人啊。” 郭长歌没有回答,而是聚精会神观察四周。可天色太暗,夜幕是绝佳的隐蔽物,若是不想被发现就绝不可能被发现。 他只能放弃找出那人,道:“我们先回去吧。” “嗯。”苏霁月有些害怕,乖乖跟着郭长歌回到了夜市,这才知道灯火通明是多么的可贵,多么令人安心,就连那嘈杂人声仿佛也变得悦耳。苏霁月回头望了望身后的黑暗,已完全忘了方才哪来的勇气走进去,不由得松了口气。 “我在说动作。”郭长歌忽道。 “什么?”苏霁月道。 郭长歌笑道:“我说的漂亮,是那小姑娘的剑招动作漂亮,你误会了。” 苏霁月怔了怔,才觉得自己之前的反应也太过了些,实在有些丢脸,不过兀自嘴硬:“剑招动作她也未必比我漂亮吧?” 郭长歌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还真是小孩脾气,不管什么都见不得人家比她好上一星半点,道:“走吧,我们再四处逛逛。” 苏霁月却不移步,道:“那你现在说,我和那个姑娘谁长得漂亮些?” 郭长歌立马答道:“当然是你了……” 苏霁月一听之下笑得很开心,又带了几分羞涩,却听郭长歌又接着道:“你可是武林第一美人苏素染的堂妹啊,长大后一定比她还要漂亮。” 苏霁月的笑容立时消失,她知道江湖中传闻苏素染是武林第一美人的时候,也就是她现在这个年纪。她最讨厌有人拿她和她堂姐做比较,夸她的时候好像总要带上“苏素染”这三个字,并且,她一点不觉得自己还小,什么“长大后”这种话是一点都不愿听到的。 郭长歌知道女孩子不管年纪大小,从几岁到大几十岁,都喜欢听人家赞她漂亮,自以为自己这番马屁拍得十分到位,苏霁月应该会很开心,胸有成竹地把话说完了,却见苏霁月又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搞得他一头雾水,他哪知道他短短一句话就触犯了人家两个禁忌。 两人并肩而行,在街上走走停停,过了一会,苏霁月忽然蹙眉问:“你说刚才偷袭我的会是什么人啊?” 郭长歌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接着又道:“不过你不必太过担心,刚才那人应该没想着伤你。” 苏霁月摸了摸头上现在还未消下去的肿包,忿忿道:“还说呢?” 郭长歌道:“至少人家没想着杀你吧。” 苏霁月也清楚,若是方才打中自己头的是杀人的暗器,甚至是大些的石头,自己恐怕都已归天,实在是心有余悸。 两人经过一个冷冷清清的地摊,都走过去了,郭长歌却又退回,苏霁月忽然发现身旁的人不见了,回头一看,只能也跟着回去。 原来是一个兵器摊,一大堆兵器乱七八糟地摆在一张很大的黑色破麻布上,兵器的种类算是十分多样,常见的一样不缺。 郭长歌正蹲在摊前挑拣,苏霁月在旁站着等候,心里感叹,这地方真是厉害,竟还有摆地摊卖兵器的,家乡那边可从未见过,心里也知道是因为武林大会的缘故,或许是趁着这机会,哪家铁匠铺临时打了一批粗劣的兵器想来大赚一笔吧。 “客官,您使什么兵刃?”摊主问道。 郭长歌头也不抬自顾自挑拣,回应道:“剑。” 忽听得一声龙吟,抬头一看,一柄熠熠生辉的长剑半出鞘握在摊主手里,他道:“那您看看这柄剑怎么样?” 郭长歌霍然起身,睁大了双眼,似乎有些吃惊,但他看的并不是剑,而是那摊主的脸——他竟认识他。 “方元和尚!”郭长歌道。 那摊主身形壮实得像一头大黑牛,身穿僧衣,颈挂念珠,一张看起来老实憨厚的脸,目光中却有狡黠之色,正是郭长歌他们在大人物客栈见过的方元和尚。 “是你呀。”方元敛起对客的谄笑,腕子一转,剑鞘一竖,“噌”的一声,长剑已完全收入鞘中。 郭长歌道:“你这和尚怎么又卖起兵器来了,这些该不会是偷来的吧。”说着眼睛向下一看。 方元好似很生气,道:“你别说那么难听啊,我这可都是凭本事拿的。” 郭长歌“呵”地一笑,“也是,若非凭着些本事,如何能从这么多武林人士手里偷走随身兵刃呢?” 方元不愿多辩,白了他一眼,道:“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就走,别杵这打扰我做生意。” 郭长歌笑道:“我可不敢买,我还怕失主找上门呢。” 方元道:“滚滚滚。”说着手掌连挥赶人走,却忽然变脸,眉开眼笑地瞅着苏霁月,道:“哟,哪来的小美人儿?” 苏霁月一惊,移步躲在了郭长歌身后。 方元恨恨地瞪了郭长歌一眼,道:“你小子艳福不浅,身边的姑娘一天一换不带重样的啊。” 郭长歌笑道:“你个臭和尚,别乱说话吓着了人家小姑娘。” 方元笑道:“什么小姑娘?她很小吗?” 郭长歌怔了怔,心想这和尚眼神是有什么毛病,任谁都能看出苏霁月年纪尚幼的吧。 方元嘿嘿笑了两声接着道:“小不小可是得上了手才知道的。”一对贼眼骨碌碌转,视线似乎要穿透郭长歌的身躯看到苏霁月。 “他说什么!?”苏霁月问,双颊似乎有些红了。 郭长歌道:“别理他。”转头向方元,“再敢乱说小心我揍你。” 方元吃过亏,立时怂了,“别别别,我闭嘴还不行吗。” 郭长歌道:“走了。”看了看脚下的那堆兵器,叹了口气,又道:“好自为之吧。”说完便拉着苏霁月离开。 “那和尚是谁啊?”苏霁月问道。 郭长歌道:“他法号叫方元,昨天晚上在大人物客栈时我们遇到了他,被他骗了一顿饭。” 虽说如此,其实郭长歌对方元此人的印象却并不太坏,觉得他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否则以他那样的武功,何须骗吃骗喝,直接去大路上劫道不就好了。 苏霁月皱了皱眉,“大人物客栈?” 郭长歌笑了笑,解释说那“大客栈”其实是大人物客栈,招牌上“人物”二字掉漆掉没了。 苏霁月“奥”了一声,又道:“你是想买把剑吗……啊,对了,我记得你今早好像就问过我这把剑的事。” 郭长歌点点头,道:“嗯。” 苏霁月道:“你若喜欢,我把它送给你好了,只是伞面破了,不能当伞用了。” 郭长歌笑道:“谢谢姑娘好意,不过,你还是留着防身吧,行走江湖可不能没有兵器傍身。” 苏霁月道:“可你不是也没有吗?” 郭长歌笑而不语,以他的武功,使用兵器自是如虎添翼,可在这片小山林里,就算不长翅膀也同样能“横行无忌”。 记得上次不得不使兵器还是被龙川的快刀吓得不敢出门,所以才在藏兵阁找了柄短剑来以防万一,但他那是第一次遇到能将他逼到那般险恶境地的人,有些慌了神,到现在他已知道即便是龙川,其实也不一定能胜过不使兵刃的自己。至于霍真,那是拿不拿武器都一样打不过的,毕竟武学境界已差了一大截。 主要也是他自己不爱用兵刃,觉得手中老是拿着把亮晃晃兵刃还是挺吓人的。那柄短剑从遇着龙川开始跟着他,到后来他一心想着报仇,一身的煞气,那柄短剑便又自然而然地跟了他一段时间。到那之后没多久,那柄短剑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他遗忘到何处了。 苏霁月见郭长歌不答,也不纠结,提议道:“明天我陪你去武器铺买剑,帮着你挑选挑选,如何。” 郭长歌道:“好啊。”不过心想,自己要给自家徒弟买剑,带着小艾去让她自己拿主意就是了,倒也用不着别人帮着挑选,不过你爱凑热闹,跟着去也无妨。 这时走回了德武客栈门前,郭长歌问道:“我们是回去,还是再逛……” “那个谁,救命啊!”背后忽然传来了这样的呼叫。 三百零四 “好”朋友 “方元?”郭长歌听得出那是方元的叫声。 他转身去看,方元和尚正向他飞奔而来,满脸的惊恐,身后似乎还跟着两人。 方元奔行极快,在街道中央像头受惊的公牛一样横冲直撞,行人们被他高壮的身躯撞得东倒西歪,引起骂声一片。 “救命啊,有人要杀我!” 他倏忽而至,像苏霁月刚才在他摊前躲到郭长歌身后一样躲到了郭长歌身后,只是他身材高壮,虽缩回了脖子,拢起了双臂,却还是能看到他宽阔的双肩以及粗壮的腰身。 郭长歌定睛一看,赶着方元而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穿着得体的中年人,男的长脸短髯,女的螓首蛾眉,皆手持利剑,竟是欧阳慎和秦月之。 秦月之手执孤星剑,奔到近处,脚步不停,长剑直刺郭长歌面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是认出了郭长歌,身子向旁一翻,才将剑刃带偏。那一翻力道极大,否则也无法将一记将要得手的杀招硬生生改向,带着长剑连续四五个侧翻,最后停下时一剑斩断了路边一个卖糕点的货台,吓得摊主坐倒在地,抱头发抖。 欧阳慎也看到了郭长歌,又见方元站那不跑了,便先去掏银子赔偿了那摊主,携了妻子的手回来道:“郭少侠,又见面了。” 方元在郭长歌身后道:“原来大侠姓郭。郭大侠神功无敌,侠义心肠,一定要救我啊。” 郭长歌不理他,对欧阳慎笑道:“欧阳前辈,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何要追赶这位……这位大师?” 他心想这对夫妻不是说找到孤星剑就回江北城吗,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他们真的有什么阴谋,难道真的是他们杀了陆百川嫁祸给金震和华凤,跟来这里瞧苏家怎么对付他们吗? 方元头也不露,道:“对啊,你们追我干什么?吃饱了撑的吗?” 欧阳慎哼了一声,反问:“心里若是没鬼,你跑什么?” “我有什么鬼,”方元道,“倒是你们一个男鬼一个女鬼二话不说就拔剑刺我,我不跑等你们把我也变成鬼吗?” 就在这时,听得脚步声响,人声大作,似野牛群迁徙一般,另有一群人跑了上来。 郭长歌一看,嘿,又是熟人,他们大约十几个大汉,着装扮相甚是粗豪,表情凶神恶煞,正是在大人物客栈见过的那群“土匪”——也不知他们是不是真的土匪。 郭长歌一扫眼便看到了那个叫镇囚的,曾在大人物客栈将白衣剑派的厉直一招击倒,两拨人算是结下了梁子。 这时方元也好奇是什么人来了,从郭长歌肩膀旁探出了脑袋。 “是他吗?”欧阳慎问那群人。 为首的一人扫眼一看见到一颗光头,道:“没错,就是他。兄弟们给我上!” 方元赶忙又缩了回去。一群大汉便像野兽见了猎物一样红着眼睛往前冲,欧阳慎横剑拦住他们,道:“各位且慢。” 为首的大汉道:“怎么,你要护他?” 欧阳慎道:“烦请各位先说说,那和尚究竟做了什么引得各位如此生气。” 那大汉道:“那臭和尚抢了我们的马匹和兵器。” 原来众大汉今早从大人物客栈出发来云州城,刚把兵器放上马车,方元就飞身上了马背,打马扬尘而去,等众大汉把其他马匹从马厩牵出上马追时,已经追不上了。那是辆双马拉的大马车,一路行来千里迢迢,赶路时众大汉所有的行李器物都放在上面。幸亏今早出发时还没把钱物都搬上去,只先放了各人的兵器。 进了城后,方元在马市卖了马,又在城中各处摆地摊低价出手那些兵器,等卖完了便又去大小酒楼客栈,找一些喝醉了的人下手,偷盗他们的兵器再去低价卖出,想着赚足了钱今晚找几个姑娘好好乐呵乐呵。 众大汉一进城便四处寻找,可云州城太大,这段时期人又太多,再加上方元的运气实在不错,竟直到现在才被找到。 方元道:“两匹跛脚小马,几件破烂兵器,统共也没卖了几个钱,都给了你们便是。” 那大汉指着郭长歌(身后的人),怒道:“哪那么容易,惹了我们青龙帮,臭和尚你死定了。” 郭长歌一听“青龙帮”三字,立时想到了姬广龙的黑龙寨,心想自己没有猜错,这些大汉果然是些强盗土匪。 方元心想:“以为我怕了你们吗,我是怕那一男一女两个瘟神,他奶奶的,也不知是哪里惹到他们了。” 郭长歌也在想,这和尚究竟又怎么惹到欧阳慎和秦月之了,便问:“我还是不太懂,这位大师抢了青龙帮的马车和兵器,贤伉俪又为何一路追赶呢,难道两位与青龙帮是好朋友?” 虽说同是武林中人,但正派人士一般不会愿意与绿林响马、江湖贼盗扯上关系,郭长歌这话问得有些尖锐,也有些无礼。 欧阳慎面色不改,但秦月之显然是有些急了,道:“那你这么护着这贼和尚,显然和他是好朋友了?” 和贼和尚是好朋友,自然也是贼东西,她算是在言语上找回了一城。 方元双手抓着郭长歌双肩,笑道:“对对对,我们是好朋友,再好不过的好朋友了。” 欧阳慎道:“郭少侠,贤徒将孤星剑归还给内子,在下很是感激,但你若一意孤行定要庇护你身后之人,也就别怪我们不留情面。” 郭长歌笑道:“两位在江湖中侠名远播,难道竟要联合青龙帮以多欺少?” 秦月之伸手一指,怒道:“你……” 欧阳慎伸手握住妻子的那只手,也打断了她说话,冷冷地笑道:“你不必激我们。” 他转身向青龙帮众人,抱拳道:“众位好汉,可否把那贼和尚交给我们夫妻二人来惩治。”说着掏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双手递上,“这些钱还请收下,以弥补各位的损失。” 为首的盗匪接过银票一看,道:“欧阳大侠不必客气,既然这贼和尚与两位也有仇怨,把他交给两位惩治也没什么大不了,这银票就……就……”说着,神色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两匹马再加上他们那些兵器也远不值五百两。 欧阳慎无比真诚地道:“请务必收下,让各位无法手刃贼人,在下心里也过意不去。” 方元听到“手刃贼人”四字,猛地打了个寒噤,就想脚下抹油,溜之大吉,却被郭长歌一把拽住了,听他悄声道:“想去哪啊,有我保护你,你还怕个什么?” 可配合郭长歌脸上有些奇怪的笑意,这话的意思,显然也可理解为:有我看着,你还想往哪里跑? 方元一听之下,更加慌了,心想三个高手都与自己过不去,这下可糟糕至极,恐怕小命都要不保了。 那边青龙帮众人已与欧阳慎告过辞,转身走了。 欧阳慎盯着郭长歌看了片刻,道:“郭少侠,你想知道我们为何要与这和尚为难,不如进店里慢慢说。你知悉内情后若仍要庇护这和尚,我们再动手不迟。” 郭长歌抓着方元不放,就是好奇他究竟怎么得罪了欧阳慎和秦月之,自然点头同意了欧阳慎的提议,紧紧抓着方元手腕,手指扣着他脉门,迈步走进大堂。 三百零五 偷剑贼 大堂里的酒客还很不少,不少人已醉了。 他们有的是旧识、老朋友,多日不见,来参加武林大会在这客栈中偶遇,自是要热热闹闹、亲亲热热地喝他个痛快,不醉不归;有的是久闻大名却素未谋面,这番有缘见到,不能浪费了这大好机会,自是要攀附、结交一番;还有的孤身独饮,形单影只,是这江湖中的浪客,空虚寂寥无处排遣,只能寄情于手中杯盏,盏中美酒,且无醉难眠。 有人醉了喧闹;有人醉了无言;有人,却难醉——若时时刻刻皆醉,醉岂非就是清醒,只能一杯一杯喝下去,直到用光了身上所有用来买酒的形制滑稽可笑的金银铜料,第二天被人抬着扔到臭水沟里……终于清醒了,足够清醒去赚、去偷、去抢些回来,让方才把他扔到臭水沟里的人卑躬屈膝,低声下气地再把酒端上来…… 郭长歌他们坐在大堂的角落里,郭长歌的位置又恰好能看到许多客人。 他看到那些人,心里不禁想知道自己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喝酒的时候身边会不会有人相陪,喝醉后,又会不会有人带他回家。 “你们倒是说说,我究竟怎么惹着你们了?”方元看着欧阳慎和秦月之问道。 郭长歌回过了神,也看向那对夫妻,等他们解释。 秦月之怒视方元,欧阳慎开口道:“今天我们夫妻在街上闲逛时碰到了来自江北城的一位朋友,他说云州成里出了一个专门偷人兵器的贼,很多人的兵器都不翼而飞了。那位朋友知道我们素来爱惜佩剑,所以好心提醒。后来我们又遇到了青龙帮的人,他们四处打听有没有见过一个拿着许多兵器的人,我们就趁机加入了他们,帮他们一起寻找那偷兵器的贼。” “原来你们是多管闲事啊。”方元哼了一声道。 郭长歌笑道:“你既敢偷东西,那就是只过街老鼠,人人都喊打,怎能说是多管闲事。” 苏霁月也噗嗤一声笑了,她看到郭长歌说方元是老鼠,心想,哪有那么壮的老鼠,他皮肤黝黑,倒像是一只大黑熊。 方元道:“那也不至于要对我下杀手吧。我……我就算被官府抓到了审判,也罪不至死吧。” 秦月之怒道:“你偷我爱剑,害我多年魂牵梦萦,茶饭无心,现在一剑杀了你,让你死个痛快,算便宜你了。” 若是很早以前郭长歌听到秦月之这么说,一定会觉得不至于,一把剑而已何至于那般的思念情切,可是在见过齐彩之后,他才知道有些人是把剑看得比亲儿子都重要的。所以秦月之所言就可理解为,有人偷了她儿子,害的她十分思念以至心情苦闷了多年……等等,她是说,是方元偷了孤星剑的? 郭长歌满脸疑惑地看向了秦月之。 方元怒了,大声嚷道:“胡说什么呢,你说你偷了我的剑……不,我偷了你的剑,你现在手里的又是什么?” 苏霁月道:“不兴人家有两把剑吗。” 她马上被方元瞪了一眼,不敢说话了。 郭长歌在一旁喝了杯酒,他已大概想明白了,欧阳慎和秦月之夫妻二人好像把方元当做当年偷走孤星剑的贼了。看他们态度,听他们言语,似已完全认定了方元就是当年的偷剑贼,想来他们有别的凭据,毕竟天下偷兵器的也未必只方元一家。 他问道:“欧阳前辈,这和尚今日偷兵器不假,可两位凭什么觉得他就是当年的偷剑贼呢?” 方元怒道:“我没有偷她的剑!” 欧阳慎对郭长歌道:“郭少侠果然聪明。” 郭长歌笑着抱了一拳,欧阳慎接着道:“当年那贼人入宅行窃,被我们夫妻二人看到了。” 秦月之怒视方元,道:“什么当年那贼人,不就是眼前这贼和尚吗?” 郭长歌看了看方元,道:“两位看到了他的脸?” 秦月之道:“虽没看到脸,但看到了身形,就如这和尚这般高壮,那是绝对错不了的。” 欧阳慎道:“而且那贼人武功颇不弱,才能从我们手下逃脱,方才我夫妻二人与这和尚过了几招,他的身手也是一般的厉害。”说着看向方元。 方元被他们说得有些动摇了,皱起了眉,眼珠上翻,似乎在仔细回想到底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郭长歌忽然道:“他罪不至死,两位可别真的下杀手,教训教训也就是了。” 方元大急,起身道:“你不管我了?他们可不会手下留情,他们真的会杀了我的!”斜眼一看,欧阳慎和秦月之已将剑拔出了一半,而他们的眼神比手里的剑还更赤裸裸地刺向了他。 郭长歌摊了摊手,以示无能为力,脸上又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表情。 火寒双剑同时出鞘,指向了方元。方元退了两步,很畏缩的模样。一旁的小二吓了一跳,忙避远了。 郭长歌道:“且慢。” 方元大喜,“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 郭长歌懒得理他,问那对夫妻,“两位可认得我身边这位姑娘?” 那对夫妻向苏霁月瞧去,秦月之把剑反手握在臂后,微笑道:“好秀气的小妹妹。” 欧阳慎也看了看苏霁月,回道:“从未见过。” 郭长歌观察那二人的表情反应,判断他们应该没有装傻,笑道:“这位是江州城苏家,苏善君前辈的女儿。” “嗯,”欧阳慎道,“苏良弼、苏善君兄弟二人文武双全,享誉武林,我们夫妻二人早有耳闻。郭少侠,你忽然问我们认不认得这位苏姑娘,有何用意?” 郭长歌摇摇头,“没什么,两位请便吧。” “站住!”秦月之忽然大喊。 原来方元趁机跑了,那对夫妻赶忙追了上去,几瞬间已冲出了店门。 “苏姑娘,你先回房歇息吧。”郭长歌说了一句,也快步跟了上去。 “你去哪里啊,我也要去!”苏霁月话还没说完,郭长歌已飞身出了店门。 苏霁月跑出店门左右一看,又跃上对面的房顶,四下里一望,远处一片黑暗,已望不到那四人的身影。 苏霁月哼了一声,一顿足跳下房顶,回到店里坐了,准备死等郭长歌回来。 她坐着无聊,转头向四周望去,想看看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没有。只见几乎每个人都在喝酒,她从没喝过,想要尝试一下,便唤了小二送酒上来,先倒了一杯仰脖喝了,呛得连声咳嗽以至面红耳赤,随即伸出了舌头拿手狂扇才稍微舒服了些。 而且她也觉得这东西实在不好喝,可为什么那么多人爱喝酒呢? 抱着这个疑问,她又倒了一杯,有了第一杯的教训,这杯就喝得很慢,可还是很难喝,虽也不是难以下咽,但这东西实在还没水好喝呢。 她知道喝酒喝多了能喝醉,但不知道醉是个什么感觉,难道只有喝醉了才能体会到喝酒的美妙,否则怎么那么多人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 于是点点头的同时轻轻“嗯”了一声,下定了决心准备继续喝下去,喝醉为止,好好体验一下醉的感觉。 一杯接一杯喝下去,她的酒量竟然很不错,只是她不自知罢了。不过酒量再好,也总有醉的时候,更何况她是干喝,一道下酒菜都没有。 现在,她已经醉了。双颊生了红晕,双眼迷离像蒙了薄薄的一层雾气,倒让她稚气的面容变得有了些女人的妩媚。 最先端上来的一个酒壶已经空了倒在桌上,后来又要来的一坛酒也见了底,苏霁月左手抱着这坛子,右手肘撑在桌上,一颗小脑袋侧枕在小粉拳上,双目半闭半睁,睡意慢慢涌了上来。 时间已不早了,大堂里的客人愈来愈少,灯火也一盏盏灭了。一个男人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苏霁月身后,慢慢向她走近,又慢慢,把手伸向了她…… 三百零六 佛道 方元的轻功还真是不错! 那般壮实,那样沉重的身躯,竟能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一般,在云州城无数的屋顶上方飞来荡去,潇洒飘逸之至。 孤星剑和流火剑的光锐紧随其后,却始终差着些距离,无法伤他分毫。郭长歌远远跟在欧阳慎和秦月之之后,心想方元好像还真没吹牛,上次他说若不是吃得太撑,郭长歌绝对抓不住他,郭长歌现在相信了。 就当郭长歌在想,这样追下去就算追出了云州城也追不上的时候,只见欧阳慎和秦月之两道黑色身影忽然向下急坠。郭长歌忙使个千斤坠,跟着落下地去。 整个云州城都十分静谧,但并非死气沉沉——有秋虫在鸣叫。 没有月亮,繁星在天上快活地亮着,却舍不得把一丝光芒投向大地,所以城中绝大多数的地方都被夜幕笼罩,被黑暗包裹。 郭长歌落脚的那片街道就是伸手不见五指,他藏身在街角的墙根处,屏息凝神,偷看偷听。欧阳慎和秦月之站在当街,在郭长歌眼里,就是两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欧阳慎和秦月之双剑前指,剑刃所向自是方元。方元在哪里,郭长歌却看不见,但知他一定在那两把剑的延长线交汇之处。 两柄剑微微下斜,许久没有刺出——不必刺出,因为方元已经倒下——他是忽然从空中摔下来的,皮糙肉厚的他并未皮开肉绽,但也够呛,就像是一只飞鸟翅膀中了一箭一般的狼狈。 欧阳慎和秦月之的长剑慢慢抬起,指向了前方一片黑蓝色的夜幕中,他们已注意到那里有人,而不知是敌是友。 “老和尚,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方元趴在地上大喊。 “阿弥陀佛。”黑暗中响起了一个苍老沉稳的声音,“老衲并不知道,你我师徒能在此相遇,是佛缘。” “扯什么淡呢,你大晚上不睡觉,黑灯瞎火的在这看风景呢,有毛病吗?”方元喊道,“快解开我穴道,有人要杀我!” 欧阳慎听黑暗中那人口宣佛号,便朗声道:“不知是哪位高僧,可否现身一见。” 郭长歌听到他们对话,觉得奇怪,方元曾说过教他武功的人是少林寺的方丈一慧禅师,但并没说过他们是师徒关系。可刚才黑暗中的人却对方元说了“你我师徒”四字,而方元对那人在言语上却又十分无理,显然又没把那人当做师父。 那人究竟是不是一慧禅师呢,他和方元又是什么关系? 黑暗中的人走出了黑暗,但夜幕厚重,仍是只能看到一模糊的个身影轮廓,看不清面目,但光头袈裟的特征倒是十分明显。 这和尚身材不算高,但看起来很粗壮,他双手合十,躬身道:“老衲法名一慧,不知两位施主为何要手持利剑,追赶小徒?” 欧阳慎吃了一惊,道:“你……您是少林寺的方丈一……一慧禅师?” 一慧道:“正是老衲,不过老衲已并非少林寺方丈,还望两位施主周知各位武林同道。” 秦月之愣了一愣,悄声问道:“慎哥,怎么办?” 欧阳慎沉吟片刻,问道:“一慧禅师,那位……那位大师真的是您的徒弟?” 还没等一慧说话,方元已大喊道:“是是是,我……小僧正是一慧师父的徒弟,你们两个敢和我作对就是与一慧和尚作对,和一慧和尚作对就是跟少林寺作对,所以你们若敢杀我,哼,不用我说,你们也应该知道是什么后果的吧?” 一慧道:“两位施主,不管小徒如何得罪了二位,看在老衲的薄面上,可否放过他这一次,让老衲把他带回寺中好好管教。老衲在此先谢过了。”说着躬下身去,语音态度皆甚为恳切。 欧阳慎忙道:“大师言重了,您如此客气折杀了晚辈。” 他心想,这方元和尚偷剑已是陈年旧事,何况现在宝剑已回到了妻子手中,想杀了他也只是为了给妻子出口气罢了,既然此人是一慧禅师的徒弟,自是不能再与他为难。妻子在自己这里虽有些骄纵任性,但也不是不识大体之人。只是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这么个品行不端的贼和尚竟然会是少林寺的人,竟还是武林中最受人敬仰的高僧一慧禅师的徒弟。 欧阳慎收剑入鞘,道:“大师,我们的罪了高徒还望莫怪。” 秦月之也跟着收剑入鞘。一慧双手合十,躬身再拜。 欧阳慎道:“那……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秦月之也抱拳道:“告辞。” 夫妻两人又向一慧施了一礼,展开轻功飞身去了。 “老和尚,快解开我穴道!”方元喊道。 郭长歌心想:你倒是想得美,一慧禅师方才已说了,要带你回少林寺好好管教,怎么可能轻易解开你穴道。 可一慧偏偏二话没说就解了方元的穴道,方元也很吃了一惊,但立马拔腿就跑,而一慧也没有追上去,站在原地目送他消失在了浓重夜色中。 郭长歌大感意外,正要离开,忽听一慧道:“请现身吧。” 郭长歌暗暗惊叹,一慧禅师名不虚传,恁的了得,竟能觉察到闭气隐蔽的自己,正要现身相见,忽听头顶的夜空中传来了一串温和的老人笑声。 那笑声清晰课文,却听不出此人的方位来,而且那笑声中显然蕴着极强的内力。郭长歌眼前一花,一慧之侧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人,这样的轻功也让人不由得惊叹。 这人背向郭长歌,身形高瘦,一袭蓝灰色道袍,白发半束半披,手执拂尘。发丝和尘尾在夜风中不住飘扬。 “你也来了。”先说话的人是一慧禅师。 “嗯,我也来了。老和尚,好久不见了啊。” “呵呵呵——好久不见了。” 听两人说话似是一对多年未见的至交知己。郭长歌猜测那道人的身份,能与一慧禅师平辈论交,武功又那般神妙——郭长歌只能想到一个人——太清教的马参道长。 马参是太清教现任掌教鹿纯真的师伯,上任太清教掌教张妙天的师兄,也是当世五位绝顶高手“五圣”之一。 “呵呵,一大把年纪了还没个正经,怎么跟了我一路到现在才肯现身?”一慧笑道。 “我只是想试试你能不能发现我……难道你早发现我了?” “白天没有发现。可晚上人声少了,万籁俱寂,你又如何能藏得住?” “哈哈,和尚老了,耳朵倒是没老。”道人道,“方才那个小和尚是你新收的徒弟,怎么对你那般无礼?” “他是我的徒弟,但我却不是他的师父。” “打什么机锋,说明白点。” “我教他武功,所以认他是徒弟,可他虽学了我的武功,却不认我是师父。” “那是为何?” “因为他原本的一身武功,就是被我废掉的。我还将他囚禁在寺中数年,片刻不许他外出。” “奥,我明白了,他是你捉进少林寺囚禁的那些大奸大恶之人之一,所以你才废掉他武功,让他在寺庙里忏悔罪恶。但你又为何要传回他武功呢,难道他根骨好,你把他当做了衣钵传人?” “此事说来话长了。” 这句话说完,却没了下文,那道人也不催一慧快说。 两人沉默了一阵,郭长歌忽有个猜想,他们或许是在听周边有没有人在,赶忙闭紧了呼吸,全身上下半点声息都不发出。 “我猜,你来的云州城目的和我一样。”那道人忽道,“你也得到了消息?” 郭长歌心想,来了来了,他们确认了没人偷听,要说些重要隐秘之事了。 “嗯,谁能想到,霍真竟还活着。”一慧道。 郭长歌着实吃了一惊,他们两个似乎是为霍真而来的云州城,难道他们也是霍真那样的武痴,想找高手比武? 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让他们很是关注霍真的死活。 三百零七 震惊,震惊 “哈哈,我们都还没老死,霍真可比你我都要年轻些,怎会先死呢?”