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济院卧底日常》 第一章 绑你需要理由么? 那是一把刀,月色下闪着寒光,就那么贴着萧鱼的面颊落下,削落了一缕青丝,轻飘飘落到滚石榴花的绣鞋旁边。 萧鱼右脚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身子拔地而起,重若千斤的铜锤砸在她刚刚站立的地面,“碰”的一声巨响,青石板从中间裂开,像四周蔓延成蛛网状。 好霸道的力气!萧鱼感叹一声,身子已经像一条浮水的鱼,从两人的身边窜过,朝着城隍面破败的大门跑去。 空气中夹杂着一阵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一个劲儿地往她的鼻腔里窜,她偷偷瞄了一眼,破庙里一共三具尸体,一个做了男子打扮的年轻女人,还有两个丫鬟。 女人的脑袋早被铜锤砸得脑浆迸裂,红红白白流得到处都是。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执刀的高瘦男子高喊了一声,率先窜了出来,追着萧鱼出了城隍庙。 细细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顺着萧鱼的脸颊滚落,最后消融在暗沉沉的夜色里。 风刮着树枝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她快速地穿梭在林子里,借着微薄的月光避开张牙舞爪的枝丫。 “哒哒哒!” 雨势越来越大,她的视线已经受阻,但越是这样,后面的人越是难以追到她。她抬手轻轻拨开面前的枝丫,身子向上猛地一窜,整个人宛如一条飞跃而起的苍鹰,一下子便冲到树梢斜横出来的枝丫上。 不多时,两道人影便追到了树下,萧鱼面无表情地看着树下的一高一瘦两个男人,右手微微向前探出,绛紫色的袖口划开,露出扣在手腕上的精钢手弩。 从这个距离射击,萧鱼没有把握能一击必杀,但不妨碍做困兽之挣。 “人呢?” “没追上,跑得太快了!” “那怎么办?”瘦高个子的男人问一旁的胖子,两个人经过此番急驰,体力几乎透支,现下夜色黑沉,要想从林子里把人找出来,简直难如登天。 胖子面无表情地抖了抖手里的铜锤,蹲下身来用右手拨开草丛,将半张脸同耳朵贴在地面上,大地微微的震动着,至少有十几匹快马正在朝车边疾驰。 “怎么了?”瘦高个问道,胖子从地上站起来,把手上的泥土往短衫上蹭了蹭,“有一队人马正赶过来,没时间了,撤。” 瘦高个挑了挑眉,朝城隍庙的方向看了一眼。 “别墨迹,赶紧走。”胖子拉了他一把,拎着铜锤快速地往林子深处跑。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土腥味,豆大的雨点落在萧鱼的眼睫上,纤细的睫毛无法承其重量,微微向下弯曲,‘哒’地落在身前的手臂上。 过了大概有一刻钟,萧鱼才从树上下来,转身跑向城隍庙。 雨势越来越大,城隍庙里的破瓦不堪其重,大殿里已经汪了一滩水。 原本趴着的三具尸体竟然少了一具,湿漉漉的地面上有一滩拖拽的血迹。萧鱼眉心微动,顺着那道触目惊心的血迹寻去,果然,在佛像后面找到了一个丫鬟打扮的女人。 女人的脸上血迹斑斑,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她双手握着一把匕首,目光阴鸷地看着突然走过来的萧鱼。 “嘿!我不是坏人。” 女人一边强撑着往后挪了挪屁股,整个人几乎贴在佛像的底座上,她咬牙看着靠近的萧鱼,不确定她的话是不是真的,坏人从来不会把‘坏人’两字写在脸上。 “别过来。” 萧鱼顿住脚步,目光落在女人的腹部,鹅黄的襦裙被利刃破开,周围的血肉向外翻翻着,半截肠子都滑了出来。 “你要是不想死,就别乱动,你肠子出来了。”萧鱼说道。 女人怔愣,握着匕首的手微微一抖,刚才只凭借着一口气儿爬过来,并不觉得疼,现在经由萧鱼一说,腹部开始刀搅一般的疼,好像有什么正从肚子里滑出来。她咽了口嘴里的血沫子,微微低了下头,看到腹部的伤口时,脸上的表情怔愣一瞬。 萧鱼没骗人,更不会骗一个快要死了的人。 她猛地上前两步,趁着女人发呆的时候从女人的裙子上撕下一块,垫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想要把她的肠子塞回去。 女人猛地喷出一口血,萧鱼手一抖,差点又扯出几许。 “大姐,你别动,我手艺不精,万一都扯出来,你可就真死了。”萧鱼嘟囔一声,继续动作。 良久,头上也没传来声响,倒是庙外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一队骑兵将整个城隍庙团团围住。 为首的两匹黑色战马向左右分开,一把黑色的大伞出现在萧鱼的视线中。 撑伞的是个年轻的男人,容貌甚伟,眼角微微向下压着,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子煞气。 “人是你杀的?”一道略微低沉的嗓音从伞下传来,萧鱼这才注意到,男人身前推着一只轮椅,轮椅上坐着个墨发红衣的男子。 雨水顺着伞骨刷刷滴落,把男人搭在轮椅上的双腿打湿,绯色的长袍紧紧地贴在他修长的小腿上,露出一双黑底绣金丝边饕餮纹的长靴。 萧鱼这才反应过来,女人好像挺久没有声音了,连忙扭头去看,女人的头已经歪倒在肩膀上,胸前大片血迹触目惊心。 死了! 捂在伤口上的手中还有丝丝温度,但人已经没有呼吸。萧鱼收回手,皱眉丢下手里那块用来捂伤口的布料。 城隍庙外的信子纷纷下马,陆续进了城隍庙,并迅速查看死在大殿里的另外两具尸体。 “大人,没气了。”信子来到刑律俭跟前,面无表情地汇报。 刑律俭抬手推动轮椅,木质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细微的声响,萧鱼连忙向后退了两步,悄悄抬起右手,手腕上的精钢手(弩)不做痕迹地对着刑律俭的心口。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萧鱼不甘示弱地眯了眯眼,目光扫过他的腿。 成祖皇帝迁都前,永安候唯一的嫡子因北翟人闯入江城而被砍伤了双腿,此后即便是寻遍天下名医,他也没能再次站起来。 身有残疾之人不能继承爵位,第二年,永安候在族中过继了一个孩子,正是现在的世子刑逸云。从此之后,这位大公子便从侯府搬了出来,独自住在别院。 天启28年,成祖迁都,永安候一家也随着满朝文武迁去盛京,唯有大公子刑律俭留在江城。 萧鱼没见过刑律俭,但她认识他身后男人身上的腰牌,那是靖远山庄的标致,能佩戴这种玄铁腰牌的人只有靖远山庄的入门弟子。传说永安候府大公子身边永远跟着个铁面神,是靖远山庄的三少爷宴升,所以从他们一进城隍庙,萧鱼就笃定这两人便是刑律俭和宴升。 当年北翟军大破江城,剑指太极宫,是刑家大房嫡次子邢克楠带兵将北翟大军阻拦在绥江河畔,当时同在军中的还有刑律俭和宴升。 绥江河一战,邢克楠虽然成功阻断了北翟人的进攻,但却因保护刑律俭而身受重伤。刑律俭也那一战瘸了双腿,昏迷三天之后醒来,邢克楠已经盖棺入土。 “大人,其中一人身中五刀,致命伤在左肋下,凶手是下了死手,刀刀只取要害;另一个被类似锤子之类的重物砸中了后脑。” 信子过来汇报,仍旧没有看萧鱼一眼。 刑律俭没说话,凝重的气氛中透着一股子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庙外的雨势越来越大,敲打在瓦力上使人产生一种过度嘈杂的感觉。萧鱼大气不敢出,等着刑律俭发难。 良久,刑律俭终于出声:“把她带走。” 这话完全在萧鱼的预料之中,但她并不打算遵从,皮笑肉不笑道:“你凭什么带我走?” 刑律俭从进来开始,便一直摆弄着右手拇指上的扳指,听见她的话,慢条斯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想绑你,还需要什么理由么?”就好像谈论今天天气一样,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云淡风轻的蔑视。 萧鱼从地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刑律俭。 宴升的手紧紧握着刀柄,只要刑律俭一声令下,他有把握三招之内制服萧鱼。当然,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萧鱼微微抬起的手腕上那只精钢制作的袖珍弓弩绝不会答应,它会在宴升出手前把钢针射进刑律俭的喉咙。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大雨冲刷着头顶的青瓦,一块雨幕从破漏的瓦砾间倾泻,将地上的血迹冲刷得四处蜿蜒。 静默中,萧鱼突然向后退了两步,两道钢针从袖摆急射而出,直奔刑律俭的心口。她以为宴升一定会先救刑律俭,但这家伙似乎完全不把刑律俭的性命放在眼里,手中的弯刀迅雷一般朝着她劈了过来。 萧鱼狼狈避开,撇头看了一眼刑律俭,一把钢伞从后面伸出,正好挡在他身前,两根钢针掉在他黑色的长靴一旁。 遇上硬茬了! 萧鱼皱了皱眉,身形如燕雀一般猛地向后略去,一把抓住佛像前垂落的布幡,借力跃像虚掩的窗棂。 刑律俭微微扬起手,虚掩的窗棂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张铁网兜头而下,将萧鱼罩了个正着。 两名信子从窗外跳进来,像绑死猪一样收拢网兜,将萧鱼裹成一条咸鱼。 玄铁网兜上带着倒刺,萧鱼稍微一挣扎,倒刺便勾到衣衫,进而往皮肉里穿。 “你是司密处的人?”萧鱼顿觉晦气,这么无耻的东西,大概也只有司密处才会有。 轮椅碾压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声响,刑律俭微微仰头看着一动不动,乖乖站在原地的萧鱼,紧抿的薄唇微微勾起:“幸会!雾影……十三!”” 第二章 司密处 萧鱼虽然一脸淡定地看向刑律俭,其实心里已经宛如油锅翻滚。 “雾影什么?”她扭了扭身子,想要把右手腕的弩箭对准刑律俭,铁网上的倒刺瞬时向下勾了几分,疼得她直呲牙,“疼疼疼,别拽了。” 一直站在刑律俭身边的宴升把弯刀挂回腰间,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扯出一张已经泛黄的小像展开给她看。 萧鱼诧异地看着小象上的女人,整个人都不好了。 宴升面无表情地又把小像收好:“司密处黑名单上头号种子选手,雾影十三,没错了。” 萧鱼瞬时如同脱了水的咸鱼,眨巴眨巴眼:“其实我觉得,咱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 刑律俭右手搭在轮椅扶手上,目光宛如陈墨一般融进夜色之中:“天启35年2月,东城州府道台新过门的小妾在去庙里进香的时候离奇失踪。” “天启35年4月,青城山王不行被人杀了,但是官府并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只找到了一条断腿。” “天启36年春,扬州城里失了一场大火,同福客栈烧死了一个江湖侠客。” “天启37年春……我说的对么?雾影十三!” 刑律俭越往下说,萧鱼的脸色越难看,到最后,萧鱼索性双眼一闭:“说吧,你到底想要怎样?” 刑律俭敲打着扶手的手一顿:“你可知道庙里死的这几个人是什么人?” 萧鱼睁开眼睛:“我又不是凶手,怎么知道她们是什么人?” 刑律俭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显然是不信她的话。 萧鱼无奈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雾影十三,就应该知道我只是帮人假死脱困,躲避仇家追杀而已,从不做杀人放火之事。” 刑律俭朝一旁伸出手,一名信子把从死者身上收罗到的印信放到他手上。 “看看。” 刑律俭展开印信举到萧鱼面前,上面是天启37年春,由内务府下发的印信,任命宫中从六品女官林氏为江城养济院院首。 从天启5年起,东岳便有任命女官的惯例,直到天启35年,女官比例占所有官员总和的十分之一,其中更是出过一个宰相,两任镖旗将军。 太祖建国后,先后在全国三十二个郡县推行了养济院、惠民药局、漏泽园等官办机构,为地方百姓和鳏寡孤独的退休官员提供养老、免费医疗和墓葬服务。养济院院首通常都会由地方官员甄选,唯有江城詹士府附近的养济院例外,是由宫中直接指认。 与城中其他养济院不同,江城养济院是新帝迁都后才兴建的,置位设置在原詹士府和太庙旁边,与詹士府只临着一条街,里面住的也多半是原宫中的老人,或是鳏寡孤独的世家老者。 “她们是新上任的养济院院首?”萧鱼故作惊讶道,“这可是谋杀官员的大罪。” 刑律俭低头将印信收进怀里,外面的雨势已经渐渐停下,淅淅沥沥的水滴从廊檐滴落,一下一下,仿佛敲在萧鱼的心上。 “你既然不是凶手,可看见了行凶之人?”刑律俭问,萧鱼忙道,“凶手是一个高瘦男子和一个胖子,两人脸上带着面巾,无法辨别容貌。” “所用凶器?”刑律俭问完,用眼神示意一旁的信子拿出录簿记录。 萧鱼抿了抿唇:“我并未看见行凶过程,但瘦子使刀,胖子使了一把铜锤。” 信子将萧鱼所说记录好,将录簿递给刑律俭。 “现在可以放了我么?这玩意儿实在是……”萧鱼嫌弃地看着身上的铁网。 刑律俭低头翻了翻录簿:“宴升。” 宴升:“嗯?” 刑律俭将录簿丢给他:“绑走吧!” 宴升面无表情地朝两个信子摆了摆手,推着刑律俭往庙外走。 “走吧!”信子拽了铁网锁扣一把,萧鱼不得不跟着向前蹦。 雨势已停,山里的冷风吹过来,湿漉漉的衣衫紧紧地贴在皮肤上,萧鱼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司密处的信子动作训练有素,很快便把城隍庙内所有的痕迹全部抹去,一切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萧鱼站在马车边,看着这些信子将三具尸体抬上一辆马车,心里隐隐生出一丝不安。若是平常的凶杀案,自然有当地官府调查,像今天这样,直接由司密处这么个特务机构直接接手的实属罕见,除非…… 萧鱼扭头看了眼正双手撑着车板,用双臂撑着身体上车的刑律俭,忍不住问了一句:“他们是细作?还是斥候?” 刑律俭抬手扯过长衫下摆挡住两条修长的腿,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世上有一种人死得特别快,你说是哪一种?” 萧鱼一怔,干巴巴一笑,连忙缩回下巴,佯装无趣地看了眼身边的两个信子。 司密处是太祖在位时创建的情报机构,分管东岳各地情报,是直接隶属于皇帝的一个神秘机构。通常情况下,被司密处盯上的人多半都与细作,斥候有关。如今司密处的人出现在了江城,还插手这件案子中来,可见江城的形势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两个信子一前一后将她横着抬上马车,昏黄的马车里一灯如豆,车板上铺着厚厚的毛毡,躺上去一点也不硌人。 刑律俭盘膝坐在角落,手里捻着泛黄的册子翻看。 萧鱼任命一般躺在他脚边,抬起头,视线从他棱角分明的下巴一路往上,最后落在那张略微有些苍白的薄唇上。此时已经入秋,他却只穿了一身单薄的交领长袍,腰间履带收紧,把他那一把纤细的腰肢勾勒得颇有几分病态。 “看够了么?” 放下手里的书,刑律俭垂眸对上她的视线。 狭窄的空间里灯影摇曳,两个人彼此相对,一股诡异的氛围在车厢里弥漫开来。萧鱼长长出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屁股,和他拉开一点距离:“我有一件事挺不明白的。” “那就一直不明白下去好了。” 萧鱼咧嘴一笑,像一只蚕蛹一样晃了晃脑袋:“那可不成,我总不能不明不白的死了不是?” 刑律俭眉头微挑,有些嫌弃地把脚往长衫下摆缩了缩,目光阴鸷地盯着她那双泥泞不堪的脚。 萧鱼似乎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儿,故意把双脚往他那边挪了挪,果然,他再次挑了挑眉,自以为不做痕迹地挪了挪腿。 “我虽然帮着几个江湖人士设计脱身,但绝对没有杀人,亦不是斥候一类,司密处为何要把我列为黑名单上的头号种子选手?”萧鱼见好就收,脚上泥泞的绣鞋晃了晃,终于放过刑律俭。 刑律俭摸了摸左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天启35年,司密处正追踪一个北翟细作,此人行至江东后离奇失踪,此后两年再无踪迹。经信子调查,此人最后一次露面是在梨花阁,所见之人正是你。” 萧鱼微怔,她记得天启35年在江东帮助一个女人假死逃脱仇家的追杀,却没想到她竟然是北翟细作。 “天启30年,镇江府死了一个教书先生,但半个月后,司密处的密探挖开教书先生的坟墓,里面只是一个衣冠冢。”刑律俭说完,目光直直地看向萧鱼,“你可还有印象?” 萧鱼干巴巴一笑:“他也是北翟细作?” “他是司密处叛徒,偷走了一份密报,时至今日,那份密报仍旧查无踪迹。”刑律俭冷笑出声,右手用力,左手拇指上的扳指应声断裂。 萧鱼忍不住缩了下肩膀,深怕下一刻被捏碎的会是自己的小脖子。 马车在凹凸不平的山道上颠簸,刑律俭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淡淡道:“雾影虽然是江湖组织,但涉及细作、斥候,司密处有权将之连根拔除。”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他眼中,拔掉雾影跟拔一根大葱差不多。 萧鱼面色微沉,知道他所言并非虚假。 “你想如何?”沉默了片刻,她动了动僵直的腰,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让铁网上的倒刺勾破自己的皮肤,给自己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毕竟谈判这件事最是耗时。 司密处的每个信子都是经由主簿精挑细选的,有的甚至是从小培养的,萧鱼对司密处的了解不多,但也知道每个司密处的信子都会牢牢捂住自己的马甲,像刑律俭这样直接暴露身份的只有两个理由。一,在他眼中,她已经是个死人;二,她有利用价值,并且他有把握她会不乱说。 烛台里的灯火忽明忽暗地摇曳着,刑律俭侧身从一旁的矮柜里拿出一封牛皮纸卷宗丢到她面前。 卷宗散落开来,上面的内容让萧鱼不由得皱了皱眉。 怎么会是她? 第三章 猫鼠游戏 这是一封官府的录簿卷宗,里面写得很详细,江城养济院院首白茉莉卷款私逃,所涉银钱共三千七百两,其中不仅有下个季度养济院采购粮食的欠款,还有冬季储备银碳的银子。 白茉莉天启28年任职养济院院首,前后做了九年,在职期间从来没有出过任何大的披露,两个月前,宫中下了调令将其调回京城,待与林氏做好交接之后便可启程入京。然而半月前,白茉莉突然离奇失踪,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养济院账上的三千七百两银票。 一起失踪案,一起凶杀案,涉案人都是养济院院首,这事情可有意思了。 “有什么想法?”刑律俭伸手想要摸扳指,结果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扳指已经被自己捏碎了。 萧鱼动了动僵硬的脖子:“以司密处的本事,不难抓到人吧!” 刑律俭垂眸看她,不得不承认,司密处在雾影十三身上吃了不止一次亏,若非今日她恰巧出现在城隍庙,司密处未必能这么轻易便抓到她。 “白茉莉失踪后,府衙的人第一时间关闭四个城门,并连夜搜捕,但直至今日也未找到白茉莉的踪迹。” 萧鱼注意到他说的是府衙,那么也就意味着司密处是在白茉莉失踪之后才出手介入。 “白茉莉是细作?”她小心翼翼地问,刑律俭摇头,“不是。” “那司密处为何要调查她?”她狐疑地看向刑律俭,“你不会怀疑人是我帮助逃走的吧!” 萧鱼一语中的,刑律俭确实是这么想的。 马车一个颠簸,萧鱼控制不及,整个人顺势轱辘到刑律俭脚边。 刑律俭搭在膝盖上的手一僵:“滚过去。” “怕是不能。”萧鱼面露尴尬,“我可对天发誓,白茉莉不是我帮其逃走的。” 刑律俭嫌弃地朝外喊了一声:“宴升。” 马车骤然一停,耷拉着的车帘被撩开,宴升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车外:“有事?” 刑律俭指了指滚到自己脚边的萧鱼:“把她弄过去。” 宴升同情地看了裹成咸鱼的萧鱼一眼,拽住锁扣将她从刑律俭脚边拽开:“这个距离可以么?” 刑律俭点了点头,示意他把锁扣挂在车壁上的暗扣上。 宴升照办,挂好暗扣后,马车继续前行。 萧鱼撇头看了眼挂着锁扣的暗扣,心里暗道,此时就算掉进悬崖,她也滚不了。 车厢里陷入诡异的沉默。 良久,刑律俭动了动身子,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把身子斜靠在车壁上:“谋杀朝廷任命的从九品官员,按律当诛。江城知府崔成友早年在詹士府做府丞,为人圆滑老练,迁都后,崔成友任职江城知府,数年间,江城从未出过谋杀官员这样的重案,你觉得崔成友破案的几率有多大?” 刑律俭的话让萧鱼脊背发寒,惶惶不安地看向他。 崔成友惯是个喜欢和稀泥的人,江城发生这么大的案子,凶手不知所踪,而她是凶案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 “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江湖人士,你完全没必要这么吓唬我。” 刑律俭垂眸:“不,你是胆敢谋杀朝廷官员的穷凶极恶之徒。” 萧鱼脸色微变,激动挣扎时铁网上的倒刺划破皮肤,尖锐的刺痛感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倒刺上浸了盐水。 盐水刺激着伤口,萧鱼额头渗出一层层冷汗:“刑律俭,你这个神经病,我都说了,人不是我杀的,白茉莉也不是我带走的,我才刚到江城,这一点你随便怎样都能查到,何苦这么冤枉我?” 刑律俭慵懒地打了个哈气,抬手撩开车窗上的挂帘向外看去,马车已经下了山,顺着栈道往城中去。 “刑律俭,我跟你说话呢?”萧鱼撑着脖子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已经能看见城门处隐约晃动的火把光亮。她心中焦急,忍着伤口上火辣辣的疼痛,微微抬起右手,将手腕上的袖珍弓弩对象刑律俭的心口。 还没等她扣动扳机,刑律俭突然放下挂帘:“我有把握躲开你的钢针,你有把握活着逃出去么?如果没有,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萧鱼没有,所以一切挣扎都是徒劳,她颓然地卸下手臂上的力道,并且意识到这场猫鼠游戏中,刑律俭才是那只掌握规则的猫。 而猫在抓住老鼠后,总会先逗弄戏耍一般,然后才会吃掉。 刑律俭满意地敲了下膝盖:“我要你做两件事。” ****** 江城养济院坐落在老詹士府和太庙附近,相隔两条街,是一座由前朝王府改造的五进宅子。萧鱼穿过一道长廊走进舒芳阁,刑律俭正坐在轮椅上给回廊下的盆栽修剪枝叶。 晨光从廊沿投下,在他身上投下一道暗影,将他整个上半身拢在其中,看起来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世家公子而已。 哦,还是个瘸子。 萧鱼顾不得欣赏院子里的景致,急步走过去,把手里的账簿用力往他膝上摔去。 “咔!” 花枝掉落,咕噜噜滚到刑律俭脚边。 萧鱼的目光随着花枝落在一双黑丝银丝修饕餮纹的长靴上,旁边一只团着的长耳兔子瞬时勾住了她的心神。 刑律俭低头看了眼膝头的账册:“看过了?” 萧鱼逼迫自己把视线从那只长耳兔子的身上移到他脸上:“看过了,我拒绝。整个养济院就跟个漏洞百出的破簸箕一样,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把它管理好。” 刑律俭弯腰,把脚边作乱的兔子拎起来放在膝上:“有没有本事是你的事,我只看结果。一,找到白茉莉。二,一年之内坐稳养济院院首的位置,一年以后,我会消除你在司密处所有的案底,不再为难雾影。”凶手不想让林氏上任养济院院首,他偏不如他们的意,而还有谁比萧鱼更适合这个新院首的人选呢?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也不明白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萧鱼索性一弯腰坐在一旁的石椅上,拿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不太明白他为何不把林氏等人遇害的事通报府衙,而是让她假扮新任养济院院首来述职。 刑律俭的回答言简意赅:“因为你合适。” “我适合管理养老院?”萧鱼气笑了,“如果我昨天没有恰巧出现,今天也一定有人站在这里吧!”林氏是宫里指派过来的,下放到府衙的文书上只写了会指派新任养济院首,至于这个新院首姓甚名谁,谁又在意呢? 不,也不是无人在意,至少凶手在意。 萧鱼压下眉宇,目光落在刑律俭怀里的兔子身上,手心忍不住有点发痒,很想上去狠狠地摸一把。 似乎是感受到她灼热的视线,兔子不老实地动了两下,长腿把刑律俭一丝不苟的长衫踹得皱成一团。刑律俭眉头微挑,拎起兔子放到脚边:“可巧你就出现了。” 萧鱼嘴角微抽:“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养济院的账上连十两银子都没有,我要如何采买下个季度的粮食,还有冬季需要填购的棉衣?” 刑律俭抬手从廊柱上缠着的蔷薇丛中揪下一朵,于食指与拇指之间碾压,艳红的花汁染红了指尖,盛放出一朵荼蘼:“只要你找到白茉莉,追回赃款,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萧鱼强压怒火,忍着把他轮椅掀翻的冲动道:“所以呢?” 用帕子擦掉手上的花汁,刑律俭抬头看她:“你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内找到白茉莉和赃款,一切迎刃而解,如果不能,你便犯下渎职之罪,具体怎么判罚,相信崔大人自有分说。”说完放下兔子,挪动轮椅进了书房。 整个舒芳阁的门槛台阶都是特殊定制的,为了方便刑律俭的出行,每道台阶旁边都用青石板铺了一道斜坡,以便轮椅上下。 刑律俭的书房就跟他的人一样,古板、冷硬,除了堆积如山的书之外没有一点趣味。 “右面书架,左手边第三本《诗经》。”刑律俭抬手指着右面墙上的书架。萧鱼按照他的指示走过去拿出那本诗经,与此同时,两边的书向中间倾倒,露出后面一小片雪白的墙壁。墙壁上有一个很小的铜扣,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她回头看了刑律俭一眼,在他的示意下用力抠开铜扣。 墙壁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响,紧接着墙壁里传来机关绞索转动的声音,墙面向左右弹开,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暗格,里面是一份隐约散发着淡淡墨香的卷宗。 萧鱼看了一眼刑律俭,见他不语,垂手拿起卷宗…… 良久,萧鱼木木地合上卷宗,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这座看似不大,平平无奇的养济院里不仅住着曾任内阁首辅大臣的齐晋云、当了三十年质子的西郡王魏汉,还住了江湖中消失十几年的毒手婆婆金秀妍以及前朝锦衣卫都指挥使梁不易,这几位随便拎出一位都是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没想到竟然都住在养济院。 这哪里是养济院?这分明就是刑律俭给她挖的龙潭虎穴! 萧鱼慢慢合上卷宗,又把它重新放回暗格。 第四章 只要鱼饵够大,没有钓不到的鱼 “你还是把我押进大牢吧!”萧鱼索性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一弯腰坐在刑律俭面前的绣墩上。 刑律俭垂眸,下意识去摸指上的扳指,结果摸了个空:“看来你对这几位略有耳闻。” 何止是略有耳闻,他说得实在是过于轻描淡写了。萧鱼轻轻吸了口气,目光从洞开的窗棂向外看,院子里的蔷薇开得格外茂盛,偶尔风一过,铺天盖地的香气经久不散,那只长耳兔子正慵懒地窝在蔷薇丛边的蒲团上晒太阳。 “前朝锦衣卫都指挥使梁不易在太zu皇帝打进旧都江城的时候,主动开启城门投诚,先皇登基后,先后任职在刑部和大理寺,直到成祖继位,这位风云旧臣才退出历史舞台。”萧鱼漫不经心地道,“当年不知道有多少人折在他手上呀!” 刑律俭慢吞吞给自己倒了杯茶,示意她继续。 萧鱼瞪了他一眼,一把抢过杯子:“毒手婆婆金百合是高丽皇妃的陪嫁丫鬟,皇妃死后,她便从宫中消失,与此同时,江湖中多了一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毒手婆婆。” 至于那位齐阁老,萧鱼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言辞来形容他。倒并不是齐晋云这个人有多十恶不赦,而是这个人实在是完美的没有一丝瑕疵,清正廉明、万民拥戴、功勋赫赫,当年先皇皇帝建立东岳,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功劳都要算在他身上。可就这么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却偏生没有妻儿,也无父兄,新帝继位后,他便提出辞官,经新帝多番挽留才又在内阁干了三年。 直到年初,新帝迁都,这位齐阁老终于正式辞官,没想到他会住在江城养济院,真是个天大的稀奇事儿。 与前面几位相比,萧鱼觉得最有意思的还要数那位被软禁了三十年的西郡王魏汉。西郡本事前朝永安郡王的番地,先皇打天下的时候,西郡选择投诚。先皇登基后,西郡王派人送来了和书和质子,并承诺做东岳的附属国。 东岳刚刚建国,一切还不稳定,经先皇和齐阁老等人的商议,最后同意了西郡王的请求,而那位被送来的质子便是西郡王魏汉。魏汉留在东岳后,先后娶了两个东岳女子为妻,但不知为何,两个妻子都没有生下一儿半女,早早病逝。 魏汉此后未在娶妻,远在西郡的老王妃可怜儿子,从西郡送来了几个美人,但不出三月,西郡王大手一挥,把几个美人又都送回去了。 说来也巧了,这几个美人中有一个竟然怀了孩子,而且是一胎双生,十月后生下一对龙凤胎。 其实按萧鱼的猜测,老王妃这么做,根本就是为了偷种,而这位西郡王亦是一个狠人,为了不留孩子在东岳继续为质,硬是不生孩子,孤独到老。 “怎么不说了?” 刑律俭抬头看过来,萧鱼瞬时有种被毒蛇盯住的感觉。她讪讪地哼了一声:“我又不是司密处的信子,可没你们那些专门打探人隐私的嗜好。” 刑律俭不以为意:“你既然对这几位的来历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也不必我多费口舌。如你可见,养济院里看似平静,实则关系错综复杂,你要做的就是……” “等下。”萧鱼连忙打断他的话,“我没答应你留下来。” “你必须留下来。”刑律俭语气平淡,只是在阐述一件实事。 萧鱼骨子里的反骨被激起,若是她全力图谋,也未必不能逃出去。 刑律俭慢悠悠挪动轮椅,厚重的轮子碾过地板发出滋滋嘎嘎的声响,让人无端生出一种割裂感。萧鱼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他的身高实在是高挑,即便是坐在轮椅上,整个人也几乎快要与她持平,那双斜飞入鬓的剑眉即便是刻意放柔表情的时候,也依然给人一种锋利感。 “这里还有一份消息,你不妨看一看再另行做决定。”刑律俭垂眸,从怀里掏出不久前信子截获的一封密函。 通常这种用火漆封了三道的信件都是加急信件,而它出现在刑律俭手里,内容必不会简单。 “看看。” 刑律俭把鱼饵放了出来,只等萧鱼上钩。萧鱼这样的人,如果只是威胁当然不可能安安分分留在养济院,能让她留下的,只有她自己,而刑律俭对此毫不怀疑。 他的拇指轻轻捻着信封,淡淡道:“我保证你看了不会后悔。” 萧鱼:“可我还是不想看。” “当年北翟人攻破江城的时候,前朝造办处督抚侍郎萧韫山的大儿子萧器与妻女失散,年仅七岁的独女失踪至今……”刑律俭径自把信笺从信封里抽出,“不久前,萧韫山曾去过一次蕲州,经过多番调查之后终于找到了当年失踪的那个孙女。这里面是萧韫山孙女的调查结果,你不想知道么?” 萧鱼的脸色幽地一白,突然什么都明白了:“你调查我?”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萧鱼怒极而笑:“那又如何?就算我是那个孩子又怎样?这跟养济院有什么关系?先皇皇帝早些年便已经下诏宽待前朝降臣,更何况在先皇皇帝举兵之时,萧韫山已经辞官归隐,避居萧山。” 刑律俭把信封放在桌上:“本来没什么关系,但是萧韫山死了。半个月前,萧韫山突然病逝,但此前萧韫山身体一直硬朗,从来没有任何病症。” 随着他说出的话,萧鱼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你怎么知道?” 刑律俭把轮椅挪到窗边,一片蔷薇花的花瓣随风飘进来,正好落在他的肩头。 “你大概已经猜到了萧韫山的死另有蹊跷,所以才会来江城找曾在萧韫山死前回到萧家、并与萧韫山发生剧烈争执的萧道学。”刑律俭抬手关了窗棂,窗外的树梢上一只鹦鹉晃了晃头,飞掠而去,“而萧道学,他此时正在养济院中。” “你威胁我?”萧鱼面色微沉。刑律俭推动轮椅从她身边走过,“或许你想见见他。” 刑律俭最擅长钓鱼,如今鱼儿已经咬钩,离上桌只差一步之遥。一旦萧鱼上了他的餐桌,是生是死便是他说了算的。 萧鱼抿唇不语,抬步跟上。 除去舒芳阁,养济院里还有劈开了十数个小院,穿过一道九曲回廊,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荒僻的院落,月亮门上松松垮垮的挂着一块松木牌匾,上面的字迹已经消失了大半,只隐约能看出一个凉字。 院子里辟出一块空地,中间摆着一只摇椅,萧道学背对着月亮门蹲在摇椅旁边,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在捅地上的蚂蚁窝。仓皇的蚂蚁从蚁穴里跑出来,东一榔头西一榔头,逗得萧道学哈哈大笑,完全没注意到月亮门外的二人。 萧鱼皱眉看着玩蚂蚁玩得不亦乐乎的萧道学:“他怎么了?”在萧韫山的信中,萧道学是个颇为体面的文人,并且生得俊美聪慧,当年在江城亦是风光霁月的翩翩公子,她委实不能把面前这个看起来疯疯癫癫,衣衫邋遢的中年男人跟萧韫山口中的小儿子相比较。 刑律俭没说话,挪动轮椅离开。 萧鱼赶忙追上去,一把抓住轮椅扶手:“你把他怎么了?” 刑律俭丝毫不惧地抬头迎视她,仿佛一个经验老道的猎手在看唾手可得的猎物。 “半个月前,萧道学出现在养济院门口时就神志不清了。白茉莉收留他之后,曾让人打理他,但每次有人靠近,他都会防备地攻击对方。如你所见,白茉莉只好把他安排在这个僻静的院子。” 萧鱼微怔,萧山的萧家人曾说过,失踪许多年的萧道学半个月前曾经回到过萧山一次,那时他还与萧韫山发生过争执,父子俩不欢而散。从萧山到江城只有两天的路程,按刑律俭所说,萧道学离开萧山之后便起身来江城,但是途中发生了什么变故,是他变成如今这种模样。 “不进去看看?或许你能问出些什么?”刑律俭老神在在,看得萧鱼胸中窒闷,完全有种被牵着鼻子走的错觉。 司密处的信子都是狗鼻子,司密处的头头更是,她现在已经可以断定,刑律俭几乎把她的底牌全部摸清,并且下好钩子等她上钩。 狗东西! 萧鱼心中谩骂,脸上带着讥笑:“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白茉莉的行踪我可以帮你查,养济院也可以代管一段时间,但是也不能白做工不是?” 刑律俭薄唇微微向上扯了下:“作为条件,我会帮你查萧韫山的死因。” 萧鱼摇了摇头:“不止这一点哦!钓鱼嘛,总要鱼饵足够诱人才会钓到大鱼的。” 刑律俭微微蹙眉:“哦?是怎样的鱼饵才够诱人?” 萧鱼突然弯腰,附身凑到他耳边低语:“从今以后,雾影十三就死在司密处的大牢里了,你觉得怎么样?” 第五章 任职院首 入职院首要先到府衙过一遍委任书和文凭,萧鱼不知道刑律俭是怎么办到的,但当她拿到任职文书的时候,上面的林氏已经变成了萧鱼。 “你们前任院首住在何处?”萧鱼拿到任职文书之后,刑律俭丢给她一份司密处的调查卷宗,然后便将她扔给养济院的小厮小豆子。 小豆子原是孤儿,是前前院首从城外的破庙里捡回来的,整个养济院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回院首,白院首的院子就在前面不远处。”小豆子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院子。 萧鱼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个?” “对,那个。” “所以,就是我现在住的那个院子?” 小豆子坚定地点了点头:“是的,历任院首都是住在天风苑的。” 萧鱼边往前走,边跟他打听养济院里的一干事务,果然,除了那本漏洞百出,错账连篇的账本外,养济院一共欠了米行三十五两、东街卖鱼的十两、齐阁老上个月去书苑买了几本书,账目都挂在养济院,至今还没有结算。 “那咱们养济院平时可还有什么赚钱的营生?” 小豆子一脸狐疑地看她,仿佛不懂她在说什么? 萧鱼看着呆头呆脑的小豆子,叹了口气,想来是没有的。 眼看进了天风苑,萧鱼问起白茉莉失踪前的情况,小豆子想也没想地说:“那天晚上白院首照常在饭堂跟所有人一起吃的晚饭,之后便带着我巡视了一下厨房,跟厨师老王确定了第二天要去采购食材。大约巳时左右,白院首回到自己的房间,丫鬟小环因为偶感风寒,并没有值夜。夜里子时左右,白院首突然带着包裹从房间里悄悄出来,从后院角门离开养济院。” 小豆子说的这些,在刑律俭给她官府录簿中都有提到,她倒是想知道一些其他的细节。 “这些都是你亲眼看到的?”她问。 小豆子垂着头讷讷道:“那天我正好起夜,看见她从后门离开,背上背着包裹。后来第二天小环说银盒子里的银子不见了,我这才知道,原来白院首携款私逃了。” 萧鱼点了点头,司密处的录簿上详细记录了当天白茉莉从养济院离开之后所有行踪,白茉莉离开养济院之后直奔永安银号,并从里面兑换了一些银票和散碎银子,之后她敲开了永安银号旁边的马行大门,马行的伙计从后院牵了一辆马车给她。据马行的伙计说,那辆马车是白茉莉三天前就定好的。 白茉莉上了马车直奔西街,先是在西街勾栏院转了一圈,与几个小乞丐说了两句话后便直奔永盛赌坊。白茉莉在赌坊二楼见了大海米行的少东家胡大海,两人似乎因为什么发生了争执,之后,白茉莉急匆匆下了二楼,在赌桌上把从银号里兑的几张银票输了个干干净净,未了还跟赌坊的庄家争执了几句。 录簿里后来又用朱砂笔填了一些调查线索,其中指明胡大海是白茉莉的情人。 白茉莉是宫中年满出宫的女官,手里有些人脉,出宫后便被委任道养济院当院首,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大海米行的少东家胡大海,两人迅速打得火热,正准备订婚之时,胡家却突然变卦,胡老爷给胡大海重新订了一门亲事,对方是茶行的千金。 白茉莉从赌坊出来之后,便架着马车回养济院。经过朱雀街时,街口被路人堵得个水泄不通,她拉住一个路人询问,原来巷口站着一对年轻夫妻,丈夫正拽着女人的头发一阵厮打,口中还喋喋不休地骂着脏话。 白茉莉挤过人群便要抓着男人去见官,三人被人群簇拥着往府衙走,等到了府衙,扭着那汉子的女人已经不是白茉莉了。 在去衙门的途中,白茉莉被人趁乱掉包。 后经过司密处的调查,那两女一男是白茉莉从西市雇来的,事先排练好一切,只等事出那晚上演一出好戏。 如果只是简单的携款私逃,白茉莉不会如此处心积虑地设计这一切,很显然,她知道有人在跟踪她。 “你可知米行少爷胡大海和白院首之间有没有什么比较特殊的关系?”眼看就要走到院子天风苑门口,萧鱼一打眼便看到站在院子天井里的宴升。 小豆子脸刷的一下红了,偷偷看了她一眼,讷讷道:“这,这,不太好说。” 萧鱼“噗嗤”一乐:“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照实说就好了。” 小豆子咽了口吐沫,无奈道:“我听白院首的小丫鬟小环说,院首似乎有了意中人,还曾经给对方写过信,只是不知是不是胡少爷。” “对了,还有件事儿想问你一下。” “您说。” 萧鱼看了眼院子里的宴升,压低了声音对小豆子说:“后院里那个疯男人,你知道怎么回事么?” 小豆子脸色幽地一变:“院首最好别去招惹他,他会打人的。” “他为什么打人啊!” “不知道,反正只要有人靠近他的院子,他就打人。”说着,挽起袖子露出瘦弱的胳膊,上面一大块青紫的痕迹触目惊心,“您看,这就是他打的。前两天我去给他送换洗的衣服,结果还没进院子呢,也不知道他从哪里窜出来,对着我就是一顿好打。” 萧鱼:“那你知道他为什么来养济院么?” 小豆子摇头,这时宴升似乎听见了脚步声,侧头朝这边看来。 萧鱼让小豆子先下去,回头让小环得空来找她,她要问些问题。 小豆子一走,宴升已经迎了出来。自从城隍庙一见,萧鱼对这位宴三爷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惯用弯刀,冷面无情’上。 “宴三爷是来找我切磋武艺的?”萧鱼瞥了一眼宴升腰间的刀,上等镔铁锻造,刀鞘朴实无华,唯有刀柄处挂的一颗菩提子格外显眼。 宴升任由她打量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张牛皮纸递给她。 萧鱼接过牛皮纸展开一看,竟是整个江城的舆图。 江城分外城和内城,内城一共十二个坊,养济院在城中朱雀街,位于清华坊。白茉莉失踪的那条街就在清华坊和永安坊的交接处。 白茉莉失踪时已经过了宵禁,四个城门全部封死,直到次日清晨开城门前,小豆子去府衙报案,知府崔成友下令五城兵马司即刻封城排查。 五城兵马司的反应是极快的,经过严密排查之后,并没有发现白茉莉出城的踪迹,也就是说,直到此时,白茉莉很有可能还在城中。 萧鱼收好舆图,一抬头,发现宴升还没走:“你怎么还没走?” 宴升垂眸看她,面无表情道:“我协助你追查白茉莉的行踪。” “是怕我跑了吧!” “你要这么认为也没错。”宴升欠扁地道。 萧鱼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抱着舆图往房间走,宴升很自然地跟了上去。 走到书房门口,萧鱼回头看他:“按理说司密处统管天下情报,刑律俭何以对这件普通的失踪案如此感兴趣?” 宴升看她的眼神多了一份戒备,她笑了笑,抬手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子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显然是自从白茉莉失踪之后就没有人打理过了。 萧鱼无视宴升的存在,径自拿起门口大梅花广口瓶里的鸡毛掸子,囫囵着打扫起来。宴升嫌弃地避开漫天飞舞的灰尘,抱着弯刀站在门口看她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四处晃悠。 把书房整得大概能用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宴升仍旧像木头人一样抱着弯刀站在门口看她,其间,小豆子送了壶茶水过来,现在喝着正好。 萧鱼闲散地抿了口茶,阳光从洞开的窗棂射进来,正好打在光洁的梨花木桌案上。她将舆图拿出,平整地铺在桌案上,将一旁的毛笔舔饱了墨,在舆图上圈了几个圈,一个是永安银号、一个是永盛赌坊,还有大海米行和知府衙门。 “你觉得胡大海这个人怎么样?”萧鱼放下笔,用手点了点舆图上标注着大海米行的那个圈。 宴升脸上露出鄙夷神色:“吃喝嫖赌,典型的纨绔子弟。” “我也这么觉得。”萧鱼站起来,仔仔细细把舆图卷起来,放进身后书架上的多宝阁里。 宴升狐疑地看着她,心里想着不久前刑律俭交代给他的任务,他让自己只要跟着萧鱼就好,如若她打听与白茉莉相关的任何线索,一律保持沉默。 萧鱼收好舆图,走到门边关好门。 “现在你要如何?”宴升退后两步看她。 萧鱼打量了一眼天色,笼着手往外走:“去集市!” 第六章 山鬼异动 月出星隐,宴升终于行色匆匆地回到舒芳阁。他这一天过得可谓是刀山火海、险象环生,几乎比他过去几年游历江湖还要刺激几分。 “我脸上真的没有了?”他再次拢了拢衣襟,用手揉了揉上边沾染的口脂印,不确定地问刑律俭。 刑律俭皱眉制止他略显自虐的行为:“你打算擦到什么时候?” 宴升脸一黑,索性也不擦了,囫囵地扯下外衫丢到门外:“要不是你留着她还有用,我今天就一刀把她解决了。” 刑律俭突然有些好奇萧鱼今日做了什么,竟然能让向来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宴升发如此大的脾气。“她今天都做了什么?”他问。 宴升摘掉腰间的弯刀用力拍在桌案上,用脚勾了把椅子坐在刑律俭对面:“别的正事没干,倒是快把江城逛了个遍。” “哦?”刑律俭往茶杯里注入茶水,升腾的水气模糊了他的脸,以至于宴升并没有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继续说道:“她看过江城舆图之后,问我胡大海为人如何,我答她;此人就是一个纨绔。之后她便提议去集市。”提及市集,他的脸色以为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夺过茶杯狠狠灌了一口:“你猜不到她在集市做了什么?” 刑律俭下意识去摸扳指,结果又摸了个空。 “她做了什么?” 宴升冷笑:“她从东市走到西市,把整个集市的所有物品的价格都打听了一遍,而且……”刑律俭薄唇微微勾起,“她让你帮忙记录了。” 宴升一怔:“你怎么知道?” 刑律俭指了指他右手小拇指下方的一块黑色的碳迹。 “对,我是帮她摘录了。”宴升回想起今日在集市里发生的一切,他堂堂靖远山庄的三爷竟然像个小厮一样跟在一个女人身后为她抄录白菜多少文一颗、大米多少文一合、猪肉如果连皮带骨,一斤可省三文钱,这简直是一场噩梦。 “然后呢?” 宴升脸上的表情瞬时僵硬,感觉刑律俭看过来的目光像两把淬了毒液的钢刀直插心肺:“从西市离开后,她去了永盛赌坊。”说完,他下意识伸手去捂腰间的荷包,然而摸了个空,他这才想起,荷包在永盛赌坊的时候被萧鱼顺手摸走,压在了那张满是油脂、酒渍的赌桌上…… “压好,压好,买定离手。”庄家一边吆喝着,一边拿起骰盅晃动里面的骰子,一双黝黑的绿豆眼上下打量着对面的萧鱼,笑嘻嘻地说,“小娘子当真要买豹子?” 萧鱼双手环胸,似笑非笑地看着庄家:“当然。” 庄家眼角的黑痣抖了抖,晃动骰盅的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萧鱼回头看了眼阴沉着脸的宴升,问他:“你说他开的是什么?”宴升看了一眼庄家说,“至少不会是豹子。” 萧鱼笑了下,没说话。庄家催促其他人压大小,落定后故弄玄虚地掀开骰盅:“一三四,小!”周围人或懊恼或兴奋地发出尖叫,庄家的手伸过来捏住宴升的荷包。 “慢着。”萧鱼嗤笑一声,甩手一把匕首插在荷包上,“这银子你恐怕拿不走。” 四周的气氛瞬时高涨起来,赌场里混久了的赌徒都知道,胆敢在庄家面前撩杠子的,要么是公门中人,要么是仇家,又或者是个‘行家’。庄家脸色微变,朝身后喊了一嗓子,十几个穿着短打扮的壮汉分开人群将萧鱼和宴升团团围住。 萧鱼完全没将打手看在眼里,慢条斯理地伸手拿起骰盅里的骰子用力往桌案上一拍,骰子从中间裂开三瓣…… 骰子自然是没毛病的,庄家嘴角一抽,脸上的黑痣得意地抖了抖:“把这两个闹事的给我打出去!”围观的赌徒们呼啦一声退开,两个打手伸手去抓萧鱼。萧鱼泥鳅一样从打手腋下穿过,躲到宴升身后对庄家叫嚣,“想抓你姑奶奶,过了我大哥手里这把刀再说。” …… “她是故意的。”宴升面无表情地看着刑律俭。 刑律俭点了点头:“故意给我找些麻烦而已。” 宴升:“我们见到了赌坊的老板,她问赌坊老板是否记得当天白茉莉一共输了多少银子,又在哪个赌桌下的注?奇怪的是,赌坊老板不仅记得白茉莉在哪个赌桌下注,还记得白茉莉那天晚上一共输了三千二百两九十三文。” 司密处虽然网罗天下情报,又惯与各种细作打交道,但对一些江湖市井的规矩手段知之甚少,这也是刑律俭将萧鱼留在养济院的原因之一。 “从永盛赌坊出来之后,我们去了大海米行,她以永安候府的名义跟大海米行赊了百石白米。”说道此处,宴升狐疑地看向刑律俭腰间的鞶革,“你把腰牌给她了?” 刑律俭脸上露出意味深明的表情,右手食指轻轻摩擦着茶杯的边缘:“并没有。” “那她是如何骗得过大海米行的掌柜?”宴升面带狐疑,他一开始以为刑律俭将永安候府的腰牌给了她,但事实并非如此。 “她是如何认出我的,米行老板自然也是如何认出她的。” 宴升微怔:“米行老板认出我的腰牌?” “若我猜得没错,在找人搬弄这百石白米的时候,她一定有一段时间离开了你的视线。”刑律俭说完,挪动轮椅来到窗边推开虚掩的窗棂,宴升顺势看去,一只信鸽正闲庭漫步般在窗台上蹦跶。 “这么一说,她确实去后院解手一次,可只这片刻,她能做什么?”宴升狐疑。刑律俭抬手抓住信鸽,解下信鸽脚上的竹筒,从里面取出一张司密处专用传递消息的绢纸,并为宴升解惑道,“像米行的伙计或是丫鬟打听一下胡大海的为人,或是他跟白茉莉之间的关系。” “她们俩不就是情人关系么?这部分审讯记录里已经写得明明白白。”宴升探头看去,绢纸经过特殊的加密处理,要用白醋涂抹才能显露字迹。 “他们只是说了他们想说的而已,至于那些不想说的,不能说的呢?”将窗棂关好,刑律俭回到桌案前,从暗格里拿出一小碟白醋,用狼毫蘸取之后刷在绢纸上,一行小字清晰地显现在绢纸上。 北翟异动,或将启用山鬼。 “北翟人想干什么?”宴升一把夺过绢纸,“余渊和谈这才过去几年?北翟人竟然又蠢蠢欲动,简直不把东岳看在眼里。” 刑律俭将绢纸凑近烛火,跃动的火舌瞬间将绢纸舔舐干净:“江城怕是又不太平了。” 宴升目光落在刑律俭的脸上,忽明忽暗的烛光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幽深的暗影。 “图三既然已经提到了山鬼,便说明北翟一定会再次启用山鬼,这也许是我们的机会。” 七年前,北翟攻陷江城,绥芬河一战,邢克楠为救刑律俭而亡,自那以后,刑律俭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他小心翼翼地分辨着刑律俭脸上的表情,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刑律俭刚被从战场背回来的样子,忍不住微微叹息:“山鬼的身份,你是否仍旧没有意思线索?” 当年绥芬河一战惨败之后,刑律俭用三年时间查出一个代号叫山鬼的细作,但是之后无论他们怎样寻找,山鬼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江城的水太深,我们不妨先把这趟水搅浑了再说。”刑律俭内心澎湃,面上却没有一丝显露,反而平静的仿佛一汪湖水,任谁也猜不出他此刻在想着什么?宴升皱眉看他,许久才问,“那现在怎么办?” “去给图三回信,让他密切关注北翟丞相府。” “这根北翟的丞相府有什么关系?”宴升狐疑,刑律俭为他解疑道:“半年前北翟皇帝重病,几个皇子开启夺嫡之挣。这个时候丞相府的动向便牵动整个北翟的命运。如今北翟异动,多半是内政稳了,他们打算一致对外了。” “你是说,现在北翟的政权控制在丞相府?”宴升诧异。 刑律俭点了点头。 宴升了然,拿起弯刀起身离开。 “对了。”走到门边,宴升想到什么似的回头,“明日你寻别人跟着萧鱼,随便哪个信子都好。” 刑律俭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深,宴升脸一红,近乎狼狈地拉开房门。 “除了永盛赌坊,她今日必是还去了别的地方。”刑律俭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宴升脚步一顿:“没有!” 第七章 下马威 萧鱼其实还去了西街飞鸿楼,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说,白茉莉并没有进飞鸿楼,她只是在飞鸿楼下老榕树前站了一刻钟,似乎在等人。 关于这一点,司密处的录簿里有记载,白茉莉曾怂恿胡大海一起私奔,然而胡大海并没有如约去找她,她一气之下便去胡大海常去的永盛赌坊抓人。 私奔、取钱、情人失约、一气之下赌坊抓人、心灰意冷输了银子,再到回养济院途中遇见争执的夫妻二人,白茉莉这一系列行为都合乎常理,符合一个为爱奋不顾身的女人的逻辑,但唯一不合逻辑的是,白茉莉为什么要雇佣那两女一男来演一出戏呢? 萧鱼拿起桌面上的剪刀挑了挑灯芯,摇曳的火苗猛地向上窜了窜,屋子里的烛光更亮了几分。她从身后的多宝阁里拿下江城舆图,展开来铺在桌案上,早晨画上去的墨迹已干,她又用笔在飞鸿楼上画了个圈,然后将当天晚上白茉莉所有的行踪用线连上,正好在舆图上得到一个围绕着养济院的环。 为什么呢? 白茉莉的行踪轨迹最终闭合成了一个圆环,就好像在刻意遛着什么人打转。 萧鱼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豆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院首,不好了,出事了!” 萧鱼连忙收好舆图,拉开门,小豆子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外:“出了何事?” 小豆子狠狠咽了口吐沫:“金婆婆,金婆婆中毒了。” 萧鱼微怔:“金百合?” 小豆子连忙点头:“是的,我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院首您快随我去看看吧!” 萧鱼反手关了门,然后跟着小豆子去看金百合。 路上萧鱼想,金百合是江湖上有名的毒手婆婆,若说她会中毒,实在是无稽之谈,可她大半夜搞出这么一出,到底有什么意图? 两人急吼吼出了天风苑,行至舒芳阁的时候正好撞见从里面出来的宴升。四目相对,宴升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便择道而去。萧鱼讪讪地摸了下鼻尖,目光微扫,看到月亮门里坐在轮椅上的刑律俭:“真巧,刑公子是出来赏月的?” 萧鱼眼底带着笑,仿佛再说,大半夜不睡觉,您老还真是身残志坚呀! 刑律俭目光掠过她,落在小豆子身上:“出了什么事?” 小豆子一直挺惧怕这位侯府公子的,抬手摸了把额头的冷汗,讷讷道:“金婆婆中毒了,我来找院首去看看。” 萧鱼以为他也想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结果这人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推着轮椅转身回了院中。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内,小豆子才长长出了口气,催促她快点去看金婆婆。 金百合的院子在西厢,天井里原本的花园被改成了药铺,种着不少草药。小豆子熟门熟路地带着她来到金百合房间,一推门,一股子浓郁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谁?”一道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从黑沉沉没有一丝光亮的房间里传来,紧接着,昏暗中好像有什么在地上摩擦蠕动,很快就来到萧鱼身前。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萧鱼感觉有什么东西缠住了她的脚踝,正顺着裤脚向上爬。 “是我,新来的院首,我叫萧鱼。”她不动如山地站在门口,那东西已经爬到她的膝盖,空气中的药草香气随着它越来越靠近而变得浓郁起来。 “咯咯咯!”一阵古怪的笑声传来,紧接着,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新来的?白茉莉那个臭女人呢?死了?” 萧鱼垂眸看了眼膝盖,黑暗中,一双绿豆一样的眼睛正直勾勾地对着她。 “官府没有确切消息,您是金婆婆么?我听小豆子说,您中毒了,大夫正在过来的路上。”腿上那东西似乎停了下来,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萧鱼怀疑是一条蛇。 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黑暗中有什么朝她飞来,萧鱼下意识想躲,却发现双脚仿佛被灌了铅一般,根本无法移动分毫。她回头去看小豆子,发现他竟然没有一点惊恐的表情,仿佛早已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 “啪!” 一只瓷瓶正好落在萧鱼脚边,里面的液体流淌出来,不过顷刻间的功夫便把地上的青石板烧出一片漆黑的墨迹。 萧鱼狠狠咽了一口吐沫,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噼里啪啦往下落:“金婆婆,我没有恶意,如果您不欢迎,我可以现在就走。” 萧鱼说完,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紧接着,一盏烛光从房间的多宝屏风后透了出来,隐隐约约映着一道婀娜的身影。 “新来的,你进来。”沙哑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萧鱼回头看了眼小豆子,无声的询问。小豆子安抚地朝她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院首,金婆婆不会伤害你的,最多只是跟你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而已。” 萧鱼一点也不觉得接下来迎接她的会是什么小玩笑,单单砸在她面前的小瓶子里的药就能要了她的狗命,更何况腿上还缠着个不明生物。 “进来。”屋子里的人又喊了一声,萧鱼突然觉得脚上的束缚感消失了,那条缠在她腿上的小东西“呲溜”一下往上一窜,跳到她的肩头对着她呲牙。是一只蜥蜴,萧鱼曾经在一个西域喇嘛那儿见过,只是颜色没有这一只妖娆,简直可以用五彩斑斓的黑来形容。 小东西似乎在催促她,湿漉漉的舌头“唰”地一下舔上她的脸颊,脸上瞬时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萧鱼再不敢犹豫,抬腿走进昏暗的房间之中。 一开始在外面没注意,走进来,萧鱼才发现房间角落里摆着几只笼子,里面不知养了什么活物,发现她进来,发出“嘶嘶”的声音。 “走过来,再进一点。”金百合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萧鱼微微抬手,手腕上的弩箭正对着屏风后晃动的人影,“婆婆是有什么吩咐?” “废话怎么这么多?让你过来就过来。” “婆婆?我到了。”站在屏风外,萧鱼小心翼翼地问。一只苍白的,但是却一点也看不出老态的手从屏风后伸了出来,一把抓住萧鱼装备了弩箭的右手腕。 萧鱼悚然一惊,一股大力将她整个人拽到屏风后面。 屏风后点了一盏小马灯,灯光晦暗,但是却足以让她看清对面的人——一个穿着高丽服饰的女人。与刚才那把子苍老的声音不同的是,金百合的年纪绝对称不上老,最多算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丽妇人。 “看什么看?”金百合瞪着一双妖媚的眸子,一下子凑到萧鱼面前。 萧鱼下意识向后缩了下脖子,干笑道:“婆婆可是有事吩咐?” 金百合上下打量她,似乎颇为不满,凉凉道:“拿来!” 萧鱼一怔,金百合又道:“拿来!” 萧鱼看着伸到面前那只白皙纤细的手,苦笑道:“婆婆想要什么?” 金百合眉头微皱:“金玉堂的靓肤膏,拿来,没有靓肤膏,今天你就别想从这里走出去了。” “靓肤膏?”萧鱼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看着金百合,今晚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就为了一盒靓肤膏? “你不会没听说过吧!”金百合嫌弃地松开她的手,“也是,看你皮肤如此粗糙,打扮土得仿佛从土旮旯里蹦出来的,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萧鱼想说自己皮肤挺好的,连雾影十二都说她天生丽质,怎么到了这老妪婆嘴里,就成了个土旮旯? “其实,也不是不……”‘知’字尚未出口,金百合便打断了她,拎起一旁的小马灯,凑到进前指着自己的脸说,“瞧见没,我这脸上竟然起了一颗痘,是可忍孰不可忍,白茉莉那个臭女人答应给我带靓肤膏,现在人跑了,你是新来的,这件事自然落到你头上了。” 萧鱼为此哭笑不得,千万般保证为她买来靓肤膏,金百合才肯作罢,召回在她头顶上蹿下跳的蜥蜴:“行了,你可以走了,小土旮旯。” 从金百合房里出来,萧鱼身体里绷着的那条线终于松懈下来,刚想告诉小豆子可以离开了,却发现小豆子看她的眼神有点不太对,像同情,又像是惊恐。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她伸手摸了下脸,突然察觉到不对的地方,原本细腻润滑的脸颊此刻竟然坑坑洼洼,仿佛雨水打过的沙滩。 “我脸怎么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一点。 小豆子嘴角微抽,指了指旁边蓄水的水缸,示意她自己去看。 萧鱼接过小豆子手里的提灯,抚开水面飘着的几片莲叶,将提灯凑到缸边,幽静的水面上渐渐显露出一张坑坑洼洼的大脸。 “小豆子!” 小豆子早就能动了,跌跌撞撞跑过来:“院首。” 萧鱼面色平静地把提灯还给他:“一会大夫来了,直接让他去天风苑吧!告诉他,我中毒了!” 第八章 霍卿 金海湾进海口是江城最大的海运码头,整个江城海运有一半以上的商家要在此处做货物交易。自打七年前北翟打进江城,后又被神武将军程颐赶回海上之后,金海湾海运码头平静了数年,并逐年壮大。 夜里,海风湿咸,两艘吃水极重的货船渐渐靠近港口,码头上顿时仿佛炸开了锅,靠着搬运维持生计的劳工们一窝蜂地朝着码头涌去。 哨所里的值守人员打起了信号旗,那是货船进港的信号。 货船渐渐靠近,从岸上便能看清船头立着的桅杆上猎猎作响的风旗,上面硕大的霍字显得格外张扬。霍家早些年是做车马行的生意,到了前朝17年朝廷开放海禁,霍家倚靠朝中造办处的关系做起了造船的生意,直至今日,江城大大小小船只三千多艘,有四层出自霍家船厂。 到了天启29年时,霍家由大老爷霍振邦继承,改三成船厂生意为海运,旗下养了十余艘大型货船,专门往来于琉球和番邦等国。 到了天启32年,先皇开通京都与江城的沿海航道,霍家的海运生意已经从江城做到了京都。 “船入港了!” “入港了!” 喊号子的人奔走在码头上,两艘巨大的货船一点点靠近码头,岸边的劳工们一点点向前聚集,又被旁边棚户里冲出来的各个商户的管事和伙计们格挡开。 一时间热闹非凡,骤然亮起的火把几乎照亮了一片天空。 他们等这两船的货物已经等了近三个月,如今货船一靠岸,便意味着无数的金银将源源不断地流入江城。 海风卷着湿咸的气息吹拂过来,码头最东边的棚户下灯火通明,半空中飘着的旗帜猎猎作响,斗大的绣金“霍”字格外显眼。这是霍家的棚户,里面站着十几名身着黑色短衫的汉子,为首的手里高举着火把,对隐在暗处的人说:“大小姐,船靠岸了。” 霍卿放下茶杯,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摆,从暗处走到光影之中:“去知会霍叔一声,让他一会跟我一起上船查货。” 汉子点了点头,转身朝不远处的棚户走去。 霍卿的出现很快引起了码头上的又一阵喧哗,整个码头上的人都知道,自两个多月前霍老爷病倒之后,霍家生意便由大小姐霍卿接手,这是霍卿第一次以霍家之主的身份来码头接货。 “哈哈,一个毛丫头片子罢了,早该寻个人家嫁了,免得败了霍家偌大的家业。” 不远处的棚户里传来一声轻嘲,四周围观的众人瞬时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霍卿薄唇微抿,目光冷冷地朝着说话的男人看去。这时,管家霍山急冲冲跑过来,在她发火前按住她的肩:“大小姐,查货要紧。” 霍卿身材消瘦修长,穿着一身圆领扎腰长袍站在一群肌肉扎实的壮汉之中显得格外纤弱,仿佛误入狼群的野鹤,但没人知道,这只野鹤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无害,至少霍山知道不是的。 霍家在江城就像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虽然看起来难以撼动,但内里总有那么几只蛀虫在捣乱。以前老爷子没病倒的时候还能镇住,如今老爷子病倒,这些蛀虫们便开始蠢蠢欲动了,霍卿能顺利接管霍家的海运生意,绝非偶然。 这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霍山看着霍卿在虎狼环伺的霍家一点点站稳脚跟,心里说不出的酸楚。分明是十八年华的姑娘家,如今却为了霍家束起长发,换下红妆,成了个彻彻底底的女巾帼。 “霍叔,我知道。”霍卿压下心底的火气,目光冷冷地掠过那群人的脸,最后落在行将靠岸的两艘货船上。 “靠岸了,下锚。” 船上的船把式吆喝着,甲板上的水手们开始下锚,巨大的船锚落入水中,砸起巨大的水花。 霍卿大步朝前走去,水手们已经开始搭翘板。 “大小姐,您小心。”霍山在身后虚扶了霍卿一把,霍卿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却趁得这夜色都黯淡了几分。她急步走上翘板,甲板上,负责这次海运的齐豫正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齐豫。”霍卿喊了一声,齐豫猛地回神,收敛起眼中的情绪,“大小姐怎么亲自来了?” 霍卿脚步不停,眨眼的功夫便上了甲板:“父亲病重,由我替他来查货。”她言简意赅地说,详细的还要等回了霍家再说。 齐豫眉目微敛,把她一身的打扮看尽,良久才道:“上船吧!”说着,侧身让开道路,霍卿吩咐后面跟着的人开始查货。 船上的货大部分都有各个商行的管事查看验收,但有一部分是霍家自己的货,所以需要专人查收。除此之外,霍家会按照各个商行承运的货物数量收取佣金,这部分核算也需要霍家的账房当场做账,以前每次货船靠岸,霍老爷子都会亲自带人来查货。 另外,开放海禁之后,为了严禁走私,海运衙门在港口设有关卡,但凡是货船下来的货物都要经由关卡核查,并且上缴税务。 霍卿走进货仓,一股子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海水的腥味扑面而来,两边罗列的箱子都用防潮的油布罩着,以防水汽浸湿货物。几家商号的买办和掌柜正在紧锣密鼓地清点自己货物,之后会由霍家的伙计进行二次清点和查验,以防混进违禁品。 齐豫跟在霍卿身后与各家商户的买办打招呼,霍家的账房和海运码头掌事卫青已经着手清点自己货物。 “这次我们的船行径了琉球,高丽,格尔斯等地,所换购的货物比上一次多了两成。”齐豫一边走,一边对霍卿说,“在琉球时因为遇见大风暴,返航时间比预计的晚了十天,在东海海域,船只遇见了一小波北翟海盗。”说到这,齐豫刻意压低了声音,“这波海盗与我们擦身而过,但是并没有发生摩擦,看起来倒像是在附近勘察。” “何以见得?”霍卿神色微敛,近几年江城海域素来平静,虽然偶尔有北翟流窜的海盗打劫商船,但都是小打小闹,若是碰上霍家这种配备众多水手护卫的船队,多半不会轻易挑衅。齐豫少时便跟在霍振邦身边,说是半个儿子也不为过。最近几年,霍家海运生意做得风风火火,其中太半的功劳要落在齐豫的身上,是以海上这些事儿,没有几件是能瞒过他的。 齐豫朝她靠近两步,压低了声音说:“那船看起来是挂了海盗的旗帜,但上面的水手看起来训练有素,配备的兵器也十分正规,绝非一般海盗。”说到这,他微微顿了下,“船上似乎配置了弗朗机炮。”这种在军队里极其罕有的火炮绝不应该出现在海盗船上。 霍卿面色沉了沉:“最近几年,北翟在外海的活动越来越大,怕不是又要……”说到这,她顿了下,一个霍家的伙计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大小姐,出事儿了!” 齐豫脸色一沉:“何事?” 伙计面色苍白地抬手指着外面,战战兢兢道:“曹帮蜀韵堂的堂主陈澜死在另一艘船的船舱里。” “陈懒死了?”齐豫与霍卿对视一眼,不由得同时向外走去。 ………… 同一时间,养济院舒芳阁内,一只信鸽扑闪着翅膀落在窗前。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一把掐住它的脖子,粗鲁地将它拽进屋内。 宴升皱眉看着鸽子脚上的竹筒:“今日的消息似乎有些多。” 刑律俭放下剪烛的剪刀,慢条斯理地挪动轮椅来到窗边,解下鸽子脚上的竹筒,从里面抽出一张薄绢。 这消息似乎来得格外的紧急,对方竟然没做任何处理就送了过来,可见事态的严重性。 刑律俭展开薄绢,上面潦草的写着:船已靠岸,陈澜已死。 “陈澜死了?”宴升不由得皱眉,“看样子是死在了船上。” 刑律俭将薄绢放到烛火上,火舌迅速将薄绢舔舐干净。 “霍家这两艘靠岸的货船里,有三层的货是曹帮的,陈澜掌管的蜀韵堂是曹帮海运这块最赚钱的买卖,现在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着实有意思。” 宴升:“我这就让信子去查。” “别急。” 宴升狐疑看他:“什么意思?” “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让信子盯紧曹帮和霍家即可。” “有没有可能是北翟人干的?” 刑律俭食指轻轻点着轮椅扶手:“陈澜一死,官府必然介入调查,限时藏在船上的硝石便会被发现,这对北翟人并没有任何好处。”三个月前,信子截获一条消息,曹帮的蜀韵堂跟北翟人勾结,会随船去琉球,经琉球国购入一批违禁的硝石。如今陈澜一死,这批硝石该当何去何从? 思及此,刑律俭不由得勾了勾唇:“又或许,这批硝石能指引我们找到潜伏在江城的北翟细作。” 第九章 线索 第二天一早,萧鱼顶着一张惨不忍睹的脸出现在舒芳阁时,把正在喂兔子的刑律俭吓了一跳,手里的胡萝卜“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两节,窝在膝头的兔子抖了抖耳朵,追着胡萝卜从他腿上跳下。 “听闻昨晚金百合的院子里叫了大夫。”收敛好表情,刑律俭推动轮椅进了书房。萧鱼讪讪看了眼一旁的兔子,抬腿跟了进去。 “昨夜里小豆子说金百合中毒,叫我过去看看,结果这位金婆婆顺手在我脸上下了点料。”萧鱼沉着脸,因着肿起的半张脸,她连朝食都没办法用,只能喝了一点米粥果腹,“我来跟你讨点药,总不能顶着这张脸出去招摇过市。” 白茉莉还没找到,赃款并未追回,她要做的事儿还多着呢,更何况…… 她微微敛眉看着刑律俭,直觉告诉她,白茉莉的失踪还只是一个开始,江城这摊浑水怕不是那么好蹚的。 刑律俭微微撩了下眼皮,食指在轮椅扶手上抠了抠,随着“啪”的一声轻响,暗格从扶手旁边弹了出来,里面琳琅满目地装了不少瓷瓶。他从里面挑出一只鸦青色的小瓷瓶丢给萧鱼:“司密处的解毒丸虽不能解百毒,但至少能支撑到金百合给你解毒。” 萧鱼毫不犹豫地打开瓷瓶从里面倒出一颗红色的药丸丢进嘴里,黄莲的苦味在口中弥漫的瞬间,一只修长的手伸到面前,指尖捻着一颗腌制的酸梅。 萧鱼抬头,对上刑律俭晦暗不明的眼神:“多谢。” 刑律俭收回手,用帕子擦了擦指尖:“不必道谢,你即是为司密处办事,我自然会保你性命。” 等了一会儿,萧鱼感觉到腹部一阵发热,知道是药效上来了,最起码她不会突然七孔流血而死了。她朝刑律俭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桃花粉的杭绸遮住脸面,准备退出书房。 日光正好,白兔子趴伏在门口,白绒绒的肚皮随着呼吸起伏着,仿佛一团阳春白雪,让人忍不住侧目。身后传来轮椅撵过青石板发出的吱嘎声,萧鱼搭在门上的手一顿,回头看他。刑律俭抄手拎起兔子放在膝上,示意她开门。 萧鱼惴惴,推开门,迎面正好看见急匆匆走来的宴升:“刑律俭,萧鱼不……”见字还没出口,便见萧鱼站在眼前,脸上那块杭绸格外突兀。他微微一怔,看向刑律俭。 一时间气氛尴尬至极,萧鱼轻咳一声,似笑非笑地看向宴升的衣襟。 宴升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脑门,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想到昨日在飞鸿楼被一群莺莺燕燕围追堵截的窘迫,恨不能将头钻地缝里去。 靖远山庄的宴三爷什么时候受过那般奇耻大辱?简直无颜面见祖先。 “三爷今日可还要与我一同?”萧鱼果然还是问出口了,宴升脸色一沉,目光狠狠地看向刑律俭。 刑律俭仿佛没接收到他的怨念,挪动轮椅来到墙边的蔷薇丛前,拿起花架上的花剪,将多余的枝丫全部剪掉:“稍后我要去侯府旧宅里取些书信,萧院长不会嫌我一个跛子吧!” 意思就是今天换你跟着我了呗! 萧鱼藏在杭绸面巾下的嘴角一跨:“无妨,我陪公子走一趟。” 永安候府的老宅建在永安坊,比邻的还有安国公府、骑侍郎的府邸,迁都后,这些老宅里多半都没什么人了,只留了下人驻守打理。 从养济院到永安府路程不远,宴升不在身边的时候,刑律俭很少坐马车,也不允别人碰他的轮椅。 萧鱼慢悠悠跟在他身后穿街过巷,时不时打听打听菜价,才一天的时间,江城的蔬菜涨了半文,海鲜倒是便宜了两文。养济院的伙食都是大厨房掌管,唯有舒芳阁和西郡王的院子有自己的小厨房,平日里的吃食都是自给自足。自从白茉莉卷款私逃后,大厨房的伙食水平直线下降,她一连吃了两天菜叶,感觉整个人都是绿的。 萧鱼瞧了眼快被前面人潮淹没的刑律俭,掏出剪好的银角子递给鱼老板:“称两条大点的。” 鱼老板接过银角子,从木桶里捞出两条最欢实的用草绳拴好:“您拿好了!” 萧鱼接过鱼,侧头看了眼不远处的街角,问鱼老板:“老板您这是什么时候收摊呀!” 鱼摊没什么生意,老板见她有些外地口音,忙笑道:“哪有什么时候呀,鱼卖完了就收摊。我这都是新鲜的海鱼,经不住放,隔了夜就不新鲜了。” 萧鱼垂眸看了眼手里的鱼:“哦,我听说前几天晚上这边还闹了些事儿,说是有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这边争执起来,后来还闹到了官府。” 鱼老板一乐:“这事儿你也知道呀,可不是嘛,那个男的打媳妇,被个女人个撞见了,也不知道发什么疯,非要拽两口子去衙门对峙,闹得呦,快把半条街都堵了。” 萧鱼侧头看了眼刑律俭的方向,已经连人带轮椅都不见踪影了。 “是呀,这两口子您都认识么?应该是附近的吧!”萧鱼漫不经心地问,鱼老板一乐,“不是,不认识,那几个人都有点外地口音,不像是当地人。” “我听说,好像后来闹到衙门口的时候,那个原本路见不平的女的还不见了。” 鱼老板重重点了点头:“可不是么,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呀!” “您还记得那对争执的男女有什么比较特别的地方么?”萧鱼笑眯眯递了一颗银角子过去,鱼老板连忙接过,“若说有的话,不知道左撇子算不算?。” 萧鱼一怔,忙问:“男人是左撇子?” 鱼老板道:“是,虽然当时那男的所有动作都是用右手,但当那个女人从人群冲进来,并且抡起包袱打他的时候,他下意识的用左手搪了一下。” “还有别的么?”萧鱼又问,鱼老板摇了摇头,“黑灯瞎火的,人又多,也没注意别的什么了。” 这时,有人过来买鱼,萧鱼见再问不出什么,折身去追刑律俭。 追了两条街,最后在一家专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前找到了面无表情的刑律俭。萧鱼抖了抖手里的鱼:“刚刚去办了点私事。” 刑律俭厌弃地看了眼她手里海鱼:“你倒是颇有些闲情逸致。” 萧鱼抬头看了眼胭脂铺:“你说是就是吧!” 刑律俭无意与她废话,将手里的两盒胭脂丢给她,挪动轮椅继续朝前走。 萧鱼垂眸看了眼怀里的两盒胭脂,脸色微微沉了下来,看来昨晚在金百合房中发生的一切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一个喜欢窥人隐私的的人,真的有些讨厌。 第十章 铁钉入鼻子 来到永安候府旧宅的时候已经快到晌午,老管家早就接到消息带人在门口候着,见刑律俭没坐马车,忍不住皱了皱眉,伸手去接轮椅:“少爷,您怎么没坐马车呢?这养济院也越来越不是也样子了,您还是回来住吧!” 刑律俭避开管家伸过来想要推轮椅的手:“无妨,天气不错,全当晒晒太阳,你去叫人把书房打开,我取些东西便走。” “那怎么行呢?少爷,厨房已经准备了午饭,您用完再走?您莫怪老奴多嘴,您毕竟是侯府正经的主子,总不能因为与侯爷置气就不回府上呀!养济院那地儿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您该早些回来的。”老管家说完,这才注意到一旁的萧鱼,见她手里拎着两条鱼,不由得皱了皱眉,“这位是?” 萧鱼抬头看了眼侯府高大的门楣,笑道:“在下是养济院新任院首,今日正好出来办事儿,顺道送刑公子过来,现在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 刑律俭出声阻拦:“不急,用过午饭再走。” 萧鱼看了眼一旁的老管家,不好拒绝,只好拎着鱼跟在他身后进了永安候府。 迁都后,侯府里没有正经主子,有些院落难免疏于打理,看起来颇有些清冷落败。萧鱼走在刑律俭身后,一边打量整个宅子,一边听老管家絮絮叨叨地劝说刑律俭从养济院搬回来,好好一个侯府公子,犯得着因为与侯爷置气而跑到养济院那种专门收容孤寡老人的地方待着么?即便是想打侯爷的脸也不该这样的。 萧鱼偷看了刑律俭一眼,心里暗笑不止,心说这人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激进的纨绔,可谁又能知道,他一个堂堂侯府公子竟然是司密处的执掌? 穿过九曲回廊便是刑律俭的书房,老管家拿出钥匙开了门锁:“每日都让人收拾着,公子真的不考虑回来?”刑律俭垂眸看了眼搭在膝盖上的杭绸薄毯:“王伯你先忙去吧,我自己寻些东西。” 老管家还想说什么,但对上刑律俭清冷的眸子,到底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书房。 见王伯出了书房,萧鱼连忙叫住他,将手里的两条鱼递给他:“第一次登门,王伯不要嫌弃。” 王伯一脸为难,刑律俭淡淡看一眼萧鱼,示意王伯收下。 王伯干巴巴一笑,拎着两条半死不活的海鱼离开。 王伯一走,萧鱼绷着的那根神经瞬时松懈下来,坐在刑律俭面前的绣墩上:“说吧,你带我来侯府究竟是为了何事?” 刑律俭笑望着她,这就是他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的地方,因为你永远不用把时间浪费在解释什么这件事上。 “你知道隔壁是谁家的宅子么?”刑律俭挪动轮椅来到窗边,抬手推开虚掩的窗棂,目光看着西边的院墙。院子里原来种了不少的蔷薇,但他久不回来,丛生的藤蔓已经欺倒了蔷薇,以铺天盖地之势抢占了整片围墙,此时一样眼望去,葱葱郁郁一片。 萧鱼总觉得他憋着一肚子坏水,没说话。 刑律俭倒也不以为意,兀自说道:“与侯府一墙之隔的便是江城霍家。在江城,胡霍桑陈四家几乎把持了整个江城的经济命脉,祖上也出过几个显赫的人物。直到先皇剑指江城,这些名门望族才渐渐式微。迁都后,会专营的几家便将生意一点点转移到京都,唯有霍家一直坚守江城海运生意,并且三十年间两次扩建船厂。” “所以你在打霍家的主意?”萧鱼站在他身后看向院墙,不知何故,隔壁的院子里似乎相当热闹,吵嚷声不绝于耳。 刑律俭没回答,萧鱼也不是特别想知道,像刑律俭这样的人,他只会让你知道他想让你知道的。困顿地打了个哈气,她有些昏昏欲睡,目光落在一旁的歇山抱厅上。抱厅里搁置了一床罗汉榻,上面铺了上好的软席子,杭绸抱枕还算崭新,以供书房的主人公务累了之后小憩。 昨日奔波一天,晚上又被金百合折腾半宿,萧鱼此时看着歇山抱厅,只想靠在那对杭绸抱枕上好好睡一觉。 然而有人偏不想如她的愿,刑律俭挪动轮椅面对她:“霍家似乎遇到了些麻烦。” 萧鱼不想搭理他,索性抱胸不语,无论如何也不想平白无故被他差遣,但她似乎忘记了,有时候妥协只有零次和无数次,所以当刑律俭拿出一份尸格目的时候,萧鱼只得认命。 萧韫山的死看起来只是正常病故,身上没有外伤,亦没有中毒,但好好一个人不会突然间就死了。萧家人也许没有什么疑虑,但萧鱼在雾影多年,最不相信的就是无缘无故的病逝,但当她回到萧山的时候,萧韫山的尸体已经下葬,挖坟掘墓的事儿她不能做,也不敢做。 刑律俭此时能拿出萧韫山的尸格目,说明他曾验看过萧韫山的尸体,这对她来说极为重要。 “萧韫山死后,萧山的信子曾经去见过他的尸体,这是当时做下的尸格目,或许对你有些用处。”刑律俭将尸格目递给她,萧鱼垂眸看着他那只白皙的过分,又十分好看的手,脊背不由得一阵阵发凉。 这份尸格目做的极为详细,其中最让萧鱼惊愕的是,尸格目中罗列的最后一项,检查尸体的人在老爷子的鼻腔里发现了一根两寸长铁钉,铁钉是活生生从老爷子的鼻腔里钉进去的,如果不详细查看,根本不会发现。 “这是谋杀!”萧鱼悲愤交加地抬头看向刑律俭,“凶手能用这种手段杀人,绝不是普通人。官府……” 刑律俭从她手中接过尸格目:“这份尸格目最终会送到大理寺,由大理寺主审。” 萧鱼还没能从萧韫山死因的情绪里出来,许久才像是想到什么一样问他:“司密处绝不会平白无故盯上萧山,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刑律俭将尸格目收进怀里:“你无需知道这些,你只要知道,萧韫山之死确实不简单,并且牵扯更多,以你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抓到凶手。” 萧鱼面色微沉:“老爷子的死,不会是与养济院有关吧!” 刑律俭:“即便不与养济院有关,但一定与萧道学有些关系。” 果然! 萧鱼知道再问下去,他也不会再说什么,只好转身离开,依他所言去探霍家。 第十一章 大祸临头 侯府和霍家仅一墙之隔,翻过墙就是霍家的洗衣房,萧鱼偷了一套丫鬟常服换上,然后跟着一群行色匆匆的丫鬟来到前院。聚义大厅前聚集了一群穿着黑色短衫,腰扎孝带的汉子,他们正与霍家侍卫对峙,中间的空地上放着一只担架,上面盖着白布,下面显然是一具尸体。 萧鱼扭头,对身旁瑟瑟发抖的丫鬟道:“那地上死的是什么人呀?怎么送到咱们府上了?” 丫鬟一愣,抬头仔细看她:“你不知道?你脸怎么了?” 萧鱼摸了下脸上的杭绸,干巴巴一笑:“不瞒你说,我倒霉,前几天晚上吃东西过敏了,主子让我闭门休息几天,所以这是发生了何事?” 丫鬟愣了下,不疑有他,压低了声音说:“是昨天晚上齐爷压回来的两艘货船出事了,地上躺着的那个是曹帮蜀韵堂堂主,听说是跟着齐爷的货船出海去琉球等国交易货物,没想到货船一靠岸,人就死在货舱里了。” 萧鱼装作惊讶地问,“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丫鬟四下看了看:“我听昨夜跟着大小姐去码头的小厮说,好像是被海妖害死的。” “海妖是如何杀人的?” “不清楚,不过听说是被拽进水里淹死了,但是奇怪的是,尸体身上的衣服都没湿,这不是海妖是什么?”小丫鬟抖了抖,仿佛目睹了整个海妖杀人的经过一样。 萧鱼眨了眨眼,还想再问,不远处对峙的两方似乎发生了激烈的争执,眼看就要短兵相见。 “你们霍家必须给我们曹帮一个交代,人是死在你霍家船上的,想推脱责任可没那么容易。”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男人,他穿着黑色圆领长衫,腰间扎着孝带,与旁人不同的是,他的头上带着一顶丧帽,这是重孝的装扮,一般都与死者有些亲眷关系。 男人右脸上有一条横贯半张脸的旧疤痕,像似被勾子之类划破的,伤时应该深可见骨,把眼角都剥开了。 “他是什么人呀!”萧鱼随口问了一声。 “曹帮的副帮主高琛。”丫鬟回得极快,仿佛不用思考,萧鱼有些诧异:“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内宅里的丫鬟怎会知之甚多? 丫鬟一副你很没见过世面的表情:“我是大小姐身边的丫鬟,大小姐掌事后,卫掌柜早把江城所有叫得上名号,且与霍家有生意往来的人物全部绘成小像给小姐识人,其中尤以曹帮为最。” 霍家是大小姐掌事了? 萧鱼突然对这位大小姐有了点好奇心,想看看她是怎样应对这群曹帮帮众的。 这时,两方对峙已经到了白热化,也不知是谁先动得手,只听见有人喊了一声:“霍家的欺人太甚,为陈堂主报仇呀!”人群瞬时混乱起来,两方人马打在一处。 萧鱼饶有兴致地看戏,发现高琛一直没有动手,只是站在一旁阴鸷地盯着聚义大厅紧闭的大门,似乎在等什么人。 果然,在有一个霍家侍卫被撂倒之后,聚义大厅的门终于打开,齐豫面无表情地走出来,身后跟着胡服打扮的霍卿。高琛抬手制止曹帮帮众,从分开的人群走出,面色阴冷地看向对面的霍卿:“霍大小姐总算是舍得出来了!” 霍卿昨夜一夜未眠,眼底有微微青黑。她垂眸看了眼地上的担架,尸体上的白布不知被谁扯了下去,露出狰狞的尸体。“不知道副帮主今日来霍家是何用意?”霍卿还没说话,一旁的齐豫先开口了。 高琛面色阴冷,目光阴鸷地看向霍卿:“我义兄惨死在霍家船上,霍家总要给个说法,断不能让我义兄平白惨死。” 齐豫看了眼陈澜的尸体,蹙眉道:“此事自有官府评断,况且另兄怕是死于恶疾,与霍家何干?” 躲在暗处的萧鱼随着齐豫的话看向陈澜的尸体,果然没见尸体上有什么明显的外伤,尸体成俯卧形,头面后仰,两手、两脚向前伸,口鼻微张,双手拳握像前伸,且腹部微微隆起,俨然是溺水而亡的迹象。 丫鬟口中海妖杀人的说法显然并不可靠,陈澜该是溺水而亡。可若是溺水而亡,陈澜身上的衣衫甚是体面,并没有淹水的痕迹,难道是死后被人重新换了衣衫? “我义兄身体强健,根本没有恶疾,人是死在你们船上的,你们若是不能交出凶手,今天曹帮的众兄弟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高琛冷冷地注视着霍卿,逼着她给出答复。 霍卿面色略显疲态,但眼神清明,没有丝毫畏惧,她慢悠悠踱步走到尸体面前,齐豫连忙拽了她一把:“你做什么?” 霍卿朝他摇摇头,示意他松手。 齐豫无奈,只好放开她的手。 霍卿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陈澜的尸体,对高琛道:“陈堂主身上并无外伤,瞧着不像是与人发生打斗样子。” 高琛冷哼:“我义兄武艺高强,即便有人暗杀,也未必能如此轻易就被杀死。” 霍卿站起来:“如果高副帮主信得过,我倒是有一位朋友精通医道,可以检验一二。” 高琛本就是有备而来,霍卿的话音一落,他便从怀里掏出一份由府衙出具的尸格目给霍卿看:“这是府衙出具的尸格目,断定我义兄死于溺水。但是老子不信!义兄在曹帮十几年,常年与水打交道,怎会平白无故溺水?更何况发现尸体之时,他身上衣物根本没有落水痕迹,必是你船上之人谋害而死。” 按照东岳律法,溺水之人属意外致死,官府并不会立案侦查,但陈澜身上诸多疑点,委实不能让曹帮帮众信服,所以高琛才会拿着尸格目来寻霍家的麻烦。 人不能白死,总要有个交代,至于是什么,高琛志在必得地看着霍卿。 霍家海运码头的生意做得太大了,大到让人眼红。 高琛的目的宛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萧鱼忍不住给他悄悄竖起大拇指,同时又好奇霍家这位掌事的大小姐会如何应对? “对不起,借过,借过一下!”正当气氛剑拔弩张之时,一股穿着靛蓝色圆领长袍的年轻男子背着一直檀木箱子跌跌撞撞从人群外挤了进来,“霍小姐,在下来晚了。”他把硕大的箱子横在胸前,众人这才看清他的脸,竟是惠民药局的掌局温宿。 “你一个给人看病的大夫跑来做什么?”高琛阴沉着脸看温宿,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惠民药局是先皇间在民间设立的免费医疗机构,专门给看不起病的穷人看病。曹帮的兄弟多半是穷苦出身,平素里逞凶斗狠受了伤,都是去惠民药局找温宿看诊,所以在场的很多人都认得温宿,这也是他能顺顺利利从曹帮帮众之间挤进来的原因之一,毕竟谁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得罪温宿可不就是等于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第十二章 旱地溺亡 温宿慢吞吞地来到霍卿身边,朝她作了一揖。 霍卿终于松了一口气,微微向后退了两步让出位置。温宿心领神会地走过去,先是朝着陈澜的尸体鞠了一躬,然后打开随身的箱子,取出羊肠手套戴在手上。 “霍卿,你什么意思?”高琛面无表情地拦住温宿,霍卿扬眉看高琛:“副帮主不是不信陈堂主是意外落水而亡么?既然如此,何妨让温先生查看一二?” 温宿垂着眸,温吞吞地看向高琛:“在下不才,早些年也跟陈提刑学过一些检验尸体的皮毛。” 他话音一落,高琛脸上瞬时露出惊愕的表情,耀州陈提刑是本朝最为传奇的提刑官,其检验尸体的本事出神入化,一生为官数十年,破案无数,只是前两年因病去世,一身的本事只传了三个徒弟,其中二人都在京都大理寺谋职,唯有关门弟子一直无人知晓其踪迹,原来竟是在江城? 高琛面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温宿,终于松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两步。温宿温吞地朝他点了点头,垂眸揉了揉被他捏疼的手腕。阳光掠过他头顶的枝丫,在他脸上投下一圈暗影,即便是在如此剑拔弩张的环境下,他仍旧不骄不躁,动作温吞地蹲下来,仔仔细细查看陈澜的尸体。 温宿的检验手法跟他温吞的性格截然相反,仔细中透着一股冷酷,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具可怖的尸体,而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用萧鱼的话说,看起来有点变8态。 大概用了两刻钟的时间,温宿终于站起身慢悠悠脱掉羊肠手套用油脂包好,然后仔细放进箱子一隅。 高琛面无表情地上前:“你可查出了什么?” 温宿盖好箱子,点了点头:“查看好了,死者陈澜,年龄在25到30左右之间,尸体成俯卧形,头面后仰,两手、两脚向前伸,口鼻微张,双手拳握像前伸,且腹部微微隆起,从表面看完全符合溺水而亡的死亡特征。”说到这,他示意高琛按陈澜的腹部。 高琛眉头微周:“做什么?” 温宿:“死者腹部隆起,如果是正常溺水死亡,腹部轻敲有回声,按压后,口鼻会有淤水溢出,你试试。” 高琛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从一旁跟班那里要了只手帕,裹住右手,用力朝陈澜隆起的腹部敲了敲:“没有回声!” 温宿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高琛不明所以,按照他的指示用力按了下陈澜的腹部,结果奇异的是,陈澜的腹部很快便凹陷下去,但是并没有淤水从尸体口鼻处溢出。 “这是怎么回事?”高琛惊讶地回头看温宿。 温宿又示意他去看陈澜的口鼻,高琛忍下心中的疑问,又去看陈澜的口鼻,里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如果是生前溺水,死者因为大量吸入河水,口鼻中必然有泥沙残留。如果是死后溺亡,尸体的体貌特征又与陈堂主现在有驳,死后溺亡的尸体没有挣扎痕迹,身体呈自然状态,腹部无水,不会有肿胀的情况,且尸体面色蜡黄。”温宿说完,目光落在陈澜的尸体上,“这具尸体身上兼具了生前溺水和死后溺水两种特征,身体又没有外伤,双手、双脚没有束缚,亦不符合被倒吊溺水的特征。” 这时高琛已经有些明白温宿的意思:“你是说,义兄的死,既不完全符合生前溺死的特征,又不完全符合死后溺死的特征?” 温宿点了点头。 高琛:“那义兄他到底是如何死的?” 温宿皱了皱眉,好一会儿才笃定道:“另兄确实是死于溺水,但是却不是死在水里。” …… “是干性溺水!”刑律俭放下筷子,目光悠悠地看着萧鱼。 萧鱼咽下嘴里的鱼肉:“对,当时那个叫温宿的大夫就是这么说的,他说陈澜虽然是溺水而亡,但不是死在水里,而是在货舱里被淹死的。他说有些人心里敏感,即便是精通水性的人,也会在特殊情况下因为巨大的环境刺激而产生窒息性的溺水状况。” 刑律俭不做痕迹地把东坡肘子推到她面前:“温宿说他是耀州陈提刑的弟子?”这才是他最在意的,陈提刑的关门弟子竟然在江城惠民药局做一个寂寂无名的大夫,实在让人意外。 萧鱼目光从东坡肘子移到他脸上:“所以这个陈澜是什么人?你今天带我过来,为的就是这件事吧!” 刑律俭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垂眸为自己倒了杯茶水,上好的君山银叶在白釉茶盏里起起伏伏,最后渐渐沉于杯底。“算是吧!” “与白茉莉之间有关系么?”她猜测道,目光细细打量他的脸,骤然发现这人的五官生得实在好看,若非眉宇间总是压着几分冷意和锐利,放在任何一处都能吸引女人的注意。 一个好看,看起来病弱的瘸子! 萧鱼感叹完,夹了一筷子东坡肘子,入口即化的口感简直惊为天人,恨不能整盘吞了。 刑律俭抿了口茶,垂眸从杯沿看她:“表面看并没有关系。” “那就是有可能有关系喽?江城还有你们司密处查不到的消息?”萧鱼调侃道,刑律俭放下杯子反驳,“司密处不是拿雾影没办法么?” 萧鱼被硬生生怼了一下,口中的东坡肘子瞬时不香了。她放下筷子,双手支着下巴看他:“喂,你跟我说说,你们司密处在江城如此活跃,是不是要发生什么大事?白茉莉……”她嗤笑一声,顿了下又道,“白茉莉是你们司密处的人吧!” “何以见得?”刑律俭反问,萧鱼给自己倒了杯茶,学着他的样子轻抿,只是脸上肿胀非常,看起来格外滑稽。 “从白茉莉的行事作风来看,她是个具有很高反侦察能力的人,很有可能从事长期的间谍工作。我查问过大海米行的伙计,胡大海实在算不得什么青年才俊,充其量就是个二世祖,每日里挑猫逗狗,手里的闲钱大部分都进了女人堆和赌坊,这样的人,白茉莉一个宫里出来的从九品女官,没道理会看上他,除非她眼瞎。” 刑律俭右手食指轻轻摩擦了一下杯缘:“然后呢?” 萧鱼一笑:“所以他就是个幌子呀!白茉莉是在失踪前半个月才开始跟胡大海有书信往来的,而这半个月,大概就是她谋划出逃的伊始。此前我去了盛和赌坊,赌坊的老板说,胡大海半个月前似乎突然有了一笔银子,不仅把前面欠的赌债都还上了,还出手极为大方,一个跟胡大海比较要好的庄家说,胡大海曾在酒后对人说,有个蠢女人看上了他,打算带着他上京谋职。” “可她要逃走,大可不必如此麻烦。”刑律俭道。 “不,她必须要这么做。” “何以见得?”刑律俭眉峰微挑,白茉莉确实是司密处的信子,是上任司密处执掌在江城布下的棋子,但是最近,她叛逃了。司密处出动了全城的消息网仍旧没有找到她,能这么轻易躲开司密处的全线搜捕,单靠白茉莉一人绝对无法完成,唯一的可能就是,城中有北翟细作接应,或者雾影插手了,这也是他要将萧鱼拉下水的原因之一。 萧鱼喝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他:“因为她需要一个借口向藏在暗处的同伙传递消息。” 第十三章 背叛与破译 白茉莉利用胡大海的身份做掩饰,用输钱的方式向同伙传递消息。白茉莉失踪那晚一共输了三千二百两九十三文,这个数字便是她想要向对方传递的消息,亦是‘字验’的密码。 据南宋《武经总要》记载,当时的情报机构已经沿用了一种叫‘字验’的情报密码,即将各种消息如,请兵,请粮草,请支援等重要信息归纳为项,用不含重叠字的诗词与这些情报内容相融合,之后编译出一套数字密码,经过‘字验’传递的消息保密性极强,不会被轻易破译,即便是对方知道了对照的诗词,但是没有得到数字密码编排的情况下,也是很难破译的。 白茉莉既是司密处的信子,那刑律俭必然已经从白茉莉的行踪和半个月内的所作所为推测出白茉莉的计划,而致使他这么久仍旧没有找到白茉莉的原因,应该是他还没有找到‘字验’所对应的密码本。 果然,刑律俭脸上露出满意的笑:“你很聪明。” 萧鱼:“所以这是给我的考验?如果我没有猜出这些,你会……” 刑律俭眸色渐冷:“我会杀了你!” 毫不意外的答案。 萧鱼不以为意地笑笑,悠闲地抿了口茶,享受正午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脸上的感觉,许久才道:“司密处的信子还没找到‘字验’对应的密码本,是么?” “是,你有三天的时间找到白茉莉。”刑律俭微顿,萧鱼道,“如果找不到呢?” 刑律俭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紧,萧鱼嗤笑道:“你会把白茉莉这条线上的所有信子全部撤掉,即便她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就是司密处的执掌,这件事本身就足够严重了。” 目光直视刑律俭,萧鱼说出心中猜测:“白茉莉叛逃的对象是北翟人?”白茉莉应该是最近才叛变的,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是北翟的间谍,那江城这边早就乱套了,刑律俭也不可能这么有耐心地等她来找人。 白茉莉是最近才被叛变的,并且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叛变的后果,所以才早早谋划了出逃的计划。 萧鱼在脑海里把最近半个月所有跟江城有关的消息全部过滤了一遍,其中包括江城的官职调动、军队部署和内务财政等,最终,她在海量的信息中心找到一个极不起眼的消息,并从里面嗅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三个月前,霍家在东面沿海区域买下一座叫东平的鱼村,一夕之间,整个东平村的村民全部搬走,举村迁到临近的上饶镇。 这条消息是萧鱼在途径虞城时听常出海的渔民说的,东平村全村占地三百余亩,近海,全村靠打渔为生,这里是离沿海防务署最近的入海口,霍家突然买下这里,后面肯定会有别的大动作。 是什么?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刑律俭一点也不意外,甚至看她的眼神中都带着一丝愉悦。 萧鱼:“与霍家有关?” 见他没说话,萧鱼更加肯定心中的想法了:“是关于霍家在东面沿海区域买下的东平鱼村?” “是。” 萧鱼心念一闪,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胸中成形:“霍家有金海湾码头了,海运事业做得风生水起,断不会在相距不远的东平村再另起码头,所以霍家买那块地不是为了建码头。成祖迁都后,江城军事布防消减了三分之一。最近两年,霍家一直在积极扩建船厂,这次买地,难道还是为了建船厂?”如果真是这样,事情似乎真的不太简单。 从古自今,北翟人一直对中原腹地虎视眈眈,这个时候霍家扩建船厂只能传递一个信息,江城或将迎来一场风雨。 “是。”刑律俭很满意萧鱼对消息的敏感度,但这些显然还不够,他继续说,“霍家的造船水平在整个东岳数一数二,未来三年内,内务府会下放一批战船订单到江城,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萧鱼面上闪过一丝诧异:“有人不想让霍家接这笔生意?所以陈澜死了?” 刑律俭点了点头:“所以找到白茉莉至关重要,并且这批订单一定要给霍家。” “可如果霍家官司缠身的话,这笔订单就不能给霍家做了。”萧鱼发现自己好像被刑律俭拖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下面到底藏着什么,恐怕刑律俭自己都无法估算。 “不仅如此。”刑律俭挪动轮椅来到书架前,从书架上取下一份前朝的官员述职名单,“你看过这些,也许就会明白了。” 直觉告诉萧鱼,这份官员述职名单是一个烫手山芋,但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伸手接过名单。 从旧朝开始,朝廷便沿用每三年对朝中官员进行效绩考核,并由吏部主管人事变动和官员升迁,之后归档录入吏部档案库。 先皇登基后,很多旧朝的官员述职档案都被销毁,但仍旧有一部分留在吏部的档案库中,其中在旧都江城任职的大部分官员都留有述职档案。萧鱼翻开那份名单,一眼便看见用朱砂圈出的萧韫山三个大字。 “萧韫山曾在造办处任职,但你可知晓,萧家最擅长什么?” 萧鱼从名单上抬头:“造船?” 刑律俭那会名单放回书架:“先帝登基后,曾经几番挽留萧韫山继续在造办处任职,但萧韫山最终还是没有留在朝中,而是带着家眷隐居萧山。到天启28年,北翟兵临城下,你父亲带家眷来江城,途中与你失散。” 他说的这些,萧鱼都知道,唯有萧家善于造船一事,萧韫山并没有跟她提及。 “难道祖父的死,也跟这件事有关?北翟人不想要东岳扩大海军力量,所以杀了祖父,并且阻止霍家参与制造海军战船?”萧鱼隐约觉得所有的事情都被一条线连起来了,而这条线的另一端是战船。 “是。”刑律俭转身,目光坚定地看向她,“所以白茉莉是一个突破口,只有找到她,才有可能找到藏匿在江城的北翟间谍。” 萧鱼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咳!那个,倒也不是找不到‘字验’对应的密码本。” 刑律俭冷冷地看她,萧鱼如芒在背,忍不住怒道:“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刑律俭挪动轮椅,木质滚轮碾压过青石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仿佛每一下都碾压在她心头。萧鱼下意识咽了口吐沫,抬起手,手弩对着刑律俭:“我劝你最好不要再靠近了。” 刑律俭单手抵着唇瓣轻咳几声,原本略显苍白的脸色染了几许薄红:“拿出来吧!” 萧鱼眼中闪过一丝暗芒:“什么?” 刑律俭不以为意,再次挪动轮椅,眨眼间就来到萧鱼面前,两人之间只有不到一臂的距离:“你从大海米行拿走的东西。” 萧鱼一怔:“你怎么知道?” “从你第一天去大海米行就知道了。”刑律俭突然抬手,在她完全没防备的时候点了她周身几处大穴。 萧鱼怔愣,不敢置信地看着刑律俭:“你会武功?” 第十四章 杀人灭口 萧鱼确实从大海米行拿了一些东西,是最近半个月内白茉莉给胡大海写的所有情书。大概白茉莉自己也没想到,胡大海会把这些情书一封不落地全部留下来。 平安坊朱雀巷三十二号。 宴升抬头看了一眼一人高的土坯围墙,右脚轻点地面,腰身借力,一个飞跃跳上墙头。 院子只有一进,天井前拉了一条晾衣绳,上面挂着几件洗破的短衫。宴升从墙头一跃而下,大跨步冲到门前,抬手轻轻敲了下门板。屋子里安静的没有一丝声息,跟过来的信子压低了声音道:“大海米行那边说,伙计王二从昨天早晨起,便没来米行上工了。” 宴升皱了皱眉,暗道了一声不好,对着紧闭的门扉就是一脚。破旧的木门经不住雷霆之力,‘碰’的一声裂开,一股子浓郁的血腥味混合着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 宴升连忙冲进内室,便看见王二吊死在房梁下,一张椅子被踢翻,地上还有黄白之物的痕迹,隐隐的臭味从王二的身上散发出来。 “人死了至少十个时辰了。”宴升回头对推着轮椅进来的刑律俭说。 “这一看就是杀人灭口,”萧鱼跟进来,一脸唏嘘,“对方买通了胡大海身边的小厮,每次白茉莉给胡大海送信,信都是经他手过的,他只要把信的内容抄录下来传递出去,对方按照白茉莉提供的某些数字密码,就能破解消息了。” 刑律俭示意宴升将自己推到王二尸体旁边,然后让他去搜房间。 萧鱼拢手跟在刑律俭身后,看他仔细检查王二的尸体。司密处的工作是不能拿到明面上做的,查案缉凶这件事儿本就归府衙经管,所以信子们要在府衙的衙役没来之前搞清楚王二的死因,并且不着痕迹痕迹地在房中搜索可能存在的线索。 王二的房间不大,统共三间房,进户门的小厅堂,左面是居住的卧室,右面是小厨房。宴升搜索了一圈没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对方的善后手法很专业,屋子里没有留下任何第二个人存在的痕迹。 “你把尸体放下来。”刑律俭侧头看萧鱼,毫不客气地指挥道。 萧鱼以为自己听错了,蹙眉看他。 刑律俭抬起下巴朝王二的尸体点了点:“把尸体放下来,我要看下尸体脖子上的勒痕。” 萧鱼虽不甘愿,但现在受制于人,只能压下心里的火气,走过去抱起王二的双腿,将尸体从绳索上放下来。 刑律俭挪动轮椅来到尸体头部的位置:“把他勃颈上的头发剥开。” 萧鱼用手帕垫着手,剥开尸体脖子上缠着的头发,露出一条明显的青紫色勒痕,勒痕从耳后穿过,在后颈形成十字交叉。 “看他指甲里有没有皮屑,手里有无异物。”刑律俭继续指挥,萧鱼扒开尸体的手,顺便检查了尸体的指甲,“指甲干净,没有皮屑。” 刑律俭指了指不远处广口花瓶里的鸡毛掸子,示意她拿过来。 萧鱼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用那么麻烦。”说着,低头拉开尸体衣服的前襟,露出已经开始腐败的胸膛,上面尸斑化严重,但是并没有明显的外伤。 刑律俭敲打扶手的食指一顿,看着萧鱼的眼神带着几分探究。 “没有外伤。”萧鱼低头仔细看了看,王二身上没有明显打斗的外伤,这说明凶手杀他的时候,要么出其不意,要么是根本就没有反击的机会。 “好了。”刑律俭挪动轮椅往后退了一丈多远,示意萧鱼可以把尸体重新挂回去了。 从王二家离开后,宴升仍旧如来时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街口。萧鱼看着身边的刑律俭,忍不住叹气:“现在怎么办?线索都断了。” 刑律俭推动轮椅,两人一先一后出了朱雀巷,行至巷口的时候正好遇见官府的衙役。萧鱼狐疑看他:“你报官了?” 刑律俭抬手指了指对面的一家茶馆:“去坐坐。” 萧鱼好奇他接下来要怎么做,乐得偷得浮生半日闲,绕到他身后握住轮椅的扶手:“街上车马多,我推你。”说完,不等他拒绝,猛地推着轮椅快速朝对面跑。 风吹着刑律俭身上过于宽大的黑色袍子,把他略显单薄的身形勾勒得越发的清减了。 刑律俭双手死死抓住轮椅的扶手,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若仔细看,定能看出他额头奋起的青筋和眼神中透露出的杀意。 一口气儿跑到茶楼门前,萧鱼长长出了一口气,心情大好地看着面色铁青的刑律俭:“不用谢,应该的。” 萧鱼洋洋得意地走进茶楼,要了二楼的雅间。 一刻钟后,萧鱼捧着茶杯似笑非笑地看着慢吞吞推着轮椅走进雅间的刑律俭,觉得压抑了几天的心情终于得到了纾解,格外和善地招呼小二给刑律俭上茶。 刑律俭面无表情地瞪着她:“很好玩么?” 萧鱼歪着脑袋看他,想到刚才他一脸阴沉地趴在小二背上,由小二背上楼的样子:“还可以吧!” 杀人诛心!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痛快的? 刑律俭没理会她的小心思,挪动轮椅来到窗边,从这里正好能看见王二家的院子,衙役们已经把王二的尸体抬了出来,院外围了一群看热闹的群众。 “你在看什么?”萧鱼凑过去,顺着他的视线朝下看。 刑律俭目光落在王二家门前的人群中:“凶手在杀人之后,通常喜欢留在现场观看尸体被发现的场景。” 萧鱼本想反驳,目光不经意间扫到人群中的一男一女,连忙缩回脑袋。 “他们怎么在这儿?” 刑律俭见她缩头缩脑的样子,顺着她刚才的视线看去,原本站在那里的一男一女已经消失不见。他回头想要去问萧鱼,却见她快步冲出包间,直奔楼下王二家的朱雀巷。 眼看着萧鱼的身影消失在王二家旁边的暗巷,刑律俭连忙朝半空中发了一只响箭,不多时,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出现在包间内。 刑律俭面无表情地看着王二家的方向:“去跟着萧鱼,非必要时刻不要现身。” 黑影应了一声,犹如来时一般消失在包间。偌大的包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刑律俭慢悠悠挪动轮椅,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浓郁的茶香带着淡淡的苦涩在口中弥漫开来,他微微挑眉,将茶杯放了回去。 第十五章 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晚饭前,萧鱼回到养济院。小豆子站在大门口东张西望,一见她过来,连忙将她拽到一旁:“院首不好了,出大事了!” 萧鱼不知道这群无所事事的祖宗们为什么这么喜欢搞事情,无奈地问小豆子发生了什么事。 “齐阁老和老郡王吵起来了。” 萧鱼脚步一顿,侧头看他:“你说谁?” 小豆子干巴巴一笑:“下午的时候,齐阁老和老郡王下棋,齐阁老悔棋,老郡王不同意,两个人就吵起来了。” “所以,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老头因为下棋吵起来了?”萧鱼疲惫地扶额,本想让小豆子先回去,自己去换身衣服再去调停,结果刚走到天风苑门口,便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对骂声,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头正站在院子里的榕树下对骂,你一言我一语,宛如两只炸毛的公鸡。 萧鱼看了眼小豆子,转身想溜,一道浑厚的声音将她叫住。 萧鱼硬生生换了个方向又转回来,“您老叫我?” 齐阁老今日穿了一身月牙白的儒袍,虽然年过半百,但眉飞入鬓,面如银盆,仍旧是一派的气度。他拢着袖摆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萧鱼:“你走什么?” 萧鱼干巴巴一笑:“有点东西落在前院了。” 齐阁老冷哼一声,鹰隼般的眸子微微眯起,手捻须髯道:“既然来了,不防给老夫和西郡王评评理。” 这时,另一个穿着圆领杭绸长袍,腰打八宝带的西郡王也晃晃悠悠走过来。与齐阁老一身的文人气息截然不同,这位西郡王通身上下只透露出一个字——豪!不仅穿戴奢靡,整个人也配得起一个“豪”字。 看着满身富态的西郡王走过来,萧鱼连忙要跪,一旁的齐阁老伸手拖住她的胳膊,硬生生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他一个当了三十年质子的糟老头子有什么可跪的?” 西郡王用他壮硕的身体撞开齐阁老,一把抓住萧鱼的手:“你就是新来的院首吧!”说着,不等她答,硬拽着她便往院外走,“来来来,你来给本王跟老匹夫评评理,看看到底是谁不守棋规,到底谁输谁赢。” 萧鱼面露难色,拉扯间脸上的杭绸被扯掉,红肿青紫的脸把西郡王吓得猛地打了个嗝,一连退出好几步。“你被金百合那老妪婆下毒了?” 萧鱼尴尬地捡起杭绸重新带回脸上:“如果两位不着急的话,等我去跟金婆婆换了解药再来给二位评理?”追那二人浪费了些许时间,结果人没追到,又耽搁了解毒的时间,也不知道刑律俭给她的药能不能支撑到她去找金百合解毒。 齐阁老冷哼一声,率先走在前面。 见萧鱼还愣在原地没动,西郡王恨铁不成钢地拽了她一把:“还愣着干什么?去找金百合呀!” 萧鱼“哎!”了一声,连忙追了上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金百合的院子,齐阁老拽住老西郡王,让萧鱼自己去找金百合解毒,他们在外面等她。 西郡王也跟着附和:“讨到了解药就出来,切不可多留。” 萧鱼蹙眉看了一眼突然坑壑一气的二人,穿过月亮门来到金百合门前:“金婆婆?您在么?我是萧鱼,给您送靓肤膏来了。” 虚掩的门内没有声音,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听见树上的蝉鸣。“金婆婆?”萧鱼又喊了一声,脚下突然传来一阵‘唦唦’声,黑色的小蜥蜴顺着她的裙摆‘咻’的一声窜到肩头,朝她吐着殷红的舌头。 “小土旮旯,进来吧!”金百合的声音从门内传来,萧鱼连忙推开门,淡淡的光线从内室渗透出来,屏风上隐隐约约透出一道人影。她拿出靓肤膏放到前面的茶几上,“金婆婆,这是您要的靓肤膏,我给您带回来了。” 内室传来一阵嘻嘻索索的声响,金百合迈着玲珑小碎步从屏风后走出,拿起靓肤膏就走。萧鱼连忙伸手拦住她:“金婆婆似乎忘了什么事?” 金百合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嫌弃地挥开她的手:“解药就在八宝格上右手边第三格里,自己去拿。” 萧鱼松开手,借着内室微弱的光线来到八宝格前,果真从右手边第三格格子里找到一只黑色的瓷瓶。打开瓷瓶盖,一股恶臭扑面而来,看起来不太像解药。 正犹豫着,走到屏风前的金百合突然回头:“解药开封即食,否则没了药效,你就顶着这张脸过活吧!” 萧鱼看了她一眼,完全猜不出她话中真假,只好任命地捏着鼻子把瓷瓶里的解药一股脑倒进嘴里。 金百合满意地看着她把解药喝了,朝她招了招手:“小土旮旯,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萧鱼嘴角一抽,你才土旮旯,你全家小土旮旯! 见她没动,金百合难得有耐心地又喊了一声:“快点,小土旮旯!” 萧鱼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地跟着金百合进了内室,里面灯光昏暗,一张巨大的拔步床摆在正中央,金百合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拿出一只巴掌大的漆木盒子丢给萧鱼:“给你了。” 萧鱼连忙接住,狐疑地看着金百合:“这是?” “白茉莉的东西,不要在这里打开。”金百合摆手示意她出去。萧鱼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乖乖退出房间。 西郡王和齐阁老仍旧在月亮门外等着,小豆子一脸为难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去:“院首的毒解了?” 萧鱼摸了摸脸,上面的坑坑洼洼果然不见了:“应是解了。” 小豆子大大松了口气,西郡王晃着硕大的肚腩走过来,目光在她手里的盒子上停留片刻:“这是何物?” “是金婆婆给的见面礼。” 西郡王脸色一变,嗤笑一声:“不过是个破盒子罢了,金婆子能拿出什么好东西?肯定是一些臭虫。” “你那么闲,是不是还想去喂蜈蚣?”金百合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西郡王脸上的皮肉一抖,连萧鱼也顾不上抓,急忙忙往外走。 萧鱼憋着笑,问小豆子西郡王是否真的喂过蜈蚣。小豆子偷偷瞄了一眼旁边闲庭漫步的齐阁老,压低了声音说:“是真的。”原来,上个月西郡王去花园里赏菊,不小心把金百合养的一条竹叶青给踩死了,金百合大发雷霆,给西郡王下了欢喜蛊。所谓欢喜蛊,顾名思义,就是让人常笑不止的蛊毒。一开始西郡王还能挺住,笑了一晚上之后,第二天一大早便顶着一张五官扭曲的笑脸去给金百合赔罪。 “后来在白院首的说项之下,金婆婆才勉强同意让西郡王喂三天蜈蚣,不然绝不解毒。” “小豆子你要是再嚼舌根,信不信本王现在就把你和萧鱼一起丢出养济院?”走在前面的西郡王突然叱喝一声,小豆子连忙闭嘴,凑到萧鱼身边小声道,“院首,您不要怕,郡王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养济院的人都知道,他最是和善的一个人,绝不会将你赶出养济院的。” 最和善的一个人? 萧鱼借着回廊里风灯的光亮看向走在前面的西郡王,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西郡王在江城没有家人?” 第十六章 合纵连横 小豆子说,西郡王三十年前来江城当质子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并未成亲,也没有子嗣。先皇受老王妃的恳求,本是给西郡王定了一门亲事的,可惜新娘子过府两年无所出,后来更是身染重病去世。之后几年,西郡王陆续又订了两间婚事,最终无疾而终,钦天监的陆大人给西郡王起了一卦,卦象显示,西郡王是鳏寡孤独的命格,注定一生无妻无子。 “后来可能是哀莫大于心死,西郡王于婚姻一事上便不再强求,一人独居府邸。后来迁都,不知西郡王怎么想的,竟然住进了养济院。”小豆子一边说,一边偷看西郡王。萧鱼还想问问齐阁老的事儿,但察觉到对方看过来的视线,连忙把这个主意打消了。 西郡王的院子就在舒芳阁旁边,但中间隔了一小片竹林,所以即便萧鱼几次进出舒芳阁,也没想到一片竹林之后别有洞天。西郡王的院子不仅门厅威武,门口还配备了大内侍卫,萧鱼粗略看了一下,明处四个,暗处至少还有八个,除此之外,院子里还配备了丫鬟和小厮,西郡王吃穿用度完全跟养济院里其他人分开。 “来来来,你给本王评评理,看看谁输谁赢。”西郡王转回身,一把抓住萧鱼的胳膊将她拽进院子里。 抱夏里没点灯,四周墙上嵌着拳头大的夜明珠,越夜越亮,把整个抱夏照得亮如白昼。罗汉榻上摆着下了一半的棋局,黑子呈卧虎藏龙之势,把白子绞杀在四野之间,这是白子明显落败的局势。 西郡王指了指黑子:“你看,是不是本王赢了?” “你三番两次悔棋,即便是赢了又有何可炫耀的?”齐阁老冷哼出声,点了点黑子龙首的位置,又点了点龙尾,“你之前把子落在这儿了。” 西郡王把嘴一撇道:“有谁看见了?你别在这儿含血喷人,我本来就是要下这里的。萧鱼,你说,这盘棋谁赢了?” 萧鱼扭头看了眼面沉似水的齐阁老,只觉得这个裁决不太好做。 “其实从棋面上看,黑子……” “黑子赢不了。”齐阁老突然出声打断萧鱼的话,面上带着几分萧杀之气,他捻起白子点在黑色长龙右足的地方,硬是从黑棋的腹地做出两只真眼,破掉长龙围困之势,如此一来,整盘棋的走势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萧鱼暗道精妙,西郡王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棋盘上的棋子哗啦作响。 “不可能,老匹夫,你故意阴我!” 齐阁老嗤笑一声:“那又如何?你蠢,难道还要怪我?” “大胆,你竟然辱骂本王,本王……” 齐阁老拢手看着西郡王:“怎么?要叫你那些牢头把我的头砍了?” 萧鱼不敢置信地看着两人如此粗俗地吵架,完全不知道如何插嘴。 “老匹夫,你……你,你信不信我现在、马上就参你一本?你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上个月你去飞鸿楼听曲,简直是为老不尊、有辱斯文。要是让你的学生们知道他们的老师是个道貌岸然的老色胚,你说,他们会怎么想?” 还有这么大的八卦? 萧鱼和小豆子心照不宣地互看一眼,转身便走。 “站住!”齐阁老突然出声叫住她,“你们去哪儿?” 齐阁老随以是个年过五旬的老者,但他面上仍旧透着一股经历沉淀的儒雅,便是眼角的皱纹也显得相得益彰,实在称不上老态龙钟。 “阁老还有别的事?”萧鱼谨小慎微地问。齐阁老指着棋盘:“你还没断输赢。” 萧鱼心说您老不是在为难我呢么?就西郡王这个架势,我敢说他输了? “其实下官才疏学浅,对围棋之道不太精通,实在看不出二位高低。” “你想当搅屎棍?”西郡王突然冲过来,满脸的嫌弃中透着一股子幸灾乐祸,“老匹夫,今日本王不与你一般见识,就算和棋好了,这副白玉棋子你是拿不走了。” 齐阁老脸一黑:“胡搅蛮缠,难道老夫会稀罕你这一副破棋子?” “那最好。”西郡王得意一笑,像似故意气齐阁老一般,大手一挥,将这副白玉棋子送给了萧鱼。 离开西郡王院落,等在竹林边的宴升把二人拦住。萧鱼将棋子递给小豆子,让他先送到天风苑。 小豆子浑身发抖地看了一眼宴升,抱着棋子一溜烟消失在竹林外。 “你这么明目张胆的找我,不怕被人发现呀!”萧鱼唏嘘地看着宴升。 宴升总觉得她看过来的眼神不太正经,下意识拢了拢衣襟盖住脖子,不自然道:“附近没人。” “这里离西郡王院落这么近,暗处的侍卫不会注意到我们?”萧鱼试探地问,经过这几天的观察,她已经在养济院里发现了至少三伙人。一伙是神出鬼没的司密处信子、一伙是几个身份不明的神秘人,他们主要活动在齐阁老院子附近,不排除是齐阁老的暗卫,至于另一伙,便是西郡王身边的这些侍卫,明面上看着是保护西郡王安全,实则是为了监视他的行踪。 这三伙势力虽然同在养济院,但有意思的是,他们似乎都有意避开彼此,互不干扰。 “此事你无需担忧,只要好好帮我们做事即可。”宴升说完,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漆木盒子上,“那是什么?” 萧鱼连忙背过手:“买的小玩意儿罢了。” 宴升嫌弃地“哼”了一声,扭头往舒芳阁的方向走。 萧鱼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腿跟了上去。 ****** 刑律俭把整个江城的舆图铺展开来,用朱砂在白茉莉失踪那晚去过的所有地方全部圈出,同时又将她写给胡大海的情信一一展开,一共五封,其中一封用朱砂圈出几个字,从头到尾排列出来,分别是:玄武街三号。 这是一个地址,与朱雀街只一道坊墙之隔。这是白茉莉失踪之前送出的最后一份情报,半个时辰之前,他已经让人去查玄武街三号,以期能有什么发现。 “随之!” 宴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放下朱砂笔:“进。” 宴升率先走进来,萧鱼垂眸跟在他身后。屋子里点着灯,宴升一进来就直奔灯台,用一旁的铜剪挑了挑灯芯,剪去上面多余的部分。烛火瞬时亮堂了几分,在刑律俭的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暗影。 萧鱼走过去,目光在看向舆图和信笺时不由一怔:“这是白茉莉最后送出的消息?” 刑律俭点了点头:“已经派人去查了。” 萧鱼“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另外四封信笺上:“这四封还没找到密码顺序?” “信子查了所有与白茉莉有关的数字,包括白茉莉半个月内去大海米行购米所花费的银子,但是没有一个对得上。” 萧鱼目光落在桌案一脚的账册上:“账册能给我看看么?” 第十七章 破译 半个月前开始,白茉莉先后在大海米行买了四次米,六月三日购米三升九合、六月六日购黄豆两升八合、六月八日购黄苗米两升三合、六月十二日购米五升三合(注解:唐:1斛=10斗,1斗=10升,1升=10合)。之前刑律俭按照白茉莉买米的日期,购米所花费的银子来编排密码,但得出的密码无法破解密码本上传递的信息,之后他又用购米日期和所购米的数量去破译,但仍旧没有破解信息。 萧鱼从怀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纸笺,摊开来,上面写着几组数字,分别是这几日白茉莉所购米粮的当日价格。她将当日米粮的价格和所购买的数量重新编排出一族数字,得到的四组数字便是,六月三日购米三十九合,当日的价格是每合3文,总共花费117文,以此类推,六月六日购买黄豆二十八合,当日每合7文,共计210文;六月八日购黄苗米二十三合,当日每合五文,共计115文;六月十二日购米五十三合,每合4文,共计212文。 “以此得到四组数字,分别是;39,3,117;28,7,210;23,5,115;53,4,212.”萧鱼在纸上分别写下四组数字,然后拿起四封信一一比对:“这四封信都是用了词牌名,分别是离亭燕72字,昼夜乐98字,双双燕98字,念奴娇100字。我们依照发信的时间顺序来一一排序,这样,前面的三十九拆分成30和9,十位代表横贯,那么得到的数字就是,横数第三排,第三,第九和重叠的第三个字。最后再把117文拆解成,纵数第一排,第一,第十和第七个字。” 萧鱼快速的在离亭燕下圈出六个字,分别是霍、病、霍、卿、海、运。 之后萧鱼又按照之前的格式快速在另外三封信上圈出破译的信息,分别是六月二十四、恐生变速核查和我已暴露支援。 刑律俭目不转睛地看着萧鱼将四条消息全部写在纸上,心中想的却是白茉莉到底是在给谁提供消息,这个人又藏在何处? “霍卿这件事已经应验了,六月二十四日,我觉得可能是指霍家两艘货船靠岸的时间,至于恐生变速核查,这个还不好说是什么,后面那个显然就是在求助了。”萧鱼放下笔,看了眼刑律俭面沉似水的脸,打着哈气道,“就这样了,我现在能去睡了么?” 刑律俭抬手将她写的纸笺凑到蜡烛的火苗之上,顷刻间火光乍起,纸笺眨眼间变成飞灰。“不忙。”他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更漏,“去查玄武街三号的信子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这意思便是她还不能走了? 萧鱼不悦地皱了皱眉,看了眼桌案便摆着的糕点,随手抄起一颗放进嘴里。 小厨房里的东西到底不一样,比大厨房里的精致不说,口感更是区别于江城的咸味,是北方人喜欢的甜味点心。 “我记得永安候府是江南人。”她随口说了一句,刑律俭扬眉看她,“祖上确实是江南人,不过十岁之前,我在北地住了四年,习惯了那边的饮食习惯。” 萧鱼一怔,想起刑律俭的祖父曾在北地潼关驻守,先帝起兵时,老侯爷还是急先锋,旗下三万铁骑所向披靡,即便是后来的邢克楠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英雄,可惜在绥芬河一战折戟。思及此,她的目光不由得落到刑律俭的双腿之上。 “一个瘸子有什么好看的?”刑律俭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唤伺候的小厮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食。 不多时,小厨房陆陆续续送来吃食。刑律俭净了手,抬头示意萧鱼同坐。从晌午去追那二人之后,她到现在滴水未碰,此时看着冒着热气的吃食,已经顾不得是不是鸿门宴,索性先填饱肚子再说。 萧鱼发现刑律俭虽然是在北地生活过,但除了甜点之外,饮食习惯还是偏清淡,几个荤菜都未见他碰,只是捡着几个素菜吃几口。 “白茉莉的下落,你可有了什么线索?”吃了半碗饭,刑律俭放下筷子,目光幽幽地看向萧鱼。 萧鱼愣了下,咽下嘴里的鹿肉:“也许玄武街三号会有什么线索。” “他们又不是傻子,现在多半人物镂空。”宴升嫌弃地乜了萧鱼一眼,放下筷子看向门外。这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公子。” 刑律俭抬眸:“进。” 虚掩的门被推开,信子快速闪进屋内,反手又将门扉紧紧合上。 来人穿了一身短打扮,脚上踩着一双散鞋,头上的斗笠向下压着,只露出长满了络腮胡的下巴。 “那边可是有消息了?”刑律俭问,信子点了点头,“属下等人去了玄武街三号之后,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屋内所有生活痕迹全部被抹掉,据东西邻居说,玄武街三号之前住了一对老年夫妇,平素里靠在街口买豆花为生,直到几天前,两个老人不再出来摆摊。邻居以为两口出了什么事,就近去找了里长,结果里长带人破门之后才知道,老两口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跟没住过人一样。” 刑律俭又问:“可查出了房主是谁?” 信子下巴微微动了一下,萧鱼觉得他似乎笑了。 信子道:“查清了,房主是曹帮蜀韵堂堂主陈澜的私宅。” “陈澜?”宴升大吃一惊,诧异地看向刑律俭,“白茉莉跟陈澜有什么关系?难道她供给消息的上家就是陈澜?” “如果是陈澜,那又是谁杀了他?”萧鱼放下筷子,有些好奇地问。 刑律俭没有回答她,而是继续问信子:“那两夫妇平素里可是与什么人来往密切?” 信子答:“平素里并不与人结交,每日卖完豆花之后便会回家,一般很少出门。除此之外,从邻居口中得知,大海米行的伙计王二也时常会光顾豆花摊。” 汇报完消息,信子如来时一般消失在门外,似乎并不担心会被养济院中的其他势力看到。刑律俭让人把东西撤下,问萧鱼今日去王二家巷子里追谁? 萧鱼眨了眨眼,干巴巴一笑:“两个小毛贼,昨日在城中逛街的时候被偷了荷包,没想到会在王二家附近遇见,可惜两个家伙跑的太快,根本追不上。” “是么?”刑律俭看向宴升。 宴升面无表情地看向萧鱼,不自在地点头:“是。” “昨日你为何不说?” 一抹潮红瞬时爬上宴升脸颊,他恼羞成怒地瞪像刑律俭:“丢了一个荷包有何重要的?非要跟你汇报?” 像似被触怒了的狮子,宴升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红脖子粗地看了眼萧鱼,转身就走。 刑律俭微微诧异,萧鱼“噗嗤”一声轻笑,压低了声音对他说:“昨日我丢了荷包,去飞鸿楼的银子是三爷垫付的。” 刑律俭一怔,随后想到早晨出门时被两个婆子堵在门口讨要银子时宴升恨不能一刀劈了二人的样子! 原来如此! 第十八章 院首之死 次日一早,霍家。 “大小姐!不好了,出大事了!” 霍卿由丫鬟伺候着穿戴整齐,刚一出门,便见霍山急冲冲走来,脸上松弛的皮肉随着走动上下颤动。她示意小丫鬟先下去,倒了杯茶递给霍山:“霍叔,您先喝点水,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霍山接过茶杯放回桌上:“东平村出事了!” 霍卿一怔,“什么意思?” “施工的工人早晨施工的时候挖出了一具尸体。” 霍卿脸色幽地一变:“报官了?” 霍山皱眉点头:“报官了,只是死者的身份有些麻烦。” 霍卿正往外走,突听他这么说,回头看他:“是什么人?” 霍山走上前,压低了声音道:“是半个月前养济院携款私逃的院首白茉莉,人是施工工人在挖沟渠的时候发现的。” 与此同时,白茉莉遇害的消息同样传回了养济院。 刑律俭抱着长耳兔子的手一顿,抬头看宴升:“白茉莉死了?” 宴升看了眼他怀里的长耳兔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最近几天这兔子似乎长得格外的壮硕,雪白一团窝在刑律俭膝上,占了大半个毛毯的位置。 “去看看。”刑律俭把兔子放回地上,白胖子抖了抖头上的长耳朵,懒洋洋地就地翻过身子晒太阳。 “要把萧鱼叫上么?”宴升下意识问道。 刑律俭微微一怔,抬头看他。宴升被他看得及不自在,轻咳一声:“你不是让她找白茉莉么?不管死活,这人不是出现了么?” 刑律俭微微抬起手腕,摸了摸今晨才挂上去的一串迦南,这是少时在北地的游僧赠予他的,游僧曾言他身有戾气,半生命运多舛,应该多多修习佛法,以期不会因执念而生出心魔。 “你改信佛了?”宴升看了眼他腕间的迦南佛珠,唏嘘道,“我猜你这人即便是修习佛法百年,也未必能进极乐世界。” 刑律俭放下袖摆:“去叫萧鱼,我在门口等你。” “你为何不自己去?”宴升有些后悔自己的提议,他刚才定是脑子进水了,否则为何要提萧鱼? 刑律俭丢下一句“因为我是执掌。”推着轮椅离开。 来到东平村的时候,官府的人已经到了,因为死者是养济院的前院首,吏部入了档案的九品官员,所以知府崔成友亲自坐镇。 东平村被霍家买了之后一直断断续续在施工,此时工人们被衙役拦在外围,露出前面一小片空地,白茉莉的尸体刚被挖出来,尸身上裹着黑色的淤泥。 “公子您怎么来了?”崔成友过了年三十五,身材清瘦,白面皮上蓄着一撮山羊胡,看起来有点像教书先生。刑律俭推着轮椅过去,目光落在眼不远处的尸体上,“死的是养济院的前院首,过来看看。” 崔成友本就打算去养济院请人,这回人自己来了,正好。 宴升跟着刑律俭去辨认尸体,萧鱼百无聊赖地观察整个东平村,这里离出海口很近,如果真的在此建造战船再好不过,可惜有人似乎不这么想。白茉莉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霍家出事的时候死在这里,其背后居心可想而知。 这时霍卿在霍山和齐豫的陪同下也走了过来,见到刑律俭的时候微微一怔:“随之?” 在霍卿喊出口的时候,萧鱼发现齐豫脸上的表情阴鸷了一瞬,也只是一瞬,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刑律俭扭头看霍卿:“霍小姐,许久不见。” 霍卿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好一会才试探道:“我以为你随家人去了京都。” “京都不适合我,我一个跛子留在江城正好。”刑律俭自嘲道,“听闻霍老爷子身体不太好。” 霍卿勉强露出一抹苦笑:“老毛病了。” “改日我去登门拜访。” “也好。” 两个人寒暄几句,那边仵作已经开始检验尸体:“死者身上已经出现大面积尸斑,并且有多处溃疡面已经生蛆,死亡时间应该在三四天前左右。死亡原因是心口处的致命伤,凶器应该不是普通匕首,更像是一种三棱形的刀剑所致命。” 萧鱼心不在焉地听着,视线时不时朝四周看去,果然,她发现在人群中最外围站了个极不起眼的女人,她穿着黑灰的襦裙,双鬓已经发白,右手拄着一只拐杖时不时往这边看。 一瞬间,萧鱼脑海中闪过信子说的话,住在玄武街三号的是一对卖豆花的夫妇。 会是她么? 不,不对。 萧鱼瞳孔放大,一个大胆的猜测在脑中快速形成。 “你在想什么?”刑律俭突然出声,萧鱼垂眸看他,“玄武街三号这个地址是白茉莉最后传出去的消息。” 刑律俭点头道:“是。” “所以这个消息肯定不会是传递给那对老夫妇,接收消息的肯定另有其人。” 刑律俭微怔:“她是想让他的同伙去玄武街三号,去杀人?”就像王二一样。 萧鱼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目光仍旧看向不远处的老妇人,不知道是不是对方也察觉到她了,竟然抬头朝这边露出一抹狞笑。 “你在……” 萧鱼并没有听见刑律俭后面的话,她快步冲出人群,向着老妇人的方向跑去。 “她去哪儿?”宴升回来,见萧鱼跑远,垂眸问刑律俭。 刑律俭拨弄了一下腕间的迦南,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崔成友:“白茉莉身上找到什么线索了么?” 宴升摇了摇头:“身上什么也没有,而且她身上的衣服并不是离开养济院时穿的那套,之前应该是有一个妥善的落脚之处。” “附近的劳工都没有见过她么?”刑律俭问,宴升摇了摇头,“崔成友带人询问过,没人见过她,但是这里却是案发的第一现场,应该是白茉莉死后,凶手将其就地掩埋,不过埋尸体的坑不深,应该是紧急之下挖的。” “去跟崔成友说,白茉莉从养济院拿走的银子要追讨回来,催促他尽快破案。”刑律俭挪动轮椅回到远处的马车前,霍卿已经在那儿等了有些时候。 “随之。”霍卿喊了一声,刑律俭抬头看她,两个人默默对视了片刻,霍卿任命般长长吐出一口气,压低声音道:“霍家最近出的几桩事儿,你大概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有人想要针对霍家。” 刑律俭摸了下腕间的迦南,垂眸道:“霍家这几年生意蒸蒸日上,树大招风的意思你比谁都懂。” 霍卿脸色微变,看着刑律俭,心中突然生出一股疲惫之感:“父亲重病,东平村的船厂绝对不能在我手里出事。现在养济院的院首死在东平村,霍家族里一些世叔们一定会竭力叫停船厂营建,我想……”她没有再说下去,她知道刑律俭能懂她的意思。 刑律俭抿了抿唇,突然抬头看她:“你想我做什么?” 霍卿窘迫得脸色苍白,许久才鼓足勇气迎视他的目光:“明天霍家的几位族里世叔会开众言堂,我希望你能来,船厂,我想保住。” 刑律俭收回视线,双手撑着车辕,靠着腰腹的力量坐上马车。 霍卿急道:“随之!” 刑律俭一点点挪进车厢,在车帘放下的瞬间:“好!但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 第十九章 雾影十二 穿过一片废弃的巷子,老妇人停在一处废弃的宅院门前,她微微岣嵝着身子,目光如同出窍的利刃直射向紧随而来的萧鱼。 萧鱼神经紧绷成一条线,右手微微抬起,手弩对着老妇人的心口,佯装镇定地道:“雾影十二,再装就没意思了。” 老妇人露出一抹狞笑,抬手从脸上搓下一团膏状物,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年轻女子面庞。 “别来无恙呀,十三。”雾影十二笑眯着眼睛,瞳孔里透着一股子冷凝的光,看着萧鱼的时候,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萧鱼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目光落在雾影十二身后虚掩的门扉上。 “不用怕,十一没来。”雾影十二嗤笑一声,“他还有别的事儿要办。” 萧鱼目光转回雾影十二脸上:“是么?我还以为你会带着‘雾影十三’来呢!”雾影是按入门先后排名的,如果前面的雾影死了,后面会有其他人继承她的名字,所以这么多年过去,江湖上只知道雾影有十八煞,却不知道这十八煞并非十八个人,而是十八个代号。 