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笼中雀跑路了》 第一章 重生 初春暖阳,清爽的微风拂面,含元殿园子里的百花开放,熏得人泛起春困来。 尤听容照例躲在角落,手肘撑着石桌,许是选秀前夜太紧张了,此时竟然头脑发昏,含含糊糊睡过去了。 耳边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让她睡得极不安稳,月牙弯眉微蹙,一长睫颤动,丰润的双唇微微张着,呢喃着什么。 什么人在说话?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吗? 撑着脑袋的手一松,柔软的弯睫抖动着掀开,一双睡凤眼水光潋滟,不笑含情,为清丽的面庞增了十分颜色,楚楚动人。 尤听容恍惚地扫视四周,她认得这里,含元殿的后花园,是举办盛大庆典仪式的宫殿。 低头,衣裳上繁密精细的番红花,在丁香紫色的绸缎上鲜活动人,她记得这件衣裳,是她选秀那天穿的! 尤听容忍不住咬紧双唇,钻心的疼。 她回来了?重回入宫之前,回到了一切噩梦的开始。她不能再重蹈覆辙,这一世她只求平静安稳,再也不想卷进旁人的纠葛! 这时,不远处花坛前的说话声大了些,尤听容回过神来,是她庶出的二妹妹尤听娇。 “我这个大姐,光有个嫡出的身份,不丢了父亲的面子就是大幸。”尤听娇正在人堆里巴结尚书家的小姐,“若我能有许姐姐这样天仙一样的姐姐,才是求不来的福气” 旁边的小姐们并不接话,避过身,自说自的。 尤家不过是七品小官,尤听娇又是庶出的小姐,若不是新帝第一次选妃,根本轮不到尤家参选。 尤听娇笑的谄媚,却被人打了脸,心里正是窝火,远远瞧见尤听容竟然打起盹来,快步走过来。 “大姐倒是清闲,若是被撂了牌子,看你如何有脸回去见祖母和父亲!” 尤听容愣愣地抬头,尤听娇有着流畅饱满的鹅蛋脸,一双杏眼水灵灵的,粉色彩蝶衣裳本是娇俏可爱的,她不可一世的模样反而显得轻浮。 尤听娇见大姐不回嘴,更得意了,昂着下巴指了桌上的茶水,“给我端一杯茶来。” 尤听容突然笑了,起身为尤听娇斟茶。 周围的小姐们注意到了,忍不住议论起来,“这嫡出的小姐也太没用了,竟做起了这样掉身份的事!” 尤听娇愈加得意,催促道:“大姐姐快些,反正是你做惯了,不怕丢人!” 尤听容衣衫微动,姿态从容,一双素手井然有序地斟茶倒水,自有一番风流。 尤听娇一时有些看呆了,家里的规矩都是现学的,这个平日总低眉顺眼的大姐,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风度了? 尤听容问问地端着茶水,递到了尤听娇眼前,“二妹妹,请。” 尤听娇不自在地伸手,就在此时,尤听容手上一松,滚烫的茶水洒了尤听娇一身,“啊!” 尤听娇惊得一把推开了尤听容,痛是其次,殿选在即,污了衣裳殿前失仪才是大事。 尤听娇紧走两步,抬手就要打她。 尤听容紧紧抓住了她的手,逼到尤听娇耳边,声音压得很低,“二妹妹可想清楚了,当着众秀女的面,含元殿前,你要不要落得一个跋扈张狂的名声?” 尤听娇气的发抖,握紧了拳头,恶狠狠地盯着尤听容,“尤听容,我不会放过你的!回去后定要告诉父亲!” “二妹妹何必生气,衣服脏了,就换一身。”尤听容很快垂下眼皮,恢复了低眉顺眼的模样,“若妹妹不嫌弃,我可以把自己的衣裳借给你。” 尤听容记得,前世选秀,单允辛便夸赞了自己衣裳上的花样,这件衣裳是她熬了两个月做出来的。 尤听娇的怒火顿时泄了气,大姐的衣裳她早就看上了,就是大姐说什么都不松口,今天还不是要让给自己,“算你识相。” 等轮到姐妹二人入殿觐见,尤听娇已经昂首挺胸打扮一新,尤听容反而穿了件轻浮的玫红色团花长衫,加上妆容素雅,衣裳把她整个人都压下去了。 秀女们提裙跪下,行了跪拜大礼。 “民女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福!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金安!” 秀女们起身后,挨个上前介绍出身和身份,很快轮到尤听娇,“民女从七品上朝散郎尤贵泰之女尤听娇,请皇上、皇后安!” 单允辛正坐高位,身姿伟岸,一身黑底红色滚边的龙袍更显威仪。沉重的冕旒上,五彩丝绳贯十二块五彩玉垂落在脸前,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淡粉的薄唇透出一股阴戾。 单允辛幽深的目光落在跪着的女人眼前,他这几日噩梦连连,精神不济,又隔得远,只依稀看个大概。但是她身上的那件衣裳,非常熟悉,一旦想要回忆又头疼起来。 身侧的皇后涂依眼睛都落在皇帝身上,也没把尤听娇放在眼里,随口道:“撂牌子。” 声音一软,温柔地询问单允辛,“陛下,可是头又疼了?不如先歇着,这里有臣妾呢。” 单允辛用力地揉着太阳穴,轻轻摇头,“留下吧,赐香囊。” 尤听娇大喜,欢快跪下,“民女谢皇上!谢皇后娘娘!”喜得昏了头,完全没注意皇后满是阴霾的眼神。 太监这才叫到尤听容的名字。 尤听容站在后面紧了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抬头,已经是浑身哆嗦起来,一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民女从七品上朝散郎尤贵泰之女尤听容,请皇上、皇后安。” 一句请安,声线紧巴巴的,几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一旁的太监都替她叹气,选秀到了御前,都是拔尖的小姐,竟然怕成这样。 单允辛听着声音,心中一动,定睛看向尤听容。想要看清楚,脑子里却繁杂混乱,只能先沉声叫她起来。 尤听容心一横,这一世说什么都不能再被选中。 起身时,脚下一软,竟当着众人的面踩着裙摆,跪摔在原地。当即惊叫一声,可怜的哭起来:“皇上恕罪!” 单允辛被这一哭,心里更是烦闷,捏着鼻根努力想分辨眼前人。 皇后见单允辛面露难受,一秒都受不了了,厉声喝道:“撂牌子!赶出去!” 第二章 再遇故人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尤府,府里早就得了消息,一家人都等在门口。 马车一停下来,尤听娇强先下来,“父亲!姨娘!” 三姨娘满面春风,捏着帕子,紧走几步握住了尤听娇的手,“娇娇!你真为咱们家争气!”说着斜眼看了眼落后两步的尤听容,掩不住的得意。 尤贵泰也是难得露出笑脸,三人站在一起,瞧着确实是和睦的一家人。 尤听容心里一片冰凉,记不起当年自己入选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场景。但是她记得,父亲要她向单允辛讨要官位,记得自己把得来的银两源源不断地接济娘家,记得父亲贪污九千两白银,害的她的皇子弋安被抱养。 她总是想讨父亲欢心,渴望为母族争光添彩,这样求来的爱太轻贱了。 尤夫人默不作声地拉紧了尤听容的手,低声安慰,“没事的,咱们嫁一个寻常人家,安安稳稳一辈子。” 尤听容被这一句话说得红了眼眶,前世,母亲总被三姨娘压着,尤听容拼命争宠,想为母亲争一口气,可惜,自己入宫不过三年,母亲便病逝了。 “女儿没事,您别担心。” ———— 皇宫-乾清宫 明月高悬,御前总管常顺倚靠在内殿门口打盹,寝殿内一点风吹草动就一溜烟小跑进去,“万岁爷!” 单允辛呼吸急促,长眉入鬓,深邃的眼窝,浓密的睫毛投射出一小片阴影。狭长的眼眸通红一片,满是戾气,薄唇轻启,“淑妃。”低低的一声气音。 “万岁爷,您吩咐。”常顺连滚带爬,弓着腰等候单允辛吩咐。 单允辛撑着手坐起来,冷汗沾湿了他的鬓角,周身透露出一种生人勿进的气息,微微抬手。 常顺恭敬地扶着他起身,一旁的内侍围上来,轻手轻脚替皇帝换了汗湿的寝衣。 “什么时辰了?”单允辛声音低沉。 “回万岁爷话,才至五更天。”常顺轻声答话,小心翼翼开口关心:“灵感寺送来的安神香万岁爷用的还成吗?” “再添些,朕看会折子。” 在常顺准备退下时,开口吩咐:“从灵感寺请一尊金佛,供在偏殿。” 单允辛目光冷的让人害怕,伺候了二十年的常顺感觉到了帝王的杀心,随着皇帝君威渐盛,做奴才的,越来越看不透了。 殿内,单允辛骨节分明的大手,重重捂着心脏的位置。连日的噩梦在今夜终于揭开了面纱,走完了梦里的一生。奇怪的是,在梦中最重要的不是军政大事,反而是一个小女子令他痛彻心扉。 以至于,淑妃被生生勒断的颈椎,和血淋淋的勒痕至今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在他的梦里,他的淑妃,弋安的娘亲,就这样死在了他精心修缮的长乐宫。 长乐宫,是他们有了孩子后,单允辛替淑妃选定的,亲自题了匾额上的字。碍于淑妃的家世低微,他虽然不能给淑妃皇后的宝座,却愿意给她全部的宠爱,希望她长乐永安。 只可惜,本来的假意冷落禁足,却被人钻了空子,让淑妃这样凄惨的死在了这座他亲手选定的宫殿。 单允辛缓缓吐出一口气,都不要紧,如果梦都是真的,他已经占尽先机了。所有忤逆、阻碍他的人,他都会一一除去,江山、美人,都是他的掌中之物。 想到这里,单允辛当即修书一封送至边关前线的副将欧阳矢翎,这是他安排在军中的杀招,若能提前决胜,不仅能为欧阳立功,更可让大军尽快回朝抗衡丞相一族。 ———— 尤府 自从尤听娇当选,在家里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三姨娘把自己的家私都拿出来补贴给女儿。衣裳首饰置办了许多,忙得连团团转,母女俩连给老夫人请安都抛在脑后了。 尤听容倒是日日陪在老夫人身边,陪着老夫人抄了好几卷经书。 老太太拨着佛珠,垂眼看着姿态优雅的尤听容,暗自叹了口气:可惜了,容儿娴静,又能沉得住气,可配高位。 老太太是农户出身,熬了半辈子供尤贵泰读书做官,已经满头白发了,褐红色的皮肤粗糙暗哑。尤听容是长女,性子又老实,孝心是老太太看在眼里的,只可惜她一个老婆子没什么本事,不能为孙女找一个好归宿。 “容儿。”沉吟良久,老太太操着方言唤道。 “祖母有什么吩咐?”尤听容笑着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轻轻摇了摇头,“你心静,祖母一直想去灵感寺礼佛,可惜山高难登,这几日你便和你母亲一同去寺里小住,替我念几天经,也为自己求个好亲事。” 老太太想着这几日尤听娇气焰嚣张,让尤听容暂时避一避,等尤听娇进宫了,她再好好和尤贵泰说一说。 尤听容当然领情,“孙女一定诚心,祖母放心吧。” 老太太吩咐房里的周妈妈,准备好东西,叫了马车,“今天天晴,赶早出发吧,过几天,祖母让周妈妈去接你。” 两人各带了一个丫鬟,就上路了。 至于尤听娇来正房炫耀,却扑了个空,又是发了一通脾气,直说祖母偏心。 ———— 灵感寺是京城郊外最大的寺庙,也是皇家每年祭祀参拜的地方。占地九十亩,中轴线布局,规模宏大。 丫鬟扶着小姐和夫人一路拾级而上,拜过了正观音阁,便到了大雄宝殿。 尤夫人一身素衣,因为疲劳,脸色苍白,眉眼里都是温顺,头上只两根玉簪,看着眼前的大雄宝殿连声道:“阿弥陀佛!” 尤听容见母亲精神不济,劝道:“不如女儿先安排客堂,母亲也累了,先沐浴焚香再拜,也更恭敬。” 尤夫人点头,僧人和气地引着她往天王殿右后侧的客堂走去,丫鬟带着包袱紧随其后。 尤听容独自站在殿前的大香炉前,仰头看去,屋顶正脊高耸,出檐平缓,大气恢弘。 按规矩只有皇后能与皇帝一同礼佛参拜,所以即便尤听容再得宠,陪着皇帝巡游、避暑,却从未与单允辛一同来灵感寺进香祈福。尤听容曾以为,这些不过是虚名,能和夫君两心相许就知足了。 可她被勒死的在长乐宫的时候,单允辛便带着池贵妃来了灵感寺祈福。她才明白过来,原来不是不能破例,而是皇帝不想破例。 过了一世,她才得以见到灵感寺的真容。 尤听容在殿外鞠了一躬,寻去了客堂。 客堂的廊下摆了许多矮桌,给香客居士们喝茶下棋的。一位白衣男子正独自走棋。 尤听容走近了,看清了棋局。 男子也被脚步声惊动,二人对视一眼,尤听容只觉得熟悉,礼貌地点头行礼。 对视的瞬间,池卿朗呼吸都紧了几分。 眼前的女子一袭月白色罗裙,乌发雪肤,腰身纤细姿态婀娜,垂眼时轻轻一瞥,只让人心生怜惜。见人要离开了,池卿朗红着耳朵开口:“小姐可有破局之法?” 尤听容有些诧异,但还是柔声答道:“公子若不嫌弃,小女子愿意一试。” 池卿朗喜不自胜,连忙起身,体贴地替她拿帕子擦了蒲团。 尤听容的围棋是单允辛教的,皇帝爱下棋,十二年苦功夫没有白费。二人对弈,一盏茶的功夫便分了胜负。 “承让了。”尤听容笑容灿烂,眼里就像盛满了星光。 池卿朗本来有些郁闷的心,被这一笑,更是乱糟糟的。 尤听容活了两辈子,自然看的清楚,“公子的棋艺还有待精进呢!”她从未得到过少年人的倾慕,只有她讨好顺从皇帝,小心翼翼祈求心上人的爱,从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池卿朗满脸通红,平日里温润的大家公子,被一句话说的头都抬不起,磕磕绊绊开口:“可否再给小生一个机会?” 尤听容点头,“请公子执黑子先行。” 二人正说话间,身后传来了女子轻灵的声音,“好呀,哥哥竟然下起棋来了,全然把妹妹抛在脑后了?” 尤听容心中一惊,手中的棋子落在石桌上,滚动着落定,败局已成。 转过身,一个紫衣广袖华服美人正和一黑袍男子站在一起,犹如一双璧人。 尤听容脸色瞬间就白了,是池卿环和单允辛。 第三章 “莫非,小姐与我是故人重逢?” 尤听容看到故人的一瞬间,不堪的回忆迅速涌上心头。 前世,入宫十二载,因为单允辛的宠爱她吃尽了苦头,可为了心爱的男子,她甘之如饴。想着,在后宫中,他们二人虽没有夫妻的名分,能做他心中的妻子,这就够了。 没想到,等他们终于熬到了皇后一族倒台,却没有等到期许中的白头偕老。 原本不起眼的才人池卿环,越过她成了贵妃,抱养了尤听容五岁的儿子弋安。 尤听容记得,自己跪在单允辛面前,苦苦哀求。只得到了单允辛一句配不上,又说贵妃德才兼备可堪后位,弋安有贵妃照顾是她的荣幸。自己以为的“夫妻情分”,全然是一场笑话。 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宠是假的,爱也是假的。她不过是旁人爱情里的垫脚石,是要扫清的障碍…… —— 悦耳的女声响在耳边,“小姐才情过人,是卿环惊扰了。”或许是尤听容的脸色太难看了,池卿环主动解释。 池卿环此时正是十七岁的花季,即便因为礼佛已经是一切从简,依然显露出通身的气度,一双桃花眼眨巴着透着调笑。她这个哥哥已经二十二了,才华过人,只是感情一直不开窍,没想到居然在佛寺里遇见了有缘人。 为了缓解气氛,池卿环自然地扯了扯身旁单允辛的袖子,“辛哥哥,不晓得你和这个小姐谁更胜一筹?” 单允辛身形高大,此刻蹙着眉头,幽深的眼眸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双人,紧绷的嘴角显示出他此时的不悦,也不知看了多久。 “不知小姐芳名。”单允辛的声音低沉,气势逼人。 音容相貌和梦中的美人一般无二,只一眼,梦中的温馨甜蜜都涌现上来,这是梦中的淑妃。 尤听容悄悄将发抖的手藏进了袖口,抖着睫毛,犹如受惊的蝴蝶一般,飞快地看了眼单允辛。 “不便多言,小女子先行一步。”声音低不可闻,不等人答话,便慌不择路离开了。 单允辛转身,目送着她越走越快,裙摆翩飞,勾勒出动人的身形,迎面吹来的春风都是甜腻的女儿香。 池卿环心思细腻,小声问:“辛哥哥见过这位小姐?” 单允辛并没有看她,而是意味深长地看向好友池卿朗:“一面之缘。”这是他的女人,他的枕边人,他儿子的亲娘。 池卿朗本来满心的爱慕在这一眼里冷寂了下来,这个一面之缘,只怕是选秀的殿选。 ———— 尤听容心乱如麻,她也不知道自己和母亲的厢房在哪,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所幸,遇见了一个小沙弥,见她脸色惨白,引着她找到了房间, 尤听容被青町搀扶着,勉强镇定下来,“今日贵人云集,可是有什么缘故吗?” 小沙弥点头,“今日大主持安隐大师解签,机会难得。” 尤听容轻声谢过,软着身体进了狭小的厢房。 “小姐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青町想起身给尤听容倒一杯热茶,被小姐紧紧拉住了,“别走,青町,别出去!” 青町连忙搂着小姐,“小姐别怕,没事的,青町陪着小姐。”她比尤听容年长五岁,是陪着小姐长大的,尤夫人身体不好。青町对待小姐是事无巨细,二人感情深厚。 尤听容感受着青町温暖的体温,慢慢放松下来。 她还记得,冰冷的长乐宫里,青町被揪着头发,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颈部大动脉的热血喷洒而出,腥热的液体溅在她脸上。 万幸,佛祖保佑,她们都活过来了,青町活生生地在她眼前。 青町见她面色缓和下来,笑盈盈道:“小姐好不容易来一趟灵感寺,不如我陪您去求个签,算一算姻缘?” 尤听容哪里敢出去,也不想让青町担心,“你去求一个吧,顺便瞧一瞧母亲在哪,我抄一会经书。” 注意到青町担忧的眼神,弯唇一笑,“放心吧,我只是被窜出来的耗子吓了一跳,听说灵感寺的许愿树很灵验,你帮我求一条祈愿的红布吧。” 青町离开后,尤听容点了厢房里的安神香,铺陈笔墨,提笔抄录经书。心思沉下来,时间也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太阳西沉,房间内的光昏暗下来。 奇怪,青町和母亲她们怎么还没回来? 尤听容揉了揉眼睛,擦了一根火柴,点亮了烛台。 “咚咚咚” 突然的敲门声响起,惊得尤听容被手里烧尽的火柴烫了指尖,连忙甩开手。 看到房间内的烛火亮起,门外的人扬声道:“是尤小姐吗?尤夫人在祈福树等您一同挂红绸呢!” 尤听容嗤笑了一声,也是自己太紧张了,单允辛根本不认识自己。素昧平生,这一世,她不会再和他们有任何交集了。 尤听容洗了手,跟着小沙弥往后院里走,一路上静默无语,进了树丛中光线更暗了,还有小沙弥手上提着灯笼,“女施主当心脚下。” 很快,参天的银杏树映入眼帘,金黄色一片,传闻这是株千年神树。在它的四周,种着八株桂花树,棵棵都有三人环抱粗细,嫩黄的花朵缀满枝头,鲜红的祈愿卡随风摇曳,与金黄相互掩映。 小沙弥将手中的灯笼递给尤听容,“小僧先告退了。” 尤听容独自提着灯,顺着石子小路,走到了中间的平地上。 眼前空无一人,只有两排青铜架子,上面挂着红绸。一旁的桌案上有笔墨,信徒们自行许愿。 再往树下走,随着手里的烛火照亮的面积越来越大,单允辛健硕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俊美如铸的脸庞大半隐在阴影里。 尤听容屏气,握着提手的手指发白,镇定地转身。 往回走的步子才迈了两步,小路尽头就出现了带刀侍卫的人影,仔细一看,中央场地已经被围的严严实实。 尤听容只能视而不见,加快了脚步想要回厢房。 “小姐不如先许了愿再走。”身后传来了浑厚平稳的声音,却让尤听容后背泛起了凉意。 尤听容声音紧巴巴的,头也不肯抬,“男女授受不亲,小女子一会儿再来。”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尤听容活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害怕和心痛交织。她原来多爱这个男人呀,现在却只能竭力克制自己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 直到单允辛在她身后站定,“方才小姐与池公子相谈甚欢,为何见了我就避之不及?”单允辛高大的身躯牢牢挡住了她的去路,身子微微前倾,“莫非,小姐与我是故人重逢?” 第四章 “当真是命中注定吗?” “不是!” 尤听容的声音拔高,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压都压不住。 话说出口了,尤听容抬眼打量单允辛的表情,正巧和男人似笑非笑的眼睛对上,只能呐呐道:“只是……只是天色暗了,我独自一人,心里害怕。” 单允辛的吐字清晰,说话不紧不慢,声音却很近,几乎贴着尤听容的耳朵尖,“是吗?我还以为,小姐是怕我呢?” 尤听容耳后的细软的碎发被气息吹拂,她整个人也不可察觉地轻颤,还得强颜欢笑,“怎、怎么会呢!公子英姿不凡,我……” 单允辛突然轻笑一声,看着她红彤彤的耳朵,“我”了半天,没有了下文。梦中人站在眼前,竟然这般惹人怜爱。 尤听容被他笑的莫名其妙,摸不准他到底要如何,脑袋埋得更低了。 单允辛却伸手,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将她的下巴抬了起来,眉眼都是笑意,“既然我英姿不凡,怎么你却不肯看我?” 尤听容被激的倒退了好几步,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单允辛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 尤听容站稳了,连忙甩开他的手,“公子请自重。” 单允辛笑容淡了些,再伸手过来,隔着她的衣裳抓紧了她的手腕,“天色不早了,小姐既然害怕,我送小姐一程。” 说完,不顾尤听容的挣扎,接过了尤听容手里的灯笼。紧紧扣着人往外走,不容拒绝。 他已经知道选秀出了岔子,尤听容没有入选,但这也是好事。后宫连着前朝,局势复杂,尤听容暂时避开,会过得更好。 只是,二人不能朝夕相对了。 尤听容也不敢声张,怕惹了单允辛不高兴,更怕叫人看见她和外男拉拉扯扯,坏了名声就说不清了。 单允辛因为她的顺从,眉头舒展了些。 二人一路走到了大雄宝殿前,即便尤听容一退再退,依然被半拉半拽地带进了空无一人的主殿。 单允辛亲自取了六炷香,在案前的香烛上点燃,分了三炷香给她,“既然来了,便陪我拜一拜佛祖。” 梦中自己没能带她来灵感寺祈福,最后又因为离宫祈福与尤听容天人永隔。因此,今日在此相遇,单允辛只觉得是姻缘天定。 现在尤听容与他在如来面前上这一炷香,也算是还愿了。 尤听容隔着薄薄的一层轻烟看着他,鼻端是悠悠沉厚的佛香,良久才满腹疑惑地接过,恭敬地鞠躬,上香。 单允辛着迷地看着她,不自觉地伸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时候不早了,他该回宫了。 尤听容迅速撇开脸,不肯再看他。 单允辛的眼神迅速冷了下来,垂落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尤夫人在偏殿听晚课呢,去吧,天黑了,不要乱跑。” 话音刚落,尤听容毫不犹豫旋身离去,提着裙摆,一溜烟地出了佛堂。单允辛就站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远去,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么心悸。 单允辛原本不信神佛,如今却虔诚地站在这里,凝视着庄严宝相的如来。 ———— 尤听容站在偏殿廊下,捂着酸涩的心口,不停安慰自己:没事的,一切都不一样了,这只是一次意外。 身后的殿门开了,尤夫人手中拿着一根竹签,笑容满面地被丫鬟搀扶着迈过门槛,“容儿,我正想寻你呢!” 青町也乐呵呵地,“小姐,夫人为您的姻缘求了一支签。” 尤听容见到她们,不安很快褪去,亲昵地扶着母亲的胳膊,“想必是极好的签,有母亲的好手气,我定然可以嫁一个如意郎君。” 尤夫人笑的眼角的笑纹都出来了,伸手点了点尤听容的额头,“你呀!未出阁的小姑娘竟浑然不晓得羞!” 说着,尤夫人将手中的签文给了尤听容,回客堂的路上烛火摇晃,尤听容也没有细看。等服侍了母亲洗漱过睡下,尤听容才在泡脚的时候随手拿起,凑近了蜡烛,慌得踩翻了木盆。 巨大声响引来了青町,“小姐?” 尤听容拿着签文的手太用力了,竹签边角的木屑插进了指尖,疼的钻心。 青町惊叫出声,顾及已经睡下的尤夫人,压低声音,“小姐快松手!” 尤听容毫无所觉,还是被青町硬掰开了手。 她的脑子里翻来覆去的是签文:许君佳偶不成空,二九三三邂逅逢。今世姻缘前世定,荣偕生在桂花宫。 青町小心翼翼将木刺挑出来,用帕子给她擦了脚,往被窝里一塞,“您今天怎么了?安隐大师亲自给夫人解的签文,这是上上签,说您的姻缘天定,必定荣华一世。” 尤听容不顾手指头还冒着血珠,紧紧握住了青町的手,“当真命中注定的吗?” 青町以为小姐还在为选秀落选忧心,笑着安慰:“那是自然,佛祖的话肯定会应验的,夜深了,我伺候你睡吧。” 尤听容顺从地躺下,心里却火烧一般,哪里睡得着。 “今世姻缘前世定”,佛祖让她重走一遭,难得还要她走回绝路上去吗?至于后一句,长乐宫里遍植金桂,恰好应了那句“荣偕生在桂花宫”。 可长乐宫哪里有荣华,只有她的死路。 ———— 与此同时,池家回府的马车上,池卿环正和母亲取笑兄长,“母亲,您是没瞧见,今日哥哥脸红的呀!头顶都快冒烟了!” 池夫人掩唇偷笑,嘴里还是拦着女儿,“你呀,连自己哥哥的闲话都说。” 池卿环露出得意的可爱笑容,“我可是要嫁人了,不像哥哥,还是个光棍一根。” 池夫人看着她,又心酸起来:说是嫁人,进了宫,过得就是仰人鼻息的日子。 池卿朗还是一副端方公子模样,眉头紧锁,“卿环!这位小姐也是要进宫的秀女,勿要胡言!” 池夫人本来的笑容也严肃起来,“当真吗?是陛下认出来了?”有些紧张地下意识压低声音:“君臣有别,你们可千万不要失了分寸。” 老爷说了,皇帝完全变了个人,手段狠辣,短短几个月就拉拢提拔了一大批能臣,只怕京城很快就要变天了。 池卿环不以为意,“哥哥,我可帮你打听了,那位是从七品朝散郎的嫡出女儿尤听容,此次选秀选中的是庶女,你就放心吧。” 池卿朗心中一动,眉头不自觉的松了,神色也缓和下来。 池卿环捅了捅兄长的胳膊,“哥哥,尤小姐芳龄十八,正是在说亲的时候呢,哥哥可要把握机会。” 第五章 祈愿 因为心里挂着事,第二天清早,尤听容便赶去了祈愿树旁。在山中,晨雾湿寒,穿过树林的石子路还沾湿衣摆。 银杏树前,一个灰袍的僧人正打着哈欠,敷衍地扫着地上的落叶枯枝,见到尤听容还小小回避了一下。 尤听容素面朝天,头发简单的半挽着,一张小脸还带着粉潮,行走间裙摆飘飞好似步步生莲。因为被昨晚的签吓的,她急着写下心愿,祈求能够被佛祖知道,前世的姻缘属实是要不得的! 带着十二分的虔诚,尤听容才端端正正地写下心愿:“平安喜乐,觅得有情郎。” 颤颤巍巍地将红布系到能够得着的枝叶上,尤听容还双手合十拜了拜,才匆匆回去用斋饭。 —— 她不知道的是,这根写着心愿的红布条很快就被常顺送到了单允辛案头上。 九五之尊笑了很久,手指在墨字上轻轻描摹,捏着狼毫细笔,郑重地在布条上添了:“执子之手,相携至白头。” 常顺垂头递来了前线的密报,“万岁爷料事如神,有您的指点,欧阳将军一举烧了北丽的粮草,您新提拔两员小将也屡立战功,咱们的虎狼之师已然锁定胜局。” 单允辛将红布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檀香木匣子里,再抬头时,眼里的柔情便被冷漠取代了。 “让华进加紧办正事,别光顾着调情享乐。” 常顺恭敬地应下:“万岁爷放心,涂家在楚地横行霸道惯了,有小公爷挑拨,总会把天捅破,到时候万岁爷收拾起来也更痛快。” 单允辛哼笑一声:“你倒是知道的清楚。” 常顺扑通一声就跪在单允辛脚边:“奴才该死!”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刺的眼睛都火辣辣的。 常顺以往仗着与万岁爷多年的主仆情分,还会开脱几句,如今对着性情大变的皇帝,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你是个能干的人,朕也有一件事交给你去办。” 常顺颤颤巍巍附耳过去。 ———— 在灵感寺里,虽然每日斋菜素服,但是母女二人难得度过了几天轻松自在的日子。 尤听容本来还心慌意乱,可待了几天,再没有遇见前世的旧人,也渐渐放下心来了,倒是真的为老太太抄录了几本佛经。 至于那支木签,尤听容悄悄烧了。 可惜这样清净的日子很快就被打破了,周妈妈急匆匆地来寻尤夫人:“太太!老爷急着寻您呢!” “出事了吗?”尤夫人紧张起来,她一直是畏惧尤贵泰的,虽为夫妻,可二人从来就是不平等的。 周妈妈连忙摆手,笑着看了眼尤听容,“太太放宽心,就是出事,也不会是太太和大小姐呀。” 尤听容自然注意到了周妈妈的眼神,联想着前世,知道封位份的圣旨该下来了,“周妈妈快别卖关子了。” 青町有眼色地给周妈妈上了茶,周妈妈这才唉声叹气:“亏得老爷高兴一场,入宫的衣裳行头置办了不知多少,结果大小姐您猜怎么着?” 周妈妈喝了口茶,继续道:“圣旨下来,二小姐只封了个最末等的九品奉仪。老爷给宫里的公公塞了银子才知道,历朝历代就没有选秀进宫的奉仪,奉仪是得了临幸的宫女们才会封的。” 尤夫人惊讶的掩嘴。 周妈妈恨铁不成钢,“这回老爷可丢尽了脸面,当值回来就把二小姐拘在房里学规矩。” 尤听容对宫里的事没兴趣,点头表示明白:“那周妈妈来是……” “哎呦!”周妈妈拍着大腿,“看我,都忘了正事了。” 周妈妈满面笑容,“是大小姐的喜事呀!今早府上收到了池家小姐的帖子,邀请大小姐小聚。” 尤听容脸上的笑容冷了下来,尤夫人不懂这些,细问起来,“可说了是什么缘故吗?”她们跟随老爷进京也就一两年,在京城压根不认得什么人。 “太太放心吧,池大人可是正三品工部尚书,家里的公子又是当今陛下的伴读,现任职正五品谏议大夫。就连池小姐,本次选秀封的是御女。”周妈妈说的眉飞色舞,“论出身,池家在京城里可是名门望族。池小姐的帖子一送来,老爷高兴坏了,特意嘱咐了,大小姐缺了什么衣裳首饰都尽管开口。” 尤夫人点头,“那就尽快回府吧。” “是。”周妈妈也转身帮着收拾起来,本来老夫人是怕大小姐受委屈才送到庙里躲清静,现在大小姐结交了池家,身份就不一样了。 周妈妈暗自打量了尤听容,不得不说,大小姐气度不凡,说不准真能配个达官显贵,尤夫人的日子就熬出头了。 收拾好了东西,几人离开客堂的时候,几个香客正议论着往祈愿树走,树林里似乎很热闹。 “听说那棵千年银杏树顶上,被人系上了祈愿的红布!” “那么高,是怎么上去的?” “听小沙弥说了,这棵树可是始皇帝亲手栽种的,也可以祈愿吗?” “平民百姓自然不能,系的人必定身份不凡。” …… 尤听容心里陡然不安起来,不愿再深想,赶着回了府。 马车才停稳,青町大包小包的,还没来得及放下东西来扶尤听容。却被人抢了先,三姨娘笑吟吟地托着尤听容,“大小姐慢些,当心脚下!” 青町更加警惕了,也不管东西了,挤过来,“奴婢来!三姨娘歇着吧。” 三姨娘被青町身上的大包小包挤得险些一个趔趄,幸好被身边的柳儿扶着,气的咬紧了牙关,最后也只是露了个笑脸。 “大小姐不要跟我见外,快!柳儿!”三姨娘站稳了,“还不帮青町姑娘拿东西?一点眼色都没有!” 不管青町的脸上如何戒备,三姨娘亲热地扶着尤夫人,非要跟着母女二人去给老太太请安。 到了老夫人房里,尤贵泰也在,难得露出了慈爱的笑容,“一路上辛苦了。” 三姨娘在尤贵泰面前,才开口说出了真实目的,“到底是自家亲姐妹,可否请求大小姐能带上二小姐一同赴约?” 第六章 再见池卿环 老太太先冷了脸,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花枝招展的三姨娘,“过几日就要抬进宫了,现在不紧着学规矩,乱跑什么?” 三姨娘还是一副娇滴滴的模样,“老祖宗也疼一疼二小姐,二小姐也是可怜。” 三姨娘说着像模像样地拿帕子沾了沾眼角,“此次选秀,除了皇后的亲表妹封了六品宝林,就只有董将军的嫡女和池小姐位份最高,二小姐位份卑微,若无人庇佑,在宫里如何活得下来呀?” 三姨娘知道过不了老太太这一关,暗自懊悔这段时间疏忽了晨昏定省,好在尤贵泰还没有表态。 “大小姐,您最是善良懂事了,怎么忍心……”三姨娘调转枪头,可怜巴巴地向尤听容开口。 “殿选当日,二妹妹就强抢了我的衣裳首饰,让我因为御前失仪落选。”尤听容打断了她的话,“三姨娘觉得,我还不够懂事?” 尤听容最厌烦“懂事”这两个字,从小到大,父亲都告诉她:你是长姐,要懂事一点。她忍让了半辈子,到死都被拖累着,也没能为母亲换来哪怕一天的安宁日子。 三姨娘愕然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尤听容,想不明白,为什么一贯老实温顺的人会这么跟她说话,而且还当着尤贵泰和老夫人的面。 “姨娘不是这个意思。”三姨娘很快反应过来,眼里的泪马上就聚集起来,楚楚可怜地望向尤贵泰,“老爷,我只是想着二小姐如果能结交池小姐,往后也能在宫中为老爷出一份力,回报老爷的疼爱。” 尤贵泰对三姨娘的感情还是在的,他是农家子,三姨娘是一个乡绅财主的女儿,在中举后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又是娇俏会来事的性子。 而且自从纳了三姨娘,尤贵泰就转运了。多年不孕的尤夫人生了个女儿,三姨娘进门后一年就生了尤听娇。 更难得的是,尤听娇九岁那年,一个云游道士算过,说她是个福星,能给他招儿子。恰巧有个窑姐说怀了他的孩子,尤贵泰本来都没打算留,听了这话才上了心了,结果生下来竟然真是个儿子。 “听容,姐妹之间何必争一时之气,你是长姐,肚量要大些。” 尤听容早就已经有了心里准备了,任由他把仁义亲情挂在嘴边,不发一言。 尤贵泰一时有些下不来台,脸色难看起来,俨然在发作的边缘。 “老爷,大小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您还是不要强求。”三姨娘心里偷笑,还假惺惺地往尤听容眼前凑,“大小姐您别生气,是我的不对。” “岂有此理!”尤贵泰本就为尤听娇封了个奉仪的事恼火,又被大女儿无视,气血上涌,“面对长辈,你的规矩呢?” 尤听容不想再多费口舌,起身对三姨娘行了一礼,“三姨娘说的是,是听容失礼了。” 三姨娘得意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浮上嘴角,尤听容紧接着就是一句话,“听容没有规矩,自请闭门思过,不便出门。池小姐的约,二妹妹既然想去,就自己去吧。” 尤听容本来就不想再和池卿环有任何牵扯。 三姨娘脸上一僵,求救的目光投向尤贵泰,这回也不敢继续惹恼尤听容,怕她真的闹脾气,坏了大好的机会,“大小姐,老爷最看重您了,哪里舍得您受苦。” 三姨娘余光打量着尤听容,转眼地功夫就满脸歉意地轻轻打了自己的嘴,“是姨娘不会说话,大小姐不要放在心上,事情都可以商量……” 吃茶的时间,三姨娘妙语连珠试图哄得尤听容心软,说的老太太心烦,揉了揉脑袋叫散了。 这事也不了了之了,三姨娘折腾了半天,一无所获。尤贵泰冷着脸拂袖而去。 尤听容对父亲的冷眼视而不见,自顾自扶着母亲回房,屁股才挨着椅子,三姨娘又来了。 这回阵仗很大,丫鬟抬着几箱子的东西,三姨娘开门见山,“大小姐,只要你愿意帮娇娇引荐池小姐,您要什么,尽管开口。” 原先三姨娘不晓得厉害,光顾着高兴了。近日一打听,入宫的秀女名单里数尤听娇出生最低、位份最卑,又听闻了董家小姐如何跋扈,现在只担心尤听娇要遭罪。 柳儿把箱子打开,都是三姨娘的私货:绫罗绸缎、珠花首饰,本来是打算给二小姐带进宫的。 三姨娘见尤听容没有反应,狠狠心,从衣襟里取出薄薄的两张纸,放在了尤听容面前的桌角,“大小姐,这已经是我最大的诚意了。” 放在尤听容眼前的,一张是铺子的房契,另一张是签字画押过的转让协议。 尤听容这才正眼打量她,三姨娘才过三十,尤听娇有六分长相随了她。虽然脸颊不复饱满,从前的杏眼也凹陷进眼窝,但明艳的五官依然韵味犹存,偏高的眉骨和细长的眉毛让她起来就精明厉害。 三姨娘知道事情有余地,坐下来诚心劝告:“大小姐,您已经十八了,错过了今年的选秀是不可能再有机会进宫的,您帮二姑娘一次,我保证,二姑娘在宫里过得好,对整个尤家只有好处……” 话没说完,尤听容看她的眼神充满悲悯,三姨娘一脸莫名其妙。 “三姨娘,我只问一句。”尤听容正色开口,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您确定,二妹妹想要争宠,绝不后悔?” 三姨娘以为尤听容被劝动了,迫不及待道:“姨娘保证,绝不后悔!” “好!” 尤听容爽快地答应了,姐妹一场,她既然心甘情愿去送死,尤听容愿意送她一程。 她的婚事也该尽早定下来,最好能离开京城,在尤家彻底被卷进泥潭之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 转眼就到了赴约的日子,尤听容还是精心打扮了一番。藕色罗裙被腰带掐出纤细的腰身,妆容恰到好处,头饰也以琉璃玉石为主,避开了金银两色,搭配着鬓间一株海棠花,衬着白腻的脸庞既温婉又带着三分娇艳。 尤听娇被姨娘好好教导了一番,早早便等在门口,听见动静就给上前来给尤听容问好:“大姐姐。” 二人一同上了马车,一路清净地到了池府。 递了帖子,管家面带笑容地请尤听容等人下车,才一进府门,池卿环便迎上来了。 “尤姐姐!”池卿环再见到尤听容依然觉得眼前一亮,虽然打扮并非隆重,却浓淡正相宜。特别是那一双眼,隔着人看过来,仿佛清风流水一般,多情又无情。 尤听容再见池卿环,心中依然泛起波澜,浅浅一笑,行了平礼,“池小姐。” 池卿环笑容满面地伸手来牵尤听容,才注意到尤听容身后的尤听娇,面带疑惑,“这位是……” 尤听娇的心不自觉提起来了,她一贯张扬浅薄的性子,进了这高门大户忍不住生出胆怯,对大姐姐的泰然自若很是羡慕。 尤听容并未为难她,嘴角含笑,动作自然地将尤听娇拉过来,顺势避开了池卿环的手,“这是我的二妹妹,听娇,闲来无事便一同来府上叨扰了。” “见过池小姐。”尤听娇赶紧见礼。 池卿环为了哥哥难得的铁树开花,对尤家的家事略有调查,对尤听娇的笑容淡了些。 池卿环带着姐妹二人先去园子里赏花喝茶,借着上点心的功夫小声问管家,“母亲那边准备好了吗?我带尤姐姐去见她。” 管家正想说这事呢,把池卿环拉到一边,“小姐,皇上来了!” 第七章 “你心悦池卿朗?” 池夫人被圣驾的突然到来整的措手不及,池家父子和皇帝素有交情,可今天池老爷在官署,池卿朗也正当职呢,圣驾为何而来? 池夫人也只能先接驾,不想失了礼数。 与此同时,遣人去叫儿子池卿朗先回来。无论如何,本来想偷偷见一见“儿媳妇”的计划彻底被打乱了。 单允辛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一双深邃的眼睛却毫无波澜,手指轻轻敲打椅子的扶手。 池夫人在庭前行了礼,还未跪下,单允辛便上前托住了池夫人的手臂,“池夫人不必拘礼,朕是微服私访,快坐下。”单允辛的声音还是不紧不慢,一派和气。 池夫人笑呵呵地谢过,陪着在下首落座,随口道:“犬子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臣妇如有怠慢还请陛下宽恕一二。” 池家坐到今天这个位置,池夫人知道分寸,应对皇帝要格外注意尊卑有别。更何况,如今皇帝在朝中日渐壮大起来,行事也越发难测,她一个内宅夫人也不便伴驾。 单允辛漫不经心地拨动手中的佛珠,眼皮垂了下来,“怎么,府上的娇客需要池公子亲自接待么?” 电光石火之间,池夫人明白了过来,皇帝是冲着尤家姑娘来的!怎么回事?不是说落选了吗,既然皇帝喜欢,为何…… “陛下说笑了,犬子自然是来侍奉陛下。”池夫人小心周全道:“男女授受不亲,尤小姐是小女的朋友,自然是女儿家一起顽。” “这么说,若朕想见一见,倒是非分之举了。”单允辛姿态放松,仿佛随口说笑。 池夫人被这一声笑刺的头皮一紧,避无可避,“陛下是天子,您如果想见,没有不合情理的。” 池夫人赶紧嘱咐管家,“去请小姐和尤家姑娘来。” 池夫人脸上笑着,心里却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池卿朗好不容易开窍,一会儿人回来了,她如何交代? 单允辛看着池夫人的神色,点到即止,拦住了管家。 “罢了,不必兴师动众,朕只是听闻尤小姐颇通棋艺,今日既然赶巧了,就顺道瞧瞧。”单允辛还是亲和随意的口吻。 面对心腹重臣的家眷,单允辛给足了池夫人面子,“池夫人喜甜,朕特意带了糕点房的驴打滚,这时节的赤豆沙馅最可口。” 常顺双手捧着糕点盒子,走到池夫人身前,“陛下特意嘱咐糕点房现做的,池夫人可趁热尝尝。” 池夫人心中稍定,感激地收下:“多谢陛下!” ———— 尤听容被牵引着进入花园,一路过来没见到其他宾客,也不知什么缘由池卿环似乎只邀请了自己? 几人正有一搭没一搭闲话着,在人工湖中间的方亭内落座。 尤听容礼貌地夸奖起花园的风光,“府上的建兰开的极好,在湖心都能闻到馥郁的芳香呢。” “再好的花,也得有姐姐这样慧心的人赏才好。”池卿环被牵回了心神,“我哥哥也很喜欢兰花……” 两人正说着呢,池卿环贴身丫鬟连翘一个踉跄,竟脱手把甜汤撒了池卿环一身。 见闯了祸,连翘连忙跪下,“小姐恕罪,奴婢是无心的!” “无碍。”池卿哪里会生贴身丫鬟的气,只是环心里奇怪,连翘不是这么不小心的人。 看着满身狼藉,只能起身暂别尤家姐妹,“我暂且失陪了。” 连翘才扶着池卿环离开,周围的仆从也悄无声息离开了,偌大的花园只留了她们姐妹二人。 尤听容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围的景致,尤听娇则一直不自在,唯恐闹了笑话,眼睛盯着回廊,率先发现了远处过来的男人。 “大姐姐,有人来了。”尤听娇难免心里不自在,她是要入宫的,怎么好和外男接触。 尤听容定睛一看,眼中就带上了惧意,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豁然起身,“既然有外男,咱们先回避一下。” 两人有些慌张地要离开亭子,哪里赶得上迈着大步逼近的单允辛。 “小姐才夸过我英姿不凡,怎么见着,却是避之不及。”单允辛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众人的耳朵里。 尤听容抿了抿樱红的嘴唇,她清楚地感受到尤听娇等人别有深意的眼神,只能装作不知。 单允辛却并不打算放过她,“听容姑娘棋艺过人,今日碰巧遇见,不如和我手谈一局。” “公子说笑了,小女子粗苯,不会这些雅趣。” 既然单允辛没有亮明身份,尤听容直接表露了不想和他过多纠缠的态度,想必以单允辛的傲骨,也不会强迫她一个小女子。 尤听容冷淡的目光与单允辛相对,单允辛依然能够看出她紧绷的肩膀微微颤动,她在害怕。 “姑娘不会,我可以教你。”单允辛步步紧逼。 尤听娇本来还为来人的好相貌惊诧一时,见此情景,也紧张起来,知道此人必定非富即贵,不可招惹。 再看尤听容寸步不让的模样,尤听娇心里难免觉得长姐有些不知好歹,忍不住低声提醒:“大姐姐,不过下一局棋罢了……” “好没规矩!”单允辛这才正眼看向尤听娇,若非尤听娇搅局,此刻尤听容应该在家中等候入宫,而不是在这里被池家相看。 只一眼,尤听娇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她感受到了,仿佛看蝼蚁一般的眼神。 “舍妹在棋艺上倒是个中好手,公子若真的有兴致,大可另择对手。”尤听容微微退开来。 “这么说,小姐愿意和池公子下棋,却不肯给我一个机会?”单允辛轮廓深邃,眉眼狭长,本就极具攻击性,这样的眼神扫过来,更加诡谲。 尤听容极力克制自己躲闪的双眼,一双水润润的眼睛和单允辛对视,心一横,口不择言:“那是因为小女子心悦池公子。” 周围的气氛瞬间就冷下来了,不远处的常顺暗道一声不好。 单允辛凉薄的浅唇浮起一抹冷笑,“你说……你心悦池卿朗?” “池家事三品大员,名门士族,尤小姐可自问一句,你与池卿朗是否般配?即便进了池府,也只能为人妾室。” 单允辛背手踱步,逼近尤听容,站定在她的面前,似笑非笑地审视着她。 常顺知道,万岁爷是真的生气了,明明是唾手可得的富贵,偏偏尤听容就是不开窍。 还净说些不该说的话,只怕万岁爷和池公子都要生出嫌隙了。 再次听到单允辛质问自己“配不配”,尤听容本来的害怕不自觉被伤心掩盖。怒向胆边生,有些话就不自觉地信口胡言了出来。 “池公子风度翩翩、才高八斗,小女子对池公子一见倾心,即便为人妾室又如何?我心甘情愿。” 单允辛嘴角依旧噙着一抹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脑中却想起来梦中女子在他怀中的甜言蜜语,青丝铺满他的肩头,柔软的气息仿佛就在耳边。 尤听容逞一时之勇说完了,理智又唤醒了对单允辛的畏惧,颤着睫毛怯生生地看人。 单允辛目光紧锁眼前人,看着她抖动的睫毛勉强包裹着可怜的泪花,极力逞强的模样,不知怎的,手痒一般捻了捻手指。 单允辛不怀好意地挑了挑眉梢,扯着尤听容的手,非要把人扯到矮桌旁。 常顺连忙屁颠颠地准备棋盘和棋子,看着尤听容就像只可怜的小耗子,在单允辛的手底下急得团团转。 第八章 落子无悔 顺着石子铺就的小路,曲径通幽之处是假山叠翠、回廊环绕的后花园。 花园中央是一汪湖泊,碧水青河、游鱼戏水,四周的峰石花卉点映其中。在湖中的石台之上,方亭檐角外翘、造型舒展,已然是下棋的绝佳去处。 此刻亭内便有两人执子对弈,博山炉里轻烟徐徐。 男子身形挺拔,姿态悠然,虽身着浅钴色直裾大袖宽袍,一副文人打扮,却仍然透出几分悍气。 此刻单允辛敛息垂眼,又落下一颗。 坐在对面的尤听容却是坐立难安,被似有似无的幽香环绕着,更是精神紧绷,那双秀眉一直蹙着。 见她迟迟不动,单允辛那双眼就瞥过来了,却鬼使神差地被对面人的手吸引了。 白皙的肌理,手指纤长,柔嫩的皮肉包裹着,犹如玉石雕砌一般浑然天成。此刻心不在焉地拈着透亮的黑子,更衬的肤白胜雪,指尖的粉色,为这份美景添了香艳。 单允辛喉结滚动,想起来梦中的荒唐事。 那时她比现在丰润些,怀着身孕,被自己痴缠着,在烛光中陪着下棋。 即便单允辛让了五个子,梦中淑妃的黑子依然节节退败,耍起赖来,当着奴才的面把棋盘掀了,惊得奴才跪了一地。 梦中的单允辛一点也恼,只说要罚。 不管佳人轻飘飘地挣扎,把人抱在腿上面对面坐好,轻柔地让她靠在自己胸膛上,满心的柔情。 伺候的奴才们悄无声息退出去。 他记得,这双手有多么勾魂夺魄。 单允辛的心跳都加快了几分,手指习惯性地拨动,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带上佛珠。 被单允辛如有实质的眼神瞅着,尤听容愈发紧张,举着棋子的手迟迟没有落下。 她怎么都搞不明白,她明明是赴池卿环的邀约,为什么会遇上单允辛。 在灵感寺是偶遇,这回又是怎么了? 想到池卿环,尤听容不免疑心单允辛是否是来见池卿环的? 可这与她何干?为什么偏要压着自己下这劳什子的棋? 尤听容看着黑白纠缠的棋局,心乱如麻,草草落子,只盼着池卿环早些回来。 “落子无悔,尤小姐可看清楚了棋局?”单允辛好似无意,提醒道。 尤听容闻言,发觉自己已然深陷败局。 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求尽快脱身,手中动作并未迟疑,棋子落下,满盘皆输。 “小女子愚笨,便不扫公子雅兴了……” 单允辛轻笑,把棋子扔回棋罐。 “愚笨是假,浅薄倒是真。”什么心思都放在脸上。 单允辛语气缓和,意味深长。 尤听容却脸色骤变,恐惧浮上眼睛,撑着桌子突然站起身,连带着手边的棋罐都碰落在石砖上,云子材质的棋子磕出了清脆的声音。 单允辛的这句话,让她想起了前世禁足前的事。 皇后被废,涂家抄家,紧随而来的是单允辛晓瑜六宫的圣旨,玉芙宫池卿环晋贵妃,居流云宫,赐协理六宫之权。 正当盛宠的尤听容当即便闹到了御前,那时的她,自以为与皇上携手并进、伉俪情深。 谁料,却正撞上池贵妃陪单允辛下棋,也是那时候,尤听容才明白,她得到的那点柔情宠爱不过是别人手指缝里漏下来的。 面对尤听容的质问,单允辛也是拈着棋子,似笑非笑地和池贵妃道:“淑妃是浅薄了些。” 于是,尤听容被夺了六宫之权禁足长乐宫,皇子弋安过继到池贵妃膝下。她在最荣极贵极的时候,被轻易地打落到尘埃里。 单允辛仰头看她,眼中带了猜疑。 “不过一句说笑,尤小姐倒当真了?”单允辛抬了抬手,骨节分明的大手微微张开,试图拉她坐回去,就像梦里做过的千百次一样。 尤听容慌张地一把打开了他的手,“啪”的一声脆响,将她激的回过神来。 意识到了眼前的人是天子,轻易便可拿捏自己的生死荣辱,尤听容理智回笼,心里惴惴不安,目光躲闪。 指尖的火辣辣的痛感提醒了她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不远处,回廊里守着的常顺都吓得一颤,垫着脚往亭子里瞧。 心都跟着尤听容的动作一上一下的。 他都想不明白,明明是个懂分寸的小姐,怎么明知陛下身份尊贵,对着陛下还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知道巴结池公子,怎么就对陛下没个好脸色? 这下好了,陛下吃了冷言冷语,回头还是他们做奴才的遭罪。 尤听娇就跟在常顺身边,离得远远的也瞧见了,眼睛转悠着试探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常顺做事周全,即便知道尤氏姐妹的龌龉,也和气道:“尤二小姐只要知道,若您的大姐真能得了主子的青眼,也是您的运道。” 单允辛站起身来,猿背蜂腰,高大的身躯带来极大的压迫感,长臂一伸,大手死死地擒住尤听容的手腕。 “生气了?” 他每逼近一寸,尤听容就踉跄地试图往后退,两厢较量之下,全凭单允辛的力气才支撑着没有跌坐在地上。 单允辛居高临下,直勾勾地审视着。 尤听容白腻的脸上带着怯意,一双眼仿若水露凝成的,单允辛甚至能隔着水雾看见自己的身影,略丰润的下唇微微被贝齿压了一个小坑。此刻因为和他较劲,尤听容纤瘦的身体被带着轻晃,单允辛只要一用力,就可以把她纳入怀中。 这么想着,单允辛的手也用了点劲。 尤听容敏感地察觉到了,只觉得手腕钻心地疼,骨头架子都仿佛不堪重负一般。 就在此时,不远的回廊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厚底皂靴在悬空的木地板上敲击的声音,飞快地朝花园而来。 常顺正奇怪谁那么没眼色,刚迈步上前准备拦着。 池卿朗穿着青色官袍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花园的小径上,认出了常顺,本来身形是顿住了。眼睛四下一看,湖中方亭内,几乎紧挨在一起的身影就吸引住了他。 尤听容的抗拒即便离得远,也能体会到。 池夫人的劝告尚在耳畔,但眼瞧着一个弱女子被轻薄,即便另一个人是天子,池卿朗还是朗声开口。 “圣上亲临,微臣未能远迎,请圣上恕罪!” 第九章 脱身 尤听娇脑子里仿佛响过一声惊雷,圣上?这是当今圣上?! 看向尤听容的眼神里满是嫉恨,她果然没有死心,即便落选了,依然勾搭了陛下! 事已至此,尤听容只能跪伏行礼:“臣女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福!” 尤听娇赶紧跟着跪下,却不知道该如何自称,还好在场没有人在意她。 单允辛面对着这位忠臣挚友,内心百感交集,他不信池夫人没有跟池卿朗说明厉害关系,可池卿朗依然出现了。 “起来罢。” “谢陛下!”池卿朗穿着宽袍青袍,身前的白鹇补子彰显了五品文官的身份。眉目隽秀,动静之间当得起“端方君子”四字。 池卿朗拱手正色道:“尤小姐是舍妹的好友,惊扰了陛下,还请陛下海涵。” “无妨。”单允辛不顾尤听容的躲闪,强硬地亲自将人扶起来,“本是来寻你的,碰巧遇上了,却不想尤小姐和朕倒是棋逢对手。” 尤听容清晰地感受到肩头的那只手,紧紧地把控着她不说,甚至带着狎昵和试探,让她后背不禁冒了冷汗。 “谢圣上。”尤听容偷偷往后退了两步,试图拉开距离。 单允辛顺势松手,舒展的食指擦过尤听容的耳垂,燥热的手掌贴着她后背的弧线拂过,彰显自己的主权,才收回手,背手而立。 池卿朗见尤听容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心有不忍。 再次上前,“陛下,尤小姐毕竟是闺阁小姐,不便久留,不如微臣斗胆与陛下手谈一局?” 尤听容赶紧远离单允辛,不自觉地躲闪到了池卿朗的身侧。 前世,池卿朗可是单允辛的宠臣能将,涂家一倒,就坐到了当朝丞相的位子。再如何,单允辛总要给池卿朗几分薄面。 池卿朗说话的功夫,池卿环也被兄长的书童请来了。 看到单允辛和哥哥之间僵持的氛围,池卿环满脸不解,但顾及着外人在,不好直言。 池卿朗赶紧提醒妹妹,“卿环,还不赶快送尤家小姐回去。” 尤听容感激地看向他,忙不迭地行礼:“臣女先行告退。” 这一次,单允辛没有再阻挠。 尤听容拉着魂不守舍的尤听娇,垂首低头,没有多看单允辛一眼,紧紧跟在池卿环身后离开。 心里暗叹,果然是青梅竹马的情谊,池卿环一出马,单允辛就收敛了一身的反骨。 上马车前,池卿环表达了歉意:“事发突然,是我招待不周,容姐姐见谅。” “池小姐言重了,只是个意外,反倒是我们姐妹惊扰了陛下。” “容姐姐不怪我就好。”池卿环并不知道前因后果,以为只是误打误撞碰上了,还想着替哥哥牵桥搭线的事,“改日,我做东请姐姐听戏,梨园新来了个南曲戏班。” “池小姐客气了。” 尤听容没有表态,告别后上了马车。 尤听娇上马车时,即便被红玫扶着,仍是险些摔个大马趴。 红玫被二小姐的满头的冷汗吓了一跳,偷偷看了眼闭目养神的尤听容,低声询问:“二小姐,您怎么了?” 因为是初次拜访,丫鬟们忙着与池府的管事递见面礼,待忙完了,却被拦在了花园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红玫以为二小姐受了欺负,怎么好端端吓成这样。 尤听娇这回没有由着性子,反而是谨慎地看了眼大姐,小声道:“我没事,你下去吧。”她没有胆子把圣上的事到处乱说。 尤家的马车简陋,丫鬟们都是跟在车旁边走的,红玫和青町下车后车轮才缓慢滚动起来了。 “你早就认识陛下,今日带我来,就是来看我的笑话?” 尤听娇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看向尤听容的眼神全是恨意。 尤听容饶有兴致地打量尤听娇,想着,自己曾经是否也是用这样丑恶的眼神嫉恨池卿环,在单允辛的眼里,也是这样一个妒妇? “你很得意是么?”尤听娇眼圈通红,把尤听容的沉默当做了默认。 “你是怎么认识陛下的?又是怎么接近陛下的!?”尤听娇现在只觉得这个从小认识的大姐深不可测,今日的一切肯定都是她的欲拒还迎。 “我的事,还轮不到你管。”尤听容打断她的话,“你梦寐以求的荣华恩宠,于我而言,不值一提。” “有这个闲工夫,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想想怎么在后宫有个人样!”尤听容不耐烦地拧眉。 “这么说,是陛下眼巴巴地着迷于你?”尤听娇愈发妒火上涌,“大姐姐好大的面子!” “住嘴!”尤听容不想和她为单允辛争风吃醋,语气生硬,“二妹妹,今日的事你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姐妹二人针锋相对的功夫,马车停在了尤府门前。 “小姐?”丫鬟疑惑的声音隔着门帘传进来。 尤听娇稍稍缓过神来,在自己的家门口,想着娘亲和父亲,面对欺负惯了了大姐,语气很快就硬了,“什么不能说?是大姐勾三搭四、不知检点吗!?” “那你就告诉父亲,当今陛下和池家大公子都对我有意,你猜,以后家里……还有没有你的立足之地?”面对尤听娇的油盐不进,尤听容的语气也很不善。 “咱们的父亲,只会夸赞我争气。” 尤贵泰那么爱权势富贵的人,如果知道这些,一定会想尽办法用尤听容来攀附权贵。别说是让她做妾了,只有有好处,恐怕即便是通房、外室都可,不会在意女儿的死活。 尤听娇显然是被吓着了,父亲以往是疼爱自己,可自从她只得了奉仪的位子,便大不如前了。 —— 三姨娘看见尤听娇满面颓然的进门吓了一跳,赶紧拉着女儿,“怎么回来的这样早,这才过了一个时辰……” “娘!”尤听娇满腹的委屈哪里还憋得住,眼泪就止不住了,想开口,最后却咬紧了牙关。 三姨娘开口把丫鬟都撵出去,轻轻拍着尤听娇的后背,温声道:“出了什么事,只管告诉娘。” 尤听娇才抽抽噎噎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三姨娘吓得瞪大了眼,“你是说,大小姐早就认得皇帝了?这怎么可能呢!” “娘!你快想想办法呀!”进宫的日子就在眼前,现在知道皇帝根本想选的是大姐,尤听娇更是觉得前路一片黑暗。 “陛下压根就没有正眼看我,对我只有不耐……”尤听娇清楚的记得单允辛看她的眼神,像看什么脏东西一般。 “让娘想想。”三姨娘捏紧了帕子,不自觉地在桌前转悠,碎碎念:“让我好好想想……” 第十章 “皇上有赏!” 清晨时分,尤听容青丝半绾,脑后鸦黑的长发贴着身形而动,被初夏的暖风一吹,为她添了几分灵动。 此刻正赶着时辰为老太太收集晨露,因为在老人跟前侍奉,素服淡颜,待忙完了,尤听容才注意到廊下站着的三姨娘,也不知看了多久。 “三姨娘。”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尤听容温声问好。 三姨娘远远瞧着尤听容走近前来,依然是丝麻宽衫,天青色衣裳素的只有领口处带了织花,细细的腰扣松松地勾着纤腰,行走间玲琅醉耳。 “大小姐真是孝顺。”三姨娘客气回道,她现在是不敢小觑尤听容了。 三姨娘看着眼前熟悉的脸,不知道为何,自打大小姐从灵感寺回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别具风韵,格外勾人。 二人一同进屋,落座。 “今日瞧着,大小姐真是出落的天仙一般了。”当着老太太的面,三姨娘的夸赞仿佛真心诚意。 “现在二小姐的事已经定了,大小姐是姐姐,也该紧着终身大事。”三姨娘语气严肃。 提起这事,老太太也精神了,她正为尤听容的婚事发愁呢。 虽然是孙女,但尤听容是在老太太身边长大的,只可惜她们举家搬到京城不过两年,在京城里,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又不舍得把女儿嫁回祁县。 “你若有看了觉得好的,就直说!”老太太心急,也没顾忌尤听容还在场。 “老祖宗既然放话了,我也就不顾忌规矩了,我倒是真晓得几个不错的儿郎。”三姨娘这才顺着老太太的话。 “说来惹人笑话,本来是为二小姐张罗的,只是二小姐身份低些,我一直也没来得及提。大小姐是老太太和夫人亲自教导的,想来再挑剔的人家也没有不满意的。”三姨娘笑吟吟地捧着老太太。 老太太听了也稍稍放下心了,既然是为尤听娇挑的,想来也不会太差。 三姨娘扫了眼尤听容,知道她如今眼界高了,打趣道:“老祖宗,大小姐还在呢,哪有当着女儿家面前说婚事的,也不怕让大小姐羞坏了!” 尤听容戒备起来,并不肯避让,“三姨娘多虑了,三姨娘愿意为我劳心,我心里只有感激。” 三姨娘知道她的顾虑,索性敞开了说:“若说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我确实也没这个本事。”看向尤听容的表情很坦然,“但绝对都是家风清正的人家,凭借大小姐的才情,以后夫妻和睦,日子一定能越过越好。” 尤听容轻笑一声,看来是听了尤听娇的话,害怕她搅了尤听娇进宫的好事,急着把她嫁出去。不过,这也合了尤听容的愿,她不求富贵荣华,只盼能做正妻、夫妻安乐。 “那咱们就一同参谋参谋。”老太太点头。 “一个是校书郎薛家的嫡子,薛家虽然只是个正九品上的官位,但毕竟是宫里当差的。”三姨娘笑盈盈地继续道:“更难得的是,薛家的家规是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薛公子更是行商的好手。” 老太太听着不自觉点了点头,“不错。” 三姨娘笑容更深了,“另一个是白身,但家中小有资产,在京城做米粮生意、京郊有一处大宅子。” 三姨娘怕尤听容嫌弃,补充道:“这位赵公子却是文曲星转世,十九岁就是乡试魁首,只待会试为家族添彩呢!” 老太太看向尤听容,“这两个都不错,容儿你更中意哪个?” “什么更中意哪个?”尤贵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恰好今日休沐,来给老太太问好:“母亲。” 三姨娘有些不自在,老太太没想那么多,直接说了:“三姨娘给容儿推荐了两个好人家……” 尤贵泰听完脸色就沉了下来,看向三姨娘的眼神阴沉,“谁叫你自作主张!” 尤贵泰才过四十,好不容易才进了京城做了个文散官,虽然身材干瘦,但精神很好。对三姨娘一贯是温和的,现在被触及了官途,那些柔情便全抛诸脑后了。 “一个九品小官、一个布衣平民?这也能算好人家?” 三姨娘脸色难看,只能咬牙认错,“是妾身失了分寸,老爷莫要气坏了身体。” 尤贵泰这才勉强缓了语气,热切地看向尤听容,“容儿的相貌、才情样样都好,可配佳婿!” “今日池家才送来了拜礼,我正想和容儿说呢。”尤贵泰目光炯炯,眼露精光,“咱们容儿,即便是尚书家的公子也是配得的,往后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人家,不必再提!” 三姨娘有些急了,这两个人选是她好不容易才结交上的,夜长梦多,若老爷知道尤听容早就被皇帝看上了,她的娇娇就彻底成了弃子了。 “老爷,池家显贵,咱们即便高攀上了,只怕……大小姐也只能为人妾室……”虽然别有私心,但三姨娘难得为大小姐考虑一回,可惜尤贵泰没有耐心听。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尤贵泰毫不犹豫打断她,“三品尚书可是朝中重臣!这样的人家,别说是妾,只要能攀上亲,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 尤贵泰语重心长地对尤听容说:“容儿,你可不能鼠目寸光,要看长远些。” 尤听容心中冷笑,垂眼,点头称是。 女儿的幸福在尤贵泰的眼里不值一提,只要能为他的仕途添砖加瓦,嫁给谁他都不在意。 她这个父亲,也只有这点本事了,即便得势,只会招来祸事!这辈子,他就和三姨娘母女一同烂在京城吧。 ———— 这日后,池夫人派了管家来,给尤贵泰送了重礼。也借池卿环需跟随礼仪嬷嬷学规矩为由,为取消了原定的邀约致歉。 尤贵泰虽然失落,可拿着池家送来的玳瑁管紫毫套笔是爱的不得了,玳瑁甲本就珍稀,加上笔管的鎏金工艺,制作工细,也能安慰自己池家定然是看重尤听容的。 对于尤贵泰来说,更大的好事还在后头。 尤听娇入宫当日,除了老太太在静养,家里人都跟着送一程。 三姨娘正红着眼眶,万般不舍地拉着尤听娇的手。尤听娇也满脸悲切,自此一入深宫,若不能得宠,便一世都见不到了。 迫于只封了奉仪,不能带陪嫁丫鬟,且陪嫁也不可超过定数,否则就是越矩。三姨娘再心疼、再舍得,也只能给足了三百两,嘱咐了一定要谨言慎行,及时递消息出来。 与之相反的,是尤贵泰又着意给尤听容办置了夏衣,此刻一袭海棠红齐腰罗裙泛着细腻的光泽,发髻上斜插一对珍珠排簪,神色淡然。 两相对比之下,本来以为自己赢家的尤听娇,如今竟然怀疑起来,今日入宫的机会是否只是尤听容挑剩下的残羹冷饭。 一想到日后尤听容能嫁的更好,尤听娇的泪水就决堤了。 教养嬷嬷当即冷了脸色,“尤奉仪,入宫时天家的恩典,更是您的荣幸,大喜的日子,您可别哭哭啼啼地坏了规矩!” 尤贵泰也不耐烦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倒是一个茶色宫衣的小公公快步进了门,掐着嗓子高声道: “皇上有赏!” 第十一章 别有用心 以尤贵泰为首,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人。 张福客客气气地开口询问:“尤家大小姐和尤奉仪何在?” 尤听娇满脸喜色,忙不迭地开口:“在!” 尤听容心跳猛的顿了一下,趁着抬头的时间飞快瞥了眼,张福茶色的罩衫上,领口和袖口的位置有约一掌宽的红边,这是御前当差的太监特有的。 张福这才挺直了背脊,昂首传口谕:“传陛下口谕,赏尤奉仪鎏金桃花簪一枚,尤大小姐棋艺精湛,特赏棋具一套!” 宣旨过后,张福恢复太监特有的微微低头含胸的身姿,“两位谢恩吧!” 两人俯身拜谢之后,身后的蓝衣小太监便捧着东西送到了两人眼前,看着两人亲自接过,嘴里的吉利话一串一串的。 尤听容随手给了银子做赏钱,尤听娇却只顾着端详手中的匣子,原本的悲伤一扫而空,已然被这华丽的金色晃了眼,似乎荣华富贵就在眼前了。 这匣子是朱漆硬木为底,四周和边角采用银烧蓝葵花纹样,精妙非常,只看这匣子也知必定价值不菲。 反观尤听容手中的盒子,虽然大些,可只上了一层薄漆,拿铜扣锁着,通体没有半点装饰。 三姨娘也擦了眼泪,露出了喜色,瞅见了尤听容的动作,也欢喜地跟着给了银子。 尤贵泰的脸色都红润起来,往太监这边一打量,就知道张福是老大,也顾不得巴结之嫌,狠狠心掏了十两银子塞到他手里。 张福拿了钱,暗地里一掂量,脸上笑更深了,“尤奉仪这可是宫里独一份的,大人养了个好女儿呀!” “劳累公公吉言,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白……”尤贵泰压低了声音,见张福并没有不满,才悄声道:“陛下既然愿意给奉仪多一分颜色,为何偏偏破例只给了个奉仪?” 张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正色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的心思岂是我等能猜的!” 尤贵泰自知失言,连忙附和,身子压得比张福更低,“是是是,下官失言。”说着话,又往人手上塞了五两,笑的谦卑。 张福这才贴着尤贵泰半是提点半是恭维道:“尤大人,您放心,您的福气在后头。” 说这话的时候,张福的眼睛不自觉地看向了站在后面的尤听容,他的师父常顺可提点了,这份赏赐主要是冲着她来的,这个得意洋洋的尤奉仪不过是顺带捎上的。 送走了张福,尤听娇也到了该上轿的时候。 尤贵泰心里还思量着张福的话,参不透是否别有什么深意,尤听娇拜别父母的时候,他也心不在焉,只顾着看尤听娇欢欢喜喜插在头上的金簪。 只是鎏金,自然比不得足金贵重,可就图样上一看并非别具一格,做工也不过平平而已。说句冒犯的话,装金簪的匣子都比这根簪子值钱。 尤听娇满面春风,还故作亲热地拉过尤听容的手,“多亏了姐姐,若没有姐姐,我哪有今日?” 尤听容瞥了眼做工粗糙的簪子,也不知道单允辛从哪里捡来的破烂玩意,看向尤听娇的眼神也透出了怜悯,“二妹妹好福气。” 明明是好话,可被尤听容这么不急不缓地说出来,满满的讽刺。 尤听娇见不到她这幅高高在上的样子,贴近了她,一字一句恶狠狠道:“尤听容,早晚有一天我要你跪在我面前称我一声娘娘!” 尤听容点头,认可了这句话。 “会的,只是我们恐怕没有再见之时了。”尤听容勾唇一笑,语气真诚:“祝愿尤奉仪得偿所愿!” 教养嬷嬷忍不住催促:“时辰到了,奉仪请吧。” 尤听娇这才昂首挺胸,深吸了一口气,坐进了轿子里。 尤听容看着小小的方顶小轿在灰石路上走远,直到变成一个小点,长久压着心里的事也勉强放下了,这一次,她彻底改变了命运的开始。 —— 累了一天,尤听容服侍老太太用过汤药,回了正房正撞上尤夫人派人去请她。 正疑惑,却看到了尤贵泰端坐在桌前,背对着她,看不见表情。 视角稍稍下移,桌上放着的,正是今日赏赐的棋具,此时已经被打开了。 听见动静,尤贵泰回过身来,手上捏着一颗棋子。 特产南地的云子材质,质地细腻圆润,坚而不脆、沉而不滑。特别是黑子,俗话称其“仰视若碧玉,俯视若点漆”。 此刻尤贵泰正举着棋子对着烛光看,棋子周身散发出幽蓝而碧绿的光彩,映照的尤贵泰的眼睛里仿佛都跳动着躁动的光,尤听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容儿。”尤贵泰的语气温和。 尤听容俯身行礼,“父亲。” 尤贵泰起身扶她,拉着一同坐下,“父女之间哪里需要这么生分,快坐!” “陛下御赐的套棋具可真是极品,听丫鬟说你都没打开来看一眼?”尤贵泰状似随意,将棋子放回原位,眼睛却紧盯着尤听容的脸。 尤听容微微一笑,“御赐之物,哪里能拿来用,只能供起来的。” “陛下为何要赏你?”这次语气急了些。 尤听容从容应答道:“说来也巧,那日在池府正遇上陛下微服私访,池公子在花园和陛下对弈,池小姐带了咱们看热闹。” “陛下问起,池小姐介绍说女儿是她的闺中好友,女儿也是沾了池小姐的光。”尤听容神色自如,眼神坦然地看着尤贵泰,将事都推到了池卿环身上。 尤贵泰没有继续深究,而是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女儿的肩头,“容儿,你的婚事父亲会从长计议,必定要为你寻一个如意郎君。” 这一句话,说的尤听容通体冰凉。 单允辛别有用心送来这份礼物,就是在暗示,他对自己有意。 尤贵泰虽然不能完全领会,但只要有一丝机会,他都会重新衡量尤听容的价值,不会轻易松口把她许配出去。 —— 乾清宫 张福从宫外回来,第一时间向师傅常顺复命,一五一十地把情况说了。 “尤大人竟然还毫不知情呢,还以为是尤奉仪得脸,做父亲的竟然眼盲至此。”张福把尤贵泰的孝敬银子递给常顺,“徒弟就稍稍提点了一下……” “不该说的别说!”常顺拍了他的脑袋,“说了多少次了,宫里,要多看少说!” “师傅放心,就是几句吉利话!徒弟知道分寸。” “你懂什么,尤小姐指定是特意瞒着家里。”常顺想着尤听容遇见圣上的情景,活像见了猫的耗子一般。 “为什么呀?这是大好事呀!”张福纳闷,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宠呢! “就是因为她不乐意,陛下才上赶着!”常顺露了个笑脸:“暂时不待见陛下可以,可若想另嫁他人,陛下指定不能答应。” 这赏赐一送,池家和尤大人都该知道好歹,就是小池大人再喜欢,池家长辈也不会容他胡闹的。 第十二章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这日后,尤听容便突如其来的病了一场,尤贵泰头一回为女儿的病情着急上火,免不了暗骂尤听容身体不争气。 对三姨娘千叮呤万嘱咐,务必照看仔细。 尤夫人坐在床沿,亲力亲为给尤听容喂药,只是一碗碗苦药吃进去,人却不见好转。 夜里尤夫人贴着女儿睡,满脸心疼地抚摸着尤听容苍白的脸颊,低声道:“实在不行,就再想法子吧,可别折腾坏了自己的身子。” “母亲放心吧,女儿心里有数。” “你祖母虽然疼你,可最在乎的还是你父亲,怎么会轻易松口。”尤夫人与老太太相处多年,对婆母很了解,说着就忍不住抹眼泪,“也是母亲无用,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不能替你张罗,才苦了你……” 尤听容靠在母亲怀里,轻轻摇了摇头,“母亲把女儿教养的这样好,已经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娘亲了。” 尤听容的外祖家本是祁阳县的书香名门,祖上还是京官,只可惜家族败落,到了外祖父这一代只是个退下来的举子,在祁阳开了私塾,门生无数,尤贵泰就是其中之一。 尤夫人和家中兄弟一样读书认字,文采斐然,性子又柔顺恬静,嫁给尤贵泰是低嫁,也是外祖父觉得尤贵泰读书有些能耐才点了头,可惜人是会变得 “您放心,人心是肉长的,只要行事得当,总有心软的时候。” 为了让母亲安心,尤听容徐徐道来:“这半年来,我每日都为祖母收集露水煮茶煲汤,晨昏定省日日不落,现在祖母一日见不到我都浑身不自在。” “更何况,我为周妈妈的儿子在京城寻了个好差事,他媳妇正怀着身孕,急着用钱,我便给了他五十两银子。” 尤夫人惊讶的张大了眼,“你哪来这么多钱?” “自然是依仗父亲的看重。” “周妈妈会帮我把祖母煮茶熬药的水里加入明矾,使得味道酸涩,夜里的安神香也能做手脚,这几天离了我,祖母只会吃不好睡不好。”尤听容温温柔柔地说着,“身子的不适,会让祖母高估自己对我的疼爱的。” “届时,母亲再推一把,让祖母意识到,再逼下去,我恐怕没有活路了……” 尤夫人连忙按住了尤听容的唇,“这样晦气的话,以后不许乱说!” 尤听容亲昵地靠着母亲,安慰道:“母亲放心,女儿舍不得离开您的。” “为免夜长梦多,婚事还是尽快定下,到时父亲爱惜面子,也不会再退婚的。”尤听容让青町给三姨娘递了消息,三姨娘虽然心眼多,但最爱重尤听娇,为了亲生女儿,不会坐视不理的。 尤夫人对三姨娘不放心,“人心隔肚皮,你三姨娘推荐的人还得再看看,究竟值不值得依靠。” 尤听容笑容甜蜜,心上泛起暖意,也只有母亲会这样全心全意地爱护自己。 “您放心吧,都是不错的人家。”顶着尤夫人怀疑的眼神,尤听容不假思索。 这两位公子尤听容是没什么接触的,但这两人都并非池中之物。 薛善利人如其名,虽出身读书人家,却是个行商做生意的好手,不仅把母亲的铺子经营的红红火火,日后更是一举成了闻名天下的财神爷。上一世与南苍的起战事,薛善利大义捐出家财一百万两黄金,惊掉了满朝文武百官的下巴,可见其富可敌国。 与其财运亨通同样闻名的,是其惧内的名声,只娶一个妻子不说,对媳妇更是言听计从。当年战事了结,单允辛特意请他参加年宴,薛善利还为家中夫人讨一个诰命。 至于赵绍安,算是实打实的寒门出贵子,新朝第一届科举的头名状元,更是赫赫有名的连中三元。殿选当日便得了单允辛青眼,入朝就是国子司业,做过她儿子弋安的讲经老师。 单允辛甚至私下说过,有意封他做太子詹士,再积累些年岁,就是太子少傅也做得。这个赵绍安也是以不近女色、洁身自好闻名,人品才学都是靠得住的。 不得不说,三姨娘眼光毒辣,只可惜上一世尤听娇嫌弃这二人出身不够显贵,没能成事。 —— 尤听容病了小半个月,老太太倒是难得离开院子,来正房探望卧床的尤听容。 老太太来的时候,正瞧见尤贵泰斥责尤夫人不中用,看到老太太来,这才打了招呼愤愤然而去。 尤夫人在老太太跟前垂泪,“老爷请了三个大夫,每日三份不同的药灌进去,是药三分毒,我就偷偷减了些……” 尤夫人偷偷瞧老太太,见婆母面露不忍,便按女儿教的,继续哭道:“母亲,容儿是您看着长大的,媳妇没用,二十七岁才得了这一个女儿,媳妇只求她幸福快乐。” 老太太长叹一口气,闭上了眼,沉默良久。 “算了,我探探那两家的口风,如果容儿想清楚了,这亲事,我做主先定下来。” 尤夫人感激涕零:“多谢母亲!” —— 老太太前脚刚走,三姨娘就来了。 尤夫人把丫鬟都支走了,三姨娘才凑到尤听容身边,“大小姐,我打听清楚了,薛公子经营着京城东市的一家书局,每月初八是查账的日子。” “至于赵公子,书院每月十五至十八休沐三天,赵公子时常光顾永鑫茶楼。”三姨娘仔细地观察尤听容的表情,“待大小姐身子好些了,可以亲眼看一看。” 三姨娘本来得意洋洋,以为有赏赐在前,尤听娇得宠是板上钉钉的事,谁料尤听娇竟然与董瑶同住一宫,吃了多少苦头不说,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已然是被抛诸脑后了! 尤贵泰又一反常态往正房里去的殷勤,反而对尤听娇一毛不拔。三姨娘一合计,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也是尤听容命好,去佛寺里躲清静居然能遇上陛下,在池家又这么欲拒还迎一番,竟然还真就对上皇帝的眼了! 赏赐尤听娇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更何况金簪向来是成双成对的,哪有只送一支的?反倒是给尤听容的赏赐,外表朴实,内里却是既贵重又有心意。 若是真叫尤听容进了宫,她的听娇哪里还有活路? 因此,青町传话来,告诉三姨娘尤听容竟然看中了这两个公子,三姨娘急的恨不得马上定亲。 “多谢三姨娘费心。”尤听容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撑着身体坐起来。 凑近了三姨娘的耳朵,声音很轻。 “告诉二妹妹,陛下喜欢琵琶,最爱的曲子是《雁落平沙》。” 三姨娘喜得险些昏了头,连连道谢。 心里感叹,大小姐表面上冰清玉洁,心里对男人的心思却摸得透透的! 青町死死盯着三姨娘步履轻快离开的背影,恨得牙痒痒,“瞧她那得意的样子!惯会装模作样的!” 说着拿着痰盂递到床边,尤听容压着舌根,把吃的药吐出来,脸色苍白地擦着嘴,“别叫人看到了。” “若不是她给老爷提议的,请三个大夫、吃三份药,您怎么会越来越严重?”青町偷偷溜出去把药渣给药房的伙计看了才知道,这些药根本不能混在一起吃,药性相冲。 仔细一想,哪还不明白。 三姨娘好毒的心心思,这是要给尤听容吃坏了身子,让尤贵泰不得不放弃大女儿。 尤听容冷笑,“既然她们那么想要,我就给她算了。” 三姨娘母女二人这么想走这条绝路,也就不怪尤听容不顾血脉亲情了。尤听容愿意帮尤听娇一把,让她能顺遂心意,做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宠妃。 反正,这个“淑妃”谁来做都是一样的,单允辛根本不会在意。 第十三章 鱼目混珠 七月初七,七夕女儿节,时辰过了一更天。 巧心为尤奉仪备好了热水,准备伺候主子早些歇下,谁料尤听娇却对镜梳妆起来。 “主子,您这是要出去?”宫里规矩多,夜里不许随意走动。 尤听娇示意她嘘声,“不要声张,我打点了宜秋宫的侍卫太监,成败在此一举了。” 巧心害怕得很,帮尤听娇穿衣时手都在发抖,“主子,若是董宝林知道了,定然会重重责罚的……” 董瑶是云麾将军董震的嫡女,入宫时就是御女很快就升了宝林,宜秋宫正殿住的就是她。 尤听娇听了“董宝林”三个字,脸上表情更坚定了,她一进宫就因为陛下赏的那根金簪惹了人嫉恨,被董宝林以未及时拜见为由当庭掌嘴。 因为位份最低,入宫时日虽短,可在宫中不知道受了多少气,她今天豁出去了,一定要设法得宠。 尤听娇把选秀那天穿的番红花衣裳穿上,头饰就比照着尤听容的打扮来。自从收到了三姨娘的消息,她才想明白过来,现在她入宫了,只要运筹得当,她可以踩着尤听容得宠。 巧心瞧着尤听娇这身大不相同的打扮,不自觉地赞了声,“主子真漂亮……” 话未说完,就被尤听娇仿佛要吃人的目光骇着了,不敢再说。 为了打听皇上的动向,她把带进宫的银子挥霍一空,此番为了以假乱真,用面纱半遮半掩,希望能一举得宠。 尤听娇独自抱着琵琶,披上斗篷,赶着夜色前往太液池。 太液池位于紫禁城的中轴线,离皇帝的寝宫乾清宫不远,池中央是举办宴会舞乐的麟德殿。远远看去,烟雾缭绕宛若仙境瑶池一般,在夜晚,太液池苍茫如海,映照明月当空。 单允辛拒绝了凤仪宫的晚膳,桂花清酒一壶,在太液池旁踱步观景。 常顺等人只敢远远跟着,陛下自选秀后就再没宠幸过后宫,总是一个人思索到深夜。 很快,寂静的风里吹来了别的什么。 交杂着流水声,琵琶清脆,常顺凝神一听,是《雁落平沙》。 单允辛表情阴晴难辨,捏着银壶的手几乎把壶壁掐变形,这首曲子,他太熟悉了。 尤听容擅琵琶,可也是把规矩体统挂在嘴边的小古板,脸皮又薄的很。 入宫后总被世家嫔妃刺她不懂诗文,只会些上不得台面的乐舞艺事,特别是坐到高位上后,就不大爱碰琵琶了,就怕失了身份。 但在梦里,自己爱听她的琵琶,尤其淑妃醉弹琵琶。 爱极了。 美人腮红如海棠,带着一身慵懒的气息,没骨头似的依着红漆靠椅。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衣襟松散,乌发拢在颈侧,眼波漫不经心地看过来,仿佛能把人溺毙。 那双软如无骨的小手轻拢慢挑,弦乐即兴而出,听软了单允辛的耳朵,也泡醉了他的心。 单允辛暗笑一身,按了按自己微醺的太阳穴,回过神来,都是梦。 常顺心里七上八下,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这人他是赶还是不赶? 没等他琢磨清楚,单允辛不动声色往前走去,落入眼中的是熟悉的身影。 单允辛仰头把一壶酒喝尽了,酒壶被恶狠狠地摔在石头上,入耳的弦音里没有真心,只有肮脏的欲望,拙劣肮脏的模仿。 常顺闻弦音而知雅意,手一挥,“皇上跟前,还不赶紧把人带走!” 太监们一拥而上,尤听娇娇嫩的脸颊被压在泥地里时,恐惧瞬间淹没了她,竭尽全力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 黑色舄靴出现在尤听娇的眼前,单允辛用脚面抬起了她的脸,“私窥圣踪迹,擅自离宫,你好大的胆子。” “竟然还敢穿着这身衣裳,欲图鱼目混珠?” 单允辛话音落下,嬷嬷极有眼色地一把将尤听娇身上的衣裳剥去,当着这么多奴才的面,丝毫没有顾忌她妃嫔的身份。 尤听娇哭的花容失色,浑身颤抖,“陛下,臣妾知错了!陛下饶了我吧!臣妾再也不敢了……” “来人,将此人打入冷宫。”单允辛非常平静,丝毫不在意她的哀求。 尤听娇更是发了疯地挣扎,却被压制地死死的,最后一丝理智也崩溃了,嘶声力竭:“陛下,是大姐教我的!不是我!是大姐冒犯龙威!” 单允辛脸色骤变,阴沉的目光刺向尤听娇,“你说什么?” 尤听娇一见皇上的态度,心中恨意更深,她就是死,也要拖着尤听容一起下地狱。 “是、是因为姨娘帮大姐说亲,大姐就告诉臣妾的姨娘,说陛下喜欢这曲《雁落平沙》……都是大姐教臣妾的,陛下明鉴啊!”尤听娇声音凄厉,情急之下把姨娘的嘱托全抛在脑后了,“臣妾是无辜的!” 单允辛垂眼沉默,鸦黑的睫毛挡住了眼眸深处的暗光。背过身离开,只给常顺留下一句,“把人带来乾清宫。” 常顺不敢多嘴,躬身称是,对嬷嬷打了个招呼,赶紧跟上皇帝的背影。 尤听娇喜出望外,“谢陛下!” 常顺忍不住撇了撇嘴:还高兴呢?七夕佳节万岁爷推了皇后娘娘的晚膳却留了尤听娇,明日皇后还不撕了你! 朱漆大门,蟠龙金柱,殿门正中悬挂金丝楠木匾额,匾额上金粉题“乾清宫”,是皇帝的内廷寝宫。 白玉铺设的地面闪着细光,尤听娇跪在冰凉的地面上,蓬头乱发衣冠不整地抱着那把摔断了弦的琵琶,一刻也不敢停的弹。 雪白柔韧的琴弦渐渐染上了红色,手中每发出一个音,都痛的钻心。 层层床帏之中,单允辛闭眼拨弄佛珠,仿佛伏击在夜晚的恶狼,平静的背后是勃然的怒气。 说亲?见了自己避之不及也就算了,他可以给她时间,可她竟然还想嫁作他人妇。 听着耳边又几分熟悉的曲调,单允辛拨动佛珠的速度越来越快。 《雁落平沙》,描绘的事雁群在天空翱翔顾盼的场景,大雁是忠贞深情的鸟,梦中自己喜欢听她弹这一曲。可现在,尤听容如何知道他的喜好? 第十四章 各有筹谋 细雨如轻纱一般,合着风为皇宫内院笼上一层朦胧。 琉璃瓦、重檐顶,红柱凤纹,凤仪宫的庭院里,新晋的采女尤听娇跪在青石板上,如同花坛里的娇花一般,憔悴可怜。 尤听娇恨得将下唇都咬出了血,整整一夜,她就在乾清宫的石板上跪了一夜,弹琴的手指脱了一层皮。明明未曾承宠,却不得不担着,只为了一个采女的位份。 正殿内,透过倾泻的水晶珠帘,外间站立的采女们垂手静声;绕过百鸟朝凤的双面绣屏风,以皇后为首的嫔妃们列坐堂内,有位份的嫔妃才在凤仪宫享有一席之地,此刻,殿内的气氛及其压抑。 一贯风轻云淡的皇后涂依,脸色冷如寒冰,在她的手边放着的是一道明黄的圣旨。 论身份,皇后是丞相涂振和的嫡长女,当今太后涂曼玲的亲侄女,当之无愧的名门之后。论相貌,皇后身量纤瘦,气质清冷,一身妃黛色宫装,发髻并不隆重,簪了一支九尾衔珠凤钗以示身份。 此时的后宫,无人敢触其锋芒。 董宝林先坐不住,看向皇后,“皇后娘娘,尤氏坏了规矩,您得拿个主意,否则今后人人群起而效仿,后果不堪设想!” 今日一早,尤听娇晋位采女的消息惊的众人措手不及,七夕之夜,宜秋宫里的人溜出去勾引了陛下,这样有失体统的事,绝对不能轻纵! “董宝林,这是你宫里的,你也脱不了干系!”涂才人看向董宝林的目光充满怀疑。 才人涂倩是皇后的表妹,皇后入宫三年无子,涂丞相这才松口选秀。她入宫本来是辅助皇后,为皇后生一个皇子。自然看出身显赫的董宝林很不顺眼,疑心是董宝林借尤听娇争宠。 董宝林寸步不让,“既如此,嫔妾愿意领受治下不严之责,只请皇后娘娘定要恶惩贱婢!” 尤听娇的承宠狠狠扇了董宝林的耳光,虽然董宝林被单允辛翻了牌子,但却并无夫妻之实。她比不过皇后就算了,居然被自己宜秋宫里的贱人捷足先登! 话说到这个地步,皇后才开口:“传本宫的旨意,尤采女言行不端,罚俸一年,每日于宜秋宫前罚跪三个时辰。”转而看向董宝林,“至于董宝林,御下不严,罚俸三月,责令你好好教教尤氏规矩。” 对尤听娇的惩罚是小,但放话准许董宝林好好调教尤听娇,苦头在后面。 董宝林起身接旨,“嫔妾领旨。” 涂才人犹觉不满,急道:“皇后娘娘,此等心术不端之人,怎可这般轻易放过……” “住嘴!”皇后一点没给表妹面子,“皇上既然抬举她,本宫与陛下夫妻一体,小惩大诫即可。” —— 尤府 尤听容正为祖母烹茶,一袭藕荷色长衫轻软温柔,只在下摆绣了层层叠叠的宝蓝色卷草水纹,在夏日里清新动人。 洗茶、斟茶、用茶夹将闻香杯和品茗杯分组,最后微微托着手腕将茶杯斟至七分满。 一番动作下来,犹如行云流水,自带风流。 在座众人都看得入迷了,还是三姨娘率先回过神来,差点忘了正事了。 “老祖宗,今日宫里传了消息,咱们二小姐晋了采女了!”三姨娘喜笑颜开,特意将眼神投向了尤听容。 “二妹妹好福气,恭喜了。” 尤听容低头啜饮一口热茶,垂下的眼睫掩盖了所有心思。 采女代表了什么呢? 皇帝的假意宠幸,两个宫女伺候,三十两月例银子,绸缎八匹、棉花三斤,比起奉仪,身份是不同了。 可更多的,一旦承宠晋位,就是单允辛手心里的一条狗,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皇后城府深,董宝林跋扈,这两座大山就能压得她喘不过气。 尤听娇进了宫,也没有自己的心腹,传出来的消息都是经了人手的,三姨娘只听了好消息,亏得她高兴一场。 “大小姐身子大好了,姨娘那有一株上好的人参,一会儿送到您房里,可得好好将养着,大意不得。”三姨娘也不管尤听容话里有没有深意,只顾着抖威风。 经过这一回,三姨娘是坚信尤听容和陛下关系匪浅,无论如何也得把人嫁出去,她得赶紧张罗起来了。 “这月初八姨娘要去铺子看账目,大小姐以后嫁出去也是要当家的,不如咱们一块去瞧瞧?”三姨娘怕老太太不放心,满脸关心道:“老这么待在家里,可别闷坏了。” 老太太觉得有理,“那容儿便顺道出去逛逛,散散心也好。” 尤听容点头,“是。” 等尤听容回了屋,三姨娘的礼物就送到了,除了人参还有一套莲花的英山缠花头面。 尤听容打眼一瞧,以蓝绿间青白两色丝线在铜丝胚架上组成了莲池争艳的美景,虽然算不得名贵,但是高雅精巧,更重要的是符合尤听容的一贯打扮,确实是费了心的。 三姨娘身边的柳儿笑的恭敬,“大小姐若有什么喜欢的、想要的,三姨娘一定满足。” “姨娘有心了。”尤听容打开了装着人参的盒子,“那就劳烦今晚给我炖一盅参鸡汤吧。” 柳儿愣了一瞬,马上点头:“奴婢马上安排。” 青町搞不明白,偷偷问:“小姐,这人参有点年份了,炖鸡汤可惜了吧。” 尤听容噗嗤一声笑:“便宜赚到的,不可惜。” 说着尤听容拉过青町的手,“三姨娘知道了,只会疑心我是不是贪心不足,更加会急着把我嫁出去。” 尤听容可不想被三姨娘留在府里当军师使,这回三姨娘尝到甜头了,总要让三姨娘知道这便宜不好占。 这边柳儿回去复命,三姨娘并未生气,只是挑眉冷笑,阴恻恻地看向柳儿,“我嘱咐你的事都记牢了?” 柳儿点头称是。 三姨娘这才躺下小憩,小丫头片子,真以为能拿捏了我?走着瞧吧! —— 日子过得飞快,初八清晨,青町提前些叫小姐起身。 青町正给梳妆镜前的尤听容绾发,因为才病了一场,为显得精神些梳了蝉鬓,配上了三姨娘送来的发饰。轻扫娥眉、眼妆也用了稍浓艳的颜色,再勾勒一双丰唇,少有的娇艳可人。 青町服侍尤听容穿上一身杏黄色石榴破裙,细心地系上禁步,“只盼小姐能遇到有缘人。” 第十五章 “竟瞒着与人私会呢!” 秋意渐浓,街道的桂花正是好时候,熏得风里都是幽香。 青町掀开车帘,一双如玉的手搭在她袖子上,随着裙摆飘散,尤听容慢悠悠地在谦益书斋阶前站定。 上午正是书局生意繁忙的时候,青町领着车夫把马车赶到一旁的小巷里停稳,尤听容独自进乐书斋。 书斋内来往的书生和姑娘小姐们都不少,各自挑选讨论着,收钱的掌柜忙得不可开交。 大朔朝民风开朗,读书的女子也不少,且允许女子自立门户享有资产,这也使得民间商业繁荣、国库充裕。 尤家只把女儿当做拉关系、攀权势的工具,并不在意对女儿的在诗书上的教养,尤听容已然算乖顺的,也只粗读了启蒙的书,更多学的是女工琴曲。 尤听容也是进了宫,吃了这个苦头,也为了教养儿子才在学问上下了功夫。 书局的伙计很有眼色地上前,“小姐需要找什么书?” 尤听容低声道:“寻一份弈谱,叫《石室仙机》。”这是一本集合性棋谱,收集了历代诸家围棋诀要、全局谱及各类开局、死活棋势。 更重要的是,有许多瑕瑜参半的残局收录,算是个中高手才会涉猎的书,普通伙计并不会知道如此偏门的书。 岂料伙计一琢磨,马上拍着手道:“您来的不巧,咱们这最后一本刚巧叫人买走了。” “本来小人是压根不知道这本书的,刚巧才有位公子也要找这本书,我们少东家亲自从高架上翻出来的!”伙计说着,眼睛在店内一转悠。 指着不远处一位蓝色深衣的男子,“就是这位公子买了,不如小姐与他商量商量,抄录一本?” 听见说话声,男子转过身来,居然是池卿朗。 池卿朗显然也很惊讶,今日的尤听容很不一样,妆容为她添了几分媚态,那双睡凤眼连着扑闪的长睫如同钩子一样。 池卿朗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移开眼睛,可是人却是走近来了。 “尤小姐。” 尤听容自然不好再避,微微屈膝行礼,“池大人安。” 池卿朗的喜色微滞,神色温和,“此处并非官署,小姐不必拘泥礼数。” “更何况,我与小姐也算是棋友了。” 池卿朗笑着扬了扬手中拿着的书,岂料这书束之高阁已久,装订的书页夹缝里积了不少灰尘,随着动作洋洋洒洒。 尤听容被呛着,轻咳了两声。 “冒犯了!”池卿朗抬起袖子,轻轻挥了两下,把空气中的符尘轻扫开,脸上带了几分歉意。 尤听容倒是被逗乐了,掩着嘴轻笑了两声,“既然找到书了,咱们就先走开吧。” 池卿朗点头答应,身高腿长的闲雅君子,跟随在尤听容身侧,极有风度地为她隔开喧哗的人群。 尤听容在柜台前站定,不经意地打量了站在柜台里的薛善利,白净秀气的长相,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眼在眼尾露出细细的眼皮褶皱,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看着又机灵又狡黠。 此时薛善利麻溜地打着算珠,速度快的几乎动成了残影。似乎是与池卿朗相熟,随口招呼道:“你看中了就拿去吧,今日怎么还巴巴地来付账?” 池卿朗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尤听容,解释道:“往日也不是白拿,管家都是按月跟你结的账,被你说的倒像我占了便宜了。” 薛善利心思活络,笑嘻嘻地看向尤听容,促狭道:“是!池大公子家财丰厚又有学问,是世间少有的翩翩公子!” 池卿朗眯了眯眼,带了警告,手上把书钱往柜台上一拍。 “这里人多,咱们出去说话。”在尤听容点头后,池卿朗走在前面为她留出一条道引着人出去,方才那点不自在也很好的掩饰下了。 迈过门槛之时,尤听容微微低头注意脚下,手拈起裙摆之时不慎将帕子掉落下来,才准备弯腰去捡。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抢先拾起,动作轻柔地抖落尘土。 尤听容抬眼看过去,池卿朗将理好的帕子工整地叠好,递到她眼前,“池小姐。” 尤听容才伸手出去,正准备接过,一句熟悉的女声在路边响起。 “大小姐!” 尤听容寻声看去,是三姨娘的丫鬟柳儿。 柳儿三两步跑过来,脸上是焦急,声音很大,“大小姐,您怎能偷跑出来与人私会呢?!” 突如其来的一声,引得周围的人都看过来了。 池卿朗眼里闪过暗芒,看了眼手里抓着帕子,上前一步解释道:“姑娘误会了,在下只是捡到了这位小姐的帕子。” 柳儿可容不得他分辨,大声嚷嚷道:“我看的清清楚楚,你与大小姐勾勾搭搭的……” 池卿朗眼含厉色,口吻也严厉起来,“尤小姐与家妹素有交情,碰巧遇上说了两句话,姑娘莫要信口开河!” “你才是胡言乱语!”柳儿气焰嚣张,“我们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曾与你家有过交情?” 尤听容眼底凝了冰霜,既然三姨娘自己一头撞进来了,就怪不得她了。 柳儿乘胜追击,敞开了嗓子,“大庭广众之下,你们男未婚女未嫁,竟然到书斋里来私会?您若是有心上人,也该提前和家里人通气呀,怎可这样任性胡来?姨娘找不见您都急坏了!” “大胆!乾坤朗朗,岂容你一个贱婢搬弄是非!”池卿朗厉声喝道:“你可知污蔑主子是什么罪过吗!?” 柳儿见池卿朗这样急言厉色,一时有些怵了。 尤听容也从池卿朗身后走出来,“柳儿,若是进了衙门,三姨娘恐怕保不了你。” 柳儿眼神躲闪,强撑着道:“乱了礼法规矩的又不是我,我怕什么?!” 几人僵持的时间,从街对面的马车又下来两个人,三姨娘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过来。 “老爷,是妾身的疏忽,一个岔眼大小姐就跑没影了,您要怪就怪妾身……” “怪你有什么用,先找到人要紧。” …… 柳儿听着声,也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喊:“老爷!三姨娘!奴婢找着大小姐了!” 三姨娘扶着尤贵泰快步过来,柳儿赶紧跑到三姨娘身边,当着尤贵泰的面嚷嚷:“三姨娘,大小姐竟瞒着家里与人私会呢!” 尤贵泰的脸顷刻间便黑了,看柳儿的眼神恨不得生吞了她。 第十六章 对峙 尤听容和池卿朗并肩站在台阶上,看着一身官袍的官袍的尤贵泰直挺挺地站在台阶下,此时已然浑身紧绷。一双眼睛满是凶戾,正死死地盯着尤听容。 尤听容平静地与他对视,她今天才发现,父亲的眼角耷拉着,因为常年板着脸,嘴角有深深的皱纹,他已经年过四十了,他老了。 尤贵泰调到京城不到两年,只不过是个文散官,每日做些不要紧的文书工作,连京城权利官场的边都没挨上,对于池卿朗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尤听容想到这里,不免觉得讽刺,如若父亲认得池大公子,只怕此时要笑出声来,巴不得把她推出去。 一会儿的功夫,书斋的门口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人。就连对街茶楼的伙计都靠在门口,伸着脖子瞧新鲜。 三姨娘显然知道尤贵泰最爱面子,张口就往他的痛脚上踩,“胡说什么!大小姐是多么乖巧懂事的性子,老爷又慈爱,就是真有了心上人,也不可能干出私会这样的事!” “奴婢不敢胡说。”柳儿环顾着围观的过路人,“不光是奴婢,来来往往许多人就看见了!” 随着她一副委屈坏了的辩驳,周围的人也三三两两议论声也大起来了。 “姑娘家竟然这样不知羞耻。” “是啊,家里长辈都找来了,多丢脸呀!若是我家女儿,我都没脸见人了。” “还是有身份的小姐呢!” …… 尤贵泰气的肩膀都在发颤,竭力克制暴怒的自己,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出来,“听容,你自己说!” “女儿只是来寻一本棋谱罢了。”尤听容从容应答。 “大小姐,您还是实话跟老爷说了吧。”三姨娘提裙上前,满脸关怀,“若真是情投意合,大可成了好事,也全了两家的脸面……” “三姨娘消息倒灵通,我前脚刚来,后脚您的丫鬟就赶到了。”尤听容微微挑了眉,刺道:“三姨娘出来查账,还得派人跟着我,真是用心良苦。” 尤贵泰的眼神也转向了三姨娘,惹得她急忙辩驳,“大小姐为何如此猜度我?姨娘都是为大小姐的安危呀!” 池卿朗嗤笑,“这天底下,竟然有姨娘派人跟踪小姐道理,派来的丫头又这样口无遮拦,可见居心不良。” 三姨娘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对尤贵泰分辨道:“老爷,若非妾身多留个心眼,等到真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丑事,那可是想补救都来不及了……” “三姨娘只听了一字半句,倒是对事情了如指掌。不知道的,还以为都是您教她说的。” 三姨娘表情一滞,笑道:“大小姐说笑了,柳儿伺候我久了,是最稳重妥帖的,她不敢乱讲的。” 尤贵泰已经待不下去了,无论事情如何,都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成为别人的笑料,“够了!既然只是个误会,还不赶紧回府?” 三姨娘攥紧了帕子,劝道:“既是误会,当场说清了才好,否则叫人以为咱们尤家亏心呢!” 尤贵泰不是傻子,三姨娘以尤听容不见了为理由把他带过来,当街让柳儿闹了这一出,就是要坏了尤听容的名声,压着他同意了这荒唐的婚事。 想到这里,尤贵泰险些咬碎了后槽牙。他前程大好的嫡女,竟然要折在这里! “三姨娘说的是,既然没做亏心事,就不怕人看!” 尤听容目光凌厉地看向柳儿,“我且问你,你可是亲眼所见本小姐与人私会?” 柳儿点头,“千真万确!” “那你凭何而知我与他的私情?”尤听容嘴角微微勾了些,“总不会,因为我们凑巧从同一家书斋里出来吧?若是这样,那围观的诸位可都解释不清了!” 这话引得众人点头,人群中也发出哄笑之声。 柳儿紧张地环顾了四周,急道:“你就是来这个书斋与他私会的,根本不是凑巧。” “哦?”尤听容冷笑,“这么说,你认识他?” 柳儿一下噎住了,看向三姨娘。 “既然你不认识,我只是与这位公子恰巧看中了同一本书,这才闲话了两句。”尤听容镇定自若,“父亲,这般别有用心、诬陷主子的下人,定要绑了狠狠打一顿,发卖出去,以儆效尤!” 三姨娘脸色沉了下来,朝柳儿点了点头。 “我认识!”柳儿忙道:“就是因为老爷不赞同这门婚事,大小姐才与他斯通款曲。” 尤听容听笑了,“那你倒是说,他是谁?” 三姨娘隐隐觉得不妙,刚想开口把问题含糊过去,柳儿却脱口而出,“这是谦益书斋的少东家薛善利。” 这回别说是尤听容觉得好笑,书斋的常客都笑起来了,连薛善利都从柜台探出头来,“谁喊我?” 一时之间,众人议论纷纷,指着柳儿说什么的都有。 “这丫鬟分明是在胡说,还如此理直气壮。” “她说是姨娘的丫鬟呢,定然是受人指使构陷小姐……” “是啊,连人都不认识还敢出来指认。” …… 三姨娘的脸色陡然变了,眼神慌乱了一瞬,指着柳儿怒道:“好你个大胆的丫头!竟敢糊弄主子!?” 柳儿被指的满脸惊恐,连连摆手,“姨娘,奴婢没有……” “你没有……难道是我冤枉你?”三姨娘狠狠瞪了她一眼,“亏得我对你老子娘格外照拂,你就是这么胆大妄为的!?” 柳儿一愣,抖着嘴唇不敢再分辨。 三姨娘这才松了口气,满脸羞愧地看向尤听容,软声道:“大小姐,是姨娘识人不清,委屈你了……” 三姨娘说着话,伸手过来握尤听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不经意地扫到池卿朗手里的帕子,“不过你也是……好端端的,干嘛把自个的帕子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岂不是惹人非议?” 柳儿也回过神来,被三姨娘一提醒,连忙作证,“就算奴婢不认识他,可奴婢是亲眼看着大小姐从怀里掏出帕子给这位公子的!” 柳儿特地强调了“怀里”,话说得暧昧。 尤听容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做戏,柳儿都被拆穿了,她还不肯松口。 尤听容把手从三姨娘手中抽出来,抢在柳儿之前,质问道:“柳儿这样满口谎话别有用心的丫头,三姨娘宁可信她也不信我吗?” “这……”三姨娘正盘算着如何开口。 “看来,柳儿确实深得您的信任,只怕,有些事也是您的授意吧?”尤听容俏皮地歪头笑着看向她。 三姨娘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嘴角抽动了两下,又看了眼柳儿祈求的眼神,知道这事是白谋划了。 “姨娘自然是信大小姐的。”三姨娘皮笑肉不笑。 三姨娘转身看向围观的人,膝身赔礼道:“不过是误会一场,让诸位看笑话了。”周到极了。 尤贵泰看事情总算圆回来了,脸色稍稍好看些了,嘴角依然紧绷着。无论是女儿私德败坏还是姨娘陷害嫡女,他都丢不起这个人,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三姨娘拿捏准了尤贵泰的心思,可怜地冲他张嘴,“老爷,您累了一天了,咱们先回府吧?” 尤贵泰点头,三姨娘动作自然地扶着他,低声嘱咐张妈妈,“赶紧把柳儿带回去。” “慢着!”尤听容出声制止,“三姨娘是打算就这样草草了事了?” 第十七章 “只怕父亲做不得这个主。” 尤听容走下台阶,在这样的艳阳天里,杏黄的裙摆随着步履摇曳,好似比骄阳更炽烈。 三姨娘脸色微变,“大小姐,今儿是误会你了。可家丑不可外扬,有什么事还是回去再说吧。” 三姨娘说着,扶着尤贵泰的手紧了紧,“你放心,老爷最疼你了,必然不会委屈了你的。” 尤听容将目光投向了尤贵泰,尤贵泰思忖了几息,还是点了头,“听容,回去后父亲一定为你做主。” 尤听容不冷不热地扯了扯嘴角,“只怕,此事父亲做不了这个主。” 说着话,尤听容转头看向已经将帕子收起来的池卿朗,笑容真切了些,“污蔑栽赃朝廷命官,这可不是家事,你说呢,池大人?” 就在此时,街道的石板路上响起了哒哒的马蹄声,随着马匹的嘶鸣声,停在了书斋前,从马上下来一位身着青衣官服,胸前绣鸬鹚补子的官爷。 尤贵泰一看就知,是六品官,连忙甩开三姨娘的手,上前拱手弯腰:“下官见过大人!” 此人随意点了点头,并未停留。而是掀起下摆,三两步走向池卿朗,拱手行礼,“池大人!陛下召您入宫议事!” 尤贵泰脸上的表情骤变,惊讶地看向池卿朗,续长的胡须都在轻颤,询问的目光投向尤听容。 三姨娘更是手脚发凉,懊悔的不得了,只恨自己没有多谋划些时日。 “我知道了。”池卿朗朝尤听容点了点头,嘱咐奉议郎,“张大人,此刁奴当街诬陷本官,居心叵测,烦请你压至府衙,务必审出幕后主使。” “来人,把这刁奴压到府衙里!”奉议郎一招手,身后跟着的人气势汹汹地来拿人。 三姨娘顿时慌了手脚,柳儿更是扑通跪下,眼眶通红,哪里还有方才嚣张的模样,死死抓着三姨娘的衣摆,“姨娘救我啊!” 三姨娘甩不开,只能慌张地往尤贵泰身边靠,祈求道:“老爷,柳儿伺候妾身多年……” “父亲!”尤听容语气轻巧,笑颜如花,“池大人可是谏议大夫,专掌议论之责,您可不要为了区区贱婢,在御前吃了弹劾,可是不值当的。” 三姨娘被她刺的脸色青白,这个贱婢……分明是意有所指。 池卿朗闻言神色愈加冷峻,掷地有声,“此事,本官必要严办,绝不容私。” 尤贵泰的犹豫之色一扫而空,讨好地笑道:“那是自然,下官对池大人绝对没有一丝不敬,不敢徇私。” 池卿朗眼看着柳儿被衙役架走了,因为挣扎地厉害,险些将脸色惨白的三姨娘的衣裳扯坏了,还是张妈妈狠狠踩了柳儿的手指,才逼得她松手。 尤听容展颜一笑,“多谢公子了。” 池卿朗神色略缓和了些,因为急着入宫面圣,只能挥了挥手中的《石室仙机》,温声细语,“尤小姐,待我抄录一份,送到你府上。” 池卿朗知道尤听容想借他的威势,但并不反感,对于这个只有数面之缘的女子,他的心口总不自觉的软上几分,愿意表现地与她亲厚几分。 尤听容点头,“多谢。” 三姨娘看着这一对璧人,恨得将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 尤贵泰满面红光,热切地追上前送池卿朗上马,笑呵呵道:“下官恭送大人!” 张妈妈见三姨娘脸色难看的厉害,轻轻推了推她的后背,眼睛朝尤贵泰的方向指了指。 三姨娘勉强挤了个笑脸,迎上去去,“老爷,妾身扶您回府吧……” 尤贵泰看到她,冷脸甩手道:“我还有有公务,你先回去。以后铺子里的账本让掌柜去家里对,无事不要乱跑,惹出这么多事端!” 三姨娘脸色变了又变,还是顺从地应下。 尤贵泰对上尤听容,又换了一副嘴脸,直接把身上的银票掏出来:“既然要买书,就多买些,缺短了银两就找父亲要!” 目送尤贵泰离开,三姨娘一贯能屈能伸,还亲自扶着尤听容上了马车,至于她自己,自然是急着去府衙疏通关系。 —— 马车到了家门口,青町掀开车帘,尤听容没有急着下车。 在青町探身过来,“小姐,可是我走后出了什么事?” 青町方才去给尤夫人买绣线和糕点了,等来时书斋门口看热闹的人都散开了,因此青町并不知事情全貌,尤听容风轻云淡地把事情说了,气的她肝疼。 “三姨娘心肠实在歹毒!” 尤听容恹恹的,“她毕竟是我的长辈,父亲又看重她,我做女儿的又能如何呢?” “咱们告诉老夫人,老夫人会为您做主的!”青町咬牙切齿。 尤听容摇摇头,“算了,就是告诉祖母,祖母也未必会信……更何况,若为了我叫祖母费心,也是不该的。” 不等青町再劝,尤听容拭了眼泪,才发现车夫还等在一旁一般,不好意思地笑了,从马车里取了一袋点心递给他,“连累你等了这么久,听说你家里有个小儿子,拿回去给孩子吃吧” 车夫擦了擦手,小心接过来,“多谢大小姐。” 尤听容此时眼中尚且含着泪花,却和颜悦色地和车夫说话,车夫心中颇为动容。 大小姐为人和气,对下人也好,三姨娘却是颇为严苛。车夫想着这些,更觉得三姨娘居心不良,心里也有了计量,大小姐不能说,他做下人的却可以传消息给主子。 —— 青町扶着尤听容回了屋,待她坐好,忙前忙后烧水、沏茶,被尤听容拉着坐下,便拿着扇子替小姐打扇。 “小姐,您不好开口,我替您跟老太太说吧。”青町问起了刚刚的事,“再不想想办法,这府里就没人治得了她了!” “你是我的人,你说的话,祖母只会信三分。”尤听容轻笑,“若是由不相干的人透露出去,才更可信。” 青町隐隐察觉到了,“小姐是想让那个车夫……” “他可是祖母同村的老乡,儿时是有些交情的。”尤听容神色淡然,娓娓道来,“更何况,他耿直忠厚,他说的话,祖母不仅会信,还会自己往深处想。” “还是小姐思虑周全。”青町叹了口气,为尤听容心疼,“老爷就是惯着三姨娘,今日若没有池公子帮忙,又给她糊弄过去了。” “我看,池公子……对小姐倒是很不错,出身又好,比三姨娘说的那两个更好!”青町小声打趣。 尤听容却收敛了笑容,摇了摇头,“以后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第十八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紫宸殿展翅延伸的屋檐上,琉璃瓦金顶在正午的阳光下流光溢彩,单允辛一袭水墨道袍正坐在团椅上,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拨弄着佛珠,瞧着不像天子,倒真多了几分世外高人之像。 不过很快,这种错觉便被打破了。 常顺脚步匆匆躬身进来,双手将细细一卷纸条递过头顶,“圣上,这是宫外传来的,请您过目。” 单允辛随手把书卷往桌上一扔,接过,展开。 “让池卿朗即刻来见朕。”单允辛垂手将纸条扔入香炉。 “奴才领旨。”常顺动作迅速,出了殿就抬手使唤人去办。 单允辛垂眸,看着桌案上精美的青铜香炉,本来浓郁沉邃的佛香带了几分焦味,隐约可见白纸燃烧的红光。 他的眼底也带了红猩,深深吸了口浑浊的香气。 单允辛只觉得安隐大师功力倒不如从前了,调制的香料闻着却并不让人心静。 反倒是梦里的那种味道,带着迷乱的,温热的,好像从血肉中生发出来的香味,更令他心安。 单允辛想到梦,心里有些烦躁,梦中日日搂在身边的人,白日却见不得。 多日不见,竟叫她生了别的心思?想到此处,单允辛捻着刻满经文的檀木珠子,一时有些出神。 “陛下这身行头,究竟是入了佛祖的门下,还是成了道家弟子?微臣竟看不明白了。”池卿朗的声音唤回了单允辛的杂思。 “微臣参见陛下。”池卿朗慢慢悠悠地躬身鞠了一礼。 单允辛随手一挥,让他在自己对面落座。 “来的这样晚,池大公子又是被何人绊住了脚?”单允辛长臂一伸,从池卿朗腰间抽出了那本蓝皮的书,随手抖落了两下。 池卿朗一看他这态度,也有了计量了,也不急着回答问题,反倒讨起水来,“微臣一路疾驰跑酸了腿,大热的天,陛下也不说给微臣赏碗凉茶。” 单允辛翻看着手中抢来的棋谱,随口叫了常顺。 常顺笑眯眯地给两人端了冰碗,“奴才该死,竟然给忙忘了。” 池卿朗笑着喝了半盏,瞅着黑红的凉茶,揶揄道:“好好的甘草梅子汤,这是加了什么?险些甜倒了微臣的牙。” 单允辛拿着书不耐烦地敲着桌子,“喝你的。” 常顺笑着解释道:“奴才往里加了红糖,甘草性凉,虽然解暑,但为了龙体康泰还是温补为好。” “罢了,红糖补血,微臣一个男子实在喝不惯。”池卿朗搁下瓷盏,不肯再喝了,“倒是陛下怎么换口味了?” 单允辛不紧不慢地品尝,似是回味无穷。 梦中淑妃身子弱,生了皇子后愈发厉害了。 冬日怕冷,手脚寒凉;到了暑天又出虚汗,搂在怀里就像一块融化的冰糖,甜腻冰透。 特别是小日子里,闹腾的很,脾气大得不得了。单允辛想着那粉蒸馒头般的脚丫子,软的像没有骨头,贴着他的衣襟往他怀里钻。就跟只粘人的小猫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踩在他的腹肌,坏心眼地往下边划拉。 因为怕她贪凉,单允辛嘱咐了,长乐宫的甘草梅子汤不仅加红糖,还得温热着入口。尤听容不乐意,非得压着他也这么喝,没想到竟叫他生生改了口味了。 此时被池卿朗刺他的口味娘们唧唧的,单允辛也只是挑眉瞥了他一眼,并未反驳。 “朕倒不知,你这个臭棋篓子竟迷上棋道了,玩忽职守跑去买书。”单允辛点着桌上的《石室仙机》,意有所指。 “就是不大精于此道,才想着研习一二,免得以后再扫了陛下的雅兴。” 池卿朗伸手要拿,书却被单允辛死死摁在桌上,“陛下,这可是微臣真金白银买的。” “拿着朕的俸禄,却公干私事,处处留情……没收了!”单允辛把书拿起,拿在手里随手翻看着。 “陛下作为一国之君,尚且不务正业窥探良家女子,微臣这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池卿朗微微偏头,“微臣实在见不得如此卑劣之事,若视而不见,实非君子所为。” “当真没有私心?”单允辛眼眸深邃。 池卿朗叹了口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可不是你眼中的弱女子,说不定,还是你搅了人家的好事。”单允辛嗤笑一声。 “微臣记得,陛下与尤小姐不过是一面之缘,说了一句话就把人吓走了,怎么陛下口中倒对其颇有了解?”池卿朗好奇,“倒是微臣倒和尤小姐颇为投缘。” “走着瞧吧,我与她的缘分不足为外人道也。”单允辛起身从案头拿了个奏折,扔给池卿朗,“你若是闲得慌,就着手帮朕起草与西狄的和谈条约罢。” 池卿朗精神一振,“边关战事停了?” 单允辛点头,微微眯了眼,眼神阴鸷,“京城的事也该安排起来了……朕已经忍的够久了。” —— 尤府 黄昏时分,红日西斜,映的院子里都是暖烘烘的。 屋里的光线暗下来,尤听容正凭窗而坐,一卷旧书搁在矮桌上,白玉般的手指夹着薄薄纸张。 青町掀开灯罩,点燃灯芯,“小姐仔细伤了眼睛。” 尤听容翻过一页,抬眼看向窗外。下人们来来往往的走动、抬东西的吆喝声掺杂着,热闹的不得了。 “老太太下午就叫周妈妈把小少爷带走了,说了以后要亲自管教小少爷。这会子,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青町窃笑道:“三姨娘一回来就被老太太罚去佛堂了,只怕还不知道呢!咱们有的好戏看了。” 尤听容看着她兴奋的模样,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因为今日老太太要忙着尤廷青的事,特意传话过来让尤听容不必过去伺候晚膳,所以尤听容早早就松了头发,此时长发半散,姿态慵懒的倚着,乌发雪肤,美的摄魂。 在暖橘的烛火旁,一双眼含着笑,水光潋滟,盈盈动人心,“好戏得等着父亲回来才能开锣。” “老爷虽然偏着她,还能为她忤逆老夫人不成?”青町不相信。 尤听容点了点她的额头,“这你就不知道了,三姨娘的眼泪说不准……真能哭软了父亲的心。” “更何况,哪有母亲能争的过儿子,当娘的,心总是软一些。” 尤听容说着话,眼看着窗外云海翻涌,昏黄的落日被裹挟其间,一切都归于朦胧 第十九章 明月高悬,月光呈现出清冷的蓝,照的宫殿的琉璃顶愈发冷清。 乾清宫的金砖自下往上透着凉意,殿内四角落着半人高的鎏金青铜冰鉴,即便在暑天里,室内也如春日一般宜人。 单允辛捏了捏眉心,搁下朱笔。 常顺一招手,太监宫女们鱼贯而入,伺候单允辛安寝。 单允辛闻着殿内的迦南沉香,意识渐渐模糊,堕入混沌。 似乎置身于马车内,身体轻轻摇晃着,让他昏昏欲睡。 恰在此时,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陛下欺负人,以大欺小!” 伴随着金玉碰撞的玲琅之声,一双手臂搂上了脖子。温热的皮肤紧贴着,袭人的香气取代了迦南香,绵软细嫩的脸颊和他靠在一起。 单允辛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喟叹,伸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满手的细滑。 注意到,面前摆着一个棋盘,胜负已分,白子输的精光。 单允辛知道是她又在耍赖了,掐着她的腰就把人密密实实地压在软垫上,挺直的鼻子贴近了尤听容的肩颈,埋首深深吸了一口。 “朕已经让了你十个子了,分明是你欺负朕才是。” 尤听容不依,揪着单允辛的衣领子,说起歪理来,“臣妾是您的女人,现在受了委屈了,怪谁?” 单允辛抱着这娇娇柔软的人,锐利的侧脸完全埋入了她的耳畔,坚硬的下颚抵着她的细颈,气息沉沉,“怪朕。” 在无限的温情中,画面一转,单允辛仿佛又回到了冰凉的皇宫。 怀中还是那个人,只不过气息全无,任凭他如何呼唤、如何温暖,都安安静静地躺着。 单允辛猛然起身,扯开床帏,“常顺,准备笔墨!” —— 早膳时分,老太太院里极热闹,邀请了一家人坐到一块来,下人来来去去的,欢声笑语不断。 尤听容正帮着老太太翻看尤廷青的功课,“弟弟果然长大了,字写得颇有长进。” 老太太记着尤廷青一会儿还要去上课,催促周妈妈,“去催一催老爷,今日休沐,难得有空陪我用早膳,也不晓得赶早些来。” 尤听容只当做没听见,低着头和尤廷青说话。 “阿姐,以后我住到祖母这来了,就可以每天和你见面了。” 尤廷青虚岁只有十一岁,小脸蛋白里透红的,咧着红润的小嘴,笑的露出了缺了的大白牙。 在尤府里,尤廷青是唯一的少爷,虽然衣食无忧,可每天都被压在繁重的学业里喘不过气。同辈的亲人里,住在一起的尤听娇不待见他,尤听容是唯一能和他聊得来的人。 “母亲今天要做糖冬瓜呢,一会儿做好了阿姐给你送去书房。”尤听容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尤廷青更高兴了,往大姐姐的身边靠了靠。 老太太在一旁瞧着,脸上的笑意就没有下去过,眼中却有着不少思绪,迟迟没有说话。 门外传来了下人问安的声音,听着动静尤贵泰来了。 可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一副可怜模样的三姨娘,慢半步地坠在尤贵泰身后,看见老太太还玩尤贵泰身边更凑近了些,搭着他的手臂。 老太太的脸色立刻变了,“我让你在佛堂思过,你就是这么思过的?” 三姨娘眼泪就涌上来了,抬眼看尤贵泰。 “咳咳,母亲,她也是记挂孩子。”尤贵泰有些尴尬,还是开口替三姨娘说话。 “母亲,你把老幺带走了也该提前说一声……” “她记挂孩子?”老太太冷笑,“她的心思都在怎么害人,哪还有心思管廷青!” 老太太见尤贵泰还想帮三姨娘,脱口道:“你是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听容可是你的嫡女,你就一点都不替她心疼吗?” 尤听容听老太太提起了自己,恰时地看向尤贵泰。 尤贵泰也想起了她,清了清嗓子,“容儿大度,母亲若要管教婉儿,是她的荣幸,但老幺她带了这么多年,一下子抱走……老幺也不习惯。” 三姨娘也顺坡下驴,跪在老太太跟前请罪,“老祖宗,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怎么罚我我绝无怨言……” “可老夫人,您可怜可怜我做娘的心,二小姐已经进宫了,我身边只有小少爷了!”三姨娘抹着泪,指天发誓,“若是我对小少爷有半分不好,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三姨娘说得好听极了。”尤听容唇角轻扬,皮笑肉不笑,“若你当真心疼弟弟,就该离他远远的,免得耽误了弟弟的前程,你就是万死也难以弥补。” 三姨娘咬咬牙,竟朝尤听容磕了头,一副为了儿子什么委屈都肯受的模样。 “大小姐,昨天是我误会了你,都是我的错,只求大小姐高抬贵手,原谅我这一次吧。” 尤贵泰看着自己的爱妾对女儿下跪磕头,心里有些别扭,看向尤听容,“听容,你……” “父亲又要劝女儿大度些?”尤听容挑眉,笑的讽刺。 尤贵泰被噎的抿紧了嘴角,俨然很不高兴。 尤听容却不大在意他的不高兴,“父亲劝女儿有什么用,若父亲当真心疼三姨娘,昨日当着池大人的面怎么不劝他呢?” 尤贵泰听见池卿朗的名字,被勾起的怒火生生压下了,露了个有些扭曲的笑。 三姨娘见势不好,急道:“大小姐,昨日是柳儿挑拨离间之计,你可不要着了她的道。” “三姨娘还是担心自己吧,若是你的银子没给到位,小心连累了父亲。”尤听容眼瞧着尤贵泰的脸色愈发难看,继续道:“父亲,女儿说的都是真心话,三姨娘不安分,现在又惹了官司上身……” “您疼她,愿意扛着,女儿也不说什么了。”尤听容颇为忧愁的摇了摇头,“可弟弟教养在她手里,父亲也不怕以后耽搁了廷青的前程?咱们家可就这一根独苗!” 尤贵泰一时之间思绪繁杂,他明知道尤听容就是针对三姨娘,可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他的痛处,让他不能不顾忌。 屋内,陷入了冷凝之中。 恰在此时,有财气喘吁吁地进来了,甚至在门槛处一个不小心摔了个大马趴。 “老爷!老太太!宫里来人了!” 老太太都惊得扶着桌子起身,三姨娘眼里迸发了光彩,尤贵泰理了理袍子,赶着出去接旨。 尤听容跟在后边,神色漠然。 来的还是张福,揣着手站在院子里,见着他们出来也没有笑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跟上回截然不同。 尤贵泰马上察觉到了,笑容满面地先跟张福问好。 张福冷淡地应了一声,就拖长了音,“尤听容听旨!” 第二十章 “传陛下口谕,特赏《石室仙机》手抄本一卷,钦此!” 张福不急不缓宣完旨,双手捧着书递到跟前。 尤听容磕头领赏,拿着薄薄的一本册子,千头万绪。 张福亲自扶着她起身,低声道:“尤小姐,您受的委屈圣上都听池大人说了,您一定宽心。” 尤听容只觉得不知所以,单允辛懂她的什么委屈?他不来打搅自己的安稳人生就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尤贵泰却不这样想,这才多久,尤听容就得了两次赏,池卿朗又待她这样不一般。 说不准,尤家改换门庭真能指日可待了! 不等尤听容反应,尤贵泰就大方地塞了银子,“劳张公公走一趟,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张福冷着脸推开了银子,斜睨他一眼,“尤大人,您的银子我可不敢收,没得得罪了小池大人。” 尤贵泰大惊,赔笑道:“怎么会?下官与池大人又没有过节,对您和池大人都是敬重的。” 疑心张福嫌钱少,又加了些,“烦请公公提点一二。” “尤大人,您初到京城,天子脚下是重规矩重礼教的地方,妾室再合心意也就是下人,怎么能和主子平起平坐?”张福看了眼打扮扎眼的三姨娘。 张福扯开袖子,“您悠着点吧。” 妾室惹了这样的事,不赶紧发落了人给池家赔罪,竟然还没事人一样惯着。如此没有眼色,实在不是为官的材料。 尤贵泰被说的脸色发青,却不敢表现出来,还得厚着脸皮送张福一行人出门。 再回来,就压不住火气了,抬手就给了三姨娘一个耳光。 三姨娘被打的一个趔趄,惊得瞪圆了眼。等看见了尤贵泰怒火中烧的模样又怯了,嘴巴翕动几下,还是什么都没说。 “即日起,三姨娘禁足,没我的允许不许离开院子。”尤贵泰冷冰冰地开口,“管家,马上备礼,我亲自去池家登门道歉。” 至于尤廷青,自然被老太太留下了,尤夫人留下帮着收拾东西。 尤听容拿着书独自回了正房,随手翻开手中的《石室仙机》,扑面而来就是熟悉的墨香,九玄三极墨,这是御用的墨锭。 恰在此时,窗外乌云滚滚,乍响一声惊雷,穿堂风略过添了几分凉意。 “秋分都过了,总算有了凉气了。”青町将屋内的窗户打开来,随着雨幕落下,房间内的温度降下来了。 “天气一热,小姐的胃口就差,今天可以多用些饭食。” 尤听容盯着书页出神,入目的墨迹工细,明明是小楷,在行笔转折之处依然透出刚劲之力,撇捺之间挥毫迸发。 字如其人,一样即便做足了谦谦君子的姿态,骨子里依然是戾气横生,这是单允辛的笔迹,是他亲笔抄录的。 青町见小姐不说话,凑过来看,挠头笑道:“这不会是池公子抄的吧?闻着味道,倒像是才写的!” 尤听容怔怔地看向青町,心却好似被攥紧了,“才写的?” “是啊,墨香那么浓……”青町小心地翻动着,“小姐你看,有几处还因为墨迹未干粘连在一块呢!” 青町以为小姐不相信,笑呵呵道:“一本书而已,又不是买不到?亲笔抄了送来还不能表现送礼之人的心意吗?” 青町对小姐和单允辛的纠葛一无所知,想当然觉得定然是池卿朗的心意。 尤听容却像捧着什么烫手的东西似的,猛地把书摔到了地上。 心意?什么心意? 尤听容脑中闪过些什么,却没抓住。 但是无论如何不想再碰,心潮翻涌,撇过头看窗外的雨,“青町,快收起来……就和棋具放到一块吧。” —— 自下了场大雨后,持续许久的闷热一扫而空,总算有了初秋的凉意,。 青町正为尤听容熨烫着一件秋香色绫绢交领襦裙,因为天气转凉,衣架上备了一件半臂罩衫。 青町忙活的间隙,抬眼看向尤听容。 尤听容此时正在对镜梳妆,拈着口脂,轻轻点着眉心的花钿。她本就肤白如傲霜,此时上了妆更加妍芳逼人,朱红的一点仿若开在大雪里的红梅,美的活色生香。 青町有些看痴了,“小姐越来越好看了。”从前的小姐也美,但那种美是沉静、含蓄的,不像现在,像一尊玉人被染了温香,从骨子里透出惑人的滋味。 “跟门房说了吗?”尤听容只当她说的傻话,没有放在心上。 青町点头,低声道:“小姐,咱们连着第三天出门了,老太太都犯嘀咕了……也没在茶楼碰见赵公子呀,三姨娘不会是胡诌的吧?” 这几天,尤听容每天都去永鑫茶楼,一坐就是一下午,也没见到赵绍安的影子,回来还要被尤贵泰问这问那。 “不会的,她巴不得我能成事,没必要骗我。”尤听容摇头,“走吧,今天已经是书院休沐最后一天了,去了便知。” —— 马车穿过闹市,速度慢了下来,到了。 青町扶着她下来,嘱咐车夫申时来接,陪着尤听容进了茶楼。 尤听容一进去就觉得今日热闹的过分,说书先生还未上场,大堂就坐了个满满当当。 一身短衫的伙计迎了上来,笑咧咧,“小姐!您来的正巧,咱们这就剩最后一个雅间了!” 说着,伙计领着两人往二楼去,走过长廊,是转角最里边的厢房。 尤听容心里纳闷,听伙计的意思,二楼的厢房雅座全满了,怎么这样安静? 进了雅间,发现是个很宽敞的隔间,陈设倒有几分雅趣。 尤听容落座后,伙计笑眯眯地斟茶倒水,“若无事,小姐坐着,小人先退下了!” 没等尤听容说话,人就一溜烟跑了,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楼下传来了醒木拍桌的声音,说书马上开篇了。 尤听容端起茶水一抿,不禁皱起眉,又苦又涩。 青町反应过来,一摸茶壶,埋汰道:“这伙计怎么办的事?茶都是凉的,炉火也不点,我去找他!”说着青町风风火火就开门出去了。 尤听容也没管她,倾耳听着底下抑扬顿挫的说讲。说的是前朝悬案,这个说书先生确实有几分本领,本子也好,连她都被勾起了好奇心。 正听的入迷,一双手拎着茶壶往青花茶盏里添了热茶,并且将茶盏搁在她手边。 尤听容低声道谢,待端起了茶杯,才注意到此人的衣裳袖宽且长,花纹虽浅,却细密繁复,是织锦团花。 惴惴不安抬头一看,顿时心慌意乱。 是单允辛! 第二十一章 人不似物 尤听容心惊肉跳,手中的茶水撒了满手,沾湿了袖口。 即便茶水已经晾到八分,尤听容的手背依然迅速染上殷红,传来了火辣辣的刺痛。 几乎是立刻,单允辛的手就覆盖了上来,暖烘烘的掌心紧贴着她,试图拂去热水。 尤听容却觉得这双手比沸水更灼热,烫的她立刻抽身,站起身来,反手撑着桌沿,极力掩饰情绪。 单允辛看着她抗拒的姿态,眼神幽邃,收回半空的手。 “怎么?几日未见就不认识了?”他的声音平缓,一身月白织锦的圆领襕衫,一派斯文模样。 尤听容垂下眼,屈膝行礼,“臣女请圣上安,圣上万福。” 单允辛就在她身侧坐下,又斟了一杯茶搁在他身边的空位,“坐吧。” 尤听容反而退了一步,不仅是看到,即便与他共处一室,来自单允辛身上的气息令她感觉空气都焦灼起来。 沉静浑厚的迦南沉香混合了单允辛气息,变得极强横,让尤听容的没由来的心惊。 单允辛看着她一退再退,眸色幽暗,声音低哑,“见到朕,就这么失望?” 尤听容长睫轻颤,飞快地打量了他一眼,神色紧绷,“臣女不敢。” “臣女身份低微,不敢冒犯陛下。”浅浅地呼了一口气,温声细语道:“且臣女是未嫁之女,于情于理不该与陛下共处一室。” “朕不怪你。”单允辛似笑非笑。 单允辛伸手拍了拍身侧的凳子,双眼沉凝,哄骗一般,“过来吧。” 他越是这般,尤听容越是心慌。 但天子发话,尤听容只能垂着眼睫,依言上前,隔了个位置,刚准备坐下。 手臂上传来一股力,将她往身边扯,尤听容猝不及防地就撞进了一个充满迦南沉香的、炙热的胸膛。 单允辛隔着两层薄薄的绫绢把持着尤听容的上臂,软腻的皮肉挤入指缝,让他不敢用力。 紧接着,胸膛传来有分量的碰撞,尤听容显然吓着了,仰着一张羊脂白玉般的脸蛋望过来。额头和鼻尖沁着艳粉,许是撞疼了,水晶葡萄般的眼睛里迅速凝起盈盈秋水。 单允辛嗅着她发顶的幽香,被蛊惑一般松了力气,抬起手。 尤听容缓过神来,赶紧偏头躲开单允辛已经碰上她额头的手,借着跪下请罪的契机拉开距离。 “臣女该死。” 单允辛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不容置疑地扶着她,按着她小巧可怜的肩头,把人压在座位上坐定。 尤听容就像被猛兽叼着后脖子,忍不住缩了缩。 单允辛却紧贴在她身后,甚至弯下腰来,下巴几乎虚虚地抵着她的发髻,灼烈的体温绵密地包裹着她。 尤听容正心乱如麻,就听单允辛贴着她的耳畔开口了,“这出晋阳悬案,说的是一桩前朝奇事。” 尤听容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说书人正戏谈的故事,正斟酌着如何回话,单允辛不紧不慢地继续开口。 “晋阳王氏有一书生暴亡家中,府衙一查,竟是被素不相识的邻乡财主所杀。”单允辛拖长了音调,“你猜,这是为何?” 尤听容这两日只听了开头,哪里知道结局,只能摇头,“臣女不知。” 单允辛并未为难她,徐徐道来,“这财主说,自己在梦中过完了此生,知道有朝一日必会惨死于王生之手,所以才抢先下了杀手。” 尤听容脑子里嗡的一声,一颗心都吊了起来,没忍住惶惶然看向单允辛。 正对上他黑黝黝的眼眸,摄人的眼神好似看穿了她一般。 迅速移开眼,尤听容压着颤音,“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奇闻异事不过是闲人戏话,当不得真。” 单允辛直勾勾地盯着尤听容低眉顺眼的模样,因为心神不宁,微微放松的嘴唇露出了嫣红的唇肉,他知道其中滋味。 尤听容眼睁睁看着单允辛的手再次伸过来,这一次她不敢再动,仿佛等待什么审判一般。 单允辛的手落在她的眉心,擦拭着那一点殷红,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留下一截粉痕。 单允辛忍不住“啧”了一声,娇气! 尤听容在与他肌肤相触的瞬间,就颤巍巍地闭上了眼,试图掩饰自己的情绪。 没看到,单允辛把指腹上沾着的胭脂放在鼻下轻嗅,甚至想要尝一尝的模样。 许是被尤听容逗乐了,头顶一声轻笑,“吓着了?” 尤听容只能点头,“臣女胆子小,让陛下见笑了。” 单允辛捻着食指上沾着的朱红,略显薄情的嘴角轻佻一勾,生生透出了三分风流。 冷冽的眸子微微眯了眯,“既然胆子小,就别想着不该想的人,比如什么赵公子、薛公子之流的,没得污了小姐的眼。” 尤听容不自觉地咬着下唇,低声辩驳,“臣女不敢……” 单允辛却不满意这个答案,加重了握着她肩头的力气,“嗯?” 尤听容只能点头,乖顺的开口:“臣女遵命。” 只听得头顶哂笑一声,肩头的手终于松开了,她才险险地松了口气,头上的发髻便感觉到了重量。 直到听见了开门的声音,尤听容才抚着胸口,松开咬着的牙关。 “小姐!” 青町气哄哄的声音近前来,“这些人真是奇奇怪怪,我去换茶,竟不小心把我锁起来了!” 尤听容没有多说,茶也不喝了,起身,“咱们回去吧。” 青町摸不着头脑,刚想问,却被小姐头上多出来的簪子吸引住了,“咦!小姐,您髻上怎么多了支簪子?” 尤听容伸手去摸,轻轻拔了下来,分量不轻。 “好漂亮啊!”青町赞叹道:“比陛下赏给二小姐的那支簪子好看多了!” 尤听容一眼认出来了,金累丝嵌珍珠烧蓝桂花簪,这是她诞下皇子,获封嫔位迁入长乐宫之时,单允辛赏的。 看着手中金丝累缠而成的团团桂花,花心的珍珠微微颤动,水晶做的水露折射出华美的光彩,几乎能以假乱真,好似真能闻见金桂的浓香。 尤听容想起来长乐宫的金桂,单允辛为了彰显对她的爱重,命人千里迢迢地从成宁运来金桂树,栽种在殿后。 花房还精心挑了四季海棠、翠竹和红梅等多种植株,祝愿宠妃尤氏四季常青、恩宠不败。 她的长乐宫一年四季、光阴轮转,却从未衰败过,可惜人不似物。 尤听容把簪子随手放在桌上,看着楼下正说的曲折离奇的说书先生,反复回味方才单允辛的话,心中迟疑不定。 第二十二章 印记 尤听容行色匆匆回了尤府,正赶上三姨娘从老夫人院子里出来。 “哟,大小姐回来了。” 三姨娘被老太太罚抄女则,脸色有些憔悴,眼神却精神。 尤听容心里装着事,本不想和她多做纠缠,绕开她打算回房。 “看来大小姐没见着相见的人?”三姨娘却是不吐不快,尤听容去做什么了,三姨娘心知肚明。 “三姨娘还是没长教训。”尤听容甩开她的手,“没学会不该管的事别管,不该说的话少说。” 三姨娘挑高了眉梢,本欲生气,想到了什么转为得意,笑道:“大小姐教训的是。” “我受教了,反倒是大小姐,依然我行我素。”三姨娘昂着头挡在尤听容面前,“大小姐还不知道呢,二小姐晋封了御女,还得了个好封号。” 尤听容心中一动,“封的什么号?” “封的‘顺’字。”三姨娘笑容更盛。 尤听容有些忍俊不禁,“那就恭喜二妹妹得了个好封号,三姨娘你就等着享福吧!” 说完,尤听容拂袖而去,将满脸疑惑的三姨娘留在身后。 可笑极了,“顺”,是告诫尤听娇要顺天应人、恭顺服从,她竟还觉得好? “青町,快把那套棋具找出来给我看看。” 青町还没从二小姐晋位的消息里回过神来,被尤听容又喊了声,才手脚麻利地从最顶上的柜子里把东西翻出来。 尤听容把盒子打开,棋罐自扔到一边,吃力地将棋盘取出。 这块棋盘为揪木所制作,将揪木侧立,做出三百二十四个方格,严格遵照纹理拼合粘连后,裱框、上漆、标线。幸而尤贵泰不懂,只知道棋子瑰丽,便没有细看这不起眼的棋盘。 尤听容探着手指摸索着底部,感受到了明显的凹凸不平。 一颗心沉了下去,将棋盘掀翻过来。 果然,在左下角有个刻凿的印记,红色的血痕已经渗透木纹,痕迹粗糙、刀锋潦草,绝非工匠之笔。 “怀汜”二字,是单允辛的字,意为心怀江海。 这是单允辛年少时亲手所刻,这块棋盘本是先帝所赐,对生母早夭独木难支的单允辛意义非常。 可没多久,备受先帝喜爱的三皇子仗着得势,向单允辛讨要此物,先帝禁不住央求松口答应。 单允辛却拿着小刀将“怀汜”二字刻在底面,因为太用力,刀锋划破了手掌,鲜血浸染,毁了这块价值连城的侧揪木棋盘。 彼时,单允辛执着她的手,带着她抚摸着这粗糙的印记。 灯烛辉煌的乾清宫,单允辛紧贴着她的脸颊,矜贵冷漠的侧颜因为低哑的声线,平白添了些伤怀落寞。 平日里尊贵无匹的帝王,在那一刻离她这样近,近到让她竟然误以为自己可以走进他的心。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前世自己只看得到他的失意,便心疼极了。全然没有看出,单允辛此人,他心爱的东西,如果得不到,情愿毁掉。 单允辛为何要赏给她? 尤听容想起那根簪子,寒风侵肌,只觉胆寒。 ———— 宜秋宫 尤听娇才受了晋封礼,从皇后处回来。 穿着御女的吉服,尤听娇坐到镜前,喜不自胜地欣赏髻上的头冠,打量着屋内的陈设,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欢喜。 巧心畏怯地出现在门口,动作僵硬地蹭到近前。 尤听娇正得意呢,见不得她这样晦气的模样,斥道:“摆着这幅死人样子作甚?” 巧心头都没抬,紧张地说:“主子,董宝林请您过去。” 尤听娇心里咯噔,面上浮起畏惧,眼神慌乱。扫到了镜中的自己,想起她已经是御女了,强撑着道:“说我身子不适,先歇下了。” “顺御女哪根筋不舒坦?” 董宝林的声音仅仅隔了一道帘子,听在尤听娇耳朵里如同催命一般,那点底气漏了个干净,只能恶狠狠瞪了眼巧心。 “嫔妾请宝林安。”尤听娇只能老老实实出去请安。 董宝林坐在主位上,头上满满当当的一套赤金烧蓝头面,昭显着不俗的出身。 浓妆之下,脸颊饱满下巴纤尖,妩媚的一双眼被丹红挑出细细的眼尾,此时傲慢的看过来更显咄咄逼人。 “顺御女身份变了,不晓得在我这学的规矩还记得么?”董宝林笑的不怀好意。 “嫔妾不敢忘。”尤听娇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那就好,听闻顺御女弹得一手好琵琶,乾清宫昨夜可以响了半宿的琵琶,可见顺御女有一双巧手呀!”董宝林百无聊赖地端详着自己的手。 尤听娇一颗心都吊在半空,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说是召幸,只有“召”,哪来的“幸”?她昨夜跪在乾清宫的金砖上,弹一夜的琵琶,苦不堪言。 可面对旁人的妒恨她一个字也不敢分辨,若是叫人晓得她并不得宠,只会愈发遭人轻贱。 “绿凝,抬上来!”董宝林瞧着她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就来气,“顺御女手巧,就帮我剥些板栗吧。” 董宝林虽然是排在前边侍寝的,实则还是完璧之身,光担了虚名。反观这个低贱的尤氏,每回侍寝后都是一副路都走不动的模样,如何不让董宝林记恨。 尤听娇眼瞧着绿凝将一篮子刺拉拉的板栗球放下,吓得眼眶通红,“宝林饶命……” 董宝林不为所动,冷冰冰道:“剥!” 尤听娇哆嗦着手伸向篮子,迟迟下不了狠心。 董宝林使了个眼神,绿凝抓着尤听娇的手腕,把她的手重重摁到了尖锐的刺堆里,只听得一连串撕心裂肺的惨叫。 “哟!奴才来的不巧!”声音从门口传来,正是一身绛紫色织花长袍的御前总管常顺。 董宝林脸色一变,“我在管教顺御女规矩呢,常总管有何要事。” 常顺对尤听娇的悲戚视若无睹,笑道:“宝林恐怕要缓一缓了,奴才奉圣上的旨意,请顺御女去乾清宫。” 董宝林瞥了眼涕泪交加的尤听娇,哼笑道:“顺御女还真是好命。”这都临近晚膳了,看来又要留人在乾清宫了。 不过常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董宝林朝常顺点头示意后,带着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巧心赶紧去扶尤听娇,常顺却直接一抬手,“顺御女,请吧。” 第二十三章 争执 单允辛一身紫衫,端坐在团椅上,腰背挺得笔直,手中把持着一支簪子出神。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这是古人形容桂花的词,既像说花,亦像说人,尤听容便如这金桂一般,淡雅烂漫、馨香摄人。 单允辛想不通了,这支金累丝嵌珍珠烧蓝桂花簪明明是她的心爱之物,应该会喜欢才是。 现在对他的心意弃若敝履,分明是有了别的打算。 单允辛眉目微沉,眸子晦暗,攥着金簪的手也紧了,柔软的纯金留下了清晰的指印。 “臣妾拜见陛下,陛下万福。”尤听娇哆嗦着嗓子开口,跪伏在前方,不敢抬头。 单允辛刀子般的眼神上下一打量,看到了她尚且扎着板栗刺,沾着血星子的手,“手受伤了?” 尤听娇颤巍巍地抬眼,打量着单允辛的脸色,“是。” “这可怎么办?你伤了手,就弹不了琵琶了。”单允辛笑容凉薄,“你说,你若是失宠了,董氏会如何待你?” 尤听娇骇然,祈求地看着单允辛,发起抖来。 “不如……”单允辛不紧不慢,说出来的话像重锤一般敲到听者的心头,“朕再晋你做个宝林,如何?” 尤听娇先是喜,很快又带了畏惧,谨慎道:“请陛下明白示下。” 单允辛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金簪,沉吟片刻,“朕给你指一条活路。” ———— 微风和煦、阳光正好,暖阳透过小轩窗照进屋内,留下明亮的光斑。 尤听容坐在窗前,垂着头穿针引线,大红的料子,精细的凤鸟好样,这是一件嫁衣。 “小姐的手真巧。”青町看花了眼。 “老太太昨日以夫人的名义给赵家递了帖子,约着日子出去赏花。”青町喜滋滋地,“小姐这么好,赵家夫人肯定一看就喜欢!” 尤听容无奈地摇摇头,“你呀,竟说些傻话!” 那日与薛善利打过照面,他与池卿朗是旧相识,尤听容不想多生事端,所以将目标定为前世略有接触的赵绍安。 青町给尤听容递了茶水,“小姐歇一歇吧。” 尤听容锁好针脚,接过茶水,才沾湿了唇,周妈妈就来了。 “大小姐,老爷在老夫人院子里等您。” 尤听容咽下茶水,放下针线,起身。 周妈妈扫了眼绣架,隐晦提醒道:“老爷对您的婚事有些盘算,时候尚早,小姐不必急着准备嫁衣。” 尤听容听出了话外之音,心也沉了下去。 上回见过单允辛,她心里就一直不踏实,疑心事情不简单。 到了老夫人院子里,隔着门帘就听见了尤贵泰气急败坏的声音。 “事关咱们家改换门庭的大事,母亲你怎么能答应呢!?” 周妈妈赶紧开口提醒,“老太太,老爷,大小姐来了!” 尤听容迈步进门,正对上尤贵泰忿然作色的脸,不慌不忙地向两人行礼。 “是你让老太太去探赵家的口风的?”尤贵泰单刀直入。 尤听容自顾自起身,“是。” 尤贵泰直眉瞪眼,音量也大起来,“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偏看上这样的破落户,你是失心疯了不成!” 老太太打圆场,“有话好好说……” “您也是!由着她胡来!”尤贵泰打断老太太,“若非三姨娘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 “三姨娘说的?”尤听容心里奇怪,三姨娘没道理这么做呀。 尤贵泰以为尤听容不服气,怒道:“我和你三姨娘是为你好!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绝对不会同意你就这样随随便便定下的!” “父亲若是真心为我好,就该成全女儿。”尤听容不为所动,“女儿只求平凡安乐,不图富贵荣华。” 尤贵泰恨铁不成钢,“宁做高门妾,不为寒门妻,这样的道理你还不懂吗?!” “女儿无用,只求做个明媒正娶的正房太太。”尤听容看着他气急败坏,神色坚决,“父亲若不想闹出惹人笑话的丑事,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反了天了!”尤贵泰重重拍了桌子,指着尤听容,俨然气急了。 老太太瞧着心里都发慌,赶紧拉住尤贵泰,冲尤听容道:“听容,你就别跟你父亲犟了!” 尤听容神色坚决,镇定地看着老太太,“祖母是看着孙女长大的,您知道孙女的性子,孙女既打定了主意,绝无回心转意的可能!” 老太太被孙女这样看着,心里知道此事恐怕难以回转。 尤听容虽然看着性子柔软,可骨子里是极要强的,自己的主意也正。为人处世只是表面柔顺,实则心里自有计量,也亏得她是个能沉住气的性子。 眼瞧着老太太动摇了,转而对尤贵泰道:“你当爹的,便顺她一回吧……” 门口的帘子猛然被掀开,三姨娘急赤白脸地闯进来,“老太太!” 老太太没想到三姨娘居然凑在她房门口听墙角,脸色很难看。 还没来得及质问,三姨娘急急道:“大小姐年纪轻,草率些,老太太您可不能糊涂呀!” “三姨娘倒是管的宽,连祖母院子里的事都尽在掌握之中。”尤听容冷笑。 三姨娘讪笑道;“大小姐误会了,我是担心你与老爷闹起来,这才跑过来……” “横竖都是三姨娘有理。”尤听容挑眉,意有所指,“人是你介绍的,现在说不行的又是你,三姨娘这卦也变得太快了,让人生疑。” 三姨娘躲开她的视线,拉着尤贵泰柔声哄劝:“老爷,您也别太心急了,可以慢慢来,若是伤了大小姐的心,您心里也得跟着难受。” 尤贵泰被这一说,也勉强找着台阶下,最终什么也没说,拂袖而去。 ———— 张妈妈替躺在榻上的三姨娘锤着腰,嘀咕道:“您这是何苦呢,大小姐嫁个破落户不是好事嘛,您掺和进去做什么?还得罪了老夫人,日后少不得要看她脸色。” 三姨娘撑起身子,心里不得劲,“我哪里想留她?” “还不是为了娇娇!”说起来三姨娘也有些恼火,“娇娇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说话没头没尾的,只求着我一定要把尤听容留下,也不说个缘由!” 张妈妈安慰道:“宫里人多口杂,您别放在心上。” “我瞧着大小姐只怕不会死心。” “把消息告诉宫里。”三姨娘心里也发愁,“娇娇心思浅,只想借着尤听容的东风得宠,却没想到此举后患无穷。” 第二十四章 变故 尤家递进宫的消息转个头就送到了常顺手里,常顺也没敢多看,巴巴地送到御前。 单允辛一目十行看完,将纸揉吧着随手扔进了香炉。 常顺闻着味觉得呛人,小心地瞧陛下的脸色,好家伙,比烟还呛三分。 单允辛撑着额角,双眼半阖,似有风雨欲来之势。 在永鑫茶楼一见,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可尤听容随手扔了他赠的簪子,摆明了是不想与他再有纠葛。 即便单允辛命尤听娇想法子从中作梗,尤听容却依然我行我素,非要去见赵家人。 看来,赵绍安果然是很合她心意的。 单允辛想起来梦中的场景,彼时她还是昭仪,时任太子詹士的赵绍安为皇子讲授经书。皇子弋安才四岁,尤听容时常去给儿子送吃食零嘴。 那是个炎炎夏日,日头毒的很。 单允辛本欲寻弋安一同去长乐宫用午膳,正撞上尤听容和赵绍安同桌而坐,邀请赵绍安一同吃冰西瓜,弋安也娇滴滴地赖在尤听容肩头,被尤听容嫌热推开了。 梦里自己只觉得母子二人温馨可爱,心中柔肠百转。 现在却忍不住将场景反复回味,一切历历在目。尤听容穿着轻薄的琥珀色烫金上衫,撑着下巴的手臂都能透过光看出粉调,腕上一对翡翠镯子衬得腕如凝霜一般。 朱砂红的桃花破裙散开,像花开一般,半透明的萱草黄披帛垂落在地上。 尤听容懒洋洋地拈着银签子,插着红彤彤凝着冰水的西瓜瓤,弋安张着嘴巴来接。 尤听容则偏着头,和太子詹士说着什么,喜笑盈腮。 单允辛想着这一幕,依旧觉得自己的心就像尤昭仪鬓上的珠串一般,颤动摇曳。 可现在想着纸条上的话,这份心悸里就藏了别的什么。 单允辛用力地捻着手中的檀木佛珠,细细回想,当时自己进殿后发生了什么? 一切的宁静美好都被打破了,赵绍安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请罪,而尤听容则取笑他,“好端端的,偏叫陛下扫了兴!” 当时的二人可真是融洽的很!处在一块,谈笑风生,衬得闯入的自己像个外人。 单允辛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尤听容作为嫔妃尚且对赵绍安颇为欣赏,如今男未婚女未嫁,自己便成了彻头彻尾的外人了! 常顺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 单允辛这才回过神来,拨弄着手里的佛珠,“赵家是做米粮生意的?” “是,家中有些薄产。”常顺顺着单允辛的意思,提了提赵绍安,“赵公子天性聪颖、博闻强识,在京城也是小有才名。” 单允辛斜睨他一眼,看的常顺闭上嘴,腰躬得更低了,“奴才多嘴。” “叫顺天府好好查一查赵家的铺子,抓几个人进去,让他知道知道厉害。”单允辛语气低沉,眉目间带了冷意。 “奴才领旨!”常顺心里道了声不妙,可怜赵家遭此无妄之灾。 单允辛叫住他,嘱咐道:“点到即止,赵绍安有些真才实学,你知道分寸。” ———— 尤府 卯时一过,尤府正房里就忙活开了。 尤听容端坐在镜前,青町正全神贯注地替她绾发,梳了个俏丽又大方的垂鬟分肖髻。 五彩琉璃华胜花冠插于髻上,两侧各一只水珍珠排簪,搭着水滴形的耳坠,既得体又不失少女的娇媚, 青町扶着小姐起身,取来衣架上的藕荷色大袖衫。 “藕荷色虽然好看,到底是太淡了些,瞧着不打眼。”青町细心地替尤听容理平裙摆。 “今日不过是长辈们彼此认识一下,我若是盛装,反倒叫人小看了。”尤听容往腰上系了青玉的禁步。 她虽然是急着甩开单允辛的纠缠,但也不想叫人以为自己上赶着,掉了身价。 “母亲那儿如何了?”尤听容看着窗外的日头,时候也差不多了。 尤贵泰昨夜跑来冲尤夫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尤夫人也没松口,说什么都要与赵家见这一面。 青町替尤听容搭上披帛,低声回话道:“夫人已经张罗着摆饭了,咱们过去吧。” 尤听容一到,尤夫人就拉着她的手坐到了一起。 “真好看。”打量着尤听容,尤夫人满眼怜爱。 今日尤夫人上了妆,装扮隆重,极力撑着当家太太的体面。 “你都这么大了,也是我没用,还得连累你的婚事,至今都没有着落。”