那老道笑道。 “听说他今天忽然出现在了武林盟驻地,重伤了李青虹,还差些杀了罗逸飞。”一慧道。 “看来在武林大会前,我们须得尽快与他有个了断了。”老道严肃地道。 郭长歌听了这话,更是吃惊,“了断”这个词让他有了很不好的联想——这一佛一道会和霍真有什么必须了断的事吗,难道他们与霍家堡灭门惨案有什么关联? 如果真有关联,也就难怪他们会关注霍真的死活了。 “你可知,他的武功可能已达‘忘剑’之境。”一慧道。 “嗯,京城的来信中写明了。你怕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大不了我们联手嘛。” “只怕就算联手,我们也不是他的对手。你我二人最多也不过达到了‘自在境’,毕竟还差得太远。” 郭长歌心想,武林盟所评“五圣”皆为谪仙境,可一慧禅师却只自认是自在境,看来他们的评断标准和百生一样,是在尽量接近自己那两位师祖的标准;又想,自在境与忘剑境不是挨着的吗,真的能差那么多?——两个自在境都不是一个忘剑境的对手? 听一慧在分析自身与霍真的实力差距,显然是想着要去找霍真动武了。 既要动武,一般有两种目的,第一种是切磋,分出胜负,第二种是拼杀,决个生死。 他们的目的会是哪一种? 切磋较艺讲求一个公平,像他们这样的武林泰山北斗级别的人物,又怎么会两个人联手去打人家一个呢,他们既提到了“联手”,就说明他们绝不只是想去找霍真切磋较量而已。 所以他们找霍真动武的目的只会是第二种! 到这时,郭长歌已能大胆、大概地确定,这一佛一道,应该就是霍真苦苦追寻的仇人之二——他们不知从何处得到了霍真还活着的消息,怕霍真找他们报仇,于是便想着先下手为强,干掉霍真,以绝后患。 唯一有一点奇怪的是,他们为什么不事先约好了结伴再来。从他们刚才的对话可知,似乎是那老道在云州城附近偶然见到了一慧,便一直跟进了城,直到刚才不久才现身相见,确定了对方与自己来此地的目的的一致。 尤其是一慧,从他的话里,可知他是能认清自身与霍真实力的差距的,既然如此又怎会自己一人前来送死。 难道他有什么别的办法能对付霍真? 反正目的只是杀人了事,不必强求用武学光明正大地赢过对方,用计谋也未尝不可。只不过若能邀集帮手前来相助总是有利无害的,还是他早就猜到了那老道也一定会来? 郭长歌无暇去仔细思考这个问题,他的整个大脑已经被震惊充斥——一慧禅师和马参(可能)道长,这一佛一道,武林正派的首脑级人物,竟会是霍家堡灭门惨案的罪魁祸首!? 郭长歌背靠墙壁,神色凝重,强抑心中的震惊之情,潜心偷听那两人对话,并未探头去看,许久不闻人声,再去看时,街道上已空无一人。 那两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只怕就算联手,我们也不是他的对手。” 既然能认识到这一点,他们一定不会直接就去找霍真送死,一定会先去邀集帮手,或是想出别的可行的计策——可能会设陷阱、偷袭、用厉害暗器远程狙杀、用毒…… 他们二人虽是念佛修道之人,但郭长歌在这江湖中闯荡已久,要说他明白到的一个最大的道理,那就是不能先入为主以貌取人,再凶狠霸道的人也说不定会有善举,而表面再纯良无害的人也可能会做出邪恶可怕的事,一慧禅师和马参道长未必不会为了杀人而无所不用其极。 接着,郭长歌想,自己应该去告知霍真此事,让他能有所防备。不过,现在实在太晚了些,街上没有行人他没处问路;他准备明天一早再去丰源客栈拜见师父,想来一慧和那老道也没这么快动手。 他展开轻功向德武客栈奔回,忽又想,师父怎么会和霍真住在一家客栈,难道两人不打不相识,竟成了朋友? 回到德武客栈时大约子初,大堂里只剩下零星几个客人,当值的小二哥都趴在柜台上睡着了。 郭长歌轻手轻脚经过柜台,穿过大堂,走过长巷,径直回到小院,路过柯小艾的房间,来到苏霁月门前,本想告诉她自己已回来了,让她不必担心,但不见屋子里燃灯,想来苏霁月已经睡了,就不便打扰她。 郭长歌回到自己就在隔壁的房间,脱下了外袍摸黑挂上衣架。他本想先洗把脸洗个脚再睡,可一坐到床上便忽然觉得有些倦,就什么都懒得洗了,想着明早起来让小二烧桶热水洗个澡就是。 打定主意,也不点灯,用最快的速度脱光了衣物甩到一旁桌上跳上了床,钻进了被窝,躺平放松了全身。 这时脚下一软,踩到了一块滑滑的,想来是上好丝料所织就的软垫,还温温热热的。郭长歌心想这客房真是不错,床尾竟放着软垫让客人放脚。 脚还真有些凉呢,郭长歌稍微用力踩了上去,想让脚被软垫包裹能更暖和些,可一踩之下竟听到一声女子的“哼”叫。 郭长歌被吓了一跳,赶忙坐起掀开了被子,然后竟看到床尾蜷缩着一个人——房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所以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但那绝对是个人,一个身材娇小,长发散乱的女人。 “啊!”郭长歌叫了一声,“什么人!?” 那人没有反应,但方才明明闷哼了一声的——人肯定还活着,而且也没有昏迷,那又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也不回应呢? 郭长歌觉得奇怪,刚才上床时怎么没有听到呼吸声,凝神一听,呼吸很轻小,很微弱,似在刻意收敛一般,又似是受了重伤奄奄一息。他伸出手想探一探,但是想到刚才的叫声是一女子所发,便下不去手,又想到自己方才踩了她两脚,也不知踩到了什么部位,祈祷可千万别是踩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 郭长歌下床披了件衣服,取了火刀火石点了灯一照,见一女子赤身裸体蜷缩在床尾,闭着眼,双颊两片酡红,似是喝醉了酒,是以酣睡不醒——她当然就是不久前因为好奇而喝了许多酒的苏霁月。 三百零八 你要我做什么 “苏姑娘!”郭长歌大惊失色,三个字还没喊完就背转了身不敢再看,但方才看到的光润雪白的女子玉体画面已深深印在了心里,想忘也忘不掉了。 苏霁月尚未成年,身体还未完全发育成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妩媚诱人之处,但对郭长歌却似有一种异样的诱惑。这种诱惑与昨晚徐大娘的成熟丰韵相比,似乎更加让人把持不住内心的冲动。 再者郭长歌的年纪毕竟还轻,长这么大也只见过曲思扬这一个女子的裸身,陡然见到一具青春美好的胴体出现在自己床上,一颗心自然是砰砰大跳不止,双颊飞红,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 他放下灯台,背向苏霁月给她披上了被子,心里不住在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睡到了自己床上?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苏霁月喝了许多酒,酒醉之下进错了房间。 郭长歌在床前踱步,心想如果就这么让她睡到明天早上,到时又该如何解释她为何会光着身子在自己房中呢,实话实说吗,她就算点头,心里也未必会真的信;而如果要趁她安睡把她送回自己房里去,又实在不便碰她赤裸的身子,其实只要把人包在被子里就解决了这个问题,但他现在心乱如麻,燥热不堪,饶是他平日遇事应变灵活,懂得变通,这一时竟也没想到。 正要出门去吹吹风冷静冷静,忽然又是一声轻小的呻吟。郭长歌回头,见苏霁月竟睁开了眼,大惊之下转头就走,只想着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可又觉得就这么走了大是不妥,便驻足不动,一时间矛盾纠结无比。 郭长歌绝对不是那种见了美女都毫不侧目的正人君子,甚至在很多时候他都是比较轻佻浮滑的,他倒也不是真存着什么歹念,而只是单纯在开玩笑罢了。 他对自己心有好感的,而对他也不厌恶、不排斥的江湖女子不时会有些出格的举动,就比如他敢夜闯温晴和徐大娘的闺房,假意要对他们做“坏事”——对温情实是在吓唬惩治,对徐大娘却是在诈唬哄骗;但他对那种把名节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大户人家的女儿,却向来是敬而远之,从来不敢稍有越礼的,因为他生怕她们会因为一些无聊的事便寻死觅活。 苏霁月岂非就是那种大户人家的女儿,而且她年纪还太小,就算并不寻死觅活而是要让他负责,要让他娶她,也实在不太合适。 这次的事于郭长歌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危机。 想了半天终于回过了头,却见苏霁月的眼睛又重新闭上了,他试探着喊道:“苏姑娘,苏姑娘?” 她好像又睡着了。机会难得且稍纵即逝,郭长歌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过去抱起她便往外走,想把她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她自己房中。 可刚走到门口伸手开门时,苏霁月却又忽然睁开了眼看着他。 郭长歌看到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的时候,脚下便不动了,全身上下都不动了,嘴也没动,甚至心跳也停了。 他心里浮现出两个字——完了! 他有一种偷东西时被发现,且人赃俱获,又像是被捉奸在床的感觉——他现在怀里抱着苏霁月站在门口,从他怀里的人的视角看来,倒像是他刚把她从外抱回了自己房里;而就算她会觉得他是在送她回房,那又为什么要送她回房呢,是不是已经做完了什么事…… 苏霁月也不说话,表情呆呆的,似乎还没有完全意识到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郭长歌心如死灰,慢慢转身回去把苏霁月放回床上,自己坐在床边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目光呆滞。 过了一会,苏霁月忽然开口了,“我实在没想到……没想到你会这样。” 她用被子紧紧裹住了自己的身子,但好似并不十分畏缩,语音竟似十分温柔。 郭长歌头也不回地道:“你喝醉了,所以走错了房间,你还记得吗?” 他说得很慢,语气竟也很平静,因为他不是在解释,他已不奢望苏霁月能信,他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事实——他也没什么别的可说的。 苏霁月道:“你……你不用哄我,不管你对我做了什么,我都不会和别人说,也不会怪你的。” 看来她并不记得。 郭长歌不怪她,因为他也醉过。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而且她果然不信。 也是,她方才明明看着郭长歌把她放在了他床上,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郭长歌知道自己已是百口莫辩,已经坠入了深渊,苦笑道:“你不怪我,你不怪我,你的确不应该怪我。” 他忽然惊觉,回头道:“你说什么,你说你不怪我!?” 苏霁月“嗯”了一声,低下了头,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缓缓道:“我绝不怪你,你……你放心好了。” 郭长歌大喜,起身道:“好好好,那你快穿好了衣服,回你自己房间去睡觉吧。还有,这件事千万不要和别人说起。”说着把散乱在床边地上的女子衣衫捡起,胡乱放在了苏霁月身边。 苏霁月怔了怔,接着点了点头,伸手抓起了一件衣服。 郭长歌看到那是一件肚兜,脸上一红,道:“我先出去,你先穿衣服。” 他向外走去,又一次走到门口正要开门,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了抽抽搭搭的哭泣之声。 郭长歌回头一看,见苏霁月低声啜泣,哭得凄惨,白玉般的脸颊上挂上了几颗晶莹的泪珠,梨花带雨,甚是娇媚而惹人爱怜。 郭长歌却是大感头痛,走过去安慰道:“苏姑娘,你真的是喝醉了酒,所以才走错到了我的房间,上了我的床。我并没有对你做什么……” 他挠了挠头,心想自己看到了她的裸身,于看重名节的女子来说,已是大大的不妥,又道:“话说你为什么要喝酒呢,唉,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听他这么一说,苏霁月哭得更大声了。她哭声陡然变大,郭长歌心里一震,伸手抓着脑门,感觉人生黯淡,心想这件事要是传出去,等救回思扬之后,她肯定会杀了自己的。 他坐到床上,道:“苏姑娘,你别哭了。” 苏霁月还是哭不停,似乎已悲伤到了极点。 郭长歌想了半天该如何哄她不哭,可又想不出太好的办法来,道:“你别哭了,只要不哭,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紧接着他又脱口而出道:“不管你有什么心愿我都尽力给你实现!” “此话当真?”苏霁月竟然一瞬间止住了哭声。 郭长歌目瞪口呆,有一种上当了的感觉,硬着头皮道:“你说吧,只要不违背道义,不管什么事我都给你办到。” 他心想为人实现愿望反正是自己的老本行,这回只是省了玉成令送去接来这一套,等明天跟几个同伴说了苏霁月的心愿,他们肯定也会帮自己为她实现的。 苏霁月前额发丝散乱,但遮不住眼中的情意,她盯着郭长歌看了许久,看得郭长歌十分不自在,所以别过了脸不再看她,道:“你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吧。” 苏霁月终于开口,轻声细语地道:“我要你……” 三百零九 坏女孩 “嗯。”郭长歌等她说下去。 苏霁月却又说了一遍“我要你”,这一次说得比第一次的语音高些,听起来更加坚定。 郭长歌还是没反应过来,道:“要我做什么,你倒是说呀。” 苏霁月双颊一红,道:“我……我要你呀。”说完把被角上提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郭长歌,眼神中有些羞涩,也有些期待。 郭长歌怔住,向后退了两步,“要我?要我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知道“我要你”是什么意思,尤其是对异性这么说的时候,意思就更明确了,甚至能明确到具体的行为动作上去。他只怕苏霁月不知道,所以做个确认。 苏霁月道:“你一定是觉得我年纪比你小些就什么都不懂,但其实我什么都懂得的。” 郭长歌怔怔地道:“懂……懂什么?” 苏霁月轻轻哼了一声,嗔道:“我才不会信呢。” 郭长歌又问:“信……信什么?” 苏霁月道:“我才不会信你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蛋,你现在只是忘了那时你心里的想法罢了。” 郭长歌被她一语点醒,自己十多岁的时候虽然懵懂,但的确已懂得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大多都是些不该懂的。他也像大多数人一样,不该懂的东西总是懂得很快,懂得很多,但该懂的却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懂得。 苏霁月又道:“江州城有一户姓徐的人家,与我们苏家是世交,徐家的女儿比我还小些,今年春天就已嫁人了……” 郭长歌一惊,以为苏霁月是想让他娶她,不觉又后退了两步,想到了曲思扬——他曾在心里发誓,今生非她不娶。 苏霁月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微微蹙了蹙眉,道:“你放心吧,我不会逼你娶我的。” 郭长歌道:“那你想……想干什么?” 他语音发颤,倒似乎是在和一位严厉的长辈对话一般。 苏霁月道:“我说过了,我不会怪你,也不会把今晚发生的事告诉别人,我只希望……” 郭长歌问道:“希望什么?” 苏霁月目中似有两团火,声音也变得稍显激动了些,“我只希望你能爱我,就算只有一夜,我也……我也心满意足了。” 她说完这句话的同时,将身上裹着的被子掀开,露出了白润无暇的身子,接着挺起了胸膛,又闭上了眼睛,似在等待着郭长歌。 郭长歌看到她的胸膛在微微地发颤,她的脸上似乎有一层奇异的光辉。这一瞬间,在郭长歌眼里,她绝对比天下任何的女子都要美。 他的心怦怦直跳,面对唾手可得的美好、近在咫尺的享受,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他向前迈步。 他伸出了手想要摸摸苏霁月的脸颊,可终于还是把手停在了半途,道:“你并不是酒醉走错,而是故意进了我的房间。” 他其实早就意识到,苏霁月既然没有身受重伤而奄奄一息,那就一定是在刻意收敛自己的呼吸。 郭长歌刚回到房间时虽然放松了精神,没有全神贯注去注意周遭的环境,但也不可能听不到一个酒醉酣睡之人的呼吸。因此就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苏霁月是在装睡,而且在尽力收敛着呼吸声。 苏霁月睁开眼,一把握住了郭长歌举在半途的手,“那重要吗?”说着慢慢把郭长歌的手放在了自己脸上,抓着他的手腕,轻轻地用他的手抚摸自己的脸颊。 她双目含春,朱唇樱红,嘴角挂着足以魅惑众生的微笑。郭长歌微微皱眉,觉得这样的她简直比徐大娘都更妩媚百倍,他简直就要忍不住…… 郭长歌意乱情迷,尽力保持着最后一丝的理智,道:“我们只认识了一天……一天还不到,你为何要这样……这样……” 他嘴里虽在问,但心里其实已有了一个解释—— 他本来不怎么相信一见钟情这种事,可现在苏霁月对他岂非就是一见钟情? 既只相识一天就做到了这份上,他已不觉得苏霁月是因为年纪小才会如此轻率妄为,肆意放纵,更不觉得她是因一时冲动或是酒醉而求一夜欢情。 他从她的眼神中感受到了疯狂的爱意和灼热的渴望,那是绝对无法作伪的,也是绝对无怨无悔的,和昨夜徐大娘带有某种目的的、虚情假意的引诱简直不可相提并论。 苏霁月轻声道:“那也不重要,一天也好,一辈子也好,重要的是我爱你,所以也想让你爱我。”她的声音虽并不如何妩媚,却十分的摄人心魄。 郭长歌的魂儿果然像是已被她取走了,双目中满是痴迷之色。苏霁月看着他,忽然轻轻一笑,手臂上一使力,把他向她拽去。郭长歌倒向她怀里的时候忽然如梦初醒般,双目恢复了清澈,猛地抽回了手。 苏霁月愕然,手还在空中没放下。郭长歌站直了身子,微微抬首,这样就看不到她。 “不妥不妥,苏姑娘你还是……还是快走吧。” “有什么不妥?” 郭长歌觉得苏霁月与他初识便欲献身的一片赤诚真心,自己绝不能在只想着男女之事的情况下糊里糊涂地接受,简单来说就是,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人家若是一片赤诚的真心,你又如何能用丑恶的欲望去回应。 相识不过短短一天,郭长歌对苏霁月实在谈不上有半点的情意,不用说爱情了,就连友情都没有,毕竟他还一点都不了解她。 虽然眼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让他不得不信有一见钟情这回事,让他明白时间在爱情中的角色或许真的不是那么重要,但他可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一见钟情过,也觉得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对人一见钟情,一见之下欲火焚身倒是有些许可能。 所以有的只是欲情,来得快散得更快的欲情。现在冷静下来,就连方才的欲情都让郭长歌恨不得连扇自己一百个嘴巴子。 他甚至有些反胃——与苏霁月无关,他只觉得自己恶心——一来是因为苏霁月的年纪实在还太小了些;二来是因为他忽然想到了曲思扬,想到了曾在心里发过的誓。 要说有什么不妥,最大的不妥当然是他绝不能辜负曲思扬,绝不能违背誓言。 “你有喜欢的人了,对吗?”苏霁月道。 郭长歌点点头,道:“我立过誓言,今生绝不会辜负她。” 他忽然怔住,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在一瞬间,一丝奇怪的笑意在苏霁月脸上一闪而过——她在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她是谁?”苏霁月问。 还没等郭长歌回答,苏霁月自己已猜测着说道:“是那个总在假笑的心机女温晴,还是你那个冷淡无趣的徒弟柯小艾,哼,她一定连碰都不让你碰吧。” 听了她这些无礼之辞,郭长歌不禁有些生气,同时觉得自己真的是一点都不了解苏霁月,到现在实已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了。 不久前她说出“小蹄子”这种话时,郭长歌十分吃惊,因为他本来觉得苏霁月是一位知书达理、温良贤淑的大家闺秀,绝不会说出那样难听的话来。他还一度在心里为她申辩,想她只是无意中听到了别人那么说就学了来,其实并不知道那是骂人的话。 可现在她竟然又说出柯小艾冷淡无趣,连碰都不让郭长歌碰这种话。这话中这个“碰”字的意思郭长歌当然懂得,他如何还能再欺骗自己说,苏霁月只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她可实在一点都不天真,心里也真是有着不少的邪念。 郭长歌看着她那张稚气的小脸叹了口气,才这么小的年纪,还是名门闺秀,又不是自小混迹街头的穷苦人家小孩,究竟是从哪学坏的? 他接着却又松了口气,心想坏是坏了点,但就算满口污言秽语,那也只是小坏小恶,这些人小鬼大的坏小孩倒也无伤大雅,不算是什么大祸害。 “是谁!?”郭长歌骤然抬头,目光如电,似要看穿房顶。 话音还未落下,房门忽然“哐啦”一声开了,苏霁月眨了眨眼的工夫,眼前的人就已消失不见,然后头顶瓦片声响,似乎有人飞快从房顶奔过。 苏霁月赤裸着身子下了床,左手抓着块浅紫色的花边肚兜,光着脚走到了窗前,支起窗户望向远处的点点灯火,脸上忽又出现了那种奇怪的、似乎有些冷酷却又似有些兴奋的笑意。 三百一十 问心无愧 郭长歌站在檐角远望,一个黑色的身影没入了远处的黑暗中。 他第一时间若冲破屋瓦而出,自是能抓住那人,但苏霁月在他房中,他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让人知晓,等他从房门奔出再跃上屋顶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人的轻功或许不如郭长歌,但隐匿于夜色中,除非郭长歌能像猫一样夜视,否则就算轻功再好十倍也是白搭,绝对的找他不到。 郭长歌目视前方,而前方只有一片黑暗,外加在黑暗中“苟延残喘”的零星几点灯火。 他看的不是那几点灯火,更加不是那片黑暗——他其实什么都没有看,他还站在檐角,只是在想那人究竟会是谁,和今晚早些时候拿石头砸苏霁月的会不会是同一人。 思索了一会,没什么结果,他正要回去时,瞥眼间看到隔壁院子的二楼,一间房的窗前站着两人。那两人侧头弓腰,鬼鬼祟祟,形迹十分可疑。 郭长歌当即展开轻功,从这片屋顶跃到了隔壁院的屋顶,又像一片羽毛一样轻飘飘落下,踏一脚栏杆,而后又悄无声息地落到了走廊上,就站在那两个形迹可疑的人身后。 看他们衣着,却是店里的伙计。他们二人正将耳朵贴在窗纸上偷听,而且极为专注,根本就没发现背后忽然多了个人。 郭长歌笑了笑,出指点了二人穴道,抓着他们的后领跃起,将他们提到了院外的巷子里站定,随手解了他们穴道。 方才二人穴道被封动弹不得,但意识却是清醒的,他们所做本就不是好事,被人发觉已是大惊,又陡然间被人提着飞跃过整个院子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心中更是惊惧无比,所以穴道一解便欲惊呼,可还没发出声音,便又被郭长歌点了哑穴。 郭长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又解开了两人穴道。那两人同时捂住了嘴,同时也认出郭长歌是店里的一个客人。 一个伙计拿开了手,畏畏缩缩地道:“客官……大侠,您……您有什么吩咐?” 郭长歌笑了笑,道:“我没什么吩咐,只想问问,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一个伙计道:“我们……我们没干什么啊。” 郭长歌笑道:“你们的确没干什么,你们只是在扒墙根偷听而已。” 那两个伙计被说中了,都尴尬得说不出话。 郭长歌问道:“房间里是什么人,是谁派你们来偷听的?” 他还以为此事涉及江湖争斗,定是有人使钱雇了这两个小二来偷听敌对势力的谈话。 他这话一问完,就觉得自己白问了,那幕后之人既不亲自来,也不派自己人来,而是花钱雇了两个不相干的小二,如此小心谨慎,自是不可能表明真实身份的。这两个小二绝对连那人的真正面貌都未曾见到,想来那人肯定不是戴了面罩,就是易容过了。 所以郭长歌改了问法,道:“那间房的客人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又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从那幕后之人的目标,或许也能推断出他的身份;当然只靠郭长歌自己是不行的,幸好有百生在。 两个伙计还是支支吾吾地不愿说实话。 郭长歌吓唬他们道:“你们若不实话实说,我就带你们去见那间房的客人,告诉他们你们两人在偷听,让他们处置你二人。” 此言一出,两个伙计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个说:“您千万别把我们交给那间房的客人,那两位实在不好惹,一定会杀了我们的。” 郭长歌道:“不好惹?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不好惹?” 伙计道:“那间房的客人是一对夫妻,两人都拿着很厉害的兵器,怪骇人的。” 郭长歌道:“哦?什么样的兵器?” 伙计道:“男的背着把金枪,女的背着把长弓,还有一袋箭矢,就跟行军打仗的将官一样。” 郭长歌一惊,正要再细问,另一伙计道:“什么将官,哪有女的当将官的?” “我只是说像,又没说是。” “可也不像啊,又没穿戴武将服饰。” “我只说兵器像,又没说衣服像。” “那你没说……” “行了,别吵了!”郭长歌道,“你们说的那对夫妻,什么模样?” 两个伙计你一嘴我一嘴地说了,形容得十分模糊不清,大致是男的长了双像老鼠一样贼溜溜的眼睛,一直在笑,笑得很和善,可却又让人觉得有些不自在;女的不咋好看,脸上搽了很多粉,又抹了许多胭脂,不像什么正经女人,倒像是青楼里的粉头。 郭长歌听完他们的描述后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心想一定错不了,这对夫妻就是金震和华凤;只是没想到竟会这么巧,这对夫妻竟然就住在他们隔壁院里。 郭长歌又想,与金震和华凤敌对的……难道会是欧阳慎和秦月之? 他又问道:“你们听到他们夫妻说了什么?” 两个伙计对视一眼,脸色均有些尴尬,一个道:“夫妻在……在床上,还能说什么……” 另一个道:“也没说许多话,大多时候都是在啊啊乱叫。” 郭长歌怔了怔,道:“你们……你们是在听他们……” 他说不下去了,但两个伙计都明白,一个道:“要不然呢,大晚上扒墙根,听他们拉家常吗?” 郭长歌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鄙视地看了他们一眼,挥了挥手道:“滚吧,再让我发现你们偷听,我就把你们逮了交给那对夫妻!” 两个伙计连声说“再也不敢了”,跌跌撞撞地离去,心里却在大骂郭长歌多管闲事。 郭长歌回到房间时,没看见苏霁月,想是已回她自己房间了,不由得松了口气。 郭长歌上床休息,一合眼,却又想起苏霁月和方才发生的事来。