雾影十一与雾影十二比萧鱼早两年入门,是一对双生子,平素里做什么都形影不离,此时雾影十二出现在东平村,萧鱼很难想象得到雾影十一在别处。她还不能确定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出现在江城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她可以肯定,这两个人一定领了雾影的追击令。 在雾影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要想彻底脱离雾影,要么死,要么吃下洗髓丹,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萧鱼在准备摆脱雾影十三这个身份回萧家时,便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一个月前,她受一位江湖人士所托,在帮他假死逃脱仇家追杀的同时,顺便给自己也安排了一下,最后的结局是,她跟委托方一起被重名山的匪徒用弗朗机火炮炸死。 东岳在先帝时便已经建立了神机营,全营共五千人,每五百人一个编队,并配置一门弗朗机火炮,子弹多半是由铁石或铅、硝石等制成。到了成祖即位后,神机营逐步扩大,其威力非常人能比。 当年江城沦陷,先帝从雁北调遣大将军程颐带兵驻守陈关,之后程颐几次与北翟人交手,历经数月才将北翟人赶出江城。北翟人溃退时,一只专门配置了弗朗机炮的队伍与主力军走散。这只队伍便是重名山土匪的前身。 由于这波匪徒手中有弗朗机炮,加上当年带着的火枪和重名山易守难攻的地形优势,当地府衙一直拿他们毫无办法,是江州地区的一大隐患。委托她躲避仇家追杀的人是个已经金盆洗手多年的镖师,最近仇家在道上扬言要杀他,为了保住性命,他找到了雾影。 在了解了委托人和仇家的所有信息之后,她便让委托人故意放出风声,说是要走一趟皇镖,之后镖局分两路运镖,其中一只由她和委托人一起托运。当她和委托人架着马车经过重名山的时候,山上的土匪果然下山拦住了马车。几经周旋之后,她在土匪带着马车和人质快要进山的时候引燃了马车里的硝石和桐油。 马车爆炸,雾影十三和委托人一起被重名山的匪徒用弗朗机炮炸死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江湖。委托人成功躲避了仇人的追杀,但她最终还是没能骗过雾影的十八煞,并且在城隍庙里被刑律俭认了出来。决定留在养济院不止是为了查老爷子的死因,更多的还是因为她想借助司密处的势力摆脱雾影。 在王二家门口看见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后,她便隐约猜到雾影跟白茉莉有关。果然,今日雾影十二再次出现在了案发现场,由此可以笃定,白茉莉失踪那天在朱雀街口设计拦住她,并上演了一场狸猫换太子戏码的人就是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至于另外一个,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顶替她的新雾影十三。 “十三,不,现在应该叫你萧鱼才对。”雾影十二甜甜一笑,“你不会真的以为假死之后就能逃过雾影的追捕吧!这么多年,一代又一代的雾影十八煞离开,但你见过哪个是真真正正脱离雾影的?别天真了,从你进雾影的那天开始,命运就已经注定了,现在回头,我还能在影主面前替你美言几句,让你将功补过。” 萧鱼佯装一脸认真道:“怎么个将功补过的法子?” “白茉莉的事儿,你应该已经猜到一二了吧!” “她找到你跟十一帮忙逃命?”萧鱼试探道。 雾影十二点了点头:“确实如此,那天在朱雀街是我跟十一、十三一起策划帮她逃走的,之后我们将她安顿在玄武街三号,本来打算趁第二天城门大开时将她送出城,结果当天晚上我们三人便被下了迷药,醒来时白茉莉已经不见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白茉莉不是你们杀的?”萧鱼诧异道,她一开始以为是雾影将白茉莉藏了起来,但按照雾影十二的意思,是有人劫走了白茉莉,会是谁?她的上家。 “不是,雾影的规矩是不涉及命案。”雾影十二说完,目光死死地盯着萧鱼看,“白茉莉一死,不管如何,我跟十一,十三都算失手,我想找出杀死白茉莉的人。” 萧鱼思索着她话中真假,最后不得不承认,白茉莉确实不应该是被雾影十一等人杀死,因为没必要。 “那你和十一为何会出现在王二家门外?” 雾影十二既然已经决定要找萧鱼帮忙,那她便没有瞒着的必要。白茉莉失踪之后,她和十一,十三便开始分头在城中寻找白茉莉的行踪,最后终于从赌场里的一个赌客口中得到了一些线索。 原来胡大海酒后经常出入赌场,还曾跟赌场里的人炫耀过白茉莉给他写的情书。 胡大海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白茉莉即便是写情书也不会写艰涩难懂的词牌给他,所以她们顺藤摸瓜,找到了给白茉莉传信的王二。 “我们找到王二的时候,他已经死了。”雾影十二说道。 “你们进到王二房间里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萧鱼继续问,雾影十二摇头道,“没有,我们也是只比你找到一个时辰而已。发现王二死了之后,我和十一便在附近查看一番,没想到会让我们看到你和宴三爷。” 萧鱼相信雾影十二说的都是真话,但不敢保证她没有保留,否则她为何会这么巧合的出现在东平村? 第二十章 温宿 “既然你都能查到王二,找到凶手也不是不可能,为何要找我帮忙?”萧鱼提出疑问,雾影十二露出无奈表情,“如果可以,我当然不会来找你,这件事非你不可。” 萧鱼狐疑看她:“什么意思?” “我查到一些东西,也许跟白茉莉的死有关,但线索在……” 雾影十二的话被突然插*入的一道凄厉马鸣声打断,她朝萧鱼身后看了一眼,便飞快地转身跑进旁边的巷子里,眨眼间失去踪迹。萧鱼心头无端生出一股寒意,扭头看去,宴升架着马车停在不远处,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搭在车帘上,刑律俭从车里探头往这边看。 真是阴魂不散呀! 萧鱼暗暗叹了口气,连忙走了过去。 “刚才的是什么人?”宴升古怪地看她。 萧鱼一边爬上马车一边道:“不知道,一个问路的老婆婆。” “老婆婆?”宴升眼神微暗,“那她腿脚挺灵巧的呀!” 萧鱼皮笑肉不笑:“三爷不用羡慕,等你老了,你腿脚一定不比她差。”说完,也不管宴升气得额头青筋奋起,径自撩开车帘钻进马车。 “雾影的人?”刑律俭撩起眼皮淡淡看了她一眼,继续拨弄腕上的迦南。 萧鱼身体一僵,顿了一下才坐下:“你想多了。” “目前我不会动雾影,答应你的也一定会办到。” 像似知道什么似的,刑律俭模棱两可地说,可这样反而让萧鱼的心里越发不踏实起来。 马车晃晃悠悠出了东平村,两人各怀心思,谁也没有再说话。 进城后,空中突然下起了绵绵细雨,过往的行人皆是行色匆匆地奔走避雨,唯有一人打着一把青伞,拎着药箱急走在雨幕之中。 “温大夫,您这是要去哪儿呀!”一旁正在收拾摊位的小贩见到温宿走来,笑着打了声招呼。 温宿指了指远处的平安坊:“去给一位病人看诊。”说着,把手里的青伞递给小贩。 “这怎么使得?温大夫,您赶快拿回去,衣衫都湿了,我一个粗人没什么的。”小贩推拒着,温宿已经丢下伞走远。 “这位温大夫倒是个妙人。”萧鱼倚着车窗往外看,正好看到被雨淋湿的温宿跑上烟雨中的桥头。 刑律俭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温宿方下桥,便被两个穿着蓑衣的汉子拦住,一左一右架着胳膊往路边停着的马车走去。药箱掉在地上,零零散散的草药和方子散了一地,很快便被雨水打湿。 “是曹帮的人。”车外的宴升喊了一声,人已经跳下马车,双脚清点烟波,整个人宛若惊鸿般直接从桥上掠过。 萧鱼叹了声好轻功,脸上露出羡慕:“听说靖远山庄的烟波步乃天下轻功之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刑律俭侧头看了眼桥对岸,淡淡“嗯”了一声,垂眸继续看书。 因为阴雨天的关系,他的双腿旧疾复发,钻心的刺痛让他不能专心看书,整个人显得越发的阴沉。 萧鱼垂眸看了眼他搭在双腿上的厚毯子,有些好奇地问:“你的腿是什么伤的?” 刑律俭从书里抬头,萧鱼以为他不会说,结果他竟然放下手里的书,面色平静地道:“受了刖刑。” 刖刑? 萧鱼面色一怔,不由得再次看向他的双腿:“古书上说,孙膑便是受了刖刑,双膝的膝盖骨被剜去,你也是?” 刑律俭点了点头:“相去不远。” 萧鱼沉默,她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是怎样承受如此酷刑的,如果换做是她,怕是无法面对这样一个身体残缺的自己。 “你大可不必怜悯我。”刑律俭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脸上的表情极其平淡,仿佛年少受此酷刑的人并非是他,但下一瞬他说出的话足以让萧鱼心中所有的怜悯化成飞灰,他说,“这些年我亲手施以的刖刑不下三起,其他酷刑无数,手上更是沾满鲜血,这样的我,当不起你的怜悯。” 刑律俭目光寂寥地看着窗外,细细密密的雨丝打在他脸上、发上,把他整个人衬托得越发的冷锐。 桥头的打斗已经趋于尾声,重重雨幕之中,宴升的身形彷如灵蛇一般游走,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之感,仿佛一副极致的水墨画,无需色彩点缀,山水之间的荡气回肠便跃然纸上。 不过须臾的功夫,宴升肩头的衣衫还没湿透,他缓缓收刀,目光冷冷地看着地上躺成一排的曹帮帮众:“回去告诉你们帮主,要找人麻烦可以,但是别叫三爷碰上,否则断了尔等的手脚却不是好事。” “温先生。”宴升从地上捡起药箱递给温宿,“走吧!” 温宿微微垂着眸子,目光扫了一眼地上的曹帮众人,转身对宴升道:“今日多谢三爷相救,我还有病人要去看诊,改日必会登门道谢。” 宴升见他一身的狼狈,剑眉微挑:“去哪儿?” 温宿一怔,随即明白他是问自己要去何处,忙道:“要去平安坊的刘记,刘老板的妻子难产,等着我去看看。”他面露急色,恨不能马上就冲到刘记救人。 宴升说了一句“我送你去。”,抬手一把揪住他的腰带,将他整个人提起,带着他如来时一般掠过拱桥落到马车前。 “谢,谢三爷!我……”温宿双脚还没落地,便被宴升一把推进车厢,“年纪轻轻恁是啰嗦,坐稳了!” 宴升飞身跳上马车,将斗笠搭在头顶,扬鞭狠狠抽了一下马背:“架!” 车厢里,温宿拘谨地坐在边缘,身上湿漉漉的长衫不住地往下滴水,把素白的长毛地毯弄得泥泞不堪。 “我,我还是下去吧!”他微微蹙眉看着脚边的地毯,忐忑地说。 刑律俭倒了杯热茶递给他:“无妨,先生这是要去何处?” 温宿受宠若惊地接过茶杯,温热的茶水暖了冰冷的手,也让他从方才的惊吓中一点点回过神来,对刑律俭道:“是去平安坊,刘记包子铺的老板娘难产,我过去给她看看。” 妇人生产本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一旦遇上难产,若是救治不当,多半是要一尸两命的。稍早些的时候,刘记的伙计去惠民药局求助,他一刻也不敢耽搁,提着药箱便往平安坊赶,却没想竟然遇见曹帮撸人。 “幸好遇见三爷和公子,否则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若只是我一人也就罢了,最怕耽误了救人的时机。” 刑律俭点了点头,又从一旁的暗柜里拿出干爽的帕子递给温宿:“擦擦吧!” “多谢。” 温宿接过帕子囫囵地擦了把脸,便听刑律俭说:“那先生可知,曹帮的人为什么要抓你?” 第二十一章 救人一命,七级浮屠 温宿微怔,抬头诧异地看着刑律俭,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许是因为陈堂主的事。”他有些心不在焉的说。 刑律俭淡淡‘哦’了一声,手拢着茶杯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萧鱼在一旁看刑律俭欺负温宿,憋着笑:“听闻陈堂主是被海里的海妖害死的,身上的衣服都没湿透,人就淹死了。” 温宿眉头轻挑,长叹一声,摇头道:“世人愚昧,在下见过陈堂主的尸体,他明明是死于旱地溺水。” “旱地溺水?倒是第一次听说。”刑律俭面色微白,因为旧疾复发的原因,整个人慵懒地倚在车壁上,略有显得有几分病态。 “有些人主观意识里认为自己溺水了,因此他的身体便会出现一种应激反应,包括窒息,脱水等。”温宿耐心地说,“我虽然不知道陈堂主当时处于什么情况之中,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他当时的认知里,他确实是溺水了。” “有没有可能是摄魂术的一种?听闻北翟忍者善用幻术。” 温宿一怔,他竟然没想到这一点。“公子说得有理,若是陈堂主在被人施以了幻术的情况下,确实有可能出现旱地溺水的情况。至于摄魂术一说,恕在下孤陋寡闻,并不知晓。” 刑律俭转头看萧鱼。 “你别看我,我一个深宫出来的女子,可不懂得这些。”萧鱼拿起一块糕点放进口中,“不过这位陈堂主的死跟温先生有何关系?曹帮的人要来抓你?” “在下也不知道为何。”温宿垂眸不再说话,仔仔细细地整理医药箱里还能用的草药和方子。他将湿了的方子一一拿出摆在小几上,用湿漉漉的袖摆扇了扇,小心翼翼地抚平,可惜方子上的墨迹被雨水模糊,无论他如何拯救也只能辨其一二。 “可惜了这些方子。”他惋惜地叹气,又跟刑律俭借了温水的小炉,小心翼翼烘烤一旁潮湿的药材。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大概一刻钟的功夫,马车进了平安坊。刘记的掌柜正站在门廊下焦急的张望,飞溅的雨水已经将他衣摆打湿,而他由未察觉,只时不时的抬手抹着脸上的汗。 “啊!” 身后的院子里传来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声,之后便陷入死寂一般的沉寂。他猛地回头想要去看生产的夫人,但又怕错过温宿,只要咬着牙继续等待。 这时,宴升的马车冲开雨幕驶来,温宿撩开车帘朝这边张望,看见刘记老板的时候心沉了沉:“今日多谢公子了!” 草草道了声谢,未等马车停稳,温宿已经抱着那只泡了水的药箱跳下马车,急急冲到刘老板身边。两人嘀咕两声,便齐头并进往刘记内院跑。 “现在回养济院么?”宴升撩开车帘问刑律俭。 刑律俭抬头看了眼刘记的铺面:“进去看看吧!”说着,从旁边的暗柜里拿出一只锦盒递给萧鱼,“带上。” 萧鱼垂眸看了眼手里的锦盒:“这不是管家给你的么?” “用不上。” 萧鱼挑眉,狐疑地打开锦盒,里面是一颗至少百年的老参。 “还不下车?”刑律俭乜了她一眼,双手撑着车板一点点向下挪动身体。 “哦,好!” 萧鱼应了一声,连忙跳下马车提前撑好纸伞。 宴升从马车后面搬下轮椅,见萧鱼怀里抱着锦盒,蹙眉道:“人家生孩子,咱们去凑什么热闹?”嘴上这么说着,双手却及其自然地托住刑律俭的腋下和双腿,将他抱下马车放进轮椅。 雨势渐大,纸伞显然不够大,才片刻的功夫,雨水便打湿了刑律俭的肩头,萧鱼下意识将伞向前倾倒,催促宴升快点把轮椅推到廊下。 刘记今日早早关了铺子,小伙计通知完温宿之后便提前下工回家,这会子铺子的大门虚掩着,站在门口能听见里面杂乱的脚步声和稳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老板娘的情况似乎不大好。 “温先生,您来了,产妇的情况不大好,大出血,孩子是脚朝下生的,现在还没出来,产妇已经没力气了。”稳婆端着一盆血水出来,见是温宿,连忙将产妇的情况汇报给他。 温宿眉头紧皱,抱紧了药箱子便往屋内走。刘老板想要跟上去,被稳婆一把拦住,“女人生孩子,你进去干什么?帮不上忙不说还要添乱。” 刘老板抬手擦了擦脸上的冷汗,拢着手在窗下转圈,并时不时贴到窗边听产房里面的动静。 温宿一进产房,便见产妇双目无神地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一旁的稳婆还在催促她用力,但孩子就是卡在宫口不出来,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要一尸两命。他连忙走上前示意稳婆让开,然后从药箱里取出仅剩的一小块参片放进产妇口中:“陈秀莲,能听见我说话么?先不要睡,我要给你施针,你和孩子都会平安的。” 似乎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陈秀莲艰难地侧了下头,黑沉沉的双眸里闪过一丝光亮。 “保,保孩子。”微弱的声音从她口中传来,温宿温柔地朝她笑了笑:“你和孩子都会没事儿的。” 安慰完陈秀莲,温宿趁着回头拿针灸包的时候对稳婆说:“产妇的情况不大好,我可以针灸为她吊命,但是我药箱里只有那最后一片人参了,要想两个都保住,怕是还需要百年老参。” 稳婆眉头紧皱,连忙道:“我这就去问问东家,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弄到一两片。” 窗外的刘老板见稳婆白着脸出来,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冲上去一把抓住稳婆的手:“王婆,里面到底什么情况了?秀莲为何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稳婆为难地看着刘老板,最后一咬牙,将温宿的话转述给他。 刘老板脸色登时一变:“非要百年老参么?” 稳婆点了点头:“令夫人危在旦夕,温先生现在为她金针吊命,要想母子平安,怕是一定要用百年老参。” 刘老板一听完,双脚顿时一软,整个人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稳婆想要安慰,但又无从劝起。 百年老参呀,别说是一个小小包子铺的老板,便是醉仙楼的老板也难弄到,刘家媳妇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啊!” 这时,房间里突然传来陈秀莲的尖叫声,刘老板吓得一哆嗦,站起来就要往屋里冲。 “刘老板,你别……”稳婆刚想拦他,刘老板突然停下脚步,原来是一个穿着鹅黄交领裙衫的年轻女子拦在他身前,她身后跟着两个男人,一个腰间挎着弯刀,一脸冷凝;一个坐着轮椅,一脸疏离。 “你们是什么人?”刘老板问了一声,想要推开萧鱼往产房走,萧鱼连忙扣住他的手腕,把锦盒放在他手中,“里面是百年老参。” 刘老板一愣,眼中闪过一丝狂喜,他连忙打开锦盒,里面确实躺着一棵成色上好的老参,峰回路转的惊喜让他顾不得感谢,抱着锦盒一阵风似的冲进产房。 第二十二章 旧疾难愈 雨从晌午一直下到傍晚,直到一声婴儿洪亮的哭声冲破云霄,院子里的人才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 刘老板激动地站起来,紧闭的门板被推开,稳婆抱着一只大红襁褓走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喜色,见到刘老板忙报喜道:“恭喜刘老板,贺喜刘老板,是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 刘老板脸上压着的阴霾一扫而空,刚想伸手接过孩子,立马想起自己那九死一生的夫人,连忙绕过稳婆往产房冲。 “哎呦,刘老板留步。”稳婆连忙叫住他,“您先别着急,夫人也没事,母子平安!” 稳婆的话像一下子给刘老板吃了一颗定心丸,他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扭回身去看稳婆怀里的孩子,小小的、红红的、皱巴巴的,其实并不好看。 稳婆笑了下:“来,瞧瞧,这大胖小子跟刘老板简直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一样。” 这大概是每个当父亲的男人最喜欢听见的话,刘老板也不例外,他怔怔地看着被稳婆放在他怀里的小奶娃,嘴角渐渐裂开,露出今天最灿烂的一个笑容。 这时,虚掩的房门从里面推开,温宿面带疲色地从里面走出来。 “温先生,内子现在可还好?”刘老板连忙迎了上去,温宿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点了点头,“令夫人已经渡过危险期了,幸亏你送人参及时。” 刘老板这才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扭回身大步走到刑律俭身前,抱着孩子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刘仁以后甘愿做牛做马报答恩公。” 刑律俭眉尖微挑,目光落在他怀里的小奶娃身上,发现跟想象中的小娃娃完全不一样,未免太丑了点! 瞄了一眼刑律俭满脸的嫌弃,怕他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萧鱼连忙说道:“小公子可真好看,您之前给准备名字了么?” 刘老板一听,露出一抹尴尬的神色:“这,小名倒是取了,女娃叫如花,男娃叫柱子。” 萧鱼一听,差点没乐了,扭头看刑律俭,果然见他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大概是觉得这个小名配不上他那根百年老参。 刘老板却是个机灵人,见刑律俭能毫不犹豫地拿出一根百年老参,便知道他非富即贵,连忙对刑律俭说:“我没什么文化,今天小儿承蒙这位公子和温先生的救命之恩,不若二位给他起个名字吧!” 刑律俭垂着的眼皮微微动了下,看向温宿。 温宿走过去看着刘老板怀里的奶娃子:“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人,小名便叫福裕吧!” 刘老板一听,瞬时一乐:“好名字,就叫福裕,叫福裕!”说着,扭头殷切地看向刑律俭。这时,廊外的雨已经停了,天边挂着一道七彩虹桥,刑律俭福至心灵,又看看刘老板怀里的孩子,“叫刘虹吧!” 刘老板看着天边的彩虹心中仿佛荡起了无限的希望,而他此时绝想不到,二十年后,怀中的孩子会是东岳赫赫有名的翰林院大学士。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现在的刘虹还只是襁褓里的一个奶娃娃。 从刘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晚霞染红了整片天空,仿佛一片红海。 “公子!”温宿突然叫住前面的刑律俭,几步上前走到他身边,“请留步。” 刑律俭微微抬头看他:“温先生还有事?” 温宿脸上微微泛起一抹绯红,斟酌了好一会儿才道:“公子可是腿疾犯了?方才坐在车中,我观公子面色,似乎是受了旧疾困扰。” 刑律俭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腿:“确实如此。” “在下不才,也算略通医术,如果公子信得过在下,在下可以试着为公子治治,缓解一下疼痛。”温宿有些不好意思,他甚少做这种毛遂自荐之事,只经过今日一事,他对这位离经叛道的侯府公子多了一份好感,也不想他受到旧疾困扰。 听他的话,一旁的宴升突然出声:“那就有劳温先生了,不若现在您就随我们回养济院?” 温宿也没想到宴升会这么急,当即愣了下,摸了下鼻尖苦笑道:“还请容在下回惠民药局准备一下,明日一早,我去养济院帮公子针灸。” “那好,一言为定。”宴升当即便提刑律俭做了决定,“我现在送先生回惠民药局。” 温宿连忙尴尬地摇手:“不用,不用,在下还要去霍家给霍老爷子行针,公子和三爷不必送我。” 宴升不甘心,又再三劝说,温宿仍旧坚持自行离开。 上了马车,萧鱼目光若有似无的看着刑律俭,发现她越发看不懂这人了。 “有什么想问的就说吧!”刑律俭拢了拢腿上的毯子,疲惫地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萧鱼见他面色发白,眼底隐隐泛着青黑,便知他的腿疾是极为严重的,此时能有耐心跟她说话,实在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你那颗百年老参,是为了温宿吧!” 刑律俭微微撩起眼皮看她:“为什么这么想?” 萧鱼拿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甜腻的桂花香在口中弥漫:“难道不是?” “陈提刑的验尸手法乃是本朝之最。”刑律俭只说了一句,便有闭上双眼,不多时,静谧的车厢里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萧鱼意识到他睡着之后,悄悄凑过去,目光落在他光洁如玉的脸上,忍不住感叹,一个男人生得这样确实有些招人了,可惜…… 视线向下,落在他盖着摊子的双腿上。 刖刑呀!七年前他才多大?又是怎样熬过刖刑的?即便熬过了,他又是怎样进入司密处,成为如今这个冷面阎王的? 萧鱼抬手帮他把毛毯向上拉了拉,转身背对着车厢拉开车帘,霞光瞬时从洞开的车帘打进来,刑律俭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睫毛,继续沉睡。 放下车帘,萧鱼泥鳅一样挤到宴升旁白,百无聊赖地拿起一旁的手里把玩:“我听说,靖远山庄向来不牵扯朝政中人。” 宴升拿着马鞭的手微微一顿,回头看她:“你想问什么?” 萧鱼一笑,把斗笠往自己头上一叩:“只是单纯的好奇三爷与公子关系这么好,是否还有别的什么渊源。” 宴升扭回身,嘟囔了一声“麻烦。”,然后淡淡道:“你没听说过,知道的越多的人,死的越快?” 萧鱼笑得整个人靠在车班上,艳丽的晚霞柔和了她的眉眼,像一个在普通不过的俏丽姑娘。 “因为有一种人有恃无恐呀!”她笑着看宴升,眼中熠熠生辉。 宴升似乎被她这番言论逗笑,扯了扯唇,扭回身从一晃一动的车帘间看向熟睡的刑律俭,突然觉得有萧鱼这么个人在养济院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第二十三章 野心 萧鱼最终也没能从宴升嘴里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在回到养济院后硬是在舒芳阁蹭了一顿晚饭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萧鱼。”宴升站在廊下,房檐的暗影挡住了他的脸,萧鱼回头看他,有些看不真切他脸上的表情。 院子里静得只能听见嗡嗡的蝉鸣,萧鱼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柿子树,上面已经接了厚厚一层柿子,青色的小果子一串串挂在树梢,偶尔风一过,能吹起一片涟漪。 在雾影,她是见不到柿子的,那里萧瑟如荒漠,而他们这些人不过是活在暗夜里的老鼠,只有出任务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个人,也有喜怒哀乐。 宴升看着她脸上浑然多出的表情,挑了挑眉,许久才道:“既然想从地狱里爬出来,那就最好不要再去试图在地狱边缘游走。你要知道,所有的有恃无恐都是有条件的。” 萧鱼身子一僵,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冷凝下来,宴升果然看到她和雾影十二见面了。 似乎是很满意看到她紧张的样子,宴升终于觉得自己报了飞鸿楼被坑之仇,满意地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月亮:“今晚的月色不错。” 一旁的长耳兔子似乎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怨念,晃了晃耳朵,蹬着一双大长腿碰到花架前闻了闻掉在地上的落花,然后张开三瓣嘴…… “你也觉得今晚的月色不错,对么?” 萧鱼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外,宴升紧抿的唇角微微向上勾起,心情极好地蹲下来撸了一把长耳兔子的耳朵。小家伙猛地回头,一口咬住他的手指…… 宴升连忙抽回手,朝着兔子呲牙:“早晚有一天把你烤了。” 一旁的窗棂被推开,刑律俭面无表情地看他:“人走了?” 宴升轻咳一声,站起身拍了拍衣摆:“我还以为你要装睡到明天。” 刑律俭微微垂眸,右手拂过腕间的迦南:“陈澜的死绝不是意外,曹帮那批货的来源查到了么?另外白茉莉既然在迷信中提及了货船靠岸的日子,怕是他们的目标也是船上的硝石。” 宴升瞬时收敛表情:“还在查,曹帮把消息捂得很严实,而且船已经被曹帮的人扣下了,逼着霍家给个说法。” “高琛打的一手好算盘,一旦曹帮把霍家挤出海运市场,由曹帮实际控制江城海运,整个金海湾港口就会成为一个巨大的黑港。”刑律俭沉默,目光悠悠地看向京都的方向,许久才道,“巨大的利益驱使下,人往往会丧失良知,变成可怕的恶魔。” 贪婪是一种病,并无药可医。 刑律俭微微叹息,看着宴升的眼神万般笃定:“明日我会去霍家,至于杀死白茉莉的凶手,让萧鱼去想办法找。” “她能有什么办法?”宴升不屑,刑律俭微微挑了挑唇,“她的办法多着呢,更何况,不是还有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么?” 宴升惊讶地看着他:“你早就知道白茉莉失踪那晚遇见的人是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 刑律俭没说话,“啪”的一声合上窗棂。 宴升怔愣,摸了下鼻尖:“哼!老狐狸!” ****** 曹帮。 高琛面无表情地坐在陈澜的灵堂里,一旁的火盆烧得正旺,飞扬的火舌仿佛下一瞬就能舔舐他鬓角垂落的凌乱发丝,而他仍旧岿然不动。陈澜还没成家,堂下无人,府里的几个小妾得知人死了,早就卷着钱财跑路了,如今人怕是已经离开江城。 高琛和陈澜是拜把子的兄弟,所以当仁不让的带了大孝。 夜已深,他却了无睡意,目光悠悠地落在不远处陈澜的牌位上,心里想着要怎么把那批货神不知鬼不觉地运下船,并且不引起霍家和海运衙门的注意。思及此,他又不免心中升起一丝清醒,陈澜的死暂时解了他的燃眉之急,现在船扣在曹帮,他或许有足够的时间把它弄出来,只是到底是谁杀了陈澜? “副帮主。” 这时,一个帮里的小子从外面急匆匆跑来,一张青紫交加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渗人。 高琛心里突然漫上一丝不安,他缓缓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到小子面前:“慌慌张张,是何事?” 那小子停下脚步,战战兢兢地看了眼高琛:“副帮主,今日小的们带人去寻温宿,本来打算把人撸来的,结果,结果……” 高琛问他:“结果如何?” 小子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手指不慎剐蹭到脸上的伤,疼得一呲牙:“温宿被人给救了。” 高琛一愣:“谁?” 小子狠狠咽了口吐沫:“是静远山庄的宴升,他说要是再有人去找温宿的麻烦,就……就……” 高琛眉头微拧,静远山庄速来避世,今日何故来蹚这摊浑水?难道他们也看中船上的货了?不,应该不是的。 高琛随即打断了这个想法,他又退回去,在一旁的八仙桌前坐下:“以后不必再去寻温宿的麻烦了,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小子不甘不愿地嗯了一声,转身欲走。 “等下。”高琛突然喊了一声,小子扭头看他,“副帮主还有什么吩咐么?” 高琛露出一抹冷笑:“听说官府在东平村的工地里找到了养济院院首白茉莉的尸体,明天你去找人在城中散布消息,就说霍家为富不仁,草菅人命,开发东平村根本就是为了牟利,想要种罂8粟。” 高琛说完,一直压在心里的那块大石终于被移开,他愉悦地眯了眯眼,径自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水已经凉透,但他仍旧喝得津津有味。小子见他这般悠闲自在的模样,心里莫名一寒,下意识抬头看了眼不远处高高供起的灵牌。 “去吧!”高琛抬了抬手,心情愉悦地让小子离开。 小子一走,灵堂里再次安静下来,高琛喝掉最后一口茶,站起身来到蒲团前弯腰坐下。等他跪坐稳了,便开始从一旁的簸箕里拿出纸钱一把一把地往火盆里扔。火盆里的火越烧越旺,映照出他略显阴鸷的五官和熊熊的野心。 第二十四章 三叔,是我 萧鱼拎着风灯穿过回廊,面前是一处偏僻的院子,两盏风灯的微弱光亮从天井中透射出来,隐约照出院子的轮廓。这是她来养济院后第二次进萧道学的院子,第一次她虽然远远看了萧道学一会儿,但是并未交谈,她无法判断他脑子是否真的出了问题。 进了月亮门,西厢房的屋子里亮着昏黄的灯光,木屐敲击地板发出的声响从虚掩的窗棂里传来,伴随着一阵窃窃私语。 萧鱼一怔,以为房间里还有别人,疾步走到窗边,这才发现房中只有萧道学一人,他穿着一身广袖长袍,衣襟松散开来,露出一片骨瘦如柴的胸膛。“萧郎,你别走,我父亲并非不接受你,你只要……”尖锐的女声从他的口中传来。 “玲子,你别说了,咱们有缘无分,就此别过。”男声同样出自萧道学的口中,他收起莲花指,扭身站到对面,一脸悲愤地看着虚空,“玲子,我虽心悦于你,但家父他……” 萧鱼震惊地看着萧道学用一男一女两道声音争执,突然想起在萧山听到的,关于她这位三叔离家出走的传闻。 萧道学是萧蕴山的第三子,从小聪慧好学,少时曾经跟着父亲萧蕴山频繁出入造办处,最细各种奇淫巧技。先帝登基后,萧家渐渐退出朝堂,萧蕴山带着一家老小隐居萧山,并且立下了规矩,萧家后人不得再学这些奇淫巧技,也不得入仕。 萧蕴山的这个决定一下子断送了许多萧家儿郎的前程,但却无人敢置喙。但萧道学似乎天生反骨,不仅没有按照萧蕴山的指示放弃所学,后来还曾私自下山去江城考造办处技师。 萧蕴山知道后,派次子萧道成去江城抓人。萧道成素来醉心山水诗画,便想着借此机会带妻女一同来江城游玩,却不想遇上北翟军破城,因此与女儿萧鱼失散。程颐将军收复江城后,萧道学曾回到萧山一次,父子二人因萧鱼失踪一事大吵一架,最后萧道学愤而离开,还声称此生找不到萧鱼便不会再入萧家。 不过关于当时父子俩的争执,萧鱼后来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版本,据说当时萧道学还带了个北翟女人回来,声称对方已经有了他的骨肉,求萧蕴山成全。 萧蕴山此生最恨北翟人,当即就打了萧道学家法,将人赶了出去。 本来萧鱼觉得这个版本不太现实,但此时看见萧道学在屋子里自言自语的模样,心中竟然信了几分 “三叔?”她把提灯居高,轻轻朝着屋里的萧道学喊了一声。 萧道学微微一怔,僵硬地扭头看你了眼萧鱼,用尖锐的女声道:“你是何人?” 萧鱼嘴角一抽,扶额道:“三叔,我是萧鱼,萧鱼呀,你可还认识我?” “三叔?萧鱼?”萧道学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紧接着,整个人仿佛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起来,萧鱼根本没发现他是怎么动的,人就已经冲到自己面前,隔着一扇窗,伸手一把卡住她的脖子,“你胡说,你才不是萧鱼。” 萧道学的手劲儿很大,萧鱼几乎在一瞬间就感觉喉咙发紧,眼前一黑,颈椎骨发出脆弱的声响。 “三,三叔,我,萧鱼。”她一只手挣扎着抠萧道学的手,另一只手握拳怼在他的腹部,只要稍微用力,手腕顶住弩机上面的暗扣,弩箭就能穿透他的腹部。 似乎感觉到了腹部的威胁,萧道学突然松开手,萧鱼连忙捂着脖子向后退了两步,将掉在地上的提灯踢翻,倾斜的蜡烛瞬间点燃纸糊的灯壁,火焰噌的窜起来,瞬间将风灯吞噬。 萧鱼冷冷地乜视这着对面一窗之隔的萧道学,判断着他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三叔?” “你是萧鱼?”萧道学双手撑住窗台,探头朝外看,一双略显浑浊沧桑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萧鱼,“不,你不是萧鱼,我们家小金鱼没你这么丑。” “人都会长大的。”萧鱼小心翼翼靠近窗边,拉起水袖露出一小节白皙的手臂,上面一颗红豆大小的胎记特别明显,“三叔可还记得小金鱼的手腕有一颗胎记?” 萧道学迷茫的眼神中突出一丝狐疑,猛地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你真是小金鱼?” 萧鱼忙点头:“是的,我是小金鱼,三叔,多年不见,你可还好?” “还好?”萧道学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小金鱼,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呀!” “三叔要跟我说什么?” 萧道学用力一扯她的手腕,将她拽到窗边:“嘘,小点声,我告诉你,这个院子里呀!” “什么?” 萧道学突然警惕起来,四下看了看:“这个院子里有鬼。” 鬼? 萧鱼怔愣,萧道学笃定地点了点头:“不过小金鱼,你别怕,三叔会保护你的。” 萧鱼以为他说的是养济院里的各方势力,顺着他的话问道:“三叔见过?” 萧道学点了点头:“见过。” “那鬼长得什么模样?”萧鱼问。 萧道学愣了下,想了想道:“不知道,我忘记了。不过三叔知道,她穿着白衣服,就在那个小花园。” 萧鱼顺着他的手看去,西面确实有个小花园,不过因为年久失修,无人打理,所以杂草累了半人高,偶尔风一过,吹起一层细浪。 萧道学突然放开她的手,整个人向后退了两步,声音再次变得就尖细起来:“呀!有鬼,有鬼呀,萧郎,我好怕,快杀了它!杀了他它!” 萧鱼还没想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又变成了女人的声音,萧道学已经从窗内跳了出来,疯了似的扑向小花园,对着荒草丛一阵拳打脚踢。 萧道学的武功似乎毫无章法,但仔细看又能看出几分路子,有点像武当,但不全然是。萧鱼没说话,就站在廊下看着萧道学发疯,直到一盏茶功夫后,萧道学似乎打累了,草草收了拳脚,薅了一把野草冲回廊下,把手举到萧鱼面前:“小金鱼,你看,我把恶鬼杀死了。” 萧鱼垂眸看着递到面前的野草,笑着捧场道:“三叔你真厉害。” 萧道学愣了下,随后咧嘴一笑,把野草怼到她怀里:“小金鱼,送给你了,这么多年不见,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被迫收了一把野草的萧鱼无奈一笑:“多谢三叔,小金鱼有些事想要问你,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萧道学一边薅身上的草屑,一边嫌弃地摆了摆手:“不方便。”说着,一个逾越,整个人又从窗户跳进屋内,“我累了,要睡觉了。” 眼看着窗棂在眼前“碰”的一声合上,萧鱼无奈地摸了摸鼻尖,拎着野草转身离开。 “喂!”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萧鱼微怔,缓缓回头,萧道学此时又趴在窗边,屋内的灯已经熄灭,她看不清他的脸上的表情,“三叔还有什么事?” 萧道学仰头看着天空中寥寥无几的星子,咧嘴一笑:“哈哈哈,你根本不是小金鱼,你这个骗子,骗子。” 第二十五章 霍家众言堂 霍家前朝时期就是江城显赫,如今发展至今,族中光是嫡系子孙便越百人。其中除了现任家住霍振邦之外,族中还有四位长老掌管监督霍家各个产业,每当霍家发生重大变故或是要做重要决策的时候,霍家众言堂便会开启,请四位族长和族中其他长辈一起决策。 霍家上一次开众言堂还是三个月前霍振邦提议在东平村建造船厂,当时众言堂里几乎可以说是硝烟弥漫,一众族人连续商讨了三天三夜,最终才在霍振邦的说服下,同意他在东平村建造船厂。 如今霍家再开众言堂,为的还是东平村造船厂,只是这次没有霍振邦坐诊,所有人都在等着看霍卿的笑话。 霍卿深知这一点,但是东平村的船厂她必须保住,无论如何也要保住。 “大小姐。”众言堂门外,齐豫叫住霍卿。 霍卿回头看他,眼神中带着一丝笃定:“你放心,我一定会保住东平村船厂的。” 齐豫自幼与她一起长大,自然知道她的秉性,她既然说了要保住东平村船厂,便一定会不遗余力的保住,只是兹事体大,霍家内部早就分崩离析,这个时候白茉莉又突然死在东平村,那些又岂会轻易让她就此掀过? “我陪你一起去。” 霍卿摇了摇头:“不用,我自己可以,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吧,码头上的货都核对的差不多了,但有一部分还在被曹帮扣押的那只货船上,我们还是要想办法把船要回来。” 齐豫:“曹帮这次就是冲着我们来的,搞不好陈澜就是他们自己杀的。” 霍卿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有一点说不通。如果凶手真是曹帮的,并且有意想要栽赃给霍家,他们完全可以用更好的手段,没必要将陈澜杀了。 陈澜在曹帮的地位很微妙,虽然屈居于高琛之下,但曹帮很多货物交易都是由陈澜出面,若是只想找个由头挤压霍家,除非柳三爷疯了,否则他绝不会下手杀了陈澜。 “大小姐,请。”门外的守着的管事抬手拦住了齐豫,“齐公子请留步,众言堂是霍家子弟集会的地方,外人不得入内。” 齐豫脸色幽地一变,右手下意识搭在腰间的佩剑上。 “齐豫,你在门外等我。”霍卿抬手按住他的手,朝管事点了点头,管事恭敬地鞠躬,帮她推开虚掩的门。 齐豫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阴沉着脸站在门外,目送霍卿的背影消失在门内。 ****** 养济院。 萧鱼没想到温宿竟然真的会在第二天一大早来养济院给刑律俭治腿,更没想到的是,刑律俭竟然会真的同意让温宿给他针灸。 “如果刺中穴脉的话,会用一些疼痛。”温宿垂着眸子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牛皮包裹,打开来,里面是一排密密麻麻的金针。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金针放在一旁的烛火上烘烤,并示意萧鱼撩开刑律俭腿上的毛毯和裤脚。 萧鱼窥了一眼坐在床头的刑律俭,发现他垂在双腿膝盖上的手正一点点捏成拳头,手背上的青筋若隐若现。她捏着毛毯的一角,刚想掀开,便感受到一股拉力扯着毛毯不让她拽。她顺着毛毯往上看,发现他的手正死死地捏着膝盖上方的毯子,不让她把毯子拽走。 “刑律俭?” 刑律俭眉头锁了锁,视线几不可查地落在腿上的毯子上:“算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不行。”萧鱼按住他的手,回头看温宿,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下,硬是将他膝盖上的毛毯扯掉,露出湖蓝色的衣摆。“麻烦姑娘将他的裤腿撩起,我来施针。”温宿说着,又将金针放在火上烤了烤。 萧鱼会意,俯身蹲在轮椅前,粗鲁地抓住他的腿将云锦长靴扯了下来。 “萧鱼!”刑律俭面色微白,声音中透着一股子冷凝和无措。萧鱼忍着笑,垂眸看着手上捧着的那只穿了罗袜的脚,跟寻常男子的脚不同,他的脚略微偏瘦,但还没有出现萎缩的迹象,应该是时常有人按摩、并疏落经脉的原因。 似乎意识到她接下来想要做什么,刑律俭猛地按住她的手,面色阴沉地看着她的发心:“够了。” 萧鱼怔愣一瞬,松开手,肌肉无力小腿自然坠落,砸在轮椅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刑律俭连忙拉起衣摆盖住那条腿:“今日就算了,劳烦温先生了。”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温宿触眉看着刑律俭的双腿:“刑公子切莫讳疾忌医,依在下看,公子的腿……” “我的腿无妨。”刑律俭挪动轮椅避开萧鱼和温宿,将地上的云锦长靴捡起来,略显笨拙地重新套到脚上,“其实今日请温先生来,还有一事相求。” 温宿收拾金针的手一顿:“在下一届大夫,实在是帮不上公子的忙。” “温先生过谦了,这件事只有温先生能做。” 温宿露出迷茫神色,刑律俭道:“温先生可知前养济院院首失踪一事?” 温宿一愣,不懂他为何在此时提起这件几乎轰动江城的事,只好道:“略有耳闻。” “那先生可知她现在何处?”刑律俭垂眸,右手摸了摸左手腕上的迦南,沉默的气氛让温宿有些惴惴不安,他隐约知道对方接下来可能要说什么,但是他已经打定主意,再不沾染官府之事。“在下一个普通大夫而已,自然不知。”他淡淡地回道,将包好的金针重新放进药箱,却没想刑律俭接下来的话会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窖。 他说:“昨日上午,东平村施工的长工在挖掘沟渠的时候找到了白茉莉的尸体。” 东平村? 拿着药箱的手先写撑不住药箱的重量,他猛地扭头看刑律俭。 “是的,东平村。”刑律俭很满意他的反应,挪动轮椅来到窗边,推开窗棂,和暖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在他脸上留下一圈浅色的光晕。萧鱼有些明白他的用意,便也更同情温宿被他如此拿捏。 从上一次温宿在霍家的表现来看,他似乎很在意霍家,或则说,他在意霍卿? 想到那个眉目间略带英气的女子,萧鱼薄唇微勾,突然有些好奇她能否在霍家四面楚歌的时候力挽狂澜。 第二十六章 各怀鬼胎 众言堂内,霍卿面沉似水地站在堂中央,族中辈分最大的霍九公坐在主位,旁边下垂手是几位同宗的世伯。其中霍三爷掌管霍家三分之一的陆路生意,其中包括珠宝,镖局和典当铺;霍四爷是霍振邦父亲的庶弟,虽然不是嫡系,但霍老太爷生前颇为器重这个小儿子,把霍家三成的酒楼生意都交给他打理。 今日之所以召开众言堂,其中有一大部分的原因在霍四爷,霍振邦病倒之后,霍四爷是最反对霍卿接手霍家海运生意的人,他始终认为女人不该涉足生意场,更不适合管理海运生意。 东平村船厂建造之初,霍四爷便极力反对,他认为霍家的生意方向应该向其他三家一样朝着内陆发展,并且将重点集中在京都。这次货船和东平村一出事,他便提议召开众言堂,想要停掉东平村的船厂,将霍家生意向北上的经济政8治中心转移。 此时,他略显得意地看着大堂中央站着的霍卿,心中已经想象着霍卿灰头土脸结束东平村船厂的场面,一个女人而已,在家相夫教子最好,凭什么要来男人把持的生意场上蹦跶呢?这根本就是自寻苦头。 旁边的霍三爷与他心思相仿,但他绝不会像自己的这位四表弟一样轻看霍卿,至少霍卿背后还有一个齐豫。 “卿儿,货船的事非同小可,曹帮这次就是奔着我们霍家来的,意图挤占海运市场,若是陈澜这件事处理不当,曹帮名正言顺针对霍家,恐怕日后霍家在江城会多出许多麻烦。”霍三爷语重心长地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慈爱而顾全大局的长辈,字里行间亦是对霍卿的关心。 霍四爷暗自耻笑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今年新上的碧螺春,味道更胜往日。 在来之前,霍卿已经把所有最坏的结果都想了一遍,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所以霍三爷开口后,她并没有任何慌张,只转身朝霍三爷躬身施礼:“三叔说的对,曹帮这次是冲着咱们霍家来的,但是此事另有隐情,此前惠民药局的温先生已经查看过尸体,陈澜是死于旱地溺亡,我们已经通告了官府,现在案子由官府接手,相信很快就会有所定论,至于被扣押的那艘货船,我已经让齐豫积极沟通,能确保在案子告破之前把我们自己的货要回来。” “你说的倒是轻松。”霍四爷猛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撴,四周瞬时鸦雀无声。“从前天开始,城中有四分之一的商铺都受到了曹帮的威胁,霍家海运的生意锐减,损失多少不用我给你算吧!” 霍卿脸色一沉,似笑非笑的看着霍四爷:“不牢四叔费心,这些我都让管事的在核算,另外你说的曹帮威胁一事,我也需要解释一下,曹帮的高琛确实有意抢占霍家的海运生意,也有一些商户临时撤销了与霍家的合作,但四叔怕是不知,江城与京都的海运开通后不久,家父便已经布局京都海运,不仅打通了京都的海运衙门,前不久,最大的茶商和丝绸庄已经与我签订了明年一整年的货运合同,与这些相比,江城这些散户的合同着实不值一提。” 霍四爷听完一愣,下意识朝对面的霍三爷看了一眼,意思是说,这臭丫头竟然有这样的本事?我们为何没听见一点风声? 霍三爷面色不变,只笑道:“原来卿儿已经有所打算,确实不错,京都的丝绸和茶商每年会在这边进购大批的茶叶和丝绸等,这笔买卖确实很可观,只是……”他微微一顿,眼中闪过意思精光,淡淡道,“若是曹帮的事儿传到京都,不知道是不是会影响这次合作?” 霍卿笃定道:“三叔放心,即便是曹帮这件事传到京都,这桩生意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只你空口白牙说了而已,你拿什么保证?”霍四爷冷哼,霍卿眼神微暗,她确实没有把握,但有一个人有。 “四叔担心的有道理,但是此事有侯府作保,便不会轻易作罢!”霍卿话音一落,在场的众人纷纷露出惊讶之色,而这时,众人才想起一桩旧事。早些年老太爷还在世的时候,曾经给霍卿攀了一门亲事,对方正是当年永安侯府的世子爷邢克楠,只是这桩婚事还没结成,邢克楠便在江城沦陷之时命陨。 如今霍卿突然重提侯府,连上首的九叔公都面露惊讶,“卿儿此话当真?” 如果真如霍卿所说,霍家与侯府的关系能连上,此后于霍家在京都的商场有百利而无一害。当年江城沦陷,邢克楠死后,永安侯便一病不起,不久后撒手人寰。圣上感念永安侯父子忠烈,便将爵位给了永安侯的庶出弟弟,也就是现今的永安侯刑云。 霍家曾有意将霍卿的婚约改在刑律俭身上,可惜刑律俭自从双腿残疾之后,性情大变,与霍家也再不来往。如今霍卿再提刑律俭,不止九叔公心中有了别的想法,其他人也莫不是暗自打算。 霍卿将在场说有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心中讥讽,冷笑道:“卿儿不敢称谎。如果九叔公,三叔和四叔都不信,自可去问刑律俭。” 霍四嗤笑一声:“卿儿,你莫不是搞错了?现在的侯府世子是刑少奇,刑律俭不过是一个废人,你以为他能做得了侯府的主?” 霍卿脸色一变,凝眉看着霍四爷。 霍四爷被她看得浑身发毛,轻咳一声,端起茶杯挡住她的视线。 霍卿冷笑道:“四叔不要忘了,他到底是侯府的正经嫡子。” 霍四爷暗自咬了咬牙,没再反驳。刑律俭确实不是世子了,但他与上面那位的关系不错,迁都时,那位还曾想将他一起带回京都,但也不知刑律俭闹什么幺蛾子,硬是留在了养济院那么个破地方,如今霍卿提起,若他真的想要保霍卿,也并非没有可能,毕竟…… 霍三爷见气氛凝滞住了,连忙出来打圆场:“卿儿说得极是,既然有随之为霍家背书,此是便不会什么出错,但现在三叔最担心的是东平村的船厂。” 霍卿听罢,心中冷笑,老狐狸终于舍得把最终目的说出来了么? 第二十七章 霍家之志 “卿儿,三叔知道东平村船厂是你父亲一手兴建的,咱们霍家也确实是靠着造船起家,但是霍家还有两家船厂在运营,现在太平盛世,建造船厂有何意义?”霍三爷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着在场众人的表情,显然大部分人都不同意建造东平村船厂。 霍卿没有反驳,只是从袖兜里拿出一张图纸递给霍三爷:“三伯,这是最新江城海域地图,最近几年,江城海运蓬勃发展,光是江城现有船大小船只就有三千多艘,其中大部分都是出自咱们霍家的船厂。” 霍三爷展开图纸,目光在图纸上错落不平的航运线上停滞,心中顿起波澜:“这图纸是你找人绘制的?”他惊讶地看向霍卿,别说他们一届商贾,便是江城水军营里的海域图也未必会有现在他手中的这张详细,并且把每一条航线和暗礁都标注得如此清晰。 霍卿并不意外他会有如此诧异的表情,她幼时便对绘测有极高的天赋,这些年虽然没有插手参与霍家的生意,但亦跟在霍振邦身边走遍江城大大小小所有的码头,也曾随着霍振邦和齐豫数次出海,从十二岁时起,她便逐步开始绘测江城近海的海域图,花费整整八年时间才绘制此图,期间不断添补新的航道和海域近况,其涵盖的内容足以媲美海曙衙门里的海域绘图。 “三叔仔细看看近海处,从去年起,北翟的海盗便频繁出现在江城海域的近海边缘,并屡次试探。霍家的重型货船都配备火炮和经过严格训练的水手,所以这些海盗船会尽量避开与霍家船只发生武装碰撞,但我调查过很多小型货船,他们在最近两年间都遭遇过海盗。”霍卿示意霍三爷看近海处的几条航道,其中有三条航道是着重标注,并且离江城的海军部署港口很近。 霍三爷的脸色微变,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始终坐在上首没说话的九叔公。 “卿儿,你什么意思?”霍四爷猛地站起来,走过去一把夺过霍三爷手里的海域图纸,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如两位叔叔所见,江城海域并不太平,迁都后,江城的城防水军不足以往的三分之二,北翟人觊觎东岳幅员辽阔的国土多年……”她微微一顿,目光看向上首的九叔公,“九叔公,您是经历过七年前那场战役的人,虽然程颐将军后来将北翟人赶出江城,但江城到底损失多么惨重,您应该知道。” “放肆!”霍四爷喝道,“霍卿,你怎敢妄议朝政?这些事自有朝廷去操心,你一介女流瞎掺和什么?更何况,既然你觉得江城即将不太平,此时将霍家的重心转移到京都岂不是更稳妥?” 霍卿听完,忍不住嗤笑,扭头冷冷地看向霍四爷:“那四叔有没有想过,倾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霍四爷的脸色越发挂不住,抬手指着霍卿,“你?你一介女流,本就不配站在这里,你……” “老四。”九叔公突然出声喝止霍四爷,敛眉看向下面的霍卿,语重心长道,“卿儿,你跟九叔公说实话,你跟你爹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建东平村船厂之前,父亲曾经随船出海,在经过北川海峡的时候曾遇见过一只北翟船队,他们正在孔吉岛做登岛演练。”霍卿面色微微发沉,这件事至今不过半年的时间,父亲将此事汇报朝廷后便开始着手东平村造船厂的计划。一开始她也不知始末,直到父亲病重,才将此事和盘托出,如今齐豫又在去琉球的途中遇见北翟的侦测船,可见北翟近期必将会有大动作,所以东平村的船厂不单单只是为了生意那么简单。 九叔公的脸色骤变:“此话当真?” “再真不过,九叔公,东平村和货船出事,明显就是冲着霍家来的,但卿儿觉得,这件事并不单单只是因为曹帮想要抢占海运市场这么简单。”霍卿笃定的点头,“九叔公,此事事关霍家,事关江城,而且……”霍卿顿了顿,目光坚定地看着九叔公,“九叔公,卿儿有些话想要单独对您说。” “霍卿,你什么意思?有什么不能当着族中各位一起说的?”霍四爷怒目瞪着霍卿。 霍卿淡淡撩了他一眼,没说话,等着九叔公的答复。 众言堂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着九叔公的答复。 “卿儿。”九叔公缓缓开口,一双经岁月沉淀过后的锐利双眸直直地看向霍卿,“你留下,其他人都先出去吧!” “九叔!” 霍四爷还想挣扎,被霍三爷一把拉住:“老四,听九叔公的,咱们先出去,相信九叔公会秉公办理,有所决断。” 霍四爷蹙眉看了眼霍三爷,终是没再说什么,随着他出了众言堂。 偌大的众言堂里只剩下九叔公和霍卿二人,九叔公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霍卿连忙迎上去扶助他的右手。 “卿儿呀!你知道当初九叔公为什么力排众议支持你接替你爹的位置么?”九叔公微微叹息,目光沉沉地看着霍卿。 霍卿垂眸,抿了抿唇:“卿儿不知。” 九叔公走下台阶,目光在偌大的众言堂环视一圈,最后落到霍卿身上,“是因为你身上又一股劲儿,一股子霍家人的大义。” 霍卿心头一颤,猛地抬头看着九叔公,身体里涌动的血液似乎一瞬间奔涌到心口,让她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兴奋:“九叔公。” “孩子,今天你跟九叔公交个底儿,东平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九叔公干枯的仿佛只是皮包骨的手死死地抓住霍卿的手腕,“如果不能有一个交代,你三叔和四叔是不会轻易松口的。” 霍卿深深呼出一口气:“九叔公,这些话卿儿只能跟你说。” “好,你说。”九叔公慈爱地看着她,“如果你能说服我,即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请霍家的金令,九叔公也一定帮你保住东平村。” 九叔公的话无异于给霍卿一颗定心丸,她感激地朝九叔公鞠了一躬。 “哎,你这孩子。”九叔公轻笑出声,拖住她的双臂让她起来。 “九叔公,关于东平村,父亲确实得到了一个确切的消息,这件事是去岁父亲去京都见到程颐老将军时得到的,当时程颐老将军说,圣上有心在江城重建水军。”霍卿一字一句地说完,目光坚定地看着九叔公。 “你说的都是真的?”九叔公单薄的身子一抖,险些栽倒,霍卿连忙伸手扶住他,“九叔公。” 九叔公稳住身子,苍老的脸上瞬时漫上一抹激动的神色,整个人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一般,他死死抓住霍卿的肩膀:“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是。”霍卿笃定道,“九叔公,咱们霍家是靠打造战船起家,自从余渊合谈之后,江城水军已经锐减三分之一,若此时北翟来犯,未必能有一战之能,那么,江城六百多万百姓谁来守?父亲这些年一直保着霍家的船厂,并不单单只是为了生意,他毕生的志向是要让霍家的战船驶向外海,为我东岳水军征服东海略尽绵薄之力,使江城再不受外敌所侵。” 第二十八章 一石二鸟的交易 九叔公颤栗地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卿儿,你很好,只是此事兹事体大,并非你一人之言就能……” 九叔公话音未落,众言堂厚重的大门伴随着刺耳的“吱嘎”声被推开,艳阳从缝隙中一点点渗透,并在来人身上晕染出一团光晕。 “随之!” 九叔公轻呼出声,霍卿下意识转身,在看到刑律俭的瞬间,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笨重的轮椅撵过青石板发出声响,每一声都仿佛撵在九叔公和霍卿的心上。 “九叔公,许久未见,您身子骨可还好?”刑律俭的声音把九叔公从怔愣中拉回神,笑着紧走两步来到刑律俭身前,“老骨头一把了,亏得随之还记挂着。” “只要九叔公不嫌弃我擅闯众言堂就好。”刑律俭淡淡看了霍卿一眼,“九叔公,江城的局势,我想霍卿已经跟您说了,您若是还不信,我可以给您个准话。” 九叔公原本提着的心瞬时落下了一半,顺着他的话道:“随之的意思是?” “圣上确实有意新建水军,并且很快会指派心帅。江城有能力打造战船的船厂不多,为霍家最有经验,此番霍家受陈澜和白茉莉牵连,其中未必没有北翟人的手笔。” 刑律俭的话正中九叔公的下怀,那提着的半个心也终于落了下来。 “正式公文还没下来,后续的事情,也并不能就确定是由霍家来做,但是霍家须有这个准备。”刑律俭继续道,“今日我来,是想保住东平村,但决定还是由霍家来下,至于杀死陈澜和白茉莉的凶手,我自会想办法缉拿,九叔公不必担心。” 九叔公蹙眉看向霍卿,一边埋怨她没有讲这件事讲出来,一边又诧异刑律俭竟然会给霍卿背书,但这些话终究没有说出来,只颤抖着身体朝刑律俭深深鞠了一躬:“老夫带霍家谢随之直言。” 刑律俭理所当然地受了这一拜,并未多言,如来时一般挪动轮椅离开。 众言堂外温宿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来:“刑公子,霍卿她怎样了?” 刑律俭抬头看他:“我答应你的已然办到了,至于你答应我的……” “在下自然不会食言,愿为公子略尽绵薄之力。” 许是昨日淋了些雨,刑律俭喉咙极为不适,轻咳两声,抚了抚腕上的迦南道:“既然如此,我便等着温先生予我答案。” ****** 养济院内。 吃完早饭,萧鱼一整个上午都窝在天风苑看前任院首白茉莉留下的工作笔记,熟悉整个养济院的工作流程,其中各项繁琐工作举不胜举,上到每月跟上峰报销核算账目,下到厨房采买,没到换季还要统一给院里的老祖宗们裁剪新衣。 因为江城养济院的特殊性,以及里面所住人员的特殊身份,统一裁剪新衣是不可能的,几个老祖宗老早就已经让院子里伺候的小厮报来样式,有要杭绸的齐胸襦裙的、有要圆领胡服,腰佩玉带的、也有要上好天葛的学士服的,林林总总,五花八门,写满要求的纸笺看得萧鱼眼花,最后大笔一挥,男的集体按照深衣加腰带的款式,颜色以深色为主;女装以素茧为主,交领长裙加半壁,轻薄透气又好看。 小豆子看着萧鱼的批注,暗暗摸了一把冷汗:“这,怕是不妥呀!” 萧鱼放下朱砂笔,抬头看他:“有何不妥?” 小豆子讪讪道:“以前白院首都是按照各个院子里的需求请裁缝亲自来裁剪,如今您给统一样式,还直接采买成衣,会不会……”萧鱼直接打断他,“可是院里财政有限,如今又恰逢你们白院首携款私逃,大家见就一下。” 小豆子还想规劝两句,萧鱼直接翻到下一页:“每月逢五还要举办茶会?” “是,这是早年间就定下的规矩。” “今日是多少号?”萧鱼蹙眉问道。 小豆子愣了下,忙道:“十五。” “岂不就是今日?”萧鱼扶额,“平素里你们院首都是怎样举办茶宴的?” “院首会特意请御风楼的厨子来养济院做菜,八碟八碗十六道大菜,另外还会请如意糕点铺子的师傅亲自来做六样高点。茶是当季的新茶,回去白马茶庄新购,齐阁老喜欢喝西湖的龙井、西郡王爷喜欢十八罗汉、刑公子通常不太参加,不过偶尔参加的时候,他会喝当季的君山银针、至于金婆婆,她要喝掺了珍珠粉的马奶茶。”小豆子如数家珍,竟然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反而是萧鱼一脸惊愕,险些把朱砂笔扔他脸上。 努力压着火气,萧鱼僵硬地扯了下唇角:“这些预算是多少?” 小豆子想了想道:“按照过往案例,需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银子?须知,在东岳一个七品官员十年的俸禄才五百两,一个养济院的茶会就要五百两?这真的只是个养老机构么? 萧鱼深深吸了一口气:“比照其它的养济院呢?” 小豆子摇头道:“这个小的也不知道,但从前前任院首开始,养济院便是按照这个惯例管理的。” 萧鱼“哦”了一声,在工作汇总上添了一笔:“今天下午的茶会咱们不在养济院举办了,为了增进大家之间的感情,茶会改为踏青,地点你选吧,最好不要出外城,来回车马时间不要超过两个时辰。吃食酒水让厨房自己准备吧!八碟八碗六道点心,三荤三素即可,务必做到荤素结合,容易克化。” “可是院首,这,恐怕大家会不愿意呀!”小豆子一脸为难,总觉得好日子里自己越来越远了。 萧鱼扬眉看他:“不若,那五百两你出?你要是能出,在养济院举办我也不会反对。” 小豆子一听,连忙闭上嘴巴,讪讪地拿着她批注好的工作汇总离开书房。 小豆子一走,萧鱼提着的一口气儿总算松了下来,整个人摊在圈椅上,脑中思索着昨天在东平村雾影十一未说完的话。是什么线索会让雾影的人如此为难,是司密处?还是养济院?她正思索着,窗外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轻响,一只赤脚信鸽落在窗边。 第二十九章 新雾影十三 萧鱼追着信鸽来到距离养济院不远的一条小巷,这里平日里人烟稀少,很少有人路过,墙与墙之间只能容纳两人并行。 “你就是新接任的雾影十三?”萧鱼扬眉看着对面的女人,她穿了一身湖蓝色抹胸襦裙,面色迭丽,垂眸间眼角眉梢都带着淡淡的天真与无邪,宛如不谙世事的少女,实在不易让人生出一丝的戒备。 雾影里很少有容貌这么出色的人,一来,雾影本身是游走在律法边缘的组织,如果容貌太出色,时间长了容易暴露身份;二来,雾影本身女子不多,且一开始挑选的标准就不考虑颜值这一块,甚至在挑选之初就剔除一些容貌出色的孩子。 所以在萧鱼看清雾影十三的容貌后,心里错愕了一瞬。 “十三见过前辈。”雾影十三微微躬身施礼,过堂的风吹过,轻轻撩起天葛纱的裙摆,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去九重天上一样。然而这不是天上宫阙的仙子,而是修罗地狱的催命符。 萧鱼蹙眉,右手轻轻划过墙壁,手腕处的弓弩暗暗对准雾影十三的心口。她还摸不准雾影十三的用意,但离开雾影之后,她们注定会是仇人。 雾影十三捂着唇发出一声银铃般的笑声:“前辈,你不用这般戒备,今日十三来并不是寻你麻烦的。” 萧鱼轻哼:“哦?我不记得我有什么旧情可以与你一叙。” 雾影十三笑道:“当然是有的,只是你并不知情罢了!” 萧鱼眼中露出诧异神色,她可以断定,此前她从未见过雾影十三此人,那二人又是何来的渊源? 似乎看懂了她眼底的疑惑,雾影十三脸上的表情瞬间凝滞起来,她微微叹息一声,向前走了两步,那只一直趴在她肩头的赤脚鸽子“噗啦”一声飞起,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狭窄的巷子里。 “前辈可还记得七年前的余渊城外十里亭?”雾影十三似笑非笑地看着,似乎很满意她现在这种紧绷的情绪。 萧鱼面色一沉,不敢置信地看着雾影十三:“你是小尾巴?” 雾影十三耸了耸肩:“是呀,前辈还记得我,真是让奴家受宠若惊呢!” 萧鱼抿了抿唇,不知如何作答,脑海里浮现出当年在城外十里亭的场景,心里还会生出一种极度的不适————满天的雨幕,十里亭外尸积如山,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以为自己身处炼狱,直到后来一阵孩童的哭声将她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她跌跌撞撞爬过尸山,在一辆翻倒的马车里发现一个被尸体紧紧护在身-下的小女孩。 流浪在江城的那段时间,萧鱼大部分时间都和小女孩在一起,小女孩大概是受了刺激,忘了自己的姓名,她便给取了个‘小尾巴’的名字。 余渊合谈后,北翟人彻底退出江城,她和小尾巴在城郊遇见过一伙北翟士兵,当时北翟人心有不甘,撤退途中屠戮了不少村落,她和小尾巴差点命丧北翟人铁蹄之下,幸而当时的雾影三路过救了二人。 “当年前辈被雾影三带走之后,我在江城流落了三年。”雾影十三云淡风轻地谈起过往之事,萧鱼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在雾影的第四年,她能独立接单子的时候,不是没回过江城找当年的小尾巴,但无论她怎么寻访,这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前辈就不好奇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雾影十三忽而轻笑,容颜迭丽,便如一朵娇艳的牡丹。萧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兴趣。” “可是我想让你知道呀!”雾影十三垂眸低笑,“即便是你当年抛下我,我也还是你的小尾巴呀!”说着,她突然抬起右手,滑落的透明娟纱下露出一节皓白的小臂,然而仔细看,便能发现小臂上一条条淡粉色的疤痕。 “你被带走之后,我被人牙子拐卖给了一伙人家做丫鬟,可是那个老爷性格不好呀!”雾影十三放下袖摆,脸上的神色一点点变得诡异起来,“前辈,小姐姐,你有没有见过人皮灯笼呀?” 萧鱼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蹙眉看她。 雾影十三笑了下:“你一定没看过,那些不听话的孩子呀,他们都被做成了人皮灯笼,有的是走马灯的样子,有的是小老鼠,还有的是小兔子,我听话的时候,老爷心情好,还送了我一只小兔子的灯笼,他让我每天挂在床头。你听见过小兔子的哭声么?就这样……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它每天都在哭,哭得可烦人了。” 萧鱼嘴角微抽,狠狠咽了口吐沫。 “前辈,你猜,我最后把它怎样了?”雾影十三突然身形一晃,整个人便来到了萧鱼面前,一股淡淡的奇异香气瞬间袭来,萧鱼连忙抬袖遮掩口鼻,并在雾影十三将手伸向她的瞬间向后掠出一仗多远。 雾影十三的手落空,脸上露出一抹失望的神色:“我用刀把它划破了,鼻子一刀、眼睛一刀、耳朵有点长,我砍了两刀。” 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雾影十三描述的场景,萧鱼忍不住一阵干呕。 “怎么了?恶心么?”雾影十三嗤笑一声,“这根本不算什么呀,前辈你知道么?老爷看见我划破了兔子灯之后,他非常生气,然后就将我关在了灯室里,那里面挂满了灯笼,各种各样的,一到晚上,它们争先恐后地咆哮,不停地咆哮……” 听完她的话,萧鱼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头闪过一丝不忍。与之相比,她在雾影学习训练的这些年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但到底还算是安然长大,至少没变成个疯子。 “那后来呢?”萧鱼更想知道她是怎么成了雾影十三的?当年被带走时,她因重伤昏迷,醒来时已经身在漠北,再想离开已是不能。如今再见小尾巴,竟也是物是人非,原来谁都逃不脱命运的给予。 雾影十三脸上的神情一凝,良久才淡淡道:“许是命不该绝吧!老爷被仇人寻上门来,便找雾影帮忙,而我再一次见到了雾影三。” “是他带你走的?”萧鱼诧异,当年她问过雾影三为何不带小尾巴回来,雾影三说她长得太有颜色,小小年纪就已经能看出眉眼间的妩媚,长大后必是倾国之姿,这样的女人并不适合雾影。可是她不明白雾影三为何又会在三年之后带走她? 第三十章 不要相信任何人 “因为我杀了老爷。”雾影十三的语气波澜不惊,就好像她只是踩死了一只该死的蚂蚁而已。 萧鱼蹙眉:“你在雾影三的手里杀了他?” 雾影十三耸了耸肩:“是,我偷听到了他跟雾影三的谈话,然后从那天开始,我就时时刻刻的盯着他,一直盯着,直到他借假死遁逃,我仍旧不惜一切代价跟着他,然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潜入他下榻的客栈里,用斧子砍掉了他的头颅。” 萧鱼简直不敢置信,那个时候的雾影十三应该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她究竟是怎么有勇气举起斧头砍掉老爷的脑袋的? 雾影十三嗤笑道:“很不可思议是吧!可我就是做到了,然后我就带着老爷的人头去了他与雾影三约定的地方。” “你坏了他的生意,他没杀你?”萧鱼难以想象那个时候的画面。 雾影十三垂眸吹了吹玉笋般纤细白皙的素手,笑得格外天真:“因为我告诉他,只要能让我进雾影,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的。雾影嫌弃脏的活,我可以做;雾影想杀而不能杀的人,我可以杀,你说,世上哪里还有我这样长得好看又听话的狗呀!” 萧鱼微微一怔,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想吐却又吐不出来。 她能怪小泥鳅变成现在这幅样子么?不能,但是她又无法释怀,只能想象着记忆中的小泥鳅已经死在了那个离别的午后,站在她面前的是雾影十三,一个完全不受雾影规矩,从恶鬼地狱里爬出来的女人。 在雾影这么多年,雾影交给她唯一的一个道理就是,永远不要去同情任何人,因为对方很有可能会在你转身的瞬间挥手扬刀。 “前辈,小姐姐,你怎么不说话?”雾影十三眨了眨眼,水汽瞬间在眸子里弥漫开来,仿佛下一刻就能夺眶而出,“你不会怪小泥鳅在雾影这么多年都不来找你吧?我也是身不由己呀,你不知道活在恶鬼地狱里的人要多努力才能爬出来,堂堂正正地站在这烈烈艳阳之下。”她微微仰头,微眯着眼睛直视着头顶的艳阳,脸上露出一种迷醉的神情。 萧鱼此时已经不想与她硬碰硬了,面对一个疯子最好的办法不是杀了她,而是赶紧跑。她一边戒备地看着一心沉浸在阳光里的雾影十三,一边向后退了几步,从这里跑到巷口,她大概只需要三个数的时间。 “前辈,阳光的味道,你闻到了么?”雾影十三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贪婪。萧鱼勾了下唇,在她神志略有恍惚的时候,突然朝她身后喊了一声,“师傅,你怎么来了?” 萧鱼是雾影三亲手带出来的,所以她相信雾影十三肯定也知道她有时候会叫雾影三师傅。 果然,雾影十三脸上的表情一怔,萧鱼抓住这一瞬间的功夫,脚踩凌虚步,纵身朝巷口跑去。眼看就要冲到巷口,一只冰冷的手从身后一把扣住了她的脖子,尖锐的指尖轻轻搭在她脖颈的动脉上。 如同毒蛇一样湿滑的感觉瞬间从脊背窜上头皮,萧鱼连回头也不敢,只僵硬着身体问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银铃般的笑声从身后传来,雾影十三笑道:“前辈不用怕,小泥鳅不是来杀你的,我今天来见你,除了想要与你相认之外,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萧鱼蹙眉,左手悄悄在腰间摸了一把,一把寸长的柳叶薄刃出现在掌心:“什么事?” 冰冷的手从她脖颈向上,指尖抚过她略带了一点婴儿肥的下巴,雾影十三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只是提醒你不要相信雾影十一和无影十二而已。” 她的话让萧鱼心中一阵,想要追问,那只手又闪电般扣住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那股子古怪的香气再一次在鼻端弥漫,她感觉得到雾影十三贴近的身子,耳尖不由得发热,脑子里莫名地冒出一句话。 原来女人的桃子可以这么大的么?怎么会呢? “前辈,小姐姐,不如你跟我走吧!我把你藏起来,这样她们就找不到你了,你觉得怎么样?”雾影十三的声音里仿佛带着一种魔力,萧鱼只觉得脑子里昏沉沉的,身体有点不受控制,耳边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好!” 好你个头! 萧鱼猛地甩了甩脑袋,顾不得被掐住的脖子,左手掌心向上,身体用力向后撞击雾影十三的胸口,趁她踉跄的瞬间单手扣住脖子上的手用力向外翻拧,左手顺势转身横扫,掌心的柳叶薄刃贴着雾影十三的面颊而过,一缕情丝飘然而落。 雾影十三在反应过来的一瞬间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萧鱼不敢恋战,转身就跑。 雾影十三嗤笑一声,在萧鱼跑到巷口的时候,突然道:“记住我方才的话,再见,小姐姐!”萧鱼脚步一顿,回头看去,雾影十三已经消失在了巷子里,只在高高的坊墙上留下一片衣袂。狭窄的巷弄里再次安静下来,那股奇异的香味渐渐散去,萧鱼抬手摸了摸脖子,忍不住“嘶!”了一声。 从巷子里走出来,萧鱼脑子里回想着雾影十三的话,同时心里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闪而过,只是她一时半会并没有想通到底是什么? “在想什么?”熟悉的声音出现在巷口,萧鱼猛地一怔,慢慢回过头,宴升正面无表情地靠在墙边看她。 “你怎么在这儿?”萧鱼强作镇定,眯着笑眼上上下下打量他。 宴升直起身来到她身边,目光落在她脖颈上那道明显的掐痕。萧鱼不遮不掩地由着他看,直到他自觉无趣地收回视线,才冷冷道:“我跟刑律俭是有交易,但是交易内容不包括被你们监视。” 宴升脸色微微一红,强作镇定道:“路过罢了。” “路过?”萧鱼鄙夷冷笑,抬头看了眼远处的飞鸿楼,“哦,原来三爷是来飞鸿楼,那还真是巧合!巧合!” 第三十一章 茶宴 回到养济院时,小豆子已经准备好了一切,除了养济院原有的两辆马车之外,又从车马行雇了两辆。西郡王和刑律俭都有自己的马车,齐阁老和自己的小书童一辆,金百合独坐一辆,萧鱼带着丫鬟小环和小豆子挤在一辆马车里,剩下的那一辆留给一直没露面的前锦衣卫都指挥使梁不易。 车队马上就要出发,萧鱼回头看了眼养济院大门,问小豆子:“梁大人还没出来?” 小豆子苦着一张脸看了眼最后面的那辆马车:“回院首,梁大人约莫是不去了吧!” “以前茶会他也不出现?”萧鱼抬头看了眼烈烈的日头,蹙眉问。 小豆子咬了咬嘴唇,“有时候出席,有时候不出席,全凭大人自己的喜好。” 萧鱼还想再等一会儿,前面打头的两辆马车已经缓缓向前行驶,俨然是不打算再等梁不易了。 “院首?您看是不是先走?”小豆子瞧了眼打头的八宝垂铃马车,眼中不无羡艳。 萧鱼摸不准梁不易会不会来,只好先让车夫驾车追赶前面已经进入永安街口的几辆马车。 坐在车厢里,小豆子摸了把一头的冷汗,偷偷拿眼睛看着闭目养神的萧鱼,压低声音问缩在一旁的小环:“小环,院首到底是如何说的,竟然能说动那几位出门?” 自从这几位祖宗搬进江城养济院后,小豆子便从未见过除了刑公子之外的几人踏出过养济院大门,如今倾巢而出,实在是罕见得很。 小环偷瞄了一眼萧鱼,想到不久前萧鱼让她传到各个院子里的话,心里暗暗翻了白眼。原来萧鱼先让她到齐阁老的院子里说东江大儒严正在西郊十里亭开讲学,今天的茶宴安排在十里亭听学。然后又让她去西郡王的院子里说金陵十三钗今日下午要在十里亭办百花宴,咱们也跟着去凑个热闹。从西郡王院子出来后,萧鱼便让她去金百合的院子,说十里亭外的桑园里死了大批的春蚕,好像是被什么东西被咬死的,就剩一张张蚕皮挂在桑树上,院首打算去那边看看热闹,问金婆婆要不要去。 说到这,小环脸红脖子粗地捂住嘴:“小豆子,你还是别问了。”她现在很怕到了十里亭后,那几位老祖宗会把她的皮给剥了。 小豆子目光悠悠地看向闭目养神的萧鱼:“院首,咱们这样真的可以么?”十里亭外别说没有讲学的大儒和金陵十三衩,便是桑园也没有一亩呀! 萧鱼懒洋洋打了个哈气,抬头看他:“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小豆子深吸一口气,扭头继续看小环:“你说,院首又让你去刑公子和梁大人院子里说什么了?” 小环偷看了一眼萧鱼,萧鱼干脆道:“投其所好罢了!”小豆子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院首,看在小豆子对您忠心耿耿的份上,您让我下车吧!” 萧鱼一乐,“那可不行,你要是下车了,回头谁来伺候这些祖宗们?” ****** 马车按照规划好的路线晃晃悠悠出了内城,来到外城十里亭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后,日头没有上午那么炙热,偶尔徐徐清风撩起车帘,远处连绵不绝的青山宛如天幕之中荡漾开的一片涟漪,延绵到长天尽头,数不尽的青葱。 萧鱼不由得想到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如果没有那一日的际遇,或许她也会是另一个小泥鳅? 不,也许不会! “吁!”马车突然停住,萧鱼恍惚地收回视线,小豆子撩开车帘朝外看,脸色幽地一变。 “怎么了?”萧鱼狐疑地问,小豆子回过头,苍白的脸色仿如蜡纸,“院,院首,到,到了。” “那还不下车?”萧鱼催促道。小豆子抓着车帘的手一抖,目光落在对面的十里停内,不仅刑公子几人在,就连他以为不会出席的梁不易竟然也抱着长剑靠在梁柱上朝他们的马车看来。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他愣是往后缩了下身子,跟看过来的小环撞成一团。 “小豆子,你撞我做什么?”小环娇喝一声,推开小豆子。小豆子颤微微地抬手指着车外,“是,是梁大人。” 梁不易也来了? 萧鱼一脚将不中用的小豆子踹下马车,自己拉开车帘往外看,恰好对上一双阴鸷的黑眸。如果不是此时此刻身在江城,萧鱼想,单单是这双眸子就值得她拔刀! 她扯了扯唇,露出一抹浅笑,然后双脚轻蹬车板,整个人轻飘飘跳下马车。“这位便是梁大人吧?下官萧鱼,梁大人有礼了。”她躬身打了个官礼,很是恭敬。 梁不易的视线鹰隼般掠过她的脸,紧抿着的薄唇用力向下一压,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紧接着脖子一凉,一把乌黑的玄铁冷剑便出现在她眼前。 “雾影三呢?你不是说他会出现在十里亭么?”梁不易面无表情地看她,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萧鱼丝毫没有惊慌,慢条斯理道:“梁大人少安毋躁,雾影三虽然不在这里,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有关他的消息。” 玄铁凉剑轻轻往前一送,锋利的剑刃在她脖子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殷红的血顺着玄铁凉剑滴落在草地上。“你最好不要骗我。” 萧鱼连忙向后退了一步,玄铁凉剑如影随形。 “大人不用担心,我还想好好过几年,自不必骗你。”萧鱼无奈道,“我虽然不知道雾影三的下落,但我知道雾影其他几个人就在江城,只要您找到他们,还愁找不到雾影三?” 不远处的刑律俭听了她的话,眉眼微弯,露出一抹几不可查的笑意。一旁的宴升看见,有些不是滋味地道:“你似乎对这个萧鱼很感兴趣。” 刑律俭一怔,随后笑道:“也许吧!” “这位萧院首确实有些意思。”西郡王突然凑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不远处正和梁不易对峙的萧鱼,“据本王所知,梁不易已经有至少三年未拔剑了。” 金百合嗤笑出声,阴阳怪气道,“剑客的剑若是不能杀人,不就是一块破铜烂铁?” 刑律俭垂眸摸了下迦南:“我一直挺好奇,梁大人这样的人,怎会甘心留在养济院?” 金百合掩唇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刑公子,你竟然不知道这老匹夫为何会在养济院?” 刑律俭勾唇苦笑:“在下入院还不到半年。” 一直没说话的齐阁老好像突然饶有兴致地看向不远处的梁不易,嗤笑道:“老匹夫年轻时杀戮太重,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临老了,怕死了!” 第三十二章 刺杀 梁不易不知该不该信她的话,蹙眉问道:“你怎知她们就在江城?” 萧鱼垂眸看了眼搭在脖颈上的玄铁凉剑,食指和拇指掐着剑刃往外推了推:“白茉莉便是在她们的帮助下逃走的,不然以她一个女子,是如何能逃过官府的追捕?” “那白茉莉为何死了?”梁不易不依不饶,萧鱼苦笑道,“是呀,她怎么死了?雾影这次出动了三个人,结果白茉莉还是死了,这在雾影看来,无异于是奇耻大辱。” 梁不易看着她的眼神带了几分戒备:“小姑娘,我劝你说实话,你一个宫中的女官,怎会对江湖之事如此清楚?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玄铁凉剑再次往前递进,萧鱼微微蹙眉,抬起的右手突然向下一抖,腕上的弩箭脱弦直射梁不易心口。弩箭在近战中的优势极为明显,不仅速度快,而且出其不意,梁不易没想到她会有这么一手,手中的玄铁凉剑下意识向下压,弩箭贴着凉剑边缘飞过。 “碰!” 梁不易微微一怔,瞬时反应过来,手中玄铁凉剑猛地向后一个反转,从自己肋下刺了过去。 “噗!” 利刃刺破血肉发出一声闷响,萧鱼一边转身往十里亭内跑,一边朝不远处的林子里大喊:“有刺客!快保护西郡王,有刺客呀!” 萧鱼这一嗓子把一直暗中跟着他们的西郡王院子里的侍卫们全部惊动了,瞬时间,不远处的林子里掠出数道身影,他们分工极为明确,一部分扑向十里亭保护西郡王等人,一部分冲到萧鱼和梁不易身边击杀刺客。 所有的事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小豆子和小环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冲过来的萧鱼一手一个揪着领子拽到十里亭内,躲在侍卫们的身后。 宴升似笑非笑地看着狼狈不堪的萧鱼:“今日的茶会果真别致。” 萧鱼讪笑一声,肌肉的动作牵动了脖子上的伤口,疼得她一呲牙! “擦擦!” 萧鱼一怔,垂眸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帕子:“多谢。” 刑律俭淡淡乜了她一眼,扭头继续看十里亭外的战况,三名刺客中一人被萧鱼的弩箭射杀,一人疲于应对西郡王的侍卫,而另一个则被梁不易的玄铁凉剑逼得节节败退。 金百合打了个哈气,一边百无聊赖地摆弄桌上的小盒子,一边扭头看萧鱼:“小土旮旯,帝王峰呢?” 萧鱼挺直的背脊一僵,缓缓低下头看坐在身边的金百合。 “你不会是骗我呢吧!”金百合笑眯着眼睛,摆弄着小盒子的手扣动角落里的机扩,随着“啪”的一声轻响,小盒的盖子弹开,里面传来一阵细微的沙沙声。萧鱼偷偷朝里面看了一眼,盒子里卧着一只鸡蛋大小的红色长毛蜘蛛。 金百合小心翼翼捧出红蛛:“本来这只雅丹毒蛛是用来给我的宝贝帝王峰填肚子的,现在帝王峰没了,不若就给你填肚子吧?” 谢谢,并不想。 萧鱼干巴巴一笑,麻溜地躲到刑律俭身后:“金婆婆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并不知道什么帝王峰呀!我只知道最近这附近的春蚕出了些怪事,都被莫名其妙咬死了,本来想着您老擅长蛊毒,或许会知道一二,所以才让小环与您说一声的。” 金百合捧着雅丹毒蛛一怔,瞬时明白自己中了萧鱼的套路。她垂眸爱怜地抚摸了一下掌心的雅丹毒蛛,食指和拇指一用力,鸡蛋那么大的毒蛛硬生生被她捏爆,绿色的毒液顺着她的指缝滴落在石桌上,瞬时间一阵刺鼻的臭味袭来,石桌竟被毒液生生腐蚀出一个鸽子蛋大小的坑洼。 萧鱼嘴角一抽,抓住轮椅扶手的手紧了又紧,仿佛觉得自己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圈。 “那金陵十三衩呢?”西郡王黑着脸,萧鱼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半路上接到老鸨子的消息,十三位姑娘昨日吃坏了红肉,集体拉肚子了。” “严正的讲学呢?”齐阁老似笑非笑地看她,都这个时候了,在场的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位新任的萧院首压根就是个谎话连篇的骗子。萧鱼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索性往石墩上一坐,捞起小豆子布好的茶给自己斟了一杯,“巧了,昨日金陵十三衩招待的人正是严正大师。”言外之意便是十四个人集体拉肚子了。 一旁的刑律俭听完,蹙起的眉头抽了抽,捻弄迦南的手忍不住抠了抠。 这时,十里亭外的战局已经落幕,西郡王的侍卫已将刺客缉拿,梁不易和另外一名刺客不知何时消失在林子里。 侍卫将刺客按在地上:“郡王,刺客该如何处置?” 西郡王困顿地打了个哈气,一脸莫名地看着侍卫:“刺客是你们抓的,问本王作甚?你看本王很闲么?” 侍卫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轻轻掀过,扭头看齐阁老。 齐阁老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本书,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俨然一副此事与我无关的样子。一亭子的人,摆弄虫子的摆弄虫子、玩蟋蟀的玩蟋蟀、发呆的发呆、喝茶的喝茶,就这么把几个侍卫和刺客晾在亭外,直到日暮西垂,确认梁不易不会再回来之后,萧鱼懒洋洋站起身,招呼众人回程,仿佛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侍卫们面面相觑,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刺客,为首的侍卫叹了口气,凑到旁边的侍卫耳边嘀咕几句,对方心领神会,抬手用剑柄将刺客敲晕,然后抗在肩头消失在林子身处,至于他带着刺客去了何方,似乎也无人关心。 回去的时候,萧鱼打发小豆子和小环去坐梁不易空出来的那辆马车,自己则上了从车马行租用的马车。临上车前,摆弄马鞍的车夫突然不经意地撞了她一下。“对不起,对不起,小人不是故意的。”车夫伸手扶了她一把,帮她稳住身子。 “无妨。”萧鱼抽回手,攀着车板进了上了马车。 一进车厢,萧鱼忙张开手掌,一颗蜡丸躺在掌心。 雾影十一? 拉开车帘看了眼背对着她赶车的车夫,萧鱼唇角勾出一抹冷笑,猛地放下车帘。 果然是他! 第三十三章 凶手在养济院 马车一路颠簸驶向内城,萧鱼垂眸靠在车壁上,手里把玩着雾影十一塞给她的蜡丸。她并不急于打开,但她知道,这件事对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来说很重要,至少不像雾影十二说的,单单只是为了找回颜面那么简单。 “笃笃笃……” 车厢外传来三长两短,或急促或缓慢的敲击声。 雾影十一在催促她。萧鱼嗤笑一声,用力将蜡丸捏碎,露出里面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纸,她将绢纸展开,露出里面漂亮的梅花小篆。 ——凶手在养济院。 看到绢纸上的内容,萧鱼顿时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如果凶手真的就在养济院内,那么所有的问题都能说得通了。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查到了养济院内藏着杀死白茉莉的凶手,但是养济院内高手如云,她们根本无法进入,所以才打起了让她来查凶手的主意,而刑律俭…… 或许刑律俭一开始就知道养济院内有北翟奸细,但是因为西郡王身边的大内侍卫和齐阁老等人的关系,他不能动用司密处的信子在养济院内查找奸细,所以他才会绞尽脑汁让自己这个不牵扯任何一方势力的人来做这个院首。 刑律俭曾说白茉莉是前任司密处执掌埋在养济院的钉子,一个养济院而已,司密处为什么要在这里埋钉子? 而策反了白茉莉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目的?他又为何要杀白茉莉? 萧鱼想得头痛欲裂,正昏昏欲睡之际,马车突然停顿下来,她忙睁开眼:“怎么了?” 小豆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院首,到了。”萧鱼这才恍惚,原来已经过去快一个时辰了。她撩开车帘跳下马车,离开前淡淡撩了一眼雾影十一,没寻到机会与他搭话。 一行人各怀心思地回了各自的院子,谁也没再提及关于梁不易被寻仇之事,不过萧鱼想,不出几日,这些消息便会被送到京都,出现在成祖的案几上。 吃完晚饭,萧鱼打着遛弯消化食的幌子开始在养济院里遛弯,顺便想着雾影十一给她传递的消息。如果凶手真的就藏在养济院,那他是谁呢?萧鱼把养济院里的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但是仍旧没有丝毫线索。 不,也不能说没有丝毫线索,是无法判断。 金百合与白茉莉没有利益牵扯,找不到杀人动机,况且她从未离开过养济院,再不下毒的情况下,不太可能杀人。至于齐阁老,有可能是他发现了白茉莉勾结北翟人,所以让他身边的那位高手杀了白茉莉,但是这些也只是猜测,没有确实的正剧。 还有西郡王,不,不会是他,虽然他身边有无数大内侍卫,但似乎并不能随意差遣,而且西郡王这些年谨小慎微的活着,怎么会在刑律俭眼皮子底下搞幺蛾子?除非他一辈子不想回西郡属地了。 那倒是梁不易? 萧鱼停下脚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萧道学的院子。漆黑的院子里亮着两盏惨白的风灯,偶尔风一过,吹得灯罩沙沙作响。 “玲子,玲子你来了?”萧道学突然从一旁的草丛里跳了出来,一把抓住萧鱼的手将她拽进院子。 萧鱼怔愣,随着他进了院子:“三叔,是我,小鱼?” “嘘!”萧道学四下看了看,小心翼翼拉开房门,将她一把推了进去。 “三叔,我……”萧鱼回头,萧道学已经反手关了门,一张脸上布满惊惶之色。萧鱼蹙眉看他焦虑地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然后突然蹿到墙角,从墙上的取下一把长剑。“三叔你要做什么?”她问。 萧道学茫然地眨了眨眼:“他们追过来了,玲子,我先走,我抵挡一阵,若是能上岸,我们……不对。”他顿了下,拎着剑围着萧鱼转了两圈,然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不是玲子,你是谁?” “我是小鱼呀!三叔,你不认识我了?”萧鱼无奈道,拽着一脸茫然的萧道学坐下来,顺便打量了一下他的房间。 不知道是不是萧道学精神有些问题,这间屋子里也处处透着一股子怪异,四面墙上有三面墙上画着奇奇怪怪的画,萧鱼仔细看了看,似乎是一些看起来残缺的图纸,像是什么机扩,但是摸不准是什么?她抬手指着墙上的画问萧道学:“三叔,这些画都是你画的?” 萧道学还在迷惘之中,听见她问,突然一下子从圈椅上站起来,面色惶恐地说:“不是,不是,不是是我。” 萧鱼正诧异着,萧道学已经一下次蹿到墙边,挥舞着手里的长剑疯狂砍划墙上的画。 “三叔,你要干什么?”萧鱼上前想要阻止,没想到萧道学好像得了失心疯一样,提着剑便朝着她扑过来,“女鬼,你是女鬼,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萧鱼一边闪躲着萧道学的剑,一边择机扯下拔步床上的床幔,然后迅速绕到萧道学的身后,用床幔勒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重重向后一冠。萧道学随着萧鱼的手劲向后仰倒,高大的身子“咚”的一声重重砸在地板上。 萧鱼顺势借力拧紧床幔将他整个人翻转过来,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腰:“三叔,你醒醒!这里没有鬼。” 萧道学虽然人高马大,但是功夫实在不怎么样,萧鱼见他还在想翻了壳的王八一样挣扎,忍不住嗤笑,用床幔把他整个人反绑住,然后将落地的长剑从新挂回墙上。 “女鬼,你休要猖狂,放了我,老子跟你大战三百回合。”萧道学看着萧鱼拉了圈椅坐在面前,憋红了一张老脸几哇乱叫。 萧鱼撇了撇嘴,决定有什么话开门见山地说:“三叔,我不管你是真疯还是假疯,但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萧道学赤红着眼睛看她,对她即将要说的话一点也不关心,嘴里乱七八糟一阵咒骂。 萧鱼翻了个白眼,索性拿起茶几上放了两天的馒头,一手扣住萧道学的下巴,逼迫他张大嘴巴,将馒头硬怼了进去。 萧道学瞪着眼睛看她,腮帮子鼓了鼓,硬是没发出一个音儿。 见他终于老实了,萧鱼拍了拍手上的馒头渣:“祖父死了!” 第三十四章 雾影的试探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车马行后门离开,一路穿过长安坊,进入永安坊朱雀街六号的一间急不起眼的小院内。 院子里两着灯火,他疾步走到廊下,在门上轻轻叩了几下。紧闭的房门从里面推开,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女人面孔。 “回来了?” “嗯。” 闪身进了房中,男人摘掉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年轻面孔,他抬手在脸上揉了揉,从鼻子和下巴上搓下两团肤色的膏状物丢在地上,原本平平无奇的五官变得越发深邃了几分,恰与女人的脸有八分相似。 雾影十二倒了杯茶给他:“怎么样?见到她了?” 雾影十一接过茶杯:“找的那些杀手都被擒了,西郡王身边有很多大内侍卫,齐阁老身边的那个小厮也不是一般人。” “那刑律俭呢?”雾影十二急切地问。 雾影十一扯下了身上的斗篷:“除了他身边的那个宴升之外,别的还看不出路数。” “那怎么办?萧鱼真的会相信我们么?” 雾影十一嗤笑出声:“她有什么理由不信我们?凶手确实就在养济院里,端看她能不能找出来。至于其它的……”他略微一顿,“在另外图谋吧!” 雾影十二点了点头,侧头看了眼黑漆漆的窗外,良久才道:“她又跑哪儿去了?” “不知道,我总觉得她有点怪怪的,影主会不会另外给她别的任务了?” “本就与我们不是一路人,且随她吧!” 雾影十二面露担忧,她总觉得这个新顶替上来的雾影十三与他们不太一样,且不说她行事作风狠辣不留余地,便是那一张脸就与他们完全不同,太过艳丽、太过张扬、每次见到她那张脸,她都有种生理不适。 “我总觉得她有问题,此前悄悄查过她的来历,却什么也没查到,这太奇怪了。” 雾影十一蹙眉看她:“你查她?雾影三不是说过么?十三只是跟我们一起出这次任务,但她的任何事,我们不得过问,你以后最好不要招惹她。” 雾影十二还想再说些什么,雾影十一突然拿起斗笠转身身往外跑。 “你去哪儿?”雾影十一连忙追出去,门外静谧一片,出了风吹树叶发出的细微声响和阵阵蝉鸣,空荡荡的院子里什么也没有。雾影十二面无表情地站在天井中央,双手死死拳握,许久才转身对雾影十一说,“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赶紧走。” 雾影十一一怔:“有人跟着你?” 雾影十二蹙眉看着长安坊的方向,是他疏忽了,他那么堂而皇之地去找萧鱼,对方怕是已经发现了端倪。 舒芳阁。 宴升转身合上门,拉下脸上的面罩:“你猜得没错,她们果然还在江城之中,不过那个十一还是十二的应该发现我了,现在估摸正在研究怎么换地洞呢!” 刑律俭从桌案前抬头,手上的毛笔一顿,漆黑的墨汁点在纸上,正落在心字中间的一点上。 “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她们不是要杀萧鱼么?怎会来找萧鱼?”宴升看了眼桌上的字,可惜地摇了摇头,“可惜了。” 放下笔,刑律俭垂眸将写坏的纸丢进一旁的纸篓:“她们是冲着养济院来的。” “萧道学?”宴升诧异道,他回忆了萧道学的长相,发现除了疯,他给自己最大的印象就是那满墙壁的图纸。 刑律俭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走吧!” 宴升狐疑:“去哪儿?” 刑律俭挪动轮椅来到门边:“去见萧道学。” 宴升愣了下,连忙追了上去。两人出了舒芳阁直奔萧道学的院子,结果一进月亮门,便见萧道学被反绑着双手,慌慌张张从房间里冲出来。宴升连忙抽刀护在刑律俭身前,严阵以待地看着萧道学身后。 “萧鱼?” “刑律俭?” 宴升和追出来的萧鱼打了个照面,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萧鱼嘴角抽了抽,眼见萧道学就要跑了,忙朝宴升喊:“把他拦住,别人他跑了。” 刑律俭反应比宴升迅速,抬手抽出轮椅背后暗格里的铁伞,在萧道学跑过来的时候猛地对着他的小腿抽去。萧道学没想到刑律俭会突然出手,右小腿被结结实实打了一下,整个人“碰”地一声扑倒在一旁的草地里。 萧鱼追上来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将人从草堆里拽出来:“跑,你再跑?” “怎么回事?”刑律俭慢条斯理收回铁伞,抬眸看萧鱼。 萧鱼拍了拍身上的灰,刑律俭这才看清她凌乱的衣衫,脸色微微一红,忙避开眼。萧鱼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蹙眉看了眼还在挣扎的萧道学:“一点家事,你们怎么来了?” 这个问题不光萧鱼好奇,宴升也好奇。 刑律俭垂眸挪动轮椅向后退了两步距离,不着痕迹地隔开和萧鱼过于亲近的距离:“想问他几个问题。” 萧道学终于挣扎着用舌头把嘴里的馒头怼出来,劈头盖脸朝着刑律俭就喊:“女鬼呀,女鬼要杀人,杀人啦!”萧鱼忙捡起地上的馒头再次塞萧道学口中,“你也看到了,他现在见人就喊女鬼。” 宴升与刑律俭面面相觑:“并未听说养济院里闹鬼。” 萧鱼指着不远处的草丛:“他说在那里见到过女鬼。” 宴升蹙眉,几个跨步走进草丛。院子久无人打理,草丛漫过宴升腰际,像一片深沉的死海。 “风灯!”他扭头朝萧鱼喊。 萧鱼连忙从一旁卸下挂着的风灯递给宴升,借着风灯昏黄的灯管,宴升小心翼翼地用刀拨开四周的茅草,垂眸仔细查看。 茅草茂盛,如果不仔细拨开查看根部,很难看出里面是否有踩踏的痕迹。宴升拎着风灯以自身为圆点像四周查看,果然,在靠近卧室的窗边的一处草丛下面发现了几处踩踏的痕迹,顺着痕迹向前,能看出对方是从月亮门外贴着院墙走过去的。 “确实有踩踏的痕迹,看脚印应该是个女子。”宴升说着,用刀尖在一处不起眼苍耳子上挑下一小片指甲大小的黄绢。 第三十五章 同山大营的秘密 萧道学院子里的女鬼肯定是人假扮的,萧鱼拿着黄绢去找小豆子辨认,他立刻认出这是白茉莉惯常使用的手帕,也就是说,在萧道学院子里装神弄鬼的人是白茉莉。 萧鱼躺在床上把这件事同白茉莉叛变,甚至被杀的事串联起来,发现一切的初始时间点都是从萧道学来到养济院开始的。且不说白茉莉是何时叛变的,但她被启用的时间是萧道学来养济院之后,所以…… 思及此,萧鱼再也躺不住,起身穿好衣物,趁着夜色悄悄潜入舒芳阁。 这一夜,刑律俭同样撵转反侧、无法入眠。江城的局势已经让他十分担忧,养济院里藏着的敌人亦是蠢蠢欲动,这场早已预知的风雨似乎要比想象之中来得更快,更凶猛。 “叩叩!” 门外传来的叩门声将他从混沌中拉出,他缓缓睁开眼,看着素白的窗纱上映着的模糊身影,靠着双臂的力气支撑着身体将自己挪到床边的轮椅上。 敲门声该然而止,对方似乎在等着他的回应。刑律俭拉开门,诧异地看见萧鱼满面正色地站在门外。“进来吧!”他让了下轮椅,萧鱼毫不犹豫走进房间,这是她第一次进刑律俭的卧房,与书房不同,这里简陋的有些让人说不过去。 刑律俭关上门,回身看她。 萧鱼起来的急,头上的发髻还有些松散,堪堪从颊边散落,欲坠不坠的让人心痒。刑律俭微微侧目避开她的脸,垂眸摸了下腕间的迦南,借以缓解这种突来的尴尬。 萧鱼轻咳一声,同样生出一点局促,但她心中疑虑已生,若是不能探究清楚,必然惴惴不安,难以入睡。“我三叔身上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她决定门见山直奔主题,对刑律俭这种人,藏着掖着是没有任何用处的,“你既要让我为你办事,那么我觉得我有权知道任何跟这件事相关的信息。” 刑律俭抬头看她:“那么你呢?” 萧鱼微怔,夜风从旁边虚掩的窗棂吹进来,脸上一片沁凉。她深吸一口气,从秀兜里拿出雾影十一今天给她的那张绢纸。 刑律俭展开绢纸,脸上神色晦暗不明,萧鱼反而无法猜测他心中所想。这是她最后的底牌,也是她能拿出的最大的诚意。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不会单单只是因为白茉莉的死而一定要查凶手,她们的目标在养济院内,而且极有可能也是她三叔萧道学。 刑律俭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问她:“你怎么看?” 萧鱼蹙眉看他,不知是错觉还是灯光的原因,他本就略显苍白的脸上此刻更多了几分疲态,好像下一刻就能昏过去一样。 这么个病秧子是怎么统领整个司密处的? “白茉莉确实是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帮忙逃走的。”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雾影十三从这件事中剔除出去,继续道,“避开司密处的探子之后,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将她藏在玄武街三号,但当晚就有人劫走了白茉莉。对方给他们下了迷药。” “这是那天在东平村,雾影十二跟你说的?”刑律俭丝毫不意外地说。 萧鱼一怔,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是。” “他们怀疑凶手在养济院?”刑律俭问,萧鱼点了点头。 “你怎么想的?” 萧鱼蹙眉:“白茉莉故意装鬼吓我三叔肯定是有原由的,雾影想进养济院也是实事,为了进养济院,他们甚至选择与我合作,这些都与我三叔有关,并且……”说到这,她目光微冷,直直看向刑律俭的眼,“司密处不会平白无故盯着萧山,我三叔跟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 刑律俭垂眸发出一阵压抑的干咳声:“咳咳,对萧道学,你了解多少?” 萧鱼怔愣,她少时便与家人失散,对萧道学的了解不过是从萧家人的只言片语中窥得一二,实在算不上什么了解。 似乎也并不是一定要等她的答案,刑律俭将轮椅挪到窗边,慢悠悠合上窗棂:“萧道学一意孤行考入江城造办处,后来与你祖父萧蕴山发生争执,这是萧山萧家的说法吧!” 萧鱼点头,确是如此。 刑律俭示意她坐下来:“其实萧道学进入造办处不久就被调至同山大营。” “同山大营?”萧鱼大惊,同山位于郑州和江城交接处,连绵不绝的大山一直延伸到随州,另一端则穿透江城直插沿海,是整个东岳最大的山系。但在此之前,萧鱼从未听过同山还有大营。 刑律俭笑道,“江城沦陷前,圣上便有意建立一只可远航的水军。并且暗中建设同山大营。” 萧鱼感觉自己似乎接近了什么,刑律俭突然停顿下来,给她选择听与不听的机会。如果不听,此间事了,她或可还能全身而退,若是听下去,怕是此后要与司密处纠缠不清。 萧鱼心有犹豫,看着刑律俭的目光不由得沉了下来。是听还是不听?听,则可知道她心心念念的真相,若是不听,怕是按照这种瞎子摸黑的查法,短时间内是不可能查到老爷子的死亡真相的,况且…… 况且雾影的人比不会轻易放过她,若真以后跟司密处决裂,他们倒打一耙,自己的处境恐怕未必乐观。 左右思量,萧鱼终于无奈地轻轻吐出一口气儿:“可这么多年过去,江城水军只减未增,同山大营又在何处?” 刑律俭平静的面容上染了几分戾气,许久才淡淡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江城沦陷时,同山大营被一只北翟军队突袭,整个大营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 “那我三叔他?”萧鱼心中一紧,头皮一阵发麻。 刑律俭径自倒了杯凉茶递给她:“你三叔有幸从那场大火中逃出,但此后一直查无音信,最近一次出现,便是在你祖父死前。” “这么多年,你们一直在找他,是因为……”萧鱼故意一顿,等着他说下去。 刑律俭叹息:“他是同山大营唯一的幸存者。” 萧鱼脑中瞬时闪过一道白光,瞳孔一点点放大。屋子里静得仿佛落针可闻,刑律俭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一点点消化她心中所想的信息。 许久,萧鱼的瞳孔一点点收缩回来,努力平缓了一下气息,淡淡地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你怀疑当时同山大营里的相关造船资料被他拿走了?” 刑律俭垂眸:“不止如此,同山大营里本还有十八门改良的弗朗机炮,原计划是要装载在战船上的。” 第三十六章 刑律俭的诚意 十八门改良版弗朗机火炮,最新战船图纸,这对北翟间谍来说绝对是一个巨大的诱惑,难怪萧道学一出现,平静了七年的江城再次掀起风浪。 “所以司密处要做什么?”萧鱼努力压下心中掀起的波澜问刑律俭。 “找到这十八门火炮和有关同山大营的所有相关资料,并且保护萧道学。” 萧鱼垂眸看他,终于相信刑律俭是拿出最大的诚意在与她合作。“那你可知,我三叔这些年都在何处?为何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刑律俭摇了摇头:“这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不过当年曾有传闻,他是去了北翟。” 北翟? 萧鱼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越发的浓烈了。 “你知道玲子么?” 刑律俭蹙眉:“你从何处听来这个名字?” “我三叔口中,他似乎在和一个叫玲子的女人一起逃命,但后来走散了。我想,如果找到了这个叫玲子的女人,或许能知道这几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司密处的信息网庞大,要找一个人亦并非难事。 从刑律俭的舒芳阁出来,原本更在萧鱼心头的石头总算移开,现下只要等刑律俭那边查到玲子的消息,一切总归会有线索的。 萧鱼回到天风苑,睡意渐渐袭来,竟是倒头就睡。 第二天一大早,知府衙门那边便来了人,被白茉莉卷走的银子被全数送了回来。萧鱼当着衙役的面把银子全部清点好,然后让小豆子把银子全部送去库房保管,顺便再把这些时候欠的米粮钱还了。 吩咐好这些,萧鱼起身去送衙役,行至大门外的时候,她突然轻轻拍了衙役的袖摆一下,从袖兜里拿出刚刚随手从匣子里拿的一颗银锭子递给衙役:“劳烦小兄弟了,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衙役一开始不敢收,萧鱼几番推诿,最后凑到衙役耳边请声问道:“有一件事要跟小兄弟打听一下,不知方便不方便?”她一说,衙役反而心里踏实下来,攥紧了手里的银锭,“您说说看。” 萧鱼佯装忧虑地道:“小兄弟也知道,刑公子与霍家颇有些渊源,那货船的事儿,可是有什么进展了?” 霍家和刑家的事不是秘密,去百事通那里稍微使点银子便能查到。 衙役一脸的为难,顿时觉得手里的银子有些烫手。 萧鱼笑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消息,不过是公子有些担心,但又不好用侯府身份去询问。”她用了询问二字,小衙役脸上的神色瞬时紧绷起来,想把银子还回去。 萧鱼避开手,似笑非笑看他。 小衙役无奈叹气:“货船还扣在曹帮,高琛那老狐狸扬言不找到凶手,便不会把船还回来,不过经霍家的交涉,已经同意把船上霍家和一些散户的货物先运送出去。” “还有散户?”萧鱼佯装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小衙役点了点头,“是。” “是何时的事了呀?” 小衙役蹙眉:“昨晚。” “那一定很乱吧!”萧鱼仿佛只是闲谈,小衙役也乐得应付,“何止是乱呀!到处都是人,跟抢货一样,还差一点打了起来。” “打起来?什么人呀,还敢在曹帮的地盘闹事?” 小衙役露出一个苦笑:“这我哪里知道,只知道两伙人因为货物的事儿起了争执,好像还伤了人,不过最后曹帮出面解决了。” 萧鱼笑道:“那你可还记得都有哪几家商户去领货物?” 小衙役蹙眉,好一会儿才道:“大概都是城里的几家货行和瓷器铺子,还有一波是曹帮下属的铺子,人太多了,记不太清。” 萧鱼又问:“曹帮还要自己去领?” 小衙役:“曹帮产业大,各个堂之间也不是没有龌龊。” 萧鱼又问了几个关于陈澜案子的事,得到的消息不多,但其中有一件事挺有意思。原来在货船靠岸前一天,距离港口不到一百海里的地方遇见一艘被海盗洗劫的小商船。当时商船已经被洗劫一空,船上到处都是血,只有一个藏在船仓底部的夹层里的女子活了下来。 “那个女子呢?”萧鱼蹙眉问,小衙役怔愣一瞬,似乎想到什么,脸色白了一瞬。 “怎么了?”萧鱼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答案,果然,小衙役思索了片刻道,“这个可不能说,萧院首,时间不早了,小的真的要回去复命了。” 小衙役一走,萧鱼马上折回身去找刑律俭,结果扑了个空,刑律俭一大早便和宴升离开了。 从舒芳阁出来,萧鱼马不停蹄去了长安坊,敲开西街一家车马行的大门,一个穿着灰布直衫的中年男人拉开门,见到她的时候微微一怔:“姑娘是要租马车?” “我要一匹赛雪红梅,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从禹州到乾州需得十日到达。”她面色平静地说完,对面中年男人的脸色微微一变,答道,“没有赛雪红梅,只有巫山神驹,从禹州到乾州需得十二日。” 萧鱼又道:“也好,三日后来取。” 中年男人连忙侧身让她进来:“姑娘请。” 门后是一个过堂,萧鱼跟着中年男人往里走,绕过两道院子,最后来到东侧院一间书房。男人点了一旁的灯,在书架上摸索了一阵,整面墙的书架从中一分为二,露出后面蜿蜒向下的石阶。 “姑娘请。”男人将手里的提灯递给萧鱼,示意她下去。 萧鱼蹙眉看了眼男人,接过提灯顺阶而下。身后的石墙缓缓合上,四周昏暗一片,唯有萧鱼身前的提灯散发着幽幽光亮。她微微抬起右手,将手弩对着前面未知的黑暗。这是司密处在江城的站点,许多消息最后都会汇总在这里,换言之,这里藏着江城所有的秘密。 昨晚离开舒芳阁前,刑律俭塞给她一张纸条,里面便是方才他跟中年男人对答的暗号。 石阶蜿蜒向下,越往深处,四周的空气越湿冷,走到第六十三阶的时候,前面已经隐约有光亮透出,再往前,四周豁然开朗,里面是一个人工开凿的石室,石室内是一排排直通天顶的架子,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的全是卷宗,期间不断有人出入,或调取或归拢。 “萧院首?”一旁的案牍前突然站起个人,萧鱼一怔,是个白面无须的年轻男子,他穿了一身直褂,圆领,大概是因为长时间在地下工作而不见阳光,脸色显得略有几分苍白。 萧鱼把手里的提灯挂在一旁钉在墙上的架子上,抬腿朝案牍走去:“是我。我来查阅一下信息。” 年轻男子笑了下,从案牍后绕出来,似乎因为很少见外人,所以显得格外热情。 “执掌已经打过招呼,您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便是了。”说着,抬手示意她往前走,并且一一介绍前面的架子。 “这里是自天启元年开始的所有与江城相关的消息,大到官职任免,小到三教九流。这一面是关于江城军事部署的,不过这部分信息会在抄录之后送往京都司密处总部,这里不会留超过三年的档案。”说到这,男子轻轻拍了下脑门,“还没给你介绍,我叫文安,是负责这里消息汇总的。”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执掌大人说,我这颗脑袋非比寻常,再没有比做消息汇总更适合我的了。” 第三十七章 柳鹤白 萧鱼在文安那儿一共得到了三个消息。第一个消息是十天前确实有一条小型商船从金海湾港口出海,此后一直没有消息。直到霍家的商船靠岸,齐豫让人带着幸存者去府衙报告情况,之后由府衙上报了海关衙门,但后续打捞调查工作直到今日还未进行,而幸存者从府衙离开之后便不知去向。 这艘小型商船是桑家旗下一家船行的,通常是由金海湾出发,行径七省直奔京都。商船一半以上的空间搭载船客,底仓才会运载一些货物。 第二个消息是关于曹帮的,近年曹帮正直新老交替的阶段,老帮主柳三爷重病缠身,高琛隐约有架空老帮主的意图,但陈澜是老帮主一系的,并且掌握了曹帮海运进出货物的命脉,等于抓着曹帮的钱袋子。 照这么看,高琛不仅有动机杀陈澜,而且还可以一石二鸟,既杀了陈澜,又嫁祸霍家,抢占霍家的海运生意。 第三个消息是关于养济院里所有人的现存资料。刑律俭人在养济院,她不信司密处没把整个养济院摸个底朝天,但即便如此,还是让北翟奸细混了进来,这意味着这个奸细潜藏之深,非一般手段所能查出。 从车马行离开,萧鱼回到养济院时正好遇见从舒芳阁匆匆出来的温宿,两人打了个照面,不由一怔。 “萧院首。”温宿微微颔首,萧鱼蹙眉看着他身后不远处的宴升,“温先生是给刑公子治疗腿疾?” 温宿明显怔愣一瞬,表情不太自然地点了点头:“是。” 萧鱼虽然不知道温宿医术如何,但见刑律俭肯让他医治腿疾了,心思便泛起活络,将温宿拉到一旁,想请他给萧道学把把脉。温宿应允下来,与宴升道别后随着萧鱼去见萧道学。 来到萧道学院子里的时候,他正拿着一把荒草在院子里对着老槐树表露钟情,见有人过来,连忙展现守护的姿态挡在老槐树前,戒备的看着温宿:“卑劣狂徒,我是不会让你们带走玲子的。”萧鱼嘴角微抽,回头看温宿,“温先生,他这个样子还能治好么?” 温宿缅甸地笑了,似乎不太习惯萧鱼总是这样尊称他:“萧院首叫我温宿即可。” 萧鱼“嗯”了一声,蹙眉看萧道学,只希望温宿能有办法治好他。 温宿试图靠近萧道学,但他的防备心极重,根本不给温宿靠近的机会。萧鱼急得直跳脚,最后索性直接扑过去一把扣住萧道学的胳膊,将他整个人按在老槐树上,回头对温宿说:“温宿。” 温宿虽不赞同,但还是走过去抓住萧道学的手腕给他把脉。 过了一会儿,萧鱼有些急切地问:“怎样?” 温宿点了点头,示意她把萧道学放了。萧鱼松开手,萧道学马上如临大敌般窜回屋子。 随着一声闷响,房门死死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如何?”萧鱼蹙眉看温宿。 “从脉象和表现上来看,是失心疯。”温宿很认真地说道,“他此前应是受到过极大的刺激,进而导致心脉逆行,颅内气血淤堵。” “那可有方法医治?” 温宿略微思索:“心病还需心药医,首先要知道他的心病在何处,如此方能对症下药,解除了心结,左以针灸,或许会有治愈的可能。” 心药? 萧鱼想到萧道学口中的玲子,又结合当初在萧山时听到的那个故事,便断定玲子就是萧道学带回来的北翟女人。看来要想治好她这位三叔,便一定要知道他和玲子到底遭遇了什么,并导致他现在的疯癫痴傻。 ****** 与此同时,曹帮。 高琛面无表情地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侍卫,垂在身侧的拳手紧了又紧:“让开。” 侍卫面露难色:“副帮主,您就不要为难小的了,实在是军师吩咐了,帮主正在养病期间,谁也不能去打扰他!” 高琛嗤笑一声,一把抽出腰间的长刀架在侍卫的脖子上:“你还知道我是副帮主么?他柳鹤白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帮主给了他几分颜面,他竟然也敢在曹帮称王称霸了?今天老子就要进去,谁要是敢拦……”他猛地一挥手中的长刀,将一旁的石桌一分为二,竟有力拔山河之力。侍卫吓得脸色一白,连忙退了两步,“副帮主饶命。” 高琛冷哼一声,将刀丢给身后的帮众,走过去一把推开紧闭的门扉,浓郁的药味瞬时扑面而来。 高琛不由得皱了皱眉:“帮主?高琛来看你了。”他扬声朝内室喊道,脚步一刻不停地往前走,眨眼的功夫便来到内室。偌大的房间里昏暗无光,拔步床的床帐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高琛?” 高琛脚步一顿,连忙弯下腰:“三爷,是我。” 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拨开床帐,露出一张蜡黄干枯的脸。 高琛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自前方传来,猛地抬头对上一双阴鸷的眸子:“三爷,陈澜的死,您是否还有什么章程?” 自从柳三爷病重以后,他便甚少出现在曹帮众帮众面前,如今咋然用这种目光看着高琛,竟让他生从心底里深处一丝惧意。 柳三爷冷哼一声,粗哑的嗓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你不是早有章程了?” 高琛身子一僵,垂眸看柳三爷。 他确实已经有了章程,但却还差最后一环。 “我确实有些章程,只是还需要三爷首肯。”他小心翼翼地说,余光一分不落地盯着柳三爷脸上的表情。 柳三爷脸上的皮肉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后掩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三爷!” “无妨。”柳三爷摆手示意他不要过来,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波澜不惊地道,“你把霍家的船扣了,到底什么意思?” 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了!高琛并不意外,也早就做好了准备说辞,刻意压低声音道:“三爷也知道,最近几年江城的生意不好做。” “所以你把目光盯在了霍家的海运生意上?”柳三爷的声音突然拔高,吓得高琛一哆嗦,瞳孔瞬间放大一倍。 柳三爷冷哼:“高琛呀高琛,好你个高琛,你就没想过,霍家这么多年屹立不倒,是你使些不入流的手段就能扳倒的?” 柳三爷的话让高琛心里一突,顿觉他话中有话:“三爷的意思是?” “高琛,贪心不足蛇吞象。霍家不是你能撼动的,而且……”说到这,柳三爷顿了下,目光下意识朝内室西侧的抱夏瞥了一眼,继续道,“霍家现在的重心未必就在海运上。” 高琛一愣:“三爷是说东平村船厂?” 柳三爷不再说话,朝他摆了摆手:“行了,我累了,你下去吧!陈澜的事,到此为止,回头把船还给霍家!” “三爷,那陈澜就白死了?”高琛蹙眉,不服道。 “你自己做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有数,高琛,适可而止吧!”柳三爷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示意他离开。高琛还想再说什么,目光不经意扫到抱夏飘窗上映着的一道人影,终是咬着牙离开。 柳鹤白! 果然是他? 第三十八章 曹帮内讧 高琛离开后,柳三爷硬撑着的一口气瞬时泄了下来,紧绷的喉头一松,一口血喷了出来。报夏的帘子撩开,柳鹤白几步冲到近前:“三爷。” 柳三爷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来。 柳鹤白穿了一身直缀,素白的面皮清俊儒雅,唯有右边眉角一条陈年旧疤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戾气。他微微垂眸,递出帕子。 柳三爷接过帕子压在唇角,缓了好一会儿才长处一口气:“刚才高琛的话你也听见了,怕是不等我死,曹帮就要落入他手。” 柳鹤白略微有些阴柔的五官此刻多了几分冷冽,他微微垂眸,清冷的嗓音从微启的薄唇溢出:“不会的。” 柳鹤白的话无异于给柳三爷吃了一颗定心丸,他拿下手帕,垂眸看了眼上面殷红的血,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高琛背地里搞得那些小动作,是时候该掐断了。”他状似不经意地说,目光却定定地注视着方才高琛站过的地方。 柳鹤白淡淡应了一声:“已经让人透露到司密处了,只要那边不是傻子,总会察觉的。” 柳三爷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轻咳了两声继续道:“思贤那孩子心地善良,若是我不在了,还要你好好护着他。”他殷切地看向柳鹤白,心中既矛盾又无奈,矛盾于心里对柳鹤白的信任和防备,同时又不得不无奈地承认,一旦他死了,虎视眈眈的高琛必然不会放过思贤那孩子,唯有柳鹤白能护他周全。 柳鹤白静默良久,终于在柳三爷面上露出淡淡杀气的时候重重点了点头:“三爷放心,只要我在的一天,必不会让思贤受伤。” 柳三爷苍老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来,他伸手重重地拍了拍柳鹤白的肩膀:“鹤白,老夫这一生虽然不是恶贯满盈,但也绝非善类,着双手更是染过无数鲜血,可唯有救你一事,是我从没后悔过的。” 窗外炙热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柳鹤白的脸上留下一层淡淡的光晕。柳三爷没有等到他想要的回答,终于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对柳鹤白说:“我有些累了,你先下去吧!” 柳鹤白应声离开。 “鹤白。” 放下的床帐后突然传来柳三爷的声音,柳鹤白回头看着床帐上映出的人影,安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良久,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从床帐后传来:“我的毒,是高琛下的吧!” 柳鹤白身子一僵,搭在门把手上的手上青筋奋起,好一会儿才答道:“此事还待调查,三爷放心,我会找到下毒之人的。”推开虚掩的门,刺目的阳光一下子冲进眼帘,柳鹤白下意识闭了下双目。 “柳鹤白,果然是你!” 高琛面无表情地站在月亮门外,目光阴鸷地看着从柳三爷房间里走出来的柳鹤白。 柳鹤白缓缓睁开眼:“我以为副帮主现在应该在码头才对。” 高琛一怔,看着他走过来,心中顿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难道他偷偷走私硝石的事被柳鹤白知道了?想到刚才柳三爷让他不要再继续盯着霍家的海运生意,难道…… “你什么意思?”他试探地问,阴鸷的目光恨不能在柳鹤白身上烧出一个洞。 柳鹤白嗤笑一声:“高副帮主心知肚明,你背地里做了什么,不会以为所有人都不知道吧!” 他果然都知道了! 高琛朝着不远处柳三爷的房间看了一眼:“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我劝你最好不好多管闲事。” 柳三爷在那个位置上坐的足够久了,若不是柳鹤白突然出现,现在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已经是他高某人了。这些年他为曹帮出生入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那个老匹夫竟然打算把位置传给柳鹤白,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柳鹤白是个什么人?不过就是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野种罢了,凭什么横插一杠? “怎么?恼羞成怒了?” 柳鹤白突然的挑衅让高琛沉着的脸越发阴沉,他一把抓住柳鹤白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恨不得生吞了他的肉。“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柳鹤白一点也未惧怕地迎视他的怒火,唇角勾出一抹轻蔑的笑:“是么?” “柳鹤白,你以为我不敢?”高琛一把推开他,转身从一旁的跟班腰间抽出长刀,对着柳鹤白的眉心直劈而去。柳鹤白面色一寒,右脚轻抬,用脚尖轻点刀刃,借力使力,将刀锋整个踹向高琛。 高琛反手借力,刀锋贴着自己的头发略过,横着再次切向柳鹤白。两人你来我往,不过须臾的功夫便交手十几招。 与高琛霸道的玄风刀法不同,柳鹤白身轻如燕,善于也以力泄力,缠得高琛无处发力。 “柳鹤白,今天老子今天非要杀了你这个小人不可。”高琛高声断喝,手中长刀虎虎生风,刀刀嗜血,每一刀都是直奔柳鹤白的要害。 柳鹤白无心与他在这儿耽搁时间,右手在高琛的刀兜头劈来的瞬间像上一探,鹰爪般的手指准确地扣住他的脉门。 高琛大吃一惊,再想收刀已经来不及,柳鹤白反手用力一掐脉门,一股剧烈的疼痛便从手腕迅速蔓延到高琛全身,他低吼一声,整个右手不受控制地一松,长刀“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高琛咬牙忍着剧痛,面色阴鸷地看向柳鹤白。 “都干什么呢?太闲了?”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柳鹤白和高琛几乎同时收手。柳三爷由侍卫扶着走到天井,面色不虞地看着二人。 “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要打可以,都给我滚到演武堂打,立了生死状,我倒要看看谁能活着出来。” 柳三爷的话犹如当头棒喝,高琛面色发白地偷偷背过手去:“三爷,我只是跟军师切磋一下而已,是吧,军师。”他伸手轻轻推了柳鹤白一下。 柳鹤白嘴角微抽,但仍配合地点了点头。 柳三爷眸光微敛:“都去思过堂思过吧!” 高琛一怔,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柳鹤白已经应了一声,转身去思过堂领罚。 柳三爷看着愣在原地没动的高琛,不由得蹙眉:“怎么?你不服气?” 高琛暗骂了一声老匹夫,不甘不愿地垂下头:“属下不敢,这就去思过堂。” 第三十九章 ‘刀’ “咚咚咚!” 虚掩的窗棂被敲响,萧鱼猛地睁开眼,翻身跳下床来到窗边:“谁?” 推开窗,宴升那张心不甘情不愿的脸出现在窗外。 萧鱼微怔:“你怎么来了?” 宴升目光游离,故作镇静道:“穿好衣服,今晚有行动。” 萧鱼愣了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司密处的行动跟她有什么关系?然而不等她置喙,宴升已经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无奈之下,萧鱼只好换了夜行衣,离开前又扫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小漆木盒子,随手抄起放进腰间的囊袋之中。 养济院巳时落锁,她从天风苑后面绕到角门,刑律俭的马车已经等在外面。 上了马车,车厢里一股热气扑面,她这才注意到小几上点了一只暖炉,上面热着茶水,“咕嘟咕嘟”的滚水声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刑律俭微微侧身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车壁上夜明珠的光亮照在他脸上,显得他本就略显苍白的脸更加惨白了几分。 萧鱼发现他腿上的毯子似乎比平素里更厚了一些,下意识放轻动作,在他右面的蒲团上落座。 马蹄声敲破宁静的夜,车厢里水声“咕嘟”,一切都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萧鱼知道,对于某些人而言,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马车一路向西,绕过平安坊直奔西城门。 时间已过巳时,城门紧闭,守城的巡城卫直隶于西山大营,归江城指挥使管辖。宴升拿出腰牌递给巡城卫,对方斟酌地看了一眼,连忙将腰牌还回,示意身后的巡城卫将城门打开。 马车顺利出了内城门,沿着栈道一路向西,直过了西郊朝外城门行去。 车厢里静谧无声,沸水不停地翻滚,萧鱼撩开车帘向外看,马车正在往佘山的方向驶去。“不好奇我们要去哪儿么?”身后突然传来刑律俭的声音,萧鱼猛地回头,见他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冷峻的眉眼在夜明珠的光亮下平添了几分柔和,让她有种恍惚的错觉,仿佛这人只不过是个温润儒雅的翩翩公子。 “去哪儿?”她没什么兴致地顺着他的话问,目光百无聊赖地扫过他的脸,发现他眼睑下浮着两团青黑,似乎极为疲惫。 刑律俭确实很疲惫,但这些疲惫于他来说不过是一种常态,骨子里奔腾的血液时时刻刻在叫嚣着,只有日夜不停的忙碌才能平息。 “喝茶么?上好的君山银针。”他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用棉布点着小壶的把手,将里面沸腾的水注入茶杯。从壶口滑出的茶叶在杯盏里旋转,最后缓缓沉入杯底。 “听说你去了车马行。” 萧鱼知道这件事瞒不过他,点了点头。 “查到了什么?”他将住满茶水的杯子轻轻推到她面前。萧鱼自然地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苦涩的茶香在口腔里弥漫,是今年新采的君山银针。之后,她将白日里在车马行查问的三件事和盘托出,然后怡然自得地捻起盘子里的糕点吃了起来。养济院大厨房里的师傅手艺一般,茶点更是平平,跟刑律俭院子里的小厨房简直天差地别,所以每次与刑律俭同行,她总喜欢顺一点小点心吃。 “你对养济院里的那个人有什么想法?”刑律俭垂眸,右手习惯性地摸着手腕上的迦南,借以平复心中的躁动。 “也什么看法,每个人的身份都没有任何问题。”萧鱼把最后一块糕点放进嘴里,满足地眯着眼睛,“你院子里的厨子是北地?” 刑律俭微怔,随后点头:“是随我从北地来的。” “可他江南的点心做得最好。”萧鱼看着空荡荡的碟子,有些意犹未尽。刑律俭眸色渐暗,淡淡道,“他娘子曾是江南人。”一句话便让萧鱼明白原委,不便多问。 车厢里再次安静下来,萧鱼偷偷看了眼他腿上的毯子,佯装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今日的点心不错,等回去时,能否让你的厨子给我抄录一份做法?我让大厨房的厨子学着做做。”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堂而皇之地讨要食谱,刑律俭眉眼微敛,淡淡地到了一声:“好。” 此时马车几乎已经到了佘山脚下,宴升猛地一勒缰绳:“到了。” 萧鱼连忙转身拉开车帘,便见他们也已经置身一片漆黑的林子之中,四周开阔,隐隐约约有不少人影在晃动,仿佛蛰伏已久的凶兽。 刑律俭没下车,探身撩开车帘朝昏暗的林子深处轻轻唤了一声:“夜冥!” 林子里的人影晃动,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过须臾的功夫,一道黑影便如鬼魅般从林子里窜到车边:“执掌!” 萧鱼仔仔细细打量突然蹿到车边的男人,他穿着黑色短打夜行衣,脸上戴着面纱,腰间挎着分水峨眉刺,整个人佝偻着身子,像一只快要煮熟的虾子。 司密处的‘刀’? 司密处不仅有专门用来收集情报的信子,还有专门执行任务,或是暗中执行刺杀任务的‘刀’。但凡刀出鞘,未见血不归,今夜必然是个不能平静的夜晚。 萧鱼心中暗探,目光从夜冥的身上移到刑律俭脸上。 “都准备如何了?”刑律俭将手拢在袖兜里,目光悠悠地看向远处漆黑的山脉之中。 “一切准备就绪。”夜冥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整个人就像一把蒙尘的刀,但是谁也不知道一旦出鞘,将会是何等的惊天动地。 刑律俭点了点头:“去吧!” 夜冥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快速消失在林子里,紧接着,无数道黑影在林子中快速穿梭。 宴升撩开车帘帮刑律俭下了马车。山路不太好走,刑律俭面无表情地坐在轮椅上,由宴升推着来到一块高地,从这里俯瞰下去,正好能看见不远处的一片山坳。佘山不高,也不够陡峭,但连绵不绝,山坳一个连着一个,远远看去,便如起伏的波浪,一直延伸到云深之处。 山坳里隐隐约约有淡淡地光亮溢出,星星点点极不明显。 山里的风大,萧鱼的脸被山风吹得一阵阵发凉,她下意识朝一旁的刑律俭看去,发现他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山坳,手里磋磨迦南的速度越来越快。 大概一刻钟之后,也有可能更多,山坳里突然传来一阵喊杀声,紧接着火把的光亮一点点湮灭,最后归于平静。 萧鱼蹙眉看着山坳,默数着从‘刀’动手开始到结束这一场绞杀一共用了多长时间。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也许更短一些,山坳里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原本若明若暗的火把光亮彻底消失,仿佛刚刚发生的所有一切都不存在一样! 她猛地回头,借着淡淡地月光看到刑律俭唇角微微勾起的一抹笑意,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一下子蹿到头顶。 第四十章 走私硝石 不多时,夜冥回来了,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两车硝石。 萧鱼侧头看刑律俭:“你早知道高琛和陈澜勾结从海外倒卖硝石?” 刑律俭点了点头:“不久前才收到的消息,曹帮这些年的海运生意被霍家挤压,老帮主又不让手下人沾染走8私生意,帮众内部不免出现一些动了歪心思的,便想着从霍家海运下手。” “挤兑霍家,然后控制曹帮大举走8私?”萧鱼蹙眉看着夜冥身后的两车硝石,“昨天曹帮终于开放了货船,让霍家和一些商户把船上的货物卸出,他们自己则趁乱把陈澜混在船上货物里的硝石取出来。”如果司密处没有紧盯港口,这批硝石恐怕就要被消无声息的运走了。 刑律俭点了点头,朝夜冥示意:“把人和硝石都送到崔成友那边,另外上书江州刺史,曹帮那边牵扯深广,多半不会连根拔除,但该查的还是得查,这些硝石不是第一批,也不会是最后一批,至于到底到底流到哪里,不能全由司密处管。”