尤夫人昨夜后半宿才勉强睡着,精神还未恢复。 想着尤贵泰昨日疾言厉色的模样,又担心今日不顺,更是心事重重。 “母亲快别这么说……” 尤夫人摇摇头,“容儿,你父亲心狠,只要你打定主意认准了,不必顾忌我。” 尤听容听见尤夫人这样哀戚的话,免不了就勾起了前世的种种。 那时她才封了美人,与董氏平起平坐。董氏对付不了她,就借董将军弹劾了尤贵泰,将他贬至晋南,尤夫人便病死在路上。 而后三姨娘便被扶正,尤听容的风光,尤夫人没能沾到一星半点。 这一次,她不会再让母亲抑郁而终了,丈夫靠不住,自有儿女能做她的依靠。她出嫁之前,一定要把心思狠辣的三姨娘解决了。 二人用过膳,才停了筷子,正收拾了行装预备出发。 “夫人,大小姐。”周妈妈就气喘吁吁地进了门。 尤夫人紧张地攥紧了帕子,赶紧问道:“怎么了?” 周妈妈瞧着尤夫人心里也有些不落忍,“老夫人请两位过去一趟,有些事要交代。” 尤听容扶着尤夫人进了老太太寝房,老太太还未梳妆,坐在暖榻上沉着脸,深深的法令纹显得很不善。 尤听容见惯了老太太这幅样子,主动上前替老太太揉太阳穴,“祖母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瞅着她乖巧懂事的模样,重重地叹了口气,“方才赵家派人来了,说赵夫人今日不得空,来不成了。” 尤听容没放在心上,安慰老太太,“今日不得空就改日,孙女伺候您梳妆吧?” 老太太脸色却没有缓解,只留了她们母女二人。 “这赵家,只怕是不成了!” 第二十五章 赵家生变 尤听容脸色骤变,秋水般的眼眸带了惊疑。 瞅的老太太心里也不落忍,把原委说了,“今早顺天府查了赵家的粮店,也不晓得犯了什么事,现下铺子掌柜和赵老爷已经双双收监待审,铺子也封了。” 尤听容修眉微蹙,还是不敢相信,“顺天府?顺天府怎么突然查起了米粮生意?” 老太太摇头表示不清楚,只是叹了一声:“世事难料呀!今日天才擦亮,数十个带刀衙役就把赵家铺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吓人的很!” 顺天府那样大的派头,尤家稍加打听就知道了原委。老太太对赵家满是同情,叫她们来也是商量着该如何应对。 “是咱们主动下的帖子,若是因为赵家遭了难就改了主意,传出去,背地里肯定要被人说嫌贫爱富。”老太太满面愁容:“现在赵家赵家现在就是个火坑,容儿是断断不能再考虑赵公子了!” “兴许只是误会,咱们不妨再等等,也免得落人口实。”尤听容对赵绍安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赵家在发达之后尚且老实本分,更何况是现在。 再者,前世分明没这一出。 顺天府掌管京城和周边县镇的行政事务,若无特殊政策,好端端地他们哪有功夫查一个小小的粮店? 尤听容想着被自己扔在永鑫茶楼的那支金簪,单允辛的警告犹在耳边,“离赵公子、薛公子之流远些”? 越想,她心里越是没个着落。 自己此生和他分明毫无纠葛了,尤听娇在宫里已经成了前途无量的“宠妃”,她并不想自作多情,可若是就这样稀里糊涂被单允辛撵着走,实在太被动了! 赵家的事,她得弄清原委。 “也是。”老太太听着觉得有理,怕尤听容心里不自在,安慰道:“你不要放在心上,若是等咱们两家谈拢了才出事,咱们更是进退两难……” 老太太话还没说完,门外就传来了骚动,似是周妈妈在训斥谁。 没一会儿,周妈妈满脸不高兴地进来了。 老太太问:“怎么了?” “是门房,也是没规矩,跑到内院来了,若是冲撞了主子们可怎么好!”周妈妈老大不高兴了。 “可是来了什么人?”老太太疑惑道,门房是尤家的老人了,应该知道规矩的。 “说是赵家送了重礼过来,大惊小怪的。”周妈妈没有太当回事,素不相识的,能有多重的礼? 老太太呵呵笑了两声,“赵家处事倒周到,快请进来吧。”不过是口头之约,也这样郑重其事。 来的是赵家的管家,礼数周全,招呼着人把东西抬进来。 足足四个,沉甸甸的及膝高的褐漆木箱,被赵家的小厮抬进来,整齐地摆在老太太跟前。 赵管家一一打开来,谦恭道:“老夫人,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尤听容眼神一扫,心里有了几分计量。 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这是送给她的,若是不知道这是赔礼,只怕聘礼也不过如此了,赵家好端端做这一出,定然是知道些什么的。 老太太也惊着了,“区区小事,赵夫人有难处,咱们大可改日,不会见怪的,当不得如此厚礼。” “多谢老太太和尤夫人体谅!”赵管家态度更恭敬了,讪笑道:“我们夫人的意思……” 赵管家吞吞吐吐的厉害,尤听容替他开口了,“若赵家有什么难处,赵管家不妨直说。” “那倒没有。”赵管家连连摆手,“只是我家夫人自觉高攀了尤府,实在是冒昧了,此事便就此罢了……这些礼物,只做失信于老太太的赔礼。” 老夫人的脸色变了又变,赵管家话说得再好听,意思就是明晃晃地拒绝了,且连见一面走个过场都不肯。送再重的礼,落在老太太眼里也变了味道。 “赵夫人出手倒大方。”老太太拖长了语调,明显是口不对心。 赵管家心里七上八下,赵夫人这事做的奇怪,怎么就对尤家避如猛虎?还特意送了这么多女儿家的东西来,既想讨好尤小姐,为何要做这得罪人的事? 赵管家作为下人,只能深深鞠了一躬,“请老太太务必收下!” 尤听容缓缓吐出一口气,定了定心。 若说方才只是自己自作多情,现在也有了六分成算了……此事必然和单允辛脱不开关系! 赵老爷人在监牢里,赵夫人不想着打点顺天府,反而给自己送这样的重礼,礼送来了,赵夫人却不肯见尤听容,如此自相矛盾之举,分明是因为赵夫人知道些什么。 “赵管家是觉得,我尤家就寒酸至此,缺这点碎银?”尤听容反而不肯轻易松口,赵家的事她是一定要刨根问底的。 老太太虽然也不满,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听容唱了黑脸,她也顺势扮个白脸,“赵管家的心意送到了,便带着东西回去罢。” 此事如此波磔,可见是两家的缘分不够,不必强求。 “尤小姐千万要收下赔礼,否则,我家夫人实难心安呀!”赵管家哪里肯走,赵夫人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尤大小姐消了气。 尤听容冷了脸色,“赵管家的意思,是只要你赵家心安便可?” “这……”赵管家被说的一愣,瞧了一眼尤听容,也忍不住赞一声好。 不只是容色殊丽,更难得的是通身的气度,此时不过稍扬了语调,赵管家就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好像自己面对的是久居高位之人。 “赵家绝无此意,这些礼物只是我家夫人的心意,如有冒犯,还请小姐宽宏!”赵管家连忙解释。 “老夫人是宽宏大度之人,赵夫人大可放心。”尤听容眸色瞳瞳,直逼人心,“至于这些身外之物,我尤家历来清廉,消受不起,赵管家请回罢!” 话说到这一步,赵管家再强留就是得罪人了,只能原封不动地把东西抬出去,告退离开了。 尤听容则不着痕迹地推了青町的手,又朝着正掀帘出去的赵管家抬了抬眼,低声挨着青町的耳边:“拦住他。” 青町赶紧借故离开,快步跟上赵管家。 第二十六章 看不见的眼睛 他人一走,老太太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怒气之下,面上的皱纹更深,“实在是欺人太甚!” 尤夫人也是面色不虞,“他赵家自己遭了难了,咱们还没怎样,他倒先嫌弃起我们了?” “祖母和母亲不必为这些小事烦心,既然没有缘分,早些说开了也好。”尤听容也只能劝慰老太太宽心,话说的贴心,但自己的脸上愁色难掩。 赵家日后势必要随着赵绍安得势的,尤家没必要与人结怨。再者,若真是单允辛从中作梗,反倒是尤听容自己连累了无辜的赵老爷。世人皆畏权贵,也是情理之中。 “容儿,你过来。”老太太伸了手,尤听容走到她身边,乖巧地被老太太握住了。 有些粗粝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尤听容的手背,“你放心,他赵家瞎了眼,祖母自会再为你张罗的。” “多谢祖母疼孙女。”尤听容莞尔一笑,“倒不必急着一时,孙女也想多陪陪祖母。” 有老太太这一句话,尤听容的心也落到了实处。 单允辛此人偏执薄情、不择手段,她不想因为一己之私害了旁人,还是缓一缓,判明了形势再做打算。 和老太太再说了几句话,尤听容便离开了,避着人转到尤家后门,赵管家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正焦灼地来回踱步。 “赵管家久等了。” 赵管家见她出来,连忙上前行礼,“尤小姐,您找我是有何事?” “赵管家难道不知?”尤听容峨眉微扬,想听了什么可笑的事一般,“赵家踩了我的脸面,难道我连缘由都不该过问么?” 赵管家连连叫苦,“尤小姐错怪了,实在是赵家形式不好,这也是无奈之举呀!” “这些糊弄傻子的话,赵管家不必再说了。”尤听容脸色冷凝,明明是个花季少女,瞧着却比当家主母还要咄咄逼人。 尤听容继续向赵管家施压,“我也不为难你,你是替主子办事的,未必知道首尾。我只要见一见赵家能主事的,问清了缘由来路,此事便就此翻篇。” “这……”赵管家哪里能做主,为难的很。 “赵叔!” 两人正僵持着,不远处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马车里传来了呼唤声。 说话的人腔调很好听,字正腔圆又温润和雅,尤听容曾经听过此人带着她的儿子弋安念书,是赵绍安。 赵管家脸色一变,“大少爷,您怎么来了?” “事情我都知道了,母亲一个人多有不便,我做儿子的自然要从中斡旋。”赵绍安三言两语说了缘由,便转而看向尤听容,“想必,这位便是尤小姐了?” 赵绍安一接到消息就先去了监所,借着同窗好友的关系加上孝敬银子,探视过了赵老爷,对这事的来龙去脉也猜了个七七八八,搞明白了事情的关窍是尤家这位大小姐。 知道赵夫人派了赵管家带着礼物来赔罪后,赵绍安便觉得此举不妥。赵家夹在中间,遮遮掩掩反而得罪人,不如把话说开了,还能卖尤听容一人情。 因此,赵管家迟迟未归,他便亲自来了。 “赵公子。”尤听容点头致礼。 “赵叔,你先抬东西上马车吧,我随后就来。”赵绍安干脆地支开了赵管家,礼貌地将尤听容请到了门角后。 “我母亲也是慌了手脚,行事失了分寸,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尤小姐宽容一二。”赵绍安拱手道歉,还是清清冷冷的模样,明明还未及冠,说话做事却很周到。 “尤小姐要问什么,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 黄昏已至,尤听容就着烛光观赏着单允辛送的棋具。 手指轻轻地拨弄着,看着流光溢彩的棋子在桌面上转动,光线透过棋子在四周投射出跳跃的光斑,尤听容就直愣愣地看着光斑出神。 随着跳跃的光影,她想起来一些往事。 那时自己才生了弋安封了嫔位,单允辛让她做了长乐宫主位。后宫前有皇后,凭借文官之首涂丞相不可撼动;后又董氏,一族皆为武将,军功在身。 而她夹在其中仅凭单允辛的宠爱,平衡后宫局势,小心翼翼的保全自身和孩子。 就在长乐宫的暖榻上,单允辛稳稳地把她搂在怀里,跟她说,“朝堂和后宫,与这棋局一样,都是博弈之道。” “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单允辛的低语犹在耳畔,“棋局如此,攻心也是如此。” 那时她矫情地腻在他宽阔的胸膛上,拿手指缠着他披散的长发,对这些话都是过耳不过心,满心的柔情。 红梅罩灯下,尤听容扯下发簪,放下自己的长发,捏着两人的一缕头发,小心翼翼地打了个结,“结发为夫妻,相爱两不疑。” 尤听容说完就紧紧搂着单允辛的脖子,投入他的怀抱,甚至没好意思看一眼他的反应,便已经是满面红霞了。 那时,单允辛的怀抱是天底下最安全可靠的避难所。她知道这个天子是多么的诡谲难料,但她从未想过,自己并非他的妻子,只是他的棋子罢了。 想着今日赵绍安的话,尤听容只觉胆寒发竖。 顺天府根本不是查什么米粮生意,而是直奔赵家而来。赵老爷关在狱中,既未提审,也没用刑。 只得了一句劝,做当家夫人的,眼睛要擦亮了,知道什么人能见什么人不能见。 赵夫人思来想去,她近日要见的,就是尤家的女眷。 赵绍安临走表达了自己的歉意,提醒尤听容,京城到处都是眼睛,务必小心行事。 尤听容已经能断定了,她在京城唯二认识的权贵,一个池卿朗,另一个就是单允辛。 能让顺天府从风而服的,只有他。 手段狠厉,思虑周详,的确是单允辛的行事风格,对付她一个小女子,也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可为什么呢?明明两人不过数面之缘,为什么非她不可? 想到这里,尤听容只觉得被深深的无力裹挟着,不知该如何扭转败局。 难道老天爷给她再来一次的机会,让她占尽先机,最后还是被捏在单允辛的手心里,由着他操控把弄。 第二十七章 初见薛夫人 因为夜里忧思辗转,尤听容起晚了些,到老太太房里时,三姨娘和尤贵泰竟然已经到了。 “我来迟了。”尤听容上前给长辈一一见礼。 老太太笑道:“你呀,就该睡晚些,如花的小姑娘不必守着这些老规矩!” 三姨娘也跟着笑,说出来的话却含沙射影,“大小姐的婚事不顺,夜里难免睡不好,来晚了也是情理之中。” 尤听容被婉拒的消息传得飞快,加之赵管家又带着东西被请了出去,旁观者的猜测就更多了。 “三姨娘的消息一向灵通,府里恐怕没有你不知道的。”尤听容顺着她讽刺道。 老太太又想起了三姨娘在自己房门口偷听的事,收了喜色,“没规矩!” “我冤枉呀!”三姨娘心里不服气,“府里都传开了,大小姐这人还没见着呢,就被人带着重礼婉拒了,您是不知道,流言有多难听!” “都说大小姐八字不好,才害的赵老爷进了监牢,我自然是不信的,可若是连累了老爷、连累了咱们尤家,岂不是罪过?”三姨娘拉着尤贵泰做筏子,“老太太还不晓得吧,赵老爷今早上就放出来了,您说,这不就是巧了么!” 老太太被她说的,一口气堵在心口。 这赵家也是天杀的,偏生事情都赶着巧,祸害她们尤家! 尤听容依着她的话,上纲上线,“三姨娘的意思,是要我绞了头发去做姑子,好全了尤家的体面吗?” 三姨娘被她呛得一愣,“我……” 尤贵泰啧了声,也责怪地看了眼三姨娘,安抚尤听容,“听容,你千万不要这样想,他赵家肖想咱们,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是他们福气薄!” 借着机会,尤贵泰开口劝她:“你不必心急,待父亲好好给你选一个举世无双的郎君,绝不会委屈了你。” 老太太看着这一大早乌泱泱地闹成一团,心里烦,大声喝道:“好了!别说了!” “谁说大小姐不祥?若是叫我知道了,定要家法处置!” 三姨娘扁了扁嘴,低头请罪。 老太太虽然知道是无稽之谈,可是流言猛于虎,不得不防,当即下了决断:“周妈妈,你今日就给薛家递帖子,就这两日,我请薛夫人一同在金声园听戏。” —— 金声园 尤听容扶着老太太提前到了地方,老太太为了今日,包了个位置不错的雅间, 金声园是京城小有名气的戏园子,听说是从南边进京的,颇受女子青睐。 尤听容打量着戏台。风格也是精雅为主,两层戏台可供看官三面观戏,背景的红漆木料上饰有朱金木雕,内容多是戏曲故事。 更引人注目的是,戏台正前方的朱柱上有一对木刻金漆对联。 右边刻的是:“或为君子小人,或为才子佳人,出场便见”,左边则是:“有事风平浪静,有时惊天动地,转眼皆空。” 这两句话尤听容颇有体会,可不是嘛,富贵情爱,都不过转眼皆空,大梦一场罢了。 “想必这位就是尤小姐了!” 身后清亮的声音引得尤听容转过身来,说话的是一个身着妃红色褙子的夫人,远山弯眉月牙眼,红润的口脂衬得气色极好,此时笑起来挤出细细的鱼尾纹,瞧着就是大方开朗的模样。 “是,见过薛夫人。”尤听容浅唇低笑,微微屈膝,打了细褶的裙摆随着动作散开。 薛夫人笑容爽朗,“尤小姐认得我?” 尤听容莞尔一笑,“薛公子与夫人颇为相似。”薛善利的眉眼与薛夫人一般无二。 薛夫人的笑容更盛,情切地上前与她说话,“我一见尤小姐就觉得投缘呢!” 这是实话,薛夫人是个火辣脾气,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小姐,但今日一见尤听容,属实是觉得不错。 虽然也柔婉,但举止从容、雍容闲雅。人也生的极好,眉眼娇艳,脸颊莹润,既俏媚又大方。 尤听容引着薛夫人进了雅间,引见了老太太和尤夫人。 “老太太和尤夫人真是好福气,家里有个这样可人的女儿家!”薛夫人对尤听容赞不绝口,“可惜我没有女儿,儿子总比不得女儿家贴心。” 老太太被哄得喜笑颜开,几人说话间就更亲近了几分,薛夫人主动邀请道:“京城南郊有家庄园,那里的柿子酒小有名气,口味甘甜又不醉人。若老太太和夫人不嫌弃地方粗鄙,我想请两位和尤小姐一同去尝个新鲜。” 老太太被她说的口味大开,自然满口答应。 几人说话间,戏台开锣唱起戏来,今日这出戏唱的是《金玉奴》,算是破镜重圆的喜剧。 说的是一位知书达礼的小家女子金玉奴的姻缘故事,金玉奴在家门口救下了一位落魄书生,暗生情愫,结为夫妻。此后金玉奴与老父亲起早贪黑供养书生考试做了举人老爷,谁料书生忘恩负义,金玉奴绝望投江,幸而被一位大官救起,并收为义女。 巧合的是,这位大官正是书生的上司,大官故意问起书生是否愿娶自己的义女,纵然媒人警告他大小姐脾气大,书生依然求之不得。 谁料新婚当夜,等来了一顿暴打,书生悔不当初,说起了金玉奴的恩情和自己愧疚。 自此,金玉奴走上台前,表露真面目,悲剧变成了破镜重圆的喜剧。 老太太和尤夫人都颇为动容,感叹金玉奴守得云开见月明,好人得好报。 薛夫人却不为所动,“此等忘恩负义之人,如何配的上金玉奴?若我是那金玉奴,定然要另择佳婿,断不会原谅此人!” 老太太的笑容稍收了些,解释道:“总归是夫妻情分,哪里是说断就能断的。” “我以为不然。”薛夫人坚持道:“既然丈夫无情,妻子又何须自轻自贱呢!” 尤听容对薛夫人的笑容更真切了,是,既然男子薄情,女子自然该另觅良缘的。 “不过是戏文罢了,若是现实,即便此刻书生生了悔意,待日后发达了,只怕还是本性难移。”尤听容搭言道:“我祖母信佛,总是愿意相信人心纯善,倒是薛夫人这般阔达,却也让我大开眼界了。” 这下,两方都舒坦了。 薛夫人点头道:“我的儿子定然要做重情重义的人,夫妻之间相互扶持,祸福与共。” 薛夫人说这话时神情真挚,看向尤听容的眼神也是掩不住的喜爱。 老太太方才那点不自在也一扫而空了,家教如此,想必薛善利也不会差,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总归日子能舒心些。 —— 尤家一行人回府时已经临近酉时,马车才到门口,就发现门口已经停了一顶软轿。 管家守在门口,满脸焦急,正四处张望着。 看见她们的马车,就小跑过来,“哎呦!老夫人、夫人,你们可算回来了!” 老太太还没来得及细问,管家就连珠炮弹一般继续道。 “大小姐,张公公等了好一会儿了,您快收拾了入宫吧!” 第二十八章 再进宫闱 尤听容听到“入宫”两个字,没忍住避退了半步,袖中的手不自觉的瑟缩着。 管家正焦心呢,无知无觉催促道:“大小姐,您快上轿吧?” 尤听容脸上的笑容一扫而空,人反而往马车里挪了些。 尤夫人见她脸色不好,“容儿?” 尤听容深吸了一口气,不想露了怯,由青町扶着下了马车,才站定,便瞧见张福满面笑容地走了过来,“尤小姐安!” 尤听容微微屈膝行礼,低头掩饰眼中的情绪,“张公公好。” 张福客客气气地扶起她,“奴才当不得,小姐客气了。” 张福是御前的人,殿前太监是正六品,这样的姿态是抬举尤听容了。 “尤小姐,奴才奉命接小姐入宫。”张福抬手指了指台阶下的软轿,“您请吧。” 尤听容水盈盈地眸子看向张福,脸上带了疑惑,“敢问张公公,是奉谁的命?入宫……又是所为何事?” “回尤小姐话,顺御女身子不适,陛下特意开恩,召您入宫陪伴。”张公公稍稍加重了“陛下”二字。 “二小姐病了?严重吗?”在门口的三姨娘听着急了,连忙追问。 张公公却没给她正眼,依旧看向尤听容,轿夫也压了轿子等着尤听容上轿。 尤听容飞快地扫了眼三姨娘,“张公公,三姨娘是顺御女的生身母亲,入宫侍疾,还是亲近之人更合适。” 三姨娘面露喜色,期待地看着张福。 张福不为所动,冷冰冰地转向三姨娘,“宫里是讲身份、论规矩的地方,不是谁都能踏足的。” 一句话,说的三姨娘脸上血色尽褪,这就是说她上不得台面。 “尤小姐,奴才也是替主子当差的,小姐就别为难奴才了。” 张福怕再出了什么岔子,手势一打,轿夫抬着软轿停到了尤听容跟前。 “也不必收拾了,宫里都提前备下了,尤小姐请吧。” 即便知道要去的无异于龙潭虎穴,尤听容也只得低头钻进了软轿之中,轿帘一放,视野就暗了下来,轿子里头压抑的她心慌。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是尤听娇得势后的羞辱,抑或是单允辛不怀好意的试探。 无论是什么,她不会再妥协地做那只娇滴滴的金丝雀,傻乎乎地钻进单允辛手里的牢笼。 张福一声吆喝:“起轿!” 青町赶紧紧走几步跟上来,张福却抬肘拦住她,“青町姑娘,宫里不同别处,你不必跟着。” 青町不肯,尤听容掀开窗帘,微微探出头来,“青町,你留下罢,照顾好老太太和夫人。” “我知道的,小姐放心!”青町垫着脚,高声答应,眼睁睁看着粉底织花的软轿走远。 —— 穿过小半个京城,纷杂混乱的街市,吆喝来往的货郎,和街道两旁热火朝天的铺子,一一从眼前略过。 尤听容望着轿外出神,这是她前世作为深宫妇人从未见过的世界,热热闹闹、有血有肉,提醒着她,一切都不一样了,在喧嚣的街市中,尤听容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尤听容透过轿帘的缝隙瞧见了皇宫巍峨的宫墙,轿子从西华门进入后停了一会儿,换了小太监来抬轿,顺着石板路往内宫去。 约摸又走了一炷香的时辰,轿子平稳的降落下来。 隔着帘子传来了张福的声音,“尤小姐,到地方了。” 尤听容眼前光亮一闪,小太监殷勤地卷起轿帘,张福躬身递过来手臂,“奴才扶您。” 一旁的小太监眼神微妙,自以为隐蔽地打量着尤听容。 忍不住暗自思忖着,张福可是御前大总管常顺的徒弟,这是哪位主子这么大的面子,也能让张公公亲自来搀扶? 尤听容迟疑了一瞬,还是领情地搭着张福的小臂下了轿子,站定后就收回手,垂首道谢:“多谢张公公。” 张福收回手,引着尤听容向前走,解释道:“尤小姐,内宫里妃嫔五品才人以上才可乘轿,命妇亲眷若无特许不可乘轿策马,辛苦尤小姐走一段路。” 尤听容点头表示理解,眼神投向了好似没有尽头的宫道,宫墙红的扎眼,脚下的石板冰的沁人。 这条路她只走过一次,就是前世入宫那一遭,是一条真真切切的不归路,没想到还能有机会踩上来,想必也少有人能走第二回。 妃嫔一旦入宫,除非跟随皇帝出巡,否则这一生都不得踏出宫门。 “尤小姐,小心脚下。”张福见尤听容满怀心事,低声提醒,再次将手递了过来。 尤听容一抬头,是宜秋宫蓝底金字的门匾,到了。 收敛心神,尤听容一手微微提起裙摆,一手搭着张福的手臂,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 “是尤小姐吧?”一个青衣直裾宫装的小宫女迎了上来,白白净净的,瞧着年纪比尤听容还轻。 似乎是被张福吓着了,小宫女的笑容僵在脸上,连忙行礼,“张公公,奴婢来吧。” 张福点头,问道:“侧屋都收拾好了吗?” “张公公放心,奴婢早早就布置好了,只等尤小姐。” 小宫女小心翼翼地托着尤听容的手,将她引入了偏殿,“奴婢是顺御女的贴身宫女巧心,尤小姐有什么缺了的、不合心意的,尽可吩咐奴婢。” 巧心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与尤听容一打照面,她就认出来了。尤听娇邀宠那晚,妆容打扮就是比照着眼前的尤听容来的。 再往下,她就不敢想了。 尤听容并不在意,随意落座下来。 倒是张福挑了些错处,巧心一一应下后,张福这才向尤听容告辞。 张福前脚刚走,一个与巧心同样打扮的小宫女就进来了,昂着下巴,“巧心姐姐,主子召尤小姐过去呢!” 巧心眼神躲闪地上前来扶尤听容,“尤小姐,奴婢扶您过去吧。” 尤听容心里奇怪,巧心是尤听娇的亲近之人,怎么对自己怯生生的?并未放在心上,起身去了尤听娇的寝殿。 尤听娇的房间和她本人一样,处处是花鸟装饰,极力虚张着浮华的架子。 尤听娇坐在软塌上,身上穿着烫金织花长衫,外罩嫣红金扣比甲,连头发都一丝不苟的高束起来,鬓上最显眼的位置上插着一只三尾凤钗。 即便浓妆艳彩,依旧掩不住消瘦下来的双颊,看来确实是吃了苦的,许是真病了。 尤听娇也忍不住打量着尤听容,心里不屑。 尤听容嘴上不媚权势、清高自持,现在却盛装而来,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偏偏陛下被她迷了眼。 尤听娇挺直了腰杆,眼中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大姐姐,见着我,还不行礼?” 尤听娇朝巧心使了眼色,巧心却傻愣愣站着,还是巧玲巴结地开口提醒尤听容,“尤小姐,您虽然是长姐,可现在咱们主子是御女,见着御女,您该行礼问安才是。” 尤听容没有过多纠缠,从善如流地屈膝行礼,“请顺御女安。” 尤听娇看着她这幅风轻云淡的样子就来火,即便自己站在高位了,尤听容依然没把她放在眼里,变本加厉道:“大姐姐错了,第一次见我,大姐姐应该行跪拜大礼,宫里是讲尊卑的地方,大姐姐平日里是最重规矩的,应该知道才是。” 巧心抬了抬头,哆嗦着嘴唇,欲言又止。 “大姐姐,入宫当日我便说过,早晚有一天,我要你跪在我的面前。” 第二十九章 “爱妃”可以是任何人 紫宸殿 单允辛端坐在檀木桌案后,飞文染翰,锋利的眼眸微微阖拢,看着前线欧阳矢翎传来的战报,唇边流露出尽在掌握的冷笑。 池卿朗与西狄使者的和谈迟迟不能推进,单允辛便下令朔国大军前压二十里,拔了西狄的两座碉堡。 这一次,他占尽先机,这次和谈要谈的漂漂亮亮。必要时,可以边打边谈,为和谈争取最大的利益,也可借战事把持军权。 待合上了折子,张福已经在一旁等候多时了。 “奴才参见圣上,回禀圣上,尤小姐已经进了宜秋宫了。”张福躬身行礼,不敢直视圣颜。 “她可还满意?”单允辛追问。 张福笑道:“奴才哪里猜得透尤小姐的心思,陛下放心,奴才亲自看过,一应陈设和衣饰都是最好且不打眼的,绝不会委屈了尤小姐。” 张福想着这几天圣上给宜秋宫流水似的赏赐,都进了尤小姐住的偏殿。试问天底下,谁能对这样的富贵不心动呢? “是。”谁能猜得透她的心思呢?现在,自己都猜不透她了,正因为如此,才会这样眼睁睁看着她对自己避如蛇蝎,却无能为力。 单允辛的眼神柔和了下来,唇边噙着浅笑,声音很轻,似乎是自言自语,“多好的东西,在她面前都算不得什么。” 作为他未来的宠妃、孩子的亲娘,他愿意给她任何奇珍异宝。 单允辛不自觉就想到了梦中那个可爱甜笑着的孩子,娇滴滴地搂着自己的脖子,软乎乎的脸蛋贴着他线条锋利的侧脸,含含糊糊喊自己父皇。 真是能哄软了他的心肠,梦中对弋安的喜爱是那么真切,那是在他手心里长大的宝贝。 张福听的云里雾里的,看着满怀思绪的圣上心里疑惑,只能讨好的干笑着。 常顺看着徒弟这个傻样,没忍住皱眉捅了张福一下,“若无事,就赶紧下去。” 常顺看了天色,请示道:“陛下,天色渐晚了,奴才吩咐御膳房备膳吧?” 单允辛起身,“摆驾宜秋宫,朕去看看她。” 常顺吆喝一声,“摆驾宜秋宫顺御女处!” 当罪名的是顺御女,至于陛下真正想看的是谁,就说不准了。 —— 宜秋宫 尤听容那双转盼多情的水晶眸,此刻才正眼看向尤听娇,丹唇溢出一声轻笑。 尤听容是张福奉圣意请进来的,无论是什么意图,尤听娇自己还没站稳脚跟就敢抖威风,实在是蠢笨至极。 单允辛选了这么个无能又没眼色的棋子,怪不得总盯着自己。 尤听娇仿佛被看透了虚张声势,恼恨起来,拧眉瞥了眼巧玲,“尤大小姐不知道怎么行大礼,你教她。” 巧玲喜滋滋地应下,看向尤听容,“尤小姐,您瞧好了。” 巧玲一丝不苟的跪下,两手交叠,俯首磕头,拜下,朗声道:“臣女尤氏拜见顺御女,请顺御女安。” 待巧玲起身来,尤听容却纹丝不动,“方才臣女见着张公公,不过问了声好,张公公尚且说当不起。” “御女确定,自己尊贵至此,受得起臣女这一跪么?”尤听容抬眼嫣然一笑,直视着尤听娇露了怯的眼睛。 尤听娇的心顿时便乱了,可若就这么算了,这堵在心间的一口气如何咽得下去? 巧玲赶紧维护主子,斥道:“我们主子是陛下亲封的七品御女,尤小姐一介平民,能跪御女,是小姐的福分……” “顺御女好大的威风,朕还不知道,顺御女这么懂规矩。” 珠帘后,低沉的声音激的尤听容的心口陡然紧了三分。 尤听娇则更是花容失色,踉跄地下榻,鞋子都顾不上,跪伏在地砖上,“臣妾拜见陛下,陛下万福!” 尤听容心中生疑,转了身体,再度向珠帘的方向开口:“臣女拜见圣上,圣上万岁万福。” 单允辛掀帘而入,“看来董宝林教规矩教的好,顺御女全记下了,不如顺御女就再跟着董宝林多学些时日,想必更能融会贯通。” 尤听娇一听到“董宝林”和“规矩”两个词,就觉得手指头被针扎一样痛,连连磕头,“臣妾言行不端,再也不敢了……陛下饶命!” 单允辛冷笑,冰凉的眼神落在哆哆嗦嗦的巧玲身上,“以下犯上,拖出去,掌嘴三十。” 太监手脚麻利地上前,捂着嘴,不顾巧玲的挣扎,轻易将人带了出去,留下尤听娇同样颤如筛糠,唯恐被单允辛一道清算了。 单允辛走近前来,高大的身形透出蓬勃的力量感,居高的姿势让他高大的身影覆盖无形的笼罩着尤听容。 单允辛盯着她露出来的一截白皙的颈肉,雪白的肤肉附着着精巧纤细的骨骼,被鸦羽般细软的黑发衬出了一丝粉。 单允辛手痒般地捻了捻自己带了薄茧的食指,他的梦里,无数次把握着它,压迫着淑妃,品尝着她的馨香。 他还记得,这截皮肉上沾着自己紫红色手指印的样子,狎昵又缱绻。 尤听容被他的目光刺的浑身不自在,难堪中又带了羞恼,害怕他当着众人的面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前世今生,单允辛好似都喜欢这样,惹得她避无可避了,非要在最后一刻才肯放过她。 单允辛沉默了好一会儿,落下轻飘飘一句,“起吧。” 尤听容垂首道:“谢陛下。” 就飞快地闪身到一旁,离单允辛远了两步。 单允辛眼睁睁看着,走向她的脚步一顿,转而向尤听娇伸手,“爱妃起来吧。” 尤听娇受宠若惊,磕磕绊绊地起身,“多谢陛下恩典。” 待尤听娇抬头了,才发现单允辛的视线依然是落在尤听容身上的,方才那点喜立刻烟消云散了。 尤听容避开眼,不想看这一幕,极力忽视着心底那点酸涩。 不是早料了么,单允辛根本不在乎,谁来做这个“爱妃”。 单允辛仔细地观察着尤听容的神色,凭他的敏锐,对尤听容的一丁点不自在都洞若观火一般,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见她并非无动于衷,单允辛哪还有耐心多看尤听娇一眼,随口道:“顺御女身子不适,扶的床上歇着吧,既然病着,若无事,就不必下来走动。” 巧心心领神会,赶紧半扶半拽地带着尤听娇进了寝殿内间,一路上把帘子全放下了,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单允辛在离尤听容最近的软榻那侧坐下,声音低沉,带着两分调笑道:“尤小姐就让朕这么干坐着,不给朕斟一杯茶吗?” 尤听容这才抬头看他,下意识便想拒绝,可往四周一看,人都走了个干净。 单允辛又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为免他做些更出格的事让自己难堪,尤听容只能走到桌前,敷衍地提着茶壶斟了一盏。 细白的手指捏着盖碗茶盏的茶船,垂着纤软的睫毛,动作僵硬地将手里的茶盏递到皇帝眼前,“请陛下用茶。” “吃醋了?”单允辛突然地逼近让尤听容下意识地轻颤,他问的是自己方才搀扶尤听娇的事。 尤听容干巴巴地回道:“臣女不敢。” 单允辛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根,声音低不可闻,“放心,‘爱妃’可以是任何人。”但你是独一无二的,后半句,单允辛没说出口。 尤听容撇开脸,这一次,她绝不可能再做他那个人尽可为的“爱妃”了。 单允辛只当她害羞,大手微张,带了薄茧的指腹摩挲过细软的手背,一双邃密的眸子仿佛贴着尤听容的脸颊擦过。 “多谢尤小姐。” 尤听容牙齿都在轻颤,被触碰的皮肤泛起酥麻,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不自觉地咬住了自己红艳绵软的下唇。 手腕细微的颤抖没能躲过他的眼睛,单允辛正准备接过茶船。 尤听容先回过神来,此处没有旁人,就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缩回手。 茶杯从手指中掉落,杯盖在颠簸中侧翻,茶水是丫鬟才烧的,冒着腾腾的热气泼洒下来,直直的往尤听容身上洒去。 第三十章 异样 隔着两层单薄的衣料,尤听容感受到了大腿上几点火辣辣的溅痛,忍不住颤巍巍地闭上眼,避无可避地等待着茶水大面积的落下。 预想灼烧的痛感并没有到来,那几点刺痛也很快伴随着水珠被裙子吸收了,尤听容这才庆幸地松了口气。 睁开眼对上的就是单允辛那张线条利落的冷峻面孔,此时长眉紧蹙,眼睛里带着怒气,“你躲什么?” 尤听容被他的强势压得更是抬不起头,心里的委屈再也压不住了,不自觉红了眼框,又不想被单允辛瞧出来,慌得只想远远逃开。 尤听容皮肤嫩的吓人,一点点委屈就上脸,此时惨白着一张脸,鼻尖透着粉,垂着头,委委屈屈的模样几乎立刻就让单允辛不自在地眨了眨眼。 单允辛扯起薄唇,想哄哄她。 甩了甩火辣辣的手,伸手欲抬起她的下巴,看一看她的脸。 尤听容这才注意到,方才是单允辛伸手去抓翻落的盖碗茶,自己这才免遭一难。 此刻那双有力的大手通红一片,皮肤薄些的手背处甚至冒出了几个水泡,单允辛却没事人一般,眼睛直顾着眼前人。 尤听容却是被唬住了,皇帝身上多了这么显眼的烫伤,这可不是小事,追究起来不知道要连累多少人。 当即便要跪下,“臣女有罪……” 单允辛有力的大手轻轻松松地握住她的手臂,快速的制止她正要跪下的身体,口吻里又急又恼,“地上都是碎瓷片你也敢往下跪!?” 她这样不听话,单允辛强硬地扯着她就往桌旁走,生怕她再伤着自己。 尤听容这次不敢反抗了,犹如被逮住后颈的奶猫一般,任由单允辛压着她的肩膀坐下。 “常顺。” 单允辛的话音才落下,常顺就麻利地抬脚进来了。 常顺老早就趴在门板上等着了,竖着耳朵听响动,听见屋子里噼里啪啦的响声时,心就已经提到嗓子眼了。 待进来看到单允辛手上的伤口,更是惊得一蹦三尺高,咋咋呼呼道:“快传太医!” 单允辛头疼地按着额角,“罢了,叫太医简单包扎就行了,不必声张!” 常顺这才哑了火,也知道陛下不想传扬出去,惹人猜疑。 尤听容看着御医烧热了银针,小心翼翼地挑破了水泡,用煮沸消毒过的白纱布挤出创液,忍不住攥紧了手。 涂抹上消毒的药水,又给红肿的手背抹了一层晶状膏药,整齐地包裹上创口。 “陛下的手上留了创口,幸好烫伤的面积较小,暂无大碍。”御医才收了医药箱,恭恭敬敬退了一步。 “但微臣仍有些话要嘱咐常总管。”又微微转向了一旁随侍的常顺,“虽说现在天气转凉,不容易恶化,但这七天暂且不能碰水,微臣每日为陛下换四次药,待新肉长出来便可痊愈了。” 常顺连连答应,牢牢记在心里。 单允辛并没有把这点伤口放在眼里,盯着尤听容紧张的样子,几个水泡,能换她软和三分,这买卖划算。 这么一打量,单允辛就发现了,今日的尤听容打扮格外精细些,跟那日在永鑫茶楼试图偶遇赵绍安一样,精心打扮。 一身宽袖直裾,天青色的软缎上绣满了蓝铃花,紧束的腰带显得袅袅动人,满头的彩琉璃配金珠头面衬的既温婉又娇嫩。 妆容精致,眉眼之间顾盼神飞,粉面红腮。 这幅打扮,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冲着薛、赵之流,他们那样的才是她求之不得的“如意郎君”。 “见过薛夫人了,她对你很满意吧?”单允辛忍不住当面质问。 尤听容瞬间回过神来,清凌凌的眸子微微睁大了,清晰地投射出单允辛英俊犀利的眉眼。 “陛下说笑了。”尤听容垂眼避开他的审视,他果然派人盯着自己,“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父母之命?”单允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都说‘如君如父’,朕这个君父的话,你却从未放在心上。” “朕想不明白,你看上他们哪一点?”单允辛不肯给她逃避的余地,“哪一点,值得你筹谋算计,以身许之?” 尤听容被他高高在上的讥讽刺的冷了脸,见单允辛还想用手来掰她的下巴,脱口而出道:“因为臣女不图富贵、无求权势,只要做个明媒正娶的正妻!” 单允辛的眼神窈冥,想起来梦中尤听容将两人的发尾系在一起,说的那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柔情绰态。而这,是梦里的自己没能给她,现在的自己,也给不了的。 他想到了她在皇后和董氏中间受的委屈,此刻虽然妒火中烧,却也舍不得她再吃这份苦,否则依他的性子早就将人强纳入宫了。 “罢了。”单允辛只能低叹了声,便再惯她一回,她想嫁,也要看旁人敢不敢娶,“时候不早了,先陪朕用膳。” “常顺,摆膳罢。”单允辛随口嘱咐道。 常顺如蒙大赦,飞快地窜出去,“奴才遵旨。” 适才常顺在一旁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这个尤小姐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跟圣上说要做明媒正娶的正妻…… 陛下的正妻可是皇后呀!好大的野心! 偏偏陛下丝毫不在意她的猖狂直言,反倒是无可奈何,甚至还带了避退躲闪之意。好家伙,无论以后如何,当下陛下对尤小姐真真是情真意切。 尤听容眼见着太监们排着队,井井有序地将珍馐美馔摆了满桌,十八道膳菜依照着大总管常顺的安排摆好,色香味俱全。 太监们传完膳,单允辛抬了抬手,常顺便招呼人把东西全放下,十几号人又无声无息的退下了。 “朕是为尤小姐受累,尤小姐陪朕一回不过分吧?”单允辛由着常顺用温热的帕子净手。 常顺闻言,双手将玉筷递到尤听容手边,“劳烦尤小姐了。” 尤听容没想到单允辛还要留她伺候用膳,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筷子,站到单允辛身旁,眼瞧着常顺也跟着退下,就留了他们两人独处。 尤听容轻手轻脚地为单允辛添了半盏佛手瓜马告乌骨鸡汤,佛手瓜、乌鸡和各种配菜的量都斟酌的恰到好处,避开了单允辛不喜欢的香菇,将碗盏贴心地放在单允辛手边。 单允辛本想留她同桌用膳,但在看到面前的汤碗后顿了一会儿,才拾起描金瓷勺,不紧不慢地品尝。 用过了汤,尤听容从善如流地继续,依照着单允辛的喜好,和皇帝菜不过三口的规矩,依次将分量适宜的菜肴放在单允辛面前的粉彩磁盘中。 一顿饭的功夫,二人配合无间,单允辛甚至生出了两人鸿案相庄多年的错觉,一时梦境似乎与现实重合了。 尤听容看着单允辛停下了筷子,也松了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未吐尽,单允辛的话就刺的她胆颤心惊。 他受伤的手拿着稠巾擦了擦唇角,唇边溢出的言语却像重锤,钉在尤听容的心口,“尤小姐似乎不是第一次陪朕用膳。” “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尤小姐都尽在掌握。” 第三十一章 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单允辛慢悠悠站起身来,近九尺的身形带来极强的压力,更别提他此刻垂着眼,眼神锐利如刀锋一般,让眼前人无所遁形。 尤听容忍不住仓促地将筷子随手放下,借势撑着桌沿,才找回了一点力气,正思量着该如何开口。 很快,单允辛意味深长道:“尤小姐才来京城两年有余,素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为何会对朕的饮食喜好了如指掌?” “如同亲历过千百次。” 尤听容避无可避之际,常顺的声音自门后传来,“陛下,前线急报!” 正值与西狄和谈的关键时期,前线的局势一天一变,传信的马都跑死了好几匹,常顺不敢耽搁。 尤听容眼中光彩乍现,看着门口,跟遇着救星一般。 单允辛离得极近,身前人身体里传来的温香,无声的侵袭着他的领地。 瞧着尤听容可怜巴巴的模样,他不自觉地软了眼神,气息沉沉地抵着她的软耳根子,“朕让你想想……慢慢想好怎么骗朕。” “常顺,回乾清宫。” 常顺诶地一声应下,“摆驾乾清宫!” 尤听容眼看着他宽肩窄腰的背影被重新放下的帘子遮挡,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手脚绵软地坐回椅子上。 盯着满桌的菜出神,她真是昏了头了,这样的错误也会犯! 隐隐约约能听见门口传来单允辛与常顺说了什么,只是尤听容已经分不出心神来理解了,还是张福唤回了她的思绪。 “尤小姐。”张福笑的眼睛都快没了,“陛下赏了您一桌御膳,奴才伺候您用膳吧?” 尤听容这才发现桌子上已经换了一批碗盏了,珠翠之珍和野蔌山肴兼备,香气扑鼻。 被食物的香味这么一勾,尤听容才发觉自己已经饥肠辘辘。 张福不愧是伺候单允辛的,眼明手快,尤听容都无需开口,她的眼神在哪多扫一眼,张福都可心领神会。 一顿饭下来,胃里暖和了,她低郁的心情也稍稍恢复了。 张福讨好道:“这桌菜品可是陛下亲自挑了,着意添了好些小姐的喜欢的菜,小姐若觉得好,明日奴才吩咐膳房提前备下……” 几句话砸过来,尤听容这才发现不对,这桌菜未免太合口味了,这个念头才冒出头来,就被自己否决了。 宫里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若不合口味才奇怪呢! 更何况,单允辛怎么会记得自己的喜好,这话不过是张福嘴里的吉利话罢了。 还是想想,要如何回答单允辛方才的问题。 “张公公,我身份低微,不便久留宫中。既看过了顺御女,不如明日明日就先离宫吧。”尤听容思来想去,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要出了宫,见到单允辛便难如登天,自然也不必纠结。 张福惊讶地微张了嘴,他才说的陛下如何如何偏待与尤听容,怎么她还想着走呢? “尤小姐说笑了,您才入宫不过半日。”张福笑道:“您就安心住下,都说这皇宫是天底下最富贵繁华的居所,黄金做顶玉做墙,多看看也好呀!” 尤听容听他这样形容,忍不住笑了,看向他,“都说宫里好,张公公也觉得在宫里过得好吗?” “……”张福沉默半晌,知道尤听容说的话都是掏心窝子的真话,只好打马虎眼,“尤小姐说笑了,您是主子,奴才是奴才,自然不一样。” 尤听容会心一笑,眼里添了几分凄凉落寞,无声地说了一句,“这座皇宫里,只有他是主子,其他人……都是奴才。” —— 乾清宫 茶水房里,常顺恶狠狠地敲了不知神游去了哪里的张福,只听一声闷响,张福痛叫一声,回过神来,呐呐喊了声,“师傅。” 常顺指着煮沸的山泉水,“你魂丢了不成?山泉水滚久了,甜味就淡了。” 常顺赶紧取下壶来,讪笑道:“徒弟想着尤小姐的话呢,一时失了神。” 常顺将与尤听容的话一五一十说给常顺听,常顺的神情也沉静了下来,叹了口气,“这恐怕是天底下的第一明白人。” “可惜……可惜……”常顺连叹了两声可惜。 可惜陛下是天子,普天皆是王土,四海皆是王臣,天子想要的东西、相中的人,注定插翅难逃。 张福还要再问,被常顺三两句打发去做事了。 常顺端着新沏好的茶送到了单允辛案前,“陛下,这是信阳才进上来的毛尖秋茶,您尝尝。” 单允辛端起茶盏,悠哉地掀起茶盖,品香啜饮。 点头表示不错,转而吩咐常顺,“包了好的,给宜秋宫送些。” 常顺笑着答应,陛下虽未说明,但做奴才的能听得懂单允辛的未尽之言。 “皇后、董氏和涂才人那里都送点,意思意思,该怎么做你知道。”单允辛深谙制衡之道,若过分偏待,反而是害了她。 常顺笑的更真切了,“陛下放心,奴才都晓得。” 陛下这是真上了心了,既想对人好,还记挂着护她周全。 恰到此时,敬事房总管太监求见,带着身后端着托盘的小太监还未走近,单允辛就挥了挥手,“朕说过了,若无吩咐,不必过来了,朕就宿在乾清宫。” 金总管扑通一声跪下了,“陛下,自选秀以来,您都快三个月没进后宫了,绵延后嗣事关国体,奴才求您了!” 常顺眼看着单允辛变了脸,赶紧骂道:“糊涂东西,陛下勤于国务,是国之大幸,由得你胡言?” 金总管自知说错了话,赶紧磕头,“奴才该死!” “实在是奴才没法子了,太后和皇后都召了奴才去,放了话了,若陛下再不进后宫,便要摘了奴才的脑袋呀!”金总管老老实实把事情交代了。 常顺与金总管是老交情了,点拨他,“蠢东西!你是敬事房总管,服侍的事圣上,既然圣上的意思,谁能怪你?” 金总管连连称是,“是奴才一时糊涂。”不敢多留,提起下摆就后退着出去了,唯恐陛下要发作他。 单允辛捏着鼻根,对涂氏姑侄二人不胜其烦。 “传朕旨意,宜秋宫尤氏晋为宝林,晋宜秋宫董氏为才人,赐居重华宫。”单允辛搁下茶盏,“另,着董氏向皇后讨教宫务,暂且先帮着管内宫局的账目吧。” 第三十二章 涂才人来访 “有了陛下这道旨意,董才人和顺宝林可要高兴坏了!”常顺笑容满面的附和。 单允辛瞥他一眼,“你倒是人精。” 只说董才人和顺宝林高兴,不提皇后要如何跳脚,专捡好听话说。 常顺憨厚地乐呵道:“陛下冤枉呀,陛下的心思奴才哪里猜的透,奴才这种蠢人只是遵照着陛下的旨意办事,看着精罢了。” 单允辛授意董氏插手宫务是为皇后和太后添堵,但为董氏晋位就另有深意。 前线局势已稳,正是单允辛的心腹欧阳将军收拢人心的关键时机,董家一门父子三将,势力太大,不利于单允辛收拢军权。 单允辛打算借庆功封赏之名把人召回来,这事要做的不动声色还得让董氏出力。 “茶叶让张福去送,你亲自跑一趟董宝林那儿,让董宝林修书一封,邀父兄入宫受封。就说朕给的恩典,特赏董将军探望,父女俩可一同吃个便饭。” 单允辛把手里的奏章放到右手边,已经垒了厚厚一沓。 他是要借武将牵制涂丞相为首文臣一党,但并不想再添一个威胁。 再者,尤听容住在宜秋宫,她喜欢清静,把董才人挪走他也放心些。 常顺心领神会,“奴才这便去。” —— 宜秋宫 常顺的旨意一到,宜秋宫就热闹起来了,正殿的董才人已经张罗着收拾东西迁宫。 尤听容开了窗户,正赶上董才人在宜秋宫的院子里躲清静,绿凝在石桌上摆了糕点茶水。 董才人梳着参鸾髻,髻上簪了一朵碗口大的雪青色绢花,轻薄的丝绢层层叠叠,花心以金珠做蕊,随着动作颤动。两侧插一对青玉镶嵌的重翅金蝶簪,发顶是一排小珍珠点缀其中。 “总算能摆脱偏殿那个穷酸户了,真是晦气!”董才人说话声不小,丝毫不顾忌,“重华宫没住别人吧?” 绿凝笑盈盈道:“重华宫住了位赵采女,主子放心,赵采女是五品言官的嫡出女儿,是个懂规矩要脸面的。” 再见董氏,才入宫的她不似从前那般金器满头、富贵逼人,反而是乌发堆积,多了些轻灵之感。 原来尤听容是最羡慕她的,董家是战场上获封赏的,董将军三个儿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如珠如宝地疼爱着。更难得是,董才人是个明白人,入宫为的是亲族门楣,并不拘泥于眼前的情爱。 前世尤听容被禁足于长乐宫之时,还是当时的德妃董氏强闯进来,告诉尤听容池卿环被加封贵妃,抱养弋安的事。 虽然,董氏不安好心,但好歹让她做了个明白鬼。 尤听容关了窗户,嘈杂声渐消,转而打量起安排给她的偏殿。 布置远超御女的规格,虽瞧着不甚起眼,但用料摆件既低调又名贵。 房间正中摆了个黄花梨木的博物架,摆了大小摆件若干,错落有致、大小得宜。 特别是博古架中央摆放的一个景泰蓝瓷瓶,足有小腿高的瓶身,以密瓷为胎,通身用了铜胎掐丝珐琅的金属制作工艺,清冷的蓝和耀眼的金色交织,在燃起烛火的殿内熠熠生辉。 尤听容从前最爱这样华贵又不过分张扬的颜色,这个花瓶她认得,是南方窑里烧出来供品,就摆在长乐宫的软榻右侧,夏插青竹冬置红梅,极为相衬。 可惜,她死的那一天,因为被扼紧了喉咙,在无助地挣扎之时,不慎将它打翻。 即便有金丝做骨,宝石为涂料,依然是如此不堪一击。 就像前世的自己,表面再如何荣华锦绣,说到底,里头空空如也,无凭无靠,生死都不由己。 “尤小姐喜欢景泰蓝吗?” 张福的声音在尤听容身后响起,不知等了多久。 见尤听容回过头来这才行礼问好,“奴才见尤小姐看的入神,便没有打扰了。” “张公公可是还有什么吩咐?”尤听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这支青绿山水景泰蓝瓷瓶是南方窑都今年进上来的精品,是为陛下万寿节特制的,寓意河清海晏,陛下特意吩咐摆到您房里来。”张福寻着法子提点尤听容万寿节快到了。 尤听容这才想起来,十一月份了,单允辛的生辰将近了。 “张公公,我手中空空如也,只怕没什么能献给陛下。倒不如尽早出宫,也好让父亲帮着筹谋。”借着机会,尤听容再次提起出宫的事。 张福哪敢做主,手中的盒子往桌上一放,自然而然地转了话茬儿,“瞧奴才这记性,差点忘了!” “陛下命奴才给尤小姐送来的信阳毛尖,今秋新摘的,快马送入京城。”张福说着把声音放轻了,“陛下得了好的,立刻就想着您呢……” 张福的话还没,前头就传来了声响,有人来了。 没一会儿,一个小宫女就在门口传话,“尤小姐,玉芙宫涂才人来了。” 涂才人是皇后的亲表妹,依附于皇后,她的野心掩藏在看似柔弱胆小的外表之下,心思比之皇后更深。 尤听容作为入宫侍疾的官家女子,自然不能拒绝,“请涂才人在暖阁坐一会儿,我马上过来。” 张福也预备告别,临行前提醒尤听容,“尤小姐,万寿节在即,您还是早做准备吧。” 张福才走到门帘处,便和来人打了照面,涂才人掀帘而入,笑容满面,“哟,张公公也在呢?” 涂才人生了一张心形脸,细弯眉,眼尾低垂,透着无辜的可怜模样。加之体态轻盈,一身广袖宫装穿在身上更显的弱柳扶风,楚楚动人。 只是这双眼上下一扫,眼里的窥探是藏不住的,“往日只知道顺宝林才貌双全,如今见了尤小姐,才知什么是惊为天人呢!” “涂才人过誉了,论起姿容相貌,臣女如何及得上宫中诸位嫔妃。” 涂才人不置可否,信步上前,在桌旁坐下,瞄见了桌上的茶盒,唇边的笑容更深了三分,“尤小姐与顺宝林不愧是亲姐妹,今秋新摘的信阳毛尖也舍得送。不过若是送给尤小姐,倒也不算辱没了这好茶。” 张福暗道不好,别是叫涂才人瞧出什么了才好。 第三十三章 搬弄是非 尤听容闻言,只是扫了眼茶盒,风轻云淡道:“涂才人若喜欢,大可拿去尝尝。” 涂才人并未接话,反而看向张福,“若是我拿了去,恐怕张公公不好交差。” 张福摆出了一贯的憨笑,“才人就莫拿奴才寻开心了,奴才奉命带到了顺宝林手里,至于顺宝林要给谁,自然是顺宝林做主。” 说罢,张福便以向圣上交差为由,告辞了,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涂才人转而看向尤听容,亲亲热热地拉着她坐下,“宫里的日子无趣,我听说尤小姐来了,就厚着脸皮上门拜访了,尤小姐不会怪我唐突吧?” “涂才人说笑了,在宫里,皇上、太后和各宫嫔妃们才是主人,臣女不过是个客人,哪里说得上拜访,更谈不上‘唐突’二字。” 尤听容言语中与皇宫界限分明,强调了自己是局外人,与涂才人并无利益瓜葛。 涂才人却好似听不懂一般,自顾自道:“尤小姐,我与顺宝林同岁,若尤小姐不嫌弃,不如我也叫你一声姐姐,可好?” 尤听容婉拒道:“涂才人抬举了,臣女哪里担得起才人一声姐姐。” 涂才人就像一条默不作声的毒蛇,外表柔软,内里却是蛇口蜂针。 她是涂家旁支的嫡女,出身虽比不上皇后,但在宫里也是拔尖的。 入宫是因为皇后无子,涂丞相指望着能让涂才人为皇后添一个流着涂家血脉的皇子,好占了太子之位,进一步稳固涂家的权势富贵。 以皇后娘娘那么善妒的性子,涂才人若真的生了皇子,只怕难逃一死。 涂才人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此,不仅顶住压力,一直无子,而且还能在皇后手里求得喘息之机。 以至于,皇后陷入危局之时,涂才人不仅未受牵连。反而顺着帝心,反咬一口,为自己争了个三品婕妤的位份,连带着母族也从涂丞相身上撕了一口好肉下来,有了起色。 现在她如此殷勤备至,定然不安好心。 “更何况,涂才人是宫中嫔妃,怎好与臣女姐妹相称,岂不是坏了规矩。” 涂才人倩然一笑,“尤小姐果真是懂规矩识大体的,到底是嫡出的小姐,” “嫡出”二字,似是有意在尤听容面前贬低尤听娇。 “不过……”涂才人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尤小姐这么懂规矩,怎么会因为御前失仪而落选呢?” 尤听容回道:“臣女不过小门小户出身,陡然面圣,免不了慌了手脚……” 涂才人轻声哼笑,打断了尤听容的敷衍之词,“我怎么记得殿选之日,尤小姐来时风姿冶丽,叫名入殿之时却换了身极不相称的衣裳,生生掩去了八分姿色。” 尤听容愕然,没想到涂才人还能记得殿选之日的种种细节。 不过,尤听容很快一笑而过,“才人好记性。” 涂才人紧盯着她的脸,笑谑道:“要不怎么说我与尤小姐有缘呢,那日我正好在尤小姐前一批进殿候选,与尤小姐打过照面。” 尤听容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她的意思是她看的清清楚楚,今日就是要刨根问底的。 “其实也没什么,那日我不慎污了顺宝林的衣裳,便换了自己的陪与她。”尤听容坦然自若。 “尤小姐是顺宝林的福星呢!”涂才人点了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掩口而笑。 “尤小姐,你还不知道吧,顺宝林七夕邀宠那日,穿的正是你那件番红花的衣裳。”涂才人凑近了尤听容,低声问道:“你说,是不是很巧?” 这一番话,分明是暗指尤听娇得宠不过是借了尤听容的东风。 尤听容也听懂了,涂才人跑这一趟,先是要与她姐妹相称,后是透露这些内情。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煽动尤听容借机邀宠,与尤听娇相争。 三言两语就意图挑拨人心,好一出借刀杀人。 尤听容对后宫的争风吃醋、明争暗斗厌恶透顶,只做懵懂之色,垂眼道:“才人说是,便是。” 涂才人见她不为所动,犹如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无用之人,她向来懒得应付,当即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也不打扰尤小姐休息了。” 临走前,涂才人恰巧经过了博古架,余光那么一扫,脚步略顿了片刻,还是提步出去了。 —— 涂才人出了宜秋宫,坐在高高的两抬步撵上,正往回玉芙宫的宫道上走。 “停!”涂才人突然发话,“去凤仪宫!” 抬轿的小太监转头去了凤仪宫,涂才人笑容满面地求见皇后,“嫔妾请皇后娘娘安,娘娘金安。” 皇后正坐在梳妆镜前,由秋弥替她卸去钗环,见她来,奇道:“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涂才人脑子转的非快,嘻笑道:“回娘娘话,嫔妾听闻陛下赏了娘娘今秋新摘的信阳毛尖,娘娘晓得的,嫔妾就爱茶……” “这不,厚着脸皮来求皇后娘娘赏赐呢!”涂才人走到皇后身后,轻捏着皇后的肩膀,笑吟吟,“陛下得了什么好的都要想着娘娘的,皇后娘娘这儿的好茶都堆不下了,娘娘就赏嫔妾一点吧!” 皇后肩膀松泛了些,心里也很受用,点了头,“好了!你若喜欢,就拿一半去。” “秋弥!”皇后偏头喊秋弥去给涂才人取茶叶。 涂才人连忙道:“秋弥还得服侍娘娘梳洗呢,嫔妾自己去取了便是。” 皇后没有多想,涂才人动作敏捷地进了偏阁茶室,茶叶就随手放在桌案上。 但她醉翁之意不在酒,转而打量起了矮几上的瓷瓶。 一个掐丝填色烧制的景泰蓝瓷瓶,景泰蓝工艺应用甚广,但这个瓷瓶瓶身点缀的青绿色格外不一样。 许是涂才人耽搁的久了,秋弥进来了,“这是娘娘大婚那年地方送上来的百鸟朝凤瓷瓶,有一对呢。” 涂才人赞道:“我观之,瓶身上的青色似乎格外不同。 秋弥点头,“可不是嘛,这是南方窑都特有的青色釉,世间仅此一家,故又称密青色,一年能出个三五件就不错了。” 涂才人冁然而笑,一字一句叹道:“真是难得。” 旁人看不出,但她擅长丹青,对颜色非常敏感。 这个密青色,与宜秋宫偏殿里那只景泰蓝瓷瓶的瓷胎色如出一辙,东西难得,尤听容这个人……更难得。 第三十四章 “顺宝林能给我什么?” 尤听容才用过晚膳,巧心就进来了,规规矩矩地替尤听娇传话。 “尤小姐,顺宝林今儿下午与其他宫里的主子们一同品茗,想着尤小姐整日里在宜秋宫也是无事,不妨一同去顽顽。”巧心捡了好听的话说了。 尤听容心里奇怪,尤听娇最喜欢拉帮结派、攀附权贵的,怎么会想着带自己去? “我喜欢清静,便不去扫兴了。”尤听容婉拒了。 巧心对尤听容十分忌惮,不似宜秋宫的其他宫女一般把尤听容看做打秋风的穷亲戚,尤听容说不,她也不敢再劝,老老实实退下了。 伺候尤听容的小宫女慧儿心里不乐意了,气鼓鼓地出去了。 尤听容是顺宝林的姐姐,本来以为这是个得主子青眼的好机会,谁料尤听容竟然是这么个性子,万事不上心,送上门的机会都把握不住。 前头的凃才人是如此,现在顺宝林有意拉她一把,尤听容还不懂接茬。 慧儿正和人抱怨,“亏得我千方百计求了来伺候,谁知道是这么个货色?” “下贱东西!还敢编排起主子了?!”尤听娇气焰嚣张的声音在慧儿身后响起,眉头挑的老高。 慧儿吓得一哆嗦,尤听娇可不是好伺候的主儿,“主子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每回在董才人那受了气,回来就会拿奴才们撒气,也只有老实巴交的贴身宫女巧心能稍得她一点好脸色。 尤听娇抬手就是一巴掌,扇的蕙的脸重重偏了过去,“就是你们这些下贱的奴才,挑拨我与大姐姐的情谊!” 尤听娇想起尤听容,心头愈发火气,又是接连几个大嘴巴子,“说!你们是不是就是想害得我们姐妹离心?” 在家里的时候,尤听娇再得宠,走出去还是被尤听容嫡女的身份压了一头。好不容易入了宫了,还得借尤听容邀宠。 尤听娇一直被高门出身的嫔妃瞧不起,现在尤听容一进宫,就得了凃才人看重,点了名要尤听娇把人请过来。 她求而不得的东西,尤听容总是轻而易举地得到了。 慧儿的脸肿的不成样子,涕泪横流,哀求起巧心,“巧心姐姐,求您劝劝主子吧!奴婢知道错了!” 巧心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开口。 她知道,尤听娇是打给尤听容听的,只有尤听容松了口,主子才会停手。 尤听娇直打得手腕都酸了,手掌心也是火辣辣的,门口才出现了尤听容的身影。 “顺宝林。” 尤听娇停了手,抬头看向她,“怎么?大姐姐要为这个贱婢求情?” 尤听容勾唇一笑,“宝林误会了,顺宝林管教宫人是宫务事,臣女怎可插手?” “只是臣女爱清静,宝林若要教训,也请带远些。” 尤听娇阴沉着脸,咬牙切齿道:“大姐姐,说的是。”转头吩咐奴才把慧儿带下去,以后不许进屋里伺候。 而尤听娇自己,带着巧心进了殿内,巧心极有眼色地关上门,守在门厅,没有跟进去。 尤听娇和尤听容对坐,两人默默无言。 良久,尤听娇先开了口,试图占据上风,“大姐既然是以陪伴我的名义进宫,不过是喝个茶,这点面子都不肯给吗?” 尤听容反唇相讥,“顺宝林身体不适,为何不能遵照圣意卧床静养呢?若是出门见了风,反倒不美。” “涂才人是皇后娘娘的亲表妹,若能搭上她,我就能成了皇后娘娘一党。”尤听娇脸带愠色,晓之以理,“涂才人说与你一见如故,点了名是要请你的,你若不去,岂不是让尤家白白得罪了涂家?” 见尤听容无动于衷,尤听娇呼吸急促起来,“我做的这一切难道只是为了自己?我得宠,日后若能诞下皇子,咱们尤家就从此改头换面了!我们明明是一家人的,大姐帮我,未必不是在帮自己。” 尤听容简直被气笑了,见尤听娇居然真的满脸诚挚,听不下去了,“这不是你自己求来的吗?一家人?顺宝林说出这三个字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明明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富贵荣华,却能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大义凛然,顺宝林别是把自己都骗过去了吧?” 尤听娇被说的面无人色,仿佛被人大庭广众掀了遮羞布,几次想拂袖而去,但她想到在后宫独木难支的苦楚,还是生生忍住了。 咬着牙,尤听娇低了头,“大姐,你就帮我这一回吧。” 尤听容睨了她一眼,“这话,三姨娘也曾说过。” “只不过,三姨娘可是用了一间铺子做筹码。今非昔比,顺宝林能给我什么呢?” 尤听容知道,今日她不去,以涂才人的性子,定然会有后招。保不齐,还会撺掇皇后,届时,避无可避。 只是,尤听娇明明可以称病推辞,偏偏执意答应下来。这回若不让她吃些教训,往后更是什么事都敢打包票。尤听娇自己找死也就罢了,拿她做幌子可不成。 尤听娇顿口无言,没想到尤听容居然能伸手朝她要好处。 “但凡我有的,你若想要,我没有不答应的。” 尤听容轻飘飘地扫了屋里一眼,“我说过,我喜欢清静,不喜外物纷杂,顺宝林的东西我看不上。” “但三姨娘或许能帮我一个小忙。”尤听容起身,取了纸笔,放在了尤听娇面前。“我母亲膝下无子,若能将尤廷青养在膝下,才算圆满。” 尤听娇豁然起身,“不可能!我已经嫁入宫中,这一生可能都不能再见姨娘,若再让姨娘失去了小少爷,她如何在家中立足?” 尤听容轻轻咦了声,“顺宝林还不知么?三姨娘早就失去小少爷了,小少爷如今养在祖母院子里。” “小少爷送到正房太太那儿,是迟早的事。”尤听容循循善诱道:“再说了,三姨娘有顺宝林这么争气的女儿,还怕不能再家中立足吗?” 尤听娇迟迟不语,天人交战。 尤听容并不着急,三姨娘母女感情深,但尤听娇的自私比母女之情更深。 现在她点破了三姨娘已经失去了小少爷,尤听娇的心理负担减轻了许多,做决定就更轻松了。 第三十五章 敬亭绿雪 “好。” 尤听娇最终还是咬牙答应了,提笔,写下一封恳切的家书。 尤听容亲眼看着巧心将信送走,才松了口,“多谢宝林成全了。” 尤听娇一颗心还没落地呢,扔下一句,“大姐先收拾,我一会儿来叫你一道去。” 打起精神先回房梳妆,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茶会,虽然不是主角,但作为明面上风头正盛的嫔妃,绝不能露了怯。 一番折腾下来,两人到御花园时已经迟了些。 “嫔妾来迟,还望涂才人勿怪。”尤听娇做足了谦卑的态度。 尤听容正欲向众位嫔妃见礼,涂才人却起身过来,越过了尤听娇,转而拉住尤听容的手,止住了她屈膝的动作。 “诸位妹妹还未见过的,这位便是顺宝林的嫡姐。”涂才人动作亲热,笑容满面,“我一见就觉得投缘。”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不知道涂才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很给面子地夸起来。 “是呢,瞧着就气度不凡。” “比之顺宝林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尤大人好福气,有这样一双女儿,个顶个的出色。” …… 尤听娇还不尴不尬地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时之间起来也不是,行礼也不是,心里苦涩的厉害。 涂才人拉着尤听容的手,非要拉着她一同到首座并坐,这才好像才发现尤听娇一般,“哟,我竟忘了顺宝林了,宝林快快请起入座吧。” 尤听娇这才起身,扫视一眼,发现给自己安排的空位居然在尾座,当下心里不是滋味。 在座的除了涂才人都是采女,就凭借出身名门,她还要受这份气。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一位紫衫采女看出了尤听娇的难堪,笑道:“顺宝林怎么不坐?” 不顾尤听娇的难堪,恍然大悟道:“哦……莫不是嫌位置太偏了些?” 尤听娇咬紧了嘴唇,迟迟未出一言。 众位采女见尤听娇吃瘪,兀自偷笑,有人接话道:“顺宝林头一回来,不知道咱们世家茶会的规矩。” “既然是品茗熏香这样的高雅趣事,谈身份就落了俗套了,故而,一向是不看位份高低,只按先来后到依次落座。” 说话的采女强调了“世家”二字,说的尤听娇不敢反驳。 涂才人冷冰冰地看着,眼里的算计和戏谑毫不遮掩。 尤听容不屑于争,那就只能让尤听娇来推她一把,这颗嫉恨的种子埋下了,早晚会生根发芽的。 “诸位采女们说的在理,那便由臣女坐在尾座吧。”尤听容上前一步,“顺宝林,便陪涂才人一同说说话。” 那个位置,尤听容坐上去就是众矢之的,任由众人挤兑尤听娇,她脸上也是无光。 “到底是亲姐妹,一样的没规矩。”说话者紫衫罗裙,朝云近香髻上的彩蝶华胜璀璨夺目,衣裳皆为纱料,风一吹便似要迎风而舞一般,是才被皇后提拔的许采女,舞姿轻曼动人。 “尤小姐无官无品,涂才人肯抬举你,可你若对茶会指手画脚,未免太狂妄了。” —— 紫宸殿 常顺听张福把涂才人拜访宜秋宫的事说了,就已经上了心了,一直盯着宜秋宫的动向。 一知道尤听容参加了涂才人的茶会,就赶紧把事通禀了单允辛,“是张福疏忽大意,陛下您看……” 单允辛并未责怪,“这次是朕心急了,宜秋宫里东西你再好好挑拣挑拣,不该放的都收起来。” 不过,涂才人是个聪明人,不该说的话,她不会说,但是试探是少不了的。 “既然是茶会,常顺,你把安州送来的敬亭绿雪送去,就说……”单允辛略一思量,继续道:“既然顺宝林把信阳毛尖都赏了尤小姐,朕就再赏顺宝林些好茶。” “记着。”单允辛嘱咐道:“顺宝林才是朕的‘爱妃’。” 单允辛转着手里的佛珠,这颗珠子刻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忍辱仙人与歌利王的故事。说的是歌利王率人出行偶遇忍辱仙人说法,见之生恶心,命人割去肢体,仙人遂功德圆满。 也提醒着单允辛,为帝王者,要有足够的耐心。 尤听容现在一无所有,不能出现于人前,该做的戏要做全。 “对了,把尤听容入宫的消息传到流云宫。” 流云宫住的是池卿环,与尤听容还算有些故交,又出身权贵之家,她的面子,涂才人是要给的。 常顺连连称是,也不敢多问,派了张福去传消息,自己赶去了御花园。 —— 御花园 “奴才来的正巧!”常顺的声音打乱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奴才见过涂才人、顺宝林和各位采女,诸位安好。” 常顺不过欠了身,反倒是嫔妃们客客气气地还了礼,“常总管怎么来了?” 常顺从身后的太监手里取了一个紫漆匣子,“奴才奉命而来。” 在众人希冀的目光中,常顺将匣子递到了尤听娇眼前,“顺宝林,陛下听说您将他赏的信阳毛尖都转赠给了尤小姐,特意嘱咐奴才给您送些安州的敬亭绿雪来尝尝鲜。” 常顺说着话,犀利的眼睛那么一扫,咧嘴笑道:“正赶上诸位的茶会,敬亭绿雪恰是女子爱喝的,也可给诸位凑个趣。” 众人脸上讪讪的,皇上这么看重尤听娇,也不知方才她们说的话,常顺有没有听去。 常顺为人圆滑,笑着打岔道:“瞧奴才这扫兴的!诸位且坐着,奴才不便久留了。” “顺宝林,您还不赶紧上座,也给诸位尝尝今年的敬亭绿雪好是不好。”常顺特意看向尤听娇。 这一回,再没人敢说话了,尤听娇拿着匣子的手紧了紧,偷偷看了眼尤听容,昂着头坐到看起来不动声色的涂才人左手边,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第一次,她尝到了权利的滋味,无论付出什么,只要她“得宠”,凭她们是什么出身、如何尊贵,宫里论出身,更要争的事皇帝的宠爱。 过了今日,大伙都得再掂量顺宝林的分量了。 往日虽然尤听娇节节攀升,但无论如何受罚、受辱,陛下从未出面维护,今儿巴巴地来给她撑腰,有这阵风,尤听娇能得意好一阵了。 “瞧瞧,尤小姐一入宫顺宝林的运道就来了,尤小姐果真是顺宝林的福星呢!”涂才人却另有图谋,招手叫尤听容过去,“尤小姐快过来,让我也好沾沾福气呀!” 众人的眼神霎时便全聚集到了尤听容身上,正当气氛焦灼之时,不远处的太监扬声唱到。 “流云宫池宝林到!” 第三十六章 赢了棋,更赢了心 尤听容悄悄松了口气,不着痕迹地往人后退了些。 池卿环与尤听娇同为宝林,然众人待她的态度皆是尊敬的,齐刷刷地俯身行礼,“嫔妾等请池宝林安。” 尤听容看着池卿环走近,长发绾成灵虚髻,一只莲花纹样的环形粗赞固定在脑侧,尾端坠着长约三寸的四串金珠,发顶上金玉镶嵌的华胜小巧精致。打扮虽不扎眼,但处处昭显良好的出身。 池卿环落落大方地向涂才人行礼,“嫔妾请才人安。” 涂才人叫起,“池宝林素来不喜热闹,今日怎么有空来?” 池卿环笑答:“听闻尤小姐来了,嫔妾在闺中与尤小姐有些故交,难得再见便厚着脸皮来叨扰才人的茶会了,还望才人不要嫌弃。” “池宝林愿意来,我求之不得呢!”涂才人略显讶异地看了眼尤听容,“倒没想到宝林与尤小姐是故交,不然我应该早些派人去请宝林的。” 池卿环自然听得出她话语里的试探,“尤小姐与嫔妾的兄长是棋友,可惜嫔妾棋艺不精不能与之一战。” 此言一出,把尤听容和池卿朗之间的关系说的暧昧。 采女们看尤听容的眼神都带了打趣,敌意减轻了许多。池卿朗是天子近臣,步步高升是迟早的,没人想在御前树敌。 这也出乎涂才人的意料,尤听容怎么会和池卿朗有牵连?难道真是她多心了? 有池卿环在,涂才人原本的步调也被打乱了,众人只能正儿八经地品茶试香,而后各自告辞。 临走前,池卿环唤住了尤听容,“尤小姐,许久不见,可否邀我一同坐坐?” “正好,有些东西,我想托尤小姐带去家里。” 于情于理,尤听容不好拒绝,与池卿环一道回了宜秋宫偏殿。 池卿环遣走了宫人,房间里只留了她们两人,池卿环真诚地喊了声,“容姐姐,好久不见。” 尤听容再见池卿环,能够感受到她变了很多,变得更像她记忆中的贵妃池氏。 她身上那股子养尊处优的天真烂漫淡去了许多,脸上的笑容变成了含蓄而礼貌的装饰,进入深宫的女人都是如此。 可能是实在无人可倾诉,此刻池卿环对着尤听容似乎卸下了防备,“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容姐姐,能与你说话,宫中时日无聊,我为家人缝制了一些衣裳,偶得了几本好书,劳烦容姐姐帮我带给家里吧。” 尤听容点头,“宝林放心,臣女一定带到。” “这里没有旁人,容姐姐就不要这么生疏了。”池卿环神色失落,“在宫里我也没有说话的人,难得见容姐姐,姐姐何必强调彼此的身份之别呢?” “池小姐与陛下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入宫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池小姐为何出此伤感之言?”尤听容不解。 池卿环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我也不知道,陛下待我宽厚,却好像并非男女之情。” “我本以为入宫是我心之所愿,进了宫才发现,原来辛哥哥与当朝天子是不一样的。” 尤听容听着“辛哥哥”三个字,心里免不了酸涩,池卿环是单允辛少年时心动的窈窕少女,待池卿环是如此的不一般,她的美好,是作为皇权依附着的嫔妃永远无法比拟的。 即便尤听容付出的再多,从他们相遇开始,她就是单允辛三千后宫中不值一提的一个,至多是一把趁手的刀,一个得趣大的爱宠,怎么能跟池卿环这个有血有肉的青梅相提并论? 尤听容垂眼掩饰内心的波动,置身事外地给予置评,“池小姐或是多心了,陛下是天子,后宫前朝风起云涌,或许冷落你,也是为了让池小姐远离纷争。” 池卿环轻笑一声,以为尤听容是安慰她,“都说,感情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其中滋味何其难品。” “从我十四岁起,我就知道,日后我可以嫁给陛下。”池卿环嗤笑道:“我以为我们青梅竹马、两心相许,现在我才明白,人能认清自己已经是极难的,要猜另一个人的心意更是不可能的。” 尤听容从来不知道这些,池卿朗是单允辛的伴读,为了建立单允辛和池家更稳固的关系,池卿环入宫是定局,她也没有选择。 池卿环猜不透单允辛的心思,是因为被情爱蒙了眼,但是尤听容知道结局。 “日久见人心,处的久了,自然就看清了。” 池卿环无声地叹了口气,眼里带了苦涩,“容姐姐,入宫前,陛下来问过我……” 池卿环似乎难以启齿,“问我是否真心想入宫,若不愿可称病避开,他自会开恩为我指一个如意郎君。陛下说他会待我好,但那是出于年少的情谊和对妹妹的照顾。” 尤听容震惊地看向池卿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兄妹之情?这天底下竟然有想让自己的“妹妹”做皇后的皇帝。 实在是太可笑了。 池卿环苦笑,“是我坚持要入宫的,我知道,若我不入宫了,我与陛下的缘分便从此断了……我舍不得。” 尤听容无言以对,她既不能顺着池卿环说,也做不到鼓励她坚持本心。 “罢了,不说了。”池卿环看出尤听容的为难,说起了池卿朗,“容姐姐觉得我兄长如何?” 尤听容正色道:“我与池公子不过萍水相逢,恐怕连‘棋友’都算不得,池小姐就不要打趣我了。” “我哥哥打小就是满口君子仁义、之乎者也,京中爱慕他的有许多,可他心动的却没有。”池卿环深深看着尤听容,“除了容姐姐,他第一次主动接近一个女子。” “池小姐,我与池公子不过因棋局……” 池卿环打断了她,“我兄长根本不爱下棋,别说是陛下,就连我……他都没下赢过。” 尤听容愕然,“怎么会?我还偶遇池公子在书局寻古今残局的棋谱呢。” “我那哥哥,平日里识文断字一点就通,可偏偏对于下棋一道,始终不开窍。”池卿环乐的捂嘴偷笑,“父亲母亲常借此取笑于他,因而哥哥不喜棋,但凡下棋,那些君子仁义就抛之脑后了,为了赢可谓无所不用。” “与容姐姐下了那盘棋,便突然愿意在棋道上上心了,说是苦心钻研也不为过。” 池卿环越想越乐,“容姐姐说起在书局偶遇兄长,我就知道我哥哥为何突然让我帮助寻一本《石室仙机》了,原来是为容姐姐寻的。” 池卿环从桌子上放着的匣子里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递给尤听容,正是那本棋谱。 尤听容轻轻地翻动着有些破损的书页,心绪难平。 里头是规整的雕版印刷字体,有些年岁了,她本以为池卿朗早忘了。 “池小姐放心,东西我会亲手交到池夫人手中的。”尤听容衷心道:“不过,我与池公子乃是云泥之别,无心攀附,还望池小姐莫要再开玩笑了。” 池卿环笑容微僵,没想到尤听容竟然对池卿朗的心意无动于衷,再多的撮合之言也不便再说了。 临走前,低声道:“容姐姐,我只是想告诉你,灵感寺那局棋,你赢了他的棋局,也赢走了他的心。” 第三十七章 心意辗转 谦益书斋 二楼临街的雅间里,薛善利一把算盘打得飞快,另一只手刷刷地记着家里几间铺子的营收。 正写的入神呢,一只手把笔下的纸扯了去,来不及收回的毛笔扯出来一条乱线。 薛善利心头火气,张口便骂,“瞎了狗眼了!敢动小爷的东西?” “薛老板好大的气性,都是爷了!” 来人声音细润温和,薛善利闻声压了火气,转头一看,果然是池卿朗。 “池大人,您怎么屈尊降贵来了我这破地方?”薛善利虽称其为大人,却身子都没动一下,俨然只是打趣。 池卿朗依言环视了一圈,点点头,“确实是破了点。” 这是薛善利在书斋里的单间,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旧书和账目,加上桌椅、木架之物,俨然就是个杂物间。又无人清理,积了厚厚一层灰。 薛善利自己也知道,没法反驳,只能伸手找他要东西,“把账本给我。” 池卿朗随手扬了手里的纸,“原来这是账本呐,我还以为薛掌柜转行学起道家符文了。” 这一手的字,鬼画符一般,除了薛善利自己,恐怕没人看得懂。 薛善利接连被损,脸上挂不住了,一把抢过来,“得了吧你,你还敢得罪我?上回你从我这拿走的棋谱还没还我呢,我这可就这么一本!” 说起棋谱,薛善利想起来一件事,问起尤听容,“那回那个姑娘,你就不了了之了?你两没有借抄书往来一两回?” 池卿朗对他这八卦没正行的样子看不过眼,推开他凑过来的脸,“棋谱在陛下手里,你去找圣上讨要吧。” 薛善利缩了缩脖子,蔫了,“我可不敢。” “那你就这么算了?这尤家大小姐可开始议亲了,你可得抓紧了……”薛善利压不住那点好奇心,碎碎念起来。 池卿朗脸色一变,转头看他,“议亲?你听谁说的?” 薛善利得意起来,“我还用听别人说吗?本公子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可是京城万千女子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尤大小姐要议亲,自然要优先考虑本公子……” 眼见薛善利滔滔不绝没完了,池卿朗打断他,“别贫了,究竟怎么回事?” 薛善利把两家的往来如实说了,最后叹了口气,“可惜尤小姐来头不小,我这个平民百姓招惹不起。” 见池卿朗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薛善利愈发自得起来,“我母亲才和尤家夫人见了两次,京城的生意就困难重重。” “我一打听,在我们家之前,尤小姐才与赵家约了见一面,赵老爷被顺天府拿下了,我这么上下一思量,哪还有不明白的。”薛善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说这其中,是京城哪位主儿的手笔?” 薛善利不知道是谁插手,池卿朗却一点就通,“京中还有谁能号令顺天府呢?” 薛善利方才的得意之色骤变,紧张地四顾,低声凑到池卿朗耳边,“你是说,是……” 最后几个字他没说出口,而是那手指指了指天。 池卿朗笑而不语,默认了。 薛善利庆幸地拍了拍胸口,“尤大小姐这来头也太大了,谁碰到都是个死呀!还好我识相!” 本来皇帝对于薛善利是个远在天边的大人物,半月前单允辛微服私访偶然见过他一面,一番交谈下来只觉陛下深不可测,现在都心有余悸。 池卿朗知道单允辛欣赏薛善利,“若可以,你还是给彼此一个机会吧。尤小姐聪颖过人,加之薛夫人也很中意她,若成了,你不会后悔的。” 薛善利连连摆手,反映过来后饶有兴致地看着池卿朗,“这么看,我们池大公子动了春心了?你若真喜欢,大可上门求娶,莫要留有遗憾!” 池卿朗见不得他没正形儿的模样,撇过头去,“她既对我无意,我若强求,实非君子所为。” “我与尤小姐是陌路人,你与她反倒趣味相投,人家是女子,本就矜持些。更何况池家门第高贵,怕被拒绝丢了面子,你一个大男人还不晓得主动些,真是活该你打一辈子光棍!”薛善利终于找到机会也能教训池卿朗。 薛善利继续撺掇他,“你可是陛下跟前的红人,跟能臣干将相比,一个女人又有何割舍不下的。” 池卿朗面上有了动摇之色,只是还是觉得唐突了佳人。 “更何况……你们男未婚女未嫁,陛下是明君,怎会横刀夺爱呢?”薛善利眼里压不住的跃跃欲试,他这个好友循规蹈矩了半辈子,就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 池卿朗垂眸沉思,想着两人的机缘巧合,思绪万千。 —— 宜秋宫 尤听容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单允辛却并未再踏足宜秋宫,倒是宫里的喜庆气氛愈发浓了。 明日就是万寿节,单允辛二十一岁生辰。 虽然皇帝吩咐一切从简,可随着皇帝在朝堂上话语权的增强,底下的人巴结讨好都来不及,必定会将万寿节办的热热闹闹。 后宫嫔妃多的是想在御前一鸣惊人的,尤听娇忙着置办行头、准备寿礼,也分不出心神来与她较劲。 尤听容难得的过了几天清净日子,每日能睡到日上三竿不说,每日的午憩也从未落下。 许是睡的多了,今晚尤听容辗转,迟迟难以入眠。 干脆翻身坐起,穿上外袍,点了一盏灯,就着烛火,翻看起池卿环带来的那本《石室仙机》。 正想的出神,灯罩里的烛火晃了晃,尤听容才发现书页上投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还未回头,来人先出声了,“同一本书,朕亲笔抄录都比不得旁人送的旧书?” 第三十八章 朕是来讨生辰礼物的 声音低沉,吐字优雅中夹杂着特有的颗粒感,说话者凑得很近,裹挟着气流激的尤听容后颈细嫩的皮肤微微泛了暧昧的粉色。 尤听容素白的手指紧张的收紧,险些撕破了薄薄的纸纤维。 她甚至不敢回头,害怕单允辛简直能蛊惑人心的黑眸,被那双眼睛看着,她怕自己再次被他哄骗的不知天高地厚,做那些傻事。 手中的书被抽走了,尤听容想起这是池卿环转托之物,赶紧起身去夺。 扶摇如何撼动大树,尤听容抢了个空。 “怎么?舍不得了?”反而招来单允辛的冷讽。 尤听容埋首行礼,“臣女失礼,还请圣上勿怪。” 听着耳边哗哗的翻书声,尤听容担心单允辛手上没个轻重把书给毁了,紧巴巴地解释道:“陛下,这是池宝林托臣女带去……池府的。” 在单允辛犹如雄鹰般锐利的眼神里,尤听容生生把“池公子”三个字咽了下去。 眼见着单允辛翻书的动作粗鲁随意,这有年岁的书页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 尤听容眼巴巴看着,期期艾艾道:“陛下小心些,池宝林托付给臣女,若好端端的东西损坏了……臣女不好交差。” 单允辛挑唇一笑,“交差?尤小姐要同谁交差?” 单允辛弯下腰,正对上尤听容躲闪的眼神,“莫非尤小姐真把池宝林当做自己未来的小姑子了?” “亦或是……觉得自己终有一日能够真的入宫来,与池宝林姐妹相称?” 前半句尤听容尚且没来得及辩驳,就被后半句惊得跪了下去,“臣女绝无此心!” “前者你最好无心,后者……”单允辛没有继续说下去,亲手扶起尤听容,“每回见朕,你总在‘失礼’,当心跪伤了膝盖,下雨天可是要遭罪的。” 在他的梦里,尤听容没少被罚跪,有孕后,更是皇后和董氏的眼中钉肉中刺。 偏偏母族不争气,涂丞相随便找了由头就把尤贵泰贬去偏地做官,加之董家从中作梗,尤夫人在路上就病倒了。 单允辛为了麻痹凃家,只能放任,匆匆派了太医远赴偏地。 可尤听容哪里肯等,擅自在凤仪宫跪求皇后。 即便单允辛及时解围,但她孕中身子弱,又恰逢雨季,落下了病根,连带着生产之时都险象环生。 “多谢陛下恩典。” 尤听容顺势起身后,避开了单允辛热的烫人的手掌。 “坐吧。”单允辛抬手示意,与尤听容夹着烛盏对坐。 单允辛看着她出神,他从未亲眼见过尤听容卸去钗环的模样,这样的夜里在烛光中看着,好似与梦中的场景重合了。 青丝披散,顺着流畅的身体弧度起伏,烛火将尤听容那一张皎白的小脸,染了糯粉的红霞。因为只点了一盏烛灯,单允辛并不能看清她眼睫下的情绪, 那么娇小的美人,此刻披着外袍,里边只穿着轻薄的寝衣,一根细细的粉色带子从领口处探出来绕到颈后。 此情此景,映在单允辛的眼底,造微入妙。 尤听容此时衣衫不整,局促的厉害,拢着长发,试图遮掩着什么。 不时看向门帘处,若是闯进来什么人,她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单允辛看出了她的不安,收回视线,分心继续翻动手里的书,“尤小姐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呢。” 尤听容的心被悬在半空中,呆愣地看着他。 落在单允辛的眼里,是极可爱又可怜,像做了坏事的小猫,让他不忍再为难她。 可该训的时候,不能心软。 “这本旧书比朕亲笔誊抄的那本更好吗?” 尤听容一听是这个问题,隐隐松了口气,装起傻来,“回陛下,臣女并不知那本书是陛下亲笔抄撰。” “就当你不知吧。”单允辛说话总带了点意味深长,“那你现在知道了,尤小姐更钟意哪个呢?” “陛下误会了,这本书是池宝林托臣女带给家人的,臣女从不觊觎他人之物。”尤听容果断避开了比较,“陛下的赏赐定然是无比珍贵,绝无他物可比。” 单允辛为人独断专行,若是顺着他的话来比较,才是自讨苦吃。 “尤小姐向来会说话。”单允辛展眉,“朕一贯不喜别人说谎,但尤小姐的谎话,朕却听得极舒心。” 尤听容自然不肯认,蹙着眉想反驳他。 却只见单允辛伸手取下灯罩,拿起那本《石室仙机》悬在烛火中,火舌舔舐着泛黄的书页,很快,焦味传到了鼻尖。 单允辛就盯着火焰蔓延而上,焦灰色的碳灰在空气中浮动,眼瞧着火舌已经烧到单允辛的手指了。 尤听容忍不住惊叫道:“陛下!您的手!” 单允辛这才松手,剩下的一小角书页在红漆木桌上燃烧,尤听容能感受到桌面隐隐发烫。 单允辛注意到,染着红星的碳灰落到了尤听容的手背上,温度不高,但尤听容还是没忍住轻颤了一下。 叹了口气,单允辛随手将茶水倒在未燃尽的书页上,小火苗很快熄灭了,留下一块被熏黑的红漆。 “既然你不想做选择,那朕只好帮你去掉不该有的误导项……让假话变成真话。”单允辛直勾勾地盯着尤听容,眸色黑沉似雾。 尤听容无所遁形,但直觉告诉他,该说些好的,哄着眼前的男人。 尤听容舔湿了下唇,压抑下心里的慌乱,软了声音,“陛下的赏赐,无论是否为陛下亲笔,臣女都很喜欢。” “就因为太喜欢、太珍贵了,所以臣女唯恐玷污了陛下的心意,甚至没敢多看。恰巧池宝林托臣女带东西,臣女就想翻一翻,仅此而已。” “臣女所言,字字真心。” 为表诚意,尤听容抬眼望进了单允辛的黑眸。 眼瞧着,单允辛眼中起伏翻涌的风浪渐渐平息,柔和了下来。 假话! 单允辛听着她绵软着声音说着,脑子里就是这两个字。 但是,一贯抗拒、躲避他的尤听容,现在肯花心思哄一哄他,也算有长进了。 再被她湿漉漉的眼睛这么瞧着,单允辛一时舍不得拆穿她。他能猜到,若再被拆穿了,尤听容只怕更要躲她。 倒不如装傻哄一哄她,让这只娇贵小猫咪以为自己能骗过他,也能长些胆子。 “罢了,且信你一回。” “多谢陛下。” 随着单允辛话音落下,尤听容长出一口气,忍不住透出三分窃喜,眸子里光彩熠熠,僵直的后背渐渐松下来了。 单允辛被逗乐了,放松地向后靠,“明日是朕的生辰,朕来找尤小姐讨礼物了。” 第三十九章 祝愿陛下长寿长康 尤听容愕然地抬头,檀口微张,发出了一声疑惑的单音。 单允辛偏头看她,收敛了自己身上强烈的攻击性,连锋锐的眉眼都在烛火中带了暖意。 “朕说,朕是来讨生辰礼物的。”单允辛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 也许是单允辛的态度太理所当然了,也许是难得能骗过单允辛的眼睛,尤听容竟然脱口说了实话。 “臣女空手而来,什么都没有。”尤听容苦哈哈地摊了摊手。 尤听容从来没有被人追着像讨债一般,追要生辰礼物。若是换了单允辛以外的人,尤听容应该说句善意的谎言,匆忙准备一件不出错的礼物。 可眼前人是天子,他富有四海,世间的物华天宝、今古奇观,没有他没见过的,没有他得不到的。 尤听容想到这里,心里默默续了句,他有的太多了,即便当时觉得好,转眼就该抛之脑后了。 东西是这样,人也一样。 单允辛眼睁睁看尤听容蔫了下去,以为她是觉得为难,露了个安抚的笑容。 欺身上前,“生辰礼物,自然是心意比东西更重要。” 尤听容只能推脱道:“既然陛下明日过生辰,臣女明日再……” “明日是万寿节。”单允辛打断她的话,他的声音带有天然的征服感,从胸腔中发出,低沉而有说服力,“不是朕的生辰。” 单允辛眼神复杂,尤听容只看一眼,就难以再避开了。 重生以来,尤听容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这个男人,曾经的枕边人、心上人。 单允辛生的极好,长眉英挺浓密,眼窝深邃,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在长睫的掩映下朦胧难辨。平日里,这双眼里总是凌厉而危险,蛰伏着无尽的危险。 此刻那双黑沉的眸子隔着烛光看过来,似乎被点亮了,让尤听容竟然窥见了一丝情意…… “明日的礼物是国礼,他们是要为国君贺寿,祝愿国运永昌。”单允辛难得主动避开了尤听容的窥探,眼睑垂落,在眼下投下了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尤听容突然就心软了,前世,尤听容也曾在万寿节前专程为单允辛过生。 那一次,她怀着身孕不能参加繁缛的万寿节,于是前一晚亲手为他下了碗长寿面。 单允辛当时惊讶极了,问及缘由,她也是这么说的,“长寿面祝愿臣妾的夫君、孩子的父亲寿长福长,而长乐宫送的是给天子的礼物,怎能一样?” 单允辛严于律己,从来只吃七分饱,更不在夜里进食。但那一次,他顾不得仪态,撸起袖子一口气嗦了干净。 尤听容笑地花枝乱颤,轻柔地为他擦拭腮边的汤汁,“陛下慢些。” 一根长寿面没有从中间断开,硬着头皮吃了进去。 单允辛吃了面,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始喝面汤,一口口喝下去,似是琼浆玉液一般。 尤听容看的满足,自己的心意被这样珍惜着,再多的辛苦也值得了。 单允辛也是在那时第一次向她袒露了自己的软弱之处。 从前尤听容只知单允辛并非皇太后亲生,对单允辛的成长知之甚少,也无人敢议论当今圣上的出身。 那晚,就这葱花清汤,单允辛第一次说起了自己。 他是先帝的第二子,不比长子受重视,又不如三弟受宠爱,生母朱氏只是当年的宠妃涂贵妃的宫女。即便生下皇子,也只是个末等奉仪,连宫殿都未配属,仍然在涂贵妃跟前伺候。 涂贵妃是先帝的爱宠,先帝因为幸了宫女之事正是心虚,放话任由涂贵妃处置。 单允辛虽然是皇子,却没能得到他应有的尊贵,草草长大。唯一疼爱他的只有生母朱氏,也只能偷偷地来看他。 不知是否是吃的太急了,单允辛的嗓音带了沙哑,“若是这样过下去,也好。” “虽然平淡,也不失圆满。” 尤听容本以为自己忘了,今日才发现,单允辛说这句话的神情语调,微抿的薄唇,垂落的长睫和泛红的眼尾,一切一切如此真切的被珍藏在她的回忆里。 “宫里的孩子活的艰难,我娘……”单允辛说最后两个字似乎很艰难。 尤听容懂他的傲骨,软臂一伸,与他相拥,让他将情绪藏在她的颈侧。 “我娘一直想为我做一碗长寿面,希望我健康长寿。可她连碰食材的资格都没有,每年生辰,只能使银子托小厨房的人做一碗素面为我庆生。”单允辛紧紧地抵着尤听容纤瘦的肩膀,回忆起那个记忆里遥远的母亲。 尤听容安静地听着,没忍住红了眼眶,轻轻地拍着他宽阔的后背,试图让手下紧绷的肌肉稍稍放松下来。 “五岁那年,父皇第一次召我觐见,安排我进上书房跟皇子们一同念书,跟我说……为我找了位更好的母妃。”单允辛说的很慢,似乎很不想回忆,“涂贵妃告诉朕,从此以后她就是朕的母妃,有她在,可以让朕做太子、做皇帝,而宫女朱氏……不慎失足落水而亡。” 尤听容看不见单允辛,但隔着衣衫,肩头却觉察了湿意。 “可笑的是,从那以后,朕每年生辰,膳房必会备上一碗长寿面,辅以山珍海味,可朕却再也不想吃了。” 此后,尤听容每年都会亲手为他煮一碗长寿面,也知道了单允辛与涂家的恩怨纠葛。 许久,尤听容才从回忆中抽离思绪,看向单允辛的眼神也软和了些。 即便感情是假的,那一刻,尤听容确确实实短暂地走近了他的心,只可惜,造化弄人、有缘无分罢了。 单允辛就静静地等待着她,只要面对的是她,他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耐心,他也只能把这一切归咎于命运二字。 尤听容长叹了一口气,嫣然一笑,“既然是过生辰,臣女便亲手为陛下做一碗长寿面如何?” “祝愿陛下长寿长康,平安喜乐。” 尤听容一字一字说的郑重,这是她能给他的最后的祝福,从此以后抛舍仇怨,只做陌路人。 第四十章 惊觉 常顺被单允辛的命令整的够呛,这会儿都亥时都快过了,陛下非得这时候吃劳什子长寿面,还要是尤小姐亲手做的。 宫里人多眼杂,还不能让人瞧见。 常顺撵着张福找了件宫女的衣裳,又找了个没住人的宫殿,亲自做起灶夫替尤听容烧火,呛得脸红脖子粗。 反观身尊玉贵的单允辛丝毫不觉得烟火味呛人,津津有味地倚墙,盯着和面的尤听容看的入神。 常顺从未见过圣上脸上露出过这样的笑容,心里啧啧称奇,连咳嗽声都憋着,唯恐惊扰了。 作为贴身伺候多年的太监,自打常顺开始伺候起,单允辛从来不吃长寿面,只说不爱吃面,更不信这些。 今日常顺见此情此景才知,何为情人眼里出西施,何为有情饮水饱。日后尤小姐若入了宫,必定三千宠爱在一身,不知又要掀起何等风浪呢! 单允辛凝注于忙活的女子,尤听容一身不起眼的青衣直裾宫女打扮,长发用粗簪束在脑后。 为了方便劳作,一根两指宽的臂绳自颈后顺肩头将宽袖束于腰间,交缠两圈系了一个活结,勒出了尤听容曼妙的身形。 在热气蒸腾之中,单允辛那颗在权势里喧嚣躁动的心第一次,平静了下来。 尤听容不急不缓地拉出一整根长面,下锅、吊汤、捞面,最终撒上肉丝、青葱,再卧上一个橙黄的荷包蛋。 一气呵成。 常顺想阻止也来不及了,眼瞧着尤听容随意捞了个白瓷蓝边的瓷碗,就这么把御膳给随便装上了。 但好在另一件事他还没忘,扔了手里的火钳,小心翼翼上前来欲为陛下试毒。 单允辛一抬手,常顺麻溜地出去了。 关门时,在门缝里瞅见了,至尊至贵的天子就坐在灶台旁,像个寻常汉子一般,捧着热乎乎的唐人的瓷碗,喝了一口汤。 尤听容此生第一次没有避之不及的告退,而是一样不错地看着单允辛如前世一般,急切而郑重地将汤汁都喝了个干净。 单允辛抬头,与她相对而视,露出了餍足的笑容。 “这是朕吃的第一碗长寿面。”单允辛将碗筷端端正正地放下,“也是朕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尤听容一笑置之,“陛下是天子,总会有更合心意的礼物……更合心意的人。” 历经生死的尤听容很清楚,人心易变,一时的心悸算不得什么,再倾尽心力的讨好也比不过单允辛年少时的爱慕,即便再来一次,她做的再好,最多也只能是个“宠妃”。 单允辛没有多解释,他有的是时间让她认识自己。他会对她比梦里更好,不让她吃苦受罪,护她周全。 “平安喜乐,觅得有情郎;执子之手,相携至白头”,灵感寺的千年古树上,单允辛亲手系上的红带子,他是天子,一定不会让她的心愿落空。 “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单允辛的面容在热气蒸腾的小厨房内看不真切,冷冽的眉眼都柔和了下来,语气听起来多了些缱绻缠绵。 尤听容没有细看,屈膝行礼,“臣女告退。” 单允辛站在原地,目视她走远。 身姿纤细,姿容端丽,瞧着是弱不禁风的,可单允辛知道,她内里是多么固执坚韧。不过几次接触,单允辛放任了自己沉沦,他突然明白另一个自己为何会那么痛心彻骨。 “陛下?”常顺唤回了单允辛的思绪,“明日是万寿节大典,奴才服侍您早些回宫歇息吧?” 常顺的话,仿佛将冷酷无情的一国之君唤醒了,单允辛眼里那点柔软荡然无存,“走罢。” —— 清早,乾清宫有条不紊地动起来了。 大典的朝服早早挂在木架上,宫女们正仔仔细细地整理,确保没有一丝褶皱,手捧腰带、配饰、冠冕等宫女们排成长队,足有十余人。 常顺掀帘,单允辛高大的身影从寝殿走出,宫女们井然有序的依次上前,常顺手脚麻利地为单允辛打理衣着。 我朝的龙袍以玄黑为底,寓意包容万物、力量无穷,细看之下并非纯黑,而是以深浅不同的玄色织出了密密麻麻的图案。 在玄色之上,是大片的金线刺绣,神色各异的五爪金龙盘踞其上,宣扬着着装者无上的权威。 领口、袖口、腰带皆为红色织带,犹如熊熊燃烧的火焰点缀着无穷的焦土。 在带上朝冠之前,常顺先服侍单允辛用早膳。 亲自将一个足金盘龙碗端到了单允辛手侧,是一碗长寿面,摆盘精致、香气扑鼻。 “陛下,这御膳房特意备下的长寿面。” 常顺说着,略退后两步,行了叩拜大礼,“奴才恭祝圣上福寿永昌、江山永固!恭祝朔国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满殿的奴才们都跟着齐刷刷跪下,齐声道:“恭祝圣上福寿永昌、江山永固!恭祝朔国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单允辛神色未见波动,垂眼看着精致的长寿面,薄唇轻启,“赏。” 众人大喜,齐声道:“奴才谢圣上隆恩!” 单允辛眼里晦暝,并未动那一碗面,他收到的祝福不过都是为了在他手里讨个赏罢了。 常顺眼骨碌一转,摆摆手将服侍的宫女遣退,转而夸起了尤听容,“看来御膳房的手艺再好,也比不过尤小姐的心意。” 单允辛未发一言,常顺继续道:“奴才还特意问了,这长寿面的做法,想着日后奴才也能有幸为圣上做一碗。” “谁料御厨取笑奴才异想天开,说这长寿面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光是如何将面拉成一根不断开就需积年累月的练习,若非多年的苦功夫是做不出来的,就是御厨里也只有有资历的厨子才能碰这道膳。” 常顺乐呵呵地为单允辛布菜,夸道:“可见,尤小姐对您是多上心……” 单允辛捏着金筷的手一紧,手背的筋骨猛然收紧,微微撑起柔韧的皮肉。 一双幽黑的眸子如野兽一般摄人心魄,冷凝地锁定着常顺,直看得常顺扑通一声跪倒在金砖上,“奴才该死!” “你说……长寿面并非一日之功?” 第四十一章 万寿节 常顺摸不准单允辛的意图,只能老老实实道:“都是御厨们亲口所说,奴才不敢有半句虚言。” 单允辛突然笑了,并非一贯的那种冷酷难测的似笑非笑,而是从胸腔里不自觉的发出的哼笑,似喜非喜、似怒非怒。 他想起来了,梦里的尤听容第一次为他做长寿面时候,说是失败了多次,临到了最后关头,还是把面扯断了。 最后只能沾着面水将面条粘合,单允辛吃的时候有好些不均匀的面疙瘩。 可昨晚那碗长寿面粗细均匀,劲道把握的恰到好处,绝非初次所为。 尤听容对自己的膳食规矩、喜好了若指掌,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避如蛇蝎。 甚至于,殿选那日突然换了身衣裳,还把衣裳给了尤听娇。 单允辛握着筷子的手越来越紧,软金的筷子已经变形了,脸色阴霾的可怕,再离奇荒谬的事在自己亲身经历过之后就不难想到了。 她不想入宫,确切的说,她不想再爱他。 “平安喜乐,觅得有情郎”,单允辛想起了她虔诚的愿望,谁是她钦慕的“有情郎”? 刹那间,他脑子里一片荒凉,先是被排斥、欺骗的怒,而后是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 单允辛恶狠狠将筷子生生掰断了,她这是要把他拱手让给旁人?明明两人的甜蜜苦恼她都知道,却执意嫁于旁人。 常顺从未见过圣上如此恼恨的模样,匍匐在金砖之上,牙关都在发颤。 但他是御前总管,既不能引颈待戮,更不能让陛下误了万寿节午宴的时辰,只能壮着胆子开口,“圣上,午宴前还需进香祈福,再耽搁下去恐怕要误了时辰。” 面对单允辛骇人的眼神,强颜欢笑道:“奴才特意嘱咐为尤小姐安排了席位……来陪陛下过生辰。” 提起尤听容,单允辛的神色稍缓,他可以亲自问她。 “朕吃饱了。” 常顺长出一口气,擦着冷汗,起身时还险些踩着下摆,“快,伺候圣上戴朝冠!” —— 宜秋宫 尤听容是被巧心唤醒的,因为心事重重,她夜里睡得极不安稳,精神不济。 “尤小姐,张公公说了,礼部给您排了席位,不能不到呀!” 尤听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强打精神,由着巧心替她梳妆,“我是客人,不便过于抢眼。” 万寿节由不得马虎,参宴的人无一不是盛装而来,既不能过于素净,也不可抢了嫔妃的风头,巧心盯着首饰匣子拿不定主意。 尤听容挑了些精致而不扎眼的头饰,为与嫔妃区别出来特意留了头发披在颈侧,表明她待字闺中的身份。 妆容却是少见的迤逦,好在口脂虽娇,但并不浓艳。 巧心看着镜中的美人,心里暗自赞叹,尤小姐算不得绝色,但只要对上她那双眼,就再也移不开了。 眼尾微微上挑,夹着纤巧的眼皮褶,烟笼雾罩之中,多一分太艳,少一分太淡。说是转盼流光、脉脉含情也不为过了。 衣裳也着意挑了上身襦衫,下为百迭长裙,显得青春娇嫩些,与嫔妃们清一色的广袖拖尾宫装相区别。 尤听容收拾好了由巧心引去尤听娇房中,尤听娇已经在用早膳了,抬眼见着她,微微愣了会儿,才道:“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妹妹呢。” 容光焕发全不似自己,在宫中不过半年,好似就老了几岁。 尤听娇今日穿的六品宝林的服制,华贵而规矩持重,尤听娇生的娇嫩,这身衣服的确生生将她衬老了两三岁。 巧心扶着尤听容坐下,恰时开口道:“主子穿的是宝林的服制,想是内宫局没想到主子入宫不过半年就能连连获宠,十八岁就成了宝林。” 尤听娇心中受用,“就你嘴甜。” 几人便再无话了。 —— 含元殿 含元殿是皇宫三大殿之首,只有国之大典和接待各国使节才会使用,其恢弘大气自是不必言说。 尤听容是与尤听娇一同来的,从宜秋宫走过来委实是很长一段路,但两人都没有说话,脚下是走不完的青石板路,两侧更是看不尽的青瓦红墙。 等到了含元殿前,穿着红杉的礼仪小太监笑脸相迎,“奴才请顺宝林安,请尤小姐安。” 说罢,引着两人往殿内走。 殿中空了宽敞的通道,铺了松软的织花地毯,席位分列两侧,右为后宫及皇嗣,左为朝臣及命妇女眷,各排了两列,依照品级位份依次落座。 单允辛登基不久,妃嫔不多,尤听娇这个宝林已经是皇后之下仅次于凃才人和董才人的高位妃妾了,只是碍于出身,仍然排在宝林的最末端。 尤听容虽为官家小姐,但尤贵泰不过是没有实权的朝散郎,并无资格受邀参宴,所以她被安排在尤听娇身后落座。 不多时,该来的都来齐了,只余了一文一武两个首席还空着。 尤听容知道文臣第一是涂丞相,武官倒是不知是为谁留的,董将军在外征战,班师回朝恐怕要到七八月后。 殿内很快安静了下来,传来了常顺的高昂的唱到声,“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起身跪拜,“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福!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金安!” 帝后二人在高台上落座,单允辛低沉威严的声音混着殿内的回音传来,“平身。” “谢圣上隆恩!” 皇后在落座后,一眼就看到了底下空着的席位,细眉一拧,压低声音对秋弥道:“父亲人呢?” 秋弥心里也为难,只能搪塞道:“许是路上耽搁了。” 皇后心头火起,“快去催!” 平日里涂丞相放肆些也就罢了,今日当着满朝文武和内外命妇的面,自己这个皇后也在这里坐着,涂丞相当众迟来,这不只是给皇上没脸,连带着皇后脸上也无光。 皇后悄悄看向单允辛,果不其然,单允辛脸上连个笑意都没有。 皇后起身,举杯对单允辛道:“今日是陛下寿辰,臣妾代后宫诸位妹妹们,恭祝圣上万寿无疆、鸿福齐天!” 皇后说完,嫔妃们都跟着起身举杯,“臣妾等共祝圣上万寿无疆、鸿福齐天!” 单允辛却无动于衷,声线寒凉,“皇后的贺词,还是等丞相大人来了再说罢。” 第四十二章 “那朕便先看丞相的大礼。” 随着单允辛话音落下,殿内本来祥和的气氛霎时冷凝起来,众人面面相觑,纷纷垂首装傻充愣。 皇后僵立在当场,举着金樽,沉默许久才低声道了声,“陛下说的是。” 嫔妃们更是不知所措,看着皇后。 董才人率先放下酒杯,发出了一声窃笑后落座,在寂静的殿内清晰可闻。 皇后狠厉的目光立刻追了过来,攥紧了手,沉声道:“董才人,陛下跟前,莫要失了分寸。” 谁料董才人反唇相讥,“皇后娘娘,今日是陛下的万寿节,嫔妾在这大好的日子笑一笑都不行了?” 对着皇后青白相接的脸,董才人阴阳怪气接了一句,“莫非……像涂丞相一般任性迟来,才是懂分寸、识礼数不成?” 这个软钉子扎到了皇后的软处,让本就难堪的皇后更加下不来台。 “董才人此言差矣。”一道轻软的声音接话了,众人看过去,是董才人身侧坐着的涂才人。 涂才人翘唇一笑,“涂丞相对陛下忠心耿耿,对万寿节自然是千般筹谋,必然是备了重礼这才耽搁了。” 丞相一党的臣子连连附和,皇后的脸色这才好看些,看向涂才人的眼神也带了赞许。 涂才人转头看向董才人,“董姐姐如此妄加揣测,失了分寸不说,未免伤了臣子的心,违背了陛下重贤用能的本心。” 这回是董才人恨得咬牙,狠狠白了她一眼,“那就看看,涂丞相今日送的什么大礼,也让咱们开开眼!” “董才人说的在理!” 一道粗犷浑厚的男声自殿末传出,伴随着甲胄的金属摩擦声,一个魁梧到有些敦实的武将大步跨进殿内,是董将军。 尤听容难掩诧异,惊诧地看着来人,董家父子不是应该在前线吗?怎会无声无息回京了?再看皇后愕然的神情,看来涂家甚至一无所知。 尤听容偷偷打量正坐龙椅的单允辛,沉重的冕旒上,五彩丝绳贯十二块五彩玉垂落在脸前,看不清皇帝此时的神情,权谋制衡、操控人心是单允辛的拿手好戏。 董将军重重跪在皇帝跟前,郑重地行了大礼,“微臣贺寿来迟,请陛下责罚!” 这个头磕的实在,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充分显露了对单允辛的敬畏。 单允辛也缓和了神色,抬手叫起,“董将军舟马劳顿,一路辛苦,平身吧。” 董将军又是俯首磕头,“为圣上、为朔国,微臣万死不辞,不敢称辛苦!” 皇后眼看着董家献殷勤,董才人的脸上也带了得意,可涂丞相却迟迟不见人影,心里免不了着急上火。 偏董将军还要替董才人撑腰,转而向皇后请安,“微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皇后强颜欢笑,“董将军快快请起。” 董将军起身后,笑着问道:“微臣是个粗人,自幼没什么见识,也想看一看涂丞相备的‘大礼’,日后在军中,也能吹吹牛。” 董将军一来,便得到了武官们的附和,殿内的气氛热闹起来,将涂丞相硬生生越推越高。 皇后坐的笔直,眼神示意太监江慎赶紧去通风报信。 若是涂丞相的寿礼不够贵重,岂不是要惹了满朝文武笑话?更是落了个不尊不敬的恶名。 好在手下人得力,董将军落座后,不多时涂丞相就带着人抬着一个精致的大木箱子进殿来,“微臣来迟,还请陛下责罚。” 殿内人人都看向了那个箱子,单允辛冷眼看着殿前腰板笔直的涂丞相,并无太多情绪,不冷不热道:“丞相是重臣,朕怎会责怪。” 是“重臣”,而不是“忠臣”。 涂丞相听懂了单允辛的未尽之言,心生不悦,皇帝得了军中的支持,愈发不可控了。 脸上依旧是谦卑自责,“有陛下这句话,微臣死而无憾了。” 涂丞相侧过身,指向身后的木箱,“今日宫里宾客来来往往,微臣的寿礼经不起磕碰,只得避开人运进来,这才迟了。” 单允辛漫不经心地拈着手心的佛珠,不置可否,“那朕便先看丞相的大礼。” “微臣遵旨。” 随着涂丞相一声令下,宫人们小心翼翼打开木板,一尊巨大的青花瓷瓶出现在众人眼前,引得一阵惊叹之声。 是一个足有一人高的青花瓷瓶,如此体量的瓷器,光烧制和运送就不止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更引人注目的是瓷瓶是的花纹,瓶口和瓶底各写着四十八个寿字,巨大的瓶身上分作七十行、一百三十排,共一万余个“寿”字,且每一个都各不相同、各有寓意,可谓巧夺天工。 涂丞相满意于众人的反应,再度拱手行礼,扬声道:“微臣献上万寿青瓷尊,恭祝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百官之首牵头,满殿的人都齐声拜贺:“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此声仗,单允辛也恰时地勾唇浅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众卿平身!” 继而对涂丞相道:“丞相的心意,朕亦十分动容。” 涂丞相志得意满,转而看向席间坐着的董才人,对这个挑事的嫔妃,他很看不上。 “不知董才人可还看得上臣的这份薄礼?” 董才人被点名,脸上带着不情愿,“丞相的礼让我叹为观止,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涂丞相神色倨傲,武夫之女,也敢当众挑衅涂家的皇后? 董将军的看着女儿被涂丞相为难,起身拱手道:“禀圣上,微臣虽来的匆忙,但也为陛下带了寿礼!” 说着脸上带了有些做作的歉笑,玩笑似地对涂丞相道:“只是不及涂丞相万一。” 涂丞相不以为意,董家父子从西狄边境匆忙回京,能有什么好东西?更何况自己的寿礼珠玉在前,当即笑道:“寿礼重在心意,将军何需自谦?” 董将军意味深长地咧嘴一笑,转头吩咐宫人,“带上来。” 第四十三章 妙手琵琶 沉重的敲击声落在含元殿的地毯上,这么厚重的织花毯上也有这么大的声音,可见是个大家伙。 尤听容也有些好奇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声音越来越近,她也听出来了,是铁蹄声。 与此同时,涂丞相等人也明白过来,不由得松了口气,不过是匹战马,算不得稀奇。 这点心思在这匹身披铁甲、威风凛凛的战马走到殿中之时,无声地被击碎了,观者不由得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此马体高近两米,鬃发柔顺,肌腱勃发,通体赤红,是一匹绝无仅有的汗血宝马。 董将军暗自观察众人的反应,“陛下,这是微臣千挑万选的汗血宝马,世间仅此一匹,令行禁止、迅疾如风,从西狄至京城奔袭千里也不在话下!” “此外,微臣与欧阳将军俘获西狄战马两千余匹,日后定可为大朔培育万匹良驹,大壮朔国骑兵势力。”董将军重重跪下,“微臣仅代众将士预祝圣上万岁万福,一统天下!” 话音落下,武官们齐声高和:“一统天下!一统天下!一统天下!” 声势在殿内回响,震耳隆隆,涂丞相的方才的风头全然被压下了,万寿青瓷尊再好,也比不过实打实的军功。 果不其然,单允辛道:“赏!” 董将军谦卑谢恩后起身,旧事重提,反问涂丞相,“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不知可还看得过眼?” 涂丞相冷笑,额上的青筋隐隐爆出,“将军的心意,举世无双。” 董将军哈哈大笑,看了眼董才人,开口道:“不敢!还是涂丞相权倾天下,董才人和后宫诸妃都没见过的宝贝,涂丞相随手就拿出来了……不似本将粗鄙,只能送些寻常之物。”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都变了,尤听容不出意料地眼见皇后拧紧了秀眉,董将军当众指责涂丞相为臣者僭越,这是为董才人找回了场子。 就是涂丞相本人也不禁心里一惊,屈膝跪下,“陛下明鉴!微臣只是为了哄龙颜一笑,才费劲心力寻的此物!” 单允辛脸上息怒难辨,微微抬眼给,手上不紧不慢地拨弄念珠。 董将军乘胜而上,“若丞相当真毫无僭越之心,为何迟迟不愿重开科举?不就是想要偌大的朝堂做你涂丞相的一言堂!?” 满殿哗然,尤听容的心也紧张了起来,怎么会这么快? 旁人或许只以为这是董将军和涂丞相两强相争,尤听容却疑惑,董将军才打了胜仗,气候未成,为何如此急于对付百官之首? 再一思量,董将军的副将欧阳将军是单允辛的人,更是董将军的谋士,若无此人献策,董将军绝不会如此行事。 开科举是单允辛的心头大事,只有扶持自己的势力,他才能把过于“能干”的凃氏一族赶出朝堂,独揽大权。 帝王枕榻怎容他人酣睡,这么浅显的道理,凃家竟然看不透。 太后、皇后、丞相都是凃家人,涂丞相还不满足,野心已经蒙蔽了他的眼,竟然相信单允辛会做他的提线木偶,他死的不冤。 涂丞相那双锐眼寒光乍现,“皇上,微臣冤枉!微臣乃是奉先帝所托……” “得了吧!” 董将军粗声打断他,“涂丞相又要抬出先帝吗?丞相,天理公道是压不住的!” 恰在此时,工部尚书池大人离席上前道:“丞相大人乃是先帝重臣,所做的一切自然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国家大义。” 董将军正要反唇相讥,池大人话锋一转,祈求道:“丞相为国为民之心天下共睹,只是如今陛下已长成明君,下官恳请丞相为了天下人,还是放手吧!” 董将军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朝臣们闻风而动,一时之间殿内跪成了一片,只余零星几人试探地看向涂丞相,有些不知所措。 涂丞相脸上的惶恐和惊慌此时成了真,后背发凉,看着满殿的人,知道大势已去,此事由不得他了。 “若陛下执意如此,微臣定当全力辅佐,不敢不尽心。”涂丞相挺直的脊背弯了些,来时的意气风发被颓然所替代。 单允辛凉薄的唇角微抿,带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冕旒遮挡的黑眸里野心勃勃,那是猛兽锁定猎物时无情而嗜血的笑容,声音带着殿内空旷的回响,“朕有丞相这样的重臣,董将军这般的能将,何愁不能光大朔国的江山。” “传朕旨意,明年三月,重开文武双科,广纳贤臣干将,共佐天下!”单允辛一锤定音,字字铿锵。 “皇上英明!” 这一场闹剧下来,哪还有过寿的气氛,尤听容看着高高在上的单允辛,很难相信他昨日的他,还有如此柔软脆弱的一面。 皇后也是大受打击,不只是为涂丞相,更是为自己。 董将军回朝,待和谈结束,董才人只怕声势更盛,一个贵妾,是所有当家正室的噩梦。 正事谈完了,伴随着鼓乐之声,舞姬们的轻歌曼舞缓和了殿内的紧张的气氛。 众人觥筹交错之间,许采女翩然出场,罗裙翻飞,水袖甩出似繁花绽放一般灵动惊艳,纤腰摇曳。 一舞毕,皇后带头称赞道:“许采女的舞姿,后宫无人能及。” 单允辛虽未露喜色,还是开口:“不错,传旨,晋许氏为御女。” 许御女欢欢喜喜地谢恩,“臣妾叩谢圣上隆恩!” 许御女才退下去,凃才人便笑着开口了,“皇后娘娘,既然是陛下的万寿节,合该让陛下看最好的舞,听最曼妙的乐音,娘娘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皇后点头,“这是自然。” “既如此,嫔妾想到一人,难得与此盛会,不晓得能否沾一沾圣上的光,也听上一曲仙音?”凃才人起身,说话声轻轻柔柔的,却字字都是算计。 “妹妹说的可是顺宝林?”皇后顺势而问,她对尤听娇整夜整夜的在乾清宫弹琵琶的事有所耳闻。 单允辛漠然地眼神睨向她,凃才人微微避开,笑着看向皇后,“在宫里,论琵琶自然是宜秋宫顺宝林最上,可皇后娘娘有所不知,顺宝林的姐姐更胜一筹呢!” “皇后娘娘,巧的是,尤大小姐今日正在席上,不知嫔妾能否有幸……听一听尤大小姐的妙手琵琶?” 第四十四章 “陛下,您以为呢?” 尤听容抬眼看向唱作俱佳的凃才人,论起兴风作浪、口蜜腹剑,后宫之中,无人能及得上凃才人,不知此番她究竟在算计什么。 此时她提及自己,皇后等人的眼神也汇聚过来,“哦?尤小姐何在啊?” 董才人也好奇地往尤听娇周围看,尤听容避无可避,只能起身施礼,“回禀皇后娘娘,臣女在此。” 皇后离得远,只看了个轮廓,姿色不俗,但在后宫多得是漂亮的女人,因而并未放在心上。 但皇后对尤听娇极为不喜,自然也看不上素未谋面的尤听容,随口道:“既然涂才人想听,尤小姐就弹一曲吧。” 就像使唤一个乐姬优伶一般,单允辛手里的念珠拨动地更快了,眼神黑沉沉的。 董才人离得近些,她虽然看不上尤家小门小户的出身,但尤听容和尤听娇委实不像一家人。尤听娇虽然娇艳,但小家子气是藏不住的,穿着打扮、喜好趣味也免不了俗气,难登大雅之堂。 可今日董才人看尤听容就不一样的,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尤听容气韵天成,董才人心生奇怪,选秀那日陛下竟看岔了不成? 尤听容并不想惹人注意,这琵琶弹的好,惹人非议;弹得不好,更是丢人现眼。 只能做了谦恭地模样,“臣女谢过皇后娘娘厚爱,只是臣女不过粗学一二,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涂才人闻言,更是一副歉疚的模样,柔声道:“倒是嫔妾唐突了。” 被她这一说,皇后心生不满,“今日是万寿节,方才许御女身为嫔妃,为博圣上一笑都倾力一舞,到了尤小姐这儿……就是唐突了?” 涂才人一副自责的模样,主动请罪,“皇后娘娘,也是嫔妾不好,平白多生事端……” “嫔妾也是听说,顺宝林那曲《雁落平沙》还是跟尤大小姐学的,难免心痒难耐。”涂才人可怜兮兮地福礼,“是嫔妾多嘴了。” 此话一出,皇后思及尤听容在宫里住了好几天,进宫的第一日皇帝就到过宜秋宫,心里竟起了些荒谬的猜疑,看向尤听容就带了探究了。 嫔妃们的眼神也不善起来,涂才人则满脸天真可怜的模样,冲尤听容道:“尤小姐不会怪我吧?” 尤听容垂眼浅笑,“涂才人误会了,并非臣女不愿,实在是疏于练习,且……臣女并未带琵琶在身。” 皇后吩咐道:“来人,让乐坊挑了最好的琵琶送来。” 优伶地位低下,让一个官家小姐用乐坊的琵琶无疑是折辱于她。 尤听容屈膝谢过,“多谢皇后娘娘。” 单允辛眉眼含霜,冷眼瞧着,再心疼,他若开口回护才是雪上加霜。 恰在此时,席间传来清朗悦耳的声音,“皇后娘娘,琵琶再好若无人相和,未免可惜。” 尤听容一听便知,是池卿朗。 皇后看着近前来人,露出了好奇之色,“小池大人也懂乐理?” 他可不是爱出风头的,看来其中有些不为人知的缘由了。 池卿朗挺身而立,身姿挺拔如青松翠竹一般,自有一番翩翩气度,“回皇后娘娘话,微臣不才,略通些古琴。” 说罢,偏头看向尤听容,笑容和煦,“尤小姐若不嫌弃,我与小姐合奏一曲,可好?” 凃才人神色复杂,看向池卿朗的目光满是探究,难道……池卿环说的是真的? 皇后露出了会心一笑,眼神在两人身上一转悠,看来池卿朗对这个尤大小姐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语气也和善了些,“小池大人才华横溢,是本宫有耳福了。” “秋弥,去本宫那儿挑了最好的琵琶和琴来。” 宫人的手脚很快,尤听容与池卿朗并坐于殿中,微微紧了紧琴弦后,互相对视一眼,微微颔首。 素手弄弦,如珠玉落盘,涓涓丝语,音域宽广,清脆明亮。 弹得正是《雁落平沙》,乐音祥和,真如大雁相随,翩然自由又别有情意。 单允辛深邃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殿中少女装扮的美人。 尤听容抱着琵琶,拨弦作乐,偶尔侧目与池卿朗对望一眼,虽是第一次共奏,但彼此配合、天衣无缝。 单允辛第一次在白日里听这首令他魂牵梦萦的《雁落平沙》,却不想是这般情形,听着尤听容与他人合奏。 望着她脸上温柔的浅笑,每一次和池卿朗的回望对视,听音而窥心,琴音和睦,那……心意呢? 一曲方罢,两人起身谢礼。 殿内掌声恰时响起,皇后抚掌而笑,赞道:“尤小姐和小池大人这一曲,可谓感心动耳。” 两人齐声谢道:“皇后娘娘过奖了。” “世人只知琴瑟和鸣,不想,琵琶与古琴亦是别有一番滋味。”皇后的话带了撮合,池卿朗已经及冠了,又深得帝心,今日若成了,自己也算是他的媒人,传出去也是一桩美谈。 凃才人听着,心里生出计量,帮腔道:“皇后娘娘说的是呢!嫔妾听着真是极妙,更难得的是池大人与尤小姐之间的配合默契,全然不似初次合奏呢!” 尤听容一听她说的遮遮掩掩,就知凃才人必定不安好心。 果不其然,凃才人甚至点了池卿环,“池宝林上回只说池大人与尤小姐是棋友,却未说两位在乐理上也如此志趣相投。” “今日若非池大人主动请缨,咱们险些错过了,岂不可惜?” 凃才人几句话,尤听容与池卿朗之间平白多了些不可言说的暧昧,殿内都是人精,种种起哄之声不绝。 “我说小池大人今日怎么如此反常呢?原是别有他意啊!” “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么一看,两位还真是郎才女貌……” 更有甚者,打趣起池尚书,“尚书大人,只怕您都被瞒住了吧?前不久池夫人还在张罗着给公子相看呢!” 尤听容站在殿中,抱着琵琶的手忍不住收紧了,指尖微微泛白。 单允辛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温顺模样,心头一紧,微微蹙了眉头,显出几分不耐。 平日里对自己,尤听容眼睛不是眼睛、嘴巴不是嘴巴的,三句话里两句都是拒绝,今日却一言不发,莫不是当真觉得池卿朗是个“佳婿”不成? 池卿朗看出了尤听容的不自在,到底是君子之心占了上风,上前一步拱手道:“姑娘家金尊玉贵,还请皇上、皇后及诸位大人们给下官留些颜面吧。” 听在众人耳朵里,分明是池卿朗承认了自己的心意,只是怕尤听容不乐意。 皇后笑乐了,“小池大人此言差矣,都说琴音如心音,乐声融洽无间还不能说明心意吗?” 皇后说着,偏头看向单允辛,“陛下,您以为呢?” 第四十五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后宫整日里无趣,皇后也做起牵桥搭线的事打发时间了?”单允辛与殿内的气氛格格不入,锐利的浓眉微蹙,盯着殿中的人,声音冷硬。 皇后心觉莫名,不知单允辛为何不悦,“臣妾只是见到此二人郎才女貌,有感而发罢了。” 单允辛凌厉的下巴低垂,更显锋利,似是在仔细打量,声音冷漠,“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旁人还是莫要越俎代庖。” “皇后若是无趣,便花些心思教导董才人宫务吧,也可为你减轻些负担。” 皇后一贯从容的脸上在单允辛此话落地后,终于忍不住变了表情。 反观董才人,满面笑容,起身谢恩,“臣妾必定尽心辅助皇后娘娘,还请皇后娘娘不吝赐教!” 话说到这儿,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董家要起来了,这是皇帝给董将军真正的赏赐。 一时之间,殿内气氛热络起来,董才人俨然成了采女们巴结讨好的对象,尤听容趁着无人在意,借着归还琵琶暂时离场。 门口的宫女殷勤的问道:“尤小姐可有什么吩咐?” 经过方才的事,尤听容大出风头,奴才们想借机讨好。 “殿内人多,我有些喘不上气,想透透风。”尤听容低声道。 宫女理解地点头,殿里人人都是得罪不起的,确实累人,“左偏殿后有一回廊,偏僻清净,奴婢带您去。” 待到了地方,果然是清幽通风的好去处,廊下就是郁郁葱葱的松林,凉风一吹,带来了植物茎叶修剪后特有的涩香,将殿内带出来的那股熏香味冲散了。 “多谢姑娘。”尤听容舒了口气,递了大赏银子。 宫女喜滋滋接下,转身去忙了,“此处偏僻少人,尤小姐可放心,奴婢告退。” 离开了金碧辉煌的宫殿,那股迫人的压力也渐渐消散,现在不过一场宴会便让她心神不定,真不知前世那十数年究竟是如何过来的。 尤听容凭栏而坐,含元殿的丝竹乐曲在此听的朦朦胧胧,凉风一吹,让她生出了倦意。 玉臂交叠,靠在红漆木栏上,尤听容面朝着苍翠的青松,缓缓合上了眼睛。 单允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美人秋睡图,尤听容的雪腮因为熟睡透出了三分暧昧的暖红,在小臂的挤压下,脸颊饱满的腮肉挤出来一个饱满的弧度,一贯端着美人透出了娇憨。 此处是风口,单允辛身上穿的是威严的龙袍,回身看向常顺。 常顺手上搭着一件满金织花,底绣青蓝翔云的披风,见此立刻上前。 单允辛接过,“带着人退远些。” 常顺垂首答应,不敢多看,一招呼,带着人齐刷刷地退远后,奴才们暗中将周围围了水泄不通。 尤听容走后,单允辛喝了几盏酒,心不在焉地看了几场精心筹备的歌舞,就借故离席了。 常顺远远看着圣上动作轻柔地将披风盖在尤听容的肩头,不知是该同情她还是该恭喜她。 小池大人喜欢她,她本可以做世家明媒正娶的正房太太,凭池卿朗的人品和家世,夫妻恩爱幸福的美满结局触手可及。 可陛下对她势在必得,尤听容没有得力的父兄撑腰,即便入了宫,再得宠也不过天上的纸鸢,看着飞得高,实则岌岌可危。更何况,帝心难测,红颜未老恩先断的例子比比皆是,保全身家性命都是难事。 毕竟是在宫中,尤听容的精神并未完全松懈下来。 宽大的披风落在肩头,遮挡了所有的冷风,温暖安逸的体感反而惊醒了她。 呼出的温香气息渐渐急促,根根分明的浓密长睫颤动着,随着眼皮被挤压出殷红的细褶,冰葡萄似的眼瞳里映出了单允辛的脸庞。 尤听容瞬间清醒,抬首环视,只他们二人。 再一看自己肩头,正对披风上张牙舞爪盘踞的金龙。 尤听容赶紧起身,伸手想要脱下披风,却被单允辛轻而易举的按着双肩. “此处是风口,你才睡醒,不宜见风。”单允辛说话还是那么不紧不慢,但不容回绝。 尤听容只能后退一步,俯身行礼,“臣女不知陛下在此,谢过陛下好意……只是臣女要回殿中了,用不上披风。” 尤听容执意不肯披着,肩头的重量仿佛能扎人,含元殿到处都是人,只要被有心人瞅见了,自己安稳的人生就会天翻地覆。 她不明白,单允辛到底想做什么? 尤听容不顾阻拦,扯下披风,单允辛不接,眼瞧着华美精致的披风落在地上,就像他的好意。 回廊内流通的风吹起尤听容的裙裾,尤听容看着弱不禁风,但瞳孔里的坚定和冷酷却骗不了人。 单允辛看着眼前这个人,她身上特有的馨香细细密密地萦绕着自己,柔婉多情,好像伸手就能得到。 尤听容感受到他踱步逼近,而她只能一步步后退,终于被逼至墙根,只能直面。 灼热的大手覆盖了她的侧颈,温柔地触碰到了她的脸颊。 单允辛指尖的薄茧茧刮过皮肤,裹挟着回忆,带来了如蚂蚁噬咬的心悸和不安,尤听容望着他邃密的眸子,忍不住轻轻颤了眼皮子。 意识到,他是九五之尊。 单允辛此人,得不到的东西,情愿毁掉。 尤听容忍不住生出了惧意,悄悄红了眼眶,连带着鼻头也沁出了嫣红色,有些喘不上气地微微张开了嘴巴,呼吸着满是单允辛身上迦南沉香的味道。 单允辛胸膛里强悍有力的心脏此刻堵得很,被掌下微微跳动的脉搏牵动着,像一只不甘被囚禁了小兔子,蹦蹦跳跳地想钻出他的手心。 看似软糯可怜的,实则磨人的厉害。 单允辛被眼前人红彤彤的唇瓣吸引了,关节分明的手指不自觉地追了上去。 尤听容想闭上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任由单允辛试探着,他贴近了闻她的口脂,分辨着味道。 最终低低地哼笑了声,道:“是桃花味。” 尤听容没忍住,狠狠咬了他的手指,立刻就尝到了血腥味。 单允辛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饶有兴致地低声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第四十六章 姻缘签 尤听容神色复杂,这是一首祝贺新娘出嫁的诗。夸赞新娘不仅容貌俏媚,更是有宜室宜家的德行。 她牙关的力气不禁松了,单允辛抽出手中,在第一个指关节前方留了一个透着血腥的牙印,像一圈戒指一般,凹陷处正冒着血珠子。 尤听容垂眼看着,心里有些心虚。 单允辛轻笑一声,“倒是生了好牙口。” 这还不够,单允辛将手指的血迹抹到了尤听容的唇上,鲜红的血色,衬得她多了几分逼人的艳色。 “朕不过夸你两句,你倒好……还咬朕一口。” 尤听容被他这恶人先告状的无赖样子唬住了,以为他又像以前一样,逗了自己,现在只要自己认了错,就可以走了。 于是老老实实道:“臣女有罪。” 单允辛微微挑眉,她看着老实巴交的,却是嘴上知错……绝对不改的。 “平安喜乐,觅得有情郎。”单允辛深深望着她,“池卿朗……是你的有情郎吗?” 尤听容瞳孔微微放大,震惊地看着他,沉默许久。 这是她在灵感寺写在红绸上的心愿,被她亲手系在树枝上。 单允辛本来只是兴起一问,在她的沉默下,脸色阴沉的可怕,“是吗?” 尤听容回过神来,摇头。 单允辛那双黑沉沉的眼睛贴近她,鼻尖几乎擦着她的脸颊,“朕说过,你的谎言朕听着舒心。今日朕想再教你一句,说谎的时候坚决些、快些……会更可信。” 尤听容抬眼,毫不躲闪地撞进他的凤眸,“回陛下话,臣女字字真心。” “池大人是出身名门前途无量,臣女自知不配,臣女自知身份低贱,只愿庸庸碌碌过此一生,断不敢追逐名望富贵。” 单允辛洞若观火,她说的是肺腑之言,可他宁愿听一句好听的谎话。 这个“名望富贵”,只怕包括他。 “许君佳偶不成空,二九三三邂逅逢。今世姻缘前世定,荣偕生在桂花宫。”单允辛退回了令她放松的安全距离,说出来的话却令对话者如芒在背。 “这是尤小姐在灵感寺的如来像前求的姻缘签,可还记得?” 尤听容浑身紧绷,几次想开口,又不知从何问起。 “姻缘天定,岂是人力可改?”单允辛锋芒毕露,“尤小姐以为呢?” 尤听容的声音有些沙哑,嗓音甚至有些发颤,“陛下,不是一向不信神佛么……” 单允辛打断她,击碎了她最后的侥幸,“因果报应、轮回往复,在亲身所历之后,如何不信?” 尤听容身子一软,幸而单允辛眼疾手快,有力的长臂一捞,将人搂在怀里。 这一次,尤听容没了挣扎的力气,看似乖顺,实则失魂落魄地靠在他胸膛前。 常顺眼睛尖的很,远处瞧着两人搂在一块,赶紧背过身去,唯恐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张望着周围,暗叹,看来陛下终于要抱得美人归了,只是怎么这般急切?若是走漏了痕迹,只怕尤小姐名声要尽毁了。 单允辛压下心里那点心软,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享受着她难得的乖顺,“有朕在,你怕什么?” “你说,你不图荣华,只想要平安喜乐?”因为怀里抱着的人,单允辛的声音难得的温柔,似是安抚,“有朕在,无论是尊荣显贵还是平安喜乐,朕保证,都会有。” 尤听容一片空白的大脑渐渐恢复了理智,整个人被单允辛笼罩在怀中,理智告诉她,不要激怒他。 更何况眼前的单允辛,是与她一样重生而来的单允辛,为达目的,他会不择手段的。 “长乐宫朕一直为你留着,至今未居一人。”单允辛以为她听进去了,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长乐二字意头极好,你爱桂花,长乐宫将会遍植金桂,只等你回宫。” 尤听容极力克制自己即将夺眶而出的泪珠,咬着牙点了头。 单允辛松了一口气,心里前所未有的安定下来,温情绻绻地抚摸了她的后脑,“乖。” 在极端危险的境遇中,尤听容反而冷静下来,她温声道:“我想回家了。” 在单允辛心生戒备之前,尤听容伸手攀上了单允辛的后背,“我想我母亲了,陛下,我陪她的时间本就不多了。” 单允辛盯着她红彤彤的眼眶,终于心软地点了头。 —— 尤听容坐着密不透风的织花软轿,再次由张福送回了尤府,一同带回的还有两车的赏赐,都是单允辛为她添置的衣裳首饰。 到了府门口,尤贵泰领着尤夫人和姨娘亲自在门口迎接。 张福殷勤地扶着尚且恍恍惚惚的尤听容,师傅常顺可嘱咐了,千万伺候好了。 尤听容心如乱麻,一时没顾得上脚下的抬轿木梁。 “哎呀呀,尤小姐当心脚下!”张福赶紧使了点劲,骂抬轿的奴才,“没眼色的东西!压低些!” “是我一时晃了神。”尤听容看都没看身后两车的礼物,径直往门口走。 尤贵泰满面笑容地看着她,紧走两步给张福施礼,“下官见过张公公……” 张福这回一把扶着他,“尤大人客气了!” 尤贵泰转而亲自过来扶尤听容,笑容殷切疼爱,“一路上辛苦了,晚膳父亲命人了准备了你爱吃的,今日我陪你和你母亲一同用膳。” 张福笑眯眯地把尤听容夸了个天上有地上无,亲自捧了一个锦盒,“尤小姐的琵琶举世无双,妙手当配好琴,陛下特赏琵琶一把,乃是紫檀木所制,价值连城。” 尤贵泰本来看着一车车的赏赐抬下来,眼睛都看花了,听张福这么一说,更是要跪下来谢主隆恩。 尤听容接过匣子,低低说了声,“父亲、张公公,我有些累了,先回房睡一会。” 尤贵泰哪有不答应的,“快去,千万别累着了。”想了想,又嘱咐尤夫人,“廷青正是闹腾的时候,别让他闹姐姐。” 尤夫人满口答应,与尤听容一同进府,只听得后面尤贵泰激动地打听尤听容在宫中的事。 在进入后院时,与欢欢喜喜的青町撞了个正着,青町接过尤听容手中的盒子,“小姐,我好想你呀!” 尤听容一言不发,直到进了寝房,才抓紧了尤夫人的手,“母亲,咱们与薛家的事商量的如何了?” 第四十七章 受人所托 尤夫人给青町使了个眼色,青町赶紧放下东西,去关了门在门口守着。 “容儿,咱们会有办法的。” 尤夫人语重心长的一句话,尤听容只能无力地合上了眼。 “容儿,薛夫人托我告诉你。”尤夫人握着女儿的手,“你很好,值得一段更好的姻缘、一位更显赫的夫君,是薛公子与你没有缘分。” “她虽然很喜欢你,可人不能与天斗……”尤夫人虽然一知半解,但还是一五一十地把话传给女儿。 尤听容投袂而起,“若还是要稀里糊涂地活一遭,才是老天无眼!” 尤听容想着今日的重重,唇边的血腥气仿佛还没有散去,带着单允辛身上特有的侵略性。 “笃笃笃” 伴随着敲门声,青町在门外问道:“小姐,有个匣子似乎不是宫里的赏赐,您看放哪?” 尤听容打开门,马车里的东西都陆陆续续抬进了她的小仓库,青町身后的小厮手里抬着个不大不小的匣子,是池卿环托她带去池府的东西。 “先放到我寝房的桌上。” 池卿环温柔地跟她说起过里边的每一件东西,嘱托她能一一转交,传达一切都好的信息。 尤听容现在的时间不多了,她还是该尽快将东西送过去,还有那本被单允辛烧了的棋谱,白白糟蹋了池卿环的心意,她总得说明缘由。 尤听容回身对尤夫人说:“母亲,我今日累了一天了,想早些歇息,您派人跟父亲说一声,今日女儿不能陪他用晚膳了。” 尤夫人点头,“你父亲会理解的。” 待尤夫人走了,尤听容开始脱去满头的首饰,招手让青町过来,“帮我找一套你的衣裳,咱们出去一趟。” —— 时间悄然到了酉时,深秋后天光暗的快,光线已经暗下来了,门口已经张罗着要点灯了。 尤府门口百无聊赖的门房正和小厮们正闲聊着,说起今天大小姐回府的阵仗。 “老爷入京两年都没有起色,如今咱们尤府要转运了。” “那是!二小姐做了娘娘,大小姐又得了贵人看重,咱们老爷也算是国丈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 “你瞧见没,今日宫里赏赐了那么多东西,那个公公,叫……张公公!老爷见了都点头哈腰的,却对大小姐那么客气!” “这么说,日后大小姐搞不好比二小姐嫁的更好?” “那不能吧!天底下还有比皇帝更好的夫君?” …… 几人正说着话,手里的活也不上心,待青町走近了才发现,好奇问:“青町姑娘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仔细一看,青町身后还跟着一个粉衣小丫鬟,抱着一个半大的箱子,头也埋得低,看不清是谁。 青町心跳的厉害,怕他们多看,不耐烦道:“少咧咧!” “宫里的娘娘出不得宫,托大小姐带了东西去娘家,我还赶着去了回来吃晚饭呢!” 几人恭维两句,“青町姑娘就是受看重。”赶紧放行让人出去了。 待出了府,走过了拐角,青町连忙接过箱子,“小姐手酸了吧?我来拿。” 抱着箱子的不是别人,正是换了丫鬟衣裳,梳着双环髻的尤听容。 “咱们一块抬着吧,这一路上人多眼杂。” 尤听容本不愿与池家过多牵扯,打算吩咐下人送来,可池卿环今生也算诚心对她,他人所托之事,若草草敷衍了,到底心中有亏,还是她亲自跑一趟算了。 只是尤听容也知道单允辛的眼睛盯着自己,若是光明正大去了池家,保不齐他又要如何揣测了,只得扮做丫鬟走一趟。 尤听容和青町抬着箱子,急匆匆往池府去。 按惯例,府上的主子们在宴会后会回府,所以池府的大门是开着的,两个统一着装的门房守在门口,张望着。 管家时不时会过来转一下,因而他很快发现对面的街市上有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子直奔门口而来。 “姑娘可是找我家夫人?”池管家径直走了过来。 尤听容抬头看向说话人,点头道:“我家小姐受池宝林所托,有些东西捎带,也有些话要转达池夫人。” “可有拜帖?” 尤听容微微抿了嘴唇,“出来的匆忙,并未准备。” 管家心中存疑,正想追问,却正对上尤听容的脸,眉眼昳丽,柔和的脸部线条和小巧的下巴尖连成了一张婉丽的脸蛋。 他立马明白过来了,迅速退开来两步,这不是丫鬟,定然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小人冒犯了。” 尤听容垂下头,轻轻摇头,“无事。” “管家!主子们回来了!” 恰在此时,两辆马车停在了门口,门房们正扯着嗓子喊人。 池管家回过神来,低声道:“小姐且跟小人来。” 也顾不上许多,小跑着去迎。 尤听容深吸了口气,紧随其后,正看见前头的马车下来两个人,身穿青色官袍的池卿朗扶着一个绯衣中年男人下车,应该是池尚书。 紧随其后的马车里则下来一位姿态雍容的夫人,应该就是池夫人。 “夫人,有位姑娘说受宝林所托,带了口信和物件。”管家凑到尤夫人身边,朝尤听容的方向指了指。 池夫人顺势看过来,尤听容垂首施礼,一一问好。 池夫人一见她便觉得眼熟的很,仔细一打量,忍不住惊了一瞬,不敢相信地看向池卿朗。 他们在中午的万寿宴才见过,纵然尤听容换了打扮,但也不至于认不出。因而此时看见尤听容一幅丫鬟打扮找上门来,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池卿朗倒是很平静,招手叫人接下东西,不动声色地左右看了看,温声道:“不必多礼,咱们先进去吧。” 看尤听容这幅打扮,他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她这是在躲谁了,看来,陛下恐怕已经表明态度了,只怕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池尚书暗自叹了口气,今日宴会上他就看出来了,池卿朗对此女有意,吩咐池夫人,“快请进去,劳夫人好生招待。” 池夫人看着池尚书,欲言又止,还是点头答应。 “管家,帮这位姑娘把东西拿到我房里。”池夫人客气地邀请尤听容同行,外院人多眼杂,她要在自己房里见尤听容。 池夫人看了眼池卿朗,想支开他,“卿朗,这里有我就够了,若无事,你先去忙你的吧……” 池尚书不明内情,她可是知道的,单允辛的眼睛盯着尤家小姐呢,不愿池卿朗与她有所牵扯。 池卿朗这时偏偏不上道,“我难得休沐,何况……我也托妹妹带了几本杂书。” 第四十八章 心甘情愿 尤听容与池夫人同桌而坐,管家放好了东西就很有眼色地带上门出去,屋内只留了池家母子和她三人。 池夫人打开箱子翻看着里头的东西,心里却乱的很,迟迟不发一言。 池卿朗起身取了茶壶,倾身为池夫人和尤听容斟了茶水,“辛苦尤小姐跑一趟,尝一尝家里的雨前龙井。” 池夫人喝了口茶,也收拾好了思绪,“早就听闻尤小姐入宫侍疾,只是不知还与小女打了照面?” 尤听容点头,“多亏了池宝林为我解围,许是宫里说话人不多,便留在宜秋宫多说了些话,顺道托我带了些宝林亲手为夫人和尚书大人做的衣裳。” 池夫人手里拿着衣裳,看着眼前熟悉的针脚,没忍住露出了思念的神色。 “此外……池宝林有些话,托我带给几位。” “池宝林说陛下待她很好,绝不会委屈了她的。”尤听容一五一十地传达池卿环的意思,只是这话说着,她自己都不相信。 “董才人性子张扬,免不了与皇后娘娘有些争执,陛下为了大局免不得冷落了她,宝林希望池尚书和小池大人莫要为她太过挂心。”尤听容的声音清婉,娓娓道来,“入宫一事不怪父兄和家族,是她自己选的,并非没有转圜之机,只是她心之所向再难扭转。” “不能陪伴于父母膝前,只能做些冬衣,以慰池尚书和夫人的思女之情,还望夫人不要怪她。” 话说到这儿,端方持重的池夫人已经红了眼眶,池卿朗拍了拍池夫人的后背,拿出丝帕递给她。 “是我失态了,尤小姐莫要见怪。”池夫人克制地用丝帕沾了沾眼角,“卿环虽与尤小姐不过数面之缘,但难得与小姐投缘,也是巧,竟能在宫里碰上。” “多亏了你能与她说说体己话。” 池夫人本来对尤听容的到来抱有一些不好的猜疑,如今看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脸上带了愧色。 “也是池宝林相助在先,更何况宝林心思纯善,能与她相识是我的荣幸。”尤听容摆手,不敢应下这句谢。 余光瞥见池卿朗正翻看着两册书卷,尤听容开口解释道:“说来还有一事,池宝林为公子寻了本雕版印刷的《石室仙机》,我闲来无聊翻看了两页,不慎损坏了。” “不过我那里正巧有一本手抄卷,待我命人抄录了,一定尽快给池公子送来,还望公子原谅我的冒失之举。” 池卿朗何等机敏,略一思量,就猜到了,他在书局里买的那本《石室仙机》可是被陛下扣下了,尤小姐手里的手抄本十有八九是陛下赏的了。 “尤小姐可不是如此粗莽之人,况且,即便损坏了也无妨,我自己补一补就是了。”池卿朗不动声色地顺着试探。 尤听容微微一笑,正视池卿朗,“也是我不小心,不慎打翻了烛台,火舌无情,只怕补不了了。” 池夫人看着儿子刨根问底的劲,心里忍不住紧了紧。 好在,尤听容并无意多说,起身告辞。 “是我不好,既然东西带到了,便先告辞了。”尤听容垂下眼,施礼后转身离去。 池卿朗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尤听容喜笑婉转、薛善利的话在脑子里断断续续的回转,长舒一口气后,终是提脚大步跟上。 身后的池夫人看着儿子从门口窜出的衣角,心中猛然一跳,急忙唤他,“卿朗!回来!” 池卿朗却连头都没有回,池夫人紧走两步跟到门口,眼睁睁看着儿子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 管家连忙过来问:“夫人?怎么了?” 池夫人心神不定,勉力站着,“快,叫老爷过来!” —— 池府后院的回廊处,池卿朗追上了尤听容,骨节分明的手指扣住了她的手腕。 纤细柔软的触感,仿佛轻易可以被攀折的清荷。 “尤小姐。” 尤听容压下心绪,眼带疑惑地回身看他,“池公子。” 此时,她跟含元殿上艳光四射的模样全然不同。 匆忙梳的丫鬟头有些乱了,鬓边散了些细软的碎发,让她看上去年纪更小,可怜的很。 素面朝天,秀眉搭落,薄薄的眼皮因为忧思蒸出了艳丽的嫣红色,颤着水光的睫毛看着池卿朗,粉嘟嘟的嘴唇就像枝头的春桃。 池卿朗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喉咙里都生了几分痒意。 尤听容见他迟迟不说话,但抓着自己的手却没有松开,想起了池卿环的话,试图往回拉扯自己的手腕。 单允辛已经图穷匕见,她心知,池卿朗是个不折不扣的谦谦君子。正因如此,她更不愿因为自己,让意气风发、典则俊雅的少年臣自毁前程。 “男女授受不亲,池公子还请放手吧。”尤听容神情疏离。 许久,她听见了他的声音。 “你不愿入宫?” 尤听容紧张地有些喘不上气,微微张开嘴,浅浅地呼吸着,避开了他咄咄逼人的眼神,“池公子说笑了,能入宫是天底下所有女子的幸事。” “我不管世间的女子如何是想,我只想知道,尤小姐你……心甘情愿做天子的后宫三千之一吗?哪怕荣华加身,哪怕富贵滔天,你是否心甘情愿?” 池卿朗本就生的仙姿玉质,此刻一双明眸定定地望着眼前人,熠熠生光。 尤听容不闪不避,勾唇一笑,“愿与不愿有何要紧?” “那……你愿意嫁给我吗?”池卿朗最终问出了这句话,目光紧锁着尤听容。 尤听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中水光莹润,避开了他的视线。 池卿朗似乎觉得自己有些乘人之危,开口解释道:“薛善利和我说了,他不敢与你结亲。如果你实在不愿入宫,我愿意帮你……” 尤听容听懂了,心生感激。 怪不得单允辛会如此倚重于池卿朗,此人的风骨品性,清风峻节,令她不忍污了他。 “多谢公子。”尤听容打断他,“婚姻大事本该情投意合、两心相许,若是为我一己之私,委屈了你,实难心安。” 池卿朗笑了,有几分释然,“尤小姐说的是,婚姻本该情投意合两心相许,小姐又怎知,我的言语并非发自真心?” 在尤听容愕然的眼神中,池卿朗郑重道:“我心悦与你,若能八抬大轿娶小姐入门,是卿朗的幸事,更是卿朗的心甘情愿、情之所至。” 第四十九章 心意已决 表露心意之后,池卿朗拉着她手腕的手松了,红着耳朵,转而拉着她的纤纤玉手。 眼笑眉舒,他本就如朗月清风般的相貌,在这一笑之下,便如破开乌云的初阳一般,暖烘烘到了心底。 池夫人脚步匆匆跟上来,恰巧就看到这一幕,一颗心都快跳了出来。 尤听容心中动容,笑容里带了真诚,“池公子的心意弥足珍贵,只可惜我并非你的有缘人,入宫的事我自有法子,公子不必挂心。” 若她利用他的感情解自己的困境,与玩弄心术的单允辛又有何异? 尤听容推开他的手,从容告辞。 直到尤听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尽头,池夫人带着池卿朗到了池尚书的书房,亲手关上房门。 池夫人忖量着如何劝池卿朗,方才池卿朗的话真是听的她心惊胆战,幸而尤听容不是胡闹的人。 却不想,池卿朗先开口了,“不日,儿子将以鸿雁为礼,上门求亲。” 一贯的清润和雅,字字平和,他已经打定主意了。 他读懂了尤听容的危局,更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他都该争取一番。 池夫人终于爆发了,“你是疯了不成!?” “她可是皇帝的女人!你有几个脑袋,敢娶陛下的人?” 池卿朗失口否决,“尤小姐一非宫嫔,二非秀女,并非陛下的人。” “那又如何呢?当时没选上,可现在陛下喜欢她,甚至在追求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皇帝想,她就是陛下的人!” “你这是以下犯上,这是触犯龙威的大罪!”池夫人怎么都想不通,“你聪明懂事了二十年,怎么会在事上犯傻?” 池卿朗面对池夫人的震怒,上前扶着,脸上却没有半分犹豫。 首座上池尚书看在眼里,默默地放下茶盏,“好了!” 池夫人急切地看向池尚书,“老爷,你快劝劝他,他这是要掀了天了!” 池卿朗早慧,天文地理一点就通,人情世故更是不含糊,比起做尚书的父亲更显天资。 别说是池卿朗的大事了,就是生活起居,池卿朗自打十二岁后就再不用她操心了。因而池夫人知道自己的儿子一旦拿定主意,要撼动有多难,只能指望丈夫能劝他回心转意。 “卿朗,你是天子近臣,你应该知道,大朔的这位天子是一位难得的明君。”池尚书目光如炬,“他的雄才大略之下,是掌控天下的野心,其中也包括臣子……和他想要的任何东西。” “尤小姐是他费了心思的女人。” 