他虽有些担心苏霁月可能心怀怨恨会跟别人乱说,引出无数的麻烦来,但明白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所以倒也坦然。 他向来觉得一个人只要能做到问心无愧,无疑就是个很成功的人了;因为这样的人往往吃得香,睡得甜,而人生在世又还有什么事能比吃饭和睡觉更重要呢? 郭长歌很快就入睡,而且一夜无梦,睡得果然很香甜。 清晨,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窗纸漫进房中,还有从窗缝射进的一束束金光,让人心情愉快。郭长歌下床伸了个懒腰,只觉得精神十分饱满,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活力。 他吩咐小二烧了热水送来,在房中沐浴,舒舒服服地坐在浴桶中,愈来愈觉得自己昨夜实在是做了正确的选择——若是一时没把持住,这时候肯定还起不了床;而就算起了床,恐怕也没脸出门见人;就算见了人,恐怕也抬不起头——从此心无安宁,身无自由,屋外的阳光再明媚,恐怕也照不亮自己黯淡的人生了。 正当郭长歌庆幸自己还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阳光之时,忽有一个黑影出现在窗外,挡住了射入浴桶的光线——是个女子的身影。 “谁!?” 郭长歌很是吃了一惊,他以为又是苏霁月。他现在光是想到那个小姑娘就有些头痛,更加不想见到她,只想着赶快把她交到她家里人手上,然后最好能再也不见。 三百一十一 自我怀疑 “师父,是我。” “是小艾啊。”郭长歌松了一大口气。 “师父,早点想吃什么,我去买来。” “你爱吃什么多买些就是,我们口味也差不多。”郭长歌随口道。 柯小艾觉得有些开心,“好。”说完走了。 过了一会,柯小艾送来了早点,郭长歌让她在门口稍待,赶忙擦身穿衣,迎了柯小艾进来。 柯小艾从食盒取出些菜点和一碗汤羹放在桌上后转身离开,郭长歌让她不必走了,师徒两人一起用饭。 郭长歌胃口很好,但吃着吃着忽然停下,问道:“小艾,昨晚……昨晚睡得怎么样啊?” 柯小艾的房间就在近处,郭长歌怕她听到了昨天晚上他房里的动静,是以有些心虚。 柯小艾道:“嗯,我很早就睡了,一觉就睡到了天明” 郭长歌笑道:“好好好,睡得好就好。”说完继续大吃。 柯小艾觉察到师父今天有些奇怪,不过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快吃完的时候百生来了,说这就要出发去《武林志》藏书处。 郭长歌道:“不急。”让他坐了。 百生不知所以,问道:“干什么。” 郭长歌放下筷子顿了顿才道:“我要跟你说一件事,但怕你听了会太激动。” 他要说的当然就是一慧禅师和马参道长的事。百生对这些武林前辈向来十分崇敬,虽然好似证据确凿,但他也绝对不信金震和华凤与陆百川之死有什么关系,而当郭长歌提出了欧阳慎和秦月之杀了陆百川来嫁祸金震和华凤的可能性,他又据理力辩,想为他们洗清嫌疑。 金震和华凤、欧阳慎和秦月之,百生尚自见不得别人说他们的坏话,更不用想当郭长歌说出他对一慧禅师和马参道长这两位武林泰山北斗、方外高人的“指控”时,他又会有怎样激烈的反应。 郭长歌想让他能有个心理准备。 百生怔了怔,笑道:“什么呀,还神神秘秘的。你快说吧,我向来冷静,不管你说出多么离谱的事,我都绝对不会激动的。” 郭长歌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我怀疑当年霍家堡灭门案与一慧禅师和马参道长有关。” “你胡说什么呢!”百生猛地站起,简直都要跳起来了。 郭长歌看着他,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百生慢慢坐下,尽量心平气和地道:“你……你为什么这么说?”他知道郭长歌绝不会无中生有,其所说之事也不会是空穴来风。 郭长歌也不急解释,先说了昨晚那道士的一些特征,比如身形呀,嗓音呀,来向百生确认他到底是不是马参。 百生说八九不离十,又问:“你什么时候见过马参道长了?” “你听我慢慢说。”郭长歌道,“昨晚我和苏姑娘出去逛夜市,遇到了……” 百生打断他道:“等等,你和苏姑娘去逛夜市?” 郭长歌道:“啊,怎么了?” 百生笑了笑,“你们关系不错啊,大晚上的,还去找人家姑娘陪你逛街?” “是她找我的……”郭长歌道,“你到底想不想知道一慧禅师和马参道长的事了。” 百生又笑了笑,“你说吧,我不打岔了。” 郭长歌白了他一眼,接着说下去,说他们在昨晚夜市上遇到了方元,方元卖偷来的兵器而被青龙帮追杀,欧阳慎和秦月之助青龙帮找到了他,想要了他的命…… 百生问:“欧阳前辈他们怎么会帮青龙帮的忙?” 郭长歌道:“他们应该是听说云州城出了一个偷兵器的贼,从而联想到了那偷走孤星剑的贼人,便想着碰碰运气,看看他们会不会是同一人。” 百生道:“当年偷走孤星剑的,不会真是方元吧?” 郭长歌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欧阳慎和秦月之夫妻两人都说,当年的偷剑贼也和方元一样,身形高壮,武功高强。” 百生沉吟了片刻,道:“你继续说吧,一慧方丈和马参道长又是怎么扯进这件事里的?” 郭长歌道:“后来欧阳慎和秦月之追杀方元,我在后跟随,是一慧禅师忽然出现为方元解了围。” 百生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对了,方元不是曾说过他是一慧方丈的徒弟吗?” 郭长歌笑了笑道:“你记错了,他当时只说他的武功是和一慧禅师学的。” 百生道:“是吗。”说完皱眉回想。 柯小艾忽道:“既然学了武功,应该就算是徒弟了吧。” 郭长歌点了点头道:“嗯,说的也不错。不过武林中事事讲求一个名分,很多人只传授武功,但并不收徒,未行过拜师礼,那就也不能称作是师徒关系;而一旦行过拜师礼,就算什么都不教也是师徒了。” 柯小艾点点头,道:“嗯,就比如师父你还从未传授过我本门武功,但我们却是确确实实的师徒。” 她自拜师以来,郭长歌虽纠正了她许多招法上的谬误,也指点了她不少,让她解开了许多武学上的困惑,但的确还从未教过她一招半式。 郭长歌是有苦衷的,他尴尬地笑了笑,道:“当然了,你是正式拜过师的嘛。” 柯小艾道:“那师父什么时候教我本门武功,我也想像师父一样厉害。” 郭长歌的神色看起来更尴尬了,道:“这个……” “我没记错,”百生忽道,“你难道不记得方元输给你之后,还说过他打架输了,给他师父丢了脸这样的话吗。” 郭长歌想了想,“好像是诶。”忽然笑了笑,似乎明白了什么。 百生道:“可方元又说他无门无派,既非少林寺中人,又怎么可能是一慧方丈的徒弟呢。” 郭长歌接着说下去:后来马参道长忽然出现问起方元的事,一慧禅师说方元是被他抓回少林寺囚禁的,而且他还废了他原本的武功。 百生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我倒是知道一慧方丈有时会出寺抓一些大奸大恶的凶徒回寺囚禁,意欲用佛法感化他们。” 他皱起眉又道:“可是既废了方元武功,又为要何重新传他呢?” 郭长歌道:“这话马参道长也问过,可一慧禅师没有回答。不过他们接下来说的话,就是我要和你说的重点了。” 百生的神情也变得严肃,等听郭长歌转述完一慧和马参的对谈,他的神情又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震惊。 他不敢相信,但又相信郭长歌是不会骗他的,所以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怀疑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武林志》中对那些前辈高人凿凿有据的翔实记述难道都是骗人的,一切美好高尚的品德难道都是虚伪的? 百生怔怔地坐着,一句话都没说,他的精神世界虽然还不至于完全崩塌,但却无疑是经历了一场威力不小的地震。 这时院外传来了“咚咚咚”的急促敲门声,然后又是开门声——院里的伙计打开了大门。 几句听不清楚的对话后,一个洪亮的声音呼喊道:“霁月,你在哪?爹来找你了。” “终于来了!”郭长歌大喜,起身迎了出去。 三百一十二 父兄 郭长歌出了门扶栏向下一望,五六个文士模样的人站在院中,其中两人却背负着长剑。他们有的上下左右地看来看去,有的在向一旁的伙计说着些什么。 郭长歌赶忙下去,路过苏霁月房门时喊道:“苏姑娘,你父亲来了。”同时敲了下门。 下了楼梯来到院中,郭长歌抱拳道:“苏前辈,晚辈郭长歌,令爱就在楼上的房间里。” 来人多是神情潇洒、俊朗非凡的青年人,只为首的一个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而且浓眉大眼的,长相十分粗豪,身形也什健硕,还留着一层短短的络腮胡髭。 他相貌堂堂,体形匀称,倒也不难看,不粗俗,但一点不似其他人那般清秀,那般弱不禁风。只有他完全不像是个读书人,可偏生又和其他人一样轻袍缓带,打扮得似个逍遥书生,观来极是违和。 这中年人方才大呼“爹来找你了”,正是苏霁月的父亲苏善君。 他向郭长歌一抱拳,二话不说便走上楼梯,急不可待地去找他女儿,其他人都跟在他身后,郭长歌也在其中。 郭长歌看得出苏善君对苏霁月十分关心,所以他上楼的时候不禁又有些忐忑—— 万一苏霁月昨晚被他拒绝而太过伤心,被苏善君觉察到异常,一问之下她就算不说,见了疼爱她的父亲也免不了委屈哭泣。她一哭,苏善君又怎还会放过此事,一定非细细查问个清楚不可。她就算还能守口如瓶,也说不定会忍不住向郭长歌瞄上一眼,这样苏善君一定就能明白女儿伤心与郭长歌有关,郭长歌的麻烦可就大了。 郭长歌和苏霁月虽然清清白白的,但毕竟看过了人家一个黄花女儿的裸身。身为父亲的苏善君若得知此事,定然七窍生烟,火冒三丈,最好的情况他会逼迫郭长歌娶他女儿,而最坏的情况,说来说去总是个“死”字。 来到苏霁月门前,郭长歌对苏善君道:“这就是令爱的房间了。”说完让到了一旁,不打算进去,甚至不想出现在苏霁月面前。 他这还是第一次知道,被人喜欢也会是天大的烦恼,不禁想,如果自己和曲思扬并没有爱上对方,昨晚的事还会是烦恼吗,自己会不会接受苏霁月呢? 或许会吧,苏霁月生得那么好看,虽然并非十分贤惠有德,但郭长歌想自己又是什么人了,不过是流浪江湖的草莽之人。人家一位美丽而纯洁的姑娘,虽然可能多少有些醉了,但鼓起莫大的勇气向一个相识不久的男子献身,那是多么令人动容的一片真心,多么纯粹而炽烈的伟大爱意。 郭长歌在心里叹息,他和苏霁月今生终究有缘无分,那是他自己没那个福气,只希望苏霁月能尽快从被拒绝的阴影中走出来,忘掉他这个让她伤心的人吧。 苏善君已经在敲门了,郭长歌在一旁胡思乱想着,忽然叹了口气,似乎颇为伤怀,还很沉浸于其中,所以并没注意到现在走廊里所有人都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向了他。 苏善君好像已经敲了好久的门了,嘴里不停地喊着“霁月”,郭长歌也不在意,脸色忽然转忧为喜,嘴角挂上了淡淡的笑意,竟似乎有些洋洋自得——他在想,也怪自己,怎生得如此英俊,又如此倜傥,这么受女子们的喜爱,连续两晚有初识的女子同房,虽然都没发生什么吧,但像昨晚那种事,自己以后恐怕还免不了要遇到呢。 如此一想,又是一声叹息,只不过这次的这声叹息却似乎很愉快的感觉。 “里面没人。”苏善君听到他的第二声叹息后对他道。 “怎么可能?”郭长歌自己敲了敲门,“苏姑娘,你父亲来了,快开门啊。” “不对。”苏善君旁边一个年轻人忽然说道。 “光风,怎么了?”苏善君问。 “我记得霁月她昨晚进的并不是这间房。”说话的人面目清秀,眉目间与苏霁月有几分相似,手里握着一把折扇,正是苏霁月的兄长苏光风。 郭长歌奇道:“你记得?” 苏光风点头道:“昨晚我在大堂里偶然看见了霁月,便想带她去见爹和伯父,但她说要和几位朋友告别,让我今天再来找她。后来我送她回到这间院子,看见她好像……好像是进了隔壁的房间吧。” 温晴和成乐听到动静,早已出门过来了,听苏光风这么说,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郭长歌。 郭长歌道:“我想你一定是记错了,这间才是苏姑娘的房间。”伸手一推,门并没有闩上。 房门开了,众人进去,里面果然没人。 郭长歌心下奇怪,大早上的,苏霁月能去哪呢。 苏善君问他儿子:“光风,你昨晚确实看到霁月她进了隔壁的房间?” 苏光风点头道:“千真万确。” 苏善君道:“好,那我们去隔壁房看看。”说完便由苏光风领着,带同另外四名弟子径向郭长歌的房间而去。 郭长歌、成乐和温晴只能跟在后面。 温晴忽然悄声问道:“那位苏公子真的记错了吗?” 郭长歌神色尴尬,未做回应。 苏善君嘴里喊着“霁月”推门而入,见了百生和柯小艾,问道:“两位是?” 郭长歌赶忙抢进去给他们引见,成乐和温晴也来见过了前辈,说了名姓。百生兀自有些魂不守舍,平日最为礼貌的他竟然一直坐着没站起,一句话没说,甚至没正眼瞧过苏善君一眼。 苏善君脸色很不好看,皱着眉问道:“我女儿呢?” 拾愿堂几人面面相觑,答不出来。 这时百生方从强烈的自我怀疑中缓了过来,但情绪还是很低落,似乎完全没看见苏善君等人,起身对郭长歌道:“我走了。” 郭长歌道:“去藏书处吗?” 百生“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郭长歌道:“我一会要去丰源客栈把那件事告诉霍前辈,得让他有所防备。” 百生终于停步,叹了口气,回过头道:“那也是应该的,只不过……你能不能先别跟霍前辈说那两位是他的仇人。” 郭长歌没多想就点了点头,等百生放下了心离开,他才觉得头疼——若不把事情说清楚了,又让霍真防备个什么呢。 只对霍真说有人要加害他,让他小心防备,恐怕效果也很有限吧,以他对自己武功的自信,可能全然不会在意郭长歌的警告。 唯一让他能够把这件事当回事的方法,就是告诉他一慧和马参是他的仇人,让他一见那佛道二人便出动出击,那是最好的防备方式了。 见苏善君面色不悦,郭长歌赶忙致歉:“我那位朋友遇到了些不开心的事,还请苏前辈恕他无礼。” “无妨。”苏善君道,“我只想知道我女儿现在何处?” 郭长歌道:“您别担心,想来……想来苏姑娘一定是早起去街上闲逛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 成乐道:“诸位随我去楼下的饭厅坐着等候吧。” 苏善君还是一脸的不悦,显然很担心苏霁月而想要尽快见到她。不过也难怪,苏素染的失踪让苏家人心惶惶,苏善君肯定很害怕自己的女儿也会忽然失踪。 郭长歌问道:“苏公子,昨晚苏姑娘有没有与你说起那位陆师兄的事?” 苏光风面色沉痛地点了点头,苏善君也叹了口气,关于陆百川之死,他有许多事要问郭长歌他们,但现在还没见到女儿,所以没那个心思。 昨夜苏良弼听闻爱徒罹难的消息,自也是悲痛万分,但目前头等大事是寻找可能还活着的女儿,至于查找杀害陆百川的凶手为之报仇,倒是次要的了。他不分昼夜地带人四处寻找女儿,今早并未一同前来,只拜托苏善君替他好好调查爱徒被害一事,可他又怎会想到,苏善君直到现在也还未见到爱女,自是无暇去顾其他的事了。 苏家六人随成乐去楼下宽坐,刚到门外,苏光风忽然回身问道:“这是谁的房间?” “是……是我的。”郭长歌把刚跨过门槛的一只脚收了回来,道,“苏公子,怎么了?” 苏光风对他怒目而视,道:“我绝对没有记错,霁月她昨晚绝对是进了这间房中!” 郭长歌心想实在不便再咬定是他记错了,只能先说是苏霁月喝醉走错了房间,想来苏光风既然昨晚见过了苏霁月,应该知道她一定是喝了酒的。 他正要开口,苏光风指着他的鼻子喝问道:“说,你把我妹妹藏到哪里去了?” 郭长歌不禁恼怒,并不答话,从他身旁经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光风喝道:“站住!” 郭长歌不理,苏光风又道:“我们可要在你房里搜上一搜了!” 郭长歌回身笑道:“请便。” 他心里又没鬼,随他们怎么搜好了,也不想想巴掌大点的睡房,哪里藏个人去。 苏光风已冲进了房中,其他几名弟子也先后进去了,只有苏善君自恃武林前辈的身份,没有行动。他并不怀疑郭长歌等人会对他女儿不利,方才本想喝止儿子的无理胡闹,但又想让儿子找一找也没什么坏处,至少能让自己对郭长歌等人更安心些,大不了一会儿子什么都没找到,自己屈尊向他们几个晚辈道个歉就是。 “找到了!”苏光风忽然喊道。 苏善君回头看了郭长歌一眼,冲进了房中,郭长歌等人也赶忙进去。 苏光风站在衣柜前,正慢慢从里面抓出了一块肚兜。 一块浅紫色的花边肚兜。 三百一十三 肚兜风波 郭长歌心头犹似给一只大铁锤狠狠锤了一记——他当然认得,那正是苏霁月的肚兜。 成乐和温晴对视一眼,又都看向郭长歌,心下均有些奇怪,也十分好奇:他房中怎会有一块女子的肚兜? 苏善君问道:“光风,那是什么?” 苏光风双手将那块肚兜展在父亲面前,道:“爹,这是霁月的衣物。”说着,刀子一般的目光射向了郭长歌。 苏善君也转头瞪视他,还有其他四名苏家弟子,个个横眉怒目,其中背负长剑的两人早已手握剑柄,气势汹汹,似乎随时都要抽剑伤人。 郭长歌虽也不惧,但昨夜确是冒犯了人家苏家的千金小姐,理亏之下不由得大窘,手足无措,嘴巴一张一合却不出声,实在不知现在该说什么是好。 他实在想不明白苏霁月的肚兜怎会在他衣柜里,难道是苏霁月生他的气,刻意留下整他的? 正当郭长歌都要哭出来了的时候,却有人“呵呵”地笑了几声,屋中所有人循声看去,发笑的人正是温晴。 温晴看着苏光风,笑道:“这位苏公子,你怎么就能知道那是你妹妹的肚兜呢?” 苏光风道:“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温晴笑得很奇怪,又道:“霁月姑娘虽还小,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吧,那般私密的贴身衣物,你一个做兄长的怎么会见过呢?” 苏光风脸上一阵青一阵红,道:“我……我当然没见过。” 温晴道:“既然没见过,那你又是如何知道那是你妹妹的肚兜的呢,该不会是闻味道闻出来的吧?” 苏光风怒道:“当然不是!” 他当然没闻过自家妹子的内衣,听温晴话音里满是肮脏龌龊的暗示,实是盛怒已极。 温晴笑了笑,道:“那就是了,我还以为……” 苏光风大喝打断她,“闭嘴!” 温晴乖乖闭上了嘴,嘴角却还是挂着种戏谑的笑意。郭长歌心中自是大为感激温晴为他解围。 苏光风对他父亲道:“爹,我昨晚亲眼见到霁月进了这间房,今早霁月不见了,这房中却多了一件女儿家的衣物,究竟是怎么回事,那还用说吗?” 苏善君沉吟不语,成乐道:“是怎么回事,还请苏公子说明。”他这话倒不是在抖机灵,也不存维护郭长歌之意,而是的确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光风哼了一声,怒视郭长歌,道:“定是这小子欺辱了我妹妹,害怕我们找他算账,便将我妹妹藏了起来……也可能……” 苏善君面色一沉,道:“可能什么!?” 片刻间,苏光风双目已经红了,指着郭长歌,“也可能这小子已将霁月杀害,毁尸灭迹……”说着嗓中带上了哭腔,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说不准……说不准堂姐的失踪也与这小子有关!” 成乐忍不住道:“你堂姐失踪时,我们一行还尚未来到云州城呢。” 苏光风冷笑道:“哼,不打自招了吧。” 成乐皱眉道:“什么呀?” 苏光风道:“你怎么知道我堂姐失踪了,又怎么知道她是何时失踪的?” 成乐忙解释道:“是罗盟主告诉我们的。” 苏光风嗤笑道:“还敢信口开河,你们是什么东西,罗盟主又怎会认识你们几个。” 苏善君呵道:“光风,别无礼!” 苏光风悻悻低下了头。 郭长歌到现在已经冷静了下来,微微一笑道:“若真如苏公子所说,我已将霁月姑娘杀害,又为何要留下她的肚兜呢?甚至还把那东西不加任何掩藏地放到衣柜里,难道等你们来发现吗?” 苏光风还不放弃,道:“那你说,你一个男人的房间里,为何会有女人的肚兜?” 郭长歌道:“我……”他又无话可说了。 苏光风脸上现出怨毒的笑意,“噌”的一声,手中折扇一展,露出淡金色扇面上一幅绝美的青绿山水画来,却不扇风,而是稳稳当当地执于胸前,手捏得极紧。旁人可见那扇子的一条条黑色扇骨隐隐散发着暗哑的金属光泽,似为精钢所铸,十四档扇骨皆从扇面突出半寸,却是像剑尖一样的尖头。 一见之下郭长歌霎时明了,苏霁月藏剑于伞中,她兄长却是以折扇作武器的。随后背负长剑的两名弟子将剑从鞘中拔出了几寸,另外两名弟子却是从衣袖中排出两支状元笔来。 见了这架势,温晴和成乐也运劲于拳掌备战。苏善君猛地转头看向郭长歌,郭长歌不禁凛然,想到昨夜苏霁月在自己床上的旖旎场面,心下惴惴不安。 小小的睡房中一时间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只柯小艾似乎还全然未觉察到气氛的改变,看着郭长歌,忽又看向了苏光风。 她忽然双手掩面,发出了几声似哭又不似哭的声音,怪难听的。其他人自然都看向了她,温晴皱眉问道:“小艾,你怎么了?” 柯小艾两只手仍遮着脸,哭腔道:“我的肚兜被那个淫贼拿在他的臭手上,还给这么多男人看了,我……我不想活了……”说着“呜呜”又再哭泣。 她的哭腔装得实在不像,而且哭得也太没感情了些,温晴忍不住好笑,但还是拼命忍住了笑意,板起面孔瞪了苏光风一眼,伸手轻抚柯小艾脊背安慰她,极力配合她演完这出“好”戏。 郭长歌和成乐两个男人却面面相觑,显然都还没明白过来——若是曲思扬那么做,她为人调皮,对事机巧,素爱胡闹,他们肯定马上就能明白她是在演戏;可柯小艾和曲思扬完全不同,她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就连别人说的笑话她都从不捧场,为人甚至于有些木讷,郭长歌和成乐一时间还真是没想到她会忽然如此反着性子行事。 苏光风虽能觉察到柯小艾有些奇怪,但被温晴瞪了那一眼,还是吓得放开了手,那块肚兜便落到地上,弯腰想去捡起,又觉得不妥,终于放着不管。 他看向柯小艾,问道:“这……这是姑娘你的衣物?” 柯小艾哭腔道:“不是……不是我的,难道还是你的?” “这……这怎么可能呢,明明……”苏光风满脸通红,又道,“姑娘的衣物怎么会在他……这位郭公子的房间里?” 柯小艾哼了一声,气鼓鼓地道:“你说呢!” 苏光风眨了眨眼,额上竟然渗出了汗珠,道:“原……原来如此,原来姑娘是……是这位郭公子的夫……” “行了!”苏善君打断了他,“带着你几位师弟先出去吧。” 苏光风应了声“是”,带着其他四人悻悻而出。 苏善君道:“郭公子,我们能否单独谈谈?” 郭长歌点了点头,温晴、成乐和柯小艾便自行出去了。 郭长歌道:“您请坐。” 苏善君坐在了桌旁,“你也坐吧。” 郭长歌坐了,心下十分好奇,忙问道:“您想跟我说什么?” 苏善君微蹙着眉,道:“郭公子,小女给你添麻烦了。” 郭长歌摇了摇头,微笑道:“我们只是把令爱从不远的地方带进了城里,也没什么麻烦的。” 苏善君手放桌上,食指指尖不断敲击着桌面,轻叹一声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郭长歌奇道:“那您在说什么?” 苏善君又叹息一声,愁眉不展,很苦闷的样子,看着郭长歌缓缓道:“我说的,是昨天晚上的事。” 三百一十四 喝酒 “昨天晚上的……什么事?” 郭长歌当然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他只是不知道苏善君是怎么知道的。 他看着苏善君,脸上虽还勉强挂着微笑,但心里早已乱成了一锅浆糊,为今之计,只能是装傻到底了。 他见苏善君那么愁闷,心想也可能是自己多虑了,苏善君所说“昨天晚上的事”指的未必就是那件事,否则不是应该早就和自己翻脸了吗,又怎会说什么“小女给你添麻烦了”这种话。 苏善君道:“我看着光风那孩子长大,他撒谎什么样我见得多了,我想他昨天确实见到霁月进了这间房。还有那位叫柯小艾的姑娘,我虽从未见过她,但她实在是不擅于撒谎骗人,我想那块紫色的肚兜定是小女霁月的无疑了。” 郭长歌怔了怔,挤出笑容道:“前辈洞若观火,明察秋毫,晚辈佩服之极。” 听到称赞,苏善君不禁笑了笑,又问道:“公子确实没对小女做什么吧?” 郭长歌忙摆手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若是有,我早就跑了,怎还敢与前辈您对坐交谈。” 苏善君缓缓点头,他为人深沉老道,见识极丰,善于察言观色,初见时郭长歌神色坦然,不像是做过什么亏心事的模样,不过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总是教人不大放心,所以才有方才的一问。 他忽又叹了口气,道:“郭公子为人坦荡,坐怀不乱,真乃当世人杰。” 郭长歌霍然站起,道:“您……您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他以为苏善君并不相信他,其言意在讥讽。不过他自认自己的为人还真是坦坦荡荡,昨夜之举动也确实能当得上坐怀不乱四字。 苏善君淡淡地道:“公子先坐下吧。” 他面色淡然,似乎并没有立时就跟郭长歌翻脸的意思,但郭长歌心里却更忐忑了,缓缓坐下,问道:“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苏善君苦笑道:“我又能有什么目的了,只是小女给公子添了那么大的麻烦,我心里过意不去罢了。当然也希望昨晚的事,公子能守口如瓶,不要跟任何人说起。” 这自是不想让女儿的名节受损了,郭长歌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可是却还不明白苏善君究竟是怎么知道昨晚的事的,他赞自己坐怀不乱,自是知道自己昨晚拒绝了苏霁月的“献身”。 苏善君见到他满脸的疑惑,轻叹一声解释道:“若郭公子真的纵容了小女的顽皮胡闹,遂了她的意,她又怎会消失到现在也不露面,还特意把贴身衣物留在公子的房中呢;恐怕是昨天晚上就要闹将起来,公子的几位朋友不免要大大地误会一番了。” 郭长歌睁目道:“她……苏姑娘果然是刻意在陷害我!” 苏善君握拳在桌面上不轻也不重地一锤,道:“唉——,她让小儿光风今天再来找她,昨晚还刻意让光风看着她走进了这间房中,自是从一开始就存着陷害公子之意。” 郭长歌彻底怔住,随后勉强笑道:“不对不对,她陷害我一定只是临时起意罢了。” 苏善君道:“哦?何出此言?” 郭长歌稍微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道:“苏姑娘她……她说过她……” 他本来觉得是因为自己拒绝了苏霁月,她才由爱生恨,而要陷害他的,若是如苏善君所说,苏霁月那么早就开始布局,那么她对自己的那番情意绵绵的告白,就完全是骗人的咯。 苏善君“嗤”地一笑,道:“她说她喜欢你是不是?”说着又轻轻摇了摇头。 郭长歌怔了片刻,才点了点头道:“嗯,差……差不多吧。” 苏善君道:“你若知道她对多少人说过那种话,就不会……” 郭长歌皱眉道:“不会什么?” 苏善君叹道:“我只能告诉你,像昨晚那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郭长歌奇道:“难道苏姑娘还能经常那么陷害别人不成?”说着干笑了两声,以显示自己不敢置信的态度。 苏善君又是深深一声叹息,虽没有说话,但那意思显然是肯定的了。 郭长歌眨了眨眼,怔怔地道:“不……不会吧?” 他心想:看来是真的,若非有前鉴,苏善君怎么能凭那么少的线索就推测出昨晚发生了什么。 然后郭长歌安慰自己说那也没什么,反正他对苏霁月那个小姑娘也没什么感情,现在不正好省了许多麻烦,不过自恋的幻想被人戳破——自己终究不是那个想象中人见人爱、能迷倒万千少女的风流浪子——他还是不免有些失落,有些不爽。 苏善君不再回应,眼观鼻,鼻观心,似在沉思着什么。 