能透过曹帮公然从江城走8私硝石,其背后必然牵连甚广,这种已经拿到明面上的大案,司密处只提供信息和线索,具体查不查,怎么查,还看刑部和上面的意思。 夜冥应了一声,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缓缓从怀里拿出一根巴掌长的竹篾:“执掌,这是从运硝石的曹帮帮众身上取出的,您掌掌眼。” 捻在手中的迦南突然断裂,崩裂的珠子弹到萧鱼脚边,她诧异地看向突然朝夜冥伸手的刑律俭,发现他原本平静的眸子生起波澜,仿佛一下子掀起惊涛,压也压不住。 这个竹篾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是从谁的身上找到的?”刑律俭抖着手接过竹篾,尽力压抑自己心中的波涛,“火把!” 一旁的宴升同样脸色紧绷,从一旁的‘刀’卫手中接过火把举到刑律俭身前。火把的光亮搭在刑律俭的脸上,将他本是苍白的脸色照得一片昏黄。他凝神注视着手中的竹篾,眼神中透露着一丝哀伤。 竹篾就是一根普通的竹篾,上面没有刻字,两端用刀平整的削断,宽一指肚,长约一掌,两面都打磨得极其光滑,没有任何毛刺。 “这是何物?”萧鱼蹙眉问,刑律俭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整个身体岣嵝成一团,仿佛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随之!”宴升连忙将火把递给萧鱼,右手拖住刑律俭的下颌,左手在他背上用力点了几处穴道。 撕心裂肺的咳声终于止住,宴升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轮椅背上,然后从轮椅的暗格里取出一只白色的瓷瓶,从里面倒出两颗红色的药丸喂给他。 萧鱼蹙眉看着刑律俭,没人注意到她握着火把的手紧了又紧,而后又在刑律俭缓过来后放松下来。 火把的光亮照在众人的脸上,萧鱼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根被刑律俭死死捏在手里的竹篾,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那个人呢?”刑律俭深吸口气,双目赤红地看向夜冥。 “在后面,人还活着。”夜冥回头看了一眼‘刀’卫,一名年轻的‘刀’卫从人群里走出,手里拎着一个穿着短打的年轻男人。男人脸色苍白,但身上虽然有血,却并未受伤,看见刑律俭的时候微微一怔:“你,你是何人?” 在‘刀’卫将他提到近前之前,宴升已经给刑律俭和自己戴上了无常面罩,萧鱼学了样子,也用帕子将脸遮上了。 “你叫什么?” 男人先是怔愣一瞬,随后露出一种释然的表情:“郭思。” “你是在高琛手下谋生?”刑律俭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但离他不过一臂之遥的萧鱼能够清晰的感受到他浮动的情绪远比表现出来的更加激动。 郭思点了点头:“是。” “你知道车里都是硝石?”刑律俭问,郭思蹙眉看他,“自然知道。” “你似乎并不害怕!”刑律俭薄唇微微够了下,不顾宴升的阻拦,挪动轮椅来到郭思身前,居高临下地看他,“你可知走私硝石乃是死罪。” 郭思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恐惧,但随后又释然地笑了下:“知道,但你不会杀我的。” “哦?”刑律俭坐直身体,目光透无常面具看向郭思,“何以见得?” “因为没有我,你们绝不会找到这些硝石。”郭思虽然脸上展现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实则心里慌乱不已。他突然不太肯定那个人曾说的话,如果那个人是骗他的,自己岂不是要死无葬生之地?那些钱怕是也没命花了。 宴升和萧鱼对视一眼,同时将目光落在郭思的脸上。 “你?”刑律俭蹙眉,但心里一直藏着的疑惑得到了印证。 确实是有人故意让司密处的信子注意到这批硝石,难道就是郭思? 郭思咽了口吐沫,把早已准备好的话合盘脱出:“对,是我,若不是我故意在吃酒的时候放出风声,你以为你们会知道这批硝石?” 宴升突然笑了下:“这么说,是你出卖了高琛,故意把高琛走私硝石的事透露给司密处?你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郭思“呸”的一声吐了口吐沫:“老子就是看他不顺眼。” “不顺眼你就敢把高琛的秘密捅出来?”宴升嗤笑一声,走过去将火把凑到郭思面前,映照出一张尖嘴猴腮的脸,“你怕不是以为我们是傻子?” 郭思一张脸胀得通红,扭过头避开宴升的视线讷讷道:“高琛强占了我的妹子。” 宴升一怔,没说话,去看刑律俭。 刑律俭下意识伸手去抹腕间的迦南,这才发现珠子已经断了。 “所以你心中生恨?” 郭思扭回头,目光轻蔑地看着刑律俭:“他强占我妹子也就算了,后来还把她,把她……” “把她如何了?”宴升问道。 郭思咬了咬牙,一双浑浊的双眼中带着深深地憎恶:“那日他和陈澜在商议去琉球走私的事,我妹子在无意中听见了,结果,结果这个畜生便杀了我的妹子,不仅如此,他还污蔑我妹子偷人,将尸体沉塘了。”郭思一边说,一边抬手抹掉脸上的泪,双目中带了一丝疯狂,“可他没想到,没想到那是我妹子。” “他怎会不知?”宴升觉得不太可能。 郭思道:“我少时便离家鬼混,与家人不太亲近。曹帮里的众人都是泥腿子出身,谁都不愿意提及家里人,一来怕仇家报复,二来都是穷苦人家,无甚可提。当我知道妹子被高琛收入房中的时候,还曾偷偷劝诫她想开点,嫁谁不是嫁呢?好歹跟着高琛不缺吃穿,总比嫁个庄稼汉吃糠咽菜强呀!”说到这,郭思脸上的表情已经可以用狰狞来形容了,如果时间能够重回过去,他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带着妹子离开曹帮的,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她死。 第四十一章 阴符 听郭思讲完,与萧鱼的不胜唏嘘相比,刑律俭脸上神色微变,目光扫过手里的竹篾,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这竹篾是你的?” 郭思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被他突然一问,整个思路彻底断开,本能地答道:“是。” “你可知这是何物?”刑律俭又问,郭思怔愣一瞬,“不过就是个竹篾罢了!” “是谁给你的?”刑律俭又风马牛不相及的问了一句,郭思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神色,但是很快又掩去,“是我自己的。” 刑律俭把竹篾递给宴升,回手一把扣住郭思的脖子:“我喜欢听实话,而且耐心不太好。” 郭思被掐得无法呼吸,面目越发狰狞:“我,我,我说,我说。” 刑律俭收回手,郭思一屁股跌坐在地,捂着脖子一阵干咳。刑律俭垂眸用帕子擦了擦手指:“是谁?” 郭思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他的眼神中带了几分忌惮:“是,是师爷!” 擦手指的手一顿,刑律俭抬眼看他:“谁是师爷?” “师爷是柳三爷的左膀右臂,去年因为救过柳三爷被收了义子,现在在曹帮中司职师爷,是柳三爷最信任的人。”郭思小心翼翼地说。 “叫什么?” “柳鹤白。”郭思说道,“这竹篾便是师爷给我的。” “他为何给你此物?你们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郭思道:“这次出海前,是师爷先找到我的,我不知他是如何知道我妹妹与高琛的事,但当他告诉我,妹妹是因为听见高琛和陈澜密谋走私硝石才被害死的,我便决心复仇。” 陈澜出海前,他特意去酒肆与人喝酒,假意喝醉将陈澜和高琛走私硝石的消息吐露出去,江城虽然已是旧都,但各方势力扔在,只这么一点信息透露出来,便足以引起司密处的注意。之后他便主动争取随船的资格,跟着陈澜一起出海。 “陈澜是你杀的?”刑律俭问道,郭思脸上的表情一凝,赶忙摇头,“不是,我没杀他。” “把高琛运送硝石路线透露给司密处的人也是你?” “是。”郭思答得痛快,“是师爷出的主意,师爷说,要想报仇,不一定非要杀人,杀人诛心同样大快人心。” “所以你在昨晚从货船搬运硝石的时候,把消息刻在提前准备好的木鹅脖颈,利用木鹅将消息通过水流传到霍家在金沙湾的哨卡?”刑律俭微微敛眉,掩下心中澎湃的浪潮。利用木鹅传递消息是罕有的传递消息的方法,这种方法曾在《隋书诚节传尧君素》中有所记载,当时隋军被困,尧君素用木头雕刻的木鹅将消息传递出去,从而助隋军解困。 不仅如此,方才夜冥拿出的那根竹篾亦是只有军中传递战报消息才会用到的阴符。主与将有阴符凡八等,凡大胜克敌之符长一尺、破军擒将之符长九寸、降城得邑之符长八寸、却敌报远之符长七寸、警众坚守之符长六寸、请粮益兵之符长五寸、败军亡将之符长四寸、失利亡土之符长三寸。 郭思之阴符长九寸,应是破军擒将之符,那么这位军师为何会给郭思这样一只军符? 军符乃是军中高层的秘密,若非他曾在军中长大,又与兄长邢克楠极为亲近,他断然不会知道阴符的秘密。 一个曹帮的师爷,他如何会精通阴符之道? 这时,便听郭思道:“是,我以木鹅传信。” “方法也是军师教给你的?”刑律俭问道。 郭思点了点头。 “那竹篾呢?”刑律俭终于将问题兜回到阴符上,“你可知竹篾是什么意思?” 郭思并不知道竹篾的代表什么,出发前,柳鹤白将竹篾交给他,只说若是司密处的人见了,必会饶他性命。 刑律俭蹙眉看着郭思,良久才淡淡问了一句:“这位军师生得何种模样?” 郭思不想死,柳鹤白也早就料到他会被抓,所以一切以活命为上。他微微动了动手指,下定决心一般说道:“军师二十多岁,许是三四,也有可能四五,面白无须,品貌端正,喜穿黑色长衫,曹帮里见过他的人不多,多数时候深居简出。” 刑律俭在脑海中描绘出一个冷峻青年的形象,但无论怎么想,都不应该是那个人。肃冷的山风终于吹散了心头的躁动,他嗤笑一声,让夜冥将人带回司密处严加看管。 这混乱而萧杀的一夜终于在夜冥和‘刀’卫离开后落下帷幕。寂静的山坳里,刑律俭身形单薄地坐在轮椅上仰视远处迭起的山峦,心中慢慢升起一丝疲累。 这么多年,他一直坚信的、坚守的东西似乎在这一刻有所动摇。 萧鱼看着他的侧脸,突然很想知道他的故事,但雾影三说过,这世间你什么都可以拥有,爱恨情仇、痴恨怨念,唯独好奇心不能有,人一旦有了好奇心,那就离死不远了。 “这里风真大!走了。”她讪讪地搓了一下手臂,转身离开。山风卷在身后,将她身上薄纱的襦裙吹起,远远看去,便如夜间误入丛林的精灵,轻盈跳跃又高不可攀。刑律俭垂眸看了眼脚边散落一地的迦南珠串,心中隐约升起一丝惆怅。 “这东西静远山庄多的是,回头我给你寻一串上等天珠。”一旁的宴升突然出声,刑律俭勾了勾唇,“静远山庄你还能回得去?” 杀人诛心亦不过如此! 正在宴升面色阴沉,很认真的在考虑是不是应该趁着夜黑风高将刑律俭推下山坳的时候,刑律俭突然问道:“因为一个承诺,你连静远山庄都回不得,这到底是值不值得?”他的声音被山风吹得有些失真,宴升挺拔的身躯不自觉的一僵,缓缓回过头,刑律俭的脸在火光中黯淡下来。 “这世间之事,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只有想不想做而已。这是我与他的事,与你无关。”他自嘲一笑,突然有些同情刑律俭。 “天冷了,回去吧!”他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绕到轮椅背后,双手死死握住轮椅扶手。黑暗掩盖了他手背上奋起的青筋,同时也遮掩了他眼神中的一丝狼狈。 “你说,那个人会是他么?”刑律俭垂眸,把玩着手里的那根竹篾,“长九寸,是破军擒将之符,柳鹤白会是他么?” 宴升眼神一暗,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竹篾上,忍不住泼他冷水:“他已经死了。阴符不是只有刑家会用。” 第四十二章 他已经死了! “是你亲手将他的尸身下葬的,你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宴升不免生出一股恼怒,目光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脑勺。 “没有头颅。”刑律俭淡淡开口。 “妈的!”宴升终于忍不住,一把松开扶手,转身绕到轮椅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刑随之,你哥死了,被北翟人砍了脑袋,能抢回尸体已是万幸,两军阵前掉脑袋的将军比比皆是,如果人人都如你这般追根究底,非要抢回一颗脑袋才肯承认他死了,那军中岂不是要大乱?” 搭在扶手上的手微微发抖,随着一声脆响,竹篾被拦腰捏断。 宴升这话说得狠了,句句戳进刑律俭的肺管子。 见刑律俭阴沉着脸,浑身发抖不说话,宴升突然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说,叹了口气,认命地转到他身后继续推轮椅:“逝者已矣,如果他还活着,也必不希望你如现在这般自我折磨。” 是自我折磨么? 刑律俭目光沉沉地看着手里断成了两截的竹篾,如果柳鹤白不是那个人,他又想借由阴符像司密处传达什么? 破军擒将?谁破了谁的军?谁又擒了谁的将? ****** 哗啦! 水面荡漾起一丝波澜,紧绷的鱼线猛地向上提拉,一条硕大的锦鲤从水面跃起,朝着岸边飞去。 昏暗中,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突然伸出,死死地抓住锦鲤将鱼钩从它口中解下。锦鲤挣扎着甩动了几下尾巴,手的主人似乎颇有些不耐,微微用力,鱼尾晃了两下,终于不在甩动。 昏暗中传来一声淡淡的讥笑,那双手快速地从从鱼腹中取出用油纸封裹的绢纸。 绢纸被一点点展开,手的主人在看着绢纸的内容后不由得蹙眉。 “高琛果然暴露了。”阴暗处,一道阴冷的声音传来,手的主人嗤笑一声,将手里的鱼丢进河中,“废物。” “要不要我将他……” “不必!”手主人垂眸再次看向绢纸,“司密处既然已经插手了,这件事就不用你再接手,崔成友那边不足为惧,高琛也翻不出风浪,只要把该断的断了即可。” “是。属下这就去把跟高琛的那条线抹了!” “等下。”手主人叫住他,“那个萧鱼,你好好查一查,我总觉得她不简单。” “属下查过,她是萧家流落在外的孩子,此前一直在陇西,养父母是当地的猎户,得了萧蕴山的一笔钱之后,夫妻俩便自动与萧鱼断了亲眷关系,并带她去官府取消了户籍。这次刑律俭把她弄进养济院,多半也是利用她在打萧道学的主意。”暗处的人不甚在意地道,“刑律俭因为自己藏得足够深,可惜早被主子洞察。” 手主人蹙眉看向了天风苑的方向,许久才道:“谨慎点吧!不要小看了小小竖子,他可厉害着呢!” 小小竖子,足以翻天,这江城眼看着风云迭起,说不定又会有何等人物横空出世! “对了,魏玉到了何处?” “已经进入了雁门关。” 手主人“嗯”了一声,朝暗处的人摆了摆手:“去吧!魏玉来之前,不要再出任何岔子。” 暗处的人消无声息地离开,湖边再次陷入一阵诡秘的安静之中,手主人微微叹了口气,弯腰捡起一旁的鱼竿,拎着网兜缓步离开。 “沙沙!” 衣料摩擦草丛发出细微的声响,一道黑影在手主人离开后从湖边一闪而过,并快速消失在漆黑的院落之中。 与此同时,这一夜对曹帮来说亦是风雨飘摇的一夜,柳三爷躺在床上久久不能闭目,因为他知道,从明天开始,曹帮的天,将会变,而他自己将成为历史洪流中微不足道的一叶扁舟,最终泯灭于众人之中。 “三爷!”门外传来几位堂主的喊声,急切中带着惊惧,但他不想回应,这一刻,他谁也不想见。 “三爷,高琛这个混账东西,他竟然勾结陈澜走私硝石,现在官府查到头上了,曹帮百年基业就被他毁于一旦了。”说话的是济风堂的堂主,他一年迈,但双目仍旧炯炯有神,且声如洪钟。 “三爷,现在到底如何,您是否有个章程?” “三爷,现在官府正道出捉拿高琛,咱们曹帮是否要有什么动作?是保还是,还是弃?” 门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柳三爷烦躁地皱了皱眉,翻过身,朝着报夏的方向道:“鹤白!” 柳鹤白从抱夏走出,目光悠悠地看向窗外晃动的人影,平静无波的脸上勾出一抹清浅的笑。 “三爷,是时候了!”他回头看了眼床帐里的人影,敛下唇角的笑,淡淡道。 柳三爷心头激动地震颤了一下,想坐起来,但早已油尽灯枯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像年轻时一样轻而易举地起身。他微微叹了口气,吃力地用手撩开床帐,从枕下拿出一块金色的令牌:“拿去吧!以后思贤,就要靠你多加照顾了。” 柳鹤白垂眸看着搭在床沿上的那只手,伸手接过令牌:“会的。” 见他接走令牌,柳三爷终于松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了下眼睛:“去吧!我累了,让他们也都滚吧!” 柳鹤白淡淡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柳三爷,面无表情地离开这间充满了浓浓苦药味的房间。 外面的人已经等了足够久,当柳鹤白推门而出的时候,几乎是一窝蜂地冲上来。 “柳鹤白,三爷呢?高琛这件事,三爷是个什么打算?” “是呀,三爷这个时候不会还要包庇高琛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柳鹤白拿出金令,四周瞬时鸦雀无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据是满脸诧异地看着柳鹤白和他手里的金令。“大家都认识这金令吧!”柳鹤白站在台阶上,垂眸将下面所有人的脸都看得真真切切,火把的光亮中,有惊惧的、鄙夷的、疑惑的、还有深恶痛绝的,曹帮,远没有外界以为的团结一致,它就像一截行将枯木的老叔,即便外表看起来依旧茂盛,但扒开树皮,里面早已被蛀虫蛀烂。 “见金令如见帮主。”济风堂的堂主蹙眉道。 柳鹤白勾唇一笑:“受帮主之命,从今日起,由曹思贤正式担任曹帮帮主之位,柳鹤白担任副帮主,辅佑帮主,誓将曹帮发扬光大!” 柳鹤白话音一出,整个院子里瞬间鸦雀无声,一个穿着玄色圆领胡服的男年轻男人被从人群里推出来,慌乱的脸上带着一些不可思议。 柳思贤怔怔地看着柳鹤白朝着自己走来,恍惚中,好像感觉有什么压在了肩头,而这些,并非他一时所能担起的。 第四十三章 高琛之死 “崔大人带着捕快连夜去抓高琛,结果你猜怎么了?” “怎么了?” “死了!高琛呀,曹帮的二当家的,就这么溺死在茅坑里了。” “我的天,真的假的?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把他溺死在茅坑里?” “这谁知道呢?可能是天罚吧!听说是高琛和死的那个陈澜一起倒卖硝石的,陈澜不是也不明不白的溺死了么?我看着两个人是被天罚了。” …… 养济院门前的豆花店里人声鼎沸,豆腐西施杨姑娘和伙计忙得脚不沾地,萧鱼一边用勺子戳着碗里的豆花,一边支着下巴听旁边的两个汉子八卦昨晚的新鲜事儿。 “我还听说了,曹帮昨天晚上也变了天。” “曹帮变什么天?” “柳三爷正式退位了,把金令给了师爷柳鹤白,并且让独子柳思贤接任帮主之位。” 两个汉子聊得热火朝天,萧鱼打了个哈气,目光看向一旁默默喝豆花的刑律俭,抬手用勺子轻轻敲了敲桌面:“高琛死了?” 刑律俭抬头看她:“是。” “杀人灭口?”有卖家就有买家,那么大一批硝石,背后的买主肯定不一般,高琛一旦败露,被杀人灭口是必然的。 刑律俭点了点头,放下勺子:“吃完了吗?” 萧鱼看了眼他碗里没怎么动的豆花:“你才吃了两口。” 刑律俭垂眸,用帕子轻轻沾了沾唇角,“不是想知道高琛是怎么死的么?” “你能见到他的尸体?”萧鱼诧异,司密处已经能凌驾于三司以上,随意插手地方命案了么? 刑律俭将豆花钱放在桌边:“必要时候,司密处可以凌驾于三司之上,有先斩后奏之能。” 萧鱼一怔,看他的眼神明亮起来,凌驾于三司之上,有先斩后奏之能,这意味着什么? “还不走?”刑律俭催促一声,挪动轮椅朝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今日驾车的并不是宴升,高琛的尸体被发现后便由衙役拉到府衙停尸房,期间宴升一直留在府衙。萧鱼跟着刑律俭进了停尸房,宴升和温宿已经等在里面。 “温先生?”萧鱼诧异地看着温宿,温宿脸色微红,“萧院首。” 萧鱼垂眸看了眼刑律俭,司密处到底是司密处,要想拿捏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不过了。 刑律俭侧脸避开她的视线,对温宿道:“开始吧!” 温宿没说话,点了点头,从身边的工具箱里取出羊肠手套戴上,又给每人发了一条用艾草熏过的帕子,以防止尸臭。高琛的尸体被安放在石台上,脸上已经有明显的尸斑,尸体表面被衙门里的仵作和搬尸人整理过,但头发和勃颈处仍旧可以闻到一股有别于尸体腐烂的臭味。 萧鱼想到高琛是在茅坑里溺死的,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衙门里仵作给出的失望原因是溺死。”宴升从怀里拿出一份尸格目递给刑律俭,“这是尸格目,你看看。” 刑律俭看也没看,转手递给萧鱼。萧鱼蹙眉看了眼,尸格目上详细地记录了尸体的体貌特征和死亡原因,最后一个格目里写的是溺死。 一个武功高手溺死的在茅坑里,这简直是个笑话。 “我现在要在这份尸格目的基础上做一些补充。”温宿说着,抬手解开高琛的外衣,露出布满尸斑的胸膛。用手轻轻按压尸体的胸口,尸体口鼻中有污水溢出,但是腹部并不见明显的肿胀,尸体的双手紧紧拳握,是典型的溺亡特征。 “表面看,确实是溺亡。”温宿的声音很轻,但是听起来很舒服,萧鱼的视线不由得随着他的手朝高琛的脸看去。他用右手扣住高琛的下巴,用力掰开口腔,然后用左手探入口中,“舌头被咬破了。” “舌头破了?”溺亡的人并不会有咬舌的特征。刑律俭挪动轮椅来到尸体面前,俯身朝高琛口腔看去,果然,高琛的舌苔红肿异常,且有出血点。 “我怀疑是卒中导致溺亡,也就是此前死者有卒中现象,然后才在方便的时候不慎溺亡。”温宿松开手,帮助尸体把口腔合上。 刑律俭回头看宴升。 宴升摇头道:“审讯记录了中并没有提及高琛有过卒中病史。” “难道真是意外死亡?”刑律俭蹙眉,“那未免也太过于巧合了。” 这时萧鱼突然走到高琛尸体旁边,用手指着高琛腰间的履带:“他可有佩戴香囊的习惯?” 刑律俭微怔,侧目看宴升。 宴升摇了摇头:“没注意,我去问问崔成友,高琛死后,他近身的几个帮众都被押解在大牢里。” 宴升离开停尸房去找崔成友,刑律俭侧头看萧鱼,似乎在等她的解释。 萧鱼没说话,围着高琛的尸体转了两圈,突然问了一个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陈澜死的那个货仓是装什么的?” “各种货物都有。” “有鱼虾?” 刑律俭蹙眉:“并不是专业的捕鱼船,里面大部分货物都是丝绸茶叶和香粉。” “香粉?” “怎么?有何不妥?” 萧鱼的视线再次落在高琛腰间的履带上,然后在刑律俭和温宿诧异的目光下俯身凑到高琛口鼻处闻了闻。一次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其中隐隐约约夹带这一丝不易察觉的奇异香气。 是她? 萧鱼蹙眉后退疾步,目光落在刑律俭身上:“我能看看陈澜的尸体么?” 刑律俭点了点头,示意她跟着往停尸房的内间里走。 停尸房内间是由一间冰室改造,用以存放高度腐烂的尸体。刑律俭示意守在门口的信子打开冰室的门,陈澜和白茉莉的尸体就存放在冰室右面的两张石台上,头部下方挂着抄录好的尸格目。 萧鱼走过去,借由查看尸格目的动作贴近陈澜的头细细闻了下,果然,陈澜身上也隐约有一股极淡的香气,与高琛身上的香气极为相似,但是因为陈澜死在仓库中,货箱里的香粉味溢出,以至于当时并没人发现异样。 陈澜和白茉莉的尸格目是县衙仵作填的,上面罗列了死者的详细死因。 陈澜死于溺亡,但后来经过温宿的验看,陈澜死于旱地溺亡,死因蹊跷。白茉莉死于胸部贯穿伤,凶器并非一般刀具,更像似菱形的突刺。 “杀死白茉莉的凶器是什么?”萧鱼问温宿,温宿看了眼刑律俭。 刑律俭抿唇从怀中拿出另外一份尸格目。 萧鱼狐疑看他一眼,便知道这第二份尸格目是温宿私下里出具的。 温宿的尸格目要比府衙仵作填写得更为详细,其中不仅列出了白茉莉的死因,同时还就其身上的伤口做了详细的分析。从白茉莉胸口的贯穿伤的使力角度,到伤口边缘的肌肉反应,温宿的检验结果更为详细,也更贴近白茉莉的死亡真相。 “我从白茉莉的伤口里提取到了跟白茉莉血肉反应不同的物质”温宿突然走过来,指了指白茉莉胸口贯穿伤的位置。 萧鱼:“是什么?” 温宿看了眼刑律俭,刑律俭抠开轮椅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儿拳头大小的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小捏碎肉。 “这是什么?”萧鱼蹙眉看刑律俭。 刑律俭扯了扯唇:“与白茉莉伤口完全不符的碎肉。” “也就是说,杀死白茉莉的凶器上附着了其它人的血肉?”萧鱼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地看向温宿。 第四十四章 局中人 “两种解释,一种是凶手在杀死白茉莉之前,还杀了别人,还有一种……”刑律俭微微一顿,目光看向萧鱼,“从凶器的类型上看,它不是普通刀具,更像是。” “屠夫杀猪用的三角刺!”萧鱼恍然大悟,“屠夫杀猪放血就是用这种三角刺,如果真是这样,那边能解释白茉莉伤口上区别于她血肉的肉沫。” 温宿静默不语,刑律俭蹙眉看他:“具体的死亡时间,还能更准确一些么?” 萧鱼同样看向温宿,这份尸格目上的死亡时间较比府衙仵作推测的要更精确一些,但要一次判断凶手嫌疑,还需更加精确。 温宿沉默片刻,微微叹了口气,转身走到一旁的木箱旁边,从里面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广口白瓷罐:“这是我在白茉莉尸体上找到的蛆虫。”温宿打开广口白瓷罐,里面是几只正在蠕动的蛆虫。 白花花的虫子蠕动着,萧鱼连忙捂住嘴巴一阵干呕。 刑律俭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硬撑着没有退后:“温先生是什么意思?” “蛆虫又叫蝇蛆,它的幼卵时间一般为一到两天。现在是七下旬,正是蝇蛆快速生长的时期。人死后,一般在三天内会出现腐烂现象,如果六七月份,大概两天左右便会开始腐烂,这个时候会有腐臭味发出,这个时候,尸体在潮湿的环境下便开始产生蛆虫。蛆虫经过一到两天的幼卵时期后,快速进入蝇蛆的成虫期,这个时候分三个阶段,从蝇蛆的长短可分辨出来,一般时间为六天到十天,结合现在的气温和东平村的土地潮湿情况,白茉莉身上的蝇蛆成长速度相对较慢一点,大概十天左右。”说到这,温宿用手指了指广口白瓷罐里的蝇蛆道,“发现从发现白茉莉的尸体到现在大概四天,蛆虫已经长成,并快要结茧成蛹。以此类推,按照十天算的话,白茉莉遇害的时间应该是在在十二天前,也就是说……” “七月十日左右?”刑律俭说完,目光中闪过一道幽光。 萧鱼显然也想到了,她下意识回头去看刑律俭。 真正的养济院院首林氏也是在七月十日遇害,也就是说,在刑律俭离开养济院去城隍庙的时候,有人杀了林氏,与此同时,白茉莉也在这天晚上被杀,并且埋尸东平村。 一天晚上,两个养济院院首同时遇害,假院首萧鱼顶替林氏来到江城养济院,如果当时萧鱼没有出现,如果刑律俭没有遇见萧鱼,也许今时今日出现在养济院的会另有其人。 所以这是一个早就布好的局,包括刑律俭在内,所有人都是局中,唯有她,她的出现打破了一个既定的实事,那就是原本应该出现在养济院的假院首被她挤掉了。 想通了此中关节,萧鱼看向刑律俭的眼神不由得深沉起来。 他拉自己入局,到底是无心?还是早有谋算? 这时,宴升从外面回来,带回来的消息果真如萧鱼想的一样,高琛不仅没有卒中的病史,也没有显见的头痛、四肢无力、手脚发麻等卒中预兆,并且高琛没有佩戴香包的习惯,很显然,高琛和陈澜的死都跟这股奇异的香味有关。 萧鱼蹙眉看了眼陈澜的尸体,会是她么? …… 从府衙回来,萧鱼一直心事重重,总觉得这件事儿只是冰山一角而已。买硝石的人是谁?杀死白茉莉和陈澜、高琛的显然不是同一人,如果是两方人马,那另一方人又是谁? 他们同时杀了白茉莉和林氏,并试图安插个假的院首来养济院,这些谋算很可能是冲着萧道学而来?或者说,是为了他手中可能存在的东西而来。 萧鱼细思极恐,连忙起身将门窗关好,小心翼翼从腰间的布包里掏出一只漆木盒子。这是金百合给她的,因为上了锁,她一直没打开,现在想来,金百合不会无缘无故把白茉莉的东西给她,里面肯定有点什么东西。 用发簪挑开铜锁内的锁芯,木盒盖子“啪”的一声弹开,里面铺了红色丝绒软布,上面躺着一对纯银的铃铛婴儿手镯。手镯的做工极其精细讲究,铃铛背面有宫里内务府的刻印,显然是宫里流出来的物件。 白茉莉是年满被下放出宫的女官,她为何要留这样一对手镯? 除非…… “白茉莉有个孩子!北翟细作是通过孩子威逼她背叛司密处!” 萧鱼终于想通其中关节,马上收好手镯去找刑律俭。 舒芳阁内。 洗去了一身的风尘,刑律俭面色微白地倚在圈椅中,案头上摆着信子刚刚送来的消息,西郡世子魏玉上个月上书成祖,求成祖为其妹赐婚。成祖欣然同意,七月初,魏玉亲自带着青梨郡主南上入京。 “魏玉带着青梨郡主进京,途径江城,肯定会来见西郡王,你怎么想的?”宴升一边擦刀,一边看刑律俭。 因着刚刚洗漱过,刑律俭原本略显苍白的脸色带了几分绯色,平白将他身上肃冷的气息冲淡了不少。他微微抬头:“西郡王已经当了三十年的质子,西郡那边这次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怕是想用郡主的婚事换西郡王回西郡。” 宴升停下手里的动作,蹙眉看他:“他们想要送郡主进宫?” 刑律俭轻轻颔首,抬手拿起案头的竹简:“白茉莉、陈澜和高琛的事你怎么看?” 宴升把刀入鞘,打了个哈气:“两伙人,一伙人杀了白茉莉和林氏,想要弄个假的院首进养济院,至于另一伙,他们应该不是冲着萧道学来的。” “按照郭思所言,高琛走私硝石不止一次,那么大批的硝石,你觉得是什么人能消化得了?” 宴升站起身:“既打了硝石的注意,同时不想霍家在船厂一事上独占鳌头,难道是霍家的仇人?” “桑家!” 宴升本来想走,听见他的话一怔,回头看他:“桑家?你怎么肯定的?” “因为被海盗洗劫的船是桑家的。” 宴升再次回头,见萧鱼一脸笃定地站在门口:“你怎么来了?” 萧鱼回身关上门:“我不能来么?” 宴升被硬生生噎了一下,负气地坐回去继续擦刀。 第四十五章 破局1 西市,永安巷。 一个极不起眼的货郎急匆匆挑着两担子杂货进了巷尾一处破落的宅子。这宅子原先的主人是清远书房的教书先生,老先生半月前仙逝,房子空落下来之后一直在房牙子那边赁着,两天前,这对货郎夫妻找到房牙子家,花了五两银子将这落魄院子赁居了下来。 货郎进了院子关好门,囫囵着把扁担往院子里一扔,急冲冲往堂屋里走。 “十二,有消息了。” 堂屋里慢悠悠走出个年轻的女人,正是雾影十二。 “拿来我看。”雾影十二把手上的灰尘往腰间的围裙上抹了抹,伸手从货郎手里接过一颗密封的蜡丸。捏开蜡丸,里面是透薄的绢纸,展开来,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怎么样?”雾影十一换好身上的短褂,凑过来问。 雾影十二将绢纸递给他:“你觉得是真是假?” 雾影十一狐疑地接过绢纸,看过上面的内容后不由得蹙眉:“她所言应该不假,你我皆看到凶手进了养济院,结合她所言,凶手是使用三棱突刺杀的白茉莉,且凶器上有猪碎肉,所以凶手是厨子的推断确实成立。” “可养济院里有三个厨子。”雾影十二拿过绢纸,点燃蜡烛将之焚毁,“她现在问我们要更具体的线索,是告诉她,还是不告诉她?万一她真的抓到凶手后拿走东西怎么办?”白茉莉遇害那日,她们本是查到了她的行踪,结果追到东平村的时候人已经遇害,凶手武功高强,和她们二人之力也只是在他手臂上划了一刀而已。 之后她们在搜白茉莉随身携带的包裹时发现了一块江城养济院的腰牌。 一开始她们以为腰牌是白茉莉自己的,后来才知道院首的腰牌跟他们捡到的这枚完全不一样,显然是凶手在行凶时,白茉莉随手扯下来的。当时为了怕白茉莉的死引起官府对她们的追查,她们便将尸体就地掩埋,没想到那么快就被东平村的长工挖了出来。 白茉莉的尸体被发现后,她们便意识到凶手就在养济院内,但因为养济院里高手如云,不能轻易进出,这才决定利用萧鱼找出凶手。 “不然还有别的办法么?”雾影十一蹙眉道,“今晚我去见她。” “会不会也有诈?”雾影十二担忧地看着同胞弟弟,“萧鱼这个人一肚子鬼心眼,万一她使诈怎么办?” 雾影十一嗤笑一声:“那对她有什么好处呢?更何况……” “你确定能行?”雾影十二仍旧有些担忧,“这件事要不要告诉雾影十三?” “不用。雾影十三这个人太诡诈,这次虽然跟我们一同来江城,但我总觉得她的目标跟我们并不一样。”雾影十一蹙眉道,“而且我觉得她跟萧鱼之间不一般。” “什么意思?” “只是直觉。”雾影十一垂眸看了眼地上散落的灰烬,眸光渐渐变冷,“萧鱼她最好不要使幺蛾子。” …… 几乎在同一时间,萧鱼却并不在养济院。 她从平安坊出来之后先是去了城中最热闹的茶楼喝茶,离开前,小二端着托盘送来笔墨和挂牌。茶楼里有一面粉墙,粉墙上全是江城文人骚客留下的笔墨、画集。 萧鱼接过笔墨,在挂牌上写了一首藏头诗,然后让小二挂到二楼的浮屠墙上。 从茶馆出来后,萧鱼又优哉游哉地回到养济院,经过水榭的时,齐阁老正搭着个斗笠坐在岸边钓鱼,日头将他的身影拉长,远远看去,竟宛如雕像一般一动不动。 水里的鱼线突然激烈地动了下,紧接着快速像远处移动。静候的齐阁老像个极有耐性的猎人,他微微动了动手,等鱼儿在水中越挣越急的时候才开始慢悠悠地收线,不一会儿,一条两尺多长的草鱼便从水面跃起,被鱼线拖到岸边。 齐阁老推了推头顶的斗笠,慢悠悠从小马扎上站起身向后退了两步,草鱼随着收拢的鱼线脱离水面,蹦跶着落到齐阁老脚边。 “好大的鱼!”萧鱼凑到近前,羡慕地看着齐阁老将鱼放进一旁的木桶里。 木桶里虽然续了水,但大鱼身宽体长,在桶里不得施展,只蹦跶着用鱼头撞击桶壁。 齐阁老回头看她一眼,弯腰坐回马扎,挂饵、放线,以及抛线的动作一气呵成,随着鱼钩入水,他再次陷入入定的状态。 萧鱼拉起裙摆蹲在木桶旁边,伸手戳了戳草鱼的脊背,大家伙蹦跶得更欢了,大尾巴拍得木桶啪啪响。 玩了一会儿鱼,萧鱼径自搬了块石头坐在齐阁老身边,目光随着他看向平静的湖面。 一整个下午,水下的鱼钩再也没动过,一旁木桶里的草鱼似乎是蹦跶累了,蔫蔫地蜷缩在水桶里吐泡泡。齐阁老收拾完鱼线和鱼竿,萧鱼说了下午以来的第二句话:“齐阁老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拿着鱼竿的手一顿,齐阁老看了她一眼,径自提着水桶离开。 萧鱼讪讪地摸了下鼻尖,连忙追了上去:“齐阁老,其实晚辈有一事相求。” 齐阁老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萧鱼被他犀利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微微退后两步才稳住心神道:“我想请齐阁老跟西郡王下一盘棋” 齐阁老目光微敛:“下一盘棋?” 萧鱼笑道:“无论输赢,我把西郡王给我的那盘白玉棋子送给齐阁老。” 齐阁老嗤笑道:“老夫现在不想要那副白玉棋子。” 前面是几阶向上的台阶,萧鱼连忙接过齐阁老手里的木桶:“您请。” 齐阁老撩袍上了台阶,似笑非笑看她:“你又想干什么?” “齐阁老明察秋毫,确实是有点事。” “说来听听。”齐阁老双手背在身后,悠闲地走在前面。 萧鱼拎着木桶和鱼竿跟在后面:“上次茶宴办的有些仓促,这次我打算提前几天操办一下,日子定在后天。” “嗯。” 萧鱼哭笑不得:“您也知道,白茉莉死了,养济院丢的那笔银子虽然追回来了,但是大部分都还了之前赊的账目,要想体体面面办一次茶宴,手头总是拮据的。” 齐阁老手捻须髯:“所以你打起了西郡王的主意?” “只是想借用他院子里的厨子。听说西郡王院子里的厨子祖上是御厨,并且精通南菜,要是由他操刀茶宴餐食,想必会比松鹤楼的大厨还要好。”萧鱼一本正经掰扯起来,“点心邀请刑公子的厨子来做,听说他虽然在北地军营做了许多年,但却生在江南,做得一手好点心。” “就这么简单?”齐阁老回头,目光意味深长地看她。萧鱼陪笑道,“不然呢?我能有什么坏心思?” 齐阁老笑了下,继续背着手往前走,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走到院外月亮门处,齐阁老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萧院首听说过《乾元承纲贴》么?” 萧鱼把木桶放下,揉了揉发酸的臂膀:“严正大师早年的书法作品,但是传阅度不是很广,听说孤本在盛王府中。” “进来吧!” 萧鱼一脸莫名,但见他优哉游哉地进了月亮门,只好再次拎起木桶和鱼竿跟了上去。 第四十六章 破局2 继苦哈哈晒了一下午太阳之后,萧鱼又在齐阁老的书房里临摹了一下午字帖,而让她无比惊讶的是,原本应该在盛王府中的《乾元承纲贴》竟然会在齐阁老的书案上。 “你习的是柳体,但刚硬有余,笔法生硬,写出来的字帖毫无风骨。”齐阁老放下手中的笔,垂眸看了眼萧鱼临了快半个时辰的字,一脸嫌弃,“朽木不可雕也!” 萧鱼嘴角微抽,讪讪地放下笔:“阁老说得是!” 齐阁老点着她的字帖:“你这人心太乱,写不好字,也做不好事。” 萧鱼蹙眉看他,总觉得他话中有话,还待狡辩一二,齐阁老已经开口赶人。 “那棋局的事?”萧鱼扒住房门不走,满面殷切地看他。 齐阁老厌烦地摆了摆手:“明日下午你去找西郡王要人,别忘了让小豆子把白玉棋子送来。” 此时已经过了申时,夏日昼长,天光还算亮堂,萧鱼从齐阁老院子离开后直奔金百合的院子。金百合平素里很少出门,多半时候都在自己的院子里鼓捣她那些毒虫。上次茶宴后,萧鱼怕她找自己麻烦,所以一直避着她,今天贸然去找人,也是为了陈澜和高琛身上的那股奇异香味。 事出反常必有妖,两个人本就死得离奇,现场又都有人为掩藏香味的痕迹,所以问题很可能就出在这股香味之中。关于这个疑问,目前唯一能给她答案的人只有金百合。 果然,当金百合闻过她从高琛衣襟处扯下来的以小快染着香料气息的不了后,出的答案如她所预想的一样,这股香味之中有使人致幻的迷迭香和幻魂草。这两种草药并不稀奇,单独使用也只是作为欢乐草使用,一般青楼里都会有,但如果两种草药何用,并且在其中掺杂肉豆蔻和曼陀罗粉,其致幻效果不仅会加倍,长期使用还会使人陷入癫狂,病状跟失心疯几乎一模一样。 “那我为什么没事儿?”萧鱼想到那天见到小泥鳅时闻到的香味,但她当时并没有产生幻觉。 金百合抬手看了看刚刚染好的蔻丹,心情不错地回答:“因为你身上有我下的蛊呀!” “蛊?” 萧鱼不敢置信地看着金百合,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金百合一笑:“不然呢?你以为你是金刚不坏之身,还是百毒不侵?” “不是。”萧鱼连忙撸起袖子查看手臂,“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在我身上下蛊了?”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不是下毒么?”萧鱼觉得手臂上好像有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在爬,瞬时间鸡皮疙瘩全竖了起来。 “当然不是了。”金百合优雅地打了个哈气,“如果是我下毒,你早没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了。” “那您后来给我吃的不是解药?”萧鱼一个头两个大,只觉得这养济院里果真处处是坑,难怪连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金百合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她,仿佛在说;这姑娘怕不是脑子有坑,我说的话你也信? 萧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脑子有坑,她只想知道她还能不能有机会挽救一下。“婆婆,您那晚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应该,不致命吧!” 金百合漫不经心地吹了吹指尖:“是克制第一种小宝贝的小可爱。” 小可爱? 萧鱼开始后悔自己那么鲁莽地答应刑律俭来养济院了,忍不住苦笑道:“所以我身体里有两种蛊虫?” 金百合点了点头:“不错,两种。” 萧鱼蹙眉叹息:“婆婆想要我做什么?” 金百合把手放下,露出一抹诡笑:“你果然是个聪明人,而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之前给你的漆木盒子,你打开了吧!” 萧鱼一怔,马上意识到金百合是故意将白茉莉的秘密泄露给她的。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她又知道一些什么?萧鱼目光沉沉地看着金百合,等着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金百合翻过手,示意她看刚涂好的蔻丹:“好看么?” 萧鱼虽没心思鉴赏,但仍旧佯装认真地点头:“好看。” 金百合脸上的表情突然一变,从一旁的小盒子里拿出小矬子把刚刚染好的蔻丹全部矬掉。萧鱼摸不准她什么情况,硬是坐着半天没动,直到她放下锉刀,翻过手给她看:“好看么?” 没等萧鱼回答,金百合“噗嗤”一声笑起来,把锉刀丢进盒子里:“你帮我办一件事,办好了,我不仅把你身上的蛊毒解了,我还能告诉你白茉莉的孩子在哪里?怎么样,一本万利的买卖,你不会不做吧!” 萧鱼把手帕包好收进袖兜:“婆婆想让我做什么事?” 金百合风情万种地勾了勾唇:“简单,你帮我杀了齐阁老那个老匹夫。” 齐阁老? 萧鱼蹙眉看她,突然想到几年前听过的一个秘闻,传闻当年金婆婆侍奉的那位高丽皇妃十分得先皇的宠爱,甚至还差点打破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让高丽皇妃孕育皇家子嗣。 从前朝开始,宫中便有不成文的规定,非本朝妃嫔不得孕育皇家子嗣,所以当高丽皇妃传来喜讯的时候,整个朝野都为之哗然,百官以齐阁老为首,在御书房外长跪三个时辰才最终让先皇同意刺死高丽皇妃腹中胎儿。然而在落胎的时候,高丽皇妃因大出血而死,临死前,高丽皇妃求先皇将当初陪嫁道东岳的宫女们送回高丽或外放出宫。 当时萧鱼觉得这个传闻不太靠谱,毕竟虽然前朝有规定,但百年间也不止一两个非本国嫔妃生下皇子皇孙,为何单单到了高丽皇妃的时候,堂堂一品大员的齐阁老要去威逼一个女人,甚至敢冒着大不敬的风险带着百官跪御书房,这不是明晃晃地打皇帝的脸么?齐阁老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权衡利弊之下,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 然而金百合的话右将她此前所有的猜测都推翻,传闻也许是真的。只是若真如此,那她住进养济院的最大目的就是杀齐阁老给高丽皇妃报仇? 思及此,萧鱼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好一会才讷讷道:“金婆婆未免高看我了,齐阁老身边高手如云,我根本近身不得。” 金百合嗤笑一声:“若是谁都能轻而易举杀了他,我要你何用?” 被嫌弃了的萧鱼忍不住瘪了瘪嘴:“听婆婆的意思,你还找别人去杀齐阁老了,是白茉莉么?”如若不然,白茉莉的那对龙凤银镯为何会在她的手中。 第四十七章 破局3 第二日晌午,萧鱼照旧去茶馆喝茶,喝完茶,又跟小二要了挂牌和笔墨,然后慢悠悠恍到昨天挂牌的地方。果然,昨日挂的牌子上留白的部分已经被人填上。 “姑娘?”小二唤了一声,萧鱼连忙把重新写好的挂牌递给他,让他把昨天的挂牌替换下来。 晚饭后,萧鱼轻装简行,从后门离开养济院。 萧鱼前脚离开养济院,正门外便来了一个带着瓜皮小帽,脸上贴着块狗皮膏药的货郎。货郎在大门口吆喝了两声,虚掩的大门从里面打开,小豆子打着哈气从里面出来。 “货郎,等下。” 货郎蹙眉看着小豆子,把身上的扁担放下:“小哥可是要买什么东西?” 小豆子看了眼货郎,揉了揉鼻子:“可是有糖人张的糖人?” 货郎点头:“有。” 小豆子走过来,货郎打开扁担两头的箱子,里面琳琅满目的摆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其中还有不少糖人和胭脂水粉,女孩家喜欢的绒花和时髦的帕子也应有尽有。 小豆子看得眼花缭乱,从兜里逃出一张小纸条,这是下午萧鱼去茶馆前交代他帮忙买杂货的清单。 “绒花三朵,要泰和荣的,还要两个糖人,要猪八戒和孙悟空,哦,还有……” 小豆子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没注意货郎渐渐阴沉的脸色:“都记得了么?”念完单子,小豆子似乎也觉得不好意思,讪讪道,“哦,都怪我家院首,就是喜欢这些古灵精怪的东西。” 货郎没说话,沉默地把他刚才说的东西一样一样从箱子里捡出来,然后用油纸盒包好。 小豆子抱着大大小小的盒子往天风苑走,经过舒芳阁的时候被宴升拦住。 “你手里抱的都是什么?” 小豆子干巴巴一笑,有些无奈道:“是萧院首交代我跟走街的货郎买的胭脂水粉和糖人。” “她不在天风苑?”宴升故作惊讶地问。 小豆子摇了摇头:“应该是吧!” 宴升瞄了一眼他怀里的盒子:“东西都给我吧,回头我帮你送过去。” 小豆子本就怂宴升,听他这么一说,连忙把怀里的盒子小心翼翼放到他怀里:“那,那就麻烦宴公子了。” 宴升淡淡“嗯”了一声,转身抱着半人高的盒子回到舒芳阁。 刑律俭见他出去一圈带回一堆包裹,不由蹙眉:“你去打劫货郎了?” 宴升面无表情地把所有盒子一股脑堆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打劫货郎的不是我,是你的萧院首。” 刑律俭拿着半截竹篾的手一顿,将竹篾放回帕子上:“萧鱼?” “对。她连着两天去了茶楼,第一天在二楼文人骚客们留诗的墙上留了半阙诗稿,昨晚有人续了下半阙,她拿了挂牌之后就离开茶楼。这会子人已经出了养济院。” 刑律俭微微垂眸,目光落在面前这堆盒子上:“她去见雾影十二?” 宴升拿起最上面的一个盒子,嘴里说着“不知道。”,双手却快速地拆开盒子,里面是一只猪八戒糖人。 “这是什么?”宴升拿起那个看起来怪怪的东西。 刑律俭嘴角微抽:“糖人,你没见过?” 宴升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但是很快又掩饰过去,把猪八戒糖人拿到眼前,有点被这东西丑到了:“没见过,能吃么?” “甜的。” 宴升嫌弃地把它丢回盒子,但想了想又拿起来,张嘴含住猪八戒的脑袋。 果然是甜的。 吃到了甜头,宴升看着这堆盒子的眼神一下子热切起来:“萧鱼那么抠的人,不太像能买这么多东西的人,除非……”他拿起第二个盒子,双手利索地打开,里面是几块糖莲子。 “这是什么?” “糖莲子。”刑律俭懒得理他,从一旁的锦盒里取出信子送来的最近消息。 “甜的?”宴升“咔吧”一声咬掉猪八戒的脑袋,咀嚼几下之后,将糖莲子丢进嘴里。 果然是甜的,且比猪八戒更好吃。 似乎得了趣儿,宴升眼神发亮,一边吃着糖莲子,一边拆盒子。不多时,半桌的盒子全被拆开,杂七杂八的东西堆了满桌子。 “你很闲?”刑律俭无奈叹气,宴升面无表情地吃着孙悟空,右手从一只拨浪鼓里抠出一张纸笺,“找到了。” 宴升不太感兴趣地将纸笺丢给刑律俭:“你自己看。” 刑律俭展开纸笺,上面只寥寥数字。 看过后,刑律俭将纸笺重写叠好放回拨浪鼓里,指着桌上琳琅满目的盒子:“你自己处理。” 宴升微怔,蹙眉看着桌上的盒子,想说什么,刑律俭已经挪动轮椅离开书房。 “刑随之。”宴升叫住他。 刑律俭顿住,挪动轮椅回头看他。 宴升从口中拿出孙悟空:“有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 刑律俭没说话,等着他继续问。 “为什么非要是萧鱼?既然并不信任她,一开始就用司密处的信子岂不是更好?” 刑律俭薄唇紧抿,垂眸看了眼空荡荡的手腕:“你觉得萧道学真的得了失心疯?” 宴升蹙眉:“你怀疑他是装疯?” 刑律俭不搭反问:“你觉得呢?” 宴升:“我怎么知道?” 刑律俭:“听说过不见兔子不撒鹰么?” “萧鱼是兔子?”宴升有点明白,但是又不是很明白,“你想利用萧鱼松懈萧道学的防线,然后从他身上找出同山大营的秘密?但萧鱼已经来了,萧道学似乎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两个人甚至只见了三次!” “她不是兔子。”刑律俭勾了勾唇,“她是一只财狼。” “财狼?那谁是兔子?”这个词有意思,宴升有点好奇刑律俭为什么会说萧鱼是财狼,所以他问了,刑律俭转动轮椅,在离开前波澜不惊地说了一句:“因为,狼狈为奸!” 这是,说他们是狼狈为奸? 宴升蹙眉,随后想到刑律俭还没说谁才是那只兔子。 “喂,刑随之,你又卖官司?”宴升追出去,刑律俭已经不在院子里。 一个瘸子‘跑’这么快真的合理么? 宴升嫌弃地踢了一脚不知道跑哪里去野,这么晚才回来的懒兔子:“你说,萧鱼若不是兔子,那谁才是?你么?” 第四十八章 破局4 城内巳时落钥,原来各坊之间也会关闭坊门,迁都后江城指挥使旗下的巡城卫锐减三分之一,坊与坊之间的联防也积极起来,落钥之后,坊门不会全部关闭,会有一个小门留给联防巡城卫通过,或是一些有特殊情况的百姓也可通行。 萧鱼拢了拢头上的帽兜,从怀里掏出牙牌给守坊门的巡城卫看。牙牌是官府特别定制的,但需要经过府衙上报内务府,新牙牌还在走流程,现在这个是小豆子从白茉莉的房间里临时找出来给她用的。 核对好了牙牌,巡城卫放行。 萧鱼疾步走在清平坊的街道上,距离相约的地点和时间还有些距离,但她着实有些心急如焚的样子。 如果雾影十三真的是凶手,那她今晚能平安回来么? 她不知道,但是又必须去。 绕过一道长街,前面便是清平坊内最角落的南市,与东西两市不同,清平坊的南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什么生意都做,住在这里的人或许杀过人、或许做过穷凶极恶的歹徒、当然也有一些非正规手段留在此处的罪臣之后,用宴升的话说,这里是个充满了肮脏、罪恶和仇恨的地方。 昨天萧鱼在茶馆留的上阙诗是雾影特有的传信方法,果然,第二天雾影十三便续上了下阙,约她在南市见面。 过了巳时,南市才真正的热闹起来,道路两边纷纷点着风灯,琳琅满目摆着各种各样的商品,有白日里有的,也有没有的,当地人都管这个时候的南市叫鬼市。 一入南市,萧鱼便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她,但观其身法不像是司密处的信子。她拢了拢头上的帽兜快速闪进人群,并顺着人潮往鬼市最南面的逍遥窟走。 确定甩掉了尾巴之后,萧鱼一闪身进了逍遥窟东街的一家纸灯作坊。这家作坊不大,门口挂着各式各样的彩灯,偶尔风一过,吹得几十盏彩灯同时也摇晃起来,五光十色,仿佛进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作坊里空落落的没有伙计,只有一个岣嵝着背的老头儿正坐在院子里给一盏兔子灯糊纸。见到萧鱼进来,老头儿抬头:“姑娘也要买灯?” 萧鱼摇了摇头,走到老头儿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他:“我找人。” 老头手下没听,问她来找回。 萧鱼说找雾影十三,老头儿摇头说没有。 萧鱼又说找小泥鳅,老头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猛地从小马扎上站起来,“腾腾腾”几步跑到窗边,对着里面的人喊:“小泥鳅,找你的。” 老头儿喊完又回到院子里继续给兔子灯糊纸,丝毫没有搭理萧鱼的意思。 不一会儿,房间的窗户从里面打开,雾影十三站在窗边看过来:“前辈,你来了!” 萧鱼蹙眉看她打扮,与那日不同,今日的雾影十三穿着朴实的粗布麻衣,跟这南市相得益彰。两人隔着窗棂相望,最后还是雾影十三开口:“前辈不进来?” 萧鱼再次看了眼专心糊灯的老头儿,抬腿走进屋子。屋里点了油灯,灯光昏暗,一股子煤油味扑面而来,熏得人眼睛发痒,喉咙口仿佛被最粗粝的砂石辊磨。 灯油是劣质的,在火光中燃起一团团黑烟,把旁边的白墙熏得一片漆黑。雾影十三坐在灯影中,手里拿着花撑子,俨然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陈澜和高琛都是你杀的?你用特殊的香料使他们产生幻觉,并引导他们溺死?”萧鱼开门见山地说着,右手微微抬起,手腕上的手弩正悄悄的对着雾影十三的心口。 雾影十三收好最后一针线,花撑子上赫然躺着两只栩栩如生的戏水鸳鸯。 “被前辈你发现了啊!”她笑着放下花撑子,抬起头,双手支着下巴笑吟吟地看她,“我就知道瞒不过你。那个陈澜呀,他就是个好色。鬼,那么喜欢女人,死了也不冤。前辈你没看见,他就跟一条死鱼一样,一边抽搐一边张着嘴,可惜他怎么喊也发不出声音,一个天天跟水打交道的人竟然以为自己被淹死了,真是好笑。” 雾影十三神色平静,仿佛死的不过是一只蝼蚁。 “还有高琛,那个蠢货,竟然想要……”雾影十三突然捂住嘴,露出一种惊慌的表情,“我好像说多了呢!” “为什么?”萧鱼蹙眉,“雾影从来不会牵扯进命案之中,同样也不会跟庙堂扯上关系。” 雾影十三嗤笑一声,“前辈你怎么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是因为脱离了雾影,脑子也不好使了?雾影这么多年立于江湖而不倒,你以为真的是因为它足够神秘?” 萧鱼心中微震:“你什么意思?” 雾影十三笑笑:“前辈,其实有时候我特别羡慕你,羡慕到想把你拉进泥潭,想看你苦苦挣扎的样子。” 萧鱼觉得对面的人身上已经没有一点小泥鳅的样子了,简直就是个疯子。“是桑家?”她咬牙问。 雾影十三一个人本事再大也不能杀了一船的人,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桑家才是雾影十三幕后的推手。 雾影十三发出一声银铃般的笑声:“那前辈你呢?” 萧鱼一怔,雾影十三又道:“前辈你是替谁办事?司密处么?” 萧鱼蹙眉看着雾影十三,不久前司密处端了高琛走。私硝石这条线,这件事进行得十分隐秘,明面上是官府查抄的,她是如何知道司密处参与进这件事的? 雾影十三突然站起来,萧鱼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既然知道我在替司密处办事,为什么还肯见我?” 雾影十三向前走了两步,萧鱼便向后退两步,右手腕微微向下弯曲,手弩一触即发:“那天你也想杀我?” 雾影十三停下来,露出迷茫的表情:“你觉得我想杀你?” “你那天对我用了幻香。”萧鱼面无表情。雾影十三突然大笑出声,婀娜多姿的身体微微弯起,凤眼里带着生理泪水,“前辈,你怎么会觉得我想杀了你呢?” “不然呢?” “前辈,我只是想让你回到我身边呀,我和你,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好么?” 第四十九章 破局5 崔成友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府衙大牢里关押着高琛的党羽,但主谋高琛死了,买硝石的买家没有一点线索,就在昨天早晨,关于这件事的文书和尸格目都送往上级,大约五日就会落到京都刑部侍郎的手里。买卖硝石这么大的走-私案出现在他的管辖之内,且案子查来查去什么也没有查出来,一旦上面问责并由刑部接手,他头上的这顶乌纱恐怕也戴不稳了。 思及此,崔成友便觉得心口一阵发堵,脚下的步伐也快了几分。 “大人,您看。” 走在前面的衙役突然回头,将右手伸到崔成友面前,借着淡淡的月光,崔成友看到衙役手上几点莹绿色粉尘。 “这是何物?”崔成友蹙眉问道。 “是从萤火虫身上提取的荧光粉。”衙役说着,另一只手攥紧了刀,目光沉沉地像远处的南市望去。 崔成友知道,这是有人特意留下的印记,跟司密处的信子所传递的信息一模一样。心里压着的石头仿佛轻轻被翘了一下,他激动地指着不远处若隐若现的荧光粉:“快,跟上去。” 今夜的行动几乎调集了府衙所有的好手,但要想不惊动巡城卫进入南市确实不太容易。不过幸好,崔成友心中生出了一丝侥幸,他手下有个曾经做过锦衣卫的老捕快,他在江城二十余年,对南市的地理位置了如指掌,要想混进南市并非难事。 “去叫老蒋。”崔成友对衙役说。 不多时,衙役带着一个岣嵝着身子的老捕快来到崔成友身前。 崔成友上下打量了一番老捕快,凑到他身前压低声音道:“一刻钟时间,本官要在不惊动巡城卫和坊门守卫的情况下进入南市,你能否做到?” 老薛苍老的脸上挤出一个苦笑:“大人为难小人了。” 崔成友冷笑一声,暗道了一声老狐狸,蹙眉道:“你在同镇不是有个儿子么?回头衙役考核,本官给他出具一份举荐信,至于能不能考上,看他本事。” 老薛一听,瞬时眉开眼笑:“我且试试。” “不是试试,是一定。”崔成友抖了抖袖摆,背过手看向远处隐隐约约透着火光的坊门,心里不由得想到傍晚前发生的事。 高琛的死让整个府衙都陷入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慌之中,崔成友已经连续审问了十几个高琛的手下,然而能得到跟硝石有关的消息只有一个,高琛和陈澜在硝石上岸后会让他们将硝石偷偷运到佘山的山坳里,至于到底是什么人接走了这批硝石,没有任何人见过。 从地牢里出来后,崔成友本是打算回家休息片刻,然而马车刚出衙门口,一只飞箭裹夹着雷霆之势飞进车厢,直直地钉在车壁上。他吓得好半天才晃过神,拔下箭矢一看,上面捆着一根细小的纸卷,拆开来,上面盖着司密处执掌的金印。 因着白茉莉和萧鱼之事,崔成友跟司密处打过几次交道,虽然没见过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执掌,但他隐约知道,这位大佛确实就在江城,并且在查高琛的案子。将纸卷收进袖兜,他马上按照上面的指示集结了府衙所有的好手,然后悄无声息的来到南市。 果然,刚到南市坊外不久,衙役便发现了被人特意留下的荧光粉。 老薛带着府衙众人从一条极为隐蔽的暗巷进了南市,这条暗巷还是当年北翟人打进江城后,南市里的能人利用奇门遁甲之法开辟出来的,平常的巡城卫很难发现这条七扭八歪的巷子里竟然暗藏玄机。 进了南市后,崔成友亲自带人悄悄往坊门附近走,最后在一条暗巷前找到了些微的荧光粉。 “大人,这边。”衙役指着荧光粉的方向,这里一直向前,拐过两条巷子便直通南市腹地。 崔成友命人做好准备,由捕头带队悄悄往前走。 …… 萧鱼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雾影十三,觉得自己好像听了一个笑话。 “我不会回雾影。” 雾影十三发出一声轻笑:“雾影是个什么东西?你回不回又如何?你只要在我身边就好了。”雾影十三诡异一笑,放下花撑子,目光转向床边。 萧鱼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床头架上挂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灯。 一股凉意瞬时窜上头皮,萧鱼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压根不是正常人。 “好看么?”雾影十三突然说,萧鱼只觉得面前一道寒光闪过,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右手腕向下翻转,钢箭冲破弹簧朝雾影十三心口射去。 在钢箭脱离手努的瞬间,萧鱼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外跑。 雾影十三侧身,钢箭贴着她的面颊而过,“碰”的一声钉在梁柱上。巨大的震动使床头挂着的兔子灯剧烈摇晃起来,火舌猛地向上窜起,瞬间燃烧了竹篾骨架。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是转瞬之间,萧鱼奔至门口,一道掌风从后面袭来,将半开的门重重拍上。与此同时,火舌添-舐着竹篾和桐油飞快燃烧起来,先是床幔,然后是床榻上的锦被,火舌漫延很快,浓烟滚滚上升,雾影十三站在火光中,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把半月弯刀。 萧鱼不着痕迹地握了下手努旁边的机扩,随着一声脆响,从手努环扣下方弹出一条八尺长的银链子,链子顶端拴着一只火焰形状的突刺。 雾影十三瞳孔微震,双脚轻踏地面,软剑宛若长虹破空而来。 萧鱼心随意动,脚下轻踏莲花步,右手里的八尺银链火焰鞭扫过地板,如银蛇狂舞,迎着长剑缠去。一时间惊鸿碰银蛇,谁也没留余地,身形在狭窄的房间里窜动,金戈之声不绝于耳,映衬在烈烈火光之中如同浴火凤凰。 两人一交手,萧鱼便知道自己绝不是雾影十三的对手。 她输的不是招式,而是那股子不要命的绝杀之气,不论是何等高手,如果他遇上一个不要命的,那也要在气势上略输几分。萧鱼在雾影多年,真正需要她动手的时候不多,杀人的手段有,但绝非亲自动手。 此时此刻,萧鱼且战且退,眼看便要踏入火海。炙-热的火舌猛地窜起,添-舐她的衣摆,灼伤着她的皮肤。 该死! 她低咒一声,猛地想旁边滚去,翻滚间扑灭袖摆上的火舌的同时,右手甩出八尺银鞭缠住烈焰包裹的八仙桌用力朝雾影十三抛掷去。 第五十章 破局6 崔成友猫着腰躲在衙役们身后,目光忧虑地看向不远处一个不大的院落。院子里没点灯,四周静得落针可闻。 “看清楚了?荧光粉是通到这里的?”崔成友扭头去问旁边的衙役。 衙役蹙眉看着不远处的院落,笃定地点了点头:“是的,大人,荧光粉就洒在院门外不远处,现在咱们怎么办?” 崔成友咬着牙冠,心中已然沸腾。 “大人?” “再等等。”崔成友自从天启23年任职江城知府开始,江城一直风平浪静,政绩不说有多少,但多多少少过得去,明年春天任期满,他只要稍微运作下,没准就能调职到京都。可偏偏这时候出了这么大的岔子,稍有不慎,丢的不止是官职那么简单,搞不好连脑袋都保不住。 这须臾之间,崔成友想了很多,以至于在看着前面不远处的小院时,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壮志豪情。 “林捕头。”崔成友叫了一声旁边的林捕头。 林捕头也紧绷着情绪,右手紧紧地抓着长刀的刀柄对崔成友说:“大人,现在是否可以抓捕了?” 崔成友心肝微颤,慢悠悠站起来,一边拍了拍长衫袖摆上的灰尘,一边看向不远处的院子:“林捕头,让大家做好准备,一定要抓住凶手,要活的。” 林捕头应了一声,扭回身吩咐衙役们悄无声息地将小院前后门堵住,然后自己带人走在最前面。崔成友扶了扶头上的洒巾,随着衙役们一点点靠近小院。 林捕头已经让人偷偷敲开了院门,并亲自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小院黑乎乎的没有一丝光亮,崔成友刚走到门口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刚想叫人小心点,前面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巨大的气浪包裹着熊熊火焰从天井右面的石井里喷出,将崔成友整个人掀翻在地。 一时间惨叫声响破天际,紧接着是接连三声巨响,整个院子几乎被夷为平地。 有人在院子里埋了火药和桐油! 这时的崔成友躺在地上,身上的疼痛已经无法言语,后面的衙役跟上来拽着他的两只胳膊将他从地上捞起来,一路狂奔着往回跑。 有人早早就在院子里设了埋伏,为的就是要炸死追查的人。 崔成友不知道埋火药的人是凶手还是司密处的人,他已经无法多想,耳朵里的嗡鸣实在是太过烦人,并且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正从耳朵里往外流。他艰难地咽了口吐沫,硬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快,快送我去找温宿!” …… 这大概是萧鱼这辈子打过的最惨烈的一场架,雾影十三的剑就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无论她怎样闪躲腾挪,它总是能出其不意的从斜地里突破她的防守攻进来,并像是挑衅一样在她身上留下一个血窟窿。 她咬着牙在心里暗暗数着,从动手到现在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她已经身中六剑,两剑在胳膊,一剑在肩头锁骨处,还有三剑划破了她的腹部和小腿,这些伤口并不致命,但是总让她疼得无法专心应敌,恍惚中,她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只被猫戏耍的老鼠。 这感觉并不怎么好。 屋子里的火势很大,几乎已经惊动了四方邻居,但在南市这又是极其平常的事,谁也不会多事出来救火查看,因为大家都想活得更长久一点。 萧鱼捂着锁骨的伤,血把蓝色的衣衫湿透,囫囵一片,狼狈至极。 “前辈何不束手就擒?坏了一张皮子总归是不好的。”雾影十三立在她对面,身后就是火海,飞溅的火点几乎烧到了头发,空气中飘着一股子奇怪的味道。 这就是个疯子! 萧鱼无心恋战,一边甩动手里的八尺银鞭挡住雾影十三的软剑,一边悄悄向窗口靠近。从她进院子到现在至少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可是院子外竟然一丝声响也没有,难道刑律俭并没有找到她留下的荧光粉? “前辈是在等司密处的人?”雾影十三讥讽地看向萧鱼,手里的软剑突然向下挑起八尺银鞭前端的火焰形突刺,手腕微微用力一转,突刺调了个头朝萧鱼胸口飞来。 萧鱼猛地向后仰身,突刺贴着她的鼻尖飞过。 雾影十三趁机向前窜起,一把扣住萧鱼的右手腕。 只听咔的一声脆响,萧鱼的手腕被硬生生掰折, 八尺银鞭脱手,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滚落,萧鱼挣扎着向后退去,距离窗棂只一步之遥。 “无畏的挣扎只会让你更痛苦。”雾影十三银铃般的笑声在火海中回荡,萧鱼这次终于在她眼中看见了赤裸裸的杀意。 她会杀了自己,与此同时,她也这么做了! 铁钳一样的手卡住了萧鱼的脖子,纤细滑-腻的触感让雾影十三发出愉悦的笑声:“前辈,你猜司密处的信子是怎么死的?” 窒息感让萧鱼大脑一片空白,她怔怔地看着火光中雾影十三扭曲的脸,真特么的想杀人呀! 雾影十三忽而一笑:“前辈你见过放烟火么?我进入雾影那一年看过,碰的一声巨响,天空便炸开火树银花,实在是绚烂人眼。” 萧鱼仅存的意识告诉她,刑律俭出事了! 雾影十三这样的人,要想杀一个人可以很快,但也可以很慢,显然萧鱼属于后者,她猜雾影十三在怪她当年没能带她一起离开江城,所以再见面,她总要做点什么找补回来,比如折磨她,看她一点点被绝望泯灭,变成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你做,做了什么?”萧鱼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心底已经一片茫然,暴凸的眼球让她的视线一点点模糊,四周一片晃眼的火光。 雾影十三用一种狐疑的目光看着她:“前辈,难道你当人当久了,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人了?” 萧鱼已经看不太清她的脸,听不太清她的话,四周的温度越来越高,她已经能感觉到有火舌舔-舐到了她的袖摆,再这么下去,即便不被掐死也得烧死。 “前辈,做地狱里的恶鬼不好么?”雾影十三嗤笑一声,眼神闪过一丝怜悯,“跟我走吧!去地狱。” “我……救!” 感觉到脖子上的那只手越收越紧,萧鱼绝望地扭头看向了窗棂…… 第五十一章 破局7 “碰!” 随着一声巨响,紧闭的门板轰然倒塌,雾影十三下意识扭头看去,院子里给灯笼糊纸的老头仰面倒在地上,胸口开了一个拳头大的血洞,鲜血正咕咚咕咚往外冒。 “是谁?” 轮椅碾过青石板发出刺耳的声响,雾影十三微微一怔,诧异地看着门口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的身上纤尘不染,唯有手中铁伞的伞尖上滴滴答答往下滴着血,老头儿的血。 老头仰面张了张嘴,终于在呕出一大口鲜血之后咽下最后一口气。 “刑律俭?”雾影十三蹙眉看着突然出现的男人,心中无端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刑律俭剑眉微挑,目光在萧鱼耷拉着的手臂上一扫而过:“雾影十三?” 雾影十三一怔,抓着萧鱼的手一松,手里的软剑裹夹着雷霆之势朝着刑律俭刺去。与此同时,刑律俭单手撑伞迎击雾影十三的软剑,另一手轻叩轮椅扶手的暗扣,机扩发出一声轻响,紧接着数枚钢针从扶手中射出。 雾影十三没想到刑律俭的轮椅里会有暗器,软剑翻折去扫钢针,然而钢针数量惊人,乃是一击绝杀的杀器,一枚钢针冲破剑网直奔她心口。 剧烈的疼痛使雾影十三手中的剑微微一顿,刑律俭的铁伞已经直戳过来。 这一伞夹带着雷霆万钧之力,雾影十三几乎避无可避。 眼看伞尖就要戳进雾影十三心口,变故再次发生,靠西面的窗棂突然破开,一道黑影飞身而入,硬生生将刑律俭的铁伞撞歪。 来人武功高强,且绝对比刑律俭高,至少要比一个瘸子高。 来人滚到雾影十三身边,用蒲扇般的大手拍打着雾影十三衣角燃起的火星,然后在刑律俭再次出伞之前一把揪住她的领子,将人拽着从破开的窗棂一跃而出,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萧鱼已经捯饬过来一口气儿,颤巍巍的想要站起来,但右手实在吃不上力,身子一偏再次摔倒。 去特娘的! 眼看头顶的房梁便要烧断,萧鱼急得用另一只手撑住地面向前挪。 “嘎吱!” 笨重的轮椅碾过地板,萧鱼蹙眉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纤尘不染的黑底绣金丝暗纹的长靴。 “刑律俭?” 刑律俭微微垂眸,淡淡“嗯”了一声,萧鱼苦笑道:“我觉得你现在要是走,大概还能活。”她不仅右手折了,身上被-捅了七八个眼儿,现在没能力带这个瘸子从火海里逃生。 “我的私房钱都在床头后的墙里放着,里面有暗格,便宜你了,回头……”她还没絮叨完,便觉一道黑影兜头压了下来,下意识抬头一看,刑律俭竟然双手撑着轮椅的扶手站了起来。 站了起来! 萧鱼很想揉揉眼睛,但实在是不能,只恍惚地看着刑律俭右腿微跛地走过来,俯身将她从地上抱起。 “你不瘸了?” 刑律俭的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回答她这种蠢话,这间屋子马上就要塌了,如果他不能在瞬息间将人带出去,七天后就是他们俩的头七。 被刑律俭抱在怀里,萧鱼突然就不那么慌张了,甚至还生出了别的心思,她刻意将头靠在他看起来单薄,但实则肌肉分明的胸膛上,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心中暗自道:这人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原来还是个深藏不露的。 一条斜梁终于被烈火烧断,巨大的气浪冲击着刑律俭,他屏息向右躲了一下,衡量擦着他的手臂落下。萧鱼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气声,抱着她的手越发紧了几分。 浓浓的黑烟熏遮挡住了视线,但好在刑律俭是个博闻强记的,他按照记忆里的路线找到门口,在仿佛彻底被火舌舔-舐之前冲到院子里。 夜风本是灼-热,但当萧鱼仰面躺倒在天井里,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房子时,竟觉得袭面而来的夜风也沁凉了几分。 将萧鱼背出来后,刑律俭便面沉如水地席地而坐,始终沉默不语。 “那个,你的腿?”萧鱼目光探究地落在他的腿上,刑律俭扭头看她,沉沉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冷冽的杀气。 萧鱼连忙移开目光,便听刑律俭淡淡道:“是你从火海里把我背出来的。” 虽然不知道刑律俭为何要隐瞒自己的腿疾,但萧鱼绝不会再问。她用左手撑着身体坐起来,面朝着大火熊熊燃烧的房屋问:“刚才那个人是谁?看武功路数并不是雾影的。” 刑律俭同样好奇。 “不知道。” 萧鱼干巴巴一笑,又问司密处是不是被雾影十三摆了一道,被引到了其它去处。 刑律俭的脸色瞬间一变,萧鱼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们确实被引到了另一去处,院子里埋了火药。”刑律俭想起不久前听见的爆炸声和南市另一条深巷里冲天而起的火光,心情宛如被兜头淋了一桶屎。 萧鱼瞬时明白雾影十三为何要说“烟花爆竹”了,原来是给司密处准备了火药。 “那以后你怎么办?雾影十三没死,没准就知道你是司密处的,又或者把你不瘸的消息散播出去。”脱离险境,萧鱼来了兴致,一边用左手拖着右手,一边闲谈道。 刑律俭蹙眉看了眼她的右手和从手弩下垂落的八尺银鞭:“折了?” 萧鱼一边叹息,一边费力地把八尺银鞭一点点收进手弩:“江城最好的接骨师傅是谁?” 刑律俭薄唇微微勾了下,扯出一抹极浅的笑:“温宿。” 萧鱼一怔:“能医活人,也能辨死人,温先生是个能人。”难怪司密处千辛万苦也要抓着他不放,不过这话她不能说。 笑过后,想到今晚的情况完全脱出了他的计划,刑律俭的心情瞬间沉了下来。 那个救走雾影十三的人让他无端生出一丝不安,而这种直觉向来很准。 见他表情一下子凝重起来,萧鱼苦中作乐道:“雾影十三承认是她杀的陈澜和高琛,她在替硝石的买家办事儿。” 第五十二章 破局8 于江城百姓而言,今夜与平日没有任何不同,但对某些人而言,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南市闹出的动静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因为江城的日日夜夜里,唯有南市总会出各种各样的事情,而这些不过是第二日全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今夜的惠民药局似乎格外的热闹,温宿提着药箱急冲冲来到诊室,崔成友被人架着坐在圈椅上,浑身多处灼伤,看起来格外狼狈。 温宿放下药箱,一边让小童给崔成友解开衣衫清理伤口,一边询问情况。 崔成友自不敢说,只说是抓捕匪徒的时候被匪徒用火烧伤。 温宿看着崔成友身上的伤,有些伤口里残留着细微的火药成分,显然是被火药炸伤,再联想到南市那边闹出的动静,心里便知道了一二。 仔细给崔成友上了药,又开了个方子,温宿让小童送人出去。 此时已是子时,南市那边早已恢复了平静,但他仍旧坐在诊室里透过洞开的窗棂看向惠民药局紧闭的大门,心中隐约升起一丝不安。 果然,崔成友刚走不久,惠民药局的大门再次被打开,这次急冲冲走进来的是宴升,他背上背着刑律俭,后面跟着一个陌生男子,背上背着萧鱼。 温宿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地冲到院中:“怎么了?” 宴升的脸早已黑成一滩浓墨,他边走边道:“进去再说。” 温宿不敢多问,一边带着几人往前走,一边吩咐小童赶紧烧热水。 刑律俭一直是清醒的,带进了诊室,微微朝温宿颔首:“麻烦温先生了,先给萧鱼看看。” 温宿脸色略微发白,眼底有浓浓的黑团,他侧头看了一眼被放在床上的萧鱼,不由得触霉;“怎么伤得这么重?右手骨折了,身上……” 温宿偷偷看了一眼刑律俭,没敢问这件事是否与崔成友的伤有关,只默默走到萧鱼床边,小心翼翼地剥开她的衣袖,露出两道狰狞的剑伤。 “幸好剑上没有涂毒。”他一边说着,一边红着脸用见到将袖摆剪开,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期间刑律俭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宴升转身从房里出去,站在廊下看着灯火通明的院子发呆。 屋子里,萧鱼终于在温宿准备给她接骨时悠悠转醒,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温宿微微一怔:“温先生?您怎么在这儿?” “这是惠民药局。”一旁的刑律俭突然出声,萧鱼这才扭头看见坐在窗边的他。他还没打理好自己,脸上带着黑灰,一身的狼藉,微微垂在身侧的手虚握着,手背上被烫伤的地方鼓起了两个透亮的大水泡,那是抱她出来时不小心被倾倒的门梁打到并灼伤的。 “我现在要给你接骨了,放心,恢复好的话并不会对你以后行动有任何影响,我会很轻,你不用……”温宿一边说话转移萧鱼的注意力,同时双手握住她的右手臂…… “咔!” “啊!” 萧鱼惨叫一声,豆大的汗珠瞬时顺着额头滚落。 真的太疼了。 温宿笑着用准备好的木板帮她把手臂固定:“好了,每三天来我这里上药,检查一下骨头复原情况。” 萧鱼怔愣一瞬,试着动了下手臂,果然没有刚才那么疼了。 温宿收好药箱,转身去给刑律俭检查。 “我没事。”刑律俭侧身避开温宿的手,招呼门外的宴升离开。 温宿蹙眉看着宴升推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轮椅欲言又止。 “刑律俭。”萧鱼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小心翼翼地避开身上的伤口挪下床,“我也回去。” 刑律俭没说话,温宿看着这一个两个的不拿身体当回事,当即气得脸色发黑,重重把药箱墩在桌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然不懂得好好珍惜,下次便不要来找我了。” 谁也没想到向来温和的温宿也会发脾气,一时间空气凝滞,萧鱼尴尬的快用脚趾在地上抠出一座阁楼了! “今天有劳温先生了,告辞。”刑律俭垂眸看了一眼无力瘫在轮椅上的双腿,淡淡地说,“改日必定重谢。” 温宿气得浑身发抖,萧鱼忍着笑,突然有点同情这位被刑律俭拿捏得死死的温先生。 刑律俭沉默着由宴升推着离开,萧鱼则想再次请那位背自己的信子帮忙扶着自己离开,结果对方极为周道的也为她准备了一只木制轮椅。 很好!养济院轮椅二人组。 上了马车,刑律俭便倚在角落闭目养神,不知道是不是经历过刚才那一番生死缠斗,萧鱼此时看刑律俭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一个分明能站起来的人,为什么要装瘸子? “有什么想问的?” 许是发觉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过于炙热了,刑律俭微微撩眼,目光慵懒地看向萧鱼。 萧鱼怔愣一瞬,本能的想问他的腿,但想到车外的宴升,连忙又把话咽了回去,讪讪地从袖兜里掏出一只碧绿色的瓷瓶丢过去:“烫伤膏!” 刑律俭垂眸看着滚到自己脚边的瓷瓶,眼中闪过一丝清浅的笑意。 萧鱼讪讪地别开眼,讷讷道:“谢谢!” 刑律俭愣了下,许久才捡起瓷瓶,笨拙地拧开盖子,一股淡淡地薄荷味瞬时在车厢里弥漫开来。 萧鱼偷偷拿眼睛瞄着他,在看到他袖摆下露出一双被烫的布满血泡的手时,呼吸一窒:“这么严重?刚才为何不让温宿给你医治?” 刑律俭垂眸,没说话,笨拙地用手指挖出白色的药膏往手背上涂。 萧鱼眼神一暗,实在是看不惯他这般不在意的态度,劈手夺过药膏:“你老实坐着吧,我给你上药。” 等把药膏抢到手,萧鱼才尴尬地意识到自己也是个天残地缺,于是礼貌而不失优雅地笑了笑,借以掩盖自己脑子泛蠢的实事。刑律俭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双手,乖乖伸出双手到她面前。萧鱼蹙眉看着伸到面前的那双手,突然想到它们原本的样子,心里隐隐惋惜,可惜了一双宛若白玉的素手。 “有针么?这些血泡得挑开,把里面的脓血放出去,否则然后会留疤痕。” 刑律俭愣了下,随后从一旁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棕黄色的牛皮卷,展开来,里面是一排银针。 “你怎么还有这个?”萧鱼一边从牛皮卷里取针,一边问。 刑律俭侧头必看萧鱼看过来的视线,目光透过窗棂看向外面漆黑的长街,淡淡道:“偶尔旧疾复发,也会自己扎几针。” 萧鱼愣了下,垂眸看他的腿,忍不住讥讽地扯了扯唇角:“这也算是久病成医?” 第五十三章 破局9 萧鱼小心翼翼地用银针将刑律俭手背上的血泡全部挑破,略显笨拙地涂上从温宿那里拿来的药膏。 冰凉的药膏随着她指腹的滑动一点点在手背上融化,很快便缓解了灼伤的痛感,刑律俭垂眸看着手背上的手,睫毛微微颤动。 马车厢里静谧幽暗,夜明珠的光亮打在他脸上,留下一片淡淡暗影,就如同此刻他隐晦的心思。 上好药,萧鱼手口配合地在伤口上打了个不太好看的蝴蝶结:“三天内不要沾水。”她把温宿交代她的话复述一遍,又仔仔细细看了眼其他地方,确定没有其他烫伤才微微松了口气。 刑律俭抽回手,心思莫名地看着手背上的蝴蝶结,良久才淡淡道:“很好看。” 马车晃晃悠悠行驶在长街上,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夜,萧鱼已经没有心思去想别的,只疲惫地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刑律俭见她渐渐磕上眼睑,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她熟睡之后才又心思复杂地看了看手上的蝴蝶结,用手扯了扯,竟然没扯开。 …… 第二天一大早,南市大火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原因众说纷纭,有说是失火的、有说是抢劫杀人的、也有说是自焚的,但在没有得到府衙的公告之前,这件事注定只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彼时崔成友躺在床上,身边的小妾正小心翼翼地给他胸前的烧伤上药。 “大人,您说,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害您呀!瞧瞧,这伤多严重呀!”小妾心疼地挖了一大坨药膏抹在崔成友胸前的烫伤上,一边轻柔地揉开,一边抱怨。崔成友一把扣住小妾的手将她推到一边,“不懂别瞎说,下去吧!” “可……” “滚滚滚!去让管家把老薛找来。” 小妾瘪嘴娇叱一声,扭着水蛇腰转身去找管家。 不多时,管家把老薛带了进来。昨日的事发生得太过突然,饶是老薛这样曾在锦衣卫所待过,也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在回想到当时的情况时也不由得汗毛耸立。对方显然是要置崔成友于死地,那么大剂量的火药炸开,若崔成友当时正在房里,那人就没了。 “老薛呀!那个房子的主人你查到了么?”崔成友呲牙列嘴地问,若说整个江城谁对南市最熟悉,那非老薛莫属。 老薛同样狐疑,那座小院在半个月前被赁了出去,但是因为租客给的银子多,所以房东并没有好好核实户籍,只记得是个年轻女人。 “那另一处呢?是怎么回事?”崔成友由不死心地又问,从惠民药局出来后,他才知道南市的另一处也着火了。 老薛为难地蹙眉:“早晨辟火属去清理现场的时候,发现火场里有一具被烧焦的尸体,后经过邻居证实,死者就是那套院子里的主人李老汉。不过在半月前,李老汉的一个远方侄女过来投奔他,之后一直住在李老汉家,但是昨晚那位侄女并没有出现。” “可有画影图形?” “没有,邻居说那个侄女很少出门,即便偶尔出去,也是时时刻刻带着幂篱,根本看不清容貌。”老薛说完,目光看向崔成友,“大人,会不会是有人假冒司密处给您传信,意图谋害您?” 崔成友艰难地摇了摇头:“不会,司密处的印信绝不会错,除非……” “除非什么?” 崔成友眼中的闪过一道冷光:“除非司密处也被对方给耍了,对方故意让司密处以为杀死高琛的凶手在这个院子,然后在此布置了火药,意图把司密处的信子全部炸死。但是对方没想到司密处把这个消息给了本官……”崔成友一想到自己是吃了司密处的瓜落,胸口的郁气怎么也消散不去。 “那现在怎么办?”线索全部断了,案子还怎么查? 老蒋一脸担忧地看向崔成友。 崔成友当然也不知道如何办才好,他在江城这么多年,从未遇见过如此棘手的事,简直没有一丝头绪。思及此,他失神地望着窗外,突然觉得,自己最后一个任期可能不会平安度过,江城的风雨即将来临,而他这一叶扁舟也将随波逐流。 …… “院首,要不茶宴就不举办了?您看您这手?”小豆子看着萧鱼的手臂欲言又止,很怕这位萧院首上任还没三个月就把自己折腾死了。 萧鱼打了个哈气:“小豆子,问你件事。” 小豆子:“您说。” 萧鱼:“你说,是咸豆腐脑好吃?还是甜豆腐脑好吃?” 小豆子本来还在搜肠刮肚的猜测萧鱼会问他什么,接过就只是咸豆腐脑和甜豆腐脑的问题? “南方人喜欢吃甜都豆腐脑,北方人喜欢吃咸的。” “那你呢?”萧鱼用手里的汤匙戳了戳碗里的豆腐脑,“喜欢咸豆腐脑还是甜豆腐脑?” 小豆子瞄了一眼被怼得烂成糊糊的豆腐脑:“咸的。” “你是北方人?” 小豆子干笑着挠了挠头:“不是,我是南方人。但是咱们的大厨是北方人。以前吃不惯,但是吃久了,就觉得北方吃食实在是不错。” 萧鱼抿着嘴笑,这时丫鬟小环急冲冲跑进来。 “院首,可找到您了。”小环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萧鱼单手翻过杯子倒了杯水给她,“喝点水,慢慢说。” 小环接过杯子‘咕咚咕咚’猛灌了两口才缓过气儿来,看着萧鱼急切道:“院首,刑公子和西郡王院子里的两个厨子在大厨房里吵起来了,您,您快去看看吧!” 萧鱼一怔,蹙眉看小环:“他们两个怎么会吵起来?” 小坏一边抹眼泪,一边解释,原来刑律俭院子里的厨子叫万和,生于江南,后来曾在侯府当过厨子,老侯爷去北地的时候将他也带了过去,后来一直在北地生活,做得一手地道的北方菜。而齐阁老帮萧鱼从西郡王院子里借调来的厨子王鲁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做了一手地道的南方菜,两人到了大厨房之后便互相讥讽,王鲁说万和一个南方人却偏偏去学北方菜,做出来的东西不伦不类,而万和说王鲁的南方菜过于哗众取宠反而失了精髓。 两个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在大厨房吵了起来,小环深怕两个人最后抡起菜刀互砍,只好急冲冲来找萧鱼。 第五十四章 破局10 萧鱼听小环讲完差点气乐了,示意小环扶着她去大厨房。 大厨房在二进院,萧鱼还没进大厨房的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争执声,几个婆子和小厮探头探脑地躲在窗户外面朝里偷看。 “都看什么呢?”萧鱼端着胳膊笑眯眯来到众人身后,探头朝厨房里瞧,王鲁和万和一人拎着一把菜刀,恨不能下一秒就把对方大卸八块了一样。 “院首,您怎么来了?” 靠后的小厮认出萧鱼,吓得连忙身后捅前面的人。 “院首!” “院首!” …… 众人异口同声,萧鱼耸了耸肩,被小豆子扶着从正门进了大厨房。萧鱼一进来,原本吵得热火朝天的二人瞬时偃旗息鼓,纷纷朝萧鱼投去愤慨的目光,大抵的意思是:老子是刑公子|西郡王的厨子,你让我跟对面这个傻帽一起做菜是什么意思? 面对两个高傲的厨子,萧鱼无奈地叹了口气:“小环跟我说,二位都做得一手拿手的南北菜。” 万和乜了她一眼,没说话。一旁的王鲁冷哼一声:“我伺候西郡王十几年了,精通大小南菜三千多道。” 听了王鲁的话,不等萧鱼说话,万和气得一下子跳了过来,用刀指着王鲁的脸:“你个不要脸的,还三千多道菜,你就吹牛吧!” 王鲁被气得脸红脖子粗,抬手指着万和的脸:“你才不要脸,莽夫做的菜根本上不了台面,也就给那些行兵打仗的大头兵吃吃而已。” 万和随军多年,最是看不惯有人那军队说是,当即挥刀便要去砍王鲁。 萧鱼在一旁吓了一跳,连忙抄起一颗洋葱丢过去将万和的刀打偏:“二位息怒,息怒,既然二位都觉得自己所擅长的菜系更为精妙,不若今天咱们的茶宴主题就定在南北菜上?” 萧鱼话音一落,王鲁和万和同时看向她:“你什么意思?” 萧鱼一笑:“我的意思就是,咱们可以来一场比赛,用同样的食材,你们二人和大厨房的大厨分别做一道菜,然后由养济院的各位来当评审,胜出者……”萧鱼犹豫了一下,说道,“胜者将得到三百两银子和……” “和陈三刀家的上等刀具一套。”洪亮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几人几乎同时转头看去,便见宴升推着刑律俭站在院外,说话的正是宴升。与此同时,齐阁老和西郡王爷也正跨过月亮门朝这边走, “陈三刀已经金盆洗手多年,其锻造的刀具千金难寻,不巧我那边正好有一套,不若就当了彩头。”刑律俭说完,侧头见齐阁老和西郡王过来,拱手施礼,“西郡王,齐阁老。” 三人互相打了招呼,西郡王见自己的厨子和刑律俭的厨子杠上了,不咸不淡地斥责了几句,便兴致勃勃地又填了彩头,是前朝御厨蔡峰留下的《百家菜》菜谱。 一听西郡王将《百家菜》都拿了出来,不止万和跟王鲁蠢蠢欲动,便是一直在旁边作壁上观的王厨子也表现得跃跃欲试。萧鱼当即便让小豆子和几个小厮婆子分别准备食材,然后又把小环叫到一旁,让她去请金百合和梁不易等人。 小豆子按照萧鱼的指示,每样菜品都准备三份,三人分别用指定的青菜和鸡鸭鱼肉做八道菜,然后由大家一起试吃评审。 准备好食材后,三个厨子便开始各自选材并准备菜单。 除了青菜外,小豆子还准备了新宰的三黄鸡、三年老鸭、黑猪肉和今晨特意从西市买来的活鱼。挑选好了其它食材,萧鱼让人把一只硕大的木桶抬进来,里面是十几尾活鱼。 “这是今天出海的船只新捕捞上来的鱼,大家可以各自挑选一条入菜。”萧鱼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小豆子将网兜分发给三人。 万和接过网兜走到通边,目光在看向桶里的鱼时不由怔愣一瞬,然后从里面挑出一条通体黝黑,且体型最大的捞出。紧接着是王大厨,他挑了一条最欢实,但体型稍微小一点的黑鱼捞出。 “该您了,王师傅。”萧鱼看了眼王鲁,笑眯眯地说道。 王鲁冷哼一声,拿着网兜走到木桶边,垂眸看了眼里面的鱼,最后挑中了一条看起来不是很大,但是双眼向外凸出,,且周深发红,宛若病鱼的鱼捞出。 一旁的万和与王大厨见他挑了这么一条病鱼,默契地相视而笑,带着自己的鱼去处理。 挑选好了所有食材,三人便开始各自开灶。 厨师们各忙各的,萧鱼招呼大家去前院布置好的翠凤亭纳凉吃茶。一炷香后,三名厨子的第一道才开始陆续上来,从凉菜到热菜、从清炒到红烧、再到最后的高汤,南北菜的差异虽然巨大,但是与这些老饕来说,也未免不是一种享受。 知道最后一道菜上完,萧鱼酒足饭饱地打了个哈气,让小豆子把三名厨子都请了上来,然后给参与评审的每个人发了一根竹简,若是觉得那位厨子的手艺更精湛一些,便把手中的竹简丢进厨子手中的托盘里。 一圈下来,竟是王鲁托盘里的竹简最多。 “王师傅的南菜做得确实很有水准。”萧鱼笑眯着眼睛看着王鲁,一旁的西郡王也觉得面上有光,马上命人赏了一匣金叶子。 王鲁欣然接过,扭头得意地看了一眼万和与王厨子,然后对萧鱼道:“金银不过是身外之物,还请萧院首能信守诺言将《百家菜》给在下一阅。” 萧鱼欣然答应,示意小豆子将彩头拿过来:“不过再给王师傅这些彩头之前,我想让王师傅看一样东西。” 王鲁眉头微蹙,看着萧鱼的眼神带了几分防备:“萧院首想要给我看什么?” “王师傅不用紧张,一些不要紧的东西罢了。”萧鱼说道,从袖摆里拿出白茉莉曾经写给胡大海的信,“不知道王师傅对这些信是否还有什么印象?” 四周的空气瞬时凝滞起来,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她手上的信笺上。 “小土旮旯又搞什么把戏?”磕着瓜子的金百合扭头看向挨着她坐的西郡王。 西郡王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表示不知道,一边饶有兴致的看戏,仿佛对面的王鲁并不是他院子里的厨子。 王鲁脸色一怔,随即露出愤怒的表情:“院首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白院首是我杀!” “你杀没杀人我不知道,抓捕犯人这事也不归我管。”萧鱼笑着把信笺重新收进怀里,朝着月亮门外喊了一声:“你说是吧,崔大人?” 王鲁愣了下,顺着萧鱼的视线朝月亮门看去,崔成友惨白着一张脸由两名衙役架着走过来,身后不仅跟着府衙的衙役,还有惠民药局的温宿。 第五十五章 破局11 “萧鱼,你什么意思?”王鲁下意识看向西郡王,但可惜的是,这位闲散王爷似乎并没有为他做主的打算。 王鲁心里一突,猛然意识到今天这场茶宴根本就是为了自己而办的。 “王鲁,你可知罪?”崔成友被人扶着走过来,小豆子极有眼力见儿的为他搬了一把椅子。 崔成友满意地丢给他一个‘有出息’的眼神,随后咬牙切齿地看向王鲁,那副样子真是恨不能将他生吞入腹。 王鲁面带不悦地看向崔成友:“小人不知犯了何罪,请大人明示。” 崔成友嗤笑一声,差点把头上贴着的狗皮膏药甩他脸上。“大胆刁民,人证物证俱在,你竟然还敢狡辩?本官劝你速速将杀死白茉莉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免受皮肉之苦。” 崔成友说完,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前面的翠凤亭看去,并暗自抹了一把手上的冷汗。亭子里坐着的皆非凡人,若是早十年,这几位之中随便拎出一个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这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西郡王捧着茶杯站了起来,晃悠悠地走到崔成友对面:“崔成友?” 崔成友连忙挣脱开两个扶着他的衙役要跪,西郡王嫌弃地抬手:“别跪了,我一个闲散王爷,有什么可跪的?” 崔成友一脸茫然,一时间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最后还是萧鱼伸手托了他一把,对他道:“大人明查,一定要还白院首一个公道,不能让她就这么平白死了呀!” 萧鱼话音一落,王鲁下意识抬头看了她一眼:“萧院首什么意思?我与白院首无冤无仇,为何要杀她?” 萧鱼佯装无辜:“是呀,若是你跟白院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她呢?你不妨告诉我们到底是为什么?” 王鲁自然不能说出什么,他面色阴沉地看向崔成友,倒是让崔成友莫名想到昨晚那场大火,心里生出一丝恐惧,但随后又克制地将这种情绪压了下来,正色道:“白茉莉是在七月十日晚遇害的,而七月十日晚,你曾经离开养济院两个时辰,有作案时间。另外,本官听闻你跟白院首之间关系并不是很好,你们俩还曾在后院假山旁发生过争执,白院首打了你一巴掌。” 王鲁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崔成友,忍不住嗤笑道:“崔大人说笑了,就算我与白院首发生过一点小摩擦,但也不至于去杀人呀?这养济院里跟她有过摩擦的并不是只有我一人。至于七月十日晚上,那天我例行公事到西市陈屠夫家里采买上等黑猪肉,这件事整个养济院的人都知道。西郡王院子里的伙食跟养济院其他人不一样,所以菜品采买都是由我单独负责,因为西郡王喜欢食用黑猪肉,所以我每隔十天会去陈屠夫家里一趟,从猪舍里选取最好的黑猪当场宰杀,那晚我便是去陈屠夫家宰杀黑猪。” “那你可知,杀死白茉莉的凶器是何物?”崔成友问道。 王鲁蹙眉看他:“小人只是个厨子,怎会知晓凶案细节?” 崔成友见他拒不承认,忍不住冷笑:“杀死白茉莉的凶器是一把三棱突刺,中间有凹槽,是屠夫专门用来杀猪放血的特制器具。” 王鲁的心中一颤,但又被他很好的掩饰过去了。 萧鱼一直偷偷观察王鲁的表情,其间挪步走到刑律俭身边,狐疑地看向他。她不认为崔成友有那个本事查到陈屠夫头上,多半是刑律俭让司密处的信子把消息透露给崔成友的。 难得充当一次神探的崔成友拖着病体屹立在炙热的太阳之下,目光激动地看着对面的王鲁,骨子里沉寂的热血仿佛也被唤了起来,他示意两旁的人扶着他往前几步来到王鲁面前:“陈屠夫家的三棱突刺在七月十一日丢了,后来又在七月二十一日找到了。巧的是,你七月二十日又去过一次陈屠夫家中选猪。”说完,似有若无地朝旁边的刑律俭看了一眼。 昨晚回到府中之后,他一夜未眠,仔仔细细将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部想了一遍,最终得到一个结论。屡次以侯府身份掺和进这几桩案子里的刑律俭跟司密处之间一定有某些联系,所以在今日清晨再次收到司密处送过来的信笺后,他毫不犹豫的按照信中所指示去查了陈屠夫,果然,他从陈屠夫处得到了一些极为有用的信息。 “那又如何?许是他们把三棱突刺弄丢了,然后又找到了。”王鲁也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刑律俭,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冷冷道,“即便是大人,也不能说些无证之言,诬蔑一个良善之人。况且陈屠夫是城中颇有名气的屠夫,每日去他家选猪,宰猪的人不知凡几,大人不能因为我与白茉莉有过争执就断定我是凶手。” 崔成友被他硬怼了一下,脸色越发难看,颤巍巍抬手指着王鲁:“刁民,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 王鲁不卑不亢地看了一眼崔成友,而后转身“咕咚”一声跪倒在西郡王面前:“王鲁该死,因奴才之事扰了王爷雅兴,但奴才实在不甘被这么冤枉,若是崔大人拿不出证据,还请王爷为奴才做主。” 西郡王摸了摸极为凸出的肚子,若有似无地看了眼萧鱼和刑律俭,漫不经心地说:“你是本王的厨子,若是你真杀了人,本王自然会让你杀人偿命……”说到这,西郡王忽而抬头看了一眼崔成友,笑眯着眼睛危险道,“但若是真有人冤枉了你,本王也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奴才谢王爷恩典。”王鲁连忙磕头,而后慢悠悠从地上爬起来,目光坚定地看向崔成友,“崔大人若真是也有什么证据,就请您一并拿出来。” 崔成友有些摸不透西郡王的意思,下意识去看刑律俭。他虽然按照司密处的提示去了陈屠夫家中找到了那把三棱突刺,但是这并不能证明白茉莉就是王鲁杀的。 王鲁亦深知这一点,所以才会如此有恃无恐地请西郡王做主。 气氛一下子冷凝下来,崔成友急得摸了一把额头的汗,觉得眼前一阵阵发晕,要靠着身旁的衙役才能站稳身体。 今日这日头实在炙热得让人吃不消! 第五十六章 破局12 “我能作证。”一道粗嘎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朝着月亮门外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圆领窄袖长袍的年轻男子和一名穿着草青色襦裙的女人一前一后从外面进来。 刑律俭在见到二人的时候微微一怔,搭在轮椅把手上的右手轻叩抠两下,抬头去看萧鱼。 萧鱼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刚进院子的一男一女,根本没人注意自己的时候,偷偷在刑律俭的手背上写了个‘等’字。 温热的指尖轻轻划过刑律俭的手背,他下意识抓了一下手,萧鱼蹙眉看他一眼,然后又继续写了“配合”二字。 刑律俭瞬时明白,这又是萧鱼搞得小把戏。 崔成友本来都急得快火上房了,这突然出来两个目击证人是他始料未及的,遂兴奋的朝前走了两步:“你们是什么人?如何证明是他杀的白茉莉?” “不知大人可否知道雾影?”男人一开口,在场的所有人皆是一惊,崔成友更是向后退了两步,蹙眉看向男人,“你是雾影的人?” 男人一笑:“不才正是雾影十一,她是雾影十二。”说着,回头看了眼身后跟着的年轻女人。 “你如何证实你是雾影十一?”此时崔成友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双目殷切地看向雾影十一。 雾影十一不以为意地笑笑,抬手拉开衣襟露出锁骨处罗汉刺青:“雾影一共有十八影,每个雾影身上都有一尊罗汉刺青。”与此同时,雾影十二也弯起袖摆,露出手臂上的罗汉刺青。 崔成友眼神一暗,悄悄示意一旁的衙役将整个院子全部围了起来。 “好,本官且信你们是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那你们跟这个案子有何关系?”崔成友问完,目光再次看向刑律俭。 “崔成友,你老看刑公子做什么?他脸上开花了?”西郡王最看不上他小人得志的模样,嗤笑道。 崔成友干巴巴一笑,连忙收回视线:“下官只是担心刑公子的身体是否还好。” 金百合突然讥笑一声,吐掉嘴里的瓜子皮:“我觉得你还是关心好你自己吧!” 崔成友被怼得哑口无言,憋着一股火气看雾影十一:“把你知道得都说出来,如果有所隐瞒,本官定不饶恕。” 雾影十一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地乜了他一眼,从怀中拿出一张泛黄的牛皮纸笺:“在此之前,我想给各位看一些东西。” 西郡王上前一步夺过纸笺:“这是什么?上面也没字,只有白茉莉私印,这能证明什么?” 刑律俭侧头看向西郡王:“王爷可否给在下看看?” 西郡王嗤了一声,不甚满意地把信笺丢给他:“你且看吧!” 刑律俭接过纸笺,右手轻轻拂过纸笺空白的部分,回头吩咐小豆子去取了笔墨来。 崔成友眼巴巴看着刑律俭将纸笺平铺在桌面上,然后将毛笔舔满墨汁,一点点将空白处涂满。 “有字!”萧鱼故作惊讶地惊呼出声,众人纷纷侧目看去,果然,在纸笺空白的部分被墨汁涂满之后显现出白色的字体。 崔成友挤开萧鱼凑到刑律俭面前一看,面上顿时一喜:“这是白茉莉给雾影交易的信函。”他激动地扭头去看雾影十一,“白茉莉希望雾影帮她从江城逃走。” “是。”雾影十一欣然答道,“白茉莉失踪那日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我们所安排的,包括在清明坊巷子里发生的那场戏。” “那白茉莉为何会死?”崔成友问,雾影十一道,“我们本来将白茉莉藏在玄武街三号,并打算在风声过去之后送她出城,但在七月七日那晚,我们被人迷晕,次日醒来,白茉莉已经不见了。” “有人救走了她?”西郡王惊讶地问。 “是。” “她的同伙?”金百合饶有兴致地看了眼一直垂眸不语的王鲁,“不对,也许是凶手。” 雾影十一同样看着王鲁:“雾影从来没有失手过,也从来没让雇主这么不明不白消失过,所以我与雾影十一开始在城中查找白茉莉的下落,直到七月十日,我们终于找到了她的线索,可是等我们到达东平村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凶手在逃跑途中与我们发生了打斗,期间我曾用刀伤了他的右手小臂。” “但是凶手逃走了。”一直没说话的雾影十二突然说道,“王师傅可否让我们看看你的右手臂?” 王鲁的神色突然一僵,雾影十二已经宛若脱兔般蹿到他身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将袖摆拉起。 王鲁着实没想到雾影十二会突然出手,挣扎已来不及,撩起的手臂上一块狰狞的烫伤疤痕赫然映入众人眼帘。崔成友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雾影十二亦是微微怔愣。这时,王鲁挣开她的手,一脸愤怒地说:“这时前几日不慎烫伤的。” “明明是刀伤。”雾影十二呢喃,回头看了眼雾影十一。 二人相视无言,四周格外的安静,仿佛所有人都带等着崔成友接下来的话。 崔成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刚想说话,一直默默无语的温宿突然提着医药箱从衙役中走了出来。王鲁微微一怔,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我可以看看王师傅的手臂么?”温宿仍旧温吞的模样,慢悠悠走到王鲁身前,垂眸看着他手臂上的伤。 王鲁瑟缩了一下手臂,但雾影十二并没有给他机会,铁钳一样的手猛地抓住他的手臂,一旁的衙役也一拥而上,将王鲁压制在地。温宿凑近王鲁的手臂仔细查看,可能是因为烫伤比较严重,又没有经过及时有效的治疗,伤疤看起来极为狰狞,甚至开始化脓并有淤血产生。 “你要干什么?”王鲁突然大喊并剧烈挣扎起来。 温宿蹙了蹙眉,用薄片刀挑开伤处的水泡和脓肿的血肉,王鲁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后弓起,手脚发硬地痉挛起来。 “把药吃了。”温宿快速从药箱里拿出一粒红色药丸,并示意衙役扣住王鲁的嘴,让他顺利将药丸吞下。 吞下药丸后,温宿让人将王鲁平放在地上,自己继续处理王鲁手臂上的伤口。 不多时,王鲁的身体恢复平静,看向温宿的眼神变得阴鸷冷酷,仿佛下一瞬就要从地上一跃而起,死死咬住他的脖子。 温宿慢条斯理的帮他处理伤处,同时对崔成友道:“他手臂上的伤口是先由利器所伤,伤口大概约一小指肚深,长一寸,伤口化脓充血,有感染迹象,同时伤口又经滚水烫过,伤口进一步感染化脓。”他的话瞬时将崔成友从万分尴尬的境地拉了回来,他颇有些得意地看向王鲁,“王鲁,你还有何话说?” 第五十七章 破局13 “是又如何?我在做饭时不慎划伤的手臂,之后又烫伤,这有何不可?”王鲁嗤笑一声,目光阴鸷地看向崔成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绝没有杀白茉莉。” 北翟细作在被派遣到东岳之前都经过严格的训练,心理防线极难突破,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王鲁是凶手,他是绝不会承认的。 崔成友无奈地看向刑律俭,又看看西郡王,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一场完全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审讯,崔成友显然没有面对如此狡猾细作的经验,如此便显得格外的蠢笨。 刑律俭忍不住叹息,翠凤亭里的气氛同样让人唏嘘。 齐阁老面无表情地看着崔成友和王鲁,一旁的金百合困顿地打了各个哈气:“其实要想他说真话也不是不可以,你们官府不是最擅长屈打成招么?” 金百合的话音一落,萧鱼便见齐阁老脸上的表情变了变,虽没说话,但眼神已经十分不悦。这时,月亮门外再次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同时还有孩童的哭喊声。 萧鱼的视线始终落在王鲁身上,果然,在孩童的哭声响起时,王鲁脸上的表情瞬时龟裂开来。她连忙道:“白院首死了,但我在她房中发现了她留下的东西。”她从怀里拿出那只漆木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对宫里造办处出来的银镯子。 王鲁眼神一暗,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瞬时垮了下来:“怎么会在你这儿?” 萧鱼勾了下唇角:“也许是缘分吧!白院首有个私生子,只是这孩子不久前不见了。” 月亮门外的孩童哭声更大了,两个衙役拽着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走来。男孩起先还在哭闹,但在见到王鲁的一瞬间突然止住了哭声,挣扎着就要朝王鲁跑。 “伯伯,伯伯!”男孩见王鲁被压跪在地上,突然猛地扭头一口咬住衙役的手,衙役吃疼,竟然让他挣脱开来。男孩趁机跑到王鲁身边,在扑到他怀里之前被宴升一把揪住领子拽了回来。 “嘿,小子,别过去。”宴升把男孩提起来,与他面对面,“你就是白院首的儿子?” 男孩一怔,不过显然是不知道自己身份的,原本红彤彤的眼睛瞬时瞪大:“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你们放了我伯伯,放了他。” 一时间,整个院子里都回荡着男孩的哭喊声,王鲁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目光死死地看向宴升的同时,眼中闪过一丝哀求。 哀求什么呢? “你叫他伯伯?你知不知道他……” “三爷!”王鲁突然出声打断宴升的话,目光直直地看向刑律俭,“我什么都说,带他下去,他,他还是个孩子。” 谁也没想到王鲁的心里防线会突然因为男孩的出现而打破,并且迅速承认杀害白茉莉的实事。 一场大戏终究落幕,崔成友带着衙役压着王鲁离开,翠凤亭内再次归于平静。 刑律俭拢了拢衣襟朝亭子里的齐阁老点了点头,让宴升推着他先回舒芳阁。 “这茶宴办得不错,甚好。”西郡王回头看萧鱼,堆满肥肉的脸上带着笑意,“你让齐阁老跟我讨厨子,是早就知道他有问题?” 萧鱼笑着摇了摇头,拿起小豆子新送来的点心咬了一口,淡淡地桂花香在口中弥漫,正应景了她此刻的心情:“我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萧院首而已,可不懂办案这回事儿,今天崔大人英明神武勇抓凶犯,实在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不若大家以此为祝,由齐阁老赋诗一首?” 齐阁老看她装傻充愣的样子,乜了一眼,撩袍起身:“这里风太大,怕扇了舌头,老夫先走了。”说着,招呼随从的小厮离开。 金百合嗤笑一声:“老匹夫。” 齐阁老身边的随从猛地回头,一道银光闪过,只听“碰”的一声轻响,一把掌心长的飞刀直钉入石桌半寸,刀刃对着金百合的心口。 金百合的毒虫独步天下,但绝没有随从的飞刀快,蹿到桌边的黑蜥蜴吐了两下舌头,又灰溜溜钻回金百合袖口。 金百合不甘地哼了一声,端起瓜子盘起身就走。 杀不了齐阁老的一天,是不愉快的一天。 于是这场茶宴又不欢而散。 小豆子看着空荡荡的翠凤亭和兀自吃茶的萧鱼,忍不住吐槽:“院首,这次茶宴又办砸了,这位崔大人可真是会找时间来抓人。” 萧鱼抬头看他:“你为何不好奇王鲁是凶手?” 小豆子摸了下鼻尖,在日头下站久了,身上出了一层细汗,他叹了口气走到翠凤亭下:“为什么要好奇?” “人怎么可能不好奇呢?”萧鱼捡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 小豆子:“好奇的人死得快。” 萧鱼一怔,小豆子似乎不以为意,低头开始整理石桌上的狼藉。 “所以你是想说,不作死就不会死?”萧鱼此时有点理解小豆子为何能在养济院里生活这么多年还保持一颗干干净净的心。 人要是能做到不好奇,大抵就不会受到外界干扰,这样的人放在何处都是能活得更长久的。 白茉莉的好奇在于她对感情的执拗,王鲁的好奇在于他对白茉莉孩子的探索,因为一念之间的好奇,两个人都行差踏错,所以要想好好活着,管好胸膛里的那颗心很重要,这一点萧鱼深以为然。 “还不走么?” 旁边的石椅上突然坐了个人,萧鱼抬头,是从始至终没有路面的梁不易。 萧鱼笑了下:“梁大人,您来迟了,该吃的吃完了,该看的戏也看完了。” 梁不易没说话,径自倒了杯茶水:“听说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来了。” 萧鱼噗嗤一声笑了:“您怕是误会了,那两位是找来演戏的,就算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来养济院的。” “但你知道他们的下落。”梁不易蹙眉看她。 萧鱼摇了摇头:“抱歉,我并不知道。” “不可能。”梁不易将茶杯重重墩在石桌上,脆弱的瓷杯纹丝未动,杯座下面的石面裂开一道细纹,可见力道之奇诡。 萧鱼瞄了一眼瓷杯,目光顺着他冷白的手向上移,露出袖摆的一小节手腕上鼓起两颗指肚大小的水泡。 第五十八章 逼婚 “雾影的刺青位置极其隐蔽,若你没有半点线索,如何会知道那刺青的位置?” 梁不易绝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所以萧鱼并不打算糊弄,她摆出了最大的诚意,至少在梁不易看来是的。她说:“雾影身上都有十八罗汉的纹身,这件事仔细查,倒也不是难事。” “所以呢?” “所以两个假冒的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身上的刺青是画上去的,至于位置,谁又真的知道呢?” 梁不易显然并不相信,不过无所谓,萧鱼总有办法让他相信的:“我虽然不知道他们人在何处,但绝不会出江城。”虽然不知道梁不易为什么会想要找雾影三,但她乐意见到他去找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麻烦。 “为何?” “因为他们要找的东西还没找到。”萧鱼抿了口茶,“没找到东西,他们不会走的,只要他们不离开江城,你就有机会找到他们。” “我要你帮我找到他们,或者找到雾影三。”梁不易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根本不管萧鱼是否答应。 目送梁不易走到月亮门前,萧鱼突然喊了一声“梁大人”,梁不易蹙眉停下脚步,萧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挺直的脊背,低头咬了块已经冷掉的玫瑰糕,“梁大人既然救走了她,这些问题何不亲自问她?” 梁不易纹丝未动,周身的杀气却骤然迭荡,萧鱼不以为意地垂眸看了眼茶杯中微微荡漾起涟漪的茶水,淡淡道:“昨晚救走她的人是你吧!” 梁不易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如同在看一个死人。萧鱼车唇笑了下,状若无事地抬头看着头顶炙热的太阳,耀眼的阳光刺痛瞳孔,她猛地闭眼,感觉一道劲风贴着面颊而过,“叮”的一声,长剑直直钉进身后的柳木梁柱上。 萧鱼缓缓睁开眼,梁不易已经消失不见,她站起身拔下梁柱上微颤的长剑:“真是把好剑。” …… 霍家。 “陈澜的死和高琛走私硝石一案有关,曹帮那边的柳思贤递来的帖子,看来是有合谈的意思。”霍振邦接过霍卿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唇角的药渍,“这件事就算是到此为止吧!” 霍卿垂眸将药碗放回小几,细心的替他将被子拉了拉:“柳三爷退位,曹帮现在看起来一团和气,其实内里已经纷争不断,柳思贤要想站稳脚跟,确实不会再跟霍家对着来了。” 霍振邦自病倒以来,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霍卿拿主意,现在曹帮和霍家关系危机,高琛的死或许会是一个极好的转机。“哦,对了,你跟刑家的那个小子到底什么情况?你九叔公说,众言堂的时候,他特意去给你送定心丸。” 提及刑律俭,霍卿脸上的表情一僵,好一会儿才讷讷道:“是我求他帮忙。” “他为难你了?”霍振邦无奈道,若非当年邢克楠突然战死,他的卿儿何苦要承担霍家的重担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卿儿,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是考虑考虑婚姻大事了。” 霍卿脸一白:“爹。” 霍振邦按住她的手:“你先别着急,听爹说。” 霍卿白着脸坐在那儿,阳光从窗棂打进来,在她身上留下一层淡淡地光晕。她微微颔首,看似平静,实则心乱如麻。 “爹知道你心里还放不下刑家儿郎,但斯人已去,你便是再留恋又如何?卿儿,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霍家产业虽大,但你若没有子嗣,日后又当如何?”霍振邦苦口婆心地说,他也不愿这般逼迫女儿,但现实就摆在眼前,霍家不会允许一个连婚配都无的女子掌着霍家偌大家业,“卿儿,齐豫是个好的,这些年对你的心思你不是不知道,若你二人以后有了孩子,男孩随了母姓,霍家便不会再生事端。”当年他收养齐豫未尝没有这样的心思,若非后来有了霍刑两家的亲事,此时霍卿怕是已为人母。 霍卿听了霍振邦的话,只觉得浑身骤然发冷,整个人仿佛被一下子沉浸到冰冷的湖水之中。 “爹,卿儿……”她张了张嘴,却觉得实在无法说出任何的话,齐豫待她好,她知道,可人世间其它的事皆可勉强,唯有感情一事强求不得。 “我与齐豫只有兄妹之情。”思渡良久,她终是艰难地说出口。 霍振邦敛眉长叹一声:“卿儿,有些事爹不该强迫你,这件事你且好好想想,即便不是齐豫,其他人未尝不可,只是切不可陷入过去的泥潭之中不能自拔,这一次是霍家欠了随之那孩子的,以后霍家必会还报的。” 霍振邦说完,便疲累地摆手示意她出去。 霍卿忧心忡忡地从房间出去,不期然遇上正匆匆而来的温宿,两人打了个照面,温宿被太阳炙烤得发红的脸上越发的潋滟起来。 霍卿脸上难得露出一抹浅笑:“怎么这么急?是出了什么事儿?” 温宿停下步子微微喘了口气,稳住气息才道:“杀白茉莉的凶手抓到了。” 霍卿没想到会这么快,诧异地看着他:“是谁?” 温宿四下里看了看,见周围无人,方才轻轻扯了下她的袖摆,将她拉到天井中央的梧桐树下:“是养济院中的厨子。人叫王鲁,原是在西郡王院子里做菜的南方厨子,他用陈屠夫家中杀猪的三棱突刺杀死了白茉莉。” 霍卿蹙眉看他,只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厨子为何要杀白茉莉?” “他自认是因为一些口角。”温宿道。 霍卿哭笑不得地看着对面单纯的温宿:“我看未必。” “那是为何?”温宿狐疑,“当时崔大人也并未多说,不过倒是来了两位证人颇有意思,是什么雾影的人。” “雾影?她们怎会牵扯其中?”霍卿惊讶,温宿挠了挠头,便原原本本将今日之事和盘托出。 “你是说,那二人是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而白茉莉失踪是她们策划的,且在发现了白茉莉的尸体之后,他们怕惹麻烦,便径自将白茉莉的尸体就地掩埋?” 温宿点了点头:“确是如此。” 霍卿蹙眉,温宿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你到不必太过于担心,左右此事一了,于霍家的麻烦也迎刃而解。” 霍卿却觉得温宿想得太过于简单了,但此时却并不能与他多说,温宿这样的人最好不要掺合到这些世俗的纷争之中,否则必是连怎样死的都不知道。 思及此,霍卿反而有些后悔当初要让温宿来帮她给陈阑验尸了。 第五十九章 萧鱼的网 就在温宿去霍家的时候,刑律俭也先一步来到天风苑等萧鱼,所以当她推开房门见他端坐在桌面的时候,整个人有片刻怔愣。 “你是来替宴升赔偿的?”整理了下面部表情,萧鱼似笑非笑地指着不远处梳妆台上摆着的一摞子包裹,其中大部分都被宴升拆开,她特意让小豆子买的糖人张的猪八戒和孙悟空都只生了半条腿。 刑律俭微微蹙眉:“我会让他赔偿。” 萧鱼当然不会在意一些小玩意儿,她只是有些好奇刑律俭接下来要问什么,毕竟他们拆了包裹,看了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给她的信笺,并且还算颇为积极地配合她今日的演出。 “雾影十二给你的信笺中只说那人武功高强,右手臂被刀划伤,你是如何在没看到伤口之前就判断出王鲁就是凶手的?还有那个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刑律俭垂眸看着手边的茶杯,拇指轻轻绕着杯缘细细摩擦。 萧鱼早就猜到刑律俭会问,像他这种人天生骨子里就带着猜疑的种子,所以雾影十二给她的信笺他一定会看,她也无意隐瞒:“那孩子是白茉莉的私生子,此前金百合曾经给过我一直白茉莉留在她那里的盒子,里面装着一对宫里造办处流出的银镯,那样式是七年前最时兴的款式,所以我才白茉莉从宫里出来前便已经怀有身孕,所以才会将这对镯子带出来。”按照时间推算,白茉莉的孩子此时就应该是八九岁的样子,至于为何她能猜到是男孩,那还要得益于金百合的一句话。 那晚金百合提出要她杀了齐阁老之后才肯将这个孩子的下落说出来,她自认无法办到,便拒绝了金百合的提议。离开金百合房间前,她隐约中听到金百合腹诽了一句:“小崽子个没用的东西。” 通常人不会管女娃娃叫小崽子的,所以她便猜测白茉莉的孩子是个七八岁的男孩。 范围缩小之后,她便让刑律俭找人着重调查养济院里三个厨子的行动轨迹,最后果真从王鲁身上找到了一丝线索。 江城除了江城养济院外,城西福宝镇和庐阳镇也各有一个养济院,其中福宝镇的养济院里专门收留一些无人教养的孤儿。王鲁从三个月前开始,便每隔一段时间出入一次福宝镇的养济院,给里面的孩子送一些吃食和用度。不仅如此,白茉莉也曾去过几次福宝镇的养济院,因此萧鱼猜测,白茉莉的孩子就在养济院内。 “不过我猜,白茉莉的孩子应该是在出生不久之后就与她失散,她之所以答应给司密处办事,多半的可能是为了借助便利寻找孩子。”萧鱼目光灼灼地看着刑律俭,“但她可能没想到,有人比她先一步找到了这个孩子,并且将孩子的两只镯子交给她,用以威胁她背叛养济院。 白茉莉不是傻子,她肯定跟踪过王鲁去福宝镇养济院,但因为里面孩子太多,她并没有认出哪一个是她的儿子。” “那你又是如何判断出的?”刑律俭轻轻敲了下茶杯,弯起唇角看向萧鱼。 四目相交之时,萧鱼突地觉得心跳微微快了一拍,莫名想到昨晚刑律俭冲进火海踉跄着抱起她的场景。 萧鱼并不理解那一刻的感觉为何会在这许多个时辰之后一点点发酵出来,但她已然无暇顾及,她有太多的事需要去做,然而这些计划里并没有男女之情的一席之地。 她很快将这一瞬间的情绪收敛下去,目光直视着刑律俭。 刑律俭略微诧异,因为很少有女人会这么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他在等萧鱼的回答,所以从始至终都没错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包括刚刚那一瞬间的怔愣和别样的柔情。 很怪,就像有人轻轻用羽毛在他心口撩拨了一下,不重,但是又不能完全忽略。 “我去街上随意找了个牙子,让他带着一些吃食以王鲁的名义去养济院发放,然后对养济院里的孩子散播王鲁病重的消息。王鲁既然敢把孩子放在养济院,便说明他与那孩子之间并非只是单纯的绑架关系,那孩子必然对他十分信任且亲近,所以一旦知道王鲁病种,你猜他会怎么办?” 刑律俭勾了勾唇:“他会不远千里来养济院找王鲁。” 萧鱼得意道:“对,他回来找王鲁。” “可若是这孩子并没有来找王鲁,你又如何迫使王鲁承认自己就是凶手?”刑律俭饶有兴致地问。萧鱼耸了耸肩,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吃过鲷鱼么?” 刑律俭微怔,摇头道:“未成。”事实上他并不喜欢吃鱼,对其品类也不太清楚。 “今天茶宴上准备的鱼便是鲷鱼。鲷鱼是北翟人最喜欢的一种海鱼,但是江城虽然临海,但是并不是鲷鱼活动的海域,所以很多江城人并未食用过鲷鱼,很多厨师也并未处理过,甚至在选择鲷鱼的时候不知道挑选鲷鱼的方法与旁的鱼并不一样。”萧鱼好像在吃食这一块总是很有兴致,以至于在说道鲷鱼的时候她还做重地说明了鲷鱼的味道实在鲜美,而且这种鱼不仅熟食好吃,片成薄片蘸了作料更美味。 “在挑选鲷鱼的时候,王厨子和万和都挑选了肥大且看起来十分活跃的黑鲷,但是鲷鱼越大,身上的油脂越多,熟食尚可,但是却非绝佳的烹饪手法。江城人不喜吃生食,所以即便是挑选鱼类的时候也遵循平常鱼类的挑选法门。但鲷鱼却不一样,鲷鱼的挑选不仅要看体态,还要看它的鱼鳃,鱼鳃丝清晰呈鲜红色,黏液透明且有鱼腥味最好,另外挑选鲷鱼的时候一定要选体态肥瘦适中,眼球饱满凸出,叫名透明清亮且有弹性的,只有这样的鲷鱼才是上上之品。最重要的是,同为鲷鱼,红色的其实并非是病鱼,反而是更为稀有的红鲷,属彩虹鲷,这种鱼相对黑鲷口感更好,也更稀有一些,江城这边是很少见的,只有北翟人才相对熟悉一些。” 刑律俭诧异片刻,觉得此法甚微奇妙,不由得道:“因为怀疑对方是北翟奸细,所以你明知万和与王鲁不和,还要让两人一起筹备茶宴,为的就是想让两人比试南北菜,然后用鲷鱼试探?” “若是地地道道的东岳人,他们基本不会挑选和处理鲷鱼,起码不会这么细致。”萧鱼得意道,“但若对方是个北翟人,且恰巧又熟悉鲷鱼做法,他在挑选时一定会按照自己的习惯去选。” 刑律俭点点头:“可你又怎知他不会刻意避嫌?” 萧鱼“噗嗤”笑了下:“他当然不会了,一个颇为自傲的厨子不回去刻意研究自己看不上的菜系。” “你是说,就像万和虽然是南方人,但他习的是北方菜系,所以即便是熟悉一些南菜的糕点,但却不会过多研究南菜?” “对,同样的,王鲁是个地道的南菜师傅,所以他不会去研究北菜,因此他也不会知道其实北菜里同样没有鲷鱼的最佳烹饪方法,更不会知道竟然整个东岳都没有几个厨子会挑选和料理鲷鱼。而我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应为我曾调查过王鲁的资料,他虽然精通南菜厨艺,但自打跟在西郡王身边之后便很少接触外面的厨子,所以对南北菜的发展其实并不是那么了解,更加不会知道鲷鱼在江城几乎没人食用。我故意让人弄来这么多鲷鱼供他选择,他必然理所当然的以为,鲷鱼在江城其实是比较常用的鱼类。这也算是利用了他困在西郡王身边的一个盲区吧!” 刑律俭勾了勾唇,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萧鱼怔愣,目光落在手臂上搭着的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上,苦笑道:“因为雾影三是北翟人。”思乡心切的时候,雾影三会在除夕夜他们都没有任务的时候做一些家乡菜给她吃,每一道菜都有故事,就如同每个进了雾影的人。 刑律俭沉默片刻,侧头看了眼窗棂外摇曳的枝丫:“用鲷鱼试出北翟奸细确实是个极好的方法。” 萧鱼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黑沉沉的夜色里,这座曾经无比辉煌过的养济院却像一只黑暗中蛰伏的巨兽。 “确实是个好方法,但却不是万无一失的方法。” 刑律俭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手中的杯子上:“这世间怕是没有万无一失的法子。” “所以需要有另外的法子让这个不能万无一失的方法变得万无一失。”萧鱼双手支着下巴看他,得意地笑,“你找人假扮了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如果世间没有万无一失的办法,那么把两个不那么完美的法子配合起来,得到的办法就是万无一失的,所以王鲁今天无论如何都会落网,因为有两个最好的猎人为他铺了两张网。 刑律俭唇角勾出一抹极浅的笑,举起手中的杯子。 萧鱼也笑,举起杯子用杯缘轻轻碰了下杯肚。 杯子里的茶水已凉透,刑律俭绝不会喝凉透了的茶,当然,萧鱼也不会喝,但这绝不影响两个人如今还算不错的心情。 第六十章 狼狈为奸 飞鸿楼里今日有花魁点灯,号称艳绝十三郡的美人闽宁终于开始点灯挂牌,这让等了三月之久的常客们恨不能踏破飞鸿楼的门槛。 “桑公子,您可算是来了,楼上给你留了雅座,过会儿我让闽宁来给您敬酒。”老鸨子九娘并不老,但也绝对不是绝色,她穿着黑底红花的长裙,笑起来的时候像一只成了精的黄鼠狼,处处透着精明。 如果是外城来的人,大抵会很好奇九娘这副模样是如何混迹在飞鸿楼十数年不倒的,这时候身边人必会告诉他,九娘年轻时确实是艳绝十三郡的美人,但是美人都多情,多情的人多苦命。 九娘为情所困,曾跟一个江湖剑客私奔,只是不过三年,九娘再次回到飞鸿楼的时候,她的脸已经毁了,经了妙手观音的改造,最终成了这副模样。 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今晚的主人是艳绝十三郡的美人闽宁,同时也是桑家的二公子桑金玉。整个江城的人都知道,桑金玉爱美人,为了美人曾一掷千金买下一整条花船,今夜闽宁点灯,桑家二公子必然独得魁首。 桑金玉随着九娘上了二楼视野最好的一间雅间,然而推开门,里面已经坐了一人。 那人穿了一身月牙白的直缀,背对着门坐在雅间窗口,从这里向下俯瞰,正好能将楼下大堂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桑金玉蹙眉看了眼一旁的九娘。 九娘脸上的肌肉急不可见地抽搐了几下,刚想喊人,窗口那人突然转过身,露出一张清俊的年轻面孔。 “齐豫?”桑金玉诧异地看着对方,“你怎会在这里?难不成咱们齐兄也贪恋美色?” 桑金玉是这江城里最会玩的纨绔,但他绝不是草包,当然,齐豫也不是。 “我来事想跟二公子谈一桩买卖。”齐豫微微抬手示意桑金玉落座。 “九娘,出去。”桑金玉不咸不淡地看了眼九娘,迈步走进雅间。 九娘微微欠身,退出时顺手将门合上,两个侍卫已经分立两旁,是桑金玉贴身的死士,整个江城能如此大摇大摆带着死士的只有桑金玉,因为想要抓他换钱的人太多了。 雅间里,桑金玉展开折扇,一派悠然地坐在圈椅里看对面的齐豫:“齐兄跟我有什么生意可谈?全江城的人都知道,我就是个富贵闲人,桑家的生意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齐豫垂眸将茶水注入杯子,一两片茶叶随着水流旋转荡漾,在眼看便要溢出杯子的瞬间,齐豫收手,将茶壶轻轻放回桌上:“二公子说笑了,桑家所有人都可以是闲人,却唯独二公子不会是。”他的话让桑金玉摇着折扇的手微微一顿,微微眯起的眸子里放出两道犹如实质的寒光。 “齐兄何出此言?” 齐豫笑了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却并不回答他的话,只道:“霍家船在近海遇见的那艘被打劫的货船是桑家的。” 桑金玉仿佛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一样,嗤笑道:“是呀,江城近海匪患太多,桑家的货船毕竟没有配备武装和侍卫,经此一事,怕是也以后要在每艘船上多安排一些好手才对。” “怕不是多安排些好手那么简单?” 桑金玉:“齐兄何出此言?” 齐豫薄唇轻抿抬手从怀里掏出一物轻轻放在桑金玉面前。 红绸缎的桌布上安静地躺着半张残纸,纸上用潦草的字迹写着桑、灭口、海几个字。 “这是我在那艘沉船上捡到的。”齐豫慢条斯理的说,目光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桑金玉的脸。 握着折扇的手紧了又紧,桑金玉把视线从残纸上抽离,脸上原本的笑意敛去,看着齐豫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死物。 “那又如何?这些能代表什么?代表桑家杀人灭口?勾结匪徒么?”桑金玉嗤笑也声,右手“唰”的一声合上折扇,“齐兄,桑家和霍家相来井水不犯河水,齐兄犯不着因为高琛和陈澜这两个胆大包天的蠢货而迁怒桑家。” 齐豫勾了勾唇:“二公子怎么不认为我是想与桑家合作呢?” 桑金玉嗤笑一声,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我没听错吧!霍家要跟桑家做一笔买卖?敢问是什么买卖值得齐兄如此大费周章来找我一个闲人?” 齐豫笑道:“大买卖。” “怎么个大法?” “二公子可以往大了想。” 桑金玉一笑:“霍家近几年的生意虽然做得风生水起,但其它三大世家未必不如,若说有什么大生意是别人也想染指的,要么是海运这块,要么……”桑金玉顿了一下,看着齐豫的目光熠熠生辉,“造船?” 齐豫没说话,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桑金玉便知道事情确实如此。 他想,这确实是一桩极好的买卖,并且是他极其想做的。 桑金玉同样端起茶杯:“据我所知,霍家人除了霍振邦父女之外,都不太赞同发展东平村船厂一事。” 齐豫放下杯子,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嚣,管弦声声似潮浪,将这夜晚的欢娱推上了迭起的高峰。 桑金玉极有耐性地看着齐豫,心中却已经将后面齐豫将要说的话猜测个七八分。 齐豫是霍振邦从小养在身边的义子,霍家的生意无处没有他的影子,表面上看起来,这是一只忠心耿耿的狗,但其实骨子里藏着狼的野性。 霍振邦倒了,霍卿是个有本事的,但齐豫未必会继续想当一条狗。 桑金玉似笑非笑地看着齐豫,等着这匹恶狼露出獠牙。 “看来二公子的消息并不是很灵通。”齐豫笑道。 桑金玉道:“但闻其详。” 齐豫道:“二公子觉得霍振邦是傻子么?” 桑金玉道:“霍振邦当然不是傻子,不仅不是,他还是个绝顶聪明之人。” 齐豫又道:“绝顶聪明之人会做亏本的买卖么?” “自然不会。” 齐豫点头道:“所以东平村绝不是外人看见的那么简单。” 桑金玉已经坐直了身体,他的目光落在齐豫的脸上,表情已经不似方才那么随性,因为他知道齐豫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很重要。 果然,齐豫没有让他失望。 齐豫起身走到他身边,在与他错身而过的时候俯身凑到他耳边轻轻吐出两个字:“战船!” 第六十一章 细作的自白 进入七月中旬后,江城便进入雨季,十天里总有三五天在下着雨。 萧鱼端着碗豆花站在廊下,目光越过雨幕看着天井处积满了水的坑洼。 “院首,您看什么呢?”丫鬟小环正抱着被子在廊下的衣架上拍打,进入雨季后,床上的被子总是湿漉漉的,没见太阳的时候只能拿出来在回廊阴干。 萧鱼垂眸把碗里的豆花全部吃掉:“小环,问你个问题。” 小环放下手里的伙计:“院首您说。” 萧鱼羞涩地抬手抿了下鬓角的碎发:“你觉得刑律俭这个人怎么样?” 小环一怔:“院首怎么会这么问?刑公子必然是极好的。” “哪里好?”萧鱼笑着垂眸看她。 小环“啊?”了一声,颇有些茫然。若说刑公子好不好,那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到底好在何处?小环想了想,竟是半天也没想出来。 “脾气好?”小环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回道。 萧鱼想了想:“你从哪里看出他脾气好?” 小环蹙眉想了想:“他从来没跟我发过脾气,应该是脾气好的。” 萧鱼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可我记得,他似乎没有跟你说过话。” 小环再次怔愣。 “你再想想别的。”萧鱼把手伸出廊外,冰冷的雨滴打在掌心,她微微收拢五指,雨水在掌心积累了小小一滩。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轻飘飘落入掌心,在那一小滩积水上漂浮,倒有些像极了此时的她,命运浮沉,都掌握在别人的手中。 小环为难地想了想:“身份高贵?” 萧鱼回头诧异地看她:“他不是跟他老子水火不容么?” 是哦!刑公子作为一个嫡子不能继承爵位,反而因老侯爷过继了继子而离开侯府,这样看来,身份似乎也极为尴尬! “那,长得好看?”小环搜肠刮肚,终于找到一个还算过得去的说辞。 “可他是个瘸子。”萧鱼凑到小环面前,指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你看,你也是在意的不是?” 这是她在意不在意的问题么?这明明是身份不对等的问题!小环的脸骤然一红,竟是丢下一句“院首您拿我开玩笑”便跑入细细密密的雨幕之中,连伞也来不及撑。 萧鱼无趣地叹了口气,看着手中的空碗:“你看,他着实是没什么可取的地方。” ****** “滴答!” “滴答!” “滴答!” 牢房气孔里有水滴规律的滴落下来,在墙角的青石地面上留下一小滩积水,一只枯瘦的老鼠从墙缝里探头探脑,在确定角落里的男人似乎没有什么威胁后快速地从两块青砖之间的缝隙里窜出来,目标是那只摆在男人面前的泛着油渍的碗。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老鼠“呲溜”一声蹿到碗边,灰突突的脑袋一头扎在碗里,嘻嘻索索的声音从碗口里传来。 “王鲁。” 牢门外传来铁链碰撞的声音,有人开了锁,背着光站在门口:“出来吧!” 出来去哪儿? 王鲁慢慢抬起头,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看着来人:“去哪儿?” 来人嗤笑一声,走过去一把牵住他脖子上带着的枷锁:“去就知道了。” 王鲁抿了抿唇,垂眸看了眼枷锁:“能帮我解开么?” “恐怕不能,万一你想不开寻死了怎么办?还是老老实实带着吧!”那人不耐地往前拽了一把,王鲁踉跄着差点跌出牢房。 出了牢房,王鲁跟着前面的人顺着走廊一直往西走,走廊两边的墙上挂着桐油灯,劣质桐油燃烧后散发出的刺鼻气味不断地往鼻子里转,呛得他不住轻咳,嗓子眼好像藏了把刷子,时不时就要刷两下。 