池尚书从池夫人那把来龙去脉都摸清了,早在池卿朗第一次遇见尤听容,皇帝就盯上了。 而且他要追求的是她的心,而不仅仅是得到这个人。 这一点,池尚书虽然过了少年意气的年纪,也不难看出。 如果皇帝只是想要得到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他有一百种方法。但皇帝变着法儿的遇见她,试探她,甚至容许尤听容蹦跶到现在,都是因为帝王动了心。 “一个追逐心上人的男人与一头追逐猎物的野兽没有区别,他会无情的摧毁竞争者,和任何试图挑衅他权威的对手。”池尚书把厉害关系都和池卿朗说清楚,“你不是他的对手。” 池卿朗执而不化,“儿子都知道。” “你知道?”池尚书眼里带了失望,你知道什么呀! “父亲、母亲,儿子还知道,尤小姐不愿入宫,她不屑于富贵荣华,况且……儿子清楚自己的心意。”池卿朗镇定地看着父亲,“陛下是热血男儿,更是明君,尤小姐落选,是他亲自定的结局,自此,婚嫁再与陛下无关。” “儿子只需尽早向尤大人提亲,三书六礼之后,尤小姐便是儿子的内人,陛下做不出夺臣所爱之事。” “更何况,儿子不仅是臣,也是友,陛下的为人,儿子还是知道的。”池卿朗不紧不慢道:“陛下志在天下,不会拘泥于一时的情爱,后宫三千,并非尤小姐一人不可。” “儿子当然不是陛下的对手,但陛下只需退一步,便能得臣子的忠心,何乐而不为?” 一番话下来,池尚书被说的哑口无言,“我儿,是真的长大了。” 遇事无畏、百折不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池夫人万万没想到,池尚书会就这么算了,着急地拉着池卿朗的袖子,“儿子,现在是陛下夺权的关键时候,董将军眼见着要得拢圣心了,这个关头你惹恼了陛下,有什么好果子吃?” “母亲保证,一定会给你找个更好的儿媳妇,绝不会逊于她,一时的心动是当不得真的,你不要为了她置自己于险境呀!” “母亲。”池卿朗伸手搭着池夫人的肩膀,安抚地拍了拍,“您别担心了,我都知道。” “陛下不是感情用事的人。自古以来,为王者,不会拘泥于情爱的,即便生气也只是一时的。” 池夫人哪里听得进,索性道:“反正,我决不答应!我不会去尤家提亲的,若你执意如此,无媒无聘,你们就是无媒苟合!” 这话说的很重,池卿朗无奈的叹了口气,看了眼无动于衷的父亲,只好缓了声音。 “母亲,你想一想妹妹吧。” 池夫人眼神一动,迟疑地看着池卿朗,“何意?” 池尚书忍不住叹了口气,打蛇打七寸,对人更是攻心为上,论计谋策论,他们做父母的哪能犟的过子女呢? 听池卿朗提起池卿环,他就知道,池夫人不日必定会顺着儿子上门求娶的。 池卿朗循循善诱道:“卿环爱慕圣上,入宫后,皇后位高权重、董才人强横、涂才人城府深,现在卿环因为旧时的情分和池家地位才站住脚跟。” “可眼见着尤家的庶出小姐都能因为沾了尤大小姐的光,被扶为顺宝林,与卿环平起平坐了。”池卿朗的嘴皮子一向了得,说的池夫人一愣一愣的,“若尤小姐当真入了宫,又会如何?” 池夫人眼里带了犹豫和忧愁,“那也不能……” “卿环孤身一人在宫里,若再失了圣心,如何自处?”池卿朗语气严肃,“儿子就算因为此事惹恼了陛下,也是一时的,陛下并非不辩忠奸之人,母亲不要跟儿子置这一时气了。” 池夫人被戳到了软肋,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时难以取舍。 池尚书看出儿子心意已决,下了决断,“夫人,就依他吧,儿子大了,他可以自己承担后果。” “明日还请夫人跑一趟,去请华国公夫人上门说媒,此事既然要办,就要快,否则更是吃力不讨好。” 第五十章 相思木 尤听容和青町坐着池府的马车回来,门房听见动静,半句都不敢多问,眼瞅着两人急匆匆进去,正探头看呢,池府送人回来的小厮居然给了他们赏银。 “这……”两人呆愣着,不知该不该收。 “是我路上耽搁了,累的两位兄弟这么晚了还要忙活,小小心意,收下吧。” 两人这才收下,殷勤地送人离开,有了银子,再无心惦记进去的那个丫头究竟是谁了。 青町手脚麻利地替尤听容换了寝衣,放下长发,将衣服都收拾干净后,她的心还砰砰跳如擂鼓。 “小厨房温了鸡汤,我去给小姐热了端过来。” 尤听容点头,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她才十八岁,眼睛里却满是心事。 看了一会,她撇开脸,想着池卿朗的话,少年人的肺腑真言滚烫地仿佛能暖了人心。 前世,她从未看过除了单允辛之外的人,只知池卿朗三十都未娶妻,是个八面玲珑,搅动风云的厉害角色。 后来单允辛撕破了脸,她更认定单允辛身边的这个少年权臣与单允辛一样,是个醉心权术、满怀算计之人,是池贵妃背后的靠山。 如今这样一个计谋虑远的少年臣竟能抛舍了前程,捧了一颗真心,让尤听容现在都恍在梦中。 余光瞥见了架子上新添的桃木匣子,尤听容起身取下,打开来,里边的东西令她呆愣了好一会儿。 打开盖子,最上层是一块真丝罩巾,以金丝彩线绣了鸳鸯图案,多彩绚丽,四角坠着金丝流苏,尤听容已经能猜到里面的东西了。 深吸一口气,掀开来,厚厚的锦缎上是一把通体紫红闪烁着细腻光泽的紫檀木琵琶,弦轴、覆手等皆为象牙精雕而成。 尤听容将琵琶取出,琵琶背面浮雕了百鸟图案,姿态各异叫人目不暇接。象牙部件上雕刻有千姿百态的飞天女神,容貌七分像她,她知道这把琵琶,有一个极美的名字——相思木。 这把琵琶曾经是她的最爱,现在看到,却像是最恶毒的诅咒,令她的想起了前世,那些犹如裹了蜜糖的砒霜般的岁月。 那时她才生了弋安不久,风风光光地伴驾前往京郊围猎,一路上与单允辛柔情缱意,得意极了。 单允辛甚至送了弋安一头机灵的猎犬崽子,表达了对皇子的器重,她被温情围绕着,即便现在想起,也不自觉露出满足甜蜜的笑容。 后来…… 后来,围猎正式开始,单允辛一马当先射了一匹雄鹿展露君威。随后打马归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尤听容同乘一骑。 她是风头无两的宠妃,纵有百花争艳,但她独秀秋风,享受着众人的艳羡和仰视。 可之后的事情,即便现在尤听容想起来,都害怕的发抖。 伴随着破开空气的抽击声,马鞭重重打在马屁股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坐下重重吐息的马儿如同离弦的箭,破风急行。 清晨的风吹拂在她的脸上,背后是单允辛坚实的胸膛,她全心依靠着他。 直到一只箭矢擦着她的鬓角飞了出去,单允辛带着马儿猛地拐了方向,但头皮拉扯的疼痛告诉她发生了什么,有刺客! 单允辛神情严肃,手中的弓拉的飞快,弓弦绷紧到极限后震动的嗡鸣在尤听容耳朵里回响。 周围一片嘈杂,到处都是马匹的嘶鸣和呐喊厮杀声,混杂着箭矢你来我往的声音。 在尤听容反应过来之前,肋骨下钻心的刺痛传到大脑,她能够感受到冰冷尖锐的箭头,以势不可挡的速度穿破皮肉,血液争先恐后流失的彻骨寒冷。 单允辛似乎慌了手脚,扔开弓箭,大手紧紧捂住尤听容的伤处。 马匹疾驰了数百米后重重踉跄一下,发出刺耳的悲鸣,马中箭了,两人重重滚落,插进身体的箭头在身体里搅了一圈,尤听容不可抑制的痛叫出声。 她却顾不得自己,抬头张望寻找单允辛。 单允辛被路边的石块磕到了腿,正试图将膝盖骨正回去,尤听容在一片恍惚之时听见了鸟儿振翅,树枝颤动的簌簌声。电光火石之间,她扑到了单允辛身前。 后面的事,尤听容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是恍惚间自己低头看见的,锁骨上方露出的半个闪着寒光的箭头。 救驾之功,让她成了九嫔之首的昭仪娘娘,得到了单允辛千般疼爱百般维护,这把相思木,便是病愈后单允辛亲手送给她的。 他说,这是他册封太子那年得的紫檀木料,一半做了他的筝,另一半做了这把琵琶,他待她的心,便如此料,千年不变、暗香长存。 在幽居长乐宫的日子里,尤听容每日都会拿它出来看,念着他的诺言。 可等来的是董德妃,是冷酷的真相。 “尤听容你太可笑了!你以为陛下为何要带你一同进入猎场?” “你只是一颗棋子,带上你,让行刺者以为皇上是在寻欢作乐,因而放松警惕。你不过是个活生生的肉盾,是陛下的挡箭牌,你的死活他根本就不在乎!” 董德妃看着尤听容怀里宝贝似的抱着的相思木,笑的直不起腰,“相思木?这只是他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施舍,是可怜你!” 回忆到这里,尤听容不愿再想,重重盖上了匣子,险些夹了自己的手。 也顾不上用晚膳了,喝了两勺鸡汤,便倒头睡下了。 秋夜黑沉,府里的树早早空了枝头,只余花圃里几丛金菊勉强维持生机,到了午夜时分,伴随一声惊雷,淅淅沥沥的雨水透着沁骨的寒意落了下来。 睡梦中的尤听容发起抖来,紧紧地抱着自己的手臂,牙关都在哆嗦,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睡在小榻上的青町听见动静,慌忙翻身下床,光脚踩着冰凉的奔到床沿,“小姐!小姐您怎么了?小姐您快醒醒……” 尤听容在宫里住了几天,回来又是心事重重,还偷偷摸摸带着青町跑了一趟池府,回来后晚上的鸡汤都没喝进去,青町本就担心的不得了。 当下便要出去喊人,被清醒过来的尤听容抓住了手。 “小姐!您别怕,您是做梦了,魇着了。”青町隔着被子搂着尤听容,温柔地拍着她的手臂,“青町陪着你。” 尤听容贴着青町热乎的脖子,心头稍定,回手抱紧她,“别离开我,我好冷,好痛。” 青町爱怜地红了眼眶,保证道:“我永远陪着小姐,等小姐成婚、生子,即便小姐成了老太太了,青町也还做你身边的老妈妈。” 尤听容默默流泪,听着真好,希望她这一次,能活到白发苍苍那一天。 在尤听容可怜巴巴的眼神里,青町擦了脚陪她躺在一个被窝里,一下一下拍着尤听容单薄的后背,“天转凉了,转眼就要入冬了,明儿我给小姐换厚被子,小姐怕冷,在捂个热汤婆子,就不会冷了。” “待天晴了,我陪去庙里给小姐求个平安福……” 在青町的絮絮叨叨中,尤听容安安稳稳地再度睡过去,好久才舒展了眉头。 青町轻手轻脚地起身,亲自跑去老太太院子里,说了昨夜雷雨,把大小姐惊着了,做了半宿的噩梦。 “小姐半夜才重新睡下,我就没舍得叫她,误了给老太太和老爷请安,还请老太太和老爷莫怪。” 老太太自然理解,只怕是在宫里碰见事了,当下取出一串佛珠,“这是我从祁阳带来的佛珠,庙里开过光的,压枕头底下,治梦魇最好。” 青町恭敬地接过,“多谢老太太。” “昨日就提不起精神,晚膳也没吃,这几天要入冬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尤贵泰在一旁听着,心里还是不放心,“一会儿叫有财跑一趟医馆,还是看看大夫放心。” 他现在看尤听容跟眼珠子似的,尤听容正是说亲的好年纪,可耽搁不得。 这样想着,尤贵泰又觉得尤听容身子弱了些,这几个月都病了几场了,吩咐三姨娘道:“你去库里,寻些燕窝、人参之类的滋补之物,日后大小姐每日的燕窝不能断了。” 三姨娘心里酸的都滋滋往外冒水了,还得笑着答应。 青町正想告辞回去,恰巧碰见才出去找大夫的有财,一溜烟地窜进来了。 “老爷!老太太!贵人来了!” 第五十一章 “她一贯是恃宠生矫的。” 尤贵泰精神一震,连忙起身,急问:“什么贵人?” 有财一张嘴直哆嗦,一副惊喜至极的模样,吞吞吐吐了好久才说出来,“来人说是华国公夫人!” “什么!?” 房间中的几人几乎都长大了嘴巴,异口同声。 尤贵泰一颗心跳的都控制不住了,顾不上主子的矜贵了,一把抓住有财的肩膀,“可有拜帖?” 有财这才取出手中攥的紧紧的一张拜帖,两人因为太紧张了,尤贵泰抽了两次才抽出来。 一入手,尤贵泰就知道来者何等尊贵。 不同于普通管家的蜡纸拜帖,这是一张薄薄的青铜金属片,来者身份镂空刻凿在铜片上,是华国公夫人! 尤贵泰欣喜若狂,“快!请到大堂,务必奉上最好的茶!” 临走前,尤贵泰扶起老太太,“母亲,华国公夫人身份显赫,辛苦您亲自接待,方显重视。” 至于平常待客的三姨娘,作为妾室,连露脸都不配的。 —— 紫宸殿 单允辛垂头看着手中的纸条,盯着“华国公夫人”几个字出神,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常顺在一旁看着,脚尖都有点绷不住了,心里七上八下。 这是监视尤小姐的人传回的消息,常顺忍不住在心里长吁短叹,不是都顺应陛下了吗?运金桂树的旨意都传出去了,又闹了什么幺蛾子,把陛下都给气笑了。 她是躲得远远地,可怜他们做奴才的,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办差。 单允辛瞥见常顺小心翼翼的眼神,把纸条一递。 吓得常顺连退几步,“陛下?” 单允辛手指一蜷,踱步到香炉前,把纸条扔了进去,“华国公夫人受池夫人所托,拜访了尤府。” 常顺脑门上沁了细密的汗珠,不敢接话,生怕落得个窥探圣心的罪名。 “你猜猜,华国公夫人是为什么而去?” 常顺嗓子发干,悄悄清了清嗓子才小心地赔笑道:“奴才愚钝,哪里猜得透……” 单允辛笑容凉薄,眼神不定地看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白烟,声音不容拒绝,“朕让你猜,是谁清了华国公夫人屈尊降贵去拜尤家的门?又是所图为何?” 常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后背心都被冷汗湿透了,“皇上饶命,奴才不敢猜呀!” 常顺连连叫苦,该不会池家失心疯了,真要为小池大人求娶尤小姐吧?这要是成了,陛下岂不是要气疯了! 小池大人少年意气,池尚书怎么就点了头了? “谋划的人都敢,你一个猜的人怕什么?”单允辛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瞧着常顺发颤的背脊,似乎真是好奇。 常顺脑子里灵光一闪,“回禀圣上,尤小姐金尊玉贵的,性子难免骄纵些,奴才哪里敢比?” 单允辛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稍稍舒缓,“她一贯是恃宠生矫的。” 语气里满是无可奈何,“罢了,她爱玩闹,朕便再顺她一回。” 总归是翻不出自己的手心,让她心甘情愿也好。 —— 尤府 老太太站在堂屋门口,老远就见到一位衣着华贵、云鬓高耸的夫人带着四五个丫鬟走近前来。 华国公是世袭的外姓勋贵,祖上是开国大将,现在虽不掌兵,但依旧掌管水运,深得陛下倚重。 华国公夫人更是书香世家的小姐,其父是陛下当太子时的师傅,不容小觑。 老太太虽然年长,还是下了台阶迎上前去,“老身拜见华国公夫人。” 华国公夫人亲自扶着她,笑容亲和,“老太太是长辈,应该是我向您行礼的。” 离近了,才看到华国公夫人衣裳上华丽的织花,以盘金法绣满了牡丹,衣领和袖口甚至缝了一圈珍珠,更别提袖口露出的一对碧绿的翡翠镯子,处处都在彰显着显赫的身份。 只是此时她态度和善,丝毫没有摆架子。 华国公夫人也没想到好友竟然会托自己说媒,对象还是上不得台面的七品小官,而且还这般仓促。 虽然知道池卿朗的为人,可急成这样,免不了让华国公夫人疑心,不知是否是尤小姐已经有喜了,实在等不得? 但池夫人开口了,她还是放下身份上门拜见。 青町默不作声地跟在老夫人身边,帮着奉茶,她有种直觉,华国公夫人到访,恐怕和大小姐有关。 一落座,华国公夫人喝了茶,稍稍松了口气,虽然门第寒酸,但这茶水还是讲究的,用的都是晨露,还算甘醇。 “国公夫人莅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在尤贵泰清了好几次嗓子后,老太太难得文绉绉地问道。 华国公夫人立刻挂上笑,她知道主事的是尤贵泰,因而是对着尤贵泰说的,“老太太和池大人客气了,我来是有一桩喜事呢!” 尤贵泰呼吸都急促了,紧张地盯着华国公夫人,屁股只沾了一半的椅子,腰背也挺得笔直,“不知……国公夫人说的是什么喜事?” 华国公夫人道:“尤大人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千金待字闺中,我便是受人所托,为她而来,只盼尤大人不要舍不得。” 尤贵泰心中狂喜,脸色红润,嘴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住,追问道:“国公夫人要为小女说的,是哪一家的公子?” “尤大人猜不到吗?”华国公夫人看出了他的迫不及待,知道此事稳了,“昨日万寿节上,尤小姐与池家大公子一曲《雁落平沙》何等情意绵绵,就连皇后娘娘都赞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人。” “我便是受池夫人所托,为小池大人说媒来了!” 尤贵泰笑的嘴都合不上了,恨不得立刻答应下来。 还是老太太记挂着尤听容的心愿,赶着问道:“国公夫人为池家求得是什么位份?” 尤听容那一场大病,就是因为想做个明媒正娶的正房太太,老太太心有余悸,不敢由着尤贵泰脑子一热就什么都答应了。 华国公夫人闻言侧目,没想到尤家还有些心气,笑着回答:“老太太疼爱孙女,您放心,小池大人真心实意地求娶尤小姐,自然是做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正室。” 老太太大松一口气,尤贵泰更是喜得昏了头,当即拍板答应下来。 华国公夫人记着池夫人的嘱托,一定要快,于是继续道:“这纳采之后,便是问名,请老太太将尤小姐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写下来吧,池夫人的马车就在外候着呢。” 在尤贵泰和老太太疑惑的目光中,华国公夫人也觉得有些荒唐,只好随口找了借口,“少年人的情爱总是猛烈的,池夫人又急着儿子的终身大事,今日拿了名就要去灵感寺占卜。” “若无意外,今日便知会老太太。”华国公夫人掰着手指头一算,“明日池公子就亲自来定亲,请期,两家的事就定下了!” 尤贵泰虽然奇怪,但他也怕夜长梦多,生怕到手的金龟婿没了,更怕尤听容到时又生了反骨,所以答应的爽快。 这问名之事还是得经过尤夫人,尤贵泰赶紧催人去请尤夫人过来,尤夫人匆匆提笔写了尤听容的生辰八字。 又亲自送了华国公夫人到府门口,眼睁睁看着华国公夫人拿着红封装着告辞离开,又将红封递给了另一辆马车里的人,随后那辆马车绝尘而去,直奔灵感寺方向。 待尤夫人再回内院,下人们已经忙成了一团,尤贵泰直接告假留在家中,命三姨娘开了库房,正使唤管家把所有值钱东西都收拾出来。 三姨娘看着东西全被搬出来,尤贵泰一点都不心疼地挑挑拣拣,不是好的还不要,心疼的不得了。 “老爷,大小姐的婚事要紧,可以后小少爷也要娶亲呀,都陪嫁出去了,往后可怎么得了?” 尤贵泰哪里听得进,把人推到一边,“大小姐要嫁的可是正三品的工部尚书家,往后就是大家正房太太了,日子定的急,咱们可不能让人瞧了笑话!” “母亲,你房里若有什么好的也先拿出来,一定要让听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尤贵泰欣喜若狂,“此后,我可是工部尚书家的亲家了,我尤贵泰终于熬出头了!” 尤夫人呆愣愣地看着,从尤贵泰到府里的小厮,都是喜气洋洋,她站在这里,自己那些女儿即将离家的忧愁,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第五十二章 可配夫妻? 尤听容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许是夜里受了惊吓,青町又给她加了一层绒毯,闷出了一身的汗。 意识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听见了些嘈杂的声响,似是丫头们聚在一起说闲话,尤听容听的心里烦,正想着起身算了。 “小姐歇着呢,你们聚在这里像什么样子?”青町的带着气喘的声音传来,“前院都忙成一团了,还不快去帮忙!” 一个小丫头的声音接话道:“青町姐姐,现在府上哪有比伺候大小姐更要紧的事?” “就是,方才厨房还来问了,大小姐早膳想吃什么,他们好准备着。” 青町白了她们一眼,“平时吃的什么,热一热就是了,有什么好问的?” 小丫鬟笑道:“这哪行呀!大小姐日后可是要做官太太的,厨房哪敢糊弄。” “就是,老爷吩咐了,大小姐现在就是要吃人参鲍鱼也尽答应着!” “青町姐姐,你会跟着大小姐陪嫁吗……” 那些丫头围着青町打听起来,恭维着,心里都清楚,如今在大小姐跟前伺候是第一得意事。 尤听容听着脑子一激灵,扬声,“青町!” “诶!” 青町一听就把人围着的人都赶走了,小跑着进屋,“小姐,我在呢。” “出了什么事?谁来了?” 青町偷偷看了眼门口,过去把门关了,凑在尤听容耳边道:“池夫人请了华国公夫人来说媒,小姐,老爷答应了,国公夫人说了,明日池公子就亲自来纳彩请期。” 尤听容心里的那块石头此刻轰然落地,惊得她呆愣了好久,“怎么会……” 青町觉得池卿朗是个正直的,笑着道:“小姐,您放心,池公子是八抬大轿、三书六礼娶您做夫人,不会委屈了您。” 薛家的事吹了,青町还心疼了好久,现在有池卿朗求娶,更是请了华国公夫人这样的勋贵做媒人,给足了小姐体面,她也觉得扬眉吐气。 “那些等着看咱们笑话的,现在可是打了自己的脸。”青町想起三姨娘嘲讽尤听容八字不详就气,“您没瞧见,老爷可是要搬空了库房,都要给您做嫁妆,不是好的还看不上呢!” “三姨娘气的脸都歪了。”青町喜气洋洋,“她还以为入宫有什么了不得的,还想越过小姐去!做梦去吧!” 尤听容却笑不出来,攥着被面的手就没松开过,迟迟不语。 青町再迟钝也瞧出来了,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小姐?您怎么了?您是不喜欢池公子吗?” 尤听容摇了摇头,眼神非常复杂,翻身下榻,“此事是我不好,莫要声张了。” “到头来,不过徒劳一场罢了。” 青町担心尤听容着凉,连忙翻了厚些的外衫出来,盖在尤听容的肩头,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华国公夫人这么大的排场,府里都传遍了,只怕过不了多久大半个京城都该晓得了。”青町只以为小姐乍知此事没缓过神,边伺候尤听容穿衣裳便劝慰。 “老爷高兴坏了,哪能憋得住?”青町牵引着心事重重的尤听容在梳妆镜前坐下,“您别担心,此事必定是板上钉钉,您就等着风风光光地出嫁吧。” 尤听容瞧着镜中的自己,因为酣睡脸上的团红还未褪去,只听到了青町的前半句,“此事都传遍了?” 青町理所当然道:“那是自然,这是大喜事,有什么好遮掩的……” 之后的话,尤听容是半点听不进了,单允辛手眼通天,只怕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他那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不晓得又要如何变着法子问罪于她。 现在还牵扯上池卿朗,更令她不安。 —— 灵感寺 池家的马车一路飞驰,抵达寺庙前,池夫人下了马车顺着石阶,行色匆匆。 小沙弥得了消息,在寺庙前迎接,也是赶巧,今日安隐大师在寺庙讲经,正好得空。又因为与池卿朗有些交情,知道池夫人的来意,欣然同意了为尤听容和池卿朗合八字。 池夫人一路上步履匆忙,待到了安隐大师的草庐前却止步不前。 小沙弥奇怪,“女施主?” 池夫人攥紧了手里的红纸,咬牙迈过门槛,“劳烦安隐大师了。” 安隐大师身形干瘦,僧袍灰暗,所居的草庐也是简朴随意,一瞧就是苦修之人。 安隐大师的随侍弟子将红纸转交安隐大师的手中,合八字这样简单的事,对于他而言本是一看就知的,可此时却迟迟不发一言。 池夫人一颗心也悬在了半空中,紧张地看着安隐大师。 安隐此人须发皆白,干瘦黝黑,目光炯炯,不像高僧,更像佛前的恶罗汉。此刻噤声不语,看的池夫人呼吸都急促起来。 “施主所问为何?”安隐轻飘飘地将红纸放在木桌上,恢复了从容和善的模样,好似方才的肃然不存在。 池夫人回答的急切,“我儿与尤小姐八字可合?可配为夫妻吗?” 安隐微微一笑,给出了答案,“志同道合,若能结为连理,必可举案齐眉、恩爱白头。” 第五十三章 声气相投 小沙弥送走了愁喜交加的池夫人,安隐大师却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低声念了句口禅。 桌旁跪坐的弟子若生为师傅点燃了沉香,语气疑惑,“师傅,徒儿学艺不精,怎么瞧着那二人的八字并非夫妻之命。” 安隐大师赞赏地看了眼若生,“你没看错。” 若生大惊,“那方才师傅怎么同那位施主说……” “方才贫僧说的是‘若能结为连理,可恩爱白头’”安隐不急不缓回道,“施主既有盘算,万般自有命数,咱们又何必张口毁人姻缘呢?” “只可惜,此二人之间隔了个霸道的紫微星,此星执念颇深,又有回天转地、搅动天下之能,纵然八字再合,也不过是有缘无分、痴梦一场罢了。”安隐大师面露慈悲,缓缓摇了摇头。 若生低头受教,“徒儿只觉这位小姐命格极贵……细看又有些奇怪,实在猜不透。” 安隐大师这一次并未多说,只是拍了拍若生的肩膀,“你还需历练,不要只是用眼睛看,要多用心看。” 若生惭愧地点头,知道师父要念经了,乖觉地出去了。 安隐大师盘坐在简陋的木桌前,拨盘着念珠,不由得想到了池夫人带了的八字。 他观人无数,从未见过这样奇异的命数,虽死犹生,如同山遮云挡,看不真切。前路万般凶险分明显露出早亡之相,可明灭难辨,似有金光笼罩,有金凤腾空。 怪哉,怪哉。 —— 紫宸殿内,单允辛翻看着手中的折子,神情冷峻。 随着董家父子入京,单允辛案头上的折子陡然多了起来。 一派是闻风而动为董将军请封,另一派则是忧心董将军功高震主,两方有来有往争的不可开交。 常顺隔着几步远就看见单允辛随手将折子丢做两堆,并未批复,知道这折子不合陛下的心,脚步顿了顿,还是硬着头皮上前,“陛下。” 单允辛抬头看他,“人呢?” 常顺暗自叫苦,面上还得笑眯眯地回话,“回禀圣上,池大人在驿馆与西狄使者洽谈投降合约,暂时脱不开身,一会儿再来向圣上请罪。” “池大人说了,最迟七日之内,必能让其在条约上签字。” 常顺为池卿朗周全了几句,大朔作为战胜国,条件开的苛刻,西狄迟迟不肯签字,池卿朗若办成了,也算大功一件。 单允辛点头表示知道,“他是个能干实事的。” “皇上说的是。”常顺恭维道:“我朝都是能臣干将,定可辅佐陛下成一桩开天辟地的伟业。” “池夫人是去灵感寺纳吉合八字,结果如何?”单允辛问的漫不经心,他自信与尤听容是天作之合。 常顺的笑容险些僵在脸上,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小声回答:“禀告圣上,应该是不错的,池夫人已经张罗着下聘的事了……” 单允辛脸色微沉,轻哼一声:“嗯?” 常顺赶紧自辩,“陛下,为池夫人看八字的是安隐大师,奴才不好打听。” “你的意思是让朕去打听?” “奴才不敢。”常顺连连摆手,“奴才这便差人去问,必定一字一句问清了禀报于陛下。” 单允辛这才挥挥手放过他。 池卿朗匆忙入宫,正撞上张福出宫。 平日里张福见着池卿朗总要打招呼,顺带奉承一番,今日却埋头躲闪,火烧屁股一般跑了。 待池卿朗迈上紫宸殿前的玉阶,便一眼瞅见了在殿门口转悠的常顺,“常总管。” 常顺一见他,如同见了救星,只是笑容才咧开来,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就僵在了脸上,“池大人,您可来了,皇上等了您好一会儿了。” 带着池卿朗往殿内去之前,常顺自然地提起了池卿朗的私事,“池大人好事将近,奴才还未向您道喜呢!” “届时,一定请常总管吃喜糖。” 池卿朗弯唇浅笑,谢过常顺,这是常顺委婉地提醒他,陛下已经知道他求娶尤听容之事,不过他也没打算瞒着圣上。 “微臣迟来,还望陛下恕罪。”池卿朗躬身行礼。 单允辛合上手中的折子,“和谈如何了?” 池卿朗直起身子,“有朔国的儿郎们在前线厮杀,西狄的当权者夜不安枕,自然扛不住。” “还是要尽早,西狄的余城依山而建,是西狄的粮都,守将僧克悍不畏死,在城墙上当众斩杀了劝降的西狄降将,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单允辛已经收到了足够的信报。 “我朔国的儿郎虽勇,却不能白白牺牲。”单允辛虽从未亲征过,但是个天生的将才,并没有被接连的捷报冲昏脑子,依然能清醒地判断形势,决胜千里。 池卿朗点头称是,“陛下英明,依微臣拙见,西狄王室根本不会在意余城存亡,想要他们在条约上签字还得下点猛料。” 单允辛会心一笑,“朕已然下令欧阳,命其围而不攻。” “欧阳将军定然能明白陛下的苦心。”池卿朗也表露了自己的忧心,“只是……朝中武将都希望能奔赴前线建功立业,少不了要弹劾于他。” “越是和谈的关键时刻,越是要稳,只能胜不能败。”单允辛地笑容里带了三分狠戾,语气冷漠,“久攻不下必然会挫伤我军锐气,不如只围不打。另,朕命他赶制数千封劝降书,封于竹筒内顺江而下,不日便可直抵西狄王都。” “信内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若我军的虎狼之师抵达王城,必定屠城,不留活口;王室贵卿剥皮暴尸,以消宿恨。” 单允辛深知,即便战争伤亡再可怕,只要这把刀不架到当权者的脖子上,前线的死伤对他们就只是数字。 要攻城,先攻心。 “恐怕使团之人也要为家眷的安危挂心不已。”池卿朗心中拜服,“陛下此计一出,微臣便十拿九稳了。” 可想而知,西狄的王都要如何人心惶惶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之下,西狄王不可能不动摇。 谈完了战事,单允辛话头一转,“你与朕一贯是声气相投,看政事如此,不想……” “看女人也是如此?” 第五十四章 一派胡言 “陛下说笑了。”池卿朗心中暗叹一口气,该面对的终究还是要来的。 不过他并未躲避,欣然承认,“不过是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罢了。” 单允辛挑眉,笑不及眼底,“你是情深一往,她呢?” 单允辛凌厉的眼神直射人心,池卿朗只能直言,“尤小姐与微臣虽不是情投意合,也算志趣相投。” “志趣相投?”单允辛哼笑,“你说的莫非是下棋?” “陛下何意?”池卿朗被单允辛笑的不明就里,硬着头皮解释道:“从前微臣是不爱棋艺,可如今也得了些趣味,勉强算入了门了。” “莫说你爱不爱棋,你怎知她喜欢下棋?” 池卿朗淡定反驳道:“尤小姐与微臣对弈过,且特意求购棋谱,若不爱,为何如此?” “卿朗,朕提点过你,她不是你以为的弱女子。”单允辛双眸幽深,“她去谦益书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寻的不是棋谱,而是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莫非……你当真不知?” “你是聪明人,洞明世事、通达人情都不在话下,何必要骗人骗己呢?”单允辛戳破了池卿朗那点糊弄的小心思,“池大人虽出身名门、才华横溢,却并非她心属之人。” “池大人一贯阔达洒脱,怎到了情爱小事上却开始装聋作哑?” 池卿朗叹了口气,却并未显出气恼之色,反而讨饶道:“陛下心明眼亮,便给微臣留些面子吧!” “微臣倾慕与人,只能难得糊涂一回了。” 单允辛不自觉地攥紧了指尖的佛珠,凹凸不平的经文微微刺痛了指腹,面上还是调笑一般道:“卿朗,既然她不爱下棋,为何会在棋道上如此精通呢?” “说来巧得很,朕却是颇爱钻研此道。”单允辛抢在池卿朗之前开口,“灵感寺中,尤小姐一眼见到朕就慌了手脚,你心如明月,难道一点都没有怀疑?” “若她对朕当真是毫无情意,怎会如惊弓之鸟一般?又怎会急于定亲?” “池卿朗,她的心里没有你,即便是随便寻个人嫁了都没有想到你。”单允辛步步紧逼,势要池卿朗知难而退,“你却做了如此荒唐的决定,想来池夫人要如何伤心,池尚书又要何等为难?” 池卿朗心中苦笑,方才他还拜服陛下的攻敌妙计,现下,自己就成了陛下攻心伤情的“敌手”了。 “陛下错了,与微臣结亲虽非尤小姐所想,却是她所愿。”池卿朗为人宁折不弯,对情亦是如此。 “尤小姐要做名正言顺的妻子,恰好微臣能给的不仅是名分上的妻,更愿待其为心中唯一倾慕爱重的妻。” “陛下洞幽察微,能观天下大势,难道看不透小小女子的心思吗?” 池卿朗一番话,说的单允辛怒火翻涌,似笑非笑道:“那朕便好好看看,看看你们的‘良缘’。” 等池卿朗从紫宸殿出来,常顺的眼神一扫,就知道不好。 若是换了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池卿朗,他是忠臣更是知己,陛下再生气,也得顾及着情分。 更何况,尤小姐是陛下亲手在殿选上刷下去的,池卿朗又是守正不挠的,现在这两家定亲的事都人尽皆知了。 送走了池卿朗,转头奉茶的小太监就挨了斥责。 常顺只能紧着头皮伺候,千叮咛万嘱咐,伺候的奴才可千万要当心,满殿的奴才噤若寒蝉,都看出了陛下心情不美。 即便如此,一顿午膳下来,御膳房就因为菜品不合单允辛的心意挨了罚,尚膳都被换下来了。 新上任的尚膳擦着满头的冷汗,给常顺悄悄塞了孝敬银子,讨教办差的窍门,请常总管帮着斡旋一二。 常顺觉得这银子收的亏心,推拒回去,哀叹一声,“都警醒着吧,这阵子陛下心里不痛快,咱家都自身难保,你就急着千万别出疏漏。” 等张福从灵感寺回来了,把得来的消息一禀报,常顺看着紫宸殿的大门就跟猛兽的大嘴似得,是妥妥的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办差。 “常顺!” 常顺还在殿门口踌躇呢,单允辛已经听到动静了,开口唤他。 常顺只能连声答应,“奴才在。” 单允辛还是一副万事不过心的模样,缓声问道:“安隐怎么说?” 常顺悄悄瞥了眼单允辛手中拨地飞快的佛珠,昭示了陛下心里的烦闷,如实回答:“安隐大师观池大人与尤小姐的八字,算得两人必可举案齐眉、恩爱白头。” 后四个字一落地,就听的噼里啪啦一阵不规则的脆响,将常顺喉咙里那些劝慰的话吓了回去,顾不得许多,先跪倒在地,“陛下息怒!” 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此刻满面阴鸷,幽深的眸子仿佛浸了血一般,那串紫光檀佛珠被生生扯断了,崩落在金砖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哗啦啦地从常顺眼皮子底下滚过去。 “一派胡言!” 单允辛面色阴冷的可怕,恩爱白头?那他与尤听容的缘分天定就不作数了不成?那大雄宝殿的如来受了他的香火,却逆天而行,实在可恨! 单允辛想起了自己命人从灵感寺请来的小佛,怒上心头,“如此不靠谱的,却受了万家香火,枉为神佛。” “来人,将偏殿那尊佛给朕劈了,送去膳房做柴烧。”单允辛寒声吩咐。 这佛受了他的香火,却连他的心愿都不能满足,还不如做了烧火棍,也算物尽其用。 常顺眼看着斧头劈的木屑飞溅,忍不住跟着哆嗦,想着消息传出去,达官贵族们少不得揣测圣心,恐怕都不敢牵扯上佛寺了。 奴才们将碎木抱着一溜烟跑出去,一个个恨不得长了翅膀。 只余常顺还跪伏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抬眼,发现单允辛手中只余一截五色丝深深勒在手掌心,“陛下息怒,此话不过是安隐的一家之言,也不可全信,陛下若有疑虑,大可召来,一问便知。” 常顺可真是怕,圣上摆明是气急了,只怕劈了佛像还不能消气,定然还要拿灵感寺开刀。 灵感寺是国寺,素有盛名,每年来灵感寺取经拜佛的不知凡几。虽说即便砸了也并无太大影响,但坏了祖宗规矩,少不得要引来民间议论。 单允辛觉得有理,“告诉那个老秃驴,朕今夜便去拜会。” 常顺抹了脑门的汗,连连称好,心里觉得对不住安隐,平日里都是“大师”,现在说了两句不爱听的话,就成了老秃驴了。 第五十五章 天机不可泄露 尤府 尤听容回到房中时已经过了晚膳的时辰,入冬后天黑的快,各房都早早点了灯,来往的下人穿的齐齐整整,一箱箱地往正房搬。 最后被搬进来的是被关在木笼中的一双大雁,被放进了尤听容的房中。 今日是池家来过定纳征的日子,从清早开始热闹到方才。 上午池卿朗亲自提着一对大雁,池管家当众宣读礼书并清点礼品,足足念了小半个时辰,周围来看热闹的人无不羡她好命。 到了午膳后,便来了一大堆官场上的人,争着恭喜尤贵泰,想和尤府攀上关系。 尤听容以困乏为由回房后,前院还在推杯换盏,听动静只怕还有的闹的。 尤听容揉着有些酸胀的后脖子,坐在梳妆镜前,由着青町为她取下沉甸甸的发冠。 镜中的美人雪面粉腮,翘睫下的明眸不笑含情,嘴角尚且上扬着,只是眼睛里却不见结亲的欢喜和期盼,全然不似豆蔻年华的含情少女。 尤夫人推门进来,端着一个木质托盘,里头搁着一个白瓷盅和一个小木屉笼。 “今日饭桌上你没怎么动筷子,现在天冷了,空着肚子容易伤胃。”尤夫人动作轻巧地将东西一一摆开。 尤听容不愿尤夫人焦心,乖巧地坐到了圆桌前,“多谢母亲。” 尤夫人瞧着尤听容一勺勺地喝着鸡丝粥,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她乌黑的发顶,热闹了一整天,所有人都欢欢喜喜的。 可她这个做母亲的却看得出,尤听容并非真心高兴。 “我的容儿是大姑娘了。”一句简单的话,饱含真情。 尤听容自然能体会,强打精神安抚道:“母亲放心,女儿一定会好好过日子的,都在京城也可时常探望。” 尤夫人欣慰地点头,“过定之后,你的婚事就定了,虽为成婚,按我朝惯例,已是池家妇,成了池尤氏。” “女儿明白。”尤听容听着,乖顺的垂下眼,掩藏了繁杂的思绪。 池尤氏这三个字太陌生了,也来的太突然了。她前世如此倾心爱慕,到死,也只是长乐宫淑妃尤氏,能冠以夫姓是她从前求而不得的。 如今得到了,却早已物是人非。 “母亲在灵感寺求了你的姻缘,如今圆满了,我明日便赶早去还愿,捐些香油钱,祈求你们夫妻和睦。” “那女儿明日陪您一道去,咱们母女在灵感寺住些时日,躲清静。”尤听容的一颗心乱的没由来,她也想叩问佛祖,更想平一平自己的心。 再者,尤贵泰攀上了池家这门婚事,这几天定然是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尤听容可不想做了他显摆炫耀的工具。 到了灵感寺,尤夫人在大雄宝殿进了香,询问小沙弥,“安隐大师可在?” 当日是他为尤听容解得姻缘签,之后又是安隐为两家合的八字,尤夫人想当面谢一谢他。 不料话她话才说完,小沙弥的脸上的笑就僵住了,磕磕绊绊道:“方丈、方丈虽在,可……恐怕见不了人。” 尤夫人并未多想,谢过小沙弥也就作罢了。 —— 灵感寺 安隐大师被困在小草庐内,门口站了四个人高马大的带刀侍卫,他被关在此处已经两天了。 负责供应僧众斋饭的典座提着饭篮,才走到院里,就被拦住了。 典座急的团团转,“官爷,住持方丈已经被关了两天了,粒米未进,再这样下去,只怕要饿出病来了。” 侍卫不为所动,“吾等奉命在此,不许任何人入内,请吧!” 典座心急如焚,还要再求:“贫僧不进,只请官爷将斋饭送进去便可,求官爷通融一二……” 话还未说完,一把锃亮的铁刃就架在了典座的脖子上,冷冰冰一个字,“走!” 草庐内,张福同样急的跳脚,“安隐大师,您就改了尤小姐和池大人的八字批命吧。否则不止是为难奴才,也为难您自己呀!” 安隐大师却是腰杆挺得笔直,盘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拨着颈上的念珠,不动如山。 只是憔悴的脸色和苍白起皮的嘴唇,昭示了他的虚弱。 听了张福的话,安隐缓缓摇头,“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所言句句是真,为何要改?” 那日夜里单允辛深夜来访,张口就要安隐大师把说出口的批命吞进去,非要遣了小沙弥去池家报告,说两家不宜接亲、命中不合。 安隐哪里肯听,逼得单允辛当即就恼了。 单允辛转而问起尤听容的命数如何,安隐却又口口声声天机不可泄露,更是惹得龙颜大怒。 这不,派了人驻守草庐,不许人出入,也不许人送斋饭,生生饿了安隐两日。 单允辛的原话是:“既然安隐大师自诩可勘破天命,朕便要看看,这得道高僧是否当真不凡。想必大师不是肉体凡胎,亦无需食五谷。” 常顺好言相劝,只得了单允辛一句,“若真能饿死,便说明他诓骗世人,枉称高僧,更是该死!” 留了张福在这里,变着法的劝一劝安隐。 今日单允辛得了消息,知道尤听容要来庙里还愿,传旨说午膳后来灵感寺进香。 张福这两日磨破了嘴皮子,可安隐就像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此刻张福放低了姿态,低声哀劝道:“安隐大师,一会儿陛下就来了!” 安隐眼睛都没睁开,全然无视了他。 哐当一声,草庐的竹门被打开来,不堪重负地颤了好一会儿。 张福膝盖一软,跪下请安,“奴才恭迎圣驾。” 草庐内的窗户都被封死了,黑黢黢的只有木头缝里透出来的细光。 单允辛背手而立,逆着光站在门口,日光为他镀了一层金光,本就高大的身形带来了极强的压迫感。 此刻和屋内盘腿打坐的安隐无声地对峙着,俨然如活阎王一般。 安隐起身,双手合十施礼,“贫僧见过圣上。” 单允辛一眼勘破他的憔悴虚弱,冷言讥讽道:“朕以为,安隐大师是苦修之人,有是得道高僧,想必饮风食露便可,不想原来还是肉体凡胎。” “让陛下失望了,是贫僧之过。”安隐笑纳了讥讽,似乎肉体的苦难对他不算什么。 单允辛垂下眼,似乎并不恼,反而坐到了安隐对面,低笑一声,“安隐不愧是方丈,也算少有的六根清净之人,倒是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张福没忍住埋头,露出了不忍之色,陛下可不是会改主意的,只怕是要出狠招为难安隐了。 “尤、池两家已然过定了,朕也不为难你,告诉朕,你从尤大小姐的八字里看到了什么?”单允辛问这话的时候压根没有看安隐,只是盯着安隐面前的一尊小巧精致的金佛,似乎丝毫不担心安隐会拒绝他。 安隐闭上眼,“天机不可泄露。” 安隐预想的震怒并未道来,只听单允辛嗤笑一声,取了三柱香,点燃了,插在佛像前的香炉内。 “朕会下令,在钦安寺设道坛,每年的祭祀之事也由道长操办。”单允辛说的不急不缓,“既然佛门是清静之地,还是与尘世少些牵扯为妙。” 佛道两家本就意见相左,单允辛的政策是摆明了要扶持道教,有皇家推动,从京城到地方的为官者和读书人都要跟着转信道家,民间百姓定然闻风而动,佛门香火必定大受影响。 安隐脸色大变,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单允辛,“陛下,国之大事,这可如此草率。” 他不在乎自身的安危,可毕生所愿乃是弘扬佛法,若因他之事让佛祖失了信众,就是他的大罪过。 “朕是天子,朕的话就是天意。” 安隐心存侥幸,还想强撑,却触及了单允辛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他知道,单允辛对神佛毫无敬畏之心。 “罢了,陛下想问什么,贫僧必定知无不言。” 第五十六章 早亡之象 安隐大师松了口,张福便识相地退出了草庐。 临走前,看了眼盘坐着的安隐大师。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安隐身上那股气仿佛被抽走了一般,连背都微微躬了下来。 张福心中暗道一声罪过,好好的一个高僧,被逼的破了心中的清规戒律,只怕修为再难精进了。 单允辛高高在上地俯视安隐,“说吧,你算出了什么?” 安隐轻叹一口气,“陛下既不信天命,又何苦要逼问贫僧。” “原本是不信的……”单允辛的话戛然而止,并不打算与安隐多做纠缠。 “依贫僧拙见,尤小姐八字极贵,乃是两世尊贵聚于此生,本该富贵荣华、欢度此生。”安隐说到此处微微一顿。 “可惜,命中涉及紫微星。”安隐的目光投向了单允辛,“紫微星乃是帝星,紫光照命,统御天下,泽披万民。” “然紫光太盛,伤了八字的祥和之气,虽有金凤之形……仍显早亡之象。横死之人,恐难入轮回。” 安隐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严肃,眼睁睁看着单允辛的脸色阴沉的令人胆寒。 “贫僧平生也从未见此奇命,怪哉,奇哉……”安隐念了声阿弥陀佛,单允辛虽为天子,雄才大略之下,却依然是为情所困之人。 单允辛的面容隐在阴影之中,晦暗难辨。 高大的身躯微微晃了晃,伸手撑着桌沿,脑子里全是尤听容被血浸染的脸,嘴唇青紫,平日里白里透粉的肌肤黯淡了下来,细颈上的皮肉因为被断裂的颈椎撑起了诡异的弧度。 横死之人,恐难入轮回。 这句话在单允辛脑子里回响着,他与尤听容能知晓前世种种,已然印证了安隐的话。 单允辛不再理会安隐,直起身子,有些急切地朝外走。 门口的张福迎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扶着他,“陛下?” “她在何处?” 张福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刚进了客堂,奴才带您过去?” 单允辛点头,脚步迈的极快,张福只能小跑着跟上,身后的草庐内依然重兵把守,不过好歹放了典座入内送斋饭。 尤家的马车一出府,张福就安排好了,小沙弥给尤家母女安排了偏僻清幽的小院,周围的厢房都清空了。 “尤夫人也在?” 张福赶紧道:“奴才早就安排好了,今日灵感寺在大门布施,尤夫人心善,跟着僧众去帮忙了。” 单允辛点头,没了顾忌,他甚至无需避着人,径直敲了门。 尤听容正坐在桌前誊抄经书,素手捏着细细的笔杆,一笔一划写的诚恳。 她在闺中只读了两本书,学问都是后学的,开蒙晚了又没有正经师傅,一手字写的端端正正有些呆板。 所幸既然是抄录佛经,想必心诚则灵。 如今她和池卿朗亲事已定,只待选了良辰吉日便可成婚,也算是求仁得仁。尤听容这样想着,又在佛门清净之地,心里轻快许多。 听到敲门声,青町起身去开门。 “青町,是谁啊?”因为门口许久没有动静,尤听容出声询问。 青町看着眼前气势逼人、风姿俊逸的男人,无端生出了畏惧,驱赶的话没敢说出口。 又看见了男人身后的张福,她认出来是宫里传旨的公公,出声喊道:“小姐!” 尤听容心中一跳,从内间出来,青町正和单允辛在门口僵持着。 “青町,你先出去罢。”尤听容不想把青町牵扯进来。 青町担忧地看着尤听容,犹豫着拉开门,眼瞧着单允辛迈步进门,不安地转头看了好几眼,出去了。 单允辛沉默地合上木门,扣着门扉的手指微微发白。 尤听容看着他的高大伟岸的背影,屈身行礼,“臣女请陛下圣安。” 单允辛并未答话,但他能听出来,她的声音没有了从前的惊惶不安,更多的是从容和恭敬。 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家小姐对皇帝的敬畏和恭敬。 单允辛想起了,她在大雄宝殿的功德簿上的留名,写的是池尤氏。 泛黄的粗纸簿子上,一字一字写的端端正正,带着墨渣的墨字,摸起来有些扎手……也刺的他心肝生疼。 “你现在倒是不怕了。”单允辛转过身来,将目光投在她的脸上,“是觉得有了依仗了?池尤氏?”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尤听容瞳孔微颤,不禁退后了半步,“陛下说笑了,陛下是真龙天子、天下之主,臣女自然又敬又怕。” “依我朝惯例,既行了过定之礼,臣女便已是池家妇。”尤听容风轻云淡地解释,深吸一口气,迎上了单允辛骇人的眼神,“陛下是天子,难道要做掠夺臣妻的丑事吗?” 单允辛漆黑的眸子里映出了尤听容冷淡的脸庞,嘴角挑起一抹凉薄的笑,“池家妇?” “好一个池家妇!”单允辛气急反笑,“尤听容,他能保护你吗?” “你要知道,谁才是至高无上的帝王?谁才是这朔国唯一的主人?”单允辛的拳头已经捏的咯咯作响。 尤听容没忍住哭笑出声,“是,您是天子,您可以为所欲为,臣女在您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的眼里就只有自己。 单允辛看着她脸上的悲伤,心中泛酸,依然狠着心,沉声道:“只要朕想,别说定亲,你便是成婚了,也得做朕的女人!” 尤听容震惊地看着单允辛,她没想到,高傲如他,居然会在这里说出这样放诞无礼之言,“你疯了?” 她知道,单允辛言出必行,若他当真执意纳她入宫,她今生的处境只会更加不堪。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尤听容眼眶里盈满了晶莹的泪水。 “是你不肯放过朕。”单允辛的口吻失去了一贯的从容,变得急促起来,“是你在朕的梦里纠缠于朕,情缘已定,岂有朝令夕改之理?” “是你逼朕的。”他从未这样想要过一个人,被这个人的喜怒牵动着心肠。 “陛下说的是。”尤听容笑容惨淡,眼睛里却滚出泪珠来,“是臣女的错……” “臣女这样低贱之人,竟敢爱上至高无上的陛下,这是臣女此生最大的过错。” 单允辛被尤听容眼中的悲伤刺痛了,竟然平生第一次生出了逃避的心思,他想让她别说了,却张不开口。 “臣女现在知道错了。”尤听容用力地咬了咬下唇,“再也不敢了。” 第五十七章 是真是假 单允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是眼睛里的怒火俨然要焚毁一切,“你说……爱慕于朕,是一场错?” 尤听容的心已然疼的让她整个人都在发颤,依然仰着小巧的下巴,不肯避让地吐出一个,“是!” 岂止是错,简直是大错特错,错到即便死了一遭,再见到他,依然能让她痛不欲生。 他说说软话,她就又心疼起来,心甘情愿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挂怀。 单允辛伸手,不顾尤听容的躲闪,牢牢地把持着她小巧的肩峰,又急切地捧着她的脸颊,“招惹了朕,你现在说喜欢朕只是一个错误?在朕交付了爱意之后……你却只把这场情爱当做一个错误?” 尤听容被单允辛的话刺痛了,“爱意?” “陛下,这两个字您说出来竟丝毫不觉得讽刺吗?您所谓的‘爱意’不过是您玩弄人心的一点小手段而已。”尤听容素白的小手覆上了他的心口,想摸一摸此人究竟有没有心,“骗了臣女也就罢了……怎么?您自己也信吗?” “不是的……”单允辛连忙否认,他满心的挂怀和牵挂怎会有假? “陛下没有把朕视作牵制后宫的棋子吗?”尤听容冷声打断他,“陛下觉得臣女难堪大位是假的吗?陛下对池卿环的敬重偏疼是假的吗?” “只有陛下对臣女说的蜜语甜言、海誓山盟是假的。” 单允辛的指尖不自觉地轻颤了两下,“朕不记得了……” 单允辛的脑海里翻江倒海,昔日的梦境全混杂起来,他并不记得尤听容此刻说的这些,他的梦时断时续,只在梦中窥见他们的甜蜜美满。 此刻面对尤听容的质问,他头疼欲裂,如细针在脑海中穿刺一般,大手用力地按紧了太阳穴,想要想起来。 尤听容却不打算再和他纠缠,越过他便要出去。 决绝地背影,随风而动的衣摆,都在告诉他,尤听容是打定主意要离开他。 从此以后,婚丧嫁娶,再不相干。 单允辛顾不得许多,趁着她打开门栓的时间,大步逼近,紧紧地从背后拥住她,力度之大,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来不及想太多,急切地安抚道:“朕不知道你到底梦见了些什么,那都不重要,都只是一场梦罢了。” 单允辛的下巴眷恋地抵着她的发顶,“有朕在,别怕。” “陛下认为……这不过是黄粱梦一场吗?” 尤听容似乎哭了,娇小的身躯微微轻颤着,单允辛连忙将她转过身来,心疼地擦去小脸上的泪珠,“朕在梦中隐约窥见前生,许多事都看不真切……你放心,朕都会想起来的,朕保证。” 声音柔的不像他,眼神里甚至带了点卑微,“只是梦罢了,再真切,也只是梦一场。” 尤听容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她依然会为单允辛的情意而心悸,若是从前的自己听到这番真情剖白,该是何等甜蜜温馨。 “那不是梦。”尤听容的声音因为情绪而嘶哑,透着深深的疲惫,“皇上,臣女已经死过一回了,还不够吗?” “对于陛下,只不过是大梦一场,可臣女却是真真切切地度过了一生,所有的苦痛难堪都是亲历。” “臣女记得,记得长乐宫的阴寒,记得细麻绳勒进血肉的剧痛,记得窒息前的臣女喉咙里的血腥味,甚至还记得骨头断裂的脆响。” 尤听容的言语混着哭腔,字字锥心,“臣女每逢雷雨便噩梦连连,无数次地体验濒死的苦痛,这还不够吗!?” 单允辛怔怔地看着她,心口像被软刀子拉过,痛的他忍不住伸手抚上了心口。 安隐的话犹在耳边,横死之人,恐难入轮回。 “是朕不好……再给朕一次机会。” 人定胜天,一切的悲剧都是可以改变的,她怎能如此轻易地否认了他的情意,轻易地判了他的死罪。 尤听容了无生气的脸仿佛就在眼前,单允辛忍不住想要伸手碰一碰她,确认眼前人是不是真的回来了。 他的手还未碰上,就被尤听容重重地打开,眼里带了化不开的苦楚。 尤听容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心里却痛快极了,面对这个她深爱着的天子,却恨不能用最刻薄的言语中伤他,将所受的伤痛尽数报复回去。 她义无反顾的爱慕终于有了回报,可是太迟了。 胸腔里的疼痛压过了一切,她怕了。 “陛下,淑妃已经死了。”尤听容缓缓闭上了眼,不愿看到他的伤怀,“陛下既说对臣女的情意是真心,便放臣女一条生路吧。” “若陛下不肯放过臣女,非要臣女再走从前的老路,臣女宁愿一死。”尤听容撑着桌沿,掩饰自己的颤抖,“反正……臣女总归是不得好死的……” 单允辛眼中一片赤红,神色复杂地看了她许久。 单允辛走到今天,坐到龙椅之上,吃过很多苦,受过许多罪,但那些苦痛他都能千百倍地还击,他是个有耐心的人。 可他从未尝过如此滋味,尤听容的泪珠好似滚进了他的心田里。 其苦,犹如穿肠烂肚之痛,不堪言。 终于,他重重地闭上了眼,似乎试图平复自己的心境,再睁开眼,却是推门离开。 守在院里的张福和青町面面相觑,他们离得不远不近,只能隐隐听见动静,却不晓得究竟说了什么。 青町因为尤听容的哭音几次想闯入,都被张福拦下了。 木门一开,张福就赶紧微微躬着背迎上去,本做好了收拾残局的准备,却被单允辛通红的眼眶吓了一跳。 这还不够,单允辛在迈过门槛时,竟然踉跄了一下。 惊得张福忙不迭地扶着,“陛下,您没事吧?” 陛下五岁习武,骑射刀剑皆不在话下,定然是心绪震动才会脚下不稳。 这可是天子呀,尤听容一个弱女子,竟能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帝失态至此? 张福实在是看不明白,其一是为何陛下会对一个数面之缘的女子如此上心,简直像着了魔一般;其二,若当真非她不可,凭借陛下的权势,无坚不摧,更何况只是区区小女子。 单允辛摇了摇头,“回宫罢。” 张福知道,陛下这是要罢手了,忍不住悄悄看了后头那间小小的厢房。 心中暗自感叹,大雄宝殿里的如来算什么,这小小客堂里住着的,才是真佛呀!能叫真龙天子低头的真佛。 “起驾回宫!” 第五十八章 梦中的真相 厢房内,尤听容听到张福的声音,知道单允辛离开后,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单允辛通红的眼眶,漆黑的眸子,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情投意合、缘分天定。 这两个词太美好了,从单允辛的嘴里说出来,却是裹着蜜糖的穿肠毒药。 单允辛的爱意,前世懵懂无知的她以为自己一直都拥有,之后才知道,原来爱……也是能作假的。 在经历了痛彻心扉的绝望之后,在她终于要获得新的人生的时候,单允辛就这么轻易地将爱摆到了自己的面前。 可这份爱意,就像在熊熊烈火之中的那颗板栗,取的人或许要历经千难万险。可对于放的人来说,或许只是一颗板栗,既不稀奇,也不珍贵。 尤听容压下心中的悸动,他是天子,富有四海,他对自己或许是有几分真心,可这份爱意又能维持多久呢? 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对他的爱是那样奋不顾身,而他所谓的“情意”是她争来的。 甚至,当没有了这份“情意”,她的性命都可以被轻易掳夺。 “小姐。” 青町的声音召回了她的理智,尤听容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眨巴着眼睛,试图驱赶汹涌的伤感。 青町隐隐有了猜疑,却不敢多问,以免惹得小姐伤心,“小姐,奴婢陪您出去走走吧,早冬的梅花开了,枝头结了好多小花苞,好闻极了。” 尤听容茫然地看着青町,“花开了吗?” “是呢,冬日虽寒,但梅香醉人。”青町笑着点头,“待过几日下了雪了,雪梅相衬才是暗香无痕。” “据说灵感寺的花花草草都受了香火气,咱们摘些回去,既可晾干了泡茶水,又可做了甜糕……” 听着青町絮絮叨叨的话,尤听容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在她的描述里,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美了。 —— 紫宸殿 夜渐渐深了,乌云越压越低,笼罩在紫宸殿的琉璃瓦之上,寒风也凛冽起来,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到了夜半时分,狂风大作,只听树叶被吹得窸窸窣窣响动的厉害。 不一会儿,一道闪电划破万里长空,瓢泼大雨从天空倾泻下来,飞溅在琉璃窗上,像泪痕一般。 守夜的常顺看了眼窗外,不放心地往皇帝的寝殿内走去。 自打陛下在灵感寺见过尤小姐后,夜里便是连日的噩梦,白日里也是日渐阴戾,稍有不顺心的,满殿的奴才皮都要紧一紧。 即便与西狄的条约顺利签订,朔国占尽了便宜,满朝文武歌功颂德声一片,也没得到陛下一个笑脸。 果不其然,金柱龙帐之中,单允辛凌厉俊逸的脸上显露了痛苦之色。 浓眉紧蹙,双目阖拢着,发际线处都被冷汗沾湿了,有力的大手攥着胸膛的衣服,似乎心痛难耐,薄唇呢喃着什么。 常顺连忙轻手轻脚凑过去,却听不清陛下念得什么,正犹豫着要不要唤醒陛下。 夜空中迎来了第二阵闪电,密集的光亮透过琉璃窗户,照的单允辛的脸色透了些苍白。随之而来,震耳的雷声咆哮,震的天地仿佛都在颤抖。 单允辛鸦羽般的长睫微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猛然睁开眼,黑沉沉的眸子就这样盯着窗外。 常顺被瞅的浑身发毛,“陛下,这几日恐怕要下雪了,奴才给您加个被子吧?” 单允辛撑身坐起,衣襟在动作中有些散乱了,露出了精壮的蜜色胸膛,凸出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两下,直愣愣地看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 常顺心里不安,生出了些荒唐的猜想,“陛下连日噩梦,不然奴才去请了钦安寺的僧人来做场法事,既可为陛下祈福,若有妖邪作孽,也可尽早除了,陛下以为如何?” 宫里一向都是如此,无论是主子们有什么不舒坦的,亦或是看到什么不吉利的,向来都是请了交泰殿来祈福做法事。 岂料常顺此话一出,单允辛的眸子陡然凌厉了起来,满是戾气地看着他,杀气腾腾,“除妖邪?” 这样的雷雨交加的寒夜,让单允辛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不知自己能梦见这些,是否是淑妃的亡灵流连世间,不知……是否是舍不得他。 若如此,能与这样的“妖邪”纠缠一世,也算合了他的心意。 单允辛翻身下榻,赤足踩在乾清宫的金砖上,地底的暖水管道日夜不休,即便在这样的寒夜也透着暖意。 明明是热的,却能让单允辛忆起长乐宫冰凉的地砖,沉溺于梦中的思绪也陡然脱离。 “奴才失言,还请陛下饶命。”常顺被看的一个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乃是真龙天子,岂有妖邪近身?奴才该死,说出如此荒唐之言,该打。”常顺说着,抬手掌了自己的嘴。 单允辛的眼睛冷得像冰一样,常顺所说的妖邪二字,刺痛了他的心。 依照安隐所说,横死之人,难入轮回。 淑妃死去之后,是否当真成了妖邪,游离于尘世之间无所依靠? “罢了。”眼见常顺打的脸都红了,陛下终于松口。 常顺长出了一口气,暗道帝心难测。 自从在灵感寺见过了尤听容,尤听容的一字一句,犹如锋利的刀刃隔在单允辛的心头,连日的梦,让单允辛见到了许多未曾知晓的事。 在梦中张扬跋扈一世的涂家,终于迎来了覆灭之日,涂丞相及嫡系亲族下狱,皇后被废。 他清缴了朝堂上残余的涂氏一党,紧接着要动手的就是武官之首董将军,他埋藏已久的暗线欧阳矢翎早已得拢军心,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在军中发动哗变,除去不可一世的骠骑大将军。 奈何,董将军最疼爱董德妃,因为德妃的缘故,董家在禁卫军中渗透过深。 尤听容是唯一有皇子的嫔妃,又在朝中无所依靠,单允辛出于偏宠将其封为淑妃,与德妃平起平坐,共同执掌宫务。皇后倒台,朝中立后的呼声渐起,尤听容便成了董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单允辛虽有犹豫,但心知凭尤听容的身份,恐难当后位。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尤贵泰竟敢贪污九千两白银,单允辛正大肆查办贪官污吏、清办涂家残余势力,尤贵泰这一出,丢尽了单允辛的面子,令他不得不从严查办。 经此一事,单允辛扶持了池卿环,池卿环作为世家小姐,父兄在朝中皆为皇党,也只有她,才可与董德妃正面交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皇子和宠爱反而会让尤听容陷入危局,单允辛借着尤贵泰的罪名,将她禁足长乐宫,重兵保护;又抱走了弋安,抱在乾清宫亲自照料。 这个皇子,对外是寄养在池贵妃膝下,可使池卿环立后之事,名正言顺。 正因为担心尤听容多想,单允辛才禁止任何人出入长乐宫,严令不许任何人将消息传到淑妃耳朵里。 怎料,梦中的自己千般筹算、万般计量,还是叫人钻了空子。 想到这里,单允辛的眼中,杀气凛然,待他查出动手之人,必要碎尸万段、九族诛连,也难消此恨。 常顺到底是打小就伺候的,再畏惧帝威,还是取了兔皮绒披风披在了单允辛的肩头,“陛下泽披万民,可千万要仔细龙体。” “备马,朕要出宫。”尤听容怕雷雨天,他挂心她。 常顺大惊,看着窗外雷雨交加,寒气森森,斗胆劝道:“陛下……” “去吧。” 第五十九章 “朕来晚了。” 灵感寺客堂的小厢房内,尤听容自打天空震响第一声惊雷便惊醒了。 起身穿了外袍,点亮了窗前的油灯,铺陈纸笔。 满腹心事地提笔,抄起了佛经,忽听窗外隐约有马匹嘶鸣之声,而后便是重重的铁蹄落地的哒哒之声,似是有人匆忙赶至。 尤听容伸手推开了窗户,正对上了雨幕中的男人。 尤听容从未见过这样的单允辛,借着闪电的巨大光亮,她甚至能够清楚地看见单允辛被雨水沾湿的睫毛。 他是一国天子,在人前,他一直都是华服金冠,盛气凌人的。 即便是说起自己的身世,也是窝在她的脖颈处,不愿将自己的脆弱展露于人前。 尤听容没有想到,她还能看到这样的天子。 单允辛就这样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姿态是轩昂的,雨水顺着他俊美的脸颊流淌下来。 头发没有一丝不苟的束着,一根玉簪固定的头发已经有些松散,被雨水沾湿,垂落的碎发有些凌乱地贴着他的侧脸。 身体笼罩在黑色的披风里,因为冒雨策马而来,已经完全湿透了,沉甸甸的压在身上,将单允辛健壮挺拔的身姿展露无遗,淅淅沥沥的水顺着衣角留下来。 两人视线相对,静默无言。 尤听容不想承认,即便死了一遭,看着眼前人脆弱的模样,她还是忍不住心疼。 他向来擅长攻心,明明做尽了伤害之事,怎么还能做出这幅可怜模样? 尤听容想关上窗,再不济闭上眼,别去看他。 只是捏着笔杆的手指都因为过于用力酸疼了,也没能动作。 不能心软,他的情意再真切,也不过是那么凉薄的一点,就如同赏赐给她的位份、封号,到此为止了。 尤听容不断告诫自己,逼迫自己去想她记忆中最痛苦、最不堪的画面,她前世最后一次见单允辛的场景。 那时她被禁足长乐宫,董德妃强闯,和她说了许多诛心之言,也挑破了她对这份感情的幻想。 尤听容当即便要见皇帝,她还存着那么一点点希望,她要听陛下亲口告诉她。 在她茶不思饭不想、寝食难安近小半个月之后,常顺终于在长乐宫露面,一改热络讨好,冷冰冰地传达了陛下的旨意。 没了轿撵、没有奴仆前呼后拥,她独自一人,跟着常顺走去紫宸殿,那是冬日,她脚下的软底绣花鞋被雪水沾湿了,冷到了骨头缝里。 比起冷,更多的恐惧,尤听容第一次觉得这条路那么长,长到她甚至萌生了退意。 到了紫宸殿门口,常顺止步不前,她绕过屏风、穿过珠帘,看到了一袭华丽龙袍的皇帝单允辛。 “臣妾拜见皇上,圣上万岁万福。”尤听容提裙跪下,行了大礼。膝盖结结实实碰到了冰凉的石砖,单允辛也没有像从前一样亲自扶起她。 只有冷冰冰的话语,“朕要你禁足长乐宫,你就用绝食来逼朕见你?入宫这么多年,你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单允辛历来幽深的黑眸依旧深不可测,冷的让人不敢多看一眼。 尤听容无力辩驳,入宫十二年,她从未这么畏惧眼前这个夫君——是夫、更是君王,“臣妾不敢。” “说吧,有什么要说的,今天都说了。”单允辛的言语透着不耐:“说完了,就老老实实呆在长乐宫当你的淑妃,无事,朕不想见你。” 尤听容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御前失仪,恭恭敬敬道:“回圣上话,臣妾只是想知道,弋安近来是否一切都好……”尤听容还是想听单允辛亲口告诉她孩子的事,“他没有离开过臣妾,臣妾只是担心他。” “放心吧,他被照顾的很好。”单允辛不假思索地回答,池卿环德才兼备,是个能与他担担子的。 “被谁照顾的很好?”尤听容气血上涌,她已经快受不了了:“臣妾的孩子,为什么要被别人照顾?” “董瑶告诉你的?”单允辛拧眉,冷哼,“她说的话,你倒是都信,朕说的话,你都忘到脑后了!” “难道臣妾连自己儿子的去向都不配知道吗?要等到臣妾的儿子变成别人的,等到臣妾举家都死绝了……臣妾才配知道真相吗?”尤听容面对单允辛的,连日的委屈恨不得倾泻而出。 “你那个尤家一摊子脏东西,烂泥扶不上墙,朕忍到今日已经是法外开恩,你如果真的懂事,就该知道闭嘴!”单允辛想起这些破事就恼火:“你不满朕封环环为贵妃,觉得不合礼法。难道你配吗?朕能给你淑妃的位份已经是抬举了,再高的位份你担不起也配不上!人要知足,不要贪得无厌。” 尤听容脑子一片空白,心痛如刀绞。 单允辛看她红彤彤的眼眶,避开了眼,叹了口气,开口:“环环德才兼备、娴雅端庄,可堪后位,弋安交给她照顾对孩子只有好处,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尤听容一言不发,这是肯定了弋安已经被寄养在贵妃膝下,没了宠爱也就罢了,连孩子也留不住了。 单允辛揉着太阳穴,他已经被朝堂的事折腾的焦头烂额了,没有力气哄她,“尤听容你听着,若你再敢用绝食威胁朕,你少吃一顿饭,朕就砍了你尤家一个人,就从尤贵泰开始!” 单允辛没有再看尤听容瘫软下来的跪姿,扬声:“常顺,送淑妃回去,将放德妃进去的奴才当众杖杀!即日起,长乐宫任何人不得出入!” 那日,长乐宫前院的血腥气浓的呛人,宫人们拿着刷子和着水,冲洗了一天,殿前湿的没有落脚的地方。 湿气重的,即便在殿内也能觉察到,就像今天。 单允辛胯下的悍马被雨淋的打了个喷嚏,不自在地甩了甩尾巴和脖子,想要甩掉身上的水。 精悍的宝马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养尊处优的皇帝。 尤听容咬紧了唇瓣,借着心中的恨意,僵硬地伸手,重重关上了窗户。 试图将寒风阻隔,也想将今生与单允辛的纠葛从此斩断。 他身边最终留下的,只会是出身高贵、文采斐然的池卿环。而自己,得来的这份情意,终究只是水月镜花。 很快,尤听容听见了脚步声,高大的男人,踩在雨水中,溅起水花,一声声逼近她的房间。 尤听容紧张地了眼还在梦中的青町,快步走到门板前,娇小的身躯抵在了门上。 “听容。” 声音低沉而温柔,在寒夜里竟让人觉出几分温度。 尤听容再听到这两个字,恍如隔世,一时失神。 “听容,朕来晚了。” 尤听容一开始不明所以,而后,才明白过来,他这句来晚了,是对故去的尤淑妃说的。 尤听容的后背紧紧地靠着门板,借助后背的凉意,勉强抑制住翻涌而上的泪水。 压着因为汹涌的情绪而有些哑的嗓子,缓缓道:“既然来晚了,就不必再来了。” 第六十章 伤寒 后半夜的雨越下越大,再后来,雨声里竟然混着砂砾般的小冰晶。 尤听容不知道单允辛何时离开的,他们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尤听容只能透过门缝看见他被雨声淋湿的衣襟。 到后来,她站不住了,靠着门板坐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小姐!”青町担忧地声音唤醒了尤听容,“您怎么坐在地上?” 青町三两步上前来,伸手一摸,尤听容的身体都是凉的。 “天寒地冻的,您的身体又弱,怎么这样不当心?若是冻坏了可怎么办?”青町匆忙地将厚衣服披到了尤听容的身上。 又紧赶慢赶地要出门,“我去膳房,托小沙弥给您熬一碗浓姜汤,您先在床上眯一会儿,我烧了热水给你泡了脚再起身。” 青町开门出去的功夫,因为脚步匆忙踩到了门前的一滩水,险些滑了一跤。 “大半夜的是谁往咱们门前泼水呀?”青町不满的抱怨着走远了。 尤听容看着门前的水渍出神,在屋檐下,本来只有薄薄的一层飘雨,但门槛前有一滩显眼的水渍,是单允辛昨夜衣服上滴落下来的。 想来他才走不久。 单允辛的性子,他一身的傲骨,怎么会容忍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他? 现在既然走了,相必是肯放手了。 尤听容想着,一阵不可抑制的倦意涌上来,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 乾清宫 临近早朝的时候,常顺在殿门口的廊下,焦急的徘徊着,目光死死地盯着殿前的汉白玉宫道。 伺候梳装的宫女太监们排着长队守在殿门口,没有常顺的命令,无人敢进殿。 张福才带了人,洒扫了上朝的宣政殿,跑回来告诉常顺,“师傅,文武百官都陆陆续续进宫了,陛下还未起身吗?” 常顺被问的心里烦躁,拿着拂尘狠狠地敲了张福的脑袋,“糊涂东西,皇上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过问了?” 张福被训斥的缩了脑袋,不敢再提。 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常顺这才拿了主意,吩咐道:“陛下龙体欠安,今日不早朝了。” 张福吆喝一声应下了,才准备转身通报。 恰在此时,汉白玉的公道上传来了滴答作响的马蹄声,张福心中疑惑,宫禁之中、乾清宫前,何人胆敢扬鞭策马? 宫人们定睛一看,马上不是别人,正是当今陛下。 “奴才等拜见陛下,陛下圣安。”奴才们齐声跪下,不敢窥探圣颜。 常顺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宫陛下深夜离宫,定然引起众多人的揣测,正想着如何圆回来。 单允辛利落的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扔给了常顺,“这是今年冬的第一场小雪,瑞雪兆丰年,想必来年必定丰收。” “董将军送来的这匹汗血宝马果然不凡,雨雪交加、天寒地冻,依然迅疾如风,果然是名不虚传。”单允辛身姿矫健,即便被淋的湿透了,也毫无颓靡之态,“痛快!痛快!” 单允辛此话说完,宫人们无不逢迎道:“地下心系万民,乃是天下之福,苍生之幸。” 常顺了一瞧单允辛这一身的水,心中一紧,若是冻着了可怎么好? 常顺一个疾步上前,扶着单允辛,果然已经冻得像冰一样,“来人,快为陛下更衣。” “快吩咐膳房熬了姜汤,张福你去请了太医,先去紫宸殿候着,待陛下下了朝,便为陛下请脉。” 一通安排下来,乾清宫有井然有序的运转起来。 不一会儿,身着黑红龙袍,头戴冠冕,那个威仪不凡的陛下重新坐到了宣政殿的龙椅座上。 单允辛当众夸了董将军送来的汗血宝马,消息就像长了翅膀,飞快地传到了官员和嫔妃的耳朵里。 当然,传达出的可不仅仅是皇帝对马的喜爱,更是陛下对董将军的信任和倚重。 果不其然,当天早朝上,单允辛便对董将军大加赞扬,俨然已经把他视为国之重臣、肱骨之臣。 又借与西狄和谈大获成功之事,夸赞董将军在前线的赫赫战功,以及池卿朗的洽谈之功。 “传朕旨意,云麾将军董震,宣德明恩,悍勇不凡,守节乘谊,以安社稷,朕甚嘉之。”单允辛说的掷地有声,殿内听着的人也是各怀心思。 短短几个词,既夸了董将军的勇武不凡、战功赫赫,又提及要守臣子本分,忠心为国,忠心为君。 “守节乘谊”几个字,既是说给董将军听,又是说给涂丞相一党听。 警醒前者,牢记臣子本分;敲打后者,勿要生出不臣之心。 “封正二品镇国大将军。” 董将军新叩拜大礼,高呼万岁。 “有董将军这样的猛将在侧,必可保我朔国五十年太平安稳。”单允辛封了董将军,又加封了董家的两个嫡子和尚在前线的副将欧阳矢翎。 亲自扶起董将军,“将军在外征战,刀剑无情,董才人十分挂心父兄,朕特许了她每三月能与父兄一聚。” “朕命常顺在京城挑了一座大宅子,如今战事已平,董将军也可留在京城,享一享饴儿弄孙的乐趣。” 这句话说得,让董将军和涂丞相双双变了脸色。 既表明了希望董将军留在京城的想法,饴儿弄孙四个字似乎又在暗示着什么。这个“孙”既可以指孙子,又可以指外孙,而董将军的外孙岂不是皇子。 停在涂丞相耳朵里,更是令他心生不祥之感,秀女入宫已经快半年了,莫不是董才人当真有了龙嗣? 单允辛可不管他这几句话搅动了多少人的心,或者说,这就是他操弄时局的手段而已。 下了朝,单允辛脸上那点笑意荡然无存,一言不发地坐上轿撵,回了紫宸殿。 宫人们早早摆好了热乎的早膳,单允辛动了几筷子便停下了。 常顺见状,端来了驱寒的姜汤,“陛下,您昨日淋了雨,为了龙体康健,喝些姜汤,驱驱寒吧。” 单允辛面无表情的一口灌了下去,便坐到了桌案前,处理一天的政务。 常顺看着陛下一切如常,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 午膳之后,张福照例服侍单允辛睡下小憩,往常陛下只睡小半个时辰,今日张福在门帘处等候着却迟迟不见响动。 常顺忙完了内务进来,见张福还傻站在那,“陛下还未起?” “许是昨夜累着了……”张福老老实实的回话。 常顺眼珠子一转,心里紧张了起来,掀开帘子一看。 果不其然,陛下的脸上透着不正常的红晕,呼出来的气都是滚烫的,昨夜只怕淋了一夜的雨,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快!传太医院!” 第六十一章 金佛 常顺着急上火地领了肖院使进殿,“陛下昨夜兴起,雨夜试了董将军送来的汗血宝马……”将情况简单说了。 肖院使跪下为单允辛把脉,他的手一搭上去,单允辛便猛地睁开了眼睛,惊得肖院使一哆嗦。 肖院使连忙低头道:“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因为高烧,单允辛有些头晕,眼睛在周围扫视了一圈,“如何?” 肖院使这才跪着继续为陛下搭脉,略一思量。开口道:“陛下脉象强健,只是因为淋了雨,风寒入体,这才起了热,待微臣开上两剂药,吃下发了汗便好了。” “只是雨雪天气,陛下切不可再受寒了。” 单允辛点头表示知道,常顺连声道着阿弥陀佛,带肖院使去开药了。 肖院使走后,单允辛听见殿外的动静,恰巧张福从殿外进来。 “皇后来了。”单允辛的语气平淡。 张福点头称是,“皇后娘娘前脚刚来,后脚董才人也到了。” “告诉皇后,朕想静养,让她们都回去吧。” 张福松了一口气,出去传令。 等常顺再回来,单允辛正掀开锦被,要翻身下床,常顺赶紧上前扶着,“陛下,肖院使嘱咐要奴才伺候您静养,不可过于劳累。” “朕没事。”临近年关,单允辛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常顺十分担心,“陛下,再过半个月就是大年宴了,您若是病倒了,京中官员和其家眷只怕都过不好这个年了。” 听常顺提起,单允辛想起了大年宴时,在京的文武官员及其家眷都要入宫赴宴,只不过尤贵泰这种不在朝的朝散郎是在外殿广场上,那里风大,尤听容只怕也要跟着遭罪。 “礼部安排的时候,将尤家安排进殿内。” 常顺答应下来,“奴才一定办的不漏痕迹。” 单允辛余光瞥见了空落落的神龛,想起来他从灵感寺请来的小佛,被他命人劈了。 “奴才明日便命人再请一尊回来。”常顺猜度着提议。 单允辛摇了摇头,“这佛像不管用。” “那……”常顺犯难了,陛下不是说不要,而是特指了“这佛像”不管用,他上哪去寻管用的呢? “安隐的草庐里供着一尊金佛,似是不一般,有什么来历?”经过这次的事,单允辛觉得安隐也算有些神通。 常顺有些不忍,还是老老实实道:“听闻是灵感寺的镇寺之宝,是历代主持传下来,里头藏了一枚祖师爷的舍利子,安隐大师亲自供养,从无间断。” 常顺明里暗里讲明白了这尊金佛对安隐意义非凡,安隐才破了口戒,恐怕受不得刺激了。 单允辛不冷不热地睨了眼常顺,“既是得道高僧,何必拘泥于外物?” “派人去请了来。”单允辛坐到了桌案前,没事人一样,继续看欧阳将军递上来的军务折子。 “把安隐也请来,朕要在乾清宫供一盏长明灯。”他要为她供一盏长明灯,望她此生能平安顺遂。 —— 灵感寺 张福气喘吁吁爬上了山,脚步匆匆往灵感寺后山的草庐去,临到了,他的脚步都有些不稳。 这么高的山,路途又崎岖,也不知道安隐大师这把老骨头怎么扛得住,躲在这里清修。 好不容易到了,张福被一人拦在了草庐前。 拦路者生的好,清瘦的身形被粗糙宽大的灰袍罩着,圆润光洁的头顶上几个青色的戒疤,清秀俊雅的五官和优美的弧度,瞧着便有些道行。 “咱家是奉圣上的旨意,来请安隐大师,烦请小师父让一让。”张福客客气气地自报家门,行了个佛礼。 拦路者正是安隐的亲传弟子若生,如无意外,他也该是灵感寺的下一任住持方丈。 “师父正在闭关修养,不便见客。”若生面若冰霜。 自那日安隐被圈禁,见过了“贵客”之后,便一蹶不振,病倒了,俨然是生了心魔。 张福被如此搪塞,脸上的笑也收了起来,“忤逆圣意,乃是牵连亲族的大罪,小师傅可能确定做的了这个主?当得起这份责?” “公公说笑了。”若生冷笑,不为所动,“出家人,本就超脱俗世之外,怎会看重生死亲族?” 张福一时噎住了,没想到这个年轻僧侣如此强横。 所幸草庐内传来了安隐嘶哑的声音,夹杂着几声咳嗽,“若生,请张公公进来。” 若生这才不情不愿地让开,小心翼翼地扶着安隐坐起。 安隐问道:“张公公为何时而来?” 张福有些僵硬地笑了笑,心里免不了觉得不落忍,“陛下夜里睡不安稳,想着佛祖法力无边,有意请一尊金佛进宫……” 张福说着,眼睛瞥向了安隐供在神龛上的金佛,意思表露的很明显。 若生脸色大变,“绝无可能,此乃灵感寺的传世至宝!” 张福没有搭理他,而是笑眯眯看着安隐,“陛下说了,佛法无边,只要能渡有缘人……何必拘泥于俗物呢?” “陛下是天子,若非至宝,如何相配?”张福瞧着好说话,字字句句都暗藏警告,提醒安隐,单允辛皇帝的身份不容冒犯。 安隐长叹一口气,看向了那尊身形有些干瘦,面容舒展慈悲的金佛,还是无可奈何地点了头,“我佛慈悲。” 张福地笑容真诚了些,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陛下还想在乾清宫供一盏长明灯,劳请方丈走一趟?” “如张公公所见,贫僧已然至此地步,恐怕不便入宫。”安隐还是很和气,只是一句话说的都有些喘不上气。 “这……”张福记着皇帝的吩咐,可看安隐这个样子,若非要他进宫,确实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贫僧的弟子若生虽然年轻,但在修行上极有天份,不如,让他随公公走一趟,如何?”安隐提议道。 张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下来了,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只等安隐算了良辰吉日,做过仪式之后,他再来将若生和金佛一并带去乾清宫面圣。 第六十二章 婚服 天公不作美,绵绵细雨持续了好几日,灵感寺在山上愈加湿冷。 尤听容想着尤夫人身子不好,本打算尽快下山,奈何阴雨连绵,山路湿滑,便在灵感寺又呆了几日。 今日,天空总算放晴了,尤听容正琢磨着雇了马车回家,却不想先等来了池家的马车。 “池管家怎么来了?” “也是赶巧。”池管家笑眯眯的开口道:“我家夫人早几日便想约着小姐喝茶,听闻小姐陪着尤夫人在灵感寺礼佛,本不愿打扰,但连日大雨,山上又湿冷,我家夫人担心小姐和尤夫人着了凉,便派了奴才来瞧瞧。” “多谢池夫人关心。”尤听容感激道。 池管家掀开车帘,青町扶着尤听容上了马车。 尤听容才发现马车里烧了热炭,一旁的软座上还放了几件绒披风,厚重的车帘一放,车厢内温暖如春。 “池夫人真是有心人。”尤夫人十分动容,“一会儿送我回了府,你便去拜会一下池夫人,当面谢过她的好意。” 尤听容点头答应,询问池管家,“不知池夫人今日可有空?” “尤小姐放心,我家夫人这段时日就忙着张罗两家的婚事呢,尤小姐要拜访,我家夫人定然高兴坏了。”池管家乐呵呵回答。 尤听容回府换了得体的衣裳便去了池府,由池管家亲自领着往后院去。 一路上,池管家跟她介绍了经过的游廊假山和各色花株,俨然把她当做池家少夫人,“老爷和少爷都喜爱书画,因而对山石植物格外上心。” 尤听容看着眼前即便在冬日依然生机勃勃的园子,一看就是费了许多心思的,“父子相继、家学渊博,真是美轮美奂,看着便心旷神怡。” “什么父子相继?分明啊,是继承了他爹的木楞头。”池夫人的取笑声传来。 转眼已经到了正房了,池夫人特意出来迎接。 尤听容连忙上前见礼,“夫人安好。” 池夫人上前搀扶,和善道:“好孩子,快别多礼了,咱们家不拘这些俗礼。” “听容还未谢过您的细心安排,多亏了您想的周全。”尤听容提起了马车的事,池夫人本来有些阴咳,若再冻了一路,定然要病一场。 池夫人浅笑出声,“这可不是我的功劳。” “方才我说卿朗与我家老爷一样是个木楞头,这话是说错了。”见尤听容面露疑色,池夫人这才解惑道:“连日的细雨,卿朗知道你们母女在山上必定诸多不便。今日雨停了,卿朗上朝前特意嘱咐我,要备上厚衣裳、暖热了车厢,去接你。” “卿朗心细,比他爹好多了。”池夫人的话里带了打趣。 尤听容心中一暖,“您就别取笑听容了……回头池尚书知道您这样编排他,只怕要怄气的。” 池夫人闻言,似乎想到了这幅场景,不禁噗嗤笑出了声。 尤听容心里也轻快了许多,池家是书香门第,池尚书虽官至尚书,府上也只有池夫人一人,感情和睦是出了名的。 说话间,二人在内间坐下,丫鬟早早摆好了茶具。 尤听容动作自然地扶着池夫人坐下,转而拿起红木茶勺,舀了天目青顶茶叶放入盖碗。 拎起火炉上的暖壶,徐徐淋下,袅袅白气翻腾,色泽嫩绿微微带黄的茶叶在青瓷茶杯中盘旋。 池夫人看着她的动作,眼神里带了些讶异,随后就是赞扬之色,虽然出身不高,但气度风华却是世家小姐都未必能比的。 怪不得,卿朗如此挂心与她。 随着茶叶在水中三沉三浮,茶叶慢慢卷起,尤听容动作从容优雅地足足泡了七次,层层清香散开,沉静而悠远。 一旁伺候的丫鬟都看呆了,目不转睛地长大了嘴,她从来不知道这茶泡出来竟有这么香,平时她都是只泡三次。 尤听容托着茶船,笑着递到了池夫人手边,“您请。” 池夫人接过,一闻便享受地合上眼,浅浅啜了一口,茶香浓郁、甘醇清爽,“好茶。” 池夫人说着,余光瞥见了呆愣的丫鬟,笑道:“见到了吗?这天目青顶和别的茶不一样,得泡七次,才能尽出其味。” 丫鬟感叹道:“奴婢孤陋寡闻,今日算是开了眼了!尤小姐好厉害!” “不过是看了两本酸书罢了,普通的茶的确是泡三次便可出味。”尤听容自谦道:“论起泡茶的手艺,还是姑娘手熟。” 闻言丫鬟也乐呵呵地笑了,池夫人看着,心里更满意了,才情气度与卿朗很相配,不枉她为了儿子费了许多心力。 池夫人想起正事来,“对了,你们婚事匆忙,卿朗提醒我了,不知你的嫁衣备好了吗?” 尤听容本来在准备嫁衣的,但这段时日变故太多,她搁置许久了,便如实回答:“还未绣完。” 池夫人转头吩咐丫鬟取来了一个大箱笼,“我料想也是,特意吩咐绣房赶制了一套嫁衣,你随意动几针,意思到了便可以了。” “天寒地冻的,别冻坏了手。” 池夫人才准备打开箱笼,池管家便脚步匆匆地进来了,“夫人,常总管来了。” 池夫人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尤听容,“给常总管上茶,我马上到。” 尤听容识趣道:“您且忙着,听容改日再来拜访……” 池夫人刚准备答应,池管家就插话了,“常总管说,陛下赏了些东西给尤小姐,若尤小姐在……不妨亲自瞧一瞧。” 尤听容脸色微变,单允辛赏东西去尤家也就罢了,为何偏要送到池家? 池夫人笑容有些勉强,心里七上八下的,拉着尤听容的手才定下心来,二人一道往前厅去。 尤听容恭敬地向常顺问好,“常总管。” 常顺见着尤听容满面笑容,但他是人精,只对池夫人说道:“池夫人好福气,得了这么一位好儿媳。” 池夫人总觉得他的话里别有深意,只是笑笑,“常总管说笑了。” 常顺也看出来了,挺直腰杆,正色道:“尤大小姐听旨。” 尤听容跪下听旨,“臣女在此。” “陛下口谕,特赏尤小姐凤冠霞帔婚服一套。” 第六十三章 嫁衣 尤听容听了旨意,稍有些愣神,凤冠霞帔本是皇后专属礼服,民间女子只有在出嫁那日方可着凤冠霞帔。 且这是正妻婚嫁的特权,以示身份。 凤冠霞帔也好,正妻的身份也罢,这都是她从前做梦都想要的东西。 她没想到,今生还能收到单允辛准备的凤冠霞帔。 尤听容迟迟没有反应,常顺只能小声提醒道:“尤小姐高兴之余,可别忘了谢恩。” 尤听容从善如流,俯首谢恩,“臣女谢陛下隆恩。” 常顺亲自扶起她,两个蓝衣小太监各捧着匣子递到尤听容面前,常顺显然受了单允辛的授意,问道:“尤小姐不如打开来瞧瞧?” “您看看合不合心意,奴才也好回话呀!” 当着池夫人的面,尤听容不自在地抿了抿嘴唇,“陛下的赏赐,臣女哪有不喜欢的。” “喜不喜欢,只有看过了才知道。”常顺亲自打开了锁扣,抬手掀开盖子,“您瞧瞧。” 众人的眼睛都被吸引了进去,入目便是一团热烈的红。 是一件大红通绣烫金百花纹嫁衣,销金盖头的四角坠了三支成束的金珠,团花霞帔的两端坠了三束珠宝链子,一看就是十足十用了心思的。 即便是池夫人这样见惯了富贵的人,也不禁赞叹了一声,民间虽不可用真凤,可论起做工,眼前这一套衣饰恐怕不逊于皇后娘娘当日的嫁衣。 尤听容手指情不自禁地抚上了针脚绵密的团花,待触碰到了,却又像被烫到了一般,缩回手来。 不自在地蜷了手指,“臣女很喜欢,多谢陛下。” 常顺咧嘴一笑,点头道:“尤小姐喜欢就好,陛下知道了一定高兴。” 常顺走后,池夫人留了尤听容一同用晚膳,商量婚房的布置和衣裳首饰的购置。 尤听容却有些心不在焉,池夫人见她眼含忧色,安慰道:“你不要多想,陛下是明君,并非偏执不化之人。” 尤听容垂下眼帘,并未答话。 “今日陛下赏了你大婚的婚服,是给你和池家的体面,定然也是释怀了。”池夫人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陛下后宫三千,并非长情之人,过不两日便都忘了,你也不必记着。” 尤听容抬眼看向池夫人,眼神复杂,又很快掩饰一般地翘起嘴角,“嗯。” 陪着池夫人吃过午膳后,尤听容告辞离开。 坐在摇晃的马车上,尤听容打开放在一旁的木匣子,脑海里回响着池夫人的话。 释怀了么? 尤听容看着正红的锦缎上纷繁复杂的刺绣,百鸟嬉戏,金桂盛放,美纶美幻。 可她的心却空落落的。 局外人都能看出来,陛下是大度宽宏、心怀天下的明君,即便有情,他也并非长情之人。 没了淑妃,还有其他人。 前世十二载的情分,最终能得来单允辛的祝福……也不错。 —— 赶着难得的艳阳天,张福带了钦安寺的僧人,一道做了法事,迎了单允辛惦记着的那尊金佛入宫。 若生面若冰霜地走在张福身边,嘴中念念有词。 寒冬腊月里,若生只穿了单薄的灰袍麻衫,却姿态从容、步履稳健,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一行人在宫道上正面遇见了董才人,“张公公这是去做什么?” 张福将原委说了,“陛下从灵感寺安隐大师处请了一尊金佛,先在钦安寺由若生小师傅做了法事。” 董才人斜睨了眼乌泱泱的僧侣,她不信神佛,自然对招摇撞骗的和尚没有好感,刺道:“都说佛法无边,钦安寺养了这么些和尚,临到头了,还要去外边请?” 张福有些尴尬,当着僧侣的面,不知如何回话。 若生倒是开口了,“阿弥陀佛,施主说的在理。然,佛法虽宽,不渡无缘之人;天雨虽大,不润无根之草。” 董才人这才注意到若生,一眼看到便只觉得干净,素服之上只有红木佛珠这一点亮色,就像枝头的白梅,悄无声息却沁人心脾。 本来心底的那点怒意不自觉的消散了,“这位是?” “小僧法号若生。”若生微微俯身施了一礼。 “小僧观施主面有愁色,心中郁结,腊月天寒只怕要受凉。”若生有些粗茧的手里放着一个精巧的三角形平安符,用细细的红绳穿着,“施主与佛有缘,希望能护佑施主睡得安稳些。” 董才人对上了若生静如无波之水的眸子,一时有些愣神。 绿凝才准备呵斥若生失礼,董才人就接过了若生手中的平安符,指尖碰到了粗粝掌心,符纸上还带着他的体温。 张福唯恐再出岔子,连忙赶着带人离开了。 绿凝有些摸不着头脑,奇怪地看着董才人。 董才人站着原地,看着若生一行人慢慢走远,这才收起了平安符回宫。 —— 天晴了不过两日,京城就下起了大雪,琉璃瓦上很快就铺了一层薄薄的白纱,纷飞的大雪映衬着皇宫的红墙,格外鲜明。 张福从茶水房端个茶的功夫,出了宫殿不过短短的一段路,就打起冷颤来,等茶水递到了御前,正正好晾到了八分,茶香正浓。 紫宸殿的金砖都烧热了,屋内的单允辛只穿了两件锦袍,下了朝,头上只束了一直龙头金簪,桌上堆积的折子几乎快把单允辛挡住了。 常顺接过茶水,递到了案头上,“陛下,喝杯热茶,歇一歇吧。” 单允辛端起盖碗茶,不紧不慢地低头啜饮,眼睛却还盯着桌上的折子。 等过了年,开春便是科考,单允辛本就急着挑拣合适的官位,借着新科入朝的势头,把那些跟他唱反调的人调开。 许是动作大了,涂丞相一党坐不住了。 借着天寒,涂丞相连着几个老臣索性就告病了,因而百官的折子直接递到了单允辛的案头上,还混了不知多少溜须跑马、不知所谓的折子,摆明了是给皇帝施压。 单允辛对朝堂上的试探保持纵容的态度,于是御前的折子就越来越多,单允辛时常要看到深夜。 常顺看着陛下辛苦,却也无能为力,提议道:“陛下,御花园西北角的红梅开了,听说像火焰一般连成了一片,交泰殿的法师说这是吉兆。” “赶着白雪满天,白雪衬红梅,奴才陪您去看看?”常顺记着单允辛才停了药,不能太过劳累。 单允辛看了眼窗外的白雪,起身答应了。 常顺连忙招呼人带上茶具、暖炉,又替单允辛披上大麾,“摆驾御花园!” 到了御花园,红梅树连绵一片,褐紫的枝干嶙峋有力,层层叠叠的红梅缀满了枝头,只余花心一两点嫩黄。 热烈的红色上落了些松软的雪花,单允辛一行人穿行而过带动的花枝轻颤,暗香浮动。 簌簌的雪花声中,似乎和着别的什么。 单允辛脚步微顿,点漆般的黑瞳难辨喜怒。 常顺心里一咯噔,暗道不好,他也听出来了,是那首《雁落平沙》。 第六十四章 “新宠” 随着距离的拉近,琴声越来越清晰,常顺唯恐惹了陛下不痛快,给一旁的太监使了眼色,微微摆了摆手,意思是把人轰走。 单允辛却抬手制止了,反而不紧不慢地寻声而去。 常顺只能老老实实跟在后边,不晓得是哪个宫的主子在抖机灵,这马屁是拍到马蹄子上了。 单允辛走了约七八步,在红梅树下,一个青衣宫女正在弹琴。 一旁更惹人注意的是身着嫣粉色罗裙,正伴着琴音,翩翩起舞的曼妙女子。 在凛冽的大雪天,身上层层叠叠的纱裙随风而舞,卷着散落的雪花和红梅,宛若冬日的彩蝶振翅。 单允辛不发一言,漫不经心地看着,神色冷漠。 常顺也不敢出声,瞧着这美人翩翩跹跹的舞姿,和已经冻红了脸颊,心里可怜她。 亏得费了这样许多的心思,大冷的天,也不知守了多久时日。 只可惜,纵使等来了君王眷顾,却并非君王所期盼之人,徒劳一场。 一舞毕,许是实在熬不住了,跳舞的美人转而看向单允辛,脸色露出三分惊讶,更多的是动人的羞怯。 “臣妾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安。”结结实实地跪在雪地里,那双眼扑闪着偷瞧着,十足的娇俏。 单允辛居高临下,并未叫起,而是脚步一转,进了不远的小亭内。 常顺的手一招呼,宫人们几息的功夫就铺好了绒垫,点了炉火,连六角亭的四面都挂上了挡风的竹帘。 常顺识趣地为单允辛泡茶,没有多看雪地里已经开始打冷颤的人。 “前些日子,奴才在灵感寺摘了些白梅花,命人晾干了,陛下尝尝,雪水烹梅花的滋味如何。” 单允辛神闲气静地端起紫砂杯,尝了一口,“不错。” 待单允辛喝了茶,这才想起雪地里还跪着的人,随口问道:“你是?” “臣妾重华宫采女赵氏,名语冰。”赵采女依然笑容不改,再度俯身拜下,“拜见陛下,陛下圣安!” 常顺暗自点头,比起前一个邀宠的尤听娇,这个赵采女不仅心思巧,手段也高明多了。 岂料单允辛听了她的名字,反而微微拧了眉头,“都说夏虫不可语冰,你偏生叫语冰,可见赵大人对你寄望颇深。” 常顺偷偷看向赵采女,陛下这是暗指她心思深,刻意为难呢。 “陛下说笑了,‘夏虫不可语冰’,可臣妾并非夏虫。”赵采女从容对答,“臣妾是陛下的嫔妃,若如夏虫一般短视,岂非丢了皇家颜面?” 单允辛这才正眼看她,唇边勾起一抹凉薄的笑,眼神却冷得像冰,“起来吧。” 既然她那么想得宠,他便成全她,只盼她能熬得住。 “多谢圣上。”赵采女勉强压住喜色。 “传朕旨意,重华宫赵氏,晋御女。”单允辛被扰了看雪的兴致,起身预备回宫看折子。 赵采女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却被身旁的宫女轻轻推了下,赶紧跪下道:“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臣女尚未侍寝,按祖宗规矩,不可随意晋封!” 单允辛脚步都没顿,微微耷拉的眼睫下,黑眸犀利无比,薄唇微微抿了一下。 “今晚重华宫赵氏侍寝。” 常顺都忍不住要给她竖大拇指了,好谋算呀! —— 尤府 正房里早早就点了灯了,尤听容正倚靠在暖炉旁,手里拿着绣绷上是正红的料子,正是单允辛赏赐的嫁衣。 按规矩,女子的嫁衣应当是自己做的,规矩虽然不是死的,但一般都会由新娘亲手为自己的嫁衣上添几针。 尤夫人则忙得团团转,尤听容看见了,劝道:“母亲何必自己操劳,您身子不好,受不得劳累。” “你待在家里的时间不多了,母亲记得你爱吃冬笋,特意做了。”尤夫人亲自张罗了一桌菜,只等尤廷青下学过来一同用膳。 只是今日不晓得怎么了,都过了时辰了,还不见人影。 本来尤廷青是在家里开蒙读书的,尤贵泰请了一个落魄秀才教导尤廷青识字。 尤家与池家定亲之后,在池卿朗的安排下,尤廷青才进了京城里有名的书院里念书,那儿的先生才学更好,来往的同窗也是勋贵人家。 尤夫人苦等了许久,正准备遣人去寻呢,就听见噔噔噔的脚步声,总算回来了。 “母亲!阿姐!我回来了!”人未至,声先到了。 尤廷青顶着一脑门的薄汗,脸蛋也红扑扑的,背着沉甸甸的书袋子,晃荡着迈过小院的门槛。 尤夫人连忙上前迎接,亲自替他解开书袋子,领着人进屋,“母亲和你阿姐等了你好一会儿了,以后不可在路上玩闹了……” 尤夫人絮絮叨叨的话还未说完,走到光亮处就看清了尤廷青的脸,“廷青!这是怎么了!?” 尤听容连忙放心东西,探身去看。 好家伙,白白净净的一张小脸上多了青青紫紫的印子,甚至在眉毛处还有两道细细的抓痕。 尤廷青反而没事人一般,十一岁的男孩已经开始长个子了,随意地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母亲,我没事。” 汗水碰上了伤口,疼的他没忍住龇牙。 “母亲,廷青肯定饿了,您快去热了菜吧。”尤听容眼见着尤夫人一会儿的功夫眼眶都红了,赶紧道。 又招呼尤廷青过来,“瞧你这一身汗,快过来!” 尤廷青喜滋滋地爬到软榻上,挨着尤听容坐下,任由尤听容温柔地拿帕子给两个调皮的男孩擦了汗,又拿了棉汗巾垫在他的后背心上,“告诉阿姐,是和谁打架了?” 一向听话的尤廷青却摇头不肯说,还严肃地解释道:“我打赢了,而且我们约好了,不许跟大人告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尤听容有些意外,看他神色轻松,甚至有些洋洋得意,知道只是小孩子之间的玩闹,便也不强求。 “阿姐可以不问,但你总要告诉阿姐,是为什么打架。”尤听容微微收敛了笑,做出严厉的模样,“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若是没有缘由,阿姐可是要生气的。” 尤廷青有些纠结,看见了尤听容放在一边的嫁衣,没忍住红了眼眶,“阿姐出嫁后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尤听容心中诧异,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书院里的同窗说,阿姐是嫁给池大人是高攀了,日后在池家有的委屈受。”尤廷青眼泪汪汪地,“他们还说,阿姐没有能干的父亲、兄弟,被欺负了,也没人能给阿姐撑腰。” 尤听容听的心头一酸,勋贵人家的男孩十三、四岁便有了通房,有的都定了亲事了,知道这些也不奇怪。 只是尤廷青性子单纯,只怕是为了自己,才和人起了争执。 “阿姐出嫁后也会时常回来看你的。”尤听容摸了摸他细软的头发,“你放心,阿姐是大人了,会把日子过得很好……” “阿姐!”尤廷青挺直了腰杆。 “你并非没有能干的兄弟,廷青一定会争气的,今日廷青就把他们都打败了!”尤廷青攥紧了拳头,眼睛亮晶晶的,“日后廷青要当了不起的大将军,为阿姐撑腰!姐夫若是敢对阿姐不好,廷青一定打的他满地找牙!” 第六十五章 尤听容看着尤廷青那双水葡萄似清亮的眸子,心里热乎乎的,她没想到,这个尚且年幼的弟弟竟然能说出这番话。 前世,尤听容也只是碍于长姐的身份,对尤廷青只是表面的照顾而已,心底里却因为三姨娘的缘故,对他并不亲近。 入宫后,尤廷青科举屡屡落第,考了几次才得了个秀才。 她得宠后,也没想过为尤廷青谋算,反倒是一心惦记着尤贵泰的官位,养大了尤贵泰的野心,一个六品的小官竟贪了足足九千两白银。 反倒是自己一直不待见的尤廷青,在尤夫人死后,留给尤听容的信中说起,尤廷青待嫡母如何尊重,在她生病之后贴心照料,尽心尽力。 “廷青真好,阿姐欢喜极了。”尤听容将尤廷青搂进怀中,尤廷青有些不好意思地伏在尤听容肩膀上,露出了腼腆可爱的笑容。 用过了晚膳,尤听容边刺绣边陪着尤廷青做功课,看着尤廷青攥着毛笔抓耳挠腮,亥时都快过了,才堪堪做完。 看着尤廷青打着小哈欠被婆子带去睡觉,尤夫人没忍住叹了口气,对尤听容道:“小孩子家总这么熬,哪受得住?” 尤听容停下手头的活,想起了前世。 尤廷青是家里的独子,被尤贵泰寄予厚望,自小便被沉重的学业压得喘不过气,可他并不是读书的料。 连童生都考了三回才过,好不容易做了秀才,第一回参加会试之前却染了风寒,可尤贵泰执意要他参考,谁料九天的考试下来,身子就熬垮了,不过二十出头就得了肺痨。 尤听容烦郁地将绣花针随意别在布上,这一世,她可不能任由尤贵泰胡来了。 “男子汉立于世间,也不是只有科考读书这一条路。” 尤夫人眉梢笼罩浅愁,“你父亲哪里会肯,过两日还要来考究功课,不晓得又要怎么罚他。” 尤听容冷了脸,“人各有志,弟弟志不在此,我会跟祖母说的,廷青好动,请个武学先生来教一教,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 宜秋宫 寒冬腊月的天,顶着漫天的大雪,尤听娇才从凤仪宫请安回来,一路上脚下的软底鞋都被雪水沾湿了鞋尖。 “年节的份例领来了吗?”尤听娇心疼地擦着绣鞋上的水渍,随口问身边的丫鬟。 丫鬟结结巴巴许久,“奴婢、奴婢没领到。” 尤听娇不满地抬头,“没用的东西,这么点事都办不好,领个东西有什么难的?” “奴婢去了,可、可内宫局的奴才说他们正忙着安排赵宝林的晋封,腾不出手来,让奴婢以后再去。”丫鬟十分委屈,她在内宫局那受了好些委屈。 尤听娇听见赵宝林的名字,愈发生气,“赵宝林的事要紧,我的事就不要紧?这些个奴才,真是瞎了眼!” 现在尤听容定亲了,陛下对尤听容求而不得,她可是尤听容的亲妹妹,以陛下对尤听容的心思,她的宠爱难道还会少吗? 赵宝林这样卖弄风骚的也配和她争?这群没眼色的奴才! 丫鬟被她的模样吓着了,不敢吭声。 巧心端着茶水进屋,也低眉顺眼不敢插嘴,心里却知道。 赵宝林在御花园跳舞被陛下撞见,未召幸就先晋位,当夜得幸后就成了宝林,与尤听娇平起平坐不过一日的功夫。 如此盛宠,内宫局自然捧着她。 尤听娇心里不痛快,气势汹汹起身,“走,去内宫局!” “我倒要亲自问问那些狗奴才,是怎么当的差!”岂有此理,她受了各宫主子的气也就罢了,怪她自己出身不好,现在连奴才都敢爬到她头上了。 巧心也不敢劝,老老实实地跟着。 去内宫局的路上恰巧经过了重华宫,董才人住着,尤听娇最怕的就是董才人,因而到了重华宫门前,她脚步都放轻了。 谁料竟然在重华宫前碰见了称病的赵宝林。 赵宝林自打召幸后便称病,绿头牌都撤下了,太医院也递了脉案给皇后,确实是病的不清。 阖宫里的嫔妃还酸溜溜地说,赵宝林身子娇弱,召幸一回便受不住了云云。 尤听娇走近了,赵宝林脸色惨白,瑟瑟发抖地跪在冰冷的石砖上,一旁还站着董才人的丫鬟。 尤听娇幸灾乐祸,“哟!可怜见的,赵宝林还病着呢,就要学‘规矩’?如此勤勉,我可是学不来的。” 赵宝林眼睛红彤彤的,看着尤听娇竟十分怨毒,“顺宝林的确学不来,董才人只会教导得宠的嫔妃,顺宝林失了宠,自然不必再受累了。” 旁人都讥讽她拿乔,雪地里跳舞都没事,召幸一回就娇娇弱弱的病倒了,惹得皇上派人日日来探望。 可只有她自己晓得,在乾清宫哪里是召幸,分明是受罪。 不仅连陛下的衣角都没挨着,还在乾清宫跳了一宿的舞,就是铁打的人也遭不住。没想到病倒了还得被董才人刁难,偏生她还有苦难言。 现在她见到了尤听娇可不是恨得牙痒痒,尤听娇得宠的时候多风光呀,尤听娇生病陛下还命家人入宫侍疾,凭什么自己却要受这份罪? “我失宠?”尤听娇气笑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和我比?” 虽然不甘心,可尤听娇知道,就凭她是尤听容的妹妹,她就跟别的嫔妃不一样。 再说了,尤家现在和池家攀上亲了,旁人再刺她出身不好,就是连带着瞧不起池家,因而尤听娇腰杆也硬了些。 赵宝林冷笑,“顺宝林,你多久没见过皇上了?陛下早就把你抛之脑后了,满宫里都看出你失宠了,你还洋洋得意呢!” 尤听娇被说的心里一慌,假借有事,窝着火往内宫局去了。 等到了内宫局,尤听娇端着架子进去,里头的奴才却跟瞎了眼一般,也没个人来招呼她。 “管事的呢!” 一个长脸小太监这才过来,“奴才请顺宝林安。” 尤听娇压住火气,质问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宫里过年的节礼怎么还没送过去?你们内宫局怎么办的差事?” 岂料这小太监圆滑的很,满脸为难道:“顺宝林您是不知道,临近年关,咱们内宫局忙的晕头转向的,派发赏赐也得按规矩来呀!” “按例,自上往下,皇后娘娘和诰命夫人都没安排完呢,宝林您还得往后排排……”末了,小太监还提议道:“若您急着要,不如求了皇后娘娘开恩?” 尤听娇被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内宫局都搬出了皇后,她再说就是藐视皇后了。 小太监嘿嘿一笑,“若无事,奴才事情多,先告辞了。” 也不等尤听娇答应,人便走了,只留下尤听娇站在原地,气的脸色发青。 —— 玉芙宫 内宫局的长脸小太监被宫女带到了凃才人跟前,“奴才拜见才人,才人安。” 凃才人正在画丹青,闻言搁下笔,“起来吧。” 贴身宫女念真连忙递了热帕子,凃才人擦着手,问道:“如何了?” 小太监弓着腰讨好地回话道:“才人放心,奴才按照您的意思,给了顺宝林好大的难堪,必定能让她堵心好一阵了。” 第六十六章 凃才人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反而问起了不相干的事。 “听闻今年宫中的炭似乎不太够?” 小太监虽然不解,还是老老实实点头,“今年冷的快,一时准备不及,过几日便从宫外运进来了,才人不必担心。” 再少也不敢短了玉芙宫的炭,最多是采女们难熬些。 “既然炭紧张,便把她那多拿的都分出去,宜秋宫也用不上那么多炭。”凃才人说完,见小太监面有犹豫,笑道:“怕什么?顺宝林那儿皇帝也不去。” “再说了……她份例里才多少炭?还不是看她得宠?既然现在不得宠了,那些炭就拿给需要的人罢。” 凃才人朝念真使了个眼色,念真就笑眯眯地塞了银子到太监手里,两包银子,沉甸甸的分量让小太监没忍住偷偷抬眼看凃才人,“才人太客气了……” 凃才人弯唇一笑,“你的难处我知道,放心,给我做事,绝不会叫你吃了亏的。” 小太监喜滋滋谢恩,对凃才人吩咐的也是满口答应,“奴才一定办好,多谢才人赏赐。” 等他出了玉芙宫,念真才道:“主子何必给两包银子,您的吩咐,谅他也不敢不办。” 凃才人已经收了笑意,随口道:“他办事也是要通报上司,带着底下人一起去的,上下都要好处,若我不给够了银两,下回他有事就不会往玉芙宫来了。” 她可不像宜秋宫顺宝林那个没见识的,不晓得给赏银也就罢了,还跑去内宫局闹。 念真恍若大悟,继续为凃才人研磨颜料,“主子画的凌霄花可真好看,足可以假乱真了!” 凃才人看着朱红的凌霄花花冠,意味深长道:“凌霄花看着花团锦簇,却是攀援藤本植株,若无木支撑,就会落到泥里了……有的人,亦是如此。” 尤听娇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靠着尤听容勉强得势,根本没有争斗的本事。真要博弈,还得让尤听容下场,这出戏才好看。 —— 尤府 尤听容靠在软榻的扶手上,一手拿着圆形的木绷子,另一只手拈着纤细的绣花针,正垂头绣着梅花。 身前放着一个小炭炉,冒着热气,一派岁月静好。 可绣工不俗的尤听容,今日却频频入错针,在穿水珍珠做花蕊的时候还不慎扎到了手指头,痛的微微拧了秀眉。 一旁的尤夫人更是坐不住,频频在门口和房间之间踱步。 “母亲且坐下休息吧。”尤听容被母亲走动的声音搅得心烦。 尤夫人看着屋檐下的冰,红了眼眶,“廷青才多大,天寒地冻的,在外面站那么久,如何受得住啊?” 今日尤贵泰当值回家,便到正房来检查油停清的功课,虽然尤廷青平日很用功,可天资有限,勉强背了文章,却始终不解其意,更别提作诗。 可想而知尤贵泰有多恼怒,寻了戒尺狠狠打了一顿不说,还把尤廷青拖到外面,不许吃晚饭,要他罚站到亥时。 尤廷青是个老实懂事的孩子,自以为做错了事,即便被打了也不敢哭,老老实实的站到了现在。 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了,嘴唇都冻白了。 尤夫人想要劝阻,反而被尤听容拦下了,她前日便跟老太太提了为尤廷青请一个教导武艺的先生,可老太太顾忌着尤贵泰,不肯松口。今日若不叫老太太心疼,这事就办不下来。 好不容易挨到了亥时,尤夫人拿着绒毯将尤廷青包的严严实实,带到了火炉边,整个人都在哆嗦。 见尤妇人哭得伤心,尤廷青还笑道:“母亲,我没事,下回我一定更用功,不会再让父亲生气,更不会再惹母亲伤心。” 尤听容则暗地里嘱咐青町,亲自去一趟医馆,约了大夫夜里过来看诊。 果不其然,半夜里,尤廷青就发起了高烧。 正房的烛火都点起来了,吵吵嚷嚷地热闹起来了。 尤听容丝毫不觉意外,钗发齐整,吩咐青町去接大夫过来,又转去了老太太房里。 老太太本已经睡下了,听有听人说尤廷青病了,哪里还睡得着,顾不得天寒,非得过来看着才安心。 等老太太过来,尤廷青烧的都开始说胡话了,急的老太太团团转,偷偷抹眼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尤听容原原本本把下午的事说了,“廷青每日做功课都做到子时,卯时就起来背书,您都是看在眼里的,可读书不是一日之功,除了勤奋也需天资。” “这么些年苦熬,身子本就不好,今日被一打一罚,哪里还受得住?” 老太太心里不免埋怨尤贵泰,“他也是个没轻重的,自己的儿子也不晓得心疼!” “父亲也是对廷青寄予厚望,爱之深责之切。”尤听容扶着老太太坐下,“可读书再重要,也没有身体要紧,祖母您还是得把把关。” 老太太握着尤听容的手,“那要怎么办才好?” “依我看,既然读书是个苦差事,总要先把身体练好了才是。”尤听容语调轻缓,“不如您做主,为弟弟请个武学先生,不求精进,但求强身健体。” “这……”老太太有些犹豫,拿不定主意。 正巧大夫看了脉出来,尤听容恰时问道:“大夫,不知我弟弟情况如何?” “小公子脉象不稳,时快时慢,是劳累过度之象。” “老夫观其年岁尚小,若长此以往,恐会伤了寿数,还需强身健体、适度休息为好。”大夫收了尤听容的银子,按着她教的,一脸的凝重,把后果往严重了说。 老太太闻言更是伤心,当即拍板,明日便贴了告示,为尤廷青招一位懂武的先生。 次日,尤贵泰下值回府,在自己家门口看到了布告才知道,火冒三丈地去寻了老太太。 可老太太说什么都不松口,反而将他骂了一顿。 本来是无可奈何地回了书房,可三姨娘往书房里送了羹汤之后,尤贵泰却火急火燎就找来了正房,“听容,为廷青找武先生的事是你的主意?” 第六十七章 尤听容老远就听到了尤贵泰咋咋呼呼的喊声,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起身道:“是女儿的提议,祖母觉得不错,便做主定下了。” “廷青读书都没学明白,你还撺掇老太太给他学武,这不是瞎添乱吗?”尤贵泰顾忌着尤听容马上要嫁进池家了,说话还算客气,“你赶紧去和老太太解释解释,可不能这么胡来!” “父亲误会了,我也是为了廷青的身子。”尤听容泰然自若解释道:“父亲也是读书人,自然知道读书是苦差事。” “光是科考这一关,便得在冷冰冰的考场里熬上九天,若是不养好了身体,如何熬得住?又怎能为尤家光耀门楣?” 尤听容说的不急不缓,但字字铿锵,听的尤贵泰竟觉得好似在和贵人说话,不自觉就短了气焰。 尤贵泰沉默的功夫,三姨娘带着焦急之色进来了,“老爷,大小姐也是关心则乱,老爷千万不要错怪了她。” “三姨娘来的巧。”尤听容哼笑一声,意有所指。 “我听说老爷过来了,担心老爷一着急,说了重话惹大小姐不痛快,想着过来劝劝。”三姨娘带着一贯的假笑,“再说,廷青也是在我身边长大的,骤然离了我,现在又病了,我实在焦心。” 话里话外,暗指尤廷青是离了她才生病的。 尤贵泰也帮着三姨娘说话,“听容,你三姨娘也是好心。” 三姨娘把自己撇清了,继续道:“大小姐,读书之事咱们女人家只知个皮毛,还是不要乱了主意。老爷也是读书人,当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三姨娘这话说到了尤贵泰心坎上。 “你三姨娘说的是,你赶紧跟老太太说,把门口那个布告给撤了,我们家不需要什么武学先生。”尤贵泰面露鄙夷之色,“武夫低贱,我是不会让廷青学的。” 尤贵泰是靠科考翻了身,心里认定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愿让尤廷青沾染下九流的事。 “朔国大军才打了胜仗,大扬国威。得亏父亲不与将军们同朝议政,否则这话若是叫朝中的将军们听见了,只怕要拆了咱们家房子。”尤听容反唇相讥。 尤贵泰想想这场面就要打哆嗦,自知失言。 三姨娘打圆场道:“大小姐严重了,这不过是家里的玩笑话,大小姐何必较真呢?” 尤贵泰连连称是,三姨娘眼骨碌一转,开口道:“夫人性子软,身子又不好,许是精力不济,教导孩子也难免娇惯些。从前廷青在我那儿,勤奋刻苦许多,从不会叫老爷失望……” 三姨娘话说到一半,一副自知失言地模样,“是我多嘴了,大小姐不要见怪。” 尤贵泰听着,捋着胡子暗自点头,“慈母多败儿。” 三姨娘喜笑颜开,“夫人还要张罗大小姐出嫁的事,对廷青的功课难免就有疏忽,若是夫人实在辛苦,我倒是愿意出点力气。不如……暂且先让我照顾着?” 尤听容冷眼瞧着,三姨娘这是又盘算起了尤廷青了。 三姨娘被尤听容瞧着心虚,又补充道:“大小姐放心,只是权宜之计,待大小姐出嫁了,夫人也得空了,姨娘再把廷青送回正房里。” 这话说的也忒假了,尤廷青被她带走了,哪里还会主动送回来? 三姨娘本以为尤听容必然要疾言厉色地拆穿她,都想好了说辞,谁料,尤听容竟然笑道:“三姨娘说的也不无道理。” 三姨娘有些惊讶,露了个有些不自在的笑,紧接着她的笑就僵在脸上了。 只听尤听容继续道:“母亲心软,不像三姨娘,为了诬陷我私通,连朝廷命官也敢一同牵连上,论起心狠……谁能比得过三姨娘呢?还好没让廷青学了去。” 三姨娘的脸色登时便青了,嗫嚅了许久,也没想到周全的话。 几人正僵持,有财就小跑着过来了,“大小姐!池公子来了!” 尤听容抬头望去,池卿朗身姿挺拔,整个人被罩在靛蓝色的短绒披风内,只隐隐约约看见一抹光泽的苔古色织锦,正往院门口来。 “三姨娘,你瞧,这苦主就寻来了呢。”尤听容冲三姨娘挑了挑眉。 三姨娘听到池卿朗的名字都浑身不自在,谁能想到,她当日设计陷害两人有私情,结果,池卿朗还真瞎了眼求娶尤听容呢?这可是尚书家的公子! 尤贵泰方才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反而有些局促地理了理官袍,小声道:“方才父亲是着急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说罢,尤贵泰笑呵呵迎了上去,“下官见过池大人!” 池卿朗先看了眼尤听容,笑着还了一礼,“尤大人是长辈,实在不必如此。” 又温雅地唤了声,“尤小姐。” 尤听容见着他,神色这才柔和了些,温声唤道:“池公子怎么来了?” “听闻府上昨夜叫了大夫,我心里担心,当了差便想着过来看看,”池卿朗声音温润低沉,将手里捏着的东西往上提了提,“来的匆忙也没有准备拜帖,实在是失礼了。” “出宫后经过东街的糕点铺子,正好有才出炉的梅花糕,香甜软糯,老人孩子都喜欢吃,便多买了些。” 尤听容接过,果然还热乎着,那层热意似乎能透到心里,“多谢。” “是我弟弟昨夜发了高烧,看了大夫,已经退了烧了。” “那就好。”池卿朗提起了门口的告示,“怪不得尤大人要为小公子请武先生。” 尤贵泰不知如何回答,承认了也不是,否认也不好,只能尴尬的笑笑。 池卿朗好似看不懂尤贵泰的不自在一般,自顾自道,“我幼时也是请了先生学些拳脚,若尤大人不嫌弃,我倒是有不错的人选,都是可靠的老兵。虽不算精通武学,教些强身健体的拳法还是可以的。” 尤贵泰哪里敢拒绝,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多谢池大人。” 三姨娘也待不下去了,两人找了理由走了。 池卿朗这才朝尤听容挑了挑眉,露出了一个有些戏谑的笑。 尤听容噗嗤一声笑了,知道池卿朗这个人精早看出了尤贵泰不乐意,还故意这么说。 “我本以为,池公子这样的端方君子不会捉弄人呢。” 池卿朗灿若星辰,勾唇一笑,“若能逗佳人一乐,便是值得的。” 第六十八章 尤听容看着池卿朗的笑容,只觉得温暖如春山,这两天的不快似乎都消散了。 “多谢。” “我们之间不必言谢,更何况……若我不来,你也一样会把事情办成。”池卿朗的声音清澈,但气息很稳,尤其是跟她说话时,将声音放得很和缓。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天上就飘起了小雪花,池卿朗贴心地用手掌虚虚地护着尤听容的头顶,“外面冷,先进屋吧。” 待两人坐到了火炉边,池卿朗瞥见了一旁的绣篮子,“天冷,仔细冻着手。” 尤听容拿出来已经做了一半的荷包,“听你府上的下人说池夫人爱莲花,我便想着绣些荷包做见面礼。” “正好你来了,帮我参谋参谋,池老夫人喜欢什么?” 尤听容问的认真,可池卿朗却迟迟不答话。 尤听容觉得奇怪,抬头一看,池卿朗竟然露出了有几分委屈的神色。 攥着半成品,眼巴巴地问道:“便只给我母亲和祖母绣吗?” 我没有吗? 尤听容没想到记忆里端方稳重的池卿朗竟然会纠结这个,从他手里把荷包拿了回来,“那……你喜欢什么?” “我给你绣一个鹏程万里,如何?” 一般赠予男子鹏程万里的荷包总是不会出错的,没有男子不喜欢仕途顺畅、前程远大这样的祝福。 池卿朗却流露了失望之色,微微垂下眼睫,复又抬眼看着她,温润含情,“寓意虽好,却不是我想要的。” “绣并蒂莲如何?”花开并蒂,常伴枝头。 尤听容莞尔一笑,点头答应。 她本来是为了躲开单允辛才急着订婚,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和池卿朗结亲,本来的不安在池卿朗的面前好似都消散了。 若是和他,好像白首到老也并非遥不可及之事,虽然平静,但以池卿朗的为人,也是值得依靠的。 “过两日就是千灯节了,京城里那一天最热闹,我正好休沐,你想不想去看看?”池卿朗哪里看不出尤听容的忐忑不安,想哄她高兴。 尤听容迟疑了一瞬,还是点头答应了,她入宫后只听说过千灯节的盛况,却并未亲眼看过。 —— 宜秋宫 临近年关,宜秋宫冷的像冰窖一样,尤听娇窝在软榻上,腿上盖着厚厚的棉被。 即便这样,还是觉得冷。 宜秋宫本来的炭是足够过冬的,因而尤听娇早早就开始烧炭了,殿里三个炭炉,日夜常燃着。 谁料,前些天内宫局兴师动众地跑了来,非说给她的炭远超宝林的份例。把炭全收走了不说,还跟少了炭的采女说是尤听娇多拿了,这才让她们没得用。 惹得尤听娇成了众矢之的,又向各宫释放了宜秋宫失宠的信号,这段时日,尤听娇明里暗里受了数不清的委屈。 昨日走在宫道上,还被重华宫赵宝林的丫鬟泼了一身的冷水。 门帘被掀开的一小会儿,冷风灌了进来,尤听娇喉咙发痒,轻咳了两声。 “这么大的风,你是要冻死我吗?”尤听娇心里烦躁,对宫人也越发暴躁,“旁人作贱我,你们也敢爬到我头上?” “你要是敢不用心,仔细自己的皮!” 小宫女缩着脖子,被骂的瑟瑟发抖,不敢吭声。竟然有些羡慕起被罚去洒扫不许进屋伺候的巧玲,虽然累了些,也好过被主子非打即骂的。 待尤听娇宣泄完了,小宫女才声若蚊蝇道:“主子,玉芙宫涂才人来了。” 尤听娇脸色一变,掀开棉被,拖着鞋子,起身就给了小宫女一个耳光,压低声音道:“蠢东西,不知道早点通报!非得让我丢人!” 隔着添了棉花的厚门帘,尤听娇那一连串的骂声,涂才人听的清清楚楚,却耐着性子在外间等。 贴身宫女念真皱眉,面露嫌弃之色,心里暗道,好歹是个宝林,怎么这般粗鄙,全然像个村妇。 过来一会儿,尤听娇才笑着请涂才人进去,“让涂姐姐久等了,姐姐不要见怪。” “同是宫中姐妹,我怎么会见怪呢?”涂才人神色轻松,反而主动关心起尤听娇,“听说妹妹病了,可好些了?” 尤听娇有些尴尬的笑笑,“小风寒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涂姐姐怎么想到过来宜秋宫了?” 涂才人这才一副想起什么的样子,温纯地笑道:“今日内宫局去我宫里送年节礼,听小太监提起,宜秋宫的炭火没了。我想起妹妹病了,便叫宫女腾了些木炭出来,给妹妹应急。” 尤听娇有些惊讶,没想到涂才人竟然能想着她,“多谢姐姐。” 涂才人笑容和善,还凑过来摸了摸尤听娇的手,“哎呀,这么冰!念真,快把炭盆点上!” 尤听娇有些受宠若惊,笑容真切了些,“姐姐的好意,嫔妾铭记于心。” 涂才人垂眼掩去讥讽,再抬眼,眼睛里带了几分关切,“三日后就是大年宴了,皇上要与朝臣、后宫同乐,若是妹妹迟迟不好,只怕要去不成了。” “听说……赵宝林准备在大年宴上献舞呢!”涂才人的语气里不无羡慕,“只怕过了年,就是赵才人了,看来皇上是当真很喜欢她的。” 尤听娇脸色难看的厉害,指甲已经掐进了手心。 涂才人还在继续道:“对了!听说赵宝林御花园偶遇圣上之时,伴奏的曲目也是《雁落平沙》呢,妹妹你说,是不是巧得很?” “确实巧得很。”这几个字简直是从尤听娇的牙关里挤出来的。 涂才人仿佛才看出来尤听娇不高兴,收了笑容,安慰她道:“妹妹也不必太在意,陛下对妹妹还是上心的,前儿不还特意请了尤大小姐进宫照顾妹妹吗?这满宫里,谁有这样的恩赏呀?” 不说还好,一说尤听娇更是胸闷,那哪是为了她,分明就是陛下想见尤听容,拿她当筏子。 “从前我戏言说,尤大小姐是妹妹你的福星,现在尤大小姐许了个好人家,马上要有喜事了,没想到妹妹却失意了,可真是……世事难料呀!”涂才人盯着尤听娇的眼睛,语气随意,然而意思却很深。 尤听娇咬着嘴唇,思绪纷杂,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心不在焉。 好在涂才人说完了要说的话,起身告辞。 临走前,留下了意味深长的两句话,“在宫里,若是没有陛下的恩宠,要受的苦还多着呢,妹妹你……还是要早做打算。” 第六十九章 千灯节 涂才人走后,宜秋宫有了炭火,日子总算好过了些。 可到了夜里,尤听娇身上虽然暖和了,心里却冰的厉害。 涂才人的话在她脑子里一遍一遍的回响,越想越是觉得发人深省。 只不过涂才人不知内情,说者无心。可尤听娇心里却门清,尤听容可不止是她的“福星”,她就是靠着这层关系,才有了今天的位份。否则,只怕现在还是个九品奉仪,任人轻贱。 原先她还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帝再没召她。虽然说是临幸,实则就是枯坐一宿,但好歹受了罪,也是有回报的。 今天被涂才人几句无心的话一说,她才幡然醒悟。 可不就是因为尤听容定亲了! 陛下是天子,虽然对尤听容有些兴趣,可凭他的身份,怎么会再觊觎有夫之妇? 原以为尤听容嫁人了,自己就可以独享好处,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尤听娇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心里急的冒火,这些天她受尽了失宠的苦楚,说什么也不肯再过这种日子。 凃才人说的对,她不能坐以待毙。 —— 腊月二十八,是朔国的千灯节。 天刚刚昏昏暗,池家的马车便接了尤听容往城里的主街去了,到了长街旁才停了马车。 驾车的小厮正欲喊车里人,池卿朗抬手止住了,翻下马。 池卿朗亲自为尤听容掀开车帘子,一只皓月般的玉手扶着车沿,深褐色的硬木更显得她的皮肤俏白细腻。 尤听容半弯着腰,俯身从马车里出来,海天霞色的裙摆上绣了一几支翠绿的青鸟,随着动作仿若要振翅飞翔。 因是喜庆日子,尤听容脸上施了一层娇艳的桃花妆,嫣红的口脂衬的一贯端秀的美人多了几分娇媚。 搭在颈侧的秀发微微飘荡着,添了灵动飘逸,踩着脚凳下了马车,“多谢池公子。” 池卿朗闻言一笑,递给她一盏纸扎的玉兔灯,“今日千灯节,买灯的人挤做一团,我便提前挑了一盏给你。” 尤听容接过了带着他体温的提灯,仰头看他,“我很喜欢。” 月色婵娟,灯火辉煌。 沿街的商铺和摊贩前都挂了灯,连成了一片星海,周围满是欢声笑语,一派祥和之气。 池卿朗穿了一贯的清冷衣裳,但今日过节,在梧枝色的衣襟内露出一截朱色的内衫领口,清隽的脸庞添了一丝昳丽。 腰间系了一根红绳编织的系腰带,用澄亮的金扣锁在腰间,更显得腰肢劲瘦。 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手上却拎着的一只憨态可掬的猕猴灯,尤听容好奇地多看了两眼,问道:“池公子喜欢猴子?” 池卿朗将老大的猴头灯提高了些,“是给廷青准备的。” 尤听容心头一暖,听他继续道:“一会儿在宫门口取了火,你可以带给他,祝愿他能沾了福气,早日好起来。” “也免得你忧心。”池卿朗眼睛里像盛了灯火,暖人心脾。 千灯节是朔国年前的盛会,皇帝开恩与臣民同乐,会在皇宫的午门前点燃一排巨型青铜灯,燃上一整夜,赐福于朔国臣民来年的日子光明灿烂、红红火火。 届时,全城的百姓都会带了灯盏,去青铜灯前取了吉火,再带回家中。寓意能得了上天庇佑,一整年家族兴旺、平安健康。 尤听容与池卿朗并肩而行,人潮汹涌,但池卿朗始终护着她,不让人挤挨着,两人小声说着话。 “年三十陛下在含元殿设年宴,邀文武百官同贺。”池卿朗提起了大年宴的事,“尤大人是文散官,只怕会被安排在外殿,外殿风大,不如那天你与我母亲一道?” “我母亲担心你的身体,特意跟我提了这事,你觉得如何?”池卿朗表明了池夫人的态度,让尤听容少些顾虑。 这是池夫人的好意,尤听容自然不会推拒,“那就麻烦池夫人了。” 恰在这时,路边突然伸出一只手,重重拍上了池卿朗的肩头,“池大公子!” 池卿朗回过身,笑着唤了声,“小公爷。” 来人有一双桃花眼,脸颊饱满,瞧着有些少年气。 更引人注目的是,头上足有三指宽的金冠,在灯火辉煌的夜里闪的人眼睛都要花了。 又穿了一身团金刺绣的大红衣裳,白玉镶嵌的腰带上挂了一个沉甸甸的金锁,坠了三缕七彩的丝线,通身写满了富贵二字。 他在这里站着,周围的行人都有意避开了,一时间周围都宽敞了些。 小公爷似乎与池卿朗十分熟络,瞧见了他手中的猴头灯笑的合不拢嘴,拿手肘捅了桶他的后腰,“池大公子童心未泯呀!” 笑完了,又挤眉弄眼地逗他,“撇下兄弟原来是有佳人相约,不给我介绍介绍吗?” 尤听容点头致礼,“小女子尤听容,见过小公爷。” 池卿朗抬手指了指,温声介绍道:“这是华国公世子华进,与我一同长大,戏称一声‘小公爷’。” “他是个缺心眼的,你毋需见怪。” 池卿朗说完,华进咋咋呼呼起来,“好呀,竟敢说本世子缺心眼,我得挖了你的心肝来补一补才行……” 一双笑嘻嘻的桃花眼一转悠,凑过来贱兮兮地说道:“可惜你的小心肝成了人了,只怕池大公子是舍不得了。” 池卿朗听懂了,这是暗指尤听容是自己的心肝宝贝,当着尤听容的面,没忍住红了耳朵,唯恐尤听容觉得被冒犯了。 暗地里往华进的腰间狠狠掐了一把,痛的他龇牙咧嘴。 尤听容瞧乐了,捂嘴窃笑。 池卿朗看着前面人越来越多了,担心一会儿人挤人,耽误了尤听容回府的时间。 懒得再和华进插科打诨,主动告辞道:“我还要去午门取吉火呢,年节再去国公府拜访……” 华进却拉着不让走,“要取吉火去午门做什么,真龙又不在宫里,还要排那么老长的队。” “走!跟我上去!”华进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高楼。 尤听容闻言,心里有了计量,仰头向上看。 这座茶楼听闻是皇亲开的,足有六层之高,每一层的檐下都挂了一圈的花灯,照的楼体上的雕花清晰可见。 沿街最顶层的窗户是打开来的,窗前立着一人,正是本该在皇宫的天子。 第七十章 琉璃金灯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尤听容恰巧与单允辛遥相对望,他似乎瘦了些,不知站在窗前看了多久。 单允辛身着鸜羽色宽袍,一手虚握在前,一手背在身后。 因为站在风口上,深色的衣裾微微鼓起,似乎和无边的夜色融为一体。 再次见到他,尤听容觉得恍如隔世,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直到自己心中憋闷起来,才避开视线,缓缓地闭上眼,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 尤听容平复了心绪,注意到了池卿朗关怀的眼神,勾唇笑了笑,不想让他担心。 “既然陛下有请,你先随小公爷上去吧。”尤听容不想再见单允辛,“我在大堂听书,你忙完了便下来寻我……” 华进却大大咧咧道:“何必如此麻烦,陛下吩咐了,让我请了尤小姐一道上去,这千灯节的乐趣,在高处才看得清楚呢!” 既如此,尤听容只得答应下来,拎着裙摆往楼上去。 上了楼才发现,中空的大厅之上悬挂着层叠繁复的纸扎彩灯,亭台楼阁、明月繁星、祥云野鹤交织在一块,俨然是一幅纸扎的天宫图景,照的整栋楼亮如白昼。 见尤听容的视线被吸引住了,华进有些得意道:“这可是我从楚地带回京城的,为了把这东西运回来,着实废了一番力气。” “人人都说江南富庶,楚地荒凉。依我看,这楚地才是第一豪富的地方,奇珍异宝只怕比之京城都不逊色。”华进说到此处,语气里带了些讥讽,看着花灯的眼神有些不喜。 楚地是涂丞相的老家,凃家的宗祠和族人大多在那里,说楚地比京城的好东西更多,无疑是暗指涂家有不臣之心。 可想而知,太后、皇后、丞相都是凃家人,凃家在楚地可谓是只手遮天,名副其实的土皇帝。 华进是皇亲贵胄,总不会无缘无故跑去楚地,想必是奉单允辛的旨意。 尤听容心里一惊,原来单允辛这么早就在筹谋除去凃家,可笑涂丞相现在还做着摄政临朝的春秋大梦。 不过尤听容在华进面前只装作听不懂,笑着夸了句,“如此奇巧,的确美轮美奂,小公爷好眼光。” 说话间,几人进了厢房。 尤听容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臣女参见陛下,陛下圣安。” 恰巧池卿朗也躬身作揖,“微臣参见陛下。” 单允辛还没来得及开口,华进就狭促地打趣道:“怪不得能成一家人,还真是心有灵犀……” 后三个字还没吐出来,就被单允辛阴戾的眼神唬的咽了回去,华进有些摸不着头脑。 陛下今日这是怎么了,方才在楼上瞧见了池卿朗二人,脸色就黑如锅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叫人戴了绿帽子。 华进这个想法才冒出来,就自己呸呸了两声,暗自怪自己没正形。 “起来吧,朕是微服出行,趣在与民同乐,不必如此拘礼。”单允辛语气随意,只是脸上却没有笑意。 “多谢陛下。” 单允辛抬手示意众人坐下,端着茶杯,“朕把你们叫上来,不知是否扰了你们的……相会?” “相会”二字似乎在他舌尖上滚了一圈,裹着单允辛特有的试探和深意。 话问出来,一时竟无人作答。 华进喝了茶,笑嘻嘻插话道:“可不是嘛!陛下千灯节拉微臣出来也就罢了,人家可正是花前月下影灯旁,情意正浓的时候。” “想想今日花灯节,你们二人不正应了那句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华进摇头晃脑吟了诗,兀自哈哈笑了两声,谁料无人附和。 华进笑了两声才发现,单允辛看他的眼神已经十分不善了,俨然是已经带了薄怒,当即识趣的闭了嘴。 “小公爷就不要再打趣我了。”池卿朗也适时的装傻,细心地替尤听容斟了茶水,低声问她,“这里的甜酒圆子不错,要不要尝一尝?” 单允辛看着两人坐在一块,尤听容低声浅笑地婉拒了池卿朗,喜笑盈腮、步摇轻颤,一切都刺眼的厉害。 回想每回见着自己,尤听容都是闷闷不乐,就是偶尔笑一笑,也是哄骗他,哪有半分真心? 她才与池卿朗见过几次?便觉得池卿朗好的不得了。 单允辛缓慢地换了一口气,压下胸口的酸涩,“既然遇见了,又是千灯节,朕也不好让尤小姐空手而归。” “张福。”单允辛低声喊了声。 张福应声而来,手里拎着一盏精巧的琉璃花灯。 骨圈皆为彩色琉璃所作,图案为彩琉璃金丝镶嵌的一双大雁翩飞,四角垂落流苏宝带,金玉相撞,悦耳空灵。 单允辛取了火折子,亲手点燃了了灯芯,不一会便闻到了一股馨香。 在烛火的辉映下,彩琉璃晃耀夺目,与黄金交映璀璨,在四周投射出模糊的彩光,如在广寒仙境一般。 尤听容看着摇晃的彩色光斑,有些出神。 看到这盏灯,她不禁被勾起了一些回忆。 这盏琉璃花灯价值不菲,但她见过更美的场面,更动人心弦的彩灯。 那是她三十岁生辰,单允辛下旨为她庆生,单允辛下了朝便过来陪她过生。 白日在太液池旁的麟德殿设下大宴,邀请了后宫嫔妃和宗室命妇齐聚一堂。更是将她的席位安排在了自己的身边,与皇后一左一右,满天下昭示了,淑妃尤氏位同副后。 宴会结束后,单允辛与尤听容一道回了长乐宫。 到了宫门前,尤听容才发现院子里黑黢黢的,好似空无一人,正奇怪呢。 单允辛却取了一截红绸,亲手覆在她的眼前,并于脑后系紧。 尤听容顺从地闭上眼,眼前陷入黑暗,嘴角却勾起了甜蜜的弧度,“陛下要给臣妾看什么好东西?这样神秘兮兮。” 单允辛不说话,温暖的大手牵起了她的媃夷,牵引着她迈进宫门,穿过石板庭院,鼻端的桂花香混杂着树叶特有的清新,香的醉人。 尤听容眼前只能看到红彤彤的一片。 她不禁想到了新娘的红盖头,约莫成婚时也是两眼一抹黑,由着丈夫牵引…… 这个念头,对身为宫妃的她却是大逆不道,只能自己偷偷的想一想。 “小心门槛。”耳边是单允辛语调平稳、气息绵长的低语。 尤听容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全心依靠着他探索未知的黑暗,“陛下可要扶稳了臣妾。” 这话说得骄纵,哪里像嫔妃会跟皇帝说的话? “娘娘说的是。” 但单允辛丝毫不见恼,反而纵容地笑了笑,带着磁性的哼笑从胸腔里发出,听的人耳朵都红了。 迈过门槛,尤听容依稀听见了细小的声音,窸窸窣窣地从四面八方传来,听的并不真切。 眼前一松,红绸被解开。 尤听容长睫轻颤,缓缓睁开了眼帘,水盈盈的墨瞳里星光点点,映衬出了殿内的奇景。 黑沉沉的宫殿内,挂满了转鹭灯。 红木作古、琉璃为罩,内衬色彩鲜艳的绸画纸片。随着蜡烛的燃烧,转轴上的绸画转动,将图案投射在屋内。 天宫、繁星、浮云、彩霞,共同衬托着桌案上那盏最大的八角转鹭灯,画的是八幅美人图,正是尤听容。 华光四溢,熠熠生辉。 至少那时,单允辛的心里还是有她的,只不过……这份在意、这份情意,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第七十一章 婚期 尤听容收起思绪,看着眼前华美璀璨的琉璃金灯,“陛下美意,臣女受宠若惊。” 单允辛见尤听容喜欢,脸色总算好些了,唇边勾起了一抹轻浅的笑,“朕亲手点的灯,比起午门的吉火,应该是不逊色的。” 尤听容接过宫灯,精巧的做工入手沉甸甸的,尤听容十分自然地递给了池卿朗。 池卿朗从善如流地帮着她提稳了,眼里都是纵容。 单允辛微微垂下眼,掩去情绪。 “臣女就当这是陛下对臣女与池公子婚事的贺礼了,多谢圣上隆恩。”尤听容笑容得体,礼数周到。 但她的风轻云淡仿佛撕破脸单允辛的笑意,单允辛眸色沉如黑墨,直勾勾地看着她。 脸色也沉了下来,捏着佛珠的手上指关节微微发白,薄唇微抿,“你倒是急着婚事,也不晓得害臊。” 场面一时之间仿佛凝固了,迟迟无人接话。 一旁的华时表情复杂,当张福拿着这盏灯出来时,他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方才说的话有多缺心眼。 这盏琉璃金灯是他从楚地搜罗来,特地进献给单允辛的,单允辛偏偏在千灯节这一天带出来,还偏偏让自己把池卿朗二人叫上来。 之前他还寻思,陛下并非如此没眼色的人,怎么见着好友郎情妾意的,还特意上赶着搅局? 现在一看,陛下分明就是冲尤听容来的,一掷千金,哄美人一笑呢! 华进的眼神在三人身上打转,这都是什么事呀!池卿朗铁树开花,天雷勾地火地刚和尤小姐定了亲,陛下这边还追求着? 陛下和池卿朗都是华进的知交好友,面对这样的场面,华进只能硬着头皮干笑两声,“哈哈,陛下真会开玩笑……” “要说害臊也该是微臣害臊。”池卿朗浅笑道,“若非听容舍不得尤夫人和小弟,微臣恨不能立刻大婚,才能心安。” 华进干笑都笑不出来了,真是色令志昏,池卿朗这时候还出来说做什么? 单允辛微微拧眉,又很快松开,随手摩挲着手上的佛珠,木珠碰撞发出哗啦声。 “时候不早了,张福,你送尤小姐回府。” 单允辛背过身去,再度站在了窗前,语气轻缓,似乎不想再提这事。 “多谢陛下。” 尤听容刚从池卿朗手上拿过分量不轻的琉璃金灯,张福便笑眯眯地帮着接过,“奴才来。” 尤听容低声谢过,跟着张福出了门。 华进第一个松了口气,他再也不想舍死忘生地感受这三人之间令人窒息的氛围了。 难得收起了一贯的嬉皮笑脸,正色地谈论起了他在楚地的见闻。 “微臣在楚地可是开了眼界了,上至地方衙府,下至乡间田地,都是涂家的人,个个都是‘涂大人’。” “楚地年年欠收,这些年,因为涂丞相的缘故,朝廷往那里拨了多少善款,却始终难起效果。”池卿朗神色也严肃起来,“陛下派往楚地的官员,总是位子都没坐稳,便叫人撸了下来。现在的楚地,对朝中的臣子而言就是烫手的山芋,没人敢碰,更无人敢管,俨然成了法外之地。” “不过是夜郎自大罢了。”单允辛俯视着楼下仿若繁光缀天的热闹景象,“终究是会盛极必衰的。” 华进有些得意,“陛下吩咐微臣的事,微臣已然办的妥妥当当,不日,便有人要捅了楚地这个马蜂窝!” “必然会蜇的涂丞相满头的毒包。”华进想到那时的场景,乐开了花。 “朕忍了这些年,也该到头了。” 单允辛本不想这么快的,尤听容的出现,屡屡侵扰的梦魇,都在一步一步瓦解他的耐性。 原本是想尽快收拾了这些碍眼的钉子,名正言顺地迎她入宫。 可现在…… 单允辛想到这里,脑子就一抽一抽地疼,脑子里似乎有两个声音在争执不休。 一个说他们缘分天定,生死尚且难以割舍,更逞论……尤听容对他的避让、怨恨,都是发自于情意。她只是对宫外的生活一时兴起、一时冲动,或者说是被蛊惑了。 可另一个,却是尤听容颤动的哭音,“若陛下不肯放过臣女,非要臣女再走从前的老路,臣女宁愿一死。”。柔弱可怜极了,却似热油,令他的心头隐隐炙痛。 手中拨弄着念珠,心底将清心咒滚了几轮,却并不见好转。 单允辛抬了抬手,意思是让他们先退下。 池卿朗和华进互相看了一眼,鞠了一躬后,开门,准备离开。 随着木门的转轴细微的响动,单允辛低声问道:“婚期……可定下来了?” 池卿朗的动作一顿,“定在了明年四月初八,气候和暖,是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 单允辛背对着门,池卿朗看不见他的神色。 只是在听完了池卿朗的回答后,高大修长的帝王抬了抬手,手指舒展,微微向外挥了两下。 池卿朗敛息,合下门,离开了。 —— 尤府 尤听容带回来的那盏琉璃金灯惊掉了所有人的眼睛,一路上,从丫鬟小厮到尤夫人,无不啧啧称奇。 就连尤贵泰都听见了消息,让小厮通报说今夜来尤夫人房里留宿。 不过他估计是不在乎吉火,而是在乎尤听容为何是张福送回来的,约莫是想探听尤听容今日与池卿朗相处的如何。 果不其然,尤贵泰难得早早过来了,颇为客气地让下人通报了才进来,“容儿,今日京城热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尤贵泰虽然在跟她说话,眼睛却是眨也不眨地看着架子上挂着的琉璃金灯,眼睛里写满了垂涎。 尤听容埋头穿针引线,随口答道:“陛下微服体察民情,池公子要伴驾左右,故而派张福先送了女儿回来” 尤贵泰迟迟没有说话,尤听容这才抬头看他。只见尤贵泰凑在那个光彩溢目的琉璃金灯边上,看的入了神,俨然被造价不菲的宝贝疙瘩迷了眼。 尤听容眼神冷凝,尤贵泰如此贪财,她从前竟半点没发现,还以为自己的父亲虽没有什么能耐,但至少谨慎小心、为人周到,多次开口为他说好话。 单允辛也是觉得她已经是高位嫔妃,又诞有皇子,母家却还是七品散官,才勉强为无功无德的尤贵泰升了官。谁成想,最后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第七十二章 鸿雁 “父亲喜欢?”尤听容凉凉的开口,走到了尤贵泰的身后,伸手,状似无聊的拨弄着宝石坠子。 尤贵泰讪讪笑了两声,“到底是尚书家的公子,这样的奇珍异宝,父亲见都没见过。” 尤听容听着这话,心里冷笑,此言分明是暗指池尚书的手脚不干净,仗着官位拿了不少好处。 以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 “池家清廉,哪里能寻到这样的好东西?这是陛下赠予我与池公子大婚的贺礼。”尤听容斜了他一眼。 尤贵泰一听是御赐之物,不自在地咽了咽口水,转移了话题,“再有四个多月就是你的婚期了,有些话,父亲想嘱咐你。” “池家不比寻常人家,池公子又是前途无量的天子近臣,你是高嫁,待人待物一定要更周到小心一些,切不可冲动行事。”尤贵泰和她一同在桌前坐下,语重心长道:“至于夫妻间的情分……哪个有权有势的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你性子要强,可作为正室端庄贤惠是最要紧的。” “现在他对你情深义重,你便要早早借此在池家站稳了脚跟,更重要的是为池家生个嫡孙。母凭子贵,日后任凭谁也越不过你去。” 尤听容没有打断他,安安静静地听完了他的“肺腑真言”。 前世,自己入宫之前,尤贵泰也曾对她说过许多教诲,只不过,是教她如何为人妾室,如何讨陛下欢心。 那时他说的是,“作为嫔妃,得宠最要紧,不必太顾惜脸面。撒娇卖痴、能争会争才是你的本事。” “陛下是天子,他要什么没有?那些个贵女顾惜身份,免不得端着,你不一样,只要能哄了陛下高兴,才能有体面。” 可现在,尤听容听着尤贵泰一口一个“端庄贤惠”“贤淑大度”,全然换了一副嘴脸。 只不过她已经不是那个对父亲满怀尊敬和信任,言听计从的尤听容了。 尤听容看着灯罩上的大雁,徐徐念道:“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 这是一首描述孤雁的诗,尽是相思和悲切。 传闻大雁一生只有一个配偶,若不幸丧偶便成为孤雁,会作为雁群的哨兵,护卫雁群的安全,忠贞不渝。 尤贵泰面露奇怪,他不知一向只看《女则》的尤听容竟然还懂诗文。 “大雁是是忠贞不渝的鸟,女儿的所求所愿亦是如此,不求荣华富贵,但愿相知相许。” 在尤贵泰不赞同的眼神里,尤听容勾唇一笑,“不过父亲放心,人心易变,即便留不住,女儿也会保持本心,做一个问心无愧的‘正妻’。” “必然不会做那等妒恨无度、心狠手辣之人,父亲可以放心。” 父女两说着话,青町满面笑容地进来了,手上拎着两个提灯,“小姐!方才池公子亲自送了两盏灯来,说是在午门前点的吉火,您看看放哪?” 青町话音落下,尤贵泰看着灯,又看了看尤听容,顾忌她马上要做官太太了,若池卿朗再为她请封诰命,自己见了女儿都要请安,当即闭了嘴。 “将兔子灯挂在我卧房里,这盏金猴灯送去廷青房里,祝愿他早日康复。”尤听容安排完了,回转身来继续应付尤贵泰。 在出嫁前,她得把话说清楚讲明白了,“反倒是父亲的后宅之中,有个心狠手辣的阴损之人,父亲却装聋作哑,又是为何?” 尤贵泰的脸色登时就绿了,女儿当着他的面说这些,俨然是站在上位者的位置。可他却不敢再随意训斥,只能不尴不尬回答道:“你三姨娘是一时糊涂,父亲和祖母都已经罚过了。你是晚辈,就不要管长辈的这些事了……” 一听尤贵泰又要说教,尤听容直接把话挑开了,“父亲偏疼三姨娘,女儿管不着。” “但若是她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祸害廷青、伤及我母亲,女儿是不能忍的。”不等尤贵泰说话,尤听容继续道:“只盼父亲,不要因为这些小事,伤了女儿的心。” 尤听容说的平和,听在尤贵泰耳朵里却无异于威胁。 尤贵泰悻悻然答应,离开了正房。 —— 腊月二十九的早朝,抱病多日的涂丞相终于“病愈”,踩着时间点出现在宣政殿。 文官们纷纷上前问好,一派热闹景象。 “涂丞相总算是好了,您是国之栋梁,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是呀,朝中没了丞相大人,下官就像没了主心骨一般。” 这边阿谀奉承的话才说完,就听另一侧传来了浑厚的声音,“那你可要习惯习惯没有主心骨的日子。” 几人回过头一看,是董将军。 涂丞相眉头微拧,转身看向董将军的时候又挂上了假笑,“原来是镇国大将军。” 好好一句话,被涂丞相从嘴巴里说出来,不知怎的就带了讥讽的味道。 镇国大将军是正二品,虽然是武将里拔尖的,在百官之首一品丞相面前,还是矮了一头。 岂料董将军还是笑容满面,半点不恼,“正是下官,涂丞相是朔国的顶梁柱,离了您,这偌大的朝堂都快运转不下去了,陛下案头的折子堆得像小山一般。” “董将军这话本官可是万万不敢当的,本官不过是忠君为国的下臣罢了,陛下才是我大朔的顶梁柱。”涂丞相眼神陡然犀利了起来,“本官现在病愈了,定会为陛下、为朝廷分忧。” 都说董将军是武夫无谋,如今看来,倒是小看他了。 董将军两句话,先是冠他一个越矩的帽子,而后又提起陛下案头的折子,分明是暗指与陛下在紫宸殿内朝议政,颇受陛下信任。 眼瞧着朝会还没开始,两派就要掐起来了,小太监赶紧溜出去传话给御前总管常顺。 不一会儿,常顺的唱到声便传来了,“皇上驾到!” “微臣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安!”百官齐刷刷拜下,同声齐贺。 单允辛四平八稳坐定,才抬手道:“众卿平身。” “谢皇上!” 单允辛一眼就看见了昂首站在最前面的涂丞相,但并未多说,而是如往常一样,询问了政事,待奏本都上的差不多了。 “多日不见丞相,今日再见,倒是龙马精神,想必是真的痊愈了。”单允辛说的不急不缓,但充分表现了对涂丞相的重视。 涂丞相也颇为受用,拱手回话道:“承蒙圣上庇佑,微臣已经大好了。” “那就好。”单允辛似笑非笑,“朕这里新得了一篇好文章,写的极妙,还想借着丞相的口,与诸位共赏。” 第七十三章 奏折 单允辛此话一出,百官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忍不住互相看了看,不知道皇上这是卖的什么官司。 涂丞相也纳闷地仰头看向高高在上的皇帝,触及皇帝没有一丝温度的眼,心里暗道不妙,“陛下抬举老臣了,论文章,也该是上书房的少卿们与陛下共赏,老臣文采浅薄,怎敢班门弄斧。” 这是连看都不想看,只想把此事翻篇。 董将军哪里会如他的愿,假模假样地站出来赞他,“涂丞相若是文采浅薄,那下官岂不是胸无点墨了?