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道:“郭公子,你能陪我喝两杯吗?” 郭长歌点点头,当即出去叫了小二送酒送菜,成乐问他和苏善君紧闭房门在里面说些什么,他笑了笑,只敷衍了句“没什么”便回去陪苏善君喝酒。 两人喝了几轮,苏善君继续举杯相敬。 郭长歌的脸已有些红了,摆手道:“不行了,再喝就要醉了。” 苏善君酒量甚好,方才喝了十多杯和没喝也没差,笑道:“郭公子,不知为何,我一见你就觉得甚是亲切啊。” 他人到中年,虽也老成持重,但与他兄长苏良弼相比,却是较为开朗豪放,较为爱喝酒、爱交朋友的那个,在酒桌上,他恐怕跟谁都是一见就会觉得甚是亲切的。而郭长歌也算得上是性情中人,酒量虽然不大行,但却十分好与人碰杯欢饮,听苏善君那么说,当即又倒满一杯,两人干了。 郭长歌笑道:“我见到苏前辈,也觉得亲切得很呢。” 他刚见到苏善君时当然不会如何亲切,但两人此时正喝酒喝得热络,此话倒也不是完全的口是心非。 苏善君大喜,道:“那还叫什么前辈,郭兄弟你……就叫我苏大哥吧。” 两人年纪虽差了一辈,但郭长歌从小跟着一个不看重世俗名分的师父长大,素来也不如何重视辈分尊卑,便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苏大哥”。 苏善君笑着点点头,道:“郭兄弟,既然咱们哥俩一见如故,那就得多喝两杯,你说是不是呢?” 郭长歌不好推辞,又与他接连碰了十来杯,已然有些醉了,摆手道:“再喝下去,我怕是要倒了。” 苏善君笑道:“酒量是能练出来的,别想那么多,跟着大哥多喝几壶,慢慢就醉不了了。” 他也不等郭长歌来碰杯了,独自一杯接一杯喝下去,似是想要借酒消愁,忘掉什么不开心的事。 郭长歌笑道:“酒量差也没什么不好,喝酒老不醉恐怕也是种烦恼,我倒挺喜欢大醉的感觉,只是我现在还不能醉。” 苏善君笑问:“现在都不能,那什么时候能?” 郭长歌笑道:“等苏大哥与我倾吐出心里的烦心事之后,我便能安心陪苏大哥好好地醉上一场了。” 他知道苏善君既想与他喝酒,自是想着和他说些什么的,只是苏善君喝来喝去总是不说,他只能先提出来了。 苏善君停杯,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缓缓道:“我的烦心事,其实我之前已经说过了,霁月她……她……”却说不下去,叹息一声后,又喝了一杯。 郭长歌道:“她经常假意引诱身边的男人,然后陷害他们?” 苏善君缓缓点了点头。 郭长歌皱眉道:“可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啪”的一声,苏善君把手里的酒杯重重放在了桌上,又去倒酒,道:“还能是为什么……” 郭长歌眨了眨眼,等他说下去。 苏善君喝了刚斟好的一杯后接着道:“霁月会变成那样,还不都是因为我那位好侄女么。” 郭长歌奇道:“你是在说,苏素染吗?”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苏霁月的那种特异行径,怎能和另一个少女扯上任何的关系。 三百一十五 倾吐 “没错,正是那位武林第一美人,小小年纪便名扬天下,无人不仰慕神往,无人不喜爱赞赏,同辈中不论文武都无出其右的苏素染,苏大姑娘。” 苏善君说这一串话的时候,在笑,不过是苦笑,手里一直稳稳端着酒水齐沿的杯盏,一说完就仰脖喝了个干净。 他话中大赞苏素染,但语气中又没半分的赞许之意,倒似乎是很不喜欢她。 郭长歌怔了片刻,又独自思考了片刻无果,然后才问:“难道是素染姑娘做了什么……招您厌恶了?” 苏善君摇头道:“素染对长辈们都很是敬重,对我的侍奉与对她亲爹相比,也差不了许多。你说,这样一位对待我比我亲生女儿都更周到的好侄女,我若还厌恶得起来,那还算是个人吗?” 他顿了顿又道:“你若是认识素染就会知道,不论谁都绝不可能会厌恶她的。” 郭长歌点了点头,想象那个天仙般貌美,心肠又如菩萨般好的完美女子,不由得入了神。还是苏善君不知又喝了多少壶酒后,忽然开始的讲述让他清醒了过来。 苏善君说道:“……很多人!我兄长的弟子们,还有下人仆役们,也不论尊卑长幼,更不管胖瘦丑俊,整个苏家大多数的男子,几乎都遭过霁月的诽谤陷害。她说他们扒她的衣裳,要摸她,要强jian她,隔三差五的便来这么一场闹剧,也不管别人怎么想,她自己总是装得煞有介事的样子,搞得人是哭笑不得,而且一旦拆穿责骂,她就寻死觅活找绳子上吊,大家只能是陪她演戏,先须温言安慰,再紧盯着,寸步不离地好好照料她几日,事才算完。” 郭长歌忍不住问道:“霁月姑娘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呢?” 苏善君却仿佛没听到他说话,自顾自接着道:“你说光是在家里闹也就算了,大家知道她爱胡闹,都纵容她,惯着她,也不以为忤,可前不久竟然闹到了外面去。” 他连喝了三杯,续道:“霁月有一个从小交好的朋友叫徐静,今春刚刚嫁去了江州梅家。前不久,她去梅家做客看望徐静姑娘,找了个机会与人家丈夫同处一室,说那位梅公子要奸污她,错喝了下了迷药的茶水才未遂。徐姑娘闯进房间时,她把自己剥得精光,又哭得满脸泪痕,还把梅公子用药迷晕解开了衣扣,弄散了发髻,怎由得人家姑娘不信,自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郭长歌听到这里,又问道:“那霁月姑娘会这样,究竟和素染姑娘有什么关系呢?” 他寻思,总不能是苏素染也喜欢假意引诱男人来陷害他们,苏霁月以之为榜样,学她阿姐行事吧。 苏善君不立答,一手执壶,一手执杯连斟连喝了十来杯,直到酒壶空了才开口道:“怎么会没关,这种事永远跟他们有关。”说得似乎激愤填膺,双眼外加两个鼻孔都张得巨大,神情甚是骇人。 郭长歌皱眉道:“他们?除了素染姑娘还有别人?” 苏善君伸手从旁边方凳上拿过第二坛酒,拍开了封泥,也不再倒酒入壶,更不用杯,嘴对着坛口灌了两口,道:“我自己的女儿我比谁都知道。” 他又喝一口,才接着道:“她太像我了,性子简直一模一样。” 郭长歌挠了挠头,苏善君答非所问,实在让他大感头痛。 苏善君又对着坛口痛饮,喝两口,目光呆滞地歇一会,然后再喝,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直到他的脸有些红了,郭长歌终于等得不耐烦,道:“苏大哥,不管有什么事,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要好受些。” 苏善君打了个嗝,道:“你觉得,霁月的相貌怎么样?” 郭长歌怔了怔,不自禁回想起昨晚裸身的苏霁月,想起她温情款款地向自己示爱时的美好情景,道:“霁月姑娘的相貌,自然是美极了的。” 这是真心话,不过就算苏霁月长得不是很好看,在她父亲面前,郭长歌恐怕也会这么说的。 苏善君点头道:“我女儿确实是美极了,甚至与我那位好侄女都有两三分相像,可是却又半分都及不上我那位好侄女。” 郭长歌大奇,道:“相貌既有两三分相像,其美貌又怎么会连半分都及不上呢?” 他一来不解此疑,二来实在难以想象,苏霁月之容都半分及不上的容貌,那该是美到了何种境地,岂不是连古云儿之清丽与徐大娘之娇媚相加都万万不及? 苏善君微微一笑道:“哼,你只要见过素染一次,就会明白了。” 听他这么一说,郭长歌不禁心驰神往,想要一睹那位武林第一美人之绝色光容,忽然间又义愤填膺,究竟是哪一个无耻恶徒,胆敢掳去那样一位美丽善良的好姑娘,于是生出强烈的想要帮助苏家找到苏素染的愿望来。 他立马说道:“苏大哥,苏家寻找素染姑娘要是有什么难处,请尽管跟我说,我定然戮力相助,我的一位朋友跟罗盟主、李掌门、风帮主等人颇有些交情,他们也都是能帮忙的。” 李青虹倒还算了,罗逸飞人脉甚广,风四四门徒众多,谁知道玉汝山庄乾坤堂还有多少势力、耳目,找人一事一定是能帮上忙的。 苏善君喝了口酒,看着郭长歌笑了笑,心想他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看衣饰和排场,也不像是武林世家子弟,多他一人戮力相助又能有何补益,而且他也绝不可能与罗逸飞、李青虹等等这些大人物扯得上什么关系,只以为他是在大吹法螺,酒桌上撑面子罢了。 若在平时,就算明白对方在吹牛,他也一定礼貌回应,道一声谢来顾全对方的面子,但现在他喝了不少酒,已有些醉了,再加上郭长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还不值得他讨好,所以就呵呵笑了两声,并不说话。 郭长歌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只道是酒醉下无意义的发笑,而就算听出了他的轻蔑之意,以郭长歌的性格,也定然不以为意。 郭长歌又看着苏善君喝了一会酒,问道:“我相信素染姑娘一定是美若天仙的了,所以呢,霁月姑娘总不能是因为美貌比不过自己的阿姐,便去勾引陷害别人吧,这也没什么道理啊。” 苏善君苦笑道:“何止美貌比不过,才学、谈吐、武功、性格、能力,甚至女工,霁月她就没一样能与素染相比的,可偏偏她们又都是苏家的女儿,人们还很爱把她们放在一起做比较。如果说素染是一朵娇艳的花儿,人见人爱,那么霁月她最多就只是花儿旁的一片绿叶,虽也不惹人讨厌,但似乎天生就是为花儿作陪衬的。” 他又喝了口酒,接着说道:“人们责备霁月时,最后总要说希望她拿素染来做榜样,就连人们夸奖她时,也不会忘了提一句她不愧是素染的妹妹。” 郭长歌听着,点了点头,他似乎有些懂了,可又不能完全明白。 不过这次他不必问,因为苏善君似是被打开了话匣子,已接着说了下去:“所有人都在围绕着素染,好似她就是一切的中心,霁月她明明不想的,却也不得不围绕她阿姐转,否则就没人会与她做朋友,没人会理睬她。我女儿她……她实在是个可怜的孩子……” 听到这里,郭长歌道:“我懂了,霁月姑娘那样做是为了引起注意,让别人关注她。可是,为什么偏偏选这种方式呢?” 苏善君苦笑了两声,道:“如若她只是用这种方式,我也不会苦闷至斯了。”说完又仰脖灌酒,也不知是第几坛了。 郭长歌皱眉问道:“霁月姑娘还做了别的什么更任性、更过分的事吗?” 苏善君放下了酒坛,道:“杀人算吗?” 三百一十六 呓语 “杀……杀人?”郭长歌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脑海中出现了苏霁月稚气的面容,还有她整个人羸弱的形象,那样一个小小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会杀人,又怎么可能杀得了人? 苏善君说完上句话后,神情立马变得十分古怪,脸上的酒气好像瞬间散去了不少,本来浑浊的双目也清澈了些。 他忽然笑道:“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原来是开玩笑啊,我说嘛……哈,哈哈。”郭长歌干笑了两声。 开玩笑?郭长歌暗暗寻思,酒后失言还差不多。 看来苏霁月可能还真是杀了人,不知有什么内情。 郭长歌虽然很好奇,但没法问,苏善君既然找补说是在开玩笑,显然是觉察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肯定不想再继续那个“杀人”的话题了。 郭长歌不问,打算让他自己说,于是笑道:“苏大哥,我看你是不是醉了呀。” 苏善君一摆手,脸上的酒气似乎又回来了,“你也太小看你大哥我了,我没醉!” “我没醉”绝对是醉了的人说的最多的三个字。 郭长歌暗暗好笑,却装作很惊奇的样子,道:“大哥还能喝?” 他知道苏善君绝对醉了,但醉得还不够厉害。苏善君不答,只是冷笑。 郭长歌一竖大拇指,赞道:“大哥海量!稍等。”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在门外,过了一小会,又提了两坛子酒回来,这次是比苏善君的脑袋还大的大坛子。 成乐、温晴、柯小艾、苏光风还有另外四名苏家弟子,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郭长歌飞奔取酒。 成乐忍不住问道:“长歌他原来认得苏前辈?” 若非是旧友重逢,两人又怎么会这么能喝。 温晴摇了摇头,并不是在否定,而是说这问题她答不来。 郭长歌和苏善君当然不是旧识,只不过两人都爱喝酒,爱交朋友,而且一个心里愁闷需要倾诉,另一个好奇心盛喜听故事罢了。 需要倾诉的那个又在痛饮了,喜欢听故事的却只倒了一杯,两手端着慢慢舔舐——按他这种喝法恐怕一个时辰也喝不完一杯——不过这样至少不会醉,醉了就没法听故事了。 郭长歌很想听故事,但他不着急,他微笑着看着苏善君,知道按苏善君那种对着坛子灌的喝法,恐怕马上就要话匣子大开了。 “哈——,爽快!”苏善君放下半满的酒坛,道,“兄弟,你有老婆吗?” 郭长歌愣了一愣,缓缓摇了摇头。 苏善君笑着又问:“那有情人吗?” 郭长歌不知道他这么问的目的,只能又老实摇了摇头。 苏善君皱眉,“兄弟你还这般年轻,而且身强体健,生龙活虎的,既没老婆,又没情人,那……那可不大好受吧。” 郭长歌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尴尬地笑了笑,低声回道:“有时候的确……的确是不大好受。” 苏善君已醉得有些厉害了,似乎没听到郭长歌说话,自顾自道:“哈,我懂了。” 他抬手指着郭长歌,接着道:“兄弟你一定是楚馆秦楼、花街柳巷的常客,那些认钱不认人的下贱粉头,无情婊子,自然算不得是情人了。” 他这是醉话了,也没什么,要知道在中年男人的酒桌上,更加下流的话都是层出不穷的。 郭长歌苦笑着摆手道:“不不不,我很少……” 苏善君笑道:“都是男人嘛,兄弟你又何必遮遮掩掩的,不瞒兄弟你说,哥哥我可是一得了空就溜去青楼妓馆找乐子呢。” 这下郭长歌倒想问了,难道苏善君也没老婆,他去寻花问柳,他老婆就不管?不过他当然没问出口。 苏善君有一儿一女,又怎么会没老婆。 他又把脸埋进了酒坛里,再次放下酒坛的时候,他的脸上有酒水,也有泪水——他竟然哭了。 先是低声的哀泣,过了不久就变成了旁若无人的放声大哭。 郭长歌在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过程,想要安慰安慰他,可又不知他为什么哭,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过了许久,苏善君哭也哭累了,便又举坛喝酒,一口气喝了个够,然后颓然倚靠在桌上,道:“我最爱的女人死了。光风和霁月的母亲,她……她是我最爱的女人,也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老天爷不开眼,竟让她先我而去。” 郭长歌道:“节哀,节哀。” 苏善君道:“阿瑾很爱我,也很爱孩子们。” 郭长歌知道阿瑾自然是他老婆的名字了,附和道:“嗯,我相信,你夫人生前一定很爱你们。” 苏善君道:“她是这世上唯一把我当回事,唯一真心支持我的人。而我今生,也只真心爱过她一个女子。” 他说话的语调早已经完全变了,完全是一个醉汉在说话,难得的是话音还挺清楚,条理也够清晰,并没有胡言乱语。 郭长歌道:“嗯,苏大哥对大嫂如此专情,兄弟敬佩之极。” 他话虽说得很真诚,但心里却不由得犯嘀咕,苏善君方才说他一得空就溜到妓院去找乐子,专情之人会不会常常去妓院一事先不谈,只说他夫人既已去世,去妓院何必还要偷偷溜去呢,难道苏家门风正气,家规严明,不许子弟去妓院嫖宿? 苏善君忽然摇头晃脑地道:“不对……不对不对……” 他酒醉之下连脖子都立不稳了,以至左右摇头变成了像私塾先生念书之时的摇头晃脑,当然晃动得还要更没规律些。 郭长歌问:“什么不对?” 苏善君笑道:“霁月岂不也是女子,所以我今生是真心爱过两个女子,而并非一个。”他说完就哈哈大笑,郭长歌也陪着笑了几声。 苏善君笑完了,又说道:“我爱霁月,所以不管她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她,绝不会。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和我一样,和我一样……”说着打了个酒嗝,然后又是一阵剧烈的摇头晃脑。 要不是他的脖子看起来挺粗壮,郭长歌还真有些担心他会把脖子给晃断了。 郭长歌心想,终于快说到正题了,苏霁月究竟杀了谁,而苏善君不会怪她呢,想必是什么对他来说无关紧要的人罢。 他装作漫不经意地问道:“苏大哥,你闺女做了什么呀,惹得你如此烦心?” 苏善君道:“霁月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就连她亲哥哥都更偏爱素染些,只有我是最喜欢她的,只有我一人把她当做比一切都重要的宝贝,她只有我,她不能连我的爱都必须去和别人分享啊。” 郭长歌这才意识到苏善君并没有和自己对话,他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 所以郭长歌不说话了,见苏善君又一把甩起了酒坛,因为醉得太厉害,就要往脑袋上扣去。 郭长歌赶忙夺过见底的酒坛,道:“苏大哥,你还是先睡一会吧。” 他扶着迷迷糊糊的苏善君上了床,正要走,听苏善君梦呓一样说着些什么,忙凝神去听。 苏善君双目紧闭,在说:“……杀了爹……也不会怪你的……杀……老婆……更不会……” 等苏善君不再说话,鼾声慢慢大了起来,郭长歌便出去闭上了房门。 他扶栏远眺,心里想着苏善君刚才的呓语。 “喂,我爹呢?”院子里忽然有人喊道。 是苏光风,他站在院子中央仰头看着郭长歌,目光中充满了敌意。 郭长歌低头看向他,但心里还在想事情,没有回话。 “问你呢!我爹呢?”苏光风的语音更威厉了些。 郭长歌看着他,终于缓缓开口,“你爹……你爹有几个老婆呀?” 三百一十七 不散 “你……你问这个干什么?” 苏光风的眼神中满是警惕,神情很是忸怩,好像生怕郭长歌会抢走他妈似的。 郭长歌从二楼跃到院中,落地的一刹,苏光风手中的折扇“噌”一声展开护在胸前,左掌运劲于腰间,同时一只脚向后踏去,重心后移。 郭长歌笑了笑,道:“你别怕,我只是有些问题想问你。” 苏光风狠狠道:“我怕你?” 郭长歌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忙转移话题道:“你爹喝多了,我把我的床借给他睡觉。” 这时成乐、温晴、柯小艾还有另外四名苏家弟子都从饭厅出来。 郭长歌向他们打了个招呼,又对苏光风道:“霁月姑娘在哪里?” 苏光风怔了怔,道:“我怎么知道?” 郭长歌道:“那你先告诉我你爹究竟有几个……几个小老婆?” 苏光风睁大了眼睛冷冷地看着郭长歌,但嘴却闭得紧紧的。 郭长歌笑道:“两个问题,你总得回答我一个吧。” 苏光风眼中满是凶恶之色,心里有秘密的人总是不喜欢聪明人,但聪明人总有办法让这些人开口。 郭长歌又道:“你再不说,我可要说了。” 这回苏光风嘴张得快极了,“除了我娘是正室,爹还娶过三房姨娘。” 郭长歌心里暗想,好一个专情的苏善君,道:“我知道令堂不幸去世了,不知另外三位可还安康。” 苏光风警觉地道:“你究竟想问什么?” 郭长歌重复道:“另外三位可还安康?” 苏光风一脸的黑气,不耐烦地道:“二娘重病逝世,而三娘失踪了。” 郭长歌道:“失踪了?” 苏光风怒道:“对,失踪了,听不懂吗?” “听得懂,听得懂。”郭长歌笑着点头道,“那四娘呢?” 苏光风又不开口了。 郭长歌道:“你爹是不是不喜欢她?” 苏光风忍不住反问:“你问这干什么?” 郭长歌不答,而是笑道:“我看苏公子很是宠你的妹妹啊。” 苏光风怔了怔,道:“你怎么又忽然说这个。” 郭长歌笑道:“我若也有一个那么可爱的妹妹,一定也会对她千依百顺,惟命是从的。” 苏光风喝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郭长歌微笑道:“谁都能说我是在胡言乱语,唯独苏公子你不行!” 苏光风的火气顶到了最高点,差一点便要爆发,但终于还是压了下去,道:“四姨娘虽然年轻貌美,但确实不得我爹的宠爱,或许是因为我爹更喜欢端庄内敛些的女子吧。” 郭长歌点了点头,显然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笑道:“好了,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多谢苏公子。” 苏光风脸上的神情却一点都不像是刚刚被人感谢了,倒像是刚被无赖勒索了一大笔银子一样,忿忿不平,又灰头土脸的,悻悻地领着苏家的四个弟子去楼上守着苏善君了。 拾愿堂几人则进了饭厅闲坐。 成乐问郭长歌:“你打听人家内眷的情况干什么?” 郭长歌道:“苏前辈酒后跟我说了些事,我是不是不应该和你们说呀。” 成乐为人正派,当即道:“当然不应该了,你当我没问就是,不过我必须问,你也必须回答的是,那个肚兜是怎么回事?” 郭长歌看向柯小艾,柯小艾冷冷瞧了他一眼后便别过了脸,似乎有些生气的样子。 温晴道:“那当然不是小艾的,更不是我的,而这个院里除了我俩外就只剩一个女子。” 郭长歌道:“那的确是苏霁月的。” 成乐道:“霁月姑娘的肚兜为什么会在你房间里?” 郭长歌道:“虽然这件事我也答应过苏前辈不说的,但不说就解释不清了。” 成乐怔了怔,一时间有些矛盾,好奇心和道德心在激烈地掐架,道:“说不说在你,也不是我答应苏前辈不说,而我也没逼你说。” 郭长歌笑了笑,道:“简单来说,就是苏姑娘在和我开玩笑,做了个恶作剧。” 成乐皱眉道:“难道霁月姑娘看上你了?” 若非如此,哪个女子会拿自己的名节开玩笑? 成乐就算做梦也想不到世上会有苏霁月那样的女子,上一个刷新他对女子的放纵程度认知下限的,还是在聚宝坊赤身露体的曲思扬。 郭长歌苦笑道:“我本来还真以为她看上我了。” 成乐道:“不是吗?” 郭长歌道:“这实在很难解释,你就当她是单纯的顽皮吧。” 成乐道:“那霁月姑娘人呢?” 郭长歌摊手作无奈状,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温晴道:“你刚才不是在问那位苏公子吗?你觉得他知道霁月姑娘的下落?” 郭长歌笑了笑,反问道:“小晴姐觉得呢?” 他心里没有秘密,所以很喜欢身边有一个聪明人在。 温晴笑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是没有那位苏公子,霁月姑娘留在你房里的肚兜就不会被发现,甚至苏家的人根本就不会找去你房里。” 成乐看着郭长歌,道:“难道他们兄妹串通好了来陷害你?” 郭长歌道:“想来不错。” 成乐道:“霁月姑娘年幼,顽皮些也就算了,苏公子怎么也跟着他妹妹胡闹?” 郭长歌道:“别问我,问苏公子去。” 他说完就站起身,道:“我去一趟丰源客栈,去……” 温晴道:“去让霍前辈小心防备。我们都知道啦,你快去吧。” 今早成乐和温晴奇怪百生的情绪为何会那般低落,已向柯小艾问明了缘由。 郭长歌看了眼柯小艾,道:“小晴姐,苏善君酒醒后一定会问陆百川的事,你……” 温晴道:“我知道分寸,不会让他觉得金震和华凤一定就是凶手的。” “嗯。”郭长歌笑着转身出门,笑得很安心。有温晴这样一个朋友在身边,实在事事都能省心些。 郭长歌都不禁有些羡慕成乐了,这样一位集美丽、温柔、智慧于一身的完美女子,哪个男人不是梦寐以求呢。 可是郭长歌忽然又想到了她的秘密,笑容便消失了。 这个念头一起郭长歌就忍不住继续想下去,却又实在不敢想象百生和成乐知道那个秘密的时候,会有怎样的反应。 郭长歌走在人潮汹涌的街上,却忽然感到说不出的孤单,好似这世上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他知道,那个秘密终究会让他们散了。 “师父。” 耳边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郭长歌驻足,回头看。 “我能陪你一起去吗?”柯小艾问道,“我也想见见师公。” “当然可以。”郭长歌脸上再次绽开微笑,笑得更加安心。 他很庆幸有柯小艾在身边。他知道不管结局是好是坏,他们师徒不会散。 三百一十八 师徒 街道很长,人很多。 郭长歌和柯小艾并肩走在长街上,人潮中。 大多数的路人都会认为他们是一对兄妹,当然也有一部分路人会认为他们是新婚未久还有些害羞,以至略显生分的爱侣,却绝不会有人觉得他们是一对师徒。 他们偏偏是一对师徒。 虽然只是师徒,不是兄妹,没有血浓于水的亲情,可柯小艾岂不是早已把郭长歌当做了比亲人还亲的人。 两人更不是爱侣,可能永远都不会是,因为那是柯小艾,她自己都还未能完全理解的情感,更别提去表达了。 心里有爱但不去表达,常人怕是会憋得难受,不免也会觉得委屈,在晚年回顾一生时,或许还会后悔自己当年缺了些勇气,但柯小艾不会。 那无关勇气,也并非碍于礼教的约束,更不是不愿插足郭长歌和曲思扬的感情,而只是没必要。世俗男女的情情爱爱,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语,激情过后的海誓山盟,她不太懂,也并不觉得十分有趣,所以不会去刻意追求。绝不会直白地表达,但已默默地无条件献出了一切,这就是柯小艾的爱情。 郭长歌有时候虽有些迟钝,但也不是木头,他还是分得清谁是真心对他好,他也以真心报之。柯小艾把他当家人,在他内心深处柯小艾也早已是他的家人。 他一直觉得柯小艾是这世上最纯粹的人,当真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芙蓉,绝对不会被任何的外物蒙蔽,或者改变了她的本心。郭长歌虽是为师的,却也在向弟子学习她的纯粹。 这两个人不是兄妹,也不是爱侣,他们之间的感情远比亲情更深刻,也比爱情更纯粹。 他们就是这样的一对师徒,休戚与共,荣辱同受,生死相随,不在话下。 “我以为师父是个下流小人。”柯小艾忽然道。 “啊!?”郭长歌吃了一惊,停下脚步。 柯小艾却又道:“师父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郭长歌先是怔了怔,才终于明白了,“你本来以为我欺负了霁月姑娘?” 柯小艾道:“嗯。” 强大的人欺辱弱小,柯小艾深恶痛绝,便是她师父也无可容忍。 郭长歌道:“现在呢?” 柯小艾摇头道:“现在没有。” 郭长歌皱眉道:“你还专门说出来,是想道歉?” 柯小艾道:“嗯。” 若不是熟识柯小艾的人,恐怕谁也听不出她是在道歉。 郭长歌苦笑道:“不必不必。” 他顿了顿又道:“我还得感谢你为我解围呢,真没看出来你还会演戏啊。” 他现在想到柯小艾当时蹩脚的演技,不禁哈哈笑出了声。柯小艾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但既然师父在笑,便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身边有人笑的时候,你可能会跟着笑,也有可能完全笑不出,甚至想哭,这取决于那人是你喜欢的人,还是讨厌的人。 现在成乐在笑,在看着温晴微笑,所以温晴也笑了,“公子笑什么?” 成乐道:“我看到晴儿你,就忍不住要笑。” 温晴板起脸来,道:“为什么,难道我长得很可笑吗?” 饭厅里只有他们两人,所以成乐也稍微放肆起来,笑得更欢,摇头道:“不,我会笑,是因为晴儿长得太漂亮。” 温晴双颊微微一红,道:“我长得漂亮又有什么可笑的了?” 这一问直问得成乐的脸比温晴还红了十倍,还赶忙别过了脸不再看她。 原来他是想到自己将来会娶温晴为妻,是以万分欣喜。 温晴知道他在想什么,男人脸红的时候还能是在想什么? 所以温晴悄悄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成乐身子一颤,看向温晴,也慢慢握紧了手心里那只纤巧柔软的小手。 两人深情地看着对方,小小的饭厅已被两人的浓厚的情意充满。成乐情不自禁,把温晴拽入了怀中紧紧抱住。 就在这时,头顶脚步声响,想是苏家的人下来了,两人赶紧分开,皆是满脸通红。 