这里不是衙门的大牢,从养济院出来后,他被衙役们推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马车夫往他头上带了个黑布袋子,然后又喂了软骨散,这些都不是衙门里的人的套路。 他浑身绵软无力地坐在马车里,双手双脚被牛皮筋勒住,嘴巴里缠着布条,连咬舌也不能。 马车似乎招摇过市,隐约中走过了平安坊,在清平坊附近向右拐了一次,车行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车外传来了卖猪肉的吆喝声,空气中还有淡淡地脂粉味,应该是在西市东面桑家胭脂铺附近。之后又车行了半个时辰,但他隐约能感觉到对方似乎在有意绕圈子,最后他还是迷失了感知,无法判断具体的去向。 王鲁一边走着,一边思索着一会要见到的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会是刑律俭,那个惯会隐藏的男人。 王鲁心里胡乱思索着,他甚至想好了要如何应对可能会发生的审问,包括最坏的情况,找个机会了结自己的性命。 作为一个合格的细作,从容面对死亡是第一要素,只可惜他并不是个合格的细作,一个细作不应该有羁绊和感情,但他并没有做到,那孩子成了他的软肋,而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呢? 王鲁的视线在昏暗中看向前面那人的后脑勺,但脑海里却浮现出那孩子的脸,也许是第一次见面时他血呼哧啦的脸上那双熠熠生辉眸子,也许是当他拿着刀子准备割破他的喉咙时,他回过身跟他说的那句话,他说:“伯伯你要杀我么?” 他沉默,手里的刀子往前递进了一分,那孩子惨白着一张脸却没有哭,抖着手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几枚铜钱对他说:“伯伯你杀了我之后,能帮我找到我的父母么?我不想当野-种。” 王鲁想到自己也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小时候吃着百家饭长大,直到七岁时被人从死人堆里捡出来丢进北哨所。那里是北翟培养细作的地方,他们没有名字,教官们经常管他叫小杂种,因为他身上有一半东岳血统,他有记忆开始就会说北翟话和东岳话。 “我为什么要帮你?我是个杀手。”王鲁看着面前还没到他胸口的孩子,蹙眉问。 那孩子艰难地扯了下唇角朝着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听说杀手拿了银子就会替人杀人。我给伯伯钱,你替我找到他们,帮我问一问为什么生下我却又不要我。” “我只会杀人。” 那孩子说,那就找到他们,然后杀了他们。 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 想到这,王鲁忍不住轻笑出声,走在前面的人听见身后传来的笑声,下意识转头,昏暗中一道黑影猛地朝着他的额头击来,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橡木枷锁尖锐的棱角正砸在他太阳穴上。 第六十二章 初次交锋 随着押解他的人轰然倒地,王鲁快速转身往反方向跑,然而只抛出了几步远,对面昏黄的灯光处静静地站着一个人,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静远山庄的三爷,宴升。 王鲁面无表情地看着宴升手里的刀,思渡着能否从他手下顺利逃脱。 宴升蹙眉看着王鲁,刑律俭说的果然没错,王鲁这个人只要寻到一点机会就会逃,若是逃不掉,他就会去死,当细作的没有怕死的。 宴升朝后面摆了摆手,两名‘刀’闪电般从暗处冲出将地上的同伴拖走。 狭窄的走廊里充斥着血腥味,王鲁垂眸看着脖子上的枷锁,突然发出一声冷笑:“我一直想不明白,堂堂静远山庄的三爷为何会心甘情愿的当刑律俭身边的狗。” 宴升没什么表情地乜了他一眼,手里的弯刀在昏黄的油灯下闪着寒光:“你不用挑拨,我与刑律俭如何是我与他的事,与其他无关,你只说你是跟我走,还是跟我打即可。” 王鲁蹙眉:“三爷会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打?” 宴升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会杀人。” 王鲁:“但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你要杀我轻而易举,这可算不上公平决斗。” 宴升蹙着的眉头更紧了,看着王鲁的眼神中带了几分困顿:“你觉得我像傻子?” 王鲁一怔,便觉得后背一阵刺痛传来。 夜冥面无表情地将刀顶在他的背心:“他不是觉得你像傻子,他是当你是傻子。” 宴升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面无表情地乜了夜冥一眼,缓缓收了刀,转身往另一端走。 夜冥看了眼王鲁,对宴升的背影喊:“三爷不去?” 宴升没回头,背影渐渐消失在拐角处:“这是你们司密处的事,关我何事?” 夜冥微怔,唇角微抽:“司密处的事,你管的还少么?” 当然,没有人会回答他的话,宴升已经离开,王鲁更是不会回答。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一直顺着走廊向前走,最后在一道虚掩的石门前停下。 刑律俭就坐在石门内,王鲁站在门外便能透过门缝看见里面的轮椅一角。夜冥手里的刀往前送了下,他吃疼地遵循本能向前两步走进门内。 厚实的石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密闭的空间里,刑律俭正目光悠悠地抬头看他。两个人四目相对,其实就已经是一种无声的较量了,只是因为所处环境的原因,王鲁注定是输的那一个。 “坐。”刑律俭抬手指了指石桌对面的绣墩,然后径自摆弄面前的茶具。 王鲁并不客气,这几年在西郡王身边谋生,已经养成了他眼高于顶的习惯。他上前两步坐在绣墩上,刑律俭便把煮好的茶推到他面前。 王鲁自嘲地看了一眼脖颈上的枷锁。 刑律俭笑了下,朝外面喊了一声,不一会,夜冥打开石门进来,将王鲁身上的枷锁去掉。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王鲁蹙眉看着垂眸喝茶的刑律俭。他实在是不太健壮,略显苍白的脸虽然俊逸非凡,但却总有些缠绵病榻之感,这样的刑律俭,其实未必能经得住他一掌。 刑律俭抬头看他:“你会杀了我么?” 王鲁冷笑,径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但若是仔细看就能发现他端着茶杯的手正微微颤抖,杯子里的茶水在起伏的过程中微微溢出,在他手背处烫了一个小红点。 “你不会。”刑律俭笃定道,“因为你杀不了我。” 王鲁脸上的表情正因为他的话而一点点龟裂。 “这屋子内至少有四个‘刀’,你身中软骨散不能运用内力,单靠武功招式的话,你伤不了我。”刑律俭笃定地道,“你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都不想死。” “我是个细作。”王鲁道,“北翟细作都不怕死。” 刑律俭嗤笑一声:“从你决定不杀白茉莉儿子开始,你就惧怕生死了。” 王鲁不置可否,每个人做细作的初衷不一样,他不记得自己很多年前是怎么想的了,但当他遇见那孩子的时候,听见他说,让自己帮他杀了父母的时候,他就想,也许自己当初也想要杀死自己那对抛弃他的父母,只是他没遇见一个能帮他杀人的人。 所以与其说他放过了那孩子,不如说他放过了幼年的自己,任由恨意滋长,然后在某个时候杀了某些人。 “那又如何?”王鲁从容道。 事实上从王鲁被捕之后,他一直都是从容的,没有丝毫惊惶,而刑律俭亦知道,真正的交锋才刚刚开始。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刑律俭并不想在这件事上与他纠葛,关于审讯的基本技巧之一,便是永远不要被对方的节奏带着走,这一点王鲁知道,他也知道,所幸的是,现在是他坐在这个位置,而不是王鲁。 “你在西郡王身边做了五年厨子,期间有大半年的时间是在养济院,但为何直到两个月前才要策反白茉莉?” 王鲁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他完全可以选择不回答,但是他同样也很好奇,于是他开口道:“你不是猜到了么?” “因为萧道学。”刑律俭笃定道,王鲁点了点头,“是。” “为了什么?”刑律俭再问,王鲁嗤笑一声,“不知。” 刑律俭面色淡淡,丝毫不把他略显挑衅的样子放在眼里,继续道:“白茉莉都传了什么消息给你?” 王鲁:“要杀要剐随你,我什么也不会说。” 刑律俭嗤笑:“可是你的表情不是这样说的。” 王鲁微微一怔,有种被戳破心思的窘迫:“哦?难道你能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 “我看不出,所以才会问你。” 王鲁:“可我并不想说,只要我不想说,你即便是严刑拷打也不能撬开我的嘴。” 刑律俭:“我猜你对北翟并不是你表现出的那么忠心耿耿。” 王鲁蹙眉:“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你没杀白茉莉的孩子。我猜上面的人让你杀人灭口,但是你犹豫了,所以你把那孩子一直放在同福镇养济院,这样即便别的人想杀,也不会一下子把整个养济院的孩子都杀了,那样目标太大了,会暴露很多在江城潜伏的奸细。”刑律俭笑了下,但笑意未达眼底,“他们似乎也对你开始不满,是因为你的身体里有一半东岳血统么?” 王鲁握着茶杯的手一紧,上面青筋奋起。 刑律俭很有耐心的看着他:“你是天启多少年来江城的?” 王鲁沉默不语,刑律俭不以为意:“哦,应该是天启十一年,这么说,你在江城已经有快二十年的时间了。也不对,这只是你以王鲁的名义生活的时间,那之前呢?” 在那之前,王鲁曾在西郡当过近十年的案牍使。什么是案牍使?就是北翟细作在西郡的联络点,那里汇总了西郡所有的消息,但北翟对西郡并不在意,在西郡潜伏的细作基本等同于废掉的钉子,而他是这些废掉的钉子中最无用的,甚至无法接触到任何有利用价值的人,只每日每夜地在各种繁杂的消息中穿梭。 第六十三章 真话还是假话 直到天启十一年,西郡老王妃终于得到恩典来江城看望被软禁十余年的西郡王魏汉,彼时魏汉已经克死了两任先皇赐的王妃,整个人都处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老王妃从西郡选了两名美貌女子来给西郡王作伴,并且选了几个厨子来给西郡王调理身体。 王鲁就是那个时候跟随老王妃来江城的。而世子和郡主便那时魏汉留的种。 有时候王鲁想,老王妃不愧是老王妃,为了给西郡王留个后,竟然用两座城换一次探望,并成功搞出了两个孩子。 “我在西郡生活了十年。”王鲁突然有了兴致,目光坦荡地看向刑律俭,“做了十年的案牍工作,直到老王妃探望西郡王那年才被启用。” 刑律俭凝视着面前的王鲁,他说的这些已经在几个时辰之前放在了他书房的桌案上。 “如果不是萧道学来到养济院,你大概率还不会被启用。”刑律俭道。 王鲁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刑公子很聪明。” “可惜聪明人都活不长。” “聪明人确实活不长久,比如刑大公子。”王鲁淡笑,他知道说什么最能刺痛刑律俭,果不其然,刑律俭本就略显苍白的脸越加的阴沉下来。 刑律俭压着胸口喷薄而出的怒火,冷锐的目光落在王鲁的脸上,对方很懂得如何不落入他的语言陷阱之中,可以看出北翟对细作的训练十分全面,尤其是被捕后,单纯的肉体折磨不会使他们吐露任何信息。 “山鬼确实是个很可怕的对手,但可惜他已经隐退了。”他佯装不以为意地说,双眸却没有放过王鲁脸上的任何表情。 王鲁眉头微蹙,搭在桌面的手轻轻一拢,掩饰般抿了口杯中的茶。 “霍家的齐豫在近海遇见了北翟的侦察船,他们伪装成海盗在近海航行。”刑律俭垂眸看了眼空落落的手腕,“我猜最迟不过两年,北翟必犯。” 王鲁放下茶杯:“也许。” “山鬼这条线还会启用的。” 王鲁:“这不归我管。” “山鬼是江城的最高指挥官?” 王鲁笑了下:“你猜?” 刑律俭身体微微向后仰,直到脊背抵在轮椅的靠背上:“我猜他一定会被启用。” 王鲁:“那我劝你最好离开江城,免得如同大公子一般。” 刑律俭直直看着王鲁的脸:“所以当年北翟人确实针对我大哥做出了刺杀计划?” “是。” “你可否参与其中?” 王鲁摇头道:“我当时在西郡王身边,那种涉及到高级机密和计划的工作是轮不到我的。” 刑律俭:“这些年山鬼从没跟你联系?” 王鲁笑:“我说没有你信么?” 刑律俭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轻轻敲打着,确实,他不确定王鲁说的是否全是真话,但有一部分一定是真的,这些真话藏在假话之中才最致命。 “我一直有一件事很好奇。”刑律俭正了正神,慢条斯理地道,“白茉莉是否知道你是北翟奸细?” 王鲁摇头:“不知晓,我一直通过胡大海联系她,她是个谨慎的人,如果她知道是我在联系她,她很有可能不那么顾及这个孩子,反而向司密处举报我。” “那小厮知道你?”刑律俭又问,北翟奸细在情报这一块的保密程度是极其完善的,这从以往他跟北翟细作打过的交道之中可以窥见一二。他们不会轻易暴露身份,最擅潜伏,最长的潜伏时间甚至长达四十多年,横跨两个朝代。 “我不清楚他是否知道,但他不能活着。”王鲁极其坦诚地承认了杀死胡大海小厮的罪名,于他而言,杀一个白茉莉和多杀一个小厮没有任何区别。 “你的上线又是谁?” “我将得到的消息用木鹅送出城外,至于是何人接收,我一律不知。” “那他或者说他们是如何联系你的?”刑律俭突然问道,王鲁面上的表情一松,却再不开口说话。 从司密处的密牢里出来,外面早已下起细细密密的雨丝,宴升百无聊赖地披着斗笠坐在马车上,见他出来,连忙驱车来到廊下:“都问出来了?”他弯腰将刑律俭抱起放在马车上,然后又熟练地将轮椅抬上马车后车厢。 车厢里,小暖炉上咕嘟咕嘟烧着热水,暖气扑面而来,刑律俭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整个人疲惫地靠在软垫上。 宴升撩开车帘探头看他:“怎么了?他不肯说实话?” 刑律俭极有耐性地将审讯过程全部复述一遍,宴升颇有些诧异地看他:“看起来像是真话。” 刑律俭抬手撩开车窗上的帘子,争先恐后地洒进来的细细雨丝将他肩头打湿了波波一片,他却浑然未觉地看着被烟雨笼罩的江城一隅。“真假参半,而且很多问题避重就轻,实际上的关键问题他却一个没有回答。并且……”刑律俭微微一顿。 宴升“嗯?”了一声,一边催动马车哒哒哒地行驶在从长安坊宽阔的街道上,一边注意聆听刑律俭的话。 “你可还记得白茉莉送出的那几封情书?”刑律俭触霉说道,宴升在车外应了一声,“记得。” 刑律俭从一旁的暗格里拿出那几分情书一一排开,许久才伴随着雨水敲打车厢发出的哒哒声说道:“你不觉得白茉莉传递出的信息太过于简单么?即便没有白茉莉,单靠王鲁也能弄清,既然如此,他们又何必一定要策反白茉莉?” 宴升攥紧了马鞭,回头看了一眼车厢:“你想说什么?” 刑律俭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几封信:“这些内容所吐露出的最大信息就是,霍振邦生病,霍家有霍卿掌权。同时,霍家的船六月二十四日靠岸,但实事是,它要比预计晚了将近二十天。然后便是白茉莉发现我们可能怀疑她了,所以她打算跑。” “确实如此。” “司密处的信子是如何怀疑她的?”刑律俭问,宴升蹙眉想了想,“因为她对萧道学的格外关注,并且屡次露出试探的意图,而这些她并没有汇报给司密处。” 宴升赞同,刑律俭又道:“从这些信和她的行为上看,她既关心霍家的动向,同时又对萧道学格外关心。” “所以?”宴升还没想通里面的关窍。 “你再联系林氏的死想一想。” 宴升微怔,连马车偏离了原有的轨道拐进一旁的巷子都未发觉。 第六十四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林氏的死是因为白茉莉的任期满了,很快便要离开养济院,因此北翟人需要另一个养济院院首为他们办事,但是新院首林氏并没有做过情报工作,并不足以完成他们的任务,所以他们便要用一个自己人顶上。 “所以就算白茉莉私自逃出养济院,即将调任的她也会被北翟人灭口。”宴升恍然大悟。 刑律俭点了点头:“要杀白茉莉这件事儿其实从很早就开始计划了,而且白茉莉其实已经知道对方想要杀自己,所以她才联系了雾影帮她逃命,但是因为想要找到自己的孩子,她又不得不去找策反她的那个人,所以她一定是想到办法联系了策反她的北翟奸细,也就是王鲁。 这么想,白茉莉身上的所有矛盾点就都全部通了,只可惜她没想到自己最后还是被王鲁杀死,并且在她死后设了一个大局。” 宴升也顾不得马车了,只由着马儿拉着马车晃晃悠悠往空荡荡的巷子里走,兀自转身撩开车帘看刑律俭:“你什么意思?” 刑律俭将所有情书全部收拢起来丢进桌上的小泥炉里,腾起的火舌瞬间将信子焚烧得干干净净。 “信!” 刑律俭将茶壶重新放回小泥炉。 “这些都是敌人想让我们知道得。” “想让我们知道的?”宴升剑眉轻佻,“还有不想让我们知道的?是什么?” “是萧道学。”刑律俭轻笑出声,宴升狐疑,“萧道学?” “白茉莉曾扮鬼去试探萧道学,并且可能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刑律俭拢手靠回车壁,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意,“为了不让我们把注意同样放在萧道学的身上,他们刻意炮制了白茉莉给王鲁传递有关霍家的消息,并把司密处的所有视线都引到硝石案上。如此以来,便不会有人洞悉他们真正的目的。” “同山大营的弗朗机和战船资料!”宴升终于彻底明白过来,“这么说,王鲁其实不过就是个替死鬼,他以为自己和白茉莉传递的信息是北翟人想要的,并且设计杀了白茉莉,其实这两个人都是棋子罢了,真正与白茉莉传递消息的另有其人,而且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萧道学。” 刑律俭微微垂眸,目光悠悠地看着小泥炉里忽明忽暗的火光,许久才淡淡道:“这江城的水,远比我想象的还要深。” —— 彼时的养济院。 萧鱼在咸鱼了一上午之后,终于懒洋洋地从抱夏出来,带着小环去大厨房用午膳。西郡王院子里的厨子因谋杀院首被抓,偌大的院子里无人做饭,大厨房便得了个便宜,包揽了西郡王院子里的伙食,连带着大厨房的伙食水平都直线上升,从两荤两素外加一个汤变成八荤四素两汤一甜点。 大抵是闻到了大厨房的菜香味,平素里都各自在院子里用饭的众人难得齐聚一堂,将大厨房内的饭堂坐得满满登登。 萧鱼捧着饭碗拿眼睛溜了一圈,最诧异的是,她竟然在角落里看见了端着一只豁口大瓷碗的萧道学。 人吃五谷杂粮,大概没什么人能抵挡得了美食的诱惑! 萧鱼感叹,垂眸看了眼碗里的红烧排骨,满足低咬了一口,第一次发现,原来大厨房的王师傅也不是做什么都味道平平,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皆一脸满足地捧着茶碗坐在圈椅里喝茶,享受着雨天里悠闲的时光。萧鱼打着哈气看着一圈中老年男女,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原来自打进入养济院之后,她的生活正一点点进入老年化,除了应付刑律俭时不时的要求外,几乎每天都有大把的时间等着她消磨。 “腐败,实在是腐败!”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萧鱼心里实在是极为受用这种不用刀口舔血的悠闲时光,以至于在见到宴升推着刑律俭进入饭堂的时候仍旧兴致不减的打着招呼。 一旁的西郡王正缠着齐阁老下棋,伺候的小厮们开始撤杯盘的撤杯盘,摆棋盘的摆棋盘。金百合打着哈气摆弄着蛊盅里的小毒虫,连那只惯会上蹿下跳的黑蜥蜴都格外的老实,懒洋洋地趴在桌上吐着舌头玩。 偌大的饭堂瞬时变成了活动中心,众人各自霸占一隅,下棋的下棋、摆弄毒虫的摆弄毒虫,梁不易则靠在窗边看着雨幕发呆,听见轮椅碾过青石板发出的细微声响回头,目光落在刑律俭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 “今年的雨水似乎特别多。”刑律俭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窗外的芭蕉叶被雨水打得折弯了腰,豆大的雨珠顺着芭蕉叶片的纹理滑落,滴滴哒哒砸在叶片下的青石板上,发出规律的声响。 “雨水越大,两江的压力便越大。”梁不易蹙眉,发现雨水已经打湿肩头,微微向后退了两步,“啪嗒”一声将窗棂合上,阻隔了外面的瓢泼大雨。 “那是两江的事了。” 梁不易嗤笑一声,拿过戳在门边的纸伞冲进雨幕之中。 金百合道了声“无趣”,扭头继续摆弄蛊盅里的毒虫。 萧鱼悄悄看了眼刑律俭,猜他一定是刚刚审过王鲁,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在王鲁身上寻出什么线索。 “小鱼。” 衣摆被轻轻拉扯了一下,萧鱼抬眸,这才看见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萧道学:“三叔,怎么了?” 萧道学今天穿了一身靛蓝色的直缀,头发显然是整理过的,不过手艺不太好,看起来还是略有几分凌乱。他垂眸小心翼翼地看着萧鱼,从怀里逃出一把青草:“小鱼,吃。” 萧鱼一看那草便知道萧道学是从他自己的院子里薅来的,根茎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泥土,显然是早晨刚摘下来的。 “小鱼,吃。”萧道学又往前递了递。 萧鱼无奈地苦笑:“三叔,我吃饱了。” 萧道学茫然地看了眼萧鱼的肚子,突然咧嘴一笑:“娃娃,娃娃,小娃娃。”说着,猛地跳到萧鱼身前,把手里的一捧茅草往她怀里一塞,转身就往门外的雨幕里冲。 “寒心草呀!”金百合突然凑过来,捻起手指从她怀里掐了一根草凑到鼻端闻了闻:“没想到咱们养济院还有这么稀奇的玩意儿。” 萧鱼一怔,狐疑地看她,听她的意思,这东西似乎还是个稀奇的东西? “前辈认识这草?可是有什么来历?” 金百合优雅地打了个哈气,拎着小黑又坐回去,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蛊盅里的毒虫:“倒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宝,不过这东西不太好种植,我记得萧山那边有这东西,他既然是萧家人,院子里有这些也没什么。” 萧鱼垂眸看了眼怀里的草:“它是草药?” “噗!”金百合,“说它是草药也不尽然,至少不是给人治病的。” 萧鱼有点懵,看样子这东西应该是个草药,但她又说不是给人治病的:“那是毒药?” 金百合一笑:“不是,是给母猪做产后护理用的。” 萧鱼:我是猪? 第六十五章 斋戒日命案 在家佛教徒于特定之日持八斋戒,谨慎身心,反省行为,并行善事之精进日。阴历每月之八日、十四日、十五日、二十三日、二十九日、三十日等六精进日,即称六斋日。据《杂阿含经》卷四十载,于此六日,四天王及其大臣出巡世间,观察人间善恶。 按照惯例,养济院每月斋戒日都要去郊外慈恩寺斋戒,萧鱼上任后,这是第一次主持斋戒日。按照旧例,每月的二十三日,院首会组织院内众人去斋戒,但近日诸事繁杂,萧鱼便把集体去斋戒的日子定在了二十九日。 这日一大早,养济院便热闹起来,小豆子去租了马车,王厨子和万和难得合作一把,从头天晚上便开始在大厨房忙乎,准备斋戒日要用的吃食。 这次斋戒日需要在慈恩寺寺住一晚,第二天傍晚返回。 萧鱼鸡还没叫便起了,捧着白茉莉的手札查看一些注意事项,同时有要安排各个院子的人手。一直忙到巳时,车队才晃晃悠悠从养济院出来,瞬时长安坊直奔西城门。 因着昨晚睡得不多,一上车,萧鱼便靠着车壁上昏昏欲睡,也不知行了多久,车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阵吵嚷声,马车幽地停住,小豆子撩开车帘探头进来:“院首,前面的路堵了,恐怕要绕路了。” 萧鱼迷迷瞪瞪睁开眼,撩开车帘向外看,果然,前面的路被一群路人给堵住了,其中还能看见几个穿着公服的衙役身影。 萧鱼打了个哈气,让小豆子先去打听一下出了什么事儿,然后再折路而走。 小豆子跳下马车挤进人群,等回来时,原本精神饱满的脸上白得像一张过了水的蜡纸。 “怎么了?”萧鱼连忙问,小豆子咽了口吐沫,好一会儿才将刚才看见的一切告诉萧鱼。 原来这条街紧贴着江城的外河道,前面不远处就是金海湾码头,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的小码头和入海口。一些靠打鱼为生的渔家都会将自己的渔船停靠在这些小港口里,每天早晨会有无数的大小船只从各个港口出海。今天一大早,一个叫王三的渔夫在准备上船出海的时候,突然发现停靠在岸边的渔船无论怎么拖行都无法动弹。王三以为是海里的水草缠住了船底,便脱了一下下水查看,结果竟然在船下发现了一具已经被海水泡发了的尸体。 “院首,真是吓死我了,您是没见到,那人都泡发了,完全看不出人形,脸有一个银盆那么大,上面都是小伤口,煞白,都是被海里的鱼咬的。”越想,小豆子越觉得胃里翻滚,恨不能把早晨吃进去的朝食物全吐出来。 “许是无意落水的。”萧鱼无甚兴趣地打了个哈气,又靠回车壁,“改道走吧!” 小豆子摸了摸鼻尖:“院首您就不好奇死的是什么人?” 萧鱼蹙眉:“什么人?” 小豆子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那人身上穿着水师编制的公服。” 水师的人?萧鱼一怔,瞬时坐直了身体,便听小豆子又道:“而且还不止一具尸体。”小豆子突然卖起官司来,萧鱼抓起小几上的豌豆丢他一记,“快说。” “王三发现尸体之后,衙门口的衙役很快便来了,结果尸体还没打捞上来,不远处的另一个小港口又捞上一具尸体。”小豆子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仿佛亲眼看见另一具尸体一般,“这具尸体先头那具尸体还要可怕万倍。” 萧鱼一乐:“还能如何可怕?” 小豆子似乎怕她不信一般,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这里,胳膊被硬生生扯掉了,硬生生扯的,伤口被水泡发,白花花的肉丝……” 萧鱼终于微微蹙眉,人的骨骼和肌肉虽然禁不住刀剑刺砍,但要硬生生将人的胳膊从连着骨头和筋的身上硬生生扯下来,这得多大的力气? 小豆子又嘟囔了几句听来的闲话,扭回身继续驾车绕路去慈恩寺。 与此同时,一队从西郡来的人马正从徐州的方向而来,已经进了江城的外围地界。 今日阳光正好,这只长长的车队里有女眷,此时已经有丫鬟撩开了马车的车帘和窗帘,一名穿着朱红抹胸襦裙的明艳少女从马车窗口探头向外看。 与西郡不同,江城郊外山峦起伏,放眼望去是延绵不绝,郁郁葱葱的绿,与西郡那种盆地形的地势完全不同,这里更开阔,物产丰富绕,并且曾经是三代王朝的都城,这里的繁华是西郡远远比不上的。 魏珍儿惊喜羡艳的同时,又突然由心底生出一丝忧虑,此一番她随哥哥魏玉进京并非单纯的只是和亲,能不能平安将父王带回西郡,或者能顺利为魏玉请封世子才是最重要的。 而她! 魏珍儿眼神一暗,搭在窗沿上纤细白嫩的手指几乎抠进掌心,微微的刺痛提醒着她自己即将面临的将是什么样的未来。她不过是个刚刚及笄、还满心渴望着画本子里烂漫爱情的小姑娘,根本没想过有一天会走入那高高的宫门之内,伺候一个年近四旬的帝王。更何况后宫之中佳丽无数,她又怎能保证自己可以得到圣宠呢? 思及此,魏珍儿便觉得心口一阵阵窒闷,便是连车窗外的景致也无法驱散心中的阴霾。 “郡主,您怎么了?”小丫鬟见她突然阴沉下来的脸,面露狐疑地问。 魏珍儿自然不能将心中想法和盘托出,事实上所有人都不会允许她有这样的想法的,毕竟整个西郡都在赌,赌她能成功换回西郡王。 “没事,有些疲倦罢了。”她寥寥地放下车帘,垂眸神思不属地问,“现在到了何处?可是进了江城地界?”在来之前,兄长魏玉已经和西郡的祖母商量过,在进京途中先来江城面见父王,然后再走水路去京都。想到不久之后就要见到自己那位从未见过一面的父王,魏珍儿心中难免又多了几分忐忑。 “回郡主,已经进了江城地界,过不久就能进城了。”小丫鬟说道,目光落在魏珍儿略显落寞的脸上,心中难免生出了几分怜悯,说话的声音更柔和了几分,“郡主不用担心,有小郡王在,咱们总能顺顺利利到达京都的。” 听见她的话,魏珍儿脸上的表情更加难看了,她猛地抬眸,目光冷冷地看着对面这个魏玉派来的丫鬟,心里说不出的厌烦。 她虽然与魏玉是双生子,但从小两人便分别养着。她由老王妃亲自养在身边,从小锦衣玉食,从未受过委屈,可以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长大。曾经她也以为自己能一直幸福下去,可现实给了她当头一棒,对她疼爱有加的老王府突然对她说,她不能喜欢那些画本子里的爱情故事,她总有一天是要上京的。 再后来,她学了各种技艺,了解到了很多当朝局势,同时也渐渐明白,小时候一直养在庄子里,看似吃尽了苦头的同胞哥哥才是王府以后的主人,才是西郡的未来,而她不过是一颗即将被启用的棋子。 “哦。” 她面无表情地淡淡应了一声,整个人缩在阴影里,小丫鬟没能注意到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冷冽。 第六十六章 礼佛 萧鱼不信神佛,也不通禅道,但到底是来礼佛的,也不好糊弄得太过明显。小豆子驾轻就熟地把香火钱和一应事物准备好后,便让他跟去前院听老和尚讲经。 老和尚智慧曾在大相国寺修行,天启26年云游到江城之后便留在了慈恩寺,因其佛法高深,老主持圆寂之后便将主持之位传给了智慧和尚。 据小豆子说,智慧老和尚是三十五岁那年看破红尘出家的,出家前曾经是两榜进士,不仅在内阁任职几年,后期还曾在同关做过布政司。 萧鱼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问他老和尚后来为何出家,小豆子瞧着四下无人,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告诉她,原来智慧和尚上面还有个哥哥,原是在北地程颐将军麾下做参将,后来在白帝城战死。智慧和尚的哥哥生前有妻子刘氏,刘氏得知丈夫死后一心求死,后来虽然被赶回来的智慧救下,但伤了脑子,从此痴痴傻傻。 智慧和尚为了照顾寡嫂和哥哥唯一的儿子,便将二人一同带到同关居住。当年同关附近匪患猖獗,智慧受命剿匪,然而匪徒猖狂,几次交锋之后生出一毒计,匪首派人将智慧的寡嫂和侄子抓回山寨。 匪首原来的计策是想要利用二人威逼利诱智慧退兵,却不想智慧足智多谋,当晚便发动奇袭,并且手段狠辣,不留余地,一把大火几乎把整个山头烧了个干干净净。 待次日清理山寨和尸首,智慧才知道自己的寡嫂和侄子也一同被烧死在山寨的柴房之中。 “经此一事,智慧万念俱灰,竟然脱去官帽当了合上。”小豆子说完,正好走到后院禅殿,偌大的禅房坐满了今日来斋戒的信徒,萧鱼一打眼便看到了角落里的刑律俭。原因无他,别人全部跪坐着,唯有他老神在在地坐在轮椅上,目光微垂,不知在看什么? “院首,在那边。”小豆子拽了下萧鱼的袖摆,指了指刑律俭附近,果然,齐阁老和西郡王等人都在,就连萧道学都被梁不易按着膀子跪坐在蒲团上。 老和尚智慧正端坐在大殿正中央讲经,萧鱼细细分辨,讲的是天台宗的《妙法莲华经》。慈恩寺属八大佛宗的天台宗,奉《妙法莲华经》为尊,萧鱼虽然于佛法经书一道没有过深涉猎,但雾影三确是信奉这些,书房里常年摆着本《妙法莲华经》,少时她也被逼着抄过几次,可惜六根不净,佛祖不收。 “《妙法莲华经》是释迦摩尼佛晚年在王舍灵鹫山所说,其中所说妙法是说一乘佛,但一乘佛深邃不可思议,常人很难理解,因此便用莲花来隐喻,并将诸法分为三乘。佛陀将一乘法比喻为莲花的根部,生长在淤泥之中,寓意芸芸众生,空即是有,乃世间万物是根本。二乘法乃是寻诸法之人,空中有无,如莲花在水中漂浮的根茎,无所谓世俗之扰,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三乘法则是至高无上的破菩萨,其超脱无上秘境,便如出水的莲花。而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洁净人间,又三生同时存在,既有了花,又有了莲蓬和莲藕,寓意时间因果……”老和尚智慧的声音伴随着钵音回荡在偌大的禅殿之中,使静心凝听之人心生清净,驱除俗世之烦恼,便是萧鱼这样六根不净的人亦从这梵音之中得到了片刻的宁静。 她微微敛眉,悄悄走到刑律俭身边,接过小豆子递过来的蒲团,跪坐在上面听经。 也不知道是老和尚讲的太好,还是今日午后的阳光太柔和,萧鱼听着听着便觉得困顿袭来,脑袋耷拉着一点一点的,最后身子一歪,头正好枕在刑律俭的腿上。 被阳光晒得温热的毯子暖融融的,萧鱼几乎是一贴上就舒服的轻哼一声,更往里靠了靠,寻了个最好的姿势打起盹来。 刑律俭搭在轮椅把手上的手微微攥紧,许久才无奈地轻叹,任由她靠着小憩一会。 其实萧鱼睡得并不舒服,但架不住智慧老和尚的经文讲解太过独到,阳光太好,恍恍惚惚竟也睡了许多时候,等恍惚中醒来时,太阳已经渐渐西沉,偌大的禅殿里鸦雀无声,唯有耳畔传来的细微呼吸声。 她怔怔地抬起头,便对上一双黑沉沉,仿佛一汪幽谭般的眸子。 刑律俭? 她猛地惊醒,吓出一身了冷汗,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靠着他的腿睡着了。 真真是! 丢人呀! “那个,智慧大师果然是佛法高深,听他讲过经之后,我觉得整个人都得到了升华。”干巴巴笑了两下,萧鱼直起身,因着长时间挤压,脸上压出了一团红痕。刑律俭垂眸看了眼她迷茫的眼,没说话,挪动轮椅往外走。 偌大的禅殿里静悄悄的,轮椅碾压青石板发出的声响格外清晰,好像在肆无忌惮地嘲笑她的愚蠢。 “还不跟上?” 轮椅行到殿门,刑律俭突然回头,目光沉沉地看着刚从蒲团上爬起来,低头揉着发麻的腿脚的萧鱼。 萧鱼一怔,也顾不得尴尬,连忙追上来:“小豆子已经让人安排好了禅房,我这就带你过去。”说着,抬手抓住轮椅的扶手,推着他出了殿门。 等出了殿门,萧鱼突然有些恍惚地回头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从进慈恩寺开始便一直萦绕在心间的怪异感是为何了,原来是慈恩寺里的所有大殿之中都没有门槛。 没有门槛的慈恩寺,就好像专门给刑律俭准备的一样,而且…… 萧鱼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去,果然,那门槛有被锯掉的痕迹,且豁口还很新,应该不超过一年。 心中诧异,她便下意识垂眸看了一眼刑律俭,但见他无意回答,也不自讨没趣,推着轮椅往后院的禅房走。 穿过一道幽静的长廊,后殿专门开辟了两处院子以供男女香客住宿,女客统一在右面厢房,男客在左面,院子正中央中了一颗巨大的银杏树,遮天辟日的树荫中有细碎的夕阳余光从缝隙间洒下,在斑驳的青石板路面上留下点点光痕。 见她们回来,原本坐在树下秋千上的萧道学突然跳了起来,几步冲到萧鱼面前,伸手一把将她拉到树下,指着一处极不起眼的洞穴让她看。 萧鱼看了眼萧道学,被他双手搬过脑袋,小小的树洞里有一排排蚂蚁不断进出,每只工蚁的背上都拖着也些细碎的糖沫。 “蚂蚁搬家!不会是夜里有雨吧!”萧鱼抬头看了眼天,晴空万里,完全没有要下雨的迹象。 “小鱼,你看。”萧道学又搬过她的脑袋,献宝似地从袖兜里逃出一个小罐子塞到她手里。 萧鱼蹙眉看着小罐,在他示意下打开上面的塞子,里面是化软的糖莲子,一股淡淡的清香随着塞子拔掉而一点点飘散出来。 第六十七章 公子两问 这天夜里果然下起了绵绵细雨,萧鱼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同屋的金百合被她吵醒,随手一丢,一条黑乎乎的小蜥蜴吐着芯子蹿到萧鱼枕边。 萧鱼吓得一缩脖子,可怜兮兮去看抱着被子坐起来的金百合:“前辈,我睡不着。” 金百合脸色铁青,事实上她也睡不着。 “不知道是哪个脑子缺根弦的定了这么个规律,不就是几个佛像嘛?有什么可拜的?好好的软床不睡,偏要到此活遭罪。”金百合脾气鼎鼎的大,发起火来萧鱼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喘,深怕她一个不高兴再给自己下个蛊,到时候三花聚顶,她就真的什么也不用玩了,直接去候记定一副薄皮棺材好了。 发完一通脾气,金百合揉了揉眉心,风情万种地指了指地上的八仙桌:“小土旮旯,我渴了,去给我倒杯水。” 萧鱼不敢不从,小心翼翼避开小黑蜥蜴,趿拉着步履去给金百合倒水。 屋子里点了银蜡,火光忽明忽暗地跳跃着,金百合捧着杯子抿了一口,目光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抱被而坐的萧鱼:“喂!” 萧鱼茫然地回头看她:“您叫我?” 金百合冷哼,把空杯子放在大炕边的小几上:“我叫屋脊的蜘蛛它能回应我么?” 萧鱼干巴巴一笑:“前辈有何吩咐?” 金百合露出鄙夷地笑,朝小黑打了个响指,小黑蜥蜴便如一道黑色闪电一般蹿到她肩头。她今夜只穿了一身藕荷色中衣,白皙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显得越发的娇嫩,一点也不像年过五十的妇人。 拍了下小黑蜥蜴的肩膀,金百合终于把压在心里的疑问问出口:“虽然这次你靠些小聪明找出了那孩子,可你身上的毒怎么办?等死么?” 萧鱼知道她说的是‘杀齐阁老’这件事,但她并不觉得冒险去杀齐阁老是一个极好的决定,且不说刑律俭这关能不能过,单单是齐阁老身边那个叫墨白的随从就难以对付。“或许婆婆妙手仁心,打算帮我解毒了?” 金百合冷冷乜了她一眼:“你还有三十三天时间。” “你的大椎穴、天突、鸠尾、膻中穴已经开始隐约疼痛,”金百合拢了拢肩头的发丝,风情万种地朝她一笑,“蛊毒发作之时,你全身720个穴位都会剧痛如刀割,身体筋脉会被蛊毒蚕食,一开始只是肢体行动困难,到最后会变成一个木头一样的毒人,不能动,不能说,蛊虫会在你身体里繁殖,最后从你的嘴里爬出来。” 静谧的夜里落针可闻,萧鱼无端端感到一股恶寒袭上心头,大椎穴、天突几处命穴的隐隐作疼在告诉她,金百合并没有说假话。 窗外的雨势越来越大,豆大的雨滴敲打在薄薄的窗纱上,萧鱼却越发没了睡意。与此同时,同样了无睡意的还有趁着夜色悄然来到智慧老和尚禅房里的刑律俭。 “我今日来就是想问问大师,那人他可否真的死了?”刑律俭微微垂眸,把手中的两根半截竹简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智慧老和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再看刑律俭,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失了平静,渐渐有了几分狰狞。 “大师是否听过曹帮走私硝石的案子?”刑律俭下意识去摸手腕,却猛地想起,晚上的迦南手串早已断裂。 智慧老和尚微微一怔,点了点头,“听过。” “这是从硝石案的证人身上找到的东西。是刑家的阴符传书。”刑律俭语气不自觉地拔高,看着智慧老和尚的双眼布满血丝。老和尚抬手拿起桌上的竹简仔细查看,这确实是当年刑家于军中传递消息的手段。可单单凭借一根竹简就能断定邢克楠还活着? 不能! 当然不能! “当年是老衲亲自为世子超度的,这么多年过去,你又何必执迷不悟?”智慧老和尚长叹一声,“放下诸多烦恼,方能无忧,不困顿在往事之中。” 刑律俭嗤笑一声,看着智慧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冷冽:“可我不信他会这么轻易死了。且这么多年追踪下来,我更肯定了这个想法。” 智慧无奈:“即便世子没死,他必然也有他不现身的原由,你又何必……” 刑律俭打断他的话:“主持焉知我就没有必须要找到他的理由?” 智慧还想再劝,刑律俭已经收回两根半截竹简:“我今日来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主持。” “老衲不过是个方外之人。” 言外之意便是,你问,但我未必知道。 “两月前,有人来慈恩寺给兄长的长生牌上过香,您可记得那人是谁?”刑律俭目光直直地看向智慧。 智慧蹙眉,许久才道:“确实有人来过,只是来人是一名女施主。” 刑律俭蹙眉,信子得来的消息中并未提及来给兄长上香的人是个女人,当然,这个人也绝对不会是霍卿,如果是她,信子不会查不到。 那会是谁? “您可记得她生得什么模样?” 智慧老和尚摇了摇头:“她穿着胡服男装,但是头上带着幂篱。” “那是何处口音?身高如何?您当时就没怀疑她的身份?”刑律俭双眸泛红,双手死死抠着轮椅扶手。 智慧老和尚无奈道:“湘西那边的口音,身材清瘦。” “她可有说了什么?或是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她是否单独一人前来?”刑律俭语气越渐急切,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智慧老和尚的脸。 智慧老和尚微微蹙眉,正不知如何作答,山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樊钟声。 智慧老和尚脸一沉,猛地从蒲团上站起来,迈步便往门外走。 寺庙里的樊钟平素里只有早晚课和遇见紧急情况的时候才会敲响。一般早晚课时各敲三遍,每遍三十六下,共一百零八下。若是遇见危急情况,樊钟会被敲响三遍,并且钟点密集,每遍十二遍,直到敲满九变为止。 晚课已过,这个时候樊钟再响,便是山门前出了紧急之事。 刑律俭推着轮椅跟在智慧和尚身后出了禅房,行至廊下之时抽出轮椅后附着的铁伞将其撑开。智慧老和尚已经撑着纸伞闯入雨幕之中,疾步往前殿走。 夜里雨大,很快便模糊了视线,刑律俭快速地挪动轮椅往前走,在经过罗汉堂时遇见正好跑出来的萧鱼。因为雨势太大,即便是撑着伞,雨水还是打湿了她肩头披散的发丝,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柔弱。 第六十八章 旧部 上 达摩殿在正殿旁,平素里香火旺盛,长明灯终年不灭。今夜雨大,原本来给油灯填油的小和尚比平时晚来了一刻钟,油灯里的灯油烧得见底,大殿里灯光照比平时暗淡一些。 收好雨伞戳在门边,小和尚刚想提着灯油去给油灯填油,结果还没跨进殿门,便听见大殿内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声,一下一下,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 小和尚战战兢兢地提拎着油壶迈进殿门,便见大殿中央正躺着一个人,这人面朝下,腰臀向上拱起,整个人匍匐在地,好像正在用手抠什么。 小和尚吓得不清,本想回去叫师兄弟们来查看,却没想那人似乎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修长的身体一僵,粗嘎的单音从他青紫的唇瓣中溢出:“呜呜呜呜!” 一时间偌大的达摩殿里鸦雀无声,唯余小和尚自己的呼吸声和那人的喘息声。 “你是谁?”小和尚问了一句,见那人不言不语地继续抠地砖,忍不住蹙起秀气的眉头,“施主要是睡不着可去后院的林子里赏梅。” 那人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原本用指甲剐蹭地面的声音陡然加了两倍,好有人正拖着铁剑在房间里不同地绕动。 小和尚怔愣一瞬,下意识想要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可刚迈出两步,那人便突然从地上窜了起来,小和尚这才看清他的脸—— “鬼,鬼呀!” 小和尚吓得跌跌撞撞跑出达摩殿,一路直奔山门外的樊钟处。 …… 此时达摩殿里已经围满了人,有庙里的和尚,也有趁着斋戒日来斋戒的香客,智慧老和尚被围在人群中央,一名穿着软甲的男子被两名武僧用棍子按在地上。 智慧老和尚转身面对着围观的香客,大殿里昏黄的烛光映照在所有人的脸上,倒显出众生百态来。他双手合十,口中念了声‘阿弥陀佛’,示意一旁的僧人们先将达摩殿里的香客驱散。 不多时,大殿里终于安静下来,刑律俭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地上的男人,脸皮几不可查地微微抽搐。始终站在他身边的萧鱼敏锐的感觉到他细微的情绪变化,忍不住朝着对面地上被武僧压着的男人看去。 男人身上穿着软甲,混乱纠结的发间若隐若现地露出半张布满青筋的狰狞面容,看样子不过三十几岁的样子。 似乎感觉到刑律俭过于炙热的视线,男人突然抬起头,一双赤红的眼眸突兀地对上刑律俭的眼,那一瞬间,萧鱼注意到刑律俭搭在轮椅扶手上的那只手紧紧地拳握了一下,虽然很快又松开了。 “呜呜呜!”男人突然张开大嘴朝着他吼了几声,萧鱼这才注意到,他黑洞洞的口腔里根本没有舌头。 “他没有舌头。”她蹙眉看向智慧老和尚,四周的所有人亦都听见了她的声音。 “吼吼!”那人又嘶吼了几声,竟然不知从何处升起一股巨大的力气,整个人像是突然膨胀的馒头,浑身的肌肉以肉眼看见的是速度膨胀起来,整个人仿佛一只被刺激的野兽般猛地掀翻压着他的两名武僧,疯了似的朝着刑律俭扑了过来。 在男人扑来的一瞬间,萧鱼下意识抬起右手,却被刑律俭一把按住。 “你……” 眼看男人就要扑到刑律俭面前,斜地里伸出一只大手正好扣住男人的脖子,单臂用力向下一贯,男人“碰”的一声被贯到地上,硬生生将青石板砸裂了两块。 “拿绳子。”梁不易面无表情地朝一旁愣住的武僧们喊。 恍然回神的武僧们连忙去找绳子,七手八脚地将被按到在地的男人五花大绑起来。 梁不易面无表情地乜了刑律俭一眼,丢下一句“在答应我的事没做之前,你最好不要死太早”后,转身离开达摩殿。 直到梁不易的身影消失在达摩殿外,萧鱼这才惊觉方才那一瞬间,她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此时凉风一吹,整个人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怎么?怕了?”刑律俭突然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萧鱼脸上一闪而逝的惊惧。 萧鱼蹙眉看他,并没有告诉他,她怕的不是梁不易高深的武功,她是怕刚才刑律俭的反应。 “你认识他?” 刑律俭脸上的表情一僵,再也没说任何话,扭身推着轮椅离开达摩殿。 这是认识? 萧鱼摸了摸鼻尖,这时,智慧老和尚已经让人将这个奇奇怪怪的人关进厨房,然后让小和尚连夜下山去府衙报案。 达摩殿的一切仿佛一场闹剧,等所有人都散了,萧鱼也散散地回到自己的禅房,结果一开门,金百合正笑眯眯地坐在炕上涂着蔻丹。 见她回来,金百合连忙放下手里的凤仙花汁和指染朝她招手:“呦,小土旮旯,你回来啦!怎么样?智慧那老和尚把人抓住了?” 萧鱼点了点头,没说话,径自脱了鞋子爬上炕,想着刚才在达摩殿时刑律俭的反常,心里越发笃定那个被人剪了舌头的疯癫男人认识刑律俭。 “喂,小土旮旯,你怎么不说话?”金百合不悦地用脚踹了踹萧鱼的腰,“你就不好奇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鱼本来不打算搭理她的,但听她这么一说,连忙睁开眼睛:“前辈什么意思?” 金百合得意一笑,双手支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她:“看他样子,像是中毒。” 金百合话音一落,萧鱼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什么毒这么厉害,竟然能让人在顷刻间肌肉暴涨数倍?” 金百合耸了耸肩:“什么毒也不能。” 萧鱼一怔:“你不是说他是中毒么?” 金百合嫌弃地瘪瘪嘴:“他当然中毒了。但中毒跟肌肉暴涨没有任何关系。” “我还是不明白。”萧鱼侧身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满满一盒糖莲子,“他到底中的什么毒?可否治疗?” 金百合乜了没见识的她一眼:“都说了不只是毒。” 萧鱼一怔,手里的糖莲子被金百合拿走:“是蛊!” 第六十九章 旧部下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睡得太晚的原因,萧鱼第二天醒来时已天光放亮,窗外传来大殿里和尚们做早课的诵经声。 既然已经注定赶不上早课,萧鱼干脆偷懒逃课,一个人溜达到食堂吃了点剩饭,然后抓了个小和尚询问昨晚那个古怪男人在哪儿? 小和尚脸色不太好看地指了指前院:“被关在那边的柴房里,不过主持说了,那位施主很危险,等闲人不要靠近,女施主最好不要过去。”小和尚一脸戒备,深怕萧鱼闯出什么祸来。 萧鱼再三保证,小和尚才放心离开。 从昨晚刑律俭的表情上看,萧鱼几乎可以笃定他一定认识那个男人。一个穿着软甲,身中剧毒和蛊毒的男人,他应该不是司密处的信子,那会是什么人? 萧鱼一边想着,一边不知不觉地往前院的柴房走去。 因为是早课时间,僧人们住的禅房没什么人,柴房门口只站了两个年纪不大的武僧。见到萧鱼晃晃悠悠走来,高个子的武僧连忙出声阻拦:“女施主,这边太危险了,请不要靠近。” 萧鱼看了眼门前明显的车辙印记,又看了看柴房门:“似乎有人进去了。” 说话的武僧幽地脸一红,刚想叱喝她,身后柴房的门突然从内打开,温和的阳光打进昏暗的柴房,一阵轮椅碾过青石板发出的“咯咯”声从门内传来。 刑律俭推着轮椅出来,身后跟着金百合。 见到萧鱼的瞬间,金百合紧绷的脸上瞬时露出一抹浅笑:“呦,我说小土旮旯,怎么到哪儿都有你呢?” 萧鱼也没想到金百合会和刑律俭一起出现在这里,但转念一想,便知道其中蹊跷。刑律俭是想让金百合解毒!他果然是与昨晚那个奇怪的男人认识。 金百合的视线在刑律俭和萧鱼之间转换,最后得意一笑,径自离开。 萧鱼蹙眉看着刑律俭,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 “慈恩寺后院的桂花林开花了,要去看看么?”刑律俭突然开口邀请她去看桂花,萧鱼怔愣一瞬,瞄了一眼他身后紧闭的柴房门,“好。” 慈恩寺的桂花总要比旁出提前半月盛开,随昨夜经了雨,但索性今早才是头一茬,被雨水洗礼浇灌后的桂花一朝怒放,香气飘香十里。 有女客结伴而行,林间时不时传来女眷们银铃般的笑声。 萧鱼跟在刑律俭身旁,心里却在想着昨晚的事,昨晚的人。 “在想什么?”刑律俭突然出声,萧鱼脚步微顿,垂眸看他。 “我以为你有话要说。”一朵桂花被忽来的一阵清风扫落,轻飘飘落在他膝头的薄毯上,他蹙了蹙眉,用指尖挑落。 “昨晚那人是你认识的人?”萧鱼问完,目光直直地看着刑律俭的脸,试图从上面看出些什么,但显然没有,他太过于平静了,平静得仿佛一望无际的汪洋,即便她投入再大的石子也无法激起半丝波澜。 “是。” 萧鱼一怔,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承认了。 “听说过邢家军么?”刑律俭又说,这次萧鱼极快的反应过来,“当年抗击北翟的邢家军?”其实后来永安侯府掌管的一只军队也叫邢家军,但萧鱼就是觉得,他口中所提的是当年在江城抗击北翟的那只邢家军。 “对。”刑律俭微微云淡风轻地应了一声,继续推着轮椅往前走。 萧鱼连忙跟上:“他是邢家军的?” 她觉得不可思议,邢家军本是驻守北翟的一只戎边军队,旗下有三只队伍格外骁勇善战,分别是枭、鹰、狼。番号为枭的这只队伍永远是直插敌人腹地的第一把钢刀,不仅作战骁勇,而且极为擅长奇袭,是邢家军最为倚仗的一只队伍。 狼卫擅长正面作战,其凶悍程度可比山虎,这只队伍一直由刑家嫡系把持。而鹰卫向来神秘,是邢家军的斥候,在情报方面尤为凸出。北翟攻打江城时,成祖急调北地的邢家军来支援,其中就有由邢克楠统领的‘枭’字旗。 后来邢克楠大败,在衡水几乎全军覆灭,这只‘枭’字旗便再也无人提及,如今七年过去,‘枭’字旗下的士兵竟然出现在慈恩寺,这可真是有意思了。 “他身上的甲胄是‘枭’字旗的特制甲胄,在胸甲靠近腋下的地方刺有一个‘枭’字。”刑律俭继续挪动轮椅往前走,前面不远处便有两辆马车停在路边,四周围了不少亲兵,看装束有些不像是东岳人。 萧鱼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形,确实记得那人的胸甲上似乎有一个暗红色刺字。 “那你刚才带金百合去见他,是为了给他解毒?”萧鱼问,前方的马车上似乎有女眷下来,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于耳。 刑律俭终于停下,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枝丫看向远天之处的太阳,许久才道:“并不只是解毒那么简单。” “还有蛊毒?”萧鱼想到昨晚金百合的话,“他现在神志清醒了?” 刑律俭蹙眉:“他死了。” 萧鱼一怔:“死了?金百合没给他解毒?” “毒入骨髓。” 萧鱼一时无言,不知要如何相劝。这时,不远处的香客已经朝着这边走来,一名穿着鸦青色百褶裙的娇艳女子被丫鬟们簇拥在正中间,粉白的面皮上带着笑,正与一旁的年轻男子交谈。 萧鱼正要避开这波人,便见那名年轻男子突然朝这边看了一眼,目光在落到刑律俭身上时,眉头微微蹙起。 两方人马擦肩而过,萧鱼隐隐约约听见有丫鬟朝着年轻男子叫了一声世子。 世子,世子! 萧鱼几乎是下意识便想到西郡王:“那位是……” 刑律俭推动轮椅,顺着原路返回:“是西郡王的世子。” 萧鱼诧异,连忙追上他:“西郡王不是无妻无子么?” 刑律俭突然停下来,抬头看她:“西郡王虽然在东岳无妻无子,但在西郡却有一子一女。年前西郡老太妃给皇上上了折子,想让西郡的小郡主来京都和亲,皇上允了,算算时候,现在也确实在江城境内了。”说完,他又难得极有耐性地将王鲁与西郡的关系跟萧鱼讲了一遍,听得萧鱼连连称奇,没想到王鲁和西郡还有这样一番渊源。 听完刑律俭的话,萧鱼恍然间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北翟人刻意绕了这么大个圈子用以掩盖他们的真实目的,可见我这位三叔身上的秘密确实不一般。”连埋在西郡这么多年的暗线都用上了,可见三叔身上的秘密对他们极为重要。 第七十章 萧道学和玲子 萧鱼以为既然魏玉和魏珍儿已经来慈恩寺了,那么西郡王父子三人必然会相认一番,结果实事确实,西郡王将魏玉和魏珍儿拒之门外,不仅如此,还没到傍晚,这老家伙竟然自己偷偷带着人回了养济院,并且给魏玉和魏珍儿留了一封信,让他们赶紧滚蛋,再也不要来找自己。 萧鱼听着小环绘声绘色地描绘着西郡王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场景,差点没把嘴里的茶喷出来。 “那世子和郡主呢?真就这么走了?”萧鱼从一旁的小箩筐里拿出一根胡萝卜条,一边问小环,一边喂刑律俭那只长耳兔子。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这只长耳兔隔三差五便会溜达到她的天风苑,不仅在这儿混吃混喝,心情好了还会趴在院里晒太阳,直到日落西山才会离开。 小环羡艳地摸了把肥兔子肉乎乎的脑袋:“倒也没走,今早还来养济院门口求见,被西郡王给打发走了。” “那西郡王也是心狠的。”萧鱼说完,本来安安稳稳趴在地上的肥兔子突然像是受了惊般一下子从地上窜起来,一溜烟跑出天风苑。 萧鱼讪讪地收回手,刑律俭操作着轮椅从月亮门外进来。小环在看见刑律俭进来的同时愣了下,随后脸上幽地一红,莫名想到最近几天养济院里的传闻,看萧鱼的眼神不由得暧昧起来。 萧鱼一开始还没注意到小环的变化,直到刑律俭来到近前,一旁的小环突然“啊”的一声,脸红脖子粗地丢下一句“我厨房里还吊着汤,先走了”便一溜烟跑出天风苑。 “你是什么妖魔鬼怪么?她见了你就要跑?” 刑律俭面颊急不可擦地红了一下,遂想到近日来的传言,几乎是下意识操作轮椅往后退了些许,拉开与她的距离。 萧鱼稍有察觉,总算意识到一些不对来,似乎从慈恩寺回来之后,养济院里的老老少少每次看她的眼神都奇奇怪怪,如今见他也这般模样,终于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在哪儿了。 那日她跟刑律俭去桂花林赏花时撞见了魏玉和魏珍儿,莫不是两人误以为她和刑律俭有了首尾,然后便在庙里的香客间传开? 香客们的下人都差不多住在一个院子里,若真是传出点什么,那可真是…… 萧鱼脸一黑,猛地上前逼近刑律俭:“你都知道了?” 果然,刑律俭白皙的面皮抽了抽,颇有些慌乱地向后退去。 好吧!怕是真传出一些八卦了! 萧鱼晦气地想,讪讪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石墩上,径自拿了块小几上的蜜饯丢进嘴里:“其实我倒也不是介意跟你传出些什么,江湖儿女嘛,总归是不拘小节的,不过……”萧鱼微微一顿,拍了拍手上的糖霜,“有件事儿要跟你说下。” 刑律俭扬眉看她,萧鱼正色道:“白茉莉的事已经尘埃落幕,你答应我的事是不是也该有所作为?”既然所有人都是冲着萧道学来的,那杀死老爷子的人多半还是北翟人,只是那人能在萧山消无声息地杀了人,怕也是潜藏在萧山内部的奸细。 “我打算回萧山一趟。”她抿了抿唇,目光直直看向刑律俭,然而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情绪让她无端生出一种寒意。 萧山出事了! 她猛地站起来:“萧山出事了?” 刑律俭微微蹙眉,摇了摇头:“萧山无事,只是你一时半会怕是不能回去。” 萧鱼一怔,心头那股不安感仍旧无法散去。 刑律俭没说话,打开轮椅暗格,从里面取出几张薄绢递给她:“看看吧!” 萧鱼狐疑地接过薄绢,展开来,里面密密麻麻的几排小篆瞬时让她如坠冰窖。 这是司密处的信子从萧山传来的消息,原来当时萧道学回到萧山时曾经带了一名身怀六甲的北翟女子,并因这个女子的去留问题与萧蕴山发生争执。之后,萧道学带着那名女子离开萧山,两天后,有人曾在距离萧山三百里的龙门客栈见过萧道学和那名子女。 “那晚龙门客栈失火,所有房客几乎全被烧死,其中包括跟在萧道学身边的女子。”刑律俭波兰不禁地说完,目光落在萧鱼脸上,许久才道,“从那以后萧道学疯了。” “他身边的女人是玲子。”萧鱼说不出心中是何感觉,只觉得手中这几张薄薄的绢纸重若千斤。 “是。” 萧鱼长出口气,将绢纸小心翼翼按照原来的褶皱折回,反手递给刑律俭:“你的意思是,我三叔来江城养济院未必只是为了躲避仇敌追杀?也许他是为了报仇?” …… 巳时刚过,司密处在江城的情报总处便收到了一个几乎让所有人都悚然一惊的消息,西郡的郡主魏珍儿昨晚死在了驿站内的院子里,而且有人看见凶手穿着邢家军‘枭’字旗的甲胄从驿站离开。 文安揉了揉发白的脸,一下子从案牍前站起来,跌跌撞撞便往外跑。 “文安,你要干什么去?”管事的一把拉住他。 文安咽了口吐沫,现在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极度的愤怒和恐慌之中:“一定是有人假冒“枭”字旗的士兵行凶,邢家军绝不会有杀人的败类,我这就去找执掌。” 管事朝着被他捏得皱巴巴的绢纸,小心翼翼掰开他的手指取出,然后放在案牍上展平:“文安,你知道执掌为何要让你数十年如一日的干着案牍的工作?” 文安一怔,不耐地看他:“自然是我适合。” 管事的摇了摇头,将展平的绢纸叠好放回他手中:“是因为执掌在磨练你的性子,咱们做信子的,最忌讳的便是急躁,遇事不能冷静,倘若你身陷囵囤,也又当如何自处?” 管事的话如当头棒喝打得文安心神剧烈,但一思及手中绢纸上的消息,他仍旧心神难安,很不能肝胆俱裂。 管事拍拍他的肩膀:“我理解你,邢家军的人断不会做出这等事,此事多有蹊跷。” “是。我绝不信的。”文安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是我冲动了,这个时候确实不该贸然去见执掌。” “你能理解就好。”管事叹气,“去用那只海东青吧!执掌会有决断的,另外让手下的闲人们都注意点,收取消息的时候切莫暴露,这江城,怕是要不太平了。” 第七十一章 郡主之死 郡主魏珍儿的死让刚刚平静不过几日的江城再起波澜,魏玉带着从西郡带来的一对骑兵将整个知府衙门围得个水泄不通,誓要崔成友找出杀害妹妹的凶手。 “这个,这个,你说这到底该怎么办呀?好好的一个郡主,怎么就说死就死了?”崔成友此时已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堂堂一个郡主在他管辖地界被人给杀了,这要是寻不到凶手,魏玉怕不是能将他给活生生给撕了。 捕快老薛自打上次南市之后便颇得崔成友信任,在他面前很是开脸,是以刚得知魏珍儿死讯后,崔成友便让人偷偷从街上将正巡街的老薛叫了回来。 老薛近来春风得意,整个人身上都透着股精气神,见崔成友热锅蚂蚁地在院子里转圈,忍不住嗤笑一声:“大人不必惊惶,他们司密处不是喜欢查东西么?这次好了,有她们来查可不是更好了?” 崔成友知道他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可这事毕竟是在他管辖之内,且也并未涉及到细作,司密处会接手? 崔成友很是担忧,老薛便把他的担忧看在眼里,笑道:“大人可是担心司密处不插手?” 崔成友点头,老薛却道:“大人不是一开始便怀疑刑律俭是司密处的人?” 听完老薛的话,崔成友恍然大悟,如果刑律俭真的是司密处的人,郡主的死又涉及到了消失多年的邢家军‘枭’字旗的话,那司密处绝对会插手的。 同一时间,刑律俭亦收到了消息,整个舒芳阁里弥漫着一股子让人窒息的压抑感。宴升面色阴沉地盯着桌案上不久前才送来的绢纸,握着刀鞘的手紧了又紧,手背上浮起根根青筋。 “真的会是‘枭’字旗的人?”宴升终于收回视线,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这几个字。刑律俭垂眸,目光落在那两根断了的竹篾之上,许久才淡淡道,“当年清扫战场的时候,‘枭’字旗的所有部下无一幸免,全部战死。” 数年后再次提起这件事,刑律俭仍旧觉得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攥紧,每呼吸一次都格外艰难。 “但是不出三天,江城已经出现了两个‘枭’字旗的人。”宴升蹙眉道。 “你怎么看?”刑律俭将竹篾收起,挪动轮椅来到窗边,推开窗,淡淡的桂花香扑面而来,院子里的桂花竟也开了些许。懒兔子正趴在树下啃萝卜,听见窗棂打开的声音,毛茸茸的小脑袋微微抬了一下,确认是他后又低头啃食。 宴升不屑:“多半是北翟人使的把戏,意在挑拨西郡和朝廷的关系,最近几年西郡虽然看起来安分守己,但毕竟世子已经成人,此番又有意送郡主进宫陪王伴驾,想来是有人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一片被风卷起的蔷薇花瓣从窗口飘进来,轻飘飘落到窗前的梳妆镜前,刑律俭抬手将它捻起,顺着窗棂丢到窗外:“西郡打了个好算盘,可惜有人偏要来搅局。魏珍儿突然死在江城,如果处理不好,一旦朝廷和西郡的平衡被打破,北翟人必会趁机而入。” 宴升目光越过刑律俭看向萧道学所在院子的方向,“还有一个萧道学,这江城的水越来越深了。” “可我们又不得不趟这趟浑水。”刑律俭抬手关了窗,“不管这两个‘枭’字旗的是不是真的,我都不能让邢家军蒙冤,不能让‘枭’字旗蒙冤。” 宴升同样不会允许有人利用‘枭’字旗,所以这件事果真如崔成友和老薛所料,司密处一定会插手。 于是当天晚上,萧鱼刚入睡不久便被人消无声息地带离养济院,同行的还有温宿,等二人醒来时,人已经在一间宽阔的密室里。 “萧院首?” “温先生!真巧。” 温宿无奈一笑,动了动胳膊从地上爬起来:“萧院首可知我们这是在何处?” 萧鱼摇了摇头,起身朝四周看了看,这是一处四面无窗的密室,墙上挂着人鱼灯,墙角有气孔,一旦有风吹进来,人鱼灯里的火焰便轻轻地摇晃起来,使得地上的影子不停晃动。 温宿弯腰捡起地上的工具箱,萧鱼这才注意到,他身上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白绸寝衣,密室里温度很低,他已经开始抱着双臂不住地打着摆子。 萧鱼拢了拢衣襟,有点庆幸自己今晚和衣而眠:“咱们大概是身处某个密室,这里温度低,看样子应该是在山里,或是地下。” 温宿点头附和,正想要去瞧瞧墙壁上是否有什么机关,便听萧鱼在他身后喊了一声:“温先生。” 温宿一怔,下意识回头,萧鱼已经走到西面灯光极暗的角落,指着身前的两张石床道:“看来咱们又是被人抓了壮丁。” 温宿开始还不明白她是何意,待走过去看到石床上躺着的两具尸体,方才蹙眉道:“是崔大人?” “应该不是。”崔成友这个人绝对没有本事把她和温宿消无声息地带到此处,更遑论,如果他想请温宿验尸,直接去请就好,何必要多此一举? 思及此,萧鱼转身走到密室正中央四下打量,最后选定左手边那面墙朝它走去。温宿不明所以,但又怕萧鱼遇见危险,只好举步跟了上去,并从工具箱中拿出一把剖尸的长刃刀护在萧鱼周围。 萧鱼走到石墙面前,抬手在墙壁上轻轻敲了敲,果然,石墙后传来微弱的回音。 “是空的?”温宿忙道,“能打开么?” 萧鱼向后退了几步,示意温宿帮她取下一只人鱼灯,借着人鱼灯忽明忽暗的光亮,墙壁上原本不太引人注意的一些划痕和暗紫色痕迹一点点显现出来。 “这是什么?”温宿蹙眉,萧鱼回头诧异地看他,“你没看出来?” 温宿一怔,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向后退了两步,不敢置信地看着整面墙,上面到处都是细细的痕迹和暗红色的印记。 “这是,是,是血?”温宿脸色惨白地看着萧鱼,抓着工具箱的手不住地发抖。 这么大一面墙,这么多喷溅式血迹,还有这些血迹上明显的深浅层次感,这些都无比清晰的告诉他:“这里,这里……” 萧鱼截断他的话:“至少在不久之前,它是作为一间审讯室,或者是囚室存在的,这墙上的划痕都是人在极度痛苦的情况下用手指尖挠破的。” “那这些血……” 萧鱼嗤笑一声:“如果这个时候有人从外面把气孔堵死了,这上面说不定就有我们的痕迹了。” 温宿脸色极苦,揉了揉眉心:“萧院首,我突然想到这里是何处了。” 萧鱼诧异地看他:“是何处?” “蒲兰村!” 第七十二章 蒲兰村 前朝,永盛52年,江城西郊外一个极其偏远的村庄里发生了一场数十年罕见的瘟疫,据当时的统计,这场瘟疫一共波及了三个村,死亡人数超过三万人,而作为疫情中心所在地的蒲兰村内六千多口人几乎全部病死,之后周围两个村子的病人也陆续送到蒲兰村,由从朝廷指派和各地自愿赶来的大夫们汇聚在蒲兰村对受疫病人进行集中救治。 这场历经了半年的瘟疫结束后,蒲兰村便彻底荒废下来,江城的百姓从来不会轻易来蒲兰村。之后数年,每有走夜路的旅人路过此处,总会听见南边乱葬岗子里传来女人的哭泣声。 “永盛年间闹了瘟疫的蒲兰村?”萧鱼诧异地看着四周墙壁上的暗色血迹,心里把刑律俭骂了个狗血淋头。 亏他想得出来,竟然把司密处的密牢设在了蒲兰村地下。 温宿蹙眉道:“应该是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温宿腼腆一笑:“一开始我也没有想到,不过看到墙壁上的抓痕,我便隐约猜到了,这些抓痕和喷溅血迹应该是当时被隔离在这里的村民因为缺氧而抓出来的。我曾在家师的手札里见过一段叙述,里面讲述了蒲兰村最后处理重症村民的方法,他们是被活活闷死在地窖里的。” 萧鱼一听,整个人都不好,连忙逃出手帕捂住嘴。 温宿笑着安慰道:“萧院首不必这样,这里已经彻底消杀过,不会有疫病的。” “你怎么知道?万一有呢?”萧鱼又在心里把刑律俭骂了一遍。 温宿苦笑道:“这里被改建过,后来应该做过一段时间的审讯室,能选在此处做审讯室的人,不会不考虑到疫情因素的。” 萧鱼听他说完,脸一红,讪讪拿下手帕:“似乎很有道理。” “不过为了以往万一,我们也应该做些应对。”温宿说完,从随身背着的工具箱里拿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两颗红色丹药,一颗给萧鱼,一颗给自己。 萧鱼真的对丹药这东西产生了心里阴影,等温宿吃完才讪讪地丢进嘴里。 吃完药,萧鱼又绕着四周走了一圈,最后走到西墙边摆放的两张石床前。石床上盖着白布,下面躺着两具尸体,从身高和体型上看,应该是一男一女。 不用猜,萧鱼也知道,刑律俭是想让温宿为两具尸体验尸,否则也不会连他外衫都不给穿,却偏偏把他的工具箱带上了。 “这是?”温宿凑过来,目光落在石台上,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萧鱼没说话,走过去用力拉开石台上的白布,随着白布的落地,两具尸体赫然映入眼帘。 “这,这……”温宿惨白着脸看向萧鱼。 萧鱼指了指他肩头挎着的工具箱:“对方是让你来验尸的。他们连外衫都不给你穿,却把你的工具箱给戴上了,除此之外,还能做他想?” 温宿瞬时如醍醐灌顶,紧紧环抱怀里的工具箱,周围的冷气已经冻得他浑身僵硬,两只手不停地打着摆子:“他们到底是何人?” 萧鱼摇了摇头表示不知,然后拢了拢衣襟俯身去看两张石台上的尸体,令她不寒而栗的是,其中一张石台摆放的女尸竟然是位熟人。 “竟然是她!” “萧院首认识?”温宿蹙眉看着石台上的尸体,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刑律俭需要他验尸,那他验看之后自然可以离开,所以在问完萧鱼之后,便开始着手准备验看尸体。 萧鱼点了点头:“是西郡王的便宜女儿,郡主魏珍儿?不久前我们在慈恩寺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没想到不过几天人就没了。” 温宿拿着破腹刀一怔:“西郡的郡主?” 萧鱼耸了耸肩,背靠在另一张石台上看着魏珍儿的尸体:“我只是不明白,魏珍儿死了,尸体为什么不在府衙,而是在蒲兰村的密室,难道这事又搅合进了北翟细作?” 听着她的呢喃自语,温宿连忙背过脸,面色平静地从工具箱里拿出羊肠手套带好。 “你还真的准备验尸?”萧鱼回过神,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向温宿。 温宿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仿佛永远不会动怒一样。他微微叹息,平静道:“既然对方想要我验尸,验了之后自然会放我们离开。” “你就不想知道他们是谁?”萧鱼凑过去,歪着脑袋看他。 温宿面色微微发红,向后退了两步:“现在不想了。” 萧鱼蹙眉:“无趣。” 温宿微微笑了下:“萧院首若是感到不适,可以向后站点。” 萧鱼摆了摆手:“无妨。”刑律俭把她一同绑来,为的不就是让她现场监视温宿么? 温宿点了点头,便把注意力全放在石台上的尸体身上:“尸体皮肤沁凉,但是还没有生冻的情况,应该搬进此处不超过半个时辰……”话音未落,温宿突然顿了下,慢悠悠回头看了萧鱼一眼,发现她正从工具箱里拿出装着笔墨的竹筒和尸格目。 萧鱼察觉到他的异样,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笔墨,瞬间明白,这东西本来不该出现在温宿的工具箱里,是某人特意放进去的。 两人心照不宣地互看一眼,谁也没说话。 在闷长的沉默中,温宿细细地查看了魏珍儿的尸体。尸体的致命伤是在喉管处,整个喉咙都被撕开,血液以喷溅得到处都是,把原本鹅黄色的襦裙染得血红一片。除此之外,尸体的左右两只手臂,肩膀下方的位置有两处指印。 “伤口处为撕裂伤,硬是被野兽咬伤。”温宿说完,从针包里取出银针朝伤口处刺入,银针渐渐变黑,“伤口有毒物反应,但像是砒霜,且主要死因并非因为中毒反应,乃是失血过多导致死亡。” “能判断出是什么动物么?”萧鱼问。 温宿蹙眉:“人。” “人?”萧鱼俯身凑到尸体身前,“被人咬死的?” 温宿:“是。” “像这样?”萧鱼转回身用双手抓住温宿双臂,然后垫起脚尖将脸凑到他脖颈处。 温热的呼吸打在温宿的颈窝,他连忙向后退了两步:“萧院首自重。” 萧鱼嗤笑一声,转回身继续看魏珍儿的尸体:“尸体看起来并没有挣扎过后的痕迹。” 温宿轻轻咽了口吐沫,自动站到里萧鱼远一点的地方:“萧院首,你看这里。”他微微垂眸,指着魏珍儿的手臂关节处,奇怪的是,魏珍儿的关节处竟然比一般女子稍微大一些,但这种大并不影响美观,且若非仔细观察是极难发现的。 “确实有一点,这跟她的死因有关么?”萧鱼狐疑地问。 温宿摇了摇头:“并无关联,不过……”他又绕到尸体腿边,拉起裤腿,“她的膝盖骨,你仔细看看。” 萧鱼凑过去看了看,魏珍儿的膝盖骨似乎也要比正常女子稍微大一点点:“这说明什么?” 温宿蹙眉:“她在小时候曾经被断骨。” “断骨?”萧鱼不敢置信地看着温宿,只觉得浑身的骨节都发疼,“是我理解的那种断骨?” 温宿沉着脸点点头:“是的,关节的筋骨被刻意打断再用特殊手法接上,如此几次,接上后的关节不仅不影响正常生活,甚至有修炼异术者,能自行分筋错骨,但因为几次断接,关节处已经发生畸形,所以仔细看便会发现与正常人不同之处。” 萧鱼越听,脸色越难看,脑海中不由得想起那日在昏暗的马车里,刑律俭垂着眸子说出“刖刑”时的样子。 “我曾听人说,江湖中有一种武功能改变人的身高,使身体柔韧无比,但是练此功夫的人,需在幼时便经历分筋错骨之痛,并且要用特殊的药水浸泡身体,使骨骼软化,可以任意改变形态。”温宿的声音很轻,但眼神却没有一丝温度,他轻轻拉上白布盖住魏珍儿的尸体,抬头对萧鱼说,“她死的时候并没有痛苦。” 萧鱼抬头看他:“怎么说?” 温宿转身走到另一具尸体前,慢慢拉开白布:“她死前中了麻沸散。” 第七十三章 验尸 与萧鱼和温宿所在密室一墙之隔,宴升正面无表情地通过窥密镜观察密室内的情况,同时对身后的刑律俭说:“魏珍儿的尸体检验已经做完了。” 这间密室与萧鱼所在密室是一间子母室,专用于司密处审讯重要犯人。从子室里,通过链接母室顶端墙壁上的气孔和窥镜可以清晰的观察到母室里的情况,而母室里的人很难发现子室的存在。 刑律俭从桌案前抬头,目光寥寥地看了眼宴升:“如何?” “跟衙门里给出的验尸结果差不多,都是被野兽撕咬喉咙而死。不过……”宴升微顿,“温宿的结论更倾向于是被人硬生生把脖子咬开的。另外还有一点,魏珍儿四肢关节全部有被折断的迹象,应该是少时被刻意折断又续接。” 刑律俭微微蹙眉,挪动轮椅走到窥镜前,通过窥镜观察密室里的二人。 “仵作给出的尸格目里没有这一条。” 宴升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桌案上翻开的卷宗上:“按照温宿的意思,魏珍儿是为了练某种柔术功法刻意为之。我听说,前朝皇帝曾经有一位宠妃身姿婀娜,状若扶柳非常人能比。” “西郡老太妃在封妃前曾是宫内歌舞坊的司舞,后来凭借一曲惊鸿舞惊艳了当时还是皇子的老西郡王。”刑律俭蹙眉看着密室里的二人,温宿已经掀开另一具尸体上的白布。 “难怪老太妃要上表和亲,原来打的是谄媚惑主的心思。”宴升嗤笑一声,走到桌边看着卷宗上用朱砂圈出的一个名字,旁白还附带了详细的小像。 “朱非白?”宴升愣了下,连忙走回窥镜前,推开刑律俭朝密室里看,果然,石台上躺着的男人与卷宗上的小像有几分相似。 “他没死?” 刑律俭淡淡道:“显然并没有。” 这份卷宗是当年邢克楠留下的,其中详细记载了每个‘枭’字旗的士兵,刚刚他详细翻阅过,朱非白的就是死在慈恩寺的那个‘枭’字旗。 “可是当时战场上记录官明明记录了所有战死的人,‘枭’字旗下确实无人生还。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是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样子的?”宴升蹙眉问道。 刑律俭回头看他:“你觉得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慈恩寺?” 宴升怔愣,刑律俭又道:“也许是为了魏珍儿,也许是为了我,但杀死魏珍儿的显然并不是他。” “难道真是‘枭’字旗的人?有人在战场上偷梁换柱,把受伤的‘枭’字旗士兵悄悄带走,然后折磨成这个鬼样子?他们目的是什么?”宴升看着刑律俭,他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如果这些人真的都是“枭”字旗的人,那么他们很有可能与曹帮那位柳师爷有关。 柳师爷将竹篾给了郭思,显然是因为他知道竹篾对于刑律俭的意义,如今‘枭’字旗的旧部突然出现,并且卷入西郡郡主被害案,对方显然是想要将刑律俭拉进这早已布好的局中。 “如今我反而更加确定,邢克楠不会活着了。”宴升不知是喜还是忧,抬手翻了翻卷宗,里面一张张小像跃入眼帘,曾经以为战死沙场的人,不知何时又会出现,且以什么面目出现。 …… 萧鱼按照温宿的指示戴上肠衣手套,用力扒开尸体的嘴,因为死亡时间要比魏珍儿早一天,尸体身上已经出现大面积尸斑,并且有腐烂的迹象。 温宿用竹篾探入尸体口中,又用镊子轻轻拨弄了一下尸体口中的半截舌头:“尸体的舌头断了至少有五年以上的时间,从伤口的愈合情况看,应该不是利刃。” “难道是他自己将舌头咬断了?” 温宿拉开尸体身上的衣襟,下面露出的胸膛上除了明显的大块尸斑外,还有许多陈年旧伤,其中刀剑伤比较多,由此可见,这位‘枭’字旗的士兵曾经经历过多么惨烈的战斗。 温宿的目光在尸体的腰腹部极为不明显的地方停顿片刻,然后从工具箱里取出一只巴掌大,刀刃只有半颗葡萄大小的刀具然,他用手按住那块看起来比其他地方颜色较深的尸斑,用力挤压过后快速在上面划了一刀,黑色的血在葡萄刀下去的一瞬间从切口涌出。 “瓷瓶!”温宿喊了一声,萧鱼连忙从工具箱里递过一只不大的瓷瓶。 温宿用瓷瓶装了血,然后小心翼翼用皮塞堵住瓶口。 用帕子为尸体擦拭好伤口后,温宿又做了一些体表检验,得出的结论是:“死者应该长期处于潮湿阴暗的地方,身上有严重的湿疹,褥疮,并且有严重的营养不良气矿,而且死者指甲过长,没有修剪的痕迹,顶端有泥土的残留,应该是时长抓挠墙壁造成的。另外,死者身上的伤口很多,大多是陈年旧伤,应该是久经沙场的士兵。” 温宿说得极为详细,似乎知道某人会对这些很感兴趣。 萧鱼快速的在尸格目上将他的话填录,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个人是几年前的士兵,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被人囚禁,并且经历了非人的折磨。” 温宿整理好尸体的衣裳,拉上白布后脱掉羊肠衣手套:“目前来看是这样没错,不过具体的蛊毒类型,需要拿回去详细分析。” 萧鱼点了点头,刚要将尸格目收起,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扭头看向墙角的气孔,果然,两个气孔周围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白烟。 宴升也意识到不对,苦笑道:“是迷烟。”刚才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尸体上,谁也没注意气孔的情况,以至于现在发现已经为时已晚。 失去意识前,萧鱼想,刑律俭这个人可真不是人,如果有机会,她一定把他的轮椅给砸了,好让全天下人都看看这个瘸子是怎样将他们戏弄于股掌之间的。 第七十四章 父子 萧鱼醒来时,刑律俭已经查看了所有‘枭’字旗下的所有士兵,除了朱非白之外,他又投出了几十个最有可能没有真正死去的人,他们有的是被敌军斩于马下,有的头颅被战马踩爆、有的已经面目全非、有的干脆死无全尸,认领尸体的人多数通过当时的盔甲识别己方士兵,后面通过核对人数来确定牺牲者的身份。 当时负责采收资料的是邢家军,具体核查的是一个叫王五的百户,他带人去打扫战场,并录部死亡名单。因‘枭’字旗的特殊性,且人数不多,所以几乎所有牺牲士兵的死因都有寥寥几句的记载。 刑律俭虽然尽量把这些有可能被调换的人找出来,但他实在想不通,对方从七年前就开始布局,他的目的是什么?扳倒刑家? 若真如此,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自从邢克楠战死,他又远离庙堂,明面上刑家已经脱离了权力中心,同时随着最近几年的兵部调动,邢家军只掌一方兵马,不及全国-军备力量的两层,这些完全不足以让人花费如此心力设局陷害。 那对方又是为了什么? “温宿这个人,你怎么看?” 本来正揉了眉心的萧鱼突听刑律俭这么问,扭头看了下窗外渐起的微光,有些恍惚道:“什么?” “温宿。”刑律俭极有耐心地又说了一遍。 萧鱼嗤笑一声,拢着被子坐在床头,目光在他脸上流转:“你问我?我以为你很欣赏他,想把他拉进司密处,不过经过昨晚,我又觉得不是了。”如果真想把人拉进司密处,何必大费周章的藏藏掖掖,把他们带到蒲兰村? “不过是不想将、他卷进来罢了。” 萧鱼呲笑一声:“难道不是你不信他?” “你这么说也未尝不可,司密处毕竟不是寻常府衙,不宜把不相干的人卷进来。” 萧鱼冷笑,“合该着就我倒霉引起你的注意?” 刑律俭微怔,蹙眉道:“既然起来了,吃饭吧!” “不会又是鸿门宴?”萧鱼一边穿鞋,一边仰头看他,发现他眼下青黑一团,大概是昨晚一夜没睡,整个人看起来越发显得脆弱可摧。 “看来执掌大人昨夜睡得并不太好。”意识到自己无端升起的这丝怜悯情绪,萧鱼忍不住在心中唾弃自己,刑律俭这个人最不缺的就是怜悯,或则说,他所刻意营造的这种假象就是想让所有人放松对他的警惕心。 简而言之,这是一只最擅长伪装的老狐狸。 刑律俭怔愣:“我很好。” “可我不太好。”萧鱼冷哼,站起身拦住刑律俭,“魏珍儿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就突然死了?”她总不能忙活了一晚,结果什么都不知道吧! “人死在驿馆,有人看见是‘枭’字旗的士兵在驿馆附近出入,附近还有血迹。”刑律俭淡淡地说。 萧鱼蹙眉看他:“又是你们刑家军的旧部?” 刑律俭点头:“你看看这个。”他将昨晚拓下来的名单递给她,“这是所有‘枭’字旗牺牲士兵的名单中有可能被调包的人。” 萧鱼接过名单,下面只有寥寥几笔的死因,显而易见,都是面目不全,或是根本就已经伤到无法辨认身份的。 如果有人在战场上实施调包计,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收殓尸体的人趁着收尸骨的时候把还没死透的人调包带走,并加以治疗,另一个便是…… 萧鱼猛地抬头:“还有一个可能,你有没有想过?” 刑律俭蹙眉看她,萧鱼的话在舌尖转了两圈,没说下去。 “你有什么顾虑?”刑律俭回望她,萧鱼干巴巴一笑,“倒也没什么,就是怕你不想听。” “说吧!” 萧鱼把名单递给他,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些人在战死之前就已经叛变成了敌人的细作,如果是这样,他们一定不会战死。” 偷偷看了刑律俭一眼,发现他没有任何不悦后,萧鱼继续道:“他们本来就没有死,所以完全可以在战场上偷梁换柱,假死脱身。” 刑律俭内心惊起波澜,这个假想他不是没有想过,但那是‘枭’字旗,是刑克楠一手训练培养的一只队伍,他不愿以最大的恶意去猜测它,尽管这件事本身已经漏洞百出。 “这次他们选在西郡和东岳联姻之际出现,并且还杀了魏珍儿嫁祸刑家军,目的一是为了嫁祸了刑家军,二是为了挑起西郡和朝廷的矛盾,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你比谁都清楚。”萧鱼说完,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反正不管是哪一种,刑律俭和刑家军都脱不了干系,背后之人可谓是机关算尽,只是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朱非白被长时间囚禁,而且出现在慈恩寺时神智不清。”这是刑律俭最想不通的地方,“如果他是细作,是什么人把他变成这样?他既然已成功从战场脱身,完全可以换个身份生活,但他并没有,不仅如此,他被囚禁了,还被下毒,甚至咬断了舌头。” “或许是有除了北翟人之外的另一伙势力?”萧鱼一下子想到了买通高琛走8私硝石的买家,“会不会就是走8私硝石那伙人?因为你捣毁了他走8私硝石的线,所以他出于报复心理才刻意杀了魏珍儿嫁祸刑家军?” “或许对方在下一盘大棋,而现在也许只是开始。” “你是说,还会死人?”萧鱼瞬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刑律俭却并未再说下去,而是转身推着轮椅离开。 吃完朝食后,养济院里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西郡王世子魏玉。 萧鱼带着魏玉去找西郡王,结果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西郡王面色如铁地从月亮门里走出来。 “父王!” 三人正打了个照面,魏玉想也没想,“咕咚”一声跪在地上。 萧鱼一怔,下意识抬头去看魏汉。 魏汉脸色阴沉,一句话也没说,抬脚对着魏玉的肩头就是一脚,将魏玉整个人踹翻在地。 “请父王为珍儿主持公道。”魏玉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肩头的灰尘继续跪回来,仿佛刚才被踹翻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公道?”魏汉冷笑一声,抬腿又是一脚,魏玉再次被踹到,又再次爬起来跪回原地,“请父王为珍儿主持公道。” 魏汉脸上的肥肉抖了抖,抬手指着魏玉的脑袋怒道:“你都敢带人把府衙给围了,你还需要本王给你主持公道?” 听过魏汉的话,魏玉的身子一僵,猛地抬头看向魏汉:“父王,珍儿乃是西郡的郡主,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孩儿去督促府衙办案有什么错?” “你没错?”魏汉气得原地转了两圈,抬脚又要踹魏玉。 “呦,这是干什么呢?这一大早的在这儿上演父慈子孝?” “金百合?” 魏汉一怔,抬起的脚愣是没踹下去。 萧鱼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果然,金百合捻着兰花指从花园晃过来。 第七十五章 谁是好人? 魏汉收回腿,目光冷冷地看了魏玉一眼,转身晃着肥硕的身体离开,丝毫没有理会魏玉的意思。 萧鱼懒洋洋看了眼魏玉,没什么诚意地道了一声:“节哀。” 魏玉慢悠悠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抖了抖身上被魏汉踹的脚印,一边看着萧鱼道:“我见萧院首似乎有些眼熟,是否见过?” 萧鱼勾了勾唇:“世子贵人多忘事,我与世子和郡主在慈恩寺有过一面之缘。” 魏玉拍打袖摆的手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一会儿才道:“我想起了,萧院首是与刑公子一起的。” “世子记性真好,那日是养济院的斋戒日,没想到会与世子和郡主在桂花林相遇,也是缘分。”萧鱼似真似假地说,后者露出一抹苦笑,“只可惜珍儿无缘认识院首。” 萧鱼怔愣,想到昨晚在蒲兰村曾亲眼目睹魏珍儿的尸体,心中不由惋惜:“郡主一定是个温柔可爱的姑娘。” “你连人都只是见了一面,怎就料定她温柔可爱?”金百合突然横插一嘴,弄得萧鱼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转进去,而后者则阴沉着脸走到金百合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夫人慎言,诋毁当朝郡主,亦是妄言。” 可惜金百合并不吃魏玉这一套,她冷笑两声,上上下下打量魏玉:“我连你老子都骂得,更何况是他儿女?” 萧鱼忍不住扶额,走过去拉住金百合的手将她拽到身后,抱歉地看向魏玉:“世子莫怪,婆婆也不是那个意思。她……” “我就是这个意思。”金百合显然不领情,一把将萧鱼拉到一边,梗着脖子抬头看魏玉,“若她是个千娇万宠的小姑娘,那定是要娇纵些的;若她是个不受宠的,即便是温柔可人,那也是被逼无奈。” 话能这么说么? 萧鱼忍不住扶额,默默退了两步,万一一会儿真打起来,她跑路比较方便。 魏玉面无表情地看着金百合,胸膛一下一下剧烈的起伏着。萧鱼觉得他会发怒,至少要痛斥金百合一番,但事实并非如此,他淡淡看了眼西郡王院子的方向,对萧鱼道:“萧院首,告辞。” 萧鱼干巴巴一笑,本想送魏玉离开,金百合突然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了一句:“男子汉大丈夫,堂堂西郡世子,难道你就不想找到杀死你妹妹的凶手?” 萧鱼觉得这个时候捂住金百合的嘴已经不可能了,索性扭过头当做没看见。 “你不用装作没看见,你昨晚去做什么了,以为我不知?”金百合冷哼一声,乜了萧鱼一眼,“回来的时候一股子尸臭味,怎么,去转乱葬岗了?” 萧鱼怔怔地扭回头,诧异地看着她:“您……” 金百合懒得搭理她,扬眉看着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魏玉:“听说杀你妹妹的是‘枭’字旗的人,那你可知,不久前,慈恩寺也出现了一个‘枭’字旗的人?” 金百合话音一落,萧鱼便觉得事情不妙,果然,金百合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直觉。 金百合一脸不以为意地看着魏玉,一字一句道:“‘枭’字旗是邢家军的人,还有谁比邢家人更了解他们?”她故意顿了下,“那个出现在慈恩寺里的‘枭’字旗很古怪。” 金百合点到即止,因为她知道魏玉一定会上钩。 果不其然,魏玉面上露出狐疑的神色,扭头看了眼萧鱼,然后扭身离开。 萧鱼却有些看不透金百合了,她既然帮助刑律俭检查朱非白的尸体,那她现在为何又要挑唆魏玉去找刑律俭? 魏玉离开后,萧鱼问金百合为什么要跟魏玉说‘枭’字旗的事。 金百合垂眸吹着指甲上新涂的蔻丹,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她说:“小土旮旯,你觉得这养济院里谁是好人?” 这养济院里谁是好人? 萧鱼觉得金百合这话有些歧义,它本质上是探讨谁是好人坏人,但好人的本意是什么呢? 不杀人放火就是好人了?似乎并不是,但她又想表达什么呢?是养济院里没有好人?还是说,某人个是好人,某个人是坏人? 萧鱼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但有一件事确是她一定要去做的。 …… 刑律俭已经抱着那只长毛兔子许久了,一旁的围炉上咕嘟咕嘟的烧着茶水,沸腾的水汽升腾起来,几乎模糊了宴升的视线,让他有些看不清刑律俭的表情。 “这件事,你到底怎么看?” 终于安耐不住,宴升烦躁地站起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刑律俭:“上面拍下来的钦差已经在路上了,这件事你不可能再插手,上面也不会让你插手。” 微敛的眼睑颤了颤,刑律俭抬头看他:“对方绝对不会只杀一个魏珍儿的。” 宴升蹙眉:“那又如何?只要不是细作,这件案子就落不到你身上,更何况还涉及了邢家军?” “温宿的尸格目里写了,朱非白是被人囚禁,这说明他是被动的。” “然后呢?”宴升烦躁地坐回去,端起小几上的茶杯猛灌一口。 “噗!” 滚烫的茶水险些没把他的舌头烫烂。 刑律俭嫌弃地乜了他一眼:“听说魏玉带人把府衙给围了?” “是,逼着府衙破案。”宴升尴尬地红了耳垂,用帕子擦了擦嘴,“依我见,他就是想把事闹大,逼着朝廷给个交代。” “他当然要闹大,这件事关乎东岳和西郡之间的关系变化,魏珍儿是死在东岳江城的,不管凶手是谁,东岳都得给个交代,而这个交代……” “西郡王?”宴升恍然大悟,“要是这么说,这件事最大的受益人是西郡王?他完全可以用这件事跟朝廷攀扯,最后逼着朝廷放他回西郡。” 刑律俭笑而不语,弯腰放下怀里的兔子:“来了。” 宴升一怔:“谁来了?” 刑律俭捏紧了拢在袖子里的手,竹篾尖锐的边缘刺激掌心,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第七十六章 投名状 刑律俭和柳鹤白围坐在茶炉前,茶壶里翻滚的茶汤咕嘟咕嘟的翻滚着水泡,升腾的水汽模糊了刑律俭的视线,但他仍旧清晰的认知到,对面的人并不是邢克楠。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失望, 与此同时,与他对坐的柳鹤白同样隔着腾起的水汽注视着对面的男人:“柳鹤白冒然来见,还请刑公子见谅。” 柳鹤白面上带着笑,丝毫没有江湖人的草莽气,反而像是书院里的读书人,但刑律俭绝不会以为他真如读书人一般斯文,相反,这是一条不露齿的毒蛇。 “不知柳师爷前来是有何事?”刑律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柳鹤白,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曹帮如今看起来如日中天,但自从迁都后,曹帮的生意已经一点点被江城四大家族蚕食,尤其是水运生意,随着霍家的崛起,曹帮现在在水上的生意已经不如十年前的一半。除此之外,高琛这几年监守自盗,几乎将曹帮四分之一的生意掏空,可见此时的曹帮最需要的不是一个新帮主那么简单。 柳鹤白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绝对不会做傻事,所以刑律俭毫不怀疑对方回来找他,毕竟他放出的诱饵足够吸引人。 “是想感谢刑公子助我铲除曹帮内贼。”柳鹤白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坦然地看向他 刑律俭“哦?”了一声:“不知此话怎讲?我不过是个瘸子罢了,柳师爷大概是认错人了。” “刑公子不必过谦,鹤白绝没有恶意。”柳鹤白怀中拿出一本蜡黄的牛皮纸册子,“这是在下从高琛房中找到的,或许会对公子有些用处。” 柳鹤白放下册子起身欲走,刑律俭看也没看那册子:“有一件事,想请柳先生解惑。” 柳鹤白回头看他,刑律俭从宽大的袖摆里伸出手,掌心向上翻起,露出上面的两只半截竹篾:“柳师爷认得这东西?” 柳鹤白忽而扯了下唇:“认得。” 刑律俭脸色幽地一变,左手快速挪动轮椅来到柳鹤白身前,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是如何认得的?据我所知,这是邢家军高层特殊的传递信息手段。” 柳鹤白笑起来:“这确实是只有邢家军高层才知道的传递信息手段。” “是谁将这些告诉你的?” “一个故人。” “据我所知,就算是亲人之间,邢家军的高层将领也不会轻易泄露传递信息的手段。”刑律俭面色阴沉,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柳鹤白,“你到底是谁?慈恩寺的‘枭’字旗是不是与你有关?” 柳鹤白笑道:“我自然是柳鹤白,至于慈恩寺‘枭’字旗的事,恕在下不知。” “那个故人是谁?”刑律俭又问,急切的样子连一旁的宴升都觉得不对,连忙上前两步按住刑律俭的肩膀,“随之!” 刑律俭双目渐渐恢复平静,但抓在轮椅扶手上青筋奋起的手仍旧泄露了他的情绪。 不管是两军对峙,还是审讯细作,但凡有一方主动泄了情绪,那便意味着致命的失误。 刑律俭自知翻了不该犯的错误,但心中汹涌的情绪仍旧催使他问出接下来的问题:“是邢克楠?” 四目相交,柳鹤白仿佛从刑律俭的也眼神中看出一丝癫狂。他微微叹息,摇了摇头道:“不是,她是一名女子。” “女的?”宴升蹙眉,下意识去看刑律俭。 与此同时,刑律俭亦想到了智慧老和尚口中那个去慈恩寺给邢克楠上香的女人。 “她是谁?”刑律俭急道。 柳鹤白笑着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刑公子大概也曾调查过我,在进曹帮之前,我曾是流浪的乞丐,那女人是与我一起从萧山逃难来的,我曾有幸救过她一命。后来到了江城,她便于我分道扬镳,至于那竹篾……”柳鹤白顿了下,刑律俭忙道,“如何?” 柳鹤白:“那竹篾是她临死前托人找到我,并交给我的,附带的还有一封信,信中严明,只要将这信笺交给刑家的人,刑家人会保我性命。果然,我将竹篾交给郭思,他真的并没有死不是么?” “她死了?”刑律俭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加惨白了几分,眼角微微赤红,抓着轮椅扶手的手不由得紧了又紧。 “是,她死了,就在一个月前。”柳鹤白笃定地说,“她身体有旧疾。” “她,她……”刑律俭的声音有些哽咽,许久才硬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她,他跟邢克楠有什么关系?” 柳鹤白面色微沉,但似乎并不意外他会这么问,抬手从怀里拿出一卷小像,展开来,里面竟然绘着邢克楠:“这是她的遗物,与竹篾一起送过来的。” 在看到小像的一瞬间,刑律俭的情绪终于绷不住了,他赤红着双眸一把夺过小像,整个人一言不发地瘫坐在轮椅上,仿佛被人一下子抽去了灵魂。 宴升面无表情地看着柳鹤白,似乎在斟酌着他的目的,许久才道:“你是如何知道我们与司密处有关系的?” “我自然是不知道的。起初让郭思给司密处透露高琛走私硝石的消息不过是为了借司密处的手铲除高琛,但直到刑公子去东平村给霍卿解围,并且出现在胡大海家小厮家门外时,我便猜测,刑公子并不像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他或许跟司密处有很密切的关系。” “所以你特意让郭思拿着竹篾试探我。”刑律俭笃定地说。 柳鹤白笑着点点头:“是。” “柳师爷下得一手好奇。”刑律俭冷笑,柳鹤白摇着摇了摇从始至终一直拿在手里的扇子,淡淡道,“刑公子过谦,柳某谋算再深,也不过就是一介莽夫,今日来,也不过是来递个投名状。” 宴升一怔,蹙眉看他:“投名状?” 刑律俭却笑了下,目光冷冷地看着柳鹤白:“柳师爷是聪明人。” 柳鹤白无奈笑笑:“如今江城局势不稳,曹帮内乱严重,一旦北翟与东岳开战,曹帮亦要仰仗朝廷的。”倾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他比谁都懂,所以才会在今天来纳投名状。曹帮再强,也不过是个帮派,这些年曹帮在水上作威作福,手底下三教九流的生意都有,如今挖出了一个高琛,谁知道还有没有张琛,李琛? 江城换天的时候到了,曹帮绝不能做拦路虎,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与官府合作,当然,他也不是无利可图的。 第七十七章 尸漂 两江、两广的漕运生意蓬勃发展,已经形成了一个良好的经济闭环,其中最肥的买卖除了货运便是盐。江城的情况与两江和两广不同,迁都前,江城的盐都是由直隶的盐运署衙门管理,迁都后,盐运署走了一批官员,留下的官员不足以往的一半。前几年盐运署管理已经有些紊乱,如果沿袭旧制,管理上肯定人手不够,且没了直隶部门,所有一应全部靠州郡上呈朝廷十分麻烦,来去至少两个月。 年前,柳鹤白已经从京城的关系处得到了一些风声,朝廷有意想让江城效仿两广,将盐的生意外放,由盐商去盐运署申请盐引,之后再由盐商运销。 曹帮在漕运上的生意已经做到头,要想继续发展下去,唯有另辟蹊径,否则用不了几年,曹帮便会分崩离析,一点点被其它商贾蚕食掉。 似乎是早已看穿他的想法,刑律俭毫不避讳地从怀里逃出一封早就写好的举荐信:“这是直隶省出具的举荐信,拿着它去盐运署上交锞银,你要的盐引自会给你。” 柳鹤白垂眸看着递到面前的举荐信,露出会心一笑:“刑公子早就知道我的目的?” 刑律俭微微一笑:“要想钓到大鱼,鱼饵总要足够诱人才是。” 柳鹤白并无任何不悦,事实上他今天之所以出现在养济院,确实是因为刑律俭故意放出的那条有关直隶省直接举荐盐商名额的消息。 姜太公钓鱼,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完全是双赢的局面。 …… 柳鹤白一走,宴升便蹙眉道,“这个柳鹤白不简单。” 刑律俭垂眸将茶杯里冷掉的茶倒掉:“你信他说的话?” 宴升摇了摇头:“听起来没有太大的逻辑问题,但是正因为没有问题,反而让人生疑。” “我从未听说兄长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更何况那时兄长还与霍卿有婚约在身。” 宴升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龟裂,甚至有些心虚地避开刑律俭的视线。 “宴升。”刑律俭突然出声,宴升猛地一激灵,两只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刑律俭若有所思地看他:“你有事儿瞒着我。” 宴升猛地站起来:“没有。” 刑律俭狐疑地盯着他的脸,宴升只觉得面上一阵阵发热,慌忙地丢下一句“我还有事”,便落荒而逃。 出逃的宴升没能出院子便遇见迎面飞来的信鸽,是平安坊信子来的消息。他连忙抓住信鸽拆掉鸽子腿儿上的竹筒,从里面倒出一张红色绢纸。 半个时辰后,刑律俭和宴升一同出现在平安坊内河边,捞尸队的人正在河道内打捞浮尸,看热闹的百姓把路堵得水泄不通,丝毫不在意岸边尸体散发出的冲天臭味。 宴升一马当先挤开一条路,刑律俭蹙眉操作轮椅跟在他身后。两人废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挤进人群,此时捞尸队已经打捞上了第二具浮尸。 府衙里的捕快拉开了一条警戒线,把看热闹的人拦在外围,崔成友黑着一张脸在维持秩序,老薛面沉如铁地盯着不远处的河面,打捞队正在潜水打捞,水面上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泡沫。 “这都是这个月的第四个了吧!造孽呀!” “可不是么?前两天斋戒日的时候不是打捞上来两个了么?听说到现在也还没人来认领,尸体在义庄都发臭了。” “我听说呀,这些人都是被水鬼抓进水里害死的。” “不可能吧!” “谁知道呢?反正最近一段时间离水远一点吧!” 四周的百姓议论纷纷,刑律俭操作轮椅来到警戒线前,崔成友一见是他,连忙疾步跑过来:“刑公子呀,您怎么来了?” 刑律俭笑了下:“本来打算去碧春楼喝茶,恰巧路过,这是发生了何事?” 崔成友看了眼不远处的河道,长长叹了口气:“河里出现浮尸,加上前两天的,一共四具了,找不到死者身份,也无人来认领,估计是从上流河道冲下来的尸漂。”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有的是坐船的商贾遇见大风浪遇难,船只被打翻,尸体顺着水流冲到这边;也有的是遇见了海盗,人财两失,尸体随波逐流冲到内河。 刑律俭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光不经意扫过人群,正巧看到一闪而过的萧鱼。 她怎会在这儿? “上岸了!” 这时,河道上突然传来捞尸人的喊声,刑律俭连忙将视线拉回来。 岸边的捞尸人配合着河里的人一起行动,不多时,河水里荡漾开一圈涟漪,一具明显发生了膨胀的男性尸体从水面浮起。 “随之。”宴升惊呼一声,目光死死地盯着水面上一点点往前浮动的尸体。 “是‘枭’字旗。”刑律俭的脸色阴沉如水,抓着轮椅扶手的手紧了又紧,刚想操作轮椅过去,身后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名穿着黑色短褂,头戴瓜皮小帽的男人推开前面挡路的女人,一直藏在袖摆里的右手猛地抽出,闪着寒光的匕首直奔刑律俭而来。 与此同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呼,从不同的方向窜出数个平民打扮的刺客。人群瞬时炸开了锅,看热闹的百姓一边尖叫着一边四散奔逃,唯有刺客们逆着人流朝刑律俭冲来。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混乱的人群中,端坐轮椅的刑律俭完全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匕首刺到近前。 “去死吧!” 短褂男人冷喝一声,匕首直奔他心口。 宴升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并且快速制服临近的杀手,但刑律俭此时已经距离他有一定的距离,再出手已经来不及了。 眼看匕首就要刺到刑律俭身前,斜地里突然飞来一颗南瓜,巨大的冲力将刺客手里的匕首打落。“杀人啦,有刺客!”人群里爆出一声尖叫,一时间白菜萝卜满天飞,砸得杀手晕头转向。混乱中,萧鱼悄悄摸到刑律俭身后,拽住轮椅的扶手将他顺着人潮往后拖。 第七十八章 遇刺 萧鱼拽着轮椅挤出人群,从西边一路往平安坊和清明坊中间跑,从这里走人多的地方可以最快速度到达养济院。 “是北翟人?”萧鱼虽然这么问,但心里却将这个答案给否定了,北翟细作向来行事隐蔽,绝不会轻易做出大庭广众之下刺杀刑律俭这种事,不管成不成,这件事一旦发生便会加大北翟在岳情报系统的暴露,甚至瓦解。 刑律俭此时已经将铁伞拿在手中,目光平静且谨慎地观察着四周的路人和隐蔽的巷弄口:“不是。” “那是硝石案的买家?”萧鱼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的人群,人群中两个穿着胡服的高大男人正逆着人群朝他们走来。如果此时只有萧鱼一个人,她绝对有把握逃过追杀,但带着一个刑律俭,萧鱼没有十足的把握,她想让他弃了轮椅自己跑,但后者显然还不想塌人设,言辞义正地说:“我只是个瘸子。” 瘸子个屁! 萧鱼恨不能一把薅下他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的什么,现在是凹人设的时候么?现在是逃命的时候。 “不要在闹市动手,免得伤及无辜,拐进前面的巷子里。”刑律俭冷静的下达命令,萧鱼连忙用力拖住轮椅的扶手强行拐弯,奋力冲进右手边的巷子里。 “现在怎么办?对方肯定会在养济院前埋伏。”萧鱼一边推着轮椅奋力往前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刑律俭。 轮椅快速碾过青石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刑律俭蹙眉看着巷子深处,“往右拐。” “那边是清平坊,跟养济院背道而驰。”萧鱼蹙眉。 “我有说要回养济院么?” 萧鱼一怔:“不去养济院去哪儿?” 刑律俭嗤笑一声:“瓮中捉鳖。” 虽然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萧鱼仍旧从他清冷的语调中听出了一丝杀意。 “你是故意的?”故意出现在岸边? 刑律俭面色平静地看着前方巷子口:“不破不立,既然对方想要畏首畏尾的藏着,那就只有想办法让他们出来了。” 巷口就在眼前,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阵破空之声从背后传来。 暗器! 萧鱼心中一惊,巷子狭窄,如果对方大范围使用暗器,她未必能全部躲开。 念头一闪而过的瞬间,破空声已经来到身后,她猛地俯下身子,柳叶刀贴着她的头顶飞过,“叮”的一声刺进墙壁三分。 “转过去。”刑律俭突然出声,萧鱼没有任何犹豫地调转轮椅,让刑律俭面对后面追上来的两个杀手。 杀手没想到原本逃命的人会突然停下来,甚至是让刑律俭这个瘸子面对他们。也就是这一瞬间的怔愣,他们错失了先机,等回过神再掷柳叶刀的时候,刑律俭已经单手扣动轮椅扶手下的扳机,数根淬了毒的银针急射出去,根根直奔命门。 两个杀手绝没想到一个瘸子会有如此杀招,在柳叶刀脱手而出的瞬间,银针已经刺入他们下-腹。与此同时,刑律俭在扣动扳机的瞬间撑开一直搁在腿上的铁伞,一时间“叮叮当当”的声响不断,数枚柳叶刀全被铁伞挡住,纷纷落地。 “跑!” 收伞的瞬间,刑律俭低喝一声,萧鱼心领神会地再次调转轮椅朝着巷子口冲。 待到轮椅冲到巷口,一辆运货的马车突然斜地里冲了出来,直直撞向刑律俭的轮椅。此时萧鱼再想调转轮椅往回跑已经来不及,只好咬牙用力往前跑,只希望能躲过马蹄。 “嘶!” 眼看马车已经冲到近前,拉车的黄骠马突然剧烈地“挣扎”了一下,紧接着,两条腾空的马腿被一把斜地里飞出来的弯刀齐齐砍掉,温热的血液瞬时喷溅出来,整个马身连同着马车一起向旁边倒去。 萧鱼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股热血飞溅而来,等彻底回过神儿,撞来的马车已经翻到在地,黄骠马痛苦地挣扎嘶鸣,两只半截马腿孤零零让在青石板路上。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连马车上的车夫都没反应过来。 这时,人群中突然跳出一个年轻人,他飞身跳到马车边捡起地上的弯刀。 “你是什么人?”车夫终于反应过来,大声叱喝一句,转身从车板下抽出钢刀直奔年轻人的面门砍去。 这一切又是发生的极快,年轻人正弯着腰,车夫的刀已经砍到他近前。也不知年轻人是如何动作的,车夫在刀锋马上就要砍上年轻人的脖子时,右手腕突然一阵刺痛,待回过神,整只右手连同手里的钢刀同时掉在脚边。 “啊!”车夫发出一声惨叫,捂住右手腕倒退好几步,“我的手,我的手。” 年轻人轻叱一声,慢悠悠站起来,耷拉着的眼角轻蔑地看了眼车夫:“是谁让你来的?” 车夫目光留恋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右手,在年轻人冲过来之前一咬后槽牙,早早藏在里面的药囊被咬破,毒药瞬时顺着唾液进入食道…… 萧鱼蹙了蹙眉:“他嘴里有毒囊。” 年轻人没说话,自动退到一旁,人群中慢悠悠走出一人。 来人正是齐阁老,而这位一刀斩断马腿的年轻人正是他的随从墨白。(终于配有姓名了的小哥。) 刑律俭已经收了铁伞,转动轮椅迎上齐阁老:“齐阁老。” 齐阁老今日穿了一身靛蓝色直缀,头上扎着洒巾,俨然一副教书先生的模样,实在无法让人联想到曾经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朝阁老。 齐阁老蹙眉看了眼地上的黄骠马:“随之可有受伤?” 刑律俭摇了摇头:“托阁老的福,人没事,倒是萧院首受了不小的惊吓。” 被惊吓的萧鱼连忙配合地偷偷掐了一把大腿,眼泪瞬时蓄在眼眶,可怜兮兮地喊一声:“齐阁老,真是吓死我了,幸好您和这位小兄弟出手相救,不知您今日怎么有空来清平坊?” 刑律俭凤眸微敛,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齐阁老不动声色地笑了下:“前面书坊的掌柜得了一本颜真卿的真迹,老夫闲来无事便来瞻仰一番,却没想到遇见随之和院首。” 萧鱼拍拍胸脯:“真是万幸,方才可是吓死我了。” 齐阁老看了一眼地上的马车和黄骠马:“既然二位都没事儿了,老夫便去前面书房了。” 萧鱼连忙拱手:“阁老慢走!” 第七十九章 忠奸难辨 与此同时东郊外十里铺。 铺天盖地的芦苇荡里,司密处的‘刀’已经埋伏许久,按照约定好的时间,一刻钟前,刑律俭就应该将杀手引到十里铺,但他们已经等了许久,十里铺外却连个人影也没有。 一名‘刀’穿过芦苇荡来到夜冥身边询问,夜冥抖了抖头上的的芦苇斗笠,抬头看了眼天色:“再等等。” “刀”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远处,终于没再说话,猫着腰回到自己的埋伏点。 一刻钟后,清平坊方向的某一处冒起了一缕青烟,夜冥终于宣布这次捕猎行动失败。 片刻后,十里铺外的芦苇荡里再次恢复平静,仿佛今晨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也没有任何人留下任何的信息。 “齐阁老真的就这么凑巧的出现在那里?”萧鱼放下手里的茶杯,有些百无聊赖地从茶馆二楼窗口向下望,这里离魏珍儿出事的驿站只隔了一条街,从这里正好能看到驿站的正门。魏珍儿死后,魏玉不仅带人围了府衙,还让人将整个驿站封了,现在驿站门口守着西郡的卫队,等闲人不能靠近。 刑律俭蹙眉看着手里的信笺,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前,信子送来了齐阁老最近的行踪动向,最近他确实经常出入书社,没有什么异常的行为,但是越是毫无破绽的人,越有可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更何况是在江城养济院中呢? “不知道,目前看没有什么特别。” “如果没有齐阁老出现,你接下来会怎么办?”萧鱼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刑律俭。 “我在东郊外十里铺设了埋伏。” 果然。 萧鱼耸了耸肩,调转目光看向不远处的驿站,从刚才开始,一共有三十二个人从驿站门口路过,其中有六个人可以朝驿站看了几眼,目光正对着魏珍儿出事的那间屋子窗口。 “我挺好奇,你是如何断定他们会在今日埋伏你,你做了什么?” 刑律俭没说话,从怀里拿出柳鹤白交给他的那本册子。萧鱼接过册子翻开来,里面全是高琛最近两年内所有暗中交易的铺子和银号,其中罗列清晰,但部分都是利用曹帮的水运走私的丝绸茶叶等货物。 “你从哪里弄来的?”高琛死后,崔成友立即派人去搜了高琛的住处,几乎可以说是掘地三尺了,但是出了一些金银之外没有任何可疑账册,他又是从哪里得到的? 刑律俭抿了口茶:“柳鹤白给我的。” “曹帮的那位柳师爷?”萧鱼诧异,但随后又想通了,“他这是跟你投诚了?” “我让司密处点了几个铺子的炮仗。”刑律俭嗤笑一声,萧鱼忍不住咽了口吐沫,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最近几天江城商户间的风声鹤泣,不把这些人逼急了,他们自然不会轻易在这个时候露出马脚,但一旦他们有所行动,就是刑律俭收网的时候。 虽然这些跟高琛有过往来的商户都是些小虾小鱼,但这一招打草惊蛇未必不会惊动那条藏在暗处的蛇王。 最好的猎人总是善于利用一切条件,而刑律俭显然深谙此道。 “走私硝石的人,就在这些商户里?”萧鱼把册子递换给他。 “至少有些关联。”刑律俭将册子收好,“你知道司密处最重要的工作是什么?” 萧鱼一怔,蹙眉想了一会儿:“抓细作呀!这不就是你们的本职工作么?” 刑律俭难得笑了一下,萧鱼不乐意地瘪了瘪嘴:“怎么?不对?” “你以为抓细作那么简单?” 萧鱼眨了眨眼:“很难么?” “如果是你,你会怎样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潜藏极深的细作?”刑律俭极有耐性地说。 萧鱼拿下撑着下巴的手,思索了片刻,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圈:“先圈定有嫌疑的人。当然,如果是针对某一机密的细作,那这个细作多半的生活轨迹会跟这一机密有所交叠,然后从各路线索中提取有用的,顺着线索抓人就可以了。” “这些线索怎么来?”刑律俭笑了下,把面前的糕点盘子推到她面前,一起同食过几次,他发现她似乎对南方糕点格外情有独钟。 萧鱼愣了下:“你手下不是有很多信子么?” “你想多了。”刑律俭笑道,“即便是最重要的都城,司密处的信子也不会超过五十个,而这五十个人还各司其职,不可能全部撒出去采集线索。” “原来是这样,那你们是如何收集足够多的线索,然后从其中提取有用的线索?”萧鱼有点好奇了,以前总觉得司密处是个无所不能的地方,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做着比蚂蚁搬家还琐碎的工作。 “案牍。”刑律俭道。 萧鱼一怔:“案牍?” “自唐朝起,靖安司便有案牍之术,到了东岳案牍之术几经演变,现在已经分为明术和暗术。” “明术又如何?暗术又如何?”萧鱼突然来了兴致,好奇地问。 刑律俭道:“明是由锦衣卫都尉府掌管,其中专门掌管朝中以及各个地方官员的各种信息要素,大到升迁贬职,小到婚嫁纳娶,所有设计官员本身的信息都会由各省上报到锦衣卫都尉付,最后统一调度到京都。” “那岂不是天下官员都没了秘密?”萧鱼蹙眉,觉得刑律俭言过其实,“若真如此,那天下还怎么会有贪官污吏?” 刑律俭讥讽地笑道:“是呀,所以才有了暗术。” “什么意思?” “这世间有人的地方就有疏忽,也有你想象不到的交易。” “有人暗中买通锦衣卫?” “只是其中之一,天下情报如此之多,天下之人如此之多,官员升职贬降都关乎一方太平,所以只要不涉及到一定的法律法规,多半不会可以翻找出来。”刑律俭又道,“这些明术案牍多半会在官员退位之后十年消除。” “原来如此。”萧鱼点了点头,又道,“那暗术?是司密处?” 刑律俭点了点头:“司密处便是从各种三教九流之处收集各种消息,然后汇总,分类,最终从各类线索中提取有用的,添补明术中漏掉的。司密处负责这类工作的叫案牍使。” “便是文安?” 刑律俭点头:“对。” “文安从这份册子里所涉及的商户上挖出了各种各样的消息?并且找出他们的软肋,方便你施为?”萧鱼恍然大悟。 “不仅如此。” 萧鱼隐约猜到他还有话要说,瞬时兴致勃勃地问:“你一定查出了别的什么。” “桑家你了解多少?”刑律俭微微侧头,目光从洞开的窗棂向外看去,一辆马车从东边平安坊驶来,停在驿站门口后,马车的车帘被撩开,一个穿着胡服的年轻人从马车里跳了下来。 萧鱼顺着他的视线向外看,见到那个胡服年轻人的时候微微一怔。 是霍卿,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驿站? “桑家是江城四大家族之一,生意做得很大。”她有些心不在焉地问,目光直追着窗外的霍卿,见她站在马车旁等了一会,另一辆马车从清平坊的方向驶来,好像提前约好了一样。 第八十章 桑家二爷 “桑家有位二公子,你可知道?” “桑金玉?”萧鱼想起不久前从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口中听见过这位桑公子,“据说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 刑律俭操作轮椅向雅间外走,萧鱼连忙跟上:“难道不是么?” “自然不是。” “难道还有其它隐情?” “这位桑二公子才是个妙人儿。”刑律俭似乎很是愉悦,一点也没有方才计划被破坏而产生丝毫的不悦。 萧鱼蹙眉看他:“怎么个妙人?” “你还记得雾影十三乘坐的那艘沉船么?”刑律俭道。 萧鱼一怔:“是桑家的。” “那艘船上有一批货是一家叫霓裳的京都绸缎庄今年新采买的丝绸,而这家绸缎庄的幕后老板正巧是桑家这位人人厌弃的桑二公子。” “那又如何?桑家那么大的产业,桑金玉手里有几个私产也不足为奇。”萧鱼不以为意,刑律俭停下来侧头看她,“奇就奇在这批货本来是定在两天前上船发货的,但是临上船前出了纰漏。仓库里招了贼,十几匹丝绸丢失,为此他们推迟了两天才发货,并且选择的是一批吃水很浅,以载客为主的客船。 出事后,霓裳绸缎庄的十个随行侍卫也全部失踪。” “你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奇怪?北翟海盗通常都在远海行动,这次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近海?而且放着货船不劫,而去洗劫一艘载客为主的客船?最重要的是,霓裳绸缎庄这十个随行护卫都不是从京都带回来的,而是临时聘请的,目前为止,也没见有人来寻尸体。”刑律俭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萧鱼一怔,脑中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一闪而过。 难道所谓的海盗其实根本就不存在,杀人的是那十个侍卫?杀人后,他们便悄无声息地潜入水中,由另外接应的船只带走。 “是我想的那样么?”她无比兴奋地问。 刑律俭垂眸一笑,操作轮椅往前走。 萧鱼抬手替他推开门,“你要去哪儿?” “去见见老朋友。” 老朋友? 驿站外,从清平坊方向驶来的马车停在霍卿身前,虚掩的车帘撩开,魏玉在车夫的搀扶下下了马车。霍卿连忙迎了上去,两人说了几句话便转身向驿站内走。 “你猜他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萧鱼垂眸问刑律俭。 刑律俭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微敲了两下:“上去问问自然就知道了。” 萧鱼还没反应过来,刑律俭已经叫住前面二人,霍卿回头看见他的时候,脸上的尴尬连掩饰都掩饰不掉。 魏玉亦没想到刑律俭和萧鱼会出现在驿站,就在刚刚,他接到了刑律俭在岸口被刺杀的消息,他以为此时刑律俭要么疲于逃命,要么已经身受重伤,而不是闲庭漫步般出现在他面前。 霍卿垂眸不语,目光若有似无地在萧鱼脸上转了一圈。 萧鱼笑了下,颇有点置身事外的意思,反正这事儿横竖与她关系不大。 刑律俭操作轮椅来到魏玉身前,单刀直入地说:“我听崔大人说,郡主的死与邢家军‘枭’字旗有关。” 魏玉脸色微沉:“怎么?刑公子也想来给你们邢家军洗地?” “‘枭’字旗是我兄长麾下的一只军队,在衡水一战时便全军覆没,绝不可能出现在驿站,并且杀了郡主。” “难道本世子还能冤枉邢家军不曾?”魏玉垂眸看刑律俭,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冷下去,“人证物证俱在,不是‘枭’字旗的人还能是谁?” 刑律俭目光越过霍卿看向驿站二楼魏珍儿的房间:“我也想知道是什么人敢利用邢家军的名头行凶。” “是呀,什么人敢利用邢家军呢?能指使邢家军‘枭’字旗的难道不是只有邢家军么?”魏玉不甘示弱,一旁的霍卿脸色越发的难看起来,“世子慎言,‘枭’字旗下的士兵早在七年前就已经全部阵亡,这件事一定是有人利用邢家军挑拨西郡和侯府的关系。”她没有直白地说出对方是想引起西郡和朝廷的矛盾,只是点到即止,但这些在场的人没有谁不知。 魏玉讥讽地看向霍卿:“看来霍小姐还没有放下邢克楠。” 这话一出口,霍卿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惨白下来。萧鱼看不惯魏玉对一个人女人冷嘲热讽,出声道,“原来魏世子对女儿家的八卦也如此在意。” 魏玉瞬时闹了个没脸,冷冷乜了萧鱼一眼:“我自然对你们女儿家的心思没有兴趣,但是二位不会不知道今早在内河里打捞上一具‘枭’字旗士兵的尸体吧!” 萧鱼蹙眉,扭头去看霍卿,显然她还并不知道这件事,以至于咋然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显得格外的震惊。 “这不可能。”霍卿强压下情绪,“‘枭’字旗的士兵已经全部阵亡,不可能会出现在江城。” “不管你信不信,‘枭’字旗确实出现了。”魏玉丢下一句,转身进了驿站。 霍卿心底微震,一时间无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她茫然地扭头去看刑律俭,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确定。 刑律俭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微微抽动了一下,许久才轻轻地点了下头。 霍卿微白的脸一僵:“这不可能,他们……” 刑律俭没再解释,示意萧鱼往前走。 魏珍儿的房间在二楼,轮椅来到楼梯口便停下,刑律俭侧头去看萧鱼。 萧鱼原本还在看热闹,突然接触他的目光,无奈道:“我是个柔弱的女子。” 刑律俭凝眸看她,右手突然勾住她腰间的履带。 萧鱼:“你别得寸进尺呀!” 刑律俭不以为意地垂眸看着自己勾着她履带的手:“我不喜欢被外人碰。” 萧鱼脸一黑:“我也是外人,你大可不必这么客气。” 刑律俭只轻轻用手指在她腰间写了个‘萧’字。 萧鱼一怔,蹙眉看他。 刑律俭什么也没说,只幽幽抬头看着二楼魏玉的背影。 萧鱼虽然觉得刑律俭这个人手段有点毒辣,但却不是个无耻小人,他既然会写下‘萧’字,那这件事便有可能跟萧家或者萧道学有些关系。她走过去背对着他蹲在轮椅前:“你到底要做什么?” 刑律俭双臂环住她的脖颈,目光微敛着看向楼梯木板,轻声在她耳边道:“有人在七年前衡水之战后将“枭”字旗的士兵掉包了。” 萧鱼一怔,差点脚下不稳从楼梯上滑下来。 “小心。” 小心得了才怪。 萧鱼冷哼,目光悠悠地看着走在前面的霍卿和魏玉:“你是说,有人在七年前就策划利用‘枭’字旗来挑拨西郡和东岳之间的关系?” 刑律俭点了点头,乌黑的长发不经意划过她细白的颈子,萧鱼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拖着他双腿的手一紧:“别靠这么近。” 刑律俭瞬时耳尖一热,别开头避开她的侧脸。 第八十一章 凶案现场 整个二楼有四个房间,魏珍儿的房间在楼梯右手边,案发当晚,魏玉住在左手边第二间房,随身伺候的小厮在旁边的隔间,其余的侍卫住在驿站一楼或是后院。 魏珍儿的房间有个小隔间,随身的婢女翠花就在隔间里,一旦主寝室有什么动静,隔间会第一时间察觉,但案发时,婢女却没有一丝察觉,直到第二天早晨,翠花去伺候主子洗漱时才发现魏珍儿已经死在主寝室。 翠花发现魏珍儿死后,第一时间去找魏玉,等魏玉来到魏珍儿房间之后,他立刻让人封锁驿站,然后令人去府衙报官。崔成友赶到驿站后,魏玉已经开始询问翠花,并且在翠花房间的茶壶里发现了迷香。 有人提前在魏玉等人入驻驿站之前便在翠花房间的茶壶里放了迷香,所以魏珍儿死的时候没有惊动翠花。 驿站往来人客较多,便是魏玉他们入住之前还有两三波住客离开,其中两个是南下任职的地方官员,另一个是北上的布政司,三拨人随从众多,加上驿站守备想来不严,真要混进什么人在翠花和魏珍儿房间里做些手脚,实在很难查到踪迹。 萧鱼率先走进房间,第一眼便见到床边地板上干涸的大片血迹:“郡主是在床上被杀死的?”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霍卿没有见到过魏珍儿的尸体,所以她脸上的表情要比其他人更难看一些,萧鱼有意往旁边侧了下身子,让她看得更真切一点。 魏珍儿的房间并不大,里外两间加一个隔间,外间摆着一张八仙桌和四张绣墩,桌面上摆着茶壶,一只杯子翻过来,茶杯边缘有淡红色的口脂,说明此前魏珍儿喝过茶水。 里外间中间有一个月亮门,帘子朝两边打着,所以一打眼就能看见床边的血迹。床上的床幔挂着,隐隐约约能看到窗内凌乱的被褥。萧鱼走进里间,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其中还夹着这一股淡淡的腐烂的味道。 正夏的绿头苍蝇围着床铺乱飞,床下的踏板上落了一层死苍蝇,有的已经干枯,有的还是刚刚死去的样子。 萧鱼回头看了眼魏玉,他正面色苍白地看着窗边梳理台上的首饰盒发呆,那多半是魏珍儿的首饰。 “听闻郡主是被咬破脖颈血管,最终导致失血过多而死的。”霍卿突然出声把魏玉的思绪拉了回来,萧鱼感受到魏玉周身突然散发出的冷意。他微微侧目看向霍卿和刑律俭,脸上的表情充满痛苦,“而这些的始作俑者都是‘枭’字旗。” 魏玉的声音里满含恨意,萧鱼无法感同身受,但她每每想到魏珍儿尸体的惨状,心里仍旧惋惜。 “目击者是何人?他又是如何断定凶手就是‘枭’字旗?”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刑律俭突然开口。 “当晚的更夫看见有人从珍儿的房间窗内跳出。”魏玉伸手推开梳妆台旁边的窗棂,这扇窗棂正对着驿站外的一条坊道胡同。魏玉指着外窗台上的两个脚印和几滴暗红的血迹,“凶手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一个更夫是如何认得‘枭’字旗的士兵?” “更夫当然不认得,但这名更夫记忆力极佳,恰好案发当晚是满月,月光很亮,巷子里的各家角门也都点着七夕后还没来得及卸下的灯。”魏玉冷笑,“凶手穿着‘枭’字旗的甲胄,而且……”他稍微顿了一下,似乎在平复情绪。一会儿之后,魏玉再次开口说道,“凶手从楼上跳下来之后曾与更夫打了个照面,更夫清楚看到他一脸的血。” “相信世子已经带人去岸口认尸了。”刑律俭语气平淡,没什么太大的起伏,萧鱼一时也摸不准他到底什么意思? 如果世子带去的更夫真的指认了凶手就是那个死去的‘枭’字旗,刑家要如何收场? 同时这样想的还有霍卿,她急切地看向魏玉。 果然,魏玉点了点头,他确实已经让人带着更夫去岸口指认尸体。 “我想见见更夫。”刑律俭突然要求,魏玉冷笑两声,“你觉得我会让你见他么?” 霍卿脸上露出焦急的表情,看着魏玉的眼神也冷下几分:“我们总不能凭借世子和更夫的一面之词就确定凶手是‘枭’字旗的人。” “这件事当然不劳霍小姐费心,听说朝廷已经派遣钦差来江城。”魏玉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在没见到钦差之前,我不会让任何人见更夫的。” “你……”霍卿气急败坏的还想理论,刑律俭伸手拦住她,对魏玉说,“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世子了,萧院首,咱们走吧!” “且慢!” “世子还有事?” 魏玉问刑律俭:“‘枭’字旗的人真的全都死了么?” 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在刑律俭略显苍白的脸上,身前的驿站仍旧被西郡兵严密看守着,他微微仰着头,正好能对上二楼窗前魏玉的脸。 即便是艳阳高照的午后,这座屹立了数十年的驿站仍旧给人一种森森的寒意,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 “萧院首。” 萧鱼将视线从驿站上移开,侧头看霍卿。 “我能跟随之单独谈谈么?” 萧鱼看了眼刑律俭,见他并没有拒绝,便决定先行离开。 萧鱼绕过青龙街后并没有直接回到养济院,而是顺着原路返回岸口。在经过来时那条街的时候,原本掉在地上的暗器早已经消失不见,连他们逃跑时刻意推倒的竹排和装废物的竹篓也全部恢复原状,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一样。 她很快回到岸口,府衙的衙役已经维持好了秩序,这次刺杀,对方的目标及其明确,所以并没有无辜群众遇害,但在混乱间有几起踩踏事件,伤了的人已经被崔成友安置在惠民药局。 捞尸队的师傅们已经把河里的尸体打捞上来,但最终尸体还是被魏玉的人带走,唯有宴升和几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商贩在附近游荡,似乎再找刑律俭。萧鱼走过去喊了一声宴升,他连忙冲过来,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迷惘:“他呢?你们去哪儿了?” 萧鱼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跟宴升详细说了一遍:“他现在跟霍卿在一起。” 宴升听她说完,忍不住蹙眉,不悦道:“你怎么把他丢给霍卿了?” 萧鱼见他这样,仿佛霍卿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忍不住笑道:“什么叫我把他丢给霍卿了?他又不是小孩子,想跟谁在一起是他的自由,我难道还能把他扛回来?”说到扛,她便想到在驿站背着他上楼时,他靠在她背上,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耳畔的情形,耳尖微微发热。 第八十二章 九死一生 在回养济院的路上,经过祥云斋的时候,萧鱼突然抬手拽了宴升一把。 宴升回头看她,不明就里。 萧鱼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胭脂铺:“我去里面买点东西。” 胭脂铺的生意不错,从敞开的门里可以看见里面挑选胭脂的仕女,莺莺燕燕,唧唧咋咋。宴升下意识蹙眉后退,不耐烦道:“快去快回。” 萧鱼提着裙摆冲进胭脂铺,如同泥牛入海般冲进围在柜台前的仕女中间。 “我要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些都包起来。”萧鱼站在柜台前指点江山,豪迈阔错的样子引得旁边一众仕女纷纷侧目。 “这是哪家的姑娘呀?出手好不阔错。” “看打扮不像是氏族的。” “前些日桃源诗会也没见过。” 一旁的姑娘们三言两语谈论起来,有哪些大胆好胜的,便也学着萧鱼的样子把想要的胭脂指给小二。小二一时间乐不思蜀,手脚麻利地招呼另一个伙计帮忙。 打包好胭脂后,萧鱼指着抱胸靠在门廊前的宴升对小二道:“认识外面那位吧!” 小二打眼看向宴升,恰巧宴升等得不耐烦朝这边看,那双冷眼一对上小二,吓得他连忙一缩脖子,差点将手里的胭脂盒打翻:“姑娘,小的认得,那是,那是宴二爷!” 萧鱼满意地笑了下,朝宴升喊了一声。 宴升见她还在磨蹭,心里担心刑律俭,不耐道:“快些。” “看见了么?”萧鱼回身问小二。 小二吓得摸了把额头的冷汗:“见到了,不知道姑娘跟二爷是……” 萧鱼一笑:“知道二爷与刑公子之间的关系么?” 小二自然知道,怕是整个江城都知道宴二爷与刑公子之间是一对焦不离孟的好朋友。 “自然知道。” 萧鱼点了点柜台上的几方盒子:“今日的帐都记在刑公子账上,明天你去养济院结算便是。” “这……”小二一时拿不定主意,萧鱼抬手甩出一块玉珏,“这是刑公子随身之物,明天你拿着去养济院便可。” 小二慌忙接过玉珏,垂眸一看,竟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这,姑娘,这玉珏怕是价值连城,莫说是这些胭脂,便是半个铺子也,也使得呀!”他诚惶诚恐地看着萧鱼,只觉得手中发沉,仿佛预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萧鱼抱起几方盒子:“你且收下便是,明日记得去养济院找刑公子结算。” 小二还心有戚戚,但见萧鱼转身欲走,只好小心翼翼捧着玉珏送她出门。 “你跟小二说了什么?”回到宴升身边,宴升便蹙眉看着萧鱼。萧鱼心情颇为愉悦,笑道,“胭脂水粉。” “这么多?”宴升嫌弃地向旁侧了两步,这水粉的香气实在刺鼻,熏得他眉心一阵阵发胀。他实在是弄不懂女人为何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就好像那些甜腻的……糖人? 糖人? 宴升一怔,下意识朝路边卖糖人的小贩看了一眼,口中仿佛又分泌出那种甜蜜的滋味,怪怪的,痒痒的。 不能! 不能买! 宴升强迫自己抽回视线,却突然发现原本走在自己身边的萧鱼竟不见了。他猛地回头,便见萧鱼脸色苍白地蹲在身后,原本拿在手里的胭脂盒子掉了一地,红的、粉的胭脂撒的到处都是。 宴升慌忙擒住她的手腕,发现她脉搏微弱,竟是奄奄一息之兆。 萧鱼已经疼得浑身发抖,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大手不停地搅动,抓挠,疼得她根本连话也说不出来。 “我带你去找大夫。” “萧鱼,你能听见么?” …… 宴升的声音就像是一只在她脑子里嗡嗡乱响的苍蝇,萧鱼很想让他赶紧闭嘴,可张了张嘴,喉咙里一股腥甜翻滚,黑红的血喷了宴升一身。 “萧鱼!” 终于捣上来一口气,萧鱼死死抓住宴升的手,“我还没死呢!” 宴升慌忙地抹掉她嘴边的血:“我现在送你去……” 此时萧鱼的脑子格外的清晰,她实在不放心把自己的小命交到别人手里,只能用尽力气抓住宴升的手,在失去意识前说出温宿的名字。 比起其它不知名的大夫,她觉得温宿至少能暂时保住她的命,其它的只能日后另行图谋。 宴升已经顾不得其它,抱起她便往惠民药局的方向跑。 这里距离惠民药局至少相隔半个坊,宴升不敢有半点耽误,抱着她几乎一路狂奔。在经过清明坊坊墙的时候,一辆从右面驶来的马车突然失控,直直地朝着他们撞来。 宴升心里一突,果然,马车在冲到他们近前的时候并没有减速,与此同时,一道冷箭从马车车厢里疾射而出。 宴升抱着萧鱼避开马车却避不开冷箭,只好背过身用身体去挡来势汹汹的冷箭。 “宴升!” 混乱中,宴升听见有人喊了他一声,紧接着,金戈交鸣之声在身后响起,冷箭被一枚钢钉打落。 刑律俭操-作轮椅从人群中-出来,目光沉沉地看着已经停在路边的马车。 “带她去找温宿。” 宴升犹自不放心:“可你……” “我相信雾影不会随便伤及无辜。”刑律俭目光沉冷地看向马车上端坐的车夫,此人正是雾影十一。 其实在刑律俭的钢针打落冷箭的时候,雾影十一便知道今天截杀萧鱼的计划失败了,他冷冷地乜了刑律俭一眼,快速架着马车掉头离开。 原本嘈杂的长街再次恢复平静,刑律俭操-作轮椅来到萧鱼昏倒的地方,弯腰将地上唯一还算完好的胭脂捡起。 “原来世子也是个怜香惜玉的。” 一道讥讽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刑律俭扭头看去,桑金玉在随从的簇拥下从听涛楼走出来。 桑金玉今日正巧在听涛楼宴客,没想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竟然让他看了这么一场大戏,向来深居简出的刑律俭竟然也有当街出手救人的时候,真是让他忍不住想要调侃一番。 刑律俭垂眸将胭脂盒收进袖兜,操-作轮椅欲走。桑金玉抛开家丁,猛地上前几步拦住刑律俭的去路,一副笑嘻嘻的面目:“世子爷何必急着走呢?我正巧有事要找世子。” 刑律俭蹙眉看他。 