涂家可是书香世家,涂丞相更是桃李满天下,全天下的读书人无不仰慕丞相的文采风度。” “正巧今日陛下兴起,也能带着咱们这些粗人长长眼,沾沾丞相的文采气。” 董将军一通话说下来,连捧带刺,武官们也跟着附和,摆明了要给涂丞相难堪。 不过涂丞相这边的文官也不是傻子,秘书丞当即出列,拱手致礼,“启奏陛下,承蒙陛下爱重,命微臣掌经籍图文、集天下文章,微臣不才,愿为陛下分忧。” 单允辛看着底下乌泱泱辩成两派的朝臣,朝常顺使了个眼色,“丞相就不要自谦了,丞相还是先看一看罢。” 常顺捧着一本硬壳奏折,双手抬起,笑眯眯地递给涂丞相,“请丞相大人过目。” 涂丞相满不乐意地接过折子,“陛下,那老臣就越矩了。” 单允辛随意的点头,示意他翻开来看。 涂丞相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翻开折子,嘴角立刻就抿起来了,一开始还一字一句地看,很快就不耐烦地往后翻。 怪不得陛下会称这本奏章为“文章”,辞藻华丽、通篇对仗、引经据典,可文采再好,也是通篇的溜须拍马,一句正经话都没有。 偏生这这折子还写的老长,洋洋洒洒不知还有多少。 涂丞相看得眉头紧锁,他是授意底下人在他“称病”期间给皇帝找些麻烦,可这是哪个猪脑子,递这样一个意图明显的折子? 单允辛一看涂丞相变了脸色,冷哼一声,“丞相觉得如何?” 涂丞相刚要发怒,单允辛便笑着开口,“不如丞相先看看署名,再做答复。” 涂丞相心中一跳,翻到最后,没忍住愁地闭上了眼,复又恶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署名不是别人,正是吏部侍郎涂任,他的嫡长子。 想也知道,定然是这小子找了府上的先生写了,再自己誊抄下来,竟然有洋洋洒洒近两万字。 这个结果,让涂丞相登时有些下不来台,夸也不是,骂也不好。 好在单允辛并不打算太为难他,而是一笑置之,“也是朕一直以来太过疏忽了,竟未发现朝中这么一位大才子。” “临近年关,这张奏章上的刚好,上咏天恩,下赞厚土,朕很满意。”单允辛说的不徐不疾,脸上带着他惯有的皮笑肉不笑,“涂丞相是三朝重臣,若能由丞相吟诵,才不算辜负了。” “不知丞相是否愿意?”单允辛的眼神明灭不定。 涂丞相只能答应下来,再说下去,他那个倒霉儿子指定要遭殃。 正待他清了清嗓子,预备吟诵,单允辛却抬手制止了,“诶,丞相且等一等。” “既然是这样一篇荡气回肠的颂词,咏颂了皇天后土,还请丞相到殿外去诵读吧,也好替朕跟老天爷表明了诚心。”单允辛唇边笑容凉薄,“丞相心诚,必定能保佑我朝来年风调雨顺。” 涂丞相脸色铁青,殿外寒风凛冽,大雪飘飞。 董将军的笑容藏都藏不住,迅速出来,高呼:“丞相为国为民,受累了!” 董将军甚至煞有介事地俯身鞠了一礼,随着众臣齐声附和,涂丞相只得接旨,“为国为民,老臣义不容辞。” 原本高坐明堂的皇帝也起身,带着文武百官,站在殿门前,侧耳倾听涂丞相念诵。 常顺一声招呼,奴才们搬了软椅,抬了暖烘烘的一排火炉放在陛下身边。 于是单允辛就舒舒坦坦地靠着软枕坐定,拨动着佛珠,隔着大雪悠悠然看着年过半百涂丞相念奏折。 足足一万八千六百九十二字,涂丞相足足念了将近一个半时辰,到后面声音都开始颤抖了,雪落了满身。 其弟子、党羽求情皆被单允辛轻飘飘挡了回去,等读完了,涂丞相只觉得自己的手都几乎跟奏折冻在一起了。 挪动着冰冷的身躯上前,“老臣幸不辱命。” 单允辛满意地点头,起身来搀扶涂丞相,做足了君仁臣忠的样子,“丞相的辛苦,朕都看在眼里。有丞相做表率,想必朔国文武百官必然能以丞相为楷模,为国为民尽忠尽善。” 涂丞相浑身哆嗦,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气的,垂下的脑袋目光凶狠,今日这一出,无疑是单允辛对他的奇耻大辱。 见涂丞相不答,单允辛笑着道:“众卿觉得这篇文章如何呀?” 皇帝问出来了,官员们你看我、我看你,瞧这架势,皇帝颇有深意呀! 一句话说不好,只怕就要引火烧身。 众人沉默许久,还是池卿朗率先出声道:“回圣上话,此文神韵和谐,文辞华美,对仗工整,炼词熔典十分讲究,微臣以为极妙。” “请陛下重赏此文作者,方不辜负丞相大人受这一场风雪。” 池卿朗声音沉稳、言辞恳切,全然是一副恭维的模样,只是涂丞相的眼睛几乎要刺穿他。 单允辛哈哈一笑,“诸位可知是何人所作?” 池卿朗躬身请教道:“微臣愚笨,还请陛下明白示下。” “正是吏部侍郎,丞相的嫡长子呢!”单允辛的眼神笑眯眯地看过去,“果然是家学渊源,都是丞相管教有方呀!” 吏部侍郎笑容僵硬,硬着头皮谢恩:“微臣愧不敢当,陛下抬爱了。” “侍郎谦虚了。”单允辛微微扬了眉梢,笑容带了几分深意,“侍郎这样的文采,呆在吏部属实是屈才了。” “传朕旨意,吏部侍郎涂仁,才华出众、文思过人,着改任礼部侍郎。” 单允辛话音刚落,涂家父子的脸色瞬间变了,涂丞相猛然抬头,看向单允辛的眼神活像是要吃人一般,待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之后,又迅速低下头去。 吏部掌管全国文职官吏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封勋等事务,在朝中的影响力非常大,可以说把控力全国上下的文官。吏部侍郎更是仅此于吏部尚书的实权职位,只不过是涂仁年纪轻轻难以服众才暂且先做个侍郎,待成熟些,必然是吏部尚书的不二人选。 可礼部是什么地方?虽与吏部同处六部,但只是掌管国家的典章制度、祭礼、学校、科举和外事活动,朝中大事很难插上手。 因而对涂侍郎的这一纸调令是名赏实罚,这是趁机打击涂丞相的势力。 涂侍郎呆立许久,眼睛不自觉地看向涂丞相,期望涂丞相能力挽狂澜。 董将军幸灾乐祸,哪里能再给涂家父子机会,呵道:“涂侍郎连谢恩都忘了!?” 常顺也跟着道:“礼部侍郎是高兴坏了,涂侍郎,往后有您在,既可为天下读书人的典范,又能体现我朔国文化底蕴深厚。”一顶高帽子不由分说戴到了涂侍郎的头上。 当着文武百官,涂家只能先应承下来,涂侍郎咬着牙,跪下谢恩:“微臣叩谢皇上圣恩!” 单允辛达到了目的,表情恢复了从容到有些冷漠的模样,“今日便到这,退朝。” 常顺赶紧跟上,待快进了内殿,莲子还未放下来。 就听身后传来了惊慌的呼喊声,“丞相大人!” 常顺悄悄往回看了一眼,也不是是不是冻久了,涂丞相在出大殿,迈过门槛时竟然踉跄着摔了一跤。 单允辛却是睫毛都没颤一下,好似完全不在意。 常顺没忍住摇了摇头,要怪就只能怪他贼心太大,竟然还以为陛下是当初那个对他唯命是从的太子殿下。 今日殿上那么多人,涂丞相自己的党羽、门生就不在少数,却无一人敢出言求情,皇权已经悄然壮大,涂家父子还敢肆意妄为,死到临头了,还无知无觉。 第七十四章 坐胎药 早朝刚结束,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后宫。 皇后听到消息便砸了桌旁一个半人高的釉里红瓷瓶,“这个蠢货!” 皇后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一贯清风秀婉、犹如秋月寒江一般的美人满面凶狠,目射寒光。 骇的凤仪宫的奴才跪了一地,“皇后娘娘息怒!” 传消息的是凤仪宫太监总管江慎,见皇后发怒,他只是躬下身,声音平稳,“丞相一回府就重重责罚了涂侍郎,而后便因为力竭和风寒晕过去了,奴才已经派了太医去丞相府,明日陛下在含元殿设大年宴与天下同贺新年,丞相作为百官之首不能不出席。” 皇后听后,勉强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心情。 江慎两步上前,扶着皇后坐下,手掌顺着皇后的背脊一下下地顺着,“娘娘当心自己的身子。” 江慎声音温柔细腻,一个眼神使出来,满殿的奴才悄无声息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了他们两人。 江慎这才低声在皇后耳边开口:“娘娘,陛下对丞相独霸朝纲不满已久,如今一出手就撸下了大公子吏部侍郎的位置,娘娘也是涂家人,您要早做打算。” 江慎是涂家的家仆,自小便在皇后身边伺候,算是皇后儿时的玩伴。而后皇后在涂丞相的安排下嫁给单允辛为皇后,进一步巩固涂家的势力,江慎更是自己提出愿意净身做太监,伺候皇后左右。 正因为多年的情谊在,皇后对他颇为信任。 皇后脸色难看了几分,她本欲第一时间反驳,“本宫与陛下多年夫妻情分……” “陛下是天子,君王枕榻怎容他人酣睡?”江慎没忍住皱了眉头,语气里带了急切。 见皇后脸上露出了悲伤的神色,又很快放柔了声音安抚道:“纵容陛下对你心怀情意,从前您因为是涂家女儿占尽了风光,可现在,只怕要反被其连累了。” 皇后为难地抿了抿朱唇,细眉微锁,目光游离。 江慎说的在理,自打选秀以来,皇上虽然对凤仪宫一如往常的重视,愿意维护她身为皇后的权势,却再也不近她的身。 就连皇后的表妹的涂才人也是,入宫以来,除非皇后请求,陛下就没进过玉芙宫。 反而开始宠幸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贱人,还有董才人,随着董将军愈来愈受重用,频频获赏,眼见着都要染指宫务了! 这不就是因为她们是涂家的女儿,若长此以往,她这个皇后岂不是有名无实了? 皇后不安地叹了口气,求助的目光看向了江慎,“你有什么法子就直说罢。” “皇后无子便是过错,国无太子则社稷不稳。”江慎语气坚定。 皇后闻言有些无奈道:“本宫何尝不知?可本宫入宫近四年了,始终无子,涂才人又不得圣心,本宫就是有心也无力呀。” “皇后娘娘,此等紧要关头,便不必再在意手段是否磊落光明了,只要能达成目的,便可。”江慎语气坚定,神色从容不迫,极具说服力。 —— 大年三十,尤府上上下下从早上便忙活起来了。 虽然大年宴是晚宴,正式开席要到酉时。可今天凡在京的官员及其女眷都要入宫参宴,与皇帝同贺。 按着往年的规矩,依照官位大小,共二百余桌,大小官员都要在宴会开始之前入席就坐。 故而大伙都心照不宣地早早准备上,误了时辰就是大不敬的罪过了。 午时刚过,宫门便开门迎百官入会,尤听容要与池夫人同行,故而未时一到,池家的马车便到了尤府门前。 池夫人穿着正三品淑人的诰命吉服,端庄富贵,等马车停下了,便掀开车帘,笑吟吟探出头来,“快上来,外头风大。” 尤听容隔着车厢朝池夫人施了一礼,“池夫人安好。” 今日赴皇家宴会,又是与池夫人一同,尤听容细心装扮了一番。 一身琵琶袖长裾裙衬的身段婀娜,略沉稳的槿紫色织锦上织了鲜亮的白芨红海棠花簇,百褶伞裙随着屈膝的动作摇曳着散开,如碧波荡漾,清涟又多情。 池夫人与尤听容不过见过几次,但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越来越满意,除了尤家这个亲家有些上不得台面,尤听容确实是无可挑剔。 容色殊丽,气质出尘,文采和为人都端庄稳重,更难得的是池卿朗自己喜欢。 尤听容踩着脚凳上了马车,车内萦绕着细微的丁香味,马车中央是一个小巧的铜炉,正冒着热气。 池夫人递给她一个包着棉罩的暖手炉,“今日不知何时结束,你带着暖身子。” 尤听容笑着谢过,“池尚书已经入宫了吗?” “临近年关,政务繁忙,他们父子二人陪着陛下理政,忙得不得了。”池夫人说到这里,轻轻拍了拍尤听容的手,“以后有你陪我,也免得我整日里一个人,无聊的紧。” 尤听容含笑点头,并未说话。 看池家父子忙成这样,只怕今夜不会太平。 —— 玉芙宫 涂才人正对镜梳妆,头冠正中是一只四尾金凤,耳垂上一对翡翠水滴形耳坠,在侧颈留下一点碧色的碎影。 身上是略沉静的花青蓝色广袖宫装,袖口和衣襟处有三层宝石蓝花纹,是五品才人的吉服。 秋弥进来时涂才人正描眉呢,在铜镜中看到了秋弥的身影手中一哆嗦,画毁了。 “奴婢惊扰才人了。”秋弥得体地请罪,手中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涂才人拿帕子抹了画岔的一笔,脸上迅速浮起一抹笑容,“秋弥姑姑快起,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秋弥将瓷碗放在了涂才人的梳妆台上,轻微的磕碰声,黑褐色的汤药微微晃动了两下。 “皇后娘娘命奴婢赏才人一碗上好的坐胎药。” 第七十五章 算计 涂才人的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又很快调整过来。 “多谢皇后娘娘看重。”先是欣喜,而后又转为淡淡的忧愁,远山眉上愁色微笼,“可……” 涂才人压低了声音,“可皇上对我无意,我准备的再周全也……也没法子呀!只怕,要白费了皇后娘娘的一番筹谋。” 一番表现可谓唱作俱佳。 秋弥眼里的打量是赤裸裸的,不肯放过涂才人脸上一丝丝的表情,闻言只是笑了笑,又从袖口取出了一个精巧的鎏金双峰纹镂空银香囊。 “皇后娘娘早有筹谋,届时,只需才人带上此物,在东侧殿暖阁等着皇上来,必能成事。” 涂才人看着秋弥手上散发着沉郁幽香的银香囊,有些犹豫,“若是陛下知道了……” “才人不说,陛下如何会知道?” 秋弥自然看得出涂才人的不乐意,走近一步,亲手将香囊扣在了涂才人的腰扣上,“才人放心,这是皇后重金求来的,只此一次,必然能助才人喜得龙嗣。” 涂才人脸上微微露出希翼,可手却攥紧了,若是当真为皇后生了个皇子,必然会被涂皇后去母留子,岂有活路? 秋弥微微放软了声音,“才人放心,一旦有了皇子,皇后娘娘一定不会亏待您的。” “届时,必定请皇上晋您为嫔位,再熬些资历,四妃的位置也是指日可待的。”秋弥一句句话说得眼皮都不眨,极力鼓动涂才人的野心,“不止是您,丞相也一定会将您父亲视作恩人,委以重用。” 对一个死人,别说是妃,就是让她做贵妃又能如何? 这是皇后的原话,因而,此时秋弥对涂才人很有耐心。 涂才人也表现的动摇了一些,只是,脸上还是有些害怕,紧张地攥紧了手。 秋弥声音沉了几分,眼神紧盯着涂才人躲闪的眸子,“才人入宫便是为了辅佐皇后,后宫能生孩子的大有人在,因为您是涂家人,皇后才对您颇为偏待。” “可您若对皇后娘娘的旨意推三阻四,便是伤了娘娘的心了,只怕皇后娘娘要不高兴了。”秋弥是极为稳妥的,先以利诱之,再施以威胁恫吓。 软硬兼施之下,涂才人终于撇去了犹豫之色,当着秋弥的面喝下了那碗坐胎药,“秋弥姑姑放心,我定然不会辜负皇后娘娘重托。” “有才人这句话,奴婢便放心了。”秋弥的脸上又挂上了和善的笑容,躬身行礼道:“那奴婢便提前恭祝才人前程似锦。” 涂才人客客气气地把秋弥送到了殿门口,等回了寝殿脸色瞬时垮了下来,眼睛里透了些凶横之色。 贴身宫女念真瞧着主子的表情,一时也不敢插嘴,轻手轻脚的替涂才人捏肩膀。 不过涂才人很快恢复了平静,冷漠的问道:“宜秋宫那个蠢货有动静了吗?” 念真心中忐忑了一会儿,如实答道:“那是个胆子小、没门路的,就是有什么想法,只怕也不敢做。” 涂才人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骂了声:“废物!” “想办法把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就说皇上喝了酒之后会去暖阁醒酒。还有……如今尤大小姐是池家的儿媳妇了,若池宝林约见,她不会不见的。”涂才人微微一思量,嘱咐念真,“可说的直白些,那是个蠢笨的,话里有话都听不出。” 涂才人本来不想做的如此明显,可皇后逼得太紧了,尤听娇又是个蠢笨无能的,只能把该怎么做都挑明白了。 念真想起尤听娇那冒失愚蠢的样子也有些好笑,“奴婢晓得了。” —— 池夫人带着尤听容进了含元殿正殿,被宫女引进到靠前的席位上,周围已经来了好些夫人、小姐,纷纷与迟夫人打招呼。 眼神也好奇的投向了跟在池夫人身边的尤听容,有相熟的夫人打趣道:“池夫人好福气啊!原以为女儿入了宫,池夫人少不得要过些寂寞日子,谁料今日一瞧,身边就多了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旁边立刻就有人跟着附和道:“是呢,真是求都求不来的好姻缘。” 池夫人脸上也带着笑,“你们呀,就知道打趣我!” 池夫人本来担心尤听容不自在,正要向她一一介绍引荐。 尤听容落落大方的上前一步,朝各位夫人太太一一行礼问候。行走礼仪,无不从容绰约,称呼问候更是周全恰当。 既然以后是要在夫人堆里打转的,第一回见面就不能出了疏漏,这些官太太们都是前世她见过的,每年皇后都会在交泰殿举办仪式接见命妇们。 她生命的最后一年,甚至作为副后亲自办了一场。 因此京中排的上号的夫人们她都提前认识了,只不过,当时是旁人逢迎她这个淑妃。 尤听容转了一圈下来,不仅是池夫人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在座的诸位太太小姐也不禁面露惊喜,暗自夸赞连连。 本来因为池家匆匆忙忙定了亲,京中对这个尤小姐就有数不清的猜疑。 池卿朗前途无量,人又生得好,京中爱慕他的贵女不在少数,突然就着急忙慌地定下了一个破落户家的女儿,而且三书六礼在不到三天的功夫就走完了。少不得有人要猜测池家大公子被个心机深的女人迷昏了头。 更有甚者,疑心起是否两人已经越了雷池,这才不得不草草办了。 现在看来,池夫人对这个儿媳妇是真的很满意,端方持重、绰约多姿,一点都不像是小门小户家养出来的女儿。 “原先你还说你儿子不开窍,现在知道了吧?是小池大人眼光高,千挑万选地要给你找一个最合心意的儿媳妇!” “正是呢,还是池夫人有福气,小池大人打小就贴心懂事,现在大了不仅办差事得力,连婚事也不需要你操心,真是好福气。” …… 众人说的热络,池夫人笑的收敛,心里十分受用。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冷冰冰的女声,音调有些高,“尤小姐入京不过两年,门都没出过几次,却对京中的官家夫人们了若指掌,不能不说……确实是‘厉害’!” 第七十六章 大祸害 尤听容闻言回头看去,说话的是一个一身榴萼黄细褶襦裙的小姐,头上灵动轻巧的垂挂髻显示了她尚未出阁的身份,头顶上发髻的两侧做工精细、五彩斑斓的宝石排簪彰显了她富贵的出身。 她这话说的阴阳怪气,满是酸气,显然是针对尤听容。 “不知这位小姐是?”尤听容保持了不俗的修养,平静地问道。 岂料这个小姐丝毫不知收敛,嘴一撇,“尤小姐可真是奇人,官家太太个个你都认识,我你却不认识?” “看来是早早就打算好了要攀高枝,不晓得用了什么下作手段!” 一番话下来,夹枪带棒的,说的池夫人都黑了脸,“李小姐,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还请顾惜身份,慎言为好!” 池夫人话说的重,李小姐脸色一白,眼睛里带了受伤,“池夫人,小池大人这样风光霁月般的人,您怎么就给他定了一个如此上不得台面的未婚妻?日后出入朝堂都惹人笑话!” 这话说出来,周围的夫人们都面露不忍之色,又忍不住皱了眉头,无论如何,这都不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该说的。 有人出言调和,拉了拉李小姐的袖子,“李小姐,今日是陛下设宴,你好歹顾忌着你父亲太常卿,切不可失了礼数。” 尤听容听懂了,这位李小姐是池卿朗的爱慕者,只怕没少表露情意,被自己横插一脚,这才恼羞成怒了。 父亲是太常卿,又姓李? 尤听容略一思量,倒是知道是谁了。 “李小姐说错了,正是因为池公子如朗月清风一般正直而有担当,他自然无需看重门第,更不必稀罕岳丈家的权势。”尤听容别有深意道:“李小姐,您说……是不是?” “你……”李小姐闻言瞪圆了眼,恶狠狠地看着尤听容。她就知道尤听容这个女人心计深重,对池卿朗觊觎许久!竟然连她家里的事都知道! 尤听容看着她怒不可遏,依旧挂着得体的浅笑,似乎全然没把她放在眼里。 这个李小姐是太常卿的嫡女,外祖父曾是太子太傅。 太常卿本是个普普通通的举子,本来是外放做官的命。还是因为娶了太子太傅的女儿这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听闻十分惧内,至今也只有李小姐这一个女儿。 前世太常卿陪同皇帝巡陵园时,脸上还带了女人的抓痕,就是夫人的杰作,惹了不少非议。 单允辛为此罚了他半年俸禄,还把这事当笑话和尤听容说过,因而尤听容对太常卿印象深刻。 因而尤听容这番话,就是狠狠打了李小姐的脸,偏生她还不能为此发怒,否则更是要惹人闲话。 “我与池公子虽是偶然结识,可古人云,‘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缘分二字,并非我等可以预料。”尤听容四两拨千斤把攀龙附凤之嫌避开了,又隐晦地炫耀了她与池卿朗的情分。 看着李小姐的眼睛里竟然蓄上了泪水,尤听容忍不住分了心,做了多年的“宠妃”,她倒是对对付女人驾轻就熟了。 “小池大人不过是一时迷了眼,你今日有多风光,改日便有多狼狈!” “李小姐并非我,怎能对我的为人妄加揣测呢?”池卿朗明净澄亮的声音在传来。 一身沉稳鲜亮的绯色官袍穿在身上,愈发显得池卿朗芝兰玉树一般。此刻笑盈盈地看着尤听容,站在尤听容的身前,维护的姿态是如此明显,对着诸位夫人见礼,“见过诸位长辈。” “李小姐方才所言有误,并非是听容对我别有用心。”池卿朗目光清澈,认真道:“别有用心的是我。” “是我心慕于听容,千方百计求娶她。”池卿朗微微偏头看着尤听容,面目柔情,“能求得这样一位心爱的佳人做我的妻子,是我此生的福分。” 众位夫人闻言,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少年人的情意,真是炙热且直白。 而李小姐则彻底承受不住了,跺了跺脚,而后哭着跑开了。 尤听容见状,微微叹了口气,看向池卿朗,二人相视而笑,“不是说很忙吗,怎么还有空过来了?” 池卿朗小声道:“今日天冷,我找人寻了两个暖手炉,给你和母亲送来。” 池夫人笑呵呵地接过,嘴里埋怨道:“我参加年宴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你怎么从前没想起过给母亲送暖手炉,今天头一回带着听容来,你就巴巴寻过来了?” 池卿朗无奈地喊了声母亲,池夫人这才放过他,“罢了,是我皮糙肉厚,抗冻!” 周围的夫人们不禁都跟着笑了,池卿朗将东西送到了,又匆匆离去。 闹了这么一出,大殿里也陆陆续续坐满了,众人各自回了位置,端坐好,只等皇上皇后驾临。 约莫过了半刻钟,殿门口,排成长列的宫女们手捧托盘,垂头静立在墙边,只等开席。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伴随着常顺悠长的吆喝声,盛大的仪仗簇拥着身着高冠华服的帝后出现在殿门口。 满殿的人齐刷刷跪下,行叩礼。 “恭迎皇上、皇后,皇上万岁万安!皇后娘娘千岁金安!”殿内殿外山呼万岁,回响声浩浩荡荡。 单允辛在高处落座,不紧不慢地抖了袖口,这才沉声道:“平身。” “谢皇上隆恩。” 随着众人有序落座,常顺请示地目光投向了单允辛,然而陛下却没有半点反应。 单允辛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下边的尤听容,坐在池夫人身侧,俨然已经亲如一家人一般。 他每日都焦心难眠,对着乾清宫偏殿的金佛每日三炷香,连佛前那盏长明灯的灯油都是他亲自加的。 可尤听容似乎过得很好,面色红润,唇边带着浅笑,全然不似对着自己那副胆颤心惊的模样。 强自压下心里的戾气,单允辛这才看向常顺,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常顺领会,高声道:“奏乐!” 殿外的奴才依次和声,将声音一路传去殿外,很快,乐师们鱼贯而入,在大殿中央摆上丝竹管弦,说完了贺词之后,乐声附和着编钟,伴随着大殿内空旷的回响,悠扬动人。 一曲罢,便是大臣与各国使节的献礼。 今日涂丞相抱病在家,在使臣和亲王们献上节礼之后,第一个上前的就是董将军。 董将军站在殿中,手上却空空如也,正当众人好奇之际,董将军面色凝重,声如洪钟道:“微臣恭祝圣上福寿永昌,护佑朔国国泰安民!祝愿皇后娘娘芳龄永继,千岁长安!” 皇后对董将军不喜,问道:“镇国将军手上空空如也,以何为贺?” 董将军闻言,抬头看向高高在上的皇后,而后意味深长一笑,拱手回答道:“回皇后娘娘话,微臣今日送的不是俗物。” “微臣要为皇上、为朔国、为天下百姓,除一个大祸害!以此为贺,祈祷陛下江山永固!” 第七十七章 毒誓 董将军气息沉稳,一句话说的铿锵有力,字字千钧,震得满殿沉静。 众人的目光齐聚董将军,看来今日董将军备了一场大戏。 尤听容袖口揣着热乎乎的暖炉,似乎明白了池卿朗的深意,今日的宴席是有的闹了。 皇后呼吸有些乱了,心里生出了不详的预感,心慌地看向单允辛。 单允辛却没有看她,黑沉沉的眼睛望着下面站的笔挺的董将军,“董将军说的是何人?” 董将军并未立刻回复,而是不紧不慢地环视了一圈,盯着不少人心里都发毛了,这才拱手答话:“回圣上话,微臣所说的不是别人,正是百官之首、三朝老臣、当朝丞相,涂大人!” 话音落下,砸的满殿哗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禁不住议论纷纷起来。 皇后更是险些按捺不住,几乎就要拍桌而起,还是被身侧站着的太监江慎按住了,“皇后娘娘,莫要中了圈套。” “奴才立刻请丞相大人进宫。”江慎说完,和秋弥对望了一眼便悄悄退了出去。 皇后不自在地咽了咽喉咙,重新坐定了,眼神锋利,“董将军,宴席上还没到进酒的时候,你怎么就说起醉话了?” 董将军哈哈一笑,并没有把皇后放在眼里,而是眼神紧锁在单允辛身上。 单允辛沉吟道:“将军此言可有实证?” 皇后闻言,心头咯噔一下,转而祈求地看向皇帝,“陛下,丞相对陛下忠心耿耿,您可不能听信了此人胡言……” “回圣上话,人证物证俱全,只待陛下一观。”董将军打断皇后的话,言语确凿,“是忠是奸,即可分晓!” “呈上来。”单允辛果断下令。 “是!” 董将军抬手一招呼,不一会,殿外就有一人被太监引了进来。 此人虽然笔挺清瘦,但并不高,只不过穿了身粗麻料子,袖口的衣摆都明显洗的有些毛边了。 更引人深思的是此人微微有些跛脚,脸上也带着明显的伤痕,似乎受过刑。 在万众瞩目之下,此人微微有些艰难地走到了单允辛面前,看的出来,虽然外表落魄,观其神情动作却是有些傲骨的人。 “微臣钟士元拜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安!” 钟士元以头抢地,重重磕出一声闷响,震得众人的心都在颤。 竟然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官员吗? 尤听容看着此人,也忍不住露出了诧异,钟士元在前世是单允辛手下得利的能臣,且此人就是前世涂丞相的监斩官,原来早在此时单允辛便已经布下杀招了。 皇后脑子里百转千回,她对涂家在外的事知之甚少,并不认识此人。 “是你。”可皇帝却微微抬头,前倾着朝他看去,显然是认识,“爱卿先起来罢。” “微臣乃靖安三十六年由当今陛下钦点的状元钟士元,现任楚地郡守。”钟士元对单允辛能一眼认出他十分感动,磕在地上的脑袋不愿抬起,语气沉重,“陛下委任微臣为一郡长官,微臣有负陛下重托,请陛下赐微臣死罪!” 皇后在听到此人从楚地而来之后,也是攥紧了扶手,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郡守是地方长官,四品朝堂命官,更是由皇帝亲自任命的,此人一看就是硬骨头,不知知道了多少涂家的事,这是来告御状的! 皇后只能寄希望于皇帝,希望涂丞相能及时赶到。 单允辛脸色凝重,深深地看着殿下之人,站起身来,竟一步一步走下高台。 皇后也跟着起身,低声唤:“陛下……” 单允辛充耳不闻,想亲自扶起钟士元,上下打量道:“你怎么落魄至此?” 钟士元被单允辛握着的手臂都在发抖,却不肯起身,依旧跪在原地。 他是个有本事的,留在楚地的官员只有他安安稳稳做了下来,对他而言,单允辛无疑是个贤君明主。 “回皇上话,这可都是涂丞相的功劳。”董将军显然很满意单允辛的反应。 “钟大人三日前抵达京城,强闯微臣的家宅求见于微臣,微臣一问才知其身份。”董将军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了,“陛下委派钟大人为楚地郡守,但楚地是涂丞相的家乡,上上下下都是涂家人当权,鱼肉乡里、横行霸道。” “钟大人一到任,涂家即送来白银千两,钟大人不愿与其同流合污,便受尽了排挤。” “除此之外,因钟大人为官正直,惩治了欺男霸女的涂家子弟,谁料竟招致毒打不说……”董将军说着,语气愈发高昂,“涂家见钟大人不肯屈服,竟私自带兵将一郡长官囚于监牢,用尽了酷刑,企图生生折断大人的傲骨!” 董将军说着,抬手掀起了钟士元的衣袖。 顿时满殿喧声渐起,只见钟士元的手臂上全是累累鞭痕,手臂骨俨然已经被折断,可想其遭遇。 不少女眷都忍不住撇过脸去,不敢多看。 池夫人见尤听容还镇定地看着,好心道:“这等血腥场面还是别多看,夜里只怕要做噩梦的。” 尤听容微不可查地笑了笑,低声道:“池夫人心善,见了旁人的疾苦都要做噩梦,可有些人……歹事做尽,也未必会心软半分。” 皇后彻底坐不住了,豁然起身,“董将军莫要血口喷人!”又对单允辛道:“陛下!切不可听了此人一面之词啊!” 董将军反咬道:“此等惨状在前,皇后娘娘竟能视若无睹吗!?” 迎着皇后的目光,董将军继续道:“皇后娘娘可敢对天发誓,若你涂家在楚地残害忠良、压榨百姓,就叫你涂家一族不得好死?” 董将军是战场上下来的,一脸的凶悍,眼中更是血光毕露,皇后哪里见过旁人敢这样同她说话的,一时竟没来得及反应。 “为何不敢?” 恰在此时,殿外进来一人,正是卧病在家的涂丞相。 “微臣在此,上对皇天,下承后土,若我任由涂家为非作歹,叫我涂氏一族男为奴、女为婢,不得善终!” 第七十八章 进茶 涂丞相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毫无犹豫之色。 尤听容听着,暗叹怪不得涂丞相能走到今天。 虽然没有给出有力的回击,可只用一句誓言,就可打消许多人的怀疑了。 睁着眼说瞎话的人多,但能信誓旦旦发如此毒誓,却是少有。 发完了誓言,涂丞相这才施施然拜下,向单允辛请安,“微臣叩请陛下圣安。” 钟士元见到涂丞相,霎时便赤红了眼,牙关咬的几乎要滋血,脸颊的肉都在发颤,“丞相这番话,真是污了陛下的耳朵!” 见到钟士元如此可怖的模样,涂丞相有些嫌弃地退了半步,“本官好歹是你的长官,钟大人就是如此目无尊长吗?” 钟士元气急反笑,“本官虽然位卑,却不愿认丞相这样心肠卑劣之人为长官楷模。” 涂丞相被他刺的起了怒火,刚想请单允辛主持公道,却见钟士元从袖中取出叠的整整齐齐的白布。 “丞相能面对皇天后土发此毒誓,那也请直面两万民众的血书吧!” 常顺朝张福使了个眼色,张福立刻带着十余个太监上前,将钟士元从袖中取出的麻布层层展开,连绵一片的血红色字迹,居然延伸到了殿外。 此情此景,毫无疑问是十分震撼人心的,鲜红的一片,触目惊心。 钟士元还跪在地上,然而脊背却挺得笔直,“皇后娘娘说微臣是一面之词,难道……我朔国两万三千五百七十六位布衣百姓,在涂家人眼里,竟连人都算不得吗?!” “天理何在?公道何在?皇恩何在?” 接连三句饱含悲怆的质问,一字一字仿佛敲在人的心上,让殿中一些夫人们都不禁红了眼。 看向涂丞相的目光也带了浓重的怀疑,不少人已经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等着看涂丞相倒霉。 尤听容垂目敛神,她知道涂家根深叶盛,仅凭几万人的民意是扳不倒的。 恰巧身边的一个青衣小宫女不知是惊着了还是怎的,竟不慎碰倒了她桌上的茶盏。 细小的声音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但是那个小宫女却吓得瑟瑟发抖。 尤听容看她年纪小,低声安抚道:“没事,你下去吧。” 那个小宫女才哆哆嗦嗦地收拾了茶杯退下了。 殿中央的钟士元再次重重以头抢地,眼见着血色都溅到了脸上。 别说皇后被骇地退了小半步,就连涂丞相本人,都看着满目的血红色面露惊骇。 钟士元从牢狱出逃之后,楚地涂家就立马给他送了消息,猜测此人定要进京,所以他在各大衙门好皇宫门口都派了人,就算人走到了皇帝面前,大不了他废点嘴皮子,料钟士元也翻不出天。 可他万万没想到,钟士元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居然拖着断手断脚,收集了这样一封要命的万民血书! 两万三千五百七十六人,牵连如此之广,楚地竟没查出痕迹?让他在发了毒誓之后面对如此难堪的境地! 不过涂丞相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脑筋转的飞快,牙关一咬,心一横,也跪倒在地,“老臣该死!” 单允辛看着涂丞相,微微阖上眼,掩去了不耐烦的神色,“丞相何出此言?” 涂丞相再开口,喉咙里已经带了哭腔,“陛下委派老臣为相,掌百官之事,老臣为陛下殚精竭虑,可到头来却对远在楚地的族人失了督查……竟让钟大人蒙受如此冤屈,老臣实在该死!” 随着涂丞相认罪,涂家一脉的官员闻风而动。 齐刷刷跪到了殿中,“陛下,丞相故有失察之过,更多的还是各级官员知情不报之责,罪不全在丞相啊!” “求陛下开恩!” 看着底下人的求情,皇后本该高悬的心也沉了下来,跟着提裙跪下,“陛下,请陛下看在臣妾的薄面上,给丞相大人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单允辛眼中阴鸷渐深,锐利的眼神扫视着每一个跪在殿前替涂丞相求情的人,而后勾起一抹兴致的笑容,“既然丞相是百官之首,那依丞相所见,如此歹人,该如何处置?” 涂丞相伏在地上的身体极力压抑着颤抖,重重地闭上了眼,这是单允辛要借他的手拔出楚地涂家的根,要他亲手砍断自己的亲族啊!好狠毒的心思! “回禀圣上,自然依律重惩,凡涉案者,依老臣方才所言……”涂丞相呼吸有些沉重,事到如今,他只能断尾求生,“案犯本人杀无赦,家中亲眷男为奴、女为婢,流放西疆。” 涂丞相说完,满殿静寂,所有人都等着单允辛做出决断。 几息之后,单允辛冷漠的声音才在涂丞相头顶响起,“就依丞相所言。” 涂家人自然是大松一口气,连声道:“陛下英明!” 而钟士元挺直的背脊却瞬间弯了下来,他拼死进京,却只能斩断了涂丞相的一只手臂,不可谓不悲凉。 单允辛显然早有准备,有力的臂膀扶起了钟士元,深邃的眼神传达了深沉的信任,“爱卿今日为万民请愿,朕亦万分动容,我朔国由此良臣,可保百年太平!” “传朕旨意,吏部尚书不查地方,着降为吏部侍郎。”单允辛转身朝御座走去,“郡守钟士元忠心为国、心坚性敏,着升为吏部尚书。” 单允辛站在高台之上,真挚地看着钟士元,“肃清官吏、督查百官的职责,朕就全权交由爱卿了。” 钟士元已经动容地红了眼眶,哽咽着应下,“微臣领旨,万死不悔初心!” 皇后虚软着身子由江慎扶起,哪还有不明白的。 昨日皇帝才撸了皇后兄长吏部侍郎的位置,今天就直接换了一个新的吏部尚书,陛下耳目通天,钟士元进京的事,必然早就了然于心。 江慎贴在皇后耳根后,低声道:“娘娘,该动手了。” 涂家的危局比他想象中更紧急,若皇后不尽早得皇子傍身,只怕,连皇后的体面都难保。 皇后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挂上笑容,双手端着金樽递到了单允辛面前,“臣妾恭喜陛下得此能臣,请陛下饮尽此杯。” 单允辛接过,面朝百官举杯,“敬朔国万年昌顺!” 众人起身同举杯,“敬陛下万岁!敬朔国万年!” 一杯酒下肚,殿内凝重的氛围尽消,宫女们端着菜肴有序地摆放在宾客的桌案上。 那个胆小的青衣小宫女怯生生地将一盏新茶摆在了尤听容桌上,全程都埋着头,看不清脸。 尤听容从中午折腾到现在也有些饿了,便随手夹了面前的鸡块,谁料却咸的发苦,为免失仪,只能囫囵着咽下去。 顺手端起手边的茶,三两口喝尽了。 第七十九章 醒酒 尤听容喝完后,才后知后觉到茶水有些涩,但并未放在心上,宴会上两百余桌,有些纰漏也属正常,只是对桌上的菜却敬谢不敏,停了筷子。 池夫人见状,小声询问,“怎么了?不合胃口吗?” 尤听容这才在心里生出些隐晦的不安,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香菇蜂蜜鸡,“口味太重了些。” 池夫人夹了一块鸡丁,入口就皱了眉头,“怎么这么咸?膳房是怎么做事的?” 似乎是池夫人的话引了小宫女的注意,那个胆小的宫女立刻将那盘菜和尤听容的茶盏端了下去。 尤听容看着她畏畏缩缩的背影,心里生出了不详的预感,随便试了池夫人那边的菜,滋味醇正、咸淡适宜。 或许是她的脸色难看的厉害,池夫人安慰道:“她们自会换了合口味的来,毋需太过在意。” 又亲自夹了一块牛肉搁在了尤听容的盘中,“一会儿宴会后还得与陛下一同去看烟花,得忙到戌时,到家的时候估计都亥时了。你好歹要垫一垫肚子,否则扛不住。” 尤听容勉强笑笑,喝了碗汤,只是她面前的几道菜是不肯再碰了。 她们的一举一动隔着翩翩起舞的艺人,被对面席上的凃才人收入眼底。 高位之上,今日皇后娘娘不知是否受了惊吓,频频向单允辛敬酒,加上使臣们的敬酒,不一会儿的功夫,单允辛就有些微醺了。 也是奇怪,单允辛一贯是好酒量,今日十来杯酒下肚身上就有些热意了。 单允辛按了按有些犯晕的额头,拧了眉头。 皇后仔细地打量着单允辛,见药酒起效了,撇头朝凃才人看了一眼,凃才人点头,起身离席。 而皇后则起身走向单允辛,柔声道:“陛下可是有些醉了?” 单允辛微微摇了摇头,抬手隔开了皇后的手,“朕没事。” 皇后收回手,看了眼常顺,再次贴心道:“一会陛下还要带着百官去看烟花呢,不晓得要折腾多久,明日又要早起开大朝会,可不能硬撑。” “臣妾在东偏殿的暖阁备了醒酒汤,这里有臣妾在,不如让常顺扶陛下去吹吹风,去暖阁躺一躺、歇一歇?” 皇后的话说的体贴,姿态也放的极低。 单允辛因为酒后发热,本就有些烦躁,也不想在殿内听喧闹声,便抬了手,点头答应了。 常顺赶紧扶着,单允辛便慢悠悠走出了殿外。 皇后看着单允辛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有些低落地饮尽了杯中的清酒。 含元殿内,因为皇帝离席,殿内的气氛反而更热络了些,欢声笑语不断。 池夫人也忙着和周围的夫人们家长里短,尤听容脑子里有些昏昏然,打不起精神,呼吸也有些急促了。 她正想出去透透风,身侧就来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宫女,“尤小姐,奴婢是流云宫池宝林的宫女,再过些时日便是尤小姐的婚期了,宝林有些东西想当面赠与您做贺礼,正在东侧殿的暖阁内等您呢。”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池夫人,她也看了过来,宫女笑吟吟地向池夫人行礼,“一会儿还得请池夫人走一趟东侧殿的暖阁,宝林对夫人您很是挂念。” 池夫人和善的点头,挂着笑容对尤听容道:“你先去吧,外边冷,把暖炉带上。” “嗯。” 尤听容手上揣着暖手炉,跟着宫女出了含元殿。 走出殿偏门,就能感受到呼呼的寒风直往衣服里钻,尤听容拢了拢被风灌大的袖口,心头的热意稍稍缓解,呼吸也顺畅了些。 一路上都是张灯结彩,连宫女太监们的身上都带了喜庆的红色,拐过了长廊,到了东侧殿,来往的人就渐渐少了。 —— 含元殿东侧殿 常顺扶着有些微醺的单允辛刚要进东侧殿的门,门内就出来一个端着托盘的粉衣宫女。 一头撞到了常顺身上,汤水撒了常顺一身,“糊涂东西!怎么当差的?” 那宫女显然也是吓傻了,扑通一声跪倒,磕头求饶,“奴婢奉皇后娘娘的旨意为陛下备了醒酒汤,见陛下迟迟未来,正打算去热一热,常总管恕罪!” 宫女嘤嘤的哭声和常顺的责骂声吵得单允辛头疼,蹙紧了剑眉,“好了!” 常顺赶紧打嘴巴,“奴才多嘴。” “醒酒汤也不必送了,常顺你也出去,不必留人,朕自己睡一会儿。”单允辛揉着太阳穴,迈过门槛往殿内走,“到了时辰再来叫朕。” 常顺俯身答应:“奴才遵旨。” 今日含元殿被禁卫军围的如铁桶一般,常顺倒不担心陛下的安全,只怕有不知好歹的扰了陛下清静。可单允辛说了不许留人,他也只能先退下,想着赶紧换了衣裳再过来守着。 暖阁本是给贵人们歇息的地方,布置的富贵又舒适,三折涂金漆画屏风后是一张足有三人宽的软塌,垫了毛茸茸的皮毛。 在寒冬腊月里,暖阁里却暖烘烘的,地砖下是不间断的地龙。 从寒风凛冽的室外乍一进来,单允辛就觉得烧的厉害,后背都好似浮了一层细汗。 单允辛随手解开外袍,脱了沉重的冠冕,半躺在垒起来的绸缎软枕上,思绪渐渐飘远,琢磨起今日在殿上发生的事来。 不知怎的,单允辛胸口那股燥意竟渐渐往下延伸,他伸手扯开了中衣的领口,露出了蜜色的胸膛,肌肤紧致、带着些隆起的肌肉。 单允辛本想纾解一下热气,却觉得那股火越烧越旺。 更令他难以平复的,是鼻端那股一开始若隐若现,可随着他的酒意渐渐上来的,味变得甜的腻人的那股香气。 单允辛调整了一下呼吸,眼中满是厌恶,他知道自己被算计了。 贵为皇后,竟连这样的下作手段都使得出,真是涂丞相嫡嫡亲的女儿,与其父如出一辙。 单允辛不屑地勾了勾唇,他向来心性坚毅,这点情热就想烧昏了他的理智,未免也太小瞧他了。 利落地翻下榻,凌厉的眼睛往暖阁内扫视打量,果然在放着垂丝海棠的漆花矮桌上看到了一个精巧的银香囊。 单允辛拿起来一打量,香味正是从里头散发出来的。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和模模糊糊的人声,很陌生。 “宝林和您说体己话,奴婢不便在场,便在此等候。” 另一人没有说话,迟疑了片刻,慢慢走了过来。 随着门轴的轻微响声,一只绣工精致小巧的烟紫色绣鞋迈了进来,鞋头的小珍珠随着动作微微颤了颤。 第八十章 掠夺 尤听容一开门就被暖融融的一股温香扑了满脸,甜腻的吓人,带了些醉意。 其中有种很熟悉的味道,可她一时想不起来。 待她反手合上了门,这股热香迅速逼近,她才猛然反应过来。 这是单允辛身上的味道! 他身上特有的,混杂着清冷孤寂的木佛香和纷杂馥郁的龙涎香,还有单允辛骨血里的冷酷,可惜已经晚了。 一只带着千钧之力的手掌迅捷如闪电,紧紧扼住了她细软的颈喉,坚硬的骨节陷进了柔嫩温腻的皮肤。 裹挟怒火的钳制带来了短暂的窒息,让尤听容呼吸困难起来,意识似乎回到了前世那个被勒死的雨夜,不管不顾的痛苦淹没了她,几乎是拼了命的挣扎起来。 单允辛的凤眸微微眯起,立刻辨认出了眼前的人。 说来也怪,本来只叫他怒火翻腾的热,在知道面前的人是尤听容之后,就不一样了。 那股腻人的甜香混杂了尤听容发香,好似变成了最剧烈的温情药,烧的他瞬间就昏了头,下意识地伸着头想更靠近一点。 手上的力气旋即松了,但尤听容看起来太害怕了,胡乱抓握的手在单允辛的颧骨处拉出一条嫩红的细痕。 单允辛全然顾不得自己脸上的痛感,看着她在自己放手之后悲切地呼喊,竟然伸手往自己的脖子上抓挠,赶紧伸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别怕!” 单允辛力气极大,宽阔的怀抱紧紧地拥抱着她,尤听容绝望的泪眼刺的他胸口泛起细密如针扎一般的痛感。 “容儿,是朕,朕在这里!”单允辛的手臂和前胸紧紧的挤压着纤柔的尤听容,似乎想将这个让他既酸涩又甜蜜的女人溶入骨血之中,“容儿别怕,有朕在呢……” 在猛烈的痛楚之后,在这个散发着热意和保护的怀抱里,迟来的悲伤犹如滔天的巨浪,顷刻间充斥了她的心脏。 尤听容抛去了表面的端庄清婉,像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着单允辛的衣服,瑟缩在他的怀抱中,泪水决堤而出,呜咽着哭出了声。 断断续续的哭声砸在单允辛的心头,单允辛的心都软成了一滩水,此刻佳人在怀,他却能轻易地压下欲念,温柔地哄道:“别怕,乖。” 暖阁外,躲在角落的宫女忐忑不安的贴着墙,仔细听着暖阁内的动静。 先是重物撞击门板的声音,而后是女子的呼救声,紧接着,女人悲伤的哭声断断续续的传了出来。 宫女再三确认之后,知道事成了,匆匆赶去通风报信。 暖阁内,在单允辛低沉而情深绻绻的嗓音里,尤听容紧绷的身子终于渐渐放松了下来,也意识到了现在的处境。 “臣女御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尤听容的声音因为方才的哭喊尚且带了些嘶哑,听起来可怜极了。 尤听容收回手,推拒着要离单允辛远些。 单允辛却半点不肯松开手,他太怀念乖顺待在他怀中的尤听容了,着迷地看着眼前人,眼皮和脸颊都被情绪熏染成了绯色,娇艳的胭脂被泪水冲刷的微微晕染开来,芙蓉桃花面也不过如此吧。 更别提,尤听容扑闪的长睫被泪水打湿了,沾着水晶般的细碎泪珠,耷拉着遮挡着瞳孔,仿佛青山叠嶂烟笼碧海,楚楚可怜而又勾人心魄。 掉在地上的银香囊内,迷情香似乎散发了全部的功效,单允辛挺拔的鼻梁蹭着尤听容的发顶,一路巡视,最终微微偏过头,埋进了尤听容的颈窝。 尤听容的手渐渐绷紧,顾不得尊卑,使出全力试图推开单允辛,更是狠狠撇过头,要躲开单允辛的轻薄。 这个举动似乎惹恼了他,单允辛的鼻尖离开了梦寐以求的温香,转而在尤听容红的滴血的耳廓上厮磨着,低低的一声气音,“是朕。” 单允辛如坠美梦,薄情的浅唇终于碰到了尤听容的皮肤,先是试探般的轻啄。 而后以不容拒绝地强势姿态掠夺了尤听容的唇。 这是一个粗暴而迷乱的吻,单允辛不管不顾地试图离她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这份美梦最终要被现实击碎的,尤听容拼命地躲闪,抗拒地咬在了单允辛的唇舌上。 这份抗拒,让这个温带了浓烈的血腥气,疼痛丝毫不能让单允辛放弃唾手可及的心满意足。 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了单允辛的脸上,单允辛这才擦了擦冒着血珠的下唇暂时离开了尤听容的软唇。 “容儿,回到朕的身边吧。” “朕保证,任何想要伤害你的人都不会得逞,害过你的,必将不得好死。咱们的儿子是朔国毫无异议的太子,只要你想要的,朕都可以给你……” 单允辛的薄唇上沾着嫣红的口脂,甚至晕染到了腮边,是尤听容嘴唇上的, 呼出的气都是灼热的,犹如压抑的岩浆,刺的尤听容颈部越发痒得厉害。 而那片他心心念念的唇肉现在被两颗小小的贝齿压出了饱满的痕迹,尤听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伴随着情绪的大起大落,身上那股燥意在热血之中蔓延,四肢百骸生出了隐秘的痒。 尤听容再迟钝也察觉到了,自己这是被人暗算了,想到了含元殿的那杯茶,看向单允辛的眼神带了恨意。 “这就是陛下想要的吗?” 在单允辛有些不解的眼神里,尤听容的语气里满是讽刺,“尊贵如陛下,竟然也会如深宫毒妇一般,用这样肮脏龌龊的手段,逼一个小女子就范?” 单允辛这才反应过来,尤听容认为是他设计下药的! 不等单允辛解释,尤听容咄咄逼人继续道:“陛下一贯都是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从前如此,以后只会更老辣狠毒。” “你的心里只有自己,只要能达到你的目的,你何曾在意过别人的死活?我只不过是你制衡后宫的一颗棋子罢了,你嘴里的情意,你的‘真心’,虚伪可怖到令我作呕!” 第八十一章 瞒不住了 尤听容已经完全相信了今日种种完全是单允辛的安排,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做他手里的提线木偶,因此不惜用最恶毒的言语攻击他,完全撕破脸了。 单允辛听着她骂完了,深邃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尤听容的脸,表情阴鸷的吓人,然而眼底似乎透着难以察觉的受伤。 如果说那一耳光是打在他的脸上,那这一番连珠炮弹的讽刺挖苦,无疑是刺在了他的心头肉上。 尤听容骂完了,理智渐渐回笼。 脸上浮着诱人的红晕,眼神闪烁,微微红肿的唇呆呆地张着,微微发着抖。 不敢再继续面对单允辛,声如蚊蝇道:“陛下请自重,一会儿池夫人该寻来了,臣女该回到席上……” 未说完的话变成了一声惊呼,她柔软的身躯被单允辛直接拦腰抱起,灼热的体温侵袭过来。 单允辛大跨步地绕过屏风,无论尤听容如何咒骂挣扎,他钳在她腰间的大手牢牢地把握着她,慌乱之间,尤听容的修鞋都踢掉了一只,发髻更是凌乱不堪。 而后尤听容被狠狠摔在了软榻上,整个人陷入了柔软的被褥之中,一时间有些晕头转向。 还没来得及翻身起来,单允辛的身体就缓慢的压了上来,大手将她的手腕把持着,男人不管不顾就寻着蜜唇而来。 如果说方才是柔情百转的亲昵,现在的吻里就是恶狠狠的惩罚和宣泄,昭显着单允辛胸膛的怒火。 单允辛轻易压制了尤听容的反抗,腾出一只手,轻易地扯断了尤听容的腰带,一把拉开了美人的中衣。 “既然你认为一切都是朕所为,朕这个虚伪阴毒的人就索性在此幸了你,让你彻彻底底地属于朕。”单允辛啃咬着尤听容细嫩的脖颈,“做朕的单尤氏。” 单允辛的手终于落到了心心念念的皮肤上,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不要!”尤听容故技重施,又要咬他,却被单允辛躲开。 不过尤听容也获得了喘息之机,急促地喘着粗气,“滚开!单允辛你滚开!” 尤听容不想再碰他,不知是否是药物的作用,在单允辛轻薄的动作下,激的她竟然生出了几分满足,那股痒越发难熬。 单允辛目光黑沉沉地看着她,眼神复杂的让人猜不透。 因为憋得狠了,他的脸上也浮起了不正常的燥红,眼神时而清醒时而迷离,“淑妃……” 这两个字说出口,尾音竟带了沙哑,俨然是想狠了。 单允辛摸着尤听容的脸,居然红了眼眶,“是你吗?” 他似乎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哑着低沉的嗓音,“是朕不好,朕没有保护好你,你放心,害了你的人……朕必要他九族连珠,死无葬身之地。” 单允辛断断续续地说着,尤听容的心也跟着细密地酸痛起来,即便到了今天,她依然被单允辛的一言一行牵动着。 捧在她脸颊的手沁出热汗,尤听容这才发现他浑身热的如烧红的烙铁一般,心里咯噔一下,单允辛也中了药了? 那……难道是确实另有他人? 可算计单允辛就罢了,他是一国之君,自己有什么值得算计的? —— 含元殿 池夫人进食已经进了八分饱,清洁口齿的茶都用过了,尤听容却迟迟不见回来。 池夫人探头朝外看了看,不少宾客们都离席在殿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估摸着再过一会儿,就该去前廊赏烟花了。 不禁心里也有些着急,怎么去了这么久,别是出了什么岔子了吧? 池夫人细细回忆了一番,想起那个宫女说的是东侧殿暖阁,便打算起身去寻,转头问了身后的小宫女,“东侧殿的暖阁在哪?劳烦带我过去。”递了赏银过去。 宫女知道池夫人的身份,自然愿意,笑着接过银子,替池夫人引路。 与此同时,皇后正靠坐在软枕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殿中的歌舞。 秋弥紧张地小跑着到了皇后身边,凑了过来,“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 皇后眼神一凛,想起来今天的要紧事,低声问道:“可是涂才人那出了岔子?” 秋弥一脸苦相,满面愁容,“涂才人方才慌慌张张过来,说她因为遇上了董宝林,为免董宝林起疑,又转去了花圃。” “谁料,等她再去暖阁,却、却听到暖阁里传来了女人的哭声!凃才人听见动静,不敢擅闯,只能遣了人来报,请皇后娘娘去拿个主意。” 皇后心中巨震,不顾仪态地瞪圆了眼,“什么!?” “娘娘息怒。”秋弥连忙压着皇后的肩头,“不可声张呀,娘娘您快去看看吧。” 皇后豁然起身,秋弥扶着皇后急匆匆地往东侧殿走,心里又怄又气,她废了那么多周折,冒着惹恼陛下的风险,竟替旁人做了嫁衣! 秋弥看着皇后一脸的怒容,担心皇后娘娘冲动行事,连忙小声在皇后身边道:“娘娘,还是赶紧让人守着东侧殿,千万不能叫人撞见了。” “那个小贱人做得出,难道还怕人看吗?”皇后怒火翻腾,“此等魅惑君上之人,本宫定要重罚。” 秋弥赶紧拉着皇后,“娘娘,今日年宴,多少命妇女眷们都在,若暖阁里的是嫔妃也就罢了,若是哪个臣妻,就是天大的丑闻啊!” 皇后被说的一愣,她还没想到这一头。 若是被哪个命妇们误闯了,就是皇家的丑闻,别说是皇帝,就是太后都要问责于她。 “让江慎亲自带人守着,不准任何人靠近……特别是董氏。” 别人就罢了,若是叫董氏攥了她的小辫子,愈发要猖狂了。 可惜这天底下如意事少有,皇后才绕过一个拐角,抬眼就看到了笑吟吟站在前面的董才人。 “嫔妾请皇后娘娘金安。”董才人不偏不倚挡在了皇后的身前,俯身行礼,“皇后娘娘行色匆匆,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嫔妾愿为娘娘分忧。” 皇后脸色阴沉的简直要滴出水来,知道董才人必然是听了风声过来的,冷硬道:“董才人若闲得慌,便去和董将军好好叙叙旧,不要老想着不该想的、盯着不该看的。” “皇后娘娘若是磊落光明,又何必怕人看?” 凤仪宫的另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皇后娘娘!不知怎的,许多人都往东侧殿来了,说是约着来看瓜叶菊,奴婢等实在是不好拦啊……” 其中领头的就是董夫人,这句话,在看到董才人后被她识趣地咽下了。 皇后悍然的目光扫向董才人,简直恨不得吃了她。 “哎呦!不妙了!”董才人微微歪了头,露齿一笑,“皇后娘娘的事只怕瞒不住了。” 第八十二章 暴露 含元殿东偏殿暖阁 尤听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单允辛的额头,烫的厉害。 而单允辛在触碰到她皮肤的一瞬间,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不管不顾地贴了过来,显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尤听容心里急的要命,她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也挣脱不开。思虑再三,只能壮着胆子轻声喊常顺,却始终无人回应。 尤听容感觉到单允辛活像一只闻着肉腥味的恶狼,喘着粗重的呼吸始终围着她转悠,时不时舔上一口,犹如钝刀子割肉,磨人的厉害。 她头上的钗环被零零碎碎地扔在榻上,隔得她腰痛,更别提脸上的妆容,只怕是根本没法见人,心里又气又伤心。 “陛下!”尤听容重重捶着单允辛的后背,试图唤回单允辛的理智,可她打的手都痛了,身上的男人却毫无反应。 暖阁外,不足十步。 董夫人强势地拨开拦路的宫女,“你这刁奴,竟然拿皇后娘娘来哄骗本夫人?” “今日年宴本是君臣同乐,你竟敢阻拦于本夫人?”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咄咄逼人,宫女不敢反驳,只能硬着头皮拦在董夫人身前。 可董夫人多年随军在外,素来身体强健,就是骑马射箭都是不在话下的,那怯生生的小宫女哪里拦得住她,毫不客气地将人推开来。 而后,董夫人又言笑晏晏地领着十来位夫人径直往暖阁的方向去,一路上说说笑笑。 “听闻今年宫里的瓜叶菊开的极好,特别是暖阁里的。”董夫人说的头头是道,“含元殿的地砖下地龙昼夜不休的烧,这的植物也沾了些热气,比旁的地方花开的都早些。” 身边的夫人顺着她的话奉承道:“或许不是沾了暖气,而是沾了陛下的龙气呢!” 紧接着就是一番英明神武之类的夸赞,众人虽然不知董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都愿意上来凑个热闹。 暖阁内,尤听容的身子一顿,侧耳听着动静。 水灵灵的眼睛上长睫乱颤,呼吸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 单允辛感受到怀中人缠人的挣扎停住了,结结实实地抱紧了她,丝毫没有感受到她的害怕。 甚至见尤听容湿漉漉的眼睛里滚出泪珠来了,还舔着脸啄吻着。 尤听容心里祈祷着,咬着唇瓣细细听着。 先是人声,而且不是一个两个,是许多人说话的声音,再就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尤听容的情绪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开始拿头撞他,两只手不要命地厮打,哭喊道:“我已经决定彻底离开你,走一条真正长安的道路,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我?” “单允辛,我恨你!” 这一次,或许是尤听容的“恨”字刺痛了他,单允辛咬着舌尖,勉强清醒了一瞬,“容儿……” 尤听容呜咽着,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断断续续道:“有人来了……” 话还没说完,单允辛的意识又有些昏沉,心烦意乱之下,随手拿起榻上的一只长钗,重重在自己的小臂上划了一道。 鲜血迅速濡湿了衣袖,鹤灰间玄色蟠龙织锦的中衣被划破了一个不小的口子,浸染了深红色。 猩红色迅速蔓延,顺着衣袖,在地板上滴下了一个圆点,顺着砖缝渐渐流淌。 尤听容心头一紧,生出一股异样的慌乱,手先于脑子动了,迅速抓上了单允辛淌血的手臂。 濡热的鲜血染红了她的手,白玉般的手指沾染了猩红的鲜血,显得格外骇人。 尤听容被手掌下的热血烫的心窝都在颤,尚且来不及出声。 只听门外又来了一行人,比脚步声更响的,是来人身上金玉碰撞的声音,似乎打扮隆重。 “住手!”一声厉呵。 然而,董夫人充耳不闻,眼疾手快之下,门砰地一声被打开来。 尤听容无可奈何的闭上眼,但比她动作更快的,是兜头覆盖上来的一件龙袍,奢靡华贵的袍服将尤听容盖了个严严实实,也遮挡了她的视线。 没有了视觉,她只能听到声音。 繁杂的脚步声,而后是接二连三的惊叹声,还夹杂着夫人们窸窸窣窣的低语。 虽然只是一瞬,但董夫人看的分明。 榻上两人纠缠着,虽然女人被挡了大部分,但那堪比娇花遭风雪的媚态却一眼就看清了。 衣襟半开着,圆润白皙的的酥肩漏了一半,长颈上一根水蓝色的细带子都被扯松了,将掉不掉。 更惑人的是一闪而过的半张脸,长发凌乱,被汗沾湿的鬓发黏在脸上。而那红彤彤的眼皮上妆容晕染的一塌糊涂,口脂也蹭到了脸上,可见之前发生了什么。 更别提地板上七零八落的东西,女人的绣鞋和撕破的大袖衫,男人的腰带混在一起。 皇后紧随而来,没能看到那个躲在衣服下,被单允辛挡的严严实实的贱人,只看到背对着众人的单允辛和满室的狼藉。 因为热,单允辛只穿了中衣,鹤灰的中衣因为热汗在背脊出紧贴着他的皮肤,肩膀宽阔有力,肌理分明,束的一丝不苟的墨发也散落了少许,浑身透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雄劲。 皇后一时有些呆愣,单允辛在她的印象里一直是凛若冰霜、寡欲持重的夫君,她从未想过陛下还有这样一面。 还是董夫人这个局外人率先反应过来,她认出了榻上的龙袍和随意扔在矮桌上的帝冠,心里咯噔一下,跪下请罪,“臣妇不知陛下在此,还请陛下恕罪。” 皇后和身后跟着的众人也仓皇跪下。 恰在此时,池夫人也匆匆忙忙进了暖阁,她在廊下就看到这边乌泱泱一堆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门口的宫女跪在地上,也无人阻拦。 池夫人一进门,先是被跪在地上的众人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地上那件熟悉的衣衫吸引了心神。 槿紫色织锦,鲜亮的白芨红海棠花簇…… 这、这是尤听容的衣裳! 第八十三章 众目睽睽 池夫人的心跳如擂鼓,见此情景好险才收住了惊呼,满脸的慌乱,甚至连行礼都忘了。 还是身边的夫人好心提点道:“池夫人,陛下面前,你这是怎么了?” 池夫人这才迷迷瞪瞪地跪下,嘴里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她的视线正对着软榻,玄色的龙袍边缘,露出了一截烟碧色百褶伞裙,池夫人重重地合了眼,胸中的郁气好久才吐出来。 皇后本来也在往软榻上探头看,鼻端闻到了掩藏在香味里的血腥味,定睛一看,地上竟有零星几点的血迹。 顺着一瞧,单允辛的袖子已经被血染透了。 “陛下!您的手流血了!”皇后惊慌地想上前看一看单允辛的伤势。 皇后的靠近惊到了躲在黑暗里的尤听容,她怕极了皇后一把掀开龙袍,让她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想想别人会怎么说? 只会说尤家大小姐是如何不知检点,如何魅惑君上。认定她与池卿朗定了亲却还要伺机勾引圣上,是一个水性杨花、攀龙附凤的女子。 如今这幅情景,她是否完璧已经不重要了,所有人都会认定她已经与单允辛有了首尾。 她要如何见人?又将面对何种境况? 而且……而且池夫人就在她面前。 她自己也就罢了,还要牵连池家……池家乃书香世家,满门清贵。池卿朗才升的四品官,池夫人更是京中夫人圈里的体面人,向来以夫妻和睦、儿女争气、和气温淑在夫人堆里都是被人羡慕恭维的。 单允辛抬手甩开她,不许皇后近身,平静道:“是朕酒后失仪,行事冒失所致,不怪别人。” 单允辛头疼欲裂,一只手轻轻隔着龙袍落在尤听容身上,安抚衣服下轻轻颤抖的人。 单允辛回转过身来,眉心微蹙,露出些被打扰的不耐烦。 他的冷峻极具锋芒,轮廓深邃,长眉顺滑又不失锋芒。此刻的黑沉幽暗的眼瞳定定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女人们,透露出的只有居高临下的冷酷。 在场的夫人眼看着陛下脸上都被挠了一道血印子,手臂又被划了那么大一个口子,哪里还再看,齐齐埋下头去。 皇后本来只以为是一个意外,现在却对榻上的人升起了敌意,凭借陛下的身手,怎会被轻易伤到?更何况,陛下竟当着命妇们的面将罪责全部归咎于自己,可见对此人是满意的。 “陛下龙体何等尊贵?此人竟敢放肆到刺伤龙体,来人,拖出去,即刻杖杀!”皇后心中怒火翻腾。 可这一切都被单允辛目空一切的冷漠打断了,“滚出去。” 皇后咬着牙关,震惊地看着单允辛,入宫多年,单允辛对她一向敬重。今日她不过是关心龙体,却被他当着外人的面,如此不客气的叱赶。 皇后理所当然地把错误归咎于躲在榻上的那个小贱人,但也顾忌着身份和在场的命妇们,只能恨恨地闭了闭眼,“臣妾遵旨。” 可董才人却不想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陛下,臣妾闻着着屋里的味道似乎不大对劲,只怕是有歹人算计,还是请了太医来瞧一瞧吧?” 皇后眼神狠厉地瞥过去,“陛下说让出去,董才人是听不懂吗?” “皇后娘娘冤枉,嫔妾都是为了陛下的龙体呀!”董才人知道皇后心里有鬼,刺道:“更何况,宫里要多一位新妹妹了,总归是要见面的,日后皇后也好安置。” “陛下恕罪,奴才来晚了!” 常顺来的及时,身后带着的就是太医院的肖院使,“时辰不早了,含元殿那边还等着皇后娘娘主持大局呢,陛下龙体欠安,奴才请了肖院使来请脉,这里有奴才在,皇后娘娘和董才人都尽可放心了。” 常顺说着话,不由分说地一抬手,虽是奴才,但他的话素来就是皇帝的意思。 众人屏息垂首跟着皇后退了出去,池夫人坠在后面,频频回首,心慌意乱。 以至于在跨过门槛时一时不慎绊了脚,身边的董才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贴心地扶了她一把,“池夫人担心脚下呀。” 池夫人茫然地偏头看了眼董才人,清楚地看到了董才人眼里的刺探和算计,脑子一激灵,直觉得自己这只手好像被毒蛇狠狠咬了一口,慌忙避开眼,“多谢才人。” 身后常顺眼疾手快关了殿门,众位夫人们这才松了口气,谁能想到,只不过来凑个热闹,竟然撞破了陛下的好事。 大伙还没回过神来呢,就听董才人笑道:“池夫人怎么突然到暖阁来了?莫不是来寻人的?” 众人好奇地转过头看,是呢,池夫人不是和她们一道,而是后边才匆匆闯进来的。 “我瞧着池夫人一直盯着地上的衣裳,难道恰好认识伴驾之人?”董才人语调轻巧,话里带着笑意,好似只是无心一问。 可那双眼睛却紧盯着池夫人的眼睛,浓艳的双燕眉眉峰锐利,此时挑眉更显得厉害张扬。 池夫人心里猛地一跳,赶紧扯起笑容,“才人说笑了,臣妇不过是随便凑个热闹。” 这时,旁边一位夫人惊叹了一声,语气急促道:“池夫人,今天与你一同来的那位小姐似乎就是穿的那身衣裳。” “我看见时还觉得料子上的白芨红海棠极灵动……”话说到一半,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住了嘴。 可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掷入潭中的小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周围人的都心知肚明了,看向池夫人的眼神也不禁带了同情。如果真是的,那位尤大小姐可是小池大人的未婚妻,二人情投意合,都已经过定了,按理说,尤大小姐已经是池家妇了。 今日池夫人欢欢喜喜地带了人来赴宴,听闻小池大人还贴心地给未婚妻送了暖炉,好不温情小意。 结果吃个饭的功夫,因为陛下酒后荒唐,无论是否成事,尤大小姐都已经是陛下的女人了……这桩喜事现下不知又该如何收场。 池夫人甚至方才当场瞧见了,出了这档子事,颜面尽失不说,回去又如何跟小池大人交代呢? 第八十四章 问责 无论心中如何翻腾,池夫人在人前是不肯露了软处的,脸上带笑,“朱夫人许是记岔了,我的确是过来寻尤小姐的。” 顶着皇后和董才人满腹狐疑的眼神,池夫人镇定到道:“先前流云宫的宫女来请,池宝林约了尤小姐在东侧殿说话,我也想见一见女儿,这才寻过来。” “见暖阁里人多,便来看看,谁料竟然叫诸位误会了,是我的罪过。”池夫人说了许多,自己也觉得这些解释苍白无力,不想多留,“我还得去寻人,就不陪皇后娘娘、董才人和诸位夫人了。” 无论如何,池夫人话说到这,在场该装糊涂的还得装。 更何况,池夫人一贯与人为善,池家父子又争气,朱夫人一时也懊悔方才最快,连忙弥补道:“是我记错了,好似颜色深浅不大一样,池夫人莫怪……” 池夫人笑着点点头,单看皇后和董才人在,她知道此事瞒不了多久了,牵扯上后宫的斗争,没人能独善其身。 与其被旁人点破,令池卿朗措手不及,还不如,她这个当母亲的亲自告诉他,也好商量对策。 池夫人走后,皇后和董家母女也先后离去,今夜只怕是不太平了。 被撇下的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也各自找了理由做鸟兽散。 —— 暖阁内,常顺关了门,看着单允辛还在淌血的小臂,脸上带着慌乱,“奴才该死,陛下您没事吧?” “肖院使,您快来替陛下看看。” 肖院使连忙搁下手中的药箱,恭恭敬敬地上前,“请陛下掀起袖子,且容微臣瞧一瞧。” 单允辛没有回话,而是稍缓了神色轻轻拍了拍龙袍下的人,语气柔和,“出来吧,别闷坏了。” 底下人没有探头,依稀只能听到轻微的抽泣声,和掌下人可怜地颤动。 单允辛心尖一软,无声地叹了口气,微微俯身下去,想要掀开来看一看。 却只见尤听容玉雕般地纤指紧紧地捏着衣边,在暗玄色的龙袍上,能清楚地看见,粉色的指甲盖因为用力微微泛白,关节处粉嘟嘟的还沁透着青紫色血管。 单允辛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只能纵着她,“罢了,你们都先出去。” 常顺还惦记着单允辛的伤,有些犹豫不定,还想再劝,“您的伤……” 反倒是肖院使手脚利索,麻溜地把药箱给拎上,还反手拽了长顺一把,“常总管,咱们快出去吧。” 两个人站在殿门口,肖院使才面露好奇,“常总管,这是后宫哪位主子呀?这般得宠,我才从未见过陛下这般轻声细语地和人说话呢!您可忒不厚道了,也不跟我通个气,若是我哪日不知情得罪了,岂不冤枉?” 常顺斜睨了一眼肖院使,心里暗叹,别说是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 陛下只是太后的养子,在宫廷沉浮多年,又是少年即位,向来是铁面无情、喜怒难测的,他自小伺候在陛下身边,也没见过陛下如此和颜悦色的模样。 不过常顺自然不会表现出来,连忙把肖院使招呼到了墙边,压低声音,“肖院使,这可不是宫里的主子,您可千万别乱说!” 肖院使心里一惊,“这……”君主夺臣之妻,传扬出去可不得了。好险把这些大不敬的话咽了回去。 常顺哪里猜不猜,狞笑着道:“肖院使是宫里的老人了,只需知道帮陛下办事,最要紧的就是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别问。” 肖院使连连道是。 —— 含元殿后殿 涂才人缩着肩膀跪在松软的地毯上,发髻两边散落了两三缕乱发,发冠有些歪了,右脸的脸颊上甚至带着浅浅的红痕,似乎是挨了一巴掌。 整个人垂目瑟缩着,完全没了来时端庄优雅的模样。 在涂才人面前,坐着的正是一身华丽凤袍的皇后,正由秋弥轻柔地揉着额角。 皇后娘娘一言不发,正脸色阴沉地坐在圈椅上,沉重的呼吸昭示着内心的涛涛怒火。 殿内的气氛压抑沉闷,仿佛随时都可能爆发。 恰在此时,门口传来了一个尖利的女声,语气极其嚣张 “狗奴才!放开我!” “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对我这般无礼?!” “我定要告诉皇上,让陛下摘了你们的狗头!混帐东西,我可是陛下亲封的顺宝林……” “顺宝林好大的威风!”皇后的语调平稳,带着轻视和恼怒。 尤听娇嚣张的气焰顿时灭了,整个人犹如被兜头的一盆凉水,害怕地发起抖来。 尤听娇像一块破布一般被扔在了皇后面前,她赶紧端正跪好,压根不敢抬眼看皇后,这幅心虚的样子一看就全明白了。 皇后唇边勾起一抹凉薄的笑容,“顺宝林可是唯一由陛下赐了封号的主子,多了不得呀。” 尤听娇咽了咽口水,抖着嘴唇道:“嫔妾失言,皇后娘娘恕罪。” “掌嘴。”皇后不耐烦地合上眼。 尤听娇还没来得及求饶,一个有些年纪的婆子挥着粗厚的大掌,兜头就是一个大耳光,打得尤听娇整个人扑在地毯上。 两个宫女抓起尤听娇的肩膀,把人扶起来。 脸颊已经肿起了一个包,掌痕清晰可见,还没来得及反应,又是几个耳光。 尤听娇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牙关里都透出一丝腥甜,可见打得有多狠。 当即涕泪横流,俯首磕头求饶,“皇后娘娘饶命,嫔妾知罪了,嫔妾再也不敢了!” 皇后这才微微坐直了脊背,拧眉盯着尤听娇,“错在何处?” 尤听娇闻言,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吞吞吐吐不敢开口。 “再打!”皇后抬高了声音。 这一次,婆子下手更狠,左右开弓,打得尤听娇嘴角都淌下血来,根本没有给人开口求饶的机会。 待打够了,身后的宫女们松了手,人就直接栽到在地,呜呜咽咽地哀求着,“皇后娘娘饶命……” “陛下在暖阁醒酒,被刺伤龙体,顺宝林,谋害君上,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你若是胆敢再有一字不实,休怪本宫无情!” 皇后用脚尖抬起了尤听娇的下巴,“说罢!” 第八十五章 昏睡 尤听娇整个人都在发抖,她知道皇后说到做到,“嫔妾不敢。” 涂才人偷偷看了眼尤听娇,又很快垂下眼去,有点好奇,尤听娇究竟能吐出来多少。 “嫔妾派了人假借池宝林的名义将嫔妾的长姐约去了暖阁……”尤听娇说的小心翼翼,一见皇后脸色难看,就赶紧解释道:“除此之外,嫔妾什么都没有做!” 皇后冷笑,“你怎么知道,陛下在暖阁?” “嫔妾只是听说,听说往年年宴陛下都会去暖阁醒酒……”尤听娇怕皇后不信,着急地继续道:“嫔妾绝对没有想谋害陛下的心思,嫔妾、嫔妾……” 尤听娇舌头都在抖,她畏惧皇后,却更畏惧皇帝。 若是暴露了尤听容玉皇帝之间的事,皇帝必然会杀了她,一定会的! 尤听娇脑子里一团乱麻,该怎么说? 皇后可没有耐性等她慢慢想,抬脚就冲着尤听娇的面门踹过来。 尤听娇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着又跪倒在皇后脚边,哭号着道:“嫔妾只是想坏了长姐的名声,毁了她的婚事,但嫔妾绝对不敢算计陛下,更加不敢意图行刺圣上,皇后娘娘明鉴!” 尤听娇越说越伤心,“嫔妾自小就被长姐压一头,好不容易入了宫,本以为总算能赢一回了,谁料她竟然要嫁入池家做正头夫人!嫔妾哪里能眼瞧着她这般得意?” 说到后面,俨然是用了十分真心在其中,皇后的怀疑也稍稍放下了一些,只是心里的火却怎么都压不下去,谁能想到,自己苦心筹谋,居然被尤听娇给搅合了。 “皇后娘娘,您可怜可怜嫔妾吧……”尤听娇还觉得委屈,全然没想到都是自己害人不成反害己。 皇后被哭的心烦,抬手便要人先把人拖出去,凤仪宫太监总管太监江慎恰巧进来,”娘娘,奴才以为可以放顺宝林一条性命。” 皇后奇怪地看向他,江慎这才凑到皇后娘娘耳边,“既然事情败露,陛下必然要彻查,恰好顺宝林一头撞了进来,不如……也省的陛下再疑心娘娘,让董才人坐收渔翁之利。” 皇后点了点头,给秋弥使了个眼色,“好好跟顺宝林捋清楚、说明白。” 待秋弥离开,皇后才将目光重新投注到涂才人身上,细细地打量着涂才人的神情,确信没有瞧出一丝不满这才道:“是本宫错怪你了。” “皇后娘娘言重了,是嫔妾无能,白费了皇后娘娘的一番筹谋。”涂才人俯首认罪,温顺的不得了。 皇后点脸色这才稍微好看一点,“起来吧。” 涂才人谢恩后起身,陪着笑脸替皇后捏肩,“皇后娘娘费心了。” 涂才人有几分本事,那手法轻重得宜,皇后紧绷了一天的肩膀微微泛起舒爽的酸。 涂才人细细观察着皇后的脸色,见状才闻声细语地开口:“皇后娘娘,这事儿只怕瞒不住,尤大小姐该如何处置?” 她不提还好,一想起还有这么一桩烂摊子,皇后就头疼。 这件事不光得罪了陛下,就连池家父子也一起开罪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嫔妾无能,但很愿意为皇后娘娘分忧。”涂才人声音极柔,有些绵软无力,听着却是舒心。 “嫔妾以为,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为娘娘求一个皇子,旁的都可先放下。陛下不喜嫔妾,又对涂家多有忌惮,一直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 涂才人的话说到了皇后的心坎上,但皇后心里还是存着诸多顾虑,“无媒苟合,又伤了陛下龙体,本宫不罚便已是法外开恩,若是再下旨迎入宫中……岂不是坏了规矩?不可。” “皇后娘娘,正因为如此,本来尤大小姐最好的结局就是青灯古佛终老佛寺,若皇后娘娘肯开恩,她必然对娘娘感激不尽。”涂才人将其中好处娓娓道来。 “陛下政务繁忙,轻易不肯进后宫,但经此一事,对尤家大小姐必然是心怀愧疚的,皇后娘娘几碗坐胎药赏下去,还愁不能得子吗?皇后娘娘又对她有恩,不怕她不听话。” 涂才人知道皇后妒忌心重,补充道:“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里走上一遭,待瓜熟蒂落了,谁又能料……生母还有没有命在?” —— 暖阁 尤听容躲在衣袍下,克制不住发抖,她身上又热又痒,被包裹在危险又熟悉的气味里愈发挨不住。 特别是单允辛覆在她背心上的那只滚烫的手,让那股不耐更加煎熬。 尤听容克制不住地伸了一只手使劲抓挠自己的皮肤,手臂、背心四处抓挠,可偏偏只能刺激的身上更难受,挠过的皮肤又痒又热又痛。 单允辛甚少见她如此乖顺胆小的模样,耐心十足地摩挲着尤听容漏出来的一缕长发。直到尤听容受够了头皮上微不可觉又扰人的动静,烦闷地伸手“啪”的一声,打了单允辛掉手背。 单允辛松了手,觉得想被小猫挠了一下,娇娇软软的,索性连人带衣服将人抱到膝头。 尤听容被身体的不适折磨的动静越发大,单允辛心里一紧,不顾对自己而言犹如撒娇般的力气,一把掀开了衣服,查看尤听容的情况。 尤听容那身雪白的肌肤泛起了不正常的红,锁骨、肩头全是挠出来的一道道微微红肿的指甲印,就连姣好的脸颊上都没落下,俨然是痒极了。 加之出了一身的热汗,瞧着就像遭了一番酷刑一般。 单允辛伸手锁住她的手腕,不许她抓挠,反被惹急了的尤听容又在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单允辛只是挑了挑眉峰,将人用衣服裹严实了,“常顺!让太医进来。” 肖院使低眉敛目地替尤听容请了脉、开了药,亲眼看着陛下不假人手的给尤听容喂了药。 尤听容服了药,眼泪涟涟地昏睡过去,红彤彤的脸颊上还带着泪珠,她太累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的一切可怕到让她不知该如何面对。 在她模模糊糊的视线中,最后看到的是单允辛还带着血迹的手,那只带着牙印的手,仔细地替她掖了被角。 第八十六章 争执 肖院使安安静静在一旁等着,看着单允辛怜爱地擦了擦尤大小姐脸上的泪痕,暗暗压下心中的惊骇。 常顺却已经习以为常,陛下对尤听容就跟着了魔一般,只要碰上尤听容,这可真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啊! 单允辛安抚好了尤听容,这才随手掀开了自己的袖子,因为鲜血干涸了,皮肉和织锦都有些粘连在一起,乍一动作牵动了伤口,又有些暗红色渗出来。 肖院使看着忍不住皱眉,忍不住“嘶”出声来,可单允辛却连眼都没眨一下,好似完全感觉不到痛一般。 肖院使跪着替单允辛冲洗了血迹,这才露出两道皮肉外翻的伤痕,发钗是钝器,能划那么深,可见动手的人下手之狠。 肖院使赶紧撒了药粉上去,又取了干净的白纱布仔仔细细地替单允辛包扎,趁机偷摸摸地看了眼榻上睡的极不安稳的尤听容,这位姑娘也是倒霉。 本来都要成亲了,听闻还是情投意合的好婚事,碰上这么一桩事,婚事肯定是保不住了,只怕有心人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了。 难得陛下上心,应该不至于走到出家这一步,只是不知道又能得个什么位份。肖院使想到陛下之前被烫伤,似乎身边伺候的也是这位尤小姐,看来还真是有些缘分的。 肖院使心里琢磨着,停留在尤听容身上的视线就稍久了,待听到常顺清嗓子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 好家伙,陛下不知盯着自己看多久了,那双深邃的凤眼不怒自威,肖院使委实吓的够呛,赶紧请罪,“微臣该死。” “微臣、微臣是想着,尤大小姐身子弱,此情药与迷香合用之下药力过猛,微臣虽未尤大小姐清了药毒,只怕今儿夜里还会发一阵小热。”肖院使悄悄擦了擦额头的细汗,说起病情,他的舌头总算捋直了。 “微臣再开个散热的方子,若是烧的厉害,就煎了药服下,再辅以冷帕子降温,便无恙了。” 说起尤听容的身子,单允辛的脸色微微好看些,缓缓地点头表示知道了。 肖院使这才松了口气,正色说起陛下的龙体,“倒是陛下,龙体强健,服过药便无碍了。但也因为您正值血气方刚的时候,只怕这几日会觉阳气过胜,有燥热之感,只需阴阳调和,便可缓解。” 常顺听的认真,总算松了口气,“此事出的蹊跷,奴才定会查明真相,胆敢伤了陛下龙体,实在罪无可恕!” 单允辛摆了摆手,肖院使连忙捡了药箱退下,接下来的话就不是他敢听的了。 “在暖阁动手脚的不必查了,想着法子劝朕来的,还有谁?”单允辛话里的讽刺意味很浓,最后目光落在来榻上的尤听容身上,锋芒毕露,“倒是何人……不显山不露水,却能想到算计尤听容来此地,要好好查一查。” 常顺闻言,脸上也冷酷了些,“奴才明白。” —— 前往东侧殿的回廊上,池卿朗脚步匆匆,厚底皂靴踩在厚实的地砖上,声音有些闷。 他的身边,是一身谷鞘红色宫装的池卿环,手里还抱着一团衣裳,紧跟在池卿朗身边,脸上也带了焦急之色。 而身后满脸愁色的正是方才避开人离开的池夫人,几次开口唤池卿朗。 池夫人本来是去给池卿朗通风报信的,她知道池卿朗重情意,可她却没想到池卿朗想都没想,竟然就打算想法子将此事遮掩过去。 池卿朗做事向来周全,手脚利索地寻了颜色相近的衣裳,还拉了池卿环来做证人,要将池夫人随口扯的谎话落实了。 瞧着样子,倒是还想保全了与尤家的婚事。 池卿环更是胡闹惯了的,听了大哥两句话,就忙不迭地帮着筹算。 池夫人要劝,池卿环竟反过来说服她,“母亲,咱们两家既行了过定礼就是一家人了,再者两情相悦是多么难得的如意事,哥哥都不在意,母亲为何要做这个恶人呢?” 池夫人被说的一口气堵在的心口,池卿环都入了宫了,他本以为女儿总算认清了感情之事,却不想她还心心念念什么“两情相悦”。 就这么一犹豫,这两人就冲暖阁来了,眼见着都能看见守在暖阁门口的张福了,池夫人最终还是紧走两步拦在了儿子身前,“卿朗!你给我站住!” “她已经是陛下的人了,清白不在,名节不保,今日暖阁的丑事保准已经传的人尽皆知了!今日不止我在场,还有皇后娘娘、还有董才人,还有京城有头有脸的夫人们,大家不是傻子,你骗得过自己,也骗不过旁人!” “儿子并非装聋作哑、掩耳盗铃之人,只是尽一尽朋友的心意罢了。”池卿朗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就是被迷昏了头了!”池夫人哪里肯信,她出身勋贵,嫁的也是门当户对的书香门第,体面了半辈子。 即便是现在,一想起方才在暖阁看到的那一幕,都觉得气血上涌。 满室狼藉、撕碎的衣裳,以及陛下维护的姿态,桩桩件件都在暗示着,那里发生过什么肮脏龌龊的事!池夫人就是多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 更别提,董才人和诸位夫人们那意味深长的话,更是像尖针一般,刺在她的身上,她几十年的脸面,今天几乎都丢尽了! “池卿朗,我今天把话放在这,我池家百年的清誉,绝对不可能再允许一个失了清白、破了身子的女人进门,别说是做儿媳妇,就连多看上一眼,我都嫌脏了眼睛!” 池夫人这些话完全没有压抑声音,震的一旁的池卿环睁大了眼。池卿环眼中的母亲一直都是温柔宽和的,她何尝见过母亲对令一个人口吐恶言,显然是怒极了。 池卿环想劝,“母亲,容姐姐并非……” 池夫人厉声打断,“你闭嘴!” 池卿朗安静地听池夫人发泄完,伸手替池夫人顺了顺后背心,“母亲的顾虑儿子何尝不知。” “更何况,儿子既为人子,又为人臣,如何能不体谅?” “母亲看中自家的名声体面,可母亲教导儿子为人应当守正不挠、仗义行仁。现在尤小姐无辜受害,本就遭遇可怜,咱们两家也算有缘份,怎能坐视不理呢?” “更何况,此人是以卿环的名义,这才将人哄走了,母亲甚至就在当场,此事与我池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母亲怎能让儿子置身事外?” 池卿朗的声音是一贯的清润和缓,一切的情理都说的真诚坦然,池夫人怎会无动于衷,当即面上就有了几分难色,怒火也减了些。 “她的遭遇可怜,我们可以日后弥补,不至于如此!不为别人,你好歹为生养你的父母想一想!你父亲好歹是六部尚书,日后出入朝堂,人人都要指指点点。”池夫人想到此情此景,眼睛都有些红了,“别说日后,你母亲我今日在京中夫人们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池卿朗的眼神微微晃动,低低地唤了声,“母亲……” 只听暖阁的门扉传来一声轻响,打断了池卿朗还未说出口的话,一身绛紫色宦官服饰的常顺出现在门口。 常顺朝几人施了一礼,徐徐开口,“圣上有请,劳烦池大人近前说话。” 第八十七章 自欺欺人 门外的争执声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为暖阁内本就紧张压抑的气氛更添了几分沉重。 常顺只恨自己长了耳朵,心里埋怨,池夫人也不是那么不知轻重的性子,平日里何曾见过她大声说话,怎么今日在这里就不顾体面的嚷嚷上了? 再看坐在软榻前的陛下,此刻黑眸微微下压,俊朗漂亮的眉骨撑起了深邃的眼窝,锋利而隽美的侧脸在有些昏暗的室内越发令人猜不透。 那双眼凝视着榻上的人,眉头不着痕迹地拧了起来,又很快舒展开来,唇边勾起一抹浅笑。 单允辛地手掌漫不经心地在尤听容肩头放着,手底下的人儿一丁点的动静都别想瞒过他。 手掌下,尤听容身体微不可查的颤抖,泛红的眼皮上微微用力产生的殷红的细褶,以及眼球不知所措的转动所引起的眼皮微微拱起活动。 他知道,尤听容没睡着。 尤听容清楚地听见了门口的争执,池夫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重锤,敲击在她的心上。 她忍不住咬紧了牙关,极力掩饰着,闭紧了眼睛试图阻隔压抑不住的泪水。 即便这样,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漏了出来,尤听容赶紧装作无意地翻了个身,将脸朝向内侧,泪水则静悄悄地被织花绸缎软枕吸收了, 尤听容抿紧了嘴唇,浅浅地呼吸着,小心地平复心绪。 单允辛放在她身上的手随着她的动作落在了尤听容的肩头,轻柔地抚摸了两下,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在尤听容看不到的地方,单允辛抬起了眼帘,黑瞳瞳的眸子诡谲莫测,似是狩猎的猛兽盯着志在必得的猎物,侵略性十足。 单允辛的视线在触及到尤听容因为眼泪而粘连成一簇一簇的睫毛之后,眼底的凶狠稍缓,伸手轻轻拂去了尤听容脸上的碎发,以指为梳,不紧不慢地梳理尤听容松软的长发。 尤听容只将头往枕头里钻,甚至试图用身上的绒毯将头罩住。 单允辛看中她使小性子,眼底渐渐起了笑意,尤听容就这样不情不愿地呆在自己身边,他的心难得平静了下来,不想被外人打搅,更不想再听见尤听容那些戳人肺管子的话。 可,他更想让尤听容看清楚,看清楚她与池卿朗就是没有缘分,池卿朗对她的心意也不过如此,趁早死了心。 看清楚他们二人的情缘是斩不断的。 尤听容能感觉到单允辛如有实质的眼神,让她无所遁形。 不过很快就不只是目光了,单允辛身上特有的沉寂而又充满统治感的气息侵袭过来,单允辛带着热度的鼻息喷洒在尤听容的耳后。 “你想见他们吗?” 单允辛几乎是贴在尤听容的耳边说话,字字句句也好似钻进了尤听容的心里。 尤听容不发一语。 单允辛却并不打算就此作罢,而是低低的一声轻笑,“朕知道你醒着。” “你还想见这位‘如意郎君’吗?只是如今……怕是没那么‘如意’了吧?” 单允辛的笑听在尤听容耳朵里就是幸灾乐祸了,尤听容没忍住,转头,抿紧了嘴唇瞪着他,她原来怎么不知道,单允辛竟然会如此幼稚。 单允辛看着她故作凶狠的模样,反倒松了口气,还能跟他计较这些,可见没有被伤坏了心神。 他伸手摸了摸尤听容的发顶,就像安抚一只炸毛的猫咪。 “池卿朗此人,纯善端方,他对你的好,只不过是天性如此。而且也许并不只是对你,他的顾虑太多了,又能给你几分情爱?”单允辛话语里带了蛊惑,“朕不一样,朕想要的东西,极尽全力、付诸万千也要得到。” “朕想保护的人,亦是能无所不用其极。” 单允辛说的话虽残酷赤裸,可眼里的情意,却是灼热的,尤听容一时被他的眼眸吸住了。 单允辛着迷地看着眼前人,看着她碧澄澄的眼瞳里那个小小的自己,犹如被煽惑一般,吻上了眼前的软唇。 尤听容很快反应过来,却推不开他,怒上心头,种种捏了单允辛才被包扎好的伤处。 单允辛任由她胡来,抵着尤听容的唇,低声哄道:“亲口告诉他,你对他无心,自此婚丧嫁娶,再无干系!” 说完,单允辛又亲啄吻了一口,舔了舔薄唇,冷冰冰地看向恨不得钻到地底去的常顺,“请池卿朗进来。” 常顺如蒙大赦,赶紧蒙头往外走,心里感叹,陛下这可真是老房子着火,这黏糊劲哟! 常顺出了门,正对上池家人的目光,对池卿朗难免有些同情,不想让池卿朗看到陛下对尤听容亲昵的场面,特意耽搁了一会儿,才放入进去。 池卿朗缓步进门,暖阁不大,依稀可见凌乱,池卿朗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软榻上的尤听容身上,和尤听容飞快的对了一眼。 池卿朗收回了目光,垂头拱手致礼,“微臣参见陛下。” 单允辛不动神色地将两个人细小的互动看在眼里,眼底有暗光闪过,嘴角扯出一抹笑。 微微昂着头,依然是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起来罢。” 只不过,他落在尤听容身侧的手不自觉的收紧了,带着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的不安。 两个男人默不作声地对峙了许久,还是池卿朗先开了口,“启禀陛下,到了赏礼花的时辰了,礼部的官员正等着您呢。” 单允辛微微扬了扬眉,将视线落在了尤听容身上,随口打发道:“朕身子不适,便交由皇后和礼部尚书主理吧。” “陛下身子不适,为保龙体康健自然应该静养为宜。含元殿宾客盈门,恐不利于陛下静养,不如且先回了乾清宫歇息,召了太医照料,也免得流言纷纷,有损陛下的颜面。”池卿朗的话婉转周到。 “微臣的未婚妻不慎脏了衣裳,需得换了干净衣裳,还请陛下暂且避让一二。” 池卿朗不说还好,一说单允辛又平白升起来恼意,“未婚妻”三个字委实踩到了他的痛脚,“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声未婚妻……池夫人可答应了?” “尤小姐无辜受累,无论与微臣是何干系,微臣理应施以援手。”池卿朗不卑不亢道:“且陛下与尤小姐共处一室不仅伤了姑娘家的名声,更不利于皇家的颜面,无论是为友亦或为臣子,微臣理应破除谣言,保全皇家和尤小姐的声名。” 池卿朗与单允辛声气相投,自然看的明白单允辛的不安和嫉妒。 “呵。”单允辛一声嗤笑,微微眯眼看下池卿朗,“你倒是会做好人。”几面之缘,就让尤听容觉得你处处都好,生生将自己比作了恶霸流氓。 池卿朗看着单允辛憋闷的模样,笑纳道:“陛下过誉了。” 单允辛便沉声道:“一身同色的衣裳和池宝林几句口不对心的证词,你当真觉得,这些……便可以让她免受流言议论?” “不过时自欺欺人罢了。” 第八十八章 皇后懿旨 “卿朗,既然你们缘分已尽,她的事情,朕自有筹算,你也可也少费些心思。”单允辛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在绒毯上轻敲打。 池卿朗与他是君臣,更是挚友。 此时面对池卿朗,单允辛既想如一只张牙舞爪的雄狮一般,试图用咆哮如雷的吼叫吓退对手,自此彻底断了池卿朗与尤听容的牵扯,了去这桩心事。 亦对池卿朗心怀歉意,即便他认定尤听容本就是他的女人,可对池卿朗来说,依旧是自己夺人所爱了。 “今日就在你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遭了算计,你护不住她,更没法周全情意和池家二者。” “此事,是朕对不住你。可只有朕,能为她挡去所有流言。说到底,感情之事本是良缘天定,绝非人力可改,你又何必强求呢?” 池卿朗是文官,嘴皮子向来利索,论起戳人痛处更是不逞多让,“陛下说了这样多,可若您当真把握十足,又怎会坐视池尤两家定亲?又怎会让满京城的夫人、满宫的嫔妃们看来今日这场笑话?” “今时今日,陛下讽刺微臣,又何尝不是迁怒与微臣?” 单允辛被踩了痛脚,气笑了,“朕迁怒?” 尤听容本要说出口的劝慰之言被生生噎住了,她没想到,这两个君臣挚友争论起来竟活像两个孩子一般,说起话来这般不客气。 “是,朕是备受掣肘,为免投鼠忌器这才慢了手脚,叫你得了机会。可朕的退让,忌惮的并非后宫和前朝的势力,而是……”单允辛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尤听容,又很快移开了目光。 “池大公子温柔体贴、风度翩翩,是京中小姐心中的第一佳婿,论起讨人欢心,当属最佳。”这些话,都是尤听容跟他说的,夸的天上有地上无。 单允辛似乎越说越气,也站起身来,“可说到底,朕是巧取豪夺,你也不过是趁虚而入罢了。” 眼瞧着单允辛的话说的越来越重,尤听容伸手扯了扯单允辛的衣袖,却被单允辛恶狠狠瞪了一眼,一闪而过之下,尤听容竟然捕捉到了他眼底的一丝委屈。 不过很快她自己都笑了,真是烧坏了脑子,单允辛怎么会让自己委屈? 即便如此,单允辛还是顺着尤听容的意思,重新坐了下来,重重地甩了甩袖子。 “两位说了这样多,也容我说两句吧。”尤听容微微叹了口气,再抬头已经恢复了平静。 单允辛点头,目光紧盯着尤听容。 “今日之事……绝非你的缘故,更与池夫人、池宝林无关。”尤听容勉强勾起一抹笑,“若真要怪罪,反而是池家受了我的连累,池公子的庇护、池夫人的仁善,我都十分感激,只请诸位不要怪我就好,更无需池公子为此事负责。” “我也无意再拖累牵连于你,更不想伤了池夫人的心。”尤听容神情郑重,伤心害怕之后,她只想体体面面地结束这场闹剧,“你我的婚约本是机缘巧合,依池公子的人品家世,想必能寻得更好的姻缘。” 单允辛闻言唇角微勾,话说的虽委婉,也算拒绝了这场令他不喜的婚事。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尤听容便冷了声音,“真要怪,臣女也只能怨陛下,陛下的多情,陛下的御下不严,平白牵连了臣女。” “只恳请陛下能看臣女无辜受累,遭遇可怜,能高抬贵手,且容我终老佛寺了此残生……” “万岁爷!” 门口传来了常顺的声音,打断了单允辛即将吐出的反驳,“何事?” 常顺声音有些急,但开口前却犹豫了一瞬,“皇后娘娘方才下了一道懿旨……” 尤听容心里一慌,攥着绒毯的手微微紧了紧。 “特迎尤家大小姐入宫,封宝林位,赐居宜秋宫。”常顺声音平直,心里却很不平静,“旨意已经晓瑜六宫,前朝大臣的夫人也都知晓了。” 皇后娘娘怎么这样想不通,以皇后对陛下的独占之心,怎么会不经皇上,就这么横插一位宝林进宫?这可不像皇后的为人。 常顺心惊胆战地候在门口,担心皇帝发怒。 可门内的单允辛却直勾勾地看着榻上的尤听容,心跳都仿佛慢了下来,他不发一言,反而想看看尤听容是何反应。 是不情愿,抑或…… 可他最终只能失望而归,尤听容甚至没有做多余的表情,仅仅只是微微耷拉了眼睫,似乎听到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而已。 尤听容本以为自己会大哭大闹,会百般拒绝,可当真正听到这个懿旨之时,她只觉得乏味。 甚至,更多是,悬在头顶的这把刀终于落下来的轻松。 唯一值得欣慰的,可能就是挥动这柄无形巨刃的不是单允辛吧。 她做了那么多,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宝林……倒是比前世入宫之初的采女高贵多了,只可惜,前世是皇帝的棋子,今生,就成了皇后争宠的工具。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抬头对上了单允辛的眼神。 那是她从前读不懂的眼神,现在,不想猜了。 尤听容皮笑肉不笑,秀眉微挑,语调里不免带了刺,“臣女是否应该去皇后娘娘跟前磕头谢恩?” 单允辛何尝听不出话里的怨怼,他可以开口收回皇后的懿旨,可以将尤听容全须全尾的送出宫。 可他的私心里,更想顺水推舟地将人留在自己身边,这算是皇后做的,唯一一件合他心意之事了。 在以为此生缘分已尽,只能成全她与池卿朗的婚约而辗转难眠、心神不定之后,突如其来的亲近,如此亲密地碰触过。 心心念念之人总算能名正言顺的搁在自己身边,那么近。 他又如何舍得将人再次放走? 就像尤听容说的,他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是天子,至高无上,他从来不会为旁人的意愿而动摇。 可只有在面对尤听容时,才第一次生出了顾虑和犹豫。 单允辛伸手握住了尤听容的手,不顾尤听容的躲闪,牢牢把持着,直直地望着她,眼神晦暗难测,“有朕在,你永远都无需向他人低头。” 第八十九章 失察之罪 尤听容轻轻抿了抿下唇,长睫遮掩了眸子,嘴角轻轻扯了扯,漫不经心道:“陛下金口玉言,您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单允辛想说些什么,尤听容却撇过头去。 “现在陛下如愿了。”尤听容顿了顿,“臣女乏了,陛下政务繁忙,也毋需在臣女这里多费口舌,更不需多费心思了。” 单允辛看着她散在榻上的乱发,沉默许久,“朕一会儿差人过来请你,你放心,朕一定让你体体面面的入宫……” 单允辛说着话,尤听容的头却往枕头里埋的更深了些,显然对他的话,一个字都不想听……一个字都不信。 池卿朗此时也没有法子了,木已成舟,他只能放下手中的衣裳,“池宝林为尤小姐寻了合身的衣裳,待尤小姐好些了,也可换上。” 池卿朗默默打量着陛下,此时单允辛只顾着直勾勾看着尤听容,眼神里晦暗的深意复杂而浓烈,更别提单允辛那微微紧绷的手。 池卿朗作为局外人,将单允辛的心意看的清清楚楚。一直以来,单允辛少年老成,行事克制而周全,为人更是理智到近乎冷酷的地步,是池卿朗欣赏并投之以忠心的明主。 可直到今天,他才窥探到了单允辛作为有血有肉的人的那一面,他也会言不由衷、也会为情而困,甚至会将另一个人的感受凌驾于自己的喜怒之上。 若说从前池卿朗觉得陛下只是一时兴起,现在才明白,对单允辛而言,想得到什么,只需三分兴致,可要他对心爱之物放手,却需十分在意。 池卿朗低叹了一口气,“陛下。”暗示单允辛且给尤听容多一些时间。 “罢了……你且先歇着。”单允辛只能和池卿朗一同出去了。 单允辛亲手合上了门扉,吩咐张福亲自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擅闯。 “陛下预备如何周全?”池卿朗看向若有所思的单允辛。 单允辛手指摩挲着佛珠,皇后这一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为了尤听容在后宫的日子舒心些,他需得先做些准备,“叫皇后来见朕。” 常顺低声称是,一个眼神过去,身后的小太监就快步去传令了。 “似乎……董才人也与此事有些牵扯,是否要一并传唤?”常顺在宫里久了,今日董夫人强闯暖阁,必然是事先得了消息。 单允辛嗤笑一声,缓缓摇了摇头,“话就得要分开说才好,皇后被问责,董氏自己便会撞进来,不必请。” 说完,单允辛缓步离开,转去了正后殿。 常顺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陛下虽然看着不动声色,可这眼底的戾气,都叫身边伺候的人噤若寒蝉。 想来方才在暖阁内,陛下必定受了尤大小姐好大的憋屈,后宫争宠不仅斗到了陛下身上,还牵连了尤大小姐,这回皇后娘娘和董才人怕是要遭殃了。 单允辛的诏令传到皇后耳朵的时候,皇后正安排着礼乐事宜,即便已经做了周全准备,心里依旧有些不安。 在江慎的提醒之下,这才笑着回了传令的小太监,“本宫即可便去。” 眼神却落在了核对礼单的秋弥脸上,见秋弥冲她缓缓点头,这才稍稍放下心,将手头的事交给了礼官。 起身理了理宽敞的凤纹大袖,由江慎搀扶着跟着小太监往前殿去。 “陛下的酒可醒了些?肖院使是如何说的?”皇后和颜悦色地问起。 小太监始终垂首,“回皇后娘娘话,陛下并无大碍。”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身后的秋弥则扶着尚且还有些哆嗦的尤听娇,紧随其后。 尤听娇才被人收拾了头发和妆面,虽然小心遮掩,但依然可见脸上的青紫。 此刻看似是被秋弥客客气气的扶着,可那扶着她的手,活似一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令尤听娇止不住的颤抖。 秋弥见她这样,手上的力气微微紧了些,声音很轻,“顺宝林,一会儿到了陛下跟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您的前程性命……可全在您这张嘴。” 尤听娇不敢反驳,只能咬牙点头。 皇后树大根深,即便她捅出去了,没有证据,陛下根本不会责罚皇后,反而是自己,得罪了皇后,只怕性命难保。 到了单允辛门前,皇后恢复了平素清冷温和的模样,“臣妾参加陛下,陛下圣安。” 单允辛坐在圈椅上,听见皇后的声音,这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却并未叫起,而是神色深沉地看着她。 皇后本就因为年宴上陛下对涂家的重罚而心悸不已,现在被单允辛这样看着,实在有些耐不住。 提裙由半礼变作跪姿,“臣妾有罪,还望陛下能给臣妾陈情恕罪的机会。” 单允辛凝视着皇后,过了半晌,才徐徐问道:“皇后何罪之有?” 皇后垂首道:“臣妾身为皇后,有统领六宫、侍奉圣上之责,可今日在臣妾的眼皮子底下,竟叫嫔妃钻了空子,不仅丢了皇家的体面,更伤及陛下龙体,请皇上治臣妾失察之罪。” “失察?”单允辛拨动着手中的佛珠,语调漫不经心,“皇后如今可是查明真相,来将功补过?” 皇后僵了僵,“此为臣妾分内之事,不敢称功。” 说完,皇后瞥了一眼秋弥。 秋弥俯身磕头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知道陛下龙体有损,心急如焚,立刻命奴才等细细盘问查明真相,谁料竟是顺宝林因狭隘嫉妒之心,牵连了陛下。” 秋弥将事先想好的说辞一一道出,最后红着眼眶哭求道:“皇后娘娘待陛下之心,情真意切,固然有失察之过,奴才恳请陛下顾念与皇后多年的情分。” 单允辛蹙了眉,看向了尤听娇,“你平日里娇娇弱弱的,不想对自己的亲姐妹却如此狠毒。” 尤听娇的泪水顷刻便落了下来,颤声道:“皇上……臣妾、臣妾只是一时糊涂,臣妾的所作所为,都是发自对您的在意。” “但臣妾愿以性命担保,臣妾绝对没有谋害圣上之心,只是……只是……” 尤听娇说了好几个只是,最终却什么也没敢说出口。 皇后在一旁听着,温顺地埋头,做足了歉疚自责的模样,可胸膛里的那颗心随着尤听娇的话高悬起来。 单允辛看着哭的撕心裂肺的的尤听娇,有些不耐烦地绷紧了嘴角,而后又很快放松下来,“是朕错怪皇后了。” 说完,单允辛看了眼常顺,常顺便笑眯眯地上前搀扶皇后,“皇后娘娘,您快起来吧。” 恰在此时,门口传来了董才人的声音。 “陛下明鉴,顺宝林算计了尤大小姐不假,可依臣妾看,要算计到陛下身上,只怕还差些火候!” 第九十章 提点 皇后才勾起的笑容立刻便碎在了脸上,只剩满脸的惊怒,恶狠狠地盯着来人。 董才人浓重而带了些锐气的双燕眉毫不示弱地挑了挑,才俯身行礼,“臣妾参见陛下,请皇后娘娘安。” 皇后段在身前的手攥地很紧,还是江慎走到皇后身侧,扶着皇后的手肘,“今日再见董才人,才知董家人在果然皇宫中来去自如,无所不知、无所忌惮,原来是真的,奴才可算是开了眼了。” 董才人脸色微变,凌厉地望向江慎。 江慎一句话,既提醒陛下今日董夫人带着人强闯暖阁,牵连着陛下想一想,今日之事是否董家也有份;又暗指董才人盯着陛下的一举一动,这才能及时赶到。 那一条都是了不得的越矩之过。 皇后这才勉强吐出一口浊气,镇定下来,“妹妹好本事,倒是本宫自叹不如了,若本宫如妹妹一般手眼通天,也不至于今日落了个失察之罪。” 董才人只能暂且向单允辛告罪,屈膝跪下,“陛下,只是臣妾母亲好奇心作祟,虽然行事莽撞了些,可绝无恶意。臣妾来此,也是惦记陛下的龙体,还望陛下明鉴。” 许是单允辛冷漠的神色让她心里不安,说出的话就急了些,“陛下,若皇后光明磊落,又何必遮遮掩掩……” “放肆!” 董才人的话被单允辛打断,平日向来平和从容的单允辛脸上带了怒容,“身为嫔妾,你便是这样侍奉皇后的?” “朕赐你学习宫务,是念在董将军护国有功,也是想让你能替皇后分忧解难,可你却窥探圣踪,藐视皇后。”单允辛的脸色冷的简直像冰一样。 董才人一口气堵在了心口,“皇上,臣妾绝无此心!” “皇上明鉴呀!宫宴之上,若只想诬害尤大小姐,顺宝林使些银子便可成事。可陛下的饮食起居,何等严密周到,唯有皇后娘娘理掌大小事务,若非皇后娘娘授意,谁能手眼通天至此?” 董才人怎么也没想到,她本是来痛打落水狗的,谁料竟被多疑的皇帝疑心到了自己身上。 “妹妹问‘谁能手眼通天至此’,妹妹你……不就消息灵通的很吗?”皇后脸上的笑总算真切了些,讥讽地看着董才人,“才人不仅自己知道,还能网罗了大半个京城的夫人来瞧热闹。” 董才人气的呼吸急促,瞧着皇后得意的样子,只恨自己心急轻敌。 原来如此,皇后就在这里等着呢,让顺宝林背黑锅是假,嫁祸自己才是真。 单允辛看着这两人恨不能当庭打起来,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不耐烦道:“罢了。” 皇后和董才人这才住了嘴,“臣妾失仪。” “董才人不尊皇后,私窥圣踪,着拘在钦安寺抄《金刚经》三十遍,好好静静心,不抄完不许出门,至于宫务,也暂且不必学了。”单允辛说完,随口吩咐道:“送董才人回宫。” 瞧着董才人压抑着怒火出了殿,单允辛才对忐忑不安的皇后不紧不慢道:“至于皇后,失察疏忽,以后,御茶膳房的事便交由常顺料理。” 常顺躬身接旨,“奴才遵旨,必定不辜负圣上看重。” 陛下绕那么大一个圈子,都是为了尤大小姐入宫呢。 将御茶膳房教由自己管着,防着嫔妃们动手脚,又挑起了皇后和董才人的争端,短时间这两尊大佛只怕得斗成乌鸡眼,也腾不出工夫针对新入宫的尤听容了。 有董才人的惩罚在前,皇后对单允辛的惩戒并无怨言,“臣妾谢皇上隆恩。” 皇后保证道:“臣妾日后定然对后宫严加管教,至于顺宝林,皇上以为……” 单允辛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柔和了些,“顺宝林虽然放肆了些,但胜在率真可爱,念在她伺候朕也算尽心,令降为御女,小惩大戒。” 尤听娇闻言,惊喜地抬头,连连谢恩,“臣妾叩谢皇上隆恩,臣妾必定痛改前非。” 皇后阴测测地看着欢天喜地的尤听娇,朱唇紧抿,她本以为顺宝林不过是个玩意罢了,没想到,陛下还对她存了几分心思。 不过皇后此时只装作温柔贤惠,“臣妾领旨。” “还有一事,朕要托付给皇后。”单允辛起身,亲自扶起了皇后,态度缓和了些。 皇后大喜过望,单允辛肯这么跟她说话,可见是暂且对她放下疑心了,“陛下所托,臣妾定当竭尽全力。” “皇后既然开恩命尤家小姐入宫,还是寻个体面的由头,莫要让天下人看了笑话。”单允辛似乎有些无奈,叹了口气道:“至于位份,以才人位份入宫吧。” 皇后看出陛下有未尽之言,只是皇帝不说,她也不好再问。 可心里,免不了要猜疑陛下对尤听容的善待,莫不是…… 单允辛冷眼瞧着皇后眼里的算计,揉了揉额角,借口要歇息,命常顺跟着皇后去前殿主持典礼。 出了后殿,皇后便命人带走了尤听娇,转而跟常顺打听道:“常总管,本宫瞧着陛下精神不济,在暖阁是否又发生了什么?常总管可否与本宫透个底?” 皇后顾忌常顺的身份,还特意解释道:“陛下托付本宫照料尤家小姐,可本宫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公公能否指点一二。” 话音落下,江慎便客客气气地将一张银票就塞到了常顺手里,“常总管辛苦了。” 常顺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皇后娘娘,您和诸位夫人们前脚刚走,小池大人就来了!” 皇后有些惊讶,一般发生这种事,臣子躲都躲不赢,池卿朗还上赶着做什么? “小池大人和陛下是打小一块念书,情谊不比寻常君臣。”常顺替皇后解惑,“奴才在门口听着,冷汗都出了一身。两人大吵了一架,小池大人还想将事情遮掩过去,依照婚期迎娶尤家小姐过门的,可……皇后娘娘您偏偏又下了旨。” 皇后没想到世间竟还有这般的男子,竟然不在意妻子是否完璧之声,也不在意自己的名声,“看来……小池大人对尤家小姐是情根深种。” “哎呦,可不是嘛,那尤家小姐也是哭成了泪人,本是两情相悦的喜事,竟让陛下好端端做了恶人,陛下能不心怀愧疚吗?”说道这里,常顺声音更低了,“听闻……顺御女那药下的猛,肖院使诊了脉,只怕子嗣艰难。” 第九十一章 尤妹妹 皇后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和江慎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做出来可惜又心疼的模样,“无辜受累,实在是可怜。” 常顺看着皇后一番长吁短叹,这才愁着脸道:“方才在暖阁,尤小姐当着小池大人的面就要剃度出家,俨然是伤透了心,心存死志了。” “您说说,这么一闹,陛下这心里哪里能好受?” 皇后倒是没想到,尤听容竟然性情如此固执,对涂才人提出了借尤听容争宠获子一事也存了疑虑。 “这……都是本宫之过。”皇后只能面露愧色。 常顺顺着皇后往下说:“皇上的意思,既然皇后娘娘您已经下了旨了,不妨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给此事披上一件体面的外衣,也能稍稍减免陛下对小池大人的愧疚之心。” “再者……奴才说句不吉利的,以尤家小姐贞烈的性子,入宫本就并非她情愿之事,又没有什么盼头,再想叫她对高位嫔妃们屈膝,只怕宁肯一死。这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皇上如何面对小池大人?”常顺把话都掰开了揉碎了,务必打消皇后对尤听容的敌意。 “皇上便只当养个闲人,全是顾念与小池大人多年的君臣亲谊。” 皇后若有所思的点头,这么看,她搬进宫里的哪里是颗可用的棋子,分明是个碰不得的烫手山芋! 皇后点头,“本宫明白了,烦请常总管转告陛下,此事陛下大可放心,本宫会对她多加照拂的。” 常顺稍稍放下心,笑着点头答应,“皇后娘娘贤德,幸苦娘娘费心了。” 皇后那颗心总算是是放下了,笑容真切温和了许多,当即吩咐秋弥亲自去请尤听容来,她要亲自带着尤听容在身边,一会儿当着众人的面,为她破除谣言。 “另外……将尤家人的位置往前挪些。”彰显皇家的仁德。 “尤小姐身子弱,你多等一会儿也无妨。”皇后特意嘱咐了秋弥。 常顺连连夸赞皇后娘娘贤惠,亲自扶着皇后去了前殿。 暗地里,则悄悄松了一口气,这尤大小姐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瞧着娇娇柔柔的小家碧玉,却把皇后的心思算的透透的。 陛下嘱咐常顺令皇后想了法子周全尤听容的名声,而尤听容在陛下走后却悄悄嘱咐常顺,对皇后回话时提一嘴,自己伤了身子再难有孕。 让自己在皇后眼中并无利用价值,稳住了皇后的心。 人还没入宫,却能走一步算三步,又有陛下撑腰,往后,这宫里可热闹了。 —— 暖阁 单允辛和池卿朗二人走后,尤听容就起身了,正看着桌上的槿紫色衣裳出神。 她走到桌旁,这才发现,在衣裳的正中,放着一支沉甸甸的金簪,正是那只金累丝嵌珍珠烧蓝桂花簪,兜兜转转,这支簪子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她没想到,这一次,自己竟然会如此狼狈地落入别人的陷阱,陷入被动难堪的局面。 门口依稀传来了说话声,不一会儿,张福闻声隔着门扉传话道:“尤大小姐,皇后娘娘身边的秋弥姑姑来了,说是皇后请您陪她一同去赏礼花、祈福。” 秋弥看着张福客气的态度,心里对尤听容也多了三分忌惮,笑道:“尤小姐,皇后娘娘心疼您的境遇,重罚了顺御女和董才人,只盼您能宽心一二。” 一句话既表明了皇后对她的恩情,又暗示了皇后位高权重,可随意处置后宫嫔妃。 尤听容却还听出了别的意思,事情处置了,也就是说……单允辛已经召见过皇后和董才人了,那么现在皇后派了秋弥来,定然是受了单允辛的敲打。 听着秋弥装模作样的的话,尤听容唇边流露出讥讽,待秋弥进来之后,尤听容便是冷冰冰的一句话,“这么说,我要‘多谢’皇后娘娘仁德心善,更要‘感谢’嫔妃们赐给我这滔天的‘好福气’?” 尤听容知道,她越不情愿,皇后才越放心,若她欢欢喜喜地打扮了,才是与皇后树敌。 秋弥跟着皇后,走到哪了不是被人客客气气待着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不给面子的女人。 悄悄打量了尤听容一圈,见她憔悴红肿的眼睛,放下心来,看来常顺所言不假,这尤家小姐的确是极不情愿的。 不过她反而笑了,闻声细语道:“尤小姐言重了,皇后娘娘心疼您还来不及呢,尤小姐心中有气,奴婢都明白,皇后娘娘也是贤德温良之人,只盼能对您稍稍弥补一二。” 尤听容对陛下怨气越重越好,她无心争宠,也省的皇后还要再费心。毕竟天子的愧疚之心,免不得会成为她的依仗。 “奴婢伺候您梳洗吧?” 秋弥说着话便恭恭敬敬地替尤听容净脸,梳发,一边道:“皇后娘娘知道您委屈,特意求了陛下,让您以才人位份入宫,绝不让您矮了旁人一头。” 秋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镜中观尤听容的神色,见其对晋位之事依然无动于衷,笑容更深了。 —— 含元殿正殿前廊广场 有常顺的态度在,便可向后宫表明了,中宫皇后依旧深得圣上信任,并未因为涂家受罚而动摇半分。 反而是董才人受罚之事,经皇后授意,传遍了后宫前朝。 有好事的夫人便说起了此事,“皇后娘娘与陛下伉俪情深,实在令人艳羡。” 立刻有人恭维道:“可不是嘛,只要冒犯了皇后娘娘,即便是董才人这样了不得的出身,也会被陛下责罚,可见皇上有多眷顾皇后娘娘。” …… 正当场面热络之时,董夫人冷着脸开腔了,“皇后娘娘的贤德,一般人哪里学的来。” 皇后脸色微变,董夫人继续道:“皇后为陛下可谓是操碎了心了,为哄陛下一笑,就连已经定亲的小姐亦能迎入宫中,果真贤良极了。” 董夫人的阴阳怪气,让在场的诸位都有些不自在。 皇后的眼神也冷了下来,还未来得及开始,不远处似乎又了些骚动。 周围的夫人们眼神也飘了过去,定睛一瞧,是皇后身边秋弥扶着一个有些眼生的姑娘过来了。 大家对方才暖阁那一出还心有余悸,有眼尖的认出了来人,低声对相熟的夫人道:“那是尤家大小姐呢!” 声音虽小,可大伙立刻心领神会了,场面安静的过分。 董夫人寒声接话道:“夫人说错了,现在这可是陛下的尤宝林。”可眼睛却是看着皇后的,她倒要看看,皇后要如何收场。 却不想,皇后反而扬起和善的笑容,“董夫人说错了,不是尤宝林,是尤才人。” 看着董夫人压抑着怒火的眼神,皇后笑容里带了得意,“尤妹妹这般可人疼,本宫这么舍得让她低人一头呢?” 她就是要让董夫人知道,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她可以轻易抬举一个人,也可以轻易击溃一个人。 无论董家现在多得意,后宫,还是她皇后的地盘。 皇后声音温柔,热切地唤道:“尤妹妹!你可来了!” 第九十二章 火树银花 尤听容站在人群之中,耳边是一片热热闹闹的说话声,周围满是喜气洋洋的装饰布置,处处充满了年节的气氛。 而她身处这样热闹的氛围里,却有些惝恍迷离之感。 秋弥老远看到了皇后,正想领着尤听容过去,漆黑的天空正好炸开一团烟花,引得尤听容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去。 在火焰绽放的响声中,尤听容白净的脸也随着火光的明灭而变幻莫测,她忍不住回想起了前世的某一个年节。 不过不是大年三十,按着祖宗规矩,大年三十和每月初一,皇帝都得在宿皇后宫中。 那是大年初二,恰好也是单允辛难得的闲暇假日。 单允辛命人背了好些烟花爆竹,赶在晚膳前来了长乐宫。 与尤听容母子就像寻常夫妻一半,同桌而坐,尤听容亲自下厨洗摘了院子里新出的笋尖,做了两个家常菜。 饭桌上,单允辛瞧见弋安鼓着腮帮子,正吃的欢实,笑着伸手替他摘下脸颊上的小饭粒。 才满三岁的弋安正是胃口好的时候,圆嘟嘟的脸软成了一团,一按就是一个圆润的小坑。 单允辛瞧着乐呵,一贯冷峻的脸上露出一抹浅笑,锋利的眉眼都柔和了些,“弋安,好吃吗?” 弋安忙不迭地点着小脑袋,小小的牙齿因为晃动不小心磕到碗边,发出一声轻响,弋安忍不住露出了委屈的表情,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指,自己摸了摸被撞到的牙齿。 嘴里嘟囔着,“不痛,不痛……” 或许是发现碰着牙齿并不痛,很快又自己安慰好了自己,摇了摇脑袋,继续埋头吃饭。 一旁伺候的宫人们都憋着笑,青町笑着夸奖道:“殿下可真厉害。”一边给弋安夹菜。 弋安抽空抬起头道:“我要吃母妃做的那个!” 单允辛闻言取笑道:“也不知是随了谁,山珍海味、佳肴美馔看不上,偏偏喜欢你这粗制滥造的冬笋。金尊玉贵的皇子吃起饭来,却跟只小猪仔一样,带出去,朕都怕惹人笑话!” 尤听容闻言,不乐意地横了他一眼,“坏父皇,连自己的儿子都要取笑!” 尤听容眼角微微翘起,眼尾点了手指大的一抹嫣红,这含矫带嗔的一眼,更是透出说不尽的风情,看在单允辛眼中,更是抵不住的媚态。 单允辛讨饶道:“是朕不好。” 说着,伸手将她的肩膀搂住了,尤听容这才顺从地将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一根白玉般的手指上涂了柿红的蔻丹,纤纤指尖便一下下玩闹般地点在他的心口上,“陛下也不想想,能是随了哪个不着调的?” 单允辛被激地,心尖有些痒意,大掌将她的媃夷窝在手心,“是……便是随了朕,心甘情愿地被你的这碟子冬笋贿赂了。” 其乐融融地用过了晚膳,单允辛乘着夜色,牵着弋安的手将人带去了院子里。 弋安早就想放烟花爆竹玩,只是尤听容不答应,宫里的奴才更是害怕不慎伤了娇滴滴的皇子,直到单允辛亲自答应陪儿子放烟花。 怕火星子炸到尤听容身上,单允辛命人备了圈椅搁在廊下,让尤听容远远地看着,不要近前。 在尤听容的再三叮嘱下,领着蹦蹦跳跳的弋安去玩了。 尤听容笑盈盈地看着,单允辛攥着弋安的小手,拿线香小心翼翼地点燃了地上的一小根炮竹,弋安缩在父皇的怀里,眯着一只眼,又紧张又兴奋。 随着一闪而过的火星子,“啪”的一声,炮竹声响成了一片。 弋安也跟着大叫起来,一叠声地喊道:“母妃!母妃你看呀!” 尤听容捂着耳朵,嘴里嫌吵,脸上却是巧笑嫣然,巴掌大的小脸泛起了一层暖意。 单允辛则亲自点了一排的小烟花,随着“簌簌”升空的声音,漆黑的天空上绽开了点点星光,与明月辉映。 尤听容安静地看着,眼瞳里似乎也映上了星火,她看过国礼的漫天银花,但却没有哪一瞬能和眼前的烟花相提并论。 单允辛的身影就在光亮之下,明灭不定。 夜空的火树银花让他的眉眼愈加深邃,但尤听容只看得见那双凤眸里流动的星光。 随着含元殿上空的第一发礼花归于寂静,尤听容情不自禁地覆上了自己的心口,那里还残余着回忆里的幸福喜悦……还有失意落寞,此刻那些复杂的心情,随着烟花渐渐归于平静。 尤听容听见了皇后的声音,听到了这声阔别许久的……“尤妹妹”。 大约世间的美满如意都是如此,如同漫天的烟花,至多是轰轰烈烈的灿烂一场,却终究逃不过转瞬即逝的落寞结局。 尤听容顺着皇后的声音看过去,端庄富贵的皇后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可在皇后的身后不远处,尤听容却对上了尤夫人的视线。 或许是知道了方才的闹剧,尤夫人脸色很难看,在兴致冲冲的夫人堆里,显得格格不入。此刻,正眉目含愁地望向自己。 尤听容不想让母亲伤心为难,勉强打起来精神,朝尤夫人浅浅露了个笑容。 在秋弥的搀扶下,尤听容穿过议论纷纷的人群,走到了皇后身侧,“臣女请皇后娘娘安,娘娘千岁金安。” 皇后听她“臣女”的自称,并未改口称“臣妾”,秋弥微微朝皇后点了点头,皇后也没有计较,和善地亲自扶起尤听容,“妹妹快起。” 趁着这一小会儿的功夫,皇后细细地打量了尤听容。 从前她没把尤听容放在眼里,并未仔细瞧过,今日一看,虽不似董才人那样妖艳,却别有一番味道。 还是那身槿紫色的衣裳,颜色并不出挑,但胜在尤听容生的肤白胜雪,一双睡凤眼眨眼间泛起水光涟漪,不笑含情。 发髻约莫是秋弥梳的,略显的沉稳了些,髻上的发冠也换了金器,让尤听容少了几分娇柔,多了些华贵。可年纪轻轻的尤听容却撑住了这身打扮,瞧着真是个贵人模样。 “诸位还不认识吧?这位是尤家大小姐,也是本宫新添的妹妹呢!” 第九十三章 祈愿灯 皇后此言一出,众人俱是一愣,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场面静了一瞬。 本来以为这么一桩丑事,皇家是要遮遮掩掩的,现在看,似乎皇后还有别的心思? 只是众人看着这场面,想夸也不知如何夸起。 所幸皇后也知道命妇们的为难之处,笑道:“今日本宫下了懿旨特迎尤大小姐入宫,想必诸位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吧?” 一旁的夫人识趣地配合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莫非其中有什么深意?” 皇后抿嘴轻笑,“说来也巧,想必你们也听池夫人说了,原本尤大小姐是去于池宝林说话的,本宫恰巧和钦安殿的法师在后殿说话呢,也是恰巧碰到了,一见尤大小姐便觉得投缘。” “最近天冷,皇太后身子一直不好,就连大年宴也不能出席,本宫与皇上都十分挂心。”皇后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今日赶着好时候,本宫特意邀了钦安殿的法师来,一会儿借着放祈愿灯,劳烦诸位夫人陪本宫一道,为太后娘娘祝祷祈福。” 众位夫人们纷纷点头,“皇上和皇后娘娘都是仁厚孝顺之人,臣妇很愿意为娘娘出力。” 皇后笑着谢过了,“岂料并非本宫多心,钦安寺的法师只一照面,便算的尤大小姐是有福之人,若能陪侍太后娘娘左右,皇太后必定能康健如初。” 众人脸上的笑都有些挂不住了,皇后这也太能扯了,为了让尤听容入宫变得名正言顺,连太后都扯出来了。 只是心里再明白,此刻也得揣着明白装糊涂。 一位夫人殷切地看着尤听容,笑眯眯道:“怪不得呢!我观尤大小姐也觉得面目可亲,原来是尤小姐颇有佛缘哪!” 尤听容冷眼看着,皇后笑容温煦,说起这些胡话也是温柔敦厚、真诚自然的。 贵为皇后,在知道陛下与旁人欢好之后,还得做足了贤良淑德模样,费心费力地找借口遮掩。 尤听容眼里带了浓浓的讽刺,原来即便真的是单允辛名正言顺的妻子,也不过如此。 想来,这就是单允辛的“周全”之策。 尤听容想着单允辛对池卿朗说话时那咄咄逼人的样子,他难道真的以为,让皇后演这一场大戏,就能击溃漫天的流言蜚语? 又何尝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 不过也是,这就是单允辛惯用的手段,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只要他不想听,无人敢把话传到他的耳朵里。只要封住了别人的嘴,这些议论嘲笑就自然传不到他耳朵里。 面对周围人的逢迎和恭喜之言,平日温婉可人,情绪滴水不漏尤听容,此刻却不发一言,甚至流露出不情不愿的冷脸。 尤听容知道,在皇后面前,旁人笑是讨好,她若是流露出哪怕一丝的喜色,便是挑衅。 相反,她越是忿恨不满,在宫里的日子才会越太平。事已至此,她不得不为今后的日子早做打算,今日因为诡计得逞欢喜的人,来日定会悔不当初。 在尤听容这里热脸贴了冷屁股,说话的夫人只能干笑了两声,悄悄地看皇后的脸色。 皇后却并不生气,似乎丝毫没有将尤听容的失礼放在心上,“说来也是本宫不好,因为忧心太后娘娘的身子,便先斩后奏下了懿旨,也没顾及尤妹妹才定了亲事。” 皇后还极亲热地伸手握了尤听容的手,“尤妹妹放心,本宫必定待你如亲姐妹一般,宫中有什么不如意的,一定要告诉本宫。” 在外人眼中,皇后真是贤良淑德,堪为天下女子的表率。 可尤听容却只能暗自压抑着疼痛,皇后的手十分用力,华贵的戒指重重膈在了尤听容的手骨上,这是皇后在警告她。 皇后对上尤听容隐忍的眸子,眼神冰冷,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且容她得意两天,等进了宫,本宫有的是法子让人听话。 不等尤听容说话,皇后便抬高了声音,“尤才人入宫是为皇太后娘娘祈福,是有功之臣,本宫为表感激,特赏尤大人白银千两,宅邸一座。” “此后,若再有居心叵测之人恶意揣度,引得流言纷纷,陛下与本宫定会严惩!” 皇后说到后面,已然收敛了笑容,变得疾言厉色。 众人也垂首答应,“臣妇谨遵皇后娘娘凤意。” 在盛大的烟花典礼之后,垄长的年宴终于到来最后一个环节,众人的精神都有些不济。 宫人们取了祈福灯过来,女眷们提笔在绢麻的灯上写下新年的祝祷,再亲手放飞升空。 近五百盏祈愿灯,从金銮殿上升起,随风吹散。 对京城的百姓来说是一番奇景,京中百姓更是传言,若能捡到宫里飞出的祈愿灯,便可沾了皇家贵气,来年可事事顺遂。 正因如此,每年此事,在场众人写的都是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从不透露心中所愿。 江慎亲自替皇后扯平了灯罩,“皇后娘娘请。” 皇后如往年一样,提笔写下些祝愿朔国万年、陛下万年的漂亮话,末了想起来加上一句,“愿皇太后娘娘千岁康健,无灾无病。” 江慎看着皇后写了满纸的吉祥话,低声道:“娘娘何不写些自己的心愿,为陛下求了这么些年了……也为您自己求一回吧。” 皇后看着眼前灯火辉煌的场景,忍不住流露出落寞之色,“本宫求的还少吗?有什么用呢?” 她拜了多少送子观音,就连凤仪宫后殿都供着一尊通体莹白的和田玉观音,每日早晚,皇后都会进香。 没有皇子,她的皇后之位、涂家的权势富贵,便一日不能稳固。 皇后停了笔,转头看向身边的尤听容,心里有些好奇。 却见尤听容压根没有提起笔,那皎白的绢麻灯罩上空空如也,尤听容只是看着灯罩上闪动摇曳的火光出神。 察觉到了皇后的视线,尤听容微微瞥了她一眼。 “妹妹怎么一字不写?” 皇后这才注意到,尤听容发髻的左侧簪了一只累丝金簪。 先前的烟花明灭不定,皇后并未第一时间发觉它的特别之处,现在在祈愿灯的照应下,这支金钗精巧异常。 皇后是见惯了华冠珍宝的,可今日却被一只金钗晃了眼。 不过很快,那支璀璨的金钗就掩入了暗处。 “想要的永远得不到了,所以并无所求。” 伴随着尤听容平静的声音,捏着祈福灯边缘的手指松开了,那只空空如也的祈福灯摇摇晃晃地飘荡在幽黑的空中。 尤听容的眼睛追着那一点亮光,这是她今生第二次祈愿。 第一次是在与单允辛重逢的灵感寺,她还记得,写的是“平安喜乐,觅得有情郎。” 她那么虔诚期盼地祝祷过,只可惜,在权利和欲望面前,即便是满殿神佛,也只能瞎了眼、蒙了心。 含元殿建在高三米的石基之上,腊月的寒风凌冽,很快,小小的一点亮光就被冷风裹挟着,往皇宫外飘去。 直至再不见踪迹。 第九十四章 忠贞之鸟 尤家的马车有些陈旧,是从祁县一路过来的,只不过让家里的车夫在外层刷了新漆。 此刻这辆旧马车排着队,慢吞吞地跟在宾客们离开皇宫的马车堆里,一点点往京城的主干道上挪,甚至略显得有些寒碜。 夜已经深了,周围的商铺、民宅都静悄悄的,但因为是年三十,有守岁的规矩,各家各户都还有些光亮透出。 虽然寂静,却不算冷清。 尤听容与尤夫人并肩坐在轿子里,透过车帘边角缝里钻进来的凉风吹的尤听容掩嘴轻咳了两声。 尤夫人心疼地将尤听容身上的团绒杏花披风拢紧了些,伸手去拉被风吹起的车帘,“回去先喝碗热姜汤再歇息,暖炉还热着吗?” 尤听容点点头,手中抱着的暖手炉热乎乎的,是上马车时张福送来的,连带着尤听容身上的披风。 原话是,“陛下心疼才人,且请才人先忍一忍,千万当心身子。” 尤听容记得,尤贵泰本来有些不自在,甚至带了难堪的脸色,在看到张福的瞬间就变了。 而后张福又给了尤贵泰一颗定心丸,“尤大人大喜呀!” 在尤贵泰有些迷惑不解的眼神里,张福乐呵呵道:“尤大小姐是朔国的功臣,陛下特意开恩,升您做从六品的通直郎。” 尤贵泰顿时喜笑颜开,有些干瘦的脸上挤了好些褶子,笑的眼睛都没了,着急地摸索着自己的袖口,要给张福赏钱。 他摸索的手被张福按住了,张福微微靠近了些,低声道:“这都是陛下对尤才人的看重,尤大人,您只消好好待才人,您的福气在后头呢!” 尤贵泰的笑脸一直到马车慢吞吞地行驶到了尤家门前,甚至不顾一家之主的威仪,亲自站在马车旁迎尤听容下车,“咱们家的马车是简陋了些,改日……不!就明日!明日父亲便请人给车里装上暖炉,再把车帘换了厚实的料子……” 尤贵泰絮絮叨叨地说着,宅子里走出来一行人,是家里的姨娘们,以三姨娘为首。 听见尤贵泰的话,三姨娘露出笑脸,“咱们这马车早该休整了,这么冷的天,妾身每回去点账目都冻得够呛! 三姨娘体贴地上前搀扶尤贵泰,柔声问道:“老爷,今日年宴可见着了二小姐?二小姐如今好不好……” 三姨娘话还没说完,就被尤贵泰厉声喝止,“有你说话的份?有没有尊卑规矩?” 今日之事,是尤听娇害了尤听容,本来出了这样的丑事尤贵泰对尤听容是心怀不满的,好好的婚事搞砸了。 他已经有了一个女儿进宫了,虽然得宠,可他做父亲的没捞到半点好处,反而处处贴钱,所以尤贵泰觉得尤听容还不如嫁个有实权的池卿朗。 可方才张福的暗示让他脑子里的那根筋一下子就通了。 联想着以前皇帝多次赏赐尤听容,又请人入宫侍疾,分明是皇帝早就见色起意了。 尤听容还没进宫,皇帝就大方的赏了银子、宅子,甚至还给他升了官,往后若是得了个一子半女……他尤贵泰岂不是要发达了? 现在三姨娘当着尤听容的面说起尤听娇,尤贵泰的心都多跳了两下,立刻撇清关系,“你一个妾室,见到夫人也不知道行礼吗?” 三姨娘一愣,下意识看了眼尤听容,还是忍了这口气,规规矩矩地屈膝道:“夫人!大小姐!” 尤贵泰满意地点点头,得意地提醒道:“如今可不仅仅是大小姐了,陛下亲封了尤才人,还不赶紧向才人请安?” 三姨娘惊地瞪大了眼,惊骇地盯着尤听容,怎么可能?尤听容要入宫了? 尤听容疲惫极了,只觉得一身的不自在,懒得与这两人多做纠缠,“我身子不舒坦,先回房了。” 尤贵泰赶紧道:“快回去,过几日宫里就来接了,千万别冻着。” 尤听容没等尤贵泰说完,就拂袖而去,径直回了正房。 正房里灯火正亮堂,许多丫头们聚在厅里守岁,似乎在看什么稀罕玩意儿。 尤听容走近了才听清了,原是在远远地议论那盏琉璃金灯,今日年三十,青町把那两盏灯都挂了出来。 “这灯上的金子是真的吗?真漂亮呀!” “那还能有假?这可是大小姐提回来的,你们瞧,灯上的花纹是一双大雁同飞呢。” “大雁代表忠贞不渝,这是代表送这灯的人,许诺了咱们大小姐,一生一世一双人……” 尤听容听见这句话没忍住笑出了声,一生一世一双人? 丫鬟们听见声音,齐声笑呵呵地问候,“大小姐!” 然而尤听容却只顾着看眼前的彩灯,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丫鬟们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了,青町连忙招呼着丫鬟们领了过年的压岁钱,打发了她们各自回去。 “大小姐,可是受了什么委屈吗?” 尤听容摇了摇头,“给我烧了热水吧,我乏了,想先沐浴。” “是。” 青町答应下来,扶着步伐暖绵绵的尤听容在炉子前坐下,就匆匆往厨房去了,年三十婆子们都放回家过年了,她得亲自去烧。 待青町生了火,端着热姜汤匆匆进了寝房,尤听容已经迷迷糊糊地趴在软枕上睡着了。 第九十五章 心意 凤仪宫,椒房殿 秋弥正替皇后脱下沉重的凤冠,足有两公斤堆砌着黄金宝石的凤冠取下的瞬间,皇后长出了一口气。 秋弥体贴地替皇后揉捏着酸疼的后颈,“皇后娘娘您真是辛苦了。” 皇后看着宫女小心打理的凤冠,却摇了摇头,“只要本宫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便不算辛苦。” “跟权利和地位的份量相比,这算什么?” 秋弥点头附和,“皇后娘娘说的是,是奴婢浅显了。” “今日年三十,陛下本该来凤仪宫的。”秋弥小声替皇后抱怨,“有陛下在,皇后娘娘定然高兴。” 皇后笑了笑,眼神柔和了下来,看着镜子里妆容精巧的自己,“陛下明日要召见百官,政务繁忙,不来也不打紧。” “本宫倒希望陛下能多去涂才人宫里,只要能有一个太子,本宫就什么都不怕。” 皇后由着秋弥替她轻轻洗去了脸上的脂粉,余光扫到了梳妆台上的首饰柜子,想起了尤听容头上的那只金钗。 “本宫瞧着不似凡品,你去打听打听,是不是皇上赏的。” 秋弥并未在意,陛下与尤听容素昧平生的,不过是机缘巧合撞上了,难带堂堂天子,身上还会随生待根女人的钗环吗? “娘娘放心,奴婢即刻安排。”秋弥随口答应,“娘娘累了一天了,早些歇息吧。” 皇后颔首答应,由秋弥扶着上了凤榻。 秋弥还惦记着皇后的吩咐,不过她只以为是皇后娘娘今日受了惊吓,多思多疑所致,也没和江慎通气,随手招呼了一个小宫女。 “皇后娘娘今日瞧见了尤小姐头上的桂花金簪,觉得甚是精巧,你去内宫局和乾清宫托人问问,是谁送去的,又是内宫局哪位工匠的手笔。“ 小宫女也只当这是在皇后跟前露脸的好机会,乐呵呵地答应下来,“姑姑放心,奴婢一定办妥当了。” 小宫女先是去了内宫局,结果内宫局的管事是一问三不知。 而后只得跑到了乾清宫,今日正好是张福值夜,小宫女张口就问尤大小姐的事,生生将张福的困意给震醒了。 “桂花金簪?”张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悠,想着如何糊弄过去。 恰巧里头常顺叫人,张福连忙滚了进去,让小宫女且先等着。 进了殿,老实巴交地先把事情交代了。 单允辛只着了内衫,正盘腿坐在暖榻上看折子,听了张福的回话,翻看的动作微微顿了顿,脸上流露出了不耐的神色。 常顺头皮一紧,不知该说皇后厉害还是糊涂,厉害在只一眼就逮到了不寻常之处,糊涂的是居然大喇喇随便派了人来问。 单允辛随手将折子抛在一边,才看了半个时辰,矮桌上就零零散散堆了十几封折子了,全是为涂丞相求情的。 单允辛压根没有批复,而是直接扔在一边,“谁呈上来的,就原封不动送回去,告诉他们,以后再上这种满篇废话的折子,就去礼部给涂侍郎伺候笔墨吧。” 涂家父女,如出一辙的野心家,所作的种种,都是为了涂家的权势能长盛不衰。 单允辛招手示意张福近前来,低声嘱咐了两句。 —— 尤府 尤听容悠悠转醒,发现房间内的灯都熄灭了,只有一些细碎的光点投射在她的脚边。 身上暖洋洋的,应该是青町给她加了一层绒被,又把炭炉子烧的红彤彤的。 微微撑着身体坐起,因为靠在矮榻上,她的肩颈有些酸麻,许是累极了,这一觉睡的很是酣甜。 尤听容便半靠在矮榻上,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这才发现,青町把烛火都压灭了,独独留了那盏琉璃金灯,约莫是知道了年宴上的事,把池卿朗送她的那盏玉兔彩灯收起来了。 尤听容伸了手轻轻拨动,便听得悦耳空灵的玲琅之声,七彩的亮斑在房间内映射出无数投影,宛若漫天的繁星。 一双大雁也被放大了数倍,随着琉璃旋转,好似成双成对地穿云越星,翩飞相随。 一生一世一双人,多么美好的寓意。 “小姐,您醒了。”青町地声音出现在门口,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今日小姐在含元殿受了风,喝一碗发发汗吧。” 尤听容收回了视线,垂眼漫不经心地搅动着瓷勺。 青町看着尤听容失落伤心的模样,心里堵得慌,斟酌着开口,“这是陛下赏您的,陛下定然知道其中寓意。陛下肯送给您,可见……皇上心里是喜欢您的。” “我知道。”尤听容露出了一个苦笑,“可天子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她给出的心意,她的喜欢,是她视若珍宝般呵护、追逐,是掏心掏肺的付出,是把对方的欢喜和心愿看的高于自己。 以前她恨,恨得是单允辛的心给了另外一个女人,恨他的虚伪和欺骗,甚至连带着池卿环一起怨恨上了。 可至今她才明白,她上一世苦心追求、小心呵护着的那份喜欢,来自单允辛的心意,她已经得到了。 只不过,不是夫君的心慕,而是君王的喜爱。 对于高高在上的皇帝而言,爱悦只不过是一种心绪,普普通通,既算不得珍贵,也不必太过郑重。 只是一件只要他想,就可以给出的赏赐,就跟这盏琉璃金灯没有什么不同。 青町听着尤听容的解释,呐呐无言良久,才扯着笑脸道:“普通女子入了宫都是阖家庆贺的喜事,更何况您是陛下的心悦之人,小姐这般聪慧美貌,只要您想,定然能得到陛下的真心相待,和平凡夫妻也没什么不同。” 尤听容听着青町绞尽脑汁地开解,明明青町也是个未尝情爱滋味的姑娘,只不过比她痴长了几岁罢了。 这样想着,尤听容拉着青町一同坐下,“青町,此番我要进宫里,你不必随我去,留在家里,过两年母亲为你张罗一桩好婚事,日子定能过的和美……” 青町急了,“小姐!我怎么能离开你呢?” “小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青町紧紧地握着尤听容的手,眼神坚定。 第九十六章 钦安殿 尤听容看着青町毫不犹豫的固执模样,一阵钝痛涌上心头。 可不是嘛,青町一直跟随着她,即便魂归西天,也走在了她前头。 尤听容突然有些倦了,仰头一口饮尽了热姜汤,将头重新靠回了软枕上。 她不是一个人,还有青町的生死与她绑在一起,还肩负着母亲的安定和体面,既然一切回到了原点,她要好好想一想。 她还没有入宫,便有人变着法子来算计她。 进了深宫红墙,往后的明枪暗箭更是防不胜防,她绝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了,她要仔细想一想该怎么走。 青町伸手替尤听容将被子扯高了写,垫在尤听容的下巴底下,“小姐,还早呢,不如再睡一会儿,以后的事以后再想吧。” “有二小姐做例子,往后谁再想害您,也得掂量掂量。”青町提起尤听娇,表情有些厌恶。 尤听容闻言一声轻笑,缓缓摇了摇头,“尤听娇可没有这个本事。” “除了二小姐,后宫嫔妃还有谁会无端谋害您呢?”青町想不明白,“小姐与后宫并无牵扯,更没有仇怨可结。” 尤听容的眼神冷凝,轻声道:“她们动手可不需要仇怨,更不会顾及旁人是否无辜可怜,为了自己的利益和地位,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青町呼吸一滞,紧张道:“此人心思如此狠毒,又躲藏在暗地里,那您入了宫岂不是……” 尤听容抬起头,安抚地拍了拍青町的手背,“能在年宴上动手,又对皇后的计划了如指掌,还能劝服皇后迎我入宫,除了皇后的的好表妹涂才人还能有谁。” “皇后本想利用涂才人争宠,却不料反被她玩弄的团团转。”尤听容想起了前世在皇后被废之后涂才人的风光,涂才人是皇后身上那只吸血的水蛭,看似温驯无害,实则野心勃勃。 她们二人本来无甚牵扯,只不过这一次,她算计到了自己头上,估摸着也猜疑到了单允辛对自己的偏待,这样一条致命的毒蛇时刻盘踞在自己的头上,若不尽早去除,定然后患无穷。 青町安静地听着,觉得此刻的大小姐有些陌生,小姐只进过一次宫,为何会对宫中的嫔妃如此熟悉? 但她并没有问,只要小姐能打起精神,她也就能安心了。 —— 钦安殿坐落于御花园北侧,西侧为太后的庆安宫,东侧则是六宫,本是方便后妃们礼佛参拜。 矗立于汉白玉单层须弥座上,重檐琉璃瓦顶之下,钦安殿的红漆窗框内烛火通明,低沉而富有节奏的木鱼声隐约传来,萦绕在殿中经久不散。 今日是大年夜,钦安寺的法师按例通宵为国祈福诵经,就连殿前的月台上也盘坐了数十位僧侣,合手垂眼,诵念经文。 虽处在雕栏玉砌的富贵权利窝里,依然表现出超脱俗世的情景交融肃穆。 只是今日有些不太平,在庄严的念经声之中,似乎夹杂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极不耐烦,“念念叨叨的,听不清个所以然,烦死了!” 身边的侍女绿凝低声劝道:“主子,可不能这么说,大师们是在为国祈福呢……”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一帮子装神弄鬼的无用之徒,也配称大师?七尺男儿,他们若当真想为国祈福,便该如我父兄一般上战场去为国拼杀,而不是躲在这里受百姓供养!” 说话者正是被罚抄经书的董才人,虽未降位份,可对体面尊贵的董才人而言,大过年罚她在这钦安殿里抄经书,已经是重罚了。 更何况,这对她的的确确是无妄之灾,是栽赃冤枉了她。 旁人听着静心养性的经文,听在她耳朵里就是羞辱嘲讽,越想越气。 更是肯定了,就是皇后故意嫁祸于她,涂丞相无能,朝堂上斗不过董将军,皇后却在后宫使阴招,实在可恨! 想到这里,董才人把手中的狼毫细笔重重一摔,才抄好的半页经文便污毁了。 绿凝连忙递了热茶来,贴心地为董才人顺气,“主子息怒,将军和公子们一身悍勇,寻常男子如何能比?” “陛下可说了,要抄满三十遍才许您出门,主子还是莫要置气了,来日方长,总得先离了钦安殿才好打算。”绿凝将桌上沾染了墨渍的宣纸替换下,铺了新的,又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了笔到董才人眼前,“主子,您请。” 董才人气呼呼地拿了笔杆在手,绿凝悄悄松了口气,可董才人才写了没两个字,就恼火起来,眼睛一斜,“去!去外头给我叫人进来替我抄!” 绿凝有些为难,“这……”皇帝罚了董才人抄经书,若是旁人替她,岂不是欺君之罪,何人敢为? “笨丫头!你只说是我叫人来替我讲经,或是说我要求几本手抄经卷,不就行了?” 绿凝这才点头答应下来,“是,奴婢这就去。” 既然董才人敢这么做,便是有把握陛下不会怪罪,何况陛下哪会亲自检查?底下的宫人还敢为难风头正盛的董才人不成? 再说了,左右不是自己替主子抄的,要怪也是怪替笔的僧人。 —— 凤仪宫-椒房殿 寅时刚过,宫女们就早早预备起来了,今日大年初一,皇后娘娘要携六宫嫔妃们一同向庆安宫皇太后娘娘请安拜年,皇后和六宫嫔妃一道陪着皇太后用午膳。 这是后宫的大日子,内宫局昨儿夜里就没消停过。 不过奴才们也不是第一次应对了,今天却一个个绷紧了头皮,唯恐出了半分纰漏,上上下下透着紧张的气儿。 卯时一到,皇后的寝殿就传来了动静,宫女们有条不紊地排着队近前侍候。 待皇后坐到凤纹红木梳妆桌前,梳妆婆子轻手轻脚地为皇后描眉画眼,贴了宝石花钿,在镜中见皇后点了点头,这才安静地退下。 而后由秋弥亲手捧着二龙九凤发冠,仔细固定在皇后的发髻之上,“皇后娘娘凤仪万千,气度越发雍容不凡了。” 皇后低声笑了笑,起身用早膳,眼神往四周一扫,奇怪道:“江慎呢?” 秋弥脸上的笑脸僵住了,一时没有答话。 皇后沉了脸,“昨夜……谁又闹幺蛾子了?” 秋弥摆摆手,宫女们老老实实地退了下去,她这才低声道:“娘娘,昨夜陛下去了宜秋宫顺宝林那儿。” 第九十七章 府里是谁当家? 皇后的拳头立刻握紧了,朱红的嘴角也绷紧了,显然十分不悦。 三十和初一向来皇帝都是要陪着皇后的,即便不来凤仪宫,也是陛下忙于在乾清宫料理政务,现在居然被一个低贱的御女请了去。尤听娇此举,分明就是打皇后的脸。 秋弥看皇后现在就怒了,若是知晓事情的全貌,只怕更是不得了了。 知道今日只怕要大闹一场,卑微地跪下认罪,“奴婢该死,竟然欺瞒于皇后娘娘。” “说吧。”皇后这两个字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秋弥的背脊更加压低了几分,“昨夜宜秋宫半夜里召了太医,说是顺御女受惊过度又着了风,后半夜起了高热。叫了太医还不算……还派人去了乾清宫传话。” “常顺也是昏了头了,这样的小事还告诉了陛下。”秋弥小心翼翼地替皇帝寻了理由,“陛下就被请去了宜秋宫。” “至于江慎……正在房里歇息呢。”秋弥也觉得荒唐,“昨夜陛下发现宜秋宫没了炭火,认为内宫局欺上瞒下,很是恼火。江慎是后宫的总管,陛下传了去问话,不知怎的惹恼了陛下……叫赏了十杖。” 皇后面色阴沉,一双冷辣如毒蛇一般的眸子扫视着秋弥,“皇上因为区区一个御女,打了本宫的主事太监!?” 这明面上打的是江慎,可却实实在在地打到了皇后的脸上。 “皇后娘娘息怒。” ”是本宫小瞧她了。” 皇后想起尤听娇在她面前那畏畏缩缩的模样,别说是对自己,就是见到了董才人、涂才人,都是一副讨好阿谀的模样。 却没想到,背地里,心思大的很! 前脚才被降了位份,后脚,就能哄的陛下公开抬举她。 “江慎特意嘱咐奴婢不要惊动皇后娘娘。”秋弥将头埋地更低了,“现下董才人被禁足钦安殿,也不许插手内务,正是皇后娘娘的好时机,江慎特意嘱咐奴婢劝慰娘娘,不必为了他,惹怒了陛下……” 皇后牙关紧咬,“人是陛下打的,本宫又能如何?”可这口气,就让她这么咽下去,又实在堵心。 秋弥一听就知道皇后的言外之意,忠心劝导,“涂家现在被陛下忌惮着,娘娘要治她也不必急这一时。” 皇后这才缓缓点了头,“让太医好好瞧瞧,至于宜秋宫……既然病了,让敬事房把牌子撤下来,免得过了病气给陛下。” 秋弥点头,这才招了宫人们近前伺候皇后装扮。 一个小宫女趁着这时间说起昨日秋弥嘱咐问的金簪的事,“张公公说的确是陛下令内宫局特制的,然,却不是赏给尤大小姐,而是小池大人替未婚妻求的。” 皇后现在哪有心情过问这事,过耳听了,便把昨日对尤听容的那些怀疑尽抛下了,也是自己多心了。 秋弥随口指点道:“现在是尤才人,‘小池大人的未婚妻’这种话,日后可不能再说了。” “是。” —— 尤府 今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虽是寒冬里,但在大太阳天里晒着也能出一身的热汗,干活的下人们都穿不住棉衣。 一大早尤贵泰便带着尤夫人,清点了池卿朗送来的聘礼,连带着那双尤听容喂了小半个月的大雁,一同送回了池府。 三姨娘本还有些舍不得,尤贵泰爱惜名声,更忌惮池家的官势,不敢不还。 青町担心尤听容伤怀,特意赶着午膳前,阳光最温暖明艳的时候,搬了躺椅,又仔仔细细地铺了软被在上头,想着让尤听容晒晒太阳,也许心情也能明媚些。 此时青町忙着替尤听容收拾要带进宫的行囊,将床榻上的物件抖松软了,搭在竹竿上晾晒。 