苏善君的双颊也有两片酡红,不过他已经清醒了很多,坐在一旁,让苏光风问了许多关于陆百川被害一事的细节。等苏光风问完,他才又补充了两个问题。 温晴和成乐把他们所知道的一一据实回答,说到尸体被苏霁月不小心扔下了悬崖,苏善君不禁皱起眉,随后又叹息一声,心想连尸体都没有,要找到凶手恐怕是不太可能了。 温晴和成乐在言语中尽量不让苏家觉得华凤一定就是凶手,否则苏家不分青红皂白就去找金家夫妻二人动手,不免又要多死伤几人了。 即便如此,在如今毫无其他线索的情况下,苏家也只能先去找金震和华凤,至少也要排除他们是凶手的可能性。 只是云州城这么大,要找到金震和华凤并不容易,苏善君打算先差人去武林盟问问。 饭厅中众人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金震和华凤就住在隔壁院里。郭长歌忘了把这件事告知温晴。 苏善君告辞离开,走之前说了自己的落脚处。原来苏家为寻找苏素染,分派弟子入住了城中多间客栈,苏善君早已不住在德武客栈了,只苏光风带了两名师弟留守此间。 苏善君道:“小女霁月性子顽劣,恐不会自行回来找我,她若再现身,请两位绑也绑了她来见我。” 成乐和温晴对视一眼,不知该不该答应。 苏善君又道:“两位就当帮我一个忙,若真能送回小女,不管用了什么手段我都不绝会怪罪两位,还会备厚礼相酬。” 苏善君敢这么说,是因为他看温晴一行不像是什么心怀不轨的坏人,想来不会伤到他女儿。 而他都这么说了,温晴只能回道:“若霁月姑娘真的出现,我们一定想办法让她去见您。” “多谢。”苏善君做了一揖,转身而去,脸上深有忧色。 成乐和温晴把苏家六人送至院外深巷,目送他们离开。 温晴一直盯着苏光风的背影,因为她以为苏光风知道苏霁月在哪,刚才实在有些纠结要不要把此事告知苏善君,若是因为这次没说,苏霁月已在外遇到了什么危险,或是闯出了什么祸来,那可大大的糟糕。不过她终于还是没说,因为她觉得苏光风既知道他妹妹的所在,一定会想法子关照她的。 但其实郭长歌和温晴都想错了,现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苏霁月在哪里,而那个人并不是苏光风。 百生正途径城外的一片荒野,长草没腰,忽有人从草丛中起身。百生一边走一边还在想霍真的事,冷不防被吓了一大跳,定睛看时,苏霁月双手背在背后乖巧地站在他面前,歪着头,冲他笑得很甜。 三百一十九 俗家名 房间里很安静,也很香。 女孩子的房间总是更香些的——成乐找不到香味的来源,便这样想。 成乐坐在温晴身边,又在盯着她看了。温晴当然还是那么漂亮,所以成乐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幸福的微笑,而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了——郭长歌、百生和柯小艾都不在,苏家的人也已走了,现在是久违的二人世界。 可是这一次温晴却不问他在笑什么,也没有悄悄握住他的手,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十分专注地思索着什么。 成乐已经犹豫了很久,终究不敢主动去握温晴的手,更不敢把她拥入怀中,生怕唐突了佳人。 这人实在太正派,也太守礼了些,他与温晴两情相悦,少男少女相处已久,可两人做过最过分的事竟还只是摸手、拥抱之类,而且每次都是温晴主动,他才红着脸忸忸怩怩地接受。 可这次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成乐心中也不知被什么点燃了一团火,身体也起了些要命的变化,看着温晴,一时竟看得痴了,笑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醉、痴迷的神情。 温晴眉眼如画,樱唇似火,秀丽无方,成乐却是双目痴痴,嘴巴呆张,一副丑态。看到后来,成乐眼中已不是温晴,而是他心中的女神。他像是沉入了一个瑰丽璀璨的梦中,不可自拔。 “公子,公子——” 温晴柔声呼唤,成乐终于清醒,双目恢复了平素的明亮。 温晴红着脸,嗔道:“公子,你看够了没有?” 这两天虽然过得平平安安的,但所遇之事却都充满了疑团:杀害陆百川的凶手是谁;苏素染是被什么人掳去的;一慧和马参难道真的会是当年霍家堡惨案的元凶;苏霁月到底为什么要陷害郭长歌,真的只是顽皮胡闹吗;苏光风又为何会配合她妹妹行事…… 温晴本在思索着这些问题的答案,倒茶喝时,余光瞥见了成乐的那副痴态。她笑了笑,先是不理,可是过了好一会再看时,成乐还是一动未动,竟连表情也一直没变过,这才出声唤醒他。 成乐踌躇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抓起了温晴的手,深情地道:“看不够,永远都看不够的。” 温晴微微一惊,接着就又被成乐拽入了怀中,这才慢慢露出微笑。一颗心砰砰直跳——不是她的心,她的耳朵贴上了成乐的胸膛,听到那颗心跳得快到了令人担心的程度。 “公子,你没事吧。” “我……我能有什么事?” “你的心跳得好快。” “是……是吗?” “你的手好烫,脸好红。” “我……” “你的……” “啊,别!” 温晴缩回了手,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反正我早晚都是你的人。”温晴道。 “可是……” 温晴掩住了成乐的嘴,用她的嘴。 洁白而浓厚的云层不时遮挡阳光,天忽然暗了,再明亮,然后又暗,如此循环不休。 郭长歌和柯小艾一路走一路问,横穿过大半个云州城,费了不少的口水,终于来到了丰源客栈门前。已是午后。 这是西城边上的一间小客栈,论规模远不及德武客栈,论名声当然也远远不如,否则郭长歌和柯小艾一定早就能到了,也不用像现在这般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地走进大堂,二话没说找了张空桌自行倒茶喝。两人轮流把壶嘴对着嘴倒,一人咕噜咕噜几口便把一壶凉茶喝了个干净。 郭长歌点了几样菜,跟小二描述了霍真和白独耳两人的形貌,问他有没有见过这么两位客人。霍真虽说得很清楚他和白独耳就住在丰源客栈,可云州城这么大,武林大会期间很多民房都改成了旅店饭铺营业,客栈酒馆多如牛毛,未必不会有重名的。 小二点点头,道:“见过的。” 看来是找对了,郭长歌松了口气,问道:“他们住在哪间房?” 小二道:“他们今早已结账走了。” 郭长歌皱眉,道:“走了!?” 小二道:“嗯,走了。” 郭长歌急问:“去哪了?” 小二挠挠头,道:“这小的可不知道了。” 郭长歌找了大半天终于找到了这间客栈,可人却走了,不由得他不灰心。好在只要霍真和白独耳结伴,不管一慧和马参用什么手段都不是那么容易能伤到他们,郭长歌倒不会太担心。 他摆了摆手让小二去了,靠在桌上唉声叹气。 柯小艾道:“师父你看。” 郭长歌看向她,问道:“看什么?” 不用柯小艾回答,郭长歌已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大堂角落里,一个身长体壮的和尚,坐在在他身前显得很矮小的饭桌后,笑着冲郭长歌招手。 那人自然是方元,郭长歌只看了他一眼就转回了头,完全没理他,还一把按下了柯小艾指着他的那只手,小声道:“小艾,你信不信他马上就会过来咱们这边。” 柯小艾想也不想,道:“信。” 郭长歌皱眉道:“怎么就信了?” 柯小艾眨了眨眼,道:“师父怎么会骗我呢?” 郭长歌轻叹一声,露出了苦笑,他这个徒弟在他心里哪哪都好,就是有时候太无趣了些,与他活泛伶俐的性子实在有些不合。 不一会小二送上了饭菜,方元果然被菜香勾着过来,一屁股坐在了桌对面的凳上,抬头看看面前的郭长歌,又低头看看桌上的菜,看郭长歌的时候满脸堆欢,看菜的时候狂吞馋涎。 郭长歌看了柯小艾一眼,心想若把小艾换成曲思扬,刚才她肯定会说不信,这时自己就能得意地向她炫耀自己的先见之明。可柯小艾就是柯小艾,无可替代,就算真有无所不能的神明能帮郭长歌把柯小艾换成曲思扬,郭长歌也绝不会同意的,死也不会,不过他倒是愿意拼死去把曲思扬救回来。 “你吃吧。”郭长歌对方元道。 话音未落,方元已狼吞虎咽起来,看了眼柯小艾,又看向郭长歌,笑道:“又换了?”竖起大拇指赞道,“有本事!” 郭长歌怒道:“换你个头啊,她是我徒弟。” 方元也不再理他,一顿风卷残云,郭长歌和柯小艾还没动筷子,桌上三个盘子已经干干净净了,满满一盆汤被方元放下时,也只剩下了一个汤匙都舀不起的底。 方元笑道:“你们还没吃呢,还是再点几个菜吧。” 郭长歌苦笑道:“你不走,我们怕是点多少菜都白费。” 方元拍着胸脯,正色道:“我保证吃慢些。” 郭长歌笑问:“你昨天卖兵器赚来的钱呢?” 方元苦着脸道:“兄弟你长得俊,身边自是不缺好女人,可哥哥却是得花大把银子才……” “好了,我明白了。”郭长歌打断他,道,“你若能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请客,菜由你点,吃多少都没问题。” 方元睁大了眼,道:“当真?” 郭长歌道:“一顿饭而已,我骗你干什么?” 方元眼中喜色满溢,问道:“有酒吗?” 郭长歌笑道:“当然。” 方元大喜,道:“兄弟你尽管问吧,别说一个问题了,你问一百个都成。” “就一个。”郭长歌笑道,“你当和尚前是不是姓温,名芳草?” 三百二十 假和尚 他们显然没预料到郭长歌的问题会是这个,方元满脸的惊讶,而就连向来情绪不形于色的柯小艾,也显露出了讶异之色。 只有郭长歌还在笑,笑着,看着方元。而方元和柯小艾都在看着他。 柯小艾道:“温芳草是采花贼。” 郭长歌道:“是。” 柯小艾指着方元,道:“可这个人是和尚。” 郭长歌笑了笑,道:“你看他有点和尚该有的样子吗?” 柯小艾看向方元,摇了摇头道:“没有。” 郭长歌笑道:“就算他是个恪守清规戒律的好和尚,也不见得在出家之前就不会是采花贼呀。” “嗯。”柯小艾点点头,“可是一个采花贼为什么肯去做和尚呢。” 她想了想,想到了今早郭长歌和百生的那番对谈,道:“我知道了,是一慧禅师抓了他去做和尚的。” 郭长歌点点头,道:“他就是一慧禅师抓回少林寺意欲感化之的大奸大恶之人!” 方元一直没说话,因为郭长歌和柯小艾之前并没说错什么,直到这时终于反驳道:“大奸大恶实在过奖了,我最多只不过是个小奸小恶之人。” 郭长歌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方元点点头,“对,没错,我就是温芳草。”竟然很大方地承认了。 他又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郭长歌笑道:“猜的。” 方元皱眉道:“凭空猜的?” 没等郭长歌回答,他已大声唤来了小二,点了二十多道大菜,点完后道:“这些先上着吧,等我想到再点,对了,再上两大坛酒,附近有没有陪酒的姑娘,给大爷叫两个来。” 叫姑娘倒是没什么问题,可小二见这人是个和尚,吃肉喝酒就算了,怎么还叫姑娘,一时怔住了没有回话。 郭长歌笑道:“我可只请酒菜,叫姑娘的钱可得你自己出。” 闻言,方元点菜要酒时眉飞色舞的神情消失了,喃喃道:“早知道事先加上这条了。” 他只能悻悻对小二道:“姑娘算了,酒菜快上。” 小二应了一声去了,方元回过头笑道:“我们说到哪了?” 郭长歌道:“你问我是不是凭空猜到你的身份的。” 方元道:“其实也不用问,若真是凭空猜测那也太神了。你以前是不是见过我?” 一问完就想那也不对啊,温芳草只是他的贼号,临时想的,认识他的人也并不知道他就是采花贼温芳草。 郭长歌摇了摇头,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交手吗?” 方元笑道:“不打不相识,我们这不成朋友了吗?” 郭长歌笑道:“你不怪我昨晚不帮你?” 方元摆手笑道:“小事,小事。“ 郭长歌笑道:“你也不怪我前天晚上把你从屋顶上摔下去?” 方元笑道:“那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兄弟你还提它干什么?” 郭长歌笑了笑,心想此人还真是好说话,只要请他吃顿饭就什么仇都不记了。 他笑道:“我必须提,因为前天晚上我追你时,你说了一句很关键的话,我一直没想起来,直到昨晚见了你才忽然想到。” 方元问:“什么关键的话?” 郭长歌道:“前天晚上我在屋顶上追你,你心知自己跑不掉,就口头讨便宜,大喊说你若不是吃得太撑,就算扛着两个大活人,我也追你不上。” 方元原话是:要不是吃撑了,老子扛俩大活人,你都吃不到老子的屁! 他一说完这话就被郭长歌追上了,两人交起手来。可能是他自知跑下去也早晚会被追到,索性自己停下来应敌。他对自己的武功很有自信,轻功因为吃得太撑而输了,拳脚却绝不会输。 可他还是输了,被郭长歌以他从未见过的、神妙无方的擒拿手法抓住了腕脉和肩周要穴。被从屋顶扔下去的他兀自不服,又把拳脚上失利的原因也归结到吃得太撑上,那时曾说:“若是我肚子空着,凭你可抓不住我。”而郭长歌回他:“若我不是这么饿,你连店门都出不去。” 这时方元道:“我可不记得了,那又能是什么关键的话了?” 他其实记得,只是那话有些粗俗无礼,他可不想再提起,惹请他吃饭的人不高兴。 郭长歌道:“你在逃窜的时候下意识说出扛着两个大活人这种话,除了一次还不止采一朵花的采花贼外,什么人又能有这样的经历呢。” 方元道:“武林中采花贼虽不多,却也不止温芳草一个吧,你凭什么猜我是温芳草,而不是其他人。” 郭长歌道:“我知道在江湖中频频作案的温芳草忽然就销声匿迹了,也知道你被一慧禅师当做奸恶之人捉回了少林寺,采花贼算不算奸恶之人呢,而被囚少林寺,自是无法作案了。” 方元道:“我被那老和尚捉了的事,你们又是怎么知道?” 郭长歌道:“昨晚欧阳慎和秦月之追你的时候,我也跟着想瞧瞧热闹,却见到一慧禅师为你解围。你和那对夫妻走后,太清教马参道长又忽然出现,与一慧禅师说起了你。” 方元皱眉道:“他们说起我?说我什么?” 郭长歌讥诮道:“说你如何尊师重道呗。” 方元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郭长歌又笑道:“我会猜你是温芳草,其实只因我就只知道温芳草这一个采花贼。” 柯小艾道:“而且采花贼像你这样有名有号的,古往今来恐怕也不多吧。” 她盯着方元的眼神早已变得冰冷而有杀机,因为以强力欺辱女子、败坏女子贞操的采花贼绝对是她最深恶痛疾的一类人。 郭长歌道:“恐怕是只有他一个。” 柯小艾霍然起身,瞪着方元,“师父,我能杀了他吗?” 方元吃了一惊,郭长歌也吃了一惊,“为什么?” 柯小艾道:“因为他是采花贼。” 方元立时想逃,但还没有,如坐针毡,“我……我现在是和尚。” 柯小艾冷冷道:“假和尚。” 就连柯小艾也能感觉到方元看她时色眯眯的眼神,这种眼神直到方才才消失,还是因为柯小艾要杀他,亮出了色字头上的那把刀。 方元摸了摸锃光瓦亮的光头,“这还有假?” 柯小艾不想和他辩,只冷冷瞧着他,等待师父的许可。 郭长歌道:“小艾,你恐怕是打不过他的。” 方元一听这话,登时放心,以为郭长歌并不想杀他才会这么说,只一个小姑娘他还不放在心上。 可紧接着郭长歌却又道:“不过你大可一试,他若敢伤你分毫,师父立马宰了他。”他一说完,柯小艾已横掌当胸准备出招。 方元大惊,寻思那岂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儿,赶忙起身大叫道:“等等!” 郭长歌道:“等什么,有我盯着,你可别想溜。” 方元道:“我如实回答了你的问题,但你答应请客的酒菜我可还没吃到呢。” 郭长歌笑道:“放心吧,我会把你刚才点的酒菜全都献到你坟头的。” 三百二十一 教唆 昔年有天下第一称号的柯飞鹤虽是以剑法独步天下,但也不是离了剑就不行,所以柯小艾也不是。 她的掌法在掌法名家看来也绝对不弱,掌势变幻繁复,配以鬼影步,更加诡秘莫测,让人眼花缭乱,难以招架,而且掌力惊人,劲气连续倾吐,逼得方元步步退后。 他已快退到门边,心里盘算着趁机逃跑,可是一只脚跨到门槛上时,身后忽然多了一人,却是郭长歌拦住了他的去路。 方元大惊,方才明明还见他在桌旁坐着,怎么转眼间就到了自己身后,不由得对郭长歌的武功更钦佩了几分。 后路被断了,方元只能一门心思应敌,可又不敢真的伤到柯小艾,以至每招将要得手时又必须硬生生收回。 还不到饭点,大堂里客人很少,见有人打架,怕被波及,五个食客,三个奔回了后院客房,另外两个躲到了桌底。掌柜和小二也都藏到了柜台后,矮身只露个头,两个小二惊恐万状,掌柜的除了惊恐还有些担心,生怕杯盘桌椅被砸坏了,他一个安安分分的小店掌柜,又怎敢向那些武艺高强的江湖人索要赔偿。 幸好柯小艾和方元只是打架,还没有砸东西,到现在为止不过推倒了一条凳子。 两人相斗已久,柯小艾虽全力进击,毫无守势,但手里无剑,武功本又不如,所以始终未能伤到方元分毫。而方元却是不敢下重手,只能缩手缩脚地与对方周旋。 柯小艾知道这样打下去自己终究杀不了此人,便想着借师父之手先制住他,自己再下杀手,当下一掌击出,待方元回出一掌抵挡,她却撤掌反以左肩迎上。 方元全未预料到她会如此,自己击出的一掌虽只为抵消来掌之力,意在防守,但也是如离弦之箭难以收回,何况对方竟然是主动迎上此击。 “砰”的一声,柯小艾中掌飞出,落下地时被郭长歌接在怀里。她受伤虽不重,但面色已然煞白,对郭长歌道:“师父,你说的对,我打不过他。” 郭长歌没说话,捏了捏她的脉搏,又摸了摸她肩骨,知她受伤甚轻,这才放心,把她扶起。 “我……我不是故意的。”方元竟然还没有趁机逃掉。 他急得像个犯错误的小孩,满脸的惶恐。 郭长歌笑着说:“小艾,师父给你报仇。” 话音未落,人已冲向方元。 方元的徒手功夫刚猛无俦,气势如虹,而对郭长歌自然不必再缩手缩脚,全力出招时光是隔空的拳劲掌风,就已将周身的桌椅杯盘摧碎,让藏在柜台后的掌柜连声哀叹。 郭长歌的徒手功夫却是肆意而轻灵的风格,靠一个“巧”字取胜。他的双手似两只跳脱的白兔,竟似在一只全力搏兔的狮子的巨爪间玩耍一般,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本来刚猛也好,轻灵也好,皆有其制胜之方,可对于方元来说要命的是,郭长歌以轻灵见长的招式却在劲力上也毫不输他——想象一只能与雄狮“掰手腕”的大兔。 胜负在百余招后已经很明显了,方元又勉强招架了十来招,接着就被点中了穴道,再也动弹不得。 柯小艾道:“师父,我来动手杀他!” 郭长歌道:“好,你来。” 柯小艾说杀就杀,力贯指尖,戳向死穴。 方元大骇,惊叫道:“等等等等一下。” 柯小艾冷冷道:“有什么遗言,让你说。” 方元道:“你你你凭什么杀我,我做错什么了?” 柯小艾道:“哼,一个采花贼还敢问这种话?” 方元又道:“我现在是和尚啊!” 柯小艾愣了愣,道:“假和尚!哼,给你机会狡辩都没点新鲜的。” 方元道:“你说的对,我是假和尚,可我这采花贼也不是真的啊。” 柯小艾道:“你在江湖上臭名昭著,那还能有假?” 方元道:“采花贼掳掠奸淫妇女,但我只掳掠,可从来没有强迫过任何一个姑娘。” 柯小艾道:“别想骗我!” 方元道:“没骗你,我对天发誓!” 柯小艾记得百生曾说过,被温芳草掳走的那些女子都说他并没有对她们做什么。这时她将信将疑,本要杀人的手指还举在空中但不知该怎么办了。她毕竟还只有十七岁,阅历太浅了些,不会察言观色,也辨不出真假。 郭长歌笑道:“他为了活命自然是什么鬼话都能编得出来,天下又哪有只掳掠女子,而别的什么都不做的采花贼?” 听了师父的话,柯小艾眼中又现出杀机。 方元叫道:“姑娘你别冲动,我真的没骗你。” 他两颗眼珠向右一移,瞥向郭长歌,道:“郭兄弟,我们无冤无仇的,你为何要这样教唆你徒弟杀我?” 郭长歌笑道:“徒弟想要杀一个采花贼来为民除害,当师父的略加鼓励,那怎能叫教唆呢?” 方元道:“小艾姑娘,你一定要相信我,可别错杀好人了。” 柯小艾道:“呸,你又是什么好人了?” 方元神色间有万分惶急,忙道:“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绝不像你师父说的一样恶贯满盈,我……我罪不至死啊!” 见柯小艾犹犹豫豫的,郭长歌道:“小艾,你还等什么,快动手吧。” 柯小艾道:“师父,我记得你说过一慧禅师废了这人原本的武功。”说着瞥了眼方元。 郭长歌道:“嗯,没错。他大奸大恶,一慧禅师自然要废掉他用以作恶的武功。” 柯小艾道:“可是一慧禅师又为何要收他为徒,再传回他武功呢?” 郭长歌怔了怔,道:“这……这我也不知道了。” 柯小艾道:“会不会是一慧禅师废了他武功后才知道他虽坏,但也并非罪大恶极之人,歉疚之下便收他为徒,传回他武功?” 方元喜道:“对对对,姑娘说的一点没错,不然我也不可能从少林寺跑出来啊。” 柯小艾看了看他,又看向师父,想听听郭长歌的意见。 郭长歌皱眉考虑良久,才回道:“宁可杀错也别放过吧,你今日放了他,他明日就又去做偷香窃玉的勾当该怎么办?” 方元怒道:“你他妈……” 他看到柯小艾满脸怒容,显然因为他骂她师父而很不高兴,赶忙闭嘴。他现在动弹不得,一条小命被攥在人家手里,方才情急骂人,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柯小艾虽觉得师父的性子和以前大是不同了,竟然会如此草率地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不过他所说倒也有理,当下道:“也是,反正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死了也不冤枉。” 说着又已出手,一击必杀的杀手! 三百二十二 相拥的男女们 房间里更香,香得让人沉醉。 ——在美人的怀里怎能不香,又怎能不沉醉? 成乐终于知道了那香气的来源,在激情过后,他倏然有了一种罪恶感,那种感觉,就像是在一片洁白无瑕的雪地上踩下了第一脚,这种感觉也让他抱着那柔软身躯的手,稍微的有些颤抖。 “公子。”温晴的声音本就柔似水波,这时更柔软得让人陷入了一个美妙的梦中。 “怎……怎么了?”成乐心里一颤,本在她光滑肌肤上轻抚的手,不自主抬起。 温晴把五指插进他那只手的指缝中,又摁回了自己身上。 她柔声道:“公子喜欢晴儿吗?” 成乐道:“当然了。” 温晴道:“当然不喜欢?” 成乐忙补充道:“当然喜欢了。” 他镇静下来,又道:“怎么会不喜欢,我最喜欢晴儿!” 温晴笑了笑,之后却又板起脸来,“你骗人,你只是哄我开心的。人家都说男人在床上的时候说的话,一句都不能信。” 成乐却完全没听出她是在玩笑,承认道:“是,这种时候说的话你确实不该信,可是我绝对不会骗你,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 温晴道:“真的吗?” 成乐道:“当然是真的。” 温晴道:“你若骗了我怎么办?” 成乐道:“我若骗你,就让我被天打雷劈,让我不得好……” 温晴掩住了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这次是用手,“那……那如果是我骗了你呢?” 成乐怔住,他相信温晴也是不会骗自己的,可是她若真的骗了自己,自己也是万万舍不得让她受到半点伤害的。 他又想了想,才说道:“我原谅你。” 温晴似乎很被这句话给触动了,眼睑轻颤,嘴角挂上了温暖的笑意。 成乐又道:“就算你骗我,我也是心甘情愿被你骗。” 温情忽又觉得愧疚,她想说什么的,可是没有说,忽然有些想哭。成乐却笑得很温暖,伸手在她额头轻抚。 两人深情对视、相拥。 在城外山峦间的一处山洞里,也有两人相拥,但没有对视,至于深情,更谈不上。 因为女的眼里没有情,而男的就没有睁眼,他不是睡着了,而是昏迷中。 山洞里当然没有床,却有一个草堆,他们就赤身裸体地躺在草堆上,不远处还生着一堆火,照明了洞窟,也驱散了阴冷。 男人已昏迷了很久,是被人打晕的,到现在已差不多该醒来了。 果然过了不久他就睁开了双眼,眨了眨,看到了贴在自己面前的那张精致俏丽的小脸。 女的也眨了眨眼,笑得很魅惑。男的却完全没感觉,他甚至无暇去想面前这女的是谁。耳边只有哔啵哔啵的柴火声,他的头痛得好厉害,以至一时间竟连自己是谁都没想起来。 我是谁? 我是百生。 她是谁!? “苏……苏姑娘?”他终于认了出来。 “百公子。”苏霁月微笑着回应。 “我怎么会……啊……”他忽然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对方也是,而且他们还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的柔软和温度。 他想要起身——起不来;想要滚开——滚不动;想要推人——手在哪? 手抱着人,而且抽不回来,似被点了穴道,他不懂武功,他不知道,他只能闭上了眼睛,非礼勿视。 “苏姑娘,我们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你也被点了穴道吗,能动吗,若是能动快些起来,我……” “你怎么?” 百生是个年轻的男人,也没什么毛病,怀中温香软玉,鼻端弥漫着女儿家的香甜气息——他怎么了,他当然有些把持不住,不管是心里的冲动,还是身体上的变化,全已不由他控制。 “啊!”他忽然大叫了一声。 “你这是干什么?”苏霁月吃了一惊。 百生嘴中流出鲜血,他咬了自己的舌头,用疼痛来让自己保持理智。 “是谁……谁抓了我们来这里?”他话已说得不大清楚了,但还能听得明白,“我记得我在那片草地上遇到了你,忽然被人打晕了,你那时指了指我身后……你是不是看到了抓了我们的人?” 苏霁月暗笑他傻,道:“对,我看到了,可是那人蒙着面,我不知道他是谁。” 百生道:“那人武功也真厉害,我转过头连他的影子都没看着,想来是他一瞬间就绕到我脑后打晕了我。” 他在不断的回忆,尽量多说话,尽量把注意力移到其他地方去。 苏霁月道:“你晕倒之后我和他打了起来,可我不是他的对手。” 百生道:“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苏霁月道:“我没事,谢谢你关心我。” 百生道:“那人为什么要扒了我们的衣服……” 苏霁月装作羞恼,叫道:“我……我怎么知道!?” 百生还是不敢睁眼,想象她的双颊定然已被红云轻笼,本就俏丽的面容想来更加楚楚可人。可其实苏霁月的脸一点没红,他的脸却已跟个猴屁股似的。 他赶忙继续找话说,转移注意力,“苏姑娘你怎么会出现在城外,是偷偷跟我出来的吗……对了,你父亲和兄长去小院找你了……不知道抓了我们的人,会不会就是掳走你姐姐的人……” “你还是睁开眼吧。”苏霁月忽然打断他道。 “还是……还是不要吧。”百生实在不敢。 “反正我们的手脚都动不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苏霁月道,“你快睁开眼,我们一起想想该怎么逃走吧。” 百生终于缓缓睁眼,见到苏霁月的脸离自己好像更近了些,鼻尖都快碰到了一起。 她明眸巧笑,吐气如兰,百生的脸色却在沉醉和尴尬间反复,忽然毅然决然地转开了头,道:“我们这般处境,你还笑什么。” 苏霁月道:“我笑你。” 百生道:“笑……笑我什么?” 苏霁月道:“笑你一个大男人竟也如此忸怩。” 百生本来就红的脸又多染了一层,道:“我……我只是不敢冒犯了姑娘。” 苏霁月道:“我又不会怪罪你,相反,我还会很开心呢。” 百生怔了怔,“开心?” 沉默了片刻后,苏霁月才小小声的“嗯”了一句。 百生目光闪烁,脑子里飞过了很多的念头,“怎么还……还会开心呢?” 苏霁月道:“因为……因为我从一开始就……” 百生咽了口口水,“就什么?” 这句是脱口而出的,其实他已不必问,苏霁月言语里的暗昧和口吻里的柔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百生只是一时不敢相信,这个小姑娘竟会喜欢自己,难道就是因为她喜欢自己,才会跟着出城,那片草地是不是她准备吐露心意的地方? “我……我不好意思说。” “那就不必说。” “你懂了?” “我……我懂。” 