桑金玉自认潇洒地甩开手里的金镶玉板面折扇,不以为意道:“听闻世子爷将任职盐运署,我们桑家不敢说在江城商界举足轻重,但也略有几分薄产,若是能得一份盐引,必是对江城,对盐运署都有大大的好处。” 桑金玉的话一出口,不止身边的路人,连他身后的随从和狐朋狗友都连连蹙眉,事关盐引这样的大事,怎能拿出来当街商谈?更何况您这是商谈么?您这就是搅屎棍,不说刑律俭与刑家不亲厚,便是关系不错,主管此事的也是刑家那位过继而来的世子爷,跟刑律俭这个跛子没有半点关系。 第八十三章 跳梁小丑 桑金玉身后的狐朋狗友终于看不过他继续犯二,偷偷伸手拽了他袖摆一下:“二爷,二爷,您找错人了。” 桑金玉抽回手,不悦地瞪他:“我找错人了?你胡说,这位难道不是永安侯府的世子?” 那朋友一看便知道这家伙又犯浑了,只恨不能一把抽死他算了:“这位是侯府的二公子,并非世子。” “呦,二公子呀!”桑金玉故作一脸惊讶地上上下下打量刑律俭,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拍脑门,“哎呦,可不是么,瞧我这狗眼不识泰山的,竟然没认出来二公子来,二公子,这厢有礼了。” “二公子确实眼瞎。”刑律俭淡淡乜了他一眼,操作轮椅离开。 人群里顿时传来一阵唏嘘的笑声,桑金玉勾起的唇角一点点压了下来,目光沉沉地看着刑律俭离开的方向。 那朋友见他表情不对,好奇地问:“二爷,你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跟他对上了?是有什么过节?” 桑金玉连忙收起脸上的表情,换上一脸玩世不恭的笑,抬手拍了那朋友肩膀一记:“二爷我能跟他一个跛子有什么过节,不过就是看他不顺眼罢了。” “他得罪您了?” 桑金玉嗤笑一声,一把勾住朋友的肩膀:“瞧你说的,二爷讨厌一个人,还需要理由么?” “二爷讨厌一个人自然不需要理由!” 那朋友发出一阵尴尬的笑声,囫囵着招呼他回去喝酒。 “不去了,没心情。”桑金玉推开朋友,扯下腰间的荷包丢进他怀里,“今晚飞鸿楼的帐都算我的,桑大,走。” 桑金玉招呼着随从离开,那朋友掂量了下手里的荷包,忍不住嗤笑道:“不过就是个废材而已,有什么可得意的?” “因为人家是桑家人呀!”另一个同来的男人看着桑金玉离开的方向嗤笑道。 那朋友不懈地冷笑:“不过是个弃子罢了,桑家早把生意迁到京都了,他还留在江城做什么?平白惹人笑柄罢了。” “倒也不能这么说,至少人家还顶着一个桑姓,而且还拿得出银子。”男人一笑,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荷包,“走吧,去飞鸿楼。” 二人相携着离开,已经走出很远的桑大突然回头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杀意。 “有些人固然可恶,但还不值得脏了手脚。”桑金玉笑着用折扇敲了桑大肩膀一记,桑大回头看他,“那公子何必继续与他们为伍?” 桑金玉微微眯着眼睛,目光悠悠地看着平安坊惠民药局的方向,淡淡道:“你不觉得很好玩么?看这些跳梁小丑在你面前蹦跶,多有意思呀!” 桑大自然体会不到桑金玉的乐趣,但他是个好随从,既然公子说看着这些跳梁小丑在这里蹦跶有意思,那就是有意思了。 ———— 萧鱼觉得疼,浑身上下哪都疼,尤其是心口,仿佛被人拿钢针在里面搅动一样。 “她怎么样了?” “应该是中了蛊。” “温先生能解蛊?” “若是一般的蛊还可以一试,但是这个蛊……” “怎么?” “复合蛊,是两种蛊融合了,除非找到母蛊。” 是温宿和宴升在说话? 萧鱼强撑起精神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养济院,温宿和宴升都在。 “是金百合。”她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全身上下除了脑袋哪儿都不能动,“我这是怎么了?” “你醒啦!”温宿连忙冲过来,一边检查她的眼底,一边探她的脉搏,“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萧鱼苦笑:“我这是怎么了?” “你身体里的蛊毒发作了。”温宿收回手,淡淡道,“为了遏制蛊毒继续进一步侵占你的身体,我只能先给你下了软骨散,只要你暂时不要活动,蛊虫侵蚀心脉的速度会减慢,这样我们会有更多的时间争取给你解毒。” “我还有多久的时间?”萧鱼看着温宿问。 “最多三天。” 只有三天性命的萧鱼并没有温宿和宴升想象中的难过,她只是微微侧头看了眼窗外满院的芍药,波澜不惊地问:“刑律俭呢?” 宴升脸上的表情一怔,萧鱼笑道:“我这算不算是工伤?要是真死了,总得有些安置费吧!” 温宿拿着药箱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快速收拾好东西,仓惶道:“有几个方子或许还有些用处,没准可以帮你拖延一下病情,我先回去研究一下,回头若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请宴二爷去惠民药局找我便是。”宴升说完,几乎是拎着药箱落荒而逃。 萧鱼忍着笑:“温先生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不会想要卷入司密处。”宴升附和,然后粗手粗脚地倒了茶水递到她唇边,“喝吧!” 萧鱼一脸诧异地看着他和递到嘴边的杯子:“我不能动,宴二爷大概能看得出来。 宴升一怔:“我去叫小环。” 萧鱼连忙阻止他:“不用了,我不渴。” 确认她真的不想喝水后,宴升便转身去窗边继续擦他的刀。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萧鱼躺在床上不能动,脑袋里开始快速地思索着接下来要怎么办?从宴升和温宿的对话来看,她身上的蛊毒已经快要侵蚀心脉了,而一旦心脉被侵,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换言之,现在唯一能救她的人只有金百合。 那么如何才能让金百合出手救她?萧鱼思来想去,最后将目光落在宴升身上。 宴升被她看得极为不耐,索性放下抹布和刀:“你又想作甚?” 萧鱼现在身不能动,废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堪堪转过头:“我有一件事想求二爷帮忙。” “不帮。”宴升毫不犹豫地拒绝。 萧鱼忍不住蹙眉:“你连听都不听?” 宴升摇头:“不感兴趣。” 萧鱼现在掐死宴升的心都有了,但是为了苟命,她只能拼命告诉自己别生气,然后尽量用自己最温柔的语气道:“我知道你们一直想利用我套出我三叔的秘密。” 宴升一怔,蹙眉看她。 萧鱼知道鱼儿上钩了,忙道:“其实我在萧山还查到一件特别奇怪的事,但这件事非比寻常,所以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萧鱼觉得整个胸腔都快要炸开了,她重重喘了一会儿,“我想见金百合。”见了金百合,答应她的条件,先救命,然后再想怎样‘杀’了齐阁老,反正她本来就是靠这个立身江湖的,不是么? 第八十四章 截杀钦差 城西十里铺外,一辆马车从蜿蜒的林间小路驶出。前两日下了雨,车轱辘上卷着软泥,一路留下湿漉漉的泥泞车辙。 车夫是个穿着短打扮的年轻人,头上带着斗笠,马鞭急促地挥打在马背上,长途跋涉的黄骠马嘶鸣了两声,继续疲惫地朝着前路奔袭。 “大人,再往前半个时辰应该就能看到江城的城门了。”车夫在拐过十里亭的时候朝身后的车厢说道。 车厢里传来淡淡的回应,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车帘内探出,轻轻拨开车帘:“这是何处?” 车夫忙道:“回世子,这里是十里铺,距离江城已经不远了。” 车里的人年岁不大,长相清俊儒雅,细看不过二十四五的样子,穿着一身靛蓝色的圆领窄袖骑马装,腰间挎着一把八宝琉璃扇。他微微抬眸,目光略过远处的芦苇荡时忍不住蹙眉,实在是此处地形太过危险,这么一大片芦苇荡,里面怕是千军万马也藏得。 他轻嗯一声,催促车夫快点走。 车夫应了一声,越加焦急地抽打着马背。 眼看马车就要驶离芦苇荡的范围,原本平静的芦苇荡里突然传来一阵急速的破空之声,紧接着,十几道青绿色的身影从波澜起伏的芦苇荡中冲出,栈道两边拉起的绊马索瞬间锁住黄骠马的马蹄,本就疲惫不堪的黄骠马嘶鸣一声,巨大的身体轰然倒地。 车厢顺着惯性向前甩出,刑少奇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抓住黄炳伦的手,将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硬是从马车里拽了出来,并就地翻滚,避开凌空疾射而来的弩箭。 黄炳伦自幼读书,哪里遇见过这种事,整个人早已吓得脸色惨白,双手死死抓着刑少奇的手不放: “世子,这,这可如何是好?”虽然早已知道江城这地方不太平,但这些混蛋连西郡王的和亲郡主都敢杀,还有什么不敢的? 来不及回答,一只飞箭突然从黄炳伦耳边飞过,刑少奇连忙侧身将他护在身后:“有我在,不会让黄大人出事。” 黄炳伦想信他的话,但对方人数众多,他们又如何能逃出生天? “怕是你们都走不了。”杀手中有人用蹩脚的汉话喊了一声,十几个青衣人一拥而上,将刑少奇三人团团围住。 刑少奇将黄炳伦推给身后的车夫,挥舞着手中长剑扑向最前面的刺客。 这些刺客功夫不弱,招招下的死手,刑少奇一开始还能以一敌多,但越到后面越显吃力,尤其是听见身后传来黄炳伦的叫声后,他一个慌神,手臂上挨了一刀。 忍住剧痛,刑少奇反手横刀割破对方的喉咙,快速转身朝黄炳伦和车夫奔去。 饶是黄炳伦被车夫护在身后,但双拳难敌四手,慌乱逃命间还是被刺客寻了机会,后背实打实挨了一刀。 “黄大人!”刑少奇扑过来一把扶助他的胳膊,侧头看了眼他的背,对刑力说,“刑力,带大人走,去找二公子。” 刑力不想留刑少奇独挡刺客,但这个时候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刑少奇狠狠推了他一把,折身再次朝刺客扑去。 刑力无法,只能红着眼眶背起黄炳伦往前面江城城门的方向跑,然而这里距离城门实在太远了,敌人更是早就预料到他们会朝着城门逃命,所以在刑力跑出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被早就埋伏在路边的两个奇怪男人拦住去路。 他们身上穿着与方才那些人同样的青绿色骑射装,但露出面罩外的眼角和额头上布满了凸起的红色血管,更方才截杀他们的人完全不一样。直觉告诉刑力,这两人不一般。 “黄大人,您在这儿休息一会。”刑力侧头对背后的黄炳伦说,然后轻轻将他放在路边。黄炳伦此时已经疼得满头大汗,甚至有些神志不清,他斜靠着一棵大树坐下,目光涣散地看着刑力和两个看起来行动略显僵硬,但是武功奇高的男人打斗在一起。 交手之前,刑力以为只要自己拼了性命,也许还有闯过去的希望,但当真正交上手后,他才惊觉对方不仅武功比方才的刺客高,功夫路数更是与他有几分相似,所以即便他用尽全力,对方也能做出很好的预判,进而破掉他的杀招。 “你们是什么人?”他巡空后退两步,诧异地看着对面两名刺客。 没人回答,对方仿佛听不见他的话一样,配合着冲上来厮杀,完全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 是死士? 刑力心中焦急,体力渐渐不支,而对方似乎有用不尽的力气一般越战越勇,几乎将他逼到绝境。 眼看就要落败,刑力突然发现前面城门方向冲来一批骑着黑马的黑衣人,为首的男人头上带着斗笠,手里弯刀脱壳,宛如闪电游龙般直飞过来,冲掉其中一名刺客手里的剑。 金戈相撞溅起火花,刺客猛地向后退了几步,黑衣人已经扑到近前。 刑力直觉是救兵到了,连忙指着身后的方向大喊:“快去救世子。” 一部分黑衣人直接驱马继续前行去接应刑少奇,留下四人将两名青衣刺客团团围住。为首的夜冥用手挑了挑头顶的斗笠,翻身跳下马背,捡起地上的弯刀对青衣刺客道:“你们是什么人?” 青衣刺客仍旧不语,即便没有了剑,他仍旧像个不知疲惫与恐惧的杀人凶器一般疯狂的挥舞着双臂朝夜冥扑来。 离得近了,夜冥才注意到对方不止露出面罩外的眼睛和额头不正常,他的双手也跟正常人不一样,青白的手背上青筋奋起,暴凸的血管扭曲异常,就像无数条藏在皮肤底下蠕动的蚯蚓。 夜冥在一瞬间便想到了死在慈恩寺的朱非白,他忍不住冷笑,握紧了手里的短刀迎了上去。 若他猜的没错,这个亦是“枭”字旗。 在夜冥与青衣刺客打在一起的时候,另外三名‘刀’也将另一个刺客围住。 刑力见刺客被制衡住,连忙拄着刀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到路边去看黄炳伦。此时黄炳伦已经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卷缩成一团抖如筛糠。 “黄大人?”刑力伸手拉了他一把,这才发现,他后背的血已经将整块树皮都染红了。 第八十五章 萧院首的爱情论 “院首你是没看见刑公子的脸色,小环在养济院这么久都没见他脸上有过这么多表情,简直是,简直是……”小环绘声绘色地给萧鱼描绘刑律俭被胭脂铺小二上门要债时情景,“嗯,就,很不可思议,很诧异,然后还有些茫然无措。” 萧鱼不太厚道地憋着笑:“真的?可惜我没看见。” “不仅如此,小二还说,还说……”小环偷偷瞄了一眼萧鱼,脸颊不由得一红,“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小环脸一红,支吾道:“小二说刑公子对院首甚是爱重,否则怎会将如此贵重的玉珏送予院首?” 怕不是爱重,是恨意绵绵才对。 萧鱼忍着笑意,特别好奇当刑律俭得知自己的玉珏被偷,并且被她拿到胭脂铺抵押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于是她问小环:“他是如何说的?” 小环以为她是想知道刑律俭有没有当众反驳小二,于是一脸梦幻地说:“刑公子什么也没说,只给了银子,然后便将玉珏小心翼翼收进袖兜。” “就这样?”萧鱼顿时失望。 小环狐疑道,“刑公子并没有责怪院首,还让小二将店里所有的胭脂每样都送来养济院给院首呢!” 萧鱼一怔,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用力扭头朝不远处的桌案上看,果然,桌案上不知何时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盒子,原来是刑律俭让胭脂铺送来的? 小环以为她不信,又着重说了一遍:“刑公子让小二将他们铺子里所有的胭脂都拿一样来养济院,刑公子对您是真的体贴。” 青葱少女总是对爱情充满一种朦胧的期待,尤其是对刑律俭这种世家公子,哪怕这个人曾经是她不敢多看一眼的人,但因为有人可能拿下了这朵高岭之花,她心中的那颗渴望跨越阶级的爱情种子又一点点萌芽,然后会在某一日择机破土。 在这种微妙的情绪下,小环看萧鱼的眼神越发热切起来,并笃定最近养济院里有关刑律俭喜欢萧鱼的传闻并非虚传,若是没有什么,以刑律俭那副冷若冰霜的性子怎会给萧鱼买胭脂?还连自己贴身的玉珏都送给她? 萧鱼被小环这种崇拜中又带有嫉妒的眼神洗礼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带给她一些不太好的信息,所以只好亲手将之打破,她故作镇定地对问小环:“你觉得有个男人给你买很多很多胭脂就是体贴温柔?” 小坏本还沉浸在刑律俭刻意营造的假象里,听见萧鱼的话,颇有些迷茫:“不然呢?”阿娘曾说过,一个男人若是肯为一个女子挖空心思,舍得钱财讨其欢心,那边是顶顶喜欢的了。 萧鱼看着对面天真的小姑娘,心想,若是她也这般想,怕是早被刑律俭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你觉得他会明媒正娶的娶我?”她脖子以下不能动,只能可怜巴巴地晃了晃头,“侯府门第高,就算我是养济院院首,侯府亦不会容我进门。”一入侯门深似海,更遑论对方还是个诡计多端的特务头子? 小环心里刚刚萌芽的那棵名为爱情的苗苗微微颤了下,颇有些不悦地道:“可,即便不能是明媒正娶的夫人,便是侧室也是好的,那也是正经的主子。” 萧鱼一笑:“这么说倒也不错,不过即便是侧室,也要仰人鼻息,哪怕生了个孩子,怕是也要养在正头夫人身边,又或者若是哪日夫人心情不好,大手一挥,便能把你打发了。” 萧鱼做出一副狰狞的面孔,吓得小环猛地一激灵,眼眶都红了。 她不过是生在小户人家的姑娘,哪里知道大户人家的规矩,侧室是上了宗祠的,哪能说发卖就发卖?如今听萧鱼胡诌,便吓得心中小苗乱颤,讪讪道:“那,那我好好伺候正头夫人便好,也没得野心,只求一辈子荣华富贵即可。” 萧鱼见她还不死心,又道:“一辈子荣华富贵自然是好的,但你可有想过,若是男主子是个像刑律俭这样的,那又如何?” 小环愣了下,忙道:“刑公子,他又如何?” 萧鱼故意露出一个你竟然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的表情,诧异道:“你难道没听说过?身有残疾的人多半脾气不好,还有特殊的怪癖。我曾听人说,京都有位王孙贵族家的公子天生有那种疾病,性子在成年后越发古怪,先后娶了几个小妾,可没过几天便都死了,就扔在大院后宅的井里。后来下人们就传出风声,说那位公子在床事上极为暴虐,专门喜欢用皮鞭抽打小妾,还喜欢……” “哎呀!院首您别说了。”小环突然大喊一声,捂住耳朵哀怨地看着萧鱼,“院首您别说了,吓死小环了。” 萧鱼见火候差不多了,便抬温声劝道:“小环你还小,不懂世间情爱,千万不能被这繁华乱了眼,错过了真心相对的人。” 小环怔愣一瞬,垂眸看她:“真心相对之人?” 萧鱼故作高深莫测地道:“待到你遇见一个不图回报,一心只为你的人,大概便是真心相待之人。” 小环不懂:“那为何世家公子便不能是待我真心之人?” 萧鱼愣了下,不知如何解释。 “院首?” 小环的唤声把萧鱼飘远的神志拉扯回来,好一会儿才讷讷道:“也许,是他们拥有的太多了。” 小环微怔,仿佛懂了,又仿佛什么也没懂,许久才问:“那院首如何知道刑公子不是待你真心之人?” 他当然不是了,他那样的人又怎会将真心随便献出呢? 萧鱼虽然不想小环被刑律俭营造的各种假象欺骗,但也不会揭他的老底儿,只好摆出一副故弄玄虚的表情道:“因为女子的直觉。” 小环面露诧异:“那,这种直觉是什么?” 萧鱼一下子被问住,刚想胡诌一个理由,便见窗外晃过一道人影,紧接着,刑律俭坐着轮椅出现在门外,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她,仿佛在说;你编,你再编! 小环也被突然进来的刑律俭吓了一跳,白着脸从床边的绣墩上跳起来,丢下一句“我去看看厨房的燕窝好没好”便落荒而逃。 原本热闹的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轮椅碾压地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仿佛每一下都重重碾在萧鱼心头。她心不在焉地想了下刚才自己说过的话,不知道他到底听去了多少。 就!羞耻呀! “我身残疾,所以便于床事上有怪癖?” 低沉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萧鱼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随着这句话凝滞了。 “我脾气不好?” “呃,那个……” “我拥有的太多了,所以不能真心待人?” “不是,那个,你听我说……”萧鱼干巴巴一笑,拼命想要解释的模样像极了一条搁置在岸边的鱼。 刑律俭垂眸看她,忍不住冷哼:“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原来萧院首还对世家大族的爱恨情仇有如此深刻的研究。” 身不能动的萧鱼内心伸出尔康手。 不,我不是! 第八十六章 再次交易 这种仰视的角度让萧鱼第一次体会到面对刑律俭的压力,也让她明白到,只要刑律俭愿意,哪怕他现在是个坐在轮椅上的跛子,他也能轻而易举的杀了他,更何况他根本不是呢? 刑律俭随手拿起一旁的橘子,垂眸认认真真地剥着皮:“温宿说,你身体里有两种蛊,并且它们已经在互相融合,一旦融合成功,就是金百合也救不了你。” 因为背着光,萧鱼仰面正好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你会救我么?”她咬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刑律俭没有回答,将剥下的橘皮放到一旁的矮几上:“听说你想见金百合。” 萧鱼蹙眉:“是。” “然后帮她杀齐阁老?” 萧鱼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浓浓的讥讽。 “你杀不了齐阁老。若是你抱着糊弄金百合的想法,我想你完全可以打消这个念头,她能给你下蛊一次,便有第二次。” 关于这一点,萧鱼又何尝不知呢?但所有的前提是,她要保住自己的命。 “你想要什么?”萧鱼梗着脖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有气势一点,但这个想法显然有点可笑,在刑律俭看来,她现在就像一只挣扎在鹰爪下的小鸡仔,只要他轻轻动动手指就能掐断她脆弱的脖子,“我们做个交易。” 果然! 萧鱼竟然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之前她故意跟宴升说有个关于萧蕴山的秘密,其实根本没觉得宴升会同意,司密处真正在意萧蕴山的人只有刑律俭。 不,不是萧蕴山,是萧家的秘密。 “明人不说暗话。”萧鱼艰难地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我想活着。” 刑律俭掰下一瓣橘子放入口中,酸涩的果肉让他微微蹙眉,跟他想象中的甘甜简直天差地别。 萧鱼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橘子上,突然想起前两日第一次吃它的时那股子酸中待涩的滋味,忍不住轻笑出声:“酸么?” 刑律俭面无表情地放下橘子,但萧鱼仍旧从他微微挑起的眉尾察觉到他的情绪:“你还记得前朝的杨帝是如何死的么?” 刑律俭知道萧鱼会来江城一定不单单只是为了找萧道学这么简单,只是她这个人生性狡猾,绝不会轻易亮出自己的底牌,即便如今她生命垂危,恐怕说出口的话也不可尽信,于是他垂眸不语,等着她继续抛出诱饵。 两个人都是极有耐性的垂钓者,知道什么时候放饵,什么时候收线,唯一不同的是,刑律俭有足够多的本钱,而萧鱼一直处于被动的状态,鱼饵有限,所以她不会在一开始就亮出自己所有的底牌,她要循序渐进,并在合适的时候放出合适的诱饵,这样才能在这场并不公平的博弈中立于不败之地。 刑律俭自然不知道萧鱼的想法,但这并不妨碍他得到他想要的,于是两人静默不语,与晨光中四目相交,仿佛顷刻间便做了一场激烈的厮杀。 最终,刑律俭率先打破沉默:“先皇率兵攻入皇城的时候,前朝杨帝带着宫中女眷从朝阳门逃出,最后在通山自缢。” 萧鱼很满意他递出的台阶,于是顺势道:“那你可知先皇接手皇城后,曾先后三次在宫中进行了清扫。” 刑律俭点了点头,补充道:“事实上当年的几次清扫涉及之人之多,实乃数十年之最,最后一共查处了三百九十八个细作,涉及三省六部十二司,其中最特别的当属工部。在第三次清扫的时候,司密处查出当时的工部员外郎陆深原名叫柳藤木在,是北翟派遣到东岳的细作。”其实事情不单单只是这些,前朝时,这位员外郎曾与萧蕴山关系匪浅,两人共同参与了当时工部的许多土木建筑和战船设计。大清扫后,柳藤木在北翟细作的身份牵连了很多人,萧蕴山便是其中之一,虽然最终证实萧蕴山与北翟没有关系,但萧蕴山还是在三个月后辞官,举家搬到萧山。 刑律俭在接手司密处时,曾先后两次查阅司密处过往侦办的细作案宗,里面虽然对萧蕴山的记载不多,但他跟柳藤木在的关系确实曾记录在案,这也是这些年萧家一直不愿再入仕的关键所在。 “那你一定知道这位工部员外郎跟我祖父的关系。”不知道是不是蛊毒又发作的原因,萧鱼觉得胸腔里又是一阵闷闷的疼,好像有无数只小虫在乐此不疲地啃咬着她的血肉。她微微蹙眉,不让自己呻吟出声,这样会让她看起来处于弱势,不利于谈判。 刑律俭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细心地注意到她微微抽搐的眉心和鬓角细密的汗。 她的蛊毒发作了? 隐在袖摆里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他强迫自己压下心中莫名升起的一丝烦躁,故作冷漠道:“略知一二。” 萧鱼听他这般云淡风轻的说,便知道他对祖父萧蕴山与柳藤木在之间的关系知之甚详,并且很有可能知道一些其它内幕,因此才会在萧山埋下信子,一直暗中监视萧山的一切。 思及此,萧鱼便越发觉得自己此时投鼠忌器才是正经。 她艰难地压抑着胸腔里的疼痛,做出一抹笑意:“祖父与柳藤木在之间关系匪浅,虽然不知他北翟人的身份,但二人合作多年,不仅在土木工程一事上珠联璧合,两人还同时对船舶构造十分有研究。” 刑律俭有些心不在焉地听她说着,目光却时不时落在她剧烈起伏的胸口上。 “祖父出事后,我曾去萧山调查他的死因真相,无意中在他书房中发现了半份图纸。”萧鱼缓慢地说,但目光却死死地盯着刑律俭的脸,果然,在她说出‘图纸’两字时,他脸上的表情微微一怔。 “确切的说,是江城养济院内部建筑图纸的一角。”微微松了一口气,但是仍旧紧紧地盯着他的脸。 “所以在我安排你来养济院当院首的时候,你便顺水推舟留在了养济院?”刑律俭终于出声,萧鱼深吸口气,“是也不是。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图纸一角是养济院的,所以答应假装院首确实是希望你能帮我查到凶手,同时来见我三叔,不过在我去见过三叔之后,我便知道从祖父书房里找到的那一角图纸绘制的正是养济院。” 萧蕴山从来没有来过江城养济院,他手中为何会有江城养济院呢? 一开始萧鱼也不明白,但是后来见过金百合、齐阁老和梁不易等人之后,她便隐约觉得,这座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养济院绝对不简单。 再后来她又知道养济院曾是前朝一位王爷的府邸,心里那个大胆的想法便越加的清晰起来。 第八十七章 各怀心思 刑律俭此时已经不急着知道那张所谓的图纸在何处,只凝眉看她分明痛苦万分,却仍旧勉励维持脸上笑意的样子,心里总感觉有什么在不轻不重地抓挠着。 萧鱼一时间也摸不准他到底什么意思,这张图是目前为止她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如果他真的瞧不上,自己怕真的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思及此,萧鱼心里难免发急,心口的痛楚越加难捱,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到方枕上。 刑律俭终于看不过了,微微俯身,探手去抓她的手腕。 萧鱼以为他真要动手了结自己,吓得大喊一声:“你要干什么?” 刑律俭没有丝毫的犹豫,萧鱼马上便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握住,食指和拇指轻轻搭在她的脉搏上。 “你……” 刑律俭垂眸不语,萧鱼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这种撕心裂肺的疼让她有种如坠地狱之感,也第一次让她觉得自己离死亡如此的接近,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疼为什么不说?”刑律俭抽回手,动作温柔的替她将被子盖好,然后从袖兜里取出一只白色瓷瓶,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放到她唇边。 萧鱼狐疑看他。 “吃吧!是温宿早晨让人送来的,能暂时遏制住蛊毒。” 萧鱼咬了咬牙,缓缓张开嘴,刑律俭瞬时将药丸推进她口中。 吃下药丸不久,萧鱼果然感觉心口的疼痛一点点减轻,只是随之而来的睡意让她有种极度不安的感觉。她扬眉看刑律俭,艰难道:“我为什么这么困?” 刑律俭将瓷瓶收进袖兜,拿出帕子轻轻擦掉她额头的汗,淡淡道:“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萧鱼被他突来的温柔镇住了,忍不住蹙眉道:“你今天吃错药了?” 刑律俭拿着帕子的手一顿,看着她的眼神很像是想要掐死她,萧鱼赶忙闭嘴。 刑律俭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既然还有力气顶嘴,倒是不用去找金百合求药了。” 萧鱼内心躁郁,怕他真的生气不管自己死活,强撑着最后一丝精神告饶:“大人,我错了。” 刑律俭见她说完就磕上了双眼,忍不住勾了勾唇,替她将鬓角散乱的发丝理顺后才离开。 ———— 虚掩的门被推开,轮椅碾过青石板发出细微的声响,迎着光,刑少奇终于见到了自己那位多年未见的弟弟。 “你终于肯见我了。”刑少奇的脸色苍白如纸,说起话来胸腔微微震荡,牵动起胸前的伤口一阵阵刺痛。 每一次见到刑律俭,刑少奇都有一种深深的愧疚感,这种感觉既来源于自己喧宾夺主占了他的世子之位,又有来自对父亲的复杂感情。对于被过继到永安侯给刑云做嫡子这件事,他少时还曾沾沾自喜过,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次的见到刑云看着自己时那种仿佛在透过自己看向另一个人的表情时,他才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这些年,他就像一个偷了别人命运的小偷,虽然过得光鲜亮丽,但是内心的不安和愧疚让他时时宛如行走在钢丝上,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的行差踏错。这次邢家军‘枭’字旗出事,他刻意请命协助黄炳伦来江城,一来是为了探查‘枭’字旗死而复生的真相,二来便是劝刑律俭回京都,而他在来之前已经写好了一份奏折,只待归期,便将世子之位还给刑律俭。 刑少奇在心里计算的很好,但他从来都不了解刑律俭,也不知道其实他并不需要这些,于刑家而言,由刑云过继一个身体健全的儿子,然后继承爵位是再好不过的事。 两个年轻人一个满身是伤的坐在床上,一个波澜不惊的坐在轮椅上,两个人许久未见,空气中尴尬的气氛简直能尬死两头牛。 最终,还是刑少奇先开的口:“‘枭’字旗的事,父亲和大伯已经知道了,大伯本来打算亲自过来江城一趟,但年前开始,他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我便自请过来了。”他有些小心翼翼地说,完全不像京都人眼中那个高傲的世子爷,在刑律俭面前,他总是莫名的自卑。 刑律俭没说话,轮椅挪动的声音很清晰,刑少奇几乎是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枭’字旗的事牵扯甚广,刑家绝不该再搅合进来。”刑律俭目光落在他裹着纱布的肩头,“黄大人受了惊吓,背上的伤不算致命,我已经跟老宅那边打了招呼,回头你们先去那边暂住。” 刑少奇的脸色不太好看,苦笑道:“你也知道‘枭’字旗是刑家的痛,就这么突然冒出来,还牵扯进西郡郡主的命案里,就算我们不插手,别人一样会对刑家口诛笔伐,既然如何,何不直接亲自查一查?” 刑律俭知道没办法改变刑少奇的想法,也不予规劝,只淡淡道:“崔成友已经在外面厚着了,你自己寻个时间决定要不要见。”说完,操作轮椅便要离开。 “随之。” 刑律俭微顿,回头看他。 刑少奇脸上的表情柔和下来:“父亲很想你。” 刑律俭愣了下,随后淡淡道:“是么?我以为他恨不得没有我这个儿子。” “等此间事了,你与我回京都,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刑少奇认真地看着他。 刑律俭略显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讥讽:“大哥无需给我任何交代,我亦不会回京都的,即便有一日回去,也与刑家无关。” “你!”刑少奇一口气梗在喉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刑律俭朝他点了点头,操作轮椅离开。 “既然觉得与刑家无关,你又为何提前让人在城外相迎?” 在刑律俭消失在门外之前,刑少奇大声质问。 握着轮椅扶手的手紧了紧,刑律俭用平静的声音回答:“大概是不想原本平静的江城再添波澜吧!” 可那些人又是谁? 刑少奇终究没有问出口,只默默看着刑律俭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早已等在外面的崔成友见刑律俭出来,忙迎上去:“刑公子,世子他没事吧?” “没有大碍,崔大人不必担心。” 崔成友不仅担心,而且担心得快把头发撸秃了,前面西郡的郡主才在他管辖内惨死,后脚就有人在半路截杀钦差大人,照这么下去,难保哪天不会有人蹿到府衙割了他的脑袋。 一想到这帮贼人的手段,崔成友便恨不能将之大卸八块,只狠狠道:“公子不知,那些歹人实在嚣张,竟然刚半路截杀钦差大人,若非一些侠义之士相助,恐怕今天世子会……”说到这里,崔成友偷偷看了一眼刑律俭。 其实他后来带人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被人打扫干净,除了受伤的黄炳伦和世子主仆外,刺客们已经全部失踪,他根本连凶徒的影子都没看到。 在整个江城,能提前出城迎接世子,又有本事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处理好现场的人,恐怕只有司密处了。 刑律俭侧头看了眼不远处黄炳伦的房间,淡淡道:“今日之事确实凶险,此时既然发生在江城境内,还请崔大人费心查找凶手。” 崔成友一听,心说,你特么的这个时候揣着明白装糊涂,真的有意思么? 不过这话他是绝不会说的,只好咧着嘴苦笑道:“是下官无能,下官一定竭尽所能查到凶手,请刑公子放心。” 刑律俭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既如此,我还有事,就不耽误崔大人和黄大人商谈公务了,告辞。” 刑律俭操作轮椅离开,崔成友殷勤地送了几步,直到刑律俭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提着的心才总算放了下来,抬手一抹额头,竟是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第八十八章 此鱼非彼鱼 萧鱼做了一场梦,梦里她被一只毛绒怪追杀,无论她怎么跑,那只毛绒怪总是能追上她,然后用那只毛茸茸的爪子…… “啊!” 萧鱼猛地惊醒,睁开眼,一张巨大的男人脸孔在她眼前放大,同时还有一把芨芨草。 “三叔?你怎么在这?”萧鱼不知道萧道学为何对芨芨草如此情有独钟,但她实在不太喜欢这种毛茸茸的植物。 萧道学见她醒了,连忙裂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把一大捧芨芨草怼到她脸上:“瘸子说你病了,三叔给你芨芨草!” 瘸子? 萧鱼差点没笑出声来,怕是这整个江城只有萧道学敢这么肆无忌惮地管刑律俭叫瘸子。 “刑律俭让你来的?”她试着动了动身体,发现虽然整个人还不能动,但两只手臂已经有了知觉,可以小范围的移动了。 萧道学见她不收芨芨草,不怎么高兴地又往她脸上怼:“芨芨草,治病。” 萧鱼真是烦死了,用力扭开头躲过芨芨草攻击,无奈地看着萧道学:“三叔乖,芨芨草真好看,咱们把它们插到花瓶里怎么样?” 萧道学愣了下,然后开始在屋子里四处找花瓶,最后看到书案旁边的画缸。他兴奋地冲过去把画缸里的画全部抽出来,将手里的芨芨草一股脑丢进去:“小鱼,好看。” 萧鱼嘴角微抽,惋惜地看了一眼被萧道学扔得到处都是的画轴,柔声问道:“三叔,你怎么想起来看我的呀!” 萧道学愣了下,一下子调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萧鱼被他看得直发毛:“三叔?” 萧道学眨了眨眼,突然一下子扑到床头嚎啕大哭:“小鱼,小鱼你是不是要死了呀!小鱼你不能死呀!” 萧鱼头疼地看着他发疯,刚想哄哄他,原本哭得撕心裂肺的人一下子跳起来,一把合着棉被将她从床上扛起来便往外跑。 “三叔,三叔你要干什么?”萧鱼惊恐地看着近在眼前的门框,整个人都不好了。 萧道学一边扛着萧鱼往前跑,一边嘟囔道:“小鱼,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因为没有水才要死的,我这就把你放湖里,你别怕,进了湖里你就不会死了。” 萧鱼听着萧道学嘴里的嘟囔声,差点气哭:“三叔,你冷静点,我真不会死,你先放我下来吧!” 可怜萧鱼说什么,萧道学就跟没听见一样,脚下步子一刻不停地朝着水池边跑。眨眼的功夫,萧道学就扛着萧鱼来到水池旁边,举着她就要往水里扔。 萧鱼再也忍无可忍,扯着嗓子朝不远处的回廊间喊道:“刑律俭,你大爷的,你是要等我给我收尸吧!”这王八蛋分明早就看到自己被萧道学扛出天风阁,竟然直到现在还不出来阻止他,简直毫无人性可言。 回廊间,齐月风光的俊美青年脸上难得带着笑意,目光盈盈地看着她。 萧鱼被他温柔的眼神看得一怔,一时间忘了自己还被萧道学扛着,一晃神的功夫,整个人便被萧道学扔进冰冷的湖水之中。 冰冷的湖水瞬间将她灭顶,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有一瞬间的失智,但很快的,她便清醒过来,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力挥舞着四肢向上浮去。 湖水清澈,从水里仰头便能看见蔚蓝的天,隔着一层光怪陆离的波光,她仿佛看见了天空的飞鸟,又仿佛看见了树枝见跳跃的雀鸟。 活着,大概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了吧! 随着一阵水花声响起,萧鱼终于浮出水面。 湖边已经不见了萧道学的影子,刑律俭悠闲地坐在湖边树下翻看手中的卷宗,那只已经胖到人神共愤的长耳兔子正悠闲地趴在他脚边晒太阳。 “上来吧!” 刑律俭终于从卷宗上抬起头,波澜不惊地双眸对上萧鱼愤愤的双眼,一丝笑意一闪而过。 萧鱼心情复杂地从湖里爬上来,一上岸,一条薄毯子兜头而下,将她罩了个严实。 “刑律俭。”萧鱼手忙脚乱地拿掉毯子将自己裹住,抬头看向远处的刑律俭,“你是故意的。” 刑律俭淡淡乜了她一眼,随手抄起脚边的肥兔子,转身离开湖边。 萧鱼怔愣一瞬,连忙追了上去。 许是因为落了水,即便是夏日的热风,萧鱼还是受了寒,一整个下午抱着热姜茶喷嚏不断,顺便听小豆子给她讲这几天发生的事,比如梁不易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一个女儿,整个养济院都在传,这个女儿是梁不易多年前养在外面的私生女,当然也有人说,这个女儿其实是他大嫂跟他的私生女;比如金百合为了给她解毒,几乎将她院子里的药草都给薅光了,还将她心爱的黑蜥蜴丢进西郊的林子里,直到小黑蜥蜴吊着一条金色的小四脚蛇回来;又比如,西郡王世子又来见了两次西郡王,结果都被西郡王给赶了出去;还有就是…… 萧鱼打了个喷嚏,把最后一点姜茶喝掉:“你是说,永安侯府的世子爷来了江城?”若真如此,那她几乎可以肯定,半途出手救下刑少奇的人一定是刑律俭派去的,只是不知道他可从那些刺客身上找到什么线索。 小豆子以为她不信,连忙说道:“不仅如此,听说这位钦差黄大人和世子爷在城外遇到了刺客袭击,幸好有一群江湖侠客路见不平,将刺客全部击退,这才救下了世子爷和黄大人。” 刑少奇和钦差黄炳伦遇刺了? 萧鱼不由得想到了刑律俭遇刺的事,难道都是一伙人干的? 如果桑家真的是硝石案背后的买家,那么他们大概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世子和钦差大人,且不管杀死魏珍儿的凶手与他们是否有关,他们都不会希望钦差大人平安踏进江城半步,江城的水应是越混越好。 “那世子爷现在何处?来了养济院?” 小豆子一脸苦笑:“世子爷倒是来过一次,不过刑公子并没见他,至于那位钦差大人,据说好像跟世子一样住在原来的永安侯府。” 听完小豆子的话,萧鱼自行脑补了一出兄弟隔墙的大戏,心里莫名舒坦。 第八十九章 姐姐,别来无恙呀! 到了傍晚,温宿来给萧鱼检查,果然发现她身上的蛊毒已经清了。 “金婆婆的蛊毒之术实在是温某望尘莫及。”温宿一边收拾银针,一边不无羡慕地道,“我再给你开几副去风寒的药,用不了三日便能恢复如常。” 萧鱼怔愣片刻,看着他去一旁写方子,心里总有些不太踏实。 “我的身体里还有没有残余的毒素?”她坐起来,看了眼一旁摆着的轮椅,这是此前在大火中受伤时,刑律俭特意为她准备的,为此二人还做了一段时间的轮椅双侠。 此时温宿已经写好方子递给她:“没有了,蛊毒清除,一切无碍。” 萧鱼接过方子,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从这里看去,天风阁旁边空了许久落雪院里似乎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送走了温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躺了几天的缘故,萧鱼觉得肚子饿发慌,便翻身下床,打算去大厨房寻些吃食。出了天风苑,经过旁边落雪院的时候,萧鱼发现平素里死寂一片的落雪院里灯火一片。 萧鱼一下子便想到了小豆子口中的私生女,难道是她? 揣着好奇心,萧鱼脚下拐了个弯,直接走进月亮门。果然,原本荒废的院子已经被修正出来,不过片日的光景,院子焕然一新,原本杂草丛生的花圃全部被翻新,种上了一茬山茶花,虽然此时看起来光秃秃的,但过了这个夏,来年必是百花争相斗艳。 “可真是大手笔呀!原来梁大人竟是身价不菲。”萧鱼背着手晃过花园,前面回廊里点了风灯,偶尔风一吹,便把廊上的影子吹得忽明忽暗。 “喜欢么?” 回廊的尽头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萧鱼瞬时一怔,下意识抬头看去,便见回廊上,灯火阑珊间矗立的年轻女子。 “雾影十三?”萧鱼不敢置信地看着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人,两人隔着一道回廊遥遥相望,仿佛虚妄幻境一般,让人辨不出此时此景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假,又或者此件种种皆是梦幻。 “你怎么会在这儿?”最终还是萧鱼打破沉默,她微微抬起右手,手腕上的手弩戒备地对着雾影十三。原本沉寂的气氛一下子紧绷起来,萧鱼脑海里将最近所发生的的事全部复盘,便轻易地猜到,雾影十三很可能就是小豆子口中的梁思楠,梁不易的私生女。 梁思楠沉静的眸子里染了些许笑意,整个人就像是盛夏里盛放的牡丹,让人不由得心生怜爱。然而这个人并不是萧鱼,她只觉得一种透骨的凉。 梁思楠笑着从一旁梁柱上盘着的蔷薇上摘了一朵,淡淡的花香随风而来,给这闷热的傍晚平添了一分旖旎:“姐姐都能成了养济院的院首,我出现在这里又有什么奇怪的?”她肆意地笑,丝毫不在意萧鱼眼中凌冽的杀意,走过去,抬手将指尖的蔷薇插到萧鱼的发鬓之间。 萧鱼丝毫不敢放松,退后两步扯下蔷薇,殷红的花汁从指缝间溢出:“那还真是巧了。” 梁思楠垂眸看了眼她的手:“是啊!这大概就是缘分吧!该遇见的总会遇见的,不是么?” 萧鱼张开手,被蹂躏的蔷薇花轻飘飘落在地上:“孽缘吧!” 梁思楠噗嗤一笑:“总比什么都不想干要好不是么?” 萧鱼面色阴郁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她想不明白,雾影十三是怎么摇身一变成了梁思楠的,同时也想不明白,刑律俭怎么会让她进养济院,是嫌这里不够乱么?还有梁不易,他到底想干什么? “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但是……”萧鱼突然猛地上前,右手扣住梁思楠纤细的脖子将她整个人压在梁柱之上,月牙白的襦裙陷入蔷薇丛中,被碾碎的蔷薇将白裙染成殷红的斑驳。 “但是如何?”梁思楠忽而一笑,目光盈盈地看着萧鱼,“姐姐是想杀了我?” 萧鱼收紧右手五指,掌下传来她脖颈间细微的脉动,忍不住蹙眉道:“你想当梁思楠还是梁思北皆与我无关,但是萧道学你不能动。” “噗!”梁思楠嗤笑一声,反手扣住萧鱼手腕:“姐姐怕了?” 萧鱼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梁思楠反身压在梁柱上。 “放手!”萧鱼蹙眉看着靠过来的梁思楠。 梁思楠柔-软的身躯突然靠过来,温热的气息贴着她的脖颈游走:“姐姐!” 明显地感觉到梁思琪胸前的两团柔-软在她身上磨蹭,萧鱼脸一红,一把将她推开。 “噗!姐姐你害羞了?”梁思楠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萧鱼确是连看也不想看她一眼,扭身便往月亮门外走。 “姐姐!”梁思楠突然出声叫住萧鱼。 萧鱼脚步微顿,回头看她。 梁思楠立身在回廊之间,头顶的风灯被封吹得摇曳不停,将她脚下的影子拉得细长一条。“我知道姐姐想查什么?” 萧鱼心里一紧,拳在袖摆里的手一紧,嗤笑道:“我想查什么?” 梁思楠抬头看了眼头顶寡淡的下玄月,笑着道:“姐姐想找……” 萧鱼紧了紧手,在梁思楠开口的瞬间,一道银光从她腕间疾射而出。 “碰!” 弩箭夹裹着冷霆万钧之力从梁思楠耳边飞过,死死钉在蔷薇丛里的梁柱上。 “啪!” 殷红的血滴在素白的纱衣肩头,梁思楠不以为意地侧头看了眼右肩,脸上的神情带着几分癫狂:“姐姐你手软了。”她嗤笑着回头,反手将钉入梁柱里的弩箭用力拔下,神情兴奋地将弩尖对准自己的心口用力刺入,殷红的血瞬时染红白衫,“如果是我,我会把它直接射进这里。” 萧鱼敛眉收回右手,转身离开落雪院。 直到萧鱼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内,梁思楠才终于忍不住闷哼一声,用力拔出插在胸口的弩箭,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道黑影从暗处走出,阴沉的目光落在梁思楠的心口:“你到底在做什么?” 梁思楠不以为意的摸了一把唇角咳出的血,扭头看着走来的梁不易,嗤笑道:“管你什么事?” 梁不易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足以用愤怒来形容,他冷沉沉地看着梁思楠:“我费尽心尽将你救回来,不是为了让你自虐的。” 梁思楠仰头发出一声冷笑,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梁思楠!” 梁不易蹙眉想要追,梁思楠猛地回头,看着他的眼神足以让他冷到骨子里:“梁不易,我没让你救我,如果你觉得你救了我就足以弥补我这些年受过的苦,那你真是想多了,这些年我受过的苦,你死十次也死不足惜!” 第九十章 手眼通天 平静的湖面乍起波澜,一条银线在寡淡的月光下若隐若现,突然,湖面荡漾开的涟漪越拉越大,银线收紧,一条尺长的金鳞鲤鱼从水面一跃而起…… 岸边的人快速收线,金鳞锦鲤最终落在湖边的草丛里,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解下锦鲤口中的鱼钩,又将锦鲤丢进湖里。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湖面再次恢复平静。 “你来啦!” 盘根多年的老榕树后转出一道人影:“是。” “查的怎么样了?”男人慢条斯理地整理好鱼线和鱼钩,回头看向对面的人。 “趁萧鱼昏睡的时候查了天风苑,并没有找到图纸。”黑影的声音很低,几乎快要融入灼热的夜风里。 男人蹙了蹙眉,黑暗中朝天风苑的方向看去:“萧山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黑影沉默了片刻:“司密处的信子把萧山把持得水泄不通,探听不到什么有利的消息,不过……” 男人将鱼线收好,黑影笃定道:“关于‘枭’字旗,属下查到了一些线索。” “你说。” “这些“枭”字旗恐怕与当年衡水之战有关,衡水战败后,负责打扫战场的是一个叫王五的百户。” 男人侧头看他:“你的意思是,有人利用王五偷梁换柱,将‘枭’字旗的人全部换走?” 黑影点头道:“属下查到,当年王五有一个娘舅是人牙子。” “人呢?” 黑影摇了摇头:“衡水之战败北之后,程颐将军带兵驰援江城后,那个人牙子便不见了。” 男人弯腰拎起脚边的水桶,晃动的水面在寡淡的月光下倒映出一张模糊的脸,他蹙眉看了眼远处的舒芳阁,许久才道:“继续查。” “那刑少奇他们呢?”黑影忙道。 男人摆了摆手:“先不要管他们了,去盯着刑律俭和萧鱼。” 黑影一怔,狐疑道:“您似乎对萧鱼格外关注。” 男人顿住脚步,回头看他:“你觉得刑律俭为什么大费周章把她弄到养济院来?” “自然是利用她撬开萧道学的嘴,还有,图纸?刑律俭知道她手里有图纸?”黑鹰试探道。 男人嗤笑道:“恐怕未必这么简单。” “您什么意思?” “你觉得萧鱼这个人怎么样?” 黑影一怔:“倒是有些小聪明,似乎也挺听刑律俭的话。” 男人忽而一笑:“她不止是小聪明,她还有大主意。” 黑影有些不解:“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且之前一直在小门小户里养着,能有什么大主意?” “你可记得她是如何到养济院的?” 黑影蹙眉道:“林氏在城隍庙里遇害,刑律俭在城隍庙里遇见了她,然后便顺水推舟将她带到了养济院李代桃僵。” 男人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你觉得她怎么会那么巧的出现在城隍庙?” 黑影一怔,瞬间有种不详的预感,他狐疑地看向男人,男人淡淡道:“若还是不明白,便去东城外义庄走一趟,那样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黑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男人已经转身拎着水桶离开。 半个时辰后,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了东城。 黑影面无表情地站在一片废墟前,心里一阵阵发凉,任谁也没想到,七天前,东城义庄竟然发生一场大火,里面摆放的十二具尸体全部被烧毁,其中便有林氏的尸体。 …… 与此同时,舒芳阁内,已经抄录完了第三份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刑律俭终于等到了萧鱼。 “你来迟了!”刑律俭放下笔,示意萧鱼坐到她对面。 萧鱼本是怀揣着一肚子疑问的,但是此时见到他,心里反而不那么急了。雾影三曾说过,心急的猎手不是好猎手,越是凶狠的野兽,越是需要猎手有足够的耐心,而对付刑律俭这只老狐狸,她该付出足够的耐心才对。 “有些事耽搁了。”萧鱼走过去居高临下看了眼桌面上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突然想到再过几日便是刑家那位大公子的忌日。 刑律俭将心经收好:“见到她了?” 萧鱼微怔,脸上的笑容险些龟裂:“是你安排她进来的?看来司密处真是个好地方,是不是所有想要改邪归正的人都能得到特赦?” 刑律俭忽而抬头:“如果她能付得起足够的代价,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萧鱼俯身,整个人几乎就要贴到刑律俭面前,一股淡淡的草药香瞬间侵入鼻端,让她有片刻的失神:“我倒是想听听她付出了什么代价?” 刑律俭连忙向后退了些许,指了指面前的圈椅示意她坐下:“她未必付的出什么代价,但是有人可以。” “梁不易?他真是……”萧鱼突然怔住,瞳孔不由得放大,她似乎一下子理解了梁不易为何一直想要追杀雾影三。 “她真是梁不易的女儿?”她一下子跌坐在圈椅内,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虽然她心中已经有所决断,但还是不太能相信世上竟然会有如此巧合。 刑律俭最终说出的话让她不得不相信,雾影十三确实是梁不易的女儿梁思楠。 梁不易曾经任职锦衣卫都指挥使,任职期间得罪了不少人,当年梁夫人带女儿梁思楠回江城省亲时在十里亭遇袭,整个车队除了梁思楠外无一生还。只是当时梁思楠自己也不会想到,作为唯一的幸存者,她与梁不易的再次相认会是七年之后。 物是人非,梁思楠不是曾经的梁思楠,梁不易也不是当初的梁不易。 萧鱼突然明白为何梁不易为何憎恨雾影三。 “所以梁不易付出了什么,能让你同意给雾影十三改换户籍,并留在养济院?”萧鱼想,能让刑律俭将梁思楠留在养济院,梁不易必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刑律俭慢条斯理地拿起剪刀挑起灯芯,原本暗淡的烛火骤然亮了几分,窗口飞来的灰蛾奋不顾身地扑过来,几经撵转之后终于扑如跃动的火苗间。 烛光暗淡一瞬,裹着火焰的飞蛾猛地从蜡烛上奋起扑棱,最后仍旧轻飘飘落在桌案上。 刑律俭垂眸看着双翅被烧成灰烬的飞蛾,淡淡道:“你知道金百合曾是先皇宫中高丽贵妃的贴身婢女吧!” 萧鱼点头:“知道。” “贵妃死前曾送她离宫。” “是我想得那样?”萧鱼已经隐约想到其中关节。 果然,刑律俭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测。 他说:“是梁不易将她送出宫,并且安排她的后路。” “她欠梁不易一条命。” “所以你现在才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刑律俭倒了杯茶推给她,“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第九十一章 半块铜哨 萧鱼安静喝着茶,许久才道:“我自然不会让你失望。” 萧鱼果然没让刑律俭失望,她从手弩的暗扣里拿出一张只有成人巴掌大的一片羊皮纸卷:“这是我在老爷子的书房里找到的。” 刑律俭垂眸看着桌面上的图纸,从这个角度看,这一角图纸确实是西郡王所住那片院子的建造图。 “你是在何处找到的?” 萧鱼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捧着茶杯陷入回忆之中。 萧鱼回到萧山是在萧蕴山死后第十三天,萧蕴山的尸体已经入土,她并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接待她的是萧家大爷萧慕白和妻子萧氏,整个萧家除了萧蕴山之外,只有萧慕白和萧氏知道她要回来认祖归宗之事。 自从二爷夫妻相继去世,三爷失踪之后,萧蕴山这一支便只有萧慕白夫妇和两个女儿。萧家举家迁到萧山后,旁支也出过几个步入仕途的,官职最高的也不过做到江南道运使。 萧蕴山辞官之后便不太管萧家族里之事,多半时候都在山上隐居。 事实上出事之前,萧蕴山的身体还算不错,否则也不会亲自去寻萧鱼。 悄悄来到萧山后,萧鱼并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而是私下里与萧慕白夫妇见面,并表明自己暂时不打算认祖归宗的意愿。一开始萧慕白并不同意,直到萧鱼拿出萧蕴山给她的最后一封信,那封信的字迹很是潦草,完全与两人之前往来信笺截然不同,可以看出在写这封信的时候,萧蕴山的情绪很不稳定,而最重要的是,萧蕴山在信中希望萧鱼暂时先不要回萧山。 原本定好的行程突然取消,以萧蕴山的性格,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萧慕白在看到这封信后也十分震惊,并将萧蕴山死前发生的事全部告诉萧鱼,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萧道学回山,并且跟老爷子大吵一架之后离开。 萧蕴山的这封信亦是萧道学离开时候才寄给萧鱼的。 得到萧慕白的帮助后,萧鱼详细的询问了萧蕴山死后的各种细节,并从萧慕白那里得到了萧蕴山死前留给她的一幅画。 “一幅画?”刑律俭出生打断萧鱼的回忆,将她拉回现实。 手里的茶水已凉,萧鱼微微叹息:“对,一幅画,是我父亲身前所做,按时间推算,应该是我与家人走失的第二年,画中所绘乃是我少时与母亲在平清湖边踏青的场景。” “萧蕴山能把它留给你,肯定不会只是留作纪念那么简单。”刑律俭接过她手里的茶杯,萧鱼感慨地看向桌面上的图纸,“确实没那么简单。事实上祖父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上暗藏玄机,祖父平素里给我书信从来不会写年月日,然而最后一封却特地标注了一个日期,曾提及我的生辰八字。后来拿到那幅画之后,对应那封信中提到的生辰八字和信的内容,我便明白他是隐喻我去找画中的那棵树。” “你找到了。” “是,并且挖出了这一角图纸。”萧鱼收回视线。 “可这份图纸看起来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萧鱼当然也知道,所以她说:“是,它并没有特别之处,但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并值得祖父将它用如此隐蔽的方式交到我手里,而不是萧山的任何一个人?” “你是说,萧道学,或者是那个杀死了萧蕴山的凶手是为了图纸?” “还能有别的可能吗?” “萧蕴山并不认为萧山内的人可靠,或则说,他发现了奸细?只是他没想到对方会那么快就杀了他。”刑律俭沉思道。 萧鱼当然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当时留在萧山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她取了图纸之后便以下山找萧道学为由离开萧山。 “你又怎知这张图纸没有被人看过,或者它本来就是假的?”刑律俭蹙眉道。 萧鱼“噗嗤”一笑,双目盈盈地看着刑律俭:“我猜它被人看过了,但绝不是假的。” 刑律俭薄唇微微勾起,目光看向窗外晃动的枝丫:“何以见得?” “如果奸细就在萧山,那么祖父这封信寄过来的时候,它一定也被人看过了。” “所以呢?” 萧鱼耸了耸肩,顺着他的目光朝窗外看,远处西郡王的院子里依旧灯火通明,甚至有隐隐笙歌传来,她嗤笑道:“所以有人想要放长线钓大鱼呀!” “你觉得那个想要放长线钓大鱼的人是谁?”刑律俭好不避讳地问,萧鱼不以为意地答道,“难道不是你么?” 刑律俭垂眸,唇角微微勾出一抹弧度:“不是我。” “那就是北翟人。” “你可有什么线索?” 萧鱼打了个哈气,摇了摇头:“没有,没有丝毫线索,而且相比较与抓北翟奸细,我觉得刑公子你才更适合不是么?” 刑律俭微微蹙眉,萧鱼已经慢悠悠站起身,侧头看了眼窗外寡淡的月色:“月黑风高,可真是个杀人放火的好时候呀!” 萧鱼转身离开房间,刑律俭垂眸看着桌上的图纸,许久后,窗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一只灰白信鸽正趴在窗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用嘴啄着窗棂。 刑律俭挪动轮椅来到窗边,刚想伸手,窗外弹出一只大手将信鸽卡在手里:“你又见那个小狐狸做什么?” 宴升拿起鸽子回到房中,一进来,刑律俭便问道他身上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你去了何处?” 宴升熟练地将鸽子腿上的小竹筒拆下,一边展开一边道:“去看尸体。” 刑律俭蹙眉,宴升将纸条递到他面前:“北翟人果然已经开始在外海训练了,从上月初开始,已经派遣了三只巡视船只屡次试探江城海域。” “北翟人筹谋了这么多年,怕是早已蠢蠢欲动,恨不能剑指江北。” 宴升点了点头:“也许这次刺杀刑少奇和黄炳伦的人就是北翟人的手段,一旦江城乱了,岂不是他们最佳的登岸时机?” “何以见得?” 宴升将从刺客身上找到的半块铜哨丢到桌面上:“这是从死的刺客身上搜到的,你不会陌生吧!” 刑律俭微垂的眼睑微微颤动,他当然不陌生,怎么会陌生呢?邢克楠衡水战败后,他昏迷不醒,等他醒来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这么些年,他从未放弃过追查当年衡水战败的真相,直到三年前,他终于从一个北翟的细作口中得知当年衡水战败实际是军中混入了北翟细作,而主导一切的便是一个叫山鬼的细作。 山鬼是北翟北哨所里最神秘的细作之一,他的身份即便是北哨所的所长都不知道,是直隶于北翟丞相公孙羽的头号细作。迄今为止,司密处唯一掌握的关于山鬼的线索便是半块铜哨,那也是三年前刑律俭最接近山鬼的一次,可惜当他赶到的时候,山鬼已经离开,整个屋子里唯一留下的线索便只有半块铜哨。 第九十二章 暗潮汹涌 萧鱼以为梁思楠的出现会打破养济院现有的平衡,然而事情并没有她想得那么复杂,除了大厨房要多准备一份膳食之外,一切如常。 而自从郡主魏珍儿死后,平素里喧嚣热闹的西院终于安静下来,并时不时有拎着药箱子的大夫进进出出。西郡王痛失爱女一病不起的消息在整个江城传得风风雨雨,魏世子亦开始着手准备上书朝廷,请圣上允许西郡王回西郡养病。 上书的奏折快马加鞭送到了京都皇宫御书房的桌案上,皇帝陛下看着言辞恳切的折子,气得连摔了两盏茶杯。 不日后,刑律俭的书案上便收到了圣上的亲笔密函。 西郡的心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偏偏在魏珍儿这件事儿上,朝廷理亏,西郡如果致意要接西郡王回西郡养病,恐怕在明面上,朝廷是不能拒绝的,更何况此事还涉及到刑家‘枭’字旗,刑家在这件事上没办法插手,所以即便是刑少奇来了江城,这个案子明面上也不能由他插手。 刑律俭慢条斯理地将密信收进书架后的密格里,转身去找萧鱼。 进入八月后,江城的气候便进入了一种闷热到极致的状态,萧鱼多年在北方生活,对江城这种季风气候实在吃不消的,白日里若是没什么事儿的时候便抱着冰盏躲在屋子里纳凉,绝不出天风苑半步。 刑律俭推门进来的时候,便觉得内室一阵沁凉,萧鱼懒洋洋倚在抱夏吃着冰盏,整个人闲散悠闲,仿佛她才是真真正正退休养老的闲人。 轮椅碾过青石板发出的声音很清晰,萧鱼蹙眉看他:“你怎么来了?” “西郡已经上了折子,希望圣上体量西郡王丧女之心,允许他回西郡养病。”刑律俭目光淡淡地落在她手中的冰盏上,忍不住微微蹙眉,“你身上的蛊毒刚清,不宜贪凉。” 萧鱼本还勺着冰的手一僵:“啊?”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失言,刑律俭微微侧身,挪动轮椅来到窗边,从洞开的窗棂看去,正好能透过月亮门看到远处回廊间匆匆而过的大夫,如果没记错,这已经是今早的第二波大夫了,西郡王的病情似乎不容乐观。 萧鱼垂眸看了眼手里的冰盏,突然失了兴致,将它放回去,懒洋洋打了个哈气:“如果是我,我也大病一场。” “但是西郡王不能回西郡。”刑律俭回头看她,“西郡这几年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背地里小动作不断,如果西郡王真的回到西郡……”剩下的话他没说完,因为知道以萧鱼的聪明一定会想到西郡王一旦回去,整个江东局势将要产生怎样的变化。 萧鱼沉吟片刻,双手支着下巴,懒洋洋靠在小几上:“你觉得凶手是想要借由魏珍儿的死激化西郡和朝廷的矛盾,顺便给西郡王回西郡搭梯子,还是对方根本就是……”她微微顿了一下,莫名地想到那日在慈恩寺外见到的美丽姑娘,也许她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幸福。 刑律俭回头看她:“如果找不到真正的凶手,在西郡王回西郡前,朝廷为了留住西郡王,不让他顺利回西郡,刑家便会被推出来。” 推出刑家,给西郡一个满意的答复,这样才能不理亏的将西郡王继续留在江城。而不管是西郡王回西郡,还是刑家被推出来堵住悠悠众口,这对朝廷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对刑家来说更是灭顶之灾。 “所以呢?” “我只有三天时间。” 萧鱼附和地点了点头:“以你的本事,三天足够了。” 刑律俭目光沉沉地看着萧鱼,萧鱼瞬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刑律俭幽幽道:“一旦我正是插手这件事,司密处便不能插手。” 萧鱼不可思议:“不让你借由司密处的力量?” 刑律俭点头。 萧鱼噗嗤一乐:“据我所知,你跟侯府关系也不怎么样?倒不如就让侯府自生自灭?” 刑律俭垂眸摸了摸拇指的骨节,淡淡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应该明白。” “我一个孤家寡人,为什么会明白?” 刑律俭抬头,眼中带着笑意:“如果刑家真的被推出来,司密处易主,咱们之间所有的交易全部终止,你觉得萧家还会安全?” 萧鱼微怔,许久才道:“你威胁我呀!” “你且当做是吧!” “我这个人最不喜欢被威胁。”萧鱼起身从罗汉塌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只要我三叔的秘密还在,即便是司密处换了执掌,他也未必会杀我。” 刑律俭突然嗤笑出声,萧鱼有些莫名:“你笑什么?” “我笑你不该这么天真。” 萧鱼微怔:“你什么意思?” “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将刑家拉下台?” “目的是你?”萧鱼瞬时想明白所有关窍,如果对方的目的是接管司密处,就像他们一开始想要控制养济院一样。 刑律俭没有说话,萧鱼心中的情绪无比复杂,无论如何,她已经卷入江城的困局之中,那么在这些势力当中,即便她不跟刑律俭合作,也绝不能被北翟人利用,通敌叛国这种事儿,她并不感兴趣。 “你算准了我不会拒绝你。”她有些不高兴,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牵着她的鼻子走。 刑律俭轻笑:“你是聪明人。” 萧鱼弯腰凑到他耳边:“聪明人通常不喜欢吃亏。” 刑律俭垂眸,感受到一股温热的气息在耳边吹拂,仿佛有什么在他心尖轻轻拂过。他侧过头,两人鼻息相撞,仿佛无形中有什么牵引着彼此的视线久久无法移开。 “不久前,东城外的义庄失火,里面十二具尸体全部被烧毁,其中便有林氏的尸体。”刑律俭收回视线,目光淡淡地看向罗汉塌上摆着的一只花瓶,里面插着一把翠绿的芨芨草。 萧鱼微微蹙眉,强做镇定道:“是么?那可真是不幸。” 刑律俭微微勾唇:“确实很不幸,不过昨晚有人从养济院后门离开,直奔东城义庄。” 萧鱼猛地站直身体,戒备地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林氏在哪里?”刑律俭慢条斯理的看向萧鱼,黝黑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凌厉,如同一把刀直刺她心扉。 第九十三章 好一场计中计 半个月前,北鼎城康乾银号的伙计收到了一张面值一百两的银票,兑换银子的是个头戴斗笠的女人。她穿了一身绿色的襦裙,身材消瘦,操着一口利索的江北口音。 女人要兑七十两银,七百贯铜钱,银子要江东府发行的库银,铜钱要京都银号的,其中两百要永辉钱,三百要利定钱。 伙计拿着银票去了内库,不多时,伙计拿着兑换好的银子和铜钱回到柜台。 女人带着银子和铜钱离开康乾后,从装铜钱的袋子里取出一张梅花纸签。女人快速阅览了纸笺上的内容之后,马上将纸笺撕碎放入口中。昨晚这一切后,女人在不远处的马车行里租用了一辆马车,并雇佣车夫将她拉到黄雀街三十二号。 车夫按照女人的吩咐先是架着马车在城中晃悠了几圈,最后停在黄雀街三十二号。 女人给了银子便让车夫架着马车离开,而后趁着四下无人敲开了黄雀街三十二号的院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的姑娘,女人似乎没想到传说中的雾影十三会是个这么年轻的姑娘,以为自己受骗了,蹙着眉头转身就走。 “不用怀疑,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姑娘笑吟吟叫住女人,“我就是雾影十三。” …… 萧鱼没想到林氏会找自己,更没有想到林氏竟然会是养济院的新任院首。那时她刚从萧山出来不久,本打算想办法潜入养济院调查萧蕴山留给她的图纸中隐藏的秘密,却没想会在北鼎城遇见林氏。 林氏的要求很简单,在她去江城上任途中死亡。 萧鱼正愁找不到进入养济院的切入点,林氏的要求正好帮她解决了所有问题,于是在三天后,江城城郊外的城隍庙里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死去的丫鬟是提前一天从邻村高价买的尸体,然后用冰块保存在城隍庙内,之后她便去城内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刻意散播一个富家女子私奔城隍庙的消息。 果然,不到两个时辰,便有两个亡命之徒偷偷来到了城隍庙。 两个亡命之徒一进入城隍庙之后,便见到城隍庙里躺着三具女尸(其中林氏和丫鬟是伪装的)。两个亡命徒心知自己被人暗算,便打算杀人灭口。 这时,萧鱼适时出现引走两名亡命徒,以给林氏和她的丫鬟一起布置接下来的事。 按照萧鱼的计划,她将两个亡命之徒引走之后,林氏和丫鬟将城隍庙布置成抢劫杀人现场,用买来的女尸顶替林氏,而后林氏带着小丫鬟离开江城。然而当萧鱼引开两个亡命之徒再次回到城隍庙的时候,原本应该逃走的林氏和丫鬟竟然已经遇害。与此同时,刑律俭带着司密处的信子赶到城隍庙,她便顺理成章的成了养济院院首。 等第二日醒来,萧鱼再细细回想前一晚发生的事,便觉察出一丝奇怪来。 因为一开始她设计的假死计划中,林氏是穿着男装的,但是后来她又回到城隍庙后,发现林氏身上穿的事丫鬟的襦裙,而那名买来的女尸身上穿着男装,另一名丫鬟是最后死的,但萧鱼记得很清楚,那丫鬟身上背着一只包裹,里面装的应该是林氏的官书文凭和路引。 以司密处的手段,他们绝对会查出被伪装成林氏的尸体是早已死去的人,这样她们便会将视线聚集在那个背着官凭文书的丫鬟身上,并认定两人互换了身份。 果不其然,不久后,三具尸体被送到东城义庄,再后来,其中一名丫鬟和那具死尸的尸体全部被人认领,只有‘林氏’的尸体还留在东城义庄。 “所以你被林氏罢了一道?”刑律俭撩开车帘,马车已经出了东城,从这里一直往西行三个时辰便可进入北鼎城。 萧鱼郁闷地将一颗酸梅丢进嘴里:“算是吧!我以为她会带着丫鬟逃走,没想到会连丫鬟也杀了。” “还有龟息丸。”刑律俭道,“她特意换装不只为了让人误认为那个丫鬟才是林氏,更多的事把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林氏”身上,这样她便更容易在龟息丸药效散去之后被人领走。” “她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人。”虽然不太想承认,但实事就是她被林氏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且……萧鱼忽然凑近刑律俭,“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刑律俭脸色微微发烫,在她靠过来的瞬间向后仰了一下:“什么事儿?” 萧鱼嗤笑一声:“你为什么会那么巧的出现在城隍庙?” 刑律俭的回答果然如萧鱼所料,有信子查出林氏是北翟奸细。 “只是我不明白,林氏既然是北翟奸细,为何又要设计假死离开江城呢?”刑律俭蹙眉道。 “她那么聪明的人肯定知道,一旦入了江城的局,她再想脱身便再无可能。”萧鱼停顿一下,狐疑地看向刑律俭,“你觉得想破江城的局,关键点在林氏身上?” 刑律俭确实是这么想道,北翟人在江城的情报机构几乎可以说是铁桶一块,虽然他抓了王鲁,但王鲁的上线要比他谨慎得多,现在淡淡凭借王鲁这条线根本不足以挖出江城的北翟细作。 “你怀疑这些‘枭’字旗的人都是北翟人的手笔?”萧鱼蹙眉道。 刑律俭摇了摇头:“如果是北翟人,他们不会留这么多尾巴!” “那你找林氏是……”萧鱼微微一怔,拿在手里的蜜饯“啪”的一声掉在桌面上,“不对,你不是要去北鼎城找林氏,你是……” 刑律俭微微勾唇:“你猜得不错,我们要去驻足在衡水的衡山大营。” 萧鱼:“去衡山大营?你是要去找王五?” “当年给‘枭’字旗的正是王五,要想从源头查‘枭’字旗,恐怕只有从他开始。” 萧鱼撩开车辆,果然,马车在不久前变道,正朝着衡山大营的方向行驶,预计不到一个时辰便可到达。 “所以你没让宴升跟我们同行是为了调虎离山,让人以为你是去了北鼎城找林氏。” 刑律俭笑而不语,萧鱼却没有一点开怀的感觉。 第九十四章 衡水之殇 程颐将军击败北翟人后,驻扎在衡水的衡水大营便由当时的江州指挥使陈阳接手。王五原是邢家军一系,邢克楠战败后,王五所在的另一支邢家军被编入衡水大营。 到达衡水大营后,萧鱼和刑律俭并没有见到作为衡水大营的最高指挥官陈阳。 “不好意思,二位,陈将军正在跟将领们开会,有什么事,二公子吩咐我即可。” 说话的事衡水大营的一位参军,年纪不大,二十一二岁,银盔银甲一身傲气,看着刑律俭的眼神中带着几分鄙夷,显然他们对刑家这位叛逆的二公子并不太友好。萧鱼甚至怀疑那位陈将军根本就是故意冷待刑律俭。 萧鱼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看着刑律俭,他不是说不能借用司密处的身份插手这件事么?那么以一个纨绔的身份,他要如何去见陈阳? 似乎察觉到她戏谑的眼神,刑律俭抬头看向对面的年轻参军:“无妨,我只跟小将军打听一个人。” 小将军傲慢地冷哼:“得看是什么人,若是涉及到军事机密,我是一句也不会透露的。” 刑律俭淡淡一笑:“自然不是什么关键人物,只是一个叫王五的百夫长。” 刑律俭的话音一落,萧鱼便感觉到这位小将军脸上的表情怔愣一瞬。 “怎么?是否有什么不妥?” 小将军连忙收敛起脸上的表情,蹙眉道:“二公子为何要打听他?” 此时,不远处的演武长上正在演练,无数少年儿郎正肆意挥洒着汗水,怀抱着保家卫国的初心镇守在这险要之地。他们或许还不知道日后将要面对什么,但似乎每个人又都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萧鱼想,也许七年前的刑律俭也曾像他们一样,无惧,无畏,并且在北翟人踏破山河的时与之殊死搏斗,那个时候他大概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变成跛子,亦不会想到邢克楠的战败会将刑家推入怎样一个深渊。 阳光烈烈,萧鱼佯装不经意地垂眸看向刑律俭,发现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轻微的蜷起,不知是不是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小将军是否已经知道西郡郡主魏珍儿遇害一事?”萧鱼提刑律俭将接下来的问题问出口,换来小将军一记蔑视,“是又如何?这和我衡水大营又有何关系?” 萧鱼有点想笑,这小将军年纪不大,倒是傲气得很,也不知如若有一天真的上了战场,是否还能如此天不怕地不怕。 “王五他……” “当年‘枭’字旗在衡水一战全军覆没,是王五带士兵进行尸体收敛。”刑律俭打断萧鱼的话,目光冷冷地看向小将军,“如果凶手真是‘枭’字旗的人,那王五当年必然在收殓尸体时出了错处。” 小将军被他突然释放出的威压震的一怔,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强做镇定道:“即便如此,你们也见不到他了。” “什么叫见不到了?”萧鱼忙问,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小将军别扭地轻咳一声,扭头看向不远处陈阳的军帐,局促道:“半个月前,王五在一次巡防后失踪,我们也找了他很久,但是人就跟蒸发了一样毫无踪迹。” 王五失踪了? 萧鱼侧头看刑律俭,但他似乎并不意外,只要求去看一下王五失踪前的住所。 小将军虽然一脸为难,但还是带他们去了王五失踪前的营帐。 衡水大营里百夫长以上的将领都在城内有住所,所谓的营帐只是轮值时供起休息的地方,里面摆设极其简陋。在去营帐的路上,刑律俭问起王五失踪前是否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小将军支支吾吾避重就轻地说起王五这些年在军中表象平平,所以一直还是百夫长,没有任何大的建树。 小将军的表现让萧鱼觉得,这个王五在衡水大营里肯定不简单,至少他的失踪不简单,否则陈阳不会这么遮遮掩掩。 王五的营房很简陋,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方衣柜,衣柜里挂着替换的甲胄和一些细软,挂在营帐门边的墙上挂了一只布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放的是什么。 萧鱼好奇地走过去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肉味弥漫开来。 “这是……”萧鱼刚想伸手去解布袋,斜地里伸出一只黝黑的大手一把擒住她的手腕,“不要乱动。” 是小将军! 萧鱼讪讪一笑:“里面是装了什么宝贝,还不能看呀!” 小将军脸色阴沉下来:“既然二位看也看了,该了解的也了解了,现在就请回去吧!如果找到王五,我会着人去通知二位。” 人家下了逐客令,刑律俭只好带着萧鱼离开。 临出衡水大营前,刑律俭突然停下轮椅,回头看了小将军一眼:“这位小将军,有一事请你代为转达。” 刑律俭目光凌冽地看向小将军,那一瞬间,小将军浑身一阵,仿佛被一条吐着毒芯的毒蛇盯住,他握紧腰间的剑柄警备地看向刑律俭:“二公子请说。” 刑律俭侧头看向衡水大营最西面的那顶最大的营帐说:“改换军师布防乃是关乎整个衡水军机的大事,切不可超之过急。” 刑律俭说完,招呼萧鱼离开,而小将军整个人仿佛被钉在原地一样,一股排山倒海而来的巨大冷意从头顶瞬间传遍全身。 与此同时,出了衡水大营的萧鱼若有所思地看向一脸淡然的刑律俭。 刑律俭停下轮椅,抬头看他:“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萧鱼双手环胸:“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王五可能不在衡水大营了?” 刑律俭点头道:“是。” “那你为何还要来衡水大营?” “不过是确认一件事罢了。” 潇鱼一怔:“是衡水大营换防一事?不对,他们临时换防,这于兵家来说乃是大忌。” “你觉得王五是个什么样的人?”刑律俭操作轮椅向前走,潇鱼连忙追上去,“胆大心细,而且极擅长伪装自己。如果当年‘枭”字旗的人真的是他调换的,那么这个人实在不简单。他是北翟奸细?”萧鱼目光直直地看向刑律俭,试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 果然,刑律俭微垂的眼睑轻轻颤动,许久才道:“衡水之战惨败后,我曾对当时那场战役做过极其细致渗入的调查,当时兄长带领‘枭’字旗支援衡水,当‘枭’字旗进入衡水之后,原本兄长和当时的衡水守将定制了一个在衡水以西的大禹山附近设伏。以当时两军的军力,合力在大禹山围剿北翟人绝对万无一失,但是不知为何,北翟人突然改道避开了原定的路线从大禹山西侧绕行,并且分两路切断了‘枭’字旗和衡水守军之间的联系,之后直取衡水。” “但是邢克楠的军队实在衡水大营外三十里的度阴山被全歼。”萧鱼蹙眉道。 刑律俭发出一声冷笑,目光遥遥的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是呀,全部被歼灭在度阴山。” “难道还有别的隐情?”萧鱼狐疑道。 刑律俭收回视线,马车已经在不远处,车夫正担忧地朝着这边望来。 “邢家军得到北翟军改道直取衡水的消息后马上从大禹山撤离,然而队伍还没开到山下,便发现原本埋伏在半山腰的很水守军突然西侧朝着大禹山西侧的度阴山附近追击。当时的衡水守军军备不齐,如果在大禹山西侧与北翟军正面迎战几乎没有任何胜算,所以原本打算撤回的邢家军分出两部分,一部分去支援衡水大营,另一部分‘枭’字旗则追在那一批守军往度阴山方向追去。” “他们在度阴山被埋伏了。”萧鱼蹙眉道。 刑律俭点了点头。 “当时你也在?” “是。我们被困在度阴山三天三夜,第二夜里我授命突袭,但是对方兵力是我们的数倍,突袭难度实在太大,再确认不会突袭成功后,我们便决定撤回。” “但你却在回撤的时候突然去追击一队北翟军。”萧鱼看着他,突然意识到这一段记忆对他来说并不美好。 “是,我在追击一队北翟军。”刑律俭的声音渐渐暗淡下来,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七年前所发生的一切,那些血腥的,痛苦的全部历历在目,如刀子一般刻在他的心底。 “他们,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萧鱼觉得那种情况下,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所以才贸然违抗军令去追击一队北翟军队。 刑律俭没想到萧鱼会这么问,蹙眉看她。 萧鱼被他看得一怔:“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你为何会觉得那队北翟军有问题?”虽然他刻意压制了情绪,但萧鱼还是从他紧绷的下巴看出他的一丝紧张,缓缓道,“只是觉得你并不像是莽撞的人,能在那个时候违背军令去追人,一定有什么理由才对。” 这么多年过去,刑律俭说过很多次当时的情况,但是没人在意,所有人在乎的只有那场战役的彻底溃败,而他是一切的导火索,因为他的盲目追击被俘,所以才导致邢克楠在突围战中一败涂地,这是事实,也是所有人都需要的实事,至于真相如何,现在北翟人被赶出东岳境内,没有人会需要的。 “没有。”他控制住翻滚的情绪,几乎是狼狈地快速推动轮椅来到马车前。他挥开迎上来的车夫,用双手撑着身体爬上马车。 萧鱼怔怔看着刑律俭狼狈的背影,想到他方才的话,心中隐隐约约猜到一些什么? 当年邢克楠战败肯定不单单只是用兵失败,很有可能是当时的军中混入了北翟人的奸细,以至于北翟人在知道邢家军和衡水守军在大禹山设下埋伏之后改道,并且利用了什么手段切断了邢家军和守军的联系,最终使‘枭’字旗和守军被困度阴山,并最后兵败,导致衡水一战失守。若是按此推算,那奸细难道就是王五? 萧鱼不可思议地看向不远处的马车,车夫正朝她看来:“萧院首,可是要走?” 第九十五章 山鬼,他们来了! 马车终于驶进城,热闹的繁荣的长街上人潮涌动,这是最近半月最好的一天,同时也宣告着江城的雨季终于过去。在这拢长的雨季中,人们已经受够了发霉的衣衫和搁在屋子里还要生出长毛的食物,那种仿佛活在暗处的蟑螂一样的生活终于过去,于是人们乐于在这样的天气里出来活动,哪怕只是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萧鱼叫停马车,自己下车买了几盒松鹤楼的特制糕点,再上车时,原本靠着车壁小憩的刑律俭已经醒了。 车厢里弥漫着糕点甜腻的香味,萧鱼从一堆盒子里挑出两盒荷花饼递给他:“听说松鹤楼的荷花饼是江城一绝,今日难得买到。” 刑律俭垂眸看了眼递到面前的盒子:“我不喜甜。” “咸的。”萧鱼蹙眉将糕点丢进他怀中,“好了,现在你可以说说,王五是不是当年军中的细作了!” 刑律俭还没从她这种两盒糕点换一个机密的行为中回过神来,马车突然一个踉跄,将萧鱼整个人甩到他身上。 还没等二人回过神来,便听见马车外传来一阵惊呼声,紧接着地面开始剧烈的晃动,马车儿嘶鸣一声,扬起四蹄将马夫整个人甩下车辕。 萧鱼连忙从刑律俭身上爬起,撩开车帘向外望去,长街上人潮涌动,路边许多小贩的摊位被震得七零八落。 “滚地龙了!”萧鱼回头望了一眼刑律俭,然后快速冲出车厢拉住马背上的缰绳。 “让开,让开!” “滚地龙了!” 人群暴走开来,不断有人倒下,混乱的人群一股脑的像四处挤,到处都是尖叫声。 拉扯的黄骠马被人群的尖叫声刺激得直打响鼻,矫健的四蹄交错着朝前狂奔。萧鱼双臂用力勾住缰绳,一边朝混乱的人群大喊,一边尽量控制着失控的马车朝着西面晁元门的空地跑。 不知何时,刑律俭也挪出马车,侧身挨着她,一手帮她勾住缰绳,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马车的车厢。 黄骠马受惊过度,狂奔了一会之后渐渐力竭,最后在晁元门前的空地停下。 萧鱼惊魂未定地看着面前巍峨的晁元门和四周聚集的人群,突然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还好么?” 身侧传来一声问候,萧鱼怔怔地回过头,刑律俭微白的脸上带着汗,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她狠狠咽了口吐沫,想必自己此时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索性咧嘴一笑:“没事儿。”说吧,目光落到已经甩到车辕便上的糕点盒子,苦笑道,“倒是可惜这些糕点了。” 刑律俭扯了扯唇角,扭头看了看四周混乱的人群和满目疮痍的街面,忍不住蹙眉:“希望没有太大的人员伤亡还好。” 萧鱼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刚才一路跑来,虽然没见长街两边的房屋有严重的坍塌,但混乱间有人群踩踏,多半是要有人受伤的。 “回养济院吧!”刑律俭本欲退回车厢,目光不经意间扫到她的手,这才发现她握着缰绳的双手指缝间血迹淋淋。 “你……” “二公子,萧院首,你们没事儿吧!” 刑律俭微怔,蹙眉看着从人群外挤过来的车夫,终是一撩车帘转进车厢。 萧鱼狐疑地看了眼被放下的车帘,方才他似乎有话要说,但到底还是没说,是什么呢? “萧院首。”车夫的声音把萧鱼的神志拉回来,她讪讪松开手里的缰绳,这才注意到双手的掌心几乎被缰绳勒得血肉模糊。刚才情况太紧张,她完全没顾及到手上的伤,此时紧绷的情绪松懈下来,她总算感觉到疼了。 “我送您去找大夫?”车夫担忧地问,萧鱼摇了摇头,示意他先回养济院。 马车渐渐消失在晁元门内,周围混乱的人群也一点点散开,谁也没注意到一个穿着破烂的乞丐拎着一只从路边卤肉铺子里顺来的一只烧鹅走进巷子里。 巷子里狭窄昏暗,两边堆满了各种杂物,腐烂的气氛吸引来到处乱飞的苍蝇和城里的野猫野狗,时不时还有瘦骨如柴的耗子从墙角窜出。 乞丐一边走着,一边从怀里逃出一根断了半截的炭笔,然后用那只沾满的油花的手捏着炭笔在墙上留下细微的记号。 “喵!”一只通体黝黑的黑猫突然从角落的杂物堆里窜了出来,一双绿莹莹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乞丐手里的烧鹅。 乞丐嘴里咕嘟着发出一声怪笑,最后扬了扬手,将手里的烧鹅朝黑猫丢了过去。 黑猫猛地向后退了两步,烧鹅“碰”的一声砸在地上。 “喵!”黑猫嘶叫两声,发现乞丐并没有其它动作后一点点踮起脚尖朝烧鹅靠近。 乞丐再次发出一阵怪笑声,右手拍了拍墙壁继续朝前走。 巷子尽头是西城区鬼市,江城的三教九流聚集之地,乞丐快速地穿梭在刚被地龙惊扰的人群中,一眨眼的功夫便转进一栋破旧的棚户里。 因为方才的地龙,棚户区的木棚大片的坍塌,一群汉子正搭着赤膊搬抬倒塌的房梁,几个几个妇女在一旁哭嚎,似乎是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被压在坍塌的棚户里。 乞丐搞过坍塌的棚户继续往前走,直到面前出现一个门庭低矮的棚户。他弯腰进了棚户,过道杂乱的杂物撒得到处都是,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正背对着他在捡地上散落的书籍。 似乎是听见了乞丐沉重的脚步声,书生捡书的动作一顿,随后慢悠悠站起来,一边拍打书上的灰尘,一边回头看乞丐。 书生脸上带着半截面具,露出的半截下巴白皙光滑,显然是每天早晨精心打理过的。 书生穿了一身靛蓝色的圆领长袍,腰间没有束带,偌大的袍子搭在他单薄的身上显得略有几分空挡。他有些瘦,但绝不矮,细长的身条跟着狭窄的棚户区格格不入。 他淡淡地“哦”了一声,指了指不远处歪倒的唯一一张桌子:“坐。” 乞丐抬起头,露出挡在刘海下那双阴鸷的眸子,他走过去扶起桌椅,坐下来冷冷看着书生捡书。 书生有一双修长白皙且指骨分明的大手,他小心翼翼地捡起书,然后轻轻抚掉上面的灰尘,动作仔细又虔诚。 等书生捡完地上所有的书,乞丐已经没了耐性,他猛地站起身冲过来,一双黝黑且满是油花的大手一把揪住书生的衣襟,几乎将他整个人提起来:“山鬼!他们来了!” 第九十六章 计中计 江城临海,从前朝开始,百十年间发生过大小地震不下几十次,期间最为严重的一次是前朝52年八月初发生的,三天内,江城前后发生了四十多次余震,震中腹地就在后来皇城附近,也就是养济院旧址。 那次地震一共死伤三万多人,整个江城半数房屋倒塌,知道58年,江城才完成重建,期间动用工匠数万人,所耗银两更是高达数百万记。 此后数十年间,江城也曾经历过数次地震,但并无大规模房屋倒塌的情况。 这次滚地龙的情况并不严重,府衙很快便联合救火署一起对各个街道进行了巡防,并保证第一时间救出受难百姓。 萧鱼赶回养济院的时候,小豆子已经组织所有人逃出屋舍,天井里黑压压站了一片人。 “人都没事吧!”萧鱼一边拽着小豆子询问,一边打眼清点人数,结果却在角落里看见了正和刑律俭说话的霍卿。 她怎么会在这? 萧鱼狐疑地看向一旁的小豆子。 小豆子灰头土脸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讷讷道:“霍小姐本来是要找刑公子的,没想到突然翻地龙,也幸好霍小姐在,不然萧老伯就被砸在屋舍里了。” “我三叔?”萧鱼一怔,连忙去看萧道学,他正蹲在一旁的草地上数着成群结队搬家的蚂蚁。 小豆子边擦拭额头的冷汗边说:“萧老伯的院子年久失修,房屋有一角塌陷,幸好当时霍小姐正经过拿出,在屋脊倒塌之前将萧老伯拽了出来。” 萧鱼又将视线落回到霍卿的身上,一时间有些猜不透她为何会在这时来养济院,又为何会出现在萧道学院子旁边。 “院首,您看接下来要怎么办?”小豆子蹙眉看着满院子的人,忧心忡忡地问萧鱼。 萧鱼粗略看了看四周的建筑物,发现除了小豆子口中萧道学的落魄院子有坍塌的情况,其余院子都没有坍塌迹象,除了一些被震碎的瓷器之外,损失不算惨重,但今夜是绝不能再回屋舍中过夜,只能让人去库房里翻找帐篷。 等忙完一切,天色已经渐晚,宴升还在北鼎城没有回来,地动署便派人来通告了地动的最新情况。这次地动的中心是距离江城八百多里的千城,那里情况比江城严重,许多房屋倒塌,粗略统计死伤人数在千人以上。 打发走地动署的人之后,大厨房里做了简单的面食,众人心不在焉地吃完晚饭,便去各自院子里休憩,夜里则在帐篷里过夜。 萧鱼坐在院子里看着晃动的树梢,心里无端升起一丝烦闷,白日里发生的一切仿佛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闪过,王五、霍卿、地动,还有刑律俭提及当年潜伏在衡水大营和邢家军中细作时那种讳莫如深的反应,林林总总的狐疑让她仿佛一脚踏进了泥沼之中,无论她怎样挣扎都没办法拜托这种黏腻腻,一点点将她拉进淤泥里的感觉。 萧鱼并不喜欢此时此刻这种瞎子摸象的感觉,随即猛地站起身,月亮门外的一道身影也随着微动。 “谁?”萧鱼朝着月亮门外喊了一声,人影晃动,昏黄的提灯映照出一道短矮的轮廓,是刑律俭。 “你怎么来了?”见是刑律俭,萧鱼又索然无味地坐回去,继续看着树梢发呆。 笨重的轮椅轱辘碾过石子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身旁隐约传来一阵淡淡的草药香,萧鱼蹙眉回头,刑律俭几乎与她并排:“这么晚不睡?” 刑律俭没说话,抽出拢在袖摆里的手,将一只白色的胖肚子瓷罐递给她。 萧鱼微微一怔,看着罐子没有接:“什么?” 刑律俭垂眸,目光落在她搭在膝头的双手上。 萧鱼微微一怔,忙碌了一下午,她差点都忘了自己掌心的伤,此时想起,竟有些专心的刺痛。 “谢谢。”她伸手去接瓷罐,刑律俭又撤回手,翻开手掌对着她。 “做什么?” 刑律俭垂眸:“我帮你。” 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他明晰的五官,萧鱼突然感觉心脏剧烈的狂跳了几下,整个人仿佛被一下子抽离了理智和力气,软绵绵地抬起手,将手掌轻轻摊开在他掌心。 他的掌心温热而干燥,虚虚握着她的手时,她忍不住轻颤了一下:“快点。” 刑律俭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她血肉模糊的掌心,因为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掌心伤口凝滞又崩裂,暗红色的血迹几乎把整个手掌染红。 “会痛。”他低喃一声,抬手拿起石桌上的酒壶对着伤口浇了上去。 “嗷!疼疼疼!” 萧鱼没想到他这么生猛,这么一酒壶下去,所有的暧昧悸动全部烟消云散,只恨不能把面前这个混蛋剁了喂狗。 “我自己来。”她用力往回抽手,绝不让他继续这么祸害自己。 刑律俭抬头看她,抓着她手腕的手力道丝毫不减:“忍忍就过去了。” 萧鱼哭笑不得:“我怀疑你是公报私仇。” 刑律俭默不作声,用白净的帕子就着酒水将伤口外面干涸的血迹仔细搽干:“我以为你有话想说。” 萧鱼本来的注意力还在掌心,听他这么说,忙抬头看他:“什么?” “霍卿。” 擦完左手,他又抓起她的右手,用之前的方法在上面浇酒,然后消息一一清洗伤口。 静谧的夜里除了鼓噪的蝉鸣声,还有萧鱼细细的抽气声,她蹙眉看着在掌心游走的那只大手,莫名地生出一丝烦闷,仿佛那只手不是在给她上药,而是变着法的在她心尖剐蹭。 “霍卿找你做什么?”她有些心不在焉地问,刻意忽略掌心的刺痛和心理的烦闷。 刑律俭小心翼翼用竹篾从罐子里挖出白色的膏药轻轻抹在伤口上,萧鱼机灵一下,险些从石椅上跳起来。 刑律俭攥紧她的手腕:“过一会儿就好了。” 萧鱼烦躁地讷讷“嗯”了声,索性扭过头不去看自己的手。 刑律俭微微勾了下薄唇,继续上药:“她查到了一些线索。” 萧鱼一怔,回头看他:“什么?” “你可还记得最近城中发生几起命案?” “四起?”萧鱼说完马上察觉不对,忙道,“若是算上魏珍儿和慈恩寺的朱非白,那应该是六个人。” “这六个人有什么联系?”刑律俭又问,萧鱼蹙眉看他,“你什么意思?你怀疑这些人都是一个凶手杀的?” “至少是同一个凶手操纵的。”刑律俭继续拉起她的左手,用竹篾挖出膏药涂在伤口上。 萧鱼完全被他的话转移了注意力,完全忘了痛:“另外三个人的身份都查出来了?” 刑律俭点了点头。 “是谁?” “桑家那艘船上遇难的乘客,霍卿私下里查了哪几家遇难者的尸体没有找到,结果已经证实就是后来被打捞上来的三具尸体。” 萧鱼怔愣:“难道魏珍儿的死又与桑家有关?”她确实没想到另外三具尸体是桑家那艘船上的遇难者。如果刑律俭所言为真,那么同时被打捞上来的‘枭’字旗尸体很有可能也是桑家货船上的。思及此,她不由得瞪大眼睛看着刑律俭,心中隐约有一个猜想在渐渐露出端倪——霓裳绸缎庄临时雇佣的那十个护卫会不会就是‘枭’字旗? 她期待地看向刑律俭,急于证实自己心中的猜想。 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她的急切,刑律俭仍旧不紧不慢将膏药细细涂在伤口上,然后用绷带小心翼翼缠住。 “没错,如你猜测,这些‘枭’字旗很有可能就是桑家那艘沉船上失踪的侍卫。”确认绷带不会松开后,刑律俭才淡淡道,“不仅如此,在核实遇难沉船乘客身份的时候,信子们发现混在乘客中的一名锦衣卫。” 萧鱼下意识抽回手,不可思议道:“难道是这名锦衣卫掌握了凶手的什么把柄,所以才惹得凶手用了一石二鸟之计,既无声无息地杀了锦衣卫,还顺手解决了陈澜?” 刑律俭蹙眉看了眼因为她方才激烈的动作又再次渗出血迹的右掌,淡淡道:“确实如此。” “那你觉得这名锦衣卫发现了什么?”虽然萧鱼更倾向于锦衣卫发现了硝石走私的买卖,但是事情真的会是那么简单么? 刑律俭垂眸不语,重新拉过她的手:“不管他发现了什么,江城内必有人暗中操持一股势力,而这股势力此时已经露出獠牙,或许他们也是为了你三叔。” “你觉得他们也是为了我三叔手里的东西?”萧鱼此时的心思已经飞到萧道学身上,完全没注意他又开始拆她掌心的纱布,“不,不对,他们是忌惮你,或则说,是忌惮司密处。因为白茉莉的失踪,他们意识到司密处一定会查整个江城,一旦司密处出手,走私硝石一事早晚会暴露,所以他们便通过雾影十三去杀陈澜。与此同时,锦衣卫一定也掌握了他们的一些把柄,所以他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出了一个一石二鸟的计策。 他们既通国雾影找到雾影十三去暗杀陈澜,同时将‘枭’字旗以护卫的身份送上桑家的货船,进而截杀打算离开江城的锦衣卫。”只是对方可能没想到刑律俭会通过柳鹤白找到高琛走-私硝石的秘密。从而顺藤摸瓜的摸到了桑家二爷,并且几次出手试探。 为了确保不暴露,对方最终选择杀死魏珍儿嫁祸刑家,一旦刑家军谋杀西郡郡主的案子落实,刑家一倒台,刑律俭这个司密处的执掌也做不长了。不得不说,凶手实在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们不仅在七年前就开始布局扳倒刑家,更是能从硝石案中推测出刑律俭就是司密处的执掌,并且做出最杀人诛心的绞杀。 想通了所有关窍,萧鱼看着刑律俭的眼神不由得明亮起来:“看起来你卧薪尝胆装瘸子隐藏身份的计划并不成功,对方显然已经知道你的身份。” 刑律俭微垂的睫毛轻颤动,许久才自嘲道:“江城的局势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忽来的夜风吹拂着日渐茂盛的枝丫,细碎银沙般的月光从叶片间洒落,洒在他乌黑的发丝上,仿佛是林间调皮的精灵,翻转着,跳跃着。 这一刻,萧鱼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轰隆轰隆,仿佛雷鸣,也是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今晚的自己似乎也与平素里不一样,竟然放下所有戒备任由他给自己伤痕累累的掌心上药。 但凡她还有一点防备之心,便绝对不会让他有机会这样接近自己,这简直不像是她会做的事。这种突然的认知让萧鱼有一瞬间的无措,她猛地站起身,微眯着杏眼看他:“刑律俭。” 刑律俭微微仰头,两个人四目相交的瞬间,萧鱼终于问出心中的疑问:“你来江城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 第九十七章 度阴山被困 其实萧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口,但再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她蹙眉别开头,打算从这种诡异的气氛中抽离,然后回到帐篷里做点什么都好,至于刑律俭会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她已经并不在意了。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刑律俭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萧鱼微怔,只觉得掐住手腕的那只手刚劲有力,无论她怎样都挣扎不开。 “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来江城么?”刑律俭微微挪动轮椅面对她。 萧鱼微垂眼眸,目光闪躲。偏刑律俭今日异常的执拗,不让她有任何退缩的想法,擒着她的手道:“衡水一战败北,我被北翟人擒获,之后兄长带领部分‘枭’字旗闯入北翟人大营将我救出,与此同时,留守在度阴山山谷的部分守军和‘枭’字旗被一股几乎可以说是从天而降的北翟人全歼。兄长救下我之后将我安置在一处隐蔽的山坳里之后返回度阴山……”说到这,刑律俭微微一顿,“等我醒来时,程颐将军已经将北翟人赶出江城,此后数年我一直在追查一件事。” “‘枭’字旗和当初衡水守军里的奸细?” 刑律俭点了点头:“是,但是当初参战的人几乎全军覆没,即便最后找到几个幸存者,但他们对当时的情况也知之甚少,只知道当时守军的将领在已经得知北翟军改道的时候本来打算先去跟邢家军回合的,但是就在起营的时候,将军突然改变主意下令全部守军全速赶往度阴山。” “为什么?”萧鱼不明白,刑律俭目光悠悠地看向空中高悬的月亮,许久才道,“没有人知道。当邢家军和守军会和的时候,将军蔡明志已经战死,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当时到底为什么下令前往度阴山。” “所以你觉得是有奸细给蔡明志送信让他去度阴山?”萧鱼狐疑地问,“当然,也有可能他本身就是北翟奸细。” “不,他绝对不是奸细,他父母兄长皆死于北翟人之手,绝不会叛变。”刑律俭笃定地说。 “难道是王五?毕竟是他在‘枭’字旗身上动了手脚,而且他此时已经从衡水大营逃走,难免不是做贼心虚。” “我不能肯定王五就是当年那个奸细。”刑律俭松开她的手,他从袖兜中掏出半只铜哨,“你看看这个。” “铜哨?” “对。这是从城外截杀钦差的那批杀手身上找到的。同样的半只铜哨,幸存的一名守卫军老兵也曾看见过,据他回忆,当年在蔡志明下令赶往度阴山前,一个穿着便装的年轻人曾给蔡志明送信,蔡志明就是在看过那封信之后才改变主意去度阴山的。” 萧鱼接过铜哨,发现断口处早已磨平,应该是被人长期把玩造成的。 “这个哨子有什么特别的用处么?”她仔细看了下,发现在铜哨肚身的下方有字,翻过来细看,隐隐约约是个‘南’字。 邢克楠拿回铜哨,指尖轻轻抚摸过铜哨下面的字:“是‘枭’字旗特制的哨子,用以传递信息所用,每个哨子上都有拥有者的名字,这上面是‘楠’字。” “邢克楠的铜哨?”萧鱼诧异地看向刑律俭,“你哥的铜哨为何会在那些杀手手中?它又是怎么被斩断的?” 刑律俭小心翼翼将铜哨收进袖兜:“另外还有半只在我房里,是从三年前抓捕的一个北翟细作的手中得到的,他在七年前曾在北鼎城当过细作,北翟军退败后,他偷偷救过几个北翟人,其中一个北翟细作找到他是身受重伤,那半只铜哨就在那个受伤的细作脖子上挂着。” “那这个细作是什么人,长什么样,你问出来了么?”萧鱼忙问,但刑律俭脸上露出的一丝自嘲让她意识到事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顺利,“没有么?” “他是个极为谨慎的人,脸上从始至终都带着面具。那细作与他相处了整整月余,最后也只是得知他的代号叫山鬼,与其他北哨所的所有细作都不一样,山鬼是直属于北翟丞相公孙羽的特高级间谍,所执行的任务都是由北翟丞相直接发布。邢家军衡水败北便是他一手炮制。”刑律俭的目光中带着冷冽的光,仿佛一把能刺破长夜的刀,总有一天会寻着光亮找到那人,以其血肉渡度阴山几千英魂。 萧鱼虽然没见过邢克楠,但她知道他必然是个英武非凡的少年将军,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所以他才能在那么险峻的情况下救出身陷囫囵的弟弟,只可惜天妒英才,少将陨落,此后北地再无少将军。 短暂的静默后,萧鱼拿起石桌上的酒壶,将剩下的半壶酒泼洒在面前的石子路上:“相信刑将军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抓到山鬼,为度阴山下几千英魂报仇。” 刑律俭默不作声地操作轮椅离开,萧鱼看着他突然岣嵝的背影和艰难推动轮椅的双手,突然对他喊道:“明日一早,我们去城中王五家里。” 空荡荡的院子里回荡着她沙哑的声音,前面的人没有回头,但握着轮椅扶手的那只手骤然抓紧,许久才淡淡应了一声“嗯!” 城外衡水大营,陈阳军帐内的灯光一直没有熄过,四个镖旗将军和一个大司马都脸色难看地面对着陈阳。他们此时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气急败坏来形容了,邢家的人来了军营,一进来就要找王五,可见王五确实跟今日西郡郡主之死有关。 “将军,您说现在到底怎么办?”说话的是个少年小将,如果此时萧鱼在,她一定能认出现在说话的这位小将军就是白天接待他们的小将军。 陈阳抬头看了眼小将军,紧抿的薄唇终于动了动:“现在我们当务之急的是要赶紧找到王五抢回被他偷走的工事布防图,同时我们也要做最坏的打算,如果找不到王五,拿不回布防图,我们要在最快的时间内调度所有工事布防。”这已经是陈阳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但他心里明白,调度所有工事布防不是简单的事,一套体系完整的工事布防往往需要周密的计算和对地理位置,周围环境的细微勘察,并配合战略意图来布置。 七年前衡水战败后,他经齐阁老引荐从福建调至江城,来到江城后,他用了两年时间才重建衡山大营,并且几经波折研究才最终设计好了此时此刻的衡山工事布防。衡山是从江城直通北鼎城的要塞,一旦衡山大营被破,北翟人过了衡水便能通过北鼎城直插东岳腹地。 近年来北翟人蠢蠢欲动,在东岳境内的细作们动作频频,一旦北翟人从海上进宫打闪击战,他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重新构设工事布防,所以王五手里的那份布防图确实太重要了,他必须抢在王五将布防图交给北翟人之前找到他。 “那刑律俭怎么办?”一直没说话的大司马突然说道,“朝廷已经派了钦差来江城,随行的还有侯府的世子刑少奇。今日刑律俭能来找咱们要王五,保不齐明天刑少奇就来了,到时候咱们到底要不要说?” 陈阳的视线落在大司马身上,大司马微微一怔,下意识垂下头。陈阳垂眸抚摸着桌上的令桶,许久才道:“三天时间,如果找不到王五,我亲自向朝廷请罪。” 第九十八章 花娘 次日清晨,清明坊六条胡同的一户宅院的大门被敲开,开门的是个穿着花俏水田衣的俊俏女郎,二十郎当岁,俊俏的五官带着几丝妩媚,冷眼瞧人的时候眉角微微挑起,仿佛有诉说不完的千言万语。 “几位郎君要找谁呀?”花娘斜倚在门廊上,风情万种的眼风扫过刑律俭的腿,最后落在宴升腰间的挎刀上。她秀眉微蹙,粉嫩的素手连连拍着高耸的胸脯,朝着宴升娇叱道,“呦,这一大早的,奴家可是要被郎君吓破了胆的。” 宴升昨日去北鼎城不仅没找到林氏的丝毫线索,还发现当初认领尸体的一对老夫妇也早已离开北鼎城,所以他今日的心情实在称不上好,经花娘这般戏谑,脸上的表情更加阴沉冷冽了。 花娘倒是对他不解风情的冷眼不以为意,慵懒地打了个哈气,又把视线落到站在刑律俭身后的萧鱼身上:“呦,这不是养济院的萧院首么?您怎么有时间大驾光临?” 萧鱼怔愣一瞬,苦笑道:“花娘子认得我?” 花娘噗嗤轻笑出声:“当然认得。萧院首前几日在胭脂铺买胭脂,小女子正巧也在。”说完,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刑律俭身上。 刑律俭微垂的眼睫颤了颤,他骤然想起此刻还放在袖笼里的半盒散碎胭脂,只觉得耳尖一阵莫名的发热。 萧鱼尴尬得恨不能寻个地缝转进去,讪笑道:“原来如此,花娘子是个细心人。” 花娘掩唇轻笑:“哪里就是细心了?哪个姑娘不想要刑公子这样慷慨大方的情郎?萧院首真是好福气,可不想我家那个没心没肺的混球,既小气又鲁莽,简直是个棒槌,一点不懂女儿家的心思。”说着,花娘目光幽怨地看了眼一旁的宴升。 宴升暗地里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愣是一句不语,佯装死人。 萧鱼憋着笑,故作一本正经道:“可不能这么说,花娘的相公可是衡山大营的百户,怎会是小气之人?” 花娘抖了抖高耸的胸脯,抬手虚虚推诿了萧鱼一下,冷笑道:“拉倒吧!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家伙,能当什么事儿?” “那要不要哥哥给你当个事儿,你看哥哥这身强体壮的,保准将你伺候舒服。”过路的地赖子最喜欢在口头上占人便宜,花娘唾了一口,“你算那个鳖儿子,还想来占老娘的便宜,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地赖子被骂了也不恼火,暧昧地看了两眼宴升和刑律俭,被一旁的同伴招呼着进了豆花店。 “一群有贼心没贼胆的瘪三,总是想占老娘的便宜,也不看看老娘是谁?”花娘唾骂一声,扭头又换了一副殷切的笑脸看向宴升,“这位就是宴三爷吧!长得可真俊俏。”说着,扭着婀娜的身子朝宴升靠去。 宴升连忙退后两步,一把揪住萧鱼的衣领将她拎到面前挡住花娘:“有话好好说。” 花娘扑了个空,不甚乐意地瘪了瘪嘴:“有什么好说的?” 萧鱼讪笑道:“是这样,我们是想跟你了解一下你的相公王百户,听说他前段时间失踪了,可是真的?” 花娘一听‘王百户’,俏丽的脸上瞬时露出极不耐的表情,冷哼道:“提那个杀千刀的做什么?他有本事走,有本事一辈子不回来呀,信不信老娘让他头顶青草原。” 萧鱼“嗤”了一声,故作狐疑道:“那你就没有去找过他?” 花娘冷笑:“老娘为什么要去找他?他不是本事么?我倒要看看他又跑去会哪个小妖精了。” “小妖精?”萧鱼惊讶,上下打量花娘,“王百户有了你这样如花美眷,竟然还在外头有人?” 花娘似乎是被萧鱼的‘如花美眷’取悦到,自动让开身子:“逗你玩儿的。行了,都进来吧!我可不想家里那点丑事闹得人尽皆知。” 萧鱼总觉得花娘话中有话,侧头与刑律俭对视一眼,连忙跟上花娘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前后两进,有一个丫鬟和一个做饭的婆子。厨房和王五办公的书房都在前院,进了过堂就是后院,一共一间正房和两处厢房,一间小厢房是丫鬟和婆子住,另外一间似乎控制着,门上落了巴掌大的铜锁。 “有什么话你们就问吧,是不是我们家那个杀千刀的真出了什么事儿?”花娘在天井处停下,目光若有似无地打量起刑律俭来。 刑律俭迎上花娘的目光,左手细细抹茶这右手拇指:“你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花娘嗤笑一声,在院里搭建的秋千上坐下:“我有什么意外的?王五这个混蛋最近一直不太对劲,我早就看出来了。” “他有什么不对劲?” 花娘双脚轻点地面,身子随着秋千轻轻晃动:“倒也没什么,不过是最近总是隔三差五不回家,有时候挨着老娘的身子也……咯咯咯!”她垂眸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萧鱼脸红脖子粗地别开头,正好与刑律俭的视线对上,然后…… 更尴尬了。 “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在外面有人了,就偷偷跟着他出去,结果这人既没有去青楼,也没有养什么外室,一个人跑到荒郊野外乱晃。”花娘朝刑律俭看去,“你们说,他是不是得那个什么梦游症呀!” “你觉得呢?”刑律俭反问。 花娘用力荡起秋千,俏丽的水田衣宛如姹紫嫣红骤然绽放。她将自己荡到最高点,然后在回落的一瞬看着几乎被她抛在脚下的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其实我知道你们想要问什么?但是我凭什么说呀?” 秋千回落,她猛地伸出两只穿着并蒂莲绣鞋的脚撑住地面,目光坦荡无比地看向刑律俭。 “你想要什么?”刑律俭蹙眉看她。 花娘耸了耸肩,抬头看向搬空炙热的艳阳:“我十六岁进教坊司,十八岁时成祖迁都,我故意在脸上抹了药,第二天脸上长满了红斑,教坊司的嬷嬷们怕我得了疫病,便没有将我带去京都,而是悄悄把握消了籍贯送进飞鸿楼,飞鸿楼知道么?” 萧鱼蹙眉,但还是点了点头。花娘笑了下:“我是在飞鸿楼里认识王五的,再后来他就花银子将我赎回,那年他都快到35了。” “前任江城指挥使鲁万军因为贪污军费被流放西南,家中女眷被压入教坊司,迁都后,鲁万军唯一的女儿在教坊司中感染疫病而亡。”刑律俭面无表情地看向花娘,“你想给鲁家翻案?” “噗!”花娘发出一阵大笑,“不,不,刑公子你想多了,奴家可不想翻案,鲁家贪污军费是板上钉钉的事,我为什么要翻案呢?” “那你想要什么?”萧鱼有些看不太懂花娘。 花娘从秋千上一跃而起,身姿摇曳地走到宴升面前,抬手指着他的鼻子:“我要他娶我。” 花娘笑着回头看刑律俭:“娶了我,王五的秘密就是陪嫁。” 第九十九章 花娘 昨日翻地龙后,魏玉马不停蹄带人来养济院救援,本打算带着西郡王另寻住处,负责保护(监督)西郡王的侍卫硬是将人拦住。 魏玉恼羞成怒,一面派人守着西郡王,一边气势汹汹去找还在伤病之中的黄炳伦。 彼时黄炳伦正哭丧着脸趴在床上哼哼唧唧,见魏玉气势汹汹踹门进来,险些从床上滚下去。黄炳伦连忙抓住床柱稳住身子,仓皇着坐起来:“世子,您,您怎么来了?” 魏玉此时怒火中烧,冷冷看着黄炳伦:“我来问问黄大人,杀死珍儿的凶手可是找到了?” 黄炳伦脸色顿时一白,他还没进江城就被刺杀,此时后背上还火辣辣的,怎么有本事去查凶手? “这个,这个,世子爷看见了,老夫昨日被歹人袭击,此时伤口还未痊愈,实在……”黄炳伦想说怎么也要让自己养好伤再去办事吧!可魏玉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冷哼道,“黄大人可真是惜命,就是不知道皇上会不会体谅黄大人。” 皇上自然不会体谅,全东岳的人都知道皇上不想让西郡王回西郡,但是现在人家女儿死得不明不白不说,现在还重病在身,哪怕是皇上再不愿意,也绝对没理由不让西郡王回西郡。 而一旦西郡王回了西郡,皇上心口憋着的那股气会朝着谁撒? 黄炳伦瞬时觉得身后的伤口不那么疼了,他此时绝不能再趴着了,否则…… “黄大人是聪明人,还需尽快找到凶手,若是不能……”魏玉没有将后面的话说下,而是扭头看向门外。 刑少奇不知何时来到门边,微垂的眼眸中带着讥讽:“魏世子,刑家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魏玉冷笑:“我相信皇上会给我们西郡一个交代。” 魏玉离开后,黄炳伦跌跌撞撞从床上下来拉住刑少奇的手:“世子,您说现在怎么办?” 刑少奇慢慢抽回自己的手:“我今日已经去见过崔大人了。” “他怎么说?” 刑少奇拉着他坐回床边:“最近江城确实不太平,不仅魏珍儿的死牵扯到了‘枭’字旗,前几天府衙的衙役们在内河道打捞出了三具尸体,其中便有一具是‘枭’字旗。” 黄炳伦微怔:“凶手死了?” 刑少奇摇头道:“未必就是凶手,而且不久前在慈恩寺也发现了一个‘枭’字旗。” 这次黄炳伦彻底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难道还有其它?” “不仅如此,刺杀我们的刺客中也有。”这才是刑少奇最忌惮的事,如果‘枭’字旗涉嫌谋反,那刑家的麻烦可能不知西郡郡主这一件。 黄炳伦看着刑少奇,突然在心中狠狠咒骂起京都那些老家伙们,难怪他们死活都要将这趟差事推给他,刑家、西郡,还有这些胆大包天连钦差都敢动的刺客,这江城的水到底是有多深?他还能活着回去么? 此时的黄炳伦内心已经焦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看着刑少奇的视线隐隐带着一丝绝望:“世子,您给老夫交个底,这件事到底……” 刑少奇打断他的话:“黄大人莫急。” 黄炳伦心说我还不急,我再不急我脑袋就没了。 当然,黄炳伦绝不会这么说,他发出一阵尴尬的笑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世子可还有什么别的线索?” “目前发现的两个‘枭’字旗的尸体上都中了剧毒,很有可能是蛊毒。” 黄炳伦诧异地看他:“蛊毒?” 刑少奇点头:“只是还不能确定是具体什么毒,什么蛊,而且看起来这些‘枭’字旗都曾受过刑。” “所以是有人控制他们杀人?”黄炳伦双眼一亮,仿佛看见了希望,“这么说,凶手肯定是个制毒高手。” 事实上刑少奇绝对这件事并非一人所为,首先,‘枭’字旗是如何从已死的状态变成活人,其次,这么多‘枭’字旗,对方是藏在何处?还有那些杀手,可见背后操纵这一切的一定不是一个‘人’。 “黄大人不必担忧,这件事刑家绝对不会放任不管。” 黄炳伦诧异地看向刑少奇,心里隐隐升起一丝不安来。 这次的事显然是冲着刑家来的,如果最终这件事没办法给西郡一个交代,刑家真的会就此倒台么?未必,如果刑家真的放任这件事,便不会派刑少奇来江城,最大的可能就是,一旦事情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刑家就会退出一个人来,而那个人到底是谁? 黄炳伦眼神微暗,是刑少奇?还是刑律俭? 凶手既然设计了刑家,那他们便不会只是咬一口那么简单。 思及此,黄炳伦提着的心又奇迹般的放了下来。 …… 花娘的要求并不过分,她不过是个小女子,如今王五失踪,且不论生死,她日后的生活必定不会好过,所以在刑律俭敲开她院门的瞬间,这个女人已经想到了之后所要发生的所有事情。 她掌握着王五不为人知的秘密,所以内心笃定,总有一天有人回来找她。 严格上说,她是个大胆的赌徒,找王五的不一定是好人,也有可能是他的仇家,但她愿意赌一把,左右不过是烂命一条而已。 幸而她赌赢了! 她神情愉悦地看着对面的三人:“我一个女人在外讨生活实在不易,若是有静远山庄依靠,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宴升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在她身上驻足过,但她丝毫不会在意,她相信总有人会替她解决说有麻烦的。 死一般的沉静后,树梢泛黄的树叶被一阵风刮落,轻飘飘落在刑律俭肩头。他终于动了动手指,抬头看向花娘:“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户籍,允你立女户,并送你去扬州。” 又是一阵沉默,花娘银铃般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 “可我还是觉得静远山庄少庄主夫人更好。”花娘媚眼如丝地看向刑律俭。 刑律俭微勾起唇:“宴三爷的主,我是做不了的,不若你问问他?” 刑律俭将皮球丢给宴升。 花娘摇了摇头:“我听说宴三爷与公子是天下最好的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岂不是美事?” “为朋友两肋插刀确实是美事,可他却不是我的朋友。”刑律俭说道。 花娘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是很快被她藏了起来:“公子说笑了,天下人都知道自从公子受伤后,一直与宴三爷形影不离。” “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形影不离并不一定是朋友。”宴升突然动了,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手中的弯刀已经出窍,并且死死压在花娘的脖子上。 花娘花容失色,宴升淡淡道:“也有可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花娘“噗嗤”一声笑出来,目光盈盈地看向宴升:“哦?我不信。” 宴升刀刃向下,锋利的刀刃几乎就要割破她的喉咙:“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换一个条件。” “我若是不呢?”花娘处变不惊道。 宴升蹙了蹙眉,反手一刀找她身后的秋千斩去。 “啪”的一声闷响,秋千从中间一分为二。 花娘脸上的表情瞬间一变,面无表情地看向宴升:“怎么,现在东岳连王法都没有了,宴三爷是打算屈打成招?我花娘虽然就是个无知妇人,但也铮铮铁骨,您有本事就把握劈了。”花娘梗着脖子将玉颈递到他跟前,“来呀,朝着里砍,以三爷的本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砍断我的脖子。” 宴升气得满面通红,实在无言以对,“呛”的一声将刀收进刀鞘:“泼妇。” 抬手摸了一把脖颈,花娘露出冷笑,开始把三人往外赶。 走到门口时,萧鱼突然对门内的花娘道:“鲁家的小姐已死,我给你一个新的户籍,允你自立女户,并着人将你送到扬州。” 花娘握着门板的手紧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在萧鱼脸上。 宴升蹙眉看像刑律俭,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出言阻止。 这厢萧鱼已经凑到花娘耳边窃窃私语,花娘脸上的表情一再变化,最后诧异地看向刑律俭:“她说的可是真的?”花娘目中含光,婀娜的身躯微微颤抖,仿佛不能相信方才听到的话。 刑律俭抬头看了萧鱼一眼,缓缓点头:“是!” 第一百章 来自山鬼的挑衅 三人随着花娘穿街过巷,从清明坊六条胡同西面绕过清河坊,又过了内河的永定桥,最后拐进了城西一条杂乱不堪的街道。 这里是江城有名的鬼市,整个江城下九流的聚集之地。鬼市虽然称呼为市,其实是由三街一坊组成。三街是指长风街、玉枢街和簋街,长风街里住的多半都是些生意人,做些五花八门的买卖,什么都有,只要你出钱,他们都能给你弄到。 长风街是鬼市有名的风月街,住的多半都是流莺,二层楼的小角楼被分割成一个又一个阴暗狭小的房间,里面没日没夜都流传着各种香艳的故事。这里的流莺有的是被主人家发卖的次等丫鬟,也有走投无路的女子,她们蜗居于此,既生于江城的繁华,却又无真正的容身之处,往往最后的下场是一张席子丢入乱葬岗。 簋街是整个鬼市最穷却又最神秘的地方,说不好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少从其它地方逃窜的流放犯都喜欢聚集在这里,他们隐姓埋名,有时候是一个普通书生,有时候又是单纯的卖花女,或者是路边卖包子的老汉儿。 一坊是指槐木坊,鬼市的由来便是槐木坊的‘槐’字。 槐木坊虽然规划成坊,但是较比清明坊和平安坊这样的大坊要小很多,人口也不多,里面多半住着城中贫苦百姓和永盛年间涌入江城的难民。 这些难民都是永盛最后一年黄河水泛滥后逃难来的,先皇攻入江城建都后,有一部分难民都疏散到附近的府郡,但仍旧有一部分留在了江城,当时为了安顿这批流民,朝廷准户部拨款,并由工部监工督建了槐木坊。 至于为何要取名槐木坊,则是因为坊间有一颗百年老槐,当年建坊的时候,负责监工的工部官员颇懂一些堪舆风水堪舆之术,几经推算之后决定保留这棵百年老槐以镇风水,槐木坊也因此得名。 花娘在一处破旧的棚户前停下,指着前面的棚户说:“王五失踪前一晚曾来过这里,我追人不知道他来这里干什么,但是我知道他见了一个人。” 刑律俭蹙眉看着面前的棚户,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紧紧攥起:“什么人?” “一个书生。” “书生?”宴升蹙眉问。 花娘点了点头:“一个带着面具的书生。” 刑律俭微垂的眼帘猛地抬起,目光凌冽地看向花娘:“你可记得他身上有什么特征?” 花娘摇了摇头:“只有脸上的面具。” “什么样的面具?” 花娘丝毫没有犹豫地道:“白色半脸面具,面具上绘了一株红梅。” “然后呢?”刑律俭目光看向对面的棚户,抬手推开虚掩的大门。 随着一阵“吱嘎”声,木门向两侧开启,露出后面低矮的棚户房和杂乱的庭院。 刑律俭操作轮椅进了小院,萧鱼等人连忙跟上。 穿过天井进入棚户过道,里面杂乱无章地对着各种杂物和一排书架,上面是各种各样的发霉的书籍,显然不久前主人还在整理这些书籍,并且拿到天井当中去晾晒。 萧鱼随手抽出书架上的书籍翻看几眼,是一本印刷并不好的《策论》,里面还有主人做过的标记,不过仔细看能看出笔记的主人不止一人,看见这本书曾传阅过数人之手,所以才会在页面上出现几种不同的笔迹。几种笔迹当中,只有一手颜体字是新写上去的,墨迹还未干时便匆忙合拢,进而导致墨迹不小心印在了另一页上。 “屋主是个书生,看样子是打算参加今年的秋闱。”萧鱼将书丢给宴升,“拿回去吧,也会后面会有用。” 宴升蹙眉接过这本《策论》,翻了几下后讥讽道:“酸儒。” 穿过杂乱的过道,内院里只有一间正房,看来前面两间应该是做了书房和厨房。 花娘站在天井处沉默不语,宴升从进院开始便一直注意着刑律俭的,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花娘的话对刑律俭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也许是他们最接近山鬼的一次。 刑律俭抬手推开虚掩的房门,令人惊讶的是,门上竟然没有门槛。 萧鱼在一瞬间瞥了眼刑律俭,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间院子的主人似乎早就知道刑律俭会来,甚至贴心的将门槛都锯断了。 很快的,萧鱼的猜想得到了证实,除了摆在桌案上摆着一张梅花面具外,他们没有找到任何有关山鬼的线索。 从刑律俭的讲述中,萧鱼粗浅的了解到山鬼是个极其狡猾的奸细,他不受北哨所管辖,谁也不知道他每一处出手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就像当年他一手炮制了衡水一战。 刑律俭此时目光阴沉地端详着手里的梅花面具,萧鱼能清晰的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恨意和愤怒。 “他是在嘲笑我。”刑律俭终于开口说话,但没有人接下去,因为事实正摆在眼前,山鬼早以离开,并且留下了梅花面具。 这说明什么? 山鬼摘掉了面具,他终于要行动了,从今以后他将以他们毫不所觉的身份潜伏,并且在关键时刻给予东岳沉重一击,一如当年。 刑律俭将面具用力掷在地上,扭回身之目欲裂地看向花娘。 花娘被他狰狞的样子吓得向后退了两步,撞到身后的圈椅,整个人跌了进去。 萧鱼亦是第一次看见刑律俭这么直白的表达出愤怒,可以想见他心中对抓住山鬼的执念有多深。本来满怀希望的追逐而来,结果迎接他的竟然是对方浓浓的嘲讽。 锯断了的门槛,不会再用的梅花面具,这些再再像刑律俭表示,他曾不遗余力找到的线索其实毫无用处。 “随之。”宴升按住刑律俭的肩头,弯腰捡起地上的梅花面具,“先去问问邻居看看是否有什么线索?” “不用问了,他不会留下任何线索的。”刑律俭颓然垮下肩膀,目光却仍旧阴鸷地看向花娘,“现在你可以说了。” 花娘一怔,茫然道:“我,我不懂你说什么?” “说王五到底见了什么人?”刑律俭操作轮椅来到花娘面前,“你不会只跟踪他一次,他还见了别的人,在你所谓的荒郊野外。” 花娘脸色微变,撑着手从圈椅上坐起来:“哦,我突然忘记了。” “那你也可以将这次交易忘掉。”转回身,刑律俭毫不犹豫地离开这件让他感到无比压抑又愤怒的房间。 “等下,我说。”花娘目光直直望向刑律俭的背,“王五有一个账本,每个月都会有一笔固定的账目支出。” “然后呢?”萧鱼忙问。 花娘抿了抿唇,蹙眉道:“我跟踪过他几次,发现他每次取完银票都会在当晚去西郊。” “他见了什么人?” “不,他没有见任何人,他只是将银票放进西郊湖边一棵杨柳树下。” “你见过有人来取银票么?” 花娘摇了摇头:“没有,只有一只老黄狗,每次王五放银票离开后都会有一只黄色的土狗从林子里跑出来,它会慢悠悠踱步到树下,然后叼起地上包银票的包裹离开。” 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再次收紧,刑律俭慢悠悠操作轮椅转身,花娘忙道:“我没说谎,我有想过要去追那条狗,但是我怕王五回去之后见不到我会发现我跟踪他,所以每次跟踪他去西郊之后,我都会抄近路回家。” 萧鱼注意到她用了‘抄近路’三个字,通常情况下对方用了这三个字,便说明还有其他路要比这条路更绕远,更费时。 “王五发现你跟着他了?”刑律俭问,花娘嗤笑一声,“并没有,但是他很谨慎,来去他都不会走同一条路,而且会刻意绕远。” 刑律俭思索片刻,心中已经有了决断:“王五失踪之前最后一次去西郊是什么时候,去鬼市又是什么时候?” 花娘没有任何思索地答道:“王五最后一次去西郊是上个与13日,去做鬼市那次是在他失踪前三天。” 第一百零一章 瓮中捉鳖 王五最后一次去西郊送银子是在上个月23日,4日晚,他又去鬼市见了山鬼。8日晚,王五在夜里巡防时失踪,距今以过去半月有余,这半个月内足够王五逃出江城,要想找人简直堪比登天。 找不到王五,山鬼也先一步逃走,事情仿佛又回到了原点,而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了。 从鬼市离开后,刑律俭带着萧鱼和宴升直奔西郊,并按照花娘所说找到了那棵总是被王五用来送银票的杨柳。杨柳树枝繁叶茂,与这片林子里的每一棵杨柳都相差无几,唯一能让它被别人看中的,大概只有他根部下有一块凸起的根须,粗壮的根须将地面拱起,旁边有被挖刨的痕迹。 萧鱼弯腰从凸起的根须旁边捡起一小撮狗毛,她朝宴升伸出手,“刀。” 宴升蹙眉看了眼树根旁边丢着的半根骨头,隐约知道萧鱼要做什么。他万般不愿地摘掉腰间的佩刀丢给她。萧鱼接过刀,抽出刀鞘在根须旁边松软的土地上挖了几下,果然,里面有一只沾满了泥土的鸡腿和两颗馒头。 “现在知道对方为何要让王五把装了银票的包裹放到这里了,这里根本就是那只黄狗用来藏食物的地方。”萧鱼拍拍手,把刀递给宴升。 宴升用帕子将刀尖擦净收入刀鞘:“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萧鱼不以为意地寻了快干净地方坐下:“等。” 宴升狐疑:“等什么?” 萧鱼不怀好意地看他:“等你呀。” 宴升阴沉的脸越发难看:“等我做什么?” 萧鱼指了指那个刚被她刨开的坑:“等你去取拿银子埋。” 宴升一开始还没明白她的意思,后来回过神来,才知道她是让他去找花娘询问王五包银票的布皮儿是什么颜色的。既然此处是黄狗藏食物的地方,那黄狗必然每日会来,若将同样的布皮儿放在此处,黄狗一定会以为这是自己每月都叼的东西,到时只要他们跟着黄狗必然能找到这个跟王五勒索钱财的人。 宴升想通关窍,便马不停蹄去追已经离开的花娘。 半个时辰后,宴升带着一块蓝色的布皮儿回来。 萧鱼又问刑律俭要了几张银票,将包了银票的布皮儿放在黄狗藏食物的坑边,并顺手把之前挖的坑给填上。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渐晚。三人藏好之后,便等着黄狗来刨藏好的鸡腿。 果然,酉时左右,一条通体金黄的大黄狗晃晃悠悠从远处走来。它来到杨柳树下,先是晃了晃脑袋四处看了看,见没有人后,便低着脑袋在树根处闻了闻,然后用前爪将坑里的鸡腿刨开,丝毫没有理会布皮儿的样子。 “他似乎没什么反应。”宴升蹙眉看着远处啃鸡腿的黄狗问刑律俭。 刑律俭此时正靠在轮椅靠背上,萧鱼则站在他身后俯身朝前看,胸前的发丝垂落下来正好扫过他的脸颊,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在他鼻端若隐若现,不断干扰着他的心神。 “随之?” 没有得到回应,宴升垂眸看去,便见刑律俭正敛眉瞪着垂在手臂前的发丝发呆。 宴升微微蹙眉,总觉得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怪异,不知从何时起,原本总是站在刑律俭身后的人从他变成了萧鱼。 意识到自己的走神,刑律俭连忙抬头看了眼远处的黄狗:“再等等看。” 又过了一会儿,黄狗啃完鸡腿后将剩下的骨头再次埋到坑里,但它依旧没有理会一旁的布皮儿。 “或许它根本就不是花娘口中的那条黄狗。”宴升抱胸看着远处正绕着树林四处溜达着撒尿的黄狗,心里笃定花娘说谎了。 然而萧鱼却突然道:“它肯定是。” “谁会用一条只会四处撒尿的傻狗来取银子?”宴升已经不想看那条黄狗翘起一条腿撒尿的样子了,实在是太猥琐了。 萧鱼指着不远处的黄狗说:“它可聪明着呢,你没发现它虽然四处撒尿,但是其实都是在围绕着那棵杨柳树划地盘。否是动物的领地意识很强,当它们看中一个地方后,它们就会在四周撒尿宣誓主权。” “警告其它动物,这是它的……”宴升讥讽的话还没说完,便见那条四处撒尿的黄狗再次回到树坑旁边,并叼起布皮儿快速慢悠悠朝来时的路走。 萧鱼戏虐地看了他一眼,推着轮椅跟上。 三人一路跟着黄狗来到了城西,黄狗拐过一条九曲回廊般的巷子后走进槐木坊尽头的一间棚户房内。因为前些时候连雨天,棚户房的屋顶漏了不少水,所以趁着这几日天气好,主人在门口支起的竹篙架子,上面搭着五颜六色的衣衫和被褥。 棚户房里传来一阵狗叫声,紧接着便是一阵言语不清的咒骂,不一会儿,黄狗夹着尾巴从棚户里出来,一溜烟窜进一旁杂乱的巷弄里。 宴升眼睛一亮,抬腿便要冲过去,刑律俭从后面拉了他一把:“再等等。” 过了大约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天色已经彻底黑沉下来。掌灯前的一小段时间是最难熬的,沉寂的槐木坊仿佛一只正潜藏在黑暗中候机而动的巨兽,阴沉、危险、且充满着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 萧鱼屏息凝神地盯着远处的棚户,昏暗中,一条岣嵝的人影快速地从棚户中钻了出来,朝着黄狗消失的那条巷弄走去。 是时候了! 她扭头朝宴升看了一眼,宴升矫健的身姿宛如猎豹般追着那条岣嵝的身影飞窜进巷弄。 漆黑的巷子里没有灯,萧鱼只能隐约看到刑律俭的轮廓,他微微挺直脊背,面朝着宴升消失的方向看去。四周安静的没有一丝声响,她微微后退两步靠在巷子右面冰冷的墙壁上,双手环胸看着对面的人:“你在担心么?” 刑律俭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轻敲着,好一会儿才道:“担心什么?” “自然是担心这个人跑了。”萧鱼微微眯起眼,趁着夜色肆无忌惮地看着他,猜测他此时此刻脸上是何种表情,担忧、愤怒、或者满是仇恨? “没有。” 无穷的黑夜里突然亮起的满城灯火在一瞬间廖亮了整个槐树坊,来不及收回的视线被刑律俭瞬间捕捉到。 “碰!”脑海中仿佛有什么在这刹那炸开,萧鱼终于看清了刑律俭脸上的表情,没有担忧、没有愤怒也没有仇恨,他只是极为平静地侧过头,仿佛深水般的眸子看向她,仿佛再问,你看到你想要看到的了么? 萧鱼佯装若无其事地抚了抚袖摆,然后慌乱地朝着宴升消失的巷口看去。这时宴升已经单手拽着一个身材岣嵝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那条黄狗则耷拉着脑袋跟在他们身后,并时不时从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第一百零二章 声东击西 平安坊内,一名穿着樵夫打扮的男人敲开了车马行的门。 文安拉开门,见到樵夫时微微一怔。 樵夫朝他点了点头,闪身进了车马行。 文安探头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后才关上门,回头看樵夫:“夜冥大哥,怎么是你?” 夜冥摘掉头上的斗笠放在桌上:“刚刚收到的消息,圣上已经允了西郡王回西郡养病的奏请,圣旨已经在路上了,三天之内如果不能查明真相,并且给西郡一个交代,这件事最后的决议便是……” 文安急得一把抓住他的手:“便如何?” “刑家会首当其冲。” 文安脸一白,整个人瘫软在圈椅上:“只三天时间,公子却执意不允许司密处的人手插手这件事,怕是…” 夜冥拦住文安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回头让人通知公子,三天内如果查出真相,便去找黄炳伦。” “找他做什么?”文安狐疑。 夜冥蹙眉道:“黄炳伦手中有另一份拦截圣旨,只这件事刑世子也不知道罢了。” 听完他的话,文安瞬时恍然大悟:“难道对方截杀黄炳伦根本就不是怕钦差大人调查真相,他们的目的是怕一旦圣旨下来,黄炳伦会用手里的拦截圣旨提前将放西郡王回西郡的圣旨替换?” 夜冥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难得你的榆木脑袋还能想明白这些。”文安扒拉掉他的手,起身便要往外跑,却被夜冥一把拦住,“做什么去?” “自然是去保护黄炳伦?万一他出事了,圣旨落入别人之手,刑家就彻底无法翻身了。” 夜冥翻了个白眼:“你一个书生去了能做什么?”文安蹙眉瞪他,“那你去。” “不然呢?”夜冥拿起桌上的斗笠重新带回头上,事实上他已经吩咐全江城一半以上的刀去侯府周围戒备,以防有人对刑少奇和黄炳伦下手。 文安蹙眉将他送到门外,领走前叫了他一声。 夜冥回头看他,文安忙道:“你保护黄炳伦就好,至于其它无关紧要的人就不要管了。” 夜冥嗤笑一声,黑色的身影只那么一晃,人便眨眼睛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之中。 