而尤听容则放松了腰背靠在软枕上,一手枕在脑后,头微微仰着,眯着卷翘的长睫,整张脸都被暖烘烘的阳光照亮了,不知是醒着还是在小睡。 雪肤冰骨般的美人,犹如被镀了一层金边。 三姨娘带着笑脸进了正房的院子,就正巧瞧见这一幕,纵容一向不喜欢于他人,三姨娘也不得不承认,就算不论气度风骨,只看容色风姿,尤听娇也是比不过于她的。 正因为如此,三姨娘才这般焦心,尤听容进了宫,尤听娇如何都得过她呢?只得她这个亲娘放下脸面身段来一趟了。 “大小姐!”三姨娘脸上挂着笑,摆出了一副熟络亲近的姿态,“大小姐好兴致,今日赶着好时候在院子里晒太阳呢!” 青町对三姨娘颇有敌意,手上的东西还没放下,人就站在了尤听容身前,“三姨娘来做什么?” 三姨娘没有计较青町的无理,眼睛在院子里一转悠,便开口道:“姨娘来恭喜大小姐得了个好前程,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只前些年在祁县时从猎户手中买了几张的狐皮。” “虽然算不得顶好,可洁白如雪,若能做了裘衣披风,定然很衬大小姐。”三姨娘说着,身后的丫鬟便打开来手中的木匣子,果然是好皮子,难得的是几张皮子上颜色差异也不大。 青町的脸色稍好了些,以为三姨娘是知道小姐要入宫来奉承的。 “青町姑娘,你快帮着大小姐收着吧。”三姨娘笑意更深,“宫里头的奴才势利,大小姐罗衫珠饰装扮着,也可免的叫人轻看了……” 尤听容睁开了眼,琉璃般剔透玲珑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瞧了过来,“三姨娘有话便直说了,这些东西,姨娘还是自己留着吧。” “大小姐,这也是姨娘的一番心意,姨娘只是希望大小姐作为长姐,可以对二小姐照顾一二,毕竟是亲姐妹,同气连枝总好过孤立无援。”三姨娘脸上有些不好看,她没想到尤听容这般不给面子。 “再说了……若非二小姐,大小姐哪里能得了这么好的机遇,且一入宫就是才人。”三姨娘说的情真意切,若不是托了尤听娇的福,尤听容哪里能有这样的机遇? 尤听容觉得有些可笑,尤听娇下药害她,三姨娘竟然还跑上门来求她照顾,还舔着脸觉得她占了天大的便宜。 “这样的机遇,我可受不起,顺御女若是不甘心,大可寻了人多的时候自荐枕席,说不准也能求个大号的前程。”尤听容再度合上眼,“顺御女正好擅长这个。” “你!”三姨娘的笑脸彻底端不住了,恶狠狠盯着她,“大小姐,你也不要得意忘形了,你进了宫里,这辈子恐怕是出不来了,即便再得意、再风光,这府里还是我当家!” “你亲娘还得在我的手底下领银子呢!” 第九十八章 威胁 尤听容冷看着三姨娘张牙舞爪地炫耀自己的威风,眼底一片冰冷,“三姨娘这是在威胁我?” 三姨娘说的不错,前世尤听容那般隆宠在身,又有皇嗣傍身。只要尤贵泰送了信进宫,无论是弟弟妹妹的亲生要钱,亦或是尤贵泰想搬了新宅子,她都无所不应。 只要她有,向来是流水般的银子往家里寄,每逢年节更是托了太监送上节礼。 只在回信的最末端坠上一句,“只盼父亲、母亲身体康泰。” 她做了那么多,只是想替母亲争一口气,她总以为只要自己争气,尤夫人便能过的好。只要她争气,便能得到父亲的看重和关爱。 可惜,到头来,她施与的恩惠全都喂了狗了。 反而是在意之人,遗憾地永远离开了,她才知道,尤夫人不仅未曾共享她的荣光,反而做了三姨娘母子像她伸手要这要那的筏子。 三姨娘挑眉,也不再装样子了,“本来是劝告,但大小姐咄咄逼人,便不要怪姨娘说话难听了。” 尤听容坐起身来,侧身将手靠在椅背上,“既然三姨娘说话难听,那我也不必客气了。” “三姨娘只怕还不知道吧?”尤听容唇边勾起一抹冷笑,“皇后娘娘赐我与二妹妹同居宜秋宫,只不过我是才人,而她只是个御女,论起来身份,我便是宜秋宫的主位。” 三姨娘脸色骤变,尤贵泰根本没把尤听娇放在心上,哪里会跟三姨娘说清楚这些,三姨娘声音里带了点慌张,“大小姐……” “三姨娘是长辈,又深的父亲的看重,是府上的当家人。今日你冒犯于我,我不能如何。”尤听容说的不急不缓,将方才三姨娘的炫耀再度重复一遍,只不过随机画风一转。 “可进了宫,三丈红墙之内,主位可训诫教导底下的妃妾。”尤听容盯着三姨娘的眼睛黑沉沉的,蛾眉微微扬起又落下,“不顾三姨娘放心,正如姨娘方才所说,我与二妹妹可是‘同气连枝’的亲姐妹,我便也不罚重了,只每日在宜秋宫门前,跪上两个时辰便可。” 三姨娘的脸一片铁青,她知道尤听容可不是在吓唬人,这个大小姐看似纯良,实则心思深的很。 三姨娘自己仗着长辈的身份和尤贵泰多年来的情分,都在尤听容身上吃了不少暗亏,二小姐那个纯良的性子,如何斗得过她? 此刻三姨娘听尤听容面不改色地说起要如何如何蹉跎尤听娇,她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可还有些拉不下脸来服软。 有了上一世的教训,她可不会再做那个冤大头,更何况还有尤听娇牵制着三姨娘,尤听容不怕她不服软。 “哦!对了!”尤听容语气轻巧,宛若说笑话一般开口:“从前宜秋宫的主位是董将军的嫡女董才人呢,我听闻从前董才人就曾让二妹妹每日在宜秋宫前罚跪三个时辰。” “董才人爱吃板栗,二妹妹还替董才人徒手剥过板栗球呢!”尤听容说着哼笑了两声,当趣事说给了三姨娘听,这是三姨娘竟敢用尤夫人威胁她的回敬。 一字一句仿佛敲在了三姨娘心口上,这些事,尤听娇就算想跟她说,可没有钱银开道,这些苦……说都没处说。 被三姨娘扰了晒太阳的好心情,尤听容施施然起身,打算回屋去。 三姨娘再也稳不住了,“大小姐,是姨娘说话失了分寸,夫人是正房太太,府上自然是夫人为尊。” “只求……只求大小姐高抬贵手,念在姐妹一场的情分上,念在姨娘对夫人和小少爷的照顾,能原谅二小姐的莽撞。” 三姨娘现在不敢求其他,只求尤听容不要记恨报复尤听娇便是幸事,她也会写信进宫,让尤听娇千万不要再昏了头了。 从前是靠着尤听容的宠,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靠着姐妹之情,在宫中稳住地位才是正经的。 —— 钦安殿 平常肃穆静谧的佛教殿宇,今日却不闻经文声,只听得阵阵哀嚎。 僧侣和太监们都围在月台下,似乎眼前的场景太过惨烈,有些僧人不忍地垂首念起经文。 只不过诵经之声很快被哀嚎痛呼所压过,一个面相凶恶的婆子眼神凌厉地扫视着僧人们,“陛下罚了董才人亲手抄经书三十遍,谁若是敢替才人抄,便是欺君之罪,就是打死也不为过!” 正中间,一位蓝色僧衣的和尚被压在长凳之上,两位手持扁方厚木杖,膀大腰圆的太监正重重责打在其下肢,不过十来杖,便已经打的皮开肉绽。 “皇后娘娘仁慈,念在是佛祖面前,免了死罪,知赏杖刑务实,逐出宫去。命诸位观刑,也好引以为戒,切莫再以身试法!” “贫僧知错了!哎呦!公公饶命啊……”那僧人哭喊不止,可没过多久就喊不出来了,俨然是昏死过去。 钦安殿内,董才人正坐在桌前抄经,听着外头的声音,眉头皱的老高,“贱命一条,哭的人心烦!” “皇后假仁假义,既然是欺君之罪,赐死就是。还要在钦安殿前责打,吵得我不得安宁。”董才人笔下一顿,又写错了字,心烦的把这一页纸扯开来。 董才人说话一向不客气,宫女绿凝是见惯了的,今日听她在佛堂里这样不把人命当回事,更不敢吭声了,生怕她要自己来替她抄这经书。 听着外边动静小了,董才人随口问道:“绿凝,我听说这佛经用血来抄更灵验,可有此事?” 绿凝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老老实实点头,“是有这样的传言。” 董才人乐了,随手递了墨盒过去,“五十杖已经能把人连骨头带皮肉都打烂了,你去,接点血来给我抄经文。” 皇后既然要亲自检查她的经文,那就用这僧人的污血好好恶心恶心她。 “是,奴婢遵命。” 绿凝脸上流露出惊骇,又很快低头掩饰过去,心里对董才人更畏惧几分,视人命如草芥,往后当差要更留意些。 第九十九章 封赏 尤听容难得过了几天清闲日子,既不必备嫁,祖母那里也只叫她好好歇息两天。 就连三姨娘,为了亲生女儿也没日忍气吞声地来正院里给尤夫人请安,做足了姿态,至少在尤听娇没越过尤听容之前都不敢给尤夫人脸色看的。 府上的事办妥了,她便也惫懒着性子,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许是睡的多了,整日里就有些提不起精神来,引得身边人反倒忧心起来。 这日尤听容照例睡到巳时过半了,才懒洋洋地穿了宽衫,也无心梳妆,只随意簪了长发。 平常院子里是很安静的,但今天尤听容一醒来就依稀听见了些细小的动静,似乎是有人在庭前活动,“今日廷青休息,没有出去玩吗?” 青町端了热腾腾的小米粥和一碟子碎肉小笼包过来,笑着答道:“小少爷越发懂事了,这几日跟着武师傅学的刻苦,每日晨起、下学都会练习。” “即便是放假了,也没有丝毫懈怠,每日除了吃饭、温习功课,便是在苦练武艺,我瞧着几日的功夫就有模有样了。”青町将早膳摆在了窗前的小桌上,这个位置恰巧能看见庭前的尤廷青。 青町把竹筷放在尤听容手边,“还是小姐你的主意好,小少爷学些武艺在身,人精神多了,而且个头都窜高了些,老太太可高兴了。” 尤听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窗外,尤廷青只穿了一件蓝灰色中衣,头发梳的高高的,手中一柄木剑,正一板一式的练着。 微微鼓起的脸颊绷紧了,神情认真,脸上那股稚气都淡了。 正赶上长个子,肩膀都宽正了些,瞧着确实长大了些。 只见他手中的木剑习习生风,周身的树枝也跟着颤动,似乎是注意到了尤听容的视线,那双圆眼扫过来是还带着锐意。 见到是尤听容,尤廷青按剑在手,脸上绽开笑容,做了个收剑的姿势,喊了声阿姐,就喜滋滋地往屋里来了。 “廷青,练了一早上了,饿了吧?”尤听容让青町又拿了双筷子,“陪我吃两个包子。” 尤廷青听话地答应,往嘴里塞了两个包子,含糊不清地和尤听容说起最近的成果,读了什么书、练了什么新招式…… “廷青,阿姐让你练武只是希望你能强身健体,但凡事都该劳逸结合,过犹不及……” 尤廷青正色道:“阿姐,我在文道上并无天分,反而是武学,师傅说我根骨不错只是开蒙的晚了,只能苦学弥补。” “廷青是家中的男儿,日后需为阿姐和母亲的荣光争口气,陛下明年便要重开文武举试,往后三年一届,今朝文武并重,上阵杀敌亦可封官拜将。” 明明还是个十二岁的少年郎,尤廷青却第一次表露出了自己的坚持,他露出了向往的神色,“阿姐放心,廷青不怕苦。” 尤听容并未再劝,而是欣慰地点了点头,“确实是长大了。” 如果说之前她还对尤夫人和尤廷青多有不放心,现在听到尤廷青这番话,心中安定许多了。 这样的尤廷青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任凭三姨娘和尤贵泰摆弄的无知小儿了。 几人正说着话呢,尤贵泰身边的小厮就着急忙慌地来了,“大小姐!夫人!” 青町没好气地扬声喊道:“青天白日的,嚷嚷什么!?” 那小厮颠颠地近前来,“大小姐,宫里来了给您的赏赐,老爷和三姨娘已经在前厅里候着了,只等小姐和夫人过去了。” 小厮笑的合不拢嘴,“大小姐,您请。” 待尤听容和尤夫人到了前厅,正坐在厅内悠悠然喝茶的,正是一身茶色镶红边袍服的张福,反而是三姨娘和尤贵泰有些拘谨地站在一旁,陪着笑说话。 张福瞥见尤听容的身影,一个激灵,放下茶杯,揣着手上前行礼,“奴才请才人安。” 三姨娘和尤贵泰的脸色有些不得劲,方才这位张公公派头可大的很,因为才知道张福是御前大总管的徒弟,尤贵泰对他是毕恭毕敬,没想到见了尤听容,他就立刻换了一张脸。 加之张福都这般客气地行礼了,他们两就这么站着也不合适,只能低头也问了安。 尤听容也不推辞,只说了句,“父亲和三姨娘是长辈,不必如此拘礼。”嘴上这么说,却也不见来扶。 张福看在眼里,知道尤家这里头的不对付,明白了陛下让他来这一遭的用意了,果真是偏宠啊。 “宜秋宫才人尤氏听旨!“张福挺胸昂头,微微拖长了尾音。 尤听容敛神垂首,提裙跪下,“臣妾听旨。” “皇上口谕,宜秋宫才人尤氏,静容婉柔,丽质轻灵,淑慎性成,深慰朕心,赐封号‘宜’,并赏白银千两,足金头面两套,玉镯一对,绸缎十匹,各色皮草十四张,以表嘉奖,钦此!” 张福传旨的同时,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们逐一上前,站定在尤听容两侧,等待尤听容过目一观。 跟着跪在尤听容身后的尤贵泰等人却是随着张福的声音,心肝都在跟着颤,他们哪见过这么多好东西,忍不住想偷偷抬眼看,却只见到尤听容挺直的腰背。 “臣妾叩谢陛下圣恩。”尤听容俯首谢恩,声音里却并无喜色。 张福心里替陛下犯难,这位尤大小姐着实是难讨好了些,金银财宝不放在眼里,就连陛下的真心也置若罔闻。 陛下是天下之主,如见碰见了自己喜欢却得不到的女人,可不得惦记的跟什么似的,怪不得陛下越发上心了。 对于张福这样在宫里长大,见多了人情冷暖的宫人而言,陛下愿意放低姿态来逢迎讨好一个小家女子已经是极难得了。 “宜才人快快起身。”张福亲自上去扶起尤听容,“陛下惦记着您呢,特意要奴才带了一个人来。” 张福说着,身后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姑姑便上前行礼道:“奴婢方欣见过宜才人,才人安。” 方姑姑一身淡玫瑰灰的窄袖长衫,裙边缝了一圈铜绿的花边,头发盘在脑后,整个人干净利落,姿态沉稳,一看就是规矩极重的。 “方姑姑多礼了。”尤听容客气地叫起,转而疑惑地望向张福, 张福解释道:“方姑姑是宫里的老人了,管理事物、伺候主子都很是稳妥老练。” “陛下知道才人放心不下尤夫人,恰巧方姑姑到了年纪要外放出宫,便特意开了恩,送到尤府上帮着尤夫人操持府上大小事。”张福说着又将尤夫人引见给方姑姑。 这话听在三姨娘耳朵里简直是晴天霹雳,张福这意思是要让方姑姑帮着尤夫人管家? 第一百章 若生 尤听容本来冷硬的神色稍稍松动了些,她没想到,单允辛还能想到尤夫人,能做出这番安排来替她周全。 前世尤听容入宫后,虽然再三嘱咐尤贵泰好生照料尤夫人,她本以为尤贵泰就算不顾及夫妻情分,也得顾念自己这个得宠的女儿。 谁料只不过是一朝受她牵连,被贬官外放,尤贵泰便把从前那些恩惠好处全抛掷脑后,心心念念将过错全归咎于尤听容身上……连带着尤夫人也不知受了多少蹉跎。 还未到晋南,就因为身子弱,撒手人寰。 她听了消息,月子里哭了好几天,留下了些眼疾,好几个月都不能见光,还是单允辛命人从宫外请了名医将养了小半年。 现在日理万机的单允辛肯替她打算到这些对他而言无足轻重的小事上,也算是有心了。 后边的三姨娘立刻就急了,尤夫人抱走了尤廷青,现在又要把管家权夺走,这不是要了她的命吗? 赶紧讪笑着开口解释道:“张公公,您有所不知,夫人身子不好,受不得辛苦,历来府上是我管家的……” “放肆!”张福脸色阴沉下来,喝道:“嫡庶尊卑有别,陛下重礼教,你不过是个妾室,怎可越过当家夫人说话!?” 尤贵泰对张福忌惮的很,一见他抬出陛下,更是心慌,“滚回去!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丢人现眼!” 府上的下人都在,三姨娘哪里受过这等羞辱,嘴唇都在发颤,羞愤难当转身要走,却被方姑姑叫住了。 “姨娘且慢。”方姑姑眼神犀利,理所当然地吩咐道:“请姨娘将账本、印章都准备好,一会儿奴婢便去取。” 三姨娘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可对上方姑姑冷冰冰的脸,她平日里的那股狠劲就发作不出来了。 心里有些发怵,若是她不答应,只怕这个方姑姑要当众给她一个下马威。 只得咬着牙点头,一句话都不肯再说,扭头便匆匆离去。 方姑姑犹嫌不够,皱眉对尤贵泰道:“尤大人,您府上的姨娘着实是气性大了些。” 尤贵泰有些不自在地站在原地,还得应付方姑姑,“方姑姑说的在理,日后便幸苦您了。” 张福趁机提点道:“尤大人您可别嫌咱家多嘴,方姑姑从前是陛下身边当差的,规矩难免重了些。” 尤贵泰一听原来是御前的人,看方姑姑的眼神就不一样了,脸上的笑容热切了些,“张公公和方姑姑愿意提点,是下官的福气。” 张福也松了口气,看来还不是个扭不转的性子,那他的差事也好办了。 趁着太监们被方姑姑领着去放东西,张福把尤贵泰引到了一旁,低声道:“尤大人,皇家重规矩,陛下尤甚,您在京城里打听打听,朝中大臣三妻四妾多,可宠妻灭妾就是不顾礼法了,免不了惹了闲话。” “陛下正心疼宜才人呢,您忽视尤夫人就是伤了才人的脸面,甚至有不敬陛下之嫌。”张福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有些惶恐的尤贵泰,“大人可不要因小失大。” 尤贵泰连连称是,心中也有了成算,往后管家的事是万万不能再让三姨娘插手了。 倒不是怕别的,只府里住了位宫里的嬷嬷就够他忌惮的,方姑姑在宫里呆的久,虽然是奴婢,但宫里的贵人多少都认识,实在是开罪不得。 尤听容在不远处看着,知道尤夫人这边是稳了,不怕三姨娘阳奉阴违。 要论耍心眼还是单允辛厉害,这一手不仅是保尤夫人,更是稳住尤听容的心。 —— 钦安殿 雕梁画栋的主殿内灯火辉煌,正堂供奉高达五米的三世佛身上镀了一层赤金,左右是十八罗汉凶神恶煞护庇左右,身后的文殊、普贤、观音三位菩萨面容祥和。 这些生动各异的神佛在满墙蓝白彩绘的祥云映衬之下,更显威严神秘,似乎都在注视着堂前之人。 一身羽扇豆蓝棉布僧衣的若生跪在蒲团之上,垂头低首,一掌竖在颌下,一手捻着佛珠,虔诚地诵背着佛经。 来往的奴才和僧人们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实在是少见生的这样的,宫里的贵人虔诚信佛的少,因而挑僧侣不免会看皮相,长得好看的就更能得到好处。 若生生的白皙,眉眼舒展,眼似点漆,一张糯粉的唇为的脸上添了画龙点睛的一笔,颇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姿玉质之美。 更奇怪的是此人是从宫外灵感寺进的钦安殿,自来了后便日夜在佛前诵经。 宫里的僧人浸染了世俗气,如何见的惯这样的做派,更是嫌他日夜不休,让惫懒惯了的僧侣不自在的很。 可令人奇怪的是,平日脾气暴躁、动辄闹的钦安殿不得安宁的董才人,自若生开始在此诵经之后,便消停了下来。 正因如此,钦安殿管事的便让若生做了讲经僧人,还特许不必做杂事。实在是董才人拿那被逐出宫僧人的污血来抄经的事吓着了,生怕她再闹一场。 皇帝器重董将军,董才人自然不会受罚,可怜钦安殿不得安宁。 这天,董才人的三十遍经文总算是要过半了,她只觉得骨头都要在这厢房里窝的发霉了,甩了甩酸痛的手腕,“皇后还派人守着呢?” 绿凝点头,小心答话道:“奴婢听说,还是皇后身边的秋弥一张一张仔细瞧过的,唯恐您再找了替笔……” 这几日绿凝贴身伺候董才人,对其泼辣狠毒深有感触,若非钦安殿来了位新的讲经僧人,只怕她的日子更难熬。 不知怎的,董才人平日里最烦那些僧人讲理诵经,却觉得此人的念诵十分安神静心。 “狗奴才,真当自己是个玩意了。”董才人冷哼一声,“她能耐我何?我还就不信了,皇后还能把这钦安殿的僧人都打死了?” 绿凝心里懊恼,果不其然,董才人开口道:“去吧,再给我请一位讲经僧人,不如……就这几日念经的那个,我看挺不错的。” 第一百零一章 池大人 绿凝出现在钦安殿主殿,浅笑着委婉表述了董才人的需求,“才人心里烦,对所抄经文多有不解,想请大师解惑。” 不料若生眼皮都没颤一下,恍若未闻,嘴里继续念着他的经文。 绿凝也不好催,奇怪地看向周围的僧侣。 被她的目光触及的无不躲躲闪闪,个个作鸟兽散,应该唯恐被绿凝找上了,现在大伙都知道董才人的厉害,这哪是讲经?分明是给自己念往生咒! 还是管事的太监上前为绿凝解围,“绿凝姑娘,这位是个死性子,不念完这一卷是不会停的。” 绿凝也是无法,只能耐心地在一旁等候,仔细看才发现,若生的唇上都起皮了。 随着他的念诵,绿凝也不自觉的被吸引了,当真觉得眼前人是位得道高僧,心里的悲悯是做不得假的。 若生念完了,优游自若地起身,朝绿凝施了一礼,“请施主带路。” 绿凝心中有些不忍,顿了顿,还了一礼,准备好的说辞却说不出了。 若生不紧不慢地跟在绿凝身后进了侧厢房,董才人正百无聊赖地倚在暖榻上翻看自己抄的经文,有些嫌弃血腥味熏人,“低贱之人,连骨血都是臭不可闻……” 董才人一抬眼,一眼就认出了眼前人,若生送的那纸安神符还压在她的枕头下,“是你。” 若生的眼神却毫无波动,颔首倾身低声念道:“贫僧见过施主。” 董才人对若生印象深刻,不止是这人一身的纯粹干净,也是因为那纸安神符一到手,她夜里竟然真睡得安稳了不少。 此时再见,本来打算饶了他的,可若生那目空一切的模样,竟好似全然不认得她? 董才人哪能容忍别人这般忽视,不怀好意地指了指一旁桌上的纸笔,“这几日,我总是心神不宁,劳烦大师为我抄两本经书,聊以安神。” 董才人说着,给绿凝使了个眼色,绿凝便将已经干涸成了枣红色的一小盏血搁在了桌上,都不好意思抬头看若生的脸色。 若生平静地瞥了眼,伸手将小盏拿到一边。 董才人刚想发难,却见若生另取了干净的墨盒,一手拿起一旁削水果的银匕首,面不改色地将纤薄的雪刃切入了自己的掌心。 细密的鲜红色血珠顺着银白色的薄刃涌了出来,染上了若生骨节分明到有些关节粗壮的手指,蜿蜒着滴进了红漆木盒。 不知为何,这一幕红色艳丽的吓人,好似有生命一般,绿凝的呼吸都不自觉地放缓了。 她没有发现,一旁倚靠着的董才人眼中的关切,以及因为紧张而微微直起的背,明明只是一面之缘,向来以别人的苦痛为乐的董才人却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僧侣挂心。 若生神情恬谧,垂眼看着鲜血滴进墨盒,荡出一圈圈涟漪,“刺血书经,是重法轻身之举,施主必得大遂所愿也。” “然抄录血经之前,需断食、禁盐,心中虔诚,活血为宜。”若生随手取了粗布包裹了伤处,“施主放了几日的腥臭污血便舍了罢,免得污了佛经。” 董才人有些不自在地收回落在他伤处的视线,别别扭扭道:“又不是我的血,有什么用?” 这话原本是刺他,若生却浅浅地露出了笑容,包容到甚至有些纵容地开口,“虽不是施主亲自刺血,然是贫僧心甘情愿献与施主,只盼施主能心定神安。” 董才人定定地看着若生,迟迟没有说话。 若生则立在桌前,提起狼毫细笔,沾了血,准备依董才人所言抄写佛经。 董才人却探身过来,伸手抢过了他手中的笔,又将宣纸转了头,“不必了,既然是讲经僧人,就念经给我听吧!” 口吻依然不好,若生也不计较,温和地答应下来。 绿凝垂首站着一边,看着两人在窗前各自忙着,大气也不敢出,只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董才人分明是舍不得让若生受罚呀! 要知道,董才人向来骄纵,就连董将军和董夫人的话都不见得能听进去,这个若生实在是不可小觑。 —— 今日尤府的门房有些为难,不为别的,只因府门前来了位贵客。不是别人,正是池家的大公子池卿朗。 也是赶巧,今天老爷当值去了;尤夫人带着方姑姑和三姨娘去铺子里做交接、对账本;老太太这几日又病着,唯一能请示的,就是大小姐。 从前也好办,两家定了亲,池公子来了,未婚夫妻见一面说说话也没什么,可如今婚约解除了,大小姐还成了宫里的娘娘了,门房便有些拿不准该如何应对了。 池卿朗知道他们的为难之处,和气道:“你只管跟尤小姐说,池夫人有些东西托她带给宫里的池宝林。” 门房这才快步跑进去通报,不一会儿青町便从里头出来了,客客气气地向池卿朗屈膝行礼,“奴婢请池大人安。” 池卿朗抬手叫起,守礼地提出应当先拜访府上的长辈。 青町婉拒了他的好意,领着池卿朗往内院去,解释道:“家中长辈不在府上,不能亲自相迎,还望池大人莫怪。” 池卿朗自然不会责怪,轻声道:“无妨。” 倒是青町变化不小,几日的时间,礼仪、言语便大不一样了。 到了正房院子里,尤听容站在廊下迎接,今日寒风又起,她整个人被罩在靛蓝的团花织锦披风里,风从廊下穿过,卷起略厚重的披风下摆,亭亭玉立。 长发盘在脑后,以一根白玉兰花粗簪固定着,衬的发如黑云,亮泽柔软。 纤细玉白的脖颈,和那张秋水芙蓉面露在外面,未施粉黛,只唇上一点嫣红,更显仙姿玉色。 两人再见,隔着并不宽敞的院子,都不自觉呆愣许久,似乎不知如何相称。 尤听容远远看着一袭绯色官袍的池卿朗走近,脸上是一贯的平和从容,还是那个琼枝玉树的翩翩公子,让她不禁想起了千灯节那晚的场景,恍惚了一瞬。 不过很快,尤听容走下木梯,垂首屈膝,“见过池大人。” 第一百零二章 真心求娶 尤听容被封的是才人位,五品,而池卿朗才被单允辛提了做四品的国子司业,论品级,是该尤听容向他行礼问安。 这声“池大人”听在池卿朗耳朵里,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失意。 上一回这样称呼他,还是在薛善利的书局偶遇。 那是他们在互晓身份后初见,尤听容向他施礼,此后便再没有这样生疏过了。 甚至,他们一度即将修成正果,三书六礼只差最后的亲迎这一步。 池卿朗想起了尤贵泰亲自送回池府的那一双大雁,羽毛干净、体态慵懒,显然被照顾的极好。 《雁秋词》曾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大雁成双、明媒正娶,原本是最美好的承诺,兜兜转转,却没能送出去。 池卿朗看着尤听容屈膝垂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手臂微微伸出,想要扶起她。 可很快又反应过来了,眼前的是陛下的新得的宜才人。 手指蜷缩着握成拳头,重新放回身前,收回了目光。 喉结滚动了两下,才有些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的称谓,“才人……” “才人多礼了。” 就在十日前,千灯节上,在华光漫天之下,当着陛下的面,他还唤过眼前人一声“听容”。 青町看着,心里忍不住替小姐伤心,小姐不愿入宫,不屑于豪门大户的富贵荣耀,只求和睦安乐。 池卿朗的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否则,尤听娇又怎会嫉恨至此,想出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招。 本来多好的一对儿,如今倒成了陌路人,小姐心里该多不好受呀? 青町主动上前扶起尤听容,打岔道:“外边冷,池大人进屋喝杯热茶吧,小姐新得了今春新摘的白芽孢茶。“ “奴婢是个粗人,并不懂茶,可才一烹煮都知道是好的。只因茶汤清纯透亮,自带山野花香,入口更是甘甜清冽,小姐十分中意……”青町本来是想缓和了气氛,说着也察觉到不对了,自觉熄了声响。 尤府不过是个破落户,初春未到,小姐就得了南方才摘的春茶,略一思量也知道是陛下赏的。 当着池卿朗的面说这些,青町也知道不合适,只能笑着掩饰尴尬,先去泡茶了,也给二人留了说话的空间。 尤听容脱下了披风,与池卿朗相对而坐,桌旁的铜炉里炭火烧的正旺,热气熏染了她皎白的脸颊,“母女连心,池夫人和尚书想必十分牵挂池宝林,若有什么我能带的、能做的,大人不必客气,尽可托付给我。” 池卿朗一看就知,是乌岡木炭,无烟、无尘、耐烧,今年京城缺炭,乌岡木更是皇亲国戚才用得起。 他也曾来过尤府,进过这屋里,虽然瞧着陈设摆放并无不同,可这里现在处处都是陛下的痕迹,亦是陛下的心意。 原来的那些担忧和顾虑好似都不得不放下了,陛下对她,比自己似乎更加周全,行事至此,心意可见一斑。 池卿朗看着尤听容将手虚虚地悬在炭炉上,暖红色微微染上了素白的手指,皮肉玲珑的好似能透过光,美的活色生香。 似乎她就该是这样矜贵的。 “多谢了。”池卿朗没有加上那个生疏的称谓,脸上依旧带着温润的浅笑,“家母挂念幺女,做了许多衣衫,唯恐孩子冷了冻了,另外附上几封家书,聊表思念关切之意。” “父母牵挂子女之心是人之常情。”尤听容听的认真,回道:“池夫人仁慈善良,宝林与陛下又是自小的情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情在,相信宝林在宫中也能自在如意的,你和池夫人也可稍稍放心。” 池卿朗听着尤听容波澜不惊地说着单允辛和池卿环的情分,似乎毫不在意,略一思量,还是开了口,“我倒觉得,陛下对宝林于其说是情意,不如说是存了照拂的心意。” 尤听容并未放在心上,低笑了两声,“宝林心地纯善、待人真诚,我亦是很欣赏的。” “听容。”池卿朗越矩地叫了尤听容的名字,他不愿看到她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更不想让她就这样心怀怨愤进了红墙深宫。 他不忍心。 因此,就算接下来的一番话,是将眼前人彻底推向旁人怀抱,也不得不为之。 尤听容被他喊的一愣,目光对上了他复杂的眼眸。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池卿朗温煦的笑容里不免带了苦涩,“我与陛下一同长大,是情同手足的莫逆之交,更是一路陪着陛下走到今日的高位上。” “我知道圣上的心机深沉和狠厉无情,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能体会他对你情意。” “圣上起于微末,忍辱负重,所以他愈发偏执,早在你我初遇之时,他便对你有心,可陛下虽谋算许久,却迟迟不发,你以为是为何?” 尤听容垂眸,有些心绪不宁,“陛下的心思岂是我能猜度的。” 池卿朗倏地轻笑,尤听容向来是落落大方端雅的,他还未见过尤听容躲闪充楞的模样。 倒真像陛下激自己是说的,若是当真毫不在意,怎会惊恐避让至此? 对上尤听容莫名其妙的眼神,池卿朗解释道:“说起陛下,你倒变得孩子气了些。” 不等尤听容反驳,他继续道:“陛下隐忍不发,初始是时机未到,若迎你入宫便是让你成了众矢之的,后宫纷争不休,牵连着前朝,陛下并无十足护住你的把握,所以克制自己的心意。” “而后,便是被我捷足先登了。”池卿朗叹了一口气,“陛下虽重情义,但他毕竟是天子,虽碍于与我的友谊,却并非会受制于此的性子。” “他之所以愿意成全你我……无非是因为你。”池卿朗将目光投向了挂在内间的那盏琉璃宫灯,“先是赏赐凤冠霞帔的大红嫁衣,而后是这盏对雁彩灯。” 池卿朗每说一句,尤听容的气息就乱了一分,她并不想听这些,这些动摇她心神的话。 “桩桩件件,都是男子求娶心上之人的物件,陛下的心意,昭然若揭。” “宜才人……这个‘宜’字极好。”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池卿朗说的每一个字都刺在了尤听容的心口,逼的她险些落下泪来,“祝贺新嫁娘的词句,听容,虽不是明媒正娶,可……你确是陛下真心求娶之人。” 第一百零三章 佛心已灭 “大人今日是来为陛下做说客的么?”尤听容垂眼掩去纷乱的思绪,再看向池卿朗之时,对他方才所言已经能一笑置之。 “我……”池卿朗摇了摇头,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放心,我并非偏执不化、沉湎于过往之人,既入了宫,我自然会顺应形势。”尤听容言笑自若,她知道池卿朗是出于好意,“陛下的心意再真,用心再细腻,我也不过是后宫三千之中的一个而已,身为嫔妃最要紧是知晓如何侍奉君上,若是用心太过……反而是害人害己。” 池卿朗心知尤听容的心性不可动摇,只能苦笑道:“罢了,你既心如明镜,我亦不多言了。” 恰巧此时青町端着茶具进来,小心地打量了尤听容的脸色,将茶具一一摆放好。 尤听容一手掖了袖口,素手拿起茶壶,为池卿朗斟了一杯茶。 热气浮动的瞬间,香气四溢。 似是春风吹拂过才发的青芽,摇曳的花苞里漏出的那一缕春意,顺着鼻端,流淌进了心间。 “我在此谢过大人从前对我的照拂,他日必将还报。”尤听容捏着小巧的瓷盏,神情真挚。 “昨日与廷青说了些话,他有意入武行,师傅亦说他天赋过人,是个可造之材。”池卿朗提起了尤廷青,他给尤廷青找的师傅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对尤廷青的天分颇为满意。 “男儿家,沙场报国亦是好出路,学文练武都是不错的,并无高低贵贱。”尤听容没想到尤廷青这么快就和池卿朗如此亲近了。 “术业有专攻,若你愿意,我可引荐他进肆武书院,专习刀剑骑射、兵法之道,日后也可考学升迁。”池卿朗还是保持着一贯思虑周全的行事风格,即便与尤家已经不是姻亲,依然能把事情做到妥帖完善。 尤听容也没有回绝,而是干脆地谢过,“多谢。” 池卿朗为她思虑良多,她也一定会回护于池家,入宫后,池卿环若有所求,她一定能帮则帮。 池卿朗举杯,“君臣有别,今日一别,你我身份便天差地别了,愿才人荣宠不改,快悦此生。” —— 钦安殿 董才人一袭桃红色罗衫懒懒地靠在暖榻上,腿上盖着狐皮绒毯,正对着烛光细细端详着自己白天抄录经文,脸上带着明艳的笑容。 绿凝拿了新灌的热汤婆子进来,一眼就被烛光旁的才人吸引了。 这几日董才人一扫萎靡和不悦,虽还拘在钦安殿不能面圣,可还是遣她收拾了华服首饰。 今日也是打扮的娇艳动人,烫金在桃红色的底色上艳丽逼人,粉面桃花妆,鬓上簪了新鲜的红梅,与清冷的寺殿和被禁足的境地极不相称。 平时董才人都是潦草抄完了就急着送出去,这几日却有了兴致来细细端详,还……还笑的这样欢喜。 不像看经文,倒似见着心爱之人…… 这个想法才冒出来,绿凝就一个哆嗦,赶紧把这荒唐的念头抛下,把手里的汤婆子塞到了董才人脚边。 董才人挨着热乎乎的汤婆子,又将因为举着佛经看了半天而凉丝丝的手放回了暖炉上。 听着耳边悠扬醇厚的诵读声,随口问道:“怎么还是他在念?也不晓得大殿里冷不冷。” 绿凝答话,“听管事的说,若生大师一念就是一整日,水米不进……” 绿凝说的一板一眼,但董才人却变了脸色,“狗奴才!” “奴婢该死。”绿凝不明所以,乖顺地跪下请罪。 董才人说的却不是她,“陛下信任他,让他做钦安殿管事,他便是这样苛待僧侣的?” 绿凝松了一口气,解释道:“是若生大师自己不愿进食,许是因为潜心修炼的缘故……” 绿凝一边说着,一边小心打量着董才人,拐了个弯道:“或许是为了给您抄录血经,大师说,需得断食、禁盐。” 她本是病急乱投医,可董才人转怒为笑,“谁稀罕那劳什子的血经!”转头吩咐绿凝,“把人给我叫进来……再吩咐管事的,我要吃宵夜,给他一炷香的时间,送到我房里!” 钦安殿主殿内,三世佛前。 若生潜心诵经多日,却始终没能重拾内心的宁静。 在不急不缓的木鱼声中,思绪回到了师傅安隐大师辞世的哪一日。 也是今天这样冰寒雪冷的浓夜,在偏僻简陋的草庐之中,安隐大师自知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将他叫到床前,嘱托了许多。 若生已经记不得了,但他却还记得一贯精神的师傅,短短几月就成了将行就木、垂死暮年的老人。 他本以为,师傅修行一生、行善积德,定会如师祖一般坐化金身,谁料却只能潦倒收场。 这一切,都是因为皇帝的一己私欲。 让师傅犯了口孽,又痛失佛宝,心中郁结,悔恨垂死。 “师傅,佛曰,‘上从诸佛,下至傍生,平等无所分别’,可为何当权者却可操纵命运,颠倒善恶?这又是什么道理?”若生终究是满心仇怨问出了最后的问题。 安隐心神巨颤,知晓他的佛心已经动摇了。 拖着病体,不顾劝阻,废了最后的心神,为他算了最后一卦。 不料算完了,安隐便口喷热血,老泪纵横,喃喃道:“造孽呀!你虽处红尘之外,却终究会牵连尘世之人,为了妇人棋子,沉溺于富贵权利之所,终究害人害己,迷失本心……只恐,不得好死……” 字字锥心,若生一字不敢忘。 安隐干瘦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若生,答应为师,此生不出灵感寺,不入名利场,你方能保全此生!” 若生却摇了摇头,引得安隐直叹冤孽,“罢了,这是你的命数……佛心已动,你已经不宜再做灵感寺的住持方丈了,去历你的尘世劫数吧。” 最后,若生便眼睁睁看着,看着安隐便如寻常的暮年老人一般,咽尽了最后一口气,与世长辞。苦修多年,一朝破戒,尚且比不过欢纵一生的凡夫俗子,那他这么多年又是修的什么? 若生的思绪也渐渐回到了钦安殿中,缓缓地睁开看,看着眼前贴金缀玉的三世佛。 他念了数日的经文,却未能从佛祖身前获得答案,心火已燃,烧的他焦心灼肺。 恰巧此时绿凝来请他,“若生大师,我家主子请您进去一趟。” 若生第一次没有念完经卷,就停了下来。 转头看向绿凝,眼神黑沉的让绿凝莫名心慌,若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寻贫僧?” “是。”绿凝也知道此事有些不妥,可毕竟董才人住在庙里,也不至于招致闲言碎语。 若生又转头看了眼熠熠生辉、宝相庄严的三世佛,似不舍,更似道别。 颔首起身,“贫僧这便来。” 既然佛祖不能给他答案,那他便要自己求得公道,既然皇权至高无上,既然皇帝视旁人如蝼蚁,那他偏要以蚍蜉之身,撼动大树之根基。 第一百零四章 慈母的“关怀” 乾清宫 已近三更天,单允辛还端坐于书案前,朱笔批折子。 他新任的吏部尚书钟士元是个刚正不阿的忠臣,果然不负他的期盼,一上任便不顾病体速查满朝官吏,凡有风声,皆毫无情面可讲。 年节未出,京城便已经风声鹤唳,百官的折子雪花一样呈上御前。 有表忠心的,有借机弹劾的。 更多的是求情和参劾钟士元,要求严惩此等兴风作浪之人,对于这样的折子,单允辛一律留中不批,这些人蛇鼠一窝,都是涂家的鹰犬,早晚要随着大树倾倒一哄而散。 桌案两旁的油灯架子许是烧的久了,烛光跳动的频率都快了些,这样的光下看折子只怕晃眼的很。 常顺眼尖,瞪了眼在门口守着的小太监,立刻轻手轻脚地挑亮了灯芯,嘱咐底下人加些灯油。 “圣上,夜深了,不如早些安置吧?”常顺说话很轻,唯恐惊着了专注的单允辛,“明日您还要早朝呢。” 单允辛微微活动了有些僵硬的后颈,常顺想上前两步,为陛下捏一捏,被单允辛抬手止住了。 常顺这才退回了原地,陛下不喜旁人近身,自选秀后,连自己这个贴身伺候的都不得挨得太近。 这边常顺才劝单允辛歇息呢,门口便传来了动静,“禀告圣上,庆安宫皇太后娘娘身边的彩月姑姑和敬事房金总管求见。” 常顺一听就知道,这是皇后请了太后出马,要拉皇帝进后宫呢!确切的说,是请皇上进涂才人的玉芙宫。 陛下这两天正烦涂家呢,朝中涂家一派的文臣好几个都进了刑部大牢,涂丞相那场风寒之后又在大年宴上受了重创,本来就是年过半百,如此身心俱累之下,竟将养了半个月才将将下榻。 这样下去,不知何日才能上朝,皇后如何能不急? 法子都用尽了,可陛下就是不待见涂才人,只得请了皇太后娘娘来劝。 果不其然,单允辛一听来人的名头,脸一沉,从折子上抬起眼,“他们倒是赶巧的很。” 传话的小太监不敢插话,踌躇着不知如何回复。 常顺埋汰道:“陛下的意思,是请两位进来。”调教了这么久,一个会看眼色的都没有。皇太后毕竟名义上是陛下的母后,派了人来瞧,于情于理不好不见。 一身绾棕直裾,约莫三十余岁的女子笑着上前施礼,“奴婢拜见陛下,陛下圣安。” 金总管也屁颠屁颠跟着请安,小眼睛一个劲地给常顺使眼色,明显是心里怕的很。 单允辛抬手叫起,装作不知,“你怎么来了,可是皇太后有哪里不安乐吗?” 彩月的心里也为难,陛下一开口,不称“母后”,反而疏离冷淡的称呼为“皇太后”,可见陛下对太后娘娘并不亲厚。 见着她,明知来意,还要问是否太后身子不好,这已经明晃晃的厌烦太后和皇后了。 “多谢陛下关怀,有陛下庇佑,太后娘娘一切都好。”彩月笑容真挚,“皇太后知道陛下勤政,日日忙到深夜,且有近一个月没进后宫了,实在是挂心您,这才遣了奴婢来问一句。” “慈母关心则乱,还望陛下不要怪皇太后冒昧。”彩月补上一句,为皇太后的举动披上得体的遮掩。 单允辛轻笑一声,眼睛重新落回折子上,手中笔杆子不停,随口道:“皇太后娘娘辛苦。” 彩月对单允辛的冷淡只当毫不知情,面不改色继续道:“陛下,政务要紧,可国嗣亦是国本,陛下也可选了合心意的嫔妃们松泛松泛精神。” 彩月说着,挥手示意敬事房金总管上前。 金总管忐忑地埋着头,将托盘递到了陛下身侧,“陛下……” 单允辛不急不缓地搁下朱笔,将手中的折子合上,递给常顺收拾,“便去宜秋宫顺御女处罢。” 金总管头埋得更低了,嗓子紧巴巴地开口,“回禀陛下,顺御女身子不适,暂且不便侍候圣驾。” 彩月心中一跳,皇后来庆安宫时对宜秋宫顺御女恨得牙痒痒,皇太后并未当一回事,现在看,这个顺御女果然是隆宠,决不可让此人先得了龙胎。 “陛下,后宫三千应当雨露均沾才是……”彩月一大段劝诫的话还没说,便被单允辛打断了。 “那便去涂才人宫里吧,朕许久不见她,正好有些话要问。”单允辛此刻才正眼看向彩月。 “对了,替朕告诉皇太后,楚地从涂家祖宅搜出白银二十余万两,金银珠宝数公斤,惩处奸人二百余人,流放者不计其数。”单允辛深邃的眼眸黑沉冰凉,说的彩月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朕知晓皇太后心善,又爱礼佛,特意嘱咐了。”单允辛唇边笑容凉薄,“脏银发往受冰灾的西部,定能救百姓于水火,为皇太后积阴德。至于流放者……皇太后礼佛,便派往大漠修筑万佛窟。” “皇太后定然能高兴,朕也算不辜负皇太后的慈爱关怀。”单允辛说完,摆手示意他们下去。 彩月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乾清宫,金总管长长出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彩月姑姑,您就行行好,扰了我吧!见陛下一回,我的魂都要吓散了!” 说完,却发现彩月并未答话,瞥眼一瞧,彩月就跟丢了魂似的,呆愣愣地往庆安宫去了。 皇帝话说的直白,明知皇太后因为楚地凃家的事正伤心,还要反复提醒死伤多少、流放多少。太后礼佛,陛下就偏要让凃家罪民去修佛窟,那大漠黄沙之地,工事繁重,向来是重罪才会派去那里,熬不住自尽的奴隶不知凡几。 这番话彩月传回去,只怕从此太后看到佛祖,都要想起凃家遭的这番苦痛,心肠不可谓不狠呐! 第一百零五章 以牙还牙 第一百零五章 彩月和金总管前脚刚出了乾清宫,张福就提着一颗心进去了。 常顺打眼一瞧,看张福这瑟缩的模样,就知道是尤大小姐……现在是宜才人那儿出了岔子。 张福将池卿朗拜访尤府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单允辛并没有像张福想象中那样面露愠色,反而是早有预料,随口问道:“是她在内院里接待的卿朗?” 依池卿朗的性子,向来是有始有终的,但他知道分寸,估计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坐下来说话。 单允辛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对于心爱之人,他一向有耐心,对尤听容尤其如此。 “是,是池夫人托宜才人带些物件给池宝林,约莫是拉不下脸来,池大人这才登门拜访。”张福巴巴地解释开了,唯恐陛下怪罪,“也是赶巧,今日尤大人和夫人都不在府上,尤老太太又在静养,这才……” 单允辛眼神扫了眼张福,“她的性子一贯是周到妥帖的,朕没什么不放心的。” 单允辛手里的佛珠拨了两颗,转头吩咐常顺,“既然是托了她照顾池宝林……常顺,明早传旨。” “流云宫宝林池氏,晋位正五品才人。”单允辛宽袖一甩,起身往外去了,“摆驾玉芙宫,有些账,朕还未跟她算呢。” 再过两日,便可光明正大地将人迎入宫中,这几天他便也不再拘着她,横竖已经是他的人了。 重重宫闱阻隔,他方能安心。 这一次,他要把人栓在身边带着,至于谋害者,必将百倍偿还。 —— 玉芙宫 凃才人撑着下巴坐在暖榻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虽然已经是三更天了,但涂才人依旧是盛装打扮,同心髻上是半个手掌大的银镀金点翠嵌珍珠宝石华胜,两侧各簪了一支镀金串珠红宝石步摇,脸上的妆容更是精巧。 涂才人一贯是低调恭淑的,少有这样出挑的打扮。 贴身宫女念真见她困了,走出门,在宫门前转悠了一圈,探头往宫道的前后都看了看,只有冷冰冰的红墙和灰白的石柱,空荡荡的,不见来人。 只得回了内殿,嘴里抱怨道:“这么晚了,也不见乾清宫来人知会一声。” 念真说着,看了眼都快烧尽的灯油,“主子,奴婢服侍您歇息吧,陛下……许是不会来了。” 今日下午,皇后就派人传话来,说让涂才人预备着今晚侍寝,坐胎药更是由秋弥姑姑亲眼看着喝尽了才走。 费了这样一番周折,竟然等了个空,念真有些替主子伤心。 涂才人却很稳得住,微微摇了摇头,“陛下会来的,只不过他看不上我,哪里会管我……是等到三更还是半夜。” 见念真不信,涂才人解释道:“皇后娘娘若叫不动,自会请皇太后出马,陛下心里不愿,也得顾及孝顺人伦。” “陛下才处置了楚地涂家,于情于理,也该安抚一二。”涂才人说着话又打了个哈欠,小心地拭去眼角的泪花,唯恐花了妆面。 再抬眼,宫门看隐约可见灯火和人影重重,正往玉芙宫来呢。 “瞧,这不就到了。” 涂才人理了理裙摆,满面笑容地出门相迎,“臣妾恭迎圣驾,圣上万安。” 单允辛脚步没有为她停留,而是径直入了殿内,走过了才好似刚见着她一般,扔下一句,“起吧。” “谢圣上。”涂才人一丝不苟地叩谢,随后垂首屏息地跟着进了殿内。 不料她才一进殿,常顺便带着人哗啦啦地往出走,瞬息的功夫,内殿就只余了他们二人。 涂才人脚步一顿,还是强颜欢笑上前,为单允辛斟茶,“陛下,一日辛苦,且喝杯热茶。” 单允辛依言拿起茶杯,大拇指与中指微微弯曲地夹着杯口,将茶水端至眼前,似乎是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杯盏上精巧的粉彩桃枝花样。 涂才人眼睛不自在地快速眨了两下,展露笑脸,“这是皇后娘娘赏赐臣妾的,臣妾喜欢的不得了……” “皇后赏的你都喜欢吗?”单允辛的目光顺着蒸腾的热气落在了涂才人的脸上。 看的涂才人呼吸都慢了两拍,故作欢喜道:“回皇上话,那是自然,皇后娘娘贤良淑德,对臣妾和后宫姐妹照顾良多,皇后娘娘赏的东西,臣妾没有不爱的。” “哦?”单允辛意味深长地发出了一个单音,“那个装着迷情香的鎏金双峰纹镂空银香囊……你也喜欢吗?” 涂才人瞳孔巨震,很快垂下眼皮来,用无辜可怜的模样掩饰过去,思量着是请罪抑或是狡辩。 单允辛声音陡然冷了下来,沉郁的骇人,“玉芙宫才人涂氏,阴狠毒辣,谋害天子,其罪可诛连亲族……” 涂才人的膝盖一下子软了,惊慌地伏在单允辛脚边,哀求道:“皇上饶命!臣妾知错了!” “你是一个聪明人,但在宫里,太过聪明了、眼睛太厉害了……却不一定是好事。”单允辛将杯盏放回桌上,话语里意有所指,“太聪明的人,往往死的惨烈。” 单允辛冷冰冰地看着她,这个躲在背后的,防不胜防的毒蛇。 涂才人对上他仿佛在看死人一般的眼神,泪水不自觉地流淌出来,在精巧的妆面上留下了斑斑的红痕,“陛下,臣妾保证,绝不透露有关宜才人的一星半点,才人无辜受累,陛下对其只有怜惜。” “不该说的,臣妾一个字都不会说。” 涂才人的心机筹算,在此刻单允辛绝对的权利面前,显得那样不堪一击。 单允辛破颜一笑,“快坐吧,好端端,怎么还哭起来了?”好似方才的杀意全然不存在。 涂才人扶着桌沿,颤巍巍地坐了半张椅子,笑容比哭还难看,“谢皇上隆恩。” 不过她这口气还未吐尽,便眼睁睁看着单允辛拿出一只拇指大的琉璃瓶,将细碎的粉末倒进了热茶之中。 而后那杯尚且冒着热气的茶水便放在了涂才人面前,“这药是你下在宜才人杯中的,自己不尝一尝吗?” 单允辛还清楚地记得,尤听容身上因为药效难忍,被抓挠的遍体鳞伤的可怜模样,对伤害过她的人,自然不会轻纵。 涂才人咬紧了牙关,沉重地呼吸了几息,端起茶杯一口喝下。 第一百零六章 所谓侍寝 凤仪宫-椒房殿 月亮已至当空,凤仪宫依旧灯火辉煌。 皇后坐在烧热的暖榻之上,披着凤纹大麾,正在焚香。 与膝齐平矮桌上,放着一尊三层的百鸟朝凤纹样的镂空错金博山炉,秋弥先将已经烧透的浮雕双鸳鸯的炭块放入炉中。 此时皇后手上还带着巧夺天工的黄金护驾,捏着一柄梅花鎏金长勺,将特制的细香灰撒如炉中,一点点均匀地将炭块填埋上。 身后的秋弥恰时地递了细长的金针,皇后仔细地在香灰上戳了大小一致的孔眼,而后铺上一层轻薄的金银叶片。 最后一步,就是用纤巧的金镊子夹了彤色的香丸,搁在金银叶片的上头,等待着微火烘烤后的悠长香氛。 恰在此时,江慎进来了,“回禀皇后娘娘,玉芙宫成事了……” 皇后手中的镊子用力过猛,生生将香丸上精巧玲珑的鸳鸯图样捏了粉碎。 同时,因为大量接触空气,温甜的香气立刻被熏染了出来,浓烈到有些呛人。 秋弥赶紧把香炉拿远了些,当心呛着皇后,谴责地看了眼江慎,“也不晓得打声招呼,吓着娘娘了……” 江慎不知存了什么心思,反而详细道:“玉芙宫叫了三回水了,陛下方才遣了张福过来,替涂才人告假,明日便不来凤仪宫请安了。” 皇后手中的金镊子缓缓地放回碟子中,眼神重新落回了香炉上,不顾香炉上烧红的炭块,伸手掀翻了,“下贱胚子!” 金属的撞击声乒乒乓乓响了一连串,秋弥摆手叫奴才们下去,扶着皇后重新坐下,“皇后娘娘息怒,涂才人好歹也是自家人,终究是为您做嫁衣的,何须伤怀?” “她倒是能干,勾搭人的本事不少。”皇后抚着心口,脸上既是怒色又显哀色,“看来那日还是尤家那个救了她,否则不晓得要被命妇们看到什么白日宣/淫的龌龊事,岂不丢尽了皇家的脸面!?” 前些日子陛下令内宫局重金赏了尤听容,本来皇后还颇有微词,现在对尤听容反而放下心来。 一个既无心陛下,又不屑于争宠的女人,陛下心有愧疚,愿意袒护些也不打紧。 秋弥眼见皇后怒气正盛,也知皇后是对涂才人承宠十分嫉恨,不敢相劝。 江慎却反而开口道:“奴才贺喜皇后娘娘,有坐胎药在,想来皇后渴求的龙嗣指日可待。” 秋弥本以为皇后会愈发恼怒,不想皇后闻言,虽然怒气未消,可却分出心神道:“明日开始,让太医院一日两趟去请脉,待她的胎坐稳了……本宫自有法子收拾她。” 秋弥被皇后眼中刺骨的毒辣骇着了,赶紧低头答应下来。 皇后虽然心悦陛下,但终究是对权势的在意和对长皇子的执着占了上风。 —— 玉芙宫 涂才人身上的药效已然发作,不受控制地解了罗衫,难耐地抓挠着自己的身体。 单允辛扬声招呼了常顺,常顺领着人将床榻上上下下的摆件都换了下来,这一会儿的功夫,来往的太监们将衣不蔽体的涂才人看的清清楚楚。 一个个面有异色,低头匆匆退下,只余常顺还在殿中。 涂才人羞愤欲死,可想而知,明日宫里要如何传扬她。 无非是玉芙宫涂才人不知检点,勾引陛下,如何如何,更别提传到了皇后耳朵里,皇后又要如何发落她。 涂才人已经站不稳了,整个人在地上难受地翻滚着,甚至拿脑袋去撞向木质的榻脚,发出沉闷的响声,伴随着痛苦的喘鸣。 常顺对涂才人的惨状视若无睹,默不吭声地为陛下换了衣裳,伺候单允辛歇下,又拉下床帐。 陛下让涂才人吃的,与大年宴那日涂才人下到尤听容茶水中的一般无二,肖院使说,此药不同于寻常情药。 不止是燥/热难耐,更让服用者浑身瘙痒难耐,若沉溺于情事,浑身发热则会加剧痒痛。 必然会导致中药者抓挠不止,女子皮肤娇/嫩,只怕一个不好就会皮开/肉绽,容易留下伤疤血痕。 涂才人居心叵测,不仅要借尤听容躲过皇后的步步紧逼,让尤听容身败名裂地入宫,还存了让她破相的心思,思虑周全、心狠手辣。 只可惜最终,都还报到了她自己身上。 常顺便在不远处冷漠地看着,待涂才人熬不住了,便叫宫女们抬了水进来。 只这一晚,足足叫了五回水,涂才人生生煎熬了一整夜。 直至单允辛圣驾离开,涂才人还在榻上昏睡着,整个人憔悴的不像话,自然也没能去凤仪宫请安。 待一觉醒来,不等她撑着身体去向皇后表忠心,床帐一掀,就先看见了面若冰霜的秋弥。 秋弥正坐在床榻前,锋利的眼神往涂才人身上打量着,嘴角勾起一抹嫌恶的弧度。 只见涂才人的肩头和后背心上全是青青紫紫的细痕,全是昨夜涂才人不堪忍受时抓挠、碰撞到的,但昨夜寝殿内只有常顺和单允辛,奴才们只知涂才人如何备受宠爱,就连彤史上也是白纸黑字写的涂才人的姓名。 涂才人分明是在冷冰冰的地板上过了一宿,压根没能挨到单允辛的衣摆,却百口莫辩。 在秋弥看来,昨夜涂才人和陛下荒唐了一宿,已然是连承宠的规矩都不顾,可谓放浪形骸。 “涂才人醒了。”秋弥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废话。 涂才人刚想起身,被秋弥按住了,掐在她肩头的手有些用力。秋弥一招手,一个小宫女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递到了窗前,“才人,您请。” 涂才人有些疑惑地看向秋弥,秋弥解释道:“才人昨夜侍/寝幸苦,为保龙胎稳固,皇后娘娘特意命太医院开了固本培元的汤药。” 涂才人不敢再问,知道以皇后善妒的性子,大概是不想她再承宠了,谢恩道:“多谢皇后娘娘。”咬着牙喝下。 秋弥见她这般乖觉,紧绷的嘴角稍稍松了些,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叫了等候在屏风之后的太医。 涂才人衣不蔽体,秋弥就叫了人进来,她也是敢怒不敢言,只得往衾被里躲了躲,顺从地伸手由太医把脉。 号过脉了,太医也没有跟身为主子的涂才人说什么,反而是对秋弥摇了摇头,“涂才人气血旺,正是适孕的时候,但才承宠只怕没那么快显出脉象来。” 秋弥也知道这个道理,对张太医倒是客气,“以后就劳烦张太医,每日来一趟,为才人请脉。” 张太医自然答应,“秋弥姑姑放心,我自当尽力。” 涂才人呆呆地看着两人远去,抓着衾被的手上,手背的筋骨迸现,她才中了情药,苦熬了一夜,她不信太医竟查不出来。 有张太医这几句话,坐实了涂才人侍/寝成功的事,以后即便她想对皇后和盘托出,皇后也不会信的。 这个张太医,分明……是皇帝的人! 第一百零七章 背德 钦安殿 早膳的功夫,膳房才送来了斋饭,僧侣们做了早课后早就饥肠辘辘了,说说笑笑地往饭堂去。 偏生这时候厢房内的董才人又嚷嚷开了。 管事的公公一脸笑地进去,出来时脸都笑僵了,朝着僧众们无奈道:“才人说了,今日脾胃不和导致胃口不佳,让人进去替她念几卷经……来开胃。” 管事才说完,众人就面有异色,这个董才人实在是难缠的紧,跋扈张扬不说,对僧侣们压根就没当人看,说难听了,就是蛇蝎心肠也当得。 一个稍上了年纪的僧人小声道:“这都过了大半个月了,董才人的三十遍《金刚经》为何还未抄完?”一卷经文也就五千余字,董才人竟抄到现在。 “是啊,她才来时在钦安殿百般挑剔,处处看不上,怎么还能忍得这样久?”另一个僧人也抱怨起来,“怎的不赶紧抄完了,回去过她的富贵日子,整日拘在钦安殿岂不无趣。” 一个年轻小的接话道:“董才人才来时很是勤恳,一日便可抄录两卷,巴不得赶紧走……可最近,绿凝姑娘都给她拿了好些衣裳首饰来了,一副要长住的架势。” “可不是嘛!咱们这儿好歹是佛寺,皇上也不来,她每日打扮的花枝招展……给谁看呢?” 眼见众人说的起了兴了,管事的“啧”了声,打断道:“主子的事都敢议论,不要命了?” 众人赶紧噤声,董才人确实是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 “说吧,谁去给董才人讲经?” 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忍不住往后退。 “贫僧去罢。”万事不过眼的若生开口了。 管事有些踌躇,前两日董才人才骂的他,指责他苛待若生,自此后他便再不敢给若生安排活计了,让若生只管清修便可。 “贫僧无心进食,诸位且去就是。” 管事这才点头答应,也是若生有本事,能得董才人的待见。 若生在厢房的门扉上轻扣三声,里头过来一小会才传来了董才人的声音,“进来吧。” 门内,绿凝眼睁睁看着本来对无精打采的董才人,在听到敲门声之后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坐正了身子,眼睛里也有了神采。 果不其然,进来的正是一声蓝袍的若生。 一见他,董才人就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眉梢微挑,“怎么?又被挤兑了?” “每回麻烦事,都推给你来做,若生……你怎的像个没脾气的泥人一般?”虽然听着不像好话,但董才人声音却带着娇嗔,软软的,又是指责又是心疼的味道。 若生低眉浅笑,而后抬眼直视董才人,“是贫僧自己求来的。” 董才人笑容更深,眼角都是喜色,“求来做什么?” 若生摇摇头,“贫僧也不知,许是求着来看一眼施主吧。” 绿凝听在耳朵里,险些没能稳住手中的碗碟,这么一句暧昧不清的话,既不该是男人对有夫之妇说的,更不该是僧人对陛下的嫔妃说的! 再悄悄瞥了眼董才人,却见平日里浑身跟长了刺似的才人,闻言却丝毫不觉得不妥,反而笑的满脸生花。 更何况,这几日,董才人时常与若生同处一室,还和绿凝说起过,担心佛殿上冷了,惦记若生有没有进膳食。 今日,更是给了银子,嘱咐膳房特意多做几道素膳,现在若生一来,绿凝就明白这是为谁预备的。 这哪里像僧侣与女施主……分明是浓情蜜意的情人! “我有什么可看的!”董才人骄矜地抬了下巴,斜睨了一眼若生,“你一个吃斋念佛的和尚,要看……就看你观音娘娘去吧!” 若生反而细细地打量起了董才人,“‘笑颜如花绽,玉音婉转流’,这是贫僧幼年读过的俗世诗文,见过施主,方知古人诚不欺我。” 董才人掩嘴轻笑,凤眼半弯,眉眼间全是情意。 高贵冷艳的美人一夕之间带了暖意,犹如得到了滋润的鲜花,绽放的那样浓烈。 “看你今日嘴甜,赏你的!”董才人指了指一旁四层的餐盒,“我赏的东西……不许吃不完,更不许不要!” 绿凝只得咬紧牙关,当自己是个聋子。 只盼着董才人能赶紧抄完了经书回重华宫,这钦安殿再待下去,只怕要捅破天了。 —— 紫宸殿 单允辛匆匆用过了午膳后,召集了朝臣商议科考事宜,对主考官和阅卷的官员们进行商议。 眼见三月各地、州、县的举人就要进京参加会试了,各方人马都调度起来了。 涂丞相还想垂死挣扎一番,这几日,联合了秘书监的官员轮番上奏,举荐了好些“好文采”的文官,希望能在考务上插一手。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涂家一派的老臣,论资历、论声望,都是在天下读书人之中颇有声名的。 这些人,本来对单允辛来说就是个麻烦,可大年宴上钟士元拿出来的万民血书,以及楚地涂家的累累罪行,都被单允辛变着法地传的人尽皆知,给涂丞相的美名抹上了厚厚一层污垢。 读书人清高,自然不愿再投涂丞相门下,连带着对这些老臣们都颇为不信任,疑心他们会偏袒世家子弟。 前些天京城四大书院的学子们联名请愿,不许涂家主理科考事宜。 单允辛顺势而为,只说“民意不可违”,叫涂丞相气的跳脚,丞相府便又请了太医。 眼见着丞相身子愈发不中用了,涂家的嫡公子又被陛下打发到了礼部,朝堂上的风向渐渐就有些变了,多了许多中立观望的臣子。 单允辛端坐书案之后,手中端着白底青花缀以朱红翠色的斗彩龙纹盖碗茶杯,一手拿着蟠龙出海纹样的茶盖轻轻滤过茶沫,半阖着眼眸,悠悠地啜饮。 “既然读书人信不过老臣,那朕便破例一回,文举交由国子司业池卿朗为主考官,另命御史大夫三人为副考官,六部的尚书右丞及尚书诸司侍郎为十八房同考官。” 池卿朗站在近前,一闻茶香就辨认出来了,正是那日在尤听容那儿尝过的白芽孢茶。 不过他的心思还是在政事上,拱手答应:“微臣必定竭尽全力。” “至于武试,董将军在京,朕便全权交由你了。”单允辛难得给了笑脸。 对付涂丞相,董将军是愿意出力气的,单允辛自然愿意给他一些无关痛痒的甜头。 “微臣誓不辱命!”董将军的声音铿锵有力。 谈完了政事,朝臣们相继退下,这边张福立刻逮着这点空闲,贴着耳朵,轻声将董才人的异常一一禀告于圣上。 第一百零八章 入宫 单允辛搁下茶盏,杯底磕碰到了茶船,发出“当”的一声轻响,而后落在了檀木桌案上。 “哦?” 只一个单音,表露单允辛来了兴致。 常顺麻溜地将不远处伺候的宫人遣走,张福这才继续道:“重华殿收拾了好些新衣裳、首饰送去钦安殿,就连胭脂水粉都挑了许多。” “听钦安殿的僧人说,董才人虽在佛堂受罚,可整日浓妆华服、容光焕发,丝毫不见才来时的暴躁易怒。”张福说这些话时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单允辛的脸色。 作为天子,自己的嫔妃在佛寺里思过,不仅不盼着能早日回宫,还有心思在庙里头梳妆打扮,这是没把圣恩放在心上呀!此等行迹无异于藐视君上。 单允辛眼皮懒懒地掀起,舒展了一下肩背,倚靠在圈背椅上,“她倒是好兴致。” 常顺借着替单允辛换茶的功夫,缓声劝道:“许是抄久了佛经,董才人的心也静下来了。” “约莫是这个缘故,奴才听膳房的人说,董才人这几天都嘱咐了,每日餐食多加三道素斋菜,超出份例之外的,她都会尽数补上。”张福点头补充道。 单允辛却不接这个茬,反而偏头扫了一眼张福,“钦安殿可是新来了什么人?” 张福呐呐许久,并不知晓内情。 倒是常顺替他开口了,“回皇上话,前不久皇后打杀了一位替董才人抄经的僧人,钦安殿来了位新的讲经僧人……听说是安隐大师的嫡传弟子,不知为何进了钦安殿。” 张福一听,面露惊讶之色,“是他?安隐大师病逝,若生应当是灵感寺的新任住持方丈才是。” 单允辛随口问起,“此人如何?” 张福如实答话,“是个脾气硬的,亦是少见的信仰坚定之人。” 常顺留意着单允辛的反应,见陛下眼底闪过一抹暗色,补充道:“钦安殿的的管事提起过,若生才来的那几日,日夜不休、不食不寝地在佛前诵经。” “而且,他来了之后,每日为董才人讲经的事便落在他头上了。” 常顺不愧是御前大总管,宫里大小事没有他不过问的,这一点,张福还有的学。 “董才人每日都请他讲经?”单允辛长指在桌案上轻点,董才人可不是信佛之人,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是。”常顺低声请示道:“是否把若生另外调开……” 单允辛摆摆手,蓦地笑了,“既然她在钦安殿待了舒坦,想来是喜欢清静,这段时日,你安排些事给钦安殿,别叫纷纷扰扰的僧众聚在钦安殿……扰了董才人的清静。” 常顺呆愣了一瞬,答应:“奴才即刻便安排。” 出了殿,张福还一副稀里糊涂的模样,常顺也没多说,随口吩咐道:“开春了夜里雷雨多,陛下睡的不大安稳,让钦安殿管事安排法师们在祈年殿开了法坛,念上个十日八日。” 张福领了活就去办了,常顺看着他脚步匆匆的背影,心里把皇帝的话反复咂摸着,没忍住变了脸色,眼神震惊。 这董才人在钦安殿跟和尚腻腻歪歪,都已经是大逆不道了,陛下猜到了不仅不恼,反倒帮着把钦安殿的闲杂人都调走…… 这是要为两人的背德之情推波助澜?若是当真发生了什么荒唐事…… 常顺不敢深想,陛下的心思他是越发猜不透了,也不敢猜了。 —— 尤府 今日是尤家大小姐入宫的吉日,尤府难得开了正面,门房早早就齐齐整整地侍候在门前。 此刻正垫着脚往皇宫的方向上瞧,各个都是喜气洋洋的。 巳时一到,以张福为首,领着前后宫女、太监各两人,中间是一顶蓝色翟舆,由四个蓝衣太监抬着,一行人正往尤府门前来。 门房一瞥见就赶紧一溜小跑进了府,“老爷!老太太!宫里的人来了!” 尤贵泰等人正坐在堂屋等,闻言精神一振,立刻起身,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衣褶,脚步急切地往门口走。 还是尤夫人扶着尤老太太,慢慢跟着后头。 到了门前,尤贵泰低声道:“还不赶紧去问问大小姐那头,收拾好了吗?去催一催!” 周妈妈答应下来,大步流星进了内院,直奔正房而去,恰巧碰见尤听容掀了帘子往出走。 那只手白似皓月,纤长的手指饱满精巧,指尖和关节处晕着娇柔的糯粉色,手指微微蜷曲着,抚开门帘。 反手卷布帘,手腕与手背折出一个角度,露出了手腕上两只翡翠镯子,那绿色好似活水盘在玉臂上,翠的仿佛能滴出水来,随着于尤听容的动作,撞击在一起,发出轻巧空灵的脆响。 而后尤听容莲步轻移,迈过门槛,余光撇见了周妈妈,微微颔首,露出了一抹浅笑。 只见尤听容长身玉立,秋月青眉下脂粉浅晕,勾出细腻的眼尾,这么轻飘飘地一眼瞥过来,不笑也含三分情。 眉间是金箔剪成的莲花钿,让态浓意远的美人多了几分富贵,云鬓微斜,黄金翠玉点缀在乌发之中,贵气逼人。 周妈妈却不自觉地避开眼,往日亲和婉丽的大小姐,今日一打扮,通身的气派便不同了,“宜才人,宫里的人已经到了。” 尤听容点头,青町连忙过来扶着,领着身后抬行装的小厮和丫鬟们往府门口去了。 张福一见尤听容,笑眯眯上前请安,“奴才参见宜才人,请才人安。” “张公公多礼了。”尤听容垂首致礼,扫了眼一旁停着的软轿,想起来上回张福来接时抬的是粉底织花的轿子,今日倒是换成了靛蓝色缎面轿。 张福立刻笑道:“春日里天寒,奴才特意嘱咐了内宫局,才人您的轿帘是夹棉厚缎,且提前备下了暖炉,只盼才人能稍稍舒心些。” 青町正好奇地看着,就感觉尤听容搭在她腕上的手紧了紧,连忙扶稳了些。 尤听容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自己心跳,轻声道:“那便走罢。” 第一百零九章 预备侍寝 一顶小轿,几个箱笼,尤听容重走了这条旧路。 前世她在入宫时心潮起伏、激动不已,在府门前与父母告别,泪水涟涟,既有少女出嫁的羞怯,亦有出人头地的兴奋。 再来一次,尤听容的一颗心都是冷寂的,听着街道两旁杂乱的喧嚣,这一切好似与她再无干系。 突然,喧嚣声里夹杂了喜庆张扬的锣鼓声,还伴随着沿街儿童稚嫩兴奋的喊叫声:“看新娘子啦!” “有喜糖吃!” …… 也是赶巧,与尤听容一行人相对而来的,正是一队花轿,敲锣打鼓、唢呐声声,欢快极了。 今天这日子是叫礼部特意选的黄道吉日,宜嫁娶、 街道上人潮拥挤,张福想也没想,抬手就遣了小太监去把人拦下,要让尤听容的轿子先走,生怕冲撞了宜才人。 那边骑在马上的新郎本来面露不满,一见来人是宫里的宦官,也怕冲撞了贵人,只得下马。 新郎正要招呼后边的抬轿工避退,“冒犯贵人了。” “张公公。”尤听容出声道。 张福连忙凑过去,“奴才在,才人请吩咐。” 隔着厚重的轿帘,尤听容的声音有些不真切,“今日是人家大喜的日子,还是咱们避一避吧。” “这……进宫的路上,一路顺风也可预示您入宫后能青云直上,轿子停了不吉利。”张福低声解释。 尤听容微微掀开来一个小角,只露出一个小巧玲珑的下巴,樱唇娇嫩,“人家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要忌讳也是人家怕晦气,我不过是个妃妾,一顶小轿抬进宫里,没什么好忌讳的。” 尤听容着话,嘴边笑容冷淡,没有半分喜色。 “诶!”张福只能答应下来,扬声招呼轿夫,“主子说了,让他们先走!” 尤听容并未放下轿帘,看着对面,一行人脚步轻快,红彤彤的一片,伴随着锣鼓唢呐响成一片,从她的轿子旁穿过。 新郎打马在前,而后是体态有些丰腴的媒婆,满脸笑容地往外派喜糖,领着一顶大红布轿颠颠地往前赶,轿身上挂着大红的布花,随着轿子飘跃着。 “走!” 伴随着张福一声吆喝,轿子微微晃动着继续前进,尤听容也放下了轿帘,将被风吹凉了指尖放回暖炉旁,闭眼倚靠在软枕上。 要说唯一的不同,就是这轿子,不止抬得稳当,座椅也是松软妥帖,内宫局还是费了心思的。 既然求不得真心和情意,那就老老实实地享一享天家的富贵,单允辛能给的,也只有这些了。 这一次,尤听容的轿子径直从西华门一路进了东六宫,直抵宜秋宫门前,宫里的规矩,五品才人及以上便可乘轿。 宜秋宫门口,静默无声地站了三行宫人,为首的正是顺御女尤听娇。 尤听容的轿子一落地,巧心扶着尤听娇的手就微微往下压了压,示意宜秋宫主位到了,按规矩,应该由尤听娇率众人恭迎宜才人。 尤听娇脸上的皮肉绷的很紧,牙关紧咬,重重吐息了一会儿,垂首,提裙跪下,“嫔妾宜秋宫御女尤氏,恭迎宜才人,请宜才人安!” 宜秋宫的宫女太监们也跟着齐刷刷跪下,“奴才\奴婢恭迎宜才人,请宜才人安!” 小太监手脚麻利地掀开轿帘,张福躬身凑近轿门,“才人,您请下轿吧。” 青町立刻上前,扶着尤听容的小臂,小心地跨过抬轿的红漆木棍,站定在宜秋宫的宫门前。 尤听容仰头看了眼宜秋宫的门匾,许是因为新人要进来,内宫局新漆了金粉,蓝底上的金字比上回看着鲜亮了些。 收回视线,尤听容扫了眼跪下的众人,“起来吧。” 说罢,尤听容便径直从他们中穿过,往宜秋宫正殿而去,张福赶紧在前头带路,不忘一声招呼让正殿伺候的奴才跟上。 跪在地上的尤听娇眼睁睁看着尤听容甸子蓝的百褶裙在她眼皮子底下飘过,上头细密的浅丁香色的兰花织花甚至擦过了她的面颊,细腻如流水。 脚上一双苍蓝缎的绣花鞋,鞋周用珠玉拼接成了石榴花、佛手、桃花、葡萄等十种花果纹样,鞋口是一圈盘金绣卷云纹,熠熠生辉。 尤听娇认得,虽不是正红色,但观纹样是十果鞋,鞋面上的十种瓜果都是多子多福的象征,乃是新娘子出嫁时的嫁妆之一。 尤听娇虽然预想到,一旦尤听容入宫,自己少不得要忍气吞声,但俗话说的好,“要想人前显贵,必得背后受罪”,为了不在宫里受人排挤、冷落,为了表面的风光,这些委屈她都愿意忍。 可她没想到尤听容对她却是视若无物,连眼神都不曾在她身上停留哪怕一瞬,待她……便如蝼蚁。 好似,从未把她放在眼里一般。 只要想到这一点,尤听娇的胸口就是郁气堆积,她最恨旁人看不起她! “主子?”尤听娇跪在地上,迟迟不动,巧心出声提醒道:“地上凉,奴婢扶您回屋吧?” 尤听娇这才动作迟缓地回了偏殿。 正殿内,张福正笑容满面地一一为尤听容介绍屋内的陈设摆件,正说到内殿正中的一尊及腿高的暖炉。 “才人喜欢铜胎掐丝珐琅,景泰蓝色釉冬日里瞧着凉,陛下特意嘱咐了用清淡柔和的玉簪绿做主色,内宫局特意赶制了这尊三足双耳金嵌宝石炭暖炉,您瞧着可还合眼?” 随着张福的介绍,尤听容在屋内游走的视线落在了暖炉上。 玉簪绿色釉随着圆肚的炉身被切割成规整的人字形,因为光线变化,色彩层次丰富。 但更打眼的是炉盖上镀了一层金,金盖上镶嵌了三圈蓝、白、红、紫的猫眼石,顶上立了一只翠蓝色的飞蝶。 尤听容的手落在了那只蝴蝶的翅膀上,眼睫垂落,看不清神色,“很美,多谢公公费心了。” 尤听容看着那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确实是巧夺天工,好似用金玉将一只活生生的飞蝶凝固了一般,任凭它如何振翅,也飞不出这一方天地。 正说着话呢,门口就来了小太监,张福瞥眼一瞧,是敬事房的人。 “恭喜才人,陛下今夜来您房里,请才人早些预备着。” 第一百一十章 请罪 尤听容听着来人喜气洋洋的声音,宜秋宫的宫人们脸上都带了喜色,可主子的面上却不见笑脸。 还是青町灵泛,笑着给敬事房的小太监递了赏银,“辛苦公公走一趟,才人晓得了。” 小太监也不敢多看,得了银子便喜滋滋地告退了。 “奴才恭喜才人,才人一进宫陛下就惦记着您呢,否则也不会今日就巴巴的来了。”张福嘴里说着吉利话,可尤听容的嘴角都不见翘一下,浑似毫不在意一般。 只敷衍一句,“张公公说笑了。” 张福的脸色都僵了一瞬,赶紧转移话头,“瞧奴才这记性,陛下还特意嘱咐奴才为才人您选了几个得力的宫人,您瞧瞧看好不好。” “若有不合眼的,大可换了。”随着张福一声招呼,奴才们排成了三列,再次向尤听容请安。 尤听容一瞥眼,目光便顿住了,落在了为首的两人身上,这两人,都是她上一世一直跟着她的。 张福见她来了兴致,悄悄松了口气,“陛下特地命奴才为您挑了一位掌事宫女,兰影;一位主事太监,向荆。另安排了宫女、太监各三人,供您使唤。” 人不是张福选的,却是单允辛点了名要的,兰影还算好,虽然年轻,但在宫女里是有名有好的妥帖人。 另一个向荆着实费了张福一番功夫,是在犄角旮旯里挖出来的。 找到了,张福反倒愈发不明白了,陛下怎么会给尤听容指一个这样的奴才。不为别的,只这向荆生了一张阴柔艳丽的脸,眉眼间并非服从老实的人。 据说早被年长些的太监瞧中了,可骨头硬的很,才被安排在宫道上扫雪,每日起早贪黑还得干浣洗的活计,那一双手上全是暗疮,只怕挨着贵人的皮肤都要擦出红痕来,也不晓得陛下怎么知道的他。 更奇怪的是,张福领着人去见过陛下,陛下见着向荆反而面露不喜,可还是点了头,张福这才把人送到了宜秋宫。 尤听容看着熟悉的人,心里再埋怨单允辛,也不得不领了他的情,“多谢公公,我很满意。” “只是……”尤听容还是心存顾虑,“我只是个才人,虽暂居宜秋宫主殿,但却不算诸位娘娘,怎好配备掌事总管呢,岂不是坏了规矩?” 张福没想到尤听容居然对宫中规矩如此熟悉,开解道:“才人放心,陛下和皇后娘娘体恤您离家的不自在,特意开恩,只要你舒坦了就好。” 尤听容点头,张福这才笑着告退,“若才人没有旁的吩咐,奴才便先退下了,一路劳顿,您也可歇一歇,预备着晚上侍寝。” 尤听容谢过,“那我就不送公公了。” 张福走后,青町扶着尤听容在软榻上坐定,宫人们低头立在尤听容面前,等候新主子吩咐。 “往后你们便是我身边的人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这儿规矩不多,但有一条……人可以不得力,但不能有异心。” “我喜欢清净,在我这儿伺候,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不该说的更要闭紧了嘴巴。”尤听容倚靠着软枕,身体是舒展放松的,可一双眼极凌厉,声音里带着果决。 “我宫里的事,谁若是多嘴传扬了出去,我必定饶不了他。”尤听容略微抬高了声音,“可听清了?” 众人连忙齐声道:“奴才听清了!” “青町,赏。”尤听容一发话,青町立刻笑着把钱银都给到了,“这是我的陪嫁丫鬟,往后我的事,你们听她安排就是。” 众人连连谢恩,今日一瞧张福这架势和宜秋宫里的摆设,尤听容更是前脚来,后脚就被皇帝翻了牌子,可见以后的发达。 “至于宜秋宫的事务和宫人安排,便由向荆和兰影你们二人全权做主。”尤听容对他们的能力手腕都是信得过的。 —— 偏殿里,敬事房的太监刚走,机灵的小宫女就跑到尤听娇跟前,“主子,方才敬事房来人了!” 尤听娇面露期待之色,虽然侍寝名存实亡,但为了人前的风光,更为了在尤听容面前能挺起腰杆,她现在盼着陛下能来。 只要陛下能宿在她宫里,即便不能近身,在青石板上跪上一夜,她也是肯的。 “陛下今夜去您的姐姐宜才人那儿。”小宫女只记得两人是姐妹,同为一家人,还以为尤听娇会高兴。 巧心没忍住,紧张的咽了咽口水,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尤听娇整张脸阴沉的吓人,眼睛看着那个小宫女,活像是要吞了她,但到底没有动手,“出去。” 她不敢,若传扬了出去,让人以为她对尤听容得宠不满,她的日子只会更难过,她需要“宜才人的亲妹妹”这个招牌。 那个宫女傻愣愣的,没反应过来,还是巧心赶紧喝道:“还不出去!” 房门才合上,巧心就眼睁睁看着尤听娇一把扯下铺在原木桌上的织花桌布,连带着桌子正中放着的托盘,摔在地上。 托盘内的一套白瓷粉花的茶具,狠狠撞击在青砖墁地板上,瞬间碎裂开来,大小的瓷片飞溅散落,发出一连串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巧心站在原地,害怕地缩起了肩膀,那些碎片打在她的腿上,一阵闪痛。 嘴上,巧心还得劝着,“主子息怒,当心您自己的身子。” 尤听娇犹不解气,反手抓起矮桌上的瓷瓶就要摔。 巧心赶紧扑上去拦着,这宫里的摆件都是内宫局安排的,多了少了、损耗多少,内宫局都有数目。得宠也就罢了,自然不会被追究,可若是哪天失意了,都是要自己掏了银子补回来的。 尤听娇降了位份,本来内宫局就搬走了许多不合规矩的,现在空荡荡的,再全摔了,叫人看到了丢份。 “主子,张公公还在呢!咱们和正殿离得又近,被有心人听见了……岂不是要以为您对陛下宠幸宜才人不满?”巧心好说歹说把人劝下。 尤听娇憋了一肚子气,脑筋转的飞快,尤听容一进宫就给了她这样一个下马威,她不能坐以待毙。 想起来三姨娘写给她的信,让她不要争强,且先求得尤听容的原谅,靠着姐妹之情,在宫中稳住地位才是正经的。 尤听娇虽然不赞同,但知道姨娘是对自己好,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略一思量,觉得求得原谅和利用尤听容争宠未必不可一试,她可先矮一头,待日后复起了,再尝报回来便是。 尤听容用过了午膳,兰影便预备张罗热水、鲜花,好为尤听容洗去一路的疲乏,也早早装扮着,预备今晚迎接圣驾。 尤听容看着宫人们忙活,心不在焉地半躺在榻上看书。 恰在这时,青町进来了,脸上带着怒意,“主子,顺御女跪在咱们殿前,说要给您请罪!” 第一百一十一章 铜炉 尤听容将手里的书反手放在矮桌上,另一只手的手肘微微用力,撑着身子抬起了腰,看向一脸愤愤之气的青町,含笑道:“她跪着请罪,你生什么气?” 见尤听容浑不在意,还笑的出来,殿内伺候的宫女脸上带了奇异之色。 青町又急又气,走到尤听容身边,“都这时候了,您还取笑奴婢!” “一会儿陛下就来了,她早不请罪晚不请罪的,偏偏到了下午时候想起来跟您请罪来了,打的什么主意,真当咱们是瞎子是傻子不成!?”青町拳头都攥紧了,“还不是想在陛下跟前露脸!” 尤听容一对淡雅秀婉的远山眉微微挑了挑,懒洋洋地靠回软枕上,“我还当是什么事呢,随她吧,她愿意跪上几个时辰只为露个脸,我又何必拦着?” 一直沉默无言的向荆低声开口,“主子,陛下是为您来的,人……她自然是抢不走的。” 青町听他顺着尤听容说,正要反驳,向荆转而继续道:“可宫里头人多眼杂,保不齐要栽赃您一个刻薄无情的名声,落在陛下眼里,反倒还觉得顺御女知错能改。” 向荆那双微挑的细长狐狸眼闪过一丝暗芒,“这位顺御女是要借着您上位,抹黑您的名声,虽为姐妹,可主子不能不防。” 尤听容闻言轻笑,目光落在向荆的身上,这是她从前身边最得力的人,做的是长乐宫总管太监,而后甚至帮她料理六宫琐事,在嫔妃眼里都是个厉害角色。 而现在才不过十七岁的年纪,脸上的轮廓线条柔和还带着青涩,可眼里已经有了宫里蹉跎多年的城府。 羽玉细眉宛如轻烟画就,纤长浓密的睫毛让他眼角轻佻的上翘,看着像一个小勾子,黑沉的眼睫下那双眼珠子反而是轻浅的灰琥珀色,尖细的下巴更让他看着面若好女。 加之五岁便净了身,身量纤瘦,整个人是阴柔沉戾的。 尤听容眼里的笑容真切了些,神情也柔和了下来,“我知道了,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又转头吩咐门帘处站着的宫女,“去太医院替我请一位太医来。” 青町赶紧问:“您哪里不舒服吗?可是来的路上冻着了?” 尤听容摆摆手,指挥青町将从尤家带来的汤婆子和暖炉找出来,只是简单的铜炉子,刻了粗糙的回字纹,收拾的时候青町还奇怪,宫里都有安排,干嘛还要这旧物。 现在尤听容拿着一大一小两个,伸长手臂递向了向荆,“我看你手上都是暗疮,想来是冻的皲裂了,日后在宜秋宫也不用你做什么粗活,这铜炉子你拿着暖身子吧。” 向荆猛地抬眼,通透偏浅的瞳孔满是惊诧,又很快垂下眼皮,落在了这看似灰扑扑的暖炉上。 他是莫名其妙地被调过来当差的,本以为不过是换个地方受罪,没想到竟让他当了掌事太监。 活轻松了,可他身上早就有了暗疾,特别是一双手脚,即便在了温暖的室内,也痛痒难耐。 不过这些,他都习惯了,对痛苦他也忍成习惯了。 从未想过,初次见面的宜才人,高高在上的主子,竟然能注意到他手上的创口,能看到他的苦痛,还会把从家里带来的铜炉子给他这个卑贱的奴才。 青町也欲言又止,想说这于礼不合,但尤听容给的铜炉上简简单单,没有越矩的地方。 “主子赏你的,还不快接下。” 向荆踌躇许久,还是青町催促着才双手接过,“奴才谢主子赏赐。” 尤听容这才扯平了腿上盖着的绒毯,冷了声音,“去告诉顺御女,我不待见她,她愿意跪,就跪到宜秋宫外头去。” 见两人还要劝,尤听容解释道:“放心吧,我性子越傲气,越难相处,反而……在宫里的日子越舒坦。” 她就是要让皇后和董才人都看着,她是被迫入宫的,对尤听娇依然心怀怨气,只有这样,皇后对她反而会越放心、越和善。 也给其他嫔妃知道,无事不要招惹她,免得自己没脸。 向荆点头应下,转身出去了。 他走后,青町趁着四下无人,低声道:“主子,宫里的奴才冬日里都是用猪泡洗干净了做热水袋,哪有用铜炉子的,未免太奢侈了。” 青町说起这事,尤听容随口道:“那他宁可冻着、忍着,也不会用的。” 向荆幼时自己做了个猪泡的热水袋,却被捉弄他的人偷偷戳了洞,灌了滚烫的热水后在他的胸膛上炸开来,七八岁的孩子被烫的血肉模糊,因为没有钱银医治,还高烧了三日,险些没有保住性命。 自此之后,向荆便再不肯用这种热水袋了,宁可硬扛着,他的身前也留下了凹凸不平的一大片伤疤。 此事,还是前世尤听容已经做了主位娘娘,位至九嫔时才发现的。那一年,京城恰逢十年不遇的冰灾,滴水成冰,向荆在长乐宫当差,一整个冬天都在反复高烧,尤听容逼问了才知道。 不过可惜的是,那时向荆已经落下了病根,受不得凉,每逢天寒便呼吸困难、咳嗽不止,不过三十岁便开始咯血。 这一次,尤听容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却想让身边人、她在乎的人,能稍稍好过些。 青町面露异色,主子第一次见向荆,怎么竟这般了解?而且……对向荆这样信任。 作为尤听容的陪嫁丫鬟,青町有些不高兴,委委屈屈地看着尤听容,“主子也不想着奴婢……” 尤听容看着她孩子气的表现,扑哧一笑,朝青町伸手,握着青町的手道:“你是我的贴身宫女,日日都跟我挨在一块,哪有机会受冻呀!还吃起醋来了,也不知羞?” 青町这才破涕为笑,想着在闺中时,尤听容冷了还会与她同榻而眠,顿时又觉得还是自己和主子最好。 此时,太医院的人来了,尤听容叫人近前来,露了手腕子搁在脉枕上。 太医搭了丝帕,跪着为尤听容请脉。 细细地问询了几句,青町都一一回答了,“可是主子的身子有什么不妥当的吗?” 太医思量了一晌,答话道:“回才人话,您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脉象略有些不齐,应是思虑过多、情绪起伏过大的缘故,只需温补即可。” 太医这边话才说完,那头兰影就脚步匆匆地进来了,“主子!皇上来了,您快起身接驾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 背影 宜秋宫外,平常宽敞的青石板宫道此时显得有些狭窄起来,声势浩大的銮驾仪仗占了大半,道旁的宫人们皆跪下垂首。 最前是两位手持香炉的太监,而后是持拂尘者二人,左右带刀侍卫四人,沉重的宝顶华盖之下,是黑底红纹的十二抬大轿,轿身上是金线绣制的九龙十二章纹,御前总管常顺走在金轿旁随侍。 轿后,是执双龙寿字扇的二人,持孔雀雉尾者二人,后头坠着带刀侍卫四人,宫女、太监各四人。 这样大的阵仗,前前后后共三十七人,脚步声隔得老远便能听出来。 宜秋宫门外,脸色铁青的尤听娇飞快地瞥了眼銮驾的方向,理了理发髻和衣衫,收起了不满的神色。 伴随着常顺一声落轿,小太监一左一右掀开了轿帘,常顺小心翼翼地迎了单允辛下轿,正要高声通报,却被单允辛拦下了。 尤听娇娇声俯身拜下,“臣妾恭迎陛下,陛下圣安!” 常顺看着尤听娇,直叹这个顺御女着实没有眼色,陛下今日赶早放下了政务,急着见尤听容,特意赶着来陪尤听容用晚膳,尤听娇偏要往上凑。 要说尤听娇在陛下这里苦头也吃的够多了,也不知她是不是被宫里人吹捧的晕了头了,还敢在陛下面前撒娇卖痴。 单允辛身上穿的满天星紫的宽袖常服,胸前和大袖上是金龙出海的刺绣,腰间的玉革带显得腰肢利落。 此时居高临下地垂眼看着尤听娇,她不偏不倚地跪在了宜秋宫宫门的正中央,几乎是拦在了单允辛身前。 常顺开口问道:“顺御女,天寒地冻的,您怎么在这跪着?” 尤听娇眼睫毛眨巴着,抬眼轻瞧了一眼单允辛,娇滴滴道:“今日大姐姐进宫,臣妾从前做了些糊涂事,姐姐对臣妾心有旧怨,臣妾诚心跪请姐姐原谅。” 而后又软着声音补充道:“大姐姐不愿意见臣妾,命臣妾跪在宫门口,省的……碍着姐姐的眼。” 常顺瞧着花枝招展的尤听娇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单允辛的脸上只有不耐,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难得你心诚。”单允辛手里的佛珠拨动的“哒哒”响,显然是烦的很。 尤听娇听着单允辛的声音还算温和,眼里悄悄地带了喜色。 ”不过既然是请罪,还是脱簪素服,跪上个十日八日方显心诚。”单允辛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似乎只是随口一说。 尤听娇却是青白了脸色,陛下开了口,她怎敢不做? 不过单允辛也没想逼的太紧,毕竟在外人眼里,顺御女算是得宠的,把手往身后一背,“若宜才人原谅了你,朕就复你的宝林位份,跪一边去吧。” “臣妾明白,多谢圣上。”尤听娇赶紧谢恩,跪到一旁。 尤听娇知道,这是单允辛要为尤听容出这口气,可她对位份看的重,若能复位,没有什么苦是不能受的。 单允辛大步进了宜秋宫,只有奴才们慌慌张张地接驾,单允辛抬手一挥,径直入了正殿。 正殿内,兰影的话音才落,单允辛人就进来了。 尤听容还坐在暖榻上,抬眼撇见他,才起身,正预备下榻来请安,被单允辛抬手扶回去,又重新坐好了,“不必多礼。” 尤听容也不客气,一脸淡然地重新坐好,扯平了腿上的绒毯,“谢陛下。” 单允辛注意到跪在尤听容榻旁的太医,眼神一凝,“宜才人可是有什么不好吗?” 太医连忙拱手回话道:“回皇上话,宜才人并无大碍,冬日里有些气血不足,食疗温补即可。” 单允辛闻言点点头,在尤听容对面坐定,细心地伸手将尤听容手腕上翻开的袖子扯下来,“仔细冻着。” 尤听容垂眼看着,将放在矮桌上的手拿开,放回腿上,“多谢陛下关心。” 太医赶紧垂眼,这宜才人才进宫,就敢给陛下甩脸子。 单允辛脸上还是笑脸模样,转而吩咐常顺,“吩咐膳房,晚膳准备补气养血的膳食,日后宜秋宫的膳食都先问过太医院有什么忌讳。” “奴才这便去。”常顺躬身答应,才要转身去办,就听尤听容开口叫住了。 “常总管且慢。” 尤听容转头看向单允辛,声音冷冰冰的,“臣妾身子不舒坦,乃是忧思所致,到了夜里也难免多思多梦,只怕要搅了陛下的好觉,陛下明日要早朝,臣妾不便服侍圣驾。” 话音落下,满殿皆寂。 陛下赶着晚膳前来,特意抽出空来陪宜才人用晚膳,人都到了,却被后宫嫔妃当着面拒绝了,陛下的面子如何抹得开? 兰影牵头,领着宜秋宫的奴才跪下,紧巴巴开口:“禀圣上,才人一路辛劳,许是路上着了寒,还请圣上宽宏。” 尤听容面不改色地与单允辛对视上,小巧的下巴微微抬着,落在单允辛眼里,就像个闹脾气的、骄矜的孩子,扯着大人的胡须撒气,虽是失落的,但单允辛愿意纵容。 她有些小性子,在宫里也能少受些委屈。 就在奴才们战战兢兢之时,单允辛破颜一笑,一声轻笑,脸上无可奈何,“罢了,累了就累了,你好好歇着,凤仪宫那里朕替你打声招呼,过几日你身子好些了再去拜见。” 尤听容点头致礼,“谢陛下体恤。” 单允辛瞧着她偏过头去,只能瞧见她光洁的脸颊,下颌处浅色的细绒在光下闪闪发光,越发像一只发脾气的小猫。 单允辛只能顺毛撸,“你继续歇着,想吃什么、用什么直接跟膳房说,朕不在这里碍你的眼了。” 尤听容这才转回过脸来看他,正对上他狭促的眼。 青町赶紧上前来扶,陛下要走,主子总得起身送一送。 单允辛抬手拦着青町,起身,将佛珠套在手腕上,将手递到了尤听容眼前。 尤听容垂眼看着单允辛宽厚的手,骨节分明,手心和指尖有一层细茧,是积连累月练剑术、射御所致。即便做了皇帝,单允辛也没有放松,他是个雄才大略之主,有开疆扩土的野心。 论能力本事,单允辛是个明君,只可惜,他的心里只有他的天下。 众目睽睽之下,尤听容呆愣了许久。 “送一送朕吧。”单允辛闻声催促。 尤听容绵软的玉手搭在他的手心,单允辛攥紧了,手臂微微使劲,将人拉起身来。 牵着尤听容的手,手指微微摩挲着细嫩的手背,并肩走到了门口,“不必行礼了,你就在这儿,看着朕走即可。” 尤听容垂首答应,眼角悄悄的红了。 前世她对单允辛满是眷恋和依赖,每回都会送到宫门口,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才会回房。 可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自己并不喜欢看他的背影。 这是她自己的小心思,本以为单允辛从来没放在心上,现在单允辛提起,她没忍住心中酸涩,在自己都快要忘记的时候,单允辛却再反复提起。 尤听容看着,单允辛腰板笔直,气宇轩昂,每一步都迈得很稳。 只不过这一次,尤听容没等到他出宜秋宫的宫门,就转过身去,扶着门框,缓步回了内殿。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各有心思 单允辛自幼习射,耳朵甚至能分辨风向,因而尤听容的脚步一动他就听见了。 单允辛前进的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看着尤听容有些疲惫的扶着门框的背影。 常顺跟着停下,发现尤听容竟然自顾自回房了,一颗心都提上来了。 宜秋宫伺候的宫人们眼睁睁瞧着,也不敢出声提醒。 单允辛就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甸子蓝的裙摆飘飘荡荡地消失在门框之后,盯着空空如也的门口,默然许久,眼底的情绪复杂到常顺看不透。 末了,单允辛扬了扬眉,似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而后转身大步擦过门口跪着的尤听娇,上了銮驾,“回乾清宫。” 罢了,她不爱看自己的背影就不看吧,由他来看着尤听容也是一样的。 圣驾离开后,就连稳重的兰影都没忍住抚了抚心口,悄悄往殿内瞧了瞧,陛下待宜才人可真是不一般。 进了殿,尤听容还是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靠在了软枕上,太医还巴巴地立在一旁等着尤听容吩咐。 尤听容露了温和的笑容,“还有一事,我想要麻烦太医。” “才人吩咐便是。”有了这么一出,太医对尤听容要多客气有多客气。 “我宫里的总管太监身子不大好,烦请太医帮着瞧瞧。”尤听容招手叫了向荆过来。 太医略一顿,还是答应下来,愿意与尤听容结个善缘。 待太医开过方子了,向荆亲自跟着走一趟太医院去取药,兰影又去备热水,屋里只留了青町和尤听容。 青町这才心有余悸道:“主子您怎么把皇上给轰走了呀,陛下何等尊贵,奴婢方才都要吓死了!” “这下子好了,那么多人看着呢,回头不知道要如何传您的闲话了。”在青町眼中,这宫里的女人各个都似毒蛇猛兽,反而是自己的主子柔弱无依。 尤听容弯唇浅笑,“傻丫头。” “今日陛下破天荒赶早进了后宫,若我当真留下了,才是成了整个后宫的眼中钉。”尤听容从张福那听说了,单允辛一个月都不见得能在后宫歇一晚,要去也是夜半三更忙完了,她不能成了这个特例,来给自己树敌。 “再说了,今日我给陛下甩脸子,也是明明白白告诉满宫里人,宜秋宫的宜才人不好惹,陛下亏欠于我,就连天子都要让一让我的小脾气,旁人更不敢冒犯于我。” 尤听容倒没把那些名号都没有的嫔妃放在眼里,只是皇后和董才人、涂才人,不得不防。 “让皇后娘娘晓得,我无心争宠。改日到了皇后跟前,皇后待我也会客气些,轻易不会招惹我。” —— 凤仪宫 正是晚膳的时候,粉漆牡丹并金凤雕花的圆桌上,摆了满满当当十个大小不一的描金磁盘。 皇后正端坐在圆桌,秋弥侍立在一旁,涂才人正拿着长筷为皇后布菜。 自上回皇帝翻了玉芙宫的牌子,皇后派的张太医一日两趟的来,涂才人心知自己没有侍寝,尚且是完璧之身,根本不可能有孕。 因而近来是伏低做小,随侍在皇后身边,只求他日能稍稍减轻皇后求子失败后的恼恨。 皇后手里攥着通体银色,顶端描金凤的筷子,兴致缺缺地尝了膳房新做的五珍脍。 食物才入了口,殿外就进来一个奴才,将下午宜秋宫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尤听容进宫,宫里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特别是听说单允辛早早便去了,皇后越发放心不下。 “宜才人借口夜里睡不安稳把陛下赶走了?”皇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呢,陛下连晚膳都没用,就过去了,岂料在宜秋宫坐了还没有一炷香就被请了出来。”说起这事,宜秋宫偏殿里尤听娇的宫人都看见了,无不称奇。 “而且……陛下走时,人还没走两步路,宜才人就自己回了殿内,满殿的奴才们都吓死了。”这事若皇上计较起来,是不尊不敬的大罪。 “她倒是个气性大的。”秋弥没忍住插了一嘴,“当真是不怕死吗?” “陛下心里正亏欠她呢,罚肯定是舍不得罚的。不过她也是胆子大,敢明晃晃地给陛下脸色看,看来当真是不想争宠。”皇后停了筷子,“可惜她子嗣艰难,否则依皇上的性子,得个孩子应当不难” 提起孩子,皇后的眼神落在了涂才人的身上,看的她惶恐不已。 秋弥却听得出皇后松了口气,也附和道:“娘娘也可放心些了。” “那宜秋宫偏殿的那位顺御女呢?”涂才人好奇问道,这两姐妹说是姐妹再聚,其实就是妥妥的仇人见面。 回话的奴才笑了,知道皇后讨厌顺御女,幸灾乐祸道:“顺御女现在还在宜秋宫门口跪着呢!” “她本是打着截胡陛下,给宜才人上眼药的心思,谁料宜才人也是硬骨头,张开便把人赶到宫门口去跪着。” “皇上来时瞧见了,还问了她缘故,可陛下一个大男人哪里知道女人间的阴私?” “也没觉出味道来,反而觉得顺御女此举是知错能改,许诺只要宜才人原谅她,便复位宝林,这下子,顺御女可有的跪了!”说话的小宫女笑了。 皇后也掩唇一乐,尤听容这是无心插柳替,替她出了口气,当下对尤听容观感更好了些。 热闹看完了,秋弥挥挥手让其他人退下,接下来就是主子说体己话的时候了。 “皇后娘娘,嫔妾瞧着这个宜才人倒是可以一用。”涂才人借着为皇后夹菜的空挡,轻声道。 “你说说看。”也许是压在心底的石头落了地,皇后的胃口也好些了,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勺热汤。 涂才人算计尤听容入宫就是打着能借她脱身,又盼着能撺掇尤听容与董才人、皇后三人恶斗,自然不肯看着皇后就这样轻飘飘的放过尤听容。 涂才人轻笑一声,缓缓解释道:“皇后娘娘您年前提拔了一位擅武的许御女,不得圣心,嫔妾亦是不招陛下待见,不能为皇后娘娘分忧,嫔妾心中甚是愧疚。” “皇后娘娘您虽与陛下伉俪情深,可陛下对涂家忌惮的很,许多事……特别是涂家的事,您也不便开口。”涂才人时时不忘捧着皇后,“但宜才人就不同了,她是个局外人,皇上又亏欠着她。“ “皇后娘娘您待她这样好,让她还报一二是应该的。”涂才人的语调微微上扬,说的话极具煽动性,“您不便说的话,大可请她来说,不便做的事,也可让她来做。” “您是中宫皇后,她既然想过安稳日子,不还得由您庇佑着?” 涂才人轻笑一声,夹了一块金黄的禾花雀舌在皇后的盘子里,“皇后娘娘,您知道的,一个男人的愧疚之心,若是利用得当,可以派上大用场。” 第一百一十四章 拉拢 涂才人走后,皇后心里思量着她的话,有些意动。 秋弥对涂才人有些忌惮,自打皇后让她备孕以来,就发生了不少事,虽然看似和涂才人并无关系,可秋弥心里还有存了疑影,只是不知从何劝起。 倒是一直默不吭声的江慎上前了两步,“皇后娘娘,涂才人的话您可不能全信。” “哦?”皇后撇头看向他。 “人心隔肚皮,涂才人嘴上句句是为了您,可心里打的却是为自己的主意。”江慎冷笑一声,“她不甘心做娘娘您的爪牙,想拖了宜才人当替罪羊。” 皇后点头,明白了江慎的意思,“可本宫的确需要一个能在陛下跟前说的上话的人,涂家现在是危如累卵,本宫心里头不安呐!” “宜才人可用,但皇后娘娘您不可强用。”江慎想的更深,“她性子高傲,又有池大人这一层关系在,陛下对她尚且要纵一纵。您若是贸贸然,反而是结仇,传到陛下耳朵里,陛下又要多想了。” 皇后心里不大高兴,她一个皇后,还得嫔妃留脸面。 可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依着江慎的意思,“传本宫的话,既然宜才人身子不适,这几日便好好歇歇,待什么时候大好了,再来请安就是。” “另,将本宫库房里那根百年的人参赏宜才人补身子,再命膳房每日送一盅燕窝,好好为宜才人补气养血。” —— 宜秋宫 元月份的天黑的早,临近戌时,天空已经是乌黑一片,只一轮元月挂在天上,只微微缺了一个角,将宜秋宫的院落照成了暗蓝色。 正殿里安安静静的,尤听容已经散了头发,此时正接过青町递来的热帕子擦手。 倒是尤听娇的偏殿,动静不断,在院落里还能依稀听见尤听娇骂人的声音。 她在宜秋宫门口跪到了晚膳前,才惨叫连连地被奴才搀扶着回房。 尤听容听着觉得烦,命人关了门窗,打算带床烘烤热了便早些休息。 青町正为尤听容的手抹香膏,外头传来一些声响,而后便又宫人来报,“主子,皇后娘娘跟前的秋弥姑姑来了。” 尤听容微愣了一会儿,“请进来。” 不一会儿,秋弥笑眯眯地领着两个丫头上前来,“奴婢参见宜才人,才人安。” “起来吧。”尤听容并未正眼看她,只垂首看着自己的手。 秋弥也不在意,反而客客气气地将东西送到了尤听容跟前,“皇后娘娘听说您身子不舒坦,心中很是挂念,特意从库里翻了百年的人参和这匹雪狐裘衣。” “人参补气,裘衣最是保暖。”秋弥说着,亲自将东西打开来给尤听容过目,“皇后娘娘说了,您只管好好养身子,嘱咐了膳房,您宫里的燕窝、阿胶每日不许断了,待您什么时候身子好了,再去凤仪宫拜见也不迟。” 尤听容看着这根被放在红色锦缎上的人参,色泽均匀,躯干粗壮,参须完整匀称,的确是珍品。 “多谢皇后娘娘赏赐。” 见尤听容总算露了笑脸,秋弥继续道:“您是皇后娘娘请封了才人,往后有什么委屈、不如意的地方,大可直接说与皇后娘娘。满宫里,皇后可从未待谁向待您这般亲厚。” 见尤听容点了头,秋弥这才告退。 她一走,尤听容的脸就沉了下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去打听打听,方才谁去了凤仪宫。”尤听容合上了红木匣子。 尤听容早就借常顺的嘴告诉过皇后,她子嗣艰难,皇后求子心切,不该对她有兴趣。 况且她上午就进了宜秋宫,皇后若一开始就存了要拉拢她的心思,早就行动了,不会现在才想起来。 此时来,还送了这样重的礼,分明是受人挑唆。 兰影正要去办,向荆就开口了,“十有八九是玉芙宫涂才人。” 见众人都看他,向荆解释道:“这几日涂才人去的勤,日日都在皇后娘娘跟前侍奉,也只有她能陪着皇后娘娘用晚膳。” 尤听容心烦地挥手叫青町将东西放好,眼中带了锐气,“我还没找她,她倒先算计上我了。” 前世她只以为涂才人不过是皇后手里的一条狗,压根没放在眼里,等皇后倒台了,才瞧出门道来。 这可不是一条乖顺的狗,而是躲在猛兽背后的豺狼,时刻准备着伺机而动。反而是皇后,看似精明强干,实则没少被心机深沉的涂才人当了枪使。 青町看她脸色不好,担心道:“主子可是不想投皇后门下?” “我虽不想……可暂且攀附皇后也不失是个好出处。”尤听容说完,却见青町一脸的糊涂。 尤听容哼笑一声,到底还是性子单纯。 于是耐心解释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她想借皇后拉我下水,可我亦可借皇后的手来除去她。” 青町不解,兰影也低声提醒道:“主子,涂才人可是皇后娘娘的亲表妹,说到底同时一家人,皇后如何能舍得她?” “姐妹之间有真情亦有假意,我与顺御女也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妹,可她为了自己得宠,不也能舍了我吗?”尤听容的目光冷了下来,“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去的。” 既然她屡屡算计自己,便别怪尤听容不给她留活路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夜荒唐 明月高悬,穿过静心打理的御花园,顺着汉白玉单层须弥座的阶梯向上,龙凤望柱头的栏杆后,钦安殿今夜静的过分。 殿前月台的香炉中有些星星点点的猩红色,宫室只有供奉三世佛的大殿,和东侧董才人暂住的厢房还亮着灯。 今夜钦安殿的僧人奉命去了皇太后的庆安宫,皇太后因为楚地涂家血流成河之事心悸难安、夜不能寐,为求心安,命僧人整夜诵经超度。 钦安殿的总管只留了若生留在钦安殿伺候董才人,此刻若生姿态虔诚地盘坐于蒲团之上,一手拨动念珠,一手匀速地敲动着木鱼。 今夜注定是不太平的,在声声木鱼之中,依然能听见东偏殿厢房内巨大的声响,东西落地的声音、斥骂声,还有绿凝小声的劝解之声。 绿凝站在混乱的中心,眼睁睁瞧着董才人掀翻了实木的洗脸架,架子上的银盆重重地落在砖地板上,弹落几回发出“珰珰”的声响。 今日下午董才人还是高高兴兴的,压着若生吃了她赏的素斋,还非得让人评鉴一番。 晚膳后,重华宫就来了人求见董才人,是董才人的陪嫁宫女宝悦,说是宫外的董将军递了信,有些话要嘱托董才人。 看过了信,董才人就发起了脾气,绿凝不明就里,也不敢劝。 倒是宝悦第一时间烧了信件,说了两句,“您是董家唯一的女儿,将军和夫人最疼您了,您心里不痛快,想躲清静,可您已经入了宫,能躲一时难道躲的了一世吗?” “后宫风起云涌,皇后居心叵测,您再窝下去只怕要生变。”宝悦句句都是忠心之言,“您要早做打算,将军和夫人也是为您着想。” 绿凝在一旁偷偷打量宝悦,宝悦是董才人从董家带进宫的,自小伺候在董才人身边,精明能干,可董才人反而让绿凝贴身伺候。 绿凝本以为董才人看重自己,自己才是董才人身边的第一得意人,现在看,论信任还是宝悦在她心里的分量重。绿凝只敢捧着主子,这些话,她是万万不敢说的。 宝悦走后,董才人余怒未消,将屋子里能摔得都摔了。绿凝顾忌着这不是重华宫,才开了口想劝,就被董才人拿起茶杯摔到了头上。 茶水撒了她满头满脸,脑袋更是晕乎乎的,绿凝感觉到有一股热流从额头上滚落,绿凝拿手一抹,红彤彤的一手。 不待她反应过来,董才人抄起托盘又重重地砸到了绿凝头上,绿凝当下再不敢劝,战战兢兢地跪着地上,“主子息怒。” 董才人厉声叱道:“滚出去!” 绿凝红着眼眶走出厢房,看见佛前的若生,低声打了声招呼,“若生大师,主子正在气头上,您……可否帮着劝一劝?” 若是往日,她绝对不会让若生主动接近董才人,可今日她被吓着了,董才人瞧绿凝的眼神哪里像看活人,分明就是看个撒气的物件,摔了打了毫不在意。 董才人若不消了气,只怕她的日子要更难过了。 若生闻言点头答应,瞧着她捂着伤处的手指缝里沁出了鲜红色,取出一方素帕,“绿凝姑娘且去上药吧,姑娘家仔细留了疤痕。” 绿凝匆匆躲出去,若生推门进了东偏殿厢房,迎着面门就是一个镇纸朝着他砸过来。 若生不躲不闪,只听一声闷响,任由沉甸甸的实木镇纸砸在他的胸膛之上,若生微微闷哼一声。 董才人本来怒火汹涌的脸顿时变了,眼睫飞快地眨动几下,气呼呼道:“不是心疼她留了疤吗?还进来做什么?”这话说的酸溜溜的。 若生垂首低笑,缓步向董才人走去,“因为更心疼你气坏了身子。”没有行礼,也没有以“才人”相称呼,模糊了身份,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多了几分暧昧不清。 董才人的神情动作顿时就柔和了下来,看着若生一步步向她走近,目光专注,眼睛里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和期待。 若生伸手拉过她的手,或许是摔打之时不小心被瓷片划伤了,掌心虎口处留下了约莫半寸长的小口子,正往外冒着细小的血珠。 董才人光顾着生气了,自己都没有发现,现在被若生珍之重之地捧着瞧,登时觉出痛感来,心里的委屈也涌了上来。 渐渐红了眼眶,第一次在人前流露出脆弱和委屈,想要眼前人哄一哄。 若生捧着那只手,浅色的嘴唇覆了上去,舔着猩红的血珠子。 董才人因为掌心的湿润的热意,微微缩了手,可并没有用力。她明着自己应当把手撤回了,应该呵斥若生滚出去,应该离他远远的。 可她只是着迷地看着若生干净虔诚的脸,任由他将小半张脸埋在她的手心,唇瓣落在手心轻轻啄吻,微凉的唇瓣渐渐热起来。 伴随着若生的呼吸,他的嘴唇落在了董才人的指尖,牙齿磕碰到了她的指尖,又痒又麻。 董才人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从心口似乎烧起来了一团火,她的身体微微战栗着,理智和情感似乎在脑中撕扯。 她知道,她爱慕着眼前的若生。 若生的眼睫抬起,望进了的眼睛,将她的心动和犹豫看得清清楚楚。 很快,若生粗砺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脸颊,而后手掌落在她的脑后,是一个掌握的姿态。 那张清秀俊雅的脸在她眼前放大,他的唇吻上来的瞬间,董才人心头的那把火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这一刻,董才人整副心神都被他所牵引,放任自己攀附上若生的肩背,若生手臂用力,将董才人打横抱起,放在了已经被摔打的凌乱的暖榻之上。 一夜荒唐。 —— 钦安殿外,一个蓝衣小太监留了暗处的人盯守,嘱咐了不许任何人靠近钦安殿,便慌慌张张地跑走了。 一路飞奔进了乾清宫,和从殿内出来的常顺撞了个满怀,常顺被吓了一跳,斥责道:“皇上跟前,也这样慌慌张张的?规矩都学到哪去了?” 那小太监急的跳脚,赶紧凑到常顺耳边,声音微不可闻,常顺脸色大变。 第一百一十六章 “龙嗣” 常顺引着人进了内殿,又招手将伺候的奴才们都赶了出去,张福亲自在门口守着。 那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将来龙去脉说了,虽然心里已经认定了董才人的荒唐,可也怕把话说的太满,解释道:“奴才亲眼看着董才人的贴身宫女绿凝哭哭啼啼地捂着伤口去了太医院,随后,钦安殿的僧人若生就进了董才人的东厢房。” “奴才趁着没人,只身进了钦安殿,偷偷摸摸地贴着厢房的门扉听了,屋内……”小太监悄摸摸地偷看皇帝的脸色,瞧见单允辛还有兴致看折子,才继续道:“屋内的声响,实在龌龊难听。” 他们做奴才的,虽然是没根的太监,可也是在宫里呆久了的,主子之间、奴才之间的阴私看的多了,不会听错。 小太监的话说完了,单允辛却迟迟未答话,宫人们小心交换了眼色。实在是单允辛喜怒难测,这被戴了绿帽子也跟没事人一般,手中的朱笔不停,正批着西北赈灾的折子。 还是常顺小心翼翼地请示道:“皇上,想来此时去,还能抓个正着,可要……” 单允辛缓缓摇头,合上手中的折子,常顺感觉伸手接过,端端正正地放到了要加急发出的那一叠里。 单允辛这才将视线投到了跪着小太监身上,眼睛里黑沉沉的,不知思量着什么,看的人后背起了一层薄汗。 “既然事见不得人的丑事,便不要叫人知道了,董才人被迷晕了头不顾人伦,你们便替她遮掩干净了,别叫人查出端倪来。” 单允辛说着话,捏起桌案旁的放着的瓜子仁玫瑰拉糕,玫瑰粉红的方形糕点上,隔着一层透粉的糖浆封了色泽均匀的米白色瓜子仁,咬过一口,细细品尝着。 陛下并不喜甜,这备糕点水果的规矩还是后来才加上的,瓜子仁玫瑰拉糕这样又甜又黏的糕点,若不是陛下钦点了,膳房是绝对不会送的。 常顺看单允辛的表情也能看出了,陛下并不喜欢,“奴才吩咐膳房下回少放些糖。” 单允辛吃了一块,擦了擦手,“是太甜了些,不过应该是正好的。” “吩咐膳房,明日给宜秋宫宜才人送一碟子,让她尝尝合不合心意。” 常顺眼见陛下并不在意董才人通奸之事,开口跟还傻愣着等吩咐的小太监道:“还傻站着做什么?帮董才人把尾巴扫干净了,此事,你只作不知,往后两人再有什么首尾……你也机灵些办事,别叫旁人看出端倪来。” 小太监老老实实答应,匆匆退下。 单允辛显然是被拉糕的糖浆甜腻歪了,又端起茶盏来喝了两口,勉强压下舌根的甜味,撇了撇嘴角,眼里却是无可奈何的笑。 真不知道尤听容怎么能受得了这么甜腻的东西,夏日里为了替她补气血,让她喝加了红糖的甘草梅子汤时百般不乐意,嫌腻歪,这甜倒牙的拉糕她倒受得住。 尤听容好这一口,梦里她自己都尝试了一把,那日正逢单允辛和皇子弋安休沐,还让父子二人帮她剥了一个时辰的瓜子仁。 弋安小手嫩,速度也慢,眼瞅着母妃分配的任务完成不了,便捏着单允辛的袖子,可怜兮兮地求父皇帮他多剥些。 单允辛起了坏心思,逗弄他说不肯。 弋安便捣起乱来,挤挤挨挨地蹭到了单允辛怀里,搂着单允辛的脖子,肉包子似又热又软乎的脸蛋贴着单允辛的侧脸,磨磨蹭蹭地撒起娇来,软酥酥地一叠声地喊父皇。 梦中的弋安是单允辛唯一的孩子,明明是皇子,性格却是娇滴滴的,最会撒娇,也不知随了谁。 想起弋安,单允辛就不免想起了尤听容为了这个皇子吃了多少苦头,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算计。 皇子落地之后,涂丞相在前朝联合文官上奏,皇子应该由皇后教养,后宫里,太后亦是仗着孝道人伦向单允辛施压。 单允辛慢悠悠地搁下茶盏,他们的孩子是举世无双的珍宝,做父皇的,应当为他铺一条康庄大道。 “常顺,让肖院使对重华宫的脉案多上点心,盯着点董家举荐上来的那个周太医。”单允辛嘴角勾起凉薄的笑,起身走到了窗格前,“另外……吩咐膳房,重华宫董才人的膳食要格外仔细些,补气养血为宜,不许沾染活血之物。” 既然董才人一头撞了进来,他便帮一帮她,想来若宫里有一个“皇长子”,而后他与尤听容的孩子便能更安乐些。 凭董才人的出身,她若得了孩子,想必够皇后忙得了。 常顺心里咯噔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活血之物是孕妇忌食的。 董才人秽乱后宫,皇上不仅轻纵过去,还帮着遮掩;现在竟然……竟然还打算让董才人生一个孽障充作皇子不成? 常顺心中巨震,愣了几息,在单允辛蹙眉转过头来后,才回过神来,赶紧垂首回复道:“奴才遵命!” —— 宜秋宫 尤听容将单允辛赏的那个揪木棋盘取了出来,此时侧坐在矮桌旁,正独自走棋。 旁边就是一个黄铜的鸳鸯戏水纹样的铜炉,炉身是细菱格的镂空,可使得四周通暖,但也加速了空气流通,让木炭消耗的更快,更易产生烟尘。 可殿中却闻不见丝毫烟味,烧的是上好的乌岡木炭,这样一天下来,寻常嫔妃根本消耗不起。 尤听容进宫不过两天,宜秋宫上下对这个新主子已经是俯首帖耳,莫有不从, 一则是因为尤听容虽然并非高门大户出身,可管理起宫人来赏罚分明,规矩极正;二则,宫人们也不是傻子,只看这殿中的布置、宜才人每日的吃穿用度,就知这位是被偏待的,自然不敢小瞧。 宫人们各司其职,内殿只留了门帘处一个宫女留侍待命,青町和兰影二人近身侍奉, 尤听容正一手拿着棋谱,一手在棋盘上走棋摆子,因为暖榻靠着窗格,隐约可以听见外头人说话声。 宜秋宫院子里,向荆又挡了一拨前来请安拜访的嫔妃,“采女的心意,才人心领了,实在是才人身子不适,不便见人。” 宜才人第一天入宫就罚了正得宠的顺御女,而后帝后相继表态,满宫的嫔妃都闻风而动,知道宜才人虽然进宫的原因不光彩,但架不住皇上愿意惯着,连皇后都要卖她几分面子,那些不得意的采女们成群结队地来拜见。 再者,现在尤听娇还在宜秋宫门口跪着,尤听娇得宠的时候可是眼睛长在头顶上,她的笑话多的是人想看,每日从宜秋宫前经过的人都多了。 尤听容听着外头动静小了,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拿上东西,咱们去一趟流云宫。” 第一百一十七章 鸳鸯 尤听容坐起身来,微微舒缓了坐久了僵硬的筋骨,她还记得池卿朗的托付,经过了这么多,她对池卿环的嫉恨已消,与她结交只有好处。 青町点头答应,转身去了内间,去翻找池卿朗送来的东西。 兰影上前扶起尤听容,低声提醒道:“主子,咱们入宫三天了,还没有拜见过皇后呢,先去流云宫见池才人只怕不妥当……叫陛下知道了,恐怕会多想。” 池才人不比普通嫔妃,是池卿朗的妹妹,尤听容皇后都没见过却先见她,一则会让人觉得宜才人没规矩,二则会叫人猜疑宜才人虽然人入宫了,可还对池卿朗余情未了。 尤听容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嘴角,“放心吧,他可不会在意这些,他想要的东西,只要得到了就够了。” 单允辛天性薄情,富有四海,自然不会像乡野闲汉一般在意情情爱爱,既然她入了宫,就已经是他偌大的花园里的一株家花,他自然不必再像从前一样斤斤计较。 兰影不好再劝,张罗外头备软轿,又喊了宫女来搬东西。 一行人往流云宫去了,恰好在宫道上经过被拒之门外的莫采女,方才向荆才托词说尤听容不便见人,这会子就出了宜秋宫,无疑是打了她的脸。偏偏莫采女低人一等,明明连尤听容的面都没见着,还得屈膝行礼,避退到道旁。 等于尤听容的轿子走远了,莫采女还站在原地看着,身边的宫女丽儿奇怪的喊了声,“主子,咱们回宫吧?” 莫采女脸色难看,咬牙道:“今日她瞧不上我,我且看她能得意到几时。” 说罢阴着脸走了。 流云宫,池卿环正苦着脸练刺绣,身边围了好几个看热闹的宫人,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主子,您这绣的是鸳鸯还是小鸡仔呀?” “您入宫就在练了,练到现在,给陛下绣的东西都还拿不出手……老爷和夫人都收到好多了!” 小宫女们捂嘴偷笑,就听通报说宜秋宫宜才人来了,赶紧散开来,宫女缤菊去烹煮茶水,陪嫁宫女连翘扶着池卿环出门相迎。 “容姐姐!”池卿环见着尤听容便露了满脸的笑,轻快地迎上来。 尤听容还未近前来,就被池卿环拉住了手,亲亲热热地挎着她的小臂,“早就盼着你来了,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池卿环也不等她答话,就拉着尤听容往里走,亲近的像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一般。 “池才人不嫌我打扰就好。” 尤听容看着她乐呵呵的模样,就像在雪天里吃了一块沁甜的糯米糖,今生和池卿环短短几面,完全颠覆了前世对“池贵妃”的种种臆测。 “怎么会?我巴不得早些见到容姐姐呢!”池卿环连连摆手,谴责地看向自己的宫女连翘,“都怪连翘!非说容姐姐肯定忙着安顿,让我不要叨扰!” 尤听容顺着池卿环的目光看向连翘,连翘比池卿环年长些,见尤听容看过来,笑吟吟地俯身请罪,“奴婢请宜才人安,都是奴婢的错,才人莫怪。” 举动之间极有分寸,应该是池夫人觉得池卿环性子跳脱特意选了个沉稳懂事的跟着。 “容姐姐也不要叫我‘池才人’,就叫我卿环就好。”池卿环笑嘻嘻地撒起娇来,“好不好嘛?” 尤听容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心里都松快些了,也软了心肠,“好,卿环妹妹。” “诶!”池卿环重重答应一声。 进了殿来,尤听容又被池卿环并坐在暖榻上,眼前是池卿环递过来的圆形绣绷子,尤听容打眼一瞧,褐黄相间肥嘟嘟一对鸡仔模样的鸟儿。 “容姐姐,你帮我瞧一瞧,能认出是什么动物吗?”池卿环眼巴巴地瞅着,一双桃花眼水当当的。 尤听容一开始是不明所以,但仔细一瞧,底布是玄色间暗玉紫的卷云纹织锦,非王侯不可用,能让池卿环亲自动手的,只可能是要送于单允辛的东西,那就不难猜了。 尤听容犹豫的功夫,端了茶水过来的宫女缤菊一颗心都悬了起来,暗道,主子也忒心大了,从前勉强算是未来的姑嫂,可现在不同了,主子绣给陛下的荷包,怎好拿给同为嫔妃的宜才人看呢? 缤菊赶紧上前递茶,“宜才人,这是咱们主子闲来无事在御花园摘的梅花,晒干了用枝头的雪水烹的茶,您尝尝,喝不喝的惯。” 尤听容将茶水暂且放在一边,继续端详刺绣,笑着答话道:“可是一双鸳鸯鸟?” “呀!”池卿环惊喜的欢呼一声,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昂着下巴看了伺候的宫女们,“还是容姐姐有眼光,她们非说我绣的是小鸡仔!” “容姐姐,你说,是不是欺负人?”池卿环还告起状来了。 一旁伺候的宫女们连忙像模像样地讨饶,“奴婢们错了,都是咱们眼拙,主子绣的是活灵活现呢!” 尤听容看着这一屋子主仆之间和乐亲密的模样,也有些称奇。 在后宫这个四四方方的小天地里,竟还有像池卿环这样率真安乐的人,不争不抢,自过自的。 经历过这么多之后,尤听容愈发能明白率真的可贵,也能够体会前世单允辛为何认为池卿环是立后的不二人选了,现在尤听容和她待在一起,甚至觉得自己的那些“交好”的小心思阴恻的很。 尤听容认真地看着池卿环,她自己不知道,可青町却能在主子笑着的眼睛里看到羡慕。 池卿环占了便宜,心里喜滋滋的,但很快又泄下气来,“可一点也不好看,陛下不会喜欢的。” 尤听容看着那两只傻乎乎的鸟儿,想到单允辛戴着这么个东西也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心头就有些酸。 她给单允辛绣过上百个荷包、香囊,都是金龙出海、双龙戏珠、山水江山之流,从来没想过要送鸳鸯戏水的荷包,不是没想到,而是……不想自取其辱。 在她自诩得宠的时候也不敢想,她知道,单允辛不会戴这样“滑稽可笑”的东西,他的心里可没有情呀爱的。 现在看到池卿环精心准备着,心里替她可惜,伸手拿过绣绷,“卿环妹妹绣的传神,只是还需添上几针。” 尤听容玉手穿针引线,小轩窗下,腕针翻飞,池卿环惊奇地靠过来看。 本来刺绣是个枯燥的事,看人家绣更加。可尤听容针脚下的飞快,神情动作美的像画一样,一炷香的功夫,鸳鸯的红冠顶和纤毫毕现的长尾便成了型。 池卿环立刻对尤听容拜服不已,殷勤地帮着她理线,听着尤听容慢声细语地和她说起刺绣的小诀窍。 尤听容绣的顺了手,又添上了流水青荷,朵朵蓝莲点缀其上,以金线做植物的经络,让鸳鸯戏水这样小女儿气的主题多了富贵精巧。 待收了针,池卿环已经是爱不释手,“我都不舍得送给陛下了!” “卿环妹妹若喜欢,我那倒还有几个做好的,本就是想送给你和池夫人做礼物的,改日我让人送来。”尤听容瞧着她的反应实在有趣,顺口便说了。 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好,她的箱笼里,可不只是有要送给池卿环和池夫人的见面礼,还有答应了池卿朗的那个并蒂莲花荷包。 花开并蒂,常伴枝头。 只可惜,她做了宫墙里的豢养笼中雀。 第一百一十八章 所谓高僧 尤听容想着在宫里的日子才开了头,她的心绪也低落下来了,默不作声地将针线收拢了放回绣筐中。 端起一旁的茶,掩饰般的轻啜了一口。 入口了才发现,忙活了这么久,已经放凉了,苦的发涩。 “容姐姐的这双手,就是织女下凡也不过如此了!”饶是池卿环都察觉了尤听容的低落,赶紧丢开手中的荷包。 “连翘,把这个送去乾清宫!”免得尤听容看见了伤心,池卿环暗自怪自己闲的没事要提起这个。 尤听容也想起了自己的正事,转头让宫女将东西抬过来,“我都快忘了,今日来是受小池大人所托。” 尤听容起身亲自将匣子推到了池卿环面前,“是池夫人惦记卿环妹妹,做了些新年的衣裳,另有池夫人和尚书大人的几封家书。” 池卿环也没顾忌,当着尤听容的面打开了匣子,翻看起来。 缤菊都没来得及找借口拦着,只能默默将尤听容跟前的茶水换了新的,默不作声地站回了池卿环身后。 池卿环看过了池夫人的信件,珍惜地抚摸着衣裳上熟悉的针法,忍不住红了眼眶,显然是想家了。 尤听容心思细,起身告别,“时候不早了,我且先回宫……” “别呀!”池卿环赶紧拦着,她好不容易才有个能说真心话的人,心里又愧疚于方才惹了尤听容伤心。 池卿环把信往匣子里一塞,缤菊从善如流地上前收拾。 “容姐姐,离晚膳还有好一会儿呢,听说钦安殿来了个很灵的僧人,从灵感寺进来的,不如咱们一块去求一个平安符?”池卿环提议道。 尤听容奇怪,她可最清楚,这宫里的人除了皇太后礼佛,就没有哪个是信神佛的,问道:“怎么个灵法?” 池卿环见尤听容来了兴致,解释道:“这还是董才人的重华宫里传出来的,据说这位师傅给董才人画了张安神符,灵验的很!” “就是因为这位师傅在钦安殿讲经,董才人才呆得住那么久,否则早闹开了。”池卿环压低声音,八卦地道:“听说……董才人这样的焦躁性子,现在都能静下心来做晚课了,俨然是要皈依佛门了。” “容姐姐你说,这位师傅是不是很厉害?” 池卿环只当是逗趣一般,说了来逗尤听容高兴,可尤听容的眼眸却沉了下去,心里存了疑影。 董才人皈依佛门?董才人最烦的就是装神弄鬼之人,这话信不得半分。 反倒是……何人在背后传这样的谣言,更令人在意。 “卿环妹妹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见一见这位‘高人’。”尤听容含笑点头。 池卿环当即着急地起身,“今日天晴,咱们走着去吧,路上恰巧要经过御花园,也可看看美景,如何?” 尤听容点头,提醒池卿环带上暖手炉,二人披上毛皮披风,一同往钦安殿去了。 —— 钦安殿 绿凝轻轻端着茶水进东侧殿厢房,一进殿就闻到了一股沉郁的旃檀香,和董才人一贯爱的甜蜜馥雅的花香截然不同,这是若生调制的,董才人很喜欢,反倒绿凝有些不习惯。 不知董才人是爱这香,还是因为眷顾送香的人。 不过绿凝不敢多嘴,她额头上还贴了两层纱布,对董才人的怒火还心有余悸,小心翼翼地将茶水放在董才人桌旁,唯恐发出声响惊着了。 董才人头都没抬,一笔一画写的认真。 绿凝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董才人脱下了桃红艳蓝的衣衫,素来喜欢的足金累丝头面也不带了,只用一根流云桃花木簪将乌发束在脑后,耳畔是一对简单的红豆坠子。 绿凝管着董才人的箱笼首饰,她从未见过这两样东西,这样简单到粗糙的东西向来是入不了董才人的眼的,应当也是若生赠予的。 绿凝想起了宫里的流言,心里害怕的紧,见董才人搁下笔了,小声问道:“主子,奴婢按您的意思传了些话出去,可这样……若生大师岂不是会更打眼,奴婢听说这两日许多嫔妃来找他求符、开光。” 董才人哼笑一声,“既然众人皆知若生是得道高僧,寻他办事的人多,我又有了修佛之心,作为佛门的俗家修士……与高僧亲厚些,不就顺理成章?” 绿凝瞳孔一震,董才人这意思是就算离了钦安殿,也不打算和若生断了?她这是着了什么魔? “万一……”万一您和若生有私情的事叫人察觉了,这可是连累亲族的大事。 而后的话,绿凝没敢说。 董才人眉梢一挑,目光凌厉,“没有万一!” “除非……你不要命了,胆敢背主。” 绿凝赶紧跪下,发誓道:“奴婢对主子忠心耿耿,绝对不敢违逆您,若违此誓,叫奴婢不得好死。” “你想的也太轻巧了些。”董才人轻笑道:“我董家满门将士,皇城守卫一半是董氏亲信,你若敢背主,我必要让你父母兄弟全族尽亡。” 第一百一十九章 惊惧 尤听容和池卿环一路闲话,步行走到钦安殿时,殿前恰有两位嫔妃,似乎正和殿内的小沙弥说着什么,说话间还争执起来了。 尤听容和池卿环一前一后顺着石阶而上,缤菊抬高了声音,“宜秋宫宜才人到!流云宫池才人到!” 那小沙弥顺势脱身,小跑着过来行礼问安,“贫僧请两位才人安!” “小师傅多礼了。”尤听容也双手合十还了佛礼,在亲历前世今生之后,她对神佛多了些敬畏。 那两人回转过身来,尤听容细眼一瞧,都是上一世的老熟人呢! 一个是万寿节上献舞获封御女的许霓裳,是皇后跟前的得意人,涂才人是皇后为了皇嗣安排的,许御女则是为了争宠特意挑选的。 只听名字中的“霓裳”二字就知,许御女身段娇柔可做鼓上舞。正因如此,身姿过于纤瘦,难以有孕,皇后对她十分放心。 另一个则是御花园雪地梅林里起舞邀宠的赵语冰,也是新封的御女,与董才人同住重华宫,算是尤听容的旧相识了。 前世在初入宫之时便主动与尤听容结交,二人十分亲厚,尤听容得宠些后,因赵御女时常抱怨董才人刻薄,还特意向单允辛开口,邀请了赵御女同住棠梨宫,直到尤听容诞下皇子迁到长乐宫独居。 尤听容以为,二人虽算不得契若金兰,也算是同舟共济的老朋友了,一直对她颇为关照。 可就是这样一个相交十数年的朋友,在池卿环被册封贵妃,尤听容失宠后,第一个跟她撇清了关系,转投池贵妃座下。 甚至从董氏嘴里得知,尤贵泰贪污一事,背后便有赵家出力,甚至为了讨好董德妃,赵大人亲自将证据送到了将军府上。 尤听容方才知晓,赵氏与她交好……不能说是交好,只不过是她处事周到、笑脸迎人的习惯罢了。 这是她的生存之道,谁得势便归顺依附与谁。当时尤听容被禁足,池贵妃有皇恩和池家支持,董德妃背后是董家的武将军权,赵氏左右逢源。 赵御女和许御女二人听见动静,也近前来行礼问安,“嫔妾见过池才人、宜才人,请两位才人安。” 尤听容没有说话,池卿环叫了起,随口道:“今日两位怎么凑到一块来了,这钦安殿也太热闹了些!” 赵御女笑着答复道:“也是凑巧呢,这不是都是钦安殿来了位得道高僧,大伙都想来瞧瞧热闹,谁知都撞到一块了,只可惜嫔妾等没有这个缘分,小沙弥说高僧这会儿不得空。” “不过今日在此能见着两位才人,才知钦安殿果然是供奉真佛之地,能和两位才人说上两句话,才是嫔妾真正的福气呢!”说出的话听在耳朵里是极舒服的。 赵御女神色轻松,看起来真情实意的很,若非有前世的教训在,尤听容依然会被她哄骗住了。 “那可真是不巧了,我与容姐姐也是想找高僧为家人求一个平安符,还一路步行过来,谁料竟闯了空门了。”池卿环转头对尤听容抱怨。 尤听容本以为池卿环性情天真,应当会对赵御女颇有好感,不料赵御女说了这样许多,池卿环却压根没有表露出结交说话的意思。 尤听容也无奈的叹了口气,“想来是缘分没到,不过既然来了,咱们便上一炷香,结个佛缘也好……” 两人正说着,机灵的奴才早就禀报了钦安殿管事,正听到尤听容这么说,赶紧陪笑道:“奴才恭迎两位才人!怎么好让两位才人空跑一趟,这会儿若生恰巧得空,两位才人请往殿内去吧。” 管事光顾着讨好尤听容和池卿环了,一旁的赵御女和许御女被晾在一旁,脸色不太好看,赵御女还勉强笑着,许御女嘴角已经绷直了。 不过赵御女很快反应过来,笑着告辞,“还是两位姐姐有福气,嫔妾便不打扰了。” 尤听容点头回应,便和池卿环相携进殿了,先由管事引着在三世佛前上一柱香,另遣了小太监去请若生,那小太监有些为难。 “糊涂东西,就说有两位才人专程来的,她怎么会拦?”管事压低了声音。 而后,请了两人在一旁禅房里坐下,点了茶水小炉,“且请二位才人尝尝佛前的粗茶,且稍侯一二。” 若生正在董才人厢房内讲经,前头赵、许两位御女来求,董才人压着人不放,现在来的尤听容和池卿环与董才人位份相当,且尤听容还是有封号的才人,董才人总要给几分面子。 尤听容抬手斟茶,一闻就知是爆炒的当季茶叶,带了乡野的沉和大火铁锅特有的燥意,加了些粗荞麦,隐约有些香气,算不得好茶,但别有一番滋味。 才沾湿了嘴唇,就被池卿环拍了手臂,兴致勃勃地叫她看门帘处,“容姐姐!你看,这和尚长得好俊呢!” 尤听容撇头看去,一位蓝袍僧人正卷帘而入,粗衫旧布,可眉眼犹如精描细画而成,最打眼的是他剔透白净的脸颊,剃了发,更显得人净如白玉兰一般,瞧着便有几分超凡脱俗的味道。 池卿环觉得赏心悦目,可尤听容瞧着他一步一步走近来,却捏紧了手中的杯盏,杯口膈的掌心隐隐作痛。 尤听容确信并未见过此人,可却不自觉绷紧了身体,甚至微微战栗,她的身体在害怕这个人。 可是为什么?她一时想不明白。 若生俯身向尤听容二人鞠了一礼,“贫僧法号若生,见过两位施主。” 尤听容正将杯盏放在桌面上,听见若生的声音,手中一个不稳,茶杯侧翻,新煮的茶水溅落在手背上,烫的通红一片。 她想起来了,这个声音……她在临死前听过! 第一百二十章 解惑 尤听容豁然起身,不自觉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伸手撑住了桌面才勉强站定。 面对着若生悲天悯人的面容,一直被她逃避的记忆汹涌袭来,午夜梦回的恐惧就明晃晃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而且出现的这么猝不及防……这么早,就像死神手里的镰刀,闪耀着寒光。 电闪雷鸣,尤听容被猝不及防拽着衣领从床榻上拖下来,肢体重重地摔在地上,尤听容惊慌地喊起青町的名字,她的声音似乎被轰鸣的炸雷淹没了。 反倒是行凶者贴着她的耳畔,宛若一只冰冷的毒舌,吐着蛇信子,阴测测地笑着问她,“淑妃可是在寻你的心腹宫女?” 不等她回话,她就被狠狠地往前一摔,跌落在地板上,发出了沉重的闷响。 尤听容畏寒,长乐宫特意通铺了木地板,冬冷夏凉但容易有声响,可今日这么大动静,却不见青町来,尤听容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而后便是青町被提着长发,人事不省的脸被他大力抵到了尤听容的脸前,就在不到三寸的地方,割喉放血。 尤听容痛苦到失声尖叫,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水,试图伸手捂住青町颈上骇人的血口子。 尤听容清楚的记得,那人语气欢快,笑着问她,“淑妃娘娘认一认,这是不是?” 在侵袭过来的瞬间,尤听容闻到了他身上的香,佛庙里特有的,沉郁、冷寂,混着血腥气。 今日见到了这个凶徒,尤听容才终于记起。 伴随着窒息的绝望,在闪电撕裂长空之时,她看过此人的脸,慈悲面、恶鬼心。 池卿环看着尤听容的手背上被烫的起了水泡了,惊叫一声,赶紧起身拿帕子擦去热水。 可尤听容就像丢了魂似的,毫无反应。 直到,桌上那个瓷杯晃晃悠悠的,咕噜的滚到了桌案的边缘,随机坠落在石砖地面上,发出来一连串的碎裂之声,碎瓷片在石砖上弹跳着。 管事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唯恐遭了无妄之灾,“都是奴才疏忽大意。” 管事赶紧收拾了桌面,看见尤听容右手腕上一双翡翠细镯子,绿的沁人,定然价值不菲,因为沾了茶水,已经影响了表面的成色。 尤听容这才惊觉着回过神来,正对上池卿环担忧的眼神,“容姐姐!赶紧叫太医院来人看看,千万别戳破了……” 尤听容呆愣着摇了摇头,“我没事。”说着,收回了手。 若生倒是波澜不惊,平静地看着这两个嫔妃,不比管事慎重讨好的态度,在他眼里,宫里的女人不过是帝王豢养的金丝雀罢了,这两个不过是得了主人的偏待。 锦衣华服,也不过是为了取悦主人。 在惊惧之后,尤听容看若生的眼睛里就带了彻骨的冷意,“若生……” “佛语有言‘一念愚即般若生,一念知即般若生’,大智若愚、虚怀若谷,师傅的法号极妙。”尤听容垂眸低笑,掩去了眼眸深处的狠厉,缓缓坐下,闲聊一般开口。 若生有些诧异,没想到尤听容还能说道他法号的由来,神情松动了些,“施主聪慧,‘若生’二字是家师赐予贫僧的,亦是贫僧终生所求……” 若生话音刚落,尤听容轻笑一声,喃喃道:“真是好名字。”只可惜,赐给了你这个罗刹恶鬼。 池卿环被两人的对话说的云里雾里的,但还记着来额目的,开口道:“既然大师得空,我与容姐姐想为家中亲人求几个平安符,不知可否?” 若生闻言,正要点头答应。 尤听容开了口,“卿环妹妹,方才赵御女要见,小师傅都不得空,想来佛前琐事繁多,既是为亲人祈福,怎好假于人手?” “俗话说‘心诚则灵’,整日里无事,不如咱们领了经书回去,自己手抄一本,更显心诚。” 慈悲者手染鲜血,这样的人供奉于佛前,脏了这佛门之地。 尤听容不想让此人沾了她与池卿环要送予亲人的心意,想打消池卿环的念头。 池卿环正犹豫着呢,她对若生有些好奇,恰巧门帘再度掀开来,进来的是董才人身边的宫女绿凝。 她先是向两人行礼,而后才低声冲若生道:“若生大师,主子正发脾气呢,请您去给她讲经。” 绿凝面色焦急,显然是被董才人骂过了。 若生迟疑地看了眼尤听容和池卿环,尤听容则轻快地冲池卿环扬了扬眉梢,露了个“你看吧”的笑容。 “容姐姐的法子也好!”池卿环点了点头,对若生道:“你去忙你的吧。” 若生这才随绿凝离开,尤听容状似无意地问一旁伺候的小太监,“董才人似乎很看重若生?” 那小太监迟疑一瞬,尤听容将一锭银子放在木桌上,发出轻飘飘的声响,“我不过是起了好奇心,公公便只当说个趣事给我听。” 小太监左右看了看,小心将银子收到袖中,回复道:“才人说的是,自打若生来了,董才人日日都要请他讲经,都不许给他安排重活、累活,看重得很。” “董才人是贵人,与奴才们是云泥之别,也不大瞧得起僧侣修士,刚来时还有一个小沙弥因为替董才人抄经险些被皇后娘娘杖毙了,而后若生大师才从灵感寺进宫。” “不过若生大师却实修为颇高,他讲经诵文,就连咱们听了都觉得浑身舒坦。听钦安殿的老和尚说……他可是灵感寺住持安隐大师的亲传弟子,不知怎的,本该继任灵感寺方丈的,也不知犯了什么错,到宫里来了。”小太监脸上带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怪不得呢!”尤听容点头,原来是安隐大师的弟子,恐怕是叫安隐瞧出此人的邪气,才被弃之不用的,“我瞧着连董才人的贴身宫女都得来请他,可见董才人有多倚仗他。” “可不是嘛!前些天法师们倾巢而出在宫里作法事,管事公公都特意把若生留在钦安殿伺候董才人。”小太监压低了声音,“就前天,董才人的贴身宫女绿凝被董才人打得头破血流,可对若生却很温和。” “您没瞧见,董才人都换了金银首饰、绫罗华服,为着他,都要皈依佛门了!” 尤听容听笑话般的笑了两声,“这可真是有趣的紧。” 说罢,又抬手给了一锭银子,小太监不敢伸手。 尤听容唇边的笑容温柔,可水灵通透的眼底却没有沾染半分,带着高位者惯有的压迫感,“公公为我解了一个大谜题,这点茶水银子,全当我的小心意。” 她死的不明不白,今日从这里得到了答案了,动手的是若生,可幕后只怕和董氏脱不了干系。 第一百二十一章 劝告 尤听容和池卿环各自取了一本在佛前供过的经书,眼瞅着天色也暗了,临近酉时,便一前一后离开了钦安殿。 出了殿门,尤听容才发现殿前的汉白玉龙凤望柱头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细雪沙,雪下的细,约莫下了有一会儿了。 尤听容伸手,细碎的雪花落在手上,冰冰凉凉的,很快被手心的温度融化,变成一个个晶莹的小水珠。 池卿环看着尤听容沉重的表情,低声问道:“容姐姐,那个和尚是不是坏人?” 尤听容乍一听到“坏人”二字,愣了一会儿,被逗乐了,这样直白简单的词,也只有池卿环这样未经风雪、简单自在的人会说出来。 见尤听容笑,池卿环更纳闷了,“容姐姐笑什么?难道不是吗?” “卿环妹妹为何如此想他?”尤听容偏头看向池卿环。 池卿环叹了口气,回答道:“因为容姐姐不喜欢他,虽然姐姐没说……但我看得出来,容姐姐一见他就不高兴,似乎很讨厌他。” 尤听容眼底柔和了很多,含笑道:“难道我不喜欢的就是坏人不成?” “容姐姐温婉善良,待人也好,连你都不喜欢她,可想此人做过不好的事,自然不是什么好人。” 池卿环话没说全,她觉得自己可能看错了,可她总觉得,尤听容在看见若生时,是在害怕他。但她实在想不明白,若生有何可怕? 尤听容没想到看似单纯的池卿环出乎意料的敏锐,或许是因为池卿环的纯粹,她对旁人的真情或假意看得很透,无论是自己的情绪抑或是方才赵御女的讨好,少有能骗过她的。 只是她也不便多解释,只是诚心劝道:“家母恰巧曽在灵感寺听过安隐大师讲经,安隐大师还为我解过命签,终身苦修、品性高洁。若生虽是安隐大师的弟子,却并未承继大师的至诚至善,反而在富贵红尘中迷失了。因而,我不喜此人的虚伪功利。” “卿环妹妹一番诚心,若求了此人的平安符,反倒沾了功利俗气,还是离的远些为好。”尤听容不想池卿环与若生有所牵扯,善意提醒。 虽然前世今生并非一毫不差,但现在若生入了宫,便是抛舍了多年禅修,虽依旧口念佛经,可心中的善念已经失守了。 池卿环似懂非懂的点头,知道这是尤听容关心她,“我也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容姐姐放心吧。” 留在殿外的宫人一见天色不好便安排了主子的轿子在殿门前候着,见两人出来,青町和缤菊连忙上前来扶。 “石阶上落了一层薄雪,主子当心滑了脚。”青町一手搀着尤听容,一手替她提着裙摆,唯恐尤听容绊着脚。 二人便在此分别,约定下回一起焚香抄经,各自上了暖轿。 软轿一路平稳地落在宜秋宫前,青町扶着尤听容的手腕,搀着她下轿,瞥见了尤听容手背上的水泡,“主子,怎么好端端烫了几个水泡出来了?钦安殿的奴才是怎么当差的?” 向荆听见动静,跟着往尤听容的手背上一瞥,招手叫了小太监去请太医,亲自替尤听容打起门帘,“方才膳房送来了新做的点心,是瓜子仁玫瑰拉糕,主子正好可赶在餐前尝一尝。” “膳房送来的?”尤听容一愣,进到内间,青町去挂毛皮大麾,向荆扶着她坐到暖榻上。 暖榻上的矮桌上正放着一份摆盘精致的糕点,裹在外层的糖浆晶莹剔透,又被盛放在琉璃金边的小碟内,费的心思一看就知。 膳房是听吩咐办事的,玫瑰更不是当季的鲜花,这不像是膳房的心思,倒像是单允辛的心思。 向荆将炉火通了通,烧的更旺些。 青町递了热帕子,尤听容擦过手,捻起一块,细细咀嚼着,玫瑰的清香、糖浆的蜜甜、拉糕特有的绵软而有弹性,以及少许瓜子仁的酥脆丰富了口感,恰到好处。 青町见尤听容喜欢,也高兴道:“主子喜欢,吩咐膳房,日后有了好的,都可往宜秋宫送来,少不了他的赏银。” 尤听容吃了大半碟,余下的赏给宫女们尝尝鲜,膳房这边既领了宜秋宫的赏又得了常总管夸奖,更是对宜秋宫殷勤。 —— 乾清宫 常顺将一碟荷花酥搁在单允辛案头上,“陛下,御茶膳房新做的荷花酥,请您品鉴一二。” 荷花酥用油酥面制成,形似荷花层层绽放,酥层清晰,层层粉瓣包裹着中心的糯黄色,形美动人。 因为陛下对糕点表现出兴趣来,御茶膳房新选了两个苏州的点心师傅,每日换着花样送来。可这荷花酥美则美矣,和陛下冷硬强悍不大相称。 “今日宜才人可出门了吗?”单允辛瞧见这粉粉嫩嫩的点心就想起了尤听容,她入宫后一直不大高兴,可别憋闷坏了。 “回皇上话,宜才人午膳后去了流云宫池才人那儿,送了些东西……似乎是上回受小池大人所托。”常顺说话到最后声音渐渐轻了,怕陛下心里不舒坦。 单允辛反倒笑了,“她肯见人了,就是稍稍消气了。” 常顺瞧着觉得稀奇,当朝天子、一国之君,竟然顾不上吃醋,反而要担心自己的妃嫔有没有消气? 不像高高在上的皇帝,倒像一个担心妻子生气甩脸子的凡夫俗子。 不过很快常顺就将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开来,尤听容才进宫多久,现在陛下是正稀罕的时候,难免偏待些,待时日久了……宫里的女人就像御花园的花朵,百花争艳,只有最时兴艳丽的,哪有常开不败的? “送去的糕点她喜欢吗?”单允辛拿起一块荷花酥,细细打量着。 这荷花酥是酥松香甜,多是女子爱食,点心师傅顾及女儿家饮食需姿态优雅,做的恰好是一口的大小,免除了一口咬下去掉渣的尴尬。 “告诉膳房,再做小些,仔细噎着人。”但这一份是进献到御前了,自然是比着陛下的口舌大小来烘烤,稍稍大了些。 单允辛将手中荷花酥一口含下,细细咀嚼着,口感沁爽酥脆,估摸着尤听容也会喜欢。 常顺心领神会,“奴才稍后便吩咐膳房。” “陛下的心思巧妙,宜才人很喜欢,听宜秋宫的奴才说吃了大半盘,膳房的点心师傅都领了赏钱。” 此时,张福垂首走近前来,“禀陛下,流云宫池才人遣人来了,陛下可要见吗?” 第一百二十二章 荷包 单允辛点头答应下来,连翘屏息在张福的牵引下走到单允辛桌前,跪下行礼,“奴婢拜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单允辛抬手叫起,“何事?” 连翘双手捧上那只鸳鸯戏水的荷包,“回皇上话,才人为陛下绣了个荷包,献给陛下。” 单允辛不太感兴趣,他的贴身之物除了几个伺候久了的奴才,从不过旁人的手,更不会佩戴别人送的东西。 想起来尤听容下午去了趟流云宫,朝常顺点头。 常顺从连翘手中接过荷包,双手捧着,送到了单允辛手边。 单允辛拿起来一看,鸳鸯戏水,针脚不算精细,但一双鸳鸯的神采俱在,碧波荡漾,水影摇曳。 他认得,这是尤听容的针法,大拇指轻轻摩挲了两下,细线绵软顺滑,神情温柔,嘴角不自觉的勾了起来。 连翘惊奇地看着陛下专注的模样,更是对一贯气势骇人的皇帝嘴边的那抹笑愕然不已。 不过她不敢多看,垂首等候吩咐。 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池才人也不是第一回往乾清宫送东西,往日陛下都未必见人,还是张福替皇帝收了东西。往乾清宫送东西的人多了,奴才们收下了,可陛下并未放在心上,更别提拿在手里这样仔细的端详……这样高兴。 不过单允辛并非情绪外漏的,很快便神色如常,叫常顺收着。 又转头看向还等着回去复命的连翘,沉声道:“告诉池才人,手艺精进了不少,另外……” “宜秋宫宜才人心情一直不大好,池才人若有空,可陪着开解一二。”单允辛又随手指了桌案上的荷花酥,“膳房新做的点心,便赏给池才人尝尝鲜。” 连翘连忙笑着谢恩,“奴婢代才人谢陛下隆恩!” 当日,这枚荷包便被单允辛贴身带在衣襟里,里头放着的是一枚赤金小印,是单允辛的私印,常顺惊得险些掉了下巴。 寻思着,单允辛待池卿环虽然因为儿时的情谊,亲厚照顾些,可并未上心到如此地步,今日这是怎么了? 单允辛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荷包,从前尤听容虽然也常给他做绣活,贴心又合意。可甚少如此直白的表明心意,多是龙纹,不似他怀里这个……满满都是小女儿的心思。 虽是池卿环送来的,可单允辛看到的,全是尤听容的心意,他送了她许多,可这个荷包是唯一跟尤听容沾边的东西。 送男子荷包,自古以来都是表白心意,充作定情信物,更何况是鸳鸯戏水图,单允辛私心里觉得极慰藉。 —— 凤仪宫 皇后正端坐在梳妆镜前,由着身后的秋弥替她卸去钗环,搓热的两根手指,轻柔地打着圈按着皇后的额角,说起了今日宫里的大小事。 “董氏要皈依佛门?”镜子里,皇后一脸莫名其妙,眉头皱的很紧。 不怪她多想,每回董才人作怪十有八九都是为了给皇后难看。 “是。”秋弥点头,对此乐见其成,“钦安殿的人说,董才人卸了钗环,粗茶淡饭,全然好似变了一个人。” “要奴婢说,她索性剃了头发出家算了,一辈子别回来了才好!” 秋弥说完,一旁的江慎却摇了摇头,“皇后娘娘,只怕这事没那么简单。” 皇后的眼神移到了镜中的江慎身上,江慎开口道:“董才人闹这一出,既得了温良的好名声,传出去别人只会以为是皇后娘娘您苛待她,董将军那儿必然一日三趟的上折子……只怕连带着还要怪罪丞相。” 皇后闻言嘴角就掉了下来,不想再提她,转而问道:“宜秋宫那如何了?” 秋弥回答道:“奴婢正要和您说呢,这几日宜秋宫逢迎的人多,可一概被宜才人托病不肯见,但今日宜才人带了些东西主动去了流云宫。” “实在是没规矩了些,进宫都三天了,也不说来向皇后娘娘您请安,反倒先去了流云宫……”秋弥替皇后打抱不平。 皇后反倒一笑置之,“这有什么稀奇的,她和池才人可是差点做了姑嫂了,她没规矩也好,若是处处无错漏,本宫才要疑心。” 反倒是董才人,皇后对她忌惮的很,想着便有些心烦,抬手叫秋弥停了手,叹了口气,“钦安殿恐怕是待不了几天了,本宫要好好筹算。” 次日一早,凤仪宫前院已经候了好些不知名的采女,等了好一会儿,殿门才打开来,莺莺燕燕们有序入内。 采女们只能在隔着一座六折的半透明百鸟朝凤刺绣屏风站着等候,内客厅只有有位份有封号的嫔妃能够坐着,当面向皇后娘娘和高位嫔妃们请安。 但今日格外不同些,皇后宝座之下,空了许久的右手第一把椅子上坐了个人,是个生面孔,还是一位姿容风韵婉娆动人的佳人。 尤听容的坐姿端庄而又放松,两手捧着一个手炉,搁在腿上。 此时低垂着眼,打扮既简单又贵重,肌肤清净透亮,眉目如画。 手上的手炉是红铜烧制的四方盒状,手掌大,粗看并不起眼。但只需多看一眼,便知玲珑精巧,炉盖上做了细致的百花雕刻,炉身以金粉刻绘了匀细规整的线纹。 更难得的是手炉外并未套锦缎罩子隔热,就这样被捂在尤听容的手里,衬得尤听容的一双手如玉露凝就。 也可知此炉必然出自巧匠之手,未用镶嵌和焊接工艺,全凭一把小榔头一点点敲击出来,方可做到隔热,尤听容的得势也可见一斑。 众人对她都颇为忌惮,又知道她是个不好惹的,怕讨好不成反倒惹了难堪,一时竟无人敢上前攀谈。 尤听容躲了三天,在见过了若生之后,她便也不打算再继续糊涂度日,害她性命、虐杀她心腹之人,纵然时光颠倒,她也必然不会放过。 因而今日难得起的早了,乘着轿子来了凤仪宫面见皇后,今时今日,合该别人来怕她了。 此时凤仪宫的炉子烧的旺,她就坐在皇后下首,更是被暖的起了困意,正阖眼养神。 “尤姐姐!”涂才人轻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尤听容睁眼,对上了涂才人笑容轻浅的脸,不过尤听容并未起身,“涂才人。” 涂才人对她的冷淡并不在意,笑着坐到她身侧,“第一回见尤姐姐我便觉得亲切,咱们果然做了姐妹了……” 涂才人本来是说的场面话,想借机与尤听容套近乎,便于日后行事,谁料尤听容开口打断她,面容平淡,声音清清冷冷的。 “涂才人倒是料事如神……早便知道,要同我做‘姐妹’?” 第一百二十三章 识趣 尤听容说话声音不高,唇边一抹冷笑,意味深长。 但耐不住此时全场皆寂,因而众人都听的清楚,不由得将目光落在涂才人身上,心里想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涂才人的笑容僵硬的一瞬,尤听容说这种话,是暗地里讥讽自己算计于她,皇后才打消了对自己的疑心,若是传到了皇后耳朵里只怕要多想。 当下岔开话题道:“尤姐姐性情高洁又通茶道,我自然对姐姐一见如故,姐姐初入宫中或许有些不习惯,但姐姐放心,皇后娘娘贤淑懿德又治下有方,宫中姐妹亲如一家。” 涂才人夸过了皇后,亲热地凑到尤听容面前,“日后姐姐定然会喜欢在宫里的日子的,妹妹也会时常拜访……” 尤听容没有看她,翻转手来,用手背靠着暖炉,“我喜欢清静,涂才人的‘世家’茶会,还是自己开吧。” 尤听容着意强调了“世家”二字,涂才人的茶会只请了零星几个,原本是同为一派的姐妹之间的聚会。今天被尤听容说是“世家”茶会,倒显得那些没被邀请的妃嫔们是因为被涂才人嫌弃出身不够高,宫里的女人个个都自持家世身份,这话一听当即便有人沉了脸。 “不过是寻常姐妹间的聚会罢了……”涂才人只能勉强解释。 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她找尤听容套近乎,本就是热脸贴冷屁股,可尤听容才说了两句话,句句都是给她埋暗钉子。 所幸此时殿前传来江慎的声音,“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起身相迎,皇后一袭清爽的晴蓝大袖衫,看似温婉柔丽,但袖口和裙摆上绣着个绣一支九尾金凤,发髻正中是一只绒花掐金线盘成的九尾蓝凤,耳垂上的沉甸甸的凤凰展翅金坠子,处处彰显着中宫皇后的身份。 “嫔妾等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金安!” 皇后的目光在场上转了一圈,四平八稳地坐定后,“诸位妹妹起身吧,赐坐。” “谢皇后娘娘。”众人齐声回道。 尤听容由兰影扶着坐下,靠着椅背,手指无聊地划拉着暖炉上的刻痕,等着皇后开口。 “宜才人可是稀客,你的身子弱,可好些了?”皇后的声音轻柔,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目光落在尤听容身上,也在打量着她。 尤听容是第一次在后宫露面,但并未盛装,长发被简单的拢至脑后,两侧掺了细细的辫子,用一根蓝色雕花琉璃发冠束紧了,一根掐丝点翠孔雀簪头的粗簪固定了,垂在背后。 两束三指宽的长发自耳后顺出,沿着前胸垂落,衬的尤听容的细颈如白瓷般细腻。 此时尤听容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直视皇后,眉目干净,眼神清幽又带着三分柔媚,皇后心里不由得生出三分忌惮,但还是温和道:“天寒地冻,你若不习惯,还是先养好身子,待开春了再来请安也无妨。” “皇后娘娘仁慈,嫔妾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药喝下去自然就好了,多谢皇后娘娘关怀。”尤听容礼貌地笑了,给了皇后脸面,“嫔妾喜欢清静,但皇后娘娘是中宫之主,又仁慈宽厚,嫔妾不能失了礼数,更不可忘了皇后娘娘的恩赏。” 意思很明白,皇后待她好,尤听容都记着;但涂才人和其他嫔妃不要扰了她的清静。 一句话,既捧了皇后,表明了领情的态度,又解释方才对皇后的表妹涂才人甩脸色的缘由,挤兑涂才人不够格。 “良药苦口利于病,宜才人能看得开就好。”皇后满意地点头,笑容真切了些,觉得尤听容还算识趣,“若缺了什么,只管跟本宫开口就是。” 此时看尤听容的视线里,那点敌意荡然无存,对这个既知恩图报敬重她,又独善其身的女人满意的不得了。 “嫔妾领命,多谢皇后娘娘疼爱。”尤听容屈膝谢恩。 几句话的功夫,皇后便又着意赏了好些珍玩珠宝,对待尤听容态度亲厚满面笑容,俨然已经将尤听容看做自己人。 反倒是涂才人,几次开口,皇后却没搭理她。 临到了众人告退时,在目送皇后离开后,众人无人敢先退,目光都悄悄落到了尤听容身上。 尤听容也没客气,揣着手炉起身,身后跟着兰影眼疾手快地替尤听容披上披风。 尤听容目不斜视地越过涂才人率先出去,身后跟了一串的奴才,拿了皇后的赏赐跟着送去宜秋宫。 低位嫔妃们屈膝,“恭送宜才人!” 只两位才人还站着,池卿环笑着与尤听容相互点头道别,涂才人却没得尤听容一个眼神。 涂才人脸上平静,垂下眼皮一言不发,但袖子里的指甲已经陷进掌心了,牙关咬的死死的。 她虽比不得皇后,可也是家中嫡女,家世不俗,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尤听容一个破落户,被自己算计进宫的,就敢明着踩到了自己头上? 更可气的是,皇后竟还偏帮着尤听容。 涂才人保持着风度离了凤仪宫,坐在轿中,很快平复了心情,思度起皇后背后的深意。 陪嫁宫女念真低声道:“皇后娘娘似乎对宜才人满意的不得了,明明您才是亲表妹,却为了拉拢她给您难看。” 涂才人面露不屑,“我们算哪门子姐妹?她就是想要我的肚子,用过了还会管我的死活吗?” 现在玉芙宫里只怕皇后派来的张太医正候着呢,现在她还未物尽其用,若真为皇后生了皇嗣……只怕皇后的面目更狠辣无情。 “那也不该如此……”念真为涂才人抱不平。 涂才人也没忍住皱了眉头,“也是我大意了,没想到尤听容心思这么深。只怕我费了这样一番筹谋,弄进宫的不是转机,反倒……成了仇人。” 念真面露担忧,“那可怎么办?皇后和陛下都偏帮着她。” “既然她不识相,就别怪我心狠。”涂才人眼神冷酷。 虽然被单允辛警告过了,可涂才人并非坐以待毙之人,她虽然不能明说,可皇后若自己起了心思,可怪不到她头上。 第一百二十四章 力气 尤听容乘轿回了宜秋宫,才转过长街,便瞧见占了半条道的黑底红纹十二抬大轿,数十位蓝袍红领的太监正靠墙休息,就知道是单允辛来了。 还是常顺眼尖,理了拂尘,跑进前来,隔着轿子向尤听容请安,“奴才请宜才人安!” “才人您可回来了,陛下来了好一会儿了。”常顺笑呵呵的。 尤听容也起身下轿,朝常顺微微欠了身,“常总管客气了,陛下朝政缠身,怎么得空来了?” 常顺人回话道:“陛下听说您去凤仪宫请安了,想瞧瞧您的身子是否好些了。” 尤听容进殿,单允辛端坐在暖榻上,桌上的棋盘摆开来了,单允辛手中捏着一枚黑子,正落在棋盘之上,发出轻脆的声响。 尤听容正要开口请安,单允辛却先开了口,“回来了?” “快过来暖一暖。”单允辛伸出手来,仰头看向尤听容,有意将自己的姿态放低了,希望降低尤听容的戒心。 青町心里着急,以为主子在愣神,轻轻推了尤听容后背心。 尤听容瞧着单允辛专注到带了两分紧巴巴的眼神,此时此刻,这双眼睛里只有自己。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动了,轻轻地搭在了单允辛的手心中,被牢牢地握住了,紧地让她的指关节微微酸痛。 单允辛拉着她在身侧落座,常顺放了个医药箱在矮桌上,机灵地带着人都退到了外间。 尤听容的另一只手也被单允辛牵起来,衣袖微微滑落,露出了手背上包着的纱布。 单允辛小心翼翼地解开来,露出三四个指头大小的被挑开来的水泡,顿时眉头微皱,“好端端的,连水都端不稳了吗?”连带朕心疼。 嘴里是责备,手上却细心谨慎地替她擦了药水,感受到尤听容的手微微抖了抖,立刻轻轻吹了两口气。 尤听容看着他垂下的眼睫,虽然浓密但偏直,俯视的角度,让单允辛一贯凌厉阴鸷的气场柔和了许多。 单允辛抖着瓷瓶洒了药粉在伤处,才整齐地包好了,打结,细心地将尤听容的袖子整理好,握着她有些凉的手腕,“待会让内宫局往你殿里再加两个炭炉。” “不必了,成日里烤着,臣妾都要憋闷坏了。”尤听容谢绝了。 “你在钦安殿见着谁了?”吓成这样。 单允辛语气温和,似乎怕惊着眼前人,但眼底的凶悍是骗不了人的。 来时是忧心尤听容的伤势,现在,则是要刨根问底,尤听容并非这么不小心的人,若非受了惊吓,怎么会失手烫着自己。 能让她慌到失手的…… 单允辛想起来在含元殿暖阁里那次,因为不知道来人是尤听容,自己掐了她的脖子,虽然很快就放开了。 可尤听容却挣扎颤栗许久,更是趴在他的胸膛上痛哭,想到那时的情景,单允辛的心口泛起了钝痛。 尤听容犹豫了一瞬,对单允辛并不能全心交付,笑道:“不过是一时失手罢了,陛下多虑了。” 尤听容说罢就预备坐到对面去,现在和单允辛紧紧挨在一起,被他身上的体温烫的大腿侧边都起了薄汗。 单允辛却拽着人不肯松,反而垂首在尤听容的唇角落下一吻,手臂一用力,将人抱到腿上坐着,嘴唇挨在尤听容的耳廓旁,“撒谎。” 不过她的谎话骗不过单允辛,她不肯说,单允辛也不逼着,他来是想哄她高兴的,那些虚无缥缈的痛苦他会彻底粉碎,不会再让尤听容夜不安寝。 尤听容撇过头去,对单允辛逗孩子一般的语气弄得浑身不自在,咬着嘴唇不肯搭理他了。 单允辛便将下巴搁在尤听容的颈窝里,挨得紧紧的,鼻尖时不时磕碰着细嫩的肌肤,似乎不需要呼吸一般。 一上午过得莫名其妙,无聊又安闲。 或许是单允辛的肩膀足够宽厚,或许是他的臂膀强壮有力,又或者是体温太熟悉了,尤听容昏昏沉沉地靠着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发现腹中隐隐有些饥饿,单允辛已经不在了,自己正睡在贵妃榻上,身前的火炉烧的正旺,是新添置的,怪不得那么暖和。 青町就守在一旁,笑着过来扶,“您可醒了,都过了正午了,奴婢这便吩咐人摆膳。” 尤听容随口问道;“陛下何时走的,我竟不知。” 青町笑的合不拢嘴,“午时才走的,主子睡的正沉,陛下生怕惊醒了您,放心不下咱们,亲自抱着您放在榻上。” “奴婢都瞧见了,主子在陛下怀里睡了近两个时辰,陛下都没敢动弹,就那么盯着您瞧。走时……还揉了好一会儿肩膀呢!”青町说话声音轻,也知道不能被人听见,但语气欢快极了,“可见陛下多喜欢您。” 尤听容听着心里烦乱的厉害,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单允辛的疼惜和情意,她心中既隐秘地欢喜,更多的,却是防备和惧意。 生怕自己,又做了别人的棋子,又什么时候被轻巧的舍弃了。 —— 紫宸殿 常顺注意到,自午时从宜秋宫回来后,单允辛的脸色好看了很多,脚步都松快了。 只是……这半个时辰的功夫,陛下已经是第七次下意识地活动右肩了,似乎有些酸痛? 常顺赶紧问道:“陛下可是因为忙于政务以致身上酸软?可要奴才去请了肖院使来瞧瞧?” 单允辛摇了摇头,“是朕这阵子惫懒了,许久不去练武,身子骨都硬了。”尤听容不过靠了一个半时辰便这样,实在不应该。 单允辛想着以后还得背着两人的孩子,嗯……若是得了两个,做父皇的肯定不能厚此薄彼,得一同抱着才行。 “明日让华进入宫,陪朕在武英殿过两招。”这力气,是得好好练练。 常顺连忙答应,“奴才领命。” “对了,那日在钦安殿,宜才人见了谁?”单允辛提起了旧事。 常顺回话,“钦安殿的小太监说,那日宜才人本是陪着池才人一同去向若生求平安符的,可见了若生,宜才人却改了主意,改为领了经书要自己手抄,觉得更显心诚。” 单允辛的眼神猛然幽深起来,带着森寒的冷意,哪里猜不出,若生就是那个罪该万死之人。 “若生。”伴随着单允辛不急不缓的两个字音,手中的笔杆应声而断。 第一百二十五章 笼络 常顺被单允辛身上迸发的杀气激的一哆嗦,颤声问道:“陛下,可要奴才将此人……” 常顺做了个割喉的动作,惹了陛下不快的人,都不该存活于世,更何况若生身为和尚六根不净,早就犯下了弥天大罪。 单允辛摇摇头,“此人所犯之罪万死犹嫌不足,暂且不急。” “董才人脾性暴戾,听说时常对身边奴才责打?”单允辛顺着若生不免想到了董才人身上,转头问常顺。 若生与尤听容无冤无仇,自然是受人指使,想要尤听容死的人很多,但有本事动手的人却屈指可数。 “回皇上话,却有此时,钦安殿来报就前几天……董才人与若生苟且那日,她的贴身宫女绿凝便被打了个头破血流,十分骇人。”常顺点头,“此人很是忠心,带着伤依旧为董才人鞍前马后,似乎很得才人信任。” “奴才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怨气,脸上是笑,心里想什么可就不知道了。”单允辛说着,给常顺使了个眼色,“皇宫里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朕,奴才忠心是好,但不能跟错了人。” “奴才明白,相信绿凝也会明白。”常顺恭敬地回话。 皇上的意思很明白,要将绿凝变成插在董才人身边的一枚暗棋,监视董才人的一举一动。 “至于董才人……传朕的旨意,不论佛经有没有抄完,在钦安殿思过满一个月便回重华宫吧。”单允辛重新取了新笔,“另外让膳房这几日给钦安殿的饮食多加些补血益气之物,以鹿血最为宜。” 单允辛说完,便摆了摆手,常顺领命下去。 皇上这是要为董才人和若生的奸情再添一把火,皇帝明白地给了期限,分别将至,董才人性子躁,愈发会按捺不住。再命膳房往膳食里加温性的食材,愈发易使人情动。 陛下的筹谋算计是要一步一步将董家和若生推向末路。 —— 钦安殿 董才人倚卧在暖榻上,听张福传了旨意,愣了好一会儿。 还是在绿凝的提醒下,起身,拜下谢恩,“臣妾谢陛下隆恩,一定诚心思过。” 张福这才笑呵呵退下,只是董才人却一脸怅然若失地坐回榻上,随手招呼绿凝送张福出去。 绿凝将张福送到钦安殿台阶下,按惯例给张福塞银子,却一把被张福顺势拽着手拉到了拐角无人处。 正满心疑惑之时,张福含笑递过来一个信封并一个红色的小锦囊,“绿凝姑娘的家中长辈托人带了些东西,瞧一瞧吧。” 绿凝打开来一看,母亲碎碎念了一些家中琐事,一切都欣欣向荣,关心了她的安康……在末尾,要她好生为主子效力,回报主子的恩情。 一颗心已经提了上来,再打开锦囊一看,两样东西,一个银戒指和一个薄薄的长命锁。 她都认得,银戒指是母亲为她打的首饰,内圈还有一个小小的树叶图案,母亲收了许多年,即便家中败落也不曾当了,说是要留给她做嫁妆的。 至于这个长命锁,是绿凝入宫后攒了一笔小钱后托内宫局为弟弟打的。 都是既珍贵又有寓意的东西,母亲绝不可能将东西随便给别人…… 绿凝满脸紧张地抬头看向张福,“张公公这是何意?” 张福脸上一贯的笑容荡然无存,阴沉着一双眼死死地钉在绿凝身上,“这要问绿凝姑娘你自己,你的性命,你父母兄弟的性命,你还想不想保?” 绿凝膝盖一软,被张福牢牢托住,“这宫里到处都是眼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董才人之事,你隐瞒不报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绿凝的泪水奔涌而出,声音里是剧烈的颤抖和恐慌,“张公公饶命,主子以奴婢的身家性命相要挟,奴婢实在是不敢背主……” “主子?”张福冷笑,“绿凝姑娘,这宫里叫‘主子’的不少,可真正的主子只有一个,跟对了人,你的忠心可以助你显贵,可若瞎了眼看错了,这份忠心可是会杀人的。” “你知道足够牵连她身家性命的秘密,她真的会让你活吗?”张福碰了她额头上包着的纱布,“或许下一次,那个茶壶就换成了铜壶,足以砸碎你的头骨。” 张福往绿凝捏着东西的手上拍了拍,轻飘飘的,却如重锤将绿凝钉在原地,“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绿凝攥着信纸的手用力收紧,眼睛里的挣扎犹豫渐渐平复,坚定地看着张福,“奴婢明白了,公公放心,只求公公能留奴婢的母亲和弟弟一条贱命。” 张福笑着点了头,“好好去才人面前当差吧,以后好处少不了你的。” 绿凝飞快地抹了眼泪,恢复了镇定,往东侧殿去了。 —— 皇帝的旨意很快就传遍了六宫,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宫里马上就要热闹起来了。 宫里的嫔妃们多的是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的,皇后的戒备心又重,心思也活络起来,多的是想另辟蹊径投靠董才人的。 次日凤仪宫请安,皇后晚了好一会儿,让众人在庭院内吹着冷风苦等。 尤听容知道按皇后的脾气,她自己舒坦必然是要变着法朝别人撒气,特地披了一件厚实的皮草,避开了风口站在廊下,青町替尤听容拢紧了披风。 待进了殿,茶都喝了一盏了,皇后才垂着眼被秋弥扶出来,众人起身请安,“嫔妾等请皇后娘娘安,娘娘千岁金安。” 皇后抬手叫起,尤听容趁机打量了一眼,纵容上了妆,可神色上的憔悴是骗不了人的,显然是夜里没睡好。 皇后依然第一个点了尤听容的名字,“宜才人,昨日凤仪宫请安本宫粗心,不曾察觉你受了伤,可好些了?” 尤听容露出了喜色,垂首答话道:“多谢皇后娘娘关怀,太医开了药,并无大碍。” “若非昨日陛下抽空去了你宫里待了许久,本宫还蒙在鼓里呢!”皇后脸上笑着,眼睛里却隐隐可见寒光。 第一百二十六章 预兆 尤听容抬眼,正对上皇后试探的眼神,她不避不闪,平静地收回视线,“皇后娘娘宫务繁杂,嫔妾的小伤实在无足挂齿。” “说来也是嫔妾失礼,昨日乏倦,自顾自睡下了,一觉竟睡到了未时,并不知陛下何时走的。”尤听容坦然自若,似乎并不把单允辛放在心上。 “皇后娘娘果然仁爱后宫。”涂才人却插话了,笑眯眯道:“尤姐姐初入宫闱固然有诸多不适,可陛下勤于政务,总有顾忌不过来,日后若再有什么不好,还是跟皇后娘娘说吧,也省的陛下还要为尤姐姐忧心,耽误了朝政便不好了。” 表面是帮着尤听容说话,实际却是引人遐想,暗指尤听容仗着陛下的歉疚争宠,不敬皇后。 尤听容转头看向涂才人,将她眼中的幸灾乐祸看的分明。 “涂才人说笑了,陛下是在紫宸殿同小池大人议过了政事才过来的,有什么好耽误的?”尤听容语焉不详地抬出了池卿朗,借此打消皇后的疑心。 “皇后娘娘,嫔妾的身子不好,还请皇后娘娘让敬事房将嫔妾的牌子撤下了吧。”再次表明自己不想侍寝的心思。 皇后的脸色好看了些,“既然你身子还未好全,自然还是以你的安康为重。” 话说到这里,皇后便叫退下,只涂才人留了下来,伺候皇后用午膳。 皇后冷了涂才人好些天了,也是董才人要回宫,皇后这才想着给涂才人些甜头,留下伺候稳涂才人的心。 涂才人借着为皇后擦手的时间,主动提起了尽早的事,“皇后娘娘一向看重宜才人,今日怎么想着敲打了?” “虽然知道陛下所做作为并非发自于情,可陛下待她太好了,本宫得提醒她不要失了分寸。”皇后随口答道。 “还是皇后娘娘聪慧。”涂才人微微一笑,垂眼遮去眼里的讥讽,皇后光占了涂家长房嫡长女的身份,实则就是绣花枕头,蠢货一个。 陛下的心意昭然若揭,皇后引狼驱虎,早晚……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过这对涂才人只有好处,唯一让她不满的是,因为尤听容的出现,皇后对她疏远了不少,对她的话也不再言听计从。 涂才人不愿只做替皇后生皇嗣的奴隶,她所依仗的,其实是皇后所没有的谋略,让皇后不得不留着她。 “皇后娘娘请宜才人入宫这一招出的极妙,一箭双雕,挫了董才人和顺御女两个人锐气,听说现在顺御女还巴巴地在宜秋宫门口跪着呢!”涂才人笑的头上的步摇轻颤。 又抬手双手递了金筷子给皇后,“说来也是奇怪,嫔妾瞧着尤家这两姐妹,嫡庶有别,瞧着也不想是有感情的……怎么从前顺御女得宠时,陛下会特意让宜才人入宫侍疾呢?” 后半句话,涂才人说的小声,似乎只是自己的喃喃自语,转头便换了话题。 她走后,皇后却出神许久,心里的怀疑是压都压不住。 江慎看着涂才人离去的背影也是若有所思,转头问皇后,“皇后娘娘,您若是不放心,奴才可替您除去威胁。” 这个“威胁”既可指尤听容,亦可指涂才人。 皇后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本宫暂且还用得上,陛下正在兴头上,本宫不能得不偿失。” —— 钦安殿 离皇帝许下的一月期限越来越近,董才人心里也生出了离愁别绪,行事有些失了度,每到夜深人静,便留若生在房里,二人俨然一对情意正浓的夫妻一般。 若生才华横溢、长得也俊俏,又存了勾引的心思,董才人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怀春少女,对若生的情真意切。 明月当空,绿凝顶着寒风垂首守在东侧殿外,不敢听里头的动静,所幸后日董才人便可回重华宫了。 说来也怪,董才人虽然张扬,但并非如此不谨慎的。 可这几天,董才人总是焦躁烦闷,觉得心里烧的慌。大冬天的,暖榻都有些坐不住,要绿凝熄了房里的大火炉才好些。 与若生也是,颇有些干柴烈火的味道。 绿凝在外头熬了一个多时辰,门轴轻响,一身蓝袍的若生缓步出来,还是那副清心寡欲的模样,只衣袍上多了些皱褶和水痕。 绿凝不敢多看,若生还礼貌地向她鞠了佛礼,叫绿凝浑身不自在。 待绿凝进了屋,只觉得一股檀腥味扑鼻而来,榻上乱的一塌糊涂,放着热水的桶边有些湿。 董才人长发披散着,发际处被汗沾湿了,只穿了红艳艳的兜衣,手臂还染着热烘烘的湿意,看来若生已经帮她擦过身子了。 此时仰面躺在凌乱的被褥里,耳垂上的红豆耳坠并未脱下,落在黑发之间。 董才人对绿凝毫不在意,下意识般伸手摸到红豆坠子上,白皙饱满的指腹捻着殷红的红豆,低声念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绿凝从未见张扬得意的董才人脸上露出这样的神色,眼神空荡荡的,不知看向何处,可嘴角的笑却满是欢欣,艳丽颓靡。 次日,绿凝照常领了膳食,董才人这几日胃口多变,挑剔的厉害,还总说肉菜里有股子腥味。 董才人爱吃鱼,冬日里鱼更难得,昨日绿凝特意打点了膳房,让送一碟松鼠桂鱼。 谁料,绿凝才把碟子摆到董才人面前,还没来得及递筷子,董才人便飞快地撇了头,捂着嘴唇干呕出声。 绿凝赶紧放下东西,捧了唾壶过来,轻轻拍着董才人的后背心,“主子!您没事吧?” 董才人干呕了好一会儿,才喝了绿凝递来的茶,漱了口,抚着胸口道:“快拿开,这鱼腥臭的厉害!” 绿凝听话地将碟子放到食盒里,盖上盖子,拿到一边,“主子,您这几日胃口不佳,现在又泛起恶心来,可要奴婢去请了太医来给您看看?” 董才人本来还满心烦闷,听绿凝将症状一一说了,二人都呆住了。 绿凝是有个弟弟的,她见过母亲怀孕时的症状,才可忍不住长大了嘴,紧张地望着董才人,“主子,您是不是……” 第一百二十七章 繁华着锦 绿凝的话还未说完,便自觉消了声,无他,董才人看她的目光仿佛要吃人一般。 绿凝哆嗦着嘴唇,牙齿因为颤抖发出了细碎的磕碰声,膝盖一软,跪在董才人跟前,“主子,奴婢对您的忠心天地可鉴,绝对不会吐露半个字的!” 董才人沉默许久,绿凝只觉度秒如年,最终求生欲占了上风,她极力保持最后的理智,战战兢兢开口道:“主子,这个孩子不能留……若生下来,这就是一把悬在您头顶上的刀,随时有可能叫皇后抓着把柄,至您于死地。” 绿凝竭力表明忠心,“咱们可以寻了可靠的人,悄无声息地打了,离了钦安殿绝不会再有第二人知晓!” 绿凝克制住自己眼里的躲闪,抬头故作坚定地看向董才人。 董才人面无表情地俯视着绿凝,似乎想透过皮囊看到绿凝的心里,只要绿凝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心慌,不需旁人,董才人便可亲手了断她的性命。 绿凝还在苦劝,“主子,您听奴婢一言吧!” 种种表现,终于让董才人放下了杀心,勾出了一个冷淡的笑来,第一次伸手扶绿凝起身,“瞧你吓得,你是我的贴身宫女,我自然是信你的。” 绿凝不敢放松,感激道:“多谢主子。”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董才人靠回了暖榻上,背过身去,不再理人。 “奴婢告退。”绿凝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出去,抚着剧烈跳动的心脏长出了一口气。 出了钦安殿,便躲到后配殿的杂物间,和一个不起眼的灰袍小太监耳语了几句。 —— 武英殿坐落于皇宫西角,与太子的居所文华殿分取一文一武二字,占地宽阔,作为皇家的演武场之用。 这座宫殿与居所不同,多为露天设施,黄琉璃瓦歇山顶四面环绕着中心方向巨大的演武场。 此时,在花岗岩巨石高台之上,两个身着束袖劲装的男子手持利剑,打的火光四射。 常顺在一旁看的心惊肉跳,怎么能真刀真枪地上?若是伤着了陛下龙体可怎么好? “常总管,你歇歇吧,陛下那么好的身手,该担心的事秦发!”一旁传来戏谑的声音,夹杂着嗑瓜子的声响。 在常顺身边摆着的圈椅上,正坐着一身宝蓝色圆领袍的华进,即领口解开来,翻出两边的内领是绯底兽纹的刺绣,肩头并袖子上是张牙舞爪的虎纹。 衣着散乱,但腰间被满贴金片的革带束出了精瘦的身形,此时架着一只腿,便看场上激烈的打斗便嗑瓜子。行为散漫,但挺直的腰背、舒展的姿态五一不在展示着尊贵的出身和教养。 常顺分不出神来和他说笑,一双眼紧紧盯着场上。 此时场上正焦灼着,二人的箭锋相撞,发出“刺啦”的刺耳摩擦声。相持几息后,单允辛手腕一翻,剑锋一转,借势腾空而起,而后长剑挥洒,雪白的剑芒直逼秦发的面门而来。 秦发只能避其锋芒,不料单允辛只是虚晃一枪,动作快如闪电,右手的剑腾空换至左手,将将抵在秦发的喉间。 若非秦发反应及时,只怕要做了剑下亡魂,耳边垂落的发丝碰触到了剑锋,当即吹毫断发飘飘洒洒落下。 秦发心跳剧烈,已经来不及再躲闪反击了,只能引颈待屠,“陛下武艺超群,微臣甘拜下风。” “京城的富贵倒是泡软了你的身手,还需多练练!”单允辛启唇微笑,眉宇间还浸染着肃杀之气。 手腕一转,几乎是贴着秦发的面门旋转着收回长剑,转身下场的同时挥臂一甩。 随着“当”的一声,轻薄的利刃正正好插回一旁的武器架上,分毫不差地落回剑鞘中,只剑把手微微的震动昭示了方才发生的一切。 常顺看得目瞪口呆,愣了一会儿,才上前给陛下递帕子,“陛下,快喝口茶歇歇。” 华进拿着帕子抛给秦发,“秦发,你不行呀!” 秦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下回你来,就你那一身白肉,两下便倒了,还好意思说我?” 说着话,三人在一旁坐下,喘匀了气,说起了政务。 “这几日,董将军府闹腾的厉害,三天两头带了乌泱泱一大群武将去京郊狩猎,话里话外说京城待着拘束,这是想回边疆了。”秦发胡乱擦了满头的汗。 秦发是单允辛身边的旧人了,自陛下还是太子时便投入门下,外人看来他却并不十分受重用,只因池卿朗、华进等人都身居要职,在朝堂上风风火火,而他只做了个管武库的官,在朝中说不上什么话。 可正因为如此,作为掌管京城武库的军器监,京城里哪怕动了一箭一羽都瞒不过他的眼,董将军动作频频,尽在他的掌握。 “恐怕不是待着拘束,是想他在边疆的二十万大军了吧!”华进嗤笑一声,“这个董将军,翅膀还没硬,就想着飞了。” 单允辛轻轻吹着热茶,看着茶叶在热水里打转,“他是心急了,嫌在京城待着迟迟出不了头……再者,欧阳矢翎虽为他的亲兵副将,可到底不是亲生儿子,把军队交到‘外人’手里,他怎么放心?” “进了皇城,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做梦去吧!”华进冷哼一声。 秦发不像华进,他已经年余三十,满脸坚毅,浅褐色周正的面庞带了一些灰青的胡茬,跟一团富贵气的华进坐在一块,更显稳重阳刚,“陛下可有应对之策?” “他放心不下欧阳便让欧阳回来吧,暂接皇宫禁军统领一职。”单允辛说完,瞥了眼二人不赞同的眼神,轻笑道:“朕明日便下旨,派董家公子为将,华进为督军,赴边疆与欧阳交接。” 边疆稳了,欧阳矢翎是单允辛的心腹,京城大变在即,单允辛需要欧阳把控皇宫局势,接领皇城禁军。 华进出身华国公府,祖上为开国元帅,虽然看着是富贵王侯的娇气,可实际骑射功夫极好,在军中有几分面子。 派他和董家公子一道,只会让董家以为跟着的是个绣花枕头,等到了边疆,天高皇帝远,将董公子控制起来,谁知帐中元帅究竟是谁呢! 华进咧嘴一笑,他喜欢这活,早看董大公子不爽了,“微臣领命!” “至于董将军,他既然闲得慌,便让他接管京城防务,安一安他的心。”单允辛偏头看向秦发,“你是军器监,只管暂且归附与他,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秦发抱拳,“微臣遵旨!” 常顺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地为三人添了茶水,心中暗自惊叹。 陛下几句安排,看似件件都是合了董将军的心意,将人捧到了天上,实则已经悄无声息地将还未做大的董家捏到了手心里。 然而董家的繁花着锦,必然引得涂丞相不满,届时两虎相争,终归是陛下得利。 第一百二十八章 瓜子仁 华进与秦发二人领旨告退,单允辛坐在团椅上,微微往小桌旁前倾着。 被黑革束紧的小臂靠着桌沿,骨节分明的手正剥瓜子。 单允辛的食指根戴了一只戒指,形如张牙舞爪的黑龙,龙鳞清晰可见,底下透着细碎的金光,一双龙眼用的血红的宝石,好似活的一般,衬得着双手矜贵又暴戾。 此时,这双金尊玉贵的手不紧不慢地剥瓜子,指腹微微用力,夹碎了外壳,露出饱满的米白色瓜子仁。 单允辛并没有吃,反而是将瓜子仁捻出来,放入一旁的小碟子内,不一会儿便堆了一个小尖尖出来。 常顺看的入神,也不敢打扰,过了一会儿,单允辛才漫不经心地问道:“钦安殿有消息了吗?” 常顺打起精神,点头道:“陛下妙算如神,绿凝来报,董才人或许已经怀上孽胎了,只是还未请太医院来看。” 要说胆子大,董才人还真是与董将军一脉相承,这样掉脑袋的事都敢做。 单允辛呵呵一笑,“明日董才人回重华宫?” 常顺点头,“是。” “告诉重华宫,明日,朕去她宫里。”单允辛手上动作不停,已经剥了满满一小碟了,“送去宜秋宫。” 没等常顺反应过来,单允辛起身,大步向前往紫宸殿去了。 “奴才遵旨!”常顺一拍脑袋,小跑两步跟上。 心里还在消化陛下的话,明日重华宫侍寝……这、这不是帮着董才人瞒天过海吗? 常顺隐秘地往腰下看去,陛下不近女色也就罢了,怎么连野种也…… 单允辛一个眼刀甩过来,下的常顺赶紧低下头,“奴才该死!” 单允辛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两句,让常顺提前备下迷药,他明日要好好陪董才人演一场戏。 —— 宜秋宫 尤听容正捏着青玉管的毛笔练字,认真临摹着书中的字迹,悬着手腕写的累了,搁下笔,转着腕骨活动了两下。 书桌旁,青町和向荆也跟着写了些,青町正苦不堪言呢,赶紧撇下笔来,“主子,奴婢帮您揉一揉。” 尤听容递了手给她,看着她劫后余生一般的模样,不由好笑,“你呀,才写两个字就坐不住了。” 青町原本是认字的,在闺中时陪着尤听容上个学,但她只认得不太会写。 尤听容缓步走到桌旁,探头去看向荆的字,字如其人,细瘦清朗、转角收尾皆顿笔明显,显得有些风骨。若非尤听容知道,他连认字都是自己偷偷学的,也会以为是个有功底的。 尤听容捏着青町写的粗厚圆顿的字迹,取笑道:“得亏没叫教书的先生看到,否则定要重重打你的手板。” 青町心有余悸,祁县那个老先生,下手可狠了,“主子快别吓唬奴婢了!” 恰在此时,外间的奴才通报道:“主子,乾清宫的张福公公来了!” 尤听容收了笑,由着青町替她擦干净手,走到内间暖榻上坐定,“请进来罢。” 不一会儿,张福便端了一碟子瓜子仁摆在了尤听容身边的矮桌上,笑的憨厚,“宜才人,皇上赏您一碟瓜子。” 尤听容看着这碟颗颗饱满圆润的瓜子有些愣神,张福赶紧解释道:“宜才人可别小看了,这可是陛下亲手剥的,颗颗都是陛下待您的心思呀!” “您瞧,这每一粒都是陛下挑了好的,剥了好一会儿……” 尤听容轻笑一声,耳边是张福巴巴地念叨这瓜子哪里哪里不一般,硬生生将一碟瓜子说的天上有地上无。 尤听容捻了一颗,放在嘴中咀嚼着,口感脆又夹着燥香,不禁想起了一些旧事……带着一点甜。 前世尤听容喜爱染甲,身边还养了手巧的宫女,花样繁多。 单允辛也爱极了,尤爱她浅染凤仙花汁,自然的嫣红指尖最浓,到了指甲根便成了桃粉,称她是:“红酥手,黄藤洒,满城春色宫墙柳。” 有一回,情到浓时,尤听容的指甲不慎在他的肩背上折了一下,痛的她委屈巴巴地掉了两颗金豆子,被单允辛取笑道:“朕的背上都被你画了张图出来,你倒先哭上了?” 次日,尤听容又想吃瓜子,她的指腹娇软,捏不开壳,又怕用指甲掰坏了才染的蔻丹,便央着单允辛替她剥。 吃了瓜子还不够,又是开口松又是花生,好好折腾了一番单允辛。 想起这些,再看着眼前这碟平平无奇的瓜子,尤听容不自觉眼里就染了笑。 “张公公。”尤听容笑着打断了他,面对张福疑惑的眼神,“伸手。” 张福不明所以,但还是老老实实地伸了手过来,尤听容捏了一把瓜子便要往张福的手掌上放,张福吓的一哆嗦,还没来得及躲,那轻飘飘的分量就落在了他的手心。 张福连连鞠躬,“哎呦!才人呀,这可使不得……” 张福要将手中的瓜子放回去,尤听容却不让,急的张福直跳脚,“这是陛下亲手剥的,奴才哪里敢要……才人您行行好,饶了奴才吧。” 尤听容端着小碟子,漫不经心地嚼瓜子,“既然赏给我了,我爱给谁就给谁。” “按理说是该赏金瓜子的,但陛下是天子,他剥的瓜子比之金瓜子也不逊色了,张公公若不想吃……就去跟陛下换了金瓜子来玩玩吧。” 张福只得从宜秋宫拿了个小瓷杯子装着,苦哈哈地回去复命。 青町看着尤听容姿态放松地依靠着嗑瓜子,自然能看出尤听容态度的转变,“您的心情总算好些了,要奴婢说,陛下待您即便没有十分真心,也足有八分了。” 尤听容收回笑,看着满满一碟的瓜子,以单允辛的脾性,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伏低做小了。 董才人即将回宫,涂才人又在皇后那里给她埋钉子,形势逼人强,死了一遭,她不想再做挣扎求生那个。 既然已经进了宫,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也该放下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鹿胎酒 紫宸殿 张福壮着胆子将那个装着瓜子的小瓷杯子放在了单允辛案头的一角,把尤听容的话一五一十汇报给单允辛。 本以为单允辛要生气,缩着脖子等了许久,“奴才办事不力,还请陛下责罚。” 不料单允辛端起茶杯,笑出了声,锐利的凤眼都微微弯了些。 张福看着陛下的笑脸,愣了神,他从未见过陛下这样高兴。以单允辛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笑容多是掩饰或做给别人看的,这种程度,可以说一句心花怒放了! 单允辛轻轻颠了两下手里的杯子,一口将瓜子倒进嘴里,抬眼看向张福,“你办的很好。” 张福伺候了这么多年,“好”字都没得到过,更何况是“很好”,连忙道:“都是奴才的分内之事!” “既然宜才人说赏,那朕便赏你一杯金瓜子。”单允辛将空杯子抛过来,张福赶紧接着,“自己去库房里,舀一杯金瓜子留着玩罢。” 张福喜出望外,赶紧跪下谢恩,“奴才谢陛下赏!谢宜才人赏!” 谢过恩,张福脚步欢快地往外走,又被单允辛叫住了,“才人喜欢金瓜子,便送一匣子过去,给她留着赏人玩。” “是!奴才这便去!” 张福乐颠颠地碰上了常顺,常顺见他手里拿个瓷杯子,乐的见牙不见眼,埋汰道:“你瞎乐个什么劲?!” 张福将师傅扯做一边,捧着杯子,两眼放光,“师傅,这可是一杯子金子呀!” 常顺瞅了眼空空如也的杯子,伸手摸了摸张福的额头,“你做梦还没睡醒吗?白日里说起胡话来了?” 张福喜滋滋地将陛下方才夸他的事说了,腰杆子都直了些,“还是师傅您教的好……” 话没说完,常顺又是一掌拍在张福后脑勺,拍的他一个趔趄,不明所以地回头。 常顺压低声音提点他,“宜才人肯笑一笑,就是对陛下软了态度了,陛下当然高兴!” 张福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常顺的目光投向钦安殿的方向,意味深长道:“等着吧,这宫里马上要热闹了,好戏开锣了。” “你记着,至少现如今,宜秋宫宜才人的事,是顶顶要紧的事,她高兴了,陛下也就高兴了。”常顺转头提醒张福,尤听容现在是陛下心尖子上的人,百般筹谋都是为了她。 张福若有所思地点头答应,匆匆去领他的金瓜子去了。 —— 钦安殿 绿凝一如既往地站在厢房门前,过了午膳后,董才人便派她去请了若生来,此时隐约听见里头的说话声,似乎是董才人在哭。 绿凝忍不住将耳朵贴在了门扉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冷酷如董才人,也会在人前落泪伤怀吗? 伤心什么呢?莫非是舍不得腹中的孽种吗? 恰在此时,回廊下过来一个蓝衣小太监,绿凝赶紧上前拦着,“小公公,才人正在念经,恐怕暂且不便见人。” 索性来人也不纠缠,笑着开口道:“奴才是为董才人道喜来了,明日董才人重回后宫,陛下放出话来,明儿夜里,宿在才人屋里。” 绿凝脸上的表情一僵,来不及多想,拿了银子就塞到太监怀里,“此话可当真?” 小太监惦着分量不轻的银子,笑没了眼,“千真万确,才人预备着吧。” 绿凝勉强扯了个笑容,“多谢公公提点。” 送走了传话的小太监,绿凝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乾清宫分明已经知道了董才人私通之事,现在不仅不追究,皇帝还翻重华宫的牌子,这是要给董才人腹中来路不明的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再深的,绿凝就不敢再想了,她只知道自己现在一定要巴紧了乾清宫这根救命的绳索,董才人的惨淡结局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了…… 这个孩子一落地,混淆皇家血脉的,只要陛下动了念头,一定会成为董家全族的开始。 绿凝稳了稳心神,小心地叩了三下门叶,“主子?” 里头传来了董才人的声音,“何事?” 绿凝微微扬了扬声音,“方才乾清宫来报,陛下翻了您的牌子,明儿夜里来咱们重华宫。” 里头许久没有声音,好一会儿,才传来若生的声音,“退下吧。” 绿凝应了声,便安分地守在门口,离得虽然近,却听不清究竟说了什么,不过绿凝很快便知道了。 若生在晚膳前离开了东厢房,绿凝深吸了一口气才进去,董才人的眼眶还红着,脸上已经镇定下来了,并没有午膳时的神思不定,反而……像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董才人的眼睛落在了绿凝的身上,带着打量,绿凝保持着恭顺胆小的样子,“主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董才人朝她招了招手,“绿凝,自我入宫便是你近身伺候,你心思细,我对你的看重就是我的陪嫁宫女宝悦也比不得,你的忠心我都看着眼里。” 绿凝做出受宠若惊的笑容,“为主子效力,是奴婢的本分,不敢怠慢。” 董才人捏着一张薄薄的银票,当着绿凝的面塞到了她的衣襟里,“听说你是家中贫苦不得已进宫的,你的忠心会得到千倍百倍的回报。” 绿凝看着银票抬头上一千两的字样,心里沉的像压了真金白银,知道董才人要让她干的是要命的差事,所以才给了足以买命的钱银。 “多谢主子赏,奴婢一定不负您所托。” 董才人满意的点头,贴近了她的耳边,“我许你今日出宫探亲,吩咐宝悦过来伺候,再让她寻几坛陈年的鹿胎酒,明日我要与陛下同饮。” 绿凝才答应下来,董才人却没有放开她的衣领,反而压低了声音,“至于你,替我寻一味助兴的药来,切记,不可露了行踪。” 绿凝极力克制眼睫的颤抖,重重点了点头,“是。” 董才人这是连自己娘家都要瞒着,只能冒险让绿凝去替她办,出了事,绿凝必定是第一个被退出来受死的。 也是,如果董家人知道,肯定不会让董才人这样胡来。 可绿凝不得不从,明面上是对她委以重任,可背地里定然派了人盯着她,若她胆敢阳奉阴违,只怕难逃一死。 她现在只能赌,赌董才人割舍不下若生,若是董家知道若生勾引董才人犯下此等滔天罪祸,必定不会留他性命,董才人要避着宝悦,就还需要她这个知情人帮着周旋。 董才人拍了拍绿凝的肩膀,“去吧,不要让我失望。” 第一百三十章 梁上君子 乾清宫 “鹿胎酒?”单允辛百忙之中抬头瞥了眼回话的张福。 “是。”张福一板一眼地回复,“董才人吩咐陪嫁宫女宝悦亲自去寻的,此外,还特地给贴身宫女绿凝放了假,让她出宫探亲……约莫是怕热酒药力不足,另有后招。” 张福也觉得可笑的紧,鹿胎酒是大补之物,补肾壮阳,董才人这事办的也太直接了,别说皇帝知道,只怕皇后都听见信了。 后宫多年无子,指不定嫔妃们背地里要怎么传呢! “那朕可以好好领教一番。”单允辛笑容冷讽。 常顺忧心陛下龙体,这都是什么事呀,大年宴皇后联合涂才人下药,现在董才人也有样学样,成什么体统? “陛下,奴才叫人提前把酒换下,您的龙体要紧……” 单允辛摆了摆手,不知想到了什么,勾唇低笑,“不必,朕自有盘算。” “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单允辛凤眼微凝,看向张福,“朕也想给她加点料,让肖院使看着办,朕不想碰她,但要让她以为已经办成了偷龙转凤之事,明白了吗?” 常顺点头,“陛下放心,奴才一定办好。” 张福正准备跟着师傅一同退出去,却被单允辛叫住了,“陛下有何吩咐?” 单允辛侧头和他低语了几句,张福一个劲地点头。 —— 宜秋宫 尤听容也听说了重华宫备下了鹿胎酒的事,看来董才人这是急着要皇嗣,唯恐单允辛拖了她的后腿。 皇后还巴巴地等着涂才人肚子里的动静呢,董才人便急着备孕了。 今日请安,凤仪宫皇后的脸色那叫一个好看,连带着涂才人都被牵连了,骂了她无能。 尤听容只当看了一场戏,回了宜秋宫,张福已经在殿外等着了。 “奴才请宜才人安。” “张公公怎么这时候来了?”尤听容眉头微蹙,心中莫名一瞬又很快反应过来。 这是今夜翻了董才人的牌子,派了张福来给自己吃定心丸来了,不愧是皇帝,新欢旧爱左右逢源,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尤听容只当心烦,并未察觉心底的酸涩难言。 “陛下有些东西遣了奴才送到您手里。”张福却取出一个约半臂长的匣子,搁在尤听容的桌前,红漆金绘,上头落了一个精巧的小锁。 尤听容伸手一拨弄,还是锁着的,疑惑地目光投向,“怎么还锁着了?” 张福笑着答话,“陛下说了,待他来了,亲自打开来和才人同观。” 尤听容一听反倒没了兴致,招招手让张福退下了。 反倒是青町,作为尤听容身边最亲近的人,看出了主子的神伤,替尤听容担心,“主子……寻常贵胄三妻四妾亦是常事,陛下不比寻常男子,咱们能求的情真意切便已是圆满了……” 青町替尤听容取下有些沉重的发冠,这是皇后赏的,尤听容特意带着以安皇后的心,沉甸甸地压了一路。 “若想的多了,终究是自己伤心。”青町说话的声音轻,扶着尤听容坐下。 尤听容懒洋洋的翻了眼皮,斜倚着点了点头,声音微不可查,“我知道。” 从前不懂,现在明白了。 这个道理,连未尝情爱的青町都能看透,她却足足用十二载,才读懂了。 单允辛从来不需要所谓的全心全意,这对他而言反而是累赘,他要的,是像池卿环这样,既能明辨人心是非,又能理解权势时局,即便身处后宫亦能泰然自若的高贵的皇后。 而自己,纵然得了十分真心,也不过是只得宠些的猫,表面上被人哄着宠着,可一旦不乖顺了,越了雷池,就一切都变了。 青町见她没精神,便也不再说话了。 晚膳时分,随着膳食送来的还有一碟精巧的荷花酥,只不过这一次尤听容轻飘飘看了一眼,便赏给奴才了。 当夜,尤听容早早沐浴后睡下了。 寝殿里点了三个炭炉,夜里尤听容觉得有些闷热,也没叫青町了,自顾自起身够了床边的茶水润了嘴皮,便又倒下了。 面朝外侧躺着,手臂打出来后稍稍凉快了些。 迷迷糊糊之际,似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没来得及想,意识渐渐昏沉过去。 昏暗的寝殿内,珠帘处点了一盏立灯,灯烛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有人从旁边经过。 单允辛本就喝了董才人特意备下的热酒,身体里躁郁不安,巴巴地来了宜秋宫,做了梁上君子。 一进到尤听容的闺房,只闻见她的蜜香,那些酒意就好似瞬间被点燃了,身体里的热烧上了心头,他按捺着,脑门上的青筋若隐若现,但只是就着月光看着榻上的尤听容。 她乖顺地侧卧着,脸颊下垫着一只手,袖子已经卷到了手肘。 单允辛伸手,覆上了那截露出来的小臂,微凉的肌肤碰触到他热的一层薄汗的手心,冰凉沁人,却让他血脉膨胀。 单允辛在踏脚坐下,细心地拉下她的衣袖,手指悠悠然地隔着衾被划过她的躯体曲线。 尤听容恍惚间觉得眼皮前似乎有人影晃过,一开始以为是梦,可很快她一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还未来得及起身呼喊,她的身体先意识一步放松下来。 她闻出来了,是单允辛身上的味道,“陛下?” “答对了,该赏。”耳畔是轻笑一声,似乎很愉悦,低低地应了她,而后是鼻尖仿佛蜻蜓点水一般的轻触。 尤听容说不清此时究竟是何心情,撑着手臂坐起来,“陛下不是翻的董才人的牌子,来宜秋宫做什么……” 话没说完,单允辛的体温便侵袭而来,高大、强壮带来了火热和硬邦邦的怀抱,几乎将她整个人嵌入怀中,不容拒绝。 湿润的嘴唇挨挨碰碰地落在了尤听容的耳畔,叼着圆润的耳垂,温热的呼吸直往尤听容的耳廓里钻。 尤听容耳朵红的滴血,庆幸还好黑灯瞎火的看不见,拼命低头要躲开,压在单允辛胸膛的手也开始用力推拒,“陛下,您还是快回重华宫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合卺酒 尤听容话未说完,却被单允辛抱得更紧了,紧到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骨头不堪重负的声音。 似乎,是在惩罚她说的话。 尤听容感受着他深深地将头埋在了她的颈侧,偏硬的眼睫带来了刺人的痒,同时也将烫人的热意传导给了她。 在漆黑的夜里,尤听容身上的感观被放大了,她感觉到单允辛的不对劲。 他身上烫的吓人,是一种几乎要把她热化了的暖,与此同时,颈侧的脑袋也带着沉重的呼吸,混杂着有些难耐的低喘。 单允辛这是……又被下药了?可、可被下了药找她做什么? 尤听容脑子里满是疑惑,身体挣扎的力气就弱了些,单允辛放松了些力气,又试探地往她的后颈上啄。 “陛下,臣妾替您唤了太医来吧,实在不行……既然是董才人给您下的药,您该找谁……就还是找谁去吧。”尤听容被扰的身上浮了一层薄汗。 单允辛一头热,听见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将他推向旁人,躁动的热意都冷了几分。 暂且放开她,尤听容悄悄松了口气,只是心中的复杂自己都猜不透,撇开脸来不看他,“陛下怎么来的,便怎么去吧,莫要惊动了宫人……” 单允辛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站起身来,盯着尤听容的侧脸看了许久,她纤长的眼睫微微垂落,遮挡了情绪,丰润的双唇微微紧绷,最后落在了她手边被不自觉捏皱了的被单,露了一个隐秘的笑。 两人似乎无声地对峙着,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尤听容听见单允辛的脚步声响起,一如既往的坚定、沉着。 她没有撇头看,但眼睫飞快地眨了几下,压下紧绷的干涩,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唇。 过了好一会儿,紧绷的肩头才松下来,但下一秒,却被桌上的灯烛晃了眼。 确切的说,是被桌旁站着的那个点灯的人影晃了眼。 先前黑灯瞎火,尤听容此时才借着烛火看见,单允辛竟穿了一身火红的新朗服。 长身玉立,稳稳地站在尤听容眼前,衣袍在烛火的映照下,仿佛怒放的扶桑花一般,开在了尤听容瞳孔里,也不动声色地想往她心口钻。 单允辛亲手斟了两杯酒,用的纯金酒杯,依照宫中礼制,皇后才可用纯金器。 尤听容呆愣愣地看着,单允辛一步步走进,他的两颊尚且带着不正常的陀红,目光如炬。 金樽递到了尤听容眼皮子底下,“容儿,你说你要做明媒正娶的妻子,求一个倾心爱重的夫君,朕都记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单允辛低沉的声音里带了绵绵密密的情意,“这个‘宜’字,代表了你虽为嫔妃,在朕心里,早已经是朕唯一爱慕追求的妻子。” “入宫之日,只能一顶小轿抬进宫来,是朕不好。”单允辛的声音低了两分,似乎很不习惯向他人表露心迹。 “今日,龙凤烛,大红袍,合卺酒,朕以后位许之,只求容儿能做朕的妻子。”单允辛温情脉脉到有些弱势地加了句,“好不好?” 尤听容的身体都僵硬如木头人,动作迟缓地接过了单允辛手中的金樽,几乎捏不稳。 脑中一片混乱,几乎无法思考。 许久后才抬眼看向单允辛,眼里带着怀疑和躲闪,亦有期翼和细微的光芒。 单允辛在她的面前单膝跪下,视线与她平齐,端着金樽的手臂伸过来,与她的手臂交缠环绕着,呼吸近在咫尺。 火热的额头抵着她的,眉眼尽是温柔,“容儿,让咱们的弋安回来吧。” 尤听容的眼眶里泪珠在打转,在“弋安”二子的引导下,她最终任由单允辛击溃了她的心防,与单允辛仰头喝下了这杯交杯酒。 下一刻,脸庞被火热的手掌捧着,单允辛急切的啃吻落了下来,带着仿佛要将她拆骨入腹的急切。 尤听容有些喘不上气,伴随着嘴唇被重重碾过,呼吸都被摄取了。 手中的力气一松,沉重的金樽落在木质踏脚上,发出一声闷响,而后咕噜咕噜地滚落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轻响。 单允辛的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笑,眼底燃烧着热烈的火焰,狂乱而炽烈,先前苦苦压制的燥意这一刻仿佛爆发的海啸一般。 即便早知董才人的酒里有什么,他也照单全收,巴巴地凑到尤听容跟前来。 活像那林子里的野狼,装瘸卖惨,试图攻入主人的心房。 乘人之危也好,阴险狡诈也罢,在拥抱着她的这一刻,单允辛的心第一次落到了实处。 单允辛带着薄茧的大手扶住了娇软的后颈,摩挲着凸起的第七个骨节。 “容儿。”一声气音,声带颤动中带着哄骗和安抚。 尤听容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地揪着单允辛的衣襟,小脸一片绯红,一双睡凤眼带了勾人的艳媚。 单允辛垂下眼,身体逼迫式地前倾,尤听容本能般的躲避,倒在了松软的床榻上,避无可避。 单允辛眸色幽浓,深深地注视着怀中的人。 尤听容水葡萄般的眼睛蒙了一层水汽,眼睫沾湿成了几簇,上头挂着的泪珠好似宝石一般。她就隔着水雾望进了他的眼,带着慌乱的羞涩和茫然。 明明说自己是重生的,冲他说了那么多的狠话,可临到此时尤听容依旧娇娇软软的,像一块甜腻到醉人的软糕,沾一口都能让他心里热乎半天。 他知道尤听容心软,万寿节前夜就知道了,明明不愿意,只要自己表露出脆弱来,尤听容还是会体贴地为他洗手作羹汤。 今夜亦是如此,他的容儿此时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竟生生将他看的心虚几分。 单允辛的唇落在她的眼睫上,吻去她的泪花,呢喃着她的名字,他太想得到她了。 大手隔着轻薄的寝衣抚上她的腰,顺着衣摆滑了进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遗落 尤听容四肢虚软地躺在温软的被窝里,在极度疲惫的状态下昏睡过去,耳边还时常传来单允辛恼人的声音。但是她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回应。 最后尤听容是被喉咙干哑的不适唤醒的,嘶哑的嗓子唤了青町,很快一杯温热的水便递到了尤听容嘴边。 温水入喉,她总算是缓过神来了,轻轻咕囔着,“什么时辰了?” 青町低声回道:“巳时将过,您好些了吗?” 尤听容有些诧异,这么晚了,岂不是误了凤仪宫请安的时辰? 她还以为时间尚早呢,她脚边的汤婆子还是暖烘烘的,“怎么不叫我?” “今儿早上太医院周太医突然来了,给主子请了脉,已经报去凤仪宫了,说主子染了风寒,不便出门,让好好歇三日。”青町替她压紧了被子起来的缝隙。 “奴婢本来想给您换汤婆子,不想早上一摸,还是热乎乎的,许是夜里兰影换过了吧。” 青町说着,脸上有些惭愧,“昨夜也不知怎么的,奴婢竟一觉睡到天亮,不然主子也不会染了风寒……” 尤听容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是单允辛的手笔,摇头表示不要紧。 “炉子上温着鸡丝粥,奴婢伺候您起身吃点吧?” 尤听容点头,才伸了脚来穿鞋,却被眼尖的青町一眼看到在尤听容皓月般白嫩的脚背上竟然有红印。 “主子!?”青町惊叫一声,要细看。 尤听容匆忙将罗袜穿上,故作从容道:“许是夜里热起来蹭到了。” 青町一脸不信,一块一块的红痕也就算了,可她看的分明,主子纤瘦精巧的腕骨上分明是一个掌印,根根指头分明的很。 尤听容见青町还愣着,赶紧转了话题,“去端了粥来吧,我饿了。” 青町回过神来,匆匆出去。 尤听容这才独自坐在镜前,偷偷检视着自己露出来的颈上有没有痕迹,果然,在颈侧留了几枚红紫的烙印。 尤听容赶紧挑了高领的宫装穿上,不假人手地系上了腰封,不经意看见了自己小巧的绣鞋,想起来昨夜单允辛的痴态。 炙热又干燥的大手摩挲着她的小腿,顺着柔软纤韧的小腿肚,握持着纤巧的脚腕。 大拇指扣着她腕骨上凸出的哪一点骨头,紧挨着,揉捏着,尤听容甚至能感受到他指根上黑龙戒指的冰冷,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情到深处,单允辛甚至不顾她的挣扎,在她的脚背上烙下一吻。 现在想起,饶是她早已经了人事,还是忍不住热了脸。 这还只是漏出来的地方,她还未看过,自己身上该是如何狼藉模样。昨夜的单允辛中了药,犹如一批冲锋陷阵的猛兽,姿态骇人,但终究顾忌她是初次,动作已经算轻柔。 只是啃咬中,带着明显的急躁,再看脚背上的红痕,他那舌头,莫不是长了刺不成? 尤听容坐下用早膳的功夫,青町在一旁服侍着,里头收拾床榻的宫女嘀嘀咕咕地出来,“青町姐姐,都收拾好了,只是……奴婢怎么记得昨夜好似铺的不是这一床呀?” 那宫女也不大确定,皱着眉头想着,虽然花样图案的一样,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同。 尤听容险些呛着,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被单都差不多,许是你记错了。” 青町点头,“明明就是一样的,下去吧。” 宫女听话的答应,刚要出去,想起了什么又转回来,手里拿了个东西,“主子,这是方才奴婢铺床时发现的。” 尤听容的眼神落在上头,便定住了。 是一个荷包,玄色光缎做底,流水青荷,蓝莲浮水,两只长尾红顶的鸳鸯鸟。 鸳鸯戏水,鸾俦凤侣。 这个荷包她再熟悉不过了,出自她手……不,这是池卿环送给单允辛的心意,与她并无干系。 尤听容能听到自己心冷寂下来的声音,昨夜单允辛的话犹自在耳畔,今日便在她的榻上,捡到了单允辛贴身放着的荷包,池卿环送的荷包。 她都快忘了,自己是被利用的,池卿环何尝不是? 利用自己这个淑妃争宠搅事,利用池卿环的家世出身与董德妃抗衡。 果然是单允辛。 青町接过来一瞧,心猛地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你们都先退下吧。” 待人都走了,青町才低声问尤听容,“主子,这……” “昨夜陛下来了一趟,许是他落下的,你只当不知便可。”尤听容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勺鸡丝粥,炖的久了,太细碎了些。 青町看出尤听容的低落,不再问了,转而将荷包递给尤听容,“那这荷包……” 尤听容都没接过手,随口道:“且收着吧,哪回乾清宫来人了就还回去。” 尤听容说完,垂下眼,安安静静地喝粥,不再说话。 青町转身进了内间,尤听容才伸手沾了沾眼睫,手指上落了些细碎的泪珠,她本以为已经看清了他,却没想到,他还能更无耻,更会做戏。 想起了昨夜他甚至还提起了弋安,她心口就堵得慌,连带着手中的粥都喝的直犯恶心,抬手就掀了碗。 清脆的碎裂声惊的兰影都进来了,“主子?可是烫着了?” 尤听容拿了帕子擦手,冷声道:“粥炖的太烂了,让膳房做了新的来。” 她为什么还要傻傻地纠结情爱之事呢? 君王之爱浅薄而廉价,并不值得她苦苦求索。 可他身为一国之君、天下之主,他能给的荣宠和富贵却是沉甸甸的。 现在他巴巴地愿意给了,自己为何要拒绝?单允辛既然许诺了,她就要拿到她应得的报酬,为自己、也为弋安,夺得应有的一切。 她被人算计利用了那么久,如今也该换一换了。 —— 凤仪宫 皇后冷着脸坐在凤椅之上,两手交叠在小腹上,一言不发。 皇后之下,一左一右两个最前面的位置都是空的,一个是宜才人的位置,一个是董才人的位置。 其余都坐满了,嫔妃们能感觉到皇后的视线在她们身上巡视着,带着迫人的冷酷,明明是温暖的室内,众人都觉如芒在背。 皇后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下首左边第一把圈椅上,宜秋宫也就罢了,方才太医院递了脉案,受了寒病倒了,暂且不能见风,可恨的是董才人! 昨夜侍寝,陛下在重华宫留了一夜,听说,喝尽了两坛鹿胎酒,烛火亮了一宿。 今早上,还是常顺亲自来替她告假,说董才人昨夜累着了,起不来身。 众嫔妃在凤仪宫枯坐许久,等着皇后发话,不由得都将目光落在了皇后的亲表妹涂才人身上,指着她能劝一劝,就连秋弥也给涂才人使了眼色。 涂才人只得硬着头皮起身,才出了声,却见,外间珠帘处进来一人。 “禀皇后娘娘,陛下口谕,重华宫才人董氏,赐封号‘嘉’,称嘉才人!” 第一百三十三章 喜脉 传话的太监说完便退下了,只余在场的嫔妃们面有异色,若非皇后脸色阴沉的吓人,必然要引得哄堂议论之声。 即便是此时,众人也是有些坐不住了。 站在殿中的涂才人更是难熬,此情此刻,皇后的眼睛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脸上,冷冰冰道:“你们都先退下。” 嫔妃们互相看了看,知道皇后不耐烦应付她们,起身告退,“是,嫔妾等告退。” 众人有序离开,在穿过珠帘时,只听身后内殿传来一声低呼,而后便是瓷器碎裂之声。 有好奇的借着余光瞥过去,原是皇后随手拿起手边的手炉狠狠摔向殿中的涂才人,索性手头不准,涂才人只是惊着了。 涂才人才发出声音便赶紧要紧了牙关,当机立断跪下,“皇后娘娘息怒。” “千错万错都是嫔妾不好,皇后娘娘若是心里不舒坦只管责打嫔妾,千万不要为了不值当的人气坏了自己的身子。”涂才人俯身拜下,声音里的恭敬情真意切。 她表现的足够温驯、足够怯懦,秋弥也顾忌着到底是涂家的小姐,帮着劝慰了皇后两句,“皇后娘娘不必为着这事生气,不过是得了个封号,她又不是头一个,宫里有封号的也不算少……” 皇后抬手止住了秋弥的劝说,她哪里是为封号生气,她为的是董才人侍寝生气,更是因为还没影子的皇嗣生气。 匀了气息,眼神里仿佛带了刀子,“距你上回侍寝多久了?” 涂才人老实答话,“回皇后娘娘话,已近半月了。” 皇后心烦地抚上的额头,瞥了眼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的涂才人,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叫张太医过来。” 董才人来势汹汹,若是当真老天不开眼,让董才人怀了皇嗣,瓜熟蒂落之际只怕董家要更猖狂了,必然会壮大董氏的野心,这是皇后无法容忍的。 她在涂才人身上费了那么多心思,为了让她侍寝连太后都请出来了,若实在不争气……皇后不能坐以待毙。 秋弥点头答应,招呼了宫女去请人。 至于涂才人,皇后没叫起,她是万万不敢起的。 只是看似卑微柔顺的姿态下,伏在地上的涂才人眼里却一片冰凉,满不在意地勾了勾嘴角。 不一会儿,张太医便提着药箱近前来,悄悄看了眼跪伏着的涂才人和地毯上烫出的焦黑,低下头行了大礼,“微臣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 皇后有气无力地指了指董才人,“去,帮涂才人看看。” “是。”张太医旋过身来,替董才人诊脉,一番问询之后,面露思索。 “如何了?”皇后有些迫不及待,“自才人上回侍寝也过了半个月的,本宫按你的药方给她服了安胎药和养神汤,还没有动静吗?” 皇后待张太医的态度还算温和,张太医是自她进宫便一直伺候的,与涂家也有旧情,很得皇后信任。 “回皇后娘娘话,并未出现滑脉。”张太医如实答话,皇后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不过……”张太医迟疑着开口,请示的目光瞥向皇后。 皇后微微坐直了身子,“你说,说错了也不要紧,本宫不会怪罪于你。” 张太医这才思索着开口,“谢皇后娘娘,半月前涂才人的脉象强健、气血旺,今日一诊反倒有些体虚不足之症,虽未诊出滑脉,可依微臣多年行医经验……” 涂才人没忍住抬头诧异地看向张太医,眼里都是惊骇。 “女子怀胎之初,为供胎儿成长,母体都会呈现孱弱之态。”张太医面不改色。 “当真?”皇后眼里带了急切,“你有几分把握?” “回皇后娘娘话,并无十分把握,只余十之五六而已。”他的言语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 张太医话音才落,涂才人便坐不住了,低声插话道:“张太医,可我并无感觉呀。” “才人的月事是初八,这个月可来过了?”张太医和颜悦色反问,涂才人哑了喉咙,确实没来月事,可她尚且是完璧之身,怎么可能会有身孕呢? 皇后一看她愣住了,原本冷着脸顿时缓和了下来,秋弥更是亲自上前搀扶涂才人,“我的才人呀,您对自己的身子也这么不当心,地上凉,怎么能跪那么久?” 秋弥扶着她在一旁坐下,一边替皇后安抚她,皇后的目光在她脸上打量着,察觉了涂才人的不乐意,冷哼了一声,“本宫瞧着……这样大的喜事,你似乎不大高兴?” 江慎早就提醒过皇后,涂才人心思多,皇后今日见此,难免就想起来了,忍不住猜疑涂才人一直不孕是否另有算计。 涂才人强颜欢笑,“怎么会,这是嫔妾八辈子都求不来的福气,嫔妾也是怕皇后娘娘空欢喜一场。” 涂才人魂不守舍地被秋弥亲自送回了玉芙宫,凤仪宫的宫女接管了涂才人的饮食起居,将她处于严密的监护之中。 她的脉象如何全凭张太医一张嘴,涂才人此时再傻也看出来了,这一胎根本由不得她,药是张太医开的,彤史上留了她侍奉的记录,若是她想反水揭露陛下未曾临幸与她……便是承认自己与人私通。 哪一条都是绝路,陛下好算计。 —— 后宫的日子就这么不温不火又过了半月,单允辛不曾踏入后宫,除了每日膳房巴巴送来的各式各样糕点,就连张福也避嫌一般,没往宜秋宫来。 尤听容而后才发现那日张福送来的挂着锁的小匣子上,多了把鎏金的钥匙,应该是单允辛留下的。 尤听容在夜深人静时也开了锁看过,里头是那夜烧尽了的龙凤喜烛和合卺酒杯,看过了单允辛贴身收着的鸳鸯荷包,再看这些东西她的心底已经掀不起一丝波澜。 便索性将荷包也找出来,锁好了,束之高阁,眼不见为净。 若说有什么不同的,凤仪宫请安时皇后待涂才人的态度温和许多,甚至都没向董才人发难。 不过,今日有些不同,众嫔妃皆已到场,独独重华宫嘉才人董氏不见人影。 皇后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嘉才人拿乔,对涂才人含笑道:“你身子弱,不便饮茶,本宫特地命人煮了豆奶,补气养血最好不过。” 皇后说话的时间,一个绿衫小宫女进了内殿,脸上带着喜色,“奴婢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金安!” “说罢。”皇后漫不经心地开口,她倒要看看董才人有什么幺蛾子。 “回禀皇后娘娘话,奴婢的主子嘉才人诊出了喜脉!” 第一百三十四章 献策 此话一出,满殿一片死寂。 尤听容扶在圈椅扶手上的手都紧了两分,眼神也落在了笑容满面的小宫女身上。 心尖微颤之后,她才恍惚想起,重华宫侍寝那日……单允辛是宿在她房里的! 尤听容略一盘算,那日她体力不支昏睡过去,可单允辛不依不饶折腾到了后半夜,而后又收拾了房间和床榻,次日还没落了早朝。 他人都不在重华宫,嘉才人这个“喜报”,又是从何而来? 或者说,嘉才人怀的又是谁的孩子? 尤听容瞳孔微微放大,想起了钦安殿里与嘉才人过从亲密的若生,脑中浮出一个荒唐的猜测,不过她很快垂下眼,面上依旧是万事不过心的样子。 反观皇后,众人猜想的勃然大怒并未出现,只是一眼不错地看着跪着的小宫女,“可确定了?” 小宫女还沉浸在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中,毫无所觉地回话,“回皇后娘娘话,嘉才人怕太医诊错了,特意请了三位太医号过脉了,确是喜脉无疑。” 皇后沉默许久,后背靠回了软枕上,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偏头看向涂才人,良久,不紧不慢开口,“拖出去,杖毙。” 无声无息的,尤听容眼睁睁看着方才还活生生的丫头被拖下去,一个可怜的小角色,懵懵懂懂地还在为主子的荣宠高兴,却走上了早就安排好的死路。 嘉才人派的是报喜的宫女,嘉才人的喜,却是宫女的哀。 不过,除了嘉才人的几得力贴身宫女,其他人的死活又怎值得她多看一眼。 尤听容微微偏过头不想再看,心也硬下来了,董氏手里沾了那么多血,却不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 其他人还可以看戏,涂才人却是从头顶凉到了脚底板,皇后这一声“杖毙”不是说给那个奴婢听的,分明是说给她听的! 皇后看涂才人的眼神宛若看一个死人,目光从她的脸上一路向下,最终落在了她的肚子上,恨不得剖开来看看。 尤听容将一切尽收眼底,眼里露了冷笑,起身笑道:“皇后娘娘,嘉才人有孕,是阖宫里的大喜事,皇后娘娘该高兴才是。” 众人诧异地看向轻易都不露面的尤听容,嘀咕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皇后娘娘还要瞒着咱们吗?”尤听容从容不迫地看向皇后阴沉的眼,微微行了躬身点头里表示尊敬,“涂才人忌茶、忌累,皇后娘娘您又变着法儿为涂才人补血养气,双喜临门这样的好事,皇后娘娘还不愿说来与嫔妾们同乐吗?”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议论纷纷起来。 皇后待涂才人的转变众人都看着眼里,经尤听容一点拨,都觉得有道理。 涂才人脸色大变,豁然起身,看向尤听容的眼神活像要剐了她,“宜才人,龙嗣乃是国本,可不能信口胡来……” “涂才人!”尤听容打断她,“这是好事,嘉才人得了喜讯就迫不及待报上来,你又何必忌讳呢?” “依嫔妾愚见,嘉才人初次有孕,重华宫的奴才们难免照看不周,皇后娘娘对涂才人照料有加,也该对嘉才人一视同仁才对。”转头继续向皇后进言,“皇后娘娘也该赐些医女、产婆服侍嘉才人,以表皇后娘娘的仁德宽厚才是。” 此话面上挑不出错,句句都是情理,可听在皇后耳朵里别有他意。 嘉才人虽然有孕,但在这深宫之中,孩子生不生的出来全在皇后心意,提议皇后早做准备。 至于皇后要不要做,全在皇后自己的一念之间。 尤听容了解皇后,她绝对不可能坐视嘉才人威胁皇后的地位,皇后和嘉才人从前施加给尤听容的一切,这一世,尤听容都会还回去。 众人看尤听容的脸色都变了,平时不声不响的,没想到一开口却这样有煽动性。 再看尤听容冷眼与涂才人对峙的场面,也就明白了,宜才人不仅记恨着毁她姻缘的亲妹妹顺御女,连带着涂才人也被一同记恨上了。 皇后冷凝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勾起了嘴角,别有深意地看向尤听容,“还是宜才人心细如发,倒是本宫疏忽大意了。” 在涂才人瞪圆了眼睛里,皇后笑容和煦道:“既然宜才人都知道了,本宫也就不瞒了,涂才人已经身怀有孕,只是胎像不稳,本宫怕叫陛下空欢喜一场便未言明。” 一锤定音,嫔妃们异口同声道贺:“嫔妾等恭喜皇后娘娘,恭喜涂才人!” 涂才人身形微晃,还是秋弥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手劲大的厉害。 皇后满脸笑容,欢欢喜喜道:“时候不早了,诸位妹妹先回吧,表妹暂且留着陪本宫说些体己话。” “多谢皇后娘娘体恤,嫔妾等先行告退。” 众人起身告辞,只是眼睛都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最前面的尤听容身上,其一是因为她的位份最高,其二则是被她方才的一席话骇着了,不敢越在她身前。 尤听容转身,微微朝她们点头,又朝池卿环露了个笑容,端着优雅温柔的模样,由兰影扶着,穿过众人第一个出了凤仪宫。 她能感受到背后或探究或敌视的目光,甚至能想象到,皇后是如何冷酷地凝视着,涂才人又该是何等恨毒了的模样。 别说她们,就连兰影被她搭着的小臂都僵硬的厉害。 兰影悄悄地打量着轿中因为轿帘飘动,一闪而过的尤听容美如皓月的侧脸。 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兰影是万万想不到娴静温和的宜才人手段竟这样厉害,这个主子,她是跟对了。 —— 凤仪宫-椒房殿 涂才人跪在椒房殿松软的地毯上,余光里,秋弥送了张太医出门,轻飘飘一张银票塞到了他袖中。 皇后端坐在暖榻上,不紧不慢地吹开了浮在杯口的茶叶,啜饮了一口,眼角瞥视着脚边跪着的涂才人。 纵容皇后早已预料,但依然心存侥幸又召了张太医来把脉,肯定了涂才人并无喜脉,皇后对她最后一点顾忌也荡然无存了。 涂才人实在不甘,声音里带了哭腔,“皇后娘娘,皇嗣之事实在开不得玩笑呀。” 皇后缓缓吐出一口热气,“那你告诉本宫,你这肚子……究竟何时能有孕?” “皇后娘娘,嫔妾也是无法……” 话音未落,皇后站起身来,手中端着的茶杯微微倾斜,热茶满满淋在涂才人头顶,热流从涂才人的脸上滚落,留下一片红印。涂才人大气都不敢出,脑子里转的飞快,想着如何脱身。 “皇后娘娘恕罪,都是嫔妾无能,可您再着急也不能拿皇嗣开玩笑呀!只消……只消说是太医诊错了脉,且先将此事糊弄过去便可!”涂才人的头重重磕在地上,“尤氏对嫔妾心怀怨恨,您可不能被她当了枪使啊!” “谁说本宫在开玩笑?”皇后的不紧不慢地围着涂才人踱步,“既然你没有法子,本宫就给你出个万全之策。” 第一百三十五章 双喜临门 涂才人抓住了皇后的裙角,急切地保证道:“皇后娘娘饶命,嫔妾发誓,日后定然愿为皇后娘娘效犬马之劳!” 皇后轻笑一声,屈尊降贵地伸手来扶涂才人,语气温和,“犬马之劳就不必了,你如今身怀有孕,实在毋需对本宫行此大礼。” 这话一出,涂才人猛地抬头看向皇后,皇后并不看她,只继续道:“十月怀胎之后,本宫要你心甘情愿地将皇子交由本宫抚养,你可甘愿?”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这、这嫔妾并未得孕,这是欺君大罪呀!这分娩之际,嫔妾、嫔妾如何能生得一个皇子啊?”涂才人死死攥着皇后的手臂。 “皇后娘娘,董家势大,董将军才接了皇城军务,宫里的守卫多的是董家的人,皇后娘娘您如何能瞒天过海?”涂才人竭尽全力试图劝皇后收回成命,企图唤回皇后的理智。 却不想情急反而出错,提醒了皇后嘉才人的势力日益壮大,皇后只会愈发不顾一切想要压倒董家。 “闭嘴!”皇后的声音陡然升高,攥着涂才人的领口,盯着她的眼睛:“本宫说你有孕便是有孕,至于皇子,你生不出,自然有人替你生!” 话说完,便松了手,涂才人宛若失去了着力点,瘫坐在地上,这回的怯懦不是装的,她心知肚明,此事之后自己必然性命难保。 “本宫是皇后,这宫里头,无论是谁的孩子,都是本宫的皇子。”皇后掏了帕子,替涂才人擦去了头发上的茶水,情绪又稳定了下来,安抚道:“你放心,你是本宫的亲表妹,瓜熟蒂落之际,本宫定然不会亏待你。” “秋弥,去紫宸殿传话,宫中大喜,接连两位嫔妃有孕,请陛下大赏六宫,以表庆贺!”皇后抬高了声音。 “奴婢遵旨。”秋弥领旨退下,对皇后的疯狂之举并未放在心上,为了董家的权势,牺牲一个涂才人算不了什么。 皇后看向仿佛丢了魂的涂才人,寒了声音,“这宫里都是本宫的人,此事若走漏半点风声,本宫第一个杀你!” 涂才人只能暂且稳住皇后,“嫔妾不敢。” “传本宫懿旨,玉芙宫才人涂氏有孕,为保龙胎稳固,即日起,玉芙宫封宫,免了每日请安安心静养,直至生产。”皇后招来了凤仪宫总管江慎,此事交给别人她都放心不下,“江慎,着人备轿,您亲自送涂才人回玉芙宫,莫叫人冲撞了。” 江慎躬身领命,转而向涂才人一抬手,“才人,您请吧!” —— 尤听容才从凤仪宫回来,刚到了宜秋宫的宫门,恰巧和落后半步的尤听娇碰上了。 尤听容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竟然下意识地退了半步,肢体僵硬地屈膝行礼,“嫔妾请宜才人安。” 两人同住一宫,尤听娇又时常跪在宜秋宫前做样子,与尤听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无其他嫔妃在场,她仗着自己姓尤,可从不主动示弱请安的。 尤听容闻言眼睛朝她那儿一瞥,尤听娇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露了胆怯和害怕。 尤听容不禁嗤笑一声,她怕自己?蠢笨愚钝如尤听娇,现在都觉得尤听容可怖了? 尤听容没有说话,搭着兰影的手,迈步进了殿。 尤听娇看着她的背影出神,姨娘跟她说过许多次,说她斗不过尤听容,让她千万以嫡姐马首是瞻,她都没放在心上过。 明明在家里,就是尤听娇更得父亲喜爱,也是她先进宫,为何要避让尤听容? 可今日凤仪宫一事,尤听容说了一通似有似无的话,满宫里好像顷刻间就变了,尤听娇虽没能看懂,却能感觉到尤听容的威胁,让她不敢再肆意。 没过一会儿,凤仪宫的喜报就传来了,紧随而来的是两个“有孕”的嫔妃晋位美人的消息,此事尘埃落定。 尤听容用过了午膳后,便拿出了从钦安殿带回的经书,换下了锦衣华服,脱了宝簪金饰。 盘坐于暖榻上,一笔一划抄录着佛经,以求内心的平静。 青町看她写的认真,在一旁轻手轻脚地研墨,适时地提醒道:“主子坐了许久,喝杯茶缓缓精神吧?” 此时屋里没有旁人,青町看着尤听容虔诚的神色,犹豫着安慰道:“主子不必心急,陛下待您好,日后咱们一定也会有皇子的。” 青町不会深想,但心里都是尤听容,只知主子从凤仪宫回来后便不大高兴,脸上也跟着忧愁。 尤听容手中的细笔微顿,抬头看向青町,没忍住弯唇一笑,“我知道,不仅会来,而且……是天底下最乖巧可爱的孩子。” 青町一愣,只当主子释怀了,也松了一口气,“一定很像您。” “这些话不可在人前说,子嗣是后宫嫔妃们的心头大事,也是是非最多的事。”尤听容嘱咐青町,“你记着,重华宫和玉芙宫千万不要沾惹,也告诉底下人,安分守己不可议论主子们的事。” 青町老老实实地点头,尤听容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模样,并未说太多,怕她露了马脚。 说话间,只听外间的宫女来报,“主子,流云宫池才人来了。” “快请进来!”尤听容放下笔,起身迎接。 池卿环从门帘处钻进来,“容姐姐!我带了经书来,上回咱们约着一起抄呢!” 池卿环说着话,瞥见尤听容桌上的经文,撇嘴道:“容姐姐怎么自己先抄起来了,也不等等我。” 尤听容看她率性直言的丧气脸,拉了她的手过来坐下,“都是我的错,下回是万万不敢了。” 因为单允辛遗落的荷包,尤听容心里不自在,便称病许久没见池卿环,今日看她还是万事不上心的自在模样,便知是自己给自己添堵。 池卿环立马笑开了花,有些骄矜地挤挤挨挨地与尤听容坐在一块,“容姐姐还说要给我送荷包呢,转头就没了信了!” 她提起荷包,不止是知情的青町心里一紧,就连池卿环身后的连翘都下意识地看了尤听容的脸色,轻轻扯了扯池卿环的袖子。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小心思 尤听容笑容依旧,招手叫青町,“去把我带进宫的那个装绣品的小匣子取来。” 池卿环将自己的袖子从连翘手指里提出来,“她们还说容姐姐是因为我送陛下荷包不高兴呢,我就说她们多想了,一个荷包而已,指不定陛下还背地里嫌弃我手脚粗苯。” 连翘尴尬地皱了皱鼻子,垂头装木头人,心里默叹,主子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呀? 尤听容被逗乐了,劝道:“怎么会?陛下一定喜欢,说不定嘴上嫌弃,却贴身收着,宝贝的很。” “那一定是因为容姐姐的画龙点睛之笔。”池卿环有些郁闷地揉着手里的帕子,“偷偷告诉容姐姐一个小秘密,我在闺中时就给陛下送过好多东西,帕子、香囊之类的,可陛下从来没有收过!” “独独这一回儿,容姐姐帮我抢救了一下,就被收下了。”池卿环拉着尤听容的手,“我这是沾了姐姐的光,是我们一同的心意!” 尤听容听着她语气轻快的声音,恰巧青町拿着东西过来了,池卿环立刻起身去接,脸上期待的不得了。 尤听容心里觉得奇异,问道:“这心意也是可以同享的吗?” “当然啦!”池卿环随口道:“好的东西就是该和喜欢的人分享呀,不然我送荷包给陛下做什么?因为我喜欢陛下,所以愿意把我觉得好的东西送给他。” “因为喜欢容姐姐,所以我也很愿意和容姐姐分享,虽然姐姐很不待见陛下,但是……”池卿环认真地开口道:“陛下其实很厉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勤政爱民又讲情义,他并不比我哥哥差的。” 尤听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现在池卿环是在帮着单允辛在自己跟前说好话? “卿环,你不是喜欢陛下吗?” “自然是,所以我才入宫了呀,可惜宫里一点意思也没有。”池卿环点头,“我原本觉得和陛下在一块很开心、很自在,母亲也说如果能嫁一个知根知底又有情分在的夫君,日后的日子定然舒心。可进了宫才发现,原来我一点也不了解陛下,陛下的生活好无聊呀,怪不得从前他老是溜出宫。” “既然陛下是你的心慕之人,怎么能与旁人同享呢?”尤听容举例道:“像皇后娘娘,她也喜欢陛下,见到旁人离陛下亲近些便要恼羞成怒,为何你不生气?” 池卿环撇撇嘴,“皇后娘娘才不是喜欢陛下,她是喜欢皇后的名分!” 连翘脸都青了,“奴婢的小祖宗诶,这话可不兴胡说!” 池卿环捂着嘴,无辜地眨眨眼,尤听容也不再问了,这分明就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觉得自己这个新朋友和单允辛这个老朋友之间合不拢,变着法子想介绍两人熟络起来。 只怕进了宫就是打着和单允辛关系好,就要待在一块的小心思,连成亲是什么意思都没整明白。 看人清醒,可自己却稀里糊涂的。 尤听容帮她打开匣子,将里头的荷包一个个取出来,给她一一看过,“你若喜欢,就都拿了去。” 这些东西尤听容本是要送给“婆母”做见面礼的,费了心思描的花样,一针一线绣的,现在丢也舍不得,留着也无用,送给池卿环倒是物尽其用。 “真好看!”池卿环爱不释手,捧着尤听容的手瞧,“容姐姐的手是什么做的,这上面的荷花真是精妙入神,瞧着比正花还要灵动。” “还不都是骨肉做的,只不过我打小练得多了,熟能生巧罢了。”尤听容被她捧得上了天,“日后,我教你就是。” 池卿环满口答应,摸着一朵黎豆红的渐层睡莲,流露出思念,“家中父母都爱荷花,喜它的高洁和美满寓意,父亲和哥哥又爱书画,因而院子里引了活水来,养了满池的荷花,盛夏时节全开了那才美呢!” “容姐姐与我下棋那次,就是那个湖心亭。”池卿环怕尤听容不记得了,特意提醒,“可惜容姐姐来时是夏末了,好些都开败了,只看了一池的青荷。” “真好……”尤听容想了想那个场景,低声赞叹。 时间正巧,外头通报了一声,“主子,乾清宫常总管来了。” 常顺脸上带着笑,躬身给两人请安,“奴才请两位才人安。” 尤听容叫起后,常顺那双眼睛向来是秋毫不放过的,眼睛往池卿环和矮桌上一扫,状似无意笑着问:“今儿奴才真是撞了大运,一趟能见着两位才人,池才人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池卿环如实道:“容姐姐入宫前绣了很多荷包,现在派不上用场了,说可以送给我呢!” 池卿环看哪个都好,眼巴巴地问尤听容,“容姐姐,当真都送给我吗?” 尤听容才要点头,视线往桌上一扫,不自觉地落在了匣子最里边那个靛青色荷包上,还没来得及打络穗子,上头绣的是一枝月白的并蒂莲。 这是池卿朗亲自开口要的。 “这个没做完,先收着吧。”尤听容捡了出来,随手递给了青町。 转而回答池卿环,“你若喜欢,就连着匣子一块揣上回去,以后可以一天换一个戴。” 池卿环小小地欢呼了一声,美滋滋地收好了。 尤听容分神看向常顺,“常总管怎么得空来宜秋宫了?” 常顺这才收回视线,一招手,身后进来一串的人,个个捧着东西,“回才人话,这不又到了发份例的时候,奴才特意奉了陛下旨意,务必亲自将东西送给您过目,您瞧瞧喜不喜欢?若有哪里不如意的,尽管告诉奴才。” 尤听容看着常顺殷勤的样子,就能想到单允辛打的什么心思,接连晋了两位美人,怕她使小性子,巴巴送东西安抚自己。 尤听容懒得看,随手招呼兰影,“收着吧。” 常顺还等着跟尤听容好好说道说道陛下的小心思呢,被尤听容打了个猝不及防,直叹这宜才人也太难讨好了。 尤听容知道他还等着交差,浅笑开口道:“辛苦常总管走一趟,内宫局办事一向仔细,我没有不喜欢的,请常总管替我谢过陛下照料。” “对了,有件东西我留着无用,烦请常总管替我物归原主吧。”尤听容起身亲自取了那个装着鸳鸯荷包和龙凤喜烛的匣子,放在了常顺的端在身前的手上。 常顺怕摔着,赶紧抱住了,只能答应。 一路上寻思着陛下特地派了他来,结果就带了这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回去不算,还把陛下送出来的东西捎回去了……这差事就是办砸了呀! 心里一合计,想起了那一匣子荷包,还有池卿环的话,心里有了主意。 第一百三十七章 吃醋 紫宸殿作为皇宫三大殿之一,为天子理政、内臣参议之所,轴对称木制殿宇恢弘气魄,建于高五米的雕栏环绕汉白玉石基之上,初春凉风冷峭,愈发给人高处不胜寒之感。 殿前矗立着身姿挺拔的金甲护卫,个个神情肃穆、重甲护身,可见守卫森严,亦彰显着皇权的至高无上。 侧殿书法的采光绝佳,日落的余晖透过轻薄的纱窗正好打在皇帝的书案上,留下柔和的菱花形光斑,可惜这样温暖惬意的暖光丝毫不能缓和殿内的气氛。 单允辛一身玄黑宽袖直裾坐于楠木案前,左右两肩上各有金织团龙图案,腰带则是红黑相间的回龙纹,略沉厚的料子衬得他有些沉稳凝重。 站在一旁的常顺维持着微微躬身的姿态,身子骨都好似被定住了,一动不动地等着单允辛发话,只觉的陛下此时的脸色比身上的玄袍还黑。 他揣着木匣子搁在了单允辛的案头,眼睁睁看着陛下开锁、打开盖子,然后看着里头一样不少的东西,愣神许久。 匣子底部铺着明黄的绸布,一对龙凤浮雕金樽酒杯并放着,另有黄金烛台一对,上边还有干涸的烛泪,红的浓烈而刺眼。 比单允辛送的还多了一样,那个被单允辛贴身放着的荷包被端端正正地放在最上头。 单允辛伸手拿出来,抽开口绳,里头静悄悄地躺着一枚莹润的白玉印章,是单允辛亲手放进去的私印。 常顺因为陛下长时间的沉默不语浑身紧绷,克制地咽了咽口水,想着说些什么。 “是她亲手交给你的?”单允辛的语气淡淡的,低头的动作让他的脸沉在阴影之中,垂眼更让常顺看不透喜怒。 常顺老实答话:“是,宜才人说……她留着无用,请奴才物归原主……” 单允辛目光微动,一声冷笑自鼻腔里哼出,似乎是自言自语,“无用……朕给的留着无用。”别的倒是宝贝的很,扔了舍不得,还巴巴地带着进了宫来了。 常顺为了交差,将在宜秋宫看到的全倒豆子一般说了。 荷包是私密之物,非亲非故根本不会送,又是入宫了用不上了,常顺一说,单允辛就知道尤听容绣了那样许多,要送给池家女眷做见面礼,难为她还当宝贝似的收着。 “她都送了池才人?”单允辛将口绳抽紧,仔细地打了个活结,状似无意问道。 “回皇上话,连着匣子一块送了,只留了一个……说是没做完……”常顺话里稍微斟酌了一会儿。 单允辛却是一下就听出来他的意思,抬眼看他,“上头绣的什么花样?” 常顺犹犹豫豫,“奴才也只是粗扫了一眼,似乎是一枝并蒂莲花,奴才眼拙,许是看差了也说不准。” 常顺圆滑,就是看清了也得说没看清,一则陛下不喜旁人窥探宜才人,二则他惯来不把话说满,陛下若是心里在意,自然会去核实。 单允辛墨瞳凛然,剑眉锋锐,身上沉戾的气息叫常顺禁不住后脊背发凉。 单允辛拿着荷包的手攥紧了,两只亲近缱绻的鸳鸯鸟儿紧紧依偎在一起,针脚有些松散,不过是尤听容帮着池卿环补救了几针,他尚且当定情物一般贴身收着。 可想尤听容本来要送出的并蒂莲又废了多少心思。 单允辛甚至能想象到,尤听容在闺房里,恬静娴雅地倚靠着,素手穿针、翻腕引线,与他梦中的淑妃一般无二。 只是她的心里,是否已经让池卿朗将自己取而代之? 不过才见了几面,便念念不忘至今? 坚硬的印章膈地掌心酸痛,他巴巴的送出去的东西,却被人当作“无用之物”,完璧归赵。 单允辛看着匣子里鲜红的烛泪,刺眼极了,原本满心的餍足和暗喜,顷刻之间被郁气堵了胸口。 他虽寄人篱下,但自小事事出挑要强,从不肯落于人下,从来没有他无法击溃的人,还未偿此等挫败。 龙凤烛,大红袍,合卺酒,并后位同许于尤听容。 已经是单允辛为求其真心的诚意之举,这还是念着尤听容想要,深思熟虑之后才谨慎许诺。 单允辛怒火翻涌,也不想再看,将匣子重重盖上,“啪”的一声脆响。 常顺肩膀跟着一抖,看着单允辛豁然起身,抬手就要将手里的荷包扔进炉中,赶紧拦着,“陛下息怒!” 单允辛动作一顿,常顺立刻确定了,陛下气归气,可舍不得也是真舍不得,否则哪里会听自己劝,这是要找个台阶下呢。 常顺脑筋转的快,一下子找到症结所在,“陛下,依奴才愚见,此事并非全在宜才人,与陛下未必没有缘故。” “你说。”单允辛说要扔,可一没把印章取出来,二手上还攥的紧紧的。 “回禀陛下,这东西固然是好的,可荷包却是池才人送的,宜才人又是知情人,情深意暖的时候看到……只怕吃醋都来不及。”女人生气起来,哪里还管你费了什么心思。 常顺心里也嘀咕,陛下连私印都舍得送出来了,却拿池才人的荷包装着送人,这不是膈应人嘛。 单允辛手上的劲不自觉地就松了下来,背过身去,又将荷包塞到袖中,“告诉宜秋宫,朕今日去宜才人那儿。” 第一百三十八章 送给谁? 宜秋宫 尤听容才送走了池卿环,有些惫懒地半躺在贵妃榻上养神。 池卿环乍乍乎乎的,说上大半天也不嫌累,说是来抄经书的,实际字没写两个,话倒是抖落了一箩筐。 快到了晚膳的点了,还舍不得走,拉着尤听容的手说着下回还要来,连翘怕失礼,撵着主子走了。 青町将膳房新送来的点心放在贵妃榻旁的镂空木桌上,笑道:“池才人一来,宜秋宫里就热闹了,奴婢瞧着,主子心情都好些。” 青町私心里觉得尤听容实在是太消沉了些,虽然主子一贯喜静,但一天天地打不起精神也让她操心,有人说说话也好。 尤听容才尝了一块,就听门外通报说张福来了。 “恭喜宜才人,陛下今夜来您宫里,还请才人早些预备着。”张福满脸的笑。 尤听容点点头,看了眼青町,“我知道了,多谢张公公。” 青町客客气气地送张福出去,塞了赏银,再回殿中,“奴婢吩咐烧了热水,待晚膳后,早些伺候您沐浴熏香。” 尤听容颔首,明明是好消息,就连宜秋宫里的宫人都面露喜色,但尤听容这个当事人脸上是一贯的清冷平静。 原本吃了半块的糕点都搁下了,擦了手,懒懒地躺下了,“我累了,想歇一会儿。” 青町体贴地替她盖了薄毯,又将炉子烧旺了些,只留了个看帘子的宫女,给尤听容留了个清净地,自己也去张罗晚上尤听容要穿的衣裳了。 可万万没想到,还未到晚膳的点,单允辛的轿撵便到了,青町匆忙带着人来迎接,“奴婢拜见陛下,恭请陛下万岁圣安。” “起吧。”单允辛衣袍被脚风掀起一角,径直往殿内去。 青町想起尤听容还躲懒睡着呢,赶紧开口解释,“禀陛下,主子下午抄了许久经文,想着晚膳前小憩一会儿,现下还睡着呢。” “还请陛下宽恕,奴婢这便叫主子起身接驾……”青町唯恐惹了陛下恼怒。 “不必。”单允辛脚下生风,几步便甩下宫人入了内殿。 看帘子的宫女正要跪下请安,被单允辛一个噤声手势止住了声音,见单允辛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室内,赶紧替单允辛掀开帘子。 兰影极有眼色地将宫人都招呼了出去,看着单允辛放轻了脚步,缓步地走到贵妃榻前。 单允辛目光专注,平日里对他不是躲闪就是冷脸的尤听容在浅眠中卸下了全部防备,小脸陷入了软和的圆枕,精巧的下巴被米白的绒毯遮了一半,一时竟不知是哪个更白腻细软。 炭火烧的旺,酣睡中的尤听容微微张了嘴唇,可以看到一点娇红的唇肉。 单允辛本来压了一肚子阴阳火,批了军政折子便来了,现在见着她这样乖顺娇艳的模样,忍不住便有些想入非非,想起来那夜的温情缠绵,连带着尤听容暖烘烘的呼吸都勾起了他的旖旎念头。 忍不住伸手抚了她的脸颊,手上那只黑龙粗戒指叠在皎白之上,仿佛皓月被沾染了凡尘,带了说不出的撩人味道。 单允辛动作很轻,似触未触,最终只是恨恨地在小巧圆润的鼻头上轻轻一点。 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不知是为尤听容,还是为自己。 单允辛招手示意门帘处的青町近前来,开口就要看那个并蒂莲的荷包,吓得青町一哆嗦,顶着单允辛如有实质的眼神,根本不敢分辨,只得领着人进了内间。 贵妃榻上的尤听容微微侧了侧身体,脸往绒毯里埋了些,擦了擦被单允辛碰过的地方,眼皮也微微睁开了,一丝暗芒闪过,嘴角也微不可查地勾了勾。 经过两世,她才看出来,越是需要费心思的,在单允辛眼里才越有价值。 既然单允辛对她有情,她便要好好利用这一点,让这份在意多一点,再多一点。 单允辛是一位有雄才大略的帝王,待他独霸朝纲之时,能给她们母子的权势远超今日。 这一次,她不甘于做那个帝王掌心随意摆弄、随意便可被取而代之的“宠妃”,她的弋安合该是正宫嫡出的皇子,绝无异议的太子。 那个荷包是她特意拿出来让常顺看见的,常顺心细如发,其中寓意他必然知晓,他不会、也不敢瞒着陛下。 让单允辛感觉虽然得到了,却又并未完全拥有,这种若即若离、患得患失之感,会叫他更为她挂心,才会更花心思哄着她,主动来讨好她。 单允辛就着烛火,凑近了看,心里才熄的火就复起了。 靛蓝色的亮光缎面上,两朵月白的素莲并置于蔻梢绿的粗枝上,颤巍巍地探出水来,花瓣含羞半绽,甚至还沾着晶莹的露珠,美的清丽婉转。 更叫他恼火的,还是清波之下那两尾银朱金尾的锦鲤,追逐嬉戏,相伴缱绻。 个个都是成双成对的寓意,果真是好心思! 单允辛拿着就疾步往贵妃榻去了,青町落后半步跟着,眼里是压不住的担忧,唯恐陛下气急了。 可待青町追着出来了,却见单允辛只是在贵妃榻前来回踱了几趟,阴沉着脸挨着尤听容的脚边坐下。 还小心地将尤听容的脚往里挪了挪,用绒毯包严实了。 青町嘴角快速地扬了一瞬,赶紧垂眼避开,她就说嘛,陛下对主子也是动了真心的,主子还不信,现在陛下就连发火,还得等主子睡醒了,可见一斑。 幸好,没叫单允辛等太久,殿外传来了一阵响动,膳房听见陛下来了宜秋宫,紧着送膳来了,十八个传膳的小太监阵仗不小,向荆在前头张罗着摆膳,兰影也往内殿来了。 贵妃榻上的尤听容微微动弹了两下,眼睫轻颤了几下,方才恬静慵懒的美人春睡图便顷刻间活了起来,水光潋滟的眼瞳映出了单允辛的身影。 尤听容露出惊讶之色,正要下榻请安。 才掀开绒毯,单允辛便又替她盖严实了,“才睡醒,别着了风。”声音冷硬,动作却体贴。 尤听容眼睫低垂,脸颊连着眼皮都是被暖炉熏的粉,红唇微启,“臣妾拜见陛下,陛下万岁圣安。” 她才起身,声音带着哑意,不紧不慢的语调,平白多了几分勾人意味。 听在单允辛耳朵里先是慰藉,而后便是为她的冷淡疏离微恼。 “宜才人倒是好眠。”单允辛声音冷冰冰的。 尤听容对他的不快只当不知,反而不顾他的阻拦,起身离榻,乖顺地跪在他眼皮子底下:“臣妾失礼,还请陛下责罚。” 话音才落,单允辛便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挥手,“你们都退下。” 几息之间,屋内的人都退了个干净,将门扉都合上了。 单允辛朝尤听容逼近两步,垂目低头,一根骨节分明的食指落在尤听容下巴尖上,微微用力,挑起了她的下颌。 尤听容顺从地抬头,明明是柔顺的姿态,她的眼眸里却波澜不惊。 单允辛看的分明,松开手,旋身坐下,修长的手指在身侧的空位上轻点了两下,声音平和,“来朕身边。” 分明是恼的,但唇边还带着极具欺骗性的笑,只是攥着荷包的手已经收紧了,小臂的肌肉微微鼓动着,手腕内侧的长筋显出清晰的轮廓。 眼底的锐光像是诱捕猎物的猛兽,只待猎物放松心房,便会猛扑上去,用寒气森森的尖牙挟制后者的喉头。 “是。”尤听容提裙起身,在他身侧坐下。 不料还没挨着软垫,眼前的视角就大变,单允辛故技重施,将她整个人揣到大腿上侧坐着。 单允辛自幼习武,体质强健,冬日里也像个火炉一般,体温让他身上的熏香格外烧人,尤听容此时离得近了,嗅在鼻尖,只觉得一路烧到了心肺。 单允辛一手牢牢地扶着她的腰侧,严如铸铁。 另一只手伸到了尤听容眼前,一根靛蓝的粗绳缠在中指的第二个关节上,悬着那只莲花荷包,飘飘荡荡地垂在她眼皮子底下。 “花开并蒂,鱼水同欢,这样情意绵绵的荷包,容儿藏着掖着……打算送给谁?” 第一百三十九章 讨要 此时正值日落之时,几乎是在几息之间,窗外的光便暗了下来。 尤听容眼瞧着原本照在脚边的光斑一点点隐去,转而抬眼望向单允辛,声音清越,“回陛下话,既是寓意和睦恩爱,自然是赠予夫君之物……” 话音未落,腰间的手猛然收紧,尤听容几乎陷入到了单允辛胸膛之中,肩头磕在单允辛的紧实的肌肉上。 单允辛的心跳沉稳有力,此时胸膛里那颗心脏更是饱胀的厉害,一下下隔着胸腔敲打在尤听容娇软的身子上。 单允辛的呼吸就抵在尤听容的耳边,此时几乎压在她柔软的耳廓上,他喉结滚了滚,“你是朕的人。” “只有朕,才是你唯一的夫君。”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说完了,便循着尤听容皮肉里的温香吻上了她的耳垂,以唇带手划过她的下颌线,“可听清了?” 尤听容对他的亲近有些不自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单允辛的手边丢开了荷包,压在了她的脸侧,不由分说地将她的脸别了过来,“嗯?” 尤听容只能点头,“臣妾听清了。” 单允辛满意地低笑了两声,他自顾自地将手指挤进了她的指缝,十指相扣,心跳也稳了些。 尤听容心里觉得好笑,单允辛是当权惯了,莫不是以为情爱之事,也是嘴上答应了,就可以做到的么?这样就消气了? 因为心头放松了,尤听容习惯性地将头靠在了单允辛的肩头,单允辛衣襟里不知放了什么,硌得慌。 单允辛的注意力都落在了尤听容的身上,感觉到怀里的人不自在地挪了地方,“拿出来看看。” 尤听容依言将手伸进了他的衣襟里,一摸就知是个荷包,还是将它抽了出来。 “朕留给你的,为何给朕还回来了?”单允辛沉声问道。 “臣妾只以为是陛下不慎落下的,自然要还。”尤听容声音懒懒的,“这是旁人赠予陛下之物,满满都是情思,臣妾怎好据为己有。” 单允辛的下巴微微磨蹭着她的发顶,“朕特意赠予你的,你却看都没看过,就给朕完璧归赵了,反倒将那么个荷包收着跟宝贝似的?” 尤听容被他一番话说的恼了,他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她的荷包是还未送出去,他这个却是尤听容看着池卿环送的,怎能相提并论? 将头埋进了单允辛的颈侧,想着下回戴个发冠,狠狠扎他的下巴。 “陛下要送,臣妾不敢不从,只能收着。”尤听容故意膈应他,“既然臣妾占了陛下的贴身之物,便将那莲花荷包做为回礼吧……” 单允辛的手收拢了,“那本来是你要送给……合着,朕就只能捡着别人的吗?” 他甚至没把池卿朗的名字说出来,语气里带了憋闷。 他要送的哪里是荷包,是荷包里刻了他小字的印章,特地拿个荷包装着,是存了暗示尤听容送个回礼的心思,还暗戳戳指示了,想要个贴身放着的荷包。 谁料现在尤听容还要气他,将本要送给池卿朗的东西转赠给他,本来是你来我往的定情信物,往后在单允辛这儿,看着都要膈应半天。 尤听容见他不高兴,眉梢轻挑,嘟囔道:“臣妾不也捡了陛下不要的吗?” 单允辛一愣,不料她给了这么个缘由,旋即失笑,心底的郁气顿消,她闹脾气气……终究还是因为心里念着他。 “是朕捡了你不要的。” 在尤听容不明所以的眼神里,单允辛似笑非笑地垂下眼来与她对视,“荷包是旁人送的,朕却认得……上头的针法是你的,你若肯送,朕何至于捡了旁人的?” “对着朕,针头线脑都没送过,反倒给池才人送了一匣子,世间竟有你这样做妻子的么?” 单允辛把她的手展平了,打开荷包,抖落着将里头的东西倒了出来。 尤听容掌心一凉,一个沉甸甸的白玉印章落在了透着粉的掌心,不过一寸有余,却微雕百兽绕蛟,四面都是描金祥云刻纹,这是单允辛的私印。 更是他的私密之物,自太子时期便一直带在身边,虽比不得大印,但胜在寓意。 饶是尤听容早有预料,知道单允辛必然会送重礼,也默然了好一会儿,眼眸中微微闪过一丝光亮。 单允辛见尤听容还愣着,不由分说地团着她的手,逼着人将印章握紧了,他一贯强势霸道惯了,送出去的不由得别人推拒,东西如此、心意亦是如此。 “收了朕的东西,便是朕的人了,往后只许想着朕。”单允辛单方面宣布,垂首与尤听容贴的很近,耳鬓厮磨,声音里温情脉脉。 尤听容勾了勾唇,视线落在单允辛包着他的大手上,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拿了朕的,也该给个回礼才是。”单允辛惬意地眯起眼,将人搂的更紧,开始提要求,“给朕做一个荷包吧,嗯?” 尤听容点点头,是该给他一点甜头,顺毛摸,“臣妾遵旨。” “不要什么山水、龙纹,就要……”单允辛似乎有些别别扭扭的,怕又被尤听容给糊弄了,补充道:“绣一双鸿雁齐飞。” “都听陛下的。”大雁绣起来可比金龙简单多了。 单允辛满意了,当着尤听容的面,叫张福将池卿环送的那个荷包还回去,拉着尤听容去用膳了。 与尤听容上次入宫侍疾不同,不再是由她站着侍奉,而是二人在圆桌上对坐。 宜秋宫的桌子小,十二道御膳摆的有些局促,单允辛勤于朝政,并非耽于享乐之人,但毕竟是富贵窝里长大的皇子,骨子里极挑剔的,一见这桌子就皱了眉。 “命内宫局明日换张新的。”在单允辛眼里,尤听容房里的桌子自然要比着御膳的规格。 待用了晚膳,单允辛顺理成章留在宜秋宫。 尤听容沐浴之后只穿着寝衣,外罩一件裘衣,缓步进了寝房。发现殿内已经熄了灯,只余床榻前的一对铜立灯还亮着,光线昏暗。 单允辛只穿着玄黑的绸衫,领口还微微敞开着,漏出蜜色的胸膛,手中攥着一本书,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唬人的很。 但尤听容一打量就知,他浑身都是紧绷着的,做出这幅正人君子的模样全是做样子。 果不其然,尤听容脚步一动,单允辛便抬头望过来,待她走近了,那书早丢开来。 随着烛火微晃,尤听容眼前就天旋地转一般,整个人陷入了绵软的床榻上,单允辛火热紧实的身体便覆了上来。 第一百四十章 机锋 一夜的骤雨狂风,尤听容只觉自己宛若滔天巨浪之中的孤帆,只得攀附着单允辛,呼吸急促。 偏生一贯清冷的皇帝方寸大失,身上的热气熏得尤听容愈发头昏脑涨,呢喃着她的名字,俊美的脸上是深深的沉溺之色,这一刻他的心里眼里只有眼前人。 “容儿。” 伴随着单允辛一声气音,尤听容的侧脸被紧紧搂到了他的心口,火热的躯体蒸的她一身的温汗,沾湿了发鬓。 单允辛餍足地抚摸着她的腰侧,爱怜地将她的鬓角的乱发别至耳后,眼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柔软。 尤听容却觉得燥的慌,拖着绵软的身子非要沐浴。 单允辛一瞥眼,呼吸都重了,白皙的肤上沾了晶莹的细汗,莹润润泽,在光下染着春色,艳色逼人。 单允辛拿她的骄纵没法子,又不想叫人瞧见了她这样娇艳的模样,只得亲自抱了去后殿,压着呼吸,亲力亲为给她草草擦了身子,才将人搂在怀里睡踏实了。 夜里,睡迷糊的尤听容习惯般地将头枕在他的胸膛,单允辛哪里给人当过枕头,半夜生生被憋闷醒来。 待看着尤听容乖顺地侧脸又不自觉地勾了唇,侧过身,将人完全纳入怀中,方才入睡。 这一夜,单允辛再次梦见了怀中人,许是欲念汹涌,梦中竟也是荒唐事。 只不过,梦中的尤听容在困顿之时还眼巴巴地看着他出神,舍不得睡去。 自己便将人半抱到身上睡着,让尤听容听着他的心弦。 胸腔的震动传导进了尤听容的耳廓,那一刻两人心意相通,情意绵绵。每回这样一哄,尤听容总能很快酣睡。 后半夜下起了春雨,仿佛一夕之间,宫里的植物都抽了新芽了,雨水带了沁人心脾的润寒,空气中都是清新的嫩香。 尤听容恍惚间觉得眼前透了亮光,朦胧间睁开眼,发现床帐放的严严实实。 而一个高大的暗影正脚步轻缓地往外间去,方才的亮光正是单允辛下榻的功夫从床帐的缝隙中透进来的。 尤听容微微掀开帐子的一角,正瞧见单允辛跟带着内侍们迎上来的常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穿过珠帘,这才由着身边的内侍们簇拥上来,替他穿朝服。 尤听容知道单允辛霸道的厉害,觉得自己的东西旁人看都看不得,忌讳让内侍太监们近她的身,前世就连尤听容身边的掌事太监向荆都处处看不顺眼。 现在二人才稍稍亲近些,单允辛便像个圈地盘的猛兽一般,唯恐叫人将她看了去。 从前尤听容只以为这是对她的偏爱,现在却是看明白了,无非是他骨子里的占有欲作祟。 放下帐子,既然单允辛不叫她,尤听容乐的躲懒,翻了个身,睡了回笼觉。 便也不知,单允辛小心翼翼地掀了帐子来瞧她,只昨日就受了嘱咐来唤尤听容起身的青町看了分明。 单允辛赶着时辰去上早朝,连早膳都没赶上,只留了一句,“宜秋宫宜才人晋美人位。”断断没有让尤听容低哪个嫔妃一头的道理。 尤听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撑着有些酸痛的腰坐到了梳妆镜前,一袭雪青色梨花暗纹的宫装顺着椅子垂落地毯上,青町仔细地为尤听容挽了端庄又不失灵动的惊鸿髻。 一旁随侍的宫女展开匣子给尤听容挑选头饰,尤听容一低头,青町就忍不住红了脸,不为别的,尤听容白嫩的颈部落了好些旖旎的红痕,稍一动作便能窥见。 尤听容自然在镜中看到了青町的大红脸,也对着镜子微微拉开了衣领,她的身上一贯是挨碰着都要留印子的,单允辛又是吃人一般带着啃咬的动作。 半月前留的痕迹才消退,便又留了新的,依着单允辛的劲头,就算不明着翻他的牌子,背地里也少不得做梁上君子。 只得叹了口气,“擦点粉遮一遮罢。” 尤听容草草喝了清粥,便匆忙乘轿往凤仪宫去,虽不算早但也未迟了。 谁料等她迈步进了殿内,除了闭宫静养的涂美人,竟然座无虚席。 屏风后的采女们一见尤听容便齐齐拜下,“嫔妾等请宜美人安。” 浩浩荡荡二十余个环肥燕瘦的佳丽们齐齐矮了她一头,看着尤听容眼中难掩艳羡。若说从前还有人以为尤听容不过是侥幸得了高位,经过昨日,单允辛对尤听容在意是表露的分明,即便众人觉得单允辛是愧疚补偿居多,但架不住是实打实的恩宠呀。 现下若能搭上宜才人,便可入了陛下的眼,尤听容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尤听容点头回礼,径直进到殿中,对众人如有实质的打量只做未觉,礼数周到地行礼,“嫔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金安。” 皇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许久,最终还是展唇轻笑,“宜美人快起罢。” 尤听容的位置还是皇后下首,正好和嘉美人董氏正对着,许是在孕中,嘉美人一改浓妆打扮,整个人的气势和婉了些。 但不改凌厉本色,傲慢地昂着脖子,正斜斜地撇过眼来,嘴角扯起一抹凉笑,似乎对与尤听容平起平坐十分不屑。 “你身子弱,又是头一回侍寝,本可以不来的。”皇后瞧的分明,对两人的不合很满意,对尤听容也格外和善些。 嘉美人才坐实了有孕,便仗着龙胎不肯再向皇后行礼,宫中的女人拜高踩低,隐隐已经有人坐不住向嘉美人投诚。 皇后手底下能用的人不多,涂美人不得已要为了龙胎折在这里,许御女又不中用,她需要一个能在陛下跟前与嘉美人打对台的人,这也是她今日依然对尤听容和颜悦色的缘由。 尤听容垂眼回话道:“皇后娘娘宽宏大度,嫔妾感念于心。然,向皇后娘娘请安时嫔妾的分内之事,嫔妾不敢疏忽。”她知道皇后爱听什么话。 皇后笑着点头,还未开口夸赞却被嘉美人抢了先,“含元殿暖阁里宜美人衣衫不整,我没瞧清楚,今日一看……真是人比花娇,难怪陛下情难自制。” 大年宴,尤听容和单允辛在暖阁被命妇们撞见的事本就说不清,虽说是受人算计,但终究是乱了礼法。 嘉美人重提此事,就是往人心口上插刀,不仅是尤听容,就连幕后筹划的皇后也被刺的冷了脸。 “不止陛下喜欢,皇后娘娘对宜美人也是喜欢的不得了,巴巴地迎入宫中,皇后娘娘的好气度……宜美人,更是好本事呀!”嘉美人斜着眼睨视过来,“宜美人,你说呢?” 第一百四十一章 莫采女 嘉美人含沙射影的话一落地,殿内的气氛顿时焦灼起来。 尤听容顿时成了众矢之的,抬眼看去,嘉美人眼含奚落,就是要给她难堪,众人的目光各异,等着看两人斗法。 皇后的脸色阴沉,偏生嘉美人对她明夸暗讽,只得端着雍容大度的模样。 “嘉美人此言差矣。”温和清亮的女声在殿内响起。 尤听容寻声看去,正对上池卿环安慰的眼神,心中不免涌上一股暖流。 “大年宴之事乃是小人作祟的阴差阳错,陛下光明磊落,宜美人亦是无辜受累。”池卿环到底是名门出身,说话时从容自洽。 嘉美人冷哼一声,池卿环家世不俗,一贯又是中立的,她并未当众给池卿环难堪,而是继续追问尤听容,“是与不是……只有宜美人自己知道。” “嘉美人说的是,陛下爱民如子,更何况是自己的后宫嫔妃呢?”尤听容四两拨千斤把话挡下了。 “皇后娘娘更是母仪天下,宫中姐妹本是一家,并无亲疏之别。不止是嫔妾,想必……皇后娘娘对宫中姐妹都是喜欢的。”尤听容转向皇后说道,声音柔顺亲和,听着软绵绵的一团。 可听在嘉美人的耳朵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尤听容话里有话,皇帝爱民如子,嘉美人不讨陛下喜欢便是她自己无能,口口声声宫中姐妹,嘉美人再如何自视甚高,也得与尤听容姐妹相称,平起平坐。 偏偏两人同为四品美人,尤听容话里还挑不出错来,嘉美人冷眼瞥过来,尤听容还人畜无害地勾了勾唇。 “宜美人出身不高,倒是生了长巧嘴,惯会哄人的。”嘉美人脸上笑盈盈的,说的话,却是逮着人的短处揭。 尤听容从善如流地露出委屈模样,“是嫔妾言语失了分寸,冒犯嘉美人了。” 说是道歉,实际表词达意却是冲皇后开口。 皇后很满意尤听容的态度,对嘉美人更是咬牙切齿,出言维护道:“哪里是宜美人失言?宜美人这话半点错也没有。” 皇后居高临下地睨视嘉美人,“本宫与陛下夫妻一体,同心同德,在本宫眼里,诸位妹妹都是一样的,绝没有偏心谁的道理。” 皇后说话顿挫得宜,“一样的”三个字微微下沉,意思很明白,在皇宫里,只有她皇后和陛下是主子,无论嫔妃如何得意,始终是低她一等。 既是敲打嘉美人,也是敲打尤听容。 尤听容低首垂眼,眼中一片寒凉之色,皇后伪善又自视甚高,连装样子都做不出,还以为自己会感恩戴德? 殿尾,一道清甜的嗓音传来,“皇后娘娘贤德仁厚,是嫔妾的福气。” 尤听容这才发现,许御女之后坐了一位新人。 鹅蛋脸,桃花面,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扑闪灵动,脸上带着讨喜的笑,髻上一串垂落的兰铃花显得人稚气又天真。 见尤听容看过来了,也不躲不闪,反而笑弯了眉眼,起身朝尤听容行礼,“方才并未拜见宜美人,嫔妾曼音阁采女莫蝶莺拜见宜美人,请宜美人安。” 尤听容一看就知,这是皇后新选的人,皇后可真是思虑周详。 先选了涂美人清丽端庄,后挑的许御女娇柔艳媚舞姿轻曼,现在又选了个看似娇憨可爱的莫采女。 尤听容笑着点头,“‘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莫采女的名字极美。” 宫里的女人多,前世尤听容在宫中十二年,选进来的新人更是不计其数,第一批进宫的大多沉寂下去,能叫尤听容记住的却不多,这位莫采女恰巧算一个,而且是印象深刻,原因却不是因为得宠或者宫廷争斗。 那是她才封的九嫔之首昭仪,初理宫务,后宫闹出了一个天大的丑闻,后宫两位嫔妃暗地里结了磨镜之好,两人私会之时不慎碰倒了烛台,点燃了床帐。 宫人冲进去救火,却撞见了两个嫔妃衣不蔽体的荒唐事,告到尤听容跟前,一个是才进宫的户部尚书之女柳氏,另一个便是眼前的莫蝶莺。 尤听容将二人分开审讯,在得知贴身宫女已经招供之后,柳氏主动承当罪责,而莫蝶莺却反咬一口只说宫中寂寞,是因为位份卑微备受欺凌,被柳氏胁迫,并非出于自愿。 无论如何,两人的私情公然挑衅皇权,单允辛听说了,让尤听容不必费心分辨此二人谁是主犯,随口下旨,莫、柳两家抄家,嫡亲处死,远亲流放。 反倒是尤听容,出于恻隐之心,去送了柳氏一程,也将莫蝶莺的所作所为如实告知,见证了一个至情至性之人的心死人亡。 今生再见莫采女,尤听容确定了这的的确确是一个贪恋富贵的狡诈之徒,反倒是柳氏年轻,被勾搭引诱,落得个家破人亡。 皇后将莫采女引荐给尤听容,“本宫整日无聊,恰巧听见莫采女的弹唱,婉转曼丽。一手琵琶更是出神入化,给日宜美人可得听听。” “能得皇后娘娘说一声好,嫔妾一定要见识见识。”尤听容觉得好笑,前有尤家两姐妹,后有赵才人,满宫里竟笃定了单允辛喜欢琵琶曲,就连皇后都信以为真。 皇后入宫四年,还得听宫中留言来猜,借旁人来邀宠,天家夫妻凉薄至此,不可谓不可笑。 “宜美人折煞嫔妾了,见识是万万不敢当的。”莫采女连忙谦虚道:“听闻尤姐姐的琵琶可比仙音,若能得姐姐点评指教,才是嫔妾求不来的福气,还望姐姐不要嫌弃嫔妾愚笨。” “莫采女过谦了。”尤听容表情淡淡的。 反倒是皇后再次站出来,“宜美人身子弱,又不爱出门,宫里头四四方方的,别憋坏了……也该多多走动才好,宫中姐妹之间感情才深厚。” 话说的委婉,意思却直白。让尤听容与莫采女多走动,帮着皇后在陛下跟前提携一二。 后头随侍的青町嘴角都耷拉下来了,平日里皇后最爱摆弄贤惠的名声,主子才侍寝一回,皇后就急着扶持新人来分主子的恩宠。 尤听容却半点不恼,风轻云淡地答应:“皇后娘娘好意,嫔妾自当遵从。” “秋弥,宜美人初次晋封,将本宫那套点翠头面送去宜秋宫,恭贺宜美人晋封之喜。”皇后满意了,打一棒子给颗甜枣,又要赏。 尤听容看着莫采女的笑脸,禁不住起了作弄的心思,想着不晓得单允辛看到皇后精心为他挑了这么一个“佳人”,又是什么心情。 第一百四十二章 引见 皇后说完了要说的话,也没兴致再应付这一大帮子面和心不和的“姐妹”,叫众人散了。 人都走了,皇后疲倦地倚靠在软枕上,呼出一口浊气。 秋弥体贴地跪在皇后头边,伸手替皇后按摩头上的软穴,“皇后娘娘为了后宫,实在是操碎了心。” 皇后爱听这话,“这是本宫身为皇后,应当做的。” “皇后娘娘,宜美人才第一回侍寝,咱们就急着让她提点莫采女……是不是心急了些?” 秋弥做事规矩,对皇后更是敬畏恭顺,即便对皇后所作所举有不认同也不会直言相劝,最多婉转提醒。 敢说话的江慎又在玉芙宫盯着涂美人,因而皇后今日这一出,并未提前和底下人商榷过。 皇后不以为然,“本宫是皇后,她算什么?她能有今日,没有绞了头发去庙里做姑子,就是本宫开恩,她一个名声败坏的女人还真想在陛下跟前邀宠不成?” 秋弥手上微顿,还是对皇后的忠心占了上风,委婉劝道:“皇后娘娘,毕竟……陛下正心疼着……” 话未说完,便被皇后斥声打断,“够了!” “怎么?董氏仗着龙胎处处挑衅本宫,现在在你们眼里,本宫这个皇后已经虚弱无能到连个美人都不能随意处置了?!”皇后瞪圆了眼睛盯着秋弥。 秋弥只得作罢,“是奴婢失言,皇后娘娘息怒。” 心里想着,等玉芙宫稳住了,还是该让江慎回来皇后身边伺候,免得皇后在紧要关头失了分寸。 秋弥到底是伺候久了了,皇后也不会当真罚她,重新躺下,示意秋弥继续按摩,“玉芙宫如何了?人老实了吗?” “安分多了。”秋弥低声回话,“只是或许涂美人已知难活,已经心存死志,听说这两天已经不肯吃东西了。” 皇后并不当回事,“寻死觅活这一套,本宫可不吃,告诉江慎,她要饿就饿着,人是肉做的,她再拧也拧不过本宫。” 秋弥点头,时间还长着,无需急于一时。 料想人都是怕死的,涂美人又是千金小姐,哪里受过这种苦,胡闹两日便会知道厉害的。 更何况,秋弥心里是存了疑的,涂美人虽然一直表现的人畜无害,但绝不是认命的人。 —— 宜秋宫 随着尤听容晋位美人,皇上皇后的赏赐陆陆续续地进来,宜秋宫眼瞅着风光无限。 才初春二月里,花鸟房就送来了才开的月季,还是花房总管亲自送来的,早早地向宜美人道贺。 尤听容探身去瞧,嫣红姹粉一捧,才绽了一半便有拳头大,确实是费了心思的。 “你们费心了。”尤听容顺手捻了金瓜子赏人。 尤听容深知在宫里,权势和钱银一个不能少,得势时又好处分,旁人才乐的见你好。 宫里头到处都是眼睛,只有钱银给到位了,那些眼睛才会为你所用。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尤听容对待宫中内侍一贯是礼待的,赏多少都是因情而变。 对总管级别,单允辛送来的金瓜子就是很好的,既值钱又可表露主子的权势。 花房总管的眼睛先是被尤听容腕上那一对翠如青山的镯子晃了眼,而后便是捧着手心里金灿灿的瓜子乐坏了,“谢主子赏!宜主子喜欢,日后花房日日都送来。” 称呼都变了,跟着青町称“主子”,满满都是巴结。 不为别的,宫人之间都是互通有无的,内宫局这几年得的好翡翠越来越少了,尤听容手上这对翡翠镯子只怕比得上皇后的私藏了。 尤听容点头,她喜欢殿内有些生气,花瓜的香味比熏香更得她的心,更何况这月季花的味道很有层次。 初闻是甘草气,若有若无,待闻久了,馥郁的香味才熏上鼻端。 花房的奴才才走,宜秋宫就来了访客,“主子,曼音阁莫采女求见。” 尤听容让人将花摆至窗前的雕花圆桌上,吩咐把人请进来。 青町忍不住抱怨,“日日来、天天来,她也是个没眼色的,若是真那么急不可耐,就该直接去乾清宫,非得来主子跟前晃!” “奴婢现在瞧着她比二小姐还要讨嫌……”青町见好就收,还得带着笑去准备茶水点心。 尤听容却是心中微动,说起来,尤听娇最近乖顺多了,每回见着她都是一副怯生生的、想近前又不敢的模样。 莫采女婉转的声音传来,“嫔妾拜见宜美人,请宜美人安。” “莫采女多礼了,快坐。”尤听容连着小半个月都在应付她,许诺单允辛的荷包都还没来及动手,反而绣了一个枕头打发时间,今天已经提前让青町备了料子,准备再绣一个。 她知道,莫采女是打着曲线救国的念头,不见到单允辛的面是不会罢手的。 “嫔妾一见尤姐姐便觉得亲近,姐姐不会嫌嫔妾冒昧吧?”莫采女软着声音,娇娇柔柔地剖白。 “莫采女说的哪里话,有人陪我解闷再好不过了。”尤听容抬头打量一眼,也是巧,莫采女今日也是一身粉蓝广袖长裙,飞燕髻微微偏斜出去,因为位份低不可用金银首饰,讨巧地簪了新鲜的花束,盛装而来。 莫采女也是乘着机会偷偷瞧尤听容,免不了暗地里比较一番。 尤听容穿着一身星蓝桂花织花直裾宫装,下头的褶裙是云峰白烫金鸟纹,头上只留了一把发梳,发髻有些微松,妆容已卸,但粉面含春,容色不减。 不过,莫采女并不觉得尤听容受宠,不过是占了运道才得了高位。 若是换了自己,有陛下的照拂在前,早便恩宠不断了。 这样想着,莫采女脸上的笑更真切了些,看着尤听容的眼神热切,“嫔妾身无所长,只微通音律,若姐姐喜欢热闹,嫔妾可为姐姐弹曲解闷。” “那便辛苦莫采女了。” 尤听容心知莫采女是早有准备,这曲子自然也不是弹给她听的,但莫采女愿意,她就当个乐子听。 这么一听,就捱到了晚膳的时间,尤听容见她眼巴巴地瞅着,随口留了她用膳。 膳房听说宜秋宫留了人用膳,菜色特意留意了些,看的莫采女都没按捺住羡慕之色,比起来才知道,膳房对自己的曼音阁是何等的敷衍怠慢。 莫采女暗地里下决心,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老死宫中,趁着年轻貌美不争,等到新人入宫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不料二人才提了筷子,院子里就传来了响动,“皇上驾到!” 第一百四十三章 鸡蛋里挑骨头 尤听容从善如流地停了筷子,青町过来扶起她。 余光轻瞥了一眼莫采女,发现她两眼放光,呼吸都有些紧张起来。 尤听容暗自叹了口气,以她对单允辛的了解,他政务上都忙得分身乏术了,要么是借着晚膳的时间见她,要么就是忙完了宿在宜秋宫,能不偏不倚卡着这个点来,就知道他憋着劲来使坏来了。 莫采女慌忙地摸了摸发髻,又扯了扯因为坐下裙子上的褶皱,压着满心期待跟着尤听容身后出去。 尤听容才走到殿门口,单允辛便大步流星迈步到廊下了,“臣妾拜见陛下,陛下万岁圣安。” 她的膝盖还没弯下去就被单允辛拉着手扯起来了,“怎么穿的这样单薄?自己的身子都不要了吗?” 尤听容回话道:“臣妾整日里也不出门,哪里要穿那么多,还烤着火岂不要憋闷坏了。” 单允辛还不肯罢休,大掌摩挲着她的手,“如何不出门?现在不就站在风口上吗?” 尤听容脸上的笑都要挂不住了,忍不住看着自己里门槛还有半步距离,况且,她现在还站在风口上…… 还不是因为单允辛非要拉着她在这里说话?不过,单允辛高大的身躯将外边吹来的风都挡住了。 现下当着这么多人,特别是莫采女的面,尤听容只能顺着他说,“陛下来了,臣妾便顾不得许多了。” 单允辛明知是假话,还是忍不住翘起来嘴角,露出了一个矜持克制的笑,拉着尤听容便进殿。 可怜脚边尚且还跪着的莫采女,精心装扮了来,好不容易见着心心念念的皇帝,却被视若无睹。 还是尤听容回转过身,“地上凉,莫采女快别跪着了,仔细冻着。” 被尤听容这么一提醒,单允辛也不好装聋作哑,施舍般看了过去,目光透着打量。 莫采女禁不住放缓了呼吸,被单允辛俊美的容貌所摄,深邃的眼廓之下是喜怒莫测的星瞳,玄袍包裹着修长挺拔的身形,君威与容色并存。 “臣妾曼音阁采女莫氏蝶莺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福。”莫采女缓过神来,姿态娇柔地再拜。 “采女?”单允辛的目光带了些兴味。 “你一向不爱见人,今日倒是有兴致凑热闹?”连见朕都推三阻四,却能腾出空来见莫采女,还留着用晚膳。 单允辛声音淡淡的,但尤听容听得出其中深意,低眉顺眼只当听不明白。 莫采女急着在单允辛跟前露脸,笑盈盈道:“回皇上话,嫔妾自小偏爱音律,听闻尤姐姐的琵琶艳绝天下,厚着脸皮前来讨教。” 莫采女含羞带怯,话说了两句,却已经羞红了脸蛋,眼送秋波,“臣妾正为尤姐姐弹琵琶解闷呢!如若陛下不嫌弃,臣妾也可为陛下奏乐取乐……” 一旁的青町扶着尤听容的手都收紧了,心里咬牙切齿,当着主子的面,莫采女就迫不及待地勾搭陛下,实在是欺人太甚! 单允辛不置可否,反而是转头看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尤听容,略带戏谑道:“宜美人好兴致。” 亏得你被缠了这么久,他一来,莫采女便调转枪头了。 尤听容如何听不出话语里的得意,微微挑了挑眉,“陛下说笑了。” 明明人是冲他来的,本该是她与莫采女为他斗成乌眼鸡,现在单允辛反倒一副争赢了得意。 “陛下既然碰上了,不如听一听莫采女的琵琶?”尤听容提议道。 莫采女喜出望外,“嫔妾领命。” 单允辛却黑了脸,眼刀直往尤听容身上飞,她还要留着人吃晚膳? 不过尤听容提议了,单允辛也不会驳了她的面子,只得默许了。袖子一甩,当着众人的面就揽上了尤听容的肩,将人半搂半抱地带着坐下。 常顺极有眼色地将桌上的菜全撤下,乾清宫的小太监将膳房新送的御膳一一摆上,侍立在侧,预备伺候布菜。 单允辛抬手,“朕与宜美人同食,不必伺候。” 尤听容正要起身为他乘汤,就被压着肩头坐实了,单允辛长臂一伸,众目睽睽之下亲手为尤听容舀了一碗热汤,“你胃口不好,饭前不喜荤腥,朕特意命膳房备了莼菜羹,爽口开胃。” 本来喜气洋洋抱了琵琶过来的莫采女正好瞧见这一幕,满腔的喜顿时就散了。 但活已经接下了,不得不拨弦作乐,活生生成了背景板。 满腔的郁气,在看到单允辛贴心地将尤听容鬓间散落的发丝捻至耳后时,达到了顶峰。 好不容易手头上这一曲弹完了,莫采女笑着提议道:“陛下,不如让臣妾来伺候您用膳吧?” 莫采女从前并未见过单允辛,只看陛下待尤听容这般温和小意,又愿意听她弹曲,便想当然以为陛下是个来者不拒的,只肖自己主动些便可。 莫采女说着,当着尤听容的面就挨蹭到了单允辛的手边。 不想,单允辛顿时冷下脸了,“好没规矩。” 莫采女一愣,缓过神来却只能一头雾水地请罪。 “你算什么身份,宜美人跟前,也有你说话的份?”单允辛冷冰冰地眼神扫过去,“蓝色是五品才人才可穿的,你竟还敢穿着招摇到朕跟前来。” 莫采女愕然,没想到陛下会拿衣衫说事,这水青色是略有些蓝调,但仍然是青调居多,陛下这显然是鸡蛋里挑骨头。 再一扫尤听容身上的蓝衫,知道这是陛下为了维护尤听容给自己难堪,忍不住分辨道:“回皇上话,这……这也是内宫局送来的,臣妾只以为是青色……” 话未说完,单允辛便打断道:“常顺,内宫局办事不当心,是谁做主送的,贬去净房刷恭桶。” 莫采女的辩白立刻哑火了,内宫局看她攀上了皇后才给她送了衣衫首饰,这转头就因她受了罚,无形之中便让她开罪了内宫局。 这些阉货沆瀣一气最记仇了,又管着后宫里里外外的份例派发,少不得要给她穿小鞋。 “都是臣妾疏忽,还请陛下宽恕一二。”狠狠心,莫采女将外袍脱下,冻的打了个冷颤。 单允辛仍旧是不为所动,反而给停了筷子的尤听容添了菜,看的莫采女眼里都浮出了红血丝。 莫采女是个脑子灵活的,福至心灵道:“尤姐姐,嫔妾绝非有意冒犯,请姐姐宽恕嫔妾这一回吧,求姐姐帮嫔妾求求情。” 原本看戏的尤听容只得抬头,正对上单允辛狭促的眼,微微清了清嗓子,“陛下,念在她是初犯,且饶她一回吧。” 单允辛这才松了口,“滚下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 怜香惜玉 单允辛的声音里带了厌恶,一个“滚”字更是冰冷的厉害。 尤听容眼睁睁看着莫采女手脚绵软地任由宫女扶着,仓皇狼狈地卷着衣裳出了宜秋宫的门。 单允辛见她光顾着看戏,敲了敲碗沿,“用膳都不专心,待吃了冷食又要闹肚子疼。” 莫采女还未走远,听见声音,脚步一顿,牙关咬得咯吱响。 尤听容看的分明,斜睨了一眼单允辛,“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初春寒风料峭,陛下竟一点都不心疼?” “你倒是会怜香惜玉,什么人都往朕跟前领。”单允辛筷子一撂,冷声道。 自上回后,他几次想来宜秋宫,可这莫采女极没眼色,日日都往宜秋宫跑,单允辛不耐烦见她。 今日政务少,难得有空,想着来陪尤听容用晚膳,结果莫氏蹬鼻子上脸,做出这么些矫揉造作之态,俨然没将尤听容放在眼里。自持几分姿色,便以为能勾着他,单允辛如何不恼? 比莫采女的不识趣更令他心烦的却是尤听容的态度,明明两人才说破了误会,单允辛正在热头上,想着尤听容对他也该是浓情蜜意的时候。 谁料想,他耐着性子在乾清宫等了小半个月了,尤听容不说主动关怀示好了,答应了的荷包就连半个线头没见着。 今日他拉下脸面过来,尤听容还主动替莫采女引荐,当真依着皇后,做起了牵桥搭线的事,生生将他往旁人怀里推。 尤听容顶着单允辛的冷脸,胃口不减,慢悠悠地喝完了一小碗汤。 一众伺候的内侍头恨不得埋到地底,陛下这是生气了呀!宜美人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还光顾着吃! 按着乾清宫伺候的经验,单允辛撂筷子的时候,常顺就该带着大家伙请罪了,因而大家伙都偷偷地瞥常大总管。 常顺心中哀嚎,这真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不知道宜美人这顿饭吃下来,会不会消化不良哟!反正他是坐立难安。 尤听容喝完了汤,青町壮着胆子将白瓷饭碗轻手轻脚搁在尤听容身前,御膳的米饭是京山桥米,颗颗饱满、口感细腻。 青町才想替尤听容布菜,却见尤听容白花花的米饭上落了一片晶莹的水晶肉,再看陛下,脸还是冷着的,手里的筷子却是伸向了尤听容爱吃的鲜虾丸。 乾清宫的奴才啧啧称奇,却见尤听容不仅不领情,反而开口道:“臣妾不喜欢饭粒沾了油星,陛下还是给臣妾放到菜碟里吧。” 常顺忍不住想扶额,宜美人也忒直白了些,怎么能直接说呢? 奴才们服侍时自然是将菜放在碟中,可单允辛哪里伺候过人,想当然便塞到了尤听容眼皮子底下。 现在被尤听容这么一挑剔,好家伙,脸色更难看了,手中的鲜虾丸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俨然在发怒的边缘。 内侍们都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了,却见尤听容筷子一拐,将一片溜鱼片搁在了单允辛的碟中,“陛下累了一天了,多用些吧。” 声音是一贯的清婉,放缓了语调,一句短短的关怀悄无声息钻进了单允辛心间。 单允辛憋着的闷火顷刻间便仿佛被水浇灭了,只留了些不甘心的细烟。 优雅地夹入口中,单允辛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尚可。” 一餐晚膳有惊无险的过去,二人对坐在暖榻上。 青町上了茶就机灵地带着人退下了,单允辛张口便问:“容儿答应朕的荷包可做好了?” 尤听容有些愕然,随后如实答话,“臣妾手笨,还需多耗些时日。” 她没想到单允辛还能主动来讨一个荷包,前世她为他绣了那么多,也没见他如何喜欢,现在倒巴巴地来讨了。 单允辛眼睛微眯,视线落在了尤听容一旁架子上,赫然是绣了一半的枕套,枕套都快绣完了,偏生自己的荷包就这样不着急? 嘴角绷直了,手中的佛珠拨的哒哒作响。 尤听容随着他的目光一看,解释道:“这几日莫采女在,臣妾怎好当着她的面。” 单允辛怀疑她敷衍自己,忍不住抱怨,“你有空陪劳什子莫采女,偏生就只糊弄朕。” “臣妾岂敢?”尤听容自然听出了其中的别扭意味,单允辛憋着气呢,也存了试探的心思,她只听单允辛说是在梦中窥见前世,也想借莫采女试一试单允辛到底对前世知道多少。 又打算将她放在什么位置,是挑唆皇后和嘉美人的暗桩,一个合适的宠妃,还是一个因为足够了解可以放心的人。 “同是宫中姐妹,臣妾怎好不见?”尤听容微微皱眉,做出了为难之态,“再者说……莫采女也是皇后娘娘跟前的得意人,也由不得臣妾不答应。” 单允辛没好气道:“她算什么身份,也值得你陪她耗着?” “她既是皇后跟前的人,不能为你所用,你费什么心思。”单允辛看她面露愁色,稍缓了声音,“这些个低微无用之人,就该叫她知道好赖,没的赖上你。” “有她做筏子,省的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在你跟前放肆!”单允辛的眼中闪过一丝锐色。 梦中的淑妃协理六宫,宫里谁不是待尤听容客客气气的,到了自己这儿,尤听容都做了美人了,还要被一个低贱的采女当垫脚石。 尤听容看着单允辛连珠炮弹似地给她支招,心里突然松快些许,他一个皇帝,倒跑来教她如何应对后宫中的女人。 看来单允辛跟她不一样,不仅不认识莫采女,对前世也不过窥见些许片段。 不过尤听容面上不显,怏怏道:“臣妾是什么身份,也好管教人家?” 单允辛剑眉挑高了,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朕许了你这样多,你还做的这般委屈求全的模样,是存心气朕不成?”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记得了 “何时许的?臣妾怎么不记得?”尤听容做出了思索的模样,存心气他。 单允辛一贯高高在上的冷峻模样险些绷不住,气急反笑,“世人都说男子薄幸,朕今日瞧宜美人才是薄情寡幸、翻脸不认人。” 那些话和那些东西,都说单允辛听说尤听容入宫路上正碰着迎亲队列,想着她在意,才着意准备的。 他高高在上惯了,那晚说那些话都禁不住热了脸,本以为尤听容必定会感动不已,谁料今日听了她的实话,狠狠扎了心口。 不记得了? 那些他从未说过的情话秘思,竟早被眼前人抛诸脑后了? 尤听容见他当真恼了,不禁奇怪,单允辛怎么还为这事动气? 不过她见好就收,似笑非笑地刺道:“臣妾只记得有个偷香窃玉之徒,不待臣妾醒来就逃之夭夭了。” 单允辛听明白了,这是抱怨他那日来的名不正言不顺,还留了她一个人醒来。 伸手,不顾尤听容的推拒,将她的脸捧在手心里,让她不得不正视着他的眼。 尤听容没由来的有些心慌,大拇指忍不住扣紧了食指的第二节指肉。 “龙凤烛,大红袍,合卺酒,朕以后位许之,只求容儿能做朕的妻子。”单允辛一字一句将那日的诺言重复了。 寥寥几字,却字字都是他在心口滚了数遍的,因此字字不错、字字未忘。 尤听容不自觉被单允辛那双夜空般璀璨幽浓的黑眸吸引了,而后便带了慌乱地匆忙挣脱开单允辛的手,撇过脸去。 “容儿,朕只为你一人穿过红袍喜服。”单允辛眼尖地看见尤听容紧绷着的手。 心疼地拉过来,有力的手指坚定又温柔地将她的手指展平,而后,因为常年射箭而有些粗粝的食指摩挲着那个月牙形的指甲印。 “朕说过,有朕在,你永远无需向他人低头,更逞论让你委屈求全。” “你是朕巴巴求娶来的的,是朕奉若珍宝的妻子,未来孩子的母亲。”单允辛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有一团深不见底的旋涡,“朕是天子,有统御天下、泽披万民之责,朕亦如同世间所有男儿一样,理当庇护自己的妻儿。” 尤听容仓皇地收回视线,保持着理智,“陛下说笑了,皇后娘娘才是才是母仪天下的正宫嫡妻,臣妾从始至终……不过是妃妾罢了,和莫采女并无分别……” 话未说完,尾音消弭在口齿之间。 跟之前的缱绻温情不一样,单允辛似乎对她的话很不满,裹挟着怒气的吻重重碾压在唇上。 伴随着急促沉重的呼吸,孤寂干燥的迦南沉香混杂着馥郁的龙涎香借着单允辛身上特有的沉郁,极具侵略感的气息,顷刻间,铺天盖地的侵占了她的全部感官。 单允辛的怀抱很紧,他心底蓦然生出一丝憋闷,平时第一次真心讨好一个人,却被人拒之千里之外的憋闷。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尤听容,眼中缤繁复杂,“她的背后有涂家、有朕的养母皇太后,但你的身后是朕,信朕一次,好不好?” 尤听容投入了他的怀抱,依赖地搂紧了单允辛的脖子,“嗯。” 单允辛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搂的紧紧的,鼻尖恨不得钻到尤听容的锁骨里去。 尤听容躲在单允辛的颈侧,缓缓吐出一口气,有单允辛这句话,也省的她在皇后和嘉美人跟前伏低做小。 云雨方休,单允辛已经能熟络地将她牢牢地搂在怀中,任由她枕在自己的胸膛上,垂眼看着怀中的睡颜。 尤听容鬓发披散,乌青的亮发软软地散了单允辛半个胸膛,凉凉的,又有点说不出的痒。 因为累极了,酡红的两腮将将染上了眼侧,浓黑的眼睫上尚且带着湿意,在白腻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嘴唇微微肿了,透出勾人的艳色,小巧的下巴上还沾了一抹嫣红,既可怜又勾人。 因为挨着单允辛,尤听容觉得烧得慌,将手臂打了出来,连着锁骨成片的红印,落在瓷白的皮肤之上,便如雪地里绽开的点点红梅,可称人间绝色。 尤听容这一觉睡的昏天黑地,朦朦胧胧之间听到有人在唤自己,是个男人。 尤听容有些愣神,近身伺候宫妃起居事宜的向来都是宫女,听见男声她以为是向荆,恍惚间还以为又回到了被禁足长乐宫的时光。 单允辛封了宫门,又打杀了放董德妃进来的宫人,还不放心,索性只留了向荆、兰影和青町三人伺候她这个淑妃。 她也没有什么排场可摆,穿衣都是自己来,因而青町和兰影有时转不开身,只能让向荆来伺候她晨起洗漱。 尤听容呢喃道:“向荆,让我再睡一会儿……”左右在长乐宫拘着呢,也不必见人,她昨夜累坏了。 想到昨夜,尤听容一个激灵,昏昏沉沉的脑子瞬间便醒过神来了,昨夜单允辛来了宜秋宫! 猛地睁开眼,床帐掀起了一半,床沿上侧坐着一人,正是一身朝服单允辛。 此时单允辛脸色阴沉的吓人,正沉沉地盯着她,似乎要透过皮囊看透她的心肝似的。 “臣妾疏忽,这便起身侍奉陛下更衣。”尤听容眼神通过掀开的床帐一瞥,外头已经跪了一地的人了,她才醒过神来,有些搞不清状况,不晓得哪里又触怒了他。 单允辛薄唇抿的很紧,昨夜的温情旖旎荡然无存,他又变成了那个阴晴不定高高在上的君王,看着尤听容的眼神诡秘难测,但盛怒却是显而易见的。 即便怒火涌上心头,在尤听容想要起身时,单允辛还是强硬地扯了被子将人盖严实了。 昨夜尤听容累的提不起半分力气,只穿了兜衣便睡了,他不想叫人看见这样的她。 常顺悄悄地抬眼瞥了一眼,尤听容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心里暗自着急。 这宜美人是睡傻了不成,对着陛下竟喊别人的名字…… 再看万岁爷阴云密布的脸色,这回可不怨陛下生气。陛下悄声下榻怕惊着来宜美人的好梦,待穿戴齐整了,许是舍不得,还特地来瞧一瞧宜美人。 谁料竟当着奴才面被给了这么大一个没脸,陛下此刻还纵着人在榻上舒舒服服地躺着,就可见对宜美人有多眷顾了。 青町被这一出吓得冷汗出了一声,为了主子,还是第一个冒了头,“禀陛下,美人这是睡糊涂了……宜秋宫殿内不用内侍伺候,只向公公稍稍亲近些,主子这是一时错认了……” 单允辛冷然道:“主子自己没长嘴吗,凭的要奴才开口?宜美人就是这样管教奴才的?” 单允辛说着,眼神不自觉地就跟着落在了尤听容的唇上,她巴掌大的小脸上就这一点艳色,软嘟嘟的下唇还有一道细细的小口子……这么看着,单允辛一时有些拨不开眼。 又想起方才尤听容娇娇赖赖地喊一个阉人的名字,目光转冷。 “朕要去紫宸殿,宜美人自己思量思量吧。” 第一百四十六章 盛装而来 单允辛是何等身份,他的骄傲尊贵何曾受过这样的轻视? 虽然幼年寄养与人下,但他聪慧早熟,从不肯逊于人后,顺理成章被扶为太子,稳稳当当地登上帝位,只要他想,没有得不到的。 性子本就肆意,又生的龙章凤姿,即便是人心情爱,也没有他算计不来的。 现在对尤听容动了情,怜之念之,巴巴地耐着性子讨好于人。 先是怕扰了她的觉,躲出去更衣洗漱,而后又想着她昨日抱怨他只知偷香窃玉,不待她醒就没人影,这才临走前特意唤醒了跟她打声招呼……便像乡野村夫出门前跟妻子报备一般,省的她心里空落。 他满腔的怜惜顷刻间变成了怒火中烧,尤听容错将他认作了向荆便罢了,连句解释都没有! 单允辛撂下一句让尤听容看着办,就重重地甩了袖子,大步而去。经过珠帘之时,更是不等内侍打帘子,自己手臂一挥,将珠帘摔得噼啪作响,在空气中四溅晃哒着。 尤听容看着他怒火中烧的背影,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嘴角。 心里有些为难,从前都是她寒酸捏醋的,如今却颠倒过来,还得费心思哄着他。 青町在门口看着皇帝起驾离去,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来,满脸愁色,“主子,这可如何是好?” 明明昨日陛下还对主子温柔小意,狠狠打了莫采女的脸面来维护主子,今天就因为主子的无心之过生起气来了。 尤听容无可奈何地摊开手,“能如何?先用早膳吧,一会儿还得赶着去凤仪宫请安。” 青町没成想尤听容会给这么个答案,又怕耽搁了时间,只得先伺候她起身,嘴里叨叨着,“主子您可得上点心!陛下是天子,多的是莫采女这样居心不良的上赶着伺候,您还是得尽早得个皇子……” 青町是家里饥荒被弃养在路边的,尤夫人碰巧撞见,出于怜悯之心收养在府上。她自小便在尤夫人身边,见的夫妻相处也就是尤家这一家子。 尤贵泰宠妾灭妻,青町也见惯了姨娘门争相讨好老爷,尤夫人如何如何受冷落,以为天下夫妻都是这样,妻子讨好丈夫,为丈夫生下儿子才算保全了身份。 更何况尤听容嫁入宫闱,满宫里乌泱泱这么多出身高、才情好的嫔妃们,争的是天子,更让青町担心哪日尤听容不明不白地失了宠,要受旁人的欺负。 尤听容听出其中的关切,心头暖烘烘的,反手拍了拍青町额手背,安抚道:“放心吧,陛下是天子,心里装的都是天下大事,哪里会如此斤斤计较?” 这话字面上是捧着皇帝,字句里头却是轻讽。 人心轻贱,上赶着的未必在意,千方百计得来的,才晓得珍惜。 单允辛也不例外,前世她捧了一颗真心来,也不过得了两分在意,更别提牵动他的喜怒了,现在她若即若离的,单允辛反而将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记在心上。 “改日再见着,我定然说两句软话。”话里话外的敷衍,一听就是说来让青町放心的。 青町一脸愁色,一旁的兰影悄悄捅了青町的胳膊,笑着摇了摇头,现在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皇上吃这一套。 尤听容从匣子里挑了只累丝金孔雀簪,喙上坠了琉璃玉流苏,巴掌大的雀翎上嵌满的各色宝石。 昨日莫采女丢了这样大的脸面,少不得要跑到皇后跟前去鹦鹉学舌,皇后本就没有容人之量,今日少不得要给她脸色瞧。 宫里人拜高踩低,免不了要因为皇后的态度给她难看,踩着她向皇后卖乖讨好的。 尤听容从前忍着,是怕成了众矢之的,亦是怕……单允辛的心意不明。如今得了单允辛的准话,她需得乘着单允辛的在意回护,笼络自己的势力,方可屹立不倒。 尤听容比不得嘉美人有家世撑着,要想立得住,便得让宫里的人知道,她得皇帝的心。 至于孩子……不论真假,宫里已经有了两个有孕的嫔妃,指不定卯着劲要争皇长子呢,她若怀了反而招眼,不如等皇长子之争落定了,更稳妥。 青町替她将一头长发尽数挽起显得端庄了些,金簪斜插在微微歪斜的堕马髻上,另配了景泰蓝百花华胜。 “主子从前总是素净打扮,妆匣子里的首饰好多都还没戴过呢。”青町端详着镜中雍容雅致的尤听容。 说罢,还挑了一个宝石后压别在尤听容脑后,镂空的一排金坠子反射着璀璨的光芒,在尤听容微微偏头时发出悦耳的撞击声。 在妆面上,罕见地用了明艳的朱红口脂,更是衬得昳丽动人。 —— 凤仪宫 殿前的嫔妃们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今日凤仪宫前殿开的格外晚些,让众人干等许久。 嘉美人仗着肚子支使人抬了团椅,张罗了炉子,其他人便没有这么好命了,只能躲到廊下闲话。 采女们凑做了一堆,说的格外热闹。 “我瞧着曼音阁莫采女早早便过来了,怎么这时候还不见人?”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 她挑起了话头,立马有人接话:“人家可是皇后娘娘眼前的红人,哪会和咱们一块在风里苦等?” “就是!”说话者压低了声音:“听说搭着宜美人的东风……昨日可是在陛下跟前露脸了呢!人家的前程远着呢!” 话说的一群郁郁不得志的采女们脸色都不太好,一个消息灵通的插话了,“你们还不知道呢?” “前程有没有是说不准,但遭了训斥是实打实的。” 在听者疑惑的目光和再三催促中,她才不紧不慢开口,“我就住在曼音阁前头,昨日我瞧的真真的,莫采女妖妖娆娆地去,结果狼狈地穿着中衣便回来了,冻得脸都青了……” 听热闹的都面露惊诧,莫采女得了皇后的提拔之后,可没在大家面前摆谱,听她倒霉,少不得有幸灾乐祸的。 “这么说……莫采女今儿这是着急忙慌地来找皇后娘娘告状来了?” 话音才落,便立刻被反驳了,“告状?告谁的状?她自己不讨皇上喜欢,还能怨的了旁人不成?难不成还怨起皇上来了不成!” 脑子灵泛地立刻反应过来,“大伙别忘了,除了皇上还有一位宜美人呀!” “皇后让宜美人帮着引见,出了这样的事,只怕皇后要怪罪……” “也是,虽然位份上与嘉美人平起平坐,可她入宫就不光彩,出身又不高,可不得仰仗皇后嘛!” …… 几人正说的起劲,凤仪宫大宫女秋弥便请众人进殿,以嘉美人为首,池才人紧随其后,采女们规规矩矩地跟在后头。 果不其然,众人一一落座之后,是莫采女扶着皇后坐定。 皇后施施然坐定,清冷的眸子在殿中一扫,左下首第一把椅子尚且空着。 与此同时,凤仪宫门口通报声便响了,“宜秋宫宜美人到!” 第一百四十七章 问罪 尤听容隔着轿帘就听见凤仪宫门口小太监的通报声,搭着青町的手下了轿。 才进了凤仪宫的大门,抬眼一瞧,就见皇后跟前的大宫女秋弥站在前殿门口,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尤听容缓步走近了,秋弥才屈膝行礼,“奴婢请宜美人安。” 短短的一段路,殿内的众人却等的焦心,想什么的都有。 嘉美人慢悠悠地搁下茶杯,拈起帕子轻轻点去了唇边的水迹,哂笑一声,“宜美人好大的阵仗。” 皇后冷着脸,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池卿环笑道:“通报本是奴才们分内事,是皇后娘娘管教有方才是。”替尤听容稍稍分辨。 只听外间珠帘摇晃着撞响声声清脆,披风后一曼妙身影走近视线。 绕过八折双面绣屏风,尤听容一身萝兰紫广袖曲裾,下配初桃粉红的十二幅罗裙,外罩妃色织金大袖衫,在领口处垂了细密的金色流苏,既华贵又不失灵动。 尤听容在众人的目光齐聚中走到了殿中,敞开的罩衫中露出被掐的恰到好处的腰身,仪态不凡地躬身行礼,“嫔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金安。” 一贯的恭敬从容,但从前的低眉顺眼荡然无存。 随着尤听容垂首的动作,皇后的目光落在她鬓间的发簪上,是一支华光四溢的金累丝嵌宝石孔雀簪,并未超过美人的规格,但叫皇后在意的是飞挑的雀翎,不偏不倚正正好是九根。 嘉美人一贯精明,一瞧皇后的脸色就懂了,特意挑了话头,“宜美人头上这根金簪真是精巧,不愧是皇后娘娘喜欢的不得了的,内宫局什么都挑着好的送!” 拿着皇后前些天的话来堵皇后的心窝,说的是皇后喜欢,实际上却是陛下中意,暗指皇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给自己招了个对手进来。 皇后嘴角已经绷的很紧了,搭在扶手上的手都收紧了,凉凉地斜了嘉美人一眼。 她用着早膳便听莫采女说了昨日的事,添油加醋说了许多,尤听容如何如何得宠,陛下待尤听容又是如何不同,本就憋着气。 尤听容还不偏不倚踩着点来,还穿的这样招摇,无疑就是耀武扬威。 现在嘉美人还踩着她的痛处蹦跶,她若是发难,反而叫嘉美人看了笑话。 可皇后强势惯了,哪里忍得了这口气,眉梢一挑,就预备随手发落她,“跪下!” 尤听容眉眼温顺,可膝盖骨绷的笔直,抬眼看向皇后,“嫔妾不知哪里开罪了皇后,还请皇后娘娘明白示下。” 今日,她要明晃晃地告诉满宫里,宜美人不再是皇后手中仰人鼻息之人,她护得住自己,就是皇后也不能随意发落。 此话一出,殿内的气氛愈发紧张起来,围观者多是带了看热闹的趣味,尤其是莫采女,暗戳戳地带了幸灾乐祸。 池卿环有些紧张地看着两人之间针锋相对,怕尤听容当真受罚,正欲起身维护,却被身后的宫女悄悄压住了肩头,暗暗摇了摇头,“宜美人自有打算。” 皇后愕然地看着殿中央的尤听容,没想到尤听容竟敢公然忤逆于她。 秋弥反应极快,开口道:“嫔妃伴于君王身侧,以‘德容言功’为准则,更以‘德’为首,极重德行操守。” “每日晨昏定省乃是祖宗规矩,宜美人姗姗来迟,就是不敬皇后、乱了尊卑分寸,此为一错。” “皇后训诫,妃妾理当遵从恭顺,宜美人言行悖逆,此为二错。” “如此二错并存,宜美人还要嘴硬不成?”秋弥振振有词。 尤听容婉言道:“皇后娘娘误会了,嫔妾对皇后娘娘断断没有不敬。” “皇后娘娘看重尊卑规矩,那嫔妾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皇后娘娘。” 皇后冷笑,且看她能说出什么花,“你今日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本宫定要重重惩处,以正宫规!” “敢问皇后娘娘,这宫闱之内,嫔妃当以陛下为重,还是以皇后娘娘的规矩为重?”尤听容声音平缓。 秋弥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自然是以陛下为尊。” “既如此,那皇后娘娘可是冤枉嫔妾了。”尤听容神色自若,“嫔妾忙于侍奉君上,未免忙中犯错少不得耽搁了些时间,虽比不得诸位姐妹勤勉,但也不算疏忽。” “嫔妾身为妃妾,自该以侍奉陛下为先,还请皇后娘娘明察。” 尤听容特意来的不早不晚,虽让皇后不快,但不算错。 这番辩驳之后,皇后若罚了她,就是承认了将皇后的体面置于陛下之上,隐隐有不敬君上之意。 皇后的胸口起伏的厉害,盯着尤听容的目光满是阴寒,迟迟没有发话。 一旁的秋弥也看出来了,为了皇后贤良大度的名声,借着上茶的功夫悄悄打了岔,暗示皇后暂且忍一忍,日后拿了错处再收拾也不迟,不可落了话柄。 恰在此时,“禀皇后娘娘,常总管求见。” 这下皇后只得压下怒气,“请他进来。” 常顺虽是奴才,但是陛下身边的亲近之人,掌管大内诸多琐事,即便是皇后,也不可轻易得罪。 常顺一身绛紫长袍,躬身向皇后娘娘行礼,“奴才参加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常总管怎么来了?”皇后随口问道。 常顺嘿嘿一笑,看了一眼尤听容,“宜美人伺候陛下辛苦,晨起有些不舒坦,奴才奉命来为宜美人告假,不想还是来晚了。” “宜美人重规矩,礼重皇后之心更是让人动容。”常顺还装模作样地夸赞起尤听容。 皇后的脸都青了,当着常顺的面,还得勉强笑着,半晌没出声。 今日之事,皇后的脸面都掉光了,她才数落了宜美人没规矩,后脚皇帝就派了常顺来替尤听容撑腰。 “宜美人既然身子不适怎的不尽早说开了,皇后娘娘仁善,定然心疼您还来不及呢,皇后娘娘看重祖宗规矩、谨记德行品格,这才多问了两句。”秋弥笑着替皇后解围,“好在如今说开了,宜美人莫要多心。” 三两句话,刁难便成了“多说了两句”,句句不离皇后的贤德。 “既然事出有因,宜美人且先落座罢。”皇后只得开口将此事揭过去,一派施舍的口吻。 常顺见尤听容舒舒服服地坐定了,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拱手告退。 凤仪宫的宫女机灵地替他打帘子,将人送出了院子,心里犯嘀咕,这才开春的天,常总管怎么就热成这样,后背心都被汗湿透了。 常顺出了凤仪宫,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擦了擦脖子上的汗,他一路上跑过来的,气都还没喘匀呢! 也是他不当心,明知宜美人在陛下心里不一般,也不思虑周全些。 可谁能料想到,陛下明明正在气头上呢,转头才下了早朝就问起了尤听容的事,一听说宜美人去完了,就坐不住了。 没得法子,常顺只得火烧屁股一般跑过来给宜美人担保,回去指不定还要被万岁爷数落办事不当心。 常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紧着往紫宸殿赶。 第一百四十八章 异香 凤仪宫 尤听容没事人一般,由青町扶着,在皇后左下手第一把椅子上坐定,恰好对上了嘉美人带了揣度的眼。 尤听容微微微笑致意,收回的目光在嘉美人尚且未显怀的小腹上扫过。 嘉美人自怀孕后明显当心了很多,脸上不再浓妆艳抹,衣裳首饰也轻减了许多,显然对这一胎是极用心的。 只是不知,这份用心,是出于对皇子的期盼,还是……对胎儿生父的情分。 才收回了目光,尤听容便注意到身边坐着的池卿环朝她俏皮地眨眨眼,“容姐姐方才好威风。” 