百生终于看向了苏霁月,虽还是不免害羞,但已心安理得了许多。 “我骗了你。”苏霁月忽道。 “什么?”百生皱眉。 “其实我可以动的,我被点的穴位在不久前已经自行解开了。”苏霁月道。 百生诧异,“那你为什么……” 他话问一半,看到苏霁月娇羞的样子,隐约明白了,难道这小姑娘是想让他多抱她一会? 百生道:“你先给我解穴吧。” 苏霁月却摇头,“我不,如果我给你解了穴,你就会带我离开,而我们一旦离开了这里,你就不会再理我了。” 百生道:“我怎舍得不理你,只是这里真的很危险,抓了我们的人随时都可能再出现,所以我们还是尽快离开为妙。” 苏霁月还是摇头,不说话,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 这叫百生的心如何能不软,还是第一次有女子对他如此情意绵绵,然后他便硬起心肠决定了一件事。 他的情感少见地凌驾于理智之上,深情地看着苏霁月,“你若不解开我的穴道,我如何能抱你抱得更紧些?” 听了这话,苏霁月转哀为喜,终于出指,解了百生的穴道。百生果然抱她抱得更紧,两人脸颊贴着脸颊。这时候百生别的什么都不想了,他只想一件事,他正在做的事。 他在苏霁月耳旁低语:“你放心,我会去找你爹求亲,我会娶你为妻的。” 一说完这句话,他就听到了两声咳嗽,咳嗽的当然不是他,也不像是苏霁月的声音。 百生大惊失色,情欲顿消,问苏霁月道:“他就是抓了我们的人么?” 苏霁月皱眉,循着百生的目光看向那人,一个黑袍人,头戴竹笠,竹笠前檐挂着黑纱,黑纱遮住了整张脸。 三百二十三 滋味 天黑了,人却醒了。 方元睁开眼的时候,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只看出所在是一个亮堂的房间,灯火是鲜明的橙红色,给人以温暖的感觉。 他坐在一张宽大舒适的椅子上,身前是一张长长的木桌,桌上摆满了各色的精致菜肴,甚至还有几瓶娇艳的鲜花点缀其间,装饰得甚为赏心悦目。菜香酒香早已飘入了鼻中,让他馋涎欲滴。更美妙的是,左右还坐着两个花一样的姑娘。 他先看到左手边的姑娘,那姑娘浅浅地笑着,很漂亮,也很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然后他才去看右手边的姑娘,这姑娘当然也很漂亮,可是却不笑,未免美中不足。 在他眼里,不会笑的姑娘就是一块好看的木头,所以他只看一眼就皱起眉摇了摇头,接着便去身前的桌上搜寻筷子,想要吃东西了。 可是筷子还没找到,他就先想起了一件事: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当然还记得“杀”了他的人是谁,然后他马上认出了右手边的那个姑娘,因为她就是“杀”了他的人。 他看向她,先是惊恐,随即便镇定下来,自己有没有死,他还是能分得清的,这地方也实在不像是地狱,倒像是他心中的极乐世界。 “谢过姑娘不杀之恩。”他嬉皮笑脸地对柯小艾道。 柯小艾仍是冷冰冰的没有回应,却抄起酒壶斟了杯酒递给他。 方元愣了一愣,接过酒杯喝了。 这时左手边的姑娘递上了一双银筷,笑道:“大爷请用饭吧。” “好好好。”方元开心地接筷,趁机还想摸摸人家姑娘的手。 可那姑娘竟也不是好惹的,在被摸到手前,已先“摸”了一下方元的手,只不过这下“摸”得比较重,让方元的手背红了一片,肿了一块。 方元倒也不恼,他从来不生女人的气,遇着他不喜欢的,或是不喜欢他的,他最多也不过敬而远之。就在柯小艾想杀他的时候,他心里想的都是,能死在漂亮女人手里,总算是老天爷对自己不薄。 他接过了筷子兴致勃勃地大快朵颐,菜肴没让他失望,全是荤的,肉肥油大,对常人来说可能腻了些,但他就好这口,至于酒,是极烈的高粱酒,也正对他的口味——为他准备酒菜的人,似乎还挺了解他的。 左右两个姑娘虽然不让碰,也不和他调笑,更没有弹琴唱曲助兴,但一个兢兢业业地斟酒,另一个老老实实地夹菜,倒也让他很是受用。 所以他吃得很开心,很过瘾。就在他吃喝了五分饱、三分醉的时候,忽有人推门进来。 两个男人,一个正是郭长歌,另一个在方元看来,和左手边那姑娘一样,也面善得很,他自我介绍说叫成乐,然后左手边的姑娘,也跟着自我介绍说叫温晴。这一来方元才终于想起,自己确实见过他们。 他笑着跟温晴道:“哟,姑娘也姓温啊,好巧呢。” 郭长歌坐在了他对面,笑道:“芳草兄,我说到做到,酒菜还合胃口吧。” 方元一边吃一边笑道:“不错不错。” 郭长歌笑道:“我还给你找了两个陪酒的姑娘呢。” 方元看了看一直都冷冰冰的柯小艾,又看了看皮笑肉不笑的温晴,甚至笑里还藏着刀,他手背现在还有些疼呢,苦笑道:“也……也很不错,谢谢郭兄弟了。” 郭长歌道:“你有没有觉得,酒菜吃起来比平日有滋味些呢?” 方元夹着一大块肥肉,皱起眉想了想,道:“你还别说,今天吃得是比平日都爽快了许多呢,难道这些菜出自一位手艺极好的名厨,酒是储藏了几十年的陈酒?”说完把肥肉送入嘴里,大嚼特嚼,然后倒了一杯酒下肚,“哈”的一声,很是享受、舒服的表情。 郭长歌笑道:“其实这些酒菜不过是寻常的酒菜,你会吃得这么香,只因你事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方元怔了怔,随即恍然大悟,笑道:“有道理有道理,看来以后得多劳烦郭兄弟那样吓吓我,然后再请我吃饭,这样能更有滋味些,而且简直比任何的作料都更有效。” 郭长歌道:“我已吓了你一次,你未必会信第二次吧。” 方元皱眉道:“也是。”不过只烦恼了一瞬,就继续大吃大喝了起来。 郭长歌道:“而且,我这次请你吃饭,是因为你如实回答了我那个问题,我以后又凭什么再请你吃饭呢?” 方元笑道:“你不妨多问我几个问题,我如实回答就是了。” 郭长歌道:“好,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当采花贼呢?” 方元没想到他说问就问,怔了怔才道:“当采花贼,还能是为什么?”说着笑了笑。 郭长歌也笑了笑,随即道:“小艾,杀了他。” 柯小艾二话不说就出手,方元手忙脚乱地接了几招,道:“郭兄弟,你……你不能说翻脸就翻脸啊。” 郭长歌摇头,缓缓道:“不是我翻脸。既然你当采花贼为的,是那种不必说我们都能懂的原因,小艾嫉恶如仇,当然要杀你了,而且我也很支持她。” 他话说得很慢,柯小艾在这会功夫已出二十余招,且招招杀手,方元虽能勉强招架,但他这时在人家的地盘,更是不敢伤到柯小艾分毫,而且谁知道其他人会不会联手对付他,这样打下去终究是死路一条。 他边招架,边道:“我说实话还不成吗,你快让小艾姑娘停手吧。” 郭长歌慢吞吞喝了两杯酒,然后才很潇洒地一摆手,柯小艾退到了一旁。 郭长歌笑道:“说吧。” 方元愁眉苦脸,“当采花贼,当然是……是为了寻求刺激。” 郭长歌哼了一声,道:“小艾……” 方元忙道:“等等等……是为了……为了多见些漂亮姑娘……” 这次还没等郭长歌指示,柯小艾冷不防就已出手,方元大骇之下赶忙招架,张嘴想让郭长歌赶紧制止她。 却是郭长歌先开口道:“你不想说实话,我来替你说。你是想找人的吧。关键是,你找的是什么人,又为什么用这种方式。” 这时柯小艾一掌斩出,方元竟没有格挡,也没有躲避,掌缘在他鼻梁重重一斫,他的鼻子就歪了,同时鼻尖绽放了血花。 鼻血不住地淌下来,量很大,可方元并没有去管,任由鲜血染红了衣襟,只怔怔地看着郭长歌。 他这样的反应让郭长歌知道,自己说对了。 三百二十四 不对劲 灯油快烧尽了,灯火黯淡了些,但反而更恢复了火光的原色,更让人觉得温馨、暖和,也让血的颜色更鲜红。 方元已看着郭长歌怔了许久,忽又露出苦笑,然后叹了口气,这才开口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说完这句话,他才接过温晴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鼻血,又自点了两处穴道以止血。 郭长歌笑了笑不回话。 方元道:“你这次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着,伸手把歪了的鼻梁给掰正了。 郭长歌道:“你在江湖中虽有采花贼之名,但不管是自称,还是你的那些受害者所称,你并没有侮辱过任何一个女子。你为了活命,你的受害者为了保存名节,虽皆有撒谎的动机,但我情愿相信你。” 方元看向柯小艾,笑道:“你师父信我,姑娘也信我吧。” 柯小艾并不理他,而是专注于听师父解释,方元当采花贼,怎么会是为了找人? 郭长歌接着道:“你的受害者还说……” 方元打断他道:“你能别说受害者吗,我可没想害人。” 成乐道:“即便你没想害人,那些女子被你掳走又送回,名节已然毁了,那还不叫受害者吗?” 方元皱眉道:“什么意思?” 成乐哼了一声,道:“你在江湖中是个臭名昭著的采花贼,被你掳走过的女子即便向别人说明,你并没有对她们做过什么,可谁又会信呢?” 温晴道:“这样的女子就算真的清清白白,又哪有好人家敢娶进门的,谁也不愿娶一个招左邻右舍说闲话的媳妇儿吧。” 方元怔怔地眨了眨眼,道:“我……我倒是没想到过这一层。” 他这时想到,那么多青春大好的女子恐怕皆因他一人而遭人闲话非议,再也找不到一个好的归宿,愧疚之感油然而生,悔恨之意,倒也是出自真心。 郭长歌咳嗽了两声,仍是道:“你的受害者们都说,你让她们看画,各种各样的画,有山水,也有肖像。” 方元点点头,“可那也不能说明我就是在找人吧,我或许是在找一个地方呢?” 郭长歌笑道:“你让人看山水,未必就是在找那山,找那水,让人看肖像,也未必就是在找画中人。” 方元道:“那我在找什么人?” 郭长歌道:“什么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一定是想从你掳走的那些女子之中找到她,而你让她们看的画或许就是信物一类的东西。或许她们看到那幅特定的画后就会知道你是谁,又或许你能从她们看到那幅画的反应来确认其身份。至于你为什么要让他们看各种各样的那许多画,我想只是为了让她们难以记忆,毕竟那些女子中必有善丹青者,你若只让她们看那幅特定的画,她们回去后若是凭记忆摹绘出来,在江湖中传开之后,免不了有人会知道你的真正目的,或许还会猜到你的真实身份。” 方元不说话,也没有表情。 郭长歌看着他,继续道:“这已是我所能想到最合理的解释,你若是要反驳,就请编也编出一个更合理的来。” 方元摇了摇头,“我编不出来,你可以让小艾姑娘杀了我了。” 郭长歌笑道:“为什么,难道我都说错了,你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采花贼?” 方元道:“你说的都对,但我不能告诉你我要找的是什么人。” 郭长歌叹了口气,道:“小艾,杀不杀他由你决定吧。” 柯小艾道:“算了。” 方元眼睛放光,看向她,“姑娘人美心善,我真是太喜欢……” 这时柯小艾瞪了他一眼,他便不敢说下去了。 柯小艾对郭长歌道:“这假和尚是个真混蛋,若他以后还敢做那种事,我一定杀了他。” 成乐跟着道:“我也不饶他。” 郭长歌笑着点了点头。 方元忽然皱眉道:“那你们打算如何让我开口,说出我找的是什么人,严刑拷打吗?” 郭长歌摇头道:“不必。我们有一种神奇的花药,只要你闻了那种药的味道,再被我们点中神庭穴,就会什么都说出来了。” 他说完,看了一眼温晴,又看向方元。 方元怔了怔,随即笑道:“那也太玄了吧,若是真的,你们早点对我用那种花药不就行了,又何必等到现在呢?” 郭长歌悠悠然喝了杯酒,道:“那只因为我们虽很好奇,但却也不想强迫你说出你的秘密。而且你既然那般小心,说明那个秘密定然牵涉极大,我们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为何还要自找麻烦?” 方元不禁又皱起眉头,他越来越搞不懂郭长歌究竟想做什么了,“那你又是吓唬我,又是请我吃饭,三番五次让小艾姑娘对我出手,还破费买这么一桌酒菜,究竟图个啥啊?” 郭长歌喝着酒没工夫说话,坐在他身旁的成乐道:“我们只想确定你不是真的采花贼,确定苏素染姑娘的失踪与你无关。” 方元微微抬起头,一只手摸着下巴道:“苏素染……苏素染……耳熟,哪听过这名字。” 温晴笑道:“江湖中名声最大的采花贼,当然不可能没有听说过武林第一美人的大名吧?” 方元恍然,“奥——,对,是。” 他说完这三个字后,脸色忽有些奇怪,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又像是有些恶心难受的样子。 郭长歌觉察到了他的异样,道:“你不会真的曾掳走过苏素染姑娘吧?” 方元赶忙否认道:“没有没有。” 他顿了顿问道:“怎么,那位姑娘失踪了?” 成乐点了点头,郭长歌却直勾勾盯着方元,道:“你不对劲。” 方元怔了怔道:“怎么不对劲了?” 郭长歌道:“我不知道,只是提到苏素染之后你就有点不对劲。” “哪有什么不对劲?”方元打了个哈哈,抄起筷子又去夹菜。 温晴忽然出手,冷不防从他手里夺走了银筷,正是温晴之前亲自递到他手上的那双。 方元很是诧异,转头道:“温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他也没等温晴回答,便又伸手去抓酒坛,想倒酒喝,却被柯小艾抢先提起了酒坛。 方元笑着拿起杯子,“来,小艾姑娘。”等着她斟酒。 可柯小艾却完全不理他,随手把酒坛放到了远离他的那一端。 方元一脸不解地看向郭长歌,郭长歌笑道:“芳草兄,你可以走了。” 方元蹙眉道:“可是饭还没吃完呢。” 郭长歌道:“我看你吃的差不多了,我们几个还要吃呢,我们吃饭的时候可是无话不谈的,你在这,有点不大合适吧。” 方元谄笑道:“有什么不合适的,虽然认识不久,但我们也是朋友嘛。” 他说完这句话后怔了怔,恍然明白了郭长歌的意思,苦笑道:“好好好。反正我也是你的手下败将,告诉你我在苏家吃瘪的事,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郭长歌笑道:“小艾倒酒。” 小艾便倒酒,温晴也把筷子还给了方元。 趁方元接过筷子顺势便去吃喝的工夫,成乐忽然说了句:“百生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三百二十五 调虎离山 小二来过,添了酒菜,也加了灯油。 灯亮了,人的心却黯然。成乐提了一嘴百生,其他人都不禁开始担心他了。 他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温晴道:“他要查看的东西很多,很费时间,今天回不来也属正常,我们不必太过担心了。” 百生人还算机灵,可在这特殊时期卧虎藏龙的云州,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实在像是劲风中的残烛,性命就如燎原之火中的草芥,实在危险且微不足道得很。 郭长歌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陪他走一趟的。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方元一边吃菜,一边喝酒,又一边开始说他的故事了。 那不是光彩的事,所以他的声音并不高,而且是边吃边说,一张嘴忙得很,话音更是模糊得可以。 郭长歌皱眉道:“也不知道藏书处在哪里,城内还是城外。” “我的确曾将苏素染当做过目标……”方元道。 温晴回郭长歌道:“我想应该在城外,离云州城或许还不近呢。” 成乐道:“这里山那么多,你们说藏书处会不会和山庄一样,是建在深山里的?” “那天夜里我潜入汤江畔的拂柳山庄,抓了一个巡视庭园的家丁,逼迫他带我去苏素染的房间,刚来到附近,却撞见了一件……一件恶心的事……” 郭长歌点头道:“嗯,云州城以南群山连绵,的确是建造秘密之所的好地方。” “唉,那事儿不说也罢,说了闹心……总之我被一个武功极高强的人给发现了……” 温晴道:“据说举办武林大会的场地也在那群山之中。” 她不想让他们太过于无谓地去担心百生的安危,所以想着把话题转移到其他方面去。 成乐很有兴趣,问道:“那地方建成什么模样,是不是和天武台相似?” 温晴道:“我虽没去过,但我在为广鸣院当探子时,曾见过那地方的地图和画像,大约就在我们去过的武林盟驻地后方,有一粗铁链连接两山,这边的矮山是武林盟驻地,那边笔直竖立的高山顶上,便是武林大会的举办之处。” “高山?”郭长歌问,“有多高?” “那人武功实在是很高,高得可怕……” 温晴道:“那条连接高矮两座山的铁链极长且极陡,下方便是万丈深渊,要上去就得不小的本事。” “他对我是穷追猛打,而且招招致命……” 郭长歌道:“能用铁链从矮山连到那么高的一座山,想来一定还有另一条路能登上那座高山的山顶咯。” “其实我也不是怕他,只一时疏忽了,被他占了先机,所以只能逃……” 温晴点点头,道:“的确有,那座山有环形阶梯通往峰顶,不过得走水路才能到那座山的山脚。因为那座山起自河流之中,四周皆是湍急奔流的河水,即便是水性精熟的人也绝不可能游得过去,而船只在那样湍急的河流中也很难行驶,更何况那一片区域多的是乱石暗礁,稍有些经验的船师便不会去那里赌命。” “要是有机会再能遇上他,哼……我一定会报那一箭之仇!” “嗯?”郭长歌问道,“什么一箭之仇?” 他一问,其他人也都看向了方元。 方元说那句“报那一箭之仇”时,终于一改讲述糗事时的颓丧,豪气干云地大声说了出来,而且嘴里也不含着吃食,说得清清楚楚,所以其他人才终于听到他是在说话,之前还一直以为,他是在吃东西时发出了嘟嘟囔囔的怪音。 “就是报……报仇啊。” 方元忽然被其他几人同时直勾勾盯着,不由得有些心虚,因为他其实清楚,自己现在的功力也一定不是那晚那人的对手,或许再过几十年,结果还是一样,“报仇”云云,不过是嘴头上说说,过过瘾罢了。 “报什么仇?”郭长歌又问。 他还是直勾勾盯着方元,因为他觉得方元忽然说什么报仇,很是奇怪,想听他解释。方元却觉得他是在鄙视自己,觉得自己武功不行,报不了仇。 成乐也问,“你想找谁报仇呢?” 方元看了看他,又左右看了看温晴和柯小艾,他们都是一样的眼神,其实没什么含义,但在心虚的方元看来,他们却是全都在看低自己,觉得自己报不了仇。 难受得是,他们还真没看错,方元叹了口气,道:“不报了,不报了还不成吗。” 他看向郭长歌,哼了一声,“你都未必是那人的对手。” 郭长歌怔了怔,笑道:“什么人,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方元也怔了怔,道:“你们不是要听我说我去苏家……” 郭长歌笑道:“你果然去过苏家吗?” 方元道:“你刚才没听?” 他又向其他人看去,“你们刚才都没听我说话?” 他吃东西时太过全神贯注,再加上本就不想听到别人对他吃瘪经历的评论,所以只张着嘴吃、喝、说,却闭上了耳朵,于其他人说的话根本是充耳不闻。 郭长歌、成乐都点了点头。 方元忽然露出笑容,道:“好,这可不是我不说,是我说了你们不听,怪不着我。我可懒得再重说一遍了。”想到自己被人追着打的丢人往事少了几人知晓,吃喝得更痛快了。 郭长歌猜知他心意,笑道:“你都已说了到苏家是吃了亏了,还怕说出来丢人吗?” 方元笑道:“我不过遇到一个和我旗鼓相当的高手,输了他半招罢了。” 输了半招与被人追着打,虽都是打架输了受窘,但总要好听些。 柯小艾道:“可是你刚才不是这样说的啊。” 方元一怔,道:“你听了?” 柯小艾点点头,她离方元很近,而且方才并未参与其他人的对话,所以倒是大概听完了方元的讲述。 郭长歌笑道:“小艾,他刚才怎么说,你复述一遍吧。” 柯小艾点点头,大略复述,说方元潜入苏宅欲掳走苏素染,来到苏素染房间附近时被一高手发现,那人穷追猛打,方元只能仓皇逃窜,险些血溅当场。 方元若自己讲述,还能尽力粉饰遮掩一番,可被柯小艾这么一说,他当时那一战败得简直是惨绝人寰,不由得满脸窘态。 温晴听完,说道:“想必那位高手,定是苏家两兄弟中的一位了。” 郭长歌笑问:“芳草兄,你当年的武功比现在如何?” 方元有意臭一臭郭长歌,拉他“同归于尽”,道:“你也知道,我原本的武功都被一慧老和尚给废了,当年的武功比现在当然高强得多,但还是连那人的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我看郭兄弟你的武功虽然高强,但最多也不过是那人的一根脚趾罢了。”说着低声冷笑。 郭长歌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并不在意,笑了笑道:“你能不能说说那人的形貌,我们也好知道那人是苏良弼还是苏善君。” 方元见他并没什么反应,甚感无趣,当下回忆了片刻,道:“那人使剑,夜里也不大能看清面目,不过身材很高,也挺瘦的。” 郭长歌微笑道:“苏善君我们见过,身形十分健壮,看来那人一定是苏良弼了。” 他说完这话,忽然敛起了笑容,还皱了皱眉,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温晴道:“武林中许多人称苏良弼为‘仁侠’,他鲜与人交手,也没有参加过武林大会论武,之所以闻名江湖靠的并非武功,而是乐善好施、救灾恤患的德行,只知道他既是江南一带鲜有败绩的苏善君的兄长,且是苏家家主,武功定然不弱,可没想到竟达到了那般境界。” 多年前江南水患肆虐,苏良弼曾耗尽家财去筑堤疏流,防洪救灾,后来又全力参与灾后重建的事项,分发钱粮救助穷人,修缮房屋、道路、田地,振兴市场,兴办私塾,聘请医师为受灾户的病人看诊,庇护一方平安。 温晴曾听说过苏良弼的这些光辉事迹,那是绝对不假的,德行确实值得人敬佩尊仰,在江湖中也的确当得上仁侠之名,却从未听说他在武学上有什么惊人造诣,不过既然被郭长歌评价甚高的方元都自觉大大不如,那苏良弼的武功定然是已达到很高的境界了。 方元却忽然哼了一声,“这人武功是不错,但能有什么德行了,我看他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郭长歌笑道:“芳草兄,你不能因为输给了人家心里不服,就这么胡乱贬低人家啊。” 成乐道:“人家是在江湖中名声赫赫的‘仁侠’,你一个采花贼说人家不是好东西,未免有些……” 他这话并未说完,转而呵呵冷笑,意思十分明确,那是讥诮方元也太不成话,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方元道:“我这采花贼是假,他那‘仁侠’也未必是真的‘仁’,你们要是知道他……唉,算了……” 成乐道:“他怎么,你倒是说啊。” 方元道:“说了也没用,徒然添堵,我们还是喝酒吧。” 郭长歌陪他喝了一杯,笑道:“最烦你这样说话说一半的人。” 方元笑道:“喝吧喝吧,多喝几杯就不烦了。” 柯小艾忽道:“我记得你说,那天晚上你撞见了一件恶心的事,难道和那件说了会添堵的是同一件?” 方元装傻道:“我说过那样的话吗?” 他打了个哈哈便去喝酒,其他人虽然很好奇,很想知道,但也没有再逼他说。他们从不会为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去逼任何人做任何事。 现在实在有很多值得烦心的事,而面前就有酒,所以他们都多喝了几杯。 然而多喝几杯真的就不烦了吗? 醉了的他们——郭长歌反而更想念心里那个人;成乐更纠结于对父亲所图“大业”的态度;温晴更担心不久之后的某一天;方元更回想起那夜,那件想起就恶心添堵的事,他已不吐不快…… 至于柯小艾——她不喜欢喝酒,也没别人那么多的烦心事。 他们交谈,欢笑,直到夜深人静,吃饱喝足。喝得太足了,郭长歌是被柯小艾搀扶着才能回到房间,成乐和温晴也是互相扶持着才顺利回去。方元也在小院找了间客房住下,和衣躺上了床,立时便呼呼大睡。 郭长歌嘴里不住地喊着“思扬”,忽将搀扶着他的柯小艾紧紧抱在怀中。柯小艾二话不说,双臂向外一振,手掌猛地向上推出,掌根正中郭长歌下颌,将他击得昏晕了过去,摔倒在床上。 柯小艾给他脱了鞋,摆正他身子,又给他盖上薄被,站在床边看了看黑暗中郭长歌脸庞的轮廓,轻轻叹了口气。 她正准备离开,忽听身后一声轻响,一个黑影从窗外一晃而过。柯小艾赶忙追出,看到那人影飘然上了房顶,当下施展轻功跟了上去。 一路追去,脚下掠过一排排屋脊,从屋顶跃下,来到一条黑灯瞎火的长街,一直奔到长街尽头,又转入一条黑黢黢的深巷。 那人止步,转身,但隐身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柯小艾也停下,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人就够了。” 柯小艾怔了怔,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人缓缓道:“你叫柯小艾,是郭长歌的徒弟。” 柯小艾奇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我和师父的名字?” 那人笑了笑,道:“我还知道和你同行的有一个叫成乐,还有一个叫温晴。” 柯小艾实在猜不透此人的身份和目的,但既鬼鬼祟祟地不愿现身,总不会是什么好朋友,已不打算再和他多言。 那人又道:“对了,还有一个叫百生的,他今天差点……” 柯小艾愤怒地打断他道:“你把他怎么了?”说着向前冲去,出招攻向那人。 那人并不接招,身子一转,飘飘然跃上了左手边的墙头,笑道:“我劝你还是快些回去吧,你那些朋友可都有些醉了,醉了的人可没什么还手之力,都是任人宰割的。” 正要出招追击的柯小艾听完这话,暗叫一声“糟了”,以为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赶忙转身向小院奔回。 那人端立墙头,冲着柯小艾离去的背影“哼”笑了一声,随即跳了下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同时间,方元所在房间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有一人缓缓行至他床前…… 三百二十六 一夜无事 黑夜,黑得让人有些迷失了方向。 再加上心里着急,一时间柯小艾竟找不到小院的方位。 幸好德武客栈大门外的一条街还是灯火通明,她就冲着那夜市飞速奔去。 来到街畔的房屋顶上,看到了德武客栈门前挂着的两串大红灯笼,正要提气飞跃过去,忽听街心一声女子的尖叫,然后人群中爆发了一阵喧哗,随后衣袂带风声,猎猎作响,有一女子手提长剑跃上房顶,经柯小艾身畔而去。 柯小艾一怔,说道:“苏霁月?” 虽只一瞬,但她看到了那人面容衣饰,正是苏霁月无疑。 然后又有一白衣男子跟着上了房顶,手提长剑,向苏霁月奔离的方向追去。 这白衣人也很是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柯小艾来不及细想,已从房顶跃下,向德武客栈奔去,路过那喧哗的人群,人们似乎在狠毒地咒骂着什么,里面还传来一个小姑娘凄切的哭声。 难道这些人在合伙为难一个小姑娘? 焉有此理!? 柯小艾当即停步,可转念想到同伴的安危,一跺脚,还是奔向德武客栈,穿过大堂,奔回小院,径直上了二楼,冲进郭长歌的房间。 郭长歌还在酣睡,并未失踪,也没有陷入什么危险。柯小艾怔了怔,然后退出门外。 走廊上挂着的灯笼,散发着柔和的橘红色光晕,小院静谧而祥和,似乎无事发生。 柯小艾还不放心,又走向温晴的房间,门未闩,推门而入,里面静悄悄的,床铺整洁,没人睡在上面。 柯小艾心中一震,先是有些担心,随即想到温晴和成乐都有些醉了,他们当然可能……她没有再想下去,但已放下了心。 如果那二人真的同房,自然是不便打扰,至于方元,柯小艾并不担心他的安危。 柯小艾向自己房间走去,思考引她离开的那人如果不是为了“调虎离山”,那还能是为了什么? 她想不通,来到房门前正要推门而入,忽想起街上那个哭泣的小姑娘,赶忙转身飞奔出去。 可当她来到街上,人群已经散了,那小姑娘究竟为何哭泣,她已经无从知晓。 一夜无事,清晨,天气大好。 