与此同时,刑律俭的马车也上了永定桥。整个江城东西城被永定桥一分为二,过了永定桥便入了东城,三十六坊中最为繁华的长安坊和清明坊都在这边,这里聚集了江城三分二的人口。 眼看马车就要下了永定桥,前清明坊的方向突然火光冲天,紧接着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震颤。宴升连忙勒紧了缰绳,目光阴鸷地看向清明坊的方向。 身后的车帘撩开,刑律俭探头看来:“发生什么事了?” 宴升指着清明坊的方向:“那边着火了,像是什么炸了。” 刑律俭还没来得及朝他手指的地方看去,长安坊西的地方同样窜起了通天的浓烟,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爆炸声。这时宴升也坐不住了,他连忙跳下马车站上桥头朝长安坊的方向看去。两次距离的爆炸和震荡让昨日才经历过地龙的百姓惊慌失措,整个桥面上乱成一团,马车根本无法行进。 从桥头跳下来,宴升一路穿过人群跑到马车旁边:“长安坊,看样子是养济院的方向。” 刑律俭目光微沉地看向养济院的方向,马上做出决定:“马车现在是过不去了,你带着人去找文安,我和萧鱼回养济院。” 宴升蹙眉看了眼将轮椅卸下马车的萧鱼,满眼的不信任。 萧鱼没时间理会他的情绪,她现在最担心的是养济院里的萧道学。如果有人趁乱闯进养济院,萧道学很有可能会有微信。 “走吧!”刑律俭将腿上的薄毯拉好,催促萧鱼。 萧鱼应了一声,抬头看了眼养济院的方向,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清平坊和长安坊相邻的地方又有两处发生了小规模的爆炸,一时间整个江城仿佛被滚滚浓烟笼罩,到处都是混乱间逃窜的百姓。 救火署的人推着单轱辘车奔走在河道两旁取水,一些急急赶来的衙役们甚至还没穿好公服便参与到救火队伍中。 萧鱼推着刑律俭下了永定桥,本打算绕近路从铜雀大街回养济院,结果眨眼间东南方又发生一次爆炸,滚滚农杨翻涌而上,几乎将半片天都照亮了。 一夜里这么频繁的发生爆炸实在不寻常,萧鱼一边推着刑律俭快速往前走,一边看着远处搬空翻滚的浓烟,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是什么地方呢? “萧院首?” 后面突然有人喊了一声,萧鱼停下脚步回头看去,捕快老薛正一边往身上套公服,一边朝他们跑来。 “薛捕头您怎么在这儿?”萧鱼说着,目光不经意扫过老薛来时的方向。老薛胡乱地扣上胸前的盘扣,边走边道,“下官家在那边。” 萧鱼脚下的步子忽地一顿,侧头看向老薛来时的方向。 刑律俭同样意识到她的异样:“怎么了?” 烈烈火光映照下的江城仿佛一个巨大的火炉,因这几处突如其来的爆炸,江城城防和救火署几乎全部聚集到平安坊和清明坊……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在萧鱼脑中形成,她握着轮椅扶手的手一紧,想也不想地转过轮椅朝老薛来时的方向跑。 刑律俭眸光阴沉地看向远处望不见头的长街,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紧了又紧。对方这么大手笔的在清明坊和平安坊引起大规模混乱的目的绝对不止是放火这么简单,他们的目标是侯府。 “调虎离山之际,这些人想在城中对住在侯府的钦差大人和你大哥动手。”萧鱼一边狂奔一边对刑律俭说。 疾风从耳边刮过,萧鱼仿佛能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扑通扑通,一下又一下:“但愿你大哥他们能挺住。” “萧鱼。”刑律俭突然出声叫住萧鱼,萧鱼脚步一顿,垂眸看他。 刑律俭深呼吸一口气,抬手刚撩开腿上的薄毯,右前方突然斜地里冲出来一辆马车横在路中间。“随之。”马车车帘撩开,霍卿探出头来,“上马车。” 萧鱼看了眼刑律俭,弯腰捡起地上的薄毯盖回他腿上:“小心。” 第一百零三章 钦差之死 刑少奇绝对没想到对方会明目张胆地冲进侯府杀人,更没想到对方会大动干戈在清明坊和平安坊放火吸引巡防营注意,转而在此狙杀黄炳伦。 “刑世子,这边。”夜冥踹倒一名刺客,拽着黄炳伦示意刑少奇往水榭前跑,穿过水榭就可直达后院角门,进府之前,他已经吩咐另外几名‘刀’在角门接应。 这次刺客来势汹汹,前后门全部被堵死,他带来的刀不及对方三层,唯一能确保万无一失的办法就是里应外合从单点突围,而角门是最好的突围点。 在侯府侍卫的掩护下,三人顺利进入水榭。 侯府的水榭九曲回廊,廊道狭窄,紧能容三人并行,夜冥拽着黄炳伦走在最前面,刑少奇提剑跟在后面。 “这,这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对本官如此痛下杀手?”黄炳伦一边疲于逃命,一边发出灵魂拷问。 夜冥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同样的,刑少奇也并不知道这位黄大人的命到底为何值得对方如此大费周章的想要拿去。 问了个寂寞的黄炳伦讪讪地摸了下鼻尖,继续跟着夜冥奔跑在九曲回廊间。 夜风卷着水腥气扑面而来,黑沉沉的水面上倒映着一轮弯月。突然,在弯月边缘荡漾开一圈清浅的涟漪,水波慢慢推开,打乱了弯月的形状。 “啪嗒!”一片被风吹来的树叶落在水面,那涟漪便一点点荡漾开来,平静的水面开始从下往上翻滚起一串串水泡,紧接着,一道黑影从水面窜起…… 一道,两道,三道…… 黄炳伦惊慌失措地指着水面:“刺客,有刺客!” 夜冥藏在斗笠下的脸一沉,一把将廊边的黄炳伦扯到身后,多开水中抛出的飞龙爪。一时间数只连着精钢锁链的飞龙爪破空而来,张开的钢爪迅速缠绕在回廊梁柱和栏杆上,水下的刺客借力飞身而起,眨眼的功夫便蹿到九转回廊之上。 夜冥心中一凉,没想到对方竟连水道都埋伏了人,如此大规模的绞杀,侯府里的侍卫几乎没有任何突围之力。 “我知道你角门外有人接应,带着黄大人先离开。”刑少奇解决掉第一个扑上来的水鬼,趁乱凑到夜冥身边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是随之的人,请务必……”接下来他没再说下去,而是转身扑向从水下爬到九曲回廊上的刺客。 夜冥没有丝毫犹豫地拽住黄炳伦的胳膊,一手持剑继续向前疾冲。 回廊狭窄,因此也给了夜冥机会,刺客不能围堵,只能每两人一组从前面拦截。另有两名侍卫分左右护住黄炳伦,三人将他死死困在中间,以三角阵型向前推进。 变故就在这时发生,原本靠在黄炳伦身边的一个护卫突然转身,原本拿在手里的雁翎刀直直朝着黄炳伦胸腹桶去。 “噗!” 黄炳伦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腰间一阵剧痛,雁翎刀在肚子里一阵翻搅,温热的血液瞬时喷射出来,有些溅到脸上,竟然出奇的炙热。 黄炳伦张了张嘴想要叫刑少奇,但肚子里的雁翎刀突然抽出,将他整个人向前带了两步,他跌跌撞撞向前,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整个人便从栏杆上翻了出去。 这一切对于黄炳伦而言是极其缓慢的,他甚至在落水的一瞬间感受到冰冷的湖水冲进口鼻里那种窒息的感觉,他想要挣扎,但身体完全不听使唤,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腹部的伤口流出来…… 等夜冥意识到黄炳伦落水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他快速地击退面前的刺客,转身一把揪住想要追着跳下水的侍卫,用刀柄重重击打在他太阳穴上。 与此同时,发现黄炳伦落水的刑少奇跟着纵身跃入水中。 ———— 马车在侯府大门外停下,高高的门楼上两盏气死风灯被风吹得呼啦做响,摇曳得灯影总让人有种不好的感觉。 萧鱼扶着刑律俭下了马车,再抬头时便见霍卿从马车车窗探头看向灯影摇曳中的侯府。 “萧鱼。”刑律俭唤了一声,萧鱼忙回神:“嗯?” 刑律俭凤眸微敛:“出事了。” 萧鱼怔愣,一时间顾不得霍卿眼中的情绪,推着轮椅从台阶旁边的破石上了门楼。 晦暗的灯影照得人心发慌,她抬手推了下门,巨大的红漆木门像左右分开,偌大的侯府里没有一个人影,回廊间摇曳的气死风灯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暗夜里苟延残喘的老狗。 淡淡的血腥味被风吹来,萧鱼握着轮椅扶手的手紧了又紧,右手腕向前微抬,直直对着前方。 “去西苑。”刑律俭的突然出声让萧鱼想一条惊起的鱼,混乱间推着轮椅向西苑跑。 然而还没出天井,萧鱼便看到了天井向西的回廊上陈横的尸体,有府中侍卫的,也有黑衣刺客的。她心底一凉,下意识去看刑律俭。 刑律俭目光沉沉地看向西苑,那里隐约有着灯光,但不知里面的人还是否安泰。 他缓缓松开轮椅的扶手,略显笨拙地站起来,原本搭在膝盖上的薄毯顺着他的双腿滑落在地。 “刑律俭!”萧鱼蹙眉,然而刑律俭只是失神了片刻便又重新坐回轮椅,“走吧!” 萧鱼忙捡起地上的薄毯搭在他腿上,这是今夜她第二次为他捡毛毯,这个人的情绪过于内敛,像今日这般外放的时候实属罕见,可见其对刑少奇的感情极为复杂。 越向前行,回廊间的尸体越多,接着栏头的气死风灯,萧鱼甚至见到了几个颇为熟悉的面孔,然而他们已然再也不能站起来了。 偌大的侯府里死一样的沉寂,萧鱼忍不住加快脚下的步伐,然而平素里并不长的回廊仿佛一下子变得毫无止境,无论她怎样加速都无法去到尽头。 突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萧鱼猛地拉住轮椅,抬起也右手,将腕间的弩箭对象前方。 “是,是二公子?” 微弱而痛苦的呼喊声从回廊侧边的草丛里传来,老管家晃晃悠悠翻过栏杆,整个人面朝下的地摔回廊上。 夜风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老人家抹着脸上的血匍匐着爬到刑律俭身前,一把抓住他脚下的长靴:“公子快去救世子,有人要,要杀……” 有人要杀世子和黄大人! 老管家的话终是没能说完,他直对着刑律俭的背上插着一把钢刀,殷红的血几乎已经将他整个背部染红。 刑律俭的身体微微发颤,萧鱼连忙过去将老管家的尸体拖到栏杆边靠着,然后转回轮椅后继续推着他朝西苑狂奔。 一路上谁也没再说话,直到闯入西苑,遥遥看向远处波光粼粼之上的水榭回廊。 九曲回廊间乱做一团,几个侍卫站在回廊间拿着白蜡杆伸向水面,黑沉沉的河水中波澜咋起,两颗黑黝黝的脑袋冒出水面。 “是世子!” “是黄大人!” 有人站在回廊间大喊,其他人开始七手八脚地向上拉人。 萧鱼松开手,垂眸看了眼刑律俭,又看看被人从水下拉上来的刑少奇:“他没事!” 刑律俭蹙着眉头想要挪动轮椅转身离开,却突听前面的人喊:“快去找大夫,黄大人中刀了。” 黄炳伦又中刀了? 萧鱼来不及细想,刑律俭已经自己操纵轮椅快速朝前走。 刑少奇无暇顾及身上湿冷的衣服,他一把推开围上来的人,扯开黄炳伦身上的衣衫一看,白花花的肚皮被硬生生搅开,肠子都从伤口流了出来。 他颓然跌坐在地,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浪潮将他卷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无论他怎样挣扎都无法破开眼前的迷障。直到一双漆黑的长靴映入也眼帘,他蹙眉看去,刑律俭无波无澜的清俊五官在黑暗中一点点显现出来。 第一百零四章 人生如棋 “萧院首,执掌一个人在里面没问题么?” 司密处审讯室外,文安担忧地看着审讯室紧闭的石门,从昨晚开始,刑律俭已经和从鬼市抓来的老头关在一起整整一夜了,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萧鱼打了个哈欠,一边吃着碗里热腾腾的混沌,一边不以为意道:“你怕什么?那老头还能把你们执掌怎么样?无非是他还没问到他想知道的罢了!” “可是……”文安还想说,萧鱼吃完最后一颗混沌站起来,抻了下懒腰便往外走。 “院首你去何处?” 萧鱼自然是要回养济院去,昨晚城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养济院里怕是已经乱成一团,她当然是要回去安顿那几位老祖宗了! 文安张口还想留她,身后的石门突然从里面打开,刑律俭面无表情地操纵着轮椅从里面出来。 “执掌!” 刑律俭苍白着一张脸,眼睑下的眼眶青黑一片,俨然是彻夜未眠的样子,他摆了摆手,示意文安不要多问。 出了车马行,天光业已放亮,只乌云团叠,黑压压向下压来,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萧鱼瞄了一眼刑律俭轮椅背后的铁伞,思考着待会儿如果下起雨来,她能否撑的动? 早知道要下雨,她应该从车马行里拿把伞的。 身后的轮椅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催人入眠的小曲,使人忍不住滋生出一种困顿。直到身侧的袖摆被人轻轻拉了一下,萧鱼才恍惚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刑律俭停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 她蹙眉看他,满是询问的意思。 刑律俭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轻轻敲了一下:“没什么想问我的?” 萧鱼怔愣一瞬,突然觉得刑律俭这人似乎也没有看起来那么难以接触,有时候骨子里竟也还有几分孩子气。 她耸了耸肩,绕到他轮椅后面,推着他向前:“问你就会说么?” 紧抿的唇角微微勾出一抹浅笑,刑律俭举目看着黑云压城下的江城街道,许是因为昨晚突来的几场火情,平素里欣欣向荣的平安坊也显得格外萧瑟。 “昨晚在鬼市抓到的人叫孙平,早些年是江城鬼市的人牙子。” 萧鱼脸上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她已经想到了,能一下子搞到那么多尸体的,多半是一些人牙子和走尸人。 “与江城邻近的木方镇有配冥——婚的习俗,孙平做了不少这种买卖。七年前,王五来鬼市找过他,跟他买了八具男尸。” 刑律俭说完,萧鱼突然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王五买通孙平运来了八具男尸,并且能那么巧和的将尸体在度阴山之战时与‘枭’字旗的士兵调换,这几乎可以佐证了王五就是奸细,但他真的就是刑律俭口中的山鬼么? 乌云已经彻底笼罩整个江城,细如银针的雨丝急速落下,顷刻间便打湿了两人的肩头。萧鱼快步疾行,终是将轮椅推到了路边还没开门的胭脂铺廊下。 连珠线般的雨丝从廊檐间滴滴答答垂落,渐渐的变成了一条条细长的丝线,最后变成了一片雨幕。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立着,谁也没再说话,因为彼此都知道过了今日,黄炳伦遇害的消息便会传开,倒是江城必将迎来一场疾风骤雨。 西郡王离开江城回西郡的事情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了,而刑家的命运亦无法改变。 萧鱼将轮椅向后拉,自己侧身站到他身边,细密的雨丝已经将他腿上的薄毯打湿:“接下来你要怎么办?黄炳伦死了,京都绝不可能在圣旨到达江城之前再派第二个钦差,一旦西郡王回西郡,刑家的罪名便着实了。” 刑律俭抬起手,冰冷的雨滴打在掌心,很快便在他掌心留下一个小水洼:“百年刑家,说白了也不过是帝王权术下的一颗棋子罢了,命运如何,端看执棋者。如果刑家真倒了,或许你就自由了,与我,亦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萧鱼怔愣,刑律俭已经兀自推着轮椅闯入雨幕之中。 身边突然静寂下来,萧鱼摸了摸鼻尖,垂眸,便见方才轮椅停留的地方戳着一把铁伞。 “果然还是要举着铁伞回去么?” …………………… 烟雨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快速穿梭在平安坊内,最后停在朱雀街最西端的一家丝绸铺前。 马车停稳后,车夫抬了抬头顶的斗笠,露出一张没什么特色的长脸。他抖了抖蓑衣上的雨水,站稳后抬手撩起车帘:“二爷,到了。” 车厢里传来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紧接着一只羊皮软靴从车厢里探出…… 车夫忙抬起手臂,一只修长白皙的大手从车厢里探出,扶助车夫的手臂探出身子,露出一张金玉般斐然的年轻脸庞来,正是桑家的那位二爷。 桑金玉还没下马车便蹙起眉头,不悦地看了眼前面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二爷最讨厌雨天。” 车夫忙扯出一抹讨好的笑:“是,真是苦了二爷今日还要出门。” 桑金玉乜了他一眼,车夫连忙闭上嘴巴,老老实实扶着他下了马车。 对面铺子的门在桑金玉下车的瞬间便从里面拉开,一个穿着绯金彩衣的小丫鬟从里面冲出来,手里撑着花伞挡在桑金玉的头上:“二爷仔细淋了雨。” 桑金玉往她身边挨了下,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尖,戏谑道:“小丫头就你嘴甜。” 小丫鬟脸色一红,连忙捂住脸:“二爷别闹了,夫人等您多时了。” 桑金玉轻笑出声,半拥着小丫鬟进了丝绸铺。 小丫鬟将人引到后院便离开,桑金玉站在虚掩的门前整了整衣襟,扬声朝门内喊道:“离人姑姑,是我,我来看您了。” “叫我离夫人。”粗哑的声音从内里传来,“进来吧!” “是,离夫人。”桑金玉虔诚地朝着门作揖,之后才小心翼翼推开虚掩的房门。 房间内装饰古朴,门边搭着两排架子,上面挂着上好的杭绸,是今年京都最时兴的款式,江城姑娘们千金难求的上品。架子往里摆着架旧织机,纺锤工作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声响,更衬得那双游走之上的素手越发的葱玉。 女人穿着青绿交领长裙,细看衣襟的纹路能看出其细致精湛的功法,便是早年江城最好的绣工也难出其右。 女人梳着随意慵懒的妇人髻,侧首露出一小节白皙的脖颈和小巧的耳垂,整个人临窗而坐,仿佛沐浴在窗外烟雨中的水中仙。这是个美丽的女人,即便是岁月在她脸上刻画了痕迹,但仍旧挡不住她的一分芳华。 桑金玉在心中感叹,但目光绝不敢在她脸上多做停留,或有半分亵渎之态。他毕恭毕敬地行至离夫人面前,垂手看着地面:“昨日黄炳伦死了。” 离夫人拿着纺锤的手微微一顿,桑金玉瞬时觉得心脏向上提了几分,他小心翼翼地注视着离夫人的脸:“夫人?” 似乎是发现了自己的失态,离夫人重新拿起纺锤,波澜不惊道:“圣上亲封的钦差大人死了,江城果然乱成了一锅粥。” 桑金玉点了点头,蹙眉道:“只是丝绸铺的事可能引起了司密处的关注,您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离夫人忽而笑了下,沙哑粗嘎的笑声与她风华绝代的那张脸极为不符:“怕什么?查不到你头上的。” “可是……”桑金玉还想说话,离夫人放下纺锤慢悠悠站起来:“你随我来。” 桑金玉怔愣一瞬,连忙起身跟了上去。 离夫人带他进了内室,果然,内室的装饰跟她的人一样古朴,摆设不多,唯有角落里一拍八宝阁格外醒目,上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木雕摆件,有的菱角已经磨平,有的上面的清漆已经脱落,显然是多年前的老物件。 “认得这个么?”离夫人从八宝阁上取下一个巴掌的木雕,转身问跟进来的桑金玉。 桑金玉凑上前来看着离夫人手中的木雕,小巧的木雕看起来有些笨拙,雕工也并不精湛,隐约只认出是只蜷缩着身体点着毛儿的猫。 “是猫?” 离夫人再次发出一声粗哑的笑声,爱怜地摸了摸木雕的头:“不是,是猞猁!” 桑金玉一怔:“是猞猁?” “是猞猁。”离夫人又将猞猁放回八宝阁上,然后取下另一只木雕,问了桑金玉同样的问题。 桑金玉一连答错两次,离夫人无奈发出一声叹息,对着手中那块看不出是猪还是狗的木雕淡淡道:“你看,你这个人就是有眼无珠,做工的手艺跟你的眼睛一样瞎。” 桑金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垂着眸子不敢言语。 良久,离夫人卷着一股轻轻的香风从他身边走过:“金玉。” 桑金玉猛地抬头:“离夫人。” 离夫人微微抿唇轻笑,抬手轻抚他冰冷的脸颊:“终日打鹰,千万不要让鹰啄了眼!” 第一百零五章 圣旨到 这场雨并没有持续太久,萧鱼也并没有真的因为举着一把铁伞而累断了胳膊,至于养济院里上演的那一出大戏,竟也真的比她想象的还要精彩纷呈。 黄炳伦遇害的消息比早晨的那场雨来得还要快,西郡王昨晚就病危,魏玉带着几个大夫在西院守了一整夜。 今日一大早,陷入昏迷许久的西郡王突然醒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呕了一口血后回光返照,指着窗外摇曳的夹竹桃问魏玉窗外可是西郡的格菱花。 到了傍晚时分,从京都来的传旨太监终于带着特赦西郡王回西郡的圣旨来到养济院。当众宣读了圣旨之后,传旨太监将圣旨慎重地放入魏玉手中,并传达了圣上对于郡主遇害的关切和愧疚。 魏玉涕泪纵横地捧着圣旨表达了自己的悲痛之情,顺便歌功颂德了成祖的深明大义。 萧鱼跪在人群中看着不远处的这一幕,突然有些想知道刑律俭此时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所以她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朝刑律俭看去一眼,却不经意与他的视线相交。 仿佛经历了一场短兵相见,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萧鱼讪讪收回视线,传旨太监已经将魏玉扶起,众人亦缓缓起身。 成祖的圣旨一到,明暗之中给所有人传达了两个消息,一,西郡王不日即将回西郡。二,西郡郡主魏珍儿的死终将由刑家担下。 在场之人此时无不各怀心思,几方势力之间竟也有一种微妙的平衡。 “公公,里面请?家父知道公公带来这个消息,必然会万分高兴。”魏玉侧身让位,请传旨太监去西院。 传旨太监笑着摇了摇头:“杂家就不去西院了,办完了世子和王爷这桩差事,杂家还有别的差事。” 魏玉微怔,便见传旨太监几步走到刑律俭身前:“刑公子请留步,杂家受人所托来给公子带几句话。” 旁的人一听,便都识趣地转身欲走。 刑律俭微微颔首,借着宴升手臂的力道撑起身体坐回轮椅。 宴升为他将腿上薄毯盖好,而后慢慢退出花园。其他人见宴升退出,便也纷纷离开,唯有金百合在离开前若有所思地看了萧鱼一眼,并朝她挤了挤眼睛。 萧鱼佯装没看见,抖了抖裙摆上的灰尘准备跟着宴升离开。 “萧院首莫急。”传旨太监突然出声叫住萧鱼,她怔愣一瞬,偷眼去看刑律俭。 二人对视须臾,谁也没说话,只等着传旨太监的指示。 直到所有人都散尽了,传旨太监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原本挂着笑容的脸瞬时垮了下来,目光深沉地看向刑律俭:“执掌,杂家方听说黄大人昨晚死了。” 萧鱼一怔,没想到传旨太监的消息如此灵通,竟然刚进城就得知了黄炳伦遇害的消息。她担忧地看向刑律俭,怕他这把早已被打磨锋利的刀会因此而被主人不满。 刀再锋利亦是刀,如果有一天主人觉得他不称手了,那他的下场只会是一堆废铁。 不知为何,心里无端升起一丝阴郁,她该是希望刑律俭被问责才对,而不是担心他会不会被主人折断。 思及此,萧鱼看向刑律俭的眼神渐渐幽暗起来。 刑律俭感受到她情绪的变化,右手食指轻轻摩擦着轮椅扶手上细细的纹路,许久才淡淡道:“是。” 传旨太监脸上的神色越发难看,看向刑律俭的眼神中带着一丝阴鸷。良久,久到萧鱼以为传旨太监就快气得破口大骂的时,刑律俭突然动手解下腰间长挂的一块玉珏。 传旨太监脸上的表情瞬时一怔:“你……” 刑律俭将玉珏递到传旨太监面前:“还请公公将此物转交给圣上,随之无能,辜负了圣上所托。” 传旨太监蹙眉看着递到面前的玉珏:“公子何必如此?这件事本就与……”他想说此事是刑家的错,而他早已与刑家撕破脸,圣上念在他这些年执掌司密处的功劳也不会将他如何,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骤然想起离京前圣上在御书房大发雷霆地咒骂刑家老少时的表情,同时又想起昨晚黄炳伦的死,如果黄炳伦死了,东西落到了别人手中,那即便是圣上再念及刑律俭好处也不会轻饶了他。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传旨太监的心思已经九转回环,最终抬手接过玉珏:“此事我会如实禀告圣上的,此外杂家还有一事要交代你。” 传旨太监说完,目光看向一旁的萧鱼。 一直装死鱼的萧鱼接收到传旨太监的目光,忙垂下头:“小人还有事要做,先行告退。” “萧院首不用如此客气。”传旨太监突然出声,原本打算溜之大吉的萧鱼微微一怔,蹙眉看向刑律俭。 她虽然对外宣称自己是萧院首,但亲自任命的圣上不会不知道真正的院首是林氏。如今传旨太监能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唯一的解释便是刑律俭已经将她的情况告知了京都紫禁城里的那位。 萧鱼不免有种芒刺在背之感,仿佛一时间头上多悬了一把刀,稍有不慎,那把刀骤然落下,她必身首分家。 刑律俭,你这个混球! 暗地里将刑律俭祖宗八代问候一遍,萧鱼强迫自己露出一抹讨好的笑意看向传旨太监:“这怕是不太合适。” 传旨太监桀桀一笑,涂脂抹粉的红唇向左右裂开,露出一口白牙:“萧院首不用过谦,杂家只是替圣上给你带几句话罢了。” 萧鱼原本还抱着此间事了便彻底抽身的侥幸心理,现在听他如此说,便知道上面那位似乎并不打算让她彻底置身事外,哪怕刑律俭落难。 “谢主隆恩。”她微微弯腰欲跪,传旨太监连忙上前两步将她托起,俯身凑到她耳边,“萧院首,圣上说……” 听完传旨太监的话,萧鱼心神大震,整个人仿若雷击一般愣在当场。 良久,久到萧鱼以为自己仍旧置身冰窟之中的时候,传旨太监轻笑一声,抬起那只素白纤细的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嗤笑道:“萧院首可以下去了。” 萧鱼偷偷窥了刑律俭一眼,转身离开花园。 直到萧鱼的背影消失在传旨太监的视线之中,他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才彻底收敛起来,转而对一旁的刑律俭道:“相信执掌已经知道了黄大人并不仅仅只是前来江城查案那么简单。” 刑律俭的视线落在传旨太监的脸上:“还请大人明示。” 传旨太监心中暗骂了一声老狐狸,嗤笑道:“执掌不用跟杂家装糊涂,黄大人手里有圣上给刑家的体面,只可惜执掌让黄大人在眼皮子底下出事了。” 刑律俭脸上的表情一沉:“是臣辜负了圣上的信任。” “辜负不辜负的杂家不知道,但那道圣旨绝不可落入贼人之手,否则……”传旨太监目光一暗,“执掌,此事绝不可懈怠呀!” 第一百零六章 三问三答 萧鱼从花园离开后,脑中一直回想着传旨太监跟她说的话,心中那种骇然的感觉久久不能散去。正如刑律俭所说,百年刑家亦不过是帝王权术下的一颗棋子罢了,命运如何,端看执棋者一念之间。如今执棋者不想再用这可棋子了,那这颗平日里用的得心应手的棋子亦会变成一颗老鼠屎,早晚要挖去。 老鼠屎呀! 萧鱼嗤笑,觉得这个词用在刑律俭身上也没什么不可。 他可不就是喜欢搅合么?江城已经足够腥风血雨,倒也不差他这颗老鼠屎,只是她并不想步他后尘,成为下一颗惹人厌弃的老鼠屎。 思及此,原本忐忑的心情竟也奇异地安稳下来,她决定去找齐阁老,目前为止最适合当破局者的人非他莫属。 与西郡王院里的富丽堂皇相比,齐阁老的竹轩一点也没有辱没文人的气质,整个院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清雅,成排的青竹林立墙边,旁边的花架上养着上好的君子兰,虽看不出品种,但大抵是娇贵的,用细细的竹竿搭成的凉棚正好遮住了午后的阳光,使清韵的花团挺直地开在叶脉间,偶尔风一过,卷起点点芳香涟漪。 萧鱼驻足片刻,台阶上的房门从内打开,齐阁老的随从墨白拎着水壶从里面出来,见到她时微微点了点头,径自去给花架上的兰花浇水。 兰花娇贵,侍弄起来也与旁的花不一样,萧鱼便坐在一旁看着墨白精细的侍弄兰花,恍惚间竟也混到太阳西斜。 侍弄好最后一盆兰花后,墨白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颇为苦恼道:“萧院首是有何事?” 萧鱼双手撑着下巴越过墨白看那几盆兰花,既没有他以为的焦躁,也没有不耐,这让墨白对这位新任的院首多了些旁的想法。他将浇花的水壶放在花架旁,好心提醒她:“若是院首想让阁老给刑家求情,阁老是不会同意的。” 萧鱼噗嗤一声笑了:“阁老料定我会来求他?” 墨白蹙眉:“难道不是?” 萧鱼疲累地打了个哈气:“你怎知我不是来躲清净的?” 墨白一怔,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简直与之前预想的大相径庭。他有些迷茫,侧头看了眼书房的方向。萧鱼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齐阁老捧着茶杯立在窗前,亦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 “你要躲什么?”墨白执拗地问,萧鱼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随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便极有耐心地笑道,“自然是躲灾祸。” “躲灾祸?”墨白瞬时警醒起来,原来她早就在这里等着他,可恨他绕了一圈又被她绕回原点。 他气恼地重重将脚边的落叶踢开,终于闭紧嘴巴再不开口。 萧鱼看他模样,忍不住笑着摸了摸鼻尖:“你怎不问我要躲什么灾祸?” 墨白却是再也不肯开口。这时,原本虚掩的窗棂“啪”的一声轰然合上,齐阁老的声音从窗内传来:“萧院首的难题老夫解不了,还是请回吧!” 萧鱼从石椅上站起来,闲庭漫步一般走到窗边,背靠着窗棂看向院子另一侧的菊花丛,许久才道:“萧鱼不请阁老解难题,只是深知阁老学识渊博,有三个问题困顿谋许久,想请教阁老罢了!” 一墙之隔内的齐阁老垂眸看着茶盏里载沉载浮的茶尖,许久才道:“萧院首不妨提出来。” 萧鱼咧嘴一笑:“那我问第一个了。” “可!” “第一问:君心。” 萧鱼话音一落,齐阁老持盏的手微微一抖,飞溅出的茶水在手背上留下一点浅淡红痕。 许久没有听到回应,萧鱼小心翼翼又唤了一声:“阁老?” 齐阁老蹙眉看着洒在手背和衣摆的茶渍,回道:“君心难测。” 萧鱼微怔,看着菊花丛的眼中瞬时闪过细碎的光。 “第二问:臣之过。” 齐阁老终于长叹一声,扭回身看着背靠在窗棂上的单薄身影:“为人臣者,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言外之意便是,生杀大权与君定夺,这话看似忠心耿耿,可结合上面的一问,便知萧鱼想要做什么? 萧鱼满意地点了点头:“多谢阁老赐教。” 齐阁老紧抿的薄唇终于露出一抹轻笑:“萧院首的第三问呢?” 萧鱼笑了下,扭头看着紧闭的窗棂:“齐阁老已经给了我答案。” 齐阁老嗤笑一声:“我是如何给了你答案?” 萧鱼笑道:“齐阁老既然肯回答我前两个问题,便是给我第三个问题的答案了。” “你怎知我给的就是你要的答案?” 萧鱼抬头,目光透过成成叠叠的云层看向火红入海的云霞深处:“但问阁老心中所愿?” 齐阁老一怔,心中仿佛有所触动,许久才极为郑重地道:“惟愿我东岳盛世安稳,海清河晏!” 萧鱼一笑:“我亦如此。” 因为抱有同样的愿望,所以她笃定齐阁老不会真的坐视不管。 西郡王一旦回到西郡,东岳西边的局势必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但若不想让他回去,刑家便不能出事。 齐阁老在朝中经营多年,势力遍布朝野,他若要留住一个传旨太监,也未尝不能办到。只要黄炳伦的死讯没有传回到圣上耳中,刑律俭未必没有翻盘的能力。 紧闭的窗棂终于再次打开,齐阁老的脸出现在夕阳中,血红的云霞映衬着雨后的江城,一切仿佛都那么平静,却又更让人有种隐隐的不安感。 “萧院首。”齐阁老出声叫住萧鱼。 萧鱼脚步微顿,回头看他:“齐阁老还有话说?” 齐阁老微微一笑:“萧院首问了老夫三个问题,老夫也想问你三个问题,不知可否?” 萧鱼怔愣一瞬,遂笑道:“阁老请问。” “萧院首来养济院是为了什么?” “萧院首有想过有朝一日尘埃落定,你该何去何从?” “萧院首心中,什么是忠,什么是奸?” 齐阁老一口气抛出三个问题,打得萧鱼毫无还手之力。她怔怔地看着齐阁老,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些老家伙面前竟然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 这一刻,她深切的理解了当年与齐阁老同朝为官之人的心情。 齐阁老忽而一笑,温柔又慈祥,丝毫不像是问出刚刚那么犀利问题的人,他淡笑道:“萧院首无需着急,且细细想好,若日后想回答了,老夫洗耳恭听!” 第一百零七章 围困 刑少奇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厅里跪着的一屋子衙役,崔成友吓得缩在一隅,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只蚂蚁就地转进土里算了。 昨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他疲于救火,谁能想到贼人竟然胆大包天地跑到侯府刺杀? 一夜之间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足以可见对方在江城的势力盘根纠结,他作为江城知府竟然连一丝线索都抓不到,上面若是问责,他十个脑袋也挂不住。 一思及此,崔成友越发心凉,整个人仿佛被一下子丢进冰窟,冻得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崔大人!” 刑少奇的目光终于还是落在了他的身上,他脑中紧绷的那根弦因着这摧枯拉朽般的声音彻底绷断。 他“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整个人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刑少奇冷哼一声,一脚踹翻一旁的绣墩:“你不该死,该死的是黄大人。” “不不,世子,是下官治下不严才会让黄大人出事,下官该死。”崔成友此时已经不想着自己还能否顺利熬到退休,他只想保住自己这颗项上人头,其它的一概不想。 “下官今日已经下令全城缉捕放火的贼人,相信一定一会有所收获的。” 崔成友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刑少奇阴沉的脸,一边揣测这他的心思,一边继续道,“于此同时,我也已经派人封锁消息……” “封锁消息?”刑少奇突然像是一只暴跳如雷的豹子,他猛地从地上窜起来,一点也不像初见时温文尔雅的样子,整个人显得既阴鸷又可怕。他只是单手就能扣住崔成友的脖子将他从地上提起。 崔成友整张脸憋得通红,目光惊惧地看向刑少奇,嘴里咕嘟几声没说出话来。 “世子。”随从唤了刑少奇一声,将他从出离的愤怒中拉了回来。他一把甩开崔成友,“崔大人莫不是以为黄大人一死,刑家就要当这只替罪羊了?” 崔成友即便是敢这么想,他也不敢这么说呀!且不说现在情况还不明朗,就算是明朗了,那不还有一个刑律俭么? “世子息怒,下官绝不敢这么想。” 刑少奇冷笑两声,几步走到崔成友面前,他身高体长,整个人站在崔成友身边便如一座巍峨的高山,让他无端生出一种难捱的压迫感。 他狠狠咽了一口吐沫,忙道:“世子,你给我三天的时间,三天,下官一定会找到凶手。” 此时的崔成友已经病急乱投医,且不管三天之后如何,起码此时他不能毫无作为。 刑少奇目光冷冷地乜向他,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崔成友硬是厚着脸皮再次说了一遍,刑少奇冰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松懈的表情,他沉吟片刻,终于吐出让崔成友松了一口气的话:“崔大人,希望你能不负我所托。” 崔成友既有一种起死回生之感,同时又满心忧虑,三天,三天他能做什么? 浑浑噩噩从侯府出来后,崔成友一吹风,混沌的脑袋瞬时清醒过来。 若说整个江城谁最不想刑家倒台,那这个人非刑律俭莫属。 崔成友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定心丸,连门口等得满头大汗的薛捕头也顾不上理,提袍跳上轿子:“去养济院。” 轿夫互看一眼,抬着轿子往平安坊养济院跑。 薛捕头怔愣一瞬,也连忙追了上去。 与此同时,一队直接从衡水大营调遣而来的军队从西城门进城,与城中的巡城司经过短暂的交流之后分成两队,一队直奔永安侯府,一队直奔养济院。 半个时辰前,衡水大营主将陈阳接到了一封迷信,看过信上的内容之后,陈阳马不停蹄地点兵遣将,亲自带领三千人马入城,并且兵分两路,一路围困永安侯府,一路由小将军带领直奔养济院。 距离第一次与萧鱼、刑律俭见面不过相隔一日罢了,小将军看着面前悠闲喝茶的萧鱼和刑律俭,忍不住蹙眉,这二人似乎一点也没有兵临城下之感。 “小将军,别来无恙呀!”萧鱼手里捏着块糕点,看向小将军的眼神带着几分戏谑。 小将军俊脸幽地一白,蹙眉怒道:“谁跟你别来无恙?莫要在这里套近乎,本将是奉命来收押命案嫌疑人刑律俭的。”小将军掷地有声,目光炯炯妄想萧鱼对面摆弄棋盘的刑律俭。 兵临城下仍面不改色,小将军突然有那么点佩服刑律俭了,但也只是那么一丁点而已。 “刑公子不介意我占时留在养济院吧!”上面的命令是,在案情彻底落案之前,刑律俭不得出养济院一步。 萧鱼见小将军一脸严肃的样子,扭头戏谑地看向刑律俭:“看来是监督你的。” 刑律俭将白子落在黑子龙首的位置,切断黑子首尾相连的合围之势。 “无妨。” 萧鱼不以为意一笑:“这个时候有小将军在你身边,反而更安全。” 刑律俭抬头看她:“院首说得有道理。” 有道理个屁! 萧鱼暗骂一声,意兴阑珊地将糕点丢回盘中,对被晾在一旁毫无存在感的小将军道:“不知道小将军要看守的人中有没有我?” 小将军不耐道:“没有,萧院首可自行出入。” 萧鱼故作矫情地虚虚拍着胸脯:“我还以为小将军连我也要看守呢!” “萧院首如果想,也不差你一个的。” “那还是不必了。”萧鱼一笑,回头看了眼刑律俭,“那我就不陪刑公子下棋了,我还要去胭脂坊给金婆婆拿胭脂。” “萧院首当的这个院首未免太过憋屈,连拿胭脂这样的小事也要亲力亲为。”小将军不以为意道。 萧鱼耸了耸肩:“是呀,当得确实憋屈,不若小将军给我出出主意,看看有没有办法给我掉个职?” 小将军再也没见过这么喜欢打蛇随棍上的女人,气得剑眉倒竖,冷笑道:“我不过是个小小参将,萧院首真是看得起我。” 萧鱼掩唇轻笑,朝小将军靠近两步:“其实,也未必一定要调职,别的办法也是有的。” 小将军连忙后退两步:“萧院首请自重。” 萧鱼嗤笑:“小将军害羞了?” 突觉自己被萧鱼调戏了的小将军脸一沉,猛地抽出腰间佩刀:“萧院首休得胡言!否则休怪谋刀剑无眼。” 这就生气了? 萧鱼佯装惊惧,乖乖退后两步折路而走,院子里的兵卒瞬时哄堂而笑。 小将军怒地将佩刀砸回刀鞘:“笑什么笑,笑什么笑?都太闲了是不是?” 第一百零八章 入狱 萧鱼前脚出了养济院,梁思楠后脚便跟了出来,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西侧的永安巷。 “跟够了?”萧鱼顿住脚步回头看梁思楠,心情前所未有地复杂,在她以为二人缘分已尽,彼此各有各的路要走时,一桩陈酿往事又将二人拉回原点,彼时她们一个是岌岌可危的养济院首,一个是前锦衣卫都指挥使失散多年的女儿,造化弄人不过如此。 “姐姐这是要去何处?”梁思楠右手轻掩薄唇,一双杏眼里荡着流光溢彩,看着萧鱼时总有种欲说还休之感。萧鱼略微带有几分英气的秀眉轻挑,一时摸不准她到底是哪方的人。 梁思楠“噗”一声轻笑:“姐姐怕我?” “你到底要做什么?”萧鱼略微向后退了两步,右手腕轻抬,手弩虚对着她的心口,“现在就回去。” 梁思楠轻蔑地看了眼她的袖摆,猛地甩动水袖,嗤笑道:“姐姐无需怕我,我不过是想帮姐姐罢了。” 萧鱼顿觉可笑:“你帮我什么?帮我挑胭脂水粉么?” 梁思楠不以为意的朝方才进来时的巷口看去,她所站的位置正好是巷口与长街的死角,里面人看外面容易,外面人看里面比较困难,尤其是她身侧还有一捆竖立着的细竹。 “桌面那个买绢花的小贩口齿笨拙,摆弄绢花时动作粗鲁,丝毫没有小心翼翼之感,一看就不是常来摆摊,虽然绢花样式都是京都里时兴的,但普普通通的商贩可搞不到这种高档货。” “还有桌边那个买烧饼的老汉儿,你见过哪个老汉儿如此虎背熊腰的?” “那个吹糖人的……” “哦,还有那个卖绣鞋的,方才来问尺码的姑娘问她尺码,他错答了三个。” 梁思楠似笑非笑看萧鱼:“姐姐,莫不是你离开雾影太久了,连这点洞察力都没有了?你不会以为离开了养济院就没人盯着你了吧?姐姐,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我帮你如何?” 萧鱼抬眸扫了一眼巷口,正好与吹糖人的中年汉子视线相对,汉子微微一怔,连忙收回视线继续摆弄手里的糖人。 “你能帮我什么?”萧鱼收回手,目光探究地看向梁思楠。 梁思楠妖娆一笑,扭着婀娜的腰肢走向前挽起她的手臂,姿态着实亲密非常:“我知道姐姐要找人。” 萧鱼蹙眉瞪她:“你想要什么?” 梁思楠一下子笑倒在她肩头:“姐姐,你说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我能要什么?我能跟在你身边就好呀!” 萧鱼在雾影混迹多年,不敢说了解所有人,但至少对大家都多多少少窥其几分心性,唯有梁思楠她看不透。 从此前种种看,她是雾影藏在暗处的一把刀,脏活累活都给她做,可此时化身梁思楠的她让萧鱼无从窥其分毫。 她到底真是梁思楠,还是跟自己一样,只是为了混进养济院才虚构的身份?她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这些疑问萧鱼一概不知,但这已经足够她竖起防备之心,把自己的底牌更加深藏。 察觉到萧鱼的疑惑,梁思楠不以为意地轻笑出声:“姐姐你就是心事太多,我能有什么坏心思?” 萧鱼沉着脸勾起她的下巴:“那你告诉我,刑律俭是如何同意放过你的?” 梁思楠微怔,娇羞地避开她的手:“刑律俭自然不会放过我,他只是杀不了我。” “杀不了?” 梁思楠突然踮起脚尖,薄唇轻轻贴着她的耳廓道:“姐姐怕是不知当年梁不易曾救过成祖一命,成祖为了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曾亲自赐下免死金牌一块!” 梁思楠的话彻底让萧鱼愣在当场,她确实没想到梁不易手中会有一块免死金牌。难怪,难怪这些年虽然梁不易树敌无数,但却无人弹劾,难怪新雾影十三会摇身一变成了梁思楠。 “姐姐这次可是信我了?”梁思楠突然换了一副面孔,怯怯地看向萧鱼。 卖鱼的吆喝声从巷口传来,鱼贩子推着板车急冲冲朝这边行来,眼看就要撞到梁思楠,萧鱼下意识拽了她一把避开鱼贩子的板车。 萧鱼松开梁思楠的肩膀,蹙眉朝鱼贩子看去。 鱼贩子连忙停下板车,一边局促的抬起双手在胸前的围布上蹭了蹭,一边惊惧地看向萧鱼:“对不起,对不起姑娘,我实在不是故意的。” 梁思楠刚想摆手让他赶紧滚,这股鱼臭味实在熏得她脑仁疼。 “等下。”萧鱼突然出声叫住鱼贩子,指着板车上的木桶问,“这里面都是什么鱼?” 鱼贩子愣了下,忙道:“里面都是新打的金昌鱼。” 萧鱼探身朝木桶里看去,果然,里面装着大小不一的几条金昌。她指着其中最肥的那条道:“我看今天与它有缘,不若就卖给我吧!” 鱼贩子没想到险些撞了人还能卖鱼,连忙捡起板车上的鱼兜就要捞鱼。 “等下。”萧鱼突然喊了一声,从鱼贩子手里接过网兜,“我自己来。” 鱼贩子见萧鱼和梁思楠身着不凡,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女子,便刻意讨好道:“二位姑娘请。” 萧鱼笑着挽起袖摆,探身朝桶里看去,手里的网兜对准那条最肥大的兜去。 这一桶金昌已上岸多时,又经板车颠簸,如今被萧鱼拿着网兜一顿搅和,总有慌不择路的那条撞进网兜里。萧鱼一见有鱼入网,连忙使出吃奶的劲儿用力向上提起网兜,只听“哗啦”一声水响,一条尺长的金昌被兜了上来。 萧鱼单手扣住金昌的嘴将它从网兜里提了起来,左右看看后,不甚满意地蹙眉:“太大了。”说罢,又将鱼放回桶中,如此反复三次,终于买下一条体态健硕又不显肥腻的金昌鱼。 她将金昌递给鱼贩子,让他用草绳拴好,然后送到养济院大厨房。 与鱼贩子分开后,萧鱼果真如对小将军所说,带着梁思楠去平安坊内的胭脂铺给金百合买胭脂。两人一直在胭脂铺逛了约一个时辰,之后带着选好的胭脂在就近的松鹤楼用饭,期间至少有两波人在松鹤楼内外监视他们。 用完饭后,萧鱼上了一次茅厕,回来的时与一名酒醉的男子发生争执,拉扯间打断了男子的鼻梁。 男子不依不饶地拽着萧鱼去报官,三人便一边吵嚷着一边便跌跌撞撞去官府。 彼时崔成友正坐在桌案后绞尽脑汁地想破局之法,直到薛捕头跌跌撞撞跑进来,告诉他养济院的萧院首犯事儿了,在酒楼将一个喝醉酒的醉汉给打了。 崔成友猛地从桌案后站起来,一拍脑门道:“随我去看看。” 不一会儿,崔成友便见到了大堂上被打得满脸血的醉汉和一脸傲娇的萧鱼。 崔成友几步冲上前一把拽住萧鱼:“萧院首,我可算见到你了。” 萧鱼一脸嫌弃地抽回手,蹙眉看向崔成友一夜间仿佛老了十岁的脸,嗤笑道:“崔大人昨夜是去做什么了?看着甚是疲惫。” 崔成友心中暗骂小狐狸,脸上故作苦恼道:“萧院首莫要笑话本官了,昨夜坊间出了那么大的事,萧院首不会不知道。” 萧鱼“哦”了一声:“倒是有所耳闻,听说黄大人他……” 崔成友连忙一把捂住她的嘴,心说,我的祖宗呀,这种话是能当着这些人的面说的么? 他回头看了一眼屁颠屁颠跟过来的薛捕头,示意他带梁思楠和那个倒霉醉汉先下去。 梁思楠自然不想下去,萧鱼安抚地朝她笑笑:“小尾巴,听话。” 梁思楠脸颊幽地一红,面无表情地横了崔成友一眼后晃着婀娜的身段跟着薛捕头离开大堂。 偌大的大堂终是安静下来,崔成友再也绷不住了,恨不能一把抓住萧鱼的胳膊问她刑律俭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总不能真什么都不管了吧!那可是刑家本家。 世家大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怎么分割,在外人看来,刑律俭到底还是刑家的二公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刑家倒台,他自然也落不了好。 司密处的执掌可以是刑家的逆子,但是不能是朝廷的逆臣。 萧鱼似笑非笑地看着已经急如铁锅里蚂蚁的崔成友,心中暗道,咱们这位崔大人政绩一般,办案能力一般,唯有这抱大腿的本事数一数二,可惜…… “崔大人说笑了,刑公子现在自身难保,还如何能捉拿什么凶手?”萧鱼懒懒地打了个哈气,“崔大人若真是想要捉拿凶手,不妨把心思都用在查查那些‘枭’字旗是从哪里来的。” 崔成友一听,瞬时一脸苦恼道:“萧院首你是不知,这江城虽然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江城,但大小人口不下十万,你叫我如何能大海捞针般寻到几个‘枭’字旗的下落?” 萧鱼耸了耸肩:“这我也毫无办法,我看崔大人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在我这里了,不若赶紧将案子判了。” “案子?”崔成友一怔,刚想问什么案子,薛捕头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大人,大人不好了!” 崔成友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心里一咯噔,差点瘫在地上。 他勉强稳住身体,整了整衣冠:“慌慌张张,到底出什么事了?” 薛捕头无奈道:“方才被萧院首打断鼻骨的那个人昏倒了。” “什么?”崔成友怔愣,看了眼萧鱼,一拍大腿,“萧院首呀,你说你这个时候不是添乱么?” 萧鱼不以为意地摸了下鼻尖:“崔大人说的什么话?本官虽然官衔不大,但好歹是朝廷任命的养济院首,岂是一届醉鬼可以随意羞辱的?今天打断他的鼻子亦是轻的。” 崔成友气得连吹两次胡子,实在不欲与她争执,索性让薛捕头先将她带到牢里,等晚些时候再另做打算。 第一百零九章 有趣的灵魂百里挑一 日落西天,梁思楠最终还是没能等到萧鱼从府衙里出来。距离传旨太监宣旨意已经蛊过去四个时辰了,西郡那边必然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也许此时西郡王已经从养济院搬出去了,不等天明,西郡的车队就会离开江城。 她一时间有些摸不准萧鱼到底想要做什么,便也没有回养济院的心思。 “梁姑娘。”薛捕头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的笑。 梁思楠见过他,不过并不是今日,而是在更久之前。梁不易救下她之后,这位姓薛的捕头曾经帮梁不易搜罗过能治疗她内伤的药。听说他早年是江城锦衣卫所里的千户,犯事被贬后便一直留在江城府衙做了捕头。 “薛大人是有何事?是我姐姐出来了?”她垂眸欲泣,单薄的身子更往前倾了下,柔软的面颊就那么触不及防地映入老薛眼前。 老薛吓得老脸一红,连忙退了两步:“不,是梁大人来接姑娘回养济院。”他微微侧身,梁思楠便见不远处蹙眉看过来的梁不易。 她微微凝眉,垂下眸子朝回廊间走去。 梁不易将手里的披风搭在她肩头,没说话,径自扭身往前走。 一直到出了府衙,上了马车,梁不易才面无表情地提醒她:“你实不该出来,也不该跟萧鱼过分亲近。雾影的人不会轻易放过的,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梁思楠隐暗处的脸上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怎么?这么多年对我不管不问的,现在终于想起自己是个爹了?” 梁不易脸上的表情骤然一变,心里因她的话硬是梗了一下:“我没有那个意思。” 梁思楠却并没有就此放过他,仍旧讥讽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来养济院是为了萧鱼,与你无关,是生是死也是我的事,你无需多管,如果你觉得救我不划算,大可以现在杀了我。” “梁思楠!” 梁不易的脸色瞬时阴沉下来,梁思楠不以为意一笑,整个身子慵懒地靠在车壁上,阴影几乎将她整个人遮住。 “怎么?舍不得?要不要我替你动手?” “梁思楠!” 梁思楠疲惫地闭了下眼睛:“别叫来叫去的,我困了。” 梁不易阴沉的脸上露出一抹担忧的神色,想伸手去拉她的手腕,梁思楠却早已洞悉他的举动,猛地将手背到身后:“我好得很。” 梁思楠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举动让梁不易难以将一腔的愧疚发泄出来,只能默默看着她,仿佛在看许多年前那个抱着他的大腿一路叫着他爹爹的小女孩。 尽管她已经不是那个她了。 ………… 养济院舒芳阁。 齐阁老抬手落下黑子,在整个棋盘右下角形成了聚杀的局面,只要刑律俭稍有不慎,必将丢掉半壁江山。 “随之不担心?” 刑律俭捻起白子注视着棋盘,听见齐阁老的话微微一笑:“担心什么?” 齐阁老端起一旁得到杯盏:“放萧院首一人出去。” 白子轻飘飘落下,彻底从西路切断齐阁老的龙首,将聚杀之势从内瓦解:“萧院首是个聪明人。” 齐阁老蹙眉看着棋盘,手里的杯盏晃了下,嗤笑道:“随之怎知她不会有别的心思?” “即便有,那又如何?局势未必会比现在坏到哪里去。”刑律俭侧头看向窗外,突然心绪乱了几分,不知她此时正在何处,做了何事? 齐阁老注意到他一瞬的失神,薄唇轻抿,黑子切回后方连接龙尾:“现在已经掌灯,她还未回来。” 窗外回廊间已挂起的风灯,灯下站着衡山大营的兵卒,七步一岗的站位把整个舒芳阁围得水泄不通。 “是呀,她还未回来!”刑律俭收回目光,漫不经心道,“齐阁老似乎对萧院首十分在意。” “你把赌注都压在她身上,未必是明智之举。”齐阁老淡笑出声,颇有些看热闹的样子,“听说西院那边热闹得很,估摸用不到子时,魏玉就会将魏汉带出养济院。”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是抓不抓杀死魏珍儿凶手的事了,而是他们如何能阻止魏玉和魏汉离开江城。 刑律俭垂眸,目光在棋盘中流转,最后将白子点在中心点。 这一子看起来毫无章法且孤立无援,但齐阁老面上的神色一变,手中黑子“啪”的一声落回棋篓里。 原本几乎形成的绞杀之势被破,白子以大军压境之势逆反棋局,完成了一场完美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妙反攻。 齐阁老朗笑出声:“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天下到底是年轻人的天下。” 刑律俭缓缓放下手里的棋子:“阁老说笑,这天下乃是陛下的天下,你我为人臣者,只需唯君命是从即可。” 齐阁老抚了抚眉心,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一样,扶着棋盘站起来:“不行了,老了,才下了这么一盘就力不从心了。也罢,刘公公还在竹轩等我,我先回了。” “今日之事,多谢齐阁老。” 齐阁老拢手看他,面上带着戏谑的笑:“萧鱼曾问我三个问题。” 刑律俭微怔:“哦?不知萧院首问了什么?可是与在下有关?” 齐阁老笑着摇头:“不是,她一问君心;二问臣愿。” 扭过身背对着刑律俭,齐阁老突然心情不错地看向夜空中排序规律的星子,“这江城的夜空似乎要比京都更璀璨几分。” 刑律俭操作轮椅立在他身边:“那第三问呢?” 齐阁老忽而一笑,垂眸看他:“她说,惟愿我东岳盛世安稳,海清河晏。” 刑律俭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一紧,眼中透出一丝惊讶,渐起的波澜如浓墨般在漆黑的眼底荡漾开来,逐渐汹涌,而后又渐渐平息。 他心口微微梗着,仿佛有什么渐渐破土,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许久,齐阁老抬脚下了台阶,孤傲的背影沐浴在微凉的月色里。 “随之,你选了个有意思的人。” 低沉的嗓音渐渐被风声吹散,刑律俭坐在轮椅上久久没有回神,直到宴升从屋脊上一跃而下。 “在看什么?” 刑律俭猛地回神,一只酒壶递到他面前。 “上好的桂花陈酿。”宴升面无表情地看向齐阁老离开的方向,漆黑的夜色包裹了月亮门外的景色,从这里望去,只能看见远处无尽的回廊,以及灯下矗立的兵卒。 刑律俭垂眸敛去眼中涟漪,接过酒壶仰头痛饮。 宴升难得挨着他坐在回廊栏杆上:“你似乎有心事。” 刑律俭嗤笑一声,将酒壶扔给他:“人谁还没有一点心事呢?” “为刑家的事?”宴升接过酒壶晃了晃,仰头饮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烧的腔子一片火辣。 “也许吧!” “你就真那么信任萧鱼?”宴升不懂,他觉得此时的刑律俭一点也不像以前的刑律俭,说不出是好还是坏,但似乎多了些什么? 是什么呢? 他侧身仰头看着那张仍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你变了。” 刑律俭夺过酒壶,眉眼间带了几分笑意:“你是今天第二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 “所以你的回答呢?” 刑律俭晃了晃酒壶,嘴对嘴把最后一口喝掉:“只是突然觉得相信一个人也并非什么难事。” “不是喜欢她?”宴升莫名问了,问完又觉得不太可能,嗤笑一声抢过酒壶,晃了晃,随手丢回廊间。 刑律俭的目光随着酒壶落向回廊,眼前仿佛浮现了萧鱼对他说话时脸上洋溢的神采,许久才道:“你想多了。” 他揉了揉眉心,操作轮椅转身:“看来今晚是等不到人了。” 宴升起身追上去,进了屋子,关上门把院子里的眼线全部隔绝起来。 “你就不好奇她去了何处?” 刑律俭回头看他。 宴升冷哼一声,蹙眉道:“文安安排人假扮鱼贩子给她送去消息,然后她便带着梁思楠把半个平安坊逛了。” “哦!” “你就不好奇她后来又去了哪?” 刑律俭操作轮椅来到桌案前,随手抄起一本《策论》:“她去了哪儿?” “她去酒楼吃饭,两个人要了六个菜,未了将一个醉鬼打断了鼻梁,现在人正在府衙大牢里蹲着呢!” 第一百一十章 逃兵 知府衙门的大牢是未迁都前原刑部大牢改建的,里面的刑讯设备和通风、防备设施要比一般府衙大牢设置得更高规格,就连看守制度也是沿用原刑部的,犯人出逃的几率几乎没有。 牢房守卫采取四班倒的制度,每三个时辰换一次班,每班九人,每三人一组,约一刻钟左右换一次班,且每次换班巡防的人选都是当班是抽签决定,任何人都不会知道自己当天是当哪一个小班。上值期间有专门巡视的守卫不定时抽检,所以若有人想要混进牢房截杀犯人,其成功的几率近乎于无。 萧鱼跟着老薛进了牢房,回廊间的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挂着一盏油灯,劣质的灯油燃烧后发出一团团黑烟,但很快又经过上面的通风口消散。 “听说此处是原刑部的牢房。”萧鱼漫不经心地问老薛。 老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萧鱼不以为意地笑了下:“若真如此,倒也真是铁桶一只,不怕任何人来劫狱。” 老薛感觉被恭维道,勉为其难回道:“确实如此,我在江城当了数年的捕快,倒也从来没遇见过能成功从牢房里救出犯人的事例。” “难怪这几年崔大人政绩如此凸出。” 老薛听出她口中的敷衍成分,也不答话,领着她继续往前走。拐过一道回廊,前面便是关押犯人的地方,一股子屎尿味扑面而来,熏得萧鱼连连蹙眉。 老薛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独立牢房对她说:“前面是个单间,辛苦萧院首了,等回头案件解决好,自然会放了萧院首的。” 萧鱼顺着老薛的手朝前看去,果然走廊尽头是一间独立的牢房,左右两边也没有犯人,几乎是被孤立出来的一间牢房,可以看出老薛是用了心的。 “那里未免有些清冷了。”萧鱼一脸嫌弃,扭头四下打量一下,问老薛,“薛捕头,问你件事儿。” 老薛一怔,突然心有灵犀般点了点头:“萧院首请说。” 萧鱼摸了下鼻尖,压低声音凑到老薛耳边道:“这里可有最近几天被抓进来的犯人?不是重罪的,小偷小摸之类的。” 老薛愣了下,但是隐约猜到她是要找什么人,值得配合地问旁边的狱卒。 狱卒是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耷拉着眼皮子一直没说话,此时听见老薛这样问,连忙说道:“是有三个,一个是偷了王寡妇晾在院子里的肚兜,一个吃了霸王餐,还有一个比较猥琐,明明是一个书生,却不管读书写字,偏偏去飞鸿楼找姑娘,结果没钱被老鸨子送进牢里了。” “他们三人都被关押在何处?”萧鱼忙问。 狱卒扭头看了眼老薛。 老薛抬手给了他肩膀一记:“这是养济院的萧院首,问你话就说。” 狱卒愣了下,连忙指着左面最后一个牢房说:“都被关押在那边。” 萧鱼勾了勾唇:“那好,便把我也送到那边去吧!” 狱卒一愣,讷讷道:“萧院首是女子,这,不太好吧!” 萧鱼一笑:“无妨,若有什么问题,我大声呼救即可。” 狱卒犹豫地看向老薛,老薛可是知道这位萧院首的本事的,讪讪摸了下鼻尖,示意狱卒多照顾一些即可,如果今晚萧院首还有什么其它的吩咐,一定要满足,并且马上派人通知大人。 老薛离开后,萧鱼跟着狱卒来到左面最靠里的牢房门前。 牢房里坐着三个人,一个二十多岁的书生、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十二三岁,正瞪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另外还有一个乞丐正背对着牢门坐在角落里不知道在做什么,嘴里时不时发出嗬嗬的声响。 狱卒看了一眼萧鱼,解下腰间挂着的牢门钥匙打开牢门:“进去吧!”狱卒轻轻推了萧鱼后背一把,萧鱼瞬时跌进牢房,吓得书生猛地从地上跳起来,一脸戒备地看向她,“你,你……” 萧鱼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竖起眉头等了书生一眼:“看什么看?没看过女人?” 书生脸幽地一红,恼羞成怒道:“你,你,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萧鱼懒得搭理他,扭头看了眼小孩从怀里逃出糖包丢给他:“给你。” 小孩一怔,没想到萧鱼会给他糖,手忙脚乱接过来:“你,你你……” 萧鱼寻了个靠近乞丐的位置坐下,似笑非笑道:“没下毒,吃吧!” 小孩脸一红,手忙脚乱地打开糖包从里面取出一颗丢进嘴里:“甜。” 萧鱼拢好角落里的稻草,倒头躺在上面,目光若有似无地看向乞丐:“喂,老汉儿,你是犯什么事儿进来的?” 乞丐愣了下,没动。 萧鱼不以为意地笑了下,扭头又问小孩:“小孩,你是怎么进来的?” 小孩吃了她的糖,笑嘻嘻走过来,挨着她的草垛坐下:“我就是偷了朱老三家的几个包子,这老混蛋就把我抓进来了。不过进来也挺好的,管吃管住不是?” 萧鱼一乐:“还真是。” 小孩又丢了一颗糖进嘴里:“那你是怎么进来的?你一个女的,不会是偷人……” “你可闭嘴吧!”萧鱼扬了扬拳头,上面还沾着醉鬼鼻子上的血迹,“打人。” 小孩一乐:“姐姐你这弱不禁风的,还能打人?” 萧鱼一笑:“弱不禁风怎么就不能打人了?我这也是见义勇为受伤的。” 小孩年纪不大,真是好奇的时候,挨过去热切地望向萧鱼:“你怎么见义勇为的?” 萧鱼偷偷瞄了一眼角落里的乞丐,说道:“还能怎么的?就昨晚江城失火你知道么?” 小孩一怔:“江城失火了?” 萧鱼:“是呀,这事你还不知道?不止江城失火了,就连皇上派来的钦差大人都被人给杀了。”她抬手在小孩脖子上抹了一下,“听说肚子里的肠子都被掏出来了。” 小孩吓得一哆嗦:“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 “那这跟你见义勇为有什么关系啊!你莫不是在吹牛吧!” 萧鱼薅了一根稻草叼在嘴里,似笑非笑道:“那可不是,你怕是还不知道今日早晨衡水大营的兵进城了吧!听说要抓一个叫王五的逃兵。” 小孩一听,瞬时来了精神,更往萧鱼身边凑了下:“衡水大营的兵都进城了?就为了抓一个逃兵?” 萧鱼一脸得意地笑:“那可不是一般的逃兵呀!听说他偷了陈阳将军的机密文件,现在正被全城抓捕呢!我呀,本来是想见义勇为抓那个王五的,结果不小心抓错人,把人鼻子打歪了,这不,就进来了。” “那照你这么说,抓住王五岂不是能得很大一笔赏钱?”小孩若有所思道。 萧鱼抬手敲了他脑门一下:“多少钱,你也拿不到。” “他被人抓了?”小孩一脸失望,萧鱼侧头看了眼角落里的乞丐道,“或许或许有人已经抓住他了呀!” 小孩瘪了瘪嘴:“我看你就是胡说。” 萧鱼不以为意一笑,目光若有似无地看向乞丐,发现他原本松垮的肩膀在她说完那句‘或许已经有人抓住他了呀’后变得挺直起来,像是蓄势待发的猎豹正准备着一次绝佳的捕猎机会。 第一百一十一章 狗急跳墙上 可是再凶狠的豹子也躲不开猎人费尽心机设下的陷阱。 萧鱼已经笃定这个没有回头看她一眼的乞丐就是王五。 王五失踪的第一天,陈阳就让人暗中在城中搜索,加之因为魏珍儿的死,江城可以说是铁桶一只,王五若想离开并非易事,更何况‘枭’字旗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真正想要杀他灭口的人不知凡几,他绝不会傻到独自出城。 偌大的江城,要想找一个人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他自己的官凭路引不能用,这个时候去伪造亦不现实,所以最好的保命办法便是灯下黑。 在江城待久了的人都知道崔成友是什么样的人,亦知道江城的府衙大牢是早年刑部留下的,若说江城哪里最安全,则非府衙大牢不可。 萧鱼把自己带入王五的处境之后再三思虑,便有八成的把握会在府衙大狱里找到王五。 果不其然,还真的让她赌对了。 萧鱼又跟小孩胡侃了几句,不多时,放晚饭的时间到了,放饭的还是刚才那个年轻的小狱卒,他拎着两只食桶过来,走到牢门前用木勺子敲了敲牢门:“放饭了。” 牢里的犯人都有自己单独的饭碗,年轻狱卒一敲木勺,其它人便有了反应,小孩和书生纷纷动了动身体,从角落里拿出自己的饭碗往牢门前走。 萧鱼距离牢门最近,因为新进牢里还没发放饭碗,便第一个冲到牢门前一把抓住狱卒的手,右臂轻轻一晃,趁着狱卒不注意,将早早藏在袖摆里的药粉撒到他脚边的饭桶里。 “我还没碗筷呢!” 狱卒此前被薛捕快暗示过,让他对萧鱼多加照顾,便拿出提前给她准备好的一只装满白米饭和荤素两菜的饭碗递给她:“咳咳,这是你的。” 萧鱼拿着饭碗一乐,心说薛捕快会做人,便捧着饭碗离开。 小孩盛完饭后回头看她碗里的红烧肉,不由得羡慕地直流口水,捧着饭碗凑到她身边:“姐姐,你跟狱卒认识?怎么你的饭食跟我们的全然不一样呀?” 萧鱼咧嘴一笑:“那是自然,我不是给你讲了,我帮着官府抓过不少犯人,虽然今日马失前蹄失手抓错了人,总还有几分薄面的。”说着,她拿起筷子从碗里夹了两块红烧肉丢进他碗里,“吃吧!” 小孩激动地看着碗里的两块红烧肉,转身回到自己的草垛前狼吞虎咽起来。一旁的书生蹙眉看了一会,嘟囔了一句没骨气,转身捧着自己的碗一脸嫌弃地吃着里面的汤饭。 萧鱼慢条斯理地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余光扫向乞丐,发现他虽然捧着碗去打了饭食,但却始终没有食用。 她敢笃定,乞丐从一开始就注意到她往饭桶里下药了。 果然,吃完饭不久,小孩和书生便开始发作,一个个脸色惨白地卷缩在地上痛苦呻吟。 乞丐终于坐不住了,他起身一脚踢翻面前的饭碗,冲到牢门边一把抓住牢门朝着不远处的狱卒大喊:“救命呀,有人中毒了,救人!” 乞丐的呼喊声引来了狱卒,其中一个年岁大一点的打开牢门走到小孩身边摸了摸他的脉搏和鼻息,扭身对进来的其他同伴说:“好像是中毒了,快带人去看大夫。” 其他人只愣了一瞬,便七手八脚的像拖死狗一样将小孩和书生拖了出去。 牢房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萧鱼打了个哈气看向角落里的王五,眼中露出一丝讥笑:“久仰大名呀!王百户。” 王五的脸上瞬时狰狞起来:“果然是你,你在饭里下毒。” 萧鱼一乐,“果然被你看出来了。不过不要紧,现在人都不在了,我杀你岂不是更方便?” 王五脸上的表情越发狰狞起来,他猛地向后退了两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是谁?为何要杀我?” 萧鱼嗤笑一声:“我是谁?我当然是要杀你的人呀?难道你以为你躲在这里就没人会发现了么?真是太天真了。” 王五自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天衣无缝的,可他绝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追到了府衙大牢,而且还是个女娃娃。 他冷冷地看向萧鱼,心里想着如果硬碰硬,他能有几分把握。 可是想了许久,他骤然意识到,如果他真的在这里杀了她,一旦事情闹开,他无异于自取灭亡。 一旦身份暴露了,他就真的无处可逃了。 思及此,王五脸上的表情渐渐和缓下来,蹙眉看向萧鱼:“姑娘怕是认错人了。我并非什么王将军。” 萧鱼不以为意一笑,挨着自己的草垛坐下:“雾影绝不会认错人。” 当她口中‘雾影’二字一出,王五脸上的表情再次变得狰狞起来:“你是雾影的人?” 萧鱼耸了耸肩:“雾影十三。” “你是雾影十三?” “我是雾影十三。” 王五表情一变再变,最后变成一种扭曲的神态。他猛地向前两步:“雾影只做有钱的买卖,不杀人。” 萧鱼一乐:“这倒也是。” “所以你要做什么?” 萧鱼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抬头看向王五,借着牢房里昏暗的光线,她终于看清王五的脸,一张沾满了油脂,五官平平,丢到人堆里都能泯灭于众人视线的脸。这样的一张脸,配着身上乞丐的装束,也难怪谁都没有想到他会是王五。 “你放心,我当然不会杀你,我不仅不会杀你,我还会救你出去。”萧鱼咧嘴一笑,但这笑容看在王五眼中便仿佛逐步向他靠近的催命鬼…… “你到底要做什么?” “救你呀,只是救你出去之后,东家是要杀你还是救你,那就不归我管了。”萧鱼慢悠悠站起身,打了个哈气道,“你准备好让我救你了么?” “你就不怕我喊人?”王五蹙眉道。 萧鱼不以为意地摊开手:“当然可以啊,如果你不怕别人知道你是王五的话。” 王五很怕,所以他并不能喊人,但他也绝不能就这么被萧鱼带走。王五觉得自己的自作聪明把自己逼近了一条绝路里,他看着萧鱼颓然垮下了肩膀,“我给你银子,多少都可以,只要你想办法让我逃过追杀。” 萧鱼一笑:“你出得起多少银子?据我所知,你不过是一个百户罢了,能有多少银子?你又知道,东家要买你出了多少银子?” 王五恶狠狠地咬紧了牙关,目光凶狠地看向她,恨不能将她一口咬死的样子。 “多少都可以,我说多少都可以。” 第一百一十二章 狗急跳墙中 “若是三千金呢?”萧鱼似笑非笑道。 王五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幻。他蹙眉看着她,似乎在评估她话中真伪。 三千金,便是一个骁骑将军也拿不出,何况一个百户呢? 她知道了什么? 不,她怎么会知道呢? 就算她是雾影,对方也绝不会将这件事告诉她。 “你似乎对一个百户的收入有所误解。” 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看起来更平静。 萧鱼垂眸从草垛里抽出一根稻草在手中把玩道:“你可不是一个普通的百户。” 王五心中瞬时一凉,看着萧鱼的目光中已经浸满了杀意:“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一个死人什么也不需要懂。”萧鱼一笑,食指和拇指一用力,将手里的稻草从中折断,“所以你是不答应么?” “我并没有那么多银子。不过……”王五犹豫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如果你够大胆,你能要到不止三千金。” “哦?那是什么秘密呢?” 王五知道这个时候已经不是耍心机的时候了,他必须让对方相信,他有足够的筹码。 “你既然说你替官府抓人办事,那你必然知道西郡郡主惨死一事。”王五警惕地看向萧鱼,他会这样说,一方面是想要试探萧鱼是否是官府的人,另一方面也是想要把所有人的视线都转移到别的地方,只有这样,他才能更有安全保障。 萧鱼佯装不以为意地笑了下:“我自然知道,怎么?难道你知道凶手在哪里?” 王五连忙点头:“我自然知道。” “哦?”萧鱼饶有兴味地看他,“那他在哪儿?” 王五侧头看了眼不远处的狱卒,压低声音道:“只要你能放我出去,并且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不在找我麻烦,我自然会说的。” “那可不行。”萧鱼摇头道,“如果我放了你,回头你的秘密根本不值三千金,我岂不是亏了?又或者你的秘密根本没有用处呢?” 王五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许久才道:“我可以给你一个保证。” 萧鱼勾了勾唇:“什么保证?” “朱雀街西32号。” …………………… “夜冥,夜冥,有消息了。” 车马行里,文安拎着鸽子的两只翅膀急匆匆跑进暗室。夜冥放下手中的弯刀蹙眉看他:“萧鱼有消息了?” 文安将鸽子重重按在桌面,随手抄起一旁的茶杯一饮而尽:“到了,到了。” 夜冥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杯子,慢条斯理地解下鸽子腿上的竹筒。 展开纸卷,上面只用炭笔潦草地写了一个地址。 “朱雀街西32号?” 文安蹙眉看向夜冥:“看着怎么如此眼熟?” 夜冥将绢布卷成小团凑近火烛燃烧殆尽:“走吧!” 文安忙跟上:“去哪儿?” “朱雀街32号。” “可我们还并不知道……等等。”文安突然一把抓住夜冥的胳膊,“我想起来了,朱雀街32号是一家绸缎庄。” “是一家绸缎庄。”夜冥嫌弃地拨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文安看着他急吼吼的背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知道,那是桑家那位二公子的产业,出事那条船上的货物可不就是这家绸缎庄的嘛!” 夜冥的身影拐出了密室,耳边终于清静下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月朗星稀的天,快步走出车马行,并悄无声息地来到长街塔楼前一处极不显眼的宅院门前。 许是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破旧的宅门从里面打开,一个穿着短打扮的少年从里面出来,见到夜冥时微微一怔:“是你?” 夜冥闪身进了院内,不多时,那少年提着一盏红灯出来,换掉了门前原本挂着的白色气死风灯。与此同时,长街另一端的一座角楼上同时换上了一盏红灯,无人知晓,这一夜江城内到底换了多少盏红灯,亦无人知晓,曾有数道人影悄无声息地潜入朱雀街32号绸缎庄内。 彼时,长安坊养济院内。 宴升蹙眉看向半空中不断盘旋的鸽子,隐约中感到一种风雨欲来之感。 不久前,整个江城的司密处传信灯亮了半城,这说明什么? “萧鱼找到王五了。”刑律俭朝着半空中的鸽子扬了扬手臂,那鸽子便仿佛认得他一样挺直身体朝他俯冲下来。 眼看鸽子便要砸到刑律俭的胳膊,斜地里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一把将它擒住。 鸽子瞪着圆滚滚的眼珠子看清抓住它的人,张开橙红的喙对着宴升的虎口狠狠啄去。 宴升闷哼一声,用食指猛地弹了一下鸽子脑门,小鸽子“吱”地惨叫一声,晃着翅膀把整个脑袋缩进腔子里。 刑律俭抬手解下鸽子脚上的竹筒。 如预料一般,王五确实躲在府衙大牢,并且告诉了她一个算不上秘密的秘密。朱雀街32号的绸缎庄果真跟“枭”字旗有关。 夜冥连夜派人赶到朱雀街,可惜人去楼空,除了绸缎庄里的伙计外,东家离夫人早已行踪不明。 夜冥将绸缎庄里里外外查了个遍,果然在绸缎庄后宅的寝室里发现了一个隐藏的密室,密室里有人生活过的痕迹,虽然许多东西已经在主人离开前销毁,但夜冥还是从一些细节处查到不少蛛丝马迹。 “‘枭’字旗应该一直被藏在密室里,夜冥发现了四面墙壁上挂锁链的环扣和一些血迹,除此之外,密室内应该长期有人用药,通风口处残留了不少毒药粉末,那些被调换了身份的‘枭’字旗应该就是在那里被制成无知无觉的毒人的。”宴升蹙眉看向刑律俭,这才发现他原本略显苍白的脸因着酒气染了几分薄红,仿佛一下子多了一丝烟火气儿。 察觉到宴升视线里的探究,刑律俭微微叹息,目光幽幽望向府衙方向,良久才道:“这盘棋对方下了七年,如今似乎是到了收官的时候。”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王五的口供很重要。”刑律俭敛眉,目光不经意落到一直躺在轮椅边的懒兔子身上,“这个时候,不知西郡王已经到了何处?” 宴升抬手放掉鸽子:“天明之前必能出城。” “出了城呀!”刑律俭轻轻敲击着轮椅扶手,宴升垂眸看他,“你到底怎么想的?难道真的把所有赌注都压在萧鱼身上?” 刑律俭沉下脸,转动轮椅向屋内走。 宴升连忙跟上:“你真的不打算动用司密处的人手?” “在事情尘埃落定前,司密处明面上绝不能出手。” “可是……”宴升还想说什么,刑律俭突然转回身,从怀中掏出一物丢给他。 宴升一怔,连忙抬手接住,借着回廊间的灯光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黄炳伦那份圣旨?它怎么会在你处?” 第一百一十三章 狗急跳墙下 月朗星稀,西郊东平村内,一处偏僻的院落内一灯如豆,桌案上摆着两只瓷碗,里面是的汤药已经凉透,隐隐约约中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隔着也一扇八仙过海的屏风后,拔步床上躺着的人还未清醒,但微微起伏的胸膛证实着他还活着,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死去。 “温宿,还没睡呢?” 虚掩的门被从外面吹开,带来一股子淡淡的茉莉香,原是院子里的茉莉开了。 温宿从医书上抬起头,目光温柔地看向走进来的霍卿:“怎么还没睡?” 霍卿将托盘放到桌案上,里面是一碗冒着热气的混沌。 “手艺不太好,你将就着吃点。” 温宿微微一怔,脸色不由得慢慢浮起一丝红晕:“辛苦你了。” 霍卿扯唇笑了下,目光越过他看向屏风,后面拔步床上的人不久前醒来过,但此时显然又再次陷入昏迷。 “这次真的难为你了。”她双手支着下巴,有些意兴阑珊地说。 一日前,刑律俭托人给她递了封信,让她想办法在东平村腾出一个院子,然后带人悄悄从侯府角门接走一个人。她当时以为刑律俭是想让她帮忙转移什么犯人,结果接到了人才知道,这人竟是京都派来的钦差大人黄炳伦。黄炳伦的情况实在称不上好,整个人浸在血泊里,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 接到黄炳伦之后,她马不停蹄让齐豫将人送到东平村,之后自己则拐到惠民药局去接温宿。 第二日清晨,黄炳伦遇刺的消息便传遍整个江城,而无人知道,在东平村的一处落魄院子里,黄炳伦已经悠悠转醒。 刑律俭在下一盘棋,一盘大棋,而黄炳伦是他最后,也最重要的一手。这盘棋赢了,刑家便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若是输了,不仅刑家全盘皆输,霍家也一并会受牵连。 思及此,霍卿看着温宿的目光不由得愧疚起来:“我若知道他是这般打算,必不会将你卷进来。” 温宿执筷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她。屋子里一灯如豆,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留下一片洒金,显得她原本略显英气的脸平添了几分柔软。 他微微叹息,捧着瓷碗的手紧了又紧,许久才垂眸收回目光淡淡道:“你大可不必如此,我,愿意的。” 愿意为你涉险,愿意为你倾尽许多。 弯长的睫毛挡住了他眼中荡起的波澜,霍卿微怔的同时,心头仿佛被什么轻轻撩拨一般,酥酥麻麻。 她微微侧头,垂眸看着绞在一起的纤细十指:“总归不该将你……” “霍卿。”温宿突然出声,面容骤然严肃起来,霍卿抬头看他,被他眼中蓄起的波澜惊愕,“你……” “不要再说这许多。”温宿蹙眉放下碗筷,从一旁的医术地下抽出一张纸笺,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药材,“你看看。” 霍卿心内五味杂陈,最后终是将到了口边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她抬手接过纸笺,“这是?” 温宿指了指桌案上两只药碗中的一只:“是从刑公子让我验看的那具‘枭’字旗尸体身上提取的毒物分析。” “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霍卿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若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温宿不会如此严肃地让她看这份方子。 温宿站起身,端着这只药碗朝门外走。 霍卿一脸狐疑地跟了过去,便见温宿推开门走到天井右侧的鸡笼旁。 “你要做什么?”她蹙眉看向温宿。 温宿微微敛眉,翻手将碗里的汤药倒进鸡笼里的食槽中。 霍卿注意到鸡笼里原本活蹦乱跳的几只鸡早已不知何时变得蔫蔫的,它们在闻到药材的味道之后连忙扑腾了两下后强撑着晃晃悠悠的身体从笼子里转出来,不多时,几只蔫蔫的母鸡开始围着食槽啄食。 “这是为何?”她狐疑望向温宿。 温宿把碗放到一旁的石桌上:“我一开始以为这些毒人身上都是蛊毒,但是经这些鸡实验之后发现并非如此。” 霍卿又垂眸看了眼鸡笼里的鸡:“它们……” 温宿叹了口气:“它们食用毒物之后并没有任何明显的中毒迹象,但是当我把另一种药材兑水给他们食用之后,它们开始出现腹泻,浑身无力,眼球浑浊等病症,有的甚至情绪暴躁,开始攻击同类。” 霍卿不可思议地看向鸡笼,果然,有两只鸡竟然开始互相啄食,其中一只的眼球竟被另一只啄掉。 “这是什么情况?” 温宿敛眉直直看向她的眼:“这些‘枭’字旗身上的毒很可能是一种具有传染性的毒,一旦沾染过他们的人再食用另一种药引之后便会发作。” 霍卿心底的那种不安感终于还是应验了,她不可思议地望向温宿:“此话当真?” 温宿点了点头:“十之八九。” 霍卿清楚温宿绝不会在这件事上说谎,他既然这么说,那必然是做了反复的确认。传染性极强的蛊毒,对方想要做什么?是想毁了整个江城? 霍卿突然想到了当年的蒲兰村。 一股凉意紧紧包裹着霍卿的身体,她已经无暇多想,吩咐温宿绝不要离开此地之后,马上回城去找刑律俭。 于此同时,一直坐在书房里焦躁不安的崔成友终于等到了薛捕头。 “怎么样?到底什么情况?”崔成友一把抓住薛捕头的手,“萧院首她……” “大人放心。”薛捕头抽回手,转身将半开的窗棂掩上,回身对崔成友道,“萧院首用药放倒了两个犯人,牢里只有萧院首和那个老乞丐。” 崔成友听罢,气得握着拳头不住地敲打桌面:“她她她,她这有事要做什么?” 薛捕头想到不久前梁不易与他说的话,心底略略不安,许久才道:“依小人看,今晚江城必不会太平,大人最好……” “最好如何?”崔成友扭头看他。 薛捕头摸了摸头:“或许我们可以问问萧院首?” 崔成友一怔,猛地一拍桌面:“对呀,她不是刑律俭的人么?本官就不信他真的什么也不做。薛捕头。” “小的在。” 崔成友从桌案后转出:“随本官去见见萧院首吧!。” 第一百零四章 魏珍儿的悲剧 偌大的牢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王五的视线久久的凝视着牢房上方的通风口,终于,一阵嘻嘻索索的声音过后,一只信鸽落在通风口处。 “来了。”萧鱼缓缓睁开眼,起身来到通风口下举目望着那只并不陌生的鸽子,她缓缓抬起手,小鸽子警惕地向后退了几步,低头啄了几下腿上的小竹筒,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纸轻飘飘从竹筒里落下。 王五的视线随着绢纸落在萧鱼的手上。 萧鱼抬头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展开绢纸,上面是一手游龙戏凤的簪花小篆,若非知道刑律俭仿了一手好字,她绝不会相信这一手字是出自他手。 “你可是信了?”王五蹙眉问。 萧鱼看完绢纸上的内容,将绢纸卷好收进袖兜:“可惜绸缎庄里人去楼空。” 王五一怔:“不可能,他们……” 萧鱼耸了耸肩:“我以为你应该明白才对,既然东家已经打算除掉你,你以为他还会留下什么线索等着你反咬一口?” 王五面色狰狞地看着萧鱼,“那又如何?如果三天后我没出去,我的人就会把所有证据交给司密处。” 萧鱼“噗嗤!”一笑,“有一个词叫一网打尽,你不会没听说过吧!我猜你在外面的队友是孙平对么?” 王五原本还算镇定的情绪在‘孙平’二字从萧鱼口中吐出的时候彻底崩裂开来,他猛地跳到萧鱼近前,抬手去掐她的咽喉。 萧鱼侧身避开他的攻势,右手虚抬,一只弩箭从袖口疾射而出。 王五没想到她会放出暗器,弩箭贴着他的耳尖飞过,‘噔’的一声刺入身后的墙壁,可见其威力有多大。 偌大的牢房里再次安静下来,王五的耳中仿佛还残留着弩箭贴耳飞过时带起的气流争鸣声,整个人如坠冰窖一般无法动弹。 世人皆以为雾影手下无人命,可此时此刻,王五清晰地感觉到了萧鱼身上那股无形的杀气。 她手里的弩箭叫嚣着,期待着一次歃血。 “七年前,你找孙平买了八具尸体,后来这八具尸体出现在了度阴山战场。”萧鱼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王五,“最有意思的是,不久前,那八具本来该死的‘枭’字旗出现在了江城,其中一人还杀了西郡郡主魏珍儿。怎么样?我说的对么?” 王五猛地退后两步,差一地看着萧鱼:“你,你不是雾影十三,你到底是谁?” 萧鱼一笑:“我当然是雾影十三。” “他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你。”王五又惊又惧地看着萧鱼,“你是,你是刑家的人?” 萧鱼打了个哈气,弯腰坐回草垛:“有区别么?不管我是谁,我找到你了不是么?难道你还以为你的主子会来救你?” “你果然是刑家的人。”只有刑家的人才会在这个时候不遗余力地找他。 萧鱼抬头看他:“绸缎庄的主人是桑家的二公子桑金玉,不久前桑家有一艘货船在近海被海盗打劫,船上所有人除了一名女子之外全部遇害,其中有八名侍卫护送一批丝绸去往京都,这八人在沉船后便失去踪迹,后来其中一人侥幸逃得性命,逃到了城外慈恩寺。” 当她说出‘慈恩寺’三个字时,王五脸上神色模辩:“这些事皆与我无关。” 萧鱼嗤笑道:“这些事当然与你无关,你只是利用职位之便偷梁换柱了八具尸体,并且……”萧鱼翘起脚尖一下一下轻点着,“你拿走了陈阳的布防工事图。” 王五此时已经深陷绝望,在她说出陈阳的名字时,他就知道自己大势已去。所幸,他还有最后一张底牌。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萧鱼:“我不管你是谁,刑家人也好,雾影的人也好,我现在只与你做一桩买卖。” 萧鱼:“哦?” 王五冷笑道:“我可以交出布防工事图,也可以说出当年换走八具尸体的人,但你要保证我能活着离开这里。” 萧鱼缓缓站起来,“就算我不答应你任何条件,我也有办法让你说。” “但你并不能保证我说的都是真话,刑家的时间不多了。”王五说道,眼中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所以你在拖延时间?”萧鱼了然道,“故意透露给我朱雀街32号的信息,目的是为了拖延时间。” 王五愣了一瞬,下意识露出防备的姿态。 萧鱼知道自己说对了,于是继续道:“让我猜一猜,你的主子是谁?” 随着萧鱼的话音而落的,还有王五脸上的汗。 “是西郡王?” 王五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一下子断裂开来,他不可思议地看向萧鱼,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萧鱼不以为意地笑了下:“你千辛万苦逃出军营却不离开江城不仅是为了躲避陈阳,更是为了躲开西郡王的追杀吧!当年是西郡王买通你偷换尸体的吧!” “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王五向后退了两步,转身一把抓住牢房的栏杆拼了命地朝远处的狱卒大喊,“救命呀,救命呀,有人杀人了!” 萧鱼冷眼旁观着他拙劣的演技,他到底是在为谁拖时间? 他们又在谋划什么? “王五。” 然而萧鱼已经没有了耐性,与刑律俭约定的时间眼看就要到了,如果拿不下王五,刑律俭那边便会行动,只是拿不到王五的口供,西郡很有可能反咬一口,并且将罪名随意推脱出去。 西郡这盘棋下得足够大,如果不能全面将他绞杀,后续起死回生,于东岳而言必是一场浩劫。 “我一直在想,当年你帮西郡王偷梁换柱之后,他为什么没有直接杀了你,反而让你这些年一直在军营经营。”萧鱼垂眸把玩手腕上的手-弩,“你手上有他忌惮的东西吧!” 王五攀着牢房的手一僵,慢悠悠回头看萧鱼:“我一直很好奇,你是如何笃定利用‘枭’字旗的人是西郡王的?” 萧鱼勾了勾唇,抬手探入怀中,拿出一只银红的双鸳鸯肚兜:“这是魏珍儿死前曾穿过的肚兜。” 王五微怔,不明所以地看她。 萧鱼翻过肚兜,轻轻拂过上面精致的交颈鸳鸯:“你大概对蜀绣不太了解,蜀绣大家陈燕芳早年曾经发明过一种特殊的绣技,先在薄如蝉翼的天蚕丝料上绣出暗纹,然后再将已经绣过暗纹的天蚕丝料嵌入普通布料中绣制,之后采用特殊的技法绣制,便能使整幅修面栩栩如生,且从不同的角度看,呈现出的绣样会有细微的变化。便如这两只鸳鸯,从正面看,两只交颈鸳鸯,但是换个角度,放到灯下,两只鸳鸯又似侧颈遥望远方。” “那又如何?”王五蹙眉问。 萧鱼用手轻轻揉搓了一下肚兜上面的鸳鸯纹路,从一旁已经拆开的缝隙里抽出一块薄如蝉翼的天蚕丝料:“巧就巧在,郡主这块内里的天蚕丝料上不止是绣制了暗纹,还暗藏了玄机。” 霍卿少时曾经跟过江南刺绣大师学过一些罕有的刺绣手法,虽然并没有习得这种藏绣法,但是却有幸见过她师傅的一件藏绣珍品。那日在驿站,她曾偷偷查看过魏珍儿的一些衣物饰品,发现她所穿戴的衣物多半都是京都时兴的款式,可见在来江城之前,魏珍儿曾多方了解过京都仕女所喜爱的服饰物品。这些衣物都是最近时兴的,且做工讲究,绣技多耗费时日,魏珍儿来的匆忙,由绣娘随身定做的可能性极小,多半是高价买来的成衣。 这本来并不能引起霍卿的注意,但当她看到魏珍儿的肚兜时,她才认出那竟然是曾在师傅家中见过的藏绣法。 霍卿在离开前偷偷问过一次魏珍儿的侍女,她可曾会刺绣。 那侍女便说,魏珍儿少时便拜访名师学习刺绣,一手刺绣的手艺天下无双,出事前,郡主还在绣肚兜。 按理出嫁前新娘子都会给自己绣嫁衣,即便时间来不及,那也会绣下自己头上需要盖着的红帕子,可魏珍儿确是在出事前几天突然魔怔一样去绣一只肚兜,这真是怪哉! 霍卿一只想不通其中关窍,便在地震那日特意去养济院找刑律俭,便是想要去亲自看看魏珍儿的身上是否有没有那个丫鬟口中的肚兜。 果然,那件丫鬟口中所说的交颈鸳鸯肚兜被魏珍儿穿在了身上,并且在里面藏了一份魏珍儿生前留下的血书。 原来她与魏玉分明是一对双生子,可一个天生注定要成为西郡的世子,受万千宠爱,而另一个却要从小接受各种折磨,甚至打断筋骨重塑,只为有朝一日成为谋夺君王宠爱的工具。 西郡王确实聪明,且有隐忍的绝佳定力,甚至在多年前就开始谋算一盘巨大的棋局,但他似乎没算准人心。 其实从魏珍儿踏上和亲马车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的命运已经不能由她主宰了。父兄并没打算让她活着到达京都,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一个郡主,即便是艳绝天下的美人也不足以动摇东岳囚禁西郡王的决心。 但是如果这个郡主死在东岳就不一样了。 东岳需要给天下一个交代,需要给西郡一个交代。 第一百一十五章 前因后果 魏珍儿实在是一个极聪明的女人,她知道自己命运使然,但又并不想屈从于命运,成为东岳复仇的牺牲品。 她洞悉了父兄的意图,然后在看似不可能的情况下做出了最后的挣扎。 她丢掉了所有跟西郡有关的衣物,只穿京都最时兴的成衣款式,然后又在临近江城的几日拼命绣出几只藏绣技法的肚兜,这种异常行为很容易被忽略,但是也很容易被对绣技极为精湛的人勘破。 她将自己了解到的一切写成遗书封进肚兜里,彼时见过她尸体的东岳官员便可能得到这封遗书,幸而,幸而霍卿发现了一切。 其实从和亲队伍进入江城之后,魏珍儿便隐约发觉魏玉的异常了。 和亲队伍进入江城之后并没有直接住进驿站,而是折道借助在慈恩寺。在慈恩寺中,魏珍儿发现魏玉时常不见踪影。 男客和女客并不在同一个院子里,所以魏珍儿身边的守卫要比平时少很多。 傍晚的时候,魏珍儿借口支开了身边的丫鬟,独自一人去慈恩寺后面的竹林里散心,无意中见到魏玉和一个带着鬼脸面具的男人在林中说话。 魏珍儿并没有在和亲队伍里见到过这个人,所以她偷偷躲在暗处观察两人。魏玉是背对着魏珍儿的,所以她只能看见鬼脸男子说话时的口型,从他的口型中,她模糊地辨别出几句不太完整的话。 ‘枭’字旗,郡主死、以及回西郡等。 从这寥寥几句话之后,魏珍儿便隐约猜出了自己的命运。随后林子里的两人之间发生了一些争吵,最后魏玉似乎动了杀机,但对方的功夫不若,几个回合之后便逃之夭夭。 魏珍儿怕魏玉发现自己,便先行离开。 直到晚上,慈恩寺里的钟声响起,达摩殿里出了命案。魏珍儿偷偷跟着女客们去了达摩殿,远远的便从人群里看见了倒在大殿里的怪人,脑海中不由得想到了白日里从竹林里听见的话。 那天晚上的魏玉显得特别的焦躁,她隐约觉得这件事可能跟晚上是的那个奇怪男人有关。 本来按照魏玉的计划,第二天他们一行人要直接下山去驿站,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晚上那个怪人的原因,魏玉突然改变主意,带着她和丫鬟们去了慈恩寺后面的桂花林。 一开始她也只以为对方是想要观赏桂花,直到在桂花林里遇见了萧鱼和刑律俭。她顿时知道魏玉来到桂花林并非为了观花。 魏珍儿和魏玉少时都曾学过唇语,但因天赋的原因,她学艺不精,只习得皮毛。魏玉则与她相反,与唇语一道上有极深的造诣,所以她可以断定魏玉来桂花林定是为了偷听萧鱼和刑律俭的对话。 巧的是,魏珍儿虽然不太擅长识别唇语,但她仍旧隐约从刑律俭的口型中识别出他曾几次提到‘枭’字旗。 把昨晚鬼面人的话与刑律俭的话一连,魏珍儿便猜出这个什么所谓的‘枭’字旗很可能与刑家有关。 住进驿站后,魏珍儿便以入乡随俗为由,带着侍女去置办京都最时兴的衣物,然后同时借着去成衣铺试衣衫的机会探听到了刑律俭和‘枭’字旗之间的关系。 隐约猜到了父兄想要做什么之后,魏珍儿心灰意冷,但是魏玉对她的防备和看守很严,逃命的可能几乎等于无,但她又绝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所以才有了后面藏绣技法留遗书的缜密操作。 因为时间有限,魏珍儿的遗书上只有寥寥数字;杀我者,魏玉。 因为无法猜测到魏玉具体什么时候动手,又是如何动手,魏珍儿以最简单却最有效的方法将真相摊开,她在赌,赌看到这封遗书的人是刑律俭,一旦刑律俭看到这封遗书,他一定会洞悉魏玉和魏汉之间的筹谋。 东岳绝不会希望西郡王回西郡,那么只要让看到遗书的刑律俭知道魏玉和魏汉的谋算,即便没有足够的正剧,刑家也绝不甘心当替罪羊,并让西郡王顺利离开江城。 萧鱼心下感叹这位郡主的谋略和悲苦,一时间心情抑郁,仿佛看见了这些时日她所经历的重重,以及死亡前内心所有的恐惧和挣扎。 “西郡王谋划多年,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女儿,你觉得他会轻易放过你?”萧鱼垂眸收回肚兜,目光冷冷地看着王五,“还是你觉得,你背后的人会帮你?” 王五微微一怔,蹙眉看向萧鱼:“你……” “当年西郡王派人去杀你,一定是有人将你救下。让我猜猜,你这些年一直留在衡水大营一方面是为了保命,因为你知道西郡王的势力无法渗透到衡水大营之中,二来你是在为那个当年救下你的人做事。是什么事需要你一定留在军中?”萧鱼眸光渐冷,猛地向前两步,手腕上的手-弩直对着他的心口,冷光在昏暗的牢房里闪烁,王五无端生出一丝惊惧。 “他是北翟人。”萧鱼微微勾唇,目光直直地盯着王五的脸,果然,在她说出‘北翟人’三个字时,王五紧抿的嘴唇轻轻抽搐了一下。 看来是了! “他是谁?山鬼?”萧鱼再接再厉,稳准狠地在王五胸口通入‘一刀’。 “勾结北翟人意图卖国,王五,你十条命也不够斩的。” 王五高高竖起的心防终于在萧鱼的步步紧逼下土崩瓦解,他颓然退后两步,一屁股跌坐在草垛里。 萧鱼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果你能交出指证西郡王调换尸体,意图谋反的证据,我可以保证不把你送到陈阳手中,并且助你离开大牢。” 王五此时已经彻底崩溃,但仍留有一丝妄念,讷讷道:“没用的,没用的,黄炳伦已经死了,皇帝放西郡王回西郡的圣旨以下,一切已经无力回天,没有任何意义了。”而他只要等到西郡王离开江城,那个人答应他,一定会救他出去,毕竟,毕竟…… 萧鱼嗤笑一声:“王五,你是不是脑子有坑?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拖到西郡王离开江城,你背后的北翟人就会来救你?别痴心妄想了,黄炳伦根本没有死,而且他手里还有另外一份圣旨……” 萧鱼话音未落,王五猛地抬眼看她:“不可能,不可能,他亲自确认过黄炳伦已经死了。” “哈哈!当年西郡王和你能在战场上偷梁换柱调换了八具尸体,我为何不能也以同样的手段瞒天过海?”她杏眸微眯,“别忘了,我可是雾影十三!”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支穿云箭 丑时刚过,一只浩浩荡荡的西郡队伍从东城门出城。 这只队伍足有千人之多,浩浩荡荡宛若长龙般疾行在栈道之上。 “快,快!” “天亮之前一定要到沉关。” 令骑的将领穿着一身黑甲,黝黑的脸庞上续着浓密的胡须,一双鹰隼般的眼眸在暗夜里仿佛两把淬毒的刀子,只一撇便能割裂这沉沉的黑夜。 如果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人是陈阳,他也一定会认出这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令骑将军竟然是西郡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王陆云。 陆云骑在马上,目光悠悠地看向远处起伏的山峦,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沸腾的热血。这片江山本应属于西郡,如今被朱家谋夺数十年,似乎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将军。” 传信的士兵从后面赶上来,陆云收回视线垂眸看他:“怎么了?” “世子请您过去一趟。”士兵恭敬道。 陆云蹙了蹙眉,调转马头朝着队伍中间一辆华贵的马车疾驰而去。 马车里,昏黄的壁灯下,魏玉正垂眸煮茶,紫砂壶里的滚水沸腾着,咕嘟咕嘟往上冒着一串串水泡。 魏汉坐在小几对面,饶是如此宽敞的马车,在容纳他粗壮的身材后仍旧显得狭窄异常。他蜷缩着双腿,目光幽幽地看着紫砂壶里翻滚的水泡,时不时用手拨弄着腕间的佛珠。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魏汉终于出声,魏玉拿着茶饼的手微微一顿,“回父王,丑时已过。” “出了西城门?” 魏玉点头道:“出了西城门。” 魏汉脸上渐渐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本王已经三十年没出过江城了,不知此时的西郡已是何等模样?” 魏玉端起茶杯递给魏汉:“西郡已不是当初模样,待父王回去,休整生息之后必可挥师北上,匡扶我西郡万里河山。” “万里河山?”西郡王魏汉垂眸看着杯盏里载沉载浮的茶叶,紧抿的薄唇勾出一抹清浅的笑,“是呀,三十多年,足够久了!” “王爷!” 马车外传来陆云低沉的声音,魏汉放下手中的杯盏,抬手撩起车帘:“云志,许久不见了?” 陆云眼中泛起点点泪光:“自七年前一别,云志从不敢忘王爷大恩。” 魏汉发出一声轻笑,慈祥地朝他摆了摆手:“你这孩子就是心思重,当年你我也是缘分一场,却没想你竟然去了军中。” 陆云:“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魏汉无奈:“你这孩子,定是跟玉儿在一起时间久了,性子竟也这般严肃,我看你就是被他带坏了。” 魏玉朝陆云露出莞尔一笑:“父王怎知我不是被他带坏的?” 陆云抿唇不语,侧头看向道路两边密林之处,心中无端生出一丝不安。 “云志。”似乎看出他的心不在焉,魏玉突然道,“时辰差不多了。” 同时,魏汉亦放下手里的杯盏,透过窗棂看向外面漆黑的夜,许久才道:“若一切准备妥当,便通知下去吧!” 魏玉点了点头:“筹谋多年,亦该有个了结了。” 陆云未语,催马跑到前面的上坡处,而后卸下身后的弓弩,朝着漆黑的夜空射出一只穿云箭。随着“嗤”的一声嘶鸣,夜空中绽开一朵转瞬即逝的七彩烟花。 穿云箭一出,城内的西郡细作们便会行动起来,在城中各个水源处投下毒药,不出三日,整个江城必将陷入一场炼狱之中,而这些的始作俑者将是‘枭’字旗。 陆云阴沉的面容上透出一股寒意,他轻呵一声,双腿紧夹马腹,上等的汗血宝马便宛如空中那只穿云箭一般朝着队伍最前方冲去。 “嘶!” 就在陆云即将冲到队伍最前方的时候,栈道两边的密林里传来一阵战马的嘶鸣声,紧接着,漆黑的密林中亮起无数火把,叠加相连的火把仿佛一条暗夜里舞动的长龙,从队伍最后面开始绵延,一直欺到陆云眼前。 陆云心中一颤,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宝剑,朝着队伍大喊道:“列队,不要慌,保护王爷!” 话音未落,一只雁翎箭破空而来,直取陆云咽喉。 陆云立马双腿紧夹马腹,身子向右避开破空而来的雁翎箭:“什么人?” “陆将军,别来无恙。” 陆云听见这无比熟悉的声音,不由得蹙眉看向前方。陈阳纵马冲出密林,身后是黑压压一片的衡水守军。 “陈阳?”陆云心神大震,不可思议地看向陈阳,“你为何会在……”话音未落,他戛然而止,目光沉沉地看向陈阳身后走出的刑少奇。 他们上当了! 陈阳的衡水守军根本就不是进城看守刑家的。 刑少奇蹙眉看向陆云身后,魏玉已经下了马车,由人护送而来。 “今日世子和西郡王怕是不能离开江城了。”刑少奇勒住缰绳,宝马引颈嘶吼一声,马蹄滴滴答答原地踏动。 夜风冷冽,呼啸着吹起魏玉肩头的长发,他微微仰头看着火光中的刑少奇,高举手中圣旨:“不知刑世子此话何意?本世子是受皇命带父王回西郡养病,怎么?刑世子还想要违抗升职不成?” 刑少奇刚毅的面容上染了几分冷冽,他缓缓跳下马背:“陛下体量西郡王年迈丧女,这才允他回西郡养伤,可世子却辜负了圣上一片苦心。” 魏玉微微一怔,心中隐约升起一丝不祥的感觉,他凝眉看向刑少奇:“刑世子当真是倒打一耙,若非邢家军谋害珍儿在先,我父王怎会因丧女之痛病入膏肓?如今刑世子竟然还不顾皇命前来阻拦,是当真不把我西郡放在眼里,不把圣旨放在眼中?”他疾言厉色,目光沉沉,垂在袖摆下的手紧握成全,恨不能将刑少奇吞吃入腹。 与此同时,随着他话音落地,陆云猛地抽出腰间长剑,目光沉沉地看向刑少奇:“刑世子说我西郡谋反,可有证据?我西郡这些年一直安安稳稳,从未有任何谋乱之心,今日刑世子若是不能拿出证据,即便是拼了个鱼死网破,我西郡也要让全天下人知道,我西郡不是好欺负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千军万马来相见 一时间狭窄的栈道上杀气凌然,两方人马互相制肘,而即便刑少奇有陈阳带来的一千衡水守军,但西郡一方亦是西郡最精锐的部队,更遑论陆云武功盖世,陈阳未必是其敌手。 眼看便要兵戎相见,一直隐在人群里的刑律俭终于操纵轮椅走出人群。 跃动的火光在他脸上留下一层洒金,仿佛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昏黄中。 轮椅碾压着干燥的石子路发出细碎的声响,魏玉面无表情地看向他的脸,嗤笑道:“原来是刑公子,你不在养济院待着,跑到此处是为了看热闹么?”魏玉言外之意颇为讥讽,但仍未能激怒刑律俭,他慢条斯理的挪动轮椅来到陈阳身边,目光在扫过陆云时微微顿了一下,“原来是陆将军。” 陆云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七年前他不过是通山上一个籍籍无名的山匪,而刑律俭已经是带领一方兵马的镖旗将军,同样的年岁,不同的命运,通山山谷曾有过一次交手,他险些被斩于马下,幸而得西郡王相救,他才逃脱一命。 如今一别经年,他曾听闻刑律俭在衡水战败后成了一个废人,如今看来,亦是如此。 他心中微叹,握着剑柄的手却丝毫没有松懈:“我等本是奉命出城,刑公子是想违抗圣命?” 刑律俭垂眸一笑:“自然不会,只是有些恩怨需要与世子和西郡王了却罢了。”他微扬起手,身后的人群向左右分开,八具尸体被人抬到魏玉面前一字排开,“不知世子可还记得他们?” 这八具尸体两具已经被海水泡发,膨胀的尸体发出一阵阵恶臭,已然辨认不出本来面目,唯有胳膊上的‘枭’字刺青隐约可见。其它几具尸体仍可辨认几分相貌,但他们皮肤明显与常人不太一样,露出衣衫外的皮肤上隐约可见青紫色的血管像藤蔓一样遍布在惨白的皮肤上,有伤口的地方布满黑色的血痂,一股股难闻的恶臭混合着诡异的草药苦味随着威风弥散开来。 刑律俭目光幽幽望向魏玉,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轻轻点着扶手,一下一下,仿佛每一下都敲在魏玉心口。他狠狠咽了一口吐沫,冷冷乜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我怎会记得?” “他们皆是‘枭’字旗。” 魏玉眼中波涛暗涌:“是他们还是珍儿?没想到刑公子大义灭亲,竟然亲手将他们绳之以法。” “哈哈哈!”陈阳突然大笑一声,“世子真是说笑了,这些人难道不是世子杀死的么?” 魏玉蹙眉看他,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怒道:“陈将军何出此言?我何故要杀‘枭’字旗的人?这于我而言又有何好处?” 陈阳垂眸去看一旁的刑律俭,其实不止魏玉,他同样好奇刑律俭到底下了一盘什么棋?而这盘棋又是如何能让几乎已经走入死地的刑家军置之死地而后生? 数个时辰之前,齐阁老的密信被送到他的桌案上,让他立刻领兵三千入城,并假意分两队去围住养济院和永安侯府,随后一切听从刑律俭安排。 此后数个时辰,江城内部各路信子、细作不断传送各方消息,直到半个时辰前,他收到了从养济院传来的消息,让他马上带领一千精兵火速出城,并沿途拦截西郡和亲队伍。 西郡队伍里面有马车,又对当地地形并不熟悉,而熟知地形的衡水守军绝对可以在限定时间内从两路包夹西郡和亲队伍。 果然,他们在城郊十里的栈道上拦住了西郡和亲队伍。 思及此,陈阳看着刑律俭的眼神不由得沉了几分,他贸然出兵拦截手持圣旨的西郡王父子,若是刑律俭没有什么章程,一旦上方怪罪下来,他必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与陈阳同样想法的人还有魏玉,但当他看见刑律俭从怀中拿出一本册子的时候,他的眼神渐渐凌厉起来。 “这是当年衡水一战死去的全部‘枭’字旗士兵录簿,其中有八个人的资料与这八具尸体的体貌特征吻合。”萧鱼慢悠悠放开其中一页递给陈阳。陈阳接过之后连忙让人一一比对核实,果然,这八人的体貌特征确实与当年本应战死沙场的‘枭’字旗吻合。 “回将军,无误。”查验的士兵回道。 陈阳将录簿拿回,侧头看刑律俭:“确是如此。” 刑律俭挪动轮椅来到八具尸体身前,凝眸看向魏玉:“难道魏世子不好奇这八个人到底是如何死而复生出现在这里的?” 魏玉愤怒地看向刑律俭:“这难道不是我该问你的么?本该死去的人为何会突然出现,还杀了我的妹妹?刑家不会以为杀人之后,随便把凶手处置了,西郡就会不追究了吧?若你真是如此想的,倒是要让你失望了。西郡虽然已经沦为附属国,但到底珍儿是一国郡主,岂能容你刑家随意杀害?” “杀死郡主的凶手着实可恨。可世子就不想知道,到底是何人利用‘枭’字旗杀人,又是如何将这几名‘枭’字旗变成如此模样?”如今几具尸体全部摆在众人面前,任谁都能看出这几人身上的诡异之处。 “我听闻西蜀有毒人之术,将人用各种蛊毒浸泡喂养,最后制成毒人。”陈阳蹙眉看向排成一排的八具尸体,“军中的仵作亦看过,这些人确实身中数种蛊毒。” “那又如何?”魏玉怒道,“他们到底是‘枭’字旗。” 正因为是‘枭’字旗,所以刑家脱不了干系。 陈阳未语,若有所思地看向刑律俭。 刑律俭垂眸轻笑,朝身后的人群喊了一声:“宴升。” 众人微怔,这才注意到原本与刑律俭焦不离孟的宴升此时竟然不在他身边。 此时,人群自动分开两边,宴升提着一个缩头缩脑的老头走到魏玉面前。 魏玉蹙眉看他:“三公子是何意?” 宴升冷哼道:“孙平,问你呢!且把你知道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一遍。” 孙平不过是个人牙子,生平何时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他哆哆嗦嗦从地上站起来,目光在四周的人脸上扫视一圈,最后还是落在刑律俭身上。 他狠狠咽了口吐沫,讷讷道:“小的,小的名叫孙平,是,是江城人士,以前是做人牙子买卖的。七年前,也就是北翟侵占江城的时候,有人突然找到我,跟我买了八具新死的男尸。那年头,战火纷飞的,要想找别的不好找,找死人还不是什么难事,于是我便以买尸体做冥-婚的借口从各处买了八具尸体。” 孙平一边说,一边偷偷拿眼睛瞄着四周的人,在触及魏玉的视线时,整个人一哆嗦,险些再次栽倒。 “你可记得是什么人找你买了尸体?”陈阳突然出声,孙平吓得一哆嗦,忙退了两步道,“自,自然记得。” 陈阳冷笑:“可是王五?” 孙平微怔:“正是王五。” “可你怎知是王五?他又是何人?”一直沉默不语的陆云突然出声,孙平见他面色阴沉,一脸煞气,下意识往宴升身边靠了靠,讷讷道,“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要买八具尸体的,心里总归是不太踏实,我怕对方杀人灭口,便留下证据,并偷偷去调查对方的身份。” “如何?”魏玉突然出声,孙平深吸口气,“当时他让我带人偷偷将尸体带到度阴山附近的一处山坳里。度阴山出事后,我怕事情牵连到我,便偷偷去了度阴山,果然被我看见一伙人趁着夜色将八具尸体和八个生死不明的士兵调换了,而那个,那个领头的人正是……” “正是邢家军的百夫长王五!” 第一百一十八章 对峙 刑律俭凤眸微敛,挪动轮椅来到孙平面前。 即便是坐着轮椅,身材高挑的刑律俭仍旧快要与孙平视线持平。他微微蹙眉,目光落在孙平那张灰白的脸上:“陈将军。” 陈阳立刻会意,忙让人拿出王五的画像给孙平看。 果然,孙平指着画中的王五激动道:“就是他,我能确认。” “可你有何证据能证明王五就是狸猫换太子的主谋?”陈阳代替刑律俭问道。 孙平平复了一下心绪,看着陈阳道:“小人当时留了一个心眼,在交付尸体的时候曾详细记录了八具尸体的体貌特征,其中有一具尸体是从山上摔下来摔死的,全身粉碎性骨折,不仅如此,此人的右腿有先天腿疾,是个发育不全的跛子。另有一具尸体,他的右脚有六根脚趾,还有……” 孙平一一描述尸体的特征,在场之人无不震惊地看向孙平。 “够了!”魏玉突然面色阴沉地打断孙平的话,“刑律俭,即便这些‘枭’字旗的人是被人调换利用,那又能说明书什么?” 刑律俭示意孙平下去,仰头看向魏玉:“难道世子不想知道真正杀死郡主的真凶?” 魏玉冷冷乜他:“我自然想知道。” “那便该听听王五是如何说的,找到王五,并且查到他背后效忠之人,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正当僵持之时,后面的马车帘子突然被撩开…… 魏玉脸色幽地一白,忙冲过去:“父王!” 魏汉搭着魏玉的手晃晃悠悠下了马车,苍白的脸在火光之中显得毫无生气可言,仿佛勉力撑着一口气的将死之人。 陈阳和刑律俭等人纷纷做礼,魏汉晃着满身的肥肉一把推开魏玉,强撑着气势怒视刑律俭:“别整这些没用的,刑老二,你说本王谋逆,来呀,拿出证据来,今晚你要是拿不出正剧,本王摘了你的脑袋。” 西郡王虽在东岳做了三十年质子,但到底是王爵加身,少时受帝王课,当真发起怒来亦是雷霆万钧之怒,在场之人一时不敢僭越,纷纷将视线落在刑律俭身上。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正风驰电掣驶出城门。 马车里,萧鱼面无表情地看着车帘外飞速闪过的漆黑密林,隐隐有些不安。 “你在担心?”王五突然出声,此时的他已经没了任何戾气,目光像个迟暮的老人一样看着萧鱼。 萧鱼抬头看他:“很明显么?” 王五重重向后靠在车壁上:“我才,如果没有我的证词,刑少奇即便是有黄炳伦那份圣旨,也不可能堂而皇之的拿出来,否则你也不会千辛万苦来找我。” 萧鱼无奈地笑了下:“确实如此。” “那你就不怕我到了地方反悔?”王五懒洋洋打了个哈气,抬手拿了块小几上的糕点丢进嘴里。 “因为你是个聪明人。” “何以见得?”王五蹙眉看她。 萧鱼同样拿了块糕点咬了一口,又冷又硬的糕点有些难以下咽,她索性不为难自己,将之放下:“今日西郡王不死,死的就是你。而你不想死。” 王五硬生生哽了一口气,卡在喉咙里的糕点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萧鱼笑了下,递过茶杯:“其实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 王五接过茶杯,就着茶水咽下卡在喉咙里的糕点后,蹙眉看她:“想问什么你大可不必拐弯抹角,问就是了。” 萧鱼果然不再客气,把一直压在心底的疑问说出:“你既然是西郡派在东岳的细作,当初他们为何又要出掉你?” 王五心头微震,突然发出一声冷笑:“如若可以,我也想知道当年东家为何想要除掉我,不过好在我命大,人还活着,也还有见面对他对峙的一天。” “当年救你的人是谁?”萧鱼终于问出口,一开始她以为王五就是‘山鬼’,但仔细想想,如果王五是山鬼,他既已设计害死了邢克楠,又有何必要帮西郡王‘调包尸体’? 除非…… 王五的回答并没有让她失望。 “是山鬼救了我。” 果然是山鬼! 仿若尘埃落定,萧鱼不做痕迹地长出口气:“你可见过他的容貌,可知他到底是何人?” 王五摇了摇头:“我只见过他三次。” “一次是在衡水大营外,那时我正被西郡埋在江城的细作追杀,是他救了我。那时他是一名身穿甲胄的普通士兵,脸上带着半截鬼面具。” “那第二次呢?”萧鱼忙问。 王五苦笑道:“第二次是在鬼市,不久前,我在军中收到西郡要与东岳和亲的消息后,便隐约知道自己可能并不安全了,所以我偷偷离开军营去鬼市见他。这时他是一书生模样,只依旧带着鬼面。” “你找他做什么?”萧鱼问。 “找他救命,这七年,你以为西郡埋伏在江城的细作没有想过杀我们?他们只是没有机会罢了,山鬼一直在,他不想我死,我便死不了。” “所以作为交换,你潜伏在衡水大营,将有关江城布防的消息全部泄露给他。”萧鱼不用想也知道事情是如何的,而且她也相信,当年王五之所以被追杀,很有可能就是山鬼从中作梗,目的自然是利用王五这条线来传递军中消息。 不过既然山鬼这么做了,便说明他此时绝不在军中。 虽然并未见过山鬼,亦是敌对关系,但萧鱼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周旋在三国之间的奸细,山鬼绝对是她生平仅见的聪明人,而她自愧不如。 王五仿佛被萧鱼的话狠狠刺了一下,但这种隐秘的情绪更提醒他自己是有多么的也愚蠢。若他当年能在铸成大错前识破山鬼挑拨离间的计谋,或者先下手为强杀了他,一切或许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思及此,王五的眼神黯淡下来,许久才道:“是。” 果然! 萧鱼又问道:“那你第三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王五苦笑:“一天前。” “在哪儿?” “平安坊!” “他……” 萧鱼话音未落,马车突然停顿下来,老薛撩开车帘探头进来:“萧院首,前面有两只军队堵住了栈道,看样子是西郡和亲队伍和衡水大营的守军。” 刑律俭果然将西郡王彻底拦住。 萧鱼撩开车帘跳下马车,前面也安然已经乱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把仿佛照亮半片天空,呼啸的风声吹得飘扬的军旗猎猎作响。 “来者是什么人?” 对峙的两军士兵几乎同时发现萧鱼三人,无数道目光瞬时朝他们看来。 萧鱼扭头看了眼马车,王五撩开车帘跳下马车。 “王五?” 衡水大营里有人认出了也已经洗干净脸庞的王五,出声喊道。 他的一句话惊起千层浪,衡水大营中爆发出一阵热浪般的议论声,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小路。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发难 “刑律俭,空口白牙诬陷郡王,你将东岳律法放在何处?还是你觉得你刑家在江城可以一手遮天了?”烈烈火光中,魏玉年轻的脸上露出狰狞之色,“今日刑家欺人太甚,不顾圣旨阻扰我父王回国,是可忍孰不可忍,众西郡将士听令,捉拿刑氏兄弟,为郡主报仇!” “为郡主报仇!” “为郡主报仇!” “为郡主报仇!” 一时间复仇的喊声震颤山谷,整个西郡和亲队伍就像一只愤怒叫嚣的野兽,恨不能将眼前的所有猎物撕得粉碎。 “为郡主报仇,杀刑律俭!” 魏玉话音未落,陆云猛地抽出腰间长剑,身如惊鸿一般朝着刑律俭扑去。 “陆贼,休伤我弟。” 一道龙吟刺破长空,刑少奇横剑挡在刑律俭身前,与陆云战作一团。 主将亲自下场,士气正高的西郡兵宛如下了山的猛虎一般毫无顾忌地扑向陈阳带来的衡水守军。狭窄的栈道上兵戈相交,火光烈烈,仿佛山路间一条狰狞扭曲的长龙在匍匐,在翻滚。 宴升在魏玉发动兵变的第一时间抓住孙平的领子将他一把甩给陈阳:“看好了。”说着,抽刀直扑魏玉。 魏玉没想到宴升竟然不顾刑律俭的安危直奔自己,反手抽出旁边侍卫手中的弯刀迎击而上。 宴升本没把魏玉放在眼里,一开始只以为只要抓住魏玉,一切自然迎刃而解,然而一交手,他便暗自心惊。魏玉的功夫与他这个人表现出来的温润儒雅恰恰相反,那是从刀山血海里历练出来,处处杀招,处处制肘,完全不给他任何一击即胜的机会。 他突然明白刑律俭为何一定要派人截住西郡王父子了。 西郡有魏玉这样文武双全的世子,他们怎么会甘心偏居一隅?西郡王果真是好谋算,一边在江城韬光养晦,松懈东岳对西郡的防备;一边暗中培养西郡势力,他不仅将魏玉培养成了个合格的世子,更将他培养成了一个大杀器,便如陆云一样。 “三公子满身武艺,待在刑律俭一个瘸子身边实在委屈。”魏玉一边打,一边趁机撩拨宴升,“若是三公子肯为我西郡效力,我敢保证,回到西郡后,必允三公子护国将军之位。” 宴升侧身劈腿,挡住魏玉的腿,两厢纠缠,刀剑掣肘:“我若做了护国将军,那你那位陆将军呢?” “陆将军自有陆将军的去处。” 刀剑一处既开,魏玉勾唇冷笑:“三公子可想好了?一个瘸子而已,何苦为他伤及性命?” 宴升面无表情乜了他一眼:“谁说他是个瘸子?” 魏玉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听见斜后方传来一声闷哼,原本护在刑律俭身前的刑少奇被陆云一脚踹开,整个人斜飞出去。事情只发生在须臾之间,等陈阳将面前的西郡士兵斩于马下的时候,陆云已经疾步上前,将剑横到刑律俭脖颈上:“都住手,不然我杀了他。” 魏玉心中大喜,猛地向后退出战圈:“我可以给你时间好好考虑考虑。” 宴升握刀的手一紧,垂眸看向刑律俭。 一旁的陈阳已经神色骤变,指着陆云的鼻子大声咒骂::“陆云你这个卑鄙无耻的混蛋,你要做什么?有本事你跟本将军比划比划,老子……” 陈阳话未说完,陆云冷笑打断他,手中长剑更往前递进几分:“陈阳,让你的人都住手,否则刀剑无眼。” 陈阳含在嘴里的咒骂硬生生被怼了回去,只好扭头去看刑少奇。 刑少奇摸了一把唇角的血,拄着剑从地上爬起来:“让他们都住手。” “可是……”陈阳还不服,自打当年衡水战败后,他这辈子还从未被人这么威胁过,简直是拿他的脑袋在地上摩擦,简直忍无可忍。 “陈阳!” 刑少奇微沉的脸上带着一股子阴狠的煞气,陈阳虽然不甘心,但到底是记得齐阁老的话,一切行动以刑律俭为主。 “都退后。”陈阳一声令下,整个衡水大营的守军全部有规律的后撤,两军再次形成对峙状态。 “让我们过去。”陆云面无表情地看着刑少奇。 “世子!”陈阳不甘心地看向刑少奇,一旦放陆云和魏家父子离开,后果将不堪设想,而他们此前所做一切将会前功尽弃。 这个道理难道刑少奇不懂么? 他懂,但他绝不能看着刑律俭死! 他面色惨白地看向被陆云劫持的刑律俭,脑中忍不住浮现出少时他总拉着他的袖摆叫表哥的场景,那时他还不叫刑少奇,那时他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兄弟。 亦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没有听过那一声表哥。 “放了他,带着个瘸子总归不方便,我跟你们走。”他将目光落在刑律俭盖着薄毯的双腿上,丢下手中长剑一步步朝陆云走去。 陆云垂眸看了眼一直抿唇不语的刑律俭,嗤笑道:“原来刑家公子们这样兄弟情深,刑律俭,你倒是有个好哥哥。” 刑律俭眼神微暗,垂眸看着逼到眼前的剑。 烈烈火光之中,深冷的剑锋正抵着他的喉咙,只要陆云微微用力,剑刃便能刺破他的喉咙。 “是呀,我有一个好哥哥。”紧抿的唇角勾出一抹冷笑,“你也知道我是一个瘸子,你觉得刑家会为了一个瘸子放你们离开?” 陆云嗤笑:“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是吧,刑世子?” 刑少奇脸上表情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他深深看了刑律俭一眼,沉声道:“我说过,我换他。” “刑世子想一命换一命么?”陆云剑眉微挑,冷笑道,“可是我不想换怎么办?” 刑少奇脚步一顿,蹙眉看向陆云。 陆云冷笑出声:“怎么?世子是不是做人家儿子的时间久了,就以为自己真的是世子了?” 听完陆云的话,刑少奇脸上的肌肉瞬时一抽。 陆云满意地勾了勾唇:“可惜呀,你不过是刑家立起来的一个靶子罢了,你以为刑家真的放弃刑律俭了?” 难道不是么?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皆因他的话而在刑少奇和刑律俭之间流转,最后落到刑少奇身上。 刑少奇寒眸微敛:“你想说什么?” “世子大概不知道,咱们……” 陆云话音未落,一只弩箭破空而来,直奔他的面门。这一箭来的雷霆万钧,裹夹着势如破竹之力,仿佛一只银蛇,眨眼间便逼到近前。 陆云绝没想到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放冷箭,他下意识侧身闪躲,弩箭贴着他的面颊飞过,在古铜色的肌肤上留下一道殷红。于此同时,原本安安稳稳坐在轮椅上的刑律俭突然操作轮椅向后猛退,藏在薄毯下的右腿猛地抬起,脚尖重重踢在陆云手腕关节处。 只听“嘎嘣”一声脆响,陆云的手腕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向下耷拉着,掌中长剑“啪”的一声脱手落在地上。 所有事情只发生在须臾之间,谁也没想到会有人在暗处放冷箭,更没有人会想到瘸子刑律俭会突然发难。 “你的腿!”魏玉大吃一惊,不可思议地看向刑律俭,脑海里闪过宴升刚才说的那句话。 他说“谁说刑律俭是瘸子?” 刑律俭根本就不是瘸子! 就像他一直潜伏在养济院一样,他一直在装…… 第一百二十章 全面收网 江城,平安房内。 小将军带领剩余一千多衡水大营守军和崔成友率领的衙役,以及巡城兵马司八百巡城卫几乎对整个江城的大街小巷进行了地毯式排查。最后按照萧鱼从王五那处得到的西郡奸细名册,前后抓捕奸细32名,其中不只有伪装成贩夫走卒的商贩,还有一部分是潜入在巡城司和府衙的公差。 当崔成友见到被押解在烈烈火光中的奸细时,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啪嗒啪嗒直往下落。 “回大人,一共捕获奸细32人。”负责缉捕的衙役面色激动地跟崔成友汇报。 江城多年来风平浪静,谁能想到一日不过,竟然抓出了这么多的毒瘤? 看着这些被捕获的奸细们一字排开,崔成友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抬手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终于也有机会走到小将军面前:“今晚多谢小将军协助,否则……” “否则什么?”小将军冷冷乜了他一眼,嗤笑道,“崔大人有什么可幸灾乐祸的?在你的管制之下,江城内部潜入了如此多的奸细,难道崔大人还觉得自己因祸得福?” 崔成友被他怼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硬是挤出一抹笑:“小将军说的是。本官定当对此事多加反思,绝不会再让敌人有可乘之机……” 崔成友还待长篇大论,从西郊方向突然冲来一匹快马,马上之人一袭红衣翻飞,正是从清平村快马疾驰而来的霍卿。 见到霍卿,崔成友微微一怔,连忙冲上前道:“霍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霍卿面色惨白地跳下马背,目光在所有奸细身上扫视一圈,最终落在小将军身上。 崔成友问了个寂寞,讪讪地摸了下鼻尖,刚想让人把这些奸细带回府衙,便听霍卿突然说道:“西郡王打算在江城投毒。” 霍卿话音一落,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惊,瞬时如同五雷轰顶一般直直看向霍卿。 四周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霍卿看着小将军再次重复:“温宿在‘枭’字旗士兵的尸体上提炼出了蛊毒,同时发现这些蛊毒与另外一种毒合用之后会产生新的蛊毒。事前只要接触过‘枭’字旗的人一旦接触到被投放在水中的新毒素,身体里便会产生新的蛊毒,而这种蛊毒具有极强的传染性。” 霍卿的目光直直看向地面上被压着的32个奸细对崔成友说:“蒲兰村瘟疫,崔大人应该不会忘记吧!” 比起蛊毒,蒲兰村三个字更加让崔成友胆战心惊,他整个人向后退了两步,一股极为不好的预感瞬时弥漫心头:“你,你是说……” “西郡一直再用从蒲兰村得到的病逝者遗物研究蛊毒,而且……”她微微一顿,将离开前温宿告诉她的话和盘托出,“下在‘枭’字旗身上的蛊虫应该就是吃蒲兰村人尸体长大的。” 霍卿的话如同一声闷雷在所有人心中炸开。 小将军肝胆俱裂,猛地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指着一个年轻女奸细的心口:“她说的可是真的?你们已经投毒?” 女奸细发出一声奸笑:“哈哈哈,是呀,我们投毒了。霍小姐说的没有错,所有事情就是如此,可即便你们知道了又如何呢?用不了几天,整个江城人就会像当年的蒲兰村一样,变成一座死城。” 小将军银牙紧咬:“你们都在何处下毒?” 女奸细却再也不肯出声,扭过头用力咬破藏在嘴里的毒囊。 “她嘴里有毒。” 发现女奸细的异常,霍卿连忙大喊出声,可这些奸细就像突然受到了什么指示一样,一时间全部咬破藏在牙齿里的毒囊。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些奸细会如此决绝,不过眨眼间的功夫,32个奸细竟然全部中毒身亡。 小将军大骂一声,将佩剑重重刺入脚下的青石板中:“现在人都死了,怎么办?” 霍卿先是稳定了一下心神,扭头去问崔成友:“崔大人,你可还记得西郡王车队是何时出城的?” 崔成友早就被吓傻了,经霍卿这么一问才猛地回过神来,宛如抓住一根浮木般殷切地看向霍卿:“有,有半个时辰了。” 霍卿抬头看了一眼漫天的星子,沉默片刻道:“大人都是在何处抓捕到这些奸细的?” 崔成友回头看了眼小将军。 小将军道:“我们是按照王五提供的名册去抓人的,几乎是一抓一个准。” 小将军的话让霍卿紧绷的情绪稍微松了一点。这些奸细都是在特定地点被抓的,这说明他们的行动还没开始,所以目前来看,江城还算是安全的。 “崔大人,现在劳烦你派人通知各个坊的坊长,明日日落之前不准任何人去城中各个水井河道打水。” 崔成友忙道:“我这就去办!” “等等!”霍卿突然叫住崔成友。 崔成友摸了把额头的冷汗,完全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霍小姐,是否还有其它的事?” 霍卿的大脑在飞速转动,沉沉的目光落在陈横在地的32具尸体上,一种极度不安的感觉一点点漫上心头。 不对,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是什么呢? 霍卿蹙眉绕着这些尸体不停地走,崔成友和小将军脸上的神情随着她的步伐不断变换。 最后,霍卿突然停下脚步,脸色苍白地看向崔成友:“崔大人,不对,这个人不对。”她突然抬手指着32人中的一个中年男人道,“这个人是谁?” 崔成友愣了下,连忙提着官服下摆蹲下查看:“是赵虎,衙门里厨房做饭的伙头,怎么?有何不对?” 霍卿蹙眉看着赵虎的尸体:“他不是奸细。” 崔成友一愣:“怎么会?我是按照王五提供的册子名单找到他的。” 霍卿目光在赵虎的脸上停留片刻:“你们看看其他尸体的表情,再看看他的。” 崔成友和小将军瞬时互看一眼,同时垂眸看去:“这,这,这尸体的表情?” 霍卿指着另一具尸体道:“尸体都是咬破嘴里的毒囊死的,所以死前表情都略显狰狞,牙齿紧闭,可你再看看赵虎.” 赵虎虽然也被压制在地,但他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最奇怪的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狰狞的表情,反而满是惶恐。不仅如此,赵虎尸体的嘴也并没有做咬合的动作。 崔成友也看出其中蹊跷,忙转身喊仵作:“快,仵作。” 这时,一直跟在人群后面的老仵作抱着箱子跌跌撞撞跑过来,蹲下身扒开赵虎的嘴往里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道:“赵虎的舌头被人割掉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漏网之鱼 “不仅如此。”老仵作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小心翼翼将赵虎耳后的发丝拨开,露出半截银针,“是有人杀了赵虎。” 小将军走过去一把抓起赵虎旁边那具尸体的手用力一抖,几根银针从尸体的袖摆中抖落出来。 “他们一定知道赵虎不是奸细。”霍卿蹙眉看向小将军,“真正的奸细现在恐怕……” 烈烈火光中,小将军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这时,崔成友仿佛想起什么一样猛地从地上跳起来,转身一把揪住身后衙役的领子:“查,现在马上去查,查衙门里的所有人,看看到底谁没在?” 衙役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此时被崔成友一吼,顿时清醒过来,转身便往衙门口跑。 “现在怎么办?”小将军已然慌了神色,一旦对方真的投毒成功,瘟疫横行,江城必将成为另一个蒲兰村。 霍卿思索片刻,马上让小将军拿出江城舆图。 “奸细是在萧院首拿到王五的名册之后才决定用赵虎替代自己的,这说明奸细是府衙内的熟人。他既了解赵虎又能接触到府衙牢房的狱卒。但他应该不是狱卒,否则他会在王五进入牢房的第一时间便想办法杀了王五。”霍卿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在江城舆图上圈了几处水源,“能熟悉今晚的一切,说明他一定在府衙,从府衙向外扩十里,集中水源只有这三处,一处在清明坊、一处在静安寺附近,还有一处在清平坊。” “我知道了。”小将军猛地击掌,连忙让人分三路朝着三处水源搜寻。 眼看着小将军带人离开,霍卿脑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懈下来,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着路边的梁柱缓缓吐气。 江城!今夜能否保住你,亦看天意了吧? 霍卿抬头望向空中高悬的那轮明月,突然生出一种如潮水般灭顶的疲惫感。 ———— 刑律俭的视线朝着弩箭射来的方向看去,恰好与分开人群走来的萧鱼四目相对。萧鱼得意地朝他一笑,悄悄竖了下拇指。 看见她的小动作,刑律俭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极快地轻轻挠了两下。一直注意着他的宴升蹙眉将他这细微的举动看在眼里,心里顿时闪过一丝诧异。 没注意到宴升的不对劲儿,刑律俭调转视线看向魏玉,在他惊愕的目光中扶着轮椅慢慢站起身走到王五身前,“王百户,别来无恙!” 距离上一次见刑律俭,时间已经过去七年,王五记得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正面色惨白地躺在担架上,双膝被血染红,膝盖骨几乎被彻底敲碎。 一个人瘸了七年,如今又奇迹般地站了起来。 王五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王五见过二公子。” 忽明忽暗的火光打在刑律俭苍白的面皮上,使得他整个人显得越发羸弱不经风雨。然而看在王五眼中,这样的刑律俭却仿佛是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狰狞、恶毒,带着能焚烧世间一切的业障之火。 刑律俭波澜不惊地打量着面前的王五,与七年前相比,他的变化真是出乎他意料的大,仿佛岁月成了一把无情的刻刀,在他脸上留下了许多让人无法忽视的痕迹。 “当年是你买通了孙平,用八具尸体调换了当时在战场上没死的‘枭’字旗。” 王五眼神微暗,良久才从他深潭般的眸子里将自己失掉的神魂抽离出来:“是。” 随着王五的话音落地,魏玉的脸色彻底阴沉起来,垂在袖摆里的手紧了又紧,最终化成一声怒吼:“刑律俭,怎么,你觉得随便找一个人就可以不顾王法,给刑家脱罪?” 刑律俭嗤笑一声:“世子何不听王百户说说他是如何在战场上演一出偷梁换柱戏码的?” 魏玉眼中的怒火仿佛就要化为实质:“本世子不想听你狡辩,本世子是领圣旨出城,你既不肯让本世子出城,便是违抗圣旨,陈阳,我敬你是条汉子,何苦为了刑家丢了自己性命?” 陈阳此时哪里还顾得上魏玉的挑唆,他目光直直地看向王五,只恨不能将他大卸八块了。 王五冷冷乜了他一眼,垂眸笑道:“二公子说得不错,是我用八具尸体将战场上没死的‘枭’字旗调换出来。” 刑律俭垂眸指着身边一直排开的八具尸体:“可是他们?” 王五深吸口气:“是。” “为何?”刑律俭虽然是在问王五,但目光却直直看向一直被西郡士兵护在身后的西郡王魏汉。 “王五!”魏玉突然大喊一声,目光仿若淬毒一般死死地盯着他。 王五转头看向魏玉,嗤笑一声:“没想到还能有幸见到世子,我记得离开西郡那年,世子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子,没想到一别经年,已经是个文武双全的男子汉了。”他这一副慈爱长辈的样子让魏玉无端端从心底生出一丝寒意,他凝眉看向他,“休要胡说,本世子从未见过你。” “可我记得你,记得你右肩上有一道箭痕。是八岁时留下的吧!”王五目光讥讽地看向魏玉,果然,向来沉稳的魏玉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右肩下意识地向下塌了一下,那些本已经被尘封到记忆深处的回忆突然如同奔涌的潮水一般朝他汹涌而来,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仿佛跗骨之蛆一样无论怎样也无法摆脱。 他是作为迎接西郡王回西郡而存在的‘工具’。 魏珍儿曾歇斯底里地问过他,为何那样对她,为何要将她送到东岳? 他无法回答,因为那是他们出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代价,正如她从小便要忍受分筋错骨的剧痛,而他亦要像被养蛊一样丢到卫所里历练。 第一次杀人! 第一次被猎杀! 第一次…… 在那几乎看不到尽头的岁月里,魏玉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有一天他能光明正大的站在阳光下,他一定将卫所里所有人全部杀掉,仿佛那样做了,他就能摆脱所有过去。 再后来,他真的做到了,他成了世子,他站在阳光下看着那些曾在卫所里欺辱过他的人一个个哀嚎着求他放其性命,他以为他跟过去的那个可怜虫永远的分割开来,他是真真正正的世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世子。 可是并不是…… “刑律俭!”魏玉赤目欲裂地看向刑律俭,“你找死!” 刑律俭冷冷乜了他一眼,冷笑道:“世子似乎对八岁之时的一切颇为忌惮,如此我便更好奇了。” 话音未落,原本一直站在魏玉身旁的宴升突然出手一把拽住他的衣领,用力将他整个衣襟扯开。 “不!” 随着一声棉帛断裂声,魏玉的衣领被硬生生扯下一片,一处狰狞的伤疤赫然出现在他白皙的锁骨下。 四周传来一阵阵惊愕的抽气声,魏玉表情骤变,一把将衣领拉上,双眼近乎癫狂地看向王五:“你该死!” 王五嗤笑,眼中透出一丝讥讽:“你当年不是已经杀我一次了么?” 