尤听容忍俊不禁,殿上众人大多各怀心思,也就池卿环还以为这像孩子之间的斗气闹嘴。 余光瞥过坐在末尾的莫采女,见尤听容看过来,禁不住漏出畏惧心虚之色。 池卿环低声道:“她一早便来了,和皇后说了许久的话。” 尤听容冷了脸,面带不善地看向莫采女,这莫采女本来与她无冤无仇,怪只怪莫采女自己贪心不足,妄图以蛇吞象,才巴上皇后便想拉尤听容下马。 不过既然她撞上来了,尤听容若轻轻放过了反而叫人以为宜美人无能,需得借她杀一儆百,立立威。 皇后心中憋了一肚子的气,连个笑脸都挤不出来。 嘉美人乐的看皇后吃瘪,事不关己道:“皇后娘娘好福气,宜美人‘敬爱’皇后之心,嫔妾是万万学不来的。” 皇后岂能让她好受,当即作出了浑不在意的模样,温温柔柔道:“既然宜美人身子不舒服,便暂且撤了牌子,好好养病吧。” 拿病做筏子,就索性停了尤听容的侍寝,表明皇后依然不可冒犯。 尤听容眼皮都多颤一下,笑道,“多谢皇后娘娘体恤。” 单允辛大半个月都不见得进一次后宫,况且,只要他想来,哪里会管什么牌子不牌子的。 “待养好了身子,凭宜美人的恩宠,想必不日便能为陛下诞一位皇子,陛下定然喜欢,本宫作为母后也能照看一二。”皇后朝嘉美人扬起讽笑。 再如何,她也是中宫皇后,凭她谁生的,都得称她一声母后,她膝下的孩子才是正统嫡出。 嘉美人就不同了,虽然现在仗着肚子得意,但皇帝对她一向冷淡,侍寝都要靠鹿胎酒,若是更得宠宜美人生了儿子,必然会威胁她的孩子。 嘉美人浓艳的脸蛋一沉,“嫔妾腹中有些犯恶心,且先退下了。” 嘉美人一走,皇后也没了心思,“都散了。” 尤听容和池卿环一道走,嫔妃们都避让开来,“恭送宜美人,恭送池才人。” 尤听容知道,外人眼里,她与池卿环俨然是一派,今日之后,人尽皆知宜美人有圣宠,日后少不得逢迎之人来拜山头。 池卿环在外面一向是端着的大家闺秀的仪态的,今日和尤听容走在一块,挽着尤听容的手臂,微微昂了下巴。 莫名的透出炫耀有个厉害朋友的得意。 池卿环感觉与尤听容更亲近些了,挽着她的手,也不想坐轿子了,“容姐姐,我去你那儿玩吧。” 尤听容自然答应,“只要你想来,我巴不得呢。” “今日看容姐姐竟然说过了皇后,可真是畅快。”池卿环拉着尤听容走在前边,压低了声音。 才开了口,身边跟着的连翘便赶紧张罗着让后头的宫人远些跟着,唯恐池卿环这些大不敬的话被听了去。 池卿环狡黠地笑了笑,回头看了眼连翘,挨着尤听容的耳朵道:“她们总把我当三岁小孩。” 尤听容附和道:“卿环妹妹天性纯真,但实则心明眼亮、聪明的紧。”虽是哄劝之言,也是真心认为。 “皇后待你还算客气有礼,你为何对她这般不喜?”尤听容好奇道。 池家俨然是朝中新贵,池家父子在陛下跟前得脸,皇后和嘉美人都得给三分薄面。 池卿环平静道:“皇后面上是笑,眼里却很讨厌我,嘴里还满口的贤良仁善。” “她待人好一分,便要旁人十倍偿还。”池卿环摇了摇头,“家中父亲自小教导我,看人要观眼查心,不可轻信他人,亦不可失了本心,待人以诚,方得真心。” “因而,皇后的好,我是万万不敢碰的。”池卿环还故作害怕地拍了拍心口,皇后对她笑一笑,她的后背的汗毛都要起来了。 尤听容哑然失笑,“还是你最精!” 若非见过池卿环私底下的模样,尤听容哪里想得到,看似清高平和的池卿环心里竟是这样清亮。 池卿环捂嘴偷笑,露出被夸了后的洋洋得意。 而后又想起了旁的,问道:“容姐姐,今天这事,十有八九是莫采女挑唆的,姐姐预备如何?” 尤听容笑容不改,“自然不能便宜了她。” 转头吩咐青町,“一会儿你去一趟内宫局,就说宜秋宫新换的餐桌上我想新添一个粉彩果盘,顺便……把昨日莫采女将过错推诿至内宫局的事说道说道。” 宜秋宫那张新大桌子是单允辛亲自点了换上的,为的就是能不松不紧的摆下十二道御膳,其背后暗藏意思就是陛下以后会常来宜秋宫。 尤听容派贴身宫女青町去提一提,彰显了宜美人的风光得意,再表明了对莫采女的不满,内宫局管织物的管事本就因她受罚,内宫局都是人精,自然知道谁该讨好,有的是法子给莫采女使绊子。 青町起初懵懵懂懂,点头答应后思索了许久才稍稍明白过来,露出期盼的笑。 说话间,就到了宜秋宫门前,二人相携入内。 兰影紧走两步替主子打帘子,铺面的暖意让二人不约而同解开了披风的金属子母扣,贴身宫女上前帮忙。 尤听容取下厚重的披风后觉得身上都轻快了些,正欲坐下,转头才发现池卿环的手僵在了披风扣眼上,脸上有些出神。 “怎么了?”尤听容随口笑道:“好端端的,竟发起呆来了。” 池卿环这才回过神来一般,任由身后的连翘替她脱下披风,回道:“容姐姐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尤听容疑惑地挑眉,“什么味道?” 池卿环摇摇头,“我也说不大好,似乎是香味,又带着膻腥,好像是花香,闻着又有点像动物身上的燥香味……” 她断断续续地思索着,身后的宫女脸上有些尴尬,这些形容词…… 连翘倒是想起什么,赶紧打断道:“我的主子,快别胡说了,熏香和花香混在一起,自然味道就变了!” 青町也回过神来,赶紧奉茶,“池才人尝尝膳房新做的点心。” 两个宫女想到的一处,夜里皇帝与尤听容云雨方歇时,青町进寝殿来送水时就闻过这股味,带着人的体温,充满欲的味道。只是奇怪,池卿环已经入宫这么久了,怎么好像对此一无所知一般。 连翘对上青町奇怪的眼神,也只能笑着敷衍过去。 池卿环虽进宫早,可还是懵懵懂懂、未尝情事的少女,连翘能闻出来,也是从前在池夫人身边伺候过。 尤听容反应过来有些脸热,“快开了窗户透透气!” 青町开了东头的窗格,凉风吹过尤听容的面颊,带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既像花香,又想动物身上的燥香…… 这两句话在尤听容心尖滚了几番,这个味道,于其说是情事之后的温香,不如说…… 是麝香! 第一百四十九章 较劲 重华宫 嘉美人怒气冲冲从凤仪宫出来,待轿子停在了重华宫门口时尚且余怒未消。 进了内殿,随手抄起一个洒蓝釉描金花卉细颈瓶便摔砸下去,团花织锦的地毯上,内白外蓝的碎瓷片崩落一地,瓶身的描金花卉顷刻间四分五裂。 方才还精巧华丽的花瓶成了一堆废品,殿内的奴婢们跪了一地,“主子息怒。” 跟着身后的绿凝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这一声巨响吓得颤了一下,旁人尚且能躲,她作为贴身宫女避无可避。 只得勉强笑着扶着嘉美人坐下,“主子息怒,您可得顾忌着腹中的胎儿呀,为着别人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可不值当。” 提起孩子,嘉美人怒色稍缓,绿凝娴熟地替嘉美人捏肩,一边吩咐跪着的奴才,“还不赶紧收拾了下去,若是伤着主子,仔细你们的皮!” 自钦安寺的事之后,绿凝俨然取代了陪嫁宫女宝悦,成了嘉美人身边的亲近之人。 绿凝是嘉美人与若生的私情的知情者,因而她很快就察觉过来,嘉美人不喜欢旁人称她腹中胎儿叫“龙胎”,其中缘由,自然是对若生余情未了。 为了避嫌,嘉美人已经一月未见他了,又是孕中,脾气格外大些。 “主子心里烦闷,不如……奴婢陪着您去钦安寺求个安神符来?” 嘉美人犹豫一瞬,还是摇了摇头,“你去替我求一个吧,我在孕中,不便走动。” 她虽然性情冲动,但并不愚蠢,此时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她,还是稳妥为好。 不过许是想到了若生,嘉美人的脸色好了很多,手不自觉地抚上了尚且平坦的肚子,有些出神。 外头来人通报,花房的人来了。 一个蓝衣小太监捧着一束精心修剪过的红梅近前回话,“禀嘉美人,花房新侍弄的红梅,温和清甜,特意给嘉美人送来。” 嘉美人随意点点头,招手让一个宫女接过摆好,便叫小太监退下了。 那宫女将花枝小心地插在水青色的细颈瓶中,嘀咕道:“主子,这花房也忒敷衍了,日日都送红梅,都看了一个冬天了,有什么稀奇的。” 嘉美人阖目养神,这些小事,她并不在意。 但随后,那小宫女眼骨碌转了转,继续道:“奴婢可听说了,花房给宜秋宫送的可是月季花,二月天里千方百计养出来的,芳香馥郁。到了咱们重华宫,就拿冬日里寻常的梅花敷衍。“ “您还怀着龙胎呢!还比不过宜美人金贵吗?” 几句话说完,嘉美人的眼睛就睁开了,“岂有此理。” “你去,告诉花房,我想在房中放些鲜花安神。”嘉美人随手指了她,“所有的月季花,尽数搬了来,一朵也不许留!” —— 宜秋宫 凉风在房中流转而过,很快就将这股似有似无的香气带走了,反而是香炉里香味渐渐清晰起来。 尤听容取出绣绷的针线,“你不是要学吗?我来教你。” 池卿环立刻忘了方才的事,转而兴致勃勃地来折腾绣绷子,才绷紧了绸布,便眼尖地看到了什么,轻呼了一声。 手往绣篮子里翻了翻,拿出一个荷包。 尤听容定睛一看,正是那日被单允辛随手丢开的并蒂莲荷包,许是被宫人捡到了,以为是主子不慎掉在地上的,又给放回了绣篮里。 池卿环之前只是匆匆一瞥,现在则是被上头灵动艳丽的锦鲤惊住了,这样精巧的荷包,可想容姐姐费了多少心思,想着本是要送给哥哥的,池卿环有了主意。 “容姐姐,这个最传神,你上回是不是不舍得给我?”池卿环拿在手中,爱的放不开手,眨巴着眼睛问。 尤听容无可奈何,只得答应,“你若喜欢,便自己拿着回去,打了络子戴着玩。” 池卿环笑开了,立刻宝贝地将荷包塞到衣襟里放好了,身后的连翘拦都拦不住。 在给池卿环简单示范了几种基础针法之后,池卿环便蒙头忙活起来。 尤听容也捻了针,看在今日单允辛在气头上还记得让常顺来给她解围的份上,终于有心情来绣给单允辛的荷包了。 身边的池卿环小动作不断,在第三次被戳到手指头后,蹭到了尤听容身边,探头看过来,“容姐姐这是给陛下绣的吗?” 尤听容动作一顿,轻声问道:“你怎么会这么说?” 池卿环笑道:“因为描的花样子是一双大雁呀!就像我送给陛下的鸳鸯荷包一样,都是情深缱绻的鸟儿,是极好的寓意。” 尤听容点头,“是。”余光里忍不住打量池卿环的神情,虽然池卿环懵懵懂懂的对感情不开窍,但池卿环与单允辛一起长大,好朋友之间都怕旁人插足。 在与池卿环亲近些后,尤听容难免生出插足的歉意。 池卿环笑呵呵道:“我就说,陛下其实很好的,容姐姐愿意给陛下送香囊,是不是不讨厌他了?” 尤听容不禁笑弯了眉,“是,因为卿环,我暂且不讨厌他了。” 二人絮絮叨叨说到了午时,池卿环起身告辞,“我若不回去用膳,定然会被缤菊她们数落的。” 尤听容送走了她,命人关了窗户,盖严实了门帘,嘱咐不许通风后才去用午膳。 待用过了午膳,尤听容进寝殿时,特意留心闻了闻。 目光落在了东窗格前的一瓶月季,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过了一上午,原本含羞带怯的花心已经展露出来,只最外的两层花瓣还未完全绽开。 尤听容招手叫青町将花瓶带过来,摆在了暖榻的矮桌上。 离得近了,尤听容闻的分明,池卿环方才闻到的应该就是月季花香。 花房连着送了两天,昨日刚送来的那瓶,她凑近了闻过,她确信,并没有麝香味……至少,没有浓郁到可以分辨出来的地步。 至于今日,花房送的花是由宫女直接摆好了的,她在寝殿内待得久,早就习惯了,若非今日池卿环点破,她还浑然未觉。 尤听容眼神沉寂下来,为保稳妥,还是吩咐道:“上回来不请自来替我请脉的是哪位太医?” “是肖院使的弟子,姓顾。”青町不明所以,猜想莫不是方才吹了风,冷着了? “去太医院,请他得空来一趟,记住了,只要顾太医。” 第一百五十章 所谓“巧合” 尤听容看着青町脸上带着疑惑,听话地小跑出去,眼神落在修剪得宜的花束之上。 花心被卷曲的花瓣遮挡着,花瓣是渐层的粉红,内为糯粉,微微外翻出一道纤巧的嫣红卷边,开的恰到好处。 花瓣处撒了保湿的水,衬的娇艳欲滴。 又着意搭了几支粉嫩的花苞,被裹在鲜绿的花托之中,错落有致,花房确实是费了心的。 向荆看尤听容神色凝重,挥手将伺候的宫人遣出去,只留了兰影,“可是这花对身子有妨碍?依奴才看,花房没那么大的胆子,只怕是被人利用了。” 尤听容欣慰地扫了他一眼,向荆心思缜密,向来能比别人多想一步,点头道:“我心里存了疑影,总要问清楚。” “这位顾太医靠得住吗?”向荆有意提点,宫里得势的主子都会收买信得过的太医,尤听容入宫不久,若是看错了人若走漏了风声也就罢了,怕就怕反被算计。 尤听容微微愣了愣,难得表露出犹豫之色,但还是点了头。 前世她对单允辛一向全心信赖依仗着,太医院院使肖院使世代是御前伺候的,这个顾太医是单允辛指了来照料自己的,她竟从未思考过此人是否靠得住。 就连她怀着弋安时,也是顾太医照料前后,艰难生产之时,单允辛破例派了肖院使联合了太医院十余位老太医,险而又险保了母子平安。 但即便如此,尤听容还是伤了根本,不能再孕。 皇子弋安也是孱弱瘦小,哭声跟小猫崽一般,几度在鬼门关上徘徊。 最严重的之时,甚至连奶娘的奶都喝了就吐,奶混着汤药喝了不知多少,殿里常年熏着药,伺候的奴才脑袋都是悬在半空中,唯恐一个不小心给小殿下陪葬。 尤听容为此不知流了多少泪,不顾身子,衣不解带亲自带在身边照料。而后听了民间偏方,特意求了单允辛,不顾规矩亲自喂奶。 即便是单允辛来了,弋安也是乖顺地睡在二人中间的,或许也是因此,单允辛对弋安的疼爱是真真切切的。 即便后来弋安被带离尤听容身边,尤听容自身难保,但她也知道,即便不能确保弋安的太子之位,单允辛至少能保弋安富贵平安此生。 此刻向荆问顾太医是否可靠,对尤听容来说,其实是叩问自己……单允辛是否可靠。 尤听容固然犹豫,但她别无选择。 至少,在单允辛极力挽回、肯费心思哄着她的此刻,是可以短暂倚靠的。 尤听容见向荆面露担忧,解释道:“顾太医是肖院使的弟子,也算是皇帝的人,前程大好,不会卷入宫廷争斗自毁前程的。” 向荆笑着点头,“主子心里有数,奴才就放心了。” “既然这花有异,主子还是离远些为好。”兰影也关心道,“此事是奴婢疏忽了,日后主子屋里的东西,奴婢都会亲自把关。” “你办事一向稳妥。” 青町此时也带着顾太医来了,“微臣参见宜美人,请宜美人安。” “顾太医多礼了。”尤听容请了他坐下。 顾太医擦了擦脑门的汗,“宜美人传唤微臣,可是哪里不自在吗?” 今日本不是他当值,只因他一贯勤勉,痴迷医术,在太医院查阅古方、医脉。 青町火急火燎找他,身边跟着的助手太监想也不想就要拒绝。 顾太医脑子里想起上回还遣了他去给宜秋宫请脉的事,脉象平平无奇,但师傅肖院使难得多嘱咐了两句,让他千万对新进宫的宜美人上心些。 顾太医赶紧追回青町,一路上小跑过来,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 尤听容带了埋汰地看了眼青町,“你这丫头,做什么都风风火火的!” “冒犯顾太医了,我这丫头性子急,我的身子无事。”尤听容温声细语道:“只是我心里有个疑问,想请顾太医告诉我答案。” 顾太医连连摆手,“宜美人折煞微臣了,照料宜美人是微臣的分内之事,微臣一定知无不言。” 尤听容从花瓶中抽出一支开的最盛的花,“这味道似乎有些别致,请顾太医辩一辩,可认得吗?” 向荆替尤听容将花枝递给了顾太医,“您请。” 顾太医起初是一脸疑惑,待他接过花枝来,凑近了一嗅,脸色就变了。 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宜美人,她还是微笑着,不动声色。 尤听容不是大夫,花香而已,她本不该如此敏锐,更何况,麝香名贵,若非行家根本不可能察觉自然的花香里有这么一味。 顾太医肃着脸,将鼻端紧凑花心,味道清晰,他的脸色立刻凝重了起来,不过随后又松了下来,将花重新递给向荆收着。 “如何?”虽是问句,但尤听容心里显然已经有把握了。 “回宜美人话,这确实是麝香。”顾太医拱手答话。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都面露诧异之色,青町更是脸色大变,当即便按捺不住,“花房的奴才好大的胆子,竟敢算计到宜秋宫来了!” 尤听容抬手止住她,“才说你毛躁,就又犯了,且听顾太医说完罢。” “虽是麝香,但与雄麝腺囊的香气略有差别,并非特意添加,而是天然的花香,只这么几支对常人并无妨碍。”顾太医声音沉稳,“宜美人可以放心。” “若宜美人心里忌惮,可将临近的窗格微微撑开些。” 尤听容点头答应,“多谢顾太医。” 问题问了,尤听容捻了金瓜子递给向荆,示意向荆亲自送一送顾太医。 “那……若是已经身怀有孕了呢?若不是一瓶,而是更多呢?”尤听容拈着花出神,在顾太医正要出去之时,状似随口追问道:“可有妨碍?” 顾太医思索一瞬,“偶尔闻一闻也是无碍的,反而会精神更加,只是不宜长期接触。” “多谢。” 顾太医隔着镂空的屏风正好能看见尤听容微微垂下的脸,正认真地摆弄手中的花枝,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连眼睛都未往门口多看一眼,便也放下心跟着向荆出去。 尤听容看着花团锦簇的花枝,心中思绪繁杂。 月季花对她的身体没有妨碍,但多年的宫廷生活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在宫里,可没有巧合,有的只有精巧的算计。 第一百五十一章 瞒天过海 玉芙宫 念真在江慎的阴冷的目光下规规矩矩地请安,“江总管。” 江慎皮笑肉不笑,一双眼透着精明,“念真姑娘可是涂美人身边的红人,为了给你一个好前程,涂美人可是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千方百计调了你去古董房里当差,今日怎么又来了玉芙宫?” 江慎是皇后身边的恶犬,一向心狠手辣,念真被说的心慌,只能战战兢兢回话道:“涂美人待我有恩,现在美人怀着身孕幸苦,奴婢不能侍奉左右,只能得空了来看一眼,尽一尽心。” “不打紧,涂美人是朔国的功臣,日后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的……至于念真姑娘,早晚也可回来美人身边伺候,念真姑娘大可放心。”江慎呵呵一笑,这是婉拒了。 念真作为涂美人的心腹,多少知道涂美人有孕的内情,按江慎的手段,早该除去这个隐患。 可涂美人会算计,坚称宫人并不知情,求皇后能放过玉芙宫无辜的宫人,安排一个好去处。 江慎自然不肯,涂美人便退而求其次,只请放过与她情同姐妹的念真,还绝食三天以性命要挟,生生饿晕了过去都不肯罢休。 为了皇后的大计,江慎高抬贵手,将念真送去了古董房,但派了人寸步不离地跟着,等涂美人无用了,玉芙宫的人,一个都不会留。 念真也不是傻子,若说从前对涂美人忠心是为利,现在则是只能寄希望于涂美人能救她一命,反而对她更为忠心。 此次冒险过来,也不是真要见涂美人,只要让涂美人知道她来过,就是传到了事情办成了消息。 念真微微抬高了声音,“江总管,奴婢就是想见一见美人,看看是否一切都好,不会扰了美人清净的!求您开开嗯吧!” 江慎一眼看穿她想惊动殿内涂美人的心思,挑眉道:“在这里大呼小叫,惊着美人的胎,你万死难辞其咎!” 又冲院子里洒扫的奴才道:“还愣着做什么,送念真姑娘出去。” 念真没见着涂美人,哪里肯走,也顾不上害怕,大呼小叫起来,直到殿侧的窗格微微开了半扇,才哭哭啼啼地被拉出去。 江慎心思缜密,目光跟着向窗格扫过去,没见到人,只见窗户半开着。 当即转身进了内殿,看到涂美人正在书桌前画画,只是墨迹凌乱,显然心绪不宁,无心作画。 涂美人见他过来,更是一把扯了纸,狠狠撕扯烂了,脸上满是怒色。 江慎不放心她,笑着试探道:“涂美人若不喜欢内宫局送的宣纸,奴才这就命人换了新的来……” 涂美人冷哼一声,“江总管不兢兢业业地当看门狗,还有空管我的纸好不好用?” 一旁的伺候笔墨的宫女脸色微变,畏惧地退了两步,心里奇怪。 涂美人温温柔柔的,对皇后身边的江慎一向是客客气气的,就是被拘在玉芙宫,也能勉强维持表面功夫,今日怎么这般口不择言? “涂美人怀着身孕,还是静心安胎为好,不想干的人少见为妙,奴才也是为您的腹中的皇子着想。”江慎丝毫不恼,反而笑眯眯的。 “现在看过了,可以滚了!”许是“皇子”二字刺了涂美人的痛处了,涂美人扬声道。 江慎仔仔细细打量着涂美人的神情,未见端倪,这才拱手告退,“奴才告退。”又嘱咐了宫里寸步不离地好好照料着,这才施施然退出去,锁死了门扉。 殿内,涂美人犹嫌不解气一般,将桌上的笔架子拿起摔在门板上,发出一声重响。 江慎听着动静,不屑地嗤笑一声,垂死针扎的蝼蚁罢了。 “告诉秋弥,咱家明日便回皇后娘娘身边伺候。” 身边的小太监喜笑颜开,“您可算能回去了,玉芙宫就是秋后的蚂蚱,看着蹦跶的厉害,实则翻不出天,您有什么放心不下的?皇后因为宜美人的事闷闷不乐好久了,秋弥姑姑等着您去劝呢!” 江慎并未多做解释,只是让他看紧了涂美人,有什么异常一定及时上报。 前些天涂美人绝食、送走念真等等,看似是垂死挣扎胡来,可江慎知道涂美人心思深,绝不会乖乖送死。 倒是今日,念真巴巴地找来,只是被拦着没见着而已,涂美人便大发雷霆,甚至与自己撕破脸来,江慎才能确定,她已经黔驴技穷、无计可施,只能撒泼。 殿内,宫女本以为闹了这么一出,涂美人无心再画画。却见涂美人自顾自铺了纸,挥毫落纸,画了枯枝红梅一角。 而后,甚至说困了,命人点了香,倚在软枕上合了眼,面色从容淡然,丝毫不见方才的怒色,甚至带来淡淡的浅笑。 念真来了,就说明事情办妥了,此时,她只需静待嘉美人落胎的好消息,自己便也能顺理成章摆脱困境。 花房的管事爱古董,是古董房的常客,所以涂美人特意将念真调去古董房,不必做什么,说两句便可。 月季的雄蕊在开到极盛之时会产生麝香,虽比不得雄麝,但量大了效力也不容小觑。 重华宫再小心,也少不得有皇后的人,依皇后的性子,怎么会让频频挑衅者舒舒服服的安胎?少不得要太医院使绊子,嘉美人这一胎必然百般不适。 巧的是,麝香能刺激孕妇的肚子,反而能让孕妇精神更佳,嘉美人会喜欢的。 几十盆月季日夜熏染着,嘉美人月份浅,胎象又虚弱,这孩子……她可没命生下来。 至于将涂美人自己推到如此险地的尤听容……这月季因她而起,嘉美人痛失胎儿,待回过神来,定然要归咎于尤听容。 二虎相争,必定很有趣。 涂美人唇角微勾,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 —— 宜秋宫 尤听容垂目做绣活,听见外面有响动,不一会儿就见青町快步跑进来,“主子,花房的人来了。” 尤听容手上动作不停,微微点了点头,“请人进来。” 花房的奴才照例来送鲜花,听说宜美人要见,眉开眼笑地跟着来了,“奴才拜见宜美人,请宜美人安!” 尤听容进宫时日不久,但人人都知道,她背后有皇上撑腰,出手也大方,乐得为她办事。 “起来吧。”尤听容微微抬眼,看了眼小太监手里捧着的花,不是月季,是粉色梅花。 笑着道:“你们送的花修剪的精细,我很喜欢,你们费心了。” 小太监乐呵呵回话,“为宜美人做事,是奴才的本分事。” 尤听容示意青町赏,向荆亲自接过花瓶,放在累尤听容的矮桌上。 趁着太监接赏银时,尤听容一遍看瓶中的花,一边状似无意问:“今日怎么送的梅花?” 小太监动作微顿,面上有些犹豫,看着手中的赏银,低声道:“宜美人见谅,本来管事的是想紧着给您送月季的,可前日不晓得怎么回事,重华宫乌泱泱来了好多人,说什么嘉美人要月季花闻着安神,不管不顾全给搬走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念之间 尤听容眼神微滞,拿着花枝的手不自觉地微微蜷缩了,待感觉到花汁的湿润后才松了手。 “嘉美人怀着龙胎,免不了脾气大些。”尤听容面上一团和气。 “这新的一时半会又长不出来……奴才也是没法子,生怕委屈了您,今日特意挑了最好的粉梅花,还请宜美人莫怪。”小太监唯恐惹了尤听容不高兴,“这种梅花称为宫粉梅,其花瓣层层叠叠,呈淡红至粉,开花繁密,更难得的是其香浓而清雅。” “更难得的是,掺了凝馨梅的种,待花开到极盛之时,花瓣可呈洁白色,唯独花蕾为粉,格外好看别致。” 尤听容神色平淡,浅笑道:“无事,鲜花而已,我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只要你们心意在,便可。”既表明了宽宏大度,又敲打了奴才不可生了怠慢心思。 小太监长出一口气,“多谢宜美人,奴才对您那是一万个诚心!” 见尤听容宽和,小太监也打开了话匣子,“其实花房一直给嘉美人送的红梅,嘉美人爱浓艳色泽,梅花香气清甜宜人,最适合孕中闻,反而是月季花香浓郁,顾忌着嘉美人不爱闻。” “谁料,好心办了坏事,反而落了埋汰。”小太监转而不忘恭维尤听容,“幸好宜主子您宽宏大度、通情达理,否则,奴才真真是没法交差了。” 尤听容脸上略过一丝冷笑,很快便恢复了温温柔柔的模样,漫不经心道:“既然月季花香味重,嘉美人又怀着胎,她搬了这么多,想必过不久就闻腻了,你们花房也能轻省些。” 小太监反而一脸为难,“不瞒宜主子,咱们管事正为这事着急上火呢,嘉美人觉得屋里放了月季之后,她精神都好多了,要咱们每日都送!” “这会儿,人都忙不过来……” 尤听容得到了答案,对小太监的诉苦安安静静地听完了,又让人送他出去。 但殿内的几人脸色都十分不好,昨日顾太医的话三个亲近宫人都听的分明,今天花房的人把来龙去脉说了,就知道背后定然有人捣鬼。 “真是自作自受!”青町心思浅,小声骂道:“仗着自己的肚子,非要跟主子争,还以为她自己占了便宜。” 尤听容看向兰影,“你怎么看?” 青町忠心,兰影虽比不得她,可却是有条理、心思细的,对主子虽做不到舍死忘生,却可荣辱与共。 重来一世,兰影与尤听容生疏,尤听容表达出对她的看重,希望能让她少些顾忌,知道什么也可尽数说出来。 兰影有些诧异,知道这是主子在试探自己,赶紧道:“回主子话,奴婢以为,此事并非嘉美人自己坐不住,恐怕少不得推波助澜之人……皇嗣是宫中嫔妃的命脉,嘉美人出身将门,多的是盼着她生不出的。” 尤听容点头,“嘉美人虽然性情骄纵,但并非吹毛求疵之人,按她的性子,哪里会管桌上放了什么花。” 青町性子单纯,尤听容也借着兰影和向荆二人调教她,以后遇事要多想两步,不要只看表面。 “背后之人先是提醒花房给我送月季,而后少不得借了我的力来撺掇嘉美人,日后事发,我也脱不了干系,不显山不露水却可一箭双雕。”尤听容眼神冷凝。 急着除去嘉美人腹中胎儿,又想除去尤听容……这样想的人很多,但敢做,还有本事做得滴水不漏的…… 除了玉芙宫的涂美人,尤听容不做他想。 人被拘在玉芙宫,尚且还能搅动风云,不怪前世皇后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尤听容猜到皇后操纵涂美人假孕,可现在涂美人这么急着除去嘉美人的肚子,反倒让尤听容确定了,皇后心中有个疯狂的念头,且已经下定决心了。 皇后想皇子想了四年,只要能得到,哪怕是嘉美人的,倒个手也可做涂氏的儿子。 嘉美人生产之时,便是她涂美人赴黄泉的日子,所以才急不可耐动手。 青町脸色大变,“此事与主子又有什么干系,只怪她自己命不好!” 尤听容嗤笑一声:“虽无半点干系,但疑心便可生暗鬼,嘉美人若不归咎于我,难道还能怪自己不成?不将气撒给旁人,她的心如何能平静?” 青町哑口无言,“那主子可千万不能任由栽赃!” “干系自然是要撇的一干二净的。”向荆另有算计,“现在,更要紧的主子您想不想留这个孩子?” 青町和兰影二人都有些诧异,向荆年纪小,心思却深,且能狠得下心来。 “生下了,嘉美人水涨船高,只怕更要压您一头,但嘉美人与皇后虽然僵持着,却各有龙嗣在膝前,只怕都未必能容您再得龙嗣,且……” 向荆直言道:“有两个尊贵的皇嗣在前,他日主子诞下皇嗣,只怕要受些委屈。” “生不下来,皇后那头得了涂美人的孩子,嘉美人为与抗衡,反而会拉拢于主子,乐于见您得宠。”衡量利弊得失,是向荆处事的规矩,此刻也好不藏私将好坏都一一阐明。 “是生是死,只在您的一念之间。” 说的是还未出世的孩子,但向荆声音沉稳,眼神镇定,丝毫没有半点不忍。 尤听容神色复杂,目光投射到东窗阁前放着的那瓶开的正盛的月季上,心中百转千回。 第一百五十三章 服软 “你思量周详,宜秋宫有你管着,我很放心。”尤听容蓦得笑了,看着向荆的眼中带了欣慰。 转而看向青町和兰影二人,“既然咱们有缘到了一处,日后我待你们便如同自家人一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咱们同心齐力,便也没什么好怕的。” 两人郑重点头,“您放心。” 向荆怕尤听容心软,追问道:“嘉美人的事,主子预备如何?” 尤听容闻言微微垂眼,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摇了摇头,“稚子无辜,这脏血……不该、也不会由我来沾。” 话外意思,既表露了对孩子的怜悯之心,更深层的,是言明了即便尤听容肯放过嘉美人,皇后也不会放过。 于其由她出面做这个恶人,不如让这两人狗咬狗。 向荆笑了,“主子说的是。” 尤听容拿起未完工的绣品,拈针穿线,恢复了一贯的平和。 青町和兰影在一旁帮着理线、递剪子,向荆将矮桌上的宫粉梅放到架子上,而后便出去忙活了。 尤听容看着绸面上一双相伴相随的大雁,有些出神。 这一次,尤听容不争圣宠,而是剑指后位,更在乎的是弋安名正言顺的储君之位。 无论是皇后还是嘉美人的孩子,都是威胁,是变数,她都该毫不留情。 但想着要对一个无知无觉的、稚嫩可怜到毫无自保之力的婴孩出手,许是曾为人母,尤听容的一颗心免不了软了三分。 所幸,皇后和她虽斗的狠,却都是想保孩子的,暂且不用自己来做这个恶人。 只可惜,嘉美人的孩子来路不正,这么一个烫手山芋,皇后费尽心机抢了去,可说是报应不爽。 这样一个孩子,占着长子的位置,对尤听容反而是好事。 尤听容想起前世生产之时,撕裂的痛楚,几乎麻木的下肢,身下的被褥被汗湿了一层有一层,产房内人影攒动,可她只记得帐顶上的桂花刺绣。 单允辛下了死令,若保不住母子平安,殿中所有人,皆不可独活。 足足生了两个时辰,产婆帮着推肚子,才在最紧要的关头生下一个瘦小孱弱的婴孩,几乎快断了气。 产婆和太医们使了浑身解数,奴才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弋安才虚弱地连打了几个空嗝,发出小猫崽般的哭声,满殿欢呼,“恭喜娘娘喜得麟儿!” 尤听容还记得,她满头满脸的汗水混杂着泪水,隔着襁褓将弋安软乎乎的一团抱在怀中的感觉。 她十月怀胎险些丢了性命才生下的孩子,呼吸声微不可闻,通红的皮肤皱巴巴的,一阵风似乎都能要了弋安的命,娇弱到经不起哪怕一丁点的磕碰,可他却偏偏生在危机四伏的皇宫。 偏偏,托生于自己这个无权无势的母亲。 生产之后,尤听容足足在床上躺了七八天,强撑着下来走动。 不为别的,只因卧床这几日,皇后派了秋弥一日三趟的来,每回都要抱一抱,一抱就是好久,久到尤听容一颗心都悬在空中。 而后,皇太后就称病静养,说宫里冷清,庆安宫大宫女彩星又时常把弋安抱了去陪伴太后,流水般的赏赐进了长乐宫,涂家姑侄的心思昭然若揭。 尤听容却只能坐以待毙,每日巴巴地守着长乐宫宫门口,等着庆安宫把人送回来。 她能做的,只能用自己吃不好睡不好的消瘦憔悴让单允辛心软,祈求能让一个彻头彻尾的野心家放下谋算,可怜可怜自己。 这一世,她不会再坐以待毙地将身家性命寄托于单允辛的怜爱,须得早些筹谋。 晚膳后,尤听容正倚在榻上做荷包呢,单允辛的銮驾就悄无声息地到了宜秋宫门前。 不等青町进去通报,单允辛便大步流星进了内殿,身后跟着的常顺赶紧朝她做了噤声的手势,使了个眼色,示意青町赶紧带了人下去。 陛下本来憋着气,非要等着宜美人先服软来哄他的。 谁曾想,下午太医院顾太医来报,说起花房送到宜秋宫的月季含了麝香,陛下当即就坐不住了,紧着批复了军政要紧的折子,晚上便来了,显然是记挂着。 陛下勤政,从来不把折子留着过夜,待看过了宜美人,还得趁着夜色回乾清宫批折子。 月色皎洁,尤听容特意命人开了东墙的窗户,正巧能瞧见圆盘般的悬月。 单允辛悄无声息地进门,绕开了屏风,穿过已经束好的珠帘,正瞧见软榻上的尤听容。 尤听容看月亮觉得白如凝露,殊不知自己在单允辛眼中,小巧的脸蛋皎白的更勾人,堪比明月。 舒展的姿态,慵懒地靠着三个叠起来的织花软枕,柔软的衣裳顺着腰身塌陷流转,比得过远山娇柔妩媚。 此刻敛着精致瑰丽的眉眼,神情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活计,清冷又勾人。 单允辛微微眯着眼,直愣愣地看着,脸上的神情柔和的不像他。 许是听见动静,尤听容随口道:“青町,这荷包上的络子你觉得配什么颜色最好?” 见青町许久不答话,尤听容从善如流地转头瞥看,正对上单允辛淡笑着的眼,不等她起身行礼,单允辛便道:“行礼就罢了。” “只是……既然是送给朕的荷包,这络子配什么色,你不来问朕,问个小丫头顶什么用?”声音冷然,眼里却带了兴味。 尤听容展唇一笑,“陛下日理万机,臣妾怎好因为这样针头线脑的小事叨扰?” “你也知道这是针头线脑的小事?”单允辛伸手。 尤听容只得将收了线口的荷包递予他,“臣妾自然知道。” “既然知道,一个小小的荷包,你还推三阻四的,非得朕三番四次地前来讨要?过了这样许多天了,也不见送了过来。”单允辛冷哼一声,“不晓得的,还以为,朕像你讨了什么龙肝凤胆……” 话未说完,就被尤听容皱眉打断,“皇上怎么这样口无遮拦,您是真龙天子,‘龙肝凤胆’这样的话还挂在嘴边,也不怕沾了晦气。” 皇帝即是龙的化身,“龙肝凤胆”这个形容稀奇的词,对皇帝而言无异于诅咒。 单允辛一本正经的淡然模样一下子就变了,只当尤听容是关心他,缓了语气,“朕以后再也不说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没正形 尤听容也察觉方才的话语说的急了,失了分寸,耷拉下长睫,甩开那点不自在。 单允辛难得能见她关心自己,近前两步,伸手拂过她的脸颊,嫩滑绵软的肌肤在掌中拂过,“你说的话,朕都能听得进去。” “既然陛下来了,那陛下替臣妾参谋参谋,这络子用什么颜色的丝线?”尤听容侧过脸,挣脱了单允辛热乎的大手,转移了话题。 单允辛也不为难她,掀开袍角在她对面坐下,细细端详起手中的荷包来。 尤听容手巧,心思更巧。 选了玄色的锦缎做底,用云峰白绣明月一轮,体态丰满流畅的大雁一双,流线型的身躯舒展自如,长翅为白渐层到黑灰色,尾羽张开。 洁白的羽毛上落了清冷的月色,再点缀以朦胧的山影、湖泊,美轮美奂。 “你喜欢景泰蓝,便配景泰蓝吧。”单允辛记得她爱将金、蓝两色搭在一块。 “景泰蓝亮了些,配黑色有些扎眼了。”尤听容对自己手里的东西比较吹毛求疵,也没顾着单允辛的身份,直言道:“不如配深些的鷃蓝,更沉稳大气些。” “届时,再穿上金珠,便做好了。” 尤听容认认真真地思索着,怕单允辛到时候又挑三拣四地折腾她,特意说了许多,想征求他的意见。 可嘴都说干了,待转头望去,单允辛的俊脸已经是近在咫尺,尤听容这猛地一撇头,险些擦着他的脸颊。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单允辛撑着下巴倾身探过来,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眸中闪着不明的意味,热气几乎拂过她的唇边。 尤听容收了声,“陛下?” “只要是你做的,朕没有不喜欢的……”单允辛爱极了她小嘴巴巴地盘算与自己相关的小事,铁石的心肠也被念软了。 心里还咂么着,自己一个老爷们儿竟还跟她较真,这么几天憋着不见她,也不知折磨的究竟是谁。 罢了,好不容易连哄带骗地拐带到身边来的,她爱耍小性子,自己作为天子、作为丈夫,理应纵一纵。 尤听容被他看的心里突然别扭起来,撇过脸去抱怨,“臣妾问您,您就敷衍搪塞,待做出来了,又不晓得要如何吹毛求疵,横竖都是陛下有理!” 一叠声的抱怨,单允辛听着却只觉得软糯娇嗔,好脾气地哄道:“朕哪里会挑剔你的东西,朕保证,必定日日贴身放着。” 说着话,还拉了尤听容的手握着,媃夷往手心里一攥,心火就起了,“你若不信,可亲自来查……” 温温柔柔地哄着尤听容的责问,若是常顺在场,只怕要惊掉了下巴,陛下这样俨然和惧内的太常卿一般无二。 尤听容自然听得懂他这调情般的话,掉了脸子便要把手扯回来,“臣妾可不似陛下,堂堂天子,竟没半点正行。” 单允辛说对前世不过是梦中浅窥,可那些个不正经的确学得十乘十,比如……侍寝之时,将奴婢都遣出去,非要亲自替她宽衣解带。 这还不算,明明一晌半刻的事,单允辛偏要伸了手进衣襟去摸一带子,最是磨人。 单允辛难得与她想到了一处,想着每每尤听容罗衫半解,敞开了领口半遮半掩之时,都是能羞的满脸通红。 当下也不想管什么荷包了,将它往绣篮里一放,便抱着人往帐中去,尤听容被箍地严实,听着单允辛澎湃有力的心跳被压在了被褥之上。 淋漓畅快之后,尤听容昏昏沉沉地推了推单允辛汗津津的胸膛,见躲不开,便只能瘪瘪嘴软软地靠着,空气中带着让人脸红的燥香。 单允辛的呼吸还有些急促,大手扶在尤听容的后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心将人哄睡下,闻着尤听容身上浮起的甜香,身体不自觉地热了。 知道尤听容已经是累极了,只得按捺下,烧的心焦,索性翻身起来预备回乾清宫批完今天的折子。 尤听容被惊动了,娇憨地嘟囔了两句,迷瞪地半睁着眼看他。 单允辛爱怜地稳了她的眼角,“你睡着……明早凤仪宫的请安你不想去便不去就是。” “明日起,朕让顾太医每日都来为你请平安脉,外头送进来的东西都先过了太医的眼,月季花日后还是不要沾染……” 单允辛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却见尤听容早眯了眼睡过去了,只能轻笑一声,只怪自己色令志昏,连自己来宜秋宫是干什么都忘了,罢了,左右自己多上点心。 单允辛替她压严实了被角,而后放下床帐、帷帘,悄声由常顺服侍穿了衣裳回了乾清宫。 待尤听容醒过神来,身边已经空了,她只觉得腿有些绵软。 但单允辛一身热的和火炉子似的,跟他挨了大半宿,被子又厚,还是发了一层薄汗。 尤听容拂开了沾在后颈上的发丝,撑起身体来,拢着被角拉开了床帐,“青町!” 青町赶紧小碎步进来,“您醒了?” 见尤听容要起身,赶紧取了架子上搭着的软缎长衫替她穿上。 尤听容的身子正敏感的厉害,轻薄的料子碰到胸前时,尤听容微微颤了一下,心里暗骂单允辛下手没个轻重,连啃带咬的。 “水里什么都不要放,我泡一会儿。” 青町答应下来,“奴婢知道,常总管留了药,奴婢一会儿帮您抹一点。” 尤听容的皮肤上红梅点点,就连衣襟外边都烙了几个暧昧的痕迹,一会儿还要去凤仪宫请安,叫人看见了免不了议论。 青町扶着尤听容在浴桶里坐下,细嫩的皮肤被热水熏成了嫣粉色,“陛下何时走的?”她竟丝毫不知。 青町噗嗤笑了,“半夜就走了,临走前还絮絮叨叨跟您嘱咐了许多呢,您竟睡糊涂全给忘了!” 尤听容故意沉了脸,“好你个大胆的丫头,笑话起主子来了!” “主子恕罪!”青町像模像样地笑着请罪,“奴婢可不是笑您,是陛下那正儿八经地说了好多,最后发现您早睡的昏天黑地了,那脸上呀……又是无奈又是尴尬的。” “奴婢都没敢出声。”青町替尤听容将头发簪在脑后,怕打湿了,“陛下说了,今日凤仪宫的请安,您若不想去便不去,乾清宫会派人去传话的。” 尤听容摇了摇头,“今日,有件事要办,不仅要去,还得赶早些。” 第一百五十五章 簪花 凤仪宫 皇后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被秋弥扶着从帐子后走出来,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 昨夜又是宜秋宫侍寝,皇后睡前听了消息,便辗转反侧了半宿,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秋弥作为贴身宫女,看着心疼,想劝皇后免了今日的请安,张了嘴却没说出口。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皇后有多在意晨昏定省,这些能彰显她正宫身份的规矩,已经成了执念。 皇后在梳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的自己憔悴的脸色,愈发心烦,“重华宫的胎如何了?” 秋弥挥手让旁人先退下,这才低声回话道:“回皇后娘娘话,按您的吩咐,小皇子一切都好,只是嘉美人孕中精神一直不好……” 皇后只关心嘉美人的肚子,后面的话皇后已经不想听了,“务必保住了,届时产房里的人手也早些安排着,千万不可出岔子。” 秋弥一颗心还悬着,“这一招是否太险了……又瞒着了太后和丞相大人,万一走漏了风声……” 皇后厉声喝止,“不会!” “除非有人悖逆本宫。”皇后眼神凌厉,就连看秋弥的眼神都带了凶狠。 秋弥愕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分辩。 江慎正好进来,声音坚定,“皇后娘娘放心,奴才等对您忠心耿耿,此事必定能办的漂漂亮亮的,相信不日,凤仪宫便能添一位乖巧懂事的皇子。” 秋弥这才呐呐点头,“是。” 皇后脸色这才好些,嘱咐秋弥,“去打听打听,太医院哪个太医号脉准些,探一探嘉美人腹中胎儿究竟是男是女。” 秋弥点头,“娘娘放心,奴婢晓得。” 门外传来了宫女的通报声,“禀皇后娘娘,曼音阁莫采女求见,皇后娘娘可得空见吗?” 皇后面露不虞之色,莫采女也是个没眼色,大清早的招人嫌。 “奴婢去回了她。”秋弥知道皇后不爱见她,说着便要去赶人。 “算了,请了进来罢。”皇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算能豁得出脸面的,只盼能记得教训。” 秋弥这才叫了宫女进来替皇后梳妆,自己出去迎了莫采女进来,江慎跟着一道出去,冲她笑了笑,“董家如日中天,宜秋宫又轻狂,咱们做奴才的,更要帮娘娘排忧解难,娘娘方才说话着急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秋弥对他的宽慰一笑置之,“我也是陪着主子长大的,只要是能让皇后娘娘舒心释怀,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莫采女进了殿便恭恭敬敬给皇后行了跪拜大礼,“嫔妾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金安。” 皇后没有回头,只在镜中看了她一眼,“怎么来的这样早?” 莫采女期期艾艾地走到皇后身边,帮着替皇后娘娘按手,“嫔妾一见皇后娘娘便觉得亲切,若能服侍皇后娘娘左右,才是嫔妾求不来福气。” 话说的漂漂亮亮的,可皇后却没再同她废话,“本宫身边,伺候的人多了,不缺伺候的奴才。” “你若当真要伺候,就想了法子,去陛下身边伺候。”皇后声音冰冷,“也不必同我抱怨什么内宫局给你脸色瞧,在这宫里,不得宠的主子,比奴才都不如。” “你有这个闲心思,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叫陛下多瞧你两眼,你有本宫帮扶着,却连顺御女也比不过。” 莫采女被皇后一顿毫不客气的数落,说的白了脸,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住了。 她虽然心思浅了些,但并不傻,只能示弱,“嫔妾无能,白费了皇后娘娘一番心思,只求皇后娘娘能宽恕嫔妾,切不可为此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莫采女乖顺地跪在皇后脚边,可怜地擦着眼泪,摆足了怯懦无能的模样。 皇后被哭的心烦,但脸色却缓和了些,“罢了,你且先好好练你的琵琶,宫中两位嫔妃大喜,本宫奏请了陛下大宴六宫,届时,本宫再推你一把。” 莫采女转悲为喜,感激涕零地叩谢皇后,“皇后娘娘对嫔妾的恩德,嫔妾无以为报,愿为皇后娘娘肝脑涂地……” “好了,擦了眼泪出去,老实本分些,莫要再叫本宫失望。”皇后微微偏头,由着小宫女为她戴上耳坠,摆了摆手。 莫采女俯身再叩,“嫔妾告退。” 出了椒房殿,莫采女躲到无人处擦了眼泪,眼泪一收哪里还有半点悲伤,只有得意。 身边的宫女小声道:“内宫局还扣着咱们曼音阁这个月的份例银子不肯给呢,主子您方才怎么不趁热打铁在皇后娘娘面前提一嘴?” “你知道什么?内宫局的狗奴才拜高踩低,帮着尤听容作贱我,皇后只想拿我对付尤听容,哪里管我受了什么委屈?”莫采女眼露愤恨,“只有我得了宠了,才能有出路,否则只能任人践踏!” 宫女听得郁闷,帮着莫采女说话,“皇后娘娘方才还训斥主子您不中用,要不是陛下埋汰涂家,您又是皇后娘娘推上去的,凭您的姿色才情,怎么会被陛下连带着责备?” “皇后娘娘对我照拂颇深,不许议论皇后。”莫采女嘴上训斥,表情却满是赞同。 宫女象征性地告罪,二人便往院子里去候着,不料正撞上凤仪宫宫门口的小太监唱到。 “宜秋宫宜美人到!” 莫采女脚步一顿,瞧着门口进来盛装高髻的尤听容,只能退避两旁,“嫔妾请宜美人安。” 尤听容被兰影扶着,她的腰现在还隐隐有些酸疼,径直从莫采女身边路过,往回廊处走。 她今日罕见的穿了一袭鲜亮的宝石蓝长袍,上头是烫金的孔雀紧羽,袖口和领口上缝了精细的银色水纹,后领口做了水滴形的珍珠围领,坠了一个食指大的紫色宝石。 两鬓抱脸,配上蝉髻,更衬的大气尊贵。配了一头的黄金宝钗,上嵌润泽海珍珠,最打眼的是鬓上一株并蒂胭粉月季,开的娇艳万分,整个头面打扮奢华而不失灵动。 尤听容径直走到了廊下坐着的嘉美人身前,冲嘉美人绽唇一笑,“嘉美人。” 尤听容眼尾拖了精巧的细线,妆容明艳,朱红的软唇娇艳欲滴。 “宜美人今日倒勤勉。”嘉美人的视线落在了尤听容发髻上的那枝月季花。 “听花房的奴才说嘉美人爱月季,不如请嘉美人帮我瞧一瞧……我簪的这一朵开的好吗?” 本以为昨日尤听容侍寝,今日要拿乔告假不来。 不想尤听容今日不进来了,还打扮的这样张扬,再看她髻上开的极盛的月季,嗤笑一声,只以为尤听容是向她示威。 嘉美人嗤笑一声,“宜美人的簪花正是花团锦簇的时候,只可惜……” “花开的太盛了,离衰败也就不远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极盛便是枯败 尤听容在嘉美人身边坐下,身上似有似无的香气浮动着,脸上是轻浅淡然的笑,“嘉美人说的在理。” 嘉美人说的“盛极必衰”既是指尤听容髻上的簪花,亦是对尤听容这个人的暗讽。 因此见她丝毫不恼,不免有些奇怪,不知道尤听容卖的什么关子。 尤听容闲聊一般,继续道:“这是前日花房送到宜秋宫的月季花,在房中放了好些天,今日我心血来潮要簪在髻上,我的宫女也是这么说的。” “说这花已然开到极盛,离了水,只消几个时辰,便要枯败。” 嘉美人听她不急不缓地说着这些琐事,有些昏昏欲睡,自怀孕以来她就一直心浮气躁,这两日稍好些,可就是有点打不起精神了。 “可我却觉得,花中滋味……只有开败了,才可辨的分明。”尤听容说着话,倾身过来,“嘉美人不妨闻一闻,看看喜不喜欢?” 嘉美人只觉一股极其浓郁繁复的花香袭来,初闻是温暖甜美的花果香味,而后鼻腔里的馥香渐渐醉人,似千花万树齐放,其中又夹杂着木质、土质,和有些膻腥的动物香。 几乎是立刻,嘉美人觉得脑子都清醒了不少,这种复杂的气味随着尤听容的靠近几乎抵在咫尺。 她的心跳都有些加速,整个人都精神了一点,也反应过来,尤听容今日这番话,明显别有心思。 “这香有问题。”嘉美人眼神凌厉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尤听容又坐直了身体:“嘉美人误会了,不过是月季花香罢了,只是嘉美人金尊玉贵,自然不等这瓶中鲜花开败便换下了,未闻过……所以才觉得新鲜。” “毕竟……”尤听容压低了声音,“谁能想到,娇艳欲滴的月季竟能生发出清浅的麝香呢……” “什么!?”嘉美人猛然起身,脚步不自觉地离尤听容远了些。 她瞪大了眼睛里第一次带了慌乱,手也牢牢地护在自己的小腹上,看着尤听容的目光愈发警惕。 尤听容面色不改,不急不缓地说起麝香的功用来。 “麝香性温,辛香走窜,具有活血下胎的功效,能够刺激胎儿,太医院会用麝香来治疗难产死胎,具有催生下胎的功效。” 尤听容直勾勾地看着嘉美人,沉声道:“可对于正常的孕妇而言,则是导致热迫血行,诱发小产的毒药。” 见嘉美人脸色愈发难看,就连陪嫁宫女宝悦都探身警惕地挡在嘉美人身前,廊下几人的动静有些大了,院子里的采女们都有些好奇地瞥过来,只是听不见二人究竟说了什么。 “嘉美人房中放了这样多都不怕,我只在头上簪了一朵,嘉美人何以畏我如虎?”尤听容嫣然一笑,人比花娇。 落在嘉美人眼中,却是第一次正眼看这个一贯瞧不上的宜美人,总以为她是撞了运,现在想来,只怕论心眼,她是宫里头拔尖的。 也难怪,皇帝这样莫测的性子,都肯偏待于她。 嘉美人从惊惧之中微微缓过神来,也听出了尤听容是在提醒自己,虽然不知明明二人之前才针锋相对过,今日她怎么这般好心? 但嘉美人还是坐回了尤听容身边,“宝悦,你去阶梯处守着,不许人过来。” “是。”宝悦神情严肃,紧走两步站在木阶前,眼睛依然带着警惕地看向尤听容的方向。 “你为何告诉我这些?”嘉美人直言。 尤听容微微垂下眼睫,笑容里带了复杂的悲悯之色,“或许是我一时心软,又或许是嘉美人腹中的孩子有福气。” 嘉美人嘴唇微抿,硬着声音,但语气软了下来,“无论如何,你肯告诉我,肯对我腹中胎儿施以援手,我都记得你的恩情,他日必将还报。” 前世今生,尤听容从未见过嘉美人这样和缓的时候,“恩情”二字,在要强、张扬、无所不用其极的董氏嘴里,更是闻所未闻。 不过是腹中多了一个连意识都没有的胎儿,还是个来路不明的胎儿,强势如嘉美人,都能低下头来。 尤听容百感交集,她们的仇怨,总归不该牵扯上孩子……至少,作为一个母亲,尤听容不想让自己的手上,沾了孩提的热血。 就当,是为了弋安积德吧。 “我能察觉此事,是机缘巧合,若非嘉美人心血来潮搬空了花房,只怕咱们还被蒙着鼓里。” “可嘉美人房中的月季花,可不是机缘巧合,而是精心谋划。”尤听容勾了个似有似无的笑,声音很轻,“嘉美人一向争胜好强,可却反被旁人利用,嘉美人不妨想想,何人有如此心计?” “又是何人,对你腹中胎儿这样看不过眼?” “我言尽于此,奉劝嘉美人一句……鲜花虽美,其香却是人闻不出来的,还是离远些好。”尤听容站起身来,“下一回,嘉美人可未必再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凤仪宫前殿的殿门已开,院子里的嫔妃们陆陆续续地往殿内而去,尤听容由兰影搀扶着,缓步下了回廊,踏过石板路,也往殿门口去了。 独留了嘉美人尚且魂不守舍地坐在廊下,恰巧看着尤听容从花圃旁穿过。 凤仪宫的院子遍植牡丹二花,百花之王的头衔才配得上正宫皇后的身份。 可初春的院子里,花圃里是一片嫩绿的枝芽,各色牡丹花苞如繁星点缀其中,生机勃勃却并不起眼。 反倒是花圃后金簪华服的尤听容,她鬓上那支怒放的月季,艳冠群芳。 “主子,咱们进去吧?”宝悦过来扶嘉美人。 嘉美人借着她的力气站起身子,轻叹一声,“皇后请了她进宫,可真是看岔了眼。” 第一百五十七章 挑拨离间 凤仪宫内,尤听容任由兰影替她解了披风,而后落座。 一旁坐着的池卿环凑过来,“容姐姐今日打扮的真好看。” 尤听容低笑一声,“数你的小嘴最甜,说罢,有什么事要我来帮忙?” 池卿环扑哧一声笑了,对着手指道:“想请容姐姐教我打络子,不知怎的,总是一扯就散,愁的我头发都掉了一把了!” 尤听容暗瞥她一眼,“你呀,就是闲不住的。花都没绣出来一朵呢,就忙着学络子了,想一出是一出的。” 池卿环撒娇道:“容姐姐!刺绣太难了,我手指头都要戳破了,还是打络子好玩,好不好嘛?” 尤听容只得一叠声答应,“好好好,一会儿,我就教你,保证包教包会。” “容姐姐最好了。” 池卿环脸上美滋滋的,身后站着的连翘看不过眼地撇开眼,暗自扶额。 心里发愁,明明不过只差了一岁,怎么自家主子跟宜美人一比,就跟半大小子似的,傻愣愣的。 而后嘉美人也被扶着缓缓坐下,只是手头不自觉地将手边的茶杯推远了些,显然心有余悸,对凤仪宫很不放心。 见众人都到齐了,皇后这才从帘子后出来。 一身玉红的宫装上,满是盘金牡丹,头上九尾金凤发冠坠着正红的水滴形宝石,满脸雍容。 “嫔妾等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金安。” 皇后微微抬手,“坐下吧。” “谢皇后娘娘。” 待众人落座,皇后的眼睛从礼数敷衍的嘉美人身上略过,瞥到了尤听容身上,最后落在她头上的簪花上。 皇后耳目众多,宜秋宫和重华宫因为几盆花起的争端,皇后也听说了,皇后乐得见尤听容和嘉美人二人争斗,宫里的嫔妃斗的越厉害,她这个皇后才当得越安稳。 因而,在得知二人今日在凤仪宫廊下似乎是争执起来后,皇后特意叫秋弥迟了些。 “宜美人今日头上的簪花极美,心思也巧,日后花房可多送些月季花过去。”皇后笑吟吟地开口,“本宫瞧着你这人比花娇的模样,都觉得清新怡人,难怪陛下喜欢去你宫里。” 话里是夸奖,也是不显山不露水地将尤听容的得宠宣之于口,挑动在座不得宠的嫔妾的心,让尤听容成了众矢之的。 更重要的,则是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了月季花。 “皇后娘娘还不知呢?”皇后话音刚落,殿中便有人笑着接过话头。 “皇后娘娘爱看宜美人簪花,可惜的是,这花房却已经无花可送了!”说话的,正是皇后提拔起来的许御女。 皇后露出了惊讶之色,“哦?” “本宫才听说,花房的奴才费心,才种出来好几种月季呢!怎么就无花可送了?” 许御女答话道:“回皇后娘娘话,这宫里的月季花,都被嘉美人的重华宫包圆了,哪里轮得到旁人?” 许御女的眼神自然而然地落在嘉美人脸上,见她面露不虞之色,继续道:“毕竟,嘉美人怀着龙胎呢,自然要紧着为嘉美人安胎。” 皇后和许御女一唱一和,字字句句都在挑唆尤听容和嘉美人,旁观者都是兴致盎然。 毕竟对于未承宠的嫔妃而言,这两个人,一个身怀龙嗣,一个正得宠,若能斗个两败俱伤,对旁人就是机会、是空子。 池卿环眼见皇后存着小心思,插话道:“皇后娘娘说笑了,眼见开春是百花齐放的时候,也不拘是什么花,想必宜美人都喜欢的。” “嘉美人喜欢月季,自然要紧着重华宫。”池卿环冲尤听容灿然一笑。 皇后并不接茬,见尤听容不说话,转而对嘉美人道:“宫中姐妹都是一家,嘉美人你再喜欢,也得顾忌着陛下爱去宜秋宫里坐,宜美人赏心悦目,总该分她一点才是……” 嘉美人方才听了尤听容一番话,正是疑窦丛生的时候,听着皇后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原本的三分疑心,也成了八分了。 当即打断道:“嫔妾不过图个新鲜,也值得母仪天下的皇后说上这样许多?” “皇后娘娘贤良淑德,既然心疼宜美人,大可送上几十盆去宜秋宫,既能让宜美人高兴,更能哄了陛下欢心。”嘉美人笑容讥讽,“岂不美哉?” “月季有什么稀奇的?”嘉美人冲尤听容点头微笑,“将军府里的花匠从南方运了几株西府海棠进京,宜美人爱花,海棠花开似锦,也能与宜美人相称。” “改日,嫔妾请了陛下,让嫔妾父亲派人将花株移到宜秋宫院子里。”嘉美人微微抬高了声量。 几句话,先是用“母仪天下”刺挑拨离间的皇后,而后又是抬出将军府,又是南边运来的名贵海棠,反而悖着皇后的心思,拉拢起尤听容来。 字字句句,将方才为了几盆月季花假模假样劝她的皇后,衬的小家子气了。 “多谢嘉美人好意。”尤听容自然领情,“嘉美人巧思,瓶中的鲜花再美,也比不过枝头的春色盎然,何必非要困在屋子里?” 皇后的笑容已然绷不住了,胸口因为赌气微微起伏着。 先是被嘉美人夹枪带棒地阴阳怪气,而后又眼见着颇为忌惮的两人竟握手言和了,如何能不气? 嘉美人看着皇后的脸色,反而更确定了月季花的事,定然是皇后在背后搞鬼。 冷哼一声道:“嫔妾已经闻腻了月季,日后花房胆敢再往重华宫送月季花,我便要打断他的腿!” “嘉美人闻腻了,嫔妾倒是觉得稀奇。”赵宝林突然开口,冲嘉美人满脸的笑,“嘉美人是有福之人,皇子更是福泽深厚,若能得了嘉美人宫里的花花草草,也是沾了您的福气和喜气。” 尤听容转头看过去,赵宝林是江南来的,说话软和又柔腻,听她夸两句,却是是极顺耳的。 看来,在梅林一舞之后便被单允辛抛之脑后的赵宝林,默不作声地已经选好了依附的人了。 嘉美人可不像前世的自己,旁人待她好些、说两句软和话,便轻易将人家看做姐妹朋友,嘉美人的眼里只有利益。 “赵宝林喜欢,一会儿我便叫人将花搬去你殿里。”嘉美人笑容灿烂。 心里一片冰冷,争宠不成,便想攀附她来拿好处?若能绝了嗣才好玩呢! “多谢嘉美人赏。”赵宝林喜笑颜开。 尤听容看着两人虚情假意的说笑,安静地垂下眼,前世自己竟心盲眼瞎至此,将赵宝林当做同甘苦共患难的好姐妹。 只怕,不知多少人在背后笑话她。 第一百五十八章 肾虚 出了凤仪宫,尤听容和池卿环并肩走在宫道上,身后的宫人们远远地跟着,给主子们留了说话的地方。 池卿环还惦记着方才嘉美人奇怪的言行,有些纳闷地挠了挠鬓角。 尤听容看着她抓耳挠腮的,笑道:“还没进殿呢,你这头发都要散了,蓬头乱发,叫人瞧见了要笑话了。” “我就是奇怪,嘉美人今日怎的这样大方?” 嘉美人眼高于顶,池卿环可没见过嘉美人还能追着人送东西的。 尤听容一笑置之,“或许是怀着身孕,性子也温和些?” “容姐姐快别说笑了,宫里的女人坏了身孕,恨不得跟刺猬似的防着别人,还温和?”池卿环看人一向很准,连连摆手。 尤听容看着她扁着嘴的生动模样,还是如实道:“其实与你也有些干系……” 尤听容将月季花的来龙去脉说了,听的池卿环一愣一愣的,最后张大了嘴巴,惊得冷汗都出来了。 身旁的连翘也是满脸诧异,看尤听容的眼神却是和善多了。 原先觉得尤听容心思太深,池卿环在尤听容这里只有被玩的团团转的份,今日尤听容毫不藏私,原原本本把这样隐秘的事说给池卿环听,显然是当真将池卿环视作好友。 且尤听容能对一贯合不来的嘉美人出言提醒,显然是对孩子心怀恻隐之心的,可见心地善良。 甚至想着,有这么一个又得宠又会算计的姐妹,池卿环日后也能稳当些。 “好险呀!”池卿环对这一连串的算计瞠目结舌,低声感叹,“这才多久呀,就有人耐不住了。” 尤听容摇头只做不知,“这些事,咱们心里清楚就够了,日后这些花花草草的,别光看着好看,也要当心些。” 池卿环点头答应,而后突然想起来道:“那……那嘉美人将那么些月季花又赏了赵宝林,岂不是……” 尤听容并未多说,点了点头。 池卿环呐呐两声,最后只叹了口气。 尤听容奇怪道:“我还以为你要替她说两句呢?怎的就这么算了?” 池卿环心性纯良,虽然也识大体懂分寸,但总归该可怜赵宝林两句才是。 池卿环微微皱了眉,“这也是她自己求来的。” “她想攀着嘉美人的势,总得付出些什么才是,两个人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是交易罢了,哪里轮得到我可怜她?”池卿环说着往尤听容身边靠了靠,“朋友之间,合该以真心换真心,若只存了利用,便不怪别人反过来算计她。” 池卿环调皮地拿肩膀轻轻撞了撞她的肩头,笑容灿烂,“容姐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尤听容扬了扬眉,点头道:“是!” 池卿环耸肩嘻嘻一笑,又恢复了轻快的脚步。 二人说话间到了宜秋宫门前,进了殿,池卿环便脱了披风,熟门熟路地坐到暖榻上,“我都惦记容姐姐宫里的点心好久了,今日可得带一盘子走。” 尤听容正由兰影帮着解披风扣子,一边问青町,“今日御茶膳房送的什么糕点?” “是马蹄糕,口感甜蜜、入口即化,池才人一定喜欢。”青町笑呵呵地亲自端了一碟过来,“奴婢知道池才人要来,特地包了一份,一会儿您带了回去解馋,配上清爽的梅花茶最好了。” 又禀告尤听容,“太医院顾太医来为主子请平安脉,向荆请了在正殿喝茶,主子现在可要见吗?” 尤听容略一思量,顾忌着池卿环还在,怕她不自在。 池卿环已经开始吃了,表情陶醉,对尤听容道:“容姐姐,让他进来吧,我也总觉得肚子隐隐作痛,不如也帮我瞧一瞧?” “请进来吧。”尤听容点头,本来有些担忧她生病,不过撇头看她吃的不亦乐乎的样子,又暗自摇头,这哪里像是生病的? 顾太医一早得了陛下的嘱咐,将宜美人交由他照料,所以开了早会便赶着过来了。 “微臣请宜美人安,请池才人安。”顾太医态度恭敬。 尤听容伸了手搭在矮桌角上,“我也没有什么大碍,还累的顾太医跑一趟。” 顾太医微微垂头,温声细语道:“陛下吩咐了,命微臣日日为宜美人探脉,宜秋宫进来的东西,都需得一一过目。” “为宜美人效命,是微臣的份内之事。”顾太医阐明缘由,便屏息凝神隔着丝帕探了尤听容的腕脉。 顾太医微微调试了手指的位置,便很快收回手来,可却迟迟未回复,似乎有些不好开口。 青町性子急,“敢为顾太医,主子的脉象如何?” “回宜美人话,脉象并未大碍,只有些沉迟之相,乃是命门火衰。宜美人或许会有畏寒、腰膝酸软,潮热盗汗之症状。究其缘由……”顾太医说着话,微微清了清嗓子,还偷偷看了尤听容一眼。 尤听容当即便有些不好的预感,想让顾太医先别说了。 可青町听了个云里雾里,只以为是不好的脉象,“您就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是什么缘由?” “究其根本,乃是宜美人肾气耗损,有些亏虚……只消将补两日便无碍了。”顾太医说的委婉。 尤听容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有些脸热,这是肾虚之症,心里头埋冤起单允辛。 昨夜没个分寸,毛手毛脚的也就罢了;今日还紧巴巴地遣了太医过来,当着这么多人,诊出自己肾虚。 心里头窝火,脸上的笑容都险些挂不住,改明儿非得让太医也给他诊一回! 池卿环喝了口桂花茶,还像模像样地劝她,“容姐姐也真是的,我只听过男人肾虚,不想女人也会,容姐姐你可得多补补。” 尤听容欲哭无泪,只能哄她,“吃你的马蹄糕。” 身边的宫人们也憋着笑,还是兰影稳当,立刻接话道:“方才池才人不是说肚子不舒服,不如也劳烦顾太医看一看。” 顾太医忙不迭地答应,替池卿环号了脉,又仔细问这几日的吃食起居。 好家伙,连翘报菜名似的,说了好长一串,池卿环爱玩爱吃,带的银子多说打赏了膳房的奴才,因此膳房殷勤的很。 顾太医看了眼嘴巴不停的池卿环,“池才人脉象略急,有燥气,腹中隐隐做痛,应是食饮繁杂所致。” “或许,多走动消化,夜里莫要贪多,便无碍了。” 大白话说出来,就是半点问题没有,纯纯食吃撑了。 尤听容当即端开了那半碟子马蹄糕,“罢了,快些停了嘴吧!” 第一百五十九章 指桑骂槐 顾太医擦着虚汗出了宜秋宫,他见过的疑难杂症不少,可今日诊的这两个脉,可真是叫他坐立难安。 迈过了宜秋宫的八寸余高的门槛,伺候的医童奇怪,“顾太医这么一小会儿怎么脸色不好,莫不是宜美人的身子出了岔子?” 顾太医赶紧让他闭嘴,“在宫里,可不许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叫人听了去,就是不尊不敬。” 医童连连轻轻打了自己的嘴巴,“是我糊涂。” 顾太医左思右想,唯恐冒犯了尤听容,掀了衣摆往紫宸殿去了,“我还是先向陛下请罪去吧。” 就这样,宜秋宫才发生的事,转个身的功夫,就传到了单允辛耳朵里。 听了消息,单允辛狭促一笑,手中的朱笔未停,“她生气了?” 顾太医立在御案之前,干巴巴道:“微臣不敢多看,故而并不知悉。” 顾太医是个做实事的,无根无依走到今日,还能做了太医院院使的徒弟,便是因为他不仅医术高明更是为人正直老实,做官不行,但行医却是好手。 出于惜才之心,这才举荐他到了最稳妥的主子,当今陛下身边伺候。 单允辛并无不满,反而对顾太医的本分很满意,“罢了,朕今日亲自去瞧一瞧她,省的给气出个好歹来。” 顾太医哪见过陛下这样无可奈何的语气,呆头呆脑地还要告罪。 常顺赶紧干咳了两声,提点他赶紧闭嘴。 待顾太医行礼告退,常顺送他出了殿门,顾太医还迷迷瞪瞪地,“我还以为陛下要怪罪呢,师傅总说我不长眼睛,下回我一定看清了再来回话……” 常顺打断他,“可别!” “若是旁人,陛下会骂你不够机灵,宜秋宫可不一样。”说着把顾太医拉到一边来,“陛下最宠宜美人,旁人多看一眼都是要恼的,你只管做事就行,将宜美人的身子照料好了……你的前程在后头呢!” 常顺说的委婉,依着陛下对尤听容的热乎劲,只怕好事将近了。 届时,安胎、甚至照看小皇子,都是旁人求不来的好差事。 顾太医连连谢过,“多谢常大总管提点。” 御书房内,单允辛又恢复成了不苟言笑的帝王,落笔的朱批顷刻间便可翻转局势。 从巳时下了朝,单允辛便埋头理政,午膳都没摆上餐桌,只在书法里匆匆进了,便一直忙活到了月色渐明。 殿内的灯火点起来了,单允辛才揉了揉鼻梁,缓和眼睛的酸涩。 也没用晚膳,起身摆驾去了宜秋宫。 伴随着宜秋宫宫人们惊喜的传话声,“皇上驾到!” 一直到单允辛迈着长腿进了正殿,宫人们跪了一路,却不见主子的影子。 常顺也跟着宜秋宫的宫女们提心吊胆,眼神使劲往青町这边使,不是早就派了人通报了吗? 青町壮着胆子解释道:“请皇上恕罪,常总管午膳前便派人递了消息来,可宜美人今日困得早,想着陛下政务繁忙,便偷着空小憩一会儿……” 话没说完,就叫单允辛叫停了,“你们先退下。” “是。”青町只能悻悻离场。 一路进了内殿寝室,暖意熏人,空气中轻浅的月麟香恰到好处,黄梨花木贵妃榻上,尤听容撑着手懒洋洋地躺着,古人诗词中描绘的美人香闺不外如是。 只可惜,这般美好静谧的景象很快便被一连串的杂音打破了。 单允辛亲自掀了珠帘入内,这一扇珠帘是内宫局特意为尤听容加的,用的缠丝蓝玛瑙,打磨成大小一般的圆形,依稀可见蓝白细纹。 皇帝就没自己动手掀过帘子,把不着窍门,一松手,就听得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单允辛眼见着贵妃榻上侧卧着的尤听容不耐烦地动了动,就是没起身。 单允辛也不揭穿,放轻了脚步挨着坐到了尤听容身侧,伸了手要摸她的脸颊。 却只碰到了手背,尤听容提前伸了手挡住,睁了眼睛瞪着他。 单允辛有些心痒地捻了捻手指,像只闹脾气的小猫似的,“被朕吵醒了?” “怎么会?”尤听容起身要行礼,被单允辛按下。 嘴里却不饶人,“是内宫局的奴才不当心,臣妾搬进来的时候,说这珠帘如何如何好,只说碰撞之时声如玉铃,脆而不杂、空而不乱,可比乐音。” “今日陛下这么一掀,臣妾才晓得,这内宫局尽是夸口之人,没半句实话!”尤听容眼睛往还在颤动的珠帘处一瞥,“陛下您听听,这珠帘一撞,繁杂难听,天底下有这样的乐音吗?” 冷静自持的单允辛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不等他辩解,尤听容就转了水汪汪的眼睛睨过来,亦娇亦嗔,“总不会是陛下的错不是?” “陛下可是真龙天子、九五之尊,怎么会错?”说完了,尤听容翻了个身,拿着后脑勺对着单允辛。 余光里,却悄悄瞧单允辛的神色,她知道,单允辛能中意自己,无论前世今生,就是喜欢她不像寻常嫔妾一般畏惧逢迎。 既然打了主义要借他得势,便得好好琢磨琢磨该如何叫他更上心些。 单允辛再多的理由,再硬的嘴也抵不过眼前人几句软乎乎的抱怨,只得认了。 “是朕疏忽了,派了个直肠子来,说话没个分寸。” 嘴里软了,心里却只恨,今日顾太医来时自己怎么就轻轻放过了,累的自己现在在这里挨数落。 尤听容这才坐起身来,露出了一点笑来。 单允辛拉着她的手,紧紧地扣在手心里,“顾太医虽然是个没眼色,但医术高超,为人还算信得过,有他照看着你的身体,朕也能安心些。” 尤听容点头,“臣妾明白,日后可不敢再在人前请他诊脉了。” 单允辛想着尤听容白日里不晓得多羞恼,有些忍俊不禁。 提起顾太医,单允辛连带着想起了月季花的事,开口问道:“你今日提点了董氏?” 第一百六十章 一心无二 尤听容的呼吸紧了一瞬,很快转为不在意,随口道:“陛下既然知道,还问臣妾做什么?” 单允辛的手伸的长,喜欢把控一切,这宫里只怕没有他不知道的,尤听容最烦他这幅明知故问的态度。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他多疑凉薄。 单允辛微微垂首,凝目望着尤听容的眉眼,勾唇浅笑道:“旁人说的做不得数,朕只听你的。” 挨得近了,单允辛的眉眼更显侵略感。 剑眉硬朗,浓而深黑的长睫压着微挑的凤眼,凌厉又深邃,此时一贯薄情冷性的唇微勾,暖下神情来,多了几分潋滟的温情。 单允辛是在深宫里沉浮过的,善谋人心,只要他想,没有谁能抵挡他的示好。 尤听容点头,“是,臣妾听花房说嘉美人将花尽数搬了去,今日就多说了两句。” “为何?”单允辛追问。 尤听容一时愕然,不知单允辛为何要问这么个无意义的问题,按理说,知情不报才是罪过。 单允辛定定地望着她,“董氏可不是善类,你为何要提醒她?” “宫里哪有陛下不知道的?陛下以为是为何就是为何呗。”尤听容被他奇怪的态度问的烦了,“陛下就当臣妾一时说岔了……反倒是陛下,您自己个的孩子,尚不足月,竟就这么看着他被人算计,又是为何?” 单允辛一声轻笑,环着尤听容的手收紧了,将人揽在肩头,下巴紧紧地挨着她柔软的发顶。 他的容儿纵然受了这么多苦,再记恨嘉美人,但对上嘉美人腹中的婴孩,还是心软至此。 低沉地一声喟叹,“自然是因为……朕只心疼自己的孩子,只心疼咱们的孩子。” 尤听容与他紧靠在一起,能听得清他有力的心跳。 听着单允辛剖白的话,眼中闪过一丝暗芒。 在这样危机四伏的深宫里,见惯了算计的单允辛反而会待她越发怜爱,他肯将这些隐晦之事告诉她,便是默许她进入自己的世界——权利的世界。 不过,对于嘉美人腹中的来历不明的孩子,尤听容只装作听不懂,嘟囔道:“合着,嘉美人的孩子便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和陛下丝毫没有干系不成?陛下好凉薄的心,竟是翻脸无情……” 说着话,便要从单允辛怀中挣脱出来。 单允辛自然不肯放,只觉着怀中人无处不绵软乖顺。 这一番阴阳怪气的话换了别人来说,只怕皇帝当即就要赶了人出去,因为说话的是尤听容,她的含酸捏醋只让单允辛心里甜滋滋的,反而像搂着什么大宝贝似的搂的密密实实的。 “朕冤枉。” 尤听容横了他一眼,“陛下有什么可冤的?”当朝天子,竟喊起冤来了。 “那日朕只做了容儿房中偷香窃玉的‘歹人’,可不曾与嘉美人有过半分牵扯。”单允辛话语里的笑藏都藏不住。 尤听容想着他那日半哄半骗的举止,禁不住红了脸。 可不是嘛,乘夜而来,攻其不备才成了事。 不过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单允辛亲口说那日并未幸过嘉美人,那嘉美人的那个孩子,便十之八九是在钦安殿里通奸所得。 “陛下是天子,富有四海,却叫一个秃头和尚混淆了皇室血脉,竟还笑的出?”尤听容试探性地问道,虽然心里有了怀疑对象,但还是想在单允辛这里确定了。 “可不是普通的和尚。”单允辛说起正事,神情微微肃正,但并未回避尤听容。 “那个若生,不察不知道,朕眼皮子底下,竟然混进了这么一个角色。”单允辛意有所指,“他们的孩子,朕大有用处,可不止是能搅乱后宫的一池水,对前朝、对朔国,都有用处。” 尤听容听的认真,微微仰了头看他,明澈的眸子看的出神。 单允辛垂首与她四目相对,看着她红润饱满的嘴唇微微张开,娇憨可爱的紧。 忍不住低头,拿鼻尖抵着她的鼻尖,轻轻磨蹭了两下,声音醇厚低沉,“自朕梦见你以来,朕便再未幸过旁人,你想要的一心无二,朕亦能给你。” “朕有你一人……便足矣。” 尤听容被他那双眼看着心尖微颤,便感受着腰间的那支手摩挲了几下之后,顺着曼妙的曲线往上探去。 腰间的系着的带子被他手指一捻便松了,原本严严实实的领口就松了一半,尤听容心中警铃大作,伸手掖住了领口。 “陛下!”尤听容一声轻呼。 单允辛装聋作哑地倾身过来,“嗯?” 尤听容回转过身来,一手拉拢了衣领,一手推拒着单允辛的胸膛,“陛下,太医可说了,臣妾肾气亏损,要好好将养着……不比陛下‘龙精虎猛’,没个计量的。” 说着不等单允辛反应,便扬声喊,“来人!” 外头常顺打盹的精神一振,只听宜美人的声音怎么没见陛下喊人?陛下再持重,也毕竟是少年人,正是亲近佳人的时候,怎么叫起人来了? 不待他计量好该不该进,青町就没眼色地闯了进去,正瞧见两人拉拉扯扯。 在外人面前,单允辛还是端着架子的,只能看着尤听容招呼了青町给她理好了衣襟。 “常顺。”单允辛又恢复了那副清心寡欲的模样,懒而不散地倚着。 看着矮桌上放着一个檀木雕花支架,仿了梅枝嶙峋劲朗,横枝上勾了一个同心银链条。底端坠着的是一个拳头大的缠丝空心银球,镂空成了百花线纹,精巧非常。 此时银球里钻出袅袅云烟,似活水倾泻而下,盘踞在红漆金绘的桌面上,造了小小仙境一角。 而这云雾缭绕的仙境不远处,就是正整理发鬓的尤听容。 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人比冰冷的诗词更动人心扉。 “让御膳房传膳过来。”忙了一天的单允辛坐到了尤听容房里,这一身的筋骨才松了下来,懒洋洋开口。 尤听容这才知道,都戌时了,单允辛还饿着肚子,“来了这么久,也不见传膳,这会儿才想起来不成?” 单允辛展眉一笑,“原本想着秀色可餐,这御膳房不吃也罢,谁料容儿这么心狠,朕只能草草填了肚子。” 尤听容不理她,自顾自拿了香囊出来,要赶了单允辛去前厅用膳,却被他扯着一道。 待洗漱后,上了榻,单允辛又得了尤听容一个后脑勺,想将人搂着贴着,尤听容却防备着不肯,又不敢使劲。 只得摸着她的后背心道:“你身子虚,朕就是想搂着,你睡你的,只别拿后背对着朕就成。” 这才将这香软的人儿紧着抱在身侧,奈何这是他心尖上的软珠子,满心的肆意都只得暂且憋闷着。 尤听容枕在他的胸前,对他一身绷紧的肌肉只当看不见,不管单允辛是如何心火煎熬,懒洋洋地窝了舒服的姿势睡了过去。 若总是由着他,能有什么趣? 非得叫他抓心挠肝想着念着,才叫他记得好。 第一百六十一章 奉若珍宝 卯时未到,皇宫里四四方方的天空还是靛青色,几颗残星缀在其中,月亮也被浮云笼去了光华,灰蒙蒙的一片。 宜秋宫里却早早忙活起来了,端着衣裳、朝冠、金带挂饰的在前,而后是端着金盆、漱具等在后,有条不紊地在寝殿外候着。 待得了常顺招呼,才悄无声息地往里走。 一个小太监走的急了些,手中的托盘微微磕到了门框,发出一声轻响。 常顺立刻冷了脸,“主子正睡着呢,不要命了?” 声音压的极低,神情却很是严峻,只怕一会儿是要罚的。 在宜秋宫伺候皇帝可比在乾清宫还要悬着心,陛下嘱咐了不许惊动宜美人,因而奴才们都得格外凝神,一点声响都不能有。 常顺命他们在屏风后候着,自己隔着床帐唤陛下,“万岁爷圣安,时辰到了,您可要起吗?” 常顺说完便凝神静听,单允辛自当皇子的时候起,便一直是不到卯时便起,从来不要常顺多喊。 很快,帐中传来单允辛一声低沉的应答,常顺便识趣地退到了第二道帐帘后,免得冲撞了。 单允辛不假人手,漱口、洁面,常顺妥帖地为单允辛穿戴衣装,张福忙前忙后地替师傅打下手,“启禀陛下,御膳房派了人来问,陛下是在宜秋宫用早膳还是回了乾清宫再用?” “朕下了早朝再进膳。”单允辛不想惊动尤听容,“宜美人爱吃水晶虾饺,等美人醒了,再让膳房传菜。” “奴才遵旨。”常顺满口答应。 …… 两层帐帘之后,尤听容陷在软枕的脸上不禁浮起一点笑意,前世习惯一时半会改不过来,单允辛一起身她便醒了。 外头的说话声虽小,但殿内太安静了,还是让她能听个七七八八。 思忖片刻,尤听容微微掀开了攒金桂花的软烟罗床帐,青町立刻倾身过来,“主子?” 尤听容低声道:“将我昨日做的那个荷包取了来。” 青町赶紧去翻箱子,单允辛自然听见动静了,知道尤听容醒了,便抬脚过来。 穿过了二道绣幔,芡食白的软烟罗帐如烟笼雾罩,尤听容娇柔的身子已经半撑着坐起来,看不真切。 单允辛站在帐前,以为尤听容还未消气,又记着前两次的教训,一次是不告而别、一次是巴巴地坐到榻前等着告别,都没讨着好。 正因为如此,单允辛这样肆意独断惯了的,此时却踌躇着要不要在尤听容面前露脸。 这一会儿的功夫,一只白玉般的手却从帐中伸了出来,一把拽住了单允辛腰间朝带上那块九龙雕花胭脂白玉佩,小猫般的力气,却牵着单允辛抵到了床沿木。 羊脂白玉唯帝王可佩带,说是九龙,实则只雕了八条,第九条龙指的是佩玉的天子本人,底下坠着的是赤金嵌连的流苏。 这玉佩是天子身份的象征,即便是贴身伺候的,除了常顺,旁人是不敢碰的。 现在却像套着出笼猛兽的缰绳,被一只柔若无骨的手随意扯在手里。 而后,一个软缎荷包便被那只手塞进了单允辛的朝带里,指尖带着娇柔的粉,连带着用半寸的指甲,轻轻巧巧地抵进了朝带和腰腹之间的间隙。 这么一划拉,如隔靴搔痒一般,叫单允辛心痒难耐。 末了,里头的尤听容便又躺了回去,漫不经心地留了句,“陛下讨的荷包,这回可是如了陛下的愿了,可别再来寻臣妾讨债。” “好。”单允辛惜字如金,“朕必定奉若珍宝。” 尤听容依稀看着单允辛爱惜地拿着反反复复看了好一会儿,外头常顺催了,才放进了衣襟里,伸手进去抚平了,“朕走了。” “嗯。” 得了尤听容一声回应,这才大步离开出了宜秋宫。 —— 凤仪宫门口 众人向皇后娘娘请了安便都散了,嘉美人一马当先出了凤仪宫的宫门,后头紧跟着满面笑容的赵宝林。 “嘉美人宫里的东西果真是不一般,昨日您赏给嫔妾的月季花,嫔妾才摆了在寝殿里,便一夜安眠,可见是沾了您的福气,嫔妾谢过嘉美人照拂。”赵宝林笑的诚心,说话也是欢欣雀跃。 嘉美人闻言步履不停,笑的意味深长,“是吗?” “既然赵宝林喜欢,我会嘱咐花房,往后日日给赵宝林送去。” 赵宝林喜出望外,嘉美人的性子傲慢,何曾这样给人面子,“多谢嘉美人抬举,嫔妾无以为报。” “嘉美人德行高洁、德容兼备,实在是宫中嫔妃的表率。”赵宝林眼睛闪过一丝算计。 “宜秋宫不过侍了寝,便躲着懒不来了。反倒是……嘉美人怀着身孕,尚且能日日不落晨昏定省,可见嘉言懿行是何等出众。”赵宝林借着贬损尤听容,来讨好嘉美人。 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毕竟这两个都是野心勃勃,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 可不料嘉美人反倒冷了脸色,“赵宝林的规矩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赵宝林愕然,“嫔妾失礼。” “赵宝林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市井街头吗?妄议高位嫔妃,藐视尊卑规矩,想来是从前学的规矩全忘了。”嘉美人毫不留情,“便罚了在重华宫门口再跪上两个时辰,好好学学宫规!” 说罢,就留了赵宝林呆立在原地,怎么都想不通哪里又触了嘉美人的霉头了。 嘉美人上了轿撵,一旁跟随的宝悦也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劝道:“主子,虽然宜美人卖了咱们一个人情,但赵宝林上赶着来归附于您,也可给些面子,到底是个宝林,何必闹得这样难看?” 嘉美人不发一言,只当听不见。 另一边垂头耷肩的绿凝却看的通透,嘉美人哪里是为赵宝林冒犯了宜美人生气,她气的是赵宝林冒犯自己。 嘉美人怀着肚子,按她的出身、性格,难道还是真的是心甘情愿日日来请安吗?还不是因为腹中胎儿来路不正,为了稳妥、更为了做给皇帝看,只能低调行事。 赵宝林马屁拍到马腿上,能不挨罚吗? 第一百六十二章 稀客 重华宫 偏殿里,赵宝林重重地坐在软椅上,陪嫁宫女水心蹲着替她揉着膝盖。 在硬邦邦的地砖上跪了这样久,稍一动作,赵宝林便痛呼出声,水心心疼安慰道:“待淤血揉开了,才好得快些。” 赵宝林嘴上抱怨,“这嘉美人真是奇怪,前一刻还和气融融的,翻脸便要罚人,真是难伺候!” “嘉美人是董将军的爱女,是被父兄宠大的,不像京中的千金小姐般爱惜脸面,本事大,脾气自然也大些。”水心回话道。 赵宝林痛的眉头紧锁,追问道:“水心,你教我归附嘉美人,可这嘉美人性情实在古怪,便是皇后也没有这样折腾人的,是否宜美人那头更稳妥些?” 皇帝接连两日宿在宜秋宫,昨日尤听容妖妖娆娆的来了,不知怎的和嘉美人站到了一处,今日便可躲懒不来,乾清宫帮着告假。 从前陛下一个月都不来一次后宫,满心只有朝政,宜美人能得如此隆宠,可见皇帝有多喜欢她。 若能与宜美人交好,只消她为自己说上两句话,就可入了皇帝的眼了,还省的在嘉美人这受这样许多的气,受这许多的皮肉之苦。 水心仰头看满脸苦恼的赵宝林,眼神带了慈爱,就像看胡闹的小孩一般。 水心穿着最普通的青色宫装,不像其他爱俏丽的宫女,同样的衣服,她穿的宽宽大大的,丝毫不露身形。 脸上更是不施粉黛,头发简简单单盘在脑后,只插了两根雕花木簪,还留了个厚重的额发,脸都挡了大半,身上未戴其他配饰,瞧着很不起眼。 水心一边拿了热帕子为她敷着膝盖,一边温声细语地掰开来揉碎了跟她说道:“主子不要只顾一时的痛快。” “皇后自持身份,底下人虽不会受皮肉之苦,可涂家日薄西山,皇后自己都不得陛下待见,连着扶上来的许氏和莫氏都连带着没落着好处,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至于宜美人,虽然脾气、出身样样都是好选择,可她太得宠了,又和池才人走的近,又怎么会帮着您得宠呢?上回主子主动示好,这两人都是爱理不理的,只怕是行不通。” “反而是嘉美人,虽然脾气差了些,但她到底怀着身子,又有董将军撑腰,再差也差不到哪去,她不能侍寝,您又与她同住重华宫,在陛下跟前露脸的机会也多。” 赵宝林只能蔫蔫地点头,想起什么一般追问道:“乾清宫那边怎么样了?” 水心也叹气,“只怕还要再下本钱,乾清宫前伺候的奴才一向规矩重,不下重金,只怕不肯帮忙。” 赵宝林发愁,“我的银子都全数搭了进去,再这样下去,便要变卖首饰了……这么多钱银给了,连个响都没有……” “主子切不可表露不满,奴才也是人,银子给了不够,还得给够人情。”水心声音坚定,“主子放心,奴婢一定想办法办妥了,若能得个御前的眼线,日后也好筹谋。” 水心见赵宝林还是忧心忡忡的模样,慈爱地摸了摸赵宝林的头发,轻声哄道:“主子且忍一忍,再难缠的人,总归没有赵夫人难缠,咱们不也过来了么?” 赵夫人是赵宝林的母亲,按理说,水心一个奴婢这样说赵夫人,作为女儿,赵宝林该生气才是。 可赵宝林反而依赖地靠着水心的肩头,点了点头,“我听水心的。” —— 宜秋宫 单允辛前脚出了宜秋宫,后脚膳房的人就小跑着寻摸来了,一脸笑地求见青町。 青町只得暂且将手头的事叫给兰影她们,跟着被拉到了一旁,“怎么火急火燎的?” 膳房的奴才也是一脑门的汗,“青町姑娘您行行好,陛下说宜美人爱吃水晶虾饺,这……这咱们也没个准备,又不晓得宜美人的喜好,这该放什么、不该放什么,如何把握得住?” “另则……这海虾从环海一线捕了后,运进京来了就养在盐池里,保证主子们吃的都是新鲜的,做起来也是繁琐,这一时半会怎么出的来?还请青町姑娘帮着求求情。” 膳房的小太监还客客气气地给青町塞银子,一脸的为难。 谁能想到内陆小县城里长大的宜美人还能爱吃海虾?着实是没个准备。 青町也一头雾水,尤家从来没有吃过海虾,至多是些河鲜,她都不知道主子还喜欢吃水晶虾饺,陛下怎么知道? 不过在外人面前,青町还是端着架子,“待我问过了主子,再来回你话。” 尤听容听青町转述说了,不甚在意道:“既然早上来不及,便晚膳时候再进上来,你可将我的喜好忌口知会他们一声,他打点你的银子,你也只管收着。” “也别叫人以为咱们宜秋宫好说话。”尤听容借着机会教她。 宫里人最会看碟下菜,恩威并施才让人记得好处。 青町依言回话,膳房千恩万谢地告辞,青町则惦着一小包银子回来拿给尤听容看,“他给你的,你收着就是,日后也有你打点别人的时候。” 待尤听容梳妆了出来,早膳已经摆好了,远超了美人份例,热锅主食三道、小菜六碟,表明了膳房的心意。 才用过了早膳,宜秋宫便来了一位稀客,兰影亲自通报的,“偏殿的顺御女求见,主子可要见吗?” 尤听容微愣,还是点了头,“倒是难得,请进来吧。” 兰影这才去迎,尤听容身后的青町不高兴地轻哼一声,很不待见尤听娇。 尤听娇低眉顺眼地跟着兰影进殿,手脚有些局促地向尤听容请安,“嫔妾参见宜美人,请宜美人安。” 尤听容看着她那副怯生生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记忆里招摇的尤听娇,才入宫不到一年,就已经蹉跎成这幅不敢抬眼看自己的模样,可见权势压人。 “起来吧。”尤听容随口道:“你今日怎么来了?” 尤听娇规规矩矩地起身,尤听容没喊坐,她就局促地站在尤听容身前。 现在的尤听容和闺中那个好脾气的长姐判若两人,又有三姨娘的嘱咐在前,她不敢造次,声音有些紧,垂头道:“回宜美人话,是三姨娘帮尤夫人递了书信给宜美人,嫔妾帮着送来给宜美人一观。” 尤听容喝茶的动作微顿,朝兰影点了头,兰影这才接过尤听娇手中的信封,转递到尤听容眼前。 尤听容放下茶盏,揭开封口,展信。 确实是尤夫人的字迹,端正秀气,有几个写惯了的错字。 信中絮絮叨叨问了尤听容许多,关怀和思念流淌其中,说了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廷青的学业云云,尤听容一字一句看的仔细。 到末了,才提起了三姨娘,只说三姨娘老实许多,帮着张罗铺子里的生意,对正房里的大小事也是客气的不得了,跟换了个人似的。 应该是怕尤听容担心她再受气,尤夫人特意提了方姑姑,说方姑姑也觉得三姨娘愿意为尤夫人忙前忙后,尤夫人只管安心受着,也顾全了尤贵泰的脸面。 尤听娇悄悄瞧尤听容,唯恐尤听容哪里不高兴,三姨娘只跟她说,让尤听娇只管跟着尤听容走,劝她伏低做小,到底是有血缘的姐妹,总比外人靠得住。 尤听容合上信,正对上尤听娇贼溜着的眼,被吓得缩回了眼。 她这个二妹妹,虽然心术不正,但委实是不聪明,但得亏她有个会谋算的亲娘。 不过三姨娘的这份人情,尤听容还是领情的,“辛苦顺御女走一趟。” 第一百六十三章 姨娘悔矣 尤听容将薄薄的一页信纸塞回信封之中,又转递给青町,“妥帖收着。” 青町这才收回看向尤听娇的警醒眼神,接过信封往内殿去。 尤听娇大松一口气,心里憋屈的很,从前哪里轮得到一个丫鬟给她脸色看,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不过她不敢表现出来,若说两月前她还心存侥幸,现在是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自己根本不是尤听容的对手。甚至……离了她,在宫里难以立足。 只能压着脾气,耷拉着脑袋,从袖中又取出一个略厚些的信封,“宜美人,姨娘说这是家中铺子店契,和这几个月的进账,请您一观。” 尤听容微微挑眉,抬眼看向尤听娇,有些意外,“这铺子……一向是三姨娘经手,有一半还是三姨娘的陪嫁,我怎好做主?” 尤听娇咬咬牙,提裙跪下,“大姐姐,从前是嫔妾不好,嫔妾……嫔妾被猪油蒙了心,这才做出了连带您的错事。” “嫔妾没脸求您原谅,只求您能给嫔妾一个机会,顾念多年的姐妹情分……”话说道这里,尤听娇又赶紧收了嘴,三姨娘在信里说了,不要拿姐妹情分说事。 尤听娇只得临到嘴边拐了话头,“宜美人,咱们好歹都姓尤,嫔妾虽然愚笨,但绝不可能再做害您还害自家的事,嫔妾愿为大姐姐效犬马之劳。” 尤听容凉凉地吐了两个字,“当真?” 尤听娇刚要点头,尤听容便笑谑般紧跟着说了句,“你若敢骗我,我可会让你再也张不了口,说不出谎话的。” 尤听娇瞳孔都在颤,又惊又惧地看着笑盈盈的尤听容,不敢相信尤听容竟然会说这样的话,“大姐姐?” “你知道的,陛下喜欢我,愿意为我做事、向我表忠心的人很多,我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特别是对无用之人。” “二妹妹,一向是你靠着我,没有我,你的富贵体面便会轰然倒塌。可没了你……我依然是备受荣宠的宜美人,杀你,我可不会心疼。”尤听容声音温柔,语调也不高,平平常常地说出口来。 “所以,这个头……二妹妹可不能乱点。”尤听容说话时嫣然含笑,“一个不小心,可是会送命的。” 尤听娇情不自禁地吞了吞口水,牙关都在颤,尤听容的眼神告诉她,方才所言,句句是真。 尤听容对她的恐慌置若罔顾,冷漠地挥了挥手,“这银子,顺御女自己收着吧,只记得,莫扰了我的清净就是。” 青町就盼着尤听容说这句话呢,动作利索上前,“顺御女,奴婢送您……” 这一下,反倒给尤听娇醒过神来,她重重呼了两口气,沉了心,叩头道:“大姐姐,嫔妾所言当真。” “往后,大姐姐让我往西,嫔妾绝不敢往东。”尤听娇实在是被宫里的日子吓怕了,被尤听容的城府骇着了。 三姨娘说的对,宫里人个个都是口蜜腹剑,涂美人这样的出身在亲表妹皇后面前都如草芥一般,尤听娇也不可能指望还能依靠别人。 反倒是尤听容,到底是一家人,只要自己老老实实的,尤听容总不会害自己。 尤听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卑微的姿态,面无表情道:“自己说的话,可要记牢了,否则……” “夜深人静之时,仔细做了孤魂野鬼,无处归魂,可不要怪大姐姐心狠。” 尤听娇头都不敢抬,只觉得凉风直往头皮缝里钻,只能重重点头。 尤听容给青町使了个眼色,青町用力地将尤听娇手中捧着的信封拽了出来,“主子。” 尤听容拆开了,才发现,家里的五间铺子,一个不少,连带着账目一笔笔写的清清楚楚,全在里头。 银票更是毫厘不差,算的清清楚楚,尽数送到自己手里。 最后才夹着一张轻笺,是三姨娘的字迹。 只一句话:姨娘悔矣,惟愿儿女平安。 尤听容哂笑一声,这是尤听容曾经问过三姨娘的问题。 那时三姨娘求着尤听容能带尤听娇去池家赴宴,将尤听娇引荐给池卿环,尤听容问她,二妹妹是否确定要争宠,绝不会后悔? 当时三姨娘毫不犹豫点头,如今却白纸黑字写了截然不同的答案。 尤听容看完了,便抬手扔进炉中烧了,看着无烟炉因为信纸才漏出的一点青烟,尤听容的心思也转起来了。 三姨娘从前好话说了一箩筐,最多也是忍痛送了一间铺子,求尤听容带尤听娇见池卿环。 三姨娘无子,独女又进了宫,现在尤贵泰喜欢她,可尤贵泰好色逐利、眼界又不高,三姨娘若无这些实打实的钱银傍身,待年岁长了,只怕日子不好过。 正因如此,尤听容知道,三姨娘有多看重这些铺子,今日全送了来,是拿出了十足的诚意。 一屋子人都等着尤听容说话,尤听娇还跪伏在地上,没有尤听容准许,她不敢抬头,一颗心悬的有些隐隐作痛。 青町更是眼巴巴瞅着主子,她对尤听娇是百般看不上,就怕主子心软。 “顺御女起来吧。”尤听容将一叠纸随手放在桌上,直视尤听娇,“我会派人告诉乾清宫,复你宝林之位。” 尤听娇喜出望外,磕头再谢,“多谢宜美人开恩!” 青町满脸不乐意,开口欲劝,尤听容却抬手制止了。 尤听娇眼巴巴地瞧着尤听容,本以为她还会警告几句,不料尤听容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懒洋洋地往软枕上微微斜了斜,“送客。” “嫔妾告退。”尤听娇有些愣神,青町迫不及待地要撵她出去,尤听娇临转过屏风时,悄悄回头看。 只见尤听容一双美目目光如镜,似笑非笑地冲她勾了唇,吓得尤听娇猛地缩回目光,匆匆告辞。 青町很快就回来了,“主子!您忘了从前在府里,三姨娘母女是怎么挤兑咱们的么?更何况既然她对您根本无用,您为何……” 尤听容许久没想过这个问题了,今日青町满脸不平地问了,尤听容才察觉,明明才离了尤府不久,可自己脑海里那些闺中的岁月却那么轻浅。 少女时候,父亲的不公、姐妹间的比较、三姨娘的得意装了满心满眼,重来一次才发现,这些事,跟危机四伏的深宫、跟帝王的诡谲难辨相比,根本不足挂齿。 尤听容看着咋咋呼呼的青町嘴边浮起一抹笑意,青町更是不明所以。 反倒是向荆安抚青町道:“顺御女心思虽歪,可实在愚蠢胆小,只要主子恩宠在身,她绝不敢忤逆,青町姑娘可以放心。” “宫里没有绝对的仇敌,只有绝对的利益,主子既然点了头,必定是顺御女并非一无是处。”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主仆往事 尤听容偏头看向向荆,这两个月他那尖瘦的脸上总算添了点肉,皮肤依然是冷瓷般的白。 向荆在宫里待的久了,早习惯了半垂着眼,很少直视着看人,琥珀灰的眸子本就轻浅,浓黑的睫毛掩着更如隔了雾一般,孤清又冷艳。 向荆戒备心重,话不多,可对周围的一切没有不过眼的,十七岁的年纪却已经能把宜秋宫打理的井井有条,底下的奴才没有敢小瞧他的。 饶是青町,明明长了向荆几岁,都有些怵他。 因而此时向荆开口劝她,她不自觉便耐下性子来听。 尤听容看着青町老老实实听轮廓尚且青涩的向荆说话,心里就不禁想起来前世一桩旧事来。 那是弋安还未断奶,尤听容的母乳有些不足,另养了一个奶娘在长乐宫里。 因为尤听容自己上心,对孩子的事向来亲力亲为,很少假以人手,这奶娘便也得了闲,时不时能得空出去溜达。 一来二去便被皇后盯上了,本也没什么,是皇后宫里的宫女借着机会跟奶娘套近乎,奶娘只是拿了点好处。 可让奶娘做出什么背主、伤害皇子的事,她就是有十个胆子都不敢的。 向荆心思缜密,早察觉了由头,尤听容本觉得敲打一二便可,可向荆却是阴着脸主动承了这差事。 次日奶娘便告了假,修养了半个月才在尤听容跟前露脸,尤听容无意中瞧见了她脖子上有一圈带着血痂的细痕,还多了个红绳穿着的汉白玉石头。 尤听容注意到,那块汉白玉未经雕琢,似乎就是从哪随处取得,红绳的粗细看着也与奶奶脖子上的血痕一般无二。 尤听容心里奇怪,有意问起,奶娘却是吓得直哆嗦,无论如何都不敢说。 最后还是向荆得了消息,主动告知尤听容,“奴才出手警告了奶娘,不慎留了痕迹,叫主子心里不自在,是奴才的疏忽,您不必放在心上。” “你怎么警告的?”尤听容索性刨根问底。 向荆微微迟疑,还是一五一十说了,“既然她爱财,奴才便赏了她一块汉白玉,只不过……” “只不过奴才可提前说了,汉白玉是御前石阶的用材,有步步高升之意,只可惜算不得名贵之物,若想值钱,还得寻个法子养一养。” 尤听容听着来了兴致,“怎么养?” 向荆微微一笑,柔声道:“论名贵,血玉为最上。” 尤听容记得,当时一旁听着的青町就变了脸色,“别说了,可别吓着主子……” 向荆却一眼不错地望着尤听容的眼睛,“临死之人作衔玉的容器,当最后一口气咽下时塞入咽喉,喉咙里血管密布,是养玉的好地方。” “只消费些时候,血丝直达玉心,便成宝玉。” 青町一心护着尤听容,生怕她听着什么龌龊东西,见他非要在尤听容面前掰开了说,甩了脸色转身出去了。 向荆不为所动,清冷中带着媚色的浅眸只顾看着尤听容,再也没有转开过。 “奴才亲手编了串玉的红绳,挂在江奶娘的脖子上,江奶娘脖子圆润,奴才不过用了七分力,便勒的她青筋绷紧、血管爆出。”向 “这才留了血痕,脏了您的眼。” 向荆说的风轻云淡,但尤听容看的分明,那双复杂的眸子里藏着的期翼和紧张。 向荆在尤听容面前一直是温驯的,从未表露过阴私的一面,可那一刻,他直白地将他残忍的一面展露了出来。 尤听容还记得,当时她只劝向荆不要为不值当的小事,脏了自己的手。 可向荆眼神狠戾,“意图对您、对小殿下不利的,都死不足惜。” 向荆是泥沼里长大的,可他的心却很纯粹,尤听容待他好三分,他便肯将心都掏出来待她。 重来一世,看着眼前尚且稚嫩的向荆,尤听容心头微微泛酸,明明她才是主子,却不能庇护自己的人,这一次,她也该为身边人好好筹谋。 尤听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驱散了胸中郁气,“向荆说的对,形势逼人强,三姨娘会顺应局势的。” “顺御女不中用,可三姨娘却能派上用场。” 现在的尤听容可不是得了两句好话,便会心软的尤家大小姐,三姨娘如何后悔、尤听娇受了多少苦,与她何干? 但三姨娘的精明能干却可以一用,尤听容只需捏了尤听娇在手里,也不怕当娘的不听话。 青町想不明白,“三姨娘能做什么?” “我在宫里,九重宫门一锁,京城里的事、府上的事便两眼一抹黑,不说别的,只我那不争气的父亲,便得头一个防着。” 尤听容可不想再被尤贵泰拖了后腿,三姨娘会钻营、能走动,尤贵泰的一举一动瞒不过她的眼睛。 青町还是信不过三姨娘,“咱们府上已经有一位方姑姑了……” “方姑姑是皇帝的人,可不是我的人。”尤听容打断她,有些要命的丑事、水底下的脏事,都是不能传到单允辛耳朵里的。 这些事,可大可小,在单允辛惦记自己的时候自然不要紧,可帝王的情意怎么会长久? 尤听娇求饶时有一句话说对了,他们好歹算一家人,就算恩断义绝了,到了抄家灭族的时候,都是会捆在一起的。 三姨娘为了自己、为了尤听娇,也会尽心尽力地帮她把事情办好。 青町这才恍然大悟,呐呐地张了张嘴,“是奴婢短视了。” 尤听容的手指落在了桌上那一小叠票据,至于银子,她不缺银子,可手头的钱银都是单允辛赏的,真要办起事来难免受制于人。 日后打点铺人脉的时候,钱银必定花如流水,尤听容早就盘算着要在宫外谋一个能做生意的。 三姨娘眼界不高,做生意恐怕不行,但替尤听容做个传声筒却可以。 第一百六十五章 巧心 尤听娇手脚虚浮地出了宜秋宫正殿,殿外等候的巧心早就等的一背心的冷汗了,不为别的,就怕尤听娇嘴上没个分寸,连带着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一起倒霉。 一见尤听娇出来,巧心赶紧上前扶着,“主子,奴婢扶您回去。”巧心担心尤听娇没眼色,出了殿就说些有的没的。 尤听娇这回可受了惊吓,尤听容的地界上,她是一刻钟都待不下去了,不用巧心说,也脚步不停地往自己殿里去。 一回偏殿,巧心便麻利地关了门,给尤听娇上了热茶,“主子,宜美人怎么说?” 尤听娇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她答应了,可……” 巧心长出一口气,“太好了。” 尤听娇心里憋闷的慌,“可这样的话,日后我就永远比她矮一头,得看她的脸色!” 巧心就怕尤听娇再折腾幺蛾子,赶紧道:“主子,在宫里,除了陛下,谁不要看人脸色呢?” “宜美人到底是您的姐姐,姐妹之间总好过别人,日后有宜美人庇护着,谁还敢给您脸色瞧?”巧心看着尤听娇就发愁,“日后待宜美人得了皇子,您就是亲姨母,连带着尤家都是皇亲国戚了,受些气又算什么?” “您可千万不能犯糊涂,凭她是谁,还能比自己的亲姐妹靠得住吗?”巧心语气也急了些,“咱们只有宜美人一条心,才能在宫中立得住。” 尤听娇强按下心里的繁杂,不耐烦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就是。” 巧心一看她就知道尤听娇心里还在犯轴,只恨自己命不好,跟了个拎不清的。 无可奈何出去了,站在廊下半晌,眼睛望着宜秋宫正殿的方向出神,却突然警觉起来,只觉得有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危险感。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正殿檐下也站了一人,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不是别人,正是宜秋宫那个漂亮的过分的掌事太监向荆。 此时见巧心面露惊色,淡漠的唇角微勾,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巧心不敢再看,赶紧埋头离开了。 向荆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兰影正好从殿里出来,准备去乾清宫传话,被站在门口的向荆吓了一跳,“你站在这发什么愣?” 向荆摇摇头,“透透气,我这便进去伺候主子。” 兰影看着他干脆利落的背影,对向荆有些忌惮,也不好再问。 初来宜秋宫她还奇怪,常大总管怎么提了个这么年轻的上来做管事,接触过了向荆才知道,向荆面若好女,心却狠。 他们二人一同管着宜秋宫,底下的宫女太监们对兰影是服从,对向荆却是畏惧。 兰影亲眼见过,一个小太监起了贼心,偷拿了宫里的炭火想变卖,叫向荆抓了个正着。 向荆命人堵了嘴,亲自将人十指的骨节一节节卸了,痛的那太监当场失禁昏死过去,眼皮子都没颤一下,一点没有惊动尤听容。 自此,宜秋宫里,没有哪个不怕他的。 今日兰影见着向荆这样的笑,心里还有些发毛,也跟着看了眼偏殿的方向,心里暗叹,不晓得是谁那么倒霉,被向荆给盯上了。 尤听容正在穿线,之前绣的缎枕被单允辛打了岔,还未做完,这会儿便拿出来了。 偏头听见珠帘处的动静,见进来的是向荆,随口道:“一脸算计,又想着什么呢?” 她问的随意,青町却奇怪,向荆明明就是一贯的模样,主子怎么瞧出来的算计?还问的这样熟络。 况且,主子说奴才一脸算计相,怎么也不像好话。 青町怕向荆心里不自在,刚想着出来打圆场,向荆便神色自如地走到尤听容身旁,替尤听容理了劈开的丝线,动作轻巧。 “回主子话,奴才想着顺御女顽钝了些,若能寻个聪明识时务的盯着,才稳妥。”向荆的眼睛落在手中的线圈上,话说的隐晦。 尤听容一听就知道他说的聪明人是尤听娇身边伺候的巧心,点头道:“那个丫头虽然年纪轻,但却是有分寸的。” 尤听容还记得,去年自己奉命入宫“侍疾”便是巧心接待的,瞧着怯生生的,心思却很细,对自己非常恭敬。 更难得的是,骄纵粗鲁如尤听娇,都从未对巧心打骂过,可见巧心是有些为人处世的本事在的。 向荆微微一笑,“主子点了头,奴才尽快把事办下来,主子也可少操些心。” “你心里有成算就行。”向荆办事,尤听容没有不放心的。 尤听容正好要换线,捻了线头轻轻一抽,向荆便绕动手腕,将手中缠着的丝线送出,配合无间。 青町在一旁看着,有些吃味,她又是个好动的性子,索性将手里的线套到线桩上,起身去倒茶去了。 只留了殿内二人一高一低坐着,虽然不说话,却融洽的很。 小半天的功夫,一晃就过去了。 待午膳后,宜秋宫尤听娇复位顺宝林的旨意就下来了,张福亲自来宜秋宫跑了一趟。 跟着张福一道的,还有每日要给尤听容请平安脉的顾太医,二人前后脚进了内殿,“奴才请宜美人安。” “张公公怎么得空来了?还正巧和顾太医一道。”尤听容将手中的绣花针别在缎子上,绣绷随手递给向荆。 张福嘿嘿一笑,“回宜美人话,奴才是来替陛下传旨来了。” “这不是您才派了人去乾清宫传话嘛,陛下立刻就下了口谕了,为您的庶妹复位宝林,这都是念着您的情面。” 尤听容微微点头,口头谢了陛下的恩典,眼神落在了一旁老实等着的顾太医身上。 “也是赶巧,奴才正碰上顾太医来宜秋宫为宜美人请平安脉,这便索性跟着一道,一会儿也好回禀陛下。”张福笑容和善,跟他师傅学了个七八成,语调也起伏明显,叫人看不出真假,“陛下惦记您的身子,日日都要过问的。” 尤听容注意到,张福说这话时,顾太医微微抬眼看了他一眼,就知道张福在扯谎。 只怕不是碰巧遇上,而是单允辛特意派了张福跟着。 想着昨夜单允辛搂着他憋闷了半宿,就知道这是单允辛这是怕自己再拿肾气不足说事,推拒不肯让他近身,特意派了张福来盯着,免得自己骗他。 尤听容只做不知,施施然伸了手。 向荆拿了丝帕盖着,顾太医这才提着心搭脉,又问了几句话,这才收回手。 可脉诊了,顾太医却好半晌没开口,垂着的眼睛一会转向张福,一会儿又偷瞧宜美人。 尤听容理了理袖口,看着顾太医忐忑的模样,再看张福好整以暇的模样,心间便有些郁气。 明明顾太医诊的是她的身子,有病没病都不敢说,还得看单允辛的脸色。 不过让单允辛憋了一天罢了,就摆这样大的阵仗,从前倒没看出来,单允辛瞧着清心寡欲,内里倒是个急色的。 心里不舒坦了,尤听容口气也冷了下来,“既然顾太医拿不准主意,不如先去和陛下商量了,再来回话,也省的你为难。” 第一百六十六章 赏心悦目 尤听容冷了脸色,显然不高兴了,连带着,把陛下都捎带上了。 顾太医心中一颤,赶紧跪下请罪,“微臣该死,宜美人误会了,并未是微臣拿不定主意,而是微臣不知是否该当着宫人们的面说。” 上回顾太医大喇喇地直说了,让尤听容被池卿环取笑,事后还上乾清宫请罪了,因此才迟疑了。 尤听容神色稍缓,知道他为难,但目光扫见张福,还是不冷不热地说道:“你直说就是,张公公听的,我宫里的人没什么听不得的。” 张福的头埋得更低了,“宜美人息怒,陛下也是出于关怀……” 尤听容抬手止住他的话,“顾太医起来吧,你直说便是。” 顾太医这才小声答话:“宜美人脉象平和,并无大碍,至于阴虚亏损,至多再养上三日,便可无虞。” 尤听容点头表示知道了,转头对兰影道:“你去敬事房知会一声,我身子不好,且把牌子撤下了吧。” 张福傻眼了,陛下正惦记着宜美人呢,赶紧劝道:“陛下并非重欲之人,只来看看宜美人也是高兴的……” “我可不想委屈了陛下,宫中多的是姐妹,个个都是顶好的,张公公大可放心。”尤听容说罢,也不跟张福多说了,“多谢两位跑一趟。” 顾太医眼见事态不好,麻溜地告辞了,“微臣告退。” 留了张福进退两难杵在原地,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外头青町的声音传了来,“主子,池才人来了!” 池卿环便小碎步进来了,“容姐姐!顾太医怎么来了,你……” 话未说完,池卿环人就到了珠帘前了,站在尤听容身旁的向荆起身为池卿环拉开珠帘。 池卿环也瞧见了张福,瞥了眼擦肩而过向荆。 向荆轻轻松开了珠帘,规矩地退开两步,躬身行礼,“奴才请池才人安。” 一贯大大方方的池卿环却不自觉地退了小半步,愣了好一会儿,这是她第一次见向荆,之前来了宜秋宫好多次,但向荆多是在外走动,从未碰见面过。 张福向池卿环躬身请安,这才叫回了池卿环的神。 尤听容抬眼看过来,看出池卿环的不自在,跟向荆道:“让青町过来伺候,你且去忙吧。” “是。”向荆答应下来,行礼退出去了,连翘扶着池卿环坐下。 尤听容懒得应付张福,转而对池卿环介绍道:“你还是第一回见吧?这是我宫里的掌事太监向荆,年纪虽小,办事却很稳当。” 池卿环勾了勾嘴角,笑着点点头,却有点心不在焉。 不知为什么,她第一眼见他,就觉得这人危险,纵然他姿态卑微、垂首低眉,还是让她不大自在。 并且,池卿环能感觉到,这种危险是针对她的,明明在进来时,向荆还是温和的。 可这种感觉太玄乎了,她也说不出,只能暂且甩开来,“我只是看他长得好,有些惊讶罢了。” “你还是小孩子心性,见着人还盯着看人家长得俊不俊。”尤听容取笑她。 池卿环撇撇嘴,“哪有?就是随便看看而已。” 池卿环是规规矩矩的闺阁小姐,除了父兄和单允辛,就没接触过其他男子,但心里好奇,见了就总会多看两眼。 入了宫,池卿环也很少让太监们近前服侍,总觉得不大自在。 随口反驳道:“容姐姐还说我,你不也日日将人摆在眼前看着嘛?” 连翘心中一紧,这引人遐想的话哪里是能说的?更何况,陛下跟前的张公公还在这站着呢! 果不其然,张福脸上的笑容十分勉强,心里只恨自己方才没跟上顾太医的脚步,早些离了这是非之地。 肖院使还说自己那徒弟老实巴交,现在看,这老实人都知道要紧着溜走。自己还傻愣愣留着,听见这么些话,一会儿到了皇帝跟前,说不说都是要命的抉择。 尤听容却露出了有一丝轻佻的笑,“说的在理,美人摆在身边,看着都是赏心悦目,岂不美哉?” 池卿环眼珠滴溜着,想了想那副画面,也露出了一个窃窃的笑,用力地点了点头。 而后又想起张福还在呢,又摆出了正经的端庄模样,“张公公还有事吗?” 张福心里叫苦不迭,他本来是没什么事的,现在是麻烦事缠身! 脸上还得笑呵呵地,“奴才没什么事,先告退了。” 池卿环探头瞥见张福的背影出了殿,这才说起来的正事,“容姐姐,月底里我打算托人送些东西回家,其中有一个香包是要送给哥哥的。” 池卿环掰着手指头算,“三月初便是春闱了,陛下指了哥哥做主考官,连着大半个月都要被拘在考院中,我想着还是尽早送出去。” “正好御花园的花开了,不如咱们一道去摘一些来做香包玩,好不好?” 说起花,尤听容这才发觉已经快三月了,再过两月天就要热起来了。 眼睛也瞥到了窗外嘉美人送来的两株西府海棠,在花房的精心侍弄下,也开了满枝头的小花了。 “好。” 尤听容才答应了,池卿环便要起身出去,尤听容赶紧叫住她,“可不能这么去,得戴上兜帽,不然枝头若是掉了花籽、木屑之类的,进了衣裳里,可有的受。” 说罢,又嘱咐青町去张罗拿了篮子、和花剪子。 待收拾妥当了,二人才并肩往御花园去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让朕去别人宫里? 紫宸殿里,单允辛正跟池卿朗等人商量了即将到来的春闱科考事宜。 “董将军有意通过武举,振兴朝中武将势力,预备在董少将军与微臣前往边疆之前办一次声势浩大的阅兵,说是……为哄陛下一笑。” 说话的是吏部尚书钟士元,董将军自以为与他同仇敌忾,因而对他拉拢亲近颇多。 “是为陛下举办的大阅兵,还是为他董震自己扬名天下,他自己心里清楚。”华进脸上带着惯有的玩世不恭,眼里的讥讽却是明晃晃的。 “自打嘉美人坏了龙胎,董将军安分许多。”池卿朗也点头,“而今……甚至当起了大善人,在京城光施善粥,博了不少美名。” 池卿朗站的笔直,绯红的官袍一丝不苟的穿在身上,松形鹤骨。 华进接话道:“岂止!陛下赏他的黄金,此人毫厘不留,一半充作善款,一半犒赏底下的将士,大方的很!” 钟士元听了这事,脸色更难看了,冷哼道:“做的是假模假样,可在朝中排除异己,各部的孝敬银子,他可没少收。” 钟士元虽然性情刚直,但做官做到尚书,并非傻愣头,他又正管着吏部,里头的那些勾结之事,他知道什么该抓什么该放。 “此人一边拉拢民心,一边又想替自己和边军树立威望……陛下,此人爱名不爱财,恐已经生了窃国之心。”池卿朗声音沉稳,姿态端重,出来的话极具说服力。 许是因为见的是自己的亲信,单允辛穿了身闲适的芦灰宽袍,长发只用青玉簪束了,整个人有些慵懒随性。 听见池卿朗等人的议论,单允辛剑眉微微挑了一边,他的眉生的极好,浓烈锋利,聚山川而汇星辰,漫不经心地将人心、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 “不过是空欢喜一场,且由他折腾吧。”单允辛直在颧骨的手舒展开来,按了按太阳穴,“只要人在眼皮子底下,朕且当看个热闹。” 几人见单允辛举重若轻的模样,满腹的担心都缓了下来,论谋算,董将军只有被陛下玩弄的份。 “西狄战败已然元气大伤,北丽王室内乱,反倒是南苍,不声不响已经开始大力发展海运了。”单允辛的眼光从来不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无论敌友,都可以做他图谋天下的棋子。 “是微臣短视了。”钟士元俯首,知道董将军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这是皇帝有意纵容。 “倒是另有一事,更值得上心。”单允辛转向池卿朗,“南苍政局稳定、商运发达,朕有意与其通商,你以为如何?” 池卿朗点头,“这是利民生的好事,如此一来也可帮助南边的荒芜之地发展起来。” “此事且先鼓励走商去做,朝廷暂且不插手,免得让南苍生了警惕之心。”单允辛手中的佛珠转的不紧不慢,“上回朕见的那个薛善利,虽然人轻浮了些,但脑子活,朕觉得是不错的人选。” 单允辛站起身来,拿着佛珠的手在身后展开的巨幅地图上指了一条蜿蜒的曲线,“这条线,如何?” 几人思索一番,都觉得在理,“可行。” “说起来,故去的安隐大师早年云游四方之时,深入战火纷飞之地弘扬佛法,也曾走过这条路。咱们也可带上几个僧侣,游一游高僧旧地。”单允辛状似无意。 侧身跟池卿朗道:“你跟薛善利提一提这事,朕从私库里出银子,赞助他开这条商路,也会派人一路保护,让他大可放心。” “陛下放心,微臣一定传达到位。”池卿朗拱手,“他好奇心重,事情越难,此人反倒愈来劲。” 池卿朗哪还听不出陛下醉翁之意不在酒,开商路只不过是冰山一角,顺着商道建立情报驿站才是真算盘。 又提了安隐大师,看来……陛下另有筹算。 比起涂丞相和董将军只顾争权夺利,忧心国运、满腔宏图霸业的陛下,才是值得他们鞠躬尽瘁之人。 单允辛点头,池卿朗办事,他向来放心,“才经战乱,我大朔虽为战胜国,但前线的耗用不容小觑,为保民生稳固,五年内,朕不愿再起纷争。” 面对强敌,兵不血刃地挑起敌方自乱,才是单允辛一贯的策略。 商讨完了春闱的事,单允辛只留了马上要跟董少将军去边境的华进,其他人都先退下了。 池卿朗在出紫宸殿殿门之时,却正碰上捏着拂尘来回走动的张福,嘴里念念有词。 池卿朗和张福也有些交情,当即便打了声招呼,“张公公,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张福却大惊失色,只想捂着池卿朗的嘴才好,他还没想好如何回话呢,师傅常顺正好出去了,他也没个商量的人。 池卿朗一头雾水,里头便传来了单允辛的声音,“张福。” 张福一脸的天崩地裂,看着池卿朗的表情苦的像吃了黄连一般,压低声音道:“小池大人,您可害死奴才了!” 说着垫着脚尖,往内殿蹭了过去。 池卿朗看着他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走了。 内殿中,单允辛打发了华进在一边喝茶,先听张福颤声将宜秋宫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张福说完了,便眼瞧着单允辛手中的朱笔都搁下了,沉默半晌,未发一言。 吓得崩直了身体,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一旁的华进手里的茶杯端在半空,好久没有动作,显然一副心神光顾着听八卦了。 “她真那么说的?”单允辛声音不急不缓,可脸色已经冷了下来,“让朕去别人宫里?摆个美人在身边赏心悦目?” 张福吞了吞口水,“是……” 声若蚊蝇地才说了一个字,单允辛手中的佛珠便摔得啪啪作响。 “奴才该死,都是奴才嘴笨,这才叫宜美人误会了陛下的一番苦心,请陛下责罚!”张福膝盖一软,赶紧揽在自己身上。 经过这几个月,张福算是看出来了,陛下每回都气的跳脚,可真算起账来,反正都不是宜美人的过错。 做奴才的,最懂如何哄主子高兴。 要想让陛下这口气顺了,可还得撮合了两人和好,若真让陛下罚了宜美人,回头气过了,陛下又要心疼,最后还是他们当奴才的倒霉。 第一百六十八章 黑白颠倒 单允辛听惯了奴才的违心话,半点不信,手中的佛珠攥紧了,冷哼道:“她可不是误会,她看朕,就是哪哪都不如意。” “巴不得朕离她远些,别扰了她的清净。” 单允辛越说越气,可不是嘛?自打两人遇见,尤听容从未主动来找过他,可不是觉得他可有可无吗? 华进哪见过陛下这幅模样,活似饮了一缸子醋,还只能自己生闷气,当即起了逗弄的心思。 “可不是?”华进拖长了音,“陛下是天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身为嫔妃,伺候您是应尽的本分,如此不知分寸……合该好好罚一罚。” 话说完了,华进等着看陛下要如何处置宜美人呢,谁料连带着地上跪着的张福都半张着嘴看他,似乎是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张福想制止华进,华进接触的那都是什么人呐!拿那一套去对付宜美人,陛下肯定要碰个灰头土脸的! 偏生单允辛还生出了三分兴致,一双眼斜过来,“你倒是有主意?” 小公爷华进的花名是单允辛都有所耳闻的,自小在女人堆里长大的,单允辛没追求过人,虚心向华进讨教。 华进一向是被单允辛数落的命,一听单允辛还有向自己讨教的时候,立刻来劲了。 背着手沉吟道:“对女人嘛,咱们得欲拒还迎、有收有放……不能事事顺着她。” 华进比着单允辛的例子,“就像陛下制衡朝堂,有赏有罚,才能将人驯服。” 单允辛想着自己平日的用人之术,觉得有理,“如何罚?” 华进信心满满,“依微臣看,既然宜美人赌气称病,陛下您就索性来个三两月不见她,远香近臭,她自然就惦记您来的时候……” 这后宫的女人尤其如此,得了圣宠便是得了一切,唯恐失了圣心,陛下只消冷上两天,保准再骄纵的宠妃也会服软。 华进话没说完,单允辛便一口否决了,“不可!” 他好不容易将人拐到身边来,日日都要过问才放心,若要三两月不见……单允辛心里有些排斥。 华进老长的训妻之道还没说完呢,就被单允辛堵在了喉咙里,不过他脑筋转的快,立刻又想了别的法子,“那……” “那这样,这女人都是爱争风吃醋的,您巴巴讨好她没什么意思,但若是她瞧见旁人也得了宠了,必定要着急……” “不可。”单允辛摆手,他堂堂天子,难道还得委屈自己去接近不喜欢的人? 再说了,尤听容误会他急色就要甩脸色,若是他近了别人的身,只怕要气的掉眼泪了! 单允辛想着之前尤听容误会他收了池卿环的荷包,可人的美人委委屈屈靠在他的胸膛上,心都跟着酸了一把。 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用不得。 华进傻眼地张着嘴,“那……陛下你就别听她的,您是天子,她还能拒绝您不成……” 话没说完,华进便看着稳重如山的陛下飞快的眨了两下眼,显然是底气不足在心虚呢! “不会吧?哪个嫔妃这么大的胆子?”华进失声惊道。 单允辛轻咳一声,沉声道:“脾气是骄纵了些,但性情还是温婉绵软的。” 张福跪在一旁,低垂的头露出了和华进一样的一言难尽。 就宜美人这性子,还温婉呢? 华进有些后悔自己给陛下出谋划策了,这位宜美人今天这脾气,定然是陛下惯的。 偏偏陛下还看着他,等着华进再出点什么别的招。 常顺恰巧回来,一听见宫人说张福从宜秋宫回来了,正在里头回话,就知道不好。 赶紧进来救场,“陛下息怒,奴才以为这反倒是因为宜美人挂心您呢!” “若真毫不在意,为何会说这样的气话?”常顺早看出单允辛的口是心非,若真舍得生宜美人的气,只怕早就下旨将人挑到冷宫里去了。 依陛下雷厉风行的作风,怎会自己在紫宸殿生闷气? 说到底,就是舍不得。 做奴才只要顺着陛下的心意说话就是,“宜美人心里有您呢!这一时的气话,哪里能当真?” 单允辛剑眉舒展,眼神也柔和下来。 常顺乘胜追击,“陛下是天子,胸怀似海,自有包容江湖的肚量,小女儿的撒娇罢了,陛下何必生气?” 华进在一旁听的目瞪口呆,常顺这一张嘴真的是黑白颠倒,哪有女人是这样撒娇的? 华进的父母,华国公夫妇就是出了名的伉俪情深,别说把华国公往别的妾室房里推了,就连路上华国公多看了哪个丫鬟一眼,都会被国公夫人揪着耳朵骂。 那头单允辛挑眉一笑,流露出几分无可奈何之色,扶额道:“罢了,宫里头憋闷,改日朕得空带她出去散散心。” 华进也跟着扶额,这么一番鬼话,陛下竟真信了?陛下不是最厌烦阿谀奉承的虚假之词了吗? 他说了这么多,陛下不是这不好,就是那不行,合着就是没说中陛下的小心思? 看着陛下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华进无话可说了。 待二人说完了政事,常顺送华进出紫宸殿的功夫,还听见陛下吩咐张福给宜秋宫送人参。 华进心里好奇的痒痒,将常顺扯到一边,“这位宜美人是哪位大人的千金?我怎么没听人说过。” 常顺叹了口气,“是六品通直郎尤贵泰尤大人的千金。” 见华进一头雾水,常顺压低了声音提醒他,“原本是小池大人的未婚妻,现在可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今日这些话……小公爷您可别再说了。” 大年宴那日华进为了避嫌,没有出席,而后京中又没人敢提起这些事,华进还真是第一次晓得,张大了嘴。 早在千灯节那天,华进就看出陛下对尤听容存了心思,没想到,还真将人纳了? 华进想起池卿朗和尤听容登对的模样,摇摇头感叹命运弄人。 第一百六十九章 鹦鹉前头休多语 御花园里,二月底的风已经缓和了,千百种花卉融合成了春日的浮暖和生机。 枝头的百灵鸟歌喉婉转,羽翅翩飞,为这天下第一的富贵至地添了灵动和生机。 御花园中心的八角观景亭里也热闹起来了,琉璃瓦的攒尖顶之下,以绿蓝等色绘制了绚丽的彩画,与繁花融为一体。 北面的帘子被放下来,遮挡了冷风,宫女们点了炉火,正烹煮花茶。 不远处,尤听容正被池卿环缠的没办法,只能偏了头,由着她将一朵开的正盛的辛夷花连着一寸枝斜插如鬓。 “真好看。”池卿环上下打量着尤听容,晃着手指念道:“昨日辛夷开,今朝辛夷落。” 尤听容接道:“辛夷花房高刺天,却共芙蓉乱红萼。”这是一首咏辛夷花的曲,叹尽了花期和真心易逝又恒久的矛盾。 如此偏门的诗词都能对上,二人不禁相视一笑。 池卿环拿着剪子又剪了几枝下来,“辛夷花期短暂,簪在容姐姐身上,才不算辜负了,一会儿,我再为容姐姐编个花环。” 正说着话呢,西边的石子小径上便来了几人,待走近了,原来是重华宫的赵宝林,“嫔妾参见宜美人、池才人,请两位姐姐安。” 赵宝林身边只跟了个宫女,看起来是碰巧遇上,“两位姐姐好兴致,嫔妾本是来赏花的,见了两位姐姐,真是眼睛都不知该看花,还是该看天姿国色的两位姐姐。” 尤听容笑的疏远,“赵宝林说笑了,百花之灵动,怎是俗人可比?” 话说了两句,池卿环见篮子也差不多满了,也不想站在这和赵宝林寒暄,便索性提了,“容姐姐,咱们去亭子坐着边喝茶便说话吧。” 尤听容点头,赵宝林殷勤地帮着尤听容提篮子,也跟着进了观景亭。 在几人被宫女搀扶着跪坐之时,赵宝林带着惊喜的声音开口道:“池才人的香囊好别致,这上头的山石仙湖竟似活景一般,池才人好巧的手!” 池卿环很喜欢尤听容送她的荷包,每日换着花样挂在腰间,今日戴的是蝙蝠假山花卉纹的那个,原本是要赠予池老夫人的,山和蝙蝠都有延年益寿之意。 池卿环只当赵宝林在夸她,伸手捋了捋因为动作微微散开的流苏,随口答道:“我哪有这么巧的手,这是容姐姐绣了赠予我的。” 赵宝林恰时地流露赞叹之色,“宜美人当真是才艺过人,一手琵琶已经是登峰造极了,没想到就连女红亦是超凡绝俗,嫔妾拜服。” 尤听容端了小巧的广口杯盏,盏为青白釉建盏,以口沿釉薄、内底釉厚,和烧制中釉层自然流畅形成的“釉泪”为特征。 清雅而质朴的色彩,衬得垂目浅啜的尤听容悠然自得,似乎对赵宝林的话毫不在意。 只是在尤听容的余光中,却清楚地看见,赵宝林和她的贴身宫女,几乎将眼睛都落在了那个小小的香囊上。 尤听容秀眉微挑,笑容无害,“绣娘的手艺比我好上千百倍,赵宝林若喜欢,大可让针线房做一个就是。” 赵宝林谦虚道:“嫔妾不比宜美人,份例之外的东西,嫔妾哪有如此大的脸面。” “哦?”尤听容搁下茶杯,笑的漫不经心,“别人不行,赵宝林也不行吗?” 论钻营、笼络关系,凭赵宝林的出身,能做到连池卿环从尤听容这里得了几个荷包这样的小事都能知道,可见厉害之处。 前世尤听容即便做到了嫔位,许多前朝的消息都得从赵宝林这里晓得,人情和银子,赵宝林都能玩得转。 赵宝林闻言脸色微僵,下意识地想往身后瞥,又生生止住了,咧了个灿烂的笑,“嫔妾不比宜美人有陛下撑腰,自然是一切按规矩办,内宫局置办了什么就是什么,怎么好挑挑拣拣的?岂不是得罪人。” 这话说的漂亮,既捧了尤听容,还带了些颇为耿直的调侃,若非尤听容晓得赵宝林的心性,只怕会相信。 “赵宝林果然守规矩。”尤听容满不在意。 池卿环在一旁理着自己摘得花,眼睛时不时落在说话的二人身上,心里有些纳闷。 尤听容向来低调随和,不会说没由来的话,更不会主动给人难堪。 赵宝林也是待的不自在,主动请辞,“嫔妾便不叨扰两位姐姐喝茶赏景的雅兴了,且先告退了。” 池卿环没在意,低头捣鼓她摘下的花瓣,琢磨着怎么搭配更好闻。 尤听容的目光却跟着赵宝林的背影,眼中光影明灭,渐渐归于冷漠。 —— 重华宫偏殿 赵宝林脸上带着压不住的激动之色,才进了内殿便道:“怎么样?” 水心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说赵宝林要小憩,遣了宫人们出去,这才嘱咐赵宝林,“主子,‘鹦鹉前头休多语,小人身边须慎行’,您又忘了。” 她们自己便是收买人心的高手,自然知道身边的眼睛、耳朵,都是要防的。 “是我心急了。”赵宝林认错,紧接着问道:“那香囊可有什么来头?” 本来是前几日水心去内宫局的路上和流云宫池才人的小宫女闲聊,宫女说起池才人这几日一直在给香囊编络子,说是要送给家里人,又随口提起香囊上的并蒂莲如何如何精美。 水心存了结交的心思,夸赞池才人手巧。 这才得知,池才人针线活不好,手头的香囊都是宜美人赠予的。小宫女只当是针线房孝敬宜美人的,没当回事,水心却在心里存了疑影,借着修补衣服的机会,问了针线房,没这回事。 水心是在内宅里斗惯了的,想着尤听容和池卿环原本就险些成了姑嫂,又念及并蒂莲的含义,心窍立刻就通了。 好端端的,池才人作为宫妃,给自己家人送上门并蒂莲的香囊?不是替自己送,那还能替谁送? 这才有了今日这番看似无心的试探,更是确定了,池才人要托人送给家中的,也是出自宜美人之手。 “咱们的机会来了。”水心神色笃定,眼中满是精光。 第一百七十章 无心之举 赵宝林呼吸一滞,攥了水心的袖口,“你快跟我说!” 水心将并蒂莲荷包上的猫腻跟赵宝林一一掰开说了,顺带提起了今日池卿环身上戴着的那个香囊。 “那香囊上的山石叠嶂,可是跟池尚书府上精心养的假山一般无二,假山、蝙蝠,依奴婢猜想,只怕这荷包原本是要赠予池家长辈的。宜美人入了宫都带着,最后还送给了池才人,可见她旧情难忘。” “怪不得这两人亲近至此,看来,虽然名分上的姑嫂亲缘已断,可私心里,池才人还帮着尤听容和池卿朗二人勾结着……怪不得呢!”连着两句怪不得,赵宝林笑的眼睛都眯了。 赵宝林还奇怪呢,尤听容如此得意,池卿环非但不妒,反而对她百般维护,世间哪有这样心胸宽广之人? 如此,便说的通了。 赵宝林神情雀跃,“身为宫妃,却与外男私相授受,这是藐视圣上,届时……可不止是失宠,只怕性命难保还要祸及家人。” 赵宝林越想,越觉得不能等,该立刻捅到皇帝跟前,一搜一审,便可除了这个独霸恩宠的宜美人。 水心按着她,“主子。” 明明是奴婢,水心说话却拖长了音调,带了长辈的训诫之意。 赵宝林仿佛也习惯了,仰头看她,水心解释道:“这个状,您可不能自己出马。否则,即便是除了宜美人,您自己也讨不到半点好。” “无论如何,这层窗户纸捅破了,都会让陛下丢了面子,届时不仅要怪罪宜美人和池才人,就连状告之人也会一同厌恶上。”水心给赵宝林倒了一杯清茶,“还会叫满宫里都知道,您是心机深沉之人,百害而无一利。” 赵宝林满脑子的雀跃被这么一打断,也冷静了下来,眼巴巴地看着水心,“你的意思是,撺掇别人去揭发宜美人?” “是。”水心加了额外的条件,“而且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人赃并获才好!” “这……陛下岂不是要雷霆震怒?”赵宝林有些迟疑。 “为保万无一失,必得如此,且皇后娘娘是最好的人选。”水心脑筋转的飞快,蹲在赵宝林身边,恰好与赵宝林视线齐平。 “陛下正对宜美人着迷,若只是私下里告知,指不定宜美人哭闹一阵,陛下便轻轻放过了;若是说话的只是小角色,陛下也未必会信。既然要办,就要万无一失。” 水心将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而且您已经向嘉美人投诚了,就不能亲自接触皇后,得另寻一个传声筒、一个替死鬼……就算出了岔子,也不会让任何人怀疑到咱们头上。” 赵宝林紧紧地握住水心的手,“还好有你陪着我进宫,否则,我都不知死了几百回了……” “说什么呢?”水心立刻变了脸色,竟然红了眼圈,“这种不吉利的话哪里能说!” 赵宝林在水心面前气势立刻便弱了,乖乖地点了头。 水心满意地笑了,眼中的慈爱和温情几乎要溢出来,情不自禁地抚摸了赵宝林的发顶,“为了主子,奴婢豁出命都心甘。” —— 御花园 被赵宝林这么一搅和,池卿环嘟囔了两句,“这人怪没眼色的,说些有的没的的。” 尤听容笑着摇摇头,“她可不是没眼色,而是有备而来呢。” 池卿环诧异地抬眼看她,尤听容见她心不在焉的,接过她手中的剪子,将花枝单独斜口剪开来,顺带剪去多余的枝叶,“为免花瓣皱缩,更好地保存成色,最好单花悬挂。” 池卿环的心思立刻被吸引了过来,“要多久才可以做好呀,容姐姐?” 尤听容手上动作不停,将花瓣表明沾着的露水在一旁的丝帕上轻轻吸干,“两三天便可,很快的。” 尤听容手把手地教她,“修剪时,记得多留一段花茎,但叶片要摘干净,避免叶片中的水分延长干燥时间。” “可将花株倒置悬挂在干燥的室内,用炉火在底下熏着,热气快速熏干便可保留花朵的自然色泽。” 池卿环看的认真,神情专注地忙活着手头的事,尤听容随口问道:“这香包是要装放在我上回送你的荷包里吗?” 池卿环毫无防备地点头,身后的连翘动作明显地点了点池卿环的后背,而后池卿环才反应过来。 “对不起。”池卿环表情有些紧张,有些歉疚地低下头来,“原本是容姐姐送我的,我不该转送他人……只是,哥哥的信中问起容姐姐,我想着,左右本就是容姐姐要赠予哥哥的,若能物尽其用,也算得个圆满。” “所以亲手打了络子,打算以自己的名义送给哥哥。”池卿环补充道:“容姐姐放心,绝不会牵连了你的……若,若容姐姐不愿意,我就不送了。” 池卿环说了许多,忐忑地看着尤听容,却见尤听容只顾手里的花枝,并未多说什么。 “只请容姐姐不要生我的气。”池卿环心里更不好受了。 尤听容见她跟犯了错的小孩似的,伸手将已经被她捏碎了的花朵解救出来,“我不生气,跟你生什么气?我哪能跟三岁小孩生气?” 池卿环听出来尤听容在调侃她,又自知犯了错,只能嘟着嘴不说话。 “你想送小池大人香囊自然没错,兄妹之间感情深厚,是再好不过的。”尤听容放下手中的剪子,接过青町递来的帕子擦了手,“错的是利用你的好心和真情,意图致我们于死地之人。” 池卿环脸色一变,“赵宝林……” 尤听容点头,笑容不改,“你自认为行事磊落,觉得不过是送兄长一个荷包罢了,是无足挂齿的小事。可人心的险恶远超你所料,你的无心之举,在旁人的精心算计之下,反倒成了害人的刀、诛心的毒。” “你送的心意,会变成我与小池大人私通的铁证,变成后宫勾结朝堂的铁证,只要运筹得当,既能除了你我两个碍眼的嫔妃,还能拔除朝堂上官运亨通的池家,这是天赐的良机。” “卿环妹妹你说,他们怎么会错过?”尤听容的眸子一片寒凉之色。 池卿环脸上的娇憨荡然无存,桃花眼中流露出三分凌厉,嘴角也绷紧了,一旦触及到她的家人,池卿环身上的刺都竖起来了,“幸亏有容姐姐,否则,我就要惹了天大的祸事了。” 池卿环紧紧地握住了尤听容的手,手心里都冒了一层冷汗,显然是心有余悸。 尤听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既然她们敢做,咱们也就不必留情了。” 二人说话声音很轻,尤听容贴着她的耳际,窃语一番,池卿环点了点头,漏出了一抹冷笑。 尤听容安抚地微微一笑,“害人者终害己,多行不义……必自毙。” 第一百七十一章 筹码 玉芙宫 宫人们来来去去,只涂美人被拘在内殿里连门都出不得。 伺候的小宫女杏儿看着涂美人自顾自铺陈纸笔,还是那扇东头的方窗,菱格八瓣花窗大敞开来,春日里还有些冷津津的风席卷而来,吹的杏儿的脸都有些冷。 可涂美人却一副毫无所觉的模样,身上的百迭裙被风吹出一个饱满的弧度,脱去了繁杂的饰品,整个人添了点恬静的味道。 顶着这样的冷风,涂美人一日复一日地画着窗边的景致,丝毫不觉厌烦。 在宫人们看来,这一撂的纸,画出来的东西分明别无二致。 杏儿能听见店门口的宫人有些放肆地议论涂美人,都是凤仪宫送来的宫女太监们,仗着是为皇后当差的,颇有些瞧不起涂美人的味道。 “这涂美人自打江公公走后就奇怪的很,先是在前殿门口呆坐着,也不知道是在等什么,而后又日日画同一幅画……” “可别是中邪了吧?” “不过是不甘心罢了,有皇后娘娘在呢,她还能翻出天不成?” …… 杏儿听着外头说的越来越出格了,偷偷打量涂美人的神色。 却见涂美人全然无动于衷,目光都落在了手中的笔尖之上,十分工致的画法,正用翠色层层晕染一片水滴形的叶子。 杏儿性格老实,明明都是从凤仪宫来的,偏偏她被推来做涂美人的近身宫女这个苦差事。 想着涂美人怀着身孕,到底于心不忍,紧走两步开门道:“主子面前,说话当心些!” 宫女们再胆大,也知道不能跟涂美人硬碰硬,翻了个白眼,一哄而散了。 杏儿这才关了门回屋,小声劝道:“主子,不过是宫人们的闲言碎语,您不必放在心上……” “你叫什么名字?”涂美人终于抬了头。 杏儿微微一愣,她没想到都两个月了,涂美人竟连她的名字都没记得过,可见涂美人确实没把那些纷言乱语听进耳朵里。 “奴婢是杏儿。”杏儿觉得被忽视了,有些不高兴,但还是老老实实说了。 “幸儿?好名字,你也确实是幸运儿呢。”涂美人一声轻笑。 杏儿解释道:“您误会了,奴婢的名字是杏花的‘杏’,并非幸运的‘幸’。” “还是那个‘幸儿’好,毕竟,你要活命就得借一借运道。”涂美人却不理她,而是缓缓摇了摇头,一双柔丽的黑眸第一次将杏儿放在眼里,“而你的老实本分,帮你得到了这个运道。” 杏儿一头雾水,刚想问呢,涂美人便陡然变了脸色。 “我根本没有怀孕,是奉皇后的懿旨假孕争宠。”涂美人说这话的时候风轻云淡,手中的画笔正沾了焦墨,勾勒着叶脉的纹理,流畅稳定。 杏儿被这一句话骇的白了脸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涂美人却不紧不慢洗了手中的毛笔,墨汁在浣笔缸中晕起墨云,“你猜一猜,等十月怀胎的日子满了,临盆之际,我会如何?你们……” 涂美人的尾音微微拖长,眼睛往门外的方向看了一眼,轻飘飘道:“还有命活吗?” 杏儿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看着眼前柔美的涂美人,目光无异于看一条毒蛇。 门外的宫女们能不能活,杏儿不能确定,但知晓了内情的自己,定然活不了……她已经被涂美人绑上了贼船了。 涂美人将笔尖的水分在瓷缸边沿轻轻刮去,问了一句废话,“杏儿,你不想死对吧?” 杏儿瞳孔紧缩,整个人处于极度的紧绷中,看着涂美人放下手中的笔杆,缓步朝她走来,温柔地拉起她的手,“好杏儿,你得帮我呀!” “我有一个好人选,只是……这宫里的人,无利不起早,我还缺一个筹码。杏儿,帮我就是在救你自己的命。”涂美人细腻的手握着杏儿的手,却让杏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可是在皇后身边当过差的,打听皇后宫里事应当不难吧?” 杏儿一动不动,她根本退无可退,只能点头。 —— 宜秋宫 尤听容下午和池卿环说了许久的话,心里又记挂着荷包的事,早早就生了困意。 “备水,我要沐浴。”尤听容任由青町为她散了长发,在花丛里窜了那么久,她总觉得身上沾了木屑花碎。 青町看了看日头,“主子,不如先等等,指不定陛下一会还会来宜秋宫用晚膳呢?” 尤听容摆摆手,单允辛的脾气她还不了解吗? 指定要怄着气,等着她低头呢,不会再巴巴地跑来拿热脸贴她的冷屁股。 再者,尤听容实在不耐得伺候他,也不晓得这人明明成堆的政务压着,怎么还能折腾到半夜。 兰影见此,赶紧带着人忙活起来,得亏宜秋宫得宠,只要一声招呼,说要水便即刻有人送了来。 说起来,在尤听容入宫之前,内宫局赶着趟在宜秋宫配殿新砌了个八尺见方的小浴池,将将卡在宜美人的规格线上,将陈设布置做到了极致。 怕主子沐浴时冻着,一尊五彩釉鎏金铜炉早早烧了起来,轻纱、珠帘、屏风层层布置,宛如一层层画布穿插,错落有致。 最为巧思的是四角的引水口上,做了彩绘镶嵌,造出了锦鲤入水、天鹅跃飞等别具一格的铸像。 进了浴室,尤听容除了衣裳后在青町的搀扶下进了浴池,热乎的池水慢慢没过皮肤,尤听容微微呼了一口气,舒服多了。 尤听容微微仰着头,由着宫女们帮着洗了浓密的长发,青町拿了粗簪将绞了半干的长发盘起,带着人退下。 宜秋宫的宫女们伺候了有些时日了,都知道尤听容的规矩,主子喜欢安安静静地泡一会儿,若非自己理不清这一头长发,约莫也不爱留人伺候沐浴。 尤听容舒缓了神经,仰头靠在垫了帕子的池沿上,困意就有些上来了。 只不过今天她并没有安静多久,耳边便传来了珠帘碰撞的轻响,而后是衣摆摩擦的声音,来人走近了。 尤听容微微仰了头,只见到屏风后朦朦胧胧一道人影,看不大真切,反倒是松松地簪着的头发因为靠在池沿有了散开的势头。 尤听容被泡的一身的懒筋都起来了,抬手的动作都懒得动,“青町,帮我把头发挽紧些。” 话音落下,几息之间一只热乎的手落在了尤听容的发顶,顺着发丝的方向梳着发丝,仔细地将她鬓边散落的发丝捞起。 指尖也不可避免地碰触到了尤听容的皮肤,带了细微的痒。 尤听容一个激灵,青町的手哪里有这么粗粝?! 第一百七十二章 朕来伺候宜美人 尤听容动作迅速地回转过身,踉跄着远离池边,定眼看向来人。 首先入眼的是银线刺成的卷云纹,晶石紫的衣裾近似玄黑,但在光色映照下,其中紫光流溢,华贵非常。 而腰间的金玉革带上挂了一个大雁荷包,正是出自尤听容的手笔。 单允辛半蹲在池边,手中还捏着那支琵琶尾鎏金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池中的尤听容,眸光幽深。 发簪因为尤听容的动作从发际中抽出,满头的青丝蜿蜒着贴着白腻的皮肤,散落开来,飘在池水之中,随着水波浮动。 因为尤听容惊慌之时退到了池中水深之处,又站了起来,池水将将没到了锁骨。 尤听容又不爱往热水中加花瓣,因而浴池里热水清澄,在烛光和热水的映照下肌肤水光柔嫩,底下的春色隔着热水更似雾里看花、水中观月,叫人神往。 尤听容一看单允辛仿佛要吃人的目光就晓得不好,赶紧微微顿了顿身体,将水面上飘动的长发拢到身前,意图遮挡一二。 她不动还好,这半遮半掩之际,单允辛的眼睛都红了,满目的浓黑和白腻相映成趣。 加之尤听容因为惊吓瞪得溜圆的眼儿,带着怯意地看着他,魅惑天成。 单允辛看着池中艳绝的美人缩紧了肩膀,眼瞅着下巴都浸到水中去了,一副恨不得将整个人埋进池子里去的可怜模样,舌头用力的抵住了上颚,喉结微微滚了滚,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 “不是要将头发挽紧吗?”单允辛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平和低沉,“还不过来么?” 说话时,单允辛还保持着蹲着的姿势,视线只微微比尤听容高了一点,收敛了一身的威慑。 尤听容警惕地看着他,现在她进退两难,虽然对眼前人半点放心不下,可也知道,在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 掀着眼皮抬眼看他,清了清嗓子道:“陛下,臣妾身子不适,恐怕不便侍奉在侧……” 单允辛听着她推三阻四的话,心里不得劲,却并未表现出来。 “放心吧,朕知道你不舒坦,只是来看看你。”单允辛噙了一抹浅笑,扬了扬手中的簪子。 从单允辛嘴巴里说出来的话可不可信……尤听容心里门清,可单允辛不偏不倚正好站在了衣裳架子前头,她总不能光着身子蹿出去。 只能双手交叉,抱紧了双臂,缓缓穿水过去。 因为眼睛顶着水下的宽瓷阶,尤听容并未看见单允辛的反应。在男人的视角里,因为她抱紧了身体,身前的风光愈发艳丽的逼人,他的呼吸声都重了,但还是克制地收回目光。 单允辛耐心等待,等待着尤听容靠近他的身边,颤巍巍地伸了一只手来,试图自己拿过发簪。 单允辛却抬高了拿着簪子的手,另一只手牢牢地牵住了她湿漉漉的手臂,不等她挣扎,便暧昧地擦着白玉般的手臂,进而扣住了她小巧的肩头,将人反转过来,“朕来吧。” 说的义正严辞,尤听容仓惶仓惶地抱紧了两臂,不安地背对着他。 感受着那双手自她的发顶梳下,将脸颊上粘连的发丝拨向身后,粗粝的指尖细心地将她拢在身前的发丝一同拂开,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单允辛的呼吸近在咫尺,感受着尤听容每一丝细微的颤抖,在尤听容即将揭竿而起之时,拿着长簪将她的长发挽了一个圆髻,还不忘细心地捏去多余的水分,调整了松紧免得扯痛了她。 单允辛能感受到尤听容长出了一口气,僵直的后背也微微放松了,那对振翅欲飞的蝴蝶骨头被包裹在肌理中,闪着惑人的柔光。 尤听容才稍稍放下了心,以为单允辛不过是目光刺人了些,那放在脑后的手就骤然勾住了她的下巴,逼得她向后仰头。 单允辛冷峻的面庞逼近,黑浓的眼瞳近在咫尺,自上方逼近她的唇,急切又汹涌地挤压着她的嘴唇,顷刻间摄取了她全部的呼吸。 尤听容也顾不得身前了,抬了手要推开他的脸,却反被叼住了玉兰般的指尖,单允辛的喉结滚动,眼中的光采亮的吓人。 外间青町见里头许久没有动静,心里放心不下,不顾常顺的阻止往配殿走去。 小心翼翼地拨开了最外层的拽地纱帘,视线恰好能穿过珠帘从屏风侧沿瞧见浴池边的场景。 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青町险些被惊地发出声响,脸也腾的一下红了个透。 尊贵无匹的帝王跪在湿漉漉的池边,痴迷而贪婪地吻着主子的手,纵然是自上而下的吻,低垂的头、沉溺的面容生生暴露了帝王的卑微和虔诚。 他那样渴求尤听容的垂怜和回应,哪有半分霸道专横的模样。 青町不敢再看,脚步慌乱地退出去。 承受着热情的尤听容可没觉出帝王的痴情,她被他骇人的啃咬吓着了,想着单允辛明知自己要养着,还非要行这事,委屈便压不住了。 眼睫眨巴两下便滚落下泪珠来,单允辛将水珠叼去,又要来吻她湿漉漉的睫毛,被尤听容重重地偏头躲开。 “哭什么?”单允辛还假模假式地要问。 “陛下明明说了……”尤听容含着泪花,“说了只是看看……” 单允辛轻轻嗯了一声,带着低沉的鼻音。 尤听容更气了,“陛下是天子,怎可言而无信?” “隔着水雾,朕有些看不真切……”单允辛地声音在唇齿之间漏出来,有些含糊。 尤听容的手上也不客气,有意地拿指甲往他的手臂上挠,这指甲养了两月了,确实有些威力。 单允辛伸手抓着尤听容的手腕,正声道:“不许挠人,回头不小心折了,你又要怪到朕头上。” 尤听容气的拍着水面,溅起水花来泼了他一脸,单允辛抹了把脸上的水,也怕把人惹急了,尤听容再给他脸上来一道,明日朝堂上他如何见人? “好了,朕说了不动你,怎会食言?”说罢在尤听容的脸侧重重亲了一口,转头拿了帕子,“来,朕服侍容儿沐浴。” 尤听容哪里拒绝的了,这个澡洗下来,单允辛的身上多了好几条血印子。 最后尤听容是被单允辛拿了袍子包严实了,抱孩子一般直接抱上了榻,见尤听容对他甩脸子,还厚颜无耻地喊冤,“容儿身子不好,不能伺候朕,便由朕来伺候宜美人,也是一样的。” “宜美人可还满意么?”语气正经威严极了。 听听这是什么话? 尤听容气得一口气涌上来,确实是没有成事,可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尤听容只觉得自己想一只耗子,在大猫的嘴里都滚了一遭了,都舔秃噜皮了,这猫还在这装模作样! 第一百七十三章 阴晴不定 尤听容羞愤难当,埋头进了被褥中,险些咬碎了一口贝齿。 先前在配殿浴室也就罢了,他说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也就自己听见了,只要她不说,便也可很快抛之脑后。 可现在隔了两层帷帐外,宫人们还等着伺候呢,听了这话要如何想? 单允辛被她鸵鸟般的行径逗笑了,看着她的后脑勺露出了一个愣笑,眼里的柔情满的几乎要淌出来。 “朕的容儿还没告诉朕呢,朕伺候的好吗?” 单允辛到底顾忌着,这话贴着她的耳根,嘴唇还不时挨碰着她的耳廓,逼得尤听容又往枕头里钻了钻。 不过单允辛看着她一头的湿发还盘在脑后,伸手就把人拎出来,“头发还湿着就往被子里钻,回头染了头风,又要称病是不是?” 青町闻声赶紧上前来,“回皇上话,主子的头发厚,奴婢这便帮着绞干……” 单允辛手臂往后一伸,摊开手掌,“朕来吧。” 青町只犹豫了一瞬,还是将手中的帕子双手递送到单允辛手上,但还是站在一旁有些紧张地看着。 陛下是君王,哪里做过伺候人的活,青町既担心陛下扯痛了主子的头皮,又料想到陛下尝了鲜后就会觉得无趣,总是要甩开手的,因而不敢走开。 “今日,就由朕来伺候宜美人。” 单允辛平生头一回给女人晾头发,有些不得其法,仗着一身蛮力,他便索性将尤听容端着移到了身边来。 大掌稳稳当当地托着尤听容的后脑勺,因为手掌宽厚有力,可以连着尤听容的后颈一同裹着,热乎乎的体温混着头发的水汽传导到尤听容的头皮。 单允辛动作温柔到有些笨拙,帕子摩擦的发丝的声音断断续续,这样琐碎的事他也做的极细致。 他的动作磨蹭的厉害,本来一身不自在的尤听容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也渐渐松下来,放任自己松懈地枕在单允辛的手掌之上。 床榻两旁的烛火昏黄,整个人又被半包在软被之中,尤听容竟有闲心比较起单允辛和青町绞头发的手艺孰更盛一筹。 平心而论,单允辛虽然手生,服侍起人来,确实有两把刷子。 胡思乱想着,尤听容的意识便有些昏沉起来,半睡半醒之际,单允辛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以后,宜美人再借着身子的缘故,将朕往别人房里推,朕便再来好好伺候伺候宜美人,必得叫美人舒坦了身子骨……才记得朕的好。” 尤听容不自在地红了耳朵,明明话里话外都是威胁,却偏偏强调了“伺候”二字,低沉的声音里满是暧昧挑逗。 “朕是天子,这个天下都是朕的。”单允辛嘴里嘟嘟囔囔说这最霸气的话,手上却忙活着擦头发的活计。 尤听容的心在这样的温情中不禁软了半分,缓缓合上了眼帘。 单允辛却以为她又在无声地抗议呢,又低声威吓道:“朕可是执掌生杀大权的皇帝,喜欢谁不喜欢谁,难道还要委屈自己不成?” “你可记着,朕想喜欢谁,就喜欢谁;乐意和谁呆在一块,就和谁呆在一块,容不得你答不答应。” 单允辛放狠话的时候,青町还在一旁,本来就是当个摆设,可单允辛竟然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眼她。 青町总觉得是自己眼花了,不然,怎么会在陛下的眼睛里看到心虚呢? 原本威风凛凛的话,也无端端带了虚张声势。 不过尤听容合着眼,并未看到单允辛的心虚,耳根和脸颊的绯红在单允辛三言两语之间褪了个干净,原本浴后暖融融的身体也跟着心一同冷却下来。 是,他是天子。 或宠或纵,只不过是一念之间罢了。 今时今日的温情再动人,也不过是他随手漏出来的,他的情爱从来不长久,若是当真了,必然要摔个粉身碎骨。 单允辛沉迷于帮尤听容梳头,见她不说话,还厚着脸追问;“可听见了?” 尤听容没有睁眼,生怕露了怯,只点头,柔顺道:“臣妾明白,都是臣妾不好,还请陛下宽宏。” 单允辛动作一顿,他再迟钝也听出了尤听容满嘴的疏离冷淡,想不明白说错了什么。 明明方才还含羞带怯的腻着呢,怎的就冷了脸了? 明明……明明他还拐着弯说喜欢她呢! 这一会儿的岔子,尤听容便收敛了心绪,坐起身来,摸了摸已经差不多干了的长发,“已经干了,劳烦陛下了,陛下且先安置吧。” 单允辛怀中一空,尤听容便已钻进床榻里边去了,只留了个后脑勺给他。 一旁的青町还等着吩咐,单允辛只得故作从容地将手中的两条帕子递给她,替尤听容压严实了被角后,下榻去换寝衣。 看了会儿折子,才预备上榻安置,所幸,他才从后背拥着尤听容的腰,睡迷糊了的尤听容便转过身挤进了他怀里,寻了胸膛的位置,挨紧了睡踏实了。 