郭长歌的心情却不怎么样,一来他昨夜喝多了酒现在头有点痛;二来他做了整宿的梦,睡得并不好;三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下颌也在隐隐作痛,似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一样。 他从床上坐起,皱着眉,左眼睁开了一线,右眼却还闭着,摸了摸脑袋,又揉了揉下巴,回想昨夜的梦境,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忽然听到成乐的声音,他在外面大喊“晴儿”,喊了一遍又一遍,却听不到温晴回应。 郭长歌意识到不对劲,赶忙穿鞋奔到门外走廊,喊道:“怎么了?” 成乐从温晴房门大开的房间出来,满脸忧急神色,道:“晴儿不见了。” 这时柯小艾也走出房间,衣衫不整,显然也是听到成乐呼喊,急忙从床上起来的。 她问道:“昨天夜里小晴姐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成乐不回话,怔了片刻,忽然疾步向角落里方元的房间走去。 郭长歌和柯小艾赶忙跟上,虽觉得不大可能,但这一瞬间心里却都跳出了一个猜想:难道是方元掳走了温晴? 难道昨夜郭长歌的推想都是错的,难道方元只是在顺水推舟,难道那个臭名昭著的采花贼,从一开始就锁定了温晴为目标? 成乐、郭长歌和柯小艾都已来到方元的门口,成乐已经伸出了手去推门。 他们的心情都很紧张,如果推开门后不见方元,是不是就能说明很多事情了? “干什么啊?”在成乐推门前,方元已先拉开了门,“一大早就吵吵嚷嚷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门外的三人都怔了怔,随即都松了口气。 可是温晴去了哪里? 柯小艾不禁在想,难道昨夜温晴并未和成乐同房,那神秘人的确是在调虎离山,是那神秘人的同伙掳走了温晴? 苏霁月那时也出现在了德武客栈附近,难道苏霁月和那神秘人也有所关联? “怎……怎么了,”方元有些懵,挠了挠头,“你们一大早在我门口扎什么堆啊?” 没人理他,柯小艾正准备想郭长歌和成乐说起昨夜那神秘人的事,忽听见楼下大门处有响动。 二楼的几人扶栏下望,见一女子缓缓从大门外走进院子。 那女子身着嫣红罗衫长裙,梳了垂鬟分髾发髻,身姿婀娜,步态轻盈,行至院中,抬头向楼上诸人看去,提起手中三层的红木雕花食盒,笑道:“你们都醒了啊,我给你们做了鱼汤,快下来吃些吧。” 她肌肤如玉,容色清丽,笑靥似春风般温柔,明眸中饱蕴着颖慧,不是温晴,却能是谁? 看来是虚惊一场,郭长歌和柯小艾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成乐早已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笑着,飞快地奔下楼去拥抱温晴。 温晴脸上微微一红,道:“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郭长歌笑道:“他以为你不要他了,自己跑了。” 方元悄悄问道:“这俩是一对儿?” 郭长歌点点头。 方元却摇头,道:“啧啧,可惜可惜。” 郭长歌笑道:“怎么,天下的漂亮姑娘都喜欢你才叫不可惜?” “郭兄弟说笑了,比起我这样的,姑娘们当然还是更喜欢成兄弟那样的俊俏公子,”方元道,“只是那位温姑娘一看就聪明得紧,成兄弟俊虽俊,和温姑娘相比却有点……” 郭长歌问:“有点什么?” 方元笑了笑,“没什么,我睡个回笼觉去。”说着转身回房闭上了门。 几人吃早饭时,柯小艾终于得空和众人说起昨夜那神秘人。 郭长歌皱眉道:“你说那人提到了百生?” 柯小艾神色凝重,点点头道:“嗯。” 昨夜那神秘人说:“对了,还有一个叫百生的,他今天差点……” 差点怎样,被柯小艾打断了没有说完,她现在十分后悔,应该让他说下去的。 温晴猜测道:“那人不会是苏霁月吧?” 苏霁月摇了摇头,“不会,我昨晚也见到苏霁月了。”然后又把见到苏霁月的经过说了。 她昨夜已想起了那追逐苏霁月而去的白衣人是谁,这时也告诉了众人,那人竟是白衣剑派的厉直。 那天在大人物客栈,厉直为徐大娘出头,想要英雄救美,却被镇囚一招击倒,受伤不轻,郭长歌等人都对他印象颇深。 郭长歌忽然起身,道:“我去找一趟罗逸飞。小艾,你跟我一起去。” 成乐问道:“找罗盟主做什么?” 郭长歌没有回答,只向温晴看了一眼,便带着柯小艾匆匆而去。 三百二十七 奇怪的生意人 郭长歌走之前看一眼温晴的原因,成乐当然明白。 别的人跟不上郭、温两人的思维,那是常有的事,似乎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是天生的一对。成乐曾因此十分烦恼,甚至痛苦,不过到现在,他早已释然。 他以为,他对温晴的信任绝不会再因任何人、任何事而有所动摇,而且,温晴也绝对值得他的信任。 目前为止,的确如此。 “他去找罗盟主做什么?” “他真正要找的是百生。” “罗盟主怎么会知道百生在哪里?” “罗盟主或许知道白衣剑派众人的落脚处,白衣剑派的人应该能找到厉直,而厉直可能会知道苏霁月的下落……” 成乐懂了,接了温晴的话道:“苏霁月或许和那个神秘人有关,而那个神秘人昨天见过百生。” 温晴点点头,道:“长歌他还是太担心百生了,所以虽然机会渺茫,他仍然急着一试。” 成乐道:“那我们能做些什么?” 温晴没有回答,她也在想这个问题。 这次郭长歌和柯小艾很顺利就进入了武林盟驻地,应该是罗逸飞吩咐过了。 听引领的门卫说,罗逸飞正在在接见今天刚到云州城的几派的掌门,郭长歌和柯小艾只能在一间厅房等候。 过了小半个时辰,罗逸飞来了。他还是那般精神饱满,贵气非凡,一见到郭长歌,立时露出十分开心的笑容,春风满面地迎了过来,郭长歌只能也以微笑回应。 寒暄了几句,他开门见山,询问罗逸飞知不知道白衣剑派门人的落脚处。 罗逸飞自己思索了片刻,又差人叫了一个矮矮胖胖的手下来,似乎是专门负责与各方入城的武林人士接洽的。 说起郭长歌所求问之事,矮胖手下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翻翻找找了半天,终于面露喜色,道:“有了有了。白衣剑派的人没有来拜见盟主,不过据城里的眼线回报,白衣剑派一众门人应该是在德武客栈落脚的。” “就在德武客栈吗?”郭长歌略微有些惊讶,随即想到德武客栈的规模,也就不觉奇怪,“不知具体在哪一院能找到他们的人。” 矮胖手下说了院号房号,郭长歌道了谢,罗逸飞便让他退下了。 罗逸飞好奇问道:“长歌,不知你找白衣剑派有何事?” “也没什么事,有一个朋友是白衣剑派的弟子,我想找他叙叙旧罢了。”接着郭长歌转移话题道,“对了,有苏素染姑娘的消息了吗?” 罗逸飞神色凝重,摇了摇头,道:“武林盟和苏家联合,前后共派出了数百人次夜以继日地搜查,可还是一点线索都找不到。” 郭长歌皱起眉,心想无头苍蝇一样地胡乱找寻,恐怕也不是办法,而自己现在对这件事也是毫无头绪,没法提出什么好的建议。 忽然想到,郭长歌便又问起李青虹的伤势,他对李青虹这种心无旁骛,一心追求武学至高境界的人,还是十分敬佩的,对其伤势的关心也是发自真心。 罗逸飞说霍真那一剑并未伤到要害,李青虹现下已好多了。郭长歌便又顺势问起霍真,想知道霍真现在在何处,不过罗逸飞也只知道他原来住在丰源客栈,昨晨已然离开,去向不明。 后来罗逸飞提起了郭愠朗,说起往事,言语中表达出他对郭愠朗之死是何等的叹惋。郭长歌见他感情真挚并非作伪,心想自己的父亲与罗逸飞当年自也是真心友人,虽很想从罗逸飞这里多听些亡父生前的事迹,但心中挂念着百生的安危,只谈了不久便即告辞,带了柯小艾离去。 途经杳无人烟的旷野,很快回到人潮汹涌的市区,云州城似乎一天比一天热闹了,与路人摩肩接踵地往客栈走回,一路上,郭长歌总是探头探脑地向路两旁的商铺看去,柯小艾见了,便道:“师父你在找什么,我也来帮你找吧。” 郭长歌道:“找一家铁匠铺子,或是兵器店什么的。” 柯小艾道:“师父要买兵器?” 郭长歌道:“给你买把剑用。” 他说完这句话后,正好看见了一家门面还不小的铁匠铺,便拉着柯小艾奔过去。 进了铺子,隐隐可听到后面传来“叮叮叮”的打铁之声,前堂布置得十分整洁,并未放置任何多余的器物,只有一个高高的柜台,以及在四周墙上挂着的一排排各式的铁器和兵刃,一件件形制或古朴,或奇特,总之都十分精致,且擦拭得亮光闪闪。 店里客人不少,郭长歌不禁想,这些人中会不会有被方元偷走了兵器的那些武林人士。 他和柯小艾去左边挂着长剑的墙边挑选,一个只比柜台高出半个头的小老头从柜台后转出,笑道:“两位是想买剑吗?” 郭长歌“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小老头眯着眼睛,嘴唇上两道蓬松的灰白胡子向上一翘,一抱拳,问道:“敢问两位何门何派,所练是何种剑法?” 郭长歌心道你一个生意人只管买卖就是,问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不过出于礼貌,还是抱拳还礼,微笑回道:“我二人无门无派,只是武林散人而已。” 这时柯小艾已把墙上挂着的长剑取下看过不少,每看一柄都是摇摇头立时就给挂回去,显然都不是十分满意。 郭长歌取出一张百两的银票给那小老头递上,道:“掌柜,你这里可还有品质更精良些的剑?” 小老头不接银票,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微微笑道:“当然有,真正的好剑,我又怎会舍得挂在外边让人摸来摸去?” 郭长歌礼貌问道:“可否取来让我们看看?” 这话问得实在过于恭敬,做生意的又有哪个不是抢着把货品拿出来让客人看的,都是唯恐客人看不着,又哪用得着客人主动求取。 小老头却甚是倨傲地道:“让你们看看,开开眼界,倒是无妨,不过先得说清楚了,我这里的宝剑可只卖给剑术高手。” 他说完,转身吩咐一个年轻伙计去库房取剑。 他方才那话换种说法就是:事先说好了,看看可以,但一会不卖给你,你可也别急。 郭长歌不禁怔了怔,心想天底下哪有这么做生意的,这样的掌柜可也真算是奇人了,不过剑术高手嘛,这里倒是有的。 三百二十八 以招换剑 郭长歌淡淡一笑道:“掌柜,你可曾听过柯飞鹤这个名字?” 小老头不知他为何这么问,迟疑了片刻才答:“当然听过,我年轻时还曾有幸见过柯大侠一面呢。”说着露出了甚是得意的笑容。 郭长歌抓着柯小艾双肩把她推到身前,笑道:“这位姑娘就是柯大侠的孙女。” 小老头一瞬间瞳孔放大,显然吃了一惊,看向柯小艾,将信将疑地问道:“柯大侠的孙女?你会使鬼影剑法?” 柯小艾点头道:“我当然会,只不过我还远没练到爷爷那样的境界。” 小老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眉头一皱,松弛的、质色如树皮般的皮肉凸起在眉心,问道:“你……你当真是柯大侠的孙女?” 柯小艾道:“是。” 她脸上虽没什么真诚的表情,话里也没多少笃定的语气,但单单这一个“是”字,任谁听了都不会觉得她是在撒谎——那是一种完全不在乎的感觉,让人觉得她完全没有撒谎的必要。 小老头的态度一瞬间变了,笑得很是兴奋,道:“柯大侠从来不来武林大会,难道这次……” 他话还没问完,郭长歌已经摇了摇头,他便又有一瞬间露出了失望神色,随即重新振作,以笑脸对着柯小艾。 他忽又转头看向郭长歌,笑容瞬间收敛了些,上下打量了两眼,道:“那少侠你是谁,难道是柯大侠的徒弟?” 郭长歌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小老头已笑着猜测道:“我知道了,你是柯大侠的孙女婿吧!” 郭长歌笑了笑,正要否认,忽然想到若说自己是柯小艾的师父,自己年纪尚轻,何德何能当柯大侠孙女的师父,这小老头定然不信,到时还须多费一番口舌,反正现在只要和柯大侠关系近些,这小老头就会十分待见、特别关照,不如就随他瞎想吧。 所以郭长歌不说话,只是微笑。那小老头看看他,又看看柯小艾,果然眉开眼笑,道:“原来是柯大侠的孙女和孙女婿光临小店。”说着转身吩咐伙计速去搬椅沏茶。 柯小艾皱了皱眉,唇齿微启,想要解释。郭长歌面带微笑,把指头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柯小艾就没有开口。 搬来了椅子放在柜台前的小桌旁,郭长歌和柯小艾坐了,随即又有茶点奉上。小老头在旁陪着说话。 过了不久,之前去库房取剑的伙计,捧着三个摞在一起的长条木盒回来了,小老头跑去接了,亲自送了过来,并排放在桌上。 他笑道:“两位,这些就是本店最好的剑了。” 木盒质料朴素,形制古旧,打开盒盖,是三柄剑身光洁,银辉熠熠的长剑。剑鞘挨在一旁。 柯小艾取出一柄,执于目前端详,剑身寒光闪动,剑刃薄如蝉翼,锻造工艺极佳。 她右手握柄,左手两指夹着剑锋,使上劲力向外一弯,试了试软硬;又双手握柄,将剑锋平伸向前,闭上右眼,左眼凑上,视线从剑柄延伸至剑锋,检查剑身在那一弯之后是否恢复到了完全平直的状态,以及剑脊两侧是否完美对称;最后又平伸出左手的中指和食指,将剑置于其上,感受剑的重心位置。 软硬适中,韧度极佳,重心合理,至于锐利与否,第一眼看去便知——是一柄接近完美的好剑无疑。 柯小艾接着又看了第二、第三柄,虽都不如材料珍稀至极、工艺已达巅峰的孤星剑,但已算是百不获一的好剑了。 三柄好剑,剑身形制大同小异,皆是偏细、偏薄的,而剑柄、剑护虽式样大为不同,但柯小艾也不在意这些,所以一时间好生难以决断选择哪一柄。 小老头察她神色,笑道:“柯姑娘,你若喜欢,不妨全都拿去吧。” 柯小艾摇了摇头,她要这么多剑也没用,郭长歌却已笑着道:“那也好,掌柜,总共是多少钱啊。” 他有些担心自己带的银两会不够。 掌柜正要回话,柯小艾先说道:“师……你来帮我选一柄吧。” 她想到郭长歌那个噤声的手势,便及时止住,没把“师父”二字叫出来。 “我帮你选吗?”郭长歌道。 “嗯。”柯小艾点头。 小老头像一个过来人一样,似乎很懂地笑了笑,道:“少侠你来选,就当是送夫人的礼物嘛。” 柯小艾欲言又止,心里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她好像并不排斥小老头的这一误会,反而有些喜悦。 郭长歌笑道:“好,小艾,那就我来选,当是我送你的礼物。” 他说着,从桌上拿起中间那柄剑,剑身狭长,剑脊较高,深墨色的剑柄反映柔和天光,古铜色的剑护形式古雅朴素,上面没有太过复杂的雕刻和印花,而柄首方直,也没有颜色鲜艳的吊穗累赘,较为搭配柯小艾平日的穿衣风格。 他捏着剑锋把剑柄递向柯小艾,道:“就这柄了。” 柯小艾接过,如获至宝一般,心里一阵兴奋。 剑是好剑,却也是一件来自郭长歌的礼物,在柯小艾心里,此剑已比原来的孤星剑都珍贵百倍。她能毫不犹豫将孤星剑物归原主,但这柄剑从此是属于她的,她宁愿丢了性命,也不会放弃它。 郭长歌见柯小艾高兴,心里也挺开心,可没想到买把剑会耽搁这么长时间,也稍微的有些不耐烦了,赶忙向小老头问起此剑的价格,想快点结账离开,去找白衣剑派的人。 小老头却缓缓摇着头,郭长歌还以为他看在柯飞鹤的面子上要白送此剑,没想到他说:“不要钱,因为来本店买剑的剑术高手,皆须以招换剑。” 郭长歌不解,“以招换剑?” 小老头笑道:“两位只要随意教老头我一招半式,便可拿走这柄剑了。” 郭长歌怔了怔,恍然道:“原来掌柜对我们如此殷勤,并非是因为尊敬柯前辈,而是想学鬼影剑法。” 小老头笑道:“剑法当然是想学的,对柯大侠的尊仰却也不是假的。” 郭长歌问道:“只要一招就够?” 小老头笑道:“我不贪心。” 郭长歌笑了笑,想着胡乱教他一招应付了就是,可柯小艾却似乎很认真,立时便道:“我来教你鬼影重重。” 柯小艾把这柄剑看得极珍贵,所以不想敷衍了事。 郭长歌吃了一惊,他知道鬼影重重是鬼影剑法中的绝招,也是最精髓之处,可不能如此轻易外传,可想了一想便也放下了心,若非将鬼影剑法所有招式融会贯通,再结合步法去仔细体悟理解,是绝不可能真正学会鬼影重重的。 而柯小艾也不是当老师的料,只浅显地演示了几个动作,嘴笨到讲不明白其中的奥妙;那小老头也只求形,不求神,记熟了招式后,也不深究其理,便已心满意足,欢天喜地了。 其实这小老头既只求学会一招半式,本就是无论老师多称职,学生多好学,也最多只能学个皮毛的,因为不管什么武学都讲求招式前后连贯配合,单学一招一来难以整体把握、理解,二来就算完全理解了,也难成什么大气候。 传授几个招式动作,并没用多长时间,结束后,郭长歌向小老头告辞。小老头便亲手递过那柄剑的剑鞘,送两人离开了。 走在街上,柯小艾道:“那掌柜还完全没学会呢。” 郭长歌心想鬼影重重何等精妙,你这蹩脚老师,那种无头无尾的教法,再加上那不求甚解的学生,怕是教一年半载也教不会的,笑着回道:“他不是已经很开心了吗,小艾你不必觉得亏欠。” 柯小艾当然没有觉得亏欠,她只是这么一说,她现在只觉得开心得很,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双手将那柄剑紧紧握在胸前,走两步便要低头看一眼。 过了一会,她忽然问道:“师父,你为何不向那掌柜说明我们是师徒关系。” 郭长歌笑道:“反正我们以后也见不着他了,随他怎么想吧。” 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有一黑袍人出现在那家店里,在柜台前,向那小老头打听起了方才的两位客人。 三百二十九 剑痴 小老头是个剑痴。剑痴的意思,就是痴迷于剑的人。 所以他崇拜的人,先有岳云石,后来又有柯飞鹤,当然也少不了索大仝,不过他最想成为的,还是骆醇风那样的人,剑法既可与当世最强的剑客匹敌,又能亲手锻造出令天下所有剑客都心向往之的神器。 从小,小老头就希望自己能得到一柄绝世好剑,学会旷世剑法,仗剑天涯,成为一代大侠。 不过他家境贫寒,食不果腹,莫说绝世好剑,便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剑,也没那闲钱去买。 而他从小就在为家里的大人分忧,为生计奔波,每日劳劳碌碌,并未有任何机会加入什么武林门派,他曾想过自己唯一步入江湖的方式,恐怕只有落草为寇,当一个打家劫舍的强盗,但他万不愿那么做。 他生活平凡,更是没什么奇妙际遇,没有遇到过什么江湖高人,也没有失足摔下悬崖——幸亏幸亏——至少他还活着,也没有变成残废。 所以他当然更不可能学会什么旷世的剑法,于是仗剑天涯,成为一代大侠的梦想,至今仍是梦想。 但他太爱剑,买不起剑就学着自己做呗。他不要工钱,甚至吃住都可以不用管,十几岁的他,死皮赖脸地让镇里的老铁匠收了他为学徒。 老铁匠手艺很好,他学得很认真,也很有锻铸的天赋,可小地方的打铁铺打造的都是些镰刀、锄头、耙子一类的农具,小店小铺的,又不可能有多余的铁料让他去铸剑。 他曾数次偷偷铸剑,有一次把形都打出来了,可还是被老铁匠给逮住,把那半成品的“剑”给熔了,铸成了一把镰刀。每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老铁匠都会赶走他,可每次过个几天,他就又死皮赖脸地回来了。 老铁匠气也消了,没理由拒绝一个送上门来的免费劳力,就每次都又让他留下了。 这样来来去去直到十来年后,老铁匠因病去世,他也没有子嗣,打铁铺自然留给了他唯一的学徒。这时小老头二十多岁,终于第一次摸到了剑,是自己铸的。 他的铸造工艺青出于蓝,悉心经营下,也让小镇的打铁铺子声名远播,竟然有附近城里镖局、武馆一类的,会拜托他打造些兵刃。 他靠这些生意,攒了一笔钱,加上老铁匠留给他的一些银两,去城里开了家更大的铺子。 他的手艺不断精进,铺子的声名也越来越好,生意越做越大,银子越赚越多,手底下的学徒也有十几个。他虽也开心,可手握着自己精心打造出来的利剑,心中又总觉得空落落的,时常发呆叹息。 有一次他的小学徒问他:“师傅,你为何叹气?” 他手执长剑,摆出一个自认为十分潇洒的姿势,笑问:“你看师傅我,像不像一位剑客?” 小学徒年幼天真,十分捧场地拍手道:“像,太像了。” 小老头这时已年近不惑,眉目间早已没了少年时的英气,虽然多年打铁锻炼得身形健硕,但身材矮小,与自己心中所想的身材秀颀的逍遥剑客形象实在相去甚远,最关键的是,他根本半招剑法都不会使,手中虽是工艺精良的好剑,却和拿着生锈的菜刀也没什么差别。 他叹了口气,道:“可惜我半点武功都不会,天下又哪里有我这样的剑客。” 小学徒笑道:“师父想学武功,东城不是有家武馆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小老头的铺子能交给几个得力的学徒打理,他也有足够富余的银钱去武馆学武。 于是他便成了当地武馆年龄最大的学徒,与一帮几岁、十几岁的孩子一起操练,锻炼体魄,学习拳脚功夫。 可是当地武馆的师父似乎是以空手功夫见长,再来就是在刀法和枪、棍等长兵器上有些造诣,小老头只跟着学了两套好看不好用的剑法,就没什么新鲜的了。 不过当时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他,已经很是满意了,直到他遇见那个人,那个让他知道了什么叫武功、什么叫剑术的人,那个人是他的朋友,也是那个人,教了他“以招换剑”这一套,还建议他不如搬去云州城,因为每年的武林大会期间,天下大多数的剑客都会去到那里。 今年,已是小老头举家迁至云州的第十二年。 这些年来,他确已见过了许多厉害的剑客,也向他们学了不少的招式。 虽然每次只有一招半式,但在各家各派的精妙剑招剑式中耳濡目染得多了,悟性不低的他从中领悟到的剑道、剑理,却是令他受用无穷的。 小老头虽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老头,但单论剑术而言,已可算得上是个中好手。 所以当那黑袍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咄咄逼人地问起柯大侠的孙女和“孙女婿”,小老头心中无丝毫波澜,只回以淡淡一笑。 他看着对方被面罩遮得严严实实的脸,问道:“请问阁下是什么人,为何要打听小店的客人?” 那黑袍人道:“我只想知道,那一男一女来这里做什么?” 小老头笑道:“小店是打铁卖铁器的,那两位自然是来买铁器的咯。” 那黑袍人道:“买了什么?” 小老头心想这点小事告诉他倒也无妨,便道:“买剑。” 那黑袍人道:“买把破剑,何必两人结伴来?” 小老头缄默不语,他不想再透露任何有关客人的信息了。 那黑袍人道:“他们师徒究竟在……” 小老头打断他,“你说什么?他们师徒?” 那黑袍人似乎怔了怔,然后才道:“不是师徒是什么?” 小老头又缄默了。 那黑袍人看着他,忽亮出一块形式简素的方形木牌,正面刻着一片裂缺如花的木叶。 小老头一见之下神色大变,压低了声音,道:“请随我来。”领着黑袍人进了后堂。 同时,郭长歌和柯小艾已快回到德武客栈。 柯小艾还是用双手十分宝贝地握着那份“礼物”,忽问:“师父今天主动让我同行,就是为了带我去买剑?” 郭长歌点了点头,“嗯,是啊,怎么了。” 柯小艾道:“可是师父完全可以让我自己去买呀,实在不必亲自带我去的。” 郭长歌笑了笑,道:“你就当,师父是想亲自给你挑选礼物吧。” 柯小艾听郭长歌这么说,暗自有些开心,又低头去看手里的“宝贝”,这时忽听前方人群中有人愤怒地喊道:“就是前天晚上那男的,我记得他!” 这话音一落,前方银光闪动,让人不由得眨起了眼,同时耳边有风飒然而至,竟是一柄在日光下白得耀眼的长刀,向柯小艾的脖颈急速砍到。 三百三十 柯小艾的仇人 郭长歌的反应,绝对比这条街上的任何人都要快,而且要快很多,所以他最开始,就看到了那持刀的青年,刀挥向柯小艾时,他也已出手相援。 不过他马上就必须转攻为守,因为另有一身形魁伟的状汉,从半空泰山压顶,硕大的拳头像落石一样砸向郭长歌面门。 柯小艾的反应虽快不过师父,没有来得及看清那持刀青年的面目,却也足够反应过来,去应对砍向自己颈项的长刀。 她的步子向右一迈,左手握着剑鞘向上一抖,剑柄上突,半出鞘的剑刃已经挡住了刀锋。 耳边金铁相交之声暴起,长刀转而又从头顶劈下,柯小艾这才看清持刀青年的样貌——浓眉如剑,目光炯炯——她不认得此人,从来没见过,所以绝对不会有什么深仇大恨,可既无冤无仇,又为何要下杀手呢? 郭长歌出掌,挡住了那颗迎面击来的巨大拳头,然后微微侧头向左瞥了一眼,见柯小艾完全能应付得过来,便放下了心。 有人亮了兵刃行凶,周遭的行人瞬间大哗,向四方散去,让出了一个大圈子,不过大部分的人都不走远,而是在不远处观望,瞧热闹。 郭长歌发现那壮汉的拳劲虽强,但只是蛮力,并不放在心上,随手推开,转而去对付背后之人。 那人不仅在背后,甚至在背上——一个身材瘦小、扎着朝天小辫的孩子,小猴一样手脚轻灵地爬上了郭长歌的背脊。 小孩的手里有一把小刀,刀锋已经架上了郭长歌的咽喉,“不许动,我们虽不是来杀你的,但也不介意多杀一个。” 郭长歌心里虽奇怪这些人的来历,而且似乎自己的一条命已在人家的把握中,但竟还能笑得出来。 他笑了笑,“不是来杀我的,那是来杀她的咯?”说着,抬手指向柯小艾。 “我说了,不许动!”小孩警告,“这事和你无关,乖乖不要动,我们就饶你一命。” 他们肯定是来杀柯小艾的——以为郭长歌被制,现在那壮汉也去帮那持刀青年一起对付柯小艾,而且手下一点都不留情,招招都是杀手。 柯小艾也用不着他们留情,她有信心在十招之内杀了他们。她也不好奇这些人为何要杀她,她只怕惹师父生气。 所以她用了二十招,才割伤那持刀青年的手腕,让他长刀脱手。然后她又用剑鞘尾端点了那壮汉的穴道,而这时,她手里的剑,还未完全出鞘。 那青年用左手拾起了长刀,又跟不要命似地攻了上去。柯小艾已经手下留情了,见他不识好歹还敢来送死,决定给他点教训。 她终于拔剑,剑出鞘,鬼影剑法瞬间施展,剑和持剑者已经融为一个整体——刺出。 左手持刀,那青年十分不习惯,而且右手受伤,同伴被制,惊惧之下早已乱了阵脚。 他的招式已无章,步伐已凌乱,而迎面刺来的一剑,在他眼里却并非只是一剑——鬼影重重的神妙完美地展现在他面前。 这一瞬间,绝对无法逾越的实力差距让他丧失了斗志,握刀的手已松了,刀被打飞,对死亡的恐惧又让他跪了下去。 郭长歌喊了声“小艾”,这一次,伏在他背后小孩并没有阻止他,他已冲了过去。 不过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在他出手前,柯小艾的剑已经停下。 剑尖,在青年的眉心;而刀锋,在郭长歌的咽喉。 那小孩操着稚嫩的嗓音喊道:“别伤我师哥。” 话音未落,郭长歌感觉咽喉一凉,他的手同时动了,但没动到底,因为咽喉只是一凉而已,还未有切入感——刀切入皮肉的感觉。 等有切入感的一瞬,甚至在痛感出现之前,他有信心,能将那把小刀夺在自己手中。 那小孩是在用郭长歌的命来威胁柯小艾,不想让她伤害到那青年。 柯小艾的手很稳,剑尖也稳稳地停在眉心,在日光下闪着寒光,没有丝毫左右晃动,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她的整个人都像被冻在了冰山中一样,所以当她忽然转头瞪向伏在郭长歌背上的那小孩时,才会那么令人毛骨悚然。 郭长歌都有些被她的眼神吓到,更不用说小孩子。小孩拿刀的手已经开始颤抖,郭长歌虽知道他不敢动手杀人,但却害怕被误杀,所以赶忙夺下了小刀。 那小孩见势不对,忙从郭长歌背上下去,拔腿奔逃。忽似有一阵风吹过,一个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柯小艾拦住那小孩后愤怒地提起他,目光凶狠,冷冷道:“你敢伤我师父?” 郭长歌笑道:“小艾,一个小孩怎么可能伤得了我呢,放下他吧。” 柯小艾依师父所言,而同时郭长歌将那持刀青年扶起,细察他面目。那青年浓眉大眼的,但一双本该炯炯有神的眼睛,却因刚才的经历而满蕴颓色。 那扎着朝天小辫的小孩被柯小艾放下地后,心知自己逃不了了,而同伴被擒,就算能逃,他也不想逃了,刚才逃跑,只是小刀被夺后情急之下的反应。 他看得出郭长歌似乎要好说话些,便向他靠近,哭腔道:“求你们不要伤我师哥。” 