第一百二十二章 变数 难道魏玉的身世还有另一说法?刑律俭狐疑地看了眼一旁的萧鱼。 萧鱼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魏玉和王五之间竟然还有这么一番恩怨。但是如今看来,当年要杀王五的并非西郡王,而是魏玉。 魏玉为何要杀王五? 萧鱼一脸兴味地看向王五,总觉得从他嘴里还能得到更加让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此时的王五已经完全没有大牢里那般模样,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魏玉,冷笑道:“你以为披着一张人皮,你就是世子了?你以为杀了所有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当你的世子了么?” 王五一点点朝着魏玉逼近,魏玉仿佛受伤的野兽一般用力地挣扎着向后退:“你胡说,本世子根本不认识你,不认识你。” 四周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所有人的视线全部聚集在魏玉身上。 “你不过就是个泥沟里爬出来的臭虫罢了,怎么,以为杀了我就没有人能拆穿你了?可惜,你没杀得了我。”王五步步紧逼,目光仿佛在看一条阴沟里的臭虫,“在卫所我就教过你,杀人灭口最忌留活口,你看,你杀不了我,现在我就来拆穿你了不是?” “不,我是世子,我是世子。”魏玉仿佛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地想要朝王五冲去,宴升连忙将剑抵在他心口,“我劝你最好不要乱动。” 魏玉怔愣,充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宴升,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让开。” 宴升冷笑:“想去杀人可以,先过我这把剑。” “你以为我不敢?” “魏世子杀人放火有什么不敢的?”王五嗤笑出声,完全不理会愤怒的魏玉,径直越过他朝不远处的魏汉走去。 王五来到魏汉身前,突然一撩衣摆径直跪了下去:“末将王奎山拜见王爷,多年不见,王爷安好。” 魏汉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隐约透着一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王五似乎也并没有想要等他回应,他抖了抖衣摆站起来,脸上露出自嘲的表情:“这么多年过去,王爷认不出我也不奇怪,又或者,当年魏世子早就向王爷禀告了我的死讯。” 魏汉抿唇不语,目光沉沉地看着王五:“本王并不认识你,亦不认识什么王奎山。” 魏汉的话音一落,王五忍不住发出一阵狂笑。他双手撑住膝盖笑得前仰后合,仿佛一个陷入了癫狂的痴人,许久才平静下来。 “不认识我?”王五抬手抹掉眼角挤出的泪水,“王爷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过没关系,总会有些东西能让王爷记起我的。” 顿时,魏汉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是么?” 王五终于站直了身体,转身看向一旁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萧鱼,笑道:“萧院首,拿出来吧!” 突然被点名,萧鱼愣了下,随后拍了拍手上的浮灰,从怀里拿出两封可以明显看出有些年岁的信封:“西郡王,这两封信一份是你七年前写给王五的,另一封是我从你的房间里拿出来的,笔记和印信丝毫不差。” 两封信一出,西郡王脸上的表情瞬时一怔,看向萧鱼的眼神再没有平日里的和蔼。 萧鱼往后退了两步站到刑律俭身前:“西郡王也不必这样看着我,这还没完呢!” 西郡王脸上的肥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颤了两下,萧鱼趁热打铁,套出从魏珍儿肚兜里取出的遗书当中展开。 “西郡王不会不认得自己女儿的笔迹吧!还是让我给大家读一读,看看西郡王是如何为了顺利回西郡,不惜利用‘枭’字旗杀死自己的女儿,然后嫁祸给刑家的?” “住口。”魏汉知道刑律俭这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一旦城中留守的另外一只衡水守军发现不妥追出城,他则再也别想回到西郡。思及此,魏汉看着刑律俭的眼中透着一股冷冽的杀意,他慢悠悠从一旁护卫腰间抽出雁翎刀,“本王奉命回西郡,阻拦者视同违抗圣命,今日阻拦者,杀无赦。” “杀无赦!” “杀无赦!” “杀无赦!” 数百西郡兵高声大喊,喊声几乎震撼整个山谷。 “巧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刑律俭突然轻笑出声,微微抬起右手,一脸讥讽地看向被人群簇拥着的西郡王:“我不久前也接到了一封圣旨。” 收到了他的指示,早就等待这一刻的陈阳连忙从背后解下包裹,拿出封存好的一份圣旨放到他掌心。 魏汉见到刑律俭手中圣旨的那一刻,心中瞬时知道自己被骗了。 黄炳伦根本就没死,刑律俭故意让其诈死,不过是为了让他松懈警惕,从而暗中调遣陈阳在城外拦截他。 思及此,魏汉看他的眼神越发阴鸷了。 刑律俭,早知当年就不该让他活着。 仿佛没察觉到魏汉杀气凌然的眼神一样,刑律俭垂眸看了眼圣旨,缓缓将其展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西郡王残害忠良,包场祸心,一心谋反,今令黄炳伦协江城知府,衡水大营陈阳等将其抓获,不日押解回京,如有违抗……”刑律俭微微一顿,目光如刀,“杀无赦!” 陈阳的话像是一声号令,原本就严阵以待的衡水守军瞬时如同打了鸡血也一般,沙声震天,宛如开闸的洪水一般朝着西郡队伍疾冲而至。 这次绝对是速死搏斗,没有任何止戈的希望,狭窄的栈道上火光冲天,喊杀声仿佛要把整个夜幕撕裂。萧鱼谨慎地站到刑律俭身后,双手紧紧攥住轮椅的把手将轮椅向后拽。 西郡这一批兵是魏汉手下最强悍的一只死士营,除了领军的陆云之外还有两元骁勇悍将,普通士兵根本无法近其身。 陈阳挥刀砍倒迎面而来的两个西郡兵后直奔那两元悍将中高个子的,而刑少奇亦被另一元悍将缠住,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战场上,唯有萧鱼看到王五正一点点朝着栈道边的密林移动。 “王五。”萧鱼低吼一声,想也没想便朝着王五冲过去。 察觉到有人追了上来,王五劈手夺过一个西郡兵手里的刀,甩手便朝身后甩去。 萧鱼蹙眉避开飞来的雁翎刀,猛地向前一扑,将王五整个人扑倒在地。 “你要再敢逃,信不信我一弩箭射穿你的脖子。”萧鱼举起右手弩箭抵上王五的脖子,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王五连忙举起双手:“我不逃,不逃。” 萧鱼抬手扯下王五腰间的束带,还没来得及绑住他的双手,便觉得身后传来一阵利刃破空之声。 有人释暗箭? 萧鱼第一反应就是躲,但左面突然冲来一个西郡士兵,手里的刀正朝着她面门劈来。电光火石间,萧鱼只能向左倾身,避开后脑把左肩递了出去。 “噗!” 利刃透体之声从身后传来,萧鱼根本来不及细想,整个人便被拥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密林里有人。”刑律俭朝着弩箭射来的方向大喊,宴升一把将敲昏的魏玉丢给旁人,飞身朝着密林深处追去。 萧鱼也挣扎着想要从刑律俭怀里退出来,结果人还没使劲便被他一掌按住后脑用力按在胸口:“别动。” 刑律俭蹙眉看了眼被压在怀里的萧鱼:“是我。” 淡淡的血腥味在鼻端弥漫开来,萧鱼怔怔地看着眼前靛蓝长衫上一点点晕开的血迹,心里仿佛被什么硬生生锤了一下,闷闷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替她挡箭。 第一百二十三章 恰似故人归 “我以为你要装一辈子瘸子。”萧鱼虽然嘴上不饶人地挤兑刑律俭,身体却本能地从他怀里退出,闪身踹开一名扑过来的西郡兵,将他整个人护在身后。 刑律俭轻咳一声,把手里的铁伞递给她:“我说过保你,便不会让你有事。” 萧鱼接过铁伞闷闷地“哼”了一声:“既然如此,倒也不算我欠你的。” “是,你并不欠我什么。”昏暗中,刑律俭看着她挡在自己身前的单薄背影,心里无端升起一丝暖意,似乎有什么正消无声息的萌芽,又仿佛什么都没有。他微微叹息,捂着伤口亦步亦随的跟在她身后,并为她挡掉背后所有偷袭。 这一仗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最后还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梁不易执圣上免死金牌调遣五百巡城司驰援,这一场惨烈的对峙才算彻底落下帷幕。 天光终放亮,向来喧闹的江城仍旧是欣欣向荣的一番模样,仿佛昨晚发生的一切惊心动魄都是一场黄粱大梦。 霍卿缓缓撩开马车的车帘,不远处,小将军带领的衡水守军从清平坊而来,经过马车时微微顿了一下。 “霍小姐,奸细已经抓住了,是衙门里的一个马夫。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清明坊的水源处准备投毒。” 霍卿疲惫地朝他点了点头:“恭喜小将军。” 小将军脸颊微微一红,目光在远处一片喧闹的长街上流转一圈,心有余悸道:“幸而昨夜得霍小姐帮忙,否则……” 霍卿笑着打断他的话:“国家危难,匹夫有责,如今一切危机解除,便是天大的幸事。” 小将军怔愣一瞬,随即笑开来:“霍小姐说的是。” 霍卿笑笑,向他辞别。 小将军点了点头,目送她的马车离开。 直到马车彻底离开小将军的视线,霍卿才突然叫住马车:“齐豫。” 齐豫勒住缰绳,转身撩开车帘:“怎么了?” 霍卿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目光从撩起的车帘看向不远处长街尽头一家新开的银号:“我怎么不记得江城什么时候有了一家金宝银号?” 齐豫微怔,苦笑道:“你最近忙着帮刑家的事,自然没注意了,这银号是曹帮出资办的。” 霍卿忍不住笑了下:“听起来你似乎不满我的作为,怪我让你去接近桑金月?” 齐豫苦笑:“你就不怕我真跟桑金月合作,然后搬空了霍家?” 一开始她让他去接近桑金玉的时候,他真没想到桑金玉竟然真的会跟西郡王有所关联,他以为对方不过是想要对付霍家而已。 “我不怕。”霍卿慵懒地靠在车壁上,目光含笑看他,“若霍家我可信之人,唯你齐豫不可。” “所以我就要被你刻意压榨?”齐豫笑道,“不过桑金玉的胆子确实很大,若不是发现他常去那家丝绸铺,我也不会查到他可能跟魏珍儿遇害有关。” 霍卿:“是呀,虽能想到魏珍儿竟然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番谋算,真不简单。” “若非是在魏玉等人的眼皮子地下买下那么多成衣,魏玉等人也未必会有所松懈。”齐豫叹道,“这算不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霍卿垂眸轻笑:“剪去了桑金玉这根藤蔓,桑家已经不足为惧。” 齐豫忍不住苦笑:“你呀!” 霍卿笑着拢了拢鬓角散落的发丝,余光中一道白色身影从远处的金宝银号门外一闪而过,上了路边停靠的一辆马车。 霍卿脸色骤然一变:“齐豫。” 齐豫一怔:“怎么了?” “跟上前面那辆马车。”霍卿突然指着前面的马车,“跟上去。” 齐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转身架着马车跟上去。 前面的马车速度不快,像是早就发现了他们一样,一直绕着清明坊打转。 “对方好像发现我们了。”齐豫蹙眉对霍卿说。 霍卿撩开车帘看着那马车,目光沉冷得仿佛淬了两道寒冰:“齐豫,我看见他了。” 齐豫拿着马鞭的手一顿,扭头看她:“谁?” 霍卿自嘲一笑,放下手中的车帘:“算了,怎么会是他呢?” 齐豫不明所以,刚想调转车头回霍家,前面的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个年纪不大的黑衣少年。 齐豫蹙眉看着少年径直走到马车窗边,仰头对着里面的霍卿道:“车厢里可是霍家的大小姐霍卿?” 车厢里的霍卿一怔,抬手撩开车帘,与少年好奇的眼神对视:“我是霍卿。” 少年抬手指着前面的马车:“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跟着我家公子的马车,公子让我来问问,可是有什么事?” 霍卿脸“腾”的一下便红了。干咳一声,蹙眉道:“只是看到你家公子的背影与我的一位故友也有些相似罢了。” 少年不以为意一笑:“是刑大公子吧!” 少年的话音一落,便见霍卿的脸一下子惨白如纸,他忙按照公子交代的说道:“养济院的刑公子也说他像侯府的大公子。” 霍卿一怔,不可置信地看他。 这时,前面马车的车窗帘子被撩开,一张清俊的脸庞探了出来:“不二!” 霍卿下意识抬眸看去,却见到一张极其陌生的脸。 果然是她看错了。 霍卿失望地颓然跌坐回去,一股冷意顺着指尖一路蹿到心间。 “公子,确实是霍家大小姐。”不二仰头朝着马车方向喊去。 齐豫面色阴沉地看向马车,一旁的霍卿催促道:“齐豫,走吧!” 不二将霍卿要走,连忙跑到车前展开双臂拦在马前,“小姐留步,我家公子知是小姐,正巧有事相谈。” 霍卿蹙眉看他:“你家公子是?” 不二忙道:“我家公子是曹帮老帮主的义子,姓柳名鹤白,字伯谦。” “他是柳鹤白?”霍卿怔愣一瞬,恰巧这时柳鹤白已经下了马车,正疾步朝这边走来。 原来惊鸿一瞥时觉得这人与记忆中的某人极其相似,可如今真的走到面前来,霍卿才不得不承认二人之间没有丝毫相似之处,无论是五官还是身条,柳鹤白都过于精致单薄许多。 她失望地收回视线,柳鹤白已经行至车边:“在下柳鹤白,久仰霍小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齐豫在一旁发出冷哼,行至车边挡住他的视线:“同样久仰柳先生大名,不知柳先生今日是有何事要与大小姐商谈?” 柳鹤白垂眸轻笑:“难道不是霍小姐跟着鄙人?” 齐豫脸色瞬时一僵,握着马鞭的手一紧:“难道路是曹帮的,只许你曹帮的人走,不许别人走了?” “齐豫。”霍卿抬手按住齐豫肩膀,扬眸看向对面的柳鹤白,“一切皆因误会,是我误以为柳先生是我一位已经过世的故人。” 柳鹤白垂眸苦笑:“怕霍小姐不是第一个认错的。” 霍卿微怔,蹙眉看他。 柳鹤白笑道:“刑公子也认错过。倒是不知依霍小姐看,鄙人与那位刑家大公子到底是何处如此相似,以至于会让二位皆误以为我是他?” 霍卿脸色微微发白,许久才淡淡道:“许是背影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情止于此 “下雨了!” 细细密密的雨幕从廊檐飞速垂落,青石台阶上渐起的水花打湿了绣鞋的鞋尖,萧鱼向后退了两步,垂眸看了眼湿了一片的裙摆。 这场雨来得急,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便乌云密布,打得院子里正晒干菜的小豆子一个措手不及,无头苍蝇一般端着簸箕往大厨房跑。 “为何不进去看看?”宴升背靠着梁柱,目光从院子里奔走的小豆子身上移开。 萧鱼打了个哈气,回头看他:“我又不是大夫,看了也没用的。” “他是为了救你受伤的。”宴升颇有些不悦地蹙眉,想到刑律俭被背回来时浑身上下浸染血渍的样子,心里忍不住烦躁。 萧鱼轻笑出声,但看着宴升的眼神却逐渐冷凝下来:“你是不是觉得他救了我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因此我便应该对他感恩戴德?” 宴升双手环胸:“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萧鱼看怪物一样地看看着他,仿佛他问了一个极其蠢笨的问题,“帮司密处做事之前,他答应保我性命,昨晚那般,只是他信守承诺罢了!谈何救命之恩?” 宴升一时无言,许久才面无表情地憋出一句:“你果真是冷血无情之人。” 萧鱼目光悠悠地隔着雨幕看向萧道学院落的方向,若有所思道:“我在雾影那么多年,从来没人教过我有情有义。而且……”她微微一顿,良久才道,“这天地下有情有义的人都死得早。” “皆是谬论。”宴升叱喝,萧鱼轻笑出声,“我竟不知宴三爷竟然还是个有情之人?” 宴升脸色幽地一红:“你……” 萧鱼摆了摆手,从旁边拿起一只花伞撑开,而后悠闲地迈入雨幕之中。 看着她动作轻盈地跳过院子里积水的坑洼,宴升心里顿时燃起一股烈火,气得他扭身奔进刑律俭的卧房之中。 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药草的苦味弥漫在房中,宴升撩开珠帘走进内室。刑律俭已经换好衣衫,袖长的身子斜倚着软塌,右手正百无聊赖地翻看王五交上来的名册。 他心中燃起的火焰忽而又高涨了许多,冲过去一把抢走名册:“刚刚的话你都听见了?” 刑律俭失了名册,抬头似笑非笑看他:“听见了。” “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你脑子进水了,才要去替她挡箭?” “我并不觉得她说得有什么不对。”刑律俭抬手去拿名册,宴升将它放在更远的地方,“你伤着呢,司密处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少看几眼死不了。” 刑律俭无奈一笑,收回手拢了拢腰间的薄毯,无奈道:“所以你觉得她该对我感恩戴德?还是以身相许?” 宴升一怔,脑子里回荡着以身相许这四个字:“自然不是。只是这等不知道知恩图报之人,你何必……” “何必如何?”刑律俭反问,“何必救她?可须知是我使诈将她匡进养济院。况且这件事本就关系到刑家,我自然不会让她出事。” 宴升蹙眉看他,忍不住冷哼:“刑随之,你变了。你以前绝不会这么做。” 刑律俭微微一怔:“为何这么说?” 宴升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道:“别人也许没看见,但我看得清清楚楚,但凡你当时理智一点,便知道并非只有以身挡箭着一条路可走。” 刑律俭微垂的眼睑猛地颤动了一下,宴升没错过他脸上一闪而逝的诧异,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对于萧鱼,他投入了更多的复杂感情。 “当时你明明可以用铁伞,可你选择冲过去。”宴升面无表情地说。 搭在薄毯上的手一紧,像是刻意营造的粉饰太平终于被戳破了一样,刑律俭深吸口气,许久才道:“宴升,我累了。” 宴升仿佛早就看穿了他一样:“你喜欢上她了。” 这是宴升第二次提这个问题,这一次用了笃定的语气。 刑律俭突然有些哭笑不得地看向他:“你想听什么答案?” 宴升像是赌气一样,转身坐在桌边径自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副打算跟他耗到底的架势:“我只想让你明白,萧鱼这个人不简单,她能找到王五,能让黄炳伦假死,这样的女人太危险了。你虽然执掌司密处多年,但于感情一事上还是太过生涩,容易被漂亮的女人骗。” 刑律俭难得看见宴升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忍不住苦笑道:“难道她还能对我骗身骗心不曾?” “未必不是。” “对一个跛子?”刑律俭自嘲一笑,就算他能站起来,但他走路确实要比正常人差些,更何况…… “萧鱼哪里算得上是漂亮女人?” “重点是漂亮女人么?”宴升气急,手里的茶杯重重墩在桌上,“重点是萧鱼是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你难道没看出来?她跟那个梁思楠之间绝不简单,还有雾影十一,雾影十二,雾影为何会对她穷追不舍,难道你就没想过真正原由?” 刑律俭自然是想过,但究其原因,除非萧鱼自己愿意说,否则谁又能知道呢? 他微微叹息,无端生出一丝无奈:“大事未成,大仇未报,你想这些皆是多余,我对她……”他微微叹息,却并未说出违心之话,只淡淡道,“欣赏有之,但也只能止于此。” 彼时他只觉得自己与萧鱼之间不过是一丝惺惺相惜而已,却不曾想二人之间在此后的岁月里会有那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牵绊,而这世间任你千般谋算,万般抵御,却唯有情之一事最是让人捉摸不透。 他更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为她卸下一身荆棘,将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摊开在她面前。 “我倒希望你能永远记得你这句话。”宴升顿了下,犹豫再三还是道,“还有,明日刑少奇便会先行押解魏汉父子回京都,你……”他想问刑律俭有没有什么书信要带回京都,想了一会,又觉得无趣,索性道,“算了,想你也不会有什么书信。” 刑律俭扭头看了一眼书案,上面摆着一封墨迹还未干涸的信封,淡淡道:“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还有桑金玉,你打算怎么办?” “交给锦衣卫所吧!锦衣卫的人死在江城,总要有个交代。” 宴升点了点头:“硝石那件案子多半还是西郡王和桑金玉勾搭一起的,这次也算是结了。” 刑律俭蹙眉看向窗外,院子里开得正盛的蔷薇经了这一场风雨后,怕是累积败落,许久不能回缓。 “西郡王筹谋多年,竟也不过是落得这么个下场,只可惜了那位郡主。” 宴升不以为意道:“听王五的意思,那位西郡世子怕不是个假的?” 刑律俭突然轻笑出声,宴升一脸莫名:“你笑什么?” 因为突然的动作牵动了伤口,刑律俭忙止住笑道:“那位西郡老王妃倒是好谋算,但是咱们上面的那位亦不是好相与的,西郡王这些年在东岳早伤了身子,哪里那么容易就得了一对龙凤胎?” 宴升愣了下,随即道:“原来如此,难怪魏玉当年竟然要杀王五。如今想来,若是没有他当年心狠手辣想要杀人泄愤,给了山鬼机会,王五怕是绝不会叛变。” 说道‘山鬼’,刑律俭脸色幽地一沉。 是呀!还有个山鬼呢! 当年在战场上搅-弄风云不说,如今连王五也谋算在内,若说此番西郡这一场谋反没有他的手笔,刑律俭是绝不信的。 “你说,山鬼会不会此时就在江城?”宴升突然说道。 刑律俭垂眸看向搭在腰间的薄毯:“这一局看似我们赢了,可是山鬼既出,江城便绝不会太平。这次的事看起来全是西郡的谋算,看仔细想想又处处藏着山鬼的影子。如王五去鬼市见山鬼,山鬼让他帮忙拖延时间;如桑金玉那间绸缎庄里神秘消失的离夫人,这些细枝末节之处就像突然被人剪断的风筝一样,我们拿着线,却无论如何找寻不到风筝的下落。 还有陈阳的那份工事布防图,虽然王五交上来了,但是我总觉得,山鬼也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了。” 宴升心里一沉:“那怎么办?” 刑律俭道:“变防。” “没有那么简单。”宴升蹙眉道。 “那便在山鬼没有将消息全部递出之前抓住他。现在港口戒严,北翟人要想把消息彻底递出江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刑律俭冷笑道,“北翟人虎视眈眈,几次三番刺探我近海,这一仗早晚会打,但这份消息至少要北翟舰队进我内海,山鬼才有机会送出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愿为你的手中刀 萧鱼收了伞,身上的衣衫仍旧湿了太半,湿漉漉的棉帛紧紧黏在身上仿佛贴了第二层皮。 屋子里昨日熏了上好的檀香,推开门,那股子檀香味还未散去,只隐约中藏了几丝迷迭的香味。 萧鱼蹙眉,随手将伞放入门边的花岗里。 “我还以为姐姐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女人银铃般的笑声传来,萧鱼抖裙摆的手一顿,抬眸看去,梁思楠不知何时已坐在屏风前的罗汉塌上,藕白的小臂慵懒地支着头,窗棂外飞进来的合欢在她乌瀑般的长发上点缀一点殷红,使她本就娇艳的容貌平添了一抹娇憨。 萧鱼叹息:“你怎么来了?” “我来见姐姐呀!”梁思楠歪头看她,裸着的白玉纤足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姐姐昨日去了何处?” 萧鱼掸落发梢的雨水,径自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汤入口还是温的,是正正好的君山银针。她微微垂眸看去,梁思楠双手支着下巴笑看她:“我让人换了三次,恰好你回来。” 萧鱼想说大可不必,但想了想,终是没说出口。 饮了茶,这一夜披星戴月的疲惫仿佛被驱散了几分,那股子疲惫感瞬时爬上心头,只恨不能马上沾床便睡。 “我让人给你备了水。” 仿佛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一样,梁思楠打着哈气站起身,踩着莲花步来到内室,抬手撩开纱围,净室里烟雾袅袅,一股淡淡的茉莉香瞬间弥漫整室。 萧鱼扯衣襟的手一顿:“出去。” 梁思楠“噗嗤”一声笑得前仰后合:“姐姐莫不是害羞了?当年你不也是如此将我压入净室的?更何况你我皆是女子,有何不可?” 萧鱼嘴角微抽,当年她还不过是孩子,与现在岂可同日而语? “我再说一遍,出去。”她微微抬手,右手晚上的手弩对着梁思楠的眉心。 梁思楠不以为意一笑,“我这条命早些年便是姐姐给的,你若想拿回去,也未尝不可。” 萧鱼被她气得瞬时没了脾气,满身的疲惫实在让她无心再拖延,只想快点换掉身上满是血水和雨水的胡服,然后好好睡一觉。她颓然地放下手,萧鱼三下五除二扯掉身上的胡服,抬腿迈入洒满了茉莉花瓣的浴桶,将整个人沉入水中。 被温水包围的瞬间,萧鱼缓缓闭上眼闭上眼帘,脑海中闪过昨晚发生的一切,以及刑律俭最后为她挡箭的场景。心口的位置莫名悸动,她下意识抬手按住心口,直待那阵悸动平复过后才长长呼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 “你动心了!” 梁思楠的声音穿透纱围传来,萧鱼微微一怔,心脏剧烈地狂跳起来,仿佛有什么正悄无声息地改变,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隔着薄薄的一层纱围,两个女人静静对视,许久,梁思楠再次道:“刑律俭为你挡箭,你动心了。” 动心了? 当然没有! 萧鱼忍不住嗤笑出声:“雾影有心么?” “雾影自然没有心,可你已经不是雾影了。”梁思楠背过身,径自给自己倒了杯茶,“从你离开雾影那一天起,你的心里就生了根。” 撩拨水面的手微微一顿,萧鱼自嘲一笑:“那你呢?” 梁思楠一乐:“我也有了根。” “情根?”萧鱼轻笑,梁思楠抿了口茶,“姐姐你又顾左右而言他了。” 萧鱼不以为意,垂眸看向手臂,上面一条条淡粉色的疤痕已经不复当初的模样,但那种撕裂皮肤的痛还是让她记忆犹新。 雾影没有心,一旦有了心,便有可能没了命,这时她很多年前就知道的道理。 “小尾巴!” 梁思楠拿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回身看向纱围,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见有人这么叫她了。 萧鱼隔着薄薄的纱围看着她,恍惚中好像又看到少时的那一段时光,许是只有那时的自己才是自由的,即便吃了那么多苦,即便风餐露宿。她微微轻叹,良久才道:“这世人都说情之一事最是美妙,可越是漂亮的,吸引人沉迷的东西越危险。”所以她不会碰,也不敢碰。 梁思楠怔愣一瞬,突然发出一声轻笑,便是手中杯里的茶水溢出都未察觉:“姐姐,可我却不是这么听说的。世人都说,人之爱- 第一百二十六章 站起来了 次日一大早。 萧鱼囫囵着用完早饭,崔成友便行色匆匆地走进大堂。 “萧院首早。” 萧鱼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崔大人早。” 崔成友干巴巴一笑,暗道:倒也不早了,永安侯世子押解西郡王父子的队伍已经上了栈道,此时怕是已经快到十里亭了。 放下茶盏,萧鱼打着哈气问崔成友:“崔大人这么早来是有什么事?” “倒也没什么事,就是……”愣了下,崔成友凑到萧鱼身边,“不知刑公子现在身体如何?” 萧鱼没回答,抬头看了眼大堂外湛蓝的天,这么好的天气可着实适合开茶会。 “萧院首?”崔成友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小心翼翼又问了一句。萧鱼晃了下神,好一会儿才蹙眉道,“一时半会死不了。” 崔成友当然知道死不了,但话是这么说的么?他抬手虚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苦着一张脸:“萧院首说笑了。” “你哪里看出我在说笑了?”今日外面似乎格外的热闹,小豆子来来回-回在院子里走了三次,小环也换了新衣裳,就连平素里很少出来的梁不易也难得地换了身绛紫色的袍子,抱着把长剑坐在回廊间看院子里的两只八哥吵架。 “王爷吉祥,王爷吉祥。” “去死吧!去死吧!” …… 两只八哥都是西郡王院子里的,现在人走了,萧鱼便做主把它们养在大堂外的回廊里,却没想到两个小东西似乎格外不对路子,一大早便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想着书房里还有一堆今日里累积的零碎账目,以及西郡王走后院子里归拢出来的物件,萧鱼便没心思跟他在这儿磨叽:“崔大人若是没有什么事,我就不奉陪了。” 见她作势要走,崔成友连忙拦住她的去路,“实不相瞒,本官确实有事想求。” “有事求我?”萧鱼忍不住笑出声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不过一个养济院首,可帮不了你的忙。” 崔成友忙道:“这事可非萧院首不可。” 萧鱼不耐道:“那崔大人说说,到底是什么事?” 崔成友干巴巴一笑,将萧鱼拉到一旁:“这确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也不是什么小事。” 萧鱼顿觉不是什么好事儿,转身便想溜之大吉。 崔成友忙道:“是世子,世子离开江城前给刑公子留了一封信。” 昨夜他与世子前来养济院探望,结果硬生生吃了闭门羹,今早世子押解西郡王父子归京,养济院这边连个人影也没见到。 世子独自在城外等了许久,没等到想等的人,便留了一封书信让他转交。到了这个份上,就算是傻子也看出这兄弟俩关系势同水火,他绝不敢这个时候去捅刑律俭这只马蜂窝。 萧鱼把崔成友这点小九九看得明明白白,本想拒绝,但想了想终究还是答应了。 昨晚舒芳阁里的灯亮了一整夜,宴升打着哈气推开厢房的门,一抬眼便见萧鱼蹑手蹑脚地在院子里晃悠。他揉了揉酸软的脖子,一脸阴沉道:“你鬼鬼祟祟在哪里看什么?” 萧鱼本来打算偷偷把信从窗口丢进去算了,被宴升吼了这么一嗓子,吓得脱手一丢,信封轻飘飘落在脚下铺陈的鹅卵石上。 宴升的目光顺着信纸落下,在看清上面随之亲启四个字后,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拿走吧,他不会看的。”他冷冷乜了萧鱼一眼,弯腰拎起脚边啃着萝卜的大耳朵兔子走进刑律俭的卧房。 萧鱼忙捡起地上的信笺,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追上去,结果吃了一个闭门羹。 讪讪地摸了下鼻尖,萧鱼由不甘心地对着门内喊道:“刑律俭,我就是顺手替人送封信,看不看随你。”说完,她将信笺从门缝塞-进门内,“那我走了啊!” 门内安静许久,萧鱼默默数了十个数,一阵轮椅碾压青石板发出的吱嘎声从门内传来。 紧闭的房门从里面一点点打开,阳光一下子冲进去,萧鱼被晃了一下眼,只觉得一团昏黄中一道身影朝自己走来,带着一股子淡淡的药香。 刑律俭就那么立身在她面前,俊美冷清的眉眼间带着浅淡得仿佛山间明月般的笑,让她有那么一瞬的怔愣。 那一瞬间萧鱼想到一个词,翩翩公子世无双,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刑律俭吧! “怎么不想当瘸子了?”她淡淡地乜了一眼他苍白月白长跑下的笔直双腿,以及他脚边掉落的信笺。 刑律俭俯身捡起地上的信笺,当着她的面撕成两半:“已经没必要了。” 萧鱼不知道他是说没必要看信了,还是说没必要继续装瘸子了。 将碎成数片的信笺收进袖兜,刑律俭径自从她身边走过。 萧鱼回头:“你去哪儿?” “去收网。” 萧鱼怔愣一瞬,连忙追了上去:“去何处收网,收的又是谁的网?” 刑律俭抖了抖袖摆,将双手拢进袖兜:“自然是收司密处的网。” 萧鱼蹙眉,这才注意到站起来的刑律俭竟然比她高出一个头,垂眸看她时那股子与生俱来的压迫感让她无端端是生出一丝不悦。 为了显得更有气势,不具备他那该死的压迫感拿捏住,她疾走两步拦住他的去路:“你找到山鬼了?” 刑律俭抬手拎着她的衣领将她移到一旁:“是不是山鬼还未可知,但鱼儿总归是上钩了。” ———— 似乎是还不习惯长时间走路,不过走了半个时辰,萧鱼便发现刑律俭右脚跛脚得更严重了,双肩随着他急促的步伐一点点颠簸着,仿佛在用极大的忍耐力才能控制住不倾倒一般。 她微微蹙眉,想要让他慢点走,但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只快步走到他身边递出随身的帕子。 看着突然递到面前的绣帕,刑律俭微微一怔,垂眸看她。 许久,久到萧鱼自己都忍不住暗骂自己多事时,刑律俭终于伸手接过帕子,轻轻按压额角渗出的冷汗。 右膝专心的刺痛让他渐渐失了耐心,越是痛,越是急切地想要结束这漫长的路程,就像一个长久浸在水里的人突然上了岸,便再也不想回去一样。 “谢谢!”他将帕子收进袖兜,侧头看着远处的清明坊。 萧鱼偷偷瞄了一眼他宽大的袖兜,突然恶趣味地想,他这袖兜里莫不是装了乾坤袋,里面什么都有,亦什么都往里放? 没注意到她戏谑的眼神,刑律俭看向远处清明坊的眼神渐渐冷冽下来。 “你在看什么?”萧鱼狐疑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远处的长街上人流涌动,其中还有几个熟面孔,恰是衙门里的几个衙役,原来他们竟然都在这里置产? 恰好这时,几个熟悉的衙役正好也认出了他们,为首的薛捕头热情地朝他们打招呼:“萧院首,刑公子!晨安。” 萧鱼看了眼他手里提着的蒸糕,又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人,惊讶道:“是你呀!”竟然正是那日在大牢里给她送饭的年轻狱卒。 年轻狱卒微微一怔,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她:“萧院首。” 萧鱼一笑:“原来你们认识!” 年轻狱卒怔愣一瞬,抬手摸了下头,腼腆道:“薛捕头是我义父!” 第一百二十七章 薛捕头 薛捕头是狱卒小哥的义父? 萧鱼诧异地看向刑律俭,脑中灵光一闪,仿佛有什么一瞬间想通了。 刑律俭笑望着薛捕头:“恰巧我找薛捕头有些事,不耽误你吧!” 狱卒小哥愣了下,回头看薛捕头。 薛捕头脸上挂着笑,将手里的蒸糕递给狱卒小哥,并殷切地嘱咐道:“这是你最爱吃的蒸糕,晌午的时候记得吃,若是晚上有机会,我带你去吃醉香楼的烤鸭。哦,还有长寿面,早前不是教过你么?回头晚上自己做做。” 狱卒小哥接过蒸糕,颇有些哀怨地看着薛捕头:“爹,说好了你给我做长寿面的,往年年年如此,今年也不好变的。” 薛捕头爱惜地摸了摸他的头,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多年前那个一身狼狈的小小少年,那时候他还是街上乞丐里的小刺头呢,如今已经长成,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薛捕头突然眼眶一红,重重拍了狱卒小哥的肩膀:“过了年就十八了吧!是个大小伙子了,回头得找媒婆给你说一门亲事,爹现在也就这个念想了。” 狱卒小哥愣了下,脸色幽地一红:“爹,你说什么呢?孩子还小呢!”说着,拎着蒸糕和其他的同事一同往南去巡街。 直到目送狱卒小哥离开之后,薛捕头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散尽,他扭头蹙眉看向刑律俭:“不知刑公子找鄙人是有何事?” 刑律俭折回身,顺着清明坊的方向朝南走。 薛捕头愣了下,连忙跟上。 萧鱼蹙眉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刑律俭不太自然的腿脚。 “我记得前面不远处就是薛捕头的家。”刑律俭突然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薛捕头。 薛捕头抬头看了眼长街尽头:“前面不远就到了。” “不知道薛捕头介不介意请我们吃杯茶。” “家中简陋,刑公子若是不介意,自然是欢迎直至。”薛捕头微微一笑,跟过往的街坊打了声招呼。 刑律俭一笑:“不介意。”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三人来到长街尽头的一处四合院前,薛捕头掏出钥匙打开门上的锁,推开门,一处打扫得干净利落的二进院映入眼帘。 “刑公子、萧院首,里面请。”薛捕头示意二人进去,转身将二合门往中间合拢。 薛捕头引着二人进了二进院的正房厅堂,院子里没有伺候的丫鬟,但是屋子里打扫得仍旧很干净,可以看出是有人每日细心打理的。 “小风是个勤快孩子,每日出门前都会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薛捕头拿起茶壶笑着说,“二位稍坐片刻,我去给你们沏茶。” “不必了。”刑律俭出声拦住他,“想必薛捕头早就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就不用再遮遮掩掩了。” 薛捕头拿着茶壶的手一顿,又把茶壶放了回去,苍老的脸上褶子叠着褶子,看起来既讨好又卑微:“刑公子说笑了,我哪里能知道您有什么事找我一个小小捕头的?” 刑律俭垂眸看了眼桌上细细的纹路,食指轻轻抚摸着茶杯的边缘,“薛捕头可不是普普通通的捕头。” 薛捕头怔愣一瞬,随即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刑公子还说不是说笑,我一个捕头而已,还能有什么不普通?” “普通的捕头可没本事往府衙大牢里递消息。” 刑律俭话一出口,薛捕头脸上的表情一凝:“我不知刑公子在说什么,也许刑公对我是有什么误会。” “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会是你。但萧鱼从王五口中得到的消息实在太多也太顺利了。王五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出卖西郡,甚至可以说,他是本着拖延时间,让西郡王顺利出江城的打算进入府衙大牢的。但是在萧鱼进了府衙大牢之后,他却突然改变主意了。”昨晚萧鱼离开之后去而复返,坐在床边将在府衙大牢里发生的一切对他一一复述,那一场看似萧鱼完胜的对峙里几乎是处处藏着诡异之处,细细想来,里面所用手段皆与山鬼如出一辙。 操纵人心,与虎谋皮,这不正是山鬼的手段么?更何况山鬼本就对王五掌握多年,又岂会轻而易举放过王五这张底牌? 之后他马上让宴升去查了当晚所有出入府衙大牢的人,其中便有薛捕头,似乎从白茉莉之死开始,这位薛捕头突然得了崔成友的青睐,不仅成了他的心腹,更是在府衙中混得风生水起。 崔成友怀疑他是司密处的执掌,其中未必没有薛捕头的提点,而最重要的是…… 刑律俭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昨晚是你送萧院首去的府衙大牢,领走前,你曾对你的义子说过,让她多番照顾萧院首。” “薛捕头房中的香料甚是好闻,不知道是什么香料?”原本百无聊赖盯着角落里八角铜鼎的萧鱼突然出声打断他。 薛捕头侧目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香鼎,“是浮云山的猫白麝香。” 萧鱼愣了下,确定自己没听过。 “萧院首若是喜欢,我送您一块。”薛捕头作势要去旁边的柜子里取,萧鱼忙道,“不必了,我只是觉得这香料有些熟悉。” 薛捕头抬起的右脚缓缓落下,脸上表情晦暗不明。 萧鱼懒洋洋打了个哈气,双手支着下巴直直看着他,在刑律俭开口前四六不着地说了一句:“我记得昨晚狱卒小哥给我额外送了一碗饭,薛捕头可记得是什么?” 薛捕头干巴巴一笑:“这我怎么会知道呢?” 萧鱼想了想道:“我记得是梅菜扣肉和炒鸡蛋,有肉有蛋,这实在是一件美事。” 薛捕头愣了下:“这确实是一件美事。” “可问题是,这碗饭是狱卒小哥送的。” “他是狱卒,自然由他送。” 萧鱼摇了摇头:“可这狱卒是你义子。” “那又如何?” “当天晚上狱卒的伙食里并没有梅菜扣肉和鸡蛋,犯人的伙食里也没有,是你离开前特意给了些钱,让大牢里管伙食的厨师做了梅菜扣肉和鸡蛋,后来那个厨子被当做奸细被抓走了,后来又死了。”萧鱼目光直直看向薛捕头,没有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第一百二十九章 毒杀 “哦,是鸡蛋炒茼蒿,我记得在西郡,茼蒿又叫做筒花菜。”萧鱼微微一笑,“鸡蛋炒筒花菜,梅菜扣肉。鸡花,计划。梅肉,没有。计划取消。那原来的计划是什么呢?” 薛捕头脸色幽地一变,目光直直看向萧鱼。 萧鱼目光与他直视,正色道:“一开始的计划是帮助西郡王离开江城,挑拨西郡和东岳开战,一旦西郡和东岳开战,东岳必将调遣大量兵力去西部战线,彼时北翟趁机攻打江城,从南面直插腹地。”以现在东岳的兵力部署,要想全面抵御北翟和西郡双面夹击,形势不容乐观,至于山鬼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薛捕头一定是洞悉了西郡的打算,并且知道王五对西郡恨之入骨,一旦王五得知计划有变,不必再替西郡王拖延时间,他也一定会趁机倒戈,将自己这些年掌握的所有西郡奸细名单上交,不让西郡王的阴谋得逞。只是我不明白,薛捕头为何要这么做?” 薛捕头收回视线,抖了抖衣摆弯腰坐下,目光透过洞开的窗棂看向窗外蔚蓝的天:“江城地势险要,又是东岳旧都,其繁华程度可想而知,自古以来江城便以富饶闻名天下,因此北翟觊觎江城不止数年。我是天启十年调任京城的,初进锦衣卫所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 “早听说过薛捕头曾在锦衣卫所任职。”刑律俭搭话道。 薛捕头点了点头:“是呀,那时候年轻气盛,也做了许多事,立下了许多宏图大志,直到天启二十六年。” “果真是因为那件事?”刑律俭道。 萧鱼自然不知天启二十六年发生了什么,侧头去看刑律俭。 “天启二十六年,通州发生空印案,锦衣卫都指挥使梁不易奉命赶往通州彻查此案,整个空印案前后经历五个月,所涉官员上百人。”刑律俭蹙眉说道,当年空印案几乎可以说是震惊整个东岳的大案,其中细枝末节不可细说,但经薛捕头提及,他便隐约记得当时一件旧事。 “我记得当时锦衣卫在通州查办此案之时,曾经遇到当地知县陈赫的多方阻拦,后来再一次交锋中,陈赫被流民误伤而死。当时在场的锦衣卫多半都受了处罚,薛捕头当时也在场吧!” 薛捕头眼中闪过一丝暗光,许久才道:“老夫当时确实在场,不仅如此,当年陈赫并非是被流民误伤而死。陈赫是被我杀死的,只因当时我受奸人误导,以为陈赫不仅怂恿流民妨碍锦衣卫办案,同时还想要谋害梁指挥使,所以在流民阻止办案的时候,我失手将他打成重伤。后来此案结束,我才知道当时陈赫本是去阻拦流民的。” “那误导你的人?山鬼?”刑律俭神色瞬时激动起来。 薛捕头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从那以后我再未见过此人。” “他是北翟人?”这是萧鱼所能想到的所有关联,如果那人是北翟人,他利用薛捕头误杀陈赫这件事威胁他帮北翟做事,这样倒是说得通的。 “不是。”薛捕头沉默许久,突然道,“当时不觉如何,后面回想,那人虽然是替当时空印案的某些官员做事,但却有些不同寻常。” 萧鱼好奇道:“如何不同寻常?” 薛捕头道:“他是南绒人。” 萧鱼怔愣,侧头看刑律俭。当年南绒人竟然也卷入空印案中? 刑律俭右手食指轻轻划过桌面,良久才道:“后来山鬼用你勾结南绒人谋害朝廷官员的正剧来威胁你?” 薛捕头面色一白,良久才道:“是。” “什么时候?” 薛捕头自嘲一笑:“三个月前。” “他让你做什么?”刑律俭蹙眉道。 “每日通过送饭将魏珍儿案所发生的一切告诉牢里的王五,但我对他们所做一切皆不知情,事实上我连他的人都没有见过。”薛捕头侧过身子,目光透过洞开的窗棂看向窗外蔚蓝的天,“我在江城生活了整整快三十年了。” “三十载的春秋,如若是我,亦不忍心看着它堕入地狱。”刑律俭淡淡出声,目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此间一事,是薛捕头大意。但薛捕头是如何知道西郡王要在江城投放病疫?” 薛捕头垂眸苦笑:“是梁大人刚认回的女儿提醒我的。” 萧鱼瞬时一怔:“梁思楠?” 薛捕头重重点头:“是,萧院首进了大牢后,梁小姐一直在府衙等候,便是那时,梁小姐问过我一句话。” “她说什么?” “她问我是不是能背负得起一城百姓的命。”薛捕头微微叹息,拎起茶壶将里面已经冷掉的茶水倒入杯盏,“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亦是个贪生怕死之人,但,但到底……”他端起茶杯正欲一饮而尽,萧鱼抬手夺过他手中杯盏。 薛捕头微微一怔,蹙眉看她。 萧鱼道:“我突然想起这房中熏香的气味来自何处,早年我在西蜀待过一段时间,曾见过一种叫移魂的香料,这种香料本是安神助眠的好物,但若此物和另一味药合用,变成了剧毒之物,见血封喉。”她抬起手,将杯盏里的茶水倒在地上。 薛捕头的脸色微微一变,看向她的眼神带了几分探究。 刑律俭将茶杯拿到自己面前:“薛捕头能悬崖勒马已是大意,何须自责?” 薛捕头微微一怔,随即目光看向墙角处挂着的一只白雁风筝,“我当年一时冲动害人性命,如今又险些酿成大祸,但小风是个好孩子,只求公子宽宏大量,祸不及家人。” 萧鱼看向角落里的风筝:“狱卒小哥确实是个好人,若非那晚他的提醒,我也不会怀疑到你。” 薛捕头微微一怔,萧鱼道:“离开牢房前,他曾偷偷递给一片烧了一半的信笺,虽不多,但亦能认出几个字。” “是他?” 薛捕头霍地想起几天前他在焚毁山鬼给他的传信时,府衙里的捕快找他办公,情急之中,他将燃烧一半的信笺丢进铜盆之中便急急离开。 没想到信笺未烧完的一半被小风捡到了。 难怪,难怪那几日小风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有时候甚至会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他。 思及此,薛捕头深深吸了口气,收回看着风筝的视线,许久才淡淡道:“江城有二位在,必不会有任何闪失。” 萧鱼却一点也没有被恭维道,这次的事几乎全是被山鬼牵着鼻子走,足可见山鬼在江城的消息网是如何的庞大,不仅是衡水大营和府衙,其它各个州府要塞很有可能都有他的消息触手。 与此同时,刑律俭几乎与她想到一处去了。 他抬手从怀中拿出半块铜哨推到薛捕头面前:“实不相瞒,山鬼是北翟潜伏在江城多年的奸细,薛捕头,你这这么多年来除了王五之外唯一接触过山鬼的人,你可…… 刑律俭话音未落,薛捕头脸上的表情突然一怔,原本微垂的眼睑猛地睁大,一双漆黑的眸子渐渐变得浑浊…… “快,他中毒了!” 萧鱼下意识伸手去扶薛捕头,然而还是太迟了,他突然大喊一声,一口黑血从嘴里喷出,整个人仰面栽倒。 这事情发生得又急又快,刑律俭猛地站起来朝着角落里的八角香炉走去。 萧鱼此时也意识到是香炉的问题,她想要起身去叫大夫,衣摆却被薛捕头一把抓住。 “薛捕头?”她忙抓住薛捕头的手,俯身朝他靠近。 薛捕头仰头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声后,抓着她袖摆的手突然扣住她的手掌,粗糙的指尖用力在她掌心写了两个字。 “嗬嗬嗬” 薛捕头嘴里又发出一阵沉闷的嗬嗬声后,彻底咽下最后一口气。 薛捕头死了。 刑律俭蹲下身蹙眉探了下薛捕头的鼻息,又翻看了一下他的双眸,良久才道:“中毒。” 萧鱼一屁股坐在地,目光怔怔地看向桌面上的茶壶:“不可能是茶壶。” 刑律俭转身走到角落里的八角香炉旁边,一脚踢翻香炉,里面没有燃尽的半截香掉了出来。他抬脚踩灭香头,朝萧鱼要了手帕垫着手,从地上将半截香捡起来凑到鼻尖闻了闻。 “你做什么?”萧鱼见他去闻香,想也没想地冲过去一把抢过手帕,“你不要命了?” 刑律俭怔愣一瞬,看着萧鱼的眼神不由得暗淡了几分。 萧鱼也有点愣,她刚才确实没想那么多,此时想到自己冲动的举动,一时间尴尬得恨不能用脚趾在地上抠出一座阁楼。 刑律俭气恼的一脚踢翻了地上的八角香炉,露出里面燃剩的一小节香料。 “确实是移魂,没有别的。”刑律俭蹙眉说道。 萧鱼攥紧了掌心,小心翼翼放下薛捕头的手:“可薛捕头并没喝下有激发移魂毒性药引的茶呀!” 刑律俭用手帕垫着手,捡起地上一小块香料:“不是茶。” 萧鱼一怔:“我现在去找温宿?” 刑律俭忙一把抓住她的手。 萧鱼一怔,垂眸看着被他拉住的手,他的手指骨修长,掌心有薄薄的一层老茧,是长期操作轮椅磨出来的。被他这着温热的大手握着,萧鱼突然觉得手腕一阵烧灼,掌心亦捏出了汗来。 刑律俭并没有发觉她的异样,只无奈道:“别急,把茶壶和杯盏带上。” 第一百二十九章 狐狸尾巴藏不住 惠民药局。 小药童才捧着簸箕从耳房里出来,便见刑律俭和萧鱼急冲冲从门外进来,秀气的眉头一皱,转身便往医堂里跑。 “先生,先生,您快躲起来……” 温宿放下手中的医案,抬头看他,门外灿烂的阳光突然被遮挡住,刑律俭和萧鱼已经进了医堂。 小药童一见二人进来,瞬时垮下脸来:“你们怎么又来了?” 小药童今日也已经对这二人十分惊觉,实在是惠民药局里繁杂事物太多,可这二人似乎每每过来都要占用先生太多时间,实在是厌烦至极。 温宿温柔地拍了拍小药童的头;“去把新研制的药方送到陈大夫那里去吧,药效如何回头要多整理医案研究,你仔细叮嘱便好。”温宿说着,把重新抄录好的方子递给小药童。 惠民药局是官办的免费药局,平素里江城的许多百姓多半都会到这边看病,里面共有坐堂大夫二十余人,各有专长。温宿专攻毒理,内外科也兼修,但因资力尚浅,所以平素里看诊的人不算太多,偶尔会给药局里的小药童们授课。 可自从刑律俭和萧鱼时常来惠民药局抓人做壮丁后,原本的授课时间被挤压,小药童们自然对这两位没什么好脸色。 拿着药方看了眼刑律俭和萧鱼,小药童哼了一声,一溜烟跑去找陈大夫了。 “二位这么急急忙忙的来,可是有什么事儿?”温宿一边整理医案,一边抬头戏虐地看着二人。 萧鱼把用手帕包裹的茶壶和茶杯放在桌案上:“府衙里的薛捕头死了,我们怀疑是中毒,想请你看看是什么毒?” “薛捕头死了?”温宿拿着笔洗的手一顿,脑中不由得回想起薛捕头的样子,蹙眉道,“薛捕头怎会……” “他是……” “此事还不明了,温先生只需帮忙看看是什么毒,又是如何中毒的即可。”刑律俭先一步打断萧鱼的话。 萧鱼狐疑地望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温宿不知二人之间打得什么机锋,垂眸拿起杯子抽到鼻端闻了闻:“是寒江草,薛捕头若是中了寒江草的毒,那他房中可是放了移魂?” 萧鱼侧头看了眼刑律俭:“确实如此。” 刑律俭忙从怀里掏出帕子,将里面的半截香拿给温宿看。 温宿一闻便知是移魂香:“确是如此。” “可当时薛捕头并没有喝下罕有寒江草的毒,我们不能断定他是如何死的?”刑律俭似笑非笑看着温宿。 温宿怔愣,忍不住苦笑道:“刑公子,我不过是个惠民药局的大夫而已。” “可没有人比你更适合验尸。” 温宿无奈放下茶杯,“我能否问刑公子一个问题。” 刑律俭点了点头:“你问。” 萧鱼分明看到他眼中的算计。 温宿可以问,但他未必会回答。真是个老狐狸。 温宿绕过书案,从柜子里取出他最近时常动用的木箱,里面据是一些验尸用的特殊刀具。他曾以为这些东西要一直束之高阁,没想到最近这段时间竟然频频使用。 “昨夜是刑公子让霍卿绑了我去东平村的?” 刑律俭眉尖挑了下:“是。” “刑公子好谋算。” “多谢夸赞。” 温宿温柔的眉眼带了几分难得的凌冽,他疾步走到刑律俭面前:“你是司密处的人。”他的语气没有丝毫的犹疑,一脸的笃定。如果一开始接触刑律俭时,他还只是心有怀疑,但经过昨晚发生的一切,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何以见得?”刑律俭轻笑出声,但笑意却未达眼底,甚至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萧杀之气。他目光冷冷地看着温宿,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温宿微微蹙眉,却没有被他吓住,他右手攥紧了木箱的背带,目光坚定地迎视刑律俭的视线:“只有司密处的人才能在那么快的时间内将黄炳伦遇害的消息散播到全城,并且又消无声息地掩护霍卿将黄炳伦送到东平村。” 其实不止如此,在东平村的那段时间,他虽然没有出院子,但是他可以肯定,那个小院内外布满了高手,这些人训练有素,行踪隐秘,绝不是江城内普通巡城卫或衙役,唯一可解释的,便是司密处。 霍卿会跟司密处的人搅合在一起么? 绝不会。 能让霍卿如此紧张的只有刑家。 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刑律俭勾唇冷笑,右手下意识想要去搭轮椅扶手,结果手掌递了过去才发现自己并未坐轮椅。 一旁的萧鱼看了他的小动作,哭笑不得地递出自己的帕子。 刑律俭微微怔愣,垂眸看了一眼递到手边的帕子,手比大脑更快反应地接过来,掩耳盗铃般捂住薄唇轻咳一声:“温先生是聪明人。”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温宿的心里却并没有松懈下来,他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刑律俭的衣襟,温润的脸上因愤怒染上几许薄红,厉声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侯府公子也好,司密处的信子也好,但你不应该把霍卿卷进这些腌臜事中,你们刑家已经欠她足够多了。” 刑律俭凤眸微眯,目光沉沉地看向温宿。 温宿丝毫没有惧意,满腔的愤怒只让他想要警告这个男人离霍卿远一点。 “怎么?怕了?”刑律俭突然出声,讥笑着从他手里扯回衣襟,“怕我抢走霍卿?” “你混蛋!”温宿突然大喊一声,抬手对着刑律俭那张略显苍白的脸挥出一拳。 “碰!”的一声,不止温宿吓了一跳,就连一旁看戏的萧鱼也没想到刑律俭竟然没有躲,结结实实受了温宿这一拳。 萧鱼愣了一下,随即朝温宿竖起大拇指。 认识行旅将这么久了,小郎中做了她一直想做都没做成的事。 殷红的血丝渗出唇角,刑律俭眼神微暗,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唇角:“发泄够了么?发泄够了,就跟我去……” “以后不要再招惹霍卿,有什么事你大可直接找我。”温宿突然上前两步,萧鱼这才注意到,他的两指之间夹了一把锋利的薄刃,她曾看他用过,正是用来剔骨的。她惊愕地看着温宿,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温润的小郎中发起火来亦是雷霆万钧之势。 刑律俭垂眸看了眼抵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把薄刃,薄唇微勾:“好!” 得到他的允诺,温宿眉眼略微舒展,眼中戾气渐渐散去,便有变回了那个温润如玉好说话的温先生。 “你最好不要食言。”温宿猛地向前措手,薄刃贴着刑律俭的脖颈而过,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殷红的痕迹。 刑律俭微微蹙眉,抬头摸了一把脖颈,指尖染了一点薄红:“好。” 温宿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裂,他狼狈地收回薄刃,几乎是落荒而逃般从刑律俭身边走过。 刑律俭眉眼舒展,看着他惊慌逃出医堂的背影,薄唇勾出一抹清浅的笑。 一旁的萧鱼发出一声大笑:“哈哈,这算不算是终日打雁,被雁啄了眼?” 刑律俭回头看她,自然地拿手里的帕子按住脖子上的伤口:“你又怎知这不是我想要的?” 萧鱼一怔,瞬间想到了其中关节,原来这老狐狸早就看出温宿对霍卿有情,所以才利用霍卿牵制温宿? 他知道霍卿不会对刑家置之不理,而温宿即便担心霍卿,亦不会冒然劝阻霍卿远离刑律俭,所以只能任刑律俭百般算计于他! “刑律俭。” “嗯?” 萧鱼一把抽回他压在脖子上的帕子,素白的帕子染了一片殷红,仿如雪里初初绽放的红梅:“你这么无耻,你爹知道么?” 刑律俭垂眸看着她,忽而一笑:“大概是知道我天生无耻,所以才把握赶出邢家吧!” 第一百三十章 热血未凉 去惠民药局之前,刑律俭已经让司密处的信子将薛捕头的院子牢牢看住,待到温宿过去验看尸体后,得出的结论与他们所想大相径庭。 薛捕头确实死于毒杀,但却不是移魂和寒江草的混合毒药。 “那是什么毒?”萧鱼蹙眉问道。 温宿将银针用白酒浸泡,然后再用干净的白布细细擦拭,直到银针泛起幽幽蓝光才小心翼翼放回针包内:“是扬州慢。” “扬州慢?”萧鱼狐疑看他,“慢性毒?” 温宿点了点头:“这种毒素无色无味,中毒者一开始并无任何不妥,直到三个月后,毒素侵入五脏六腑,中毒者会突然暴毙。” 三个月后? 萧鱼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不由得想到狱卒小哥递给她的半封信。 薛捕头收到那封信的时候正好是三个月前,若毒是早就下在那封信里的,此时便正好是薛捕头毒发之时。原来从一开始山鬼就没想让薛捕头活着,如果昨晚计划成功,西郡王回到西郡,疫病在城中发作,薛捕头便可无声无息的死去,其他人亦会觉得他不过是疫病而亡。 与此同时,刑律俭也想到了此处,他脸色幽地一变,一把擒住萧鱼的手,将她拖到温宿面前:“三个月前,薛捕头收到过一封信,我们怀疑毒就是下在信中的。”说到这,他将萧鱼的手递到温宿面前,“她碰过那封信。” 萧鱼原本还没想到这一点,此时经他一说,顿时一怔。 温宿从未见过刑律俭的脸色如此难看过,他连忙抓住萧鱼的手腕,食指和中指并拢搭在她的腕间。 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刑律俭面色阴沉地看着温宿和萧鱼,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拳握,任凭指尖刺破掌心由未可觉。 萧鱼看着温宿脸上的表情,心里茫茫然一片,说不出是惊恐还是惧怕,只觉得被温宿抓住的手腕微微发凉,整个人却出奇的平静。 “怎么样?” 终究是刑律俭率先打破沉默,他垂眸看着萧鱼,心里闪过一丝担忧。 “去找金百合。”他突然说道,一把将她的手从温宿的手里夺了过来。 萧鱼怔愣一瞬,垂眸看向两人紧紧我在一起的手,心尖莫名轻颤。 “刑公子不用急。”温宿垂眸看了二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一眼,淡淡道,“萧院首并未中毒。” “没中毒?”萧鱼愣了下,连忙抽回手,扬眉看向温宿,“可我……” “萧院首是什么时候接触那信封的?”温宿问道。 萧鱼回头看了刑律俭一眼:“昨日晚间。” “原来如此。” “什么意思?”刑律俭蹙眉问。 温宿道:“扬州慢虽然是慢性毒药,但毒性强且难解。不过这种毒有一个特点,便是提炼扬州慢之后,需要再三日内下毒,过了三日后,扬州慢的毒性便会消失,如此来,中毒之人便也很难察觉毒是从哪里入口的,所以……” 温宿的话音未落,萧鱼猛地转身边往外跑。 刑律俭怔愣一瞬,随即想到薛捕头的义子小风是在薛捕头焚烧信笺时捡到那半截信笺的,所以…… 果然,当萧鱼和刑律俭赶到府衙的时候,小风已经中毒身亡,据跟他同行的衙役说,小风在巡查平安坊的时候突然吐血而亡,从吐血到死亡前后不到半刻钟的时间。 从府衙离开,萧鱼脸上的神色一直没有缓和过来。 刑律俭垂眸跟在她身后,一长一短两道影子踏过长街,仿佛喧闹城池中唯二的两个孤勇者。 夕阳的余晖从长街尽头铺散开来,萧鱼顿住脚步看向仿佛没有尽头的长街,许久才淡淡道:“若是找不到山鬼会怎样?” 刑律俭垂眸站在她身侧,目光悠悠地看着她白皙的侧脸,许久才道:“我会找到他的,七年前的血债总归要他偿还。” 萧鱼勾了勾唇,抬起头:“我现在也有些好奇这个山鬼到底是什么人了?” 刑律俭眼中闪过也一丝笑意:“是么?” 萧鱼耸了耸肩:“是呀,这么个搅-弄风云的人实在是我平生仅见,若有幸见一见,也许还是一件幸事。” 刑律俭抬腿迈开步子,萧鱼连忙追了上去:“你说,山鬼这次突然出现在江城,为的到底是什么?我总觉得他不单单只是想要帮助西郡王回西郡,挑拨西郡和东岳的战争这么简单。” 刑律俭抬头看着夕阳下仿佛散了一层薄金的天:“圣上要在江城组建一只新的水军,这支水军的规模将是现在的十倍,并且会倾全国之力为之配备最精炼的战船和弗朗机重炮,一旦这只精炼的水军组建完成,可保我东岳数十年不受北翟侵扰。” 萧鱼的脚步不由得顿住,怔怔地看着刑律俭的背影,脑中不停地回荡着他刚刚的话。 如果真有这样一只水军,何止是东岳几十年沿海太平这么简单? 她心中仿佛激荡起了奔腾的热血,喉咙口一阵发痒,好像什么堵在了里面,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默默跟上刑律俭的步伐。 察觉到她跟了上来,刑律俭微微勾了勾唇,继续道:“这只水军将由当年击败北翟的大将军程颐亲自组建,按照信子来报的时间算,此时程将军不出一月便会抵达江城。” 那么快? 萧鱼蹙眉:“可听闻程颐老将军近年来的身体并不是很好。”那么庞大一只水军的组建,其间各种困难层出不穷,各国细作必然竭力阻止,倒时怕是…… 刑律俭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转移话题道:“所以霍家的战船很重要,你三叔手里那份同山大营丢失的造船图纸同样很重要。那份图纸是当年你祖父萧蕴山和他好友柳藤木在一起完成的,可谓是迄今为止最先进的战船,可惜当年还没来得及打造雏形,同山大营便出事了,一场大火将一切付之一炬,图纸和所有资料全部消失,随之消失的还有唯一幸存者萧道学和十八门弗朗机炮。” 萧鱼沉默片刻,再抬头,养济院已经近在眼前:“既然是我祖父萧蕴山绘制的图纸,为何不请他再绘制一份?” 刑律俭摇了摇头:“但柳藤木在已死,萧老爷子自己并不能完成那份图。更何况……” “更何况我祖父已经遇害!”萧鱼打断他的话。 刑律俭蹙眉:“是。” 这时,紧闭的养济院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梁思楠穿着嫩绿色的抹胸襦裙站在门边,一双盈盈荡着秋水般的眸子直直地看向萧鱼:“姐姐,你总算回来了!” 萧鱼一怔,瞬时头大如斗。 “萧院首真是有一位好妹妹!”刑律俭颇有点看好戏一般朝梁思楠点了点头,径直上了石阶。 萧鱼知道他是暗指梁思楠提醒薛捕头一事,心里烦得很,恶狠狠的剜了他背影一眼,怒道:“那温宿呢?” 刑律俭微微一怔,回头看她。 萧鱼几步走到他面前,嗤笑道:“温宿那时帮你诊看腿疾,怕是就已经看出你是在装瘸吧!” 呵!男人呀! 刑律俭耸了耸肩,突然抬手按了她的头一下:“这世上大概再也没有比当大夫的更懂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了。” 说完,刑律俭迈着有些颠簸的步子拾阶而上。 萧鱼怔愣一瞬,看着他略微有些颠簸的肩膀,下意识摸了下头顶,总觉得这家伙似乎很久以前就觊觎她的头顶了。 这个该死的老狐狸。 第一百三十一章 四海金阁 临近宵禁时间,一辆由两匹踏雪红梅拉着的金顶红围马车从江城西城门缓缓驶出。入了官道,马车一路疾行,向着通州的方向驶去。 马车里,昏黄的烛光映照下,女人淑艳的脸上染了几许疲惫,她慵懒地斜倚着车壁,发髻上簪着的金步摇随着马车的颠簸上下晃动。 女人的对面的男人穿着水湖蓝的直缀,头顶玉冠,墨黑的长发从鬓角两边垂落,一块鬼脸面具挡住了他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张紧抿的薄唇和棱角分明的下巴。 “你就这么放心将桑金玉留在江城?说不定现在锦衣卫已经盯上他了。”离夫人疲累地打了个哈气,撩起眼皮看着对面的山鬼。 “昨晚锦衣卫便从府衙提走了桑金玉,如今人怕是已经上了会京都的船。”山鬼抬手撩开车帘,从这里望去,正好能看到远处渐渐变得模糊的江城。 “那你还不担心?万一他口松,禁不住锦衣卫的刑讯逼供怎么办?”离夫人揉了揉眉心,颇有些怨怼地说。 山鬼松开捏着车帘的手,回头从小几上端起茶杯:“他不会说的。” “司密处的手段你是没领教过。”离夫人蹙眉,这是她第一次见山鬼,以前只是通过北哨所的细作传递消息,原以为直隶于公孙丞相的山鬼是个如何三头六臂的人物,如今看来,倒也没什么稀奇。 山鬼垂眸抿了口茶,许久才道:“如果想活着,桑金玉自然不会轻易出口,他是个聪明人,而从聪明人最容易犯的错误便是自以为是。” “就算桑金玉以为捏住了我的命脉,逼着我不得不去救他。但他能一时不出口,焉能一世不出口?司密处可不是吃干饭的。”离夫人抬手夺过他手里的杯盏,“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山鬼看了眼被重重墩在小几上的杯盏,拢了拢袖摆,朝车外喊道:“停车。” 离夫人一怔:“你要做什么?” “今日便送你到此处。”山鬼撩起衣摆下了马车。 离夫人脸色微白,连忙撩开车帘向下看:“你不随我去?” 山鬼嗤笑道:“江城之事未了,我自然不能离去。” “可是……”离夫人欲言又止,山鬼道,“接下来的一切按计划行事即可,桑金玉那边你自不必担忧,我另有打算。” “你有什么打算?”离夫人蹙眉,山鬼抬手拢了拢被夜风吹散的发,许久才道,“你的任务已经完成,其它的无须多问。” 离夫人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朝着江城的方向走去,心里无端生出一丝寒凉,但很快,这一丝寒凉便被车夫的吆喝声打断。 马车继续朝着仿佛没有尽头的官道驶去,最终将江城抛在夜色之中。 与此同时,押解桑金玉的船只在靠近永-州巷的时候出了披露。 原本被关在船仓里的桑金玉突然暴毙。 随船归京的锦衣卫里有精通医术的百户,经过诊断,人是中毒而亡,但中的什么毒,人又是被如何下毒的,这位百户却没有丝毫线索。 “百户,现在怎么办?”负责看守的锦衣卫小心翼翼看着负责这次押解任务的百户,这么重要的证人突然暴毙,不止是他要被问责,便是百户亦不能幸免。 百户蹙眉看着船舱里躺着的桑金玉尸体,良久才道:“回京,同时给江城去信,就说桑金玉死了。” 锦衣卫愣了下,随后快步跑出狭窄的船仓。 浓郁的海腥味混合着血腥在船仓里弥漫开来,百户慢悠悠走到桑金玉的尸体前,抬手在他身上摸索一阵。 果然,桑金玉的靴子里,百户找到了一张从请柬上拆下来的薄绢。 他拿起薄绢对着角落里的壁灯,薄绢上若隐若现地浮出几行小字。 “四海金阁?” —————— “四海金阁?” 刑律俭蹙眉看向对面的宴升。 宴升打了个哈气,将手里的请柬丢到刑律俭面前的桌案上。 “我去追踪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的时候捡到的,应该是从他们身上掉下来的。”说到这,宴升脸上的表情一僵,“他们要去四海金阁?” 刑律俭拿起请柬凑到灯边仔细看了看,烫金的帖子上用梅花小篆写了一行小字,也没说清楚因由,只写了时间、地点。 “你怎么看?”他将帖子递还给宴升。 让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从他手中溜走这件事本就让宴升心中憋闷,如今看着帖子,不由冷笑:“想来他们还是会去四海金阁。” “据我所知,四海金阁在通州,是通州府外的一处庄园,庄主金不悔倒是个妙人。” 宴升微怔:“怎样个妙人?” “早些年,金不悔曾游历天下,南至南绒赫尔城,北到北疆幅员辽阔的葛德尔草原。几十年间,他走南闯北,曾见过天下至宝无数,后在通州建造一座庄园,就是如今的四海金阁,听闻四海金阁里奇珍异宝无数。每隔三年,四海金阁便会面向天下名士广开珍宝阁,并选取其中三件至宝进行拍卖。”若他没有猜错,距离上一次四海金阁广开珍宝阁,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 宴升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所以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要去四海金阁取宝?” 刑律俭嗤笑道:“怕是不止雾影。” 宴升蹙眉:“当然不止雾影,四海金阁搞这么大的楦头,无非就是卖东西赚钱,雾影能有多少钱?” 刑律俭起身来到窗边,抬手推开窗棂,从这里望去正好能隐约看到天风苑廊前摇曳的气死风灯。 “雾影有多少钱我不知道,但是有人或许知道。” 宴升跟过去,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萧鱼?” 刑律俭笑而不语。 宴升下意识垂眸看向他心口的位置,忍不住蹙眉:“原来你还知道她是雾影的人,我以为你已经被这条鱼吃得死死的。” 刑律俭愣了下,垂眸看向胸口,唇角勾出一抹自嘲的苦笑:“你多虑了。” 我信你个鬼! 宴升翻了个白眼,抱着弯刀转身欲走。 “宴升。”刑律俭突然叫住他。 宴升一怔,回头看他。 刑律俭抬头透过窗棂看向京都的方向:“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桑金玉恐怕出事了。” 宴升脸上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下来:“你的意思是……” 刑律俭微微叹息:“我需要你快马加鞭赶上刑少奇,西郡王和魏玉一定不能出事。” “你是说,北翟人有可能会在半路动手?”宴升不可思议道。 刑律俭点了点头,山鬼不会甘心计划就这么轻易败露,西郡人也绝不会轻易放任魏汉和魏玉被带回京都,所以此一去京都,刑少奇必将经历千难险阻,他……不放心。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又见金贴 烈焰熊熊燃烧着,炙烤着她的脸颊,不断窜起的火苗时不时的舔舐着她的衣袂。 “快走,快走。” 女人一边护着她往前跑,一边用身体挡住横向倒塌下来的横梁。 “噗!” 女人猛地吐出一口血,瞪大的眼睛布满了绝望的红血丝:“跑,跑!” 她想要冲过去救女人,但是火真的好大好大,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便把女人裹住。 “跑,跑!” 女人的声音犹言在耳,她麻木地迈着双腿不断地往前跑,往前跑,不知道跑了多久,开始有鼎沸的人声,一道道黑影在她眼前乱窜。 “救人,救人!” “这里有一个,快拿水来!” 她感觉到有人拖住了她的身体,她感觉到一股极大的力气将她从地上扛了起来:“别怕,没事的,我带你出去。” 男人的声音低沉中带着几分暗哑,她想,大概是被浓烟熏哑的。 “呜呜!” 她张开嘴,想要告诉男人里面还有人,但嗓子里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炙热的火焰烤干了眼泪,她拼命的挣扎,男人以为她在害怕,有力的双臂紧紧地抱着她,迈开长腿拼了命的往外跑。 “呜呜呜!” “呜——啊!” 萧鱼猛地睁开眼,四周浓稠的黑色让她有一瞬的恍惚,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方才是做梦了。 沁凉的风从洞开的窗棂吹进来,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更加拢紧衣襟。 “王爷吉祥,王爷吉祥!” 挂在廊下的八哥尖锐地叫了起来,扑腾着双翅不断地撞击着笼子。 “王爷吉祥,王爷吉祥。” 萧鱼起身穿上步履,走到窗边朝廊里看去,一道黑乎乎的影子正蹲在八哥笼子下面,平素里娇生惯养的八哥哪里见过这个,只扑腾着叫着:王爷吉祥。 “三叔?” 萧鱼没想到大半夜出现在她廊外的人竟然会是萧道学。 萧道学仍旧穿着那身直缀,听见她的叫声,茫茫然转过头,一张惨白的脸上带着几分委屈地对着她:“小鱼,小鱼。”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来,高挑的个子拔地而起,差点把头顶的八哥笼撞翻,小八哥吓得“王爷吉祥”都忘了叫,疯了似的扑腾着去撞笼子。 萧鱼忍不住扶额:“三叔小心。” 萧道学根本没注意到被他吓得六神无主的八哥,几个健步冲到窗边,修长高大的身躯几乎把整个窗户堵得严严实实。 屋子里没点灯,借着廊外气死风灯的光亮,萧鱼终于看清萧道学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忍不住蹙眉道:“三叔,你这脸怎么了?” 萧道学一怔,抬手碰了下嘴角,瞬间疼得一呲牙:“嘶!” 萧鱼无奈,转身想要去柜子里翻膏药,萧道学一把拉住她的手。 萧鱼微微一怔,蹙眉看他:“怎么了?” “小鱼,小鱼。”萧道学突然神秘兮兮地朝她靠来,隔着窗户小心翼翼地对她说,“小鱼,小鱼,他来了,他来了!”说完,抬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灰布包裹塞给她。 萧鱼怔愣地看着萧道学丢给自己的灰布小包,哭笑不得道:“三叔,你告诉我,是谁来了?这又是什么?” 萧道学鬼鬼祟祟地朝四周看了看,又把手伸进怀里。 萧鱼以为他又要掏什么,结果只是一把乱七八糟的草。 又是芨芨草? 萧鱼无奈,这时,萧道学突然像见了猫的耗子一样,把草往她怀里一塞,转身就跑。 萧鱼看着怀里的一捧草,整个人都不好了。 “王爷吉祥,王爷吉祥。” 吓傻了的八哥见偷袭它的人走了,顿时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样子,一边拍打着翅膀,一边朝着萧鱼叫着。 萧鱼剜了它一眼,捡起怀里一根芨芨草,对着它的嘴巴弹去。 “王爷……啾啾!” 八哥:我草,我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不会说话了? “啾啾!啾啾!” 八哥不敢置信地停止了拍翅膀的动作,一脸懵地看着萧鱼。 萧鱼打了个哈气,“啪”的一声关了窗棂,将清冷的月色和蝉鸣声通通隔绝在外。 屋子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萧鱼摸索着点燃了桌上的蜡烛,昏黄的灯光瞬时照亮一片天地。她将怀里的芨芨草放到一旁,垂眸看着萧道学交给她的灰布包。灰布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布料,她记得整理库房的时候还看见过几匹同样的布料,小豆子说是去年给门房和侍卫裁剪新衣时剩下的,后来大厨房用来搭了帐子和裁抹布。 她将灰布包凑近烛火,小心翼翼拆开,里面竟然是一张烫金的帖子。 “帖子?” 萧鱼怔愣,翻开帖子一看,上面写了时间、地点和四海金阁的字样,右下角用簪花小纂写着萧道学的名字。 有人给萧道学下帖子,而且还送到了养济院! 萧鱼饶有兴致地看着帖子上讲究的烫金镶边,思索着萧道学为何要把这东西拿给自己,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还是只为试探? ———— 次日一早,每个月例行茶会的日子又到了,小豆子一大早便开始忙东忙西。小环已经能执掌一方,将养济院里的小账目看得牢牢的,每一分钱的流水都兢兢业业记录在册,没有一丝错漏。当然,这还是要归功于萧鱼的彻底放权。 用萧鱼的话说,小环这姑娘一看就是个有本事的,当个随身的丫鬟有些大材小用了,养济院里正缺个掌事的女管事,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 小环一时间宛如打了鸡血一般,每日里忙得像个陀螺,不仅把天风苑打理的井井有条,便是大厨房和库房也安排得妥妥的,为此小豆子还跟萧鱼抱怨过,说小环现在都魔障了,逮着他就让他叫她小管事。 萧鱼乐得见她这生机勃勃的模样,笑眯眯地拍着小豆子的肩膀,让他放宽心,他还是她心中的第一管事。 小豆子翻了个眼:“我信你个鬼。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萧鱼讪讪一笑,但仍旧乐此不疲地看着两个人每天在养济院里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今日的茶会本来是打算安排在松鹤楼的,但萧鱼昨晚入睡前临时改了主意,把小豆子和小环叫到天风苑,一脸郑重地对他们说:“小豆子管事,小环管事,今天我要跟你们宣布一件重要的事。” 小豆子侧头看了小环一眼,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院首您说。”小环咽了口吐沫,下意识攥紧了手。 萧鱼忽而一笑,朝二人勾了勾手。 二人互看一眼,交换了一下眼神,凑到她身边道:“院首有什么主意?” 萧鱼一把搂住两人的脖子,似笑非笑道:“你看,我来咱们江城也这么久了,还没见过其它养济院的院首,不若这次趁着茶会,咱们跟北城养济院搞一次‘夕阳红’联合茶会如何?” 第一百三十三章 故技重施 刑律俭垂眸,重重将杯盏放于桌案:“你说什么?” 小豆子素来惧怕这位刑公子,如今被他这么居高临下地盯着,整个人便如被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盯住一般,两条腿忍不住地打摆子:“是,是与北城的养济院联合举办‘夕阳红’茶会。萧院首说,半个时辰之后出发,地点定在北郊外的落雪湖。” “落雪湖?”刑律俭蹙眉绕过桌案,“她倒是会选地点。” 小豆子暗暗咽了口吐沫:“萧院首包了一艘花船。” 刑律俭一乐:“哦?她倒是大手笔。” 小豆子干巴巴一笑,萧鱼大不大手笔他不知道,但养济院里这些老祖中们绝对不是那么好摆平的,就比如此刻站在他对面的刑律俭。 “她是如何让你说服我的?”刑律俭返回身,从八宝格上取下一柄玉骨扇,玉骨入手微凉,乃是冀州最好的羊脂凝玉。 小豆子想到临来前萧鱼交代他的话,脸色不由得一红,脖颈儿一阵阵发凉。他下意识侧头看了一眼悬挂在八宝格旁的佩剑,小心翼翼向后退了两步:“萧院首说,说……” “说什么?”刑律俭微微勾唇,目光越过他看向门外,墙边的蔷薇又开了二轮,馥郁的芳香被风一吹,丝丝缕缕如缠绵的情丝般将整个院子牢牢拢住。懒兔子最近似乎又胖了一圈,抱着根萝卜窝在花丛下的软垫上,打眼看去,倒像是一团突兀的绒雪。 豆大的汗珠从小豆子鬓角滑落,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下定了决心一般转头,视死如归地看向刑律俭:“萧院首说,她说薛捕头留了些线索给您。” “薛捕头?”刑律俭不觉失笑,这只小泥鳅果然仍是滑不留手的。 小豆子见他唇角勾着一丝笑意,不由诧异,似乎从萧院首进了养济院后,刑公子的情绪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了。 以前只觉他冷漠孤高,不易亲近,可如今再看,即便是脸上带着笑意,也总让人觉得那张白玉的面皮下藏着深渊巨冢,稍不留神陷下去,必是粉身碎骨。 直到战战兢兢从舒芳阁出来,小豆子提着的心才终于落下,一路仿佛被野狼追撵一般跑回天风苑,还差点跟小环撞了个正着。 “你这么慌慌张张做什么?”小环不悦地瞪着早已汗流浃背地小豆子,“毛毛躁躁的,哪里有一点做管事的样子?” 小豆子摸了一把额头的汗,不甘示弱道:“你懂什么?我是赶着去给院首禀告。” 小环一怔,忙道:“刑公子怎么说?” 小豆子干巴巴一笑:“萧院首英明。” 意思就是去喽? 小环脸上一阵喜色,须知此次能顺利跟北城养济院联合举办‘夕阳红’茶会,还是背地里打着刑律俭和齐阁老的名号呢! 全江城的人都知道北城养济院里收容的多半都是一些孤寡妇女以及一些到了年岁出宫之后不愿嫁人的大龄宫女。这些宫女有一部分是原来行宫里的老人,见过世面的。当年帝都定在江城,宫中每年设宴无数,各路青年才俊数不胜数,见惯了这些才俊的宫女们出宫后有的会选择嫁人,有的便感叹年少时遇见了太过惊艳的人,此后余生便不肯将就,迁都后,这些不愿意离开江城,又错过婚嫁的年长宫女们便自主留在了北城养济院。 这些见过世面的宫女们多半已经三、四十许,有的半老徐娘,有的略有才情,原来监管江城所有养济院的监管也曾动过心思,鼓励她们婚嫁,但这些宫女们早些年见过世面,又或是心有明月光,等闲人必不能入她们的眼。 年前,留在江城的长公主晨阳公主还特意留心了这些年长宫女们,想着给她们寻一些年纪相当又孤身一人的退休官员保媒拉纤,结果消息传出去,北城养济院的宫女们差点把晨阳长公主府的门槛踏烂了,一个个纷纷上表,让长公主收回成命。 这次萧鱼能说动北城养济院,一来托了刑律俭的福,因着那帮宫女们早些年都是见过刑律俭的,那时的少年郎君亦是风华正茂,少年将军,少有女子不喜欢;至于另一个主要原因…… 小环一想到另一个原因,便觉得老脸一红。当年齐阁老在朝中执掌权柄,是出了名的玉面丞相,偏他又是个洁身自傲,从未娶妻的,许多宫女和女官莫不当他是那天上明月。 “小环你脸红什么?”小豆子突然凑近,一脸怀疑地看她桃花粉面的模样。 小环瞬时一怔,脸一黑:“靠这么近做什么?叫我女管事。” 小豆子嘴一撇:“还女管事,你可真会狗仗人势。” “你说谁是狗呢?”小环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小豆子被揪得嗷嗷叫,连声求饶:“女管事,女管事,你可饶了我吧,耳朵要掉了。” 小环冷哼一声:“以后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不敢了!” 小环唾了他一口,松开手:“我现在也要去见院首,你不要跟着我。” 小豆子捂着耳朵跟上去:“齐阁老真的会去?” 小环扭头看他,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小豆子脸一夸:“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小环嗤笑也声:“院首自然有法子请齐阁老去的。” 萧鱼的法子?小豆子嘴角微抽,想到第一次茶宴时萧鱼给出的法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萧院首她,不会是又…… 果然,到了天风苑,听见小环洋洋得意地跟萧鱼汇报齐阁老答应去落雪湖的事,小豆子下意识摸了下脖子,一边感叹萧院首这种不怕死的大无畏精神,一边怀疑自己这次还能不能有命回来。 大长公主点下亲临这种事是能随便拿出来说的么? 萧院首这根本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专挑老虎的屁股摸。 “小豆子,小豆子!” 小豆子猛地回过神,便见萧鱼一脸笑意地来到他面前。 “院,院首!”小豆子惊惶一笑,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萧鱼见他这模样,以为事情没成,蹙眉道:“刑律俭不去?”按理说‘薛捕头遗言’这颗鱼饵已经足够大了,他没道理不上钩呀? 小豆子嘴角微抽,忙道:“院首,刑公子答应去了。” 萧鱼一怔:“答应了?那位怎么还这副德行?” 小豆子脸一苦,决定再为自己挣扎一把:“院首,最近小豆子肚子不舒服,今日的茶宴恐怕不能前去伺候了。” “我看你不是肚子疼,你是……”萧鱼围着小豆子转了一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怕死吧!” “哼,可不就是怕死么?”小环嗤笑一声,“既然他不去,院首让小环去,保准所有事情都办得妥妥的,才不用这个贪生怕死的呢!” “谁贪生怕死?谁贪生怕死了?”小豆子被一下子戳破心中伎俩,瞬时如同一只暴跳如雷的猫,脸红脖子粗地瞪着小环,“我就,我今天还去定了,我看谁才是贪生怕死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小心身边人 过了大暑,熬过了夏日最炎热的时候,江城的气候开始渐渐凉爽起来,立秋之前正是乘船游湖的好时候。 西郡王一走,养济院里的出行队伍俨然小了一半,几辆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城门,直奔郊外的落雪湖。 一个时辰后,养济院的马车便停在了落雪湖畔。小环跳下马车撩开车帘,朝里面已经睡得昏天暗地的萧鱼喊道:“院首,落雪湖到了。” 萧鱼睡眼迷蒙地顺着小环的手朝湖面看去,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停泊着数条花船,丝竹管弦之声由远而近,颇有几分靡靡之风。“果真是游湖的好时候呀!”她打了个哈气跳下马车,其他人也陆续下来。 金百合穿了一身正红的薄纱襦裙,贴身的剪裁更加勾勒出她婀娜多姿的体态,偶有微风拂过,飞扬的裙摆仿佛能在人心中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引得湖上许多男子侧目。 “哎呦,我说小土旮旯,船呢?”金百合晃着丰满的腰身走到萧鱼身边,放眼湖面,怎么也没见到她口中那艘华丽奢靡的八宝船。 萧鱼搭在小环手上的手一紧,故作镇定地指着岸边停靠的一艘花船道:“前辈看那里?” 金百合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一艘破败的单层花船停在岸边,一名老汉儿正坐在床头抽着水烟。 “你说这就是八宝船?”金百合咬牙切齿回头看萧鱼,“小土旮旯,你管这叫八宝船?” 萧鱼咧嘴一笑,指着坐在船头的老汉儿道:“船家叫八宝,所以这自然是八宝船。前辈不要看着船的外观有些旧,但内里船仓极为宽阔,夹板也足够宽大,最适合开茶会了。而且……” 金百合鄙夷地看她:“我看你还能掰出什么花样来。” 萧鱼笑道:“花样是翻不出的,不过前辈怕是不知道,这船虽然瞧着一般,但当年成祖还是皇子时,有一次来落雪湖游玩,不慎落水,便是这艘船经过才将其救起的。” “成祖?”金百合双手环胸,一脸我听你继续编的表情看她。 “是成祖。” 这时,刑律俭正从马车上下来:“皇上少时落水,此后十数年都未曾近过水,何来落水一说?” 刑律俭话音一落,金百合突然发出一阵讥笑:“小土旮旯,听见了么?成祖惧水。” 萧鱼眼见糊弄不成,马上开始诉苦道:“金婆婆大概不知道,自从白茉莉卷走养济院的大笔钱财之后,养济院里的财政一直吃紧。为了不消减各位的吃穿用度,我每天呕心沥血,夜不能眠地盘算着账目,笔墨不知废了多少,眼睛也快要敖坏。可惜……”她微微顿了下,一把拉住金百合的手,“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是这艘八宝船,还是我求了船夫许久才租到,若是各位真的嫌弃……我便厚着脸皮去租一条大船,只是如此一来,这个月的伙食恐怕又要缩减许多了。” 一听伙食要被缩减,所有人皆是面有菜色。 原本西郡王在时,大厨房的伙食已经明显改善许多,可惜好日子还没过多久,西郡王谋反了。 没有了西郡王赞助的高端食材,早已被养刁胃口的众人纷纷怨声载道,如今再要缩减,简直壕无人性。 萧鱼一脸凝重地解下腰间的荷包递给小环,“小环,你现在速去租一艘大……” “好了好了,别在这儿演了。”金百合一脸鄙夷,“说白了不就是穷么?” 萧鱼讪讪一笑:“其实也不是全无银子,只是租了船,怕是没办法给您买最新的胭脂了。” “小土旮旯,你这个穷光蛋。”金百合一下子被戳了软肋,咒骂一声,转身提着裙摆“腾腾腾”跑上八宝船。 萧鱼垂头摸了下鼻尖,感觉一旁有暗影突然拢下来,抬头一看,刑律俭正垂眸看她。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刑律俭今日穿了一身素白直缀,飘逸的娟纱布料罩在他身上,无形中更将他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冷意放大了数倍,整个人往这儿一戳,便是正午的灼热都消减了几分。 “听说晨阳长公主也回来。”刑律俭微微勾着唇角,目光看向远处,齐阁老正在墨白的搀扶下上了八宝船。 萧鱼噗嗤一笑,手搭凉棚看向湖面上最华丽的一艘画舫:“是呀,晨阳公主亦不会辜负了好时光,已经连着两日在落雪湖游玩设宴了。”只是宴请之人绝没有养济院里的众人。 “你又耍小聪明了。”刑律俭眼中透着笑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晨阳长公主的宝船上莺歌漫舞,丝竹管弦之音不绝,仿佛与一岸之隔的他们身处两方天地。 江城作为旧都,许多大家氏族在此略有根基,其中不乏一些皇亲国戚,其中为首的便是晨阳长公主。晨阳长公主乃是成祖一母同胞的姐姐,成祖出生不久,生母熙嫔便去世,彼时长公主已经到了及笄的年纪,但为了照顾年幼的弟弟,长公主硬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拒绝了先皇御赐的婚事,留在宫中照顾年幼的成祖,直到成祖开府。 彼时长公主已经年过28,先皇再次提起为她择婿,但这位长公主再次拒绝。先皇对这位长公主向来喜爱,索性允她独自开府,在江城最繁华的地界兴建公主府。 后来成祖继位,长公主的身份水涨船高,但迁都时,这位长公主却一意留在江城,寄情山水,每日除了吃喝玩乐,便是广开宴席,宴请城中世家子女。 “我只说晨阳长公主会来,却没说她一定要在我们的宝船上。”萧鱼嗤笑道,“就好比,我说薛捕头留了秘密,却没说我一定会告诉你呀!” 刑律俭缓缓勾起唇角:“是么?真不说?” 萧鱼目光幽幽地看向不远处的林间小路,几辆马车晃晃悠悠驶来,正是北城养济院的马车。 “我有一件事想问你。”她扭头看刑律俭,眸色中带了几分探究。 刑律俭抬头望去,打头的那辆马车上挂了两盏撰了胡家字样的气死风灯:“这算是威胁么?” 萧鱼一笑:“不算,这是交换。” 刑律俭垂眸,目光落在她微微弯起的眉眼间:“好。” “宴升呢?”从来都是焦不离孟的两个人,此时却只有一个在这里,显然另一个去做了什么不得了的。 刑律俭一点也不例外她会这么问,冷峻的眉眼难得透出一丝温柔,淡淡道:“山鬼和西郡都不会让西郡王就这么被押解回京。” “所以呢?” 刑律俭蹙眉:“刑少奇不能出事,西郡王必须平安到京,这样东岳和西郡才能继续维持表面的和平。” “你是让宴升去保护刑少奇?”萧鱼诧异道。 刑律俭眼神微暗,突然压下身子,鼻尖几乎与她的鼻尖持平:“该你了。” 鼻息间那股淡淡的龙涎香让萧鱼有片刻失神,她怔怔地望着眼前放大的俊脸,近得仿佛能细数他眼睑上修长的睫毛。 “一个宴升怕是护不住刑少奇。”她略有些狼狈的后退两步,蹙眉看她。 刑律俭微微勾了下唇角:“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萧鱼看向越来越近的马车,突然说道:“距离江城三十里的春城曾驻扎了一队至少三千人的轻骑。这只队伍曾是邢克楠的旧部。衡水一战败后,这只随后赶来支援的队伍便被军部有意边缘化,天启28年,春城闹大水,这队人马便被派遣到当地治水,此后数年,这队人马不仅没能从春城调离,还因为军饷短缺而不得不改军户种田粮。” 刑律俭微怔,看着她的眼神逐渐加深,甚至平生一种说不清的激荡情绪在胸中。 萧鱼感受到他情绪的剧烈起伏,抬头直直望进他眼中:“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果真的私自调动这批军队,军部会如何看你?上面那位又当如何?” 萧鱼的话振聋发聩,刑律俭按压住心中那种躁动的情绪,一言不发地转身朝着宝船走。 “刑随之。”萧鱼扭身看向他挺直的脊背,“薛捕头临死前在我掌心写了三个字。” 刑律俭脚步未停,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一样。 萧鱼暗骂一声死性子,以他能听见的声音道:“身边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 胡家梦琳 笨重的八宝船缓缓驶离岸边,微风携眷着岸边十里香的香气袭袭吹过,但甲板上的人并没有感觉到惬意,一股淡淡的鱼腥味混合着各种胭脂味弥漫整个甲板,仿佛把所有人投入一场灾难之中。 简陋的甲板上设了二十余张矮桌,桌案上摆着时令水果和茶具,松鹤楼的糕点罗列成碟,但有甲板上这浓郁的鱼腥味加持,不仅茶香全无,便是糕点也食之无味。 矮桌中央摆着一张桌案,说书先生正慢悠悠从船仓出来。 “这就是萧院首准备的花船?”站于花船之上,胡梦琳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萧鱼。 萧鱼干巴巴一笑:“今日之事只为联络两所养济院的情谊,其它从简亦可。”她意有所指地看向舱门处被一众年长宫女们团团围住的齐阁老和刑律俭。 胡梦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忍不住冷哼:“萧院首玩笑了,你拿了我三千两银子置办费。” 萧鱼捻起一块糕点丢进嘴里,微微眯着眸子感受微风吹拂脸面的感觉:“齐阁老可不止值三千两呢!” 胡梦琳脸色幽地一沉:“你什么意思?” 萧鱼一笑:“端看胡家是什么意思了?” 胡梦琳居高临下地看着矮桌后的萧鱼,身后的说书先生已经开始背书,讲的正是不久前西郡王谋反的案子。 “我不懂萧院首在说什么,只是你拿了北城养济院这么些银子,花船却如此简陋,我要如何与院内诸位交代?” 萧鱼“噗嗤”一笑:“我听闻,胡家已经三次拜访齐阁老和刑随之被拒,今日既然有机会得见,还希望你不要错过机会才好。” 萧鱼话音未落,胡梦琳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两道眸光宛如两把无形的刀剑直直朝她砍去:“你知道什么?” 萧鱼不以为意道:“西郡王的案子一出,桑家二公子协助谋反的罪名是跑不了的,如今桑家风声鹤泣,胡家想要趁人之危吃下桑家手中的盐引本不是什么秘密,可胡家再想,也得有人引荐不是?在这江城,还有谁的势力能大到直接影响盐引发放呢?” 曹帮能顺利拿到盐引便是刑律俭从中周旋,胡家乃是百年世家,在江城的势力不容小觑,稍微使些手段便能知道曹帮是如何拿到盐引的。只是曹帮有刑律俭要的东西,她胡家是没有的,所以几次三番求见未果。 有句话说的好,有钱不赚王八蛋,眼看着大笔的银子就摆在眼前,她总不好推迟吧! 果然,她一放出想要两家养济院联合办茶会的消息,北城养济院的院首胡梦琳便朝她头来了橄榄枝,真可谓投鼠忌器,只是这位胡院首没搞清楚谁是鼠,谁才是猫。 “所以你故意放出想要两家养济院联合举办茶会的消息,目的就是为了敲诈银子?”胡梦琳都被气笑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胆大包天的女人,竟然敢把主意打到刑律俭和齐阁老头上。 不过也是她大意了,想来能在养济院站稳脚跟,又能时常与刑律俭出双入对的人,怎么会是简单人物呢? “这怎么好说是敲诈呢?依我看,这可是一场再好不过的茶会了,宾主尽欢,何乐而不为?”萧鱼扭头看了眼不远处被花枝招展的女眷们围住的齐阁老和刑律俭,忍不住勾了勾唇,助人为乐这种好事她向来当仁不让,更何况他们未必不想见胡家人呀! 胡梦琳自允是个合格的猎手,但终日打雁,今日却被雁雀啄了眼。思及此,她看向萧鱼的眼神不由得锋利起来,意有所指道:“萧院首果真如传言一般,是个妙人。” 萧鱼打了个哈气,懒洋洋朝着不远处正望过来的刑律俭看去一眼:“可不敢恭维,倒是胡院首这样的巾帼才让人佩服。” 巾帼? 萧鱼的话语仿佛是一种巨大的讽刺,巾帼后面是不让须眉,不让须眉又如何呢?胡家子女众多,即便她是嫡女又如何?还不是不能插手家业? 当年她一意孤行要进入晨阳公主府上当女官,后来又接下养济院的差事,所为的也不过是不想当家族联姻的牺牲品罢了! 巾帼须眉,终于还是…… 胡梦琳只觉得胸间浊气翻滚,许久不能平静,看向萧鱼的眼神亦渐渐阴沉下来。 察觉到她情绪的巨大起伏,萧鱼连忙端起茶杯和糕点,丢下一句:“哎呀,听船家说,落雪湖里的明红鱼鲜美无比,今日既然来了,总不好错过。”便像一只四处撩闲的狗子一样,撒了欢儿地往船头跑。 ———— “姑娘。”一旁的丫鬟叫醒了怔愣的胡梦琳,她猛地回头,脸上阴鸷的表情还未退去,“回去后一定要找人去查查这个萧鱼。” 丫鬟愣了下,抬头去看已经跑到船尾扒着鱼竿钓鱼的萧鱼,忍不住蹙眉:“不过是个宫里的末等女官罢了,姑娘何须在意?” “末等女官?”胡梦琳的视线看向已经摆脱了众女纠缠的刑律俭,“若真只是普普通通的末等女官,你觉得刑律俭和齐阁老会如此给她面子前来落雪湖?”一开始她也只以为萧鱼不过是个傀儡,如今看来,她才是不能小觑的人物。 丫鬟下意识朝刑律俭和齐阁老看去,狐疑道:“可姑娘真的觉得,刑律俭和齐阁老能帮咱们胡家拿到盐引?” 胡梦琳的视线落在齐阁老身上,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她清楚得很,在江城,齐阁老仍旧是当年那个跺一跺脚就能震惊朝野的齐阁老。至于刑律俭,胡梦琳凤眸微眯,视线落在他笔直的双腿上:“听说老太君在准备给我议亲了。” 丫鬟下意识抬头去看胡梦琳,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姑娘似乎对那位刑公子颇有些意趣。 “姑娘难道?” 胡梦琳紧抿的唇角终于勾出一抹冷笑:“你让人把刑律俭的小像送到老太君准备的那些人选中。” 丫鬟微怔:“姑娘,您说什么?刑律俭虽然是永安侯府的嫡子,但他这些年与永安侯府向来不和,世子之位一直与他无缘。更何况,他还,还是个……不能……” “不能什么?”胡梦琳面无表情看她,“不能入仕?” 丫鬟脸色一白:“是。” 胡梦琳嗤笑一声:“谁说只有科举才能为官呢?” 丫鬟面露惊讶,茫然道:“姑娘您什么意思?” 胡梦琳抬手按住她的肩膀,丢下一句“你只要知道永安侯府没有一个人是傻子即可!”便朝着刑律俭和齐阁老的方向走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狗尾续招的故事 萧鱼避开甲板上各怀心思的众人,挨着船工老汉儿坐在船头甲板上垂钓。湖水碧蓝如镜,偶尔风一过,吹拂的波澜荡漾开来,再配上各处花船上的靡靡之音,正是应了才子苏慕白那首《落雪湖会郑思怀》中的最后两句:落雪湖畔长风起,醉卧江阴美人笑。 “你倒是会在此处躲清静。”一道人影兜头拢下,萧鱼抬头,刑律俭正似笑非笑地垂眸看她。 萧鱼眉眼微微弯起:“我这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刑律俭轻笑不语,弯腰撩袍,挨着她坐在甲板上:“这落雪湖还有一个传说,听说过么?” 萧鱼笑着未语,捻起盘子里的糕点一边啃着一边看他。 “其实落雪湖并不是自然形成的湖泊,相传五百多年前,还是大溪朝的时候,有一位侯爵在此隐居,这位侯爵在一次随船出海的时遇见风浪落水,后被一个女鲛人救下。 据说这位侯爵生得俊美非凡,仿若谪仙,女鲛人对其一见倾心,救下侯爵之后便随着侯爵回到了陆上。侯爵那时已经有了未婚妻,但是为了女鲛人,他很快便与未婚妻解除婚约,并在落雪湖所在的地方挖掘了一个人工湖泊,引海水而来,专门给女鲛人戏水。”刑律俭眸光幽幽地看着湖面泛起的波澜,声音里仿佛藏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原来还有这样的逸闻,只是可惜了那位女鲛人。”萧鱼百无聊赖地看着身前的鱼竿,并时不时朝湖面撒些鱼饵,湖面下的锦鲤早已习惯湖上游人抛食,不过眨眼的功夫便都全部聚拢到船尾,争先恐后地抢夺湖面的鱼饵。 刑律俭拢手看着湖面密密压压挤在一处的锦鲤,回头看一眼萧鱼:“为何会这样说?” 萧鱼扔掉最后一把鱼饵,拉了拉鱼竿,竟也有一条花白的小鱼咬了勾。她猛地拉起鱼竿收线,小鱼肥硕的身体随着鱼线的收紧而不停的扑腾,但钩子子下得深,它越是挣扎,口中的鱼钩越是死死地勾住它的嘴,让它无法挣脱。 直到临近夹板,小鱼拿起一旁的兜网兜住小鱼,这才解了它嘴里的鱼钩:“既然是鱼儿,自然还是应该待在海里。没有哪一条鱼不向往大海的。” 刑律俭微微怔愣,随后缓缓勾起唇角:“所以呢?” 萧鱼放好鱼,扭回头朝他咧嘴一笑:“我这里还有另一个版本,你要不要听?” 湖面咋起的微风吹过她含笑的眉眼,刑律俭微微有些失神,仿佛有什么在心间轻轻拂过,但又什么也没有留下,哪怕是一丝涟漪。 “说来听听。” 萧鱼把鱼兜里的鱼捞出来放进一旁的木桶里,木桶里续了水,鱼儿一进去,便扑棱着四处撞击。 “其实那个侯爵并不是来江城隐居的,他是来给皇帝寻找鲛珠的。古时候相传,南海深处有鲛人,鲛人体内有鲛珠。用鲛珠和鲛人的眼泪入药可得长生。彼时皇帝已经年迈,极其渴望长生,所以侯爵便自请来江城寻找鲛珠。 那一日,听闻南海之南有鲛人出没,侯爵便随着船只去了南海之南,但海上风浪何其之大,一个不幸,侯爵乘坐的船被暴风掀翻了。 侯爵落水之后,在海里漂泊了许久,最后被一只女鲛人给救下了。女鲛人对侯爵一见钟情,便对侯爵说,希望侯爵能留在大海深处与她生活在一起。侯爵以岸上还有家人尚未安顿,需要回去安顿为由拒绝了,但鲛人十分爱慕侯爵,便决定先陪侯爵上岸安顿家人,然后在一起回海上生活。” “所以女鲛人便跟随侯爵来到而来岸上?”刑律俭微微敛眉,似乎已经明白这个故事最后的结局。 萧鱼笑了下:“是呀,她随着侯爵来到了岸上,侯爵便在落雪湖这地方给她开凿了一个湖,将她养在湖中。侯爵一边假意安顿家人,一边每日里来到湖边给女鲛人弹琴,吟诗作画,女鲛人被他迷得五迷三道的,不久便深深爱上了侯爵。 夏秋很快过去,落雪湖面眼看就要结冰,女鲛人开始着急,但是侯爵仍旧没有想要跟她回大海的打算。女鲛人去找侯爵理论,但是这时她才知道,侯爵其实已经有了未婚妻,并且不日就要成亲了,他的未婚妻是一个美丽又有背景的公侯之女。 女鲛人伤心欲绝,每日以泪洗面,留下的眼泪全部化成了珍珠。这时,女鲛人身边伺候的丫鬟对她说,侯爵不能娶她实在是因为人鲛殊途,如果她能舍弃鲛人的身份变成人,公侯便会娶她了。 女鲛人彼时已经深爱侯爵,对丫鬟说的话信以为真,并在侯爵将要娶亲的那晚亲自剜出自己的鲛珠变成人……” 说到这,萧鱼微微叹了口气,抿了口茶:“你说,侯爵会娶鲛人么?” 刑律俭笑了笑,从甲板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会。” 萧鱼瘪了瘪嘴:“说不定侯爵真的是因为人鲛殊途才不能与女鲛人在一起的。” 刑律俭目光越过远处环山看向天空中盘旋的飞鹰,许久才道:“他当然不能,因为女鲛人一开始就没打算嫁给他。” 萧鱼愣了下,双手撑着下巴抬头看他:“女鲛人如果不想嫁给他,为何会救他,并且跟他上岸?” “因为她要报仇。” 萧鱼噗嗤一声笑出来:“她为什么要报仇?” 刑律俭垂眸,目光直直地望进她的眼中:“因为侯爵杀了很多鲛人。” 这次换萧鱼怔愣,这故事就是她随口胡诌的,她自己都还没想好结局,他竟然知道? 在她狐疑的视线中,刑律俭继续道:“你有没有想过,侯爵为何会在海中漂泊了那么久都没有死?” 萧鱼眨了眨眼,还真不知道。 刑律俭笑道:“因为他吃过鲛珠,所以能在海中漂泊不死。鲛珠是鲛人的心头至宝,怎会轻易与人?女鲛人见侯爵漂浮在海中不死,便笃定他曾杀鲛取珠,于是她便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故事俨然已经背离了萧鱼的初衷,但萧鱼还是被他后面的故事吸引了,一脸热切地看着他,等着后面的故事。 第一百三十七章 鲛人的复仇 刑律俭微微勾唇,目光落在她仿若洒金一样的眼眸上,心里微微荡漾,许久才道:“其实公爵从小体弱多病,成年后,他因缘际会之下认识了一个彩珠人。彩珠人有一个病重的妻子,本来彩珠人的妻子已经药石无医,但有一天,侯爵发现这位彩珠人的妻子突然离奇的治愈了。这时侯爵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便问彩珠人是如何治好已经奄奄一息的妻子的。彩珠人便告诉他,在彩珠人之间流传着一个传说。 传说在南海之南有鲛人,鲛人身体里的鲛珠能治百病,使人长生不死。 但鲛人难遇,并且只有开了蒙(拥有智慧)的女鲛人才会有鲛珠。彩珠人在海上彩珠了半辈子,三十几年也见过鲛人,但是开蒙的女鲛人却从未见过。直到不久前,一个暴风雨的夜里,他在海上遇见了一个被受伤女鲛人,这女鲛人与他曾经见过的任何鲛人都不一样,她有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睛,美丽的容貌胜过世间所有妖姬,她就这么趴伏在礁石上看着他,眼中仿佛有无数的涟漪。 渐渐的,他眼中的鲛人变得越来越熟悉,最后成了妻子的模样。 那一刻,彩珠人仿佛受到了蛊惑一般,竟然顾不得四周的危险,拼了命地跳进冰冷的海水里朝着礁石游去。 海上风浪太大,任何人跳进去都是九死一生,幸好彩珠人水性极好,不仅成功来到礁石前,还救下了女鲛人。” 刑律俭的故事讲得极为生动,不仅萧鱼听得入迷,便是一旁的船工老汉儿都抻着脖子偷听。 他在落雪湖上当了这么久的船工,还是第一次听说落雪湖有这样的传说,说得仿佛跟真事儿一样。他悄悄放下手里的鱼竿,聚精会神地听着刑律俭继续讲道:“可是等彩珠人上了礁石,碰触到鲛人冰冷的皮肤,他瞬时清醒过来,眼前的鲛人再也不是妻子的模样。那一瞬间,彩珠人兴奋得仿佛一下子得到了几百金,他知道他遇见了开蒙的女鲛人。” “女鲛人的鲛珠能使人长生不死,他若得了鲛珠,以后岂不是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老汉儿已经被故事彻底吸引,完全忘记了彩珠人十分爱护自己的妻子。 刑律俭垂眸看了眼萧鱼,唇角微勾:“是呀,当时鲛人也是这么跟彩珠人说的,鲛人说,只要他不杀她,将她献给年迈的皇帝,他就可以得到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和财富。” “可是彩珠人没有这么做,他杀了鲛人把鲛珠带回去给自己的妻子吃了。”萧鱼笃定道。 刑律俭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只是那时他并不知道鲛人在临死前对他说过的那句齐大非偶到底是什么意思。 彩珠人回到岸上之后,将鲛珠给妻子服下,不久后,不仅妻子的病便好了,妻子的容貌也越发的娇艳美丽。夫妻二人自是喜不自胜,直到侯爵询问。 侯爵得知真伪之后,不仅给了彩珠人一大笔银子,为他盖了新房子,同时广集人手去南海寻找开了蒙的鲛人。就这样过了一个寒暑,侯爵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但他杀了许多鲛人,却没有一个鲛人体内藏有鲛珠。病入膏肓的侯爵终于挺不了,一日梦中,他好像梦见一个绝美的鲛人,她告诉他,只要杀了彩珠人妻子,取走她身体里的鲛珠,他就会长生不死。 侯爵醒后,便派人去彩珠人家杀了他和她的妻子,并取走了彩珠人妻子的鲛珠。 侯爵吃下了鲛珠之后果真身体大好,并且从此官运亨通。直到几年后,侯爵因为犯下贪污的罪行被收监,为了能活下来,侯爷密报皇帝,说能找到鲛珠,帮皇帝实现长生不死的愿望。 老皇帝年迈昏庸,听信了侯爵的话,派侯爵去南海寻找鲛人。 侯爵来到南海之后仍旧不断寻找鲛人,但一直未果,知道有一天他乘坐的船被海浪掀翻,一只女鲛人救了他。” 故事讲到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侯爵利用鲛人对自己的爱慕之情,将她骗上岸来,准备杀鲛取珠。 “可侯爵为何不当时便杀了鲛人取鲛珠呢?”萧鱼问道。 刑律俭轻笑:“因为鲛人要报仇啊!鲛人认出他便是杀害族人的刽子手,所以她故意救下侯爵,并迷惑他爱上自己,又让他为自己开拓了落雪湖,这样江城的人都知道侯爵爱上了一只鲛人。 知道鲛人见时机已经成熟,便解开了对侯爵的蛊惑,侯爵清醒之后发现皇帝对他缓慢的进展十分布满,便积极拉拢公侯世家定下一门亲事,同时下定决定杀了鲛人取鲛珠。只是他绝没想到,鲛人会在他成亲那晚亲自刨出自己的鲛珠而亡。” “之后侯爵拿着鲛珠去给皇帝,皇帝一定是吃了假的鲛珠而死。”萧鱼补充道。 刑律俭眉眼含笑:“是,新皇说他妖言惑众,数罪并罚,将他斩于市井。” “啪啪啪啪!精彩!”老汉儿听得酣畅淋漓,见故事落幕,激动地叫起好来,“原来落雪湖还有如此跌宕起伏的传说,真是太精彩了。” 被夸奖的二人互对视,皆是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传说不过是二人即兴发挥的故事,其实落雪湖哪里有这么狗血的传说呢? 这时,水面荡起一圈涟漪,鱼线随着涟漪快速向前移动,巨大的拉力扯着鱼竿向前。萧鱼呦呵一声,一把抓住鱼竿,用力向后拽扯。 两方力道瞬间相持起来,细细的鱼线蹦的死紧,仿佛再稍微施加几分力道就能绷断一样。 “是个大家伙。”萧鱼兴奋地呼出生来,双手用力握住鱼竿,微微屈膝向后,使出力拔山河的力道猛地向上扬起鱼竿。 随着“哗啦啦啦”一阵破水声,一条两尺多长的黑鱼瞬间跃出水面,黑色的鳞片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磷光,让人忍不住惊叹。 “好大的家伙。”一旁的老汉儿惊呼出声,连忙跑到一旁拿起最大号的兜网递到萧鱼面前。 萧鱼单手持竿,另一手拉扯鱼线,将这条黝黑发亮的大家伙拽到甲板上。 一落到夹板上,大家伙尤不死心地开始剧烈挣扎,翻腾。萧鱼连忙用手抠住它足可以吞下鸡蛋般的鱼嘴,解下鱼钩朝老汉儿喊:“大爷快拿大点的木盆。” 老汉儿听命,急匆匆往船仓跑。 第一百三十八章 谁是渔夫?谁又是侯爵? 茶宴结束后,空中下起细细密密的秋雨。萧鱼敦促着众人上了马车,哪知雨越下越大,眼看前面的路难以前行。 “请问车里是是江城养济院的萧院首么?”马车外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正在打瞌睡的萧鱼机灵一下醒过神来,撩开车帘,便见一人头戴斗笠打马而来,黑色的玄衣腰间挂着公主府的府牌。 “是下官,阁下是?” 来人并未下马,在马上拱手施礼,朝萧鱼道:“在下是晨阳长公主府上的管事,今日雨大,长公主请萧院首和养济院众人去附近的庄子避雨,待明日雨停了再回城中。” 萧鱼微微一怔,想到今日范湖的花船中确实有晨阳长公主的八宝船,只是没想到她会邀请她们去庄子避雨。 思量一番,萧鱼决定改道去晨阳长公主的庄子避雨:“谢公主抬爱,还劳烦先生带路。” 那管事点了点头,勒马转身道:“院首让车夫跟着我前行便可。” 萧鱼一边让车夫调转马头,一边让小豆子下车去通知其它人。 雨势越来越大,山路泥泞非常,几辆马车紧紧跟着管事的马疾驰在山道中,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座气派的庄子映入眼帘。 晨阳长公主的马车正停在庄子前,侍从们簇拥着长公主下了马车,一行人陆陆续续进了庄子。 隔得不远,但人潮涌动,萧鱼跳下马车朝前看,也只是看了这位晨阳长公主的一个雍容背影。 胡梦琳带着北城养济院的妇人们也陆陆续续下了马车,庄子里的下人们许是得了上面的吩咐,引着众人分东西两院入住。 这一通忙活下来,天色已经渐晚,豆大的雨珠随着疾风敲打着窗棂,屋檐下已经连成雨幕。 屋子里许久无人居住,庄子里的丫鬟们便临时点了熏香来驱散霉味。 庄子里许久没有来过这么多人,仿佛一下子注入了许多活力,下人们开始忙碌起来。东西厢的客房几乎全部住满,一时间整个庄子灯火通明,处处都是高悬的红灯,这种难得的热闹仿佛已经驱散了因为这场疾风骤雨而引起的烦闷与萧瑟。 “萧院首。” 门外忽然响起丫鬟的声音,正在打理衣衫的萧鱼忙将脱了一半的外衫再次裹回身上:“请进。” 虚掩的门从外面推开,一丝凉风瞬时吹了进来,萧鱼打了个机灵,顿时有种原来真的已经快要进秋了的感觉。 丫鬟捧着托盘进来,上面摆着换洗的衣物和软皮短靴。 “萧院首,这是公主为您准备的换洗衣物。退下来的湿衣交给女婢便好。”丫鬟目光在萧鱼脸上扫了一瞬,连忙压低头向后退到门外。 屋子里的熏香渐渐浓郁,不知道是不是掺杂了一些助眠的香粉,疲累了一天的萧鱼本有些昏昏欲睡,但经丫鬟这一惊,所有的睡意瞬时全跑光了。 她拎起托盘里的衣裙看了看,忍不住感叹,到底是公主府的庄子,便是给客卿的物什都如此精细。 换好衣衫,丫鬟拿着换下的衣物下去浆洗。等晚饭的时间,萧鱼本打算去拜见一下这位晨阳长公主,不想一出门,便见刑律俭靠坐在轮椅上,微微眯着眼睛在廊檐下小憩。 下意识放轻脚步,但对方似乎警醒得很,鸦羽般的睫毛颤动两下,终是睁开眼看过来。 夜色微沉,耳边雨声密密,萧鱼怔怔地顿了脚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他。灯下看美人,越看越怡人,萧鱼安耐住心里萌生的一丝涟漪,扯出一抹笑意:“好巧。” “不巧。”刑律俭微微抿了抿唇,挪动轮椅朝她而来。 不巧是什么意思? 特意在这里等她? 萧鱼狐疑看他,注意到他膝盖上盖着薄毯:“你怎么又把轮椅搬出来了?” “阴天下雨,就疾复发。”他说的轻描淡写,但萧鱼却注意到他紧蹙的眉心,便知他膝盖疼痛难忍,怕是更不良于行了。 “需不需要我去请晨阳公主给你叫个大夫?”她颇有些担忧地问。 刑律俭微微一怔,心里仿佛塞了一团棉花,堵得有些窒闷,但又软绵绵的仿佛把他那个沉甸甸的心托了起来。 “无妨,已经吃过药了。”他颇有些狼狈地避开她的眼,有些怨怼地看着软绵绵搭在轮椅上的腿,一时忘了那难忍的痛。 “但大抵是没什么用的。”萧鱼蹙眉嘟囔。疾风骤雨声几乎掩盖了她的声音,但刑律俭还是听了个大概,只觉得耳尖一阵发痒,忙岔开话题:“你不问我为何来找你?” 潇鱼愣了下,她确实忘记了。 “你找我何事?”虽然没什么诚意,但大抵是顺着他的意的。 刑律俭微微怔愣,狐疑地看她,似乎这个疾风骤雨的夜里,萧鱼难得的好说话。他勉力压制住心底里弥漫开来的柔软,抠开轮椅扶手上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张信笺:“这是刚收到的消息。” 潇鱼蹙眉接过信笺,上面的火漆还没拆。当然,如果司密处的人想要看信的内容,自然有无数的办法毫无破绽地打开火漆而不被她发现,但她相信刑律俭绝不会在这种事上诓骗她,这大概是近日一起共事后,她最大的收获——些许的信任。 打开信笺,里面是上等的洛阳金笺。 是萧家的来信! 萧鱼蹙眉看着信笺上的内容,耳畔传来轮椅碾过青石板发出的吱嘎声。她猛地抬头:“你不问我信上写了什么?” “不想。”刑律俭侧头看向廊外漆黑的夜色和远处回廊水榭间宛如长龙的气死风灯,语气不紧不慢,没有丝毫波澜。 萧鱼悻悻然瘪了瘪嘴,把信收进怀里,疾步上前走到他身前:“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看。” 刑律俭微微勾了下唇,仰头看她:“这算是意外之喜?” 萧鱼冷哼一声,随手将萧道学那张烫金的请柬丢到他怀中:“你说惊喜就惊喜吧!” 刑律俭看着手中烫金的请柬,‘四海金阁’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格外醒目。 缓缓翻开请柬,‘萧道学’三个梅花小篆让他凤眸微敛,沉寂的眼中闪过一丝暗光。 四海金阁! 他们想干什么? “噔噔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月亮门外走进一道黑影,巨大的黑伞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一截光滑白皙的下巴。 “萧院首,刑公子,奉公主命来请大家去宴客轩用晚饭。” 萧鱼认出这道低沉中略带粗哑的声音,正是不久前带他们来庄子的那位管事。 连忙收好信笺,萧鱼对管事道:“这就过去。” 管事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刑律俭以及他手上拿着的烫金请柬上,面无表情道:“我去叫其它人。” 萧鱼垂眸看了眼刑律俭的侧脸,一时之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好道:“我去取伞。” 她走到门边的伞缸前抽出一柄硕大的黑伞,展开伞帽,巨大的黑伞将两人遮得严严实实。 刑律俭收好烫金请柬,抬头看了眼遮掩在头顶的黑伞:“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廊檐,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纸伞上,巨大的响声掩盖了彼此之间的呼吸声。软底皮靴踩进水坑里荡起水花,萧鱼微微垂眸,目光正好落在他乌黑的发顶,一时间,小小的一方天地间似乎只有面前的人和自己,害得她连呼吸都不由得放轻。 “还记得在船上讲的故事么?” 刑律俭突如其来的问话将萧鱼从思绪里拉出来。她微微侧头,心虚地看向花园里被雨水拍打得零落不堪的牡丹,心不在焉地道:“自然记得。” “你觉得现在的萧道学和那个渔夫的妻子有什么区别?” 轮椅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发出规律的声响,刑律俭垂眸看着腿上的薄毯,膝盖上钻心的刺痛让他心虚烦乱,只能靠说话转移注意力。 萧鱼怔愣一瞬,收回视线看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三叔就是那渔夫的妻子。所谓齐大非偶,说的大概就是这样吧!” “所以你觉得谁是侯爵?”刑律俭慢悠悠攥紧掌心。 侯爵? 萧鱼一直以为刑律俭是侯爵,受皇命夺宝,但此时她又不这么觉得了,他不过是渔夫罢了!真正的侯爵…… 一阵凉风吹过,卷起的雨丝吹打在他脸上,他微微颔首,看着青石板上两人模糊交缠的身影:“到底谁是侯爵,谁是复仇的鲛人,去一趟四海金阁自然会知晓。” “又是四海金阁?”萧鱼蹙眉,萧道学把四海金阁的帖子给了她,难道也是想让她去四海金阁? 眼前不远处便是灯火通明的宴客轩,管弦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但她却觉得一阵阵凉意从四面八方袭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各怀心思 偌大宴客轩里坐满了人,江城养济院的、北城养济院的,其中还有几个陌生的客卿,唯独没有晨阳长公主和本该坐在梁不易身边的齐阁老。 待客的仍旧是那位管事,脱去了身上的蓑衣,萧鱼总算看清他脸上的容貌,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四十来岁的样子,席间不少客卿都管他叫和公公。 原来是个公公,但看气势倒是一点也不像。 萧鱼一边吃着面前烤好的鹿腿肉,一边观察宴客轩里的人,同时想着方才刑律俭跟她说过的话。 他是说四海金阁放了话,将在三日后广开珍宝阁,拍卖一份前朝造船大师柳藤木在的手稿。 柳藤木在的手稿! 萧鱼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造船图纸,当年同山大营的那份图纸应该就是柳藤木在和萧蕴山联手绘制的。但这份手稿不是在她三叔手中么?怎么又会出现在四海金阁? “姐姐,姐姐!”梁思楠将萧鱼从思绪里拉回来,“姐姐在想什么?” 萧鱼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胡梦琳,发现她正与那位和公公寒暄,显然是认识的。 “在想那位晨阳长公主和齐阁老为何都不在。”她有些心不在焉地说。 梁思楠一乐:“那有什么可想的?你以为晨阳长公主是想请我们来夜宿?” 萧鱼侧头看她,梁思楠用筷子夹起一块鱼肉送到萧鱼嘴边:“姐姐尝尝,这鱼可是用你今日从落雪湖钓上来的那尾明红鱼烧的。” 萧鱼垂眸看着递到面前的鱼肉,又看她一脸单纯无辜的表情,缓缓张开嘴…… 投喂成功的梁思楠脸上荡起笑意:“姐姐一定是早就知道晨阳长公主早些年与齐阁老之间的爱恨纠葛,否则也不会用这件事吊着齐阁老来落雪湖,但有一件事儿,姐姐你可能并不知道。” 萧鱼嫌弃地避开她再次递过来的鱼,报复一般夹了一块鹿肉放在她碗里:“你也吃。” 梁思楠怔愣一瞬,随即抬头,对上萧鱼一脸坏笑的表情。 “怎么?不喜欢呀?那尝尝这个?新鲜得狠。”萧鱼一笑,又夹了一块之牛乳糕放在梁思楠面前的盘子里。 梁思楠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碟子,咬牙道:“难得姐姐还记得我爱吃什么!” 萧鱼悠闲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侧目看了眼远处的胡梦琳和和公公:“我记性向来不错。”而且也睚眦必报! 梁思楠夹起那块鹿肉:“姐姐你只知晨阳长公主曾经与齐阁老有旧情,因驸马不得参政一规矩,齐阁老最后忍痛拒绝过圣上的赐婚,致使两个互相爱慕的男女没能终成眷属,但你却不知晨阳长公主嫁给驸马何晓之后,两人关系很是和睦。后来驸马死了,很多人都以为公主会和已经辞官的齐阁老再叙前缘。” “难道不是么?” 梁思楠面色平静地将鹿肉吃下:“当然不是。” “可我见齐阁老似乎对公主……”萧鱼目光落在她脸上,等着她继续说。梁思楠果然没有让她失望,快速咀嚼掉口中的鹿肉后,她将碟子里的牛乳糕夹起,“是愧疚。” “愧疚?”萧鱼看着她淡定地将牛乳糕吃下,“齐阁老为何愧疚?” “因为驸马的死。” “驸马不是因为意外坠马而亡么?” “当然不是。”梁思楠平静地放下筷子,脖子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窜起一片红疹子,但她仿佛无知无觉一样,目光直直看向萧鱼,好像再说,你看,只要是姐姐你给的,就算是砒霜毒药我也吃得。 萧鱼不为所动,握着筷子的手稳稳地挑起一块鹿肉放进嘴里,炙烤的香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实在是美妙得很。 “那是为何?”她问。 “因为驸马根本不是坠马而亡。当年同山大营组建新水军,打造战船一事的监军正是驸马!” 萧鱼一怔,不可思议道:“驸马不是不能参政么?” 梁思楠笑道:“驸马确实不能参政,但是不代表他什么也不能做,驸马原也是状元之才,但因家族背景不够身后,又爱慕公主,这才在公主被齐阁老拒亲之后主动向圣上求娶公主。 但驸马做了快二十年驸马,心中抱负无法施展,整个人渐渐郁郁寡欢,公主为了让驸马重拾信心,便去找齐阁老求了一个差事。” 便是同山大营的一个小小监军,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监军,最后却害他死在了同山。 之后驸马的死因和同山大营的秘密几乎一同封尘起来,很少有人提及。 萧鱼震惊地看着梁思楠,脑中掀起一团风暴。 难怪,难怪齐阁老会一直留在养济院,他也是冲着萧道学背后的同山大营来的? 这时,大片红疹子已经蔓延到梁思楠的半张脸上,对面一直注意着这边的梁不易脸色幽地一沉,握着筷子的手一紧,象牙筷子“啪”的一声从中断裂。 他猛地从蒲团上站起来,面色阴沉地看向萧鱼,恨不能将她生吞入腹一般。 坐在一旁的刑律俭注意到他的异样,抬头看了眼萧鱼和梁思楠,抬手一把扣住梁不易的手腕,阻止他冲过去:“今晚的鹿肉不错,梁大人不尝尝?” 梁不易垂眸看他,手腕用了十成的力道想要挣脱刑律俭的牵制,但奇怪的是,明明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却力气惊人,仿佛有力拔山河的气力。 几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引来了胡梦琳和和公公的注意,胡梦琳目光悠悠地看向刑律俭,以及他死死拉住梁不易的手,唇角捕捉痕迹地勾了一下。 看来这位刑公子果然不是世人所见到的那般。思及此,她便更加觉得自己做出的决定是正确的。 “梁小姐似乎不太舒服。”她走过去,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梁思楠起满了红疹的脸上。 这时和公公也走了过来:“我让人叫大夫。”说着,转身朝不远处的侍从摆了摆手。 侍从顿时领悟,急冲冲抛出宴客轩。 宴客厅里的歌舞亦在这时停了下来,梁不易垂眸看了眼刑律俭,冷冷道:“她最好没事。” 言外之意是,如果梁思楠出了什么事,不止萧鱼要受到报复,连他亦然。 刑律俭微微勾了勾唇,松开手,端起茶杯抿了口:“梁大人稍安勿躁。” 梁不易又看了眼梁思楠,看她暂时没有什么其它异样,只好重新坐回软垫。 不多时,是从带着满头华发的老御医急冲冲赶来,一进门便指着梁思楠道:“在那里,那位姑娘突然起了疹子。” 老御医忙朝着梁思楠走去,待靠的近了,见她脸上大片的疹子和桌上的摆放的各种吃食,忍不住蹙眉道:“瞧着像是对什么食物相克,姑娘平素里可有忌口?” 梁思楠看了眼一旁的萧鱼,摇头对老御医道:“从没注意过。” 老御医愣了下,按理说,这种相克的情况已经十分严重,梁思楠本该有所地方才对,但看现在这个样子,显然她在说谎。 思及此,老御医本着少说话多做事的原则给梁思楠把了把脉,又问她方才都吃了什么? 一旁的萧鱼替她道:“刚吃了鹿肉和牛乳。” 老御医脸色幽地一变,目光落在桌案上的鹿肉和牛乳,笃定道:“这就没错了,姑娘应是吃鹿肉和牛乳相克了,没什么大事,我给您开几服药,定时服用,不出两天,脸上的疹子自然可以消退。” 老御医下了诊断后便下去开方子配药。 经了这么一事,加之主家晨阳长公主并不在,晚宴很快便草草结束了。 离开前,梁思楠特意拉了萧鱼的袖摆一下,萧鱼狐疑地扭头看她:“你又搞什么幺蛾子?” 梁思楠用帕子挡住脸,倾身凑到她耳边:“姐姐,你可别怪我没告诉你呀!有人呀,她在惦记着你碗里的鱼!”说完,宛如一只花蝴蝶般踩着轻盈的步伐飘然而去。 第一百四十章 齐阁老&晨阳长公主 偌大的寝殿里一灯如豆,晨阳长公主垂眸立于桌案前,手里的金剪干脆利落地剪掉多余的灯芯,萎靡的烛火一下子窜起来,将地上的影子硬是拉长了几分。 齐阁老垂眸站在一旁,目光落在摆在桌案边缘的烫金帖子上。 晨阳长公主放下剪刀,目光同样落在帖子上:“你怎么看?” 拢在袖摆里的手不由得攥紧,齐阁老面色一点点阴沉下来,许久才淡淡道:“四海金阁已经放出消息,今年广开珍宝阁的时间提前半月,同时拍卖的物品中有柳藤木在的手稿。” 晨阳长公主猛地上前一步,逼到齐阁老近前:“你觉得就是当年同山大营丢失的那一份?” 这位长公主虽然已经年过四旬,但白皙的脸上几乎没有岁月的痕迹,颇为英气的五官宛如一把即将出鞘的钢刀,很容易让人想起多年前的她是如何的巾帼不让须眉,跟随长兄马踏格尔列草原,与瓦特人殊死搏斗的。 齐阁老紧抿的薄唇微微颤抖,许久才抬头直视晨阳长公主看来的冷冽目光:“臣觉得,萧道学手中那份应当是真,但四海金阁的未必是假。” “呵!”晨阳长公主冷笑一声,猛地转身走到墙边,从墙上取下挂了多年的佩剑。 “呛!”的一声轻响,宝剑出鞘,锋锐的剑锋在烛光下闪过一道寒光,任谁都不会怀疑它的锋利,剑穗上已经干涸的血迹更证明它曾在战场上杀敌无数。 晨阳长公主目光沉沉地看着剑锋,许久才猛地抬头,执剑的右手用力向下挥去…… “咔嚓!” 面前的桌案从中间一分为二,上面的书册、画卷哗啦啦掉了一地,端方的砚台砸在齐阁老的脚边,飞溅的墨汁打在他青色的直缀上。 房间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齐阁老直直看向怒火中烧的晨阳长公主。 晨阳一把将剑丢到齐阁老脚边,“这些年我留在江城,为的就是能查出当年出卖同山大营的人,现在这些蝇营狗苟的混蛋果然要出手了,齐阳,你该给我一个交代了,驸马不能白死。” 齐阁老紧紧地抿着薄唇,弯腰将地上的宝剑捡起,双手捧着递到晨阳长公主面前:“臣会的。” 晨阳默默看着剑:“本宫不要,当年本宫随皇兄出征时,你将此剑送予我,现在我希望你能用这把剑斩了害死驸马之人。” 齐阁老默默收回剑,离开时,晨阳突然叫住他。 “公主还有事?”齐阁老回身看向仍旧站立于烛光之中的晨阳长公主,恍惚之间,他好像又回到了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疾风聚雨的夜晚,她刚从格尔列草原归来,一身的风尘,脸上洋溢着飞扬的笑,她握紧手中的剑告诉他,她曾用这把剑斩杀了一个瓦特前锋,又小心翼翼地问他,“如果父皇想要赏我,你说我请他赐婚好不好?” 好不好? 那时他还不是权倾天下的齐阁老,他不过是刚刚通过科举考试,在翰林院里谋职的从六品编撰。 他曾那样热烈的喜欢面前这个英气的,与众不同的姑娘,无关乎身份,只爱慕她眼中的灼灼光华。可是当她跨过万水千山从格尔列草原奔袭而来,郑重其事地问他,愿不愿意娶他时,他竟然退缩了。 当朝驸马不可从政,只这一条便将他所有的爱慕变成一场笑话! 他无休止的沉默使她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来,最终大步从他身边走过,带走一路的风尘。 晨阳长公主微微垂眸,目光落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许久才道:“这么多年我从来没问过你,今天突然想知道,当年做出那个决定,你有没有后悔过?” 握着剑柄的手不由得缩紧,齐阁老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在心中思索这个问题,然而最后的答案仍旧那么明晰…… 他终是没有回答,果决地推开面前虚掩的门,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开,一如当年的晨阳。 看着齐阁老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晨阳长公主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忍不住“噗嗤”一声朗笑起来:“齐阳呀齐阳,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变。” 没有变,真好! 我亦没有后悔当初嫁给驸马! …… 直到次日雨停,萧鱼仍旧没有见到那位晨阳长公主,倒是北城养济院的院首胡梦琳竟然先她们一步离开,似乎是有什么急事。 等小豆子和小环张罗着整理好马车,萧鱼便困顿地爬进车厢,却没想到车厢里早就坐了一个人。 “你是没有自己的车么?”她不悦地瘪了瘪嘴,瞪着带着面纱的梁思楠。 梁思楠慵懒地靠在车壁上,一副羸弱不堪的模样:“我身子羸弱,实在不适合一个人独坐。” 萧鱼拢手打了个哈气,靠在车壁上一脸讥讽地看她:“看来你脸上的疹子还是轻。” 梁思楠不以为意一笑,随着马车的晃动,脸上的面纱微微掀起,露出布满红疹的脸,与往日里风华绝代的倾城模样实在是大相径庭。 “姐姐知道胡梦琳为何天还没亮就急匆匆离开庄子么?”梁思楠挑起话头,一脸笑意地看向萧鱼。 萧鱼不感兴趣地乜了她一眼。 梁思楠一点也不介意她的冷淡,反而一脸兴味地说:“听说是昨夜胡家来了人。” 萧鱼蹙眉:“你昨晚去扒胡梦琳的窗户了?” 梁思楠愣了下,脸上浮起一丝不自然,:“我当然是有我的是手段了,姐姐就不想知道胡家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 梁思楠讥讽道:“当然是想分桑家的一杯羹。” “然后呢?”萧鱼当然知道这些。 梁思楠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然后胡家的老太君想了个再好不过的主意了。” 萧鱼懒洋洋看她:“什么再好不过的主意?” “那位老太君看中了霍家。” “霍家?”萧鱼想到了一直跟在霍卿身边做事的齐豫,如果是他,胡家老太君的想法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是齐豫?胡家那位老太君想把胡梦琳嫁给齐豫?” “姐姐聪明。” 萧鱼翻了个白眼:“傻子都能看出来,齐豫喜欢霍卿。” “可霍卿不喜欢他。”梁思楠不以为意,“霍卿喜欢刑少奇。若非如此,她怎么会那么不遗余力地帮助刑律俭?” “那怕是胡梦琳要失望了。” 梁思楠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姐姐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不会没看出来,胡梦琳对刑律俭有兴趣吧!不然她怎么会一听到胡家想要和霍家联姻的消息便连夜跑回城中?” 萧鱼愣了下,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梁思楠,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说谁?” “刑律俭。” “不可能。”萧鱼一脸笃定地道。 “怎么就不可能了?”梁思楠嗤笑道,“你的那位刑公子虽然是个跛子,但到底是侯府正经公子,曹帮的事胡梦琳能不知道么?可怜你昨日还上赶着把刑随之往人家嘴里送。” 梁思楠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她,眼神里万般嫌弃。 萧鱼怔愣一瞬,想到昨天在湖上,她与胡梦琳提及刑律俭时,她脸上露出的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心里莫名一窒。 不会是真的吧? 可以胡梦琳的品貌,她会喜欢刑律俭那只跛脚又狡猾的狐狸? 仿佛看出了她的不信,梁思楠轻笑一声:“姐姐,你知道有一个词叫‘狼狈为奸’么?”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夜宿 胡梦琳是如何打算与刑律俭狼狈为奸的,萧鱼自然不知道,但她知道,四海金阁一行势在必行。 三天后,萧鱼以公务为名离开养济院,从西城门出城,在城外十里亭与刑律俭的马车会和。 四海金阁位于通州府外,从江城出发,即便是快马加鞭亦要三天的时间。 刑律俭和萧鱼此行极为隐蔽,所以并没有安排随行。当然,这只是表面上,至于暗地里有无信子在周围保护,以萧鱼对刑律俭的了解,这位刑公子颇为惜命,若真是龙潭虎穴,周围一定不会无人护卫。 一连三天的风餐露宿,萧鱼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好不容易到了通州才知道,城内的客栈几乎都被住满了,连牛棚都没得住。 萧鱼一脸埋怨地看着刑律俭:“你就没有想过提前预定么?” 刑律俭拢手看着面前一脸为难的小二,回头看萧鱼:“为何要提前预定?” 萧鱼看着他一脸懵懂的样子,突然意识到,这家伙当真是从小就锦衣玉食,使奴唤婢长大的,连出席重要场合,可以事先让下人来预定客栈的常规都不知道,真是与那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一般无二。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你说现在怎么办?这通州城内大大小小的客栈都住满了,咱们总不能夜宿街头吧!”此时已经快过宵禁时间,如果此时出城她们也不知道四海金阁具体在什么地方,这也是为何城中客栈全部住满的原因。 四海金阁突然提前开启珍宝阁的消息一出,即刻在整个江北地区引起轰动,各地名门望族、富甲毫商,哪怕是没有被邀请,也要来通州瞅瞅热闹,万一有人在珍宝阁拍到了珍品想要出售,这些人便会一窝蜂的,像苍蝇一样围过去,予以重金求购,又或者杀人越货。 “你不是院首么?”刑律俭慢悠悠转回身朝着长街上的人潮走去。 萧鱼怔愣一瞬,连忙追上去:“不是,我这难道不是出公差?这种事你让我想法办?” 刑律俭拢着手,慢悠悠回头看她。路边的红灯照着他的脸,在他原本略显苍白的脸笼上了一层朦胧的红光。她瞬时有种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之感,索性冷哼一声,丢下他径直往反方向走。 刑律俭看着她气吼吼的背影,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唇,抬腿跟了上去。 一个时辰后,刑律俭拖着两条疼得几乎快要麻木的腿站在一处破败的院落门前,面无表情地看向正在跟院子主人,一个四十来岁的寡妇说话的萧鱼。 “大姐,您看我们在你这里借住一晚可以么?我跟我哥是江城那边来的,他这腿脚不方便,现在城里的客栈又都让人住满了,实在是没地方可住了。”萧鱼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了一眼满脸阴鸷的刑律俭,干巴巴一笑,“大姐,我哥他身体不太好,而且为人要强,这会估计腿疼得不行也不肯跟我说,我这个做妹妹的……”她佯做擦眼泪的模样,然后从荷包里拿出一小锭银子塞到女人手里。 女人看了眼刑律俭那一副俊俏公子的模样,又看看萧鱼,小心翼翼把银子还给萧鱼:“妹子不用这么客气,你们出门在外也不容易,你们就住下吧,明日再走。”说着,便招呼萧鱼往屋里走。 小院一共三间房子,寡妇自己住一间,一间做了隔档,成了柴房和厨房,还有一间空着,是以前公婆在世时住的。 萧鱼千恩万谢,但还是将银子放进寡妇手里,寡妇推诿不得,只好应下。 商量好了一切,萧鱼便回头去找刑律俭:“走吧!哥哥!” 