单允辛这才缓了口气,阖眼睡去。 —— 宜秋宫这边早早熄了灯,后宫中却不乏灯火通明的。 凤仪宫便第一个睡不安稳,皇后披着外袍倚坐在贵妃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心不在焉地翻动着。 江慎端了一碗安神汤进来,“皇后娘娘,夜深了,奴才伺候您歇下吧。” 皇后将手中的书卷随手一扔,“今夜又是宜秋宫侍寝?” 问了一句废话,晚膳后单允辛人就到了宜秋宫,皇后指着皇帝看过了人就会走。 江慎将瓷碗端放在矮桌上,“宜秋宫的灯都熄了。” 皇后一听这话,哪里还喝得下安神汤,抬眼看向江慎,“宜秋宫里可做的了手脚?嘉美人腹中的孩子未知男女,皇长子只能出自凤仪宫。” 江慎微微沉吟片刻,“陛下安排了顾太医照看着,因着大年宴上的事,膳房里咱们也不好插手,皇后娘娘想防着宜美人,只怕要从长计议。” 皇后沉下脸,“难道让本宫眼睁睁看着她宜秋宫先得了皇子吗?!” 有当今太后这个宠妃上位的前车之鉴在前,皇后总觉得自己身下的位置不稳当,当了皇后不够,得有个能干的太子傍身,相依相偎着,才稳得住尊荣。 江慎微微一笑,眼中带了纵容,“皇后娘娘容不下的,就不该活着碍眼。” “皇后娘娘放心,奴才一定帮娘娘达成心愿。” 第一百七十四章 施舍 今夜的凤仪宫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乘着夜色,秋弥引了一人进了皇后的椒房殿。 “禀皇后娘娘,莫采女求见。” 皇后面露奇色,纳闷怎么这时候来了。 江慎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莫采女有好消息要带给皇后娘娘。” “是你托她带来的好消息吧?”皇后哪里还听不出,这莫采女是江慎请来的。 江慎再度将安神汤端至皇后眼皮子底下,若非拘着身份,只怕要亲自来喂,“只要能逗皇后娘娘一乐,就是好的。” 皇后拧紧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接过瓷碗,不紧不慢地舀了一勺,“那便请进来吧,且听她有什么说头。” —— 也许是憋着气睡下的缘故,尤听容转醒之时单允辛已经赶着去上早朝了,一点都没惊动她。 尤听容一觉睡到了辰时过半,若再迟些,只怕青町都要派人去凤仪宫告假了。 “怎么没叫我?”尤听容招呼着人赶紧伺候她洗漱,预备赶着去凤仪宫露面。 “陛下嘱咐了不许惊动主子,说……主子昨夜累着了,只管好好歇歇。”青町反倒不急不缓。 想着反正有陛下撑腰,晨昏定省迟了就迟了,有什么要紧的? “今日时间紧凑,只立个倭堕髻便可。”尤听容由着兰影忙活,目光看向镜中的青町,“在宫里头,规矩最要紧,这才几日,你便浑忘了去。” 青町不解,“也是陛下……” 尤听容叹了口气,“陛下是天子,自然可以为所欲为,若我当了真,才要落个目无尊卑规矩的名号。” “你只瞧着面上是花团锦簇,却没瞧见背地里多少人视我为敌。”前世尤听容即便封妃,对凤仪宫和庆安宫的晨昏定省依然要一丝不苟,在后宫里出格,反而要成了众矢之的,引人嫉恨。 “你只看嘉美人就知,从前多张扬?如今怀着龙胎,反倒日日不落请安,不为别的,只求一个稳字。”尤听容将道理都讲明白,“母妃得个好名声,日后对皇子公主们都是有好处的。” 尤听容图的是后位,作为上位者,反而要维护尊卑规矩。 否则,上行下效,待她日后理正中宫之时,底下人都学着侍寝后便免了晨昏定省,岂不是乱了套? 不过这些话,不必和青町她们说。 青町呐呐点头,“是奴婢糊涂了。” 说话间,兰影已经固定好了一个重叠繁复的倭堕髻,正要取了黄金头面,尤听容止住了她,随手挑了几个翡翠银饰,“日日戴金饰,反倒俗气了。” 她素来不爱虚张声势,太过张扬,反倒给人不安定的印象。 尤听容琢磨着结党,底下的嫔妃们也暗戳戳地挑着靠谱的大树依靠,除了威势和宠爱,进退得宜亦是长久立足的良方。 尤听容将将踩着点到了凤仪宫,不料一贯要等到最后出场的皇后今日已经高坐堂上。 “嫔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金安。”尤听容躬身致礼。 尤听容本以为皇后少不得要酸上两句,再不济,也得给自己脸色瞧。 不料皇后今日格外坐得住,笑盈盈道:“昨日宜美人伺候陛下辛苦,本以为今日起不来身,谁料你竟赶着来了。” “晨昏定省,原是嫔妾的本分。”尤听容只当皇后在其他嫔妃面前给她上眼药。 “宜美人最懂规矩。”皇后的笑容更深,规矩到……竟敢在大内私通。 皇后弯眉轻挑,一脸的温和,“快坐吧。” 尤听容依言落座,“规矩”二字在皇后嘴巴里滚了一遭出来,好似带了绵软的银针,听的人浑身不自在。 今日的皇后好脾气的很,和颜悦色地问过了嘉美人的身子,对莫采女的奉承更是照单全收,被哄得满面春风。 待散场时候,嘉美人主动朝尤听容开口了,“宜美人,咱们一道去御花园转转吧?” 尤听容知道她有话要说,点头,“却之不恭,嘉美人请。” 二人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一道离开,都有些想不通,这两人怎么走到一块去了。 走在御花园的石子径上,迎面清风拂面,尤听容闻着花香精神都醒了些,“嘉美人有话便直说罢。” 嘉美人撇头看尤听容,她们二人素来没有交集,这是嘉美人第二次离她这么近。 不同于上回妖妖娆娆的张扬打扮,今日端淑许多,头上的饰物不多,但只顶髻上一圈的翡翠玉兰簪便展尽了风光。 简简单单的水滴形,上头的绿色鲜艳浓郁,毫无一丝杂色,凑了这样一套,可不容易。 “我曾说过,宜美人的恩情,我必将报还。”嘉美人的手扶在尚未显怀的小腹上,声音冷淡,“昨夜亥时,曼音阁莫采女深夜拜访皇后,人都算计到了你头上了,宜美人还无知无觉呢!” 尤听容倩然一笑,“怪不得今日皇后娘娘这般雍容和善,原来杀招在后头呢,多谢嘉美人提点。” 要不怎么说赵宝林聪明,连算计人这样的事,都能推了别人出马。告密的是莫采女,谋算的是皇后,而赵宝林自己,坐收其利还摘了个干干净净。 皇后谋算的是什么,尤听容心里门清,脸上也就风轻云淡了。 落在嘉美人眼里就不得劲了,嘉美人上赶着来通风报信,其一是还了人情,其二……私心里还是想看尤听容惊慌失措的模样,现在讨了个没趣。 “宜美人笑的好看,我言尽于此,只盼事发之时……宜美人还能笑的出。”嘉美人说话语气轻慢。 “我已经传信给我父亲,不日董家便会上书陛下,提了你父亲做大理司直。”嘉美人怕尤听容听不懂这些官职的差异,特意补充道:“虽然只是个从六品上的官职,但大理寺是有实权的,即便是从六品的大理司直也比五品的朝散大夫强多了。” 再高的官位,其实按董家的能力……也不是不行,但嘉美人打心眼里瞧不上尤听容,不过是凭了心计美色爬到美人的位置,凭何与自己平起平坐? 在嘉美人眼里,尤听容提点她月季花的事可不是善举,不过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讨好罢了。 嘉美人说的倨傲,一个大理司直的官位,已经是嘉美人对尤听容的施舍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蝴蝶不知身是梦 尤听容听着嘉美人的“施恩布德”,满脸的漫不经心,“嘉美人的好意,我已经领受到了。” 青町扶着尤听容的手情不自禁地紧了紧,显然是动气了。 嘉美人哼笑一声,“你知道好赖是最好不过的。” 不过几句话,可嘉美人就没正眼看过尤听容,自顾自说完了。 诚然嘉美人知道,尤听容能得势自有她的本事,心思够深、皮相也不赖。可作为世家的小姐,嘉美人更清楚,没有家世撑着,隆宠再盛、位份再高,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但凡行差踏错,第一个被舍去的,就是这样无凭无依的。 “告辞。”嘉美人扬长而去。 青町起了一肚子的火,恶狠狠盯着嘉美人的背影,“亏得主子好心帮着她,她整这一出……是打发要饭的吗!?” 就连兰影这样好脾气的,都被气的够呛,“主子与她同为美人,如此轻慢,实在是欺人太甚。” “在她眼里,我可不就是要饭的么?”尤听容冷笑。 “主子,您说什么呢?”青町极了,转头看尤听容,却发现尤听容一副无所容心的模样,目光不知投向了何处。 尤听容看着不远处一只翠蓝的凤尾蝶,双翅振飞正穿行花丛之中,翩跹而舞。 唇角清扬,不紧不慢地吟诵:“耳生眼色总非真,物我同为一奢尘。蝴蝶不知身是梦,花间栩栩过青春。” 青町不明所以,尤听容解释道:“这首诗名《嘲蝶》,嘲讽的是蝴蝶翩飞花丛,只见眼前的繁花锦华,不知自己不过是沧海一粟,危机已然潜伏却还浑然不知。” “你瞧,这蝴蝶和嘉美人像不像?”尤听容说着话,葱白的指尖在花丛中轻轻一拨弄。 引得花丛一片颤动,那只彩蝶亦是仓皇而逃。 青町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兰影已经释然了,知道主子瞧着人畜无害,心里指不定盘算什么呢。 “今时得意,来时哭。”尤听容抬步往宜秋宫去了,“咱们且等着便是。” 尤听容等着看,嘉美人辛辛苦苦十月怀胎临盆之时,生下的孩子做了皇后的养子之时,母子成仇敌之时,可别哭瞎了眼。 前世的血海深仇,今时,尤听容都要如数偿还。 尤听容对无辜稚子心软,可对嘉美人这个始作俑者,尤听容给的“恩情”,却是诛心之毒,要叫她悔不当初的。 尤听容回了宜秋宫,用过了午膳又转去了池卿环的流云宫,两人约着一同做些香包。 “容姐姐,你可来了!”池卿环一见尤听容便拉着她到了内殿。 尤听容才穿过了门帘,就被迎面来的热气呼了一脸,房间里燥热的厉害。 都快三月了,尤听容房中都只在寝殿和配殿浴池里点炉子,流云宫这股热浪比得上隆冬的炭炉了,才一进来,尤听容后脖子都起了燥汗了。 待尤听容走进去,便闻到了花香,打眼一看,内殿点了足足四个炭炉子,上头撑着几个木架子,横杆上已经绑了几支花了。 “我正在干制花呢,忙活好一会儿了,就是不得窍门,容姐姐快帮帮我!”池卿环说着话,一边拿着帕子擦了擦自己下颌的热汗,显然也燥的慌。 青町担心尤听容热坏了,赶紧上前来帮尤听容取披风,“殿里暖和,奴婢帮着您把罩袍也一同取了吧?” 尤听容点头,脱了两层,身上才好受些,“也亏得你受得住,这还得烘上一天呢,看你晚上如何睡得着。” 池卿环讪笑,“我是想着宴会就在节骨眼上了,想着赶紧做出来,这炉子就烧的旺了些,应该也不打紧吧。” 尤听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着手帮着她一同绑花,“待烘上一日半日的,用指尖轻轻摸一摸,质感干脆、花瓣纹理清晰,便差不多了。” “收的时候可要小心些,仔细捏碎了。”尤听容轻声细语道:“可用细孔的薄纱先包着干花,封了口做底衬,再放入香囊之中,免得撒了到处都是。” 尤听容就怕池卿环回头做出来的全是干花瓣粉末,荷包封口也不大严实,没个两天就漏光了,未免可惜了她的一番心思。 池卿环连连点头,一旁低头忙碌着的连翘和缤菊赞同道:“还是宜美人心细,省却了许多麻烦事。” 尤听容的目光随之落在她们两的手头上,缤菊和连翘忙着赶制荷包,比着自己做的那些花样子。 尤听容嘱咐道:“别忘了做上记号,做在荷包里不显眼的地方。” “宜美人放心,奴婢晓得。”缤菊原先在针线房待过,手上的功夫还没忘。 “只是宜美人的手艺太精巧了些,奴婢只能仿个形,只怕经不起细看。”缤菊拿着两个荷包比划着。 “大差不差便足够了,皇后哪里认得我的手艺,只不过是恨不得将我处之而后快。” 池卿环收拢了心神,“皇后娘娘?” “约莫是的,大庭广众之下,皇后娘娘亲口责问……才能叫咱们万劫不复。”尤听容眼神冷凝。 转头看池卿环有些忧心忡忡的神情,尤听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不过……真到了那时候,灰头土脸颜面扫地的,可就不知道是谁了。” 池卿环松了口气,搂着尤听容的手臂,“还好有容姐姐!” “想害咱们的、以为咱们好欺负的,都会知道厉害!”池卿环认真道。 池家为陛下做事,从未有过私心,池卿环自己也一直低调行事,对皇后尊敬有加,如此谨慎小心,涂家还容不下他们,可见眼里没有社稷大局,只有私心。 池卿环想着到时能狠狠给涂家没脸,心情又雀跃起来了,哼着小曲继续摆弄她的花。 落在外人眼里,宜美人和池才人是亲密无间,日日腻在一块儿。 三日后,尤听容从凤仪宫请安回宫,伸了甚懒腰,今日皇后折腾的很。 先是将众人晾在凤仪宫里喝茶,迟迟不见露面。 而后人来了,又叨叨说了许多,莫采女和许御女在下头捧哏,直说的嘉美人哈欠连连。 尤听容倒是沉的住气,事出反常必有妖,她等着看皇后的下招。 在宜秋宫坐下喝一杯茶的功夫,池卿环的流云宫便来人了。 “奴婢拜见宜美人,请宜美人安。”缤菊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尤听容抬手叫起,兰影识趣地将宫人们请了出去。 缤菊这才开口,“禀宜美人,有动静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一桩生意 尤听容微微坐直了身体,“你说。” “昨日您提点了,奴婢便在匣子的锁扣里缠了头发丝,流云宫里,能动那匣子的,只有奴婢与连翘。” 缤菊细细道来,“今日主子去凤仪宫请安,奴婢和连翘特意都跟着去了,就这么会儿的功夫,再回来,奴婢就发现放着荷包的匣子叫人偷偷动过了。” 尤听容沉吟片刻,清浅一笑,“我知道了,你且去吧。” 端起茶盏垂眸轻啜,姿态平和从容,无懈可击。 缤菊看着尤听容这幅运筹在握的闲适姿态,提着的心骤然放下了。 心中隐隐有些庆幸,得亏宜美人与自己的主子是一头的,这么一个心思缜密、布局周全的女人,皇后要对付起她来,恐怕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送走了缤菊,青町体贴地在尤听容的膝头加了层织花盖毯。 尤听容靠在软枕上,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沿,眼中此时才浮上一丝深沉。 “主子,既然都安排妥当了,您就不必忧心了。”青町宽慰道。 尤听容缓缓摇了摇头,“这一次,算是机缘巧合叫我看出来了,下一回,可不一定有这样的运道了。” “没有人脉,形同耳聋目盲,在宫中靠运气是走不远的。”尤听容将茶盖搁回去。 青町没想到这一层,也有些不知所措,思量着如何劝主子。 向荆眼尖地注意到桌上的茶晾凉了些,不合尤听容的口味,沏了新茶换上,“主子不必焦心于此,好处到了,耳目鹰犬自然会闻风而来。” “只要主子想做的事,奴才一定尽心。”向荆的声音不高,可微微凝目的眼眸深邃真挚。 旖丽的少年垂首摆茶,柔艳的眉眼沉在阴影之中,轩窗透进来的日光勾勒出清瘦的身形轮廓。 形如其人,刚柔并济,他若想拉拢驯服一个人,亦有的是办法。 “我信你。”尤听容知道,他是个能下狠心的,说出来的话向来是一口唾沫一个钉,不是会为了哄她高兴口出狂言的。 向荆唇边一抹隐晦的笑,眼光明亮,“您放心。” 离宫宴的日子渐渐近了,京城连下了两天的雨,乌云压的人都有些喘不上气来,只隐约可见闪电的光亮穿行在黑云之中,乍响的惊雷让人不安。 与之相反的是后宫一派和乐和轻松的氛围,只是背地里的暗潮汹涌让人难以捉摸。 天气不好,尤听容也就没有出门,沉下心来翻看棋谱静候皇后等人的发难。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闲下来了,却有人闲不下来。 这日雨下的大,不过未时,倾盆大雨浇的人看不起前景。 向荆脚步匆匆从外边回来,随手收了伞立斜倚在墙根,发丝都沾了湿气,整个人透着阴沉的寒气。 殿门口正百无聊赖打着哈欠的宫女赶紧提他打了帘子,心里忐忑不安,所幸向荆抖落了一身的雨水,目不斜视地抬步进了内殿。 因为倒春寒,殿内有些湿气,尤听容又点起来暖炉,见向荆衣袍下摆被雨水湿透了,招手道:“又没什么急事,做什么非得赶着大雨天出去?快来烘一烘,仔细着凉了。” 向荆原本不善的眉眼在进殿时荡然无存,平和温顺地摇摇头,“奴才皮糙肉厚,让主子担心了。” 尤听容抬手让他过来,拿了铜钳子将炭火拨旺了些,“那也要当心些。” 向荆这才虚虚地伸了手在炭炉上,热气驱散了一身的湿冷,连带着他的心都暖烘烘的,“多谢主子。” 说着谢,眼睛却没由来地不敢看她。 尤听容含笑看着他,主动打破沉静,“亏的你忙活了一通,究竟是何事?” 说起事来,向荆放松了些,“回主子话,玉芙宫传了信来。” 说着,向荆从衣襟中取出一封薄薄的信笺,“涂美人想与主子谈一桩生意。” 尤听容接过,并未急着拆开,好奇问道:“玉芙宫正封着,你怎么还能与涂美人传信?” “涂美人并非会引颈待戮之人,她必然要自救。”向荆翻转了手,暖着手背,“皇后容不下她,董家与涂家势不两立,除了您,她别无选择。” “玉芙宫封着,但人总要吃饭,只要涂美人策反了伺候的宫女,在膳房里动些手脚来传信,对奴才而言……并不算难。” 到底是少年心性,向荆说这话时,还是透出了细微的自得,期盼得到尤听容的肯定。 “向荆机警聪慧至此,有你助我,我可心安许多。”尤听容笑容温煦,不吝夸奖。 饶是尤听容对向荆的手腕已经有了计量,但没想到,才十七岁的向荆便已经能做到这一步。 尤听容心里忌讳涂美人,一则是知道她的狡诈阴险,二则是对涂美人算计自己入宫的事,颇为记恨,对她起了杀心。故而,对皇后迫害涂美人之事,尤听容乐见其成。 今日向荆这个一心为主的局外人都将算盘打到了涂美人身上,尤听容便知自己的棋路走窄了,拘泥了心中的情恨,未能实现利益最大化。 “从前涂美人对您的冒犯,今时今日都将还报。”向荆对主子入宫时的处境犹记心头,沉声道:“涂美人能否保命,全在您的一念之间。” 尤听容这才展了信,定睛阅览。 涂美人把握人心的本事在短短一页纸上表现的淋漓尽致,姿态放的极低不说,给的好处亦处处点在了尤听容的痛点、痒处。 不过尤听容同样晓得,她的话好听归好听,可哪些好处能拿到,就看个人的本事了。 尤听容将手中的信纸反手递给向荆,向荆一时没反应过来,主子的信件,再贴心的奴才都未必能随意过手。 “你看看。” 尤听容对向荆很放心,许多事尤听容未必敢跟青町说,怕青町露了马脚。 但向荆不同,他不仅忠心,且能藏的住事。有这么一个能商量说话的在身边,尤听容能轻省许多。 向荆双手接过,面容平静,若非纸叶颤了两下,谁也瞧不出他心中的激涌。 仔细看过了,向荆寒了脸色,“涂美人的心……不诚。” 第一百七十七章 以命相抵 尤听容慵懒地靠回腰枕上,手撑着额角,琢磨着涂美人的信。 不同于嘉美人语焉不详的提点,涂美人三言两语,将皇后的打算剖了个清楚明白,给尤听容下了投名状。 皇后派了自己的人去玉芙宫看管涂美人,却反而被涂美人策反过来监视皇后,可谓荒唐可笑。 若非尤听容事先察觉了赵宝林的动作,得了涂美人的信,只怕会领这一份情,可惜晚了一步。 “这点筹码便想让我冒险,有些不够看。”尤听容摇了摇头。 “涂美人说的倒是虔诚。”向荆细细数来,“只求您救她性命,此后,愿为您的鹰犬走狗,即便是父兄在朝堂上的势力也可助您更进一步。” “不过是空中楼阁,她许了我,我便能得到吗?”尤听容轻嗤一声,“说的比唱的好听。” 向荆脸上也阴沉了下来,他与涂美人周旋许久,涂美人却想戏弄利用尤听容,这是他容忍不了的。 “既然如此,便让涂美人带着她的‘好东西’下地狱去吧。”向荆声音冰冷。 尤听容看他起了火了,宽慰道:“不过……她也并非全无用处。” 向荆洗耳恭听,“还请主子明示。” “这些好处,若涂美人好端端地活着,还是风光无限的美人,她苦心经营的人脉和背后朝堂势力再如何也到不了我的手里。”尤听容轻淡道:“只有她死了,这张纸上的许诺才有可能成真。” 尤听容夹着信纸的手指一松,白纸飘飘荡荡地落入了铜炉中,看着白纸化为灰烬。 “还是您思虑周详。”向荆垂首,姿态驯服。 “帮涂美人的传话的宫女叫什么名字?”尤听容开口问道。 向荆回话道:“叫杏儿,依奴才看,是个稳当细心的宫女,可以一用。” “告诉她,只管稳住涂美人,涂美人想拉她垫背,但为我做事,我可保她无虞。” 向荆点头,“涂美人那边,奴才如何回话?” “且告诉她,比起她许的那些好处,我更想看她以命相抵,才算如意。”尤听容说的风轻云淡。 向荆对尤听容出格的言论丝毫不以为意,干脆地答应,“奴才明白。” 尤听容见他转身便要去,赶忙喊住了,“外头湿寒,左右不急着一刻两刻,且让她悬心着便是。” 向荆这才定下步子,转而为尤听容沏茶。 尤听容端着向荆递到手边的茶盏,思绪纷杂。 涂美人这封信,委实是瞌睡了便有人送了枕头来,虽然只是给尤听容画了个饼,但她现在起了心思,便不会松口了。 至于怎么拿这空中的饼,尤听容要好好盘算盘算。 但有一件事,她是清楚的。涂美人阴险难测,与虎谋皮是自寻死路,前世皇后的下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 时间转眼逝,宫宴的日子悄无声息便到了,定的夜宴,一清早宫人们便忙得晕头转向起来。 说来也巧,礼部定了个好日子,连着四天的大雨,昨夜里才将将停了,今日一早还是个艳阳天。 凤仪宫为了筹划今日着实费了一番心思,免了早上的请安,午时臣子们便陆陆续续从皇宫偏门进来了。 宜秋宫里,用过了午膳后,宫女们便忙活着为尤听容梳妆,务必不可让宜美人在内宫外朝叫旁人比下去。 本来是定的后宫家宴,意在庆贺后宫嘉美人和涂美人两位嫔妃有孕在身。可皇后娘娘前些天向陛下谏言,说皇嗣之事既是家事,又是国事,当邀百官同贺,方能彰显皇家仁厚。 就连宴会的地方也改定在了位于太液池中的麟德殿,百官和命妇们要乘舟入殿,可得废些时辰。 尤听容挑了身鲜亮的黛紫色长衫,上头是密密麻麻的银红色海棠纹样,每一朵的花蕊都是是用十八颗金珠缀绣而成,长襟之上是密实的金绣流云纹,广袖长摆,华贵娇艳。 内里是交领束腰百迭裙,腰间系了金玉串成的腰链,做了简洁的穿连,行走间灵动而雍容。 兰影替她挽了灵蛇髻,顺着盘桓的发髻,一顶金边点翠的五尾凤钗稳稳固定在上头,另搭了长至下颌的宝石流苏,脑后则是一簇蓝紫的昙花,花瓣随着走动轻颤。 尤听容偏头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这满身的金玉骤然戴起来,沉的过分了。 “上妆吧。” 尤听容发话后,小宫女们才屏气凝神开始动作。 今日的尤听容只消露了面,便可见锋芒,不说别的,光是头上这支华贵的过分的凤钗便可见皇帝对她有多偏重。 依照宫中规矩,妃位以下不可戴正凤钗,可内宫局送来的凤钗做的虽是五尾,却是正凤造型,尤听容只在戴的时候微微侧了位置。 流苏的长度更是踩在越矩的红线上,可以想见,陛下已经给了宜美人这个位置能给的最好的物件。 今日别说皇后,只怕嘉美人见了……都要恼的。 同样是美人,嘉美人那头不仅出身高,还怀着孕呢,却被宜美人压了一头,如何不憋屈? 待装扮完了,日头都已经西斜了,礼部着人来请,尤听容才伸了手让青町扶着上了轿撵,往麟德殿去。 软轿里炉子已经撤了,尤听容腰靠着软枕,百无聊赖地侧头掀帘朝外边看。 宫道两旁的宫人皆避让两旁,垂首致礼。 走了一会儿,向荆的声音传了进来,“主子,到地方了,接下来要乘小舟穿过太液池才能到麟德殿上。” 尤听容轻轻应了声,向荆亲手掀了帘子,青町扶着尤听容的手腕下了轿。 只见太液池上已经灯火辉煌,这座恢弘的宴会宫殿彰显了朔国皇室的荣光,光水下支撑的柱子便用了一百九十二根,才造了这么一座人间月宫。 尤听容走了两步到了渡头,小舟已经在此等着了,此时天色渐暗,小舟上挂了花灯,照的水面波光粼粼。 划船的小太监堆着笑上前,“奴才请宜美人安,宜美人请上轿。” 渡人的小舟不大,只向荆和青町跟着,奴才们乘着后头的船在后头跟着。 待小舟一路稳当地划到了湖中心,尤听容才见到了麟德殿的全貌,单单是湖面上小船的挂灯,便如天上的繁星一般。 瑞烟深处开三殿,春雨微时引百官。说的便是麟德殿夜宴。 尤听容到了殿中才发现,自己竟然越过了嘉美人,被安排在了皇后下首第一个席位,可见皇后有多费心。 帝后落座后,方才正式开席。 依照惯例,单允辛举杯开宴,众人同举杯共贺皇上万岁。 皇后起身,双手执金樽,“臣妾代表诸位姐妹们,祝愿陛下龙体康泰,万岁延年。期盼后宫喜事常有,后宫姐妹们都能为陛下开枝散叶。” 尤听容等人也跟着起身举杯,单允辛颔首,“多亏皇后费心。” 清冽的酒顺着喉头下去,尤听容余光里看的分明,皇后的目光投向涂丞相,微微朝他点了点头。 第一百七十八章 借酒装疯 尤听容掏了丝帕轻轻擦拭唇上的酒渍,目光跟着望向涂丞相。 涂丞相起身走至殿中,举杯道:“今年菜开春,宫中就双喜盈门,待三月春闱科考,陛下又将得一批能臣干将,朔国有此繁华盛景,都仰赖陛下的雄才大略。” “微臣能跟随陛下这样的明君,是几世都求不来的福气,当痛饮三杯!”话说的漂亮,涂丞相也不含糊,三大白下肚。 有了丞相做样子,宴会的气氛也热切起来,涂丞相来着不拒,开怀畅饮起来。 只是几杯黄汤下去,涂丞相的脸色就带了醉意,步伐都有些踉跄。 董将军换了海碗来喝,见他这样还笑话道:“不过几杯酒,涂丞相就醉成这样?” “老了,老了,不中用了。”涂丞相并未反驳,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踉跄着走到了池卿朗身边。 “比不上池大人这样的青年才俊,池大人才是我朝未来的栋梁之才啊!”涂丞相伸手重重地拍了拍池卿朗的肩膀,“池大人已过弱冠之年,不要光惦记着国事,忽视了成家立业,也省的池尚书和池夫人挂心呀!” 好似醉糊涂一般,伸手拉着池卿朗要与他喝酒,这边立刻有人来劝,“丞相大人是国之栋梁,下官等还仰赖丞相指教……” 拉拉扯扯之间,从池卿朗衣襟中漏出一物,涂丞相眼疾手快,一把掏了出来,朗声笑道:“瞧瞧,还是并蒂莲花!” 话音一落,单允辛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刺拉拉地落在了装疯卖傻的涂丞相身上,“丞相喝醉了,扶下去醒醒酒吧。” 涂丞相一听皇帝这语气,就知道陛下认得此物,不止是认得,而且还想帮着宜美人遮掩过去! 看来皇后说的不假,陛下现在便对宜美人偏待至此,不可由她做大。 涂丞相当真耍起了酒疯,“微臣没醉!” “是我瞎操心了!”继续调笑池卿朗,“原来池大人已经有了相许之人,不知是哪位千金呀?既已经定了情了,何必遮遮掩掩,不如所索性……求了陛下赐婚,也能成了一桩佳话。” 尤听容起先是看戏般往殿中瞧,而后察觉到高坐殿堂的单允辛如有实质般的目光,尤听容抬眼看去。 单允辛也不管装疯卖傻的涂丞相,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就盯着她,活似讨债一般。 尤听容收回目光,抬手拿起筷子,挑拣着吃起菜来,好似殿中的风波当真与自己毫无关系。 单允辛看到眼珠子都酸了,胸口憋着气,还发不出来,一旁的常顺脸上的笑都挂不住了。 那头池夫人变了脸色,正色道:“丞相大人说笑了,不过是个荷包罢了,至于相许之人更是子虚乌有,我还在帮着卿朗相看呢。” 池尚书轻轻按住了池夫人的后背,笑道:“丞相大人若认识合适的千金,也可帮着牵个红线。” 池卿朗伸手想要拿回来,被涂丞相抬手避开,旁边人帮着劝道:“少年人脸皮薄,丞相且还回去吧……” 这头闹的热闹,命妇夫人们也起身想瞧瞧究竟是个什么香囊。 “哟!针脚细腻配色别致,瞧着还有些熟悉……”涂夫人笑着赞道。 “正是呢,倒好像跟年宴那日尤大小姐裙摆上的白芨红海棠花颇为神似。”说话朱夫人话音落下,全场皆寂。 朱夫人自觉失言,不知如何是好。 怪自己说话没个思量,说来也是奇怪,开宴前,涂夫人牵头说起来后宫嫔妃们,提到了宜美人大年宴上的事。 涂夫人知道是朱夫人看出了马脚,特意夸她眼力好。 朱夫人这才将这么久远的事记起来,现在一时嘴快,就联系上了。 涂夫人笑眯眯道:“朱夫人说错了,如今得称一句宜美人才对。” 这一句话可算点睛之笔,引导着在场的众人浮想联翩。 如今事宜美人,那当时呢? 宜美人当初可是池卿朗的未婚妻,池卿朗对她一往情深,当时京中多少女子羡慕着,两人恰是情浓的时候被迫分开。 说起来,割舍不下,藕断丝连也并非没有可能。 如此一想,殿中更是死寂,在这落针可闻之时,单允辛随口道:“丞相的几句醉话,倒引得丞相夫人浮想联翩,不愧是一家人。” “既然是醉话,如何可信?”单允辛语气平淡,力排众议。 “陛下说的是。”皇后心口堵得慌,还得摆着笑脸,“宜美人已经是陛下的嫔妃了,再送并蒂莲花的荷包给池大人可是私相授受之罪,本宫相信,宜美人并非如此如此狂悖之人,池大人亦不是不敬陛下的人。” “想来,只是巧合罢了。”不急不缓的一番话,表明了皇后的贤德,看似是帮尤听容说话,却帮两人连罪名都定好了。 皇后唱完了红脸,就该轮到底下人帮着唱白脸。 莫采女柔声道:“皇后娘娘仁德宽厚,可事关皇家体面,皇后娘娘再心疼宜美人也不可不顾规矩体统呀!” “既然有了苗头,就该查个清楚明白,陛下如此宠爱宜美人,今日皇后娘娘不过问,来日牵扯上皇家血脉,才是罪过。”莫采女咄咄逼人。 暗指尤听容不仅与池卿朗情意未断,还引导众人怀疑起是否二人已经有了首尾、越过了雷池。 “放肆。”单允辛沉声道。 “一个小小采女,公然议论高位嫔妃,狂悖无知,目无尊卑。”单允辛眼神冷漠,寒声道:“来人,拖下去,朕不想再见她。” 第一百七十九章 死局 单允辛话音落地,常顺一挥手,几个太监立刻上前来拿人。 尤听容则眼睁睁看着原本得意洋洋的莫采女顷刻间变了脸色,偏头看向她,眼中满是嫉恨和不可置信。 “陛下,臣妾所言并非狂悖,而是为了陛下的率性直言,请陛下明鉴!”莫采女声音里带了慌乱。 尤听容稳如泰山,没事人一般朝莫采女回以微笑。 莫采女怎么也没想到,明明疑点昭然欲揭,陛下竟然会对尤听容不问缘由,直接给自己定了罪。 尤听容却早有预料,别说单允辛一眼就能看出这是皇后和涂丞相的合谋。 即便是真,尤听容与池卿朗二人,一个在单允辛心里正得趣,一个是他的心腹重臣,无论事后如何,在人前他都会为了大局,毫不犹豫的遮掩过去。 莫采女看不透,涂丞相却看的分明,故而让皇后进言将后宫家宴改作文武百官尽在的宫宴,让皇帝不能轻易偏袒过去。 眼瞧着莫采女要被拖下去了,涂丞相也顾不得装醉了,上前一步道:“陛下三思!” “微臣斗胆请陛下切勿偏听偏信宜美人,此事后宫牵连前朝,若不问罪,日后众人再起了效仿之心,岂非要引得朝纲不稳?!”涂丞相声音里严正,“请陛下明察!” “请陛下明察!”涂丞相牵头,底下的追随者跟着起身。 莫采女这才长出一口气,踉跄着跪在地上。 单允辛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跪着的臣子们,冷笑道:“丞相大人的酒这会儿醒了?” 声音里夹着冰渣子,这是他的女人,岂能任由旁人随意攀扯,更何况还是蓄意构陷。 单允辛正要寻了由头发难,边听见尤听容温声开口了,“陛下。” 尤听容微微凝眉,看向涂丞相,“既然丞相要查,那便查个水落石出,也可还了臣妾的清白。” 皇后最见不得她这副清清冷冷的模样,表面上无欲无求,背地里却勾的陛下失了魂一般。 认定尤听容是以退为进,故而帮腔道:“宜美人说的在理,陛下既然心疼宜妹妹,更应该查个清楚明白,免得坏了宜妹妹的清誉。” 单允辛眼中隐隐带笑,看着尤听容装的娇柔可怜模样,抿紧了嘴唇,忍住笑。 小骗子! 白替她着急了,且看着她要玩什么花样。 在皇后殷切的目光中,单允辛点头,“便依皇后。” 皇后克制住笑容,冷下脸来,“宜美人,现在旁人指认池大人怀着捂着你的荷包,作为当事人,你且认一认,是否当真出自你手?” 秋弥立刻捧着荷包递到了尤听容眼前,“宜美人,您请瞧一瞧。” 尤听容眼皮子一垂,手指尖都没动,轻轻一瞥就摇头:“这不是我的针脚。” 她说的大实话,可皇后哪里肯信,反而肃声道:“陛下面前,可不能信口胡来!” “嫔妾所言句句是真,此物并非出自嫔妾之手。”尤听容腰杆笔直。 池卿朗这时候也开口道:“皇后娘娘误会了,这个香囊是池才人赠予微臣,与宜美人并无干系。” 池卿环从善如流地接话道:“禀皇后娘娘,确是嫔妾所赠,皇后娘娘明察。” 眼瞅着他们咬死不认,丞相夫人开口接话,“若臣妇没记错的话……池才人待字闺中之时便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对女红之事却并不擅长。” “确实!”一旁的夫人们附议,都是京城勋贵圈里的,各家小姐性情如何,多少有些耳闻。 池卿环立刻解释道:“虽然是我送的,可我自知手艺不精,让底下的丫头绣的荷包,只里头的香料是我亲手晾制。” 连翘赶紧帮着道:“丞相夫人误会了,香囊乃是奴婢奉命绣制。” 无论场上众人信与不信,几个人的说辞尚且可以自圆其说。 “二位的的话本宫自然是信的,兹事体大,本宫还得多问几句。”场面话说的漂亮。 皇后也没指望能逼他们认罪,皮笑肉不笑地转而看向嫔妃们,扬声道:“此等牵扯皇家颜面之事,尔等知晓内情不报,待本宫查明了,亦是难逃罪责,必然难逃一死!” “你们可想清楚了!”皇后一改方才温柔大方的模样,疾言厉色。 正是一片静寂的时候,席间突然传来“喀哒”一声脆响,而后又是一连串细碎的瓷器碎裂之声。 众人的目光转而看过去,是池卿环身边的一个小宫女,也许是被看的慌张起来,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奴婢该死!” 正看着好戏的众人见此,无趣地转移了视线,等着事情的后续。 却不想这丫头抖着声音开口了,“皇后娘娘饶命,奴婢并非有意知情不报,实在是不敢哪!皇后娘娘明鉴!” 池卿环脸色一变,愕然地看向跪着的宫女。 “只要你如实道来,知错能改,陛下和本宫都会网开一面的。”皇后唇边隐隐带笑,眼神倨傲,对上尤听容强装镇定的眼,勾了勾嘴角。 跟本宫斗,只有死路一条。 池夫人险些坐不住,还是被池尚书握住了手,“且先看着。” 小宫女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多谢皇后娘娘仁慈。” “奴婢、奴婢见过这个荷包……”小宫女满脸畏惧地看了眼还端坐着的尤听容,“的确是宜美人亲手绣制。” 一时之间,殿内雀喧鸠聚,私语声不断。 池夫人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回护道:“一派胡言!皇后娘娘,切不可听信刁奴一面之词!宜美人与卿朗虽曾有婚约,但早已是没影事!卿朗对陛下一片忠心,绝不可能再与内宫有所牵扯!” 丞相夫人立刻反唇相讥,“池夫人回护儿子的心我能理解,可再如何,也不可越过君臣之别。”暗指池夫人欲盖弥彰。 “你!”池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小宫女哆嗦着道:“不过、不过香囊并非宜美人所赠,确实是池才人赠予池大人的!宜美人并未与池大人有私相授受之举,不过是一场误会……” 人是江慎安排的,这番说辞也是江慎教的。 若是一口咬定了尤听容与池卿朗的私相授受之罪,反而落了刻意,就是如此似是而非,反倒显得宫女的证词可信,又给足了在场众人遐思的余地。 丞相夫人立刻站出来说话,“看来……不仅是宜美人与池大人私相授受、藕断丝连,池才人身为嫔妃,在其中亦是作用不小。” “帮着兄长和后宫嫔妃私通,眼里还有没有宫规法纪?又将陛下置于何地?” “池尚书和池夫人果然是教子有方啊!”丞相夫人拖长了音调,阴阳怪气地将池家一家子都拖下水来。 皇后眼见铺垫的差不多了,当即撕了和善面容,拍桌而起,“荒唐!” “在本宫眼皮子底下,竟然出了这样的丑事!”皇后呵道:“来人!即刻将宜美人和池才人押下去,留后审问!” 第一百八十章 转机 随着皇后一声令下,殿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江慎冷着脸带着宫女们一拥而上,眼瞅着人已经逼近了,单允辛的眼神一沉,目光紧跟着尤听容,唯恐她当真受了委屈。 宫女的手还未挨着尤听容的衣摆,就见坐定着的尤听容反手就是一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尤听容豁然起身,“放肆!” 这一巴掌不仅仅是打在宫女的脸上,更是打了皇后的脸,公然挑衅皇后。 “宜美人,你当真是毫无尊卑法纪了不成?”皇后脸色阴沉,若非当着单允辛和文武百官的面,定然要当众责打她。 “皇后娘娘身为中宫之主,这样的大事,您不肯信嫔妾的话,却对奴才的胡言确信不疑,不加调查便要定嫔妾的罪责。” “皇后娘娘心中早有筹谋,又将宫规法纪放在何处?”尤听容抬眼直视皇后,话里指责皇后阴谋陷害。 皇后压下心虚,势要咬定尤听容的罪责,“人证物证俱全,岂容你狡辩!” “哪来的人证物证?”尤听容嗤笑,“所谓人证,不过是一个外间伺候的粗使奴才,只怕连主子的衣裳都碰过过,看花了眼再奇怪不过了!” “至于物证……”尤听容眼神往殿中一扫,看了眼池卿环,继续道:“回皇后娘娘话,池才人说了,这香囊不过是流云宫的宫女所绣,不过是兄妹间的亲谊罢了。” “皇后娘娘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尤听容声音柔缓,神色镇定。 局势在这一刻又僵持住了,殿中人都看向尤听容,这位宜美人可真是不简单。 三言两语,竟将这死局给翻活了过来。 皇后气得呼吸都急促起来,莫采女眼见尤听容竟然要颠倒局势,知道今日她与尤听容之间是你死我活的局面,膝行两步,“皇后娘娘!您切不可被宜美人的狡辩之词蒙蔽了。” “宜美人入宫后赠予池才人许多荷包,池才人爱不释手,时常戴在身上,不止是嫔妾,宫中许多人都看见的!”莫采女一口咬定,“这个香囊,分明就是宜才人的手艺!” 在嫔妃席旁的江慎背地里轻轻推了坐在席上的许御女,许御女只得壮着胆子起身,“嫔妾亦可为作证,宜美人的手艺巧夺天工,池才人爱极了,日日都戴着,这并蒂莲香囊确与宜美人的针脚一般无二。” 有这两个嫔妃出来作证,方才尤听容才推翻的人证便又有了,可几人争锋了这么久,偏偏单允辛还是一副看戏的模样,不发一言。 赵宝林按捺不住了,“嫔妾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皇后寒声道:“说。” “嫔妾以为既然诸位姐姐们相持不下,不如就让池才人拿了宜美人绣的荷包,再请了绣娘来比着认一认,是否出自一人之手,一看便知。” 赵宝林的话,看似说的中肯,并无偏帮之嫌。 但皇后主管后宫,有宫中绣娘们说些什么,还不是全在皇后。 “秋弥,你立刻去请了针线房的绣娘过来。”皇后也稳住了心神,坐回了凤椅上,“江慎,你亲自陪池才人的宫女走一趟,去取宜美人做的荷包。” “是。”宫人们齐声应下,出了麟德殿。 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下来,各方人马重新坐回席上,只是可惜了一桌好菜,除了皇帝,无人再动。 单允辛招手唤了常顺,常顺朝着一个小太监耳语几句。 不多时,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小宫女便端了巴掌大的瓷碗放在了尤听容席案上。 “宜美人,陛下见您胃口不佳,特意叫膳房做了您喜欢的蛋花酒酿圆子羹,给您暖暖胃。” 说话声音虽小,临近的人都听的分明。 一直作壁上观的嘉美人心里头都沉了三分,隐隐翻了个白眼,怪不得皇后容不下尤听容,换了她,一样容不下。 皇后虽听不见,但将单允辛的举动看的分明,牙关咬的很紧,心中下定决定,一定要除了尤听容,否则日后再让她得了皇子,定然是第二个董氏。 单允辛看着尤听容垂首喝羹汤,这才放心,左右她玩脱了也有自己帮着圆场,饿着了可不行。 尤听容喝了半盏酒酿圆子的功夫,殿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皇后请的人到了。 秋弥带了三人,针线房两位领催和一位老绣娘,表明了皇后慎重公允的态度。 而后江慎在前,连翘手中紧紧攥着一个蝙蝠叠嶂花卉纹荷包,气还未喘匀。 针线房的三人才预备行礼,就被皇后叫停了,“不必拘礼,快,帮着瞧瞧,这两个荷包是否出自一人之手?” 针线房的人在路上就被秋弥打了招呼了,岂敢不顺皇后的意思? 只是当着众人的面,说话小心些,“回皇后娘娘话,这两个荷包都很是精巧、匠心独具,绣的花纹千差万别,不好辨明,但细看之下在针法布局上颇为相似。” 在众人翘首以盼之中,最终给了结论,“以奴婢等的薄见,虽有高下之别,但的的确确出自同一人之手。” 皇后好不容易压下笑容来,厉声道:“好一个宜美人!好一个池才人!得陛下如此隆恩,竟做出这等肮脏之事!” “皇后娘娘且先息怒。”尤听容再次出声。 “铁证如山,你还有何可分辨?”皇后冷哼道。 尤听容不紧不慢地擦了唇角,起身道:“嫔妾确实做过一个并蒂莲的荷包,也确实赠予了池才人,可池大人身上戴着的,的的确确不是嫔妾所做。” “皇后娘娘,这个并蒂莲的荷包是嫔妾让缤菊照着容姐姐送我的那个,比着样子做的,故而有些相似之处,针线房的绣娘们看岔眼了也是有的。”池卿环赶紧帮腔。 江慎反问:“奴才斗胆,敢问池才人,既然这是你命人仿制的,那宜美人赠予你的那个并蒂莲荷包又在何处?” 江慎带着连翘去了流云宫,借着机会,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确信没有……即便是有,他也会毁掉。 池卿环微微一顿,“今日我本还带在身上,来的路上不慎遗失……” “池才人这话,自己说着都不脸红吗?”莫采女嗤笑一声。 皇后见状,心总算定了下来,瞥了眼秋弥。 秋弥立刻领会,推了针线房的领催出来,“奴婢从事女工近三十年,世代侍奉宫闱,可断定这两个荷包绝对为一人所为。” “陛下,铁证在前,您贵为一国之君,对此三人不忠、不敬、不诚之举,必得严惩不贷,以正视听!”涂丞相撑着桌子站起身来,带着党羽们故技重施。 “请皇上严惩不贷,以正视听!” 皇后看着底下乌泱泱跪倒的一片,唇边荡起一抹志在必得,斜睨着看向尤听容,待她进了冷宫,必然活不过今夜。 可下一刻,皇后期待的尤听容惊慌失措并未出现,反而冲她嫣然一笑,皇后心中不知如何,陡然有些慌乱起来。 不等她想明白,殿外又进来一个宫女,不是别人,正是池卿环身边的缤菊。 “主子,奴婢沿路找了好久,可算找着您的荷包了!”缤菊一脸的无知无觉,“原来下船是掉在了石灯下。” 第一百八十一章 祸及亲族 尤听容眼瞧着皇后清冷自持的面容骤然瓦解,转头锐眼望与自己对视,因为动作突然,凤冠上的口衔红珠的金凤都跟着方寸大乱,羽翅颤动着,昭示着皇后的震惊。 尤听容与她对视片刻后眼波一转,舒展姿态般伸了手,青町立刻扶着她的手腕。 尤听容这才莲步轻移,凤钗上的宝石流苏随布轻晃,接过了缤菊手中的荷包。 又回转过身去取秋弥手中的那个,秋弥的手攥的很紧,指尖都泛白了,尤听容见她不松,调笑般说道:“怎么?只有皇后娘娘的人看的……我这个当事人看不得么?” 秋弥只得松了手,放下的手指都忍不住颤抖。 皇后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尤听容手中的荷包,眼神有些慌乱了。 尤听容则言笑自若地垂首打量着手中的两个荷包,转头对还跪着的缤菊道:“你的手艺可真是妙极了,我瞧着已然十分相似呢!” 缤菊谦卑道:“宜美人过誉了,奴婢粗手笨脚,如何能与您相较。” 江慎将皇后的慌乱看在眼里,拳头攥紧了又分开,挂着惯有的笑容道:“宜美人,既然池才人的荷包找着了,便还是让绣娘们辩一辩吧,也算为您的清白自证了。” 尤听容点头,“那是自然。” 皇后看着江慎镇定的眼神,心中稍定。 是呢,她怕什么,这针线房是自己的人,即便找着了,还不是由自己说了算? 绣娘拿着这两个花纹如出一辙的香囊,手指都在发颤,三人你推我、我推你,迟迟拿不出说法。 江慎皮笑肉不笑地提醒道:“你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了,皇后娘娘面前,可要如实来报,否则……仔细牵连亲族。” 是提点,更是威胁。 只要还是皇后娘娘主理后宫,底下人在皇后手里讨生活,就不敢忤逆皇后的心意。 最后还是那个领催出来回话,“回皇后娘娘话,依奴婢多年的眼力,池才人的荷包虽然精巧,但与宜美人所绣的蝙蝠叠嶂花卉纹针法并不相同,才拿进来的这个……才是宫女仿制,且应当曾在绣房里待过。” “领催不愧是领催,流云宫的宫女缤菊自小在针线房里做活,绣工出众。”江慎一句话,侧面将领催的胡言衬的更加可信。 “宜美人,您还有话吗?”江慎眼似寒针,直直地刺向尤听容。 今日尤听容公然藐视皇后的举动,彻底惹恼了江慎。 皇后长出一口气,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后颈已经有些汗湿了,沾着织锦的领子有些不自在。 “自然要问。”尤听容不怒反笑,“三位都是浸淫宫廷几十年的宫人,应当知道诬陷主子的罪责,三位敢以性命作保吗?” 刀架在脖子上,三位绣娘只得点头,“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很好。”尤听容从她们手中抽出荷包。 她就等着针线房的人睁眼说瞎话呢,没有他们的伪证,顶多算皇后被蒙蔽视听、偏听偏信。 可有了他们做伪证,尤听容才可反咬皇后构陷诬赖于自己。 二者的罪责截然不同。 “陛下,臣妾冤枉,还请陛下为臣妾做主。”尤听容提裙跪下,头却未低上半分。 单允辛凤目微眯,“且先起来罢。” “你有委屈,尽可说来便是,朕会为你做主。”单允辛说的不紧不慢,却字字透着不容置喙。 “谢陛下。”尤听容在青町的搀扶下起身, “俗话说的好,一样米养百样人,人有不同,针法亦有不同,臣妾不相信,绣娘们竟辨不出其中差异。” “无非是宫中绣娘们都以皇后娘娘马首是瞻,已然认定了臣妾的罪责。”尤听容面露失落之色,楚楚可怜,“臣妾想请诸位夫人们做个见证,帮着认一认,看看是否真如绣娘们所说。” 池夫人这一晚上,心就好似被捏在手心里搓揉,见尤听容要自证,也顾不得避嫌了,第一个说道:“为宜美人效劳,是臣妇应当的。” 相熟的夫人们也起身附和。 尤听容将两个并蒂莲香囊打开来,取出里头的香包,“臣妾的母亲出身楚地,有一项绝活是双面异绣,我也耳濡目染了一些。” 皇后一听便知此事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她万万没想到,尤听容还留了这一手。 先前步步败退,不过是为了让自己麻痹大意,她就是想将事情闹到,闹到皇后不可收场才好。 皇后再傻也想明白了,这送上门的把柄只怕早就在尤听容的算计之中了,就等着皇后入局。 “只可惜臣妾心浮气躁,只学了皮毛,可绣个花鸟蝴蝶的还是不在话下的。” 尤听容将几个荷包里外翻转过来,又从头上抽了根细簪下来,手腕翻转几下,便将三个荷包的里布拆了下来,只留了最外层的锦缎。 向荆拿了托盘,一一摆放好了,垂首递到了命妇们面前。 命妇们好奇地探身去看,果不其然,只有其中两个的内层用了双面异绣的针法,池卿朗身上的那个只是普通针法。 真相如何,已经水落石出了。 华国公夫人站出来回话道:“回禀皇上,臣妇看的分明,池大人身上的荷包并非宜美人所制,宜美人着实是被冤枉了,还请皇上明察。” 单允辛颔首,对尤听容道:“先坐。” 尤听容再度落座,她一身轻松了,那方才指证她的人可就如芒刺在背,难逃罪责。 单允辛的目光如同山石一般沉重的压在方才言之凿凿的绣娘身上。 绣娘们两腿一软,“陛下饶命!奴婢绝无构陷宜美人之心,只是、只是一时眼拙,看岔了眼!” “绣娘们不过是听吩咐办事,自然是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尤听容垂眸状似无意道。 “一派胡言,本宫是皇后,母仪天下,怎会藏私?”皇后立刻反驳。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皇后的仁德宽厚真是让嫔妾……胆颤心惊。”尤听容轻笑回道。 “我与三位无冤无仇,你们究竟受了何人指示加害于我?”尤听容看向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上的绣娘们,“方才几位可是以性命作保,若嘴里再没有实话,可不要怪我无情。” 皇后袖中的手指收紧,呼吸微滞,对上了江慎镇定的目光,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绣娘们哆哆嗦嗦许久,最终还是不发一言。 尤听容本也没指望她们会攀扯出皇后,不过是借着她们立威罢了。 单允辛脸似寒冰,随意挥了挥手,“杖毙。” 绣娘们顿时瘫软在地,哀戚地哭求陛下饶命。 “陛下,既然是臣妾受了委屈,这惩罚是否该由臣妾来定?”尤听容仰头。 “便依你。”单允辛自然由着她出气。 “此等构陷主子的罪孽,合该累及至亲,方才叫奴才们引以为戒。”尤听容语气温柔,“我并非心狠之人,不想牵连无辜,只是三位的嫡系亲族们却是不可放过,也免得……你们黄泉路上孤孤单单。” “岂不可怜?” 在绣娘恐惧的目光中灿烂一笑,娇艳动人。 第一百八十二章 年少轻狂 尤听容眼睁睁瞧着绣娘露出泰山崩顶般的绝望,微微移开了视线。 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可不是无能软弱之人。 谁若敢招惹谋害与她,便要做好了以命相抵、祸及亲族的准备,即便是中宫皇后,也奈何不得她。 若说方才面对死亡的绣娘还能强自按捺恐惧,再得知要牵连亲人之时就是彻彻底底地失控了。 太监们险些压不住挣扎的绣娘,她们声嘶力竭地哭求起皇后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救命啊!” 皇后哪里能出手,反而警告地盯着她们,唯恐她们再吐出什么。 江慎反应迅速,“还不赶紧堵了嘴拖出去!” 殿内很快恢复平静,单允辛冷峻的面容转向了皇后,“这人……是皇后请来的。” 皇后提裙跪下,“陛下明鉴,臣妾一心为了陛下、为了后宫,绝无半点私心!” 底下涂家人眼瞅着自己放的火,一下子烧到了自家人头上来了,一时也是面面相觑。 涂丞相怎么也没想到,本来是想一箭双雕,既可以除去后宫得宠的宜美人,又可重创朝堂上春风得意的池家,最后竟然反落了别人的圈套。 涂夫人开口道:“陛下,此事说到底是误会一场,后宫宫务繁重,皇后娘娘虽然已经极力完善,但总有疏忽的地方,这才让宜美人受了委屈。” “还请陛下念在皇后娘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且谅解皇后娘娘一回吧。” “既然是无心之失,朕岂有怪罪之理?”单允辛示意常顺扶起皇后。 皇后长出一口气,缓缓起身,“谢皇上。” 尤听容放在膝上的手闻言不禁收紧,心中一沉,她谋算至此,单允辛却并无追究皇后的意思吗? 青町的脸色也很难看,几乎要按捺不住站出去为主子说话了,还是向荆一把拉住了她。 单允辛居高临下地看着尤听容难掩失落的笑脸,沉声道:“不过……” “既然皇后主理六宫辛苦,心有余而力不足,朕看宜美人倒是心思细腻、规矩持重,甚得朕心。”单允辛目光落在尤听容身上,薄唇微勾,“便让宜美人帮着协理六宫事务,皇后也可轻省些。” 皇后才提起的笑容僵在脸上,愕然地看向单允辛,“陛下……” 单允辛只一抬手,生生止住了皇后的辩驳之词。 尤听容起身行礼,“臣妾领命,定然不负陛下重托。”抬眼看着呆愣的皇后,“全心全意协理皇后娘娘。” 涂夫人一脸惊错之色,嫔妃们都变了脸色,尤以嘉美人面容阴沉。 任谁也没想到陛下竟会许了尤听容后宫权柄,要知道即便是嘉美人,也不过是得了句允许学习宫务罢了。 尤听容无权无势,何以有此殊荣? “陛下三思!”涂夫人急切道:“尊卑有别,宜美人不过是美人位,如何能协理宫务?岂非乱了规矩!” “涂夫人的意思是陛下四品的美人不够分量,是吗?”尤听容出声刺道:“涂夫人嘴上是尊卑,然君臣有别,又可曾将我这个陛下亲封的美人看在眼里?” “臣妇绝无不敬宜美人之意。”涂夫人被堵得一噎。 尤听容好厉害的嘴皮子,不看僧面看佛面,瞧不起她宜美人就是藐视皇上,逼得涂夫人不得不改口。 单允辛眸色应声而寒,冷笑一声问道:“四品的美人不够分量,那三品的婕妤位呢?还是二品嫔位?抑或得封了四妃?” “臣妇失言。”涂夫人哑了喉,她是真怕单允辛顺势为尤听容抬了位份。 眼瞧着皇后节节败退,一旁装的醉醺醺的涂丞相也不得不拱手上前,“微臣有罪,竟在御前醉倒,这才引出了如此多的风波,此后再不敢饮酒了,还请陛下责罚。” 涂丞相是因为向皇帝敬酒喝醉了,皇帝于情于理没有罚的道理,便可顺势将一切一言盖过。 池卿朗也跟着上前一步,“陛下,丞相大人劳苦功高,又才大病一场,醉糊涂了,还请陛下宽恕。” 神色真挚,字语舒缓,好似对先前涂丞相构陷自己的事毫不在意,反而帮着涂丞相求情。 众人称奇,可涂丞相心却提了起来,他知道池卿朗这个后生,看着清风朗月一般,实则满肚子的筹谋算计,说句杀人不见血也不为过。 果不其然,紧接着池卿朗便接话道:“请陛下念在丞相大人辛苦,许丞相大人好好歇上三月半载……” 丞相一党头皮都紧了,马上就是春闱科考,别说让丞相大人赋闲在家三个月,就是半个月,皇榜都定了! 这等在上了朝,选出来的举人们官职都定完了,黄花菜都凉了! 涂丞相赶紧抬手要出声打断,“多谢池大人一番心思,微臣并无大碍,理当为陛下尽心,岂有休息的道理。” “诶……”池卿朗笑容和煦,“丞相大人这话错了!” “您是百官之首、国之重臣,只有养好了身子,才可为朔国、为陛下尽忠尽心,您切不可因小失大了!”池卿朗言笑自若地劝慰着。 池卿环看着兄长这幅坑人不眨眼的模样,没忍住与尤听容对视一眼,不禁偷笑,赶紧拿帕子捂着嘴掩饰。 这一老一少两只滑不溜手的狐狸,在殿中你来我往,交锋数个来回。 最后还是涂丞相落了下风,单允辛一锤定音,“罢了,涂丞相年纪大了,朕特许你好好休养半个月,不必操劳政务了。” 涂丞相气的够呛,还要捏着鼻子认下,“微臣叩谢圣上隆恩!” 待涂丞相起身,看着池卿朗坦然的笑容,憋不住火气,哼道:“也要多谢池大人的‘好心’。” “不敢。”池卿朗和悦道:“这是晚辈的分内之事。” “池大人可真是年少有为啊!”涂丞相到底是老狐狸,很快反咬过来,“就连池才人给兄长送礼物都要比着宜美人的手艺,可见池大人虽然颇有作为,但到底年少轻狂了些,太过重‘情意’。” “只盼池大人能收的住本分,莫要越了雷池,做了不可挽回之事。” 第一百八十三章 偏私袒护 涂丞相摆明了是当面在单允辛这里给池卿朗上眼药,挑拨君臣二人的关系。 陛下的宠妾曾是池卿朗的未婚妻,这是无论如何也更改不了的事实,更因为池卿朗切切实实曾与宜美人有一段情,人尽皆知。 帝王枕榻岂容他人安睡? 涂丞相相信,即便现在池卿朗和单允辛君臣相宜,只要这膈应的种子埋下去,早晚有发芽的一天。 届时,无论是宜美人还是池卿朗都会受牵扯,他等着这一天。 涂丞相一番夹枪带棒的话说出来,众人连头都不消抬,便能感受到高堂之上天子夹着冰渣的眼神。 单允辛薄唇微抿,饶是知道涂丞相这老东西安的什么心思,还是腾的起了暗火。 不为别的,这么个香囊他说了多少次了,又是哄又是逼的,最后还是差点叫尤听容送到了池卿朗手里。 若非皇后存了歪心思,尤听容心眼子也多,这才换了个宫女做的……否则,他真是要气炸了不可。 更恼人的是此刻涂丞相还要阴阳怪气地挑明了说给自己听,他顾忌着尤听容的体面,还得压着心绪,故作大度。 若是此刻他出言训斥,没准到了那小女子的闺房里,自己还得挨一顿阴阳怪气的训话。 即便他不想承认,可尤听容那犟脾气,他还真是有点怵。 想到此处,单允辛缓缓吐出一口气,用低沉平和的语调掩饰内心的波澜,“丞相多虑了。” 至于皇帝心里是否在意,恐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丞相大人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了,不过是池才人与我亲厚,又同为宫中姐妹,我便将自己做的荷包赠予她。”尤听容面不改色反驳,“池才人真心喜欢此物,才想着送兄长一个,如此兄妹情深,到了丞相大人耳朵里反倒变了味了。” “池才人与池大人是亲兄妹,便如并蒂之莲,同气连枝,有何不妥?” 尤听容昂昂自若的脸微微抬起,明里暗里讽刺涂丞相自己心思龌龊才惹出这些事端。 涂丞相一把年纪了,被一个小小美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数落,一张脸黑如锅底。 即将发作之时,单允辛出声了,“宜美人规矩持重、端方贤淑,池爱卿亦是大雅君子,只有君臣之别,反倒是丞相今日身体渐虚,或许是多思的缘故。” “丞相是朕的股肱之臣,可千万要保重身体。”明明是偏私的话,被单允辛说的一本正经。 逼得涂丞相咬着后槽牙认了,“微臣多谢陛下关怀。” 单允辛手一挥,“既然是庆贺宫中喜事,众爱卿无需顾忌,务必尽兴才好。” 常顺抬手击掌三下,乐坊的优伶鱼贯而入,鼓乐声再起,方才的惊涛骇浪顷刻间消退,大殿内又恢复了酣歌醉舞的热闹景象。 至于尚且还跪在殿上的莫采女和许御女,也得以手脚绵软地坐回席上,然而,等待她们的只怕还没完。 皇后受此重创,少不得要怪罪她们办事不力;尤听容又得了协理六宫的权利,日后少不得要给她们脸色瞧。这日子,还有的熬呢。 一场轩然大波就此平复,尤听容赢得满面春风,今夜之后,所有人都要重新审视这个从前不起眼的宜美人。 如今她可不仅仅是一个机缘巧合上位的小小嫔妾了。 今日单允辛的态度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陛下有多眷顾宜美人,皇帝的宠爱是她最大依仗。 可以让她以小门小户的出身与嘉美人平起平坐,亦可以助她仅美人的身份染指宫务,到了来日,若能得了皇子,更是母凭子贵,前程无量。 更何况,今日皇后连带着涂丞相都在她手里铩羽而归,足见其心机城府,不容小觑。 一场宴会下来,平常少有交集的采女们都上赶着来与尤听容搭话,把她从头到脚夸了个遍。 尤听容也是一碗水端平,“诸位妹妹个个都是出挑的,偏将我夸做了天上的嫦娥一般,只叫我都要愧红了脸。” “宜美人天姿国色,有闭月羞花之容,即便是月宫的嫦娥仙子见了都要矮三分,岂是嫔妾等能比的?” …… 明明是庆贺的宴会,坐在金碧辉煌的麟德殿,欢声笑语不断,可实际上众人都是如同嚼蜡,这样的宴会,十回有八回要出事,从嫔妃到臣子,个个都提着一口气。 到了亥时,总算是要散场了,单允辛率先离席,众人也各自散了。 下了船,尤听容同池卿环并肩走着,二人都未乘辇,身后跟着宫女们,沿着看不到尽头的宫道往寝宫里走。 此时明月当空,清冷的月光照亮了青石板路,更显的冰的沁人。 到了岔路上,一直垂首沉默的池卿环低声开口,“容姐姐,此事是我做事不稳当,险些害了你和哥哥。” 池卿环想着今日涂丞相一环扣一环的算计,若非尤听容妙算在先,她只怕要害的一家人都覆灭在此。 即便是此时再想起,也要心慌不止。 尤听容对上她惊魂未定的目光,伸手捂住她冰凉的手,眼神镇定,“你唤我一声姐姐,咱们便是在宫中相依相存的姐妹。就像你曾说的……想害咱们的、以为咱们好欺负的,都会知道厉害!” “害人终害己,多行不义必自毙。”尤听容的手微微用力,试图给池卿环一些力量。 池卿环紧紧地望着尤听容的眸子,即便在这样的夜里也亮的惊人,握着她的手并不热、也不有力,但池卿环的心奇迹般安定下来。 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尤听容脸上挂着温柔的浅笑,“夜深了,快去吧。” 池卿环这才由连翘扶着往流云宫去,尤听容并未立刻转身,看着池卿环一步三回头的走远了,这才回转过身。 池卿环走了,尤听容的脸色冷了下来,寒声道:“明早你去一趟棠梨宫和曼音阁,莫采女和许御女造谣生事、目无尊卑,责令罚抄《女诫》百遍,十日内抄完,再让膳房断了两人的荤食。” 尤听容偏头嘱咐向荆道,“就说是我的意思。” 御茶膳房是常顺管着,放了尤听容的名号出去,以常顺这个人精,必然能闻弦而知雅意,够这两人喝一壶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尤听容便从莫采女和许御女开刀,叫满宫里看看,要与她作对,即便是皇后的人也没有好果子吃。 杀鸡儆猴,不外乎如此。 “主子放心。”向荆点头,清浅的美目阴沉,“奴才定会让她们知道,什么是尊卑……什么是分寸。” 第一百八十四章 柳莺啼 要谋算的都算完了,尤听容才勉强松了紧了一整日的神经,放慢了步子。 尤听容在席上喝了一杯酒,她在闺中从不饮酒,这一世算是第一回沾酒,此刻酒意渐渐上来了,头脑有些昏沉,得亏向荆扶的稳当。 在红墙的琉璃瓦上,歇了一只柳莺,在琉璃瓦上蹦蹦跳跳地,发出雀跃而嘹亮的鸣叫声,合着微风听不大真切。 尤听容反而觉得别有一番趣味,似乎……比麟德殿里的乐音更妙。 听着,她的脚步不禁就慢了下来,有些出神。 向荆也注意到了那只鸟,低声道:“主子若喜欢,奴才这边去捉了来,养在宜秋宫的廊下,可日日为您鸣唱。” 尤听容摇摇头,“人家自由自在的,何苦抓了来?” 向荆浑不在意,“只要您喜欢,为您歌唱是它的福气,怎么会苦?”他的目光锐利,紧紧盯着那只跳的正欢的鸟儿。 许是感受到危险的气息,那只小巧的柳莺小跑几步,振翅腾空,只听翅膀哗啦啦的响了一阵,圆滚滚的小身影便隐在了无边夜色之中。 尤听容能感受到向荆扶着她的手微微一紧,脚尖跟着垫了垫,一副恨不得立刻追上去的架势。 好在他还记着要扶尤听容的头等差事,再度稳住了身形。 尤听容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瞧瞧你,连只鸟儿都能吓跑了。” 向荆要强,立刻道:“奴才这便去追了来!” “诶!”尤听容赶紧拉住了他的手,向荆本来跟离弦的箭一般的身体,被她轻轻一拉便拽了回来。 “我听过了它的叫声,我高兴了;它能翱翔天际,它也高兴。本是两全其美的事,你何苦要拘了人家在笼子里?”尤听容声音里带了笑意。 尤听容认识的向荆沉稳妥帖,她未见过他这样毛毛躁躁的模样,觉得有些新奇。 向荆乖乖地站回尤听容身边,不吭声了。 尤听容松开手,仰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天空广阔,风清朗月,岂是雕梁画栋的廊下金笼可比的?” 一旁的青町跟着仰头,月光清冷让人神伤,她如何听不出尤听容话里的伤感失意,不知是在为柳莺伤心,还是为尤听容自己失意。 向荆却没那么多愁善感,反而正儿八经道:“主子不喜欢拘着鸟儿,奴才可每日定点投放食物,自有鸟雀啄食而来,尽兴而散。” 青町啧了一声,本以为向荆没听懂主子的言下之意,才要提醒。 向荆就温声道:“您并非廊下豢养的鸟雀,皇后和嘉美人不过是得意一时罢了,只要您想,奴才必定竭力助您直上青云。” 尤听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只是含笑看着他们,只要在乎的人都在身边,这冷冰冰的宫殿似乎都没那么磨人了。 这样想着,尤听容就不免思念起了儿子弋安,她要尽快升上去,才能保的弋安不再受任何委屈。 “走吧。”尤听容收拢心神,缓步往宜秋宫去。 拐过了转角,尤听容远远看见了通往宜秋宫的宫道旁似乎站着两人,手里提着的灯笼照亮了脚边的地面,却看不清是谁。 尤听容走近了才发现,是一脸局促和紧张的尤听娇。 一见她过来,尤听娇俯身行礼,“嫔妾参见宜美人,请宜美人安。” 尤听容在路上耽搁了好一会儿,尤听娇早该到宜秋宫了才是,“起来吧,你等在这里做什么?” 尤听娇期期艾艾地开口,“大姐姐,方才在麟德殿上,并未嫔妾不想帮您说话,实在、实在是嫔妾害怕……” “求大姐姐莫要见怪,嫔妾绝无异心,日后……”尤听娇紧跟在尤听容身边,吞吞吐吐道:“日后嫔妾必定与大姐姐同进同退,第一个站出来为大姐姐说话……” 尤听容听着她倒豆子一般的保证,有些不耐地抬手打住,“你我之间,就不必装什么姐妹情深了。” 尤听容知道,尤听娇打心眼里就没想着帮她,但也是不敢害她的,她也不指望尤听娇能帮她什么。 “不过……虽然你我之间并无情分,但你我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倒了,你也没法独活。今日这事,若真叫皇后得逞了,不止是你我,整个尤家,我们的父母兄弟,都活不了。” 尤听容逼近了尤听娇,“二妹妹只需记着这一点,便知道,日后应该如何行事。” 尤听娇嘴皮子都在发颤,今日皇后向尤听容发难,她起初是窃喜,想着风光得意的嫡姐也有今日,待形势严峻了,才晓得害怕。 而后巧心和她细说了几句,她心里便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了,这会儿是怕尤听容秋后来算自己的账,赶紧来解释。 “嫔妾记下了。”尤听娇头都不敢抬。 尤听容也懒得再与她周旋,她有些困乏,与尤听娇擦肩而过,继续往前走。 扶着尤听容的向荆微微抬眼,瞥了一眼尤听娇身边的宫女巧心,这头巧心立刻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待转过了街角,隔的老远就能看见宜秋宫门口排布的整整齐齐的灯盏,一眼便知,是单允辛的銮驾。 尤听容微微拧头看了眼远远跟在自己后边的尤听娇,原来单允辛在宜秋宫,怪不得尤听娇连自己宫的宫门都不敢进。 尤听容脚步不停,她可不怕他。 常顺正在宜秋宫门口来来去去转悠呢,张福见师傅着急,贴心道:“师傅,不然徒弟沿路去找找?这都多久了,宜美人怎么还不见人影?” “找?找什么找?”常顺拿着拂尘一扬,往他后背上一抽,“你这二愣头,陛下都默不作声地等着呢,你个当奴才的上赶着去挨骂不成?” 张福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提了。 常顺往宫道上探头探脑,远远看着几个人影并一盏提灯过来了,赶紧跑着迎上来了,“奴才请宜美人安!” 尤听容点头致礼,“常总管。” “您可回来了,陛下惦记您呢,都等了好一会儿了。”常顺步子有些急。 尤听容不紧不慢进了宜秋宫,正殿里灯火通明。 单允辛还穿着威仪奢华的黑龙相间龙袍,只将头上的冠冕取了,金簪束这的头发有几缕散落在脸侧,让他身上咄咄逼人的气势稍稍散了些。 撑着脑袋,微微合眼,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 不过尤听容知道,他不是会放任自己打盹的人。 果不其然,单允辛身形不动,眼皮子都没掀开,声音低醇,“舍得回来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心胸宽广 尤听容脚步一顿,扫视四周不见宫人,身后的门扉传来一声轻响,常顺贴心地把内间的门合上了,偌大的内殿只他们二人。 明明是普普通通的一句废话,从单允辛的嘴巴说出来,叫尤听容听出来满耳朵的阴阳怪气。 “臣妾恭请陛下圣安。”尤听容依着规矩微微躬身。 单允辛听着她疏离从容的声音,缓缓睁开凤眸,深晦的瞳孔被浓密的睫毛遮掩着,看不清思绪。 但平直的嘴角、锋利的长眉,总归不是高兴的模样。 “过来朕身边。”单允辛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尤听容迈步过来,预备往矮桌对面坐,才要坐下,单允辛就探手过来托住了她的手肘,止住了她坐下的动作。 尤听容不明所以地转头看他,单允辛骨节分明的手在自己的膝头轻轻拍了两下,而后直勾勾地看着她。 意思很明白,让她坐到自己腿上去。 尤听容和他相持半刻,抬手挣脱了单允辛的手,依旧与单允辛隔着矮桌对坐,还撇过了头去不看他。 以前单允辛也没这毛病,怎的现在行事腻的慌? 好好的椅子不让坐,非要拉了她坐腿上,叫人瞧见了传扬出去,嫔妃们又要编排尤听容魅惑主上。 再说了,这都开春了,马上就要入夏了,单允辛体温又高,挨着他就跟抱了个火炉子似的。 前世夏日里他歇在她身侧,每回尤听容晨起后都要再沐浴,只不过那时是甘之如饴。 如今,尤听容可不想惯他这臭毛病。 单允辛的脸立刻就黑了,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将吐未吐之时。 单允辛却不自觉地往后瞥了眼,条件反射一般,确认外间确实没留人,房门也合上了, 他都给了尤听容台阶下了,两人亲亲热热的,这茬就可过去了,尤听容偏要跟他对着干。 “朕让你坐过来。”单允辛蹙眉。 他的眉眼生的俊美,长眉顺滑,似浓墨重彩勾画而成,眉峰锐利却并不突兀,此刻因为眉心拧起,压低的剑眉让他的眼神格外深晦。 若是旁人见了,只怕已经麻溜地跪下请罪了,再不济,也得是对他百般依从。 “臣妾这不是坐着呢么。”尤听容却不见动作,依旧稳如泰山地迎上他的目光。 她是见惯了他这幅唬人的模样的,前世闺房之中、床帏之上,每回他想出什么新鲜法子、亦或是哪里不如他的意了,就摆出这幅脸来,试图让她依了他。 起初她还顾忌着身份,含羞带怯地依着他。 可他就这么几招,而后尤听容便不吃这套了,凭他自己折腾去了。 “坐朕膝上来。”单允辛压着声音道。 “陛下是天子,万金之躯,臣妾可不敢冒犯圣躯。”尤听容嘴上恭敬的不得了。 “这会儿你知道朕是天子了,知道天子之危不可触犯了?”单允辛不吐不快,“这荷包……朕早便让你扔了去,为何还收着?” “还……还揣到池卿朗怀里去了。”单允辛从袖口里掏出来那个已经被拆开来的荷包,气焰立刻嚣张了起来。 “陛下,方才宴席上臣妾已经解释的很明白,池大人身上揣着的是池才人送的,与臣妾何干?”尤听容也冷了脸,“陛下还说涂丞相心思多,臣妾看您……也不是个心胸宽广的。” 单允辛气了个绝倒,“合着你还怪朕心思狭隘?” 尤听容也不正面回答他,看了看窗外蓝黑的夜空,“夜深了,臣妾今日甚是疲乏,这会儿还要赶着卸了钗环、沐浴更衣。” “陛下倒是精神甚好,不若还是回乾清宫批折子,为国操劳的好,臣妾便不奉陪了。”尤听容不想大半夜地再和他耍嘴皮子,左右她与池卿朗清清白白,本就没什么好解释的。 说罢,尤听容便扬声叫兰影,“备水,我要沐浴!” 兰影反应迅速,乌泱泱带着宫女们才进来,就正对上单允辛黑的不像话的俊脸。 说来也奇,以往兰影对皇帝那是畏惧如虎,可这头猛虎挨到了宜美人身边,好似也没那么吓人了。 主子吩咐了,她们只管依令行事,头也不敢抬地鱼贯进来,一批进了浴池,一批则簇拥着尤听容到了寝殿内更衣。 单允辛这个九五之尊被生生晾在了软榻上,年宴上香囊的事还没替自己讨着公道,反而在尤听容这儿又碰了一鼻子灰,这旧火未泄又添新火。 一贯不露形色的单允辛这回心跳都快了三分,后背心更是蹭蹭往上冒热气。 常顺揣着手进来,一瞧单允辛的脸色,脚步都顿了一瞬,奈何做着御前大总管的位置,只能嘿嘿笑着上前来,“陛下,夜深了,奴才伺候您歇息吧?” “歇息什么?!”单允辛一个眼刀斜过去。 常顺心里苦,这人是宜美人得罪的,罪魁祸首舒舒服服沐浴去了,陛下逮着自己出什么气呀? 嘴上还得告罪,“是奴才多嘴,您吩咐,您接下来是……” “朕心怀天下,心胸宽广的很,去,摆驾乾清宫,朕回去批折子!”单允辛扯了嗓子吩咐,人却没起身。 唯恐里头的尤听容听的不清楚,等着尤听容来留他。 习惯凑在单允辛身边听吩咐的常顺被这突来的一嗓子吓的够呛,险些跳起来,好险保持了镇定。 不止尤听容听见了,就是殿外候着的张福都听见了,立刻头皮一紧,吩咐宜秋宫外头的轿撵,“摆驾乾清宫!” 寝殿中,兰影正小心翼翼地帮尤听容取下头上的五尾偏凤钗,一旁随侍的小宫女帮着拖着发髻,尤听容怕扯着发丝,都没起身,只嘴里说了句,“臣妾恭送陛下。” 常顺听着里头宜美人的声音,眼瞧着陛下额上的青筋都蹦出了两根来,恨不能将头埋到地里去。 单允辛一抖龙袍,豁然起身,脊背挺得笔直,宽袖一甩,将手背在身后,面色冷凝,“走!” 常顺麻溜地跟上,偷偷蹭了蹭耳后的细汗,知道今日陛下窝着气呢,只怕难伺候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朝令夕改 尤听容听着外头起驾的声音,头都没回,闭上眼,由着兰影替她擦去脸上的脂粉,满脸的恬不为意。 反而是镜中倒映的端着铜盆的小宫女,一脸的诧异,陛下摆驾宜秋宫却只是坐了坐就走,明日只怕宫里就要起留言了,主子是当真不在意不成? 兰影帮着挽起了长发,扶着尤听容进了配殿浴池,尤听容舒舒服服地泡过了热水澡,而后便枕着锦枕安然入睡。 待尤听容再从梦中恍惚恢复意识,却是被沉重的压制闹醒了,这才发现被窝里热烘烘的,捂得她后颈都是一层薄汗。 更别提胸口的隐隐的痒痛,酥酥麻麻的,隐隐有毛发扎着她细嫩的肌肤,说不出的不自在。 不用想也知道,这斗胆偷香窃玉的是谁了。 尤听容这回想睡也睡不着了,只得睁开眼来,借着帘外立灯昏暗的灯光看见了单允辛玉质金相的脸。 他的凤眼微阖,垂落的长睫里隐约可见他如皓月星辰般的明眸,他发冠早就散了,此时偏硬的发丝垂落在尤听容的身上,又刺又痒。 “陛下……”尤听容才从酣梦中迷糊着醒过神来,声音带着惑人的哑喃。 单允辛却不等她说完,薄唇移了上来,堵住了她的口舌,将未尽之言尽数吞了下去。 他实在是领教了她的厉害,怕她在说出什么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来,搅了这温情缱绻的美事。 “朕方才问过顾太医了,他说你的身子已大好了,少再拿脉案来堵朕。”单允辛先发制人,字句几乎是在吻里头漏出来的,带着羞人的水声。 尤听容被这一闹也暂且歇了嘴,他的发丝钻到了她的颈侧,惹得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单允辛听着她的笑声,心中的闷气好似叫一只无形地拽走了,只以为她消了气了、高兴了,也跟着笑了。 挨紧了她的耳朵唤她,“容儿……” 只有她,能叫自己魂牵梦萦,又气恼又欢心,时刻牵动着他的情思。 被他这一闹,尤听容的澡又白洗了,一会的功夫,额角的发丝都被汗浸湿了。 尤听容也不知他折腾到了何时,她撑不住便靠着他的肩头累极了睡过去了,只记得这一夜睡的极不安稳。 寝殿内热浪翻涌,宜秋宫廊下,常顺和顾太医二人面面相觑,春日里穿堂风还带着寒意,激的二人一同打了个冷颤。 常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想起了今夜的事,现在还有些恍惚。 本来陛下怒气冲冲地回了乾清宫,满脸阴沉地批了一撂折子,张福等人伺候圣上沐浴更衣。 待陛下安安稳稳枕在龙榻上了,常顺本以为这事总算是过去了,待明日陛下睡醒过来,自然就忘了这茬了。 谁料,天子在榻上辗转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又是挑剔热了,又是说枕头硬了,不然就是熏香不好闻……总之是哪哪都不合心意,上上下下挑剔了个遍。 最后还是扯开了帐子,下榻,草草穿了外袍,“摆驾宜秋宫。” 常顺怎么也没想到还能有这一出,张福赶紧张罗着抬轿的小太监们整理行装准备着,常顺则忙着给单允辛打理衣装……哪能让陛下这么披头散发地出去? 衣服兵荒马乱的,好不容易折腾好了,单允辛人都走下了石阶了,有顿住脚步。 常顺都没忍住哭丧着脸,“陛下,您还有什么吩咐?” 单允辛抬着手在空中点了两下,吩咐道:“让太医院顾太医来见朕。” 常顺瞪着眼,确认道:“敢问陛下,是此时吗?” “立刻!即刻!马上!”单允辛还嫌常顺不灵光,斜睨了他一眼。 要不是常顺是他身边伺候惯了的,单允辛都要罚了。 常顺连连告罪,抬脚轻轻踢了张福的屁股,“没听见陛下吩咐,去请了顾太医即刻进宫觐见!” 张福扶了头上的纱帽,跑着往太医院奔去,心里发愁,这都子时了,不晓得顾太医是否还在太医院当值呢!就是在,只怕也早歇下了。 所幸今日张福运气好,顾太医被他从被窝里挖出来,草草裹了外袍,一溜小跑地跟着到了单允辛跟前。 单允辛再三确认了尤听容的身子康健,还不放心,拎着顾太医一同往宜秋宫去了,“明日一早,你便帮宜美人请脉,若是再亏了身子,朕唯你是问。” 顾太医点头如捣蒜,只能战战兢兢地跟着来了宜秋宫候着。 这才有了常顺与顾太医二人在宜秋宫廊下喝西北风的尴尬处境。 得亏向荆做事周到,立刻请了二人往偏殿去,上了热汤、杂食,“多亏常大总管和顾太医辛苦,倒春寒天湿气重,且驱驱湿罢。” 常顺对他刮目相看,“劳烦了。”这向荆年纪虽小,却是可造之材。 尤听容第二日一早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单允辛赶着上朝已经走了。 “怎么没叫我。”尤听容问青町,“陛下让我协理宫务,我更要做好六宫表率,不可懈怠晨昏定省。” 兰影帮着解释道:“主子放心,尽早凤仪宫就传来消息,皇后娘娘昨夜受寒,有些高热,免了这两日的请安。” 尤听容这才松了口气,“你们只记得,越是身处高位,这规矩就越是懈怠不得。” 几人点头,“奴婢晓得,主子放心便是。” “既然皇后免了请安,今日我身上也酸乏着,不用见人,便不必梳妆了,一切从简就是。”尤听容由着兰影替她涂抹膏脂。 “主子天生丽质,无需盛装已是容色倾城。”兰影说的真心实意。 从妆匣里取了金镶红玉粗簪,簪头的红玉是红白相间,匠心独具地被雕琢成了簌簌枫叶下的玉亭。 轻手轻脚地替尤听容挽了一个不松不紧的垂髻,扶着她出去用膳。 不想尤听容才挨着软垫坐下,宫女们端着早膳一一上前摆放好,就听宜秋宫门口传来了池卿环的声音。 娇娇的音调拖的长长的,带着一股子生无可恋,人还未进门,就听见嚷嚷开了,“容姐姐!快救救我……” 第一百八十七章 声东击西 尤听容听见声音,微微探头去看,心里纳闷池卿环怎么这时候来了。 只见池卿环穿着一袭清新的石绿色罗裙,怀中抱了满怀的东西,疾步过来。 临到门槛处,迈步时险些踩着裙边,青町赶紧上前搀扶着,“奴婢请池才人安,您当心脚下。” 池卿环哭丧着脸,“容姐姐!你快帮帮我吧!” 尤听容瞧着她一副天崩地裂的惨兮兮模样,没由来的险些被逗笑了,招了手,“快先坐过来,可用过早膳了?” 池卿环本来满腹的委屈要说,一听尤听容说早膳,鼻端就闻到了一股诱人的甜香,有些出神。 恰好向荆掀开了小巧的竹蒸笼盖子,热气蒸腾而上,浓香扑鼻袭来,甜蜜的浆果香气混合着面点的醇香,池卿环闭了眼深深吸了一口。 尤听容看着她被甜糯的包子勾的忘乎所以的模样,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有什么事,吃饱了再说不迟。”说罢,尤听容转头让宫女再添一副餐具。 “我听姐姐的。”池卿环好不抵抗地答应下来,捏着筷子就要去夹。 尤听容刚要开口制止,正张罗着膳食的向荆眼疾手快,用布菜的长柄筷子微微用力压住了池卿环的短筷。 池卿环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荆,从她的角度看去,正正好对上了向荆清透澄碧的眸子,纤长的睫毛拉出了一根钩子般的弧度。 一贯懵懂的池卿环没由来地缩了缩脖子,慌不择路地移开了视线。 “才出炉的,仔细烫着了。”尤听容提点她,“你也太心急了些。” 向荆左手拿了银制小刀,右手执长筷压着白生生的包子,小刀不紧不慢地地在褶皱口拉了一个十字口。 鼓囊囊的小包子舒展开来,软糯劲道的面点绽成了花瓣形,里头嫣红带粉的果酱冒着热气,粉白渐变着,色香味俱全。 向荆等了片刻,长筷稳稳地从小包子的底部抄起,夹进了池卿环的瓷盘中。 “池才人请。”向荆微微躬着身子,原本少年气的嗓音因为压低了,多了几分低哑。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而又规矩,只说了句话,便继续忙着切开其他的浆果包子。 青町也帮着尤听容夹了,“主子,这是膳房的新菜,说是昨日才采摘的新鲜果子,您尝尝。” 尤听容微微吹了吹,一口吃下,果肉和果酱的沁甜混着面皮的麦甜,做的恰到好处。 “不错。”尤听容点头,“赏。” 青町又为她盛了一小盏羹汤,尤听容搅着汤勺,偏头才发现一旁的池卿环还未动作,“试试吧,晾久了也失了滋味。” 因为尤听容出声提醒,向荆也瞥了过来。 这回尤听容看清楚了,在向荆的目光中,本来都伸了手的池卿环竟又缩回了手,微微缩了肩膀,两手放在膝头,端端正正地坐着。 尤听容就坐在她身旁,清楚地瞧见了池卿环隐隐有些红的耳后根。 “快尝尝,你爱吃甜食,必定喜欢。”尤听容轻轻敲了碗沿。 想起了池卿环第一次见向荆,就夸他长得俊俏,只当她是少女心思,见了俊美的少年有些放不开,也没当回事。 池卿环这才闷头吃起来,点头说好吃。 尤听容能看出来,她比之往日矜持了许多。 就连池卿环身边伺候的连翘都瞧出来了,奇怪今日主子的胃口怎么小了些,就连吃饭都规矩多了。 倒是向荆,心思敏感细腻,将糯包归置好了便悄声退了下去。 池卿环这才松了口气,眼睛还滴溜溜地追着他的背影瞧,胸膛里扑通扑通的心跳这才缓了些。 用过了早膳,两人坐着喝茶洁齿,尤听容的眼神指着她随手堆放在一旁的绣绷、缎子,开口道:“大清早的,着急忙慌的,寻了我来救什么命?” 池卿环重重叹了口气,拽了那个绣绷子到手上,上头绣了只小黄鸡似的雀,举着递到了尤听容眼前。 尤听容对她的绣工早有了解,笑道:“倒是憨态可爱的紧,预备做个什么?” “香囊。”池卿环垂头回答。 “这回是送给陛下还是给小池大人?”尤听容随口问。 “这哪里是我要做?”池卿环哪里是真要给她看,立刻解释道:“是常顺早上传来的圣上口谕,说我惹事生非,罚我做五十个香囊!还说,没做完之前膳食减半,还要撤了下午的点心!” “今早上,卯时才刚过,我还睡在榻上呢!”池卿环满腹的委屈,口谕才到,膳房就来问,池才人要留哪几道菜。 那一桌菜名报下来,她都是喜欢的,撤了哪个都舍不得。 池卿环揉了揉眼皮子,强调道:“没得法子,我一早便爬起来,就这烛光开使忙活了,才绣了这么个玩意,这得绣到什么时候去呀!?” 尤听容瞧着她为了一口吃的愁成这幅模样,好险才忍住没笑,“你动两针便可以了,让底下的宫女们来绣也是一样的。” 池卿环听了更气了,丢开来绣绷,“常顺特意嘱咐了,陛下说了,不许找枪手,要是让宫女替我绣,就再罚五十个!” “我才来找容姐姐。”池卿环拉着尤听容的手,可怜地眨巴眼睛,“容姐姐,陛下最喜欢你了,如果是你帮我,指定就不会说的!” 本来池卿环是打算自己硬着头皮挨罚的,她觉着本来是她不长心,险些连累了尤听容。 是常顺悄咪咪地提醒她,陛下喜欢宜美人,虽然宫女不能帮忙,但若是宜美人帮着,陛下指定喜欢,若能劝了宜美人来求情,此事保准就过了。 池卿环这才寻摸着过来了,“当然……最好……能帮我求求情,免了这惩罚吧!”池卿环委屈地扁了扁嘴,“容姐姐且可怜可怜我吧!” 尤听容可不像池卿环一般好糊弄,只略一思量,就看出了池卿环背后有高人指点。 单允辛来这一出,一是还为香囊的事憋着火呢,在自己这儿碰了满头灰,只能罚池卿环出气;二则,是昨夜尤听容给他甩脸子,单允辛还得自己凑上来,让他觉得丢了面子。 单允辛罚池卿环是假,想撺掇着池卿环来请她去御前求情是真,这是顺势想要尤听容主动去单允辛跟前为昨晚的事服软,替自己找回场子。 尤听容哪能让他如意,清了清嗓子,不就是五十个香囊嘛,她帮着绣,也用不了多久,反正自己不会主动低头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一物降一物 尤听容伸了手,将池卿环绣了一半的绣品拿过来,“我帮你一块绣就是,要不了多少时日的。” 话才放出来,尤听容的笑容就险些僵在脸上了。 绣片上黄灿灿的一团,连个正反都分辨不出,上头的线都纠葛成了一团,打着许多线疙瘩,瞧着便毫无头绪。 池卿环期盼地凑过来,“容姐姐,你帮我把这线解开吧,我这针都扯不出来了。” 一旁的连翘忍不住扶额,移开眼不想看。 即便是打小伺候的,连翘对池卿环的手艺也实在是有些看不过眼,此刻让宜美人帮着改,着实是比重做一个还为难些。 尤听容对着这繁复到理不清头绪的乱线也有些为难,只得扬声叫了向荆来帮忙。 池卿环一听,麻利地伸手过来,试图将绣品拽过去,但还是迟了。 向荆人已经掀了帘子进来了,“主子,您有什么吩咐?” 池卿环都没好意思抬头看他,徒劳无功地伸手挡在绣绷上,“容姐姐,我还是自己来吧……” 尤听容以为她是好面子,笑着解释道:“这里都是咱们的亲近之人,不必顾虑这些。” 尤听容将绣绷递给向荆,让他坐下,“池才人的绣线绕到一起了,想让你帮着解开来。” 向荆垂着头,规矩地伸了双手接过,一贯平静无波的脸上都带了奇异之色,隐蔽地抬眼望向池卿环。 他看的小心,但池卿环一直留心着他的反应,被这无声胜有声的一眼,看的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 尤听容安慰她,“向荆的心思最细,从前只会些简单的针线活,但做起刺绣活来却是一点就通,稍学了些针法,就比我宫里的青町都强的,就没有他解不开的绳结。” 这头尤听容的话音才落,向荆就捏着那坨乱线低声道:“回主子话,奴才以为不如剪断了干脆些,只消下针时压着线头处,应当看不出来的。” 他说的委婉,说白了,就是这结解了费劲,不如剪断了算了。 池卿环尴尬地扶额,声若蚊蝇,“那就剪了吧……” 向荆得了她点头,才拿了小剪子,将缎子背后的绳结,以及许多因为针法不当形成的线环都一一清理了。 眼瞧着几剪子下去这好不容易绣的小黄鸡都要散架了,池卿环也顾不得尴尬了,赶紧凑过来道:“小心些……” 话说出了口,向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池卿环看懂了他眼里的意思,这玩意有什么好当心的? 当即,更是懊恼地闭嘴了,专心地看着向荆忙活。 看着看着,池卿环的眼睛不自觉地被他那根小勾子一般的睫毛吸引了,扑闪扑闪地煽动着。池卿环心里偷偷比较了一番,感觉比自己的还要长上些许。 尤听容见池卿环被向荆吸引了过去,便也由着他们折腾,招手叫了青町取了绣篮子来。 单允辛罚池卿环的这五十个香囊,自己可得紧着点,帮着赶紧绣完才是正事。 青町也拿了凳子坐到尤听容身前,帮着打理绣线。 眼见着日头升高而后渐渐落下西沉,几个人忙活着手里的活计,这一日的时光悠悠然便过了。 说来也奇,平时最坐不住的池卿环,往日编个络子都要三四天功夫,今日在向荆的指点下,磕磕绊绊地做完了手头上的那个不说,还新动工了一个。 临到了晚膳时候,还舍不得走,被连翘劝着,“主子,咱们午膳便是在宜美人这用的,回头叫皇上知道了,连带着把仅剩的那半桌菜也撤了,看您怎么办!” 池卿环立刻面露惊恐,转头看尤听容,“容姐姐,会吗?” 尤听容本想安慰她说不会,可自己仔细一思量,照着单允辛现在的性情,保不住还真能幼稚至此。 因而也没敢回答,只是略有些心虚地笑了笑。 池卿环读懂了她的表情,双手捏着做好的那个香囊,依依不舍地道别,“容姐姐,明日我还来啊!” 尤听容点头,“好,路上当心脚下,别光顾着玩。” 平常送客都是向荆,今日向荆明明就在当场,却愣是没动脚步。 青町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只得自己送池卿环出宜秋宫的大门,看着池卿环上了轿撵才回屋。 屋内,向荆看着池卿环的背影出了殿门,不自觉地吁了一口气,抬手不着痕迹地擦了擦鬓角的虚汗。 尤听容看着他一副身心交瘁模样,不禁哂笑,“怎么,教的费力么?” 向荆没有回答,转而道:“主子,今日奴才本要去膳房传话,断了棠梨宫和曼音阁的荤食,早上池才人来的急,耽搁了。” 在尤听容饶有兴致的目光中,向荆硬着头皮继续道:“明日一早,奴才恐怕得跑一趟,只怕不得空再帮着池才人做绣活了。” 向荆说完话,在心口飞快地思量了一瞬,觉得理由充沛周全,而且不落痕迹。 却不想,他话音刚落,尤听容漫不经心道:“无碍,让兰影去也是一样,你留着帮池才人打下手罢。” 向荆想劝尤听容回心转意,偏偏尤听容只是随口一说的样子,说完了,就低着头忙活自己手上的香囊,他只得作罢,有些郁闷地去张罗晚膳去了。 谁料他一走,尤听容就放下手上的针线,眼里全是调笑。 兰影也轻笑出声,“主子何必闹他?” “十七岁的年纪,就跟小老头一般,稍有些闹腾就受不住了,这可不行。”尤听容摇摇头。 向荆跟池卿环在一块待着,不知池卿环高兴,就连老成的向荆都有了少年轻率模样。 —— 紫宸殿 张福匆匆爬了石阶上来,理了理跑乱的袍角,放轻脚步进了殿内。 单允辛听见动静,微微放低了手上的折子,抬头看向张福,“如何了?” “回禀圣上,乾清宫今日只有秋弥姑姑来过,宜秋宫没派人去请。”张福躬身回话。 心里连连叫苦,陛下今早罚了池才人,今日一天就等着尤听容亲自来替池才人求情。 好占据了上风,跟宜美人好好说道说道,如何为人妇。 谁料这一天下来,张福来来去去跑了四趟,腿都跑的打软了,也没见宜秋宫有动静。 单允辛闻言,轻轻“啧”了一声,挥手道:“过一会儿,再去问。” 张福只能乖乖应承下来,“奴才遵旨。” 他才要出去,常顺正好进来回话,“禀陛下,奴才打听了,今日一早池才人便去了宜秋宫,宜美人帮着绣了一日的香囊,只怕……是不得空,不会来了。” 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常顺一见形势不好,立刻就遣人去宜秋宫听消息,不像张福,只知道听命令办事。 单允辛手上的笔往笔山上一搁,“她倒是主意正,说句话的事,非得跟朕死犟着!”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百个!? 单允辛脸色不好,紫宸殿和乾清宫的宫人都要提着脑袋办事,常顺为着自己的清净日子,只得劝着,“陛下多虑了,许是……宜美人没觉出味来,只想着帮一帮池才人便罢了。” 单允辛的脑子才从繁杂的政事中腾出空来,正是转的快的时候,这回可不听常顺瞎糊弄,“凭她的心眼子,能看不出?” 常顺不敢说话了,老老实实等着陛下吩咐。 单允辛上下这么一思量,既然她逞能,宁肯帮池卿环绣香囊也懒得搭理自己,他就索性再加一加压。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单允辛沉声吩咐:“你再去流云宫传旨,既然她有高人相助,便再加五十个,绣上一百个。” 单允辛这头下定了决心,要跟尤听容犟到底,那头池卿环一早又哭唧唧地寻摸去了宜秋宫。 她打着想蹭尤听容早膳的小心思,却不想因为凤仪宫皇后养病,尤听容也惫懒着,才刚刚起身。 兰影和青町在寝殿内伺候,向荆亲自引了池卿环到内殿歇着,“奴才请池才人安。” “主子才起身,请池才人稍坐片刻。”向荆还是清冷着俊脸,声音却绵言细语的。 池卿环点头答应,“我等一会儿不打紧的。” 一会儿的功夫,池卿环坐地踏踏实实的,一旁的宫女缤菊看着向荆进进出出地倒腾。 蚂蚁搬家一般,先是端了晾到八分的花茶搁到桌上,缤菊一瞧,还加了两山楂糖球,甜味香味混杂着,让人胃口大开。 而后又是点熏香,又是上点心的,无一不妥帖将池卿环打点的舒舒服服的。 缤菊记着自己的职责,几次伸手,都没找着空子能帮上忙的。 最后只能干瞪眼,看着池卿环没心没肺地喝着蜜茶,吃着糕点,乐的找不着北了,昨夜的不虞之色一扫而空。 缤菊见池卿环自在,便也乐得清闲,一撇头却发现向荆的目光正落在池卿环身上,眼底的温柔与清冷的面孔极不和洽,微微有些愣神。 缤菊心里不免起了小疙瘩,却见向荆张罗完就转身退下了,脸上又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缤菊便以为是自己看岔了,关怀道:“主子吃慢些,莫要贪多。” 过了一会儿,尤听容穿着宽松的交领宽袍从寝殿出来了,天青绿的纱裙,只用金链扣了腰线,既飘逸又松快。 头发全拢到脑后,用粗簪松松地束着,整个人就像一团雨后的云一般慢步过来,“今日怎么来的这样早,难得能躲懒休息,你竟也舍得爬起来?” 池卿环才要张口说话,却先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儿,即便她双手紧紧捂着嘴巴,也已经是于事无补了。 尤听容掩嘴轻笑,宫女们险些也没憋住,池卿环尴尬地红了脸颊。 “还没吃早膳呢,你就先吃零嘴吃饱了。”尤听容接过青町递来的热羊奶,取笑道:“看来陛下叫撤了你的零嘴是有道理的,好好治治你这贪吃的毛病。” 池卿环苦着脸,将昨夜张福传来的噩耗告知尤听容。 尤听容一听脸也垮了,将瓷碗往矮桌上一放,“一百个就一百个,难道还怕了他不成?” 池卿环缩了缩脖子,没敢按缤菊教的开口求尤听容去向陛下求情,眼睁睁看着尤听容早膳也摆了,“随便端了东西进来,我对付吃点就成。” “青町,将我的绣架支起来,扯了宽缎子固定上。”尤听容较起真来了,反正香囊就那么点大,她绣些花样,再裁开了让宫女们缝成袋状,一日做上七、八个也算不得难。 就这样,池卿环心心念念的早膳用一碗鸡丝粥对付了,被尤听容拉着脚不沾地地忙活香囊。 夜里,尤听容恹恹地斜倚在贵妃榻上,揉了揉眼皮子,吩咐兰影早些备水,“今日早些安置,我的手腕子酸的很。” 青町心疼地凑过来,捂热了手心,帮着尤听容揉捏着手腕骨,“也不急这一时两刻的,还是身子要紧,莫要熬坏了眼睛。” 兰影也帮着劝道:“不如……主子帮着池才人在御前说两句好话,陛下怎么会舍得与您为难呢?” 尤听容摇头,“若这回由着他,他便以为拿捏了我,日后次次都要用这招。” 她深知,只要是人,就不能事事惯着。 从前她给儿子弋安教规矩时便是如此,一旦开了头,往后再想拧过来坏习惯可就难了。 小子是这样,单允辛这个皇帝老子,跟三岁小孩比也不逞多让。 尤听容打定了主意,两个贴身宫女互看一眼,也就不多说了。 连着好几日,宜秋宫这里忙的热火朝天的,乾清宫日日遣人来看,都铩羽而归。 单允辛这里,别说没等到尤听容主动去见他,就连翻了宜秋宫的牌子,都被尤听容借着疲乏无力给推了。 常顺给单允辛支招,“陛下,既然宜美人怄着气躲您,不妨咱们直接摆驾了过去,底下人也不敢拦您呀!” 单允辛不是没想过用这招,奈何尤听容先他一步,这几日,日日都将池卿环留着到了戌时。 池卿环就像他的妹妹一般,他贸贸然过去了,当着池卿环的面,也拉不下脸来为难尤听容。 更何况凭他的经验,只怕这回还得自己先软下身段来,在池卿环面前伟岸的兄长形象,这么来一遭,岂不是颜面全无? 单允辛叹了口气,罢了,得想法子哄一哄她。 —— 宜秋宫 星月皎洁,照亮了石板的院落,春日的凉风一吹,院子里的花香浮动着往人鼻端钻,预兆着明日的大晴天。 尤听容瞧着池卿环上下眼皮子都有些打架了,瞅了眼外头的天色,已经过了戌时了。 “时日不早了,早些休息吧。”尤听容将手中的针往布上一别,开口道:“约莫再熬个十天便够数了。” 池卿环先是长出一口气,听了尤听容的后半句,腰背又塌了下来,“还要十天啊?” 尤听容点头,池卿环只得认了,打着哈欠由着缤菊扶着,出了宜秋宫。 池卿环的轿撵才出了宜秋宫,外头黑洞洞的宫道里就隐约窜过一个人影,径直往西边去了。 第一百九十章 您看谁来了? 送走了池卿环,尤听容微微拉伸了脖子,等着宫人们张罗热水。 她侧着身子,手肘撑在织花软枕上,手掌内蜷支着侧脸,有些昏昏欲睡。 却听脚步声从外间过来,于此同时,尤听容听见了身后的宫女跪下的声音。 尤听容有所察觉,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子看向来人,漫不经心里透着意料之中的戏谑。 “不知陛下亲临,臣妾有失远迎了。”尤听容不紧不慢地撑着身子坐起,却没有起来的意思。 转头呵斥外头的宫人,“你们是怎么当差的,陛下来了都不晓得通报吗!?” 外间守着的宫人连忙上前请罪,“主子恕罪。”其中缘由却是有口难言。 原本是时候不早了,院子里宫人都预备来落锁了,谁料宫门都要合上了,却听常顺叫门。 陛下没带仪仗,甚至没穿龙袍,就领着几个亲近奴才到了。 门口的人才要通报,就被常顺叫住了,这才让单允辛悄无声息地进了宜美人的香闺。 单允辛看着尤听容的冷脸,嗤笑一声,“若是知道朕要来,容儿难道会欢欢喜喜地亲迎吗?” 只怕更是要着急忙慌地锁了门,将他拒之门外才对。 尤听容自然不会与他正面交锋,撇开脸转了话题,“天色渐暗,陛下怎么这时候来了?” 单允辛冷哼一声,“夜色正美、春光恰好,朕自然是来寻容儿的。” 尤听容面露疑惑,“臣妾有何能为陛下效劳?” 这回单允辛不跟她耍嘴皮子了,一手握住了尤听容的小臂,微微用力将她拖起身来。 而后微微转了力,将人半搂在臂膀中,不顾尤听容的惊疑,就强势地推着人往外走。 伺候的宫人们大为惊诧,兰影和青町也顾不住许多,赶紧跟上。 再经过正殿门槛时,因为门槛太高,单允辛轻轻松松地扶紧了尤听容的腰,揣着人就越了过去。 脚步不停,直往宜秋宫外走。 常顺守在宜秋宫门口,麻利地递了一件忍冬纹织花厚缎兜帽披风过来,单允辛随手一掀,将尤听容罩了个严严实实的。 青町和兰影二人才追到门口,便被常顺拦住了,“两位姑娘,宜美人有陛下照看着,无需你们跟着。” “这几日,只消告诉外人宜美人卧病,太医院那里自有顾太医张罗,宜秋宫闭宫修养。” 常顺可是御前大总管,他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兰影和青町只能止步于此。 尤听容听见了二人的声音,转头去看,想将二人带上。 谁知单允辛见她不安分,索性将人打横抱起,一同钻进了轿内,奴才将轿帘一放,狭小的空间里,尤听容被紧紧地搂在单允辛怀中,只能瞅见他衣襟上的宝相花织金纹。 尤听容挣扎着退出了单允辛的怀抱,坐到了一旁,而后便感觉到轿子一抬,又快又稳地向前行进。 单允辛没开口,尤听容便也不说话。 大晚上的,轿子里黑洞洞,只有被风吹开的轿帘处露出的光亮,让尤听容得以看见后退的宫墙和青石板路。 几次颠簸,转过了数道宫门,尤听容满腹疑惑,仰头想去看单允辛的脸,却看不真切。 直到出了西华门,尤听容终于按捺不住了,轻声问:“陛下,这……是要往宫外去吗?” 单允辛的声音里带着阴阳怪气,“朕还以为,容儿再不想与朕说话呢!” “那……”尤听容见他不回答,便想再问一次。 “是!”这回单允辛恶声恶气地打断她的话,“要将不听话的容儿卖了去宫外,以消朕的恶气。” 尤听容被他这极没诚意的、犹如糊弄小娃娃一般的话噎着了,也懒得与他再分辨,撇过头看窗外。 她看不清单允辛的脸,单允辛却将她气鼓鼓的模样看的分明。 忍不住伸手,掐着她的下巴,指尖陷进了她软乎乎的脸肉,将她的脸愣生生地转向了自己的放心,“不许拿后脑勺对着朕。” 尤听容在心里暗骂,狗东西! 恰好轿子此时停了下来,常顺将轿帘一掀,“陛下,到宫门口了。” 单允辛动作利落地下了轿,回转过身来扶她,“来,把手给朕。” 尤听容余怒未消,借着放手的功夫,用了七成力气,重重地拍到了单允辛的手心里。 两掌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奴才们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没想到宜美人如此放肆,险些习惯性地跪下请罪。 而后,只听尤听容吃痛的“嘶”了一声,陛下脸色一变。 单允辛立刻攥紧了她的手,翻转过来,微微拧眉查看她的手心,已经红成了一片。 “瞧瞧你,也不晓得当心些!”单允辛语气责怪,“一会儿,朕给你擦了药油揉一揉。” 不仅丝毫没有对尤听容的冒犯生气,眼里只记挂着尤听容的细皮嫩肉。 常顺见怪不怪,“陛下、宜美人,请上马车吧。” 尤听容打眼一瞧,前头几步路的地方,停了一架三骑小车,车厢封的严严实实的,四面斜坡尖顶,就是普普通通的褐漆,看着不大起眼。 可拉车的马体格强壮、器宇轩昂,站定的马蹄用的澄亮的铁掌钉,一看就知是良驹。 这么小的车厢却需三匹战马拉着,可知车厢用了多少金属,足以阻挡刀剑,以保皇帝的安全。 单允辛这回让尤听容先上车,小太监要来扶,被常顺拉了一把。 单允辛动作自然地亲自扶着尤听容的手肘,看着她钻进了马车中,而后才上了车。 这会儿,尤听容才有空整理披风的子母扣,理了理有些乱了的鬓发,端正坐好了。 单允辛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见她坐稳了,才微扬了声音道:“走吧!” 尤听容身子微微一晃,只听马儿嘶叫了两声,车子缓缓向前,速度渐渐快了起来,只听的到马蹄哒哒之声。 尤听容的好奇心也被吊了起来,不为别的,就凭单允辛一路上虽然冷着脸,但处处都透露着他虽然嘴上不说,态度上已经先对自己服了软了。 单允辛善查人心,他真想哄起谁来,能做的贴心极了。 尤听容也不知过来多久,只觉得困意都上来了,马匹的步伐总算渐渐缓了下来。 常顺的声音在前头想起,“陛下、宜美人,到地方了。” 尤听容撇头看着老神在在的单允辛,正有些迟疑要不要先下车去瞧呢。 “宜美人,您快瞧瞧,是谁来了!”常顺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第一百九十一章 贴心的礼物 尤听容起身,扶着车框躬身出了车厢,在车前站直了身子,抬眼往周围看去。 这两日晴空万里,夜空也少有浮云遮掩,皎洁的月光照出了满目的灿白。 马车停在了一处山林郊园之中,可见亭台错落、青山叠嶂,一曲清泉穿流其中,俨然营造的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不过,比起满目的美景,更令尤听容惊喜的是站在马车前的人。 尤夫人一身清雅的靛青色直裾,面上难得地施了淡彩,几月不见,气色似乎好了些,肩膀都能撑起衣裳了。 尤夫人的眼睛一与尤听容的目光对上,就忍不住红了眼眶,很快低下头去,俯身行跪拜之礼,“臣妇拜见陛下,恭祝陛下万岁圣安!拜见宜美人,请宜美人安!” 尤听容的眸子瞬间柔和了下来,声音里也带了轻颤,“母亲……” 常顺一看尤听容的脸色,就知道这回妥了,还是陛下高明。 这一趟回去,宜美人必然能与陛下冰释前嫌,他们当奴才的,也能有段舒坦日子过. 常顺紧走两步,满脸笑容地扶起尤夫人,“您快快请起,宜美人心里惦记您呢,见着您比什么都高兴!” 马车里头的单允辛这才起身,利索地从另一头下了马车,亲自伸手来扶尤听容。 这一次,尤听容乖乖地将手递到了他的掌心,单允辛薄唇一勾,带了戏谑地抬眼看她,眼神拉着绵绵的情丝,剑眉微挑。 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无声胜有声,现在又可以乖乖由他扶着了? 尤听容被他看的不自在,好在单允辛见好就收,手指一收,将她柔若无骨的手指牢牢包在掌心,“脚下当心。” 一旁的尤夫人有些惊异地看着两人的互动,尤听容在家中时也并非这样琐碎的性子,怎么到了陛下面前倒骄纵些了? 偏偏九五至尊的皇帝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扶着尤听容踩了脚踏下来,还是尤听容主动甩脱了了的手,转而来握尤夫人,“母亲怎么来了?” 尤夫人小心地瞥了一眼一旁的皇帝,陛下没开口,她怎么好越矩? 单允辛温和地朝她点头,尤夫人这才缓声开口,“回宜美人话,陛下开恩,特意命公公带了咱们过来,想缓一缓您的思亲之心,逗您一笑。” 单允辛听着话,腰背挺的更直了,微微抬了下颌,宛若开屏的孔雀,等着被人夸赞。 可惜一贯有眼色的尤听容这会儿心思压根不在他身上,眼睛只顾着难得一见的尤夫人,追问道:“只母亲一人来了么?” 她没分心神给单允辛,可尤夫人为人拘谨小心,察觉到单允辛的眼神,不知该不该说。 尤听容这才勉强分了眼神给单允辛,语气里带了敷衍,“多谢陛下的恩典,臣妾不胜欢欣。” 单允辛勉勉强强接受了,才要发表些能表现自己“宽宏大度”的言论,就被尤听容一句话堵了回去,“陛下可否让臣妾单独与母亲说说话?” 单允辛有些愣神,他这话都没说上一句呢,怎么就要赶他走了?卸磨杀驴也没怎么快的! 还是常顺机灵,一见形势不好,腆着脸道:“陛下,宜美人与尤夫人许久不见,定然有些母女之间的体己话要说。” “陛下一路舟车劳顿,奴才伺候您洗洗尘,换身衣裳,也能清爽舒坦些。” 听了常顺的话,再看尤听容与尤夫人交握的手,单允辛点头,嘱咐尤听容,“夜深了,你说了话就过来,不要耽搁了觉。” 尤听容点头,“臣妾晓得。” 单允辛这才转身朝东面去了,尤听容拉着尤夫人的手,相携跟着方姑姑往里头的院落去。 院子坐落在一片桃林之后,门前是一株一人勉强环抱的桃树,生的姿态极美,树干微微弯曲着,枝叶四散,生机勃勃的绽满了桃花。 进了屋,一应陈列清雅,两人对桌而坐,方姑姑有眼色地避让了出去。 “你弟弟也跟着来了,原本陛下的意思是想带上老太太一同的,可惜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不得车马颠簸,倒春寒的天又不慎着了凉,不能见风。”尤夫人这才答了方才的问题。 尤听容关心了老太太几句,确信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可惜我不便前去探望……” 嫔妃出行规矩大得很,不仅要皇帝点头,更是要过皇后的明路,尤家还得专门修缮宅子、预备仪式、宴席等等,诸事繁杂不说……且也没有九嫔之下离宫探亲的先例。 尤夫人不愿见尤听容伤怀,安慰道:“老夫人知道你的心意,只要儿孙平安顺遂,老人家便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你进宫后,家里冷清了许多,我亦是想的紧……还好有廷青在我膝下。”尤夫人说着声音里就带了伤心。 尤听容也被勾起了伤心处,但还是笑着安抚尤夫人,“母亲放心,我在宫里一切都好,后宫里,除去太后和皇后,数我位份最高。” “我知道。”尤夫人点点头,拿帕子沾去了眼角的泪花,“家里都得了信了。” “虽然你的好消息不断,节节高升、荣宠盛极,你父亲也是春光得意,就连廷青在肆武书院也颇受照料,眼瞧着咱们家都沾了你的光。”尤夫人叹了口气,“可我做娘亲的,知道在后宅里苦楚,更何况是宫墙之中呢?不亲自见了,总归是放心不下的。” 尤听容动容地红了眼,微微抿唇,压抑住情绪。 “但今日……见陛下待你颇为疼惜照顾,母亲也能稍稍放心了。”尤夫人眼里带着笑,拍了拍尤听容的手背。 “陛下待我很好,虽然咱们家家世末微,可有陛下的宠爱在,我不会受委屈的。”这个时候,尤听容只能说的漂漂亮亮的,免得尤夫人操心。 “容儿,宫中三年一次选秀,陛下才二十三岁,往后的嫔妃只怕数不胜数,新人是源源不断的……”却不想尤夫人压低了声音,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古人云,‘食色,性也’,人人都偏爱美好的、鲜活的事物,只不过受制于现实,不得不屈从、将就了。” “可陛下不同,他富有整个天下,只要他想,就没有得不到的,你还得早做准备才是。”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一举数得 “母亲……”尤听容有些诧异,在她的印象中,母亲温婉柔弱,从不会主动争些什么,没想到母亲会对她说这番话。 “母亲不愿你也像我一般唯唯诺诺地过日子。”尤夫人看懂了尤听容的眼神,坦然道:“况且,你能得到夫君的爱重便已经是很难得了,不若把握住这份机缘。” “最稳妥的法子,便是能得了一子半女的,有了皇嗣傍身,才算站稳了脚跟。”尤夫人眼神沉稳,她自己便是吃亏在没有嫡子,尤听容没有兄长庇佑,这才在尤家小心谨慎地过日子。 天下是单家的江山,皇子、公主是陛下的血亲,往后纵然恩宠不再,有孩子庇佑,也无人敢随意冒犯。 尤听容怎会不知母亲的苦心,伸手替尤夫人顺着后背心,“您放心,我心中自有筹算……没有人能越过我的儿子。” 尤听容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十分果决。 只不过她的筹谋算计不能说与尤夫人听,转了话题道:“母亲说廷青也来了,怎的不见他人?” 尤夫人指了指东跨院,“他也十二岁了,再长几岁都可以议亲了,另住了一个小院。” 这边尤听容和尤夫人说了一会儿话,就听方姑姑在外头道:“禀宜美人,时日不早了,陛下吩咐了常总管来接您。” 尤听容有些不舍,但尤夫人巴不得他们和睦,催着她道:“陛下在等你呢,快些去吧。” 尤听容这才起身出去,常顺提着灯立在门前,立刻笑着迎上来为她照亮脚边,“宜美人当心脚下。” 这处庄子依山傍水,一路上常顺贴心地为尤听容照了脚下,石子路一颗颗碾的恰到好处,既防滑又不硌脚。 借着月光,身边树影婆娑,远目出山影与皓月相称,走了一会儿,视野透过树影瞧见了墙围,院门口挂着两盏彩纱灯笼,到地方了。 尤听容迈步进了院子,里头冷冷清清的,内间摆着一张暖床,正对着窗口,单允辛斜倚着靠在引枕上,手上翻看着一卷蓝皮线装书。 听见尤听容进门的声音,单允辛懒洋洋道:“你若再不回来,洗澡水都要凉透了。” 看在尤夫人的面上,尤听容难得没有呛声,浅笑着道:“许久不见母亲,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单允辛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手中捏着书也放了下来,“想多留几日?” 尤听容一瞅他极具侵略性的眼神,心里禁不住吐槽,平日里威风八面的皇帝,都说他禁欲自持,偏生老做些上不得台面的算计。 忍住了后退的冲动,尤听容故作不明就里地点了点。 单允辛轻浅的薄唇微微一扬,带了些邪气,掀着深邃的眼皮子看她,尤听容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暖床旁的矮桌上放了一盏雕花灯笼,在他侧脸上投下橘红的灯影,而另一侧则隐在暗影之中,幽深的眸子犹如苍穹夜空,映照着跳动的烛火,宛如夜空中的一盏天灯。 这样笑容,在这个世外桃源的雅间里,单允辛好似脱离了高高在上的帝王身份,让他精致而凌厉的面容多了勾人的绚丽之色。 “容儿知道,该如何让我点头。”单允辛并未追着迎上去,微微昂头,“对么?” 单允辛的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了西侧的洗浴的隔间,放在书册上的手指轻轻敲动着,就像敲在了尤听容的心口。 尤听容咬紧了牙关,她就知道! 上回在宜秋宫的浴池里单允辛就兴奋的跟狗崽子似的,碍着顾太医的话,又怕尤听容不答应,只得尝了尝味,就作罢了。 如今尤听容有事求他,好不容易拿了她的软肋,单允辛可不得旧事重提? 尤听容呆立了好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单允辛跟得了准许的狼狗似的,几乎是一下从软床上弹起,扛着人就进了西隔间。 里头本来有两个丫头,一见这架势,赶紧退了出去。 尤听容将头紧紧埋在单允辛衣襟里,唯恐叫人看清了面容,只盼单允辛没有明示真实身份,她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 庄子里不比宫中,热水凉的快,单允辛只得万般不舍地趁着水凉了之前先浅尝了滋味,而后抱着人搁到了方才的软床上。 尤听容还沾着水渍的皮肤一挨到上头,就知道寝具是常顺带人换过了的,上头是杭嘉进贡的蚕丝缎,底下垫了四层绒,绵软如水、触感细腻,与紫宸殿书房的软榻上铺的一般无二。 想到这里,尤听容禁不住又黑了脸,好家伙,人在宫外,却可享受了书房里红袖添香的惬意放纵。 一举数得,不愧是单允辛! 不过事都做了一半了,尤听容也只能由着他,最后只记得自己被单允辛紧紧抱着,挨挨挤挤地睡了过去。 尤听容困得去寻了周公,单允辛就没那么轻松了。 他人在宫外,却还得一眼不错地盯着朝堂上的事,见她睡踏实了,又翻身坐起,去了寝室外头。 单允辛本想靠到软榻上去继续看账册,却见蚕丝单上已经是乱的一塌糊涂,只得挪到了圈椅上去坐着。 屁股才挨着椅面,单允辛反应过来了,想起了他方才还在看的账册。 凤眸往暖床上一看,好家伙,原本齐齐整整的线装册子,已经被扔到了犄角旮旯里,书页全皱成了一团。 单允辛扶额,伸手拿了过来,好不容易勉强捋平了,却发现上头沾了水渍,有些墨迹都晕散开来了,细闻起来,墨香中还隐隐有甜糯的馨香。 饶是单允辛这样公私分明的人,现在看着这账册子都有些脸热。 罢了,明日和人讨论正事,还用得上这玩意呢! 单允辛也可叫了奴才来重新抄过,可一想到这纸上水渍的由来,凭他霸道专横的性子,哪里能让别人碰? 没得法子,本来就操劳的皇帝陛下只得又抄了半夜的账册,而后批复了今日的折子,命人快马送进宫去。 这才得了空,进了寝室内,看了眼尤听容睡的粉红的脸蛋,情不自禁地带了笑意。 解了腰带、外袍,挨着尤听容,将侧脸挤进了她的颈侧,迷迷糊糊地堕入梦乡。 第一百九十三章 利来居 尤听容这一觉睡的极黑甜,整个人仿佛都陷进了软绵绵的床垫之中,只身体的右侧好似挨了个火炉子一般有些烧得慌,否则她还能再赖一会儿。 想着难得见尤夫人,尤听容挣扎着睁开了眼,她该早早收拾了过去陪一陪母亲。 却正对上单允辛紧挨着自己的俊脸,他睡的深,凌厉深邃的眼睛被眼皮盖上了,只瞧见浓密却并不算柔软的睫毛,整个人好似不需要呼吸一般,将笔尖抵在了尤听容的颈窝里。 呼吸吐纳在尤听容的皮肤上,一只有力的臂膀虚虚地握在尤听容的腰侧,怪不得她右边身体热的不像话。 尤听容心里不免奇怪,今日单允辛怎么还未起身? 他是个勤奋的皇帝,先帝是一月一早朝,到了单允辛手里,他恢复了开国皇帝三日一朝的规矩,如遇战事、要事,更是一日一朝。 即便在即位之初,单允辛被涂丞相这一辅国重臣压着,事事都要先过了涂丞相的手,他也日日临朝听政,这才有今时今日的王权复兴。 尤听容看着看着,眼睛不自觉地落在了单允辛微微凌乱的内衫领口,鱼白的内衫衬着单允辛蜜色的皮肤,宽阔的胸膛上肌肉微微隆起,紧致的皮肤包裹着,因为体热,微微沁了星点亮光。 无一处不在昭示着,这是一个文武双全的皇帝,虽处高位,却时时不忘精进武艺,他有意谋图天下,势要做一位留名青史的伟帝。 尤听容看着看着,发现单允辛胸膛的肌肉绷紧了,隐隐成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沟壑…… 尤听容忍不住扶额,这人可真行,醒了还在这卖弄起自己的身材来了!尤听容无奈地摇了摇头,撑起身子要起身。 果不其然,原本松松搭在她腰侧的手骤然收紧了,单允辛睁开眼,“去哪?” “都日上三竿了,臣妾自然是要起身了。”尤听容理所当然答道。 “怎么不看了?”单允辛挑眉,不紧不慢地翻了身,胸膛正对着尤听容的视线,声线慵懒,“不若拉开了再瞧瞧,嗯?” 他才睡醒,低沉嗓音里带着沙沙的颗粒感,原本是很有味道的声音。 偏生尤听容给他整腻了,暗暗翻了个白眼,扯开了他的手,“陛下政事繁杂,还是早些起身罢。” 单允辛讨了个没趣,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整了整领襟,故作无事地跟着下了榻。 离了巍峨的皇宫,单允辛也没叫常顺,简单地裹了宽敞的云水蓝道袍,一根金织软腰带系了团花结,便避开来去外间洗漱了。 他走后,伺候的丫鬟们才进来,“小姐,奴婢伺候您梳妆吧。” 尤听容点头,心里好受些了,好歹给她找了两个伺候的。 二人收拾妥当了,尤听容又陪着单允辛一同进了早膳,饮过了洁齿的清茶。 “老爷,妾身这便去西边院子同妾身母亲说话去了?”尤听容也不想露了身份,换了称呼和自称。 单允辛却对她的称谓并不满意,搁下茶碗,摇了摇头,“不急。” 在尤听容疑惑的目光之中,单允辛提点她,“你先想想要如何称呼‘为夫’。”他有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尤听容略一思量,“大人?” 单允辛摇头。 “那……”尤听容心里有些不得劲,到了宫外,怎的他的谱还大些了,“主子?” 单允辛脸一黑,“不对。” 一旁的常顺都替尤听容着急,宜美人平常精明厉害的很,到了陛下跟前这脑子怎么就轴的很? “夫人,主子是奴才们的主子,您跟奴才们怎么能一概而论呢?”常顺暗戳戳地提醒。 尤听容这才缓过神来,想到了两个字,却不敢相信是这个答案。 二人静默着僵持了好一会儿,单允辛的脸色更难看了,知道她猜到了,只当她不愿如此称呼自己……莫不是还对池卿朗旧情不忘? “既然想不到,今日你就好好想想,没想到之前也不必去见尤夫人了!”单允辛从鼻子里冲出一口气来,气的要拂袖而去。 尤听容赶紧拉住他的袖子,不确定地试探道:“夫君……” 单允辛禁不住勾了勾嘴角,又克制地压了下去,回应道:“娘子。” 语调不高,但声音里的情意绵绵却是错不了的。 尤听容听着这两个字,胸膛里那颗早就冷寂的心,没忍住多跳了两下,微微愣神,而后飞快地垂下眼来,掩去了那点动摇之色。 “那,妾身便去了?”尤听容不想与他共处一室,不等单允辛答应,便抬步欲先行一步。 “不急。”单允辛握住了她的手,迎着尤听容不自在的眼神,与她十指交握,“朕要带你见一个人。” 说罢,拉着她出了院子,昨日来时是深夜,如今日光大亮,才看清了这庄子的全貌,即便是尤听容在富贵窝里活过一世,也得赞一声好风光。 眼前是一片茂密的桃花林,配着沿路低矮的灌木,错落有致美轮美奂。 昨夜她以为的小溪,今日一看,才发现是源自山顶倾泻而下的瀑布,经过一汪石湖,顺着人工挖凿的河道九曲回肠地贯穿了山庄。 待一路走过来,尤听容发现山庄的中心竟然是一个偌大的湖泊,虽是春日,尤可见到大半个水面的荷叶嫩芽,可想到了夏日里,泛舟湖上,该是何等美景。 常顺亲自划桨,二人渡水穿了近道,飘在湖上,尤听容得以看到湖泊南北两侧截然不同的景致,南为梅林、北是银杏和枫树。 一年四季的景致都想到了,可见庄子的主人不仅财力雄厚,更是心思周全,这地方,定然是文人雅士、官场同僚们爱来之处。 一路风光变换,到了一处与庄园清雅脱俗格格不入的宅子前,宅子的正门前挂了一个金灿灿的牌匾,上书“利来居”三个字。 尤听容忍俊不禁地一笑,“这宅子的主人倒是直白,将想赚钱的心思写的明明白白。” 不过看着看着,尤听容看出些熟悉的味道来了,这字…… 尤听容转过头去看单允辛,这是他的字! 第一百九十四章 所谓勤勉 尤听容有些不敢相信,单允辛御笔写了这么个牌匾挂在这儿? 单允辛猜到了她的心思,“是为夫的亲笔提字。” 说起这个,单允辛也有些无奈,池卿朗传达了单允辛要拉薛善利开商路的想法,薛善利只提了这么一个要求。 求单允辛御笔亲书一个门匾,他也不挂出去,只说得了陛下的亲笔,定然比寺庙里开过光好使,可以保佑他财源广进。 单允辛也是第一回听说自己的金口玉言还能这么用的,不过他对有才一人向来礼让三分,还是点头答应了。 “可还记得,要如何称呼为夫?”单允辛像考较孩童功课一般,不放心地问道。 “夫君。”尤听容回答。 单允辛这才拉着她的手,进了这满是富贵气的院子,薛善利早就等在正屋门口了,一见几人进来,三两步窜上来,要拜下行礼。 单允辛抬手止住,“既然在宫外,我就只是一普通商贾,称呼我一声单老爷便可。” 薛善利从善如流改口,“晚辈见过单老爷。”又满脸笑容地看向尤听容,带着请示的目光看向单允辛。 单允辛对他的周全圆滑很满意,薛善利明明认出来尤听容,却知道忌讳自己曾与尤家相过亲,聪明地装不认识。 且明知尤听容的身份只是单允辛的美人,却并未冒冒然脱口称呼“姨娘”,而是留了一线余地。 单允辛要将开商路,并沿途设置情报点和驿站的差事交于他,就是需要一个八面玲珑的人去做。 尤听容在看到薛善利的时候就微微使了劲,挣脱开单允辛的手,当着外人的面与单允辛表现的过分亲近,有失规矩体统,让她有些不自在。 单允辛看了看空落落的手心,不知想到什么,眸子沉了下来。 脸上却依旧是和善的笑容,长臂一伸,不由分说地揽过了尤听容的肩头,一个占有欲十足的姿态。 “这是我的夫人。”单允辛低头,含笑地看着尤听容白净的脸,语气缱绻。 尤听容整个几乎被半包在单允辛的怀中,她抬眼看向单允辛,只见到他眼中暗含的警惕之色,或许……还有暗戳戳的炫耀?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警惕什么?又有何值得炫耀的? 薛善利好险没有流露出惊讶之色,躬身笑呵呵问好,“请单夫人安。” 尤听容微微一笑,“薛少爷客气了。” “老爷和夫人果然是伉俪情深、郎才女貌的一对佳偶,在下远远砍价便觉得二位如同神仙眷侣一般,叫孤形只影的在下着实艳羡不已!”薛善利识趣地夸赞。 尤听容整不明白,同为男子的薛善利却是一点就通,陛下这是特意来警告他来了。 告诉薛善利,尤听容是他单允辛的夫人,叫自己不要再有不该有的奢望。 对此,薛善利只能心底感叹,陛下属实是多虑了。 他与尤听容不过偶然见过一面,只怕尤听容连他的模样都没瞧清楚,再说了,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觊觎天子的人哪! “坐下说吧。”单允辛被夸的通体舒畅,觉得薛善利不愧是做生意的好手,着实有眼色。 薛善利赶紧带路,“两位贵客快请。” 单允辛揽着尤听容的肩头入内,在临水的茶室落座,许是要谈论要事,宅子里空无一人。 在薛善利惊奇的目光中,单允辛抢过来他手中的茶具,亲自抬手为尤听容斟了一杯清茶,“小心烫。” 而后煞有介事地同薛善利解释道:“我夫人精细惯了,还是我亲自来罢。” 尤听容暗自咬牙,还得笑着接过茶杯,心里寻思,你就这么抬手倒了杯茶,精细在哪了? 不过倒是明白过来了他的意图,也亏的他还记得这么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绕那么大一个圈子,就是想炫耀一下与自己的“伉俪情深”,就这样,还说他心胸宽广? 尤听容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丢脸,打破僵局,“原来这是薛公子的庄子,倒是颇有巧思。” 薛善利战战兢兢,仿佛尤听容不是在夸他,而是将刀子架在他后脖子上,“单夫人过奖了。” “地方选的好不说,一路过来,几乎营造了四季的盛景。”尤听容语气带了向往,“春看桃李,暑观夏荷,秋赏红枫,冬坐梅林,已然是极快意的。” “想来是客似云来、热闹不凡的雅集之地。” 尤听容夸完了才发现,被夸的薛善利满脸愧不敢当,反倒是单允辛,抬了下巴,一副颇为受用了模样。 “单夫人和老爷果然是心有灵犀。”薛善利极有眼色地解释道:“这都是单老爷的巧思和提点。” 尤听容有些讶异地撇头看单允辛,单允辛有些得意地挑眉,“你若喜欢,咱们得空了就过来。” 他说的体贴周到,尤听容却想起了昨夜……这出宫的“代价”委实是难捱了些,一时之间,不晓得该不该点头。 单允辛只当她默许了,转而和薛善利说起来正事,“这庄子你经营的很好,账目我看过了,一应安排支出都十分周到。” “只有一事,你的安排还差点意思。”单允辛姿态放松,手还捏着尤听容的柔荑,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但说出来的话却没人敢小觑。 “请老爷指教。”薛善利立刻垂首听令。 他提起来账目,常顺立刻将簇新的账本双手递送到桌案上。 薛善利撇眼一瞧,没认出来是账本,还以为是单允辛给他的什么秘籍,满脸肃然地拿起来翻阅。 看了几页,一脸茫然地请教,“老爷这是何意?可是在下的账册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单允辛有些不自在地微微活动了肩膀,缓声道:“并无不妥,昨夜……我不慎洒了茶水在上头,便命人誊抄了一册。” 一旁原本置身事外的尤听容脸色腾的一下就红了,她想起来这本册子了! 原本昨夜单允辛靠在暖床上看的,自己躺在榻上时感觉腰被硌的生疼,定眼一看,才发现是那本蓝皮线装账本,上头已经沾了水迹了,她的的腰肢上还被硌出了一道一指宽的青痕。 尤听容回忆着那本原装的账册,好像……当时被单允辛随手扔到了暖床角落里,无暇顾及。 现在尤听容听着单允辛找的理由,有些抬不起头。 薛善利哪里猜得到内情,还见缝插针地恭维道:“单老爷果然勤勉,时时挂心民生大事,在下崇敬不已……” 尤听容忍不住头疼地闭眼,脚趾头几乎都要蜷缩起来了。 勤勉?怎么勤勉?对谁勤勉? 她实在是呆不下去了,起身,“我有些乏了,且先回屋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暗谋 尤听容起来这一下有些突然,单允辛伸手想拉着嘱咐两句,却被尤听容一把拍了他的手背,拂袖离去。 薛善利在一旁不明所以地看着,心都提起来了,却见陛下看着尤听容匆忙离去的背影,最后也没说一个字,反倒是有个尴尬地缩回了手,故作从容地捏了捏鼻梁。 单允辛撇头对上了薛善利带了惊异的目光,“内子骄纵惯了,一向不大坐的住,见笑了。” 薛善利只能笑笑,“二位夫妻恩爱,着实令人艳羡。” 单允辛满意的点头,摆手让常顺跟上去,茶室的竹片帘子也被放了一半,偌大的院子里此时就剩他们二人。 单允辛长指端起敞口小足的青瓷盏,垂眼浅啜,飘逸宽大的袖口被湖面上的凉风吹的微微鼓起,一副出尘脱世的隐士模样。 可对面的薛善利却坐的端正,双手交叠于膝头,丝毫不敢放松。宜美人的身影出了利来居,薛善利就陡然感觉到了单允辛身上极强的压迫感。 明明陛下还是那副从容随性的姿态,薛善利却感觉好像面对着的是被解了缰绳的恶狼,稍有不慎,便会有性命之忧。 “账目我看过了,很漂亮。”单允辛搁下茶盏,徐徐开口,“你的确是做生意的好手。” 薛善利垂首谢道:“多谢老爷夸奖。” “论起一本万利,天下的商贾之中,你却是天才。”单允辛话锋一转,“但……我要做的,不是真金白银的买卖,我想做的是天下的生意。” 薛善利心里一咯噔,就要跪下请罪,“是在下疏忽了……” 单允辛抬手止住他,“我将这么大的地方划出来,此处易守难攻,扼住的是京城的退路,山后便是常驻京师附近的野战部队。” “我将此地修筑的如同碉堡一般,便是要让他们进可攻、退可守。”单允辛的目光望向青翠的后山,似乎蕴含这足以穿越崇山峻岭的力量。 负责守卫京师和皇帝安危的历来是中央禁军,可自古以来发动宫变者,亦是依靠中央禁军。 中央禁军构成复杂,且将领众多,即便最高统帅为皇帝钦定的亲信欧阳矢翎,但并不能实质完全将这只军队交由皇帝完全掌控。 涂丞相在京中经营多年,早就深深渗透其中;董将军亦是深知中央禁军的重要性,进京后明里暗里拉拢了不少人。 单允辛怎么可能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委于他人之手? 他一方面委命心腹秦发为掌管京城武库的军器监,中央禁军瞧着威风八面,但若无命令,只能持短刀护卫巡逻。若要行动,还得先去武库武装自己,因而一举一动都逃不脱单允辛的眼。 另一方面,他盯上了京师外的常驻部队,野战部队不像中央禁军,都是重装在身,行进如风。四年来,单允辛一点点将统帅和部将们都换成了自己的人。 现在唯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能让这只庞大的重装部队隐蔽行踪。 这座雅致豪华的世外庄园掩藏的,是足以颠覆天下的武器和密道,只不过,除了单允辛,无人能掌握全部信息。 他清楚,再坚固的堡垒、再巍峨的城墙,掌管钥匙的也是人,所以除了自己,他谁都不会全然托付,这座庄子名义上的主人薛善利更是毫不知情。 “这个庄子,只做京城豪富的集聚之地,朕要看的账册,不是盈利几何,而是你的耳朵里听见的声音。”伴随这自称的变化,单允辛的眼神黑沉的可怕,“是朝臣们心底的声音。” “朕要知道,他们暗底下的关系,心里的阴私,和密谋的算计。”单允辛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点了点桌上的账本,“你爱财,朕谋权,各取所需。” 薛善利隐蔽地吞了吞唾沫,极力克制着声音里的恐惧,极尽真诚地答话道:“草民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自打有了这庄子,薛善利是爱极了,一家子都搬了进来。他以为这是世外桃源,从来没想到,这座庄子竟然是战前的碉堡。 今日单允辛三两句话,他才晃过神来,山后是雄踞的兵马、宰人的利刃,他既然上了陛下的船,唯有尽忠竭力这一条路,否则就是举家性命难保。 后一句话,已经是单允辛未雨绸缪地提醒他,让他做一个老实本分的爱财商贾,莫要动了掺和政局的心思。 单允辛看着他后背心因为冷汗深了一截的衣裳,亲自抬手扶起他,“快起。” “朔国有今日的繁华安定,论起民生,少不了像薛公子这样的商人,我对你很是赞赏。”单允辛笑容和煦,亲手为薛善利递了一杯茶,“在外头,薛公子这样唯利是图的商人应该广交朋友,切不可露了心思。” “世人无不爱财,该如何拉拢人,想必薛公子比我清楚。” 薛善利和池卿朗走的近了些,单允辛这是提醒他,应该对朝堂上的人左右逢源,才更加便于行事。 薛善利规规矩矩地接过茶盏,“在下明白了。” —— 这边尤听容脚步匆匆地出了院子,面对横在前路偌大的池子,即便池边停着扁舟,奈何她养尊处优惯了,奈何不的。 这庄子里又人迹罕至,她又不可能再转回去,于是只得转从湖侧面的小径穿过。 沿着湖泊种了缤繁各异的灌木花丛,先前从湖上涉水而过,尤听容只看到了湖面上鲜嫩的荷叶嫩芽,还惊叹这园子经营的甚是巧妙,竟然能让枯荷在春日里焕发生机。 现在走在湖畔才发现,不止是青荷,就连这百花低树都露了花苞出来,可见此地的确是福地,不止是依山傍水,连地温都比别处高些。 这样想着,耳边隐隐听见一些责打之声,声音不大,但已经坏了此地的清幽意境。 尤听容本不欲多管闲事,预备绕过去。 然而步子才走了两步,耳边只听叱骂,和拳脚施加在肉体上的闷响,被打之人闷不吭声。 “下贱东西,到了庄子里还不安分,连池里荷叶都要偷!” “今日偷的是东西,改日……只怕是要偷起人来了!” “说!是不是你有意勾引的少爷!?” 直到这一句,一直听凭打骂的人才开口,“奴婢没有……” 此话反倒激怒了对方,尤听容只听女子气急败坏地呵斥道:“给本夫人狠狠地打,打烂她这张狐媚的脸!” 尤听容终是狠不下心来,开口道:“住手!” 第一百九十六章 动手 尤听容紧走两步,从花丛灌木后走出来,这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打人的,是三个年轻的丫鬟,尤听容出声之时,其中一个还恶狠狠地猛踹了地上那人的肚子,将人踹的蜷缩的更紧了些。 尤听容这才看清,这丫头怀中紧紧护着的,是一小叠鲜嫩的荷叶,因为她不撒手,白生生的手背上全是鲜血和青紫,可见这些丫鬟下手之狠。 另有一个衣着富贵、体态略有些丰腴的夫人被搀扶着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勃然的怒气,正抬眼看向尤听容。 尤听容一袭粉霞蕊蝶藕色罗裳,朱红的腰绳系了团锦结,勾出盈盈细腰。 头上并未立高髻,仅仅是用发梳和簪子盘在脑后,只隐约能看见插在盘发上的水滴珍珠排钗, 当然,更引人注目的,是尤听容那张姣好的小脸,莹白中偷着沁人的粉腮,一双美目娇艳又多情。 脸上粉黛未施,只描画了嫣红的润唇,清婉又娇艳。 那位夫人顾忌着到底出门在外,正凝神打量着来人,身边扶着她的丫鬟却是张口斥道:“我们夫人管教自己的丫头,与你何干?!” 尤听容微微凝眉,已经许久没人敢这样同她说话了。 尤听容却并未看她,而是定定地望向那位夫人,“不过是几片荷叶,打骂了几下便够了,何必下此重手呢?” 扶着夫人的丫鬟一看就是跋扈惯了的,见尤听容竟然丝毫未将自己看在眼里反而愈发恼怒。 “这人就是贱骨头,即便是打断了、打折了,也是我们夫人自己的事,轮的到你来指手画脚吗?”丫鬟挑高了眉毛,一脸不屑,“你算什么东西!长了张狐媚样子,还想做普渡的菩萨不成?” 丫鬟看准了尤听容一身素净淡雅,头上不见金玉之色,虽然长的好看,但身边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跟,只当她是庄子里哪位客人房中的小妾。 说罢,抬了脚当着尤听容的面,重重踹在了地上那人的背脊上。 尤听容有些不忍地往前走了两步。 “多谢夫人好意,夫人且走吧。”地上蜷缩着的丫头却抬了头,明明方才被毒打时都未哭,此时对尤听容说的话里却带了哭音。 尤听容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已经被打的鼻青脸肿了,但那双漂亮到有些狐媚气的眼睛昭示着这确实是个美人,还是个妩媚气十足的美人。 尤听容听懂了她的话外之音,是不想让自己因为帮她得罪了眼前这位夫人,是个有骨气又纯善的姑娘。 “放肆!”尤听容冷了脸,拦在了那姑娘身前。 本来气焰嚣张的丫鬟,不知怎的,竟觉得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尤听容气势压人,透出来一股子久居高位的味道来。 见身边的丫鬟矮了一头,华服夫人也冷了脸,当着丫头的面她自然不肯落了下风。 可她并未立刻反击,丫鬟没眼色,她却认出了尤听容身上的衣衫用的是一寸一金的云锦,在不同角度看去好似云霞变换,头上的珍珠亦是极好的成色。 “敢问夫人出自哪位府上?”华服夫人冷声问道。 “无可奉告。”单允辛是微服出宫,尤听容作为嫔妃更加不能随意出入宫闱,只能避而不谈。 “这荷叶不过是池中的植物,并非夫人家中的金玉,本就是给人观赏的,即便是摘了也不过是小事一桩,何必为了草木反伤了人的性命?”尤听容劝道。 却不想她的客气和避而不谈,反倒让这位夫人认定了她至多是有钱商贾的家室,压根没放在眼里。 蒋夫人自报家门,“我可是正四品上都护府副都护蒋安的夫人,你可掂量着,这闲事你管不管的起?又当不当的住?” “我奉劝夫人一句,京师乃是豪富聚集之地,若没本事,帮人不成,反倒会累及自身。” “若我不让呢?你要如何?”尤听容依然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模样,丝毫不为所动。 “我念在你能来这里,也是有身份的,立刻让开来,否则……我便连你一起打!”蒋夫人声色俱厉,看着尤听容这张狐媚脸,就想起来家中那几个不省心的妾室,“动手!” “你敢!?”尤听容眼神凌厉,直勾勾地盯着蒋夫人。 丫鬟都是人精,眼看尤听容听了夫人的名头不仅不避不让,反倒丝毫不肯落下风,也知道来人不好惹,怎么会做出头的鸟? 届时若真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反倒会被主子推出来担责。 蒋夫人看自己的丫头被尤听容两个字就吓退了,愈发觉得颜面尽失,也不顾体面了,怒目切齿地亲自上前,抬手就要打。 尤听容自然不会傻站着,她只微微后撤了半步,半侧过身去,蒋夫人的手就落了空。 蒋夫人这一巴掌抡圆了臂膀,用了十成十的力,因为骤然落空,整个人失了重心,踉跄着险些摔趴到地上去了。 幸好站在前面打人的丫鬟反应快,赶紧上前一步,险而又险地扶住了她,即便如此,蒋夫人的钗环也乱了。 傻愣在原地的贴身丫鬟赶紧上前献殷勤,“夫人,您没事……” “啪!”蒋夫人一站稳,却反手就是一耳光甩在了扶她的脸上,立刻就是一个红肿的巴掌印,隐隐发紫。 “滚开!”说着一把推开了扶她的丫头,刚想再冲上来,又止住了步子。 她也知道不可跟尤听容单打独斗,转头看向那几个丫鬟,“给本夫人拿住了她,本夫人要亲自打烂了她的脸!我倒要看看,她这身皮肉是不是跟她的脸一样硬!?” “谁敢不从,待本夫人回了府,便将人卖去窑子里,好好调教调教!” 此话一出,丫鬟们都面露惧色,不敢不从。 地上蜷缩着的姑娘此时也不顾怀中紧紧抱着的荷叶了,伸长了手臂,将原本殴打她的那三个丫鬟的腿一把抱住了,嘶声道:“快走!快走!” 这一嗓子惊醒了原本犹犹豫豫的丫鬟们,几人立刻动作起来,往尤听容身上扑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护卫来迟 尤听容一看四个丫鬟不管不顾地冲撞过来,只得暂时闪避开来。 可她亦是深闺里教养的小姐,若非要和这几人硬碰硬,即便躲得开一时,也终究会寡不敌众。 可若是她此时先行离开,依着蒋夫人此时怒火中烧的模样,待尤听容找了人再过来,只怕这姑娘要凶多吉少。 不远处,常顺哼哧哼哧总算跟了上来,一抬眼就瞧见这一幕,吓得一个哆嗦,心里直接道要命! 尤听容出了院子,常顺才跟上来,又不知道尤听容是渡水走了,还是从哪条小道上过去了,这园子修的也绕的很,最后还是问的跟着的护卫。 就这样,还是兜转一会儿,才远远瞧见灌木后的尤听容。 谁能想到,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竟然有人要对尤听容动起手来! 这可是陛下的眼珠子、心头肉呀,拔了老虎胡须都能全身而退的角色,若是在他这个御前大总管眼皮子底下叫人打了,他的皮肉也不保了! “住手!快快住手!”常顺便喊边跑,险些跄倒在地,可那头嚷嚷成了一团,压根没听见他的呼喊。 常顺只得转而朝守在院子门口的侍卫喊话,“快来人!” 所幸尤听容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自知双拳难敌四手,便瞅准了几个丫鬟慌慌张张撞成一团的时机,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扯住了蒋夫人的衣裳,一手拔了头上的簪子,将细长的簪棍抵在了蒋夫人的颈上。 “啊!”蒋夫人惊叫连连,大力挣扎起来,“放开我!” 尤听容身材娇小,险些抓不住她,手上的簪子便用了六分力,白玉簪棍陷入了有些丰润的颈肉中。 “你若再动,我便要你血溅当场。”尤听容声音果断。 蒋夫人起初不信尤听容敢伤她,可她才微微一挣,尤听容的手便陡然逼近。 她能感受到冰凉尖锐的金属重重地压着血管的刺痛感,而后似乎有一股细细的热血流出。 对面呆愣住的丫鬟们更是吓的惊慌失措,“夫人!夫人您流血了!” 吓的蒋夫人登时出了满头的虚汗,不敢再动。 但她也不是吓大的,在惊恐慌乱之后,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动作,大声道:“你可要想清楚了,你我之间本是无怨无仇,就为了一个低贱的奴婢,得罪本夫人,究竟值不值得!” “今日你若胆敢伤本夫人,待进了府衙里,少不了大刑伺候,若遭了牢狱之灾,你这一身的细皮嫩肉可熬不住!”也许是被自己的话安慰了,蒋夫人心神稍定。 “届时,不止是你,只怕就连你的夫君亦是难逃罪责……”蒋夫人认定尤听容孤身一人,定然只是哪个府上的得宠的妾室,谅她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牵扯上自己的主子爷。 尤听容听着不禁哂笑,“都护夫人的意思,是要连着我的夫君一同连坐了不成?” 蒋夫人听她说话,以为戳着尤听容的痛楚,“那是自然,你赶紧放了本夫人!否则……待本夫人的护卫寻了来,闹到了你的当家人面前,本夫人定要让他休弃了你!你可掂量仔细了!” “你若有这个本事,能叫他休了我,我倒要敲锣打鼓来谢你。”尤听容丝毫不以为意。 常顺一路疾行,正听到这一句,吓的险些再缩回去。 宜美人怎么什么话都敢说,可怜这话进了他的耳朵,若是陛下问起来,岂不是要命了嘛! “还不快快住手!”常顺两三步蹿出来,“快!保护夫人!” 随着他一声令下,立刻上来四个带刀护卫,“哗”的一声,白刃出鞘。 一柄寒光四溢的薄刃就架到了蒋夫人的肩膀上,力道之大,生生将蒋夫人压的跪到地上。 落在后头的两人一前一后地将四个丫鬟围堵住,机灵的贴身丫头想跑,护卫手腕一翻转,薄刃顿时往那人的腿上一比划,顷刻间献血倾泻而出,那丫鬟应声而倒。 另有一人护在尤听容身前,恭敬道:“夫人,有卑职在,您且松手吧,仔细刀剑无眼。” 常顺见尤听容安全了,这才大松一口气,跪下请罪,“奴才护卫来迟,请夫人责罚。” “此时来,算不得迟。”尤听容随口叫起。 这才松了手,活动了因为用力而有些酸痛的手心,看到了白玉簪尖上的血痕,尤听容微微拧了眉头。 常顺立刻掏了帕子展开来,双手捧着上前来,“奴才来。”这沾了污血的玉是不吉利的,主子自然不能再碰。 尤听容将簪子搁在常顺手心的帕子上,转头看向呆愣在地上的那个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她对眼前突然的变化有些缓不过神来,迟迟没有答话,常顺提醒道:“夫人问话,还愣着做什么?” “奴婢……奴婢姜囡囡。”姜囡囡赶紧跪端正了,不敢抬头看尤听容,“奴婢叩谢夫人救命之恩……” 被压制着的蒋夫人却是气疯了,她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厉声道:“放开本夫人!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官家夫人动用私刑?待本夫人一纸诉状告到衙门,非要砍了你们的脑袋……” 常顺被她吵的耳朵疼,他在御前当差,就没见过这么没眼色的。 “蒋夫人!”常顺脱口唤道,眼色也阴狠起来。 作为陛下身边的随侍,满朝文武及家眷亲随,但凡他打过照面,就没有不认得的。 蒋夫人微微一愣,她没想到一个随从竟认得自己,被常顺瞧的生出了几分胆怯。 莫不是,这小贱蹄子当真出身显贵? 不等她想明白,常顺便冷叱道:“蒋副都护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可不容易,可再大的官位也经不起蒋夫人这么大的派头!” “咱家说句不客气的,咱们夫人跟前,别说是蒋夫人您,就是副都护见了咱们夫人,都得避退道旁,俯首问安!” 蒋夫人心中陡然一沉,她只听常顺用“咱家”二字自称,便知这回是踢到铁板了。 这是宫里的公公! 那眼前这位看着不起眼的夫人,既然称呼为夫人,还有太监随侍,那必然是皇室显贵! 此时蒋夫人只庆幸自己没有伤着尤听容,只能寄希望于女子间的口角是非,莫要牵扯上其他。 当机立断地求饶道:“方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但、但我只是口出狂言,吓一吓夫人,断断是不敢伤了夫人的!” “还请夫人开恩,且饶我这一回吧!” 第一百九十八章 风水轮流转 尤听容居高临下地垂目看向她,此时蒋夫人鬓发散乱、满脸慌张,哪里还有方才要随意打杀人的威风。 “圣人道,‘敬人者,人恒敬之’,蒋夫人跋扈张扬的时候,就该知道有这风水轮流转的一天。” 尤听容并不以他人的痛苦为乐,亦没将她放在眼里,撇头不在理会,吩咐常顺,“带走,该如何处置便如何罢,” 常顺本想当着宜美人的面好好惩治蒋夫人,好叫尤听容顺了这口气,现在见尤听容似乎并不在意,也悄悄松了口气,抬手示意护卫将人压下去。 “蒋夫人以下犯上,副都护难辞其咎,将人带回去让副都护自己处置。”常顺一脸的铁面无情,“至于副都护,责令明日自己去都护府,受五十杖!” 常顺安排周全妥帖,既不会暴露了尤听容的身份,又深知对于蒋夫人这样的官家夫人而已,罚做官的丈夫,比责打蒋夫人更加有效。 果不其然,蒋夫人面色大变,惊惶失措地想扑过来求尤听容,“夫人!夫人!我知道错了,您罚我吧!” 若是蒋夫人牵连了蒋安,不仅蒋安要更看不上她,就连原本偏着她的婆母只怕也要怨上她,家里的姨娘岂不是要翻天了! 蒋夫人不怕别的,独独就怕丢了正头夫人的威势,相比之下,皮肉之苦也算不得什么了。 常顺就怕她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再惹了尤听容不高兴,赶紧吆喝,“赶紧堵了嘴押下去!” 这一场闹剧收场了,常顺殷勤地上来扶尤听容,“夫人,奴才扶您回房吧?” 尤听容看向了还跪在地上伤痕累累的姜囡囡,“跟上吧。” 姜囡囡却并未立刻起身,而是磕头道:“夫人大恩,奴婢无以为报,本该为夫人尽忠尽命,只是奴婢还需采摘些荷叶,斗胆请夫人等一等。” 尤听容看向在石板路上被踩踏的破烂不堪的荷叶,原本是被她好好的护在心口的,也是为了帮尤听容拦着要拿人的丫鬟,才散落在地。 “你为何要偷着摘荷叶?”尤听容纳闷道。 “回夫人话,奴婢的母亲因小产大出血,患了产后血晕之症,大夫说需荷花碳入药。”姜囡囡语气诚恳,“荷花盛产在南方,京师之中只有寺庙和贵族园林之中才养的起,荷花碳更是要价不菲。” “为了给母亲治病安身,奴婢已然卖给蒋府为婢,更是无能再为母亲抓药,只能斗胆偷摘荷叶……想试一试自己照着法子来做荷花碳。” “不问自取是为偷,主子要打死奴婢也是奴婢该受的,只请夫人能让奴婢先给家中母亲制了药。”姜囡囡再次重重磕在地上,“奴婢之过,连累了夫人,无论是何缘由,奴婢理应受罚。” 尤听容原本只是见她可怜,又见她性格刚强,况且帮她,对自己而已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如今听了这一番话,对姜囡囡也起了欣赏的心思。 此人虽贫,却不坠心志;经受苦难,还能坦然面对;更难得的,是在明知只要搭上了尤听容,便有机会可翻身,还能禁得住诱惑,将过错和盘托出。 “这荷叶碳你是做不出来的。”尤听容道。 姜囡囡抬头看她,眼中带了不解。 尤听容解释道:“荷花碳需用黄泥密封锅口,高温煅烧,并非寻常烧法,若无法门和多年功力……即便你将这一池的荷叶都烧了,的来的也不过是碳灰罢了。” 姜囡囡咬紧了牙关,眼泪几乎在眼眶里打转,但并未开口求尤听容。 “不过……”尤听容无声地叹了口气,她这样的性子,又是这样的相貌,只怕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头。 姜囡囡嘴唇都在颤抖,眼睛里满满的希翼,盈满黑眸的泪花似乎在发光一般。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既然遇上了你,想来你我有缘,若能救你们母女二人性命,也算是为我自己积德了。”尤听容淡淡一笑,转头瞥向常顺。 常顺立刻道:“奴才即刻差人去请大夫。”说着示意了一旁跟着的侍卫。 姜囡囡喜极而泣,“谢夫人!奴婢、奴婢愿为夫人做牛做马,以报夫人大恩大德!” 尤听容递了帕子给她,“好了,快擦了眼泪带大夫过去吧,也让大夫帮你看看,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叫人打成了这样,你母亲见了,该伤心坏了。” 姜囡囡攥紧了滑溜溜的帕子,也不舍得用,抬了手臂,拿袖子匆匆擦了眼泪,忙不迭地跟着人走了。 “夫人,奴才扶您去尤夫人那吗?”常顺请示道。 尤听容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我有些乏了,晚些再去。” 常顺扶着她慢悠悠地走着,尤听容随口道:“替我好好问一问姜囡囡的事。” 常顺一愣神,他原本以为尤听容孤身一人都肯挺身而出帮助姜囡囡,是因为宜美人年轻、心地纯善,再加上方才姜囡囡的表现已经足以让人动容了。 却不想尤听容瞧着一副观音模样,却并未全然对姜囡囡放下戒心,反而令他再去调查。 常顺态度更恭敬了些,“奴才明白,一定办的毫无错漏。” 凭宜美人的恩宠,再加上这周全的心思城府,来日,必定前程不俗。 尤听容由常顺扶着回了自己的院子,丫鬟手脚麻利地接过手来,又是垫腰枕、又是斟茶焚香,安排的妥妥当当的。 比起宫里头学过规矩的宫女也是不逞多让的,可见薛善利调教有方。 尤听容才坐了没一会儿,就听外间报,“夫人,薛家夫人求见,您可要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