郭长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青年,最后看了看那壮汉,笑问:“哪个是你师哥?” 小孩道:“都……都是。” 郭长歌笑道:“那你是不想让我伤哪一个?” 小孩急忙道:“两个都不能伤!” 郭长歌笑道:“你也太贪心了点,可是你们先动的手。若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小孩彻底怔住,郭长歌一旁的青年怒道:“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别为难小孩子!” 郭长歌随手点了青年的几处穴道,包括哑穴,然后笑眯眯地看向那小孩,等着他的答复。 那小孩都快要哭出来了,在竭力忍着,终于忍不住,鼻涕眼泪齐出,吼道:“你打我就好了,别伤他们。” 郭长歌投以赞许的目光,笑道:“好,我不伤他们。” 那小孩止住哭声,将信将疑,“真的?” 郭长歌道:“我不伤他们,但要杀了他们。” 小孩鼻子一酸,又要哭了。 “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诚实一点,我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郭长歌道,“你撒一句谎我就杀你一个师兄,撒到第三句谎的时候,就轮到你了。” “你……你问,”小孩边哭边道,“我一定不撒谎。” 郭长歌已解了身旁那青年的哑穴,他方才那些话虽是对那小孩说的,却也是说给这青年听,毕竟一个孩子可能并不知道这件事的内情。 “第一个问题,”郭长歌道,“你们和柯前辈究竟有什么仇怨?” “什么柯前辈?”那青年反问。 “你不认识柯飞鹤?” 青年摇头。 “那你们为何要杀他的孙女?”郭长歌指向柯小艾。 “因为……因为她划伤了我师妹的脸。” 说着,青年恶狠狠瞪向了柯小艾。郭长歌也看向她。 柯小艾面无表情,没有因罪过而愧疚,也没有因无辜而委屈,任何人都不能从中读出任何信息,所以郭长歌也不禁怀疑,柯小艾是不是真的做了那青年所说的事。 三百三十一 错认 架打完了,瞧热闹的人们大多都散去。 剩下的、还在围观的人中,忽有人喊道:“嘿,你们几个,不是在附近表演武艺的卖解人吗?怎么来大街上行凶杀人了?” 另一人沉声道:“是因为昨晚那件事吧?” 那青年一听,趁机说道:“正是,在下庞一鸣。武林大会在即,云州城内群豪云集,大家都是武林中的英雄侠士,请来评评这个理。昨夜我们师兄弟好端端地在街上做生意……” 他看着柯小艾,说道:“这女子不知为何,突然袭击我师妹,划烂了我师妹的脸。” 闻言,所有人都看向柯小艾,群情激愤。他们先是小声议论,后来竟有人指着柯小艾的鼻子呵斥叫骂。 不过他们就算骂得再狠,柯小艾也不在乎,她没做过的事情,也不想向无关的人去解释。但郭长歌听得很不舒服,微微皱眉,挡到了柯小艾身前,正想着用内力催发声音震慑众人,刚一张口,恍然记起那青年,那壮汉,还有那小孩,他原来都曾见过的。 他们正是前天晚上,郭长歌和苏霁月逛夜市时见过的那卖艺人一家,除了他们三人外,应该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个老人家和一个中年妇人。 郭长歌回头,低声问道:“小艾,你真的划伤了他师妹的脸?” 柯小艾道:“没有,我从来没见过他,也没见过他师妹。” 郭长歌点点头,又想起柯小艾所说昨晚她见过苏霁月的事,道:“小艾,你昨晚见到苏霁月时,这条街上发生了什么吗?” 柯小艾道:“我听到有一个小姑娘在哭,似乎是有一群人在合伙欺负她。我那时急着回小院看有没有出什么事,所以就没管,等我再出来时,那伙人已经散了,也没见到那个可怜的姑娘。” 此事她之前没有说,因为她觉得这件事和苏霁月没什么关系。 郭长歌听完后,又点点头,心里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想——很可能,划伤庞一鸣师妹的脸的人,正是苏霁月。 只不过这个猜想还有一个不合理的地方,让他陷入了沉思。 人群中一个圈脸黑胡茬、皮肤黝黑的胖汉叫嚷道:“喂,那姑娘,看你年纪轻轻的也不像什么坏人,为什么要划伤人家师妹的脸?” 这胖汉因为脾气暴躁,江湖人称“霹雳火”,庞一鸣的师妹容颜十分秀美,他曾见过的,想到那样美丽的面容被人毁了,实在是义愤填膺,只是毁了那美少女容颜的人,竟也是一个美少女,所以才在言辞上稍有收敛,否则以他的火爆脾气,就算忍着没动手,恐怕也早就要破口大骂了,而且肯定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幸好他没有,否则即便柯小艾不在乎,郭长歌也一定是要教训教训他的,而且肯定教训得要多狠有多狠。 人群中一个打扮得十分妖冶,但容貌却十分不中看的女人呵呵笑了两声,向“霹雳火”道:“那还用问吗?” “霹雳火”道:“不问怎么知道?” 妖冶女人笑道:“你想想,一个小姑娘会为了什么,而去毁掉另一个小姑娘的容貌呢?” “霹雳火”想不到,有些急了,“你这娘们,就不能痛痛快快说了?” 妖冶女人笑道:“一个女人会去毁掉另一个女人的容貌,当然是因为男人了。” “霹雳火”恍然,对着庞一鸣笑道:“难道那男人就是你,艳福不浅嘛。” 庞一鸣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女的就是个疯婆……” 他本想说柯小艾是个疯婆子,划伤他师妹的脸根本就没什么理由,不过话没说完,已被郭长歌点了哑穴。 郭长歌道:“这位庞大哥,你再仔细看看,划伤你师妹脸的人,真的是她吗?” 他从柯小艾身前让开,让庞一鸣去看。等他看过一会,郭长歌才解开他穴道。 庞一鸣的神色从愤怒变得开始有些迟疑,皱起了眉头,道:“两次都只在夜里匆匆一见,说……说实话,我并没有记清那女子的长相。” 郭长歌道:“那你怎就能确定,是她划伤了你师妹的脸?” 庞一鸣看向他,道:“因为你。” 郭长歌不解,“我?” 庞一鸣道:“我虽没记清那女子的相貌,但却记住了你的。” 郭长歌忍不住好笑,“你记不住姑娘的样子,反倒记住了我一个大男人的?” 庞一鸣一怔,心想自己眼里只有师妹,自然不会去记别的女子的样貌,不过这种话在大庭广众之下却是难以启齿的。 至于他为什么会记得郭长歌,只因前天晚上,他看见自己师妹的视线,曾落在郭长歌身上。她的眼神中,或许并没什么特别的意味,但在庞一鸣眼中却没那么单纯。 所以那晚,他也只盯着郭长歌看,而且目中满是敌意——爱吃醋的人里边,男的一点不比女的少。 庞一鸣现在脸色略显尴尬,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为何会记得郭长歌。 郭长歌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他已自己想明白了,不是庞一鸣为何只记得他这件事,而是庞一鸣为何会把柯小艾当做了苏霁月——那只因柯小艾在自己身边。 前天晚上在郭长歌身边的人,却是苏霁月,柯小艾的身材虽比她要高挑些,却也没高多少,而两人的面庞都很小,气质虽截然不同,但皆十分精致秀美。所以,庞一鸣才会把柯小艾误认成是,前天晚上向他师妹出手的苏霁月。 郭长歌忽然发觉,柯小艾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穿男装了,若是今天穿了男装,也就不会被人错认成苏霁月了。 “这是我徒弟,柯小艾。”郭长歌道,“你看清楚了,她可不是前天晚上对你师妹出手的那个女子。” “不……不是?”庞一鸣怔住。 那扎着朝天小辫的小孩道:“师哥,这个姐姐的衣服是青绿色的,昨天袭击我姐姐的人,穿的是紫色衣服。” 衣服是可以换的,这并不能作为她们不是同一人的证据,但庞一鸣本来已经动摇。 郭长歌道:“前天晚上和我一起的那个姑娘叫苏霁月,我们也在找她。” 庞一鸣已渐渐信了,知道自己应该是找错了人,也幸好自己技不如人,否则若是杀错了人,那更是无法挽回的过错了,长叹一声,诚恳地向郭长歌和柯小艾道歉。 郭长歌教训他,以后不管什么事,还是先问清楚了再动手不迟,庞一鸣不停点头,喏喏连声。而柯小艾不在乎他们对自己出手,也不在乎他们的歉意,随即去解了那壮汉的穴道。他们互相道了姓名,那小孩叫原亮,壮汉叫秦冲。 庞一鸣、秦冲、原亮,还有他的姐姐原泉,都是前天晚上郭长歌见过的那灰胡子老头,刘忠正的徒弟。刘忠正也是原亮和原泉的姥爷,而前天晚上那拿着铜锣接赏道谢的中年妇人,正是他的女儿,原亮和原泉的孤母,刘芳。 一场误会终于消弭,看热闹的也终于散尽。郭长歌打算随那三人去,亲眼见见原泉的脸被伤成了什么样。 一位美丽的少女,其容貌是何其珍贵,有人毁了她的容貌,那简直比直接杀了她还要残忍百倍。 郭长歌的心情很沉重,很多他本不愿去相信的,现在已不由得他不信——苏霁月,无疑是一个可怕的女子。 可究竟是什么,让她变成了现在这样? 三百三十二 转赠 在长街尽头的深巷里,有一个幽静的院子,院子里草木茂盛,草木深处,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 二层的小楼总共十来间房,卖解人一家就住在这里。他们从外地来,是在他们的亲戚家中借宿。 郭长歌站在一楼角落里的一间房门前,神情稍微有些凝重。柯小艾站在他身旁,似乎也有些低沉。 一个中年妇人在敲门,“阿泉,你把门开开吧。” 里面隐隐有女子的哭泣声传出。这中年妇人正是刘芳,在房中哭泣的女子,是她的女儿原泉。 原泉的脸被人划花了,自然是任何人都不想见。她趴在床上,不停哭泣,想到昨夜刺向自己的,那冰冷的剑尖,想到那女子脸上恶毒的笑意,她想要大声尖叫,却竭力忍住,因为她不想让家人更担心她。 “算了吧,不要为难原姑娘了。”郭长歌忽有些不忍见到原泉。 刘芳擦拭着眼角缓缓转回身,脸上有两道泪痕,她显然对女儿的痛苦感同身受。 “那个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她问。 刘芳的眼神中,充满了愤恨,但那愤恨又显得那般无力,因为她也知道,就算能找到划花自己女儿脸的人,就算能杀了她,也已无济于事,自己女儿的脸,已经不可能回到原来的样子。 刘芳问的问题,也是郭长歌身后的几人都想问的。刘忠正和他的三个徒弟,就站在郭长歌身后不远处,这时,他们走了上来。 “那个苏霁月究竟是什么人?”庞一鸣紧紧皱着眉头,“前天晚上她不是还和你在一起吗,才到今天,你怎么又说你也在找她?” 郭长歌轻叹一声,他实在不愿透露苏霁月的身份,这些卖解人势单力薄,若去找苏家讨公道,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刘忠正摸着自己的灰白胡子,脸中央鹰钩鼻的鼻翼微微颤动,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睛冷冷地打量着郭长歌。 “郭少侠,你说你也在找那位姓苏的姑娘,是事实,还是在包庇你的朋友呢?”刘忠正忽问。 “我若是包庇她,今天也不会来这里。”郭长歌坦然地直视对方的眼睛,虽然刘忠正的眼神真的很可怕。 刘忠正可怕的眼神却忽然消失了,转而有了笑意,眼中的笑意落下来,也挂在了嘴角。 他问:“那郭少侠今天来这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郭长歌怔住,没有马上回答。他来这里,当然是想见一见原泉,看她伤成了什么样,可是知道她伤成什么样,又于事何补? 其实,郭长歌还是不愿相信苏霁月会是那样可怕的人,只有亲眼见到了原泉的脸,见到了苏霁月的所作所为,他才能彻底地说服自己,去把那个他曾以为天真单纯的小姑娘,看成是彻头彻尾的、纯粹的邪恶之人。 这些想法虽不复杂,但要说清楚却不容易,对旁人来说恐怕也是无关紧要、不值一提的,所以郭长歌仍在缄默。在场除了柯小艾之外的每个人,都在冷冷地看着他,他们甚至会觉得郭长歌来到这里,根本就没怀着什么好意。 “郭少侠难道是来看我们笑话的?”刘芳冷冷地说。 “不是,绝没有。”郭长歌惶恐,他已想着赶紧带柯小艾离开。 所以他看向自己的徒儿,却见柯小艾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玉瓶,抬在掌中,展现在众人眼前。郭长歌看到那玉瓶,脸上立时有了笑容。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郭长歌实是喜出望外。他当然还记得,李青虹曾说,此玉瓶中的药液有疗伤去疤之功效。 柯小艾也不解释,直接将玉瓶递给刘芳。刘芳一脸疑惑地接过,抬头看向郭长歌和柯小艾,等他们解释。 “给你女儿用。”柯小艾只说。 “是外敷疗伤药,听说还有祛除疤痕之效。”郭长歌感激地看了看柯小艾,“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刘芳低头看着手中的药瓶,脸现喜色,可那喜色转瞬即逝,神色间又有了担忧。 “听说?”刘芳皱眉问。 郭长歌点了点头,说:“此药乃李青虹亲手调制,可愈伤消疤,也是他亲口所说。” “李青虹?”庞一鸣问,“你说的,可是青衣剑派的掌门?” “嗯。”郭长歌又看向刘芳,“尽快给您女儿敷上吧,我记得李青虹还说过,若是太迟,药液的效果会变差的。” “嗯。”刘芳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瓶药上,虽不知效果究竟如何,但也已不禁有些激动,目中现出些微感激之色,转身要再去敲门。 “等一等。”庞一鸣还不放心。 他看向郭长歌,“此药真的有用?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涂抹时会不会很疼呢?” 他对原泉关心至极,忍不住多问两句。 郭长歌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向柯小艾,盯着她的脸仔细查看。柯小艾左颊曾被李青虹的剑气割出一道血痕,而现在只能看见一道浅浅的淡红色痕迹,甚至不能称之为疤痕。足见那小玉瓶中的药液,祛疤之功效的确十分显著。 郭长歌本想用柯小艾这个例子让庞一鸣放心,但想到柯小艾当时脸上的创口甚浅,或许不能与原泉所受之伤相提并论,原泉使用那药液之后脸上的疤痕会变得如何,柯小艾这一例也似乎没有太大的参考价值。 所以郭长歌只让柯小艾说了说抹上那药液之后的感觉:没有任何的疼痛不适感,甚至冰冰凉凉很是舒服。 庞一鸣稍觉放心。这次刘芳再敲门,原泉竟然很快就开了门,脸上包着黑布,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脸。 她似乎是听到了外面人的谈话,急于试试那药液,将自己的母亲快速拉入房中,又很快闭上了门。 “好了,”郭长歌道,“那我们二人就先告辞了。” 他拉着柯小艾向外走去,却被人阻拦。 秦冲的身形十分壮硕,而且浑身皆是线条明显,坚硬如铁的肌肉,你甚至能看到他脖颈上凸起的一条条蜿蜒、喷张的血脉。他的“壮”,与方元那种胸腹皆是肥肉的“壮”,截然不同。 秦冲穿的衣服并不宽松,也不很厚,能够十分明显地显出他上身的健美。他挺立如一尊战神像,双臂抱在胸前,挡住了郭长歌和柯小艾的去路。他并不低头,眼睛却在向下看,给人以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郭长歌抬头看向他,心想此人在自己面前不过外强中干,自己若想走,一百个秦冲都未必拦得住。 不过他不愿强行离开,所以他转回了身,等着他们再问一遍,那个他早已知道会是什么的问题。 “请少侠告诉我们,那位划伤我外孙女脸的苏姑娘,现在何处?”刘忠正问了。 郭长歌道:“我确实不知道。我说过了,我也在找她。” 刘忠正道:“那就请少侠告诉我们那位苏姑娘的身份,她是何门何派,父母是谁,师承何人?” 郭长歌叹了口气,“前辈是想去为您的外孙女报仇?” “非也。”刘忠正摇头,“老朽只是想去为阿泉讨个公道罢了。” “什么样的公道?”郭长歌问。 刘忠正道,“那位苏姑娘伤人,总是有原因的,我只想要一个说法,一个解释。” “若是人家懒得给你这个解释,又或者那个解释不合你的心意呢?”郭长歌道,“比如说,她会伤害那位原姑娘,只是兴之所至,为了取乐……” 三百三十三 小门派(一) 兴之所至,为了取乐。 若非如此,还能是什么呢? 有一种人,就是乐于见到别人的痛苦与不幸,盼望着人间变地狱。 郭长歌不是不相信有这种人,只是以前,他还没亲眼见过——如果苏霁月不是这种人,那她伤害原泉的动机,郭长歌恐怕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的。 而想都不用想,郭长歌就已很清楚地知道,刘忠正所求的“公道”,其实不过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罢了。苏霁月对原泉做了什么,他恐怕得对苏霁月做出同样,或是更过分的事,才会肯罢休。 郭长歌劝刘忠正放弃,理由很简单,以刘忠正的武功未必能对付得了苏霁月,而就算真的能划伤她的脸,甚至杀了她,可后果是什么呢? 后果就是,苏家也会为苏霁月讨还一个“公道”,那时不仅刘忠正要遭,他的徒弟子孙,恐怕哪个都不会有好下场。 郭长歌当然没有说苏霁月是江州苏家的女儿,只说她背后的势力绝不是他们几个卖解人所能招惹的。 刘忠正不怕死,但为家人徒弟考虑,终于还是放郭长歌和柯小艾离开了,而放他们离开,就意味着他已不执着于从郭长歌口中问出苏霁月的身份,不再想着去讨那所谓的“公道”。 “如果真是那样的原因,那样的人,就算我不动手,早晚老天也会惩罚她的!”郭长歌和柯小艾离开时,刘忠正朝着他们的背影大喊道。 真的有一只大眼,在苍穹之上注视着世间的一切吗? 这世间的一切,又真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么简单吗? 至少,刘忠正宽慰了自己。 “真的是苏霁月划伤了原泉的脸?”柯小艾问。 “我也希望不是,”郭长歌叹息道。 柯小艾终于明白了一切,昨夜哭泣的小姑娘,便是原泉,而那群被她误认是在欺负原泉的人,其实只不过是本来在捧场的看官,他们咒骂的也并非原泉,而是那行凶之人。 如果苏霁月真的就是那行凶之人,她在得手后匆匆逃离现场,白衣剑派的厉直会跟着她,应该是路见不平,拔剑相助,想要抓她回来吧。 这时郭长歌也想到厉直此人,实在觉得有趣,他武功虽不怎么样,但每次遇到不平事,都不管三七二十一,总是最先有所行动的那个。 “可她为什么要那么做?”柯小艾又问。 她又把郭长歌好不容易才从苏霁月身上转移走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郭长歌面色凝重,“我们还是先去找到厉直吧。” 柯小艾点点头,她也明白,现在只能通过厉直来找到苏霁月了。 “厉直的武功实在教人不敢恭维,他去追苏霁月,不会反倒被苏霁月收拾了吧。”柯小艾道。 郭长歌没想到柯小艾竟会担心别人,略感惊讶,道:“放心吧,苏霁月的年纪毕竟还小,厉直虽然武功平平,却也不至于会输给她。” 郭长歌虽只见过厉直与镇囚那一战,而厉直还是惨败,但厉直那次显然受伤不轻,却能在短短两日后便生龙活虎地施展轻功上房追人,足以说明他的内力颇有些根基,光这一点,苏霁月就是远远比不了的。 终于回到德武客栈,郭长歌和柯小艾依着从罗逸飞处得来的信息找去,来到白衣剑派众人租住的院子,天字四十三号院。 郭长歌打门,很快有人来开了门。开门的人一身白衣,剑眉星目,挺鼻薄唇,是个俊朗的青年。 郭长歌抱拳为礼,沉声询问:“请问,厉直厉少侠在吗?” “二位找厉师兄何事?”青年反问,“二位又是什么人?” 大门只开了一线,这青年也只探出半截身子来,似乎对外人十分戒备。郭长歌心想,若是直述来意,恐怕这青年未必会让身份不明的他们进门。 郭长歌脑筋一转,板起了脸,道:“我们是武林盟的人,请问贵派掌门在不在?” 既然要装作武林盟的,对他一个小门派的弟子,郭长歌的语气自也不如原来那么温和。 青年皱眉,“你们不是找厉师兄吗,怎么又问起我们掌门了?” 郭长歌“哼”地冷笑了一声,“贵派进城已有数日,贵派掌门想来是很忙的了,不然怎么不去拜见罗盟主?” “啊,这。”青年脸现惶恐之色,“可是我们掌门没有来云州城啊。” “掌门没来,门中大师兄也没来吗?”郭长歌语气威厉,语速极快,“就算大师兄没来,门中分位最高的弟子难道就不能抽空去拜见盟主吗?” “来了,我们大师兄是来了的。”青年忙道,“两位是知道厉师兄就是我派中大师兄,所以才问起他的吧。” 厉直竟然就是白衣剑派的大师兄,他那样的武功……郭长歌不禁为白衣剑派的未来担忧。 “没错,我们就是为这件事来找厉直的。”郭长歌顺水推舟。 “那两位请进吧。”那青年毕竟不敢得罪了武林盟的人,将两扇门大开,恭请郭长歌和柯小艾进去。 引至大厅,那自我介绍说叫陈云生的青年让郭、柯两人先坐,自己退出。 过了一会,陈云生引了四人进厅,其中却没有厉直,而是几个年纪较大的人,个个身穿白衣,腰悬长剑。 为首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他一张白净的脸面上满是笑意,一进门就向郭长歌他们躬身作揖道:“在下童臣,两位……两位大侠大驾光临,实在是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 他自是已从陈云生口中听说了郭长歌和柯小艾是来自武林盟,是以才如此卑微客气。而他不知郭、柯二人名姓,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合适,临时反应出“大侠”二字,心想既是武林同道,总不会见怪了。 “你倒是快点啊,快给两位贵客上茶!”他转头,厉声催促刚进门,正端着茶盘过来的小二。 郭长歌像个大爷一样坐在椅上,神情傲慢,一言不发,甚至看也不看童臣一眼,似乎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郭长歌心想,武林盟的人对这种小门派的弟子,应该就是自己现在这样的态度吧,所以对自己的表现很是满意。 直等小二倒好了茶,郭长歌慢慢啜饮了一会了,才问陈云生道:“厉直呢,他怎么没有来?” 三百三十三 小门派(二) “大师兄有事外出,现下不在这里。”陈云生说。 他向郭长歌介绍,“这位是童二师兄……尊驾要说的那件事,和他谈也是一样的。” 接着,他又接连说了另外三人的名字和位分。 郭长歌瞥了眼童臣,他满脸堆欢,神色谄媚到了让人不舒服的程度。 “厉直不在?”郭长歌问陈云生,“他去哪里了?” 陈云生正要回话,童臣抢着道:“尊使,拜见罗盟主的事,由在下去就够了。” 郭长歌看向他,听他接着说道:“其实在下早就想去拜见罗盟主的,就是我们那位厉师兄,一直都拦着不让在下前去。” “拦着不让,”郭长歌奇道,“为什么?” “我们那位厉师兄迂腐得很,又自视清高,所以……”童臣说着,尴尬地笑了笑,似乎是很为自家这个不懂事的师兄感到羞愧。 郭长歌心中赞赏,表面却哼了一声,“你们门派不大,架子倒是不小。” “尊使,可不是我们白衣剑派架子大,”童臣抱怨道,“而是我们这些做师弟的,全都得听大师兄的意思行事啊。” 另外三个年纪较大的白衣人也随声附和,只有陈云生不说话,而且脸色已经变了,似乎颇为不服、不满。 郭长歌注意到他的变化,看着他,问道:“厉直究竟去哪了?” 陈云生回道:“厉师兄他……他去追拿凶徒了。” “什么凶徒?”郭长歌问。 “昨夜街上有人行凶逃逸,厉师兄见了,孤身一人追了上去,至今未归。” 他所说“有人行凶逃逸”,想必就是苏霁月划伤原泉面颊后逃走一事。郭长歌低头沉思,原来厉直还没有回来,也不知抓没抓到苏霁月。他不由得又有些担忧,心想该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既然厉直不在,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郭长歌便起身,板着脸道:“若是厉直回来,让他来见我。” “不知该到哪里去找尊驾?”陈云生问。 “地字二十二号院。”正是郭长歌他们租住的小院,但为了自己这身份的真实度,郭长歌想了想,又杜撰道:“那里是武林盟在德武客栈所设的联络处。” 他说完,便带柯小艾向外走去。童臣等人面面相看,似乎还不想让郭长歌和柯小艾就这么匆匆离开,因为他们本来还想趁这机会尽力讨好一番武林盟来的大人物,也好能在武林大会上受到些照拂,不过既然那两位已经起身,实在不便再去阻拦,只能向两边让开了路。 直到郭长歌和柯小艾都快走出了厅堂,童臣才忍不住道:“那拜见盟主的事呢,在下什么时候去合适些,还望两位能指点一二” 郭长歌转过身来,轻蔑地笑了笑,“不管什么时间都合适,不合适的是人。” 童臣脸色突变,变得很难看,郭长歌才不理他,转身而去。陈云生暗暗好笑,也觉得痛快,等郭长歌和柯小艾离开,他也向外而去。 “你去哪?”童臣吼道,把怒气发泄到同门师弟身上。 陈云生向外跑着,不停步,回头微笑道:“当然是去找厉师兄,让他这个大师兄去拜见盟主咯,毕竟他才是合适的人嘛。” 话音落下时,他的人已在门外。 其时已过午,郭长歌和柯小艾打算回小院吃饭,他们正走在德武客栈后的窄巷里时,陈云生追了上来。 “两位请留步。” 郭长歌和柯小艾驻足,转身等他。 陈云生小跑着接近,一停下,就很直接地拆穿道:“两位其实不是武林盟的人吧。” 郭长歌也不硬撑,笑了笑,问道:“怎么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我听说罗盟主为人颇为豪迈,是一位宽仁待人的好盟主,他又怎会因为我们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不去拜见他,就专门派人来见罪呢?”陈云生说得头头是道,“再说,罗盟主又怎会知道我们白衣剑派众人是在何处落脚的?” 郭长歌缓缓点头,心里却道:罗盟主还真的知道你们在何处落脚,不然我和小艾也找不到你们这儿来。 陈云生前面半句话倒是有些道理,不过郭长歌还是笑问:“武林中多的是名不副实,能不配位之人,你又怎知罗盟主当真是为人豪迈,宽仁待人呢?” 陈云生笑了笑,“阁下若真是罗盟主的下属,又怎会说这样的话?” “还有,”他继续说,”两位一见面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在问我厉师兄在不在,而且直呼其名,之后才又问起了我们掌门,却不直称她名讳。白衣剑派也不是第一次参加武林大会,按理武林盟的人不会不知道我们掌门的姓名。“ “出于礼貌,我没有直呼贵派掌门的名讳,那也合情合理呀。”郭长歌微笑道。 陈云生摇了摇头,“你问起我厉师兄在不在时,态度和语气都十分和善,可问起我们掌门时,却是变得有些倨傲了,又何谈出于礼貌?” “我看两位只是来找厉师兄的,怕我不让你们进门,才装作是武林盟的人,所以前后的态度才会转变得那般快。”他微笑着说出结论,“对不对?” 郭长歌轻轻抚掌,缓缓点头,微笑着说:“没错。” “不知两位是怎么认得我厉师兄的,找他又有何事?”陈云生问。 郭长歌现在笑得很愉快,他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若是这个聪明人心底还能纯善些,那就再好不过了。陈云生能看穿郭长歌和柯小艾的伪装,无疑算是聪明的了,而从他纯净澄澈的眼神来看,至少也能知道他绝不是什么包藏祸心之人。 “陈兄有没有兴趣跟随去我们的住处一会,我有许多话想问陈兄,当然陈兄的疑问,我们也会一一解答。”郭长歌邀请陈云生。 陈云生想都没想就点头道:“好啊。” 他心里竟完全没想过,郭长歌和柯小艾也有可能是坏人或是敌人,要对他不利。 这时郭长歌笑得很是快慰,因为他很喜欢陈云生这样爽快而又没什么心眼的人,他一直认为,这样的人在当今的江湖中,已经不多见了。 “我们边走边说吧。” 他们交谈着,悠悠闲闲地向小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