刑律俭被她一声‘哥哥’叫得头皮一阵发麻,猛地抽回被她挽住的手,蹙眉看向已经亮起灯光的客房,一脸嫌弃。 萧鱼知他嫌弃,但是没得心情惯着他这大少爷脾气,索性懒得搭理他,径直往客房走。 刑律俭蹙眉看着萧鱼的背影,硬是忍住了找夜冥的冲动,慢悠悠跟着进了客房。 许是长时间没人住,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子墙皮发霉的味道,萧鱼打开窗户通风,然后整理土炕上的杂物。刑律俭垂眸看着屋子里忙来忙去的人,心里却奇迹般地一片平和。 收拾完屋子,女人来叫二人吃饭,不大的厨房里支起了一张小木桌,上面摆着一只铜盆,里面满满当当的装着小鸡炖蘑菇,鸡肉的香气在整个厨房里弥漫开来,让早就饥肠辘辘的二人顿时有种恨不能将整个铜盆都吃下去的感觉。 女人很是健谈,见两个人都还端着不肯动筷,只好笑眯眯地一边介绍着自己,一边催促两人吃饭。 萧鱼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刑律俭,却意外地见他端起饭碗,姿态自若地用饭,与之前嫌弃屋舍的模样大相径庭。 女人叫赵金花,五年前死了丈夫,两个女儿都远嫁江城,之一跟人在通州生活。之前听萧鱼说他们是江城来的,心里便生出亲近之感,所以才同意让萧鱼他们住下。 赵金花一边跟萧鱼打听江城那边的情况,一边拼了命地给刑律俭夹肉,不过眨眼的功夫,刑律俭碗里便堆成了小山。 萧鱼憋着笑,不着痕迹的看着刑律俭微微蹙起的眉尖,与赵金花闲聊:“大姐,你知道四海金阁么?” 正专心帮她夹鸡肉肉的赵金花一怔,抬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们也要找四海金阁?” 赵金花异常的反应让刑律俭放慢进食的速度,抬眸看她。 赵金花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连忙收敛表情,苦笑道:“二位不要见笑,实在是四海金阁,哎,它不是什么好地方呀!” 萧鱼看了眼刑律俭,好奇道:“哦?是因为什么么?” 赵金花放下筷子,喝了杯水:“老姐姐我在通州生活了几十年,也从来不知道四海金阁在哪里,但是每隔三年,便有各种各样的人从各地赶来,说是赴四海金阁之约,其实有的人是真的来赴约,有的人是来夺宝,总之每到这段时间,通州府境内便常有命案发生,有的是提前埋伏在通州杀人躲帖子,也有人是在赴约之后莫名遇害。” 萧鱼愣了下:“杀人夺宝?官府就不管么?” 赵金花摇了摇头:“管不了,管不了,怎么管?人也不是四海金阁杀的,而且官府也找不到四海金阁的地点不是?而且那些杀人越货的多半都是江湖人,要想找到他们可不容易。” 萧鱼微怔,没想到事情比想象得还要复杂。可就这么个复杂的地方,它为什么要给萧道学下帖子?还有雾影十一,雾影十二,他们为何要故意把四海金阁的帖子遗落在刑律俭手中? 隐隐约约中,她仿佛闻到了阴谋的味道,就是不知道这次他们想要干什么,背后的人会是山鬼么? 第一百四十二章 生病 用完晚饭已经过了宵禁时间,赵金花早早回房睡去。 萧鱼和刑律俭在偌大的土炕上各执一边,中间横了一捆棉被,上面放了一只水碗。 熄了灯,寡淡的月光从洞开的窗棂外照射进来,在暖被上留下一道浅淡的光晕。半梦半醒间,萧鱼被一阵细细的呻吟声惊醒,猛地睁开眼,借着月光看见不远处的刑律俭正岣嵝着身子缩成一团,整个人不停地打着摆子。 “刑律俭?你怎么了?”萧鱼只愣了下,连忙翻身-下床,走过去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她心底一凉,连忙伸手推了推他,“你发热了,还好么?” 回应她的仅是一阵细碎的呻吟。 萧鱼无奈的又唤了两声,见他仍旧毫无反应,只好穿上鞋子去找赵金花。 赵金花披着衣衫进来一看,吓了一跳:“公子这是热症,得散热呀,若是一直这么烧下去,明早怕不是要烧坏了脑子。” 烧坏了脑子好呀,免得时刻想着如何算计人!萧鱼暗自吐槽一番,但到底不能见死不救,只好问赵金花要了点散热的草药给他煎了服下,然后又去厨房烧水给他擦拭头脸。 就这么折腾了大半夜,高热退了又起,赵金花亦急得满头大汗,拽着萧鱼的袖摆将她拉到角落里:“姑娘,我瞧着你哥这高热来得有些凶险,怕不是身上还有什么其他病症?” 经赵金花这么一提,萧鱼这才想起他腿上的伤,连忙冲过去将他的被子掀开,小心翼翼卷起裤脚……果然,两条长腿上的膝盖处又红又肿,显然是发了炎症。 赵金花惊呼了一声,指着刑律俭的腿:“这,这腿是受了重伤?若非如此,可不能发这样的急症。” 萧鱼虽然听刑律俭提过膝盖的伤,但如此时一般直直地看着那两只扭曲变形的膝盖,心里还是忍不住一抽,仿佛看见了年少时意气风发的少年受此极刑。 她微微叹气,小心翼翼用手碰了一下他红-肿扭曲的膝盖,引得他整个人轻颤不止,豆大的汗珠顺着苍白消瘦的脸颊滚落。 “姑娘,你看,这,要不要去请个大夫?”赵金花无措道。 萧鱼摇了摇头,知道他应该是带了药的,只是炎症发的急,没来得及服用。她让赵金花先回去休息,然后俯身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轻轻道:“刑律俭,醒醒,你能听到么?你的腿现在很不好,我知道你应该是随身带了药的,我现在给你取药。” 双目紧闭的人仿佛听见了什么,又仿佛没有,鸦羽般的睫毛轻颤了下,终是没有出声。萧鱼蹙了蹙眉,小心翼翼掀开被子,可还没等她找到药,一只滚-烫的大手便猛地擒住她的手腕。 萧鱼疼得一呲牙,以为他醒了,结果抬头一看,他本就紧皱的眉头越加皱成了一个川字。 “刑律俭,刑随之,放手,我是萧鱼。” 萧鱼? 刑律俭只觉得有人在耳边不断地呢喃,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气息像丝丝缕缕的线团将他缠绕住,他忍不住蹙了蹙眉,指尖下意识地摩擦了一下掌心里纤细的手腕,然后再次死死地握住。 萧鱼疼得直皱眉,想要抽回手,但他的力气实在是大得过分,五根手指仿佛铁条一般死死禁锢着她的手腕。 “放手,刑随之,你要是再不放手,信不信我打断你的手?”萧鱼恶狠狠道。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恫吓起了作用,原本死死钳住她手腕的五指微微松了几分,但仍旧不肯彻底放开。 萧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就着他的手将手探进衣襟,从里面取出一只瓷白的小瓶子。 “好了,你可以松手了,我给你喂药。”她忍住抽他一顿的冲动,好脾气地贴着他的耳朵诱哄道。 刑律俭眉尖轻佻,抓着她的手一下子又紧了几分,完全没有放开的意思。 萧鱼气得直蹙眉,但又不能跟一个病人一样,只好笨拙地用另一只手抓住瓷瓶,咬开上面的盖子,倒出两粒红色的药丸喂进他嘴里。 “吃了。”她用力推了推他的下巴,但这家伙仿佛天生就喜欢跟她作对一样,抿了抿唇,又把两粒药丸吐了出来。 萧鱼气得不行,捡起两颗药丸又喂进他嘴里。 这次他同样没有咽下去,用舌尖将两颗也药丸顶了出来。 一口气喂了三次都以失败告终,萧鱼终于没了耐心,抬起手对着他的腹部便是一拳,然后趁他喘息的瞬间将药丸丢进他嘴里。 刑律俭大概一辈子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被如此粗鲁地喂药。 这一番折腾下来,萧鱼累的筋疲力尽,索性将中间横着的棉被和水碗推到一边,挨着他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混沌中的刑律俭缓缓睁开眼,黑暗中,一道清浅的呼吸几不可查地喷洒在他脸上,让他又一瞬间的怔愣。 萧鱼? 他愣了片刻,抬起手,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正死死地抓着她的手。 头上的布帕已经凉透,他微微坐起身,将帕子小心翼翼放到一旁的小几上。身上的灼-热已经退去,膝盖虽隐隐作痛,但红-肿已经消退,不在那么蚀骨噬心。 是你? 刑律俭垂眸看向萧鱼,夜色昏暗,只淡淡的月光从窗棂透射进来,打在她脸上,仿佛在她身上渡了一层薄薄的银纱。他安耐住心中奇异的感觉,将自己身上的被子盖在她身上。 做好这一切,刑律俭方才翻身-下地。 院子里万籁寂静,连树上的秋蝉都收敛了薄翅不再嗡鸣。 刑律俭拢手来到树下,侧目朝着院墙西边看了一眼:“阁下既然来了,合不出来相见?” 西墙外的人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一个跛子竟然会发现他。他蹙了蹙眉,一边捏紧了腰间的分水峨眉刺,一边气提丹田,一个旱地拔葱跳进院墙。 他的轻功极好,也不过是须臾间便略到刑律俭身前,手里的分水峨眉刺宛如游龙般直刺刑律俭的心口。 刑律俭轻哼一声,整个人不退反进,并拢的双指直奔来人的眉心。 “金刚指?”来人一怔,刑律俭的中指和食指已经逼到眼前。他连忙向后退去,却不想心口骤然一凉,只觉得一阵轻微的刺痛,仿佛有什么刺入皮肤。 “当啷!”分水峨眉刺掉在地上,来人不敢置信地垂眸看向自己的胸口,月色下,一把闪着冷冽寒光的软剑已经刺进他的胸口,微微的血丝从剑刃处渗透出来,顺着剑刃滴落在地。 他不过一招就被打败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无常引路 一道黑影快速地蹿到院子里,在昏倒的男人身前停下,并抬脚提了提男人的胳膊,引得男人一阵细碎的呻吟。 “看来杀人夺贴的人确实不少,这已经是今晚的第三拨了。”夜冥嗤笑一声,抬眸看向刑律俭,他在院子外围解决了两拨,没想到还是有漏网之鱼闯进来了。 刚刚退热的刑律俭仍旧有些虚弱,他淡淡看了夜冥一眼:“拖下去吧!弄醒了查查是什么路数。” 夜冥“嗯”了一声,收敛笑意,有些担忧地看他:“要不要给您找个大夫?” 刑律俭摇了摇头:“无妨,你想下去吧!” 夜冥蹙起眉头,欲言又止地看了眼不远处黑漆漆的客房,惨白的窗纸上映着张牙舞爪的树影,不知里面的人是否睡熟。 刑律俭知他担心什么,垂眸自嘲地看了眼双膝:“已经吃过药了。” 夜冥知道自己劝不动他,只好放弃,默不作声地弯腰将昏死过去的男人抗走。 万籁静寂,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形单影只的刑律俭和摇曳的树影,刚刚发生的一切仿佛一场虚幻,眨眼间便什么都没有了。他拢手看了眼绵阳山的方向,眼神渐渐晦暗起来。 一窗之隔。 萧鱼其实在刑律俭醒来的瞬间就醒了,但是那么尴尬的境地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想面对的,所以只能蜷缩着身子窝在被子里,然后竖起耳朵听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直到睡意一点点侵袭理智,恍惚中睡了过去。 次日,萧鱼是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惊醒的,她猛地睁开眼,随后又快速闭上。 “醒了!”低沉的笑声从耳边传来,萧鱼不情不愿地睁开眼,从被窝里探出头,“大清早不睡觉扰人清梦,很有成就感么?” 刑律俭清冷的眉目间带着几分温柔,淡淡道:“难道你不想去四海金阁了?” 萧鱼一听有了四海金阁的消息,瞬时撩开被子坐了起来:“你有四海金阁的消息了?” 刑律俭目光忽然暗淡下来,猛地侧过头,耳尖迅速蹿红。 萧鱼微微一怔,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胸前的衣襟,因为夜里入眠,衣襟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白皙的锁骨。 “噗”的轻笑一声,萧鱼拉好衣襟从炕上下来,走到他身边一脸稀奇地看他,“刑随之,你害羞了?” 刑律俭猛地回头,幽深的眸子里仿佛蓄了波澜,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萧鱼。”他突然凑近,温热的呼吸裹夹着淡淡的龙涎香呼在她脸上,“如果你还想查清萧家的事,最好现在就做好准备。”他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浮,眸光中带着锐利,看向她的眼神里仿佛淬了光,坦坦荡荡,使她那些戏谑的话再也吐不出口。 “走吧!”萧鱼回过神,再也没有玩笑的意思,正了正神色抬腿向外走。 刑律俭看着她挺直的脊背,薄唇微勾,颇有些吃力地跟了上去。 “萧鱼。”在快到门边的时候,刑律俭突然叫住萧鱼。 萧鱼怔愣,回头看他。 刑律俭走过来,先她一步推开门,然后在离开的瞬间倾身俯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谢谢。” 萧鱼瞳孔微缩,薄唇无意识地向上翘起:“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且算你欠我一个人情吧!” 刑律俭脚步微顿:“好。” 等于得了一个承诺的萧鱼心情大好,以至于在她见到院子里那两个穿着黑白无常一样长袍的丑陋男子时也没受影响。 赵金花早就吓得躲回屋子里,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他们四人。 黑无常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着刑律俭和萧鱼,一抬手从袖摆里甩出两只眼罩。 刑律俭扬手接住眼罩:“阁下是?” 黑无常没说话,一旁的白无常张开嘴,萧鱼这才看清他嘴里空无一物,竟然被人割了舌头。 “被割了舌头的黑白无常,不知去处的客人,四海金阁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看似避世而居,可偏偏又做着时间最俗的事。”萧鱼冷笑出声,背手看向黑无常,“你既不能说话,如何能断定我就是你们邀约之人?” 黑无常愣了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这时,一旁的白无常再次向前站了两步,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萧鱼一下子便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说,你们只负责发帖子,至于最后来的是什么人,你们并不关心?”难怪,难怪绵阳山杀人夺贴的那么多,原来都是四海金阁默认的。 白无常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的笑,抬手指着大门外停着的马车。 萧鱼回头看了刑律俭一眼,冷笑道:“可我们如何能确定你们就是四海金阁的人,而不是杀人夺贴的贼人呢?” 这次黑白无常皆是一怔,似乎没遇见过如此难缠的女人。二人互看一眼,似乎真的无法证明自己就是四海金阁的人。 这时,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道银铃般的笑声:“姐姐你又调皮了,他们自然是四海金阁的人,只有四海金阁才会割了人的舌头,玩这种故弄玄虚的把戏。” “梁思楠?” 萧鱼看着从门外走进来的女人,一时头大如斗。 “你怎么来了?” 梁思楠娇笑一声:“自然是受了邀约。” 刑律俭微微蹙眉:“梁不易?” “刑公子真是聪明人。” 这时,门外又进来两个人,同样是一黑一白的打扮,丑的无与伦比。 两对黑白无常见面,场面极为可笑,但出人意料的是,两组人似乎互不认识,只目光狰狞地盯着自己要引路的‘客人’。 萧鱼看了眼自己面前的黑白无常,一时间陷入沉思,许久才忍俊不禁地问白无常:“我现在相信你们是四海金阁的人了。” 黑白无常蹙眉,萧鱼指了指两人的脸:“世上怕是只有四海金阁才能拥有这无与伦比的审美了。” “哈哈哈哈!姐姐说的有道理,这世上确实在没有人能有如此奇葩的审美了。”梁思楠笑得毫无形象,一双水波流转的眼睛恋恋不舍地看向萧鱼,“姐姐不若与我一同?” 萧鱼嘴角微抽,一把夺过刑律俭手里的眼罩,对一脸阴沉的白无常道:“走吧!白无常。” 白无常一怔,嘴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来。 梁思楠再次笑出声来:“黑白无常?这倒是贴切。” 萧鱼怔愣一瞬,抬头看白无常。 白无常显然是受够了两个女人,面无表情地拉住黑无常转身往外走。 萧鱼明显感受到两位无常的愤怒,眨了眨眼,连忙追了上去。 直到刑律俭和萧鱼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梁思楠慢慢收敛笑意,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黑白无常,淡淡道:“走吧!黑白双煞!” 黑白双煞互看一眼,颇有些同情起刚刚离开的两位同伴。 第一百四十四章 吃人的常春藤林 狭窄的马车里,因为带着眼罩无法视物,人的五感便被无限的放大,萧鱼从上车开始便默默记着时间和马车左右转弯的次数。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以后,马车开始颠簸起来,应该是出了内城往郊外行驶。 “我们是出了城?我猜应该是从西城门走的。”萧鱼突然笑了下,对坐在对面的白无常说。 车厢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没有得到回应,萧鱼又道:“走西城门,过三十里便是绵阳山。我说白无常,四海金阁是建在绵阳山脚下?” 白无常嘴角微抽,侧头看了眼从上车开始就始终没有说话的刑律俭。 “你为什么看他不看我?”萧鱼突然说道,白无常微微一怔,张了张嘴,很想告诉她,我不叫白无常,我叫白煞。 可白无常自然无法说话,但萧鱼敏锐的从他突然变得急促的呼吸声中得到了一些回馈,于是越加肆意道:“四海金阁果然是建在绵阳山脚下的,你看我刚才说话的时候,你的呼吸突然加快了几分。” 白无常脸色幽地一变,搭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拳成了拳头。 “我们还有多长时间能到?”萧鱼突然转过头,抬手摸索着撩开了身后的车帘,一股淡淡的山风扑面而来,她闻到了淡淡的花香,“我们进了常春藤的林子,在里面转了多久?” 白无常身子一僵,看着萧鱼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怪物。她说得没错,车子确实已经进了常春藤林。 这片常春藤林是按照奇门遁甲之法排列的天罡阵,按法门破阵,走出这片林子至少需要半个时辰,如果是不通破阵之法的人,即便是走上三天三夜也找不到四海金阁,这也是这些年无数人想要找到四海金阁,但却最终葬命于此的关键。 “里面摆了奇门遁甲的阵法呀!”萧鱼放下帘子,“可即便如此,也不见得就能防住那些想要进四海金阁的人,也许有人胆大包天,干脆放一把火烧了林子一了百了,也许……”她面向白无常,绯红的薄唇勾出一抹清浅的甜笑,白无常却无端端打了一个冷颤,下一瞬,一只搭好的弩箭已经抵在他的心口,“或者你想办法告诉我?” “想来他是不能告诉你的。”刑律俭突然出声,萧鱼扭头面向他,“哦,那是你能了?” 因为遮挡了那双过于清冷锐利的眼,刑律俭脸上的表情反而显得柔和了几分。他微微勾唇,面向萧鱼的方向:“因为他没有了舌头。” “可他还有手。”萧鱼接道。 刑律俭轻笑:“但他不识字。” “那他是如何记住阵法的呢?”萧鱼微微蹙眉,扭回头面向白无常。 白无常脸上已经罩上了一层寒霜,他紧紧抿着青紫色的嘴唇,目光阴鸷地看向对面的一男一女。 萧鱼自然还是得不到回应,所以她将弩箭更向前递进了几分,白无常的竟然没有丝毫闪躲的意思,他竟然是没有任何功夫的。 “你没有功夫?”萧鱼诧异地问。 白无常蹙眉看她。 “那杀你岂不是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确实如同杀死一只蚂蚁一样。”刑律俭的声音幽幽传来,如同应验了他的话一般,车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利刃刺入肉体发出的闷声。 萧鱼抬手想要摘掉眼罩,刑律俭连忙按住她的手,与此同时,林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声。 “我的眼睛,啊啊!” “好痛,我的眼睛。” ……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响彻常春藤林上空,白无常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车帘外的林子,不远处,几个男人发了疯一样互相厮杀着,两个黑白无常已经被砍掉手脚丢在林子里,拉车的老马正悠闲地在一旁吃着地上染血的青草。 “发生了什么?”萧鱼被林子里浓郁的血腥味惊住,下意识抓住刑律俭的袖摆。 刑律俭替她放下车帘,面向白无常,笃定道:“林子里放了千光镜。” 白无常眼中露出诧异,但他仍旧不能说话。 “什么是千光镜?”萧鱼狐疑问。 “林子里不止摆了天罡阵,还布了镜阵,上千块镜子按照阳光照射的角度放置,一旦触动了机关,千镜同时折射光线,没有人的眼睛受得了,所以给我们带眼罩不是为了防止我们找到四海金阁,是防止我们被镜阵所伤。我说的对么?白煞。” 白无常一愣,似乎没想到刑律俭竟然知道他是白煞,但他瞬时又变了表情,一言难尽地看着从始至终一直扮猪吃老虎的刑律俭,暗暗咬牙。 “原来他不叫白无常。”萧鱼嘟囔一声,这时,车外已经再没了那种撕心裂肺的呼喊声,想来那些人已经死了。 “这四海金阁的阁主倒是个坏坯,他故意不说明缘由,压根就是为了让人误以为只要威胁黑白无常得到破阵之法,此后便能畅通无阻地进入四海金阁,但只要他们掀开脸上的眼罩,他们就死定了。”萧鱼恍然道,然后又面向白无常,“如此一来,岂不是有无数的黑白无常被稀里糊涂杀掉?” 白无常嘴角微抽,看着萧鱼的眼睛迸射出无奈和愤怒,以及难以名状的绝望。 “所以你叫他们黑白无常亦不过分。”刑律俭微微垂眸,感觉到拉着在自己衣摆的手紧了紧。 是这件事让你感到愤怒了么? 他微微侧头,但是眼前一片漆黑,他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却能从她突然加重的呼吸中感受到一种愤怒。 一时间车厢里彻底安静下来,马蹄声伴随着车辕碾过枯枝的声音被无限放大,直到许久之后,马车彻底停了下来,车外传来梁思楠的笑声。 “姐姐!” 萧鱼怔愣,感觉一只手突然掀开她脸上的眼罩,梁思楠那张风情万种的脸在眼前放大。 “你们好慢呀!”梁思楠扭头看向一旁的白无常,薄唇勾出一抹冷笑,“呦!原来你还活着呀!” 白无常微微一怔,无端端打了一个冷颤,他莫名想到了那些死在常春藤林的黑白双煞们,不知道哪一天自己也会成为树下肥料。 见他露出绝望的表情,梁思楠忽而一笑,风情万种地撩了下鬓角的龙须刘海:“也是你幸运,遇见的不是我。” 白无常一怔,下意识朝她身后看去,果然,原本跟着她的黑白双煞已经不见了。 梁思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红唇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看什么呢?找你的小伙伴呀!哎呦,实在是不巧,他们呀……” “梁思楠!”萧鱼一把扯住她的领子,梁思楠瞬间换上一张乖巧的笑脸,抬手指着自己乘坐的那辆马车,“他们只是喝醉了而已,呐,在车里呢!”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却谁也没有妄动。 这时,陆陆续续有马车出了常春藤林,萧鱼也才终于扭回头看着面前金碧辉煌的四海金阁! 第一百四十五章 各怀鬼胎1 四海金阁,广纳四海奇珍异宝,是真真实实用世间无数珍宝打造的黄金屋,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 据闻四海金阁大门正上方悬着的牌匾亦是纯金打造,上面‘四海金阁’四个大字是书法大师狂僧晚年的墨宝,相传狂僧大师一生专研书法,到了晚年时也已经入了化镜,世间求宝之人无数,但狂增大师却定下规矩,每年只写一副赠予有缘人。 “想来这位四海金阁的阁主是位有缘人。” 说话的是个穿着广袖长袍的中年男人,他微微仰着头,说话的时候眉尖微挑,眼中仿佛带着碎星。 这实在是个好看的男人,这种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儒雅已经跨越了年龄本身,换句话说,无论他在哪个年龄层里,都是个极其好看的男人。 “是不是有缘人不可得知,但这牌匾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宝贝,四海金阁果真名不虚传。”一道颇有些荒诞味道的汉话从旁边横插一杠。 两个大胡子男人穿着南绒人的常服从一架马车上下来,说话的是前面高个子的,另一个个子略微矮一些,岣嵝的身子微微向下弯曲,露出背部的驼背,很是古怪的两个男人。 “原来是公顷先生,久仰大名。”高个子南绒人笑着朝好看的中年男人走去。 一直关注着他们的萧鱼稍稍往刑律俭身边靠了靠:“看样子这两人是认识的,你认识么?” 刑律俭的目光朝公顷也看去,公顷也瞬时捕捉到他的视线,两人相视一笑,微微点头。 “他是北翟公顷家的二爷公顷也。”刑律俭目光微垂,视线落在萧鱼的脸上,“北翟皇都有四大家族,几乎把持北翟境内的士农工商,公顷家时代从商,生意遍布九州。” 萧鱼微怔:“那个百年公顷不入仕的公顷家?” “是,公顷家历代不入仕途。” 萧鱼点了点头,目光看向一直跟在公顷也身边的女人,从下马车开始,她就一直跟在公顷也身边,但姿态绝不是侍女,想来在公顷家地位不低。 刑律俭微微蹙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倒是没听说公顷家有出色的女子。” “公顷家自然没有。”一道熟悉的女声突然传来,萧鱼一怔,连忙回头,便见霍卿和温宿从马车上下来,温宿的肩头还挎着一只药箱。 “霍卿?” 霍卿拽着温吞的温宿上前,眉眼含笑地看向萧鱼:“萧院首竟然也在。” 萧鱼苦笑道:“帖子送到我三叔那里,总要有个人来不是?”说完,目光看向面色微微发红,一直垂眸看着被霍卿拉着袖摆的温宿,“温宿?你怎么也来了?”而且还跟霍卿在一起,这边有些意思了。 霍卿愣了下,似乎意识到什么一样,连忙松开抓着温宿袖摆的手:“温宿是替他师父来的。” 萧鱼一笑:“哦,原来如此。” 霍卿笑道:“温宿这人素来迷糊,你绝想不到他是为何与我碰到一处的。” 萧鱼瞄了一眼温宿。 温宿此刻真是恨不能真个人都钻进地缝里去,整个人臊得无地自容,只可怜巴巴地看向萧鱼:“我替师傅来四海金阁求一味药,本打算自己来的,结果顾的马车半路……” 霍卿摇头,看着他的眼神带了几分无奈:“这呆子下车去取水,结果忘记拴马,正巧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一只野猪,把马惊跑了,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徒步了四个时辰。” 温宿脸红脖子粗地垂下头,讷讷道:“是我糊涂了。” 这时,原本紧闭的朱漆大门一点点向两边分开,一个穿着枣红色短打扮的年轻人从里面出来,面对着门口陆陆续续到达的客人,不卑不亢地道:“欢迎各位来到四海金阁,家主和离夫人已经为各位准备好了午膳,请各位随我进来。”说着,他微微侧身让出道路。 为首的那两个南绒人似乎很是急切,率先上了台阶。 萧鱼和刑律俭互看一眼,等所有人都上了台阶,才不紧不慢地跟在人群后面,旁边是霍卿和温宿,梁思楠却不知去了何处。 一行人随着年轻人进了四海金阁,本来在外面看起来便金碧辉煌的庭院在进入后更是大有乾坤,除却回廊画栋之外,东面有一整片引山水的人工湖,湖面建了水榭,水上回廊在湖面蜿蜒,廊檐全部用琉璃瓦铺就,如此时阳光正盛的时候望去,便觉水波荡漾之间,红梁绿瓦之间宛若仙境。 除水榭外,四海金阁还有四院三阁一金屋。 “想来四海金阁这四个字,应验了名字中的四个字,四座庭院,三座阁楼外加一座金屋和一片‘海’。”萧鱼饶有兴致地晃了晃手里的折扇,习习凉风驱散了一丝秋老虎的灼热,整个人闲闲地走在人群最尾端。 走在萧鱼前面的正是公顷也身边的女子,听见她的话后突然微微侧头。一阵微风吹过,不期然撩起她头上的幂篱,露出半张倾城之颜。 萧鱼微微一怔,实在是没想到世间还会有如此绝色。如果说梁思楠是人间芍药,那这位姑娘便是富贵牡丹,若二人之间一定要分个高下,这位姑娘也要艳压梁思楠半分。 “区区四海金阁,亦不过如此罢了!”公孙樱薄唇轻启,目光中带了几分讥讽,仿佛在嘲笑萧鱼的无知。 萧鱼不以为意一笑:“自然是比不得公孙家的。” 公孙樱勾起的唇角还没来得及落下,便因萧鱼的话硬生生僵在原地。她微微蹙起黛眉,抬手撩起面前的幂篱,没有了幂篱的遮挡,她能更真切地看清萧鱼的长相,是一张略带一些婴儿肥,但是眉目间灵动中略带几许英气的脸,不惊艳、不温柔,甚至略带了几分匪气:“你是萧鱼?” 萧鱼一愣,没想到自己的名讳竟然会被对方道出,不由得一笑,侧头问一旁的霍卿:“大小姐,我的名讳已经传到了北翟不曾?” 霍卿亦颇觉意趣地勾了勾唇:“怕是天下人都知道咱们江城养济院院首是个妙人,不仅破了白茉莉的案子,抓住了北翟奸细,还着着实实坑了西郡王一把!” 萧鱼微怔,打着折扇的手一僵:“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没准现在我已经和大小姐一起上了北哨所的黑名单。” 霍卿忍着笑意,目光略过一旁的刑律俭。 公孙樱脸上的表情渐渐龟裂开来,北哨所最近几次行动都以失败告终,江城的谍战行动几乎陷入僵局,这几乎间接导致了北翟大军南上的布局。 思及此,她看向萧鱼的眼神渐渐阴鸷下来,最终冷哼一声,放下幂篱跟上前面的公顷也。 第一百四十六章 风云渐起 穿过水榭是一处百兽园,据引路的年轻管事说,百兽园里养着两只猫熊,这两只猫熊是离夫人的爱宠,世间难寻,翻遍整个东岳也不会超过五只。 萧鱼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猫熊,只听雾影三说过,十年前蜀中川柃曾经进贡给东岳皇室一对猫熊。先皇得了猫熊之后便将其赠送给先皇后,先皇后病逝后,这一对猫熊便一直养在皇家别院之中。 为了一堵猫熊真容,萧鱼刻意放慢脚步频频朝百兽园里看,不多时,一只身形如熊,但是浑身黑白相间,毛茸茸,憨态可掬的猫熊便晃悠悠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它先是探头探脑地四下里望了望,然后快速地用两条前肢攀住面前的树干,动作麻溜滴往上爬。 萧鱼简直看得目瞪口呆,她从来没见过动作如此灵敏的胖墩墩,它直立起来的身高足达她的肩膀,身型是她的两倍,圆滚滚的白白绒绒大脑袋上顶着两只圆滚滚的黑耳朵,一双灵动的黑眼睛周围长了一圈黑毛,看起来憨憨傻傻的,从侧面看简直是一团巨大的白团子在树上快速蠕动。 “这就是猫熊?”萧鱼看着快要被它压弯的树枝,胆战心惊地问旁边的刑律俭,“不会,掉下来?” 刑律俭嘴角微抽,忍不住轻笑出声:“大抵不会……” ‘会’字的音儿还没落下,便见那胖团子圆滚滚的身子晃了晃,硬是把树枝压折了,连熊带树枝全部掉了下来。 萧鱼早就被这胖团子迷了心智,现在见它从树上掉下来,下意识就要冲过去去接,结果还没迈出脚步,后衣领便被人从旁一把勾住。 “你要去哪儿?”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萧鱼一怔,抬头看去,便见刑律俭似笑非笑地垂眸看她,冰凉的指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轻轻在她脖颈上滑了一下。 萧鱼下意识缩了下脖子,不悦地蹙眉:“你拽我干什么?没看见猫熊……”她抬手向前一指,本来是打算让他看从树上摔下来的猫熊,结果顺着手指望去,那胖乎乎的大家伙竟然什么事儿也没有,毛茸茸的身体在草地上滚了一圈,又调皮地换一个树爬。 低低的闷笑声从刑律俭口中溢出,萧鱼脸一红,尴尬的恨不能用脚在地上抠出一栋阁楼。 “猫熊生来皮糙肉厚,等闲摔它不到,更何况……”刑律俭微微一顿,目光看向不远处的胖团子,“相传皇帝和蚩尤大战的时候,它是蚩尤的坐骑,别名食铁兽。” 食铁兽,光听名字就很威武,可萧鱼实在没办法把面前的胖团子跟凶兽联想在一起,实在是反差太大了。 几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跟着前面的人往前走,绕过了百兽园,前面便是四海金阁的会客大厅,远远看去,大厅里乌泱泱一片,显然是向他们一步进来的宾客。 萧鱼一打眼,便见到人群中央的梁思楠和齐阁老,以及角落里的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 “没想到来了这么多老熟人。”她嫌弃地摇了摇扇子,一旁的霍卿则脸色不虞地道,“不仅如此,桑家的人也来了。” 萧鱼一怔:“桑金玉家的?” 霍卿点了点头:“桑家的家主,二爷桑洛云。” 萧鱼噗嗤一笑:“桑家此时还有心情来买宝贝,难道不是想尽办法跟桑金玉那个败家子摆脱关系?” 霍卿笑道:“桑家这次是壮士断腕,桑金玉已经彻底废了。只不过……”霍卿微微一怔,目光落在人群中的胡梦琳身上,“只是没想到胡家竟然也来人了。” 萧鱼自然也看见了胡梦琳,想到在船上两人的对话,不怀好意地看向刑律俭,戏谑道:“胡大小姐也来了。” 刑律俭垂眸乜了她一眼,撩袍往前走。 萧鱼愣了下:“我得罪他了?” 霍卿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 萧鱼眨了眨眼,拽住跟上去的温宿:“他刚才是不是瞪我了?” 温宿面上带着温润的笑:“萧院首要是再不走,怕是前面的人已经走远了。” 萧鱼冷哼一声,她才不稀罕呢! 其实在他们看向宴客大厅的时候,宴客大厅里的人也同样在看着他们。胡梦琳正在跟一旁的男人说话,眼角余光看见萧鱼和刑律俭的时候微微一怔,显然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们。而一直站在她旁边的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同样也看见萧鱼和刑律俭了。 一想到自己费劲千辛万苦抢来的帖子被刑律俭的人夺走,雾影十一便气不打一出来。 雾影十二抬手按住雾影十一的肩膀:“别冲动,误了主人的大事便不好了。” 雾影十一阴鸷的眸子死死地盯着萧鱼,咬牙道:“这次我绝不会放过她。” 雾影十二嗤笑一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还没看清么?” 雾影十一一怔:“看清什么?” “刑律俭是瘸子,坐轮椅的时候你都没能杀死他们俩,现在还有可能么?”雾影十一微微侧头,目光扫过不远处靠着梁柱站着的梁思楠,她最想不到的是,新雾影十三不仅没有死在那场大火中,如今摇身一变竟然成了梁不易的女儿,并且住进了养济院。 这世界大了,果然什么事儿都能发生。 相较于二人的叵测心思,不远处一直面对着窗棂站着的年轻男人却对这两人的到来没有丝毫的意外。他微微转过身,目光幽幽地看向不远处的刑律俭微微颔首。 “是他!” 萧鱼诧异地回头,便见霍卿看向柳鹤白的眼神有些怪异,遂问道:“你认识?” “萧院首不认识?”温宿蹙眉道。 萧鱼摇了摇头:“不太有印象。” 刑律俭侧头看了她一眼:“在江城帮了我们两次大忙的人。” 萧鱼一听他这样说,瞬时恍然大悟:“是柳鹤白,曹帮的那位师爷。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处见到他。” 刑律俭眼神一暗,藏在袖摆里的手紧握成全,许久才道:“走吧!我倒想知道,金不悔这次是不是真的能拿出那份图纸。” 第一百四十七章 规则 宴会大厅中央的八仙桌前坐了一个干瘦的老头,穿着绿色滚金丝广袖扎腰锦袍,瘦弱的身体包裹着宽大的袍子显得格外滑稽。 那两个南绒人进了大厅之后便直接穿过人群朝金不悔走去,期间时不时用南绒话交谈。 萧鱼和刑律俭始终坠在后面,进了大厅后便寻了一个不太显眼的角落站着。 “那个老头就是金不悔?”萧鱼压低声音问一旁的刑律俭。 刑律俭拢手靠在梁柱上,目光却没有落在金不悔身上:“嗯。” “旁边是他夫人?”她又将视线调转,若有所思地看着始终坐在金不悔身边的美丽女人。 “离夫人。”霍卿突然出声。 “养猫熊的离夫人?”萧鱼突然想到百兽园里那只憨憨的猫熊。 霍卿点了点头:“听说离夫人是川府之国的人。嫁到东岳后,金不悔怕她思念家乡,特意花重金从川府寻了两只猫熊幼崽。” “这位金阁主倒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萧鱼笑说,一旁突然窜出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有如此美艳娇妻,别说是价值千金的猫熊,便是倾尽家产,我也愿意的。” 萧鱼顺势回头,便见一个穿着白衣,手执折扇的年轻男子从旁边走来。 “在下吕绿羽京都人是。不知姑娘贵姓?”吕绿羽笑眯着眼睛看向萧鱼,手中折扇轻轻摇动,姿态颇有几分风流。 萧鱼愣了下,还是第一次有人与她搭讪,颇为新奇道:“萧鱼。” “你就是江城养济院那位萧院首?”吕绿羽故作惊讶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萧院首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实在令人佩服。” 这突如其来的彩虹屁拍得萧鱼一怔一怔,好半天才回过味儿来,干笑道:“你认识我?” 吕绿羽猛地上前两步,挤在刑律俭和萧鱼中间,一脸兴奋地道:“自然认得,能镇得住江城养济院那些老家伙的人可不多,更何况……”他别有深意地朝她眨了眨眼,“不瞒你说,我这人虽然玉树临风,满腹经纶,但我……” “萧鱼。” 刑律俭突然出声打断吕绿羽的话,一抬手,扯着他的领子将他从萧鱼身边拉开。 “走了。” 萧鱼愣了下,好笑地看了眼被丢开的吕绿羽:“他是谁呀?” 刑律俭抿了抿唇,垂眸看她:“怎么?感兴趣?” 萧鱼笑着抬起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快小小的玉牌:“这种质地的玉牌世间罕见。” 刑律俭微微勾起薄唇,从她手中拿起玉牌仔细端详,淡淡道:“京都吕家的人。” “京都吕家?”萧鱼狐疑看他,刑律俭随手将玉牌收进怀里,“吕家百年世家,一共出过三个皇后,两个贵妃。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便是吕家人。现在朝中最热的红人是谁,你可知道?” 萧鱼:“宰相胡文?” “非也!” “户部尚书刘广达?” “也不是。” “锦衣卫都指挥使费桢?” “不是!” 萧鱼瘪嘴:“少卖官司了,说吧!” 刑律俭笑了下:“刑部侍郎吕茂申。” 萧鱼“咦”了一声,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吕绿羽身上:“他们家的?” “他亲爹。” “那他为何会在江城?”萧鱼目光看向他的胸口,想着那没玉佩。 刑律俭侧头看了眼吕绿羽,薄唇勾出一抹冷笑:“你觉得司密处是做什么的?” “掌管东岳各处情报,抓奸细的。”萧鱼说完,忽然灵光一闪,看着刑律俭的眼中带着戏谑。司密处掌管天下情报,可这些情报未必只是用来捉拿奸细,更有可能是为了皇帝铲除异而用,如今吕家做大,那么大的百年世家不可能没有一丁点龌龊,如果在这些不能告人的秘密一旦落入他人之手,于吕家来说绝对是一场灭顶之灾。 要想最稳妥的保守秘密,还有什么比掌握司密处更好的办法呢? “所以吕家想要把司密处捏在手里!”因为吕家想要司密处,所以吕绿羽来了。 萧鱼一脸兴奋地看向刑律俭:“如果他们想杀你,如果你想逃命,我可以给你友情价!” 刑律俭脸色微沉:“不用。” 萧鱼不以为意一笑,这时,前面的金不悔突然走到离夫人身边,在她耳边嘀咕几句之后,离夫人抬起双手轻轻拍了拍手掌,一众丫鬟端着红绸盖着的托盘鱼贯而入。 金不悔瘦小的身躯晃了晃,满是折子的脸上带着笑意道:“托盘里是这次广开珍宝阁想要拍卖的物品和对应时间,如果各位对那件宝贝感兴趣,可以提前了解下。” 金不悔的话音刚落,站在萧鱼旁边的桑二爷已经撩开摆在他面前的红绸,托盘里是一本薄薄的册子。 萧鱼连忙也跟着掀开红绸,里面竟也是一本册子。她看了一眼刑律俭,见他和霍卿也同时掀开红绸,同样,红绸下面是薄薄的册子。 萧鱼从托盘里拿出册子翻了翻,里面图文并茂地介绍着拍卖品,一把焦尾古琴和一份古图纸。“只有两样?”她翻过册子,奇怪的是,册子里只介绍了两样东西。 这时霍卿也打开了册子,里面同样只有两样东西。 “东湖宝珠和落水云?”萧鱼狐疑看她,“怎么我们手里的册子上标的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霍卿连忙合拢册子:“这边是四海金阁的规矩,每次珍宝阁大开,四海金阁都会为宾客指定拍卖品,宾客只能拍买册子里的东西,其余东西没资格参加拍卖。” 听了霍卿的话,萧鱼简直目瞪口呆:“竟然还有这种操作?难怪每次珍宝阁打开都死很多人,按照这么个拍卖法,想要某些东西的人没资格拍,所以在别人怕下之后,他们便可以杀人夺宝。金不悔这不是拍卖宝贝,他是借刀杀人呀!” “哼!” 旁边传来闷哼声,萧鱼侧头看去,吕绿羽不知何时又跑到她身边了:“最要紧的不是杀人夺宝,是杀人夺贴。” 萧鱼怔愣一瞬,突然感觉四周有无数双眼睛突然朝自己看来。 吕绿羽一笑:“看吧,一定是有人看到你的册子了。” 萧鱼蹙眉:“那又如何?” 吕绿羽用手里的册子扇风:“那些想要你手里东西的人或许很快就会找到你了,然后……”他顿了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萧鱼感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瞬时弥漫在心头,她下意识朝四周看去,北翟人、南绒人、还有齐阁老和雾影,以及那么多叫不上来名字的人,这些人似乎在一瞬间由确定性变成了不确定性。 她不知道站在这里的人中有几个是想要柳藤木图纸的,但她几乎可以确定,从今天起,将会有很多人把刀剑对准她。 一旦她死了,杀了她的人就能名正言顺地抢走她的册子,然后在拍卖的时候买走柳藤木在的图纸。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养蛊场1 四海金阁很大,并且有专门安顿宾客的地方。 不知道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萧鱼和刑律俭并没有被安排在一个院子,霍卿和温宿自然也被分开了,与她们一起的还有梁思楠,吕绿羽,公孙樱,以及那个叫格姆的南绒人和几个叫不出名号的男人。 萧鱼的房间跟霍卿房间相邻,右面是公孙樱和梁思楠。 南厢房里住着男客,吕绿羽的房间与萧鱼的房间正对着,打开窗棂便能看见对面窗户里的人。 晚饭是被丫鬟们送到房间里的,萧鱼谨慎地用银针挨个菜试了试,确认无毒后才放心吃下。 用完晚饭后,萧鱼和霍卿一起去了南苑,找到刑律俭和温宿后,四人核对了各自拿到的册子,其中只有四样拍品是重合的,其余四样皆是相对罕见之物。 “温宿,有你要的东西么?”萧鱼用手扒拉了一下桌上的册子,侧头看温宿。 “没有,我是替师傅来拍金蝉的,然而里面并没有。”温宿略有失望地说。 萧鱼又问霍卿:“霍卿,你呢?” 霍卿凤眸微眯,眼中透着一丝冷光,垂眸道:“金印。” “霍家的金印?”刑律俭不可思议地看向霍卿,“金印不是一直在霍家九叔公手里?” 霍卿露出一丝苦笑:“并未,霍家的金印在十年前就丢失了,这次来四海金阁,就是为了拿回金印。” “可你怎知金印在四海金阁?” 霍卿目光微敛:“当年我父亲将金印赠予了离夫人。” “离夫人?”萧鱼一下子想到了那个坐在金不悔身边的绝美女人。这下不用问了,想来是霍振海年轻时与那位离夫人有些爱恨纠缠,否则绝不会将金印赠予离夫人。 霍卿点了点头:“家父年轻时与她有些交情。当年她拿到金印之后便离开了江城,此后数年都没再出现过。”若非这次的消息称离夫人在四海金阁,她绝不会轻易来通州。 萧鱼又侧头看刑律俭:“那你呢?” 刑律俭微微垂眸,许久才道:“没有,我所要之物并不在这些东西里面。” 萧鱼诧异地看他:“你不是为了图纸?” 刑律俭摇了摇头:“金四海手中有我兄长临终时使用的青龙堰(剑)。” 刑律俭话音未落,霍卿脸上的神色幽地一变,整个人瘫坐在圈椅里,目光中带了几分寂寥。 萧鱼想要安慰她几句,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去了。 这时,温宿突然问道:“萧院首呢?这里可有你想要之物?” 萧鱼微微一怔,同样摇了摇头:“没有。” 她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霍卿诧异问:“萧院首难道不是柳藤木在的造船图纸?” 萧鱼笑着把册子收进怀里:“我要图纸干什么?我又不会造船,自然是有别的目的。” 刑律俭微微一怔,侧目看她,和霍卿一样,他也以为萧鱼最想要的是造船图纸。 察觉到他们异样的目光,萧鱼哭笑不得道:“拿东西不用猜也是假的呀!” “你凭什么笃定?”刑律俭目光沉沉地看向萧鱼,心里莫名有些梗塞。 “直觉吧!” 初秋的夜风已有些凉,夹裹着淡淡的花香从窗外飘来。萧鱼深吸口气,目光幽幽地看向东方,就像刑律俭有他自己的心结和秘密一样,她的心里也有无法跨越的鸿沟。那些被炙热火舌舔舐的记忆像一张巨大的网,密密麻麻将她笼罩其中,不死不休。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温宿茫然地看了一眼萧鱼和刑律俭,有些担忧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难道要无功而返?” 霍卿摇了摇头:“这些拍品显然都是经过静心匹配过的,要想有资格竞拍自己需要的宝物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置换,另外一种便是……” “杀人躲宝!”刑律俭默默将册子收回怀里,“自从金不悔创建四海金阁至今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历史,其间广开珍宝阁数次,但是真正能从珍宝阁带走东西的人寥寥无几。绝大部分人要么死在来时的路上,要么死在四海金阁。金不悔把各路人马聚集于此,故意设计使宾客们互相猜疑、互相制肘、乃至最后互相残杀,就像一个……” 温宿白着脸皮打断刑律俭的话:“养蛊场。” 其他三人仿佛醍醐灌顶般俱是一愣,目光不可思议地看向温宿。 温宿脸颊微微红了一瞬,苦笑道:“相传苗疆人养蛊,通常会去山中抓各种各样的毒虫,挑选最身强体壮的放进一个大罐子里,之后用封口将罐子封住,其间不放任何吃喝。过半个月后,再打开罐子,里面就只剩一只毒虫,这就是蛊。” “可这么做对金不悔有什么好处呢?”霍卿蹙眉问。 萧鱼同样不解,金不悔这么大费周章广开珍宝阁,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养一个‘蛊王’? 第一百四十九章 晚上睡觉要小心哟! 夜色中,一道急如闪电般的身影从南苑窜出,经过水榭直奔西苑。 “咚咚咚!” 仰躺在床榻上的格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几步来到门边,拉开门,葛穆尔像一条泥鳅一样从他身边挤进房间。 格姆微微蹙眉,探头朝外看去。 “别看了,没人。”葛穆尔一屁股坐在八仙桌前,感慨茶壶径自倒了杯水。 格姆关了门,回身看他大赤赤喝茶的模样,黝黑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冷冽:“查到什么了?” 葛穆尔放下茶杯,他生来高大健壮,是标准的南绒人体型,此时即便是他坐着,也几乎与驼背的格姆视线持平:“今天来的那两男两女,一个是刑家的二公子,一个是霍家的大小姐霍卿,另外两个好像是什么养济院的一个院首,另一个是惠民药局大夫。要我说东岳皇帝就是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搞什么漏泽园,养济院,还有那个什么惠民药局,简直是脑子被驴踢了。” 格姆微微蹙眉,颇有些嫌弃地看向葛穆尔,心里埋怨可汗竟然派了葛穆尔这么个蠢货跟他来东岳,简直是个天大的草包。 见他抿唇不语,葛穆尔仿佛来了兴致,继续道:“你说那些行将就木的老家伙们,有必要住那么好的房子么?要我说……” “葛穆尔。”格姆突然出声打断了葛穆尔的话,“你知道这么多年,可汗为什么如此觊觎东岳?” 葛穆尔微微一怔,有些不悦他打断自己的话,但想到他的身份,压了压火气道:“东岳地处九州大陆腹地,物产丰富,繁荣元盛南绒十数倍。若我南绒能大举进攻,拿下东岳……”他是想说,如果南绒能拿下东岳,以后南绒便能雄踞中原,再也不必过草原游牧的生活。 然而他的话被格姆打断了,他蹙眉看向格姆,心里想到此次来东岳前可汗交代他的话,一股无名之火再次在胸间燃烧。 凭什么?凭什么他要听这个驼背小矮子的话? 格姆自然看出葛穆尔对自己的布满,同样的,他也十分厌烦这个什么都不懂的莽夫,他嗤笑道:“东岳能雄踞中原腹地这么多年,你以为只是因为东岳人天生就住居此地?” 葛穆尔微怔:“不然呢?” 格姆起身来到窗边,推开窗,从这里正好能看到不远处萧鱼和霍卿的房间。两个房间里都点了灯,但素白的窗纸上没有人影,显然里面的人并不在房中。 “就是因为你口中的漏泽园、养济院、惠民药局,东岳皇帝是个知人善用的人,守天下用的并不是杀戮,而是他们口中的治国之策,懂得以民为本,惠泽百姓才能安定国邦,否则你以为身材不如南绒,野心不如北翟的东岳凭什么能坐拥这么大一片富饶的土地?” 葛穆尔听得一愣一愣的,想张口反驳,格姆已经没耐性听他在这儿胡诌,主动转移话题道:“我听说,这个院首也姓萧。” 葛穆尔哈哈大笑出声:“是,也姓萧,而且她跟萧道学的关系匪浅。” “如何?” “她是萧道学的三叔。”葛穆尔蹙眉道,“你说,这次金不悔突然拍卖的这份图纸到底是不是真的?” 格姆摇了摇头道:“不管是不是真的,他的侄女既然来了,便说明这份图纸十分关键。” 听他说完,葛穆尔脸上顿时露出烦躁的表情:“也不知道金不悔在搞什么鬼,竟然故意搞出什么该死的鬼规则,现在可好,我们根本没有资格去拍那份图纸,难道还要我们抢不承?” 格姆冷笑:“我们当然不用去抢。” “那我们要做什么?”葛穆尔狐疑地问。 格姆道:“我们去偷,你没注意到分发到每个人手上的帖子虽然各不相同,但是上面并没有注明帖子的归属人是谁,那么也就意味着,只要谁得到了帖子,谁就有资格去拍卖他想要的物品。” 葛穆尔猛地一拍掌:“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今晚就去把帖子抢过来。” 格姆不可思议地看着葛穆尔一副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样子,忍不住嘴角微抽:“那你又如何知道派下图纸资格的册子在谁的手中?还是你打算今晚将所有人的册子都偷出来?” 葛穆尔一时怔愣,感觉自己两个傻子。 “那你说怎么办?”他颓然地坐下来,目光顺着格姆的视线看向窗外,不远处,萧鱼和霍卿正结伴回来。 正行走在廊间的萧鱼感觉到不远处有两道阴恻恻的视线看过来,下意识侧头看去,与格姆的视线对上。 “那个南绒人。”萧鱼垂眸朝他点了点头,用只有霍卿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总觉得这两个人不怀好意,没准也是冲着图纸来的。” 霍卿朝格姆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对方已经关了窗棂,惨白的窗纸上映着一高一矮两道影子,显然那个叫葛穆尔的南绒人来了西苑。 “总之今晚我们都要小心一些。”她小声说道。 萧鱼点了点头,正打算开门回房,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吕绿羽摇着折扇从月亮门外进来:“咦?萧院首和霍大小姐还没睡?”他笑着打招呼,扬了扬手里的酒壶,“正巧,我从厨房找到了一壶好久,不妨一起赏月?” “赏月?”萧鱼抬头看了眼头顶高悬的满月,今晚了今日已经是十六了,正是月圆赏月的好时候。 “不然呢?”吕绿羽笑着走过来,“既然来了四海金阁这样的人间桃源,又岂能错过这幽幽月色?” 萧鱼看了眼他手里的酒壶:“喝酒伤身,我劝公子还是少喝为妙。” 吕绿羽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怔愣一瞬,无奈道:“萧院首说的有道理。” 萧鱼才不管他什么道理,淡淡乜了他一眼,转身往房里走。 “萧院首。”吕绿羽突然唤了一声,萧鱼回头看他。 吕绿羽几步上前走到萧鱼面前,突然抬手在她头上轻扫一下:“你头上有东西。” 萧鱼愣了下,垂下眼眸看他递过来的手,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夹着一片嫩绿的叶片。她接过叶片,吕绿羽突然朝她靠过来,几乎是用气声对她说:“听说萧院首手里的册子上有柳藤木在的手绘图纸,我建议萧院首今晚入睡的时候还是不要睡得太死,否则……” 萧鱼还没反应过来,吕绿羽已经快速撤回身子,笑眯着眼睛朝她一笑:“既然萧院首对赏月无趣,便只能我一人独酌了。”说着,拎着酒壶朝对面房间走去。 第一百五十章 暗潮汹涌 回到房中,萧鱼连忙关上窗门,展开手掌,一片半掌大的树叶正安静地躺在掌心,上面隐隐有淡淡墨香。 她微微蹙眉,翻开树叶,背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其实从吕绿羽抬手轻抚她的头时,她就知道对方此举别有深意。果然,当他将这么大一片落叶放进她手中时,心中的猜测一一应验。 天启26年,百里奚一家葬身火海。 树叶上两排小字像是两把锋利无比的刀刃直直朝着她的心口刺来,血脉里的鲜血鼓动起一种怎样也无法下压的愤怒,她猛地攥紧掌心,树叶在她掌中碎成灰沫。 “京都吕家?” 萧鱼垂眸看着张开的手掌,灰沫从指缝间一点点散去。 拍卖还没开始,似乎有人已经坐不住了,而不够沉得住气的人,多半都不会坐到最后。 萧鱼拍了拍掌心,走到窗边推开窗棂,目光悠悠地看向吕绿羽房间的房间。 诚如刑律俭所说,其实从拿到四海金阁请帖的那一刻,所有人便已经入了局,而有些人走到了四海金阁,有的人一早便提前出局。 —— 次日一早,萧鱼本来以为早饭还是各自在房间用,结果天刚蒙蒙亮,丫鬟便来通知她要去宴厅用朝食。她匆忙洗漱一番,然后去找霍卿,结果人却扑了个空。 “萧院首是找霍小姐?” 萧鱼回头,吕绿羽正打着哈气从房间出来:“萧院首早。” 萧鱼蹙眉看他:“听你的意思,你是见到霍卿了?” 吕绿羽走到她身边垂眸看着她头顶的一撮呆毛,顿觉手痒,颇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似乎是跟着一个大夫走了。” “温宿?” 吕绿羽点了点头:“应该是吧!他叫温宿?” 萧鱼勾了勾唇,不以为意朝前走:“我以为你该知道的。” 吕绿羽一笑,跟上她的脚步:“我既不是天上神仙,又不是地上司密处,怎会知道这么多?” 萧鱼目光微敛,侧头一派天真地看他:“可你知道百里奚呀!” 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有此一说,吕绿羽慵懒地打了个哈气,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递给萧鱼:“不过是凑巧罢了。” 萧鱼结果册子翻开,里面有一方墨宝,正是当年百里家最有天分的才子百里奚的墨宝。 “可惜了百里奚这么个惊才绝艳的人,若他当年没死,现在怕是连狂僧的墨宝也无法企及吧!” 吕绿羽似笑非笑看着萧鱼,说出来的话如同钢钉一颗一颗钉进她心间。 她微微蹙眉,把册子递给他:“不过是还没崛起就已经凋零的花儿罢了!若他没死,或许此时已经成了个花间浪子,又或是一个只知道吟诗作对的籍籍无名之辈。” 吕绿羽将册子收回袖兜:“那也未必,那样惊才绝艳的少年百年难遇……” “吕公子。”萧鱼突然打断他的话,吕绿羽微怔。 萧鱼懒懒地打了个哈气:“你见过百里奚?” 吕绿羽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未见过。” 萧鱼淡淡乜了他一眼:“有一个词叫人云亦云。” 吕绿羽蹙眉:“萧院首什么意思?” 萧鱼实在懒得理他,见到远处回廊间一道月白身影一闪而过,连忙追了上去:“刑随之,等我。” 吕绿羽刚想追去,一只黝黑的大手突然从后面钳住他的肩膀。 “这位公子!” 荒腔走调的汉话从身后传来,不用想也知道是院子里的那个南绒人。 吕绿羽修整表情,回过头,果然,身后是那个南绒驼背。 “阁下是?” 格姆咧嘴笑,露出一口锋锐的白牙,他微微眯着眸子,刀一样的目光充满了野性,仿佛草原上暗夜里蛰伏的恶狼。 “格姆。”格姆收回手,轻轻拍了下他肩头本不存在的灰尘,对他道,“听闻阁下是东岳吕家的人。” 吕绿羽唇角的笑意瞬时收敛起来,他垂眸看着只到他胸口的格姆,冷冷道:“那又如何?” 格姆一笑,裂开的嘴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仰头看着吕绿羽:“巧了,我家可汗与吕家还颇有些渊源。” “可汗?” 虽然占有身高优势,但吕绿羽仍旧感受到了一种压迫感随着格姆的靠近袭来。他故作轻松地勾了勾唇:“你是南绒可汗的人?” 格姆笑了下:“是,可汗让我给吕家带些体己话。” 吕绿羽嗤笑:“可汗为何要给我带话?我吕家与南绒无甚瓜葛。” 格姆虽然被他怼了,但脸上仍旧挂着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笑,他抬手从怀里取出一根玉簪:“吕公子可还记得此物?” 吕绿羽见那玉簪的瞬间,整个人向后退了两步,脸上惊惶一闪而过。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格姆,总觉得有什么在胸口涌动,眼看就要喷薄而出。 良久,久到他以为时间已经静止了,格姆才淡淡地说:“另姐现在就在南绒王庭,并且已经怀了小公子,可汗已经做下决定,不日便会亲自带着另姐来东岳提亲!” 格姆的话宛如一道惊雷在吕绿羽脑中炸开,这些话他全都听得懂,但他实在无法相信,他那个温柔贤淑,可堪为后的姐姐竟然,竟然沦落到了南绒王庭? 他心中剧颤,想到两年前最后一次见姐姐的时候,那时她站在从东岳去往越州的船上,那时她还鲜艳得仿佛盛放的牡丹,可不过数日的时间,行船倾覆的消息便传到了东岳,那一船人无一幸免。吕家发动所有在越州水路的人手打捞,最后也没能找到姐姐的尸体。 却没想,却没想…… “你们到底做了什么?”吕绿羽一把抓住格姆的衣领,身高体长的他几乎是轻易的便把格姆举到面前,他目光阴鸷地看着格姆,仿佛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 格姆不以为意一笑:“可汗即位前曾在东岳游历,彼时行在越州,恰巧那时吕姑娘遇难,可汗便伸出了援助之手。” “你放屁!”吕绿羽面目逐渐狰狞,整个人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另一只手猛地掐住格姆的脖子,“我姐姐现在何处?” 即便被吕绿羽死死地掐住脖子,格姆的脸上仍有没有任何惧怕的表情,哪怕他已经快要不能呼吸。 他平静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只定定地看向吕绿羽:“自然在王庭。” “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吕绿羽咬牙道。 格姆抬手轻轻扣住他的手腕,用一种毫无感情的语调说:“不要什么,只是需要吕公子帮我我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忙而已!” “小忙?”吕绿羽声音变冷,宛如怒海里的沉沙,每一个字都透着彻骨的寒,“帮你拿到柳藤木在的图纸?” 第一百五十二章 各怀鬼胎 从今日开始,一直到七天后,四海金阁每晚都会拿出四件珍宝拍卖,也就是说,这次广开珍宝阁,实际上只有二十八件宝物将要面世,而这二十八件宝物足以在整个江北引起轰动,并引来一场场血腥和屠戮。 “如此看来,四海金阁岂不是个搅屎棍?”萧鱼一边说着,一边抬腿迈进宴客大厅。 宴客大厅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但令她惊奇的是,人群中少了几张曾使她印象颇为深刻的面孔。 “怎么少了几张熟面孔?”她扭头看着跟进来的刑律俭。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牙白的长衫,墨发如瀑,更衬得那张白皙的面容越加冷冽几分。 “怕是昨晚就已经有人坐不住。”刑律俭站在她身边,目光环顾四周,众人几乎已经三三两两坐在一处,下人们陆陆续续端着朝食进来。 “可是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萧鱼蹙眉看向四周,不期然与雾影十二的视线对上,“他们也来了。” 刑律俭从筷笼子里拿出一双象牙筷递给她:“昨晚子时过后,一共有三伙人潜入南苑。” 萧鱼垂眸加了块黄金虾球放进嘴里:“是什么人?” “看身法应该是南绒人。”刑律俭也夹了块黄金虾球,“还有两货看不出路数,但杀人手法精湛。” “那你这一夜挺忙的,一直在默默听墙角。”萧鱼微微朝他靠过去,一股淡淡的茉莉香扑面而来,刑律俭微微愣神,“确实。” 萧鱼没注意到他的慌神,视线越过他朝不远处的胡梦琳看去,她正垂眸跟公顷也说话,一旁的那位公孙姑娘如今没带幂篱,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容实在夺人眼球:“其实西苑也没太平。” 刑律俭心不在焉地端起茶杯:“哦?” 萧鱼不以为意一笑,昨晚西苑的热闹程度同样让她一夜没睡,光是应付那几个不长眼的小小便耗费颇多。 “有人想打图纸的注意。”她咬了口包子,含糊道,“只是功夫不行。” “所以呢?”刑律俭放下茶杯,垂眸看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萧鱼总觉得自从西郡王落网后,刑律俭这人似乎染上了那么几分烟火气儿,平素里虽然冷着一张脸,但眼中却有了一些情绪,比如此刻,她便能从他眼中看到几分戏谑的意思。 她瘪了瘪嘴:“自然是让他们冷静冷静……” “难怪昨晚水榭那边热闹非凡。”刑律俭唇角含笑。能大半夜把人一个个踢进湖里,这确实是萧鱼能干得出来的事。 萧鱼却颇有些困顿,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在整个宴客大厅流转,却是没有再见那位离夫人和金不悔。 一下子宴请了这么多人,主人家却总是部门不出,这倒有些意思。 这时,门口突然走进三人,两个南绒人在前,吕绿羽在后,只是这位早些时候还一脸玩世不恭的吕公子似乎情绪不高,手里那把折扇捏得死紧,看向南绒人的眼神仿佛淬了毒。 萧鱼猜不出三人之间到底在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但她几乎可以肯定,南绒人也是奔着图纸来的。 思及此,她突然觉得怀中的册子有些炙热了,炙热得仿佛要将她的心口烫出一个洞。 “你认识这两个南绒人么?”她扭头回头压低声音,用只有刑律俭能听见的声音问道。 刑律俭拿筷子的手一顿,目光讪讪地从面前那道蜂蜜肘子上移开:“认识。” “瞧着可不像普通人。”萧鱼单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个南绒人寻了不远处的矮桌落座,一旁的侍女马上将备好的菜摆上。 “南绒现在的可汗是老可汗哈里木的第三子小哈里木,年前哈里木去世,小哈里木在王权争斗中取得胜利,最终继任可汗之位。小哈里木是哈里木早年与一个东岳女子生下的孩子,按照南绒王庭的规矩,混有外族血统的王子等同于没有任何继承权。可想而知,作为一个天生注定没有继承权的人,小哈里木要在哈里木死后成功继任可汗之位必将受到整个王庭的反对。”刑律俭目光遥遥看着正侧头与葛穆尔说话的格姆,“而帮助小哈里木完成这一切的人……”他微微一顿,凤眸微眯,感受到这股视线的格姆同样微眯着眸子转过头。 两个人四目相交,格姆微微勾唇,朝他举了举手里的杯子。 刑律俭回应般饮了口杯子里的茶,扭头对萧鱼淡淡道:“只是没想到南绒竟然会把他派过来。” 听完刑律俭的话,萧鱼看向格姆的眼神不由得沉了下来,这时,大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三个商贾打扮的男人从外面进来。 “是谁杀了我大哥?”一个双目赤红,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拎着一把雁翎刀冲在最前面,一进来,便把手里的雁翎刀用力劈向离他最近的矮桌。 “啪!”的一声闷响,紧接着矮桌上的杯盘碗筷哗啦啦落了一地,偌大的宴客大厅里瞬时间也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络腮胡子男人和坐在矮桌后的人身上。 男人微微抬头,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看什么看?难道是你杀了我大哥?”胡子男人俨然已经杀红了眼,手里的雁翎刀一横,眼看就要戳进男人的脖颈。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切,但是却无一人出声阻拦。 就在雁翎刀快要刺入男人脖颈的时候,便见他身子突然向后平移,整个人甚至没有动一下,地上的筷子便像有生命一般突然飞起,朝着络腮胡男子眉心疾射而去。 “噗!”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筷子便直直插*入络腮胡男子的发鬓之中。 络腮胡男子微微一怔,手里的雁翎刀“碰”的一声落在地上。他猛地向后退了两步,跟身后跟进来的两个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男人撞成一团。 “雾影——三?”萧鱼眉头紧蹙,目光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男子,口中呢喃道。 刑律俭微微一怔,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不远处五官平平的男子:“他是,雾影三?”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萧鱼讪讪瘪了瘪嘴,收回视线,用筷子狠狠戳着面前盘子里的松鼠桂鱼:“怎么,你只知道雾影有我一个雾影十三,却不知雾影三?” 刑律俭凤眸微敛,微眯的眸子没有放过她脸上任何表情,许久才道:“所以呢?” “所以什么?”萧鱼百无聊赖地捡起一颗花生丢进嘴里。 “雾影这么大费周章的连雾影三都派出来了,可见他们要抓你的决心,你到底为何叛离雾影?”刑律俭黝黑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她,仿佛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萧鱼眉心突突直跳,捏着玉筷的手紧了又紧:“我怎不知你什么时候对我如此感兴趣了?”她突然凑到他近前,近到他仿佛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刑律俭微微蹙眉,却并未退缩,两人之间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在一点点滋生,但两人却都刻意忽略这一丝异样。 刑律俭看着她的目光逐渐黏稠起来,仿佛要将她溺毙在他深潭般幽深的眸子里。“萧鱼!”他突然闭了下眼,声音暗哑:“我想听真话!” 萧鱼心神一震,连忙别开头避开他的视线,故意将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然后俯身去捡。 刑律俭猛地抬手抓住她的手腕,侧身越过她跪坐的双腿捡起掉在地上的玉筷。 这样的姿势等于他整个身子都贴靠在她身上,萧鱼只觉得一股热气瞬时涌上脸颊,整个人动也不敢动地僵硬在那里,生怕…… 第一百五十三章 雾影三 宴会大厅里闹了这么大的动静,主家不可能毫不知情,果然,一炷香后,金不悔在管事金陵的搀扶下从外面进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靛蓝色圆领袍子,腰间扎着束带,整个人仿佛风一吹就能跑似的。拿雁翎刀的大汉见他进来,一个健步冲过来去揪他的领子。 金陵快步上前挡住金不悔,一把扣住大汉的手,也不知怎么动作的,八尺挂零的大汉竟然被看起来颇为文弱的金陵反手撂倒,半截高塔似的身体趴在地上半天没动。 另外二人亦被吓得连连倒退,指着金不悔和金陵的鼻子破口大骂:“这就是你们四海金阁的待客之道?杀人夺贴,现在还要杀人灭口?” 二人话音一落,大厅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落在金不悔那张枯瘦而毫无神采的脸上。 金不悔淡淡“哦”了一声,侧头看向一旁的金陵。 金陵脸上的皮肉微微颤了下,垂眸道:“昨晚南苑里死了两个人,是迁城周家镖局的。另外这两位是去了西苑,后来被人丢进湖里了。” 角落里,刑律俭似笑非笑看了萧鱼一眼。 亲自将两人揣进湖里的萧鱼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同时夹了一块蜂蜜肘子放到他碗里:“老人说吃什么补什么,吃肘子亦能补腿。” 刑律俭薄唇紧抿,蹙眉看着碗里那块肥腻的肘子皮。 “原来是死了人呀!三位不必惊惶,四海金阁自会妥善处理的。”金不悔的声音清淡无味,仿佛只是谈论一两只苍蝇一般。死了兄弟朋友的三人脸色骤变,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嚷嚷着让金不悔赔命。 萧鱼虽然看着金不悔,但心思却在他旁边的金陵身上。 果然,那三人还没来得及发难,金陵便朝身后拍了拍手,一群黑衣侍卫从外面冲进来,不过眨眼的功夫,刚才还叫嚣着的三人便被这群人拖走,大厅里静寂一片,唯有筷子与杯盘碰撞发出的细碎声响。 萧鱼无趣地收回视线:“昨晚那二人是怎么死的?” 刑律俭垂下的眼帘微颤,拿起筷子将那块肘子皮送进嘴里,然后淡淡道:“被人一剑封喉。” 一剑封喉? 虽然不知道死的两个人功夫如何,但能消无声息地在高手如云的西苑里将二人一剑封喉,可见凶手的轻功绝对不会太弱。 思及此,她下意识朝东北角看去,不期然迎上了雾影三的目光,心下一凌,忙别过头。 刑律俭顺着她方才的视线看去,与雾影三视线相撞:“你怀疑是雾影三?” 萧鱼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不是。” “这么笃定?”刑律俭不悦地蹙起眉头。 萧鱼因垂眸而未发觉,只淡淡道,“雾影三从不用武器,且雾影不会杀人。”至少不会明目张胆的杀人。 刑律俭黝黑的眸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仿佛在辨别她话中真伪。 萧鱼被他看得极不自在,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放下筷子道:“我吃饱了!”说着便要起身,这时坐在主位上的金不悔突然轻咳出声。 “阁主。”一旁的金陵连忙递上绣帕。 金不悔接过帕子沾了沾唇角,素白帕子上沾染的殷红让在场的所有人悚然一惊,目光齐刷刷看向他的脸,他死灰一样惨白的脸上勾着一抹讥讽的笑,看向所有人的视线宛如在看世间蝼蚁,“今晚将拍卖四件珍宝,请各位有资格参加竞拍的大人们切勿迟到。” 金不悔的话音一落,大厅里瞬时一片哗然,大家各怀心事地看向金不悔,谁也不知今晚将是何人抱得宝物归,又是何人会悄无声息的死去。 每个人都在盘算自己的注意,每个人也都在不断猜测着别人手里的册子中是否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距离正是开启珍宝阁还有六个时辰,这六个时辰里有太多的变数了。 “好戏现在才刚刚开始呢!”刑律俭放下筷子,右手细细摩擦着茶杯边缘,“你且看着,狐狸和豺狼会渐渐露出獠牙,没有防备的人怕是会连骨头都被啃噬。” 萧鱼看着不远处一个个跃跃欲试的人们,压低声音,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你觉得,山鬼会在四海金阁么?” 摩擦着茶杯的手一顿,刑律俭侧头看她:“为什么会这么想?” 萧鱼:“他不是最喜欢搅局么?” 刑律俭怔愣一瞬,忽而一笑:“确实,再没有比他更喜欢搅局的人了。” 萧鱼笑而不语,目光看向主位上的金不悔,似乎从刚才开始,他的脸色便越发难看起来,金陵拖着他的手将他从主位上扶起,并对众人说:“阁主身体欠佳,便不在这里陪各位了,告辞。” 主仆二人就这样急冲冲的来,又急冲冲的走了,宴客大厅里的众人顿时没了用饭的心情,三三两两结伴离开。 萧鱼和刑律俭仍旧坠在人群的最后面,结果刚出宴客大厅,便见到回廊间等候的雾影三。 刑律俭明显感觉到萧鱼的身体一僵,下意识垂眸看她。 萧鱼脚步一顿,忍着转身就跑的冲动朝雾影三看去。 他还是原来的样子,好像和七年前一样,青衫落拓,眉目舒朗,好像是山间明月,又好像是游历江湖的潇洒侠客,总之,这个人绝不像是活在暗处的雾影化事人。 “小十三!”雾影三扬眉唤了一声,整个人挺直脊背,目光含笑地看着她,仿佛一个慈爱的长辈。 萧鱼缩在袖摆里的手紧了又紧,许久才扬起一抹牵强的笑:“三哥!” 她叫他三哥,可见两人之间关系极为亲密。刑律俭微微蹙起眉头,看着萧鱼的眼神带了几分不悦,而这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不悦像一条细细的藤蔓正一点点在他心间收紧。 雾影三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放大,张开双臂朝着她虎扑过来。 萧鱼嘴角微抽,还未及躲开,刑律俭已经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沉着一双眸子看向扑过来的雾影三。 “你就是那个瘸子?”雾影三及时刹住脚步,蹙眉上下打量刑律俭,“倒是比邢克楠差了些许。” 萧鱼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在雾影三说出‘邢克楠’三个字后瞬间凝滞,刑律俭垂下的眼睑猛地睁开,右手闪电般朝着雾影三脖子扣去。 雾影三勾唇发出一声冷笑,身形猛地向后掠去,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已经在三丈之外。 “好功夫。”他挑衅般看向刑律俭。 刑律俭眼神微暗,面无表情地转回身,丢下萧鱼径自朝南苑走去。 萧鱼怔愣地看着他略显凌乱的脚步,想要跟上,但被雾影三拦住。 “小十三!你要去哪儿?”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三哥 凉风卷起水榭琅嬛亭上挂吊的薄纱,恍惚飘渺,影影错错露出两道人影来。 “到底怎么回事?”雾影三目光沉沉地望向萧鱼,许久才无奈地叹息道,“我去南疆一趟,回来你就叛逃了雾影。十三,我不信你真的只是为了萧家。” “但确实就是为了萧家。”萧鱼微微叹气,“当年三哥你从江城将我带回雾影,我也没想过有一天我还能回到萧家。” “你从未提过。”在雾影这么些年,早不回萧家,晚不回萧家,偏偏这个时候为了萧家的一桩命案叛离雾影,这实在不像是萧鱼的行事风格。 萧鱼忽而一笑,从桌上抓了把鱼食一点点抛进水中,红白的锦鲤争相恐后浮上水面,不断地争抢着水中的鱼食。 “三哥!”她轻唤一声,目光沉沉地看着湖里的锦鲤,“你瞧这鱼儿看似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荡,可到底还不过是被人养在这样一方池塘里,真正的自由哪里又有这般的悠闲?无论是大海的惊涛骇浪,还是长河之内奔流不息的跋涉,所有的自由都伴随着万般凶险。” 雾影三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蹙眉间像似想起了什么,又像似没有,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姑娘,脑海里浮现出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她瘦弱得仿佛一根竹竿,整个人跌坐在血泊里,旁边是一名北翟士兵的尸体。 她仰着头,将身后另一个小小的少女严严实实的挡住,像是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倔强小鹿,眼神中即有绝望又有玉石俱焚的决绝,仿佛只要他稍微向前一步,她就会用手里的那片破瓷片戳破他的喉咙。 彼时他就想,这么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丫头要是进了雾影,也许会是一个好苗子。 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他将她带进雾影,悉心教导,果然,她一点点成了他期待的模样。他曾问过她的身世,她说她是萧山萧家的女儿。他告诉她进了雾影,她就是再也不是萧家的女儿了,当然,如果有一天,她有本事离开雾影,那就另当别论。只是那时他没想过,在雾影当了七年雾影十三的萧鱼,终于在七年后离开雾影,要回去做萧家的女儿。 “我竟不知你已经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即将面对的荆棘与风雨远比你想象的还要猛烈。” 萧鱼将手里剩下的鱼食全部撒入湖中:“三哥,我心意已决。” 雾影三眉头微蹙:“是因为刑律俭?” 萧鱼怔愣一瞬,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自然不是。” “十三,刑律俭护不住你,如果我是你,我便马上离开江城,离开四海金阁,这里……”他言尽于此,相信萧鱼会明白的。 萧鱼知道雾影三是在给她留余地,只要她答应下来,他自然有办法帮她在雾影周旋,或许能保她一条性命。 “可是我三叔还在江城,我祖父惨死萧山。”她微微敛眉,不去看雾影三的眼,“三哥不必念及昔日情分,以后我是……”她微微一顿,抬起头,第一次如此坦率地看着雾影三,“萧鱼!” 雾影三面色称不上难看,也许他早就猜到萧鱼不会妥协,只是隐隐有些失望和惋惜。 “与刑律俭一起,无疑是与虎谋皮。”他微微叹息,目光遥遥看向南苑的方向,“你不会看不出,你……” 萧鱼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三哥。” 雾影三再次回头,萧鱼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她斜斜地倚在梁柱上,目光直直看着他:“你我都知道,就算此时我回雾影,也什么都不一样了。”所以不要再来劝她,也无需对她手下留情,因为她同样不会手下留情的。 两人沉默些许,最后还是萧鱼先行离开。 目送着萧鱼的背影消失在水榭尽头,雾影三抬手揉了揉眉心,对着水榭凉亭上喊道:“听得足够久了,下来吧!” 倒挂金钩的雾影十二翻身跳进亭内,一脸懒散地看着雾影三:“你到底还是舍不得杀她。” 雾影三没有回头,目光沉沉地落在会面上来不及散去的几尾锦鲤身上:“至少在四海金阁,不许动手。这次的任务是什么,你们比我清楚。” 雾影十二一瘪嘴,‘切’了一声,飞身掠出水榭。 …… 从水榭离开之后,萧鱼并没有去找刑律俭。 雾影三说了那么多话,萧鱼知道其中最真的一句便是‘与刑律俭一起,无异于与虎谋皮’。 是了,她正在做一件与虎谋皮的事,可她却渐渐地分不清自己的心了。是真的喜欢这种自己命运由自我掌控的感觉,还是习惯了留在刑律俭身边。 人都不是傻子,不会真的发现不了自己心思的变动,她与刑律俭之前确实有些东西不太一样了,而这种感觉太过于危险。 司密处的执掌,一个不折手段的人,她可以相信么? 萧鱼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靠近南苑的珍宝阁附近。 四海金阁的金阁便是珍宝阁,上下三层,晚间将有一部分人有幸进来这里观赏世间珍宝,并带走四件宝物。 绕过一处花圃,萧鱼来到珍宝阁前,可惜人还没能靠近便被两个侍卫拦住了。 “珍宝阁乃是四海金阁的重地,还请姑娘先行离开,晚些时候再来不迟。”说话的侍卫沉着脸,右手搭在腰间的雁翎刀上,手背青筋奋起,一副随时准备拔刀的架势。 萧鱼讪讪一笑,看了一眼面前红墙琉璃瓦的四海金阁:“原来这就是四海金阁的珍宝阁,真是见识到了。两位小哥便是这里的守卫么?” 侍卫面沉如水,丝毫不搭她的话,猛地向前挺了挺胸膛,手中的雁翎刀眼看便要出鞘。 萧鱼只不过是想要试探一二,可没想着动武,她笑嘻嘻地退后两步,却听闻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萧院首,真是巧了。” 萧鱼一回头,便见胡梦琳站在不远处的芍药丛中,身后是那位风姿卓绝的老帅哥公顷也。 这两个人怎么碰到一处了? “是呀,真巧。”萧鱼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珍宝阁,“难道今晚胡大小姐也有幸一进珍宝阁?” 珍宝一共二十八件,各人手中的册子又不一定有自己心仪之物,所以摸清谁手里有自己索要之物的帖子便成了当前重中之重。 这个时候胡梦琳和公顷也出现在一处,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在这种复杂纷乱的环境中,互相猜忌远比不上寻一个好的盟友来得更有利。 这世上没有永远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这是一个亘古未变的道理。 第一百五十四章 老狐狸下套 今晚的拍品只有四件,但是具体是什么,四海金阁还没给出具体答复,所以在四件珍宝未定之前,众人之间还可以维持着虚假的平衡,一旦四件珍宝定了下来,这看似平静的假象将会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一样荡起波澜。 思及此,萧鱼忍不住想要替金不悔,或者说背后之人叫一声‘好算计’。 与胡梦琳和公顷也辞别后,萧鱼直接回了西苑。不久后,侍女送来了一张帖子,上面图文并茂地刻印了四件珍宝,其中最为显眼的便是一方金印,霍家丢失了十年的金印。 另外三件宝贝分别是鸡血红八宝玲珑扇,相传这柄扇子是前朝皇帝最宠爱的贵妃之物,整个扇面一共镶嵌了十八颗鸡血石,扇面是用金丝银线绣成的东岳万里山河图。据传闻这把扇子珍贵无比,除了镶嵌在扇骨上的鸡血石价值连城之外,扇坠上的八宝琉璃石更是世间罕见,据说这颗八宝琉璃石是三百年前远渡北翟的怀志和尚从北翟浮屠山带回的天外飞石。 那位得到此宝扇的贵妃死后,皇帝便将此扇连同尸体一同下葬。直到几十年后,先祖带兵攻下王城,彼时盘踞北方的另一股叛军借机掏空了贵妃娘娘的寝陵,据说当时那些士兵闯入寝陵之后,曾有人打开了贵妃娘娘的棺椁,发现贵妃娘娘手执鸡血红八宝琉璃扇躺在棺椁里,尸身没有任何腐烂败坏的迹象,就仿佛她只是睡着了一样。 当时有一个士兵手快,一把将贵妃娘娘手中的鸡血红八宝琉璃扇拿了出来,结果前一瞬还栩栩如生的尸体瞬间变黑、腐烂,化成一堆白骨。 再后来这股叛军被先帝派兵打散,那把鸡血红八宝琉璃扇也彻底消失在世人眼中,没想到它最后竟然会落在四海金阁之中。 其余两样宝物分别是洛水云和千年肉灵芝。 洛水云是当年欧步青留下的曲谱,乃天下好琴之人毕生所求,至于肉灵芝,顾名思义,是有起死人而肉白骨之效的天材地宝。 这四样宝贝中,霍卿拿到的册子里面有洛水云,而刑律俭手中的册子里恰好有一样鸡血石八宝琉璃扇。而霍卿如果想要拿回金印,她必须找到手握金印册子的人,然后不管用什么办法拿到帖子,进而有资格在今晚拍到金印。 “看来你已经拿到今晚竞拍的目录了。”刑律俭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萧鱼没想到他会来,她以为他还在生雾影三的气。 “你怎么来了?” 刑律俭反手关上门:“不能来么?” 萧鱼双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看他:“倒也不是不能来,只是在想,你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想办法帮霍卿找握有金印册子的人么?”以霍家和刑家的关系,加上不久前霍卿帮他那么大的忙,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刑律俭脸仍旧沉着,走过来坐到她对面,微垂的眸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摊开在桌上的目录:“你怎么想的?” 萧鱼一怔:“什么我怎么想的?霍家的人情是你欠下的,跟我可没什么关系,今晚的拍卖品也与我无关。” 似乎早就猜到她会事这种反应,刑律俭并没生气,只是从怀里拿出一小摞纸条一一排开放到她面前。 纸笺上全是姓名和背景,萧鱼越看越心惊,上面竟然罗列了今次所有来四海金阁之人的信息资料。 “司密处的信子已经渗透进四海金阁了?”她诧异道,然后又发现这些纸条上的墨迹尤未干涸,显然是刚刚写下来的。 “这些不会是你全凭记忆默出来的吧!”她此时倒是有些佩服刑律俭了。 刑律俭点了点头:“司密处专门汇总天下情报,这些人都是江北地区举足轻重的人物,司密处多少都有些情报。” “那么多情报,你是如何能全部记得的?”萧鱼随意翻看了一下桌上的纸条,其中资料之详细,可见默下这些的人该是对其十分了解。 刑律俭淡淡“嗯”了一声,从纸条中选出了几个,“这几个是江北比较有名的商人,其中两人与霍家有生意上的往来,另外三人都是想要将生意做到江城的。” “所以他们很有可能对霍家的金印感兴趣。”萧鱼指着之中三个与霍家生意存在竞争关系的人名,“他们想要金印,但四海金阁如果一心想搅浑水的话,那他们手里的册子一定不会有……” “错。”刑律俭将另外另个人的名字捡走,“恰恰相反,如果这两个人手中的册子里面有金印,那么他们一旦拍下金印,很可能顺水推舟给了霍卿。” 萧鱼见他把两张纸条放在一旁:“这么说,这三个人手里的册子中一定有金印?” 刑律俭点了点头:“以此类推……”说着,按照刚才的逻辑,刑律俭又分出三堆人名,其中南绒人、公顷也和公孙樱,以及吕绿羽都在一起。 “他们都是奔着图纸来的?”萧鱼看着这几张纸条,若有所思道,“那胡梦琳和桑洛云呢?” 刑律俭将写有胡梦琳的纸条一分为二,其中一部分放在霍卿那一边,另一部分放在了写着吕绿羽名字的纸条上:“胡梦琳是个聪明人,她不仅想要抢桑家盐引,还想挤占霍家的生意。” “那图纸?”萧鱼有些狐疑道。 刑律俭面露讥讽:“你忘了,她还有一个同盟呢!” “公顷也!”萧鱼恍然大悟,目光略过最角落里的几张纸条,那几张纸条上只有三个名字,“那他们呢?” 刑律俭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三张纸条,上面是雾影三、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你难道不是比我更了解他们么?” 萧鱼嘴角微抽,终于知道他为何来找自己了。 “所以你来找我?” 刑律俭微微垂眸,径自给自己倒了杯茶:“雾影想要图纸。但我需要知道雾影背后的人。” 萧鱼突然嗤笑一声,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又凭什么以为我会出卖雾影?” 刑律俭抬头看她,黑沉沉的眸子仿佛藏了星辰大海。 “萧鱼!”他呢喃出声,萧鱼只觉得仿佛有什么正在脑中一点点抽离,许久才蹙眉道,“刑律俭,我们之间只是各取所需,我凭什么为了帮你得罪雾影?” 刑律俭微微勾唇:“因为你是萧蕴山的孙女。” 萧鱼一怔,微微蹙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刑律俭再次将手伸到他那只宽大的袖摆里,从里面掏出一封书信。 “这是什么?” 刑律俭将信推到她面前:“信子昨日从萧山那边得来的消息。”说着,他又从腰间解下那只从来没见他用过的紫金缠丝荷包递给她。 萧鱼看了眼荷包,拿起信封,上面没有亲启,显然是专用于传递消息的:“是借宿在赵金花家那晚,信子送到你手里的?”他可真是好手段,显然是早就预料到会在四海金阁遇见雾影三他们,所以早早就给她设了个套,只等着她乖乖踏进去,然后彻底与雾影切断一切关系。 “是。”刑律俭点头。 萧鱼气得差点拿茶杯砸他的脸。 “刑律俭,你这么无耻,你爹知道么?” 刑律俭忽而一笑,清风朗月般的五官便如突然盛开的兰花,清雅非常,极具迷惑性:“应该是知道的。”他微垂眼睑,目光落在她因愤怒而死死捏住信封的手上,“否则他怎会将我赶出霍家?” 第一百五十五章 如何止戈 刑律俭带来的消息着实让萧鱼大为吃惊,一直以来,他们都以为玲子在客栈里被烧死了,所以萧道学才装疯卖傻来江城躲避仇家,但事实上…… “玲子没死?”萧鱼蹙眉看向对面老神在在的刑律俭,又极快地打开他推过来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一张略显潦草的小像,小像里的女人竟然是离夫人,“是她!” “离夫人就是诈死的玲子。”刑律俭笃定道,“萧道学带着玲子离开萧山,之后下榻客栈失火,玲子被烧死。信子后来查访了客栈里的住户,又去处理这件案子的府衙调取了相关案宗,得到一些被忽略的线索。据客栈里的幸存者回忆,玲子虽然出入时常带幂篱,穿宽大的衣服,但仍旧能看出她当时已经怀有身孕,且月份应当不下于五月。事后仵作对尸体进行过勘验,当时被烧死的那具尸体确实已经怀有身孕,这点看起来没有问题,但事实上……”刑律俭微微一顿,目光落在落在她手里的小像上,“我们查到一件有意思的事。” “什么事?” 刑律俭勾了勾唇:“萧道学到萧山后曾偷偷下山一趟,你猜他去做什么了?” 萧鱼:“去做什么了?” “萧道学带着玲子去萧山之后,曾在萧山留宿两晚,第二日晚间,玲子突然说腹痛,萧道学下山寻了大夫去给玲子看诊。但看诊的大夫并没有看出什么,只说她可能气血亏虚,开了点药。当晚萧蕴山便暴毙而亡。几天前信子去寻那大夫,得知大夫在一次采药的时候不慎跌落山崖摔死了。” “杀人灭口。” 刑律俭点头继续道:“信子找到了那个大夫的小学徒,从小学徒口中知道了一些事。” “什么事?” “大夫那晚去给萧道学夫人看诊回来后,曾经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了什么?” 刑律俭目光直视她的眼:“大夫说萧道学少时伤了那处,虽然与夫妻生活无碍,但生育的机会渺茫!” 萧鱼震惊地从绣墩上站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刑律俭:“所以玲子,不,是离夫人根本就没有怀孕?不,不对,如果她没有怀孕的话,大夫一定能看出来,除非……” 刑律俭垂眸抿了口茶,萧鱼脸上的表情渐渐阴沉下来。 “是雾影!” 刑律俭抬头,目光笃定地看向萧鱼:“是雾影的手法。” 萧鱼长出口气,再次坐下:“是。”能如此周密的让离夫人消无声息的死去,又改头换面出现在四海金阁,放眼整个江湖,除了雾影无人可做,而最有可能的人选便是雾影三。 她离开雾影的时候,雾影三恰好出任务,如今想来,时间点正好和玲子被烧死的时间吻合。 “可我不明白,玲子为什么要诈死?我祖父的死会不会与她有关?”最重要的是,玲子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四海金阁的离夫人,而四海金阁有了一份本该在萧道学手里的图纸。 刑律俭知道萧鱼一定会想到其中蹊跷,便道:“也许有一种可能,玲子本身就是北翟奸细,她潜伏在萧道学身边,为的就是拿回她父亲和萧蕴山一起绘制的那份图纸。当她取得萧道学的信任之后,她拿到了那份图纸,所以她与雾影三策划了一场‘’死亡。而萧蕴山的死,很有可能是萧蕴山在见过玲子之后发现了什么问题,因此引来了杀身之祸。” 萧鱼恍然道:“玲子拿着图纸离开我三叔之后,她一定发现了什么,也许图纸是假的,也许图纸是两份,毕竟当年的图纸是两个人联合绘制的,但这个时候我祖父已经死了,所以她让雾影的人去江城找我三叔。至于我三叔……”她微微蹙眉,“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因为思念玲子才会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屡次提及,如今想来,,他是想要利用你去找到玲子和她手里的图纸。” 刑律俭脸上露出一抹极为清浅的笑:“是。” 可萧鱼笑不出来,她看向刑律俭的目光带着几分冷冽:“你是怀疑玲子就是雾影三?你想要我怎么做?” 刑律俭并未回答她,而是抬手点了点写着雾影三名字的纸条:“雾影三,你对他了解多少?” 萧鱼抿了抿唇,良久才道:“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对他的了解不会比你多。” 刑律俭眉头微蹙,不解地看向她。萧鱼长叹道:“雾影的人从来不究过往,不问前程。我不知道他在进雾影前是什么人,他每次出任务也绝不会跟除了他跟当事人之外的人说,我唯一知道的便是……”她微微一顿,“雾影十三煞里有好几个是他带进来的,而且他是第一个进雾影十三煞的人。” “可他却是雾影三。”刑律俭道。 萧鱼:“因为他不想当第一,也不想当第二。” “人们总是喜欢挑战第一,同情第二,如此说来,确实是第三最好!既有绝对实力,又最不易引人瞩目。” 萧鱼沉默不语,拿起写有雾影三名字的纸条放到吕绿羽和公顷也那一堆里:“不管雾影和离夫人到底有什么关系,他们肯定是奔着图纸来的。不对……”她又猛地拿起纸条,“他们不是奔着图纸来的,雾影十一和雾影十二故意将帖子遗落下来,为的是引你和宴升来四海金阁。” “如果我们不能尽快离开,你觉得,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刑律俭眼神微暗,目光沉沉看向萧鱼。 一股冷意突然袭来,萧鱼忍不住咬了咬牙,面无表情地看着桌面上的这些纸条沉声道:“刑律俭,如果我们死在这,霍卿死在这,齐阁老死在这,你说,江城将会如何?” 她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有人借着四海金阁布了个死局,他以图纸为引,将所有人困在四海金阁,然后逐一击杀。 “江城危以。”刑律俭只说了四个字,萧鱼却觉得彻骨的寒。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得到图纸,是如何破局。”刑律俭拿起其余纸条一一划分好,“要想一口气杀掉我们这些人并不容易,但离夫人高明之处在于,她懂得如何分化,使之猜忌,最后不用她出手,我们这些人亦会自相残杀。” “那你待如何?”他既然能跟她坦白这些,心中必然已经有所计划,只是不知他将要如何破解当前之局面。 “距离晚上竞拍时间还有两个时辰。” 萧鱼微怔:“什么意思?” “想夺金印的人,此时怕是已经有所动作。”刑律俭道,“魔鬼的盒子还没打开,我们需要在这之前将盒子提前锁住。” 萧鱼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要找出所有想要竞买今晚的四件珍宝,但是却没有册子的人,然后从别人手中拿到册子交给他们?” 刑律俭点了点头:“是。” 萧鱼差点气笑了,指了指桌面上的这些纸条:“这么多人,你觉得我们能在两个时辰做到?” 刑律俭抬手将右手边一小堆纸条推到她面前:“这些是我筛选出的八个人,四件珍宝都是无价之宝,这些人中,无论谁都不太可能有实力觊觎多个珍宝,他们一定会针对自己想要的那一样拼尽全力。”刑律俭继续说道,“我们只需要帮这八个人拿到他们想要的册子,便可以在竞买前止戈。” 第一百五十六章 套麻袋 酉时。 距离戌时开珍宝阁竞买还有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 28件珍宝,28个人,28本册子,假设每样珍宝都最终由两个人竞买,那么这两个名额便弥足珍贵。 昨晚已经有两人遇害,死因一击毙命,凶手拿走了两人的册子,一时间原本还能看看维持平静表面的四海金阁瞬时间陷入一种极度的混乱之中。 这就好比刑律俭口中的鲶鱼效应,只要在沙丁鱼群里放一条鲶鱼,鱼群就会活动起来,形成一种竞争效应,四海金阁里的这些人一开始就像是沙丁鱼,表面上看起来平静无波,谁也不会先动手,但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在里面放一条鲶鱼,鲶鱼动了,这些人便一定会动。 二十八个人里面已经死了两个,还有三个已经被彻底激怒,他们会是最开始躁动的三条鱼,随着他们三人的躁动,其余的二十三个人也将时时处于剑拨弩张的状态。 今晚的竞买只是个开始,所以重头戏一定在后面,对这四件珍宝不感兴趣的人自然会持有观望态度,而想要得到这四样珍宝的人便会如同看见肉的苍蝇,不折手段地也要争抢一口。其中最想得到金印的非胡梦琳和萧鱼莫属,如今胡梦琳和公顷也突然结盟,这只能说明,公顷也手里一定会有竞买金印的册子。 如果霍卿想要拿到金印,那么在戌时之前,她一定要找到另一个握有金印册子的人,并且从对方手中拿到册子。 “我记得这间房中住的人是个叫林宇的川柃商人。”霍卿蹙眉看了一眼回廊尽头客房,压低声音对与她一起躲在花丛里的萧鱼说,“真的会在他这里?”一刻钟前,萧鱼来她房间找她,并将她一路拉到南苑的林家兄弟院子里,结果两个人在草丛里蹲守了好一会儿,房中的人根本没有出来过。 萧鱼点了点头,从荷包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她。 霍卿展开纸条,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原来林宇和林茂是一对兄弟,家中在川柃经营银号,但在天启28年的时候,林家银号曾出现过一次跳号危机,当时有人复刻了林家银号的印版,制造了一匹假银票,据统计,当时林家一共顺时金银多大达两万余两。 当时这件假银案几乎轰动了整个江北地区,后来案子被江北巡查使姚安接手,但最后案子以造假者畏罪自杀,假印版离奇失踪结案。 这些年过去,林家兄弟从来没有放弃追查假印版的消息,毕竟当时能做到以假乱真的印版不找到,谁也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再次出现假银票案。 “林家两兄弟是为了假印版而来?”霍卿简直不可思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虽然曾今轰动整个江北,但当时所有人都只知道林家银号跳号,却并不知道有假印版一事。” 萧鱼抽回她手里的纸条:“刑律俭。其实他从见到林家兄弟二人第一面开始,便隐约猜测出他们会出现在四海金阁,多半是从什么路子知道这次四海金阁所要放出的珍宝里面有那块假印版。至于这块印版为什么会在这里,怕又是当时雾影的手笔。” 本来还满脸诧异的霍卿一听闻是刑律俭默的纸条,心里的惊愕反而少了几分,她抬头看向不远处门窗紧闭的房间,有些担忧地问:“可你如何肯定金印册子就在他们手中?况且就算他们有,我们又如何能拿到?我们可没有假印版的册子。” 萧鱼抬头看了眼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据我所知,从侍女送来今晚的竞拍目录后,林宇和林茂两兄弟就再没有出过门。” “这有什么不对么?”霍卿蹙眉,萧鱼笑道:“如果是你,你的手里有一件别人费尽千心万苦,不折手段也要得到的东西,你会怎么办?” 霍卿微微一怔,目光直直看向萧鱼,思索片刻道:“我会故意放出我手中有金印的消息,然后等着别人来找我置换册子。” 萧鱼摇了摇头道:“如果是我,我就不会。” 霍卿挑眉,萧鱼若有所思道:“在一开始就死了两个人之后,他们绝不会让人知道自己有金印册子,他们会躲起来,哪儿也不去,龟缩着,直到今晚的竞买结束。” 霍卿露出恍然神色:“所以如果今晚对这四件珍宝感兴趣,而又没有册子的人,他们便一定会有所行动。” “对。” “那仍旧有其他人没有任何行动。”霍卿道。 萧鱼点了点头:“是,但离夫人不会把金印册子放在那些人手中。” “为何?” 萧鱼勾了勾唇:“你想想,如果她把金印册子放在了齐阁老、温宿、我、刑律俭、梁思楠,或者是与霍家有生意往来的这些人手中,你便会轻易拿到册子,或者轻易结盟。她们既然想要搅乱一湖春水,便绝不会让你轻易拿到册子,所以金印册子一定会在一个你意想不到的人手中。” “那为何不是雾影的人?又或者是死去的那几个人?”霍卿问道。 萧鱼摇头道:“如果离夫人不是傻子,她一定不会把重要的几件册子放在死去的那两个人和雾影等人身上,要想搅动局面,便要有足够的饵,如果早早就把鱼饵收走了,岂不没了意思?” 霍卿终于明白过来,这时,不远处的回廊间缓缓走来一人。 “胡梦琳!”霍卿惊呼一声,这次不用怀疑,她一定也是来找林宇拿金印册子的。 “现在怎么办?”霍卿问萧鱼。 似乎早就料到胡梦琳会来一样,萧鱼从背后拿出一根木棒,指了指前面的胡梦琳,又指了指脚边的麻袋:“我去把她打昏装进麻袋里,至于林宇那里,我想你一定有办法拿到金印册子。” 霍卿嘴角微抽,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口,萧鱼便拎着麻袋和棍子窜出掩身的花丛,从后面消无声息地靠近已经走到林宇门边的胡梦琳身后,抬手就是一棍子。 胡梦丽根本没想到有人会在林宇房间袭击自己,连反应都没有就被萧鱼手脚利索地套了麻袋。 捆好麻袋口,萧鱼朝着霍卿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用力拖着麻袋走进回廊西侧的月桂林里。 看着萧鱼拖着麻袋的背影消失在月桂林中,霍卿忙从掩身的花丛中——出来,一边整理发髻一边朝林宇的房间走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当年内情 “距离戌时,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了。” 齐阁老收紧鱼竿,猛地向上提起,一条巴掌大的黑色草鱼便随着鱼线的猛然抽离而跃出水面。 刑律俭忙递出一旁的水桶,看着齐阁老将草鱼从鱼钩上解下来丢进桶里。 草鱼乍然入桶,先是用头激烈地撞击着桶壁,然后渐渐平静,最终沉到水底安静浮着。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夕阳将整个水面染红,平静的水面上荡起微微波澜,将里面透射的人影一点点拉扯得扭曲非常。 刑律俭目光落向南苑的方向,唇角微微向上勾起:“是呀,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听说今晚霍家丫头要去竞买霍家丢了不少年的金印。”齐阁老再次将鱼饵套好,将鱼线抛入水中。 刑律俭的视线随着鱼钩落入水中:“是。” “那你呢?”齐阁老突然问。 刑律俭侧头看他:“阁老以为呢?” “你不用跟我打哈哈,咱们算起来也算是殊途同归。不过……”齐阁老微微一怔道,“图纸我不要,我要当年的真相。”他总归是欠晨阳的,当年若非是他举荐驸马去同山大营,驸马爷不会死。 刑律俭微微垂眸:“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阁老。” 似乎早就料想到他会有此一问,齐阁老淡淡道:“你说。” “当年我兄长死后,曾有人弹劾兄长里通外敌,是阁老力排众议保我兄长清白,我想问问阁老,当年您为何如此断定兄长他……” 齐阁老忽而轻笑一声,扭头看他:“你怕不是想问我邢克楠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吧!” 刑律俭微怔,微白的脸色染上一抹嫣红:“是。”这些年他一直觉得兄长的死有蹊跷,也一直再找相关线索和山鬼的消息,但事到如今也不过是知道山鬼最近会在江城活动,四海金阁又很有可能与山鬼有所关联。 齐阁老微微出了口气,眼神微暗,许久才道:“我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你兄长死后,我曾受到过一封你兄长的信,那封信是你兄长写给当年正在同山大营的驸马的。” “驸马?”刑律俭不由得蹙眉,驸马怎会牵连到此事之中? 齐阁老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鱼竿,从袖兜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刑律俭:“这是在衡水之战前三天你兄长写个萧道学的信,信中叮嘱萧道学,将有一队北翟人回走淮阳道突袭同山大营,希望同上早做打算。可惜送这封信的斥候在半途被人截杀,人掉下山崖被救后十几天才醒过来,而此时同山大营被破,你兄长于衡水战败。” 齐阁老的话如同炸雷一般一下子将刑律俭轰的脑中一片空白,耳边仿佛有什么在不听的嗡鸣,以至于他怔怔地看着齐阁老久久无法言语。 良久,久到齐阁老手边的鱼竿被鱼儿拖走,刑律俭才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晦涩的声音从嗓子里一点点挤出来:“必是,必是兄长那时便察觉了北翟奸细渗透进了军中,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会入了套。” 齐阁老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缓缓站起身:“如果当时伺候能准时到达同山大营,至少同山不会出事。” 刑律俭深吸口气,红着眼睛抬头看向齐阁老:“为什么?既然当年您得了这封信,为何不说出来?” 齐阁老弯腰拎起地上的木桶,居高临下地看着神色凄惶的刑律俭,目光中带着几分释然:“因为我跟你一样相信你兄长自有安排。” 自有安排? 刑律俭怔怔地看着齐阁老拎着木桶离开,耳边不断地回想着齐阁老刚才那句话。 兄长自有安排! 兄长自有安排! 一股巨大的欣喜让刑律俭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如果邢克楠没有死,那这些年他一定是在查山鬼。思及此,刑律俭不由得想到了那个去慈恩寺给邢克楠上香的女人,她一定知道他在哪儿? 刑律俭慢悠悠站起身,目光略过湖心那根浮浮沉沉的鱼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翻过手里的信封,果然,信封后面还附着了一张纸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肉灵芝和避水珠。 刑律俭微微勾唇,小心翼翼将信封收进怀里。 齐阁老能跟他说这些,又将册子上的信息透露给他,这边说明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刑随之,救命!” 一道歇斯底里的喊声突然传来,刑律俭微微一阵,便见一人穿着青草绿的长袍,披头散发地从水榭回廊间跌跌撞撞地跑来。 “刑随之,救命!” 吕绿羽宛如见了救命稻草一样拼了命地往这边跑,刑律俭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追过来的两个冷脸汉子。 这时,吕绿羽已经翻过回廊栏杆,连滚带爬地跑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扯到身前,指着追过来的两个男人道:“刑随之,他们要杀人夺宝。” 刑律俭眉头微挑,不悦地抽回手,转身就走。 吕绿羽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一展,将他两只长腿死死抱住,一副我赖定你的模样。 “你想干什么?”刑律俭一脸厌弃地垂眸看向吕绿羽,这时,那两个冷脸男人已经追了过来,将吕绿羽这般无赖的模样也是一怔。 吕绿羽此时可管不了那么多,他死死抱住刑律俭的腿,抬头看他:“今天我要是死在这儿了,我爹一定不会放过司密处的,刑随之,你得救我。” 刑律俭蹙眉看着脚边的男人:“你威胁我?” 吕绿羽摇头:“不是,我是在求你。” “这么求人?” 吕绿羽面露脸茫然:“不然呢?以身相许?” 刑律俭嘴角微抽,抬起腿便要将他踹开。 察觉到刑律俭的意图,吕绿羽连忙把脸贴在他腿上:“刑随之,你救我,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抬起的腿终是没有踢出去,刑律俭垂眸看他。 “一个你听了绝对不会后悔的秘密,刑随之,只要你帮我……” “帮你个球!兔崽子,把你的册子交出来,否则今天我让你下湖喂鱼。” 吕绿羽的话音还没落,拿着分水峨眉刺的冷脸汉子便一刺甩过来,直奔他的脑门。 吕绿羽吓得两眼一番,抱着刑律俭的双腿昏了过去。 眼睑分水峨眉刺就要劈到吕绿羽的脑袋,被保住双腿不能动弹的刑律俭只好抬手一把接住分水峨眉刺,单手向外一甩,峨眉刺的尖端向右偏了两分,硬生生从吕绿羽头顶撩过,将他发髻上的玉冠扫落。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玉冠落地,摔了个粉碎。 第一百五十八章 被追杀的吕绿羽 肖虎蹙眉向后退了两步,握着分水峨眉刺的手微微发抖:“你是什么人?” 刑律俭嫌弃地动了动脚,吕绿羽忙从他膝间抬头,扭回身一脸得意地看向肖虎和邱竟:“哈!你们两个无知的山匪,连他都不知道?” 肖虎微怔,扭头看邱竟。 邱竟此时已经收了剑,一双倒三角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刑律俭,不知为何,从他第一次在四海金阁门外看见刑律俭的时候,他便有一种极为不好的感觉,那种仿佛头上选了一把刀的惊惶让他总是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视线,却没想今天竟然还是对上了。 他狠狠咽了一口吐沫,拱手朝刑律俭道:“在下通山邱竟,不知这位公子贵姓?” 还没等刑律俭开口,吕绿羽已经抢先道:“他姓刑。” 刑? 邱竟微微一怔,心中想起一个人,但看着刑律俭的双腿,他又猛地将这个念头打断了,那人不良于行多年,绝不可能是他。 “刑公子,我兄弟二人与姓吕的有些恩怨,还请你不要插手。”说着,他虚虚指了指吕绿羽。 吕绿羽瞬间如同炸了毛的公鸡,抬手指着邱竟和肖虎破口大骂道:“谁特么的跟你们有恩怨?你们还当这里是通山呢?谁便你们胡作非为、打家劫舍?” “吕绿羽,你找死。”肖虎举起分水峨眉刺便要冲过去教训嘴贱的吕绿羽,邱竟抬手将他拦住。 “刑公子。”邱竟眉头微蹙,“我们兄弟二人本无意与你为敌。” “呵!这可不是你想不想的事,你们……”吕绿羽还未说完,刑律俭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话,“为敌谈不上,但他……”刑律俭垂眸看了一眼披头散发的吕绿羽,蹙眉道,“你们不能杀。” 邱竟脸上的表情瞬间凝滞,一抹阴霾一点点爬上他的脸。 吕绿羽一股脑从地上爬起来,闪身躲到刑律俭身后。 刑律俭不着痕迹地向旁侧身躲开他的手,对邱竟道:“如果你不想通山被围剿,最好现在就走。”他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邱竟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最终不甘地看看了一眼吕绿羽,“我凭什么信你?” 刑律俭微微蹙眉,突然伸手在吕绿羽腰间一摸,将他腰间悬挂的玉佩扯下来丢给邱竟:“你若是连这东西都不认得,以后就不要回通山了。” 邱竟一把接过玉佩,翻过来一看,原本阴鸷的表情瞬间凝滞,看吕绿羽的眼神变得晦暗不明。 “看来你是认得。”刑律俭朝他伸出手,邱竟意味深长地再次看了他的双腿一眼,小心翼翼将玉佩放回他手中,“多谢刑公子指点。” 刑律俭反手将玉佩丢回吕绿羽怀中:“指点谈不上,倒是有件事想要问你。” 邱竟眉头微蹙:“何事?” 刑律俭目光幽幽地看向湖心,那根鱼竿已经飘向对岸,眼看便要没入湖边的浮草从中。 “你为何要杀他?” 邱竟的视线落在一旁的吕绿羽身上,狠狠咽了一口吐沫,心中忍不住一阵发寒,他甚至不敢想,如果他刚才真的将吕绿羽杀了,吕茂林到底会不会为了给儿子报仇,不管不顾地派人将通山匪寨彻底剿灭。 思及此,他狠狠咬着后槽牙对刑律俭道:“是有人告诉我,他手里有……” 刑律俭微微蹙眉:“有什么?” 邱竟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起来,一双虎目猛地瞪得大如铜铃,瞳孔剧烈的扩张着,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怖至极之物。 刑律俭想也没想,猛地扭回身,一道冷光迎面而来,贴着他的面颊飞过。 “噗!” 精钢打造的短弩箭从邱竟眉心钉入,他连呼喊的机会都没有,整个人“咚”的一声仰面栽倒,血瞬间从他眉心溢出。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乎没给人反应的时间,等吕绿羽和刑律俭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时候,邱竟已经死了。 一旁的肖虎被吓得脸色一阵青白,八尺高的身躯缩成也一团蹲在地上:“是他,是他,一定是他!” 刑律俭蹙眉看了他一眼,蹲下身摸了摸邱竟的鼻息:“他死了。” 吕绿羽撩开挡住视线的长发,探手摸了下邱竟眉心插着的精钢短弩,然后回身朝着弩箭发射的方向看去。 水榭里空无一人,只有风过时轻轻撩起的亭子里的纱帐。 “看来有人不想我们知道邱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抬手欲拔邱竟眉心的精钢短弩,刑律俭快他一步地将精钢短弩用两指夹出。 还没来得及凝固的血瞬时喷涌出来,一旁的肖虎吓得“嗷”的一声,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便往水另一端跑。 刑律俭连忙将他拦住:“不想死的话,我劝你最好不要乱走。” 肖虎怔愣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说着,他拼命地鼓起一丝勇气走回到邱竟身边,弯腰去摸邱竟衣襟。 吕绿羽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连忙快他一步地从邱竟衣襟里取出一本册子。 “你给我。”肖虎龇目欲裂地向他伸出手,“把册子给我。” 吕绿羽咧嘴一笑,再次跑回到刑律俭身后,将册子往他怀里一塞:“有本事你自己过来拿。” 肖虎此时早已被吓破胆了,哪里还敢去惹二人,索性册子也不要了,转回身便往水榭另一端跑。 直到肖虎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吕绿羽才伸手想要拿回册子,结果手还没伸到刑律俭胸前便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哎呦呦,疼,疼疼,刑律俭,你就不能温柔点?” 刑律俭垂眸看他龇牙咧嘴的脸,淡淡道:“我劝你最好老实点。” 吕绿羽讪讪地抽回手:“我若是不呢?” 刑律俭忽而一笑:“如果你不,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吕绿羽脸色幽地一变:“你什么意思?” 刑律俭将册子收进袖兜,越过他朝西苑走。 吕绿羽讪讪地摸了下鼻尖,连忙追了上去:“刑律俭,你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他们为何要杀我?” 刑律俭顿住脚步,回头看吕绿羽:“想知道?” “当然。” 刑律俭拢手抬头,这时,天色已经渐晚,过不了多久,四海金阁便会开始点灯,距离戌时已经越来越近了。 “随我来吧!” 第一百五十九章 试探 刑律俭带着吕绿羽回到南苑,结果一推开门,萧鱼已经悠闲地坐在房间里吃着西瓜。 “呦!回来啦!”萧鱼将手里的西瓜皮丢回桌面,一抬头,见到刑律俭身后的吕绿羽时微微一怔,微眯的双眼瞬时睁大,“吕公子你这是去逃难了?”语气里慢慢的嘲弄使不久前还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吕绿羽脸幽地一下红了,恨不能找个地缝转进去。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不悦地瞪向萧鱼。 萧鱼一乐,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是呀,我怎么在这儿?”说完,她脸色一正,目光看向刑律俭,“你不是早就知道我跟他是一伙的么?或则你要说我是司密处的爪牙也没什么。” 刑律俭脸上表情晦暗不明,吕绿羽被噎得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偌大的房间里落针可闻,吕绿羽突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不应该出现的人。他轻咳一声,回头看刑律俭:“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他无缘无故被追杀,可真是冤枉死了。 刑律俭走过去坐到萧鱼对面,吕绿羽瘪了瘪嘴跟上去。 “有人想玩一场特殊的游戏。”刑律俭放开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丝毫没想过自己的话会在吕绿羽幼小的心灵里留下怎样不可磨灭的痕迹。 “杀,杀人游戏?” 吕绿羽不由得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对面的刑律俭,在琢磨透他话中含义的时候,心里把自己那个卑鄙无耻到极点的兄长和糊涂老爹骂了个狗血淋头。 近年来吕家可并没有外界看起来的那么风平浪静,几个嫡庶子之间的争斗几近白热化,他虽然是嫡出出身,但到底没占了长子之位,上面两个哥哥早已入仕,他若想在吕家站稳脚跟,便不能毫无作为,这也是为何他会主动请缨来四海金阁的原因,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从兄长手中抢来的差事会是这般。 失策!真是失策! 吕绿羽恨不能顿足捶胸,萧鱼见他这般模样,又觉得这个不久前还在拿百里奚字画册子威胁她的人实在是个傻白甜,约莫是被人诓骗来的。 “不然呢?”刑律俭反问,“如果只是简单的竞买,何须搞这么多名堂?此前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肖虎和邱竟背后的人要杀你么?” 吕绿羽现在一点也不想知道答案了,整个天下最想他死的人只有他的兄弟。 “你这么好心救我,又跟我说这些,是想拉拢我?”吕绿羽傲娇地拨开脸颊两边垂落的发丝,嗤笑道,“小爷绝不会跟你们司密处同流合污。” 刑律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没说与你合作。” “那你让我来干什么?” 刑律俭放下茶杯,在吕绿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反手对着他的脖子便是一记手刀,吕绿羽连躲闪也来不及,双眼一翻,一头扎在桌面上。 萧鱼丢了颗蜜饯在嘴里,朝着刑律俭竖起大拇指。 刑律俭从善如流地从吕绿羽怀里取出册子丢给萧鱼:“看看里面是什么?” 萧鱼自然是见过吕绿羽的册子的,但她绝不能表现出来。 她拿起册子:“朝阳暮贴、印版。林宇要的印版册子竟然在他这里。现在怎么办?要把帖子给林宇?” 刑律俭看着她的眼神带着深思,萧鱼安耐住躁动的心跳,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地问:“朝阳暮贴是什么宝贝?倒是没听说过。” 刑律俭接过帖子收进怀里:“我也好奇,朝阳暮贴本不是什么不可多得的宝贝,不过是早些年一个落魄书生的帖子罢了!” 落魄书生? 萧鱼眉心微跳,硬是压下怼回去的冲动,对刑律俭道:“莫不是这书生有什么特别之处?” 刑律俭垂眸喝了口茶:“不过一个死人罢了!” 一个死人罢了! 萧鱼微怔,捏着糕点的手终是没能忍住,好好的一块核桃酥被捏得粉碎,细碎的碎末从她指缝间洒落,刑律俭蹙眉看她:“怎么了?你认识?” 萧鱼忙收敛起心神,摇头道:“我都不知你说的是哪个倒霉蛋,自然谈不上认识。” 刑律俭微微探口气,目光幽幽,仿佛在隔着她看什么人一样,淡淡道:“你不认识也是好事儿。” 萧鱼不知道她为何这么说,但这个时候绝不应该再谈论这件事了。她抬手指了指桌上趴着的吕绿羽:“他呢?怎么办?就这么夺走他的册子?” “先绑了再说。” “绑了?” 刑律俭从善如流地从解下窗边的床幔,拧成一股将吕绿羽五花大绑丢在床上。 萧鱼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突然有些同情吕绿羽这倒霉孩子,被自己家人坑了不说,到了四海金阁还要被死敌糟践,真是……大快人心呀! 等绑完了吕绿羽,刑律俭便问萧鱼事情都办得怎么样了? “霍卿从林宇那边拿到了金印册子。”萧鱼颇有些心不在焉地说,脑子里在想着刑律俭为什么突然要打昏吕绿羽,抢走她的册子,难道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不,不会的! 她马上否定了这个猜测,看向刑律俭的眼神无比坦然道:“齐阁老那边呢?” “肉灵芝和避水珠。阁老目前不会成为阻力。” “那他到底来做什么?”萧鱼有些不解地问,“难道也是为了图纸?” 刑律俭摇了摇头:“不是图纸,但与图纸颇有些关系。” 萧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人话吧!” 刑律俭嘴角微抽:“齐阁老与晨阳公主有约,要找到当年害死驸马之人。” “驸马?驸马跟四海金阁有什么关系?” “驸马跟四海金阁没有关系,但是跟同山大营和你三叔有消息。”刑律俭言简意赅道,“当年驸马便是同山大营的督造。” 萧鱼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隐情,在看过刑律俭随后递给她的那封信后,她便彻底明白过来:“难道当年在同山大营里也有奸细?是山鬼的同党?” 刑律俭抿唇不语,默默接回信笺:“山鬼之诡非常人所能及,这次四海金阁之诡,恐怕不是那么轻易可破的。” 萧鱼嗤笑:“你怕了?” 刑律俭微微一怔,凤眸直直看向萧鱼。 萧鱼打了个哈气,侧头看向窗外已经彻底黑沉下来的夜色:“距离戌时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了。” 刑律俭走到角落里拿起一盏风灯用火石点燃:“走吧!” 萧鱼回头看了眼床上昏死过去的吕绿羽,连忙跟了上去:“你也去?” 刑律俭没说话,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掏出他自己那本册子递给萧鱼。 萧鱼愣了下,接过册子翻开来,上面写着肉灵芝和鲛珠。 “这世上真的有鲛珠?”萧鱼不敢置信地看向刑律俭,同时想起不久前在八宝船上,他讲给她的那个狗尾续招的故事。 他问她谁是人鱼,谁又是渔夫和侯爵。 引路灯的光线昏黄而微弱,只能在昏暗中照亮一小方天地,她拿着册子疾步跟在他身侧,说话时微微侧头,目光正好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下巴上,然后奇异地发现他下颌的地方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世间所有的传闻都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刑律俭感受到来自侧方的灼热视线,脚下的步子莫名乱了几分,竟然落到她的身后。 萧鱼愣了下,忙顿住脚步回头看他:“所以今晚你让我去竞买?” 刑律俭突觉耳尖一热,原是两人离得那么近了,气死风灯的光线将两人的身影拢在一起,投影在地上便仿佛两人紧紧相拥一般。 第一百六十章 进珍宝阁 珍宝阁外灯火通明,一层入口处站了十数个黑衣黑裤的侍卫,这些侍卫面目森冷,腰间统一挎着雁翎刀,怒目看着前方的时候,仿佛没有生命的雕像。然而没有人会小看了这些黑衣侍卫,他们是四海金阁的死士,就像黑白双煞一样,他们不见得武功有多高,但他们不怕死,即便是江湖上武功再高超的人遇见了死士,他们也是束手无策的。 当然,有三层楼高的珍宝阁也绝不会只有这些死士守着,据闻擅自出入珍宝阁的人都死了,死得不能再死,死得连骨头都见不到。 萧鱼接过刑律俭手里的气死风灯,目光看向门前聚集的几道身影,最后定格在人群角落里一道细长的身影上。 雾影十二! 与此同时,雾影十二也注意到她了,两个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对视着,雾影十二朝她咧嘴一笑,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他们要在珍宝阁里动手? 萧鱼微微蹙起眉头,这时,珍宝阁紧闭的门扉被从里面推开,出来的还是昨日引路的那个年轻管事金陵。 金陵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意,靛蓝色交领袍子将他消瘦的身型勾勒得越发清瘦,仿佛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管事。 当然,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小看他。 “各位晚上好。”金陵笑眯着眼睛看着珍宝阁前的众人。 今晚虽然只有四件珍宝将要竞卖,能进珍宝阁的名额也只有八个,但到底是第一晚,还是有不少人前来围观。 金陵的视线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在看向刑律俭和萧鱼时微微颔首,仿佛在刻意打了招呼一样。 萧鱼勾唇笑了笑,旁边有人突然轻轻拉了她一百以下。 “萧院首。” 萧鱼回头,便见温宿站在她身侧,目光正越过前面的人看向不远处的霍卿。他的目光温柔,在看向霍卿的时候总带着朦胧的雾气,有种欲说还休之感。 萧鱼忍着笑,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温宿被她的目光看得面上发热,犹豫了许久还是将憋在心里的话说出口:“萧院首,我能不能跟你换下手中的帖子?霍卿不会功夫,我怕她在珍宝阁里出什么事。” “不能。”萧鱼想也没想地拒绝,果然,温宿脸上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来。萧鱼无奈道,“你又不会功夫,若真有事,你顶什么用?” 温宿被她怼得脸红脖子粗,张了张嘴,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似乎,真的……没用? 萧鱼忍不住笑了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我会照看她的。” “真的?”温宿瞬间抬起头,一双温润的眸子满是惊喜地看向萧鱼。 萧鱼微微一怔,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个看起来没什么心机的小绵羊给诓骗了。 他怕是一开始就想她帮忙吧! 温宿倒是一点也没有小计俩被戳破的尴尬,低头在随身挎着的箱子里鼓捣一阵,从里面掏出两只瓶子递给萧鱼:“劳烦萧院首把这个给霍卿一只。” 萧鱼拿着两只一模一样的瓶子问温宿:“这是何物?” 温宿脸上的表情一正,压低了声音道:“是我偶然研制的一种毒药,不致命,但是见效其快,若是遇见危急情况,绝不要吝啬使用。” 萧鱼一笑:“要下在水中?” 温宿摇摇头:“只需想办法撒到对方身上就好。” 那可真是好东西!萧鱼反手将两只瓶子收进怀中,然后提着气死风灯朝着珍宝阁走去。 金陵说了些官话,大意是珍宝阁里处处都是机关埋伏,众人最好不要随意乱动,否则出了什么事,四海金阁概不负责。 按照正常情况,今晚应该有八个人参加竞买,但是因为拥有洛水云和朝阳幕贴竞买资格的吕绿羽被刑律俭阴了,册子现在正在刑律俭手里,所以吕绿羽并不能出现在这儿。 另外一个拥有竞买洛水云资格的是霍卿,但霍卿从林宇哪儿得到了竞买金印的册子,所以洛水云等于轮空,无人竞买。 而齐阁老虽然有竞买肉灵芝和避水珠的资格,但是他老人家明显不想搅合进来,所以他压根没出现,这样算来,今晚能进珍宝阁的人只有五个。 萧鱼侧头看了眼其他四人中除了霍卿之外,其他三人分别是胡梦琳、雾影十二和那个一脸凶相的南绒人葛穆尔。 “各位请留步,进阁之前,要想检查一下各位手里的册子。”金陵抬手拦住了走在最前面的葛穆尔。 葛穆尔脸一黑,恶狠狠地瞪了金陵一眼,抬手将册子摔在他身上。 金陵也不生气,仍旧一副温吞吞的样子,抬手打开册子:“葛爷今日竞买的是鸡血石八宝琉璃扇。”说完将册子递给葛穆尔,“里面请。” 后面的便顺利多了,与葛穆尔一样,拥有竞买鸡血石八宝琉璃扇的人是雾影十二。 而胡梦琳和霍卿分别持有印有霍家金印的册子。 洛水云轮空,今晚注定无人竞买。 “萧院首,您的册子。”金陵说道。 萧鱼忙将手中的册子递给金陵。 金陵接过册子翻看一眼,眼中带着几分笑意:“萧院首今日大幸,另一位竞买肉灵芝的客人并未到场。” 萧鱼笑着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站在石台罩灯旁边的刑律俭,转身走进珍宝阁。 珍宝阁内灯火通明,整个一楼大厅便是一个巨大的陈列室,四面墙壁上堆叠着从地面一直到屋顶的八宝阁,每个宝阁上都摆放着一间世间少有的珍品。 “没想到消失多年的东陵金马竟然也在这里。”走在萧鱼旁边的霍卿突然发出一声感叹,萧鱼连忙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果然,在东墙八宝阁上第三排,第四格摆了一只单脚踏祥云的金马。那马铸得栩栩如生,身姿矫健,鬃毛柔顺,仿佛下一瞬就能随着疾风飞扬一般。 “八宝琉璃玉璧。”胡梦琳的声音突然从前面传来,萧鱼愣了下,便听霍卿说,“当年蔺相如与和氏璧的故事你可听说了?” 这个萧鱼倒是听说过的:“不是给蔺相如完璧归赵了么?” 胡梦琳嗤笑一声:“秦国如此强大,你觉得如此宝物,会轻易还给赵国?” “胡小姐说的是,和氏璧后来还是被强大的秦国夺走,被秦始皇占为己有。”金陵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颇为得意地为众人介绍:“各位,一楼是珍宝阁的金银玉器陈列室,今晚各位想要竞买的四件珍宝都在二楼,各位可随我一同上二楼。” 第一百六十一章 朋友的关系 “刑公子请留步。” 公孙樱突然叫住刑律俭。 刑律俭微微侧身,垂眸看着站在月影中的绝色少女。 梁思楠已经是不可多得的明艳女子,但面前的少女在去掉头上幂篱后露出的面容更显芙蓉面色牡丹颜。他微微蹙眉,目光中带了几分冷冽:“公孙姑娘。” 似乎没想到他的回应如此疏离冷漠,公孙樱有一瞬间的怔愣,但想到她之所以来东岳的目的,沉冷的心又一点点回暖起来。她提着裙摆踩着细碎的步伐走到刑律俭面前,微微仰头,脸上带着几分倨傲,但任何人见了都不会心生厌烦。 刑律俭垂眸,等着她靠到近前,一股淡淡的熏香突然侵入鼻端,仿佛能把人一下子拉入百花仙境一般。 月色微凉,两人容貌过人的男女站在过道间的月影处,清冷的月光将两道纤细的身影一点点拉伸,然后在公孙樱缓缓靠近的时候慢慢纠缠在一起,便仿佛是注定要纠缠许多年的枯树和藤蔓。 刑律俭不动声色地看着对面靠过来的少女,她是北翟丞相公孙羽的女儿,且素有北翟皇都第一美人的美称。三个月前,北翟皇室还想让她入宫陪王伴驾,但是这位公孙小姐似乎对进宫毫无兴趣,不仅驳了这份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富贵,还千里迢迢跑来东岳,出现在四海金阁。 感受到刑律俭几乎不做痕迹的打量,公孙樱轻咬薄唇,胸膛里的心脏几乎是不受控制的狂跳着。她努力端出平静的表情,微微昂起下巴,问了一个让刑律俭出乎意外的问题。 “刑公子跟萧院首是什么关系?” 刑律俭怔愣一瞬,微微蹙起的眉头轻颤,看着她的目光一点点变得幽深起来。 藏在袖摆下的修长手指急不可擦地轻轻捻了一下,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只有对他知之甚深的宴升才知道此时的他一定在烦躁,因公孙樱这个超脱常理的问题而烦躁。 公孙樱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执拗,整个人没有动,只紧紧地看着他紧紧绷起的下颌线。月光下,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知了发出的翁明,刑律俭却被这股突然而来的烦躁搞得心神不宁。 他收回视线,遥遥看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珍宝阁,竟然真的在细细思索他与萧鱼之间的关系。 良久,久到公孙樱以为她得不到任何答案的时候,刑律俭收敛神色,转回身继续往前走。 “刑律俭,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公孙樱站在原地,只觉得忽来的风里仿佛卷了刀子,一下下刺着她的心口。 刑律俭脚步略显狼狈,终于在胸口那股奇异的感觉散去后,淡淡地说了一句:“朋友。” 朋友? 公孙樱唇边的笑容一点点勾了起来,最后一点点沉寂在这漆黑的夜色里,而刑律俭并不在意这些,他只需要在合适的时间整理出合适的情绪,原则上讲,他跟萧鱼并不能称之为上下属,当然也不会有其它的旖旎关系,‘朋友’是他所能想到的,与萧鱼之间最好的关系。 …… 五人随着金陵拾阶而上,上好的黄花梨踏板即便是一口气儿承受了这么多人的踩踏仍旧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金陵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葛穆尔和胡梦琳,后面是雾影十二,萧鱼和霍卿走在最后面。 “你是怎么从林宇手里弄到金印的?”萧鱼百无聊赖地凑到霍卿身边问。 霍卿清冷的眉眼染了几分笑意,似乎想到下午时萧鱼套麻袋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因为林宇是个聪明人。” 萧鱼眨了眨眼,目光朝前看去,正对上回头恶狠狠朝她看来的胡梦琳。 “他决定跟你结盟了?”萧鱼一边问霍卿,一边笑眯眯地朝着胡梦琳投去挑衅的一眼。 胡梦琳已经换了下午时那一身狼狈的衣裙,发髻也重新高高吊起,正好遮挡住后脑勺那块鸡蛋大小的脓包,可唯有左眼角的一小块青紫即便是用最好的胭脂遮掩也还是能清晰看出一二。 霍卿下意识侧身挡住胡梦琳的视线,蹙眉看了眼萧鱼,颇有些担忧道:“你今日下午实在是鲁莽。” 萧鱼不以为意一笑:“你是想说我手段卑鄙?” 霍卿素来清冷白面,经她这么一说,脸上幽地一红,便觉得自己分明是得了好处,此时还来说教实在不该,可萧鱼这番做法太过于得罪人,即便是胡梦琳与霍家形同水火,这么多年也没把干戈放在明面上来,今日经她一番操作,以后…… 萧鱼嗤笑:“你们生意人想得就是多,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可你知道胡梦琳手里的帖子是如何拿到的?” 霍卿本就心怀愧疚,暗恨自己不该这么多,如今听她的话,心中越发好奇:“她是如何拿到的?” 萧鱼目光微冷,直直地看着前方胡梦琳的背影,许久才道:“杀人夺宝呀!” “杀人夺宝?”霍卿眼中瞬时泛起一丝冷光。 萧鱼一笑:“倒也不算是杀人,毕竟人还没死,只是抡起不光明的手段,胡大小姐可是不遑多让。” 见霍卿还是有些不解,萧鱼继续道:“胡家到底也是江城四大家族之一,胡梦琳不过是二房的一个嫡女罢了,你觉得如果胡家这么看中四海金阁这次广开珍宝阁,会拍一个蛰伏在养济院的小姐来?” 霍卿能来,是也因为霍卿是霍家的嫡长女,且经历过霍家所有人认定的大小姐,可胡梦琳并不是。 “听闻胡家大公子一直备受胡家长辈看中,但是就在我们来四海金阁几天前,这位胡家大公子却出了件错事。”萧鱼的声音不轻不重,但足够前面的人听得真切。 胡梦琳缩在袖摆里的手不由得握紧,指尖深深刺入掌心,但疼痛仍不足以弥补她心里的暗恨。这时,萧鱼懒洋洋的声音传来:“那位胡家大公子是个痴情种,喜欢上了一位家室不太显赫的姑娘,为了这位姑娘……”萧鱼嘿嘿一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观,可这位胡大公子哪儿哪儿都好,就是与男女之情一事上是个棒槌,被人摆了一遭仙人跳,把胡家老太太气得险些将他的腿儿打断!”